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装之下》 楔子 凌晨。 京海。 月光皎皎,蝉鸣阵阵。 一栋被葱郁树林拥簇其中的传统中式别墅内,传来“嗡——嗡——”的连续震动。 “……喂。” “姜绒!” 电话那边劈头盖脸一声吼。 女人被吓得一激灵,还没来得及反应,那边已压下怒气,用最快的语速警告:“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睡觉!赶紧回来,爷爷要不行了!赶紧!” 嘟—— 别墅灯光骤亮,犹如白昼。 一道纤瘦身影几乎从三楼一跃而下跳到门口。 半梦半醒的佣人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追着小姐往外跑。 “小姐,小陈家里有事晚上没回来……您等我们去叫周叔!小姐,您不能自己开车啊!小姐!” 姜绒满身满手的汗,恨不得将油门踩穿。 幸亏是后半夜,路上没几辆车。她一路疾驰,泪水却越涌越多,一次次遮住视线。 爷爷病危,老宅那边竟然到现在都没给她打一个电话。 那群可恶的家伙,难道眼里除了家产,就不能有一丁点的感情吗! 爷爷。 爷爷,是孙女错了,孙女不该赌气搬出来住。就算那些人对我再不好,我也该陪在您身边尽孝啊。 爷爷,孙女回来了,孙女马上就到家了!您千万不能有事,您千万—— 嘶! 砰! 黑暗中蓦地斜刺出一辆大车。 姜绒只觉得眼睛要被刺目的白光射瞎,遂即一阵天旋地转,人好像被一座大山死死压住。 身体不能动了。 五脏六腑像是要从身体里挤出来。 强烈的耳鸣让她分不清外面又一次响起的刹车声,是不是脑子在重复刚才事故的幻觉。 外面很乱。 四周全是鲜血与汽油混到一起的怪味。 明明是夏天,为什么越来越冷了…… 姜绒眼前恍惚,苍白的唇微微颤动。 “爷爷……” 爷爷。 是您吗? 您没事了? 真是……太好了。 * * 清冷的十字路口,黑烟滚滚,一片狼藉。 沥青路上横七竖八躺着几个男人,满脸是血,显然是被打得不轻,有上气没下气地哼哼,却一个也爬不起来。 他们的视线全都钉在那个已经走到被撞翻的车前的神秘男人身上。 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多管闲事又身手极好的家伙。 男人面色凝重,双手托住她的头,大概检查了下。 虽然血流过多,但总比一点血不见要好。 命大抵是保住了。 他松了口气,视线不禁在她惨白的脸上停了一停。 很漂亮的女人。 即便此时的她狼狈不堪,鲜血淋漓。 却还是叫他不由得心头一颤。 可惜…… 都已经把他认成爷爷了。八成脑子是废了。 敛了心神,他不露声色地拽开车门,将人小心翼翼地抱到自己车上,直奔医院。 第一章 小镇烟火 三个月后。 香坪镇。书店。 “这帮夯货,我真是服了!” 气急败坏的一声怒骂,从二楼直贯九霄。 楼下买书的客人浑身一抖,好悬没当场去世。 店员苗苗和小芸相视一望,似是习以为常,熟练到令人心疼地忙向客人们致歉。 楼上愤愤难平的谩骂渐轻,但显然没有结束的意思。 小芸感叹:“基因的力量真是神奇。明明是一个姜,绒姐性格那么好,又温柔又和善,还长得那么漂亮……怎么到了悦姐那……好像吃了炸药!” 苗苗将咖啡递给客人。“姜是一个姜,但亲叔伯怎么也不是爸爸。而且就算是亲姐妹,也不见得性格相仿。至少……俩人都一样好看。” 小芸吐吐舌头,“我第一次见悦姐,看她那张脸,盛气凌人的,都没敢过去打招呼。” “诶!人家可是大明星啊,如果没有绒姐这层关系,咱们别说认识,见面都不可能。况且悦姐虽长得厉害了点,可从没跟咱俩摆过架子。” “那倒是。所以后来我见她也没那么犯怵了。” “专心工作吧,私下谈论老板家事,当心被开除。”苗苗半开玩笑的提醒,随手递过去杯饮料,“尝尝,我的新作。” “恩……” 两人正说着,外面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响。 众人纷纷透过玻璃墙往外望,——便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挠着头从车上下来,满脸懊悔。 苗苗眼尖,立马叫了声“哎呀。”遂即跑上楼梯,“绒姐,你的车被老李叔撞啦。” * * 为了不影响书店营业,姜绒在姜悦的那句“夯货”后便直接去了阳台。 初秋的空气清爽。阳台其实就是一楼的楼顶。虽是露天,但香坪镇依山傍水,车少人稀,桌椅摆在外面,莫说一天一擦,就算一个礼拜收拾一次,也积不下多少土。 姜绒开了免提,一面修剪自己的花花草草,一面继续听电话那边义愤填膺。 “我现在都想跟家里断绝关系去找你。二姐,你不知道老宅现在乌烟瘴气成什么样。爷爷死里逃生,那些家伙没一个真正考虑过他舒不舒服,开不开心。 “一天二十四小时,二十三个小时都在爷爷身边哭穷哭不容易哭这哭那。他们想干嘛,不就是想多分点家产吗。有必要这么露骨?我昨天回去一趟,差点被恶心死! “我竟然还劝你别冲动!我现在真是……二姐,我是真佩服你。当初说搬出老宅就搬出老宅,现在说断绝关系立马就断……我什么时候能像你这么潇洒就好了。” 潇洒…… 姜绒忽一时神,剪刀开合,断下一片新叶。 “哎,不说那些破事了。你最近怎么样?身体没出现什么问题吧。” “恩,挺好的。” “那就好。别忘了医生的嘱咐,这次你能捡条命,完全是那位做好事不留名的侠义之士。但凡再晚到一会,你没撞坏脑袋也要失血过多嗝屁着凉了。所以就算能出院,也别累着自己,别着凉,按时吃饭……” 正说到这,姜绒就看到街上李叔的车突然倒车加速,遂即“砰”的一声,车屁股就稳当当怼到了自己副驾驶的门上。 苗苗风风火火的声音响起:“绒姐,你的车被老李叔撞啦!” * * “我说李德福,你们家是钱多了烧的吗!就你这车技,三天一小闯,五天一大撞,买个车都不够你赔的。你怎么还贼心不死,还敢把车往外开,你……你就等着你媳妇把你脑袋揪下来吧你!” 等姜绒赶到现场,李叔已经被闻声赶过来的妇女主任苗姨训得狗血淋头。 “就是车门掉了点漆,没什么大事。” 忙上前解围,“苗姨,您也别生气了。好在人没受伤。”说完转头去看垂头丧气的李叔,“叔,您是不是有事出门?先去忙吧,路上小心点。” “那怎么行!”苗主任一听这话立马不乐意了。按住姜绒的手,眼睛一瞪恨不得把李叔瞪出俩窟窿,“车是他撞的,就该他负责。不然他怎么长记性!” 李叔被吓得一蹦。 “对对对!我负责!”脑门的汗顺着脸就往下流,“小姜啊,那辆车就辛苦你自己先去修,多少钱,我来付!实在是不好意思啊!我的确要去市里办点事,有点着急才……” “没关系,您快去忙吧。” “好好好。那我先去。” 李叔说着要走,忽然想到什么又停了下来。 “那个……不是我想省钱,我只是建议啊……你可以先把车开到一街去,那有个汽修厂。你也可以直接去市里,我都可以!主要他家汽修厂虽然是自营,但技术绝对不输4S店。咱们镇上谁家车坏了,都会去找他。” 说完,他征求似的看了看苗主任。 苗主任虽然生气,但这事他倒也没说谎。 “小陆的技术确实不错……那也不是你该操心的,赶紧去处理你的事吧!滚蛋!” “诶!” 李叔几乎一步上车。 “我这就给他打电话,你要是去,把车直接放那就行!” “快走吧!”苗主任无语,“一天到晚就他话多。大老爷们整天嘴跟机关枪一样闲不住……真不知道秋兰这些年怎么忍的……哎小姜啊,上次苗姨包得桂花馒头好吃吗?我今儿早上又蒸了一锅,等会儿给你拿几个吃啊!” 姜绒看着身边滔滔不绝的苗主任,抿了抿嘴,微笑不语。 第二章 神秘男人 “所以你不会真为了给李叔省钱,把车送到那种小汽修厂吧?” 视频里正被三四个化妆师团团围住的姜悦满脸质疑,“大不了让4S店改个价。不要拿自己的安全凑着玩,万一那家伙心怀不轨在你车上加点啥……危险!” 姜绒失笑,“你就是职业病,被黑粉跟踪怕了。别想太多。” “随便你吧。”姜悦撇嘴,“不过你去的时候可得多加小心。” 姜绒吃饭的动作一顿。“为什么?” “你没听说?”姜悦立刻神秘起来。 “一街那位,据说之前犯过事,在牢里待了好多年。出来之后在大城市活不了,后来才到香坪,自己开了个汽修厂。” 姜绒有些犹豫:“你都是听谁说的?” “哎,你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能跟我的消息网比吗。别看我没在镇上,你们那的大事小情,只有你想不到,没有我不知道的。” 姜绒无语。 姜悦得意了两秒,继而托腮继续道:“不过具体犯了什么事就没人知道了。这种敏感问题,又触及个人隐私,大家也不好深问。但肯定是大事,不然怎么能进去好几年,说不定身上背了五六七八条人命呢!” “你别乱猜。” “也不是乱猜,无风不起浪啊。” 姜悦撇撇嘴,把手机拿到面前,小声提醒:“反正你小心点就是了。虽说他现在很本分,但保不齐什么时候又露出本性……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恩” “好啦,我先不跟你说,工作去了!”电话那边的声音又活跃起来。 姜绒笑笑,“好,注意身体。” “知道啦。”姜悦一笑露出一排白牙,“哦对,还有一句话要说。” “什么?” “生日快乐!” 已经准备挂掉视频的姜绒身形一怔。 “礼物已在路上,请注意查收~~~” 没给姜绒说话的机会,画面定格在姜悦笑靥如花的脸上。 姜绒呆了半晌,才缓缓扬起了幸福的笑。 * * 午休后,姜绒决定去一街。 汽修厂就在街头第三家,占了两个门市脸,很好找。 两个卷帘门全开着,里面没开灯,显得有些凉嗖嗖的。 她接着窗户往里看了半天,也没找到半个人。 有事出门了? 或者也在休息? 思及此,她还是推门下车,打算去里面看看。 晦暗阴凉的场地被浓郁的机油味充斥,四周安静的几乎连喘气都显得格格不入。 空荡荡的维修室两台壁扇在机械地摇着头,沉默工作。 壁扇下放了一张长桌,桌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维修工具,其余两面墙上也全是各种斧钺钩叉。 姜绒太阳穴不可抑制地跳了两跳。 不禁想起姜悦的话。 ——说不定身上背了五六七八条人命呢! 她打了个寒噤,遂即回过神来,朝着自己脑袋狠狠拍了一下。 不要胡思乱想! 她吸了口气,重新审视周围环境。 虽说工具很多,又随处可见都是油污,但这里总体给人的感觉却并不杂乱,反而井井有条,似乎每一个工具的摆放都有它的规矩和道理。 姜绒正在心中暗暗赞赏,不知怎得,突然觉得背后发凉,后脑勺嗖嗖冒风。 明明还没到深秋,怎么突然这么冷? 屋内光线不足,但总归是大白天。 下一秒,她便发现了自己面前的墙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个影子! 猛地转身! “啊!” 一堵黑墙几乎近在咫尺! 就算做足了心理准备,转身看到那一个尤为高大且晦暗的人形后,她还是吓得好险魂飞魄散。 瞪圆了眼睛一连后退好几步,直到后腰撞到墙边的桌子。 她又被吓了一激灵,两只手胡乱抓抹之际,一不小心便把桌上的一把扳手划了下去。 几乎同时,她便见那硕大的黑影蓦地朝她压了下来! “啊!” 完了! …… 没有意料之中的痛。 似乎那将自己完全罩住的黑影也不见了? 她仍是双手抱头的姿势,人几乎后仰的躺在桌上。 耳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走远了。 额头缓缓溢出几滴汗。 这下,是真的完了…… 男人已经走到另外一处桌前,拿起上面放着水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遂即又走到另外一处,放下了手里的扳子,并开始穿戴手套。 从始至终,好像屋子里只有他一个人。 姜绒吞了吞口水,脸上有些发烧。 “……不好意思……我,其实……” “老李打过电话了。” 声音明显是刚睡醒。低沉又沙哑。 姜绒“咕咚”吞下一口口水,只觉得后颈都在腾腾冒热气。 “我刚才……” 男人没等她把话说完,已经走出门口,在车门被剐蹭的地方单膝蹲下。 姜绒张了张嘴,吸进去一肚子机油味。 绞着双手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然后在男人身后一米左右的地方停住,——要不要继续解释? ——可能他没察觉。 ——万一察觉了呢…… ——但他好像不太想听…… ——要不算了?越描越黑。 ——直接道歉吧? “明天过来取车。” 男人忽然起身。 硕大的身形宛如一堵墙,登时遮住了她面前所有的光。 眼见着一座山在自己面前拔地而起是什么感觉? 姜绒只觉得心脏都要从嗓子眼挤出来了。 “……啊?” 男人五官极其硬冷,刀削斧凿般的浑然天成,像是天生就具备那样的气势。让人只是看上一眼,就被震撼的头皮发麻,胆战心惊。 他的眼睛尤其深邃,那双被好像随时能完全落下的眼皮遮去一半的黢黑瞳孔…… 深海。 姜绒只能想到这个词。 沉默无声,深不见底的海。 随时能掀起千层浪,将海面上的一切卷入海底,绞碎,万劫不复。 第三章 危急关头 男人显然不打算在她身上浪费时间,交代完后径直走向场里另一辆车。 姜绒怔怔望着他的背影,呆了半晌。 虽不是深秋,但很多人也都穿上了薄外套。他却仍只穿了一件T恤,大概穿了很久,纯棉布料已被洗得松松垮垮。随着他握工具的手起起伏伏,隐约露出肩上一条触目惊心的疤。 很长,弯弯曲曲像是爬了条蜈蚣。 她的心脏有些发紧,——难道他真的…… 嗡——嗡——嗡 手机突然一阵震动,将又一次没忍住胡思乱想的姜绒蓦地惊醒。 她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掏手机。 “喂?您好哪位?” 一边接一边心虚地往男人那边瞥。 ——她今天是怎么了? 怎么能三番五次的失神。还因为那些捕风捉影的消息去猜测别人! “您好。是姜小姐吧?有您的快递。给您送到哪里?需要本人签收。” “哦!”大概是小悦准备的礼物。 “就放在店吧,我马上到。” 说完挂断电话,再次看向那张结实宽阔的男人背影。 她记得苗姨叫他“小……陆……师傅?” 对方拿起一把钳子,开始拧铁丝。 “……那我就走了?” “……” 果然没反应。 深呼吸。不能让人家觉得你在怕他。 “那就麻烦您了。” “我明天来取!” “谢谢。” “再见!” …… 半晌,当身后彻底没了脚步声,男人修车的动作才忽然停下。 转头,看向女人已经走远的背影。 眉头微蹙。 定定望了许久,他才敛了神色,转回身,继续工作。 * * 姜绒想了一万种可能,却怎么也没想到,姜悦会直接给她邮过来一条小狗。 狗狗项圈上还附了张纸条,——没有我在身边的日子,就让它陪你作伴吧。不要太感动,我只是怕你把我忘了。PS:给他起个霸气点的名字。 姜绒抱膝蹲下,望着箱子里哼哼唧唧想往外爬的小黑球,于是给他取了个很霸气的名字。 ——黑炭……坦……克吧! 当即微信了小悦狗狗的名字。她后半夜三点才回。 ——坦克。 ——通过。 晚上送走小芸和苗苗,她因为多吃了几口蛋糕有些胃不舒服。吃了片药便早早躺下,结果到十一点多都没睡着。 窗外月色皎洁,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因为接触不良而时暗时亮的几个路灯终于彻底灭了。 夜色笼罩下的小镇,显得格外安宁。 左右也睡不着,不如出去走走。 沿着柏油马路一直往前,会经过一座小桥,小桥那边就是香坪镇的还乡河。 白天的时候路两边经常会坐满垂钓的人,三五成群,或者一个人来,偷得浮生半日闲,一坐就是一下午。 顺着还乡河再往前,就到了鸾山山脚。 平日里的鸾山是孩子们的天下,或是出来约会的情侣们。 到了周六日愈发热闹。家长带孩子出来放风,春天踏青,夏天乘凉,秋天爬山,冬天……冬天很安静。 不知不觉走到山里,耳边水声潺潺,一眼望去,月光下的鸾山树影婆娑。 神秘又忧郁。 “哈哈!妈妈救命!” 恍惚间,好像听到了小孩子的笑声。 她心头微颤,下意识望向那波光粼粼的水面。 岸上,差点被吓得连人带水杯一起掉进河里的爸爸化身成大灰狼,正张牙舞爪地追在女儿身后。 小丫头配合地“哇哇”直叫,一边喊着“妈妈救命!”一边跑,一边笑。 妈妈却也不管,只在旁边笑得前仰后合。 触景生情,想及往事。 姜绒不由得心中一阵酸涩,眼眶湿润。 潇洒吗…… 如果潇洒的代价是孑然一身……大概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羡慕了。 漫漫黑夜,一声轻叹微不可闻。 不知站了多久,身后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 姜绒忽的回神,察觉不妙转身就跑,却已是来不及。 一团黑影纵身一跃直接扑到了她的脸上! “呜——嗷!” “啊!” 扑通! “呜——汪!” “咳咳!” 姜绒冲出水面,囫囵划拉了几下脸,惊魂未定地望着岸边的大狗,脸上登时没了血色。 出来散心竟然也能遇到野狗,她的运气未免太好了。 这个季节,又在山里…… 姜绒心脏怦怦直跳。 她会游泳,掉下水也淹不死。可架不住天凉水冷啊。 若是一时半刻还能忍忍,但万一这狗一晚上不走…… “咳咳!咳咳咳……” “……狗兄弟,你我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我就是在这儿待一会儿,你不至于要咬死我吧?” “汪!” “我……我也不知道这是你的地盘。要不你高抬贵嘴,放我回去,我保证明天给你拿肉吃!” “汪!”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难不成还真想吃了我……” 姜绒真是犯了愁。 她每次想尝试上岸,大黑狗就要往河里冲。她没办法,只能又退回河心。就这样一直僵持。人在水里越泡越久,没一会儿身上的热气就全没了。 这可怎么办。 难不成刚过完二十八岁生日,就要葬身鱼腹? “嗷——!” 咆哮的大黑狗一声惨叫! “啊!”河里紧跟着也是一声惊叫。 河里那位是被吓得。 姜绒正被野狗逼得不知如何是好,想着要不要豁出去上岸跟它拼命,万一没被咬死呢。 结果岸上的大黑狗突然好像被踩断了尾巴,一声惨叫直冲九霄,那叫一个惨绝人寰! 姜绒整个人都吓傻了。 望着那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的高大身影,只感觉心脏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呼吸困难。 “汪!汪!汪!” 大黑狗也被打得急了,呲开獠牙就往那人身上扑。 姜绒一句“小心”硬生生堵在嗓子眼。 还没喊出去,就看见大黑狗化作一条抛物线重重摔到离那人几米远的石头上。 “嗷嗷嗷!” 姜绒愣住。 刚刚,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寂静无声。 只剩大黑狗在痛苦的打滚、哀嗥。 那人抬步走过去。 没等到大黑狗跟前,野狗已察觉到危险,“嗷”的又一声惨叫,竟直接蹦了起来,夹着尾巴嗖就跑没了影。 …… 第四章 关心的人 姜绒蹒跚上岸。 河水顺着头发衣裤不断往下淌,哗啦啦的,一步一个水滩。 现在这形象若是被姜悦见了,肯定又要承包她三年的笑柄。 想及此,她不禁失笑出声。 不远处站着没动的男人微微皱眉。 ——吓傻了? 拧了拧衣服的水,姜绒遥遥望向那抹高大的人影。 他似乎没有走过来的意思。 怕她尴尬吗? “谢谢。”她满心感激,喉咙有些发紧。 “我叫姜绒,家就在前面的香坪镇。” 说着便想主动走过去。结果才刚迈腿,男人就好像察觉了她的心思一样,立刻往后退了一步。 同时将淌血的右手收到身后。 她遂即止步。 “抱歉,我只是想看清救我一命的人长什么样。”顿了顿,又很认真地补充一句:“我晚上,视力不太行。” 男人没有回应。 默了几秒,缓缓道:“镇上没有姓姜的。” 姜绒微怔,旋即笑答:“我小时候住在这。刚搬回来不久,就在二街。镇上新开的那家书店,是我在经营。” “恩。” “如果您有时间,随时可以过去看书。” 她礼貌地邀请,因着不好再往前,只能努力地眯起眼,想多看清一些男人的轮廓。 “我也想找机会感谢您……” “山里野狗多,晚上别一个人过来了。” 低沉却又似山泉水般清澈的声音打断了她感谢的话。 那高大的身影又往后退了一步,转身离开。 姜绒有些恍然,良久才忽的想起,自己都没问他叫什么。 “不过对香坪镇那么了解,八成也是镇上的人吧。难怪听着声音有点耳熟……”她喃喃着往回走。“希望他也喜欢看书……阿嚏!” * * “又亮了!又亮了!小褚,你爸这几天神出鬼没的干什么呢?电路的事儿上面都和他说多少次了,他不赶紧修好,是要留着过年吗?” 姜绒半梦半醒地从床上爬起来。 听着苗姨在街上操碎了心的嚷嚷,软软地叹了口气,——大清早就这么有精神,真好…… “苗姨,又不是我让我爸消极怠工,你有火别冲我撒啊。”小褚一脸谄媚,双手绕上苗姨胳膊,嬉皮笑脸道:“你去找我爸,他这几天晚班,白天都在家!” “去你的!混蛋小子,一天到晚没个正形。”苗主任无语,对着小褚的脑袋使劲戳了一下,“告诉你爸,就说我说的,他这两天要还不弄,以后也都不用弄了!” “好嘞!我这就去。” “这小兔崽子,跑得还挺快。”苗主任都被气笑了。 刚要离开,就见一抹高大结实的身影从药店出来。眼睛一眯,旋即上前:“呀,小陆?你怎么了,哪不舒服吗?” 拎着药袋子的小陆被堵在门口。 苗主任余光一扫,看到一盒感冒药。 “着凉了?” 男人望着对面不适时宜发亮的路灯默了几秒。 “……恩。” “哎,也难怪。这都什么季节了,就你还穿个T恤往外跑……你现在晚上还上山呢?” “……” “虽然危险了点,但好在你这体格……应该也遇不到什么坏人。晚上睡不着运动运动,比吃药强……” 苗主任有些心疼地叹了口气,抬手在他手臂上拍了几下。 “你也别嫌苗姨啰嗦。那种药对神经伤害大,咱们能不吃就不吃,啊?” “恩。” “好了,快回去吧,好好养着,别再严重了。记得添衣服啊!” …… 姜绒收拾好下楼,书店已经迎来送往了几波顾客。 小芸正在结账。“绒姐,早上好。” 苗苗在做咖啡,“绒姐,我大姑给你拿了点山核桃。放在那了。” 香坪镇的人不多,但大部分都很热情。 不会惺惺作态,只说场面话。大家互相照顾,互敬互爱,关系好的不是家人却胜似家人。 她不禁想起最初搬过来的时候,苗姨、李叔、梁大姐她们那些人蜂拥而入到店里,直接把她围住就是一通夸,然后不等她说话又是哔哩啪啦的自我介绍…… 当时真是被整得晕头转向,惶恐至极。甚至一度产生连夜逃跑的想法。 再后来就是大家隔三差五往她这里送吃的,送喝的。 最开始还有人送自己家种的大葱,生菜,后来大家逐渐发现,京海来的这位小姜,虽然性格独立,但做饭……好像不怎么样。于是至此,姜绒收到所有的食物,便全能随拿随吃了。 她也从最初的局促不安,变成盛情难却,到最后欣然接受,礼尚往来。 想起那时苗姨对她说的,“你刚来,人生地不熟,肯定有很多事情需要慢慢适应。不过也不用担心,咱们香坪虽然没京海繁华,但好就好在它不繁华,人才不杂。大家都是老邻居,住在一起几十年。 “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有的时候啊,一脉相连也抵不过邻里邻居。你就踏实住吧,时间长了就能明白我这话的意思啦。” 姜绒拿起袋子,本想抓一些大家先尝尝。却发现里面还有个小盒子。 这是什么? 她好奇地掏出来看,一愣。“感冒灵?” 苗苗凑过来,也是一脸懵。 “绒姐,你感冒了吗?大姑怎么连药都一起放里了?” “恩……”姜绒有些心不在焉。 怔怔盯着手里的感冒药,心里似乎有些什么要破土而出。 “感冒要多喝水,千万别动不动就吃药。”苗苗的絮叨环绕耳边,“是药三分毒。大姑也是,明明自己最不赞成吃药,今天怎么了?不会是她自己吃错药了……” …… 男人走回汽修厂时,李德福正在门口椅子上坐着。 看到他回来,老李立马起身,“我看到小姜的车了。这闺女心真好,车都被我蹭了,还愿意相信我。哦对,修好了吗?” “恩。”绕过老李,大步进屋。 李德福在后面快步跟上,“辛苦你啦。一共多少钱,我这就转给你。” “260。” “哈,我就说你小子这绝对物美价廉。”李德福肉眼可见的松了口气,欢欢喜喜地掏出手机,“技术好,又这么便宜,活该你生意好。” 把顺路买来的青菜塞进冰箱,他转身去洗苹果。 李德福早就习惯了在这儿自说自话,笑呵呵找着微信,然后停在了数字键上。 “那个小陆啊,凑个整怎么样?” 里屋传来“哗哗”水声。 李德福往里挪几步,笑道:“你不说话就是应啦,那就——250?” 男人洗苹果的动作顿了一顿。 难得转头看了一眼倚在门口的老李。 好像对什么事都不感兴趣的神色淡漠如常,唯独那波澜不惊的两只眼睛,似乎掺上了些……复杂。 “OK!记得收,我走了!” “……” 第五章 小镇祸事 傍晚,姜绒溜达去汽修厂取车。 远远就看见店门口放着把躺椅,一个硕大且修长的身影压在上面,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睡了成百上千年,并还会继续这么睡下去。 她轻手轻脚走上前。 男人完全没有转醒的迹象。 他的脸上盖了本书,随着轻微的呼吸微微浮动。 ——《To Kill a Mocking Bird》 原来他喜欢看这类小说。 不想扰人清梦,姜绒决定先把车开走,等回头再来付账。 结果她摸出钥匙刚要上车,突然又顿住。 ——他醒来发现少了辆车,会不会以为被偷了? 转身,又看向躺椅上那位仍一动也没动的身影。 ——要不,留张纸条吧。 想着,忙从背包里翻出纸笔,“你好,小陆师傅,我是姜绒。车我开走了,看你在睡觉所以没有打扰。费用我明天再过来送。谢谢。” ——这样就没问题了。 撕下标签,姜绒又仔细审阅了一遍,确定无误后,再次蹑手蹑脚地走到男人身边,想寻摸个合适位置。 这才注意到他手上的伤。 手背关节处似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狠狠硌了下,肉都被撞翻出来。 姜绒甚至脑补出了当时受伤的场面,血肉模糊,没准都能看见骨头! 登时自己手背一阵肉疼。 ——这么严重的伤,也没裹纱布,看上面褐黄色痕迹,大概就只是倒了点药水。 不会连止血修复的药粉都没用吧? 她拧着眉,弯腰在那甚至还没完全结痂的伤上盯了半天。 如果心疼的眼神能治病,大概那伤下一秒就能康复如初,连点疤都不剩了。 ——算了。当事人都不在意的事,她一个外人何必瞎操心。 最后决定贴在书上。 ——会不会被风吹跑了? 她又没办法用力按一下。 ——还是夹在书里吧。 于是她又将标签小心地夹在了书里。 这回总算能踏实走了。 …… 车子缓缓驶出一街。 只留下满街余晖,安宁且轻柔。 小褚从西面街口跑出来,脚步踉跄,满脸慌张,通红的眼睛里全是泪水。 视线模糊了,他就抬手胡乱地擦。也不管被他横冲直撞吓到的行人,只是跑,一直跑,不知道要跑到哪里去。 邻居们纷纷撂下手里的活计,诧异地走出铺子。 “那不是小褚吗?怎么了这是?” “不知道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是不是被他爸揍了?” “啊?这孩子从小就皮,啥时候被揍哭过?” “那到底是怎么了……” 小褚一直跑,跑到汽修厂门口,两条腿拌在一起,人飞了出去,啪的摔在地上。 膝盖和手肘登时鲜血淋漓。 他疼得不知道该抱胳膊还是腿,却还想站起来再跑。 大抵是孩子,心里憋着的那口气乱了,人便立刻像泄了气的皮球。 爬不起来。 他终于“啊!”的一嗓子吼出了声。 满是鲜血的拳头重重砸向地面。 “啊!!!” 众人追着赶着围上来,见孩子浑身是血,哭得撕心裂肺,全都变了脸色。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一时间不敢上前。 躺椅上盖着书休息的男人,胸膛剧烈起伏了下。 抬手将书从脸上拿开,太阳的余光仍有些晃眼。 起身,将标签收好。 越过人群看向小褚,血红一片。此时已经哭得泣不成声,趴在地上,几乎昏厥。 那个平日里嘻嘻哈哈,见谁都能主动打招呼说上两句,好像绝不会有任何事能影响他心情的“小崽子”…… 发生了什么。 他皱了皱眉,正准备开口驱散人群,把人先送去医院。 便听见不远处有人喊:“在那!” 苗主任急得满头大汗,身边跟着气喘吁吁的向建民和李德福几人,正跌跌撞撞朝这边跑过来。 他便又沉默下去,只将椅子拉进修车厂,避免碍事。 “哎呀,快让开!都愣着干嘛呢!送医院啊!” * * 小褚的事没坚持到晚上。 镇上沸沸扬扬。 就连对外界消息完全不感兴趣的姜绒都没能避开。 书店买书的人十个里有九个都在议论,“听说了吗,咱们镇上有人被那个了。” “唉!造孽啊。说是好几天了,怕丢人,一直没敢报警。” “要么说糊涂。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种事就算能瞒下来,心里那关也过不去。怎么能怕丢人,就忍气吞声,让那……畜生逍遥法外!” “唉,算了,没法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毕竟事儿没发生在咱们身上……” 姜绒只见过小褚几面。 印象里那孩子不爱看书,好动闲不住,但性格开朗,见谁都眉开眼笑的很招人喜欢。 他性格随妈,长相也随妈。 梁大姐虽说已有四十,但脸上几乎一点皱纹都没有,皮肤又白,又有气质。放在人群里一眼就能找出来,十分醒目。 