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我人设编得够快》 1. 第 1 章 景元三年,七月盛夏。 本该是艳阳高照的时节,京都城内却无端飘起了一场大雪。 这场雪纷纷扬扬,连绵不绝数日,也不见停歇。 ———— “王爷,”探子半跪在地,脸色苍白,“属下无能,您吩咐属下查的事,未能找到有用的线索。” 天边月凉如水。 景元殿内紧急调来了火盆,此时悉数燃起,篝火剥剥作响,略显燥热的温度却丝毫暖不了探子冰冷的手。 颜王伫立在敞开的窗边,银色的大氅下端泞黑一片。若是借着火光细看,能从中辨出几分锈色。 他的长剑已经被主人随手卸下,此时斜靠在墙边。 未凝固的血混着雪水,顺着冷硬的剑刃一道淌下,在精美华贵的喀什地毯上洇出一片浓郁不详的血色。 “王……”久久未等到回复,探子剩余的话被无法自控的恐惧淹回嗓子眼。 他勉力抿了下唇,几度强迫自己张口,试图发出声音,却始终只能徒劳地张着微颤的唇,喉管像被无形的弦系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或许,今日便该是他的末路。 探子的心中闪过几线清明的释然,最终闭上嘴,无声地垂下头颅。 他没指望谁会出声帮他。 这诺大的景元殿,本是帝王寝宫,如今摄政王持剑入殿,殿内却无一人敢出声呵斥。 所有宫人都在殿中跪得规规矩矩,额头紧紧贴着冰冷的地面。顶礼膜拜的不是当今圣上,而是此时窗边站着的这位阴晴莫测,喜怒难辨的颜王。 这便是顾朝如今的摄政王。 便是掌控着天下人生死的活阎王。 而现在,这位“活阎王”正矗立在窗台前,黑沉的眸子越过窗槛,凝视着满庭的雪色。许久后,才微微动了下手指,抬起手臂。 窗台边搁置着一把烛芯剪,颜王修长的手指从剪柄拂过,随后执起,修了修近旁的烛灯。 剪刀开阖,发出“咔”地一声轻响,震得殿下跪着的探子也忍不住跟着烛火一起颤了下眼皮。 “但你回来了。”颜王的声音很沉,听不出喜怒。 他抬手随意护了下烛火,挡住窗外倾泻而入的风,微微侧脸,沉沉的目光压向面色白得活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探子:“总该是有拿得出手的消息。” 他顿了顿:“还是,找到了比自己更合适的替罪羊?” “属下不敢糊弄王爷!”探子叩头在地,“只是据实以告——有关夏日飞雪,天降异象,属下确实没能查出究竟为何。只在民间听到一些居心叵测的传言,说这天降异象是因为——因为摄政王霍乱朝纲,把持皇权,惹怒了老天爷,这才在七月盛夏降下大雪,连绵数日不绝。为今之计,只有……” 只有杀颜王,清君侧,方能天下大安。 剩下的话,探子不敢说了。 他咬了咬牙关,强迫自己扛住惧意,微微抬头,想窥探一下摄政王的神色,好知晓今晚自己究竟还能不能活着走出景元宫,却见颜王的目光不知何时又回到了窗台,停留在御花园中那抹雪色上,微微蹙眉。 不知是否是错觉,探子总觉得自己说的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论,似乎并未让颜王动怒,反倒是庭院中的薄雪,更让颜王心情不佳些。 殿内再次陷入让人窒息的寂静。 探子跪在地上,身体有些摇摇欲坠。 也不知过了多久,颜王才终于再次开口,只是这次冲着殿内跪着的宫人:“里面那位呢?” “……”被轻拿轻放了的探子终于放松了脊背。 大宫女声音发颤:“回……回王爷的话,已经喂了毒酒,早就没了动静。” 她强压下心中仓皇,深知眼前这位才是真正把持朝纲,能决定她生死的人。后殿里的那位,虽说是皇帝,但颜王说不放权,他也仍旧拿不到权柄,年满二十仍旧被颜王以充满嘲弄之意的“小皇帝”相称。 大宫女不知自己还能不能活过今晚,倒不如拼上一拼,讨好讨好颜王,万一能博一条生路呢:“陛——那小皇帝本想反抗,被我和曹公公两人摁着,一道灌下毒酒,亲眼看着断气。保管死得透透的——” “鬼……鬼啊!!” 曹公公熟悉的声音打断了大宫女邀功的话。 伴随着这道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喧哗声猛然从寝宫后殿炸开: “诈尸了!” “陛下,你怎么——” “菩萨保佑,陛下明鉴啊!奴婢从无犯上谋逆之心,您、您不要找奴婢,不要找奴婢复仇!” 尖叫声、惊惶的祈祷求饶声、混乱之下撞得桌椅器皿倒地声,一时间竟让原本死寂的景元殿变得有些别开生面的热闹。 颜王缓缓转身,目光望向后殿。 大宫女没胆子为了保下小皇帝,对他撒谎。那么…… 颜王在原地矗立片刻,伸手握住剑柄,举步走向后殿。 · 后殿内。 顾长雪面无表情的坐在龙床上,一条手臂搭着随意曲起的左腿,冷眼旁观面前的群魔乱舞。 这群人的祈祷已经发展到回望自己的过去,恨不能把自己三岁尿床也拖出来忏悔一番。 其中倒还有些“清醒人士”,连滚带爬摸向盛着毒酒的金壶,过程中不忘颤声厉斥:“慌什么!快把他摁住,别忘了颜……摄政王还在外殿,陛下不死,死的就是我们!” 一不做二不休,曹公公抓住金壶向龙床上“死而复生”的皇帝疾步而去,抬手便要再灌一次,手伸到一半,就被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的顾长雪牢牢攥住了手腕。 顾长雪并不把他这点挣扎的力量放在眼里,仍是那个随意的坐姿。 只是微微抬头,一双浅琥珀色的眸子转来,目光透着薄凉的讥诮,对视的一瞬间,曹公公只觉冷水浇头,仿佛心中所想的一切皆被悉数看透,令他如堕冰窟。 顾长雪的目光在太监憋红的脸上一扫而过,转向这人手中攥着的金酒壶,以不容抗拒的力量将金壶从曹公公手中一寸寸拽出。 “酒是好酒。”顾长雪把玩着手中金壶,“只是替朕斟酒的人,不甚合朕心意。” 他抬眼,在满殿宫人惶恐的注视中凉凉地笑了一下,以一种刻意的、能让殿外人听见的音量道:“倒不如宣顾颜进殿。” “陛……”曹公公已说不出完整的劝诫的话了。 他急得浑身冒汗,也只能听着景帝以一种大约是撕破了脸皮,所以毫无畏惧的嗤笑语调继续道:“半庭薄雪半庭夏。恐怕只有大顾朝的‘活阎王’亲自斟酒,才配得上眼下这奇景吧?” 内殿大门恰在此时轰然敞开,寒风夹杂着雪粒扑面而来。 顾长雪逆着雪风望去,便见一道高大身影在风雪中缓步走入。 那人披着霜银的大氅,手中看似随意地持着一柄长剑。目光淡淡望来时,那双黑沉的眸中映着纷飞雪色,像是将满京都的寒气悉数容纳在眼底。 “小皇帝。”走进殿内的颜王面色平静,语气淡然,仿佛并不知晓自己吐出的三个字中带着对已成年的帝王威严的嘲弄。 “景元三年,六月中旬。我在边境领兵,战事大捷。班师回营当晚,有刺客夜入营帐,意图行刺。人,是你派的。” 颜王面沉如水,但顾长雪的脸能挂得比颜王还长,脸色更不爽:“是,又怎样?” “……”颜王脚步微顿。 颜王难得迷惑了一下。 小皇帝喝完毒酒还未死,多半是用了什么手段掉包毒酒。既然如此,必是有所准备,现在又如此胆大包天地直言让他入殿,他还以为对方定是找到了什么脱罪的借口。 人证物证具在,他自然不会相信小皇帝此时的说辞。可直接承认又是什么招数? 但他只是略微驻足,便重新迈开步伐。 不论对方给出什么理由,今晚景帝必须驾崩。 寒凉的剑锋抬起,杀机逼向小皇帝的颈侧。 坐在龙床上的小皇帝目光微动,倏然抬头攥住剑锋,不退反进—— 顾长雪欺身逼近摄政王,无视了自己鲜血长流的双手,以一种堪称亲密的姿势,贴在颜王耳边冷笑了一声,语气恶劣地耳语着投下重磅炸弹:“——我怀了你的孩子。” 摄政王:“……” ……什么东西。 2. 第 2 章 时间像在这一刻凝固。 饶是颜王,也凝滞了数秒。 有那么片刻,他大概是怀疑自己听错了,顾长雪能清晰地捕捉到对方那双深潭似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狐疑:“什么。” 顾长雪的视线在颜王的面庞上逡巡,好整以暇地重复:“我怀了你的孩子。” 他也算是镜头下的老油条了。说这句早就想好的台词时,不仅注意控制了神态,将小皇帝的屈辱和克制着的憎恶愤怒展露毕至,还顺带把控了音量与视角,确保周围的宫人听不见他的耳语。 即便有人壮着胆子抬头窥伺,也只能瞥见摄政王的背影,看不见他的口型。 他甚至有闲心欣赏了一下颜王瞬间变幻的脸色,顺带尚嫌不足地火上浇油:“聋了?颜王不至于连这么近的声音都听不清吧。” 语气之差,不知道的还以为现在拿着剑的是他,不是颜王。 颜王:“……” 对方本就漠然的神情倏然变得像三尺冰封的寒池,还带着点儿铁青色。 颜王的声音混着冰冷的讥嘲,从牙缝里挤出来:“滑天下之大稽。男子会怀孕?” 但凡换个人,恐怕早就被颜王这语气吓得跪地求饶。 偏偏顾长雪的语调冷下来能比颜王的还要冻人:“怎么?还需要我提醒你——每逢仲夏之夜,你都会血液沸腾、失去记忆。我没说错吧?” “正常人可没有这怪病。”顾长雪攥住颜王的衣领,将人拉得更近,耳语时,字里行间都透着因憎怒而未能克制好的恶意,“你难道还想不明白?今年的仲夏之夜,你在哪里?你做了什么?” 顾长雪掌心流出的鲜血染红了颜王的衣袍,在场的两人却没一个在意。 “滑天下之大稽……嗤。这景元殿里,谁才是那个天地不容的怪物,你自己不清楚?”顾长雪松手,上身后撤,环臂抱胸嗤笑了一声,“有问题的是你,不是我。” 他挑眉冷对:“我派刺客刺杀你,有问题?” 颜王:“……” 景元宫内再次陷入寂静。 只是这回与先前不同。宫人们并不能听清顾长雪的耳语,只知景帝大约是在与摄政王交锋。不等他们多心怀惴惴一会,便听景帝突然恢复了正常音量,冷不丁冒出一句“我派刺客刺杀你,有问题?” 宫人们的腿都快吓得软烂成泥了,可偏偏良久都没听见颜王回话。 有稍微大胆些的宫女,实在耐不住心中好奇,悄悄侧了下头,偷偷投去视线,便瞧见景帝正随手拿起床边托盘上的干净巾帕,敷衍地在自己受伤的手掌上缠了几道。 反观站在一旁的颜王,不仅并未阻拦,脸色还似乎有些发青,握着剑的手指微微攥紧。 颜王此时是什么感受,顾长雪并不在意。他现在只想赶紧摆平现下的死局,再考虑其他——比如怎么回原世界。 想起今早出发前才签的几份募捐协议,顾长雪短暂地微皱了下眉。 单手包扎还是有些麻烦,顾长雪抬手咬着巾帕边角,手指灵活熟练地打了个结,心中迅速捋了一遍计划。 方才的鬼话连篇,他并非无的放矢。 在这世界睁开双眼、望向窗外的第一时间,他就确认了自己身在何处。 【半庭薄雪半庭夏】,这是他演过的《死城》剧本中,最令人影响深刻的环境背景。 顾长雪放下包扎好伤口的手。 《死城》是他初入娱乐圈时,拍的第一部作品。当初为了能对得起观众,他和导演绞尽脑汁、殚精竭虑了三百多个日夜,对于剧本的所有细节与背后故事,顾长雪了如指掌。 所以他比谁都清楚,眼前这位“活阎王”是如何的软硬不吃,油盐不进。 这人能因为童年时父皇对他的厌弃,成年后便挥师京都,将兄弟姐妹屠杀殆尽。 能故意放纵各方军阀圈地养兵,蓄养出一堆土皇帝,每日坐山观虎斗,以此取乐。 道德、良心,根本束缚不了这头以捉弄猎物为乐的恶兽。 唯有一点,能让他暂且地收敛爪牙,勉为其难地披上人皮。 ——一个属于他的子嗣。 顾长雪熟悉剧本背后的故事,自然清楚,颜王对子嗣的执念并非为了传宗接代,纯粹出于童年记忆给他留下的印刻,再加上这人天生有残,不能人道,对来之不易的子嗣自然格外重视,以至于对孩子的母亲也爱屋及乌。 这便是原剧中女主稳住颜王的方法。 当初女主小狸花开场便因入府盗窃而被颜王捉住,之所以没有丧命,便是因为她慌乱之下谎称仲夏之夜她便来过王府踩点,恰好碰上颜王发病,对她行了不轨之事,如今她已怀有颜王骨肉。 本是垂死挣扎,小狸花说完还暗自懊悔怎能此时戳破对方的秘辛,却未料颜王居然当真住了手。 也幸好女主出身苗疆,身边恰有可以伪装孕脉的蛊,颜王命令大夫确认小狸花所言非虚后,不但放过小狸花一马,甚至对小狸花颇为纵容。 这纵容一直持续到临近剧末,小狸花说出真相:她的孕肚只是用蛊做的伪装,其实根本没怀上颜王的骨肉。颜王这才勃然大怒,要不是司冰河反应及时,差点一剑洞穿小狸花的心脏。 顾长雪垂下眼睑。 小狸花的经历足以说明,对于颜王而言,子嗣甚至比自己每逢仲夏之夜便会发狂这一秘密被人知晓更为重要。 而拦在顾长雪这条谎言之路上的最大障碍——如何伪装怀孕,小狸花已经帮他解决了。 那只被小狸花用来伪装的孕蛊,能够模拟女子怀孕的完整过程。只是到了生产的时候,中蛊者自然生不出真的孩子,只会流出一盆血水,状似流产,蛊虫则会随着血水一道排出体外,连后遗症都没有。而且这蛊男女通用,毕竟又不是真造一个孩子出来。 顾长雪略微活动了一下被巾帕包住的双手。 万事俱备。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说服颜王相信“男子怀孕”这鬼话。 “都退下。”一直没动的颜王终于开口,屏退满地迷茫不安的宫人。 宫人们跌跌撞撞地退出景元殿,玄银卫里便立即有两名侍卫走入殿中听候差遣,颜王头也没回:“去太医院,请太医来。” 颜王的目光如有实质,沉沉地逼来,在顾长雪的脸上逡巡。 没等侍卫踏出殿门,颜王又道:“等等。” 颜王审视着顾长雪的神情:“不叫太医。去我府上,将门客方药师请来。” · 自从挥师京都,血洗皇宫后,颜王的府邸就搬至了京都城内。 即便如此,那位方药师来的也不快,以至于被颜王一直盯着看的顾长雪等得都有些不耐烦:“怎么这么慢?” 景元殿中的宫人早就撤得干干净净,如今只剩下顾长雪与颜王两人,就连玄银卫都被勒令守在门外,没人跟进来。 “……”颜王被顾长雪这比他还急迫的态度微微噎了一下,脸色有些发青,片刻后才恢复冷脸,沉声道,“即便我每逢仲夏之夜便会发病,也不代表有能令男子怀……” 怀孕这两个字,颜王实在说不下去,几番张嘴,最后忍无可忍地含糊带过:“……那样的能力。” 颜王冷冷看着顾长雪:“顾景,你说这种匪夷所思的鬼话,有何凭证?男子令男子……又是何道理?” 道理个屁。他有个鬼凭证。 顾长雪把玩着自己手上系的巾帕:“摄政王不喜文,好弄武,自然鲜少入宫中藏书阁,阅读里面的藏书。年幼时,我曾在阁中翻到一本野史,里面记载了赤脚大夫云游行医,曾偶遇一群非我族类的蛮夷人。他们将自己族群内的人分成三类,其中两类,便会每月——或是每年,经受有规律的发狂之苦……摄政王,你可曾听过ABO?” 摄政王:“……” 顾长雪撒谎向来不追求眼神交流,眼皮抬都懒得抬:“你既然同这两类一样也是每年发一次病,那你多半就是A——” Alpha的第一个音节都溜出嘴边了,顾长雪的舌头临时一拐:“——Omega。” 颜王:“?” 顾长雪面不改色,抬眼施舍了颜王一次眼神交流:“嗯。你是Omega。” “……”颜王虽听不懂这些蛮夷之语,但总觉得这人似乎没在说好话,“那你是什么?” 顾长雪丢给他一个“你在问什么傻话”的凉凉眼神:“我是人。” 颜王:“……” 这小皇帝……不会是在拐弯抹角地骂他不是人吧? 方药师就是在这个微妙的时间点,裹着厚实的大氅,一路打着喷嚏进的门。 殿门开启的瞬间,寒风裹挟着雪涌入温暖的景元殿内。 方药师再次打了个喷嚏,神色不大好地蹙紧眉头。 顾长雪的目光在方药师霜白的头发与苍老的面庞上多停留了会,有些抱歉在这种天气把老人家招惹来,刚想开口让老人家舒适一点,颜王已先他一步道:“看座。” 顾长雪闭上张到一半的嘴,眉头微挑,有些讶异。 拿着剧本,他自然知道方药师曾经救过颜王的命,所以才有幸成为颜王的门客。但即便有着救命之恩,剧本中的颜王对待方药师也没比对待常人好到哪儿去。 方药师的目光飞快地瞥过殿中对峙的两位,在玄银卫搬来凳子后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下,明明已经裹得像颗球,仍旧畏寒似的伸手,将身上大氅紧了紧:“王爷,唤……草民来,是谁要看诊?” “……”坐在上首右侧的颜王静默了片刻,没有立刻回答方药师的问题,只抬手屏退玄银卫,随后酝酿少顷,“……方老可曾听过男子怀孕。” 方药师耷拉着眼皮:“谁?哪来的骗子?” 他待要再说几句“闻所未闻”“荒唐可笑”,就听坐在上首,撑着额头斜靠在龙座上的景帝悠然开口:“朕。” 方药师:“z……” 方药师后续的话全卡在嗓子眼了,原本没什么精神垂落着的眼皮缓缓掀起来,一言难尽地看向小皇帝。 在座的似乎只有颜王心情轻松不少,修长的手指敲了敲扶手:“方老,请看诊。” 方药师:“……给谁看?” 颜王:“当今圣上。” “……”方药师神情略有些木然,“看什么?” 顾长雪懒散地托着下颌,冲着方药师微微一笑:“男子怀孕。” 方药师:“…………” 3. 第 3 章 成年人不能,至少不应该。 有那么几秒钟,顾长雪看着方药师微微动了动唇,觉得这人的表情看起来像是下一秒就要骂出声了,但最终这位老药师还是青着一张脸,起身靠近皇座:“陛下,请伸手吧。”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顾长雪总觉得方药师这几个字说得阴阳怪气,憋着不少火气。 “男子怀孕……哈。”方药师一边探来手一边咕哝,咕哝中还混杂着冷笑,“陛下。劳烦手掌朝上,您该知道把脉是怎么把的吧?” 顾长雪:“……” ……看来并不是他的错觉。 顾长雪并未因为方药师冷嘲热讽的态度而慌张,只配合地翻过手掌,空闲的左手依旧怠懒地撑着下颌:“好好查。毕竟……”他嗤笑了一声,看了眼一言不发,摆明了纵容方药师言行不敬的摄政王,“这孩子的另一位父亲,身份说不定比朕还尊贵。” “——顾景!”颜王向来低而沉的声音罕见地略微抬高,才缓和的脸色青了又青,“你——” “王爷。”方药师垂落下来的目光在顾长雪手上包裹的巾帕上一扫而过,恭声道,“诊脉还需平心静气,心绪浮动也会影响脉象。” 不知道是不是这人平日里说话就爱夹枪带棒,即便方药师的语气极为恭敬,听着也莫名有种刺人的意味。 顾长雪顺势张嘴,还想再怼颜王几句,方药师雨露均沾:“陛下,诊脉时还请莫要与人吵架。草民以为,这是小儿皆知的常识。” “……”被各打一棒的两人哑然,无声地用眼神较了会劲,最终还是各怀心思地错开。 顾长雪垂下眼睑,视线望向方药师搭在他手腕上的手指。 不知是不是因为刚从风雪中进来,方药师的指腹冷得像冰块,行动起来也有些僵硬,这一路赶来确实是冻得够呛。 景元殿内陷入短暂的平静。 这平静本该能让心虚之人越发心慌,但顾长雪却依旧半靠在皇座上坐得四平八稳。 他顶着颜王的注目,手指百无聊赖地拨弄了会巾帕潦草的捆结,又被殿内的暖意熏得打了个哈欠。 早在说出怀孕这鬼话时,顾长雪就知道,今天这场死局,他已经过了。 颜王生性多疑,好猜忌。面对子嗣这样重要的事,自然会更加谨小慎微,又怎么会信任外人,让太医院的太医来看诊?他只会将这件事瞒得死死的,再从自己的属下中挑选出值得信任的人,来进行诊脉。 方药师这个救过颜王一命的大夫,就成了诊脉的不二人选。 而这事儿巧就巧在,方药师多半是小皇帝的人。 即便不是,也百分百与颜王为敌。 原剧中,景帝早早被颜王毒死。主角司冰河一路赴京,为了查案入政场摸爬滚打,收到的第一位同伴,就是主动投奔而来的方药师。 关于投奔的理由,方药师只给了司冰河一句:“景帝已死,我现在只管确保下一个继位的不是颜王。” “方老。”颜王的声音打断了顾长雪的思绪,“如何?” “……”方药师背着颜王同顾长雪对视了一眼,眼神谈不上多友善,反而是没好气多些。 但下一秒,这位老药师还是收敛起目光,像模像样地蹙紧了眉头,没有立刻回答颜王,而是带着些谨慎和不愿相信似地对顾长雪道:“陛下,可否换只手再让草民搭一搭脉?” 顾长雪瞥了眼通过方药师的反应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脸色逐渐变差的颜王,哼笑了一声。 他手上拿着一整副好牌,颜王会输,倒是不怨。 颜王的神色愈发冷凝,须臾后起身:“玄乙。” 殿外立即走入一名身披银甲的玄银卫:“王爷。” “我记得前段时间,你们才抓获一名死囚。”颜王冷声道,“那人还是个大夫?将这人押来见我。” 方药师连眼皮都没抖,只正常地诊完脉,收回手后撤几步,顺道掖了掖大氅,将自己裹得更严实。 殿门边,颜王目送玄银卫离开。 他在原地站了须臾,再转过身时,已恢复冷静自持:“诊完了?方老,我一向信你。直言无妨。” 方药师抬手做礼:“虽难以置信,但确是孕脉。” “……”颜王收回视线,没再看方药师一眼,举步走回坐位。 景元殿保持了许久的寂静。直到那个倒了八辈子霉的死囚被压入大殿,哆哆嗦嗦地给顾长雪诊了脉。 “结果呢?” 夕阳西垂,颜王的座位被大殿的梁柱隐蔽在阴影下,发声的瞬间活像阎王催命。 这倒霉蛋直接崩溃得涕泗横流起来,转身去磕头,头磕到一半,又不信邪地连滚带爬爬回来,再探了几遍脉,最后整个人伏在地上边磕头边哭:“王爷,饶命啊王爷!小人,小人学艺不精——” “问你结果呢。”顾长雪看着自己手上被眼泪混着汗水打湿的巾帕,啧了一声,还待再推进一把。 “噗通。” 殿下的死囚陡然无声地瘫倒在地,唯有一颗死不瞑目的头颅打着转,擦过方济之足边,滚到顾长雪脚下。 “……”顾长雪的表情头一次凝固。 别说他是演员,这种特摄戏应该拍过不少,早该习惯。这可是活生生的人斩下的头颅,滚到他脚边贴靠着停下时,他甚至能感觉到人体的温度。 死囚的鼻梁浅擦过他的足踝,活像是最后一口温热的鼻息扑打在他的皮肤上,令他无端被激起了全身寒毛。 方药师在旁边啧了一声。 顾长雪脸色不太好地看过去,就见方药师一脸烦躁:“你怎么不孕吐?” 顾长雪:“……” 刚收剑的颜王:“……” 夕阳透过窗槛流进殿内,颜王归剑入鞘的动作都放缓了,但片刻后,这人当真转过身盯着顾长雪看。 “……”有病吧,顾长雪顿时收敛了所有浮动的心绪,面无表情地看向才配合完就反手背刺了自己一刀的方药师,语气相当差地质问,“朕为什么不孕吐?” 方药师:“……?” 这皮球是怎么踢回来的? 顾长雪不仅把自己背上扎的刀子还了回去,还顺手又刺一剑:“朕是男子,为何会怀孕?” 方药师:“……” 这你问我?? 这回想啧舌的变成顾长雪了。明明看着方药师的行事做事挺锋芒毕露,怎么却不大机敏的样子。 他不得不多问一句:“是朕的问题?” 那当然不能是。方药师总算反应过来,同顾长雪一起,默默将视线投向一比二略有点势单力薄的颜王。 颜王:“……” 聪明人总是爱想得更多。颜王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大约是看在这个逃避不掉的孩子的面子上,才干巴巴地勉强开口,吐露秘辛:“我的体质确与寻常人不同。” “……”他停顿下来,视线停留在方药师的脸上,像是在忖度此人究竟能不能信任,许久后才又慢慢道,“每年仲夏之夜,我便会发病。” “具体情形我也说不清楚,”颜王摩挲着腰间佩剑剑柄的纹路,神色似有些思索,“每次犯病,我都会失去意识。第二天醒来后,完全没有前一夜的记忆。只是看身边留下的痕迹,闹出的动静应当不会小。” “这些年来,我应该都是在王府内度过每年的仲夏之夜,今年也并无不同。” 这锅颜王都快接稳当了,可临到彻底扣在自己头上前,他陡然又跳了个话题,平静的语气中暗藏着山雨欲来:“方老。我府上无人比你更饱读医书,学识渊博。你可曾听过——” 顾长雪接到颜王的眼神,从善如流:“ABO。” “……”方药师挂着一张棺材脸,“不曾听过此等蛮夷之语。不过草民确实见过有人分明外表与男人无异,脱了衣服却不仅长着男人的阳根,还长着女人的部件。只是这种异于常人的体质,一来草民从未见过有受孕成功的例子,二来诊脉也能诊得出。” 方药师看了顾长雪一眼,虽然没什么神情,但顾长雪莫名感觉这位正疯狂向自己输出“为了帮你圆这种狗屁不通的谎,老夫可真是牺牲大发了”的怨念:“但方才草民也探过圣上的脉了,圣上与寻常男子无异,那想必……” 方药师后续的话不必说完,颜王就能明白方药师的意思。 他脸色渐沉,片刻后启唇,正待再追问。 “王爷。” 殿外穿来玄银卫的声音。 “……进。”颜王的视线从顾长雪和方济之脸上一扫而过,终究还是收了回来。 玄银卫推门而入,扫了一眼景元殿内满地的狼藉,还有帝王脚下满脸死不瞑目的头颅,习以为常地收回视线,继续恭敬地汇报:“先前您派人去查的事,可能有消息了。京都军营里——” 颜王的眼神止住了玄银卫后续的话。 颜王回头看了眼看似眼观鼻鼻观心的顾长雪和方药师,没有多言,直接领着玄银卫踏出大门。 殿门阖拢。 方药师看起来又想啧嘴,脸上刚浮现出几分不耐,便见顾长雪抬手做了个制止的动作:“?” 虽然不明缘由,但方药师某些时候还算是比较善听人劝。压着不耐等了会,便见颜王推门而入。 “……”颜王的目光掠过面前的两人,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淡。 只是扫过顾长雪时,目光移开得仍旧难免显得快上几分,显然还难以接受“男子怀孕”这事儿,有些堵心:“方老。未来一段时日,还需劳你留驻景元殿……多加照顾。现下我有要事,先行一步。” 顾长雪摆平完死局,巴不得颜王快点滚蛋,他好进行下一步。听完颜王的话,他直接从皇座上起身,举步往后殿走。 “慢着。”颜王站在大殿门边,“你与我同行。入夜我自会送你回宫。” “……”顾长雪烦得想啧嘴。 原剧中小狸花谎称怀孕后,颜王确实是把人盯得死死的,几乎每时每刻都把人拴在身边。 但顾长雪还有局要布,还有谎得圆,被颜王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还怎么做事? 他语气极差:“不去。” “你在景元殿中又无事可做。”颜王语气平静地说着自己霍乱朝政的罪行,“朝中上下一应奏报,都在我的书桌上。” “……”顾长雪转过身,冷笑,“怎么没有?” 颜王微微挑眉:“你有何事可忙。” 顾长雪面无表情:“忙着孕吐。” 他看也不看颜王被“孕吐”这两个字眼噎得再次泛绿的脸色:“宫外风太冷,想吐。看到你的脸,想吐。” 语气恶劣地说完冲人的话,顾长雪转身就走。颜王愣是站在原地,微青着脸没能说出一个字,握着剑的手平生第一次微微颤抖。 直到进了后殿,顾长雪才听到颜王压抑着语气对方药师道:“今日之事,还请方老严加守密,不得告知任何人。” 大殿上横陈的尸首还没收走,这句话的分量显得格外的重。 方药师自然答应:“王爷放心。” 顾长雪转入内殿,又过了半晌,才传来殿门合拢的声响。 方药师迈着慢吞吞的步伐走进来:“陛下倒是好胆量,当着颜王的面,撒下弥天大谎,还百般挑衅。就没想过颜王会请来大夫拆穿您的骗局?” 景元殿内只剩下顾长雪与方药师两人,方药师连委婉都懒得做,直白地令人发指。 换做真正的小皇帝,恐怕不会喜欢方药师这种态度,但顾长雪倒是很中意这种直白。毕竟是未来的合作伙伴,谁乐意和谜语人组队? “他有几个能信任的好大夫可请?”顾长雪哂笑一声,没再细解释,直奔自己目前最想知道的重点,“方老方才用药神不知鬼不觉,帮了朕大忙。那药能伪装孕脉,甚至蒙骗过那个死囚,可否给朕多备几份?此外,您这儿可有药物能伪装怀孕?” “陛下若想服毒,臣这儿有能立竿见影的,何必舍近求远?”方药师又是那种明明是恭敬,听起来却像在骂人傻逼的语气。 