《和清冷表兄共梦后》 1. 落水 “表姑娘落水了!” “快、快来人!” 妇人慌乱叫声打破园中寂静,树上鸟雀都给吓得簌簌逃窜。 湖面水花四溅,水中的人时隐时现,腥凉的水伺机灌入口鼻,崔寄梦胡乱挣扎着,竭力憋气。 胸口闷得像被巨蟒缠绕。 要窒息了…… 她想起自己今日为了显端庄,特地束胸,还多勒了几圈,手探入衣襟,胡乱扯出布带,这才松快了些。 可她还在不断下坠,湖水长了手般要把她往下拖。濒临崩溃之际,忽而从身后伸过来一双手。 一道檀香气息随之而来。 那是一双男子的手,修长有力,轻易架住了她,要把她往岸边带时,出了意外,崔寄梦脚踝被一个东西缠住了。 柔软,滑腻,像蛇一样…… 她顿时毛骨悚然,猛地蹬腿,男子为了稳住她,只好从后擎住她腰肢。 但崔寄梦怕糊涂了,只觉圈住她的是条巨蟒,挣扎得更厉害了。腰间的手被带得往上一窜,随即紧紧攥住了她。 “别动。” 男子声音清冽如山涧寒泉,亦如玉罄相击,但语气疏离,没有多余的情绪,更因气息不稳颇具责备意味。 崔寄梦给吓乖了,这才发觉,那缠着脚踝的东西已被甩开。 但为何胸口依然如此憋闷?她低头一看,脑中一阵轰鸣。 一道白色袖摆正横在身前,袖摆下露出一双手,修长如竹,白净似雪,是双适合弄琴执墨的手。 然而此刻这玉竹般的手,却紧紧横在她身前,春衫轻薄,方才解绸带时,她把衣襟弄开了,又经一番剧烈挣扎,更是凌乱得不成样子,堪堪悬在水里。 那手和她之间,只隔着湖水。 崔寄梦自小养在深闺,认识的男子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更何况她初到谢府,此人还是个陌生人? 她惊呼出声,浑身的血都往脸上涌,竟忘了自个还在水中,挣扎着去掰开那只放错地方的手。 身后人发觉失礼,似乎亦是无措,直接松开了双手。 崔寄梦本已乏力,没了支撑,整个人成了块石头,直直往水下坠。 湖水灌鼻,头痛得快要炸开,意识即将断掉时,那双手阻止了她的坠落。 昏昏沉沉间,她被带离水中,耳边嗡的一声,晨鸟鸣啼声,风吹柳叶声,杂乱脚步声…… 嘈杂,但富有生机。 耳际传来一声无奈轻叹,混着寒梅香气的淡淡檀香再度袭来,清冽、神圣,紧紧裹住她,叫人分外安心。 * 这厢崔寄梦的贴身侍婢采月,正急急往湖边赶。方才她替小姐回去取东西,刚离开一会,远远听到那仆妇在呼救。 此处僻静,今日谢府办寿宴,人都聚在前院,一时半会估计叫不来人,采月心急如焚往回跑,到了湖边,见一位年轻公子已救起小姐,刚上岸来。 小姐已昏迷不醒,身上裹着那位公子的白色外袍,严严实实,像个蚕茧。 她顾不上细想,再三同那公子道谢,因她们主仆昨日才到京陵,对谢府一无所知,不知那公子是府里人还是来赴宴的宾客,顾及小姐名节,便询问他姓名,想着一会嘱咐管事嬷嬷打点打点。 那公子垂眸,轻轻捻去身上沾着的水草,淡声道:“谢家二公子。” 闻言,她悄悄觑了两眼,见他面如冠玉,堪称仙姿玉貌,气度矜贵,只是目光如月下寒剑,叫人不敢直视。 他蛰过身,淡淡扫一眼在场那位仆妇,“此事须守口如瓶,若传出任何闲言碎语,你知道后果。” 声音清寒,将妇人吓得头也不敢抬,采月也不由畏惧。 再三道谢后,将人送回皎梨院,剥开那件男子外衫后,纵然采月知道崔寄梦身姿何等曼妙,此刻见到她身上这般情形,亦忍不住红了脸。 少女轻薄的杏色春衫已湿透,牢牢粘在身上,薄得像山间的薄雾,白雾影影绰绰,峰峦幽谷,繁茂林木,皆朦朦胧胧。 替崔寄梦褪下湿衣后,更发觉她束身的绸布不翼而飞,绣着鱼戏小荷的绸布也悬在了腰间,娇嫩雪肌因挣扎隐有印迹。 怎的落了个水,竟成了这副模样! 采月难免疑心是那谢氏二公子举止不端,可他看着清冷自持,一双眼里仿佛没有任何欲望。 送小姐上岸时,还刻意别过脸,很君子地错开目光,实在不像个登徒子。 况且,谢家二公子,不就是和小姐有婚约的那位么? * 此前舟车劳顿近两月,抵京次日又落了水,崔寄梦大病了一场。 昏睡间脑中闪过诸多面孔,父亲目光坚毅,母亲温柔却常含轻愁,祖母总板着脸,阿辞哥哥清冷沉稳。 还有那双叫她面红耳赤的手,以及让人安心的神圣檀香…… 卧床休养小半个月后,崔寄梦总算痊愈了,这日清晨,她对镜梳妆,准备去前院拜见外祖母谢老夫人。 采月和摘星服侍身侧,二人透过铜镜看着主子,那小巧的鹅蛋脸本来跟水蜜桃般饱满莹润,白里透着淡红,如今大病一场,面色苍白,下巴也尖了。 采月很是心疼:“小姐病了半月,身上都快没肉了。” 但虽比病前轻减几分,一双杏眼秋水剪瞳,更楚楚可怜了,眼皮上那颗小痣亦衬得她愈发柔媚纤弱。 采月一女子都心生爱怜。 崔寄梦眼里闪着微光,“瘦了好啊!就不必每日束胸了,实在憋得慌。” 摘星目光不由往下,瞧见寝衣被紧紧撑起,饱满弧线若隐若现,小脸霎时通红,“好、好像……也没瘦多少。” 腰细了,衬得身姿更为丰盈。 崔寄梦低头一瞧,眉头蹙起,耳尖亦是灼热,落水时的记忆猝不及防袭入脑海,还有病中做的那些乱梦。 倏地想起破了口的白米粽,被勒得白花花的糯米,从粽叶缝隙间漏出…… 她蹭一下站起身来,动作突兀,身下圆凳晃了晃,把两位侍婢吓了一跳,采月急忙扶住:“小姐可是哪里难受了?” “我……我没事。”崔寄梦拢了拢衣襟,缓缓坐回原处。 采月并不知道他们在水下发生了什么,只是忆起那日情形,脸一阵热。 幸好,救人的是谢家二公子。 她知道崔寄梦为此事害羞了好几天,借机安慰:“说来万幸,小姐刚好被未婚夫婿救起,表公子是守礼君子,为了您的名节,还嘱咐在场妇人莫乱说出去。” 然而想起谢二公子把那仆妇吓得头都不敢抬的模样,又不由担忧。 小姐那位未婚夫婿,太过疏离,成婚后怕是不会哄人。 崔寄梦不知道这一切,经她宽慰,眉间舒展开来,乖巧颔首,俄而再度攒眉:“我与二表兄的婚约还未过明路,对外还是莫提此事为好。” 并非她多心,初到谢府那日,她们路过花园时,听到仆妇们窃窃私语。 才知当年母亲原本被许配给京陵侯府世子,却和父亲私定终身,还失了贞洁,致使婚事告吹。谢氏家风严谨,为此外祖谢相勃然大怒,自女儿嫁后便再无往来,后得知女儿自戕,更是失望,至死都不愿原谅。 至于崔寄梦和二表兄的娃娃亲,则是母亲逝世后,二舅舅有心照拂妹妹遗孤,一人做主定下来的。 但此事仅是两家长辈口头商议,并未过明路,数月前,崔寄梦孝期过后,谢氏着人来接时,也只字未提婚事,仅说担心她无依无靠,接去京陵照料。 而今崔氏门庭败落,只剩她一个孤女,谢氏则是钟鸣鼎食的百年大族。听说世族往往重利益胜过亲缘,又得知了母亲的事,对于这桩娃娃亲,崔寄梦心里实在没底。 望着陌生室内,少女语气变得慎重:“如今不是在崔家,叫表少爷倒显得我们反客为主,往后叫少爷吧。” 采月摘星一阵心酸,小姐九月里才满十七,本该无忧无虑,却因身后没了依仗,不得不知进退明事理。一时连她们也生出寄人篱下的心情:“婢子往后会注意的。” 梳妆过后,不用主子提醒,采月已先行取来白绸,给她缠上。 崔寄梦肤色如雪,皮肤又格外娇嫩,稍微用力便会留痕迹,因而她格外小心。 “勒紧些。”崔寄梦低声道。 采月手上加了几成力度,崔寄梦咬牙忍耐,不防想起那些梦境。 一时竟分不清是谁在勒着她,慌乱中她轻呼出声,将采月吓了一跳,“小姐,可是勒得有些太紧了?” 崔寄梦轻轻抽气,“不碍事……” 一番收拾后,崔寄梦再度去往前院,拜见外祖母及谢氏众人。 许是被落水的变故吓到了,谢家特地派了好几位仆从前来护送。 一行人穿过几处春色盎然的园子,走过一道道回廊,总算到了前院,远远望去,厅内满满当当全是人。 穿着讲究的侍婢分列两侧,比她这表姑娘还像大家闺秀,主子们更是各个雍容典雅、仪态万方,叫她望而却步。 崔寄梦头一回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世家大族,那从容淡然的压迫感,像一口巨鼎,不声不响,却叫人望而生畏。 她远离故土,来到千里之外陌生的京陵,实在不安。 才碧玉年华的少女,对成婚倒没什么想头,但自祖母亡故后,崔家无人,连乡绅土豪都敢打她主意,守孝那三年,若非舅舅派了谢氏的人过来护着,只怕她早已成了哪位豪绅的笼中雀。 如今她只有谢氏一处退路。 脑中回想着祖母教过的世族礼仪,崔寄梦悄悄深吸口气,正要继续往前,一位老夫人已先行起身,神色凝重,拄着手杖疾步朝她走来。 老夫人两鬓霜白,但积威甚重。 崔寄梦步子顿住了,想必这位就是谢老夫人,她素未谋面的外祖母吧? 脚底像是在汉白玉地砖上了根,她竟迈不开步子,踟蹰间,谢老夫人已到了跟前,眼里老泪纵横,声音沧桑颤抖。 “孩子,你可算回来了啊……” 2. 表兄 谢老夫人声虽哽咽,但崔寄梦听得清楚,她说的不是“来了”,而是“回来了”。 祖母走后,已很久没有亲人等她回家,跟她说“回来了”。 听到外祖母这句话,看到老人眼中毫不掩饰的期盼,那些刻入骨髓的闺秀礼节被忘得一干二净。 她双手交握,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直到谢老夫人快到跟前才意识到无礼,福了福身,怯生生地唤一声。 “外祖母……” 声音温软,如归巢的幼鸟,带着对长辈无限敬畏和依赖。 谢老夫人老泪纵横,拥住她泣不成声,“孩子,二十年了……总算见着了!” 崔寄梦一愣,外祖母这是记错她的年纪了吧?抬头见老人眼中悲悔交加,她意识到也许外祖母说的,是阿娘。 想起阿娘,崔寄梦眼睛发酸,在回廊上行了个一步三叩首的大礼,哽声道:“母亲生前嘱咐我,若将来见到外祖母,务必替她给您请安。” 这句话像一把剪子,在崔寄梦完好的皮肉上剪开一道口子,幼时的记忆混在血里,从刀口流出。 总带着愁绪的脸,逐渐失去生机的苍白面庞、绝望的哭诉,白绫飘悬,满目血红……她忍着难受,细细回忆着崔夫人含着血的那句话。 “母亲她,她说……儿孤苦之身,得蒙母亲抚育、谢氏教养,是孩儿三生修来的福分,孩儿不孝,不能侍奉身侧,祝您春秋不老,吉祥康泰……” 她一直不明白母亲明明是谢氏嫡女,为何说自己孤苦之身。 难不成自己记错了? 但此话一出,谢老夫人身子晃了晃,脸色枯白,苍老浑浊的眼中闪过很多崔寄梦还读不懂的情绪,“这……怎么会?” 外祖母的反应让崔寄梦愈发困惑。 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手忙脚乱扶住外祖母,厅内众人也围上来,边劝慰边簇拥着祖孙二人往厅内去。 好一番寒暄后,谢老夫人才平复下心情,笑泪交加,端详着崔寄梦。 “好孩子,外祖母看见您,就好似看见十六七岁时的你娘。” 老夫人原以为崔氏在偏僻之地,日子不比京陵,可看着外孙女亭亭玉立,又温顺知礼,万分欣慰,让身侧嬷嬷领着崔寄梦依次拜见谢氏众人。 谢氏本家在陈郡,是郢朝一只手数得过来的世家大族,族中英才辈出,其中又以在京陵的这一脉最为出众。 京陵谢家共有两房。 舅舅和表兄们有事出府,崔寄梦头一个拜见大房大舅母云氏,云氏是谢家大爷与长公主和离后再续的,育有一女谢迎雪,才八岁就颇有世家风范。 而大房的孙辈除了谢迎雪,还有一位年初方及冠的大公子,即长公主所出的长房长子,谢泠舟。 此前,崔寄梦听皎梨院管事嬷嬷说过,大舅舅谢蕴是文官,克己复礼;二舅舅谢执是武将,不拘小节。两房孩子受父母影响,性情大相径庭。 大房的孩子都含蓄内敛,尤其大表兄谢泠舟克己复礼,谨肃自持,年纪轻轻已端方持重,在中书省任要职; 而二房的谢泠屿,谢迎鸢,及谢泠恒三兄妹则和善可亲,洒脱开朗,二表兄谢泠屿亦子承父业做了武将。 见完云氏和谢迎雪,紧接着,崔寄梦拜见二房众人。 二舅母王氏出身琅琊王家,同是世家妇,比起云氏叫人捉摸不透的内敛,王氏更亲切和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眼下她飞速打量了崔寄梦两眼,眼里惊艳藏都藏不住,犹豫也颇明显。 这姑娘生得出众,放在京陵也是一等一的美人,行礼时认真诚挚,还挨个送了见面礼,是个乖巧可人的孩子,只是美中不足…… 她藏起思量,心不在焉笑着:“真是个好孩子,瞧这天仙模样,我一妇道人家看了都挪不开眼!” 王氏身后一少女嬉笑道,“爹总说大姑母和他是孪生兄妹,最是相像,又说二哥最像他,我和二哥也是孪生兄妹,那照爹的说法,我和表妹应该很像,可这会我站在表妹边上,才知何为云泥之别,想来是爹爹说大话呢!” 一番话逗得众人笑声连连,崔寄梦猜出,眼前的明艳少女是表姐谢迎鸢,和二表兄是孪生兄妹,因好奇二表兄模样,忍不住多看了表姐几眼。 谢迎鸢冲她眨眼,做了个“嫂子”的口型,她身后一位十来岁的小少年探出脑袋:“阿姐想多了,孪生兄妹也有良莠不齐的,其实是只有二哥随了爹爹!” 谢迎鸢将弟弟揪出来,“阿恒你出息了!下次二哥再揍你,我可不帮了!”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笑声,清朗畅快。 “三弟好眼光,哥哥我非但不罚你,往后还要罩着你!” 听这话,来人是二表兄。 霎时那些令人难为情的记忆涌上,崔寄梦甚至不敢往门口望去,乖巧站回祖母身侧,垂睫看着地面。 余光瞧见一双墨靴跨过门槛,大踏步朝这边走来,给谢老夫人行过礼后,未等众人引荐,已自行朝她走来。 他在她跟前站定,却迟迟不语。崔寄梦看着那双祥云纹金短靴,亦不敢抬头,尴尬地沉默了会,少年抢先开口。 “这位便是崔家的表妹吧?” 崔寄梦抬头,撞见一双熠熠生辉的眼,少年一身晴山色锦衣,剑眉星目,眼里笑意盈盈,与谢迎鸢不大像,但有着如出一辙的灵动。 只是不知为何,在见到他的一刹,那些羞赧紧张退了个干净,她从容福身,“见过表兄万福金安。” 谢泠屿今年十七,只比崔寄梦大半岁,还是少年心气,和王氏一样藏不住事。 他痴痴看了崔寄梦好一会,直到谢迎鸢噗嗤笑出声,才讪讪错开眼,故作镇定:“崔表妹安好。” 然而自家妹妹却不放过他,“二哥哥见到小嫂子,眼睛都挪不开了呢!” 厅内众人又一阵笑,但因猜不透王氏对这门娃娃亲是何态度,都不接腔。 王氏推了推谢迎鸢,嗔道:“别乱打趣,你不害臊,你表妹可不像你,有这般厚的脸皮子任你编排!” 说笑间时间飞逝,半晌后众人各自散去,崔寄梦陪谢老夫人说了一会话,也在采月的陪伴下往回走。 刚出前院几步,就听身后有人朗声叫住她,“崔表妹!” 她转过去,福了福身,“二表兄。” 在她身后的采月听到这称呼,竟是愣了,但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请安道:“婢子见过二少爷。” 谢泠屿点了点头,神情略不自然,看向崔寄梦,这回她落落大方抬起脸。 他一时竟移不开眼睛。 少女生了一双杏眼,似一眼望到底的清溪,叫人感觉诚挚亲切。 许是身世伶俜的缘故,她目光要比同龄少女要冷静些,如同晨时雾气未退的溪流,清澈但微带凉意。 眼上两道眉峰平缓的雾眉,比妩媚的柳叶眉添了些清冷,又比利落的双燕眉多了些欲说还休。 一双眉眼望去叫人如坠迷梦。 这双眼当是女娲得意的佳作,大概神女也觉得少女生了这样一双叫人猜不透的眼不大妥当,应该要俏皮些,便添了一笔,在右眼皮上加了一颗极小的痣。 有了这一点点微不可计的“瑕疵”,这张脸就多了些触手可得的妩媚。 谢泠屿无端有个念头,因这小痣,凡人也可揽明月,摘星辰。 他把母亲的告诫都抛诸脑后,“表妹大病初愈,我护送你回皎梨院吧。” 提起她的病,崔寄梦又想起落水的事,可她好似记得那日救她的人不是这样清朗的声音,应当更冷淡些。 身上熏的香也不是沉水香,而是混着清冽寒梅的檀香。 但那时她神志不清,大概记错了。 崔寄梦搁下心绪,与二表兄闲聊着。谢泠屿故意使坏,带她绕了稍远的大道,不觉走到藏书阁附近。 忽地传来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夹带着断断续续的讨饶声,“大少爷!大少爷饶命啊!我……我再也不敢了……” 声音戛然而止,崔寄梦一阵心惊,随即见到前方两个冷面护卫拖着个婢女过来,那婢女被布团堵住嘴,手上鲜血淋漓,不断往路面上滴血。 谢泠屿一询问,原是那婢女潜入藏书阁,试图以色惑主,被兄长下令责罚。 他见怪不怪,世家大族就像这座深宅,表面金碧辉煌,实则藏污纳垢,府里主仆加上旁支几百号人,时常会有心思不端的,不严加惩治只会致使家风不正。 但崔寄梦哪见过这种场面,满眼都是那带血的手指,她后背发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还好,还好。 这受惊的模样,叫谢泠屿心生怜惜,带她远离了附近。 他记起众人散去后,母亲嘱咐过他:“这崔家表妹倒是知书达理,模样也好,只是家世差了些,你崔家姑母当年又做了那样的事……唉,没什么,总之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切莫急躁,先慢慢相处,不合适还有转圜的余地。” 放他走之前,王氏还在身后嘱咐,“切莫见色起意!轻举妄动啊!” 可如今见了崔寄梦,他连眼都挪不开,温顺胆怯,让他想捧在手心疼惜。 合适,再合适不过了。 崔表妹刚来京陵还未出门走动,这般好模样,若是出了门被别人瞧见了,到时可就由不得他选择。 还是趁着近水楼台,先下手为好。 两人穿花拂柳,来到一大片杏花林,谢泠屿停了下来,“落水那日救人情急,若有冒犯,还请表妹见谅。” 他把这事摆到明面上说,崔寄梦好容易忘却的乱梦又蠢蠢欲动。 倏然想起去岁端午她包了个粽子,因粽米塞得太多太满,上蒸笼后破了口,白花花的糯米,从粽叶缝隙间被挤出,和梦里看到的很像。 她垂头不看谢泠屿,“不碍事。” “你我都那样了,怎不碍事?!” 谢泠屿却不肯轻易揭过,挺直了腰背,郑重道:“表妹不必多虑,你我本就有婚约,我定会对你负责!” 话音笃定有力,不光崔寄梦,远处候着的采月也听到了。 空气仿佛静止了下来。 他就差直接点明二人有过肌肤之亲的事,崔寄梦面颊发热,不知如何回应。 却见谢泠屿霎时红了脸,挠了挠头,朝着右侧的方向讷讷颔首: “兄、兄长。” 崔寄梦侧首望去,花枝交掩,看不清来人,只一片月白色的袍角映入眼帘。 正好春风拂杏,花香混着一缕若有似无的檀香沁入心鼻。 凉丝丝的。 3. 初见 淡淡的檀香气息…… 崔寄梦蹙起眉,迟疑着转过身。 参差杏树后,走过来一位公子,身形颀长,如松如竹,着月白衣袍,束青玉冠,清风吹来时,白色冠带随风微扬。 满树杏花将枝头压得低垂下来,正好遮住那位公子上半张脸。 崔寄梦只瞧见他一双薄唇紧紧抿着,叫人猜不透,似乎是很严厉的人。 二表兄称他兄长,想来这就是大表兄谢泠舟,想起方才被拖走的侍婢,还未见到正脸,她就开始怕他了。 谢泠屿佯作镇定,红着耳根朝正缓缓走来的兄长颔首,“兄长归来了?” 看到崔寄梦垂着头,怯生生的,无措懵懂的神情激起少年的保护欲,还有一丝身为未婚夫婿的责任感,他温声告诉她:“这是长房的兄长,表妹唤他大表兄便可。” 崔寄梦回过神,在谢泠舟离他们仅有几步远时屈膝福身:“见过大表兄,表兄万福金安。” 谢泠舟一如往常只颔首致意,谢泠屿深知兄长清淡的性子,并不觉有异。 但崔寄梦低着头并未瞧见,平素在礼节上又一板一眼,久未听到大表兄回应,以为自己礼节不周,不解地抬头。 她望入一双沉静淡漠的眼。 那眼里澹然泠然,带着疏离,周遭暖意融融,崔寄梦却觉身上被凉凉的清水涤过,和那日在水里的感觉很像。 离得近了,三四步远的距离,清冽沉静的檀香无处不在,她起先觉得像身处寺庙之中,受神佛注视,心中安定沉稳。 可下一瞬却觉身前发紧。 身穿白袍的男子自背后紧紧横住她,淡声斥责,“别动。” 救自己的人明明是二表兄,她为何会在见到大表兄时有这种错觉? 崔寄梦越发不解,望着谢泠舟,双眸懵懂无措,像是被他的冷漠吓到了。 这算是谢泠舟初次与这位崔家表妹面对面,她行礼时规规矩矩,神情动作认真得好似刚入学堂的孩童,充满诚挚。 当她抬眼,对视那一刹,他见到了一双干净懵懂的眼,澄澈见底。 是个乖巧纯善的孩子。 和那日在水下的妩媚截然不同。 谢泠舟长睫微不可见地颤了下,被袖摆遮住的手不自觉握拳,攥得紧紧的,像是要把什么东西从手心挤出去。 是赶出去。 那不过是意外,他眉头皱紧,又马上舒展开,神情更冷然无欲,目光从崔寄梦身上移开,淡道:“劳烦表妹,借过。” 崔寄梦这才低下头,低低道了声抱歉,而后侧身到边上避让。 是她多心了,方才闻到这股檀香,竟以为大表兄才是救他的人,可这位表兄如院里嬷嬷说一样,冷淡矜贵,仿佛一樽大佛,无情无欲,唯独在她挡住他路时皱了皱眉,显出点不耐烦。 总之,怎么看都不像是会亲自下水救人的,可能连袖手旁观都懒得。 大概还会目不斜视地走过。 她心不在焉,谢泠屿忙关切问道:“表妹怎了?可是被兄长吓到了?” 她摇头笑笑,“没有,是我失礼了。” 两人继续往前走,穿过杏林,谢泠屿试探着问,“表妹先前见过大哥哥?” 崔寄梦拂开拦在身前的一枝杏花,“未曾,只觉得似曾相识。” 谢泠屿正忐忑,又听到她说:“大表兄与我认识的一位兄长有些像。” “怎样的人物能和大哥哥相提并论?”谢泠屿几乎脱口而出,又觉得无礼,摸着鼻梁讪道:“我是说,表妹这位兄长定是个百里挑一的人。” 崔寄梦眸中含笑,“只是气度有几分相似,无法与大表兄比肩。” 这话看似贬低,实则是对亲近之人的维护,谢泠屿暗道不妙,忍不住追问:"表妹很喜欢那位公子?" 崔寄梦笑了笑,眼中充满怀念,“他是我最信赖的人,我们就像兄妹那样。” 谢泠屿松了口气,二人边闲聊边走着,很快到了皎梨院附近。 崔寄梦走后,谢泠屿转悠到了佛堂附近,这周围林木环绕,绿意盎然,不远处有片湖,正是崔寄梦落水那处。 谢泠屿想起此事,径直往佛堂去。 路过堂前菩提树下时,他抬头看了看,幼时记忆历历在目。 因兄长是长房长子,自幼聪颖过人,家中对他寄予厚望,自然也更严厉。 五岁起,他就被要求每日晨起扎一个时辰马步,再抄一个时辰佛经。 而谢泠屿看热闹不嫌事大,每日清晨兄长在菩提树下扎马时,谢泠屿倒挂树上,摘了菩提子往下投。 兄长抄写经文修身养性时,谢泠屿则在边上声情并茂念起风月本子。 他念得面红耳赤,谢泠舟却恍若未闻,依旧波澜不惊。 真像个和尚。 后来兄长十二岁时,从大房搬出,住到离此稍近的沉水院,两年半前祖父去世后,直接常住佛堂。 白日他在朝堂上尔虞我诈,夜里就回到佛堂,当个清心寡欲的贵公子和尚。 谢泠屿甚至无法想象将来兄长新婚之夜,冷着脸与妻子圆房的模样。 他笑着跨入佛堂,正堂有一樽高达一丈的大佛,庄严肃穆,往里走是一处书房,兄长正端坐案前,提笔写着什么。 察觉到他来了,谢泠舟眼皮子也不抬,抄经的手依旧平稳。 谢泠屿想起方才他看表妹如同看一块石头的眼神,又庆幸又好笑,“兄长不会真的要当和尚吧?” 谢泠舟未理会他。 谢泠屿自讨没趣,这位兄长只比他大三岁,但却稳妥持重,叫家中弟妹心生敬畏,他敛起不正经,清了清嗓子。 “先前,多谢兄长替我救了表妹。” 谢泠舟执笔的手微顿,沉默须臾后反问:“救崔表妹的人,不是二弟?” “对对,是我!”谢泠屿一拍大腿,笑道:“总之多谢兄长。” 那日他听府里人说崔家表妹非但不像先前传的那般丑,还貌若天仙!内心悸动,在前院流连,想来个偶遇,谁知苦等半日,只等来表妹落水的消息。 赶到湖边时,人已散尽,湖面残存涟漪,想来表妹已被救起,谢泠屿松了口气,刚要离开,见兄长正匆匆折返,走到水边,在低头找东西。 青年浑身湿透,外衫不翼而飞,身后乌发湿透,鬓边贴着几缕乱发。 谢泠屿猜是兄长救了表妹,正想询问,谢泠舟却一挑眉,将他拉下水,好在他水性极好,并未伤着,只是衣衫湿透。 谢泠屿狼狈地爬上来,正要质问他为何突然兄弟反目,谢泠舟淡淡看了他一眼,话语平和但近乎威胁。 “方才下水救人的,是二弟你。” 说罢东西也不找了,径自离开,留谢泠屿在岸边一脸呆愣。 直到皎梨院派人前来致谢,他才知原是兄长救人后,对表妹的侍婢自称是谢家二公子,还勒令在场者守口如瓶。 他和崔家表妹本就有婚约,兄长救人情急,事后为顾全大局,也合情合理。 但为何不先告知他,而是拉他下水弄湿衣服?难道是怕他不认账? 当时谢泠屿暗道不妙,难不成是下人骗他,这崔家表妹当真貌若无盐,兄长怕被讹上届时得娶她才如此。 忆及此,谢泠屿不由发笑。 是他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正好,母亲对他和崔表妹的婚事一直有顾虑,想让他和王家表妹议亲。 兄长此举无异于帮了他。 谢泠屿笑道:“兄长思虑周全,将来我若娶到表妹,兄长功不可没!” 角落里谢泠舟的护卫云飞听到了,忍不住抵着嘴角闷咳两声,收到谢泠舟一记轻飘飘的眼风,才憋回笑。 二公子还是不够了解公子,公子不想娶,便是以命相逼,也不会屈从。 之所以说是二公子救的,是因为不愿与他人扯上干系,怕届时表姑娘还要过来道谢,扰他清静罢了。 且公子极其不喜欢被他人触碰,那日救人回来后一脸阴沉,洗了好久的手。 这会谢泠屿刚走,谢泠舟又是眉头紧蹙,对着自个的双手发呆。 云飞不禁怀疑,兴许先前的传言是真的?公子不喜欢女子。 * 回到皎梨院,崔寄梦思绪万千。 外祖家中众人待她都很好,虽只字不提婚约,只谈亲情,但已足矣。 只不过,今日外祖母听到阿娘留下那番话,如此震惊沉痛,想来不是她传错话,而是其中另有缘由。 可阿娘话里究竟有何深意,为何她要说自己孤苦之身? 早年阿娘多次给二老去信,却收不到回信,以为母家抛弃了她。 后来的事,更是怪异。 那时祖母已接纳阿娘,婆媳二人关系融洽,祖母甚至劝阿娘改嫁回京陵,阿娘不愿,老人家还亲自给谢氏二老去信。 然而谢氏始终没回信,几个月后,阿娘收到一封来自京陵的信。 看完信阿娘波澜不惊把信烧了,家中风平浪静过了一个月。 而后突然有一天,阿娘疯了。 与那封信可是有关? 崔寄梦压下思绪,如今她到了谢府,可以慢慢确认,只是,她告诫自己。 千万别走阿娘的老路。 便是二表兄对她再好,也要守礼自重,不可在成婚前就与他越雷池,落水那次……算是意外。 崔寄梦叹了口气,逼迫自己不去想那些叫人脸热的记忆和梦境。 