大概那贼人也是因此才动了邪心…… 可惜好好的一个家,遭这飞来横祸。 梁大姐怕丢人,更怕丈夫孩子抬不起头,以至于拖到现在。 结果,还是没包住火。 晚饭时候,苗姨来了。 脸上没了往日的神采奕奕,连嗓子都哑了。 她特意过来嘱咐苗苗小芸,下班直接回家,别乱跑。 又担心地抓着姜绒的手反复叮咛,说什么“这两天晚上睡觉千万要锁好门窗,不管外面有啥动静也别好奇去看。” “也不要出去散步。苗苗小芸下班之后就关门,千万别有侥幸心理。” “警察在抓紧调查。你一个人住,尤其要注意。万一,万一家里真进来人,一定要大声喊,打碎玻璃,我们听到立马会赶过来的!” “唉……实在没想过镇上会发生这种事……还就在我们身边……你说我也是,还骂老褚不尽职……” 她说着眼眶就红了,望向街口明亮的几盏路灯,“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他竟然也没忘记修电路……” 一时间,镇上人心惶惶。 第六章 内心一面 特殊时期,为了小芸和苗苗的安全,姜绒取消了晚班。 晚上吃了些水果,窝在沙发里出神。 电视正播放一档拳击直播。 她很少追剧,平时的消遣就是人文自然与体育竞技。 可今天却连坐着都心神难定。 满心满脑子都是梁玉大姐那张亲和灿烂的笑脸。 据说这两天梁大姐家人满为患,邻里乡亲、警察、还有闻讯赶来的外地家人…… 她每次生出过去探望的想法,下一秒便被脑子里人山人海的场面劝退。 姜绒自知,自己很难一下面对那么多人,尤其是那么多陌生人。就算真的过去,也会因为紧张局促不知该说什么。 劝解的话大家都会说,自然也不差她的一句两句。何况受伤的不是她,她又能怎么故作成熟稳重的劝当事人释然。 红方选手终于在最后关头被蓝方打倒在地。裁判读秒…… 姜绒腾的从沙发上站起来。 冲出书店。 晚上果然消停很多。 恨不得昭告天下这里有事发生的警车走了;进进出出眉目低垂,摇头叹息的亲戚走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纯粹好奇过来看热闹的小孩子们也走了。 门灯没开,大门半敞着,隐隐有惨白的光从里面透出来。 屋里的人在压着声音说话,伴着时不时女人的抽泣。 “所以说啊,既然当时都打算瞒了,为什么还要告诉老褚呢?就算他是你男人……就因为他是你男人你才不能……哎,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我能怎么办?老褚晚班,天铭又去了同学家住,家里只剩我和露露。露露才那么点,那人跳墙进来,把刀子就往露露身上那么一放,你说,我能怎么办!” “哎呀你别哭,我也不是怪你这个。我是说你后来……那人跑了,你为啥当时不喊呢?晚上邻居都在家,你一喊,他们都出来抓人,那家伙肯定跑不了。你说你,当时不喊,又把这事告诉了老褚,结果现在天铭知道了,警察知道了,全镇的人都知道了……不仅没压下去,反而还错过了抓住那混蛋的最佳时机啊!” 屋里忽的静了。 旋即便是女人“哇”的一声痛哭。 “我对不起天铭,对不起露露,更对不起老褚……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 姜绒站在门外,手掌沉沉按着紧闭的房门。 末了,转身离开。 垂着头,脚步沉重。 耳边却好像又听到了谁在哽咽? 她微微回神,循声过去,——不远处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正并肩在河边的台阶上坐着。 路灯暗淡,看不太清两人模样。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堪堪才听清那哽咽的声音。 “……我没怪她,我只是生气……我生气为什么世界上要有坏人,为什么这种事要落在我们身上,为什么偏偏是我妈……” 姜绒心脏倏地一紧。 是……小褚吗? “我气我自己,为什么那天要住同学家,为什么在我妈和小妹遇到危险的时候我不在!为什么事情已经发生了,他们还想瞒着我?他们怕我承受不住……我知道,所以我才生气,我没能让我爸妈觉得我是个男子汉……我已经能和他们共同承担了……” 小褚似乎在喝酒。 拉拉杂杂没头没尾的说了很多。 他身边的男人却一直没出声。 只是沉默地望着水面,偶尔把头偏向另外一边,似乎很累地叹出口气,然后继续盯着水面。 直到小褚喝光了第二罐啤酒,准备打开第三罐。 男人才突然伸手,将他手里的啤酒夺过去。 小褚有些错愕地看向他。 足足有十几秒的沉默。 男人将啤酒和易拉罐都扔进袋子,站起身。 刀削斧凿般尤其深邃的五官被路灯照得愈发晦暗,深不可测。 小褚脸上的泪还没干,抬头望着他。 “……话,要说出来,耳朵才能听见。”低沉却始终清澈的声音。 秋风乍起,吹开一地杏黄。 男人说完就走了。 大步流星出去好几米。最终还是没狠下心。 停住。 转头去看那果然愣在原地,完全没听懂他意思的小褚。 心有些累。 “要想让他们明白你已经是个能扛事儿的男子汉,就回去看看有哪些事你可以帮忙,哪怕只是陪在他们身边。而不是在这里跟我一个外人抱怨。就算把我感动哭,你父母也不会因此为你颁个奖。” 他呼了口气,尽量让自己显得语重心长。 “心里想什么就直说。他们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总算讲完。 男人如释重负。 转眼便消失在了道路尽头。 姜绒心绪流转,不知何时开始心跳有些发急。 她望着男人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似准备起身的小褚,后退几步,悄悄走了。 翌日饭后,夜色渐浓,她再次到了梁大姐家。 不过还是没有进去。 小褚正在打扫院子,苗主任在里面跟梁大姐说话。看到有人进来,男孩忙上前迎接。 “小姜姐姐?你也过来看我妈吗?谢谢你。” 姜绒点点头,递上手里的纸袋。 “我就不进去了。这里是安神助眠的香薰,你晚些时候点上放在她床头。我也不知道说什么能让她好受些,但至少让她好好睡一觉。” 小褚红了眼眶,忙双手接过纸袋。 “谢谢你,小姜姐姐。” “别这么说,我没做什么。”姜绒微微扯出一抹笑,声音温柔却坚毅。“小褚,你做得很棒。你能陪在他们身边,理解他们,照顾他们,才让他们能真正走出来。虽然你还在上学,但在我看来,你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了。” 小褚眼泪哗啦一下掉到地上。 “姐……” “好了,快把香薰点上去。我也回去啦。”姜绒抬手在他肩膀上轻轻拍了下,小声提醒道:“里面还有一张信笺,帮我交给梁大姐。我相信你肯定不会让别人看见,谢谢啦。” 第七章 各为温暖 又过两天,听说梁大姐的精神好了很多,已经可以下床给家人做上一桌饭菜。 虽然到最后也没能让那个坏家伙受到制裁,但幸好他们一家没有放弃,正在努力地走出灰暗,逐渐释然。 镇民们被折腾的紧张兮兮的情绪,也随着时间流逝慢慢消散。店里、街上,谈论此事的愈来愈少。 所以不管发生的事有多艰难,也永远不要灰心丧气,更不能颓然认命。 再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夜,太阳都会在第二天照常升起。 不知不觉坐了很久。 外面天已全黑,昏黄柔和的路灯下,长街干净且安宁。 姜绒背靠书架,也没开灯,膝上摊着一本没看完的书。 是她很喜欢的一位作者新作。 摊开那页,用彩笔淡淡勾出一句话。 ——他能多劈一刀在造化上,我为何不能? “咚——” 不远处的玻璃墙突然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在格外静谧的空间里,显得尤其刺耳。 她被吓了一跳。 忙想起身过去,结果因为坐太久,腿脚都麻了。人没站稳,脑袋咚的撞在了书架上。 大抵是老天爷开眼。也正是她扶着书架缓冲的两分钟,才没让她成为第二个梁玉。 也正是这说短不短的两分钟,彻底扭转了之后所有故事的走向。 等姜绒终于缓过劲来往外走,那撞到玻璃墙的什么“东西”,已经被另外一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按住。 他只感觉身后突然出现了无数把利剑,如芒在背,森然冷冽,犹坠地狱。 没等回头,后颈蓦地一沉,双脚遂即悬空。 他双目圆瞪,来不及惊叫,飞出去的同时,手里的刀在来人小臂上狠狠划过。 “啪!” 一百五十多斤的重量,从半空摔到坚硬冰冷的水泥地上,究竟有多疼,大抵只有当事人才能了解。 那家伙登时面如铁青。身体痛苦地蜷缩到一起,足足十几秒发不出一点声音。 直到一大片黑影落下,他扭曲的脸被重重一脚踩住。 “——啊!!!” 才踉跄跑到门口的姜绒浑身一颤。 看到街上一横一竖两个身影,一股凉气从脚底直冲面门。 冷汗瞬时浸透衣襟。 她看不清被踩在地上人的脸,却非常熟悉那个背对着她,欣长且挺拔的背影。 巍峨如一座山。总是一言不发地矗立在那儿,沉默却震撼人心。让人无法忽略。 惊魂未定后怕的同时,她心里仍生出另一个问题。 这么晚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小陆师傅。 那人虽被制住,但小陆师傅显然没打算就此收手。 姜绒刚要推门,就见他突然后退,而后踢出一脚…… “啊——!” 她停在门把手上的手抖了抖。 那人撕心裂肺的一声惨叫。在姜绒视线里,捂着下半身飞了出去。 砰——砰——砰 夜色深沉,不见星月。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她总是在即将看到小陆师傅侧脸的关口,又遗憾错过。 她能望见的,永远只能是那副高大结实的男人背影。 不见神色。 好像他是她臆想出来的一般。那样模糊不清,不真实的他……仿佛会随时走进黑暗深处,毫不挣扎地与之融为一体。 耳边只剩砰砰的心跳和那人绝望的哀嗥。 那抹若隐若现的身影再次走向他的猎物。 抬脚。 这次是小腹。 然后是肋骨。 最后是脸。 终于,在那人几乎连叫声都微不可闻的时候,从梦里惊醒的邻居们接二连三跑了出来。 警察将被踢得只剩半条命的血葫芦送去医院。带着小陆师傅上了另一辆车。 剩下两名同志留下了解情况。 姜绒动作僵硬地推开门,开口才发现自己嗓子竟都哑了。 “……那个人想进来。” 七嘴八舌的众人戛然而止。 她深吸一口气,扶着门框不让自己摔下去。 “店里有监控。” 昙花一现般,那件即将被众人淡忘的惨事又残忍冷酷地被从记忆深处拉回现实,暴露在阳光下。 屏幕里男人鬼鬼祟祟在玻璃墙前偷窥后被发现,钳住脖子扔到街上的视频被警方拷贝带走。 翌日,那人的照片被张贴在社区和镇上各个公示栏。出门买菜的梁玉见后,直奔警局再次报警,并指认,那天在她家的,就是他。 天网恢恢,做了恶事的家伙,纵使能侥幸逃脱一时,也绝不可能逃脱一辈子。 人做了什么,老天爷全都看在眼里。 香坪总算迎来了真正的宁静祥和。 姜绒伴着苗主任一早的大嗓门从床上爬起来。 在二楼就闻到了浓郁的饺子香。 “大姑,你每天挑着花样的给绒姐我们仨送饭,等到过年,我们全都要胖没了!” “胖还能胖没,胖只会越来越明显。省的我看不见你们这些小丫头片子,不定啥时候就给我来个惊吓。况且胖也就是你胖,你看小芸,还有你们绒姐,人身材好着呢!” “大姑!” “行了,你自己身材啥样自己心里没数!赶紧把你绒姐叫下来吃饭,饺子就得趁热吃。我还得给小陆送一份过去呢。胳膊被划了那么长一口子,做饭都费劲。又从来不知道麻烦别人。再给自己饿死了。” “还能饿死……点外卖不就行了……” “吃你的饭,就你话多!”苗主任一瞪眼,转身要走。 就听身后传来“噔噔噔”快步下楼的动静。 姜绒脸上还带着没擦干净的水珠,气喘吁吁。 “……苗姨。我去送吧!” “啊……你去……也行……”苗主任还在宕机,“但小陆这个人,他……性格可能……” “没关系。”姜绒已经走到跟前,伸手去接饭盒。 “我正好还有些钱需要还他。”她坦然一笑,“而且那件事,我还没当面跟他道谢。” 去汽修厂的路上,姜绒碰见了梁玉。 梁大姐已经完全恢复了精神,笑容灿灿。 “小姜,去哪里啊?” “苗姨煮了点饺子,我给小陆师傅送去。” “哈哈对!小陆这两天是得好好补补。我也打算给他炖点猪蹄鸡爪呢,以形补形,好让他赶紧痊愈!” 姜绒失笑,颔首与梁玉告别。 两人谁也没提之前种种。 可那张满是善意的信笺,却不会因此被时间抹去。 它会被好好珍藏。 梁玉回身,望着小姜那逐渐远去的纤瘦身影,满目温柔。 * * 梁姐,展信安。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和你说。 但我很难过,因你遭受的祸事,更因你如今的心情。 我想了很久都没想通,为什么明明受伤的人是你,事后因此良心不安,愧疚道歉的却还是你。 如果非要有什么情绪,我觉得那该是愤怒悲哀而不是羞愧和恐惧。 因为做错事的从来都不是你。是那些心存歹念的恶人。 你是受害者,是需要被保护和善待的人。 你一定要相信法律,相信警察,更要相信你的家人。 即便世界上所有人都不理解你,他们也一定会站在你的身边,做你最后的防线。成为你坚不可摧的堡垒。 要照顾好自己,为了真正在乎你的人。 我们都在。 ——姜绒。 第八章 她的执着 “嘿,你这呆子,俺老孙……” 一进卷帘门,就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影视台词。 姜绒眉梢微扬,——没想到他还喜欢看西游记。 “小陆师傅,你在里面吗?” 里屋悟空八戒兄友弟恭。无人回应。 “小陆师傅?” 她试探地走到门口,刚要往里瞧,视线便被一堵人墙硬生挡住。 一堵纯纯小麦色的……人墙。 姜绒眼角跳了两跳,人僵在原地。 就算姜闯在部队锻炼了那么多年,肌肉线条堪称完美,八块腹肌更是均匀结实,浑身上下找不出半点赘肉……但面对此时此刻她看到的…… 果真,老天爷有时很残忍。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咳—— 但他身上,原来也有这么多疤? 她一直以为他只是肩膀上有一条刀伤。没想到那竟只是冰山一角…… 大大小小,深浅不一。 有的从小腹斜刺向上,有的像是被什么利器直接捅进去,还有一种手指粗细的圆形疤痕…… 那是,枪伤。 一秒、三秒、五秒…… 面前的人墙动了动,后退数步。 姜绒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太过失礼。 “我……我来送饺子。”她急中生智,忙举起饭盒。 男人扭过身,抓了件长衫套上。 意料之中被晾在一边。 姜绒在心里暗暗舒了口气。 “苗姨包的。” 毫无反应。 “她有点事,让我给你送来。” “……放那吧。谢了。” ——总算! 姜绒大喜,眼睛都亮了几度。简直比小时候考了第一还要激动。 她赶紧把饭盒放桌上。 “煮饺子要趁热吃,一会儿就坨了。” “恩。” …… 又没声了。 他还真是多一句都懒得说啊。 “其实我是专程过来,想跟你说声谢谢。” …… 姜绒有些心累。 望着那个离她几米远,似乎自打她进来,就一直靠在厨房操作台前没动的男人。 “苗姨说你伤得很重。” “皮外伤。”胳膊不着痕迹地收到身后。 她突然想起之前被他随意处理的手背。 刚想提醒说“要仔细别感染”,余光就瞥见了窗边写字台上放着的药水和纱布。 “你要换药吗?”难怪没穿上衣。 “我可以帮你。” 始终靠着操作台,连头都没偏向姜绒一下的男人终于深吸了一口气。 “不用。” 转过身随手拿了个橙子放到砧板上。 为什么他什么都不说,她也能有那么多话? “麻烦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他声音极低,语气疲惫。 满是生无可恋,像再多坚持一秒就得与世长辞。 姜绒微怔。 跟着一阵连心跳都十分突兀的沉默后。 她再次开口。 “我之前看过一部电影。” 男人缓缓拿起第二个橙子。 ——很久没有这么真切的体会绝望了…… “你看过暮光之城吗?” “……” “你是吸血鬼吗?” 噔—— 一刀落空,橙子咕噜噜滚进水池。 又被重新捡回砧板。 “我的血与众不同?让你闻着就很难受?” …… “不是。”她还有多少问题。 “不是吗?” 身后的动静忽然就到了跟前。 措不及防,一只白皙纤长的手闯进视线。 按在了他的手上。 细腻犹如凝脂般的,温软的手。 “热的。” 声音是那样柔和舒缓。 “确实不是。” 女人得到证实,遂即将手移开。 他黢黑的眼眸望着自己的手,手背狰狞的伤还没复原。 “那你是在刻意躲我?” 一股大力突然扯住手臂。 他来不及反应,身体已经被拽着转过去。 对上那双黑亮清澈的眼睛。男人忽的便生出一个想法。 他若一直这样听而不答,像之前应付旁人那样用沉默以对,她绝不会罢手。 “……没有。” 心有些乱。 “既然没有,那让我来帮你换药。” “不用。” 姜绒微微攥拳。 “如果我良心不安,我是不会走的。”她目光坚定,语气却是在商量。“你如果不嫌我烦,我不介意就在这陪你。” “你……” “换完药我就走。” …… 他认输了。 伤口从手腕一直延向手肘,又深又长。 姜绒强忍着,结果还是没能控制住眼泪。 啪嗒。 掉在他伤口上。 “对不起。”她忙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 明明受了这么重的伤,他当时却一声没吭,甚至连多看一眼手臂的动作都没有。 再对比那个被踢到鬼哭狼嚎的混蛋…… 人又不是机器,一刀划在身上怎么可能不疼。 除非他经历过比这更严重,更痛苦,惨烈百倍万倍的伤。 想着想着,她的视线又一片模糊。 泪珠沾到睫毛上,随着她微颤的眼皮一闪一闪。 “……没关系。” 低沉似又带着隐隐压抑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 姜绒没吭声,只是点点头,脸几乎要埋到那道伤口上。 他不是瞎子。 姜绒做得一切他都看在眼里。 心头不断滋生的负罪感,压的他喘不过气。 他能面不改色的承受一切,却好像唯独不能忍受她掉一滴眼泪。哪怕是为他。 可现在,她在为他哭。 因为害他受伤自责? 亦或是,心疼…… 漫长的沉默。 “你不用自责。” 没人能逼他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 “换……” “不要和我说换做是谁你都会救。” 轻柔却无比坚定的语气。 他的话被打断。 他深邃复杂的眼眸闪过诧异。 看不清她的表情。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救的是我。” 他的心猛然一颤。 ——嗯。 第九章 一波又起 “好了。” 终于结束。 女人抬头,还氤氲着水汽的眼睛看到他尤为深沉的脸色,微微一怔。 “很疼吗?” “……不疼。” 姜绒总算笑了。将废物扔进垃圾桶,“知道你在安慰我。不过我两只手总比你一只手处理得好。” 本以为男人还会和之前那样,对自己这些可答可不答的话直接忽视。她正要离开,不想他竟开了口。 “你头上,怎么弄的?” “啊?” 她慢半拍地看着他盯着自己额头的眼睛。 下意识抬手去摸…… “嘶!”好疼! 原来是之前撞书架时造成的淤青。 “不小心撞到的……”她疼得一连吸了几口凉气。 “当时店里没开灯,那人估计以为我在二楼睡了。其实我在里面坐着,听到动静就想去看,结果坐得太久脚麻了……” 男人静静听着。 随后起身去翻柜子。将一瓶不知什么药放在她身边的桌子上。 “你很害怕。”他又去一边靠着了。眼神闪避似的看着窗外。“当时。” 姜绒不以为意。“正常人遇到那种事都会害怕。” “怕我?” “你确实吓到我了。”她坦然。 旋即像是想到什么,轻笑出声。 “不过还算不上怕。如果不是你,我现在可能在医院,或者……灵堂。” 男人身形微顿。 看向她。“……他应该不会杀人灭口。” 姜绒嗤笑,开玩笑般的风轻云淡。“我会。” 对面男人的神色渐渐沉下去,黢黑的眼睛深深盯着她。 姜绒脸上仍带着笑,语气轻柔平静。 “我不死他不可能得逞的。我身边没有熟睡的孩子和任何能被他威胁的人。所以……我们俩肯定要死一个。” “好了,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伤口别沾水,饺子记得吃。” 她浅笑嫣嫣地朝他摆了摆手,“回见。” * * 结束手里的工作,男人冲了个澡倒在床上。 一整天的心烦意乱,差点连最基本的补胎都搞错了。 外面天已全黑。屋里晦暗不清,只有几片月光惨淡地掉进来。 他躺了半天,黢黑的眸子深深望着天花板。 忽而,转头看向桌上那份到现在还没打开的饭盒。 腾地起身,一步走到桌前,将里面的两层饺子全都拿出来摆好。 上午出锅的煮饺子放到现在早就坨了。就算有保温的饭盒,也不出所料早就凉透。 他待了待,转身大步流星去开灯,拿醋,拉开凳子坐下。 似乎还是刚刚出锅的状态,热腾腾的温度。他吃得很快,像是忘掉了还有咀嚼这一步。 眨眼间便吃光一盘。 他拿起第二盘刚要继续,外面突然“砰”的一声,有人重重摔上了车门。 紧跟着传来男人一声怒吼:“个孙子!还想跑!给老子站住!” 男人皱了皱眉,放下饭盘。 一街二街是商业街,从西街口往北拐,顺着还乡河走一会儿才能到居民区。 这时候大部分老板都已经关门回家,只剩因为省电而寥寥亮了三五盏的路灯努力发着光。 那闹出动静的男人就在对面十几米开外的商铺门口。 一辆擦得反光的黑色奔驰停在路边,刺目的车灯打在一站一倒的两个人身上,情况不明。 他微微眯眼,越看越觉得那已经爬起来跪到另外一个男人面前的身影很眼熟。便拧着眉目光如炬地走了上去。 奔驰车主一手薅住那人的头发,另一只手对着他的脸就是“啪啪”两巴掌。 男人也不反抗,只双手合十地不断道歉,说什么请原谅,再宽限几天之类的话。 不用细问,大概也能猜出是怎么回事了。 奔驰车主又骂了句娘,直起身活动了下筋骨,对着跪在地上的男人就是一脚。 男人摔在地上,没等再起身,手就被狠狠踩住。 “啊!别!陈哥!别!” “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奔驰车主语气冰冷,目露凶光。“你既然还不上,就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竟从口袋里掏出把折叠的长刀,对着被踩住的男人的手不由分说举刀就刺。 “啊!” “喂——” 几乎同时。 奔驰车主的手腕被一把攥住。 锋利的长刀刀尖就差一寸,下面的手就得被刺穿。 讨债和被讨债的都吓了一跳。 齐齐望向那个似乎是从黑暗里直接生出来的家伙。 脸色早已煞白的李德福险些“嗷”的一声哭出来。 ——小陆!小陆啊! “可恶!” 奔驰车主脸色铁青。他用了几次力想挣脱男人的桎梏都没能得逞。那只手好像一下就焊在了他手腕上一样,——怎么能那么大劲儿! 男人直被攥着站直了身。手腕上的力道却越来越大,胳膊,要断了! “啊啊啊——”他终于忍不住叫起来。 旋即长刀脱手,稳稳落到对方手里。 “你是谁!”手腕一松,他连连后退。“多管闲事!” 男人面无表情,深邃硬冷的五官在夜里忽明忽暗。 像是从地狱里来。 恐怖,森然,却不真实。 奔驰车主后背生风,舌头都要系在一起。“他,他欠我的钱,我来要账,天经地义!” 男人望着他,半晌才沉沉开口。 “讨债有讨债的说法。你把他两只手都废了,也拿不到一分钱。” “那他就给我钱啊!” “多少。” “五十万!” 男人眸色又沉下几分,“我说,本金多少。” 奔驰车主一愣,脸色微变。支支吾吾。 李德福这时才敢哽咽着说句话,“我只借了十五万。本想着周转几天就还,没成想供货商那边出了问题,工地那边又急着要……我实在没办法了就去市里找他再宽限几天,结果,结果,二十万就变成五十万了……” “你给我闭嘴!”奔驰车主蓦地大吼,眼睛一瞪竟又想打人。 结果脖子一凉,男人手里的长刀已经抵了上去。 “哎我……兄弟,兄弟别冲动!” 他赶忙举起双手后退,冷汗顺着脖子就往下淌。 “兄弟……” “二十万。”他说,“明天来取。” “啊……这……哎哟!好!好好好!” 男人这才收了刀。 奔驰车主如获新生,再也顾不了什么面子不面子,转身撞回车里,瞬间便跑没了影。 长街归宁。 只剩李德福惊魂未定的抽泣。 “小陆……谢谢……” 男人眉头深皱地看他一眼。 终于还是什么都没说,疲惫地拖着两条腿默默离开。 第十章 不速之客 “向晓宁,你不知道还有半年你就高考啦?人家过来都是买资料,找个清净的地方学习读书,你看看你,这……武侠、怪谈、盗墓、刑侦,和学习沾边的你是一点没占啊!” 苗苗看到自家表妹抱了一堆书结账,起初还兴冲冲地跑过来要付钱,欣慰妹妹总算知道再不学习真来不及了,结果看到收银台上的一大摞……血呼啦的暗黑封面,脸上挂着的笑顿时化为恨铁不成钢的咆哮。 要不是小芸拦着,她下一秒就要变身吃人了。 向晓宁却半点没上心,甚至理不直气也壮。 “苗苗,你未免管得太多了!我看我的书,花我自己攒的钱,又没耽误学习。你懂不懂啊,这叫劳逸结合。” “嘿,你还有理了!还你的钱,你没上班哪来的钱?还不是从你妈口袋里出的。” “那也是我妈给我的零用钱。既然给了我就该是我自己支配,我吃了喝了或者买书,你们都没权利干涉。” “哎呀,可气死我了。小芸你别拉我,我今天非揍她不可!” “你揍我我也不服!” “向晓宁!你就不能让我们省点心!你看看人家李阳!人家顶门就过来学习了,到现在连地方都没动!” 向晓宁讪讪,“我也顶门来的。” 苗苗:“我锤死你!” “李阳不好了——”小褚一个箭步从外面冲进来,结果话没说完,就被店里混乱的场面吸引,看热闹不嫌大地嘿嘿笑起来,“嚯~~~这么大架势!苗苗姐,你是要大义灭亲吗?” “你闭嘴!” 苗苗晓宁异口同声。 小褚直被吓了一激灵,转而又哈哈笑起来。 这时候在里面学习的李阳已经收拾好东西到了门口。“你刚才说什么不好?” 小褚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哎呀”一声悔叫,拉着李阳就往外跑。 “你们家房顶都要被掀没啦!” 书店几人面面相觑,这下也都不吵了。 * * 姜绒一早去鸾山晨跑,回程顺道买了份早点。 付钱后刚要离开,就见不远处横眉立目,怒火都要从脑顶喷出来的孙秋兰朝她飞奔而来。 心脏一紧,下意识后退两步,对着眨眼功夫已到自己跟前的女人紧张道:“孙婶儿早……” “小姜你早!”孙秋兰多看一眼旁人都没有,一个箭步冲进早点铺,对着那正仰头喝豆浆的男人就是一记河东狮吼。 “李德福——!” “噗!”李德福嘴里的豆浆一滴不剩全喷了出去。 “秋,秋兰?!你怎么……” “我怎么跑这来找你了?”孙秋兰扬手对着脸色苍白的李德福脑袋就是一下。“你自己心里没数吗!啊!李德福,你是要败家啊!放着好好的生意不做,你要让我和儿子跟你一起亡命天涯要饭去吗!啊——!” 乒乒——乓乓—— 姜绒傻了。 精神凌乱,瞠目结舌地呆在门口。 也没听清几句孙婶儿劈头盖脸毫不留情的咒骂和李叔弱不可闻的解释。只知道大概跟生意、高利贷之类的有关。 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闻声赶来劝架的人越来越多。姜绒被挤挤撞撞,推推搡搡的,不知怎么竟就到了战斗一线。 李叔已被揍得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都冒了血。见孙秋兰随手抄起凳子又要砸过来,他“哎呀”痛苦地惨叫一声,也没看清旁边人是谁,抓过来就当挡箭牌躲。 “哎哟!不能砸,不能砸!”众人吓得大叫,纷纷涌上去,拉人的拉人,抢凳子的抢凳子。 姜绒脑袋都是木的。 只听见耳边“巴拉巴拉”的呼喊大叫,人跟小鸡崽似的被拖来拽去。得亏她还没吃早饭,不然现在指定全都吐了。 “妈!”赶过来的李阳又惊又怒,几次想往里冲都被生生挤到外面。 小褚也被这场面惊得直摇头,心中暗暗感叹孙婶儿这惊人的杀伤力。 倏地听见里面女人撕心裂肺地大吼一声,——“不过了!离婚!” “铛——” “哎呀!砸错人啦!” “快住手吧!别闹啦!送医院!” 外面站着的李阳单薄的身形好像微风一刮就倒了。微张的嘴唇干巴巴的,毫无血色。 恍惚间肩膀被人轻轻撞了下,他踉跄着闪到一边。 一抹高大欣长的黑影闪过。 被塞满的早点铺迅速开出一条路,有人从里面横抱着另一个人疾步奔出。 “我的车就在那,开我的去!” “注意安全!” “你们两口子的事回家关上门说,别在外面丢人现眼。现在还把小姜砸晕了!真有你们的!” “别看了别看了,赶紧散了!” …… 姜绒醒过来已是下午。 医生说只是轻微脑震荡,没什么大事。回去好好休息,别做太激烈的运动就行。 她轻声应着,一面抬手去摸头上的纱布,不禁又想起上午的“激战”,心里一阵叹气。 不过,她是怎么过来的? 环顾四周,并没见有第二个人待过的痕迹。 护士见状心细地解释:“哦,那个送你过来的人已经走了。本来他是一直在这陪你的,后来接了通电话,就走了。” 姜绒蹙眉:“你知道是谁吗?” “不清楚。没怎么见过他。长得挺凶的,始终沉着个脸,和他说话也爱答不理。不过我看他好像挺关心你的。在这儿的时候就在你身边坐着,大概心里自责没保护好你之类的吧。虽然不爱搭理我们,但医生问你的情况他却说得很细,听完医嘱还亲自送我们医生到门口呢……” …… 姜绒没立刻回书店。 溜达着往回走时,路过一家卖运动器材的店。不由自主地脑子里便又浮出小陆师傅那张深邃又硬冷的脸。 便鬼使神差地进去。