不过皱了皱眉后,他仍是从大氅下探出手,由袖中摸出几包药粉,勉强仔细解释道:“是药三分毒。这药粉触及肌肤便可生效,但对身体有损,两三次倒是没事……总之尽量少用。” 他将药粉递给顾长雪后便收回手:“至于能伪造女子孕肚的药,陛下还是另想法子吧。女子怀胎少说八九月,便算是七个月,好好的人没病没灾,连吃七个月的药也该废了。” 后殿的窗微敞了一条缝,寒风卷着刺骨凉意灌进来。 方药师被激得又打了个喷嚏:“这些事,陛下心中有数便可。对了,看在……草民的药帮了陛下一忙的份上,能不能告诉草民,方才颜王离殿,为何不让草民说话?” “朕想听他们在外面说什么。”顾长雪垂眸打量了一会药粉包,确认这纸皮是防水的,才收入袖中,“而且,刚刚颜王并没有离开,就站在殿门外。” 若是方药师当时真说了什么,推门而入的可能就是真的阎王爷了。 “……”方药师的脸色微白了一瞬,随后投来有些奇怪的眼神,“可外面风雪那么大,您怎么能听——罢了。他们说了什么?” 顾长雪:“京都城内,颜王下属的军营里闹了鬼。” 而且听对话,应当是死人了。 还不止一两个。 颜王虽不把万事放心上,但军队到底是他进行武力统治的保障,他多多少少也得在意一点,会临时离开不难理解。更何况,颜王还得留点时间消化“自己想要的子嗣居然揣在一个男人的肚子里”这件事。 ——更要留点时间,仔细查证这件事的真伪。 顾长雪将这件事分享出来,只是不打算瞒队友情报。没想到方药师的反应比他料想得更大些,条件反射式地皱了皱眉后,脚下自发地一转:“可笑!这世上哪有鬼怪,无非便是像方才那般里应外合罢了。” 走了几步,方药师才意识到自己并不在自己的小屋里,身边也不是空无一人,脚步勉强停了下来,视线投向顾长雪。 虽未说话,敦促之意仍旧扑面而来。 “这件事,你与朕谁管都不合适。”顾长雪也不知方药师为何如此在意,相比较之下,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得做。 更何况,刚刚他才顶撞完颜王,拒绝了跟随颜王去军营,现在又巴巴地自己跑过去算什么。 “……”方药师一动不动。 顾长雪:“……” 顾长雪和方药师对视良久,莫名有种自己不是在跟几十来岁、头发花白的长者对话,而是在安抚叛逆期刺儿头的错觉,熟悉的头痛感油然而生:“……这案子几日之内查不清楚,不必心急。方老先替朕去御花园喂只猫。” 方药师的棺材脸又挂了下来,一字一顿:“喂,猫?” 顾长雪挑起小皇帝床帘边一直悬挂的某条垂玉丝绦:“想要抓老鼠,不带猫怎么行?” 4. 二合一 顾长雪想引的“猫”到来时,方药师正缩在大氅里,坐在景元殿的火盆边哆哆嗦嗦地烤火。 顾长雪也搬了个团凳坐在一旁,随手拆下手上方才被死囚弄脏的巾帕,丢进火里:“方老怎么这么怕冷?” 只是去御花园里放个信物而已,方药师返回景元殿时,顾长雪差点以为这人刚从雪山逃难回来。 “我也……说、说不清楚。”方药师冷得说话都咬舌头。 他努力抻了一秒脖子:“拆什么?巾帕上透出来的血都没干。” 顾长雪给方药师展示了一下自己的手掌:“伤是朕自己主动去攥剑割出来的,不深。朕天生体质便比常人好一些,鲜少生病,即便受伤愈合得也快。” 不过这体质应该是原世界的他才有的,没想到穿进了小皇帝的躯壳里,这种体质也跟了过来。总之……应该算是好事。 “……行吧,”方药师面带不甘地嘀咕,“你们倒是一时伯仲……” “嗯?”顾长雪看过去。 方药师又打了个喷嚏:“我……草民说陛下和颜王。颜王受伤草民是没见过。不过草民知道,他有百毒不侵的体质。” 没等顾长雪追问,方药师干脆地道:“草民给他下过毒。” 顾长雪:“……” 您也是个狠人。 他缓缓道:“药师在朕面前不必自称草民……” “我又不叫药师。”方药师看向顾长雪,改口改得比眨眼还快,顾长雪差点都没反应过来,“古人有云,‘人命至重,有贵千金。一方济之,德逾于此。’我名叫方济之。药师只是府中人对我的敬称。” 顾长雪微微一愣。 《死城》中,方药师也算是个戏份不少的配角,但剧本里从未说过他另有名字。 不过这也正常。毕竟如今在他面前的,不是写在薄纸上的剧本,而是一个立体完整的世界。 在这个世界里,颜王会让人给方济之看座,方济之会在背地里给颜王下毒…… 其中缘由,纷杂难探,比白纸黑字写得板上钉钉的剧本要复杂得多。 就是不知道,这个世界是否将剧本中那些不合理的地方也完整化了……顾长雪眉心微微蹙起。 “陛下在想什么?”方济之哈着气搓手,慢吞吞地说着乍一听很客气,其实内容一点也不客气的话,“其实我一直有个疑问,不知陛下介不介意替我解答?” “当年颜王挥师京都,血洗整个皇宫与贵胄府邸。先帝的皇子皇孙被屠了个干干净净,连皇女都没能逃过死劫。” 方济之又打了个喷嚏,眼眶含泪地吸了吸鼻子:“为何他偏偏放过了陛下?还将当时名不见经传的陛下扶上如今的皇座?” “……”顾长雪收回神,看了方济之一眼,并未隐瞒这一问题的答案,“我并非先皇亲生的。” “……”方济之噎了一下,几秒后才反应过来,“——等等?” 顾长雪没给他拒听皇室秘辛的机会:“当年颜王挥师京都,血洗皇宫,就是为了报复先帝。” “先帝曾怀疑颜王并非自己亲生之子,因此纵容宫人对颜王蹉跎欺压。成年后,又一纸皇命,将颜王打发得远远的,驻守苦寒之地。” “所以对颜王来说,报复先帝最好的方式,并非自己登上皇位,而是让真真正正不是亲生儿子的我,坐上九五之尊的交椅,那才是对先帝最大的报复。” “……”方济之的嘴开开合合,最后老实闭上。 过了片刻,他瞅着顾长雪,实在憋不住,张嘴想再问点什么,顾长雪头也不抬地举了下手:“人来了。” “什么人?”方济之下意识地望向敞开的窗外,只瞧见白茫茫一片,连只鸟的影子都看不见。 但下一秒。 景元殿殿内骤然多出十来道身影,无声无息,如黄昏逢魔时刻出行的鬼魅。 这些人穿着统一制式的衣袍,都是一袭雪裳。仙气飘飘的白袍上以狂放不羁的字体绣着一句诗词:“九天高处风月冷,神仙肚里无闲愁。” 狂妄之意扑面而来。 “九……天?”方济之怔怔的看了会殿下半跪着的人,猛然回头,“不对啊,九天不就只是普通的皇帝近侍军吗?我听说颜王掌权后,宫内的人踩高捧低,九天惨到总是被打发去做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最常做的活就是抓老鼠了!” 底下跪着的九天中,有一人慢吞吞抬起头,瞅了方济之一眼:“未曾收到九天之主的诏令,九天不敢擅动。” 这人的脸色有点苦逼:“……来之前确实是在抓老鼠。” 仔细看的话,他们本该雪白的衣袍的确不大干净,顾长雪的目光在那些灰尘脏污上停留片刻,最终落在衣摆纹绣的诗词上。 “死士也不能养在明面上吧?否则便丧失了意义。”顾长雪手指微蜷,虚遮住唇,“宫内的九天总计三百来人,绝大多数都是普通侍从。他们就像是遮挡真正的九天的‘云’,而真正的九天,只有几十人而已。” 顾长雪用眼神示意方济之手中的垂玉丝绦:“你手上的便是调令。” “……”方济之微僵,在九天众炙热的盯视下,迅速地将手里的烫手山芋丢回顾长雪的怀里。 顾长雪挑起这根不起眼的丝绦。 把九天丢在后宫里捉老鼠又不是他的错,谁让太.祖皇帝在建立九天时,将九天的调令设计得这么……嗯,让人意想不到? 像这种死士,调动的办法肯定是在皇帝之间口耳相传。当年先帝死得太出人意料,根本来不及传下九天的调动之法,后续上位的景帝登基也不是走得正规流程,自然也无从得知。 还是后来《死城》的男主司冰河潜入宫中,混入普通的九天侍从想查案时,吃了死士的亏,才发觉了真正的九天的存在,后来琢磨出了调动之法。 思及司冰河,顾长雪的神色一敛:“替朕查几件事。” “谨遵主命。”九天众垂首。 顾长雪在心中反复演算着剧情线,慢慢道:“第一件,寻找一位叫做‘小狸花’的苗疆女子。她身上应当带着某种叫做‘孕蛊’的蛊毒。” 先前单独出过声的九天:“明白。尸首如何处理?” “?”顾长雪的思绪被短暂地打断了,“什么尸首,没让你们杀人。如果找到小狸花,给她一大笔银子,叫她日后离京都远一点,就算偷瘾犯了,也别拿命去惹颜王。” 原剧中,顾长雪演的可是男主司冰河,和女主好歹算是有点情谊在。 更何况,如今女主保命的剧本都被他给占了,顾长雪总得负责保住小狸花的命吧。 顾长雪摩挲着调令上的垂玉:“第二件,查一个叫做司冰河,或者廖望君的人,看他现在正在何处,在干什么。” 剧本里关于男主的信息自然详尽一些,顾长雪悉数说了:“这人现在应该是十四五岁,幼年时腿部曾摔折过一次,留有旧伤。如果遇见——” 九天眼神一厉:“动手?” “……”顾长雪再度被噎了一下,无语,“你们要是能杀死他,朕倒是要烧高香了。遇到以后,不要动手,尽量藏匿行踪。如果被发现了,保命为上。” “……?”方济之在旁边听了全程,只觉得云遮雾绕,整个人就像一脑袋扎进了云雾里,忍不住皱眉道,“怎么这个叫什么司冰河还是廖望君的,特别厉害?” 顾长雪没有立即回复方济之的疑问,只起身走进后殿,取出一张地图:“最后一件事。去我标出的这个地点找一本老旧的手抄簿。带……不,抄一份回来。” “不必担心找不到,那地方只有一间密室,里面只存了这一样东西。”顾长雪将图纸交给九天:“背面画了密室的开解之法,务必注意不要被人发觉。” 顾长雪顿了顿,保险起见,还是道:“那应当是一本蛊书。” “……”皱着眉的方济之瞳孔倏然一缩。 九天一向听命行事,倒是并未对书的种类有什么反应,静候片刻,没再接到其他嘱托后,便要告退离开。 “等等。”顾长雪道,“殿外有不少方才被颜王屏退的宫人,朕没允许他们进来。你们在宫中耳目众多,替朕查查哪些能留,哪些不能留。” 为首的九天恭声道:“禀主子,方才颜王离开,已经清过一遍宫人。臣进门前看过,留下的都是些老实本分的。” 这是顾长雪未预料到的回答。 先他一步处理宫人,比起好心,更像是一场无声的震慑。 顾长雪的神色凉了些许,挥退九天。 一旁的方济之看着顾长雪,眼神有些复杂。 方才他问而不得回答,紧跟着又骤然听闻某个让他心中一沉的字眼,此时再看眼前的小皇帝:“蛊?孕蛊?小狸花?司冰河?蛊书?” 这些都是什么? 为什么小皇帝知道得这么多,好像有着他全然不知的计划? 顾朝谁都说颜王喜怒难辨,生杀予夺皆在他一念之间,而在颜王的威慑之下,小皇帝的存在毫不起眼,连带着宫人都能骑到九天这皇帝近卫的头上作威作福。 可眼前的这位,似乎与传闻……并不相同。 顾长雪看向方济之,虽然知道此人可信,但自己的情况也是复杂得难以解释,只能如此回答:“算是我比旁人先听闻一些风声,早做准备总比被动挨打强。” 他总不能把剧本和盘托出吧,鬼知道方济之会不会猜出他其实并非小皇帝。到时候万一重蹈原剧的覆辙,方济之为了给小皇帝报仇,掉回头把他给灭了,他上哪伸冤去。 顾长雪瞥了眼方济之的脸色:“等蛊书拿到了,还是交给方老帮忙参看。尽量提前做出行之有效的解毒之法。” 方济之神情渐松。 “如此,方老便能放心了吧?”顾长雪点到还不为止,非要把话挑得明明白白。 顾长雪十五岁入娱乐圈,在里面摸爬滚打近十年,洞悉人性。合作伊始,双方之间信任最为薄弱,但凡有丝毫的猜忌怀疑,都得立即拖到阳光底下,晒得不留一粒灰。 他将新编好的垂玉绳绦在腰间挂好后,似笑非笑地瞅了眼方济之:“朕并没打算利用蛊书做什么。这一点,方老现在能确定了么?” 方济之:“……” “否则方才也没必要当着方老的面,说出蛊书的事。”顾长雪环臂抱胸,“方老,您说是吧?” “……那说好的捉老鼠呢?”方济之试图扳回面子,“陛下让我引猫来,猫来了。方才吩咐的事里,有跟老鼠相关的么?” “有。”顾长雪看着方济之,托着下巴,“方老……难道猜不出来?” “……”别方老方老了,方济之被顾长雪糗得实在没忍住,“捡一捡吧。” “?”顾长雪难得一头雾水。 方济之语气尖酸:“捡捡您掉在地上的八百多个心眼子。” · 方济之希望顾长雪能简单点,说话的方式简单点,能说点他能听得懂的人话。 但剧本这件事,本身也不好讲得太清。而且顾长雪刚被方济之损了一通,直说多对不起方济之安在他身上的八百多个心眼子。 方济之只能憋着气等。 茫茫人海中想要找到小狸花和司冰河,犹如大海捞针。九天自然不可能很快就回来。 等待的时日里,顾长雪将一直候在殿外的宫人们召回殿内,又令他们去藏经阁取来历朝的史籍、奏折,挑了识字的太监来念。 顾朝是个完全架空的朝代,有着自己的文字。 这里的时间线也是杂糅的。本应隶属于隋唐的节度使,与本该在明朝时期才流入中原的红衣大炮同时出现;众多耳熟能详的名人志士,被打散了分布在与原世界截然不同的历史长河中。 顾长雪对此并不意外,毕竟是剧本里的世界,这些设定能完整就已经很不错了。他一向不是爱抱怨环境的性格,了解情况后,便开始以最快的速度适应环境。 几日后的某个夜晚。 方济之告假出门,说是临时有些事需要料理。顾长雪独自留在景元殿,从意外发现的小皇帝的藏剑室中挑了一柄护身匕首,挂在腰间。 这把匕首似乎是西域工匠打造的,刀鞘上镂刻着繁复的花纹,异域风情洋溢。刀柄上的镂空恰好方便系垂玉。 顾长雪从藏剑室里走出来时,小太监正在读一份好几年前的老旧奏折:“‘……臣附议吴阁老的提议。臣也曾亲眼见证过,遭逢天灾时,瘟疫总是从死人堆里先散出来……’” “‘吴阁老多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既然能够上书提出‘人死后当以火化葬之’,想必早早衡量过传统礼教与人命之间孰轻孰重。’” “‘推行火葬,开头势必会遭到百姓的抵触,但此行能利后世万年……’” 顾长雪走到小太监身后,在龙座上懒散地坐下,一边看着奏折上的文字,一边听。 