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缱绻》 第1章 第1章 “独上阁楼,最好是夜里。”这是陈雪今天翻开的这本小说的第一句。她知道所有小说中无数次描写过的那种生活大概有生之年都不会再出现了。现在的确是夜里,但是她屈居在这个防卫并不严密的一居室,是无论如何不敢出去的了。 这是丧尸病毒爆发的第三年。 最初零星的几例出现的时候,大家都还比较轻松。毕竟只是依靠血液传播,只要避免和感染人群接触,大多数人的生活并未受到太大影响。被传染的人也会主动去医院积极接受治疗。那时候陈雪还没有想过以后的生活会发展成现在这样。像网上的许多年轻人一样,她甚至还短暂地兴奋了一下。因为庸常重复的生活开始有了截断的可能,就像她第一次看到公司下发的居家通知时的那种兴奋一样,隐隐感到生活从这一天开始,不一样了。但那时候没有人料到,短暂的兴奋很快被恐惧焦虑替代。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死去,他们终于发现,一切都已经回不去了。即使从前最庸常的日子,也成为一种美梦。 即使所有人都在积极应对,感染的人数在缓慢减少一段时间之后又突然开始了更剧烈的爆发。人们对病毒了解得越多,就越是深怀忧惧。 在第一例被感染者出现后的第三个月零两天,陈雪才开始完全居家。她还清晰地记得那天难得睡了一个回笼觉,醒来已经十点,手机上有两个未接来电,号码未知。不过她并没有回电话,而是悠闲地吃起了早餐。公司的业务基本已经陷入停滞,虽然仍然每天远程打卡,及时报告健康状况。但也陆陆续续听到很多风声,关于病毒,也有一些八卦。陈雪和同事关系一般,在公司的存在感并不强烈,除了她的主管偶尔会通过weilk下达一些工作任务外,她几乎已经忘了自己是个打工人。她在前一天还出去溜达了一个小时,对世界的改变既没有变得焦虑慌张,也失去了最初的那种异样的兴奋。拉开窗帘欣赏了一下窗外的阳光之后,她终于拿起手机,回了几条必要的短信。这实际上是病毒爆发之后陈雪异常普通的一天。但这种平静很快就被weilk急切地铃声打断,是一条语音通话。陈雪犹豫了几秒,等她终于想好要划向接听键的时候,对方忽然挂掉了。是一个同事,可爱兔子的头像闪了一下之后,迅速从手机屏幕上退出了。陈雪打开weilk,终于看到两分钟前同事连珠炮似的消息。 【紧急】【紧急】 最近千万千万不要出门啊! 我听说连桑总的小区都开始出现病例了! 而且传说新闻里说得不对,这病毒并不完全依赖血液传播……听说潜伏期也比新闻里报道得久。 吴总前两天住院,他家里人后脚就有人去世了,还蛮恐怖的。 后面是几个截图,有一些是群聊截图,也有一些社交平台的图片内容。它们共同渲染出一种危险的气氛。 陈雪还在疑惑同事的用意,公司的大群里,人事就发了全部居家的通知。部门小群里一片欢呼,不停有人将各路小道消息转进群里。很快部门工作群里,主管扔了一些任务分派……她甚至没有全部点开看。 总觉得这个班上不上的区别也不是很大了。 陈雪想着,喝掉了最后一口牛奶。在这非常短暂地的间隙,她做了一个时至今日她仍然认为最聪明的一个决定——她要把自己所有的钱财换成物资。她没什么理财习惯,毕业三年,几乎所有钱都放在工资卡里,按照卡中的余额,简单估算了一下,大宗商品买不了什么,不如全部换成食物。即使以后病毒被消灭了,食物也可以继续吃。要是情况变得更糟糕,食物不仅能救命,而且会成为最容易出手的交换物品。 她马上下了很多单压缩饼干、方便面、肉罐头、蔬菜干,最后剩下的几千块钱,她买了种子。 那时候社会还未完全失控,但陈雪已经隐约察觉出这些事情中隐含的极端征兆。宜昌市区的秩序还艰难维持着,食物的物流暂时通畅,因此,尽管陈雪购买的物资几乎将她的屋子塞得只剩睡觉的那点缝隙,但那些东西也确实都送到了。 也就是那个时候,陈雪注意到自己对门的邻居——他是为数不多和她一样疯狂囤积物资的人。每天送货物的小哥几乎在这几天络绎不绝,这使得楼道里很是热闹了一阵。单元群里有人在骂,也有人觉得这种行为是傻瓜蛋才干的事。陈雪躺在货物中抠出的仅能容纳她的“小洞”里,平静地看完了每一条消息,回了一个非常可爱的表情包对这些人表示感谢之后,退出了群聊。很快,weilk有一条好友提示,头像是只猫。她一眼认出那是自己三年前购于市中心一家时尚快销店却因为质量不好而很久没穿的一件卫衣上的图案。猫脖子上原本有个蝴蝶结,她觉得幼稚,扣掉了,却不小心带了一片图案下来,因此那猫的肩膀缺了一片毛色,露出了卫衣本来的布料。 陈雪看着那张图片,很久之后才点掉。不过她既没有通过对方的好友申请,也没有把这条消息删掉。 “他果然一直都在偷窥。” 很仔细回想了一遍那件衣服的林林总总,脑海中却一片空白。最后一次穿,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但这些也不重要了吧。 她早就发现了,那个看起来清秀文气的男生实际上是个变态,他偷窥她,似乎很久了。 他会把陈雪放在门口的垃圾拿回家。会去嗅闻陈雪晾晒的衣物。甚至有好几次,陈雪都感觉到对方进入了她的房间里。其实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只是一种感觉。 但两个人极有默契似的,一个假装没发现,一个假装不知道。 那人叫吉成。 这名字真奇怪啊,陈雪想,和这个人一样奇怪。 不知怎么,今天这本小说总是看不进去。 经过两年消耗,房间里空间宽松了很多。这让陈雪的活动空间大了很多,但同时也意味着食物的所剩无几。她支撑不了太久了,如果不出门的话。 现在,摆在自己的面前的两条路其实区别仅在于怎么死。不出去,饿死。出去,要不变僵尸咬别人,要不被僵尸咬死。 她认真思考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把这本小说看完再说。 当她整理心绪,准备再次沉进小说中时,远远几声嘈杂传来,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突兀——不过这也算作一种正常现象。自从城市失控,黑夜里发生什么就都不稀奇了。也许有什么人想溜进这个小区寻找或者抢夺一些物资吧。时间很晚了,陈雪想着,为了安全起见,自己应该迅速关闭所有光源,躲进被子里睡觉。 然而她才刚躺下,便有几声巨响。那声音离得很近,致使一直都心态平和的陈雪感到了些许惊慌。她知道黑暗中有无数眼睛正窥视着这间没有灯光的房间。其中必有一双眼睛,它们的主人叫吉成。 这个小区存活的人不少,从最开始大家团结齐心互助互利,到逐渐分崩瓦解明争暗抢,最终剩下的人里,大约一个良善人都没有。陈雪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因此心安理得活到现在。 几声巨响之后,一切再次回归宁静,陈雪已经适应黑暗的眼睛紧紧盯着发出声响的方向。不过,她只收获了全部的虚空,双眼即使睁到最程度,也只能看到黑暗而已。她想过起身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又觉得那些似乎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因此并未有一丝肌肉作出反应。 病毒爆发以来,小区已经被不同的人群洗劫过多次。为了更好的生存下去,无法离开这里的人又开始有组织地联合起来。晚上有人不定时巡夜,武器的配备也还算充足。因此,对于这个已经平和度过了一段时间的小区来说,深夜的巨响自然不意味着什么好事发生。 既然眼前只有黑暗,陈雪干脆闭上眼睛,完全把感官交给耳朵。那几声巨响之后,世界又陷入极端的安静。因此,陈雪窗外非常细微的声响就显得格外刺耳了。 原来,被盯上的是自己。 黑暗中闭着双眼的陈雪慢慢笑了一下。像是生怕惊动外面的人似的,她很小心地扬起嘴角,又很小心地放松了嘴唇,生怕多一点点声音把窗外的老鼠吓跑。 正好食物不太够了,这算是瞌睡送枕头吗? 不过,一般这种作祟的小耗子都没什么油水,除非…… 不行不行,虽然陈雪自认不是什么好人,但食用尸体感觉还是过于突破下线了……絕對に駄目!!! 但如果只是搜刮点油水,出一次手好像不那么值得? 随着窗外声响的逐渐大胆,一个大胆的想法逐渐浮上心头。 第2章 第2章 偷偷溜下床,小心翼翼挪到窗边,悄悄掀开窗帘的一丝缝隙——那里的确有人窥视,模糊的一个影子,就趴在窗户上,隔着玻璃和防盗网,她很确定他在看她,并且很确定对方一定看到了她。甚至,她还觉得他笑了一下,是那种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笑容。陈雪一下子定住了,心脏几乎忘了跳动。 很好,她被发现了。 以身做饵,猎手能不能行动得更快速一点呢? 很快,她就听到撬门的声音。从正对窗户的另一端传来。 响动不大,像老鼠。然后是锁舌弹簧松弛的声音。 果然,团伙行动。 胆子很大,直接撬门。大约他们搞得很清楚这间一居室里只住了一个女生。他们大概盯她很久了? 陈雪紧紧盯着门口,在黑暗中握紧了消防斧。房间里很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她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耳朵上,连最细微的动静都没有放过。然而,那些声音又停了,仿佛方才的撬门只是一场错觉。 不错,非常谨慎。 一切又静悄悄起来。在这种死寂的静默中,每一秒都变得格外漫长。手中的消防斧随着时间的流逝越来越重,陈雪不敢动,紧绷的身体终于感到一丝紧张。随之而来的是肢体的僵硬和酸痛。眼前的黑暗也不再是纯粹的黑,幻觉一般,陈雪眼前开始出现各种形状的颜色,令她眩晕。 然后,门突然被大力撞开。这声巨响震得陈雪脑瓜子一嗡嗡,但凭借直觉,只是那一瞬间,消防斧被果断挥出。她想象着斧头砸到人的肢体,在接触的一瞬间深入骨骼,然后她会后撤,再挥出一次,直到对方完全倒下。很顺利,实际情况和她脑补得差不多,只不过她一击即中,那条影子几乎只挨了一下,就应声倒地了,全程只来得及闷哼一声,似乎还没有搞清楚发生了什么。那人还在抽搐,空气中的血腥味道很快变得浓郁。 陈雪仍旧站定门边,举着斧子。她在等第二个闯关的人。 然而,大开的门洞突然冒出几星火光,伴随着枪响,原本浓烈的血腥味中夹杂着火药味弥漫开来。 很好,她的鱼儿咬钩了。陈雪软了手,无声地笑了一下,浑身都轻松起来。她甚至看了一眼地上已经不再动弹的尸体,悄悄说了一句:“既然你这么听话,那就不吃你了吧。” “陈雪?” 吉成闪进来,对着地上已经不动的那人补了一枪,他道:“开灯吧,都死了。” “谢、谢了。” 装小白兔好像不太会?现在换人设还来的及吗? 她打开一盏小灯,地上的血痕在灯光的照射下像一片浓重的墨痕。吉成麻利地翻了翻那具尸体上的物品,没找到什么有用的,似乎有点失望。 陈雪就那么举着灯看着,似乎有点呆傻。消防斧也在地上,沾满了粘稠了血,有点可怕。 “尸体要挪出去?” 陈雪看着他,既没点头,也没摇头。好像有点吓着了,不知所措的样子。 她觉得她应该装得还成。但男人也没什么神情,就像单纯来帮忙似的。她又有点没把握了。 难道吉成不喜欢小白兔?这就有点完蛋了,别的她好像不怎么会装? “挪出去倒是不费事,”吉成道,“不过,你这门完全毁了,就算这尸体挪出去你也没法继续住这了吧?” 小白兔很快领会到这话中暗含的一丝引诱。那当然是顺杆爬了:“不住的话,我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吉成却没接腔,像是在考虑什么,一瞬不瞬盯着陈雪,好几秒钟过去,他轻笑了一下,道:“我听说,人肉要新鲜的才好吃。你看地上这人,约莫抢了不少好东西,长得膘肥体壮的,应该能剃下不少好肉来。要不你试试?” 没等陈雪回答,他已经弯腰捡起那把消防斧,在死者身上略擦拭了一下,递向陈雪:“你要是把这人处理好了,我可以允许你住我家。” ??? 变态就是变态啊。 变态果然就是变态。 变态变起态来可真变态啊。 可是他妈的变态为啥给一小白兔提这种要求……?! 可是这的确很符合一个变态的人设啊。 现在,摆在陈雪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听吉成的话,另一天也是听吉成的话。那么很好,她接过斧头,并且熟练地握好了把。 实际上,杀人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自从病毒失控,世界的秩序崩塌,她的内心对此早有预料。在这个世界上,人分为三种:丧尸、正常人、死人。——没有哪一种是按照变态等级划分的。 但分尸这种事情,却完全不同。 斧刃破开皮肉的第一个瞬间,陈雪就感到浑身爬满了虱子或蛔虫一般,伴随着剧烈呕吐的是压抑到极致的惊恐。 目睹一切的吉成并没有太多表情。好像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又好像厌倦了一切都在自己预料之中。 “要不还是不勉强了叭。” 吉成准备走了。像是结束了对小猫的逗弄,现在要回家吃饭了一样。轻松,随意。 可是陈雪一定要抓住这个机会。她想到自己逐渐见底的食物,愈来愈浑浊的自来水,完全坏掉的门。 她强忍着剧烈的恶心不适,砍下了第二刀,第三刀……和人们期待的恰恰相反,一个动作,只要重复的次数够多,它所代表的意义就会逐渐消退而不是不断得到强调。因此,陈雪很快适应了这种节奏,那具已经不完好的尸体也逐渐变成一个含义模糊的物品。 在逐渐麻木之后,出现在陈雪脑海中的,却是与之毫无关系的事情。 闪烁着霓虹灯的街道星河,茂盛的行道树,充满樟木香气微微湿润的空气,繁忙但燥郁的人群,菜市场,或是其他。活色生香的女人。脂粉气。一些上海腔调。路边或白或粉的花。好像下雨了。好像雨停了。没什么温度。一些令人想要呕吐的冲动,但没什么味道。平白无故的相撞。一些树叶子草叶子。鸡零狗碎的画面,意识在流转,在流转,在流转……最后落到一只刚被打捞出水的螃蟹上,陈雪终于醒了一下,就这么一下,那斧头一偏,尸身的整条大腿被斩断,斧刃重重落地,震得虎口生疼,一下脱手而去。 陈雪呆了一瞬,下一秒拉近双手,她看见了右手户口上的伤口。彻底愣住了。 足足十数秒,她终于回了神,看向吉成:“他是干净的吧?” 像是没听懂自己在说什么似的,她又重复了一遍。 他是干净的吧。 男人很快掏出消毒喷雾,对准那双手,里里外外,直到细若白雾的喷剂在她手中汇成涓涓细流将之完全清洗干净。 然后吉成拽起陈雪,什么也没说,领着她回了家。 她的伤口正好被他握住,不知道是因为消毒喷剂带来的疼痛,还是她情绪不稳而产生的错觉——握住伤口的那只手有些微的颤抖。像是害怕,像是担忧,像是从这一秒开始,她的灵魂忽然有了一些奇怪的缝隙。 第3章 第3章 3 吉成拽陈雪回家的动作行云流水,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反倒是陈雪,有那么一丝惊疑未定似的惶惶。现在,她的目的应算是达到了。利用那些觊觎的小贼成功引来了吉成,并且让他主动带她回家。明明一切都很顺利,为什么心中还是感到不安呢? 两人匆匆越过走道里横七竖八的尸体。有些新鲜,有些老旧,混堆在一处,黑乎乎的几团。地上有些斑驳的痕迹,不知道是血迹还是尘土,陈雪只是略瞥了几眼,便移开了眼神。 “好几年了,还没习惯?”吉成将陈雪拽进门之后,很麻利地翻出拖鞋扔到陈雪脚下。自己甩开鞋子,立刻开始全身消毒。 自病毒开始有泛滥的迹象,陈雪就坚守房间,未踏出半步。这严谨地消毒流程,她虽不是刚知道,但却是第一次体验。 “愣着做什么呢?还真吓坏了?”吉成说道,一面迅速扒光了自己:“织物都得脱下来立刻清洗消毒。” 陈雪方才不过是有几分迟疑,这时倒真的怔住了:吉成生得清秀,皮肤又白,身上肌肉的线条却十分流畅好看。 但她的视线也只是停留了极短的几秒,然后就立刻转脸开始迅速扒自己身上的衣物。 脱光之后还要再次消毒,微凉的喷雾洒到身上激起一阵战栗。她看得出,吉成非常谨慎,而且熟练。 “手。” 陈雪抬手,将十指完全打开。 这时候,陈雪再次看到了自己手上的伤口。 那些血迹已经完全不见了,虎口处只留下了极淡的两道粉色伤痕。 病毒依靠血液传播,但在空气中存活的时间很长,若环境被污染了,恰好触碰到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被感染的几率极大。加上这病毒潜伏期也很长,于是无数人就在不知不觉中被感染,又传染他人。 而陈雪……她并不知道闯进门被杀死的那个小贼是否真的拥有一具没被污染的身体。 吉成却似没察觉一般,一丝不苟完成了所有的消毒环节。然后他团起两人脱下的衣衫,一面往屋子里走一面道:“衣物都在卧室,你自己找件干净的吧。” 然后他消失在门后的转角,门合上的声音消失后,传来水流的声响。 陈雪暗自舒了一口气,大致打量了一下室内的布局。玄关是一个单独隔开的小房间,里面塞着大量的消毒用品。走过玄关的推拉门,就是客厅。一切都整洁有序,虽然墙边也有堆积如山的物品,但和书本绿植挤在一处,总体而言,还是很像一个“家”。 陈雪被“家”这个字烫了一下。她在变态的房间里居然想到了“家”这样的字眼,不是太奇怪了吗? 那些绿植非常高大,生意盎然,陈雪走过去,伸手摸了一下,触感真实。她太惊讶了。在这样的时刻,居然有人维持了正常的家具生活,就连这些植物都没有受到影响……也许这也是“变态”的具体表现之一吗?他的生活看起来并没有被病毒影响多少,还真是变态啊。 不过现在并不是惊讶这些的时候,还是先去找件衣裳披上吧。陈雪不再停留,直奔吉成的卧室。打开柜门,里面整整齐齐满满当当全是衣服,非黑即白,掺杂着少量灰色。这倒和她对吉成一贯的印象吻合。这些衣服看上去并不适合居家穿着,陈雪只是看了看,就关了柜门。旁边的一溜儿衣柜,大差不差,也都如此。 这人是有点强迫症的,陈雪想着,也不好乱翻,若是翻乱了,惹他不高兴,自己可就惨了。这样想着,倒是一时站住了,也不能不穿吧?那要不随意拿一件?她犹豫着,听见外间一直持续的水声忽然停了。吉成大约洗完澡,就要出来了吧。陈雪于是伸手随便拿了一件。 抖开发现是件衬衫。陈雪又犹豫起来。 可是开门的声音响起,吉成已经从洗手间出来了。 她听见他的脚步声,来不及再犹豫,立刻穿上了那件衬衫,纽扣还未完全系好,吉成已经出现在卧室门边。 “你这是……?”他像是有点意外似的,饶有兴致地打量起来,“这么主动?” 她就知道挂空挡穿一个男人的衬衫一定会引起他的误会,但是!人在屋檐下,早晚得低头。何况,她本来就是来勾引他的好吗?只不过现在和她的落难小白兔人设不太符合而已。也不知道吉成这个变态吃不吃这套。 陈雪装作害羞,低了头道:“随手拿了一件你的就穿了,好像也没找到别的……”她甚至恰到好处撩了一下耳边的鬓发。 她听见吉成轻笑了一下,说:“其实,房间里除了我的衣服,也有别的,你要换一下吗?” 卧槽?你他妈倒是早说啊……整得落难小白兔要变性感兔女郎似的。 然后吉成走到卧室的另一边,推开衣柜边的那面落地镜,一个暗室出现在她面前。 陈雪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 “进去看看?” 不由分说,吉成将她推了进去。 现在陈雪知道那股奇怪的感觉是什么了……因为那小房间的布置和她住的那间一居室简直一模一样。就是稍微小了那么一点点。 “是不是很熟悉。” 他将她引到她熟悉的衣柜前,魅惑似的说道:“打开,看看。” 陈雪站在衣柜前,盯着那上面半新不旧的贴纸。 她身后的男人自然也注意到了她的目光,仍是平静得甚至有点冷淡的声音:“很眼熟,是不是。” 自己的东西能不眼熟吗?原来吉成不仅偷窥,他的确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进过自己的房间。 所以,衣柜里会是什么?陈雪忽然有点害怕,不敢打开了。 然而身后的男人却像是突然失去了耐心似的,伸手径直打开了柜门——还是非常熟悉的内容。陈雪几乎有一瞬间觉得,他们只是回到了自己先前的房间里。衣柜里的一切都和自己摆放的几乎一模一样,从衣服的款式到摆放的位置,甚至悬挂的顺序和间隔的距离,都一模一样——就像一个鬼故事。 “所以说……至少三天前……你还进过我的房间……你……” 陈雪听见自己的声音控制不住地颤抖。 身后的人慢慢贴上来,从后面环住她的腰身:“你害怕了。” “……” “没关系的,小兔子。毕竟外面的世界,更恐怖呢。” 陈雪不可抑制地抖了一下,像是打了个冷噤。她好像做了一个自以为正确的决定,但已经来不及后悔了。 “1932天,你果然和我想象的一样美好。” 第4章 第4章 躺回床上时窗外已经隐约泛出晓色。 陈雪虽然累极,但头脑却越发清醒了。除却刚开始的震惊羞恼,后半程,实话说,她倒是挺满意的。 如果说,世界的秩序崩塌之后还能有什么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情,那他们二人之间的进展倒也没什么值得惊讶和揣摩的地方。 想要活下去,总要付出点什么。 或者说,按照目前的情况来说,这已经陈雪给得起、付得出的最小的代价。 她看着窗外的墨色逐渐褪去,显现一些带有紫色蓝色的天光,然后一层一层的光,慢慢侵占了天空的一角,黑暗逐渐消散,直到熹微的一缕晨光完整照进窗里。 病毒失控之后,陈雪几乎只能白天睡觉,夜里她必须保持清醒,否则她并不能保证独居生活一直持续下去。 吉成的房间整洁干净,家具和物品都待在自己应该在的位置。仿佛爆发了三年的病毒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影响。 相比之下,陈雪就要狼狈多了。 她看着天光慢慢将吉成卧室的一桌一椅勾勒清楚,想到自己乱糟糟的居室,居然感到相形见绌。 不知道吉成每次偷偷溜进她的房间,是种什么感受。按照那人的强迫症和洁癖属性,大约很难忍受?可是,既然难以忍受,为什么又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进入呢?那个一模一样的小房间绝非一夕之功,何况病毒总是有一阵没一阵的肆虐。他究竟如何办到的呢? 她不由地想到被她杀死的那个人,吉成精准的枪法。她忽然想起,自己一直忽略的他的武器。 “在想什么?”吉成冲完澡进门,他以为陈雪累极理应已经熟睡了,然而进门却见她躺在被窝里盯着房间的某处出神。 女孩面色白皙,透出一些粉,在不甚分明的晨曦之中愈发显得面色柔和。 他曾无数次见过她的睡颜,平稳的呼吸之间,睫毛微颤,像是马上就要醒来,但其实那是她睡得最沉的时候。 她醒着的模样,吉成也很了然。 唯独出神发呆的时候,那种茫茫然的神色令他觉得她突然遥远起来。 陈雪在他进屋的时候就已经回神,她的目光聚焦到他身上——吉成仅仅裹着浴袍,大半肌肤都露在外面,他刚洗完澡,头发上甚至还滴着水——它们一粒一粒毫无秩序地落下来,划出一条银光,然后消失在他身体的某处,留下一些水痕,很快又消失不见了。 这时候的吉成,看起来顺眼了很多。 也许是因为有了更加亲密的关系,也许仅仅因为这间卧室的布置令人放松,或者,只是因为累了。 纷繁复杂的心绪搅扰不平,陈雪就这么看着吉成,又出神了。 “在想什么?” 男人走近她,就伫立在她旁边,居高临下看着她。 以前,他是不是也常常这样看着她,在她没有察觉的某处?陈雪想,她竟然对这目光感到似曾相识。 如果他想得到的已经得到了,现在是不是到了自己要索取的时候了? 陈雪这么想着,伸出手,轻轻牵住了床边男人的自然垂下的手腕。她说:“发呆,想你。” 然后男人就笑了。