半晌,拎出一个最新款的筋膜枪。 别的不清楚,但对于经常运动健身的人来说,筋膜枪肯定不会踩雷吧。 想及此,她调转方向,径直朝一街的汽修厂去。 没到跟前,老远就见卷帘门前停了两辆汽车。一辆擦得反光的黑色奔驰,一辆加长款面包。 ——今天这么忙吗? 她没多想,拎着礼物走进去。 “小陆师傅,我……”迎头撞上一屋子五大三粗,凶神恶煞,一看就知道不是来修车的男人们…… 她到嘴边的话卡了一卡。 缓缓举起袋子,“……来给你送东西。” 第十一章 他的世界 被十几双来者不善的眼睛同时盯住是什么感觉? 姜绒只觉得纱布里包着的脑袋更沉了。人也晕晕乎乎。 黑亮的,微微颤动的眼睛尽量不与那些人接触,翻山过海落到那被围在正中的小陆师傅身上。 他神色深沉又漠然,一如平时。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对什么人都不感兴趣。 好似眼前的状况对他没有半点影响。 姜绒也不知为何,上一秒还心慌到几乎要晕过去的状态,下一秒在看到小陆师傅那张讳莫如深,不带半点情绪的脸后,竟顷刻恢复了平静。 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只要他在那,就能完全的放心。 不需要任何解释的相信; 不需要任何理由的踏实。 小陆师傅拨开人群,两步走到她跟前。 巍巍高大的身影登时将她罩了个满满当当。 她抬起头,看着他。 “恩。”声音依旧低沉清澈。听不出半点波澜。 姜绒听他说完,只见那宽阔的身形倏地朝她压下。 她措不及防,竟都忘了躲闪。 清冷沉重的木调与机油混合在一起的独特味道。 并不刺鼻,让她难以忍受。 一时间心脏连同浑身上下所有毛孔和细胞好像全都缩到了一起! ——这个味道! 眼前浓烟滚滚的车祸现场走马灯似的一闪而逝。 手里一轻,袋子被拿了过去。 旋即胳膊被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攥住,推着她不由分说到了门口。 凉风扑脸,她才堪堪回神。 忙回身反抓住他的小臂,声音慌乱又紧张,十足像只刚逃脱猛兽魔爪的兔子。不过她没跑。而是即便如此仍在强行镇定,努力压低声音对他说。 “你不要冲动。再拖一会儿,我叫警察来。” 他黢黑的眸里一抹欣慰的温柔转瞬即逝。 这个时候还有功夫担心别人。 真是个善良又勇敢的兔子。 ——所以快回你的世界吧。 小兔子。 …… 抬手,将那抹他不该奢望,更不能属于他的温软从自己手臂上拽下去。后退一步。 “不需要。” “可……” “和你没关系。”身后传来微不可查的脚步声。黑眸覆上冰霜,一股迫人的狠厉肃杀迅速翻涌。 他的语气却没沾染半分。 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动静留下一句,—— “走。” 姜绒刚要再说。 卷帘门“哗啦”一下重重落地。 门里门外,明明近在咫尺。 她却触碰不到。 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啊!” 随着一声惨叫,姜绒被吓得一抖。——里面果然还是打起来了。 二十分钟。 度日如年。 姜绒躲在暗处,眼睛死死盯着紧闭的卷帘门。两只手要被自己给生生绞烂,她也感觉不到疼。 终于卷帘门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啪啦”一声,有人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紧跟着是遍体鳞伤,被打到怀疑人生的一干人等。 他们脸上再也没有方才那股狠厉凶恶了。 一个个惶惶如丧家之犬地扑进车里,风一般不见了踪迹。 街上人影寥寥。 一切都发生在屋里,快且突然。甚至没一个人察觉到异常。 姜绒的心几乎拧在一起。 盯着那半敞的卷帘门几乎忘记呼吸。 隐约有人影闪过。 遂即一只手从里面伸出,抓住了卷帘门。一拽一举。 哗啦—— 卷帘门重新被推了上去。 男人身上有血,胳膊、手臂、脖子,脸上竟也被什么划了一道。 不过好在人看着没什么大事。 姜绒心脏落回身体里,人松下一口气,两条腿登时软了。 靠在墙上半天没能动弹。 男人在门口站了很久。 深邃的眸子望着天边缓缓流动的云,和逐渐西沉的太阳,似是思绪飘远。 总是挺拔笔直的身形头一次微微弯了下去。 像是不堪回忆的重负。疲惫到随时能倒在地上,永远睡下去…… * * 李叔和孙婶儿因为高利贷的事险些真闹到民政局离婚。 幸而有苗主任主持大局,两边斡旋,又三番两次拿出正在上高三的孩子做契机。俩大人闹归闹,总归不会拿孩子高考开玩笑,于是争执才逐渐平息,避免了一场憾事。 工地的生意丢了。又给了要债的二十万。 赔了夫人又折兵的李叔好像一夜之间老了二十岁。面颊凹陷,胡子拉碴,脸上还有被媳妇打得块块淤青,像个活了的唐三彩,滑稽又可怜。 孙秋兰的暴脾气满镇闻名。 平时大家就算见面也是打个招呼赶紧跑,生怕哪句话说得不对惹人家不高兴了要被骂死。 李叔大抵也不想“耙耳朵”,奈何自己身形单薄,实在不是自家那位足有一百六十多斤重的夫人对手。况且这些年打打闹闹惯了,家里人也都习以为常。只是没想到这次会闹如此大动静。 饶是如此,李德福和孙秋兰之间的感情也愈发微妙。也不知道从哪便传出来那么一句,“那口子还是离婚了吧?只是怕耽误孩子还没说……说现在都不在一屋睡了。” 苗主任气得站在大街上骂娘。才没人敢再议论那话题。 只是流言起了,压下去容易,在人们心里彻底抹掉却难。 为此苗主任和几位朋友绞尽脑汁研究了几天,才研究出一个不算什么好主意的主意。 ——这星期六晚上,大家聚在一起吃个饭吧! 地点:王奶奶家。 原因:1、联络联络镇民彼此间的感情;2、年底了,送走镇上这一年来拉拉杂杂发生的不好的事;3、没别的了,有空的都得过去吃饭! 姜绒听了直抓脑袋。 笑呵呵地抓着苗姨的手问:“我能不去吗?” 苗姨挑眉:“你周六有事吗?” 姜绒:“我好像得去鸾山钓鱼。” “王奶奶家有得是鱼,你过去直接吃。” 姜绒可怜巴巴:“苗姨……” “就这么决定了。散会!” 姜绒:“……”忽的想到什么,忙又追上去一把抓住苗姨胳膊。 “哎吓我一跳!你这孩子!” 姜绒咳了两声,好似随口聊天地问:“那得多少人啊?” “不多,五六桌吧。不会所有人都有空。” “李叔和孙婶儿能去吗?” “当然了!”主要就是为了那不省心的两口子。 “哦……”姜绒恍惚大悟。“那梁大姐肯定也去吧?孙婶儿也就对她脾气还好点。” “恩。要去。” “哦对,还有小陆师傅。他也去吗?” “小陆啊……”苗主任这才沉吟了下,解释道:“他够呛去。你也知道那小子最不会跟人交往,平时多说一句话都跟要他命似的。他应该不去。叫了也不会去。怎么了?” 姜绒松了口气,语气立刻轻快道:“没事,我就问问!苗姨放心吧,我去。” 第十二章 内外兼修 王奶奶家在镇东,书店在镇北,两地相距算不上太远,但若用十一路,也得半个多小时。 姜绒拎着自己下午现烤的糖栗子溜达到站时,苗姨正把拌好的饺子馅拿出来。 孙婶儿和梁大姐在一旁和面掐剂子,先一步过来的苗苗和小芸也忙得热火朝天,时不时和凑过来搭话的小褚怼上几句,气氛热闹且融洽。 院门口几个男人围在一起闲聊,烟气缭绕。见她进来,立马喜笑颜开地打招呼。 “哟,小姜也到啦!” “小姜来了!”苗姨的声音紧跟其上。 男人们习以为常,眼神示意姜绒赶快过去,可千万别让苗主任过来嚷嚷他们。 姜绒莞尔,颔首后离开。 苗姨笑得灿烂,满是面粉的手在半空摆动。“小姜啊,快来包饺子!” 姜绒脚步一顿。“我……可以擀皮。” 几位长辈微怔,旋即了然发笑。 苗姨:“没事。有煮有蒸有锅贴。小姜包的咱们就锅贴怎么样!” 梁大姐:“没问题。反正馅儿已经弄好了,你给它塞进去就行。” 孙婶儿:“来吧,吃不死他们就行。” 姜绒不禁失笑,“好的。那我来啦。” 十分钟后。 看着一面板形态各异,潇洒自由的饺子们。诸位姨婶大姐们似笑非笑,表情微妙,陷入沉思。 苗苗撞了下小芸的胳膊,笑道:“绒姐这饺子包得……果然一鸣惊人,一枝独秀,一帆风顺啊哈哈……” 小芸笑:“是啊是啊……爷爷孙子老太爷!四世同堂,看着就热闹。果然符合咱们今天的气氛。” 苗姨啪的一拍手,——这俩丫头真没白来! “说得对!看着就热闹!哈哈……哈哈!” 众人附和~~~ 姜绒对自己的手艺有“信心”。是以对此意料之中的结果欣然接受。 正这时,院门口又有人喊了声。 “呀!那是小陆?” 回到擀剂子方队的姜绒手腕一滑,擀面杖不轻不重地从拇指上压过。 小褚闻声几乎是火箭般发射到门口,看着面前活生生的男人,两眼直放光。 “陆哥!你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我爸新给我买了辆摩托,我载你过来啊!” 梁姐夫在边上吼:“天铭,别烦你大哥。一边跟你同学玩去!小陆啊,这边待会儿来。” “上你们那干嘛去,一起冒烟,一起升天啊!” 梁大姐立刻嫌弃地嚷嚷,旋即一秒变脸,笑容可掬地朝小陆招手。“别听那家伙的。小陆啊,过来我们这,会包饺子吗?包两个,凑个热闹!” 小褚无语,“妈,哪有让陆哥……”“包饺子”三个字还没说完,他就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偶像身形一转,朝妈那边……去了?! 梁大姐其实也就是随口一说,毕竟她们这边全是女人。就算小陆真的会包饺子,也不能一直在女人堆里待着。 可谁也没成想,小陆就那么被随口一叫,叫过去了。 梁大姐讪讪,“小陆啊,其实你还是去……” 苗姨直接递过去一个擀面杖,“来都来了!和他们抽烟瞎扯干嘛,就在这。来小陆,你和小姜她们一起擀皮。” 男人黑眸掠过擀皮大营,——姜绒和另外几个小姑娘排成一排,手里动作快且灵活。 “我包吧。” 他说完,便在大家微惊和担心的注视下洗了个手,拿起饺子皮轻车熟路地包起来。 一个,三个,五个,十个…… 众目睽睽,一个个精巧又相当好看的小饺子就那样略显诡异的从男人手里捏出来。 皮包馅儿大印儿齐,没一会儿功夫便摆了一桌面。整齐均匀又漂亮的摆在那,一排排一列列,简直像阅兵。 苗苗惊叹:“真是惊呆了我的狗眼……” 小芸愕然:“这是不是就叫,心有猛虎,细嗅蔷薇?真是牛了!” 姜绒也看得愣了。 没想到他平日里看着人高马大粗线条的,竟还藏着这手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谁能相信那只单臂单手就能提起一个成年男人的小陆师傅,摇身一变下厨房还能有如此一番贤惠灵巧模样…… 难不成他之前是厨师? 察觉到似有人在往她这边看。 姜绒几乎同时收回视线,闷头吭哧吭哧继续擀皮。仿佛一切都没发生,即便仍能感受到那从旁边射过来的深沉的,毫不避讳地打量。 众人只顾欣赏夸赞男人和从他手里捏出的饺子,倒也没人注意这些许的微妙气氛。 姜绒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突然低下头,如今反应过来却也晚了。再抬头看过去,反而有点欲盖弥彰。明明她又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心虚? 她越想越不得劲。原本还只是心慌,现在已全变成了怄火。 怄得一口也不知从哪冒起来的无名火。 一个饺子皮擀好。她右手拿起,大抵是带着气的,扔出去时那小小的“圆饼”便直接越过了饺子皮营地,“啪”的一声,拍到旁边人的手上。 那只刚包好饺子准备再去拿饺子皮的左手定在半空。 手背上贴着一张飞来的小圆饼…… 姜绒腾的一下,人麻了。 头顶那束愈发深沉的探寻目光,盯得她几乎想钻到桌子底下,找个地缝扎进去算了。 怎么能那么巧呢。 越想什么越没什么。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怎么办?难道要抬头迎上去说“对不起”? ——又不是多大的事……也不用非得说点什么吧…… ——他和那么多人打架都不当回事,一个饺子皮而已,不痛不痒的…… “累了就歇会。” 忽的一道低沉却轻缓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正天人作战的姜绒脑袋嗡的一下,太阳穴登时突突直跳,头皮好险没直接炸了。 边包饺子边聊天的众人也听到了这句不轻不重的关心,下意识闭了嘴朝声源看去。 姜绒几乎要把手里的擀面杖攥碎了。 “我很好。” 肩膀强压着起伏了下,她终于开了口。一如往日轻柔悦耳,却始终没有抬头。 “谢谢。” 男人目光深邃且复杂,定定看了她半晌,才旁若无人地收回视线,继续包饺子。 苗主任和梁玉几人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眼神。 ——我没听错吧?刚刚是小陆在说话。他竟然让小姜累了就歇会? ——你耳朵没问题,我也听见了。而且你没发觉小姜自从小陆来了就有点不对劲吗? ——我去,这俩孩子不会瞒着咱们有什么事吧! ——哈?你是说他俩…… ——嘘!看破不说破!我看八成这俩人自己都还没察觉。咱们先别声张,就当不知道。省的小姜不好意思了,反而适得其反! ——通过! 第十三章 是娘家人 弦月初上,夜风微凉。 王奶奶家客厅却热闹非常,腾腾热气。 苗主任爽朗的声音从室内传到院子,“来来来,新出锅的啊,想吃什么样的自己取!” 姜绒夹了几个蒸饺回到座位,嫩白的脸颊早已染上红晕。 她平时很少喝酒,除非赶上小悦心情好或者心情不好,才会舍命陪君子的被拉着宿醉几晚,而后几天都吃不下饭,每每能掉三到五斤…… 再而后,非常不理解外加羡慕的小悦就更郁闷了。 轻呼口气,看着盘中已逐渐模糊的饺子,抬手用力揉了几下太阳穴,想着等下就和大家说她得提前回去休息了。 “小姜,怎么就吃这么点?再弄几个煮的和锅贴的,都尝尝。看没看见你自己包的啊?也吃一个!” “你们哪能看到小姜包的啊!都到我们桌上了!” 梁姐夫显然没少喝,说话舌头都短了。一边说一边举起手里的盘子,“瞅瞅,都到我们桌上啦!” 向建民也不落后,笑道:“嗯!说得是!也不知道怎么分的,把小姜包的饺子都分我们这桌上啦!你们看我……哎!你们看小陆,小陆盘子里最多!” 小褚扑哧一下笑出声:“爷爷孙子老太爷!” 姜绒一口饺子没咽顺当,被呛得连连咳嗽。哭笑不得。 苗主任扬手作势要揍向建民,“挺大岁数没个正形的,老实吃你的饺子吧!” 向建民拱手一笑:“遵命,夫人!” 苗主任险些没被自家老公无语死,又羞赧又生气,瞪了他一眼便在众人的哄笑声里大步走了。 小褚叽里咕噜吃完一盘子饺子,起身要再去夹,余光正见身边的陆哥也刚好吃完最后一个,忙又一步退回去。“陆哥,我帮你夹去!” “不用。”男人撂下筷子,起身自去。 小褚两步跟上,笑呵呵道:“陆哥,晚上咱们一起回去啊,我骑摩托载你。” “小褚,又显摆你那儿童玩具呢!赶紧过来给叔盛几个饺子,快点的,别烦你陆哥啦!” “这小子,整天粘在小陆屁股后面,叽叽喳喳的,早晚把人小陆耳朵磨出茧了!” “就是,老褚你也不管管,要我早就被烦得拿扫帚拍他了!” “哼哼,所以你们还不行。”梁姐夫笑得满面春风,“下次谁再说小陆脾气不好,我让天铭第一个站出来,就黏在他屁股后面,烦死他哈哈!” 众人哄堂大笑,大厅又是一轮洋洋喜气。 也不知道哪个好人偷着叫小褚喝了几杯酒。等大家发现的时候,这小子就差站到桌子上开演唱会了。 一个人歪歪扭扭地坐在地上,拿着空酒瓶正在那唱歌呢。 顶着一张大红脸,好似个猴屁股,一张嘴都呼呼往外冒热气。 梁大姐骂也不是,打也不是,嚷嚷着“你快点把他扶起来啊老褚!笑笑笑,就知道笑,你今天晚上睡地上吧!” “哎呀你……哟,老妈啊……您怎么过来了?”小褚眯着眼对着梁大姐傻笑,人滑得像条泥鳅,怎么也扶不起来。 “你还知道我是你妈啊,赶紧起来回去睡觉!小小年纪喝那么多酒,我看你明天头不疼死!” “哎呀没事!妈,您别扶我。我没事。我还得给大家伙高歌一曲呢!大家伙愿不愿意听啊!” “好!来一个!” “那我就给大家来一个……死了都要爱!”小褚突然高举酒瓶,吓得梁大姐连连后退。“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感情多深,只有这样,才足够表白——死了都要爱——哎哎哎哟我的耳朵!妈,我的耳朵!” 小褚被梁大姐拧着耳朵拖走,绕梁三日的歌喉却把众人的瘾也勾了起来。 苗主任惯会调节气氛,便叫苗苗和小芸也去表演个节目唱个歌啥的。 两个孩子也不怯场,立马合唱了一首莫斯科没有眼泪,获得大家伙一片热烈的掌声。 “绒姐,从来没听过你唱歌,你也来一个吧!”苗苗小芸有些激动。 好端端吃着饺子看节目的姜绒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人已被卸了筷子拉到大厅正中。 来不及推诿,四周邻居们已经拍手呼喊起来:“来一个!小姜!来一个!” 姜绒的额头瞬间冒了汗。 苗主任心细起身,示意大家安静。一面笑着对姜绒道:“别紧张,这也没外人。随便唱一首,下场谁唱你来点啊。好了!大家都安静,接下来让小姜给我们演唱一曲!” “好!”四周热浪般的欢呼再起。 姜绒不可抑制地眼角跳了两跳。“……” 人于小镇,想留点脸皮“体面”生活,属实不易。 “那我就献丑了……” “原谅话也不讲半句,此刻生命在凝聚,过去你曾寻过,某段失去了的声音……” 轻柔舒缓的声音刚刚响起,便引起桌前众人一阵惊艳低语。 “真好听啊!我以为小姜只爱钓鱼和书法,没想到唱歌也这么好!不过她唱的是粤语吧?” “应该是吧?我也听不明白……反正好听就对了……还有点熟悉,啥歌来着?” “忘了忘了……就在嘴边想不起来了……” …… 梁姐夫酒也不喝了,望着不远处的姜绒由衷叹服:“不愧是小姜啊,人美,歌也美,简直挑不出任何毛病了啊。” 向建民点头:“的确,小姜这么优秀的孩子,不仅长得好,性格又那么温柔善良,真不知道以后要便宜了哪个小子!” 李德福一口塞个饺子,含糊不清:“反正咱们是娘家人,那小子别想轻而易举把小姜骗走!”说完一撞身边默默不语的男人,“是吧小陆!” “……” 男人眼眸微垂,看看几乎趴在桌上的李德福,又看向那犹站万人之中,只属于她的温柔却耀眼的光,丝毫不会被掩去半分的女人。 喉咙微动。“……嗯。” 第十四章 世上之事 梁玉悄悄回席,心情愉悦地欣赏着不远处全情投入唱歌的姜绒。 “像画儿似的。”她轻声感叹,偏头看向身边似在出神的孙秋兰。 孙秋兰眼中波光流动,声音喃喃。“画是假的。” 梁玉微怔,旋即失笑道:“对。画是假的,但小姜是真的。生活是真的。” “生活……就是太真了,才让人不愿意直视,总想自欺欺人。” 孙秋兰自嘲地叹了口气。“每次家人朋友聚到一起,来回总说那几句拜年的话,‘身体健康’、‘万事如意’、‘事业顺遂’、‘财运亨通’……好像说了这些,就真的能消病去灾,平步青云,衣食无忧了。” “那只是亲朋好友表达关心祝福的一种方式,总不能大家一见面就说‘啊!又生病没呀?’、‘孩子不会又考了倒数第一吧?’、‘工作怎么样啊,没被老板炒鱿鱼吗?’” 孙秋兰皱了皱眉,有些诧异地看向梁玉。 她刚刚的话像是在开玩笑吗? 梁玉不以为意,笑着迎上她的打量,坦然道:“生活本就不容易。你还要非往自己身上再压几座山,岂不是得累死。” 她握住孙秋兰的手,语气温柔,“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咱们都是丢了四十奔五十的人了,有什么事情想不开。俗话说四十不惑,五十都要知天命了,又不是二十啷当岁的孩子,自己给自己找气生,找罪受,找不痛快,那是多傻啊。” “我知道,我不是你,所以不能完全理解你。可你又让这世界上谁去理解你呢?除了你自己。所以不管高兴还是不高兴,真正能切实体会到的,也只有你自己。我们知道你心里有气,但也不能真的替你生气。你整天赌气待着,气坏了身体住院的还是你自己。没人替你受罪。” “老李这次做得是欠妥当,但你不能因此说他自私,想让你们家破人亡。你扪心自问,他这些年对你怎样,对孩子,对你们这个家怎样?反正我是外人,我旁观者说句公道话,——他够意思。至少对你,没挑的。” 梁玉说到这,抬眼望了望隔壁桌正趴在桌上喝酒的李德福,轻轻叹气。 “秋兰,你什么脾气你自己清楚,大家心里也都有数。我不敢说太远了,至少在咱们香坪,找不到第二个能忍你的人。别说几十年,一个月,一天就得跑了!” 孙秋兰一个深呼吸,似想反驳,结果被梁玉一个眼神直接瞪了回去。 “而且人老李还无怨无悔,心甘情愿被你管。人辛辛苦苦,起早贪黑的跑生意,人家为了谁?为了他自己少睡几个小时,为了他能腰酸背痛,为了他回家一边交钱一边挨骂?他又不是神经病,他为什么不跑,不抱怨,甚至别人开玩笑说让他趁黑跑了再找一家过日子的时候,他每次都要认真地说:‘那不行,我家秋兰知道了真得把我扫地出门。我就她一个老婆,我可不能无家可归。’” “你也听到过这些话,不是我空口白牙胡说八道。你难道就不走走心?他为什么那样?因为他爱你,爱孩子啊,在他心里只有你孙秋兰是他的老婆,只有你们在一起才是家。” 孙秋兰仿佛想到什么,嘴唇微微颤抖,眼眶刷的红了。 梁玉心里也不好受,连连叹气,“我不会劝人,也不想劝,但你太不让人省心了。你脾气太暴又太糊涂,老李再好也架不住你这么造。好好想想吧,打算过日子就往日子里过。别说为了孩子为了谁的。日子是你们俩的,别把负担甩在小阳身上。你们现在这样,天天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让小阳怎么想?” “我爸妈都是因为我才没离婚,互相痛苦的凑活过日子?万一,万一你们俩谁出了点事儿,小阳还活不活?” “我今天也是喝了点酒,话有点多。但秋兰,我真希望你能想明白,想清楚。你是真的不想和老李过了,还是赌气。如果你对他没感情了,那就离婚别墨迹。如果不是,你就去道歉!” 孙秋兰睁圆了眼睛:“我道歉?我从来没道过歉……” “你也知道!天道轮回,狂躁了半辈子,这次也该你低头了。” 梁玉倒了两杯酒,递给孙秋兰一杯。“来吧,话说到这再说就没意思了。喝了它,咱俩这话题就此结束。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 孙秋兰吸了吸鼻子,倏地破涕而笑。“梁子,谢谢你。” “谢什么?别搞这些虚的,赶明请我吃饭。我早就馋你做得酱骨头了。” 孙秋兰嗤笑,“好,明儿就安排!” 啪—— 酒杯相碰,两人一饮而尽。 室内朋友们低声耳语,绯红的脸旁尽是幸福与欢愉。 那柔和温婉又带着几分低沉幽深动人的歌声,如梦似幻,像是十指拨动琴弦,拨得人心中百转千回,荡气回肠。 “……若果他朝此生得可与你,那管生命是无奈。过去也曾尽诉,往日心里爱的声音,就像隔世人期望,重拾当天的一切。此世短暂转身步过,萧刹了的空间……” 此世短暂转身步过,萧刹了的空间…… 姜绒下场后,陆续又有几人被拉上去。有的表演唱歌,五音不全到好险把鸾山的野狗招来;有的直接掏出手机放自由飞翔,把每天晚上广场舞的曲目跳了一段;更有甚不知该表演啥,即兴来了段郭德纲的相声,把大家逗得前仰后合。 李德福喝得太多,直接笑仰了过去,啪唧摔在地上。没等自己爬起来,就被着急跑上来的孙秋兰给扶住。 李德福先是一怔,旋即眼睛就红了。 “秋兰……”声音哽咽,竟像孩子般委屈。 孙秋兰又心疼又丢脸,忙骂骂咧咧地把他拉起来。“不能喝就少喝点,跟烂泥一样,还得我背你回去!”说着转身一拉,竟真把李德福拽到了后背上。 众人一阵起哄。 孙秋兰瞪眼:“吃你们的饭!”背着自家男人头也不回地回家去了。 梁玉满脸欣慰,笑得跟花一样。 苗主任挨着她坐下,佩服道:“真有你的!总算没白瞎我操持这一局啊!” 梁玉立马举手投降,“您可别捧杀我了!下次这种事可千万别再想起我,我可淘不起这神咯!” 苗主任哈哈大笑,与她又喝了几杯。 第十五章 他的身份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饭桌上的人越来越少,天色也越来越深。饭局终到散场。 准备提前走的姜绒硬是坚持到了最后,还打算帮苗主任她们收拾桌子扫地刷碗。结果被几个女人推搡着到了院子。 “你喝了不少,这人手早够啦,你赶紧回去睡觉。” “哎呀都快十一点了……你一个人回去也不行,老向提前回去了,梁子,老褚呢?” “不知道啊,刚才还在这,是不是去厕所了?我给他打个电话……” “哎,不用打了!”苗主任眼尖的突然发现院里背光处的一点火光,拉着姜绒径直走过去。 “苗姨,我自己回去就行,不用麻烦……” 院内光线昏暗,又是背阴,黑灯瞎火姜绒完全看不清路,只能摇摇晃晃被苗姨牵着走。没等话说完,只感觉胳膊被扽了一下,人便直接越过苗姨,跄了出去。 姜绒心脏猛的一缩,心里暗叫“完了!” 正要闭眼准备迎接大地的拥抱,一只手臂自然且流畅地从她腋窝穿过,将她稳稳挂在了原地。 熟悉,又陌生的……机油混合木调的独特味道。 混杂着淡淡烟草气…… 砰——砰——砰 心脏要从身体里撞出来了。 是因为刚才的惊险吗?还是……因为他。 苗主任也吓了一跳,“哎哟,瞧我这鲁莽的!小姜啊,你没事吧!” 姜绒被架着重新站好,才后退一步佯装镇定道:“没事。” “没事就好。”苗主任松了口气,看向对面已经将另外一只手里的香烟捻灭的男人。 “小陆啊,你和小姜顺路。今天太晚了,她一个姑娘家自己回去不安全,你受点累,替苗姨把她送回家,可以吧?” “苗姨!不用麻烦了,我自……” “可以。” 那声音低沉又清澈。 穿过清冷晦暗的夜色,打断了姜绒剩下的话。 落到心里。掷地有声。 格外清晰。 * * 好在他虽然身长腿长,但走路并不算快。 姜绒在他身后一步之遥,不急不缓,刚刚能跟得上。 月色正浓,还乡河流水潺潺。四下寂静无人,只有他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被越拉越长。 男人本就是个“惜字如金”的闷葫芦,姜绒也没指着两人在回去路上能有什么交流。何况之前还发生了那件事。 她现在完全不想跟他说一句话。 就像那扇被拽下的卷帘门,把她们两个隔绝到了两个世界。 即便他是为她好。 她的生活,她要选择哪一条路,为此会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她自己的事。不需要任何人“好心”插手。 闷声走在后面,时不时踩到他的影子。 姜绒也不知自己怎么想的,只心中突生出恶毒的报复心理,于是忙紧走两步对上他的步调。 “一二一,一——二——三——四——”心里喊着号子,一步一踩着他的影子。 男人身形笔直且修长,又有着旁人羡慕不及的宽肩细腰。纵只是穿了件再简单不过的长衫,仍掩饰不住他常年自律练就的好身材。 第一次跟在他身后走这么久。 好像不管什么时候,他的腰杆总是笔挺挺的。不只是走路,或站或坐,她似乎从没见过他有一刻松懈过。 不禁想起今天在王奶奶家吃饭。 即便大家因为喝了酒而越聊越热络,他也明显很享受那样的氛围,连平时硬邦邦的那张脸瞧着都柔和不少。 可那坐姿却从始至终,半点都没变过。 行如风,站如松,坐如钟。 ——或许今天之前,他走得也很行如风…… 姜绒不由得心跳有些发快,眉头微蹙。盯着那副格外挺拔的背影,隐隐反应过来一些问题…… 第十六章 捅破窗纸 身后踩自己影子的人不动了。 他便也停下来,转回身看她。 夜风掠起,吹乱女人额前碎发。 她抬手将它们拢到耳后,白皙面庞被酒精染成玫红色。月色薄凉,淡淡白光悄然无声地落在那张天然去雕饰的脸上,平白无故多了三分娇艳欲滴的清冷。 隐隐泛着皎洁的光,随她举手抬眸,时明时暗,若隐若现,仿如隔世。 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马,胸膛不着痕迹地微微起伏。 “累了?” “没有。” 姜绒这次再没闪避。 就像之前认为的,她没有错。即便他推开她是为她好,但难道她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是只能存活于温室的花,或者放在玻璃展柜里仅供观赏的什么瓷器。 在他眼里,她就那么不堪重用,甚至都不想让她多说一句话。 那就当她是“不识时务”吧,把他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了。 总之,她不需要任何自以为“为你好”的保护。 想及此,姜绒将腰杆拔得越发笔挺。大方却明显疏离的迎上那深邃如海的黑眸。 不管什么时候看,都能叫人心脏吃紧,为之震撼的眼睛。那双只有他自己明白,曾经究竟如何血雨腥风、生死离别的眼睛。 她可能真的了解不到吧。 不知盯了多久,最终是男人先偏了头。 姜绒这才收回视线,抬步,径直往前。 她走得很快,像是万般情绪在心头,烦乱、憋屈、郁闷、生气……不管不顾地揉到一起,好像饭局结束后桌上被倒进一个大桶里的残羹剩饭,仍旧没毒,但也绝不会再吃。 长街素冷。尤其深夜,行人寥寥,镇上为节约能源只选择性开了几盏路灯。 姜绒带着情绪,又喝了酒,再加上她本身夜盲,视线严重不清。起初在岸边还好,没甚建筑遮挡,后来下桥转进巷子,人便成了半瞎。 能听到男人就跟在身后。她知道她很安全,绝对不会遇到半点危险。 但越是这样,她越气得厉害。 她实在不明白。 她实在是搞不清楚他,搞不清楚他到底都想些什么。 心里烦闷,脚下愈走愈快,一不留神便走到了转角预防大车过的石头上。 蓦地脚尖仿佛被踢裂一般,疼得她一下叫出了声。“啊!” 人扑着撞向水泥墙壁。 “噔噔——” 耳边两下疾步,几乎同时,一只有力的大手已将她胳膊攥住。