小太监已经换了另一份折子,恰好是前一份折子里提到的“吴阁老”的上书: “‘……即便遭到天下文人口诛笔伐,臣仍要坚持自己的意见。不但如此,臣还想另外再提一条:不光是要推行火葬,更要严令禁止土葬、水葬……’” “这是什么?当年吴阁老推行火葬时的上书?”方济之裹着大氅推门而入。 顾长雪塞给方济之的暖手壶,给了方济之在风雪中自由行走的底气:“这人倒是难得的明白人,可惜死得早。瘟疫纵横时,将染病而死的尸体埋进土里、丢进水里,的确会污染土地和水源。” 顾长雪笑了一下:“是吗?” 可《死城》中,最终被男主司冰河揪出来、确认就是此人投蛊害了数十城池百姓的罪魁祸首,就是这位吴攸吴阁老。 “……”方济之现在一看顾长雪笑,就觉得这小皇帝是在嘲笑自己,“我又哪里说错——算了。你何时配的匕首?怎么选武器选了把这么短的。” “短有短的好处。”顾长雪耳尖微动,坐直身体挥退了宫人。 “干什么?”方济之警惕,左右看了看,随后目光死盯着空荡的大殿,绷紧神经。 几道身影魑魅般出现在殿下,即便方济之眼睛眨都没眨,仍旧没看清人是怎么来的:“主子。” 九天没有废话,为首的重一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这是属下抄录来的蛊书,未曾打草惊蛇。” 顾长雪没接,示意重一直接交到方济之的手上:“书在,那人呢?” 重一道:“京中并未发现小狸花的身影。司冰河或廖望君这个人,也未查到。” 好消息,破局的关键拿到了。 坏消息,老鼠没找到。 顾长雪才舒展开的眉头重新锁上,好在重一紧接着又提供了一条略有进展的消息:“孕蛊虽未找到,但只要存在,还是有寻得的可能的。” 重一:“当年先帝出兵镇压江湖动乱,虽然武林因此一蹶不振,但还有闲散势力保留下来。” “江南有一大派,名为‘群亭’。因弟子皆是家中富硕、或朝中有人之辈,群亭派得以在打压中存活下来。如今也算是江湖中的第一大派。” “群亭派在各地都开设了拍卖行,京都中也有一家。属下去查探过了,今晚便有一场拍卖,其中有一批货,与蛊有关。” 重一的神情逐渐苦逼:“属下心想,这次的拍卖中即便没有孕蛊,也可以同拍卖行的行主打探孕蛊的消息。但现在这个时间……” 重一看看窗外的夜色。 唉,该是他们九天被找茬的时候了。各宫的宫人就这个时候最闲。 他们倒是想把自己切成两半使,一半留在宫人眼皮子底下敷衍地配合宫人们的欺负,另一半溜去拍卖行打探消息…… “拍卖的货品有清单吗?”顾长雪也没打算替九天出头。过早地让九天进入颜王的视线不是什么好事,还是继续潜伏更方便在暗处打探情报。 他略做沉思,站起身来:“朕同方老倒是可以走一遭。” “……什么?”方济之从接到蛊书开始,就一股脑扎进了书里,此时听到有人点他的名字,才茫然抬起头,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更加迷茫地看着顾长雪,“你……您不是不能出门吗?” “?”顾长雪不知道方济之何有此问,低头看了眼,“朕记得朕长了腿。” 方济之噎了一下,随后眼神变得有点凶:“那前几天,您让我替您去御花园放信物——” 顾长雪挑眉:“自然是为了将如何调动九天的方法与方老分享。” “……”方济之噎住。 “日后万一朕不在了,或是脑子被驴踢了,变得昏庸荒唐,届时还请方老记得今日朕对您的嘱托。” 顾长雪语气淡淡地安排着万一哪天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了的后事:“天下有恶,便用九天除恶。朕若有恶,朕予你此刀斩龙首。” 顾长雪的目光掠过一旁垂首半跪的九天:“九天这柄刀的用法,朕交给方老。不求日后身死,方老为朕复仇。只求方老执此刀……替朕守此人间皆安。” 《死城》这个世界,糟糕透顶。 矮子里面拔高个,方济之是顾长雪唯一能谈得上信任,并且实力也足以交付嘱托的人了。 顾长雪抱臂:“方老还有什么疑问?” “……有。”方济之收敛起一瞬间变得复杂的神情,臭着脸道,“我看起来像王八吗?” “……”顾长雪实在不懂话题是怎么跳到王八上的。 方济之板着脸,一拂广袖:“我这一把年纪,能活得比你久?” “小小年纪,净说些丧气话——你自己的人间,自己守。”方济之背过身,语调头一次微微放软,“……老夫自会帮你。” 顾长雪:“……” 这个时候他似乎应该感动,但这里好像不是他的人间吧? · 群亭派开在京都的拍卖行,设在远郊,名叫锦礁楼。 顾长雪换了九天带来的普通衣物,只留下那把西域匕首配在腰间,顺道把象征着小皇帝身份的玉牌也挂在了刀柄上。 马车一路前行,玉牌与九天垂玉叮琅相撞,发出细碎的声响。 “锦礁楼这名字有什么含义?”顾长雪卷起车窗布帘,向外看。 京都城设有宵禁,入夜后本该安安静静。 但这些年,就连朝政都一片混乱,管理宵禁的官员收受贿赂,市集连夜开到天明,马车一路走来,沿途皆是灯火通明,倒也热闹。 “嗐。群亭派都是些练武的愣头青,能有什么含义?您再仔细把这名字念念。” 驾车的车夫是方济之临时在宫门外雇的,年纪轻,嘴特别碎,顾长雪没搭话时他就叨咕个没完,这一问,更加来劲:“锦礁楼,锦礁楼——京郊楼啊!就是取的‘建在京都远郊的楼’的谐音!” 一直到顾长雪和方济之下车时,这小年轻还在叨咕:“您看!我就说不用担心我夜里驾车会出事吧?街上亮堂得很……” “……”方济之啪地合上蛊书,面无表情地责怪顾长雪。“上车前你非要叮嘱那一句干嘛?你还跟他搭话,这一路我就没有能安生看书的时候。” “人又不是我挑的。”顾长雪觉得这个责任他们得平摊。 摆脱了聒噪的车夫,方济之一边走,一边将蛊书在怀中收好。 顾长雪迈着大长腿走在前面,顺着人流踏进锦礁楼,视线在迎宾的群亭派弟子身上扫过。 他对于拍到孕蛊没抱什么期望,来这里主要是想和掌管锦礁楼的群亭派弟子搭搭关系,最好能托对方帮自己找孕蛊。 颜王虽然在朝中只手遮天,但却从没过问、也不曾接触过江湖事,他托江湖人办事反倒安全。 顾长雪的目光在人群中逡巡,最终锁定了一名青年弟子。 楼阁门前人来人往,群亭派弟子对待客人都是笑脸相迎。只有这一位,非但没有笑脸,反倒是客人们笑脸迎他。 这多半就是锦礁楼管事的负责人了。 顾长雪敲定了目标,长腿一迈,便要靠近。 “诶。诶。”原本站在身后的方济之突然贴过来,猛拽顾长雪的袖子,用气音急促地唤了几声。 “?”顾长雪皱着眉回过头。 不用开口询问,顾长雪略微抬眼,就一眼看到了方济之突然反常的原因。 锦礁楼外,原本拥挤的人流如摩西分海般分出一条路。 玄银卫拱卫着中央的人稳步而来。喧嚣灯火下,银色的鳞甲依旧泛着不近人情的冷光。 而神色淡漠,走在玄银卫前面的,正是“从不过问”、“不曾接触过江湖事”的摄政王。 颜王身材高挑,即便站在玄银卫中也鹤立鸡群。此时对方的目光越过泱泱人海望过来,不必费力,就立即捕捉到了另一个同样鹤立鸡群的存在:“……” 顾长雪:“……” 狭路相逢,谁先退缩谁尴尬。 颜王在原地停顿片刻,举步缓缓走来,在顾长雪面前站定。 两人几乎同时开口。 顾长雪:“你不是在军营办事?” 颜王:“你不是吹风就想吐?” 5. 第 5 章 锦礁楼,天字一号厢房内。 顾长雪和颜王一南一北,坐在厢房两侧,中间隔着八丈远。 方济之坐在厢房的最后方,椅背靠着后墙,闭着眼睛假寐,满脸的封心锁爱。 负责侍应天字一号房的小弟子推门而入时看到的就是这三张棺材脸,差点当场跪下——这是什么加棺进爵的场面? “……”小弟子当即脚下一拐,木着脸退出房间。 “进。”顾长雪指尖轻敲着扶手,随意地坐在椅上,一双大长腿交叠着,眼睛抬都不抬地道,“屋子里有鬼?跑什么。” ……我跑什么,你们心里没点数吗? 小弟子:“几位稍等,在下一时疏忽,忘记将为客人们准备的货品表目带来了,容我去取。” 托词说完,小弟子就夹着被“忘带”的表目溜进旁边的厢房,打定主意只要拍卖不开始,他就不回自己负责的房间。 天字一号房内。 将小弟子的脚步声听得清清楚楚的顾长雪哼笑一声,倒也没戳穿,只心情相当不爽地瞥了颜王一眼。 军营里发生的案子,如果他没猜错,应该相当难办。这人在这个时候明明应该蹲在军营里抓耳挠腮,怎么会有闲心跑出来? 跑出来就算了。京都这么大,这人怎么能就这么巧,偏偏跑来拍卖行和他碰上? 真是活见鬼。 思来想去都是颜王烦人,顾长雪没好气地丢给烦人的“鬼”一对白眼。 现在好了,颜王杵在这儿杵着,他想借机和拍卖行的负责人搭上关系是不可能了,拜托找孕蛊更不可能。 他反而得祈祷自己别太“幸运”,这场拍卖会里千万别真的有孕蛊。 “为什么带陛下来这里?”颜王摩挲着剑柄,淡淡发问。 这话却不是问顾长雪,而是冲着方济之去的:“没有军队或暗卫的保护,陛下若是遇刺该如何?更何况,方老身为医者,当知今天风大雪寒,京都近郊又有不少道路雪融成冰,不论是受寒,还是摔伤了圣体,方老如何担得起罪名?” 顾长雪撑着额头,支着两条大长腿怠懒地坐在椅上,活像没听见似的,连眼皮子都懒得抬,毫无队友情谊可言。 另一位就更加没有队友情了,闻言便冷哼一声:“王爷问草民,那草民可真是冤得六月……呵,是冤得七月飞雪。您不妨问问陛下,这鬼地方,是草民想来的吗?还不是陛下非要出门。” 方济之对于被迫陷于现在的窘境也相当不满,在这件事情上,他平等地仇视小皇帝和颜王。 报仇,讲究一个雨露均沾。 于是背刺完顾长雪,老药师又紧接着捅颜王刀子:“女子怀胎,不足月时最易流产。男子怀胎,草民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万一他情绪激动,动了胎气?” “……”颜王被老药师连番的胎字组词轰炸得脸色泛青。 就连顾长雪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听到这一串“胎”后微微一僵,不动声色地挺直腰板。 这老头阴阳怪气起来也是够可以的。顾长雪板着脸忍住被雷到后顺着脊柱流过的酥麻。 两位胎字组词当事人不约而同地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片刻后,颜王才干巴巴地开口:“那圣上为何又非要来此地?” “干卿何事。”顾长雪也有点干巴巴地回,“倒是颜王,你为何来此?听上次离开时那玄银卫的意思,你的军营里出了事,你还有心思来拍卖行?” 难道军营中的案子并不如他所想,只是些不上台面的小角色折腾出的闹剧? 颜王并没有看顾长雪,他的眼神越过厢房敞开设计的露台,落在尚且空无一人的拍卖台上:“这次拍卖中,有一个特别的门类。” 颜王像是顺口一问:“陛下知道么?” 顾长雪心中微微一跳,语气仍旧没什么好气:“什么门类?朕又不是颜王肚子里的蛔虫。劳烦颜王要问话前先把问题讲清楚。” “是蛊。”颜王收回望向拍卖台的目光,看向顾长雪,“陛下……” “当——” 拍卖台下的鼎钟被人敲响,厢房的门也被折返回来的弟子重新推开。 小弟子战战兢兢地探进头来:“各……各位客人,拍卖就要开始了。” · 锦礁楼举办的这场拍卖会,货品种类五花八门。单是货品清单,便有巴掌大的一整本小册子。 开拍以后,顾长雪和颜王就各自坐在红檀木扶椅上,听着下方露天场的客人们报价。 两人一动不动,活像是两尊门神,坐镇在厢房一左一右。 气氛相当感人,恐怕也只有方济之还能环臂抱胸,靠着椅背闭眼假寐。 “……”小弟子的表情逐渐痛苦。 颜王大概是碍于小弟子在场,并未继续先前的话题。此时正低头翻阅小弟子送来的表目。 重一介绍说群亭派的弟子,各个腰缠万贯,真是一点没错。 像这种不会产生任何收益的表目,一般都是找比较整洁的宣纸写了就算了事,偏偏小弟子送上来的这表目,不光每一张纸都暗压出了细微精致的纹路,纸面上还撒了金箔,泛着清淡的馨香。 顾长雪翻阅这本小册子,甚至还在每张纸的右上角瞧见了烫金的标识,是两座浮于波浪上的小亭子。 旁边的小弟子硬着头皮开口:“这本表目并不周全,上面写明的只是一些比较常见的物品。更加罕见的货品,为了保持惊喜,我们并未写明……” “是为了保持惊喜,还是有些货没法放上明面说?”颜王阖上表目。 小弟子噎住。 江湖人嘛……毒啊,甚至是蛊啊,都算是常见手段。 即便不是专门使暗器的门派,每个大侠佩戴几发毒镖,或是具有麻痹效果的短兵,也是常见的事。 但这种东西,就没法通过顾朝的律法了。 好在颜王似乎并没有追究责任的意思,只是这么不轻不重地说了一句,就不再开口,只丢开表目,目光重新落向拍卖台。 锦礁楼的厢房是敞开式的设计,隔音并不好。此时房内又安静,隔壁客人兴奋的交谈声清晰传来: “赵兄,你身上的银子带得够不够多?回头我要是银子不够,你可得借我。这马上要拍的小灵猫,我必须拿下!” 那位赵兄:“不不不,不行。今晚我也有要拍的东西。不过,你不是爱猫之人哪,怎么突然想拍这小灵猫?” “小灵猫又不是猫,这可是能找宝贝的奇兽!” 想买猫的人一拍大腿:“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琢磨,当年先皇推行禁武令,拖出几十门红衣大炮,直奔西域,硬生生把魔教的老巢给轰得只剩废墟。但就算只剩废墟,那也是琉璃宫啊!曾经汇聚了大半个江湖的财富!我准备带上这小灵猫,回头就去那废墟寻宝去。保管赚得盆满钵满。” “琉璃宫废墟里就算有宝贝,也早就被人翻出来卖光了。还轮得到你?我看你是要钱不要命。”赵兄语气忧虑,“我近些日子听说,西域那边又出了一伙新沙匪……” “有苏岩苏大人在,那沙匪成不了气候,真闹大了,直接红衣大炮伺候……诶!开拍了!” 颜王对猫并无兴趣,对隔壁的八卦也没有什么兴趣,只在听闻新沙匪匪帮时略微蹙了下眉头。