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他将她的手重新放回被子里。他打开衣柜,随手取了一身睡衣换上。然后才掀开另一侧的被子,钻了进来。 两个人像一对普通情侣相互依偎着睡去。金灿灿的阳光在房间内巡视了一圈之后又偷偷溜走。 陈雪醒来已是傍晚。卧室中空无一人。她睡得太沉,以至于醒来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在无数个疫情结束的梦里,她睁开眼就应该是现在这份光景:入目是整洁温馨的房间,床铺柔软干净。或明或暗的光影从窗外照进来。这时候你起身打开窗户,外面有鸟叫,有花香,有吵闹的幼童,独行的老人。更远处传来汽车的几声鸣笛——不那么吵,也不那么安静。世界永在喧嚣之中容纳一切。 但现在不是了。这里太安静了。她也不敢打开窗户感受外面的世界。 她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才扬声道:“吉成——?” 房间里仍是寂静,期待中的回应并没有出现。 她又叫了一声。——还是没有回答。 奇怪,人去哪里了? 她起身,正要出去看,便听见外头不知何处,闷闷地两声枪响,大概是用了□□的缘故。然而即使减缓了声音的传播,在完全安静的环境中那声音仍然清晰而诡异。 “吉成!” 她扬声又唤了他一次。 这次她以为同样不会得到回答,正欲再叫,卧室外,懒洋洋的男声立刻回应了她:“声音再大些,今天的猎物可就不止两个了。” ? 她出门就见吉成握着枪,茶几上放着一些子弹。他取下□□,摸了摸发烫的枪管,他在卸枪支。 “醒了,饿不饿?” “你在做什么?” “赶老鼠。” “老鼠?” 吉成见她不明所以,解释道:“大约是昨天那几个人的同伙。” “我是不是给你惹了麻烦。”陈雪装作为难,低声道。 吉成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深看了她一眼。 陈雪也看他,努力什么都不想,让眼神显得纯白无辜。 吉成放下手中的枪支,他的手顺着她衣裙的下摆,若有似无揽住她。他说:“你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陈雪还愣着,不明所以。 见她不答,吉成加重了手中的力道,他在大腿处游移了一会儿,陈雪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往后退了一小步。只是很轻微的幅度,但刚好能够躲开那双手。 吉成的手很快又贴上来,方才还轻含笑意的脸因这个动作而露出几分不悦,沾着一些危险的情绪。 陈雪暗道不好,然而她还没有想明白小白兔在这种场景下应该是什么反应,吉成已经贴上来,一把抱住了她。另一只手往更深处探去,她没忍住,露出一声吟哦。身体已经快于意识本能地拒绝,然而无论如何抵挡不住男人的进攻。 这反而令他更加兴奋起来。 他加重了手中的力度,将一切阻挡全部扯开,用的力气过大,竟一下撕裂了陈雪的衣衫。这声裂帛令两人都是一震。 陈雪本想拒绝,眼下反而变得半推半就欲拒还迎。想来又不是第一次,一时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 吉成在衣衫撕裂的声响中忽然冷静了一些,他太清楚自己的欲望,反而害怕一时放纵吓跑了怀中的兔子。他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慢慢来,只有最耐心的猎人才能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因此手中的动作下意识就放松了一些,却不想陈雪反而更加用力地推开他。 “不要……” 这句不要带着哭腔。暗含着控诉的意味。 吉成被一把推开,方才的所思所想瞬间被弃之脑后,“不要什么。” 也许他并非不明白对方的意思,他只是突然有点失控。 扭过陈雪的脸,他看清楚她脸上的神色,痛苦,恼恨,迷茫,夹杂着已经升起的□□,眼中羞恼愤恨具在,但其中那一星星被强忍住的泪花,令她整张脸都变得可怜起来。 他盯着她,在她的眼中试图寻找到一些柔情蜜意,他想,如果她像她所假装的,听话一些,软声求他一求,或许他就能放过她了。 然而,没有,他看着她的目光渐渐变冷,泪光下面压着的,是清晰明白的厌恶与不甘心。 “不要什么呢?”吉成轻声道。他说得特别温柔,简直可以称得上温声软语。 然而,陈雪却从中感到一丝恐惧。 他的手重新附上来,从下颔骨慢慢握住她的脖颈。那双手很宽大,显得陈雪的脖颈越发纤细脆弱。 她想,他只要轻轻一捏,她就再也见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吉成却只是看着她,轻轻给她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他又用那种无比温柔的神态说:“在你打算勾上我的那一刻,难道没搞清楚我是什么人吗?” 吉成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这句话却像一个炸弹,令陈雪眼晕目眩。 “你是……什么意思……?” 陈雪几乎忘了反抗。 她的反应取悦了吉成。 下一秒,吉成推着她转过身躯,用撕烂的衣物紧紧裹缠住她的双手,他将她推到茶几上。那些枪支立刻散落一地,在金属刺耳的撞击声中,陈雪想逃,然而她每退一分,他便进一分,直至她退无可退。胸前一片冰凉,紧紧贴着茶几的玻璃,那上面并未收拾干净的物什硌痛了她。然而背后的人仍然如狼如虎倾压而下。方才的温柔和煦消散得干净,就像她不过刚刚意识到的一点温存期待一般,完全地消散了。她想,她也许终于开始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了。如此强取豪夺,倒也符合。有些认命般,她不再躲,也不再挣扎,只得任他予取予求。 他感受到她的厌恶不喜,方才的温柔和煦此时已经完全崩塌,那不过是他生气的前兆——既然伪装的面目已经被扯下,他还有所顾忌?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一千多个日夜,克制了又克制,他早知道会有这样一天……也许从此以后,一切就都毁了。可是此时此刻,他只想占有,再占有,无休无止地占有…… 毫无怜惜的动作令陈雪崩溃,她在汹涌的浪潮中跌宕起伏、随波逐流,疼痛令她清醒,随之而来的□□却令她沉溺,方才总总尽皆被狂潮吞没。 他感到她的不适,放缓了节奏。方才钳住她的双手松了又松。细密的吻落下,每一处都令她战栗难耐。她想要迎合,他来吻她,轻轻舔舐着她的耳垂。他听着她的喘息,每一声都令他愉悦、兴奋。 他转过她来,轻轻拥着她的腰身。她已经失掉了所有清明,双眼微闭,若有似无觑着他。胸前珠玉如殷,令他沉醉。又是细密的吻落上去,留下一些斑驳的痕迹。顾不得缠裹的碎衣,她的双手攀附上去,倾过身来吻他。流连着,慢慢吻向他耳畔。学着他方才的样子轻轻舔舐他的耳垂。 他窒了下,更加汹涌的情意涌出,直烧得两人都有些受不住。又是一阵疾风骤雨,他终于停下,仍然紧紧抱着她,埋首她的怀中。汗水湿透罗衫,他听着她逐渐平息的呼吸,感受着她绵软的身躯,他想,就算她恨他,他也要留她在身边一辈子。 仅仅是这样,怎么足够呢? 第5章 第5章 5 两人吃上饭已经是深夜。 这是陈雪过来之后的第一顿饭,但餐桌上没什么新鲜玩意儿,仍旧是午餐肉煮的汤一类的。吉成原想做得丰盛些,陈雪却害怕俩人过度张扬引来更大的麻烦,因而仍旧坚持能不开火就不开火,最好吃那些不会产生太大味道的食物。 中国人吃饭,讲究色香味俱全,然而现在他们却要竭力避免食物的香气泄露他们的秘密。 罐装肉类食品可以储存很久,蔬菜则毫无办法。 陈雪为了解决蔬菜问题特意囤了许多种子,泡了水等上一两周,就能吃上嫩芽。但她也只有第一年偶尔吃一顿。多半还是存着。 吉成解决这个问题的方式简单粗暴——维生素。 “将就吃吧。” 陈雪点点头。将那两个黄色的药片放进嘴里,像吃糖一般等着它们慢慢融化。 “橘子味儿,有点好吃。像水果糖的味道,要是再甜一点就好了。” 吉成见她喜欢,淡淡笑了一下。 陈雪也笑,她心里却想着,当然得喜欢了,拜托,大哥你盯了我五年了吧,1932天,那天说的是这个数儿吧?这还能不知道我喜欢啥吗? 那这么说来,待在这里也挺不错的。 啊,不行不行,得清醒一点,蚂蚁竞走十年了,这都是用身体换的,换的!不能吃亏,得再吃一个。 于是她伸手,又倒了一粒维生素扔嘴里。还要再倒,吉成拿走了瓶子。 “吃太多,不太好。” “你那么多,我多吃了两颗而已。” “喜欢橘子味?” 陈雪白他一眼,分明说着,这不明摆着吗? 吉成又笑,变戏法一般掏出一盒橘子味儿的水果糖。 啊,这。大哥,咱就是说,好东西不应该最先掏出来吗?这让我倒维生素的动作忽然变得尴尬起来了呢。 “吃糖。” 吉成拆掉包装,塞进陈雪嘴里。那种她最喜欢也最熟悉的味道立刻荡漾开来。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有尝到这个味道,她有一瞬间有点想哭。 察觉到她心绪的变化,吉成开始说起接下来的打算。 “最近的老鼠多起来了,这里可能没那么安全了。” 陈雪没有接话。但稍微回忆一下,的确很容易发现这段时间附近骚扰的“游民”确实越来越多了。那天晚上袭击她的那伙人,看起来也是有备而来。与之相应的,这个小区还在活动的居民也越来越少了。 “最近的weilk上面有什么新消息吗?” ——新消息的确很多。虽然大部分人选择足不出户,但是社交平台的突发事件从来没有平息过。如果说一开始还有从事媒体行业的人坚持跟踪报道病毒相关的新闻,那么到病毒全面爆发之后,公众媒体就已经完全停摆。随着病毒的持续爆发,社交平台的活跃用户陆续减少或消失,他们陷入了很长一段无序状态。甚至有段时间,打开weilk,里面全是求救的内容。有些人会选择提供一些自己准备得比较充裕的物资救助他人或交换自己缺少的东西——那时候的社会还算得上美好和善。但这种状况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人们很快发现病毒的爆发对生活的影响是方方面面无所不在的。时间越久,社会生产越是崩坏,物资就越是匮乏。嗅觉敏感的人早已囤好了物资甚至武器,对一切发生都感到迟钝的人则只能等到死神或丧尸。 “还是那些——求助的,猎奇的,诈骗的……谣言满天飞。你好像没把手机带过来?”吉成疑惑了一下。 “嗯……坏了……不会修,就放起来了。剩个手表还能用”,她扬起手腕,说道:“不过自从路由器罢工之后,它也只能看看时间了。” “哪里坏了?说不定我能修——要不去拿……” 陈雪打断了他:“不去了吧,不用手机倒也习惯了,我也不是很想看weilk……有些内容看了以后……”她皱着眉作出了一个既无奈又恶心的表情,“你懂的。” 吉成知道她说的大概是哪些内容,不过他全都无所谓。 “但接下来,如果这里很不安全的话,我们需要换个安全的地方生活——那样的话,手机还是有点存在的必要——你觉得呢?” 陈雪踌躇了几秒。 吉成看着她,耐心等着她的回答。她踌躇的时间越长,他的等待就越耐心。有什么秘密是我还不知道的呢?吉成暗暗想到,不过那也没什么关系。早晚,都会知道的。 “现在过去取,会不会有点危险?” 明知道这只是一种无效拖延,但她还是这样说呢。 吉成道:“你是在担心我吗?” 陈雪自然顺坡下驴了。 “我当然会担心。” “那就一起去好了。”他顿了一下,带着几分耐人寻味道:“说不定还会有点别的收获。” 仍旧穿过那条堆了残肢的过道。陈雪原本的家大门洞开,不过里面仍旧维持了前一晚的样子。那具被她肢解了一半的尸体还躺在原处,此时看上去有些骇人。地上大滩的血迹已经完全凝固,空气中血腥味道浓郁,夹杂着轻微的腐败味道。当然,这味道想比那条并不长的过道,已经算得正常了。 陈雪假意翻找了一会儿,终于从某个抽屉的夹缝掏出了手机。 “找到了。” “有什么想要带走的,可以一起带走。” 吉成自进了房间开始,就一直优哉游哉,他非常仔细打量房间中的一切。 每一个细节他都了然无心,但百看不厌。 他想起陈雪刚刚搬到隔壁的时候,他第一次见她,屋里被横七竖八的行李塞满,有些打开了,有些还保持着打包的模样。衣物堆满了床和沙发。这些物品的主人就在堆满衣服的床上睡着了,像是在衣服堆挖了一个洞把自己埋起来了似的。而他站在床边,细细打量睡着的女孩,心里盘算的却是他这一次应该用什么办法把她吓跑。 这是他百玩不厌的“游戏”。 不过那天,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静静看了一会儿,就离开了。 那时候,他还不能想象,会有一个邻居,一直住在隔壁,最终成了他魂牵梦萦的心上人。 陈雪环顾四周,想了又想,“大概没有了吧。”语气中透着几分留恋。她想,但凡这里还有点什么有价值的物资,她也不至于沦落到靠勾引男人活着。但如果离开这里,大概也不会再有机会回来。她忽然对未来失去了某种期待。 想尽办法活下去,究竟对不对呢? 想要活得容易一点,究竟应不应该呢? 大概还是舍不得。 最终她拾起那天晚上随手翻阅的那本书,“就带这个吧。” 吉成扬了扬眉,未置可否。 她比自己想象的要更有趣些。他想。 第6章 第6章 陈雪拿好了手机和那本书,又在房间内逡巡了一圈,翻翻捡捡,看起来实在没什么值得带走的。 “我们还是早些回去吧。” 吉成点头道:“真没有什么别的要带走了?” 陈雪并未抬头看他,但她感受到了吉成探究的眼神。 她想,那件事,他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呢?或者,他知道多少呢?不过无论他知不知道,那也没有太大影响,反正……自己迟早都是要离开他的。 她并没有打算真的依靠这个男人过一辈子。 也许病毒永远没有办法解决。现在就是世界末日。活着的每一天都是从死神手中抢来的日子。她也不知道以后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但至少,现在,她还是为了求生而挣扎着。 有时候她会羡慕那些丧尸,病毒破坏了大部分的神经元,没有情感,没有痛苦,没有理智,只剩下简单的求生本能,所以无差别攻击所有人,能吃的不能吃的都会塞进嘴里,只是为了活下去。但可笑的是,他们的脑子已经很难理解什么叫做“活着”。而自己呢,虽然很明白什么叫做“活着”,但现在过的日子,算得上“活着”吗? 两人走到门边时,陈雪还出着神。 她刚踏出去半步,才露了脚尖,原本走在前面的吉成忽然后退一步,他撞到紧跟在身后的陈雪,将将稳住身形,下一秒就和门外罩着黑衫的男子缠斗到一起。 陈雪被吉成那一撞全无准备,巨大的惯性推着她往后倒去,正好躺倒在原先门口的尸体旁边,一张发黑发紫且肿胀的脸近在咫尺,几乎下意识地,她立刻感到胃中一阵汹涌,发着酸味的午餐肉的味道就冲出来了。 但她顾不得这些,仅剩的一点理智支撑她迅速起身,头也不回地奔向吉成的房间。这条过道既不宽敞也不漫长,所以陈雪很快够到门把手,哗啦一下打开又关上。过道里打斗的声响被隔绝在外,她喘着粗气终于安定了一点。 但也只放松了几秒钟,很快她意识到吉成还在门外。于是转身想要打开门,然而手再次摸上门把手的那一瞬间,她忽然停住了。 如果他就此……不是更好吗? 她被这个念头惊住了。 但很快,她就意识到,这就是她最真实、最应该、最正确的想法。 她又不是什么真的小白兔,装久了还当真心软软吗?好不容易算计那伙人盯上自己,刻意弄出那么大动静,终于让吉成落进自己的圈套,一开始不就是冲着他的物资来的吗?如果吉成死了,屋子里一切就都属于自己了。也不必再去顺从他,做男人怀中的娇客,不是两全其美吗? “如果吉成死了……”不知为何,她轻轻重复了一次这句话。声音轻到自己都没听清,只朦朦胧胧感到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她就在这种自己没厘清的浅淡情绪中,按照吉成的消毒标准给自己消了毒换了衣服。 她摊在沙发上,看着茶几上的半杯水发呆。 十分钟过去了,吉成还没进门。 “如果吉成死了……”无意识地,脑海中再次响起这句话,令她有几分愣怔。可惜隔音效果太好,完全无法探究外面的情况。她也根本无从想象,只是盯着门口出神。 或者,也许仅仅只是因为她不想知道。 “如果吉成死了……” 不知为何,她想起那天晚上,消防斧劈进皮肉的那种感觉。 完全黑暗的环境中,一切都发生得迅捷突然,原本她以为那不会给她留下什么感觉。但是现在,细节都在寂静中苏醒,短短数秒中发生的事情,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中展开得很漫长。她甚至能听到斧刃破开皮肉的声音,能感受到血液喷出来的温热。 如果吉成死了,他会因什么而死呢?袭击他的,又是什么人呢?是一个,还是一伙?而吉成,她知道的,他们只是取个手机,又离得这么近,他身上什么都没带什么都没拿。 如果他死了……她居然有点不敢想象。 又十分钟过去,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想,他大概真的回不来了。 如果说此前还期望寂静中门锁忽然响起声音,那么现在,她开始害怕门锁响起声音。环顾四周,这个已经算得上熟悉的客厅此刻居然又变得陌生起来,好像空空荡荡,太寂寞了。 仿佛又回到独居的状态了。像是做了一场奇怪的梦。只是醒在一个奇怪的地方。 “你还要在那里坐多久?” 悚然回神,循着声音望去,吉成靠着卧室门框,好整以暇,似乎等候多时了。 “你……你怎么……?” “我怎么没死外边儿?” 听着像是一句嘲讽,细细寻究,语气里却是什么情绪都没有。那个人脸上也看不出怒气。 所以他是什么意思呢? 倒叫陈雪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了。 “你可有受伤?”她站起来,像是没有察觉扔下他独自逃回家还锁上门有什么不对一般,语气中充满了关爱。 “有啊。”——吉成语气轻松,甚至听起来有点愉悦? 她不太懂他,但还是要把眼下的状况应付过去。人在屋檐下,此时不低头,何时再低头? “伤到哪里了,我帮你看看?”仍旧是十分关心的模样。 这小兔子可真能装啊,吉成暗暗想道,丢下他撒腿就跑,连个头都不带回的。进了门“啪”就把门关上了。那动作干脆得,简直一气呵成,是半分犹豫都没有啊。可是他居然不生气。 干掉那人之后,吉成在过道等了好一会儿,确定周边没有同伙,这才沿着楼梯走到地下。这些天几乎每天都有“游民”骚扰。原先这栋楼还有一两户坚守着,这段时间几乎都销声匿迹了,也不知道是出了意外,还是已经离开。 地下是原先的车库。稀稀拉拉停着几辆破车,沾满灰尘。车窗玻璃大多已经损坏,车内一片狼藉。时不时能看到一些破损腐败的尸体或残肢,空气里泛着一股难闻的尸臭。 这种地方最容易遇到丧尸,所以吉成走得格外小心。连下两层之后,穿过楼梯拐角,在极隐蔽处有一道暗门。那处正好有一根突出的承重柱留下一面阴影,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很难看出暗门的痕迹。 吉成又等了好一会儿,确信没有任何异样之后,他才迅速躲进门里。那是他房间连通着地下仓库的隐秘出口。这仓库的最上层,就是那间仿照陈雪房间的暗室。 一切有惊无险,总算顺利回去了。 上楼的时候,吉成非常期待小兔子的反应。蹑手蹑脚探出卧室门,就见着陈雪一直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发呆。 像是吓着了,又像是在纠结什么。 他知道她看向的方向是这套房的大门。所以她是期待他回来,还是期待他回不来呢? 大约不会是前者。因为他并没有在她的神色中发现担忧的神色。 他就这么看了好一会儿才出声。 好像不是自己期待中的反应,但是他也没有觉得失望或者是什么——他很了解她,或许比他以为的还要更了解一些。 “伤到了……”他走到陈雪面前蹲下,视线与她平齐,略按了一下胸口,他说:“伤到了这里。” 陈雪被那认真的目光注视,她迎上去,看着吉成的眼睛,淡淡笑了一下:“我认真的,你有没有伤到哪里?” 满眼都是理直气壮的关心。好像她从来没有丢下他先跑了,好像她只是在屋子里等他。像每一对普通情侣那样,等他回家,为他舔舐伤口。 真可惜啊,可惜这一切都是假的。 见吉成不回答,陈雪极自然地伸手,掀开他的衣裳——“那我只能自己看了。” 衣角还没完全掀开,吉成结实的腹肌短暂地显露了一下立刻又被遮上。因为他突然将她拉进怀里吻住了她,左手扶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闪躲,不让她逃。急切又蛮横,像是在宣誓什么主权。 她不明所以,然而顺从地,任他予取予求。 就在这一瞬间,吉成忽然意识到,他可能,真的爱上这个人了。 不是控制,不是占有,而是喜欢。十二万分的控制占有里,就算只有一分喜欢,那也变成爱了。 第7章 第7章 似乎无论多么激烈,都满足不了吉成。他总是在她不明所以的时候,突然开始这件事。过程都由他主导,她只需要顺从。当然,对方的技术很好,总是让她失控却不崩溃。这件事甚至完全称得上愉悦。如果,他们真的彼此相爱,那么,就这样过一辈子,好像也怎么困难。可是…… 陈雪想,她并不爱他。也不准备爱他。 每次结束之后,陈雪都因为劳累而睡去,等她醒来,那人都不在身边。她奇怪自己的怅然若失,却不愿深究。 所以,对于吉成来说,这也只是一种交易吧? 这样想,似乎能好受一些。 陈雪希望事情就徘徊在现在这个分寸最好。关系和谐,各取所需,不投入过多情感,要分开也很容易。 这样想着,舒了一口气。起身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慢慢喝下。房间里没有吉成的影子,他也许又出去了? 吉成这套房子在一层,阳台外的空地一般算作赠送面积,装修的时候,吉成将之与原先的阳台合并,因此,客厅外面被改造成了一个类似书房的小房间。看得出,原先最外面的一整面墙其实是落地窗,不过现在已经被砖头砌死了,显得拥挤逼仄。这个房间也许算得最乱的一间。原先的书架上堆放着一些枪支的零件,另一层放着各种工具。远远望去像个五金杂货铺。架子上的书被码在墙边,一层一层摞起来,倒也还算整齐。那面砖头砌死的墙面打着很多膨胀钉,像是某种装置。与此相呼应的,是地上乱七八糟千头万绪的电线。墙面唯一值得注意的是一面小窗,开的位置极其隐蔽。 那天吉成“砰”“砰”两枪,就是在这里放的。一边的桌旁,还放着一个望远镜几个瞄准镜。 一时好奇,陈雪拿起望远镜,从小窗口像外望去。 只一眼,她就发现视野内的一切都和自己想象得相去甚远。 他们这栋楼在小区的中心位置,距离东门最近。这个阳台却是朝南的。从这里往外望去,离得最近的是小区的一栋矮楼,仅三层高,是从前小区幼儿园和物业的所在。更远处,就是相似度极高的同一小区的另外几栋楼房。那矮楼距离这里,约50米的样子,中间一个树木围着的露天小停车场。从吉成的阳台往外看,应该只能看到停车场边上的那些树木罢了。 可是现在出现在陈雪眼中的,确实近在咫尺的矮楼。那楼的外墙已经不怎么鲜艳,幼儿园和物业的招牌早已消失不见,只能看到墙面上的两个方块痕迹。楼里几乎所有窗户的玻璃都碎了,黑洞洞敞着,好像什么都没有,又好像藏着一切。 陈雪一扇窗一扇窗地看过去,直到镜头掠过某一扇窗户时,上面残留着的一片碎玻璃的反光,短暂地映出了一个人影,晃了一下,再也无迹可寻。 她盯着那扇窗,看了很久,什么也没发现。直到吉成回到房间里。 “在看什么?这么入迷?” 吉成搬来一个箱子,似乎分量不清。他放在架子旁边的地上,沉重的闷响里夹杂着金属的声音。 “对面楼里,好像有人。” 吉成一面将盒子拆开,一面说道:“是啊。” “你知道?” “知道。” 陈雪蹲在他旁边,帮他拆那箱子。打开来看,原来里面装着弹药。 “那天晚上,一共来了五只老鼠,除了闯门被你劈死那个,楼道里被我打死了三个,窗外还有一个。窗外那个跑了。” 陈雪回忆起她趴在窗户上,隔着玻璃和防盗网目睹的那个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笑容,瞬间寒意从脊背开始爬满全身,像是附了一层霜。 “是他?” “不是,他已经死了。” 吉成将那些弹药取出,整齐码在架子上。 他说:“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傍晚,我打死过两个人?其中一个是他。那伙人在那里盘桓了很久,大概是把那栋楼当成自己的‘根据地’了。剩下的这个,有点意思。” “哪里有意思了?” “还活着,就有意思。” “那死了就没意思了呗。” 陈雪撇撇嘴,看他挑了一把□□然后在架子上寻找弹夹。她指着架子上那些问道:“这些你到底是怎么弄到手的啊?” 吉成并不回答,他将填好弹夹的□□递给陈雪,说:“别管怎么来的,有就学着用。” □□比陈雪想象得小巧,几乎只有10长,握在手中很有分量。 “双手握,更稳定,后坐力也会小一点。” “然后呢?” “然后瞄准你的目标,按下扳机就行。” “怎么瞄准?” “眼睛、缺口、准星,三点一线。” 陈雪比划了一下:“它的射程多远?” “50米可以击穿钢板。” “距离倒是足够了。” 吉成挑了一下眉:“那,试试?” “好像不行。” “嗯?” 陈雪尴尬道:“三年没配眼镜,太远了,看不清。” “……” 她放下端起的双臂,回头看了看吉成,说:“你的视力居然这么好?” 吉成眯着眼睛笑了:“优秀的偷窥狂必须拥有52的视力,对吧。” “……” “说起来,为什么这里视野这么空旷呢?我记得……以前南面应该是一片小树林围起来的停车场。” “对,不过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有段时间为了建筑更灵敏的防御网络,小区里的树都被砍了。” “够干净的……所以那些树牺牲的值吗?” “值。”吉成顿了一下,又说:“也不值。” “怎么说?” 吉成又笑了一下,眼睛眯成两条圆弧,看上去有点像狐狸。 “你活着,就值得。” “那又为什么不值呢?” 吉成看着她,莫名其妙地,那眼神就深沉了,像是要吃人。 卧槽,这人能不能不要说着说着话就突然开始想干那事儿啊。陈雪转身想溜,没来得及。吉成的胳膊已经圈上腰肢,他凑近她耳边,轻声道:“要是我早知道老鼠们捣捣乱能把你吓进我怀里,你说我折腾外面那些干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好听,也或者因为这话里藏着过于明显的绵绵情意,她听得耳根发烫。但她却并不接他的话茬,直说累了,要去歇着。 吉成便松了手。 他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耳根红了,倒是有几分落荒而逃的意思,像是也没那么讨厌他? 第8章 第8章 下午,两人吃过饭,吉成正在洗碗,陈雪不好意思什么都不干,于是帮着把吉成洗过一遍的碗过了清水挨个码在沥水架子上。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好像这只是寻常日子中一个毫不起眼的下午。 吉成的话并不多,但只要陈雪说上几句什么,他总会应声。看上去心不在焉,却推着陈雪一直在说话。 两人从附近的老鼠谈到网上的流民。陈雪取回的手机真的被吉成修好了。但她已经养成了不看手机的习惯,此刻还没完全改过来。但她偶尔会因为好奇而打听一点最近的新闻。 “还是那些,没什么特别有用的信息。不过好在各个街区的情况基本都能检索到,这样如果我们要离开,可以提前规划一下路线。” “真要走?” “要的。” “也没觉得这里不安全呀?” 吉成就浅浅笑了:“就当你是在夸我吧。” “谁夸你了,少给自己贴金好吗?” “至少说明,你觉得我安全。” ……这人真是……都吃干抹净了还能有什么不安全吗? 陈雪张嘴想要反驳,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恭维:“只要你别再让我分个尸啥的,我会觉得更安全。” 吉成却说:“我倒是觉得你做这件事……很得心应手呢……?” 陈雪迟疑了一下,这是在试探她吗?迅速回想了两人这几天的相处,好像也没暴露啥啊。 “那天都快吓死了,刚吃完饭,可别再说了,再说要吐了。” 吉成看她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抿唇一笑,算是放过。 陈雪也不想再纠缠这个问题,正好碗已经洗完。只剩台面上的水痕,吉成正在擦拭。 “今天晚上还要出去嘛?” “不想我出去?” 陈雪就很无语,大哥,会不会听人说话啊,这理解力真是棒棒的。以为长了个变态脑,看起来怎么那么像恋爱脑呢? “外面多危险啊,是吧。” 见她不着痕迹回避了自己的话锋。吉成挂好抹布,回身看着陈雪,他说:“那就不出去,在家里陪你。”嗓音故意放软,显出十二分的温柔暧昧。 陈雪僵着笑意,脸都要黑了。早知道就不嘴贱问这句了,他妈的夜夜笙箫谁扛得住啊,腰酸背疼能不能申请休假啊。万恶的资本家还给个双休呢。怎么臭男人孜孜不倦,三两句话,就变成自己留他过夜似的??? 这么一想更郁闷了,每次都是她累得半死,他生龙活虎一点感觉都没有呢?被耕的地比牛还累,这科学吗?这合理吗?这公平吗? 不行,她要再挣扎一下。 “那个……要是准备出去,那就去呗,我自己待着也挺好的,反正这里很安全,我可以自己睡……” 天哪,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些什么……要不还是闭嘴吧。简直越描越黑,怎么还越说越幽怨了呢?她忽然有点怀疑自己的智商。 她每多说一句,吉成脸上的笑意就更明显一分。但他只是笑,并不戳破。就看着陈雪突然止了话头,飞快地看他一眼。 心虚了,小兔子。这么可爱,不逗一下说得过去吗? “原来是不想一个人睡啊……”他扶着她的肩膀,轻轻推她往外走,两人出了厨房,吉成才低声道:“要不我们现在开始也可以……” 开始什么啊,大哥,满脑子就那一件事了是吗? 她回头瞪他一眼,然后飞快地逃回了房间并关上门:“我要看书了,你不许进来!” 吉成给她几声轻笑,算作回应。 不过今晚他的确没准备再出去。该准备的东西都准备得差不多了,现在只需要制定一个相对安全的路线,然后选个黄道吉日出发就好。 这样想着,他打开电脑,开始写一个简单的爬虫程序。 病毒出现之后,公共服务体系几乎完全依靠设备的自动运行。他们现在待着的这片区域暂时还没有遭遇断水、断电、断网的问题,但有些区域,因为各种各样的情况,很可能不会这么幸运。越是这样的街区,就越危险。因此路线的选择就变得十分重要。 weilk上的极端事件越来越多,经过三年时间的淘洗,各种各样的势力团伙也逐渐成形。街上的械斗越来越频繁,理由千奇百怪,但总而言之不是为了食物、武器,就是为了女人。丧尸几乎已经成为最不令人担忧的一种威胁。 前段时间,这个小区每晚还组织青壮年男性不定时巡逻,这两天,这项活动也已经完全停滞——活着的人越来越少,内部矛盾也越来越激烈。上个月还在相互救济的人,这个月却因为相互猜忌多藏了食物而大打出手,在这样的年代,为了活着,什么都会去做,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好在吉成与陈雪从来只靠自己,不仅拒人千里而且避如蛇蝎。二人从不参与那些纷争,也从未发过什么“善心”。但正是这副格格不入的冰冷气势,反令那些人只敢暗暗盯着。——能依靠自己就活下来的,总有几分真本事。何况只要稍稍留意,就会发现吉成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所有不怀好意靠近他的人,几乎没有能活着离开的。他在暗中解决了不少上门骚扰的“老鼠”,对于这里的其他人来说,好比小区里的一个24小时在线的暗哨,求都求不来的“优秀人才”,聪明人自然自觉地敬着、远着,哪肯上门寻他的晦气?这么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三年过去了。 陈雪关上房门之后并没有看书,她只是捧着那本书,坐在床上,盯着那些字出神。外面安安静静,吉成也没有打扰她。 刚刚吉成果然只是在逗她。 如果他没有随时随地说要就要,好像这样相处着,也不错。 陈雪谈过几次恋爱,都是大学的时候。最后一个,大学毕业没多久就分手了。现在过去了快四五年,也不知道那人活着还是死了。她甚至已经不能清楚地想起那个男生的长相。唯独还一直记得的,是他们分别的那天。刚下过一场雨,晚秋时节,街边的樟树和建筑都朦朦胧胧。宜昌临江,她看着那人慢慢消失在晚秋雨后的雾气中,江边路过的游轮正好传来一声长而粗闷的鸣笛。像是一种哀悼。 她想着,这个人从此就要完全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就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按照小说里写的,她至少应该满心悲伤泪流满面。但她不仅没有,而且一点多余的情绪都没有,平静得就像是送别一个不太熟的朋友。她惊讶了一下自己的冷血冷情,然后就径直回家了。 工作之后,她几乎不再社交。每天早九晚五在公司应卯,该干活时干活,该摸鱼时摸鱼。周末会在滨江公园转转,遇上摆摊的老人,就随便买点什么带回去吃。更多的时候,是在看书。她喜欢看小说,什么都看,看了都忘,好像看书只是为了打发时间。 这种安静无聊甚至枯燥的日子,维持起来不需要费多大力气。 宜昌算不上大,算不上小。她并不是城区的人,但高中在这里读了两年书。因此这里对于她来说,说不上熟悉,也说不上陌生。毕业的时候没想留在大城市,又不想回老家那种小县城,于是折了个中,在宜昌找了这么一份不上不下的工作。 签好合同正式入职之后,她就在沿江的小区中挑了一个离公司不近不远的租了房子。也就是那时候,她开始留意到偷窥的吉成。 她想,如果不细究的话,他们也算得上认识很久了。从来没有碰过面,但就是认识。她知道他在偷窥,知道他总是趁她睡着进入她的房间,知道他翻自己丢掉的垃圾,知道他带走了她吃过一半留在冰箱的蛋糕,知道他嗅闻自己的衣物……什么都知道。但是她没有搬走,没有换锁,也没有给窗户安装防盗网。他们从不碰面,观察对方的时候总是把自己藏得很好。这就像一场旷日持久的游戏,分不清谁是猎手谁是猎物。她等着吉成失去耐心的那天,他等着被她发现的那天。 但是病毒来了,世界忽然变了。这三年,她虽然活着,但几乎失去了一切。原本对一切无所谓的人,现在更无所谓了。 其实她也没那么在乎自己是不是活着,但她没什么机会死,所以活到现在了。 她当然清楚,自己之所以还能活到现在,绝大部分功劳都在吉成身上——能买到所有想要的物资,不用担心老鼠们的骚扰。虽然足不出户,但的确一直很安心。那时候她没有想过,这一待,就是三年。但她奇怪过,放着这么好的机会,住在隔壁的变态居然仍旧很有耐心的只是“偷窥”。他几乎从不逾矩,显得很“有礼貌”。她会躲在窗下看他杀人,看他分尸,看他忙忙碌碌进进出出。 ——也很有趣,不是吗? 她这么想着,放下书,摸出吉成修好的手机,点开weilk,[好友列表0],[消息0],她的视线划过那些空白,心中也一片空白。然后她点开[好友申请],三年前吉成的验证信息还停留在那,显示着[待通过]。他的头像仍然是那只猫。那件卫衣此时此刻就在吉成的衣柜里。这一次,毫不犹豫地,她点了[同意]。 第9章 第9章 吉成很快回了信息,一个简短的问号。 陈雪点开看,并没有回复。 什么嘛,通过了好友不应该开心吗?问号什么问号。 她放下手机,拿起书,这次是真准备看了。眼神还没搭上书沿,吉成就敲门进来了。 “有事儿?”陈雪问他。 “手机修好了,有消息应该及时回。” 陈雪以为他在那个问号之后又发了什么重要内容,下意识地划开手机查看,对话框里仍然只有那个问号。 “一个问号……应该回什么?” “随便什么,哪怕是个空格符。” 这算是命令嘛?陈雪撇撇嘴,觉得他很不讲道理啊,同在一个屋檐下还要求weilk秒回,是不是有病病。 “你敲门进来就为了说个这?” 吉成要说什么,又咽下去了,转身准备走,门都关了半拉了,突然又站住,他问:“你那头像,是怎么回事?” “爸妈去世之后,就没用头像了。” 吉成听了,一愣。倒没想到是这个答案。 陈雪又说:“weilk也是那时候完全清空不用的。”她看着他,停顿了几秒之后才说:“这件事你应该知道的吧?我记得那段时间,冰箱里总是多出来吃的。” 吉成走到床边坐下,动作轻柔的揽过她,将她整个揉进怀里。 他温柔道:“我只是见你难过,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 “你来的时候我都睡着,怎么能知道我难过呢?” “空气里有难过的味道。” “……” 以为是在写小说吗?说得这么文艺。不过那段时间是挺难过的。几乎醒着就哭。其实自己也没有很想哭,但眼泪就是控制不住。她一直以为自己和父母的感情也就一般般,属于大差不差那种。毕业之后择业宜昌,父母很高兴,觉得离他们近了,节假日能多多回家,但她实际上也没回去过几次。等到病毒肆虐,更是彻底回不去了,那时候她才觉得有点后悔。但也没想到,就这么,成了永别。万念俱灰,不过如是。浑浑噩噩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差点就要随他们而去了。后来怎么又好了,她已经不太记得了。 陈雪并不想多提那段时日,只觉得过去了就算过去了。活着了就活着吧。今天却不知道为何,吉成那么一问,她就说出来了。以往是不敢多想多说的。好比手机里的那些空白。看着什么都没有,空空的,钝钝的,其实全在闷闷地疼着。但是疼着疼着,是不是也就习惯了。就像吉成的信息会把那些空白覆盖,是不是以后的记忆也会把这些伤口都覆盖呢? 她不太想再去思索这些沉重的东西,故作轻松道:“难过是什么味道啊,这能闻出来?你该不是在我家安了什么针孔摄像头吧?” 吉成不说话了。 陈雪心想,卧槽,不会真被自己说中了吧?她坐起身盯着吉成道:“你安哪儿了……?”该不会拍到自己洗澡换衣服啥的吧? 吉成掰过她的肩膀,少有的严肃和认真,他说:“我没有。”声音微冷,像是有点生气。 陈雪将信将疑,不知道吉成为什么是这样的反应。偷窥狂安装个针孔摄像头好像也……正常?恶心是恶心了点,但符合人设啊。怎么她还没生气,偷窥狂先生气了呢?该不会是被自己发现了所以恼羞成怒吧? 她没见过吉成生气,这人就算杀人放火那也是冷静得不行,那天她扔下他先跑了还锁门,他回来不也什么都没计较吗?今天倒是奇怪得很,周身都冒着冷气。跟个愤怒的空调似的。 吉成见她不信,又道:“倒是真想过。” “那怎么……?” 吉成反问道:“你觉得我会安哪里呢?” 她又不是变态,怎么会知道变态的想法啊,总不会安厕所吧?不对啊,不安厕所那还能叫变态吗? “安了就会想把摄制的内容都留下,但是,我不太信任那些技术,万一——”吉成再次严肃起来,说:“我只是喜欢你,并不想害你。” 短短几句话,拐了好几个弯,陈雪却只听到了“喜欢你”三个字。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也不知道怎么回应,好像全世界的时间就在这里停顿了一下。 吉成还要再说什么,窗外忽然传来一些响动,像是什么人正从旁边窜过。 两人对视了一下,同时噤声。 那些声音迅速远去,像是绕进了楼里。 等那些声音完全听不见了,吉成才靠近窗边,掀开窗帘一角,暗暗打量了一下外面。他并不想多管闲事,但如此嚣张的行径,他的确不太喜欢。 陈雪见到窗外暗色,才发现已经到了晚上。 两人正要交流一下意见,窗外再次传来几声嘈杂,远远听着,像是一个女人的尖声哭叫,但也只有那么几声,突兀地响起,又突兀地消失。窗外夜色平淡,黑暗幕天席地,吞没了所有罪恶。唯独这扇大胆亮着灯的窗户,被暖黄的光线围得水泄不通,好像这是黑暗里唯一被阳光照耀的地方。 两人大概明白正在发生什么,但他们并不准备出去,也不想为此事再沟通什么。这种奇怪的共识令陈雪有些后怕,若是那晚没赌对,大概自己也是这样的下场吧。 吉成轻轻抱了一下陈雪,拍拍她的脊背像是安慰。 “过两天,等路线规划好,我们就尽快离开吧。” “离开?去哪里呢?” “去一个更安全的地方。” “那是哪里呢?” “你去过的。” 陈雪只是瞎问,在此之前她甚至没有想过要和他一起离开。听见这话,心中大大惊讶起来。她去过的地方不多,会是哪里呢? 然而,接下来吉成却说了一句与此完全无关的话。他说:“陈雪,你现在还害怕岩老鼠吗?” 陈雪愣了一秒,下意识地回答:“很多年没见过了,但应该还是怕的吧?” 她说完才奇怪起来,吉成为什么知道呢? “我们……以前见过吗?我是说,我搬到这个小区之前,我们见过吗?” “见过。”吉成微微笑了一下,像是想到什么美好的事情。“不过,你应该已经忘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不过是一次毫不起眼的擦肩而遇,没什么可深究的。” “既然毫不起眼,你怎么会一直记得?” 吉成笑了一下,陈雪没看懂那笑意。她更疑惑了。 “本来不记得,看到你就想起来了。变态肯定记忆力超群,这没什么可惊讶的。” 是这样吗?她不太信。 她要再问,吉成却扯近她,轻轻嗅了一下她身上的味道,声音带着几分暗哑道:“那件事忘了就忘了,但是昨天晚上的事情,要是忘了,我可以现在帮你回忆一下。” 第10章 第10章 吉成的爬虫程序很快在混乱的weilk实时信息中,为他规划了三条不同的路线。随着互联网上的信息变动,可以看到小程序对路线的细微调整——这个小程序是实时反应的。吉成希望他在最大程度上保证两人的安全。 陈雪这两天一直在准备两人的行李,细细规划,谨慎执行。客厅的地上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物品,她正一项一项对清单,生怕有遗漏。对完清单,就开始归置。吉成正好忙完小程序想放松一下肩背,过来给她帮忙。 他伸手就拿了两个帐篷支架扔进自己的背包里,几乎什么重拿什么。 陈雪无奈道:“你就没发现东西我都是分两份儿的嘛?” “看到了。” “看到了你不按照我分的装?” “我背重的,有什么问题?” “当然有问题了。所有的物品都应该等比分成两份,我背一份,你背一份,包括帐篷。”陈雪一边说,一边把吉成背包里物品掏出来。 吉成看着她把掏出来的东西装进自己包里,动作干脆利索地又拿了一样什么放进去。陈雪收拾得很认真,几乎没有注意到吉成脸上的表情僵了一下,方才还很柔和的神态此时露出一些冷峻的意味。 半晌,陈雪才发现对方既没有说话也没有装东西,只是坐在地上看着自己。她抬头看他时,才隐约感到一些不对劲:“你怎么了?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她想,是自己刚才说错了话吗?但回想了一遍好像也没觉得哪里有问题啊。 “你是不是……”吉成想问她分得这么清楚,是不是准备半路扔下他自己走,但话到嘴边,到底还是没说出来。好像也不用问,他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答案。想问只是不甘心而已。 “什么?”陈雪并没有听懂他这四个字的含义。她收拾好自己的背包之后,又按照她的收纳方式,一样一样给吉成装点好了。装完最后一点东西,她双手拎起背包掂了掂:“也不是很重嘛,我背着没问题的。” 打定主意和吉成一起离开之后,她的心情就一直很好,也许是因为太久没出门吧。 吉成仍旧没说话,她感到有些奇怪:“你到底怎么啦,刚刚坐下的时候还好好的。我说错话了?” 吉成勉强笑了一下:“没有,是我……忽然有点心情不好。”他坐在地上伸开手,陈雪就很乖顺地过来靠进他怀里。 “要是我亲你一下,会不会心情好点?” “会。” 然后陈雪就微微侧头,啄了一下吉成耳下的脖颈。 人在兴奋的时候,很难留意到他人的情绪变化,她既没注意到吉成心底的不虞,也没注意到他此时因为情动而暗暗下定的决心。她满心只惦记着出门。 “所以我们准备去哪里呢?” “你去了就知道了。” “准备走哪条路呢?” “爬虫程序会告诉我们的。” “突然要出门,真有点不敢相信。” “你很开心吗?” “开心。但也有点害怕。” “害怕什么?” “不知道,就是有点害怕。”她想了想,说:“就像面对未知的命运,既不知道外面的真实情况,也不确定远方是不是理想中的目的地,但是出发就已经意味着那将是一种全新的生活……说起来,和病毒刚开始流行时那段时间的心情有点相似,只是方向完全反过来了。那时候只想待在家里,既害怕感染,也不想工作。觉得待在家里的日子很美好……所以害怕。” “是害怕未来的某一天后悔?” “不仅如此,而且害怕我们到不了那个目的地。” “会到的。”除非你不想去。 吉成看着她喋喋不休。她看起来那么开心,他却不能完全相信她开心的理由。他们是两个不坦诚的人。但即使只是虚假的表象,他也希望可以维持得更长久一些。虽然厌恶自己的卑微,却又感到心甘情愿得有所偿。听说在爱情里,谁先动心谁就输了,可是他又想,若是心甘情愿得有所偿,那么输了便输了吧。 “……我们是白天走还是晚上走?白天会不会安全一点?不过我现在觉得,要是走在路上,突然碰见人,要不要打招呼呢?想一想就觉得有点吓人。要知道,我已经三年没和陌生人说过话了……嗯?你有没有在听啊,吉成?” “在听。我们白天赶路,晚上太危险了。” “是吧,我也觉得。”“哦,对了,我要把那把枪带着,可以吗?就是你上次教我的那把。” 吉成点点头,他起身走出去,回来的时候带来了那把□□。 “放你背包右边的侧兜里,反手能拿到,比较方便。” 在屋里逡巡的陈雪完全没留意吉成的小动作,她只是应了一声,很快又低头去找自己想要带走的东西。 第二天,几乎天没亮两人就醒了。 前一晚睡觉前什么都没做,两人竟然有点不习惯。躺下之后辗转反侧,几乎都没太睡好。两人简单洗漱了一下,确认房屋的门锁都没问题,吉成打开了全部监控设备,然后关闭了燃气,换上防护服,背上包,就出发了。 他们从地下仓库溜到地下停车场,经由停车场的出口回到地面。 小区里没什么人,静悄悄的。东门完全被摞起来的沙袋和栅栏堵死,然而不远处的铁栅栏却被人绞开了一处豁口。出了栅栏就是这座城市的主路。 街道上的景象和陈雪想象的完全不同。荒凉破败是有的,但是一具尸首也无。甚至一路走来,连残肢和血迹也不太能看到。路上没有车辆,也没有人,空空荡荡的,像是一座鬼城。 不知道为什么,陈雪竟越走越觉得恐怖。 吉成紧紧牵着她,他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爬虫程序并没有报告附近的任何危险。 转过路口,是从前一座荒废的地铁站。陈雪租房的时候正是看中这个小区靠近地铁站,这才多付了两百块钱租下那套房子。那时候房东老太太还一脸堆笑地说她占大便宜了,隔壁住着一个大帅哥。大帅哥没有,变态倒是妥妥有一个。那房东老太太都没熬过第一轮,人就没了。现在想来,恍若隔世。 那个地铁站已经封闭的铁栏栅破了一个巨大豁口,上面残留着一些灰褐色的东西——也许是血吧。 陈雪记得病毒刚出现的时候,很多已经感染了却还没完全丧失意识的人会选择不回家,随便找个公共场所过夜。后来丧尸越来越多,普通的公共场所里经常发生丧尸追咬感染人群的事件,于是有一些人就拆了地铁入口的闸门。