这一日百感交集,夜里她做了很多个梦,从桂林郡梦到京陵,从阿娘,到祖母、外祖母,又梦见阿辞哥哥。 他持剑孤身而立,身姿清冷,同她说:“阿梦,我不喜欢姑娘家。” 而后一阵风刮过,她来到杏林,长身而立的人变成了那位大表兄。 她呆呆望着他,把碍于礼节不敢说出来的那句话,在梦里说了出来。 4. 扑蝶 夜已深,谢氏二房里。 王氏母女正闲聊,谢执戴月而归,听到崔字后停下步子:“那孩子怎么样了?” 谢迎鸢投其所好,“表妹天仙模样,人还乖巧,祖母说像年轻时的姑母!” 谢执却未见欣慰,苦涩一笑,话里带着沉痛,“是么?那就好。” 谢迎鸢诧异,“爹您不去看看表妹?” 王氏酸溜溜的接过话:“你爹爹他啊,是近乡情怯!” 谢迎鸢明了,同时又纳闷,她和哥哥势同水火,爹爹待姑母和表妹却比妻儿还上心,孪生兄妹感情竟能这般好? 此时谢泠屿匆匆进门,坐都没坐稳,“娘!我觉得崔表妹再合适不过了!” 好似生怕再晚些就给人抢走了,谢执无奈苦笑,王氏则暗道不妙:“我儿,才刚见面,你连人性子都摸不清,就这般猴急!娘都说了,切莫见色起意!” 话方说完,谢执面色不豫:“崔家的孩子,品性自是无可挑剔。” 王氏腹诽,你不如直说你妹妹生的女儿无可挑剔!但她知道早亡的小姑子是夫君断掉的逆鳞,触碰不得。忙找补道:“寄梦这孩子,别说阿屿,我也喜欢!我是怕这两孩子对彼此性情还不够了解。” 说着看向自家儿子,心中想着我儿天下第一,嘴上极尽嫌弃:“感情讲究两情相悦,若寄梦看不上他,阿屿就是再喜欢,咱也不能强娶过来啊!” 谢泠屿没话说了。谢执艰涩一笑,点了点头,而后步履沉重往屋里去了。 谢泠屿兄妹两早已习惯父亲冷热无常,唯有王氏,望着夫君背影怅然若失。 * 翌日清晨。 崔寄梦刚起身,谢迎鸢来了,二人相携着去请安,出来时晴光大盛,春色正好,崔寄梦被表姐拉去杏林扑蝶。 半晌后,谢迎鸢哭笑不得,她收了哥哥好处来试探表妹态度,可崔寄梦一听要她扑蝶,拿起网兜兢兢业业地找蝴蝶,叫她根本寻不到说话的机会。 她无奈耸肩,她俩同龄,自己还跟个半大小子一样,表妹已出落得婀娜多姿,像将熟的樱果,亟待采摘。 生得如此好模样,却毫不做作,为人处世一丝不苟,有时竟比阿娘还稳妥。 她一姑娘家都忍不住想怜爱。 这边崔寄梦见一只彩蝶从眼前飞过,往杏花繁茂处去了,持着网兜追了上去。 她高举网兜,屏息凝神望着上空,盘算着它会从哪飞过,估摸着时机合适了,咬紧牙关将网兜猛一扣下。 可到了半空,竟卡住了。 崔寄梦“呀”地轻呼出声。 前方几步远处,杏花枝后立着个人,正伸出长指夹住她的网兜。 春晚花浓时节,杏花开得繁茂,地面落满杏花,天地间近乎一片纯白,那人穿着白衣,她过于专心,因而并未留意到。 虽正脸被花枝遮住看不真切,但出尘脱俗的气度,及那股微弱清冽的檀香,整个谢府只此一人。 崔寄梦愣在原地,一时不知该先行礼还是先道歉,讪道:“大表兄万安,方才未留意到您,实在抱歉。” 谢泠舟依旧颔首回应,长指一挪,轻轻将网兜从头顶推开。 崔寄梦拘谨立着,直到他推开网兜才醒过神来,慌忙往边上避让。 经过她身侧时他稍稍顿住,檀香气息似乎有了形状,如轻柔的纱幔从胸口擦拂而过,勾起她落水后那些梦境。 救她的是二表兄,可她却在大表兄跟前想起,崔寄梦为此羞愧,头埋得很低。 谢泠舟余光在她紧张交握着的双手掠过,眼中现出探究之意,除去过分婀娜的身姿,这姑娘眸光澄澈,举止规矩,和魅惑勾人暂时沾不上边。 但为何偏偏是她数次闯入梦境? 谢泠舟蹙起眉。 他不喜与他人过于亲近,对落水时的触碰感到不适以至夜有所梦,倒也合理,困扰他的并非梦,而是梦中怪异之处。 有的梦里所有触感附在手上,指缝被塞满,依稀有什么顶着掌心,随着对方心跳,一下下击打着手心。 而有的梦中,他全身触觉集中竟在她身前,只觉身上发紧,喘不来气。 细微的烦躁渗入心间,谢泠舟紧了紧手心,冷然从她跟前走过。 走出几步后,身后堂妹调侃道:“表妹,姑娘家扑蝶不过图个美人戏蝶的风雅!你倒好,跟渔夫网鱼似的卖力!” 谢泠舟想到了于此无关的事,嘴角轻牵了牵,又很快抿成一条直线。 昨夜梦里,也是在这处杏林。 崔寄梦请过安,仰面呆呆看着他,目光从他眉眼、鼻梁、嘴唇及下颚细细品过,甚至大胆伸出手,比了比她手背和他面颊的肤色,喃喃赞道:“您真好看啊……” 她态度真诚,并无冒犯意味。 他能感觉到梦里的她并未把他视为男子,而是当一个精美的花瓶在欣赏,还夹带了些美人间的相互攀比。 但那个梦是他做的,他一男子怎会有和姑娘家比美的心思? 谢泠舟敛眸收起思索,不过是个梦,梦境本就不合常理,不必介怀。 他刚迈开步子,听见堂妹低声道:“方才你险些网住兄长,可吓死我了。” 而那少女则恍惚道,“可是……他真好看啊……” 一样的话,从一样的人口中说出。 谢泠舟眸色顿沉,探究地回过身,却看到那位表妹正痴痴望着飞走的蝴蝶。 是她方才看上的那只。 不过是巧合,他淡淡收回目光。 * 回到皎梨院后,崔寄梦看着网兜,轻轻拍了拍胸口,幸好,没兜住大表兄。 她这见了清冷美人就挪不开眼的毛病得改改了,还好她及时改口佯装在夸蝴蝶,否则只怕会闹笑话。 回想那道清傲如竹的背影,崔寄梦蓦地想起义兄阿辞哥哥。 阿辞比崔寄梦大三岁,在她十四岁时来到崔家,是祖母的远房亲戚。 祖母把阿辞当成亲孙子看待,后来还把他引荐到父亲旧部麾下。但老人家从不肯告诉崔寄梦阿辞是哪家亲戚的孩子,连姓名都讳莫如深,阿辞本人也绝口不提。 崔寄梦倒无所谓,阿辞姓甚名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很好看。 见到这个秀气少年的第一眼,崔寄梦就挪不开步子,和那些五大三粗的莽汉不同,阿辞秀气清雅,功夫还特别好,轻似飞燕,迅猛如鹰。 最吸引她的还是阿辞的性子,疏离清冷,总是凝眉远眺,似有诸多秘密。 崔寄梦七岁时父亲便战死沙场,家中也没有兄长,阿辞的沉稳冷静,对她而言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可惜阿辞亲口说他只把崔寄梦当兄妹,祖母也劝她别犯傻。 为此,崔寄梦短暂地难过了几日,很快跟没事人一样,依旧把阿辞当成最亲近信任的人,仅次于祖母。 但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阿辞来到崔氏半年,祖母逝世了,她只剩他一个亲人,两年后,连他也离开了桂林郡,去闯荡江湖。 如今崔寄梦亦远离故土。 好在外祖家众人都很好,谢府也热闹,再次有了亲人关照,崔寄梦已很满足,如此想来,倘若二舅母也认可她,其实嫁给二表兄也很不错。 她虽对成婚一无所知,也知道祖母临终时那番话说得对。 她一个孤女,身后无父兄撑腰,没有比嫁入谢氏更好的归宿了。 日若白驹过隙、指缝流沙,崔寄梦很快适应了京陵,转眼过了数日。 这一日清晨。 崔寄梦照例去给外祖母请安,除了两位舅舅和二表兄,众人都在,连鲜少露面的大表兄也坐在后头,疏冷沉默。 谢老夫人身侧立着位陌生少女,眉目清丽,端庄秀美。 见到外孙女,老夫人忙招手,“好孩子,到外祖母跟前来。” 崔寄梦如往日一样,认真请完安后,才往外祖母身侧去。 “你这孩子也太乖了,一点儿也不马虎!”谢老夫人笑着拉过她的手,“来,认识认识,这是你昭儿表妹。” 崔寄梦这才记起来,外祖母共有二子二女,母亲还有位妹妹,嫁入了京陵赵国公府,如今是国公夫人。 想来这位昭儿表妹便是赵家姨母的孩子,她微笑着福身见礼。 赵昭儿视线落在谢老夫人和崔寄梦交握的双手,眸光微黯,仍莞尔一笑,福了福身,“见过表姐。” 一位妇人缓步上前来,握住崔寄梦的手,声音比羽毛还温柔:“这便是寄梦吧,好孩子,我是你赵姨母啊。” 崔寄梦一直以为赵姨母应当是位雍容典雅的贵夫人,因为无论舅舅还是几位表兄弟妹,包括早年的阿娘,皆是人中龙凤,透着世家子弟的从容矜贵。 可今日一见,赵姨母无论样貌气度,还是说话时字句斟酌的谨慎,都和谢氏其余人格格不入。 但她只是纯粹好奇,并不把世人那些衡量标准放心上,相反,这位赵姨母倒比两位舅母让她更觉得亲切。 赵姨母亦是喜爱崔寄梦,拉过她坐在一旁,细细打量着,问她这些年如何。 而谢老夫人看着满堂子孙,欣慰之余难免感伤,“要阿芫也在就好了,如今大家齐聚一堂,热热闹闹的,就她一个孩子孤零零地在下面……” 外祖母的话叫崔寄梦猝然想起阿娘下葬前,消瘦的身子躺在偌大棺木中,孤苦伶仃的,一时她心口酸涩,但想着在人前难过只会让旁人无端背负上她的情绪,还会让外祖母更难过,便低下头平复。 谢老夫人说着说着,陷入悲痛中,忍不住敲着手杖:“这孩子真是倔!我当年给她去了好几封信,竟狠心不回我!” 崔寄梦猛地抬头,微睁大了眼。 “这怎么会……” 5. 团哥 崔寄梦早先的困惑更深。 外祖母说阿娘不给她老人家回信,可阿娘也一直未收到外祖母回信。 后来甚至以为外祖父外祖母不愿认她这个女儿,因而积郁成疾。 这其中可是有误会? 她不由低喃道:“阿娘每年三月都会给京陵送祝寿信,但一直没有回信……” 随即意识到无凭无据,这话像是在质问祖母,替母亲找借口,便没往下说。 但谢老夫人还是听到了,问她:“梦丫头在说什么呢?” 老人说完,崔寄梦就感觉到赵姨母握着她的手倏地收紧,她诧异转头,见姨母别过脸在低头拭泪,在为阿娘难过。 若再提此事,只怕外祖母也会跟着难过,崔寄梦搪塞了过去,“回外祖母,我和姨母在闲聊呢。” 但她身侧的谢迎鸢听到了,以为她胆怯,替她说出来:“表妹说当年姑母多次给您写信祝寿,但一直没收到回信!” 刚说完就被谢二夫人暗暗掐了一把,谢迎鸢这才想起母亲说过,大姑母那些旧事是谢府忌讳,忙抿嘴噤声。 对面的云氏望向崔寄梦,眼中意味深长,很快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 谢老夫人顿住了,许久,才撑着拐杖,含着泪颤巍巍立着,喃喃道:“怎么会,可我们一封也未收到,否则……娘怎么舍得不给你回信!” 老人悲痛交加,赵姨母忙上前宽慰,“许是那几年西南边陲战事纷扰,书信丢失了,母亲,姐姐与您母女连心,定能谅解的!她若有知,也不愿您难过……” 众人忙附和着安慰,谢迎鸢机灵,看向赵昭儿:“昭儿表妹手里卷轴是新作的丹青么?可否让我们一饱眼福!” 一句话把大伙注意力都吸引了去,连谢老夫人也收起悲伤,颇为期待。 赵昭儿谦虚道:“回外祖母话,并非丹青,是给您誊抄的佛经。” 谢老夫人高兴收下,朝坐在角落里的谢泠舟招手,“团哥儿,你懂佛理,来给祖母说说,这上头讲的都是些什么?” 团哥儿…… 崔寄梦抿着嘴忍俊不禁。 不食人间烟火的大表兄,竟也有这么一个亲切的小名。 她躲在众人身后用袖子掩着嘴偷笑,觉得不妥又极力把笑憋回肚子里。 谢泠舟清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劳烦表妹,借过。” 崔寄梦愕然回头。 大表兄正居高临下,微低着头瞧了她一眼,眼里似有些兴致盎然。 但更像是在……警告? 她蓦然记起幼时顽皮,有次说夫子两道胡子像鲶鱼被当场逮住,当时夫子也是这般,冷不丁出现在身后,寒着脸阴仄仄问:“老夫当真这么像鲶鱼?” 大表兄比夫子还要可怕,崔寄梦露了怯,头低得鹌鹑似的,乖乖避让。 谢泠舟澹然的目光扫过她发顶,神色无波,到了谢老夫人跟前,接过卷轴扫一眼,“祖母,此乃晚辈为长辈祈福的经文。” 说罢奉还卷轴,欲找借口离去,被谢老夫人看穿了,“这就没了?说完了?” 谢泠舟默认了。 “打住,别给我扯什么公务繁忙,别以为祖母不知道你今日休沐!”老夫人先发制人,不悦咕哝道:“你这孩子,哪儿哪儿都好,就是性子太淡了些!成日独来独往,家中弟弟妹妹都快认不得你了!” 说着指着崔寄梦问他:“你怕是连崔家表妹来了都不知道罢?” 谢泠舟垂眸不语,指尖微动了动,收拢掌心,试图将那团看不见的柔软白腻,连同那些梦境,一道赶出去。 老夫人本是随口数落,她身侧赵昭儿却倏然抬眼,看向谢泠舟,又不动声色错开视线放到崔寄梦身上。 崔寄梦正在后头看戏,没想到大表兄这般矜贵的人,也会像她一样,被祖母训时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顿感众生平等,正暗自高兴着,忽见赵家表妹看向自己。 她以为是看热闹被表妹抓到了,对赵昭儿腼腆笑了笑。 赵昭儿心里那些怪异的感觉顿时被她这一个真挚的笑熨帖平了,她怔了怔,亦还崔寄梦一个笑容。 顺着女儿视线,赵夫人也看向崔寄梦,见她正艳羡望着那卷轴。 温言对赵昭儿道,“昭儿不是一直夸赞你崔姨母未出阁时所作丹青妙极么,寄梦表姐是你姨母的女儿,定也才华洋溢,不若趁此机会讨教讨教?” 正好王氏也想探探崔寄梦是否空有美貌,一拊掌:“这主意好!母亲,今日孩子们都在,不如一道去园子里斗诗弹琴,咱这一家子好久没这般聚在一起了!” 还特地点了崔寄梦:“正好,让梦丫头也和表兄弟姊妹们熟悉熟悉。” 崔寄梦一听到斗诗,隐有难堪,脸色苍白了几分:“回外祖母,我今日不大舒服,再者,才疏学浅,怕扫了大家的兴。” 谢老夫人猜测崔氏是没落将门,又驻在边陲,想来她没机会学习诗书才艺,因而露了怯,心生怜惜,便道:“无妨,梦丫头回去休息吧,这次我们先不带你。” 众人也都猜到了原由,不忍拆穿,只附和着让她回去歇息,而后一行人簇拥着谢老夫人,热热闹闹往园子里去了。 园子里。 众人吟诗斗茶,好不风雅。 谢老夫人已许久未这般开怀过,正想让长孙也加入,但谢泠舟洞察了祖母意图,先一步起身,“孙儿今日与殿下有事商议,不便久留,明日再来给您请安。” 他搬出公事,谢老夫人明知大概又是借口也没辙,老小孩般别过脸:“去吧!明日不必来请安了,后日也别来!” 谢泠舟软硬不侵:“多谢祖母体谅。” 这厢崔寄梦正往皎梨院走回,越往前,眉头蹙得越紧,脚步也愈发沉重。 身后传来嬉笑之声,叫人艳羡。 她不善舞文弄墨,平生最怕作诗,但今日推辞,是因突感腹痛,约摸是小日子来了,不便久留。 踉踉跄跄往前,好容易走到一处假山石林中,腹痛越来越强烈,大概有一条大鱼在腹中翻腾,尖利鱼鳍不断刮在脆弱腹壁上,似乎还能闻到血腥味儿。 离皎梨院还有好长一段路,崔寄梦万分后悔,请安时没让采月跟来。 此刻她疼得浑身打颤,只好捂紧腹部,扶着假山石蹲下歇息。 忽听有两位妇人边说着话,边经过附近,声音越来越清晰。 “实在看不出来,竟是个花瓶……一听要作诗脸都白了,你是没见方才我们二夫人失望的哟!” “但这姑娘模样属实好。” “模样好有什么用?这年头,哪家公子小姐没点才艺敢出来走动?我们夫人好面子,大概不会认这门亲事!” “那也架不住二爷心疼外甥女啊……” “说来也是,这二爷想不通,夫人也糊涂!都是外甥女,当年姑奶奶想给昭儿小姐和二少爷凑一对,夫人嫌二姑爷官儿小,这下好,二姑爷走大运袭了爵,昭儿小姐如今在京里也是叫得出名的才女,我们夫人啊,只怕肠子都悔青喽!” “那崔家姑娘也确实上不了台面,和我家昭儿小姐比,简直是个乡巴佬。” “可不,南蛮子破落户出来的,一听要斗诗怂的脸都白了!我方才瞧见了,老夫人面上都挂不住了呢,也不管她就走了……” 两人走远了,奚落的声音也远了。 崔寄梦胸口一阵憋闷,腹部绞得她嘴唇都在抖,祖母生前叮嘱在耳边萦绕,“孩子,不是祖母严苛,倘若你有父兄撑腰,大可不必去高攀谢氏,但如今崔家只剩你一个,祖母也不知还活几日,逼你学东西,是为了将来你在京陵不被瞧不起……” 若是祖母还在就好了…… 她眼睛发酸,但这不是在崔府,就算想哭,也不敢随时随地哭,生怕被人瞧见编排是非,只好把眼泪憋回去。 心里一难过,身上更是尖刀绞肉般地痛,以至于她没有余力去留意周遭。 身侧忽然递过来一方白色帕子,崔寄梦被吓了一跳,回头看到来人冷肃眼神,她吓得脸更白了,险些瘫坐在地。 “团……大表兄?” 6. 误会 谢泠舟静静与崔寄梦对视。 对于被她喊出小名一事并未显露不悦,但依然把她吓得面色煞白。 他竟这般可怕? 方才路过此处,正好听到两位仆妇搬弄是非,是赵姨母的陪嫁嬷嬷,及二房的朱嬷嬷,见他经过,吓得灰溜溜走了。 一个二房的人,一个是赵府的,谢泠舟不欲越俎代庖便置若罔闻,不料在假山石拐角处看到了一道浅杏色身影。 她蹲在那里,缩成小小一团,纤瘦脊背紧绷着,呈现出一个防备忍耐的姿态。 想来是都听到了。 谢泠舟情绪少有起伏,对家中弟弟妹妹关心甚少,更不知如何安慰人。 不妨让她独处一会。 他刚转向另一侧的小道,就听到崔寄梦吸了吸鼻子,步子又顿住了。 就当是帮二弟,谢泠舟无奈转身。 可过去时,崔寄梦竟还有心思调侃他幼时小名,想来她好得很。 谢泠舟原本软下的眼神又淡了起来,他缓缓收回帕子。 崔寄梦她万分窘迫,要起身行礼问候,刚站一起来腹中鱼鳍又在刮刺,她咬紧牙关,禁不住难受地“嘶”了一声。 谢泠舟这才察觉到她面色苍白,额际冷汗涔涔,想来真是身子不适。 “还好么?” 崔寄梦想回答,但她痛得动动嘴皮子的力气都没有,半晌没说成一句话。 谢泠舟眉头微动了动。 “很痛?” 回答他的是崔寄梦重重的吸气声,以及脚上一个踉跄,他伸手扶住了她。 “还能站起来么?” 崔寄梦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面皮薄,女子来月信本来就难以启齿,怕表兄发现,支撑着勉强笑笑:“还好……多谢表兄。” 谢泠舟淡淡嗯了一声,蓦地觉得两人对话似曾相识,像在何处听过。 很快他想起是二弟当年念过的本子,眉头轻皱,眼底凉意更甚。 过目不忘也并非好事。 她既没事,此种场合他不宜久留,上次下手救人已是越礼,那些荒诞记忆才刚消散,应保持距离,于是谢泠舟提步离开,打算去前方叫个仆妇来搀扶她。 可他人一走,崔寄梦再也支撑不住,艰难扶着假山,身子摇摇欲坠,这一带人迹罕至,只怕她等不到他找来人就会昏过去。 谢泠舟无奈,转身往回走,见她还未晕过去,松了口气,“还能自己走么?” 见她大概还是想逞强,索性把人拦腰抱起来,往皎梨院走去。 上回救人情急,谢泠舟并未留意旁的,此时将崔寄梦抱在怀里才发觉。 她还是太小了。 他常被同僚调侃是肩不能扛的文弱公子,但此时即便崔寄梦半昏迷着,所有重量都压在手上,他也能轻而易举抱起。 刚拐出假山石林,看到一个熟悉身影,少年愣愣站在一旁,好像听了很久的墙角,看到是他时更是不敢置信。 谢泠舟恍若未觉,扫了一眼,抱着人从少年身侧经过。 而崔寄梦昏昏欲睡。 她无力倚靠在谢泠舟怀里,清淡檀香从四面八方网住她,密不透风。 她痛得神志不清,却还能勉强分出一缕心神去细细琢磨,这和寺庙里的檀香不大一样,更清冽,没那般肃穆,但依然叫人闻着心里安定,浑身的痛都被这香气治愈了。 迷蒙中崔寄梦想起幼时爹爹战死后,她曾做过无数次在他怀中撒娇的梦,梦中的感觉就像现在这样,安定稳妥。 她指尖轻轻攥住谢泠舟衣襟,像寻求安慰的幼兽,脸不自觉在柔软布料上轻蹭。 谢泠舟瞳孔一缩,险些松手。 崔寄梦原本快昏睡过去,忽然感觉身子在往下坠,虽只有短短一瞬,也把她吓得轻呼一声,惊吓中,她听到不知何处传来急促的鼓点,似乎……是大表兄的心跳? 她骤然清醒了大半,才意识到抱着她的不是爹爹,更不是阿辞哥哥。 是才见过几面的大表兄。 一想到方才竟还用脸蹭他胸口,崔寄梦脸又烫起来,怕他生气,不安地抬眼觑他。 正好谢泠舟也垂下眸子。 “别多想,我没生气。” 可尽管如此,目光交汇时,崔寄梦却看到他眼底浸着一片寒潭水似的,凉意岑岑,她当即清醒了。 攥着他衣襟的手指急急松开,气若游丝道:“抱歉,我……” 谢泠舟只道“无碍”,抱着她继续往前。 二人穿过杏林,昨夜下过一场春雨,将杏花又打落许多,周遭花香浓郁,空气湿润微凉,渗入薄薄的衣裙。 大概痛得身上出了冷汗,崔寄梦只觉衣衫似乎被浸润了,贴在身上薄薄一层,就连大表兄身上温度都变得清晰。 逐渐和她的体温交融合一。 那两层衣衫仿佛也不存在了。 残存的意识将崔寄梦整个人劈成两半,一面觉得这于礼不合,却又因痛得全身无力,想偷会懒,不想离开这个可以倚靠的怀抱。 时间漫长得难捱,每一瞬都像扯面般被拉得好长,她被大表兄抱在怀里,一动也不敢动,还得担心被旁人撞见误会了去。 但这一段路又很短,她还未歇够,转眼间离皎梨院只剩最后几步路。 崔寄梦勉强提起气力,气若游丝,轻声道谢:“多谢表兄,我……我好受些了,能下来自己走了。” 谢泠舟倏地回过神,松了口气。 上次顶着二弟的身份下水救人情有可原,若让崔寄梦的侍婢看到他抱着未来弟妻,只怕误会他们不清白。 是该避嫌,他轻轻放下她。 崔寄梦扶着墙,一步一喘慢慢挪回皎梨院,纤弱身影湮没重重树影后。 谢泠舟看了看空落落的手,转身往回走,穿过一道洞门后,他停了下来,对着空气冷声命令:“出来。” 树丛后闪出个呆若木鸡的少年,正是谢泠舟的暗卫,云鹰。 谢泠舟神色平静,幽幽反问:“你便是这样做暗卫的?” 云鹰心里发虚:“公子,属下只是出于关心,并非有意听您的墙角!” 他善于隐匿,常被派去刺探消息,无事潜伏府里,方才正在附近树上歇着,竟听到主子声音,公子正低声问。 “很痛?”,“还能站起来么?” 随后传来急促的一声吸气,娇娇颤颤,软的快要滴出水来,是位姑娘家。 眼前情形让他疑心是在做梦,公子怀里……依偎着个姑娘! 那少女耳尖通红,鬓发湿透,羸弱地喘着气,正柔弱无骨地靠在他那克己禁欲的主子怀里,累得手指都抬不起。 公子走着走着,忽然停下来,还低下了头,这是还亲上了? 云鹰脑中炸起惊雷,到了公子院子附近,以为他要带着那娇滴滴的少女回院里,换个地方加深彼此了解。 可那少女却不愿意了,叫一声表兄后,挣扎着从公子怀里挣脱,双腿打颤,一步一扶墙走入皎梨院。 那是表姑娘,二公子的未婚妻子! 云鹰整个人愣住了,目光落在谢泠舟已不清白的袖摆,更是震惊。 想不到主子多年不近女色,一上来就染l指未来弟妻! 可为何当初要说是二公子救的?莫非就喜欢这样不清不白的感觉? 对上谢泠舟寒箭般的目光,云鹰指了指他袖摆。“公子,您的袖子,不太清白……呸呸,是不太白了。” 谢泠舟抬手,右边袖子上赫然有两点血迹,点缀在雪白袖摆上,将其上的云鹤暗纹也染红了,乍一眼望去像只红鸾。 白雪上一点朱红,相当碍眼。 主仆二人回到佛堂。 谢泠舟走到书案前,拿起厚厚一本佛经,递给他:“净心宁气的经文,每日誊抄十遍,可修心养性。” 云鹰膝盖发软,嗓音也发虚:“公子……属下,不识字啊……” 而谢泠舟定定看着衣摆上朱红一点,褪下外袍,倏地想起那日他亦是如此将外袍脱下,把那雪地上的乌蓬雪樱遮盖住。 他神色微怔,眼底闪过短暂的茫然后,将外袍扔给云鹰,“弃了。” * 这厢崔寄梦艰难回到皎梨院。 从前她来月信都不觉得痛,这回不但晚了半月,还出奇难受。 腹中大概是藏了把刀,磨得尖利无比,每走一步,牵动腰腹,那把刀便狠狠刮她一下,短短的几步路,她走得万分艰难。 跨入院门时,采月正在梨树下做女红,见主子面色苍白的回来,急急上前搀扶,可还未碰到人,崔寄梦就晕倒了。 “小姐!” 采月手忙脚乱将她扶进去,见她裙衫上有血迹,才知是来了月信。 众人匆匆忙忙请来大夫,大夫一号脉,沉吟道:“小姐应是前阵子疲累过度,又落了水遭寒气入侵,才致使月信乱了,好在小姐体格还行,只消内服些补药将养一阵,少则两月,多则半年便能养回来。” 服过药后,崔寄梦睡了会,醒来后腹中依旧痛得下不来床,一整天都卧病在床。 这一夜她很早就睡下了。 迷蒙中只觉得有一双修长有力的手,将自己拦腰抱了起来。 她落入一个安稳的怀抱中,男子身上清冽的气息紧紧拥住她。 崔寄梦诧异睁开眼。 7. 戒尺 是大表兄。 他们正身处杏林中。 大表兄抱着她穿行其中,春风拂面,杏花簌簌从枝头落下,落在她脸上。 崔寄梦的意识似乎飘到了半空中,她看到杏树下,自己倚靠在大表兄怀里,细细喘气,虚弱得眼皮子都掀不起。 有片花瓣恰好迎风飘下,落在她眼皮上,遮住了那颗小痣。 她往日里不喜欢这颗痣,它使她看起来太过妩媚,不够端庄,有时做梦都希望没有这颗痣,但这次梦里,很奇怪。 梦中自己竟认为这颗痣有画龙点睛之效,伸出手,不该被遮住。 于是谢泠舟长指从唇角移到她眼上,轻轻拿开花瓣,让小痣露出。 崔寄梦喉间溢出低弱轻吟。 忽然唇上被一个柔软之物轻压,是大表兄伸出的玉白长指。 他指腹轻柔地在她苍白嘴唇缓慢碾过,力度逐渐加大,似是嫌她唇色苍白,直到樱唇被揉得有了血色,甚至微肿才停下。 谢泠舟指端在崔寄梦嘴角定住,声音微哑,半哄半威胁。 “别叫。” 梦里她面色潮红,眉头紧蹙,咬住下唇极力隐忍,却再次发出娇声媚吟。 谢泠舟低头轻询,“还疼么?” 她无力回答,虚弱靠在他胸前,艰难地抽气,冷汗涔涔,鬓发湿透。 内心忽而一阵烦躁,似乎是因为这句话有越礼之处。 就在此时,大表兄竟狠心松开了手,她直直摔落,还未落地竟消失了! “啊……!” 崔寄梦惊呼一声,从梦里醒来,晨光熹微,鸟雀在院中梨树上叽叽喳喳,她呆呆看着罗帐顶,目光没有焦点。 那句话有什么越礼的? 不就是那日在假山石林,大表兄出于关心询问的一句寻常话语。 只是问她腹中疼不疼、能否站起来? 这有什么不对的?为何梦里的自己会如此介意那句话? 便是现在梦醒了,她也觉得这句话挑不出任何不对劲之处。 后来崔寄梦病了好几日。 她身子骨原本不弱,但因为落水寒气入体,短短月余,生病的时间比过去十年的加起来都要长。谢老夫人心疼外孙女,特地嘱咐她这半月不必过去请安。 而谢泠屿从军营回来后,得知表妹生了病,不顾母亲阻拦去了皎梨院。 走进院里时,崔寄梦坐在梨树下,正双手托腮,看着侍婢做女工活儿,没了平时的拘谨,姿态略显慵懒。 谢泠屿心里被什么戳了一下,软软的,悄声走到崔寄梦身后,“表妹?” 崔寄梦慌忙起身要行礼,被他伸手止住了,“别,怪见外的。” 动作间不小心握到崔寄梦的一截皓腕,细腻温润的触感让谢泠屿不愿放开,甚至想往上探入袖摆,发觉不妥,忙放开了那皓腕,“抱歉,我失礼了。” 崔寄梦没来由想起梦里大表兄长指揉搓嘴唇的触感,红着脸扯了扯袖摆,将手遮了起来,“二表兄可是有事?” “啊?是有点事。”