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东邪门徒》 第1章 梦启 清晨最早先几缕阳光穿过门窗、映在脸颊,白告醒了。 但他醒来并非因了阳光,而主要是肚子咕噜噜的直闹腾。 “所以说嘛,方便面是真不经饿……也不知道社区今天会不会送点更好的隔离餐……咦?!” 白告迷迷糊糊中自语嘟囔了几句,睁开眼,却看到一排翠竹。 他一轱辘翻起身,四处张望,木床、桌椅、铜镜……原来他还身处荒野竹庐里,还在《群侠传x》的游戏世界当中! 在金庸武侠迷当中,曾经小范围流传过这样一宗都市怪谈—— 传说,在1996年左右,有一帮狂热爱好者,创造了一款融合金庸先生所有武侠小说的游戏。从那时起,每隔五到十年左右,便会至少有一个人被吸入那游戏时空当中,必须通关游戏才能回到现实。 第一个被吸进去的人好像姓徐,有个外号“小虾米”非常著名。第二个被吸进去的人姓名更不可考,同样只有一个“小小猪”的外号比较出名。 前两位据说都已经成功回到现实,第三个人有说叫做“易一”、有说叫做“李思豪”,有说是姓“慕容”的,众说纷纭,只知一件事,便是那人再也没回来。 白告也是金庸武侠迷,但他对上述传言,本来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所以他看到这款《群侠传x》游戏的广告,看到“游戏里一小时等于现实世界一年”“通关游戏才能回到现实”“面向全球仅一个名额先到先得”等一系列宣传语句,依然手贱点击了下载、安装和进入游戏。 然后他就出现在这里了,一处竹篱笆围成的园子里。 睁眼四望、茂林修竹。仰鼻呼吸,草叶夹杂着泥土的清香。 园子约莫也就一个篮球场大小,左侧打了一口水井,右侧则是一间青竹搭成的小屋。屋外墙角堆着几捆柴禾,屋门边还挂着一块木牌子,上面凹刻了两个烫金大字:“竹庐”。 他显然是穿越了。 而且,身披麻布短袍、头顶黝黑长发、面目青涩稚嫩——已经完全变作了十五六岁的古代少年模样! 一开始白告手足无措、惊慌焦急,把整个园子都翻了个底朝天,只期盼找到丁点儿蛛丝马迹。到后来听天由命、期盼奇迹,瘫在床上完全不想动弹、彻底放弃思考…… 于是,此刻,他又亲身验证了:在这样一个吊诡的世界当中,根本不可能睡上一觉就回到现实。 所以,既来之则安之吧,不然还能怎么样? 白告深吸一口气,麻利地下了床,便开始收拾东西。 这座竹庐,以及竹庐外的小园子,昨晚他里里外外翻了个底朝天,从木桌抽屉里找到几锭银元宝、从木床上找到一套换洗衣物、从床底找到一柄匕首和一个蓝布包袱,就再也没有多的发现了。 翻遍了屋子也没找到任何干粮。 园中那口井上倒是挂着木桶、系着麻绳,但俗话说得好啊,“水都喝得饱、风都吹得跑”,他总不能守着这口水井过日子。 所以无论如何都要离开了。 把银元宝、匕首和衣物统统揣进蓝布包袱,将包袱缚在肩上。白告再无犹疑,推开竹篱笆的两扇门,向着园子外边的茂林修竹走去。 他将钱财和兵器都带上,原以为要走很久很久才能看到人烟,毕竟那草木幽翠、树林森森的景象,太容易教人和“荒无人烟”四个字联想起来。没想到,穿过这一处树丛,也就是走了大概有半个小时的样子,眼前忽地豁然开朗—— 在一片相对平坦的土地上,有一条小河缓缓流淌,数十间竹木和泥灰、砖瓦混合搭成的房舍分列河道两侧,倚着河流一字儿排开了去,聚集形成一处场镇。 有场镇,自然就有其他人。 白告兴冲冲地迈步其中,心底不由感慨:这场镇可真够小的,眼看着步行三五分钟也就走到头了,现实世界有许多人造古镇景点,虽是仿古的产物,却都比这里要大上好几圈不止。 道路上来往的行人也少,有两个老头老太慢悠悠边走边晒着太阳,其余还有两三个年轻人,都是背着包裹行色匆匆。白告这一身打扮,混在他们当中倒也不起眼。 他跟在路人后边慢慢踱步,一双眼在他们身上来回打量,甚至暂时忘了饥饿。他心里希冀在那些人身上找到些许违和,甚至隐隐希望这只是一场整蛊的恶作剧。 但半晌过去,却连一丝破绽都找不到——无论老少,那些人的面貌、神态、举止,都是那么自然。 他清楚记得,自己明明是运行了《群侠传x》的安装程式,点击了“开始游戏”,然后就失去了意识……所以,眼前这些人真的会是计算机模拟生成的程序,是一堆“0”和“1”组合成的数据流?做到这种程度的游戏世界,难道真只是游戏吗? 白告看得呆了,想得呆了,直到有个年轻人被瞅得不耐烦,停下步子来回头呵斥道:“你这毛小子,一直东张西望,看什么看?!鬼鬼祟祟!” 随着这声吼,其余人都拿目光瞅过来,那对老年夫妇显得很是惊惧,颤巍巍地退到路边。其他过路的年轻人则疑惑中带着好奇。 白告陡然面对这呵斥,吓了一身冷汗出来。他忽地来到这异世,正是心烦意燥,当即回顶了一句:“嘿,奇哉怪也。眼睛长在我身上,我爱看哪儿便看哪儿,关你什么事?你脸上有花么?” 那年轻人大怒,撸起衣袖便要动手。白告一见那人碗口粗的胳膊和块块紧绷的肌肉,心知不妙,赶紧后退。 结果那年轻人速度也好快,一把便抓住了白告衣裳前襟,抬起一只钵大的拳头:“不识好歹的小子!叫你知道我西凉门唐殿卿的厉害!” 白告也是邪性的人,生来不肯吃半点亏,真惹急了敢扛着火药去炸天。这时危急关头,他身躯后仰挣扎,抬起一脚就往那唐殿卿不可描述的部位踹去,这叫“攻敌之不可不救”。 唐殿卿果然吓得汗都出来了,赶紧侧身避开,手上力气就减弱了。白告立刻趁机挣脱开来,退了一步,等到唐殿卿摆出拳势又要追上来时,他已经伸手从背后包袱一摸……“哐啷哐当”的,两锭闪闪发光的银元宝滚落到地上。 “你这……”唐殿卿看到地上的财富,眼都直了,动作也缓得片刻。 这时白告终于抽出竹庐床底的那柄匕首来,刺啦一声取下刀鞘,亮出明晃晃的匕刃来,狞笑道:“诶,兄弟,君子动口不动手、谁先动手谁是狗——这事儿是你先动手的哈,告到老师家长警察那儿都是我有理哈……不如咱们罢手言和、世界屁死,怎么样?” 唐殿卿目光一冷,刚才短暂交锋,他已经知道白告全然不懂武艺,按理不该再咄咄逼人。可是听着对方的话,他总有种打人的冲动。 更何况,刚才他一怒之下报上了师承门派,要是这时作罢,传出去别人还以为他扬州“西凉门”怕了一个毛头小子。 于是唐殿卿大吼一声:“什么屁shi,你才屁shi!你以为我怕你这小小匕首?!”双掌一翻又冲上前。 “艾玛,这儿的人怎么这么横呢?”白告又吓了一跳,不是都说武功再高也怕菜刀么?他虽没举着大刀,可这匕首锃光发亮的,也不差啊。 眼见对方迅速逼近,他退无可退,闭了眼睛,举起匕首一阵乱舞。 想象中拳脚落在身上的情形没有出现,反倒耳边“嗤啦嗤啦”几声舒脆清爽的响动。 唐殿卿来得快退得更快,来时衣冠楚楚,退时破布褴褛,袖襟衣摆各处被划出好几个口子,所幸没有伤到皮肉。他这时才暗暗心惊:“好快好锋利!” 白告睁开眼看到这一切,自己也暗暗心惊——这匕首好快、好锋利!现在新手装备都这么猛的吗? 他从不肯忍让吃亏,却也不愿惹事挑事。于是见好就收,主动解释道:“兄弟你误会了,‘屁死’呢,是我家方言,是‘和平’的意思。咱年轻人么,更要修身修心、养气养性,不能动不动就打生打死、大冒肝火,对不?——这样,我划破了你的衣服,我拿钱赔给你,咱们交个朋友好不好?” “我西凉门稀罕你几套衣服钱么!”唐殿卿吃了亏,眼都急红了,便又要冲上前去。 这时,忽然,一阵音乐声传入众人耳中。 那乐声如吟似诉、若有似无,但每个音节都清晰精准、温婉柔和,让人听了自然就感到心平气静。 乐声入耳,唐殿卿不禁出神,深吸一口气,内心平和温润下来,竟觉得白告的话很有道理:“修身修心、养气养性……师父常说我年轻浮躁、难堪大任,莫非问题就在修养二字?是了,这小兄弟只是多看了我几眼,可他看他的,我又少不了一坨肉,为什么要发脾气骂人?……他好像说得对呀。” 心里平缓下来,思维胡乱飘着,唐殿卿就住了手。然后,他也不打招呼、也不撂下场面话,默默思考片刻,默默转身,挂着那破布衣裳就扬长而去。 这一去,唐殿卿却把“修身修心、养气养性”八个字牢牢记在心里,回到师门便潜心修行、刻苦练功,终于将扬州“西凉门”发扬光大。很多很多年以后,他桃李无数、威名赫赫,在江湖中留下了“南京到北·京,神手唐殿卿”的美誉。 当然,那都是后话了。 第2章 聆箫 唐殿卿一去,音乐声也渐而停息。其余人等见没了热闹,继续散去,却都加快了脚步。 狭窄而短促的街道,很快就变得更加清净。 白告乐滋滋地从地上捡起宝贝银两,跟匕首一起重新放入包袱,这才摇头苦笑,心里暗道:这真不愧是武侠世界,怎么随便上街走走都能遇到个练家子。 说也奇怪,自从听了那音乐声过后,他这两日来的忧虑烦闷竟也有所缓解,自觉心境平和了许多。 白告本是“网抑云”签约的扑街业余音乐人,算得上略通音律,一听便知是吹奏类乐器,那声音圆润暗沉,多半是长箫。 但以现代音乐赏析方法去分辨,那箫声曲式调性都算寻常,更像是随意的即兴演奏,何以竟能达致安抚人心的作用? 感激和好奇之下,他不由自主地朝着适才音乐声传来的方向迈步。 沿途所见,这小小场镇非常冷清,数十间屋舍大都是关门闭户的状态,也没见个招牌什么的。少数几间开门摆摊做生意的,卖的也大都是些日常生活杂物。 快要将整个场镇走到头的时候,白告终于发现一座酒楼。 那是整个场镇唯一的双层建筑物,也呈现出一幅破旧衰败的模样,远远就能看到一个写了“酒”字的店招布条,从二楼窗口支出来,布面已经破损近半,无力地耷拉着,反倒引人注目。 而更令人注目的还在二楼楼顶之上,那一片脆弱的屋瓦飞檐之间,端端站着一位老人,几缕花白胡须随风招展、一袭青衣长袖迎风飘扬,手握一支碧绿长管乐器,似笛非笛、似箫非箫。 适才的乐声,果然就是从此处传来。而那老人的目光,隐隐约约,也一直定在白告的身上,倒像是专程在这儿等着他。 看到他,白告心里便泛起一丝异样。那楼顶明明倾斜着,瓦片脆弱、檐梁湿滑,一个老人家怎么站得稳?…… 答案很简单,他是个武林高手!白告想到此处,心情一阵激荡,仰起脖子,张口大喊—— “老人家,小心些,站那么高别摔着喽!” 青衣老人动作一僵,瞥他一眼,无奈地摇摇头,温言笑道:“那你来扶我下去吧。” 他声音不大,如轻言自语,二楼楼顶又隔着街道很远的距离,但那番话却清晰地闯入白告耳中。 白告心头一凛,更是火热起来。 在世间行走,最重要的是什么?自然是足以自保的手段——除了需要足够的钱粮来保障基本生存,更要有足够的武力来保障生命财产安全——在这武侠世界来说,就是必须要有一身好武功了。 那么好武功怎么来?跳山崖、钻岩洞、灌灵药、被传功……不,这些都是小概率事件,而且危险系数非常高,并不是最优性价比的选择。想成为武林高手,最稳妥的路子还得是找个名师教导呗。 于是白告也不再“皮”了,正色喊道:“前辈是高人,上得去自然就能下得来,不劳小子费心了——刚才的事,感谢前辈相助,不知能否指点晚辈一二?” “你这小子,说话很是有趣。”那老人又是一笑。突然青影一花,身形已消失不见。 白告心头更是骇然。他明明一直盯着那老者,可偌大一个活人是怎么从楼顶消失不见的,竟没能看得明白。 若非如今艳阳初升、天朗气清,恐怕真以为是见鬼了。 这老人家到底是什么来头?又为什么要出手相帮呢? 难道真因为自己说话好听?——那倒确实很好听。 白告心里揣测,又走近十数步,已经站在酒楼大门口。那大门敞开着,门口还挂着一块木质牌匾,匾额也已经有了裂纹,其间文字褪色严重,仔细辨认之下,依稀像是“聆箫阁”四个字。 嘿,聆箫?这偏僻场镇、破败酒楼,取的名字倒十分文艺雅致。 白告脑海又闪过之前那青衣老人的身影来,心想这名字多半便是老前辈的手笔。他心头对那老人有种莫名好感,再加上确实饿得急了,当下昂首阔步走进店里。 一迈入店门,只觉得光线陡然就昏暗了许多,外间的鸟语风鸣也立刻减弱几分。 酒楼一层大厅空空荡荡,一个粗布麻衣、肩搭毛巾、店小二打扮的人,正斜坐在楼梯旁,闭着眼睛打着呼噜。 “呵,这一大早的就开始摸鱼了,还是在东家眼皮子底下明目张胆摸鱼!古代的打工仔真是幸福。”白告嘀咕一声,稍微踌躇,仍然是走到店小二近前,轻声喊道:“店家,店家……” 倘若以往碰到这种情况,他当然是一走了之。可今时不同往日,他很想与楼顶奏箫的老前辈结识,而且他实在是饿了,偏生附近只有这么一家餐馆。 连喊了好多声,店小二终于有了反应,迷茫地睁开眼睛看了看,然后才清醒过来,一跃而起,满脸都堆起了笑容,摊手迎客:“客官,楼上请,楼上请!” 白告点点头,随在那店小二身后,嘎吱嘎吱的踏着木梯上楼去,却听到二楼上有交谈说话的声音传入耳中。 他忍不住向声音来源处瞟去,视线扫过一周都没瞥见那青衣老人的身影,倒是窗边一张方桌旁,坐了形貌各异的三个人,都是中年模样:一个浓眉大眼、虬髯满嘴;一个肥头大耳、圆滚滚的身材;另外一个容颜瘦削,眼底似乎有几丝阴鹜。 此刻他们正讨论得激烈,只听瘦削汉子冷然道:“哼!什么‘一人镇一城’,世人未免太抬举他郭靖了!” 那虬髯汉子立即反驳:“不可这么说。蒙古人势大,襄阳这几番胜战,的确全仰仗了郭大侠和黄帮主。当然,还有丐帮弟子个个高义,听说他们也死伤了不少呢。” “唉……我自然知道郭大侠力挽狂澜,功不可没。我只是……只是觉着别扭!如今武林人人都夸赞大宋侠士,好像我大明武林就都是怂包一样!人人都赞颂郭靖夫妇,可是谁又想起过镇守扬州数载、一人独挡满清鞑子千军万马的史可法大帅?!” 这么几句闲谈飘入耳中,尤其是听到“郭靖”,又听到“史可法”,白告不禁轻轻“咦”了一声,耳朵竖得更直,站在楼梯口入了神。 却不料这一声“咦”已经招致了祸端。那三名中年男子齐刷刷看向他,其中一人,正是长得瘦削阴鹜的那个中年汉子,“砰”地拍起桌子呵斥道:“小子,你偷听什么听?!” 白告是万万没料到这世界的人脾气如此火爆,短短时间已分别遭两人呵斥。有了刚才那一遭,他也知道这世间练家子甚多,不能随便招惹,然而他这宁死不屈、不肯吃亏的脾气却压不住,当时脸上就黑气浮动。 恰在这时,袖口一紧,原是那睡眼惺忪的店小二一把扯住了他的手腕。 店小二压低声音劝诫道:“客官,那几位大侠都喝了酒,您最好别跟他们起冲突。” 大侠?喝了酒? 白告心头一凛,看向那三位中年汉子,果然他们个个面颊泛红。而他们那张桌面摆了好几盘牛肉干果之类的,还有三个大碗和四个泥瓷大酒坛子,还真是一大早就跑出来喝酒聊天的。 眼睛再一转,那三个汉子的条凳边,各自摆放着长条形的物什,用麻布缠裹着。之前白告还搞不懂那些是什么,听到店小二的提醒后,突然就明白过来。 俗话说“江湖行走,刀不离手”。这三位爷显然都是江湖中人,那些长条物体正是他们的兵器,从包裹的长度来看,估计要么是刀,要么是剑……总之砍起人来,肯定比竹庐里带出的那柄短小匕首要强。 好,看在这些家伙事的面子上……白告心里默念:“不委屈,成熟大人的世界就是要从心。”可他心里自有一股傲气,看到那瘦削汉子脸色愈发阴鹜狠厉,服软的话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只是摆摆头,转身去找空位置。 那瘦削汉子不依不饶,又一拍桌案,还想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却被旁边浓眉大眼的大胡子抬手止住了。 大胡子说:“算了陈末,别跟小年青一般见识。像猪头那样心宽体胖的不好么。” 原来那阴鹜瘦削的汉子叫做“陈末”,那肥头大耳的汉子雅号“猪头”。猪头的称呼相当贴切,那位陈末可一点儿也不懂得沉默。 好歹虬髯大汉的话比较管用,陈末这才止住,不屑地骂咧一句:“小屁孩!” 白告却早已不理会他们,已经寻了个远远的位置坐下。 而那三个汉子,主要是那位陈末和虬髯大汉,已经又投入到聊天当中了。到白告落座的时候,还隐隐听得几句—— “说起来,这些时日便是史大帅的忌日,咱们既然到了扬州城左近,即便多留几日,也总该去拜祭一二。” “哼!若非崇祯昏聩,自毁长城,以史大帅的武艺和将才,又怎么会落到以身殉城的下场?我大明——” “嘘……打住打住,小声些。现在这扬州地界可不是大明,而已经属于大清了……” 三个人的声音这才渐渐小了。 第3章 求见 白告在位置上坐定,皱着眉,听不见三个汉子的对谈,思绪却更加漂浮。 刚才,他在同一时间,在“大宋”“蒙古人”之外还能听到“大明”“清廷鞑子”,在“郭靖”之外还能听到“史可法”……郭靖是武侠小说里虚构的南宋巨侠,史可法是明末时期抗击大清军队的著名将领,历史上确有其人。 一个是南宋末年,一个是明末清初,时间跨度如此之大,如何糅合到一起去呢? 再说了,算上《越女剑》在内的话,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紧扣历史、恢弘大气,从春秋战国写到宋元明清,时间和地域跨度都相当大。光是将其中武侠人物聚在就很困难,其身份背景、人际关系、行为动机等等,很难趋于协调。 所以,这当真是游戏世界也好,是真实存在的平行时空也罢。当务之急,或许正是搞清楚整个世界格局究竟是怎生模样…… 未能思考多久,一个声音将他拉回神来—— “客官,吃点什么?” 原来店小二一直跟在身旁,见白告坐定,立即取下肩头的抹布,把一张桌面仔细抹干净,这才亮出一个标准的职业性笑容,出声询问提醒。 白告踌躇半晌,这酒楼也没个菜单标价什么的,也不知有何菜式,终于眼睛又向那三个中年汉子瞟了一眼,道: “这位小哥……要不,给我也上一碟他们那样的牛肉,一人份的,小半斤就行了,有什么招牌菜也可以来一个……另外,再拿一壶酒,也是他们那样的,一人份。” “好嘞,一共是一百文。”店小二笑着应承,喜上眉梢。 白告也不知这世界物价如何,反正包裹里只带着银元宝,当即从中掏出一颗来,递给小二:“这个够了吧?” 他的历史功底还不错,知道古时物价变动很大,不同时期的酒菜价格不一,但无论如何银子都是值钱的硬通货。这么一锭银元,吃几顿馆子总该是够了的。 果然那店小二见到银元宝,双眼放光,甚是欣喜,连忙点头道:“够了够了,足够了!”说话间,眼疾手快地把银元宝收入怀中,屁颠屁颠地去准备饮食去了。 没一会儿店小二端着托盘回来,在桌上摆了一大盘牛肉、一大坛酒,还额外找补了许多铜板钱。 白告大略数了数那些铜板钱,它们用几根细麻绳串起来,大约一百枚穿成一串。面前的铜板足足有九串之多,白告也就大致明白过来,原来一锭银元宝等同于一千文铜板。 古时吃肉喝酒已经属于高消费,倘若改成吃馒头啃包子,那么竹庐里的银元宝,恐怕够他生活好长一段时间了。 店小二见他清点完毕,这就点头哈腰告声退,正要转身离开,白告喝止住了:“且慢!” 待得那店小二重新靠近身前,白告悄声问道:“我适才听到有位老人家在这楼顶吹奏乐器,他是贵店的吗?” 小二点点头:“那正是敝店的店主。” 白告喜上眉梢,忙问:“我能见见他吗?” 店小二脸上犯了难,犹豫道:“实不相瞒,店主他老人家向来神出鬼没、不喜见人。这酒楼是他十多年前雇人精心修建的,可他一年里不见得来一次,也不过问店里经营事宜,我都没见过店主几面呢。” 白告听得大是惊奇。有这样的甩手掌柜,也就难怪手底下养了个摸鱼伙计啦。 转念又一想,那位会吹奏长箫的老前辈显然内力精湛、轻功也很强,一派世外高人模样。世外高人么,又不缺钱花,行事乖僻些也正常。 可他跟着就更是疑惑好奇:“贵店主既然不管经营,那他每次到这酒楼来做些什么?” 该不会专程跑这么个穷乡僻镇来奏乐散心吧?——这后半句只在心里想了想,却是不好说出口了。 “这……”店小二面有难色,白告迅速从托盘里提起一串铜板钱,垫了垫,塞到他手中。 这招果然管用。店小二两眼都放出光芒来,叹了口气,压低声音说道:“其实店主他老人家是来这里等徒弟的。” “等徒弟?!” “是的。据说十多年前,有人跟店主做过约定,让他每隔一段时间就在此相候,届时自然有合适的徒弟找上门来——店主正是因此在这里修筑酒楼。” 有戏!白告浑身精神一振,甭管是谁跟这老前辈约定,有需求就好。有需求就有市场,就有供给——针对不同需求提供个性化定制方案,这一套他熟悉啊! 合适的上门徒弟……那不就是说他吗?别说什么上门徒弟了,只要能学到一身好功夫、早点通关离开这古代世界,让他做上门女婿他也愿意啊! 于是他温言问道:“店主他老人家喜欢什么,小哥能透露一二吗?” “这……店主他爱清净、不喜欢见人,来酒楼的时候也只是看书、写字、抚琴……其他的我不是很了解。” 看来是套不出更多情报了。白告也不气恼,心头盘算一阵,他对这时代的书籍不甚了解,也从没练过书法,想要投其所好,只能从音律下手:后世那么多经典旋律曲目,到了这里可没版权保护啦。 只是他作曲编曲都直接用电脑完成,别说“宫商角徵羽”的古谱,就连简谱、五线谱和吉他谱都很是生疏。好在他小学入选过学校竖笛队、大学又练过两年古筝,乐器演奏这块还算凑合——也不知用古筝弹一首《征服》,会不会让老前辈另眼相看…… 思考已定,白告从托盘中又胡乱抓了两串铜板,塞进店小二手中,轻声恳求道:“小哥,也算巧了,正好赶上今天店主他老人家在……烦请您代为通传一声,就说适才那位后生晚辈十分敬仰、求见一面,另有惊世乐曲奉上。成或不成,些许谢意都请您收下。” 店小二捧着钱,一迭声点头答应,然后乐滋滋地下了楼去。 白告目送他离开,将剩余的铜板钱小心翼翼装进包袱,然后迫不及待大快朵颐起来。他已经饿极,吃到嘴里只觉肉也劲道、酒也清香,至于具体是什么滋味,已经顾不得了。 风卷残云地消灭掉大半吃食,白告觉得肚子有些撑,也有了几丝醉意。 这时候店小二才姗姗来迟,凑到白告桌前,压低声音说道:“客官,对不住,店主他老人家说:有缘自会相见,无缘不必强求。” 白告一怔:什么有缘没缘的,我找你谈音律传武艺,你跟我摆玄学聊禅机……搞咩啊大佬…… 他也不觉失落。毕竟萍水相逢,人家愿意见是善意、是机缘,不愿见是本份、是应该。 他也不觉沮丧。眉头一皱,二号方案已经摆上心头。 刚才他听“陈末”、“猪头”那三位汉子聊天,提到了很多东西,但林林总总、诸多疑问,如今想来还是千头万绪。最实用的讯息反倒只有一条:这场镇不远处就是扬州城! 扬州是座大城,什么东西买不到?他的二号方案,便只需要添置几样东西—— “呵呵,不见是吧?吃过这顿小爷就到扬州城去,去买架大古筝来,往这聆箫阁前面一摆,再整它千百片玫瑰花瓣,拼成心形、点上蜡烛——小爷就在这大门口噼里啪啦一通弹,从早弹到晚,从《刚好遇见你》弹到《晴空月儿明》,后世一连串儿经典曲目轰击引诱……就问你服不服,就看你出不出来相见!” 这般想着,白告嘴角逐渐泛起姨母笑。店小二本来觉着不好意思,看到他这表情却又心里发凉,告罪一声赶紧退下。 白告这才抬头一看,那三名江湖汉子都还在高谈阔论。他也不去理会那三人,收拾好行囊便起身。 想到就做,他现下就要赶去扬州!别的许多人喜欢瞎想,而他不止瞎想,他还真的敢瞎干。 这时,那瘦削阴鹜的中年汉子陈末抬眼扫来,目光如刀。白告心头一突,没来由地感到一丝危险,皱眉低下头,加快步伐,匆匆下了楼离去。 也不知是否心理作用,总感觉有一道目光始终追随着他。 在一楼大厅,白告向店小二打听了往扬州的道路,便快步出了酒楼,一头又扎进场镇外的竹林当中。 即便已身处竹林中,不知怎的,仍感觉有谁在时时关注着他。 而人的第六感,有时是很准确的。 白告在竹林间走了只五六分钟。 估摸着也就行进了两三里路,前方突然竹木晃动,一个人影从竹丛后边闪出来。 白告吃了一惊,立即停住。待看清那人面貌时,心头更是警兆大生,就连额间也渗出了细密冷汗。 原来那人正是名叫“陈末”的瘦削阴鹜中年。不知怎的,他竟是悄无声息地赶到了前头,并且专程在此等候着。 这可不是好事情。白告不信对方会无缘无故拦住去路,再见他嘴角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眼中也露出几分凶恶,自然知道“来者不善”。 “你要怎的?!”白告退了半步,寒声喝问道,手已经悄然摸到了肩上包袱。 那包裹里揣着从竹庐床底找到的匕首。此刻,捏住匕首冰凉的刀鞘,他才能稍稍心安。 陈末嘿嘿一笑:“你原来当真不会功夫,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 第4章 数字 “你原来当真不会功夫,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 白告一怔,不知这话是何用意。这家伙拦住去路,与他会不会武功有什么关系? “我陈末,平生最厌烦你这样的富家公子哥儿,仗着父辈有两个臭钱就四处潇洒,一点江湖规矩也不懂,全不把闯荡江湖当作一回事。”陈末又是一声冷笑,抬起左手,竖起两根手指。 “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就抽出你那小匕首,跟我打过一场,然后死在我的鞭下——要么,就交出身上所有钱财,然后给我滚。” 白告听得心惊,原来对方竟是抢劫来了!那么是他在酒楼大肉大酒,显了银锭,这一晌儿的功夫却就被盯上了。 他下意识的更加捏紧了匕首,心里暗暗叫苦:“古人谆谆教诲,财不露白、富不露相、贵不独行……诚不欺我也!” “哦?看来你是选择做过一场喽?”陈末把他的动作神态全瞧在眼里,又咧嘴一笑,眼中凶光更甚。 白告不由自主退了两步,心头也在盘算:这陈末从酒楼尾随到此处,在自己毫无所觉的情况下轻松反超到前方,那身法自然是没得说。而仅仅看上几眼,就知晓包袱里揣着的是匕首,那么经验见识也应该是很丰富的。 他毫无武艺底子在身,不太可能是对方的敌手。 而在这个世界死去,他会不会就真的死亡了呢?他不知道。 但他怎么敢去赌?! 这个念头转过,他叹了口气,松开手,准备解下包袱来扔给陈末了。心里还不停安慰自己:“俗话说‘舍财免灾换平安’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有钱。” 但陈末突然间神色一动,冷笑一声:“来了!” 什么来了? 白告正是不解,便听到背后一声暴喝:“陈末!你竟然做这种勾当?!” 那声音有几分熟悉。白告稍稍侧身,果然看见身后一道人影飞奔而来,双脚摆动间几乎不沾地面,迅疾如跑马。 轻功,这是用了轻功吧?!他眼睛一亮,暗赞数声,才注意到来人—— 竟然正是酒楼里那位虬髯中年汉子。他在酒楼里帮助解围说过话,因此白告对他印象还不错。 可是,这虬髯汉子与陈末,不是同路伙伴吗? 无论怎样,自己对这些江湖人士来说既无威胁、更没啥大用,他们总不至于还得来拿起手来才敢对付自己吧? 若是仅仅为财,最坏的情况也不过钱袋子遭殃……心头几番思虑转过,白告反倒彻底放松下来,好整以暇地观察着局势。 这时才发现,那虬髯汉子身后还跟着一人,正是在酒楼上的另一位中年汉子,长得圆胖肥~润,被称作“猪头”。 那“猪头”也是双脚不停摆动,一路带起不少尘土枝叶,已经满脑油光、累得气喘吁吁。看得出来他是努力想跑得快点,可两人间的距离反倒是被虬髯汉子越拉越远。 他们既然都赶了过来,陈末也没忙着动手,这倒给了白告神游天外的闲暇。 白告盯着赶过来的两人,突然又想:“猪头”的轻功显然是及不上那大胡子了,但武艺可不仅仅是轻功而已,真要是动起手来,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谁更厉害一点? 这念头转过不久,他的视野里忽然起了变化。 虬髯汉子头顶上忽地多了一行白色数字,恰好是“180”。而那圆圆滚滚的“猪头”,脑袋上也同样显现出一行白色小字,只是数值却要低得多了,仅仅只有“125”。 那些白色数字似乎是半透明的,悬在两人头顶若隐若现。白告初时还未曾在意,多看了几眼才觉察出异样变化,心头又是惊讶又是不解。 这一忽儿的疑惑却乱了心思。两人头上的数字立即不着痕迹地消失不见,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但白告笃定,那些肯定不是幻觉。 他又回头朝着陈末看去,心里想着:“不知这人脑袋上是否也能显示出数字?他的数值又是多少?” 这般心思转动中,却见陈末那瘦削的头颅上果真也浮现出一行数目来,同样若隐若现的,只是教人恰好能辨认的程度。陈末头顶数字却显示的是“173”,比那个虬髯汉子略微低上一丢丢。 白告看着那些数字的同时,也细心留意陈末三人的表情变化。那些数字出现又消失,他们神态如常,双眼绝对没往对方头上瞅过……心里面当即有了计较。 显然,这些数字只有“玩家”才能看到的。而它们的含义也已经呼之欲出……这大概是表示战斗力? “那么,我的数值又是多少呢?”白告这么想着,心里念头刚刚闪过,眼前竟然也浮现出一个若隐若现的数字——它与其他人头顶的数字不同,不是白色,而是金灿灿的。那数字只是闪了闪,待白告看清后就消失了。 那个数字是……5。 “卧靠,战五渣?!”白告内心震动,忍不住低声惊呼。陈末听得莫名其妙,瞪他一眼。 那虬髯汉子和“猪头”一前一后,也终于奔到他们近前来了。 虬髯汉子甫一站定,咬牙切齿、戟指喝问道:“陈末,你知道你这是在做什么勾当?!” 原本,陈末只是拿那双阴鹜的眼睛紧盯着伙伴们,一张脸仍带着酒后的微红,并不说话。待到虬髯汉子愤怒喝问的时候,他却嘿嘿冷笑了三声,笑声里竟有萧索之感。 笑了过后他再开口,音色变得更加沙哑、阴沉:“我在做什么?茅十八,你是成名已久的江洋大盗,难道还需要问我么?!” “茅十八?!”白告心头大震、吃了一惊,扭头看向那虬髯汉子,但立时觉得这样不好,赶紧移开视线,低垂头颅。 幸好他没喊出声来,否则还真不好解释他为啥知道“茅十八”的大名,为啥听到这名字那么惊讶。 可是,由不得他不惊讶啊。白告低着头,心里还在默默盘算着:大胡子造型、粗犷豪气、使用单刀、对清廷不满——种种特征加起来,他应该就是那个名字大有来由的茅十八了吧? 为了纪念清初“明史案”中被株连受难的茅元铭等18位才子士人,金庸先生特意设计了这个角色、取下了这个名字——江洋大盗茅十八。 白告凝神思索,心潮起伏,眼前三位江湖好汉却越说越僵。只听陈末怒气勃勃问道:“我钦佩你江洋大盗的名头,跟你结交那么多年。怎么,今天为了个陌生小子,却想要打一场吗?” 说话间他竟是将包袱一抖,从中取出布料遮掩的武器来,正是一对光辉锃亮的钢鞭。 茅十八脸上的纠结犹豫一闪而过,随后又回归坚毅:“唉……你借口出来如厕,我便觉着不对。咱们是盗匪绿林不错,可基本的江湖规矩岂能不守?——你若是盯上那些为富不仁、祸害一方的商贾豪绅,兄弟我自然没话说,并肩子一起上就是了,可你竟要对一个不懂武功的毛头小子动手,这……” “够了,住口!”陈末一声怒喝,打断了他,“什么江湖规矩?说白了还不是为着你的名声?……呵呵,这么多年来,你倒是好吃好喝、好酒好肉,广交朋友、赚足名头,可曾想过那些钱财从何而来?!——你号称江洋大盗,可是就凭你这本事,真能劫掠得了多少豪富人家?” “这……你……”茅十八或许是被说中痛处,脸上闪过一层青气,一丝纠结,最后终于化作了一声叹息,“唉……我或许有对不起兄弟之处,合该赔礼道歉,可是与外人无关。” “所以?”陈末眯起眼,又是一阵冷笑。 茅十八也“呛啷”一声抽出背上的大刀来,手腕一抖:“这事情关乎江湖道义。若你执意欺凌弱小,那么动手吧。” “对……”陈末点点头,忽然双眼圆瞪,大声喊道,“还不动手?!” 喊叫当中,他双腿往前一蹬,手中一对钢鞭左右夹击,朝着茅十八两边太阳穴部位敲去。这招不可谓不狠,一出手竟是杀意。 茅十八刚刚举刀要挡,却立即脸色一变,闪身朝旁边躲避。 一柄宽刃重剑斜劈过来,“呲啦”一声在他左臂划出了一道又深又长的伤口。若是他躲得缓一些,只怕整条手臂都没了。 白告忍不住“啊”的一声惊呼。他把这一变故看得清清楚楚:是那位“猪头”先生动的手! 正是那位“猪头”,在茅十八对话时,也悄咪咪抽出了自己的武器——那柄宽刃大剑。然后,在陈末的喊声中,挥剑朝着茅十八砍去。 他自始至终站在茅十八身后,茅十八自始至终对他空门大开、全无防备。 从出剑到受伤,只是电光火石的瞬息间。这时陈末的一双钢鞭也攻到近前。茅十八应变毕竟更快,没受伤的右手一举一抖,手中单刀晃过两下,把钢鞭尽数格开了。 他整个人也借着钢鞭的势头向后退,又离开陈末远了些,这时才一声叹息:“猪头……连你也……” “十八兄,对不起……”猪头脸色有些犹豫,可他脚下却不停,随之挪动身形,跟陈末形成犄角之势,将茅十八围在正当中。 第5章 东邪 “我们本是仰慕你的名头,可你总是善待外人还要优过咱们自家兄弟——你为了赶赴一年前的约斗,不惜花大钱也要千里迢迢赶到这江南之地。可咱们弟兄不过顺手拿些钱财,却要被你念叨数落一整路……” 猪头苦笑着说话,说到最后面容上也多了些愤恨。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义之财岂可轻取?!你说的根本是……两回事。”茅十八回话时尚且中气十足,但脸色又青了几分。 说话间茅十八在左边胸、颈、臂膀各处连点几下。左臂上的伤口深可见骨,点过穴道后仍是血流不止。 猪头还待再要讲话,陈末怒喊道:“废话什么?那可是黄金百两!”两只钢鞭又已经上下翻飞,如同两条游龙一样,朝着茅十八撕咬过来。 “猪头”一咬牙,大剑一挺,舞得虎虎生风,也是向茅十八夹击过来。 茅十八赶忙挥刀招架,又惊又怒:“黄金百两……你们竟然想要投奔清廷鞑子!” 陈末嘿嘿一笑:“我对鞑子的愤恨绝不在你之下,我对英雄的崇敬也不在你之下。可是大势如此,咱们除了怪大明不争气,又能改变什么……说到底,谁又能跟钱过不去呢?” 陈末说话时手头可不慢,两条钢鞭已交替进攻了好几招。两人瞬间交手数个回合,茅十八的大刀好不容易把钢鞭格挡开,不待回击,“猪头”的大剑又已经杀到,一记简简单单的直刺,却迫得这粗豪汉子不得不连退两步。 “十八兄,改朝换代变了天,却与咱老百姓有何关?兄弟们对你不住,可谁叫你那么值钱呢?”猪头既已经刺出剑招,也就彻底放下了心里犹豫,这一开口就吟了两句不伦不类的诗句,倒还合仄押韵。 茅十八不再答话,他的手臂还在流血,已经没有余力说话,那一柄单刀只能在钢鞭和宽剑之间左支右绌…… 三个人动手时,白告早已悄悄退到旁边观战。 眼看着那些人在竹林间纵横腾转,手中武器“叮叮当当”响作一片。早午的阳光从竹叶缝隙里一缕缕洒落,明暗交杂间很有些武侠电影的感觉。但他是没有闲心欣赏了。 白告不是笨人,到这会儿哪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陈末的目标从来就不是他,而是被清廷悬赏缉拿、价值黄金百两的茅十八! 所谓“拦路打劫”,只为勾引茅十八入套,而白告不过是恰逢其会,被选作了诱饵。 古时一两黄金约莫能换得了十两银子,百两黄金也就是白银千两、铜钱百万,那确实是不少了……可是,为了钱财就设套出卖兄弟,足见人品之败坏。 白告算是“务实”的现代人,这时也打心眼里对陈末两人深感不齿。然而他不通武艺,看着三人过招只是心惊肉跳,却看不懂,更帮不上忙。 不过,有一点是不用细看也明白的:茅十八伤势颇重,即便对付一个陈末也未必能胜,更何况是以一敌二?……现下这大胡子已经是险象环生,说不清什么时候就会落败被杀。 白告心里不禁萌发退意,轻轻挪动脚步,转过身子就准备开溜。 然而一转身,他吓了好大一跳,险些儿惊叫出来。身后,不知何时竟站了一个人,那人离得那么近,转身之间他们差点儿就相撞了。 白告连退几步,心里暗想:“这真是见了鬼了。这人离得那么近……是什么时候站到我身后的?” 下一秒,他却更是惊讶了几分:“你,你不是……聆箫阁的老前辈吗?” 背后那人一袭青衫、文士打扮、三绺长须、略有仙风,身形又高又瘦、腰上别着碧箫,可不正是适才在酒楼楼顶吹奏乐曲的老人么?绝不会错认! 白告着急忙慌地往扬州赶,还不是思量了些歪主意,想逼得这位莫名熟悉、莫名亲近的前辈见上一面么。结果这老人家当真行事古怪,明明让人回绝说不见,这会儿又悄不做声地跟到了他身后来。 心里吐着槽,一双目光落在老前辈那张脸上,却又吓了一跳:好丑陋的一张脸,看起来仿佛影视剧里的僵尸一样,而且脸上木无表情,仿佛是得了面瘫重症。唯有一对眼睛精光闪烁,仿佛能把天下万事都看透了。 青袍老者负手而立,一双眼也看着白告,目光中似笑非笑的,忽然问:“老前辈?我很老吗?” 嘴里问着话,那张脸却自始至终肌肤皮肉都没动一下,令人感觉无比诡异。 “额,那个……大哥、不、大爷,您的胡子都那么长了,还不老么?怎么,您以为得了个面瘫就能青春永驻啊?”白告心里翻了个白眼,脸上也当真翻了个白眼,说得让那青袍老者鼓起眼睛,产生了一掌拍死眼前人的冲动。 但这位老人专程跟着白告而来,甚至可说是专程等着白告,其实早就摸透了他的秉性,很快就稳住情绪,无奈地摇摇头轻笑,眼里竟隐然闪过些许怀念、充盈几许晶莹。 他侧过脸,朝着茅十八三人相斗的方向瞥了一眼,免得那丝失态被白告看见。半晌后,他深吸一口气,又问:“小家伙,你想逃走?以你的脚程,只怕逃不远就会被追上——你目睹了他们联手坑害兄弟,为防走漏消息,他们定然不会轻易放过你。” 这正是白告所担忧的。原本单纯的劫财,到了此时已经变成非要了小命不可……正因如此,所以他才要赶紧逃走呀! 但此刻,白告细细琢磨着面前老人的身份,反倒不忙着逃命了。他扭头又看了眼三个人的打斗:茅十八挥刀的速度已经有所减缓,脸色煞白,整个左臂几乎都淌了血,腰腹上似乎也受了伤。 然后,他转回身来,看着青袍老人,忽地抱拳单膝跪地,大声道:“还请老前辈救人一命,伸张正义!” “哦?”青袍老者面无表情地笑了两声,“你刚才不是正要跑路吗?怎么这会儿又要去充当英雄、伸张正义了?” “唉,这不是形势使然么……‘孙子’兵法有云:三十六计、走为上计,敌强我弱、溜之大吉。”白告向来胆子便大,这时情况危急,他更是立即用上了贫嘴滑舌、死缠烂打的功夫,“又所谓‘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打不过他们,只能独善其身,但老前辈来了,正可以共同脱贫致富了。” “孙子兵法?……脱贫致富?……”这番瞎话果然把老者听得一愣,片刻后又是摇头失笑,“可我不过是个开酒楼、爱音律的老人家,哪有什么本事去救那位茅大侠?” “哈,倘若堂堂‘东邪’都救不了茅十八。那江湖上恐怕没人能救得他了。”白告也跟着微笑起来,那笑容发自真心,是劫后余生的喜悦。 白告耍贫嘴的时候,没忘了分出精力、凝神观察。于是那青袍老人的头顶上果然也显出一行白色数字来。 那数值竟然是——898! 远超茅十八三人加起来的总和。 对于这些人头顶的白色数字是何含义,白告心头早已有所揣测。要么代表人物等级、要么表示武功修为,甚至干脆就是战斗力……总之应该是数值越高,那么就越厉害。 而实际的观察也印证了他的猜测。茅十八头顶的数值略高于陈末,超出“猪头”数十点。于是在三人的战斗中,主要是陈末进招,而猪头渐渐只能从旁策应偷袭,两人对付一个已受重伤的茅十八,仍是许久都没有拿下。 因此,结合此前种种表现,白告已经肯定:眼前青袍老人的武功恐怕已是高到出奇! 武林高手、青袍长须、身佩长箫、面目诡异,尤其一身轻功厉害到突然出现消失而不被人发觉……这些信息联系到一起,还能想到谁呢? 若是必须要猜测的话,那便唯有一人。喜好佩戴人·皮面具行走江湖的桃花岛岛主、天下绝顶高手、人称“东邪”的黄药师! 青袍老人,黄药师,果然目光一凝,有惊喜也有狐疑:“你认识我?” 黄药师低头看着白告,只是简简单单看着。 白告却从他身上察觉到一股压力,好像下一秒就会被两根手指头戳死。他仍半跪着,不敢站起身,目光飘忽打了个哈哈:“‘东邪’之名,如雷贯耳,谁不认识呢?” 黄药师默然半晌,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 “呵,东邪西毒、武林四绝,确实好大的名头!可我敢说,如今整个江湖里见过我的活人不满两百,见了就能认出我的不足五十!” 他每说一句,目光就危险一分,身上的气势便强盛一分,白告所感受到的压力也就更重了几分。 白告心里发苦,额头上的细汗都已经汇成娟娟水流了。 好在最终黄药师没有动手,却伸手在脸上一拂,揭下一层皮来,那果然便是一副人·皮面具。面具揭下,露出一张沧桑却红润的脸庞来,面容削瘦、剑眉凌冽、神态儒雅、隐有仙风。 都说男人越老越有味道,这一番露出真容、宗师气度尽显,竟教同为男性的白告都看得一时失神。 黄药师见他盯着自己发呆,又微笑起来:“……呵,你这跪姿不伦不类,也不知从哪儿偷学的。起来吧。” 白告这才松了口气,缓缓站起身。 黄药师又往茅十八三人激斗的方向瞥了一眼,微皱眉头:“他快撑不住了。” 白告心头顿时一跳,连忙开口求情:“黄岛主,你快去救他一救啊!” 第6章 弹指 白告希望救下茅十八,一方面固然因为这虬髯大汉连续两次为他这个陌生小子出头,称得上锄强扶弱,实在值得感激和敬佩。 另一方面,茅十八虽然只是小配角,武艺拿到《鹿鼎记》全书当中也着实上不得台面,却是推动剧情展开的关键人物。也是因此,茅十八在原著里登场的时间少得可怜,可他的大名却家喻户晓,连许多不看武侠小说和影视剧的人都知道。 如今白告因缘巧合被困在这《群侠传x》的世界里,无法退出也不知如何“通关”,正是茫然无措的时候,倘若能与这些知名的原著人物多多接触,总归可以找到些重要线索。 与人结交——卷入事件——增强自身——获取更多信息——结交更多的人——卷入更多事件……这不正是玩rpg(角色扮演游戏)的通行方法么? 然而白告自己是有心无力,也只能祈求黄药师帮忙。 他知道,堂堂“东邪”,那么高的武艺,偷偷跟过来自然不是为了吃瓜看戏。恐怕心里也有了出手救人的心思。 果然,黄药师再不多话,深深地看了白告一眼,突然抬起手来,朗声大喝一句:“罢手了吧!” 当此时,陈末正把一对钢鞭继续舞得翻飞来去,仿佛耍杂技一般。白告看不懂那具体是何招式,只知道这样的钢鞭要是招呼在寻常人身上,那是分分钟就能打翻一片、鲜血四溅了。 “猪头”在一旁压阵,宽刃剑时不时的或劈或刺,犹如一条窥伺的毒蛇。 茅十八苦苦咬牙支撑着,始终脱不开两人的包围圈,这一忽儿他右臂又被钢鞭打中,一柄单刀挥动得是越来越力不从心。 黄药师突然大喝出声,三个人这才惊觉反应过来,讶异之余,手中动作都不由自主缓得一缓。 接着就听到“当啷当啷”几声,陈末的一对钢鞭、猪头的宽刃大剑,全都飞到了空中。而陈末三人还一脸呆滞迷惘,搞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 反倒是白告离得比较远,却把这电光石火间发生的一切看懂个大概。 原来这短短瞬息间,黄药师不知从哪里抓了几颗小石子放在掌心,他抬手大喝之时,其实已经屈起手指将几颗石头弹了出去。 其中两粒朝陈末的两支钢鞭弹去,石子碰上钢鞭,竟直接教后者飞上了天。接着一颗石头又点在“猪头”那柄宽刃剑的剑脊,力道雄浑,把那厚重的宽剑弹开。 那些石子的速度实在快,因此钢鞭和宽剑看着倒像是同时“起飞”。 “弹指神通!”白告实在没忍住,发出一声轻呼。黄药师瞥他一眼,突然伸手,一把拎住了他的衣领。 接着黄药师两腿微动、足尖轻点,白告只觉忽然飞到了半空。原来两个人已经无声无息拔地而起,像只滑翔机似的朝着茅十八三人飘去。 微风拂面、徐徐清爽,白告感受着这份飘逸潇洒,心里边是又佩服又羡慕,暗暗想:“也不知我要有多大机缘、要苦练多久……才能掌握到这种快捷轻盈的身法呢!” 他们如同一片落叶,身形飘进了战圈当中。 甫一落地,衣领松开,白告往旁挪几步,隐约挡在茅十八前方,微微侧身,关切地询问后者:“你没大碍吧?” “谢谢小兄弟。我这区区外伤,死不了——”茅十八脸色煞白,深吸了一口气调理内息,然后抱着单刀朝黄药师施礼:“多谢前辈援手!敢问前辈高姓大名,茅某定当报此恩情!” 黄药师鼻子里一声冷哼,一摆手:“报恩?你拿什么报?” 茅十八顿时一愣,知道这位前辈武功既然出神入化,其余身外之物也必不会短缺,他确实无以为报,一时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白告也是一愣,摸不透这位黄岛主的性子——明明对着他这个毛头小子,黄药师还算和颜悦色,为何对待茅十八却这般冷傲? 又或者,反过来,这黄岛主不喜见人,为何偏偏对他像是挺好的。 这时黄药师又问茅十八:“你准备怎么处置这两人?” 随着这句话,茅十八看向他那两名弟兄。白告也才又把目光转向陈末和“猪头”两人——他们依旧保持着一脸呆滞迷惘的神情,默然伫立在原地。 在这青翠竹林间、缕缕阳光下,一胖一瘦两名汉子一动不动,宛如两具精雕细琢的木偶般,这情景委实诡异。 白告轻轻“咦”了一声,反正打斗已经结束,那两人已经失了武器,就忍不住走近几步细致观察。却见陈末两人也不是全然“石化”了,他们的眼珠子还滴溜溜转动着呢。 虽说心里知道这是在武侠世界。可眼前如此景象,对于他这么一个现代人而言,也实在是蔚为奇观。 好在白告这么多年武侠小说也不是白看的,立刻就反应过来:“这是……点穴?!” 原来黄药师“弹指神通”的功夫已经登峰造极,适才可不仅仅发出三颗石子,而在弹飞两人武器的时候,就顺手弹出另外两三颗小石头,点住了他们的穴道。 只是武林中点穴是一门技术活,能够用兵刃点穴的高手已不多见,使用暗器点穴的功夫更已超出常人认知,再加上黄药师手法太快,竟然没人反应过来。 茅十八也是怔怔地看了陈末两人一眼,忽然叹了口气:“唉,他们就是贪图财富享受,这才坏了品行……但毕竟他们同我是多年伙伴……就任凭前辈处置吧!” 黄药师不置可否,点点头,茅十八再次向他深深鞠躬、施了一礼:“既然前辈在此隐世清修,茅某也不便再多叨扰,大恩没齿难忘!” 黄药师这次“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茅十八又朝白告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也不再纠结恩公名姓来历,抱起单刀转身就走。他实在是伤势颇重,步履间也很有几分蹒跚,但速度仍然快于常人,没一会儿就消失在视线里。 “哎……”眼见着茅十八离去,白告张了张嘴,其实有点想招呼他停住。 毕竟他还指望着从茅十八身上获得些线索。 不过看这茅十八的模样,一则正是悲愤交集的难过时候,二则恐怕是得尽早找个医生治疗一下……白告也就摇摇头作罢。 茅十八重要,身边这黄药师不是更重要么?有了顶配法拉利,还要啥自行车? 黄药师倒是瞥见了白告这样子,似笑非笑:“怎么?你还舍不得这位茅大侠了?” 白告不知该怎么回答,闭口不言。黄药师耐性竟好,便又问:“这两个人如何处置?你也是苦主,你说说吧。” “我?……”白告看着那动弹不得的两个人,一时间也是茫然。 片刻之前,他心头还把东方老君西天佛陀昊天玉帝耶稣基督都祈求了一遍,只希望着能在对方手头逃得性命已是万幸。没想到这时候,他却成了对方命运的主宰。 事物的辗转变化当真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甚至令人难以适应。 陈末和“猪头”的眼珠子仍是在滴溜滴溜转着,目光中多少带了些乞求。点穴并未封闭他们的五识,他们能听能看能闻,只是无法动弹而已。 这两人为了钱财不惜出卖同伴,也置他于危险当中,教人心里实在厌恶……白告皱着眉头,一脸冷漠,忍不住就要一个“杀”字出口。在他心里,陈末两人不过是龙套npc,灭了也就灭了。 倘以玩游戏的态度来看待,白告自己也曾在《上古卷轴》里无端屠村、在《侠盗猎车手》里拿着机枪对着人群狂扫、在《文明》里实现世界核平…… 可是当白告对上那两双眼睛,迎着他们乞怜的目光,又稍稍心软了,毕竟连茅十八也选择放过他们。毕竟眼前看着是活生生的人,他很难如武侠小说里描述的那样,潇洒自如、快意恩仇,喊打则打、说杀就杀。 终于白告摇摇头:“这两位既然是黄岛主制住的,于情于理,该当由您全权处置。” “呵,你倒聪明,把皮球又踢回来了。”黄药师扯起嘴角一笑。白告却是心头一突——踢皮球什么的…… 黄老邪也知道踢皮球是什么意思?这个时代就有“皮球”了?! 黄药师没察觉他的脸色异样,伸指在陈末两人身上“剁剁剁”地点了几下。 两人身子一晃,接着后退几步,已经是行动如常、恢复了自由。 “滚吧,随便干点正经买卖,不比舞刀弄剑来得强吗?”黄药师对他们可没啥好脸色,挥挥手宛如驱赶讨人厌的蚊蝇。 陈末两人留得一命,却是脸色灰败、殊无喜色。他们朝黄药师点头、抱拳,道一句“谢大侠手下留情”,连兵器也顾不得捡起,转过身扶持着离开。 他们理应没什么大伤,可他们那相互搀扶离去的姿态,却是脚步虚浮又迟缓,完全不像来时的样子。白告看着这场景,不由奇怪。 黄药师低声说:“我废了他们的武功、损了他们的经脉,要想再练回来非得十年八载不可了。量他们也没这等毅力!” 白告这才了然,心想:“原来如此,小说里都写让一个武人失去功夫,比直接杀了他还要难受。难怪这两人被放走了也垂头丧气的。” 却不料,下一秒,垂头丧气的可就换作是他了。 黄药师的手突然搭在白告肩膀,两指如剑,隐隐抵住其脖颈。 第7章 穿越 黄药师的手突然搭在白告肩膀,两指如剑,隐隐抵住其脖颈。接着他再次开口说话,声音已经不带温度,全是冰寒—— “现在他们走远了,你可以说说了吧?你姓甚名谁,从哪来到哪去,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你为何会认识我,还知晓我的功夫?!” “我……我姓白,名告,四川成都人,目前在上海市一家新媒体工作……”白告一时被唬住,懵懵懂懂的回着话,突然反应过来,倒吸一口凉气,“嘶!——你搁这儿查户口的呢?堂堂黄老邪被燕小六附体了?” 黄药师眼睛一瞪,脸上罩了一层寒霜:“燕小六是谁?——你可别想扯些有的没的来胡搅蛮缠!” “是,是……晚辈自然不敢……” 白告这么说着,眼珠子却是打着转儿,要逼迫脑袋想出个具有说服力的言辞来。 可是,黄药师也说了,他东邪的名头虽大,可整个世界能认出他的都是凤毛麟角,多半还是些山野高贤、前辈高人。一个年纪轻轻、不通功夫的人,怎么能轻易认出黄老邪的呢? 难,真难。 又是一层细汗从头皮和后背悄然渗出。白告可不敢瞎编乱诌,只因黄药师乃是举世不二的聪明人,原著里可是说他“上通天文,下通地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琴棋书画,甚至农田水利、经济兵略等亦无一不晓,无一不精”。 聪明也就罢了,更关键是他还性情古怪:能因一时迁怒,把朝夕相处的徒儿打断脚筋赶出桃花岛,杀起人来据说也是眼皮子都不眨一下;又能因一时骄傲,把为恶数载、兴风作浪的李莫愁一次次放过;还可以因懒得辩解,任由一些污名恶名栽在自己的脑袋上,吃了亏也不怕…… 白告迎着黄药师那越来越冷峻的目光,心里发虚,却也不敢再多耽搁,眼珠子一转,终于小心翼翼地张嘴道—— “其实……其实我并非这世界的人……” “哼!”黄药师嗤之以鼻、面容古怪。 “当然、当然您可能很难相信……其实我是来自千年以后……” “哦?千年后的人?”听到这个新鲜说法,黄药师双目一寒,仔细端详着白告那张仍显少年气的脸蛋。 目光里,却隐有笑意、隐有感慨,仿佛旧识相聚、故友重逢。只是白告内心惶惑,没有察觉。 “是,千年之后!黄岛主的大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便连课本上也有记载,因此我们都知道您喜欢穿青衣、佩玉箫、戴面具……”既然已经决心采取这个说辞,白告当即连珠炮似的说了一大串出来,生怕黄药师不信—— “我还知道黄岛主一代宗师,所创武功甚多,但有一套绝学叫做‘旋风扫叶腿’,其实有两个版本……” “打住。”听到此处,黄药师一抬手止住后边的话,“跟上我,回去说。” 此地位于通往扬州的官道,时有商旅、人多耳杂,事涉“未来”的故事,确应小心慎重,不宜在此多谈。白告心思聪颖,听到此处,已经知道黄药师是有几分相信了。 “旋风扫叶腿”是黄药师早年所创的武功绝学,可以与“落英神剑掌”合用为“狂风绝技”。当年黄药师因一时迁怒,将四名弟子打断脚筋逐出师门,后来心里已经懊悔,于是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另外创编了一套腿法,可帮助那些断掉脚筋的弟子恢复行走。然而他生性高傲,不想让人知晓他内心悔意,将这套新创出来的腿法也称作“旋风扫叶腿”…… 这件往事知之者甚少,除了得授此法的桃花岛四弟子陆乘风,应该只有当时在场的郭靖、黄蓉、江南六怪以及陆乘风之子陆冠英知道。因此白告知道,这段往事一说出来,便为自己的言辞平添了几分份量。 黄药师扔下这句话,便即负手缓缓前行,白告跟在其身后,心头忐忑不已。 白告其实不喜欢撒谎骗人的,他也不擅长撒谎。可是,倘若据实相告,难免要跟一个古人解释何为“电脑”何为“虚拟现实”,那太麻烦了。 更何况,就算解释得通,那后果呢? 无论说对方是游戏里的npc还是电视、小说中的虚拟人物,别人信不信尚且在其次,即便信了,带来的后果更实在难以预料:抑郁自杀、精神失常、杀人泄愤,甚至于从此“反·人·类”颠覆世界……都有很大可能。哪怕对方是天纵奇才的黄药师! 那些都不是白告愿意看到的。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无论白告加速或停歇,黄药师始终在他身前丈许的位置,就像背后也长了眼睛、时时查看着进度一样。 他们很快又赶回了那间名为“聆箫阁”的酒楼。走进大门,店小二正靠在一副桌椅边笑嘻嘻地数铜板钱,抬头一看黄药师和白告先后进门,张着嘴呆愣了好半晌。 黄药师瞪他一眼,冷冰冰吩咐道:“展堂,谢客。”四个字说完,径直踏着木质楼梯往上。 店小二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身体绷得笔直,瞅了白告一眼,迅速跳下椅子跑到酒楼门口,将布帘子一撩、门板子一摆,直接闭门谢客——反正、大概、也许,这客栈本来就没啥生意。 白告跟着上到二楼,黄药师已坐在靠窗的一处位置上,望着窗外狭小的场镇、低矮的房屋出神。 店小二动作麻利,这时又已经端了两壶小酒,摆了点油酥花生米之类的下酒菜,小心翼翼放在桌上,微笑着对白告说:“贵客您请坐。”然后恭恭敬敬束手站在一旁。 哈!不过是在外转悠小半圈、跟着店主回来,没想到竟然就从“客官”升级成“贵客”了。白告暗赞这店小二会来事,对他还以微笑、点头示意,这才落座。 黄药师回过脸来,看了店小二一眼,淡然道:“展堂,下去吧。” “是!”店小二身形站得笔直,大声应一句,这才依依不舍下了楼去。 这是白告第二次听到“展堂”两个字了,突然心头一动,看着那店小二的背影问:“他叫展堂?” “对。这小厮流落街头、本名不雅,当年险些儿饿死,我看他年纪虽小,总算还聪明伶俐,便让他打理此间生意,给他取了‘展堂’这个名字。”黄药师说话间动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啜饮一口,一双湛然有神的眼睛盯着白告,才又继续,“说来这小厮与你也算本家,都姓白。” “嘶!——白展堂?!”白告正捻了一粒花生入口,险些儿被噎着。 黄药师瞳孔微眯:“怎么?” “黄岛主,你该不会也是穿越过来的吧?!”——白告心里想着这话,嘴上忍不住脱口而出。 “穿越?”黄药师脸上七分疑惑、三分茫然。白告就知道自己怕是猜偏了。 也对,穿越又不是大白菜,哪能随便碰着几个就是穿越者?看眼前黄老邪的穿衣打扮、行为举止都是一派古风,一身武功又那么高,怎么都该是土生土长的本界居民。 可是,店小二白展堂……那不是电视剧《武林外传》里的设定么。怎么会出现在这个世界里?是巧合,还是刻意? 此刻眼见黄药师眼里疑惑越来越深,甚至带了些许愠怒,白告不敢再多想,连忙解释道:“那个……后世书本上记载,江湖上曾有位叫做‘白展堂’的大侠,雅号‘盗圣’,非常厉害,所以晚辈一时惊讶、失态献丑了。不过、不过我看那位小二哥似乎不会武艺,应该只是同名同姓吧。” “哦,这样啊……”黄药师不置可否,又小饮一口酒,慢悠悠夹了几粒毛豆放在嘴里,然后竟耐心解释起来,“曾经有人给我说‘展堂’这个名字不错,这小厮原名‘四狗’,太难听,我就给换了这个名字。” “哦……”白告点点头。看着眼前的酒菜,这时才突然感觉不真实。 他就这么……跟东邪黄药师同桌共饮了?那么,拜入东邪门下,是否也成为可能? 那店小二白展堂说过:这黄岛主每年来“聆箫阁”酒楼一次,主要是为了等徒弟……难道真的就是为了等着他这位游戏玩家?——这简直相当于是开了个ur级别的新手福利红包啊! 可是,眼下他是立即开口拜师吗?不太妥,总该更熟稔点儿再开口……可是稍微了熟悉过后呢,又怎么开口呢?…… 正在胡思乱想之间,黄药师有意无意的,突然问了一句:“白兄弟,你既说自己来自千年以后,那又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呢?” “我记得只是睡了一觉,醒来就已经到了这附近,也许是在沉睡时发生了什么变故——实不相瞒,其实我也正想找到回去的法子。” 睡一觉就穿越,与打开游戏就穿越,神奇程度也差不离了。所以白告理直气壮,面不改色心不跳,毕竟照实说的话还得解释什么是电脑、什么是互联网、什么是电子游戏、什么是虚拟现实……那太过麻烦。 “哦,那可真够古怪。”黄药师点点头,做出一副好奇模样,“不过你既然来自千年以后,一定懂得许多深奥知识。那未来世界究竟是怎生模样,未来人们如何看待天地万物,我可猜想不到,正希望多问问你。” 来了!白告神情一紧、心头一凛。 第8章 知己 果然,接下来黄药师一边喝酒吃菜,一边又提了好些个刁钻问题。 譬如:“未来人怎么看待日升月落、四季更替”“万事万物为何最终总要落地,便是把轻功练到极致也无法真正飞翔”…… 这些问题倘若是古代人、甚至是晚清民国时期的近代人来回答,少不了便要扯到鬼魅妖魔、怪力乱神。但对于21世纪的白告而言,却是初高中就学透了的常识。 考试中都属于“送分题”的那种。 白告当下便一通手舞足蹈,甚至以竹筷为笔、以酒水为墨,在桌上辅助画图,将那什么“地球围绕太阳转、月亮围绕地球转”“自转为日、公转为年”“万有引力”等一连串说辞细细答过。 黄药师固然在考较检验白告,白告却也起着心思呢:若能把这位大前辈哄得好了,成功拜入桃花岛门下,那便是受益无穷。好感度必须刷起来啊! 因此白告回答得详尽生动,生怕黄药师听不懂讲不通。 事实证明,他还是低估堂堂“东邪”了。黄药师听过回答,竟没有再质疑或是再提问,而是沉吟片刻、思索片刻,最后点点头赞叹道:“未来之人果真智慧昌明,黄某受教了。” 这让白告心底舒了一口气的同时,倒也暗暗吃惊,微笑道:“黄岛主既然能提出这些问题,足见自身也多有琢磨,思虑深刻超越时代,正如书本里记载的那样,当真令人钦佩不已,受教的应该是我才对——看来我向前辈袒露实情,是赌对了的。” 这句话可没有一点儿恭维之意,完全是发自肺腑。 试想倘若某一天,一个自称未来时空的人站到大家面前,讲上一通“量子纠缠态在小型瞬间移动和大型时空跃迁中的应用”“反物质能量的观测和利用方法”等等,常人会是作何反应? 千年时光造就的认知鸿沟无比巨大,千年后的常识对于今人而言,可不就是百思难解的疑难杂症么?……这黄药师一介武人,竟然听得懂未来科学,着实令白告也意想不到。 就算这里是游戏世界,能拥有这等待遇的npc也绝对是凤毛麟角。或者说,怕是就只此一人了。 他是一个天才、一个全才,能想到那些现代人眼中的常识问题不足为奇,能接受“时光旅行”这等奇谈怪论也不足为奇……因此,白告才敢在他面前说什么来自千年之后。 白告突然又想起这一点:“黄岛主,当真学究天人也……这等人物,江湖中人有幸得见的不多,我也不知是怎生修得的福分机缘,才能够初入江湖就与他对饮闲谈了。” 可是,当真仅仅是机缘和福气吗? 黄药师对白告的恭维微微一笑,不置可否。两个人继续吃菜喝酒,继续聊天叙话。在白告的刻意捧哏接话之下,这么一直从天南说到地北,从晨间喝到晌午。 古时人其实多半喝的是浊酒,酒液上漂着一层米糟,色香味都跟现代醪糟有点相似,喝着度数也不高。之前白告在酒楼用早餐,银子给足,店小二端上的还是浊酒,一大碗一大碗的入口,颇有种“千杯不醉”的豪迈。 这会儿自家吃酒,便以清酒对饮,澄澈明黄的酒液里自带几缕竹香,回味甘甜轻爽、不辣喉咙。那是反复筛过的好酒,自然更加名贵,酒精度数也更高,慢慢的白告脸颊上都抹了红晕,说话声气大起来,问出一些问题也没了顾忌。 就连黄药师,渐渐的话也多了些。 原来黄老邪一生纵横天下,对传统的礼教世俗之见最是憎恨,行事说话,无不离经叛道,因此得了个“邪”字名号。他常年不愿见人,除了本来生性乖僻,其实还有一层缘由,正是在于他那“武林四绝”的名头实在太过响亮,常人一见之下往往约束拘谨、执礼甚端——哪知他们越是困囿于礼数规矩,黄药师心里越是不喜。 别说旁人了,除了妻子冯蘅和女儿黄蓉以外,便连桃花岛上朝夕相处十数年的弟子,其实也未能真正走进黄药师内心,因此一时迁怒之下,他竟对这些情深意笃的弟子狠下辣手——即便还在桃花岛上时,从曲灵风、陈玄风、梅超风……六大弟子谁不敬他爱他又怕极了他? 冯蘅身故后,黄药师心里时时挂记着的本来就只剩个黄蓉,然而他对敦厚迂腐的女婿郭靖非常不中意,附带着连聪明伶俐的女儿也不想见了。算来他这一生孤独飘零、竟少有看得顺眼的人。要说到知己,也唯有十多年前突然消失的那人而已…… 那人曾经算过一卦,说黄药师命里合该再收一男一女两名弟子,那时黄药师听了,既有疑虑,又有期待。 原本黄药师早年遭陈玄风、梅超风二人背叛,又迁怒伤了其他四名弟子,本已不打算再行收徒。可是自女儿出嫁后,他浪迹江湖、四海为家、年老孤单,自不免寂寞,再加上苦心钻研创制的一身武学本领,就连黄蓉也不过学到五六成而已,至今并无合适传人,因此听了那人言语,隐约间已颇为意动。 黄药师对那位知己故交十分敬重。那人叮嘱黄药师可在这附近等候合意的弟子,黄药师便也不厌繁杂,专程在这儿盘下一栋酒楼,每年都来此盘桓小住,今日终于等到了“来自千年后”的白告。 白告对黄药师钦佩敬服是真,但“人人平等”的观念早已经深入白告内心,他本身也懂不得那许多礼教规矩,言谈间便总是平常相待、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再加上白告毕竟见识超乎时代,什么“万事万物都在发展当中,变动是永恒,静止是相对”“人生而平等自由,却无处不在枷锁中,唯努力破除枷锁”……往往从只言片语里流露出,与举世儒教显学所不同,让黄药师眼前一亮、颇受触动。 黄药师与他谈了许久,竟是大合心意、隐有知己之感。 而这番对谈也不全是黄药师考较晚辈,白告同样大有收获。他从东邪口中才知道,当前这游戏世界的版图和势力当真混乱得紧——当然,这等“混乱”感恐怕也只有白告才能体会,如黄药师这类“土著”却丝毫不以为奇。 譬如黄药师说:“我华夏自古以汉人为正统,常居中土、四方来朝。然则自前朝发生‘安史之乱’以来,偌大个国家在这数百年间分崩离析,烽火连天、诸国割据、此兴彼亡、生灵涂炭。常年向我华夏纳贡称臣的周边蛮夷都趁势而起,大兴兵戈。其中北狄声势最强,当年蒙古部族成吉思汗诛灭突厥契丹,一统北地草原,东征西讨、连战连胜,大有并吞天下之意。” 然而,白告依稀只记得“北狄”是很早以前中原王朝对周边异族的称呼。但那是多久之前了呢?春秋战国、西周殷商,或是更早?……白告说不清楚,但这个词汇用在蒙古人身上确是有些怪异。 况且“安史之乱”与蒙古崛起,两个事件的前后时间差异甚远,远不止一朝一代。可似乎这世上所有国家,包括蒙古满清西夏吐蕃,都将大唐称作前朝,都自视为大唐正统 这些怪异之处,白告没法子跟黄老前辈细细分说,要吐槽也不知从何吐起,只能呆呆地点头附和:“啊,蒙古成吉思汗,一代天骄,确实厉害。” 黄岛主就又说:“北狄当中还有一支强军,乃是兴于东北的女真部族,他们与蒙古也有几分血脉联系。其部族军士分设八旗,战斗力彪悍无比,素有‘八旗不满万、满万不可敌’一说。” “事实也证明满清鞑子确实英勇,自北而南、所向披靡,将大明朝打到先后移都南京和余杭,至今只能偏安苟全于一隅。唉,这处场镇距离扬州主城也不远,十多年前鞑子攻陷了扬州城,在城内城外杀人放火整整十个昼夜,镇上一些人曾经亲历,据说当真是杀得尸横遍野、血满江河——若非顺治皇帝突然失踪,那些清鞑子怕还会顺势南下。” “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白告听着这等惨状,不禁轻轻呢喃,没想到这些标志性的事件,却同样也在这个世界里发生了。 而黄药师显然会错了意,古井无波的脸颊上终于有一丝激动:“是了,扬州十日,想来满清鞑子的恶行已是载入青史、遗臭千古了!——不过‘嘉定三屠’是什么?” “咦?你不知道嘉定三屠?——那也是满清做下的大恶事,向来与‘扬州十日’齐名的。” 这回黄药师沉默良久,突然一仰脖子干尽了杯中酒,长长叹出一口气:“三屠、三屠……那是反反复复杀了三遍的意思?嘉定在哪儿?是嘉兴和定海么?哈,现下清鞑子还只攻下扬州,未能渡得长江,嘉兴也罢、定海也好,都还在大明手里。” “哦……那就好,那就好。” 白告其实也记不清“嘉定三屠”的具体情形,毕生所学的历史与这世界中的魔改设定交错纵横,让脑子都有些迷糊了。 但他晓得嘉定应该在上海市嘉定区左近,但不知这世界里是否还有这么个地方。而上海更在嘉兴以南,既然嘉兴无恙,上海那一片自然也安全,这“三屠”之事肯定还未发生。 第9章 天意 佳肴落肚、醇酒入喉,两个人终于谈论到日上三竿。 黄药师忽然问道:“白小子,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白告知道这是收尾之问了,虽感意犹未尽,但他想说的想问的千头万绪,无法急在这一时。于是摇头苦笑:“我还能有什么打算呢?如今也只有四处走走,闯荡江湖,看有没有回到未来的法子……” 黄药师淡淡点头:“你这样的情况,确实该在江湖上多走走看看、寻觅线索。这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总能有解决方法。” “只是……”白告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这么想着,白告终于一咬牙,忽地站起,单膝跪地: “黄岛主,其实我无意间来到这世界,于很多事物都莫名其妙,但有一点心里非常清楚——那就是,无论我今后做什么,在这乱世必须有高深武艺方能自保。然而,后世武学衰微,并无秘籍传世,我想习武也不知从何练起……你的功夫品性都是后世有口皆碑,我能否拜你为师?” 这一下好像也没出乎意料。黄药师微笑着沉吟片刻,挽起青袍长袖,又给自己斟满一杯酒,不答反问:“白小子……你相信天意吗?” “啊?!” “你说自己从千年后来。千年后的史册上,可曾记载我有你这么一个弟子?” 白告怔怔的,竟不知如何作答。幸好他反应快,讪然笑道:“那倒的确没有,不过史书春秋笔法,多少大事要事都变了寥寥数语,晚辈天资驽钝远不及您,想来不是做大事的料,没被记载也是正常。” “哼!你倒惯会拍马屁。”黄药师摇摇头。 本来他性子古怪,最不喜别人恭维逢迎,但白告在他心中略有一些特殊地位,兼且此刻语出真诚,以自贬其短而褒人所长,倒没感到嫌隙。 接着黄药师端肃神情,郑重道:“我相信天意。” 白告又是一呆,正不知该如何接话,黄药师又一口饮尽杯中酒水,缓缓说道:“十多年前,我遇到一个会算命的神棍。他告诉我,每年到这扬州城郊来转转,或许便能遇到看得过眼的传人。” 闻言白告大喜,暗道“天助我也”——他今天刚到这僻野小镇不久,幸得黄药师箫声相助而免去一场争执;也因了黄药师,才在凶煞狡诈的陈末两人手头逃得性命……如今想来,莫非他果然是“天选之人”,一进场镇就被黄老前辈瞧对眼了? 至于黄药师乃是武林中的科研达人、儒士风骨,怎么还去相信那些天意、宿命之类的怪力乱神之谈……以及这位桃花岛主本身便“医相星卜、无所不通”,怎么还会去相信其他算命先生的言语?…… 白告已经懒得去细想。 他跪了有小半天,这时候心情激荡,一跃跳起身来,喜色溢满脸庞,弯腰作揖,大喊:“师父!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说着又要跪下,却被一股柔和力道托住,跪不下去了。 “呵!我何时说你看得过眼了?你还差着远。”黄药师似笑非笑,兜头先泼了一盆冷水。他仍坐在座位上,一只手把玩着那酒杯,又道,“那算命的还说了,要想找个满意、体贴的弟子,还是得到嘉兴去……余以为,收徒弟呢,看不看得过眼只是其次,主要是体贴。” 嘉兴?黄药师似乎是在那里收了程英为徒吧?……倘若真是如此,那位算命先生也还有几分本事…… 但白告此时也无暇多想,眼珠子一转,朗声道:“好!师父,那我便去嘉兴等着您!” 一声师父也是叫,两声师父也是喊,白告是打定主意不会改口了——黄老邪对他那声“师父”既未严厉呵斥、更未动手教训,这节骨眼上谁改口谁是白痴。 论起死缠烂打、顺杆子往上爬的本事,以这时代人们的脸皮厚度,怕是少有及得上白告的。 果然,黄药师见他这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突然哈哈大笑。 “不错!若说天下间谁还能有法子能帮你,恐怕也只有我这个老头儿了。只是你今后行走江湖,却再也别说什么来自千年以后的话——会有极大的麻烦!” 说完他酒杯一搁,站起身来,缓缓下楼。 白告不明所以,却坚定地跟了上去。他知道,若是黄药师想离开,身形一晃就可消失不见。像此时这般慢悠悠地走,自然是刻意等着他。 其实黄药师心里也略为满意,暗道跟聪明人相处确实要省几分力气——要是他那憨女婿在场,怕是要当场把他喊停,问清楚“黄岛主你往哪儿去”,那就又得多费口舌聒噪片刻。 吃了一上午的酒菜,到这午间肚腹还胀鼓鼓的,肠胃里也不知是酒多些还是菜多点。白告晕晕乎乎地跟着走,从客栈大堂穿过一扇门,来到一处院子。院中一口方井,井旁一座石磨,余下便是大片平坝,隐约有几分熟悉模样,像在电视上见到过。 黄药师指着院中那口井道:“跳上去,踩着井沿走几圈。” 白告二话不说就蹬了上去。那井沿不宽,仅仅能放下半只脚掌。从井口往下望,里面全然黑黢黢的,似乎有水,又看不清楚,只知道应该很高。 这井口就像是怪兽的大嘴,不断引诱着人朝里面掉,白告心里生出了些许恐惧,就连醉意也立时惊醒了一大半。但他此刻已是骑虎难下,绝不肯在黄老前辈面前丢了脸,于是牙关一咬,两脚交替支撑着,往前迈步。 “这不就是个平衡木的游戏么?幼稚园小朋友也做得!”他在心头愤愤地为自己打气,哪知仅仅到第六步,脚下忽地一滑,险些儿就栽到井里。 原来走井沿与寻常的平衡木游戏大不相同,人们天天从井中提桶取水,井沿周遭免不得一处干一处湿,时日久了,一些地方还会长出翠绿青苔,实在滑溜难行。 幸亏白告脚下早已不是皮鞋,而是来到此界后“自带”的一双厚底布鞋,颇有抓地功效。再加上他反应算快,赶紧用另一只脚踏前支撑,又平展开双臂保持重心,这才没有出丑遇险。 饶是如此,也留下了满脑子冷汗。 “不错。你听好了!”黄药师看在眼中,却轻轻点头,突然开口了。 他斜倚在那座石磨上,双颊也是泛红,眼睛微眯半闭,看着已经有几分醉意。然而,一听其开口说话,仍旧字字清晰、精准入耳—— “轻身功夫万万千,变化存乎一念间,气清身自轻,气浊身自沉——走着,别停!” 白告赶紧继续迈步往前,顺着井沿小心翼翼转圈圈,心里却想:以前看功夫片里的人练功,有人踏着高低交错的梅花桩蹦来跳去,有人踩着水缸缸口那不过寸许的边缘行走,还有专门在湖面上习练“水上漂”的…… 与那些练功方式相比,这走井沿算是比较简单了……吧? 而黄药师嘴唇开阖,念念有词,声音继续传来,似有某种魔力,轻声细语而直贯双耳、直入人心:“……有体轻如燕,有体如浮萍,雨打风吹去,尘世再无痕。飘然若梅香,凝然若踏雪,雪融无处觅,唯有暗香留……” 白告思维反应不慢,知道这是在念诵某种口诀,搞不好就是什么绝世心法,凝下心神想要将之印刻在脑海。 可是这一边走一边背诵,越用心便越是记不住。 不知不觉间,黄药师已经念完一遍,又从“轻身功夫万万千”的开头重新念起。 但白告还是记不住,这时才后悔当年学文言文下的功夫不够。他心里焦急,想起以前语文老师都说“要在理解的基础上背诵”,便努力理解那些口诀每一句话的意思——“飘然若梅香”是个啥?“凝然若踏雪”又是个啥?…… 脑子里却实在空茫茫一片转不过来。 此刻后悔当然也没用。白告知道以堂堂“东邪”的性子,既没有名言收徒,却肯费心指点一二,已是天大的机缘。至于能够从中获益多少,全看个人自己的悟性。 就像《倚天屠龙记》中觉远大师圆寂前念诵“九阳真经”,分别有张三丰、郭襄和无色禅师听去,但能够学到多少,最终练成什么样子,就完全看他们个人造化。 如今机会难得,也只有尽力为之—— “有体轻如燕”,这话好说,是要体态尽量轻盈、步履尽量轻快,就像乳燕入山林般悄没声息,那么就要提气敛息、踮脚消声……但是“有体如浮萍”又是该做何解?浮萍……那是个什么状态?…… 终于,黄药师的念诵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而白告还在琢磨分析,就这么思索着、继续思索着、不停思索着…… 突然,他从沉思当中惊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平躺着。躺在一张硬质木床上,身上还盖着一层薄被。 难道就这么穿越回家了?……这是白告心头泛起的第一个念头。 但下一秒他便知道自己想多了。他明显是在古代的房间里。 第10章 出发 坐起身来,硬木板床边只有一张方桌、两只竹凳,他身上衣物并未脱去,蓝布包袱也好端端地放在方桌上。明媚的阳光从木头窗柩洒进来,一地一床都是细碎光斑。 他明显是在古代的房间里。更准确的说,他是在某间客栈的厢房里。而这小小场镇上,大概也只有一处客栈。 他仍是在“聆箫阁”酒楼里面? 白告蹑手蹑脚地下了床,立即脚步一个趔趄,这才觉得双腿都有些发酸发软,那是运动过度的表现了。 可这究竟怎么回事呢?他皱紧眉头、心底疑惑,背上蓝布包袱,轻轻推开房门出去,果真就看到一处院落,院中一口方井……的确,这还是在“聆箫阁”的后院。 “难道喝这点儿低度数的清酒……竟然就断片了?!”白告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脸颊滚烫,脑海里竭力搜索睡去之前的记忆,却只记得自己在接受黄药师的教导,在踩着井沿不停行走。 他望着那口方井怔怔出神,井边果然还残存着相当数量的鞋印子。但此刻日头挂在东边天野,显然已不是记忆中的晌午。 这时候突然有一道声音从前堂响起:“咦?客官,你醒啦?” 白告回头望去,正是这“聆箫阁”里的店小二——白展堂。一想起这个名字,再看看店小二那张平平无奇的脸,以及头顶上显示为“25”的白色数字,白告脸上就不免浮现出几分古怪。 “25”的数值应该比很多普通人都强,却也只是普通人的范畴,跟“盗圣”的大名可匹配不上。 他强忍着一些纷乱的联想,强挤出一丝笑容,问道:“展堂大哥,我睡了有多久了?那个……没有失态吧?……” 说话间白告焦急地左右四顾。按理说来,店小二都能发现他醒来,以黄药师的功力之精湛高深,没理由发现不了……可是一番张望之下,却还是没能见到桃花岛主的身影,不禁心头失落。 “客官,你已经睡一整晚了。店主说你不知不觉间,似乎进入到‘浑然忘我’的境界当中,那是挺难得的。”白展堂此时对他可更热情多了,一打开话匣子似乎就收不住,“昨天你可把我吓了一跳——你一直在这井沿走啊走的,走了足足有两个多时辰,走到天色都昏黑了还不停歇,就像疯魔了一样。最后还是店主一掌敲晕了你,把你放到客房去歇息。” 浑然忘我?白告回味着小二的话,记忆一点点拼凑,似乎真是这样—— 原来,之前他聚精会神去思索和理解黄药师念出的口诀,慢慢的竟忘了脚下还在踏步。而双脚凭着本能交错迈步,下意识地顺着井沿挪步,便是踩上了水渍青苔,竟也没有滑倒摔跤……然后他就这么走啊走啊、想啊想啊……到最后,竟是意识都模糊不清了。 幸好不是喝醉酒失了仪态把黄药师给气走了。否则这么一个前辈名师、粗壮大腿,倘若因此错过的话,那不是要懊悔许久? 念及此处,白告稍稍松了口气,连忙追问:“那黄……店主他老人家呢?” “店主他还有事,昨晚就已经先走了,吩咐我照顾着你。” “哦……”白告心里又是一阵失落。 店小二忽然兴致勃勃问道:“店主他老人家是不是教给你什么厉害口诀啦,你记住了吗?你记住了几成?” 白告一呆,仔细回想起来,嘴上也忍不住呢喃:“轻身功夫万万千,轻身功夫……唉,我是忘了!” “忘了?!”白展堂瞪大眼睛一声惊呼,继而神情古怪,盯着白告看了许久,疑惑道,“奇怪、奇怪。可怎么店主他老人家说你已经入了门……我看他走的时候面带喜色,好像很是高兴呢!” 入了门?……白告更是怔住,心想这该不会是大前辈安慰人的说辞吧?但仔细想想,以黄药师的为人,肯定不屑于此。 他摊开双手,低头直愣愣地看着自己那一双寻常至极的手掌,心想:“难道我果然是个天才?” 白展堂却还没有感叹完,好奇地围着白告转了两圈,嘴里嘀嘀咕咕的:“轻身功夫万万千……以前店主好像也教我背过的,我倒是全部背下来了,踩井沿也没摔倒,怎么店主反而不高兴……” 白告听着他的絮叨,回忆起走井沿时那种拼命想要记诵、却又全然记不住的情形,突然联想到《倚天屠龙记》当中,张三丰真人教导张无忌学习“太极剑”的场景。 难道学一门功夫,当真忘了就是会了?那未免也太神奇了。 《=== 轻功“踏雪寻梅”修炼成功,现在是level 1。 白展堂念叨了几句前事,倒也没太过纠结,而是匆匆走进后院一间偏房,再出来时抹布已经搭在肩膀,脑袋上外戴了一顶小帽,腰前还裹了围裙。 他努着嘴问白告:“客官,你要用些早餐吗?有稀饭包子小菜——对了,你要在酒楼多住几天吗?店主说了,你尽可以在这里常住,一应开销都可打折。” 看他这副模样,此刻是准备要开门营业了。 白告暗道:这小二哥的本职业务倒是精熟。摸摸肚子,倒还没觉着饿,于是当先问道:“店主有说什么时候回这儿来吗?” “哈哈,客官,我跟您说过的——店主他老人家一年半载也未必到酒楼来。这一去,我也当真不知道他何时再来……” “唔……那我也就不叨扰了,用些米粥就离开。”白告也知道黄药师行踪向来飘忽不定,在哪个地方都不会多呆,即便亲女儿亲女婿要寻找到他都不容易,无奈地摇摇头。 若黄药师要等着自己,便不会离开。现下既然黄药师已经离去,那便不会再轻易折返回来见他——虽然昨天才相识,但莫名其妙的,白告就感觉自己能读懂这位黄老前辈的心思。 至于他为什么口头上没答允收徒,却又不抗拒自己称其为“师父”,甚至还传了一套功法下来……白告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感叹:黄老邪果然如书中描述那样,行事古怪邪门得很,常人很难猜得透。 这片刻功夫,白展堂已经显露出店小二行业的殷勤本色,将白告引到一楼大厅坐下,把一张桌子抹得锃光发亮,然后端了一大斗腕菜叶稀饭、一整笼小包子和一碟泡青菜来,道一声“客官请慢用”,便恭恭敬敬站在旁边。 白告邀他共坐同吃,他却不肯,只在不远处站着恭守,还说这是酒楼待客的本份。 白告拗不过,只好自己先开动,吃了两口,突然想起黄药师昨日喝酒吃菜时所说的话,便又问道:“你知道从这里到嘉兴应该怎么走吗?” 他猜测黄药师是真往嘉兴附近去了。而他既然在酒桌子上说了要去嘉兴等着黄岛主,那便一定要去。 或许正式拜师,便在那时。 “啊,你要到嘉兴去么?那自然走官道大路最好,一直向南就是了。”白展堂回答起问题也甚是热心,主动又告诫道—— “不过眼下汉室衰微,到处都战火纷飞。从这里到嘉兴保不准也要遇到乱军。唉,其实这些年战火使得天下民不聊生,即便宋、明、蒙、清诸国领土之内,也是山头林立、盗匪横行……你看着文文弱弱的,最好还是到扬州城里雇几匹好马、雇几个护卫,又或是与好心的商队同行。” 白告点点头,心想这场镇附近就是扬州,从古早至未来,扬州大城都赫赫有名,当然是要先去见识一下的。 有了目标,连吃饭都倍添动力,很快将一大碗稀饭都喝进肚子里,这就起身告辞。白展堂却突然撂下一句“客官你先等等!”,然后掉头就跑进后院,行动竟是敏捷迅速。 等到白展堂回来时,他左手拿一个大包裹,里面装着些饼馕干粮,另一手却是个自带壶嘴的皮革水袋,里面已经盛了许多水,正“咣当”作响。 他将干粮和水推到白告面前,脸上堆着热忱笑容,又一番叮咛嘱咐:“江湖广袤,无论何去,饮食必不可少,需得随身储备……” 白告心头一热,连连点头应是,又是好一阵寒暄,才终于正式启程。 迈步出了客栈大门,穿越小镇的狭窄街道,走到幽深静谧的竹林之间。他突然有一丝伤感。 他已经决定立即前去扬州城。 但这一去,天下茫茫之大,他还有机会回到这未知名的小场镇、这“聆箫阁”酒楼,以及那翠竹掩映的“竹庐”里么?那时,又会是多久之后了呢? 阳光缕缕,从竹叶缝隙间穿透进来,洒在身上温暖和煦。竹林沙沙拂动,夹杂着阵阵鸟叫虫鸣飘进耳中。 白告深深吸了一口气,看着淹没在竹林里的小径。 莫问前路,尽管前行。那便出发吧! 《=== 群侠元年三月初,白告正式步入江湖,出生地扬州。声望:无名小卒。道德:非正非邪。年龄:16。战斗力:17。 第11章 扬州 湖岸畔垂柳袅袅,时至初春,那柳叶儿正新,柳叶下行人如潮,有锦衣华服寻花问柳的公子哥儿,有莺歌燕语结伴出游的大家闺秀,也有不少挑着担子沿岸叫卖的小贩。 透过柳芽看那一泓湖水。湖面如镜,碧水清泠,在太阳下泛过粼粼波光。 湖上时而有轻舟数艘飞快驰过,舟上艄公扯着嗓子哼不知名的小曲,更多的却是一幢幢华丽的画舫,画舫静静泊在水上,偶尔还有女子清丽的歌喉从舫里飘来,便在岸上也能听到,也觉着悦耳舒适。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古人诚不欺我。这扬州古城,果真是个好地方!”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穿着朴素、背着蓝布包袱的少年,突然老气横秋地感慨了一番,招惹来了不少异样目光。 但这少年才懒得理会世俗的眼光,他继续负手端立水岸桥头,静静观察周遭一切,嘴里还笑声碎碎念着:“看什么看,没见过我川中阿祖、蜀都霆锋啊?” 少年自然便是白告了。他离开清幽孤伶的竹庐,穿行过狭窄冷寂的七侠镇,徒步走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进到扬州主城里,一路循着人流来到瘦西湖边上。 此处果真是大城闹市,比之现实大都市里的商业街人气也丝毫不差,连带着白告的心情也亢奋起来。喜爱繁华热闹,本是人之天性。 而这扬州城里的士子文人、大家闺秀,跟教科书上所描述的也大不相同。 那些年轻文士、锦衣公子,毫不顾忌儒雅风范,三五成群聚在一处,围在河岸边,对着湖里的画舫指点,嘴里轻浮地调笑着,时不时有一两句话飘过来,窜入白告的耳朵里,竟夹杂着车速甚快的荤段子。 那些姑娘家呢?也没有一些历史书里所说的“平素深居闺阁、出门必掩其面”,而是同样三三两两,轻衫长裙、素面朝天,大大方方地在街上行走,不时伫立在某个摊贩前购买些小玩意儿。种种姿态模样,就算跟现代女子相比,也没多大区别。 正在暗中观察时,恰好便有三位美女结着伴走来,左边的姑娘薄施粉黛,右边的妹妹婀娜玲珑,正中间那位那更是前凸后翘、波涛汹涌。人还未到,香风迎面,三对目光带着笑看向白告,竟让他略感紧张,俯下身去,忙不迭对着湖水整理仪容。 