他们把地铁站当作一种掩体,既可以藏身,也方便逃跑,只要守住入口即可。因此,地铁站里几乎每天都会上演一次丧尸围攻。越来越多的人死在里面,那里就成了整个城市最恐怖的存在。 走过地铁站,陈雪大大舒了一口气。 “你说,现在地铁里面还有丧尸吗?” “有吧。” “那流民都去哪儿了。” 吉成瞥了一眼四周:“所有能藏人的地方。” 陈雪就感觉哪里都是眼睛,毛骨悚然。 她小心翼翼地说:“白天不会有人出来吧?” “也说不定。” “那……” “别担心。” 其实空荡荡的大街,走习惯了,倒也觉得没什么。他们走了快一个小时,也不过才走出4公里,但陈雪已经感觉到疲累了。两人坐在路边一个公交车站休息,迎面便望见远远一条人影,迅速飘了过来。 近了才发现,那竟然是个正在跑步的大爷。短衣短袖,连个口罩都没戴。 那大爷见了他俩倒没惊讶,只一个劲哈哈大笑。 等他终于笑够了,才道:“你俩怎么打扮成这样?” 两人都没说话,大爷也不恼。 “这防护服一穿,往路上这么一放,可不就是在强盗面前说‘我有钱,快来抢我吧’!你俩从家出来,就这么就出来了?” 不这么出来怎么出来啊,难不成跟你似的。陈雪想翻个白眼,但防护服限制了她的发挥。 吉成礼貌道:“您倒是穿得很利落,就不担心感染吗?” “担心那干啥,我免疫!” 见他们反应平平,大爷反而有点急眼了:“是不是不信,是不是觉得我已经感染了所以才这么肆无忌惮?是不是?” 他说着,马上靠近了他们伸出左胳膊来:“看这看这,看见了吧,牙印!丧尸给咬的!你俩见过丧尸没,那咬一口,哎呦,我当时就觉得自己活不成了。没成想,哎——没事儿就,这伤口都好得快看不见啦,我还好好活着呢!也没发病——我天天出来跑步,人年纪大了,家里蹲不住——你俩……这是干什么出来了。” 两人尽力和大爷保持距离,弄得那大爷进进退退跟袋鼠似的。 “嗯……溜达。”吉成淡定道。 你能跑步,我就能溜达。 陈雪几乎和大爷同时笑出声来。 大爷也不戳穿。他看得出二人的防备,但太久没看见路上有正常的活人,可算逮着两个,不得多说两句?要不看他俩这态度,老早翻篇了,才不管这俩小年轻的死活呢。 “你俩出来干啥,我也不问了,好心劝你俩回去,你俩听听吗?” “不太想听。” 大爷那白眼都要翻上天了:“嘿,小兔崽子,有点儿意思啊。” 大爷原本站着,吉成说了两句,他反而坐下了:“听大爷一句劝,回去换身行头再出门。你俩现在这样就是行走的肥肉。” 他说着,点了一下吉成:“嘿,那小子,我说你呢,魏林可(weilk)那玩意儿你会用吧,那上头人家发的视频,吃人看见过没有?防护服一穿,说明你俩没毛病,这就是香饽饽啊,要是遇着一撮流民,还能有火头?还有你旁边这位,是个丫头吧?那就更完了,吃之前还得玩上一玩。你俩走了多久,到这?” “一个小时。” “嚯,一个小时就碰见我啦?那可真是祖上烧高香遇着真佛了。我说,这条路上最近是挺安静的,那是因为前两天才刚有一波流民扫荡过。”他指着马路道:“看见没,干干净净啥也没有,他们干的——” “我知道啊,刚扫荡过,所以暂时安全。” “这倒也没错,不过周边的楼里还藏着老鼠呢。冷不丁给你俩一枪——”他说着,手比划了一下掏枪的动作,两人并未注意。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秒,他从侧面划出的右手里居然握着一把真东西。他的声音瞬间变了,方才的玩笑之语一下变得格外冷酷,他说:“嘣——” 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吉成,他们面对面坐着,彼此之间的距离不到两米。 两米! “你就没了。”他笑起来,“剩下一个姑娘,可就惨咯——” 故意拖长的音调显示着威胁与不怀好意。 其实吉成已经足够谨慎,流民扫荡过的街区,不仅路边的楼宇不会有人,就是离得近的小区,也十室九空,原本应是绝对安全才对。 他也知道意外出现的人必定不怀好意,可是这只老鼠太过狡诈,若非这么坦然地穿着短裤短袖跑过来,兴许他一露头,吉成的子弹就追上去了。 可是没有如果。 “你想要什么,说吧。” 他摇摇手,不耐烦地说:“把武器,扔掉。” 吉成扔得很利索,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包,给我。”吉成正要脱下背包,但他立马阻止了:“不不,你别动。”他转向陈雪:“我要你的。” 陈雪看了一眼吉成,手已经摸上了背包上的带扣。可是不知是不是太紧张,扯了几次竟然都没解下来。 那老男人急了:“磨磨蹭蹭,我先打死他!” 他说着,右手再次端直了枪口。 陈雪都快急哭了,但那个背包上的胸前扣就是纹丝不动。 “你吓着她了。”吉成正对枪口,声音平稳,好似并没有特别紧张。 老男人没好气看了一眼吉成:“闭嘴!” 但陈雪似乎真的被这句话安慰到,背包扣“啪”一下弹开,立刻脱下来了。 老男人见状起身,来接陈雪的背包。 就这么起身的一瞬间,枪响了。 ——两声,前后时间差不过半秒。 两个男人几乎同时应声倒地。又是一声枪响,地上的老男人不动了。 陈雪不再看他,收了枪立刻去看吉成。他躺在地上抽气,捂住腹部的双手此刻已经一片深红。 “快走,不要管我。”吉成拉起陈雪要去够背包的手,“不要做没有意义的事。枪声响了,很快这里就会有人过来——不管是流民还是老鼠,或者只是普通的活人,你都会很危险!” “我有枪,不怕他们。” 吉成都要气笑了,“那才几颗子弹,听话,快走!” 陈雪已经从背包里找出了绷带:“自杀,一颗就够了。” 她拿棉花包堵住他的伤口,也拿那句话瞬间堵住了吉成的话。 绷带粗粗缠了几圈,紧紧地打个死结,最后,她从包里随便抽了一件棉质的衣裳塞到吉成手中。 “千万别让血滴出来。你站起来,扶着我,我们找个地方避一避!” 吉成没有说话,强撑着站起。他几乎大半的力量全部倚靠在陈雪身上,但陈雪就像是无所察觉似的,一声不吭往前走。 “我们左转,进小区。” “好。” 第11章 第11章 陈雪爆发出极大的气力支撑着吉成压在自己身上的重量,尽量快速地穿过破败倒塌的小区院墙。就近钻进一层的空房子里,两人几乎再也支撑不住。吉成从她肩上重重摔到地上,扬起一阵灰尘。这里已久无人居住,家具门窗坏的坏,丢的丢,整间屋子几乎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土。 陈雪顾不得干净还是肮脏,她跌坐在地,甩掉了背包,用力控制着呼吸。她并不确定这里是否真的安全,只能一边休息一边毫不放松地警惕着周边的动静。 稍稍缓过来一些,呼吸声不那么急促之后,她起身将门边的斗柜推到门口,正好将摇摇欲坠的破门抵住。虽然窗户玻璃都碎了,这间房子实际上没有任何防御能力,但堵死的门还是给她带来一些安全感。 吉成伤在腹部,那枚子弹沿着右腹外侧射入,从背后穿出,两处伤口距离太近,又因为受伤后的一路疾走,现在看起来那一片肉几乎都碎了。他握在手中死死抵住伤口的衣服几乎被完全染红,此时伤口还在渗血,吉成几乎完全昏死过去。 陈雪很快从包里翻出止血药品、纱布。简单清理了一下之后撒上止血药,然后用无菌纱布盖住伤口。背包里的绷带已经用掉,她只好找出一件棉t,勉强剪成条状用力扎住。吉成痛得闷哼出声,却没有立即醒来。 陈雪处理好吉成的伤口后将他放平,喂他吃了一些抗生素和止疼药丸,这才终于安心了一点。 她扒下自己的防护服。一丝清凉立刻窜进来,这让她一直高度紧绷的身心放松了一毫。这时候,她才感到自己流了那么多汗,贴身的衣物几乎浸在水里似的。 她换了一身衣服,又吃了一些东西。吉成仍旧昏睡,面色苍白,一呼一吸绵长,落在陈雪的耳中,总感觉像是还在吉成家里。其实他睡着的样子陈雪并没有见过——他总是等她睡了才睡,趁她没醒先醒。她看着他发呆,不知道夜色和老鼠谁先到来。 在长久的寂静中疲惫不断袭扰她,令她昏昏欲睡。出行不顺也许早有心理准备,但出师未捷到这份上,却是始料未及。她并不知道接下来怎么办,只盼着吉成快快醒来。 天气晴好,日中时分,所有的阳光都退出了屋子,但那些灿烂的光影仍然令人目眩,即使远远望去,也好像能灼伤人的眼球。 这三年,陈雪无数次在屋内观望这种阳光。 这座城市多雨,气候湿润,即使晴好的天气里,阳光灿烂的日子也算不得多。陈雪读大学的北方城市则与此截然不同。她怀念南方的雨,所以回到了宜昌。但回来以后,却开始常常期待那种倾城的日光。今天窗外的阳光,恍惚中让她想起那座终年不下雨的北方旧城。她很想问问吉成,他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他说他见过她,那是什么时候呢? 她还很想问问他,像她这么平凡的人,活在这样的乱世,她的未来到底在哪里呢? 她总是很迷茫的。 想到这里,她又感到自己有些可笑。 连毕业的时候,都没有很认真地想过“未来”这件事。从来不是什么拥有雄心壮志的人,人生的路走到哪里算哪里。早早领悟平凡可贵,立志在内卷的世界里安稳做一条躺得最平的咸鱼。好像日子过得去就行了,好像生命只是为了存在,不是为了寻求什么意义。所以“未来”,算什么呢? 而如此坚定地用虚无包裹生命的自己,在人生最艰难的时刻,居然开始认真思考“未来”。 是因为马上就要没“未来”了,所以才突然觉得“未来”紧迫起来了是吗? 如果是吉成的话,他会怎么回答自己呢?——她居然想象不到。 相处了这么久,他们之间什么都发生了,又好像一切都还没开始。她对他,真正是一无所知。 想起吉成说的“喜欢”,他喜欢她什么呢?真是令人费解啊。 日中之后,阳光开始西移,地上的影子慢慢走着。陈雪坐在吉成身边发呆,强撑着保持清醒。下午时,他开始有些发烧。原先苍白的脸颊此时泛出潮红,嘴唇依旧惨白。发烧带来的寒冷感觉令他时不时就要抽搐抖动一下,规律的呼吸不可避免紊乱起来。 幸好屋内的水龙头里仍有流水,她用衣物浸水,时不时擦拭一下吉成的身体,那热度就渐渐控制住了。 至日暮时分,吉成终于醒了一会儿。他的嗓音嘶哑,整个人因生病而显露出一种脆弱的气质。 “天黑之前,你应该回去。” “回哪?” “我家。” 陈雪就有点生气。 “你想死这直说。” “我不会死的,你相信我。” “你现在,能站起来给我走上一百米,我就天黑前回去。” 吉成倒是躺着没动。他就看着她,又说了一遍,天黑之前,你应该回去。 陈雪不理他,也不看他。她盯着地上越来越淡的夕阳,心想,就算现在起身就走,天黑之前也到不了。 “周边街区虽然没人,但是夜间总是会有那么几个老鼠出来的。这里并不算安全。” “我说了,除非现在你站起来走给我看。” “你现在就走,我明天一定能回去。” “要是没回呢?” “我保证不会的。” 两人就这么僵住了。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夕阳到底留不住,彻底退去。沾染金光的云层也很快变得灰紫,黑夜一层一层落下,直到完全将天地涂抹成分不开的浓郁墨色。 “吉成,你真的,喜欢我吗?” 陈雪看着黑暗中模模糊糊的人影,淡淡问道,仿佛只是在问他天气如何。 黑暗中的男人却没有说话。 她见他低了头,轻轻叹了口气,又道:“不过,你应该知道,我其实,是不喜欢你的吧?我为了……” 然而吉成打断了她:“我都知道。” 他的声音有些冷,有些硬,听起来像是违心之言。 他说:“既然不喜欢,何必赌上生死相救呢?我要是你,那个男人中枪的那一瞬间就应该拔腿跑回去了。你为什么不呢?你为什么非救我不可呢?” “吉成,你是个好人。” “所以呢?” “我不能看着你死。” “所以你只是在施舍你的善良吗?” 陈雪被噎了一下,“那种东西,我好像也没有,这么听着,倒是怪别扭的,还不如承认我喜欢你算了。” “你……” 这并不是吉成想要的答案。 好像她总能轻飘飘把他想要的东西藏起来,好似一切都只是他的错觉。 第12章 第12章 入夜之后一直很安静,陈雪撑不住,伏在一旁打盹儿,睡睡醒醒,醒醒睡睡。她从来没觉得夜晚这样漫长过。一直挨到天色将晓,她才终于放心了一些,换了姿势躺下,正要入睡,一阵机车的嘈杂由远而近,她听见他们进了小区,从门前经过,在不远处停下。油箱的轰鸣停下,一群人七嘴八舌说话的声音就清晰地传来了。 他们说着搜刮的事,似乎这一夜收成不好。其中好几个人埋怨那个出主意的。中间竟夹着一个女人的声音。他们似乎正在寻找一样要紧的药品,听说这小区以前有家社区医院,所以过来碰碰语气。大部分人说着话就离远了,逐渐听不清,唯有两个大约想趁机搜刮点什么的男人,说这话竟越来越近了。陈雪屏住呼吸,静静听着那两人在窗前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又听见他们进楼的声音。 兴许是漫天神佛听见了陈雪的祈祷,他们进楼之后直接上楼去了,似乎没有发现这间房屋有人。 却原来,他们上楼只是搜刮行动中的一个常识行为准则。一般来说,一层的房间最容易遭到搜刮,所以留存下来有用的东西会比较少,且流民搜刮房屋之后,往往将带不走的东西砸烂,因此像这种主干道附近的小区一层对于他们来说几乎毫无价值。那阵脚步声消失了一会儿,又响起来,大约他们的确寻到一些东西,下楼的时候两人有说有笑,似乎连心情都好了不少。她听着他们下楼来,走进、走进、走进、路过门边,她心中念叨着走远、走远、走远,然而其中的一道脚步忽然停在了门口。说话的声音几乎就在陈雪对面似的。 他说:“一楼怎么会有关着门的?” 另一个则着急拉他走,“兴趣是风带上的,这一扇破门,能关着什么?” 那人却不走,抬脚就踹了一下门。兴许他以为这门只是合上罢了,哪料到后面还有一笨重的大斗柜挡着?因此那一脚踹过来,门几乎纹丝不动。 “哟,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难不成里头还有人?” 接连不断地踹门声传来,陈雪在慌乱中拖着吉成藏进了阳台,那里是一些废弃的花架,东倒西歪盖着一些破木板,看上去像是从哪里拆下来的柜门。其实卧室里的大衣柜藏身更好,可是搜刮财物的老鼠们恐怕不会放过那种地方,因此她大胆选了一个看起来最显眼最不可能藏人的地方。 那两个男人很快进来,发现了地上的背包。 踹门的那个人说:“你看我说的,这屋子里有人吧。” 另一个则明显谨慎得多:“你看看包里有啥,我去看看有没有人。” 陈雪紧张到了极点,内心疯狂祈祷不要被他们发现。 翻包的人显然很兴奋,他似乎很久没有一次性见过那么多好东西,几乎每拿出一样,都要和另一个男人汇报。 另一个人似乎在各个房间都走了一圈,什么也没发现。他回到客厅道:“不知道是什么人留在这的,天快亮了,咱们也回去吧?” 他说着话,不知看到了什么,居然往阳台这边来了。 陈雪已经能看到他落在地板上的影子。那影子弯了腰,似乎在地上擦拭了一下什么,随后起身,径直朝阳台而来。那双脚就停在一米远的地方,陈雪抬头,四目相对,那一瞬间,她几乎忘了呼吸。 然而男人看到她,只是愣了一下,随即转身,走了。 她听见他像是什么都没发现一样,劝他的同伙赶紧拿上背包走。他的同伙则一直沉浸在收获颇丰的喜悦中,丝毫没有察觉阳台上的插曲。等到他们的声音完全消失,外面重新想起机车的声响,一阵呼啸之后,整个小区重新回到寂静之中。天边泛起鱼肚青,终于亮了。 陈雪这才觉得自己的呼吸通畅了一点。 她想将吉成从那花架底下拖出来,这才发现他一直醒着。 “嘶——你先别动。”吉成皱眉轻声说道,“腰上有块什么东西,好像割伤我了。” 陈雪去看,才发现阳台地上散落着几块碎玻璃,大约是她拖拽的时候,混进了衣服里,将吉成的后腰拉出了一条将近十厘米的伤口,蹭出一小片血迹还在扩大,原先包扎在腰间的布条都被染红了一些。 她只得细细摘掉那些碎玻璃,想找点药物清洗伤口,这才想起背包已经被人拿走了。 “现在怎么办?” “回去。” “4公里呢,你能走?” “你扶着我,应该没问题。” 陈雪把吉成从花架下面拽出来,试着扶他站起。吉成动作僵硬,但到底是站起来了。 “伤口疼吗?” 吉成虽然皱眉,但仍坚定地摇了摇头。 陈雪就有点想笑。 “要走4公里呢,可不是逞能的时候。” 吉成白她一眼,并未应声。他扶着她缓了一会儿,尝试着走了一步。 其实任何一点小动作,腰间都会传来剧痛。但是只要走出了第一步,第二步看上去就容易很多。 这时候,陈雪才注意到阳台门边的一丝血迹,被擦拭的痕迹。 原来那个人,一早就知道他们藏在这里。可是为什么他明明发现了,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呢? “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 陈雪扶着他,又走出了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 走是走了,这也太慢了吧。 “按照现在这个速度,这也太慢了。” “不是还有一整天吗?慢慢走,没问题的。” “那等走到,你那腰还能要?”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境况中,吉成居然从这句话里听出一些奇怪的意思。该不是自己魔怔了吧。 陈雪却毫无察觉,她扶他的手停下来,看了他一会儿,做了什么重大决定似的。 然后吉成就听见她说:“要不,我背你吧?” ? ??? 吉成反应了好几秒,他还愣着,陈雪已经在他面前站住了,她头也不回道:“上来,试试?” 第13章 第13章 真走起来,倒比想象中快了很多。当然吉成最终没让陈雪背他,忍着疼多走几步,伤口就疼得麻木了,只要速度慢些,不至于再次撕裂伤口,这么一步一步,竟也真走回去了。 不过一夜,吉成的家几乎被洗劫一空。门么,大喇喇开着,门锁处凹着一个大洞,显然被什么撬坏了。客厅乱七八糟,原本整齐码在墙角的东西被搬得干干净净。卧室更是乱糟糟,衣服扔得满地都是。有趣的是,那些人似乎来得匆忙去得也匆忙,并未发现那间暗室,连着地下的仓库,也得以保全。 他们干脆住进了那间暗室。 吉成几乎是撑着一口气,进门就倒下了,腰间的伤口渗出红色的血,一直染到最外层的衣物。陈雪重新帮他处理了伤口,这才想起消毒的事情。可是消完毒,她又觉得这大概已经没什么用处了。 她记得这病毒在空气中的存活时间很长,到底多长时间,没人说得清,有些人不过是牙龈肿痛出了点血,竟也会因此感染。吉成的伤口有些大,在那间破屋子里的那夜,他们谁也没想起来这回事。何况中间还接近了旁人。 她又想起第一次杀人,自己弄破了手。 抬手看了看虎口处淡淡的痕迹——这点擦伤早已愈合,现在要很仔细看,才能见过几条淡褐色的印子。她至今仍未知道那个人是否携带了病毒。但……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罢了罢了。 她循着吉成带她走过一次的路,去底下仓库里弄了些吃的喝的上来。这间暗室是吉成比着她的房间布置的,但原先大约是间卧室,住起来不比原先外间方便。可是这样的时期,能有个安身之处,还能有充足的食物,就已经堪称天堂了,哪里还能渴求更多呢?只求吉成早日养好伤,求他没有感染什么病毒,求他们一日一日都这么活下去。 陈雪在心中这么求了好几遍,突然惊觉自己在潜移默化中竟将吉成放进了自己未来的规划里。也是现在,她才终于觉得,原来自己是害怕失去的。枪响的那一刻,吉成倒下去,她的心颤抖着几乎有一刻停止了跳动。直到她扑过去,他痛苦的神情告诉她他还活着。现在想起来,仍然心悸。 明明说不上喜欢,好像也没有留下什么特别心动的瞬间,但是不能失去,不想失去。 蓦地,她想起五年前,那个逐渐消失在秋雨中的背影。当时没什么感觉,以为自己不在意,此时却忽然在心中密密麻麻生出无数条痛觉的荆棘,在不动声色中突兀地令她泪流满面。原来并不是假装不在意,就能抹平所有的痛苦,它们只是在麻木的时候慢慢堆积慢慢长大,在下一次失去的时候忽然回来找你。 吉成模模糊糊醒来,耳边只有女孩子细碎压抑的哭声,很小很轻,但藏着极大的痛苦。他循着声音望去,入眼便是陈雪缩成一团的背影。他看着她因抽泣而一耸一耸的肩膀,心中反而大大舒了一口气。 他并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成这样,但她在他面前,总是假装得多,真心得少。虽则也有情绪外露的时候,但往往令人感到不那么真切。他总疑心她的真假虚实,有时候想要尝试信一信,却在反复的犹疑衡量之中,越发不敢相信了。若是哭上这么一哭,好像她也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孩了。 陈雪并未抽泣太久,欠了五年的一场伤心,哭过也就过去了。一边擦泪一边整理好情绪,她终于发现吉成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转身看他看着自己,一瞬间有点不好意思,眼睫上还挂着没擦干净的泪痕,一双眸子像是洗过,眼眶泛红,显出一些些委屈可怜,就是这样的一张面孔,在看见他在看她之后,不好意思地突然浅浅朝他笑了一下。 “吉成,你没死真是太好了。” 吉成也笑。他伸手轻轻扯了一下她,那女孩子便轻轻靠近他,相互看了一会儿,陈雪忽然埋首吉成的肩颈,轻轻拥住了他。好像是第一次,没有任何杂念地,他们缱绻相拥。 也是第一次,陈雪注意到吉成身上的味道,很轻很淡,说不上是什么,但这味道令她安稳。仿佛只要拥他在怀,被他的味道萦绕,就是岁月静好现世安稳。时间从他们身边经过,也不得不慢慢地慢慢地慢慢地滑过。 她不知道他为何来到她身边,但从现在这一秒,她决定好好爱他。 吉成自然察觉到她情绪的变化,和以往的亲近不同,没有假装,也没有算计。他隐隐感到有什么不一样了,好像他的小兔子,终于开始真正变成他的了。 吉成缓慢地一下一下抚摸着她的脊背,像是给一只受伤的兔子顺毛。陈雪安心地窝着,眯着眼睛感受着吉成温柔的安抚。但是很快,她就感到一丝不满足。想要再亲近一点,更亲近一点。闭着眼睛,循着他下颌的线条吻去,一点一点,极有耐心地寻到了他的喉结。 吉成微微一窒,腰间的伤口便小小抽搐了一下,惹来一阵疼痛,吉成便轻轻蹙了眉。 陈雪对此全无察觉,她顺从自己的心意流连了一会儿,然后顺着下巴逐渐向上。吉成只略略低头,就衔住了她柔软的两片唇瓣。温温柔柔一吻,很快勾着陈雪的唇舌加深了它。 她有些受不住,微微喘息。 吉成在这件事上极有天赋,总是清清淡淡几个动作,就勾起她的情意。但她到底留了一丝清明,顾忌着他的伤口。她稍稍抬一抬头,便分开了厮磨的唇舌,吉成微微睁眼瞧她,不明所以。陈雪看着他,粲然一笑,她低头用鼻尖去蹭他的鼻子,唇瓣将触而未触。 真是……要命。 吉成勾手,压住她的后脑勺,再次吻住她,不许她逃。 陈雪却一下挣开了,“别,你的伤口再裂开了。” “你上来。” 许是知道吉成眼下什么都做不了,陈雪并未犹豫,粉腮含笑,真脱了鞋袜覆上了他的身子。半趴着,腰腹悬空,生怕碰到吉成的伤口。 他继续方才的吻,一只手勾住她的腰肢。这里发生了一些晋江不可见的内容…… 好容易停了,她埋首在他颈间,缓了一会儿,才找回自己的呼吸。 第14章 第14章 受伤容易,养起来可慢了。但是两个人在一起,倒也无所谓时日的长短。反正外面乱着,还能平平静静相守着安心过日子,他们已经很知足了。 近日里小区并不太平,白天还好,晚上时常传来□□或者火拼的动静。这间暗室原先的窗户完全被吉成拿砖头砌死了,除了听见一些声音,他们其实也无法确信发生了什么。weilk上搜索附近的地名能看到一些人的实时分享,但由于平台过严的自动审核,大多数图片都看不到。这反而令他们更加确信,发生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 实际上,在另外一些原本依靠人工审核的平台,现在反而能够搜索到更多实时突发且清晰完整的内容,但那种消息看多了,对人的精神是一种巨大的消耗和折磨,即使足不出户,也有许多人因此陷入抑郁、惊恐的情绪中,再加上狭小环境中的憋闷,精神失常导致的自杀事件也在三年中迅速增加。