本已低下头重新去翻表目,就听耳边穿来一道熟悉的声音:“五千两。” “五千两?!”台上的司礼看到天字一号房内竖起的牌子时都抽了口气,“五千两纹银!有客人直接出价五千两,还有人要加价吗?” “……”颜王缓缓抬首,侧过脸,“你也想去西域寻宝?” 顾长雪理都没理颜王,自顾自继续和竞拍对手竞价:“一万两。” 旁边的小弟子连忙举牌子。 “一万两!!”司礼情绪饱满,“还有要加价的吗?” 隔壁的客人啐骂了一句:“一万一千两!” “两万两。”顾长雪撑着脸,懒洋洋地加价,最后大约是嫌麻烦,直接对旁边的小弟子说,“一万两一回地加价,加到拍到为止。” 顾长雪并未控制音量,隔壁的客人本就在全神贯注地注意对手的动态,闻言顿时大怒:“你他娘的,故意找茬?” 颜王的目光淡淡望过来:“若你是想告诉我,你是为了买小灵猫寻宝才来的锦礁楼,大可省些气力。” 顾长雪冲着牌子抬到一半,迟疑地停住的小弟子抬抬下巴:“继续。” “三万两!三万两!还有人要加价吗?!” “四万两!”旁边的客人憋着气喊。 顾长雪对小弟子示意。 颜王:“你带银子了?” 顾长雪:“五万两。” 旁边的客人咒骂起来,不死心地继续跟价,一直跟到一万两黄金,才恼羞成怒地一砸手边的茶杯:“我艹你爷——” “嘭!” 两间厢房陡然陷入安静之中。 顾长雪收回踹墙的大长腿,神色厌恶:“拍卖行本就价高者得,没银子就少啰嗦。” “……对对!”小弟子猛地反应过来,脸上的痛苦面具早卸了,冲着顾长雪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是这个道理。” 门外有人送来了一本厚厚的册子,记载了所有与小灵猫相关的信息。 顾长雪冲着颜王示意:“呈给这位贵客看看。” “……”颜王蹙眉接过,不知小皇帝葫芦里到底买的什么药,翻开随意扫了几行,眼神凝滞住。 小灵猫的介绍中,开篇第三条就写着:【此兽天生香腺,淡不可闻。但常伴身侧,有利于宁神、安胎。】 宁神。 安胎。 可能是为了方便客人阅读吧,书写者还特地用朱砂圈了这两个词,丹红的色泽格外扎眼。 颜王:“……” 顾长雪哼笑了一声。 动身前,他问九天要了表目与详细信息,自然是确认了即便真的倒了大霉被颜王抓住,也能全身而退,才带着方济之出宫。 ……就是没想到,这种一般不太会用上的兜底之策,居然真碰上了倒了大霉,派上用场的时候。 竞价时,顾长雪就想好了,他虽然不图小灵猫能帮他寻宝,但方济之要解那本蛊书上的蛊,肯定是需要一些珍稀奇药的。投这三万两黄金下去,若能换得解蛊之法,一点儿不亏。 更何况…… 顾长雪懒懒地冲走过来收定金的群亭派弟子道:“别看我,付钱的是边上这位。” 他好心地描述:“就是坐在左手边,挂着一张棺材脸的这位。” 颜王:“……” 群亭派弟子有点不知所措,挨挨蹭蹭凑过来:“您看……” 颜王脸色很差:“……” 顾长雪看到颜王吃瘪就神清气爽了,站起身,难得面带一丝愉悦的笑意踱步出门。 或许是为了风雅,亦或是某种风水上的避讳,锦礁楼特地在后院的小树林里另盖了一间小阁,供客人们解手。 顾长雪洗了下方才翻表目时沾了一层金箔的手,转身出门。 刚走没几步,就看到阴魂不散的某人。 颜王正站在不远处,扶着剑,看不清神色地伫立在某棵高大的槐树下。 天边的雪还在漫无尽头地下,将所有本属于盛夏的绿意淹没。 仅留下一片银装素裹、寒气如刀的世界。 颜王依旧披着那身霜银的大氅,雪落在他眉梢,不知为何……透着一股安静到有些怅惘的意味。 “……”顾长雪皱眉走过去,“你干什么?” 颜王转过脸,与他对上视线:“——怕你受惊。神不宁,胎不安。” 大概是回想起方才自己受到的刺激,颜王说最后两句时,一字一顿,生怕顾长雪听不清“安胎”二字。 顾长雪“……” 刚刚的错觉顿时被一脚踹走了,顾长雪嘴角微抽,刚准备推开挡路的颜王,就听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隔壁那两位倒霉鬼从小阁里走出来:“真他娘的倒了大霉了,怎么碰上这种事。本来我连去西域的商路都挑好了——” “我倒觉得是好事。我听说,这段时间出现的新沙匪可不简单啊,苏大人真的拉出红衣大炮打过,但好像被他们全须全尾地溜了。” 顾长雪心中微动,手比脑快,下意识就推着颜王藏到大槐树背后。 颜王的后背撞上槐树,头顶的枝梢微颤,扑簌地落下几蓬新雪。 “……”顾长雪的目光下移,落在颜王抵在自己胸膛上呈推拒姿势的双手,随后抬起头,冲着颜王讥嘲地勾了下嘴角,“你是被调戏的良家妇女么?” 为了不被门口的那两个倒霉蛋发现,顾长雪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音,微微凑近了开嘲讽。 下一秒,顾长雪眼前就是一花。 被抵在树上的人无声无息间掉了个个,颜王抬起不知何时解下的剑,冰冷的剑鞘抵住顾长雪的唇。 颜王侧目扫了一眼逐渐靠近的那两个倒霉蛋,身体更压进几分,将碍事的大氅也藏在树后。 他垂下视线,鼻尖与顾长雪的近乎相触:“想偷听就少说几句。还是你不说话就会死?” 6. 第 6 章 “……”顾长雪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精彩。 颜王倒是没多在意顾长雪挂下来的棺材脸,这人似乎对那两个倒霉蛋的谈话也有兴趣,手动封上顾长雪的嘴后,便抬起头,目光投向小阁的方向。 那两个倒霉蛋大概也想不到,刚和他们打完擂台的敌人会以一种纠缠的姿势藏在树后,偷听他们的谈话。 大概是觉得聊的内容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两人并未控制音量: “那又怎样?谁不知道苏岩的手腕一贯强硬。那老头年轻的时候在沙场上摸爬滚打过,现在年近六旬,照样是个铁血作风的战斗狂。照他的性格,一次打不死,那就打三次、十次,总有将那帮子匪徒弄死的时候。” “再说了,那些沙匪要真是强得天不怕地不怕,又何必在咱们的州牧大人拉出红衣大炮后掉头就溜?” 那人大侃特侃的时候,槐树后,顾长雪正面带嫌恶地推开颜王的剑。 他扭头看向小阁,眼神状似不经意间掠过颜王的面庞。 顾长雪会在意这两人的对话,是因为《死城》的男主角司冰河初登场时,就在西域的某座沙匪营地中。 那伙沙匪在当地横行一时,掳掠了百来名可怜的百姓。顾长雪作为男主演拍的第一场戏,就是少年侠客手持长剑,涤荡匪帮上下,救奄奄一息的百姓们于水火之中。 先前重一汇报时,说并未在京都发现司冰河的踪迹,顾长雪只能顺着剧本中司冰河的动线往前倒推。听到西域沙匪相关的话题,他自然会在意,想弄清楚此时司冰河荡平匪帮的事有没有发生,现在到底是在哪个时间节点上。 但颜王……这两人的对话中,有什么地方能让对方感兴趣? 还是说,这人纯粹只是看他对此关注,才升起了兴趣? 除了被孕或胎字组词轰炸,颜王脸上鲜少有明显外露的表情。顾长雪浅浅一瞥,并不能猜透对方的心思,只能微蹙了下眉后收敛心神,继续关注小阁的动向。 此时,那边的两人又拽了个新的聊天对象。顾长雪微微侧头,越过积着雪的枝丫,看到一袭碧蓝色的身影。 这是群亭派男弟子的门派服饰,来者应当是负责这两人房间的小弟子:“赵掌柜,钱掌柜。马上就要拍卖到奇珍目了,二位不回厢房吗?” “回肯定是要回的,”这次开口的是那位赵兄,“只是有件事我需得问清楚了:小册子上,我想拍的那款引蝶香油是明标了起拍价的,为什么这么低?” 三个人行走起来,颜王往小阁的方向睨了一眼,垂手拢了下大氅,身体逼得更近。 顾长雪顿时被挤得满脸不耐烦,薄唇动了动,下一秒就要吐出几句不中听的话,颜王手指微动,长剑无声地弹出鞘几寸。 “……”顾长雪被迫闭嘴,冷冷瞪着又挤近几分的颜王,怀疑这混账是想趁机报方才被他推着撞到树的仇。 “诶,对。刚刚被气糊涂了,没注意到。这次你们给很多货物定的起拍价,好像都不高啊?”钱掌柜醍醐灌顶似的一拍大腿,“不会是你们以次充好了吧?” “这册子上写的引蝶香油,真是去年我买的那种一年只产一瓶,无色无味却能引蝶的香油吗?”赵掌柜也进一步确认道:“还是说,它减少了一部分功效,不能宁神,亦或是……留香没有去年那瓶那么持久?” 无色无味却能引蝶,那大概是某种昆虫的荷尔蒙……顾长雪想到一半反应过来,这世界连蛊毒、武功、能寻宝的猫都有,他还在这儿找什么科学。 没再听到西域方面的消息,顾长雪逐渐没了兴趣。他动了下手,刚想把颜王推开,对方垂眸瞥了他一眼,冰冷的剑刃便贴了过来。 顾长雪:“……” ……沙比。 顾长雪在心里无声骂了句,面无表情地不动弹了,权当挤着自己的是条听不懂人话的狗。 “是啊,你们可不能砸自家的招牌。我记得,去年赵兄你买的那瓶香油,量还极少。你跟我抱怨过,家里夫人用了几次就没了。” 赵掌柜叹了口气:“我想高价再收一瓶,就是收不到。我托人打探清楚了,这香油是一个走西域商线的行脚商自己配的,去年那瓶就是他配的第一瓶,也是唯一一瓶。我想尽办法跟他见了一面,想请他再做一瓶,这奸商就跟我拿架子,说只能等今年了,他还是只做一瓶,想要就自己来拍卖行竞价。” “那是有点奇怪啊……”钱掌柜嘶了一声,“照赵兄你的意思,现在拍卖行里的这瓶,就是世上仅存的一瓶引蝶香油,那这奸商不得趁机坐地起价?” 顾长雪背靠着槐树,无声地冷哼了一下,拿看傻子的眼神看颜王:这就是你拿剑逼我也得偷听的话?引蝶香油……你还有扮演香妃的癖好? 颜王并未理睬顾长雪嘲讽的眼神,只看着那三人,蹙着眉头,眼神似乎有些疑惑。 “你们不明白,我们更不明白。”群亭派弟子摆手,“这次他送来的货,不光是香油没提价,其他的也没提价。说起来也奇怪,这次他来送货,来得也比以前晚。本来,所有的货应当提前二十天送到的,他十五天前才来,而且提都没提定价的事。” 这位行脚商奸商的形象显然深入人心,群亭派弟子哂笑:“我们当时就问,难道太阳从东边升起来啦?那人也不答,情绪不高的样子,也不乐意跟我们多聊两句。” 年轻弟子压低声音:“我对他还算了解,知道他有个一天到晚跟他闹和离的娘子。我怀疑,是不是他老婆又借着他脚上的残疾大做文章,跑到大街小巷宣扬他是个怪物……咱们也不好追问,是吧?” 年轻弟子恢复音量:“反正,你们只要知道今天的货没问题就成了。咱们群亭派里人人都不差钱,做生意讲究的不是赚多少,是信誉,名声。这次的货,只是供货的商人给的价降了,咱们定的价才降。” “唉……他那脚,也算不上残疾吧?江湖中常见的很。这人也是惨,大约真是被骂伤心了,居然所有的商品都不讲价。”钱掌柜无比唏嘘,“不过,对赵兄来说倒是好事!” “不错,这样我就能放心竞价了。”赵掌柜显然是松了口气。 槐树后。 顾长雪的眼神如果能实质化,现在颜王身上应该扎满抹了毒的小刀。他对于引蝶香油、商人的家务事毫无兴趣,完全不认为这些废话值得自己忍耐脾气,和颜王挤在一起。 颜王的眼神在三人身上停留了一会,终于重新落回顾长雪脸上:“这有什么好偷听的?” “……”顾长雪无声爆炸,磨着牙,“是你拿着剑逼朕听的吧?” 颜王无言地看着顾长雪。 小皇帝突然出宫来拍卖行这件事,本来就不正常。 人做事总有目的,颜王根本不相信小皇帝来锦礁楼真的只是为了买一只宁神安胎的猫。 可他一路紧盯,小皇帝也并未做什么值得怀疑的事,唯一的异常举动,就是突然想要偷听这两个掌柜的对话。 他自然而然的认为,小皇帝出宫的目的或许与这两人有关。 ——或者说,这两人的对话里,至少有些信息对小皇帝来说,有特别的意义。 可他听到现在……除了一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就只听了一耳朵钱掌柜对苏岩苏州牧的夸赞。 虽然期间小皇帝也确实流露过想走的意图,但他总得提防着小皇帝是怕他听到重要情报,才急于想走的可能性吧。 寒风呼呼地吹,活像是对两个自己搬石头砸自己脚的聪明人的嘲笑。 两人都木着脸,在大槐树下互瞪。 顾长雪忍了又忍,一句“沙比”就要从唇边溜出来。 “诶,对了。”钱掌柜兴致勃勃地起了另一个话题,“摄政王驻扎在京都的军营里发生的怪事,你们听说了吗?” “……”本来绷着脸要转身走人的颜王顿了下来。 “嗯?你也听说了?那是有点儿奇怪……照理来说,军营里发生这种事,摄政王应该闷得死死的,怎么感觉咱们周围临近的一片人,谁都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 顾长雪略微支起了耳朵。 “我反正是不相信的。今天在外吃早食,我听旁边桌上的食客说,军营里不光是死了不少人,而且死相奇怪得很……人都变成了石像!你说这怎么可能?好好的大活人,怎么会变成一尊石像?” “……”顾长雪不自觉地微微绷直后脊。 《死城》。 这部四十一集的连续剧中,男主角查且仅查了一个案子。 这个案子,牵涉到了顾朝持续前后十来年的混乱,为了勘破真相,司冰河近乎将整个朝堂翻了个底朝天。 而司冰河接触到这案子的伊始——或者说,至少在剧本中,司冰河接触到这个案子的伊始,便是途遇了一座城。 一座一夜之间寂默,街头巷尾只剩下一尊尊满面惊惧的石像的死城。 7. 第 7 章 远处的对话仍在继续: “你只听说了石像?那我知道的比你稍微多一些。听人说,那是闹了截交……” “何为截交?”钱掌柜茫然。 “《道藏》中说,男淫之鬼名戴文,女淫之鬼名截交。”赵掌柜解释道,“大约是因为死的皆是男子,故而有风传说军营里闹的是截交之鬼,专门吸男子精气,才死了这么多的人。” “嗯……”年轻弟子主动加入了讨论,他摸摸下巴,“我觉得不是。应该是寡妇鬼吧?这种鬼和截交很像,也是专门吸男子精气,被她缠上的人,往往上一刻还在正常走路,下一刻就没了呼吸。