她几乎闻到了墙壁独有的水泥味儿,然后胳膊被往后拽了下,另外一只大手遂即落上后背,温热、踏实的触感……将她稳稳撑住。 “走慢点。” 熟悉的声音响在头顶,一如往日的低沉清澈中却好似掺杂进几分担心和如释重负。 姜绒惊魂未定,胳膊却很是粗鲁地将那手一把甩开。后退几步,瞪着他。 男人黑眸深沉,看着对面情绪波动,反应异常的女人,心脏有些吃紧。 她还在生气。 因为那天的事。 可他该如何解释。他又怎么解释…… “开手电筒走吧。”他声音很轻。“你看不清路,别走太快。” “你怎么知道我看不清路。” 她大概自己都快不认识自己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咄咄逼人。还是一个并不算熟悉的男人…… 他果然顿住了。 默了几秒才淡淡道:“很晚了,快回家吧。”说着不等姜绒再开口,人已经大步流星出去几米。 姜绒立刻追上去,也忘记什么开不开手电筒。 “你还打算瞒多久?” 男人步子极快,她只能三步并两步地紧追慢赶。果然刚刚她能不急不缓地跟在他后面,完全是因为他想让她跟上。 “之前在鸾山把野狗打跑救了我的人是你,所以你右手受了伤。” “你想多了。” “是我想多了还是你在自欺欺人?我有夜盲症的事,除了那晚救我的人,连苗苗和小芸都不知道。你又怎么知道我看不清的。” “……晚上,谁都看不清。” “那感冒药呢?” 男人身形一滞。 姜绒双眸死死盯着他的脸,脚下追他追得几乎生风。 “你别是还想说我书店的监控有假。”现在是二十一世纪,他真觉得自己做得所有事都不露痕迹,天衣无缝么。“你怎么知道我感冒?又为什么送感冒药给我?你在关心我?还有路灯啊……” 话没说完,人又是一个踉跄。 男人眼疾手快刚要伸手。 姜绒慌乱中已先抓住了他的小臂。 柔软温暖的手。 小却纤长。因着情急用力,指尖微微韧向皮肉里。 炙热的一股什么情绪,便顺着那皮肉迅速渗透,渗透进血肉,蔓延至四肢百骸。 姜绒吓了一跳,堪堪站稳。 抬头看看男人,又看看她抓着的那节结实又均匀的手臂,眸中一抹坚定闪过。 暗暗咬牙,她直接把另一只手也攥了上去。 男人:“……” “我手机没电了。”她说,“你走得太快。这样更安全。” 她以为他就算不毫无情面的把她甩开,至少也会开口拒绝。 可等了半晌,身边的男人都再没出声。好像嘴巴被水泥封上了似的。 正想看他怎么回事,那低沉清澈的声音便从头顶倾泻下来。 流水般清凉干脆,那样的悦耳,动听。 “嗯。” 他说。 一路再无话。 姜绒也没再紧追慢赶。 直到书店门口。昏黄的路灯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被拉得很长,不知怎得交缠在一起。 “到了。” 她当然知道到了。 于是她放开了攥着的男人小臂。 露出一副清晰可见的指痕…… 眼角不由得跳了两跳。——她攥得有那么大劲儿吗? 男人显然没当回事,反倒避嫌似的后退一步,转身要走。 姜绒一急,几乎脱口而出。“诶!”说完便后悔了。她都到家了还叫他要说什么? 男人转回身看她。 光影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五官上,晦暗不清,越发显得他整个人深邃硬冷又神秘沉重。只是那身形始终挺拔,仿佛不管上面压下几座山,他都要一个人扛。也只能一个人扛。 “……我,想知道你的名字。” 第十七章 心灵砒霜 夜色深重,月凉如水。 寂静的长街只听得远方传来几声犬吠,旋即又重归于宁。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清淡低沉的声音才缓缓道:“你有你的生活。不要因为我被打乱。我,会带来不幸。” 他说完便走了。 只留下没回过神来的姜绒呆在原地。 直看那笔挺却孤寂的背影愈走愈远,眼看便融进黑暗。 她猛然回神。 忙紧追几步,呼吸急促:“我小时候——”他脚步微顿,继续往前。 “我小时候和爸爸下棋,他总教我说,人生如棋,落子无悔。”那声音一如往日温和柔软,却又锐利如刀,似要将这深夜划出一道口子。 带着三分怒气七分坚毅。 她说:“我已经下了二十几年的棋。我早就不是孩子了。” 身后再没只言片语。 只须臾后,听到有门被拉开又重重被拽上的动静。 二楼的灯亮了。 他没回头,只叹了口气。 望向长街尽头、苍穹尽头、黑暗尽头…… 一步一步,慢慢走了下去。 * “拢共两个多月,你们小镇发生的这些事,比我在大漠拍戏都热闹。” 好容易拿到手机的姜悦叹为观止,听姜绒说完简直堪比走过一场大戏。 “所以你和那个修车的……你们俩现在到底什么关系?”然内容再多,重点还是要抓并且会抓的。 擦脸的姜绒动作顿了顿,“没什么关系。” “咦——”姜悦毫不留情且一针见血。“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姜绒眼角微微一跳。 多亏她那边信号不好不能打视频。 “你呀,最大的优点就是长情。对人对事对自己。”电话里的声音一副“我早看透你”的老成持重,语调似笑非笑。 “最大的缺点也是长情。太恋旧,导致这么多年一尘不变。对人对事对自己。还记得你小时候说喜欢什么类型的男人吗?——颜值不重要,但身材一定得是最好的。 “初中那时候,我和姜岚天天想着打扮自己出去玩,您老人家见天儿素面朝天家里蹲,就为了看什么散打啊,拳击直播……搞得跟男孩一样。就您看到好身材都走不动道的架势,小闯每次回家都感觉自己进了狼窝……咳!当然我不排除我自己也喜欢,不过那不是重点。” 姜悦突然收声,以至于被掀开羊皮的某狼很是心虚地咽了口口水。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那个修车的身材好。再加上他身份神秘,又几次救你。这些事发生在任何一个正常女人身上都会心猿意马,暗生情愫。所以你对他感兴趣,哪怕喜欢上他,都没什么问题。” 姜绒不由得失笑摇头。“不太可能了。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从里面反锁的门怎么都打不开。” “诶?你什么时候喜欢喝那玩意没用的心灵砒霜了?”姜悦无语,隔空翻了个大白眼。 “装睡就揍醒,反锁就踹门,大不了把整栋房子都拆了。我还不信弄不出个他来?真的是,毛病!” 姜绒画眉的手一歪,拉出条棕色长线。 “……” 足足听姜大小姐教育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对方要开始拍广告才终于暂时放她一马。 姜绒下楼时,向晓宁正跟小褚打打闹闹着离开。苗苗头疼地靠着收银台休息,一面感慨万千:“为什么她就不能分出一丢丢的心劲儿在学习上?小芸啊,你说我们家难道就出不来一个好苗子,来个名牌大学的学生,也让我们祖坟冒冒青烟啊。” 小芸嗤笑:“你烧两把火去,也冒青烟。” 苗苗撇嘴,“哎,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现在是真羡慕李叔他们啊。生个儿子那么优秀,晓宁但凡有人家一半,不,三分之一……哎,不说了!说多了更心塞……不过话说回来,今天怎么没见李阳啊?” “他好像有几天没来了。”小芸托腮回忆。 “好像是……”苗苗啧了声,“难道嫌咱们太烦,另外找别处学习去了?哎,看看人家……呀,绒姐你下来啦!” “嗯。你们说李阳怎么了?” “也没啥。就是说他好像有几天没来了。”苗苗解释,“每次他都是第一个,顶门来店里复习。就在那里,最里面的角落,一坐就是一上午。” “我正好有点事去李叔家。”姜绒收回视线,交代小芸道:“你帮我把昨天下午到的几本外国小说打包一套吧。” “好的绒姐。李阳见到肯定要几晚上不睡觉了。” 李阳没在家。 姜绒只好把书放在李叔门市,又交代了几句生意上的事,准备走时遇到苗姨。见她正拎着饭盒闲庭信步,便上前颔首打招呼。 “去找老李啊?” 姜绒点点头。“嗯,有点小事。苗姨您刚吃早饭?” “啊,没。我在单位吃的。这不是前两天你姨夫炖了点牛肉,我让宁宁给她陆哥送去一份,然后就忘了取,今天才想起来。” “哦……”姜绒恍然,前两天她确实也吃到了向建民姨夫炖的牛肉,肥瘦相间,滑而不腻,非常好吃。 “我看小陆这两天状态不好,也不知道是生病还是怎么,没精打采的。”提及小陆,苗姨不禁有些担心。“感冒还是小事,我是怕那孩子啊……” “他怎么了?” 苗姨似反应过来什么,神色有些躲闪。 姜绒眉头微皱,轻轻拉住苗姨胳膊,“您放心,我就是……想多了解他一点。” 苗姨以为听错了,不免有些吃惊。 姜绒坦然,“大家毕竟抬头不见低头见,以后还要继续相处,总不至于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不清楚。” 苗姨嗤笑。“小陆啊,就是那么个奇奇怪怪的人。” 她说着,好像打开了回忆的长河,声音都变得轻柔飘渺起来。 “起初他来香坪,没少热闹……嗯,怎么说呢……就是小褚他们那群半大不大的孩子,对他老感兴趣了。当时他的传闻满天飞,几乎老少皆知。我们也是宁可信其有,不敢信其无,毕竟小陆那张脸……你也看到了,白瞎长那么帅……” 第十八章 初识小陆 回二街的路上,苗主任打开了话匣子,记忆犹如昨日重现,涌上心头。 不用问,已全盘托出。 “我记得有次小褚几个孩子散学正撞上混混们打架,结果阴差阳错被误认为敌方同伙,幸亏小陆买药经过。据说他一个人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七八个。从那之后,他就被动收了一群小迷弟,每个见到小陆都是小褚那小子的状态…… “还有就是头年,一街差点被收购改建。当时不少店铺都被强制驱赶,大多数人不想卖,房地产那边就找社会上的人过来闹事。闹得挺大,你李叔他们都受了伤。也是小陆出面,一个人解决了来势汹汹的一群人。” 姜绒不禁想到前段时间汽修店里发生的斗殴。 那就是他解决问题的方式。“……以暴制暴,真的好吗?” “不好。”苗姨说得很坚决,几乎没有去想。但她旋即又道:“但现实不是电视剧。总有些事你跟它讲不了道理。这大概就是现实与虚拟世界的区别吧。” 姜绒张了张嘴,一时哑口无言。 苗姨无奈地叹了叹气。 “我也不赞成小陆那么做。但不得不承认,他的解决方式既快又准,几乎一次见效。当然到现在我还是不支持,毕竟很危险。” “就是那两件事,让镇上居民对小陆的态度从最初的防范变成了后来的主动靠近。他身上有一种魔力,即便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但只要你看到他在那,你就会觉得无比踏实、心安。” 姜绒不由自主地跟着点头,想到自己与他之前种种,心脏微微发紧。 “他很奇怪。也很神秘。” “每个人身上都有秘密。或多或少,不是不想,是没办法倾诉,所以只能自己去背负。” 苗姨难掩心疼,“大家都不知道小陆到底经历了什么,你没见过那时候的他……也幸亏你没见着……不然你肯定要心疼死了……” 姜绒咯噔一下,心脏慢了半拍,刚要开口,苗姨已自顾自又说起来。 “我……” “就你见了小猫小狗受伤都要忍不住掉眼泪的性子,见不得的,见不得……” 姜绒暗暗呼出口气,不可抑制加速的心脏这才悄无声息地平复。 苗姨还在感慨,声音似乎都带上哽咽。“……浑身上下都找不到半点人气,形同枯槁,五感都被废掉一样……那时候他每天靠吃药才能睡着。整晚整晚的游荡,孤魂野鬼似的。” 姜绒不敢相信地睁大了双眼,她从不知那样高大健壮的他最开始来到小镇时竟是那样惨败的光景。 孤魂一样的状态,行尸走肉的活着……还有那满身的伤…… 她的心像是被利刃狠狠戳了一刀,扑哧一声,鲜血喷溅,热浪灼了她满身满脸。 “他现在,还吃药吗?” “已经好很多了。我们建议他睡不着觉就去跑步,怕吓到夜行的人,就去鸾山。反正他一个大男人,也不怕遇到什么危险。现在,那就更不用担心啦哈哈。” 苗姨是懂调节气氛的。 察觉到身边小姜情绪不对,立马避重就轻开始转移话题。 只是姜绒却再走不出去。 “现在小陆的状态已经非常好了。你看他那身材练的,宽肩细腰,虽然每次见都穿着衣服……哈哈……但还是能看出来绝对不是一朝一夕一蹴而就能成的。所以说啊,不管什么时候,都别去用外表定位一个人。即便他性格古怪。” “什么算古怪呢?” 苗主任一愣。 姜绒却好似出神,语气轻淡却字字沉重比千金。 “我们觉得他不喜欢与人交流古怪……亦或是他觉得我们随时遇到对方都能打招呼聊上几句古怪?我们大概在别人眼里都很古怪吧。这不仅取决于我们自己,还取决于那个看我们的人。” 她微吸口气,露出张一如往日温柔淡雅的笑。 “如果只用我们自己的视觉和认知去看世界,古怪的人和事就太多了。” 苗主任怔了半晌,才忽的笑出了声,满眼欣慰地赞同道:“是啊。世界上没有完全相同的两片叶子,也不会有性格完全相同的两个人。人海茫茫,两个人能有一次擦肩都是几辈子修来的缘分。怎么能因为他和我们不一样就心生质疑,排斥甚至出言诋毁。恶语伤人六月寒啊。 “小陆来这一年……有了吧?起初确实挺吓人的,那小子一脸所有人都别靠近我的凶样儿。 “可那小子明明长得很帅气嘛,五官端正,天庭饱满,大眼睛高鼻梁,快一米九的大个儿,身材还那么好!这哪是自行车,这分明是奔驰宝马大吉普嘛小姜你说是不是! “但偏偏就生了一副硬邦邦的凶样,又不爱交际,性子闷……有什么办法?所以镇上才有他那么多不好的传说。 “不过只要稍稍朝他走进一步,就能知道,他啊,只是看着不像好人,其实嘛,比谁都正直,善良。 “所以我们才会一直主动和他亲近,在他刚刚能忍受的范围内和他亲近。你是不是还没仔细观察过?那小子虽然脸上一副“我好累”“我要死了”的表情,但他从来没有因此发过火,或者把人拒之门外。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他其实很渴望关怀,渴望大家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氛围。 “我们是不知道他之前经历了什么,但他既然选择了香坪,选择了我们,我们一定会尽可能的让他开心,重新接纳这个世界。” 姜绒似也想明白了什么,灵台一阵清明。 “或许……人与人相处不仅需要尊重,更需要有接纳不同的觉悟和恰到好处的分寸。毕竟真的了解一个人很难。”除非你能在他的世界走过一遭。 苗主任大抵是为又找到同道中人而开心。 她眉开眼笑地拍拍姜绒肩膀,语调愉悦轻快。 “生活么,取长补短,求同存异。这个世界就是因为有各种各样的颜色才精彩啊。好了,你快进店吧,我也去单位啦。有时间苗姨给你做你最爱的biangbiang面,回头聊!” “好。” 姜绒微笑着,目送苗姨离开。 第十九章 再不管了 气象预报播报今晚会有大风降温,可能还会伴随小到中雨,提醒广大市民做好防护,不要感冒。 天逐渐冷下来,黑得也越来越早。 姜绒吃过晚饭,抱着已经长到半个手臂大的坦克在客厅溜达了几圈。小家伙随姜悦,也是个不爱动的。她刚把它放到地上想让它自己跑跑,它就立刻扭着屁股往沙发上够了。 姜绒哭笑不得,只得重新把它抱到怀里,一起窝进沙发看电视打发时间。 中央台正播放西游记大圣三借芭蕉扇,小家伙似乎也来了兴趣,小奶音“嗷嗷”叫了两声,黑亮的眼睛聚精会神盯着电视,好像真能看懂似的。 “原来你也喜欢西游记。” 姜绒面露惊讶,眉梢眼角却是散不尽的温柔与宠溺。 她轻轻揉着坦克毛茸茸的小脑袋,眼前不由得闪现之前某些时刻的片段。 那个深沉如山,讳莫如海的男人。 每次她只要想再向前一步,他就要毫无情面地将她拒之门外,甚至简单粗暴直接推出去。 一次又一次不断提醒她,他们不在一个世界。他们两个永远都不会有更多交集…… 那个可恶又让人怎么都恨不起来的家伙! 真是个十足的坏蛋。 又愚蠢又自以为是的坏蛋! “嗷嗷~~” 小坦克似乎察觉到主人的情绪波动,再次提起小奶音叫唤着一个劲冲姜绒怀里钻。 姜绒回了神,望着怀里的小家伙不禁失笑。 轰隆—— 外面忽然响起一记闷雷。 遂即电闪雷鸣,狂风大作,暴天说来便来了。 窗户“啪”的被吹开,窗帘直接被吹到房顶上。清冷的风裹挟着泥土和雨水的味道鱼贯而入,扑了一脸。 姜绒忙将小坦克放下去关窗。 昏暗寂静的长街只剩几盏孤零零的路灯。所有商铺都提前关了门,只有远处隔街相望的浅红色灯箱,在狂风密雨中时隐时现,彷若来自另外一个世界。 她关窗的动作一顿,视线停在那处不算明显却又无论如何忽略不了的光亮处。 隐隐能看到上面暗红色两个大字,——汽修 这种天气还不把电源都拔掉,莫不是等着电路被雷劈? 姜绒眉头微蹙,想着要不要过去提醒他一下。毕竟他那么木讷,可能真是没考虑到那一点。万一真出什么事,可不止他一家商铺受牵连。 ——没错。她是为了小镇,不是他。 雨忽疾,大风刮得人睁不开眼睛。 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拍到脸上,很凉,有些疼。 正是雨势最大的时候,明明只有十分八分的路程,她足足走了二十多分钟。等到了门市门口,鞋袜和裤脚已经全都湿了。 姜绒深吸口气,把伞放到一边进去。里面只开了一盏壁灯,光线不足,她看不太清,幸而这里也不算陌生,便直奔里屋去。 简单空荡的卧室兼客厅,有些凄凉但却始终整洁干净。厨房也没人。 他没在家? 这种天,能去哪里? “那时候他啊,整晚的睡不着,只能靠吃药睡觉……现在才好很多,睡不着的时候就去鸾山跑步……” 苗姨的话措不及防撞进脑袋。 姜绒几乎瞬间从脚底凉到脑瓜顶,——这个天,他不会还在山上! 汽修行倏地奔出个纤细身影,冒着大雨,竟连放在门口的伞都忘记打。 耳边风声雨声混着她急促到紊乱不堪的呼吸声,头顶雷声阵阵,时不时一道闪电劈下,美好安逸的小镇此刻却更像是一部恐怖片。 她也顾不得那么多。 跑出一街,跑下小桥,跑到鸾山脚下,望着仍旧葱郁墨绿的树林,别说此刻大雨滂沱,下的地面都冒了烟,就算是万里晴空,星罗棋布,她的视力又怎么可能看到什么人影。 心脏不知是剧烈运动的原因还是其他,砰砰狂跳不止。 她站在那,站在大雨里,仓皇失措地望着一片漆黑的森林,急的眼眶通红。 “小陆……小陆师傅!” 声音在颤抖。 好像有一双大手在使劲攥着她的脖子,掐得她呼吸困难,连话都要说不出来了。 她往前去了几步,却茫然不知去向。 “小陆师傅!”蓦地,一声大吼。 伴随“轰隆”一道惊雷,劈得整个鸾山都变成青紫色。 姜绒打了个冷颤,攥拳的双手直蹦青筋,突然被什么东西附体似的,发了疯一般冲进鸾山,一遍遍用力地大吼起来。 山路泥泞崎岖,她几次狼狈摔倒,摔得满身满手的泥,却不知疼痛,立刻又爬起来,吼着“小陆师傅!” 终于,嗓子喊哑了。 人也精疲力竭。 一个不留神绊在树根上,便又一次重重摔了出去。 “啊——” 她又惊又疼,趴在泥水滩里半晌没起来。 两只手几乎没了直觉。只是手掌火烧火燎的,像是被烙了块滚烫的铁。 她紧咬着牙,强忍泪水,爬了两次,最后还是摔了回去。 腿也不受控制了。 真是……太气人了…… “太气人了!” 姜绒两只手死死抓到泥水里,这些天七乱八乱的情绪一股脑全涌出来,再也控制不住。 一句话哽咽说到最后,已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身后忽的传来两声脚步,速度极快。容不得她反应,那声音的主人已到身后,——一双温暖却有力的手从腋窝穿过,将她一把提了起来。 “你怎么在这?” 一如既往的低沉澄澈。 带着无法掩饰的惊讶紧张。那只手还在她的肩膀上,久久没有离开。 姜绒早已看不清来人。 雨水泪水流了一脸,此时此刻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心里九十八分的担心和一分愤怒一分委屈早就没了。霎那间全变成熊熊怒火。 她忍不住抽噎,用尽所有力气去瞪着面前模糊不清的男人。 然后使劲甩开了他的手。 都是她自找的。 她不管了。 她再也不管了! 第二十章 一条大鱼 急匆匆下山,没两步便被绊了个趔趄。 幸亏身后的人眼疾手快,大手再次将她稳稳扶住。 “……慢点。” 她红着眼,又把那手甩开。“不用你。别管我。” …… 一路跌跌撞撞。 姜绒从未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狼狈的一天。 可不管她走多快,身后那挥之不去的脚步声总是在她能听到的距离内,大概一步之遥?不远不近,永远都在那。 他的嘴总是像被什么封上一样。 好像出个声下秒就灰飞烟灭。 姜绒走出一节路便要抹几下彻底看不清的眼和生疼的脸。 回到街上,路灯下才注意到自己竟然满手的血。也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摔破的……都没感觉到疼。 走回书店。 雨势仍没变小的趋势。 她攒了一肚子火,从始至终头都没回一下,刚要拉门,手便被另外一只手按在下面。 “你干什么!” 她狠狠瞪他。 这才发现他原来也狼狈不堪。浑身上下都被雨浇透了,却还一路慢吞吞地跟着她回来。 苗姨说得对。他脸色不太好,嘴唇也是白的,人似乎都瘦了一圈,越发显得他鼻高眼深。就连那双千万年不变的深海般的眼睛,都失去了往日深不见底的神秘。 那是愧疚,是自责,是紧张,是心疼…… 心疼,吗? 心疼她? 她的心脏无法控制又是一坠。 没有原因,无法解释。明明她没有错,明明该道歉的是他。可当他这般样子站到她面前,痛苦自责心疼种种情绪都在他眼睛里揉到一起的看着她…… 明明一句话都没说,她却无论如何都再不能对他发火了。 这个男人,明明有那样强大的身躯,有旁人所不及的能力,可在她眼里,却总是孤寂又满身伤痕的,这样的可怜…… 姜绒绝望地闭了闭眼,也如释重负地叹出口气。 “回去休息吧,有事明天再说。” 即便如此,她今天也再不想多说一句话了。 她累了,需要休息。 还好他懂她。 旋即放开了她的手,后退一步目送她进屋。 “对不起。晚安。” 雷声轰鸣。 姜绒隐约听到他好像说了什么,目光沉沉地看了玻璃门外修长健硕的男人一样,转身上楼。 本以为要一夜无眠。 她却躺下便着了。 翌日天光大亮,阳光明媚,被大雨洗礼过的整个小镇都显得格外明亮素雅。 楼下传来苗苗和小芸愉悦的聊天声,伴着开关门时响起的清脆风铃动静,一瞬间彷若置身宫崎骏的美好世界。 姜绒翻了个身,登时浑身酸痛不已。 她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好心情没了一半。 小坦克还在呼呼大睡,——它是真的一点烦心事都没有啊。幸福的让人羡慕。 楼梯口隐隐传来脚步声,而后小芸小心的轻声询问道:“绒姐,你起了吗?” “嗯。有什么事?”她过去开门。 小芸正拎着个保温桶站在楼梯中间,见姜绒出来,立马拎桶上去。 “哦……是这个。不知道谁放在门口的,应该是给你的吧。” 姜绒疑惑地接过去,道了声谢回屋查看。 打开保温袋,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淡黄色便签。 姜绒心脏跟着一抖。 拆彩票似的去拿那张便签,吸了口气才忙不迭打开。 上面笔走龙蛇几个大字。 热汤祛寒,多喝一点。 ——陆峥。 * 姜绒习惯每个周六日抽出一天时间去钓鱼,余下时间运动和看书。 雨后的香坪像是开了蓝光臻享,愈发优美空灵,山清水秀。即便冬日已至,这里除了温度缓缓下降外也没甚太大区别。反而少了盛夏难耐的炙热,清爽冰凉的空气沁人心脾,不由叫人神清气爽,焕然一新。 吃过早饭,她将器皿仔细洗刷一遍,才心情大好地带上渔具,准备去山脚小溪边垂钓。 冬不比其他三季,除真正垂钓爱好者,很少会有人顶着彻骨的小天儿去溪边一坐就是几个小时。 她喜欢垂钓,但不抗冻,所以每次去都会很心疼自己的换上抗寒效果非常好的冲锋衣,另外热茶热饮和高热量的小点心也不会少。有时也会带上一小壶酒,太冷的时候喝一口,顿时热气腾腾。 下楼时小芸和苗苗正在闲聊,见姜绒下来立马笑盈盈的打招呼。 小芸:“绒姐早上好。又去钓鱼呀!” 苗苗:“今天是不是晚了半小时?” “是呀。今天早饭很好吃,所以就多吃了些。” 她说完,已经拎着东西大步出门,将器具全部放进后备箱。 小芸苗苗目送绒姐离开,便又继续刚刚没聊完的话题了。 “所以李阳去找小陆师傅,是小褚亲眼看见的?” 苗苗摇头:“那小子今天也没上来,谁知道说得是真是假。不过李阳……也不知道李叔孙婶儿他们现在到底怎么回事,哎,真是无语……” 小芸也叹气。“如果是真的,就可惜了孩子……马上高考了……” “算啦,别想太多。关关难过关关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家的事,咱们再感慨也改变不了啥,只能听天由命了。诶对,你今儿给绒姐送汤,听没听她说是谁送的呀?” “没。我看绒姐也是一脸懵。八成是悦姐点的外卖吧,给她一个惊喜。悦姐真好。” “是啊?悦姐真好!” 溪水湍急,大概下了一晚上的雨,水位都上涨不少。 姜绒架好小桌子和小椅子,一面听单田芳的乱世枭雄,一面捧着个瓷缸子喝茶。恍恍惚惚,飘飘悠悠,如真似假,如梦似幻,逐渐放空。 昨晚大雨的鸾山,发生的那些事仍历历在目,现如今只是想想,竟都觉得心跳加速…… 莫不是老天在刻意拿她开玩笑,似乎每次她狼狈不堪,都要碰上小陆师傅,不,碰上陆峥。 陆峥。 陆、峥。 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嗯。果然很适合他。 不过他今天送汤是什么意思呢。 只是为了怕她感冒?还是借此说出姓名……亦或,他也朝她走了一步吗? 想及此,呼吸不禁有些发紧,脸上热腾腾的,鱼漂噗的沉了下去。 “啊!” 姜绒猛然回神,不由得轻呼出声,忙手忙脚乱去抓鱼竿往回收。 一条——好大的鱼! 第二十一章 陆峥你好 太阳升到正中,寒气悄然散去。空气中尽是家家户户焖饭炒菜的香味儿,热络而温馨。一派欣欣向荣。 姜绒的白色轿车从鸾山方向缓缓驶出,行至汽修厂门口,稳当当停下。 陆峥还没来得及做饭,正忙活一辆需要加急处理的越野。客户午饭后便要启程自驾游,路过香坪本是想顺道欣赏下风景,没成想车就坏掉了。还好遇到个热心肠的孩子,把他们领过来。 姜绒下车径直从后备箱拎了个水桶出来,三两步走到门口,左右找了遍也没发现半个人影,便开口呼唤:“有人在吗?” “……” 出去了? 呼—— “……陆……”声音一出来,小得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往下再喊了。 姜绒,你什么情况?都二十八了,怎么还能越活越回去? 名字不会喊,话都不会说了? 呼! “……陆……陆峥?” 正所谓万事开头难。 有了第一遍做榜样,姜绒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只是喊个名字就要她紧张到几乎要昏过去的心顷刻轻松下一大块。 “有人在吗?”声音都轻快明朗起来。“小陆师傅?” 虽然知道了他的名字,但听起来似乎还是小陆师傅更顺耳…… 轱辘滑过水泥地板的动静从不远处传来。 姜绒循声望去,便见一身工装的男人从车底滑了出来。 他大概真感觉不到冷,上身只穿了件棉质长衫,袖口还因工作全都挽了上去,露出一截肌肉结实且线条极其均匀的小臂。 他手上还拿着扳子,最初的白手套如今早已盖上一层又一层油污。黑乎乎的机油蹭得小臂和深棕色长衫一条一道的,连那张硬冷的脸都没能幸免。 不过之前看他始终都是干干净净,不然就是在睡觉。头一次见这般模样,倒还觉得……有点亲切? 大概,此时的他,比任何时候更像个普通人吧。 甚至还有点可爱。 她扬起微笑:“生意不错。” 男人看看她,移开视线,从滑板上起身下来。“……嗯。”埋头左手摘右手手套,右手又摘左手手套,再将两只手套折圈到一起。 默了两秒,抬头。 “……要,修车吗?” 姜绒突然有点想笑。——是她的错觉吗? 为什么她觉得他在紧张? 面对十几个凶神恶煞的坏家伙都面不改色心不跳的小陆师傅,原来也会紧张啊。 “托你的福。”她嘴角愈发上扬,眉眼灿灿,“我车挺好的。” 陆峥:“……” “咳。”男人清了清嗓子,又将头偏到别处去了。 人倒是难得给面子的没动地方。 “嗯……” 叫他多说些话可真是不容易。 姜绒也快习以为常了。 无奈地笑笑,便主动走过去,将手里的水桶递给他。 “礼尚往来。” 陆峥微怔。 黑眸倒映出女人柔美却又似骄阳般明媚的笑容,明眸皓齿,顾盼生辉,一时间仿佛整个世界都失了颜色。 心脏倏地,缩到一起。 他连忙垂眸,这才又染上惊讶之色。 ——这么多鱼? “我在鸾山钓的。”姜绒不等他问便已解释,“谢谢你的汤,很好喝。” “哦。”原来…… “不用谢。”他微微后退。抬起手臂,胡乱在眉头上抓了两下。 一抹细嫩温软的触感旋即落在他另一只手背上。 人猛然一颤。 没来得及反应,那抹温软已拉着他往前,放在了水桶把手上。 “拎稳了。” 带着吟吟笑意的轻柔女声,温婉却又俏皮,像是山涧倾泻而下的清泉水,澄澈清明,空灵动听。 她松了手。 水桶和几条大鱼的重量便尽数于他。 沉甸甸,满当当的。 手背被握过的皮肤一阵灼热,似摸了电门,从一处波及全身,酥酥麻麻,无一幸免。 “哦对——”她又跑去车里。 从后座拿了他的保温桶出来,“不是奉承,是真的很好喝。我全部都喝光了,这个还你。” 陆峥千年不变的硬冷神色终于起了波澜,便是一块小石子投入湖心,只要投了进去,就不会只激起一片涟漪。 伸手去接。 那保温桶刚碰到指尖,却又刷的一下被拿了回去。 ——嗯? 姜绒突然想起什么,笑容竟带上三分狡黠。 “我都这么夸你的汤好喝了,你难道不该回复我点什么?” 陆峥神色呆了一呆,旋即明白过来什么,终究没忍住嘴角上扬,忙将头垂下去。 可惜欲盖弥彰。 面对将将才到自己胸口的“小兔子”,他想掩藏情绪,除非趴到地上。 不过姜绒也没因此抓着机会调侃他,说什么“你笑了?”“你原来也会笑呀!”“笑起来多好看,以后要多笑笑”此类云云。 因为她本人,也呆了。 ——苗姨说得对。 这个男人,真的很好看。 …… “你什么时候想喝,我再给你做。”低沉却清澈的声音说。 姜绒堪堪回神,满心欢喜都写在了脸上。 “谢谢你!” “不用客气。”她现在这样,应该是不生气了吧。 姜绒笑吟吟地指了指他桶里装着的几条大鱼。“那我明天……是不是能喝到鱼汤?” 陆峥刚要开口说可以,里屋突然一道嘹亮的喊声响起:“陆哥!你厨房的水龙头是不是……”声音没落,其主人已经跑了出来,露出一张满脸滴水的慌张小脸。 愣了下,声音跟着直降八度,“那什么,水龙头突然喷水了,我,菜洗到一半……小姜姐姐你来啦,你好啊哈哈哈……” 姜绒努力扬了扬有些发僵的嘴角,笑容可掬。“你好。” 为什么她突然有一种做了坏事结果被当场抓了现行的心虚? 她做了什么坏事吗? “我,我去买个水龙头先!”小褚一溜烟跑出汽修行,眨眼没了踪迹。 姜绒:“……” “我突然想起来我也还没吃中饭,就不打扰了!”她说话的空当人已到门口,又突然急刹住脚。 重新回身。 那双尤其深邃的眼睛果然还在看她。 虽有准备,心脏仍旧漏了一拍。 抓着车把手的掌心溢出细汗。“陆峥。” 男人眸色微敛,瞳孔微不可查地颤了两颤。 “嗯。” 她心里欢喜,带到脸上。语调温柔且舒畅,“陆峥,你好。” 她说:“我叫姜绒。” 第二十二章 有的放矢 正午的阳光温暖且耀眼。 洒在门外长街女人的笑脸上。微微散发着金色光晕。美得不可方物。 “你好。”他回答她说。 那身着深棕色长衫,黑色工装裤,脸上身上带着机油污垢却毫不在意的男人,身形挺拔地站在那。 手里还拎着始终没放下的水桶,另一只手拿着保温壶。 巍巍如山,山上突然开了两朵小花。 不拘一格的巍峨并秀美。 威严且可爱。 让人移不开视线。 也没办法不喜欢。 “陆哥。”李阳突然从道口骑着自行车拐出来。 姜绒见陆峥脸色明显沉了一沉,似是有无奈转瞬即逝,旋即便皱起了眉。 “绒姐。”骑到跟前见到姜绒,他忙打招呼,而后转过身紧紧盯向陆峥。 这二人显然有什么事要说。 “进去聊吧。”她在李阳身后轻轻提醒了句,上车时遥遥望了陆峥一眼。 李阳神色有些动容,脚步动了动,却还是没抬步进去。仍是紧紧盯着里面站立未动的陆哥,在等他的意思。 陆峥沉默几秒,淡淡开口:“进来吧。”拎着东西径直去了里屋。 李阳大喜,忙飞奔进去。 * 临近年底,小镇的气氛也迎来又一次的严肃沉寂。家家户户严阵以待,为孩子们的期末考做准备。尤其高三之家,几乎没有在十二点前熄灯的。 小镇难得的深夜仍灯火通明,光亮闪烁,堪比群星。 姜绒的书店自也成了孩子们周六日聚在一起学习复习的最佳地点。 苗苗和小芸忙得生风,伺候这帮废寝忘食的孩子们。到点要提醒他们回家吃饭,时间太长还要过去提醒站起来溜达溜达,或者去外面走一圈放松放松眼睛别瞎了。 孩子们临近关口,都恨不得悬梁刺股,却也有别具一格,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之辈。偏偏不走寻常路,比如心态极好之典型,——向晓宁。 苗苗对自己这位表妹已经心力交瘁后彻底放弃了。 看别人家孩子伏案学习,奋笔疾书,再看看自家的,——倒也是在伏案。只不过看得什么书,就不得而知了。 小芸见苗苗眉头又要拧成麻烦,忙拉住她的胳膊,小声道:“她们这个年纪就是这样,你越让干什么她越不干什么,有时候明明想做,结果家里人一要求,立马想都不想直接不做。” “我也知道。可她都高三啦,一辈子能有几次人生大事。想看小说,以后上了大学,或者工作了,埋在书里也没人管啊。” “放心吧,晓宁不是那种心里没数的孩子。你就由着她去,她又不是看不到身边同学都在做什么。” 苗苗还想说什么,门口的风铃响起来。 小褚满面春风,“苗苗姐,小芸姐你们好啊。” “你好。”苗苗有气无力,“几天没见你上来,又偷摸憋什么坏呢?” “呀,瞧你这话说的,把我褚天铭想成什么人了。” 小芸轻笑,“你说呐?” 小褚无语。“跟你们说也说不明白。我去省里参加比赛了。” “什么比赛?” “关于物理的。”小褚伸着脑袋往里面左看右看,一边简单解释。“省考之后是全国大赛。” “全国大赛,这么厉害啊!”小芸佩服。 “还行吧。嘿,晓宁,别看了,快来,我带你去个地方。”总算找到目标人物,他忙挥手招呼。 “那参加了全国大赛会有什么好处吗?” “有啊。”小褚故意顿了顿,然后对着两个全神贯注等他下文的姐姐呲牙道:“有荣誉证书。” 苗苗深吸口气。“……” “你省考过了?”向晓宁收拾好东西过来,听到全国大赛四个字,眼睛登时放光。“快,给我买两本书!” 苗苗一脸惊讶地看向表妹,“你有病吧?” 向晓宁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拉着褚天铭就往里走。“小姜姐姐昨天进到了一批书,我都没钱了,本来打算过年用压岁钱买呢!铭铭啊,你真是我的救星!” 苗苗:“小芸啊,我感觉我应该活不了几天了……” 向晓宁抱着一摞书去前台结账时,姜绒正从外面钓鱼回来。见她又买了一堆小说,不禁失笑,“注意用眼啊,有些学校近视了可进不去。” 苗苗闭眼。“要是能因为近视考不上大学就好了……” 向晓宁脸上的笑僵了僵,却没再跟表姐争执。只对姜绒道:“放心吧,我心里有数。这些书都是刚刚出版还没被大众熟知的,就被你发现了,小姜姐姐你真是太厉害了。” 姜绒笑笑,转头对拉着苗苗的小芸道:“这些书不便宜,给她按进价走吧。” “哎呀不用!”晓宁和苗苗几乎同时开口。 苗苗立马掏出手机,“已经按学生折扣给她打最低折了,绒姐,不能再便宜啦!” “没关系,喜欢看书是好事。”她将渔具往肩上背了背,看向晓宁,“以后工作了再来买就是正价,没有折扣,我得赚回来。” “肯定的。”晓宁感动不已,仿佛遇到知音,但也没因此忘乎所以。忙拽着小褚到收银台,“铭铭快点付钱。该多少是多少。” 姜绒微怔。 “哦,姐,今天铭铭请客。”晓宁笑着解释。“他参加了一项物理竞赛过了省考,第三名都有三万奖金呢!” “三万啊!”苗苗小芸面面相觑。难怪晓宁让他请客。 相比之下这折后两三百的书,确实不算什么…… “是啊,这么厉害。”姜绒也是欢喜,半开玩笑地打趣:“看来下次你爸爸没时间修的电路真可以放心交给你了。” 小褚闻言不禁笑容更灿,这才真的得意起来。“必须的!以后让我爸也做行政班,六日双休,省得他总唠叨没时间陪我妈出去走走哈哈!” “行啦,就你一个大孝子。”晓宁将书包塞到他怀里,自己抱起收银台上的一摞新书,难掩笑意。“小姜姐姐,那我们先走啦。” “好,回见。” “回见!” “姐再见!” “快点走。”晓宁清脆的声音还在耳边,“急着找我去哪啊。” “到了你就知道了。” “切,搞得还挺神秘。哦对了,还没问你省考到底第几呢?” “第一啊。” “第一啊!那你现在岂不是……” “哈哈,所以中午容许你毫不留情地宰我一次。” 第二十三章 意外之喜 “这俩孩子,不会谈恋爱了吧?” 小芸差点喷了,“你怎么比苗姨还能操心。晓宁难不成是你偷偷生的闺女?” 苗苗身形一歪,“我真是谢谢你全家!” 小芸噗嗤一笑,不由得感慨。“年轻真好啊。” 一旁望着两个孩子离开背影的姜绒闻言失笑出声,“你都这么说了,叫我可怎么活?” 小芸一怔,旋即三人笑成一片。 午饭后,回去吃饭的孩子们大多要在家里午休一会儿才上来。 姜绒没什么睡意,便下楼去收拾书架。 正午的阳光已没那么炙热,却仍照得人昏昏欲睡。小芸苗苗一个趴在收银台上,一个倒在小厅的圆桌上,早也会了周公。 明媚温暖的阳光从玻璃门窗斜照进来,淡淡地洒下一层金,与店里轻柔舒缓的音乐交织在一起,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叫人不禁精神松软,身心皆宜。 她正专心规整书架,就听门口风铃突然轻轻响了两下。 来人动作很轻,风铃几乎没怎么摇动,像是被风轻轻吹过,悄然无声地融入悦耳温柔的背景音乐里。 小芸把头偏向另外一边,睡得香甜。 陆峥? 她惊讶地站在三角梯子上看他,“你怎么来了?” 男人大步流星走过去,手自然地扶住梯子一端,“来买两本书。” 姜绒眉梢微扬。 是啊,他也喜欢看书。她都要把这事儿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早知道早就该先拿几本书送过去,还能多聊些话题。 “好,那我帮你找。你想看什么类型的?”她说着要下来,结果一低头发现脚下还堆着一摞没分好的书。 “不急。” 他边说边换了左手扶梯子。姜绒也没客气,便继续着手没完的工作,将余下的书一本本放回它们的专属位置。 梯子随着她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动作吱呀吱呀微微作响。 陆峥一只手稳稳扶着,虽知她肯定不会从上面掉下来,眉头还是有些担心地皱起。 “下午我再过来一趟。”他说,“梯子需要检修一下。” 姜绒头也没偏,一边歪过身子把书往斜上方最高层放。不料河边湿鞋,书差了半厘米,与书架擦肩而过。 她一个“好”字没说出来,身体一歪,人登时失去平衡从梯子上摔了下去。 啊…… 咚! 惊呼被生生憋在嗓子里。 没敢睁眼。只有熟悉的木调混合机油的独特味道,肆无忌惮蔓延,冲进鼻腔,强烈且霸道,直冲得她头昏脑涨,呼吸发滞,天旋地转。 咚—— 梯子上仅剩的两本书凑热闹地也掉下来。 被压住的陆峥行动受制,忙抬手去护姜绒的后脑。 书砸中手背,手掌在她的头上轻轻一压。姜绒刚要抬起的头又被不轻不重地按了回去。 鼻尖碰到身下人的脖子。 烧起来的脸也几乎要贴到他的身上。 砰——砰。 眼瞅着那隆起的咽喉滚动了下,低沉清澈的声音从头顶轻轻响起。 “摔坏了吗?” “……没。”他都被垫在下面了,她哪还能磕碰到分毫。 “起来看看。” “恩……” 姜绒确实没事儿。浑身上下甚至没擦破一丁点皮,只不过脑袋有点发涨,倒不清楚是不是被刚才事故吓得。 她深深吐出口气,一面整理自己的衣襟,一面去看正在捡书的陆峥。 “你怎……”话说一半,脸上倏地一片惊慌。“你流血了!” 她就说自己明明一点没受伤为什么脑袋发涨,原来是摔下来的时候额头撞到他脸上了! 竟然还不偏不倚地正撞到嘴角。 陆峥显然毫不在意。大概姜绒不提,他都不知道自己嘴角被撞破此时正在流血。 抬手碰了下,果然一阵刺痛。 他条件反射的一皱眉,遂即便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上前一步将手里的书递给姜绒。 “没关系,不用放在心上。” 姜绒又自责又无奈。——对你而言,怕没什么是大伤了。 “你等我一下,我去取点药。”她没接书,而是直接奔楼梯口去,不由分说地噔噔上楼。跑到一半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噔噔噔又跑了下来。 陆峥还站在原地没动。 突然跑开的姜绒又风风火火折回来,火急火燎的样子看在他眼里,十足像只被大灰狼追到慌不择路的小兔子。软糯可爱,招人喜欢,又让人忍不住想欺负…… 没等脑海里情不自禁闪过的想法结束,陆峥已猛然回神。登时恨不得将自己拖到最阴暗角落凌迟处死。 他在想什么! 她那么善良纯洁,干净无暇,他怎么敢,怎么能! ……生出邪念。 陆峥!有些事就算你自己忘了,时间也不会把那些记忆抹去。总有人会替你记得。 你已经越界了,不要忘记自己的身份,不要人心不足,不要再奢望别的。 你活着只是因你接受的惩罚还没够。 你这一生,再不能配得起半点幸福了。 ——峥哥。 ——阿峥。 ——喂,峥子,愣着干嘛呢,赶紧过来! “陆峥。” “陆峥?” 男人打了个冷战,堪堪恍惚地被拉回现实。看到近在咫尺,那张上天杰作的美好面容,正满是担心地望着他。 “恩。”他在。 “你没事吧?我叫了你半天!”姜绒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柔和的语调不禁带出三分责备。“我以为你被我砸坏了。” 男人忍俊不禁,难得打趣一句:“你还不如一个轮胎重。”不露声色地将悲伤沉重种种低落情绪尽数掩藏。 姜绒果然被他逗笑了。无奈地摇头,“我就当你是在夸我。走吧,跟我上楼。” “上楼?” “是啊。我刚才想了想,总不能在这儿帮你上药。”她指了指不远处睡得正酣的两个姑娘,“万一她们俩谁醒了正好撞见,我倒是没什么,怕你说不清。” 苗苗和小芸可是镇上出了名的八卦小团伙,雌雌双卦。若是被这俩人盯上再七拐八拐分析出点什么,他就算浑身都是嘴也说不清了。 何况就一张嘴。还跟抽奖送的一样,一天说不出两句话。 她身形矫健,脚步轻快的眨眼便走了一半。却始终没听到有人跟上的动静,疑惑回头。 却见陆峥正站在楼梯口望她,脚步没动,似没有往上的打算。 怎么又不动了? “你在干嘛?快上来啊。我可背不动你。” 第二十四章 配合演出 楼上房门被推开。 谈话声与脚步声愈来愈小,逐渐埋没在正在播放的英文音乐里。 苗苗肩膀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埋头之处隐隐传来接受到讯息的“嗖——嗖——嗖”。 须臾,收银台前的小芸先醒过来,满面红光,似乎睡得非常舒坦。 而后,就差睡到打呼噜的苗苗也醒了。 她大梦初醒般伸了个懒腰,手里还握着个忘记关屏幕的手机。 小芸:他们是觉得自己动作很轻吗? 苗苗:是咱们睡得太沉,没听到有人摔倒。 小芸:该配合你演出的我演视而不见…… 苗苗:要不要打个赌。我出二百,她俩半个月内准官宣。 小芸:我觉得她俩还没在一起吧?照绒姐和陆哥的性子,半个月够呛,我觉得一个月。 苗苗:OK。那半个月后我就不客气地收下二百块了O(∩_∩)O哈哈~。 姜绒陆峥下来的时候,店里已经坐了几个学习的孩子。 苗苗正在做饮料,听到动静抬头刚要打招呼,一脸的笑便定住了。 “绒……陆,陆哥你受伤啦?” 那嘴角,不会就是刚才被绒姐撞的? 绒姐铁头啊! 小芸震惊之余也是连连感叹,——绒姐好头。 “恩对!” 不等陆峥回答,姜绒已抢先一步解释。“咱家梯子坏了,陆……小陆师傅刚刚帮我取书,不小心摔下来磕到了。” “哦!是这样啊!”苗苗恍然大悟,“那可真是太危险了。幸亏是陆哥,这要是我们谁从梯子上摔下来,还不得跌断胳膊摔断腿。” 小芸附和:“是啊是啊。幸亏陆哥了……你还有别处受伤吗?如果不舒服一定要去医院检查下。” 陆峥神色如常。“没事。”看向身旁脸色明显不自然的姜绒,却没忍住嘴角微扬。 怕不是第一次说谎。 可爱单纯的小兔子。 “我一会儿过来取梯子。” 姜绒正不知还要再说点什么转移话题,陆峥突然开口一下解决了她被架在火上烤的局面。忙顺坡下驴道:“啊,好的。那就麻烦你了。” “没关系。”他像是专程过来说没关系的。 不由有些想笑。 示意她们都不必相送,陆峥转身大步走了。 “陆哥啥时候来的啊,我竟然都没看到他进来。”直到男人背影彻底看不到,苗苗才敢嘀咕。 小芸摇头,“我也没注意。” 姜绒语调轻快地微微一笑,“午休时候……哎呀,他本来是过来买书的!” 苗苗随口道:“啊,那是小事儿,反正他下午还得过来取梯子。” 小芸:“就是不知道陆哥喜欢什么类型的。不然咱俩谁给他送去,也正好还了他替咱们修梯子的情嘛。否则这点事绒姐也不好问他多少钱,他也没办法要呀。” 苗苗沉吟:“是啊,送两本书最合适了……绒姐你说呢?” “你们说得对,我这就选两本书亲自送过去,更表尊重。” 苗苗小芸互一挑眉,眉眼间尽是计谋得逞的狡黠暗喜。 “绒姐英明!” * 近些日子,一股冷空气席卷香坪,学生备战期末考本就压力大,学校又处于人员密集场所,班上只要出现一个感冒的,接二连三一连串的同学就全部请假没办法去了。 大人们也没能幸免,大街上、商铺里一时间咳嗽声此起彼伏,严重的直接瘫在家里,别说工作,话都说不出来。 姜绒特意为到书店学习的孩子们准备了姜汤和感冒灵,但凡有不舒服的马上喝上一杯,最起码不会让态势越发严峻。 苗苗坚持了两天半,第三天傍晚头疼欲裂实在坚持不住被家里人接走了。 店里只剩小芸和姜绒。好在特殊时期,来书店买书学习的人也明显减少,她们好歹忙活得开。为防止小芸也中招,姜绒决定每天早晨晚开门两个小时,带小芸去跑步。 晚上早关门一个小时,省得回去太晚冻着。 这天晚上关了门,姜绒洗漱后突然饿了。结果把冰箱翻了个遍也没找到能立刻吃的东西。不由得懊悔自己这两天瞎忙,竟都忘了去超市购物。 最后只得将冰箱里仅剩的两个鸡蛋拿出来打算煮了吃。端着锅接水时,余光瞥见不远处还是姜悦快递来的香米,心头微动,不禁眉梢上挑,萌生一个大胆的想法。 ——就算不会炒菜炖肉那些难度系数十颗星的,至少炖汤熬粥这种听起来就很简单的手艺,她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淘米——瘦肉什么时候放?应该和米一起放,肉不爱熟——没有皮蛋,鸡蛋应该也行——虽然是生的但,像鸡蛋汤那样抡下去应该也没什么问题——就是没有青菜,放点百合山药枸杞是不是更有营养—— “OK——” 万事俱备,姜绒一手拿砂锅盖,一手拿着盛调料的小勺子,往里放了三小勺盐后,心满意足地盖上了盖子。 电影频道正在播放成龙的醉拳2,经典的剧情和拳拳到肉的打戏立刻吸引了姜绒和小坦克的注意。 一人一狗窝到沙发上专心致志看起电影来。 十分钟后,水开了,果然有香味从厨房飘出来。 姜绒后知后觉地突然想到什么,一下窜起来冲进厨房。——万幸!好在没跑锅。 她搅拌了几下,客厅传来手机铃声。 “嗨,姜老板在干嘛?” “在熬粥呢。”她颇为得意,小孩子似的急于展现自己的成就好叫家长夸赞一番。 可惜对面姜大小姐绝对不是个合格的家长,听到姜绒“熬粥”两个字后,嘴里的咖啡直接喷了。 “啥?你熬粥?!!” “熬粥不是很简单吗?我都二十八了,你反应不要太大。” “我该怎么跟你解释,做饭这个技能和年纪没半毛钱关系呢。”姜悦难以想象姜绒会熬出一锅什么东西,反正除非世界末日,否则休想让她吃一口那家伙做的致命料理。 “你不在这里,我也没办法和你解释现在我满屋子都是浓郁的米香。显而易见,我成功了。” “呵……你也知道那是米香……” “反正就是很香。”姜绒对那香味信心十足。 第二十五章 继续努力 “嗯嗯啊,你会熬粥了朕心甚慰。”姜悦也不多说,只道:“最近冷空气席卷,突然降温,冷死了,我想问问你有没有事,不过听起来你还不错。” “恩。你也是,注意休息。” “哎,我哪有你美呀。晚上还有两场戏呢,正在中场休息,喝热咖啡,取暖提神。” “快结束了吧?”她不放心地去厨房看粥,一边搅拌,——熬好后是不是可以给陆峥送过去点?这些日子一有机会就蹭他的饭,一味索取可不好。 “恩啊,快了。约莫还有个十天半月的。年前也就这样,我要放假,否则人就报废了。” “挺好的,回家踏实过个年。”她记得哪里有一个大容量的保温桶着。 “跑哪去了?” “什么跑哪去了?”姜悦突然惊叫,“不会我的坦克丢啦!” 姜绒无语,“他好得很,正在沙发上看成龙大哥打架呢。” 姜悦这才松了口气,“吓我一跳。那你找什么?” “保温桶。”她也没藏着,直言道:“我做了一锅粥。打算给陆峥送点去,礼尚往来。” “……”对面忽然沉默下去。 姜绒以为电话断了。“喂?” “我在。”姜悦咳了声,语调沉重且复杂,“咳——那什么,我记得那位身体素质挺好的哈?” 姜绒翻箱倒柜的动作一顿,一副“你少见多怪但我不怪你”的无奈看向手机。 “好好拍你的戏吧。” “哈哈。我会的。”手机里响起一串爽朗笑声,“你继续努力,争取我下次去香坪时,能叫上姐夫。” “嘿你——” 姜绒俏脸唰的红透,刚要去拿手机言传身教,对方已经先一步机智的挂断了电话。 只剩下砂锅里咕嘟咕嘟沸腾的粥,和客厅里小坦克看到激动场面哼出的小奶音。 嗷——嗷嗷—— 姜绒站了半晌,才慢半拍地赶紧去搅动砂锅。 透亮清澈的眸子似笑非笑地盯着翻滚的白粥,像是想到什么。 抬起手,蹭了蹭被热气熏得发烫的鼻尖。 嘴角不可抑制地扬了起来。 眉目含笑。 灿若朗星。 ——这粥熬得可真好啊。 * 嘴角的伤好得很快,已经只剩下一点深色痕迹。 陆峥擦掉镜子上的热气,抬头瞧了两眼。指尖从伤口处摩挲而过,仿佛那天的意外上一秒才刚结束。 有一瞬间的恍神。 他直起身,离开镜子,走出浴室。卧室虽然开着空调,但比起刚刚洗过澡的浴室温度仍差了不少。忙去柜子里翻出件纯棉长衫套上,刚要再换上裤子,卷帘门外门铃被人按响。 八点。 这个点谁会上来? 陆峥皱了皱眉,本想着就当没听到不给开了。于是解了浴巾继续换衣服,——门铃又响了。 哎—— 卷帘门被拽着一把举到半空。 陆峥还没适应街上昏暗的视线,一双温柔又璀璨,明亮且皎洁的眼睛便毫无预兆的,直直撞进他的眼睛。心脏咯噔一下。 “晚上好啊。我做了点粥,要不要一起吃?”她笑容热烈却仍带着属于她的素雅轻柔。好像不管什么事,什么时候,她都可以用这样的笑容,这样的情绪去面对和解决。 永远的温柔平和,永远的豁达坦荡。 他看见她手里拎着的保温桶。 ——如果他没记错,她似乎,可能……好像不太会做饭。 “我们要一直站在这吃吗?”见他没反应,姜绒只好再出言提醒,“我是没什么问题。不过你好像刚洗完澡,头发还没干……” 话音没落,男人修长健硕的身形已经侧到一边,给她让出一条宽敞的路。 姜绒抿嘴偷笑,“打扰啦。”下意识弯腰进门,步伐虽小却快,生怕男人再反悔似的,两三步直奔里屋。 陆峥全看在眼里,一时不知该哭还是笑,百感交集。 世事如此。世界之大,总有些人会出现在你计划之外,总有些事即便你拼尽全力,也无法掌控。 他无奈失笑,遂即将卷帘门整个举上去。转身回屋。 他不信命,但于姜绒,他希望至少她能有个好结局。哪怕最后他要粉身碎骨。 “你有什么忌口吗?” 姜绒已经开始盛粥,“我没放什么各色的。就放了点鸡蛋瘦肉百合莲子山药和枸杞。” “……”听起来应该也不算点了。 “没有。”他说,“听起来挺有营养的。” 姜绒直接笑出了声,端着碗的手都抖了。“谢谢。我妹妹要像你这么会夸人就好了。” 陆峥应了声,去一边给她拿椅子。 “我本来晚上不饿,就没吃东西,结果洗漱完突然就饿得不行。冰箱里也没别的吃的,只好把能找到的都放在一起熬了个粥。你晚饭吃了什么?” 她将碗递过去,陆峥双手去接。 “炖了点牛肉。”他说完,突然感觉对面视线灼灼逼人,几乎发光。 缓缓看过去,迎上那双惊讶佩服外加欣喜,最后全变成期待的眼睛,有些想笑。 “虽然有点晚了,不过吃完溜达回去应该也能消化,我去给你热点?” 姜绒险些激动到落泪,“辛苦你了,小陆师傅。” “稍等。” 十分钟后,陆峥不仅从厨房端来了热好的牛肉,更不知什么时候弄出了两盘炒菜! 变戏法一样,一盘清河小炒、一盘腰果虾仁齐齐上桌。 菜色赏心悦目,香味扑鼻。 感觉不过眨眼功夫,桌上原本单调简单的白粥就多了三个硬气富贵的兄弟姐妹。一时间把它的身价都要抬上去几百个档次。 “我终于认同小悦的话了。”她敬佩之情全写在脸上,溢于言表,只得拿出手机拍下这令人心服口服外加佩服的一刻。 陆峥竟又端了盘水果出来才重新坐下。 “什么?” 姜绒已把照片给姜悦发过去。——确是我见识短浅。 “小悦今天和我说,做饭这件事和年纪大小无关。”她有些难为情地看了看自己做的白粥。“本来我以为我能熬一锅粥已经很好了,结果到了你这……” “食物不分贵贱,饭菜对我而言也没有好吃不好吃之分,它们的作用一样,都只是用来充饥,维持正常生活。” 第二十六章 礼尚往来 姜绒怔了怔,哑然失笑。 “你这话,倒和我一个弟弟不谋而合。只不过他分地方,休假在家时嘴巴刁的很,一点不合胃口都不吃。可一旦到了工作上,别说饭菜难吃,叫他茹毛饮血眼睛都不带眨的。” “恩。”陆峥似对她弟弟喜欢吃什么,怎么吃没甚兴趣。只端起碗喝了口粥,——咸的……或者是……甜的? 好像还有点苦…… 又吃了口,——果然,莲子没去芯。 这粥。 他表情难得微妙,竟还吃出了兴味。 又吃了几口,看起来的确味道不错,神色没见任何异常呢。 姜绒本来还担心他吃不惯,没成想他直接吃光了一碗。 “没觉得哪里奇怪吗?” 她其实出锅时候特意尝了,怎么说呢。不能说不好吃,只能说……恩,有点怪。但绝对所有食材都熟了。 陆峥咽下最后一口,评价真诚且中肯。 “挺好的。” “真的吗?” “恩。”他倒也真没吃过一口下去还能分出前调中调和后调的粥。 同一锅粥能熬出咸甜苦三种味道,功力也是非同寻常。 她开心不已,这才也拿起筷子吃起来。“你喜欢就好。” “恩!这清炖牛肉完全入味了,嫩而不烂。小陆师傅,以前真的没人夸过你优秀吗?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你真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 以前。 的确有一些人,但凡休假便去他家蹭饭。他想省事去饭店炒几个菜回去吃都不行。 “喜欢吃就多吃点。”他语气低沉而轻缓,没带出半点多余情绪。 “恩……陆峥,我以后经常熬粥给你喝吧?” 她突然轻描淡的一句话,清风流水般从陆峥耳边拂过。润物无声,在他内心深处某个最柔软的地方叮当淌过。 汇入心海,让那片沉寂许久的死海重新开始复苏,缓缓流动。顺着四肢百骸,血液和全部细胞肆意蔓延,不声不响,却只用一秒就将他彻底吞噬。 心跳停了。 他望着她,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 姜绒却很认真,脸上仍带着明媚的笑,“然后我也经常吃些你做的。咱们两个礼尚往来,好不好?” * 最近几天姜绒经常“神出鬼没”。 按照小芸和感冒痊愈回来上班的苗苗话说就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当然这话是私下调侃,可不好同绒姐的面开玩笑。 “也不知道”绒姐一天到晚忙什么。 反正只要店里有事找她,她人都得从外面现回来处理。有时干脆不回来,把生杀大权全权交给她们两个。 搞得两个人压力很大啊。 不由得再次暗暗感叹:当真是“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这一日周六,小芸早早过来开门。正撞见一身水蓝色运动服的绒姐下楼,登时有些呼吸急促,两腿发软,——流感肆虐那几日每天一早就被绒姐带出去晨跑的惨痛记忆犹新,而且必将终身难忘啊…… “绒姐早上好,又去跑步啊。” “早上好。”姜绒神清气爽,脸上虽脂粉未擦,素面朝天,在小芸看来却比白日浓妆淡抹更温婉清雅,秀气逼人。 不得不感叹女娲娘娘捏泥人的时候对其先人是如何的精雕细琢。 有时候小芸也会琢磨,想绒姐皮肤那么好,细嫩到几乎连毛孔都看不到,一是因为天生丽质,二难不成就是因为她每天坚持不误的跑步吗? 若真如此,她是不是也得稍稍有点什么行动……比如跑个一公里啥的…… 喝了口水,姜绒将手机装好,又检查了下运动手表,在小厅内做了拉伸和简单的热身便要出门。 小芸提醒:“绒姐,今天外面有风,你注意运动完别闪汗。” “好,我知道了。谢谢。” 她脚步轻快地走到门口,对着玻璃又快速紧了紧扎起的马尾,并将有些没戴正的发带调整妥当,这才戴好耳机小跑出门。 途径一街街口,她下意识朝陆峥汽修行的方向看,本只是随意一瞥。却没想正看到李阳骑车正停到店门口,从里面出来的小褚打着哈欠,明显没睡醒的模样。 “早啊。” 李阳把自行车推到里面,声音不轻不淡,“恩。” 姜绒一晃神人已跑离街口。上山时还在纳闷,小褚李阳这俩孩子大周六不在家或者去书店学习,一大早跑汽修行去做什么? 她搞不清俩男孩的心思,但却不禁联想起之前那次李阳去找陆峥,陆峥脸上闪过的心累与无奈,和李阳见他的欲言又止。 大概却有什么他们男人之间的小秘密吧。 她虽好奇却并不想探究,只不过天意弄人。有些秘密,注定纸包不住火,早晚要被公之于众。 她想吃一顿外面的早点属实挺费劲。——老远就见一辆面包车朝自己疾驰而来,她忙避开,遂即便听一道短促刺耳的刹车声在身后响起。 慌忙回身,正见一人被车上下来的三个男人连捂嘴嘴带锁胳膊,动作极快的一股脑塞进车里。 姜绒不及分辨那人模样,却一眼认出被丢在路边的自行车。 是李阳! 心跳骤然加速,她暗叫一声不好,完全出于本能地一个箭步冲上前去。 幸好面包车刚刚提速,车速不算太快。否则面对女人突然的横冲出现,就算把刹车踩穿,她也非得被撞飞不可。 “我靠!”车前俩人好险撞碎挡风玻璃冲出去。 驾车的男人探头便骂:“他妈的找死啊!” 姜绒脸色惨白,额头后背早就冷汗淋淋。 她亦是被差点冲到自己面前的面包车吓死,万幸上天眷顾,总算叫车及时停下。她也没被碰伤分毫。 车内被制住的李阳看清来人,蓦地双目圆瞪,手脚并用拼命想挣开桎梏,哪怕只是让他喊出一句话,“别犯傻,快跑!” 可对方三个壮汉六只手,他别说呼喊,就连呼吸都要没了。 呜呜!呜呜!!! “靠!烦死了!给老子闭嘴!” 其中一人被李阳泥鳅一样扑腾烦了,扬手对着他的脸就是一拳。 本就身形单薄的李阳哪能经得住这力道,登时脖子一歪晕死过去。 第二十七章 情急之中 “你干什么!再把他打死!”另外几人怒斥,“咱们拿钱只是为了教训教训他,闹出人命来你负责啊!” “吼什么,我有分寸!” “行了,都闭嘴!”副驾驶的男人扭头低呵,旋即摇下车窗看向挡住他们去路的女人。 “小妹妹,睡蒙了吧?这大冬天挺冷的,别冻着了,赶紧回家还能睡个回笼觉。” “别说废话,快把车上的孩子放下来。” 