谢泠屿只是纯粹想来看她,怕唐突她,遂现编借口:“听闻表妹养病不便出门,怕你无聊……” 他脑子飞速转着,终于找到个合适由头,“就想带只猫来给表妹作伴!” 崔寄梦眼里星子闪烁,四处张望着:“二表兄,那猫呢?” “猫啊……”他现编的,还没个影呢!但谢泠屿面不改色:“猫已相看好了,担心表妹不喜欢,先问问,再去下聘。” 崔寄梦希冀地望着他,谢泠屿移不开目光,紧紧追随着她眼皮上那颗小痣,真有趣,表妹端方时,这颗痣便是妩媚的,当她目光灵动时,痣也跟着变得俏皮。 那些风月本子不失时机找上他,谢泠屿忽然想知道,当这双眼像那般失控迷离时,会是怎样糜艳的风景? 念头一出,他暗自怒斥自己下流,兄长当年听他念了不下几十本风月册子,怎的人家就能克己自持? 他不自然地错开目光,“既如此,过几日我聘了带过来。” 两日后。 崔寄梦晨起时,忽见院墙上方,有只金丝虎正迈着雍容典雅的步子,一人一猫对上眼时,崔寄梦心道。 这便是世家大族么?连猫都透着一股矜傲的贵气,不可一世。 想来是二表兄给她聘来的,崔寄梦取来肉干,把那金丝虎引下来。 小猫迟疑片刻,慢条斯理踱到肉干前,嗅嗅,再看看,似乎不大满意,但没一会还是咕噜咕噜吞下肚。 后来崔寄梦花了整整一日,才让那只猫放下傲慢,跳到她膝上来。 离近了一看,这猫毛发鲜亮,经阳光一照真似金丝一般,身上每处都干干净净,随便抬抬爪子,姿态都慵懒优雅。 又相处了几日,崔寄梦发觉一件事,这猫睥睨众生的冷傲琉璃眼,以及闲雅的姿态,都叫她觉得似曾相识。 后来,她想起这猫的眼神像谁了。 当夜,崔寄梦梦见自己走到假山石林,看到了一个叫她闻风丧胆的人。 她头皮发麻,双手背在身后,身子绷成一张拉满的弓,后背渗出冷汗。 幼时被她说成老鲶鱼的夫子,竟拿着戒尺追到京陵来了!老头负手而立,牛鼻子吭哧吭哧哼气,吹得白胡子一下下地翘。 她低头认错,“夫子,弟子方才说那冷冰冰圆滚滚的雪团子,并不是您……” 老夫子不信:“那是何人?” 她飞快瞥过周遭,确认无人后,一字一句笃定道:“是大表兄。” 老夫子不置可否,一阵大风刮来,老头的白胡子连同深色长袍被吹得烟消云散,大风平息后,夫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雪衣乌发、头戴玉冠的青年。 青年长身而立,发带随风飘动,白底银纹的袖摆轻扬,宛如仙人降世。 他目光清清冷冷,不沾染半点俗世尘埃,落在崔寄梦身上凉意沁人。 谢泠舟扫了她一眼,桃花眼中平静无波,声音亦颇冷淡:“团哥儿是你能叫的么?目无尊长。” 明明他负着手,崔寄梦却好似有了神力,看到他身后拿着把暗红檀木戒尺,四四方方,又厚又硬,看着就觉手心发疼。 崔寄梦乖乖摊开手心。 她怕得紧紧闭上眼,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许久后,嘴边突然被一个坚硬而棱角分明的东西顶着,冰凉凉的。 睁开眼,大表兄竟把檀木戒尺压在她下唇上,她急忙退了一步,但他和戒尺也进了一步,两人一进一退,直到她后背碰上假山石壁,再也无处可退。 谢泠舟比她高了许多,看她时要微微垂下眸,他身上的檀香气息笼罩着她,崔寄梦霎时有种错觉,俯视着自己的不是大表兄,而是寺庙中的神佛。 只是他的行径却不像神佛那般端谨庄重,手中戒尺碾于她唇上,稍稍用力往下压了压,迫使她半张着嘴。 戒尺稍稍往里,轻轻磕上崔寄梦贝齿,顶得她舌尖无法伸展,只能发出含糊声音,无法申辩讨饶,更闭不上嘴。 谢泠舟保持这样的姿态,垂眸看她,眼底无情无欲,仿佛她是块石头。 直到她下唇发麻,清涎将溢,眼角飞红含泪,他才收回戒尺,用帕子细细擦拭。 眼皮也不抬,淡道:“下不为例。” 醒来后睁开眼时,崔寄梦望着昏暗室内,心跳杂乱,许久后轻吁一口气。 幸好,只是个梦。 定是二表兄送的那只猫眼神矜漠,神似大表兄,她才会夜有所梦。 崔寄梦惊魂未定,翻了个身,想起那日大表兄好心送她回院子里。 其实他也没那么不近人情,至少算不上冷血,更不会像梦里一样小气,因为她唤了他小名而惩治她。 崔寄梦在京陵与小猫相伴时,谢泠舟和谢泠屿兄弟两正身在陈郡。 谢氏一族本家。 谢泠舟谢泠屿从宗祠出来,走过一片竹林,再穿过重重回廊,回到休憩的院里。 一进门,谢泠屿瘫坐在躺椅上,哀嚎道:“那些族老规矩真多,一个个胡子都要翘上天了!跟个古板老夫子一样!” 谢泠舟端坐窗前,手指在檀木官帽椅的扶手上,慢悠悠地一叩一叩。 后来不叩了,拇指指腹覆压在扶手上,打着圈儿,转为轻轻揉按,垂眸看着暗红色的椅子扶手,若有所思。 落日余晖透过窗柩,打在他线条分明的侧脸上,清冷侧颜被染上旖旎霞色。 谢泠屿手枕在脑后,欣赏着兄长的美色,笼罩在霞光之下的兄长比平日里温和了几分,不再那般生人勿进。 甚至他还看到,兄长那总抿着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瞬,但只一瞬又消失了。 谢泠屿大惊小怪,从榻上弹起,“兄长!你在偷笑什么!?” 得是多好笑的事情,才能让兄长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兄弟一场,有什么值得乐一乐的好事,竟不与他分享。 谢泠舟的嘴唇却抿得更紧,眉间骤然结了霜,神色不明地,淡淡瞥了堂弟一眼,语气寒浸浸的。 “没什么,托二弟的福。” 谢泠屿以为兄长是在责怪自己这一路偷懒,把应付族老的事情都推给他,心里有愧,嘴皮子也认了怂,他自榻上坐直身子,讨好的话串成一长串。 “是我给兄长添乱了,对不住兄长,兄长乐于助人,大人有大量。” 谢泠舟缄默不言,手指忍不住又在檀木扶手上一下下地轻叩。 像是在考虑如何惩戒她。 8. 抱猫 光阴流转,转眼过了近月。 林中杏花早已惜别枝头零落成泥,满园春色退去,开始入夏了,园中绿意盎然,早春莺啼声逐渐被此起彼伏的蝉鸣取代。 京陵的天儿慢慢热了起来,春衫被收入箱笼里,换上了更轻薄的夏衣。 天一暖,崔寄梦身子很快见好,喝了一个月的十全大补汤,面色红润起来,脸上肉多了些,恼人的是,身上别处也是。 前些日子刚添置的衣服,如今穿着前襟也开始发紧,用绸带束一束倒没那般明显,不缠绸带时她不敢轻易出门。 一道养起来的,还有那只金丝虎,刚来皎梨院时,那猫还算轻盈,一个月后已变得又肥又壮,除了一双猫眼依旧冷淡,早没了初来时的贵气。 崔寄梦突发奇想,给它起名瘦将军。 这日她和瘦将军在屋前耍,往常懒散的小家伙竟溜出院子,径直往隔壁院跑。 那院子似乎无人居住,只偶尔会有洒扫的仆人出入,但今日不同,侍婢和小厮进进出出,瘦将军大概是听到人声,拖着笨重身子吭吭跑去凑热闹。 崔寄梦担心它惹麻烦,提着裙摆追了上去,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玉兰暗纹的裙子,裙摆轻盈飘逸,但跑起来碍手碍脚。 眼看着瘦将军正癫着一身横肉跳过门槛,她一心急,顾不上别的,疾步冲了上去,险些撞到一堵白色的墙。 不是墙,是个人,还抱着她的猫。 鼻尖嗅到檀香气息时,那日依偎在他怀里的记忆重现,以及他拿檀木戒尺压着她唇舌的那个梦。 崔寄梦紧紧抿嘴,迅速往后退两步,低着头行礼。“表兄万福。” “不必多礼。”谢泠舟目光落在少女的白色裙摆,上面沾了片落叶,他皱了皱眉,克制住想亲手把落叶拿开的冲动。 垂下眸,看到怀里慵懒肥胖的狸奴,刚松开的眉头又微蹙起,胖猫并未察觉到他的嫌弃,挪了挪身子好躺得更舒服些。 猫的重量压到手肘,他竟觉得它如今,比崔寄梦还要重。 念头一出,谢泠舟眉头蹙得更紧。 崔寄梦偷偷觑他神色,见大表兄正锁着眉冷冷看着手上胖猫。 大表兄清雅贵气的人,平时连衣褶都是熨帖的,想来是因衣衫被弄皱而不满,她忙道歉:“这猫平日顽皮,冲撞了表兄,实在过意不去。” “顽皮?” 谢泠舟眼帘轻掀,与她对视了一瞬。 没来由的,她好像从他眼里看到一丝戏谑,和梦里变成夫子的时候很像。 梦里檀木戒尺顶着唇舌的感觉实在不好受,还带着些她说不上来的暧昧。 崔寄梦不免对他惧怕,心虚低头,姿态恭谨得像在回答夫子问话:“实在对不住您,我这就把它领回去。” 谢泠舟的护卫正从院里出来,见到主子手里的猫,惊道:“它咋这么胖了!” 崔寄梦讪笑道:“是我太惯着它了。” 护卫嘴巴张得更大了,看看表姑娘,又看看自家主子,“这是表姑娘的?” “是,它叫瘦将军。”崔寄梦莞尔。 这名字,护卫看着猫胖乎乎的身躯,低低笑了出声,又困惑地望向主子,见公子轻飘飘瞥他一眼,把他的疑惑堵了回去,再将猫还给表姑娘。 崔寄梦毕恭毕敬,双手接过。 但瘦将军太胖了,还不满地扭动着,出于好心,谢泠舟伸手托了托,掌心不留神包住被猫腹遮住的另一双手,手的主人顿时僵住了,一双柔荑乖乖放在他掌心,纹丝不敢动,浑像玉石做的。 但玉石冰凉,不是这样柔软的触感,温润滑腻,似曾相识。 谢泠舟长睫猛扇,迅速抽回手。 他抽离得太快,胖猫全部重量一下落在崔寄梦细细的手臂上,压得她险些托不住,身子都被猛一带着往下低了低。 今日出来得仓促,并未束身,托猫的动作太快太猛,身上重重一颤。 崔寄梦耳际倏地热了起来,忙用力托住瘦将军,抱在怀里当作遮掩。 不料这猫不老实,觉得她身上软乎乎的很舒服,圆绒大脑袋一拱一拱,拱得雪衣翻浪,雪色外溢,崔寄梦心跳狂乱,慌忙用手按住猫头,偷偷抬眼看谢泠舟。 幸好,她按住猫头时,几乎同一瞬,谢泠舟迅速转身回到院里。 他应当没看到什么。 崔寄梦轻舒一口气,耳尖的热意蔓延到了脸上,她对着那道颀长背影,胡乱说着“抱歉”、“多谢”,抱着猫回了皎梨院。 回到院里,崔寄梦紧了紧前襟,脸上红晕还没散去,二表兄来了。 他抱着只通身雪白的尺玉,碧色眼眸澄澈透亮,乖软得叫人心口一软。 只是,为何又来了一只猫? 两人两猫面面相觑,谢泠屿盯着她怀里的金丝虎,端凝半晌才不敢置信地问她:“这是兄长院里那只?” “什么?”崔寄梦怔住了。 回想方才诸多奇怪的细节,瘦将军突然往隔壁院跑,在大表兄怀里时舒坦自在,以及大表兄听她说猫顽劣时语带诧异…… 她顿时明白过来了,她喂了一个月的猫,竟是大表兄的! 难怪它会出现在墙头。 原来大表兄不是不喜欢猫,而是嫌弃她把他走失的猫养成了个胖团子! 崔寄梦欲哭无泪。 而谢泠屿听完前因后果乐了,没想到兄长也有吃哑巴亏的时候。 抬眼见崔寄梦即将大祸临头的模样,本想安慰表妹,兄长虽性子冷但还不至于不近人情,旋即改变了主意。 他假装为难:“这可是兄长爱猫,平日呵护得紧,兄长素来喜爱雅致的东西,想来是嫌这猫被养得肥憨,失了灵气,况且他爱洁成癖,被他人碰了都会不悦,这猫和你朝夕相处月余,大概他也不愿要了。” 每多说一句话,崔寄梦脸色白上几分,惶恐不安,好比触犯了天条。 少年心里一软,伸手摸了摸她发顶,和煦笑道:“莫担心,我有法子。” 崔寄梦希冀地看他:“什么法子?” 他没有回答,不舍地看一眼怀中小猫,干净琉璃眼望着他,乖巧得很。“可惜了,见到这猫儿的第一眼,我便觉它眼神像极了表妹,你养着再合适不过。” 崔寄梦讪讪笑了笑,“表兄有心了。” 其后谢泠屿给她出了个以猫换猫的主意,于是两人带着两只猫,以及聘猫用的聘礼,往隔壁院去。 崔寄梦这才知道,原来隔壁是大表兄居住的沉水院,但他多数时候宿在佛堂,那院子安静,她便以为对面无人。 她因夺人所爱而内疚,加上方才不经意与大表兄双手相触,更是羞臊。 自觉无颜面对他,便把头低得不能再低,躲在谢泠屿身后,进了沉水院。 院内松树下,谢泠舟正端坐石桌边上,细细擦拭着手中古琴。 崔寄梦一眼便认出,那是前朝名匠所制的名琴,据称价值万金,她艳羡地从谢泠屿身后悄悄探出脸,痴痴望了几眼。 谢泠舟得知二弟来了,头也不抬,“二弟大驾光临,可是有事?” 谢泠屿还未来得及回应,怀里小白猫先冲着谢泠舟殷切地“喵”了一声,好像知道这是未来要管它饭的人。 闻声,谢泠舟抬眼,没看向猫,而是先对上一双清凌凌的眸子。 她本来正好奇而艳羡地看着桌上古琴,撞上他目光后,对他歉意一笑,蜗牛似地缩回脑袋,乖乖站到二弟身后。 他有那般可怕? 哪怕是那个梦境的末尾,他也只是用戒尺在她手心略施惩戒。 想起戒尺那个梦,谢泠舟擦琴的手稍顿,团哥儿这个小名是因他尚是婴孩时玉雪可爱,身子又胖乎乎,长公主殿下便给他起了这么一个小名,五岁时父母和离,谢府中除去祖母,无人敢这般叫他。 这位表妹初来乍到,胆子倒挺大。 也难怪他会做拿戒尺惩戒她的梦,本也无伤大雅,只是梦中他把檀木戒尺探入她口中的举动,实在无礼。 谢泠舟压下长睫,将这些荒唐的片段暂放一边,就当在梦中逗猫。 “兄长。”谢泠屿充满歉意,眼睛暗示性地朝谢泠舟眨了下。 “先前我许诺给阿梦,要给她聘只猫来养,谁知后来兄长的猫跑入阿梦院中,她误以为是我送去的,便养起来了,今日我们一见面,才知道闹了误会。” 少年回首,余光瞥一眼乖觉立在身后的姑娘,表妹现在可真像个闯了祸的孩子,跟在长辈身后上苦主家中道歉。 她比自己矮了大半个头,看他时得把脸仰起,这样的姿态充满了信赖。 前所未有的成就感,泉水般从心里冒出来,谢泠屿纵容地对她笑了笑,眼中也溺着一汪柔和泉水。 崔寄梦正害怕着,二表兄温和的目光安抚了她,她回以感激的眼神。 这让谢泠屿涌上一股庇护弱小的成就感,回过头时,他剑眉忍不住得意微挑,却撞到谢泠舟幽寒的目光。 兄长凝眸静静睇视着他。 不紧不慢,意味深长。 少年挑起的眉卡住了,迟迟没落下来。 9. 少女 沉水院的松树上了年头,苍翠挺拔。 一阵微风拂过,清寒松香充斥满院,叫人心神宁静。 谢泠舟坐在松树下,手中拿着一把古琴,挺直身影与松树相得益彰。 毫无来由,谢泠屿觉得兄长望向他的目光如深渊沉静,虽没什么情绪,却总叫他禁不住多想,怀疑这眼神有深意。 谢泠屿蓦然忆起十岁时,他在书院充当孩子王,当时他肩头扛着一把桃木剑,仰头笑得狷狂,撞见兄长拿着一本典籍,从藏书阁中走出。 彼时谢泠舟才十三岁,白衣玉冠,如玉的面庞上稚气未退,漂亮得像个姑娘家,但已有了几分处变不惊的气度,生来一双多情桃花眼,眼神却冷情无欲。 经过谢泠屿跟前时,谢泠舟扫一眼边上抖得跟鹌鹑似的小少年们,再淡淡瞥了弟弟一眼,默然从他跟前走过。 只那一眼,甚至什么也没说,可十岁的谢泠屿,却从兄长端正沉稳的背影里读到了俩字,“幼稚。” 在表妹跟前忆起此事,谢泠屿忽然怕在兄长衬托下,她也会觉得自己幼稚,于是收起笑,神色肃淡起来。 他又看了谢泠舟一眼,这回兄长眼神里但没有揶揄,更像是不悦。 为何不悦? 因他的未婚妻错养了他的猫? 谢泠屿将拿错猫的前因后果解释,把小雪猫和给金丝虎的聘礼送到谢泠舟跟前,“此事怪我,阿梦她并非有意的,请兄长看在我的份上,切莫见怪。” 谢泠舟想推说不必了,余光看到谢泠屿身后愧疚得头也抬不起来的人,又改变了主意,吩咐护卫接过白猫和聘礼。 再取来纸笔,照着金丝虎模样绘在纸上,让崔寄梦写上猫儿名字。 崔寄梦正要落笔,瞧见谢泠舟指节不紧不慢地在石桌上敲了敲。 那只手白玉一般,骨节修长。 方才相触时,她的手被这双好看的手牢牢裹住,能感受到他掌心有薄茧。 还有上次那个梦里,那指腹揉着她柔嫩唇角,很慢,但力度越来越大,他眸光也越来越暗,哑着嗓音命令她“别叫”。 这些片段让她一阵羞臊,心不在焉的,把瘦将军的名字写成了“别叫。” 霎时,崔寄梦红了脸,好像那些梦境化成丹青,一点点显现在纸上,告诉大表兄,她竟然梦到他那般暧昧对她。 谢泠舟羽睫猛扇,手猛一收紧。 他垂下眼帘,将眼底的晦暗不明遮盖住,手又敲了敲,“若有错漏,可重写。” 可崔寄梦因为那些梦境无地自容,今日出门又没束身,一想起方才猫作乱时险些被他看到,她只想快些溜走。 便狠下心道:“确认无误。” 谢泠舟抬眸,沉静目光在她面上落定,叫崔寄梦又记起在假山后,被他用戒尺狠狠惩戒的梦境,下意识收紧手心。 她不敢看他,望着他手边的古琴,轻声细语地解释,“我……我喜欢安静的猫,所以起了这名字,并未写错。” 原是如此。 谢泠舟将纳猫契拿起,“可以了。” 崔寄梦抱着被迫改名为别叫的瘦将军逃回谢泠屿身侧,轻轻舒了口气。 谢泠屿只当是兄长严肃得像个夫子吓着表妹了,笑着转过头和她对视,用和煦的目光安慰她“别怕,我护着你”。 崔寄梦回他一个感激的笑。 这落在旁人眼里,少年低下头满眼温柔,少女充满信赖地微微仰头。 一个英姿飒爽,一个飞鸟依人,二人目光交汇处似有星光炸裂。 侍婢们瞧见这一幕,忍不住朝那一对璧人投去歆羡眼神,“二公子和表姑娘,可真是天生的一对……” 谢泠舟从那对璧人身上移开目光,垂眼看着纳猫契上的那两个字,“猫我收下了,二弟无需客气。” 送客之意很明显。 谢泠屿求之不得,当着兄长的面和表妹相处,总觉分外不自在,怕兄长这出尘脱俗的人,嘲笑他沉溺于儿女情长。 他对谢泠舟粲然一笑,虚虚揽过崔寄梦肩头,“表妹,我们走吧。” 崔寄梦点点头,但为表诚意,还是朝着谢泠舟,一丝不苟地屈膝行过礼,这才跟在谢泠屿身后,双双离开沉水院。 是夜。 沐浴过后,崔寄梦躺在榻上。 别叫像往常一样,艰难而笨拙地爬到榻上,钻入锦被,依偎在她怀里,姿态亲昵,猫眼却依旧淡漠。 这神似旧主的眼神让崔寄梦蓦地红了脸,大表兄会不会也抱着它睡过? 这般想,她浑身僵硬,只觉依偎在怀里的不是猫而是大表兄,往日一沾枕头就能睡,这一夜却是月上中天时分才入梦。 睡梦中感觉身前被什么用力拱起,一下一下,揉面团一样。 迷蒙间,崔寄梦回到白日,在沉水院前,别叫正拿脑袋一下下地拱她,而对面,谢泠舟负手而立。 一抬头,发现大表兄正皱眉,若有所思看着她怀里……的胖猫。 她不住道歉:“表兄,我不知道这是您的,否则也不会把它喂得这么大。” 又被重重拱了一下,崔寄梦醒了,明亮月光透过轩窗照了满屋,她看到瘦将军正窝在她怀里,伸出舌头舔着猫爪子,再用猫爪梳理头顶毛发,小家伙舒坦得直嗓子眼咕噜,圆胖猫脑袋也跟着一抬一抬的。 正好她侧躺着入睡,瘦将军一耸一耸的脑袋便拱在她身上,难怪会做那个梦…… 崔寄梦为此羞赧,按住了猫头。 而沉水院这边。 谢泠舟在昏暗室内睁着眼。 方才那个梦里,少女满含歉意对他说,不知道这是他的,把它喂得太大了。 在梦中他尚存几分意识,听了这句话只想反问她,“我的?” 难道不是二弟的? 虽在梦中,但理智残存,察觉到这念头实属冒犯,他惊醒了。 眼前闪过今日崔寄梦弯腰抱猫时,不经意瞧见的一片雪白。 以及后来,她和二弟走后,院中侍婢们凑在一块窃窃私语,“老天,真是开眼了,怎么才能做到那样,该瘦的瘦,该肉的肉,我一姑娘家看了都眼馋……” 那些话在脑中唱大戏一般,有个被邪恶驱使的声音接过腔,它说,她们所见的,只是冰山一角。 谢泠舟猝然睁开眼。 他自认意志坚定,少年时即便谢泠屿在跟前念起露骨的风月本子,依旧不为所动,后来谢老夫人为给他开蒙,往沉水院塞了几位美婢,有一个大胆到夜半爬床。 他毫无波澜,甚至隐隐厌恶。 但自从下水救起崔寄梦,便屡屡梦回和她在水下的情形,以及她那被他的外袍紧紧包裹住的柔弱身子。 是他心志不坚之故? 谢泠舟拿过佛珠,在手里捻着,默念起烂熟于心的佛经,很快,那些无礼声音被经文掩盖,心境再度澄明。 然而,还是失算了。 月光下,那只小白猫跑了过来,跳上榻,试图钻入他锦被之下。谢泠舟不悦蹙眉,掐住白猫后颈,要把它拎出去。 谁料那只猫倏地变成一个身穿白色裙衫的少女,奇怪的是,屋里没点灯,他却能看清少女脸上细微的神情变化。 那双澄澈见底的眼眸,正无辜地看着他,不解且委屈。 她被他扼住后颈,竟也不挣扎,跪坐榻上,双手规矩放在膝上。 很乖。 而后,她像家塾里一无所知的学童,无比认真地连连发问。 “当初明明是你救了我,为何要让给二表兄?不然我现在就是你的了。” 谢泠舟盯着她,并未回答。 崔寄梦赧然垂下眸,不敢看他,红着脸又问,“为何还不让我到榻上睡?” 谢泠舟依旧缄默。 明明羞得连睫毛都不敢抬起,却大胆地将他的手拿开,紧握住他腕子,像是希望他伸出手,又像是在防止他伸手。 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在心上轻挠,“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你让我上榻睡,我就不给二表兄,都给你。” 说完,崔寄梦脸埋更低了。 这自荐枕席的话,若放在别人身上,谢泠舟会立即唤来护卫将人拖走。 但她的羞怯反让这话显得颇为诚挚,那双干净眸子里更是无半分不堪。 鬼差神遣般,谢泠舟慢慢松开钳制在她后颈的手,继而掀起被子一角,任由那个小猫妖钻入锦被之下。 崔寄梦红着脸,纤瘦柔软的身子缩在他怀里,像缩在父母怀里的婴孩,安静温顺,见他虽然不主动,但也不抗拒,胆怯的姑娘也变得得寸进尺。 她把脸埋在他颈窝,像猫儿那样蹭了蹭,长发在他锁骨上轻轻挠动。 很痒。 谢泠舟忍不了,按住她的脑袋。 崔寄梦怯怯抬头,神情和白日里写错字时一样,生怕夫子用戒尺惩罚。 谢泠舟手仍按着她后脑,掌心加了几成力度,她更怕了,开始讨价还价。 “表兄别……别用戒尺,我觉得疼,换个别的惩罚,好不好?” “别的?”谢泠舟略一挑眉。 见他默许了,崔寄梦红着脸,紧紧把自己埋入他怀中,充实又柔软地依偎在他怀里,一手拉过他的手。 谢泠舟的手被白色寝衣覆遮住了,手心不由自主紧了紧。 几乎同一时刻,理智告诉他,这是在梦中,她不是什么猫妖。 她是二弟的未婚妻子。 黑暗中,谢泠舟猛地睁开眼睛,望着帐顶,眼底似深渊,晦暗深沉。 他凭着意念,强行把自己从梦里抽离出来,此刻呼吸不稳,心猛烈地跳。 颈侧似有痒意,他伸手一摸,抓到一缕乌发,谢泠舟僵了一瞬, 原是自己的发梢。 余光瞧见下方锦被弧度怪异,腹部处变得温暖,些微发紧。 谢泠舟长睫颤动了一下。 他猛一掀开锦被。 10. 赴宴 月光明亮,谢泠舟瞧得真切。 锦被下的凸起,原是那只小雪猫,正缩成一小团,窝在他腹部。 没来由的,他松了一口气。 想起梦里那个质问为何不让她上榻的白裙少女,温温软软贴过来,鸳鸯交颈般蹭着他颈窝,心头又一阵烦躁。 现实里她分明怕他怕得头也不敢抬,举止更是规矩知礼。 大概他是邪念驱身,才会梦到她以那般娇怯粘人的姿态,主动依偎过来,还以那般正经的语气与他做交换。 若是旁人也就罢了,可那是崔寄梦,一双眼总是澄澈懵懂。 梦到她作那般娇态,是亵渎。 况且,那还是他未来弟妻,她将来会与二弟共枕,以那样温顺的姿态缠着二弟。 而不是自己。 余光瞥见那小猫,谢泠舟嘴角倏然抿紧。他毫不留情地将其拎起,关在门外。 屋外传来猫儿委屈的叫声,谢泠舟不为所动,回到榻上继续拨弄佛珠。 直到五更时分,他才再次睡着。 晨时推开门,那猫缩成一团,像个被抛弃的孩童,孤零零睡在门前。 云飞过来请示:“公子,这猫……” “送人。”谢泠舟冷道,看到小猫哀求的目光,又说:“送去迎雪那里。” 云飞有些于心不忍,但自打公子住到沉水院后,便像从大房剥离出来,除去与老爷有事商议,及逢年过节问候,他鲜少过问大房亲人,更别提给同父异母的妹妹送东西。 大概是这猫太粘人,公子厌烦。 * 清晨,赵国公府里。 离京数月的赵国公归来,一家四口在一起闲聊,说到那日谢府的事。 幼子赵乾颇自豪:“可惜我没去,真想看看当时阿姐是如何把那位桂林郡的笨表姐衬得灰头土脸!” 赵夫人当即变了脸色,冷声打断了儿子:“乾儿,慎言。” 赵乾乖觉闭上嘴,赵昭儿则暗觑母亲神色,弟弟这是触到母亲逆鳞了。 陈嬷嬷曾说过,母亲自幼被才貌双全的姐姐压着,受尽世家子弟嘲弄,称她像是谢家捡来的女儿。逼着她学琴棋书画,也是不愿女儿受一样的委屈。 想起先前在外祖家大出风头的事,赵昭儿不由欣喜。这被赵夫人留意到了:“不得自傲,更要记着喜怒不形于色。” 赵夫人对子女心性极为看重,自赵昭儿知事起,便被教导要修身养性。 尤其是要谦逊,不可善妒。 赵昭儿知道母亲说得对,收起内心雀跃,低头认错。随即记起大表兄路过崔表姐身侧时,低头含笑那一眼。 大表兄惯常冷淡,连对迎雪这个亲妹妹都不关心,却舍得多看表姐一眼。 莫非他也被表姐的容貌吸引住了? 赵昭儿又开始难受了。 次日。 赵夫人带赵昭儿去探望谢老夫人,众人提起长公主办辞春宴的事。 王氏正为儿子婚事犹豫,昨夜朱嬷嬷给出了个主意,“夫人不妨让表姑娘多去赴宴,若她真是什么也不会,到时被王家表姑娘一衬,公子自然会回心转意。” 故拉过崔寄梦,“阿梦也一道去,正好认识认识各家孩子们。” 崔寄梦面露犹豫。 刚入京陵城那日,他们的人不慎冲撞了一位贵女的马车。 那位贵女听闻是谢氏族亲,语气软了三分,再一听到她们自桂林郡而来,不屑嗤笑道:“我怎不知谢氏竟在南蛮之地还有族亲,哪来的乡巴佬,讹人的罢?” 被奚落为南蛮子,让她从此对京陵世家子弟产生畏惧,只想在皎梨院抱着瘦将军,虚度光阴。 谢老夫人见她露怯,心疼道:“阿梦才刚来京陵,为时过早。” 赵夫人却婉言劝说:“母亲,阿梦迟早要出门走动的,此次是去长公主府,殿下一直对谢氏的孩子多有照拂,几个孩子又是长公主府常客,定不会让阿梦受委屈。” 谢老夫人被说动了,再一思忖,辞春宴的确是个让外孙女熟悉京陵的好契机,便问崔寄梦:“孩子,你愿意去么?” 崔寄梦看见外祖母慈爱的目光,不忍拂了长辈好意,便乖巧应下。 忐忑地挨到了赴宴这日。 她早早起床,从箱底郑重翻出一本厚册子,采月端着熏好的衣裙过来,笑说:“小姐不是说不信黄历了么?” 今日不同,崔寄梦想了想,“其实,若不是黄历上说西边吉利,我也不会因为走那条道落了水,二表兄也不会恰好救了我,如今他是除外祖母外,对我最好的人了。” 这样的话,采月早已听惯,得亏小姐不知情,要是知道她被救上来时衣衫不整,春色外溢,救她的还是那位冷淡的大公子,只怕会当即烧了黄历。 去长公主府途中。 谢泠屿骑马,谢迎鸢和崔寄梦则乘坐马车,车内宽敞奢华,出了府谢迎鸢无人约束,懒散半卧着,说起长公主。 长公主十六岁嫁给谢蕴,十七岁生下谢泠舟,起先也算举案齐眉,可没几年,两个人闹崩,最终和离。 此后长公主过起诗酒为伍的日子,因爱热闹,又好风雅,每年都会办辞春宴,邀各家公子小姐弹琴对诗。 崔寄梦听得入神,马车忽然停下,谢泠屿钻进来,“兄长抢了我的马。” 谢迎鸢:“兄长也来了?