也有不少是被鬼压床,在睡梦中死——” 年轻弟子的话,在看到神色冰冷地走出来的颜王后戛然而止。 颜王的视线冷得像冰窖,从面前三人身上依次扫过,最后落在年轻弟子身上:“你怎么确信的?” “啊……啊?”年轻弟子还有些反应不过来,光在颜王的注视下打哆嗦了。 旁边两个比较年长的也一个都帮不上忙,看到颜王那件大顾朝只此一人能穿的银色大氅后,直接膝盖一软,先后出溜进雪里,跪得比谁都快:“摄摄摄……” 禁武令对江湖的摧残才过去不到十年。 即便如今的江湖看起来已经复苏,似乎欣欣向荣,但谁心里都记得当年的红衣大炮。 谁都忘不掉西域沙漠中,只剩下一片废墟的魔教琉璃宫。 这两人会跪得这么快,就是怕颜王听到他们妄论军营之事,一怒之下重演历史,将他们的门派也化为废墟。 “我、我……”年轻弟子眼泪都要吓出来了,求助的眼神四处乱飘。 “……”顾长雪抱着手臂斜靠在树边看了会,终究还是啧了下舌,直起身走出来,“慌什么。问你怎么肯定军营里闹的是寡妇鬼,不是截交的,又没拿刀架在你脖子上。” “哦,哦!”年轻弟子胡乱点头,像抓到救命稻草一样连忙道,“前些日子,我押送货品时曾路过军营外围,看到有士兵往周围的林子里摆稻草人。” “就是这种等身高的稻草人,”年轻弟子比划了一下,“外面还披了一层红布。” “我听老一辈人说过,如果被寡妇鬼缠上,就得扎一个披着红布的稻草人,立在家门口。再给稻草人装上一个巨大的……嗯……” 年轻弟子小心翼翼地瞅了眼腰腹间的某个位置:“就是,‘那个’。好误导寡妇鬼纠缠稻草人去,别缠着活人吸精气。要是再讲究些的,晚上睡觉时,男人还得穿上红衣服,涂红口脂,打扮成女子的样子,才能逃过一劫。” 年轻弟子的话说完,旁边跪着的两人也终于反应过来为什么顾长雪的声音听起来这么耳熟了。 钱掌柜差点没厥过去,但为了门派的存亡,他还是赶紧腆着脸对顾长雪拜道:“贵人,贵人。我自幼习武,是个急性子,说话嘴上没个把门的,方才多有冒犯,万望——” 钱掌柜剩余的话变成了一阵鬼哭狼嚎。 颜王不知何时招来了玄银卫,几名玄银卫板着脸上前,动作干脆利索地将眼前的三人全部压住。 顾长雪蹙眉转头,颜王不知何时退回了大槐树下,正垂着眸漫不经心地拢着大氅。 纷飞的乱雪遮蔽了顾长雪的视线,令他分辨不清颜王脸上的神色。 大约是感受到了顾长雪的视线,颜王抬起头,那双深潭似的眼睛望来,带着与风雪一般冰冷的极端冷静,丝毫没为掌柜们的哀求所动摇。 三人半点不敢抵抗,就连性格最莽撞的钱掌柜也没敢动手,绷着身体任由镣铐加身,只怕自己一时轻举妄动,连累了九族与门派上下皆赴黄泉。 年轻弟子害怕得呜呜哭起来。 “……”顾长雪脸色极差地看向颜王,“你干什么?” “提人回去审问。”颜王的视线淡淡地从顾长雪的脸上掠过,随后越过顾长雪的肩头,投向更远方的大雪,“还是陛下你另有高见?” “……”顾长雪冷冷地看着颜王。 提人审问?可笑。 他与颜王相处的时间虽然加起来不到半日,顾长雪也能清楚地感知到面前这个人有多难对付。 先前几番对峙,他能得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占着有上帝视角的优势,而颜王不可能料到眼前的小皇帝换了个手拿剧本的里子。 这种人,怎么可能会想不到他早就想明白的东西? 要么,就是这人丝毫不在意被抓的人到底无辜与否,反正人命在他眼中也没多少分量。 要么,这就是一场试探。 就像是两头猛兽在对决前,总要先盘旋几周,打量清楚对手的爪子有多利,牙口有多锋锐。 顾长雪沉默须臾,直视着颜王开口:“这世间没有鬼怪,害死军营中兵卒的另有其人。” “……”颜王摩挲着剑柄,转回视线。 “军营内务,概不外传。外界有这么多风言风语,无非是幕后之人意图以鬼掩盖真相。” “你在这个弟子身上问不出新东西。”顾长雪冷嗤了一声,“从景元殿离开,到锦礁楼再遇,你在军营里呆了这么多天,士兵往森林里放稻草人的事,你难道没有早就查得清清楚楚?” 顾长雪放下环抱着的手臂,一步步走近,在颜王身前仅半步远处停下。 “放稻草人的是谁,和案子有没有关系,你早就知道。”顾长雪紧盯着颜王,逼近几分,微微掀动嘴唇,近似耳语。 两人近得几乎与方才躲在槐树后时一样。 顾长雪能嗅到颜王身上的气息——像是一截浸在寒潭里的冷铁,刚从冰封中被取出来,金属的表面还散发着森凉的寒气。 金属的、冷硬的、无机质的……非人的。 “唯一对你有用的,只有这两个掌柜。”顾长雪缓缓抬起手,“你想从他们口中问出食客的样貌,好寻踪溯源,找到那个放出消息的人。” 顾长雪的手搭上了颜王手中的剑。 “……”颜王并未动弹。 “……!”玄银卫头一次当着颜王的面骚动了数秒。 顾长雪握住剑柄。 “铮——” 玄黑的长剑锵然出鞘。 顾长雪回身一剑斩开年轻弟子手上的镣铐:“放弟子,留掌柜。问询后遣送回家。” 他持剑回望:“这就是朕的‘高见’。” 想试探,那就来。 他本就对对手了如指掌,并不吝啬于露出自己的爪牙让对手得清楚。 不是试探也无妨,他终归还握着能让颜王退让的底牌。 弥天大谎他都撒下了,还有什么是能让他畏惧的? 顾长雪垂下眼睑,眼底划过几分自嘲。 到底……即便是在剧本里,他还是做不到袖手旁观。 林间陷入短暂的安静。 片刻后,顾长雪听见颜王沉稳的脚步踩着雪上前,在他背后站定,伸手从他手中抽回玄剑。 “花里胡哨。” 颜王停顿几秒,继续锐评顾长雪的剑法:“不忍直视。”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掀起眼皮,一脚踹在旁边槐树上。 颜王微微偏头,轻易躲开砸落的雪。 并不敢乱动、被雪糊了一脸的玄银卫和在场的另外三人:“……” · 虽然被浇了满头雪,但命应该是被保下来了。 两个掌柜离开后,年轻弟子恨不能贴着顾长雪走,以抵消对颜王的恐惧:“陛……陛下来锦礁楼,除了小灵猫,还有什么想要的宝贝?即便不是这场拍卖会里有的,若我知道货源,也能告知一二。” 多好的机会啊,可惜旁边杵了个碍眼的东西。顾长雪凉凉地看了眼颜王:“没有。” 颜王:“我有。” 颜王迎着顾长雪“你要脸吗”的嫌恶眼神道:“你已知晓军营中情况,可曾听闻有什么旁门左道可以令人变成石头?” 颜王若有所思:“比如……毒或者蛊?” 这也是他今晚离开军营,特地赶来锦礁楼的原因。 军营出事,他第一个否决掉的就是鬼神之说,剩下的可能性数一数,也就剩下毒和蛊。 “还有。”颜王看了眼顾长雪,“可曾听过能伪装怀孕的手段?” 顾长雪:“……” 他赏了颜王一对白眼,掉头就走,神色有些恹恹。 打从小树林里出来,他的心情就不是很好。明明颜王提出的就是他的计划,顾长雪的内心却毫无波澜,只迈着大长腿一马当先地走在前面,自顾自地往厢房走。 天字一号房距离楼梯口很近,顾长雪跨进天字一号厢房,往自己的椅子上一坐,就懒得再搭理旁边的疑心狂。 负责天字一号厢房的小弟子端着茶水过来,懵懵地看了眼自己的同门,刚张嘴想问师兄为什么突然跑来自己负责的房间,就被推了出去。 年轻弟子把师弟推出这间无间地狱,擦了下汗:“人变成石头,是真没听说过。即便江湖中的蛊和毒药再千奇百怪,也未曾听过有这种功效的。但是这个伪装怀孕……倒是有不少手段。” “呵。”顾长雪斜靠在椅上,手撑着额头冷笑了一声。 “……”一旁的方济之本来还有些神经紧绷,听到这冷笑,顿时松弛下来。 还能冷笑,看来还不太紧急。 年轻弟子想了想:“我听老一辈人说过,苗女手里有一种蛊,叫做公鸡蛊。” “中了公鸡蛊的人,肚子会随着时间推移变大,十个月后从中蛊者的肚子里破腹而出,令中蛊者死于非命。因为这个肚子逐渐变大的过程极像怀孕,所以也有人叫它孕蛊。” “破腹而出,”颜王目光转来,“中蛊之人岂非必死无疑?” “那也不是,蛊这种东西,还不是随着施蛊者的心意来吗?”年轻弟子确实是挺爱八卦,讲起这些陈年琐事来甚至忘记了害怕,嘿嘿一笑道,“我有个长辈就在苗疆中过孕蛊。当时他和一位苗女私定了终身,半途又被别的野花勾走了心,于是便背着苗女离开了苗疆。” 年轻弟子摇着头,啧啧有声:“没两个月啊,这肚子就渐渐大起来了。” “开始还以为是吃得多,贴了秋膘。等到五六个月,那肚子大的!那可就没法用吃胖了解释了。”年轻弟子兴致盎然,“我那长辈立刻就想起,他离开苗疆前,苗女曾亲自宰了一只公鸡给他做过菜,明摆着是给自己下蛊了。没办法,他只好老老实实回苗疆,最后那苗女让他挺着肚子熬满了十月,给足了教训,才将那蛊弄出来。” 年轻弟子还给细细形容了一番:“那蛊出来,是从下面和着血一道出来的,状似小产。不过还没有一颗米粒儿大,倒是不折腾人,而且也没留下什么不好的病根子。” “……”顾长雪靠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连眼皮子都不想抬,耷着眼寻思自己救这个小混蛋干什么,专门给自己添堵的吗? 年轻弟子似乎从聊八卦中获得了几分激情和勇气,意犹未尽地讲完后,看向拍卖台:“诶,刚好,开始拍蛊了。” “……”顾长雪直接重重闭上眼睛,看都懒得看台子。 糟心了没几秒,顾长雪就觉肩头上略微一沉。 顾长雪烦躁地睁开眼,斜睨了眼肩头上搭着的银色大氅,看向没事突然献殷勤的颜王:“有病?” 颜王站在椅后,扶着他的肩膀,没让顾长雪成功把大氅脱下来。 顾长雪啧了一声,薄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喷洒出更多的毒液,颜王微微俯身,摁着他的肩膀:“突然有些担心陛下受寒,万一小产该怎么办?” 风水轮转,被耳语的人这次换成了自己。 顾长雪感觉到耳畔拂过的气息,脸有点僵:“……” 颜王的语气难得有了波澜,似笑非笑地道:“我突然还是挺期待这个孩子降生的。陛下可要千万保重龙体……” 颜王的话并没能讲完。 “怎么回——啊!!”一声说到半截就变为惨叫的叱骂声自厢房外传来。 拍卖台上,原本安分驯服地待在鼎内的蛊虫陡然暴动,从鼎口中疯狂涌出。 数以万计的黑点蜂群一般从台上卷席向台下。 8. 第 8 章 意外发生得太过突然,顾长雪一时都有些没反应过来。 他下意识地循声看向惨叫的方位,只见拍卖台上虫潮肆意翻涌,司礼痛苦地大叫着,七窍中流出蜿蜒的黑血。 那些蛊虫还在争先恐后地往他的七窍中涌,只眨眼的功夫,司礼的身体便已被虫潮淹没。 滚滚黑浪在拍卖台上越聚越高,最终以灭顶之势,扑向四方。 “啊——”满座宾客后知后觉地纷纷跳起,惊慌失措地大叫着,互相推搡。 在会飞的蛊虫面前,轻功也失去了效用。密集的虫潮下,尖叫声、哀嚎声……锦礁楼内陷入一片大乱。 负责这批货的蛊师连滚带爬地冲进来,也顾不上心疼自己精心培育的蛊了,挥臂高声道:“火!用火把!这一批蛊都畏火!” 颜王眼神一厉,执着剑刚迈开腿,半途又猛地停下。 他回头扫了眼已经回过神,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的顾长雪,脚下迟疑片刻,回身一把拽住掉头要走的顾长雪。 “你特……”顾长雪本来都已经要伸手去捞呆杵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老药师了,猝不及防被拽回去,踉跄几步才站稳,一句脏话差点脱口而出,“你干什么?!” “别乱跑。”颜王简洁地交代了一句,紧握住顾长雪的手腕,把人强制性地扣在身边,拉着往拍卖台的方向去。 两人直挺挺地往黑色风暴最核心处前进。顾长雪扫了几眼汹涌的虫潮,很难不怀疑颜王是要把他往死里拽。 不过想想刚刚的盼子宣言,顾长雪又打消了对于自己生命安全的顾忌,只皱着眉回过头,望向包厢后翼。 一直坐得稳如泰山的方济之总算反应了过来,他匆忙从椅上半跳起来,刚跑了没几步,就不慎被杂物绊了一跤。 “……”顾长雪果断站住脚跟,“朕可不想——” 他本来想说朕不想送死,或者随便找些别的理由,只要能把颜王敷衍过去,让他有机会回去救方济之,把老药师安全送出锦礁楼就行。 他也深知自己与颜王之间的力量差距,做好了即便用尽浑身的力气,也无法撼动颜王毫分的准备。 但事实是—— 颜王往前迈的步子被拽得生硬地一顿。 颜王极为自然地加大力度,重新将人往前带了几步后,猛然停住。 时间像凝固了几秒,颜王定住须臾,随后带着些微的讶然回过头,望向顾长雪的眼神像是在看某种难以琢磨的外星生物。 僵持之下,几只米粒大小、半透明的蛊虫凭空出现在顾长雪的右手手背上。 电光火石间,顾长雪甚至来不及想这恶心玩意儿是什么时候附在自己身上的,蛊虫便像是几道流影,飞速沿着顾长雪的手腕,窜上颜王的手,直直没入—— 嗯? 顾长雪微眯起眼,看着明明是撞在颜王的皮肤上,却活像撞到了铁板,甚至还被反弹开几寸的蛊虫:“……你这皮倒是够厚的。” “……”颜王的目光停留在蛊虫上几秒,随后裹挟着重新变得强烈明显的怀疑投来,他微微动了动唇,还未来得及发出质问。 大概是被撞昏了头的蛊虫振着短翅膀,左摇右晃地飞起来,不信邪地再次发动进攻—— “……”颜王看着直接被顾长雪的手背撞断了口器的蛊虫,把嘴闭上了。 他深深看了眼顾长雪,在顾长雪以为这人会损回来或是追问的时候,直接松开手把顾长雪往人流的方向一推,随后转身持剑劈开拍卖台边的酒罐,抄起火把引燃长剑,执剑踏入那片乱卷的漆黑风暴。 “诶!别!”负责分发火把的弟子阻拦不及,再低头一看地上的酒水,只觉焦头烂额,“都小心点!别把酒点了,蛊虫就已经够棘手了,再着个火,到时候客人没被蛊虫弄死,也得被烧死……大家不要慌!跟着拿火把的人走!” 顾长雪回头看了眼天字一号房的方向,方济之正臭着一张脸,被两个群亭派弟子半哄半扶着,跟着被稳步疏散的人群一路向楼阁门口走。 