姜绒心跳如雷,双拳紧握,声音却四平八稳,半点听不出紧张恐惧。 男人闻言,脸色唰的一沉,态度瞬时降到零点。 “小妹妹,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这小子惹了不该惹的人,对方要给他点厉害尝尝,不会伤他性命。你还是别多管闲事了,省的惹祸上身。” “不管他惹了谁,真做错了就道歉。你们这样私下惩治,以大欺小,以多欺少,就是犯罪。万一出什么意外,你们觉得这坐牢甚至被执行死刑的惩罚谁担?雇你们的人吗?” “大哥,她在拖延时间!一会儿这条街上人咱们可就真走不了了!” 副驾驶的男人目露凶光,收回身子,语气冰冷:“开车。” “好!” 引擎嗡鸣,尾气滚滚,面包车颤抖的几乎散架。两方对峙,似谁也不会退让半分。 驾车的男人一脚将油门猛踩到底,车离弦之箭般嗡的冲了出去。 姜绒只觉得疾风扑面,头皮发麻。幸亏身体没僵,眼见车来,忙踉跄后撤,仓皇之间与那副驾驶的男人堪堪对视。 男人一脸“还不是失败了”的嘲讽与得意,刚要收回视线,余光处一团黑影倏地扑闪。 动作太快又太不管不顾。他毫无防备,避无可避,脖子一紧,人一下被拽出去半截! “我去!大哥!” “别停车!”男人被打急了眼,双手立刻去掰几乎拧到自己脖子上的两只手臂,一面咒骂,“他妈的不知死活,老子今天弄死你!” 男人虽下命令,开车的怎敢真再横冲直撞。 可车速虽降,普通人用两条腿又岂能追上。 姜绒只跟了几十秒便再无余力,双臂却始终没松半分。人死死圈拽着副驾驶的男人,她脚下一没力,人立刻被车拖着走。却也因此,全部的重量都到了男人脖子上。 他吃痛大吼,一手用力扳住车窗不让自己被越拉出去越多,另一只手对着被勒的脖子一通粗暴乱抓。 姜绒只觉得双手双腿一阵火烧火燎,几乎咬碎牙关。 狠狠瞪着脸色青紫的男人,“停——车——” “做梦!” 男人扬手对着姜绒后背就是一拳。 砰的一声闷响,直将她打得撞上车门,遂即又滑下去被车拖拽。 姜绒早已惨白的小脸霎时泛青,本就精疲力竭又被一锤一撞,意识一恍,双臂微松。 可惜男人没来得及高兴,那刚有松动迹象的双臂竟又更紧地锁了上去。 “靠!” “停车!我们下去!” “不准停!给我继续开!” “喂!你们干什么——我靠,快来人!停车,赶紧停车!我靠!快来人救命啊,快去叫人停车喂!!!” “怎么了怎么了!” “小姜,小姜啊!!!” “呀,催命似的叫啥啊!孩子做听力呢!” “小姜要死啦!快救人!!!” 累得头晕眼花的小褚恍恍惚惚走出来,正见一群人手举扫帚拖布棒球棍甚至还有拿盆的从面前飞奔而去。 他一个懒腰没伸完,呆在原地。耳边就听熟悉的声音大喊:“儿子!快去叫小陆,救人啊!” 救——救人?! 小褚终于反应过来,后背唰的一凉,拔腿就往后院跑。 “陆哥!救人啊!陆哥!!!” * 从一街二街奔出去的众人手握各种武器,呼喊咒骂地追着远处即将下桥拐上大道的面包车。 奈何他们两条腿又怎能追上四个轱辘。大家伙有的跑丢了拖鞋,有的体力不支摔倒在地,仅有几个跑得快的年轻人玩命狂追,却也架不住时间长,一股子劲用完了,只能眼睁睁看着车离他们越来越远。 那被挂在车窗上的小姜不知为何一直拽着男人脖子,不管他们怎么喊让她松手都好像根本没听见一样,雷打不动。 众人又累又急,满头大汗,正不知怎么好时,突听得身后传来唰唰大风刮过般的动静。没等回头,那阵风已刮至跟前,再一看,那黑影已超过他们数十米直奔面包车。 众人愕然,一时全停下脚步。 瞠目结舌不敢相信地望着那抹黑色身影,急急如狂风骤雨,凶猛胜惊涛骇浪。 只剩一丝意识坚挺的姜绒只听着耳边忽然响起一声呼喊,“姜绒,放手!” 那熟悉不已的声音,低沉清澈,却又全部笼罩进极力压抑的紧张与一触即发的愤怒里。 一时间分不清是悲是怒。 只是潜意识告诉她,她可以放手了。 小阳不会有事了。 然后她紧锁住男人脖子的双臂便像剔了骨般软软滑落,人遂即摔趴在地,失去知觉。 褚广军还愣在原地,“我的天神啊……” 苗主任和向建民也呼哧带喘地追上来。尤其苗主任,脸色煞白,几乎跑断了腿,捂着心口几次要晕过去。 “好,好……小陆来了,就好……” 小褚一路狂奔收劲儿不及,一脑袋撞上褚广军。 “哎哟我去!你小子要谋杀亲爹吗!我的老腰啊……” “我陆哥呢!” “在前面……” “砰!” 话音未落,远处赫然一道巨响。 众人措不及防,皆被吓得脸色大变。等跌跌撞撞追过去时,那面包车早已顶着电线杆腾腾冒烟。 姜绒一动不动地趴在地上,水蓝色干净的运动服早已满是灰土,膝盖脚踝处被擦得血肉模糊,纤细白嫩的手臂也是伤痕累累,青一块紫一块甚至还有些地方被生生剋破。 苗主任一声惊呼,忙组织众人将小姜送去医院。 至于车上几人…… 镇民们面色扭曲,呲牙咧嘴地把头偏到一边。——果然惹谁都不要惹小陆…… 突然有人大喊一声:“快来人!我的天!小阳在车里!” 众人又是一阵大惊失色,忙冲上去帮忙。 几秒后,被留在原地的李德福才突然哀吼一声,浑身发软地扑向面包车。 “儿子啊!” 第二十八章 祸福相依 姜绒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 医生给她做了全面的检查,还好都是皮外伤,虽然看起来严重,但没伤及筋骨,只需休养一阵就行。 病房里大大小小的鲜花和果篮放了一堆,浓郁香甜的花果味把医院独有的消毒水味道都给遮盖了去。 梁大姐满心欢喜地给苗姨打电话,又在她们的小群里告知“小姜已醒,大家尽可放心。”才想起问病床上的姑娘,渴不渴饿不饿,要不要吃点水果。 姜绒没甚胃口,只问李阳如何,小陆师傅有没有受伤。 梁大姐听着心中感动又心疼,想握姜绒的手又怕不小心碰到她伤口弄疼她。只好抹了抹自己眼角,言简意赅地与她说明情况。 姜绒这才知李阳为何近日频繁出现在陆峥那。 原来自从李德福李叔生意出问题后,李阳的心里就结了个疙瘩。 他的性子随了父亲。凡事都习惯憋在心里,遇事能忍则忍,实在没办法了还想着自己一个人扛,尽量不麻烦别人。更不想给家人增添压力。 父亲生意失败,被高利贷差点打死,什么都没得到还赔进去二十万。母亲脾气本来就暴,东窗事发,夫妻二人自不可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姜绒只想着在外面孙婶儿就能对李叔大打出手的态度,大概就能猜出那些日子在他们自家里李叔会是怎样一番景象了。 外面关于他们夫妻二人离婚的传闻满天飞。李阳一方面担心父母感情破裂,心疼被连打带骂的父亲,痛苦暴躁如雷的母亲,自责上学的自己不能替家中分担债务…… 一下子那么多事情全压到身上,却又没人倾诉也不知怎么倾诉。大家伙只把重心都放在劝和他父母身上,却独独忘记了更需要被关心的孩子。 梁大姐越说越难受,哽咽半晌,才继续道:“小阳心里装事儿,想着勤工俭学,瞒着家里四处打工赚钱。天铭和我说,他最先去了小陆那,磨了小陆十几次才成功。只是没成想,他打一份工还没完,又跑去餐厅做服务生,后来还找了个家教的工作……” 就是那份家教工作,才给他,给他们俩带来了一身伤。 李阳长得很好,浓眉大眼,白净斯文,瘦瘦高高的,天生带了一副书卷气。加之脾气好,学习又好,自招女孩们的喜欢。 他补课的学生住在市区,家境好,又是独生女,从小娇生惯养,一来二去喜欢上李阳便要追他。李阳当然不同意。那姑娘却也执着,怎么拒绝都不放弃。 结果事情被女孩的一个追求者知道,好巧不巧那小子是个混不吝,父母又常年在国外对他疏于管理。 之后的事大家就都知道了。 “现在只能看警察那边怎么说了。”梁大姐叹了口气,满脸疲惫。“不过祸福相依,事情闹开也好……昨天晚上你孙婶儿在小阳书包里竟然翻出了安眠药。” 姜绒心头一颤,“他难道想……” “不,他只是心里事情太多成宿成宿睡不着。”梁大姐忙解释,“后来问他才知道,是有一次趁小陆没注意从他那拿的。他还算聪明,没乱吃。但那种药毕竟刺激神经,万一家里人一直没发现……孩子可能就废了……那么好的孩子,又孝顺,学习又好……” “他现在怎么样了?” “应该还没到家吧。医生担心他有抑郁倾向,你李叔他们带他去市里检查了。” 姜绒吸了口气,只觉得心脏钝痛,身心疲惫。 傍晚时分,孙秋兰拎着保温饭盒过来。 她眼睛肿成了核桃,以往那气冲斗牛的精气神再也找不见。 想是这两天这些事也能让她警醒,以后对家人可以换种方式关心。而不是张口就骂,扬手就打。梁大姐说的没错,祸福相依。 孙秋兰本以为稳定的情绪,不料见着清醒后脸色仍惨白的姜绒一下哭出了声。 梁大姐和姜绒都是一惊。 忙宽慰,“哎呀秋兰,好端端你在小姜这哭什么。赶紧打住啊,真不让人省心。” “我是惭愧,我没脸见小姜啊……” 她一把鼻涕一把泪,“梁子啊,你说我怎么这么失败!当媳妇失败,当妈更失败!竟然让孩子一个人承受那么多,还差点害了小姜……” 姜绒坐立难安,几乎要从床上摔下去。“孙婶儿,你千万别这么想。夫妻性格本就互补。李叔和小阳性子软,又不爱争,若没你里里外外的操持唱黑脸,怕是不知要多受多少气。有你在他们才踏实,你们三个在一起才是家啊,缺一不可。” “小姜说得对。事情好歹都过去了,现在最要紧的是小阳。他本就精神衰弱睡不好,你再整日哭哭啼啼自怨自艾,还叫不叫他活了?” 孙秋兰一下止住哭泣。 姜绒这才松了口气,温声解劝:“小阳比一般孩子都早熟,思虑深,想得多。但不管怎么说,他都只是个孩子。他的心愿无非你和李叔夫妻和睦,你们一家人相亲相爱。至于赚的钱多钱少,是吃山珍海味还是清汤咸菜,他根本没在乎。他之所以去打工赚钱,也是不想你和李叔因为钱发愁,争执,甚至离婚。他只是想让你们这个家好。” 梁大姐也红了眼,揽着孙秋兰声音沙哑:“孩子都比你懂得钱乃身外之物,家和万事兴啊。” 孙秋兰哇的一声扑到梁玉怀里,放声大哭。 “我错了,我对不起老李,我对不起小阳啊。我以后一定对老李好,再也不让小阳操心了!” 哭没两声,脸色黢黑的护士一把推开门:“哭什么!这是医院,禁止喧哗!” “……” 然后一转身,被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褚吓了一大蹦。 “哎哟,阿姨您慢点!” 护士无语。“这一家都是什么人!一个哭声掀房顶,一个走路没动静!” 小褚被吐槽的莫名其妙,转回头笑呵呵地进屋。 “孙婶儿。”一面打招呼一面直奔姜绒,“小姜姐姐,你可算醒了。我在学校担心了你一天,课都不知道讲得啥!” 梁玉嘴角抽了两抽,“听不懂就听不懂,好意思把自己智商低赖到小姜身上。” 此话一出,孙秋兰忍俊不禁。姜绒和小褚也全都笑了。 第二十九章 一般一般 姜绒在医院观察休养了三天,总算脱离“魔爪”回到自己家。 期间孙婶儿、梁大姐和苗姨等轮番过来陪护,照顾得无微不至。以至于旁人没有半点机会见缝插针。 唯独小褚,每天散学第一件事必来医院打卡。书包都不带卸的,唠唠叨叨拉拉杂杂事无巨细地将她一整天情况打听个遍,再无比真诚地嘱咐交代几句才肯离开。 每日一遍,正正经经。梁大姐都被自家儿子逗得啼笑皆非,打趣他说“突然知道关心人了。关心就关心,每天还都是一样的套路,整得跟完成任务似的,真是榆木脑袋一根筋……” 出院当天,邻里拎着东西上门探望的更多。好在有苗苗小芸这俩深得苗主任真传的孩子,三言两语处理得当地将那些人送走一批又一批。 直至书店关门。 她累得简单洗漱后便瘫在床上。 忽而又想到什么。腾的起身,大步走出卧室。 夜风清冷彻骨,原本昏昏沉沉的脑袋一下清醒不少。她紧了紧睡袍,走至护栏前,遥望深蓝夜空下那抹特立独行红褐色灯光。 在所有商铺都熄灯回家后,一街二街甚至连路灯都没亮几盏的情况下,那块安于一楼往上直接遮住整片二楼的显眼灯箱,悄然无声地闪亮着。 和它的主人一样,沉默寡言,却只是站在那,叫人看着,就觉得无比踏实。 它旁若无人地静静亮着。 仿佛在对看到它的人说,“我一直在。” 翌日清早,李叔孙婶儿便带着李阳过来探望。 李阳精神不错,看来孙婶儿和李叔在家的相处给了他很大信心。 果然心病还须心药医。 照此情况,大家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孙秋兰一把握住姜绒的手,李德福父子心头皆是一颤,想阻止已是太迟。 姜绒眼角跳了两跳,暗暗倒吸一口凉气。——不愧为苗苗小芸背地里尊称您为纲手啊…… “小姜啊,这事说来也怪我。”不等孙秋兰开口,李德福先一步出声。 “你前些日子到门市找我,给我介绍的那桩生意我已经在走合同了。只是有前车之鉴,不敢再去贷款进货,所以进度慢了点。我本想着过完阳历年亲自去横店考察一下,确定在我能力范围内能做,签完合同再和家里说……没成想这一瞒,又瞒出一堆事……害得小阳受伤,还连累你……” “李叔,抱歉的话你们一家都说几百遍了。”姜绒无奈发笑,“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我的目的和小阳一样,只希望你们一家能和和睦睦,一起努力把日子过好。” 她看向小阳,语气温柔,“至于你这位‘全镇希望’,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心无旁骛,好好读书。不要再想些乱七八糟的。考上心仪的大学,找个好工作,以后有让你赚钱的时候。” “是啊儿子,爸妈这些天委屈你了。接下来你什么都不用想,踏实复习,赚钱的事交给你爸我,保证不叫你失望!” “口气这么大,还不是多亏了小姜。”孙秋兰白他一眼,语气却柔和多了。少了盛气凌人,竟还多了分嗔怪在里面。 姜绒和李德福都是一愣。 旋即男人朗笑出声,连连点头称是。 孙秋兰还抓着姜绒的手,真切道:“小姜啊,你也别嫌我啰嗦,我真是要谢谢你。你是我家的大恩人。如果没有你给老李介绍那么大一单生意,还亲自做担保人,我家这一跟头,不定几年才能起来了。” 姜绒面露微笑,心里长长叹出口气。——又绕回来了。 李阳的事过去后,镇民们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不知怎么一转,就到了那天追车救人的“小陆”身上。 据当时在现场的某些镇民可靠描述,当时所有人都追车追得东倒西歪,眼瞅着挂在车上的小姜被拉跑,当真是刻不容缓十万火急。 而就在众人焦头烂额却无能为力之际,一阵飓风突然刮过。 那风又快又疾,眨眼之间便追到车尾。 众人才堪堪看清那风竟是后来居上的汽修行老板小陆! 只听着小陆大吼一声:“姜绒,放手!”声音未落,人已到驾驶门前。 又见他左手砰的按住车窗,右手探入。紧跟着一道撕心裂肺惊恐万状仿若见了鬼的惨叫响起,——驾驶座上那位被攥住脖子从车窗直接扽了出来扔到地上。 小陆遂即控住方向盘将其向左打死。面包车直直冲向电线杆,撞了个天昏地暗。 其余四个同伙抄起家伙事跳车便要跟小陆决一雌雄。不成想他们四个一起围攻,竟都没撑住十几秒…… 赶上来的众人连帮忙都没敢动手,生怕小陆一个不小心伤及池鱼,被他一拳打碎鼻梁,或是一脚踢断肋骨……当真是,看着都疼啊…… 啧啧—— 晚饭后沿着还乡河散步的姜绒忍不住轻笑出声,轻轻撞了下身边“陪同出行的保镖”,低声细语却带着三分玩味地恭维:“恭喜你呀小陆师傅。你再一次声名远播,名声大噪。” 小陆师傅眼眸微垂,看向身边笑容皎皎,灿若朗星的姜绒。 ——他却忘了,再温软暖糯人畜无害的小兔子,也难逃天性俏皮活泼。 那样的软萌又古灵精怪,叫他如何割舍给旁人。 “言重了。”他语调低沉而轻快,似含着笑,随她调侃,“在以身拖车,舍命救人的姜老板面前,不敢造次。” 姜绒肩膀歪了一歪,轻轻扶额干笑:“彼此彼此。” 陆峥:“一般一般。” “……” 到底是乡亲们判断有误还是陆峥隐藏太深? 难不成他有双重人格? 为什么她会有一种掉坑的感觉…… “下次别那么冲动。”耳边突然传来男人低语。清风流水般,低沉悦耳。 姜绒抬头看他,眼眸澄澈,映在月光下淡淡发着光。 “我收回之前骂你的话。” 陆峥微怔,“骂我?”什么时候? “在心里。”她清了清嗓子掩饰尴尬,继续往前走,“在你阻止我报警,并将我拒之门外,自己去对抗那些坏人的时候。” “……”那件事难道不是已经掀篇了? 第三十章 她的眼睛 “我确实没办法理解。”她说,“明明我们活在一个有法度法规的社会,偏偏还有人非我行我素,活在自己的世界,用所谓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到头来不是你打了我就是我打了你,或者两败俱伤……真的好吗?” 陆峥没说话。 姜绒继续道:“我不理解,但我觉得每个人做出每件事都是有原因的,他的家庭环境,他的社会环境,他的人生经历等等……所以我尊重你。直到小阳出事。——当我亲眼看到他被那些人抓住,粗鲁暴力地塞进车里的时候,我才突然开始明白了你的做法。”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有些事,来不及让你冷静处理。”她轻声叹息,原来真正理解一个人,一件事后,心情并不会因此多开心几分,反而可能跌落谷底。 “或许我当时不拦车,只记住他的车牌号然后报警,小阳也会得救。但时间未知,结果未知。我无法确定他在对方手里那段时间会经历什么,被打伤住院,精神再次受到创伤,甚至丢掉性命……太多未知因素了,我不能冒险。” “所以你让自己陷入危局。”他说,“有没有想过,万一他们是亡命徒,被你一激,可能会用刀,或者把你挤到墙上……退一万步讲,他们没动那些心思,你也可能会被卷到车底,轻则压断腿,重则……”丢了命。 姜绒轻笑,感叹道:“你看,这就是我当初劝你时的想法。现在调过来了。所以永远没办法从自己的角度去评判任何人。只能说尽力而为吧,我们都尽力,在帮助和保护别人的同时,也能保护好自己。” “你应该记住的是,在确保自己安全的前提下,再去保护别人。” “哈哈,放心,我命大得很。” “这不是开玩笑,命只有一条。”陆峥拧眉,对她不以为意甚至玩笑般的态度有些生气。 “你不顾一切去保护别人在乎的,却让自己身陷囹圄甚至没了命,有没有想过,在乎你的人又该如何。” 姜绒哑然。笑容僵在脸上。 “保护别人的事有人会做,你不需要承担那份责任。保护好自己就行了。” “什么叫我不需要?”她定定看他,眸色深沉。“没有人天生该被保护,也不该有谁天生就得保护别人。就像我可能看起来不盈一握羸弱不堪,但我危急时刻也可以挺身而出,哪怕让自己身陷险境。” “你……” “就像你!”她打断他的话,默了下,才一字一顿道:“看起来人高马大能以一敌百,但同样没有三头六臂,没有通天的本事。和我一样,是个有血有肉,会难受会受伤甚至死掉的普通人。” “我可以被保护,但我也能保护别人。也能保护你。”她说。 “陆峥,你也是。” 他静静跟在她身边,随着她的步子慢慢走。 听她娓娓道来的说教,心里不仅没半点抵触,反像是揣了个暖炉,热乎乎的。 如此小小的人儿,究竟蕴含了多大能量,才能如此坚定、毫不犹豫地说出可以被保护,却也可以保护别人的话来。 他忽的笑了,眉眼尽是释然般的温柔。 姜绒停下脚步看他。 他以为她在说大话吗? “你说得对。”而他却说,“我不理解,但我尊重你。” “……” 陆峥继续往前,欣长伟岸的身姿永远那样笔杆条直,巍巍如山般或立或站。穿过昏黄柔和的路灯,走进微暗处,便有月光落到他宽阔的肩膀,打下一片阴影。 他走得平稳而端正,并不快。以防身后的姜绒跟起来费力。 “所以你继续坚持自己的想法,去尽力而为保护想保护的人。”他声音低沉而清淡,却掷地有声,真真切切地落到听者心里。又随着晚风飘向远方。 “不过就不用保护我了。” “为什么?” “因为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会一直比你厉害。”男人似乎因这话噙了笑。那清澈如泉水的声音继续道,“所以你去保护别人,我保护你。你觉得,怎么样?” 远处隐隐传来一串自行车铃声,在清冷寂静的还乡河畔显得格外清晰脆生。 仍站在原地的姜绒眸色如水,望着那明明比任何人都宽阔结实的背影,听着他对自己立下承诺,心里本该开心啊…… 为何像是被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百感交集。 ——我相信肯定会有那么一天,你能卸下肩上一切,真正坦诚的让我见一见你。哪怕只一面,只一刻。 她不露声色地吐出口气,叫眉眼又带上柔和明媚的笑。 “陆峥。” “到。” “……” 片刻的沉静。 只有晚风拂过流水的动静,轻柔而舒缓。 完全脱口而出的回应。 陆峥显然也被自己下意识的反应晃了神,足足在原地定了几秒。 姜绒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怎么往下接。 不知过了多久。 不知道究竟是谁先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反正剩下的路,两人又并肩慢吞吞走了很久,很久。 “刚刚就是……肌肉记忆?” “……嗯。” 想到方才的事,她忍不住又笑出了声。 “我本来只是想叫住你。” 陆峥眸光流动,眼皮微垂看向身边的人,“嗯?” “也没什么事啦。”她大大方方迎上他的目光。——就是,我愿意被你保护。 “我就是想问你,是不是在部队待过。结果……被你抢答了。” 陆眉梢微扬,似笑非笑地瞧着她乱打岔,脑海中不禁浮现出一个成语。 明眸皓齿。 带着三分狡黠调皮的笑,干净而纯粹,掺不得半点杂质。 他喜欢她的眼睛。 于初见时便……惊艳至心,深陷其中。 那样的纯净无暇,氤氲水光里千万种情绪盈盈闪烁。 让他一瞬间仿佛看遍人生百态,世间冷暖,爱恨别离……却仍对生活保持热爱。 永不认输,永不妥协。 对生的渴望和永远的敬畏。 正是这双眼睛,让他原本已到站的路途突然拐向另一条轨道。一条他以前从未想过,完全陌生的轨道。 继续前行,奔向不所为之的另外一个终点。 这双摄人心魄的眼睛。 如今令他心驰神往。 纵使万劫不复,粉身碎骨。 第三十一章 “你在部队待了多久?” 多久…… 他似有片刻恍神。 “从出校门……有十年了吧。” “十年?” 她还以为只是两年兵役。 竟然那么久…… “那你为什么……抱歉……你可以不回答。” 陆峥摇摇头,并未在意。 “病退。” “你受伤了?” 他看到她脸上毫不掩饰的担心和紧张,心头热腾腾的。 “已经没事了。” 陆峥说得风轻云淡,好像之前种种真的全都过去。无论身体还是精神,给他带来的痛苦折磨。 姜绒的心被什么东西攥住,温水煮青蛙般一点点收紧。 所以他身上才有那么多的伤。 “……镇上有很多版本,关于你的。” “略有耳闻。” 她扯扯嘴角,让自己尽量别显得那样苦大仇深。 “看你这反应,像是完全没放在心上。” “嗯。人们总需要一些话题,用作茶余饭后的消遣。” 姜绒失笑。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都已经背上五六七八条人命了?” “这个……” 她偏头微笑地看他,——就这样把话题转移走吧。 “其实不止。” “恩?”她的笑容还在脸上。 看来还没反应过来。 陆峥瞧她呆呆萌萌,不由得生出几分逗一逗她的幼稚心思。 于是不急不缓地斟酌开口道:“一年别太多,就按十个算的话,十年……” 身边的小小人影歪了一歪。 他早有准备地伸手一扶,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所以传言也不能不信。” 他收回手,负在背后。黢黑的眸子笑意灼灼,语调悦耳而轻快,“真是一点风没有,又怎么可能掀得起浪。” ——傻丫头。 年底镇上组织五十五周岁及以上的老人免费体检。 这两日苗主任等一干人为此忙前忙后,劳心费神,据说都没空回家吃饭。好在有向建民“主内”,任劳任怨按时按点亲自把饭菜做好送去。 苗主任说他操心的命,单位又不是没食堂,好歹将就一口就能行。何必一天好几趟地往大院送。 向建民自是随她去说,大概晓宁就是遗传了父亲这优点。——任你千军万马,我自不动如山。 你随便说,听了算我输。 据说就在前年,苗主任去远方表姐家小住,留父女俩“相依为命”。后机票有变,便没跟谁打招呼就提前到了家。苗主任热情似火地进门,幻想着他们一家三口小别见面该是如何亲热感人,然后人就石化当场了。 大概可能差不多也就是七级地震现场吧。 房屋一片狼藉,衣服鞋袜甚至都飞到了厨房! 地面完全没有下脚之地。苗主任最开始还天真的以为家里进了贼,刚要惊呼报警结果看到拖着拖鞋从卧室出来的女儿,蓬头垢面,邋里邋遢,不知道的还以为她逃荒刚回来…… 苗主任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刚要咆哮,又听见外面大门被关上的动静。 向建民纳闷地朝屋里喊:“宁宁啊,你起来了吗?还是我出去没关门?不至于啊,我记得我关上了……”撩开帘子到客厅,遂即定在原地。 苗主任眼角嘴角一阵抽搐,看看他手上拎得螺蛳粉袋子,外加另外一只手上拎得炸鸡臭豆腐…… 所以她没在家,这俩人不仅一次厨房都没下,甚至大清早就敢吃这么重口味的东西。 最重要的是,吃完造完垃圾都不收一下! 然后向建民和晓宁父女俩便被毫不留情地扫地出了门…… 穿着家居服,踩着拖着,头不梳脸不洗的俩人就以那般滑稽又可怜的形象在外面整整游荡了一天。 一直到太阳西沉,苗主任屋子收拾完,气也差不多消了,才笑嘻嘻拎着大包小包媳妇(老妈)喜欢吃的喝的东西回来。 苗主任性格数十年如一日,爽快的人,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纵使当时气炸了肺,被那父女俩一阵没皮没脸的软磨硬泡后,也再拉不下半分脸。只得无奈认命,缴械投降,重归于好。 他们父女俩穿着家居服被轰出家门的事由此在镇上广为流传,盛谈一时。这俩却也一点不介意,只道:任你千言万语,我有一定之规。反正我们做得不对又懒得改,那就让我媳妇(妈)骂去呗。不然她怎么解气~ 众人闻之皆叹,“有觉悟!” 晓宁道:“正所谓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 向建民:“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 父女俩相视一笑,齐齐负手于背,在众人迷茫、受教、佩服等各色眼神中步伐一致,扬长而去。 自书店开业,大家似乎心照不宣就把这儿当成了聚集点。 大事小情或是开个动员会之类,不约而同全到这来。 正喝下午茶放空小憩的姜绒只听着风铃叮当响起,回神望去,便见苗姨拖着两条好像不是自己腿的疲累模样进来。 苗苗和小芸忙打招呼。她起身迎上去,“苗姨。” “恩,小姜啊。苗姨过来拜托你个事。”看得出来她是真忙,上来直奔主题,一句多余的都没了。 姜绒拉过一把椅子让她坐下。“您说。”一面眼神示意苗苗给她大姑倒杯喝的。 “诶,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时间太紧,登记检查的人又太多,每年这时候我们全员出动也都得忙到焦头烂额啊。”苗姨胡乱拢了拢碎发,解释说:“就是镇上组织老人免费体检那事,你应该也听说了吧?” “恩,路过公告栏看见了。”姜绒接过果汁,递给苗姨。“需要我做什么?” “是这样的,咱们这处于镇中心,往东西南北延伸大概有八个乡,每乡不多也得五百左右符合标准的老人。其中子女在家或者行动能自理的咱们不用管,难得就是那些瘫痪残疾,身边又没人照顾的,还有一些五保户……总之就是需要咱们的人下乡配合当地村委会按照名单去挨家挨户告之、登记核对身份信息,然后签字确认,确保到时候能将他们接到各乡指定地点进行体检。” 姜绒大概明白了。这事确实不复杂,但耗人耗时,所以绝对算得上个大工程。 “好的。我什么时候出发,要去哪个乡呢?” “你答应了?哎呀,真是太好了。”苗姨满脸欣慰,“我还怕你认生犯怵呢!”小丫头真的变了! 姜绒笑笑。“没关系,应该的。” 第三十二章 姜绒以志愿者的身份,按原计划在第二日上午八点下新城乡。 填好身份信息并签字后交还给苗姨。 苗主任一口喝光杯中余下果汁,风风火火又要奔赴下一场所。 “还有十几家要跑,我就先走啦。明天不用太早,提前十分八分到院里集合就行。”她说着人已到门口,忽然想到什么又折回来。 “小姜啊,要么我给你几张表,你帮我叫他们填了去。”苗姨遂即取下三五张表格递过去。“我都写好名了,让他们直接填身份信息不用废话。” 姜绒接过表格浏览,——梁玉、孙秋兰、褚天铭、李德福、褚广军,还有一张空白的。 “小褚是积极分子,每回有这事他都参与。”提及小褚,苗主任满脸欣赏和宠爱,像在夸自家孩子般。 “然后就是梁子和你孙婶儿家,我把她俩男人的名也写了,有空就去没空就算。最后就是那空白的,给小陆拿去,让他也填一张。也是招笑,提笔才反应过来我竟然还不知道他大名呢。整天小陆小陆的叫,哈哈,一年多就这么糊里糊涂的过来了。” “哦……” 姜绒看着那张空白表格,嘴角隐隐扬起一抹笑。 像是在谈论一件极其重要又非常神秘的大事,大家七嘴八舌众说纷纭绞尽脑汁也不得其所。而她却早已得到正确答案。 “陆峥。”声音温柔且动听。 刚要转身的苗主任一怔。 “什么?” 姜绒抬起眼皮,冲一脸懵的苗姨浅浅一笑,字正腔圆:“陆峥。小陆师傅的全名。” 小芸苗苗在一旁用尽全力抿嘴憋笑,两个人四只手在下面紧紧相攥,激动地不知如何,真想一下蹦到收银台上振臂高呼,——我们俩也知道! 我俩还知道陆哥嘴角不是被梯子磕破的,是绒姐啊啊啊—— 苗姨有些难以置信地缓了半晌。幸好她是个尽职尽责且身经百战的女人,才没当场折在这。而是咳嗽了声,露出一个比石雕还雕的笑,自以为气定神闲地道:“哦?是吗!那好啊,更方便……那你直接帮他填吧?