为何?” 谢泠屿摊手,他也觉得稀奇,兄长喜欢清静,和殿下母子关系亦是疏远,往日这种宴席,非必要不会露面。 崔寄梦并无心思关心这些,她低下眸,竭力克制着不去回想之前的梦。 那日二表兄说那只白猫眼神与她相似,导致后半夜,她竟梦到白猫变成了自己,爬上表兄床榻,央求着他让她上榻睡。 大表兄一手撑着脑袋支起身子,一手掀开锦被,好整以暇地等她钻进来,那情形仿佛是她自荐枕席。 也确实是她主动,钻入大表兄被窝后,她竟整个人朝他怀里贴了过去,还像只猫儿一样用脸蹭了蹭他颈窝,甚至拱起身子往他结实的胸膛上贴去。 实在是荒唐。 她平时连看到大表兄都怕,他又是那样清风朗月般的人,她怎会在梦里做那样的举动…… 胡思乱想间,长公主府到了。 谢泠屿先跳下马车,在车前候着她,小心翼翼扶着崔寄梦下马车,正好见到谢泠舟翻身下马,“兄长!” 谢泠舟略一颔首,目光越过他,落到他和崔寄梦交握的手上,再落到崔寄梦微红的面颊上。 而崔寄梦看到了大表兄,刚平息的羞意又来了,还伴随着羞耻心。 那梦境过于逼真,她甚至清楚记得大表兄手捏住她后颈时的温润触感。 连柔软身躯依偎过去,绵绵软软压上男子胸膛的感觉,也无比真切。 此刻与他对视时,她下意识伸出手捂住襟口,长睫心虚地遮住眼眸。 谢泠舟眸色顿深。 自幼时起他无数次从祖父口中听到的一句箴言,嗜欲者,逐祸之马矣。 可他竟梦到二弟未婚妻子投怀送抱,钻入自己怀中肆意撒娇,这本就冒犯,他还当着二弟和她的面,想起那些梦。 简直荒唐。 谢泠舟神色骤冷,朝那一双人点了点头,而后径直离去。 谢泠屿望着兄长,直到那道如青竹傲然孑然的身影消失在长廊尽头才收回目光。 是他想多了? 总觉得兄长周身散着寒气,若有似无。看表妹的眼神也有些隐忍克制。 但那可是兄长,怎么可能? 况且他还得多谢兄长和他的猫,增进自己和表妹的感情,方才表妹一见他进来,便红了脸一直低头端坐,她见到自己会害羞,说明对他也有好感。 谢泠屿收敛心神,瞧见谢迎鸢一脸大事不妙,他侧首看去,看到了一个水绿衣裙的少女,正坐在马上远远望着这边,一双杏眸染了怒火。 谢泠屿嘴角笑意登时僵住。 崔寄梦见他如此,跟着侧目望去,见一位身穿绿衫,贵气逼人的少女正冷冷望着她,少女生了双天生上挑、一颦一笑都带着睥睨意味的眸子,看着来者不善。 出于礼节,她朝她颔首微笑,但那少女无动于衷,似乎根本不屑与她打交道。 崔寄梦也不失落,她只是习惯了礼节周全,但不期盼他人能回以同等礼遇。 三人都下马车后,谢泠屿心神不宁,声称有事,嘱咐谢迎鸢好生照看崔寄梦,循着绿衣少女所去的方向寻去。 长公主府占地颇广,亭台楼榭鳞次栉比,林木参差,雕廊画栋掩映在层层纱幔里,似人间仙境。 然而崔寄梦无心欣赏,她不识路,只觉分明才走过此处,怎又转回来了? 偏偏谢迎鸢粗心,和相熟的贵女们聊得高兴,哪还记得安静缀在后面的表妹,经过一处幽深的园子里时,崔寄梦好奇多看了两眼,就和众人走散了。 兜兜转转半天,越转越不对劲,她万分忐忑,担心四处乱闯会冒犯长公主殿下给表姐添麻烦,便在原地等着。 等了半天,正焦灼时,从繁花深处走出一位身穿烟罗紫裙衫的女子,崔寄梦鼓起勇气,追了上去。 “这位姐姐。”她福了福身。 女子缓缓转过身,温婉清雅,眸光和煦,含笑看着两眼痴痴的崔寄梦:“小妹妹,叫我有何事?” 崔寄梦看呆了,意识到直勾勾地盯着别人看有些无礼:“我不识路,敢问姐姐,去……”她忘了那园子叫什么了。 “跟我来罢。”女子莞尔一笑,在前头引路,闲谈间听闻崔寄梦是谢家表姑娘,顿时来了兴致:“是与谢泠屿定娃娃亲的那位么?那你今日可得小心了。” 崔寄梦不解:“敢问姐姐何出此言?” “你不知道吧,王家三姑娘对你二表兄情根深种,两人自小青梅竹马,听闻还好过一阵呢。”说完,她兴致盎然地看着崔寄梦,见她脸色都变了,笑意更浓。 崔寄梦不知二表兄和那位王家三姑娘究竟有何渊源,纵然忐忑也无可奈何,只道:“多谢姐姐提醒。” 又忍不住问:“姐姐为何要告诉我?” 见她茫然,女子笑容越发温柔:“因为我是那位姑娘的姐姐啊。” 崔寄梦被唬住了,犹疑地停下了步子,不大确定要不要继续跟她走。 女子笑道:“你放心,我不会为了给妹妹出气就为难你。但那毕竟是我的妹妹,倘若她想出口恶气,我也不会制止。” 崔寄梦一时不知该感谢还是该害怕,“总之多谢姐姐替我指路。” 很快她们走到了有人的地方,女子指着前方侯着的侍婢,“你找她带路吧,我就不跟着过去了,省得我妹妹不高兴。” 女子走后,崔寄梦想起方才在长公主府前看到的绿衣少女,想来那边是王家三姑娘,难怪看她的目光充满敌意。 她忐忑地跟着侍婢到了办辞春宴的园子里,此处园子地势高低错落,有浅浅溪流淌过,溪边有许多石墩子,当是作休憩用的,园子正中还有一块巨石所做的琴台。 再往里还有好几处茅草亭子,用竹帘遮住,外头侯着几个宦官,想来里面坐着的是不便露面的皇亲贵戚。 近年京陵风气宽放,对男女大防不甚苛刻,此宴并未将男女客分开,世家子弟三三两两聚在一块,相当随意。 崔寄梦一步入园中,便觉四周投射过来诸多打量的目光,有好奇,有惊艳,亦有探究。她浑身不自在,每迈一步,这种不自在就多一分,幸而有祖母多年严教导,心里虽怵,一举一动依然端庄大方。 然而她越是照着祖母教的礼节去做,周围世家子弟眼里揶揄意味就更浓厚。 崔寄梦硬着头皮往里走,很快在溪流边上找到了谢迎鸢,她正急切和一群贵女攀谈,似乎在询问什么,大概是发觉她不见了在找人。 她心中一暖,忙快步过去。 走到谢迎鸢身侧,才发觉她们没有在找自己,而在聊别的。“难怪我一直没找到那铺子!原来是红颜阁,不是鸿雁阁!” 她在园子里走丢应当有两刻钟了,表姐竟好像从未发觉。 崔寄梦眼光蓦地黯淡下来。 但转念想,人这么多,顾不上她也情有可原,表姐也不知道她不识路。 谢迎鸢无意间回过头,看到她在,赧然笑笑,又放心地转过头继续说笑。 满园的人,除了表姐崔寄梦都不认识,偶有人攀谈,看她对京陵一无所知,言行又拘束,转头和他人闲聊。 崔寄梦也顾不上失落,这回她再不敢掉以轻心,一刻也不离表姐,谢迎鸢稍微挪动地方,她就紧随其后。 宾客差不多齐了,有人提议曲水流觞,众世家子弟皆欣然答应。 崔寄梦不知曲水流觞为何物,小声地问谢迎鸢:“表姐,曲水流觞是什么?” 谢迎鸢微微张大了嘴,阿娘说表妹自小养在边陲之地,很多事不懂也不奇怪,只是没想到她连这么简单的事都不知道。 正当她组织措辞时,身后有女子揶揄道:“阿鸢表姐,园子里不是不让带自家侍婢进来么?” 这个声音…… 崔寄梦身形一滞。 不就是在城门口,嗤讽她是南蛮子的那位世家贵女? 彼时她在轿内,看不到那姑娘面容,只记得声音如黄鹂动听,语气骄矜。 她回头一顾,更是愕然。 11. 嘲弄 是那位在长公主府前遇到的王三姑娘,此刻她出现在园中,眼圈通红,目光却比方才还要冷傲,傲然睥睨着崔寄梦。 “飞雁表妹来啦?” 谢迎鸢脸上笑着,心里直呼不妙,想到谢泠屿欠下的风流债,心一慌,脑子也笨了,四处张望:“没啊,我的侍婢在外院。” 王飞雁居高临下,长指一指端坐石上的崔寄梦,“她方才一直跟在表姐身后,像个影子,况且连曲水流觞都不知道,难不成还是哪家闺秀?” 周遭公子小姐们都听到了,出于教养没有接话嘲笑,但眼里都带着揶揄。 谢迎鸢暗骂谢泠屿,净给她找麻烦,但因兄长错在前头,她只能起身笑着解释。“飞雁表妹认错了,这是桂林郡崔家的表妹,初来乍到不熟悉,才一直跟着我。” “哦。”王飞雁幽幽道,对崔寄梦露出一个嘲讽的笑,“桂林郡?我怎么听说那儿都是些南蛮子,你不知道曲水流觞,倒也不奇怪。” 声音虽不大,但足够周围人听到,人群中再次发出一阵低低的笑声。 崔寄梦本想反驳,但听说王氏是郢朝权势最大的世族,连谢氏都稍逊一筹,如今风头正盛的王贵妃更是王家的人,她怕给表兄表姐招来麻烦,不敢反驳,只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边陲还是京陵,皆是陛下臣民。” 这话挑不出错,还搬出了陛下,王飞雁一时语塞,冷笑一声往走开了。 谢迎鸢松了口气,安抚崔寄梦:“这是王家的三姑娘,飞雁妹妹,比你我都小一岁多呢,表妹多担待着点。” 崔寄梦不欲惹是生非,佯装不在意,笑着揭过此事,心里却隐隐不安。 想来这位王家三姑娘便是心悦二表兄的那位,如此说来……方才给她引路的那位姐姐,是当今圣上的宠妃,王贵妃? 在进京的途中,崔寄梦便听人谈及王贵妃,知道那是王氏长女,当今二皇子的生母,风头无两。 可她也听闻二皇子都二十多岁了,方才那位女子看起来至多花信年华,实在不像已为人母的样子。 大概是常年养尊处优,无所忧虑,便也显得年轻。 尔后谢迎鸢细细给崔寄梦说起曲水流觞,这是前几年从文人雅士中兴起的雅趣,从高处引水成渠,众人分坐溪渠边,将杯盏放入水中,杯盏停留面前者须即兴赋诗一句,作不出来就得喝下杯中酒。 后来传到世家贵族中,稍加改良,规定饮酒次数最多三次,若超过三次作不出诗,便要表演才艺助兴。 崔寄梦听完一阵头痛,她最怕的两件事便是喝酒和作诗。 前者令她懊悔,后者是她过不去的坎,只能暗暗祈祷杯盏别光顾。 第一回,杯盏停在赵昭儿面前,赵昭儿即兴作了一句诗,赢来满园喝彩;第二回停在了谢迎鸢面前,谢迎鸢的诗虽不如赵昭儿的好,但也挑不出错。 第三回,第四回…… 一连十次,都未轮到崔寄梦,她暗自窃喜,出门前看黄历果真有用! 正高兴着,却见跟前水面多了一个杯盏,崔寄梦被迎头浇了一盆凉水。 她权衡利弊过后,端起酒杯就要喝,却被人夺了过去。 “我替表妹喝。” 谢泠屿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接过她手中的酒杯。 上游一直留意她的王飞雁逮住机会,站起身来:“游戏玩得就是赏罚自负,你帮她喝有什么意思!” 一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公子哥跟着附和,“就是!不能作弊。” 谢泠屿才不管,端起杯要喝。 王飞雁气得走了过来,到他跟前低声说:“你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 谢泠屿愣住了,拿着酒杯的手迟疑不定,这句话意味深长,众世家子弟们探究的目光在三人之间流转。 就连谢迎鸢也惊住了,愕然瞪着谢泠屿,继而同情望向崔寄梦。 崔寄梦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淡淡笑了笑:“多谢表兄好意,但大家说的对,不会就是不会,不能作弊。” 随即从他手里夺过酒杯,一饮而尽。 谢泠屿想说什么,但被王飞雁瞪了一眼,到下游坐下了。 此后一连三次,杯盏都停在崔寄梦身前,好在她清楚自己酒量,倒也不怕,端起酒杯饮尽。 当初阿辞哥哥为了让她日后不吃亏,给她买了一壶酒来试酒量,偶然发现她喝酒超过五杯,便会性情大变。 过后哥哥笑了她好久。 原本众世家子弟还有所克制,如今见崔寄梦一连喝了三回酒,竟连一句诗都作不出,想起方才王飞雁的话,更觉可笑。 其中有些人知道崔寄梦和谢泠屿有口头婚约,不加掩饰地调笑他们:“谢家二郎真是走大运了。” 谢泠屿低着眸,下颚紧绷,像是颜面扫地,正隐忍不发。 而谢迎鸢虽不知兄长和王飞雁之间发生了什么,但他们嘲笑崔寄梦还连带调侃谢家,她冷下脸,回怼:“笑什么笑?我表妹不愿作诗爱喝酒碍着你们了?” 可惜她越帮越忙,话音方落,人群中爆出一阵大笑。 不知是哪家姑娘低声道:“原以为生得这般好,会是个才女,谁知空有其表。” 众世家子弟虽不接话,然而眼里的嘲弄说明了一切。 崔寄梦从未被如此嘲笑过。 她无助地看着陌生的园子,陌生的人,再看向不远处的谢泠屿。 二表兄往日把她护得比眼珠子还亲,可现下他似乎挂不住面子,和她对视时匆匆别开视线,目光投向潺潺溪水。 起初他也曾极力维护过她,表姐更是不惜为了她回怼众人。是她不争气,让他们丢人了,为此她过意不去。 但更多的是难过。 不会作诗便不能抬头么? 兴许他们不是介意她不会作诗,只是因为崔氏如今籍籍无名罢了。 崔寄梦头一次真切地有了背井离乡之感,突然有些后悔来到京陵,可祖母走了,她虽能在管家的帮衬下勉强把持中馈,但架不住外面的人觊觎。 桂林郡也回不去了。 她茫然望着水面。 偏偏上天好像故意为难她,又几轮过去,酒杯再次在她跟前打转。 这次她连喝酒的机会都没了。 崔寄梦定定看着在面前打转的酒杯,祈求能来一阵风,把它吹到下游,但那酒杯好像赖上她了。 她无声叹一口气,像一座木雕般,枯坐着迟迟未动。 众人等得不耐烦,一位姑娘抬高声儿道:“随便作一句都不会么?只要你作一句,这一轮就过去了。” 谢迎鸢在她身侧小声劝说:“表妹,要不你随便编两句吧。” 崔寄梦也想应付一句,但只要她一试图开口念诗,脖颈就被一双看不见的手用力掐住,有人撕心裂肺地哭着,质问她:“别念了!你把我害得还不够么!” 她死死抿紧嘴唇,开不了口。 谢迎鸢也失去了耐心。 旁人一看谢迎鸢对崔寄梦冷下脸,而谢泠屿则低下头兀自沉默,便毫无顾忌地侃笑,“半句诗也作不出来,那要不……姑娘,你会唱曲儿么,跳舞也行?” 语气狎昵,像是对乐馆伶人,话方说完,人群一阵哄笑,“此言无礼,哪有让正紧人家小姐唱曲的!” 又是一阵笑。 那边上游处,赵昭儿一直密切关注着崔寄梦,出门前母亲嘱咐,让她在表姐实在应付不过来时帮一把。 可明知表姐不通文墨却极力撺掇她斗诗赴宴的,也是母亲。 赵昭儿不解,母亲时常让她猜不透,但她知道谢泠舟就在附近,虽不知他对崔寄梦可有好感,但私心里是想让他亲眼看到表姐出丑的,遂冷眼旁观了许久。 直到阿鸢表姐和二表兄都放弃崔寄梦,她又心疼起来,起身道:“她是我表姐,我可以替她给诸位助兴。” 赵昭儿才貌名扬京陵,众世家子弟思量一番,觉得与其为难崔寄梦,不如占她便宜,“既如此,便让赵姑娘来吧。” 崔寄梦倏地站了起来,声音虽不大,但很坚定:“不必为难我表妹,我会弹奏古琴,我自己来就好。” 闻言,谢迎鸢不敢置信地抬头,旁人更是不信,“姑娘要奏什么曲子?” 崔寄梦淡道:“广陵散。”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广陵散是前朝名曲,失传百年,十多年前才重现世间,只是此曲极难弹奏,众人所知京陵能奏好广陵散的只有九殿下、谢泠舟,以及长公主的一名琴师。 更何况广陵散乃古琴中罕见的有杀伐之气的曲子,崔寄梦弱不禁风,方才的表现,更像是连古琴都没摸过。 但她既敢说大话,便有人敢接。 有人央长公主府的侍婢去取一把古琴,侍婢很快拿了一把上好的古琴回来,是长公主那位琴师的琴。 众人好整以暇地看着崔寄梦坐到琴台前,手轻抚过琴身,十分小心谨慎,似乎对琴不大熟悉,更是幸灾乐祸。 这姑娘虚荣心作祟,大话说过头了,真不知要如何收场。 琴音迟迟未起,崔寄梦定定盯着琴身,一筹莫展,甚至彷徨地环顾四周,像是期盼什么人来解围。 有人看不下去了,无奈道:“若是不会就别逞强,我们也并非故意刁难,实在不行就算了吧。” 也有奚落者:“南蛮子都是这般爱说大话的、好高骛远么?” 谢迎鸢在一旁看着,想反驳他们却找不出理由,愈发觉得崔表妹实在是傻,竟会为了虚荣心吹牛,实在不理智! 罢了,随她去吧。 一直沉默着的谢泠屿终究看不下去了,疾步走向琴台。 看架势是怕她弹不出来让谢氏跟着丢人,拉起崔寄梦便要离开。 崔寄梦抬头看了他一眼,眉间藏着诸多情绪,看得谢泠屿一怔。 她轻轻扒开他的手。 而后拨动琴弦。 12. 傲骨 凉亭内。 长公主和王贵妃及二皇子、谢泠舟,正各有图谋,有说有笑地聊着天。 谢泠舟向来少言,又和母亲生分,静坐窗前,无形中竖起一道疏离的墙,叫人寻不到拉拢的契机。 园中忽然传来嬉笑之声,几人中止了谈话,纷纷看向外面。 长公主唤来外头候着的宫婢,一问才知原是谢氏的表姑娘因不会作诗,一连闷了三杯酒,正被众人奚落。 二皇子本没什么怜美之心,但看到谢泠舟冷冷望着外头,眼底结满冰霜。 这冰垛子素来冷情冷性,想来单纯是不满谢氏颜面受损。 他有意拉拢谢泠舟,欲出去解围卖个顺水人情,却听那姑娘说自己会奏广陵散。 可那怯弱模样实在难叫人信服。 二皇子没忍住,闷闷笑出了声,和谢泠舟扫过来的冷淡目光交汇时,觉得当面奚落谢氏表姑娘等同于奚落谢氏,忙敛容正色,“真是人不可貌相。” 谢泠舟透过卷帘,望向园子里。 似乎在冷眼旁观,其实不然,他坐的位置离园子最近,园中发生的一切都看得清楚,亦听了个大概。 早在崔寄梦被王飞雁讥讽成侍婢时,谢泠舟就在想,她会不会哭? 但这位表妹看似娇怯,却坚强得出乎他意料,宁可闷头喝酒也不求饶。 只是三杯酒过后,他还是瞧见了她露出来茫然无措的神情。 像极了被他拎出房门的那只白猫。 谢泠舟手微屈成拳。 一直看戏的长公主忽而幽幽叹道:“那丫头真是好看,和阿屿倒是般配。” 般配? 谢泠舟眼底蕴起冷笑,他只见到二弟因挂不住面子,避开崔寄梦求助的目光,顶着与她有娃娃亲的名头,却任由她一人面对众世家子弟。 他倏地感觉亭中憋闷,想出去走一走,思及一举一动皆会落入长公主和王贵妃母子眼中,便稳坐亭中。 理智告诉他,这不该他管。 远远的,见崔寄梦坐在琴台前,呆呆看着琴若有所思,却迟迟不动,连亭子里想看热闹的二皇子都叹了口气。 王贵妃嘱咐他,“皇儿去给谢家表姑娘解解围,别让姑娘家难堪。” 二皇子刚提步,便顿住了。 一声浑厚琴声传来,像弓上的弦被用力拉紧再松开,无形的涟漪,荡漾开来。 广陵散开指一段平和从容,令人如立于高山之巅,可随后山巅黑云撺动,隐而不发的情绪在云层之中蠢蠢欲动。 弹琴的少女原本神色温柔,举止拘谨,但指端一触到琴弦,懵懂迷蒙的眼变得坚定,下颚也不觉绷紧。 那柔弱的身体里,生出了一截竹子,从拘谨的皮囊下破出,节节拔高,像一截傲骨支撑着纤瘦的身躯,使其傲然孤绝。 一旦有了傲骨,她美色中的妩媚就会被弱化,就少了些唾手可得的意味,多了些不可随意掌控亵渎的疏离。 崔寄梦细白葱指飞速有力地挑动琴弦,终于窜动的云层里惊雷乍起,电闪雷鸣,纷披灿烂,戈矛纵横,好不酣畅淋漓! 骤雨惊雷终有时尽,激昂过后,琴声里带上了怅恨慨然。 犹如英雄隐匿,将士归田,但即便如此,狼藉的林木、奔腾的江河,依旧在向世人彰显着,方才的风雨何等壮阔。 园中众人听得入迷,渐渐忘了身处何方,连一曲终了都未察觉到。 崔寄梦亦是,她许久没有这般酣畅地弹琴,祖母过世后,按旧例,家中女眷只需守百日热孝,但崔氏没有男丁,她不愿祖母死后无人守孝,便依照长子长孙的规矩,为祖母守了三年孝,整整三年,崔府中都没有传出弹琴奏乐之声。 因而起初她迟疑,是怕太久不碰生疏了,在众人跟前出丑。 加上教她古琴的师父曾说过,广陵散杀伐之气重,锋芒过盛,而祖母常让她谨言慎行,崔寄梦便鲜少在人前弹奏此曲。 今日被众人起哄着作诗时,她想起许多少时不愿提及的片段,迫切想找个出口宣泄,又饮了些酒,胆子变大了些。 然而一曲过后,残存的酒意散去,她看着面前的古琴,开始懊悔。 世人皆知广陵散的作曲者嵇叔夜不愿与世俗权贵同流合污,她被世家子弟嘲笑过后,竟在长公主宴上奏广陵散。 会不会不太妥当? “这一曲酣畅淋漓,妙极!” 凉亭中一个清朗声音打破余韵,园中子弟听出这是二皇子,如今最得盛宠的皇子,皆附和称赞,与方才的态度截然不同。 叫嚣着让她唱曲的人面色难堪,极别扭道:“我就说这位姑娘一直不愿作诗,定是深藏不露啊,瞧,还真是!” 王飞雁目光岑寂,方才的盛气凌人化作哀伤失落,她定定看着谢泠屿,可他正凝视着崔寄梦,璀璨星眸中是罕见的隐忍克制,有火焰在燃烧。 而后他握紧双拳,深深看了崔寄梦一眼,疾步走出园子里。 王飞雁知道,他是怕自己忍不住。 她亦转身离开。 茅草亭内,长公主仍沉浸在琴声里,意味未尽,轻瞥谢泠舟一眼,见儿子一瞬不移目眺着外头,目光和那少女之间似有一截从中掰断的藕节,扯出绵绵的细丝。 长公主嘴角轻勾,曼声道:“舟儿善抚琴,方才又听得那般入神,你来说说,这小姑娘弹得如何?” 谢泠舟像被惊醒,缓缓将视线从崔寄梦身上收回,抿了口茶,垂睫淡道:“开指错了两个音,其余尚可。” 后来可有弹错音他并未留意,只因心思和目光皆没有放在琴上。 “看不出来,这般柔弱的小姑娘,竟能奏出这般酣畅淋漓的曲子!”二皇子尚在回味中,指尖在几案上一点一点,暗笑这位表弟真是一点也不怜香惜玉。 若他有个这么美的小表妹,便是一个音也没弹对,他也会夸她举世无双。 “对了,她父亲是崔将军罢?原是将门之女,怪不得。只是可惜了,被谢泠屿这小子捷足先登了。” 言罢解下腰间玉佩要交给宫婢,却被王贵妃拦住,无奈道:“你一男子,便是再赞许,随意姑娘家送东西,亦是无礼。” 王贵妃拔下发间一枝鸾凤含珠金步摇,交给侍婢,“去交给谢家表姑娘,就说她的琴奏得极好,本宫很喜欢。” “也算我一份罢。”长公主随手摘下腕上一个玉镯子, 二皇子含笑望着镯子:“姑母不是说这镯子乃传家至宝,将来要赠予儿妇么?” 长公主明眸流转,“不碍事,这样的镯子我还有好几个。” 谢泠舟闻言,目光不觉又那道身影上,安静乖巧的姿态,和梦里跪在他榻上质问为何不让她上榻睡时如出一辙。 他不自觉弯起唇角,但只一瞬,若有所思看向镯子,眸色渐深。 继而长指在另一手腕上的佛珠上触过,将眼底暗流压下。 宫婢将镯子和金步摇送去给崔寄梦后,像是一记印章,象征着她被京陵皇亲权贵接纳。众世家子弟再未将“南蛮子”,“边陲”挂在嘴边,对崔寄梦多了赞许,纷纷改口,称她原是深藏不露云云。 本来以为她会借机给众人难堪,毕竟当时她弹琴时那孤绝的气势,像被惹怒了,但崔寄梦自奏完琴后,姿态比先前还要谦逊,无论谁搭话都和善回应,给足了众人面子,惹来不少世家子弟青睐。 这一日除去早先的意外,算是宾主尽欢,黄昏时分,马车驶离长公主府。 后来,谢泠屿一直未出现过。 谢迎鸢对兄长很是气愤,但怕提起此事会让崔寄梦多想,暗暗想着,过后回府定要和父亲参他一本! 皎梨院和二房隔了大半个谢府,谢迎鸢见采月已候在了前院,便放心与崔寄梦告别,刚迈出步子,就听身后的表妹低低叫了她一声。 “阿鸢表姐。”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小孩子做错了事。 谢迎鸢这才想起今日自己也对表妹冷下脸,顿生愧疚,回过头看到她小鹿一般的眸子,心一阵软:“欸,怎么了?” 崔寄梦顿了顿,语气诚恳:“今日多谢表姐照拂,我头一回出门,不懂规矩,给表姐添麻烦了,实在过意不去。” 谢迎鸢睇视着她真挚的眸子,想起杯盏第四次停在崔寄梦跟前时,表妹彷徨的眼神,心头蓦地感到酸涩,以及愧疚。 出门前,母亲再三耳提面命,说这种场合,偶尔晾一晾表妹,必要时再帮忙,她才能更快适应京陵。 她照做了,后来玩高兴了,甚至把崔寄梦给忘了,不是没发现崔寄梦不在了,只是觉得她也不是小孩子,长公主府侍婢众多,总归不会走丢,不必特地去找。 后来众人都以为崔寄梦是说了大话,几位贵女还笑说谢家怎会有这样的亲戚,谢迎鸢也气急了,气表妹不该说大话。 此刻回想,实在不该。 她放柔了声音:“是我不好,粗枝大叶的不会照顾人,性子也急躁,说来今日表妹一曲广陵散,连殿下和贵妃都赞不绝口,我们还沾了表妹的光呢!” 家中有位严厉的祖母,崔寄梦被指正的时候多过被夸,听到夸赞,双眼微芒浮动,颇受宠若惊。 谢迎鸢心里更难受了。 二人道别后,崔寄梦携采月一同往皎梨院走,谢泠舟走了过来,经过她身侧时脚步稍顿,漫不经心道:“琴弹得很好,不知表妹师从何人?” 崔寄梦没想着大表兄是在夸自己,认真回答他的问题:“教我琴的师父姓赵名疏,是桂林郡人士。” 谢泠舟略一思索,“你确定不是姓江?你弹琴的手法和一位故人很像。” 崔寄梦摇摇头,虽好奇但她为人有分寸感,并未多问。 两人沉默了下来,崔寄梦不觉又想起那个梦里,她面颊倏地热起来,只觉得身前一阵发紧,“表兄若无事,我先回了。” “嗯。”谢泠舟侧首望向她,禁不住又多嘱咐了一句,“下次若有人再为难你,不必顾忌太多,你是谢家的人,京陵绝大多数世家子弟,都无需畏惧。” 崔寄梦心中一暖,鬼差神使问了一句,“那……得罪不起的要如何是好?”问完她就后悔了,“我说笑的,表兄别见怪。” 但谢泠舟认真了,轻描淡写道:“若得罪不起可来找我,我得罪得起。” 二人分道扬镳后,崔寄梦和采月往回走,采月颇为主子高兴:“我就说我们小姐天仙似的,又弹得一手好琴,准能将京陵的公子小姐们都迷倒!” 崔寄梦牵动了下嘴唇,无言笑笑。 采月沉浸在喜悦中,好一会才察觉她一路上很安静,不大像尽兴归来的样子,“怎么了小姐?今日有人欺负你了?” 崔寄梦摇摇头,又走出一小段路后,她停了下来,沉默半晌。 “采月姐姐,我想祖母了。” 13. 安抚 “我,我想祖母了……” 强忍已久的情绪决堤,要从喉头冲出来,崔寄梦不由哽咽。 “我以前总怪祖母严厉,我手指都弹肿了还逼着我练琴,可今日我才知道,她老人家是为我好……” 采月心疼地抱住她,“我的好小姐,今日是受委屈了?” 崔寄梦含泪摇头,“没人为难我,贵妃和长公主还赏了我东西……” “可要是我不会弹琴,根本没人愿意搭理我……我以为我诚恳待人就够了,但好像不是,除了祖母,没人会因为我只有诚恳而喜欢我……” 祖母离开京陵已有几十年,时移世易,京陵的风气已换了一番,怕是老人自己也没想到,辛苦教给孙女的礼节已被时间摒弃,以至于那些世家子弟见崔寄梦规矩知礼反倒暗笑她古板。 可她一直在竭尽所能栽培她。 当年崔家没落,祖母宁可变卖田产,自己节衣缩食,也要斥重金给她请来周边最负盛名的琴师和夫子。 崔寄梦起先觉得祖母是对母亲有成见,跟着嫌弃她这孙女,才要苦心栽培弥补不满。今日她才知,自己对祖母的误解有多大,爱之深,责之切。 每次祖母罚过她,都会感慨,“孩子,祖母老了活不久了,不能一辈子护着你,你要去京陵嫁入谢家,就得学礼节、学琴……日后才不会被人瞧不起。” 音容笑貌言犹在耳,却再也见不到那总是严肃板起的苍老面容。 崔寄梦再克制不住,痛哭出声。 “采月姐姐,我真的想祖母……我和祖母说好出嫁后,带她回京陵看看,可、可祖母走了,回不来了……我再也没有祖母了……” 她像个无家可归的孩子,蹲在地上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哭得不住颤抖。 采月也跟着难受,老夫人去后,小姐只在下葬时哭过一次,而后三年里,无论怎样委屈,都再没哭过。时日久了,连她都误以为崔寄梦很坚强。 原来不是。 是因为无人庇护,只能吞下委屈,直到委屈溢满,盛不住了才爆发。 她将崔寄梦搂在怀里,哄孩子般柔声道:“好小姐,不哭啊,老夫人在天上看着您呢,今日您得了贵妃夸赞,老夫人一定也很高兴,但要是她老人家知道您哭了,可就难受了。” 崔寄梦抽噎着抹去眼泪,“你说的对,不能哭,我们回院里吧。” 她得了安慰,像个孩子般软糯,自我安慰道:“我说看黄历有用吧,今日娘娘赏了我一只步摇,长公主殿下也赏了一个镯子,下次还看……” “好好好,我的好小姐不仅会弹琴,还会看黄历,厉害着呢。” 一主一仆逐渐远去,重重树影后,一个白色的身影伫立良久,俄而低下头,无奈地低低轻笑一声,也往佛堂走回。 刚走出几步,他改变了主意,往另一个方向拐去。 谢氏长房。 谢蕴正习字,见谢泠舟突然到来,略有讶异,抬头看了一眼,又继续练字。“从长公主府回来了?” “嗯。”谢泠舟不动声色打量着父亲,他方年过四十,但常年修身养性,生活起居上极为克制,看上去至多三十出头,鬓边连一缕银丝都无。 谢氏子孙历来性情天差地别,有放浪形骸者,亦有规矩守旧者。唯独历代长房长子,借克己冷静。 这跟谢氏祖上的观念有关,先祖认为,族中众子孙应因材施教,各施所长,但掌族者须沉稳冷静,不可耽于外物。 谢老太爷如此,谢蕴如此,到了谢泠舟,亦须如此。那些堆积如山的经文、雷打不动扎的马步,便是为约束他的秉性。 谢蕴又写了几个字,总算抬起头来,“听说今日你崔家表妹奏了广陵散,得到贵妃和二皇子盛赞。” “确有此事。”谢泠舟垂睫。 谢蕴冷峻面庞柔和了些,“那孩子每次见到我都端端正正行个礼,现下礼崩乐坏,世族子弟放浪形骸,她能不受侵扰,实属难得。” “是,表妹很不容易。”心头没来由一阵酸涩,谢泠舟语气软了下来。 谢蕴惜字如金,素日与他只谈公事,如此闲聊,父子都是头一回。 谢泠舟拿出一个檀木盒子,置于桌上,“这是前日三殿下所赠,儿不善对弈,父亲若不嫌弃便收下吧。” 谢蕴讶异抬头,仿佛不敢置信这是自己儿子,扯了扯嘴角,“难得。” 但那抹笑稍纵即逝,他接过棋盒,随意放在一边,继续练字,同时肃声道:“三殿下虽是中宫嫡出,但多病文弱,如今虞氏没落,他不过是陛下用于制衡王氏的噱头,我谢氏素来不涉党争,不论哪位皇子,私下少些往来为好。” 谢泠舟垂眸:“儿心里有数。” 谢蕴想起这阵子他和三皇子暗中联合搞的动作,冷哼道:“你最好如此。” 沉默须臾,又问起别的事,“长公主殿下,可还安好?” 谢泠舟正看着谢蕴桌上的笔筒,笔筒里放着一朵蔫儿了的野花。 他收回目光,“长公主府中来了位新琴师,殿下心情愉悦,诸事甚好。” 谢蕴执笔的手微顿,笑意冷然,带着不屑和嗤讽道:“听闻三殿下正苦寻一少年,你与他走得近,切记洁身自好。谨记你祖父训导,嗜欲者,逐祸之马矣。” 谢泠舟知道这是在暗讽他那纵情声色的生母,他不愿掺和他们之间的爱恨旧怨,淡道:“祖父之训,儿自然记着,若无别的事,儿先告退。” 谢蕴头也不抬,“回吧。” 刚出书房,迎面碰上谢迎雪,她正捧着一束野花兴冲冲过来,见到他,收起雀跃,端正行了个礼:“给兄长请安。” “不必多礼。”他颔首示意,视线落在谢迎雪手里的野花上。 谢迎雪本有些怕这位冷淡的兄长,想到那乖巧的小猫,又生出几分亲近,“多谢兄长送来的猫,迎雪很喜欢。” 不料谢泠舟竟笑了笑,“喜欢便好,要好生照顾她,知道么?” 谢迎雪受宠若惊地点头,而后小跑着往书房去,没叩门便溜进去了,“爹爹,今日的花来晚啦!” 谢蕴笑声朗朗,“爹的阿雪总算来了,再不来,爹可就不等了啊。” 书房里的父女其乐融融。院中,谢泠舟在月下孤身而立。 一向不苟言笑的父亲,竟也会为了小女儿的一束野花笑声连连。 谢泠舟嘴角扯了扯,转身踏月离去,清冷月光洒在颀长身影上,在路面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 他幼时聪颖,但随了长公主,外表端雅,内里矜傲。谢蕴常说他脑后有反骨,为压制傲气,令他每日抄经文修身养性,与长公主和离后,对他越发严苛。 谢泠舟以为父亲待他苛责,是因望子成龙,直到十二岁那年,继母云氏生下了谢迎雪。 每日,他在院中抄写经文,扎马步,一墙之隔外,谢蕴在逗弄他的掌上明珠,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自那后,谢泠舟便以就近侍奉祖父为由,搬去离大房最远的沉水院。 经过皎梨院时,他停了下来。 崔老夫人是位好祖母,严厉但慈爱。以至于听了她的话,他险些误会,以为所有严厉的父母都是为了孩子好。 谢泠舟自哂一笑。 他蓦地后悔,白日在亭中冷眼旁观,放任那孩子被人取笑,那时她定然很无助。 这种后悔被带到梦中。 崔寄梦仍旧穿着那身白色寝衣,乖巧跪坐在榻上,眼中泪意盈盈,“我不会作诗,还弹错了两个音,你会和他们一样不喜欢我么?” 谢泠舟无奈笑了笑,伸手在她脸颊上拂过,指端慢慢从面颊往下游移到颈间,再往后颈绕去,掌心贴着她细嫩的颈后,捏着圆润的颈骨,激得少女低呼出声。 而后他松开手,捏住锦被边缘用被子将她卷了进来,紧紧搂在怀里。 两人盖着一床被子,温度和呼吸彼此交融,谢泠舟掌心扶着她的后脑勺,让她的脸贴在他颈间。 “别多想,你弹得很好。” 颈窝逐渐被浸湿,怀里的人也化成了水,揪着她衣襟,哭得肩背微微颤抖。 谢泠舟心软塌下来,摸着她的头发:“好孩子,难过就哭吧。” 崔寄梦低低哭了出声,边哭边语不成调说:“他们嘲笑我是南蛮子,这里没有人疼爱我……我想祖母了,想回桂林郡……” 谢泠舟松开她,稍稍拉开一点距离,以便细细端详她神情。 他凝神,看了她许久。 “别走,留在这。” 崔寄梦含泪摇摇头,“我是为了成婚才来的京陵,可是二表兄也不管我了,我想回家。” 他吻去粉颊上的泪滴,“谢府就是你的家,二弟不管你,我管,留下来。” “你说的可是真的?”崔寄梦星眸茫然睁着,眼里充满了一种对长辈的信任,懵懵地问谢泠舟,“留下来,当你妹妹么?” 谢泠舟缄默,垂睫看着她,思忖稍许,幽幽反问:“妹妹?” 崔寄梦目光诚挚,点点头。 谢泠舟低低笑了一声,问她:“当我妹妹,有什么好的?” 她眼角含泪,愣愣看着他。 谢泠舟吻去她下巴上悬着的一滴泪,反问她:“哪家妹妹会和兄长躺在一个被窝里?哪家兄长,会像我这样对你?” “那我……我说错了。”崔寄梦突然变了脸色,像上次脱口叫他小名时被逮住那般畏惧,挣扎着要从被窝里逃出去。 谢泠舟眼疾手快,迅速欺身而上。 14. 闭眼 罗帐内光线昏暗。 谢泠舟身形高挑,肩膀宽阔。 男子和少女身形相距极大,他轻易将崔寄梦压制住,让她无法逃遁,大掌擦干她脸上泪痕,嘴唇在她唇上辗转。 捉弄小孩般反问:“兄长会这样么?” 崔寄梦闭上眼,任由他舌面掠过唇角,羞得别过脸,声音也有些发颤:“兄长不……不会,夫兄更不会。” 谢泠舟不理会她加在他身上的两个称呼,探入檀口。 掌心扣住她后脑勺,加了力道,把她更近地推向自己,不断加深这个吻,崔寄梦渐渐忘却了一切,手臂无力攀上他后颈。 “闭眼睛。” 她很听话,闭上了眼,但谢泠舟却睁着眼,盯着崔寄梦的神情变化。 似乎她也很喜欢,不过是一个吻,长睫已渐湿,他不禁好奇,若再过分些,她会哭吗?像方才那样,提不上气地哭。 可崔寄梦忽然睁开了眼,眼中并无半分羞赧,冷静理智,“表兄,我只能做你妹妹,或者弟妹。” 话音方落,身下的人化为齑粉,谢泠舟如愿从梦中醒过来。 他定定望着帐顶。 是幼年缺憾之故?他才会把对遗憾投入对崔寄梦的怜惜?方才那个梦里,安慰着她时,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 或许他只把她当成妹妹。 但是正如梦中自己所说,哪家兄长会用这样的方式安慰妹妹? 这分明是欲念。 谢泠舟认同祖父观念,纵容欲念将万劫不复。但他不近女l色并非怕自己沉沦,只是尚未遇到让他生欲的女子,即便遇到了,也不会躲避,当然更不会溺于此事。 他相信他的自制力。 况且他很清楚,克欲与禁欲不同,男子对一个女子产生欲念本是寻常事。 但他们的关系,不行。 谢泠舟翻了个身,今日园中二弟和王飞雁之间的暗流他都看到了,据他对这位弟弟的了解,他行事磊落,非脚踏两船之流。 但无论出于何种缘由,让崔寄梦无辜被牵扯,便是他的不该。 二房那边还在犹疑,今日二弟又如此让她失落,她可会动摇而放弃这门亲事? 忽而,谢泠舟想起来了,二弟和她的亲事是谢崔口头约定,尚未过明路。 也就是说,她现在还只是他的表妹,谈不上所谓弟妻。 谢泠舟倏地坐起身。 或许,那些梦还算不上越礼。 * 嘚嘚马蹄声在深夜格外突兀,纵马的少年神色冷峻,从官道上呼啸而过,正是夤夜归来的谢泠屿。 一年前接受王飞雁的好意,除了觉得这姑娘娇俏可人,对她有些好感,还存着反抗父亲的心思。父亲忙于公务,对妻儿不上心,唯独记挂着妹妹的女儿。 他想看看,倘若他和飞雁两情相悦,父亲可还会逼着他娶崔表妹? 可惜在一起不到俩月,他就发现不合适及时止损,但王飞雁却一直放不下。 今日见面时,谢泠屿带着歉意道:“飞雁,你很好,生得好,家世好,性情开朗,为人仗义,又能歌善舞。”越是夸赞,少女眸色越暗淡,他狠下心,“我努力试过,但对你提不起男女之爱。” 王飞雁愤而拂桌,哭了许久,冷冷道:“让我放手可以,你得答应我一件事,否则别怪我对你那娇滴滴的表妹不利。” 谢泠屿知道她虽骄纵,但本性善良,不会行大奸大恶之事,便答应了。 王飞雁收起泪,“很简单,你今日不许搭理那个南蛮子,过了今日,你我一笔勾销,无论你们如何卿卿我我,我都不会在意,更不会为难她。” 谢泠屿猜她大概是想让表妹也感受感受被冷落的滋味,虽舍不得,但想着不过一日而已,于是点了头。 直到看着崔寄梦被众人嘲笑,他才意识到,王飞雁是想看表妹,又知道他护短,不会顾及规则,因而想了这一出。 眼前不防又闪过崔寄梦那双无措的眼,谢泠屿心里一阵揪痛。后来他不愿再忍,拉起表妹就想走,但他没想到她会掰开他的手,更没想到,表妹深藏不露。 谢泠屿彻底沦陷了。 以至于崔寄梦奏完一曲,他走了,既然表妹已无恙,他若这时理她,反倒给了王飞雁欺负她的由头。 下了马,谢泠屿径直往内院去。明知这时辰她已睡了,他还是在皎梨院前立了许久,走前将一个包裹轻轻放在门前。 次日。 崔寄梦照例去给外祖母请安。 昨夜酣畅地哭完一场后,松快了很多,心情很快拨云见日。 只是那个梦…… 崔寄梦狠狠掐了自己一把。 怎会梦到大表兄把自己拉入被窝里安慰,是因为从小没有父兄撑腰,生出了缺憾,所以在梦里才会说要做他妹妹? 可梦里大表兄说得对,谁家妹妹长大了会和兄长只穿着寝衣,躺在一个被窝里,还任由他拥抱亲吻? 那是夫妻之间才会做的。 她能感觉得到,梦里谢泠舟强烈地渴望着,想俯下身亲吻身下女子,双唇相触时,全身每一寸都在兴奋,在战l栗,伴随着愉悦,一波一波荡漾开来。 但这是她做的梦,想来其实是她希望大表兄亲吻她,安抚她。 纵然崔寄梦对情l爱懵懂,也隐约能知道,这种渴望并不清白。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她虽对谢泠舟有好感,但那是对兄长般的信赖和畏惧,以及因他帮过她而生的亲切感。 至多还有欣赏美人的心思。 和梦中很不一样。 一个人可能不了解自己,但梦是不会骗人的,崔寄梦越想越怀疑自己—— 会不会,她其实是个好l色之徒?见着好看的男子便想入非非? 甚至不在乎自己是他未来弟妹。 这让崔寄梦充满羞耻感,所幸今日两位表兄都还没来请安,她松了口气。 大舅母云氏见她来了,笑道:“听说昨日阿梦在宴上奏了一曲广陵散,连长公主殿下和贵妃娘娘都赞不绝口呢。” 谢老夫人一听,笑得合不拢嘴,“哦?想不到梦丫头还深藏不露。” 谢迎鸢附和:“可不!长公主殿下可是头一回在宴席上赏晚辈东西呢,上一回还是给二哥舞剑那次呢!” 她是有意给兄长美言,今日一早,谢泠屿来找她,说明昨日的事,并给了好处让她在崔表妹跟前替他说好话。 谢老夫人笑得更高兴了,看了看王氏,觉得是时候把正事提一提,旁侧敲击道:“话说回来,阿屿也不小了。” 王氏听出婆母的试探,原先她担心崔寄梦上不得台面,将来恐会耽误儿子,但听了昨日宴上的事后,便对她改观了。 这孩子先前被赵昭儿衬得一无是处,也不急不躁,他们险些都被她骗了。夫君说得对,阿屿急躁,寄梦这孩子温和,凡事能沉住气,倒也互补。 如此想着,王氏索性敞开了说,“前几日我和二爷还说起此事呢,如今阿梦来了,两个孩子的事该提上日程了,只是阿屿不稳重,不知道阿梦看得上他不!” 刚说完,一白一蓝两道身影从门外走来,是谢泠舟和谢泠屿。 谢泠屿目光在崔寄梦脸上飞速掠过,转向母亲:“别人阿娘都觉得自个儿子天下无双,您倒好,您儿子无人问津!” 众人都笑了。 除了谢泠舟蹙着眉,但他一向如此,大伙儿也不觉有异。 两兄弟请过安后各自落座,谢老夫人重拾方才的话题,转向崔寄梦:“梦丫头,你呢,可喜欢阿屿?明年春你外祖父孝期就到了,若是你也对阿屿有意,这婚期,就尽早定下来吧。” 老夫人问得直接,崔寄梦一时愕住了,她本想看向谢泠屿,视线却不由自主偏了一些,和谢泠舟视线相触。 大表兄眸光幽邃,和那个梦里一样,似乎在期待她的回应。 可这是现实里,谢泠舟克己守礼,与她更是仅限于表兄妹之谊,并不会说“留下来,二弟不管你,我管你”这样的话。 更不会那样叼衔着她唇舌不放。 崔寄梦仓促地低下头,她竟然在他眼皮子底下回想那些暧昧的梦。 更何况还是当着二表兄的面。 谢老夫人见她只看了谢泠屿一眼,就再也不敢抬头,耳根子还发红,哪还不懂?顾及姑娘家面皮薄,又委婉问了一遍:“若阿梦觉得可以,外祖母便替你定下来?” 崔寄梦抬头,见到外祖母关切地看着自己,满心满意对她打算,又想起祖母来,这两位老人都是真心为好,又都是过来人,替她选择的定不会有错。 今日表姐和她解释了昨日的误会,二表兄并没有不管她,他昨夜还特地寻来一孤本琴谱,放在她门口。 更何况,昨日赴宴已让她对除谢氏子弟外的京陵世家子弟产生畏惧,若是不嫁二表兄,她该嫁谁? 至于那些梦,她日后多和二表兄接触,让他挤占她全部心绪,兴许就能把梦里大表兄的位置挤走了。 便点点头:“全凭祖母做主。” 一下解决了两位心肝的婚事,谢老夫人精神矍铄起来,蹙眉看向长孙,见谢泠舟垂着眸,眉眼岑寂。 莫非是弟弟定了亲,他心里失落? 老夫人大喜,借机敲打道:“团哥儿是长兄,阿屿婚事都定下来了,倒是你没个动静,也到了可以成婚的年纪,该着急了!” 谢泠舟的手握紧,又松开。 看着空落落的手心,他又变回无情无欲的模样:“孙儿方及冠,想先建功立业,再谈别的。” “哼,建功立业和娶妻生子不能一起办么?”谢老夫人沉下脸,“你祖父二十一岁的时候,你爹都呱呱坠地了!” 谢泠舟眸中平静,不为所动,“祖父是一代名相,孙儿远不能及。” 谢老夫人一时语塞,挥了挥手,“走吧走吧,去!去建你的功去吧!” 众人三三两两散去。 谢泠屿陪同崔寄梦散心,到湖边时,他停了下来,“表妹,昨日没有护好你,是我无能,你受委屈了。” 崔寄梦恬然浅笑,她那时虽心凉了一会,但也知道不是他的过错,不能迁怒于他。“表姐和我解释过缘由了,况且,那不过一个游戏罢了,表兄不必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谢泠屿却说:“表妹是我的未婚妻子,我当然有责任护着你。” “未婚妻子”这个称谓让他心跳加速,顾不上礼节,将崔寄梦揽住怀里,不敢靠得太紧,虚虚搂着,“阿梦,你放心,我会给你一个家,不会再让你受委屈。” 给她一个家…… 这对一个孤女而言太有诱惑力了,崔寄梦本来想推开他,又收回了手。 怀里身子柔软纤弱,谢泠屿血气翻涌,忘了分寸,捧起她面颊…… 崔寄梦正愣神间,脸忽地被捧起,二表兄凝视她的目光跟化开的糖一样,热情,毫不掩饰,她被看得无所适从,想推开,但谢泠屿却收紧了手臂。 习武之人臂膀分外有力,仅用一只手圈着她,就能把人牢牢锁在怀里。 二表兄直勾勾盯着她的唇, 昨夜梦里刚和大表兄经历过,崔寄梦马上猜到他想做什么。 她慌了神,发现自己在二表兄怀中想起和大表兄亲吻的梦,更大的慌乱袭来,本来不愿在婚前过多亲近,但想着要多和谢泠舟亲近,覆盖掉那些梦,便没有推开。 少年慢慢低下头…… 忽然间,越过他的肩头,崔寄梦看到假山石后,一片月白袍角出现。 四目相对。 15. 咬伤 谢泠舟定定凝着她。 隔着二弟的肩头,他和他的未婚妻子遥遥相望,似乎有根细细丝线牵引着,一时二人都忘了挪开目光。 不约而同地,想起昨夜梦境。 起初他像哄妹妹一样把她抱在怀里,凝着她双眼,哄着“乖孩子,别哭了”。 本是无比温馨的一个梦,可随后…… 他们在锦被之下紧密相拥,纤弱少女被高挑健壮的青年擎住脑袋,一双手臂柔弱无骨,搭在他后颈。 舌尖勾缠的力度渐增,纤柔玉手越发无力,罗帐内呼吸交错,断断续续。 此刻看着大表兄,崔寄梦仿佛回到了梦里,后脑勺被大掌扣压住,狠狠夺去彼此呼吸,快要窒息的感觉无比真实。 那是一种夹带着羞耻感的放纵。 她是二表兄的未婚妻子,不该梦见和未来夫兄拥吻。可如今她被二表兄搂在怀里,羞耻感却比昨夜梦里更甚。 好像她当着大表兄的面,背叛了他。 崔寄梦没来由的慌乱。 她推了推谢泠屿,可他臂膀结实有力,根本无法撼动,少年双眼略显迷离,带着痴迷正朝她低下头…… 越来越近,鼻尖即将相贴。 崔寄梦恍若未觉,懵然与谢泠舟对望着,随即清楚地看到大表兄皱了皱眉,淡漠眼神里闪过一丝微讽。 她骤然清醒过来,那是梦,现实中他们毫无瓜葛,他不是梦里那个会安慰着她,会轻柔吻去她眼泪的青年。 现实中的大表兄克己复礼,怎会和她裹入同一床被子里,还含着她唇舌不放。 莫大的羞臊冲击着她,在谢泠屿的唇快要触到她时,崔寄梦忽地像个鸵鸟一般,把脸埋入少年肩头。 谢泠屿并不知道兄长就在自己身后一丈远的处,只当表妹在害羞,觉着她埋在他肩头怪可爱的,便伸手摸了摸她后脑。 “好表妹,怪我唐突了。” 崔寄梦当了好一会的缩头乌龟,再抬头时,谢泠舟早已离去。 因这一个小意外,她也没了心思和二表兄继续逛园子,匆匆回了皎梨院。 回到房中时,崔寄梦强撑的笑收了起来,方才在二表兄怀中时,除去因他是男子而生的那点局促,她的心平静得不对劲,为何会这样? 更怪的是,明明当初下水救她的人是二表兄,他喜欢熏沉水香。 可为何她却记得是檀香,比寻常檀香多了一股清冽的寒梅香气,就像…… 就像大表兄身上的那种。 但采月和二表兄都告诉过她此事,外祖母也曾提起过,称那日众人赶到湖边时,见二表兄浑身湿漉漉的。 她说服自己,只能是二表兄。 谢府马车上。 谢泠舟端坐着闭目养神,转动着那串佛珠,指尖越发用力。 聘猫当夜梦里,崔寄梦跪榻上问他,“为何当初明明是你救了我,却要让给二表兄?否则我现在就是你的了。” 与她初见那日,二弟也曾说过,“将来我若娶到表妹,兄长功不可没!” 倘若当初如实说,会不会崔寄梦现在就是他的未婚妻子了? 谢泠舟慢慢睁开眼,眸中显出些茫然, 但也只是一小会,很快理智压倒了一切,那双眼又恢复冷静。 他极少有缺憾,因为善于克制。 谢泠舟回府时已暮色四合,经过前院时,府里小厮正挂起灯笼,边忙活着边闲聊,无非是家长里短,老婆孩子。 “老赵,你媳妇搭理你了没?” 壮汉木讷道:“没,原先不让俺上榻,这会门儿都不让进。” 问话的年轻小厮笑道,“这都两月了,老赵你不行啊,瞧瞧咱二公子怎么哄人表姑娘的,学着点。” “咋个哄的?你咋知道?” 小厮嘿嘿一笑,“早上我路过假山,见二公子把表姑娘搂在怀里疼爱呢,又亲又抱的,那叫一个火热啊!” 老赵更愁了,“二公子生得俊嘛!俺媳妇成天嫌俺长得鞋拔子似的。” “男人可不是光好看就行,还得能干!学学二公子,她骂?你就堵住嘴啊!女人啊堵住嘴,人也就软了。” 一旁听得正乐呵的另一位小厮嬉皮笑脸凑过来,“你说哪个?” 那年轻小厮意味深长道:“你识字么?知不知道那品字怎个写?” 正嘚瑟着,却见其余二人忽然安静下来,闷头做事,小厮一转身,瞧见大公子正负身立在身后,眼神跟冰刃似的。 小厮顿时脊背发凉。 谢泠舟冷冷扫过那两油嘴滑舌的小厮,寒声道:“若嫌舌头多余,大可去了。” 两位小厮吓得直哆嗦,扑跪在地颤声讨饶,“大少爷饶命,大少爷饶命……” 谢泠舟阴沉着脸回到佛堂,胸中一阵怪异,阻塞、憋闷,令他无所适从。 不巧的是,谢泠屿来了。 他是为替祖母传话而来,“方才我去前院,祖母说了,哪有长兄亲事未定,弟弟先成了婚的,她老人家威胁我,若是想早日把表妹娶进门,就得劝你快些议亲。” 谢泠舟定定看着他嘴角,那儿赫然有一个小小的破口,今日请安时还没有。 他幽幽问:“嘴角怎么弄的?” 谢泠屿没想到兄长竟然会关心自己,愣住了,他看了那么多话本,自然知道这种情形容易被误会,讪笑着摸了摸唇角。 “兄长别想歪!不小心磕到罢了。” 谢泠舟唇角下压,“为兄近日公务疲倦,二弟若无要紧事先回吧。” 谢泠屿还惦记着祖母的威胁,哀求道:“兄长,你我兄弟情深,明年春我能不能把表妹娶回家中,可就全仰仗你了!” “你就这么急?”谢泠舟冷眼瞧他。 谢泠屿不加掩饰,“急,急得很!只恨不得明日就把表妹娶回去。” 这么可人的姑娘,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她被旁人截胡了。 而这副猴急的模样落在谢泠舟眼中则另有理解,二弟定是今日尝到了甜头,一发不可收拾,想更进一步,完完整整占有。 他不痛不痒,语气难得带了些散漫,“为兄暂且不愿成婚,二弟既与我兄弟情深,不如也等等。” 或者……干脆把她拱手让给我。 几句话让谢泠屿吃了个闷头亏,自知劝不动这位兄长,索性放弃,“别啊,兄长若真不愿,回头我在祖母跟前多替你遮掩。但弟弟我就不奉陪了,我只想快些娶到表妹,这些老规矩不管也罢!” 没一会,谢泠屿满面春风地离去。 周遭恢复宁静,谢泠舟端坐着闭目养神,佛堂内燃着檀香,神圣澹然。 但思绪始终无法平宁,停留在晨间她和二弟相拥的一幕,以及那俩小厮的话。 还有二弟唇角的破口。 青年姿态始终端雅平和,眉头却禁不住蹙起,用力捏着佛珠,指骨泛白,檀木珠子相撞发出的声音也愈发急促。 他无法压制内心诸多猜测。 她在二弟怀里,可也如梦里那般楚楚可怜?与他对视时为何竟似乎有些心虚? 二弟唇上的口子是她咬的? 那小厮口中的“品”字,是空穴来风,还是确有此事?他们吻得热火朝天。 比梦里他对她做的更过分? 长睫猛地掀起,谢泠舟垂眸看向手中的佛珠,默念着祖父当年的训诫。 “清虚静泰,少私寡欲。” “旷然无忧患,寂然无思虑。” …… 夜深了,皎梨院中静悄悄的,偶有凉风自窗隙悄然潜入卧房,将初夏燥热吹散,那股燥意就像野火,被风吹得失了形状,但很快卷土重来,下一瞬越烧越旺。 青纱帐内传来时轻时重的呼吸声,伴随着微不可闻的嘤咛。 崔寄梦独自一人平躺着,面颊泛红,夏夜燥热,额角渗出细细密密的薄汗,像蒸笼里的白玉粽。 秀眉紧紧蹙起,纤白葱指攥紧寝衣前襟,另一只手则往下遮捂。 耳边的声音起初很微弱,随即越来越清晰,似乎有一双温热大手在拉扯着她的意识,把她一点点扯入梦境。 睁开眼,周遭假山石林立,像拔步床的青纱帐,把他们围了起来。 背后是冷硬的假山石,身前是态度同样冷峻的大表兄,她扶着他的肩头,艰难站立着,随时要被风刮得跪倒。 崔寄梦额头无力地埋在谢泠舟肩上,就像白日里在大表兄怀中一样,大表兄也和二表兄一样,伸出宽大的手轻抚她的后脑勺,可忽然力道慢慢增大,大掌忽地扣紧,将她的脑袋从肩头掰开。 审讯般的目光直视她迷蒙双眼,她似乎很乏力,连眼皮都无力,迷蒙半阖着。 谢泠舟低头在她眼皮上的痣轻吻一下,像是给了一点点糖,安抚了她的不安。 而后他在她红唇上轻啄一下,一触即离,低声问她:“这里,二弟可吻过了?” 明明没有,梦里崔寄梦的意识却不受自己使唤,点了点头。 随即谢泠舟重重吻住了她,勾住她柔软舌尖,许久后才松开,空气中划过一缕银色蚕丝,消溶在风中。 他的声音变哑了些,“这儿呢?” 崔寄梦违心地点头。 薄唇贴在耳侧,男子紊乱的呼吸让她发痒,往回缩了缩,耳垂却被含住了,温温润润的,谢泠舟含糊问她,“……这呢?” 崔寄梦依旧给予肯定答复。 青年眼中骤然乌云密布,一片灰暗,有隐忍而强烈的情绪在云层间攒动。 他抬起头,垂目端凝,那适合抚琴的修长手指细细抚过,极度耐心地,在和她一寸一寸、一项一项地确认。 可每一次崔寄梦都万分笃定地点头,得不到想要的答复,谢泠舟眼眸深处越来越暗,神情依旧从容。 青年声音异常喑哑,带着些微慵懒。 指端捏住一颗佛珠,捻转着,他垂下眸看她神色,并未再像方才那般询问,而是淡淡威胁她,“说,没有。” 可崔寄梦丝毫不诚实,还是在点头。 谢泠舟重重扯了扯佛珠再松开,虎口掐住她下颚,腕上那串檀木佛珠滑落下来,恰好砸在她玲珑锁骨上,像神佛的惩罚。 他默然凝视了她许久。 旋即拇指指腹擦过她嘴唇,在和二弟唇角同样的位置,咬出一个小小破口。 崔寄梦失声痛呼,眼角绯红涌出泪来,唇角亦渗出腥甜血珠。 她含着泪,眼圈红红的,委屈地望着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要欺负她。 谢泠舟心口蓦地一阵软。 大手捧住她脸颊,鹅蛋脸很小,男子手掌能轻易包住大半张脸,粗糙拇指温柔地摩挲着这颗水煮蛋。 他含住那颗血珠,贴着她的唇,极轻极轻地呢喃,“别哭……别哭……” 下一瞬,崔寄梦骤然睁大了眼。 他动手的那刹,她正好惊醒,心跳迟迟无法平复,手还在下方遮捂着,崔寄梦赧然扯了扯衣裳下摆,尽可能往下拉些。 次日清晨。 崔寄梦对着妆奁发了许久的呆,下意识伸手触摸唇角,指端轻柔触感让她不禁咬住下唇,镜中少女面颊慢慢染上绯色,手指像被烫到了,猛地缩回。 