等到再站直身子,三位姑娘家已经走到近前。左边的姐姐看着他来了句:“这小兄弟怎么老气横秋的样子。” 右边的妹妹掩嘴轻笑:“该不会也是来看‘钱塘四艳’的吧?” 钱塘四艳?白告一愣,竟感觉这称号有点耳熟。 但三位姑娘不给他回嘴和问话的时间,步履不停,擦肩而过,飘飘然已经走远,只留下一缕残存的香风和风中石化的白告本人。 无论如何,在这游戏世界中,一个名号既然令人觉得耳熟,那便有可能是重要线索。白告斟酌片刻,从茫茫人群里选中一个身材矮小、面貌精悍的文士去询问。 那文士与周遭儒雅秀气的文人公子不同,看着就像是个爽快耿直的人。果然,白告一问,便热心攀谈起来:原来这“钱塘四艳”是近两年兴起的一个称号,却是指钱塘江一带最顶尖的风月女子—— 杭州西湖和钱塘江周遭原本就花楼画舫众多,崇祯南逃迁都杭州后,又大大提升了这些产业的繁荣度:崇祯虽是据说不耽于女色,但架不住跟着南迁的达官贵人多呀。古话说饱暖思那啥,这有钱有权的达官贵人扎堆,相关产业能不繁荣么? 而这产业一兴旺发达,就有头脑灵活的商贾和附庸风雅的墨客,慢慢整出些花活来。两年前,有人举办了一场全杭州城的花国选美,并且给其中最出类拔萃的四个人冠上名头,就叫做“钱塘四艳”。 这“钱塘四艳”一经选出,立刻声名大噪,据说就连西域吐蕃、北地蒙古的公子哥儿,也有不少人闻名倾慕。她们这四艳闯出了名声,连带着整个杭州城的艺妓们都被高看一眼,简直是站到了行业巅峰。 而花国幕后大大小小的老板们,那就更是进财聚宝、花样翻新,想着法子扩大圈钱能力——如今,在这清军屡屡南下、大明节节败退的时节,这些花国娘子军反倒是“攻坚克难”“挥师北上”,从杭州这座“临安府”跑到了已被大清占据数年的扬州城,做起了“行业交流”、搞起了“巡回演出”。 这几天,恰好就是“钱塘四艳”之一的李双亭,带着些其他小有名气的姑娘们到了扬州。她们只在此待短短几日,又要去下一个地点,因此引得扬州城许多男男女女都来观看。 白告与那矮小文士闲谈许久,总算是对这“钱塘四艳”勾起点记忆,知道是《书剑恩仇录》一书中提到过的人物。 他读那本小说还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许多情节已记不全,但当时觉得“钱塘四艳”颇有点选秀大赛女子团体的感觉,于是印象比较深刻。 慕美之心人皆有之。既然这么巧遇上了,白告也不免平添几分激动,倚在河边栏杆、伸长脖子放眼望去,果然见湖面画舫里有一艘格外庞大华贵,舫上竟是用上好的楠木做了两个亭子,亭上设置了四个大字,在清晨的阳光间看得并不分明。 但这时候白告已经知道是“钱塘四艳”之一的李双亭带队,便认出那四个字正是“玉立亭亭”。 不过湖面上大小画舫十数艘,其他船上或多或少飘来些丝竹琴声,李双婷那只大船上却一点儿动静也无,教人难免失望。 呆看了一会儿,白告摇头感叹:“唉。那画舫果然豪奢,所谓‘宝剑赠英雄、宝船载美人’,也不知那位李姑娘究竟美成什么样,我怕是无缘见识了。” 那文士只是背着手微笑:“咱们这些平凡人,本就难以一睹她的真容。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小兄弟,咱们后会有期。” 白告一怔,心想这还没到中午呢,怎么就时候不早了?但那文士已经不等他道一声“再见”,转头便离开了。 大家本就萍水相逢,白告也不在意,又看了会儿瘦西湖波光粼粼、树石相映的美景,思索着扬州城里有什么可去的地方。 突然人群里传出了不和谐的声音。有人扯着嗓子高叫道:“打起来了,要打起来了!” 这几嗓子过后,人群里立即一片混乱,有人伸长了脖子朝喊声处张望。白告也张望过去,却见一行十七八名大汉,头裹白布、腰缠青带,在一个老者的带领下,各自手持明晃晃的钢刀,气势汹汹地往一条街坊冲。 人群里混乱更甚,许多公子小姐赶紧往后退,离得远远的——尽管他们本就离得很远。 但还是有更多的人,反而更伸长脖子,甚至走到近前去围观看戏。 那些白布青带大汉一路往前,沿路本来也挤着许多人,黑压压好一片脑壳儿,这时候口里纷纷叫喊着“哎哟!要打人了,要打人了!”身子却都忙不慌的分开两边,迅速为这队汉子让出路来。 而待到这些汉子冲入那条街坊,顿时又从巷子里传出女子的惊呼声,男子的叫囔声,乱成一团。 帮派火并?江湖仇杀?……白告脑海中瞬间转过许多种念头,一时好奇,鬼使神差的,也跟着钻进了那条巷子。 这条街坊在整个扬州城中也算得上奢华,道路是上好的青石板加碎石子,两边楼院都是青瓦白墙红灯笼,装饰得喜庆热闹,每处院子都挂着烫金大字的牌匾,分别写着“群芳馆”、“凤鸣院”等字样,原来这风景宜人瘦西湖的岸边,竟是一处烟花风月地。 难怪“钱塘四艳”的船队是停在附近湖面:一个陆上,一个水上,都是风月业界同行,切磋竞技,好不欢闹! 不过此刻陆上演艺是停下了。那几个大院子适才还是丝竹声声、歌舞升平,现下一霎时都安静了下来。 白告蹑手蹑脚钻进巷子来,听见其中一间院子传来老者的洪亮声音,说自己这伙乃“青帮”中人,因有要事叨扰诸位,后来还小声说了些什么,却听不仔细了。 接着又是几句模糊的对答,就响起乒乒乓乓的杂音,看样子是真打起来了。 “青帮”似乎也挺有名的?那该当去瞅瞅热闹!……白告循声而去,低着头悄悄从门口摸进院里。 此刻院中众人大多都聚精会神于打斗上,即便有人关注到他,以白告这十五六岁、人畜无害的少年模样,想必也不会多加注意。 进入院子,多走几步就进入一个大厅。大厅里是一栋上下两层的楼房,那乒乒乓乓的打斗声却是从二楼东边一间厢房传来的。 在厢房里打来打去,这教人怎么看?白告顿时好生失望。他不是一心痴爱江湖砍杀的莽人,这次冒险跑来看热闹,还不是想看看普通江湖汉子们的帮派拼杀,实际是个什么打法? 第12章 小宝 眼下热闹已看不成,白告也不愿就这么退开,而是麻起胆子躲到角落,仔细打量了一番厅内状况。 只见一位老者负手站在大厅中央,面色铁青冰寒。他身后站了七八个汉子,大厅地上还躺着六个青带汉子,随身携带的刀刃掉落一地,也不知是死是活。 白告认出适才正是那位老者走在最前,他引领着壮汉们冲进此间来,一副气势汹汹的模样,如今这才过了多久,看样子就已经损兵折将受了教训。白告不禁暗自咋舌、暗自心惊:这才多长时间,就撂倒了六人,那是哪一路豪杰这么厉害? 大厅四周尚且摆了好几桌美酒佳肴,想必这里本来正是生意兴隆,此刻却再无人敢坐在桌子周边。但那些食客耍家也都胆大,并没逃出去,而是都在大厅四周站住了,兴致勃勃地看着这一场突发事件。 这时楼上的响动越发激烈,刀剑相击声不绝于耳,猛然听得一声冷哼:“给大爷滚!” 从那东厢房里又飞出三人,“砰砰砰”从二楼径直坠在一楼大厅地上,武器也“哐啷”一声脱手飞出,划过一道抛物线跌落在地,那些刀刃上还滴着鲜血,把附近围观看热闹的人吓得一阵尖叫,让白告也是看得暗暗心惊。 这就是江湖争斗了么? 那抹鲜血红色从眼睛印入脑海,竟令他感到心悸 摔下来的三人中,已有两人彻底晕厥过去,还有一人尚自清醒,抱着肚子在地上滚来滚去,鬼哭狼嚎的。待众人看去,那却是一个弥勒相的大胖子,此刻披头散发,鼻子嘴巴都皱到了一起,身上全是灰尘,脸上还留着一个脚印。 这胖子本来面相和善,如今此等模样更平添了几分滑稽,令人忍俊不禁。白告旁边的一名妇女神经大条,已经“咯咯”笑出声音。 “臭表子,有什么好笑!”立时便有一个青带汉子抢上前来,二话不说,拉着那妇女就“啪啪”扇了两巴掌,直打得妇女两颊乌青,哭爹喊娘。 白告亲眼见这情景,心下又是惊惧又是愤恨,忍不住想出声制止。大厅中却早有一个小小身影抢出大骂:“你个死乌龟、烂王八,生孩子没屁孔的臭流氓,你凭什么打我妈……#%¥#%¥” 一溜儿污言秽语骂出来,每个词儿都不重样,连个停顿喘气也不带,把大厅一众人都给听呆了。白告更是神情恍惚,只觉这一幕非常熟悉,还以为自己置身于《九品芝麻官》的现场……要是嘴炮脏话也是一门功夫的话,这小男孩恐怕难有敌手。 大家循声望去,只看到一个面黄肌瘦的小男孩,枯黄头发披散而下,遮了半边面容,仔细辨认才能看出大概有十多岁,身上也穿得是破破烂烂,望之亦是可怜。 而众人目光所聚,小男孩也不带怕的,继续一路骂下去,嘴中歹毒语句层出不穷,大部分人都听得是眉头紧皱。 旁观者尚且觉着骂得难听,那一帮青带汉子更是早就怒气勃发。掌掴妇女的汉子立时转过身,冲上前便要去捉那小男孩。男孩也是机警,一见形势不妙,赶快撒丫子跑人,在桌椅间钻来纵去。 青带大汉咬着牙不放过他,跟着继续追去,可那小男孩动作灵巧、滑不溜手,两人一追一逃,撞翻桌椅无数,打碎不少碗碟。 堂中那带队老者见了,脸色更是阴沉,几乎要与腰间衣带的青色相媲美。他重重冷哼一声,张口怒骂:“李全!连个小娃子也抓不住!” 言下之意,只怨手下人功夫太差,却没有责怪这些下属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唤作“李全”的青带汉子被这一骂,也是憋得脸色灰沉,动作更是猛烈,一连打翻了几张上好的木椅子,心疼得老·鸨“哎哟哟”地叫唤,却又不敢责怪那帮凶神恶煞的汉子,只好在一边跳着脚咒骂那小男孩:“韦小宝你这兔崽子、惹事包、小混蛋……” 老·鸨的骂人水平自然也是不低,可白告全没心思听她后边还骂了些什么,脑子里只是嗡地一阵响。 韦小宝?韦小宝! 无论是否金庸武侠小说的爱好者,恐怕每一个华人都听过这个名字,都倍感熟悉……武侠小说中不乏一些“火出圈”的角色,这韦小宝就绝对算一个——在《鹿鼎记》这本金庸先生的封笔武侠巨著里,他明明不通功夫,却只手搅乱武林,放眼浩瀚的武侠小说史册,也算是非常独特的男主角。 这短短恍惚片刻,李全毕竟身高臂长、脚快力足,已经一把抓住韦小宝的衣领了,狞笑一声,怒骂道:“看你小兔崽子还横么!” 说话间,他一只手将韦小宝瘦削如柴的身子高高举起,顺势就要把人掼下地来。 这一摔若是砸得实了,小小性命势必无可幸免,指不定就是个头颅碎裂、脑浆溅地的惨局。围观着许多人都“啊”的尖叫出声,却没人敢上前阻拦,只是情不自禁用手遮了双眼,眼不见心不忧。 白告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下意识地大叫一声:“不要!” 身子动作却更比叫喊还来得快,脚掌在地板一点,已经窜了出去。 那都是下意识间的事情,直到窜出去了白告才感到后悔:他自己如今也是十五六岁的少年身躯,更是标标准准的“战五渣”水平,就这么直愣愣冲出去,又如何阻拦得住?……莫不要把自己这条小命也搭进去了。 然而人做下动作,就要担负后果,懊悔也没用处。 白告毕竟已经冲出去了,而且速度之快,教他本人都始料未及、收不住脚,就这么直愣愣地朝那个叫做“李全”的青帮汉子撞了过去。 李全完全没料到有人胆敢出来阻止,更不料来的是个身高只及自己胸口的小少年,殊无防备之中被撞在腰腹部位。他下盘本来不稳,这下子腰腹吃痛,“蹬蹬蹬”地连退了好几步,手上也不由得一松。 韦小宝也就得脱控制,“砰”的一声砸在地上。他这小子滑溜得紧,硬生生忍住痛呼呻唤的冲动,顺势打个滚儿到楼梯边,一挺身就踩着楼梯往上钻去。 那小子倒是溜达上楼了,白告可傻眼了,暗道:你个韦小宝当真奸猾似鬼、不讲义气,就这般溜掉了……要溜也招呼兄弟一起跑路啊。 他当然也想跟着躲到楼上去,但就这么怔愣一瞬,终究还是慢了一步。那李全已经欺近身前,钵大的拳头提起,直直朝着白告打来。 这一拳避无可避,眼看拳头越来越大,就要打在脸上,白告心里警兆大生,脑中却突然闪过一句话—— “拳打一气连,出手如崩山,气由丹田贯,气涩则招散。” 是在哪儿呢?看到过,或是听到过这么一句话。 一瞬之间白告突然若有明悟,进入某种颇为玄奥的状态,身体也自然而然做出反应,忽地弯腰蹲下身去,翻手为掌,推向李全腹下。 他倒也知道气存丹田,一身劲道都由此生发,而丹田又有“上丹田”、“中丹田”、“下丹田”之分,上丹田为两眉之间的额心“印堂穴”,中丹田为胸口正中的“膻中穴”,下丹田为脐下三寸的“关元穴”。 而他如今这少年身躯,本就比李全矮上一头,自然是直攻“下丹田”来得便利。于是出掌之时心无旁骛,全副心思就往肚脐之下、命根之上招呼。 这一下子白告的动作别扭至极,就连他自己,虽然不通武学,可也觉着姿态古怪。然而偏偏恰是这么一拳,反倒效果好到出人意料—— 白告本就比李全矮,这突然蹲下更是矮了一倍。而那李全是含怒出手,全身劲力都直扑上前,再难收回或更改劲道。于是这番变化让李全难以反应,一拳擦着白告的头皮落在了空处,整个身子还继续往前,仿佛是自己送过来挨这一拳。 这别别扭扭的一拳,却是误打误撞,恰好符合了避实就虚的要旨。 《=== 招式“乱拳”领悟成功,现在是level 1。 只听“碰”的一声闷响,李全蹬蹬退了两步,坐倒在地,双手捂着腹间,龇牙咧嘴搓揉个不休,显得痛苦极了。而白告却也同时被李全撞开了去,连退三四步仍是立足不稳,终于是一屁股坐在地上,倒没有受伤。 想不到初试牛刀,竟把个大汉一拳撂倒了?白告心里暗喜,想回味刚才出拳时的状态,但这时已不容再细想——眼看李全揉着肚子爬起来,咬着牙忍着痛又要来抓人,白告赶紧撒丫子开溜,准备往楼上窜。 却听身后骤然响起一把苍老的声音:“停住!” 接着呼啦啦两声风响,那场中端立的老者,一整队青帮汉子的头头儿,已经两三步跳到眼前。 轻功!而且这轻功造诣看来不俗。 白告吃了一惊,瞳孔一缩,聚精会神盯着面前这老者。 一行白色数字从那白发苍苍的头顶浮现出来,竟然有148!从数值上看,那是绝对碾压自己的存在了。 第13章 草芥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惶,白告暗自扭头扫视全场,重点盯着李全瞧了一阵……再转回头来时,眸中已经蒙上一层决绝,浑身肌肉紧绷、严阵以待,做好拼命的准备。 他早已经知道这群青帮汉子不是普通人物,但在扫视观察之下,才真正明白这些人的战力有多么强悍。 这其中,带头老者148的功夫自然是最高的,此外还有个手拿钢鞭的魁梧大汉,竟也有130的战力。 相比之下,李全头顶的数字只有43,在青帮众人当中是垫底的了,看来确实武艺稀松平常。饶是如此,他比起一般人仍然要强上许多——那些在周边远远围观看戏的姑娘客人们,战力数值最高的也不过20,相当一部分甚至只在个位数…… 这么算下来,白告已经知道,他跟眼前这青帮老者相差实在太远了!以他的能耐,对上那李全也不能获胜,只有搏个逃脱的机会,而对上这个老头,真可说是没有半分生机。 老者站定,一张脸依旧铁青,看了白告半晌,却不动手,只张口问道:“你是哪家子弟?” 白告拿不准老者在打什么主意,摇头道:“什么哪家不哪家的,我不懂。我姓白,呃……老前辈您好,我无意冒犯,只是急着救人。您总不至于同小辈过不去吧?” 当前形势不妙,还是小命重要。正所谓“大丈夫能屈能伸”,瞎逞嘴上功夫的不是勇者而是憨憨,因此白告对这老者的态度颇为恭敬。 可是看着老者那一张阴沉沉的脸,他还是觉得心里惴惴不安。心想:“他问我是谁家的子弟,莫不是打探清楚底细,方便杀人了账?……他青帮弟子功夫低微,被人在楼上打得满地找牙也就罢了,却要迁怒于我不成?” 想到这里,白告眼珠转动,考虑着要不要扯几张虎皮做大旗。 只是在这个纷乱杂糅的江湖世界,“扯虎皮”也有讲究,并不是报出的人物或势力越强就越好—— 少林派常年执武林之牛耳,够强了吧?但少林屹立武林许多年,结下的是非恩怨也格外多,仇家们不敢挑上山头来复仇雪恨,总可以逮着机会杀你个把门生弟子吧?江湖上无端受害的少林僧人难道还少么? 前一天同黄老邪喝酒聊天,不就听说前些日子少林寺方丈一脉的玄悲大师被人杀害,在江湖上引起了好一阵轩然大波么? 至于报上黄药师的大名……呵,就他现在的武功底子,怕是只会换得一句“天下五绝的弟子也是小小毛孩敢冒充的?”再说黄老邪杀人无算、仇家无数、名声也未必好,报了说不定死得更快。 心思既乱,行动上也就有所动摇。白告迎着老者阴沉沉的凝视,不由自主退后几步。 身后的人群惊呼骚乱一阵,也随之退了几步,四散远远避开,仿佛他是个瘟神般。 出乎意料,老者并没有下一步动作,也不再追问师承渊源,只是对白告淡淡点一下头,称赞道:“你年纪小小,刚才那一下倒是不错,有些武学底子。倘若找个名师好好磨砺一下,成就定然非凡。” 一席说完,那老者见白告呆呆的没什么反应,又欲说话。 恰在此时,楼上东厢房内再次响起“哎呀哎呀”几声惨叫,紧接着又是两个青带大汉稀里哗啦摔出门来。 老者眼睛一眯,脸色立即阴沉得像要挤出墨汁,扭过身去,对着二楼东厢房朗声道:“阁下好手段!” 他话音刚落,东厢房的屋内传出哈哈大笑,声音粗豪低沉,听着竟有些耳熟:“不好不好,我这点微末伎俩,可比不得天地会的众位好汉,也只能斗一斗屠猪卖狗贩私盐的。” 青帮的主要业务正是贩卖私盐。老者不再答话,头微微一撇,自有两名青帮汉子为他拿来两把短剑,其余青帮大汉也各自备好兵刃。 老者接过双剑,默默端详片刻,更不多说,又一撇头,当先三两下窜上楼去,钻入那厢房里了。他那一撇头,其实是进攻的指令,好几名青帮好手也跟在他身后,钻进了厢房门去,顿时又是一阵乒乒乓乓声大作,听得楼下诸人那是胆战心惊。 这时候可就没人再敢看热闹了,嗡嗡地交谈闹腾一阵,各自哄然而散。 原来这乱世当中,江湖打斗本是寻常事,然而许多战斗多在城郊荒野进行,随你怎么打都可以,在城市中心打斗,那就是不给官府脸面了。 青帮汉子一行人这么打下去,时间既久、动静也大,那就难免惊动官差。 现下扬州城是清鞑子当官,但那好歹也是官儿啊,岂容人故意败坏秩序?……而且这些鞑子蛮不讲理,到时候牵连到周遭看客身上,一并认作匪类,少不了就要损失几两“赎身”银子,甚至挨几顿胖揍。 这些人散退溜走,楼下剩着的青帮人马也不阻拦。他们全是些功夫低微的末流弟子,懒得拦,也拦不住。 见此情形,白告眼珠子一转,自忖没必要等在此地承担风险:韦小宝这小子滑溜得很,又有“主角光环”,多半会安然无恙,等这场风波平息过后再来寻他也可以。 念头转定,他轻轻挪动脚步,也准备混在人群中溜之大吉了。 不料刚刚挪了几步,还没靠近大厅的门,一个声音便冲着他喝止道:“臭小子,哪里走?!” 抬眼看去,正是那青帮汉子李全,正冷冷地盯着这边。 白告心中那是暗暗叫苦:你妹的,老子不过撞你一下罢了,何必把我盯得这么死? “堂堂江湖好汉,专欺负年轻人干什么?格局,格局要打开啊!……”他朝李全大喊一声,做了个鬼脸、吐了吐舌头,然后转身便跑。 这动作可就有些挑衅了。李全从没读过书,也懒得琢磨那些喊话是什么意思,想来反正不是好意,大喊一声:“你给我等着!” 然后咬着牙就追上来。 白告跑了几步,没想到厅内还有两个青帮汉子不讲武德,居然从旁暗施偷袭,要来合围。他终究大意了,青帮汉子堵住了前路,想闪也闪不了。 突然却听东厢房里呼喝几声,一个人胸襟带血,跌出房门,“砰”地一下撞在二楼廊道栏杆上。 这响动让所有人暂且停下,抬头望去,跌出门的竟是青帮带队的那位老者! 这下子青帮汉子们尽皆相顾骇然,李全也无暇再管白告,跟着几个人涌上楼去照看那老者。 厢房里却又传出声音来:“青帮的,有种的都进来打!” 那几名青帮弟子刚抱住老者,正堵在厢房门口,听了这话面面相觑,却是怎么也不敢进屋的。开玩笑,领头的带着几个好手上阵,结果都被欺负成这样,他们哪还敢进去送死? 那粗豪声音见无人应答,又喝骂道:“他奶奶个熊,你们不敢进来,老子便出来一个一个杀!” 青帮好手们现下尽皆被打死打伤,余下小喽啰们早就心内惶惶,听了这话更是害怕,赶紧手忙脚乱驾起老者,也顾不上其他躺在地上的弟兄们,一溜烟儿跑下楼去,夺门往大厅外逃窜。 他们急急慌慌经过白告的身边。 白告抬眼瞧去,只见那青帮老者被他们架着,嘴里鼻里都涌出血来,胸襟前也沾染上触目惊心的好大一片深红。而他眼睛紧紧闭着,额头上满是汗珠,脸色若白纸,眼看着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 想想就在片刻前,这老者还当面夸赞了他两句,一副前辈高人的做派,白告不禁唏嘘感叹,心里竟不知是何滋味。 乱世人命如草芥,说的就是这副情形了吧?而他要想在这个武侠游戏世界达成大结局,顺利回到现实,那显然必须踏入江湖,日后更少不了这样打打杀杀。 “这些都是假的,这只是游戏罢了,一切都是虚拟的!我眼前这些个人物,也都是假人!”白告使劲晃晃脑袋,稳控住自己的情绪,试图让自己心里好受些,“就像是一个人玩单机版的‘热血传奇’‘魔兽世界’什么的,亦可以调出一堆假人陪着你pk、抢怪、夺宝、攻城一样,他们不过是按着一定编码进行动作的程式而已!” 心里胡乱想着这些有的没的,目送着大队人马远离。青帮汉子们很快便走光,围观的人群也纷纷散去,只剩那厅中桌倒碗碎,一片狼藉。 院子里的老·鸨眼瞅着这一切,忍不住嚎啕大哭。哭着哭着,突然凄厉地喊一声“哎哟!他们连钱都不付就走了!”呼喊间更是又急又气,眼珠一翻白,竟然直挺挺地晕过去了。 这一下子厅中又是一阵嘈杂,那些还留着的姑娘和龟·公忙不迭围上前去照料老·鸨。 而白告仍站在原处,茫茫然看着厅里的这副模样,却又忍不住产生动摇。他们,真的只是假人,只是程序吗? 唉,真是假时假亦真,无为有处有还无。程序倘若做到这种程度,那么所谓虚幻,和现实又有什么区别呢?…… 第14章 大盗 总之,哪怕白告很喜欢有关“武侠”的各类小说、影视和游戏,但真的身临此境,他才明白自己还是更适合待在和平时代,平心而论,是不太想过这种随时可能动刀动枪、杀人或者被杀的生活。 可是,却已经没有回头路。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耳朵里忽听到一个细细的声音在喊:“喂,喂!大兄弟。” 那声音是从楼上传来的,白告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是在喊自己,于是循声望向楼上,不由大喜。 二楼栏杆间伸出来一颗小小的脑袋,不是韦小宝又是谁?! 说到底,白告之所以卷入青帮这场风波,最主要的原因当然就是韦小宝。 这位韦爵爷毕竟是《鹿鼎记》这本书的男主角,自带着“主角光环”,也牵连着许多重要事件。而要想尽快找寻离开这个世界的线索,早日回到现实世界,那跟着主角混显然是最稳妥的方法之一。 于是他不再去琢磨那些真真幻幻虚虚实实,一路小跑着上了楼去。这时候整个青楼院子里依旧一团混乱,也没谁来理会一个少年郎。 到了楼上,白告又略感惊疑,因为韦小宝赫然是站在刚才那个东厢房的门口。 正是这屋子里的大高手,将青帮整整二十多号汉子挑了个人仰马翻、死伤不少。就算战力数值足有148的青帮老者,带着另一名战力130的魁梧大汉以及几个青帮精锐好手一起上,竟还是落得惨败…… 白告不由得小心谨慎起来,谁知道门后屋里藏着的,是否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强盗恶棍?毕竟依据看小说的经验,名门正派子弟如非必要,一般不会到这等烟花之地逗留的。 一念及此,他驻足不前,伸长脖子朝厢房里张望。那一扇房门轻掩着,门缝隙里黑洞洞的什么事物也看不分明。 这番犹豫可把韦小宝给着急坏了,他挤眉瞪眼地示意白告快些上前。 白告心思转动,也想:“气运通天的小说男主角都不怕,应该没啥危险……吧?”——这才快步上前,随着韦小宝一道钻进了那间厢房之中。 甫一进门,韦小宝“啪”地阖上房门,却还觉得不放心,又微微把门打开一条缝,探出个小脑袋仔细察看周遭,确认没有人注意这边后,才利落地把门闩扣上。 然后他背贴着门长舒了一口气,感叹道:“辣块妈妈的,吓死小爷了!” 看来这韦爵爷还是讲义气的嘛,如此害怕的情况下还要出来寻找同伴。白告心里暗赞一声,一双眼谨慎地在厢房内四顾观察。 青楼院子的厢房大致都是相同摆设,一张大床、一方圆桌,屋里光线昏暗得紧,大白天的还需在桌上燃着一盏烛灯。 说是烛灯,其实就是一根蜡烛插在铜制底座,顶上盖着个红纱灯罩。火焰摇曳,烛光从灯罩里透出来,将整个房间也映得微微泛红,把那“啼粉流清镜,残灯绕暗虫”“云情雨意两绸缪,恋色迷花不肯休”的氛围烘托得恰到好处。 也难怪后世人们要把这等寻花问柳之地称作“红灯区”。 只是,这氛围倒是有了,却让整个房间实在显得昏暗。在一片昏黑中,白告只能隐约看到一个汉子斜坐在床边,似乎是浓眉大眼,虬髯乱发,在微弱烛光的照映下显得格外狰狞,却看不分明。 他仔细向那人看了两眼,一行白色数字浮现在虬髯大汉的头顶:180。 这汉子的战力数值,原来只是180。 这一结果让白告心头不免惊异,没想到几十个点数的差距,竟然有如斯之大。青帮的老者加上青帮使钢鞭的大汉,再加手下这么多精壮汉子,战力数值单纯加在一起已经远超500了,竟然也敌不过这么个180战力的虬髯大汉?! 那么,战力显示足足有“898”的黄药师呢?他该有多厉害! 白告心里想着事,看着那人便不免盯得久了,床上汉子感受到这直勾勾的视线,也横过眼来瞪了他一下。那虬髯汉子的目光竟是冷冰冰恶狠狠的,把白告盯得心头一颤,赶紧微微低头移开视线。 视线倒是转移开了,可心里还是发慌。白告强自保持着镇定,深深吸进一口气,却满是血腥味。这才注意到地上好大一片血泊,歪扭扭的倒了三具人体在那儿一动不动,明显是已经不活了。 血腥味入鼻,顿时让他更觉得恶心,只想早些离开这里。 却听身后韦小宝说道:“兄弟,今天谢谢你帮我一次。我叫韦小宝,你叫什么名字?” 白告回过头,见他边说着话,眼珠儿同时在滴溜溜的转,哪儿还不知道这小鬼心里正盘算着事情。 不过他原本目的就是要接近这位知名“男一号”,互通姓名也没什么顾忌,于是老老实实回答:“我叫做白告,‘白骨乱蓬蒿’的白,‘使以归期告’的告。” “好名字,好名字!”韦小宝拍着手笑,其实他根本没听过那两句唐诗,更搞不明白诗句里内蕴的含义,只是自顾自说了下去—— “白兄弟,我和白兄弟还有这位……” 他说到这里一愣,白告猜他也还不知道床上那人的名字。但韦小宝这小鬼毕竟脸厚不燥,当做没事人一样,继续讲:“我们和这位好汉兄一见如那什么,今天咱们不如结拜个兄弟,就是‘刘关张’了,就是好朋友讲义气啦!” “呃……”听到这里,白告当真是瞠目哑然,没想到韦小宝打的竟然是这般主意。 哪有第一次见面就结拜的?哪有连别人名字都没搞清楚就结拜的?! 果然,这边厢白告还没搭腔,床上那汉子已经哼了一声,冷然呵斥道:“谁和你们两个小朋友过家家?要结自己去结!” 他说着就准备要从床上起来,不料身子却是一晃,接着闷哼一声,像是极为痛楚。原来他已经受了很重的伤。 眼看那汉子摇摇晃晃的要栽下床来,白告眼疾手快,赶忙前去扶住他,只觉入手十分沉重,一时竟扶不稳。白告赶紧沉气凝神,扎一个马步,使出吃奶的劲才总算撑稳,免得让那汉子侧翻倒地。 那汉子轻轻“咦”了一声。然后白告也轻轻“咦”了一声。 屋内红烛朦胧、光线昏黑。因为这时候他扶着那汉子,距离隔得近了,这才相互发现对方竟是熟人。这汉子竟然是…… “茅十八?!”白告的声音极低,那是因为他对眼前这场景还颇为怀疑、很不自信。 那虬髯汉子怔愣半晌,愕然摇头失笑:“小兄弟,没想到是你……你是叫做白告?我记下了。” 果然是茅十八。 之前,也就是才昨天的事,这位茅十八被自家两个弟兄背叛暗算,在黄药师援手之下才留得性命。那时他选择了放过两位弟兄,撑着重伤之躯走掉,没想到是待在这里。 是了,他本来就有事要到扬州来,而他身上有伤,又是江洋大盗的身份,躲到这些风月场所反而是上佳的选择……白告心里想着,这时忽然反应过来:《鹿鼎记》小说开篇,韦小宝跟茅十八初次相逢,正是在这风月场所里,由此也拉开了韦爵爷波澜壮阔的冒险生涯。 没想到他阴差阳错,竟然乱入到这一段剧情当中。也不知是否冥冥中的命运安排。 这时韦小宝也上前来,两人一左一右,总算把茅十八扶好。白告不由感慨钦佩:“唉,你明明负着伤,竟然能打败这么多人……” 白告是亲眼见茅十八怎么被打成重伤的。自忖若是换了他伤成那样,恐怕只想躺床静养,连吃穿自理都不得劲,可茅十八竟能做到这等程度。他哪怕不佩服对方的武功,也敬服其坚毅。 韦小宝喜逐颜开,欢叫道:“原来你们两个认识,那再好不过了,咱们今天大可以亲上加亲,那个什么放血结盟……” 呵,什么“亲上加亲”,还“放血为盟”的……听得白告暗自翻了两个大白眼,心想这韦小宝该不会是“古惑仔”看多了吧? 其实韦小宝自小处于“散养”状态,就跟现实中小男孩们爱看“凹凸曼”之类的动画片一样,他没啥娱乐活动,最爱的便是去听评书。评书里多的是一帮子英雄好汉、江湖豪侠,韦小宝也渐渐对那三国水浒的故事倒背如流。 然后,同样就跟现实里小男孩们总幻想着成为超人、打败怪兽、拯救地球、迎娶白富美、走上人生巅峰……这韦小宝同学评书听得多了,对闯荡江湖也变得心向往之,见到打斗厮杀不仅不怕,还总是油然生起一股豪情;见到持刀佩剑会功夫的江湖侠士,不仅不避而远之,还总是按捺不住想去结交。 这些江湖义气、侠客豪情一直揣在韦小宝心里,但以他的成长背景和阶层地位,很难接触到真正的江湖生活,直到遇上茅十八。 这游戏世界毕竟基于原著,每个人的成长经历和性格特点不会刻意大变,也就难怪韦小宝那么激动——这大概就像十多年的咸蛋超人粉丝,突然当真看到“凹凸曼”出现在眼前一样吧……那时,定然有人会恐惧害怕,但韦小宝绝对会想出各种法子,跟着去一起打小怪兽。 第15章 镖头 “白兄弟,茅……茅大哥,如果你们觉得这里不太正式,我知道一处好地方,去年城西的‘好汉会’有几个弟兄结义,就是在那里……” 韦小宝继续劝说道,“结义闯江湖”已经在他年轻的心里埋下种子、生根发芽。 但茅十八坐在床沿稳住身形,闭目不理。 白告也没搭腔,只观察着茅十八,知道他在运气调息,心头大感兴趣。要知道凡人与真正的功夫高手之间,最大的差距就在于是否修成真气内力——内力跟内功可不同,即便是只学外家功夫的人,练得久了,自然而然便可以由外而内,积蓄内力。 然而看了许久,茅十八只如闭目养神一般,瞧不出分毫端倪,让白告又有些失望。 待得吐纳呼吸片刻,茅十八终于可以站定,一站起来就吩咐道:“你们两个,把刀给我。” 白告微一犹豫,韦小宝已经从地上拾起一把单刀,递到他手中。 茅十八拿了刀在手,哈哈大笑两声说:“我走了,你们自去。莫扶着我,被青帮那些盐贩子看到,连你们一块儿剁了。” 韦小宝不等他话音落,已经叫起来:“怕什么!剁便剁,杀便杀,皱一下眉头不是好汉。咱是好朋友,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好!这两句话说得倒好。”茅十八赞叹两句,突然扭头过来看向白告,“你呢,白小兄弟?” 白告怔了一下,转念答道:“我也是出门闯江湖的,贪生怕死只会寸步难行。死便死了,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你现下要出去的话,我同你们一起。” 其实他心里可不这么想,而是觉得:反正跟着主角混,应该不至于遇到危险。即便真的遇到青帮人马又来围杀,大不了溜之万吉……凭着他现下这副人畜无害的少年模样,想趁乱溜走完全做得到。 既然不怕,白告自然是音调语气沉稳淡定,一番豪气干云的话语说出来也如平常,却让茅十八脸色微动。 “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不错!”茅十八闭目思忖片刻,点点头,赞许一声,又问,“青帮倒也不算什么。我稍后要去赴一场约斗,你们真想跟着来见识一下?” “当然!”韦小宝欢呼雀跃,抢先喊道。 白告却思虑一番,从地上捡了青帮那魁梧大汉的钢鞭,递给韦小宝:“拿着,待会儿万一遇敌,有个武器也好防身。” 韦小宝一愣,接过钢鞭来,脸上表情突然变幻不定。 这混小子现在还是儿童心性,看戏观战时是觉着好耍,但眼下说不定真要他拿着钢鞭上阵厮杀,心里就已经暗生悔意。 白告却没想这么多,只是催促:“这就走吧,青帮的人随时可能返转回来,官兵或许也会来。此地不宜久留。” 按照一般武侠剧和匪帮片的套路:火拼受损的一方,总要想法子搬援兵报复回来,否则就没颜面在这地盘混了——这青帮折损了许多人马,待会儿大概率是要来找回场子的。兵者不祥之器,落在弱者头上尤其不祥,现下这状况能不打当然最好。 说话间白告当先拨开门闩,钻出厢房去仔细张望,却发现这门口遗落了两柄短剑,正是那位青帮老者的武器。那老者是被打得倒飞出门外的,青帮弟子忙着抬起他撤离,却忘了收拾他的兵刃。 这两柄短剑倒是好东西,总比背上包袱里那短短的匕首要强。白告心头一喜,不动声色地将短剑拾起,塞进腰间,腰带刚好能将它们系住。 做完这一切,他才回头对厢房里的两人说道:“暂时没啥风险,出来吧。” 接着他又准备去帮着搀扶茅十八。茅十八却笑着一挥手:“老子纵横江湖,大小伤无数,这算什么?我自己能走,还不至于要你们两个毛小子帮忙。” 茅十八一边说着,已经打头走到了前面去。 厅里众人这时早已经散得精光。三个人下得楼来,穿过静悄悄的大厅,转出这间青楼院子。发现坊间小巷此刻也是静悄悄的,杳无人迹。 如今还是早晨,这幅场景很不寻常。但茅十八不以为意,高昂着头颅自顾自往前行走。 白告紧紧跟随他身后,不忘了拿目光左右乱瞟,发现人们大概都是躲进其他青楼院子里去了,隐约有许多男女贴着门缝、趴着窗户,悄咪咪盯着自己这一行呢。 全都是些还想看热闹又怕惹祸事的模样。 几人走着走着,白告突然想起一事,问韦小宝:“小宝,那你妈妈呢?她怎么办?” 韦小宝愣怔半晌,忽而笑了一笑:“暂且只能不管她了。” “哦。”白告点了点头,知道这韦小宝自幼缺乏约束管教,如今只以为闯荡江湖好玩,没想那么多前路和后果。 在《鹿鼎记》原著中,这家伙也是说走就走,再回扬州时已经是数年之后了……江湖故事多如是,一入棋局岁月催。 白告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自语:“唉,我倒是挺想我老妈的。可她在西南农村,而我在上海都市,即便有幸回去了,怕也是一年半载见不上面……” 茅十八和韦小宝或许听懂了,兴许也不太懂,都没啃声。 一路再无话。白告和韦小宝两人都不知该往哪儿走,全凭着茅十八指挥方向。 茅十八在青楼街坊时还慢腾腾的,走了几步,似乎筋骨逐渐舒活,速度逐渐加快。一行人七拐八绕的,居然避开城门,从一条小径转出城,到了一条大道上。 一路上白告是绷紧神经,时而左右顾盼,生怕有人跟踪。其实以他的本事,哪怕有人跟踪,多半也是发现不了的。 饶是如此,茅十八还是连连点头,给予了充分肯定:“白小子,你倒小心谨慎,有点走江湖的味道了。” 白告来不及喜悦,茅十八这一开口,他才发现这虬髯汉子喘气声音愈见粗重,额头也有汗珠淌下,显然伤势并未完全康复,刚才在城里只是强撑。 白告心头担忧,却又无计可施,眼下总不能折返城里去看大夫,只有先跟着继续走。 就这么又在大道上走了一会儿,迎面正遇上一辆马车,那车夫颇是英气,马儿更是健壮雄骏,马后拉着的车厢也十分宽敞,厢房是用上好木料制成,厢门上垂下一块布帘子遮掩。 茅十八恐怕也是撑不住了,突然一招手,喝住车夫:“雇车!雇车!” 那马车便即停住。车夫见茅十八身染血污、遍体腥气,已然吃了一惊,闻言抱拳施礼道:“却不知是哪一路英雄?” 听他这么问,茅十八也吃了一惊:“原来也是道上人。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云州秦家寨门下茅十八,茅草的茅,排行十八的十八。” 白告一听“道上人”,心里已经暗自戒备,双目聚精会神盯着车夫,果然这车夫头顶显出的战力数值远高于常人,足足有87。虽然跟茅十八差距甚大,但放在青帮帮众当中,怕也是一名好手了。 车夫听了茅十八的话却是一愣,接着惊呼出声:“原来你便是那个被通缉……” 他话到半截反应过来,自己用手掩住嘴巴,把后边的话吞进肚子里,还心虚地左右瞧了一圈,确认官道周遭并无旁人才放心下来。 这时车厢布帘子掀起半截来,里面一个人探出个脑袋,问道:“崔镖头,什么事?” 白告几人都朝车厢中那人望去,见是一个相貌荣伟的中年,头发胡须都梳理得一丝不苟,身上衣服是上好的丝缎,显然是富贵人家。 崔镖头一跃下了马,小声在那中年人耳边交代了两句。却听那中年“啊”了一声,钻出车厢,也跳下马车来,拱手向茅十八行礼,同时也自报家门:“原来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五虎断门刀’茅十八茅兄台,我是福威镖局的林震南。” “原来是福威镖局林总镖头!贵镖局乃是江南第一镖局,我也久闻大名,好生敬仰!”茅十八同样“啊”了一声,赶紧抱拳施礼,神色竟然颇为恭谨。 他行礼时似乎是扯到痛处,还倒嘶了一口冷气。 而林震南听得“江南第一镖局”这六个字,脸上不自觉就流露出欢欣来,摊手示意我们上车,嘴里乐呵呵着:“江湖朋友抬爱了,诸位要去何处?让我搭你们一程吧。” 茅十八一愣问道:“林总镖头,你既然知道我的名头,也该知晓我乃朝廷通缉的江洋大盗,还愿意邀我上车么?” 这席话说得白告和韦小宝都是暗暗不满:别人都喊你上车了,还磨磨唧唧的干什么,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钦犯么?……莫要等他心生悔意,那就又得徒步苦行了。 白告同时暗暗多观察了林震南一阵。这位总镖头的功力竟也不错,头顶数值足足有154点。 幸好林震南哈哈一笑:“你自是清廷通缉的一号要犯,却关我这大明发家扎根的镖局有什么干系?上车吧!——其实茅兄台专门劫富济贫,从不滥害无辜,名头早就流传在我们镖行里,我也是好生敬仰。” 茅十八闻言也跟着笑:“好,林总镖头,你这朋友我交了。” 一个是名声远播的江洋大盗,一个是德望隆重的镖行头领,此刻竟然相谈甚欢,大有一见如故之势。 第16章 吐纳 两个人又寒暄了两句,林震南领头,一行人陆续钻入车厢。这车厢里面果然宽敞,坐了两大两小四个人后,感觉空间仍是绰绰有余,恐怕再塞进三四个人也无妨。车厢内的布置也十分精致华美,让韦小宝看得双眼发亮,就连白告也暗自赞叹这福威镖局好生有钱。 赞叹之后,白告却想起福威镖局的灭门之祸,那是《笑傲江湖》故事的开端,也是令人阅之不忘的重要剧情。 眼下林震南还在外潇洒,说明这福威镖局的灭门惨案还未发生,却不知将来是否还会发生,又是否能够阻止。 林震南待众人都坐稳了,在旁边问:“几位是要去哪儿?” 茅十八略一思索,看了看白告和韦小宝,终于还是说道:“扬州城西,得胜山。” “好的,先去得胜山!”林震南朝着车厢外喊了一嗓子。那位姓崔的镖头也已经坐上马了,应了声“好”,又喊一声“驾!” 马车已经一摇一晃地向前奔腾了起来。 古老马车和汽车当然不能比。对乘坐者来说,两者最大的差距还不在速度,而在于舒适性上。汽车的橡胶轮胎和各处轴承自带减震功能,马车的木制车轮与古老构造却让车身抖动加剧。 韦小宝大概从没坐过马车,只走了几步路就已颠簸得很不舒服,换了两番姿势,终于忍不住开口,试图通过对话来转移注意力:“茅大哥,我们去城西?这大清早的,去那荒郊野外干嘛?” 茅十八在这华贵车厢里也很拘谨,点点头道:“我跟人约好了去那里。死约会,不见不散的。” 韦小宝又问:“什么约会啊?” 茅十八就不答话了。 白告记得这位仁兄是一年前就跟人约好了要比武打架,为此不惜千里迢迢赶赶赴扬州城来。他瞥着那伤痕累累、裹缠绷带的身体,暗自摇头叹息,只觉得这些江湖汉子真是不可理喻。 不过茅十八精神倒好,他不理韦小宝,却转而跟林总镖头搭讪,一路上同林震南聊了许多江湖逸事、武林豪杰。 偶尔韦小宝也要插几句嘴,讲些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故事:什么郭大侠单枪匹马击退数万蒙军呐……什么抗清事业当中大宋也出力甚多,就连天地会经费都有一部分来自宋廷呐……什么五仙五毒内乱是有人挑唆呐……什么华山派的“神机军师”鲜于通公然与“君子剑”岳掌门争权啦…… 那些只言片语,听得白告一个头两个大,但又意犹未尽、赞叹不已。 金庸先生的小说内容杂七杂八凑在一起,居然生出这许多变化,对于通读过原著的白告而言,倒真觉得挺好玩的。只可惜几人随兴而谈,聊天时间也短暂,每样事件也只说了个大概。 城西得胜山距离扬州城不远,一行人很快就到了。白告三人下了车,谢过林震南,目送马车离去。 接着茅十八领头,却带众人找了一丛大树,吩咐道:“我约的人大概要中午才到,咱们就在这树下先歇息。你们倘若饿了,这儿有干粮。” 他的背上也背着一个包袱,里面想必有随身吃食和水袋,那是江湖人外出行走的常备物资了。 白告是清早吃过东西的,韦小宝也已用过早餐,都不算饿,茅十八就自己取出个白面饼子啃着。 韦小宝等得无聊,又拉着两人要通报年龄,还说今天算是一起出生入死了,虽没正式杀鸡头、贴黄纸、结义金兰,但这生死交情也跟结义兄弟也差不离。 说来说去,还是想效仿桃园三结义的古事。 白告和茅十八两人实在拗不过他,便也互通了年龄。结果韦小宝看着面黄肌瘦的一副小学生样子,竟然已有十四岁。白告呢,心理年龄已是三十,但还搞不清楚自己在此间该是多少年纪,于是报了个十五,恰好压过韦小宝一头。 而茅十八却是正宗老男人,算来已经三十有五了。 通报完毕,韦小宝兴奋地喊道:“茅大哥、白二哥,今后我可以这么称呼你们了!” “随意随意。”白告无奈地挥挥手,看着韦小宝手舞足蹈、猴精猴精的,又叹一口气,倚着大树几乎斜躺下来。 抬头,望着蔚蓝的天空,白告总觉着不真实。不久之前,他还独自宅在家里百无聊赖。如今,却已经见识过真正的江湖厮杀了。 人生际遇,当真妙不可言。 正望着天上发呆,茅十八突然坐了过来,吩咐道:“白小子,现在无事,不如帮我把刀磨一磨。” 说着他把一直携带的那把钢刀递过来,又解释道:“我让韦小兄弟再去多买些吃食,他对扬州周边都熟,知道哪里有卖……中午事情完了咱们就赶路离开,可不能断了炊。” 毕竟共患难一场,三个人也比较熟络了,这等小事当然做得。白告点点头,也不多问,四周瞧一圈,自去寻了一块合适的石头,接着又从茅十八手里取过一个水囊,在钢刀上沾了水,便努力磨起刃尖来。 磨着磨着,茅十八突然问:“白小子,你是何人门下?” 白告一愣,心想黄药师和茅十八倒是见过的,但东邪性子古怪,明显不想在外人面前透露名号,对茅十八的态度也不算好。 接着他又想到:黄药师还未真正答应收其为徒,但又传了些功夫,严格说来也不知该不该算在东邪门下——下一步要前往嘉兴,不正是想看看能否遇到黄药师、真正落实师徒名分么? 于是他打定主意不提黄药师的消息,而是回答道:“我还未曾正式拜过师父。其实我这次出来,就是为了去嘉兴拜师学艺……” 茅十八闻言点点头:“嘉兴一地确实武林门派众多,查拳、二郎拳都曾在此设点。嘉兴陆家庄前些年也是名震江南,我与陆二庄主是旧识,他家祖传的刀法确实有许多过人之处。” 停了一会儿,他继续道,“我看你资质根骨不错,你若想学刀法,我倒可以把一手‘五虎断门刀’传授给你。” 白告闻言又是愣住,自然明白茅十八的意思,但坚决摇了摇头。 对于云州秦家寨,白告只是隐隐有些印象,多半是哪本书里的龙套门派。至于这“五虎断门刀”,那可就大名鼎鼎,似乎很多江湖侠士都会——从另一角度来看,这套刀法实在是大路货色,算不得好厉害的功夫。 就拿茅十八本人来说,别看他在青帮子弟面前以一敌十、好不威风,其实放眼整个《鹿鼎记》原著,也只是江湖末流角色…… 白告始终记得,自己的目标是通关游戏、回到现实。现下他虽无明确线索,但深知武功练不好就会寸步难行、前路渺茫。 倘若他是孑然难行、惘无目的,或许还会犹豫几秒。眼下呢,既有红旗超跑,要啥自行车? 见到他这样子,茅十八轻叹一声,忽而又爽朗大笑:“罢了罢了,待会儿能否留得命在,那也说不定。” 接着他在怀间一阵掏摸,摸出一本书来塞到白告手中,郑重说道:“这一本书在江湖上广为流传,主要讲解呼吸吐纳的方法,乃是内功修行最基础的内容,人人都可习得,你且拿去看看吧。” 白告看着茅十八,犹豫着没有接过。这所谓的吐纳法门就算只是基础,却也不是大白菜,什么“人人都可习得”,自然是诓人的话术。 茅十八怒道:“叫你拿着便拿着,婆婆妈妈的!” 他强行把书塞进白告的手里,又说:“这两天我看你根骨资质上佳——哈,比我是要好的——你的性子又沉稳细腻,骨子里也坚韧不拔,日后肯定能闯出一番名堂。我帮帮你也没什么。像小宝那孩子,奸猾跳脱,教他武艺反而于他不利。” 白告听他说得真诚,心里也感激万分,这才反应过来:茅十八把韦小宝支开,才不是担心饮食不够,而是恐怕早有“预谋”。 气氛已经烘托到这儿,白告也便点头收下那册子,对茅十八满怀感激、恭恭敬敬作了一个揖。 茅十八倒也坦然受了,笑着解释:“五虎断门刀是我师门秦家寨的刀法,你既不愿拜我为师,我也不擅长其他玩意儿,没什么好教导你的。这些呼吸吐纳法门,是学习武艺最浅显最基础的,不管你今后拜入哪门哪派,都可以受用。” 白告又是道谢,也不再顾虑,拿起那本书册,只见封皮上就写着“吐纳法”三个字,似乎是小篆。又翻了翻里边内容,每一页都是写着古体字,但他却能完全看明白。 这时韦小宝屁颠屁颠地跑回来了,茅十八给的银子看来不少,他买了一大包饼馕干粮外,还端了些做好的肉食回来。 茅十八欢喜道:“对!要吃肉,中午才有力气打架。” 几个人就着各自行囊里的饮水吃了些熟食,一通饱餐过后,茅十八靠着树木打坐,继续闭目养神、调息运气。韦小宝跑了两趟也有点疲乏,同样寻了个树窝窝坐下打盹。 正好无人打扰,白告一时也没其他事,便迫不及待拿出那本《吐纳法》,细细观览起来——“吐纳者,呼吸也。吹嘘呼吸,吐故纳新,为寿而已矣。夫人,身禀天地之数有限,气聚则生,气亡则死……” 第17章 比斗 这本《吐纳法》,薄薄的一册,总计也没多少字,自然不再区分什么总纲、分章之类。而文中字句通畅、道理浅显,白告一番阅读下来竟十分顺利,很快就通览了一遍,感觉整篇文章却像高中时常写的议论文一样—— 文章内容,大致是先说明“气”对人体的重要性,再谈论了“气”的本质以及凡夫俗子“遗气”“漏气”的问题表现和深层原因,最后介绍了几类“炼气”的方法……那是经典的“是什么、为什么、怎么办”行文结构。 读了这一圈下来,白告当然把更多注意力集中到最后的炼气方法上,却不得要领。 书里写着“行则缓步徐行,立则脚同肩宽,坐则掐诀盘坐,卧则手心向上”“双目微闭,昼夜如是,含光内视,藏气于心”……正常人哪儿有时时这样的? 走路一直慢腾腾的缓步徐行、坐着就非得盘着腿掐个手诀、睡觉时不能够侧卧、看东西不能睁大眼……这不是找罪受么?! 各类武侠小说看得较多,白告便知道招式可以瞎舞,内功秘籍却不能乱练,即便这只是最基础的呼吸吐纳法门,也要防着“走火入魔”的风险。 既然暂时理解不透,他便又把这本书从头开始细细翻看起来。古语说“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嘛。 同一本书,第二次翻读,果然又有不同收获。初读时只觉其中内容道理粗浅,再读时又觉得许多内容实则精奥,阐述着这世间普适的规律,只是用比较浅显的语言表达出来。 深入浅出、言简意赅,这或许应该是高人所为。白告不禁对这本书更加重视起来。 到了第三遍翻读《吐纳法》,白告逐渐觉着,后边的“炼气方法”只是应用,什么“缓步徐行”“掐诀盘坐”都是举例,是“实践”。 而这些实操层面的行动,都是靠着前文的论述作为指引——所谓理论指导实践,这本书前半部分内容描述着吐纳时的自然状态,是提纲挈领的理论,或许这才是重点。 带着许多思考,他再次重点精读前面的论述部分,心神不知觉就沉浸了进去,身体状态也尝试着跟随文章描述进行调整。 他却不知道,这《吐纳法》以浅显言辞讲高深道理,其创作者自然是一代高人无疑。 其书全文简洁好记,因此传播广泛,江湖武人的确也有不少得之习之的,却大多都是粗蛮莽夫:一来更加关注后半篇炼气方法的案例实践。二来因其通篇只讲述最粗浅的呼吸调理内息之法,习练后效果并非立竿见影,往往就不予重视——他们却不知“行稳方能致远”,这简简单单的呼吸法门练到极致,也自有一番神奇功效。 白告正因毫无武学底子,对这份“秘籍”打起了十二分小心对待,却是误打误撞、既然要“理论指导实践”,便将字里行间都务求读懂悟透,渐渐贴近了全书描述的状态,竟然当真感受到了变化。 当他看到“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便尝试让耳朵屏蔽外界杂音,专心沉浸于自身的状态,人这一静下来,就感觉自己的心跳声音格外清晰、格外响亮,每一下心脏搏动都从胸腔里发出闷响——那是许多人都有过的经历,但这一次静听心跳,他脑海里却更多了些说不清楚的莫名感悟。 下一句是“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白告于是又在那“咚咚咚咚”的心跳声中,独独去寻找外界的风声气流,寻找周身被气机充盈的感觉。 渐渐的那心跳声响竟而也小了,耳中只剩轻风拂动的沙沙细响——但他隐隐感觉,那轻风却又不完全是外界空气流动形成的真正的风,那些细响不仅仅源自外界,还有许多是源于自己的身体里。 他随着那些细响,深深吸气,把外界那些“风”吸入体内,又轻轻吐气,把那些“风”赶入周身经络、撵进四肢百骸、又迫出身体外。到后来,他渐渐闭了眼睛,体内体外的风似乎刮远了,细鸣声也听不见了,只有气流盈身的感觉还在。 “听之以气”的下一句是“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或许便是指这种玄奇的静谧状态吧……一切都很静寂,但白告知道自己并未睡着,他的思维依然活跃着,一直在想象身体里气息运转的情形,隐约竟有种俯瞰卫星云图的错觉。 《=== 神技“吐纳法”学习成功,现在是level 1。 突然,远处有人朗声喊道:“十八兄,别来可好?” 这声喊让白告惊醒过来,睁开眼,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瘦老者和一个中年胖子快步走来。他们应该就是茅十八要等的人了。 白告醒来便觉着浑身发热,又看看四周,却发现太阳垂悬于头顶,正该是“日上三竿”的晌午时分。 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吗?……他心里产生了些许动摇,怀疑自己刚才自以为的吐纳呼吸、玄乎感应,其实只是不知不觉睡着了。 “吴兄,王兄,有礼了。”茅十八早已经起身,端端正正站好,向着那高瘦老者和中年胖子作揖行礼,接着又招呼白告和韦小宝上前。 白告乖乖站了起来,起身的瞬间便发觉异样:从下腹处似乎有一股热气升起,渐渐的流转全身。那股热气流过的地方,都感觉十分舒坦,似乎整个身体都更加轻便有力。 这难道就是内力?! 白告大喜过望,脸上也不由流露欢笑,向着茅十八走去,感觉步履带风、气劲勃发。 但茅十八等人对他的英姿完全视而不见。 茅十八指着那高瘦老者介绍道:“这位吴大鹏吴老爷子,江湖人称‘摩云手’,拳掌功夫十分了得。”接着又指向那中年胖子道:“这位‘双笔开山’王谭王师傅,一对判官笔使得出神入化。” 吴大鹏点了点头,王谭讷讷地连说“过奖过奖”,但他们的两双眼却不住盯着白告和韦小宝,眼中疑惑神色显露无遗。 茅十八接着就又介绍两位小少年,说:“这两位少年人杰,都是我新交的好朋友。” “唔?” 吴大鹏和王谭脸上颇为诧异和古怪,这是意料之中的。茅十八也不觉尴尬,笑呵呵的先介绍韦小宝:“这位韦小兄弟,人称……唔,‘小白龙’,水上功夫很了得。” 一席话说下来,茅十八脸色有些泛红。让这么个实诚人扯起弥天大谎,的确是难为他了。 白告哑然失笑,干脆主动向吴大鹏二人一拱手,笑道:“江湖后进白告,见过吴前辈、王前辈。” 这番见礼学足了武侠影视剧的做派,倒像是久历江湖的老油条,教吴、王二人对视一眼,慎重还礼对待,也省得了茅十八编造名号的麻烦。 接着吴大鹏两人在茅十八的招呼下,一并坐下说了会儿话,韦小宝干听着插不上嘴,白告却听都懒得去听。 白告还对之前那吐纳呼吸、凝练内息的状态恋恋不舍,默默坐下运行那“吐纳法”,一呼一吸间感受着体内微弱的内息流转,但却再也找不到那种玄奥感觉。 终于日头开始偏西,按现代时间大概是下午2点前后,几个人也寒暄够了。茅十八就提议:“吴兄,王兄,那咱们这便开始吧。这两位小兄弟都不方便出手,茅某便以一敌二,却不是看不起你们。” 说话间,茅十八拿出已经磨好的单刀来。他不愧是江洋大盗,实在是好战分子的做派。 吴大鹏捋了捋胡须,却摇头道:“我看茅兄台似乎有伤在身,不若再改天吧?——至于那样东西,咱们相信茅兄弟的为人,倒也不着急。” 茅十八脸色沉了下来,怒道:“他奶奶的,这点儿小伤算什么。今日咱们非分个胜负不可,再等下去,不知我茅某人可还留得性命?” 王谭听他言辞粗俗,又语出不祥,面色不渝,正要发作,那吴老爷子拍拍他肩头制止住了。吴大鹏笑道:“既然如此,那便今天分个高下。王兄,你且为我掠阵便是。” 说话间,吴老爷子双手一错,便上前向茅十八抢攻。茅十八呼喊一声“爽快!”单刀也挥动起来,舞出一片明晃晃的刀花。 他们这一打起来,白告和韦小宝都凝神观看。韦小宝是神情兴奋,手脚跟着摆动,就差端着西瓜边吃边鼓掌喝彩。 白告却看得暗自皱眉——目随意转的仔细观察之下,吴、王两人的头顶上果然也显现出白色数字。这“摩云手”吴大鹏战力不俗,数值为183,比之茅十八还要略高;而另一位“双笔开山”王潭也有168的战力数据。 这两日下来,白告已对这些白色数字确信不疑,知道凝神细看之下才能显现的这些数值,当真能大致反映一个人的武功修为高低,比之《七龙珠》里的战力眼镜还要来得方便。 因此他便知道茅十八这是必输之局:吴老爷子本身功力就更强,更何况茅十八还重伤在身,就算手握单刀之利,也多半敌不过对方赤手空拳。 第18章 清兵 果然,看不多时白告便发现吴大鹏拳脚扎实、身法飘忽,虽然被茅十八的单刀逼得难以近身,可茅十八更奈何不了他。打着打着,茅十八越发气喘吁吁,反观吴老爷子却是神态轻松。 白告上次读《鹿鼎记》的时候还是上次了,哪能记清楚许多细枝末节的剧情,这时也拿不准茅十八这个“死约会”是学术交流、点到为止,还是恩怨交织、真要分出生死……他的一只手已经悄悄摸进腰间,捏住短剑剑柄,待要有个什么不妙,便立即拔剑相助。 茅十八和吴大鹏二人继续你来我往,很快又斗了二三十招,忽闻“哒哒”蹄声响动。十余人骑马而来,上了这荒郊山坡。 马蹄齐响、声势不弱,在场众人都受到惊扰,抬眼望去,只见马背上那些人的装扮非常独特,头上顶着遮阳斗笠、脑后拖着大长辫子,麻布衣服正中画着圆圈,圆圈里或写着“兵”、或写着“壮勇”。 这些形象,就连白告这现代人都觉得熟悉,他在电视剧里反反复复看到过的……正是清朝官兵! 如果严格区分起来的话,来的这些人装束相对简陋,应该是清军入关后,以汉人为基础扩张成的绿营兵。真正的八旗精锐,执行任务时都是全副铠甲、防护周到,寻常武林人士很难伤害到他们。 马匹速度飞快,那一队官兵很快就朝这边围拢了来,为首的人大声喊道:“咱们捉拿江洋大盗茅十八!无关人等,全部退开!” 那声音嘹亮沉稳、中气十足,显然也是个练家子。 吴大鹏和茅十八都停了手。吴老爷子脸上堆着笑容,对那为首的清廷官员作揖道:“这位大人,据我所知,这位茅兄台是安分良民,不知犯了什么罪孽……” 他未问完,已听得那带队官员一声冷哼:“哼!咱们是奉了鳌少保号令,专程从北·京南下捉拿茅十八,至于他犯了什么错——还轮不到你过问!” 吴大鹏脸色一变,喊道:“大人,天下事抬不过一个理字,你们平白无故捉人的话……” 这句话却又是还没说完就被打断了,那带队官员不耐烦地在腰间一拍,故意亮出一条黑黝黝的软鞭,大喊道:“在下‘黑龙鞭’史松,奉命行事!若再废话,视同包庇钦犯,那就只有得罪了!——退开!” 白告听着他们的对话,眉头也皱了起来,心下寻思:这茅十八也不知道是犯了什么大事,竟然被清廷通缉不舍,一颗项上人头价值足有黄金百两不说,还要劳动人力专程从北·京前来缉拿。 他这两日来与黄药师、茅十八等人都有闲谈,旁敲侧击兼且自身估算之下,已发现这游戏世界的设定十分特殊,其地图疆域和人口数量都要远大于现实。因此,从北·京到这扬州城的距离,自然也比现实世界里还要远得多。 这一伙官兵专程缉拿茅十八,可说是万里迢迢赶来,一路上定然少不了风餐露宿、颠簸辛苦,难免积了一肚子怨气,也怪不得脾性那么暴躁。 而那史松没说两句话就以威势压人,惹得吴大鹏脸上也是青气闪动,王潭更是整张脸都黑了一层。 “吴兄、王兄,清鞑子势大,这是茅某犯下的事,就让茅某跟他们斗斗……咱们的约定,怕是没机会继续了。” 眼见那“黑龙鞭”史松已经将腰间软鞭取下,茅十八在旁劝说道。 没想到吴大鹏两人并不退,王潭问道:“可是那个东西……” “两位仁兄,其实那件物事不在我身上。”茅十八摇头苦笑,叹息道,“我是受人所托,要把那物事的消息传给天地会的仁人义士,没曾想倒是先被清鞑子追上。” 吴大鹏和王潭对视一眼,吴老爷子笑道:“茅兄,天父地母。” 茅十八一怔,没反应过来。白告却是心头一凛,知道“天父地母”下一句定然是“反清复明”——原来吴大鹏和王潭两人,正是天地会的人! 喜爱金庸武侠的人,谁不知这句响当当的口号? 但此刻周遭众人,知晓这切口的显然很少——那史松把软鞭在空气中一抖,叫嚷道:“喂!再不退,视为造反!” 王潭把两支判官笔一举,冷笑道:“嘿,造反可不敢——咱是大明臣子,正要杀几个鞑子,显显忠君爱国的气节!” 一听这话,众位官兵无不大惊失色,纷纷刀剑出鞘、寒光凛凛。 眼瞅着清廷官兵们就要跟他们动上手。白告的动作可不敢慢,趁着他们说话的空当,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大咧咧的往树后躲。 当然也有清兵瞧见了他的行动,但看着他一副少年青涩模样,只道是来瞧比武凑热闹的,现下害怕了要溜走,便也不来管。 他们自然不知,白告倚靠树干,借着树丛掩护,腰间短剑已经悄咪咪抽出来了。 白告这一躲恰到时机。他刚退到树丛后边,突然就乒乒乓乓响声四起,大家已经大打出手。 茅十八和吴大鹏、王谭之前也不知有何恩怨,就算历尽千难万险也要相约到这里作死斗,但这会儿倒是默契地携起手来,共同对付满清朝廷的人马。 然而清兵人数较多,他们俱是以一敌众,打得十分辛苦。白告从树后伸出半个脑袋偷偷观望,看得是暗自心惊。 他目前还不通武艺,对那些人的拳招刀势看不明白,因而心惊的可不是打斗本身。他所心惊的是,这批清兵的功夫似乎都不错。 凝神观察之下,为首的“黑龙鞭”史松功力高达207点,其余清兵差了些,但也都在90点上下,总体来看要胜过扬州院子里的青帮队伍。 白告再转回目光、调动意念,查看自己的数值,一行华丽的金色字体,显示着……尼~玛,只有19点! 通过这两天里、多场战斗的验证下来,白告对这神秘的战力数值已经非常信任,不免担忧自己一行人的安危,一双眼睛四顾张望,想看看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帮助到茅十八他们。 这一瞅,才发现韦小宝早就偷偷躲在一棵更宽阔的大树后边,正与他隔着几米相望。 韦小宝手里提着一个不知哪来的小袋子,此时向白告使了个眼色,指了指手中口袋,嘴巴张阖,依稀说了几个字。 白告有些不解,韦小宝又默然重复两遍。白告便终于看懂了他的口型,确信无疑,那是在说“石灰”“撒石灰”。 原来韦小宝那小袋子里面装的是石灰粉! 这玩意儿的厉害白告是知道的。以前看荒野求生类电视节目时,白告曾听主持人介绍过:进入深山老林时最好随身携带盐巴和石灰粉。那是因为山中常有凶禽猛兽、毒花毒草,便是经验丰富的人也难免受伤和遇险,而盐巴可以测试植物的毒性,也可以帮助伤口消毒;石灰粉则有防止随身物品受潮、作为沿途道路标记、驱除蚊虫蛇蚁等多种用途…… 但石灰粉最重要的作用还是:当作关键时刻的保命暗器!……一旦遇上大熊、老虎、野狼这等危险动物,将石灰粉一洒,铺天盖地、避无可避,立时就能伤了猛兽的眼睛,为逃生争取时间。 满清官兵和茅十八等人乃是生死之战,实在不行,哪儿管得其他,当然要出此保命手段。于是白告对着韦小宝轻轻点头,用口型传达了一个“见机行事”,接着他也展开了行动—— 这时王谭离白告这里最近,他被四个兵勇围攻,已然有些不支。 白告便瞅准时机,手中紧握两柄短剑,轻悄悄摸上前去,大喝一声:“看招!” 清兵们只专心与茅十八三位武夫相斗,以为两个少年已经逃远,这会儿骤然听到一声略显稚嫩的“看招”,一时没反应过来。而白告喊话之前已经合身便扑了上去,右手一挥,那短剑也颇锋利,立即就削伤了其中一名官兵的大腿。 那名官兵顿时扑通倒地,惨呼不止,王谭趁势上前,拿出“双笔开山”的力道,手中判官笔笔尖直刺,扎入喉间。 那官兵立刻喉头血涌如注,全身抽搐,挣扎数下便咽了气。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么逝去,且是自己间接动的手,白告看着那幅惨相,心中也不由得一颤。好在他知道现下仍在作战,可没时间多做感慨,一旦得手便即回护自身、向后退让。 果然清廷官兵暴怒,其中一人大吼一声,舍了王潭,舞着长剑扑过来。 白告心头凛然,左手短剑紧护胸前,右手短剑或挑或刺或斩,凭着本能一通瞎舞,那丝微弱的内息不停在身上流转,让每一个动作都算虎虎生风。 他此刻少年身形,相对矮小却也相对灵活,这时到了生死关头,才不管什么江湖规矩、武林忌讳,两柄短剑只管猥琐地朝着“下三路”招呼,倒逼得那官兵手忙脚乱,再也不能大意,一时也不敢欺近。 但这样下去并非长久之计,官兵大可“围而不打”,白告却总有力竭的时候,只能边打边向着后方撤退,他耍剑功夫不行,脚下速度却已经快过常人,把那官兵也引得远了。 第19章 争执 这一来,场上形势已经生变,王谭如今只需以一敌二,已是大占上风。吴大鹏独斗四名官兵,也渐渐发力镇住了场面。 只有茅十八,对上了官兵头子“黑龙鞭”史松,一个刀光霍霍、一个软鞭呼呼,兀自打得难分难解,旁边尚有两个清兵围住压阵,但连手也插不进去。 突然只听一声惨叫,王谭一对判官笔再添新功,将一名兵勇的手掌点了个对穿,怕是从此都失去了战斗能力。 清兵此次共计出动一十二人,都是军中精锐,本以为捉拿个匪徒还不是手到擒来,哪知竟会有所折损。这下子即便成功捉得茅十八回去,怕是也要挨顿训。 因此那史松好不懊恼,更把软鞭舞得呼呼生风。茅十八毕竟受伤在身,渐渐动作迟缓,不住往后退撤。史松逮住空隙大喝一声:“看我‘毒龙出洞’!”软鞭似剑,呼呼地抖将上前。 茅十八此时已经背靠大树,退无可退,想往右闪,不小心牵扯到伤势,迟滞了一霎。便是这一下,软鞭“啪”地打中茅十八胸口,让他闷哼一声,连单刀也跌落地上。 史松哈哈大笑一声,合身上前便要生擒茅十八。 此时白告跟面前清兵战斗,恰好是退到茅十八附近,不禁好是焦急,抬眼一瞥,却见茅十八背后的树丛里,一个小小身影如毒蛇静伏。 于是白告心下稍定,大喝一声:“行动!” 接着他便俯下头去,微闭双眼,舍弃面前持长剑的官兵,足尖一点已经冲向史松。这一下窜动,暗合了黄药师指点过的法门,脚步竟是极轻盈,速度竟是极快。 那官兵一时没反应过来,他已经冲到史松身旁。 同一时间,韦小宝突地从茅十八身后大树边钻出来,用力一倾,将整个小袋子里的石灰都给洒了出来。顿时铺天盖地的白蒙蒙一片,纷纷扬扬无数粉末在半空飘舞。 史松首当其冲,被正面洒了个满头满脸,顿时痛呼出声。他身边两名压阵的官兵也都措不及防,“啊”的一声惨叫,武器当啷落地,显然眼睛里同样进了不少石灰。 就连白告,虽然事先有所准备,眼中也不可避免地沾了些粉末,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他实在是低估了石灰的杀伤力! 这股疼痛直冲脑袋,甚至让白告产生了闭着眼在地上翻滚痛呼的冲动。 幸好白告性子还算坚韧,又早有准备,硬生生忍着剧痛瞪着眼,认准了“黑龙鞭”史松的位置,左右手短剑齐刺,直直地送入他的胸腹间。 史松又是一声惨叫,胸腹伤口飙血,嘴里也冒出血来,哼都不能哼上一声,便即软倒在地。 死了!这一下子,竟直接解决了对方战力最强的人。 白告心中油然涌起一股自豪来:哈,初入江湖就以十多点的战力,越级击杀了两百多点的大boss!咱就想问问,还有…… “还有人!”他突然听到韦小宝的喊声,“背后,小心!” 接着又听到“叮”的一声,似乎是茅十八出刀帮着拦下了一次袭击。但是,另外又有一股大力传了来,有一只手掌印在白告背后,震得他这小身板,像是五脏六腑都要转移了位置般。 白告忍不住一口鲜血喷涌出来,血雾散在半空,这才反应过来:是那个拿长剑的官兵,他一直追在后面,不讲武德、暗施偷袭。 大意了,没有闪——这是白告昏迷之前,最后一个念头。 ………… 当白告从黑暗中醒来,立刻感觉周身上下都在抖动,晃得教人头晕。 艰难地坐起身一看,原来是在一辆马车上。这马车可就比不得林总镖头的那一辆了,车轮子做得格外颠簸,用木头搭制的车身也破烂简陋,跑动起来时整个车厢咯吱咯吱乱响,似乎过不了多久就要散架。 他探头向外张望,车厢外已经是月明星稀,看来至少昏睡了半天过去。 四周显得格外寂静,只听到马蹄声伴着一声声低沉的“驾”。那声音格外熟悉,原来是茅十八亲自上阵,坐在前边驾马。 再看身旁,鼾声微响,韦小宝伴着车身摇晃,睡得正香,大概是哭过,那瘦削的脸上尚有泪痕。 “这小鬼头,该不会是因我而落泪吧?”白告心里想着,微微一笑,试图舒展一下身子,却牵扯到胸口痛处,闷哼了一声。 厢外茅十八听见声音,道:“醒啦?莫乱动,你是被打得闭气了才会晕迷,没啥大碍,但也需静养,躺个一天两天就好了。” 他的语气却有些怪,听着冷冰冰的。白告“哦”了一声,暗自纳闷,不知这位茅大侠在生哪门子气,便不再开口说话。既然茅十八都说静躺片刻就好,那伤势定无大碍,他便也放松下来。 这真是多亏了那些清兵毕竟武功太低。 又跑了一阵,茅十八寻到一家开在路边的乡野民宿,停了车,摇醒韦小宝,一行三人便在这小店要了个房间将歇。这等乡野小店设施简陋,房间里甚至略有霉味,但总比在马车上睡个整晚要强。 这一夜再也无话,韦小宝本就睡意正浓,倒上床便又睡着。茅十八本来身体伤势还颇重,这番又是打斗又是驾车,同样是累极了,也很快就进入梦乡。 结果反倒是白告,因为晕迷了整整一个下午,这会儿正是精神奕奕。村野小栈,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什么娱乐项目,他也不忍吵醒茅十八和韦小宝,只得独自坐在窗边看风景。 这游戏世界的星空倒是清澈如镜,深邃无比。 天河星辰遥遥悬挂天际,如同后世都市的灯火通明。 第二天一早,又是茅十八那粗豪嗓门惊醒了众人的美梦。在茅十八催促下,白告和韦小宝迅速穿好衣衫,便又坐上马车赶起路来。 这忙里忙慌的,白告还以为后边又有清廷追兵。向韦小宝一打听,他们却是已经出了扬州、过了江阴,现下已经到达了大明的地界,正要赶往嘉兴去。 这个世界,族与族、国与国之间战乱频仍,但各处边界却像是不设防,几乎不限制人口流动。走路的人可以过,骑马的人可以过,驾着马车甚至带着商队的,只要不是明显的武装军队,那都可以畅通无阻——甚至就连影视剧里常常提到的通关文牒,那也不必出示。 这又是跟现实逻辑相违逆的一个点,白告感到十分疑惑,不由出声询问:“各个国家边关查验守备这么松散,不怕有敌国的特种部队……我是说比如间谍细作之类的,混到自己这边的城市里来吗?” 韦小宝自然不懂这些,茅十八冷笑着,一边驾车一边回答:“间谍细作?他们自是多年苦修功夫,尤其擅长轻身法门——即便各处边关排查严格,他们翻山越岭绕行就是了,各国交界地域广阔,难道每条山脉、每处河流都能派人驻守?” “至于什么身份文牒,且不说这东西制假容易,就说各国茫茫数万万国民,光是制发证书就要耗费多少精力和物资?……你也说各国战乱不休,哪儿有时间搞这些名堂?” 哦,原来还是因为武功的缘故。这可是个武侠世界,能够悄咪咪翻山越岭的功夫好手大有人在。既然左右防不住,那又为什么要耗费这个管控的精力……白告点点头,理解了茅十八的说法。 但他又是疑惑:这都一夜过去了,怎么茅大侠还是冷言冷语的,到底是在生谁的脾气? 却听茅十八继续告诫道:“所以我们不能掉以轻心,现下我们虽然在大明境内,但满清鞑子倘若真要我们性命,也大可派人潜伏暗杀。” “哦?还有这样的?”白告立刻有些紧张。 “呵,那我便举一个例……譬如那云南沐王府,本是大理国内的强势土司,当年大理与大明联手与宋廷为敌,沐家被明皇敕封为世袭亲王。后来大明势弱,大理国渐渐依附于宋廷,但仍允许沐王府常驻云南,沐王府也仍以明廷臣子自居。”茅十八举起这鲜活案例,眼中流露出一丝恨意—— “然而大约二十年前,沐王府一干人马却在云南遭到清廷鞑子的伏击,近乎满门尽灭。唉,按说他们得到大理国重点庇护,怎会在云南的地界出事……但恰好那时大理国发生严重内乱。其实世人都猜测,大理之乱也是鞑子在暗中作祟。” 茅十八说到这里一声叹息,故事到此为止,再也闭口不言,只是加紧赶路。 白告正喜欢听这些历史典故,也好加深对这世界的了解,于是再问:“后来呢?沐王府还有活口吧。他们哪儿去了?” 这些问题只得到茅十八冷淡淡的回答:“毛头小子别多问,你们知道这些又有甚用?” 白告更感觉茅十八不对劲,在车厢里又是百无聊赖,于是跟韦小宝说悄悄话,问他“茅大哥这是怎么了?” 哪知韦小宝说起话来,明显对茅十八十分不满:“呵,茅呆子听说鳌什么的那个大官儿武艺高强,号称满清第一勇士,想上北·京跟他比武。但是去北·京天长路远,他又担心盘缠不够,所以先到嘉兴拜会老友,看能不能向好朋友借点钱。” 嘉兴?!白告一怔。他本来正是要去嘉兴的,这样的话,三人恰好又是同路。只是,茅十八堂堂江洋大盗,也会担心盘缠不够? 这般念头转过,他才发觉韦小宝言语里有些不对劲—— “你叫他什么?茅呆子?” 第20章 比划 “你叫他什么?茅呆子?” 无论放在哪个年代,晚辈这么称呼长辈都是不敬。白告看着韦小宝,这鬼小子也不对劲。 “呵,别人三言两语,就把自己的大秘密给交代了,那不是呆子是什么?” “秘密?”白告更是疑惑,于是再向韦小宝细细询问。韦小宝压低了声音,两个人一阵叽叽咕咕、窃窃私语,这才把事情的来龙去脉稍微捋清。 原来当日一行人战胜清兵,吴大鹏两人扶着茅十八等先躲避歇息了一阵,就又谈起“那件物事”——似乎是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但茅十八确实身上并未带着那物事,仅仅掌握有一条线索,却也只能告诉给天地会的接头人。而他这次远赴千里到扬州城来,明面上是为了跟吴大鹏两人约斗比拼,实际上是得了消息,要暗中伺机同天地会弟子碰面。 吴大鹏当即便哈哈大笑,解释了“天父地母、反清复明”等一些天地会切口,甚至还跟茅十八对了接头暗号。茅十八又是惊讶又是激动,原来自己苦苦寻找和等候的天地会接头人,竟然就是一年共同争夺那物事、并且立下死斗约定的对头,也难怪他们毫不犹豫要帮着对抗清廷官兵。 其实吴大鹏两人倒是早知道了茅十八的身份,只是天地会做事小心谨慎,他们没有见面就表露身份,既是防范也是试探——试探那事物是否当真不在茅十八身上,也试探他口风严不严、是否有泄漏消息。 这下可好,吴大鹏、茅十八和王潭三人没了决斗的理由,更成了并肩战斗的盟友,各自大喜。几个人便叫韦小宝放风,避开了这毛头小子一阵细谈。 韦小宝当然不是守规矩的主儿。他搞不懂什么“天地会”、听不懂什么接头暗号,总感觉茅十八是被骗了,就悄咪咪伸长脖子偷听,但也只隐约听得“荆州”“牢狱”什么的零星几个词汇,终究搞不明白那是什么物事、什么来历…… 本来事情到此也没什么,即便茅十八掌握着天大的秘密,他爱告诉谁便告诉谁,纵使真被骗了,说到底韦小宝也没法去管。 但没想到吴大鹏两人转身一走,茅十八当即就数落起人来,把韦小宝给臭骂一顿。原来茅十八最重江湖规矩,见韦小宝两人配合使出洒石灰这等下三滥的手段,心中真是好不气恼。其时白告已经晕迷,他就把火气尽数发在韦小宝身上。 可韦爵爷又何尝是肯吃亏的主儿?立即就反唇相讥、大闹一场,中午时分还是出生入死、手足情深的“茅大哥”、“韦三弟”,一番闹腾下来顿时就陷入冷战。 白告听了也是大摇其头,知道茅十八的性子,有时又太过拘泥于规矩,说好听点是“正义”,说难听点就是“天真”。不过他更多心思却飘到了“那件物事”上面,暗自揣测那到底是个什么秘密,怎么竟又牵扯到天地会去了,想了半晌却一时没有头绪。 谁知韦小宝不依不饶,非得白告给个说法:“白二哥,你评评理,茅大哥这做法……” 于是白告叹息一声:“委实迂腐。用石灰杀人也是杀,用刀剑杀人也是杀,哪分得什么高下了?真到了生死关头,当然是保命要紧。” 韦小宝顿时大生知己之感,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如此。” 却听车厢外一声雷霆般炸喝:“胡言乱语!” 白告和韦小宝都是悚然一惊,原来他们在车厢里窃窃谈话,自以为低声小心,却仍是被茅十八听到耳中,也不知他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茅十八继续呵斥:“他娘的,这等卑鄙手段使出,只为江湖不齿。所谓君子爱财……”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仿佛是在思索下一句该怎么说。 但白告一怔,立刻想到了茅十八之前的两个弟兄。一个叫陈末的,一个被称作“猪头”……茅十八也对他们说过类似的话。 话到一半又止住,不知茅十八是否也想起了那两位。 “总之,今后闯荡江湖,仅凭真功夫同人打斗,绝不能使这等手段!” 最后茅十八终于放弃了讲大道理,丢下这么一句总结。 白告默然不语。他“越级”击杀战力两百的高手,正是因此沾沾自喜、自认为大有功劳,此番被这一通说教,心里确实有气,但也不欲反驳,免得无谓争吵。 马车在这沉默中颠簸着又往前数里,一行人经过了一片小小村庄,看着村外一大片平整田野,许多男女戴着斗笠、挽高裤脚,弯腰站在地里插秧播种。 早晨的太阳并不毒烈,和煦的春风吹拂过脸庞,送来清新空气和泥土芬芳,也送来田间农人的欢声笑语,他们一边劳作一边唠嗑,虽苦,也乐。白告看着这绿野辽阔、耕作繁忙的景象,突然无限感慨。 这些平凡而恬适的生活,在很长一段时间当中,是现代都市居民所向往憧憬的。那么,倘若他们跟他一样,一不小心来到这里,是否又会“叶公好龙”,哭着喊着要回去呢? 真能回得去吗? 他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村庄和田野渐渐远离视野,马车继续行驶,速度已然放缓。茅十八的声音忽的又从车厢外传进来—— “白小子,你虽不吭声,心里仍旧不服,是也不是?你真以为学些皮毛,再使些下三滥的阴谋诡计,就可以走江湖了?真的和人对上了,三两下便捉了你去!” 白告一呆,心想这怎么又开始了? 正不知该怎么回答,茅十八却突然把马儿一停,跃将下来。 茅十八从马儿身侧驮着的包裹里取出一柄单刀,然后又掏摸出白告那一双短剑,撩开车厢布帘,大声道:“来来来!你若不服,咱们就比划比划,石灰暗器什么的你随便用,老子不三招制得你服服帖帖,便就此不再管你!” 他这么做派,白告却也有些着恼了,心想:“我便不用暗器,你难道真能三招制住我?” “那好,就比划比划!”白告也跟着跳下马车,左右手双剑摆开架势,紧紧盯住茅十八动作。 “哎哟,你们这是关张兄弟内斗,这可不好。” 韦小宝见白告和茅十八说着说着就要打起来,也顾不得生闷气了,连忙跟着钻出马车,一张脸已经煞白,双眼也滴溜溜地转。 白告忍不住笑骂一嘴:“呸,你这家伙,我们是关张兄弟,莫非你是刘皇叔了?” “啊,这个……”饶是韦小宝性子奸猾,也被说得支吾起来。他这“中二病”早期患者,心里还当真抱持着类似想法。 白告笑了一笑,看着举起单刀摆开架势的茅十八,又说道:“茅大哥愿意花功夫指点我,我自然需要把握机会多多讨教。” “哼,算你小子识相。”茅十八嘴角也隐隐勾起一抹笑容,紧接着喝一声:“小心了!” 说话间他大步跨上前,一刀向白告挥来,刀锋划出呼呼风声,其力宛如劈山。 白告想要闪躲,却发现无论往何处闪避,对方只需变招转向,那就避无可避了。关键时刻,他只能选择两柄短剑相交、向上一架,硬吃这一记重劈。 眼看就要短兵相接,茅十八忽而手腕一抖,一个变招使出,如毒蛇吐信,那柄刀竟迅疾地绕到双剑下方,刀尖直抵住白告的喉间。倘若再深入些儿,这一颗大好的脑袋可就不保了。 白告惊出一身冷汗,回过神来细想时,只觉得那一个变招颇为精妙,似乎是以单刀使出了长剑的路数,但这具体是如何做的,暂时还想不透彻。 刚才那一下太快了。 这几下比划电光火石,算来不过两招而已。即便允许使用阴毒暗器,只怕连掏出来的时间都没有……他总算明白自己与真正武林侠客的差距。 后背已经微感湿润,却是汗水浸的。 “你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对付‘黑龙鞭’,趁其不备的情况下,或许还有点效果,遇到真正的高手却毫无用处。”茅十八仍将刀架在白告的脖颈上,“反倒是徒然惹起众怒,人人喊打!” 白告沉默不语,知道茅十八说的是大实话,正说到了点子上。其实使用阴损手段,最重要的是名声有损,一旦被归为邪道中人,就是人人喊打喊杀、再难翻身。 道理他都懂,可他之所以沉默,已经不在于之前的争论,而是既羞忏于自己的自大、又焦躁于自身的武艺进境。 他还以为练出了内力,竟能单斗战力不俗的清廷官兵,更又成功击杀“黑龙鞭”史松,一身实力应当大有长进。 可结果却连茅十八的两招都接不住。 在白告的印象里面,茅十八的功夫即便只放在《鹿鼎记》中也是末流,如今连他的两招都接不住,倘若日后遇到那些顶尖高手,那又该怎么办? 又要修炼多久,才能达到足以“通关”的境界?…… 思来想去,白告自是有些颓然。 见白告低头沉思,茅十八便收了刀,催促两个少年先进车厢里去,他自己一跃上马,又赶起路来。 白告呢,人虽然钻进了车厢里,脑子却是还在努力回想刚才的战斗。两招被制,于他实在是个沉重打击,但转念一想,万事万物总要讲究个循序渐进,他如今不过才来到这世界三天而已,一不开挂二不氪金三不用修改器……两招被制才算正常吧? 第21章 传说 心态放得平和,思路便也打开,茅十八那一招一式一瞪眼,都在脑海里活泛起来……白告靠在车窗、手托下颚、想得出神:若是在第一招是往右闪躲,那便又如何? 也不管韦小宝在旁边坐不住嘟嘟囔囔,白告缓缓闭上双眼,脑子里渐渐模拟开和茅十八诸般打斗的情形。蓦地灵光闪现,便大喝一声:“停车!再来打过!” 现在已经完全无关“下三滥”之争,只是单纯地想要和茅十八比武拆招了。 茅十八也爽快,当即又把车停在路边,两人各自取出兵器再来打过。 这一次茅十八举刀猛劈,白告便往右闪,准备晃出一个空档,拉开距离再行反击。谁知茅十八的单刀便像是长了眼睛,倏忽间又已经出现在他的身子右侧,挡住后边的退路。眼看着那柄单刀就要再次停在他的脖颈部位——这一次,倒像是他自己撞到刃口上去的。 但白告闭目“模拟”了这么久,毕竟也不是省油的灯,眼见形势不利,强自憋了一口气,那点内息绕着周身不住运转,竟然硬生生牵引全身扭转方向,避过了这一招。 茅十八停住刀招,大是惊奇:“小、小子。你……有内力啦?!” 这也没啥好隐瞒的,白告点点头,心里有些纳闷:这很稀奇么?《吐纳法》原本就是茅十八赠予的秘籍书册,这其中的功效,难道原主人还不知道? 他却不知那薄薄一本《吐纳法》,虽是粗浅基础,却也并非谁人都能一练就会的。 江湖中的汉子大多是目不识丁的粗人,难以理解其中真义。各门各派那些识文懂武、悟性过人的好苗子,一来缺乏千年积累的见识,二来对这等“大路货”秘籍又往往懒得下苦功钻研。因此少有人能掌握其中精髓。 云州秦家寨以“五虎断门刀”绝技闻名江湖,走的是由外入内的路线,门派内功是当真差劲,因此茅十八才会寻到这本《吐纳法》来习练。可是,茅十八苦修这功法,也练了一年半载才感受到气机、修出了内力。 “奇才,奇才!”茅十八看着白告那副疑惑模样,哈哈大笑,“你可能不知道,武林庸手与高手最紧要的区别,便是这一身内力。常人从习武到练出内力,往往便是七八个月的时间,更有许多人穷其一生,也不能窥到内功的门径。” 这么厉害的么?白告不仅暗自咋舌……倘若如此,那还哪里来的那么多武林好手? “哈哈哈,这‘吐纳法’虽是基础,但我从十二岁便即修炼,半年才能感应气息,到如今也不敢说练到精深,却已经可以纵横南北少有顾忌。没想到你却是闯江湖的绝好苗子。”茅十八显得非常兴奋,继续说着,把单刀横在胸前又摆出了起手式,“唉……只可惜你不肯跟着我学刀,否则管教你两三年内就可以在江湖上闯出名头。” 白告又默然,心头回想着茅十八的话,又想起在扬州院子里遇到的青帮老者——那老者须发花白,眼见是六七十上下,可算是武功练到头了,结果也不过如此。 再看那些青帮弟子、清廷官兵,一个个正当壮年、刀口舔血的,功夫比之常人也没高多少。 可见练武练出成效的,确实只是寥寥少数,其实放到整个世界那么多人里来比较,面前这茅十八也真正当得“纵横南北少有顾忌”这句话了。 但是“五虎断门刀”这类功夫,白告始终觉着名声不好、层次太低。要让他拜茅十八为师,那是坚决不肯的。 只是……他们这一行,好巧不巧正是要去嘉兴。到了嘉兴地界,他真的还能遇到黄药师吗?而黄老邪行径怪异众所周知,虽传授了他一身轻身精要,却没有正式结下师徒名分,又真的愿意真正收他为徒吗? 茅十八感叹一句,看白告沉默静思,以为他是在纠结犯难,便喊道:“来来来,咱们再行打过!” 说着茅十八一挥单刀,又跟白告打将起来。 这一次白告明显感觉对方是在相让,故意放慢了些速度,让他在对招间有更多时间去思考和行动,这对他理解刀剑招式、养成战斗本能是有很大帮助的。 这是难得的实战机会,自然应当倍加珍惜。于是他抛却心头杂思,使出浑身解数,两个人打得乒乒乓乓、酣畅淋漓。 由此开始,茅十八和白告但有闲暇就要过上几招。韦小宝初始还有些担心,后来就饶有兴致地捧了些瓜子花生什么的,边吃边看戏。 再后来他也看得心痒痒,想跟着茅十八学两手,茅十八倒也教了他一些基础架势,可这韦爵爷练了半个时辰不到就叫苦不迭,再也没有坚持了。 到了最后,韦小宝连看戏的兴致也没了,只是催促两人早早打完、早早收工赶路。 就这么一路上打打停停,从扬州到嘉兴,一行三人,六百多里的路程,竟是走了足足十天。 这十天里,白告脑子里全是和茅十八之间的拆招,先是刀剑相对,后又是拳掌相交,每天睁眼就要思索各种套路,闭眼时则默默按照《吐纳法》运行内息。 茅十八名义上和白告打架,其实却对他招式中的一些错漏之处予以修正,短短十天,倒也教了许多基础,使人进益颇大。 这从打架结果就能看得出来:第一天时,白告并非茅十八全力之下的三合之敌;到了第六天,他运劲使力渐渐找到窍门,吐纳法的内力牵引全身,已经能够撑到二十招;到了第十天,他对茅十八的诸般招式技艺已经熟悉,内功上也更加壮大,已经可以拼到三十余招上下。 但白告认为,这十天以来最大的收获,还不仅仅是武功的些许提升,而是从茅十八口中知道了许多江湖上的事情,尤其是掌握了回到现实世界的线索—— 那与“华山论剑”有关,与江湖“十大高手”有关! 原来江湖自古相传,武林中曾有定期举办“天下第一武道会”的传统,全世界自认为功夫练得不错的高手,每隔五年便会齐聚一堂,相互切磋教艺,评选出一个冠军来——那便是所有人公认的“天下第一”。 当然,倘若只是“天下第一”这么个虚名,那吸引力就大打折扣。真正引得江湖好手趋之若鹜的,是一件叫做“月光宝盒”的神器。传说只要齐聚江湖十大高手之功力,就能启动“月光宝盒”的力量,让一人破开虚空、白日飞升。 