顾长雪垂眸看了眼自己毫发无损的手,抬头毫不犹豫地抓了根火把,几步迈进虫潮翻涌的拍卖台。 拍卖台上,司礼的声息已经几不可闻。顾长雪拿火把挡开直往他脸上扑的蛊虫,眯起眼睛观察脚下。 蛊虫虽不能进入顾长雪的体内,但丁零当啷撞在皮肤上也挺讨厌。顾长雪随手扯下背后由颜王友情提供的大氅,略微挡了挡虫潮,总算在某一角看见了倒地的司礼。 “喂。”顾长雪用火把驱散司礼身上的蛊虫,拍拍司礼的脸,“还有气没?” 许久之后,司礼才发出了几声不成调的声音,即便气若游丝,好歹还活着。 顾长雪抬手想用大氅把人裹起来,就见司礼冲着后台的方向呜呜了两声:“能捡回一条命已经不错了,别老记挂着里面的货。” “……啊……”司礼费力地从喉管中挤出字节,“人……” 顾长雪蹙眉:“后台里面还有人?” 顾长雪打量了一下司礼的状态,寻思把人丢在这儿,自己去后台也不现实,刚琢磨着要怎么处理,远方某片翻涌的黑浪中,乍然间火与剑光大盛。 顾长雪花了半秒的时间反应自己是怎么越过重重虫潮,看到远方的剑光的,下一秒他猛地反应过来,架起司礼往旁边一让。 带起尖锐鸣响的罡风的剑芒直劈而来,将汹涌的虫暴一剑劈开。 蛊虫在银色与金红交织的光中坠落一地。顺着剑气辟开的道路,顾长雪能清楚地看见整个后台的蛊虫都被这道剑气清空大半。 那剑气的去势还不减,直直轰开了后台的石墙,又在墙体崩塌后露出的山体上留下长而深的痕迹。 “……”顾长雪忍不住回头,往剑光来处看了一眼。 说实话,他的确有些惊讶。 在《死城》剧本中,颜王确实是个武功绝伦、精于打仗的人设,这没问题。 ……但剧本中,《死城》的总体武力值可都很科学,根本不存在这种需要上特效组的剑招。 顾长雪忍不住琢磨,《死城》的结局里,司冰河卧薪尝胆、反复筹谋了良久,终于将颜王成功暗杀—— 要么是司冰河比他所设想的还牛逼,要么他就得怀疑了,司冰河到底是怎么暗杀成功的? 顾长雪并没有思索太久。眼看分开的虫潮又有聚拢的趋势,顾长雪果断架着司仪走进后台,好在后台里的人还有一些有行动能力,大家找了些能顶替火把的物品,借着火把点燃后,互相扶持着跌跌撞撞地逃出来。 “师兄!”几名背着药箱的群亭派弟子及时跑过来接应,将伤员接走治疗,又对着顾长雪千恩万谢。 顾长雪能看出这些年轻弟子眼底藏着对他为何不受蛊虫影响的好奇,好在对方出于礼貌,并未询问。 耐着性子应酬一番后,顾长雪望向已经寥寥无几的虫潮。 须臾之间,最后一片汇聚的黑浪也被灼烧殆尽。颜王从火焰与剑光中安然无恙地走出来。 几只大约是从后台洞开的墙壁处误入的萤火虫四散而飞,不久就不见踪迹。 颜王并未收剑,他无视了壮着胆子凑过来,试图表达谢意的群亭派弟子们,一步步走到顾长雪面前站定。 颜王垂着剑:“为什么蛊虫对你无用?” “……”原本还在努力释放热情的年轻弟子们渐次收声,逐渐意识到气氛好像不太对,像抱团的兔子似的有点战战兢兢地挤在一处。 顾长雪在心里轻啧。 其实颜王会主动出手杀蛊,会分轻重缓急地先杀蛊、再问话,已经很出顾长雪的意料了。他就没指望能躲过这场盘问:“你问我?” 顾长雪环臂抱胸,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厌倦:“蛊虫为什么对你无用?” 顾长雪轻嗤:“你再想想,蛊虫为什么对朕无用?” 连续的两句话,很容易让人联想到——是颜王异于常人,顾长雪只是不幸揣了颜王的崽,受腹中胎儿的影响才被迫异常。 但颜王并未动摇:“还有另一种可能。” 颜王看向顾长雪,投来的目光让顾长雪有一瞬间感觉回到了先前的小树林。 只是这一次,没有乱卷的风雪遮挡,顾长雪能清晰看到那双深潭似的眼睛中,沉淀着的极端冷静与理性:“蛊虫暴动,是我与你……进行那番对话时突然发生的。” “蛊虫,是附着在你的手上,才越过了我内力的防护的。” 颜王缓缓附身,靠近看似厌烦地垂着眼睑的顾长雪:“顾景。” 他注视着顾长雪:“你今天究竟是为了什么来的锦礁楼?” 顾长雪心中突然一跳。 迄今为止,所有的事情都在他的意料之内,唯独刚刚的蛊虫暴动引发的一系列意外,完全超脱他的计划。 偏偏这场横插而来的意外,和先前种种联系在一起,很容易让人得出一个错误的结论—— 他是一名蛊师,所以才能伪造孕脉。他是一名蛊师,所以才会被锦礁楼这场有蛊虫在售的拍卖会吸引。 他是一名蛊师,才能在颜王对他说出威胁的话时,引发蛊虫暴动。 他是一名蛊师,蛊虫才会从他手背上爬出来,攻击颜王。 若是想得更深一点,军营中活人变石像,是否也与他有关? 颜王麾下军营出事、拍卖行中颜王受袭,不论哪个他都是受益者。 “……”顾长雪的表情一时间变得很可怕。 锦礁楼办拍卖会,不为挣钱只为声誉。不可能会放有问题的蛊虫上拍卖台。 蛊虫会突然暴动,必然是有幕后之人驱使。 不管这个幕后之人是不是他心里所想的那个,竟然害他陷入如今这般困窘之境…… 顾长雪面无表情地决定,那混账玩意儿完了。 9. 第 9 章 顾长雪久久不说话,不代表颜王也没有反应。 颜王垂眸看了会顾长雪,抬起手,修长有力的手指捏住走神走得魂游天外的顾长雪的下巴:“回神。” “……”顾长雪随着思绪飘远的目光立即收回来,皱起眉不客气地打开颜王的手,“管好你的爪子。” “……”一旁抱团的弟子们被吓得一齐缩脑袋。 顾长雪大概天生属刺猬,高攻高防。被戳一下后,浑身的刺都立起,攻击性极强:“朕看起来很傻?” 顾长雪冷笑:“明明要用蛊对付你,却闹出蛊虫暴动这么大的动静。非得等你有了防备,再进行偷袭?” “朕有那么多的机会。在景元殿里,在天字一号房里,在小树林里……” 顾长雪嗤笑一声,把搭在手臂上的大氅砸回原主的怀里:“还有今年仲夏。朕若有蛊,为何不在那时趁机杀了你?” “……”颜王微动了下眼皮。 顾长雪说的巧妙,乍一听只会让人觉得今年仲夏或许两人发生过矛盾,并不会泄露颜王每年都会发病的秘密。 顾长雪几乎是踩着颜王的底线跳舞:“你也可以说,朕当时就试过下蛊,失败了。那为什么朕明明知道蛊虫对你无用,还非要在今天闹这一场?生怕你不知道朕会用蛊?” 这锅,顾长雪不但拒绝背,还要甩回去:“问朕之前,不如先自己反思一下吧。你麾下的军营出了人命,现在你参加的拍卖会又发生了蛊虫暴动,幕后之人真不是冲着你来的?” 是不是冲着颜王来的说不准。 反正顾长雪是挺期待颜王跟幕后之人狗咬狗的。 “……”旁边的群亭派弟子们安静如鸡。 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心里多少都有些后悔。后悔为什么非要跑来跟这两位爷搭话,结果被卷进了神仙打架里。 但凡这地上有条缝,他们肯定争先恐后地跳下去。 现场陷入短暂的安静。 顾长雪自顾自地在近旁找了把椅子坐下,闭上眼假寐,权当这是大戏拍完后的休憩时间。 片刻后,他听见颜王平静地道:“那你为什么要来锦礁楼?顾景?” “……”顾长雪睁开眼。 颜王神色淡淡,并未因为顾长雪的反驳而恼怒或是陷入沉思。 很显然,顾长雪说的这些,他也早想过。 他静静地站在原处,垂着剑望来:“其余诸事,皆可辩驳。” “唯独这一点,始终说不通。” 颜王再次重复:“你为何要来锦礁楼?” 别说只是为了宁神安胎的小灵猫。他不傻,没有那么好糊弄。 他不信能在小树林中洞悉人心、看透他本意的小皇帝,真的会跟个小媳妇一样,为了一只能安胎的猫,冒着大雪,赶来京都远郊的锦礁楼。 要说这猫能无痛打胎,他可能还会相信点。 “……”顾长雪眼神微动,缓缓看向颜王。 顾颜难对付,是他早就知道,也早就料想到的事。 但在此之前,他认知中的——或者剧本中所展现的“颜王难对付”,多半是指这人喜怒难辨、阴晴不定的脾气。 可能上一秒,这人还在兴致盎然地看着哪两个土皇帝互相争斗,下一秒就骤然不高兴,阴着脸把这两个土皇帝的地盘推平,一个凌迟一个吊死,剩余的将士全沉塘。 像这样一个随心所欲、情绪不稳定的对手,是很容易找到弱点,趁机攻破的。 但如今这个站在他面前,立体的、活生生的颜王…… 他冷静理性,情绪稳定。一剑能劈穿楼阁,凿刻山岩,甚至不怕毒,不畏蛊。 一旦找到了真正的漏洞或疑点,一切旁枝杂叶都无法蒙蔽他的眼睛,目的性清楚到可怕。 顾长雪从未有哪刻能像现在这样,如此清晰、如此直观地感受到顾颜这个角色——不,这个人的威胁性。 “……”顾长雪坐在椅上没动,大脑却空前亢奋。活跃的思维在短短几秒内编织出数条逻辑链,难以取舍地挑着最优解。 正当他有些惋惜,可能要将本可以在后期再打出的底牌说出口时,足踝处突然被某种温热的、毛茸茸的东西蹭了一下:“咪——” 顾长雪下意识地低头,思维还沉浸在高速运转中,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这个围着他的脚边打转的毛团是什么:“——猫?” “咪!”小猫叫了一声,仰起毛脑袋,毛绒绒的长尾巴再次从顾长雪的足踝处擦过。 什么叫擦边,什么叫撩拨,纯洁的小猫猫对于这种事情是无师自通的。 这只纯洁的小猫猫甚至还比其他的同伴更加天赋异禀一点,还懂得脚踏两条船。 顾长雪的手刚伸出去,这毛团子就身体一扭,滑不留手地擦着顾长雪的手背吧嗒吧嗒跑开,方向明确地踩着爪垫溜达到颜王脚边,贴着颜王的足踝蹭了一圈。 随后贴着颜王的脚边优雅坐下,冲着顾长雪咪咪叫,俨然是某种召唤。 ……某种妄想坐拥齐铲屎官之福的召唤。 “……”颜王垂下视线,片刻后伸手将这只想得很美的小猫捞起来,走到顾长雪身边。 小猫嗲嗲地叫着,趁势钻进颜王的怀里,一顿挨蹭撒娇。等颜王走近顾长雪,又探出颗毛脑袋,冲着顾长雪狗腿兮兮地伸了下爪子。 “你干什——”顾长雪的注意力原本集中在颜王还没有收入鞘中的剑上,话问到没一半,腿上突然被一枚碧绿的物件砸中,拾起一看,是一枚形似鸟雀的玉,“这是什么?” “自然是陛下一直心心念念的凤凰玉了。” 一道有些沙哑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几分像是刚剧烈运动完后的气喘:“刚刚发现玉不见,还当是被什么人趁乱偷了,原来是被这小家伙叼走。害我跑了好几趟冤枉路。” “……?”顾长雪心想我怎么不知道我心心念念过什么凤凰玉,转身一看,竟是之前在锦礁楼门口见过的那个不爱笑的青年弟子。 青年弟子喘匀了气,向顾长雪与颜王行礼:“见过二位贵客。在下渚清,乃是这座锦礁楼的管事。” 渚清抬起头,露出的面容算得上清秀儒雅。 只是他的眉宇总是微锁着,透着几分郁郁寡欢,似乎心里藏着某些难以释怀的哀愁事。 颜王面无表情地撕了一会儿粘住自己手臂的猫猫虫,最后放弃在这种无谓的事上浪费时间:“凤凰玉?” “是。”渚清看了会这边稳稳占着颜王的怀抱,那边还伸出爪子试图够顾长雪,将脚踏两条船表现得淋漓尽致的猫咪,“这玉能测蛊虫,天底下仅此一枚。” “……”颜王的瞳孔微缩,视线变得凌厉,笔直地扎向渚清,“能测蛊虫?” 顾长雪不用看就知道,颜王的疑心病肯定又犯了。 好在渚清并未被颜王的视线吓到:“不错。这枚玉早些年落入魔教左坛长老的手中,还是朝廷拉出红衣大炮,摧毁了魔教,兜兜转转,才回到我手里。” 渚清看向顾长雪手中的玉,眼底掠过几分悲意和不舍:“这也是我师妹的遗物。” “……”顾长顿时感觉手里的玉有些烫手。 “早些年,群亭派……”颜王略作思索,“你说的师妹,是那个名动江湖、英年早逝的铸剑师池羽?” 顾长雪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颜王,发现对方的神色似乎有些松动,怀疑之色削减大半。 很显然,这位在《死城》剧本中从未出现过的池羽,在江湖、甚至在颜王这里都颇有名望。以至于大名一出,颜王就对“玉石能测蛊虫”这种奇事打消了怀疑。 “是。”渚清低声道,“旁人或许不知,我师妹虽以铸剑闻名江湖,但私下里时常炼制些稀奇古怪的小物件,从机关到玉石珠宝,皆有涉猎。” “即便如此,这枚凤凰玉在她的诸多作品中,也是最为独特的。毕竟迄今为止,世间再没有第二个宝物能像它一样,可以测出执握之人体内有无蛊。” 渚清的话音落下,颜王的视线也在同一时刻落到正拿着凤凰玉的顾长雪身上。 他紧盯着顾长雪:“如何看出体内有无蛊虫?” 蛊师养蛊,都是以自己的身体为载体。 孕蛊,更是得先中蛊,才能伪装出孕脉。 “只要执握之人体内有蛊虫,不论死活,都会发亮。”渚清随意扫了眼顾长雪手心灰扑扑的玉,“像陛下这样,就是体内没有蛊虫。” 颜王皱眉看了会毫无反应的玉石,伸手欲取。 顾长雪下意识地让了一下。 按照《死城》的剧情,早在先帝在世,颜王尚且还是个无知稚童时,一场大局就已经布下了。 宫中的所有皇子、皇女,甚至是先帝,体内都被人下了蛊,这才一个接一个的死于非命。 而颜王每年仲夏之夜发病,也是因为蛊毒发作。 “躲什么?”颜王挑眉看了顾长雪一眼,仍是将玉石从并不敢继续做大动作的顾长雪手中拿了起来。 那玉石依旧灰扑扑的,没有丝毫亮光。 “……”顾长雪绷紧身体,没有将心头猛然松开的那口气展露出来。 他庆幸了一秒自己一直坐在椅子上,方才颜王将凤凰玉拿走的瞬间,他是真的有了几分腿软的感觉。 但庆幸完,他又忍不住蹙了下眉头。 这不对。 按《死城》的剧本,小皇帝和颜王的体内都应该有蛊毒。 如果说最开始凤凰玉没测出他体内的蛊,顾长雪还能用“或许与我穿进小皇帝死去的身体有关,可能是某种蝴蝶效应”来解释,颜王体内没测出蛊,那就是妥妥的不对劲了。 如果没有蛊,颜王每年一次的发病究竟是什么原因? 方老也说了,颜王百毒不侵。中毒也不可能。总不能颜王真是什么Alpha、Omega吧? 