好在没有创口。 那不过是梦,在现实中留不下痕迹。 因而尽管犹豫,她还是照例去外祖母那儿请了安,好在两位表兄都还没来。 谢老夫人见外孙女眼底乌青,面色亦有些苍白,想来是夏夜闷热未休息好,便让她不必陪着,先回去补个觉。 崔寄梦今日实在心神不宁,更怕面对两位表兄,便从善如流从院里出来。 刚出院子,谢泠舟迎面而来。 她迅速低下头假装没看到,但转念一想,做那样的梦是她心境不宁,现实中大表兄是正人君子,她若因为梦境疏远他,失了基本的礼节,便是她的不对。 于是强作自然地往前走,两人之间只有几步远时,她抬起头要行礼,却清楚地看到,大表兄的目光停留在她唇角。 不仅如此。 他的目光还倏地沉了下来。 16. 端倪 被大表兄这样盯着,崔寄梦忽然感到舌头发麻,唇瓣一阵锐痛。 像昨夜梦里一样。 起初只是半梦半醒梦到落水时的事,可随后她被拉入更深的梦境。 谢泠舟细细鉴赏着那件珍玩,长指剥开白玉瓶上包裹着的绸布,露出莹润白玉,指腹一寸寸摸索盘问,无一遗漏。 盘问过她之后,得不到想要的答案,惩罚似地在她嘴角咬出一个破口…… 崔寄梦垂下眼睑,再抬眼时见谢泠舟目不染尘,内心更愧疚了。 大表兄这样光风霁月的君子,她竟然在背地里频频梦见被他狎昵捉弄。 实在对不住他。 惭愧着、纠结着,谢泠舟已走到跟前,崔寄梦这才想起忘了行礼,礼数不能少。 她刚要屈膝时,对面先开了口。 “表妹安好。” 仍旧是那不带多少温情的声线,但崔寄梦的动作却滞住了,这可是大表兄第一次主动与她问候。 他越对她以礼相待,她越内疚。 愣了许久才想起来还礼,出于惧怕和不可言说的愧疚,这回她行礼时比见外祖母和舅舅们还要恭敬,姿态和语气皆带了一万分的尊敬:“表兄万福金安。” 谢泠舟再一颔首:“不必拘礼。” 这一个礼行完,二人之间一下就从只差三岁的同辈,变得至少差了三辈。 她太过诚挚真切,如晚辈对待长辈一般,谢泠舟心猜她定然很怕他。 可她连他做的那些绮梦都还一无所知,就如此畏惧他,倘若知道他曾在梦中用檀木戒尺惩戒她、把她卷入锦被下、勾衔住唇舌,甚至咬破红唇…… 她会不会吓得花容失色? 望着那懵懂无垢的眼眸,谢泠舟越发质疑自身心性,同样是落水不慎触碰到,且归根究底崔寄梦才是吃亏的一方,但她看向自己的目光依旧澄明。 反倒是他,屡次在梦中越礼亵渎。 再一回想昨夜。 起先梦到了在水下救她的情形,但梦很浅,意识尚且清醒,外头传来一声夜莺鸣啼,他被惊醒了,一片黑暗寂静里,竟觉莫名失落,遂再度闭上了眼。 自五岁起,谢泠舟便发现了一个奥秘,上一个梦醒来后,在未完全醒透时继续入睡,便有可能续到一个差不多的梦。 幼时谢蕴严苛、不近人情;长公主只顾着快意人生,压根忘了自己是个母亲。 二人彼此厌弃,和离后更是恨不能把关于对方的一切剥离掉,谢泠舟这个儿子作为他们之间最重要的联系,自然不受待见。 于是尚在幼年的谢泠舟学会了借由梦境弥补缺憾,到后来,他甚至还能在梦中分出一部分意识去控制梦境走向。 十岁后,意识到以梦境弥补缺憾非但无济于事,反会加大对现实的怨怼和不满,正好彼时他学会了借圣贤书和佛经克制情愫,便渐渐摒弃了这一习惯。 除去昨夜那次例外…… 谢泠舟斩断了思绪,不该因为邪念驱使就在梦中盘问她,更不该回想。 更何况梦的最后,她严词拒绝了他。 正是那句话让他惊醒。 到了正厅请完安,谢老夫人瞧见长孙眼底一片浅青,些微纳闷:“是西院风水不好么?怎的一个二个都蔫儿了,方才梦丫头也是一副没睡好、魂不守舍的样子。” 谢泠舟眼中波澜微动,方才崔寄梦见他远远走来时,分明是想低头躲开的。 倒显得好似她知道那些梦。 念头刚出,他果决掐断了,分明是自己心志不坚,表妹单纯得像个孩子,他不该这般冒犯地揣测。 “祖母在说谁魂不守舍啊!”谢泠屿清朗声音传入厅中,少年风风火火地从外头走入,意气风发,眸光澄亮。 谢老夫人看着他满面春风的模样,露出一个了然的笑,“说的就是你啊!来的路上撞见梦丫头了?” 往常没脸没皮的少年面露赧然,挠了挠后脑勺,“祖母怎知?” “哼,你脸上都写着呢!” 厅内几人跟着笑了,都瞧见了谢泠屿嘴上破口,年轻人难免血气方刚些,只要不越礼,他们都默契地假装不知。 谢老夫人正为孙儿高兴,但笑到一半,脸耷拉了下来,看着长孙,用拐杖敲了敲地面,“你弟弟比你小三岁,婚事都有着落了!你倒好,净日忙着公务,下了朝就往佛堂跑,信不信祖母回头把那佛堂拆了!”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开始装聋作哑。 谢泠舟恭谨道:“让祖母忧心是孙儿之过,但佛堂乃祖父心血,祖母三思。” “你这孩子!真是跟一块冰一样,又冷又滑头!”谢老夫人忍不住埋怨,“都怪你祖父和爹爹,尤其是你爹!说什么长子长孙就该克制禁欲,要我说,管它什么长子长孙,最紧要的还是开枝散叶,瞧瞧那王家,一大串孩子,糖葫芦似的,看着都热闹……” 谢泠屿见祖母如此心急,谢泠舟却软硬不吃,想起关于三殿下的传言,兄长常和三殿下一起探讨音律,莫非是被影响了? 谢老夫人和他想一块去了,众人散去后,老夫人叫住谢泠屿,放低了声音:“你兄长都及冠了,也没见他和哪家姑娘走得近,莫不是学坏了?” “不会的!”谢泠屿谨记昨晚对兄长立下的承诺,安抚祖母,“兴许兄长只是还未遇到喜欢的女子。” 但老夫人依旧放心不下,暗想着得伺机探探,若陷得不深,兴许还能挽救。 众人各有各的忧虑和盘算。 崔寄梦从前院回来后,心情更乱了。 方才和大表兄各分东西后,她刚松了一口气,却迎面碰上了二表兄。 在见到他时,昨夜的梦就变得分外讽刺,那个梦也发生在假山石林,是她和二表兄相拥却被大表兄撞见的地方。 可在梦里,谢泠舟狎弄着,还一句一句地问她,“这里二弟可碰过?” 这个梦亦是奇怪,她的神思都附在大表兄身上,全部触感汇在他指端。 雾蒙蒙的眼眸更是定定望着他,秀眉蹙起,盈盈泪眼中带着乞求。 他对那白玉瓶有着强烈的占有欲,细细查过瓶身每一寸后,甚至不顾身份,起了僭越的心思,要往下深入探查。 崔寄梦不愿继续配合,以手背为盾挡住长指的去路,气息不稳但很坚定。 “这是留给二表兄的,您不能碰。” 这个念头一出,梦被掐断了。 此刻崔寄梦充满负罪感,她只能宽慰自己,梦的最后她尚存理智,谨记自己和二表兄的关系,说明她还不算步入歧途。 崔寄梦刚压下内心万千思绪,谢迎鸢来了,与之同行的还有赵昭儿。 三人相约一起去城中胭脂铺子买胭脂,但经过湖边时出了些岔子,谢迎鸢的发簪不慎掉入湖中了,那发簪是她外祖母所赠。 已故亲人相赠之物落水,谢迎鸢急得快哭了,“早知道就不臭美了!” 好在夏日天热便于下水打捞,她们唤来仆从,很快就将簪子捞了上来,与之一同捞上的,还有一串檀香佛珠。 赵昭儿不由得轻呼出声,“这不是大表兄先前戴的那一串么?” 谢迎鸢讶道:“兄长手上戴的不一直都是那串么,表妹怎知他换过?” 赵昭儿被问住了,搪塞道:“可府里平时只有大表兄会戴佛珠。” “也是。”谢迎鸢接过佛珠仔细查看:“串绳还未被泡坏,想来是近期掉的。” 赵昭儿亦细细端凝着佛珠,抬起眼若有所思地看了崔寄梦一眼。 而崔寄梦此时正走神,并未察觉。 这处是她落水的地方,也是打捞到大表兄佛珠的地方,怎会这般巧? 联想起先前种种端倪,横在她胸前的白色衣袖、独特的檀香气息、以及每次见到大表兄她都会无端想起落水的事…… 崔寄梦不由得生出猜疑,或许不是她的错觉,而是—— 救她的人根本就是大表兄? 正好谢迎鸢又在调侃:“兄长那般细心稳重的人,竟也会掉东西!如此,我掉簪子也不算很粗心。” 表姐说的对,崔寄梦疑虑更深。 手串是戴在腕上的,不像簪子容易掉落,除非是用力挣扎。 她竭力回想着落水时的事,越来越多的端倪同这佛珠一道,浮出水面。 赵昭儿不以为意道:“这小道狭窄近水,稍有不慎掉落物件也不奇怪,先前阿娘游湖时还把手镯给掉水中了呢。” “这倒也是。”谢迎鸢点点头,催了催她俩,“都怪我方才闹得太欢耽搁了,这会时辰不早,咱们快走吧!” 崔寄梦忙跟上,余光看了一眼尚还浑浊的水面,此处路窄且陡,离水边近,的确容易掉东西,再说,就算其他人为了她的名节故意说是二表兄,可采月不会骗她。 是她多心了。 这一日几人尽兴而归。 回来路过杏林时,崔寄梦心不在焉,连对面来人了都未发觉,好在采月反应迅速,在她即将撞上对方时拉住了她。 “抱歉。”崔寄梦神情恍惚,头还未抬起,就先忙着致歉。 “无碍,小心些。” 熟悉的檀香先一步侵入脑海,而后才听到那个清冷平静的声音。 崔寄梦回过神来,下意识低眸看向大表兄的手腕,上面果真有一串佛珠,同今日打捞起来的一样。 谢泠舟顺着她的视线,想起的却是梦里她的佛珠,而非他手上的。 心间烦躁,却又伴随着一阵柔软,他声音低哑了些:“怎么了?” “没,没什么。”崔寄梦不敢直视大表兄眼睛,望向他胸前,看到那用金线绣着繁复纹样的领襟,熟悉感更强烈了。 她讷讷道:“今日表姐发簪落入水中,差人打捞时顺手将表兄的手串捞了起来,已经使人送您院里了。” “原是如此。”谢泠舟语气散淡,似乎对那串佛珠不甚在意。 可崔寄梦心中疑虑未解,一整日都静不下心,此刻见到大表兄实在按捺不住,假装无意试探着道:“就在小径边上,可巧,也是我当初落水的地方。” 谢泠舟羽睫一颤,深深凝了她一眼,须臾,语气平静不见任何异常。 “嗯,那处路滑。” 崔寄梦心头疑虑被他打消了,也是,大表兄一看便是不喜与旁人走得太近的那类人,二表兄也说过,他爱洁成癖,物件若被别人用过,事后都会嫌弃。 这样的人,若和她那样亲昵相触过,定会十分在意,不管是出于厌恶还是别的情绪,多少会有些异样的反应。 可谢泠舟表现得很淡然。 崔寄梦压下思绪要告辞,抬头时,却不经意窥见,谢泠舟喉结重重滚动了下。 她迅速错开眼,却撞上了他深思的目光,是她的错觉么? 大表兄凝眸若有所思看着她。 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崔寄梦记起梦中他眼神幽冷,指端却烫得吓人,倏然红了脸,好在现下是黄昏,霞光洒在身上,应当能遮盖住。 她深深埋下脸,福了福身,“叨扰表兄,我先回去了。” “好。”谢泠舟声音有些低,这回换他下意识地侧开身子,给崔寄梦让路。 从他身侧经过时,崔寄梦听得头顶大表兄低声嘱咐,“路上小心。” 温和的语气让他安抚她的那个梦闯入现实,一时感动混着羞愧。 她恭敬欠身,“多谢表兄。” 主仆二人远去后,谢泠舟望着那道纤瘦身影,抬手将腕上佛珠卸下,拇指和食指摩挲揉捏着其中一颗,眼底波澜渐起又迅速被压退,他重新戴好佛珠。 而后蛰身回到佛堂,正欲抄写经文以凝神静心,云鹰从外头慌慌张张走进来了,眼中有惊诧,亦有些欣喜。 谢泠舟执笔蘸了墨汁写下一行经文,才问他:“今日可查到什么有用的?” 云鹰瞥见桌上佛经,手不由发抖,“公子,方才我听到,表姑娘在严厉逼问她的丫鬟,凶得很!” 谢泠舟联想到一只张牙舞爪的白色小奶猫,嘴角极其克制地抿了抿,语调也略微上扬:“很凶?她怎么凶的。” 云鹰用说书般的调子道来:“话说表姑娘严厉逼问那丫鬟,那丫鬟起先再三否认,最终经不住严刑拷打,嘿,招了!” 谢泠舟无端感到不妙,眼皮一剪盯紧云鹰:“都招了什么?” “自然是落水那日的事!” 云鹰话音方落,便见到那誊抄经文的素笺上拖了长长一道墨痕。 力透纸背。 17. 松手 素笺上字迹端雅,但因那重重的一笔,先前所有克制周正都付诸东流。 谢泠舟深吸一口气,看向那凌乱的一笔,末端很细,还能看出笔端纤细毛发的形状,丝丝墨迹,藕断丝连。 他抽出那张写坏的纸,发觉底下纸张也渗了墨汁,无奈叹一口气,谢泠舟再度同云鹰确认:“表姑娘都知道了?” “都知道了。”云鹰猜不准公子是何态度,看着像苦恼、烦躁,又有点无奈,同时还有些……希冀? 谢泠舟轻轻吁气,无奈搁下笔:“她是如何盘问,那侍婢又是如何措辞的?” “一字不漏,仔细道来。” 云鹰添油加醋的本事有了用武之地,他绘声绘色地模仿崔寄梦主仆。 先凝眉伫立,姿态娴雅,当是崔寄梦,“采月姐姐,我问你一事,不得瞒我。” 再双手交叠放置腹部,弯下身,这回是那侍婢:“小姐请说。” 谢泠舟静静看着他来回翻腾,时而佯怒,时而惶恐,眉头锁得愈发紧。 听云鹰的复述,她什么都知道了。 “表公子救起小姐的时候,您衣衫尽湿,那层衣裙宛若无物,勾勒得您身段玲珑起伏,曲线毕露,而表公子的外衫亦是不翼而飞,真可谓是活色生香!” “好在表公子是正人君子,虽说怀里紧紧抱着您,您柔弱无骨的身子也依偎在表公子怀中,但他依旧坐怀不乱,为了您的名节,还拾金不昧,说是二公子所救并勒令在场仆妇不得声张。” …… 谢泠舟下颚绷得愈发冷厉,敲了敲桌案:“这其中,哪些是你添油加醋的?” 云鹰弓着背,“活色生香。” “还有么?” 云鹰头更低了:“坐怀不乱。” “继续。” “拾金不昧。” “继续。” 云鹰语塞,当年二公子在公子抄写佛经时念风月本子,他在一侧耳濡目染,学了很多旖旎的虎狼之词,方才用了不少,但他想不起来了,“没了,真没了。” 如此说来,也没差别,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她都知道了,事无巨细。 谢泠舟垂睫,将被墨染的纸慢慢揉成一团,“知道了,你下去吧。” 云鹰以为会有赏赐,出去时故意磨磨蹭蹭,总算如愿被叫回,兴冲冲跑回谢泠舟跟前,“公子有何吩咐。” “有东西要给你。” 少年一双眼顷刻间被点亮了,“哪里,这些都是属下应该的……” 话未说完,面前伸来那只修长白净的手,拿着一本佛经:“十遍。” * 回皎梨院的路上。 采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崔寄梦。 起初得知真相的那刻她唰一下红了脸,但很快镇定下来:“既如此,我就装作不知道,免得辜负大表兄良苦用心。” 采月悄悄松了口气,庆幸小姐当时晕着,看不到自己那般糜丽模样,她交待时也一笔带过,只说大公子顾及她名节,已嘱咐知情者封口,否则若如实说来,只怕日后小姐见着大公子都要绕道了。 然而在采月看不到的地方,崔寄梦一颗心扑通扑通,几乎要从口中跳出。 竟真的是大表兄…… 一想到在水下抓着她的人是他,当时她衣襟大乱,他应该什么都看到了…… 一想到大表兄那古井无波的眼神,她便感到如同不着寸缕地跪在寺庙里,受神佛注视,每一寸肌肤都倍感羞耻。 崔寄梦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一日她身心俱疲,晚间沐浴时,在浴池里多泡了会。 池中洒了花瓣,香气沁肤,温热的水细细呵护着她全身,每一寸都很舒坦,后来竟靠着池边睡着了。 采月在外候着,小姐说身子疲想多泡会,她不放心,不时探头瞧上一眼。 净室里水气氤氲,胜似仙境,浴池中花瓣飘浮,崔寄梦慵懒靠在池壁,一头乌发如瀑,用簪子松松挽成一个发髻,露出纤长脖颈,雪颈上粘着几缕湿发。 采月忍不住感慨,小姐像水中一只清荷,有种青涩而不自知的妩媚。 她收回目光,打算再让她泡会,刚转过身听见净室里传来一声轻吟,明知里头没有旁人,采月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出于担心,她悄悄过去查看。 原是崔寄梦泡得舒坦,靠在池边睡着了,雪白肌肤被温水泡得沁红,带着水珠,仿佛初夏时白里透红的荷瓣。 她伸手探了探水温,不留神看到一道被水面勾勒出的饱满弧线,匆忙收回目光:“小姐,泡久了着凉,该起了。” 但崔寄梦睡得正香,好像还梦见了什么,双目紧闭,秀眉无助紧蹙着,殷红的唇也微微张合,不知在说什么。 兴许是又做梦了,最近主子夜里梦多,经常在梦中惊醒,汗湿鬓发。 采月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崔寄梦肩头,少女长睫不住轻颤,娇声央求道:“松手,您别!别抓着我……” 继而猛地睁开眼,惊叫着醒来。 崔寄梦懵然看了看周遭,原是在浴池,不是在湖里,身后没有大表兄,前方岸上,更没有二表兄。 采月当她是为近期身上的变化害臊,笑着取来擦身布巾,“小姐又做梦啦?” 虽知采月不会知道她梦见了什么,但崔寄梦还是心虚地遮掩:“我梦见我掉水里了,被水鬼抓着不放。” 她没说谎,是在水里,也的确被抓着不放,只是抓着她的并非水鬼。 崔寄梦捂着身前从浴池中走出,玉足跨出水面时,足尖扬起一股水花,脚趾都透着浑然天成的娇媚。 采月记忆里的小姐还停留在十二三岁时,喜欢在沐浴时瞥口气,半张脸没入水面用鼻子吹泡泡,眨眼已是大姑娘了,她忍不住感慨:“咱们小姐可真是长大了呢。” 崔寄梦飞速低眸掠了一眼,难怪她近日总是觉得衣裳又小了,圈起手臂遮掩。 自打知道是大表兄救了她,她便为缘何梦见他找到了合情合理的解释。 只是得知真相后,她非但没有更轻松,心理负担反而更重。 尤其是方才,梦中她落了水,大表兄自身后稳住她,湖面上飘浮着藕荷色衣裙,还有鱼戏清荷的绸布。 她发觉他不留神手放错了,正出声提醒,可他手上力度更大了,就在此时,前面的岸边出现一双墨色短靴。 崔寄梦抬头一看,二表兄正立在岸边,冷冷看着他们,前所未有的惶恐,挟着莫大羞愧席卷了她。 她吓得惊呼一声,醒了。 于此同时,在沉水院。 谢泠舟书房里,角落里的红木座错金银螭纹夔身炉中有细微白烟杳杳升起,叫人安心的浅浅香气蔓延开来。 谢泠舟原本在批阅公文,但始终静不下心,索性以手支额闭目养神,竟睡过去了。 神思游荡,又回到了湖中,仍是救人那日的情形,只不过湖水是温热的,水面有花瓣飘浮,倒像是在浴池中,他从后托住那个往下沉的人,不留神失礼了。 她哀求着,说"别抓我",而后二弟出现在岸边,他醒了过来,环顾周遭,才想起自己在书房里。 这一休憩非但没下静心,反倒更为烦躁,谢泠舟无奈吁一口气。 她知道了又有何用,后来云鹰说了崔寄梦同她的侍婢说,不愿辜负他良苦关心,打算继续装作不知道。 看来只有他在为此事困扰,崔寄梦心思纯澈,不会想那些有的没的。 只是他不明白,朝堂浸淫几年,他早已抛却了那些庸人自扰的负罪感。 为何梦里见到二弟会内疚? 谢泠舟心知肚明,他因梦困扰,并非是对二弟有愧,而是他和崔寄梦身份上存在禁忌,且她是个单纯的孩子。 他不舍得冒犯。 然而舍不得,不代表甘心。 深夜,万籁俱静,月移西窗,月色将窗外的花枝打落窗纸,留下影影绰绰的幽影,香闺内传出一声叹息。 崔寄梦躺在榻上,回想着在浴池中做的梦,脸再度热了起来。 直到眼皮子再也撑不住,她才入睡,昏昏沉沉间,有一股强烈的不甘萦绕胸中,她又回到在湖中的梦。 这回湖水冰凉,水面并没有漂浮的杏色裙衫和白袍,衣衫完好。 她靠在湖边石头上,背后顶着冷硬的石面,身前一片柔软,睁眼一瞧,她竟抱着个女子,崔寄梦还未来得及惊讶,女子回头,那张脸无比熟悉。 这是她自己! 更大的困意袭来,她无暇去思考这些,意识好像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牵着走,她的神识稍微飘高了一些,这才发觉原是大表兄抱着自己,弹琴的手在被杏色料子遮住。 崔寄梦有些不悦,但依然怯生生,不敢直视他,嗫嚅着:“别查了……我以后不让二表兄碰了,成么?” 因这句话,梦中不合常理的不甘霎时稍稍得到缓解,他在她侧脸落下一个赏赐般的吻,“真乖。” 风拂柳叶,发出沙沙声响,偶有几只麻雀停在枝头,崔寄梦只觉那些鸟儿似乎成了精,在树上交头接耳,讽刺着他们的荒诞,崔寄梦羞得低下头。 于青天白日之下,没有纱帐或者假山石的包围,周遭空落落的。 心虚羞愧的感觉被无限放大。 远处岸边的柳树后,忽然出现一个宝蓝色身影,正朝这处走来。 崔寄梦心一惊,猛地挣扎,像那日落水时一样,被身后人稳稳制住了。 “不成,二表兄来了……” “有何不妥?救你的人,是我。”谢泠舟收紧手心,在她耳际命令般陈述。 崔寄梦声音抖得像一条细线,随时要断掉,“可我,我是他未婚……” 未婚妻子还未说出口,谢泠舟指腹按住柔唇,冷声命令。 “让他看着。” 18. 亵渎 梦被从中斩断。 断在长指湮入瓶身那瞬间,手中白玉瓶猛烈抖动,梦应声而碎。 谢泠舟猛地睁眼,仅仅是抬起眼皮的动作,就需调动所有意志力,像强行将一个深深刺入心口的羽箭拔出。 拔出羽箭虽要忍受极大疼痛,但倘若放任不管就会走向末路。 他将佛珠拿在手心,披着外衫起身到院外去,头顶圆月高悬,清凌凌的月光撒满沉水院,侧目望去,院墙边上露出截紫藤花,是隔壁皎梨院伸过来的。 谢泠舟无声叹息。 梦中她剧烈挣扎,那样守礼的姑娘,并不会像这紫藤花一般越过墙头,她就该规规矩矩地在一方院落中安静盛放。 隔壁皎梨院。 崔寄梦睁开眼,绯红眼角有些湿漉漉的,她伸手抹了抹。 梦醒已有许久,但她迟迟无法从那种铺天盖地的羞愧中脱身,梦里二表兄就站在湖边,静静看着他们。 大表兄却不以为意。浸湿的杏色料子,贴覆在修长手掌上,勾勒出五指轮廓。 像被一只羽箭钉在树干上的大雁,崔寄梦无力后仰脖颈,疏忽间又飞来一只长箭,穿过羽毛,刺入娇嫩皮肉。 耳际至今还回荡着大表兄低声询问的那两句话,那两句问话何尝不是两支利箭,将她钉在耻辱柱上。 她翻了个身,用薄被将自己裹成一个蚕茧,不由回想当初聘猫时,她不留神把瘦将军名字写成“别叫”。 当时谢泠舟修长白净的手指在石桌上敲了敲,她暗自感慨,这双手真好看,十指拨弄琴弦时定然很赏心悦目。 身上热热的,崔寄梦又翻了个身。 大表兄如圭如璋,清傲出尘,连手指都透着不容亵渎的干净。 那手适合执笔弄墨、拨动琴弦、捧着圣贤书,唯独不适合搅弄糜艳红尘。 清晨。 看着镜子里眼圈乌青的少女,崔寄梦心情无比烦乱。 管事嬷嬷见她又没睡好,便道:“城西有位善治不寐之症的老大夫,但今日初一不出诊,后日让采月给您去抓服药吧。” 崔寄梦点了点头,眼中又有了神采,希望喝了药能好转。 浑浑噩噩过了一上午,下半晌,谢泠屿和谢迎鸢兄妹来了,称谢执猎到些肥美野味,邀她到二房用晚膳。 崔寄梦正为那些梦困扰,虽面对二表兄时会羞耻愧疚,但想着多和他相处兴许能少做点梦,便答应了。 一路上,谢泠屿兄妹有说有笑,她也渐渐抛却羞赧,展颜欢笑。 三人相互嬉闹着穿过园子,皆未曾留意到,藏书阁二楼窗边有位白衣青年,正遥遥望着亲如一家的三人。 她面对自己时拘谨胆怯,和二房兄妹两竟能笑得那般开怀。 * 谢府占地颇广,分为三处园子。 大房二房占据南北两园,东面是前院和主屋,中间则是花园和假山石林、石林周围有杏林,湖边和佛堂,再就是西院,包含皎梨院和沉水院,及几座小院。 因多数时候众人一般聚在前院或园子里,崔寄梦只来过二房几次。 刚踏入院门,就碰见舅舅谢执。 见到崔寄梦时,谢执先是一怔,默然看了她良久才哽道:“是阿梦啊……” 崔寄梦闻到一股轻微酒气,猜测是二舅舅饮了酒,把她认成阿娘了,他是这府里,除外祖母外最关心阿娘的。 她带着敬意行礼道:“舅舅万福。” 谢执欣慰地笑了笑,“好孩子,自家人不必拘礼。” 谢迎鸢开起了玩笑:“爹爹说得对,都是自家人!指不定明年就得改口了呢!” 谢泠屿调侃妹妹:“要嫁进来的,和要嫁出去的就是不一样啊!瞧瞧表妹对爹这般恭敬,学着点。” 他走到崔寄梦边上,瞥到二人鞋尖在一条线上时,才满意地停住了。 谢执看着儿子和外甥女并肩而立,笑道:“你小子打小脸皮厚,可阿梦和阿鸢都是小姑娘家,好歹收敛收敛。” 谢泠屿低眸瞥一眼崔寄梦,她微低着头,只能看到乌发上的蝴蝶珠花,但也足够让人心头一阵温软。 他收回视线,故作正经:“爹说的对,表妹是姑娘家,但阿鸢嘛,不好说。” 刚说完,脚面被狠狠踩了一脚,谢迎鸢眼中燃着怒火:“我的好兄长。” 谢执看着三个年轻人无忧无虑打闹,想起自己的年少时光,亦畅然大笑。 屋内王氏听到笑声,讶异地循声而来,见夫君和孩子们正在一处说说笑笑,已许久未见到他这般开怀。 这一切皆因崔寄梦到来,她能让家中其乐融融,便是再合适不过的儿媳人选。 王氏释然了,吩咐朱嬷嬷:“嬷嬷帮我取来那只和田玉镯子吧。” 朱嬷嬷迟疑着:“可那镯子是夫人您留给未来儿媳的……” 王氏笑道:“嬷嬷您糊涂了呀,梦丫头便是我未来的儿媳啊!” 朱嬷嬷不再作声,将眼底那丝不忿藏得更深了,返身去取镯子。 后来晚膳时,席间众人其乐融融,崔寄梦顿时有种不真实感。 爹爹还在时祖母不喜阿娘,一家人只表面和气,后来祖母和阿娘关系好转,爹爹和阿娘却先后离世,最后连祖母也走了。 她好似从未感受过这种温暖。 这一顿饭,她吃得很小心。 并非因为拘谨,而是不舍得让这和乐美满的氛围匆匆结束。 晚膳过后谢泠屿因衙署中临时有事匆匆出门,崔寄梦也该回去了。 走前,王氏拿出个玉镯子:“好孩子,这是阿屿外祖母留下的,说等他娶妻后给他妻子,现在舅母提前把它给你。” 崔寄梦心间一暖,因镯子意义非凡,她怕戴上不慎磕碰,妥帖收了起来。 见她没带丫鬟,王氏还特地派了那位朱嬷嬷护送她回皎梨院。 朱嬷嬷和和气气的,恭敬朝她福身:“奴婢护送表姑娘回去吧。” 崔寄梦滞了下,这声音她无法忘怀,正是先前在假山石嘲笑她的其中一位妇人,她略有犹豫,怕这嬷嬷心术不端。 但旋即想起当年祖母在时曾说过:“傻孩子,你别看家中众多仆从,各个把你捧上天,但他们不全是衷心护主的,有的只不过是因为你是主子才如此。” “所以,治家靠的从来不是底下人对主子的喜爱,而是身份上的服从。” 不过是位喜欢捧高踩低,搬弄是非的妇人,她若因噎废食,岂不辜负祖母教诲,便任由朱嬷嬷护送着往回走。 假山石一带昏暗,只有一盏灯笼照明,漆黑的夜随时要把人吞没,又是和对她有成见的朱嬷嬷同行,崔寄梦难免忐忑,以至于忘了留意脚下的路,黑暗中只觉脚边被什么绊住了,踉跄着扑跪在地。 朱嬷嬷急得忙扔了灯笼去扶她,这下好,没了灯笼,只能抹黑,粗心的妇人在地上摸索了许久才成功将她扶起。 妇人内疚地连连自责,因为没扶好主子惶恐不安,声音也带了哭腔,崔寄梦心一软,原谅了先前她背后嘲讽她的事。 回到皎梨院,打发走朱嬷嬷,换下衣裳,才发觉那镯子不见了,刚步入假山石林那会还在的,定是被绊倒时跌落的,她匆匆唤了采月摘星一道回去找。 假山石一带。 