不过,这个“自古相传”是真的很古老很古老的传言了,据说举办“天下第一武道会”那时候,整个世界都是同一个国家,各种族人民共荣共处、天下大同,就连阿猫阿狗都做到与人众生平等…… 而这些说法一度被认为是虚构的神话传说,就像“盘古开天”“女娲造人”那样。 但是在30年前,武林中发生了件轰动一时的大事。当时江湖上最有名望的一群高手齐聚华山,举办了一场众所瞩目的“华山论剑”。而这场突然发起的“华山论剑”,并不完全是这些高手闲得无聊,非得去追求个天下第一的虚名,而是大会的发起者——全真教掌教王重阳真人,找到了传说中的“月光宝盒”! 因此,这场“华山论剑”全然可以看作一场微缩版的“天下第一武道会”了。 天下第一、月光宝盒、破碎虚空、白日飞升……白告一听到这些词汇,便禁不住心口咚咚直跳。他是个现代人,又知道这里是游戏世界,当然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回家!意味着回归现实的线索! 茅十八是在驾车赶路时随便闲聊,突然讲到了这些往事,白告当时便迫不及待撩开马车布帘子,探出脑袋大声问道:“那么真有月光宝盒吗?可我怎么听说天下五绝华山论剑,争夺的是一本《九阴真经》?” “哈,《九阴真经》?那倒也不错,如今江湖人说到‘华山论剑’,的确大多数人只知《九阴真经》而不知‘月光宝盒’。”听到疑问,茅十八把车速缓过来,扭转过脑袋,竟有些洋洋自得,“其实那《九阴真经》秘籍也是王重阳拿出来的,‘月光宝盒’毕竟是传说之物,这么多年下来,相信其存在的人都很少了——倘若少林寺和尚宣称找到了西天佛国,你信不信?” “因此,王重阳恐怕无法吸引多少人前来参会,便将偶然所得的《九阴真经》秘籍也拿出来当作添头,这秘籍的吸引力可比那未知真假的‘月光宝盒’大得多啦……嘿,结果到了最后,两样东西还是被他自己给赢了回去。” 听着这一席话,白告仍是深感狐疑,盖因为在他心目中,茅十八跟那些顶尖人物根本不在一个层次。 可是,既然江湖中许多人都不知道“月光宝盒”……茅十八怎么又能知道? 第22章 高手 “原来还有这些曲折?茅大哥,你是怎生晓得的?”白告心生疑窦,又感觉以茅十八的性子,应该也不会吹嘘骗人。犹豫片刻,索性直接开口相问。 好在茅十八性子爽直,对他的质疑没有流露丝毫不满,而是耐心解释—— “我有机会听闻这些秘辛,倒也多亏了师门……我云州秦家寨别看名声不显,其实传承颇久。前任老寨主秦公望更是和天下五绝这等人物都有交情,因此知道一些细节。当然,这些事情其实也算不得隐秘,后来有一次喝酒高兴了,他就讲给了我们听。” 白告听了暗自郁闷。他也是跟天下五绝喝酒聊天有“交情”的,结果对这三十年前华山论剑的情形听也没听过——当然,主要原因其实在于他也没问,黄药师自然不会主动提及。 但这会儿细想起来,黄药师的确说过“若说天下间谁还能有法子能帮你,恐怕也只有我这个老头儿了”……莫非他意之所指,正是这“华山论剑”,正是这“月光宝盒”? 念头转到这里,白告一颗心怦怦剧烈跳动,突然觉得回家之路原是近在咫尺、就在毫厘,心里对这一趟嘉兴之行更加充满了期待,而嘴边也迫不及待继续问着—— “那后来呢?那个‘月光宝盒’当真有用么?这等神器现下又在哪里?” “这个问题当年我也好奇,但秦老寨主也不太清楚。传说要使用这‘月光宝盒’需要齐聚江湖十大高手之力,当时华山论剑结束,许多知名高手齐聚华山,正是见证传说的良机,但重阳真人邀请在场高手进行试验,似乎却失败了。” “失败了?!”白告心里既惊且急,不禁提高声调。 “是的,老寨主说,可能是在场高手加起来尚且功力不足的缘故……自古相传开启这样神器需要‘十大高手’合力,但当时重阳真人举办的华山论剑,东道主华山派的高手全都不来参与,就连武当张三丰真人、明教阳顶天教主、少林灵门方丈这些顶尖的人物也都没到场……‘天下五绝’之外,其他在场高手,譬如那‘昆仑三圣’何足道、青城派的长青子、峨嵋派的孤鸿子等人,功力终究差了一个档次。” 说到这里,茅十八摇着脑袋,身子随马匹颠簸,眼中流露着悠然神往,“可是要让我说,白日飞升什么的,成不成功都无所谓。咱们江湖人,一辈子能经历一次这等盛事,那都是死而无憾了……据说当年华山论剑后,王重阳等人本来约定二十年后再聚首,在华山之巅举办第二次华山论剑。可惜之后不久重阳真人突然病故,如今三十年一晃而过,第二次‘华山论剑’却再也没了消息。” 白告听了茅十八的讲述,对三十年前的武林盛事也竟然神往感慨,恨不能出现在那个时代,与天下最顶尖的高手一较长短。 不过激情总是短暂的,稍后片刻他便冷静下来。思维终究又回到“月光宝盒”上面——就目前来看,倘若茅十八所言不假,这月光宝盒就是回到现实世界的关键了。 可是,齐聚江湖十大高手之力谈何容易? 参与三十年前华山论剑的人,都是金庸原著小说里的知名好手,一等一的人物,就连他们竟也力有未逮,那什么样的人物才堪称得十大高手? 他已打定主意,倘若再遇到黄药师,一定要同他详细问问当年华山论剑时的情形。但之后的旅途上,比划过招之余,白告仍按捺不住,便重点跟茅十八讨论起了当前江湖高手人物。 一聊才得知,也不知是否受了“天下第一武道会”这类传说的影响,江湖中老早就有了排定“十大高手”的传统,比较普遍的说法是两千年前的荆轲、专诸、豫让、聂政等人,千年前的禅宗达摩老祖、密教莲花生大士、猛将羊侃、名将萧摩诃等人,数百年前的宋太祖赵匡胤以及晚一辈的姑苏慕容创始人慕容龙城、大理开国皇帝段思平等人,都曾被列入那个时代的“十大高手”。 这种传统也一直延续至今。 不过,如今具体是哪些人有资格跻身前十,却人人众说纷纭——这就类似于某个高校拟制“校花排行榜”,一定会引起广泛的讨论和争议,然后衍生出不同的版本来。毕竟当真美到一定程度的女子,那定然是或婉约、或清爽、或妩媚、或英气,美得各有各的特色。 而目前的“十大高手”榜单,还是得说回三十年前的“华山论剑”。 当时“华山论剑”众所瞩目,一些成名高手都前往赴会,结果只有五人坚持到最后关头,其中以全真教掌教真人王重阳棋高一着,夺得最后胜利,但其余四人也不过仅差一线。 于是他们被共同起了个名号,叫做“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合称“天下五绝”。其中“中神通”自然是王重阳,而东邪、西毒、南帝、北丐分别是东海桃花岛岛主黄药师、西域白驼山庄庄主欧阳锋、大理国皇帝段智兴、丐帮帮主洪七公这四位——这都是大家非常熟悉的了。 那次“华山论剑”之后不久,王重阳突然病逝,“天下五绝”变作“武林四绝”,而这四绝都还在世,三十年的勤学苦修之下,功力已不知达到了多么精深奥妙的境地,大家公认他们应该在江湖“十大高手”里占据四席之地。 除此之外,武当派张三丰真人在三十年前就已功参造化、扫荡群魔,论起实力来,许多人都认为他更胜于同属道门正宗的王重阳。张真人已深谙道家清静无为、淡泊名利的境界,婉拒了当年“华山论剑”之邀,但怎么着也该占据“十大高手”的一席之地。 还有那日月魔教教主东方不败,自从登临教主宝位以后当真无一败绩,号称武功天下第一。即便武林正道深恨魔教,却也不得不承认东方不败的功夫却是神鬼莫测,恐怕能够跻身江湖“十大高手”之列。 武当、魔教都有“上榜”,自然也缺不了少林,都说“天下武功出少林”,少林派底蕴甚强、高手如云,就连莆田南少林的天虹禅师、五台山清凉寺的神山上人等,虽是少林分枝,也都被传得神乎其神,甚至被许多人认为可与“四绝”比肩。 但人们众望所归,还是得看嵩山北少林这个禅宗祖庭。如今嵩山少林寺的玄慈方丈,是当年灵门大师的亲传弟子,虽是晚辈,名望却高,江湖人普遍都认为他至少能位列“十大高手”,甚至不少人觉得他应该在“十大高手”当中位居前列,胜过武林四绝。 “十大高手”已占其七,剩下的三人是谁,那就更是争议巨大了,除了之前所说的天虹禅师和神山上人以外,还有各种各样的不同版本,仅仅为人所熟知的后备人选就有十数人之多。 其中,有说蒙古国师金轮法王和吐蕃国师鸠摩智各自修习域外秘法,一身武功或可胜过中原武林顶尖高手——这等谬论一经提出,当然被许多人嗤之以鼻——域外番邦、蛮人鞑子,难道也懂得真功夫? 也有说华山派的“神剑仙猿”穆人清应当在“十大高手”的行列——当初为“华山论剑”借出场地的华山派,其时声望实力丝毫不逊少林、武当和全真教,派内人才辈出、群英济济,乃是武林正道里最顶尖的门派之一。江湖中人吵来算去,觉得华山派至少好几人都有竞争“十大高手”的实力。 只可惜,当时华山派身为东道主,再加上各种缘由,派内知名高手只是观摩、并未下场参与论剑。而“华山论剑”后不久,华山派内发生了剑宗、气宗两派严重内斗的大惨案,杀得血染山头、死伤无数,偌大华山竟没留下多少活口,就连当时公认华山第一高手的风清扬,事后也在江湖销声匿迹、不知所踪,据说是死在了内斗中……与“五绝”同辈的华山门人,竟只剩下了风清扬的气宗师弟,“神剑仙猿”穆人清。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种版本,提供了一些相对偏门的答案。譬如—— 嵩山派掌门人、五岳剑派盟主、抗击日月魔教的正道领袖左冷禅。 雄踞西域的雪山派掌门人、“威德先生”白自在。 行事诡谲狠厉的星宿派创始人、“星宿老仙”丁春秋。 独来独往、亦正亦邪的“摩天居士”谢烟客。 名扬关东、号称“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金面佛”苗人凤。 当年明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自教主阳顶天失踪后更掌控大权的光明左使杨逍。 甚至二十年前横空现世、十年前又再出现、先后诛灭了不少武林门派、杀死了不少武林掌门的“赏善罚恶二使”…… 许多江湖知名人物,都被认为拥有跻身武林前十的实力,竞争不可谓不激烈。 不过,那些顶尖高手,暂时是跟白告无关的了。他从茅十八口中听闻这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只觉浑身充满干劲,似乎再过几天就能与三丰真人论道、陪东方不败绣花、去大雪山观景、到光明顶喝茶…… 但每日与茅十八比武过招,打得大汗淋漓,最持久的一次仍不过撑了四十招便被拿下。 这么打打停停,不知不觉就已经到了嘉兴。 第23章 嘉兴 到达嘉兴地界,茅十八就不再跟白告比划拆招了,也没了继续讲故事的兴致。 他急吼吼的,把白告和韦小宝先拖入客栈中梳洗一番,又拖着两人去铺子里挑选了几件整洁衣服。 这十天来一直赶路,三个人都已经许久没有好好换洗过。白告早就受不了满是汗臭的粗布麻衣,这时当然珍惜机会,重新挑了一件洁白如雪的儒雅书生装——江湖嘛,白衣胜雪、衣袂飘飘,那才是理想中的模样。 旁边韦小宝那猴精猴精的模样,竟也是非得要挑一套跟白告相似的儒生服,只是他挑来选去,好巧不巧却看中一套青绿色的衣物,还想搭一件同款帽子戴在头顶,被白告忍着笑阻止了。 而韦小宝换好衣裳走出店门,整个人气质都为之一变,看向街上姑娘的目光都矜持了不少,只差拿把折扇故作高雅了。 只有茅十八算比较正常,仍是一件粗布短褂长裤,若不是腰间佩刀,跟下田插秧的庄稼汉也差不多。 总之,一通梳洗打扮下来,个个神清气爽。 只是把茅十八兜里的银两花得几乎见了底。 一切收拾妥当后,几个人便准备出发去拜访茅十八的那位好友了。 这时候茅十八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一路叮嘱个不停,特别是对着韦小宝说教了好几次:“我那朋友书香门第,是个体面人,你去了可得注意形象,不许说那些市井学来的污言秽语。” 韦小宝听不惯他唠叨,撇过头去直哼哼。 终于几人走到了茅十八那朋友家,韦小宝隔老远便说不出话来—— 但见两扇铜门上方挂着匾额,匾额上写着大大的“陆府”二字。此刻大门敞开着,透过门框能够看清院子里的景象:门内一片宽大的庭院里,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极尽优雅。 韦小宝一边伸长脖子到处瞅,嘴里也不禁喃喃:“乖乖隆地咚,这得多有钱?” 茅十八得意道:“我这位朋友在江湖上也是鼎鼎大名的英雄人物,‘江南二陆’里的嘉兴陆家庄便是这儿了。” “江南二陆……嘉兴陆家庄……”白告呆了一下。他想起来,之前茅十八的确是提起过,与嘉兴陆家庄陆二庄主是故交。 当时白告还不怎么在意,这会儿来到庄前,忽然反应过来:金庸武侠里的陆家庄也就两个,一个是黄药师四弟子陆乘风所建的陆家庄,但那是在太湖当中。而另一个位于嘉兴的陆家庄 该不会正是负心汉陆展元的陆家庄吧?…… 他心里忽地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 这时眼见大门没关,茅十八就领着两人径直迈进院子去,扯开嗓子吼道:“陆兄!老弟可算赶来了!” 院子里却没有回应。 茅十八疑惑不已,又张口喊道:“陆兄?在吗?” 这时总算有一名男子迎出来,只见他面目白净、须髯齐胸、袍服整洁,当真是文化人的模样。只是这时眉头紧蹙,显是心中藏着忧心事。 那男子一边作揖,一边就叹息道:“茅兄,这一次你可到得不是时候啊。” “怎的?怕我吃穷你了?”茅十八随口问道,笑骂一声。他是个直性子,此刻见到故人,脸上早就笑逐颜开,还不忘了扭头向两位伙伴介绍:“这位呢,就是嘉兴陆家庄的陆立鼎陆庄主了。” 陆立鼎见茅十八身边还带着两个少年,脸上更显忧郁:“唉,茅兄,这真不是时候啊,您还是先请回吧。” 茅十八一愣,忙问怎么了,陆立鼎却语焉不详,只说庄中有事。 结果茅十八反倒恼怒起来,耍起了性子,喝问道:“陆兄,怎地一段时间不见,就越发婆婆妈妈?——到底怎么了?不解释清楚,我还就不走了!” 茅十八脾气直,犟起来的时候,那也是真的倔强如青牛。 “罢,罢。那你们跟着我到后院来吧。”陆立鼎叹息一声,转身领着众人向后院行去。一路上奇花怪石,布景精致,但众人都没了欣赏的心情。 到了后院,却发现这里已经有不少人,却都聚在一起,仰首望着一处墙壁。 那墙上,赫然印着几个鲜红色的掌印。 “这,这是?”茅十八望着墙上血红掌印,一副惊讶又不解的神色。 白告却已经明白过来,皱着眉、咬着牙,叹息道:“李莫愁!” 这一声喊,把不少目光都吸引过来。陆立鼎也惊异地看了白告一眼,最终摇摇头,叹一口气,对茅十八说道:“没错,赤练仙子李莫愁,这个名头想必茅兄应当也听说过……唉,她其实是我陆家庄的大对头,之前我哥哥陆展元与她定下十年之约,十年之内不得了结恩怨。如今十年之期已到,她果然便来寻仇了。” 茅十八不知事情来龙去脉,没太听得明白:“她是你哥哥的仇家?可令兄早已身故了啊。” “哈,李莫愁的凶名,茅兄难道不知吗?这些年她杀人无算,从来不留活口,江湖中惧她的口口声声喊‘赤练仙子’,恨她的都称呼‘赤练魔头’,这么多年来也没人能奈她何。”陆立鼎惨然一笑,就连笑容里也藏着惊惧。 “这个女魔头生性狠毒,如今我哥哥嫂嫂已故,旧账就被算在整个陆家庄头上。如今她在这墙上留下九个掌印,一个掌印一条命,她是要灭了我陆家庄上下全口啊。” “哼,那我可更不能走了!”茅十八听了这些,浓眉也皱得紧了,大声道,“陆兄,李莫愁就算再厉害,咱们兄弟并肩上,未必不能退敌。” “唉,茅兄,你还是太小瞧李莫愁啦。” 陆立鼎叹息一声,知道犟不过茅十八,他要留下帮忙,只怕是撵也撵不走。也正是因此,陆立鼎最初才不想把这事给他说。 叹息过后,陆立鼎便介绍后院众人。那些府上的丫鬟仆役自不消说,至于身具武艺的却还有两人,一位是陆家庄的女主人陆夫人,茅十八本来就识得的。 却还有一位武三娘,看年岁比陆立鼎和茅十八都还要大,她才是陆立鼎介绍的重点人物—— “这位武三娘,乃是一灯大师座下弟子武三通的夫人,一身功夫非常精湛,在我夫妇二人之上。他们也同李莫愁有些渊源,这番是前来援手的,武三通前辈适才已经带了小女他们去躲避。” “南帝一灯大师?!”茅十八惊呼一声,肃然起敬,又高兴起来,“陆兄,你们夫妇二人的武功,我是十分佩服的。再加上名师高徒在,我们还怕什么赤练魔头?” 陆立鼎仍是皱眉,面带忧虑,但也不再劝说。 陆立鼎皱眉,白告也依然皱着眉。他知道陆立鼎的忧愁是对的。 茅十八的功夫尚且不及陆立鼎,帮不上多大忙。以如今院子里这么些人,哪怕再加个武三通,恐怕也不是李莫愁的对手。 陆家庄恐怕难逃覆灭的命运……既然如此,他们这一行人就该趁早溜掉为好。 白告生来大胆,但明知不敌,却没必要为素不相干的人莽干拼命,而应该采取更明智的方法。 他这些日子有很多心思都放在如何拜入黄药师门下,将脑海中有关东邪的片段反复回想,已记起黄药师正是从李莫愁手中救下程英,最后收其为徒——如此说来,黄药师肯定就在左近。那么他们最好是先行退走,去想办法找来黄药师帮忙! “茅大哥……”白告定下策略,终于是开了口,然而正话还没说,只听呼呼声响,便有一人落在墙顶。 这么快就来了?他心头一跳,抬眼看去,见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头子,满脸胡须乱蓬蓬的,加上那坚实肌肉,虎背熊腰,活像山间野人。 那野人刚一站稳,瓮声瓮气地问道:“怎地还有两个小年轻?” 武三娘早喊出声来:“你快将他们一并带去躲好。” 陆立鼎也在一旁向茅十八介绍道,“这位就是南帝座下弟子,武三通武大侠。” 他们俩说话间,武三通早已经不耐烦,窜下墙来,两只手一左一右,伸向了白告和韦小宝的脖颈。 “哎,我……”白告还想劝茅十八离开,谁知他连武三通的身影也未看清,只是感觉脖子一紧,就已经腾云驾雾地飞在了空中,更无挣扎说话的余地,不由骇然。 韦小宝更是不堪,下意识地想要哭喊,“啊啊”两下后便再也出不了声音,眼里憋得泪汪汪的。 两人像小鸡般被拎着赶路,只觉武三通速度越来越快,渐渐地罡风猛烈,连眼睛也睁不开,只好听着风声呼呼灌过双耳。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声终于渐渐小了,耳边忽而响起脆嫩嫩的女孩儿声音:“老伯伯,他们两个又是谁?” 白告闻言先睁开眼来,眼前却是一张温婉文静的脸蛋,虽还是个小少女,但已经是美人胚子。 这素颜朝天、眉目如画、青衣如黛,比后世里许多女明星们看着都顺眼。白告不由多盯着她看了几眼,这时颈上力道一松,却是武三通放他们下来。 这下子放得也突然,白告还算眼疾手快,调整重心稳稳落地。韦小宝却没有准备,“砰”的摔了个趔趄,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已经是灰头土脸,引起笑声一片。 第24章 拱火 听到笑声,白告这才发现:面前尚有两男一女,各自盘膝坐在地上,都是十三四岁大小。再环视一圈,发现众人是在一个小洞窟里,有阳光照射进来,能见度还不错。 身后武三通早就又无影无踪,想必是放下人就急匆匆赶回去了。 白告心中暗自焦急,很想拖着茅十八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但眼下他们已被武三通带出老远,出了这洞窟怕是连方向都找不到,一时无计可施。 其实他也知道,以茅十八那憨直无畏的性子,即便明白面对李莫愁相当凶险,肯定也会决意留下帮忙的…… “喂!你们是谁呀?!”这时,一个娇蛮生俏的少女声音响起来,正是洞窟里的另一位小姑娘,穿着一袭白裙,长得同样很漂亮,眉眼顾盼之间十分灵动,看起来就是个活泼性子,却与文静的青衣少女是两种风格。 白告心里清楚,这白裙少女应该就是陆无双,而那青衣少女自热就是程英。至于那对少年,不用猜,便是武敦儒和武修文两兄弟。 他好奇地多看了程英一眼,这才迎着洞中少年少女的好奇目光,抬手、抱拳,表现出落落大方的样子:“我叫白告,告白的白,告白的告。” 自我介绍完毕后,又忍不住瞥了程英两眼——他这段时间一直琢磨着黄药师的真实想法,却还是猜不透这东邪的打算。而眼前这位程英小姑娘,乃是黄药师命里注定的关门小弟子,倘若黄老邪打定主意只再收徒一人,他们俩不就成竞争对手了么?……那似乎也不太好。 程英觉察到那复杂目光,不知所以,有些羞涩地别过脸。 陆无双咯咯一笑,说道:“告白、白告,我记住了。”接着伸手向韦小宝一指,“这位小哥儿呢?” 白告反应过来,赶忙拉了拉韦小宝的衣袖,介绍道:“这位是我的朋友,韦小宝。韦呢,就是吕不韦的韦。小宝呢,就是小宝贝的小宝。” 陆无双捂着嘴,又是咯咯咯的发笑。 韦小宝却半天没回应。白告不由疑惑看去,只见这位韦小兄弟看着两个小女孩,眼睛都直了,表现出一副呆呆傻傻的模样。 这还是传说中那位鹿鼎爵爷、情场圣手吗?……白告差点儿没郁闷死,使劲拉了韦小宝一下。韦爵爷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抱拳行礼,倒也恭恭谨谨,努力作出很有教养的感觉。 两位姑娘当先站起回礼,那两个男孩却颇有些傲慢,连身都懒得起,只坐着一拱拳。一番介绍下来,果然,那温婉文静的女孩唤作程英,而白衣女子和两个男孩分别便是陆无双、武敦儒和武修文。 武家兄弟虽是傲慢,白告倒也不在意,拉着韦小宝,笑呵呵走过去坐到一处。他对程英温和知礼的性子较有好感,再加上心里挂念着拜师东邪,下意识就坐到她身旁,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 洞窟里的氛围倒算轻松,几个少年少女都还不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叽叽咕咕笑着聊些过去的见闻经历。 白告平素里爱耍贫嘴,在小程英身边反倒收敛了几分,口上不损了,而是翻出些肚子里积累的古代笑话典故,譬如“狗啃河上骨、水流东坡诗”,“垂尾是狼、上竖是狗”之类。结果这时讲出来,其他人都是莫名不解,只把程英逗得咯咯直笑。 这下子旁边陆无双不太乐意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突然问道:“不知道白告哥哥是什么门派?武艺如何?” 女娃子心思巧,她见白告的举止成熟些,胜过武氏兄弟和韦小宝,下意识的便以其年长,叫起“哥哥”来。 但这问题令白告一愣,也不知她打什么算盘,半晌才回复:“门派么,无师自学。武功么,微不足道。” 却听陆无双又说:“白告哥哥谦逊了,正好这边两位武哥哥,可都是南帝一灯大师的传人。” 白告眉头一皱,仔细看着陆无双,见她说到“南帝”和“一灯大师”时神态表情寻常,如说一件衣服、一盒首饰,立刻就懂了:其实陆无双这等小小年纪,哪里知道一灯大师究竟是何许人也?再说了,武三通虽是一灯大师名义上的弟子,武敦儒和武修文却还算不得南帝传人。 多半是武家兄弟在两个小姑娘面前,忍不住就多嘴炫耀几句,这时正好被陆无双借题发挥。 武家两兄弟听到陆无双夸赞,倒不觉有异,全都昂起头来,洋洋自得。 看到他们这副表情,白告已猜到陆无双的主意,还不等开口,身旁又是声冷哼:“就那两个瘪色,一副猪哥样,一起上也不是咱们白二哥的对手。” 说话的正是韦小宝。他坐在一角,眼珠子滴溜溜转悠,说起话来阴阳怪气。其实他的表现才叫做“猪哥相”,这时倒好意思去说别人。 什么叫瘪色,武家兄弟或许不懂,但后半句可听了个实实在在,哪儿还坐得住,当即起身叫嚣着,要和白告比划比划。 陆无双怀有别样心思、韦小宝盲目自信,都在旁边拱火叫嚣:“好啊好啊,快上啊。”“来就来,什么一灯二灯三灯的,多少灯我白二哥也不怕!” 只有程英竭力劝解:“拳脚无眼,万一伤到了哪儿……”一双眼却主要担忧地望向白告。在她看来,白告既然“无师自通”,多半是打不过名门出身的武氏兄弟。 不知为何,迎着那双担忧的目光,白告心里突然一热,顿生一股豪气,笑了笑,站起来:“无妨。我也想会一会名家弟子。” 这一路以来他都跟茅十八拆招对战,从刀剑斗到拳脚,从两招被制到能够比拼数十回合,自觉成长进步颇大,但那也有对茅十八招法套路日渐熟悉的缘故。 他还缺乏跟其他人对敌的经验,这时既然武家兄弟想要动手比划比划,正好试试自己到底几分几两。 武家兄弟不愿以二敌一占便宜,两人争揉一番,由弟弟武修文上场比试。这洞窟不小,两人打斗完全施展得开。 两个小少年打斗,自然不能用兵刃,都是赤手空拳。白告不会什么招式套路,这时候随意摆出个“起手式”,既像散打又像拳击,都是从影视剧里学来的,看上去不伦不类。 武修文也摆了个起手式,一看他的架势,轻蔑一笑,当即便抢攻上来。 不得不说,武修文的招数变化灵活,斗得二十多招,便击中白告两三次。只不过武修文臂力较弱,内功修为也还没入门,拳头打在身上绵软无力,白告硬生生受几招也无大碍。 又打了半晌,白告慢慢摸透武修文的套路,屡屡从中钳制,形势就开始变化。武修文的招数再精妙,可使用时只是从头到尾一招招展开,如同背题一般,比身经百战的茅十八差得远了。 相反,白告现下不会招式,只是胡乱出拳,使出的拳脚一板一眼,直拳就是直拳,勾拳就是勾拳,掌击拍打就是掌击拍打,既不算美观,也没啥变化。但这十多天来他体中内息运转不停,力道颇有长进,每一招都是虎虎生风,让武修文出了好一身冷汗。 从场面上来看,他们双方是斗得个旗鼓相当,一时僵持不下。 四个旁观者也是越看越有劲。 程英焦虑的目光在两人间来回,陆无双和韦小宝没心没肺,竟然在旁边拍起巴掌喝起彩——就差端上两盘花生米,就点儿花酿小酒了。 武敦儒的脸面就有些难看了,他们吹擂什么“南帝传人”,现在连个野路子都赢不了,在妹子们面前实在抹羞。 不仅武敦儒脸色难看,武修文出招也愈发急躁。 武修文这一急,白告倒是轻松了。他已大概熟悉对方的套路,尽管按照节律调整自己的呼吸,打着打着,一口内息流转得越发顺畅,渐而觉得周身都是暖烘烘的。突然间,脑海灵光闪现,心中莫名涌过一句话—— “道自虚无生一气。” 这似乎是那本《吐纳法》里的一句口诀。他想到这句话,全副心神就顺着这一句话而思索,不知不觉间,内息都凭意志向着掌心奔走。 这时白告恰好闪过武修文一记直扑,趁其招式用老,顺势从侧面拍了一掌。 原本武修文身法不错,白告的寻常拳掌多半能被闪过。可是这一掌夹杂内息,挥掌的速度竟然也陡然提升,准确无误地印在了武修文身上。 一掌下去,砰然大响,武修文被打得失了平衡,竟在空中翻滚一圈,这才落地。 落地声轰隆,又是一道巨响。 响声过后,洞窟内却没声息了,武修文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白告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双手,其他人却是呆呆地看着他。 《=== 内功“吐纳法”升级,现在是level 2。 终于,还是白告先反应过来,上前去摇晃武修文的身子。他心知自己内力不深,这一掌又是街头斗殴般没有章法的胡乱出拳,应不至于使人重伤,因此还算镇定沉稳。但其余四个小孩就慌了心神,一起涌了上来,都是面色焦急。 尤其是武敦儒对白告怒目而视,又不敢上前动手,只是叫骂。 第25章 偷袭 一片嘈杂当中,白告用劲推拿几下。武修文果然呻吟一声,坐了起来,面色微显苍白,但精气神面貌都还挺好。 然后,武修文看看周围众人,嘴一扁,眼泪竟止不住掉落下来——他也算得性子坚韧,至少只是落泪,没有哭出声音。 这一下,洞窟里又是喧哗起来。 武敦儒感觉丢了脸,叫骂更凶,什么“你暗施诡计”“偷袭,不讲武德”之类。而韦小宝则感觉与荣有焉、更加惟恐不乱,又以那难懂的扬州土话讥嘲了武家兄弟一番。 程英自然是出来劝和,但哪里止得住他们。 陆无双不知怎的,这下子又为白告回护起来,对着武敦儒做个鬼脸,笑道:“还南帝传人呢,胡吹大气!输了就是输了,你不服你也上啊。” 白告很是无奈。这帮少年男女闹腾半晌,结果到头来真正蹲下来仔细察看武修文伤势的,反倒只有他一个人——白告察看着伤势,武修文看着他却一个哆嗦,眼神里有些不甘,但更多的是害怕。 武三通再次走进洞窟时,看到的正是这么一番景象。 “吵嚷什么!”武三通大吼一声,满头满脸乱发甩动,他俯下身,双手一左一右,放下两个人来。 正是陆立鼎夫妇,此刻满身伤痕,一脸血污,看着就知道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一众少男少女,当然也包括白告在内,见了这幅景象,心里都是“咯噔”一下。 “爸!娘!”陆无双早就扑了上去,撕心裂肺,哭号连连。程英在旁边一言不发,两只手掌捏成一团,连青筋也冒出来。 接着韦小宝也是一声凄嚎。这声从喉咙深处升腾起来的嚎叫,令白告的心也莫名揪紧了。 他顺着韦小宝的目光看了去,蓦然间,觉得世界恍恍惚惚起来,周遭的声音仿佛加多了混响、扭曲了音质,瓮声瓮气,遥遥回荡,听不真切。 跟着武三通进来的,有一位拿着铁拐的瞎眼跛脚老者,还有那武三娘……而武三娘手间也放下一人来,浓眉虬髯,正是茅十八,亦是血污片片,最触目惊心的乃是胸腹处,竟硬生生凹陷下去一块,隐隐能看出来是个手掌图案,掌缘五道朱砂般的指印清晰可见。 赤练神掌……白告的脑海里顷刻间闪过这么一个名词。这个词语曾经只在书页上出现,即便描写得十分狠辣阴毒,那也离他甚远。 可现在,它就真实呈现在面前,每一道鲜红的指印都仿佛流露出死亡的气息。 白告向着茅十八走去,每一步,都觉着双腿发颤。 面色已然发黑,鼻尖没有气息。 茅十八,死了?! 韦小宝也已经扑上前去,但是任他呼喊摇晃,地上那魁梧汉子只是闭眼不得动弹。 就在前一刻,这魁梧汉子还大咧咧喊着要为朋友并肩子作战。就在这十多天,这魁梧汉子每日同白告过招比划,给两名少年讲述各种各样的江湖故事…… 白告呆站在旁边,怔怔说不出话来。 “先莫要碰他!”瞎眼老者对着韦小宝喝斥道,接着又是一声叹息,“这位茅老兄替陆夫人挡了一记赤练神掌,胸腹骨骼尽碎……再加上这赤练神掌内蕴剧毒,恐怕……” 说着话,他的铁拐点地,又是一声叹息:“我柯镇恶平生自诩侠义,这位茅老兄明知不敌,却也舍生取义,教我好生敬佩。可惜,可惜。” 原来这位瞎眼老人就是郭靖的大师父、“飞天蝙蝠”柯镇恶。他本就是嘉兴人士,自徒弟郭靖成婚过后,也常常往返于嘉兴和桃花岛两地。郭靖黄蓉夫妇事务繁忙,女儿郭芙常常缺人看管,这柯镇恶倒成了郭芙的耍伴。 这几日郭靖夫妇到嘉兴附近办事,柯镇恶也携着郭芙来到左近玩耍,却恰好撞见了武三通放下白告二人返回,也便知道了赤练魔头在此作恶。柯镇恶生就一副正义无畏、嫉恶如仇的性子,当即便让郭芙去设法通知爹娘,他自己却不顾生死、掺和到陆家庄去帮忙。 这些来由白告并不知道,他也用不着知晓。此刻他仍哀痛于茅十八的伤情,茫茫然看着柯镇恶,心里恨恨地想:这李莫愁当真是欺软怕硬,一灯传人武三通她不敢伤,柯镇恶有郭靖黄蓉撑腰,她也不敢伤,却唯独对茅十八狠下杀手…… 这么想着,突然又觉不对,脑子里灵光一转,不禁失声叫道:“不好!李莫愁还要来!” 众人都是一惊,柯镇恶当先反应过来,叫道:“那魔头还要杀陆家的两个孩子,可是不知她们在哪……适才她故意放我们一马,是要有意跟来。” 他话音还未落,只听得洞窟外轻飘飘传来悦耳的女声:“不错,两个女娃娃是在这里,是也不是?” 那女声虽是问“是也不是”,语气却再无迟疑,声音虽轻飘飘的,却清晰地传进所有人耳里,显然内家功夫造诣颇深。 洞窟内众人均是心里一颤,面色难看起来。韦小宝更是脚下一溜,偷偷往墙角阴暗处躲去。 武三通勃然大怒:“这赤练魔头阴魂不散,让我再去会会她!” 他说完就挺身往洞外而去,柯镇恶一言不发,也随即跟上。白告这点微末道行却是不敢出去,只靠着洞壁,凝神细听外边的动静。 却听得洞窟外不一会儿便是呼呼风起,双方已是打斗激烈,过了半晌,耳中又听得几声清亮鸟啼传来。 白告实在没忍住,偷眼向外边望去:武三通双手捉住一只大树树干猛力挥舞。另有一名皮肤十分白皙的美女,杏黄道袍、雪白拂尘,身形飘然、从容闪躲,在武三通挥拂的树干间穿来纵去,那正是“赤练仙子”李莫愁了。 空中还有两只白色大雕正在盘旋,一左一右向着李莫愁啄去。 柯镇恶也在周围掠阵,但他眼睛不好使,武艺也有限,始终找不到进攻的机会,只能站在旁边干着急。而洞口还多了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儿,躲在柯镇恶身边,嘴里喊道:“雕儿,啄她。快用点力去啄。”。 看样子有了两只大白雕的帮忙,武三通也能跟赤练仙子势均力敌…… 白告正这么想着,电光火石间李莫愁忽地施展轻功,腾身飞起。身形还在空中,手掌接连挥动,大伙儿只看到几点寒芒闪了一下,立即便听得一只雕儿哀啼,然后两只雕儿扑闪着翅膀逃远了。武三通也是闷哼一声,接着躺倒在地,挣扎了几下都站不起来。 武三娘本是在洞里安抚着两个儿子和程英姐妹,见丈夫受罪,抢身出去,却更是不堪,被李莫愁飞舞拂尘,三两招放倒。 李莫愁也不理她,拂尘横执,脚下轻点,倏忽间已经飘进洞来,便要捉拿程英和陆无双两个女孩。此刻洞窟内陆氏夫妇早已气绝,茅十八昏迷不醒、生死未卜,剩下的全是武艺粗浅的小小少年,在她眼里,自然再无一人能阻得分毫。 孰不料刚近得两名女孩身前,斜刺里突地亮晃晃一闪,一柄匕首忽地刺来。李莫愁措不及防,也亏得她轻功造诣出众,于空中再度扭转身形,将那匕首躲过,尚有余力顺势一脚反踢,把偷袭者踢得飞出去。 饶是如此,那匕首竟特别锋利,轻轻一刺间,身上道袍已经“嘶啦”一声被划出一道口子。 这已经是了不得的战绩了——被踢飞在半空的白告这么想道。 没错,暗中偷袭的人除了白告还能有谁?他气恼李莫愁重伤了茅十八,更知道此刻无需讲江湖道义,早就悄悄挪到程英两姐妹旁边埋伏好了。瞄准时机,运足内力,就想要杀杀李莫愁的威风。 他从扬州青楼里顺来的两柄短剑,之前和茅十八的单刀一起被放置在马车上。但他随身背着包裹,即便被武三通夹着飞越到这洞窟来,那包袱也不曾掉落。包袱里除了有几锭银元宝,正还有那柄从竹庐床底翻找出来的匕首,长短适宜、极其锋锐。 只可惜李莫愁可并非“黑龙鞭”史松之流,她临敌经验十分丰富,一身功夫更深不可测。匕首再利,终究只是划破了一点衣服。 白告倒飞在空中,五脏六腑都火辣辣的,一颗心怦怦、缓缓跳动,似乎就连时间也突然变慢了一般。他听到程英的哀切叫喊:“白哥哥!——”听到陆无双也是“啊”的一声带着哭腔的惊呼。 终于“砰”的一声巨响,白告感觉后背狠狠撞在了洞窟岩壁上,周身骨骼好像都碎了,便是想要痛苦嘶嚎,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白告当然知道自己和李莫愁的武功相差有如鸿沟,若是平常,早学着韦小宝躲了起来。然而,一想到陆氏夫妇和茅十八那凄惨的模样,还有两个小女孩通红的双眸。 他便热血上涌,豁出去拼了一把。 他是从不肯吃亏的主儿,自己吃亏不行,自己亲近的人吃亏,也不行! 只可惜,现实就是现实,饶是他机关算尽,依旧是低估了实力差距,一招不到就被踢得飞出去…… 第26章 晕迷 片刻间李莫愁已经一左一右掳掠两女孩在手,这才回头看看,却是愣了愣神。 偷袭她的,竟然只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 “呵,你这白衣公子儿模样,倒有几分像他……”李莫愁看着白告,莫名其妙地呢喃了一句,目光有些飘忽。紧接着她却又一咬嘴唇、面露怨毒愠色,手上更加了把劲,提起两个女孩转身就要出洞。 哪知腰腹间一紧,被人牢牢抱住。 对,又是白告。白告就是这种人,时而猥琐轻佻、时而冷静理智,但真正倔脾气犯了,就什么也不顾,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最关键的是,他浑身剧痛之下,下意识想要拼命拉住李莫愁,于是脚下一迈,竟真的忍住伤痛,从洞窟墙壁处一步跨到她的身后——不仅迅疾快速,而且无声无息,让这赤练仙子都没察觉过来。 这一瞬间使出的身法堪称玄奇,但为何能做到如此,白告却不甚明了,也没有心思回顾感悟。他只觉得怀中抱住的李莫愁身体柔软、隐有幽香,偷眼一看,那张姣好面容本是白皙似雪,这时却脸蛋通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李莫愁自出了江湖以来,一颗心都放在初恋情郎身上,后来因爱生恨,黑化成为江湖上闻风丧胆的女魔头,这么多年来,又有哪个男人敢抱她一下?又有哪个男人能入她的法眼? 但这时猝不及防被一个白衣翩翩的少年抱着,竟一时怔住了。 白告抱着她,心思却没歪,而是轻叹一声:“唉,这么多年来,你老了,他死了……尘归尘,土归土,今生无缘,来世也不可能再见。而你苦苦追索那么久,究竟求的是什么?” 攻心! 白告知道,从他下意识抱住李莫愁、阻拦她时,这条命已经没了一半。但他素来有些急智,知道李莫愁这些年心性大变、及至“未来”葬身情花火海,都因为心结难解,看不破“情”之一字……于是转眼便想好这一番说辞。 而这一番言语似有所指,又模棱两可,反倒最容易勾起人的心思。便连白告自己,这番话说出口时,竟也心里有所感怀,不知不觉带了些情绪,怔怔地想:“我呢?我来这世间,又是追索着些什么?我若身死,可有谁为之伤心?” 也就在这时,李莫愁反应过来,懊恼地一挥手,竟是甩开了挟持着的两个女孩,再用力一扭腰,一股沛然大力传来,直接把白告震得倒退数步之远。 然后她右掌抬起,一掌就向着白告天灵盖而来。她堂堂赤练魔头,江湖成名好几年,掌力何其惊人?这一下要是打实,白告就算有九条命,也得去向阎王爷报到了。 “白哥哥!”程英大喊道,全然不顾自己也被李莫愁甩在地上浑身伤痕,挣扎着要扑过来,脸色已是煞白。陆无双似乎被摔得伤了腿,爬不起身,却也顾不上痛了,只是看着白告吓得哭起来。 白告已经避无可避,只能一双眼恶狠狠瞪着。心里想着:“好罢,这便出师未捷身先死吧!他奶奶的,老子前辈子生得窝囊,这辈子总算死得辉煌……呸,这死在游戏里,还是窝囊,哪儿辉煌了?!” 心思飘飞着,但他既已做下,便无悔意。看着那只如白玉般的手掌越来越近、越来越大,他索性把眼闭上,掌风扑面。 掌风扑面,但那一掌,始终没有落下来,半天没有新的动静。 得救了?……还是系统回档了?……该不会是那么幸运,触发机制成功退出游戏、回到现实了吧? 白告疑惑地睁开眼。却看到李莫愁站在面前,流着泪,满脸哀伤,仍把那如玉手掌竖在他的头顶,仿佛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都可能斩落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李莫愁突然喝问道,“她有哪点好?你竟能为她舍却一切?你回答我,你回答我!回答我!——”她一连说了几个“回答我”,到最后已是声嘶力竭。 “我……”白告张口结舌,根本搞不懂这女魔头是发的哪门子疯。他又能回答她什么? 旁边两个小女孩也看呆了,都觉得女魔头真不愧就是女魔头,行事果然疯疯癫癫的。 就在白告瞠目发呆的时候,李莫愁神情更加变幻不定,一双眼死死地盯着他,也不知是透过那张脸看到了些什么。 她变脸的速度毕竟极快,瞬间面容上又浮现出怨毒的神情,但那一掌终于是没有朝着我的天灵盖劈落,而是移下来,突然发力印在他的腹间。 她的动作也是极快,白告根本反应不过来,既无法闪避更无力格挡,这一下挨得结结实实,立刻就是一口血花从嘴里喷涌出来,身体又倒飞回去,再次砸在洞窟石壁上,又是“咚”的一声闷响,整个人才顺着石壁滑落下来。 这么一来,他的胸腹处是接连挨了李莫愁一腿一掌,那实在是已经受不住,这一口鲜血吐尽,就连脑袋也迷迷糊糊,连神智也不太清醒了。 他仍撑着最后的精神劲儿,努力睁开眼睛,只见李莫愁转身又是一手一个,拎起了地上两个女孩,黄影子一闪,已经飘然出了洞窟去。 “螳螂挡车、不自量力,我这点微末力量,终究什么都改变不了……”白告无力地想着,眼前渐渐黑下来。 在彻底晕厥过去之前,他的心里忽然又想—— 这李莫愁还是手下留情了,就凭着她的“赤练神掌”和“三无三不手”,要杀人何须用全一掌?…… …… 也不知过了多久,白告才从晕迷中醒过来。 醒来时,只觉胸腹火辣,连带着喉咙也是隐隐作痛。于是刚睁开眼就是一阵咳嗽。 “咦?你醒啦?”眼前一张脸蛋凑过来,正是洞外那粉雕玉琢的女娃娃。她是跟着柯镇恶一起来的,又能使唤一对白雕,白告便已经猜出她的身份,只觉这姑娘面如白玉、颜若朝华,同样是个大美人胚子,甚至还要胜过程英和陆无双姐妹一分。 但这时他还哪儿有心思欣赏美女,盯着面前少女只看了两眼,便把视线默默往其他地方挪去。 如今身处之地,是一间陈设简单的房屋,像是客栈里面。可是细细感受的话,房间地面似乎在轻轻晃悠,身下柔软的床铺也跟着摇动,颇为奇怪。 对了,这一定是在船上!——这么说来,确实是已经得救了……白告低头感受了一会儿,脑子里灵光一闪,终于反应过来。 小姑娘见他半天没说话,一副呆愣愣的模样,这时已按捺不住,转头朝着门外喊道:“爹,娘,大公公!他醒了!” 这一声喊完,她又扭回头来看着白告,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眨巴眨巴,问道:“你都晕了三天了,总算醒了。你怎么受了那么重的伤啊?幸好我爹娘救转了你。” 接着她也不等答话,又扬起头,得意洋洋地笑道:“我爹娘呢,就是郭靖大侠和黄蓉女侠,他们本事可大了,你应该知道吧?——对了,我的名字叫做郭芙。” 白告心想:“我早就知道你是大名鼎鼎的‘侠二代’郭芙了。”但他脸色青紫,还是不答。 其实并非白告冷傲,而是他此时虽然醒来,可受伤甚重,内息不顺,全身都还在隐隐作痛,胸腹间更气血翻涌,根本没法子开口说话。 郭芙却不知内情,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又问道:“你要喝水么?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呀?” 白告摇摇头,这时胸腹气息涌动,暗道不好,连忙挥手使眼色,想提醒郭芙避开。谁知郭芙不解其意,反倒凑上前来。 “躲开……”白告刚一张嘴,终于控制不住,“哇”地吐出一大口黑血来,一直浸染到衣襟上,顿时带着血腥味的恶臭气味蔓延。 郭芙吓了一跳,惊叫一声,又惧又厌,立时躲开老远。然后她捏着鼻子,双眉紧蹙地喊道:“你好脏!我不跟你玩了。” 说着径直转身,竟打算就此离开。 恰在此时,脚步声起,门口涌进来四个人:领头的是一对夫妇,男的浓眉大眼,女的容颜绝丽,正是郭靖和黄蓉了。他们身后便是当日那瞎眼跛脚的老者柯镇恶。另外还跟了一个英俊少年,眉宇几分孤傲,眼角有些轻佻。 吐出黑血后,白告身体反倒好受些,神智也更清明,向那四人看去,艰难地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柯镇恶他是见过的,郭靖黄蓉的身份也好辨别,见到那英俊少年时他愣了一霎,但跟着略一思量便猜到了,那多半就是《神雕侠侣》的男主角杨过。按照原著所述,当日跟李莫愁打斗的那个洞窟,正是杨过在街头流浪混日子的临时居所…… 陆家庄的灭门惨案,却是杨过终究成长为一代大侠的机缘,世事无常、何其讽刺……这个念头在白告心间轻飘飘一闪而过,但他是没法多想了,张嘴便又吐出一口黑血。 郭靖夫妇见了屋内这副情形,当即抢上,郭靖提掌运气,却被黄蓉阻拦。只听黄蓉说道:“靖哥哥,你前晚才与那欧阳锋交手受了伤,还是让我来给他引气导脉。” 也不由分说,她伸出纤纤细手,手上力道却出奇的大,很轻松便将白告翻转坐起,径直脱去其上衣,然后伸出手掌抵住背心,源源真气就顺着穴位朝他身体里输送。 那些血污恶臭,她仿若未见未闻。 白告此刻正是浑身痛苦不堪,忽觉后背肌肤处传来冰凉细腻的触感,已是精神一振。接着,一股温润内力脉脉涌入,像一泓清泉,流过了每一寸经络,引导着他自身气息汇聚流转,顿感遍体舒泰,四肢百骸都舒坦开来。 周身冰寒的人,便连触碰凉水也觉着热。周身火热的人,便连擦拭温水也感到冷。如白告这般周身痛苦的人,受了黄蓉的真气导引,立刻舒适得几乎上天。 这剧烈的舒适前,他的呼吸逐渐均匀,终于又沉沉睡去。 睡去之前,他最后一个念头却想:哦,郭靖夫妇已经遇到欧阳锋了?……那杨过呢,是不是已经拜西毒为义父了? 第27章 死别 当白告再次醒来,已是又一天清晨,身周还是臭烘烘的,但已经清爽许多,床单枕头似乎都换过了。 他坐起身来,身体也不如之前那般痛苦,闭目调整呼吸吐纳的节奏,很快就感觉到有股小小的气息在丹田里流转来回,走遍四肢、窜遍经脉……大伤之后,内息运转无碍。 他这才又抬眼看向四周。还是在之前的客栈房间里,阳光从薄薄的纱纸窗间洒进来,投下一片斑驳光影。 一个男人坐在床边,趴伏着床沿瞌睡,正是郭靖。郭大侠感知能力何其强大,一听到动静也立即坐起身来,露出憨厚的笑容:“你醒了?这次醒来便好了,已经脱离危险。” 说着话,他把手搭在白告的脉搏上感受一番,点了点头:“你现在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躺了这么几天,也倦怠了吧。” 白告点点头,在郭靖的搀扶中下了地,这才发现全身上下,连贴身的衣物都整个儿换了一道,一身都是整整洁洁,这教他不免既是羞臊又是感动。 他知道这几日郭靖黄蓉夫妇悉心照料,恐怕花费了不少精力,诚挚地道谢:“谢谢郭大侠,谢谢你们!” 除了这么一句谢谢,以他如今,也没有什么法子可报答的。 一边道着谢,白告迈动几步,脚下轻飘飘的,但好歹是走动无碍,确实伤势已经好了大半。这时候便又想起茅十八和韦小宝二人来,问道:“我那两位同伴……不知……” 脑海中刹那间闪过茅十八那略带凹陷、指印朱红的胸腹,就连声音也颤抖了起来。 郭靖沉默半晌,终究低沉地摇了摇头,说道:“你既然醒了,今天就去茅兄弟的墓前拜祭一下吧。” 白告的心,也随着他的话语,沉了下去。 “至于韦小兄弟,他坚持要去清国首都北·京见识一番,也算了却茅兄弟的遗愿。”郭靖继续说道,他是老实人,心中觉得伤感,面色便也格外沉重,“你放心,我们联络了丐帮大勇分舵的陈舵主,让他保护韦小兄弟,待去了北·京后,就送他回返扬州。丐帮势力遍布天下,大勇分舵常年驻扎北地,总能保得他周全。” 白告点着头,泪水却毫不争气地在眼眶中打转,心思倒未担忧韦小宝的安危,而只是想: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应该是这样的。 若按《鹿鼎记》原著,茅十八本事低微、行事大胆,却福大命大,总算安然无恙活到最后。可现在,他却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数日前嬉笑打骂,数日后阴阳永隔。 茅十八的命运,因何而变?是因为乱入其间的他,还是这复杂交错的世界? 若不是他一路与茅十八比拼练招,若不是他一路缠着茅十八说些江湖故事,也许一行人早到了陆家庄,拿了盘缠赶路去了,又怎么会遇到后续这些事…… 或者,倘若他看到血手印就缠着茅十八赶快走…… 白告的心绪欺负辗转,便连呼吸也有几分不宁静。 “唉,这便是江湖。若你想要手刃那女魔头,为茅兄报仇,那也只有刻苦锻炼,争取练出一身好武艺……”郭靖见他沉默着,脸色阴晴不定,忍不住出言宽慰,“只是,只是寻仇一事,毕竟……唉……” 郭大侠确实嘴笨,说到一半觉得冤冤相报的导向不对,又改换言辞,却不知该怎么说下去了。 报仇么?白告回想着那日李莫愁杏黄道袍,翩跹身影,竟没多大恨意。 “哈,李莫愁来找陆家寻仇,我却又去找她报仇……”他甚至莫名其妙的笑起来,“李莫愁寻仇等了十年,我却不知要练多久才达到她那样的武功,但是——” “但是,此仇不可不报,我会努力的。” 郭靖摇摇头,终究没再多言,默默站起身来:“我去外边等你,梳洗收拾好了,咱们就动身吧……” *** *** *** 故地翻新土,生死別尘烟。 嘉兴城郊,翠黄的芦苇荡在风中卷成浪。芦苇掩映中,一座青碑突兀立在土间。 “茅君十八仁兄之墓”。 这是碑上的文字。 没有长篇累牍的墓志铭,因为一行人其实都不清楚茅十八的生平,只知道他师从云州秦家寨,学得一手“五虎断门刀”,很早就出来闯荡江湖,目前是个被清廷通缉江洋大盗。 茅十八从未曾提起自己的家人朋友,也许他曾经有两个弟兄,一个叫陈末,一个叫“猪头”,可他们早已选择不同的路,不再是一个世界的人。也许他心里还有两个小弟兄,一个叫韦小宝,一个叫白告…… 但白告和韦小宝,再也无法登上茅十八那辆颠簸的马车了。 白告站在青石碑前,身子掩映在芦苇丛间,湖畔清风一吹,一人多高的密密芦苇就沙沙作响,仿佛是在招手、摇头、嬉笑。 他已经烧了些黄纸,点了香烛拜祭。拜祭之后,他就在这里站着,看着石碑,看着芦苇,看着湖水,看了好一会儿。 说起来他和茅十八不过相识十几天,但这十日里旦暮相处,一朝突然别离,心头总是不好受。 而白告站在茅十八墓前,想的又不全然是这魁梧的汉子。他在想以前,想老爸老妈,想曾经的朋友,想暗恋的同学,想着那些在大城市独自漂泊的日子。 如果没有被卷入这个游戏世界,或者,如果有朝一日回到现实,他会怎么样?……或许,就这样两点一线忙忙碌碌的工作下去,然后在某段时机,找个靠谱点儿的女人,办一场刻意隆重的婚礼,生个肉嘟嘟的小孩儿,继续上班工作,继续跟女人忽吵忽和,继续在心里渴望着另一种刺激的生活方式,继续看着孩子慢慢成长、看着孩子越来越像自己曾经的模样,然后才惊觉,时光匆匆如弹指,一辈子就过去了。 那茅十八呢?也许还如原著那般,去了北·京城,又有一番新的际遇……也许,作为游戏npc的他,从来就不会“活”过来?…… 至少,如今,茅十八死了,总算有人哭泣、祷告、造坟、立碑,传颂和夸赞茅大侠的英雄义气。 “而我若是真的在这个世界死掉了呢?若是之前真的毙命于李莫愁掌下了呢?远在现实世界的家人、朋友,他们可会知道?……他们可会知道,我白告是在不屈不挠对抗邪魔外道中死去,是抽刃向强者的勇士,而不是莫名其妙在家里‘脑猝死’的可怜虫?” 白告心里想着,情不自禁,颤颤地伸出手,抚摸在那深青色的石碑碑脊。无论别人知不知道,他已经陷在这个游戏世界里了……这就是现实。 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回头,是郭靖。郭靖在白告的肩头轻拍两下,沉着声道:“回去吧。” 白告点点头,默默跟在郭靖后面。 走着走着,路上白告突然发问:“郭大侠,我之前听闻您舍弃了蒙古金刀驸马不做,为国守边疆、一人镇一城,可是……可是蒙古军势强盛,你不怕死吗?你既无官衔、也无爵位,只是个不受庙堂待见的江湖人,无论襄阳城是否安在,百年过后人们只知吕文德、吕文焕,可曾会想起你?” 郭靖沉吟了半晌,转过身郑重地看着他,缓缓开口:“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不知道这么说你听不听得明白……我觉得,人活着,是为了自己,为了于心无愧,不是为了考虑别人知不知道。” “我心里始终觉得,咱们学武练功,有了过人一等的技艺,就要把这些本事用在正道上,用在护卫苍生黎民上……这是我的想法,所以这些年我和蓉儿帮助守襄阳城,只是遵从本心。别人是否知道,青史是否留名,都无所谓。” 白告与郭靖浓眉大眼对视,迎着那双诚挚的目光,不禁轻轻一叹:“我明白了……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对对,就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总结得很好!”郭靖击掌微笑,转回身去继续往前,却忍不住边走,边呢喃复述,“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大者……” 白告跟在他的背后,却在心里,轻声对自己说:是了,顺应本心、于心无愧,哪管别人知不知道,也别再纠结现实或者虚幻。时空易改,唯心不变。 “……哈!这听上去却像王守仁的“阳明心学”了,我怎么成了一个唯心主义者?”想着想着,他又摇头轻笑。 接下来一路无话,他们两人缓缓回到了住处:那是一艘带有好几间客房的大船。 桃花岛地处东海深处,距离陆地颇远,出入都需乘船。郭靖夫妇并不差钱,为方便出行就直接买下了这艘大船,船上住房便有六七间,郭靖黄蓉住在主屋,郭芙、柯镇恶、杨过和白告都各自安排一个单间,另外还有一间大通铺里住着几名船工伙计。 这几天他们为了等待白告康复、也是为了给白告一个祭拜茅十八的机会,便将大船抛了锚,停靠在嘉兴码头,给船工们放了个小长假。因此白告第一次醒来,细察之下才会感觉脚下轻微晃动。 此刻,白告回到自己的房间,郭靖却一路跟着走了进来。 第28章 故友 眼看郭靖一路跟进自己的房间,白告知道肯定有事要单独说,从桌边拉开两张竹椅,邀请郭大侠坐下。 果然,两人在桌前坐定,郭靖犹豫了一阵,先从怀里掏摸出一封信,递过来说:“这是那韦小兄弟留的信件,刚才忘了给你。” 白告点点头。他知道郭靖虽然聪敏有限,却不会健忘,没有第一时间掏出信来,肯定不是忘记……郭大侠多半是担忧信中说些伤心话来,因此要等到他情绪平复才交信。 接过信,却只见信封上写着“白二哥启”,四个字歪歪扭扭不成规矩,的确像是韦小宝的字样——这个自小在扬州青楼里长大的少年,向来目不识丁,竟也能写上四个字了,却不知道是练了多久。 白告不禁感觉眼睛湿热。 那信还是密封着的,以郭靖夫妇的人品,自不会擅自拆看他人信件。 但韦小宝的这封信,倒也不必避忌郭大侠。白告当着郭靖面,迅速拆开信封,内中却只有一页纸。抽出来一看,只见那纸上潦草地描着一幅画。 那幅画简单明了,先是一个女娃娃,然后是一个心形,接着是一只手竖起大拇指的感觉,最后则是想尝试着写一个字。白告半天没搞明白,把那页纸横过来竖过去,反复看了几遍,脑海里闪过许多字样,发现可能这是个“嫂”字。 也亏得他没少接触字谜,更懂得韦小宝的心思,几张图和半个字,这么一连串看下来,居然读懂了:女孩子很好,娶来做嫂子。 唉,这小鬼头,神经大条大大咧咧,临走了竟然是留下这么一封信……白告心里汗颜,却也不禁纳闷,不知韦小宝说的是哪个女孩子,该不会是…… 想曹操,曹操到……房门突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大咧咧进了门来,小手故意在鼻间不停扇着,看样子极是嫌恶。 郭芙大小姐啊…… 郭芙进了门,先对郭靖喊道;“爹,娘叫你去吃饭了。” 接着她看向白告,做个鬼脸,小手又在鼻间挥扇:“娘还说了,臭孩子既然能走动了,也一起吃饭。” “芙儿,不许无礼!怎么称呼人的?”郭靖呵斥道,“还想被教训么?” 郭芙显然有点害怕郭靖,吐了吐舌头,又瞪了白告一眼,蹦蹦跳跳地跑出屋去。 白告心里泛起苦笑。看过韦小宝的信件后,沉重心情略微缓解下来,人也轻松不少。郭靖看着他,欲言又止,终于还是摇摇头,一摆手:“走吧,先吃饭。” 这艘大船上没有单独的餐厅,吃饭却是到甲板上来,白告随着郭靖到来时,桌椅菜肴都已经准备好了。 他本是出身内陆蜀地,现实里很少乘船航行,在甲板上用餐更是第一次,只觉这么吹着海风、看着岸景、围聚桌边、享受美食,倒也别是一番滋味。 席间郭靖夫妇同柯镇恶一通闲聊,时不时扯到些江湖琐事、陈年典故,说着说着,突然间就提起了黄药师来。白告心神一紧,竖起耳朵去听,却好生失望。 原来郭靖黄蓉虽为黄药师的女儿女婿,竟也许久没见过黄岛主了。这次他们出来,正是听人提起,似乎黄药师在嘉兴烟雨楼出没、待过几天,因此前来寻访。结果他们没有访到人,却遇上了陆家庄的事情。 白告本来正是犹豫,还想着从郭靖夫妇口中探听黄岛主的行踪,谁知像他们这般亲近的人都见不着黄药师,只能在心里感慨“东邪”行事果然邪门,不待见女婿也就罢了,怎么这么漂亮的女儿和这么可爱的外孙女都舍得三五年不见一面。 如此一来,他倒也不好主动开口说什么曾经遇到过黄药师了,免得惹东邪不喜……于是只好摆足了“干饭人”的架势,一个劲儿只顾埋头苦吃。 同桌的还有个少年杨过,也是只顾着闷头大吃大喝。而郭芙呢,既不想吃这些粗茶淡饭,又没人同她聊天游戏,于是一会儿瞅瞅白告,一忽儿又看看杨过,闷闷不乐。 没曾想,郭靖几人有意无意地聊了片刻,白告虽然不插嘴,话题倒引到他的身上来了。 郭靖突然问:“白告小兄弟,你是哪里人氏?” “扬州。”白告老老实实回答,手中筷子还夹着一撮米饭悬在半空,没搞懂为什么堂堂郭大侠突然关心起他的出身来。 不过白告也不算骗人,他现实里虽是四川蜀中人士,但的确穿越醒来时就在扬州城郊的竹庐里。那里也可算是他的“出生地”了。 “我记得韦小兄弟是家住扬州城瘦西湖边上,那么你家也是在扬州城里了?” 郭靖又追问着,让白告大感奇怪。郭靖黄蓉夫妇何等样人物,行走江湖有数十年了,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也有数十年了,受过他们恩惠和帮助过他们的人不知凡几,干嘛独独关心起他住在哪里呢? 这里边恐怕有些缘由。 疑惑归疑惑,但白告心中敬服郭靖二人的品行,知道哪怕自己是魔教教主之子,他们此时也不至于为难,于是嘴上一五一十先回答了:“不是的,我是住在扬州城南郊,那里有一片小场镇,而我就住在镇外十里路的竹林。林中有一间竹庐,就是我的居所……怎么了,郭大侠?黄女侠?” 听了这回答,郭靖和黄蓉对视一眼,脸上都有喜色,又有许多茫然、疑虑、感慨、追思、哀伤…… “那……”郭靖继续发问,声音都有些发颤,“你爹爹……是否叫做白驰?” 白驰?怎么有人叫这个怪名字?谐个音那不就是白痴嘛?! 白告是听得一头雾水,只是摇头:“我……” 一句话没答完整,黄蓉突然又抢着发问:“你娘是谁?!”这声问话好是突兀,就连闷头干饭的杨过都抬起脑袋看了她一眼。而向来机警聪颖的黄帮主却无所觉,抿着嘴,双唇泛白。 白告也有些奇怪地看了黄蓉一眼,但还是抛出早已想好的答案:“我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上以后,就没见过我爹……也没见过我娘。” “咯咯……那你是怎么长大的?”郭芙终于听到些有趣的事,笑着发问,被郭靖黄蓉同时瞪了一眼,赶紧吐了吐舌头。 白告耸耸肩,理直气壮,倒也不恼。反正他这也是“实话实说”:自从穿越来到这个世界,他的确再也没见到过老爸老妈。 至于这游戏世界里的爹娘…… 嘶,这个超级拟真的《群侠传x》游戏,该不会真的会给每一个玩家都安排好六亲血脉、身份背景吧?!——白告回想着郭靖黄蓉的反应,突然觉得:有可能,很有可能! 无论怎样,白告那模棱两可的回答和神情复杂的面容,显然扰乱了郭靖黄蓉夫妇的判断。郭、黄二人面面相觑,郭靖一脸沉重,厚实的双唇都在轻颤:“难道白大哥……” 黄蓉伸手止住郭靖后边的话,又横了他一眼,这才凑近了我,仔仔细细端详,一边看一边说道:“像,实在太像。若非亲子,断无这般相似的两个人。” 白告被黄蓉看得毛骨悚然,但又觉她吹气若兰,凑近了闻十分舒坦,心中甚是矛盾。 更矛盾的却是到底该怎么回答?眼看这局面,郭靖夫妇是不是认错人了? 白告偷偷看了眼周围其他人的反应。 柯镇恶大侠看不到东西,可一双耳朵竖起来,表情甚是凝重,多半在默默关注聆听着。郭芙一张脸蛋粉里透红,好奇地左看看、右看看,虽然不明就里,却又莫名兴奋。只有杨过正常些,还在往嘴巴里塞吃的,但一双眼也把白告盯着,表情有些异样。 半晌后黄蓉收回目光,却皱眉问道:“你当真没见过你的爹娘?从没见过?!” “呃……”白告可真是一个头两个大。黄蓉那双水汪汪的大眼,似有某种魔力一般,那目光如刀,这是仿佛要把人都射穿了,竟令他有几分心虚。 郭芙其实问得好:一个人若真的打小连爹娘都没见过,却是怎么活这么大的?…… “嘿,老子餐风饮露得道成仙、吸收阳光自然成长不可以吗?心虚个锤子!”——白告是什么人,那是深得巴蜀街娃子真传、无所畏惧混不吝的人!感受到莫名压力,他第一反应却是自忏丢了现代人的脸,又羞又气之下反倒是双眼一瞪,斩钉截铁—— “从、没、见、过!” 这世界的娘亲什么的,没见过就是没见过!心里信念笃定,这四个字就说得理直气壮、无愧于心,哪怕被郭靖黄蓉怀疑是在糊弄隐瞒,那也无所谓了。 结果,也不知是否为那气势所慑,黄蓉叹了口气,只是轻描淡写点点头,接着并不追问白告那“娘亲”的事情,而是从腰间掏出一柄匕首来,搁在桌面上:“这把匕首是你的吧?你从哪里得来的?” “啊,是的!”白告有些惊喜,“这是我从家里床底下找到的,它很早就在那里。” 他当然认出了桌上匕首,那是他从竹庐里拿到的武器。之前白告还一直嫌匕首短小,却没想到它十分锋利,偷袭之下将李莫愁的衣袍都划出一个大口子。 郭黄二人又对视了一眼。黄蓉对郭靖说道:“匕首上的那些印记总不会错。” 第29章 师父 匕首?印记? 白告听得一呆,暗叫惭愧,匕首上有什么印记么? 枉他贴身带着这匕首闯荡江湖十余日,竟然一无所觉。 郭靖却沉吟半晌,点点头先回答黄蓉:“是,那些铭文恐怕旁人模仿不来。”接着他又对着白告说道,“白告小兄弟,你或许是我们的故人之后——这个先且不论,你小小年纪,却仁侠勇毅,我们都挺喜欢。” 话到一半,郭靖扭头看看黄蓉。黄蓉嫣然一笑,接过话头继续说:“如今既然你父母都不在身边,就随我们一起回桃花岛吧。” 桃花岛!白告心头一跳,先是有几分激动,接着却突然想到了黄药师,暗自皱眉。他此来嘉兴,目的是“履约”,是要在这里见黄药师的,中途虽然经历了几番变故,初衷却不能忘。 黄蓉察言观色,觉知不对,眉目沉重甚至阴郁起来,小声问道:“白告……你不愿意?……” 此言一出,其他人才发现白告竟摆出一副为难神情,大感惊诧,整个甲板上都寂静下来,似乎连空气都沉凝了。 这一静下来,郭靖立即就感觉有异,突地放下碗筷,寒声道:“何方前辈高人,还请现身一见。” 浑厚内力推着他的话语远远传开,轰隆隆竟似阴云聚顶、雷声炸响。 闻得此言,黄蓉与柯镇恶都是一惊,也立即将碗筷放下,凝神戒备。有人来了,他们竟然不曾觉察分毫,这只能说明那人轻功之高,已经远远超乎想象。 大家伙仰头张望,顺着郭靖的视线,果然在船顶桅杆上发现了一个人影。 那人青袍长袖、面生白须,轻功确实厉害,两脚轻轻垫在纤细桅杆上,随着海风飘飘荡荡,竟好像没有丝毫重量一样。就算是郭靖大侠跳上去,或许也能稳稳当当立在桅杆,却只怕做不到那么潇洒写意。 见此情景,黄蓉等人更加骇然。然而其中白告却是最激动的,他倏地站起,张嘴便喊:“师父!!——弟子白告与师父一别十日如隔十秋,恩师的勃勃英姿犹如珠穆朗玛巍峨高耸,弟子的思念敬仰有如滔滔长江水绵延不绝……愿师父下来一叙!” 师父?!……郭靖黄蓉夫妇相顾愕然,又听这向来沉稳的小子,一口气噼里啪啦念叨出一长串溜须拍马之词,都是又惊异又好笑。 他们却不知,从扬州到嘉兴的十数日来,白告常常思索当真再见到黄药师后该怎么办,最后才定下策略:不管黄老邪态度如何,先得把这“师父”喊实了,再吹一通彩虹屁把他哄高兴了——武林高手也是人么,人只要一高兴,感性战胜理智,许多平素难办的事情也就可以通融了。 而这些日子白告脑海里时时演练,把见到黄药师的场景已经模拟过许多遍,此刻陡然见到正主儿,不由自主便喊出剧本来,连口气也不带喘的。 没错,白告一眼便认出来了,桅杆上那突如其来的高手,正是东邪黄药师。 而黄药师听到了他的话,便再也立不住,从桅杆上悄然飘了下来。那青色衣袍迎风招展、猎猎而动,他似一片枯叶,轻轻落在甲板上,仿佛没有重量,仿佛一股风来就要把他吹走。 杨过和郭芙也看着呢,这时也站了起来,看到来人的面庞,各自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往后退两步。郭芙甚至“啊!”一声尖叫出来。 好丑陋的一张脸,看起来仿佛僵尸一样。配合那飘来飘去的身姿,简直像是大白天见了鬼。 “芙儿别怕,那是你外公——爹!我们找了你好久!”黄蓉倒是早就认出父亲,也从座位上站起,略带嗔怪地叫出声。一声喊毕,又皱眉看向白告,心头既惊且疑、波澜丛生。 黄药师戴着人·皮面具,面相丑恶、毫无表情,先淡淡扫了郭靖一眼:“你倒又有长进。” 郭靖也不知这是真话反话,急急忙忙跟着起身行礼道:“见过岳父。” 郭芙和杨过反应过来,赶紧跟着施礼。便连柯镇恶也站起来,朝着黄药师的方位点头示意。 “岳父,那个……我们四处寻访你都没见着,现下你来可真是太好了,我们正要回桃花岛,岳父是要一起么?”见礼完毕,郭靖便开口问道。他一开口白告就觉得要遭,偷眼一看,果然见黄蓉同志悄咪咪翻了个大白眼,一副无奈的模样。 “我特意来这里,自然有事!桃花岛我想去就去,何须跟你们一起?”果然,黄药师看着郭靖拙笨的样子,没好气地从鼻孔里冷哼一声,嘴里也冷言冷语,但那张脸却自始至终全无表情,令人感觉无比诡异。 郭靖被呛得脸色泛红,讷讷地说不出话来。 黄药师也不多追究,目光扫视一圈,特别盯着白告看了几秒,眼神和语气都颇为古怪:“你小子,什么珠穆朗玛长江水的,怎么每次嘴里都能冒出新鲜东西?——我问你,你还未正式拜师,怎么就师父师父乱喊?你要喊,此刻先拜了师再说,过一刻便免谈。” 白告听出黄药师口中虽说“乱喊”,其实并无责怪之意,再结合扬州城郊小镇的经历,心知拜师一事应该十拿九稳。当下心里高兴,却又不禁犯难——这黄老邪心思捉摸不透,惯会出些难题,“此刻”正式拜师……那是该要怎么拜? “呃,这正式拜师……好像要三柱高香、三牲贡品、盖碗茗茶、拜师名帖……”白告小声嘀咕起来,碎碎念到一半,眼珠子一转,忽地目光一亮,喊一声,“师父,今日恰好万事俱备,只欠些许物资,徒儿拜师之意切切,一刻也不愿久等,这便叩首行礼,不周之处万望海涵!” 一边说着话,他手脚不慢,迅疾拉过一张桌子放在黄药师身前,那便是临时“香案”了。 再在桌上一阵倒腾,只留三碟菜肴,正是午饭时的水煮牛肉、酱卤羊肉和黄瓜肉片汤,都还没动几筷子,又恰好是牛羊猪,权且当了“三牲”。 干净盖碗是现成的,一旁也有现成的花茶和开水,赶紧丢几颗冲泡起来,立即就茶香阵阵。 拜师名帖一时是准备不出来了,那倒也无所谓:没有信纸有人呀,大不了内容自己念。 唯独还差了三柱高香……实在没法,那便借几根筷子和一个碗米饭…… 一众人看着白告忙活来去,一番动作是行云流水,最开始还想不通这是在干嘛,很快的黄蓉就明白几分,接着杨过也想通了,还向郭芙耳语嘀咕了几句。几个人都微张嘴巴,看着白告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 “你这……”黄药师看了片刻,自然也猜出些许。身形一僵,连人·皮面具都要绷不住了。他抬起手,似要阻拦,却为时已晚—— “今日拜师,情出本心,绝无反悔——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随着一声大喊,白告躬身跪地,“高香”举过头顶,毕恭毕敬插入“香座”。 于是,黄药师面前除了“香案”、“三牲”,又多了满满一碗大白米饭,饭上面直直插着三根筷子…… 黄蓉和郭芙毫无顾忌,格格轻笑。郭靖、杨过甚至柯镇恶都是面色古怪。但白告似乎丝毫不觉眼前情境有何怪异,仍然跪着,伸长手拿过准备好的盖碗茶,毕恭毕敬递给黄药师:“师父请用茶!” 郭靖终于忍不住了,皱起浓眉呵斥道:“白告!你这成何体统!” 谁知却换得黄药师一声冷哼:“我的徒弟,何时轮到你来教训?” 郭靖脸色一滞,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就连黄蓉也不笑了,面色凝重。 直到黄药师取过茶碗,轻抿一口,道一声:“起来吧。”他们才知道黄药师收徒之意竟是真真切切的——而且对白告这胡闹般的拜师仪程竟也不生气! 夫妇俩面面相觑,都感到不可思议。 其实黄药师心里本已决定收白告为徒。 他早就探得郭靖夫妇所在,到了这大船附近,只因见众人正在聊天谈话,又不愿与郭靖黄蓉等人多费唇舌聒噪,因而暂且隐匿起来,偷偷听了一阵。待听到郭靖夫妇想将白告带回桃花岛,他便心知这两夫妇也有意收白告为徒,一时没忍住,这才漏了行藏。 黄药师本来最厌烦礼教规矩,说什么“此刻”就拜师,其实并非刻意刁难,而是想抢在前面,早早把这师徒名分确定下来……却没想到这白告果然脑筋与众不同,竟然硬生生“就地取材”,整出这么一串儿幺蛾子来,让久经风霜的黄岛主都感觉又好气又好笑。 可是东邪毕竟是东邪,最初一时气愤过后,却又觉得这白告不愧是千年后的来人,一切行径大是有趣。反而大合心意,喜乐大过恼怒了。 可惜他虽不生气,旁边郭靖最是尊师重道,却看不过去,皱眉直言:“这未免太儿戏了,怎么做得数?……” 黄药师却不理会,又是目光扫过一圈,多看了郭芙几眼,忽然又吩咐道:“你们俩跟我来。” 说着他脚下也没见怎么动作,却已经腾空而起,却是先向着白告飘来。 白告还未有反应,只觉腰间一勒,已经被黄药师夹在怀里,接着就又是腾云驾雾般飞在空中。 这一回比起被武三通夹着的时候好上了许多。白告仍然只觉得眼前事物飞速倒退、耳畔风声呼啸不绝,但同样是腾空赶路,上一次颠簸剧烈,这一次却十分平稳,就连迎面而来的风也不凶烈。 这就是武三通和黄药师的轻功差距了。 第30章 约定 黄药师携着白告直奔海岸。不一会儿,速度渐趋放缓,两人飘然落入岸上一间竹屋内,稳稳着了地。 甫一站稳,白告立即仔细观察四周环境,发现屋内有一张大床,床上躺着两个小孩,居然是武修文和武敦儒! 他们怎么在这里? 白告凑近了查看,他们两兄弟并排躺在床上,睡得正香甜。 这时郭靖和黄蓉也几乎同时进到屋里来。若单论轻功,黄蓉倒丝毫不比郭靖要差。 郭靖夫妇见了武家兄弟,却不认识,只好把两双疑惑的目光望向黄药师。他们是事后被柯镇恶找来给白告疗伤的,与武三娘子一行恰好错过,倒确实是没有会过面。 黄药师也懒得多解释,只对着白告说:“有个小姑娘想见你得紧。” 哈?小姑娘?……白告有些反应不过来,一脸疑惑,正要开口相询,却看到一个小女孩端着个大铜盆,恰好从屋门口走进。 那女孩十二三岁模样,面色淡雅,温婉文静。 “程英妹子!”这下子白告立即认出来人来,惊讶叫道,接着又是一喜,“你,你没事?对了,你和无双妹子都本该没事。” 依照《神雕》原著中的命运,程英和陆无双都该从李莫愁手底逃脱了性命,只不过陆无双是被李莫愁收作徒弟,从小到大少不得受些欺辱。而程英要好得多了,她被黄药师救下,还拜在桃花岛门下,做了黄蓉的师妹。 难怪她会在这里。或者说,难怪黄药师会在这里。 白告念及此处,不禁又想起在扬州时,黄药师就曾说起要来这嘉兴找个满意、体贴的弟子。这是否冥冥中命运的安排呢?……而现下黄药师已经答允了收他为徒,那么程英呢? 这时程英见屋里忽地这么多人,也是一愣,待看到白告,脸上露出和煦微笑:“白哥哥,你没事,那,那真是太好了。” 她说着话,却突然低下了头,然后走到床边,把铜盆放下,低声对黄药师禀告:“师父,他们刚又哭过,身上发烫,想必是受了风寒。用热毛巾敷了额头,总算睡下了。” “师父?”黄蓉小声嘀咕,显然很是诧异,不解地盯着黄药师那张人·皮面具看了许久。 她这爹爹,自从二十年前将曲灵风等一众弟子赶出桃花岛后,许多年来都是孤身一人,把“我没有弟子”常常挂在嘴边……怎么这些日子竟然连收了两个弟子? 许久没见,黄蓉竟觉得自己这父亲更是令人捉摸不透了。 白告却是暗自松了一口气,心里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看来尽管这个《群侠传x》游戏世界杂糅混乱,冥冥之中仍存留着一些剧情惯性,或许当真存在着所谓的既定命运。 “爹,你……还收了一个徒弟?!”沉吟半晌,黄蓉终于还是直接问出来。 黄药师点了点头,对黄蓉说道:“小姑娘中了冰魄银针之毒,前日方好,便要寻她的好哥哥。我带着她来,路上却遇到武家这两孩子没了爹娘——你们自个儿领回去吧。” 说着,他也不等郭靖黄蓉答应,又转过身来指着白告,对程英道:“英儿,人给你带来了。你们之前都认识,但你现在应该称他一声‘师兄’。” 程英更是欣喜,微微垂首,轻轻唤了声:“白告……师兄。”白告呵呵傻笑。 师兄师妹初重逢,温馨氛围恰到好处。但这时郭靖却在一旁发了声,低沉着一句闷喝:“不可!” 屋内众人皆愕然。白告是诧异,程英是紧张。黄蓉是神情复杂,不知在想什么。 黄药师闻听此言,也不说话,扭回头瞪着郭靖,那张丑陋的面孔依然没有表情,只是眸里冷冰冰的,寒冷目光加上木然无表情的脸,就连堂堂大侠郭靖也被看得心虚。 郭靖讷讷言道:“白告很可能是白驰大哥的后人,若是拜在你门下,岂不是……岂不是……” 岂不是什么,他终究没说清。 黄蓉在一边拉扯郭靖衣袖,她猜到郭靖想说的是乱了辈分,于礼不合,但是黄药师生性不羁,最厌恶的便是礼教束缚,这么说出来只会徒然惹他生气。 果然,黄药师冷哼一声,捋了捋胡须,半晌又道:“你原想收他做徒弟,是也不是?” 郭靖倒老实,点头道:“确是如此。” “哼,我知道你顾虑什么。我与白驰忘年之交、哥弟相称,我收他的子嗣为徒,有何不可?!”黄药师听了郭靖言语,更是勃然大怒,说起话几乎不留情面,“你想收他为徒?就你那榆木脑袋,教得出人才?” 说着话,他袍袖一挥,看架势便要跟女婿动上手了:“那我们今日便看看,谁更有资格做师父?!” 眼见这场景,白告也是心情复杂。他在现实世界不过一个普通打工仔,没想到来了这异世却成为香饽饽,竟然引得两位天下顶尖的高手争相收徒,一时忍不住升起些虚荣心。 虚荣之余他倒没失了智,这时已经知道:郭靖想收他为徒弟,黄老邪在扬州“等”徒弟,恐怕都跟那传说中的白驰大侠有些关系。他不禁大为好奇,这“白驰”究竟何许人也?当真只是系统给他量身定制的虚构父辈? 但此刻情形已经不容白告多想,眼看黄药师和郭靖几乎要动上手,他和程英两个未见过世面的都惊呆了。 “唉……这黄老邪不愧是黄老邪,一大把年纪了说打就要打,也不讲点儿静心涵养。要是两人真的动起手来,究竟谁会更胜一筹呢?”白告心里想着,忍不住凝神观察,却又是大大吃了一惊。 据茅十八所说,“武林四绝”毫无疑问能排入当世十大高手之一,这几乎是大家公认。而黄药师战力数值高达“898”,这是白告早已经知道了的,如今仅仅过去半个月,自然没有有变化。 教他吃惊的是郭靖。郭大侠头顶的显示出来的白色数字竟然是—— “791”……足足相差百余点,这未免太低了!要知道,根据他前些时日的观察,一点之差落到实战当中,就可能演化成鸿沟般的差距。 金庸先生原著当中,《射雕英雄传》末期“武林四绝”于华山之巅开展第二次论剑,那时黄药师已经三百招内拿不下郭靖。到了《神雕》末期郭靖更是隐隐然反超过来,武功修为似乎盖过黄药师一头……因此在白告看来,郭靖怎么也能竞争一下“十大高手”。 可现在……他忍不住回头盯着黄蓉又看了几秒。黄蓉头顶的白色数字是“558”,或许在女侠当中是出类拔萃,比起郭靖和黄药师来就差距非常明显。 难道一个黄药师竟可以吊打如今的郭靖黄蓉夫妇俩?……不太可能吧? “怎么?你不敢跟我动手?”这时,见郭靖迟迟没动作,黄药师鼻子里又是冷哼一声,双手微抬,似乎就要先出招。 这一来,白告是真不敢再抱着看戏的心思了:黄老邪脾气古怪,稍后过招他要是输了、又或是两人战况胶着,那还算好。倘若他要是轻轻松松就赢了,怕是反而更会觉得郭靖愚昧鲁钝,到时真下重手也说不准。 他又向黄蓉投去求助的目光。眼下,也唯有这“女中诸葛”出马,或能化解一场拼斗。 黄蓉刚才就觉察到白告看过来好几眼,正有些莫名其妙,这时候两人对上眼神,她立即就懂了,微微点了点头。 其实黄药师并非鲁莽之人,今天这般动怒,一方面是他向来看郭靖不顺眼:聪明伶俐的乖女儿最后嫁给这个傻汉子,这件事简直是许多年来的心结。另一方面则是他近年闲云野鹤惯了,许久没同人交过手,今日见到郭靖武艺进境迅猛,一时技痒想要借故切磋。 幸好郭靖只是在部分事情上脑子转得稍慢,又不是真的傻子,哪敢轻易同岳父动手,连忙退开一步,低声道:“小婿不敢……” 这之后本该冒几句圆场言辞,但他木讷的说不出话来。 黄蓉不负白告期盼,赶快拦在他们两人中间,帮着打圆场道:“白告小兄弟究竟身世如何,我们还未能确证。再说了,正如爹爹所言,我们武林中人何必死守辈分规矩——譬如武当上清观观主冲虚道长,他得蒙张三丰真人亲授一身武艺,按说当以师徒相称,最后不也是跟三丰真人、宋远桥掌门同时平辈论交、各论各的?依我看呐,便让他拜了爹爹为师吧,只是……” 她说到这里略一停顿,黄药师就知道自家闺女明着居中调解,其实多半还得暗里帮着郭靖,所谓女大不中留、胳膊肘往外拐,他早就见识过啦,当即眉头高高掀起,冷然道:“只是什么?” “只是白告受过重伤,身子还需将养……正好爹爹也可以带程师妹一同返回桃花岛,我们一同教习他们就是。”黄蓉轻轻一笑,就把黄药师的脾气笑得没了,她又连忙向白告打眼色,“白告师弟,你在岛上,可要听师姐的话喏。” “啊?……啊,对!师弟一定谨遵教诲!”白告愣了一霎,赶紧发声附和。迎着黄蓉那一张明媚笑靥,该配合演出的他,又怎能做到视而不见? 反正对白告而言,只求名牌师资指点,至于教室放在哪儿、硬件设备如何、食堂几荤几素……那又有什么干系? 黄蓉又是一笑,眨眨眼道:“那你还不恭请师父回岛?到时候咱们在岛上沐浴焚香设宴,备好六礼束脩,可不比你今天乱七八糟糊弄人的玩意儿强么?” “唔……啊,对!弟子恭请师尊回岛……”白告也不懂什么六礼束脩的,但他见机得快,立即就要跪下行礼。 “呵,我可不回去!免得啰嗦!”谁知黄药师犯了怪脾气,抬手一托,一股无形气劲阻拦着,白告便好似碰到一团密密的棉花,拜是拜不下去了。 他只得重新挺直背脊,却见黄药师已经摘下脸上面具,露出一张清癯矍铄的脸。 黄药师看着白告,一双眼睛神采湛然,目光锐利似要扎入人的内心深处:“我最烦繁文缛节,这收徒弟,我说收了就收了,你只需把这师徒之谊记在心头就好。” 白告心头大喜,忙不迭地点点头,见黄药师面容英朗而隐有不羁、剑眉飞扬而冲淡平和,又想到黄药师那远超郭巨侠的“数值”,不由得更是心生敬仰爱戴,只觉有此名师当大腿,任那天地之广阔,也大可去得!—— 至于那劳什子桃花岛?师父不爱去那就不去了,说不去就不去!一步都不踏上去!……嘿,咱便是从未到过那小破岛,只要得了黄大师的真传,还不是谁见了都得竖起大拇哥,称赞一声“好一个桃花岛传人”么? 哪知黄药师一句话说完,看了白告半晌,突然说:“床头柜子里有一本书,稍后你拿回去,随身揣着,无事时可以翻阅看看——这书,普天下只此一本,需得好生保存。” “啊?……好。”白告心想拜师还附带赠送独门教材吗?难道还要先温习功课?口上倒是先答应下来。 接着黄药师又转过脸,对着郭靖冷哼一声:“这徒弟我先收着,你这呆子要教,那便拿去教好了!三年时间……我给你三年时间,三年后咱比划比划,看谁教徒弟教得得更好——” 郭靖愣住了。不仅郭靖愣住,便连机变无双的黄蓉也愣住了。不仅黄蓉愣住,白告更是……麻了。 白告麻了,看向黄药师的眼神里都多了几份幽怨:收个徒弟结果丢给别人去教,这算是什么神操作? 虽然都算是桃花岛弟子,由黄药师亲授还是由郭靖教导,总还是有那么些差别的。黄药师随随便便一教,好歹也是程英这种级数,要再是用点儿心思,便连那傻姑也能练得“三板斧”,甚至生生硬扛李莫愁好一段时间。 而郭靖辛辛苦苦教了许多年,最后教出了……郭芙、武敦儒、武修文…… 第31章 孤儿 事情的戏剧性正在于:明明是讨论白告的事情,结果此刻他在旁边完全插不上话—— 黄药师要收他为徒,他当然欣然应允。黄药师不回桃花岛,他不敢有意见。现下黄药师突然定了个“三年之约”,要把他发配给郭巨侠练练手,他好像也没有发言的权利…… 白告忍不住悄咪咪翻了个白眼,再一看,却见程英站在旁边同样处境尴尬、一脸忧愁。高高兴兴重逢的两个人,几句话变成了将来必须拼出个胜负输赢的对手,自是教人哭笑不得。 这时程英恰好也看过来。白告倒是洒脱,改变不了现实那就改变心态,对着她挤眉弄眼做个鬼脸,一副堂堂相貌弄成了“可达鸭”一样,终于惹得小姑娘愁眉舒展、抿嘴偷笑。 黄药师嘴角微微一翘,不再给他们呆愣逗留的时间,吩咐道:“英儿,咱们走。”撂下这句话,他竟是袍袖一拂,当先扭头就走。 “嗯。”程英柔柔地应了一声,又依依不舍地看向白告,突然走上前来,塞了个什么事物到他手中。 白告还来不及问,却听她温言细语的,轻轻道一声“谢谢”,然后调转身子,乖乖跟在黄药师身后。郭靖夫妇也还想要再说些什么,但黄药师携了程英,脚下轻轻一动,已经施展轻功跃出很远,便是追去也有所不及了。 这间小竹屋子,他们竟是说不要就不要了。 白告怔怔望了半晌,心想黄药师救下程英,也不过几日时间吧,怎么都相处得像爷孙俩一样了?看着比跟郭芙还像亲爷孙呢。 他低头看着掌心,原来程英塞来的却是一个小瓷瓶,瓶口有清香传来,光是闻一闻就教人精神大振。我揭开瓶封,眯着眼看看,却见瓶中装着九粒朱红色的小药丸。 “这是我桃花岛的独门灵药‘九花玉露丸’,服之补神健体、延年益寿,对于治疗内外伤痛也都颇有好处。”黄蓉适时在旁边解释道。 “啊,是它?”白告当然听过这药丸的大名,更知道这些药丸以许多珍异药材为基础,更辅以清晨九种花瓣上的露水共同调制,普天之下恐怕也只有黄药师能炼制出来,端的是极其珍贵。 他不禁又抬头,却看不到黄药师和程英的身影了。 黄蓉叹了口气,见白告望着黄药师两人远去的方向发呆,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陈年往事,忽的走上前,怜悯地摸摸他的头,又轻叹道:“靖哥哥,我爹的脾性你也该多了解些。他如今既说三年后比试,那么三年之后定然会来找我们,那时候白告师弟赢了那小姑娘倒还好,若是输了,他怕是又要大发雷霆。” 郭靖点点头,倒满不在乎:“我们把白告小兄弟教好就是了。”接着又犹疑道,“真让岳父收白告为徒么?这……” 轻轻的,黄蓉又是一声叹息,半晌,突然笑着用指尖点向白告的额头,笑着道:“你呀,还望着那边发呆,莫非喜欢上别人家小姑娘了?” “那当然不是,我只是单纯发呆罢了。”白告心里想着,摇摇头,但手中不由得握紧了那瓷瓶。 第一次,前世加上今生,这是第一次有女生主动送给他东西呢……结果竟然是药丸…… “蓉儿,孩子面前,可别胡乱开玩笑。”郭靖一本正经地叮咛道。黄蓉连连称是,背地里却朝着白告眨了眨眼,仿佛回到了青葱少女之时。 白告竟看得又一呆,只觉那眨眼微笑的样子真是美极了,真不知这黄蓉同志年轻时又该有多么娇俏美丽呢。他默不作声,悄悄别过头去。 片刻后,白告去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果然找到一本薄薄的册子,封面上写着《异闻录》三个字,一看就不像武功秘籍,也不知黄药师留给他这本书籍是何用意。 郭靖黄蓉也都没听说过这本书,黄蓉取过来粗略翻了几页,皱眉直呼:“怎么尽是稀奇古怪的野闻轶史?” 她说着把书塞给郭靖。结果郭大侠性子憨直,心想这是黄药师特意留下的书籍,既然黄药师没有明言允许他也翻看,不管内容是好是坏,他是说什么也不会瞅一眼的,于是又把书原封不动递还给白告。 白告也只能把书收好,带回去后再自行参阅。 三人又在小屋子里等了片刻,床上的武家兄弟终于醒来。 白告临时充当了中间人的角色,引着大小武见过了郭靖黄蓉夫妇。哪知他们听说面前竟是名满天下的郭靖大侠和黄蓉帮主,顿时又是双双抱头大哭。 郭靖两人赶忙追问,这才知道:原来那日武三通腿上中了李莫愁的冰魄银针,当时强用内力压制,谁知这冰魄银针毒性格外猛烈,只撑过半柱香时间,武三通竟是小半边身躯都黑了,跌在地上爬都爬不起来。 他尝试用功逼毒,可越是施展内力就越痛苦,到最后终究神志模糊、眼见不活。