有一阵,陈雪看了太多这类恶性事件的消息,整夜整夜睡不着,一闭眼,那些图片里的场景就在脑海里尖叫,这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共情能力太强,只是一小段客观新闻描述,或者一张并不那么清晰的图片,但她就是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些人的绝望和痛苦。对于某些突破下限的极端事件,她更是能生理性反胃,几乎只要稍稍联想一下,就感到胃酸汹涌,整个人被恶心得不行。因此,大多数时候,她都竭力避免自己去“感同身受”,努力装作一个冷漠的人,用理智压倒情感。但这样也很痛苦,只是换了一种痛苦的方式。 正是为了避免这些情绪和痛苦,陈雪极少主动检索消息。还好家里有一些藏书,看书打发时间,也不错。 吉成也有一些书堆在仓库里,陈雪起先很感兴趣,但翻来翻去发现都是一些医疗书籍。说不上失望,但也不怎么想看就是了。 她放下那些书,好奇地问他,难道从前是个医生吗? 吉成没承认也没否认,只说本硕都是学医的。 她倒没太深想,只以为他看着年轻,大约和她一样毕业不太久就被迫蹲家里了。听说医学生要成为正式的医生并不容易,或许那时候他还没来得及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吧。倒是有点可惜。不过,她转念又想,难怪吉成看见尸体好似司空见惯似的,不管遇见什么事情又总是非常理智冷静,家中的药品也备得这样齐全。 只是——医生不是很忙吗?怎么会有时间做偷窥这种事情?她隐约记得,那时候吉成的作息虽然不规律,但他总是一副居家不太出门的样子。可是这想法短暂掠过心头,吉成说了几句什么,她马上就将这点疑问抛之脑后了。 吉成的伤好得差不多的时候,开始有流民侵扰附近的区域。 流民与老鼠不同。大部分老鼠只是一群,他们基本没有感染病毒,只是谨慎地劫掠财物,晚上行动时会事先踩点,携带的武器大多只能用于近身攻击。当初袭击陈雪的那伙人,已经算人数多的了。但即便这样,他们也只敢踩好点后对陈雪这种独居的女人下手。或者像那队骑着机车的人,去无人的小区、民宅搜刮一些别人剩下的东西。 流民则多数感染了病毒,只是还未完全成为失去理智的丧尸。他们往往人数众多,不拘白天黑夜,见到房子就进,有什么拿什么,拿不走的就摔就砸,总之——更像是一群绝望的报复者。这样的人往往比丧尸更为可怕。因为他们没有底线,无所顾忌。且能够凑到一群的人,多半拥有相同的癖好和兴趣:□□烧已经算作好的,变态起来的则各有各的变态。其中一部分,喜好虐杀未感染的人。因此,有流民流窜的地方,几乎都成了人间炼狱。 形势一日更甚一日严峻,暗室虽然还没被人发现,可时日越久越不安全。此前安稳的日子不复存在,稍有动静传来,两人便觉惶恐,甚或至于草木皆兵的程度。可是吉成的伤没好全,陈雪便一日更甚一日地坚持不走。 “我说了不会有问题,你怎么总是不能相信呢?” “你的伤一日不好全,我们就一日不能出这门。” “我是医生,我比你清楚……再不走,就是伤好了,也没法儿再走了。” “外面都是流民,流民!他们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你只要出了这个门,外面空气里的病毒能把你淹死。何况你这外伤,最易感染,到了那时……那时……” “我会保护好你的。” 陈雪一听这话就要跳起来来了,她压下心头的怒火,看向吉成:“我知道你肯定又想着,万一你有个好歹,就叫我先走,和之前一样!” 吉成并不明白这样做究竟有何不对。他可以事事依她,唯独这件事,他坚决不肯退让:“听话,能逃一个是一个。” 就像哄骗小孩,声音温温柔柔,但其实没什么商量的余地。 陈雪明白,也不再多说。眉目之间的怒气仍旧未散。 吉成知道她只是赌气,仍絮絮叨叨劝她,说了一堆医学知识。 陈雪对于自己认定的事情极少更改,她不耐听他那些絮叨,只觉得耳边聒噪。她想,无论多好听的声音多漂亮的面孔,说起一些自己不愿多听的话,原来也这般惹人恼怒啊。 正是知道吉成的想法,所以才更要坚持自己的做法。说到底,自己一直都是一个固执的人啊。 她的思绪一下子飘得很远。 在这样混乱压抑的日子,她总是情不自禁想起她的父母。 她小的时候,父母离家工作,等她记事了,要准备念书了,母亲才开始待在家里。她模模糊糊还记得,母亲刚回来时,她只觉得陌生。从不肯同她亲近。她只记得有“妈妈”这么个人,但长久未见,那份对“妈妈”的情感已经很难对应到眼前的女人的身上。那时候,母亲应该是伤心过一阵的吧。及至上了小学,老师和同学占据了她的大半生活,母亲又总是早出晚归,二人属实也没什么亲近的机会。便是母亲难得在家的日子,也总要查问她的功课,本就不亲近的关系,往往因此变得更僵。父亲就更别说了,常年在外,也就春节前后难得能着家几天。那时候亲朋故旧都上门窜亲访友,是父母最忙的时间,也顾不上她什么。陈雪就这么长大了。 是到了快高考的时候,家里的经济压力终于好转了一些,房子建了,家具装了,父母好像突然有了时间似的,开始对她无微不至起来。可是她已经无暇顾及这些。她的成绩不坏,但这并非源自她天资聪颖,只是想着笨鸟先飞,所以总比别人努力几分。即便如此,她也很难名列前茅,高考前更是不敢放松。父母的关心就显得多余起来,她并不想在家庭关系中投入更多的感情和精力。就像小时候最想要的玩具,长大了即使拥有再多也不会觉得开心了。 高考成绩出来,她没跟他们商量,填报的志愿都是北方的大学。母亲知道了还因此哭过,她问她为什么选那么远的地方。她怎么回答的呢?她说:“努力了这么久,就是想离家里远一点。” 她还记得母亲听完这话,似乎很是震惊,眼泪在眼眶里一下子就落下来了。但她只是哭了一场,到底什么都没有说。也可能觉得说了也没用了吧。也是那时候,父母终于意识到女儿已经长大了。她好像不再是跟在他们身后的那个小女孩了。到底是伤心多,还是愧疚多,他们都分不清。从此,母女关系就更客气了一层。小时候明明很强势的母亲,不知道为什么,仿佛有点怕她似的,后来几乎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母亲在她面前成了一个言听计从的人。 好容易熬完了高考后的暑假,她满心雀跃坐上火车。驶离这座城市的时候,她想着,那就不要回来了吧。 后来为什么又回来了呢? 好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她总是一个不曾拥有什么,却神奇地一直在不停地失去的人。 明明不曾拥有过父爱母爱,却感觉失去了好多次。好像每一次失望,她都觉得不稀奇,及至失望得久了,以为已经完全绝望了,竟然还能继续更失望一点。也好像是大学时候数次的恋爱,在一起的时候也没觉得自己拥有了什么,但失去的时候还是锥心刻骨。 她有时候又很疑惑,这到底算什么呢? 后来……母亲病了。病毒爆发之后在极短的时间里席卷了父母所在的乡村。在毫无疑义的状态下,他们相继离世。 是什么感觉呢?她记不清了。 但是想起来,眼泪就像井水蓄在眼窝里。 她不过是这么一想,那滴泪就毫无预兆地掉下来,把吉成吓了一跳。 他手忙脚乱给她擦泪,揽她在怀。但也只是那么一滴泪,陈雪面无表情的看他,像看一个陌生人。 吉成心里一惊,就只剩下慌乱了。 他刚刚……好像也没说什么呀?怎么有人听一堆医学术语还能听哭呢?他还怔愣着,怀里的人已经圈住了他,声音平淡道:“我不想,再失去什么了。” 这话没头没尾,但吉成一下子听懂了。他忽然觉得,自己的确一直都错了。 第15章 第15章 虽然那天陈雪只掉了一滴眼泪,但是效果极佳。此后一直到吉成的伤口完全愈合,他都没再提过要离开的话。他不说,陈雪也不提,两人又回到了一开始的状态,每天什么都不担心,安稳平静度日。好像外界纷扰皆被暗室那一道小门隔开,不论发生了什么骇人听闻的大事,都与他们无关。 打定主意之后,他们也不再忧虑被发现的事情——既然无法离开,那便能挨一日是一日。两个人在一起,日子并不难过。可是这世间,万事难料,他们终于想开了,麻烦事却找上门来了。 原本不过在附近流窜的流民,不知为何竟一直在这个小区盘桓不去。其中一小嘬更是在陈雪他们藏身的9栋来来回回进进出出,生找什么东西似的,这里敲敲那里砸砸。吉成的屋子被洗劫之后,他们并未收拾,那里越是乱糟糟惨不忍睹,他们才越是安全无虞。但这伙人坚信仍有人藏身此处似的,就连墙壁都要凿开了看,恨不得掘地三尺。一墙之隔,榔头的敲击声震得人心中发寒。吉成二人无法,只得躲进了地下的仓库。 果然不多时,便听得墙壁倒塌的声响。他们在监控中,看见这伙人从豁口处陆续钻进来,他们一进来便四处翻箱倒柜,其中几人很快找到一些吃的,也不顾其他人如何,原地蹲下就开始享用。进来晚的便开始抢夺,那些已经抢到手的自是不让。其中一个抢得尤其厉害,刚伸手就被另外几人粗暴地掼在地上,那人挣扎了几下,到底没起来,躺着不动了。也不知是饿狠了,还是伤到了要处。 监控里并不能看得很清。但这一幕还是极大地刺激了陈雪。吉成却似没看到似的,紧紧盯着监控中一个蓝衣蒙面的人。 那人进来之后,只四处看了看,便停在了摄像头前面。他盯着摄像头看了一会儿,突然抬手摘掉了覆面的蓝衣,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他好似透过摄像头在看什么人似的,微微一笑,竖了一下中指。 吉成脸色大变。下一秒,监控完全黑掉。 “那是……”陈雪才刚说了两个字,吉成就猛地起身打断道:“别说话,我们得赶紧走。” 暗室和仓库连着,下来的门不算隐蔽,那伙人很快就能找到这里。 陈雪还懵着,吉成迅速取了几样东西扔进包里递给陈雪。随即他又装了几包弹药在自己包里,一手抓枪一手牵着陈雪,很快从地下的暗门溜了出来。 他们的运气不算太好,地下车库里也有流民。人数不多,在整个车库里分散着,似乎专门为了堵他们似的。 两人东躲西藏,几乎没发出什么声响,快溜到出口的时候,居然才被发现。吉成无法,带着陈雪转身开始朝里狂奔。很快,他找到了自己车。两人将将上车,那几个流民就追了上来。吉成刚刚启动汽车,就听得一声巨响,后车窗玻璃碎了,一只手已经伸进来。陈雪吓了一跳,不知在后座上薅着一个什么棍儿,直直打过去,竟一下打到了那只手。只听一声惨叫,吉成一下子踩死油门,车以极快的速度飚出去,那只手消失了,留下一些血迹浓稠地挂在碎玻璃上。 吉成以最快的速度向外开,越来越多流民疯了一样涌上来试图拦停他们。 “拿枪,快!” 陈雪想要开枪,可是吉成顺手抓的那把她并不会用。 “吉成,我不会——”她窜到前座,一面枪方向盘一面道:“我来开车,你去!” 吉成并未犹豫,两人很快换了座。 油门不过松了一下,便有流民不要命的爬上了前车盖。陈雪猛打方向盘,一个急转弯,试图把那人甩下去,可是并没有成功,那人死死拽着,甚至抬头朝她笑了一下。不过也就那么一秒,他还没来得及收回那个笑容,枪响了,鲜血贱上玻璃,他的表情僵在脸上,整个人立刻被甩了下去。 陈雪舒了一口气,脚下油门不松,一连撞了好些人,终于突出重围,冲出了地库。未想出口被沙袋堵着,监控中的那群人似乎早有所料似的,正等在此处。为首的,便是那个看监控的男人。 “怎么办?” “车别停,剩下的我来。”吉成沉稳地说,语气中甚至听不出一丝着急来。陈雪听了,也稳下心。 越是危险的时候越不能着急。她懂。 陈雪驾车连冲了几次都未成行。但是这辆横冲直撞的车却也并未完全停下,倒令那群人一时有些束手无策。 吉成端着枪,不失时机的几乎一枪一个,很快,那些人的面上就带了惧怕的神色,方才还勇敢向前冲的人,此时也不禁多番犹豫起来。 为首的那个男人见那些人都停住,叫骂起来,也不知是骂车里两人还是骂他的同伴。 陈雪看准了冲着其中一处猛撞,沙袋垒的路障逐渐松脱,便有一个小口露出来。她瞅准时机,突然加大油门直直冲上去,这一次终于成功冲出。她再次加大油门,这辆车便如离弦之箭,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头也不回地窜出去了。 “转弯,转一圈。” “啊?” 吉成又重复了一遍。 “那不是回去了?” “对,回去。” 陈雪不明所以,但还是很听话地打了方向盘。 车后还在追击的人群似乎感到惊奇,一时都站住了,唯有方才高声痛骂的男人,不知为何,露出惊恐的神色开始往地库里面跑。但人哪有子弹快呢? 吉成连射两枪,那人应声倒地。 方才还在附近追着车跑的流民竟不再追车,反而朝倒地那人涌去。 “他们怎么不追了?” “有了新鲜的食物,追不追我们,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食物?” 吉成见她没懂,叹了口气。 他说:“就是……刚死的人。” 陈雪愣了一下,就感觉胃中翻腾,要冲口而出。 吉成见她恶心,立刻接着说道:“你知道那男人是谁吗?” 陈雪一下被转移了注意力,那股恶心的感觉梗在胸口,倒没再继续翻涌。 吉成继续道:“说起来,此事倒是因你而起。那天你说,物业那栋楼里有人,还记得吗?” 陈雪点了点头。 说话的功夫,两人已经驶出小区,直奔主干道而去。 “就是他。” “怪不得……这伙人怎么像是专门逮咱俩似的……” “大概咱们回来的时候,被他看到了吧。找不见,总是不死心的。” “那也太丧心病狂了。” 吉成沉默了一下。他倒是能理解对方的想法。 “说起来,那天——” 开了口,又有点犹豫。他不知道现在是不是适合的时机。 吉成少有犹豫的时候,见他说了半截,陈雪似有所感道:“怎么了?你是不是想问——” “那天,那伙人盯上你,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雪扭头看他一眼,就知道逃不过。 “是我故意引他们来的。” 吉成听了,也没有表现得太惊讶,他只是皱了一下眉,说:“太危险了,要是我没过去,你那天……” 陈雪打断他,笃定地说:“你会来的。” 吉成竟无法反驳。 陈雪见他不说话了,浅浅笑起来:“反正你来了。” 她停了一下,又说:“我还没跟你算账呢,那天干什么非要叫我分尸割那肉,本来就怕得不行,还弄伤了,要是感染了怎么办呢?” “我……” 他总不能说,他只是突然有点恶趣味,想看看真实地她吧?他早知道陈雪并不像她假装得那样,这也怕,那也怕,觉得恶心是真的,害怕恐怕是一点没有。可是他要是直接这么说,这丫头铁定跟他翻脸。 “你……什么你。快点道歉,快点。” “嗯,道歉。”吉成滑跪很快,他坦诚道:“其实我当时说出来就后悔了,尤其见你伤了手,真想给自己两巴掌……” “哦,现在给也来得及。” 陈雪说完,饶有兴致看着吉成。 车辆匀速向前奔去,像是在奔赴一个全新的世界。 第16章 第16章 二人拐上主干道之后,一切都变得很顺利。没有人会轻易对一辆全速行驶的汽车有所企图。唯一的问题在于,这辆车的油箱并没有储存足够路上使用的汽油。所以在吉成最开始的计划里,他并没有考虑开车。 “所以,现在,我们的目的地是哪里呢?” “得先想办法加点油。” “加油站?” “加油站早就没油了。而且……越是有价值的地方就越危险。” 吉成打开车载地图,搜索了一会儿,找到他想去的地方,设置为目的地。 陈雪瞄了一眼,说:“那里我去过,就是个老小区。以前港口的工作人员都住那边。你确定能有汽油?” 吉成肯定地点头,说去了就知道了。 陈雪便不再多问,专心开车。 中途路过一处广场,原本广场上的花木全都荒废了,砖石缝隙间长了许多不知名的野草,从前徐徐旋飞的白色鸽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大片乌鸦,他们歇息在周边的矮树上,看起来黑压压的,平白给这已经十分荒凉的广场带来一些恐怖气氛。 陈雪第一眼望过去,目光就被那些乌鸦吸引,他们个个膘肥体壮,一身黑羽在阳光下泛出五彩光芒。 “怎么会有这么多乌鸦啊……”陈雪小声说道。 乌鸦在本地并非什么吉祥鸟。出行遇见乌鸦,总归是一件晦气的事。 吉成了然地示意陈雪去看广场周边用塑料纸遮盖的小山。 “那是什么?” “尸体。” “不是说都运到城外火化了吗?” 吉成摇了摇头,说,那是很早之前的事情了。 陈雪就没再说话,只是多看了几眼那些黑色的鸟。她觉得它们也在看她,好像她和吉成是什么危险的闯入者一样令它们警醒。 乌鸦……为什么不会生病呢? 陈雪这样想着,车辆已经驶离广场。 他们在距离目的地还有两公里的位置停了车。这一片都是老旧小区,每栋楼都不算高,顶多六七层的样子。但是一栋楼六七个单元,楼与楼之间的间距很密。路边栽种的香樟由于年代久远而枝繁叶茂,给人一种遮天蔽日的感觉。 他们一下车,就闻到空气中的樟树味道,两人俱是神思缥缈。正是初秋时节,刚下过雨的地面三三两两落了薄薄一层红色的樟树叶子,夹杂了一层并不起眼的樟树籽。大约久无行人,樟树籽几乎都还是完整饱满的样子。因此他们每走一步,都会踩到一些。碎掉的樟树籽往往发出一声脆响,随即浓郁的香味便飘散开来。陈雪一直非常喜欢这个味道。因此,她有意地去踩它们,不断嗅闻那股浓郁的香气。 吉成跟在她身后,却尽量避免踩到任何东西。 “你不喜欢吗?” 她回头问他,难得脸上的笑意深达眼底。风扬起一些她的头发,将它们吹到脸上。吉成牵住她,为她拂去那些乱发,然后情不自禁低头浅浅吻了一下她仍在微笑的嘴角。 两人彼此呼吸交错,又很快分开,在静默却浓郁的樟木香味中,两人一起缓缓越过小区的破旧铁门。 吉成想象过无数次带她回家的场景,但是没有任何一次比现在更美好。不是最好的时机,但也许是最好的彼此,大抵也能算得上一种如愿以偿吧? 陈雪对此全无所知。她只是感到吉成的情绪里有一些陌生的内容,虽然指向的是一种温柔绵长的幸福感,但却又十分沉重。她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确信这些都与她有关。就像她不明白吉成为什么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一样,她也不明白吉成这些突如其来的沉重情绪。在这种时刻,他好像是一个自己从没有认识过的陌生人。 其实,时至今日,她仍旧对他一无所知。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她整个人愣怔了一下,脚步略有停滞。吉成有所察觉,轻轻看了她一眼。但陈雪迎着他的目光看去,眼眸中那一瞬间的怔愣立刻消散了,好似只是无意识地出了出神。 这个小区似乎久无人烟。仍旧是遮天蔽日的香樟,楼宇之间算不上宽阔的行道上铺满了落叶和树籽。他们从中踩过,窸窣的声响中树籽破碎的声音清晰可闻。吉成牵着她走在前面。他好似完全不担心会有什么危险一般,整个人都放松地走着。与其说是赶路,不如说是散步。 陈雪已经隐隐感到这里对吉成而言的特殊意义。她想问,却又不知从何处问起。 吉成极少同她谈起他的过往。就好像他是为了她而凭空出现的。可是情感的消长虽然全无道理可言,却也并非毫无根据就能凭空产生,毕竟谁能凭爱意要富士山私有呢? 可是翻遍自己所有的过往人生,她真的不记得,她的生命里出现过这样一个人。 在楼宇之间七绕八拐之后,吉成终于在其中一个单元的入口停住。那扇破旧的防盗门看上去和其他单元并无不同。陈雪并不知道他在凝视什么。但也不过两三秒钟,还不够一片树叶飘落的时间,他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单元门。 楼道入口很黑,完全老式的楼梯又窄又潮,充满了灰尘的味道。 吉成牵着她,走得很慢,细细叮嘱她每一个台阶的位置。楼道里没有灯,但吉成显然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他们上了三楼,吉成摸出钥匙开门,开了房间的灯后,陈雪才注意到门口的墙面几乎贴满了小广告。就连门上的对联也没有放过。 不过那些小广告几乎全都褪色泛白,看上去年代久远。 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这像是梦魇时候的鬼故事。但吉成从未松开的手,那手的柔软和温度,都让她想要逃离的心一再安稳下来。 直到进了门,开了灯,她完全看清房间的布局,才终于放轻松了一点。 房子的装修很老,充满了二十年前的味道,但墙壁上藤枝缠绕的粉色壁纸,令整个房间都显得温馨非常。吉成撤走家具上遮挡灰尘的布,房间里飘起一些尘埃。 “很久没回来了,灰尘有点多。” “这里是……?” “我家。” 大约是他和父母的家吧。陈雪点点头。 她很想询问他父母的近况,但迟疑着不知道如何开口。这里看起来无人居住很久了。 第17章 第17章 不过吉成拿出杯子给她倒了一杯水后,却很自然地提起来自己的父母。 他说了很久他的母亲,大多是一些生活琐事。像很多做妈妈的女人一样,关心爱护自己的小孩,非常勤奋地工作,寄希望于靠工厂里那点微薄的工资养活一家人。 “其实说‘微薄’,那时候可能也不这么想。毕竟那时候工厂的效益很不错,即使只是刷瓶子的女工,计件工资也是不低的。何况妈妈是正式员工,又有高中学历,人也上进,没几年就升职成了线长。遇上分房子,运气很好地得了一套,就是这套房子。别看现在觉得又破又旧,布局也很奇怪。但那时候,就算只有一间房子也算很好的了。毕竟机关大院里干部们的待遇,可能也就这样了。 “但这种好日子没有持续太久,到90年代末,厂里的效益就已经很不好了。好几条生产线停了,妈妈的很多同事都下岗了。工资也越来越少,后面完全发不出来。那时候我已经要念小学了,正是要钱的时候……” 他忽然停住不说了,大概是发生了一些极不愉快的事情。他微微低头的时候,从侧面正好能看到长长的睫毛,像是个脆弱的人。陈雪有那么一瞬间,竟然担心他会哭出来。 不过也只是那么一瞬。 吉成很快转头看着她,微微蹙眉。他拾起她的手,两双同样白净修长的手握在一起,很登对的样子。 陈雪极喜欢吉成这双手。好看,匀净,温暖,干燥。重要的是,这双手好像什么都会做,尤其是在床上的时候。 她反手拢住这双手,引着它们去触碰自己的脸颊。像猫咪蹭人一般,用侧脸蹭了蹭吉成的掌心。 大概这个动作取悦了吉成。他轻轻叹了口气,极配合的捧住了那张细腻白皙的脸。 其实陈雪算不得多好看,但皮肤是真的好。 两人亲昵了一会儿,陈雪完全伏在他身上,搂着他的腰身。 她轻声道:“那么,你的父亲呢?” 这次吉成沉默了很久。在陈雪觉得他可能不想说的时候,他终于开口了。 他将陈雪扶起来,令她可以和他对视。然后说:“陈雪,我们会在一起很久很久,所以……我不想对你撒谎。” 她看见他在小心观察她的神色,他的眼睛里有一种奇怪的破碎感觉。她还没明白那是什么的时候,吉成的声音再次郑重响起。 他说起了一件往事。曾经轰动全城的一个杀人案件。事情的起因有很多种,但最终的结果全都一样。警察接到报案的时候,租房里的尸体都臭了。是一家三口,全都被乱刀砍死。当时的报纸甚至还登载了现场的照片。 陈雪对这件旧闻印象很深。 她小时候住在村里,每到年末,风雪要来的时候,家里会买很多旧报纸糊墙。她刚刚识字,一面贴一面看那些内容。直到那天看到了那张照片。她并不明白那是什么,因此看得异常仔细,还是不懂,于是去看旁边的小字,终于发现模糊的三团黑影,其实是三具已经看不出人样的尸体,一下子惊骇得说不出话。此后连连噩梦,竟有数月之久。后来不再做噩梦,但是胆子却小了很多。 案件并不难破,发现尸体后没到一周,凶手就落网了。 陈雪还记得那篇报道里,将凶手描述的非常冷静。说他怂恿友人去拜访死者一家,所以才发现了尸体。在警察勘测现场的时候,他甚至站在门口同工作的法医搭了话。警察抓他的时候,他正在离家不远的一家餐馆吃“十元火锅”,一个人吃完了锅里所有的肉才跟警察走。 不过吉成的描述并没有这么详细,他只是提了一提,陈雪很快对应上是哪一个案件之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吉成说,那个杀人凶手,就是他的父亲。 