谢泠舟本来在读书,奈何静不下心,遂出来走一走,忽闻假山深处传来一个熟悉声音,带着哭腔。 和昨夜梦中狎昵戳按时听到的那一声很像,莫非是二弟和她…… 谢泠舟冷下脸,折身返回佛堂。 凌晨时中书省有急务,他忙到晌午才归家,听说昨夜表姑娘在假山附近弄掉了二夫人送的手镯,如今正苦找着。 果真是她和二弟。 他们在假山后做了什么?投入到连东西掉落了都未发觉。 谢泠舟狠狠攥紧手中佛珠。 正好云鹰从外头查探消息归来,一听到此消息,邀功似地凑到谢泠舟跟前。 “话说,属下方才刚回府,见二房那管事嬷嬷鬼鬼祟祟出门,去了当铺,公子!您说巧不巧,昨夜属下亲自见到她护送表姑娘回到皎梨院。” 谢泠舟眸光微动,坚冰软化。 看他良久不变态,云鹰再度询问:“表姑娘的事……您还管么?” 刚说完,主子抬眸冷冷敛他一眼,淡声吩咐:“你去当铺将镯子赎回。” 谢蕴嘱咐过他不可越俎代庖干涉二房,昨日又见到崔寄梦和二房兄妹两亲如一家,谢泠舟更不愿掺和此事。 赎回镯子交予她全当弥补。 为自己在梦里的冒犯和亵玩。 这厢崔寄梦找了整整一日却遍寻不见,急得快哭了,她知道王氏赠她镯子意义非凡,弄丢镯子实在忐忑。 她让院里人继续找,自个去了二房,不管镯子能否找回,都不能瞒着舅母。 至少先和二舅母赔个不是。 到了二房,谢执也在,见她神情郁郁,大步走上前:“怎的了,孩子?” 王氏也关切地迎了上来。 崔寄梦看着两位长辈,更是惭愧。 随后,她说了镯子不慎丢失的事,刚说完,王氏几乎失声大叫:“什么?丢了!” “别吓着孩子。”谢执止住妻子,安抚外甥女:“无妨,我们加派人手去找,府里规矩严,下人们便是拾到了也不敢私藏。” 王氏也只好收起不悦,唤来朱嬷嬷,“去,带着二房所有人去找。” 朱嬷嬷毫不担心,横竖有这位表姑娘担着,再不济可以说是下人捡到了,责备不到她这来,放心地去了。 至于王氏,看着满脸内疚的外甥女,又知丈夫护短,纵然不大高兴,也只能作罢,宽慰了几句打发她回去了。 崔寄梦走后,王氏瘫坐在椅子上,眼圈泛红,“那镯子可是外祖母传给阿娘的,阿娘又传给我,如今却……我……” “好了,我知你难过,孩子也不是故意的,先着人找吧。”谢执温言道,并伸出粗糙大掌拂去妻子眼角将将溢出的泪。 谢执一个武将,难得温言软语哄起人,王氏被安抚了,趁机把额头靠在谢执肩上,带了点嗔意:“我不管,镯子要丢了,你得再给我买一个。” 谢执手掌轻拍妻子后背,目光空寂无定处,“好,我给你买。” 镯子最终没找到。 但这一夜,谢执久违的温存安抚了王氏,她也不打算追究。 次日晌午。 王氏刚出门,在谢府前被侄女王飞雁的贴身小厮拦住,她顿感头疼。 她的确很喜欢那位直性子侄女,一直想让她和儿子结亲,只可惜儿子无意。 王氏为之遗憾,如今儿子婚事马上要定下来,更是无颜面对侄女。 但她担心的事并未发生,小厮捧着两个精巧华美的木盒,“姑奶奶,三小姐让我给您送东西来了。” 没想到侄女竟还惦记着她,王氏大为欣喜,“这孩子怎不自己来!我好久没见着她了,怪想她的。” 小厮为难道:“小姐不愿过来。” 王氏的笑僵了僵,暗骂儿子两句,“那改日我回去瞧瞧这孩子。” 小厮指着上方的檀木盒道:“小姐说了,让姑奶奶验验东西可有岔子。” 王氏不解地打开盒子,登时颜色大变,愕然看向小厮。 “这……这怎会在飞雁手里?!” 19. 冤枉 小厮被王氏吓了一跳。 战战兢兢回话:“小姐昨日在西市看到此物,认出是您的,便高价买回了,去出货的当铺一问,掌柜的说是有个丫鬟替她家小姐来当掉的。” “哪家小姐?!” 王氏怒火燃起,抬高了嗓门,“她算哪门子的小姐!” 她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接受这门亲事,谁料这丫头却转手把她赠的镯子当掉,还可怜兮兮地来认错! 本来与人有约,此刻也没了心情,气急败坏回了府,到府前,王氏停下来,命令随行侍婢:“今日的事不许说出去。” 回到院里,谢执正练剑,见她回来,诧道:“不是与大将军的夫人有约?” 武卫大将军都督中军,同时下辖中领军和中卫军,乃天子近臣,位比三公,谢泠屿便在其麾下。 日前,从不主动与京中贵妇结交的将军夫人突然邀王氏饮茶。 本是好事,可如今王氏哪还有这个心情:“不去了!气都气饱了。” 谢执习以为常,继续练剑。 见丈夫毫不在意,王氏算是明白了,他昨夜不是为了安慰她,而是为了哄好她,让她不去为难他的外甥女! 真是一个好兄长!好舅舅! 王氏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谢执肯定会劝她不了了之。 可她咽不下这口气! * 次日请安时。 除了谢泠舟,其余人都在。 谢老夫人见崔寄梦神情颓靡,还在为丢了镯子自责,唤来管家:“传话下去,谁找到镯子,赏二十两!” 崔寄梦更内疚了,“外祖母,镯子是我弄丢的,这赏金该由我来给的。” 谢老夫人笑了:“好孩子,你那点银子还是留着买脂粉首饰吧,论富,你可比不过外祖母呦!” 好孩子,王氏暗自冷哼,哪个好孩子会把长辈的心意拿去当了换钱还撒谎? 谢执趁机安慰外甥女,“实在找不着也无妨,你舅母通情达理,不会怪罪。” 去你的通情达理!王氏更窝火了,深吸一口气,竭力压抑着怒火。 过去她就常因暴躁易怒把原本有理的事变得没理,这回她得长记性。 王氏强忍不悦,和声问崔寄梦:“怎么掉的?梦丫头可还记得。” 崔寄梦以为她问这话是为便于寻找,一五一十将摔跤的事道来,“当时朱嬷嬷还扶了我一把,只是我摔懵了,快到皎梨院才发现镯子丢了。” 王氏已有猜忌在心,无论她说什么都认为是别有意图,反问她:“阿梦的意思是朱嬷嬷知道镯子在哪?” 崔寄梦没想到舅母会这般理解,忙笑着解释说自己并非此意。 但朱嬷嬷还是被王氏叫过来问话了,众人都当她是寻物心切,且由她去了。 朱嬷嬷知道夫人脾性,并不担心,“表姑娘是摔了一跤,但镯子……老奴真没注意到,怪老奴老眼昏花,路没看清,连镯子丢了也没留意……” 她频频向崔寄梦弯腰致歉,把所有过错揽到自己身上。 朱嬷嬷跟了王氏多年,她越自责,王氏越觉得是崔寄梦心思不正,想诬陷她的忠仆,心中不悦堆满了,也忘了先前下决心要稳住脾气的事,她冷哼一声。 把拿镯子从袖中拿了出来。 镯子拿出来,众人皆面露惊讶。 谢泠屿高兴地凑到镯子跟前,“镯子找着了!这下表妹不用自责了,话说阿娘从哪找到的?我连湖里都搜了也没个影。” 话说完,王氏的脸色已然绷不住了,儿子竟为了给这丫头找镯子下水!她彻底冷下脸来,没好气道:“在当铺找到!” 往日王氏待她亲如女儿,因而崔寄梦根本想不到舅母会冤枉她,只惊讶道:“是谁拾到当了去?” “下人私自当掉主家物品,是大罪。”谢老夫人拉下脸,沉声嘱咐管家:“去查查,究竟是谁!” 朱嬷嬷藏在袖里的手抖了抖。 她趁表姑娘不备偷走镯子,盘算着换些钱,还能报复大小姐—— 日后夫人问起手镯,表姑娘若拿不出来,自然会被夫人怀疑。 可她没想到镯子会这么快出现在王氏手中,虽说这次她很小心,找了位在别府做事的表亲出面,但也保不准会出岔子。 还是先下手为强,夫人已经怀疑了表姑娘,不如添一把火。 朱嬷嬷作恍悟状:“难怪昨日老奴看到有婢女拿对牌出了西门,往当铺去了!” 这话一出,除了王氏以外的人都以为是府里下人作恶,老夫人厉声吩咐:“找来门房,问问昨日都有谁出去了!” 门房来了,“昨日出府的除了大公子,二公子,寻常采办的那几位,还有朱嬷嬷,和皎梨院的采月姑娘。” 朱嬷嬷口中婢女是谁不言而明。 厅内陷入安静,崔寄梦率先回过味来,反问道:“可嬷嬷您为何会知道她是去了当铺,难不成您有意跟踪我的人?” 朱嬷嬷诚惶诚恐道:“表姑娘这话是何意?您觉得老奴有意栽赃您?” 不等崔寄梦回答,她先跪下朝王氏磕头,“夫人!老奴冤枉!老奴见那婢女鬼鬼祟祟才去跟上去的……” 她抹了把虚无的泪,“但老奴不知道那是表姑娘的人啊!更不知道表姑娘当的竟是夫人送的东西……表姑娘,您把长辈送的镯子死当,还污蔑老奴!这哪是大家闺秀能干出来的事啊!” “死当?”崔寄梦倏然抬眼,“舅母没说,嬷嬷如何得知是死当?” 朱嬷嬷意识到说漏嘴,但这问不住一个老油条,索性怒斥崔寄梦:“老奴不过随口一句,姑娘就咬着不放!不是心虚是什么?亏得老奴看在姑娘将来是二房主子的份上,对您像对夫人一般恭敬……罢了,有这样的主子,老奴就是饿死也不伺候了!” 说罢一甩手,从地上站起,捂着脸哭着要往门外走去。 将来二房的主子?王氏琢磨着这话。 这丫头还未嫁过来就已顶着张纯善面庞把人蒙得团团转,将来不得把她这婆母欺负得连骨头都不剩!王氏不悦地拦住朱嬷嬷,“嬷嬷别走,就算要走,也不是您!” 她转向崔寄梦,语气竭力平缓,以免被众人说成是欺负她柔弱,“当铺的掌柜也说了,来当镯子的是个大户人家的丫鬟,称是替主子来的。” 虽未直说,但也近乎点明了。 朱嬷嬷心中大喜,开始哭天抢地,为自己、为主子抱不平。 谢执不在意真相,只顾着外甥女名声,喝道:“让这搬弄是非的泼妇住口!” 他是武将,自带威压,这一声吓得朱嬷嬷停下哭喊,以手掩面忍泪吞声。 王氏看出来他有心偏袒崔寄梦,可都到了这种时候,竟还护着那孩子! 多年委屈悉数涌上,她含着泪,噌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谢执你够了!那年我把清芫给你做的平安符弄丢,你说那是亡妹留给你的唯一念想,整整俩月不理我,如今我母亲留下来的镯子丢了……你妹妹是亲人,我母亲就不是亲人?” 朱嬷嬷看主子吵起来了,忙上去搅浑水,“夫人,千错万错都是老奴的错!是老奴看错了,不关表姑娘的事!镯子说不定是被那侍婢瞒着表姑娘当掉的! 谢泠屿看了眼崔寄梦,她一动不动坐着,仿佛周遭一切与她无关,茫然的目光让他想起辞春宴那一日,不由心疼。 他站了出来,安抚母亲:“嬷嬷此言在理,表妹温柔孝顺,不是那种人,不如找那位婢女来盘问盘问?” 说完征询崔寄梦意见。 但崔寄梦没回答,脑中只不断回荡着二舅母方才同朱嬷嬷说的那句话,“就算要走,也不是您走。” 舅母的意思是?该走的人是她? 她怔然望着脚下,谢府宅子里的地砖都是从苏州运过来的,纹路典雅大气,铺得平平整整,缝隙都微不可见。 可她却想起了桂林郡崔家老宅,家中地面用的是青砖,年久失修,已变得凹凸不平。祖母严厉,而她偏偏愚笨又认死理,每当祖母觉得在对牛弹琴,都会无奈地拿手杖敲击地面,久而久之,地砖被敲出一个个凹陷的小坑。 当年,祖母就是敲着手杖,一遍遍教导她,“必要时,可弃卒保车。” 若按照祖母当年所教,眼下她无法自证清白,显然把自己摘出来更稳妥,必要时甚至可以找替罪羊。 但采月跟了她多年,一直忠心耿耿。 崔寄梦咬咬牙,从座上起身,声音低弱但很坚定:“冤枉我可以,但冤枉我的人,不行。采月跟了我十年,我信她,况且昨日派她出府的人是我,只是未去当铺。” 王氏冷声追问,“那是去作甚?” 崔寄梦低垂着眼皮,长睫颤了颤,“去抓药……我夜里多梦睡不好,听说城西有大夫善治此症,便谴采月去抓药。” 这话落在王氏耳中,除了替自己辩驳,还有博取同情的意思。 她平生最看不惯那些矫揉造作,用柔弱来博取怜惜的女子,不禁冷笑:“可这能说明你的人没去当铺、能抵赖掉你目无尊长还谎话连篇的事么?” “够了!”谢执咬牙低吼一声,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不那么大。 一直旁观着的谢蕴揉了揉额角,他本不愿越俎代庖,但他们再闹下去只怕会气得老太太犯病,遂冷静道:“寄梦这孩子秉性纯质,大抵不会说谎,何况也不一定是昨日出府那几人所为,这镯子至少值数百两银子,当铺向来只给现银,不妨先在府里搜搜看有无赃款,若不成,再想别的法子。” 他知道这个法子不能准确找到罪魁祸首,只是想让王氏暂时罢休,以免闹大了让孩子难堪,晚辈们敬重大伯,纷纷附和。 朱嬷嬷则窃喜,她把钱存进钱庄里了,银票缝在衣裳里,搜也搜不到。 就算皎梨院那里也没搜到,最后嫌疑最大的人,还是表姑娘。 但谢执不敢冒险,担心结果对外甥女不利,索性和王氏服软:“府里那么大,随处挖个坑黄金万两也能藏得好好的。芸娘,当初因为护身符责备你,是我鲁莽对不住你,横竖镯子找回来了,就算了吧。” 丈夫脾气执拗,在公爹跟前也没服过软,居然当众同她认错,即便知道这是为了袒护崔寄梦,王氏耳根子也软了。 可心里还是不平衡,放柔了声音:“我方才是一时心急,不是非要跟梦丫头过不去,只是不查的话,我心里会一直留个疙瘩,将来对婆媳关系也不利。” 谢泠屿自告奋勇要带人去搜:“我相信表妹!阿娘要觉得只有找一找才能打消疑虑,那便找找。” 他转过身,温声对崔寄梦道:“表妹放心,我定会还你一个清白。” 但崔寄梦只觉他异想天开,“倘若搜不到呢,二表兄会怀疑是我么?” 谢泠屿不假思索:“不会的,表妹冰清玉洁的人,一看就不贪财。” 崔寄梦竟觉哭笑不得,诚如二舅舅所言,府里多的是藏东西的地方,更何况,朱嬷嬷兴许早已把钱挪到别处。 她已经能猜到接下来的事。 真相查不出来,只不过在二舅舅劝说下,二舅母不会再计较。 但大家心里会埋下怀疑的种子。 然而她不能拦,阻拦意味着心虚。 可惜了,祖母那么用心地教她,希望她将来不靠他人怜惜,也能在谢氏立足。 可才刚来没几个月,一个朱嬷嬷,一个手镯,就让她无力招架。 崔寄梦缓缓坐回座椅上,无奈笑了笑:“那便辛苦二表兄了。” 谢泠屿笃定点头,心里其实没那般笃定,但母亲说得对,他不得不去搜,哪怕搜不到,只要他愿意,也能在过后找由头替崔寄梦开脱,再淡忘此事。 但若不搜,反倒会一直惦记着。 他狠下心往门外走去,刚要跨出门槛,险些撞上来人,踉跄着后退。 “兄长怎么回来了?” 谢泠舟余光落在那道杏色身影上:“事忙完了,回来给祖母请安。” 谢泠屿知道昨日兄长连夜被叫去衙署,想来忙了一宿,回来不忘给祖母请安,却碰上家中出乱子。 此事牵扯到了他的未婚妻子,谢泠屿觉得他也有责任,带着歉意道:“家中出了些小事,给兄长添乱了。” 但这话对崔寄梦来说不是袒护,而是在她心上扎了一刀。 二表兄把责任往身上揽,不就意味着他潜意识里也认为是她在添乱? 她低下头,扯出一抹苦笑。 只能极力宽慰自己,虽说镯子不是她当的,但也的确是她粗心导致的。 而谢泠舟听了堂弟的话,勾了勾唇角,笑得意味不明。 “此事与二弟何干?” 撑腰 此言一出,众人皆诧异。 都以为谢泠舟言外之意是认为崔寄梦有错,给府里添了乱。 崔寄梦脊背塌了下去。 因为梦里他的亲昵呵护,在见到大表兄的一刹,她竟有种被欺凌的孩子见到父母般的安定。 但那不过是梦,她扯了扯嘴角。 谢泠舟缓步进门,在崔寄梦跟前站定,不露声色看了她一眼,目光移向跪伏在地的朱嬷嬷。 他一垂下眸,眉眼间便有几分像佛堂中的佛像,平和、带着怜悯。 谢蕴蹙眉看着儿子,圣上曾夸赞这孩子是冷面菩萨,处事清正不阿。 可这是在家中,便是他表妹真做了错事,也不能这般不近人情。 正欲拦住,却见谢泠舟眼神倏然变冷:“即便表姑娘不姓谢,也是谢家的人,并非一个仆从能随意污蔑的。” 崔寄梦愕然抬头,和他匆匆对视后又迅速低下,手紧攥裙摆。 大表兄清冷端肃,这府里她最不敢奢求的便是他无条件的信任。 可如今种种端倪指向她,他却没有急于追查真相,而是先为她撑腰。 她想起那个梦里,他曾凝视着她,“二弟不管你,我管。” 意识到自己竟把梦境和现实混淆,崔寄梦羞愧地掐了掐手心,大表兄此举仅仅是出于亲人之间的袒护。 朱嬷嬷方才还暗喜,却没想到谢泠舟突然把矛头指向自己。 这位大公子一直待在云端,从不关心府里琐事和几个弟弟妹妹,为何会破天荒替一个刚来没几月的表姑娘说话? 她料定了他没有证据,眼珠一转,绝望地捂住脸,“大公子和表姑娘只隔着一道墙,自然熟络些,表姑娘又是您未来弟妹,您护着自己人天经地义,我不过一个下人,不敢求主子怜悯,只是老奴一把年纪,您为了私情,竟要诬陷老奴……” 一番话叫在场众人又愣住了,尤其几个晚辈更是连呼吸都放轻了。 这府里谁都有可能产生私情,唯独崔寄梦和谢泠舟,一个规矩守礼,一个清冷自持,绝无可能暗中媾l和。 谢泠屿觑一眼谢泠舟,兄长神色平静,但越如此越代表他不高兴。 他又看向表妹,她清誉受损,头垂的很低,耳垂烧红,手指都在微抖。 但崔寄梦并非因为气愤,而是内疚和负罪感。为那些亵渎大表兄的梦而内疚,尤其谢泠舟人还站在她跟前。 这实在羞耻。 她将头垂得越发低了。 余光看到那月白袖摆下,谢泠舟拇指正缓缓摩挲着食指。 修长白皙的长指,屈起又伸直。 梦里在湖中便是如此,对面站着二表兄,他无视二表兄的怒气和她的哀求,在身后冷声命令:“让他看着”。 衔含耳垂,勾动长指,呢喃着低声问她,“二弟来过这儿么?” “他这样时,你也这么喜欢?” “别再看他,看着我。” …… 崔寄梦睫毛猛颤,理了理裙摆,并紧双膝,越发无地自容。 大表兄若知晓了,可会厌恶她? 她吓得身子抖了抖,随即看到谢泠舟的手握成拳,攥得越来越紧,越来越用力,直到指关逐渐泛白…… 她不禁怀疑他有读心术,读到她梦中的画面,霎时脑海一片空白。 下一瞬,上方传来一声低低的笑。 这笑一如既往,听不出情绪。 崔寄梦下意识抬头,撞上谢泠舟寒凉甚至带着讥诮的目光,她当即明白了,大表兄这一声……是冷笑。 谢泠舟神色不明,转向朱嬷嬷,“府里规矩,污蔑他人,罚俸半年;以下犯上,罚俸三月;盗窃物品,杖十五。” 一堆罪状罗列下来,朱嬷嬷已是冷汗涔涔,方才只想着转移矛盾却引火烧身,此时后悔不迭,忙磕头认错:“大公子饶命,我是被冤枉了心里委屈,才说错话!求您看在老奴在府里干了三十多年的份上,绕了老奴这一回!” 王氏瞧见朱嬷嬷鬓边白发,心中酸涩,这妇人从她嫁过来后一直侍奉身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凭什么要因别人的过错受牵连?如此一想,对崔寄梦的不满卷土重来了。 她冷着脸扶起朱嬷嬷,“朱嬷嬷是我的人,我自会处置,但眼下最要紧的,是查清真相,还府里安宁。” “二婶说的对。”谢泠舟不紧不慢道,“但不必兴师动众去搜。” 王氏冷笑:“不搜,你有证据?” 谢泠舟淡道:“不错,侄儿是有。这妇人存银的钱庄,及当镯子的当铺,均是长公主殿下名下的。” 王氏只觉他是拿长公主压自己,讥笑着打断:“这算哪门子证据?” 谢执沉声插话:“钱庄存钱都会留有底契,记着存银者和存银数额,当铺也有账册,取来两笔账一对,两边银子数额对得上,不就知道是谁当掉的?” “正如二叔所言。”谢泠舟颔首,取出底契和当铺当日账目,递给王氏。 朱嬷嬷面色煞白,夭寿!她哪知道那家钱庄和当铺是长公主的? 王氏细细比对着,“这的确是朱嬷嬷昨日存的,但这底契上是六百两,而当铺账册上写着镯子当了六百八十两,” 朱嬷嬷才想起这茬子事,重新挺直腰杆:“老奴昨日是存了银,但那是老奴攒了大半辈子清清白白的血汗钱!” 谢泠舟声如寒冰:“镯子六百八十两,一两赏给替你当镯子的人,你取出七十九两,余下六百两悉数存在钱庄,对么?” 朱嬷嬷眼珠来回咕噜,“您非要把这账和老奴扯上干系,老奴没话说……” 王氏不知该信谁的,心中有股说不上来的失落,“两笔账虽大差不差,但赶巧的事太多了,没有确切证据,我……不能冤枉人。” “冤枉崔表妹就不算冤枉?”谢泠舟嘴角噙着笑,隐约夹带几分微讽:“况且,二婶您是不能冤枉,还是不愿冤枉?” 是想要确切的证据,还是一个把崔寄梦过错坐实的借口?后半句他终究没说出,这不该他管。 王氏被问住了,随之意识到,她私心里其实希望当镯子的人是崔寄梦。 并非要跟她过不去,而是想找个名正言顺的由头再议婚事。什么担心她是个花瓶,会让谢泠屿受人嘲笑,担心她不懂世家礼节……通通是借口! 是因为她欣赏王飞雁的直爽,希望有个那样的儿媳妇,尤其昨日,这孩子还为了她大费周章买下镯子。 王氏沉默时,谢泠舟手一抬,云鹰带着一少女走了进来。 看到来人时,朱嬷嬷瘫坐在地。 随后少女把朱嬷嬷雇她出面当镯子并故意说是替小姐前去的事和盘托出。 朱嬷嬷跳起来,扑向少女:“死丫头片子!亏我待你这么好!你出卖我!” 云鹰迅速按住她,三两下捆住了。 事已至此,真相已然大白。 崔寄梦顾不上庆幸,起身到朱嬷嬷跟前,“您偷走镯子,不单是为财吧?” 朱嬷嬷恨恨盯着她。 崔寄梦平静地与她对视,语气还是一贯的温和,“我刚来谢府,不曾与人结过梁子。嬷嬷您早先就与旁人在假山石后讥讽我是南蛮子破落户,如今又弄出今日的事,应当不是对我有怨念吧。但我实在不知,我阿娘在何处得罪过您?” 朱嬷嬷彻底冷下脸,“话说到这份上,老奴也就敞开了说。” 她瞪着眼,声音变得尖利无比,“你们主子怎么苟且,我管不着,但为何要连累我那在侯府卖命的相公!” “大小姐和世子爷要好时,常遣我相公送东西送信,忙前忙后,婚事黄了,世子爷就拿我相公撒气,不过是做错了件小事,何至于要把人活活打死!” 这触及了谢氏众人不愿提及的事,崔寄梦神色恍惚,而谢执则大步上前掐住朱嬷嬷脖颈:“你这毒妇满口胡言!信不信我撕烂你的嘴!” 朱嬷嬷愤恨地盯着他,“二爷护着妹妹,要杀要剐老奴没法子!但老奴早已赎出奴籍,您杀了我便得落罪!” “好!好你个刁妇,还威胁我!你看我敢不敢杀你!”谢执刚要动手,被谢蕴拦住了,“她既如此说,不如扭送官府,自有牢狱刑罚等着她。” 众人亦跟着劝说,谢执竭力平复怒意,唤来贴身小厮把朱嬷嬷押送官府 人被押走后,总算平静了下来。 谢老夫人捂着心口,许久才缓过来,心疼地抱住崔寄梦,“孩子,你受屈了……” 这话落在王氏耳中,无异于责备她治家不严,霎时脸红一阵白一阵,低头拉过崔寄梦道歉:“舅母被这恶妇耍得团团转,险些误会了,舅母跟你道声不是。” 崔寄梦耳根子软,最看不得旁人低声下气,“您送我镯子本是好意,若非我粗心大意,也不会给了她可乘之机。” 她没有一句抱怨,还主动给台阶下,王氏更觉过意不去。 虽对这门亲事有遗憾,但是她先为难崔寄梦,于心有愧,以至于为了弥补这份愧疚,要拿更多诚意去填。 王氏取出镯子:“好孩子,舅母我啊就是个急脾气,见风就是雨,阿屿他们还小时,没少因为闹误会被吊起来打,但舅母没有坏心思,我是认准了你这个儿媳的,这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 崔寄梦只笑笑,说她能理解,但觉得镯子贵重,再也不愿收下,未免王氏觉得她拿乔,只说:“先前听表姐说舅母绣工一绝,若有幸,我更愿意同您讨一个香囊。” 素来寡言的云氏难得附和:“阿梦慧眼识珠,你二舅母的绣活便是连京陵最负盛名的绣娘也不及一二呢。” 众人说笑开来,厅内气氛再度变得和乐融融。 崔寄梦深吸一口气,此次能脱身,全赖大表兄及时出面,她回过身正要致谢,却发现他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只能回头找机会道谢,否则有恩不谢,她会坐立难安。 谢氏二房。 王氏心力交瘁,瘫在贵妃榻上,习惯性地喊朱嬷嬷倒茶,随即想起她被押送官府了,唏嘘间,身侧递过来一杯水。 抬头望见谢执所有所思的眼神,王氏埋头接过茶盏,将心虚藏入茶杯后。 谢执心中明了,“为何你昨日拿到镯子却瞒着我,要当众让那孩子难堪?” 见避不开,王氏只得支支吾吾道:“我也是急火攻心,见自己一番心意被晚辈糟蹋了,气不过嘛。” 妻子脾气一向跟孩子似的,谢执最终只无奈叹息,“今日若非泠舟出面,即便事情不了了之,阿梦也会被怀疑。” 王氏顿感疑惑,“大哥儿从不关心弟弟妹妹们,怎么愿意帮梦丫头?” 谢执纠正她:“他是帮阿屿。” 王氏道也是,“早年间每次他被大哥罚跪佛堂,阿屿都会溜进去送吃的。” 谢执抿了口茶:“看人不能只看表面,泠舟虽冷淡,但内里重情;阿屿看似大大咧咧,实则最好面子;阿梦这孩子呢,别看乖顺温和,没什么脾气,但跟她阿娘一样,清高要强,若这次被冤枉了,便是大家不计较,她也过不去这个坎。” 话又拐回外甥女身上了,王氏失笑,要不是阿屿比阿梦大半岁,她甚至怀疑他生儿子就是为了给妹妹的女儿凑个夫君! 她和谢清芫不熟络,谢清芫清冷婉约,但过于周全,总像装出来的一样。 好在她嫁过来时,谢清芫已远嫁桂林郡两年多,否则一想到要和一个清冷才女的小姑子打交道,王氏就头疼。 想起当年那事,她不禁怀疑,谢执这个妹子真有他说的那么好?一个女子若真清高,怎会身负婚约却和他人暗合? 王氏搞不懂,复又叹了口气。 “有心事?”谢执打断她。 她讶异抬头,不敢相信丈夫居然主动关心她的情绪?霎时又爱屋及乌起来,为自己方才对小姑子的揣测质疑而惭愧。 随口找了个理由:“我就是懊悔,大将军夫人难得主动约人,京里多少贵妇人盼都盼不来,我竟给爽约了。” 谢执知道那位将军夫人豁达,非斤斤计较之人,但为了让妻子改改脑子被情绪支配的毛病,吓唬道:“陈夫人马上要回南边,下次可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果然,王氏一听肠子都悔青了,抓住谢执的手:“夫君,我又把事情搞砸了……” 谢执将手从王氏手里抽出,安抚地拍了拍她肩头,“无妨。” 王氏抬头,痴痴望向谢执棱角分明的下颚,他将近不惑之年,依旧俊朗逼人,当年她正是看中这副好皮囊,才不顾他心里有别人,也要嫁过来。 成婚多年,谢执虽不会哄人,但哪家夫婿能像他对妻子这般宽容?且谢氏家风清正,男眷不纳妾,两房人各自为政,没什么乱七八糟的纷争。 王氏越想,越觉得自己选了位好夫君,双臂紧紧环住谢执腰间。 谢执僵住了,手抬起又放下。 最终没推开妻子,望向外头盛放的广玉兰,纯白一片,清清冷冷的。 * 这厢众人散去后,谢泠屿奉父母之命,护送崔寄梦回皎梨院。 一路上崔寄梦虽在笑着,但谢泠屿能看得出她有些微失落。 想安慰又无从说起,毕竟事情是母亲和朱嬷嬷挑起的,他实在难以为颜,踢开她脚边的一块石子,“多亏兄长,不然我们就着了那老贼婆的道了!” 崔寄梦喃喃道,是啊。 谢泠屿忍不住嘀咕,“不过我是没想到,兄长这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数起银子来顺溜得很,别说,要是个女子,说不定比阿娘还会持家。” 