武三娘便用嘴为丈夫吸去毒素,一口口的将那毒液全都吸出来吐在旁边地面。这样一来,武三通体内剧毒清了大半,总算活了下来,但那武三娘自己却受了毒气、惨死当场,连半句遗言都未能留下。 更糟糕的是,武三通醒来,见到妻子身死,也是心灰意冷。他本就神经兮兮,这番受了刺激,更是疯病复发,竟然就此远遁而去,遗留下他们兄弟俩在原地吹着冷风、彷徨无助。 幸好黄药师带着程英一路寻来,恰好碰到在荒郊野林嚎啕哭泣的武氏兄弟,就暂且收留下他们,并且将武三娘妥善安葬了。 郭靖夫妇听完原委,唏嘘不已,一会儿感叹李莫愁暗器狠毒,一会儿感慨武三娘情深意重。 这武三通是一灯大师座下弟子,十多年前黄蓉受了重伤,郭靖带着她去求一灯大师治疗,遇到武三通拦路阻止,几人不打不相识,这些年也偶有联络,好歹算是故人。如今武家两个孩子既然没了父母,郭靖夫妇商议几句,当即决定一并带他们回桃花岛去。 白告在旁边看着这一幕,心里都觉得唏嘘:恐怕郭靖夫妇纵有通天的本事,也决计预料不到,这偶然出一趟门,结果连他在内,一路拎了四个“故人之子”回去…… 这简直可以开办一间小型孤儿院了:杨过是货真价实的孤儿。白告来到这世界无亲无靠的,也算孤儿。武氏兄弟母亲身故,虽然父亲尚在,但疯疯癫癫的照顾不到他们,跟孤儿也没啥两样了。 不过,武氏兄弟的命运本该如此,《神雕》原著里武三娘死后他们似乎恰巧遇到郭靖等人,如今他们被黄药师“捡”到,反而是回归到剧情惯性里去了。 想着想着,白告的思绪由武三娘中毒身死,不禁又飘到了当日洞窟当中,想到了陆立鼎夫妇和茅十八的惨状,接着甚至又想起被自己刺死的“黑龙鞭”史松,想起那个青帮的不知名老者……这些日子以来他一度刻意避免去回想这些生生死死,但现在思绪压根控制不住,到最后也是一阵恍惚、一番叹息。 人命如草,身若浮萍。这,便是江湖吗? 最后,郭靖一左一右夹着大小武兄弟,黄蓉轻轻抱住白告,又是脚尖点动、使起轻功,一行人默然回转船上,一路再无话。 带回武家兄弟后,郭靖一行人又停泊了几天,去武三娘的墓前拜祭了,帮着两兄弟整理了遗物,又采买了一些物资,这才继续向着桃花岛进发。 这段时间里白告实在等得无聊,就忍不住旁敲侧击,打探起“华山论剑”和“月光宝盒”的相关往事。 毕竟“东邪”黄药师和“北丐”洪七公可是当年直接参与到华山论剑的高人,虽然此刻无法直接对他们询问,但郭靖黄蓉既是北丐的徒弟、又是东邪的亲属,他们所知的内容想必靠谱。 结果郭靖黄蓉一脸古怪,然后又把白告听过的那些传说重新复述了一遍——关于“月光宝盒”,他们知道的,竟不比茅十八多。 白告追问原委,原来第一次华山论剑确实因“月光宝盒”而起:那时全真教创派也不算久,在江湖上已是发展迅猛,王重阳偶然获得了“月光宝盒”,便想效仿古时“天下第一武道大会”的盛事,邀集天下英豪到终南山比武聚会…… 但是,实际上“华山论剑”真正能成行,并非因靠着这“月光宝盒”。这场盛事之所以受到关注,也并非因了这“月光宝盒”——实际上,王重阳第一次发出邀请时,根本就没几个人响应,就连后来的“天下五绝”里,也只有黄药师欣然应邀。 而且黄药师其实志不在论武,他只是想看看传说中的“月光宝盒”长什么样子,纯粹抱着一副学术研究的心态。 但王重阳一身所学都是道门正宗,对“破碎虚空、白日飞升”向往得很、执着得紧,既然偶然得到了“月光宝盒”,那说什么也得尝试尝试——他下了一番苦功,说动了华山派耆老,借到华山之巅作为举办盛事的场地。然后,自己搭上了一本偶然所获的《九阴真经》,再次邀请天下群雄。 那时华山派人才济济、威望甚隆,甚至隐隐压过了立派千载的少林,被一些人视为天下名门正派之首,即便放眼整个中原武林,巍巍华山也是同西域明教、日月魔教争锋的主力军。 华山派既然肯借出场地,王重阳邀请江湖群雄时的号召力便上了一个档次。 而至于那本《九阴真经》,更是威名赫赫、大有来头——飞升登仙虚无缥缈,并非对所有人都具备吸引力,参与“华山论剑”的绝大多数高手,包括黄老邪在内,最后归根到底也还是冲着这秘籍来的。 而这本秘籍的由来,与白告所知的故事大体相同,但在某些细节处,却有微小出入。若要一一道来,那又是一个相对漫长的故事了。 第32章 九阴 《九阴真经》的问世要追溯到百余年前,其时蒙古才刚刚统合草原各部;女真一族还在长白山养鹰;大明皇帝十数年如一日的消极怠工不上朝;大宋仍是中原霸主,继承了前朝最多的遗产,占据着东起福州与大明相邻、西至天山与回鹘相连、北压蒙古大草原、南接吐蕃、大理和大山百越的广袤疆域。 其时,西域明教传入中土数年,已然壮大成势,在教主方腊的带领下不仅诵经传教,竟还蓄养私兵。大宋朝廷对明教本不放在心上,因人检举揭发,就派了端明殿学士黄裳领兵征剿。 黄裳曾任宋廷的福州知府,兢兢业业治理州郡十数年,甚得百姓爱戴。结果宋明两国达成协议,由大明占据了福州大部分区域,宋廷就撤去福州知府一职,升黄裳为端明殿学士,主持编修《万寿道藏》,这一修书又是十数年过去。 没想到年事渐高之际,黄裳一个文弱书生,却被大宋朝廷派去领兵剿匪。他为官行政、读书习字都是一把好手,然而论到带兵打仗却不行,再加上官兵比不得明教子弟生死看淡、悍勇无畏,几场战斗后宋军竟然大败。 宋廷本就对明教疏忽轻视,并没过多苛责黄裳,但他本人却是气不过,单枪匹马到当时还在徽州覆船山的明教总坛挑事,结果竟接连杀掉了好几位光明使者、护教法王,更打死打伤无数明教弟子。 原来他虽是文官,却因编修道藏细致认真,逐字逐句精读普天下的道家经典,居然已成道学大师,并从中悟透了一套高深莫测的功夫,一跃成为江湖顶尖高手。 黄裳平素只在官场,一身功夫虽已练成,却全无用武之地,就连其本人也不太重视。而明教一役黄裳之名横空出世,立即便震惊武林。 然而,当时明教“食菜事魔教”的恶名虽是远播、种种行为举止也遭人诟病,但在江湖当中还远不是如今人人嫌恶的魔教。甚至明教本身与中原各大门派的关系也是千丝万缕,那许多教徒,包括一些使者法王,其实都是名门正派出身的弟子。 于是这一杀之下,黄裳就惹出许多仇家。可黄裳一路混迹官场,哪儿懂什么江湖规矩,在跟复仇者打交道的过程中越杀越多、跟武林各派的仇怨越积越深,最后竟于某天,遭到各门各派数十名好手围而攻之。 俗话说双脚难敌四足、人海磨死老母(boss),黄裳武艺出众,可也架不住这么多好手围殴,被打得重伤逃遁。但那些仇家没能除去事主,积怨难解,却也把所谓江湖规矩道义丢之一旁,竟然将黄裳家里的父母妻儿杀了个干干净净。 黄裳逃得一命,失了全家,身怀深仇大恨,独自躲到山野里苦修,日思夜想都是武功,将数十年编修道藏的心得领悟,以及带兵打仗、江湖仇杀的实战经验,终于融会贯通、神功大成,这才重新出山。 然而出山后黄裳才猛然惊觉,原来他在深山野林一呆就又是几十年,找遍大江南北,当时的仇人几乎已经死绝,唯一找到的一个女子,当年还是十六七岁的小姑娘,现今也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婆婆,一身病痛,孤苦无依,躺在床上奄奄一息…… 黄裳仰天长叹,放弃了复仇——他自己也已经是百岁高龄,没几年好活了。但他不忍自悟的一身神功就此失传,硬是耗费最后心力,用毕生所学写就了这么一本《九阴真经》,又附录了自己的生平事迹,将其传之于世。 到此,江湖中人便有不同见解了,有说黄裳留下《九阴真经》是真如他自己所写,只因不欲一身神功就此失传。但也有说黄裳留下此经,本来就是居心叵测,是想以另一种方式,对整个中原武林施展报复。 盖因《九阴真经》问世的方式同样离奇—— 那也是近百年前的事情了。当时,包括明教在内的各大门派帮会,突然相继收到一封信函,说是受端明殿黄裳学士所托,于某年某月某日,要在少室山少林寺山门前,将天下一等一的武功绝学《九阴真经》公之于世,觅天下强者大派教习留存。 那时距离中原武林群起追杀黄裳已经四五十年,江湖中人大多已不知黄裳的威名,然则名门大派内总有些宿老知道黄裳,一些人便已经留上了心,知道这“天下一等一”的说辞恐怕所言不虚。 紧接着,各门派又听闻本已退避到西域的明教大举出动,教主钟相亲自递上拜帖,左右使者、护教法王、五方散人齐齐随同,准备一起到少林寺拜访。据说很有可能是冲着《九阴真经》而来。 与此同时,黄裳一人挑灭整个明教、搅动武林天昏地暗的事迹也不胫而走,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而且这些消息很快又传了许多个不同版本,都惟妙惟肖得仿佛现场亲历,也都是竭尽所能,把黄裳吹捧得举世无双。 不仅如此,各大门派收到的信函内容不知被谁公布出来,一些江湖散人同样闻风而动…… 稍稍安静一段时日的江湖武林瞬间沸腾。大大小小的门派算好时日,纷纷朝嵩山少林寺涌来。 有的门派稍微讲究,还事先捎信一封到少林,说是怕有宵小趁机危害佛门净地、特此前来助阵。有的干脆就不请自来,反正咱只是在山门前晃悠,又没进你的地盘。 于是到了信函中约定好的那一天,少林寺山门前直接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少林、明教、华山、崆峒、丐帮等各个帮派教会齐聚一堂、各自分列站好,委实已是数十年间武林的一大盛事。 然而大家早早到场,却不见发布信函之人,少林诸位高僧结阵等候、如临大敌,可到了说好的时间点,整个山门前仍是殊无动静。 众多武林豪侠忍不住吵吵嚷嚷,以为受了欺骗,可也就在这人声鼎沸、喧哗无止之时,只听“哐当”一声,刻着“少林寺”三个光辉大字的山门牌匾,竟然莫名其妙掉落下来。 少林寺立派千年、威名赫赫,向来是武林泰山北斗,虽说都是出家方外之人,对山寺门面仍是勤加修缮,却不料在今天这个节骨眼上,竟然出了这么一档子差池,让众人都吃了一惊。 等到上去查验时,才发现那牌匾后绑着一个小包裹,而牌匾背后的暗扣、底部的匾托都有刀剑劈划过的痕迹,如今齐齐断裂开来,显然是已经被人动过手脚,使得牌匾本身早就松动。但众人看明白这些过后,不仅没有释然,反倒个个深吸了一口气,都觉惊骇莫名。 一些年轻弟子不明所以,见自家门派的前辈高人个个面色严肃,忍不住发问,然后也沉默了。 原来割裂锁扣和匾托看似寻常,即便是平凡武夫,只要手持宝刀利剑,想必都能做到……但这可是少林寺山门,左近都有少林罗汉堂的弟子守护,岂是寻常高手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切割牌匾并非一时之功,何以竟无人觉察? 而且这牌匾早不倒、晚不倒,恰恰在此时掉落,显然那幕后人经过了周密计算,并没一口气将牌匾割断,而是留有一线、藕断丝连,恰好在众人集会的时刻撑持不住……这样一来难度就更上一层,在场许多江湖知名人物,都自忖是做不到的。 在数百上千人的一片沉默中,时任少林方丈普智禅师命人取下牌匾后的包裹,验证没有问题后,亲自打开包裹来查看,却见包裹里一封牛皮信函,正是黄裳手书的生平事迹。此外还有一本厚厚的书籍,封面四个大字,果真就是“九阴真经”! 普智禅师匆匆读完那封信,了解了黄裳的生平往事,沉吟不语,长叹一声“阿弥陀佛”。 接着他也不客气,直接翻开那本厚实的武功秘籍:少林乃是此间的东道主,威名声势又向来独步武林,由他作为代表,验看这门秘籍,旁人一时也无话可说。 然而,旁人虽无话可说,那一双双眼睛却都死死盯着普智,都想从他的面色表情当中看出某些端倪——这《九阴真经》,究竟成色如何? 哪知众目睽睽之下,这位普智禅师一看便入了迷,半晌都没移开眼睛。 普智禅师自小长在佛寺内,当然不可能练过道家功法。但他的见识何其深厚广博,只是这么粗略一翻,已觉得字字珠玑,其间蕴含莫大道理,至少不弱于少林寺藏经阁那许多传世经典。而其中深奥精微处,虽与佛门禅修大不相同,却也更教他开拓视野、深有体悟。 于是,普智禅师竟是当场便面色发红、手指发颤,轻叹道:“善哉、善哉……” 一众武林人士听不懂普智这“善哉”到底是什么意思、又到底是几个意思,但都意识到这本“真经”恐怕确如传闻那样,乃是“天下一等一”的武功,个个贪念涌起、叫嚷开来。 客气点儿的正派名门,发言者还要清咳一声,问一句:“普智方丈,这秘籍突然出世,也不知是真是假,不如大家一起参谋参谋。” 那些与少林素有过节的教派帮会就说得难听了——“普智老头儿怕是想独吞这本秘籍,你们看,都抱着不撒手了……什么‘七十二技震四海、天下武功出少林’,我呸,还不是靠着这般巧取豪夺积累下来的……” 跟着那数百上千人的数百上千张嘴都吵嚷起来,将佛门清净地闹成了一锅沸腾的热汤—— “少林高僧佛法无边岂容你污蔑!你有本事你也巧取豪夺试试啊?你海鲨帮上次胆敢劫掠我们长虹镖局的货物,今天是不是一并算算账?” “什么大家一起参谋?咱们这么多人就一本书怎么分?我看不如咱们轮流来……” “呵,你唐门算老几,中原武林没你们说话的份儿,你也配轮流来参阅秘籍?” …… 如此种种,不需细表,总之传信之人既说“觅天下强者大派教习留存”,那就是谁都有资格“保管”经书,众人这议论一开,光靠嘴巴已经定不下事来,争来论去,最后还是回到了江湖老规矩—— 比武。 比武过程也不需细表,若非少林派紧急摆下了一百零八护寺罗汉大阵作为威慑,明教各光明使者、护教法王也非常配合的维持现场秩序,只怕这比武早就演变成一场各门各派清点恩怨的大型混战。 这正邪两道巨擘联手的场景,恐怕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最后,钟相教主技高一筹,凭着绝世功夫和明教众人相助,硬生生把《九阴真经》从各大门派手中抢了走。结果还没等明教一行回到西域总坛,这位神功盖世的明教教主竟是突然暴毙,那本《九阴真经》也不翼而飞。 中原各派到此更觉心惊,他们与明教多有摩擦,因此知道其底蕴深厚,几不在少林之下,又是谁有这等能耐,让堂堂明教教主暴毙他乡?! 然而明教众人讳莫如深,无论谁人探询,只说教主修炼神功有所突破、终于达到前无古人之境,却不慎走火入魔而死。除此之外绝口不提其余。 至于《九阴真经》的去向,则都是说不知道。 等到《九阴真经》再现江湖时,已经又是十多年过后了。当年天下各派齐聚少林夺经一事口口相传、影响深远,这一番真经出世,立即就引起各派震动,引致一连串武林仇杀:侥幸夺得真经的人,往往还没把书本捂热乎,已经又被别人盯上、最后死于非命。 这“天下一等一的武功”,却像是沾染上了天下一等一的诅咒,得之者非死即伤、江湖里腥风血雨。 但武林中人依旧前赴后继,一波平息、一波又起,为夺取真经而生生造出了一系列恩怨矛盾,只因但凡有幸“保管”过这本秘籍的侠客,都认为其微言大义、裨益良多……谁都想着只要自己练成其中武功,便再也不怕别人抢夺。 然而武林就这么闹腾了二三十年,也没听说谁真的练成了这本《九阴真经》,或者谁因这《九阴真经》而成为绝世高手,反倒是横空出世一个林远图,凭借一套诡异莫名的“辟邪剑法”打遍江南无敌手,又连败明教、华山、青城、崆峒、昆仑等诸派高手,出了好大风头。 一时间许多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林家的《辟邪剑谱》身上,而《九阴真经》这本奇书则突然消匿影迹。许多人对此颇为遗憾不甘,猜测是有人得到《九阴真经》,躲在深山老林里偷偷修炼去了…… 在老一辈武林侠客心目中,《辟邪剑谱》虽因林远图而被传得神乎其神,但还是比不上《九阴真经》的。 因此,当王重阳再次发出“华山论剑”邀请,并且声称获胜者可以获得《九阴真经》时,整个江湖立即又沸腾了一把。 满天下的侠客,都没想到《九阴真经》竟然被王重阳所得,更没想到王重阳为了应验“月光宝盒”的传说,竟是将这本绝世神功拿出来做了添头。许多有自信夺得《九阴真经》的高手都闻风而动,响应邀请直奔华山而来。 这才有了“华山论剑”。 “华山论剑”之前,相当一部分高手冲着《九阴真经》而来。“华山论剑”之后,王重阳关于“月光宝盒”的试验究竟是失败了,甚至重阳真人还因此受了严重内伤,在场高手便也对此不多提及。 因此,许多未到场的江湖中人,到后来便当真只知《九阴真经》而不知“月光宝盒”。 本来被王重阳拿出来当作添头的经书,最后反客为主成了那朵红花,而传说中助人飞升的神器“月光宝盒”无奈沦为绿叶。 世事无常,总是教人唏嘘。 第33章 异闻 大船徐徐在水面前行,荡开一道道波纹。 白告对海上旅行一直心怀向往。还在公司没日没夜加班的那段时光,他曾经多次对自己承诺:加完这波,就花它三个月工资,订张游轮船票,在水上待它个十天八天的。 没想到现实里许久没兑现的愿望,在这个异世界里实现了。 “捡”回大武小武后又整顿数日,郭靖夫妇终于决定起锚出发。一行人一路从嘉兴往东航行,不知不觉就又是好些日子过去,白告只感觉—— 船上的日子也忒无聊了。 初时一两天站在甲板上等待日出、望着两边河岸,还感到新奇。很快大船入海,放眼所见只剩茫茫水波、浩淼无垠,那股新鲜感渐渐消退,就没啥娱乐项目了。白告甚至到了一个人闷在房间里、看书打坐作为消遣的地步。 这些日子里里,郭靖夫妇对于白告可说是无微不至,就连传说中脾气古怪暴躁的柯镇恶,“见”到他也是和颜悦色、嘘寒问暖,令他欣喜之余也好生纳闷。 与三位大人相比,同行的几个小孩就要恶劣些了。 杨过是对所有人都爱理不理的,冰冷的脸色只有面对郭靖时才缓和下来,可惜郭靖却对此毫无所觉。 白告知道杨过本是《神雕侠侣》的男主角,也有心“巴结”,但这几日杨过同样常常窝在船上客房里,除了早中晚饭,两个人连见面的机会都少。 大武小武两人呢,在船上初始几天还伤心得很,也不爱说话,最近才渐渐跟郭芙玩闹在一块。但他们两人,尤其是武修文,看到白告还有些怕。害怕之余还有点恭谨——很久之后白告才知道,原来两兄弟在洞窟时亲眼目睹了他悍不畏死偷袭、环抱李莫愁的一幕,留下的印象实在深刻,因此打心眼底对他又敬又畏。 郭芙倒经常来找白告说话和玩耍,不过她一开口便喊“臭孩子”,下不赢棋就要掀桌,拌不过嘴便要耍泼,常常玩一种游戏不占优势,眼珠子一转就想出一套新玩法。 更令白告受不了的是:她还很热衷于角色扮演类的过家家游戏,而且通常情况下,她要来饰演武艺过人、宽厚温醇的丈夫,要求白告来扮演千娇百媚、小鸟依人的妻子…… 总之,白告跟这个怪点子频出的刁蛮丫头玩了两天,便渐觉无聊、头大不已,有时闷在房间里练气吐纳、看书写字,也实属逼不得已。 好几日行程下来,水上风景看腻,除了郭靖以外,其他人可都憋坏了,就连柯镇恶也忍不住,耐心教导几个少年少女玩起骰子来。 柯大侠眼睛看不见,听声辨位的本事却实属一流,骰盅这等游戏玩得驾轻就熟,往往掷出骰子来,怪叫一声“今番总是大了!”——结果开出来的三枚骰子都在1、2、3点打转,逗得郭芙和大小武咯咯笑话不已、白告和杨过也忍不住摇头叹息。 柯大侠的性子,偏不信邪,嚷嚷着要继续。他是前辈,郭靖黄蓉也不好阻止,便划定了每天午饭后半个时辰赌骰子时间。结果一连好几天下来,战绩最好的反倒是杨过,其次便是大小武,而郭芙和柯镇恶这对外祖孙总是在竞争倒数第一…… 这可生动阐释了什么叫做十赌九输、长赌必输,耳功再好、别做赌徒。 其实掷骰子赌大小,说白了只是概率问题,除非对骰子、赌盅、桌面等部件做了手脚,又或者当真有透视·眼功能,否则光靠耳朵听,只能略微辅助,仍是极难押对。至少以柯镇恶同志“312”的功力水平,恐怕还做不到这一点。 白告通读过许多武侠小说,深知这个道理,于是从第二天起便借口还要养伤,吃过午饭就回房躲着了——当然,养伤也不全是借口,这段时日他在船上,每天服一粒九花玉露丸,然后打坐吐纳、调动内息、梳理经络、化开药力,这都需要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据郭靖所言,等到程英给的一瓶伤药用完,内伤肯定能全部康复,便连内力也会稍有增长。 而吐纳静养之余,白告还有一个任务,那便是钻研书籍。看的正是黄药师专门留给他的那本《异闻录》。 实际上,从接到武氏兄弟回船上的当天,他就已经在研究这本薄薄的书册。然后,刚刚翻开此书就被震了个惊—— 那本书不厚,但薄薄的纸页硬是分了好几个篇章,记载着江湖种种奇人奇事、怪物异宝。黄蓉说那“尽是稀奇古怪的野闻轶史”,但在白告看来并非如此。 书籍第一部分名为“天地篇”,其中第一章标题为“日升月落亦寻常”,内里讲述的竟是关于日升月落的偏门解释。 自古以来,“盘古开天地、双眼化日月、日君月神交相值守、乾坤星辰各司其职”才是关于日升月落、昼夜更替的主流说法,即便在这个世界也是如此。 而这本《异闻录》里记载了好几种“非主流”说法,有的让白告觉着荒谬好笑,譬如说:“巨龙驼巨龟,巨龟驼四象。四象顶圆盘,盘上缀明灯,圆盘为陆地,明灯是星辰。日月一双鸟,绕盘竞追逐……” 这些词句之下还画着一张图,果真是一条怪异巨龙盘卧于下,一头巨龟站在龙身上,四只大象又站在龟背上,大象背上顶着个圆盘子……这么一层层垒上去仿佛一座高塔,人类就生活在圆盘里面。但是从文字到图画,都没说明白这样叠罗汉到底有啥意义。 而还有一些说法,就让白告觉得熟悉又惊恐,譬如另一处记载:“日月星辰皆是船,各在星海相伴飞,乾坤追着太阳跑,明月撵着天地绕。烈火皆自太阳出,月盘似镜映凉光……” 那些词句下面同样有一幅图画,他却怎么看都像是科普书上的“日地月关系示意图”。而且那示意图下另有小字注释:“《周髀算经》载曰:日照月,月光乃生,故成明月。”“《开元占经》载曰:日蚀者,月往蔽之。《论衡》亦载曰:或说,日食者月掩之也。日在上,月在下,障于日之形也。” ……原来古人对日月乾坤的认知,并非大众想象中那么单薄。地球绕着太阳转、太阳绕着地球转、月亮反射太阳光等等,早已有人这么想过。 “日升月落亦寻常”之后是第二章,章名乃是“天圆地方未如是”。这一章介绍了关于地形地貌、自然天象的一些非主流说法,其中便有“大地似圆球、海洋覆于上,热气升为云、冷风凝冰雨。”“陆地相击合为山,相离裂为谷,或击或离,山川皆震”…… 看着看着,白告甚至恍惚觉得自己回到了现实,拿着本《初中地理》在读……这真乃神书也! 不过书中知识他倒是能轻易理解,对此时常人而言,恐怕真是些奇谈怪论,也难怪书名会被取作《异闻录》。这等神书,也不知是谁所作? 白告赶紧翻回前面几页,却发现这本书并未标注作者名姓,扉页上只题了一句诗:“人有悲欢成空幻,心无旁骛是逍遥”。 他一时不能理解其中涵义,便又往下粗略一翻:这薄薄的书册除了“天地篇”以外,还分了“人物篇”“兵刃篇”“器物篇”等等,简直堪称一本奇闻异事、怪诞邪说的百科全书,倒是当真挺对他的胃口。 于是在船上航行的这些日子,参阅这本书也就成了白告每天固定的消遣。 那本书虽薄,其间内容却丰富得很,又是文言文写就,有许多奇闻怪录,白告也需仔细琢磨才能明白过来,因此他看得很慢很慢。 这一天,白告吃过午饭,旁观柯镇恶几人赌了几把骰子,回到自己房中,刚拿起那本《异闻录》,突然心头一动,却直接将书页翻到了最后的“器物篇”。 原来这些日子下来,白告已经听郭靖夫妇讲完了《九阴真经》的故事,发现夫妇俩对第一次华山论剑的真正奖品——神秘的“月光宝盒”——同样所知不多。 这教他好生失望,失望之余,突然就想到了《异闻录》。隐隐约约的,他突然猜到了黄药师专门留下这本书的用意—— 把书页翻到“器物篇”,果然第一章就是讲“月光宝盒”。在记载了“天下第一武道会”的传说过后,书页下面竟也配了一副图画,看上去是个普通木匣子的造型,只是匣子上用篆体刻了“月光宝盒”四个字。 但这简简单单的图画下方另有注释:“月光宝盒,非金非木,刀削不断、火侵不入、轻如鸿羽、百年不腐,余深疑非此界之物。” 余深疑非此界之物……白告一下子来了精神。他的文言文功底本来还行,这些日子天天翻阅“古籍”,更是进步神速,只看这一句话就反应过来——写作此书的人,应该是亲眼见过摸过这月光宝盒! 继续往下看去,那句注释之下另起一行,还有好长一大段文字—— “此物可吸人内力。昔年华山论剑,重阳真人沿用古法,聚天下高手十名,列定位次、引气聚力,俄顷狂风大起,宝盒璨光升腾,十名高手都觉内力如江河奔腾、汹涌而出,全向宝盒流去,心头不免大骇。” “众人初时还能咬牙坚持,但时辰越久宝盒吸力竟越大、全无停顿之意,便渐渐生出放弃心思。慧侣道长最先支撑不住,委顿坐地、形容枯槁。裘千仞紧随其后,却是自行松手、撤离原位……” 第34章 神石 “待到最后,已只剩所谓天下五绝,五人共担十人的压力,艰险处可想而知。其中王重阳出力最多,几乎以一当三,然则月光宝盒仍似无止无休,待到最后关头,欧阳锋忽然罢手,更以一掌向重阳真人打去,怒喝:‘去你的飞升成仙,白耗我半数功力!’而后飘然远遁去。” “重阳真人重伤,阵法旋即告破,吸力停息、光华敛尽,宝盒复归原样。至此,‘月光宝盒’乃神奇器物,已无可争议,但是否能让人破碎虚空、白日飞升,一切尚且存疑。余当日亦处华山之巅,所记所述切身所感,至今思来仍觉惊奇。惜乎重阳真人殁后,宝盒亦不知所踪。” 白告坐在窗边,从舷窗望出去,水天相接一线,万里波澜无边。有阵阵海风伴着鲜味,吹拂扑面入鼻。 他迎着那腥风,捧着那本《异闻录》细细研读,屏住呼吸,小心翼翼不敢放过每一个字。待看到“宝盒亦不知所踪”时,心头宛如被一只大锤重重敲击。 不过他心态向来甚好,瞬息又恢复过来:就算宝盒没有失踪,他又能如何? 王重阳集齐十位顶尖好手尚不能成功,那么他若想探究“月光宝盒”的秘密,恐怕不仅要不断强健己身,更要大经几番周折,聚齐比华山论剑时更强的绝世高手团队……这何其之难! 但世间万事的魅力或许也正在此,就以玩游戏而论,要是一出新手村就把最终魔王干掉、翻版爆机了,那这游戏还有什么意思……想到此处,白告的心情更放松下来:这些时日他所获情报颇多,与刚从竹庐出来、如无头苍蝇一样瞎窜时相比,已经有了很大进展。 事情困难无所谓,至少已经有目标了。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猜出了这本《异闻录》的作者。 这本书,由黄药师相赠,“普天下只此一本”,再加上扉页上面那一句诗,倘若接续上桃花岛的那副名联,似乎也毫无违和感—— “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潮生按玉箫。人有悲欢成空幻,心无旁骛是逍遥。” 有资格参与三十年前的“华山论剑”,又有那闲情逸致和深湛笔力,去写作这么一本“离经叛道”的志异奇书……普天下除了桃花岛主黄药师本人以外,还能有谁? 如今东邪已经是他师父,又亲自赠送这本书给他,倘有不明白的地方,自然有机会询问作者本人。 试问整个天下,谁还能对这些奇闻传说有更深入的研究?几乎没有!也难怪当时黄药师会说:“若说天下间谁还能有法子能帮你,恐怕也只有我这个老头儿了”…… 念及此处,白告精神更加振作。把书翻回“月光宝盒”那一章,从头开始,一页一页往下阅览,甚至连每幅图的细节、每一处注脚标识都不放过,那是名副其实的“精读”。 他就这样沉浸其中,看得极细极慢,不知不觉都忘了时间。 此刻波涛阵阵、船桨声声,门外突然响起乒乒乓乓的跑动声,郭芙的声音遥遥飘进屋来:“臭孩子,快出来陪我们玩捉迷藏,他们俩笨死啦!” 然后“砰”地一声,这个小丫头撞进白告的屋子里来。 这段时日郭芙没怎么来找过白告。她有了大武小武两个新玩伴,也不算寂寞,三个人每天过家家、打石子、捉迷藏,极个别时候杨过也会掺和进去,一群人每天都是笑咯咯的,那可是开心极了。 今天却又想起了白告来。 郭芙一脚踢开门闯进屋子里,两腮鼓鼓的显然还在生气,一边走进来一边叫嚷:“那两个笨蛋,半炷香不到就被我给找到了。” “那多半是他俩让着你。我正看书呢,不想出去玩。”白告敷衍着推辞,视线都没从书页上离开。他好歹也是二十一世纪的成年人,可不想跟一堆小孩儿躲猫猫,以往也从没加入过几位少年少女的游戏。 “书有什么好看的?”郭芙嘟起嘴站到他身后,悄悄斜眼瞟去,然后露出个很难受的表情。 这郭大小姐之前曾说过,她最讨厌看书了。书本上密密麻麻的小字,看着就像一群蚂蚁般令人难受。 “你还小,不懂。”白告也懒得解释。他今天终于寻到了“月光宝盒”的新线索,正是津津有味的时候。 郭芙嘟起的嘴就扁了下来,过了好一忽儿都没有声息。 蓦的,脑后呼呼风响,白告不必回头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侧过身子右拳架出,挡住了郭芙劈来的一掌。 却听“砰”的一声,原来郭芙自小在郭靖黄蓉等大高手身边耳濡目染,即便自身不太用功,一身内力修为也是不俗,白告这一拳与她那一掌相接,两股真气相冲,居然生出闷响。 白告自认为这段时间内力进境迅速,却也被震得手腕酸麻,暗忖这力道怕是比武修文都强。郭芙同样眉头一竖,龇牙咧嘴做了个怪相,呵斥道:“看我这招‘春云乍展’。” 说着她两手交错成掌,前后拍来。白告知道这是落英神剑掌之中的一招,这一路上曾听黄蓉介绍过,但亲眼所见还是第一次,当下不敢大意,凭着本能,双拳使足力气向前一推—— 呵,拳心对掌心,他竟这么简单就抵住了郭芙的来招。下一秒,郭芙脚下稳不住,连退两步,一屁股坐在地下。 “你摔痛我了!”郭芙揉着臀部,两只眼睛泪汪汪的盯着白告,“我要给我娘说去。” 原来小郭芙的落英神剑掌连形都未得几分,更莫要说个中神髓了,看着是花里胡哨、纷繁复杂,其实却处处破绽、徒然分散力道,还不如用些直来直去的简单招式。 见着小姑娘的委屈模样,白告微笑起来,更毫无羞愧神色,把脸一扬道:“是你先动手哦,结果却打不过我。你要告状,那便跟我同去。” 郭芙爬起身来,看着这副得意嘴脸,大概也知道告不倒对方,狠狠一跺脚,径自去了。 待她去远后,白告摇了摇头,又看起书来,却忍不住“噫”了一声。原来刚才那番小打小闹,这本书被扔在桌上,却恰好翻到最后几页—— 恰好是“器物篇”中的最后一章,章名为“十四神石”。 其正文内容这样写着:“十四神石,一说火流星坠地所化、一说天神凝造,总之不似凡俗之物。其石表面与寻常山岩无异,内里金字流转,蕴含沛然能量。故老相传神石共十四颗,每颗内蕴不同金字,合为七言诗一句,得之者宇内无敌,因而有此名。其诗云:‘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飞雪连天射白鹿,笑书神侠倚碧鸳! 白告心头一个激灵,其他什么事都忘了,只是颤抖着捧起书。 喜爱金庸武侠的人,谁不知道这么一句诗? 那一句诗,准确的说是一副对联,是金老爷子将自己的武侠作品,除《越女剑》以外,只取头一个字,便归纳而成了这一副对联。举凡金庸武侠爱好者,即便对于其全部小说作品不能精熟,对这一行对联也肯定是久已闻名,许多跟金庸小说有关联的游戏、电视、小说,都会引用上这么一句。 这款《群侠传x》游戏,是主要以金庸武侠为基础的改造世界,那么这神石定然与“通关”有着莫大关联! 而且,白告可是玩过原版《金庸群侠传》的游戏爱好者,原版游戏里的主角“小虾米”找到十四天书,再夺得武林盟主即可通关回到现实。如今他虽然不是坐在电脑前玩游戏,但今时今景,处境又何其相似? 这方世界,既然有“蕴含沛然能量”的十四神石,又有天下第一才有资格使用、能够“破碎虚空、白日飞升”的月光宝盒…… 如果集齐神石,再夺得月光宝盒,他是不是就能“通关”游戏、回去现实了? 白告继续翻看下去,这《异闻录》果然把十四神石也配了图画:作者用墨笔画了一颗石头,那石头看着普普通通,只是中间写了个“射”字,那“射”字外还多描了几道波浪状线条,寓意着这个字在散发光辉。 图画下方同样有一段注释:“神石一说虚无缥缈,少有人听闻,闻而质疑者亦甚多。但郭靖黄蓉夫妇曾有幸见过‘射’字神石,可知传言未必全是虚幻。余以为‘得之宇内无敌’实无根据,但神石应当另有用处。” 这东西,郭靖夫妇还见过?!……是了,“射”字正对应着《射雕英雄传》这本小说,郭靖和黄蓉获得这块石头才是天命所归吧! 如今,这颗石头说不定还在他们手上呢。 白告的一颗小心肝当即兴奋地扑通扑通起来。 他突然想:“黄药师让自己先跟着郭靖学习三年,是否也大有深意?” 接着他又想:“要不,去向郭大侠和黄帮主问一问?也许他们就直接把这石头送给自己了呢?……” 既然已得知另一种神器“十四神石”的确切消息,白告便感觉一刻也不愿多等了。他隐约记得,古早的《金庸群侠传》游戏里,郭靖夫妇就是将《射雕英雄传》一书直接送了给“小虾米”的。 想到就做,他从窗边座椅站起,一路小跑着向郭靖黄蓉的房间而去。 谁知,刚到他们房前,却发现房门虚掩,屋中两个声音传来,正在小声说话。 第35章 前缘 发现屋里有人正在说话,白告也不知是否方便进去,正踌躇间,忽然灵机一动,脑海里集中注意力,想象着有一股真气沿着经脉流动,汇集到双耳附近。 那是武侠小说里看来的法门了,书中常说某某侠客“功聚双耳”,看着却很难想象究竟是怎么个“聚”法,这时白告突然想到这些桥段,便权且一试,也不知是否有用。 没想到当他专注心神,那气息还真的逆流而上,顺着各处经络汇聚到耳朵左近,而双耳有了真气滋润,也听得更加清晰真切了。 他心里一喜,汇聚精神,悄咪咪听那屋里的对话——这是郭靖夫妇的房间,屋内说话的果然正是郭靖和黄蓉两人。 此时只听黄蓉说道:“我倒觉得芙儿许配给他挺合适的。他聪明稳重、容颜俊秀,两人也是般配。” 郭靖却显然有些犹豫,“你说得确实不错,然而于那一边……” 此处声音更低了,白告功力终究不够,本就听得不太分明,听来的两句也是模模糊糊。但就这两句,已经让他心里掀起波澜。 这是怎么回事,许配郭芙?……白告猛然想起,原著里郭靖似乎有意把郭芙下嫁给杨过的,以便成全郭杨两家上一辈的诺言,难道此时两夫妇就是在商议这件事? 想到这儿他又不禁摇了摇头:依着杨过的冷傲性子和郭芙那刁蛮小姐脾气,他们走到一起未必就是好事。不过“一见杨过误终身”,郭芙心里似乎还真有杨过一席之地,只是等她年纪大了、回首往事,才猛然惊觉内心里这般情愫。 这么想着,白告眼前又浮现出郭芙那瓷娃娃一样的脸蛋,和那一眨眼、一鼓腮、一嘟嘴……小姑娘刚才还威胁说要来告状,现在也不知到哪里生闷气去了。唉,无论从哪方面来看,如今郭大小姐都还只是个黄毛小丫头罢了。 又一会儿,屋里两人说话声响了些。只听黄蓉似乎娇嗔道:“你这个榆木疙瘩!好了,现在暂且不提这些事,孩子们都还小,此事也不必着急。” 郭靖叹了口气:“可总有一天要考虑这事的,毕竟都是世代渊源……”黄蓉不待他说完,抢话道:“那我可不管!芙儿是我女儿,我自是要把她许给优秀的人!” 说话间,那语气竟是斩钉截铁,带了微怒。 白告暗暗纳闷,他细读过射雕三部曲原著,知道黄蓉因为杨康的关系,也因为杨过身上时不时流露出的狡诈自私和孤傲清冷,从来都是对杨过带有偏见的。但这时听着,怎么好像是黄蓉对这门许婚持赞成态度,反倒是郭靖在纠结着? 屋里已是一片沉默。 忽然,又传出郭靖的声音:“是白告小兄弟么?” 白告知道郭靖黄蓉功力深厚,屋外站着个大活人肯定能被发现,却没料到郭大侠只是凭着细微呼吸,竟然就知道是他来了,心里仍吃了一惊。 但他很快便整了整衣衫,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推门进去,当先施了一礼:“见过郭大侠,见过师姐。” 因为已经拜下东邪为师,这段时间白告都把黄蓉唤作“师姐”,黄蓉偶尔也称呼“白告师弟”,已经叫得习惯了。 倒是郭靖每次称呼他时都很别扭,最后还是以“小兄弟”叫得最多——船上一众少年少女中,杨过、武敦儒看着都比白告岁数还大些,郭靖也是“芙儿”“过儿”“儒儿”“文儿”的喊个不停。但到了白告这里,一声“告儿”是怎么也喊不出口了。 郭靖夫妇见了白告,也是面色如常。他们两人说话本是压低了声音,决计料不到白告“小小年纪”、内力粗浅,却自悟了功贯双耳的法门——自悟了这法门不说,竟然还敢贴着屋壁偷听。 当下郭靖便和颜悦色问道:“白告小兄弟,怎么了?可是近期吐纳练气有什么疑难?” 这些日子白告在船上养伤,需要以内息化解药力,既然有绝顶高手在侧,他可不愿错过机会,便主动向郭靖黄蓉请教呼吸吐纳、习练内力的法门。 在白告想来,他如今真气都是通过呼吸吐纳修炼来的,而他呼吸吐纳种种法门,又都源自茅十八赠予的那本《吐纳法》,这套功法虽然并非茅十八所说“人人都可习得”,但恐怕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恐怕比起全真玄门心法或是桃花岛内功有很大差距。 谁知郭靖黄蓉分别试过,大感诧异,详细询问了这套吐纳法门的来历,最后却认为这套吐纳方法不比全真心法差,用来打基础再合适不过,只嘱咐白告若有不懂不通不适之处,尽可以来请教他们。 但白告实为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领悟能力远超郭靖夫妇想象,这些日子吐纳运气都很顺畅,从未来咨询过内力修行之事……这次前来,却是为了一些“奇谈怪论”。 迎着郭靖的目光,白告踌躇一阵,终于还是再施一礼,道:“我来,是想向郭大侠和黄师姐询问一些事,主要是江湖上曾经流传的‘十四神石’……” 当白告再抬起眼来,却发现郭靖满脸惊骇愕然地看着他。 黄蓉倒是镇定得多,只是微微一笑。 不知道过了多久,郭靖终于开口,却是皱着那双浓眉问道:“你是在何处听说这‘神石’的事情的?” 白告便只好拿出那本《异闻录》来。 郭靖皱起眉头,看了黄蓉一眼。黄蓉使个眼色,点了点头。片刻,郭靖叹息一声:“岳父还是不愿放弃。” 白告心头了然,知道这本《异闻录》果真就是黄药师所写的了。 终于,郭靖又跟黄蓉对视一眼,让白告在椅子上就坐,他们也坐到另一边。 于是郭靖咳嗽一声,说道:“十四神石么,那也算很久远的武林传说了。这个传说最早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无可考证,传了至少千年下来,没人见过神石长什么样子,更没有相关的史料典籍,江湖中知道这传言的早就寥寥无几,还相信这传说的更是屈指可数。” 说到这儿,他的眼神渐渐飘忽,明明是盯着白告,却像看到了不知名的某处:“但是,确实,十多年前我们俩见识过‘射’字神石。不仅是‘射’字神石,我们还亲眼见到了完整的十四神石,见识了这些石头的神迹。” “什么?……”白告吃了一惊。他只是来咨询“射”字神石的情报,没想到郭靖黄蓉夫妇竟把“十四神石”都见了个遍。这种买一送十三的感觉简直不要太爽,让他觉得很不真实。 这时,黄蓉接过了郭靖的话:“说起来,这还跟你的……姑且算是你的爹爹吧,这事情还跟白驰白大哥有关,当年他便是满江湖寻找神石的。” 白告听到这又是一愣,心里忍不住喊了句“卧槽”。 这白痴,不,白驰……难道不是系统给他安排的便宜老爹么?难道不该是剧情之前就领便当下班,有用的时候提两句、没用的时候静静躺在骨灰盒里、细究起来生平事迹一片空白的工具人npc么? 想着想着,他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这个白驰,该不会是另一个玩家吧?大概游戏玩家角色建模差不多,所以对他们来说,这些异世界都长得很相似?…… 不过白告没有时间深思,黄蓉又接着讲起来—— “白大哥,最初就是为了找寻神石才到江湖上闯荡。我第一次遇到他时,他好像已经找到好几颗神石了……唉,白大哥人很好、功夫高,只是沉默寡言,一提到和神石有关的事情,就更是三缄其口。我们那时都不相信这世界真有神石存在,也没多问,因此至今对神石所知有限。” “就这么江湖聚散,分分合合,我们各自经历了许多事情……白大哥呢,一直为了找寻神石而奔波,别的事情,他理也不理。”黄蓉说到这里,看向郭靖,一双眼里柔情似水,“那时我还骂他,说他跟靖哥哥一般又傻又笨又呆呢。” 郭靖很应景地呵呵憨笑了两声。 黄蓉转回话题,继续讲述,脸上竟显出疲态—— “白驰大哥一门心思扑在神石上,我却由此变得十分讨厌神石。我们之间数次相遇,我多少赌着气,始终没有过问神石的详情。现在想来,大概也因此错过了许多东西……然后,就终于到了最后一次会面了。” 说到这她又看了郭靖一眼,言辞间带着些戏谑:“白告师弟,你别看靖哥哥现在被人尊称为襄樊大侠、宋家长城什么的,他以前却是大蒙古国的金刀驸马呢!当年他差点儿娶了成吉思汗的女儿,对成吉思汗的事情可说是知之甚详……接下来的事情,却又要牵扯到成吉思汗的死因了。” 成吉思汗?白告是一个头两个大,被黄蓉跳来跳去的思维折磨得有点跟不上趟,又不得不附合着问一句:“莫非成吉思汗的死因里还有什么秘密?” 黄蓉满足了掉书袋的恶劣趣味,微笑道:“不错,如今世人都道成吉思汗乃是病逝,可他何等样人物?金戈铁马一生,靠着一双拳脚统合草原各部,打下如今蒙古国偌大领土,又怎会突然因病症而死。” 郭靖在旁边插嘴:“不错,大……成吉思汗的武艺功参造化,如今想来,也殊不在我之下。一般的病痛折磨是决计奈何不了他的。” 以郭靖高达791点的战力、傲立江湖的武功声望,竟能有如此评语,足见成吉思汗的武艺之高强!这实在教人吃惊。 白告心思一动,果然下一刻黄蓉就说出答案来—— “成吉思汗是被白驰大哥杀死的。” 白告擦了擦头上的汗,心道果然是猜对了,小声问道:“是因为神石吗?” 郭靖点头道:“不错,白驰大哥要找的最后一颗神石,便在大汗身上。当日我和蓉儿听闻白驰大哥要去行刺,连忙赶去阻止……要知道不只是大汗武艺过人,蒙古国更雇请了许多一等一的江湖好手,便是全真教丘处机道长等人,当年也曾被请到蒙古传道。” 丘处机可不见得是什么好手。白告一撇嘴,只是此刻心念神石,这些无关紧要的内容也就不多纠结。 “可是当我们赶到寨营门口时,却见蒙古营帐里火焰滚滚,映得天也红了大半边。那些蒙古士兵全乱了套,都在没头苍蝇一样奔逃。然后……然后白驰大哥就那么从烈焰里钻了出来,全身上下血迹斑斑。唉,简直就像是从地狱里归来。” 郭靖轻轻叹了一口气。 黄蓉接着说道:“白大哥功夫高。老远就看到了我们,他对着我们举起右手,哈哈大笑。以往白大哥跟我们说笑,总令人觉得有事藏在心底,那一天他才是真正发自心扉,笑声如同雷鸣,遥遥滚出老远,好像天空都在震颤……好一会儿,我才认出他右手上握着东西,是一颗土色的小小石头,又扁又圆,像个鸡蛋。” “那就是神石了?”白告不由背脊紧绷,坐得笔直。 “是,那石头外形与一般石子也无不同,只是中心却有亮金色的光辉流转,映出一个清晰的‘射’字。白驰大哥举着石子笑了好一会儿,突然对我们挥手,却一句话都不说。我们正看得莫名其妙呢,就见他怀里接连亮起金色光芒,一块块同样的蛋形石头从他怀中挨个飘出,神奇地悬浮于半空,像旋灯似的把他围成了一圈。” 白告突然联想到一款叫做《三国群英传》的经典老游戏,那游戏里面有个武将技叫做“烈火旋灯”,好像颇类似描述中的场景。 黄蓉没发觉他的走神。她讲述着,目光也看向空无处,恐怕心思也已经飘到了那十数年之前。 “当时我还费心数了数,刚好十四颗石头。接着,那些石头刹那间金色光芒大盛,几乎同时变得亮如白炽,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我拿手罩住眼睛,眯着眼继续看,只见白大哥的身影完全笼在光芒里边,哪里还看得清楚?” “我们当时距离白大哥不过百步,见到这样的异象,心中又是兴奋又是惊恐,可就是挪不动脚步,不能靠近。然后光芒一霎间敛去,白大哥的身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消……消失了?”白告喃喃自语,若有所失,“那神石呢?” “神石……十四颗神石飞升到天上,然后如流星一样四散而去,在苍穹上划过长长的紫色尾迹。” 不知怎的,白告脑海中又浮现出《龙珠》动画片里的情景来。用七颗龙珠召唤神龙,许完愿望之后,那些龙珠不就是从天顶四散分开,以这样的方式退场了么…… “蒙古国人都以为那是大汗崩殂、天生异象,唯有极少数人知道,那不对的。”黄蓉说到这里微微一笑,又扭头问郭靖,“关于神石,这便是我们所知道的全部了。靖哥哥,我说得可都对?” 郭靖细细回想一番,也是点头:“当时我所看到的,也差不多便是这样。后来我和蓉儿四处搜寻过一段时间,找遍了整个江湖,依然寻不到白驰大哥。那十四神石同样一无所踪,数载下来,他事所扰,也早就放下了这些心思。” 整个故事也讲得差不多了。 “对于和神石有关的事情,我本来打算一概闭口不谈。”郭靖最后很郑重地看着白告,又多叮嘱了几句—— “江湖、庙堂,总还是有人希望获得这些神异的器物。当年白驰大哥搜寻神石,以他那惊世骇俗的武功都遇到了许多困难。如今江湖中人大部分对神石知之甚少,可茫茫江湖总还是有消息灵通者,若是有一天神石重现江湖,只怕立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你还小,这些事情本不应该多掺和……” 听他的意思,神石已经从此消失了十多年,而他更是希望神石永远不要再出现才好。 黄蓉看出白告有些失落,问道:“白告师弟,看来不仅是‘月光宝盒’……你对神石也很感兴趣么?” 白告心里咯噔一下,知道黄蓉起疑,答是答否都不对。略一思索,干脆便“一分假九分实”来,先扯个谎再说,于是道:“郭大侠,黄师姐,我自小没见过爹娘,其实到现在,我也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否跟那位白驰大侠有关呢。” 他这么说着,脸上适时露出一阵苦笑,手中晃了晃那本《异闻录》:“可是我隐隐感觉,‘月光宝盒’和‘十四神石’跟我的身世有莫大牵连——今天我看到这本书上的记载,你们曾见过神石,因此才冒昧前来询问。” 话反正是说出去了,至于能不能够骗到黄蓉……听天由命吧。 “你也不必纠结。”没想到黄蓉不再多问,只是柔声安慰我,“如今神石早已随白驰大哥一同下落不明,你要找寻也不知从何着手,还是先随我们回桃花岛,安稳生活、练好武功,今后闯荡江湖时再作打听也不迟。” 白告“嗯”了一声,就见黄蓉站起来,摸摸他的头。如今白告是十三四岁模样,其实跟黄蓉也差不多高了,被这么一摸还真有些不适应。 只听黄蓉笑道:“咱们也说了这许久枯燥话,你去找芙儿他们玩耍,补补精神吧。” 哈,这正是求之不得!白告已经得到想知晓的信息,再在这儿坐着反觉尴尬,当下告罪一声,就要退出房去。 刚走到门口,黄蓉又出声道:“白告师弟,我看你成熟机伶,才愿对你说起这些事,今后无论什么时候、无论是对什么人,最好不要再提及‘神石’一事,知道了么?” 白告听她说得严肃,心头一凛,也郑重地点了点头。 但他还长了个心眼儿,虽然退出房间、阖上屋门,却走得极慢极慢。走路的同时沉凝心神,将一缕缕内息全力以赴往双耳送去,耳中听到的各种声音立即又变清晰了许多。 果然白告一出门,郭靖和黄蓉又开始说话。他们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因此白告就在门口,却也听得清清楚楚。 只听郭靖开口喊了声“蓉妹”,黄蓉便立即解释道:“神石这东西超越凡俗,出现和消失都不可捉摸,我们只见过一次,怎能研究明白?但,但白告师弟既然那么关心,他恐怕已经知晓些什么——我怎么看他,都觉得跟白驰大哥有莫大关联,我们对他做些说明也没什么……” 顿了顿,黄蓉又叹息:“有些谜题总是需要答案……想必我爹爹也是这个意思。” 郭靖又出声,带着些忧虑:“只是神石力量巨大,若被奸邪恶人得到……不,哪怕神石的消息被有心人给知道了,只怕这江湖又不得安宁。倘若放任白告小兄弟去搜寻,恐怕……” “靖哥哥,你就是瞎操心。”黄蓉嗔笑道,“白告年纪轻轻,既然对神石感兴趣,或许……我总有预感,它们总会出现的——至于这江湖?管它呢,这江湖何时又安宁过?” 呵,对啊,江湖又何曾真正有过安宁?白告步履变得轻快起来,不再偷听,悠悠然走远了。 第36章 仙岛 “要到啦,要到啦!”郭芙挥舞着手叫喊着,兴奋得在甲板上蹦蹦跳跳。一群少年少女都聚在她身后,向那天际间、水雾里、若隐若现的小小岛屿眺望。 虽是远望,一行人已可见到那岛上草木郁郁葱葱、花团锦簇,形成各种色彩零星散布,最多的当然还是桃花,密密地形成一大团粉红的云霞。 如今这般看去,碧水绿波、涛浪层层,海天相接处又是红粉一片,次第分明,当真是美不胜收。 倘若深吸一口气就知,海风里也是遥遥吹来淡淡花香。 “现在四月初,桃花正是开得最繁盛,你们可来对时候了。”郭芙转回身子向大家解释道。众人都很捧场,一齐啧啧惊叹,莫说武家兄弟,便连杨过也显出期待神色。 这些时日来朝夕相处,杨过毕竟还是少年心性,渐渐地也能跟郭芙几人一起玩耍了。这一来反倒显得白告最是不合群,不过他倒也不在意。 即便这时,他也只是望着远处岛屿,心里默想:这真正的桃花岛,果然比电视剧里拍摄的风景都还美些。 上了岛后,柯镇恶早就摸熟了地形,从另一条岔路进去,当先杵着拐杖去得远了。一众少年男女在郭靖夫妇的带领下,小心翼翼步入重重花树。 少年们入得花丛迷阵之中,四周五色缤纷、遍地绿草如茵,更有些奇石怪木点缀、空气也是别样清新,仿佛身处天堂,又是满心惊喜,都忍不住出口赞叹了几句。 郭芙听了这些赞美声,脸都笑歪了,叉着腰道:“这岛上有奇门阵法的,你们可不要到处乱跑。”说着,自己却蹦跳着转进花丛,三拐两拐的就不见了踪影。 她告诫男孩们不要乱走,自己却非得要显一显能耐。 “芙儿!”郭靖皱起眉头想要喝斥。黄蓉拉了拉他的手笑道:“放心,芙儿走惯了,丢不了。小孩子么,当年我也这般淘气呢。” 说完这些,她又转身对白告等人开玩笑:“你们待会儿可要跟好,走丢了我们可不管哟。嗯,能把路线背诵下来是最好不过。” 说着郭靖夫妇当先向前走去,一行人赶紧跟上。起初白告还想着要记熟路径,然而才走得几步路,但觉花影深深,每一处都似乎相同、每转一个弯都感觉前方道路好像已经走过,委实难以分辨,渐而头昏脑胀,最终只能作罢。 就这么跟着郭靖夫妇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前方豁然开朗,只见亭台楼阁,皆是竹木玉石所筑,精美玲珑,别添一番雅致。 郭芙坐在远处一座亭子内,正笑盈盈看着众人。 看到她,白告就知道已经到达目的地,不由再次打量起周围的精致屋舍,耳边还隐隐传来海涛拍岸的声音。 他心里想着:今后只得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了,要回到现实世界,还不知需要多少年呢。 但论起心情,此刻倒还尚算高兴。只因这儿环境当真舒适得紧,就凭这些花红树绿、楼阁亭台、雅致屋舍,放到现实只怕是超五星级民宿的标准,住一晚就得耗掉一个月工资的那种。 郭靖夫妇先给大家介绍了一番环境:原来这小小岛屿上各类功能性房间齐全,大厅、书房、食堂、演武厅一应俱有,怕是很多小门小派都比不上。 ,正好桃花岛内如今闲置的屋舍众多,介绍完毕后,郭靖又给少年们各自安排了房间,众人一路上也有些舟车劳顿,就各自去洗漱歇息。 到了第二日,天空都才泛起鱼肚白来,白告房间的木门便被“砰砰”敲响,接着郭芙清脆的声音便传进来:“臭孩……咳,白哥哥,快起床!一起出去玩!” 呵,这小丫头之前一直喊着“臭孩子”,被郭靖好生训斥了一顿,现下倒是收敛些了。 白告这些日子在船上睡觉总觉晃来晃去,所以坚持着早睡早起,今天好不容易在花香鸟语中睡了个踏实,正是昏头昏脑,被郭芙这一喊,也只能睡眼迷蒙地应一声,起床穿衣开了门。 这才发现不仅是郭芙,就连武家兄弟和杨过也都候在门口了。 开了门后,白告又是懊悔:“唉,想我堂堂大都市高素质白领,跟一堆小朋友去玩什么?今天是做什么名堂,难道又是郭大小姐钟爱的过家家么?……” 但今天还真不同,原来郭芙和大小武几人早就商议过,要去后山捉蟋蟀比斗。 这可是个新鲜活儿! 白告从小在十八线小城镇里读书长大,毕业后就到了大都市工作,还从来没体验过乡野生活,而对于蟋蟀也是了解非常有限——他只记得蟋蟀还有“蛐蛐”“促织”等许多别名,高中课文里有一篇斗蛐蛐的文言文,似乎选自《聊斋志异》,写得那是非常精彩。 当下他也来了兴致,跟郭芙她们一起吃过早餐就走。几人赶一阵路,到得后山,大家就约定了各自去寻蟋蟀来比斗。 白告完全没有捉蟋蟀的经验,虽然路上听杨过和郭芙等人叮嘱“蟋蟀常在近水潮湿处活动、往往隐匿于石缝里、土堆边、草丛中”“循声悄悄而去,十有八九能成”“必要时使用饵料”……但真的到了要付诸实践、动手捉虫的时候,却依然毫无头绪。 侧耳凝神倾听,这不过将近四月,周围已经蛐蛐声已经此起彼伏。他见其余人等都已四散分开、各自忙活,便循着鸣叫声音气势最足、音量最大的方向前进,然而走了一会儿,那蟋蟀却息了鸣声,不知干什么去了。 而白告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一处平缓的草坪,一面临海,可听浪拍山崖、涛声阵阵;另一面却是处陡崖,可观奇峻秀丽、草木葱葱。 这可是这一块风水宝地。白告在草坪上盘膝坐下,听涛声、看树动,想象着在这孤崖上吹肖舞剑、抚琴煮酒,不由悠然神往。 唉,这等地块要是拿到现实世界去挂牌出售,恐怕每亩过亿的底价都有可能拍得出去…… 正看得起劲,忽然却听到一阵嘈杂声传来,那些声音非常熟悉。白告扭头看去,竟看见山坡之下,那武家兄弟正把杨过扭在地上殴打,郭芙还高兴地在旁边加油鼓劲。 杨过论起年龄来要大两岁,但自小流浪过活,武功底子没有、身体更是瘦弱,哪能是武家兄弟两人的对手?这时自然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这可不得了,白告生怕这位《神雕》男主角真被打出什么问题,哪儿还有心情看风景,连忙冲下坡去。 这一下他跑得极快,双脚下意识使力,甫一奔近,便双手齐出,一左一右向武家兄弟捉拿去。这大武小武或许打得太投入了,竟然毫无所觉,愣是一下子就被扯住了衣领子。 白告自从被李莫愁打得重伤以后,这将近一个月的静养嗑药之下,内力反而更进一层,虽不能稳胜郭芙,但也已经超越武家兄弟一筹,此刻情急之下全力运功,大武小武乖乖的就被他提起来逼到后边。 “怎么回事?”白告先看了看杨过,见他躺在地上喘粗气,但脸面上干干净净,似乎并无大碍,暂且放下了心来。 武修文之前在嘉兴洞窟丢过脸,至今看着白告还很畏惧,缩在武敦儒旁边一直垂着头。武敦儒性子敦厚些,张了张嘴还是没说话。 郭芙却没什么顾虑,扬起左脸来朝着他,满是委屈:“他竟敢打我!你看!” 白告朝她脸上瞧去,那一张粉雕玉琢的脸蛋,此刻有大半边红肿起来,隐隐还见得一块掌印,显然是挨了一巴掌,而且这一掌的确下手不轻。 他不禁深深皱起眉头。郭芙没必要演苦肉计,那么杨过果真逞凶伤人了。 虽然还不清楚事情原委,但在白告想来,无论如何,男人打女人总是不占理。 因此白告先出言安慰道:“那杨兄弟确实做得不对,他为何打你?” 说着他又看向杨过。 却哪儿还有杨过的身影? 这小子,竟然溜了?!白告只呆了两秒,就听武敦儒突然惨叫一声:“唉哟!” 伴着这叫声,一颗小石子从他鼻间落下,那只鼻子已经血流如注。白告在旁瞧得真切,原来这杨过趁几人不注意,悄悄翻滚躲到旁边草丛里,然后随手从地上摸块石头,就向武敦儒砸过来,正中鼻梁。 其实杨过从小流浪,于这纷扰乱世当中,若不狠戾一些又怎能活到现在?如今被人欺辱一番,他自然咽不下这口气,性子中狠戾凶恶的一面顿时就激发出些许。 白告不知这些,只觉得杨过这少年未免太过顽劣,全然没有小说中描述的那般美好,现下于情于理应该捉住他,一起去请郭靖夫妇处置,便大喊一声:“住手!——欸?你们站住!” 原来就在白告喊的时候,武氏兄弟也发现了杨过,武敦儒捂着鼻子就冲上去了,武修文慢了半拍,也一脸不忿地跟着上前。 杨过才被武家兄弟揍过,此时见他们追来,当然是掉头就逃,却是奋力往山峰上跑。他虽然不曾练过功夫,可是身手竟很矫健,像猴子似的手脚并用往上窜,大小武追得竟很费力。 “笨死了,你们快抓住他啊!”郭芙看得着急,竟一道也往山上追去。她轻功底子也比武氏兄弟强,三两步间已经追到大武小武身后。 第37章 险恶 眼见杨过和大小武几人上演了一场山腰追逐战,白告不由为之气结:唉,这还不嫌乱么? 他也赶紧追上前去,主要还是怕大小武把杨过捉住后又再动手。 桃花岛的山头都不算高,他们一忽儿已经到了半山腰间,这时杨过首先慢下来,他像是跑得没了力气,捂着肚子,靠着一块大石头吭哧吭哧喘气。 “哼,看你还往哪儿跑!”武家兄弟这时也已经追近,武敦儒鼻血还在半空飘着,已经忍不住得意大喊,一脸狰狞。 可他刚刚喊完,就见杨过脸上狠厉神色一闪而过,紧咬牙关,使劲向身旁那块大石推去。 那石头竟然略呈椭圆状,在推力下一阵晃动,接着“轰隆隆”沿山坡滚下来。武家兄弟齐齐惊叫一声,立时向两旁躲闪。 那石头速度其实不快,这时大小武让开道路,按理说应该已经没了危险。谁知山路崎岖,这椭圆大石在地上一磕,改变了方向,却又直直奔向郭芙而去。 而且这大石在山间翻滚久了,受到重力加持,速度越来越快,轰轰隆隆,声势惊人,离着老远便有一股劲风扑面,郭芙若被砸得实了,再有八条命也只能香消玉殒。 杨过在山坡上见此情景,“啊”的一声呆住。武家兄弟冲上前来,一人扭着一边胳膊将他捉了个结实,但这会儿没心思报仇雪恨,都转过头去看郭芙。 郭芙被吓得傻了,呆呆站着,竟然也忘了躲避。 这时就只有白告离郭芙最近,值此紧要时候也无暇多想,当即冲上前去将她一把揽在怀中,接着再扭身躲闪。但这时毕竟晚了,大石已经到了他们身前。 危急关头,他才不会像郭芙那样犯傻,当即内息运转,拼着全力侧过身子,抱着郭芙几乎是在空中旋了半圈。 旋上半圈,是为了减少身体与大石的接触,只要不正面被这石头碾压,擦破点皮肉、撞断点骨头也没什么,至少能保住一条小命——白告发现自己有个特点,越是到了紧要关头却越是思绪良多,似乎头脑愈见活跃,也不知究竟是福是祸。 譬如此刻,危急关头,他能第一时间想到尽量“止损”的方法,然而身体已经旋在半空,脑海里却又想着:“杨过那一推显然有意为之,短短时间就观察好战场、依仗地势,这份本事也算挺强的——倘若这一番把我和郭芙压扁了,以他如今区区‘16’的战力数值,也算得越级挑战了……” 就在这思绪纷乱间,那大石从他身边滚过,果然擦到他的背脊,发出“砰”的一声大响,然后稍稍变了个方向,瞬息间又继续向前滚远了。 而白告究竟是承受不住大石的冲击,整个人飞起来,向前扑倒,摔得郭芙也是一阵叫唤。 终于结束了。白告松了一口气……他还能思考,说明他至少确实没被砸死,而今回首起来,这真是个漫长的过程。 但白告心里也明白:常言道“说时迟那时快”,从杨过推动大石,到石头彻底滚落坡底,在他心中似乎甚是漫长,其实也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情。 一眨眼时间,他从矫步登山变成俯卧倒地,真是造化弄人。 这时白告才觉察到脸上有几滴热流,努力睁开眼看了看,是郭芙。 刚才绝大部分冲击力其实都被白告承受了,郭芙理应没受多大伤害,但她此刻脸色惨白、额头见汗,还是惊魂甫定。而她的眼泪也不知不觉流了出来,轻轻抽噎,如今他们两张脸挨得很近很近,适才白告脸上的温热水珠,正是她眼眶里淌出的泪滴。 白告静静看着她,突然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时白告还很淘气,抢了隔壁小妹妹的棒棒糖。当时那个小妹妹也是哭得抽抽搭搭,像极了郭芙此刻的模样。 抽泣了两声,郭芙脸上没来由的又飞起红霞,当真成了白里透红、与众不同,她带着哭腔轻声喊道:“臭孩子,好啦!你快将我放开啊。” 白告这才发现:嘿,刚才他抱着郭芙被撞飞,现在整个人转了几圈,正好趴在郭芙身上呢。 怀中是软绵绵的触感,鼻间是缕缕清香扑鼻,当他注意到这些,身上突然不再觉得疼痛,但一颗心却没来由的跳得厉害。 再看郭芙,脸上更红,略带热度,眼神飘忽,不知是否也想到些“男女授受不亲”什么的礼教规矩。 白告想爬起身,却发现四肢百骸无力可使,手倒是松了,身子还只能这么压着。想开口解释两句,刚刚张开嘴就觉得喉头一甜、胸间气血翻涌欲吐,赶紧紧闭双唇,紧咬牙关,一张脸憋得通红。 “喂,你先起来啦。”郭芙不知道他的状况,又催促道,还伸手来推攘。 她毕竟是女娃子,本身力气较小,推了两把却推不动,就又有些恼了,“哼”一声,狠下心来手掌加劲,似乎还使上了内力。 白告只是心头叫苦,他总算见识到这郭芙的莽撞了——“我是伤者诶!能让你这样用力推的么?” 果然就听得“噗”的一声。 像是下了一场小小的雨,他的嘴间喷出一蓬血雾来,恰恰全淋在郭芙脸上。 这可有点尴尬,白告觉着不好意思,微微仰起脖颈四望,只见武家兄弟一左一右,押着杨过往他们这里走,三人的衣服都是又脏又破,偶尔露在衣服外的肌肤能见到几块淤青。 白告吐出一口淤血后已经舒畅许多,各处知觉也渐渐恢复,这时才感到背脊凉悠悠的,原来身上衣服已经裂了好几条大口子。 而郭芙呢?满脸血污,呆呆地平躺在草地,呆呆地看着他。 “不好意思,我脱力了,一时挣扎不起来。”白告总算能开口说话,小声解释道。 他本以为郭芙被吐一脸,会发脾气。可奇怪的是,她却突然笑了。 “哦,那就再压一会儿。”郭芙傻傻的笑着,“臭孩子你别说话,一股腥臭味。” 恰在这时,衣袍声响动,黄蓉出现在众人的视线里。黄蓉是循着嘈杂闹腾赶来的,一到现场,当先怔了片刻,甚至举手揉了揉眼睛…… 接下来,黄蓉先是一步跃到白告身前,这里捏捏那里看看,确定没什么大问题,便一手裹住他。白告如今身量已经不算矮小了,仍是轻飘飘就被她抱起来。 “起来。”黄蓉一眼便瞧出地上的郭芙没啥伤痛,吩咐一声。接着她又转头看着大武小武,以及仍然被武家兄弟扭住胳膊不放的杨过,更是脸若寒霜,冷声道,“你们跟着来!” 一众少年男女这十余天来从未见过她生气,这时只觉周遭温度都低了许多,便是郭芙都不自禁打了个冷颤,赶紧爬起来。接着黄蓉足尖一点,已经带着白告飞奔,又快又稳。 黄蓉既然已经现身,大小武也不敢再找杨过麻烦,解了他的束缚,一个个垂头丧气的跟上来。 很快,除开柯镇恶以外,岛上所有人都聚集在白告的厢房里。 而白告躺在床上,先是由黄蓉出手亲自敷上药膏,把他包成了木乃伊一样,接着又由郭靖大侠叩诊号脉,渡入一股真气在其体内游走巡查……而其余人围拢在床边,看着白告,让他挺不自在,感觉自己像是在动物园里被围观的猴子。 “白告只是全力运功,一时脱力。背上的擦伤虽然吓人,倒没有大碍。”郭靖缓缓收功,转身对众人说道,“那一口血喷出,把之前脏腑间的淤血都尽数散去,正好这几天再将养一下,之前被李莫愁打出的内伤也能够完全好了。” “那可好。”黄蓉点点头,然后拿眼去扫视一众少年男女。 大家伙儿都松了一口气,然后又都在黄蓉的目光中垂下头来。 他们现在的模样却是搞笑:武敦儒鼻骨受伤,两只鼻孔各塞了一团棉花止血;杨过和武修文都是全身青紫;郭芙呢,她已经洗漱去掉了血污,但半边脸仍然略有红肿。 “现在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循着黄蓉的目光,郭靖也沉声道,那双浓眉拧成川字,自有一番威严。 他话音刚落,郭芙抢先伸手指着杨过道:“都怪杨过逞凶伤人。”接着武修文和武敦儒也七嘴八舌地附和:“没错,全是杨过生事!” 杨过此刻木然站在一边,本是带着几分愧疚的,如今见到郭芙几人先告状,立即变得又气又急,怒喝道:“是你们输不起,却踩死了我的蟋蟀儿。” “一只蟋蟀而已,可你居然用石头砸我鼻子!”“就是,还想用那颗大石将我们一并砸死呢!” 这边郭芙三人立即又七嘴八舌还击回去,任凭杨过如何机智伶俐,一张嘴也大不过三人的声音去。他本来做错了事,险些儿酿成大祸,心里正是恐惧后怕,此刻气涌上头,竟是浑身发抖。 听他们闹成一团,郭靖黄蓉固然皱眉,白告也是头大如斗,心想:“你们闹去吧,扯你们的纠纷去吧,用不着在我房里吧?” 第38章 拜祭 今天白告救下郭芙,在大石临身的关头,揽人、闪避、扭身、聚功,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现在想来,实在也有危急时刻、本能爆发的缘故。 那时候他的精神高度集中,几乎调动了全身上下所有能量,如今脱险松懈下来,整个精气神也好似被抽空一样。现下他只想睡觉,什么神雕侠侣、什么小说男主、什么杨过郭芙的……统统都抛诸脑后,啥都不想理会了。 但现在又无法可施,他是连开口说话的劲都没有了。他躺在床上,听着少年少女们聒噪的争闹,心里不由想:“自从出了竹庐,扬州郊外、嘉兴洞窟……还有如今,一个月时间已经负伤三回了——怎么许多时候都在走霉运?虽说世事叵测、江湖险恶,但也不能只险恶到我一个人头上吧……” 好在郭靖听着争闹,终于也觉得聒噪,沉下脸忽地一声怒喝:“都给我闭嘴!” 房里顿时安静下来。 “娘……”郭芙见郭靖发怒,有些害怕,习惯性地想找母亲撒娇,却见一旁黄蓉也是面色阴沉。 接着黄蓉也开口了,同样冷冷的:“你们都安静下来。芙儿,你来说说究竟是怎么回事?要据实回答。” 于是郭芙只好把发生的事情从头至尾一五一十地述说一遍。无非是几个人斗蟋蟀,杨过找来一只威猛蟋蟀赢得比赛,还说了些得意洋洋的话,却被郭芙气恼之下一脚将蟋蟀踩死了。这才打起来。 此时当着这么多人,杨过也在一旁,郭芙自然不敢瞎编乱造,但是说话中有些小修小改、刻意掩饰,那也是免不了的。 譬如她说自己并非蓄意,而是一个不小心,恰好踩在蟋蟀上。又譬如白告亲眼所见,武家兄弟把杨过按在地上一顿胖揍,但在她的话里则轻描淡写,变成了“大武哥哥和小武哥哥看不过他打女孩子,就打了他几拳,教训一下”。 这些伎俩小孩子多半用过,白告一来无力,二来也觉得没必要说破,只是默默在旁观察,果见杨过在旁边听着,隐约有些忿懑恼恨,双唇动了动,嘴巴微张。 但杨过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不屑地撇撇嘴,轻蔑地看了看郭芙。 白告不禁轻叹:杨过越是露出这等蔑视神情,只怕心里越是咬牙切齿。 其实杨过本性尚不算坏,打郭芙那一巴掌,自然是怒气上涌、一时激动。推落那颗大石,也是情急之下,想要稍事吓唬阻拦武氏兄弟,没想到发生意外。被郭芙这么一说,他倒成了睚眦必报、心狠手辣的恶人。 但杨过是聪明人,最终选择无视郭芙的歪曲,按捺怒火不提。毕竟眼下郭靖性子憨直,听不出这许多弯弯绕。而黄蓉向来偏袒女儿,便是郭靖要教训郭芙也常常护持着。更何况郭芙现今还有武氏兄弟偏帮一方…… 实际上,不管郭芙如何叙说,整件事情在郭靖黄蓉夫妇眼中,都不算什么大事。孩子们玩闹,斗蟋蟀斗出了火气,本该是寻常的少年打闹,只是闹得过分了点儿罢。 最重要的,说一千道一万,终究是杨过先动手,而且是对女子、对黄蓉的女儿出手。再有天大的锅,杨过也背定了。 待得郭芙将事情说明白,黄蓉又好气又好笑,叹道:“这一番白告却是替你们吃苦。幸好没酿成大错。” 说着她又瞧一眼床上乖乖躺着、也是苦笑的白告,不由摇了摇头,面色终于和缓了些许:“还不都给白告道歉?” 白告闻言从床褥间伸出一只手,摆了摆,意为无需如此。但既然郭靖黄蓉在旁监督,杨过郭芙众人还是向他弯腰鞠躬,杂七杂八的说一声“对不起”。 道完歉后,郭芙瞅着绷带缠身的白告,看了会儿,却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捂着嘴弯着唇:“哈,明明是我们的事,倒让你成了粽子……” 话还没说完,立刻被黄蓉敲了一下脑袋。郭芙瞥眼一看,老爹的脸色还沉着呢,赶紧吐了吐舌头,闭口不再言语。 “这几天你们都给我在屋里好生呆着,读书习字,不许出去疯玩了。”郭靖忍着没发作,声音依旧沉肃,“好了,时候也不早了,我们先去吃午饭。芙儿,待会儿将饭端进来给你白哥哥。” 郭芙一撇嘴:“为什么是我给臭……白哥哥端饭啊?” 郭靖又是发怒:“白告救了你一命,端个饭还不应该?” 说着他抬掌便要去打。郭芙本也只是嘴上抱怨一下,哪曾料到爹爹这回怒气不轻,当即吓得就往黄蓉身后躲。 黄蓉笑道:“好啦好啦,端个饭而已,没叫你喂给白告吃,那已经是优待啦!”接着她又对郭靖道,“靖哥哥,他们小孩子胡闹,所幸也没出大事,这次的事就这么算了吧。” 她说“算了”,但有意无意瞥了杨过一眼,眉头却微微蹙起,眼中也锐芒闪动。她对杨过向来有偏见,今天这事一出,立即就更增了几分厌憎。 其他人自是无法读懂黄蓉的神情目光。此刻有了她开口,大家都满眼期待地看着郭靖,心里都希望这事就此揭过算了。毕竟若真要惩罚下来,杨过自然是逃不了的,大武小武甚至郭芙也未必就可以幸免。 郭靖冷哼一声,他心头愤怒,实是因为这次一众少年不知轻重,差点便酿成惨事。但他心地本来是软的,每次郭芙胡闹后,他抬掌作势要打,又有哪一次能真的下得去手? 最后他便说一句:“你们都要好好反省!走吧,别打扰白告休息。”说完拂袖先行出门。 众人也便一一跟随而去。 屋子里清净了,白告倒躺得有些无聊。中午吃过饭,恢复点力气,又把那本《异闻录》抱在床头翻阅,看了没一会儿便困得慌,顺势倒头沉沉睡去。 这一睡竟是整夜,夜深时几次感觉有人进屋来看望过他,却也朦朦胧胧不想起身。当他正儿八经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晨间空气格外清新,白告深呼吸一口气,感觉身体各处全无滞涩,一夜之间已经恢复得差不多。看来果然如郭靖所言,这次被大石擦到,他实际受伤不重,反倒将以前淤血吐出,也可算作因祸得福。 这一盘算下来,白告心情顿时好了些,于是高高兴兴的起床洗漱用餐。待得诸事完毕,一众人等却都被黄蓉叫去了大厅。进了门一看,郭靖和柯镇恶都在呢。 郭靖见众人进来,首先就对白告问道:“白告,伤可好些了?” 看着那副关切表情,白告心里不由一暖,微笑着摆摆手:“没啥大碍,背上还有些疼,料来再过一天便完全好。谢谢郭大侠关心。” 他到这会儿已经想到,昨夜迷迷糊糊中似有人悄悄来探望过好几次,看来那多半就是郭靖了。这郭大侠,对每个人都确实情真意切,哪怕冷傲如杨过,面对郭靖时也表现得不同。 郭靖轻轻点头,又向杨过、郭芙等人问道:“你们呢?” 众位少年男女都是摇头说没事了。 “那就好,先随我拜祭六位师父的英魂。”郭靖说道,当先跪在大厅里六座灵位前,黄蓉也引领一行人跟着跪好,统一磕起头来。 白告几人这两天听郭芙说起过那六座灵位,知道那正是柯镇恶的六位结义兄妹。柯镇恶与这六位义弟义妹一齐号称“江南七怪”,当年在江浙一带几无敌手、威名远播。他们因一个赌约,从江南远赴蒙古大漠,做了郭靖的师父,悉心培养教导,这才有了如今的郭巨侠。 而后来七怪中的老五张阿生死于大漠,其他五怪却是在这桃花岛上,被西毒欧阳锋所害。 郭靖黄蓉成婚以后,为表尊敬哀思,江南六怪的灵牌也就一并摆在桃花岛大厅。据说因为此事,黄药师私下里很是不高兴,这也是他近些年漂泊四方、不常常回桃花岛的原因之一。 不过上述这些往事,大体都在《射雕英雄传》里记载着,金庸武侠迷们怕是都知之甚详,即便郭芙不说白告也清楚。只是现场听着小姑娘讲述爷爷辈的往事,感觉多少还是有些许不同。 一种少年男女磕头时,柯镇恶就在旁站定听着。磕完头以后,郭靖先将郭芙、杨过和武家兄弟叫到身边,又对柯镇恶作揖道:“大师父,弟子要请师父恩准,跟您收四个徒孙。” 原来发生了昨天那事件后,郭靖黄蓉连夜商议,都觉得不该再放任几个“孩子”瞎玩胡闹了,于是便起了让众人及早练武学艺的心思——白告此刻见状,心里已猜出几分端倪,不禁哭笑不得:能让学武的日程往前提速不少,背上被擦这一下也算没有白挨吧…… 柯镇恶显然早就知道个中情由,当即点头应允。郭靖就叫几个孩子先对柯镇恶行礼,再对着他夫妇二人行拜师之礼。 杨过和武家兄弟先去对着夫妇二人跪下了,郭芙站在后边笑嘻嘻地问黄蓉:“妈,我也要拜?” 黄蓉点头道:“那是自然,不能坏了规矩。” 结果郭芙便指着白告道:“那臭……那白告哥哥怎么不用拜?爹爹不收他为徒吗?” 第39章 仪式 “那白告哥哥怎么不用拜?爹爹不收他为徒吗?” 郭芙大咧咧地指着白告发问。 黄蓉也看看白告,也笑起来:“你爹倒是想收,可是被你外公抢先啦。他既然是你外公的徒弟,自然不用拜我们。我可得叫白告一声师弟呐——从今天以后,你们也不能对着白告师弟大呼小叫,要称一声‘师叔’才行。” “哈?!师叔?”郭芙脸上立时没了笑容,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上下打量白告半晌,气恼道,“我可不依,我也要拜外公做师父!” “胡闹。”郭靖横了女儿一眼,“师徒乃大礼,岂是你说拜谁就拜谁?!” 黄蓉知道此事郭靖心头也很尴尬困扰,扯了扯女儿衣裳,使个眼色。郭芙只好嘟着嘴去行礼。 她行礼时,杨过和大小武都是看着白告,目光里都有些异样。 其实杨过和郭芙当日也在大船甲板上,见识过白告“拜师”的场景。只是那时实在儿戏,杨过或许已猜测到一二,郭芙看完全程却也还是懵懵懂懂。 至于大武小武,他们完全不知所措,全没想到白告辈分那么高,但这时心里反倒松了口气,尤其武修文想到:“既然他是师叔,那我打不赢他也是正常。” 那边厢,郭靖夫妇受了郭芙的礼,整个收徒仪式就算完成。黄蓉又对白告道:“白告师弟……” 这些日子白告和她“师姐”“师弟”已经叫得非常顺口,那是因为他本就是二三十岁的成年人,在他内心深处,明艳端庄的黄蓉才真正儿是同龄人。 但这时候,迎着杨过、郭芙、大武、小武一副副古怪的神情,“师弟”两个字却教人略感不自在。尤其郭芙那目光,气哼哼的,似乎恨不得把他吞了似的。 白告连忙摆手道:“郭大……咳,郭伯伯、郭伯母,我本是晚辈,你们叫我告儿就好。黄岛主……师父他定然不会介意。” 说起来这十多天在船上,白告主要是宅在自己房中看书养伤,郭芙几人来找他玩的时候都少。郭靖黄蓉时而来看望,又或者他偶尔去请教郭靖夫妇,相互间倒是“师姐师弟”的喊,可现在想来,当真没在一众少男少女面前叫出口过。 有时当着其他孩子的面,郭靖和黄蓉都直呼其名“白告”,显然他们也觉别扭……因此白告才有此提议。 但这提议放在古代武林背景,或许确有些古怪。只见黄蓉轻轻一笑:“白告师弟,那可不行。” “师弟”两个字故意用上了重音。 接着她伸手指向大厅另一边墙壁,吩咐道:“白告师弟,我爹向来不羁礼节,他当日既已收你为徒,那便不用再多麻烦了。但这仪式规矩,可简约不可遗忘,你当日那套礼仪实在不像样子,便对着那副画像再行个礼数吧。” 那堵墙壁上正挂着一副人物画像,作画者工笔不凡,以中国画的写意风范,描绘出的图卷却相当写实,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人物的神髓,令人一眼就可以认出来——那正是黄药师携着一位美丽女子,含笑屹立在山水花石间。 白告答应一声,乖乖行了礼,便也同杨过等人站到一起。 待众人站好,郭靖就开始讲话:“自今而后,你们五人都须得相亲相爱,有福共享,有难同当。” 说着他瞟了杨过一眼:“特别是你……你们四个作为我的徒弟,既已正式开始拜师学艺,若再发生昨天那样的事,我可绝不轻饶!” 看到这下意识的动作,白告微微皱眉,杨过更是脸上表情一变,立即很不自在。 郭巨侠天性淳朴,听了女儿添油加醋的叙述,心底多少还是信个七七八八,自然也认为杨过野性难驯。他心胸宽阔,对孩子们是一视同仁。但他心里一旦有些想法,就在一些细微处不自禁流露出来,这又怎么也比不上黄蓉了。 偏生杨过可是个敏感的主儿。 白告与他这些日子也多有接触,看到他时,偶尔就想起年岁差不多的韦小宝“韦三弟”,内心也有感受和比较—— 韦小宝从小混迹在风月场所,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本事自然厉害。可杨过从小独自流浪成长,察言观色的能力同样很强。论起伶俐机敏来,恐怕杨过才是金庸武侠男主角里当之无愧的第一,就连韦小宝比他也差了不止一筹。 郭靖对这些毫无所觉,接着又请出柯镇恶来,说了一些门规条律。 黄老邪行事不羁,桃花岛门下倒没什么条文规矩,但白告名义上的辈分上去了,功夫还得跟着郭靖一步一步学,这时也只能陪在这儿,一并听老前辈啰嗦。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门规终于讲完,郭靖便准备正式传艺。 黄蓉却突然说道:“靖哥哥,你一个教五个,却也太累,不若把过儿让给我来教?” 郭靖却踌躇道:“蓉儿,你前些时日为白告疗伤耗损了真元,此时正该好好休养……” 白告闻言一怔。难怪他伤势一好,便连内力也大有进益……这耗损真元便是伤了内力根基,恢复起来少则数月、多则几年,对练武之人是要十分慎重的。 顿时,他心中既是感激、又是疑惑:“这黄蓉女侠、黄大帮主,她为何待我这般的好?……” 却听那边黄蓉仍然不依,笑着道:“放心吧,我早已无碍,况且教习徒弟又不耗费多少精力的。” 这时柯镇恶也在一旁点头称是:“我觉着黄丫头的提议不错,你们正可以比较一下谁教得更好。” “对对对,正可以比试一下。”黄蓉得了助攻,喜悦得连连点头,“今后我们各自教导,五个孩子之间也不得互相传授,否则错乱了功夫。” 郭靖不知黄蓉的心思,思虑一会儿后终于答允:“也好……既然如此,桃花岛的功夫,你比我懂得多。白告小兄弟是岳父的徒弟,不若也跟着你学,算是代师授艺。” 白告听到了郭靖的提议,心头顿时一动,那是激动。郭大侠武艺高超那是不错,但教徒弟的名声委实不咋地。要知道任谁读了《神雕侠侣》,都会觉得郭芙和武家兄弟真是脓包,无论功夫、经验、智慧,莫说同杨过、程英等人相比,便连李莫愁教出来的陆无双都及不上。 那么黄蓉呢?至少黄蓉论资质、论聪颖、论沟通能力,都胜过郭靖许多,就算再不济…… 就算再不济……比起天天面对着那张威严正气、不苟言笑的国字脸,明显是跟着黄蓉这等大美女学艺,更加心情舒爽、精神百倍、干劲满满呀…… 当即白告一双眼睛看向黄蓉,满是期待。 不料这时黄蓉竟又是摇头:“靖哥哥,当日我爹是叫你与他来比试授徒传艺,若由我来教,只怕又不欢喜。况且武功一道,基础相通,桃花岛许多武艺,你也尽都懂的。” 郭靖听她这样说,也没了主意,正要点头应允。白告举起了手来—— 白告深吸一口气,说道:“郭大侠一个教四个也挺辛苦,况且黄岛主……师父他学究天人,程英妹子也伶俐坚毅。若没有师姐相助,恐怕三年后我赢不了程英妹子。” 这些话听得其他人都是迷糊,尤其武敦儒和武修文是认识程英的,更是面面相觑、疑惑不解,不知这怎么又跟她扯上联系…… 但这些细枝末节搞不清也就算了,白告话里的意思,所有人都听得明白:没有黄蓉帮助,郭靖打赌赢不了黄药师。 白告这么说郭靖,郭靖也不生气,只是沉吟不语。郭大侠于人情世故稍有迟钝,但不是真的傻,这时再回味一下,便觉得黄蓉执意要单独教杨过,有点不太对劲。 黄蓉叹了口气,一双眼珠子转了转,说道:“好吧,既然你不嫌弃我这个做师姐的武艺低微,那我代师授徒,原也是理所应当。你先跟着我学一段时间,打打基础吧。” 她说到“做师姐的”几个字还特地加重语气,隐隐然流露出几分少女神情,不减当年娇憨,看得白告都晃了神。 郭芙见状,也在旁边举起手来,喊道:“我也要跟着娘学……” 一句话还没喊完就听郭靖和黄蓉同时说了声“不行”,郭靖更沉声呵斥道:“我不知你这点儿心思么?你娘总是心软袒护你,跟着她学,你可长进不了!” 哈,他们夫妇俩对着自己的亲闺女,倒是意见出奇的一致。 分徒弟的事,就这么确定了下来。 接着,郭靖便叫郭芙、武敦儒和武修文三人在这大厅里排成一字站好,然后又进行了一番开场白:“我武功很杂,除开江南七侠所授根基,还有全真派的内功,桃花岛和丐帮的武功。但习武先练基础、再练拳掌、最后再摸索各类兵刃器械,这顺序却是不能错的……你们都是自小习武,已经有很好的基础,今日我就先授你们四师祖南希仁的独门功夫,南山拳法。” 说着郭靖拉开架势,就要先演练一番。 这时黄蓉却招呼白告和杨过离开。 白告赶紧跟上,他知道偷学武艺乃是江湖大忌,而他毕竟名义上是黄药师的弟子,对于江南七怪的功夫可不能随便偷看。杨过倒是恋恋不舍,又多看了几眼,这才跟着走出大厅。 第40章 读书 黄蓉一路领着两人穿过几道小径,来到书房里面,接着伸手示意他们坐下,也没立即开始教习,而是先问:“你们可曾识字,可能读书?” “不成问题。”白告当先回答道。当初茅十八赠予《吐纳法》时,他便发现了,那些书页上虽是繁体古字文言文,可他读阅起来丝毫没有障碍,想来这也是穿越者的独有优势? 当然,白告曾拿着《吐纳法》请教郭靖黄蓉两人,他的读书识字能耐,黄蓉是早就知道的。此时,黄蓉也只是微微点头,一双眼主要还是看着杨过。 杨过果然面有难色,他自小流浪过活,母亲穆念慈还在时,倒也于贫瘠忙碌中悉心教导识字,但穆念慈去世甚早,他空有些许识字基础,却没读过多少书。 黄蓉就又是微微一笑,说道:“你们都是天资聪颖的人,比大武小武他们要强上许多,的确不适合靖哥哥那般教法。而我教武功呢,强调一句‘练功先养气’。气息是基础,养气功夫练到家过后,再练什么招式,自然就能手到擒来。” “而养气最主要的是什么呢?古语有云,腹有诗书气自华,如我爹爹那样博览群书、学富五车,书读得多了自然想法就多,因此才能触类旁通、无一不晓,便是自创武功招式也不算难——因此,前边这几个月时间,你们主要是跟着我识字读书。” 说话间她走到书架旁,从中抽出一本《论语》递给杨过,说道:“四书五经,《论语》居首,你读书或许要差些,那我们就从这《论语》开始,你可以先翻阅一遍,看能懂得多少,稍后我再领着你诵读。” 接着她又侧过脸来问白告:“白告师弟,《道德经》你读过么?” 嘿,老君一部《道德经》,五千字里皆珠玑,这本被后世誉为“万经之王”的经典,哪儿能没读过? “自然读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白告当即便点点头,甚至背诵了一小段。 呵,高中时候为了语文拿高分,为了写作文时看起来逼格更高点儿,他可是斥巨资买了一本中华书局译注版《道德经》,翻来覆去地看过好几遍,到如今还是记忆犹新。 黄蓉听了几句,见他背得毫无差错,也感觉非常惊奇,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万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为而弗恃,功成而弗居……此句该作何解?”“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你认为这是什么意思?”…… 这些问题倒也难不倒白。他循着记忆和自身理解来作答,不敢说答案多么标准,总算是能说得顺畅流利。 黄蓉不禁喜色更甚,连连点头道:“好,很好!你竟然有如此造诣,这份资质悟性,殊为难得。” 黄蓉的夸赞实是出乎己心。这古代世界,文盲遍地走,惟有读书高。白告这“年纪轻轻”的,能背完一本书,还能对其中字句有所理解,当然难得。 黄蓉夸完两句,却又转身,从书架最高层取出了另一本册子,嘴里说道:“既然你天资聪颖,又有一定基础,那可以从更深奥些的典籍开始看起。” 说话间她已经把那本册子递给白告,封皮上却一个字也没有,也不知道书名。 黄蓉收敛了笑容,郑重道:“说起来这本书与《道德经》也大有渊源,开篇第一句话便是源自《道德经》的记载——这书在诸子典籍里没有名气,但阐述的道理却非常精深奥妙。我先教着杨过,你自己先翻着这本书吧,如能通篇背下那是最好不过……有什么不懂不通之处,尽可以随时来问我,最好别自己瞎琢磨。” “好的,师姐。”白告恭谨答应着,心里却不以为然。 他满以为黄蓉会说“既然你读书习字已经不错,那就从这一路xx拳法/剑法/心法开始学起吧”……却没想到她仍是让人看书。 什么“练功先养气”的,各路武侠小说好像并没有这一说。