手机号……是不是也不用问他了?身份证号你知道了吗?” “……” “恩……陆峥……陆峥……不错,好名字!”苗主任喃喃自语地念叨着,四平八稳地离开了。 姜绒目送她的背影直至消失不见,不知想到什么扑哧一下竟又笑出声。 眉眼弯弯成了两个小月牙,堪堪一转身,看到收银台里两个几乎要憋炸的姑娘。 眼角倏地一跳。 笑容收敛,瞬间变脸。 颇为一本正经地清了清嗓子,“咳——那我也去忙正事儿了。”她扬扬手里的表格,“任务艰巨,任重道远,任劳任怨……” 小芸脸疼:“认……真的吗?” 苗苗:“假……公济私。” 四个小时了。 陆峥看看一分一秒跳动的时钟,又看看那位占了他的位置一下午都没挪屁股的小褚,心越来越累,脸色亦越来越沉。 “六点了。” 他在门口轻声提醒。 从午休醒了他就在这,拢共拿了一张试卷,足足写了四个小时。 这得是多难的题? 天书吗? 他记得这小子虽然语文英语政治历史生物不怎么好,但数理化还不错?前段时间不是说还得了个省物理竞赛一等奖。 “恩……”小褚眉头紧锁,头都没抬,“不用管我,你先吃吧,我做完再说……” “……” 门口响起脚步声。 他转身出去,正见姜绒站在门外。 似是刚从对面李叔店铺出来,还在和他道别。 她今天穿了件深色羊绒外套,下面穿浅色牛仔打底和一双及膝的马丁靴,身条纤瘦地侧对着他,隐隐能看见她嘴角扬起的笑,温柔又随性,一如往日清澈明媚。 一头长发被抓夹随意盘起,将完美的颈部线条全部展露。她一直是黑发,上黑下深,只有中间一截雪白。如此打扮,越发显得那脖颈修长且嫩白,在余光下散发着淡淡动人心魄的光泽。 两人似乎又聊起新话题。她没发现他在身后,又往外走出几步找李叔去了。 陆峥抬步刚要跟上,突然想到什么,转身便回了屋。 小褚还在跟那张“天卷”鏖战,确有今天不做完它誓不罢休的架势。 正疯狂煎熬脑细胞,忽的头顶一大片黑影落下。他还没反应过来,耳边紧跟一阵疾风。 桌上的卷子已被夺走。 “啊!”他惊呼一声,好险直接翻下椅子。 缓过神来才看清原来是陆哥……不过他突然抢他卷子干嘛? “陆……哥?” “哪道题?” “啊?” 卷子再次被放回桌上。陆峥深吸口气,将小褚手里的笔也拿过去。 双手伏案,硕大的身形登时将卷子乃至整个圆桌都罩了进去。 看看卷子,又看向小褚。 黑眸如炬,气势如虹…… 这是要打架吗…… 小褚嘴角眼角一起跳。 “……其实也不用……这是好些年前物理协会出的一套卷子,我就是闲着没事……” “哪道。” “这个。第三问。” 陆峥立刻凝神读题。 遂即动笔。 五分钟后。 起身、撂笔、交卷。 小褚目瞪口呆地愣在原地。“写出来了?”这可是全国的……赶紧拿起卷子检查…… 结果第一个字还没看清,卷子就又被抢回去,连同桌上的铅笔橡皮等一系列文具一起被划拉进书袋子里。重新塞给小褚。 长臂一挥,大手按住少年命运的后颈,半拎半推不由分说直接给“送”出了家门。 “诶——诶诶诶陆哥你干什……啊……小姜姐姐!原来是你来啦哈哈,你好,你好啊!” 姜绒有些诧异地看着两人的动作,“你好。你们这是?” “他脖子不舒服。”陆峥说。 “对!我脖子不舒服!”小褚咧开嘴露出一排白牙,笑容真诚。 “写卷子低头太久了,刚写完,陆哥就说帮我捏捏!我都说不用了,陆哥非不放心,追着我捏是吧哥!” “……恩。” “哈哈,这可了不得。能让你陆哥给你捏脖子,你小子有牌面啊。”旁边的李德福朗笑着调侃。看起来心情非常不错。 “是呢,哈哈,哈哈……”小褚干笑着仰头去看陆峥,“那我回家吃饭?” 第三十三章 按在脖子上的大手应声外撤。 “恩。” “好的!陆哥再见,小姜姐姐再见,李叔再见!” “这孩子,一天到晚那么多精神头。”李叔叫他俩人慢聊,自己感慨着回了铺子。 姜绒浅笑着收回视线,偏头看身边的陆峥。 仍旧是再简单不过的棉质长衫,黑色工装裤和一双款式简单的短皮靴。 她似乎都没见他穿过外套,哪怕只是一件薄款的冲锋衣。 火力是真的大啊…… 他也在垂眸看她。 神色……似乎如常。但于姜绒而言,已能从他这波澜不惊,似乎万年不变的深沉表情里读出十几种不同情绪了。 比如此时,他心情不错。并在等她娓娓道来她此行目的。 于是她将仅剩一张的表格递到他跟前,“填表格。” 陆峥扫了眼。 视线落在姓名栏后笔锋凌厉却又不失秀气的两个字上。——姓名:陆峥。 他印象里苗姨可写不出这么好的字。 “苗姨委托我过来的,她应该和你打过招呼了?” “恩。”侧身,让她先往里走。 “我明天去新城乡。你去哪里?”径直走去里屋,拉出椅子坐下。 “锦乡。” 陆峥还是喜欢靠着什么,便在她一步之遥处靠住写字台,神态自得眸光灼灼地看着她。 姜绒轻咳了声,按出签字笔头,刚要下笔,又顿住。 直起身。看向他。 “你要一直在旁边看着吗?” 陆峥挑眉:“需要我做什么?” 姜绒眨眨眼,把笔递过去。“你的表格,你来填。” “我写字不好看。”他直接了当,嘴角却好似挂了抹似有若无的笑。 姜绒再递:“又不是参加书法比赛,没人管你好不好看。能认出来就行。” 陆峥后腰微微离开桌边,身体前倾,伸出手。 虚虚按住她的手背。 掌心的温软微不可查地颤了颤。 连同签字笔一起被推了回去。 姜绒脸上有些发烧,不太理解地探寻看他。 手背像是碰上烙铁,火烧火燎的。 “本来不重要。”低沉清澈的声音缓缓流淌,像是按下琴键一串悦耳动听的低音。 “但上面已经写了太好看的名字,后面的字突然又变难看,肯定会让所有看到的人都不舒服。继而生出吐槽,嫌弃后面人写的字。最后我的形象就被影响了。” “……”诡辩! 他难道以为他现在在大家心中的形象很好? “我已经开始怀念当初那位一天说不出两个字的小陆师傅了。”她悲愤哀叹。 陆峥轻笑,“人要往前看。” 姜绒:“……” “电话。” “188****6789.” 号码不错。 不用死记硬背了。 “身份证号。” …… 忙忙碌碌三天,总算结束志愿者的全部工作。 姜绒腰酸背痛地瘫在床上,感觉血槽被抽干。 她终于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累成狗”。遥想当初年节聚餐,表妹姜岚来去匆匆,风风火火,一顿年夜饭接了十几个电话,最后还是没吃完,——卷宗出了问题,得立马回去处理。 按照姜岚的话说,“虽然系统不同,但工作性质没甚区别。大家都是熬鹰的战士。所谓‘周六保证不休息,周日休息不保证。’绝非空谈。” 她只是这小镇里一个没有任何职位的志愿者,才干了三天就被累到怀疑人生,身心俱疲。何况那些每天每时每刻都得在工作岗位上的人。 “太不容易了……” 一面感慨,眼皮越来越沉。 恍恍惚惚便要去会周公,手机忽然震动了下,屏幕在夜色里亮起白光。 姜绒潜意识提醒自己去拿手机,然后手在身边摸了两下,摸到了——十几秒后——乌龟似的慢慢举起—— 陆峥:“睡了吗?” ……恩?! 床上的人心脏猛地一颤,直接弹起。 “没。” “怎么了?”同样忙了三天,他身体素质再好也得累吧。好不容易早回家一天,都快十一点了,还没休息……“睡不着吗?” “我在楼下。” …… 路灯下的男人身形修长且笔挺。 他穿着一件黑色棉质长衫,一条黑色长裤和一双短皮靴,昏暗的光错落着在他身上打下片片阴影,愈发显得整个人高挑且硬冷。棱角分明的五官,刀削斧凿般浑然天成,仿若那深沉与厚重与生俱来,神秘且迫人。 还好有那淡淡的白色哈气随着他的呼吸时隐时现。 无声地像世人证明,他同这世界任何一个人一样,鲜活又普通。 “陆峥。” 她轻喊了他一声,小跑过去。 “来都来了,为什么不敲门?” 陆峥上下看了她一眼,宽松的淡紫色磨毛睡衣下套了个小小的人儿,衣服并不算厚,隐约勾勒出她的骨架模样,尤其显得身形单薄了。 “看你灯没亮。躺下了?” “恩,刚躺下。”她吸吸鼻子,出来太急,忘披一件外套了。“你失眠了吗?” “……还好。”她为什么会觉得他每天睡不着觉? 将手里拿着的小瓶子递过去,“舒筋活血的。” 姜绒一下顿住。 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你怎么……”怎么知道她今天被拆掉的棚子碰到肩膀了。 为了不让大家担心,更怕苗姨自责,她当时都没敢吭声一直扛到家……洗澡时才发现左肩膀连同脖子附近锁骨处都紫了。 她本身就是雷声大雨点小的体质。 一点小磕小绊在旁人身上可能连点红都没有,若到她身上那就热闹了。最低得青上几天,好像受了多大罪似的。其实她本人都没什么感觉,如果洗澡时候没发现的话,大概直到淤青完全消失都不知道自己被磕碰过。 是以身上经常是青一块紫一块,堪比家暴现场。很是无奈。 抬手轻轻覆住患处,她笑容有些发干,“小伤。不擦药两天也能消肿的。” 他将药放到她手里,“擦药好得更快。回去吧,天冷。” “哦……”特意过来就为了送瓶药啊。 她有些心不在焉,转身悻悻往回走。 蹭出两步,蓦地停住。 转身去看还在原地没动的陆峥,“我刚才其实在说谎。” 陆峥:“?” 深呼吸。 “那根铁管特别大,还沉,我当时就在它后面,那人把铁管往肩膀上一扔,直接砸到我肩上。要不是我反应快脑袋偏了一下,现在肯定都住院了。” “……所以更得擦药。” “没错。但我右手也没劲了。”她一本正经甚至还带上了几分委屈。“不仅右手,还有两条腿,脖子、肩膀、后背……浑身上下都没劲了……这三天简直比我高中军训还变态。” “……”高中军训很变态吗。 “那……” “我看你给小褚按挺好的,”她忽然讨好的一笑,低眉顺眼,天可怜见。 “也帮我按按吧,好不好?” “……” 第三十四章 咔嚓—— 啊—— 寂静深夜一声措不及防地惨叫响彻九霄。 瞬时吓灭街上所有犬吠。 姜绒不可置信地定在沙发上,双手还保持反背身后的姿势,双眼尽是震惊 刚刚那一声脆响,是从她后背发出来的吧…… 她是不是已经残废了? 脊柱是不是已经断了? 她现在能不能动? 会不会虽然感觉不到疼,但稍微一动就散架了…… 想及此,她连呼吸都小心到倍速负一点五倍,生怕一个不留神小命顷刻断送。 而身旁的陆峥却神色如常,明显对自己的手法毫无紧张和怀疑。 只是看着趴在沙发上一动不敢动的女人,嘴角不可抑制地扬了扬。——属实是可爱的厉害。 “你可以呼吸。”他轻笑着提醒,“也能动。” “……”真的吗。 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先动了动手指。——好像确实还行…… 再动动胳膊——肩膀——脖子——撑住沙发跪坐起来—— 太好了╥﹏╥,她还活着。 ——而且,怎么感觉后背好像被卸下了一座山?好轻快! “如释重负呀……”她不禁惊叹,看向陆峥的眼神又添了几百分的佩服。“这世上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吗?” 陆峥笑而不答,只道:“要不要继续?” 姜绒斩钉截铁:“辛苦你!”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 耀眼温暖的阳光透过窗帘洋洋洒洒落满房间,落在睡眼惺忪的女人脸上,仿佛镀了一层金粉散着淡淡迷幻的光晕。 窗外轻而热络的谈话声阵阵,楼下舒缓的音乐时隐时现。 卧室里还有未散尽的安神香薰余香,是她前几日新购的一款新品。前调是有些强烈的果香,甜而不腻,中调是薰衣草混合木质的素雅与厚重,等到尾调便是月桂草与海盐的清淡安宁。 此时深吸口气,还能感受到室内未散的淡淡甜香,叫人不由得身心舒畅。 姜绒筋骨舒展,浑身轻松地伸了个懒腰。而后姿势一僵,猛然反应过来一个问题。 ——昨天家里是不是有两个人?! 陆峥那张硬冷刚毅,虽凶却仍好看到人神共愤的脸倏地闪现。 “完蛋了!” 懊悔不已地朝自己脑袋重重给了下,她几乎飞身下床,光着脚噔噔噔跑去客厅。 “陆峥快起来天都……”亮了…… 空无一人。 “陆峥?” 她试探地小声呼唤,——要是被楼下的雌雌双卦听到,用不了下午整个小镇就都知道小陆师傅昨晚夜宿小姜家了…… 洗手间没有、厨房也没有…… “欸?”她慢吞吞走回客厅,有些宕机地盯着沙发。难道昨天晚上就走了? 为什么她好像失忆了一样? 当时被按背,就是觉得筋骨松快,精神放松,然后脑袋沉沉的,眼皮也沉沉的…… 然后就……睡着了? 姜绒闭眼扶额,仿佛听到自己心噼里啪啦碎了一地的动静。 ——他不会就此认为她是个闭眼就能睡着,没心没肺的猪吧…… 真是……脑袋忽的抽了一抽。 蓦地睁眼。大眼睛晶莹剔透地瞪向沙发。 她睡那么沉是怎么自己回的卧室? 嫩白的小脸由粉转红,继而蔓延至耳朵。 倏地熟透了。 念着念着便真到年底。 最近这些日子镇民们都在忙着一年工作的收尾,清仓的清仓,囤货的囤货,要账的要账,还钱的还钱。阳历年过,年味便一下出来了。 李德福李叔去了趟横店,顺便带了孙秋兰和儿子一起,算是顺道旅行放松。生意生活两不误,何乐不为。回来时一家三口拎着大包小包的当地特产和各种年货,各个春风满面,其过程不用问亦知非常顺利且愉快。 镇民们忙活完手头的事,也开始收拾打扫,准备年货。女人们结伴出行逛街购物,孩子们成群结队满街乱窜招猫逗狗,折腾了一年的男人们总算能喘口气,相约喝酒聚餐,互吐心事。 于是便经常能见半夜被拒之门外的某某人,裹着大衣扎在大门角落羞于见人,待路人走了,又开始伏门轻声呼唤什么“媳妇啊,开个门吧,我保证下次绝对九点就回家!不,八点,七点就不出去啦……” 还有者,喝得高兴了,三五成群压马路,最后一个走不动摔坐在地,其余几个便也全坐在地上,整整齐齐排排坐,有时傻呵呵笑吟吟同路人打招呼,有时不知想起什么嚎啕大哭,一个哭其余几个全都陪着,哭声震天。而后有人不胜其烦去叫他们的媳妇,媳妇们再拧着耳朵骂骂咧咧将他们各带回家。 总之年根底大家都变闲了,该放松放松,该打趣打趣,该八卦,就得八卦。 ——小陆师傅最近瞧着面善不少。也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好像比头年高兴多了。 ——八成是人逢喜事,想不开心都难啊。 ——什么喜事? ——你是香坪人吗?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小陆师傅和小姜,俩人关系不浅啊~~~ ——啊?他俩又怎么了吗?我只记得小姜爱去小陆那蹭饭,那也没办法嘛,谁叫小陆厨艺那么好,又刚巧小姜啥也做不好…… ——他俩晚上十天有八天都一起散步啊。 ——吃完饭散散步不很正常吗?况且那么晚了,小陆一大男人还能叫小姜自己回去啊。 ——你知道你为什么到现在还找不到对象吗? ——为什么? ——因为没人配得上你。 小芸扼腕叹息,倒不是为打赌赢了苗苗二百块,而是作为观众为绒姐和陆哥这段天赐良缘着急。 苗苗却不以为意,只说她纯属皇帝不急急死太监。 虽然她也希望俩人能早日确认关系,早日官宣,从此成为她们镇上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但感情的事向来不能强求,凡都讲个水到渠成,踏踏实实一步步来。就和盖房子一样,只有地基稳,房子才能百层不倒。 况且,确认关系之前的暧昧和拉扯难道不比在一起后的你侬我侬来得更刺激? 真是木讷的叫人着急。 于是小芸如梦初醒,醍醐灌顶,兴高采烈地一拍手。 对正拎着包下楼显然打算出门的绒姐灿笑道:“绒姐早上好,要去找陆哥吗?” 姜绒脚下一滑。 苗苗杯中的拉花拉到桌上…… 第三十五章 “姜小姐。” 姜绒刚刚走出去书店还没上车,就被身后传来的熟悉却绝对不会令她高兴的声音喊住。 肩膀微微一沉,转身,看过去。 果然。 来人穿着一身熨帖笔挺的藏蓝色西装,外套黑色呢子大衣,天生清瘦的身形罩在宽敞的大衣里,愈发显得人瘦而修长。脚下踩着一双擦的锃亮的皮鞋,款式简单却新颖,俨然是今年最新款,便是不懂牌子的人也能看出其价值不菲。 他微笑地看着她,浅金色的眸色在太阳的映射下淡淡泛着光,与鼻梁上那副无框眼镜交相辉映,仿佛这世上任何人心中所想都能被他一眼看透。 姜绒自诩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但再怎么坦荡,也不会愿意随便一个谁都能看穿自己。 是以打从二人第一次见面,她就对这个向来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男人喜欢不起来。 一晃眼大概……三年多没见了吧? 他突然过来做什么? 张氏集团的二公子,她曾经险些被安排的联姻对象。 张文赫。 “一别数年,难得再见,就算咱们两个现在没了未婚夫妻的关系,也不至于陌生到连声招呼都不打吧?” 男人负手而立,笑吟吟望了姜绒半晌,大抵是心里有数她不会上前,这才无可奈何地垂头失笑,抬步过去。 走至一步之遥,却未停止。丝毫没有停顿地继续往前,一步逼到女人面前。 姜绒没成想他大庭广众下竟敢如此无礼,也被吓了一跳。忙向后退,结果撞到车门,再无余地,避无可避。 “张文赫!” 她顿时急了,双手用力一推。 却根本没使上劲,对方显然是在故意耍她。在得到他想看到的便立马抽身。 男人又是一阵让人火大的朗笑,浅金色眼眸波光闪闪,尽是商人的精明与算计。 不远处已有人偷偷往她们这边望。 都在好奇这个西装革履衣冠楚楚的男人,究竟从哪来,又和他们的小姜有何关系。 姜绒火气腾腾直往上撞,感觉自己今天一天都不会舒坦了。 “我不记得我们还有什么关系。”她压下怒意,态度却毫不客气,凌厉且冷漠。“你不在国外待着,跑这么远过来有什么事。” 张文赫闻言轻笑,不急不缓地推了推眼镜,才缓缓道:“你真是一点没变,对我总是这么大敌意。” “你倒是变了。变得越发令人讨厌。” 他笑容微滞,旋即又恢复如初。 “我是真后悔当初没听我大哥的,一鼓作气把你娶了。不然现在咱们两个孩子都得有一车了,你肯定不会这样跟我说话。” 姜绒脸色沉了个彻底。 再也不想跟这种嘴里没一句实话,自以为是又毫无礼数的人浪费时间,她拉开车门坐进去便要离开。 这个人,简直有病! 张文赫见状也不着急,只掏出手机。早有准备地将照片短信发给姜绒。 副驾驶上的手机震动了下。 她深吸口气缓和心情,这才拿起手机查看。 身形倏地一震。 咚咚—— 男人笑容和煦地立于车前,那张看似优雅斯文面皮下“一切尽在掌握”的得意与促狭,仿佛化作怪物的两只铁爪,铺天盖地将姜绒整个罩住。 她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解锁。 车身微晃,男人欺身坐上副驾驶。 “你看,最后你还是要耐下心听我说完。” 姜绒,正事要紧。不要让无关紧要的人影响自己的心情和判断。 “他们怎么说。” 张文赫神色微晃,看向姜绒的视线有些意味深长。 他忽的轻笑,大喇喇往椅背上一靠,目视前方。——这连个像样商场都没有的小镇,出去喝酒都得开一个多小时去市里……除了环境好点之外,究竟有什么可待的? “还能怎么说。让你乖乖闭嘴,别给他们找不痛快。” “我给他们找不痛快?”姜绒不禁冷笑,“若他们问心无愧,这一年来对得起爷爷,对得起他们自己的良心,他们何必担心我会找事。” “商人么,无利不起,有利就贪。只要利大于弊,自然不会在乎过程是否上得了台面,受点伤、舍些人,小事而已。” “在商言商,在家就都把尾巴收起来,谁也别犯了谁。当初他们对我做过什么,我全都可以既往不咎,但现在想让我回去陪他们演戏。呵,到底是他们太单纯,还是觉得我太好说话?” “的确,你回去大家都能过个好年。”张文赫笑着看她。“你也是。” “我?” “在外快一年了,你难道就真的不想见见老头子?那么多孙子孙女里面,他最喜欢,最放不下的,可只有你一个。” 想到爷爷,姜绒心头一酸,不说话了。 张文赫道:“不为别人,就为你自己对老爷子那份心吧。我本来也懒得做你家这事的说客,过来这边完全就是好奇,想看看你跟姜家断绝关系之后混成什么样子。至于你和那些人的事,你自己看着办。” 张文赫说完,浅金色眼眸微转,视线越过沉默的姜绒侧颜,看向不远处缓缓走来,似也注意到他们这的男人。 一身再普通不过的打扮,黑衣黑裤黑短靴……本该泯然众人矣,和那些穿梭而过却绝不会被注意的其他人一样。 但他,却能在几十米外便让人感到浑身不舒服。 在商场厮杀了这些年,如今还能因为一眼就让他有这样压迫感,久久移不开视线的……可不多了。 这个家伙,绝非善类。不容小觑。 他又是为什么安身在这? 这个除了空气好点别无优点的小镇,到底有什么好,竟吸引他们一个个放弃金钱富贵与繁华,前赴后继? 张文赫终于无法理解地皱了次眉。 “该说的都说完了。”他不露声色地收回视线,重新戴好那和煦斯文的面具,似笑非笑道:“我还有些私人的事,不如一起去吃个饭,慢慢说?” 姜绒刚想回绝让他不管打什么主意都别扯上她,余光忽的瞥见车镜里已经快到跟前的黑色身影,心脏一紧。 不能把他也扯进去。 立刻卸了手刹,不由张文赫准备,车子离弦之箭般“嗖”的飞驰出去。 第三十六章 “姜绒!” 男人属实被吓了一跳,“你知不知道你多大了!”竟然还要意气用事。 车镜里再看不见陆峥身影,她才暗暗松了口气。偏头去看被吓得脸色发白的男人,嘴角扬起抹毫不客气嘲讽的弧度。 “你原来也有害怕的时候?还以为堂堂张少三头六臂,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呢。” 张文赫一阵磨牙,“你也就跟我能图口舌之快。” 姜绒毫不领情:“足矣。” 压下火气,他懒得跟她一般见识。“去哪吃。” 车拐上大路,又行出几百米到加油站。停下。 张文赫以为她车没油了,也没在意,只拿出手机抽空查了几封工作邮件。 待过了几分钟,油箱加满。她却仍一动没动。 “还不走。”移开手机瞥了她一眼。 她也正看他。眸色淡然且疏离。 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不对,可能还不如一个陌生人。 继而见那朱唇轻启,声音柔和却低沉,带着不容商榷的硬冷。 “下车。” “……” 白色轿车不急不缓驶离加油站。 工作人员却很纳闷,副驾驶那位衣冠楚楚的帅气男人怎么突然下了车? 这附近可没什么公交站,连车也不好打啊。 张文赫高挑瘦削的身形立于连风都没处避的路口,只觉得这辈子受到过最大的屈辱也不过如此了。 活了三十年,今天竟然被一个小丫头赶下车,还故意丢在这鸟不拉屎的地界。 姜绒,你可以,你是真的可以。 本来约定好要一起去市里采购点年货。陆峥在门口等了几分钟不见姜绒过来,便有些放心不下,直接关门过去找人了。 她向来很有时间观念,从来都是提前几分钟从不迟到。就算临时有事,也绝不会不打招呼直接爽约。 果然他猜得不错。——她似乎遇到了些事情。 眼看着姜绒的车突然起步加速眨眼消失不见,他不禁心中隐隐泛起担忧。 他不会感觉错,姜绒定已看见了他。而且不出意外,她就是因为看见他才突然把车开走。 她在把他往外撇。 至于原因……是因为副驾驶那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男人? “八成是京海来的,你看他穿的,多精神啊,人也有那个劲儿,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从身边经过的两人化身福尔摩斯和华生各种分析小声嘀咕。旁若无人。 “我看和小姜关系还不一般。” “是啊。普通朋友怎么会刚见面就往人女孩子身上贴。我在旁边看得都吓一跳,为小姜捏把汗啊。” “可不。主要我看小姜不得意他,不然也不至于当场发火。她在这这么久我也没见她跟谁红过脸呢。难不成是之前的追求者?” “差不多。小姜长得那么漂亮性格又好……” “可是他俩一起走了,会不会……哎呀咱们小姜可不能被骗啊。男人惯用花言巧语啦。尤其是他那样的小白脸。” “哎呀,真是,真是……” 陆峥黑眸如海,深沉讳莫不见其底。 一直盯着那侃侃而谈滔滔不绝杞人忧天的俩人离开。 突然有点出不来气。 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他忽的想起什么,抬步径直走进书店。 姜绒八百里加急折回来时,男人正从书店出来,似眸色如常,一如往日硬冷且沉重。 带着叫外人一看就忍不住退避三舍的凶狠模样…… 果然,他生气了。 深吸口气,在脸上使劲拍了几下让自己的笑别显得太假。 毕竟小陆师傅虽不爱说,眼睛却比任何人都毒。想瞒过他点什么,着实不易。 “陆峥!” 忙下车冲他招手,语调愉悦且轻快。 男人脚步微顿,循声望过去,不由得眸中诧异闪过。 ——她不是载着那个男的走了? 心中纳闷,人却已然朝她走过去。 “临时处理了点事儿,等好一会儿了吧。”她歉意满满地赔礼,同时送上无比真诚且璀璨的笑。仿佛方才的沉重郁闷全部是大梦一场。 “快上车!” 陆峥瞧她这佯装开心的样子,心中才积累的憋闷一下便没有了。 取而代之尽是担心。“我也刚到。” 既然她不想让他知道,那就当他什么都不知道吧。 只不过那个招惹姜绒惹她不痛快的家伙。 他记下了。 “你也别迁就我啦。”轻柔悦耳的声音风铃般叮当作响,“迟到就是迟到,又不会被杀头。”她打过方向盘,朝身边的男人灿灿一笑。 “为表我认错的诚心,明早必须给你熬一锅汤。小惩大诫!” 陆峥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 这么快就能熬汤了? “……喝粥就可以。” “天天喝粥怎么行?再放辅料也不如用肉熬的高汤有营养。”姜绒信誓旦旦信心十足信口开河,“你想喝什么汤?排骨、鱼、乌鸡……”好像哪样都小菜一碟一样。 陆峥咳了声,“都可以。” “别都可以。你有一个小时的时间可以想,等咱们到商场就一起买了。”她说完忽然一蹙眉,偏头瞧了男人一眼。 “你这么敷衍,不会是觉得不管哪种我都做不出来吧?” “……” “陆峥。” “做汤程序繁琐,我只是怕你不小心受伤。” 她心头一软,音调遂即降了下去。心里高兴,脸上却忍着不发。 “不满意”地嘀咕:“做个饭能受什么伤。” 陆峥:“刺伤、擦伤、划伤、砸伤、烫伤、烧伤,严重的话还可以爆炸。” 姜绒:“……” 本以为一个小时就搞定的采购,竟足足用了三个小时。 姜绒头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所谓女人不知疲惫的购物欲。 哪怕是她这种对身外之物向来没甚欲望和要求的。只在自己经济能力范围内吃穿用度能舒服就行了。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被小悦各种嫌弃,每每自己买到什么好东西都得再不辞辛劳地给她邮寄一份。 值得称赞和欣慰的是这三个多小时哪怕一刻,陆峥都没说过一次“差不多可以回去”之类催促和抱怨的话。 甚至她到最后都累得腿脚发酸头脑发酸腹中空空,他都没表现出半点疲累和不耐烦。 他的耐性可真是好啊。 以至于推着三车东西(陆峥一手一车,她一人一车)到地下停车场时,她忍不住对身边的男人打趣说:“你说你这么好,最后也不知道能不能便宜了我。” 第三十七章 回去的路上换陆峥开车。夕照日头打在脸上,不仅照得眼睛睁不开,连脑袋都昏昏沉沉。 姜绒没开一会儿就困得不行。为了两人的安全,只好让陆峥暂时当一回司机。 足足睡了一路,等到家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姜绒睡意阑珊地伸了个懒腰,看向神色如常,一本正经的男人。 不仅想起早些时候在停车场里对他半开玩笑的那句话。 她当然不是随口拈来。 她有私心。很大的私心。 不过却没指望陆峥能回答,至少没指望他现在能回答什么。 然而他却出乎她的意料。 在听到她那句半真半假的调侃后,推着的购物车微微一歪,两个车头撞到了一起。 她笑吟吟地盯着他的侧脸,完全是等着看好戏的心情。 就见男人把头转了过来,深邃的眸子带着从未有过的严肃认真。 那声音仍旧低沉清澈,让人心动。 “和我在一起不是便宜你。是你受委屈了。” 心脏蓦然收紧。 “……我就是随口一说。”她忙移开视线,不敢再与他对视。那双深沉如海的黑色眼睛,明明应该那么危险,一不小心就要被卷入其中,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却在那一刻,让她觉得那样真挚却可怜。 让她为自己私心的故意调侃而心虚不已,深深自责。 “这种话不要随口说。”他语气仍不减丝毫严肃。 让姜绒彻底成了哑巴。 难道要为此事道歉吗? 可她这话应该并没伤害到他的人格和尊严吧。她说得明明是便宜了她…… 他却比说自己不好还较真。 “哦……”搪塞过去得了。 却不承想他竟然还要继续。 看着身边有些垂头丧气的女人,他俊朗硬冷的五官逐渐笼罩上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你很好。”他语气似松缓了许多,大抵是见不得她一丁点的失落难过。哪怕这件事仍需要她严肃对待。 姜绒有些没缓过神来,一双透亮的眼睛茫然地抬头看他。 看得他一阵心猿意马。 却越发酸涩。 “配得上任何人。”是我…… 一个半生都挣扎在沼泽地的人,有幸抬头能看见白云和阳光就该知足了。又如何敢去奢望碰到她。甚至把她占为己有。 人要永远懂得知足。否则老天爷就要把你现在为数不多拥有的也收回去了。 一路无话,姜绒睡得香甜。 余晖轻抚着她恬静的睡颜,安宁且温柔。 美轮美奂,像一幅绝世珍品,让人移不开眼,丢魂落魄,却又极度理智地明白,这幅珍品只能远观,而不可亵渎。 他从未了解,原来一个人能如此心平气和,仿佛世间万事万物都与自己脱离关系。只有在他副驾驶熟睡的她。 原来只要能看到她在他身边如此踏实香甜地睡上一觉,他就已觉得人生已无半点遗憾。 姜绒。 姜绒。 “要不要上去坐会儿?” 