顾长雪看向颜王手中的凤凰玉,难不成是玉有问题? 可能性不大。毕竟渚清不可能拿整个门派开玩笑,对颜王说这么容易被揭穿的谎言。 “……”一直站在旁边沉吟的颜王脑内显然也过了一遍这个逻辑。 但对比不太希望颜王深究的顾长雪,颜王本尊当然更在意真相。 即便知晓渚清说谎的可能性几近于零,颜王仍然迈开步子,随意找了个群亭派弟子正在治疗的中蛊伤员,把玉往人手里一塞。 玉亮了起来。 “……”颜王盯着玉沉思片刻,将玉拿起来,换了几名中蛊的伤员试验,凤凰玉无一例外亮得像颗灯泡。而落进被颜王临时召入楼中、蛊虫暴动时并未在场的玄银卫手中时,凤凰玉又像死了一样没有丝毫动静。 玉没问题。 ……所以孕脉确实并非蛊虫伪造的。 莫名其妙砸到头上的崽是真的的可能性又大了几分,颜王走回来时,脸色都是沉的。 顾长雪的脸色比颜王的还沉,糟心着与剧本相矛盾、脱离他掌控的事情又多了一件。 被两张一个挂得比一个长的棺材脸夹在中间的渚清:“……” 片刻后,还是顾长雪当先开口,强迫自己别想太多,先把眼前的谎给圆了:“颜王满意了?既然已经知道朕是为了什么来锦礁楼的,是不是能把手里的凤凰玉还给朕了。” 顾长雪冲颜王伸出手,懒洋洋地挑眉道:“算朕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担心将凤凰玉的存在告诉颜王,颜王会见猎心喜,夺我宝贝,才几番隐瞒。不过颜王想必不会——” 颜王迎着顾长雪的视线,面无表情地将玉收进袖中,没搭理顾长雪快怼到他眼皮子底下的手,轻描淡写道:“度着吧。” 10. 第 10 章 顾长雪:“……” 也对,这人的脸皮要是不厚,蛊虫也不至于撞他就像撞铁板。 “……”渚清站在旁边等待了一会,愣是没听到这两位爷继续接下句,认命地发现还是得他来打圆场,“若不是王爷出手,锦礁楼的麻烦也不会摆平得这么快。以凤凰玉做谢礼,也是应该的。” 渚清捧完颜王,又转过来端顾长雪的水:“但陛下今日也救了我不少师兄弟。不如这样,您拍下的小灵猫,便记在我账上。恰好这猫看起来很喜欢您……” 渚清的视线往下斜,看到某只被他寄予厚望、本该是和平使者的猫,正一边稳稳当当地窝在颜王怀里,一边花心地拿爪子扒拉景帝,水性杨花得令人不忍直视。 他沉默了几秒,仍是凭借着多年来为门内师兄弟做和事佬的经验,视若无睹地继续道:“……还特地偷了我的佩玉,叼来向陛下您献殷勤。这或许便是冥冥之中的缘分。” “……”顾长雪看了看这只恨不能把脚踏两条船写在脸上的猫,“那这猫冥冥之中的缘分还挺多的。” 顾长雪这话说得不轻不重,语气淡淡,其实并没有包含多少嘲弄的意思。 不论如何,渚清的出现都为他解了围。而且人家已经白搭了一件师妹的遗物,顾长雪没有颜王那么不要脸,并不打算让渚清再掏腰包。 “记账就不必了。买猫的银子由摄政王殿下来付,他已经白拿了你一件宝贝,难道还好意思‘继续’,”顾长雪加重咬词,“‘再’占一次便宜?” “……”颜王抬起眼睑,这一次倒是没有厚脸皮,只冲着渚清点点头,“黄金不日便会送到府上。” “这……”渚清犹豫,“那陛下您可要另挑一件宝贝做为谢礼?” “那就得看颜王愿不愿意忍痛割爱了。”顾长雪漫不经心地躲开猫咪探来的毛爪,“今日在这锦礁楼中,朕想要的宝贝唯有这凤凰玉。” “锦礁楼对客人的进出可有记录?”颜王活像耳朵聋了,“今晚楼中来了哪些人,都有哪些货,清点之后列出名册给我。” 顾长雪挑起视线:“颜王——” 颜王:“即便引起这场暴动的人不在宾客之中,他的目标也必定在锦礁楼内。” 顾长雪:“颜——” “……”颜王转过身,微微弯腰将怀里的猫塞给顾长雪,垂着眸子看着坐在椅上的顾长雪,声音低沉:“你乖一点。” 这人说话时的声音其实很好听。 并不是音色有多磁性,而是这人的咬字、语速、说话的力度,都带着一种特殊的气质,听起来很沉静。 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若是配上绿蚁新醅酒,红泥小暖炉,耳畔听着这人的念书声……想必会是一种舒适的享受。 “……”顾长雪一时安静了下来。 却不是因为颜王的声音。 而是因为这人状似无奈地放猫的同时,右手极其自然地搭上他手腕,指腹看似无意,实则精准地搭在他的脉搏上。 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顾长雪也分辨不清自己的心跳究竟是变快了还是放缓了。 他首先想起的是,方济之给他的药粉还在袖子里。 糟了,来不及用。 但很快他又意识到,颜王就算再厉害,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天内学会诊脉。 这人应当是在检查其他的问题——比如之前他究竟是如何与颜王的力道相抗衡,将颜王的步伐拖停顿的。 勾心斗角的两脚兽之间,只有小猫咪是心思最单纯的。 它舒舒服服地窝在顾长雪的怀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颜王,片刻后属实忍不住对齐铲屎官之福的渴望,腆着脸探出毛脑袋,去舔颜王探来的手。 “……”颜王很快就把手收了回去。 顾长雪抬起头,试图从这人的神情中探知些许情报,依旧一无所获。 颜王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他在原地站了片刻,目光落在顾长雪腰间悬挂的匕首上:“既然带了武器,下次就别拿它当装饰。” “……干卿何事。”顾长雪抱着猫站起身。 他数了下出门不到一个晚上,自己究竟经历了几次试探,在心里狠狠地把“依方老的,想法子让颜王主动带我们进军营看看情况”的计划给划掉。 “既然颜王不打算归还凤凰玉,朕也没必要继续留在宫外了。”顾长雪抬腿就走,不打算给颜王第四次试探的机会。 用来安置伤病员的门厅四通八达,西面就是一扇侧门。 为了方便人员进出,这道侧门一直敞开着,楼外的雪被风卷着往屋里涌。 顾长雪走到门边时,恰有一股寒风裹挟着大雪扑面而来,吹得他微微眯起眼睛。 不远处,原本目送着顾长雪离开的颜王瞳孔骤然一缩。 风雪间,那道高挑的身影似与某几道模糊又熟悉的身影重叠,有那么一刻像是融进了雪色里。 没等他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就像是被某种潜藏在深处、又被压抑已久的本能驱使,三步并作两步迈到顾长雪身后,用力抓住顾长雪的手腕。 “?”顾长雪皱着眉回头,低头看看颜王紧攥着自己的手,抬起头刚想说我们俩的关系好像没到这么难分难舍的地步,“——喂。” 颜王的脸色差得能和几天前刚从风雪中回景元殿的方济之有的一拼。 “王爷。” 远处,一小队玄银卫举着火把,披着月色匆匆赶来:“军营里又出现新的石像了。” “……”颜王像是猛然从某种恍惚的状态中惊醒,紧锁着眉头看了顾长雪一眼,收回手。 他总算舍得收起自己一直未归鞘的剑,在原地沉默地伫立片刻,再开口时,声音是惯常的沉静:“去军营。” 顾长雪转身要走。 颜王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来,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烦请陛下与我同行。” “……”顾长雪停下脚步。 一时间,今晚遇到的种种试探在他的脑中像走马灯一样地过了一遍。 顾长雪深呼吸了一口气,忍不住回过身挖苦:“你是什么做了噩梦需要黏着人的三岁孩童吗?” 颜王眼睛眨也不眨:“我是。” 顾长雪:“……” 彳亍。 算你够不要脸。 · 顾长雪和颜王离开前,渚清作为锦礁楼的主人,还是率领众师兄弟送了送两位身份尊殊的贵客。 ——然后就看着两位贵客为“谁先上马车”这种屁点大的事,站在雪地里小撕了半盏茶的时间,最后还是不愿继续浪费时间在这种无谓之事上的颜王当先上了马车。 颜王扶着车门踩上车辕时,顾长雪状似无意地回过头,看了渚清一眼,就见对方手搭在之前自己在小树林中救了一命的年轻弟子肩膀上,冲他似有若无地微微点了点头。 之前的猜测被验证,这位群亭派的大师兄果然是为了感谢他救师弟一命,才特地赶来救场,帮了他一忙。 在玄银卫的扶持下上车时,顾长雪的嘴角都带着几分细微的笑意。 “你你你心情倒倒倒是挺挺挺好。”方济之的声音幽幽传来,寒颤打得他说话像个结巴。 顾长雪并不介意这一点被方济之点破。不论什么时候,当善意能够获得同样善意的回馈时,他都会心情好上很长一段时间。 带着轻松不少的心情,顾长雪随口问道:“我记得方老早早就被群亭派的弟子救出来了吧?就算是在这马车里呆着,也有暖壶捂手,你怎么冷成这样?” 顾长雪看了一下方济之,对方身上的衣服比进锦礁楼前还多,照理来说怎么都不会冷成这样啊。 颜王没吱声,敲了敲车厢的挡板。 “回陛下的话,”车外立即有玄银卫催马靠近,“方老确实是早就被救出来了。我们也为他准备了暖和的马车。但不知道为何,方老好像心情很差,不仅不乐意进马车,还把身上的衣服脱了好几件……” 方济之感受到顾长雪投过来的目光,立马像个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梗着脖子道:“我我我乐意意噫!” 好好一句话,愣给他打着颤拖出戏腔。 玄银卫:“我们劝过方老,说这样很容易受寒。但方老就是不听,还骂我们到底是他懂医术还是我们懂医术……在马车外吹了半盏茶的功夫,冻得实在不行了,才爬回车里。大概是因为在风里冻过头了,比之前还要畏寒,给了三只暖手壶都不管用,我们只能临时凑了几件衣物给方老穿上。” 顾长雪听完,再次看向方济之。 这发的是哪门子疯?即便是他,也着实是想不通。 方济之抱着暖壶挪了挪屁股,面对着车壁拒绝说话。 顾长雪:“……” 老头子脾气够犟,人也挺有毅力,硬是面壁自闭到马车在军营前停下。 顾长雪跟在方济之的身后下车,免得这抱着暖手壶裹成球的老爷子冻僵的腿一哆嗦,整个人叽里咕噜滚下去。 脚踩上坚实的土地后,顾长雪环顾了一圈军营。 这片区域,原本其实是九天的驻地。驻扎在这里,能够很轻易地看到皇宫,如果有人举兵谋反,九天能立即出兵。 可惜时过境迁,如今这片瞭望塔一般重要的区域已经被颜王的军队占据……狼子野心可见一斑。 “王爷,”等候已久的参领向颜王行礼,刚抬起头想要汇报,就见抱着猫在军营中信步闲逛的景帝,“这……” 顾长雪懒洋洋地冲参将微微一笑:“我来奶孩子。” 颜·孩子·王:“……” 他没被顾长雪的讽刺动摇:“新的石像出现在哪?” 参领又看了一眼顾长雪,还是没胆子对颜王的决定提出质疑:“在军营外的小树林里。” 参领走在前面匆匆引路:“今晚,军营里负责采买的队伍从城里回来,路上经过这片小树林,才发现了这支被上报失踪已久、最后被判定为逃兵的小队。” 密林之间,树影横斜。 十来尊石像矗立在一片狭小的空地上,有的石像正疲惫地坐在石头上弓着腰擦汗;有的石像正面色激动地向某个领头打扮的石像行礼;有的石像大笑着冲身后的人伸手,像是要接对方扔来的东西。 参将蹲下身,拂开积得厚实的雪,露出底下的水囊。 水囊安静地躺在雪中,流出的水经过数日,早已凝固成冰,与雪融为一体。 石像静静地伫立着。 月光下,每一个人的神情都如此生动,仿佛随时都能活过来。 可他们的激动,他们的喜悦,他们的希望……都同他们的时间与人生一起,永远定格在了这一刻。 11. 第 11 章 首先,深深鞠躬。 很对不起大家,因为情绪问题,这篇文我得暂时搁置了。 在wb关注过我的读者应该知道,我为了准备这篇文,花费了很长时间。 期间废稿改了删删了改,几千页的a4纸几乎撑爆了风琴包。 对于这篇文,我真的寄予了极大的厚望。 从皮到骨,每一寸我都仔细雕琢过,它的大纲,我即便在心态崩溃的今晚,坐在桌边反复回看,仍旧拍案叫绝。 但越是叫绝,就越痛苦。 或许是我各方面的水平有限吧,我无法让它在我笔下发挥它该有的魅力。 同时也没有足够坚定的意志,能够无视外界的影响,不去焦虑地刷收藏点击评论,以图汲取到一丝丝认可的鼓励。 我无法继续执笔将它写出来。 今晚,我其实已经码完了第十一章。但我还是在刚刚删掉了,换成了这封道歉信。 凌晨两点钟,我躺在床上,难受到一直在反呕,干瞪眼到五点多钟…… 斯巴达的最后一章又始终被审核锁着,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被放出来。 压力堆积在一起,也不知道哪一根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个状态就算继续写,也是写不出什么名堂来的。 我也绝不愿意用这样的状态,去写我花费了这么多心思,并且至今仍旧坚信大纲无与伦比的这篇文章。 所以,我将并不满意的第十一章删了,起身写下这份道歉信。 非常抱歉,朋友们,但我还是决定放下它一段时间。 或许未来某天,我能够整理好心态,不会坐到电脑桌前就抵触得胃部翻腾。 或许未来某天,我能够找回最初我只要看着这份大纲,就自信满满,充满了激情和喜爱的状态。 届时我再继续提笔吧。 再次,鞠躬。 很抱歉,现在我的情绪还是不稳定,或许发出来的话颠三倒四,并不通畅,只希望我的歉意传达到了。 尤其是加湿器这位读者,我看到你帮我在评论区回复说这个大大更新稳定还更得多……很抱歉,非常抱歉。 所以单独向你再次再次鞠躬。 更多的情绪,更多的歉意,难以言表。最后只能送给大家祝福吧,祝大家未来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