哪怕以华山气宗对炼气的偏执程度,人家也是记诵心法口诀、打坐修习内功。 光是靠着看书识字能练好武功? 那么金庸先生“渔樵耕读”中的“读”朱子柳、红花会中的“金笛秀才”余鱼同、武林中有名的读书人“君子剑”岳不群等等,早就是绝顶高手了……但他们恰恰没有成为绝顶高手,却是《侠客行》里的石破天,正因大字不识一个,反倒学会了玄之又玄的“太玄经”,成为当世武功第一人。 即便是以郭靖黄蓉夫妇俩来对比:郭靖从小在大漠生长,这些年也没什么机会好好读书,论文化水平那是大大不如黄蓉的,论武功水平倒又大大胜过她了。 可是……可是黄蓉又为什么要把读书吹嘘得神乎其神呢? 白告思绪纷乱,下意识翻开那本小册子,只见内里皆是毛笔小楷、字迹娟秀端庄,似乎出自女子之手。再看内容,却不禁轻轻“咦”了一声。 这册子里,开篇第一句话便是:“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那的确是《道德经》里的一句原话,不过下一句却不是“人之道,损不足以奉有余”,而是“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 整段话的大致意思,对白告这“后世人”来说,倒也不难理解:天道总是求取平衡,要削减富余的去填补亏空,就如同流水总是往下,去填充低谷空洞。因此最完美的东西好似有残缺,最充盈的事物好似很空虚,其实是空虚残缺胜过了殷实盈余,就如海低河高、海“虚”河“实”,方能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但白告觉得后边内容,反倒是《道德经》的原话更令人受启发:人之道恰恰与天道相违逆,强者愈强、弱者恒弱,现代化所说的“马太效应”才是世间普遍现象。至于《道德经》后边所说“有余以奉天下”的“有道者”,那非得有大信仰、大智慧、大能力,如当朝毛大祖师爷那般,是千百年才出一个的圣人了。 但现在并不是思辨论经的时候,白告盯着开头这句话思索了良久、良久…… 再抬头,他怔怔地看着黄蓉。 黄蓉一无所觉,她已经去手把手教导杨过了。杨过自然也是聪颖之辈,凭着小时候打下的些许功底,抱着那本《论语》苦读,学起文章来竟然很快。 黄蓉教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杨过便跟一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接着“人不知而不愠”的“愠”字却不认识,黄蓉停下来解释了一番,他便也点点头表示理解了,再读几遍竟就能背熟了。 然后黄蓉就问杨过:“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这应该如何解答?” 杨过支吾两句,她就笑了笑,耐心解释:“这一句是重点。旁人不了解自己,自己却不生气,这才是一位有修养的君子——希望你能把这些道理时时铭记在心。” 白告呆愣愣地看着他们教读,看了好一会儿。 实际上,这时黄蓉的年纪也还不到三十,再加上天生丽质、灵动清秀,便跟郭芙站在一块儿也像姐妹般。白告从来都把她当作同龄人,几乎快要忽略了:她理论上是他的长辈,更已经是一个母亲。 而此刻她悉心教导杨过的模样,却真有几分慈母样子。 这时黄蓉终于感受到白告的视线,抬起头来四目相对,她莞尔一笑,笑着呵斥道:“发什么呆,好好看书!” 这一笑竟比阳光还要耀眼,白告突然感觉像是老鼠见了猫般,脸上一热,连心跳都快了几分,立即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其意博,其理奥,其趣深,天地之象分,阴阳之候列,变化之由表,死生之兆彰,不谋而遗迹自同……” 这本书后边的内容果然艰涩,比《道德经》还要难懂几分。白告阅研半晌,越看越是枯燥,耳边听着黄蓉和杨过清脆的读书声,一颗心思就又飘到了他们身上。 其实他依稀记得,《神雕侠侣》原著当中黄蓉对杨过很不喜欢、处处多加防范。他执拗地要跟着黄蓉学习,一方面是当真认为黄蓉教徒弟肯定比郭靖厉害,另一方面也是想跟杨过打好关系,倘若黄蓉真有刁难,或许还可以从中斡旋。 杨过的个性冷傲偏执,一路来白告已经见识过了:对杨过好的,他或许能报以十倍热忱;对他稍有恶意的,他也能惦记个好几十年。 但杨过毕竟还是《神雕》这本书的男主角,按照角色扮演游戏的尿性,哪怕后来剧情魔改扭曲得面目全非,主角光环却不会轻易消逝,说不好未来出路还得着落在他身上。 然而眼下此情此景,却教白告犯了难…… 黄蓉教杨过读书,显然也是认了真、费了心,她脸上的微笑也做不得假。 但她确实又是在坑杨过。而且,令白告意想不到的是,他自己似乎也在这场骗局中,扮演了帮凶和最大受益者…… 唉,人类历经千万年发展,尚且摸不透宇宙星辰、地球山川乃至人类己身的奥秘,尚且解不了那无数难题,他又何德何能,竟期望把所有事情都理顺呢?——白告这么想着,最终沉默着,仔细读起书来。 第41章 背诵 就这么每日读书,不觉间已经十七八天过去。 这天,白告同样用完早餐后就朝书斋赶去,却偶然撞见郭芙和大小武在林间练拳,一招一式算得有模有样、虎虎生风。凝神观察之下,他们的战力数值竟涨了不少,大小武都在30点左右了,而郭芙更已经达到34点。 再看看自己,背了好些日子的书,无论内外轻功,似乎都没啥长进。 白告倒也不着急,只是在想:杨过到底什么时候会沉不住气呢?怕是也快了吧? 倘若真的“练功先养气、养气靠读书”,那郭靖教导郭芙她们,也不会是直接从“南山拳法”开始——而郭芙她们练功并非秘密特训,白告能看到,杨过自然也能看到。杨过的双眼不能显出白色数值,但半个多月的时间,郭芙几人进步明显,谁都感受得到。 杨过不是笨人。白告能觉察出来不对劲,杨过自然也可以发现,但他这些日子还能沉得住气,只有一个原因:他还有个陪读,还有白告。 “郭伯母纵使不愿教我功夫,不至于连自家师弟也不教吧?”——杨过心里正是这么想的。 而白告已经想到了杨过的想法。因此,这天,来到书斋门前,白告四十五度角看着门牌匾额,轻轻叹了一口气:“唉,这个工具人当得……于心有愧,又心里暗爽啊。” 缓缓步入书斋,黄蓉和杨过也如前些天那样,早早便到,已经就坐。他们进度甚快,今天已经学到了《论语》的第七篇“述而”,黄蓉正在给杨过细细解释“述而不作,信而好古”这一句。 “孔夫子表达的意思主要是:对深奥道理只复述而不篡改,相信古人并且保护古人遗留下来的各种言论。正所谓俗话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结果不待黄蓉解释完,杨过便打断了她:“可是,郭伯母,倘若我们都只是学习和转述前代人遗留的东西,那不是永远活在从前,永远无法得到突破吗?” 黄蓉一怔,这时白告恰巧进屋,她便抬头看了白告一眼,沉思片刻。等到她再看向杨过时,却是眉头微蹙。 而杨过不管她怎么想怎么看,继续说道—— “譬如——郭伯母,我听说前朝大乱之世群雄并起,大理段氏的“一阳指”和姑苏慕容的“斗转星移”两大绝学便是那时所创;六十年前林远图前辈凭一手自创的‘辟邪剑法’纵横江南无敌手;便是咱们桃花岛,黄岛主也是自创一整套桃花岛武学,并以此跻身天下五绝……如果我们都只是重复转述前人的东西,那怎么能创造出新的武功呢?” 这已经是近日常常发生的事情。 刚开始读书的前两三天,杨过还比较拘谨,只是乖乖听着讲。到了后来,就逐渐冒出越来越多的刁钻问题,偏生都还有些道理。即便以黄蓉之智,应付起来也颇觉麻烦。 此刻,黄蓉便沉默了半晌,不知怎地又看了白告一眼。 但白告倒觉得杨过所说一点也不错。一切事物总是在不断发展变化之中,而发展的本质是新事物的产生、旧事物的灭亡——这是大哲马克思的知名论断,也是被21世纪地球人都普遍接受的道理,但在古代背景下,能认识到这一点的人可说寥寥无几。 杨过能从“述而不作”想到这一层问题,足见其天资确实聪颖,绝非死读书、读死书的人。 大概是看到白告满脸赞许之色,黄蓉最后叹了口气,摇头道:“这些武林典故,你倒是知道得清楚。” 杨过笑道:“我自小流浪,嘉兴左近几个大城都模熟了的。当今乱世,武侠称雄,人们关注和谈论武林中的事情就多了些,我也是听好多人都说起过那些往事,这才记在心里……郭伯母,你什么时候教我们拳脚招式?” 哈,他终究是问出来了。 哪知黄蓉柳眉倒竖,说话间语气里竟带着些嗔怒:“我说过,练功先养气。我为你讲解经典,你却各种刁钻问题,等你什么时候学得了书本中的精义,再练习拳脚内力不迟!” 杨过便沉默不语,低下头去,过了半晌,继续跟着黄蓉读起书来,只是再无诸般疑问,显然读得心不在焉了。黄蓉估计同样教得不太耐烦,也没发觉。 白告在旁边发觉两人的气氛不对劲,继续捧着那本不知名的册子阅读着,思绪却又开始胡乱游走。 白告在想:他是继续装糊涂呢,还是在适当时机,提点杨过两句? 正思量间,却听黄蓉开口问道:“白告师弟,那本书你看得怎么样了?能背下来么?” “啊……背是能背,只是其中一些部分的确艰深难懂。” “无妨,过儿,你自己先继续读着这‘述而’篇……白告师弟,你出来,背给我听听。” 黄蓉对杨过吩咐一句,带着白告出了书斋,一路走到积翠亭,这才坐下让他背诵。白告顿时压力山大,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寒窗苦读的年代,有种放学后被老师单独留下辅导功课的错觉。 没想到高中毕业那么多年了,竟然还有背课文的一天。 好在白告到这个世界过后,已比原来更加耳聪目明,连记性也更好了。近半个月他一直在翻阅这本册子,背倒确实能背—— “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以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一番背诵下来,有没有错字漏字不知道,但看黄蓉脸色却是惊讶里透着欣喜。 她点点头道:“不错,当年靖哥哥全力背这经文,也用了半个多月。你这些日子能够记全,已经是天资过人,但从中可以学得多少,还要看你的领悟和际遇了——有哪些部分不懂?” “嗯,比如这里——圆通定慧,体用双修,即静而动,虽撄而宁。”白告听得郭靖也要背书,心里暗暗一笑,口中却毫不迟疑,赶紧抛出问题来,“还有这句——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莫能行——书中既然说以柔胜刚的道理人人都懂,却大家都无法实践,可是我看通篇内容,怎么好像还是一味偏向阴柔?” 黄蓉笑道:“这两句确实难解,其实‘圆通慧定’乃是佛家用语,圆通是要通达事理、处世灵活,慧定则主要指摈除杂念、不为自身的聪慧而扰。而‘撄宁’却是道家真言,撄是指外界的纠缠纷扰——这整句话的意思,倘若用在武功上,就是要排除内外的干扰,想动就动、想静就静,体为炼气、用为练招,炼气与练招相结合,才能有所进步,一味打坐冥想,反倒落了下乘。” “至于后边这句话……其实这本书另有一篇总纲,是作者完书后单独撰写的,总纲里便写明了,柔和手段大部分时候都胜不过刚强,便如以仁义治国的大宋和那军势无匹的蒙古,其实两相交锋,往往是鸡蛋碰石头。刚不可久,柔不可守,万事万物,总得刚柔并济、以势应变。” 想动就动、想静就静,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刚柔并济、以势应变……白告在心里反复琢磨这些话语,只觉黄蓉以一个过来人,将许多道理描述得简练又深刻。这些道理不仅是在读书练武方面,即便是在为人处世上也是能大为受用的。 “谢谢师姐指点!”他不禁由衷感谢道。接着却深吸了一口气,压低了声音:“我这里还有一处疑问……您让我背诵的,是一本武功秘籍,对吗?” 黄蓉愣了半晌,目光微微闪了闪,忽而又一笑:“师弟,你怎么这样想呢?” 呵……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看到这句话都还无动于衷的,又怎么好意思自称金庸武侠铁粉呢? 白告当然不可能说《九阴真经》那么有名,看到开篇第一句话就反应过来了……于是他抬出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是这样的,前些天当我看这本书,读着读着,竟能心生感应——看到一句“百鬼缠结,以气吹之”,我的气海穴就隐隐发涨;看到“千里孤行,死生茫茫”时,风池穴又是一跳,感觉遍体都十分舒坦;再看到“五指发劲、无坚不破”,一股气息下意识流向手掌、涌向指尖,五指发热发胀,竟欲抓破些什么才肯罢休般……我就猜测,这本书会不会暗藏了一套功夫。” 白告每说一句,黄蓉那双美目就瞪大了几分。突然,她伸手扣住白告腕部,一股内力顺着穴脉经络灌入进来,白告体内真气一动,下意识就激发反抗,黄蓉的内力一触即逝,迅速消融在白告自身的真气中。 这一切只是瞬息之间,做完一切,黄蓉凑近了盯着白告,既惊且喜。白告只觉得那双眼睛水波盈盈,对视一眼,就像是要如坠深潭、无可自拔。他赶紧移开视线,但黄蓉身上那一缕幽香随风而来,窜入鼻端,无论如何都避之不掉。 白告心头火热,感觉心跳都加快几分,他赶紧在心里念起清心咒:“清心若水,清水即心,吾非曹贼,吾非曹贼……” 这么看了半晌,黄蓉终于撇过脸去,把目光望向积翠亭外郁郁葱葱的丛林景色,轻声一叹:“你呀,真是一朵奇葩!” 第42章 基础 最终,在积翠亭畔,白告达成了部分目的,但又没能完全达成。 黄蓉轻笑轻叹过后,很爽快地就承认了:那本不知名小册子,正是她亲手抄录的一份内功功法秘籍。她让白告全文背诵,确实是为了今后教习内功打基础……只是白告的进度远远超过了她的预期。 接下来,黄蓉还手把手地教了白告一些引导内力、周天循环的姿势和方法,其实大多在书册中也提及过,白告凝气屏神,全情贯注,一一照做,铭记在心。 整个过程当中,黄蓉仍旧没有直言这门内功的名字,白告也便装作不知。他知道,那是因为这小小书册上记载的内容,在武林中名头实在太响亮了。 前些天在大船上的时候,郭靖黄蓉夫妇还满怀敬畏地讲过这个书册里的武功——《九阴真经》! 更准确地说,应该将其叫做《九阴真经》上卷。 《===内功“九阴真气”学习成功,现在是level1。 而当白告怀着八分感激,两分歉疚,出声问:“师姐,你对我太好了!……可你为什么独独教我这门内功,却只教杨过读书?”……黄蓉脸色不变,很自然地回答道:“我一开始也想先教你念《道德经》,可是你已经会了。你有基础,而他没有,不是吗?” 白告默然,无言以对。他知道:杨过的父亲杨康,可算是间接死在黄蓉手上。杨过越是天资过人,黄蓉就越怕他真的学成武功、为父报仇。 黄蓉耗费心思“抢徒弟”,其实从一开始,就想把杨过培养成一名书生,日后走那考取功名、诗书一生的路子,既对郭靖有个交代,也免了被寻仇的风险。 而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总有理由,大概便是黄蓉的聪颖之处。 两人同时学艺、共室“读书”,若干时日后,白告功力日益深厚、武艺自然更趋高强,杨过却很难有丝毫进步。 白告若不说破,杨过只会觉得自己读书不得其法,不是学武的料子。即便白告说破,一番“基础差”的理由也可撑过一阵子。哪怕命运的轨迹不变,杨过终究会有一天接触甚至学习了《九阴真经》,到那个时候,他也未必能明白当初郭伯母的偏心相待…… “可是……”白告还想开口,忽地被黄蓉打断—— “你觉得杨过其人怎么样?” 白告怔住,还没说话,只听黄蓉斩钉截铁说道:“此子性情乖戾凶狠,需要读书习文、磨砺己身。练武功先练做人,若他无法修身养性,我是决计不会教他真功夫的。” 白告心底叹了口气,再也不言语。叹息的同时他仔细回味,颇觉一言难尽。 从嘉兴登船至今,尤其是发生“滚石事件”以后,不仅是黄蓉,便连郭靖也觉得杨过自小四处流浪、性子孤僻偏激。所不同的是,黄蓉暗自防备,郭靖却对杨过倍加关怀。 但白告却能感到,这些日子在岛上,杨过其实是有所变化的——出于愧疚也好,少年心性也罢,这杨小兄弟对他倒是和颜悦色,近几天在他面前也开朗健谈了许多。至于偶尔碰到郭芙、大武、小武等人,杨过虽然说话不多,心头仍存这几分膈应,但也不至于沉下脸掉头就走。 这样下去的话,也许,杨过的命运真能发生改变,最后未必上终南山去?——实际上他想替杨过说说好话,也正在于此。 然而,看到黄蓉态度那么坚决,他也只得作罢,顺其自然吧。 这之后,白告装作无事发生,又恢复到独自读书阅研的状态。 日子一天天游走,这年头也没个日历,他只知道太阳升起便晨读,太阳将落便回房吐纳打坐,偶尔想活动活动便向黄蓉告一声假,独自跑到试剑峰上去胡乱打一通拳脚,就这么着,又不知过了有多久。 这期间,杨过一本《论语》都已经倒背如流,他记诵之快,那是白告亲眼所见——记得快也没什么,关键在于杨过对每一字句的意思都不以为然,纯属一个个字生记硬背,居然也能很久都不忘。古人云“百读成诵、其义自明”,杨过读个三五遍就能背了,也不知当真理解了多少。 总之,论起背课文的能耐,白告是自愧不如。 黄蓉《论语》也教得厌烦了,又开始带着杨过学《道德经》,尤其重点讲解了“致虚极,守静笃”“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恶之,故有道者不处”。不过杨过还是那般态度,记诵认认真真,很快就能把五千字背得差不多,但问到意思还是不甚了了。 《道德经》背完,又开始背《庄子》。《庄子》念完,又开始学《孟子》,到最后甚至开始学《唐诗三百首》……杨过都背记很快,时不时还要提些疑难。黄蓉自小便喜欢看书,但却不爱这般枯坐读书,这番教导实在已经耗费了极大耐性。 终于,某一天清晨,黄蓉对杨过道:“过儿,我们近来也学了不少书,你今天就把《论语》再读一遍,温故而知新。” 等到杨过开始捧着书摇头晃脑地读,黄蓉正准备摸摸鱼,突然白告“咚咚咚”踏着步子闯入书斋。 白告这天倒得迟了,但他不感歉疚,反而极是兴奋,进门就直扑黄蓉面前,郑重地向她恳求道:“师姐,请再多教我读些书!——《易经》《庄子》《唐诗选集》《灵枢》《素问》《梅花易数》都可以……我想多学一些!” 杨过这时正读到一句“逝者如斯夫”,呆愣愣地看着他,又念道:“不亦乐乎,不亦乐乎”。 黄蓉也看着白告,又是一阵发愣,搞不懂这便宜师弟究竟在盘算些什么。但看着白告那恳切的眼神,终究是答允下来。 原来白告这些时日已经把《九阴真经》上半篇背得滚瓜烂熟,理解上也无大碍,每天都感觉体内真气有细微增益,想来要把内功练到高深境界只是时间问题。 这时他就想到一个问题—— 他是因为有熟知《道德经》的基础,再加上连日苦读和黄蓉讲解,这才能初步修习《九阴真经》里的内功心法。然则《九阴真经》通篇也不过是白纸黑字,个中内容不见得比《道德经》深奥,内涵道理不见得比《道德经》精微,为什么读读《九阴真经》,再调整一下自己的姿势呼吸……就能练出内功来呢? 若在21世纪的地球上,管你什么查拳拳谱、谭腿腿谱,想练出内力来?想练成真正的武林高手?怕是只有中二病敢这么想! 但这里不同,这方世界并非原来的“现实”。 武侠小说中多的是高手前辈“引经据典”创造武功。《九阴真经》是依靠着以《道德经》为代表的道家经典。在江湖中的许多其他功夫,所依赖的则是其他典籍基础了。 譬如白告极为眼馋的“凌波微步”,每一步都需要踏对《易经》卦象方位;“降龙十八掌”招式名称全都取自易经,同这本典籍多半也脱不开联系;逍遥派的其余武学多与庄子《南华经》有关系;华山派的养吾剑法等绝招则脱胎于儒家经典;泰山派的绝技“岱宗如何”更要有算经作为基础…… 这些远的也就不说了,便说他身为桃花岛弟子,自家功夫总该要学全了吧——可像是“弹指神通”、“兰花拂穴手”等等师门功夫,那非得熟练认穴打穴不可;如“碧海潮生曲”这种独特功夫,则需要深厚内力与音律知识相结合;至于“奇门五转”、“劈空掌”等黄药师引以为傲的看家绝学,更需要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因此连黄蓉也没能真正学会…… 于是难题就来了。古人但凡识字的,定然早就熟读“诗书礼易”,对儒道佛各家典籍也肯定多有涉猎。然而白告一个现代人,积累就相对弱了许多。 桃花岛书斋收藏颇丰,各类书册都有,白告这几日悄咪咪从书架上取了一本《易经》来看,却发现其中字句晦涩难解,看了半晌毫无收获。 现代人相对熟稔一些的《易经》尚且如此,想要学习医卜音相等各类知识,那就更不知有多难了。要想学习这些内容,必须要有人引领指导才行。 于是白告就想:除了黄药师之外,黄蓉也算武林中所学博杂的人物之一。如今正是跟着黄蓉打基础的时候,与拳脚招式相比,修炼内功是基础,可这些百科知识不也是基础? 这才有了之前的那一出。 于是这般,每天郭芙和武氏兄弟在演武厅或是桃林边呼呼喝喝地练习拳脚招式,白告则跟杨过一天到晚呆在书斋里摇头晃脑地念书,对比起来就像是同一所大学里的体育系和文学系。 就这么首先学完一本《易经》,又开始学习《黄帝内经》。黄蓉教得尽力,白告也学得用心,后来杨过在旁边看得心痒痒,也扔下书本,凑过来一起学些药理药性、经络穴位的知识,还悄悄问白告以后是不是想当医师。 呵,其实“医武不分家”,只是杨过现下还不能懂。 第43章 辞别 医武不分家,但医学知识与真正武功还是有很大差异的,《黄帝内经》是广泛印制的医书,许多医馆都有教习,便是被学去也没什么大碍。因此黄蓉见杨过想学也不阻拦,索性两个人一并教了。 而因为更换了学习科目,还有个难兄难弟陪着同读一本书,杨过立即实现了从“要我读”到“我要读”的转变,上课的积极性陡然升高。 于是,黄蓉在教授过程中又不免加了些修身立德的那一套。 譬如讲到《灵枢经》通天篇,“阴阳和平之人,居处安静,无为惧惧,无为欣欣”……黄蓉便要停下来,多阐释一句: “心境平和安宁,自然处变不惊,这其实不仅是保持身体强健康泰,也是为人处世的大道理,心里装着整体、装着大局,善于调整自身心态、适应环境变化,这才能够走得长远呀!” 听着这些苦口婆心的话语,看着黄蓉时不时观察杨过,像极了盼望浪子回头的操心母亲……白告心理别提有多古怪别扭。 只可惜,这些话杨过是没听进去的,反倒白告在一旁频频点头称是。点头称是之后,心里面却又唏嘘苦笑—— 道理许多人都懂。可是,问这茫茫世间,谁不是懂了许多道理,却依旧过不好这一生? 很多真理,非得要亲身经历过才能明白得过来。或许,杨过要在很多很多年以后,蓦然回首这一段埋头苦读的日子,才会突然发现读书学道理的好处吧。 就这般专心攻读下来,当真逝者如斯夫,像水一样流得飞快。而白告仿佛突然回到了高中时代,像寒窗十年、只为博取片缕功名的文人士子一般,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却连时光的流逝也感知不清了。 郭芙等人仍喜欢在休息时满岛遍野去玩,有时唤白告一起,白告也不太乐意去了——跟一堆毛孩子有什么耍头,还是看书好,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直到有一天,又是休课歇息的日子,白告闲着也是闲着,来到书斋,取了一本黄蓉也不熟悉的《鬼谷子》翻看。 然后杨过忽地来了,看到白告,脸上先是一喜:“你不在房中,我就知道你多半在这儿。我……”说到这儿他停顿住,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 那扭扭捏捏的模样,真不像是杨过的作派。白告从书页上移开视线,疑惑地看着他问:“怎么了?” “我……”杨过终于下定决心,一咬牙道,“我明天就要离开桃花岛,特地来向你辞行。” 白告更是吃了一惊:“怎么回事?你要走?” 杨过低垂着脑袋,没有回应他的问题,只是说:“郭伯伯明天就带我离岛,说是让我拜师在全真教门下。” 听到“全真教”三个字,白告心头立即恍然:该来的终归要来,看来一切事物还是逃不出剧情的惯性——本来,杨过在桃花岛便呆不长,接着要被送往终南山全真教,之后再因缘巧合的败在古墓派门下…… 这样或许是好事,熟知剧情本就是穿越者最大的倚仗,但白告心里终究不太对味。他们在桃花岛上已读了两个多月的书,他还以为杨过不会走了。 可是,如今,杨过称呼郭靖,已经不再叫“师父”。从中白告便知,此事已不可逆转,不禁叹息一声。 “怎么这么突然?”尽管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表面上,白告仍是关切询问。 “昨天我遇到大武小武他们,小武非要同我比武,被我一掌打晕了过去,受伤不轻。” “那也不至于吧……” 白告面色古怪,看着杨过脸上没有怨毒,反倒竟有几分愧疚,嘴上也只是轻描淡写说着“比武”……这似乎又同他预想中的情景不太一样。 心头一动,他便继续,故意问道:“不对,以你现在的功力,恐怕也不至于一掌把小武打成重伤吧?你是真从书本里悟得什么神功了?” 杨过苦笑,看着白告的眼神竟有些幽怨:“唉,我哪儿有你这么高的天资……那只是意外。” 这话听得白告又是一愣,心道:“怎么?我在别人眼中是那种天资很高的人么?……最近咱也没跟人动过手打过架呀?” 但杨过不觉他表情有异,等了几分钟,主动说道:“其实……其实我曾经拜了一位义父。我打伤武修文,其实无意间用了义父教导的一个招数……他们说是‘西毒’欧阳锋的招式。” “西毒?!”白告心头凛然,暗道果然如此,但还是故作诧异道,“杨过兄弟,你怎么跟西毒扯上关系了?你不知道么,柯老公公和郭大侠都深恨着他——” “我知道……”杨过低声道,“我只是……我之前都不知道他就是欧阳锋。” 说完他沉默了好半晌。江南七怪,倒有五个是死在西毒手上,之前郭芙跟一众少年说话,把桃花岛上六座灵牌的来历也当作故事讲了出来,接着又很是说了些从小听来的、江南七怪的故事,杨过自然明白桃花岛上下跟西毒很有些深仇大恨—— 但郭芙怎么会无缘无故讲起桃花岛上的灵牌呢?……幕后自然少不了白告刻意引导的功劳。 这时杨过又叹了一口气:“所以,虽然郭伯伯他们都不明说……我确实非得离开不可。” 白告点点头,知道果然郭靖黄蓉他们仍跟原著里一样,没有仔细解释为啥一定要送杨过离开。他们倒是不想让小辈卷入上一代的恩恩怨怨中,但却不知杨过性子偏执,这么做只会在他幼小的心里埋下一根刺。 如今有了他的干预,杨过似乎对离开多了些坦然,对桃花岛反倒多了些留恋。 但是,以这种方式,侧面告知杨过那些往事,白告也不知究竟做得对不对,会不会改变了既定的命运……甚至,让他因此就无法成长为未来的神雕大侠了? 饶是如此,他看着杨过,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内心想离开桃花岛吗?” 杨过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一丝失落,还有一丝恨意。最终他高傲地把头一撇,冷哼道:“这岛上也就风景好一点,有什么了不起了!我巴不得离开呢!” 唉,杨过就是这么个性子,犟得很,也傲得很。他从小流浪。生活自立自强,受了不知多少屈辱。因此特别有自己的主见,也对别人的任何一点偏见都敏感得很。 白告摇摇头,没再说话。杨过看了他一眼,轻叹一声,反倒主动开口了—— “我娘在时,虽有些武艺,但从不恃强凌弱、也不卑躬屈膝,而是靠着捕蛇贩卖为生。她生病去世以后,我也一边流浪,一边捕蛇……有一次,却不小心被读蛇咬了。” “啊……你中毒了?”白告一边想穆念慈怎么还会捕蛇手艺?一边顺着他的话提问。 “嗯。那是一条环眼赤练蛇,长得甚是细小,毒性却格外猛烈。我本该在那时就一命呜呼,幸亏义父恰好路过,教了我排除毒素的法门。” “义父……” “是的,我就是那时候拜的义父——那时在我眼中,他就只是个头发乱糟糟的老爷爷,但他却真的非常厉害,不仅三两下就帮我排了毒,还收我为义子,教给我一套运功诀窍,叫做……蛤蟆功。” “哦。西毒欧阳锋的蛤蟆功,那是天下闻名。”白告点点头佯作赞叹,心里却又涌起一股古怪之意。 一定是特别的缘分,才可以一路走来变成了一家人…… “呵,那时候我却只觉得那名字古里古怪的……义父年龄大了,性子也是疯疯癫癫,有时候我也有点怕他。可我本来是独自流浪了好几年,好几次险些儿死掉,突然来了个这样很厉害的人,我那时就觉得,他一定是上天派来跟我相依为命的。” 白告听到杨过声音轻微发颤,悄然细看去,他的眼眶都泛红了。 “我们本来在杭州左近找了个破窑,暂居了大约半个月,有一天他突然疯病犯了,把窑子里所有东西都砸毁打碎,然后叫叫嚷嚷着不知去了哪里。我只好又开始到处流浪,路上偶尔听到些江湖故事,那时候才听说蛤蟆功乃是‘武林四绝’当中西毒的成名绝技。” “但那时我想,模仿蛤蟆练功的未必只有西毒一家,义父待我甚好,而他教授的运功诀窍,我练来练去也没啥威力,因此我不觉得他是江湖传闻的‘武林四绝’,更不觉得他会是恶名远播的‘西毒’。” 白告微微一笑:哈,别看杨过这么说,即便他如今知道了欧阳锋的身份,只怕真有什么冲突了,也还是要百般袒护西毒。 正如杨过对他的态度一样——两个人说到底只是“同窗”几个月的交情,只因为这些日子当中白告对杨过还不错,算是桃花岛上待他较好的人之一,杨过便将这些往事和盘托出,一并告知了。 最终白告没说什么,只是拍拍他的肩头:“你去了终南山也好,全真教是玄门正宗,三十年前全真掌教王重阳真人夺得了天下第一,如今全真也是跟少林武当并驾齐驱的顶尖大派。待我功夫练得差不多了,就到终南山来找你。” 以杨过的性子,再加黄蓉多有防备,他离开桃花岛远赴全真学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希望他还是能如原著剧情当中一样,遇到命中注定的小龙女吧。 第44章 招式 第二天,杨过就随着郭靖上船离去,走得静悄悄的,其余人谁也没惊动。 当天,武敦儒和郭芙按例到演武场来学习,这才发现站在场中的不是郭靖,而是黄蓉和白告——黄蓉知道白告起得早,是一早就把他给喊过来等着了。 众人到齐,黄蓉首先说明了原委,郭芙两人这才知道因为打伤了武修文,杨过竟然被送走离开,不禁都是呆了好半晌。 但是很快郭芙就忘了这一茬,又高兴起来,缠着黄蓉问道:“那这段时间都是你教我们功夫吗?能不能教我一点新的招式呀?我想学‘兰花拂穴手’或者‘落英神剑掌’——爹爹每天都叫我们反复练习‘南山拳法’,丑死了!” “南山拳法”是江南七怪中老三南希仁的成名武艺,其实渊源于开山掌法,讲究势大力沉、刚猛生硬。白告听郭靖竟然强迫自己女儿也练这套路数,心头亦不禁失笑。 黄蓉在女儿面前可没脾气,轻言安抚了一阵,才正色道:“学武最忌好高骛远和贪多嚼不烂,你爹教你们这些功夫都是打基础的,要先练好了才行。基础打好了,到时候练什么都是事半功倍。至于‘落英神剑掌’那些,都是桃花岛的高深功夫,你娘在你这样岁数的时候也不敢练呢。” 郭芙又撒了一会儿娇,黄蓉这才开始一天的教习,先看郭芙和武敦儒分别演练一遍拳法,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于是把他们喊停了,挨个挨个手把手的指导矫正,然后又让他们继续演练。 如此折腾了两三遍,黄蓉终于失去了耐性,咕哝一声“这么简单也学不会,真是没用心”,然后就挥挥手,叫他们自己拆招对练着玩儿去了。 黄蓉教授郭芙二人时,白告就按要求在旁边扎马步,半蹲着一动不动就是好半晌,但他并不无聊,反而看郭芙两人练功,看得津津有味,心里也不由感慨万千:跟郭靖一样,其实黄蓉严格说来也不太适合教徒弟。她自小刁蛮,耐心有限,又从来聪颖,总是下意识认为学生们都跟她一样资质出众。 然而越是天才,教学生却恰恰未必好。 譬如“篮球之神”迈克尔乔丹,做球员时引领六冠王朝,拿到了前人后辈都很难超越的成就,但退役后做老板,却是球场上有多伟大,球场下就有多拉胯,选人和签合同的眼光堪称“毒辣”。而根据一些新闻爆料,他其实曾有机会按照常规套路,担当一名球队主教练,但球员们纷纷表示忍受不了他的要求…… 又譬如一代“球王”马拉多纳,尽管作为球员的他天赋惊人,但他的教练生涯却充满了混乱和争议,成绩不能说烂吧,只能说难怪屡屡被赶“下课”…… 不过,上一秒还在看戏暗笑,下一秒却是白告本人即将接受“天才”的教导。看着走到面前的黄蓉,他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连身体都绷紧了。 心里却仍自忍不住吐槽着:“唉,终于要开始教我招式套路了!而且,恰巧就在杨过被送走的当天……果然师姐你怕是存心的吧……” 黄蓉看他神思不属,装作咳了一声,先严肃告诫一番:“白告师弟,你可不能向他们学!你的内功修为已经有一定基础,所谓‘一理通则百理顺’,你于招式入门上应该要比芙儿他们更快才是。” 言语切切,目光炯炯,似乎要在白告身上洗刷授课不利的挫败感。 “啊……好。”白告只能点头应是。 黄蓉这副模样,白告也曾见识过:现实世界中无数给熊孩子辅导作业的家长,往往事先都会这么告诫一句——“孩子你是聪明的,已经有一定基础,我相信你自己做题也能又快又准”——那是生怕把自己的心脏病给气发了。 黄蓉当然不知白告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当即拉开架势,使出一套掌法来,边使边介绍道:“这套‘碧波掌法’乃是桃花岛的入门功夫,虽是基础,但使用时步履灵动潇洒、掌力层叠如波,其实已经比天下许多武功都来得高明。” “你既然是桃花岛门人,这套掌法务必勤修苦练、深思活用,这其中包含了桃花岛身法、拳掌、内功等各个方面的基本道理——我爹学究天人,生平自创了不少武学,追根溯源起来,却大都可以从此间找到痕迹。” 白告一边听着,一边仔细观察黄蓉的动作,只觉这套掌法果然是灵动飘逸,尤其如今由黄蓉施展开来,脑海中只能苍白地闪过一个词:漂亮!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刚刚见识过“南山拳法”的白告,对这“碧波掌法”那是一百个喜欢。 黄蓉舞完一遍,又将这套掌法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拆解开来,细细向他讲述每一式需要注意的要旨、敌人可能采取的破解方法,以及之后的各种变招。 白告认真听着,手脚下意识地跟着挥动,脑子里也试图揣摩黄药师当时创编这套掌法时的思路——这一掌是要攻击敌人何处部位?一掌过后,为什么又要接续那样的动作? 呵,这便是白告其人的特点了,越是紧张激动、应当全神贯注的时候,思维反倒越是活跃。脑筋转得极快,思绪也是纷纷。 如此这般尝试了四遍,到第五遍时,白告已经能大致记住每一招的掌式姿态、发力点和泄劲要旨,只是整套掌法打下来还不太连贯。 但这也已经超乎了预期,黄蓉在旁边看着,频频微笑点头,显然心情有所好转。 接下来她又挑了些不足,再指点过一遍,突然把郭芙和武敦儒两个人也叫了过来,笑骂道:“你们两个,是在练习盲打功夫吗?” 呵,郭芙他们两个说是拆招,可拆着拆着,两对眼睛都一个劲儿地往白告这里瞟,就连对手出了什么招式也顾不上,那可不是“盲打”么? 武敦儒低垂着头,讷讷不敢言语。但郭芙可不怕黄蓉,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庚即就大声说道:“妈!我也要学臭孩子这个功夫!” 黄蓉眼睛一瞪,正色道:“什么臭孩子,没大没小!论辈分你应该喊白师叔。” 郭芙鼓起腮帮子,一跺脚,气哼哼的道:“反正我就是想学!” 眼看乖女儿又耍起了小性子,黄蓉终究没有发怒,而是叹了口气说:“你们一套‘南山拳法’练了这么许久都不会,这个‘碧波掌法’繁复灵变,又哪是说学就学得了的?……也罢,不到黄河心不死,你们倘若要学,那就先在旁边跟着看看吧。” 到最后,她还是答应了郭芙的要求。 黄蓉能够答应下来,或许因为她对粉雕玉琢般的郭芙小丫头实在宠溺得紧,又或许她实在没啥耐性跟小孩子慢慢讲道理……但最最重要的,恐怕还是她自己也觉得这“南山拳法”太过笨拙丑陋。 桃花岛的功夫大多灵巧精微,她从心眼里是瞧不上江南七怪那些武学的。 不过,这些都同白告无关。他只需一门心思学好自己的功夫就对了。 《===招式“碧波掌法”学习成功,现在是level1。 自从学会“碧波掌法”之后,白告日操夜练,除开苦练拳掌套路,还补习了许多扎马步、提水桶、顶砖块、踩木桩之类的基础课。 这些基础都是郭芙和大小武早已练了几个月的,然而他们三人毕竟年幼,练了没多久就觉有苦有枯燥,常常趁着郭靖不注意就偷懒溜号。而白告深知这些基本功的重要性,甚至还知道每一项练习主要针对身体哪一部位,于是练得既认真又讨巧,很快黄蓉便称赞他马步扎得甚是标准、木桩走得稳健轻盈……一边夸奖一边更对自己的乖女儿恨其不争。 就这么又练了一段时间,白告自觉进境甚速,黄蓉也感到相当满意,又先后传授给他“落英神剑掌”和“灵鳌步”。 “落英神剑掌”以掌势使剑意,施展时似剑非剑、虚实相生,比之“碧波掌法”还更要飘逸翩然,也更加繁复精微,即便白告心智已是成人,见闻也较广博,却还是需要徐徐琢磨,一时难得要领。 但在习练“灵鳌步”的时候,他却有如神助,几乎在黄蓉刚刚示范完动作,跟着便复刻了出来,教见多识广的黄帮主也一时间合不拢嘴巴。 《===轻功“灵鳌步”学习成功,现在是level。 这般过去了大概又是半个多月,郭靖终于从终南山回转来。但黄蓉又要离开桃花岛,去处理丐帮事务。 从“北丐”洪七公开始,人多势众的丐帮就开启了“甩手帮主”模式,帮主带头摸鱼,日常事务都交予帮中信得过的长老们处置。 黄蓉本意就不想出任乞丐头子的,接过丐帮帮主位置后更是将“北丐”的工作作风发扬光大,平素里把帮内杂务全都丢给了副帮主马大元和鲁有脚、陈孤雁、白世镜等几位帮中长老处理。但她毕竟是一帮之主,总还有些特别重大的事情,非得要她来定夺不可。 为了整个丐帮组织的和谐稳定,她也必须时不时地站出来刷几波存在感。 第45章 习武 黄蓉离岛去处理帮务,于是白告终于开始跟着郭靖学习。 郭大侠对桃花岛的功夫相对没那么熟悉,除了叫白告继续勤加练习“碧波掌法”“灵鳌步”等功夫之外,也准备让他随着郭芙、大小武等人,一起学习“江南七怪”的功夫。 不过,白告毕竟名分上是黄药师的传人,要学习江南七怪的手艺还得柯老公公同意。 柯镇恶这次在桃花岛上暂居的时日很久,便同样被郭靖请到了大厅来——也不知郭靖到底是怎生打算的,关于传授白告武艺的事情,他竟专门要当着众人的面请示柯镇恶。 这番请示却好生隆重:柯镇恶眼睛看不见,郭靖仍在大厅里白了香案桌椅,该有的一个不少。然后他向上座的柯老公公敬献香茗,郑重将传授武艺之事向柯镇恶禀报。 结果郭靖把话题刚一说开,一旁柯镇恶听了连连点头,抢答道:“我当时什么事?何须这么麻烦!——我同意了!告儿当天舍身阻拦李莫愁,舍生为义的精神颇有我们当年七个老怪的风范。柯老瞎子这一大把年纪,你另六个师父也死得早,一身技艺,多一个人传承也好。只要他不嫌弃,我们这些功夫尽可以学去。” 这番话听得白告都不禁脸红。其实他既已有桃花岛的许多功夫难以学尽,本身对“江南七怪”那些杂七杂八的武功并不感兴趣。但听了这一席话,他仍不由得对这柯老公公生起好感—— 毕竟古往今来、各门各派江湖人士,多的是敝帚自珍之辈,有的即便对徒弟门人也总要留着一手,宁可把一身绝艺带到棺材里。而柯镇恶则当真称得上义字当先,只要是他心中认可的“义士”,竟能做到毫无保留。 既然征得柯镇恶允许,白告便正式留下来同三个孩子一起学习。郭靖先教了一套“分筋错骨手”的口诀,叫四名少年默记心中,过一会儿又一个个地抽背。有不会的,郭靖就先念一句,让众人跟着念。 这种教学方式让白告头大不已:这是教习武功招式,不该比划拳脚么?怎么又开始背课文了? 关键“分筋错骨手”的口诀跟《道德经》什么的还不一样,主要是记述发力要旨,每一词每一行都是与招式动作相配合,字词本身却未必有具体关联。光这么背诵口诀内容,其实难以理解其连贯涵义。 他们如同小学生初学语文一般,在不解其意的情况下死记硬背,偏生又不是杨过那种“大才”,背诵得实在痛苦。 实际上,这却要怪柯镇恶等人。当年“江南七怪”共同教导郭靖。可是,郭大侠在那时确实表现得资质愚钝,短短的口诀也总是记不牢靠,倘若记诵时再出招比划,就更是手忙脚乱,一招一式完全无法形意相合。 于是柯镇恶等众兄妹心一狠,便想出了死记硬背的法子,先记熟悉口诀,再教导招式,再口手心意合一……而这一招,却在郭靖教徒弟时自然而然用了出来,效率实在感人。 也难怪郭巨侠花了小半年时间,才只教会了郭芙等人一套“南山拳法”。 郭靖就这么教了众人十多日,这十多日里四人从头到尾反复练习“分筋错骨手”,总算也还有了点模样。 这套武功是江南七怪中“妙手书生”朱聪自创的绝招。朱聪在七怪中排行老二,论修为功力仅在柯镇恶之下,论实战能力他毕竟没有眼盲的缺陷,或可居首。 当年朱聪在大漠见识了梅超风“九阴白骨爪”的威力,花了十多年苦心思索破解应对之法,终于在中原武林普遍流传的“小擒拿手”基础上加以创编,形成了这套功夫路数。 江南七怪素有侠名,但朱聪这套“分筋错骨手”主旨是在“铁尸”梅超风面前作生死一搏,却当真狠辣得很,一招一式无不尝试扣住人手腕、肘拐、肩膀、颚颈等经脉关节的重点部位,虽不伤及躯体,威力却丝毫不弱。敌人一旦被扣住,只需发劲一扭一转,轻则教人脱臼,重则废掉别人臂膀、甚至能致人窒息而死。 因此郭靖也不让众人相互拆招,而是不知从哪儿找了几具木人当做陪练。那些木人身上都画满了经络穴位,对几人熟悉人体周身穴道很有帮助,但指掌击在硬质的木头上,那是疼得厉害,首先就让郭芙和大武小武都是叫苦不迭。 郭靖看似憨厚良善,在教徒弟时却极其严肃,而且往往不容变通。在黄蓉授艺的时候,郭芙还可以撒娇卖萌、讨价还价,对着郭靖倒不敢了,只能够苦着脸、嘟着嘴,一边打木人,一边痛得哼哼唧唧。 就这也惹得郭靖一通呵斥:“学武是下苦功夫,这点苦都受不住,还练什么功夫?!你们要向白告师叔好好学学!——你们若是觉着痛,就应该尝试以真气护住拳掌,习武大半年了,难道都还像没练过内力一样吗?” 他这一发怒,郭芙自然不敢作声,大武小武本来也是叫苦连天的,这时候也只能闭上嘴巴,忍住痛苦、吞了怨气,却时不时恨恨地向白告瞥上一眼,仿佛是他将他们手腕弄疼的一般。 白告当然感受到了大小武的目光,可不惯着他们,回瞪了一眼过去,两名“师侄”便不敢再乱瞅,继续埋头苦练了。 不过白告目光交锋虽胜出一头,心里也只能够苦笑:以真气包裹护住拳掌什么的,那得多高深的修为才成?至少他其实也并不会……他之所以没有叫苦,也不过是咬牙苦苦支撑着,不想真的跟个毛头少年一般罢了…… 几天下来,手指和掌心都被木头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子。白告早已经把整个“分筋错骨手”的套路练得娴熟连贯,郭芙三人在每天机械呆板的重复性锻炼中,也已经对一招一式几乎形成了肌肉记忆。 但郭靖只说“厚积才能薄发”“基础不牢地动山摇”,仍让众人把“分筋错骨手”一招一式拆开了,继续不停地反复练习。 到了这会儿,白告内心也跟郭芙他们一样,只盼着黄蓉能早些回来才好。 《===招式“分筋错骨手”学习成功,现在是level1。 如此又过了不知多久。这天,白告从睡梦中醒来,推开门一看,岛上各处精致淡雅的厢房都变了模样,屋檐四角张灯结彩,红彤彤的,满是喜庆。 他愣了愣,轻轻地攀上庭院里一处假山,向着更远处眺望。只见更远的地方也一样红彤彤的,喜洋洋的。 此刻花期早已经过去,结出的果实也早就进了肚皮里,岛上大片大片的桃树空留枝桠,如今这些枝桠上也都挂了红绸,与春日里漫山粉嫩形成鲜明对比,倒是颇为壮丽。 白告大是惊奇,跳下假山,恰好撞见郭芙打着呵欠路过庭院,忙问她今天是什么重要日子。 郭芙仍然揉着眼睛,想了想,没精打采地反问:“今天是十月初一啊,怎么了?” “十一?……莫非这儿还过国庆节不成?怎么那么喜庆?” 郭芙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那各处满挂的红绸红缎,顿时明白过来,莞尔一笑:“那是因为娘昨晚回来了呀。” 白告更是纳闷,黄蓉的确离岛已经有了一段时日,但是……回个家而已,没必要搞得那么隆重那么喜庆吧? 郭芙难得看到他也会摆出呆愣愣、一脸懵的表情,感觉大为有趣,“咯咯咯”的笑了几声,终于详细解释起来:“我娘在每年十月初一,都要隆重布置、遍挂红绸,并且在当天考较武艺,名为‘阅兵’”。 “啊?!”白告浑身一颤。这可真是听到了不得了的名词。 “嘿嘿,你也没准备吧?”郭芙显然理解错了他吃惊的原因,笑着说道,“没关系,大武小武也不知道这事儿,到现在估计还睡得正香呢。我娘说了,考较武功就是要出其不意,要是时间、地点、考试科目都知晓了,那不成了开卷考试吗?” 得嘞……连“开卷考试”这样的名词都出来了。 一时间白告觉得桃花岛简直大是可疑,甚至怀疑这黄蓉黄帮主,该不会是其他玩家穿越过来假扮的npc吧?但他看了看郭芙那张娇憨的脸庞,想想这些日子以来和黄蓉等人的相处,又觉得这种可能性太低太低。 “臭孩子,这可是桃花岛的传统活动,你要重视起来哟。”郭芙今天似乎兴致很高,见白告还在“发呆”,笑着拍拍他的肩头以示鼓励,“以前我还小,每年都是我爹和我娘两个人拆招,有时外公也在,也要来过过手……自从前年开始就变成他们查考我的武功了,嘿嘿,今年幸好还有你们。” 得嘞,原来在她眼中,包括白告在内,其他人都是被拉来垫背的陪考……也不知她哪儿来的自信心。 白告盯着郭芙头顶上还未过百的白色数字瞅了几眼,又仔细看看她那挂着喜悦之情的微红脸蛋,这时才发现郭芙身上穿戴着一套练功服,额头还微微见汗,原来早就做了准备,已经去晨练过了,这可真是稀奇。 于是他反过来拍着她的肩头,笑着说:“知道了,你也要努力加油哦,小师侄!” 说完话,白告不给她回嘴的机会,负着手迈着轻快的步伐向饭厅走去,留下怔愣半刻终于反应过来的郭芙,往地面一跺脚,轻哼一声:“臭孩子!——辈分大了不起啊!” 第46章 阅兵 等到大武小武终于起床吃过早饭,白告等四个人果然都被喊到了演武厅。郭靖黄蓉夫妇肃然端立,就连柯镇恶也在。 以柯老公公的身份,自然是坐到了最当中的位置,郭靖黄蓉则分立在他两旁。 等众少年进了大厅,郭靖先让白告站到他们夫妇身旁来,又吩咐郭芙三个人站得端端正正、不可妄动,然后恭恭敬敬地请柯镇恶讲话。 柯镇恶把手一挥,摆着脸色:“哼,柯瞎子每次来都只是听个响儿,讲什么话?你来讲吧。” 郭靖讪讪地摸了摸鼻子,倒还是满脸严肃地发了一通言,讲话内容就甚是寻常—— 首先是介绍背景来由:定期隆重考较弟子武艺,是江湖上各门各派大概都有的惯例,按照桃花岛的惯例,就是在十月初一的时候考较弟子。接着是提出重大要求:众位弟子既要高度重视、全力以赴,也要淡然处之、不计输赢。最后当然还得勉励一下:大家要以此次查考为契机,从今过后更加刻苦认真、日益进步,争取能在江湖上惩恶扬善,有一番大贡献和新作为。 郭芙三人都把腰板挺得笔直,聚精会神听得认真,白告站在郭靖旁边却是瞌睡虫都犯了,心里面暗自吐槽:这郭大侠守城守得久了,连官气都沾染上身了,一张口就是官话套话。 好在目前桃花岛上柯镇恶最大,接下来就是郭靖了,没人跳出来“再补充强调三点”。郭靖讲完,看看黄蓉,两个人低语嘀咕一阵,黄蓉就宣布道:“大武、小武,你们先过过招,让我瞧瞧近来是否有长进。” 这样安排实属情理之中,大小武虽然和郭芙共同入门学艺,但郭芙毕竟从小就跟在郭靖夫妇身边,就算她本身天资有限又懒得苦练,在耳濡目染之下也有不错的功夫底子,论真实实力,的确要胜过武氏兄弟一筹。 放眼岛上,也只有大武和小武对掐,算是同级别的对手了。 武氏兄弟犹豫着,对视一眼,显然当真没有做好准备。但师命难违,他们还是相互一抱拳,各自做出了左掌右拳、掌低拳高、微微颔首弯腰的动作来,看着像是在给人拜寿一样。 郭芙不需要人喊,已经屁颠屁颠跑到了白告身边来看戏,把偌大的场地留给大武小武尽情发挥,这时主动向白告介绍道:“这是南山拳法的起手式,‘寿比南山’” 白告饶有兴致地看着,倒也识出了这个动作。他虽然还没有得授“南山拳法”,可郭芙和大小武之前小半年几乎都在从头到尾、反反复复练习这路招式,旁人稍有关注,便是看也看得熟了。 一般而言,每个武功套路中都有一个起手式,那多半是闲招,主要是为了表达江湖礼仪所用。 不过这大小武紧张激动之下,连表面礼仪都不想维持,这一记“寿比南山”还没使到一半,几乎同时变换作第二招,两个人四只拳头各自撞击到一起,看来都是打着抢攻快打、先发制人的主意。 这般同时抢攻,自然依旧是谁也奈何不得谁。他们两人都不敢随意调整招式套路,使完第二招又同时换到了第三招,第三招后又是第四招……两个人的功力相差无几,对招式的熟练程度也差不多,越打下去,越演变成了一招一招之间的硬碰硬。 一时之间只听得“砰砰砰”的撞击声不绝于耳,却把郭靖夫妇和郭芙三个人都看得是眉头直皱。 郭靖夫妇是觉得大小武的出招过于死板。而郭芙呢,她表情略带惊惧,那是觉得这样拳拳到肉肯定很痛,心里已经在提前设想,倘若她同武氏兄弟拆招又该怎么办了…… 终于,大武小武都把一套南山拳法使完了,武敦儒又从第二招开始打来,武修文却是有点受不住了,挪开一个身位、抱住哥哥的臂膀,让他无法接续使出下一拳。 武敦儒怒喝一声、反手一箍,把弟弟的腰腹锁住。武修文便顺势从拉扯手臂变成锁喉,一手推攘哥哥,另一手环住其脖颈…… 两兄弟就这么相互抱在一起,初时还像是摔跤角力,很快两兄弟拉拉扯扯的一齐摔倒在地,也不顾灰头土脸,在地上继续蹬腿扯衣,死死掐着对方,像街头混混一样扭打了起来。 刚才那硬碰硬的“南山拳法”,却是把两兄弟都打出了真火。白告忍不住看了身边郭芙一眼,心想难怪长大后,这两兄弟为了妹子要闹到生死决斗的地步,原来从小就是互不服输的性子。 “够了!”郭靖看到这场景也是有些生气,一声呵斥,震得屋外桃树都在簌簌抖动,也不知掉了多少片叶子下来,“泼皮无赖般,毫无章法!这算个什么样子?!” 郭大侠功力深厚,呼喝训斥也是不凡,白告只觉好似有一头暴龙在耳朵里面吼叫,整个人脑子都是一晕。郭芙可是有经验,早早地就捂住了两只耳朵。 大武小武弟兄都在这惊人的吼声中停了手,默默站起来,低垂着脑袋一脸丧气。 黄蓉劝诫道:“行了,你们不过学艺半年,有这等功力已经算是不错。只是要切记,你们学的拳脚招式自有其道理,倘若弃之不用,沦为街头打架般,那是落了下乘。明白了吗?” 武氏兄弟齐声应“是”,仍然低垂头颅,又是羞愧又是懊恼,黄蓉也不再同他们多说,转头向郭芙道:“芙儿,你去……” 后半截话还没有出口,郭芙已经抢先指着白告说:“我要跟臭孩子……”眼看郭靖脸色不对,她倒也伶俐,立刻就换了说法,“我想请白告师叔指点一二。” “芙儿,不能任性胡闹。”郭靖皱着眉说道。 一来,毕竟白告名义上身份是郭芙的师叔,哪有晚辈指着长辈挑战的道理。二来,郭靖知道白告这一个月来才刚刚开始学习招式,虽说练习中进境迅速,但实战起来究竟怎样还未可知,倘若到时候真的输了…… 郭靖向来是个性子憨直的人,这些心思虽然没有说出口,却都写在了脸上。 但白告当然不怕。他心里知道郭芙现今应该不是自己的对手,况且在桃花岛学艺大半年,无处印证学习成果,他自己也有些手痒,于是一笑:“无妨,那我们就切磋切磋?小、师、侄。” 谁知黄蓉几乎也同一时间,笑着对郭芙道:“那你要多向白告学习。” 这倒让白告甚是诧异,看了黄蓉一眼,想不到她对自己的信心那么足。毕竟他仅仅入门几个月,郭芙却跟在夫妇俩身边学了数年。 黄蓉感受到他的目光微微一笑,也没多说什么。 那边厢郭芙已经笑嘻嘻地下了场,却从场边武器架取了一柄木剑来,施一个抱剑礼道:“我想向白师叔请教剑法,有请了。” 这个小丫头打得好主意,光是比拼拳脚信心尚不充足,知道白告尚未学过剑法,想在这儿欺负人呢。 “胡闹……”郭靖当然也看出女儿的意图,开口想要呵斥,黄蓉一摆手止住了,轻声道,“没事,你就看着吧。” 白告想了想,从容步入场地,也从场边架子上取过一柄木剑,同样施展了一个抱剑礼,说:“请。” 郭芙可不客气,一剑便刺过来,白告猜那是“越女剑法”当中的一招。 郭芙和武氏兄弟这小半年时间,大部分精力都用于“南山拳法”,但她毕竟早些年就在郭靖黄蓉身边学艺,就连“落英神剑掌”都能使出个形貌来,会使“越女剑法”也不稀奇。 况且武氏兄弟也并非就完全只练这一路拳。在郭靖的教导下,他们从柯镇恶的“降魔杵法”到全金发的“呼延枪法”、韩小莹的“越女剑法”,可以说是把江南七怪所擅长的武功都学了个遍。 当然,“学”与“学会”则完全是两个概念。 “越女剑法”轻盈迅捷、灵性十足,许多人觉着这套剑法相对简单,很大程度上只因“江南七怪”的武功不甚高明。白告对这“越女剑法”不熟,一时真看不出什么破绽,只觉无论如何出手去还击,郭芙的剑尖晃动当中都有许多后招可以使出,立时就能叫自己落入被动的地步。 于是他只能脚步扭动,迅速向旁向后闪躲,而郭芙那一把木剑竟也使得像蛇信子一样,颤抖着,果然如影随形地跟上来。 白告又退,她继续跟。为了刺中白告,郭芙把长剑尽量舒展,一剑比一剑更接近他的肌肤。 “好!”大武小武兄弟早已经退到了场边观战,这时候都拍手喝彩起来。 他们惯常跟在郭芙后边吹彩虹屁,对于白告则始终存着几分敬畏。敬畏之外又暗藏着几分不甘——都是同龄人,武功底子本来都差不多,还都是同一时间开始学武,凭什么一个是师叔,两个是师侄?凭什么一个受夸赞,两个受批评?…… 而此时,他们见白告竟在郭芙剑下左支右绌,似乎疲于奔逃,忽地就觉得这“小师叔”其实不过如此,心里竟不由自主兴奋喜悦,盼望着郭芙快些获胜。 但仅仅是下一秒。武家兄弟的“好”字就戛然而止,卡在了喉咙里面。 第47章 落英 仅仅是下一秒。武家兄弟的“好”字就戛然而止,卡在了喉咙里面。 眼看着郭芙的长剑几乎要划破白告的皮肤,白告忽然间一低头、一矮身、双脚一蹬、不退反进,抬起手肘向着郭芙撞去。 这是白告终于看出来的一个破绽,但其实并非看出“越女剑法”招式本身有什么缺陷,而是全靠着他轻身功法比郭芙好些。 这时郭芙急着追击,将手臂伸展得太长,一招使老,再想要收回变招就难免缓慢了。而白告正瞅准了这个空隙,迫近她的身前,以手肘相撞。 郭芙立即就呆住,只能够下意识地抬起左手来格挡。“砰”的一声,她向后退了好几步,甩着左手,眼睛泪汪汪的泛红了。 白告向她一抱拳,笑着说:“小师侄,承让。”这句话更让郭芙嘴巴鼓鼓,翘得老高。 场边大武小武已经齐声喊起来:“这是什么怪招?”“这不是桃花岛的武功,你作弊!” 武氏兄弟知道白告同杨过一起学习大半年,都是在读书识字,最近才开始练习招式。按理功夫应该好不到哪儿去,此时见他顷刻间突然扭转战局,竟然胜过郭芙,一时间就不能接受。 黄蓉笑着解释道:“这是桃花岛的独门步法‘灵鳌步’,你们少见多怪,不可无礼。” 大小武这才悻悻收声,只是个个眼里都是疑惑——步法还可以伤敌? 然而郭芙才不依,好不容易止住了眼泪花。左臂也不太痛了,立即又举起木剑轻叱一声:“我才没输,继续!” 这一声喊完过后,她挺剑直刺,仍然是一套“越女剑法”。不过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这一次郭芙挥剑力道不敢再使满,而是留了一些余力。 “胡闹!”看着女儿耍赖还要偷袭,郭靖气得不行,浓眉一皱就要发作,但却又被黄蓉抬手止住了。 黄蓉笑着道:“且看白告师弟如何应对,他估摸着要用真功夫了。” “真功夫?”郭靖一怔。这时郭芙的木剑已经同白告的剑相交相击,“劈啪”作响。 再次面对郭芙的“越女剑法”,白告已经不再躲闪。之前的交锋中他已对郭芙使剑的节奏套路有所了解,此刻凭着感觉,胡乱举剑格挡反击,竟然撑住了好几招。 场内打得热闹,场边不说大武小武,就连郭靖黄蓉也是凝神瞧着。 到了第十招,白告将手腕一抖,木剑剑刃飘忽,幻作一片虚影。 剑影重重之下,郭芙一时被迷了眼睛,再回过神时,手掌已经“啪”的一声被剑脊打中,顿时起了一块红印子。她手掌吃痛,下意识一松劲,手里的木剑也就掉落到地上了。 “落英漫天!这是落英神剑掌!”郭靖这个时候看出端倪,“难怪……这套掌法是岳父从剑法里变化而来,其间招式自然也能够用作剑招。白告能够想通这点,天资确实聪颖。” 黄蓉也笑着点点头:“白告师弟的领悟力确实出众。这套‘落英神剑掌’他整套施展开来还多有滞涩、欠缺连贯,但单独使出一招半式,却颇有奇效。” 这时候白告已经把木剑架在了郭芙的脖颈上,笑着问:“怎么样?这回服了吗?” 没想到郭芙真不愧是娇蛮大小姐,倔脾气上来了,贝齿一咬,竟不回答,反而手掌一翻,又向着他打来,手中招式正是练了有小半年之久的“南山拳法”。 她这套拳法已然娴熟,施展出来的时候劲风凌冽、力道十足,白告不敢小觑,又不想当真弄伤了她,眉头一皱,赶紧脚步错动、侧身闪避躲开。 这时却听黄蓉喊道:“大武小武,你们一起上,向白师叔请教一下。” 武家兄弟对视一眼,目光里都有些惊讶。但半晌后他们还是各自发出一声呐喊,跃入场中。这既然是长辈的命令,那就顾不得以多欺少了。 白告听到黄蓉的话也是一呆,心里面不禁苦笑:“黄帮主,黄师姐,你可太瞧得起我了吧!” 然而,一想到黄蓉都这么瞧得上自己,他心里面又不由升出一股豪迈之气。江湖为生,多的是艰险苦难,虽万千人吾往矣,哪有什么好怕的? “那就一起来吧!”让大笑一声,两手成掌,已经全力施为,先使出了比较熟练的“碧波掌法”。 反正现场有郭靖黄蓉两大高手坐镇,白告不怕受伤,也不怕弄伤了谁。 “碧波掌法”飘逸灵动,但招式不算特别复杂,多半都是实招。单论招式套路而言,比起郭芙三人的“南山拳法”也高明不了太多。毕竟这只是桃花岛打基础的入门功夫罢了。 不过这套掌法也自有其独到之处,主要就在于其掌势层层叠叠,如同绵绵浪涛。白告的每一掌与郭芙三人的拳掌相碰,掌力吞吐都如水波一层又一层,令他们不得不花费时间和力量去消化。因此以一敌三,倒也勉强可以僵持。 只是这么打下去的话,白告气息虽然充足、掌力虽然悠长,要想胜过他们也至少在数十上百招开外了。 念及此处,白告开始时不时地在“碧波掌法”当中夹杂一两式“落英神剑掌”。 “落英神剑掌”凌厉如剑,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那就是虚招变招偏多了。一时间教郭芙三人不能适应,接连中掌。 这套落英神剑掌法,白告在练习当中颇感滞涩,盖因其招式过于繁复、充满变化,单独使得一招半式还好,要想将全部套路施展出来,那就非得精神专注、出掌迅速、招式熟练、内力悠长……种种条件缺一不可。 但也多亏了各类武侠小说看得多,白告对各种天马行空的武功理论都有所听闻,有一天突然就想:这“碧波掌法”既然是桃花岛的入门基础,那么桃花岛其余诸般武艺,尤其是那些拳、脚、掌、指,多半都是在这套掌法的基础上衍化变招而来——既然无法连贯使出全套“落英神剑掌”,那能否将其夹在基础招式里,拆散了运用呢? 本来两套不同拳掌招数之间交杂使用,多少会产生些滞涩停顿,但白告想到就去深研,近段时间练习“碧波掌法”时,常常随手使几招“落英神剑掌”。 这时候结合着“碧波掌法”用出“落英神剑掌”,竟然意外地顺畅,立即便获得了战果。 譬如现下白告使的一招“层波叠浪”,倘若将两只手掌频率加快、幅度加大,再收一些劲力,就变化成了落英神剑掌的一招“雨急风狂”。 武敦儒直面此招,正要如之前那样硬碰硬地格挡时,白告已经中途变招,之前一掌瞬间变作了虚招,各路后手变招迅速生发,当真如狂风急雨一样倾泻而下。武敦儒招架不及,顷刻就有两掌拍击到身上。 郭芙和武修文挥掌来救的时候,白告又已经扭转回身,放缓速度、积蓄掌力,一招招简单却灵动、轻柔却绵长的“碧波掌法”,同那朴实无华的“南山拳法”继续对轰,打着打着又开始夹杂几式落英神剑掌,以繁杂变化的掌招令对手措手不及。 郭靖在旁边看得又是点头又是摇头,忍不住叹息道:“唉,芙儿他们三个原不至于就输……白告果然天资悟性惊人。” 如此这般又几个回合,武修文当先受不了,跳开战圈喊道:“不打了,不打了!” 武敦儒闻听此言,也退后罢手。郭芙就只能跟着停手了。 “怎么,这下子服了吧?”白告喘了几口大气问道。一番战斗下来,他也不免满头大汗,但却感到酣畅淋漓。 《===招式“落英神剑掌”练习成功,现在是level1。 郭芙撅着嘴巴,还想要坚持,瞥眼一看大小武,却“噗嗤”乐了。原来大武小武脸上都是青一块、紫一块,花花绿绿、五彩斑斓,如今的尊容是又丑陋又诙谐——郭芙毕竟是女子,适才交手过招,即便到了最激烈的时候,白告也几乎不往她身上招呼,多出来的拳掌自然就被武氏兄弟分摊了。 看到如此,又见武家兄弟两张惨淡的脸上都是怯意,郭芙终于明白他们三人一起也当真不是我的对手。饶是如此,她嘴上也兀自不肯说“服输”两个字,却反而叉着腰质问白告道:“诶,你怎么那么厉害?!” “现在你们知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了吧?”郭靖把眼睛一瞪,借机敲打三个徒弟,“白告和你们同时学艺,能有今天的成就,全靠了平时多想、多练……做什么事情,差距都是一天天拉大的!” 呵,听了他的夸赞,连白告自己都要觉得自己是个武痴了。 但白告其实可能比郭靖黄蓉夫妇更清楚,论起勤勉学武的刻苦程度,大小武身负血海大仇,每天用功也不在他之下。即便这郭芙,她虽然被宠溺得刁蛮骄傲,但也承继了郭巨侠的坚韧性子,练起武功来从没叫过一个“苦”字。 因此他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唉,我果然是个天才!……” 一个学了《九阴真经》的“天才”。 《===群侠元年十月初,白告在“桃花岛”门人弟子大比中成绩优异,声望值增加。当前声望等级:无名小卒。 第48章 师叔 “国庆阅兵”之后,郭靖黄蓉越发忙碌起来,时不时就又要出岛去。即便两人都在桃花岛上,也常常密谈至深夜。郭芙几个人对此毫无所觉,白告却知道定有大事发生,旁敲侧击地去问时,黄蓉只教他不必担心,眼珠子却转了起来。 很快白告就知道她的眼珠子在转什么了。 隔了两天,郭靖黄蓉夫妇将白告和郭芙、大小武都喊到大厅,细细叮嘱交待——原来他们要同时离岛去办要事,就连柯镇恶近期也时不时地要外出,从此不会常在岛上待着。 因此他们竟让白告这个“师叔”去督促看管郭芙三人练功习字……顺便再力所能及地照顾一下三人起居生活。 白告震惊的目光对上郭靖鼓励的视线,又对上了黄蓉那双笑意盈盈的眼睛。 心里突然生长了一片骏马奔驰的辽阔草原。 兹事体大,白告最终也只能答应下来,郭靖夫妇实际上还是不太放心的,又细细叮嘱了许多,并且重点警告了郭芙几人要听从教导。 至于安全和饮食,他们倒不太担忧。这桃花岛孤悬海外,并且由黄药师亲自布设了奇门五行大阵,天下虽大,能够闯进岛来的也人寥寥无几。而岛上物产丰饶,白告、郭芙几人也或多或少会做些饭菜,饿是饿不着的。 郭靖夫妇的事情看来当真很急,交待完毕一切,当天午间他们就离开了。白告和郭芙三个人午歇了片刻,仍然按以前的时间来到演武大厅,却各自面面相觑片刻。 唉,白告确实没当过老师的。 半晌过后,他干咳一声,吩咐道:“你们就照着往常,先自己演练一下,就再复习一下那套南山拳法吧。” 南山拳法是郭靖传授给他们三人的第一个武功套路,如今大半年时间过去,他们早就把一招一式练的非常纯熟,当即各自站好位置,呼呼喝喝地打起拳来了。 白告倒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他既然要督促教导众人,总不能自顾自地又去练自己的吧?就这么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手上也不知不觉跟着他们的动作比划,忽然忍不住轻轻“咦”了一身。 郭芙三个人仍然在自顾自的将一套拳打下去,白告出声喊停道:“等等,芙儿、修文,你们俩使得似乎有些不对。” 三个人都停了手,郭芙笑嘻嘻地问:“你叫我什么?” 白告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之前都是直呼其名喊她“郭芙”的,今天却不自觉地融入了老师角色。不过他本就是成年人心态,也没觉得不对,摸摸鼻子,却是理直气壮:“我是师叔,不能叫你芙儿吗?” 不等郭芙再说话,武修文抢先问道:“我们哪里使得不对了?”郭芙也专注起来,耐心听讲。 但白告一时之间也说不准,只叫他们从头再打一遍,三人也都听话,依言照做了。白告细细观察,从起手式“寿比南山”一路看到收招的“马放南山”,他们一拳一脚打得非常流畅,几乎没什么偏差,简直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这倒也是郭靖的本事。 然而,越是这样,他心头的违和感就越是强烈,更觉得武敦儒相对之下打得要好些。 终于白告让他们停下,双手捏成拳,一边摆动作一边吩咐:“修文、敦儒,你们再打这招‘南山可移’试试。” 说话间他一拳直直打出,拳劲在空气中搅起一阵强风,发出“呼”的响动,郭芙三人看着,都吃了一惊。 接着武敦儒来,也是一拳,同样发出“噗”的一声,比白告那一拳造成的动静略小,但倘若落在人身上,也足够喝上一壶。武修文这时还没上场也知道差距了,讷讷嘀咕道“我可打不出声响”,拼了劲使出一拳,果然没有声息,威力似乎也更偏弱。 武修文收回拳招,默默地看着自己的手掌,皱眉不解:“我这是哪里使得不对么?” “不是招式问题,而在于下盘不稳。”白告笑了笑,解释道,“这招‘南山可移’是南山拳法里威力最大的一招,拳势直来直去、步伐也要坚定,将腿腰拳三处内息贯通、劲道合一,才能符合大山不能挡、万物不能阻的意境。” 他接着又比划了几个动作,本是左拳出击,脚步一扭忽而换到右拳打出,继续讲道:“又比如这招‘山南海北’,这是整套拳法中少有的虚招变招,你相对之下就做得好些。但变招过程中步履的扭转仍很重要,对方反应快的,很容易使勾脚来绊倒你。而敦儒在变招时仍有一口气沉在丹田,那就要好些。” 郭芙三人看着白告的动作,都陷入沉思。武修文张了张嘴又闭上,最后嗫嚅道:“可是、可是……怎么改进?” “你们下盘不稳,或是性格使然,总想着飘逸灵动些,又或是身体限制,力气本就不足……想要改进也很简单,要么就是天天苦练扎马步,久而久之真气凝于下丹田、盈于下肢经络,自然就要稳当些。要么就干脆发挥长处,挑一些轻盈灵巧的功夫来专门精研——” 白告一边讲着,一边也在思索、回味,这些道理其实《九阴真经》上篇或多或少有所提及,说什么“上善若水,因势利导,自然和谐,天人化生”……但他也是新鲜领悟出炉,是刚刚通过看三人练习,从那股违和感中慢慢体会到的—— “其实武功如人一样,也有自己的性格,有的灵动巧妙、有的迅捷鬼魅、有的凝实厚重、有的邪异毒辣,挑到性格相符的功夫,就如同遇到志同道合的朋友,相互配合自然更快更好。否则,就只能要么改变自己的心性,要么改变武功出手的方式。” 郭芙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他的话,终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却轻轻用食指扣着白皙的面颊,大声问道:“臭……师叔,你怎么也会这‘南山拳法’了?!” 白告闻言一呆。 是哦……他什么时候学会这“南山拳法”了?似乎,打出来像模像样的,效果还不错…… 《===招式“南山拳法”领悟成功,现在是level1。 《===招式“南山拳法”升级,现在是level2。 《===招式“南山拳法”升级,现在是level3。 …… 有了实际的好处,白告对教导督促郭芙等人练功也更上心了。 为人师者,必有贤德。学武和之前读书似乎也是同样道理:自己光是听着老师讲,哪怕天资卓绝,也终究进展甚缓,总要投入到实践演练、多方验证,那些道理才能够真正铭刻在心里。 而实践演练的方式多种多样,除了做题考试(对招比武)之外,自己做一回老师,也不失为好方法,总能加深对相应知识的理解。 当然,习武与现实中的读书应试毕竟还有不同,各人自有理解、并无标准答案。白告通过教导他人而深化的,也不过自己关于相应武学的理解罢了…… 日子便这么一天天过去,白告更加熟悉郭芙等人的招式,刻意反复练习与潜心领悟之下,对这些功夫相互印证、触类旁通,渐而乐在其中,自觉一身内力、轻功、武艺又有提升。 到了树叶尽皆枯黄时,柯镇恶老前辈突然回来,说是要在岛上过冬。一众少年少女自然是喜悦高兴,也盼望着郭靖黄蓉能早些回来。 然则等到气候变得愈发寒冷,岛上草木叶片都已落尽。郭靖夫妇这一忙竟是数月,再也没回过岛上。 这下子就连郭芙也有了几分不安,时常跑到海岸边,朝着西方眺望,喃喃自语着:“爹娘事情再多,每年春节都要提前回来陪我过的,还从来没有这样忙过……” 然而真等到了新春佳节,郭靖夫妇毕竟仍未归来。 除夕夜这一天,白告亲自下厨炒了几盘菜,领着郭芙等三人,陪着柯镇恶庆贺新年。 既是新春佳节,当然少不了饮酒。这世界浊酒是标配,酒精度数大概介乎醪糟和啤酒之间,但柯镇恶过了十多年漠北生活,却是要喝烈酒的,就自行去库房搬了几大坛陈年老窖,倒满了一大碗。 这年代也没有“未成年人不能饮酒”的规矩,况且浊酒跟柯镇恶喝的窖藏老酒比不得,放到现实世界几乎只能算做饮料,白告便和大武小武都倒了大半杯。郭芙在旁殷勤斟酒,大伙儿围坐桌椅,在屋里又生了炭火取暖,陪着柯老公公饮食谈话、共待长夜。 几杯酒下肚,老前辈双颊微红,兴致高了,竟咿咿呀呀地唱起曲儿来:“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却是唐朝“七绝圣手”王昌龄的一首《出塞》。 这“群侠传x”世界的时间设定在唐朝“安史之乱”以后,因此唐时的诗词大多都还在。而宋元明清文人骚客们的作品,那就不好说了——白告曾经小心翼翼地问过黄蓉,结果别说袁枚袁子才、唐寅唐伯虎等明清文士,就连王安石、苏轼等人的大名她也未曾听过,也不知是江湖豪客与文艺圈交集太少,还是这世界上压根没有那些人。 无论怎样,柯镇恶竟然也能背诗唱曲,这真是大大出乎众人意料之外。 第49章 醉酒 “不教~胡马——度、阴、山!” 柯镇恶不愧是在漠北待过许多年,他的声音沧桑高亢又不失豪迈,恰与王昌龄这首《出塞》意境相符,即便是不解诗意的郭芙等人,也听得怅然入神。 一曲唱罢,柯镇恶沉吟不语,端起那大碗烈酒一饮而尽。白告见他情绪不对,忍不住问:“大过年的,柯老前辈怎么唱这么苍凉雄壮的诗?” “哈,过年?”哪知柯镇恶哈哈一笑,满腹沉痛,“嘉兴陷于铁蹄、杭州被围数月,汉室衰微、国家倾亡,还过个什么年?” 说话间他把手中酒杯“剁”的一声重重拍在桌上,咬牙切齿、脸现愤恨:“可惜柯瞎子老啦,杀不动鞑子了,否则说什么也要跟靖儿他们一起,到千军万马中去,杀满清鞑子和东瀛人去——” 他站起身,比划着拳掌动作,一招一式、虎虎生风,但看不出是哪路武功。 “杀他个片甲不留,杀他个有来无回!” 每说一字,便是一拳,仿佛面前就有鞑子等着他杀一般。白告几人都是下意识起身退开几步,呆看片刻,然后又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原来柯老公公心里还藏着这些愤恨。 现在想来,柯镇恶作为桃花岛上辈分最大的老人家,性格颇为古怪,人其实也颇孤独。平素在岛上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就只有郭靖能跟他多聊上几句。 就连郭芙——她是从小与柯镇恶当惯了“耍伴”的——就连郭芙,自从正式习武以来,跟她的大公公说话也渐少了。 这会儿,柯镇恶显然是因为心头有事,酒不醉人人自醉了。 “杀他个……”又是劲道十足的一拳,柯镇恶移动时却不小心绊到椅脚,险些儿摔倒。还好他那铁杵从不离身,伸手从旁抓过来,当作拐杖立在地上,勉强撑住了身形。 白告这才发现柯镇恶腿上受了伤,行动间颇不灵便——平时他都杵着铁杖,倒看不出来。难怪柯大侠突然间回到岛上,一待就是很长时间,原来也是在养伤? 白告和郭芙赶紧抢上前去搀扶他,柯镇恶却似乎酒醒了些,把脸一黑,冷哼道:“柯瞎子还能动,哪需要你们扶!——罢了、罢了,今天时日也不早,你们慢慢吃喝,老头子先去歇息。” 说话间他铁杵点地,发出“剁”“剁”的声音,走了没两步,又回头道:“你们……你们在这岛上,一定要好生苦练武艺,我汉人积贫积弱,百年来一直倍受屈辱,便是什么蛮夷小丑都欺凌到身上来了——我辈老了,华夏复兴,还要在你们身上!” 呵,柯大侠一向不服老,便是遇上谁都能不管不顾,拼上一条烂命,这会儿却…… 白告看着那杵着铁杖离开大厅、逐渐远去的身影,心里突然很不是滋味。 “剁剁”的声音逐渐远去,消失在大厅后的厢房处,那是柯镇恶的居所。白告溜出去确认一下,见柯老爷子确实是回房歇息了,这才安心回转来。 回到大厅,对上郭芙和大武、小武三双眼睛,却是相顾无言。 过了半晌,郭芙终于小声问道:“嘉兴……是真的被占领了吗?” 大伙儿都知道柯镇恶是土生土长的嘉兴人,亲朋好友多在嘉兴左近。他对嘉兴、对大明,定然有很深的情感。 其实不仅柯镇恶,在场其余人等对嘉兴也很在意:郭芙自不必说,郭靖夫妇事务繁忙,她很多时候都跟着柯镇恶,自小便到过嘉兴很多次,几乎可作第二故乡。而白告和大小武,都是从嘉兴出发,来到这桃花岛上——天下茫茫之大,城市多如繁星,他们对嘉兴这一隅之地,同样有特殊感情。 “嘉兴是真的落入鞑子手里了?”郭芙颤着声又问了一遍。 武家兄弟都沉默不语,郭芙把目光瞧向白告,白告也只能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听说清廷十多年前就占据了扬州全境,直逼金陵古城。清军势大,挥军南下的话,确实很容易就能攻占嘉兴……” 顿了顿,白告又说:“嘉兴陷落还不算糟糕,刚才我听柯大侠说杭州已经被围了半年之久……如今大明廷正是被打到偏安杭州,倘若杭州城破,明朝势必危亡——黄蓉师姐他们一直没回来,恐怕正忙于这些事情。” 经他提醒,郭芙几人终于反应过来,郭靖黄蓉夫妇前一段时间眉头紧蹙、常常密谈到深夜,十月初一一过,跟着就一起离岛外出,那不正是两个月前的事情么? “我爹我娘他们……”郭芙张了张嘴巴,担忧已经挂上眉梢。郭靖夫妇神功盖世,那自不用提,可是,再怎么功夫超绝,又真能敌过千军万马吗? 白告没有想过安慰她,但也没有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而是当先坐回桌边,端起自己那杯浊酒一饮而尽,又招呼郭芙和大小武坐回来:“快来继续吃吧,吃饱喝足睡觉,明天一早起来,更要勤加练武……” “……以后,倘若再有这些大事,我们才帮得上忙。” 他们默默坐回来,大厅里只剩吃喝的声音,以及炭火偶然的劈啪作响。 白告吃了几片牛肉,其实也没了胃口。他悄然抬头,望向窗外的夜景,望向黑暗里隐约可见的光秃秃的树桠。冬日的桃花岛,此刻亦是万籁俱寂的萧索模样。 来到这世界的第一个春节,就在如此凝重的气氛中度过了。 新春过后又十多日,就是上元节,再过些许时日又是寒食……天气渐渐暖和,岛上树木枝桠生出新芽,继而就会长出一颗颗粉嫩的花骨朵儿,然后那些花骨朵也绽放开来,微风一吹便将洒落整场桃花雨。 郭芙和大小武都没有心思感受这些季节气候变化,闷着头苦练武艺,倒是进步很大。柯镇恶腿伤渐复,但也不离岛了,时不时到演武场来亲自指点大伙儿练功。他自身武艺远不及郭靖黄蓉,但行走江湖多年,经验毕竟丰富老到,也令众人收获匪浅。 有了这位前辈“加盟”,又有众人认真刻苦,这段时间白告倒是轻松了许多。 白告也知道,郭芙他们是心里有一口气憋着,武功一张一弛,一味苦练反倒弊大于利,这些基本道理是各类武侠小说里早有总结的。 但他们眼下的状态听不进去劝诫,只有等那股劲头慢慢松些吧。 渐渐的时光溜过,等到三月初三上巳节,约莫中午时分,白告等人正在演武场继续练习招式,岛上突然传来两声长啸。第一声长啸威势惊人,竟似整个桃花岛都地震了般,树木枝桠簌簌抖动、天野轰隆隆如同雷声轰鸣,紧接着第二声长啸却清亮婉转、柔和如春风,与那第一声啸吼交相呼应。 几个少年少女立即停了动作,走出大厅。正好柯镇恶也从房内奔出来,面带喜色:“是靖儿和蓉儿,他们回来了!” 大家都高兴起来,往啸声生发处跑去,果然见到桃花岛统一打造的快艇停在岸边,几名仆役正在固定船锚、收拾缆绳。这些仆役已不是黄药师时期的聋哑恶人,而是通过丐帮花钱雇来的船工,平素都住在海岸边专门营建的小木屋里,只负责船只维护出行等事宜,不会进入小岛中央。 岸上已经站着两个人,正是郭靖和黄蓉。 “爹,妈妈!”郭芙一声欢叫,当先跑去,“你们没事吧?” “我们能有什么事?……我的丫头又长高些了。”黄蓉微笑着,怜爱地摸摸她的头,却发现几个月不见,郭芙已经跟自己差不多高,是大姑娘样子了。 郭芙羞赧地笑笑,偎在黄蓉的臂膀边撒娇:“哼,娘~我听大公公说杭州城都被围困了,你和爹爹是又去帮着守城了吗?” 众人见郭靖黄蓉都是面带笑容、眸露喜色,便知道事情结果不坏,也放下心来。 柯镇恶虽然眼睛看不见,但一双耳朵已经练得非常灵敏,同样听出来郭靖夫妇语气不错,也高兴道:“鞑子退了?” 郭靖点点头,叹道:“嗯,侥幸……大师父,咱们边走边说吧。” 郭靖黄蓉本是怕岛上众人担忧,走时也没透露什么。这会儿既然事情已告一段落,又是柯镇恶透的消息,索性就解疑释惑,当作讲故事了。 众人随着郭靖黄蓉走入那迷宫般的奇门五行大阵当中。 从岛岸边往岛屿中心,那是大家这一年多来都走惯了的路径。但这时候几人都走得极慢极慢,一群人脚步徐徐,只是听着郭靖黄蓉讲述。 原来清军约莫半年前忽然大举南下,绕过城坚兵足的金陵城,一路平无锡、陷嘉兴,大军直逼杭州城下,终于遇到激烈抵抗。 大明朝廷到了生死存亡之际,不仅军队拼死奋战,如丐帮、天地会、红花会……甚至被江湖中人视为邪派的天鹰教等武林组织,也都不惜伤亡,或前线杀敌、或敌后破坏,各凭功夫、各出其力。 饶是如此,清军攻势依旧教人感到绝望,投靠清廷的武林高手们也多有建树——天地会的青木堂和洪顺堂伤亡过半;主要在江浙经营扎根的丐帮大义分舵几乎被一锅端掉;红花会更是连于万亭总舵主都受了重伤……清廷就这么围困住杭州大半年之久。 然而,就在清明节后不久,清廷却突然撤掉大军、归师北返,他们走得匆忙,甚至被明廷夺回了一些土地也不管不顾。 一切,都像是命运的轮回—— 十多年前,清廷终于攻占了扬州城,气势正盛,立时就挥兵直扑金陵城。这南京城是大明祖庭、龙兴之地,其地位类似辽东盛京之于大清,倘若金陵陷落,明廷也几乎等同于灭国……然而清军围着金陵打了许久,也是忽地就仓皇撤兵了。 那是约莫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清军回撤,是因为他们的主子,顺治皇帝,突然驾崩。 而这一次清军突然撤退,也是因为有重要人物丧命——号称“满洲第一勇士”、一手把持攻明事宜的鳌拜,死了。 第50章 瓶颈 如今人尽皆知,大清朝廷内有三股强大势力:其一,是承继帝位的康熙;其二乃是顺治亲设的顾命辅政大臣,经略大学士、一等忠勇公富察傅恒;其三是同样由顺治亲设的顾命辅政大臣,“满洲第一勇士”瓜尔佳鳌拜。 然而其中势力最强盛的,却是鳌拜。 鳌拜是正经的八旗战将出身,在女真统一辽东各部时就以武勇出名,于军中威望甚隆。而且他深谙权谋之道,与一般武夫大不相同,既有前线杀敌之功,亦有拥立顺治之勋,在顺治时已经是议政大臣,更凭着自身功勋卓著和资历深厚,让党羽遍布朝廷内外,清廷上下人人敬畏。 坊间传言,顺治在位时对鳌拜已经颇为忌惮,后来效仿古人托孤之意、设其为顾命大臣,其实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为了制衡鳌拜,顺治皇帝精挑细选“上三旗”出身的贵族亲信,又任命正黄旗的索尼、正白旗的苏克萨哈、镶黄旗的傅恒三人共同出任顾命大臣——这三人及其背后的家族实力都颇为雄厚,并且由顺治一手提拔、自是更倾向于皇权。 然而就在两年前,鳌拜党羽给苏克萨哈罗织了一系列莫须有的罪名,由鳌拜亲自弹劾、亲自动手、说杀就杀,清廷朝野上下,却连个吱声的人都没有。 苏克萨哈一死,再加上索尼早逝,能与鳌拜掰掰手腕的也就剩下傅恒了。这傅恒也带过兵,也立过战功,但却是从内务府大臣的文职起家,身边主要是一批文臣,在鳌拜面前也只能忍让恭顺。 好在傅恒自知短处、另辟蹊径,对降清的汉人官员多有笼络,还雇佣了许多武林人士。同时,他更是早早将儿子福康安遣入军伍,让其加入满蒙征讨回鹘的联军,一步步从兵卒做到了统帅。这些年福康安带兵屡战屡胜,立下很大威势,即便鳌拜也不能小觑—— 清廷最精锐的两支军队便是讨伐大明的南征军和征讨回鹘的讨回军,南征军全都掌控在鳌拜手里,讨回军却有许多听命于福康安。傅恒能够在鳌拜手中保全,其实文臣清流是虚的,武林侍卫也是虚的,很大程度上倒要归功于他的宝贝儿子。 至于康熙皇帝,呵,有人将之当作满清的一股势力,也有人嗤之以鼻:乱世幼主,不过傀儡而已。 看看大清幼主身边主要围拢着些什么人吧,一些无权无势的宫内太监、一些叫不出名的御史清流,稍有名望的也就只有索尼的三儿子、刚刚承继父亲官职爵位的索额图……这么一无兵二无钱三无势力四无威严,仅仅靠着个正统名头的皇帝,明眼人口中尊称圣上,心里却都不以为然。 然而这番清廷退兵,各方势力都去打探,最终从北·京城里传来确切消息:鳌拜竟是突然被康熙皇帝亲自擒住、亲自罗列数宗大罪,最后丢进监牢里问斩。 这还没完!富察傅恒这老狐狸平时有意无意跟小皇帝保持距离,待到鳌拜突然被擒,却当先跳出来,公开细数鳌拜罪状,表达拥护康熙的决心——然而没用,傅恒最后仍被康熙罗列了“包庇罪人、任其独专恣”等十二项罪名,革去所有职务,其爵位则由儿子福康安继承。 这两件事情发生后,整个清廷朝野炸了毛。不仅清廷,即便西域、吐蕃、百越等边陲国度也都内外震动。 清廷庙堂上发生如此变故,暗里潜流恐怕更是汹涌,正在南攻和征讨回疆的清军都被勒令停兵回撤,也便成了情理之中的事情。这一变故,却总算让大明朝廷又多了几口喘息之气。 但白告最关心的并非明廷,而始终还是鳌拜被擒问斩这消息本身。 他下意识问道:“康熙是怎么下的手?” 郭靖摇摇头:“那如何能知?”黄蓉也说:“鳌拜战功彪炳、势力强盛,他既然号称‘满洲第一勇士’,自身武艺想来不会差,偷袭下毒恐怕都难,忽生暴病也不太可能。我们也很奇怪康熙是怎么做到的,丐帮弟子去探听过,没有结果。” 这让白告再次意识到:这个世界每片区域的距离远胜现实,各地又战火频仍,消息闭塞的程度比真正的中国古代还要更严重,于是“是不是韦小宝干的好事”之类问题,终究只能在心里琢磨琢磨。 琢磨着琢磨着,白告突然回想起扬州城外、得胜山上的那个清晨。那时我和韦小宝、茅十八都是初识,为了茅十八和别人的“死约会”,靠在树下歇息苦等,看着太阳从东角越升越高,金灿灿的光洒下,只觉得时间过得相当漫长。 但现在想想,已经是许久以前的往事。 时间过得好快啊…… 郭靖黄蓉这番回岛便长住下来。 如今大明廷的危难已经告一段落,丐帮大义分舵重建等诸般事宜不必他们多操心,两人几个月没见着女儿,半年多没教导徒弟,自是舍不得走。众人是终于又能得到郭靖黄蓉两大高手的教导了。 也是战争局势警醒了郭靖夫妇,他们两人隔天就一起考查了众位少年男女的习武进境,过程中连连点头,甚为满意。 