将后备箱和后座的东西放好,陆峥准备离开却被姜绒拦住。 苗苗和小芸在不远处互相交换眼神,心里激动到恨不得连两个人什么时候结婚,结婚后什么时候生孩子,孩子叫什么名字在哪里上学都想好了。 书店看书买书的顾客各自忙着自己的事,没人注意到楼梯口一高一低站着的他们两个。 陆峥立在下面,微微仰头看着几节台阶上一身香芋紫色运动服的姜绒。 头发因刚刚简单收拾物品而被随意扎起,将白皙精致的面孔全露了出来。黑发轻轻扫着细弱纤长的脖颈,运动衣拉链向下滑了几分,露出一小片秀气单薄的锁骨。 他喉咙微不可查地动了两下。 “累了一天,早点休息。” “诶!”轻柔悦耳的女声在身后喊。紧跟着噔噔几声下楼的动静,胳膊随即被拉住。 “累了一天,所以晚上要吃点好的!” 好的? 陆峥侧目。 姜绒当然没想好要吃什么。 于是她再次展露璀璨明媚的笑,柔和的声音里带上几分破罐子破摔不管不顾的赖皮。 “反正我不吃东西肯定睡不着。”她说,“所以你想吃什么?” 陆峥啊陆峥,你有什么办法呢。 谁叫她是姜绒。 所以……“饺子?” “太好了!”犹豫一秒算她输。“你怎么知道我正想吃饺子。你想吃什么馅儿的,蘑菇肉怎么样?” “太好了。”陆峥笑笑。“正合我意。” 姜绒眼角暗暗跳了两跳,权当什么事都没发生,拉着陆峥二话不说上了楼。 “外面买的饺子不好吃,也不新鲜。咱们自己包吧,分工合作,也很快的。” 陆峥隐隐听到楼下压抑到爆炸的低呼。 似乎两个丫头都抱在一起要跳上收银台了。 他无奈失笑,将眼中肆意泛滥的喜欢与宠爱堪堪藏好。 “好。”声音一如往日低沉澄澈,悦耳。 已经在厨房找面粉的姜绒没回头却已听出,——此时此刻他心情,很好。 说是两个人分工合作,其实大部分工作仍全在陆峥一人身上。 比如和面。 陆峥看姜绒将面放进盆子里,然后接了一碗水就要往里倒。 他忙上去拦住。 “你想吃蒸的煮的?还是锅贴。” 姜绒懵懵懂懂不知所以:“蒸的吧,你觉得呢?” “蒸的要用温水,你这是凉水,饺子皮会硬。” 姜绒从善如流地倒了半碗凉水又加进去半碗热水。 陆峥:“热水太多,面直接烫熟了……” “哦……”倒是听话。 最后终于要往里倒,她倾斜的碗突然顿了顿,很求贤若渴且认真地对身边的男人说。 “是一边倒一边和面还是倒完水再和面,要是一下倒完,多少算合适?” 陆峥说:“我来吧。” “没关系,你告诉我就行。” “你保存体力。一会儿要擀皮……擀皮挺累的。” …… 于是姜绒擀了五十多个饺子皮,确实有点累。 至于陆峥。 自然而然包下了除擀皮外所有工程。 包括吃晚饭后的刷碗等收尾工作。 本来姜绒是不打算让他既做饭又刷碗的。她甚至先他一步去了厨房,结果还没挽袖子,就被扼杀在摇篮里。 “诶——我来吧!” “在家也是我刷。”他说,“不多你一个。” 第三十八章 清晨,灰蒙蒙的天泛起淡淡鱼肚白。姜绒懒懒翻了个身,难得得不想起床。 隐隐能闻到湿润泥土的味道,窗外堪堪挤进来的光惨淡且清冷。 看来今天少不了一场大雨。 楼下小芸和苗苗已经将店面收拾妥当,有顾客伴着轻快悦耳的音乐时不时来往进出。 她得起来了。 还答应要给陆峥熬汤呢。可不能食言丢了形象。 叽里咕噜爬起来去洗漱,结果刷牙的时候也不知怎得一下戳到压床,顿时一阵剧痛,把牙膏吐到池子里时,果然一片鲜红。 她皱皱眉,正要冲水,外面传来噔噔噔上楼动静。 小芸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绒姐,你起来了吗?外面有人找。” 姜绒是无神论者。但这两天真想去买一本黄历,或者直接去找谁看看吧。 那些人是故意要在过年时候找她不痛快吗。 他们过不好年,就非也要她陪着,有难同当。 清晨的咖啡馆尤其安静。 她们显然是这里的第一波客人。 姜绒自己坐在一边,看不出什么表情,只偶尔搅拌几下咖啡,虽心情不怎么明朗却仍不失柔和优雅,小口喝着咖啡。 反倒是对面过来找茬的一男一女,脸色阴沉,似在努力压抑,随时都要爆发一样。 他们面前也都放着热腾腾的咖啡,可惜只有男人最开始时喝了一口,而后从小受到的礼仪教育让他神色复杂且扭曲地咕咚咽下去,再之后便再也没碰过那杯子一下。 两人都衣冠楚楚,相貌堂堂。虽然在脸上仍能看出岁月雕刻的痕迹,却还是比同龄人要年轻精神很多。 尤其是女人,一双杏眼炯炯有神,大概是为了凸显她的盛气凌人,特意将眼线化成向上挑的。 她其实可以直接画到太阳穴。 画出个青龙偃月刀也行。 姜绒在心里哼了声。人不动如山,待得十分稳当。 反正她不着急,她也没什么要和这两个人说的。 姜氏集团的小儿子和他追了三年才到手的大明星,当然的世纪婚礼可是轰动一时。 她的三叔三婶儿。 “……我也不多说。”终于,对面的人熬不住了。 崔艺姚拉下脸先开了口,“你简单收拾一下跟我们回去,等过完年随便你再去哪。” 姜绒撂下杯子,不急不缓地往后靠向沙发背,神色冷淡且默然。 “三婶儿上了年纪,记性也不行了?我可是早就跟你们姜家断了关系,现在却叫我去你们家过年,岂不是很尴尬。多不方便。” 崔艺姚脸色一阵青紫,似要发作,被身边的姜震从桌子下面按住。 “小绒,你也不用和我们阴阳怪气。和姜家断绝关系说白了是你自己提出来的,我们谁都没有逼你。” 姜震一副语重心长心平气和毫无愧疚,“现在我和你婶儿作为长辈却屈尊过来,也不是为了表明什么,只是单纯不想让老爷子堵心。马上要过年了,他并不知道你离开的事儿,经常念叨你为什么总不回去看他。我们还帮你打掩护,说你在国外忙事业,没时间,等过年肯定会回来……” “帮我打掩护?”姜绒直接打断了他自欺欺人的啰嗦。 澄澈的眸子像被笼罩下一层寒霜,眼瞅着凝结成冰。 “那你们大可不必如此辛苦。直接和爷爷说吧,就说我早就跟姜家断了关系,不是你们逼的,是我自己提出来的,你们怎么劝都没管用。” “你!这!”姜震没想到她会一点情面不留,甚至毫无礼数竟都敢打断长辈说话了。 姜绒却不以为意,咖啡已经喝完,这次谈话也差不多该结束了。 她站起身,俯视脸色一阵青一阵紫很是灿烂的俩人,甚至连冷哼都不屑扔给他们。 “劳烦两位长辈屈尊过来,没什么事我就走了。哦对,香坪不比京海,路窄还有很多小猫小狗,你们回去慢点,别不小心杀生造孽,毕竟马上过年了……” 她淡淡说完,将咖啡钱放在桌上,“两位屈尊回去吧。好走不送。阿贵叔,一杯咖啡,结账了。” 身后意料之中传来毫不避讳地咒骂。 姜绒站在门外的台阶上忘着天边不太明朗的太阳,叫不知什么时候飘来的云彩遮去大半。冬日清凉的风刮在脸上,有些许刺痛。 她轻笑了声,权当什么都没听到,径直离开。 “你看那小丫头片子!她这才是原形毕露啊,之前在家里至少还知道长幼尊卑,自己住才多久,一年不到,你看看她都变成什么样子了!真是你们姜家的种,什么玩意!” “哎,你就别生气啦。都说她已经变成这样,你还跟她一般见识不是自降身份。别因小失大,气坏了身子咱们自己受罪啊。” “哼!我能跟她一般见识?我就是从没遇到过这么没礼貌没素质的家伙,还是个女孩子。简直丢死人了。还好我的岚岚优秀又得体,否则有这么个女儿,我直接就气死了!” “是是,咱们岚岚让咱们呢省心就好啦。咱们回去,不生气了啊。” 姜震无奈被连累,也不好跟妻子解释争辩什么,只得温声劝慰,一面将一张百元大钞放在桌上,扶着自家妻子的腰走了出去。 去收拾杯盘的阿贵叔看到是一百的,忙将他们喊住,结果崔艺姚没听见似的骂骂咧咧地走了。倒是姜震回头说了句“不用找了”也没等阿贵叔再说什么,大步离开。 阿贵叔将一百块和姜绒的钱都收好,透过窗户看那衣着华丽逼人的夫妻。崔艺姚冷着张精致的脸蛋,在姜震给她打开的车门前坐了进去。姜震随即跟了上去,由司机载着他们离开。 “真是有钱人啊。”阿贵叔不禁感叹,“小姜怎么这么傻,和家里断绝关系。越是不喜欢他们越要在他们面前天天晃荡啊,让他们心里不痛快才是嘛,哎,傻孩子哦,就是太善良了。” 阿贵叔感叹着,打算等他们下次还来,就说咖啡一百块一杯。他要替小姜好好宰这些人一顿。 第三十九章 姜绒中午没吃饭,几乎收拾了一整天的屋子。 她只要心情不好就想收拾屋子。不是不想搭理谁,只是单纯不想说话。安静的给自己找点事,等累得不行再睡一觉,大概就能恢复如初了。 苗苗和小芸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二人既不瞎也不傻。绒姐下楼看到那两个人后脸色明显冷下去。 那可是绒姐啊。在她们眼里一直是任何事都影响不了她心情的最温柔的绒姐。竟然也会露出那样疏离和冷淡的表情。 果然,绒姐回来后一句话没说就上了楼。中午她们特意去问绒姐想吃什么,她们可以帮忙去买。 一身家居服的绒姐从沙发背后站起来,声音波澜无惊清清淡淡地说:“谢谢,我不饿,你们吃吧。” 俩人交换了下眼神,识趣地退下了。 “绒姐心情不好,要不要想办法告诉陆哥一声?” “可能绒姐并不想让陆哥知道这些。”苗苗为难地叹了口气,“果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咱们就别自作主张了,如果她想的话,一定会亲口了陆哥说。” 小芸赞同地点点头,便将这事压回心里,权当什么都不知道。 二十三,糖瓜沾。 北方人的习俗,二十三那天拜灶王爷,是要吃糖瓜啊。寓意嘴甜,灶王爷上天庭后能给自家说很多好话。 姜绒在香坪没买到糖瓜,本想着就随便吃两块糖算了。反正她对这些也没那么讲究。 结果一早就收到从杭州寄过来的快递。——一大箱子造型可爱、五彩缤纷的糖瓜。 全部用精致高级的小盒子分装,最上面几个还各贴了便签,分别是给姜绒、苗苗、小芸和修车师傅的。 “修车师傅?”苗苗看着那张银灰色便签上精心写下的圆体字,想笑却不敢笑。 小芸也是忍得很辛苦,“悦姐真是心细,竟然连陆哥那份都准备了。” 姜绒轻咳了声,将她们俩人的糖瓜盒子各塞到她们手上,旋即拿过自己和陆峥的。 “剩下的就交给你们两个了。不要贪污啊,要落实到各家各户。苗姨、孙婶儿、梁姐家……还有咱们书店旁边对面都要送到。今天就批准你们只上半天班好啦。中午都回去吃好饭吧,记得下午把任务做了。” “是!” 越到年底,大家出门旅行的越多,走亲串戚忙得不亦乐乎。用车用多了,自然汽修行的生意越来越多。 姜绒到的时候,陆峥正在车底下检查零件什么的。她便拿了个小板凳就坐在车旁边,一边将手里的包装盒拆开。 “小悦给邮过来的糖瓜,先尝一颗吗?” 车底的陆峥微微用劲儿,身下的滑轮咕噜噜滚动,滑出半个身子。 今天的姜绒只穿了身淡粉色运动服,一双干净的粉白色运动鞋,长发被简单扎成个马尾,看起来乖巧又可爱。 男人乍一看地愣了,随即将视线移开,落到她放在膝上的精致小盒子。 姜绒已经从里面拿出来一块淡蓝色的,直接抵到他面前,“来吧,你手脏得很。” 陆峥:“……” 虽极力注意,但还是轻微地碰到了那有些凉的指尖。 带着淡淡糖瓜的甜香,让他浑身的血脉瞬间升温了十几度。心脏不可抑制加速起来。 “好吃吗?”姜绒却好似丝毫未觉,只温声笑着问:“难得小悦还想着你,等她来了你可得好好给她做一顿饭呢。她早就想尝尝你的手艺,每天看我给她拍照,恨不得都要从手机里直接爬出来。” “好。”低沉悦耳的声音应着,随即小轱辘又载着人滑回了车底。 姜绒也不打扰,便双手托着腮安静待着,时不时想到什么便说两句。车底下的人每每所问必回。一晃便是半个多小时。 “我过几天可能要回京海。”这其实才是她今天来找他的真正目的。告诉他自己过年不能在香坪了。不能和之前说好的那样,陪他过年。 陆峥却对这件事并不惊讶,就好像早在他预料之中。 他竟然都没一点遗憾? 虽然已经是既定的事实,就算他想挽留也改变不了。但看他毫无反应,姜绒心里还是有些说不上来的憋闷无语。 至少在态度上表示一下也好啊。 陆峥从车底滑出来,摘下手套去一边洗手。 姜绒就转动小凳子追着他的身影去看。 他的身材比例是真的很好。 其实这么久以来,她并没见过几次陆峥在刻意训练或是运动什么的。好像除了工作修车就是去山上跑步溜达。但自从她总三次五次来他这里蹭饭叨扰后,他去山上的次数似乎也少了大半。 所以只是每天修修车就能让身材完美成这样吗? 即便穿着宽松的工夫,依旧能感觉到他结实均匀的手臂肌肉。宽阔伟岸的后背将她的视线装得满满当当。像一座山矗立在那,巍巍不可撼动。 “……我和家里的关系不是很好。”她突然说。 陆峥洗手的动作顿了一顿。 姜绒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可能将这件事说出来心里会更轻松些吧。反正听她说这些的不是别人。 “我家的关系很复杂。我最初来香坪就是为了躲开他们……准确的说应该是不想让自己太早被那些掉在钱眼里的人气死。” 她说到这突然无奈地笑了笑,自嘲般感慨道:“其实我挺窝囊的。不止一个人和我说过,如果是他们,绝对不会妥协半步。冠冕堂皇的说什么不屑与其为伍,其实还不是软弱无能。凭什么了了他们的心愿?就应该一直在老宅住,哪怕什么都做不成,也要让他们心里不舒服。每天看到我就让他们心里不痛快,至少我能那样。” “那你才是真正浪费了自己的价值。” 一直安静听她说话的陆峥突然道,“你本来就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何必为了让他们不舒服而强行融入。他们不舒服你就会开心吗?你反而会更痛苦。因为那从来不是你想得到的。” 姜绒张了张嘴,透亮的眸子一抹惊慌失措闪过。 不声不响的陆峥,再一次将她一眼看穿了。 第四十章 中午陆峥做了清蒸鱼和清炖牛肉,又炒了一盘时蔬和西芹炒腊肉。 姜绒吃得极饱,心情愉悦地抚着肚子,见陆峥认真地收拾着桌上的盘子碗,忽然忍俊不禁笑了声。 “你这样真的好贤惠。” 端盘子的男人动作一怔,似没听清似的看了她一眼。 姜绒毫不闪避他的注视,托腮对着他笑,黑眸闪烁,像是在观赏一样古董名品。 “陆峥,你真的不打算让我捡你这个便宜吗?” “……” 连续三天,姜绒都在陆峥家里蹭吃蹭喝。她也不管外人会怎么看怎么说了,本来她也没在意过这些,稍微节制和隐藏不过是怕陆峥不好意思。毕竟他那张嘴对外而言,完全可以只当成摆设。 但近日以来后知后觉的姜绒总算发现和大彻大悟一个问题,——比起她自己,陆峥更是一丁点都没在意过会不会被别人误会。 或者说,只要她不在意,其他的尽不要操心。 她之前的担忧无疑是想太多…… 比如第一天,她先去鸾山钓鱼。快到中午时候,拎着两条大鱼去了陆峥的汽修行。刚到门口正看到梁姐夫褚广军从里面笑呵呵出来。 见到拎着鱼、一身冲锋装的她站在门口,脸上甚至半点惊讶之色没露。好似在寻常不过的事,“哟,小姜又送鱼来啦!今天小陆又要大展拳脚啦。小陆啊,啥时候多做一点,给我们也尝尝鲜!一直听说你手艺好,连我那儿子都吃过几次,我可连口汤都还没吃上。” 陆峥脸上波澜不惊,随着褚广军到门口,视线在姜绒的衣服上停了一秒,旋即不露声色地移开目光,嘴角却很细微地向上扬起一点弧度。 “晚上让小褚带回去些。” 褚广军身子一晃,好险没摔倒。 “啥!你真打算留出点给我啊!”他就是话赶话随口开个玩笑,按以往小陆的秉性,拒绝倒是不至于,但可能也就当他这话白说,权当没听见直接忽略。 今天这是怎么了。不仅回答,竟然还是同意的回答啊! 他突然想到什么,忙去看身边的姜绒。 “哈哈!那真是太好了!”差点忘了小姜就在身边,小陆这小子能不高兴么!“那我就不客气了,晚上五六点钟我就让天铭过来拿!” 陆峥应了声。 褚广军笑得花枝招展,摆摆手对姜绒道:“还要谢谢小姜你啊,要不是你钓的鱼,我可没有这口服!那我先走啦,你们待着吧。哦还有,你这外套不错,看着就暖和。就是似乎有点大……在哪里买的呀,赶明我也给你梁姐买一件去。” 姜绒脸上腾得一烧,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她哪知道这是从哪里买的呀。衣服又不是她的…… 忙看向陆峥求救。 然而只是她做贼心虚想太多,褚广军说完便兴高采烈哼着小曲走了。根本没等着她回答。 这才松了口气,旋即对上陆峥意味深长的眼神,脑袋嗡的一声,人彻底熟了。 再比如第二天,她在书店收拾书架,上梯子的时候不小心踉跄了下,堪堪站稳。好巧不巧正被进来的苗姨看见,吓得她一声惊呼跑过来。 “哎哟,你可吓死我咯!”她惊魂未定,一手按着心脏一手下意识帮她扶梯子。 “这要是摔下去,非得去医院不可。你这几个月都要成医院的常客了,可千万不能再去了。太高的地方你就不要自己上了吗,至少叫苗苗和小芸扶着点。就算这梯子被小陆加固过,也不能大意嘛。万里有个一,你要是再摔下来一下,小陆还得自责觉得是自己工作没做好。” 姜绒一句话没说,就被苗姨堵了个严严实实。 “哦对了,我看小陆那最近忙得很。年底了他生意好是好事,但千万不能因为赚钱而忘记吃饭啊。我特意给你们做了牛肉馅的蒸饺,你一会儿空了给他带过去吧。我做了两个味儿的,一个是牛肉香菜,一个是胡萝卜蘑菇的,一荤一素,三十多个呢,足够你们两个吃了。” “我其实在家吃也行……” “在家吃干什么嘛,人多了吃才香。何况小陆和你都是一个人,你们俩一起吃还能做个伴,而且又不是第一次,这有啥!吃完记得把饭盒给苗苗让她给我带回去就行啦。” 姜绒眼角跳了两跳,只好一直笑啊笑。“……” 姜绒拎着自己熬得鸡汤上门,小褚在里面奋笔疾书做卷子。见她过来立刻起身呲着牙笑着打招呼,“绒姐你来啦!我马上写完啦,还有一道题,也要回去吃饭了。” “没事……不用着急,中午也可以一起在这里吃。人多热闹。” “哈哈,那倒是不必啦。我妈早就把饭准备好了,就不打扰你们啦!” 怎么说呢,谈不上打扰。 “陆哥,我这题实在想不出,你快来给我看下怎么做吧!”小褚突然拿着卷子跑去厨房。 姜绒都没来得及说叫她看看也可以,少年已跑了进去。 她把鸡汤放在桌上,缓步走到厨房门口,看小褚将卷子展开给正在洗菜的男人看。 陆峥今天穿得是上次去商场她给他买的长衫,衣服很合身,藏蓝色棉线的料子,挂在店面里看起来平平无奇,穿在他身上却好像一下提升了几百上千的档次。 姜绒再次感叹,他的身材是真好啊,——天生的衣服架子。虽说不当模特可惜了,但还是可惜去吧。她对这件事很自私的觉得,他的身材能少给一个人看便少给一个人看。 没到半分钟,陆峥便把最后一道大题的答案口述给了小褚。 姜绒堪堪回神,突然想起小褚令镇上所有人引以为傲的学科就是物理。 他可是刚刚参加了全国大赛还得了第二名回来的啊。 他都研究不出的最后一道大题,陆峥竟然不用半分钟就想出来了?而且从始至终甚至连笔都没用一下,口述了全过程。 小褚在一旁奋笔疾书。 “啊!原来是这样!”少年看着解题过程和最终答案,恍然大悟。“陆哥就是牛!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啦,陆哥再见,小姜姐姐再见!” 姜绒既惊又喜地看向带着围裙,将袖口往上挽,很是随意家居的男人。 “天才啊,小陆师傅。” “无他……唯手熟尔。” 姜绒肩膀歪了一歪。“……”您可真是,越来越谦虚了。 第四十一章 三天后,姜绒简单收拾了行装准备出发去京海。 拎着小行李箱刚刚出门口,就见门外那长身而立,身材挺拔而修长的男人,正站在自己车子旁,灰白色香烟袅袅随着他吐气飘向上空。 “陆峥?”她惊讶地走上去,——他不是知道她今天要去京海吗,怎么还过来? “这么早来有什么事吗?” 陆峥掐灭香烟,抬步上前将她手里简单的行李接过放进后备箱。 姜绒心中隐隐有了答案,不由得嘴角上扬,却没直接道明。 “小陆师傅今天这么清闲吗?”她负手慢悠悠走到陆峥身后,温和愉悦的声音不急不缓地道:“难得年底生意最多,你手里的工作都结束了呀?” 陆峥关好后备箱,转身低眸看了眉目含笑的女人一眼,自是了然她的心思,只道:“事有轻重缓急。”绕过姜绒,径直走到副驾驶旁将车门打开。 姜绒微怔,旋即喜笑颜开上了车。“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不是第一次坐陆峥开的车。但印象却很深刻,因为他的车技真得很好,既快又稳,说驾轻就熟着实都将他的技术拉低不是一星半点。 若在武侠小说里,他这绝对可以算是人车合一。 姜绒之前就打趣过说,他应该去找藤原拓海去比试下,或许电影剧情就能改写咯。 陆峥对此但笑不语,只是手里的方向盘打得行云流水,不管做什么说什么,永远不会影响他开车的注意力。 三个小时后,姜绒的车稳稳停在京海一家高级酒店门口。 工作人员立即上前相迎,姜绒叫陆峥将钥匙交给工作人员。又叫另外一人将行李箱先放到她的房间去。 此时已快接近下午一点,两人都还没吃午饭。姜绒便拽着不想多麻烦的陆峥不由分说去了餐厅。 小陆师傅除了不喜欢西餐外,似乎没什么挑食和不爱吃的。 姜绒最爱就是京海这家的海南餐厅。尤其爱他家的菠萝饭,即便很少吃主食的姜悦,每次回京海,也要忍不住放肆一下来吃一份他家的菠萝饭。 “下午你开我车回去吧。”姜绒说着将手里倒好的果汁递过去。 “不用担心我,车你留着开。” “我担心你不是很正常吗。对一个无偿送我过来,做好事就差不留名的热心人士,我连最基本的关心都没有岂不是很没人性。” 姜绒半开玩笑的说着,却也了解陆峥说一不二的性子,便又解释,“反而是你不用担心我,就这两天小悦也要回来了。等过完年,我和她一起回香坪就好。她司机用了快十年,不管是驾驶技术还是人品都很可靠。” 陆峥听到这,果然不再多说别的。轻轻应了声,算是同意了姜绒的提议。 午饭后,陆峥送姜绒回酒店,并难得没等姜绒邀请他上去休息会儿就主动提出上去一下。 姜绒本还有些诧异,想着小陆师傅突然这反常举动是因为中午多吃了几口菠萝饭吗? 接过到了套房她才恍然大悟,——陆峥还是那个陆峥。粗中有细,永远的居安思危,对任何环境都不会丧失警惕。 永远让人踏实。 进门从走廊开始检查,从客厅到卧室,再从厨房到洗手间等等所有角落,只要是能检查到的地方无有遗漏。 姜绒就跟在他身后,虽然也看不明白他是通过什么断定哪里可能有什么窃听器或者监视器之类的,但看着他认真且专业的动作,心里就说不出的暖和开心。 十分钟后,小陆师傅总算结束了对套房全部的检查。 姜绒刚要说话,陆峥便抢在她前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心脏登时一沉,立刻听话的闭嘴。 只见陆峥拿出手机,在微信上输入了一串文字。姜绒收到消息,忙打开查看。 “客厅酒柜里有一个监控,卧室和洗手间有窃听器。” ……“知道了。” “要换房间吗?” “不用。那些人忙活一次不容易。” 陆峥不露声色地看了面前的女人一眼,眸中有心疼转瞬即逝。 她已经一退再退不跟那些人联系,可那些人却半点不知收敛,甚至得寸进尺。为了自己的利益把她从香坪叫回来不说,竟还要在她房间安装这么多窃听设备。对她千防万防,比防贼还夸张…… 她什么都不说,心里又真的毫无波澜一点不伤心吗。 “有事随时联系我。”他说。 姜绒关掉手机,扬起往日温柔又璀璨的笑,“我能有什么事呀。放心吧,你回去慢点,好好过个年,等年后我们都回去了,咱们还要再过一次啊,好好吃一顿。” “嗯。”会的。我等着你。 目送陆峥开自己的车缓缓驶离,姜绒脸上的笑终于再装不下去。她不是伤心,只是疲惫。老宅那些人的勾心斗角自私凉薄她早就习以为常,故此再见这些伎俩只觉得可笑,而且心力交瘁。 不想让陆峥担心所以才一直佯装,权当丝毫没受影响。但人血肉之躯,七情六欲,又怎能真的做到心静如水。 她轻叹口气,转身刚要回去,就被不远处不知已经站了多久的人给吓了一跳,好在神态没表现出太多异常。 张文赫似笑非笑地走上前。 “男朋友?”所以上次她突然加速开车,就是为了避免他们俩碰面。 姜绒懒得和他多说,径直往酒店里走。 张文赫个子不矮,尤其是两条长腿,大步一跨轻而易举就追到姜绒身边。 “又不是高中生未成年,找个男人而已又不犯法,有什么好藏着的?” “麻烦你不要妄自揣度和评价别人的私事。不论我们什么关系,都和你没半点关系。” 张文赫眉梢微挑,“脾气这么大。你很重视他?” 姜绒已经进了电梯,张文赫刚想跟进去,就被她毫不留情地挡住。 “私人空间,麻烦张少爷注意影响。” 不等张文赫再说什么,她后退一步,电梯随即关上。 只留一修长高挑且英俊清隽的男人站在那里,推了推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将浅金色眸中的计算与促狭恰到好处的隐藏。 第四十二章 “绒绒!快让我抱一下,我想死你啦!” 京海机场,在杭州误机又临时改航班的姜悦总算平安着陆,呼吸到家乡并不算新鲜的空气后,登时神采飞扬。当然更重要的是见到了快小一年没见的好姐妹姜绒。 姜绒被她一个熊抱抱得好险没直接仰过去摔到地上成为社死现场。 司机小陈笑呵呵地拎着行李箱站在旁边和助理笑笑聊天。 笑笑开心之余也不忘自己的职责,忙提醒姜悦机场人多眼杂,有什么话都先回车里再说。 姜悦一路抱怨自己的运气不太好,本来三个小时前就能到,偏偏因为一点芝麻小事误了机。结果就是悲催的没了当天再过来的头等舱机票。 本来年底机票这类的就很紧张,她又不能大年三十才回来。虽然也没啥,但姜绒可是已经在京海等她了,还只有她一个人。 她可不放心,不放心那些老家伙们。 所以别说经济舱,就算做火车她也得今天赶回来啊。 回到酒店,她先洗了个澡换上舒适宽松的毛衣和垂感极好的长裤,卸了骨头一样一头扎进沙发里。 “晚上吃什么啊,我饿死了。” “你不减肥了?” “还减什么肥,我好不容易杀青啊。静姐说了我大概可以休息一个月,期间拍拍杂志就OK,所以吃点吧,否则年后再接戏又要当兔子了。” 姜绒失笑,“你本来也不胖,何必天天念叨减肥。” “你不懂。我虽然不胖,但架不住上镜啊,上镜胖十斤。”姜悦很是悲怆。 姜绒也换了身舒适的运动服,看了眼时间,刚刚好下午六点。 “想吃什么,这就去吧,吃完还能去散散步,省的不消化。” “吃什么?”姜悦大眼睛滴溜溜转了两转,不怀好意地仰头冲姜绒笑笑,“我倒最想吃你家小陆师傅亲手做得……奈何相隔太远,吃不上啊!” 然后就被姜绒一个靠垫咋过去。“去你的。” 姜大小姐哈哈大笑几声,拍拍屁股起身揽着姜绒欢快出门。 她们订的包间,私密性极好,很多明星艺人或是商人间的私密会谈都会选在这。 只是百密一疏,姜悦避开了粉丝和陌生人,却没避开自己的前男友和头号敌人。 要不怎么说他们这圈子太小呢。 作为上上部戏跟她合作的男主角兼当时的男友邓然,她对其现在是半点好感都没有。 尤其在两个人因分手还闹出风波后,他不仅毫无担当地急于澄清和撇清关系,更是无缝衔接地去跟她的头号敌人蒋梦混到一起。 简直气炸她的肺! 搞什么鬼! 这个家伙竟然敢把她和那个矫情做作的家伙混为一谈,放在一个审美点上啊! 而且还是和她分手后,立刻就跟那个女人在一起。 还要不要脸! 两个人都不要脸了。 不,这俩跟本不是人! 此处省去姜大小姐当时几万字的优美国粹。 姜绒本对邓然和蒋梦不了解,若不是自家妹妹在娱乐圈,她甚至都没兴趣关注贵圈一丁点消息。 奈何小悦对演戏痴迷,又十分喜欢谈恋爱,所以…… 吃个饭都能碰到前男友和他的现女友也过来,最最无语的是这现女友还是小悦的大敌。 姜绒的脑袋一下就疼了。 她身心俱疲地长叹口气,不由得抬手去按太阳穴。 邓然显然也很尴尬,不知如何化解这僵硬场面。 过道人来人往,这四人又都是帅的帅美的美,自吸引不少人侧目。 再这样下去,就算会所再隐蔽,他们四个也要成为众矢之的了。 姜绒只好清清嗓子,对小悦轻声提醒:“不要白白牺牲自己给他们制造话题,有什么事进去说。” 姜悦突然眼角跳了两跳,灵台清明:“你不说我都忘了!这俩是不是都几个月没接到半个戏了。”因为之前俩人的不雅照片,这俩可是在微博热搜上挂了好久。 最后也不知道用了多少钱才解决的。虽然解决,但名声也臭得差不多,爱惜羽毛的导演们自不会冒险再去找他们拍戏。 娱乐圈本就是节奏极快的模式,你不出彩,自会有新人海浪般扑过来瞬间给你吞了。 想在起来,可没那么容易。 姜悦这话声音不大不小,刚刚好被对面两个听话。 余光瞥见那两人脸色明显瞬间就铁青,姜悦心里大爽,却也看也不看他们,拉着姜绒撞过邓然的肩膀就走了。 “今天要多吃一点,真的是,我都恶心了,要好好慰问我的胃口。” …… 大年三十。 老宅张灯结彩,老式建筑搭配红灯笼和各式手写的福字春联,一派生气勃勃,热气腾腾,欣欣向荣。 好似那些灰暗冷漠的勾心斗角彻底烟消云散。 小孩子们在院落里追逐打闹,笑声银铃般纯粹悦耳。 姜绒姜悦和姜岚在爷爷房间里陪他老人家聊了会天,爷爷上了年纪精力没那么旺盛,便要在吃饭前先小睡一会。三个孙女便轻手轻脚的退出去。 正赶上外面又一阵热闹的拜年谈笑声。 姜悦顿时眼前一亮,笑道:“肯定是小闯那家伙回来了。”说罢便往外跑。 姜岚笑了声,天生清冷的面皮染上几丝柔和。 “每次见面都弟弟长弟弟短亲热的不行。” 姜绒了然失笑,接道:“几个小时后就要臭小子,那家伙的嫌弃了。” 姜岚耸耸肩,“希望这次能坚持到守岁。” 说话时候,一群人已簇拥着一个身材健硕欣长的男人进来。 姜闯常年在外,不是训练就是执行各种连说都不能说的任务,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也只有过年时候偶尔能见一次两次,是以大家不论谁见他都会显得格外亲热。 见着姜绒姜岚,姜闯微微一笑,礼貌地颔首:“过年好。” “过年好,我和姜绒刚刚说,希望你和你姐今年能坚持过守岁。” 姜绒肩膀一歪,——这种话就没必要如此认真地转述了吧?还当着当事人的面…… 姜悦兴师问罪的瞪了姜绒一眼,旋即不以为意大喇喇把胳膊搭在弟弟肩膀上,“怎么会呢!我还要亲自送他回部队!” 姜闯应了声,往前一步,肩膀的手臂随即掉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