语气算不上平静,但很坚定。 陈雪震惊了一下,才突然想起,那天的报纸也登载了罪犯的相片,虽然很模糊,但确乎眉眼与吉成有几分相像。只是那人看着凶狠,即使一张并不清晰的照片,也能感受到戾气。吉成更显清秀文质,大约是受了母亲的影响,眉眼要温柔很多。 吉成说完那句话,不出声了,沉默地看着陈雪。他的神色虽然平静,内心大约紧张得很,就连握住陈雪的手,也有些微颤抖。 陈雪并未看他,她同样沉默着。 从吉成的角度,他只能看到眉尖轻蹙,睫毛颤动了几下。下垂的眼睑盖住了她的目光。他并不能看出她的想法,只是在长久的沉默之中,一点一点消散了信心。 大约不会有女孩子会愿意和一个杀人犯的儿子在一起吧。何况是那种惨烈的杀人手法。 这样想着,吉成的双手轻轻抖了一下,像是若无其事的离开了陈雪的双手。好像随着这件事的曝光,他又完全回到了那件事的浓郁阴影中,连累这双手,也变得肮脏了。 但是陈雪的双手很快追上来,她重新握住他的手,将他扯进自己的怀中。 属于陈雪的素淡味道扑面而来,他整个人倒进她怀中,埋首于她的颈窝。他感到对方轻轻蹭了蹭他,一面抚了抚他的脊背。温柔,和煦。像是被初春的暖阳包裹着。这样美好的一个人,怎么会不让他沉溺呢? 他轻轻嗅闻着她的味道,双手紧紧箍住陈雪的腰身,像一个溺水之人紧紧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那般,直勒得陈雪喘不过气。她微微挣扎了一下,反惹得吉成更紧地收束了腰间的手。 “疼。” 吉成怔愣了一下,瞬间放开了她。转而握住她的后脖颈,似乎用尽全力去吻她。 “吉成……唔……” 他的唇舌攻城略地,似乎要夺走她全部的呼吸。想要逃走,却被更用力地吻着。她其实不太明白他怎么了,但凭本能地感受到对方的突然失控,又挣扎不过,越发地慌张起来。 吉成根本不理会她的不适应,依旧蛮横霸道地吻她。吻得她舌根都痛了。呜咽之声被吞没,一些津液不受控制地溢出唇角。 陈雪受不住,狠命咬了吉成。 血腥味道很快溢满唇舌。 吉成怔愣了一下,似乎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陈雪趁机挣脱他的手,将两人的距离拉开了一些。她大口呼吸了几下,感到自己的嘴唇似乎肿了,一些细碎的痛感传来。饶是如此,对方的状况似乎并没有比自己好多少。吉成的嘴唇破了一块,一些鲜血涌出,将他整片下唇都染得殷红。他抬手轻碰了一下那个伤口,红色的液体很快爬上指尖。他看着那一点点红色,好像才终于发现那是血迹似的。 下一秒,吉成更加猛烈地吻上来。任凭她怎么推怎么挣扎怎么咬,都推不开了。 第18章 第18章 浑身都有些异样,稍稍动作,便引出一串酸痛。陈雪尚有些许迷糊,身后之人已经暗暗收紧了环住她腰身的手,将她往怀中拢了又拢。她稍稍惊疑了几秒,很快想起疯狂是怎样开始的。如果说起先还想着反抗,真正开始之后,便只能随着对方而不断沉溺其中。好像太放肆了,以至于完全想不起这场□□如何结束。但身上显而易见的红痕,花团锦簇,似乎不用多言。她后知后觉地想,吉成似乎很喜欢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外表看上去文质彬彬,但骨子里藏着一个暴君。在某些事情上,更是如此。和风细雨还是狂风骤雨,完全看心情。她除了承受,似乎没什么多余的选择。 “在想什么?”吉成的声音暗哑,带着餍足。他的手在她腰间摩挲,几乎大半身子都倚靠在她身上,像是一条龙,团团抱住自己的珠宝。 陈雪张嘴说话,声音嘶哑,几乎完全听不出说了什么。 吉成放开她,迅速倒了一杯水给她。 起身喝水,被面下滑,触到胸前红肿,引起几丝战栗,便觉一团湿润缓缓而出。 “不舒服吗?” 其实结束之后,吉成自觉失控,已经为她清理过身体。她的皮肤白而滑嫩,很容易留下红痕,下手重的地方更是明显,那时他就悔了。 此刻见她难受,心下更是后悔。可是那时她的言语和模样,那么令他发疯。 陈雪并未理他,抬眼淡淡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喝水。 她的眼神里明明什么都没有,吉成却因此心怀忧惧。 其实陈雪什么都没想,她身上不舒服,只觉得疲惫,心中什么都没想,像是刚下了一场厚厚的雪,也不觉得冷,但是空空茫茫的,好像什么都没有。若要是问她,大抵连她自己也说不出来这是怎样的感觉。 喝完水,陈雪缩进被窝里闭了眼睛。 吉成随她躺下,手伸到她侧躺的脖颈底下,将她整个人圈住了。 陈雪轻轻挣了挣,没什么效果,索性不动了。 “其实那时候我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陈雪愣了一下,才明白吉成仍在说睡前的那件事。她没有睁眼,但的确也睡不着了。 “……只觉得家里的人突然少了很多。从前窜门的人很多,经常家里说话聊天的人能凑两桌麻将。那件事发生之后,好像一下子,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家里只剩下母亲,日日垂泪。经常一起玩的小朋友,也突然开始躲着我了。” 不过那种日子没有持续太久,吉成妈妈很快带着他搬了一个新家,也重新找了一份新的工作。距离遥远,加上信息没现在发达,所以他们又度过了一段还算平静的生活。可是平静的日子总是不能长久,总是当他们适应了新家新工作,终于觉得是不是可以放松一点了,风言风语就会找到他们。然后一遍一遍循环。 转机出现在一个放学的下午。提前放假的他回家,发现一个算不上陌生的男人出现在家里,母亲强装坦然的神色下掩盖着许多慌张。 吉成早慧,不必大人多说什么就明白了眼前的情况。但他装作天真懵懂,很好地维护了一个母亲在孩子面前的尊严和体面。 他想着,如果那个男人对母亲真心实意,好像也不是不行。毕竟是那个被称作“父亲”的人先辜负了他们。 也许别的小孩初次面对死亡,家中的大人会有无数种说辞淡化其中的恐怖阴冷。但是吉成初次面对死亡,面对的是自己亲生父亲造下的杀孽。他在无数人的口耳相传中,一次次重温那种可怖的感觉。陈雪并不知道这些细节究竟给吉成带来了什么,但是也许,他骨子里那个可怖的暴君,是从那时起,就埋下了种子吧。 吉成对那个男人的不排斥,似乎令两个大人都很意外。 那个人姓陈,母亲让他唤舅舅。他是原先母亲所在工厂的一个小领导。母亲离开工厂之后,本就效益不好的厂子也很快破产倒闭。“舅舅”自己出来,下海经商,几经沉浮,等吉成撞破他和母亲之间的关系的时候,“舅舅”已经是个小有钱财的“企业家”了。 他的出现让母子俩的处境好了很多。至少母亲不用再愁生计,他们住进宽敞的房子,吉成也上了一个不错的中学。“舅舅”待他很好,几乎要什么给什么。就连学校的老师,也总看着那人的面子,多照顾他几分。他甚至为母亲买回了原先工厂分给母亲的这套小房子。装修好像也是那时候完成的。吉成至今仍旧能够清晰地记起母亲决定贴粉色墙纸的神态:幸福,美满,好像心中所求尽皆满足。如果歌德有幸描写浮士德说“停一停吧,你真美丽”时的神情,那大约和母亲那时候的神态一模一样。然后,就是一切美好毁灭的开始。 领着女孩儿的女人上门破口大骂,人们才忽然发现,原来陈总所谓温柔贤淑的“太太”其实见不得光。然后平息的流言卷土重来,愈演愈烈。 生活好像又回到最初的光景,一切一切美好碎如齑粉。 但这远没到结束的时候。 “舅舅”的生意在那两年做得很大,几乎成了整个市区的名人。很快有人说起当年风风雨雨还背了三条人命的案件。沉渣泛起,这一次,吉成终于在流言蜚语中厘清了全部的真相。 先是有人盛传当时还是陈副经理的“舅舅”私生活混乱。接着便有好事者暗示同他不清不楚的人里有吉成的母亲。了解二人的人,起初并未当真,直到陈副经理的妻子大闹工厂后带着出生不久的女儿销声匿迹,这似乎坐实了谣言。于是,流言蜚语便像生了根似的,开始有鼻子有眼。 吉成的父亲是个脾性暴躁易冲动的人,无缘无故的嘲讽讥笑不断拨弄心中野蛮生长的仇恨。终于有一天,有人告诉他,谣言的始作俑者是谁。冲动之下上门对峙,对方言语挑衅,最终命丧当场。却不想,吉成父亲因此偿命,不过十余年,当初的谣言竟然成真,陈总兜兜转转,还是和吉成妈妈在一起了。 “听起来,似乎那几人死有余辜,只是令尊做事,冲动了些。那么后来呢?” “后来……母亲开了煤气,没了。” 陈雪再次震惊。她转身,抱住吉成,闷声道:“是因为承受不了压力,所以……” “不是。” 吉成颤抖了一下,非常突兀,像是恐惧什么。 他轻声道:“我和她大吵了一架,说了一些过分的话,然后她就……她就……” “你还那么小,她不会只因为一个孩子的无心之语而轻易放弃自己的生命的。” “你说得没错,可是当时的我……总之,那是压倒她的最后一根稻草吧。如果我能更理解她一些,也许她就不会……可是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她……” 吉成翻来覆去重复了好几遍这段话,陈雪此时并未觉出什么,只以为他纯粹沉浸于自悔自责难以自拔才说话如此颠三倒四。 第19章 第19章 吉成在她颈窝闷了很久,那些颠来倒去的话语渐渐微不可闻,温热的呼吸逐渐平静沉稳,在陈雪以为他已经睡去的时候,吉成忽然起身,捧过陈雪的脸颊,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 陈雪被他弄得有点莫名其妙,试图弄清楚他眼神里的含义,然而那双眼中患得患失,似乎藏着极大的恐惧和愧疚,末了,一些执拗钻出来,好像又在失控的边缘徘徊了。 她不明白。 不明白他的冷静与失控;不明白他对自己凭空而来的爱意与不见缘由的愧疚;不明白他突兀的患得患失,或是床上的锱铢必较……不明白为什么知晓了他的过去却依然觉得这是一个完全的陌生之人。是在哪里有隔膜呢,即便产生了最亲密的关系却依然感觉隔着岭南的十万大山呢?好像自己不应该对这个人心动似的。 “好像自己是不应该心动的。” 陈雪在心中不自觉重复几遍这句话。这几个字令她浑身战栗,产生了一种神秘而奇怪的感觉,好像这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是一种隐晦的启示,它一直在脑海深处藏着,只是她忘记了。 她循着这思绪而去,感到现在的生活忽然有了一丝缝隙,还没有见到,但感觉到了。可是沿着这条思绪,接下来无论怎么苦苦思索,脑海中除了那句话就再无其他了,一片空白,像落了一场雪,很大很厚的雪,不冷,只是空空茫茫的,让她没来由地不踏实,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尽管她有意控制的表情没有太多变化,吉成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两人之间微妙流转的氛围,他感受到她忽然略带沉重的情绪和心事,他想,好像又到了美好开始结束的时刻了。像是电影结尾,失忆的女主角再次想起一切,被隐瞒的真相终于大白天下。一个人做错了事,却在余生想要一个he,可能吗? 他看着她,问她:“那么,你现在对我是什么感觉?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还是和一开始相见时那般,只是想得到那些东西?”声音很轻,带着落寞,不甘心。他仍是目不转睛看着她,像猛兽盯着猎物,只要她说错半个字,他就能撕了她。 陈雪愣怔了一下。在此之前,她的内心尚算坚定,无可无不可,但细细算起来,她的确应该喜欢他,吉成待她很好,除了那件事外,几乎无有不顺自己心意的。她应该挑剔他什么呢?最初的确没准备爱他,她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努力去当这朵菟丝花,索取得久了,自己也分不清究竟更贪念什么。后来吉成受了伤,她将他扛回去,帮他捡了一条命,看着他的伤口,后怕的时候也会想,自己大概是不想失去这个人的。 她的情感总是混沌,拥有的时候不会细想,失去了也好像稀松平常,像是懵懂的时候放了空枪,只听见那声响,子弹嗖一下没了,并没有可怖的感觉,然后三年五年过去,当初以为什么也没有击中的子弹忽然出现,一下子穿透了心脏,痛彻心扉,可是一切已经过去,已经毫无办法了。 那么,喜欢他吗?大概还是喜欢的吧。 于是她看着他,郑重地点点头,说:“喜欢。” 吉成见她久不出声,内心已经无限趋近绝望。被判死刑也不是头一次,但他总是一次次满怀希望去问,又一次次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而不断重复品尝悔痛。听到“喜欢”这两个轻巧的字,有那么一瞬间,竟觉得自己只是因为盼望得太久太深重而产生了幻听。 “喜欢。” 他低低重复了一遍,音节在口中缱绻缠绵,便有两滴泪陡然溢出眼眶,突兀地砸在陈雪脖颈深处。 她被这两滴泪惊到。在吉成关注她的一切的时候没觉得,在吉成带她回家的时候没觉得,在吉成细心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的时候没觉得,在吉成教会她开枪的时候没觉得,在吉成尽一切努力带她远离危险的时候没觉得,但现在,因为她平淡的一句“喜欢”而落下的两滴泪,她终于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吉成压抑的却浓稠深重的爱意。 现在只是有点喜欢,也许以后会努力爱你。但是无论如何,不想失去你。这样的情感,应该是喜欢吧?她并不擅长剖白自己的内心。也许做事的时候很理智,但是面对感情,却总有种肌无力的感觉。如果吉成没有问她,她肯定不会说出这些话。总是以为自己已经表现得很明白了,但对方却一点都没收到。想到离世的父母,觉得好像不止爱情是这样,亲情也是这样。在这件事上,她仍旧充满了遗憾的怅然。于是她说:“吉成,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不要让我失去你好吗?” 然后她听到对方清晰笃定的回答:“好。” 她要的承诺重若千斤,吉成却只用一个“好”字就应允。但她信了。不仅信他此时刻的真心实意,也信他以后千千万万岁月里都如此刻一般百金为轻。没有为什么,好像缘分就是这样,他说了,你就信了,你信了,一辈子就这样过了。 陈雪用一句喜欢,换吉成一个承诺。心中林林总总似乎都被这个“好”字安抚下去,整个人轻松起来。方才不踏实的感觉此刻完全消散了。 她安心落意躺在吉成怀中,舒服地就要沉入睡梦之中。半睡半醒之间,听得吉成轻声道:“只要你不觉得后悔,就好。” 她的意识因这句话而泛起一些什么,然而层层铺来的睡意很快席卷了全部意识,她完全分不清这句话带来的那些多余的东西是什么。 吉成见她睡去,大悲大喜之后,内心翻涌,几乎整夜未眠。 等她想起一切的时候,她还是会恨自己的吧。 那就不要记得好了。一直不记得,是不是就可以一直像现在这样,只是单纯的他喜欢她,她也喜欢他。不会用充满恨意的眼神看他,不会因为承受不了的过往而面无生机,不会……发疯。 那就不要记得好了。 第20章 第20章 两人在这里只住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吉成就起来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他将母亲留下为数不多的物品装走,其中一只玉镯,他取出来戴在了陈雪腕上。 那是一只冰种飘花的翡翠玉镯,水头极好,飘出的颜色青绿泛蓝,模模糊糊像是一大片荷叶,亭亭如盖,水泛涟漪。一看便知是压箱底的好货。 “太贵重了,就这么戴着,不大妥当吧?” “戴着吧,别摘。一件玩意儿罢了。” 陈雪见他如此随意,难道吉成不懂玉?便说:“像这样的颜色、种水,又是圆条,十万恐怕都买不到。” “那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一只。那时候‘舅舅’送了她很多贵重首饰,金的玉的,什么都有。她其实不常戴这些,大多收到了看一眼就放回盒子里了。但这一只,是她去云南旅游自己淘的。那会儿赌石还能挑着一些好东西,这个就是她十万赌到的。石头切出来,她自己都不敢相信。可能这就是缘分吧。” “那我更不敢要了。” 吉成却很认真地说:“这个镯子本就是给你的,这个圈口,我妈戴不进去。” 陈雪愣了一下,“我们很早就认识了吗?” 但吉成开门出去,似乎没有听见这句问话。 陈雪跟上去,转念又想,也许只是刚好圈口合适?倒没有再问第二遍。 初秋的天气太阳出来之后还是有点热。现在已经看不出昨天下雨的痕迹,但地面和空气中,仍留有浓重的湿意。地面仍然铺了一层香樟红红绿绿的叶子,踩上去窸窸窣窣的声音里夹杂着樟树籽碎裂的清脆响声。 在小区七拐八绕之后,他们来到一个更加破旧的铁门前。往里走,尽是红砖垒成的宽屋大厦,窗户大多碎了,从外向里看去,里面大多是空的,偶尔见着一些杂物,但在积年的灰尘遮掩下,已经完全辨认不出是什么。偶尔也有一些坍塌的地方。陈雪没走两步,就认出这应该是以前的工厂。 “真难想象,现在市区里竟然还有这种地方。” “其实早该拆了。但好像留着一些经济纠纷,新的开发商用钱都没砸动,就搁着了。” “我们来这里干什么呢?” “带你见几个朋友。” 很难想象,吉成这样的人,会有怎样的朋友。 吉成似乎对这里很熟,引着陈雪像是回自己家那么轻松。从其中一个厂房进去,沿着昏暗的楼梯往下,逐渐能听到人声吵扰,然后这声音越来越清晰,终于推开楼梯尽头的门,露出七八个目露凶光的精壮汉子。他们一看就是守门的,吉成不过略点点头,便领着陈雪继续往更深处走去。 那七八个汉子从他们进门起目光就黏在陈雪身上,一直到陈雪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走廊尽头,他们才收回目光。 她看懂了那些目光中的含义,因此紧紧抓着吉成的手不肯放。 平时待她心细如发的吉成,此刻却似乎对此毫无察觉。他只顾往前大步走去。 不安的感觉逐渐在陈雪心头聚拢。在吉成推开又一扇门的时候达到了高潮,那是一个巨大的地下赌场。流民、老鼠,甚至丧尸,都有。 人声鼎沸。 没有人戴口罩,没有人穿防护服,甚至一眼看到好几个人,他们的伤口还在溃烂流血。 但所有人都痴迷于桌上的骰子,目不转睛盯着那些坐庄的人。 吉成穿过那些人,没有给他们多余的眼神。但那些人都陆续回头看他,像是再审视一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当然,他们审视的目光很快转移到吉成身后的陈雪身上,便有几个人上前拉扯。陈雪低头,尽量不去看他们,也尽量躲开那些伸过来的脏手。然而,光是躲,其实一点用处都没有。几个大胆的试图拽她,真有一个拽住的,扯得陈雪踉跄两步,径直撞在了吉成的后背上。 只顾带着他往前走的男人停住,看了看陈雪衣袖上的痕迹,是一些指甲印,很明显。 吉成并未多言,只是冷冷看了那人一眼。这一眼极具压迫性,目光阴冷得像要杀人。看热闹的那些人很快变了脸色,原本热闹的赌场瞬间安静了一半。 然后,吉成利落地掏出枪,熟练上膛,没有任何犹豫的,朝着那只手开了一枪。他的枪法向来很准,何况几乎只是面对面的距离。 枪声一下子震慑了所有人,有那么两三秒,整个赌场落针可闻。 那人的手掌被洞穿,许是角度问题,大半手掌都碎了,五个指头只剩一些皮肉连着。他看着自己的手,似乎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 吉成收了枪,仍旧牵起陈雪的手,缓步往前。这一次所有人都不约而同让开了道路。尽头仍是一道门。门前个精壮汉子在吉成还离着两三步距离的时候就已经毫不犹豫地推开了那道门。同外面的杂乱不同,里面的装修十分复古,乍一见,倒像是90年代香港电影中典型富豪的房间。 门打开又合上,那么短暂地一瞬,陈雪听见一声巨大的哀嚎。不过门很快完全合拢,那声音便被隔绝在外了。 “一来,就这么大肝火?” 正对门口的是一扇屏风,绣工精湛,但陈雪只是搭了一眼,脸面立刻就红了。 绕过屏风,里面一个年轻男子摊到在沙发上,旁边是两个年轻而衣衫不整的女子。三个人都是一副飘飘欲死的神情。整个房间飘散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说话的,正是那位男子。 吉成掩了鼻子,示意陈雪坐下。但陈雪站着没动,吉成也没动。 “这是你那位‘妹妹’?”那人瞥了一眼陈雪,轻慢地说道。 吉成回头看了一眼陈雪,这一眼有点奇怪。像是在探究什么。又好像很平淡。 吉成转过脸的瞬间,沙发上的男人清晰地接收到了他眼神中的警告,微微一笑,似是对什么陈雪不知道的事情成竹在胸一般。 那两个衣衫不整的女子,其中一个,同时抬头,也看了陈雪一眼。轻轻一点,立刻收回。但陈雪下意识地觉得不舒服。 “我需要汽油。” 吉成开门见山。似乎一个字都不想多说。 “汽油,倒是很多。你拿什么换?” “老规矩?” 那人笑起来,“那可不行,我想要点新鲜玩意儿,”他转了转手中的金属打火机,停顿了一秒,目光从吉成身上转向陈雪,他说:“要不用她换吧?” 吉成没说话。陈雪傻了。 她迅速看了一眼吉成,又看向那个男人。他也在看他,目光中满是戏谑。这倒让她的内心安定了一点。 那大概只是种试探。但足够惊悚。 吉成重新牵起陈雪的手,轻轻摩挲了一下,像是安慰。然后轻轻拽了她一下,转身准备出去。 “开个玩笑嘛。”他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说:“不是说玩玩而已吗?这是把自己搭进去了?” 吉成突然停住了脚步,握住陈雪的手不知不觉多使了两份力气。似乎想要反驳什么,但终究没有动。 陈雪却在愣怔之后,意识到那人说的好像一直是自己。可是她听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 第21章 第21章 吉成和那个男人没有继续深入话题。男人开始询问吉成的近况,但他基本得不到吉成的回应,像是在表演自问自答。他说了一会儿,自己也觉得无聊,转而抱怨起吉成不厚道来。 “每次来都跟我拽得劲劲儿的,要东西爽利,一句好听的话都不会说?” 吉成听着,还是不搭腔。 陈雪在旁,心中纳罕了一会儿,原来吉成在旁人面前,竟如此寡言少语么? “啧,不就是汽油吗?要多少?” “我那车,加满。” “合着当我加油站呢,还加满。我是不是还得说句‘谢谢惠顾’啊。” “那倒不必了。”吉成道:“我车停在老位置。” 男人便摁铃叫来一个门口的精壮汉子,,吩咐完加油的事情,又示意那两个女人出去。 大约他们有事情说,陈雪很有眼力见的跟着一起出去了。 方才的赌场仍然热闹非常,好像方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那两个女人出来之后,相互不理不睬,其中一个很快步入赌场,找了个位置下注。 剩下的女人,正是方才抬头看陈雪的那个。 “会玩儿吗?来一把?” 她掏出一支烟点上,这句话说得烟熏火燎,有点风情万种的意思。 陈雪有点闻不惯香烟的味道,但这里鱼龙混杂,千奇百怪的味道混在一起,熏得她已经麻木了,那些烟雾钻进鼻腔,并没有带来以往那么强烈的刺激。 礼貌谢绝对方的提议。随后也陷入一言不发的状态。 女人抽完一支烟,抖掉身上的烟灰,又提议出去走走。 “他们一时半会儿聊不完。放心,这片东哥罩着,安全得很。” 看不出有什么恶意,好像纯粹只是无聊,又见陈雪憋闷,所以才有此言。正好陈雪在这里感觉无所适从,点头算是应了。 女人便走在前面,领着陈雪又走了一遍他们进来时候的路。几乎每个迎面遇到的人都和她招呼一二,也有几个大胆的男人,伸手揩油,转往衣物遮盖的地方摸去。