比之去年这时候,不仅白告突飞猛进,就连郭芙、大小武三人也有很大进步,老实如郭靖也感慨道:“我年轻时也未必能到这程度,武林未来正在你们身上。” 这番难得的夸赞让郭芙三人喜不自胜,然而白告凝神想了想,郭靖十八岁之前都还在大漠里牧马摔跤呢,论功夫怕是确实打不过如今的郭芙等人,这些话倒也不是自谦。 白告倒是高兴不起来,因为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进步——自从清明节过后,他便郁闷地发觉,他的战力数值不再上涨了。 初入岛习武那段时间,白告每天只是背文看书而已,自身数值都在飞快上升,到后来学习招式,每练习一遍拳掌轻功就能涨上一两点,每吐纳练气一个周天又能涨上一两点,郭芙和大武、小武等人虽也不断进步、战力向上浮动,增速却远远不及。 此后白告日夜练习不辍,数值总在缓缓上涨,只是越往后增长越慢,从每天数点到每天一两点——这大致也是正常情况。 到了寒食节当天,白告内视己身,战力已经达到了197,说起来早已胜过两年前的茅十八。此时再去回想以前跟茅十八刀剑过招的日子,他那一招一式、精奥诀窍,大致都能想得明白,只可惜斯人已逝,茅十八没法看到白告的成长,他们也再无机会对招交手。 那时白告唏嘘中还有些欢喜,然而此后一直到这上巳节,许多时日过去了,白告的战力数值却是纹丝不动,一点儿都没有长进了。数字或不准确,但白告近来不断练习、不断琢磨,便也知道拳脚、轻功、内力各处都有滞涩感觉,多半是遇到瓶颈了。 这许多天以来,他试过许多方式都参悟不透,如今郭靖黄蓉回了岛,没得法子,只好赶紧找他们请教。 上巳节的第三天,白告到郭靖黄蓉房中拜访,只说自觉武功进展比之先前颇为缓慢,似乎许多天来未有寸进。 郭靖黄蓉毕竟都是大高手,在武学一道上,吃过的盐比小辈们走过的路还多,定然能给出一些解决问题的良方。 哪知听了白告的问题,郭靖憨厚地摸摸后脑壳儿:“啊……这样啊,我好像从没感受过这种状态呢……我从七位师父的武功开始练起,后来得蒙全真教马道长传授了玄门正宗的吐纳养气方法,后来又遇到了七公……总之勤练不辍,不知不觉就练到了现在这样。” 这番话让白告心里吐血,暗道“不会吧,该不会我连郭靖的资质都比不上吧……” 还好黄蓉姐姐同样在旁边翻着白眼,缓了会儿才娇嗔道:“靖哥哥,你还喝过梁子翁的蛇血、还跟着老顽童练全了《九阴真经》、还好几次同欧阳锋交手死斗……这些怎么不说,以为谁都像你那样奇遇连连么……” “啊,这些……”郭靖讷讷地摸摸头,又摸摸下颚。在他心中,估计勤学苦练才是根本,喝蛇血、跟人打斗什么的都是些旁门左道,完全可以忽略不计。 黄蓉又翻个白眼,转而对白告说道:“白告师弟,你这叫做‘武学障’。” “啊?……”白告愣了,作为一名武侠小说爱好者,“武学障”这个词语他当然听说过。 不过,“武学障”不都是那些绝顶高手遭遇到的瓶颈么?而且根据许多小说里的描述,武学障约略等同于心魔,该当是一种心理状态——他又有什么心魔好生发的? “白告师弟,你没听过这个词,那也不奇怪。”黄蓉见他讶异,会错了意,耐着性子解释道,“这江湖上的侠士也有高下之分,从很早很早,就有人将武林人士分为绝顶、一流、二流和三流这四个等次,这也逐渐成为权威说法——这你总该知道的吧?” 白告点点头。当初茅十八谈起江湖十大高手时,一并简要说过这些事情。 黄蓉就又问:“但你可知道,江湖人士以什么来划分这四个等级呢?” “想来是以武功高低?……不,不对……”白告斟酌着说出口,又立即摇摇头。 第51章 等级 思虑单纯之人,多半认为江湖中人是以武功高低定等级。但是,同一等级不也是有高有低么?譬如在扬州得胜山上白告便发觉:茅十八比“双笔开山”王谭要胜过许多,比起“摩云手”吴大鹏又要略逊一筹……那么他们难道应该划分为三个等次? 仅以武功来划分等次没有多大意义,也没有说服力——大家武功都是有高有低,凭什么是要划作四等,而非九等、十等甚至更多等次? “……难道是以‘武学障’来划分的?”白告反应算得很快,脑子转过几转,心里已经有了猜测。 “对。”黄蓉赞许地点点头,“其实‘武学障’任何时候都可能发生,习武之人对某句口诀想不通、某处经脉穴络有所阻滞,甚至情感状态不顺畅等等,都可能影响武功进境,造成大大小小的瓶颈。” 郭靖也在一旁仔细听着,这时恍然大悟:“啊,是了。当年梅超风参悟《九阴真经》不透,武艺长期停滞不前,后来她仅仅骗得马钰道长几句道门真解,功力便能够长进不少,想来就是突破了瓶颈。” 原来就连郭靖,对这些江湖传闻的来由也不甚了了。看来论见识广博,还得是黄蓉。 “正是如此。”黄蓉点点头,“我听爹爹说,武学障虽然常见,但人一生的修行中主要只有四处大障,那是几乎所有人都会遇到的。这四大障,每突破一重,武功便能突飞猛进一层,古人正是据此划分了绝顶高手和一二三流高手。” “同样的,这四大障一重难过一重,越是功力精深的高手,其障碍越是坚韧难解,而一旦‘破障’失败,就容易走火入魔。因此无论时代如何变迁,这世间总是二三流高手更多,一流乃至绝顶高手则很少很少。也因而‘武学障’一词在高手当中时常听闻,一般的江湖中人对此却不甚了了。” 白告听着黄蓉的解释,不住点头,心里暗想:换个角度来理解的话,这相当于等级越高、升级所需的经验值就越多呗,听着就像玩游戏一样…… 想到半截,他心里忽地一惊,又不免哑然暗笑:“我这不正是在玩游戏么?我可是在《群侠传x》的游戏世界里啊!怎么都快忘了……” 在桃花岛上呆了许久时间,与“栩栩如生”的郭芙等人相处得太久了,白告几乎忘了是怎么来到这个世界。 这时黄蓉继续说:“白告师弟,我看你步伐姿态锐气渐显,气息吐纳更加悠长,隐隐有三流高手的架势了,这次武功修为突然遇到阻滞,正是碰到‘武学障’啦。你天资之高,是我生平仅见,这或许也意味着你所遇到的‘武学障’必定极难突破,因此不必着急。” 这话让白告又是一怔:“三流?武学障?那……那我之前是什么层次?” 黄蓉轻轻一笑:“三流之下,自然是不入流了。” “额……”白告又默然。 黄蓉怕打击了他,又笑着宽慰道:“你也别灰心丧气。你们日后行走江湖、见识多了,那便能够知道——许多在武林里大有名声的人,其实真论功夫修为,也都只是不入流。” “哈,难怪武林中也有三流高手的说法,原来三流当真就可以称为高手了。” 白告也笑了,笑声里不免伤感。那是因为他突然又想到了茅十八。茅十八闯荡江湖多年,豪放而自傲,论及江湖高手时,他也曾自评是“三流前列、二流之末”,如今看来…… 《鹿鼎记》原著中,这粗豪汉子千里迢迢要去北·京跟鳌拜决斗。如今这异世中,他自认为挡得住李莫愁……他总是对自己那么信心。 白告已经大半年没记起茅十八了,最近这些日子不知怎么,却又总是想到他。 “你的问题大致如此,诊断出来也并不难,难的是怎么去克服。”最后,黄蓉伸手拍拍白告的肩头,神色变得格外严肃凝重,“每个人遇到‘武学障’原因不同,解决途径也只能自己去找,那是别人很难帮上忙的。不过常规的方法无非是闭关打坐、习练新功……” 这一次黄蓉还没说完,白告便打断了她:“我想我该出岛去历练一番!” “什么?”郭靖黄蓉都是一愣。 但白告心思已定,态度斩钉截铁:“我明白我的问题出在哪里了!——承蒙师姐你们关照,我在岛上学了许多武艺,但还没法融会印证,而这些都需要多阅历多磨炼,甚至要靠着实战中去领悟和增进。” “可是……”郭靖皱着眉,仍有疑虑。在他眼里,白告和郭芙、大小武,都不过还是小孩子——尽管他们的身量已经跟成人无异。 “郭大侠,你就放心吧,你们教的那些江湖经验我也都记得呢——但是,不亲身经历过,又哪能真的成为经验?”白告笑着说道,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胸有成竹、从容自信。 “黄师姐不也说我已经快要成为是三流大高手了么?再说了,许多江湖门派都有派遣弟子外出考验的传统——我有预感,外出历练一番,说不定这瓶颈就突破了。” 这话其实半真半假。 一方面,外出历练确是武林中人突破瓶颈的方法之一。也确有一些门派,弟子练武到一定程度,就会被放出门修行,师门前辈固然希望这些弟子为门派搏得名誉,但也希望弟子们在山门之外增长实战经验,最终成长为下一代里独当一面的人物。 另一方面,其实突破瓶颈的办法还有很多很多,江湖历练对于突破瓶颈的效果还有待考证。像是武林泰斗的少林寺,不正有许多和尚终身没有去闯罗汉阵、闷着脑袋在寺庙里修行,却最终能跻身高手之列的?…… 但是白告便是笃定了,如今他正应该出去闯荡一番。所谓rpg,不冒险,不打怪,又哪儿能升级呢? 郭靖默然,看着白告那一脸果决的神色,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这时还是黄蓉送来了助攻。 黄蓉看了白告一会儿,忽而微笑起来,说道:“靖哥哥,你就让他去吧,你想我们最初在江湖闯荡的那些日子,不也正是白告师弟这个年纪么?他天资聪颖、福源深泽,说不定去江湖走一遭,还能有些奇遇呢?” “嘿,江湖上哪能有那许多奇遇,都教人给闯着。”郭靖摇头失笑,但也不再多说。 成了!白告心头一喜。不过黄蓉却继续提出要求来。 “白告师弟,我们之前一番忙碌,便连新春也不能团聚……”她扭头看着窗外,阴历三月,岛上漫山遍野的桃树大多还尚未结花。那些寂寞的枝桠杵在初春凉薄的空气里,映得黄蓉那张俏丽脸蛋微红,显出萧索意味。 “咱们过几天,在岛上置办宴席,大家补上一番庆贺,也为你送行。” “好的。”白告脸上只是洋溢着压不住的喜悦。 黄蓉又点点头,继续说道:“咱们准备几天,你外出暂时也不必着急……现在还有段时日,那么我再提一个要求。” 白告心头喜悦渐息,转变作“咯噔”一跳,只怕这黄师姐古灵精怪,暗中设法刁难。他脑子里瞬间转过了无数念头,仍猜不透这位黄师姐葫芦里在卖什么药,看着她那双美丽至极、灵动至极又狡黠至极的眼睛,一时怔怔的不知如何回应。 “放心,不是多难的要求,我只希望你再背记一篇课文。” “啊……好的。”白告心里纳闷不已,黄蓉怎么如此喜欢叫人背书呢? 无论如何,眼下还是先答允下来。他相信黄蓉不会害自己。 “那好,这其实是一篇外国文字,由一位高人翻译过来。”黄蓉微一颔首,先行介绍道,“这篇文章精深奥妙,但毕竟是有过一次转换的文字,因此你背诵字句尚在其次,最重要的是务必理解其中涵义。” 郭靖在旁听着,本来也很是纳闷,这时突然瞪大了眼睛,一脸不可思议:“蓉儿!你是打算要教他……” 郭靖巨侠看着呆钝,其实睿智内蕴,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黄蓉足智多谋,所以两人在一起时他往往静听妻子安排。这时的讶异就显得格外反常。 与之相比,白告反而心头疑惑尽解,已经猜出黄蓉要让他背的,多半正是《九阴真经》的总纲呐。他神色半是感激半是复杂,但还得装作不知情,看向郭靖,心里一阵叹息:“郭巨巨,师姐这可不是打算要……她早就教了……” 黄蓉也笑着朝郭靖眨眨眼:“靖哥哥,我自有分寸。”然后转身吩咐白告道,“走吧,我们去积翠亭学习,那里清净。” 郭靖还想说什么,但黄蓉已经拉着白告往外走了。他只能摇头苦笑:“好吧,蓉儿,你也太冒险了。” 白告一路随着黄蓉往山峰上去,看着她窈窕优雅的背影,突然想,这等绝世神功,就连郭靖尚且犹豫,为何黄蓉说教就教呢?想着想着,忽而怔愣,忽而怅惘。 终于到了山腰,黄蓉轻盈一跃,坐到积翠亭的椅凳上,然后从怀中摸出几张薄薄的纸页,递给白告,柔声说:“就是这些,先记着吧。我看着你背诵,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尽管问。” 白告隐约记得:当年黄裳著述《九阴真经》,上半卷阐述内功心法、下半卷记录武功招式,全部完成过后,却发现《九阴真经》总体上有着过于阴柔的弊端,因此另行写就一篇总纲予以纠正。这总纲就附录在经书下半卷末尾,意深言简,篇幅不多。 如今一看果然,那几张纸约略有千把个字,要全部背下来的话,一天功夫也足够了。白告心里不由松了口气,拿起那些文字细看,却发现这字里行间又是道家术语。 “孤阴则不生,独阳则不长,故天地配以阴阳。” “太刚易折、太柔则靡,柔可克刚、柔极自伤……” 白告读着读着,眉头不自觉皱起。黄蓉一直关注着他,出言关心道:“白告师弟,有什么不解之处吗?” 白告摇头,笑了笑:“文句意思倒是都能理解,只是觉得绕来绕去,拗口得很。” 黄蓉恍然,轻笑道:“那也难怪。这篇文字本是一个汉人用梵文写成,流落了百年都无人识得,最后幸得一位精通梵文的高人将它又翻译回来,其中些许字句,自然比较古怪。” 其实白告既已猜出黄蓉是让他背诵九阴真经总纲,对其中文句的拗口晦涩,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他之所以皱眉,实在是感觉总纲中许多地方,道理都是对的,却仅仅一笔带过,未能点透,至少以他如今的修为阅历,还领悟不到文中所说的状态。 第52章 饯行 桃花岛上,又多了许多红色。绸缎锦带挂于亭台厅堂,青檐绿瓦之下灯笼摇晃,喜气洋洋。 大厅中摆了一张圆桌,四位少年正襟危坐、分列两边,都把眼盯着郭靖黄蓉夫妇,露出期待的神色。 空气中隐隐香气四溢,那是闻之便让人食指大动的美酒佳肴。 新春佳节是汉人传统,是大事。之前郭靖黄蓉因有要事,没能留在岛上过年,这次回来,两人亲自张罗,要补上一次晚宴。因而全岛上下喜气洋洋,虽已暮春三月,却更有新春佳节的味道。 终于,郭靖咳嗽一声,朗声说道:“如今家国蒙难、民族危亡,我们江湖中人,更需一切从简,贴过对联、祭过鬼神,也便够了。” 郭芙嘟囔一声:“又不让人放鞭炮。” 郭靖横了她一眼,又道:“接下来的日子,你们自当更加努力,今后惩奸除恶、行侠仗义、利国利民。”接着他又把眼看向柯镇恶,“大师父,请您讲两句。” 柯镇恶一摆手:“讲劳什子话,先发红包。” 接着他一张苦脸忽变笑颜,手中变戏法似的掏摸出几张红纸封来。一众少年都是欢呼,顿时觉得这迟来的宴席才像个过年样子。 郭靖犹豫道:“怎能让大师父破费,红包我们发便是。”随着他的话,黄蓉也早掏摸出红包来。 柯镇恶瞪不了眼,于是把胡子吹得根根捋起,冷哼道:“你们发你们的,我发我的,老瞎子疼爱晚辈,莫非你也有意见?” 郭靖讷讷说不出话来,郭芙等人更是欢呼雀跃,一个个喜滋滋地将两份红包拿过。就连白告也掩饰不住面上的喜色,珍而重之地将红封揣进自己包里。新年就是图个喜庆,红包里的铜板多少已在其次啦。 发放完红包,大家伙儿又坐回原位,依旧一脸期待。 郭靖看了看黄蓉,双眼相接,黄蓉咳嗽一声,面色严肃,突然说道:“开吃!” 说到“开”字时,她一双筷子已经当先伸出,闪电般直奔正中的菜肴而去。 那道菜,盘中乃是一块硕大的海参,四周乃是猪牛鸡鸭混杂的鲜香肉食,铺上一层雪白的珍珠粉,点缀着青笋和梨花,色香味一应俱全,名字也十分形象好听,唤作“独钓寒江雪”。 此外,如“玉笛谁家听落梅”、“二十四桥明月夜”、“什锦佛跳墙”、“好球汤”之类的精致菜肴,满满一大桌子,全是由黄蓉亲自掌厨烹制的绝品珍馐,令人一闻一见便食指大动。 “娘,你好狡猾!”一桌人中,最先反应过来的反倒是郭芙,“自己做的菜也来抢!” 郭芙嘴里喊着,手下不停,也是连忙伸筷抢食,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跟着争抢,一时之间好生热闹。 众人虽是都吃过黄蓉做的饭菜,但她平日里事务繁忙,即便偶尔做饭也是图简单,哪能有今日这般精致?——桌上别的不说,只单说那道“玉笛谁家听落梅”,便是能够从洪七公手中骗取“降龙十八掌”的超级美味。 这么一桌子绝品菜肴摆上,便连黄蓉这个厨子,此刻看着闻着也不禁食指大动。 大家一边抢,一边大快朵颐,一边嘴里含糊不清说着“开心快乐,万事如意”。 郭靖嘟囔一声“不像话”,可见黄蓉和柯镇恶都抢得正欢,过一会儿终于也笑着参与进来,一双筷子使得如游龙飞凤,频频得手。 东西,果真要抢着吃才更有滋味。 一阵风卷残云。 吃饱喝足后,柯镇恶先行回房歇息,黄蓉自去收拾碗筷,郭靖又招呼众位少年少女正襟坐好,咳嗽一声,郑重道:“趁着这个时候,宣布一件事情。” 他抬眼看了看众人,白告心里已有准备,背脊挺得笔直。郭芙等人也都全神贯注听着。 果然郭靖说道:“人不磨砺不成器。白告的功夫这两年来进展迅速,大概已经到了江湖三流好手的水准,应当外出历练一番。过两天我恰好要离岛到北方办事,我们便一起出发吧。” 白告悄悄捏紧了拳头,就差在心里大喊一声“耶死”。明天就要离开这生活了一整年的桃花岛,纵使心里有些许不舍,更多的,却还是对未来的期待和兴奋。 郭芙和武家兄弟都是一阵惊疑,拿异样的目光向白告瞟来,既有好奇,亦有羡慕。他们也知道,论功夫已经被这“小师叔”甩开颇远,此刻在心里暗自发狠,要将武艺练到更高深的境界,便也像白告一样出岛闯荡。 “还是那句话,你们三个也应该继续努力、刻苦用功。”郭靖果然又趁机对郭芙三人再次告诫一番,他嘴虽笨拙,但训起人来也能絮絮叨叨、滔滔不绝,听得郭芙几人垂头苦脸。 还好这毕竟是宴席过后的题外话,郭靖也没做得太过分了,适当时候就放过她们三人去玩闹。然而郭芙她们也不像平时那么闹腾了,反倒拉着白告说了一会儿话,直到夜幕渐深沉,才各自散去不提。 她们都知道,白告也知道,这江湖茫茫之大、书信难达。他这一去,再见之期少说也是几个月了。 一场欢聚的晚宴,因为他的即将离别,也平添了些愁绪。 第二天一大早,黄蓉神神秘秘地将白告拉入书斋中,先是交流了一些碧波掌法的修习心得,过一会儿,口中却叹道:“当年我初次闯荡江湖的时候,也同你差不多年纪,武功想来可要比你更高些。” 她言辞中微有自得,白告脸上也忍不住泛起笑容,涎着脸道:“是,师姐天纵奇才、英姿飒爽,美貌与智慧齐飞、品德与才华兼备,师弟对您的敬佩爱戴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又如……” 黄蓉“噗嗤”一声,笑得直不起腰,嗔怪道:“打住打住,你在岛上好好的,从哪儿学来这么些油滑言辞?” “呵,师姐,我只是说了些实话。”白告毫无羞忏,回应得理所应当。 黄蓉刚出江湖时武功完胜郭靖,实力比起江南七怪中的韩小莹等人也不弱,那应该是在三流之上了,胜过白告几乎是肯定的。不过那时郭靖已在大漠苦练十载,黄蓉也是打小就在桃花岛学习武艺,因此论武学进境之神速,仍是白告这个“玩家”更优。 只是这其中,堪称绝世神功的《九阴真经》做出了多大贡献,那当真不好估量。黄蓉仍没说破传授《九阴真经》一事,白告也只能装傻充愣,但他心里铭记着这点,对黄蓉更是心怀感激和敬爱。 过了会儿,黄蓉止住笑容,神神秘秘地拿出一件物什来,交给他道:“白告师弟,你初次行走江湖,我想来想去始终觉得不放心。这件宝甲,乃是当年我爹给我的宝贝,刀枪难入、水火不侵,更可以防毒御寒,你既是我爹的徒弟,如今给你拿着防身也好。” 白告愣愣地接过来,入手乃是一件金丝甲胄,拎起来十分轻巧,想必穿在身上也感受不到多少重量。 而最稀奇的是,那每一处金丝相接间,都有向外凸出的细小尖刺。他这么轻轻把甲胄拿在手上,感觉倒还好,但倘若拳掌用劲拍在其上,那下场就可想而知。 一个词语突地闪现在脑海中。 软猬甲! “这……这可……”白告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桃花岛软猬甲的大名,对于他来说早就是如雷贯耳。 他直勾勾看着宝甲,那些金丝像是发出异样的光:“这不应该是郭芙的么?……不,这么贵重的宝甲,我绝不能要!” “这件甲胄于防身大有好处,之前芙儿调皮淘气得很,我们确实拿给她穿过,说来我年轻时也穿过呢……怎么?难道你因此嫌弃?”黄蓉翻了个白眼,似笑非笑看着他,表情带着些古怪。 “不敢……不敢嫌弃。”他连忙摇头否认,“只是这东西实在……实在贵重。 “你就收下吧。我也不是把这东西就此给你。”黄蓉柔声道,“就当暂借好了,你先拿着防身护体。否则江湖险恶,你若当真遇上什么危急,那我不就失去一位乖师弟?”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再不收下就是矫情了,白告便点点头,双手郑重叠好宝甲。这软猬甲轻盈得很,贴身穿着旁人也看不出来,于行动更无妨碍。 这时黄蓉又从怀中摸出一样事物,递给他道:“白告师弟,这两年来你虽已成长不少,毕竟年纪仍然太轻,也没有行走江湖的经验。好在你师姐我呢,目下还是丐帮之主,丐帮在武林屹立数百年,势力还算雄厚,有什么问题尽可找丐帮众人相助。否则,我也不会答允你独自外出。” 白告看那事物,碧油油的像是玉石制成,看上去应该是一块令牌。他知道这定是能够取得丐帮子弟信任的东西,今后行走江湖恐怕真能用得上,当即放入怀中。 他看着手里的软猬甲,想着这也是黄蓉曾经贴身穿戴的衣物、是本该留给亲女儿保命的东西,又想着隔两天就要离开这座岛、离开这些人很久很久,心底忽然大是感动、大是不舍,连眼眶子都有点红了。 他赶紧稍微偏转一个方向,避免让黄蓉看了笑话。 深吸一口气,缓了几秒,白告才重新转回身。一个隐约藏在心底许久许久疑惑,终于禁不住脱口问出—— “师姐,你为什么待我那样好?” 并没有回应。 抬眼一看,黄蓉早已出了门去。 《===得到物品:丐帮信物1枚、软猬甲1件。 《===招式“乱拳”现在是level3;招式“南山拳法”现在是level6;招式“分筋错骨手”现在是level3;招式“碧波掌法”现在是level5;招式“越女剑法”“金龙鞭法”“落英神剑掌”现在是level1。 《===内功“吐纳法”现在是level3;内功“九阴真气”现在是level1。 《===轻功“灵鳌步”现在是level3;轻功“踏雪寻梅”现在是level1。 《===群侠二年四月初,白告学艺初成,正式闯荡江湖,师门桃花岛。声望:无名小卒。道德:非正非邪。年龄:18。战斗力:197。 第53章 海上漂 从桃花岛登船,一路直直向西。所历风光,又与一年前从嘉兴南下时不同。 没过几天,小船靠岸,白告已经来到另一座岛上。略一打听,这座岛屿名唤普渡山,据说是观世音菩萨的道场。 岛上几处庙宇的香火好生旺盛,常常有五湖四海的香客居士,不远千里前来参拜,因此岛屿左近的交通也是异常发达,光是大的船行就有三四家。 郭靖将白告放在这岛上,又嘱咐了些“盘缠带够,财不外露”“事事须存着侠义之心”之类的话,便重新登船、掉头北上。 这是两人之前就商量好了的,郭靖在北边另有要事处置,而白告抱着摸滚历练的目的,巴不得早些投身到这波澜壮阔的江湖,自由自在遨游九州,可不准备一直跟在他身边。 况且要赶路的话,陆路一般比水路快些。要游玩的话,陆路所能经历的人事也远比船上丰富精彩。 道别之后,白告先在普渡山周遭转悠一圈,只觉这岛上人气旺盛,商业氛围也就甚好,沿路都是摆摊叫卖的小贩。他在这里晃晃、那里转转,吃了些现场烤制的海鲜和岛上普济寺的素斋,不知不觉又已经是半日过去。 岛上缺少夜宿的客栈,白告也不想在寺庙里挂单,这便找了一家船行,登上一艘摆渡客船,又是向西行去。 这个世界的疆域果真极大,就连海域也变得空阔了不少,就这么在海面上又漂浮了半天,到了日渐西沉、月朗星稀之时,客船终于停泊靠岸。白告问了问同行的船客,才知道这是到了舟山地界。 这年代舟山左近与对岸并无陆路通道,本地居民出行也只能乘船,到头来他不过是从桃花小岛到了普渡山这座中岛,接着又到了舟山大岛。 上岸的这地方,恐怕日常便有很多人来往,附近开了许多可供住宿的酒肆茶楼,再加上周遭零星遍布着农户的住房,隐然形成一个小城镇的模样。 白告在场镇主街上走了走,此时天色渐渐暗淡,也没什么逛头,随便挑了一家客栈睡下。 到第二天,用过早膳之后,向店家详细打听,才知道此界的舟山也同现实里一样群岛环伺。附近光是知名的岛屿就有十来个,什么小葫芦岛、小蚂蚁岛的,这些名字听一遍就非常难忘,而那些小岛上也都有人居住,主要是土生土长的渔民。 各个岛屿之间的居民常常来往、互通有无,店家同周围岛上的一些酒肆商铺也有联系,自告奋勇要为白告引荐,带他去那些岛上游玩。 但白告在普渡山已经休闲了半日,这会儿可没有再游玩的想法。此行他并没有明确目的,暂且是打算先回扬州城看看——并非为了缅怀旧风景,而主要是想去寻访韦小宝。 去年五月,白告仍在陪着杨过读书识字的时候,他突然想到这位韦爵爷。丐帮护送着韦小宝从嘉兴出发,算算时间也差不多该到京城了,于是白告便主动问起来。 当时黄蓉答说:丐帮弟兄们已经护送韦小宝在京城逛过,现下正往回走,约莫几日就到扬州。 以丐帮势力之强,护送一个小小孩童逛京城,应不致有何闪失。白告当时满脑子也只是练功学艺,便没再多问。在他心中,这混乱世界充满变数,若能在扬州城安安稳稳过完一生,对韦小宝而言也未必是坏事。 然而这几日,陡然听闻鳌拜身死的消息,白告却莫名感到些许不安。他心里自是相信郭靖黄蓉,可是剧情惯性的强大也尤为可怕……他想去亲眼确认一下韦小宝是否安然回到扬州。 除此之外,白告心里还挂念着打探“月光宝盒”和“十四神石”的下落,虽不急着赶路,却也不想去那些偏僻小岛上游历。那些地方怕是很难遇到武林人士,更碰不上什么江湖事件。。 在桃花岛上的一年时光匆匆而过,充实也快乐。但白告心里毕竟没有忘记——他,是自现实世界而来的人,他总要想方设法回去的。 也因此,委婉拒绝之后,白告又向店家打听最近有什么奇闻异事,得到的答案却是—— “前些天可不得了,林家夫妻俩吵架,砸坏了一只秦时的古董花瓶,气得林家老爷子提刀追着他们撵了好几条街。” “还有那李家相公,不知发了什么失心疯,为了个看着不怎么样的黄毛丫头,竟将发妻给休掉了。嘿,他那正房可是宁波府巨富之女,有钱有势……我私下听说呀,是有人逼着李相公休妻另娶的,也不知那黄毛丫头是什么来历。” “还有还有,前些日子咱们这岛上来了许多穿着官服的人,乡邻们都说是明廷派来的——清军陆战厉害,倘若他们再来,前方战事不利,崇祯皇帝搞不好会到咱们这岛上来暂居,再向南去投奔郑家那位国姓爷呢……” 店家兴致勃勃说了许多,但白告期待中的武林传闻、江湖消息,那是一分一毫也没有听到。 他只得心头一声叹息:“唉,毕竟这世界仍然是普通人居多。” 既如此,白告稍事休息,便即雇了一条小船西行。这一走便又在船上待了一天一夜,又是一天天明时分,才终于再次靠岸,真正踏上了中原大陆的土地。 据船家介绍,这已经是到达了宁波府的地界内,从码头一路往西,就可以到达宁波大城。再由宁波府往西北,便来到了钱塘江畔。 钱塘江附近的大城市可就多了,杭州作为如今大明首府自是人人皆知。而沿着钱塘江附近,光是知名的便还有南边的绍兴、余姚和北边的嘉兴、松江等大城。 杭州周围刚经历过一场战事,北面的嘉兴等地至今仍在清廷控制之下,几方势力在此争来斗去,这片地区里的武林人士和发生的江湖事件想必较多,对于探听消息也该十分有利。 白告这么想着,当下又下血本雇了一匹好马,飞驰而去。此次出行,郭靖黄蓉夫妇给他准备了足足贰佰两银元,用蓝布包袱驮在背上,沉甸甸的,怕是有将近十斤之重。 这些钱已经足够挥霍好长一段时间了,大可不必省着花。所谓穷文富武,习武之人几乎就没有穷酸的。 这般一路向西,很快就到了宁波主城。一番打听,这偌大宁波府内没有白告耳熟的武林门派,倒是有个拳馆,叫做“四明内家拳”的,大为有名。 白告此番初入江湖,对江湖中的一切都颇为好奇,乍听这拳馆的名头,便忍不住想去查看拜访。他将马儿寄养在客栈,按照店小二指引,沿着城内主街前行,一路经过许多店铺街巷,越走越是楼宇林立、喧嚣繁华,像极了现实里大都市的商业街。 就在这喧嚣闹市中心,一处偌大的建筑物当道矗立,门前一块硕大石碑,碑上正刻着“四名内家拳”五个大字,字字遒劲有力。 这小小拳馆也有好大威势。白告不禁感慨,对那石碑多瞅了几眼,立时便有一名穿着练功服的拳馆弟子过来招呼,热情洋溢地介绍起拳馆种种利好。 这一通介绍下来,白告却愈听愈是脸色古怪。原来这拳馆当真是广收门徒、有教无类:任谁来了,只需交纳些金银就可入门。 而入了门也有档次区分。一两白银便可成为随班弟子,十两纹银就可进入外门,五十两白银才当得了内门弟子。 而内门之上还有掌门亲传弟子,更是了不得,号称是有机会选派到“十八名门”进修深造。而且下一任“四明内家拳”掌门人铁定要从这掌门亲传弟子里挑选,至于价格么……那自然更远超内门,需要面议了。 呵……光听着这番介绍,白告几乎以为自己又穿越回到现代,遇到了课外补习班的推销员。 无论怎样,这毕竟是独闯江湖中遇到的第一个门派。白告心里是跃跃欲试,打算探探这拳馆的底细,也见识一下货真价实的武林中人样子。 于是,他不经意地将包袱打开一角,露出些银元宝的璀璨光华,又摆出一副思索沉吟的姿态。 他绝口没提过想要拜师学艺,但拳馆那位接引弟子眼睛果然很尖,被银子光辉晃了晃,顿时眉开眼笑,神色都更加恭谨柔顺许多,一连说道——“少侠根骨精奇,来我们拳馆那是来对了。”“学费不必担心,咱恩师黄公向来赏识有才之人,绝不至让你埋没梦想”…… 嘴里说着话,接引弟子立即招呼旁边的师兄弟进屋通报,然后客客气气地把白告引入内间,一路又说了不少好话。白告明知他那些赞美都是可以奉承,做不得真,但心里依旧十分受用,只得暗自感叹。 这弟子果然是负责促销,呸,负责接引的一把好手。 一路行来,这拳馆竟然占地甚广,内里空间开阔、人气也很旺盛,沿路听到呼喝练拳的声音隐隐约约、不绝于耳。光听声势,这拳馆至少就有四五十名弟子。 不过白告仔细观察沿路所遇到之人,包括在他前面带路的接引弟子,似乎都比常人强不到多少嘛。 第54章 拳馆闹 接引弟子一路将白告引入一处精致雅间,茶水软座伺候着,便先行离去。 白告悠闲打量着雅间,只见白墙挂着几幅书画、壁脚放着一瓶腊梅、座椅都是藤木细编,处处透着江南地方的秀雅精致。 看来这就是拳馆的“贵宾室”或者“商务洽谈间”了。坐在此间,他竟有种到4s店购车,或是到银行购买理财产品的错觉…… 过不多时,接引弟子又回转来,恭恭敬敬地请了一位中年男人进屋。那中年男人步履沉凝、面有傲色,进了屋子就上下把白告打量一番,“哼”了一声,说道:“就是你,想做本拳馆的亲传弟子?” 白告站起身来,也细细打量他,只见他一身衣饰打扮颇显华贵,看着更像富商而非拳师,心底疑惑,不答反问道:“你就是这‘四明内家拳’的掌门人?” 他本来就只是好奇,绝非真来拜师,见这中年男子神情倨傲无礼,心里便也不想多礼了。 尤其是适才瞪眼一看,这中年男人头顶数字只不过“101”,比郭芙和大小武都还不如,竟也好意思自立门户、广收门徒,还摆出一副谁都看不起的高手风范,实在好笑。 谁知中年男人冷冷一笑,说出的话倒教人大跌眼镜:“小子,你都不打探清楚,就敢到此间来拜师学艺?真是愣头愣脑!——” 说话间,他转向西北方位,遥施一礼,面带十分崇敬:“咱这‘四明内家拳’乃是武当张松溪张四侠所创,咱们稍有所成,那都是受其恩惠,自然也便遥尊张四侠为掌门人。我呢,只是这拳馆的负责人。” 白告心下大奇,不禁又问道:“那你是武当张四侠的传人了?我看着不像。” 呵,这世间也有武当派,有张三丰真人和武当七侠,那是白告早便知道的事情。他料想三丰真人功参造化、武当七侠威名远播,其弟子功力自然也应当在江湖排得上号——像这般混出来开拳馆授徒的人物,怎么着也该是吊打十个大武小武的高手吧? 张四侠的徒弟不该如此脓包,白告心里自然大是狐疑。 面前中年男人果然是被戳中了痛脚,怒道:“小子,你要学艺便学,不学艺便滚蛋,哪儿那么多问题?咱这拳馆的绝艺由张四侠所授,这是宁波府众所皆知的事情,那自然是武当真传,还能有假?” “好吧,那我便告辞了。”于是白告摇摇头,也不多计较,站起身来,扭头便欲出门。他只想见识一下这拳馆的成色,或能结交英雄、或可切磋技艺,如今“见识”过了,顿时兴趣全失。 结果中年男人一愣,反倒怒气更甚,不依不饶:“小子,你消遣我?看你这模样早已过了习武的最佳年龄,你以为武当派是什么人都收的?!” 几乎同时,他伸出手来朝着白告肩头抓落,却是使出了一记“小擒拿手”。 应对江湖上各类擒拿扣抓功夫的基本手段,郭靖黄蓉也曾教过一些。白告当即身子一沉、肩膀一松、手肘向后顶去。 也不知这中年男人是有意收了力道,还是小擒拿手法本就没有学到家,这一番应对竟然是效果斐然—— 身子一沉,中年男人的擒拿就扑了个空,只得五指成爪更向下压。 肩膀一松,则符合了应对擒拿手“拿哪儿松哪儿”的理念要旨,下压的五指刚刚触到白告的肩头,还来不及发劲,白告肩膀已经滑溜开去,使其手掌虚搭搭的无处着力。 而白告在肩头滑溜的同时,力道由肩膀传至手肘部位,肘尖顺势后顶,迅疾地戳在了中年男人的胃腹。 桃花岛武学中本来就有一招“灵鳌步”,正是双臂内弯、手肘向前、奔射似箭,向着敌人狠命撞去。这用手肘顶人的功夫,白告是练得分外娴熟的。 如今他这一肘子,虽然没有步法冲劲的加持,力道也实在不弱。只听中年男人“唔哦”一声,捂着肚子便蹲倒在地。 战力数值诚不欺人也。这中年男人果然比郭芙和大小武三人还要不如。 “这种程度就敢开拳馆授徒,真是一勺水、响叮当。”白告摇摇脑袋,更加没了兴致,大踏步准备离开。 他此番来这拳馆,本来就并非诚心,而是存着向江湖高手讨教武功,以及结识更多武林人士这双重心思。如今这个拳馆负责人功夫如此脓包,看着就多半是招摇撞骗之辈。 与这中年男人打斗得不到任何启发,与之结交也无甚好处,白告自然就懒得再理他。这世界地域之广,约有现实的十倍;人口之多,也大概在现实世界三五倍上下……这数十亿人,他可根本无法一一结识过来。 至于这拳馆究竟是不是武当真传,那又关他什么事呢? 打开雅室的门,正要跨步出去,背后风声呼呼响动,那中年男人竟然忍着疼痛爬起,朝他打过一拳来。 白告错身避开这一击,皱眉回头看去。却见中年男人摆开拳招架势,怒气勃勃:“好小子!原来你深藏不露,故意来砸场子的!你是……你是天鹰教的吧?” 天鹰教?! 白告心头纳闷,暗道这跟天鹰教又扯上什么关系了? 难道这么个宁波本地的小小拳馆,还能跟天鹰教有什么过节? 要知道,如今天鹰教风头远胜五毒教,声势直逼日月神教,乃是中原武林公认的三大“魔教”来着…… 在桃花岛时,郭靖黄蓉夫妇不止单纯教众人武艺,也对天下武林门派做过一番简单的评点和介绍—— 如今这世界战火不断,江湖中也是正邪分立、斗争激烈。这数十年来相互征伐最严重、江湖影响力最大的就是“十八名门”与“三教九流”。 “十八名门”,分别是少林、武当、华山、峨嵋、昆仑、崆峒、嵩山、衡山、恒山、泰山、全真、青城、天山、雪山、仙都、点苍、无量、蓬莱。 其中,排名前六的少林、武当等名门又有“六大派”的美称,那是因为它们在数十上百年前,于明教最巅峰时组建联盟,誓要同魔教死磕到底。 而后来江湖上崛起一个日月神教,大肆招揽亡命之徒,行事比之明教更加残暴诡谲,势力很快就遍布中原。于是当时如日中天的华山派又挑起大梁,联合嵩山、衡山等剑派,成立起一个五岳联盟,数十年来一直与日月神教抗衡,到了最近十多年更是愈发死斗不休…… 这些都是江湖人人皆知的事情了。 “三教九流”么,则是与“十八名门”相敌对的一些邪门歪道了。 “三教”的前两者正是向来被中原武林视作魔教的明教和日月神教。至于第三教,原本应该是行事诡谲、专炼毒药的云南五毒教。 但是,这些年五毒教闹起内讧,分裂成两股派系,教中死了不少人,实力声威大不如前。而明教白眉鹰王殷天正带人出走、自立门户,一手成立了天鹰教,这些年却发展得好生兴旺,渐渐占据了“三教”之一的席位。 至于“九流”,郭靖黄蓉夫妇就没多介绍,只有一句“上三流暗器毒药,中三流喇嘛巫妖,下三流贼匪娼盗”。 当然,江湖上还有许多帮会组织,总体行事有正有邪,其中人员来自五湖四海、各门各派,良莠不齐、正邪混杂,但它们一般并不参与江湖争斗—— 譬如“天地会”和“红花会”,都一心扑在抗清大业上;丐帮近二三十年的重心也在抵抗鞑虏、兴复汉室,甚至把自己名头都改作了“兴汉丐帮”;长乐帮全心全意经营长江沿岸的产业,闷着脑袋赚钱发展,欺压良善的事情倒也干了不少,但只关乎生意,从不在江湖正道中落下把柄…… 总之,这些帮会组织既不在“十八名门”当中,也不归属“三教九流”。实际上无论正派邪门,与这些繁如群星的帮会组织多少都有交集,剪不清理还乱。 至于如今江湖中到底有哪些大帮小会,郭靖黄蓉就没再分说了。他们对这些江湖形势,本来就只是在教导武艺的闲暇之余,很简略地聊上一两句。 而等白告听得意犹未尽,再去细问时,黄蓉却是微笑道:“白告师弟,江湖风云变幻,帮会门派兴替迅速,江湖上曾有个‘屠龙帮’,聚拢许多高手,势力直逼丐帮,可是二十年前也是一夕之间说灭就灭了。在那之前还有个‘铁掌帮’也风生水起,裘帮主单枪匹马就几乎灭掉整个衡山派,但十多年前……总之如今铁掌帮已不复存在。” “什么‘十八名门’‘三教九流’,也都不过是江湖人刻意附会的名号,说不定等你们练好武功,又已经变化了。” “所以,白告师弟,你只需练好武功、秉持正道就是,记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要听故事的话,以后多的是机会听。” 白告细想之下黄蓉的话也对,在江湖上混,踏踏实实修炼己身才是硬道理,至于那些江湖典故、门派势力的,倘若没有实力参与其间,那也就是听个乐儿——知道了日月神教邪恶残忍、知道了东方不败武功卓绝,那又如何呢?难道凭现在这身手,还能够杀到黑木崖去? 于是他此后对这些便不再多问,渐而也懒得记在心头。倘若有人问白告“十八名门”都有哪些,那他还是只勉强记得少林、武当、全真等熟悉的门派。倘若有人问他“九流”包括了哪些帮派组织,那就一概不知了。 但白告至少牢牢记住了“三教”的名头。 第55章 内家拳 白告至少牢牢记住了“三教”的名头。 明教曾经以一教之力镇压大半个武林,日月神教如今也是几乎以一己之力对抗五岳剑派和少林、武当。 而天鹰教现今的声势仅次前二者,在白告印象中,那至少也是可以同少室山、武当山直接交锋的庞然存在,无论怎样也不会来欺凌一个宁波府内的小小拳馆……那不是自降身份了么? 因此,当他听到中年男人言语提及“天鹰教”,不由得呆了好半晌,一时都不知该怎么回话。 白告这副神态举止,放到这拳馆“馆长”眼中,恐怕算作是默认了。中年男人哼得一声,挥起双拳便又向他捶来,一边进招还一边咬牙切齿地喊道:“你天鹰教霸占江浙也就罢了,今次终于要向我武当门下出手了吗?我黄征北可不会屈服!” 白告这才知道眼前中年男人的名字,心里哭笑不得:“我本只打算来这拳馆长长见识,不料却莫名被缠上了。”当下便先接着其招式。 一对招下,白告才发觉黄征北这几拳法度严谨,与之前那半吊子的“小擒拿手”大不相同,不禁轻“咦”一声,认真对待起来,使出“南山拳法”,与之以拳对拳。 他们两人的拳招变化都甚为简单,相互对碰也便在所难免。而两颗拳头真碰到一起,白告不禁又“咦”了一声。 原来这黄征北的拳力有点古怪,白告势大力沉的一拳打过去,对方不疾不徐地接,却能让“南山拳法”的拳劲像是撞到了棉花、扎进了水波一般,不能够发挥全效。 嘿,这是以柔克刚之法! 白告好歹熟读《道德经》,并且背记过《九阴真经》,立时就反应过来:那是黄征北的拳招里暗含着柔和内劲的缘故——也难怪他这武馆要冠以“内家拳”的名头。 而“南山拳法”刚猛凝实,从另一角度来看便是笨拙缺少变化,一股拳力几乎都是直来直去,因此容易被黄征北用内劲偏引化解。 此时他其实有好些方法来破解眼前的局面,最简单的便是更添劲道、继续猛攻、以力破巧——白告的内力是强过黄征北一大截的,那内家拳劲纵使古怪,纵使能够引开沙钵大的拳头,难道还能引开巨石之力?纵能引开巨石之力,难道还能引开泰山压顶之势? 只是,这样一来不仅自己会多耗体力,这黄征北多半也要受到重伤。那是白告不想看到的。 于是立即白告变招,改使了一套“碧波掌法”。于拳掌上,这是他当前最熟悉的招式了。 碧波掌法灵动潇洒,白告两只肉掌立时飘忽来去,并不发力与黄征北的拳头碰撞,而是四处游走、寻隙攻击、以快制柔。 如黄征北这般水平,断不可能将武功中内蕴的柔劲练到运转全身、收发自如。此刻白告既然不与其双拳相触,他便慌了手脚,肩头胸腹接连被拍中四五掌。 白告不欲伤人太狠,刻意收了几分力道。饶是如此,也搞得中年男人灰头土脸,顶多只能再坚持数招。 就在这时,背后却忽地响起一声清叱:“看招!” 接着,就感觉一股劲风吹袭,那力道不似庸手。 白告吃了一惊,暗怪自己大意,有人躲在背后却不知道,连忙扭身使出一记“波旋烟敛”。 这是“碧波掌法”中的一记怪招,名称出自前任大宋国子监梅尧臣的一句诗:“曲传大定舞缀疏,波旋烟敛饬宫车”。 不过梅尧臣的这首诗颇是冷门,即便饱读诗书的文人骚客也未必知晓。而且其全诗是记述集会庆典时的盛大场面,跟这江湖杀伐是毫不相干的。据黄蓉同志所说,黄家书香门第,黄药师的祖父当年官至大宋御史,而梅尧臣担任国子监的时候也是七八十年前,两家说不定是旧识呢。 据黄蓉所说,江湖中人在招式名字上其实没多大追求,顺手摘取熟人诗句来冠名,那也是正常的事情。很多武林高手就非常不讲究—— 有的创制一套剑法足足有百余式,招式名字干脆就取成“快剑一式”“快剑二式”“快剑三式”……还有的招式精妙非常,名字却恶俗得紧,什么“棒打狗头”“棒打双犬”“斜打狗背”的,一听就不上档次…… 当时看着黄蓉幽怨的神情,白告强行憋住笑,对黄药师取招名的难处也颇为理解:嗯,毕竟好不容易能找到一句带“波”字的诗。 此刻,他却是第一次正儿八经使出这招,竟觉这一招倒也与“波旋烟敛”的名字十分契合。 这招是配合脚下步法,将自己身体扭成大圆,这便可理解成所谓“波旋”了。其后,借助着身体旋转之势,掌招相对的便运使随意:或可瞬息间迅疾拍出数掌、激起一片掌影,又或者是蓄足力气、使劲发出两三击。 这是“碧波掌法”中对付群殴和夹击的有效法门。凭借这招的一旋数掌,白告不仅将黄征北逼退开,也借着旋转势头与身后那人对了一掌。 那人用的却是拳头,与白告的肉掌一触,被震得退后了两步。 这一交手,白告只觉得来人力道不强,但拳势里面自带着一股内劲,暗暗的从拳掌相接处透过来。 虽说都是内劲,但偷袭者这股内劲与黄征北的又有不同,并非卸力化力的法门,而是以内力震击敌人,端的能起到教人防不胜防的奇效。显然两者却是不同的武功路数。 所幸白告的掌力吞吐如浪、层叠绵长,不仅消解了对方的内劲,更将其震退几步。那是他功力更深的缘故,若单论拳法掌法而言,对方这套功夫的运劲使力技巧,殊不弱于“碧波掌法”。 江湖之中,佛门多以外功见长,道门多以内劲著称,来者恐怕果然是武当真传。好奇之下白告向那人打量去,却见是一个容颜俊美的少年郎,看样貌与自己、与郭芙等人都大致是同龄。 这让白告不禁更是诧异,再一看那人头顶的战力数值,赫然有“181”之多,已经超越了郭芙一大截,比之自己也不弱几分。这可就更为难得,足以称得上少年英才。 当下,白告不禁问道:“不知阁下高姓大名,是武当七侠中哪一位的高足?” 那少年郎被一掌震退,内息仍自翻涌,站在门口调整了片刻。闻言答道:“我姓李……哼,我凭什么告诉你!——黄伯伯,你没事吧?” 他越过白告的肩头向黄征北望去,见其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又问道:“这小子是哪路仇家?你们怎的在这儿动起手来了?” 黄征北连忙说道:“不是寻仇,不是寻仇,切磋切磋而已。”他刚才已经知道白告留了手,那便多半不是天鹰教的。 更重要的,黄征北似乎很怕眼前这少年郎掺和进来……这让白告不由得留上了心。 哪知那俊美少年听了便两眼放光,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连音调都拔高了:“切磋?那再好不过了!黄伯伯半路学艺,未必打得过你,你同我比划比划!” 说话间他也不等白告回应,“呛啷”一声拔出腰间长剑。银光乍现、剑出如龙,把白告给直接逼回了房间里。 他那柄长剑剑身柔韧、刃口锋锐,显然是请了铁匠熟工,用上好的精铁锻炼打制而成,白告可不敢拿血肉之躯去硬挡。 李家少年又“刷刷”使得几剑,白告只是左右腾挪躲闪,那柄剑扑了空,险些把墙上挂着的书画劈成两截,唬得黄征北不禁叫苦:“我的哥五诶……乖乖,那可是我花了大价钱请人写的。” 少年便不乐意了,忽地停住手,怒道:“你怎么不还手?你的剑怎的不拔出来?” 江湖人在外行走,兵刃自然是要随身携带着。白告这次出行,除了背上装着银两的包袱,腰间也插着一柄短剑,紧紧裹在裤腰带里,只露出个剑柄,没想到这也被他瞧了出来。 不过,裹着短剑、扎在腰间的裤带其实是用鳄鱼皮制成的软鞭,这就很难看穿了。 另外,白告脚下的靴子也暗藏着玄机,左靴内侧有个暗格,插着一柄短小匕首,正是他从扬州竹庐里带出来的那一把。 这匕首确实锋锐,白告将它贴身带着,多留个后手,说不定就能多一条命。 而且郭靖黄蓉从嘉兴救下白告后,仅凭着他的相貌和这把匕首的铭文,就几乎认定他是所谓“故人之子”,这匕首显然大有来历——白告后来专门翻出这匕首来查看验证过,其握柄上确实刻着一行小小的铭文,而且正如郭靖所言,这些铭文恐怕“旁人模仿不来”的。 因为那些文字是英文,白告绝不会看错。 “king’sfall”,翻译成汉语的话,大概是——“帝陨”。 白告早已了解过,这世界的设定里没有英语国家,就算以郭靖黄蓉的见识,古老梵文都知道,却也认不出英语来。然而这些英语字母却出现在这柄匕首上,而这匕首又藏在“新人出生点”,白告相信它必然会跟自己有莫大关联,因此后来即便在桃花岛上,也尽量随身揣着匕首。 此刻在对方的吆喝声中,白告终究伸手按在剑柄上。 第56章 李元子 白告伸手按在剑柄上,却不拔出剑,微笑道:“白某手下不打无名之辈,武当第三代弟子中的好手我只知宋青书,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姓李的。你功夫不错,却不敢尽通名姓,该不会是假冒的武当弟子吧?” 那少年顿时气结。 “宋师兄确实是少年英雄中的佼佼者,可武当门下能人辈出、弟子众多,难道就不许有其他天纵英才?难道我就不能比过他?——我看你是怕了武当的名头,不敢跟我比吧?!” 任那俊美少年如何气恼挑衅,白告始终不拔剑,摆出一副“任你来砍、我只管躲”的架势。 最终那少年竟是一跺脚,怒道:“好吧,我告诉你,我叫李元子,李么是木子李,元乃是元气充盈的元,子么便是墨子孔子的子。” “李元子……”白告低低念叨这个名字,搜寻脑海记忆,似乎金庸武侠小说里没有哪个英雄少年是叫做这个名字的,也便不放在心上。 然而这时再回过头来琢磨这名字本身,便他忍不住一乐:“哈,圆子……咋不叫包子馄饨排骨呢……” 这话没压住音量,刻意被对方听了去,俊美少年一瞪眼,张张嘴,强自压下一股气,冷哼一声,继续道:“我师从武当山真武观,与宋青书师兄虽然同出一源,但所学路数不全相同,我可未必输了他……好了,拔剑吧!” 他瞅了黄征北一眼,又犹豫道:“这屋子里也不太方便,要不咱们去拳馆的演武场。” 但白告的那柄剑,自是仍然不拔出来。 他从刚才起就留神观察少年的表情,果然在自己伸手触到剑柄的一瞬间,少年脸上没能忍住的神情变化,既有得瑟、亦有窃喜。 呵,这李元子估计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同时是个使剑的好手,剑法更胜拳招,否则不会在同他対掌吃亏的情形下,硬要继续比斗。白告才不上他的当,他虽不怕这少年,却没必要这么纠缠下去。 于是他向着李元子和黄征北分别抱拳施了一礼,道:“我呢,名叫白告,白吃白拿的白,告官告差的告,这次是初出江湖,只是想多拜访各处门派帮会、多结交武林朋友、多见识各路功夫绝学。今天我已见识过两位的拳艺,获益不浅,这便告辞了。” 俊美少年李元子一怔,“啊”了一声道:“我都已经通了姓名,你怎么不拔剑,还要走?” 白告一笑:“我只说手下不打无名之辈,何曾说过你通报了姓名我就得陪着练剑的?——实话告诉你吧,我学艺时间短,对拳掌还有些心得,于剑法一道上却粗浅得紧,可不敢献丑。告辞!” 他说的还真是实话。郭靖黄蓉的功夫主要都以拳脚见长,对众人在兵器一道上教导时间不多。郭芙等三人还算好,白告起初跟着黄蓉学习,花了很多时间去读书炼气,又有一段时间以师叔身份照顾郭芙三人,没能练习什么新招,在兵刃一道上就比较差了。 抛开“落英神剑掌”不说,他如今勉强能使的一套剑招乃是“越女剑法”,套路尚且没练到完全精熟,与人对招恐怕控制不好伤到对手,损了和气。 说话间白告笑着,已经迈出了“贵宾室”的门。 “你!……”李元子这才知道上了当,一气之下脸都微红了,又忍不住跺了跺脚,想要追上来问个究竟。 可是黄征北已经抢先一步上来。 “对嘛对嘛,刀剑无眼,还是白小兄弟的道理对。李少爷您还是先坐,我送送白少侠……”黄征北嘴里念叨着,勾肩搭背的快步陪白告离开,一路恭送到了拳馆大门之外。 守门的推销……接引弟子们看了都很是惊奇。 黄征北送到门口也不忙离开,又对白告作揖,腆着脸道:“白少侠,老哥我刚才把你当作天鹰教的人,实在失礼,给你道歉。你年纪轻轻便有如此功力,哪能是天鹰教能培养得出来的。老哥我实在好奇,你究竟是哪门俊秀……” 这是还想套自己话呢。白告摇摇头,微微一笑:“我师父性子孤僻,不喜欢别人知道……教我武功的人来自丐帮。” 他说的尽是实话,前半句是说黄药师,后半截是说黄蓉。但两个半句拼在一起,就随便这位黄馆长怎么理解了。 黄征北果真翘起大拇指赞扬道:“原来是丐帮高人的门下,丐帮数十年来都发展得好生兴旺,正是因为帮内人才济济。” 他只说“丐帮高人门下”,那是看白告一身打扮都是上好面料,随身又带着许多金银,更像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做派,显然并非丐帮中人——即便净衣派的丐儿也不可能是这般穿着。 白告微笑不语,黄征北又介绍道:“白少侠想要结识武林英杰,其实宁波城内还有一位高人,我可以代为引荐……在城东天童寺有一位心观大师,他自创了一套慈悲刀法,只制敌而不杀生,在武林中那是大大有名。” 白告心中一动,这“慈悲刀法”他一时想不起是出自金庸先生哪部著作,但一听名字就感到非常耳熟,那也当得起“大大有名”的评价了。 但凡令人印象深刻的,无论人物、地名、宝贝、武功,那说不准就能挖出一条重大线索来。 如此,他倒是非得去天童寺拜访一番不可了。 经过这么一出,白告对黄征北的印象也好了许多,道了声谢,看看天色尚早,便准备往城东走。 黄征北这时候才显露出真本事——这位“馆长”果然是更适合做一位商贾,待人接物那可殷勤周到得很:他知道白告的马放在客栈,立即唤人拉了一辆马车来,又以带路和代为引荐的理由,非得陪着白告同去不可。 两人在拳馆门口说了这一晌话,不见那位李元子仁兄出来,看来已经放弃缠斗。白告当真松了一口气,心想盛情难却,况且有个本地人士指路和介绍,的确更容易进到寺中,对黄征北的美意也就不多推辞。 很快马车到达拳馆门口,黄征北邀白告上车。 白告心里不知怎的,对那位俊美少年李元子兄台仍是印象深刻,开口问道:“刚才那位李元子小兄弟没出来?你似乎有些怕他?” “唉,那位李少爷是我真武观陆师叔的关门弟子,身份有些特殊,在外行走会有不少麻烦。” 两人先后踏上马车,黄征北苦笑着向白告说道:“据说他自小在富贵人家长大,这次陆师叔外出办事,他非得跟着见世面。陆师叔拗不过他,就带了他出来,让他待在我这拳馆耍几天,并吩咐我看着点……” “陆师叔?……”白告沉吟着,武当七侠当中自然是没有姓陆的,他一时真想不起这是哪里来的高人。 “是,陆师叔十年前就远走西域,许久没再过问江湖事务,去年才回来。是以中原武林记得他名号的很少了,只有咱武当内部知道些许。想必我就算说出他名字,你也识不得。”黄征北看出他脸上疑惑,多解释了一句。 白告点点头,不再多问。 黄征北又苦笑着道:“李少爷他也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因此不太出门。但他在这拳馆里几天时间,那是天天找人切磋,把我一众弟子都打得怕了……” 白告想到那李少爷满脸跃跃欲试的样子,果真像是追梦少侠初出江湖。又想到李元子功力更胜黄征北,与拳馆众弟子切磋,那不是欺负人么?不禁笑着摇摇头。 黄征北既然已经说这李少爷身份特殊,他也不好再多问。 这时马车跑动起来,黄征北揭开布帘子,介绍起宁波城内的街景人文。 前一刻还喝骂打斗的两个人,此时坐在同一辆马车当中颠簸,称兄道弟、侃侃聊天,也是江湖中才有的奇景了。 宁波府城极大,从城中心的内家拳馆到城东天童寺,坐马车也要奔驰半个时辰左右。两人谈了些闲话,很自然便扯到黄征北的师承上。 原来,黄征北严格来说并非张松溪的徒弟,但一身拳法精要确实得授自张松溪。 武当张四侠正是宁波府人士,和黄征北还算是街坊发小。两人都从小喜欢习武练拳,然而境遇却天差地别——张松溪资质出众,被张三丰真人收作徒弟,很快就名扬万里;而黄征北呢,只能无奈回家,继承父亲的千万家产…… 结果有一年张四侠回乡省亲,两位童年玩伴重又相遇。黄征北对张松溪那是好生敬佩又好生羡慕,缠着他教授武功。 张松溪拗不过,竟在宁波府家里现编现练,根据这些年在武当山上的所学所思,自己创悟了一套拳路,起个名字叫做“四明拳”,传了给黄征北。 这“四明”指的其实是宁波府西南的四明山,相传这山峰顶部有一块方石,四面如窗,汇聚日月星辰光辉。 张松溪用这个名字,一方面是表达自己的思乡之意,另一方面也是强调这套拳路“手眼心念、通达空明”的要旨。整套“四明拳”隐然暗合武当功夫的意境,其实还未创制完全,只不过平素里用来强身健体也该够用了。 至于武当派的其他功夫,张松溪未得师尊允许,却是不敢擅自传授的。 第57章 中间商 这一套现编现创的“四明拳”,对黄征北来说也足够了。 黄征北自小跟着家中武师护院练功,打了十多年“五步拳”也没啥大长进,终于有学习高明武功的机会,自此勤修苦练、果然功夫大进,竟接连赢了宁波府几家小拳馆的师父,在左近区域都闯下了一些名头。 而他也真不负了父辈遗传下来的经商天赋,立即便将名气和才华统统“变现”,在宁波府繁华地段盘下一整套房产,就此开馆授徒。 他不敢贸然打着武当派的招牌,却还是想扯住张松溪张四侠这面大旗,准备遥尊四侠为掌门人。于是开馆前数日,一封书信寄给武当山,恳请张松溪答允出任第一代掌门。 然则这世界地域之阔,几乎就是现实的十倍,即便千里快马专人递送,这封书信一来一回的路途,拳馆也早就开张了。 张松溪收到信就觉着不好,他自身还是武当山上一学徒呢,哪敢开宗立派当什么掌门人?急忙去找师父说明原委、负荆请罪。 哪知三丰真人天性豁达,闻听始末,说了一句:“你既教了别人这套拳法作为根基,别人开拳馆拜你为掌门,也是缘法使然。” 停顿片刻,又说一句:“我武当一脉,人丁还是太为单薄。你可以给你那发小点明,拳馆中若有弟子品性纯良、资质出众、修为刻苦的,可推荐到武当山上来试试。” 张松溪于是连夜给黄征北回信,信中先是小小埋怨了几句,接着就三令五申告诫——“‘四明拳’尚不完善,只适宜强健体魄,难以练成武林高手,不得引人歧路、误人子弟”“拳馆既立便入了江湖,务须克己守礼、切莫好狠斗勇”“持身要正,不可贪一时钱财,不可行骗人之举”云云。 告诫中不乏沉肃苛刻的言辞,黄征北却是越看越高兴,因为张四侠越是郑重交代,越说明武当派已经允许了这小小拳馆存在。再看到信件最后,叮嘱他替武当搜寻引荐后生人才,那更是眼睛一亮,浑身血液都写满兴奋——优秀苗子可以引荐拜入武当这等顶尖大派……这是多么大的一个招生噱头! 黄征北这拳馆自此便以武当“编外嫡系”自居,在宁波左近大肆招生,一时间拳馆果真名气旺盛,这些年陆陆续续拜入门者已有过百之数。黄征北甚至不得不花费重金,聘请了几位内家拳拳师来协助教习。 而黄征北每年都挑选一两名优秀弟子,亲自护送着上武当试炼,顺便从拳馆收益里匀了很大一部分金银财物,一并带到武当山上作为布施所用。到今天已经持续了五年之久。 这些布施十分丰厚,黄征北不仅给武当山顶太和宫的诸位侠士真人们准备了,还在张松溪的指点之下,每年也给武当山山腰处的真武观马真道长诸人,以及金陵城外大华山顶的上清观冲虚道长诸人,都送去了些金银。 这么一来二去,他便与武当派的真武观一脉和上清观一脉都有了些许联系。 至于什么随班弟子、外门弟子、内门弟子以及亲传弟子的区分,则是黄征北在实践中自己琢磨出来的名堂,前三档明码实价、交多少学多少,也好让求学者量力而行,亲传弟子却须得当面测验,资质出色者大可优惠,资质平庸者就唯有狮子大开口…… 听完黄征北的介绍,白告自是又一番唏嘘,他那些操作已经颇有现实里商业大佬的风范——这不就是个有名校站台的“清北培训班”么! 这让白告对黄征北又多了一丁点敬佩。要搞成这么一个拳馆,除了机缘人脉以外,他的头脑、勇气、毅力也不可或缺,付出的努力不见得就少了。 一路天南海北的聊着,不知不觉已到天童寺,寺中小沙弥却告知两人:心观大师外出游历去了,走了已有半个来月,也说不准什么时候会返寺。 在黄征北的引荐之下,白告依然得到机会在天童寺里转悠了一圈,却发现这完全是座纯粹的普通佛寺。来往的僧人居士神光内敛、静心凝气,但寺内再没有其他会武术的人。 白告忍不住好奇打听,原来那心观禅师本就是少林武僧。心观的年纪虽不大,但说起来还是当今少林寺玄慈方丈的长辈,十多年前闯过十八罗汉阵后下得少室山来,几经辗转后,最终在天童寺挂单……据说全国佛寺古刹万千,像他这样情况的还有不少。 俗话都说“天下武功出少林”,如今这一遭,白告是切身感受到了少林寺的底蕴之深厚。 没寻访到心观禅师,白告也懒得在此多等,毕竟他只是对“慈悲刀法”有些印象,对心观禅师其人却不熟,没必要多耗时间。 黄征北盛情邀请白告在宁波府邸多盘桓数日,他也是坚辞不受了。从这宁波城再往西北,到了杭州扬州这些大城,或许能接触到更多江湖事迹、获得更多历练。 无论在桃花岛习武时,还是此番出岛历练,白告虽没设定时限,但心里始终存有一丝紧迫感,恐怕待的时间太长,忘记现实世界、忘掉曾经的人和事、最终迷失在此间了。 辞别黄征北后白告再无停留,在客栈结了房钱、取了马儿,跨马朝西北,上了官道,向着杭州方向奔行而去。 杭州再往上是嘉兴,可以顺道拜祭一下茅十八兄弟;嘉兴再往上是扬州,能够回到竹庐看看,也可探听韦小宝兄弟的下落。 ——这都是白告在桃花岛上就已经确定的历练路径。 这一去又是许多日功夫,他先后路过了余姚、上虞两处大城,沿途经过的小型场镇、村落也有许多。这些地方都有落脚的客栈,倒是免去风餐露宿的苦处。 这也得多亏了江南之地向来富庶,这片区域一直到舟山众岛,四季都有许多行商游客,人气旺了、需求足了,客栈、酒肆、茶楼,甚至一些上不得台面的娱乐场所自然就多了。 这些日子白告倒也并非一味闷头赶路,而是秉持着rpg游戏主角翻箱倒柜、四处搭讪的优良传统,每到一处酒楼茶肆,就尖着耳朵探听消息,时不时还跟过往客人搭两句腔,但所得所获却甚少。 一路行来,他连一个配刀携剑的江湖侠客都没遇着,也未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武林消息,比起想象当中“十步一事件、百步一奇遇”的江湖生涯,那是差得远了。 在余姚和上虞两处稍大的城池中,白告还趁着夜晚打尖歇脚,探听到城中有名的赌坊青楼所在,饶有兴致地前去造访了一番——当然没有什么坏念头,只是单纯对这些地方觉得好奇,在不耽搁行程的前提下,想去长长见识罢了。 结果,当真又是大失所望——赌坊里几乎都是“掷骰子”的赌客们,里三层外三层围作一大圈,激动兴奋地呼嚎着,结果却只是押大小、比点数。 相比之下,“纸牌接龙”和“扫雷”都算得游戏性超强了。白告实在很难对他们这简单的快乐感同身受。 除了“掷骰子”以外,余姚的赌坊里还提供了“牌九”,由四个人围坐一桌玩耍。然而牌类游戏白告只会扑克,就连扑克牌中也几乎只会玩“斗·地主”,对于“牌九”看了半晌,仍摸不着头绪。 至于余姚、上虞两地的勾栏场所,那更是殊无惊喜、只剩惊吓——这一年来白告每天对着的都是黄蓉、郭芙这等倾城绝世的俏丽佳人,再看她们这些风月女子,便觉得各个歪瓜裂枣、姿色平庸。 样貌便也罢了,于其他方面,余姚上虞同样比不得扬州杭州这些大城,勾栏女子们的歌喉琴艺都不在行。余姚城中,白告在大堂听歌姬演唱了一首《琵琶行》,只觉旋律平平、曲调庸常,全无“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境,不禁摇摇头便准备离开。 那勾栏里的护院,大概也是见他穿着华贵,又身形瘦削、形单影只,竟想吓唬人,走近了呵斥道:“小子,看你摇头叹息的,难道咱家香儿姑娘唱得教你不满意?!” 说话间,护院伸手欲锁拿白告的手臂,却被他反手扣住,奋力挣扎而不得,神情惶恐起来,一叠声叫道“你、你……” 白告微微一笑,放开他的手,扭头大踏步而去,那护院再不敢追来。 早在踏入这些赌坊勾栏时,白告就都凝神观察过——这些地方的护卫打手往往身形彪悍、五大三粗,但头顶显示出的战力却只是普通人水准,都没有真正学过武。所谓空有其表,不外如是,他倘若跟这些护院较真,那是欺负人了。 看来在赌博之地、风月之所随便走走,就能邂逅江湖恶人、拯救如花美女之类的剧情,在这个非常接近真实的世界里,也是不会轻易发生了。 这一来,白告对这些古时的娱乐场所更加失却兴趣,赶路速度更是加快,终于在离开宁波府的第二十五天,到达了杭州城外。 第58章 牛家村 远远便看到一段砖石城墙从地平线尽头现出形貌,巍然高耸、雄厚方正,端的是大城气象。不过细看之下就能发现,那些砖石颇多残缺断裂,偶有烟熏火燎的迹象,诉说着曾在这里发生过的大战。 白告策马驶近,发现这城池守备森严,城门处一名将官领着两列士兵,都是披甲带刀,挨个儿盘问进出人员。城墙上更有张弓搭箭、巡逻守卫的士兵不知凡几。 白告虽是单人单骑前来,这些守城将士仍不敢掉以轻心,老远便将他拦下,非得要他出示通行文牒。 白告莫名其妙。他这些时日沿途进出宁波、上虞、余姚、绍兴等大小城池,都是顺顺利利,也从未听说过需要劳什子文牒证明。 守城兵士也是无奈,好声好气地详加解释:原来前面几个月清军大举南下,杭州城中竟也有些变节者担当内应。 这些间谍细作虽最终未能成事,但也制造了不小的麻烦。因此战事一停,崇祯皇帝便即下令,要求户部和京营商讨定制专门的通行凭证,严控时限、限量发放。此后进出杭州城的人无论是谁,都需严加盘查凭借证明方可通行。 清军退兵是在清明节后,崇祯颁下这道旨意后,户部抓紧印制各类证书,内阁诸臣又讨论了各类细节事宜,譬如远行回城领不到证的、临时进出京城的、来往行商镖队等等,对不同人群该当如何处置,谁来牵头管理……就这么扯了许久的皮,终于才正式实行“门禁”政策。 算起来,也不过四天前的事情。 一边听着,白告暗自左右张望观察,见城门口确实立着“凭证通行”的官府告示,又见这短短时间,更还有好几拨人被拦在城门之外,大到十数人的商队,小到白告这样的孤身客,全然没有通融之处,显然将士们执行命令极严。 遇此情形,白告也甚是无奈,好在他此行到杭州也没什么要事,既然不能进城,这便翻身上马准备离去。 守城的那位士兵也是心善,眼见天色不早了,多嘱咐了一句:“小兄弟,你这样临时进出被拦住的还很多。今日进不到城没关系,从这儿北上走十里路,一直到钱塘江边,有个牛家村——你可以在那里歇息一晚,等到了明儿辰时,自有户部的官员到村子上,向大家问明细节,办理临时通行文书。不耽搁事儿的。” 白告听得心头一动:杭州城郊牛家村,那不是郭靖和杨康的祖居吗?《射雕英雄传》的故事序幕正由此而拉开——那倒是可以去看一看。 于是他抱拳道了声谢,催马朝北而去。 骏马奔驰,十多里路也不过瞬息。白告很快听到大江奔流的声音,接着就看到宽阔的钱塘江水浩浩荡荡,往东奔流向海洋。 而在大江拐弯之处,种植着成片的乌柏树,树丛掩映下,隐然便有一处村落,竟是占地颇广、规模甚大,几乎成了一处小城。白告还以为自己走错了方向,策马奔到近处,却见官道上立了一块石头牌坊,中间横额上正刻着“牛家村”三个大字。 此时已近黄昏,斜阳残照之下,牌坊后的村落屋舍林立,炊烟袅袅、灯火通明,许多屋舍前都栓了马匹,有几间大屋子前还停放着马车,聚拢了一些商队镖行打扮的人,谈笑喧嚣之声甚至盖过奔腾江水的轰鸣,遥遥传到耳中。 此间,竟到处都是一副繁华盛景。 白告心头好奇得紧,骑着马左顾右盼,却又被几名衙役模样的人给拦住了。 “下马,下马!前面人多,牵好马匹!注意安全!”为首的衙役粗着嗓子吼道。白告赶紧翻身下马,他又继续喊道—— “前村的房舍已经住满了,要住宿请到后村居民家中,价格可以自行商量。村后土地庙里可以打通铺,五十文一晚;明早辰时户部的大人来办理临时入城文书,想要办得快点儿的,可以交五十文铜板先排个队……” “对了,郭靖大侠故居就在村子中央的松树广场,你一直往里走,看到两棵大松树的地方就是,故居那间屋子门口有京营的士兵把守——不过郭大侠故居现在已经闭门,想要参观的话也是明儿辰时开门,也是五十文铜板。” 眼前这衙役头子脸有疲色、目带血丝,却连珠炮般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话,显然对这些台词早已背得滚瓜烂熟,不知说过多少遍。这真是个敬业的人,若放到21世纪,或许也是做导游的好材料。 白告谢过了他,牵着马向村落深处行去,脸上的表情不禁精彩又复杂—— 郭靖故居什么的……没想到现今这时代已经兴起旅游业了,还设立了官方景点…… 走了没多久,果然见到了两株硕大粗壮的松树,松树周围一片宽敞平地,形成了个天然的活动广场。不过,现在松树下聚集了许多人,男男女女,带着十多二十个小孩,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一位书生说话。 白告就近找了一棵树,将马儿栓在树干上,好奇地走上前,却见那书生右手两片木板碰得哒哒有声,左手一根竹棒,时不时敲击着面前一张木鼓。原来是个酒馆茶肆里常见的说书人。 这时那说书人边唱边说,正讲到:“郭大侠雄姿英发、张弓搭箭,竟是凭着一根箭矢,硬生生射下来两只凶猛雄健的黑雕。饶是蒙古人身强体壮、弓马娴熟,也对其惊为天人。” 原来这说的也是郭靖的故事! 白告左右打量,就在两棵松树的另一侧,几间破旧茅草屋前果然有兵士在严加把守,屋前还立着一块石碑。昏黑天色下看不清石碑上的字,估计是“郭大侠故居”之类的没跑了。 他是真没想到,郭靖竟然在这杭州区域有如此崇高的声望,竟是带动起一片产业来。也不知郭靖黄蓉夫妇俩是否清楚这里的情况。 此刻左右无事,白告便挤入人群,一起听起来。郭靖的这些事迹他当然是了然于胸的,但此刻听人以说书的方式讲解出来,那到又是另一番滋味。 这是说书人已快将“蒙古射雕”这一段讲完了—— “那鞑子大王成吉思汗当即欢喜,送给郭大侠一柄金刀,又将自己最疼爱的小女儿许配给他。因此郭大侠就有了‘金刀驸马’的称号。但郭大侠最令世人钦佩之处也正在于此,他心系汉室,始终记得自己身上流淌着我汉族血脉,于是放着一辈子荣华富贵不享,放着好好的驸马爷不做,来帮助咱大宋大明镇守河山!” “天生郭大侠,正是我汉家百姓之福也!——好了,今天……” 话讲到这里,按惯例该是说一番结束语,拿起木盘子团转行礼,收取一些过生活的铜板钱。哪知这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个小姑娘的声音,打断了说书先生:“不对,你说得不对!” 众人一惊之下,都向发声处张望去,借着夕阳余晖和附近灯火,却见是一个清雅秀丽的小少女,身上穿着淡黄色袄子,颈项上挂着一串明珠。那些明珠个顶个的大,戴在她身上熠熠生辉,却没流露出半点庸俗,只显出一份与生俱来的贵气。 许多人一看到她难以移开视线,心头不由得生出自惭形秽的感慨,暗想:这么出众的少女,是什么时候来的?刚才怎么竟没有发现?她又怎么会跟大家同样挤在这小村子里…… 那说书文生也是稍一愣神,皱起眉头问道:“这位小姑娘,不知鄙人刚才所说有哪里不对?难道郭大侠不是为国为民,放弃了蒙古国驸马之位?” “嗯,这些倒是基本都对……虽然也还有些细节差异……”少女完全不理会周围人灼热的目光,笑着回答起来,仿佛真在探讨问题一般,“我是说‘金刀驸马’的由来,你搞错啦——那才不是射雕儿获封的呢!” 她声音清脆,众人听在耳中都觉舒服,只盼望她再多说几句。说书人却更惦记着自家的饭碗儿,连声追问道:“哦?那不知这‘金刀驸马’之称是从何而来的呢?” 郭大侠的故事是说书先生背记过许久、讲过许多遍的东西,他不断练习,就为了能在这“郭大侠故居”谋个位置、混口饭吃。倘若真被人指正出来是错误的,那他今后还好不好意思在这儿讨生活了? 黄袄少女微一沉吟,说道:“数十年前,铁木真快要一统蒙古各部的时候,草原大巫祝突然降下预言,大意是说:草原的王必要得到金刀,金刀襄助之日则成王,金刀背弃之时则身死。” “那时铁木真还不是成吉思汗,他正与宿敌王罕以及草原乃蛮部打得难解难分、战事焦灼,闻听大巫祝之言,便对一众亲信传下号令,谁要是找到了金刀,必定大有重赏。” 松树下众人面面相觑,大都觉得这小丫头容颜乖巧、声音好听,可怎么脑子似乎不好使。这种无稽传言也相信? 第59章 神秘人 这少女容颜乖巧,声音好听。可怎么脑子似乎不好使,这种无稽之谈也相信吗? 其中就有人按耐不住性子,于人群中发出声音:“这么说,难道是郭大侠献上宝刀,最后才被赏封为驸马?” “对呀,所以才叫做‘金刀驸马’的嘛。”少女也不寻找是谁发声,一扬头,回答得理所当然,仿佛她所言所说,本该是人尽皆知的常识—— “那金刀呢,可并非金子打造的兵刃那么简单,刀柄上刻着神秘的咒语,其内确实蕴含了神秘力量。铁木真本来对鬼神之事也是将信将疑,结果得到金刀的第二天,麾下勇士就大破王罕部族,一统草原已经是大势所趋。铁木真一高兴,这才把小女儿许配给青梅竹马的郭大侠,还赏赐了一个‘金刀驸马’的封号……” “不过,他可不知道,大巫祝的箴言应该要分开来听。成吉思汗靠着这柄刀一统草原,将来有一天他却也是死在这金刀之下。” 听着她言之切切,说书先生再也忍不住了,皱眉喝问道:“我说小姑娘,这些荒诞故事,你究竟从何处听来的?” 少女见他隐隐有责怪之意,无辜地瞪大了眼:“这些都是……都是我爹爹亲口告诉我的!” “你爹爹?!”说书人眉头一掀,面色古怪。 人群一阵沉寂。接着,忽地爆发出一片哄堂大笑—— “什么嘛,原来是有个不靠谱的爹!”“也不知他父亲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谣言,把小丫头可给带偏了。”“喂,他爹娘亲眷在这附近没有?……” 少女却还不依,听着周遭的闲言碎语,气得小脸微红,跺跺脚道:“我爹爹说的保管是真的!他是郭……他是郭大侠的好朋友!” 却没人再理会她。 “好了。感谢这位小姑娘讲故事,还请大家有钱的捧个钱场咯……”说书先生眉头舒展,笑着重新端起木盘子,挨个儿走到各位听众面前讨赏。 听书的众人各自摸出身上钱币,有的两三文铜板,有的十多二十枚铜钱,纷纷放到说书人的木盘子当中,短短时间内已经凑足了好几百文。 那少女气鼓鼓的嘟着脸,竟也数出了三十枚铜板奉上,乐得说书先生喜笑颜开、连连道谢。 少女却是仍然鼓着腮帮子,愤愤说道:“你们现下不信,可总有一天会知道我说的是真的。”说书先生一愣,没想到小丫头如此执着在意,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话。 这时,却有一人从人群中逆行着过来,径直走到了那黄袄少女面前,大声道:“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我相信你。” 少女先是一惊,继而一喜,眯着眼打量来人,见是一名英毅的白衣少年郎,眼睛眨了眨,却反问道:“他们都不信,你为什么相信我?” 白衣少年脸上露出一个和煦的笑容:“因为恰好,我也是郭大侠的好朋友。” “哦?……”少女仔细端详了白衣少年片刻,嘻嘻一笑,美目当中绽放出奇异的神光,“郭大侠的朋友我大都听说过,不知你叫什么名字呢?” “好吧,我叫白告,白吃白住的白,告官告差的告……” ********* 拦住黄袄少女发问的白衣少年,正是白告。 他本来也同众人一样,听着小姑娘煞有介事地讲述故事,只觉得好笑。然而听着听着,听到金刀刀柄上刻着神秘的咒语,再听到成吉思汗死在金刀下时,已经是眉头皱紧,忽觉这可爱的小丫头并不简单。 世人都道成吉思汗是病死床榻,可是白告却听郭靖黄蓉夫妇亲口说起:成吉思汗武功盖世,最后却是被人所杀,是死在一柄匕首上。 那柄匕首,现在还揣在白告身上呢,就在他左靴的凹槽部位。这匕首造型恰似一把短刀,而它们更有另一个相似之处:匕首的握把处,正刻着奇奇怪怪的咒语——其实是一句英文,“kingsfall”。 白告当即便留上了意,心想:这小丫头看衣着装饰非富即贵,他的爹爹也不知是谁?能够格称得上郭靖好朋友的,这世界中恐怕也不算多,多半还得是武林中人,也不知这小丫头会不会武功…… 他当下对着黄袄少女凝神观察,却是当真忍不住又大吃一惊。 原来白告自从来到此界,便身具一项异能:但凡沉凝心神,盯着人看个几秒钟,对方头顶很快便能显出白色数字。这些白色数字,大概能够反映出其人武功修为强弱。 打从扬州郊外的竹庐醒来,从普通人几点到十多二十点的战力数值,到茅十八这等百八十点的不入流侠客,再到黄药师这等将近九百点战力的绝顶好手……这项异能可以说是无往而不利,一旦用出,白告很快就能判断出对方武功修为的大致水平,从而趋利避害、逢凶化吉。 然而,今时今刻,黄袄少女头顶上显示的却是——“???”。 虽然也能显示出白色字符来,可竟然是三个问号。 这小丫头究竟是何方神圣?!白告大惊之下,又凝神看了看其他人,见其他人头顶仍能正常显示出数字,便知道并非是自己的异能出了问题,而是这个小丫头定然有特殊之处。 他当下更是留上了心,这才主动上前搭话—— “我叫白告,白吃白住的白,告官告差的告。不知姑娘贵姓大名、师承何处,是独自一人出来闯荡江湖的吗?我呢,是刚刚出师到江湖中行走游历,既然我们都同郭大侠有旧,今后或可同行一段路程。” 先通了自己家门,白告期待地看着少女,小姑娘目光里的奇异更甚,吃吃笑道:“你这人,初次见面便打听女孩子的名姓来历,还要邀人一路同行,莫非喜欢上我了?” 白告大是诧异,此界乃是古代,礼教风俗深严,对女子尤其有诸般要求——别说什么富贵人家的闺秀了,他一路行来,就连余姚、上虞等地勾栏场所中的风尘女子,表面上也要矜持一番。 如少女这般胆大妄为、随心说话的,那当真少见得紧、邪门得紧。 然而白告也并非真的古代翩翩公子,反倒是性格里也颇有几分偏执的现代人,少女越是这么问,他偏生越不信邪,只征愣了一下,便即一拂衣摆、貌作潇洒,笑着回答:“姑娘这般美丽善良、人见人爱,我自然是喜欢得紧了。” 这时松树下的人群快要散的差不多了,说书先生高高兴兴,已经收拾好木板、木盘、木鼓等一应事物,忽地闻听到这番对白,却是不由得愣住,低声感慨一句“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拿着东西躲瘟神般,赶紧走得远了。 白告听到说书人那句感慨,却不在意,仍然只是目光灼灼的盯着少女。小姑娘嘴上逞能,真被盯着猛瞧却也不堪,灯火昏明之间,只觉脸上发热、双颊泛红,吃吃笑道:“美丽也就罢了,你怎的能看出我善不善良?” 接着她垂下头去低声道:“好吧,告诉你吧,我叫……” 刚说到这里,村口忽地传来一阵骚动。小姑娘止住话头,“啐”了一口,自言自语道:“居然追上来了。这人怎地那么烦……” 一匹马直直冲入村子中来,惊得路旁行人慌忙闪避,纷纷叫骂连连。守在村口的衙役赶紧拦了上去,为首的衙役头子哑着嗓子怒斥道:“下马,下马!不懂规矩!没看到村口的告示牌么?没看到路上有人吗?!” 马上那人身材魁伟,约摸四十岁年纪,听到呵斥连连道歉,嘴里说着“对不住,对不住!”但他似乎当真很急迫,说话间也不拉缰停马,而是伸手一按马脖子,身子竟然就此飞起,双足再在马头上一踏,凌空便朝着白告这边松树下纵跃过来。 而那马儿被他一拍一踩,整个儿趴倒在地,倒也是停住了。 此时偌大牛家村里,已聚集了很多进不到杭州城而暂住一晚的人,其中就不乏懂武功的练家子,见魁伟中年露了这手轻功,都忍不住拍手喝彩,大声叫“好”。衙役头子却甚是忙碌,怕那马儿起身后到处乱蹿,赶紧分了两名人手过来,牵了马系在旁边。 这边两棵大松树下,白告见到那中年的轻功也是惊讶,暗忖这人的功夫恐怕比自己厉害,这么急慌慌地赶来,到底有什么事要找这位小丫头? 思索间,他看着面前的黄袄少女,见她衣饰穿着华贵富丽之外,一张脸也生得个粉雕玉琢、俏丽聪颖,不禁看得有些愣神。只觉这小丫头确实也是少见的美人,似乎还有点面熟…… 与此同时,他脑海中已经自行脑补出了“顽皮富家女偷偷闯江湖、忠心老仆从万里相追随”的故事来。 然则此时,那魁伟中年汉子已经奔到近处,人还在半空,急不可耐地张嘴呼喊:“姑娘掌门、姑娘掌门!请等等,还请把敝门的‘八仙剑’奉还!” 哈!原来这小丫头是抢夺了他人的东西!这一幕可是完全出乎白告的意料之外,他不禁面色古怪地看着眼前少女,心里却想:“姑娘掌门”又是个什么古怪称呼? 第60章 锦衣卫 黄袄少女对白告的目光并不在意,笑意盈盈的瞧着那魁伟汉子,说道:“蓝师傅,咱们五日前在衢州官道上不是已经定了高低,由我出任这八仙门的掌门人吗?你怎么还要追来?” “姑娘掌门,蓝某技不如人,这掌门称号、这大会请柬,你拿去也就罢了,可是……”那中年汉子不及喘一口气,面容恳切、温言请求道,“可是姑娘把敝门‘八仙剑’夺去……这柄剑虽非什么神兵利刃,却是敝门一代代传下来的,还请姑娘……” 白告离他们俩最近,听着这番对谈,心下更是稀奇。暗道:天下间竟还有这等事,抢别人家门派的掌门人来做,又有何好处?难道是这姑娘跟八仙门之间有什么私怨? 正犹豫着要不要插手两人之间的争执,却听一片“哒哒”的马蹄声响彻,竟似又有好几名骑士,朝着这牛家村急奔而来。 那黄袄少女显然也听到了这声音,脸色微变,轻声道:“他们也来了。麻烦一个接一个呀。” 虽是这么说着,她却不慌不忙,从腰间取出了一柄佩剑来,莞尔一笑:“我既然出任八仙门的掌门,这八仙门的祖传宝剑,难道不该在我身上吗?” 那蓝师傅支支吾吾的,似对少女非常忌惮,不敢上前硬抢,只是一再温言恳求。少女也不逗他了,嘻嘻一笑:“这佩剑其实我才不稀罕呢!那交给你啦!——” 说话间竟是将那柄剑抛给了白告。 这一下出乎意料之外,白告一愣,下意识伸手接过,只觉入手略沉,确实是一柄精铁铸造的好剑。再一抬头,那黄衣少女咯咯一笑,竟就此施展轻功,三两下窜上了其中一株大松树,在树冠间脚步轻点,往北边纵跃而去了。 “姑娘请等等!”白告心想还没能得知这丫头的姓名来历呢。她的头顶竟然显示三个问号,如此神秘,武艺似乎也不赖,应当是个重要人物——当即自己也运起轻身功夫,却是从地面追着那少女的去向奔跑。 按白告心中所想,树丛之上枝桠纵横、障碍颇多,再加上每棵树间隔不一,而地面上则是一片坦途,即便少女轻功出色,他从地面追去,未必不能赶上。 结果没跑上几步,忽然听到背后风声忽忽作响,那八仙门的蓝师傅也追了上来,大声喊道:“小哥等等,把剑还我!”接着就是一双拳头从斜刺里杀出、挡在身前。 原来那蓝师傅轻功果真也不弱,从后追来,竟把白告拦截下了。他心急于自家门中宝贝,这时也顾不上什么礼数,直接就是挥拳拦击。 白告眉头一皱,眼见对方拳招已至,使出碧波掌法中的一记“推波助澜”,借着蓝师傅的拳劲向后飘退两步,再抬眼时,却见那袭黄色身影在松树柏树的枝桠间轻飘飘来去,有如鬼魅一般,只是晃得两三下,就已经看不见了。 他心头骇然,暗道这黄衣少女身量虽轻盈,那些小小树木枝桠的承重力可更是不堪,而她在树梢间纵跃,又轻盈又快捷,只这一份轻功造诣,近些年还只在黄老邪身上看到过,那是超越自己良多了。 这时那位蓝师傅又迫到眼前,喊道:“少侠,莫非你也想夺剑不成?”手上却已经又摆好了拳招的起手式。 原来这蓝师傅素来小心谨慎,见白告拿着剑拔腿就跑,心中关切之下,万事先往坏处想,防范着白告也要来抢夺自家宝贝。 “嘿,你这家伙好不知晓道理。那丫头抢了你的剑,你没胆子找正主,只知道欺软怕硬吗?”白告追丢了黄衣少女,也有些气恼,可不惯着对方,一番话说得那蓝师傅脸上一阵青一阵紫,正有些怒气上涌,却又见白告手腕一翻,将手中那柄八仙剑扔了过来。 他嘴上厉害,心里却清楚明白,若真跟对方因此纠缠不清,那才是挨了冤枉了。 蓝师傅讷讷地接过剑,这下子也知道自己情急错怪对方,不免失礼,脸上又是一红,赶紧致歉。却听白告挥挥手说道:“你丢了剑,我还给你,可也不能白还。我有两个问题想问问你。” 蓝师傅一怔,抱拳道“少侠尽管问,我蓝秦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原来他叫做蓝秦,“八仙门”的蓝秦……白告思忖一番,却记不起来是哪本书里的人物了,想来也只是个龙套角色罢了。他点点头,问:“你可知那黄衣少女姓甚名谁,是什么来历?” 蓝秦闻言又是一怔,随即苦笑道:“不怕少侠笑话,鄙人是五天前方才在衢州官道上与那位姑娘偶遇,对她姓甚名谁、师承来历等等,也是一概不知啊!” 白告之前听他一直“姑娘掌门”“姑娘掌门”的叫着,看样子似乎确然不知那黄衣少女的姓名。心里又不由得更感奇怪诧异,问道:“你连别人的姓名来历都不知道,就这么将掌门人的位置都奉上了?” 蓝秦的笑容更苦,答道:“唉,可不只是我,当日衢州官道上我们同行的共有三人,除了我之外还有百色‘壮拳’掌门人刘志岩、湘潭‘九龙派’掌门人易吉……那姑娘如今可算是三大门派总掌门了,可我们都还不知她具体名姓。” “这更说不通了,你们三个人都不知那姑娘的来历?”白告心头更奇,又问,“还有,你们三个掌门人怎地走到一路去了?那姑娘抢来这一堆掌门头衔又有什么用?” 话里这么问着,心里却隐隐然闪过了一些剧情桥段:在金庸先生的武侠小说中,似乎真有这么一个到处抢夺掌门人的女子……难道那黄袄少女是《飞狐外传》里的袁紫衣? 蓝秦叹息一声,正待开口细说,这时只听村子中又是一阵骚乱,马蹄声响“得得”不绝,几匹马直接从村口牌坊冲入,也不顾此间人群众多,径直奔到了村子深处来。 那正是之前朝着牛家村急奔而来的骑士,白告和蓝秦对上一掌、说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他们已经到达村子里了。 这番动静好大,不说街面上的人群,即便是栓在屋舍里的马匹也受了惊吓、嘶鸣起来。一时之间人马喧哗。 那当值的衙役头子气急败坏,带着人上前阻拦,大声喝道:“下马下马!今天怎么那么多人不懂规矩?!” 可是当先几名骑士不管不顾,径直从旁边冲过,衙役们便是想要阻拦也有心无力。跟在最后的骑士稍微顿了顿,从腰侧取下个亮银色的牌子晃了晃,朗声说道:“锦衣卫办事,无关人等全部退开!” 那骑士说话声中气十足、音量极大,村中众人大都听到了。与此同时,大家听到村外竟还有哒哒的马蹄声响,听声音至少有十来匹马儿绕到了村子后边,竟是将这小小的村落给包围了。 村中众人这下子都是大惊失色,即便是已经回屋安歇的,这时候也拉开门或者推开窗,探头探脑朝着村子中央张望,暗自揣测发生了什么大事。 守村口的衙役头子倒是见多识广,刚刚一瞥之间已经看出来:那亮银色令牌当真是“锦衣卫副千户”的腰牌。锦衣卫职责特殊、位高权重,仅仅这“副千户”一职,便是从五品的大员…… 别说副千户了,随便来哪个锦衣卫,那都是他们这些小小衙役仰望巴结的存在呀。 然而堂堂副千户,如今也是跟随在队尾,这说明什么?这只能说明适才骑马冲进去的几个人,恐怕来头更大!