崔寄梦亦觉大表兄沉稳,方才经他一衬,二舅母反倒像个胡闹的孩子。 可这会二表兄把他说得像个操碎了心的老妈子,她实在忍俊不禁。 谢泠屿见她高兴,再也不顾兄弟之谊,一心逗佳人展颜:“我时常疑心兄长平时光饮露水,才能如此不染尘埃。” 其实表妹在他心里,也是一样的人,不食人间烟火,品性高洁,因此他才会克制不住想证实她没有因贪财而撒谎。 想到这,谢泠屿又觉自己混蛋,那时竟未考虑过倘若查不出,她该如何立足?心里顿时揪得慌,拉住崔寄梦,“表妹。” “怎么了?”崔寄梦不解看他。 清澈眼眸让谢泠屿思绪卡顿须臾,“今日……虽是朱嬷嬷作乱,但我也有过错,我没有护好你。” “表兄已经很偏袒我了。”崔寄梦浅笑了下,想避开这个话题。 不可否认,便是最初种种证据指向她,外祖母、两位舅舅和二表兄也依然在想方设法袒护她。 但这种袒护,更像是包庇。 包庇的前提是,她有错。 故崔寄梦更渴望得到无条件的信任,而不是无条件的包庇。 因为被信任时她和别人地位是对等的,但被包庇时,她会不自觉低入尘埃。 她又陷入了沉默,这沉默让谢泠屿颇不自在,语气极尽温和:“表妹莫难过,那老贼婆已被缉拿官府,有她受的了!往后,我会护着你的。” 崔寄梦苦笑着摇头,祖母说得对,她不能总指望着他人怜悯庇护。 她敛下思绪,侧首望向佛堂方向,“我方才是在想,大表兄帮了我还被朱嬷嬷玷污名声,如此大恩,不知该如何报答。” 谢泠屿也犯了难,“兄长这人看着无欲无求,也不知想要什么。” 无欲无求…… 崔寄梦登时想到那些梦。 刚好经过湖边,她蓦然记起梦里他们在水中,面对着岸上的二表兄。 谢泠舟狎昵勾弄着长指,在身后低声哄着她:“乖,给我。” 霎时,她只觉挪不开腿脚。 恨不能把两只绣花鞋连同双膝,并得一丝间隙也不留。 执念 檀香在香炉中袅袅轻舞。 谢泠舟以手支颐,阖目养神。 那日他让云鹰去赎回镯子,却被当铺掌柜告知镯子已被一家珍玩铺子收走了,辗转找到珍玩铺子,竟又被卖了出去。 云鹰垂头丧气回来复命,“东家说是位姑娘家,出高价买了去,要不属下去打探打探是哪家姑娘?” 谢泠舟正欲颔首,但桌上经文点醒了他,不该过多留意她的事。 况且不过一个镯子,二房当不会介意,“不必,暂且这样吧。” 近日事务繁多,他无暇多想。昨夜刚忙完,听云鹰说见有人在谢府前将手镯交给二夫人,二夫人气得满脸通红。 谢泠舟深知这位婶母易怒,常被情绪支配,但这是二房的事,与他何干? 他狠心漠然置之,继续埋首案牍,入了夜再度想起此事,尚未来得及纠结,又被中书省的人急急叫走,一忙就到了黎明。 本已倦极,欲直接回佛堂休息,路过杏林时,步子顿了顿。 上次辞春宴她被人嘲弄,分明难过却强忍着走到这处杏林才敢哭出来,当夜梦中,他对她许诺,“二弟不管你,我管。” 最终谢泠舟还是叫来云飞,让他拿着自己手书,去长公主府送个信。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他想。 忆起方才二弟把责任揽到身上同他致歉的事,谢泠舟不由哂笑,这个堂弟性子率真,但想法过于简单。 随之,他又想起那仆妇的话…… 护着自己人、私情,这些暧昧又背l德的字眼在舌尖无声辗转。 像一朵艳丽罂粟。 谢泠舟手抵在唇边,修长食指轻轻摩挲下唇,眸中一抹暗色稍纵即逝。 这时云飞进来了,“公子,老爷唤您过去。还有,晨时属下去长公主府时,殿下说很想念公子,让您得空去看看她。” 谢泠舟揉了揉眉心,面上没什么特别的情绪,“知道了。” 但云飞知道他这会心情一定不怎么好,每次老爷传公子过去,不是议事便是挑剔,而长公主殿下叫公子,则是因为日子无聊,想起还有个儿子可逗一逗。 谢泠舟的确心情不佳,但不全是因为父母要见他,而是今日事端了结后,他们重归于好那一幕。 来到大房,谢蕴和云氏正教谢迎雪习字,一家三口都很安静,不说话只是相互微笑,但已足够温馨。 谢泠舟像在朝中面见上首那般客气行礼问候,“父亲找我有何吩咐。” 谢蕴不顾妻女在场,直接道:“你一贯不管家里事,今日却肯出面帮你表妹澄清,这很好,只不过。” 不必猜,谢泠舟也知道谢蕴接下来要说什么,他说话习惯了先肯定,再说“但是”,“不过”,在旁人看来是委婉,但谢泠舟却认为,无论前一句如何夸赞,一旦后面带上“但是”,先前的夸赞就变了味,成了对下文否定的铺垫。 果不其然,谢蕴又道:“你虽有证据,但越俎代庖终究不妥,况且身为晚辈,纵使你二婶无理,当面顶撞有失敬重。” 谢泠舟并非不懂这些道理,照他往日行事风格,至多拿了证据交由二弟,尔后置身事外,但这次他莫名有个执念。 总觉得这个人,得由他亲自庇护。 但如今在谢蕴跟前,过往那些训诫愈见清晰,他忽觉那执念荒诞至极。 云氏见父子俩陷入沉默,出言缓和:“泠舟也是出于好意,那仆妇过于奸诈,若不是他,阿梦怕是有口难辩。” 提起外甥女,谢蕴面色和缓些许,想起那仆妇的话,旋即皱眉:“阿梦是阿屿未婚妻子,自有阿屿护着,且听母亲意思,明年孝期后便要办喜事,往后那就是他弟妹,两处院子又只一墙之隔,更得避嫌。” 自十岁起,谢泠舟已不再会因为谢蕴的苛责有过多情绪起伏,唯独此刻,他感到烦躁,但他惯会用表面的恭敬以求清静,“父亲教训得是。” 他不愿多待,谢蕴亦不愿多留,挥挥手,“无事了,你自便吧。” 出了大房,云飞上前请示,“公子今日可还要去长公主府?属下好提前备车。” 谢泠舟才想起还有个母亲等着。父亲苛刻,生母散漫,往日出于孝道他还会客套虚礼,但今日,这二人他一个也不想见。 “不了,回佛堂。”稍顿,又改了主意:“备车,去别院。” 这一日,崔寄梦心力交瘁。 然而夜里躺在榻上却迟迟无法入眠,越想越觉得后怕。 那位朱嬷嬷心思着实深沉,面上热情周到,若不是早先亲耳听到她在搬弄是非,只怕她也会跟二舅母一样,以为那是个心地善良的妇人。 幸好有大表兄。 她突然发觉,这府里,因婚约之故对她最热情的人是二表兄,对她最疏远、交集最少的人,是大表兄。 但细数来,帮她最多的也是大表兄。 落水时救了她,为顾全她名节说是二表兄所救,后来她腹痛难忍,他又抱起她回了院子,还有此次一声不吭帮她取证据。 再算上梦里对他的冒犯,这般一想,她亏欠大表兄良多。 崔寄梦怀着内疚和感激入睡。 她感激的人再度入梦,崔寄梦像小孩对待最信赖的长辈那样,缩到谢泠舟怀里,娇声呢喃:“他们都不信我,好在有您。” 谢泠舟揉了揉她发顶,低声问:“那你拿什么报答我呢?” 她说:“我送您一把琴,可好?” 谢泠舟低眸,许久才哑声道:“好。” 随即绸布被玉白长指挑开,琴弦拨动,越来越急,越来越快,弹琴人呼吸渐沉,而琴始终只能发出含糊弦音,断断续续。 下一瞬,谢泠舟忽然松开了手,梦境被从中扰断。 醒来后,崔寄梦说服自己,她只把大表兄当成一位可靠的兄长,没有别的。 后来朱嬷嬷最终被官府定了罪,此番波澜平息,谢府众人对崔寄梦补偿式关照,日子四平八稳过着。 大概是抓的药起了效,一连半月,崔寄梦都再未梦见谢泠舟。 * 这日黄昏夕照。 谢泠舟正在衙署里埋头案牍。 云飞守在外头,望向巷子拐角处,那后方有条街通向赵国公府,赵国公夫人常会遣昭儿小姐来给公子送吃食。 这半月谢泠舟一直歇在别院,偶尔夜宿衙署,赵昭儿没少来送吃食,只可惜谢泠舟无心,那些心意都进了云飞腹中。 忽而拐角处出现马蹄声,云飞站直身子,收敛神色。然而来人却是谢府小厮,他再度靠回树上。 小厮匆匆下马:“快告诉大公子!老夫人病了!让大公子回府一趟!” 云飞倏地直起身往衙署里跑。 通传后,谢泠舟才记起今日是已故崔姑母的生辰,对谢老夫人而言是个难熬的日子,祖母大概是郁结在心才身子不适,他搁下公务,马不停蹄赶回谢府。 府里一片平静,完全不像往日老夫人生病时的情状,但祖母从未骗过他,谢泠舟还是去了前院。 主屋里。 谢老夫人和崔寄梦正有说有笑。 早先崔寄梦听外祖母院里小厮去沉水院找谢泠舟,称老夫人身子不适,出于担心,便熬了参汤带来前院。 谢老夫人见她来探望,欣慰之余笑得有些心虚,老小孩般眨眨眼,“好孩子,外祖母这是放诱饵,钓团哥儿呢!” 崔寄梦只当外祖母是想念大表兄了,并未多想,和老人家聊了会天。 谢老夫人看着外孙女和女儿肖似的面庞,心中难受得慌,提起那日的事:“你二舅母脾气直,但心思简单,说白了就是小孩心性,梦丫头多担待着些。” 崔寄梦温顺颔首,“孙女知道。” 上次王氏气急时说的那些话的确令她心凉,可那之后她能看出舅母是实打实的内疚,拼命在弥补她,后来又发觉这位舅母是个容易被情绪支配的人,也就慢慢释怀。 才聊了会,谢老夫人就显出疲态,崔寄梦告辞要离去,却被叫住,“梦丫头平日要无事,替祖母抄些经文罢?” 她正愁日子无聊,自然乐意。 谢老夫人喊来贴身嬷嬷,“带这孩子去茶室取我前些日子找来的经书。” 崔寄梦去后,老夫人半卧在躺椅内,手揉着额角,嘱咐嬷嬷,“这参汤是梦丫头心意,别浪费了,就用它吧。” 老嬷嬷端着参汤下去了,很快又重新端了出来,不一会,谢泠舟来了。 一进门,见祖母神情萎靡,谢泠舟温言劝说:“祖母身子不适,该卧床休息。” 谢老夫人上下打量长孙,“祖母没病,但也快病了。” 谢泠舟悄然舒气,想说没事他便先回去了,却被拦住了,“坐,祖母有话问你。” 谢泠舟只得坐下任凭拷问。 “听你院里的人说,你这几天都歇在外头?”谢老夫人打量着孙儿,越看越怀疑。 谢泠舟只道:“孙儿公务缠身。” “什么公务要在外头歇息?”谢老太太的声音霎时严厉起来,拿手杖敲着地面。 谢泠舟无奈,祖母火急火燎派人把他叫回来,原是以为他在外头养了人。 然而他想养的人,并不在外头。 谢泠舟垂眸,老太太脚下那块汉白玉地砖因常被敲击,已凹下去一小块,与周遭平整的地砖一对比,十分碍眼。 他忍不住想出言提醒,又不愿冒犯长辈,错开目光,“祖母放心,孙儿只不过想去别院透透气,并无旁的,更会谨记家训,洁身自好。” 谢老夫人更气了,“你就是太洁身自好了,祖母才不放心!” 说着压低了声,“团哥儿,祖母问你一句话,你得如实回答。” 谢泠舟:“祖母请问。” 谢老夫人:“你……可是不喜欢女子?” 谢泠舟滞了滞,正声道:“孙儿只是暂时没有心仪的女子,并非不喜欢女子。” 谢老夫人一颗心落了下来。 而谢泠舟却蓦地感到心头被什么戳了一下,软软的,伴随着细微的酸涩。 他望着手中杯盏里清凌凌似一汪清泉的茶水,禁不住走神。 祖孙二人各有心事,良久,谢老夫人直起身子,凑近了些低声问他。 “那团哥儿你,你觉得你表妹如何?” 话才刚问完,谢泠舟手中杯盏猛地一抖,茶水洒泼出来。 22 一更 弄疼你了? 月白外袍沾上枯黄的水渍。 颜色像夏末枯萎的树叶, 又像是久旱的枯叶因逢雨而焕发微弱生机。 谢泠舟默然拿出帕子,擦拭身上茶水,眼底冰霜融化, 只余一滩柔软春水。 “表妹很好。” 谢老夫人方才还蔫儿着, 这会来了精神,“虽说两位表姑娘都嫁入府里,传出去确实容易让人笑话咱家,不过……” 谢泠舟这才想起他有两位表妹, 面上重新结了霜,蹙眉打断了祖母,“赵家表妹很好, 但孙儿对她只有兄妹之谊。” 老夫人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了, 其实孙儿才及冠,婚事倒也不必心急, 只是诸多迹象让老人家放不下心。 长孙自小就极不喜被人触碰,尤其是女子, 沉水院里有数位美婢, 他却只让那几个护卫近身,近日还听说,他与那有龙阳之好的病美人三皇子过往甚密。 谢老夫人握紧手杖, 思量一番最终下定决心,给谢泠舟递过那碗参汤, “你公务繁忙, 但也要留意自个儿的身子, 今日梦丫头给祖母炖了参汤,我喝不下又不愿辜负那孩子心意,团哥儿替祖母喝了吧。” 谢老夫人幼时吃过苦, 因而即便如今衣食无忧,吃穿用度依然勤俭朴素。 谢泠舟本想推拒,看了看那碗参汤,最终端起放在嘴边。 看着孙儿将参汤喝得一滴不剩,谢老夫人先暗暗松一口气,复又叹一口气,唤谢泠舟,“你去后院茶室取来祖母抄好的经文,拿回佛堂里供上。” 谢泠舟一听祖母这是要放人了,并未多想便往后院去了。 老夫人口中的后院是主屋后的一座小园子,园中深处有个茶室,本是谢老太爷的书房,老太爷过世后被改成茶室。 谢泠舟推开茶室的门,里头烛火明亮,还燃着熏香,不是老夫人常用的那种,他以为只是祖母换了一种香,并未多想。 提步要往里间走,刚掀开珠帘,看到前方的人,手停在了半空。 有位杏衫女子正在茶座立前,纤细身影背对着他,姿态端方但略显拘谨。 谢泠舟步子顿住了。 毫无缘由地,在见到那道背影时,他觉得口干舌燥,像有根羽毛在脖子上轻挠,喉咙忍不住滚动了一下。 听到珠帘响动,女子转过身来。烛光下,谢泠舟看到一张娇艳如花的面庞,看清正脸的刹那,那股细微的躁动如被一盆凉水从头浇到尾,倏地平息下来。 女子正在研墨,见到他时面颊飞过一抹薄红,慌忙转过来福了福身,“婢子见过大公子,老夫人说佛经还有几句没抄完,让您替她抄完再拿回佛堂。” 她姿态娴雅优美,举手投足间都透着妩媚,可谢泠舟神色却更冷淡了,目不斜视走到茶桌前,接过笔,并不打算坐下,站着抄写余下的经文。 正是夏夜,茶室里门窗紧闭,谢泠舟才刚进来没多久,便觉得异常闷热,额角甚至后背都开始沁出薄汗来。 他吩咐在旁立着的那位侍婢:“不必在此候着,把窗打开,然后退下吧。” 婢女面露难色,“公子,老夫人嘱咐过了,里头熏着香,不能开窗。” 谢泠舟头也不抬:“熏的何种香?” “这……婢子不知。”婢女支支吾吾,面颊也跟着红了。 谢泠舟这才发觉不大对劲。 方才这股燥热并非来自室内,而是……来自他自己体内。 他皱起眉,下颚不觉紧绷,目光投向角落里的香炉,再移到侍婢绯红面颊上。 侍婢见他出了汗,眼角逐渐现出一抹红,眉头亦是隐忍地锁紧。想起嬷嬷教她的那些,“这时候先别急,先寻个由头接触接触,擦汗捶背揉肩都行,再熬他一会。” 她心跳如鼓,一个黄花大闺女,去勾l引陌生男子,怎能不紧张? 但嬷嬷说了,这事成与不成都会赏赐她,若是成了,将来便是大公子房里人,除了大公子,往后谁也不必服侍。 况且这位大公子还生得这般俊朗,气度清雅出尘,跟天上神仙般。 侍婢悄悄打量着谢泠舟,目光从青年高挑玉立的身形,移到白皙修长的手指,再移到白袍之下的宽肩窄腰…… 早前老嬷嬷让她看了些册子,一想象到那劲腰薄肌蓄力的模样,忍不住脸热。 虽说大公子周身散发的清冷气息叫她踟蹰,但青年额上慢慢滑落的汗滴,像泡在春水里渐融的冰,把谪仙也拉入红尘。 于是她鼓起勇气上前,手攥着衣袖要给谢泠舟擦汗,“大公子,您出汗了,让婢子给您擦汗吧。” 袖摆刚要触到谢泠舟,手腕隔着衣袖被一只修长的手制住了,侍婢抬眼看到那双冰冷眸子,一时乱了神,呆呆看着他。 惊慌失措的目光叫谢泠舟眼前蓦地闪过另一双眼,那双清澈懵懂的眼。 他看着侍婢的眸色逐渐变深。 侍婢想起嬷嬷的嘱咐,“若公子直勾勾盯着你看,眼神像是要吃人一般,这种时候就是想了,不要怕,依偎过去。” 想到这,又不由想到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她呼吸变得急促,屋内熏香更让人觉得由内而外的燥热,发出的声音也软的跟要融化一样,“公子……”这一声几乎像被碾碎的桃花,娇软妩媚,滴出汁水来。 可谢泠舟的眸子却在听到这软软的一声后恢复清明。 他认错人了,这不是她。 而后脑海里有一个声音在不断追问,哪个她?他希望是哪个她? 为何偏偏会认错成她? 一想到那个她,谢泠舟察觉到身上更不对劲了,有什么地方在慢慢绷紧。 侍婢顾不上去体察谢泠舟细微的眼神变化,因为此刻他握着她腕部的手在用力收紧,力度凶狠得像要把她骨头攥碎,“大公子,您捏疼婢子了……” 她害怕了,不由想退缩,低头却瞥见白袍下突兀的褶皱。 原是想了。 遂大胆地靠近一步,刚一动弹,手上一痛,身子更是猛一踉跄,侍婢猝不及防被甩在了地上,惊叫出声。 谢泠舟全身从里到内都是滚烫的,似有岩浆在体内沸腾,叫嚣。 可眼神却是一片冰冷。 他总算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了,熏香是其次,那碗参汤才是最要命的,方才不止一次看错人,想来这汤里加了致幻的药物。 谢泠舟冷冷看一眼跪坐在地楚楚可怜的美婢,如同看一樽木雕。因知道她是奉祖母之命,不欲为难,更紧要的是要在药力没有完全起效时,离开这里。 他疾步走到门前,却发觉门不知何时被从外头锁住了。谢泠舟眼底风雨越发汹涌,忍着下l身不适,抬腿用力去踹房门,但奈何房门被锁得死紧,跟一堵墙似的。 无奈,他只能走回内间。 那侍婢被他吓到了,正惊恐地看着他,见他步伐变得沉重,眼底越来越暗,一面希望他是克制不住了决定回心转意,一面又害怕他真的要来,这模样实在太可怕…… 可谢泠舟没有看她一眼,径直拿起角落里的椅子,用力往同样被封得密不透风的窗上猛砸。 他中了药,体内气血汹涌沸腾,力气更是比平时大了不少,窗户一下被砸开了,他忍着难受从窗口跳了出去。 茶室外候着的嬷嬷见状,惊得大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方才听到茶室里传来婢女娇声呼痛,还有一番大动静,她以为成事了,正放下心来打算回禀老太太,谁知刚走出几步就看到大公子破窗而出。 老夫人为了将长孙从歧路上拉回,不仅汤里下了药,屋里也点了那种熏香,还有一个身姿婀娜的美婢候着…… 这都能忍!难怪老夫人会这般焦急。 嬷嬷正担忧时,见大公子艰难地扶着墙沿,呼吸沉重,隔得老远都能感觉到他在苦苦挣扎,可他声音却出奇的冷。 “劳烦嬷嬷转告祖母,孙儿并无龙阳之好,祖母不必忧心,但往后若再有这种事,就别怪孙儿……” 耳边响起那日谢蕴提起的那个称呼。 未来弟妹…… 谢泠舟脑中一阵眩晕,用力闭上眼,驱赶掉梦里水下迷乱的画面及温腻触感,再度睁开眼时,幽暗眼底似乎有烈焰要融化坚冰,冰冷的声音里透着疯狂: “别怪孙儿……做出枉顾礼法之事!” 他说完便从园子侧门出去了。 从主屋到西边的沉水院,需横跨大半个谢府,这一路无比煎熬,谢泠舟双手紧握成拳,被衣袍遮住的手臂上青筋暴起。 正是要下雨的时候,天儿比平时闷热,空气仿佛凝滞了,经过园子里时,不远处的湖边传来蛙声一片,无时无刻不提醒着神志不清的谢泠舟,他曾在那水下见过、触摸过何等壮阔的波澜。 此刻大概只有那片雪能让他冷静。 走到假山石林附近时,一向步履沉稳的人,亦开始踉踉跄跄。 偏生那个他在假山石林里一寸寸探查白玉瓶的梦伺机探出来作乱。 身上某处开始痛了,谢泠舟不得不将手臂撑在假山石壁上休息片刻。 可一闭眼,其余梦里见过的雪峰幽谷在眼前晃,他克制不住去想,若梦里没有醒来,再往里探,闯进深处。 会怎样? 十指忽然用力紧扣住粗砺的假山石壁,尖l锐的疼痛从指l尖钻入手臂,再钻入脑海,谢泠舟清醒了些许。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忍耐着往回走。 刚走出几步,一个纤细婀娜的身影匆匆忙忙从小径那头跑来。 撞入谢泠舟怀里。 稳稳地。 满满当当的。 来人正是崔寄梦。 她从外祖母那儿出来后,碰到谢迎雪在找猫,便前去帮忙,捉住小猫时天色暗了下来,崔寄梦打着灯笼独自回去。 不成想听到些奇怪动静,她首先想到的是鬼,吓得六神无主,慌慌张张往回跑打算绕道,慌不择路时没看到前方有人。 等她发现时,已刹不住脚了。 额头撞上对方坚硬的锁骨,崔寄梦痛得冒出泪花,鼻尖传来的檀香气息让她意识到,自己撞到的……似乎是大表兄? 可她记得大表兄还在祖母院里啊,以为是自己鼻子不灵光了,神神叨叨举高灯笼,照见谢泠舟那双桃花眼。 眼神不似平时那般冷淡,眼角发红,正盯着她,目光沉沉,像旋涡要把她吸进去。 崔寄梦以为他是生气了,正要道歉,就被一把扯入怀里。 他拉她的时候用了很大力气,拥住她时也是,力度大得她的骨头都发出微响。 那一刹万籁俱静。 崔寄梦拿着灯笼,愣愣站在原地。 她不知道为何大表兄会这样对她,想起那些梦,霎时心乱如麻,甚至没有余力去留意他身上的反常。 意识到这样于礼不合,她挣扎着动了动,却不留神撞到什么。 还把谢泠舟撞痛了,他从喉头发出一声重重的闷哼,让她无端腿软。 那一声……听起来很难受。 崔寄梦急忙说“抱歉”,可是谢泠舟并未回应她,只是拥住她的双臂更用力地收紧。 不断收紧,要把她揉入心口。 崔寄梦感觉自己快被压扁了,胸口也闷得喘不过气,对方身上的热度传到身前和背后,让她有一瞬失神。 可理智告诉她这样不对,挣扎着扭动了下,低声道:“表兄……这于礼不合。” 这句话宛如紧箍咒,谢泠舟身子凝滞,理智回笼,他竭力忍耐着,把她从怀中推出,“抱歉……是我认错人,唐突了。” 嘴上如此说着,双手却从崔寄梦背后移到肩膀上,紧紧按住她肩膀,似乎是要阻止她靠近,又似乎是舍不得放她离开。 崔寄梦没听清他的话,因为她又听到了暗处那些奇怪声响,浑身汗毛直立。 那一声悠长痛吟带着哭腔,听起来哀戚无力的,很是难受,像戏里的女鬼。 正恐惧时,谢泠舟的手骤然掐紧她削瘦肩膀,崔寄梦似乎感觉他眼中有火星子迸裂,那眼神炽热无比,又暗得可怕,叫她脑袋也一阵发懵。 他低声问她:“弄疼你了?” 嗓音喑哑,听起来像是被火灼过。 这句话一问出来,谢泠舟则想起那些话本,不仅如此,他禁不住去回忆,一弟念的那个话本,后面写的是什么? 崔寄梦比他先一步反应过来,意识到他应该是听错了,“不、不是我。” 她连连摆手,害怕地指了指假山后方,声音细若蚊呐:“是……是那边。” 谢泠舟亦听到了不远处的动静,因为一弟恶作剧的缘故,他虽不近女色,却也被迫懂得了很多东西,那些动静就像火星子,洒落在他心里好不容易熄灭的干柴上。 见崔寄梦恐惧的模样,谢泠舟知道她大概是不懂,忍着难受唤醒理智,手掌捂住了她的耳朵,话音低哑隐忍。 “你还小,别听。” 崔寄梦听话地点了点头,因为害怕,更因为不敢面对谢泠舟,她选择低下头去看手边的灯笼,好从光亮中获得勇气。 但她一低头,谢泠舟却后悔了,不该只捂住她耳朵,还需遮住她的眼。 “别乱看……” 可崔寄梦耳朵被他紧紧捂住了,听不清他说的什么,她想起方才撞到的似乎就是那儿,出于关切多看了两眼。 梦里他没这样过,她自然看不懂。 只是隐约觉得大表兄不大对劲,不止这一处奇怪,他手掌和呼吸也烫得厉害。 宽大的手掌覆盖在耳上,几乎能把她半张脸遮住,脸上像覆着两块热毛巾。 崔寄梦想起那些暧昧的梦。 周遭空气都凝固了,只有后方不绝于耳的哭吟,袭击着谢泠舟一个人。 崔寄梦听不见,只觉他放在她耳际的手逐渐拢紧,她清楚地看到他喉结滚动,发出一声明显的吞咽声。 像饿极了的野兽进食前的征兆。 崔寄梦一慌手里灯笼掉在地上,霎时熄灭了,突然的黑暗让她恐惧地惊呼出声,声音一出,从不远处跑出来赤条条的两人,拿着衣服慌慌张张走了。 此时她才知道,那不是鬼,是一对野鸳鸯。难怪表兄要捂住她耳朵。 她羞得无地自容,只想逃走,可大表兄却不肯松开她,双手捧住她面颊,把她的脸抬起来,迫使她在黑暗中与他对视。 月色照映下,谢泠舟深邃眼眸在暗夜里闪着恶狼似的光,他甚至还伸出拇指揉捏着她的下唇,按住了唇角,手掌以拇指为支点向下一转,移到了她脖颈上。 颈上的热度让崔寄梦一阵战栗,她缩起脖子,无助地仰头看他,大表兄拇指摩挲她嘴唇的动作让她想起那些梦。 谢泠舟也想起来了。 梦里她唇色殷红如樱桃,仿佛只要往下一按,就能揉碎溢出果浆。 脑海里有个被药控制的声音支使着他。 咬一口便知滋味美妙。 但这是一颗有毒的果子,倘若真的咬下去,那个一弟看着他们相拥的乱梦便会成真。兄弟之情、礼义廉耻、多年的自我约束,皆会毁于一旦。 还会玷污一双干净懵懂的眼眸。 谢泠舟不愿。 可一想到这双清澈懵懂的眸子会因他而蒙上红尘的颜色,变得迷离、艳丽,心里那团火又在叫嚣。 是猎物自己闯入怀里的,不能怪他。 不要放她走。 按住她,就在这里。 崔寄梦正为那些梦羞愧,忽然感到脸上一阵松快,大表兄松开了她,哑声说:“抱歉,我喝多了认错人,唐突表妹。” 这回崔寄梦听清了。她顾不上去思考为何谢泠舟说喝多了,身上却无酒气。 心里没来由一阵空,她不知是为何。大表兄说认错人了,他是把自己认成了喜欢的女子,因而才会拥住她? 她忍不住去猜,他心里的女子是谁? 他说喝多了,是为情所困么? 不能再想了,这些本不该她去好奇,崔寄梦收回思绪,见谢泠舟正痛苦地靠着假山石,当是很难受,“表兄,您还好么?” 谢泠舟一手撑着假山石,声音里似乎有些不耐烦:“无碍,你先回去吧。” 崔寄梦记得一表兄说过,大表兄不喜欢与人接触,他应该是为抱错人而不高兴,正好她也觉得难堪,道一声“告辞”后拾起掉落的灯笼要往回走。 然而没了灯笼照明,她有些怕。 虽知道大表兄会嫌自己烦,但恐惧让她变得厚脸皮,又不愿被嘲笑,找了个“伪善”的借口:“我扶表兄您回去吧。” 刚走到他身侧,崔寄梦便被一把拉住,压按在假山石上。 谢泠舟双臂撑在她两侧,手指紧扣石上,齿关压抑地紧咬。 崔寄梦觉得他想赶走她,又像是想留住她,隐约还闻到微弱的血腥味儿,正无措着,谢泠舟却侧身闪开。 他侧对着她,身姿笔挺,声音低沉但很平静:“天色黑,我送表妹回去。” 两人保持着一前一后的距离,崔寄梦在前头,总觉得背后有一道灼热的视线,不敢回头也不敢说话,低着头走得飞快。 这一路她走得艰难,谢泠舟亦是承受着身心双重的折磨,每走一步都很磨人。 好不容易走到皎梨院和沉水院附近,一人都松了一口气。 崔寄梦低着头,转过身道谢:“今日多谢表兄相送,我先走了。” “嗯。”谢泠舟应得平静,袖摆下的手却握得很用力,额角忍耐得青筋凸显。 崔寄梦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心里就像有什么被强行拔了出来,很空。 有个声音在不满地叫嚣,同他越发薄弱的意志力在争吵。 “为何要放她走?” 她还小,什么都不懂。 “她看到了,不如……” 教会她。 不可,她是一弟的未婚妻子。 “只要你想,也可以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