那女子也不生气,仍是粉面含春笑着,半嗔半喜去打他们的手。 陈雪跟在身后,心中十分诧异。 不过经历了进门那一遭,那些人不敢再打陈雪的的主意,甚至不会多看她。这让她多少自在了一些。 上到地面,像是从阴曹地府爬出来一般,被略晒的阳光一照,陈雪浑身畅意了不少。 那个女人也站在大日头底下,仰头去看太阳。阳光刺眼,是眼睛无法直视的亮度。但女人似乎对此无所察觉,一直保持那个姿势很久。直到一声喟叹响起,陈雪看她时,才发现她早已泪流满面。 “太久没见到太阳,见笑了。” 女人抬手擦泪,眼中的悲切一闪而过。 她又点了一支烟,问道:“他对你好吗?” “还……好吧?” 女人吐出一口烟,一屁股坐在了台阶上,像是觉得站着很累似的。 “‘还好’就是很好的意思吧?也不用谦虚,好就是好嘛,像我这么活着的,大约也只有我一个。” 怎么活着呢?陈雪其实想说彼此都差不多,但看对方的处境,又担心这话说出来不仅没起到安慰效果,反让人觉得是在炫耀。她看得出对方不过是底下那些男人手中的玩意儿。眼下的世道,这样的女人很多。 那女人见陈雪不太说话,以为她看不起她,于是也不再多言。一支烟吸完,背靠台阶晒起了太阳。但到底觉得无聊,于是又开口说:“你们还没有结婚吧?” 陈雪看得出,对方只是嫌无聊瞎问,但她此刻有点同情心泛滥,本着能聊就聊的态度,温声说:“是啊,没结。” “结不结婚,也没什么两样,对你好的会一直对你好,要是不好呢,别说结婚了,就是有了孩子,不好的还是不好。” 陈雪没有接话,她有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那女人便自顾自讲下去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孩子都有了。”她的声音懒懒的,大概是太阳晒的,她说:“男人嘛,都那么回事,孩子却很可爱,粉嘟嘟软绵绵一团,你说什么,她都眨巴着乌黑黑圆溜溜的一双眼睛看着你,像是能听懂说话,嘴里咿咿呀呀……” 她的神态很温柔,阳光倾泻在她的眉宇之间,有那么一瞬间,陈雪觉得她很像一个港台明星。但那个女人说着说着,又突然沉默了一下,她看着陈雪道:“但听姐姐一句劝,能不要孩子,就不要吧。要了也是杀孽。” 这弯转得有点快,陈雪愣了一下,才问为什么。 那女人却不回答,只是说:“一看就知道你俩感情很好。看他护着你的劲儿,大约把命给你也是可以的。真让人羡慕又嫉妒……他要汽油,是准备带你走吧?你们要去哪里呢?” 她仰头看那些层层叠叠的樟树。但目光穿过那些枝杈,落在更遥远的地方。 “大概吧。我并不知道他的打算。” 女人对这回答大概感到一丝意外,回眸看她,一脸了然地说:“他待你这么好,怎么会不告诉你他的打算呢?” 女人说得笃定,那意思好像在指责陈雪知道却不想透露。 陈雪想要解释,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 吉成对她很好是不错,但也远没到女人说的那种程度。至少她认为是这样。他也许真的愿意把命给她——这一点她没什么理由质疑,但吉成也几乎不会告诉陈雪过多他的事。她对他们的未来的确一无所知。好像他带着她,她就在他身边待一天算一天,他哪天烦了腻了不想带她了,那她除了拍拍屁股走人也的确无话可说。这样一想,她和眼前的女人又有何不同呢? 看上去的呵护与尊严,只是男人的另一种施舍爱意的方式罢了。 但亲密关系里微妙的尺寸,旁人是无论如何都理会不到的了。 陈雪的不解释,令女人更加坐实了心中的猜测。不过她好像也不在意陈雪的不信任。 “找东哥的人呢,很多,你那男人也是常客。也有带女人来的,不过和你不一样,那些人带来的女人,不过是可以交易的货物。”她说着,自嘲的笑了笑,“我就是这么被留下的。不过我比较幸运,至少现在还活着……” 她继续点烟,连打了两次火机都没点燃,便放弃了点火,只是夹在手指中间,摆出一副抽烟的架势。 “那你的孩子……?” 女人还是那副懒懒的样子,她平静地说:“死了。” “死……了?”陈雪吃了一惊。 这句问话像是刺激到对方一般,她倏地起身,声音因为冷酷而显得尖锐,她重复道:“对,死了。死了!” “有人住高楼,有人在深沟,有人着锦绣,有人一身锈……”认命般,她说:“怎么我只是想好好活着,就这么难?” 她说得绝望,陈雪听得动容。但她也只能安慰她,起码现在还活着。 那个女人就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像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 “东哥……会照顾你的。” 那个女人便嗤笑了一下:“他?也配!” 竟藏着十分的恨意。 陈雪一下子惊骇得不敢说话。 那女人一下子掀开衣角,白皙的皮肤青紫交加,还有一些时间久远的疤痕,不知是什么器物留下的。只是匆匆一眼,陈雪就不敢再看第二遍。 “你以为我那孩子怎么没的,以为我每天只是伺候他一个人,以为……为什么底下只有两个女人?或者,你以为那些吃不完的午餐肉罐头,装的真的只是猪肉?” 陈雪听懂她话里透露的信息,就想了那么一下,胃里翻涌而上,早上吃下的午餐肉就吐了出来。一直到完全吐干净了,才终于停下来。 女人看见她吐,开心地厉声大笑起来,犹嫌不够似的,她继续说道:“或者,你是不是还不知道,你那男人和东哥的交易,他们交换的是什么?我来告诉你吧,你从男人身上得到的一切,都是用肉罐头换的。你那男人要什么东哥给什么,哈哈哈哈哈,你不会真的以为是因为他们是朋友吧……你那男人,一手好本事,全用在剃肉上了。” 女人好似发了疯,陈雪越是惊恐,她便越是开怀。 “你知道的吧,你那男人的那双手,多漂亮啊。他每次牵着你的时候,摸着你的脸颊的时候,和你干那事儿的时候,你有没有想过,他是不是刚杀了一个人,还细细地把每一块肉剃下来,按照肥瘦分好,做成罐头呢……?也许你吃的那些……” 陈雪的胃里再次翻江倒海,但内中空空,弯腰之后只有酸苦的水呕出。整个人几乎跪伏在地。好像太阳太亮了,刺激得她浑身一阵热一阵冷,金的银的全在眼前绕,什么都看不见了。 唯独耳边女人的声音清晰可闻:“看看你,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必承受。凭什么呢……?凭什么我光是活着就要用尽全力,你却衣食无忧,万般如意……?这不公平!不公平!” 那声音充满了浓烈的恨意,刺得陈雪想逃。可是不行,她根本站不起来。女人已经扑倒了她,她在掐她。 陈雪试图挣扎,压住她的女人却像一座大山,纹丝不动。脖颈间的双手逐渐收紧,像是整个肺部的氧气都被收紧了一般,她很快感到自己不能呼吸。就在她觉得自己要死在这个疯女人手里的时候,一阵新鲜的空气突然涌入,几乎撕开了她的肺叶。大口呼吸了几瞬之后,她才终于觉得自己活过来一点。身上的重量已经消失,陈雪费了很大劲才终于坐起身来。 那个女人就跌倒在她身边,似乎吓傻了。她指着陈雪扯开的衣衫下红红紫紫的痕迹,哆嗦着:“这……这是……” 陈雪迅速掩好衣衫。那些痕迹完全被遮住,她顿了一下,才轻声道:“也只是……比你好一点点。” 女人忽然恸哭起来。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这里的动静终于引来底下的男人,吉成和那个东哥也在其中。他们莫名其妙看着地上的两个女人,一个面色苍白好似大病了一场,另一个痛哭流涕,不知在伤心什么。 不知谁说道:“多大的人了,哭成这样?” 大家很快笑起来。 第22章 第22章 告别那个工厂之后,陈雪的面色一直不好。吉成并不知道她们在外面发生了什么,只以为那个突然发疯的女人吓到了他的小兔子。他去牵陈雪的手,触碰到的一瞬间,陈雪几乎下意识的哆嗦了一下,像是不经意,躲开了他的手。他看出她的恐惧,只是不明白她在恐惧什么。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试探着问,她却没有回答。 陈雪的脑海中还回荡着那个女人疯狂的笑声,她的那些话盘旋不停,像是魔咒。 她知道她说的大半是真的,甚至都不必取证,她已经信了。 从前她只觉得,吉成很有本事,是个闷声不响,但能处理好所有事情的人。几乎只靠一己之力,就能比很多人、很多很多人,都活得更好。她从来没有怀疑过她的能力,所以即便以身做饵,冒着万劫不复的危险,她也想在他那里求个庇佑。 然后,他给了,她就心安理得受用了。他从不说的那些事,她也从来不去想不去问。 但是今天,突然知道这一切,她还是狠狠地震惊到了。或者说,不是惊讶,而是惊吓。 人间惨剧发生了那么多那么多,如果想看,随便打开一个社交平台就能看到。她坚信人生下来就是受苦的,所以疲惫的将自己变成一个情感迟钝的人,自欺欺人背过身去,以为不看不听不知道,就可以勉强维持一个角落的安稳平静。但是,知道是一回事,突然直面那种悲惨,又是另一回事。她的腹中仍旧泛着恶心,那完全是一种纯粹的生理反应。相比知道自己吃下去的是什么肉,更令她无法接受的是那些肉原本应该属于每一个鲜活的人。他们……是人啊。无法想象他们经历了什么。 只要稍稍带入一下自己,就觉得肠胃翻腾。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是个共情能力很强的人,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封闭内心,像一个木头一样,对一切变故都迟钝了。 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完全想不起来了。但那个女人的失声痛哭,令她模模糊糊想起另一张并不真切的脸,像是曝光过度的相片,那个女人也是那样恸哭着,指责她是一个冷心冷肺的人。 可是她完全想不起那是谁。甚至不觉得那是自己的记忆。 吉成伸来的手,也让她觉得惊悚。可是她不能,也无法拒绝他。 如果还想活着,就应该稳稳握住那双手,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 所以在吉成第二次来牵她的时候,他顺利地握住了她的手。只感到她轻微的战栗颤抖,却并没有因此多想。只是直觉让他明白,好像他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可是……他还是希望,她知道的、喜欢的,是一个全部的、真实的他。 他想起郑东的话,他问他,这样做,考虑过后果吗? 考虑过,但还是要这样做。 “她已经崩溃过一次了。” “现在不是治好了吗?” “你管这叫治好?”郑东说这句话的时候,大概觉得他疯了。他还说,他不信他看不出来陈雪的不对劲。他说起他第一次见陈雪时候的样子,活泼的,明艳的,开朗的。吉成当然记得那时候陈雪的样子。他还记得她一口一个“哥哥”,满脸都是讨好的笑意。他以为他是厌恶的,所以他把一切都毁了。 郑东大约觉得他没救了,临走的时候又劝他:“要是你觉得她现在好,那就一辈子什么都别说,就让她以为你只是住在隔壁的病娇变态好了,你带她来这里作什么呢?” “她不记得以前那些事了。” “所以你来我这炫耀吗?炫耀你失而复得的爱情?什么都不记得了,但还是重蹈覆辙爱上了你?” 吉成看着对方脸上显而易见的怒气,笑了一下,非常坦然地说:“炫耀?没必要吧……我只是想看看,她是不是真的什么都没想起来。” 郑东没听完最后那半句话,就重重给了吉成一拳。正中腹部,十成十的力,很痛。吉成被打倒在地,却没什么狼狈的神色,他爬起来,抖了抖身上的尘土,说:“要是觉得不解气,可以再来两拳。” 郑东面上怒气更甚,却没再有任何动作。像是完全放弃了吉成,他坐回沙发,点了一支烟。一些奇怪的味道氤氲开来,他很快舒展眉头,整个人陷进了沙发里。 “再吸,她也回不来了。” 下一秒,郑东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瞬间掐住了吉成,他几乎掐得他喘不上气,一面掐一面狰狞道:“别跟我提她,想死就直说。” 由于缺氧,吉成的脸很快涨得红紫。但郑东并不是真的要掐死他,他的分寸掌握得很好,在吉成快要受不住的时候,陡然松开了手。 吉成并未挣扎,任凭郑东掐他,仿佛他手无缚鸡之力。等他松手,他也只是大吸了一口气,然后摸了摸脖子。 “她不喜欢你现在这样子,还是做个人吧。” 郑东嗤了一声,“跟这劝我,你怎么不做个人?” “起码陈雪活着。” “是啊,陈雪活着,所以你好好的……那她都死了,你干嘛还劝我活着呢?” “……我没劝啊。” “……” “再说,那些人还没死干净呢。还剩几个来着?” “两个。” “那你自己上吧,我今儿起走了,不回来了。” 郑东微微一愣,不知道是意外还是不舍。 “出城能顺利?” “不顺利再说吧,但我想换个活法。” “真好。” 郑东这句“真好”充满了艳羡。吉成想着这两个字,握住陈雪的手紧了又紧。幸好,一切都还来得及。 但陈雪怔愣着,仿佛没察觉吉成的神色。她忽然有一点觉得,她的世界有点不对。她感到这里的一切都似曾相识。不止是来过,而应该是熟悉。那些高大茂密的香樟树,浓郁的香樟味道,破旧的房屋,倒闭的厂舍,生锈的铁门,墙面密密麻麻的小广告……还有那个东哥……东哥…… 她想着,低低说出了声。 “嗯?”吉成大约没听清,他偏头靠近陈雪,认真注视着她,示意她再说一遍。 “东哥……叫什么名字?” 吉成微微一愣,说:“郑东。” 郑东……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好像她应该认识似的。可是遍寻过往记忆,都没有这个人。她突然觉得,好像自己的记忆特别单薄……就像……没活过一样。 吉成暗了暗眼眸,问道:“你问他,做什么?” “没什么,好奇。”她装作随口问问的模样,说:“那个女人,也挺可怜的。” 吉成仔细瞧她,没在她的神色中发现什么异样。心中轻轻松了一下。 “是可怜。但起码活着。” 陈雪却摇头,说:“活着,所以可怜。” 吉成听见这句话,心中一动,竟有点疑心陈雪是在说自己。可是他看了又看,她神色如常,只是感叹别人的命运罢了。他又疑心自己最近过于小心翼翼了。或者,只是说了太多过去的事,所以才这么患得患失。这让他更加坚定了离开城里的想法,脚下的步子不由迈得更快了。 第23章 第23章 但这一天,吉成没有走成。 在往后的无数岁月里,他每一次想起这一天,都会忍不住感慨命运无常。好像注定的事,无论如何回避,它终究找上门来。 二人上车之后,没走出多远,吉成便觉得陈雪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不对起来。伸手才触到脸面,滚烫异常。这高烧起得急,陈雪觉得自己异样的时候已经有些意识不清了。只觉头重脚轻,若不是安全带束着,她几乎坐不住。吉成不敢大意,只能开车返回刚住了一夜的旧家。 这里空置数年,吉成并未作久住的打算,因此什么都没准备,好在郑东在这片势力颇大,缺什么就问他要。然而陈雪吃了退烧药,也不过一段时间降温,药效一过,很快温度就再次上升。反复的高烧,让吉成愈来愈惶恐。 陈雪病得昏昏沉沉,分不清梦境与现实。反反复复出现在梦境中的,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一忽儿是自己小时候,漫山遍野跑着,一忽儿又长大了,站在城市车水马龙的路口不知道自己何去何从。也会梦见吉成,但总是伴随着某种心痛的感觉,爱而不得,或者只是怨恨。还有一个女孩儿,和她差不多大。可是无论她怎么挣扎,怎么努力,她永远也看不清女孩儿的脸。像是个梦魇,永远在女孩指责她冷心冷肺的时候醒来,胸腔里剧烈跳动的心脏了塞满了慌张和悔恨,她好像知道下一秒她就失去那个人了,所以永远在她的指责声中醒来。有那么几回,醒来的时候自己满面泪痕,吓坏了吉成。 他总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地问她梦见了什么,可是她在片刻的怔愣之后,永远露出迷茫的神情说:“我忘了,只觉得悲伤。” 他听了,不会多说什么,像是信了,也像是没信。或者,他根本只是随口问问,并不在乎她回答什么。 陈雪完全清醒的时间不多,她醒来总是很累,吃了药又会沉沉睡去,然后在那些真实而破碎的梦境中辗转反复。 有一次,她终于觉得自己好一点了,浑身绵软无力,但还是强撑着批衣下床。被褥中捂出浑身的汗,在下穿的时候全然冷却,但她不觉得寒冷,只觉得畅快。在窗边站了一会儿,其实她更想到阳台上去。从那里正好能够看到楼下樟树的头顶。可是她实在太虚弱,根本不能见风。所以只能撑在窗台边,短暂地望上那么一望。不过几分钟,就用尽了全部力气,她已经站不住,全靠吉成搀扶,才没有摔倒在地。他抱她回去。重新躺回绵软的床铺之后,她忽然问他:“究竟,是什么病?你不是医生吗?应该知道的吧?能不能……告诉我实话。” 吉成侧躺在她旁边,撑着头注视着她,好像她是什么易碎的珍宝。 他说:“别多想,你只是受了惊吓。” 陈雪扯出一个并不明显的笑容,其实在吉成看来,那顶多算唇角有点弧度罢了。她说:“我不知道人受了惊吓是不是就会反复高烧,可是感染了丧尸病毒,最开始的症状,一定是反复高烧……吉成,你真的不用骗我。” “相信我,你不会感染的。” 吉成言之凿凿,陈雪却只当是安慰。 “你一直照顾我,不会受影响吗?” “不会。” 她记得丧尸病毒靠血液传染,但在空气中的存活时间很长。所以只要照顾她的这段时间,吉成身上有伤口,他被感染的可能性就会无限增加。也有极少数非常幸运的,他们被感染之后不会丧尸理智。但吉成是不是那一类幸运儿,她并不希望他用命去赌。见他说得轻松,她有点生气。 “你知道的吧,一开始是我故意勾引你的,就是想有个长期饭票。” “嗯。” “后来救你,也只是因为我发现,光有物资不行,想一直活下去,必须知道你靠什么源源不断换来那些东西。” “那你现在知道了吗?” “知道了。” “所以?” “所以?”所以什么所以,陈雪完全被吉成三两句话就绕进去了,她不是想劝他不要和自己待在一处的吗? 她只好微微叹了口气。 “我其实想说,以利相交,利尽则散,你大可不必在这里照顾我。” “如果我们真的只是因为利益才在一起,你现在何必病的要死了还跟我说这番话?” 吉成的反问令她哑口无言,陈雪一时沉默起来。 她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才说:“何必两个人一起死呢?” 吉成却道:“生同裘,死同穴,你没听过这句话吗?” “听过。但丧尸病毒并不会让人马上就死。就算我们的感情真的深到了同生共死的程度,失去理智,变成丧尸,也不会是我想要的结局……相比那样,我宁愿你现在就杀了我。” 吉成浅浅笑了一下,再次坚定地说:“相信我,你不会有事的……就算真的感染了,黑市上也能搞到血清。” 陈雪愣了一下,问道:“不是说……没用?” “没用是因为出的价格不够高。” “……” 她想到吉成的营生,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如果自己活着,是踩着无辜之人的血肉,好像也没那么想活着了。 “吉成……你骗过我吗?” 他难得犹豫了一会儿才承认自己骗过。 “从前的谎话,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但是现在,我问你的事情,你最好连标点符号都是真的。” “好。” “你为什么……没有成为一名真正的医生?” 吉成以为她要问肉罐头的事情。他返回之后去郑东那里寻药,那个发疯的女人就一五一十什么都告诉吉成了。却没想到,陈雪问的是更久远的事情。难道自己还有什么忽略的细节没有处理干净吗? 陈雪等着吉成回答,吉成却再次沉默起来。他有点不能确定陈雪想知道的是多久之前的事情。犹疑着,他试探性地说:“规培的最后一年发生了一些事情,整个职业生涯都受到了影响。” “是……什么事呢?” 仿佛就要触到他心底最深的东西了,陈雪竟有一丝胆怯。然而话已至此,若是现在不问,恐怕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了。她总觉得他藏了很多事情,是与她有关而她却不知道的事。那些梦中的碎片不断浮在眼前,就像真的发生过一样。 这一次,吉成沉默的时间更长,长到一直闭眼养神的陈雪怀疑自己已经睡着了。房间里的气氛极度压抑,像每个梦境的结尾。她等着他的声音响起,却在等待中一秒一秒失去了面对真相的勇气。在她张口准备放弃的时候,吉成的声音轻轻响起了。 “我照顾的一个病人,因为我的疏忽,去世了。” 这听起来,像是一起简单的医疗事故。可陈雪直觉他没有说出全部的真相。吉成回避的态度令她有点失望。尽管她还不能完全明白自己为什么产生的是失望情绪。 “只是这样吗?” “只是这样。” 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好难。 他们彼此都感受到了信任的忽然流失,不过三两句话,数月以来的生死相依就碎如泡影。 陈雪一时竟大感茫然,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追问到底。 她很想问他,他们从前是不是就认识?很想问他,不断出现在自己梦境中的那些孩子,究竟是谁?很想问他,自己是不是有个姐姐?很想问他……自己是不是生过一场比现在还要严重的病,所以忘记了所有的事情……可是现在,她什么都不想问了,她知道自己已经得不到想要的答案。而吉成……如果她能好起来,她也许还是喜欢他,但那种心动的感觉,不纯粹了。 陈雪在长久的沉默之中逐渐熟睡。他听着她绵长平稳的呼吸,感到自己又回到了25岁的夏天。 那时他的内心同现在一样兵荒马乱,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否真的正确。但在纠结撕扯中,却又始终觉得自己没有更好的选择了。那时他也是守着一个生病的人,不同的是,现在守着的,是心爱之人,那时守着的,是仇恨之人。他目不转睛看着气泡随着针管源源不断进入那人的静脉,在片刻之后,那人剧烈挣扎抽搐起来,只是一小会儿,那人急促的呼吸声减弱,整个人像被抽走了脊椎一般摊着不动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后悔了,但他什么也没做,眼睁睁看着那人渐渐失去呼吸,渐渐不动了。 他无数次回想那个场景的时候,都一遍又一遍问自己,后不后悔。可是这么多年过去,没有一次他能肯定地告诉自己后悔了还是没有。唯独面对陈雪的时候,他满怀愧疚。 事情的走向原本不应这样,可是当时没有人知道。 现在,他看着陈雪埋在棉被里沉睡的半张脸,悔痛得猝不及防。 第24章 第24章 外面的情势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他们已经无从考察。等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一片开始不安全的时候,郑东已经失踪了。那个发疯的女人几乎是一家一家敲门,才找到吉成他们,她已经不复上次相见时的形容。那时候她虽毫无尊严,只是一个卖笑为生的人,但好歹还能看出是个人,是个女人。这一次,就连开门的吉成也大吃了一惊,她一身破衣烂衫,几乎不能蔽体,露在外面的皮肤密布伤痕,大概没能及时处理或者缺少药品,有些伤痕明显开始溃烂了。因此她身上的味道并不好闻。击沉捂住口鼻,虽然大吃一惊,却不想听她多说。可是为着郑东,免不了多问几句。 她说自己也不清楚郑东的去向,厂房出事之后,那里的人作鸟兽散,谁也顾不上谁。那天之后她就没见过郑东了。但听说了一些消息,却也很难分辨真假。 吉成便问她厂房发生的事,她却只愿说个大概,一副内中细节也不清楚的模样。