即便是逮捕通敌反贼,也无需这么大动静吧?…… 衙役头子心头纳闷,快步赶上前方马匹,赔着小心问道:“不知几位大人有何要事,卑职若能帮得上忙……” “不该问的别问,游指挥使今天心情可不好。”那位副千户大人斜眼一瞥,已经拍马赶上前去。衙役热心贴在冷板凳上,心头好不郁闷,眼看着锦衣卫的几匹马都在松树底下站定。 这时候,听书的其他人已经散得差不多,大伙都站在远处,遥遥观望这边动静,松树底下倒是只有白告和蓝秦两个人还在。 领头的锦衣卫将马一停,左右环顾一圈,对他们问道:“两位,可曾见过一名黄衣女子。” 他们果然是为了那个神秘少女而来。 白告凝神观察数秒,心里首先吃了一惊,原来发问的那位锦衣卫头领,功力数值高达“620”,在他的认知当中,已经是江湖上少有的高手了。相比之下,旁边的蓝秦身为一派掌门,头顶白色数字不过“270”,差距可见一斑。 再加上锦衣卫毕竟是官方势力,就算如今大明国势衰微,那也不是普通江湖门派可以撼动的……也不知那少女究竟是怎么得罪了这帮子锦衣卫。 几番思绪转过,白告仍有些犹豫,不知道该不该透露黄衣少女的行踪。却见旁边蓝秦朝着那锦衣卫低头颔首、恭恭敬敬一抱拳:“小人拜见游指挥使。确实有一位穿黄袄的姑娘,刚才听到马蹄声,使轻功上到这松树,往北去了……不知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 第61章 游指挥 “上树去了?” 听了蓝秦的回话,那位游指挥使皱起眉头,一出口竟是声线暗哑。他抬头,往村里那两棵大松树瞅了一眼,突然眉目一凝,双脚在马镫上一点,突然整个身子便脱离马鞍向上飞去,接着伸手一勾一撑,便已经到了松树树冠顶上,那身形轻巧灵动、如踩着空气中的无形楼梯,引得下方其他锦衣卫连声喝彩。 喝彩归喝彩,算上那从后赶来的副千户,余下的锦衣卫一共四骑,都隐隐约约将白告和蓝秦两人围在当中,那是暂且不准他们离开了。 过不到片刻,呼啦风声响动,那位游指挥使径直从树冠上落下,不偏不倚回到了马鞍上。这一手轻功显露出来,便是白告也看得心中暗赞。 一名锦衣卫凑到他身旁请示:“指挥使,搜村吗?” “不必了。他们说得没错,那少女已经从树上走了,多半已经过了江。” 那锦衣卫一怔,目光遥望北方,喃喃道:“可是这村子尽头正是钱塘江拐弯处,江面上可绝无落脚点支撑,她怎么渡江?莫非那丫头还能凌空踏水不成?” 游指挥使斜了他一眼,冷声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你做不到,未必别人做不到。她若没那本事,怎能悄无声息溜进皇宫大院?” 锦衣卫听出指挥使语气里的寒意,吓得冷汗都出了一层,忙低头垂首退开些,喏喏答道:“是,是!是小的浅薄无能,小的即刻遣人渡江追赶……” “罢了,江那边仍有许多清鞑子,我们追去颇有不便。说来那姑娘也只是偷吃捣蛋,并没犯下大恶,我们回去复命,便说已经教训赶走了小贼,也就行了……圣上若有怪罪,我自然一力承担。” “是!” 这下子那名锦衣卫答允一声,便束手不再多言。游指挥使目光一转,却朝蓝秦和白告多看了几眼,向蓝秦问道:“你认识我?我们见过?” 蓝秦恭恭敬敬抱拳:“是,小人乃是广西梧州八仙门的蓝秦,三年前仙都派水云道长接任掌门人,小的受邀赶赴参加典礼。途经潮州时,正好遇见大人亲自追拿反贼,有幸一睹过大人的风采。” 游指挥使沉吟片刻,点头道:“哦……我想起了,当天是捉拿那姓史的奸贼……”蓝秦见他竟还记得,不由脸现喜色。 他们两人叙话时,白告也一直悄然观察着那位游指挥使,只见对方头上戴着兜帽,黝黑的发丝从兜帽间露出几绺,而大半张脸蛋都遮掩在阴影当中。再仔细看去,更发现对方有小半张脸被精铁制成的面具覆盖,露出的另外半张脸上剑眉倒飞、目光炯炯,看着倒也是英朗年轻。 对方越是年轻,白告心头就更是颇为惊讶。他虽对古代官制不熟,但至少知道“指挥使”一职乃是锦衣卫大首领、所有锦衣卫的头头儿。 “指挥使”以下,什么“指挥同知”、“指挥佥事”、“镇抚使”之类的,都不可能让人以“指挥使”三字来称呼。若说蓝秦一介江湖草莽,对这些称呼忌讳什么的可能还搞不清楚,那么锦衣卫内部的人可绝不敢喊错——眼前这游指挥使,确实是统领着锦衣卫这个特务机关的实权派人物。 正出神想着,那游指挥使的目光也望了过来:“这位少侠怎生称呼?” “鄙人白告,白昼的白、告别的告,只是初出茅庐的江湖小子而已。”白告怔愣中也赶紧拱手施礼。 “幸会,锦衣卫指挥使游进。”那游指挥使也抱了抱拳,主动通上姓名,“谢谢两位,我们还有公务在身,这便告辞。” 说完这番话,一挥手,当先调转马头而去。白告看着他那背影,不由感叹这游进指挥使当真是礼数周到,对自己这初出茅庐的小虾米竟也客客气气的,看来是个好官。 其余锦衣卫瞥了白告和蓝秦一眼,也连忙跟上去,一时间又是哒哒一阵马蹄响动。 行进间,队尾那锦衣卫副千户撅起嘴一阵唿哨,他的功力也自不弱,哨声短短长长、遥遥传开,村尾处那十多匹马儿也闻声而动,很快赶到村口,众多马匹合流,蹄声如雷,朝着南边杭州大城的方向回转了。 待到蹄声已渐渐消失,村里众人仍没回过神来,一时面面相觑、议论纷纷。他们毕竟离得远,只知道众马奔进村中,却听不到松树下几人的说话,仍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许多人就把目光瞅向了白告和蓝秦两人。 有胆子大面子阔的,甚至直接便从屋里、从角落边走出,凑到两人面前问道:“两位,刚才那是发生什么事了?”“锦衣卫都来了,可好大动静,跟你们说什么了?” 围到这松树下来的人竟有七八个,多是为商队镖行的跑腿,倒也有两三个练过功夫的,看这架势简直把白告两人当作说书先生了。蓝秦脸色略沉,便低声向白告道,“白少侠,这里人多嘴杂,咱们到村外边去说可好。” 白告心想之前正说到黄衣女子如何抢夺掌门之位,涉及八仙门、壮拳、九龙派和三家掌门人的名声,若被旁人听去了乱传乱说终归不好,当即点了点头。 于是蓝秦对这些围上来探听八卦的闲汉,可就没好脸色了,蛮横地摆手拒绝:“不知道不知道!官家的事也能随便打听吗?!”说话间伸手左右一推,他身前的两名壮汉即刻立足不稳、情不自禁就朝两旁分开,嘴上“啊呀”一声,脚下两个趔趄,心里骇然不已,不敢再拦阻两人。 两人先后到达村口,就在大牌坊下的道路旁站定。这时候天色全黑,料来已没人进出牛家村,倒不怕再有闲杂人等来打扰。 “白少侠,你适才问我同易吉两人怎么走到了一路……你不是门派掌门,兴许当真不知详情,我便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给你听。其实这一切,都源于清廷那位福康安福大帅,他禀过康熙皇帝同意,准备在京城举办一个天下掌门人大会!” 天下掌门人大会!白告心头一凛,暗想果真如此。看来在这许多小说杂糅并济的武侠异世当中,该要发生的重要事件也一个都少不了呢。 他忍不住插话追问道:“这个大会恐怕别有目的,是什么时候开始?……你这‘八仙门’不是远在广西么?那儿现下可还是大宋的地界。” 蓝秦答道:“我是二十多天以前接到的请柬,请柬上写明大会举办日期是在来年四月初,给足的大家考量和准备的时间。这福大帅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策划这事了,只知一个多月以来,许多门派都陆续收到请柬。清廷管辖的地界便由清宫侍卫亲自上门递送,其余地界的门派,也自然有人能把请柬送到……” 说到这里,蓝秦的声音压小了些,抬头看了看周围确然无人,这才继续道:“据说便连大明境内武夷山的‘武夷派’‘地堂门’、福建建阳的‘一字慧剑门’、衢州石梁的‘石梁派’这些大小门派,也全都收到请柬了呢!嘿,这些满清人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的,这一回真令人没想到——他们在武林中也有这么大声势,有许多功夫好手竟然甘为他们充当信使!” 白告微一点头,知道这世界武功高手与寻常人等的战斗力那是天差地别,每个政治势力或明或暗、自然都要结纳武林人士,这本是不足为奇。 奇的是按照郭靖黄蓉夫妇所言:这一次清军大举南侵,直到清明时节鳌拜突然身死,这才匆匆退兵。而那福康安也是之后才从回疆调回来,接替了父亲傅恒的爵位权势……按说这福康安在京城里恐怕还立足未稳,怎么就搞出这么大的动作? 这次天下掌门人大会,到底是福康安的谋划,还是康熙的指使?……大会用意,还如印象中那样,是为了对付红花会、搅乱天下武林吗? 他分神凝思的同时仍在仔细听着,蓝秦则是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其实我接到这请柬也是好生为难,若说去赴会吧,搞不清这些满清人到底有何用意;若说不去,其实敝门在北地也还有些事务往来,怕因此受到影响牵连……正在我好生为难之时,那壮拳刘掌门登门拜访,原来他也接到了请柬。” “刘兄这一门壮拳威力甚大,但在中原武林名声不显,只在壮人内部和南越部族间有些影响力,因此刘掌门想要赶赴这天下掌门人大会,若是侥幸出些风头,说不定就能从此光大壮拳门楣……不过他一生未出过广西,同时也怕这大会另有玄机,便来邀请我一路同行。我和刘掌门是老相识了,也就终于下定了参会的决心。” “哦……原来如此。”白告又是点点头。壮拳盛行于广西壮族人之间,他曾看过21世纪的资料显示,古壮拳对泰拳等现代风靡拳术有着很深的影响,这一脉拳术出现在武侠世界也不稀奇。 第62章 三掌门 “虽然这掌门人大会要到来年才正式开始,但我跟刘掌门一商量,都觉得及早出发更好,到时候在北·京城提前待一段时间,也好多观察一下形势。于是我们当即从梧州出发,一路北上,一直到了湘江边,先去拜会九龙派的易吉老爷子。” “易老爷子也是我的旧识了,他的九龙派在湘江一带声势好大,更有不少船舶水运的产业,自然也收到了福大帅的请柬。我本来想在他这儿混上一艘大船,走水路沿长江东行,到扬州左近靠岸再北上。易老爷子却建议走陆路,一来比水路更快些,二来咱们三人三骑、轻车简从,不易被发现——据他所说,广州佛山五虎门的凤天南上午才接了请柬答允参会,下午就有彪悍贼匪上门找茬,将凤家在佛山的偌大产业几把火烧了个干干净净,好在凤天南携着家眷弟子们逃了出来,现下倒也不知逃到哪儿了。” 听到这儿白告一怔,挥手打断:“五虎门?凤天南?是那位号称‘南霸天’的凤天南?” “是,凤天南是有个外号叫做‘南霸天’,那是形容他功夫一流,几乎在广东无敌手,没想到这一回却栽了。呵,看来清廷想要召开这掌门人大会,自然就有人不想让这大会顺当召开,因此我们从陆路,由长沙一路东行往南昌、衢州,再从衢州北上杭州,也是想在明清交界地带多探听一番消息,好知晓这大会是否凶险……怎么?白少侠也认识凤天南?” “唔,听说过他的名头。你继续说吧。”白告心想真有人要破坏掌门人大会,最好的法子还是直接到会场去捣蛋,再怎么也不至于去攻击那些赴会的掌门人吧……佛山凤天南的事情多半不是因此,而依旧是因为胡斐吧。 “我们三人结伴同行,一路倒也平安顺利,终于在五天前到达衢州,中午在衢州有名的三衢酒楼吃过一餐,就接着赶路,谁知在衢州官道上奔驰没多久,就被那姑娘拦住了去路。那姑娘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注意上我们三人了,早早便推了辆泥车拦在大路中央,见我们停了马,叉着腰张口便问:‘喂,你们是掌门人吗?是准备要参加福康安的掌门人大会吗?’” 白告脑海中浮现出那黄袄少女叉腰拦路、一副土匪般的形貌,不由有些好笑。看外表的话她比如今郭芙还稚嫩些呢! 他问蓝秦:“你们就因此跟她斗上了是吗?” “呵,那姑娘直呼福大帅名讳,又知晓掌门人大会的事情,都是好生诧异。但这姑娘推了泥车挡道,骑马是过不去了,况且我们见她年纪轻轻,想来哪怕是大门大派弟子,又有多深的功力呢?因此自然不放在心上,存心想要教训教训武林后辈——结果一来二去说了几句,两边越说越冲,就变成了一场赌斗:咱们分别同那姑娘比武,我们三人谁要是输了,便将掌门人的称号和怀中请柬一并奉送给她,但我们每赢一回,那姑娘便得磕头道歉一次。” 白告呵呵一笑,暗道:这三人心也够狠的,要让个后生女辈给你们磕头道歉三次。同时又想:却不知那姑娘究竟使出怎生的激将法,否则按照如今江湖风气,这三位掌门怕还不屑于同一个晚辈少女动手。不过眼下这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三大掌门人这番赌斗可都全栽了。 这般想着,白告心下对那黄袄少女是更加好奇了。便又问道:“那么这丫头功夫如何?” 蓝秦脸色黯然,竟带着些惊惧:“唉,起初我们都没把那姑娘当一回事。刘志岩掌门先上去与她过招,结果两拳过后,已经被点中了数处大穴、动弹不得,至于他是怎么受制的,我跟易吉老兄竟都没看清楚。我们还以为刘掌门怜香惜玉放了水,大声喝问,却见刘掌门脸都涨红了,嗬嗬有声,就是说不出话来,原来哑穴也被点了。” “咦?难道这么年轻的女娃子,真能有一身惊世骇俗的武功不成?”白告惊讶中皱起眉头。 “我们也都这样想的,当时只觉得是刘掌门轻敌了……接下来易老兄上场,他是使九节鞭的好手,对我说‘那小妮子或许仗着身巧手快、手上功夫端的不赖,但这器械上的武艺一分力十年功,那可讨不得巧。’他这位老兄身材魁梧、臂力出众,所使的九节鞭乃精铁所制,每一节均有鸡蛋粗细,我也曾领教过,当真好生厉害。” “我生怕易老兄将别人娇滴滴的小姑娘打伤了,想要上前掠阵,以便危急时出手。没想到还未等我上去,那小姑娘连兵刃都没亮,双臂一环一引,就将九节鞭的力道卸去大半,一只手已经捉住九节鞭的顶端。易老兄赶紧收力回拉,这丫头却借势欺近,两手轻轻一拂,又是将易老兄也点住了穴道。” 听到此处,白告更是讶异。 这一番描述下来,那“九龙派”的易吉一身功力绝不弱于蓝秦,那至少也有270点左右吧,竟也被那少女一两招就制服了。要知道,制住一个人可比杀了一个人还要困难,这少女的修为恐怕不知高出一点而已……况且她竟有胆子偷闯大明皇宫,更在游进等一众锦衣卫的追捕下逃脱…… 这少女,究竟是什么层次的高手?她真的是袁紫衣吗? 想想自己和郭芙、大武小武等人在郭靖黄蓉这等大高手的教导下苦练一年,如今都还比不上蓝秦之流,再想想宋青书、令狐冲这等在名门大派苦修多年、小有名气的年轻才俊,也未必就能轻松胜过蓝秦等人……白告顿时对这少女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他看着蓝秦,似笑非笑:“你呢,也是一招就被制住了?” 蓝秦脸色一囧,似乎瞬间就苍老了许多,双颊泛红,低头叹息一声:“少侠猜得是。我见刘兄和易兄两位先后落败,已经提起一万份小心,使出本门代代相传的‘八仙剑’,本打算以这宝剑之利,我只采取守势,躲得远远的,总不致再被她欺近点了穴道。” “谁知那少女轻功身法很强,欺近前来缠斗,我竟没法再拉开身形,挥剑或劈或刺,也总被她躲过。这么只过了五六招,那姑娘突然说声‘这剑倒也不错’,屈指弹在我的剑脊上。她指力很强,我手上宝剑拿捏不住,被弹得飞了出去,接着她又轻轻巧巧一拂,我顿时整个人都动弹不得。后来,这姑娘便拷问搜去我们三人身上的请柬,又捡起我的八仙剑,这才解开我们穴道,施展轻功扬长而去——” “我当时便想喊她还剑,可她轻功了得,一下子就奔出好远,只好让刘、易两位兄弟在衢州稍等,自个儿骑着马就撵了上来,没想到紧赶慢赶、沿路打听,才终于在这牛家村追上了她。” 白告暗暗思量计算,衢州原本距离杭州城也就四百四十余里,可这世界地域极其广阔,许多地方之间的距离是原本十倍左右,他们五天之间从衢州感到杭州,那也算得非常快了。 他便又多问了一句:“那黄袄姑娘没骑马吗?她是否也要去参加那天下掌门人大会?” “我确实未看过她骑马。”蓝秦摇了摇头,“至于那天下掌门人大会,看样子那姑娘正是要夺得许多家掌门位置,好在大会上出个风头。” 白告点点头,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向着蓝秦一抱拳道:“谢谢蓝掌门详细介绍,不知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蓝秦哈哈一笑:“我和刘兄易兄三人出发时意气风发、满以为要在天下英雄之间搏个偌大声名,谁知三两下就栽在个晚辈丫头手里,那才当真知道天下之大、强手无数,个个都灰心丧气、只想打道回府了——我是还哪儿有颜面当什么掌门,这番归去将这八仙剑传给门人,便种地务农、终生不提剑字算了。” 这一番交谈下来,白告对这蓝秦倒有些好感,当即一番安慰劝诫,但也不知对方听进去没有。 又几句话后,蓝秦抱拳告辞,去村口牵了自己的马匹。他此来主要为了那柄“八仙剑”,现下既已拿到剑,便没必要再多逗留,只想尽早赶回衢州与同伴汇合。 白告这时精神尚好,也不想再回牛家村里安歇了,向衙役们问了问路,得知此时天色已晚,早已没有摆渡船只,但再往东北走十多里路江面较窄,有一座石头桥可以渡江。于是他便也牵了马儿出来,郑重与蓝秦道了别,两人齐齐跨上马,一个南下,一个北上,分别而行。 再回牛家村里的话,这个时间点怕是只能去村后破庙挤大通铺,那是又脏又臭又不安全。况且白告刚才与黄衣女子交谈、与蓝秦短短交手、与锦衣卫对答……这些都落入不少人眼里,再回去恐怕一些好事之徒又来问东问西,麻烦得很。 当然,白告急着北上,倒也不全是因为嫌脏臭怕麻烦,而是心里仍存着一丝希冀,这么一路追去,跑得快的话,说不定能够跟那神秘的黄衣少女遇上。 第63章 回嘉兴 一路北上,沿途还残留着不少战争痕迹,道上行人也极少,一派寥落清冷,远不如杭州以南那般安宁繁华。 而这一路来,自然再没能发现那黄袄少女的身形,她既然没有骑马,也不知是否另走了其他小路岔道。 白告没法,只得继续闷头赶路,独自在官道上奔驰数日,每晚宿在官道附近的村落、客驿甚至无人的破败屋舍中。这一晚,到了海宁境内,他确实心头一动,拐道去海宁主城内安歇。 海宁本也是一处大城,然则白告此番入城,昏黑天色下却见四周寂静、万籁无人,城中许多区域至今都还是残垣断壁。他沿街行走,好不容易找到一间营业的小客栈,那客栈略显简陋,收费堪比上虞等地的大酒楼,此刻别无他法,也只得将就住下了。 这间小小客栈里果然倒是没什么人居住,开店的乃是一对中年夫妇,自白告确认住店后便反复叮嘱:若无要事,不要独自外出乱走。 原来大半年来清兵南侵,沿途死伤无数、尸横遍野,尤以崇德、海宁这一带烽火为甚。如今清兵虽然退去,海宁城内仍残存着大片大片的废墟,许多命丧战火的穷苦人家,尸首至今曝于荒野,等不到人来收敛。而这年头,人们或多或少有些迷信,既知道杭州往北的官道两旁都死过不少满人汉人,许多行商镖队便宁可多绕小路,也不愿从附近经过。 这一来周遭百姓生活更苦,许多在战火中幸存的人家,也是背井离乡逃奔外地。尚有许多无力外逃的本地人,便有部分干起了盗窃抢掠的勾当。在这一带独来独往行走的客人,时不时便有遭受破财亡身之灾的。 而店主夫妇自身,也是因毕生积蓄、身家性命全系于这小小客栈,于海宁城外别无亲友,这才不得不硬着头破继续开店——近来生意倒也还算好。 白告闻听如此,也只能一声叹息:战争兴亡,百姓皆苦。 谢过店主夫妇的好意,他却顺口问起了陈世倌和安澜园的现状——其实,这才是白告不惜稍微绕道,也要来着海宁城内一探究竟的原因所在。 陈世倌乃是清朝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先后任工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礼部尚书,可算是做到了很大的官儿。而他也是金庸先生《书剑恩仇录》一书当中的重要背景人物,小说里除了做官厉害,生孩子更加厉害—— 小说中,陈世倌共有三个儿子:一个继承陈家基业、传续祖宗香火;一个被雍正帝掉包去当作儿子抚养,做了那九五至尊的乾隆皇帝;还有一个从小由高人传习武艺,最后成为了《书剑恩仇录》的主角、红花会第二任总舵主,陈家洛。一出江湖与庙堂、满人与汉室之间的国仇大恨,由此生生变成了陈家自个儿的小小内讧…… 然而这《群侠传x》世界毕竟又于小说不同,这世界大明还未灭亡、崇祯皇帝还偏安在杭州;大清康熙登基也只数年、个把月前才不知使什么手段把鳌拜收拾了……雍正帝还不知是否能顺当出生,更别说那之后的乾隆……红花会如今也还是于万亭老舵主当家,不知是否还有陈家洛其人…… 然则白告这段时间想着江南地域的武侠典故,仍忍不住探听了一下陈世倌的消息,却发现海宁府当真有个陈世倌,但他于这世界却并非大清的官员,而是明朝老陈,在崇祯登基之前便已经是大明内阁的实权人物,而且任官期间一直为民请命、秉公执言,因此名声相当不错,世人都尊称他一声“陈阁老”——这称呼倒又是与小说里相一致了…… 江南大户“陈阁老”的宅邸,果然在这海宁城中也大是有名。店主夫妇一听便知,然则是摇头叹息,说道近期倒已有两拨人问起过这事,但那些园邸在清军围攻海宁城时不幸起火,海宁城尚未破,陈氏偌大园邸已经被烧成一片灰烬,那陈阁老一家是否安好,谁也不知。 白告听得唏嘘不已,第二天问明路径,结了房费草料费,去客栈厩中取了马赶奔海宁西北江畔,果然只见一大片废墟而已,不仅摇头叹息,掉头重寻路径回到官道,继续北上而去。 海宁去往嘉兴,那便当真不远了,又一天后,白告已经来到嘉兴城下。这时嘉兴果然已经落入清鞑子手中,低矮城墙左右都是穿着“卒”字衣服、顶着长辫子的兵勇在盘查守卫。 或许是清人退散匆忙、就没想过长期驻守嘉兴的缘故,这些兵勇守门也很松垮,见白告骑着马佩着剑也不细查,只把他叫下马来粗略问了两句从哪儿来、办什么事。白告也简略答一个从南边来,去扬州寻访故友,然后悄悄给领头的塞了一串儿铜钱,便被挥挥手放进城去了。 嘉兴城内风貌倒还与之前无异、破损较轻,白告看在眼里,大是唏嘘。不知不觉,他来到这个世界就已一年一个多月,刚来时还偶尔忆起二十一世纪的亲朋好友,渐渐地回忆的次数也就少起来。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茅十八第一个忌辰,然则过去一年他也只偶尔想起这位老兄…… 所谓人者,当真最是无情物。 白告在嘉兴转悠打听,此间方才历经战事,贩卖香烛纸钱的店铺倒有多处,又花去数百文,一应祭扫事物便已准备妥帖。 这嘉兴城中已无其余故友,他想了想,到城中的醉仙楼上稍事用了些餐点,也算瞻仰一番当年江南七怪大斗丘处机的遗迹……然则这时醉仙楼已不复繁华荣光,除了一楼大厅立着块“太白遗风”的字牌,其余一应布景还当不得其他酒楼,便连那门口“醉仙楼”三字的匾额都已是污渍斑斑、颇有破损。 白告顿时好生失望,匆匆用过餐饮,便出城去寻茅十八的墓地。 茅十八的坟墓是郭靖夫妇帮着布置,白告只记得是在嘉兴城郊,在翠黄的芦苇荡中,以一座青石碑为标志。他出了城便沿河一路寻去,墓地还没找到,误打误撞的,倒是又到了陆家庄——那两扇铜门、门上匾额写着“陆府”两字,绝不会错。 不过此时铜门已经锈成青绿色不说,门上匾额也破了一角,另有好几道裂痕,显然经过一年前的变故,此处已经无人打理维护。饶是如此,白告仍被这庄门勾起一缕念旧情怀,忍不住跨入门去,探望一圈,只见原本漂漂亮亮的院落都被一把火烧得七零八落,如今只剩一丛丛荒草和数十段残破石壁,石壁上还依稀可见到些血迹,一幕幕都能瞧出当日激烈战斗的痕迹。 白告正瞧得出神,耳畔突然听到“嘎吱”一声,像是脚下踩到枯枝树叶的声响,但那声音却是从远处一段残壁下传出。 有其他人在?白告下意识喊了声:“谁?”身子也不由自主往那段残垣奔去,待到近处,却蓦地面前一冷,整个人生生止住脚步,朝着旁边一闪。 果然眼前绿光一闪,一柄碧玉样的长柄武器杀到,堪堪从白告鼻子前挥舞过,他若是晚得一点半分,那便只有鼻血横流的份儿了。 然则他这一闪,对方轻功不弱,也追了过来,那碧玉色武器横劈而过,又是差之毫厘地从他左肩滑过。 这时白告慌忙之中却已看清,原来那碧玉色的哪是什么武器,分明是一根箫而已,然则这长箫挥舞时风声呼呼、凌冽异常,看来威力却也不差于刀剑。他还隐约看清,那人身材苗条婀娜、一袭青色衣裙,他甚至隐约闻到那人一招一式之间,都随风吹送来淡淡香气,一入鼻便让人心神清宁。 他心头悸动,匆忙间虽还未能看清那人面容,却已经猜出对方是谁。 第二记横砍不成,对方紧随而上,立即换作了上挑。此时残垣废墟中,地面坑洼不平、碎石嶙峋,白告后跃两次,已无可退,立即使出“碧波掌法”里的“波旋烟敛”。 对方果然“咦”了一声,攻势顿时落了空。 原来“波旋烟敛”这一招本是以一敌多、对战群敌的法门,但白告下意识使出来用作守势,竟然颇有奇效——他身子如陀螺旋转大半圈,倏忽间已从对方身前转到身侧,接着双手一推,就接了一掌“层波叠浪”,反守为攻,道道掌力向对方吐去。 《===招式“碧波掌法”升级,现在是level6。 那人对这“碧波掌法”显然也很熟稔,知道这招厉害,并不硬接,却是脚下一扭一侧身,轻轻巧巧地让过了这掌,接着手腕一翻,长箫忽地改作刺击,迅速向白告喉间点来。 这一招来得潇洒迅猛、又快又准,长箫乘着风势,竟隐然发出龙吟之音。白告吓了一跳,他本来就失了先机,这时一步慢步步慢,自觉难以招架,赶紧大叫:“程英妹子,手下留情,是我啊!” 长箫尖端稳稳停在白告喉前寸许的距离。 眼前的人发出笑声:“白告哥哥……不,白师兄,我当然知道是你。” 第64章 遇故人 “白师兄,我当然知道是你”——那声音柔和清脆,听着便让人烦恼一空,果然是程英。 但白告终于抬头看到她的脸,忍不住嘴角一抽。原来她的声音带笑,脸上却木然不动,那张脸算不上可怖,但比起程英的本来面貌实在偏丑、木呆呆的毫无生气。 “程英妹子,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大白天的你戴个面具干什么,怪瘆人的……” “如今这附近不太安宁。”程英低头应了句,终于把手中长箫收了回去。 白告暗暗点头,暗骂自己傻蛋。如今沿途历经战乱,嘉兴当地只怕也乱糟糟的,她一个孤身女子出门在外,自然要多加防备。于是他转换话题,问道—— “你既然在这里,师父他老人家呢?”说话间伸长脖子东张西望,期待着看到那一抹清隽高瘦的身形。 “师父没来此处。”程英摇摇头,身子轻飘飘跃到一截断墙上。这样,白告便从俯视变作仰视她的身形——他看着她淡淡青衫在暮春熏风里摆荡,婀娜苗条的身形若隐若现,看着她背负着双手,晶莹洁白的五指拎着那碧绿长箫。 她就这么站着,左右环顾,形容萧索,令他油然而生一种怜惜的情愫。 郭芙也是天下少有的美人,若单论样貌,或许比程英更美。可是白告跟郭芙在桃花岛相互调侃打闹将近一年时间,却从未如今天对程英这样,突然生出保护她的欲望。 “程英妹子……”白告低低喊了一声。 程英看了他一眼,声音也是低低的。“一年前陆家庄莫名失火,一庄子人都找不到生还者,坊间更有闹鬼的传言……官府和民间都不愿接触这里,时到如今,就连废墟也没人清理。” 白告心里一疼,正不知该如何劝慰,程英忽又转而一笑:“不过这也好。否则咱们想要故址重游也找不到地方……白告师兄,谢谢你还记得!” 笑容完全掩盖在冰冷木然的面具后边,仅从那双灵动的眼睛里溢出些微,亦教人如沐春风。白告看着那双视线,心里惭愧,他这次来嘉兴主要是因了茅十八的忌日……但是,当然,茅十八的忌日,便也是嘉兴陆家庄覆灭、程英姨父姨娘身亡的日子。 不待他回话,程英又说道:“今日相逢,甚是欢喜。师父还在等着我,这便告辞,师兄你一路顺风。” 话音未落,她已经拔起身形、施展轻功,跃开一截距离。白告着急间连忙提气追赶,发声喊道:“程英妹子,等等!也带我去拜见……” 话未说完,前方已经传来清清淡淡的回应:“师父若见你不是我对手,定然心下不喜。还是等来年之约再见啦……白、告、师、兄~” 白告闻言脚下一滞,程英便去得稍远,追之不及了。他索性全然停下步伐,看着那窈窕婀娜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视野当中,怔怔地出了许久神。 程英的语气温柔和煦,那温柔却似一把刀,明明不怀丝毫恶意,却割得白告又郁闷又疼痛。饶是如此,他却不得不承认程英所言属实—— 若所适才交手过招,程英还有偷袭抢占先机、仗着兵器锋锐之嫌,可此时她边施展轻功边说话,话语里毫不费力、全无停顿喘息,这已十分不易,白告倒也能够做到。但与此同时她身法轻盈、奔行速度极快,这就是白告难以企及的了。 白告一向在同龄人中出类拔萃,如郭芙本来胜他几分,这一年来也被他反超不止一筹,便连聪颖伶俐的杨过也对他甚是服气。因此他嘴上不说,心里自视甚高,自认在江湖年青一代即便不是稳坐前三,那也是名列前茅。 没成想此番离岛锻炼,先是遇到剑法不弱却名不见经传的武当少年李元子,后是偶遇来历神秘身手莫测的黄袄少女,直到如今恰巧碰到这位程英:两人本是差不多的起点,而今一年来她受到黄药师亲自指点,相同时间内竟是隐隐胜过自己……白告不免心中失落,一年以来积攒下的傲气也被消磨不少。 忽然又想起自程英出手,他一举一动都跟着这位师妹走,慌忙中也没能凝神细看对方的战力数值,也不知两人差距究竟约在多少…… 这么胡思乱想、失魂落魄间走着,不知不觉又回到陆家庄废墟之中,白告突然想起程英出手挥剑的地方,几段残壁规整方正,似是一间房屋。 他心里一动,走近细看,大火虽已将房屋烧得处处焦黑,仍可依稀辨得其本来面貌:这里曾是一处女子闺房,地面还散落着一些碎掉的陶瓷娃娃、破损的小木马……已经毁去一小半的墙壁上尚且挂着几把大小不等的木刀。这里,多半是程英曾经的住所了。 白告看着这些景象,心里怔怔出了会儿神,突然更生一股愧疚自责,心里暗自道:“白告啊白告,枉你自诩天资聪颖,号称不世出的武林奇才,遇到个妹子就慌手束脚,受到些许挫折便又怀疑自己,岂不是丢人?……” “你在桃花岛上练功一年,可别人不是更加从小狠扎基本功?你只道自己天赋出众又勤加苦练,可世间聪颖出众的人又少了吗?别人身负血海深仇,难道下的功夫又少了吗?……可是,你只要不停练习、不停突破瓶颈,总有朝一日能将别人甩在身后。在这世界,毕竟是不同的!” 白告终究是个性子执拗坚毅的人,这么一番念头转过,沮丧已然消退,反而更增长了执着。他就地寻了个石墩子坐下,脑海里便不住在想—— 当时程英妹子那一剑削来,我若不使那招“波旋烟敛”…… 这么想着想着,不觉间日近中天。暮春的阳光已可称炽烈,暖烘烘地照在身上,消退了残垣废土里的阴霾,白告这才从冥思里忽地惊觉:他此行最大的目的是拜祭茅十八仁兄,可不要耽搁了才好,当即起身拎起香烛钱纸,继续寻路。 从陆家庄出发,茅十八的坟茔便好找了许多。沿着河道一直前行,道路渐渐偏僻,路旁荒草渐渐增多,终于在一处齐人高的巨大芦苇荡边,见到了那座方直的青色石碑。 看到那石碑,惊喜之余还有怔愣。却是因为除了石碑之外,白告还见着了三人三骑,三人站在墓前,三匹马却就近栓住河边不远的矮树枝桠。 茅十八的这座坟墓,乃是郭靖黄蓉夫妇代为挑选。郭靖夫妇虽不精通风水术数,一生江湖行走的经验却颇丰富,选择的地址离着陆家庄与陆氏夫妇的葬地不远,又依林傍水、相对荒僻,平素里决计不会有闲杂人等往来。 因此,眼前墓前的三人,一定与茅十八有关系。他们一位是高高瘦瘦的老者,一位是身材圆润的中年,还有一位乃是身形矮短、却满脸精悍的文士……三人竟都有几分面熟。 白告发现了那三人,坟前的三人也觉察了他的到来,三对目光纷纷望过来。 在他们的视线聚焦下,白告若无其事向前行进,一直到他们面前才记起来——那高瘦老者不正是外号“摩云手”的吴大鹏么?还有那胖胖的中年不正是号称“双笔开山”的王谭吗? 他们曾与茅十八在扬州城郊得胜山上相约死斗,后来众人通力合作击退了清兵,再后来又听说他们两人其实是天地会的成员,因而白告印象较为深刻。 但那也已经是一年多以前的往事了。 白告心底唏嘘,当即停步,抱拳道:“吴前辈好!王前辈好!”一双眼忍不住又往那矮个子文士身上瞅去,此刻站近了观察,发现那文士看着比王谭还年轻许多,委实非常面熟,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了。 那边厢三个人陡然见他施礼招呼,也俱都是一愣,更将他上上下下打量了好一圈。吴大鹏年老却不健忘,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唉哟,白告小兄弟!得胜山一别,小兄弟愈发英姿飒爽,老头子险些儿没认出来了!” 王谭经他一提醒,也想起来,身子一弯近乎九十度的大鞠躬,抱拳行礼道:“是白告兄弟,一年不见,万事安好。” 白告见两人热情,心底喜欢,然而王谭竟执礼甚端,又不禁略感奇怪,心道他对我那么恭敬干嘛? 无论如何,礼多人不怪,他当即再次低头合拳还礼。 低头间看到茅十八墓前已经摆放有香烛祀品,另有一堆烧作灰烬的纸钱,明白吴大鹏几人果然也是赶来拜祭,心里便多了几分感激和欣慰——时尚终究是有人惦记着茅大哥的。 几人又寒暄了几句,吴大鹏等也知白告此来是为了拜祭故友,主动让到一边,默默看着白告在泥土里插上一对红烛、三根清香,烧钱作念想、磕头寄哀思。 一番动作进行完,白告对着墓碑前跃动的烛火发了片刻呆,日头又开始往西偏移,约莫着是快要到未时了。旁边吴大鹏主动邀请道:“白告小兄弟,不如去嘉兴城里喝一杯?” 白告触景生情,心底仍有一丝伤感,吸了口气平缓心绪,这才点头应允,整衣收拾妥帖。 第65章 烟雨楼 其实祭拜已毕,此间事情便暂时了却,而白告此番离岛历练,遇到的武林同道本就较少,深入交谈的机会更屈指可数,如今既然恰逢故人,正可以多聊一聊。 去嘉兴城里小坐片刻、共饮几杯,那也不错。 这时,那自始至终默不作声的矮个子文士突然插话说道:“今日难得新老英雄齐聚一堂,合该徐某做东。这事儿咱们可先得说好。” 吴大鹏朗然一笑:“那就谨遵七当家的吩咐!” 王谭也搓着两只手发笑:“那可又让七当家的破费啦!” 白告适才间吴大鹏对自己热情里透着几分亲和,见王谭对自己是亲和里又有几分恭敬,本已经有一些奇怪。这时见吴、王两人虽是开着玩笑,对那年青文士却喊着“七当家”,似乎又敬又畏,更加觉着奇怪,暗道:莫非那文士还是个山寨头子不成? 可是吴大鹏两人乃是天地会的,又有哪个山寨配得起让天地会成员这般?……当下只是跟着行走,心里暗自纳闷琢磨。 几个人一路到了嘉兴城内,却没有进入人多的街巷,而是寄托了马匹,又乘船到南湖,径往湖心岛中烟雨楼去。 眼见小舟荡开碧波,一栋三层高的楼宇在翠木葱郁间半掩半现,那七当家站到船头,负着双手感慨:“遥想当年‘东邪’‘西毒’等诸位前辈高人在这里一番大战,传为江湖上一件极大盛事。徐某今日宴请老少英雄,自然也要在这英雄之地。” 白告暗自留意,心道原来这人姓“徐”,对其身份又有了更多判断。同时心里仍自纳闷——这徐当家的声音粗豪诚恳,听在耳里竟也有几分熟悉,他们到底在哪里见过? 这时已经不在故友墓前,祭扫悼念的低落情绪便缓解,众人也能聊些其他有的没的。待到大家入了烟雨楼,在第三层寻了个靠窗观湖的好位置落座,吴大鹏这才咳嗽一声,当先向白告引荐:“这位乃是红花会七当家,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武诸葛’徐天宏。不知白小兄弟可曾听过?” 白告连忙起身道:“久仰久仰,武诸葛的大名如雷贯耳。” 那徐天宏却道:“小兄弟口中说久仰,面上却不惊奇,想必已然猜到?” 白告微微一笑:“红花会与天地会诸位英雄的大名响彻江湖,小弟一见徐当家的风采照人,确实已经猜测几分。” 须知这世上个子矮小的文士一抓一大把,然而寻常绿林山寨的头头脑脑,可决计不会令天地会英雄恭敬相待。因此之前听到吴、王两人喊“七当家”、又听到七当家姓徐时,他确实已经猜得八九不离十。 天地会与红花会都是投身于反清助明的大业,两家之间有所往来亲近也不足为奇。而白告一句回答,倒是把两个帮会的英雄豪杰都夸赞了一下。 徐天宏哈哈大笑,对吴大鹏说道:“吴老、王兄,这位白小兄弟也是你们在得胜山认识的?果然跟贵会韦香主一样,聪颖过人、伶牙俐齿,堪称人中龙凤。” 白告听到“贵会韦香主”几个字,心头大震,不待追问,只听王谭回应道:“是……一年前,正是这位白小兄弟,帮着我们杀退清兵,还手刃了那位‘黑龙鞭’史松。” 旁边吴大鹏反倒是面色滞涩、神情复杂。 白告来不及想清楚这其中种种关窍,只听徐天宏笑着说道:“白告兄弟年纪轻轻,便能杀得清兵,徐某好生敬佩……可还记得瘦西湖边、钱塘四艳?” 他这番话说的莫名其妙,吴、王两人都有些奇怪,白告却好像是脑海里忽地窜过一道闪电,猛然间省起这桩往事来,于是刚刚坐下就又重新站起,一拍脑袋,喊道:“啊哟,原来当时是徐当家的!” 难怪他总觉得徐天宏面熟,甚至声音也有点熟悉。原来一年前他离开竹庐、初到扬州,恰好遇见钱塘四艳中的李双婷带队,到扬州瘦西湖“交流表演”。那时候他不懂个中来由,便从人群里挑了个看得顺眼的文人来询问——未曾想,原来这一问,就刚好问到了徐天宏的头上! 这么算来,徐天宏是他来此界见到的第三位知名人物……之后遇到青帮挑事、结识韦小宝,那都是后来的事情了。 不过,当时他与徐天宏相互未通名姓,后来也渐渐把这一插曲忘掉了,没想到如今却是徐七当家的先把他给认出来。 白告把这段故事一讲,吴大鹏与王谭都是恍然,纷纷感慨世事缘分妙不可言,又说起徐天宏本不认识茅十八,这次是有事到天地会宏化堂的堂口找吴大鹏,却恰逢吴、王两人动身往嘉兴来了,于是也连夜从扬州追了来,终于在昨夜撵上了两人。 在吴、王两人的介绍下,徐天宏知道了茅十八乃是一位反清的仁人义士,便欣然一同前往拜祭,这才能跟白告遇上……个中曲折一一道来,果真称得上缘分奇妙了。 恰好这时店伴端上了酒菜,席间气氛就更是融洽热烈。 这烟雨楼名声在外,可嘉兴左近毕竟刚刚历经了一场战火,如今大街小巷都是人烟寥落,这烟雨楼上也无其他客人,正好供几人畅快饮食闲聊。 吃喝到半途时,徐天宏便跟吴、王两人说起帮会中的事务来。他们并不避讳白告,白告却不好贸然插嘴,于是埋头吃喝默默听着,一来二去,倒也听清楚了来龙去脉。 原来徐天宏找上吴大鹏,却是红花会有一样重要事物要送往回疆。这件事物于反清大业有重要干系,不能有任何闪失,但清鞑子也知道这样东西的利害,必定多方探听阻截。 然而这半年多来抗击清军的大小战役中,红花会有数的众位高手几乎都被盯上了,一旦亲往护送,说不定反倒引来大军。 因此,于总舵主找到几位在太湖总舵的当家商议一番,准备尽量掩人耳目,假借外人之手,雇用镖局来护送这东西——便是请镖局子,也不敢请那扎根宋明疆域、常常接济红花会的福威镖局,而是请了一家到处接单的小局子。 可是这些时日徐天宏左思右想,仍觉不太妥帖,便准备找些外援作掩护,这才找上了扎根扬州的天地会宏化堂。 两家帮会同为反清兴明的秘密结社,尽管派系不同,平素却交往甚密,而天地会成员虽少,行事却也更加隐秘,若能借得一二高手参与押镖护镖之事,那便大大提高了保险系数。 教徐天宏和白告都没想到的是,吴大鹏一脸难色,沉吟了好半晌:“七当家,这半年间咱们也是精诚合作、抗清保明,既是大业所在,本该有求必应。但是……但是……” 这声“但是”又踌躇停顿了好半晌,最终是一咬牙,直言不讳—— “但是,七当家的也知道,咱们天地会同样在之前那番大战中伤亡惨重,我这宏化堂李式开堂主伤重不治,会内实在推不出人来,这才让老朽担当负责这个堂口……其他堂口也多半如此,咱天地会看着足足十个堂口,其实能顶事的已经不多,便连陈总舵主也因伤回了宝岛去静养,眼下当真难以抽出人手……” 白告听说吴大鹏竟已升任天地会宏化堂的堂主,也不由感到诧异,一口荷叶粉蒸肉包在嘴里,半晌都忘了嚼。 他适才已经观察过三位朋友:这一年中吴大鹏毫无进步,头顶白色数字仍然只有“183”而已;另一位王谭也或许是忙于事务,更是反而退步了,只剩下“165”的功力数值;反倒是徐天宏,看着比吴、王两位年轻许多,一身武艺功力委实不错,头顶着“270”的点数,已经足以担当个小门小派的掌门人了。 不管天地会与其他门派有多少不同,作为江湖组织,总体上仍然是以武为尊。如今吴大鹏都能坐上堂主之位,已足见天地会损伤之惨烈、处境之寒酸。这么看来,徐天宏此刻找吴大鹏求援,的确显得滑稽。 但是,这些白告看得出来,徐天宏等人既没有交手过招,相互并不知底,自然不甚清楚。当下徐天宏虽面色平和,眉头却不自觉皱紧了,吴大鹏两人脸上更是尴尬难堪——江湖行走,义气为先,崇敬的是一诺数十年的侠士。江湖人,想拒绝朋友一件事也是千难万难。 气氛渐而凝重。 这时,白告忽地抹净嘴唇,出声道:“吴老师与王老师的风采鄙人还记忆犹新,徐七当家的威名显赫江湖,想必武艺更是不凡——小弟这次是学武小有所得、外出游历锻炼,倒想向徐七当家讨教一二。” 白告在吴、王两人印象中都还是一年前拼死搏命、毫无章法的少年,勇则勇矣,手底下可没啥真功夫。而徐天宏对其也不甚了解。他们虽邀请白告共进午餐,纯粹是看在故去的茅十八份上,言谈间并不避讳白告,那也不单单是因为信任,而是本来没将这“毛头小子”当一回事。 此刻白告忽然发声,三人都吃了一惊,却又松了一口气。 第66章 七当家 白告忽然发声插话,同桌三人都吃了一惊,却又松了一口气。 吃惊是因为白告沉默许久,这时突然作声,谁都听出来他隐约有毛遂自荐的意思。松气是因为无论比试结果如何,对他们三人而言都是有了个台阶下,总不至于因这等小事就伤了两边和气。 吴、王两人讶异对视,徐天宏眼珠儿一转,脸上已多了几分喜色,笑着道:“甚好!咱们虽不成器,既来了这烟雨楼上,效仿前辈高人比试一场,也算美事一桩——那就让徐某陪白兄弟练练?” 吴大鹏捋着胡须大声称喜,又与王谭对视一眼,两人即刻喊来店小二,搬开多余桌椅,腾出一片空地来。 徐天宏与白告两人挪步站定,互相抱拳。白告朗声道:“请七当家的赐教!” 徐天宏有心考较他,当下也不客气,当下喊一声“小心!”紧接着风声响动,已经是动手了,却是一路常见的小擒拿手法。 白告不敢怠慢,听声辨位、眼观其形,扭身闪过那一抓,回头便是南山拳法当中的一招“南山可移”。 徐天宏抬手架开他的拳招,夸赞一声:“好力道!这是开山拳?” “南山拳法”本就脱胎于开山拳一脉,被认错也是常有的事,白告只笑笑,并不说话。 这时徐天宏又继续进招,却改换了路数,弃掉贴身进搏的小擒拿手,改以拳法对拳法,使得仍是江湖里再常见不过的少林长拳。 他们就这么过了二十来招,徐天宏力道渐增、出招愈急。 白告心底知道徐天宏的功力更深厚,至少从数值表现来看对方要胜过自己许多,此刻再用“南山拳法”硬碰硬怕是难以支撑。此刻当机立断,换作了“碧波掌法”,以轻灵制凝重,连带着身法腾挪也迅捷了许多。 动手过招又不是掷骰子比大小,这时既知晓是点到为止,白告反倒更加心思敏锐、振作奋发。他今日与程英曾动手过了几招,隐约觉着一段时日的积累下来,对“碧波掌法”又多了一层理解,这时一番拳掌相对,只觉招式挥洒间更趋圆转自如,一套掌法使将下来,与徐天宏的少林拳是针锋相对、互有攻防。 吴大鹏和王谭两人站在旁边观战,见两人转眼交手已经斗了数十招不相上下,不禁都是惊异失色。 他们武艺略逊,但数十年江湖摸爬滚打,眼界可不算低,这时已经看出来:年纪轻轻却扬名多年的徐七当家、一年前还啥都不会的白告小兄弟,如今武功恐怕都在自己两人之上……心里的感受那可就复杂得很了。 正斗到酣处,忽地徐天宏收招跳开,脸色古怪,似有喜悦,又似惊吓,问道:“兄弟,你是丐帮弟子?” 白告一愣,下意识张口反问道:“你看我像吗?” 这话一说,徐天宏也忍不住失笑,一拍自己额头暗骂糊涂,就凭对方这副公子哥儿的扮相,哪怕丐帮净衣派当中的净衣派也不敢相认。但庚即他又再问:“那么你是黄蓉帮主的弟子?” 白告这便明白,一定是自己施展这“碧波掌法”之间,被对方瞧出了些端倪。他不屑说谎,便仍旧含糊其辞:“我这身武艺,确是黄蓉帮主亲授。” 一般人哪会仔细分辨这其间的语义区别,而这番回答若真的细究起来,也算不得骗人。 徐天宏果然没有多想,闻言大喜:“如此说来,咱们也是一条船上,白小兄弟也是我辈中人!” 吴大鹏与王谭听了黄蓉的名字,也不禁耸然动容,竟至于纷纷躬身以示敬重。吴大鹏赞叹道:“原来白小兄弟是名师高徒,吴某实在失敬之至!”王谭更是激动到几乎语无伦次,一叠声道:“难怪兄弟一年之间突飞猛进……实在是,实在是……可喜可贺,幸事幸事!” 这比武是进行不下去了,几人重新落座,徐天宏顿了顿,又解释道:“半年前清兵南侵,我大明危在旦夕,幸得黄蓉帮主亲率丐帮大义分舵弟子们奋战不休、力挽狂澜……” 他说着这些话时吴大鹏与王谭二人都在旁不住点头,显然心里颇为认同。 “鄙人早已久仰黄帮主的大名,始终缘悭一面,到那时才终于有了交流深谈的机会。哈,我跟黄帮主一个是‘武诸葛’,一个是‘女诸葛’,两个诸葛孔明碰到一块,发现女诸葛才是大勇敢、大智慧,她的智计百出、机谋巧变,那时我远远都及不上的。” 徐天宏说话时,另三人都是关心好奇,认真聆听。吴、王两人时不时发出些赞叹声—— “那时连番恶战,咱们团结一心,便连天鹰教几位坛主也听令于郭大侠黄帮主,总算行动有方,才保住了杭州城。”“是啊,若非黄帮主与七当家诸位的奇谋,咱们只怕更是艰辛惨烈。” 白告虽不说话,但听三位前辈都是语出至诚,对他的黄蓉师姐推崇备至,心里头也不禁腾起一片火热。尤其见徐天宏提起黄蓉时两眼放光、面露敬仰,仿佛追星的小迷弟一般,好笑之余更是感受到与荣有焉。 他还想听听黄蓉当时究竟出了怎生奇谋,如何一统万军光彩照人,但几人这时又跟着转换了话题……徐天宏忽地凝视着他,目光炯炯地问道:“白兄弟武艺不凡、又是名家子弟,兄台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让您帮一个忙!——具体情由适才你也听到了,便是那护镖之事。” 白告适才刻意出声,其实正是有意显显功夫,想插手帮上这个忙。这个忙帮了,既能增长见闻阅历,亦可与红花会群雄交好,对他而言当然弊大于利。 至于此行可能遇到满清朝廷的高手?……呵,既然他在这世界已经是东邪的弟子、黄蓉的师弟,那就注定只能同蒙古、满清对着干了。 白告本来还想:除了武功之外,要取得徐天宏的信任至少还需要一段时间。没想到露了一手桃花岛独门的“碧波掌法”后,这问题立即就迎刃而解。 他当即便一口答允下来:“七当家既有所托,在下自然义不容辞!”说到这里,他想起另一件事,又看了看吴大鹏两人,说道—— “不过小弟此来,除了拜祭茅十八·大哥之外,还想去扬州寻访韦小宝小兄弟。去年在城郊得胜山上,吴前辈与王前辈也是见过他的……” “哈哈,白小兄弟,你去扬州是找不到人啦!”不待白告说完,吴大鹏哈哈一笑,先给出了答案。然后他左右张望一圈,确认四周无人,压低声音说道:“这里都不是外人,吴某本来也是受韦兄弟所托,若有机会要把这消息告知你的……” “说来你们两兄弟,当真是身具气运,个顶个的奇遇连连!哈哈……”说着说着,吴大鹏又是不自禁摇头一笑,接着却把声音放得更低,连同桌的白告都要竖起耳朵才听得到,“实不相瞒,韦小宝兄弟一年前已加入了天地会,现在在北·京城做事——他立了大功,现下被陈总舵主亲自收为弟子,也已经是堂主啦!” 白告点点头,心想果然如此,所谓“立了大功”,恐怕仍旧正是鳌拜之死。想着想着,眼前浮现出韦小宝那得意洋洋的臭屁模样,不禁微微一笑。 他再抬眼一瞥,发现徐天宏和王谭都是脸色如常,显然这两位也是早知内情的了,忍不住又皱起眉头,问道:“他在北·京城里做些什么?卧底吗?” 若是仍如原著那般卧底,那么知晓内情的人越多,岂不是越糟糕? 吴大鹏眼中闪过一丝惊异,但却回答得滴水不漏:“韦香主的任务由陈总舵主亲自安排,具体情状我们也是不知晓的。” 白告轻轻点头,不再多言。到这时,他总算明白为何之前吴大鹏对自己非常热情,而王谭竟有几分恭敬,恐怕或多或少还看在了韦小宝的面子上。 几人就这般又说得几句,徐天宏去楼下会了钞,再返回楼上时吴大鹏和王谭便起身告辞。他们闯荡江湖多年,这份眼力劲儿是早就练出来了,此刻正是要留出时间空间,好教徐天宏将那护镖任务的诸般事宜交代清楚。 临走之际,他们倒也不忘热情邀请白告,说如今天地会内由宏化堂负责金陵、扬州、嘉兴等一带的各项事务,总部便设在扬州城中,只需找到城内“洪华当铺”,自然有人跑腿通传……最后千叮咛万嘱托,若有机会一定要到扬州城来小叙几杯,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白告含笑答允,说了一番客套话。他知道,吴、王两人这一番盛情,多半既看中了他的年轻和武艺,更看在黄蓉和丐帮这层关系上了。 待他们走后,空荡荡的烟雨楼三层便只剩下白告与徐天宏两人,倒是适合细谈正事。白告看着楼下新翠的树丛与碧绿的湖水,不待安排,当先主动发问:“不知贵会这一趟要送去回疆的,究竟是什么紧要物事?” 徐天宏哈哈一笑:“五万镖银而已。十日后,由金陵城出发。” 第67章 金陵城 金陵城,别称建康、建业、石头城,21世纪的现代地球人多以“南京”称之,那很大程度上还是因为大明王朝的关系。 然则在这一方世界,明王朝自建立伊始便在北·京城定都,因清军入关,崇祯帝仓皇逃至金陵,没呆多久便又逃到了杭州去,因此人们对这座石头城仍然大多称之为“金陵”。 白告别过徐天宏后,由嘉兴出发,一路紧赶慢赶,在第五日傍晚时分,便已经来到金陵城外。远远观之,便知这城池果真气象森严,其虎踞龙盘、坚如立铁,却是一如现实世界,宏伟雄壮尤胜杭州。 清廷大军曾对此处久攻不下,这一次南下攻打杭州,也是宁愿冒着腹背受敌的风险,刻意绕开了金陵而去。因此清军如今虽然占据了从扬州到嘉兴的好大一片领土,但金陵城却反倒仍在明廷控制之下……只是这种控制又能坚持多久,如今便是最坚定的明廷支持者也心里没底。 也是因此,金陵驻军不敢有丝毫大意,对过往行旅的盘查格外严格,不亚于“封禁令”后的杭州城。 不过如今白告既然来替红花会办事,一应身份信物等,早就由徐天宏安排妥帖了——他从怀里掏出通行文书,守城士兵只瞧了一眼便挥手放行,同时右手搁于左肩、微微俯身行礼,看态度竟是甚为恭谦。、 白告心知这守城兵士看来多半也是红花会会众,不由感慨万千:有组织果真好办事。 继而却又有些疑惑:红花会那么大能量,真的需要自己这么个外人去帮助护镖么?……普通会众或许武艺上不得台面,但红花会一十三名当家的威名都响彻江湖,至少从徐天宏开始算起,哪个不比自己强?难道便一个人都抽不出来? 心里这般琢磨着,白告缓缓入得城来。金陵城中不限骑马,他便在马背上信步由缰。 如今距离送镖的日子还有好几天,他也不忙着去约定的地点汇合,顺着一条路在城中闲逛,不一会儿却到了秦淮河畔。 只见得眼前秦淮水面画舫千帆,两岸更是青·楼红灯数不胜数,路上行人摩肩擦踵,走过一片皆是莺歌燕语声。 眼下这繁华场景,再骑马是不成的了,白告脚下发力,身子轻轻一纵跃下马来,牵着那匹马儿缓缓前行。 但见一些院坊前还站着几个姑娘,轻衫薄裙、纤腰素手,竟有些姿色,那些姑娘们看着白告两眼放光,一口一个“少侠,看看奴家嘛”“少侠,来坐一会儿嘛”的叫唤,直腻得人浑身酥麻。 风尘中的女子眼睛也真够毒辣,三两眼便看出了他江湖人的身份。白告现下仍是那身白衣公子哥儿的行头,一柄短剑斜挎在腰间,长袍下隐约露出健硕身形来,浑身肌肉匀称、线条分明,一张脸俊朗坚毅……他本意也是很欢喜旁人称呼一声“少侠”甚至“大侠”的。 可是,自从离开桃花岛以来,这一路走来,正儿八经的武林中人都是叫他“小兄弟”的多,反倒如今这莺莺燕燕,一声声“少侠”的呼唤,让白告亦是春心微漾,脚下逃也似的加快了步伐。 这世道穷文富武,比起酸臭书生,风尘女子天然更钟爱于江湖侠士。 而白告对这种喜欢避之唯恐不及,心里忍不住想:“这些姑娘家略有姿色,又怎及得上郭芙、程英她们千分之一?老子才不是花钱买开心的庸俗人……可是,怎么如扬州、金陵这等战场前沿的都市,反倒好像烟花风月场所更多更繁华了呢?” 这么思绪飘然着,匆匆穿过一条街巷,正待要松一口气,背后又有清脆声音响起,唤道:“少侠,这位少侠。” 那声音如莺啼般动人,比起其他院坊姑娘更多了几分婉转轻灵,若是拿到后世去唱歌的话,保不定就是个炙手可热的女团主唱。白告心里感叹,执意不理,却听得那声音竟伴着一阵脚步声渐渐逼近。 嘿!这时代做生意的都那么大胆么,这还直接缠上来了?……白告心头一惊,连忙转身摆手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来寻欢……咦?”话一说到半截,最后又讶异地一声轻呼。 原来身后发声的是一位少女,看上去也只是十七八岁,正同他一般儿年纪,宽袖长裙、面目清秀,眉宇间还带了三分英气。 除了少女外,还另有两名男子,像是护卫般紧随在她身后。三个人都是腰间佩戴刀剑,显然是武林中人。总之,那少女绝不可能什么勾栏中的风尘女子。 白告不禁连道几声“罪过罪过”“不好意思”,脸上更红。 然而他刚才那番回话已经传到身后三人的耳中,少女先是一愣,再看他通红脸庞,不由噗哧一笑。 两名男子则是愤然不平,怒喝道:“小子,你胡说什么呢!”就要撸起袖子冲上前理论,所幸被少女少女轻笑着止住了—— “吴师兄、罗师兄,不用。”少女一语喊停两位师兄,又对白告拱手道,“这位少侠……我看少侠轻功技艺精湛,不知师出何处?后天敝帮恰好要举办一年一度的‘金陵演武’,明天是最后的报名时间,不知少侠是否有意参加?” 原来白告从马背跃下的一幕都被看在眼里。那么他在勾栏前徘徊、逃遁,也都被看在眼中咯……白告脸上更是火热,心想还好自己不是贪恋情欲的俗人,否则岂不是被武林同道逮了个正着? 接着又想:这少女倒是落落大方,出入烟花柳巷之地也视作寻常,恐怕并非普通的习武人。 “这位姑娘,适才真是对不住。在下白告,初出江湖,只是个无名小卒。”当下,他也是抱拳回礼,又疑惑道,“金陵演武?却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白少侠。”少女微微一笑,既然白告不透露师承门派,她也不追问,先分别介绍了三人,道:“我叫焦宛儿,这是我的大师兄吴平、二师兄罗·立如,我们都是这金陵城中金龙帮的弟子。” “啊!原来是焦姑娘……”白告一怔,心想可又遇到“熟人”了,可算是听到武林中人的一声“少侠”了。 这金陵城,可不正是金龙帮的地盘来着……然而,这什么“金陵演武”,当真是闻所未闻。 焦宛儿一双眼弯起来,又笑道:“若是少侠有意,不妨到金龙帮府外报名处报名。到时自然有人将演武事宜都与少侠详细介绍。” 白告更是一愣:竟然还设置有报名处,听上去倒真像是什么赛事一般。不过他已经在宁波府见识过当地拳馆招生营销的手段,对此界古人经商办事的思维和能力已经有心理准备,想想也不足为奇。 此时刚好还有几天时间,白告略一思索便当即应允下来。焦宛儿又对他笑了笑,众人便即别过。 白告想:“这焦宛儿焦姑娘笑起来倒是挺好看,脸蛋虽还比郭芙逊色一筹,但自有一股干练气质。”掉头继续向前走,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头张望,只见焦宛儿三人朝着城门方向走去,沿路打量,估计是又去招揽其他武林人士去了。 这时他心中反倒微感失落,原来这三人并不是专为自己而来呐。随即甩甩头,又是释然——自己现在确实只是个无名小卒,也没啥人格魅力、王八之气,若金龙帮一行人专门为他而来,那才叫奇怪吧? 这么想着想着,他又走过几条街巷,寻到一家看着还不错的客栈,便投宿了。 从嘉兴出发时,徐天宏倒是给了白告一个集合地址,是在金陵城北的一处别院,不过如今时日尚早,不知镖局众人是否到达,而他既然答允去参加“金陵演武”,跟镖局众人同住就多有不便。住那客栈花不了多少钱,他身上银子足够支使。 第二天,白告起了个大早,先打坐修习一阵,又找了一处空地,打了几遍“碧波掌法”,直练得神清气爽,这才用过早膳,问明了金龙帮的所在,寻路而去。 待来到金龙帮府邸前时,却不免一阵呆谔。 好宏伟一处院落! 一处厚实拱门,两侧大理壁墙,延展开去,圈进了极大的一片土地。门外一大片广场,都用上好的青石地板铺得平平整整。门内隐约殿堂数处、亭宇楼阁、金碧辉煌、好不气派。不同于陆家庄的内敛含蓄和桃花岛的精巧雅致,这金龙帮的府邸,远远一观,就可称得上雄壮豪奢几个字。 好密集一堆人流! 府邸外的广场上摆设了几张长桌,那便是所谓的“报名处”了。而此刻广场上几条长龙绕来绕去,人同人挤在一块儿,已经称得上密密麻麻,挥汗如雨,那场面真堪比二十一世纪的春运热潮。这些人,全都是冲着那几个报名处而来的。 报名处的长桌后站着登记引领的金龙帮弟子,桌前则立了几块大大的木板子,上边糊着纸张,每一张纸上都用毛笔写了一大串字。 外出历练的要旨就是多凑热闹,再加上之前已答允焦宛儿几人参加比武,于是白告也顾不上五月天气逐渐转热、人潮汹涌臭汗连天,踱步混进排队的长龙中。 第68章 焦宛儿 白告混进排队的长龙中,却听得队伍中有些人显然是熟识,此刻正在叽叽咕咕热烈交谈。 一个说“王兄,今年您又来啦?一年不见,您身子愈发硬朗,想必谭腿功夫又有精进,今年定能通过测试。”另一个说:“赵老弟你才是年年都有进步,一路迷踪拳这次定能夺得名次。不像你王老哥,去年栽在罗·立如手上,今年也只求通过测试,在金龙帮能够谋得一份好差使便是了。” 那赵老弟便又自谦:“王兄可是折煞我了,这‘金陵演武’声势一年大过一年,听说今年还有全真、华山的高手前来参加。我也是但求通过测试,能挣些生活费便不错了。” 王兄却是嗤之以鼻:“呵,名门大派里真正的高手,难道真瞧得上那些钱财?历年夺得前三甲的人,有多少会留在这金龙帮里谋事的?” 旁边却又有人忍不住插进话来:“这么说来……以往前三甲都有谁来着?” “哈哈,你瞧,忘了吧?所以我说呀,这所谓金陵演武,现在也还不过是自娱自乐,便是咱金陵本地高手也未必都来参加——不过这样却好,否则哪儿还有我们这些人的机会……” 几人探讨愈发热烈,白告在队伍中听得也甚有趣,不知不觉队伍便排得近了。这时,也能看清木板上的字了,原来每块木板的纸上都写着同样内容,无非是介绍一下“金陵演武”的由来和规矩—— 这是本地金龙帮所策划出的一场比武赛事,每年五月举办一届,至今已经办了三年,这个月正是要举办第四届,凡是身在金陵的武林侠士都可登记报名,报名后还需通过金龙帮弟子的测试才可正式参赛。 金龙帮算得上财大气粗,只要通过测验者,都可以在帮内谋得一份不错的差使,至少这辈子不出差错便能衣食无忧。那些不想留在帮会的参赛豪侠,金龙帮也会依名次送上数额不等的金银钱币。因此这“金陵演武”办了三年,也吸引了许多人参与,算是有了一定影响力。 只是,金龙帮为何突发奇想要办这赛事,木板白纸上说是“为了兴盛学武氛围,培养和鼓励惩奸除恶、行侠仗义的侠客……”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白告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金龙帮报名登记的效率倒是迅速,很快便轮到白告。报名处的弟子甚有礼貌,先抱拳一礼,接着递过一张报名表格来。白告在出身一栏写了“扬州”,门派一栏填了“保密”,其余信息照实写好。 交了表后,自有另一名弟子上前来,态度和缓,却要先解除白告腰间佩剑。等到白告交了剑,那弟子就领了他走进那扇阔气的大拱门,进入金龙帮府邸内部。他们走进府邸的同时,也有不少人从府内走出,大多数都是垂头丧气。 进了府邸,近看那些富丽建筑,白告却没了之前的惊艳,感觉府内装潢也就是21世纪那些连锁酒店的水平,堂皇有之,韵味不足。 半晌,那弟子停住脚步,指向一处房屋,道:“到了,请少侠进屋接受测试。”说着又施了一礼,躬身守在门前。 赛前测试一事,之前已在告示板上说明。白告点点头,推门而入。 却听一个清脆如莺的女子声音道:“欢迎参加‘金陵演武’……啊,白少侠,你果然来啦。” 白告定睛看去,屋内布局简单,只是两边墙壁各放置一排武器架,摆着些木刀木剑木枪,除此外连凳椅也没有一张,显得十分宽敞空阔。 那屋中站着一位少女,穿着轻便的皮甲长裤,黑长的头发扎个马尾,明眸皓齿,眉宇间微露英气……不正是昨天遇到的焦宛儿么? 原来她已经记得自己的名姓。想到此处,白告心里一阵愉悦,作揖道:“见过焦姑娘。” “白少侠,‘金陵演武’报名人数众多,为了保证质量,我们也只好进行赛前测试,还请见谅。”焦宛儿先客套了一句,接着嘻嘻一笑,“待会儿宛儿可不会手下留情哟。白少侠,您用什么兵器?” 白告看着她脸上的明媚笑容,不由摇头:“怎地是你来测试,你的师兄们呢?” 焦宛儿一愣,随即又笑:“白少侠不必担心,宛儿武艺在金龙帮弟子中也排得上前列,就算是吴平大师兄和罗·立如二师兄,也不一定赢过我呢。否则,我也不会被安排来做测试官了。”说着她递过一柄木剑给白告,“昨日见少侠腰间佩着长剑,想必是剑道好手,这便请了。刀剑无眼,此处只能提供木剑,还请见谅。” 她倒观察细致,白告忍不住心里赞叹,当下接过木剑,想了想,却随意横搁在地上,摆出碧波掌法的起手势来,朗声道:“既然如此,还请焦姑娘指点一二。” 焦宛儿本来已经在武器架边拿起另一柄木剑,见白告不持兵器,一愣之下,也准备将剑放下。白告好言提醒道:“我拳法比剑法厉害,焦姑娘还是把兵器拿着的好。” 他说的是大实话。桃花岛武艺繁多,但总体而言像那兰花拂穴手、旋风扫叶腿、落英神剑掌之类的拳脚功夫要多过兵刃套路。而他习武至今,也确实是拳脚上更精熟于剑招。 但白告弃剑用掌,还有一层顾虑,却不足为对方道了——他刚才凝神细看,早已摸清焦宛儿的底细,这姑娘头顶的白色数字不过“98”而已,比起郭芙那个傻丫头和大武小武两个铁憨憨都弱了不止一筹…… 正因为白告兵刃不算精熟,这动刀动剑的,哪怕是用木剑,他也真怕一不小心把姑娘家给伤到了。 焦宛儿却不愿意占这个便宜,依旧放下了木剑,倔强地道:“咱们比试较艺、点到为止,少侠不用兵刃,我当然不能用。请接招。” 话音刚落,已经跨步上前,提气开声,一拳攻了过来。白告也施展开碧波掌法招架。 这碧波掌法乃是桃花岛一应武功的基础,虽然粗浅,却包罗万象。当年黄药师观蓝天沧海、听波澜汹涌,创下这般武艺自然也是意境辽阔、形貌轻灵。如今白告对这套掌法,愈来愈运转随心,此刻使出来,当真是守则如青湖平镜,波纹不起,教人无处着力,攻则像碧波荡漾,层层绵绵,教人防不可防。 他内力也强过焦宛儿许多,其实几招内就能分得胜负。但他有心观察金龙帮的武功究竟如何,只用三四成力道,瞬息间已经同焦宛儿拆解了十多招。 这十多招间他已经觉察到:焦宛儿动静之间呼吸略带滞涩,内力不纯,口有浊气。堂堂金龙帮“排得上前列”的焦姑娘,却连一些习武兵卒、资深镖头的水准都还达不到,金龙帮剩下的数千弟子实力如何,就更是可想而知了。 这么想来,江湖上众多声名显赫的帮派却也不过如此……也难怪偌大“红花会”和“天地会”,也都要因为帮会中缺乏好手而犯愁。 两人又过了十几招,不免双拳相接,焦宛儿的小小手掌触感细腻温润又略带冰凉,让白告心中不由荡起一丝异样,竟有些走神,暗想:“在桃花岛时我同郭芙也比武过许多次,拳掌交击也是有的,怎么却没这种古怪感觉……” 其实这也有焦宛儿功力不济的缘故。她所使的拳法并不如何精妙,只胜在拳劲厚重,若是内力高深者使出来,当然有开山裂石之效,但焦姑娘娇滴滴的身子使来,就始终差了火候。否则当真作激烈搏斗,白告哪儿还能有心思去想其余事宜? 这么又过得几招,白告收束心神,估摸着也差不多了,施展“灵鳌步”忽然抢在焦宛儿身前,掌势拍出,封锁了她左右闪避的路线,正是一招“层波叠浪”。焦宛儿避无可避,只得硬接,双掌相交,这一下可总算吃到了碧波掌法的苦头。 她只觉初时那劲道也不如何大,但消却一重劲力后,后劲犹如层层水波,从那双厚实的手掌处一股股涌来。那掌力虽是收敛柔和,却正像波浪卷席岩石一样反复消解守势。 初时焦宛儿还想催动掌力打退白告,渐渐地却发现不管自己如何使力,对方纹丝不动,掌力绵绵而来,好像没有尽头。她的额头渗出汗珠来,只这一掌,已经知道自己输了,之前对过那么多掌,原来都是眼前白少侠相让罢了。 论招式精妙、论内力深厚,她确实都比白告差得远了。 突然劲力一散,白告已经收了掌力,含笑退后半步。 焦宛儿收回手,落落大方施礼:“白少侠果然武艺高强,您已经通过测试了。”白告也抱拳还礼道:“焦姑娘承让了。” 抱拳时,手上还残留着一丝余香,隐约窜入鼻尖。他看着焦宛儿,暗自摇头轻叹:这样一位伶俐娇柔的姑娘,或许更适合生长在官宦豪富之家,做一名闺秀、嫁一位良人,想必能将家中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时焦宛儿却忍不住噗嗤轻笑:“明明是白少侠有意相让了,小女子可要承您的情。”说话间主动为白告拉开屋门。 第69章 自来熟 门外,那名接引的金龙帮弟子还守候着,见到白告先是一礼,看到焦宛儿又是一礼,喊道:“师姐。” 焦宛儿朝他点点头:“不必多礼。这位白少侠武艺高强,已经通过测试。”看了看天色已至晌午,又问:“外边还有等着测试的侠士么?” “啊,恭喜恭喜。”那弟子先对白告道了一声喜,拿毛笔在那张报名纸上画了个勾,回复道,“只剩一两人,准备引去几位师兄处。师父已经吩咐准备伙食和住宿,今日午间打算在大堂宴请各位英雄。” 接着,他又毕恭毕敬地把长剑归还给白告。 “那好,我的任务也就结束了。你先退下吧,我把白少侠引去大堂便是。”焦宛儿吩咐一声,那弟子便点头退下。 接着焦宛儿身体微倾,右掌掌心向上指着前方,明眸笑道:“白少侠,这边请。”白告见她神态娇俏可爱,想起适才两人对掌时传来的温腻触感,没来由的心头一暖,迈步前行,也笑了笑:“你们金龙帮可真是多礼。” 焦宛儿与他并肩而行,这时却叹起气来:“来者都是贵客,礼多人不怪嘛……不过‘金陵演武’到如今是第四年了,如您这般真正的高手却来得少。” “哎哟,这我可不敢当。我哪儿算得什么高手?……” 一路说笑几句,穿过几道回廊,他们很快便到了大堂。 大堂中已经聚集了许多人,围坐在几张大桌边上。有年轻英气的少年,也有虬髯满脸的大汉,甚至还有穿着道袍僧服的,此刻都相谈甚欢,桌旁自有金龙帮弟子们端茶送水,服侍周到。 焦宛儿一进门,那些武林人士中有相熟的,已经迎上来恭敬喊道:“焦姑娘。”原本不熟悉的,也多半知道这位乃是金龙帮大小姐,不自禁的都把目光都聚拢在她身上,有些脸皮稍厚的,干脆就站过来见礼,却都把白告给当作空气自动忽略掉了。 焦宛儿歉意地看了白告一眼,上前去与那些江湖中人见礼寒暄,又有人不断介绍些刚结识的面生朋友给焦宛儿认识,只听什么全真鹿道兄、华山薛师兄、青城马师兄的呼喊,一阵子互相拍须吹捧。 白告听得没趣,独个儿逃了开去,放眼一瞧,大堂里大部分“英雄豪杰”都无法免俗,八九成群聚拢一堆谄笑寒暄,只有一名同样白衣白袍的少年公子,独处厅脚把玩着一柄折扇,显得冷冷清清、格格不入。 白告向那少年公子哥儿望了一眼,忽然一愣,下意识埋低头去,嘴里不自禁“唉哟”一声。原来这公子哥儿他竟然见过。不仅见过,还交过手。不仅交过手,还印象相当深刻…… 那正是李元子李大公子。 他们上次相遇是在一个月前、宁波府“四明内家拳”的拳馆当中。那时拳馆负责人黄征北私底下介绍,说李公子身份特殊、不能到处乱跑,却不知为何在此?……是他偷偷溜出来,还是他的师父、那位武当高人也到了现场? 这么想着,白告自去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没一会儿却听到脚步声响,身边传来一个声音:“你不去和那些人凑热闹么?” 他转头看去,正是那位李元子仁兄。只见这李公子面目清秀、略显轻浮,一股子书卷气息,看着大堂里那些江湖客的神情貌似不屑,却又隐隐有些跃跃欲试。 白告不禁笑着反问:“你不也没去凑热闹吗?” “咦?是你?!”李元子这才将他认了出来,接着却轻哼一声,眼神往焦宛儿处瞟去:“我倒喜爱热闹,不过那里尽是阿谀奉承,有什么意思。” 说话间,他直接在白告身旁的椅子坐下了。 嘿,看走眼了,这李公子原来竟是个自来熟……白告暗自想着,缄默不语,李元子又轻轻哼了一声,摆出一副前辈口吻:“你不去同流合污,那是极好的,你……你是姓白吧?” 其实李元子之前在宁波比拳略逊一筹,对白告印象颇深,否则也不会两三眼就认出他来,只是这会儿却要装作没把对方放在心头的模样。 “对,鄙人白告,白吃白住的白、告官告差的告。”白告抱了抱拳,他自然对这爱热闹、爱切磋的李元子仁兄印象颇深,不过,此刻也装作不知,故意问道:“敢问公子高姓大名?还请多多指教。” 那李元子果然气结,怒道:“好呀,你都忘了吗?咱们在宁波见过面,枉我还将你记得牢牢的!……”话到这里,方觉自己失言,猛地止住话头,脸上有些发烫。好在他调整迅速,干咳一声,语气复又变得沉稳,学足了前辈架势:“好,现下你可记好了!我叫李……李元子,混元一气的元,孔子孟子的子。指教不敢当,若是场上相遇,我让你三分就是了。” 白告一笑,只说了番谦逊的话,李元子就欢天喜地起来,打开话题、谈兴大起,天南海北胡侃,倒说了许多不知真假的江湖琐事,还说江南武林当中,这金龙帮主也算得一号人物。 那举手投足,看起来还真像个老江湖模样。 白告连连附和,旁敲侧击,却几句话间探出了虚实:这李元子仁兄原来最近随父母搬家,定居在邻近的扬州城。此番他却是偷偷从家里溜出来,专门为了参加这“金陵演武”。 又是一个“扬州人”,这么算起来的话,他们两人倒是“同乡”。白告装作好奇,又问:“元子兄,难道你也想在金龙帮谋个差使?” “什么圆子兄包子兄的……我叫你白大哥,你叫我李兄弟就行。我才不是来谋差使的!”李元子还记得宁波时被调侃名字,轻哼道,“难道本、本公子像是缺钱的人?!——我不过是想多跟江湖人结交!” 说话间他有意无意展开折扇,扇面是绫罗丝绸所制、画着一副秀丽山水,扇骨似是精铁制成、外镶金箔,显然价值不菲。白告却更注意到他衣袖里露出一截手腕……呵,好漂亮一只碧玉镯子戴在腕上,好白好细的一只手。 白告不由多看了两眼,李元子“啪”地收拢折扇,那长袍宽袖又把整个腕部都掩盖住了。他便转换话题,又问道:“上次没来得及细聊,李公子武艺出众,不知尊师高姓大名?” 李元子眼神一黯,摇摇头道:“我师父已经久不在江湖行走了,不许我对别人提他的名讳……他其实跟我爹爹不太对付……” 正说着,忽然间,大堂中一下子没了声音。 白告和李元子同时抬头看去,一个身材魁梧,虎背熊腰的汉子满面笑容地踱步进门来。有认识的,都高声呼喊:“焦帮主。” 李元子轻轻“啊”了一声,嘀咕道:“原来他就是‘铁背金鳌’焦公礼。”白告在一旁听了,只觉好笑:“原来你并不认识金龙帮帮主啊。” “不认识又怎么,不认识的人就不能评价了吗?我是曾听师父提起过,说焦公礼乃江南武林的一条好汉,焦帮主本人却是今日才得见。”李元子理直气壮,老实回答,又指了指焦宛儿,“不过焦大姑娘我之前是看到过的。金龙帮是金陵第一大武林势力,弟子六七千人,如今有许多事都是她这个做女儿的和几个师兄一起处置。” 这时大堂中,焦宛儿轻快地蹦到焦公礼身旁,虽没了之前的稳重,但那副小女儿模样也分外惹人喜爱。白告蓦地心念电转,坏笑着对李元子打趣说道:“我明白了。你既然不是为了财富,那这次参加金陵演武,恐怕是暗中爱慕焦姑娘?” 李元子俊俏的脸蛋上顿时飞过一抹红霞,“啐”了一口轻叱道:“你瞎说什么呢!本……本公子怎么会喜欢上……” 这时大堂中聚集聊天的众人都陆续回位,他们这一桌也很快坐满了人,李元子便也立刻住口不提,只是狠狠地翻过来一个白眼。 焦公礼见众人落座,场中安静下来,便咳嗽一声,站到大堂中开始发言。这一张口却多是些客套空话——什么“金陵演武”堪称“金陵第一武道大会”,举办该项活动具有重大意义,金龙帮一向高度重视……什么大家要为了武林和谐、民族复兴的梦想共同努力奋斗…… 听得白告一阵郁闷,这官话套话的路子真是到了哪个世界都一个模样。他在二十一世纪早就听惯了这些套路,耳朵都起了老茧,如今怎么还听得进去? 然而仔细一琢磨,却觉得话里当真有些名堂:“民族复兴”,这金龙帮想要复兴哪个民族? 焦公礼发言倒不算冗长,没一会儿便停住发言,大声招呼道:“大家吃好喝好!” 堂内众人一阵欢呼鼓掌,纷纷动起筷子。白告早已忍受那菜香很久,再不多想,筷子一提一刺,比出剑的速度还迅疾。李元子在一边看得膛目结舌,嗔道:“喂,你就不能斯文点儿吗?” 白告一边吃一边哼唧:“你就不能男人点儿吗?”说话间又夹了一筷子,“晚了可就没肉了!” 又一筷子肉刚下肚,同桌一位长相颇猥琐的男子举起酒杯来:“在下百草门巩光杰,敬过各位。” 白告抬眼望去,众人都应和着端起酒杯,还不忘介绍一下自己。旁边几桌也已经彻底喝开了,人声沸腾不已。东道主焦公礼也端了个大口瓷杯,由女儿提着酒壶,一桌一桌挨着敬过来,一时整个大堂都是嘈杂喧嚣。 待得到了白告和李元子这一桌,焦宛儿在焦公礼耳边嘀咕两句,焦大帮主便举起那大口瓷杯,先从白告这儿碰起,嘴里说道:“白告少侠、李元子少侠、巩光杰少侠……感谢诸位参与敝帮组织的‘金陵演武’,老夫敬诸位青年才俊一杯!” 言辞间焦公礼却是将一桌子每个人的名姓都记得清楚。众人都觉受到尊重,欢然允诺,一口饮尽杯中酒水。 焦家父女接着去了下一桌。李元子半开折扇,掩嘴笑着调侃白告:“看来焦家姑娘对你青眼有加啊。” 以白告的脸皮,怎会惧怕这点儿戏谑,也笑着反问:“哦?莫非李公子吃醋了?”李元子双眼一瞪,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说话,白告却将一双目光紧紧锁在焦宛儿那苗条而至瘦弱的背影上。 他心里边暗自嘀咕:“这焦大姑娘不仅将咱们每一位参赛者的名字都熟记于心,便连每个人的武功修为也都暗自排列了个大概顺序出来……可算是了不起了。” 身旁李元子莫名其妙的,又恶狠狠地“哼”了一声。 当天,一众豪杰在金龙帮大堂开怀畅饮,各具醉意。宴会后,大伙儿便在金龙帮众弟子的热情招呼下,安歇在这广阔府邸的迎宾厢房之内。 至于外地侠士的马匹等,也由弟子帮众们联系城内客栈,拉到金龙帮驻地统一蓄养伺候。甚至他们还帮着把房费给结算清楚了……总之,教来访的每个人都觉着了热情周到。 第70章 神拳门 旌旗招展,红蓝青绿紫五色缤纷,每一面旗帜上都绣着同样一只张牙舞爪的金色巨龙。 轻风吹拂,旗帜呼啦啦飘动,猎猎风声,又夹杂金龙帮弟子齐声呼号:“金龙探爪!焦雷震空!” 好盛大的场面。 一块偌大空地用旌旗和木栅围出十多个比试场地,每块场地前立了木牌,牌上写好编号。场地边放着武器架,刀枪剑戟十八般武器一应俱全,不过都是木制的。数百金龙帮众列队齐整,在各个场地周边围拢,既是以人力将场地划分得更加清晰,也是监督比赛进行,有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场中比试者若想掺假放水、暗箭偷袭,怕也不会容易。 白告暗自乍舌,看看空地里的“赛场”,又朝空地东侧望去。在那空地东侧边缘,已经立起了一座木架高台,焦公礼同焦宛儿都站在台上,正俯眼看向下方。 昨日午宴过后,众人趁着醉意抽签。到了今天大清早,这号称“金陵第一武道大会”的盛事,就在金龙府邸附近的一片平整空地上拉开帷幕。 随着一声呼号,一众劲装健履的江湖英豪,便依着抽签决定的顺序,各自走向场地进行比试。抽签顺序在前的先上场比拼,无论胜败都有金龙帮众领去歇息。一场比拼结束,顺序在后的又入场来。 白告的对手乃是惯使一对铜锤的壮汉,一身蛮力还行,却毫无内功修行根基,而且演武比试为了免伤和气、点到为止,提供的武器并非铜锤而是木锤。 这一来白告便连武器也不用了,挥舞双掌迎上,一式“层波叠浪”封堵去路,接着一式落英神剑掌中的“流华纷飞”,漫天掌影直让人眼花缭乱,再接着运起“灵鳌步”倏然近身,一招“南山可移”直来直去、力贯双掌,那壮汉就被打得倒飞出场地。 三招,白告轻松赢下,周遭金龙帮弟子都不禁鼓掌喝彩。一名弟子接引着白告到旁边歇息,又有另一对选手步入这片场地。 白告抬头看去,排在他后边的这对选手,其中一人却是李元子,仍是白衣白袍,一副书生打扮,只是那精铁骨架的折扇不能带了。白告点头示意,李元子也向他眨了眨眼,接着便与对手过上了招——那也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壮汉,选用的是一柄木刀。 李元子的武器则果不其然是一柄木剑。他像是故意要同白告较劲一般,先攻一招,被那使刀壮汉架住,结果第二式、第三式剑招顺势就来、绵绵不断,终于在第五招时壮汉招架不及,被木剑削到手指,手中吃痛,单刀也便噼啪坠地。 李元子胜过这场,得意洋洋地朝白告望来,岂料只看到一个背影,那白告少侠竟已优哉游哉地跑去其他场地看热闹了。他顿时噘着嘴,老大的不高兴。 接下来几轮,白告和李元子都是越战越勇。 十三招,全真弟子鹿道兄被白告一掌打得萎靡不振、几欲吐血,连礼数也顾不得了,甚至都不跟金龙帮主人家打声招呼,也不顾金龙帮弟子的接引服务,灰溜溜地就径直离开了。让前一日听他高谈阔论、吹嘘自己武艺人品的一干人等是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十七招,青城弟子马师兄被李元子一脚踢出场外,屁股朝天、灰头土脸。 四十二招,两柄木剑纠缠对攻,最终点苍派“柳叶剑”江飞虹木剑折断,白告那柄木剑却稳稳地架在了他颈项间。江飞虹也便不得不认输。 三十三招,李元子一手内家拳法劲力暗蕴,将呼声甚高的华拳门姬师兄打到自愧不如,拱手主动退出。为此李元子很是得意地环视全场,发现白告也正关注着这边,还专门给他投去一个挑衅的目光。 这么一圈比斗下来,便已经过了小半天。前四名都已经决出,在众弟子的引导下自行回房用膳午歇。那些败者,金龙帮也安排周到、竭诚挽留,即便执意想离去的也好言相送、奉送盘缠,务必在诸位少年英豪心里留下一个好印象。 到了下午,参赛选手继续聚集在空地比武,这时整片空地几乎清理干净,在空地当中用木板搭起一块偌大擂台,众人都聚集到擂台周边来——也不用排什么先后次序,四位好手按照顺序分为两队,两场“半决赛”和一场“决赛”,只待三轮比试后,决出本届“金陵演武”的冠军。 白告按时来到擂台中央,只见对面已经站了一位二十来岁的青年,衣着朴素简约、面相憨厚老实,看着倒像个田间农夫。 白告对他只是略有印象,说起来昨天金龙帮的招待午宴间,他们也相互敬过酒,短短接触下来只知对方害羞内敛。这段时间众侠客聚在一堆相互寒暄吹捧,面前这朴素青年总是木讷地缩在人群里。他不开口,自然也没多少人愿意主动搭理他。 众人上午时各顾各的比赛,对别人的赛场没多关注,都没想到这普通庄稼汉子般的青年,竟然已经名列前茅。顿时,“嗡嗡”声四起,纷纷交头接耳—— “这都是谁啊?两个都不认识。” “我也不认识他们俩……说起来等会儿的另一组,华山薛师兄很多人都知道了,还有另一个叫做李元子的小白脸,用的内家拳剑,却也是面生得很。” “唉,奇了怪了,怎么今年优胜的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角色?莫非金龙帮在暗箱操作?” “你傻了吧?这是比武过招,难道还能做得了假?当我们这些观众都是瞎子吗?他们又有什么理由打假拳?” 这些闲言碎语飘入白告耳中,他只微微一笑。诚如众人所言,“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比武过招很难造假,至少在他们这个层次,想要做到不露痕迹地暗箱操作,那是相当困难的。 他当先抱拳微笑道:“鄙人白告,来自东海小岛,请兄台指教。” 那青年嗫嚅着向他抱拳还礼:“鄙……鄙人崔小龙,来自神、神拳门。” 神拳门?白告眉头微皱,这名字好像在哪儿听过,又想不清细节。江湖中人的外号多有吹吹捧捧、以张声势,什么“金刀无敌”“神拳无敌”“打遍天下无敌手”的不在少数。但一个门派竟然自傲到以“神”字冠名,自号神拳,要么是狂妄自大、要么是唬人骗钱,多半就名不符其实了。 他细细打量着对手,脑海里回味着“崔小龙”这个名字,确实闻所未闻。但台下众位观者也说得没错,能走到这一步的绝非庸手……个屁咧!看着崔小龙头顶上区区“100”的白色数字,白告不禁有些发懵。 他这些时日在外行走,愈发觉得这世界武人虽众,但在外闯荡的门槛其实不高。但凡有个接近三流好手的水准——譬如茅十八那样的——假以时日,便能在江湖中混得风生水起、闯下个偌大名头。 然而,这区区“100”的功力数值,也未免有点太低了吧?——即便是前线兵卒、绿林山贼、镖师护院中,能达致这等功力的也不在少数吧!……白告不得不怀疑这对手是真的运气太好了,才能一路过关闯将站到这里。 饶是如此,白告也不敢丝毫怠慢,先站定于场中,默默凝气聚神,调节内息。正调节间,忽听身后一声喊:“白告兄弟,打垮他!” 白告一愣,回过头去,见是李元子,不由诧异:“李兄是在下一轮,怎么不好好休息?”李元子咯咯笑了起来,甚是喜悦:“我就喜欢看人过招。你的比赛,我当然更要看看。” 这些天他确实热衷看人观斗,似乎比自己上场还兴奋。 不过李元子周围众人闻听这番对白,却都面色古怪,甚至一阵恶寒,满脸嫌恶地悄悄退远了些。 其实这一席酒宴、半日比赛,李元子的大名倒是传扬开去,至少比白告那名声响多了,但这并不是什么好事——李元子相貌清秀又爱笑,笑起来竟有几分妩媚,有时举手投足还带着些小女儿姿态,这就难免引人关注和猜测。 别说那些多数五大三粗的武夫了,便是白告这个后世人看来,若非心里已经知根知底,也会把他当作娘炮,甚至怀疑其取向问题了…… 此刻,白告看着兀自不觉有异的李元子,笑着说声“谢谢,那你看好了”,扭过头去不再理会。 却听李元子又在他背后喊道:“喂,他的拳法有些古怪,你可要小心咯!”其余人都拿不满的目光向他看去,李元子昂着下巴怡然自得、毫不在乎。 旁边金龙帮弟子生怕这样下去节外生枝,反倒不美,连忙喊道:“两位英雄,可以开始了!旁人请保持安静,不要打扰到擂台中人。” 白告和崔小龙相对再一施礼,这便开始过招。崔小龙看着憨厚拘谨,一旦动手却是狠辣迅捷,主动抢上前来进招。白告见他拳招直来直去,貌似朴实,心里更是奇怪:“这算个什么‘神拳’?” 可是,就连李元子也提醒对方有些古怪,当下他也按照习惯,施展大开大合的南山拳法以硬碰硬。 双拳甫一相接,更觉平庸寻常,那崔小龙拳招里内蕴的劲力似乎也不甚强。他心中又喜悦又失落又疑惑,暗道对方能进入四强,看来运气因素还不小了。 崔小龙却不待他多想,大喝一声:“第二拳!小心了!” 第71章 二重劲 “第二拳!小心了!” 听到这声呼喊,白告暗自生怒,心想你倒还教我小心了?看来是在外没遇到过强敌、没尝到过教训。当即便使出劲道最强的“南山可移”,打定主意要让对方吃点儿苦头。 没想到这次双拳相碰,却是“轰”的一声,白告退了一步,竟觉手臂震颤、虎口发麻。他心头暗自骇然:这家伙拳头上的力道怎么突然增强了?! 惊骇之余,更多的却还是深深疑惑——面前这崔小龙肌肉并不分明,不像是天生神力。而他动静间呼吸驳杂,也不像是内功出众的样子……怎么拳头上能产生那么大的力道? 思绪尚未转定,崔小龙又是一声大喝:“厉害!我这第三拳有个名堂,叫做‘横扫千军、直摧万马’,请接招!”说着又是直勾勾一拳轰过来。 眼看着对方拳速并不快、招式也不复杂,但白告这下子却不敢小觑,立即改用碧波掌法,使出一记守势“碧波浩淼”相迎。 崔小龙身法寻常,他本可以闪躲退避、以虚击实,但他已经来了兴趣,希望搞清楚对方拳招的奥妙。 这一接拳,果然对方拳劲比之前更要猛烈,几乎达到第一拳的两倍有余。