一个有心追问,另一个却顾左右而言他。吉成很快没了耐心,要关门。 那女人终于着急了,她央求吉成给她一些吃食。 男人无动于衷,冷声让她滚。 仍在卧室躺着的陈雪醒来,听见外面的动静,轻轻唤了一声吉成。 吉成应声,很快关了门。 门将将要合上的瞬间,女人的手卡进了门缝,她说:“如果你不想让陈雪知道那些事,你最好按照我说的去做。” 吉成愣了一下,才感到惊诧。 她这是在威胁他吗?很久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吉成用力合上了的门,门框的撞击声随着女人凄厉的尖叫同时响起。 陈雪惊恐道:“吉成,你在做什么?!” 他回头去看,陈雪面色苍白站在卧室门边,神色不安地看着他。 其实从陈雪的角度,她并没有看到门边的血迹一滴一滴汇集成几条小蛇正在爬向地面,大门边的斗柜正好挡住了。 吉成却以为那些血迹吓到了她,有点手足无措。自己好像越来越容易失控了,这有点危险。 “我……关门。”他结巴了一下,觉得这样好像更加欲盖弥彰,于是补充道:“关急了,夹到手了。” 说话的时间里,他已经重新打开了门。 “我看看,夹到哪里了?疼吗?”陈雪只以为是吉成夹了,上前来握他的手,这才陡然发现,外面有人。那抱着自己受伤的手,油腻肮脏的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这让陈雪疑惑了一下才意识到她是谁。然后她才注意到女人那只手上正不断冒出的红色,吓了一跳。 “怎么伤成这样?” 女人没回答,也没出声。除了被压手时下意识的喊叫,一直到陈雪出来,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好像受伤流血的手不是她的一般。 吉成摸了摸鼻子:“关门……有点使劲。” 陈雪看他一眼,又看了门外的女人一眼,终于察觉到两人之间的不对劲。她觉得自己好像不应该出来。 她的心情复杂起来。门外的女人着实可怜,可是这样的世道,她早已习惯冷漠。想要救一个人,不是施舍一口吃的一次药品就能办到的。何况她的境况这样惨,更何况,陈雪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拿着吉成的物资慨当以慷。吉成并非良善之辈,他有能力护她,已经是他最大的善心,他必定不愿意自己挥霍他的善心去庇护别人。看他关门的力度,就知道了。 陈雪不的沉默令空气忽然凝滞。 那个女人的目光如有实质,像针尖一般对着陈雪。 拜托,拒绝帮忙的是吉成好吗?关门压人家手的也是吉成好吗?怎么这人像是恨上她了似的。冤有头债有主,知不知道啊。 她正胡思乱想,吉成碰碰她的肩膀,说道:“门口风大,你先进去吧。才好些,可别又着了风。” 陈雪点点头,转身欲走。那个女人终于道:“你就不想知道……”她故意停在那里,目不转睛盯着吉成的眼睛。她在其中看出杀意,这反而叫她气定神闲去打量陈雪忽然定住的背影。 即便知道对方不怀好意,陈雪却在听到的一瞬间生出了无数好奇。她回头去看吉成的脸,只是一眼,她就明白了,门外的女人没有故弄玄虚。吉成的眼神就是最清晰的证据啊。 心脏随着这个发现咯噔了一下,随即沉沉坠去。陈雪收回自己的眼神,几乎溃逃一般进了卧室。重新躺下,才觉得一身冷汗倒流,浑身的紧张疲惫令她止不住地战栗。她不知道吉成最终用什么打发了那个女人,她只知道,她很害怕,她想逃。 吉成进来的时候,陈雪已经睡着。 他看着她的睡颜,终于开始承认,自己努力维持的一切,从今天起,都将付诸流水。可是他不敢说,更不敢求她的原谅。 后半夜的时候,陈雪又开始高烧。迷迷糊糊,她终于看清了那个女孩的连,她听见自己脆生生、笑盈盈叫她:“姐姐。” “姐姐,我们去摘花吧?” “姐姐,我们去抓小蝴蝶吧?” “姐姐,河水太深了,你背着我好不好?” “姐姐,那块石头好看,你帮我捡那块!” “姐姐……不要去,不要去……” “姐姐……” 那个身影背过她去,忽然消失了。她掰过每个人的脸去叫姐姐,可是他们都没有脸,每一个人…… 陈雪突然惊醒,只觉得喉咙灼痛,挣扎半晌,终于发出了短暂而嘶哑的几个音节。吉成端来水喂她,迷迷糊糊的,她忽然哑声说:“吉成,我好想姐姐……” 他手中的水杯不自觉抖了一下,大股水泼出去,陈雪立刻呛咳起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她只觉得浑身都痛,头也痛,不知是梦醒了还是又做了一个新梦。 她看见姐姐灰白的脸。在裹尸袋里。袋子很黑,她很白,像结了一层霜。她的心脏忽然失去了动力。 她听见吉成叫自己的名字,感到有人正在疯狂摇晃她的身体,可是她忽然……忘记了怎么呼吸。像是把自己泡在水里了,她感受不到空气的存在,四面八方都觉得窒息。 “咚、咚、咚……”耳边的雷鸣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最后一点清明,她意识到,那是自己逐渐微弱的心跳声。 第25章 第25章 再醒来的时候,阳光明媚,妈妈牵着她的手走在路上。车如流水,擦肩而过的行人不断。大约是夏季,她的额头出了一层薄汗,很快她就走累了,盯着路边的冷饮店咽口水。 妈妈只顾着赶路,似乎没有留意她的情况。 街边除了人还是人。不知道哪一个岔路口,她们在一家水果店前停下来。一个女人正坐在小凳子上刮荸荠。黝黑发亮的荸荠很快变成白净的一团,然后被她利落地涮涮水,扔在了旁边的搪瓷盆里。 “买点啥?”店里正在赶苍蝇的男人迎出来,指着框里的西瓜说:“刚到的瓜,沙坡的,甜!来一个?” 牵着女孩的妇人看了看,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意愿。 男人便领会到对方大约是买了送人,又指着更里面的一堆苹果:“山东烟台的,来得远,但是好吃!全国都有名!现在买正好,熟透了,还能便宜点卖!” 那妇人尚未说话,旁边的小女孩已经伸手摸了摸。她的手很快被妇人拽回,生怕摸脏了,略带歉意对男人说:“这很贵吧……” “刚到那会儿挺贵,现在卖差不多了,就剩这几个了,诚心要的话,便宜点,三块一斤。” 其实三块还是很贵了。小女孩心中暗暗惊讶了一下。 不过那妇人还是点了点头,上手挑了几个模样周正没有磕碰的。 “正好一斤。”男人过了秤,回身又拿了一个扔进袋子里,说:“送小姑娘一个,也尝尝,好吃再来!” 妇人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连声道谢,付了钱又说,要不再称点荸荠吧。 男人应声揪了一个塑料袋,问要带皮的还是不带皮的。他都已经要装带皮的了,妇人却选了削好的。 “不要太多,给孩子现吃的。” 男人抖抖袋子,拿盆里的大网兜兜了半勺:“够不够?” “够了够了,就这些吧。” “好嘞!六毛钱。” 妇人递过一张一元,男人找了四个一毛硬币。那妇人连荸荠带硬币一起给了小女孩。 “雪伢子乖,走累了,我们一边吃荸荠一边再走几步,就快到啦。” 两人继续沿着街走下去。陈雪将袋子里的荸荠吃得七七八八的时候,终于到了院子里。 陈雪被路边开了满树白花的香樟树吸引,在它浓郁的香气中,突然想起这是她和吉成初次见面的时候。 母亲领着她进门,开门的阿姨非常漂亮。两人见了面,高高兴兴有说有笑的。母亲买的苹果对方很喜欢,还问是在哪里买的。又夸陈雪长得好,皮肤白净,长大了一定好看得不得了。又说起从前的事,陈雪才有点懵懂的知道,原来漂亮阿姨是母亲以前在工厂里的同事。 正说着话,吉成和舅舅回来了。 母亲方才还言笑晏晏的脸见到进来的男人时,只不过刹那,脸色就变了。然后是剧烈的争吵。她在旁边被大人的混战完全吓懵了,连哭都忘了。是吉成领着她,躲到了阳台上。 她还记得阳台上开着许多月季,楼下樟树花的味道源源不断传来。 吉成看上去并不喜欢她。他只是站着,看着某处出神,面上冷冰冰的。陈雪也不敢说话,她最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可是没有人告诉她,她也不敢问。 很快有邻居听见动静,劝架的劝架,看热闹的看热闹。满满站了一屋子人。争吵更厉害了,陈雪几乎已经无法分辨出母亲的声音。然后她透过窗,看到母亲冲上去打吉成的舅舅,旁边很快有人拖住了她。吉成舅舅捂着脸,大约还是挨了两巴掌,两颊泛红。 很快又传来女人的哭声,她分不清在哭的是谁,因为漂亮阿姨和母亲都在抹眼泪。 他们最后怎么结束争吵,她和母亲怎么离开那里,她已经忘了。只是很久之后,她几乎想不起漂亮阿姨的长相了,姐姐忽然告诉她,那个漂亮阿姨死了。 她被骇住,心里最先想到的不是可惜漂亮阿姨,而是心疼吉成。 她不知道漂亮阿姨的死和母亲是不是有关系。但姐姐愤愤地说:“抢别人丈夫的人,就应该是这样的下场。” 母亲听见这话,从厨房里冲出来。她让姐姐不要那么说方阿姨。 原来漂亮阿姨姓方。陈雪暗暗记下了这一点,就像课堂上记住数学公式一样认真。 姐姐并不服气,一定要说服母亲同自己一起骂方阿姨。 可是母亲坚持方阿姨不是那种人。姐姐竟然同母亲生起气来:“人家抢了你丈夫,抢走了我爸,你还在这里帮她说话!要不是她,我们何必住在这里!” 母亲一下子红了眼,又气又急地说:“你在胡说什么?你从哪来听来的这些浑话?” 姐姐也不示弱,梗着脖子道:“外面都这么说的,你还不肯承认!她如果没做亏心事,为什么自杀?那个男的难道不是我亲爸?你要瞒我瞒到什么时候!” 陈雪一会儿想劝姐姐,一会儿想拉妈妈,两边使不上劲正着急,冷不丁听见这么几句,愣住了。她出生之后就和姐姐作伴,原来姐姐和她不是同一个爸爸?还是说,那个人才是她们真正的爸爸,而她一直叫爸爸的人其实不是她的爸爸?她有点被自己绕晕了,怔怔看着吵架的两人。 母亲已经哭了:“外面的人都是瞎说,你不许信。那人也不是你爸,他怎么配当你爸爸!外面的人随口一说你就信了,怎么我说的你一句都不信!你这是……存心要气死我吗? 母亲擦了擦泪,但擦了很快又涌上来。她的眼睛已经肿了,声音也被哽住,看上去属实可怜。姐姐噘嘴坐在一边,想说什么,看了一眼陈雪,又咽回去了。 母亲缓了好一会儿,又说:“爸爸难道对你不好吗?你竟然上赶着要去给那种负心汉当女儿,这话说出来,不止我心寒,你爸要是知道了,得心寒死。我们一家四口好好过日子就行,管外面的人说什么呢……” 第26章 第26章 这次争吵之后没多久,母亲就将吉成带回了家。她让陈雪姊妹叫吉成哥哥,并说往后三兄妹要好好相处。 姐姐自然不肯,大闹了几场。但母亲留下吉成的态度也很坚决。其实那时吉成已上寄读高中,在家里的时间并不多。就算回来,也总是挑姐姐不在的时间。但这两个人水火不容的关系并没有影响陈雪。她很快和吉成熟悉起来,只要吉成在家的日子,她就成了他的小尾巴。 方阿姨去世后,吉成待人愈发冷漠,便是面对陈雪的妈妈,也是一句多话没有。唯独在陈雪面前,他和其他少年并无不同。会笑,会闹,会逗她开心。会用自己的零花钱给陈雪买各种好看的头绳和糖果,或者妈妈不会同意买的各种小玩意儿。 吉成被妈妈接到家里之后,他那位舅舅竟也上门了几次。但每一次都被妈妈疾言厉色请走。次数多了,便也不见他上门了。 每次他来,都挑吉成放假的时候。但他从不出去见他。等他走了,却会在窗户边,静静看着他从楼下离开。每到这种时候,程雪都会感觉吉成像是变了一个人,周身都是沉默的冷气。 唯有一次,他来的时候,吉成和妈妈都不在家。陈雪开门,告诉他吉成不在。他却压低声音说,那……陈曦,在吗? “姐姐——” 陈曦出来,看见来人明显愣了一下。 陈雪并不知道他们二人之间发生过什么。总之姐姐的态度很不好。 “你来做什么?你那白眼狼儿子不在,可以滚了。” 姐姐要关门,他拦住门,说:“我知道你们过得不容易,这些钱,拿着花。” 他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沓现金,也不看是多少,抓着就放进姐姐手里。 姐姐伸手推拒,没想到打散了那堆钱,纸币飞得到处都是。男人立刻弯腰拾钱,姐姐看了一会儿,厌恶地关上了门。 此时陈雪已经长大了一些,也已经知道门外的男人是姐姐的生身父亲。但她不明白姐姐为什么不要自己亲爹的钱。 姐姐听了她的疑惑,认真地说:“你记住,用了渣男的钱,他只会让你赔更多给他。” 她没有听懂这句话,只觉得掉在地上的钱可惜。其实家里缺钱,她们都知道的。 吉成来家里后的那年冬天,他们一起回外婆家过年。是在市区西南部的山里。长途车走到一半的时候,就能看到远远白色的山峰。等真正进了山,目之所及,一片银装素裹。那天车没有开到家里,因为雪下得太大,山路难行,只好半途就将人放下了。 天气虽冷,他们却很开心。一路去摘叶片上冰块,当作冰棒来吃。 吉成大约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难得一路都挂着笑脸。 走到一半的时候,爸爸来接。他背着一个大背篓,将吉成和妈妈身上的大包小包码进背篓里,“嗬嗨”一声就背着稳稳站起来了。 父亲背了东西,走不快,他和母亲自然落在后头了。这片山头陈雪和姐姐极熟,二人便商量着走小路,要去看看土地爷。 吉成只是默默跟着她们走。山中静谧,时闻落雪。覆了厚雪的羊肠小路并不好走,吉成没走过,很容易滑倒。陈曦却像是故意为难,拉着陈雪走得飞快。即便吉成尽力跟随,仍不免落下许多。进了密林之后,更是难寻二人踪影。起先他还能辨认脚步,遇到岔路,不同的脚印叠上去,那些脚印也很难分清。吉成就此,迷失了道路。 等到陈雪和陈曦拜了土地爷回家,天色将晚,父母已经到家多时。见姐俩进了门,吉成却未见踪影,自是着急。只能沿路去寻。 可是山那么大,雪那么深,到了夜里,找人更是不易。父亲甚至请了附近的村民一起,凡是有条岔路,都要分人去走一遭。 姐俩沿着走过的路急行,可一直寻到她们同父亲相遇的地方,都没有找到吉成的影子。陈曦终于慌了神。 “怎么办……?” “找,继续找。” 陈雪说着,又往小路上走去。 “他不认识路,自然只能凭感觉走,我们这么多人,总能在哪里碰上他的。” 二人分开去寻。 陈雪仍在原路打转。她觉得吉成没那么笨,就算找不到路也不会瞎跑。她更担心他是不是遇见了什么意外。山里虽没有豺狼虎豹,但冬日里野猪却会出来寻吃的。人都说,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野猪就是那个愣的。要是叫遇到了,绝没有好果子吃。 她在附近寻了很久,傍晚时分的大雪早已将下午的脚印遮得七七八八,夜色里,即便打着手电筒,也很难看清地面的痕迹。陈雪走着走着,又到了土地庙。说是庙,其实只是一个天然岩石围住的遮蔽处,最里面一个小洞穴里,盖着一块红布,那里就是土地神的住处。洞穴外面堆满了枯树枝。这里的习俗,以“柴”作“财”,求土地神,带些山上枯落的树枝即可。她和姐姐下午来的时候带了许多沿途捡的枯木,却未求什么。此时她走进去,对着那块红布所在,拜了三拜,连说了三遍求土地爷让她找到吉成哥哥。 也许是心诚则灵。拜完土地神,起身的时候,她忽然想到附近不远处,有一段陡峭的山路,那下面的深谷里也有这么一处岩石围住的遮蔽处。或许吉成走错了路,在那里摔了? 那谷极深,在上面说话,底下的人是听不见的。只能沿着另一条路下去。陈雪自小害怕那个地方,但眼下既然想到了,不去看看是不可能的,只能自己一面速速往下走,一面给自己鼓气。 她越走越快,像是有鬼在追她。可是她不敢停下,就算气喘吁吁,风雪灌进呼吸道扯得喉咙生疼她也不敢停。这种时候,一旦停下,就会腿脚发软,再也走不动了。 强撑着一直走,耳边全是自己急促的呼吸,快到的时候,一步没踩实,整个人扑进雪里簌簌往下滑去。她的惊叫回荡在谷中,好容易停下了,手电筒却脱了手,落在远处。她又惊又怕,浑身都痛,脖子里灌进一些雪粒,随着她的动作往后背钻去,衣物濡湿,紧紧贴在身上着实难受。但她顾不上这些,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去捡手电。 手电前面的玻璃罩子碎了,光无法像之前一样合成一束直直照在前方,而是变成了氤氲的一团。原本就照得不清楚的路面,此时更模糊了。她只能低着头,很努力去看路面情况,冷不防听见一些声响,抬头猛然一看,远处一团模糊的黑影,似人似鬼。给她唬得一跳,顿时三魂离了七魄,脊背一阵发麻,喉咙似被死死掐住,惊叫声半点没出,只有眼泪,陡然滚了满面。 她紧紧握着手电去照那团黑影。腿脚发软,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坐了个屁股墩。手电再次滚了出去。 “陈雪?” 那黑影说话了,真是吉成。 陈雪听见自己熟悉的声音,方才的惊惧恐慌再也憋不住,立刻化成哭声,盈满了整个山谷。 吉成捡起她摔掉的手电,伸手扶她:“伤哪儿了?” 陈雪顾不得疼,哭得口齿不清。一双手都拽着吉成不肯放。他只好完全蹲下去,将陈雪拢进怀里。 风雪虽大,却有一种安心的感觉。 第27章 第27章 诚如陈雪猜想的那般,吉成迷失道路之后,试探着往前走,他原本是想回到大路上,不想越走越偏。那条小路崎岖难行,稍不留意,便摔了一跤。幸而背阴处雪厚,一路滑到谷底,只受了些磕碰,就是吓得不行。他在山谷更找不见路,索性在岩石后面的干地上躲避风雪。 倒是陈雪来寻他,又惊又吓之下,回去就病倒了。 但无论如何,这场小小的事故好像给了一些契机,让吉成能够稍微融入一点这个家了。 他和陈曦的关系也缓和了许多,起码两人同处一室时,不会再觉得气氛紧张了。 也似乎是从这一年开始,陈雪觉得吉成待她,总和其他人不同。 孩子的成长总是很快。吉成很快高中毕业,如愿考上医学院。他去上大学的时候,姐姐进了高中。陈雪在初中不咸不淡混着。好像一家人的生活终于步入正轨了。 吉成的舅舅也再没上门。但同在一城,一家人还是偶尔能听到一些他的消息。多半是他的事业又取得了某项成功,或者他为这个城市的发展作出了某项贡献。离陈雪最近的一次,他给姐姐就读的高中捐了很大一笔钱,设立了一项奖学金。姐姐每年都有资格申请,但是她每次都放弃。等到陈雪也上了这所高中,才在流行的校园传说里得知,也许这笔钱,是他专门为了陈曦才捐的。 也有一次,陈雪和同学闲逛的时候,远远看到他陪另一个妇人逛街,两人亲密地挽着手,像一对寻常的恩爱夫妻。 好像方阿姨的死亡,只是在他的生活中投了一颗不起眼的石子,激起一些水花,很快就散了。水波微漾之后平静无波,那颗石子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 可是对于吉成来说,那些伤口大概从来没有痊愈过。 长大后的陈雪无数次地回响自己同吉成第一次见面的场景,好像一切都只是一场孽缘。没有一个温馨的开头,这个故事它能happyendg吗? 吉成离开家上大学后,陈雪的学业逐渐忙碌起来。她盼着寒暑假,但那时候吉成往往在学校兼职,他们很少见面。陈雪只能从妈妈的转述里,知道吉成的近况。可是转述的话语,她总是不能很好的一一对应上记忆中的那个人。有些人可能会因此而变得印象浅淡,直到再也想不起。可是吉成对于陈雪来说,反而越来越深刻,越来越重要。以至于她整个中学阶段的日记里,全是关于吉成的内容。她从来不写他的名字,对他的称呼永远只有一个“他”字,好像在陈雪的字典里,“他”就是吉成,吉成就是“他”。她会想象吉成读中学的样子,想象他坐在窗边听课,趴在课桌上睡觉,站起来回答问题,值日的时候擦黑板;想象他穿着校服在升旗仪式上讲话,下了体育课肩膀耷拉着衣服晃进教室;想象……他和她是同班同学。 她在每一个男同学身上寻找吉成的影子,又无比清晰地一再确认他们都不可能变成吉成。就这样,一边想象,一边催促自己努力学习。吉成是她的动力。沿着吉成的走过的路,她考上他的高中,又将他的大学作为自己的目标。 可是学习这件事,一点都勉强不来。她的数学总是不能开窍,物理化学更是一塌糊涂,分科之后只好学文。这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可能追不上他的脚步了。他们的大学不在同一个城市,于是这份从中学时候就开始不断生长的暗恋,失去了最合适的见光机会。 长大之后的他们,反而变得陌生了。小时候的亲昵不见了,连说话都格外客气和小心翼翼。她只好把他放在哥哥的位置偷偷幻想。他越来越优秀,专业课绩点名列前茅,在各项医学生的专业竞赛中屡获奖项。他的身边围着很多人,太拥挤了,她进不去,只好越来越远地看着。 殊不知,吉成也是怀着同样的心情努力将她当做妹妹。他注视着她长大,看到小时候任性天真的小女孩越来越漂亮,温柔,但有力量。她的朋友越来越多,生活总是多姿多彩,文艺得恰到好处。他翻看她的照片,总是自惭形秽。好像童年的阴影使他的灵魂完全变成灰色,没什么温度,也没什么色彩。学习医学,也仅仅只是觉得……杀人的时候会更利落一点。 是的,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他总是把物化生学得那么好,考了满分犹嫌不足。所有人知道他要报考医学院,眼睛会瞬间亮起,觉得这是一个内心高尚有大志的孩子。只有他知道,自己走在一条黑暗的路途上,没有尽头,无法回头。 他们在彼此的光芒之中自卑得只剩下影子,一错过就是好多年。 直到吉成毕业,顺利进了市一医院实习。陈雪好像看到了一点希望,她也回了宜昌。 那时候父母已经不在市里谋生,他们回了山中的老家。 陈曦回了原来的高中当老师。两姐妹租了一个两居室,把日子打理得很好。吉成很忙,但会经常过来蹭饭。三个人又熟悉起来,似乎回到了关系最好的时候。 后来,郑东也开始过来蹭饭。吉成第一次见他,就道破了他和姐姐之间的暧昧关系,弄得四个人都很尴尬。两人确定关系之后,吃饭的人就只剩下吉成和陈雪。 好像是那个时候,她终于察觉了一点吉成的喜欢。他会为她做非常细节却周到的小事,在陈雪的生活里密密麻麻塞满自己的痕迹。她满怀欢喜接受了一切,并在这些细节的滋养中越来越放肆。她开始有意识地回避称呼吉成“哥哥”,越来越在意彼此之间的状若无意的肢体接触。有好几次,吉成凝视她许久,手摩挲着她的脸颊,双眸中藏了千言万语,好像下一秒就要亲她了,可是都没有。他总是在她小鹿乱撞的时候忽然岔开话题,聊一些无关痛痒的事。 她等着他表白,或者拒绝她的暧昧试探。可是都没有。 他绝不不多进一步,却也不肯再退一步。 长久的等待耗尽了她的耐心。哥哥和男朋友这两个身份应该泾渭分明。从前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时候,她可以守着那点分寸不让心中的爱慕流露分毫。可是现在,她无法继续屈居在“妹妹”的壳子里,仰望他的每一分钟,都让她热烈盈眶不能自拔。 也许距离太阳太近,眼睛会被光线灼伤失明,可是生为飞蛾,她别无选择。若烈火焚身,便烈火焚身。 在一个平常的下午,她平静地对吉成说:“从今往后,你想让我叫你‘哥哥’还是‘吉成’?” 吉成愣了一下,却没有回答。 他一贯沉默,但此刻他的沉默伤到了陈雪。她可以坦然接受他的拒绝,却不能忍受他的沉默。 她冲上来吻他。其实她还不太会,笨拙生涩,连舌头都不会伸。吉成迅速推开她,下一秒陈雪的眼泪就洒到了他手上。这么多年的委屈突然涌上来,陈雪根本控制不住那些泪水。 吉成慌了。 他为她拭泪,轻声唤她的名字。手是抖得,声音也是抖的。 陈雪红着眼看他,不肯眨一下眼睛。其实她什么都看不见,泪光将吉成的轮廓模糊掉,只剩大片灰白的影子。 “吉成,你喜欢我吗?我只想知道,你喜欢过我吗?”可是无论她怎么问,怎么歇斯底里,怎么伤心痛哭,吉成只会一遍又一遍地说:“陈雪,别哭。” 他说着“别哭”,自己却掉下泪来。 仿佛不相信似的,他去摸自己的眼睛,那里一片湿意,正有一颗泪珠滚出来。 他不敢相信,原来自己也会哭。 他突然就悔了。好像人生的每一步都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