白告的碧波掌法使的是柔劲,以水之形、水之势包覆缓解攻击,竟也觉一股力道直冲肺腑,忍不住又退了一步。 这一挡一退之间,白告可以感悟观察,也终于觉出些许端倪。原来崔小龙一拳当中藏着两道拳劲! 江湖武者过招,自来内功乃是根本,那是因为内力深厚者每一拳每一脚、每一刀每一剑都暗蕴真气,举手投足无不平添几分力量。而且常练内力者,真气时时运转周身,更可护持经脉躯体,保护关键脏器少受侵害。 然而崔小龙的招式技巧、内力修为都平平无奇,攻击时却是两股拳劲先后生发,第二波拳劲比之第一波更凶猛更迅捷,后发而速至。于是,第一股劲道卸去大半护身真气,第二股劲道便在周身真气一聚一散间乘虚而入…… 两股拳劲几乎同时抵达。因此,常人受了只会觉着对方力大无穷。 这么又过了几招,白告更是确信无疑:对方不是天赋异禀,更非内力深厚,而是一招生出双重劲,确乎教人防不胜防。也难怪这崔小龙看上去功力低微,却能一路过关斩将。 白告功力更深,一套碧波掌法也讲究招式内劲绵绵不绝,如潮汐波浪层层叠叠。如今他有所准备之下,倒也支持住了。正想多比划几招,再探探对方拳招的秘奥,对手却忽而收招跳开,抱拳施礼道:“阁下技艺高超,崔某自愧不如。” 崔小龙朗声说了这句话,一旁自然有观战评判的金龙帮弟子,高高举起令旗,大声喊道:“白告少侠胜出!” 台下不少人这时才知晓白告的名字,又“嗡嗡”的嘀咕开来。 有的询问身旁好友:“原来那个人叫做白告?他之前使的像是开山拳,后边的一路掌法却又些古怪,你识得出吗?” 更多的人却吵嚷闹腾起来——“喂!怎么突然就不打了?”“这两个人该不会真的在打假拳吧?”“就是,刚才那个庄稼汉子不还占着上风吗?” 别说旁边观众,便连白告也是疑惑不解,刚才他守住了后面那几拳,可是单论拳掌劲头,也未必就能稳赢对方呢。他收了掌势,问崔小龙道:“怎么说?” 那崔小龙果然是个憨厚性子,羞涩地挠了挠脑袋,也不顾在场还有许多人听着,大声回话道:“我师父说了,咱们神拳门要击败敌人一般只需三拳,这三拳须得一拳强胜一拳。若三拳打不倒敌人,便全力再打上三拳,倘若对方还是接下了,那便是自己功力不济,恐怕是赢不了对方了,最好还是认输了事……刚才我已经多打了好多拳,我打不过你。” 说完话,他又一抱拳,主动先跳到台下,像是很害羞般,在金龙帮弟子的接引下离去了。 周围有见多识广的人,这时候忽地反应过来,惊呼道:“啊,我知道了!神拳门……他是过三拳的徒弟!” 白告正拟走出场外,听到“过三拳”这名字竟觉有点熟悉,侧目竖耳看去听去,只见说话的是个老头子了,却也是这一次“金陵演武”的参会者。 老头儿这时捻着鄂下一抹白须,神气十足地对着周围人吹嘘:“那个过三拳出道也有十来年了吧……他是姓‘过’,但名字本来却不叫‘三拳’,只因这十多年与他争斗的江湖好手,几乎都挡不住他三拳的轰击,后来江湖同道就称呼他为‘过三拳’了。至于他本来的名字,反倒大家都不记得了……” 众参赛者其实是以闯荡江湖不久的少年侠客为主,对许多前辈人物和江湖典故不甚了解,此刻自是啧啧称奇,连带着把那老头儿也吹捧了几句,逗得老头子脸泛红光、满嘴含笑,面皮子上的褶子都多笑出来许多道。 但这也只是一时闲谈,众人很快安静下来,注意力转移到了另一边。 随着白告跃下擂台,下一组对手——白衣白袍的李元子同一名身着蓝色长袍的青年人——双双施展轻功,跳跃到擂台中央。 蓝袍青年的身法是华山派的标准轻功,这路轻功有个名堂,唤作“上天梯”,是华山门人日夜在登山险道上下奔跃练出来的。双脚一错一点、凌空蹬出几步,身子便即轻飘飘纵跃到擂台上,引得旁观众人一阵喝彩,许多道声音同时大呼、议论纷纭—— “薛公远师兄号称‘长空雏鹰’,果真是名不虚传!” “好俊的身法!人们说起华山年轻一辈只知什么令狐冲、‘没影子’,我看这薛师兄也不比那两位差呢。” “呵,那两位?还不是因为上头有人庇护着?岳不群是‘神剑仙猿’钦点的掌门人,归辛树是‘神剑仙猿’的小徒弟,大伙儿把他们的弟子吹着捧着,那不正是哄小孙子给爷爷看?——这华山剑气之争以后,全靠‘神剑仙猿’撑门面,那当真是猴子称大王啦。” “嘘!你这话可切莫乱说!那穆老可是五绝一级的大前辈,岂是你能随便说长道短?!” 听着这些议论,李元子可不服气,嘴一撇,脚一踩,飘然而上,比之薛公远更多了几番优雅。那是武当派的“梯云纵”功夫,最是注重身形轻灵,施展者如踩云端。但观者喝彩声便远不如薛公远了,恼得李元子忍不住微微噘嘴。 白告走下擂台,却也没就此离场,转一圈又找了个不起眼的角落驻足观看。他知道李元子是武当高足,而那薛公远出身的华山派辉煌一时,至今也是在正道“十八名门”中位居前列——所谓高手相斗、观者获益,他倒也想抓住机会学习一二。 金龙帮挑选的这处空地内,除开帮众弟子以外,便只有参赛的百余侠客在场。这时人人关注场内,已没多少人再去关心上一轮的选手。白告倒是乐得清静,耳听得周围选手兴致勃勃、议论纷纷,但大多一边倒地看好华山薛公远,只是微笑不语。 以他的“眼力”,已看出薛公远163点的功力修为已不算弱,但比之李元子那182点的功力仍有不小的差距,这一场恐怕偏不符合众意,会是大家眼中的“娘娘腔”李元子获胜了。 当然,江湖中人,功力修为并非定胜负的唯一因素,即便抛却暗器毒药、机谋算计等场外因素,一些门派自有绝艺藏身——便如刚才那崔小龙,自身功力虽弱,但凭着自家拳技的古怪,拳头上的劲道殊不弱于三流好手。 可是薛公远与李元子都是大派传承,华山与武当各自百年积蕴下来,招式秘奥想必不在少数。那么相互拼的便是谁能学得更深,谁能用得更活了。 果然,台上两人各挺木剑,你来我往,却很快便分出了胜负:第十五招,薛公远的兵刃被李元子剑招缠住,木剑脱手飞出,于是败下阵来。这败仗的速度,竟比之那青城派姓马的师兄还有不如。 围观众人哑口无声、面面相觑,半晌没反应过来。只因李元子的剑招看上去平平无奇,既不精巧,更不狠辣,还有种软绵绵的感觉,在众位走南闯北的侠客眼中,那真真是“娘们儿”似的。 许多人都觉得要是自己上阵,对上这软绵绵的剑招,无论是劈、砍、崩、撩、截、刺哪一路剑式使出,那都能稳胜这小白脸的绵软剑法。怎么薛公远却是如此不堪? 要知道,华山派以气、剑两宗立派,那是江湖上有数的剑派,光是论起耍剑的功夫,华山、昆仑、峨眉、点苍四派并称为“天下四大剑宗”,便连少林、武当、全真等派也不能及……然而这薛公远师出华山,用的也是剑,可这剑法一途…… 眼下却是没法理会围观者怎么想了,薛公远失了剑,却也瞧出了李元子的剑招,铁青着脸色,一抱拳道:“原来是武当高足!在下真是有眼无珠了。” 或许是为了挽回点儿颜面的缘故,薛公远这番话音量极大,不少人听到了,顿时更加惊愕——“啊?那兔儿爷是武当派的?那薛师兄倒是输得不冤。”“喂!你想找死吗?倘若他真是武当弟子,你还喊什么兔儿……” 更有不少人,譬如适才那介绍“过三拳”的老头儿,其实眼界不差,已经看出些许端倪,便在新结识的“兄弟朋友”前显摆起能耐—— 这时老头儿正在同周围小辈们解说:“刚才武当那李少侠剑招一卷一绕,那是暗含内劲,看着软绵绵的,其实力道不小,否则哪能轻易让别人兵器脱手?……说来也是薛公远不该选剑,他师父鲜于通一直是个坚定的‘气宗派’,甚至偏执到了连剑招都不想精研,反而以一身拳脚功夫名扬江湖——师父尚且如此,做徒弟的剑法能高到哪儿去?” 一席话下来,老头儿自然又收获了无数赞誉吹捧,一张脸乐得仿佛开了朵菊花。 而听着众人的纷然议论,李元子舒展眉头,心底气忿也平了,笑嘻嘻同样向薛公远一抱拳道:“承让!”然后目送着对手愤恨无奈离场。 无论如何,这一场李元子胜了。 第72章 柔云剑 空地,擂台,人群,旌旗招展,众口无声。 白告和李元子相对而立,手握木剑。焦公礼亲自往场中一站,算作裁判,宣布道:“第四届金陵演武,魁首谁属?且看这场——开始!” 一声刚落,李元子已经持剑攻来。 白告从未料到,这第四届金陵演武的冠亚军之争,竟然是在他和李元子之间进行。而如今,他们两人确已是对手,李元子终于得偿所愿,延续了宁波府时未完成的挑战,与他比起了剑法来。 李元子的剑招看上去仍是软绵绵的。 白告心知对方剑法必有秘奥,但其间究竟有何玄机,却要实际试过才知。当即,他侧身斜刺,剑走轻灵,芒若流水,乃是越女剑法中的一式进手招,唤作“落花相逐”,直刺李元子握剑的手腕。 李元子半途剑柄一转,架住来剑。 白告立即跟着变招,由刺改削,剑刃幻出一片星芒,扫向李元子左肩。那是落英神剑当中的一招“流华纷飞”。落英神剑掌本身便是桃花岛较繁复的武艺,如今化作剑法也是一般,白告这时使开,颇为凌厉威猛,更暗含许多变招。 哪知双剑相交无声,白告木剑上的威势遇到一股柔劲,像是巨石砸入棉花丛,无处卸力。不仅如此,李元子的剑刃上还传来一股暗劲,仿佛吸附住了自己的剑一般,令后招也无从发出。 白告运起内劲,奋力一挣,总算把木剑拿回。这时李元子的下一剑已经攻来,白告聚气凝神,全力施为,落英神剑各路繁复招数一一使出,“啪啪”声响不绝,瞬间拆解了三四十招,而李元子的剑法绵绵层层,虽不刚猛,却毫不间断。 两人闪避腾挪间剑出如风,一时难分伯仲,让擂台周围的侠客们都看得屏气凝神,这才暗暗心惊:能够走到冠军之争的人,又岂是庸手?看来武林中确实又涌现出两个寂寂无闻的少年英才。 白告也打得颇为惊异郁闷。明明论招式的繁杂变化、身法的矫健快捷、内力的深厚雄浑,他都要强出一截,偏偏遇上这股子缠力,就变得束手束脚。 “你这是什么剑法?”他终于按捺不住心底的疑惑。 对于少林武当等别家门派的武艺招数,郭靖黄蓉只是粗略讲过大概。在他们看来,习武之人重在强健己身,重在阅历实践中逐步积累经验,对他派武学知道多少没那么重要。因此论起博闻广识来,白告确实还有所欠缺。 哪知李元子得意地笑了笑,眉头一挑:“你猜。” 猜你妹儿呀! 白告心头气结,扭转身形,木剑划出一道圆弧横于胸前,状若吟箫,接着身形倏忽向前,乃是一招“萧史乘龙”! 这本是玉箫剑法里的一招,郭靖对这路剑法掌握不多,黄蓉也只是在师弟和徒弟们面前演示过几遍,从未进行过系统教学。但或许是桃花岛武学一脉相承,一理通则百理畅的缘故,这时候白告久战不胜,思绪却越转越快,忽而想到黄蓉舞剑的身姿,也不知为何,自然而然便将玉箫剑法使了出来,竟是恰到好处。 《===招式“玉箫剑法”领悟成功,现在是level1。 这招“萧史乘龙”来得怪异,眼看就要刺中李元子,终究被对方剑中暗藏的缠力牵引住了,稍稍偏了方向,擦着额头斜过去。 李元子吓出一身冷汗,连忙退开两步,惊魂不定地看着白告。过一会儿,却莞尔一笑道:“柔云剑术。” “什么?”白告愣住。 “我使的,乃是武当派的柔云剑术。”李元子嘻嘻笑道,“下面这招,乃是师父传给我的绝技,我辛辛苦苦练了五六年才会使的,你要当心了!” 周遭围观的侠客们本是聚精会神,这可就看不下去了,纷纷嘘道:“比武还聊什么家常?”“快点啊!” 李元子回头瞪了众人一眼,转过身一招攻来,把那一柄木剑使得如烟如霞、若云若雾,剑势绵绵不绝,暗藏无数后招。 “流云千转!”李元子大喝道。 那柄木剑一出,竟似乎把周遭气机都给牵引住,令白告顿觉无处可躲。白告一咬牙,暗忖:到这当头,也只能蛮不讲理、以力破巧了。 念及此处,他竖起木剑,一抖腕,平平一剑就向前刺去。 只是一剑,只是一记直刺,既没有后招,也没有后路,甚至算不得任何招式,就像个浑不知是的亡命徒,管他周遭刀山火海,只需闷头往前冲锋……然而他真气运转顺畅迅速,自周身经脉汇聚手中,更仿佛是灌入了木剑里。 木剑发出嗡嗡轰鸣,其间威势,连周遭围观之人也是感到危险,不由色变。 更莫说作为目标的李元子。李元子听着那剑鸣,感觉自己就算再多虚招后手,在这股沛然大力之前,也只能是个重伤的下场。 只是,这一剑真的要刺下去吗? 白告抬眼,瞥见李元子有些惊慌失措的面容,那双瞳仁如西子湖面一般波光粼粼,那副眉清目秀、文文静静的脸蛋,如今布着惊惶、略显煞白。 “轰”的一声,木屑纷飞,散似尘烟。 李元子的“流云千转”没有一剑打在他身上,他的那一刺,也终究没有刺出去。 白告于尘烟间连退数步,夸张地手舞足蹈一番,许久才停住脚步,朗声道:“阁下武艺高超,在下技不如人。” 围观众人都是一阵骚动议论,他们大多都没看清楚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木剑打成碎片,那白告忽地就败了。难道是双方出剑太快,快到在场众多豪杰竟然都看不清?难道是李元子内力太强,强到击碎了木头剑刃,还能凭着木屑隔空伤人?……只有少数聪颖有识之士,稍稍猜到了真相,却都闭口不言。 因为,其实真的什么也没发生——以刚才白告那一剑之威,倘若打在李元子身上,那非得让人重伤不可。然而关键时刻,白告剑锋一扭,将自己的剑刚好刺在李元子的木剑上,顷刻间两剑齐碎,顷刻间白告借势后退,然后张口认输。 就连向来得意的李元子,此刻也只是一怔,小声问道:“姓白的,你为何要让着我?” 白告朝她眨了眨眼:“李姑娘,好男不跟女斗。我怜香惜玉,当然让着你。” 李元子面色更白,既而铁青,霍然瞪视着他,看到白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却又咬牙别过头去,双颊上青色减退,却添抹了一缕红霞。 擂台边观众们见他俩小声说话、表情数变,议论也更甚,都在揣测刚才两人究竟怎生动的手。只有那几个有识之士非常不解:打假赛?……没有出现在之前胜负悬殊得令人虚假的那些场次,反而出现在这魁首之争的最后一场? 不解所以才沉默。沉默里,就各自把目光悄悄望向金龙帮的焦大帮主,想看他如何处理。 焦公礼纵身一跃,已经到了擂台中央,先行向李元子贺喜道:“恭喜李少侠胜出!”接着又扭回身来,向白告笑呵呵地道:“也恭贺白少侠。” 那是默认两人的比武已成定局了。 《===群侠二年五月中旬,白告参加金陵演武,获第二名,名望增加。声望:村野武夫。道德:非正非邪。年龄:18。功力:210。 比武并非球赛,没什么季军之争。决出了魁首,第三、四名是谁,也不算重要了。 眼见天色已黑,焦公礼朗声哈哈笑道:“江湖英雄出少年,这一届比试可又让我见识到了许多少年俊杰呐!”他站在场中,向四周团团作揖,“各位请赴晚宴吧。”又单独对身边两人施礼道:“李少侠、池少侠,请随老夫一同去大堂用餐罢。” 两人连称不敢,相随而去,一群人浩浩荡荡离开这处空地。忽听得金龙帮府邸大门的方向,遥遥传来一声呼喊:“长乐帮石帮主、鹰爪雁行门周掌门前来拜帮。” 金龙帮占地极广,比武的空地距离府邸大门更是遥远,那人的声音竟然能够清晰传来,聚而不散,足见内功修为端的高深。而这拜会之声响得不早不迟,恰在众人比武结束、行将回府就餐时,说明发声者早已在旁等待、观察许久…… 人群中稍有见识的都是微感愕然,知道对方恐怕是有所图谋、来者不善。有人甚至已经暗自盘算,是否借故先行离开为好。 焦公礼也是脸色一变,当即提气回道:“长乐帮主和鹰爪雁行掌门人亲自造访,焦某有失远迎,还请恕罪!请入敝帮大堂把酒言欢。” 众人听去,他的声音中气充沛、底蕴十足,内功殊为不弱。但声音越远越散,比起刚才那人已经是弱上一筹。 接着,焦公礼若无其事的,又向一众参赛侠士施了一礼、告了声罪,当先向大堂走去,众侠客与金龙帮众弟子也便纷纷跟上。 白告见焦宛儿吊在金龙帮弟子末尾,神色中略带焦愁抑郁,偷偷跟上前去,小声问道:“长乐帮和鹰爪雁行门怎么会突然来访?他们……跟你们金龙帮有过节么?” 焦宛儿一愣,看看左右,也悄声回道:“过节是有的,大都是些争夺地盘产权的小冲突小纷争……些许小事,无需白少侠挂心。” 第73章 客不善 “些许小事,无需白少侠挂心。”焦宛儿嘴上这么说着,神色亦是坚毅,但她眉宇间那丝忧虑始终不去,教人怎生放得下心来? 白告不知鹰爪雁行门究竟怎样,但长乐帮在江湖上的名声可当真算不得好。 所谓帮会组织,既非“十八名门”这般正道门派,也没被归属到“三教九流”这样的歪魔邪道。其原因便在于:帮会组织并没有固定的门派传承,会中门人众多、五湖四海,有正有邪、难以一一明晰来历、做好约束。 即便是丐帮这样公道正派、令人叹服的大帮会,会中弟子偷盗抢掠、作奸犯科的事情也有不少,大的案件自有执法长老依照帮规来处置,小的案子很多时候也就不了了之……每每说到这些的时候,黄蓉师姐都是大为头疼。 而即便如巨鲨帮这等以抢掠勒索商船渔船谋生的小帮会,也曾经干过数件义气深重、令江湖人士竖起大拇指的好事。 但对于近年来声势兴隆、直追丐帮的长乐帮,郭靖黄蓉着重提及过,观点趋于一致。郭靖告诫过白告“长乐帮干下的灰色勾当甚多,最好不要与之为伍”,黄蓉更是直言不讳:“丐帮和长乐帮从来就不对付,司徒横可不是个好东西!” 他们前来拜会,多半没什么好事。 知道焦宛儿不想详说,白告也不便再问,只言道:“若有用得上白某的地方,尽管吩咐。” 说完这句话,白告只觉心中豪气顿生,真真产生了踏足江湖的实感,如今他也算个路见不平、拔刀插肋的江湖豪杰了……心里正略有感慨得意,却忽听得背后响起一声:“就是就是,若有用得上李某的地方,尽管吩咐。” 回头,正对上李元子明媚的笑脸。 “你无声无息地偷跟着我干嘛……吓一跳。”白告瞪了李元子一眼,李元子立即毫不示弱地瞪回来:“哪只眼睛看到我偷跟你啦?我是想帮焦大姑娘的忙。” 焦宛儿自是对两人都表示感谢。 说话间一行人来到大堂,留驻府邸的金龙帮弟子已经将十数人引进厅里来。那十数人列开左右,也是泾渭分明。 左边几位,除了领头的两人,全都穿着各色粗布衣裤,服饰品貌均不相同——而那领头的其中两人中,一人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看样貌十分年轻,像是个富家公子哥儿;另一人玄青布袍、长须儒雅,面目清俊里带着些孱弱,倒像个教书先生。 右边三位,清一色穿着土褐色短打服装,左胸处都用金线绣着一只展翅飞翔、爪如利刃的苍鹰。 焦公礼先向那些人恭敬施礼,连道怠慢,接着先向众位参赛侠士介绍来客。果然,那三位穿着短打衣裳的正是鹰爪雁行门中的三位好手,江湖人称“雁行三鹰”,分别叫做周铁鹪、曾铁鸥、汪铁鹗。其中周铁鹪正是现任鹰爪雁行人的掌门人,余下两人是他的师弟。 而大堂里武人瞪着那“雁行三鹰”,立时响起一片嗡嗡议论。白告听他们话里言间说什么“鹰爪子”“三只狗”,心头一动、细细打听,这才知道鹰爪雁行门本在北地,近十年却突然到金陵城来开宗立派、大谋发展,坊间早有传言,说这鹰爪雁行门已经投降清廷,奉命专程来挑动拉拢南方武林人士,为清廷下一轮入侵打前哨。 这些传言虽未完全证实,但总非空穴来风,因此武人圈子中对“雁行三鹰”不待见的偏多,却又对他们无法可施——金陵城本是金龙帮一家独大,论本地声望、论人多势众,都稳压鹰爪雁行门一头,可周铁鹪三兄弟当真有过硬本事,又有着许多来源不明的资金人力支持,仍是迅速在城里站稳了脚跟,扎下了势力。 说到底,侠以武犯禁,江湖侠士大多是看不起朝廷中人的,更何况是为清廷鞑子做鹰犬?!因此众人议论中便不乏一些毒舌言语。 白告毕竟是成长于二十一世纪,自小接受着“平等民·主”“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之类的教育,因着郭靖黄蓉等人的关系,他的立场注定了与蒙古满清为敌,但从心底而论,对这什么朝堂草莽、中原正统之分倒是没多大偏见,只觉得那名字有些搞笑,对身旁李元子吐槽道:“他们三人名字中都带个铁字,怎地名号不叫做‘雁行三铁’?”惹得李元子也一阵笑。 焦公礼见大堂中议论愈来愈响,言辞愈来愈出格,鹰爪雁行门三人倒是怡然自得,毫无惭色,心里也不禁暗暗佩服那三张脸皮之厚,便即咳嗽一声、抬手虚压。 堂内众人听声见势,渐渐恢复平静,只见焦公礼指着那锦衣少年郎,继续介绍道:“这一位,乃是长乐帮新任的石中玉石帮主。” 堂中众人都是“啊”了一声。 原来那锦衣华服的少年竟然是一帮之主?! 大家看着石帮主年轻稚嫩的面容、狡黠轻浮的目光,都有些难以置信。大堂里立时又响起一阵议论声,多是惊疑不定——“咦?长乐帮何时换了个新帮主?” “对啊,我记得长乐帮帮主姓司徒才对,司徒帮主在江湖成名多年,但论起年纪按说也是盛年……” “纵使长乐帮内有什么变故,也不至于推出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做帮主吧?” “嘘……或许长乐帮是在学丐帮呢?十多年前丐帮声势几乎被铁掌帮超过,七公慧眼识英雌,选了黄帮主接班,这些年可发展得当真兴旺昌盛。” “这么说,或许这少年也有惊人的武功才能?”…… 白告倒没想到,这也能扯到自家师姐头上,忍不住凝神细听、颇感有趣。旁边李元子看着那少年帮帮主,却同样一脸不屑:“呵,不见得武功有多高明。” 焦公礼不管众人议论,又一指那教书先生模样的人,继续向大家介绍:“这一位,乃是长乐帮军师,江湖人称‘着手回春’的贝海石贝先生。” 那“教书先生”贝海石状貌谦和,向四周团团作揖道:“见笑了。” 众人又是“啊”了一声。 他一开口,堂中众人便都听出来了。适才从大门口向金龙帮中传话的,正是这位贝海石贝先生。 众人“啊”的惊叹中,也夹杂着李元子一声轻哼。白告留意到,问:“你同长乐帮有什么仇怨吗?”却招来李元子诧异的目光:“你初出江湖,就一点儿武林常识都不知道么?” 不待回答,她又说道:“自从铁掌帮覆灭后,长乐帮堪称长江中下游第一大帮会,很是得势。只是同铁掌帮一样无恶不作,尤其是不罚淫戒、欺辱女子,为江湖正道所不齿……这都是我师父给我说的。” “哦……”白告点点头,不再多言,心里却不以为然:长乐帮名声虽然不好,却也少有人站出来惩恶扬善、兴师问罪的。他们不请而来金龙帮,焦大帮主不还得笑脸相迎,比起对着鹰爪雁行门的兄弟仨还要客气……江湖中究竟还是强者为尊,拳头方是硬道理。 石中玉与贝海石之后,余下几位灰衣人士也都是长乐帮的。焦公礼却只识得一个,是长乐帮虎猛堂堂主,唤作邱山风,他们曾经打过交道。 接下来,焦公礼又将这次“金陵演武”的前几名好手一一介绍,众人简单寒暄,焦大帮主至少明面上是热情相邀,大伙儿先分宾主在大堂落座。 因为“金陵演武”的缘故,大堂里早就已经做好晚宴准备,置办了许多张檀木圆桌靠椅,此时长乐帮和鹰爪雁行门多出十数人来,也不过是座次稍微调整一下,足够用了。焦宛儿对金龙帮弟子使个眼色,顿时一声声传唤下去,鸡鸭鱼肉、山珍海味,各色美味佳肴一盘盘端上。 只是众人心头都知晓,鹰爪雁行门和长乐帮这一行人突然不请自来,决计不是为了打秋风混一顿饭吃而已。香味四溢声音嘈杂的大堂中,气氛却有些沉闷。 金龙帮的檀木圆桌自然豪阔贵气,一桌足能坐下十二人。焦公礼原打算安排金陵演武的前十名同自己父女坐在当中主桌,也好妥善照顾周到。此刻临时变更,却是只有金陵演武前四名的李元子、白告、薛公远、崔小龙陪同着焦公礼夫妇俩坐了主桌。 李元子恰好坐到白告身旁。而他们旁边坐着鹰爪雁行门周铁鹪、曾铁鸥和汪铁鹗三人,长乐帮石中玉、贝海石、邱山风三人,一桌恰好凑足十二之数。 焦宛儿却并不落座,侍立一旁端菜斟酒。 众人也不急着议事,先喝过两巡酒,说了好一番客套话,焦公礼似是无意般提起,道:“焦某不知道长乐帮和鹰爪雁行门众位兄弟要来,实在有失远迎,还请恕罪。却不知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白告听得直皱眉头,心道女儿乖巧伶俐,做父亲的却大大咧咧。那一句“所为何事”,已经带了几分质问,隐约敌意表露无遗。 第74章 劝降意 焦公礼一句“所为何事”,带着几分质问,不喜之色表露无遗。还好在座均是颇有城府的老江湖,只有那汪铁鹗扬了一下眉。 鹰爪雁行门的掌门人周铁鹪已是满头白发,看着年纪比焦公礼还大些,堆起笑回应道:“我鹰爪雁行门原本处于北地,这些年因故到这金陵城扎根,还一直没跟与焦帮主好生亲近过。今日嘛,首先是来拜访焦帮主,顺便祝贺金龙帮又一届‘金陵演武’成功举办。这第二嘛……”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一旁汪铁鹗早接过话头去—— “如今这天下形势,焦帮主应有明见:崇祯老儿昏聩无道、明廷群臣软弱无能,亡于大清只是迟早的事。焦帮主这偌大基业、数千子弟、和美家庭,到时候尽皆毁于一旦,岂不可惜?不若早做打算,与清廷搭上一些线……” 他躯高声雄,一席话虽然压着音量,却也是满桌主客人人听闻,从白告、李元子到长乐帮三人,不由得都停下杯盏筷箸,愕然看向“雁行三鹰”,心道江湖传闻鹰爪雁行门早已集体为清廷办差,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可是,如今金陵城仍属明廷掌控范畴,城中城郊都驻扎有大明军队,他们堂而皇之宣扬“通敌”,胆子也忒大了吧?! 便连焦公礼,意想不到之下也正冷愕然半晌,半晌后竖眉怒道:“免了!焦某人技艺低微,但还知晓身上流着汉家的血脉、受着大明的世恩,纵使万劫不复,也誓要与大明共存亡!”一席话斩钉截铁,听得白告等人心中都暗自称赞。 而这表现,显然也在“雁行三鹰”的意料之中,他们都是面色平和,曾铁鸥甚至赞叹一声:“好汉子!”但紧跟着,他话锋一转,叹息道:“可惜啊可惜……可惜焦大帮主爱护自己的名声,却不爱护这江南之地的黎庶万民!你看重什么血脉,可亿万年来中土四夷本是一家,谁是炎黄后人、谁是蚩尤血裔、谁又分得清楚?你看重所谓明廷世恩,可这大明自太祖皇帝便是暴虐狠毒、多疑滥杀,此后个个皇帝都不免昏聩胡涂,对友邦邻国、对士族臣子、对天下众人,难道当真只有恩情?难道当真恩情多于仇恨?” 一席话下来,倒仿佛清廷对大明用兵,纯属顺应天命、响应民声,金龙帮不投降清廷,倒是只顾惜自身名誉、不体恤百姓民情了…… 众人并非憨傻,皆知曾铁鸥是故意偷换概念、言辞诛心,可一通话语又激昂又顺畅,也不是谁都能说出口的。桌上一对对目光或好奇、或鄙夷、或愤怒、或淡然,纷纷聚焦过来,这才更多地关注到这位鹰爪雁行门十数年来的“二把手”。 只见这曾铁鸥也是五十上下的年纪,身材高瘦、须发花白,手里拎着个鼻烟壶,即便穿着那土褐色短打服饰,也隐隐透着些上流贵族般的气息。曾铁鸥迎着这许多道情绪各异的目光,却是潇洒自若,话语不停,继续劝说道—— “焦大帮主,北·京城落入清廷手中已经二十多年,即便扬州城在清廷管辖下也将近十年,你去瞅瞅看看,百姓还不是安居乐业、一派繁荣,大家骨子里,谁还惦念着前朝故国?——如今大势已然,倘若能避开战端、改立朝堂,对江南百姓、对两朝百官、对你我,不都是一大幸事……” 至此,焦公礼面色已经黑到发紫,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怒斥道:“别说废话了!总之我焦某人,绝不敢效仿三位英雄,去做那辱没先祖的清廷鹰犬!” 这番话,已经无异于当面直斥鹰爪雁行门三人数典忘祖。 汪铁鹗勃然大怒,当即便要发作,被一旁周铁鹪轻轻按住。曾铁鸥也不再说,一双眼眯缝起来瞪着焦公礼,桌上气氛便僵持不下,空气凝重得让白告呼吸都有些着紧,双眼悄悄凝神观察,心里也暗自盘算开来—— 金龙帮弟子虽众,但鹰爪雁行门既然能够在金陵城扎稳脚跟、力压地头蛇,其势力恐怕也不容小觑。更何况那“雁行三鹰”确实个个都有几分真本事,至少周铁鹪“370”和曾铁鸥“340”的功力点数,从账面上都要强过“302”的焦公礼一筹。至于那汪铁鹗,不过三十来岁的模样,自然比两位师兄要差,但一身功力达致“250”点,怎么说也是三流,比金龙帮里其他人可要强得多了。 倘若再加上长乐帮的人马,尤其是有贝海石这样一位大高手在场……恐怕真动起手来,金龙帮即便主场作战,也未必讨得了好去。思及此处,白告心里不免暗自焦急,不由自主朝身旁李元子看去,却见她垂着脑袋,面色阴晴不定,也不知作何打算,心头更是一凛。 但他的念头却是已经打定:倘若待会儿动起手来,于小恩、于大义,他都要竭尽所能帮助焦家众人,这才不违侠义道的本分。 否则,怕是要被师父黄老邪戟指直斥,又或者被黄蓉师姐取笑胆小怕事了…… 好在这时,焦宛儿适时地为汪铁鹗斟一杯酒水,轻言道:“照顾不周,包容则个。”周铁鹪也舒眉笑道:“人各有志,咱们今日主要是来拜会焦老英雄,扫兴的事先不提了,喝酒,喝酒。” 这周掌门也算得个圆滑成精的人物,说话间当先举起酒杯,向在座众人团团敬了一圈,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长乐帮三位和神拳门的崔小龙便即说了番劝和的话。焦公礼仍是黑着张脸,奈何他身为此间主人,深知这时不宜翻脸,终究是冷哼一声,仰脖子将杯中酒一干而尽,他的夫人陪着抿了一小口,其余众人也就纷纷举起酒杯。 金龙帮的偌大大堂里觥筹交错、人声嘈杂,对主桌发生的这些暗涌交锋,旁的人却丝毫未觉,依旧是欢声笑语、满室喧嚣。 一口酒下肚,白告吁出一口气,心想只要不是此刻就打起来便好,金龙帮独霸金陵城多年而不倒,总会有些特殊底牌。这时身边的薛公远却忽然出声,叹息道:“焦帮主英雄一世,大明朝廷却的确昏聩,一身技艺终究只能埋没于草莽,真是可惜啦、可惜啦。” 他看上去是自说自话独个儿叹息,话中的意思,却谁都明了。听得大家又是一凛,都想不通这华山派弟子怎么言语间像是在帮着清廷说话?—— 要知道,华山身处大宋疆域,派内弟子尽是宋民。大宋虽没有同满清直接大规模交战,但满蒙血脉相通、本是一家,而如今宋军抗蒙、明廷抗清,庙堂草莽都讲汉室同心,他若是投靠清廷,岂不是给门派招惹祸端? 看着他,焦公礼却不发怒,忽地发问:“薛少侠是华山哪一位门下?” 薛公远还以为焦大帮主被说动了,微笑道:“家师鲜于通,江湖人称‘神机子’。” 焦公礼朗声一笑:“鲜于通我没见过,但却有幸拜会过贵派掌门‘君子剑’岳先生,果真气度雍容、正气凛然。你不是岳先生的弟子,可真是万幸,没辱及他的威名!” 这是拐着弯儿被数落了,薛公远神色不渝,却又不敢发作,一张脸憋得泛青。 焦公礼不等他再说话,又扭头向贝海石那边方位,问道:“长乐帮向在镇江,独掌着长江江面上的生意。六年前贵帮到金陵城开设分舵,由邱堂主负责此间事务,也曾亲赴寒舍拜会……自那以来,我们两家帮会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偶尔有些生意上的纠纷,那也是小打小闹,今天小石帮主和贝大夫亲临,莫非也是要来劝我投靠清廷?” 这一席话,已经有了“宁为玉碎”的决意。 白告却听得疑惑,压低声音问李元子:“那个贝海石一副教书先生模样,怎么又叫贝大夫了?他的外号叫做‘着手回春’,难道医术当真很高?” 李元子讶异道:“你连这都不知道?贝海石自小体弱,久病成医,医术着实高明,江湖上甚至传言他的医术能够同四大神医比肩呢。” 白告抹抹鼻子、有些尴尬,《侠客行》是金庸先生较为小众的作品,但大致剧情和人物概貌还是记得的。他这时提问,不过是看李元子脸色终于不再变幻,故意同她搭话……这时便又顺口问了下去:“四大神医?都是谁?” “这你也不知道?!”李元子震惊得瞪起眼睛,但还是耐着性子,小声回应道,“那自然是江湖中的胡青牛、平一指、毒手药王还有薛慕华薛神医了。呆子,回头再跟你细说,我们先听贝大夫怎么说。” 恰在这时,贝海石轻轻捻须一笑,仍是儒雅派头:“我长乐帮在长江中下游经营数十年,不免跟宋、明、清等诸国朝廷都有业务交集,却不专为哪一家服务……我们此来,实在是为了加深两帮之间的关系。”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身边的石帮主,嘴角微微一勾,又道:“我们石帮主年轻有为,贵帮焦姑娘也是天生丽质,若能结为秦·晋之好,岂不是友谊更进、皆大欢喜?” “啊?!” 第75章 媒妁言 “长乐、金龙两帮,若能结为秦·晋之好,岂不是友谊更进、皆大欢喜?” 听着贝海石这一番话,众人一时间皆愣在当场,可全没料到长乐帮在这关头竟提起了儿女之事,纷纷把目光看向了那锦衣华服的年轻帮主。白告也是一呆,同样向长乐帮众人看去,贝海石从容平淡,石中玉一脸亢奋,邱堂主的神色却不太自在。 满桌片刻静寂,石中玉适时地一拱手,对乖巧侍立在桌边的焦宛儿一笑:“石中玉见过焦姑娘。上次扬州一别,焦姑娘的笑靥就一直铭刻在小生心里,直教人朝思暮想。” 即便是焦宛儿这一副玲珑心思,这会儿也是完全反应不过来,“啊”了一声后就木在那里,蹙着眉愣愣地盯住石中玉,不知该作何回答。但那神情,总归不会是情愿下嫁。 汪铁鹗性子最直,嘿嘿冷笑:“他奶奶的,长乐帮帮主、帮会军师外带个堂主,好大的阵仗!我还道是有何等大事呢,原来……”后边的话早就被曾铁鸥止住。 贝海石瞟了鹰爪雁行门三人一眼,仍是含笑开口道:“两帮要加深联系,结成姻亲自是最好不过的方法,这可用不着外人论道。倒是结成姻亲后,若还有什么宵小之辈要打金龙帮的主意,我长乐帮也不可不管了。” 汪铁鹗一滞,这不摆明了威胁他鹰爪雁行门么?向掌门人看去,却见周铁鹪神色如常,只当作没听见。 贝海石也不理他们,又看着焦公礼说道:“此番邱堂主听闻鹰爪雁行门大举前来拜会,石帮主担心他们对贵帮不利,连连催促启行,因此咱们便来得唐突匆忙,仅仅略备些许薄礼,已教贵帮弟子登记收下。若两家结下姻缘,自然更有厚礼相赠……无论如何,此事是否能成?还请焦帮主示下。” 一时间桌上众人又都望向焦公礼。 焦公礼万料不到长乐帮竟是为结亲而来,眉头皱起,也是踌躇。但只要长乐帮跟鹰爪雁行门不是一路,不是今天来骤然发难,他就已经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心里清楚,近些年金陵城中三大势力愈发不和谐,常常为些地盘名利你争我夺,底下人互有攻伐、各有损伤……但真要说起来综合实力最强的,那是非长乐帮莫属,其次是鹰爪雁行门,他金龙帮明面上仍是独霸金陵城的第一势力,但那也只是因为经营时间长久、关系根深蒂固,再占着个人数稍多的优势罢了。 如果另两家联起手来,只怕金龙帮离覆灭也不远了。他二十多年辛苦付出、亲手创下的偌大基业,若没真的被逼到绝路,谁愿意就此毁之一旦?! 焦公礼见那石中玉相貌英俊,一表人才,年纪轻轻就做了一帮之主,倒确实是门当户对的选择,而且听来竟跟自家姑娘是旧相识。可是长乐帮江湖名声不太好,那位石帮主也是神情轻佻,他又不太喜欢……看向焦宛儿,自己女儿却低着头,也不知道想些什么。于是只好道:“宛儿如今尚且年幼,这亲事还容日后再考虑。” “哈哈,宛儿姑娘出落得亭亭玉立,怕是也该到嫁人的年纪啦。焦帮主莫非还想把她一直捧在手心里呵护着么?”贝海石大笑几声,摆手道,“即便当真年幼,那也不是问题,咱们可以先订亲,之后定当明媒正娶,重礼来请过门。” 焦公礼没说话,却有另一人冷声哼道:“长乐帮势力规模确实不错,论起口碑可比金龙帮差远了——就说这新任的石帮主,上位不满一年,小淫贼的恶名也快传遍江南啦。你们也敢来提亲?” 白告诧异地看着身旁。 说话的是李元子。 “少年人,做事不稳妥,再加上江湖上以讹传讹,留下些坏名声,也是有的。”贝海石倒是淡然,竟直接承认了石中玉身负恶名,“不过结了亲家后,加以约束改正也就是了。” “嘿嘿,不稳妥?以讹传讹?”李元子冷笑着,也不知哪里冒出来极大火气,噼里啪啦连珠炮似地问出一串——“石中玉,我问你!杭州周善人家的小姐,太湖方员外家的姑娘,你都曾记得吗?那方家小姐,只因出外游玩,被这淫厮撞见,竟召集人手,在光天化日下捉了去,做那、做那非礼之事……最后方小姐羞愤上吊自杀,石大帮主却继续逍遥自在,委实是,委实是无法无天!” 说到这,那李元子一张脸已经涨得通红,显然是越说越气,已经恼极。 桌上众人之前都是小声说话,大堂内其余桌的人吃得开心,一阵嘈杂。此刻李元子激动之下,声音大了些许,当即引得其他桌人注目。吴平和罗·立如两个金龙帮弟子已经悄悄站了过来,向焦宛儿询问发生何事。 再说主桌众人,听得那些言语,再看李元子满腔愤恼和石中玉一脸尴尬的神情,心头已经信了八九分,只是人人不免都有些疑惑:长乐帮新任帮主神神秘秘、名声不扬,他那些破事,这白衣少年怎地知道这么多? 那石中玉狠狠盯了李元子两眼,眼珠转一圈,忽地嘿然冷笑:“李少侠知之甚详,莫非是跟随我一起做了那些非礼苟且之事?” 李元子大怒,又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贝海石捻须微笑道:“这门亲事是敝帮同金龙帮之事,旁人还是莫要插手的好。” 李元子涨红了脸,突然大声道:“谁说我是旁人啦?我夺了金陵演武第一,适才……适才焦帮主已经把宛儿姑娘许配给我啦!” 白告趁着众人说话,正偷偷夹了一筷子菜吃,闻言差点儿没吐出来。 焦宛儿也“啊”了一声,眼镜瞪得老大。石中玉也是愕然半晌,死死盯着李元子,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过一会儿,却突然脸现诧异古怪的神色。 其余人却都看着焦公礼。江湖中人常有比武招亲的传统,把焦大姑娘许配给“金陵演武”第一的少年英才,这解释倒是合情合理。 然而焦公礼瞥了李元子一眼,避而不答,却一声长笑:“呵,约束改正?贝大夫,请恕焦某直言,你这长乐帮行凶伤人、恃强抢劫之事可没少做,尤其贵帮帮规里不禁淫戒,为天下正道所不齿,焦某人虽不才,可不敢拿女儿去换金龙帮的未来!” 原来焦大帮主本就对石中玉不喜,听到李元子等人的言语,心里也暗骂自己糊涂:这长乐帮风气不正,做帮主的又岂能是好东西?金龙帮的基业重要,难道自家女儿的终身幸福就不重要? 他本就虎背熊腰、声大气粗,这才有“铁背金鳌”的称号,这几句话斩钉截铁,气势顿显,教贝海石都不由面容一肃。 这边厢白告趁机轻轻碰了下李元子的手肘,悄声问道:“那个姓石的干下那些事,你怎么知道的?” 李元子小声道:“我之前翻过浙江提督府的典籍。”便凝神再不说话。 因为那长乐帮帮主石中玉竟不知好歹、不看场合,对焦公礼的表态置若罔闻,反倒眼珠子飞快一转,朝李元子挑衅道:“你夺得金陵演武第一,便要迎娶宛儿姑娘?……嘿嘿,那天下功夫出少林,少林寺高手无数,又有武当山张真人功力高绝,可堪天下第一,岂不是天下少女都非得嫁上少林武当去了?”。 他说的是这道理,只是众人听他语气轻浮,所说内容又对少林武当大是不敬,便连贝海石都是眉头一皱、满脸不耐。 汪铁鹗又阴阳怪气地冒出一句话来:“这事不论武功,也得讲究个先后顺序。你石帮主想娶亲,也要先打得过李少侠。”周铁鹪突然一伸手,不让他再说,把一双眼在李元子面目上来来回回扫了好几遍。 李元子一惊之下立即低下头去,微怒道:“你看什么!”周铁鹪只抱了抱拳,说声得罪了,便再不言语,李元子也不说话了。 石中玉却似乎受不得激,冷笑道:“好,李——少侠,咱们这饭也不忙吃了,便去演武场上比过一场。”说着也不顾长乐帮邱堂主连打眼色,径直站起向外而去,还对焦宛儿笑道:“烦请宛儿为在下带路。” 他叫得亲密,焦宛儿脸上只是难看,只请罗·立如带石中玉先行。 这边厢,焦公礼已经十分生气——石中玉虽为大帮之主,这些举动着实逾礼,全不知规矩,可没把金龙帮这地头蛇放在眼里。而桌上众人,鹰爪雁行门三人和薛公远、崔小龙不说,包括长乐帮的邱山风堂主和焦公礼的夫人在内,众人都是面面相觑发怔,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反应。 唯有那贝海石微笑地看着石中玉离场的背影,依旧淡定得很。 而白告见李元子一张脸蛋红彤彤的满是得意,忍不住想逗弄她一下,俯身耳边,悄声问她:“焦帮主真把……真把焦姑娘许配给了你?” 李元子好笑地看他一眼:“怎的?你爱慕那宛儿姑娘,心头慌了?” 一句话把白告说得呆滞,但白告何等样人物,接下来轻轻一笑,压低声音道:“我只是好奇,两个姑娘可怎么生儿育女呢?” 第76章 女儿身 白告早已发现李元子乃是女儿身,这下子忍不住逗她,终于压低声音、说了出来——“两个姑娘可怎么生儿育女呢?” “你!”李元子瞠目结舌,吓得连身子也抖起来,忽然发觉白告一张嘴还凑在自己耳边,嘴里热乎乎的气流喷在自己脖颈上,顿时一拍桌案站起,整张脸都通红。 她拍案而起,同桌众人却不敢意外,都还道这李元子少侠果然被激怒了,要跟着石帮主出去决斗。焦宛儿贝齿一咬,忙上前劝慰:“李公子,你为了宛儿好,宛儿很感激,只是……只是……”她是怕李元子因自己开罪长乐帮,惹来祸事。 而李元子瞪了白告一眼,摆摆手道:“我看不惯这长乐淫帮,不单是为你。”说着不再理会旁人,自顾跟着石中玉去,行走匆匆,倒像是逃命一般。 她说话声音并没压低,听得长乐帮邱山风堂主又是神色一变,涌上股怒意。 贝海石却依然一副冲淡谦和的神态,朗声一笑,从座位上站起,先行向焦公礼深深作了一揖,道:“我家帮主年幼不知礼数,还请焦帮主原谅。”焦公礼跟着站起,却一语不发,自然是不愿原谅的意思。 贝海石又道:“既然两位年轻人有如此雅兴,我们不妨也去看看,好做个见证。” 焦公礼担忧李元子的安危,这时也由不得不答允,当即冷哼一声朝演武场走去。主桌众人也都一同跟了上前,他们这桌人马一动,其他桌的人立即知道有事发声,也有一些好事之徒随之跟上,逐渐聚拢了些人马。 到了场边,李元子和石中玉两人都已经站好位置,李元子怒目而视,石中玉却一脸诡异和玩味。 白告远远喊道:“李公子,加油!这长乐帮主的武艺稀松平常,你一定赢的。”他刻意在“公子”两个字上加了重音,但想要李元子获胜的心情倒是千真万确。毕竟他打心眼里,也瞧不起臭名远扬的长乐帮,更看不上这不学无术的石中玉。 李元子这时已经平复心情,闻声回头,冲他眨眨眼,“呛啷”一声从腰间拉出一把银光闪闪的剑来,用劲一甩,那剑刃屈之如钩,竟还是一把软剑。白告看得连连点头,李元子那套柔云剑法,同软剑正是绝配。 石中玉却也不慌不忙,抽出身上长剑来。 这长乐帮主的武艺稀松平常,李元子一定赢的。场边观看的人中,绝大部分都是这么想的。 可他们注定了要惊讶。 倒不是说长乐帮石帮主深藏不露,功夫高超。他的剑法的确精妙,宛如演武场上绽开一朵梅雪。只是这精妙也有限,以石帮主的水平施展开来,论繁复不如白告的落英神剑,说迅疾不如薛公远的华山剑法,内功修为更是差了一筹。 石中玉的第一剑就被李元子的软剑一绞,荡了开去,胸腹间空门大露,只要李元子顺势下劈一记,只怕就横尸两截。然而他只是一愣,竟然不管不顾,另一只没握剑的手竖成掌,轻飘飘向李元子的胸口拍去。 那轻飘飘软绵绵的动作,谁也不相信会给人造成什么伤害。 但李元子竟然脸色一变,往后连退两步,避过来掌。 石中玉嘴角冷笑,又是一掌向胸腹拍去,速度快了不少,但掌力还是软绵绵的。 李元子再避。仓促间便是回得一两剑,遇上石中玉简简单单的怪招,又是闪避,他若要闪,石中玉也对他无可奈何。场面顿时变成一个打一个逃,顷刻过了二三十招。石中玉嘿嘿又笑:“李公子,你这样躲来躲去,打着可没劲,还是认输吧。”李元子脸色铁青,仍是闪躲。 他那掌到底有什么奥秘? 恐怕只有白告能猜到端倪,心头暗骂石中玉无耻,四处一寻,扣了颗小石子在手里。 “爹,难道那石中玉使的是传说中的化骨绵掌?”白告听到焦宛儿在轻声问焦公礼。声音中自然满是忧虑不安。 “不是,当年我曾见过化骨绵掌,还吃过些亏。也因而知道那门掌法于内劲运用之道要求极高。”焦公礼看着场中,眼珠子也不转一下,眉头紧皱,显然也是疑惑不解,“这位石帮主年纪轻轻,举手投足可也没那么深厚的功底……啊哟!石帮主小心!” 焦公礼突然喊道,众人也是“啊呀”一串惊呼。 原来石中玉又拍出一记软绵绵的掌法,忽然一颗不知从哪儿飞来一颗石子,在他肩井穴上一撞,立刻就教这石帮主动作停滞、缓得一缓。而李元子被逼得狠了,竟趁机连施几手杀招。 本来石中玉武功身法都不及李元子,所倚仗的不过是对方不敢真的下死手,此刻发觉对手一脸杀气,知道厉害,那门轻飘飘的古怪掌法便也用不出来了。他心慌意乱地想躲,又哪里躲得掉?一时间呆在原地。 眼看长剑划出风声,锋刃已经接近胸口。 众人站得远,要跑上去阻拦已经是鞭长莫及。 “李公子剑下留情!”焦公礼大喊道,他不喜欢长乐帮,可为了自己的产业门生,更不希望轻易与他们结为死仇……要是长乐帮帮主在自己的地盘上被人杀掉,那可就麻烦了。 然而李元子并非怕事的主儿,此刻她被气得双颊通红,丝毫没有收力的意思。 嗤啦声响,剑刃已经刺破石中玉的衣襟。 忽然又听“嗖”的一声,接着是“砰”的一声,李元子手中软剑从中断裂开来,石中玉就地一滚,总算逃得性命,再不敢纠缠,远远躲开。 李元子看着断剑发愣。 众人看去时,原来是一枚小铁钉击断了剑刃,又落在不远处的石板上,不由得都相顾骇然。要知道,施放暗器击断刀剑本身就是极高深的技艺了,更莫说击断的是一把软剑……在场中人,又有谁能做到这一点? 大伙儿都自觉相差甚远,尽皆向贝海石看去。 他们所料不错,适才,正是贝海石在千钧一发中发出铁钉。 “原来是武当派的高足。柔云剑法,你已得一两分神髓。”说着话,贝海石已经走到李元子身前,“你是武当真武观的弟子?你师父是马、张、陆三人当中的哪一位?” 李元子仍看着手中的断剑。她这把剑是好不容易央求着师父赠送的,如今剑断在这里,她心底又是难过又是委屈,此时既被贝海石叫破身份,二话不说,提起断剑便砍下去。 她又哪是贝海石的对手,贝海石伸手轻拂,她肘上立时被拍了一掌,顿觉酸软无力。接着她还没反应过来,手中一轻,剩下的半截断剑已经握在贝海石手上了。 然后贝海石单掌一拍,沛然大力涌来。李元子本身内力不算深厚,此刻却立足不稳,被打得向后飞起。 向后飞起,却撞进一个坚实的怀中。 原来焦宛儿和白告见她不敌,双双抢上前来。白告毕竟要快了一步,恰恰赶到,把李元子接住。 贝海石不再追击,凝神看着白告的步伐,突然双眉一挑,轻笑道:“这位白少侠,可耍得一手好石子儿。”众人这才知道之前那石子竟是白告掷出来的,都想这白少侠年纪轻轻,认穴倒是挺准的。 本来,江湖中人比武过招,最忌讳旁人出手干预,以暗器偏帮一方更是为人所不齿。但一来大家对石中玉轻佻的模样都不甚喜欢,二来也看出石中玉和李元子的拼斗当中必有古怪。就连贝海石也没说什么,旁人更是都当作没看见。 而李元子被男人抱在怀里,却是连脖颈都红了,低声道:“谢谢。可以放开我了吗?”白告一愣,赶紧松手,这时才发觉一缕微微清香窜入鼻尖。伊人已离开怀抱,那清香仍在心中盘萦。 李元子踉踉跄跄站稳,知道今天是讨不了好的,但嘴上仍不服输,狠狠盯着石中玉道:“石帮主,适才可是你输了。今后不许再来骚扰宛儿姑娘。”焦宛儿心下感激,低头柔声道:“李公子……”后边的话,却再说不出来。 “好啊,我答允你。那么……”石中玉歪起脑袋看着李元子,刚才他差点没命,吓得脸都白了、裤裆都几乎湿了,这会儿却立即恢复过来,回答得非常爽快,继而又涎着脸笑道——“那么,你同我回去做帮主夫人可好啊?李姑娘?” “李姑娘”三字出口,周边人士都是一愣,立刻想明白其中关键,更是鄙视起石中玉来,各自心头暗骂一声“人渣”——原来石中玉适才那些软绵绵的掌招,无一不是朝着李元子胸口抓去,也难怪潇洒翩然的“李少侠”被逼得狼狈躲闪了。 除了鄙视石中玉,众人还齐刷刷将目光放在李元子那张脸上,焦宛儿瞪着眼一声惊呼,薛公远、崔小龙都是上上下下把李元子打量了好几遍,尽皆难以置信。 这李元子本来长相略带英气,行动举止也是潇洒恣意,说话时又刻意压着嗓子,众人虽然觉着这一个大男人面白肤嫩、英俊风流得有些过分,但也只道他是大户人家娇生惯养的纨绔公子哥儿,都没想到这竟是个姑娘家。 再看李元子,那一张脸已经红得发紫、热到滚烫。可是身份既然已经被叫破,她却也洒脱起来,红着脸应道:“哼,石帮主不愧是常年在脂粉堆里混迹的,武功不行,却生着一双慧眼呢。”言语中当然又是满满的讽刺。 却忽听贝海石朗声长笑一下,一句话不说,足下一点,纵身向李元子这边飞来,手上拍出一掌。李元子心神正乱,一时竟没得反应。 第77章 李沅芷 贝海石手上突然拍出一掌,他动作迅捷,李元子一时竟没能反应。 “贼子尔敢!”白告恰好在她身后,当即提起全身劲力迎上贝海石那一掌,碧波掌法的掌力绵绵连连、滔滔层层,不断奔涌而去。贝海石也不变招,直直地迎上去。 反倒像是专门冲着白告而来。 两掌相接,白告大感诧异。他知道贝海石的厉害,碧波掌法全力施为,掌力奔涌而去,却扑了个空。贝海石像是全然没有用力,一触之下,片刻便走,又已经飘然退回去。 搞什么?白告皱着眉头。只听贝海石皱眉喃喃自语:“像,又不全像。”一众人都看着他,弄不懂这位“着手回春”的贝大夫想要做什么。可是他片刻间倏忽来去、动作轻灵,却又于高深内力之外露了一手精妙轻功,大伙儿心头暗惊,都觉得这贝大夫深不可测,竟不敢乱发一语。 半晌,贝海石突然看了白告一眼:“替我向尊师问好。”接着向焦公礼、周铁鹪几人一抱拳,直接掉头道:“走。”一个“走”字出口,当先足下一点,身子飘开老远,两三下便没了影踪。 石中玉看了长乐帮那邱山风堂主一眼,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两圈,最终咬咬牙齿、轻叹了一口气。他轻佻跋扈,又贵为一帮之主,对贝海石倒颇为忌惮,当下连告辞也没有,甚至对长乐帮众们也都毫不理会,小步跟上。 倒是邱山风一挥手,长乐帮剩余几人早已出了大堂外,这时也就跟着走了。他们这一走,周围一些从大堂里溜出来看热闹的,也便纷纷散去。 李元子看着那石帮主的背影,自是咬牙切齿,低声道:“下次若落在我手中,定要将他生不如死!”她正在碎碎念着咒骂,不成想几个人围拢了过来,几乎是异口同声发出疑惑。 “你到底是男是女?”“李公子,原来你是女的啊?”“呵呵,李姑娘好。” 前两声分别是薛公远和焦宛儿。最后却是白告抱着拳,嬉皮笑脸地施礼。焦公礼和“雁行三鹰”等人没有上前来出声发问,可也都看着这边呢,周铁鹪和曾铁鸥还时不时互相耳语两句、交换意见。 “什么叫李公子,原来你是女的啊?”李元子沉默一阵,突然对着焦宛儿扑哧一笑,声音比起之前要清脆悦耳了不少——那才是她本来的声音。接着,她把头上帽子轻轻揭下,一头乌黑长发便飘散下来。她甩了甩头发,黄鹂鸟般的声音又响起:“我本来就是女的啊。宛儿妹子,没想到连你也被瞒过了。” 说着又笑了笑,一脸俏皮神态,语气神情间颇为自豪,似乎为骗过了这么多人而感到满意。 她的相貌本来便清秀可人,此刻如花笑靥、秀发飘飘,立时更增姿色,乍一看去,似乎比焦宛儿还要胜过些许。再加上她从男装到女相,这前后反差之下,就连白告也看得双眼发光、呆了好半晌。 李元子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目光,这时双颊也不发红发烫了,坦然与薛公远、焦宛儿等人对视,待看到白告那呆愣的神情时,忍不住莞尔一笑,心道:哼,你不是早早发现我是女儿身了,怎么也看得呆了? 这时,焦公礼上前向两人施礼道:“原来是李姑娘。多谢李姑娘和白少侠仗义相助。”白告连道不敢当,把功劳都推到李姑娘身上——原本,这事儿也主要是李大姑娘的功劳。 焦公礼又说一阵“李姑娘英雄侠少,巾帼不让须眉”“若是男儿身,那定是非要把宛儿许配给你”之类的褒美言辞,这些都是“事后诸葛亮”般的虚言大话了,倘若李元子真是七尺男儿,怕就决计不会说出口。饶是如此,也把焦宛儿和李姑娘都羞得一脸红霞。 只是那李姑娘满面羞红中还有掩不住的自得之色、藏不住的欣喜笑意,一副小人得志嘴脸,看得白告心中偷笑。白告悄悄凑上前问道:“李兄,今后我该如何称呼你?” 李姑娘被他吓了一跳,初始时她女扮男装,一言一行都刻意依照男子风格而行,同白告凑近了说话也不觉得如何,但自从女子身份被白告识破,就隐隐觉得这般举止太过亲昵。此刻白告一靠近,她心里就更是生出些别样感觉。 她不动声色悄悄挪开点距离,一张清秀明艳的脸蛋还是红扑扑的,低声道:“我真名是叫李沅芷,沅是沅江的沅,我正是沅江边上出生的……” 白告笑嘻嘻的,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你先不忙说,让我猜一猜——你的‘子’也一定不是孔子孟子的子了,你是女孩子,我想应该是上草下止的‘芷’。成语有云,沅芷澧兰,那是说生于沅澧两岸的芳草,比喻人或事物高洁美好——我说的对不对?” 那当然是对的。李沅芷感到双颊发热,下意识侧过脸去,过了会儿又转回来,一双美目上下看着白告,又哼了一声,语气却更是柔和了许多:“看不出来,你这家伙还是有几分文采嘛。” 说话间,目光里盈盈流转的水波,却蕴含了许多深意。 白告一笑,轻飘飘送上一记马屁:“哈哈,屈大夫的《九歌》里有一句‘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我想李姑娘出身书香大户人家,芳名里自然要引经据典、别有深意,看来我所猜果然不错……白告见过沅芷姑娘啦!” 其实他早就看出李元子女扮男装,自然也从种种蛛丝马迹猜出李元子就是李沅芷——毕竟放在21世纪,谐音梗可是要扣钱的。毕竟,这“李沅芷”可是金庸武侠小说里第一个出场的角色,许多人可能对她没什么印象,但白告作为一名金庸武侠老粉丝,对这个名字仍有着非一般的情感…… 当下,他仍装模作样地行礼,抬眼,却见李沅芷脸色微微有些阴沉。白告一愣,转回身去,却见那“雁行三鹰”已经走到近前来。 周铁鹪向李沅芷微笑道:“果真是李家大小姐,英雄出少女,李提督生得好女儿啊。”他在说,旁边曾铁鸥同汪铁鹗也一个劲儿地夸赞。 李沅芷叹一口气,欠身道:“沅芷见过周叔叔、曾叔叔、汪叔叔。” 焦公礼先前还在一个劲儿夸赞李沅芷,这时见到她和鹰爪雁行门这三位头领是旧相识,还称呼他们为“叔叔”,真是愣在了当场,讷讷道:“这、这?……”周铁鹪一笑,转身拍拍焦公礼的肩头:“这位李沅芷李姑娘,乃是当今大清国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的独生爱女。亏我等还来劝你报效清国,原来咱们都是一家人。” 焦公礼气得脸色发青,甩开周铁鹪的手:“谁跟你一家人了?!”看了看李沅芷,见她默然不语,自然周铁鹪所言不虚,这少女英雄,竟是清国提督的女儿! 焦大帮主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他一手创建这金龙帮,大半辈子都是为了抗清扶明的事业而奔波,对于清廷中人那是深恶痛绝,几乎是不共戴天,年年组织举办这“金陵演武”,也是盼着能多拉拢些青年才俊,壮大金龙帮、扶助大明朝…… 谁料到面前这位“金陵演武”第一,他深深欣赏的正义少女,偏偏就也是清廷中人。当下焦大帮主“唉”了一声,拂袖进屋而去。焦宛儿也没料到这番变故,向白告和李沅芷说声抱歉,忙追着父亲而去。 周铁鹪被焦公礼大力甩开手掌,却也不生气,笑呵呵看着焦大帮主的背影,提气朗声道:“焦帮主,我等这便告辞了,有幸再来拜会。” 说着向李沅芷和白告两人拱拱手,便带了曾、汪两人往金龙帮大宅外边走——原来他们早就发现李沅芷和白告两人举止亲密,虽猜不到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但对白告总是高看了一眼的。 结果他们脚步还没跨出门,却又被李沅芷叫住。李沅芷扁着嘴,一脸委屈模样道:“众位叔叔,这次我是偷跑出来玩耍的……还请众位叔叔莫要告给我爹听。” 周铁鹪也不意外,点点头,又说:“江湖凶险,你还是早日归家为好。”说着又一抱拳,这回是真的走远了。 薛公远仍站在演武场边,想要与“雁行三鹰”搭两句话,谁知对方走得甚快,也没有跟自己打招呼的意思。 这时那神拳门的崔小龙也不知何时就已经离去,薛公远呆呆站了数秒,左近竟无人搭理自己,心下好生懊恼,冷着脸也不说话,也不去向主人家辞行,转身便走了——金龙帮既然备下晚宴,本来是为每个参赛选手都安排了住宿,可这时他哪儿还住得下去,直接气冲冲地便离开了。 眼看着众人走得远了,偌大一个演武场便只剩下李沅芷和白告两个人。此刻晚宴已近尾声,天色逐渐黑沉,穹顶繁星和府邸灯火映着李沅芷娇俏的脸蛋,白告看着她,动了动唇,又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两人皆是沉默。 好半晌,大概是耐不住心头尴尬,两人同时开口,一个喊“白告大哥”,一个称“沅芷姑娘”,然后齐齐一愣,又同时道:“你先说。” 李沅芷噗嗤一下笑出来,把手负在背后,仰着脖子,俏生生地命令道:“别争了,你先说。” “咳咳……”白告干咳两声,犹豫道,“好,沅芷姑娘,你爹爹真是大清国的浙江提督?……浙江大部分不都还在明国手里么?” 李沅芷神色顿时垮了下来,哼了一声道:“所以我爹才被封为浙江提督呀。他本来是满蒙讨回联军的将领,从普通士卒做到安西镇总兵,这次鳌拜死了,福大帅被皇帝从回疆调回来,接手大清征南军的诸般事宜,福大帅就把我爹也给掉了过来,安个什么浙江提督,其实还不是想让他当先锋打头阵……好啦,你就问这个?!” 她越说神色越不耐,最后一声质问竟教白告哑口无言。白告心道:我不问这个我还问啥呀?张了张嘴,却不知该怎么回答。 李沅芷看着他的憨相,忍不住微微嘟起嘴,哼道:“是了,你是江南武林人士,你也跟他们一样,一听我是清朝将官的子女,就要跟我划清界限、从此成仇了,是吗?” “那怎么会?”白告摇摇头,一字一句,郑重道,“汉夷之争,我确实说不好,但我一直认为宋明汉室里既然多出奸臣,那满蒙阵营里便也有好人,就像魔教亦有豪爽任侠之辈、正道也有蝇营狗苟之徒。我识人,主要看他做了什么,至于他的出身、师承、财富、样貌,那都是其次……” “我心里认定你是值得结交的朋友,我更希望你一辈子都做我的朋友。” 李沅芷愣愣地看着白告把这番话说完,嘴角扯了扯。忽地,她又轻轻哼了一声,已经迅速转过身去,昂着头跨着步离开,看方向是回到她那间厢房里去了。 这又是什么意思?白告摸了摸头,疑惑不解。 第78章 沐王府 夜黑人静。 说是夜黑人静,其实也才吃过饭不久。如今正是五月中旬,天色阴沉得慢,但这方异界的古人们没什么夜间娱乐活动,吃过饭就早早地回房睡去了。 白告脱离大都市的夜猫子生活已经一年有余,倒也习惯了早睡早起的日子,同样是回了房间便闷头大睡。可是今夜或许是经历了太多曲折剧情,他总是睡不踏实,迷迷糊糊的似乎刚见到周公,却就做了场噩梦。 那噩梦里,他跟着满脸络腮胡须的茅十八斗碗喝酒、大口吃肉,正是心怀大畅、欢喜洋洋的时候,谁知只一晃眼,面前浮现出血淋淋的脸来——茅十八的胸腹间凹陷着,七窍都流出血来,却还对着自己和蔼微笑。 只是那笑声桀桀刺耳,仿佛从地狱中传来。 于是白告腾地坐起,从梦里惊醒过来,已是出了一身冷汗。既然醒来,他就怎么也睡不着了。于是挣扎一下,终究是坐起身来。 既然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不如出去转悠转悠。 金龙帮府邸占地宽阔,他们所居厢房背后便是一处庭院,整个院子也是甚大,其中草木叠嶂、奇花怪石,一条小径弯弯绕绕、曲折复杂,几乎就是后世城市社区里的一座小公园。白告沿着路走,走着走着却不知绕到了何处,此刻夜已深沉,周遭黑灯瞎火的,他便是心里焦急也没办法,只好凭着感觉继续向前走。 又走了不多时间,竟听得呼喝声连连。白告一怔,抬眼望去,果然见夜幕之下,一团昏黑的人影正在练习拳掌。 这时间,会有谁还在练武?!白告心里纳闷,不由多看了一会儿,接着才惊觉过来,这偷看别人练武可是江湖大忌,忙要转过身去。却听到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喝问道:“是谁?” 问话出口,不等他答话,那黑影已经三两下窜近,一双肉掌劈头盖脸打来。白告眉头一皱,双手往上一架,轻易便接下,只觉对方身法速度委实不错,但拳掌功力委实太差。他苦笑了一声,叫道:“焦姑娘,白某无意冒犯。” 原来那练武的黑影正是焦宛儿,白告和焦宛儿交过手,如今两人相距又近,是以便认了出来。 焦宛儿也认出白告来,微微施礼道:“原来是白大哥,怎的……?” 白告一怔。原本焦宛儿惯常称呼他为“白少侠”的,但她之前听李沅芷一口一个“白大哥”,这时也忍不住随着喊出来,这一声称呼出口,便是她自己也怔住了。 白告一愣之后反应过来,笑了笑:“宛儿妹妹,你年纪比我小,叫我声‘大哥’也不亏。”“白少侠”稍显客套,“白大哥”则要亲昵许多,他倒觉得这称呼也不错。 焦宛儿也是吃吃一笑,又道:“白大哥,天色已晚,你怎么在这儿转悠?” 白告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我半夜睡不着,想出来走一走,谁知这庭院太大竟转晕了路。倒是姑娘这个时候还在练习,着实可敬。” 闻听此言,焦宛儿嘴角忍不住又勾了勾:“让白大哥见笑了,以前宛儿等人都自觉武艺精湛,直到遇见白大哥你们,方知道自己才疏学浅,只能不断练习……白大哥既然迷了方向,正好便让宛儿为你指路吧。” 说着,焦宛儿当先在前引路,白告点点头,跟在她身后,走了没几步,却忍不住出言询问:“我看焦姑娘眉宇间略有愁绪,你半夜还在练武,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焦宛儿摇摇脑袋,也不掩饰,脸上显着一些无奈:“让白大哥见笑了,宛儿半夜习武,确实是心中焦虑、辗转反侧……我金龙帮建立于二十多年前,那时我尚未出生,那许多大好河山,都还属于大明的地界呢。” 白告一愣,却也凝神细听。 自从来到这金庸世界,他最搞不懂的便是这世界架构:大宋、大明、蒙古、大清甚至还有西夏、吐蕃、大理、百越、东夷等,许许多多国家和民族都挤作一堆成了大杂烩,国家之间的疆域划分也极其混乱复杂。他早就当这里是个与真实历史完全不同的异世界了,但国与国、民族与民族的关系,终究又与21世纪地球的历史有些蛛丝马迹的联系。 因此每有人谈及几个江湖势力的往事,他都凝神细听,生怕错过一个字眼。毕竟时逢乱世、战火不休,即便文人治国的大宋也没那个闲工夫去细述往事、精修史志,想要详细了解国家民族间的过往典故,还得听知情者娓娓口述。 岂料焦宛儿接下来只一句话,便让白告震了一惊—— “其实爹爹是沐王府的人。沐王府的世子太师‘铁背苍龙’柳大洪,正是爹爹的同门师兄。” “?!”白告瞪大了眼,不知该说什么。 “当年金龙帮建立,其实是因为沐王府僻处云南、却受封于明皇,需要在大明腹地建立起联络,我爹爹便被沐天波老爷子选中干这件事情。而建立帮会的钱财、物资、人手,也有许多都是沐王府和大明朝廷提供的……因此,爹爹说我金龙帮受着明廷的世恩,那是没错的,纵然如今形势严峻危急,可我金龙帮绝不会背叛沐王府、绝不会背叛大明!” 这番话,从一个娇柔瘦弱的妙龄少女口中说出,仍旧是斩钉截铁、英气果毅,白告不禁停下脚步,注目看着她。他知道,焦宛儿前述那些话,也只是陈年旧事,她既然愿意向自己倾诉,那么接下来总该谈及金龙帮目前面临的困难了。 果然,焦宛儿觉察到白告停下,便也止住步伐,回过头去,正迎上那双略带关切的目光。她没来由心里一跳,微微垂眼颔首,终于还是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爹爹得当重任,成为一帮之主,本应是意气风发、干一番大事业。可惜好景不长,仅仅数年之后,云南沐王府竟然遭遇清廷鞑子的伏击,只有少数人逃过一劫。从那时起,金龙帮便处在明清冲突前线,为襄助沐王府不得不全力以赴……” 白告点点头,沐王府遭难这一段典故,他是听茅十八说过的。 “金龙帮本就是大明朝廷和沐王府扶持起来的,看上去在金陵城就有数千弟子、在凤阳等地还设有分舵,其实众多弟子都是平庸碌碌、只为糊口谋生,真遇到事情难堪大用,实在是盛名难付、仍差得远。”焦宛儿的话语里满是落寞,其实金龙帮不乏有识之士,都知道帮会内部弊病所在,但却无力改变。 在这个以武为尊的世界里,金龙帮弟子虽众多、底蕴却很薄,真遇到险厄,也就是树倒猢狲散了。强如当年数万会众的屠龙帮、铁掌帮,不也说没就没了吗? “如今满清频频谋划、蓄势南下,我们也逐渐处在斗争前沿——就说那鹰爪雁行门,原本是北方武林门派,前些年忽然迁到了金陵,许多人对此疑惑不解,可我们帮众早已查探到,那周铁鹪、曾铁鸥、汪铁鹗连同他们门内许多师兄弟,都已经有功名在身,是正儿八经的满清侍卫,完全是奉命来南方扎下钉子!” 话锋一顿,她继续说道:“近年来大明形势急转直下,我们也愈发感到难以支撑,只能任由鹰爪雁行门在金陵城扎稳根基。爹爹向来不待见他们,实在是这鹰爪雁行门没少在背后使坏——可是,像今天这样由掌门人出面、明目张胆来劝降,那却也是第一次。这一次他们劝降不成,只怕接下来便有其他大动作……” 焦宛儿说到这儿,忽地住口不提,吸了口气,深深施礼道:“宛儿失仪了,这些本是敝帮私事,不应让白大哥跟着操心。宛儿确实是今晚愁绪不宁,忍不住多嘴多舌,还请白大哥见谅。” 白告摆手笑道:“你既叫我一声大哥,就不应这般生分。这么说来,金龙帮四年前忽然举办‘金陵演武’,恐怕主要也是为了拉拢青年才俊?” 焦宛儿微笑着点头:“白大哥明见,这其实还是宛儿的建议——咱们金龙帮没什么人才,能拿出来的也就是些金银钱财了。我本来想,能在‘金陵演武’中获胜的才俊,定然也是名门大派的英才,要是敝帮借着办赛之机加以笼络,未来如有需要,或可引为援手。” 白告倒没料到这“金陵演武”还是焦宛儿的主意,不禁赞叹一声:“原来如此。宛儿妹子果然心思剔透。” 焦宛儿脸上微笑却变作苦笑:“不过是爹爹溺爱罢了,由得我胡闹……其实我想得过于天真啦,每一年‘金陵演武’效果并不理想,白大哥你们几位已经是这四年最厉害的选手了呢。” 白告心想也是,倘若真是名门大派好苗子,又怎么会闲得无聊、专程跑到金陵来参加什么演武比赛?而恰逢其会的大派弟子,比如李沅芷和薛公远,也很难说在门派里能有多大话语权。不过俗话道“吃人嘴短拿人手软”,经过这么一番热情款待,起码今后金龙帮当真有求于人,这些与会才俊不至于刁难吧。 这么想着,眼见宛儿姑娘俏生生立在当前,眉间虽有愁绪却并不凄苦,那瓜子脸、高鼻梁,在夜色下愈显柔美可怜,白告忽而联想起金龙帮和焦家大小姐“原本”的坎坷命运,不禁心头一动,说道:“宛儿妹妹,日后金龙帮若有用得上白某的地方,必不敢辞。” 第79章 别跟来 “日后金龙帮若有用得上白某的地方,必不敢辞。” 一句话说出,焦宛儿大喜:“如此多谢白大哥了。”纳头便要拜下。 江湖人,重诺轻生死、快意泯恩仇,白告既出此言,那便已许下誓约,因此焦宛儿郑重叩拜,亦非小题大做,而是要将这盟誓锁死筑牢。白告却是吓了一跳,赶忙将她扶起,又一番谦逊施礼。 接着,两人才又继续前行,焦宛儿带着白告七弯八绕,一直送到他那间独院厢房前。接着,她盈盈美目看了他数眼,这才告辞离去。 白告看着她那背影,直看了好半晌,也不由叹一口气——金龙帮受到外来势力威胁,自然要挣扎,这所谓“金陵演武”,果真是他们所想到的法子之一…… 那么,焦大姑娘对于自己的种种,是真心,还是假意?是兴味相投,还是刻意拉拢? 人道“江湖儿女多肆意”,其实做一名武林中人,本来也是相互计较、不得潇洒。焦宛儿那背影如此娇小瘦削,让白告看了也不由泛起一丝心疼,摇摇头,这才慢悠悠回房睡去。 第二天一早,焦公礼焦大帮主又恢复了满面春风的模样,金龙帮成百上千弟子济济一堂,金陵演武的前十名都被请到台上,站成了一排——这是历届“金陵演武”最后的仪程了。 焦公礼望着十名青年俊才,说了一番勉励的话语,便吩咐人上台颁奖。只见十名金龙帮弟子排列成一队,各自手中举着一个托盘,那托盘用红布遮掩着,但并不严实,白告偷偷瞄了几眼,原来托盘上竟然都装着真金白银,不由暗自咂舌,这金龙帮果然财大气粗。 那十名金龙帮弟子也不知是如何排序,金龙帮大弟子吴平端着托盘递予李沅芷,罗·立如或许是排名靠前的弟子,又或许是武功仅次于吴平,却将托盘端给了薛公远,两人都是毕恭毕敬地向参赛者施礼。 同时,却是论资历论武功都排不上号的焦宛儿,亲自端着托盘来递予白告,还偷偷眨了眨眼。白告接过托盘,顿觉入手颇沉,这一盘黄金,只怕有五十两之多,他心里转过的念头却是:想必李沅芷得到的更多,早知如此,当时比赛就不让着她了。 这时再悄悄观察周遭,只见身旁薛公远掂着手中盘子,立即喜笑颜开,对着罗·立如也客气了许多。崔小龙淳朴的脸上洋溢笑容,脸都笑僵了还止不住。只有李沅芷倒是浑不在意——她是大清国浙江提督李可秀的女儿,自小就没体会过缺金少银的生活。 等到演武的前十名都收了奖励,焦公礼又是好一番勉励的话语,接着再请众人同桌用餐,吃过一顿“散伙”的早午饭。这一席,本届“金陵演武”前十强总算坐在同一张桌子上,有焦家父女亲自作陪欢吃畅饮。 不管在之前比试中有无嫌隙,众人也都喝了个高兴痛快,薛公远对李沅芷热情得很,崔小龙则频频向白告敬酒,焦公礼对众人都大是一番赞赏,似乎全然忘掉了昨日的不愉快。 席间众人高谈阔论,提起本届参赛的先天拳门人任通武、六合门门人张九等人,都已经决意留在金龙帮内任事,各自都道欣喜欢意。然而满桌这十名“金陵演武”中最佼佼者,却谁也没有留在帮会里任事的意思。 用完餐,大伙便各自要散去,白告得了五十两黄金,钱包一下子更是鼓胀起来,得意洋洋之余也暗生苦恼,便是郭靖黄蓉给予的盘缠,他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用完,这些黄金于他而言,更不知要怎生去开销啦。 无论如何,这“金陵演武”不过是一场小小插曲罢了,至少从白告内心而言,此行最大的收获既非搏得名声、也非那数十黄金,而单单是结识了金龙帮和长乐帮一行人等。 这两个帮派都曾在金庸先生原著中占据笔墨,推动了一些关键剧情发展,他相信无论这世界怎生融合变化,想要寻找“月光宝盒”和“十四神石”,在这些相关人员身上总能更容易找到重要线索。 如今,小插曲已告一段落,白告随兴而来,走得也是匆忙,只跟焦家父女打了声招呼,收好随身包袱,牵回寄养马匹,这便准备朝着金陵城北去。 他可还记得答允了“武诸葛”徐天宏的护镖任务,在金龙帮耽搁了三日,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是该去与红花会雇佣的镖队汇合了。 刚准备翻身上马,却忽听背后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来:“白大哥,你接下来准备哪里去?” 他回过头去,身后一女子身披纯白衣裙,裙幅褶褶如雪、挽迤三尺有余,仿佛是月华流动轻泻于地。上身小巧别致,凸显出线条优美的颈项和清晰可见的锁骨,那三千青丝用发带束起、头插蝴蝶钗,双颊薄施粉黛,肌肤如花瓣般娇嫩可爱。 她向着白告这个方向走来,步态雍容柔美,脸上是娇俏俏的笑容,整个人好似随风纷飞的蝴蝶,轻飘飘的。 不是李沅芷是谁? 白告见惯了她的男装,便是今日午宴她也是穿着男装,没想到这片刻功夫已经回房里换过了衣裳。这时乍一看之下,他再也挪不开眼,一瞬间竟觉李沅芷的美丽超乎预料,甚至似乎比起郭芙也不算差了。 仿佛天地俱暗,全世界只剩下这一朵白华。 李沅芷瞧见白告那模样,不由得发笑,又细声细语地问:“白大哥,我美么?”白告脑袋如小鸡啄米般点着,忽觉不对,又摇摇头道:“李,李姑娘……你跟着我干嘛?” 李沅芷恢复“男儿气概”,双手环胸,做出潇洒不羁又凶巴巴的样子来:“什么叫跟着你,你有什么好跟的?” 白告点点头道:“那倒是。” 却听李沅芷又接着道:“本姑娘盛意邀请你一起闯荡江湖,免得某些人被欺负得哭鼻子。” 那还不就是跟着我?白告一翻白眼,暗道沅芷姑娘果然作风豪爽、行事大胆,江湖中人没那么多礼教讲究,孤男寡女同行闯荡也是寻常,但姑娘家主动提出这事儿的也真算罕见了。 他心里略添喜悦,但嘴里果断回应道:“不行!” “为什么?”李沅芷小嘴一扁。适才那短短时间,她不仅换好衣裳,竟然还在嘴上沾了些胭脂,此时樱唇一撅,愈发明艳妩媚,白告许久都没见过这等阵仗了,不由又多看了几眼,最终还是断然摇头:“因为我是要去运镖……” “运镖?!” 李沅芷眼睛眨了眨,下意识瞥向白告背上那鼓鼓囊囊的包袱,满脸都是不相信。 江湖里有句俗话说得好:“一流人才在教派、二流人才在帮会、三流人才在绿林、四流五流去镖队”。 那其实是说:武林中的好手大多集结在教派当中,稍次些的才会选择到帮会里任职,在这些教派帮会也不必干个啥,时时便有许多进账,足够无忧无虑地生活。再次的便靠着据立山头、打家劫舍为生,总也算来去自由、所获不菲,江湖里有许多帮会名为某某帮、某某会、某某堂,其实做的也就是绿林活计。 而只有那些既没才能、又没胆子的最平庸武者,才会选择保镖护院之类的活计,虽说往往得个“镖头”“教师”的尊称,实际却没啥油水:看家护院一年到头都碰不到什么事,每月也只能领些微薄的固定薪资。镖局子里有时跑趟大单就够吃一年,但却得风餐露宿、尘土仆仆,更何况如今时局混乱、盗匪丛生,镖师们不免要在刀尖子上讨生活。 至于参军入伍、投效朝廷之类,那更只能唯令是从、身不由己,几乎不算江湖中人了。江湖各派普遍瞧不上在朝堂做官的武人,称之为鹰犬爪牙,这也是缘由之一。 白告看着就不像穷人,更是才收获五十两黄金,怎么也不至于要沦落到去护镖为生吧……李沅芷瞪起眼睛,气呼呼的,不发一语,但那神情已分明在说:不想让人同行就直言好了,何必找那许多借口? 白告暗自苦笑,只好跟她一五一十讲清楚,他并非要去当镖师镖头,而是受一位好朋友的托付,与镖队汇合随行,帮助护持一件重要物事。 至于那位朋友其实是红花会的当家,白告自然提也不提。 无论怎么说,对方可是清廷浙江提督的女儿,尽管白告内心对这些身份背景不带偏见,尽管“历史”上这傻姑娘最后倒戈相向、反过来帮助红花会去了……但眼下这异世杂糅汇融,许多事宜都已经改变,白告觉得还是小心点儿好。 结果李沅芷不依不饶,眼睛放光,叫道:“好呀!原来是这般送镖,那也挺好玩的,你们是要送去哪儿?” “回疆……”白告叹了口气,眼看李沅芷那双眼睛盈盈间水波流转、愈发明亮,整个人跃跃欲试的模样,皱眉加重了语气:“从这石头城前去回疆,天远路遥,沿路更要经过大清、大宋、蒙古三国地界,一路上战乱纷争、群盗蜂起,实在有些凶险。沅芷姑娘,你是女孩子,那可不方便跟着去。” “哼!我从小在甘肃安西长大,正挨着回纥部落,那儿远不远,我不知道么?”李沅芷目光里闪过些回忆,说完这话,微微嘟起嘴又哼了声,“呵,你是瞧不起姑娘家么?男人可以做的事情,女子为什么就做不得?” “这……”白告面露难色,然而不待他再说,李沅芷却又一笑—— “哼,本姑娘闯荡江湖、潇洒自在,谁当真愿意跟着你这呆木头去送镖啦!要是被人欺负了,哀声恳求,说不定我才肯帮帮忙呢——你自去吧,再见!” 说完这话,李沅芷一转身,衣裙拂动如一只雪白的美丽蝴蝶,很快就去得远了。白告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出神,轻笑着摇摇头。 其实,倘若不是早已答允了徐天宏、倘若不是红花会偏生与大清提督李可秀犯冲、倘若不是到回疆确实太远太远了……倘若不是红花会要保的那东西对他也非常重要、暗含着“十四神石”的线索…… 就跟着李沅芷一起闯闯江湖,又未尝不可呢? 第80章 对切口 一路牵着马朝北,在金陵城街巷中钻了好几圈,白告终于拐到一处小巷,看到一处六进的大院落。按照徐天宏提供的门牌号,与镖队汇合的地址便在这里了。 却见一路耀武扬威的队伍正聚集在那院落门口,各种木箱子、大包裹,一摊子物什摆得几乎占据到半条街巷了。许多人忙忙碌碌地在院落里进出来去,收拾着那些包裹行装。那队伍中还有好几匹高头骏马,各自拉着车辕,货架板子空空荡荡,正等着人搬上去。 白告先站在一旁观察了片刻,只见队伍里人人持刀佩剑,一看便是武林人士。而那些骏马旁边还竖了两杆大旗,其中一面旗帜是黄色基底、以黑丝线绣着一匹背生双翼的骏马,另一面旗帜上则直接绣着“飞马镖局”几个锦字。 然而,旗帜倒是光鲜亮丽,随行的镖师却多有老弱,白告放眼一扫,眼前一干人等便没有功力数值过了百的。而他们着装打扮也是杂七杂八,看着就就不像训练有素的模样。 他不禁暗自皱眉,心想红花会英雄怎么找这样子的镖队来?“飞马镖局”这名头倒有两分耳熟。 眼见众人都在忙碌,他挑中一名头领模样正在发号施令的青年,凑上前正准备搭讪,哪知对方倒是先开口了:“喂,哪儿来的小年青?这里飞马镖局办事,别东张西望的,更别乱闯!” 白告一愣,心想你额上还冒着青春痘呢,也不比我大几岁吧?当下却仍是抱拳施礼,说一声:“万里江山犹自在——” 不成想那青年愕然片刻,皱眉道:“什么万年江山千年龟的,没看到这儿正忙着吗?谁有功夫陪你对诗作文!” 那“万里江山犹自在”是徐天宏教他的切口之一,下一句该是“千载岁月成蹉跎”。按徐天宏所说,这些暗号已经和镖局领头的交代清楚,一说口号,对方就知道是来帮助护镖之人,自然要盛情相迎、以礼相待。 白告本来见这青年指挥调度、呼来喝去、武功在众人当中也算前列,还以为至少是个熟知内情的镖头,此刻见他反应,才知道那不是能拿主意的人,于是摇摇头道:“请去叫你们主事的来。” 谁知这青年却恼怒起来,连脸上的青春红豆也发热发光,拿手挥舞着:“走走走!哪儿来的毛小子,我师父岂是你说见能见的?” 白告如今年纪约莫十七八岁,在桃花岛磨砺了近一年后,已经是身量飞长、全然是成年人模样,那张稚嫩的脸上也多了几分成熟,这几天是被别人“少侠”“大哥”的叫得惯了,没想到此刻却被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叫做“毛小子”,心中也是冒火。 他当即脸色一沉,冷哼道:“你师父莫非是黄花大闺女不成,还躲起来不敢见人?” 那青年男子闻言大怒,呵斥道:“小贼想讨打了!”竟是虎下脸来,摆开架势,就准备打上一场了。 周围镖局的人闻听这等动静,也都看过来,大多是面面相觑、脸现无奈,有好心的就朝白告喊道:“小兄弟,你怎么得罪到徐哥儿的?他脾气直爽、性子火爆,你还是快走吧,别吃了眼前亏。” 白告微微一笑,对方下盘虚浮、呼吸驳杂,他哪儿会害怕,当即也拉开架势。镖局中人还是有些眼力劲儿的,看到这动作沉凝端重,这才惊觉原来他也是个会家子,当即都住口不言。 而青年见白告不惧,更是气愤,喝道:“飞马镖局徐铮,请见教!”接着就是呼呼一拳打将过来,直扑白告面门。 白告也是一套碧波掌法施展开来,直直迎上去,一股柔力散去了徐铮的劲道,再反震回去,只让那徐铮两手酸麻。徐铮退一步,又施展新的招数,蹲成弓步,骤然打出右拳,那拳又似掌般竖起,仿佛随时能变招成劈斩。 白告认得这拳法。 江湖中门派林立,许多武艺都被视为珍传,不轻易外泄,但广为流传乃至于人人都会的武功也有好多。以拳法为例,就有在大宋境内广为流传的太祖长拳,有历史悠久的少林拳,还有广东左近的洪拳以及遍及江南的查拳。 所谓“南拳北腿”,倒不是说南方人的拳法就一定比北方人厉害,而是说南方习练拳法的人众多,许多拳掌武功都在南方广为流传。而徐铮这一招,正是查拳当中的一式,唤作“弓步劈打”。 只不过一路武功越是广为流传,那自然越是好学易懂,也就越是说明其招数套路简单直接,更接近于习武者初入门的基础架势。招式既然精妙不到哪里去,自然就很好破解。 当下,白告使出“灵鳌步”往旁一闪,徐铮那查拳就落到了空处,接着白告出手如电,立即用出“分筋错骨手”来。此时徐铮拳势已尽,伸展出去的手臂想收也收不回来了,恰被白告逮了个正着。 好在白告留了手,并没真的分了徐铮的筋、错了徐铮的骨,只是指尖用力在其腕间几处大穴点按数下。便是这样,也痛得徐铮大叫一声、直冒冷汗。 白告将劲道一松,徐铮立即挣脱开去,挣脱后左手捂着右腕直吸冷气。这时镖局里的人已经围上来好几个,见徐铮吃亏,赶紧扶住他,个个又惊讶又愤懑,怒视着白告。 “就这水平也要学人走镖?现在我够格见主事的了吗?”白告冷笑一声,好整以暇抱着双臂。 徐铮面色涨作朱紫,怒喝一声又要冲上前来,冷不防围观者中窜出个人来,两下便架住了他的来势。 “胡闹!还不向这位少侠赔礼?自己几斤几两,看不清吗?”那人喝斥道,中气十足、入耳若雷,镖局子里那一溜儿镖师都微微躬身,纷纷恭敬喊道:“马总镖头”。 白告抬眼去看,那人是一名老者,头上微见斑白,身形矮小,但神采奕奕、步履矫捷,显然是一把好手。 老者身后还跟了个约莫十八九岁的姑娘,样貌倒出落得标致,一双眼睛颇是灵动狡黠,上下打量着白告,似乎是个活泼俏皮的人儿。 红花正需绿叶衬,谁能料到镖局这帮糙汉子里,竟会有一位如花似玉的姑娘?白告不由得也上下打量了那姑娘片刻,只觉这姑娘论美貌自然比不得郭芙、论气质那也比不得程英,但在一众老爷们儿的映衬下,此刻却显得格外出类拔萃。 不过他本非花痴之人,在桃花岛上又与黄蓉、郭芙这等天香国色朝夕相处,早就免疫力超群,此刻也只是多瞧了几眼就收回目光,重新将视线落在那位愣头青徐铮身上。 师父来了,徐铮也不敢再上前厮打,只是沉着脸,目不转睛地瞪着白告。老者横愣了徐铮一眼,怒道:“连我的话也不听了么?还不向人赔罪?” “可是,师父,他竟敢言语辱没您老人家……”徐铮面色大是不平,但老人脸上已有愠怒之色,他心里也是发虚,只好站直身子准备施礼。白告知道他心中仍然不服,倒索性大度一回,止住他的动作,摆摆手笑道:“不用不用,赔什么罪?我与这位徐兄台不过是切磋一下,他又何罪之有?” 他这么一说,徐铮脸上神情顿时缓和下来。那老者捋了捋胡子,赞许道:“这位少侠年纪虽小,却识得大体,铮儿,你可要多学着些。”又拱手向白告施礼,道,“飞马镖局总镖头马行空,江湖人谬赞,送了个称号叫‘百胜神拳’。” “啊……”白告思忖片刻,一脸惊讶,“原来是马总镖头,久仰。” 这声久仰并非客套,这副惊讶也不是伪装,而是白告听到“百胜神拳”这四个字,才反应过来——飞马镖局、徐铮、马行空……原来眼前诸位正是《飞狐外传》里的重要配角,是金庸先生有名有姓的角色。 如今这异世各路大小镖局众多,除开“北镇远、南福威”之外,光是名声显赫的就还有龙门镖局、晋威镖局、五郎镖局等许多家,至于以什么“飞龙”“飞虎”“飞熊”冠名的局子更是遍地开花、多不胜数。再加上徐铮这个名字也是普通平凡……因此刚才听到“飞马镖局徐铮”时,白告也没往多的地方想,直到此刻“百胜神拳马行空”的名头亮出来。 这讶异神情落入马行空眼中,却是让他大是喜悦,心想原来现今的年轻人,也听过老头子的威名!这么想着,脸上顿时不由自主堆起笑容,问道:“不知阁下是……?” 这回总该找到正主儿了吧?白告心里嘀咕,当下并不答话,反倒又抛出了一句切口,说道:“傲雪经霜扬豪气!” 马行空身后那少女捂着嘴噗嗤一笑:“咯咯,小哥,我爹是问你姓名来历,你在这儿吟诗作对的干什么?大才子吗?” 谁知马老镖头目光一凝,哈哈大笑:“傲雪经霜扬豪气?不错,不错!那老夫也来对上一对……红花临风展英姿!少侠以为如何?” 少女笑到一半瞪大眼,周围镖头镖师趟子手们更是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自家舞刀弄枪了一辈子的总镖头,怎么忽地就爱上了吟诗作对,对得竟然好像、似乎、仿佛……还不错? “马总镖头金口良言,自然对得极好极好的。”听到马行空的回答,白告面容上也多了些笑意,看来他终于是找对人了,于是放低姿态,抱拳自通名姓:“鄙人白告,受人委托,前来听候马总镖头差遣。” 第81章 入镖队 “鄙人白告,受人委托,前来听候马总镖头差遣。” “什么差遣!少侠是代表雇主前来监护镖银的,该是老头子来听你号令才是!”马行空吹胡子瞪眼的佯作生气,脸上却忍不住更是喜欢。 镖局中人听闻白告竟然是雇主派来的,不免都是吃惊。尤其徐铮知道不妙,更是几欲找个地缝钻进去。镖局子这行当最是讲究手面宽、交情阔:手面宽了,沿途黑白两道念着你的好,走镖过程中当然就少了许多风险;交情阔了,富商贵绅们有东西要保,也才会第一时间想到你。 因此走镖这一行最忌讳得罪雇主方,那可是断了自己的生计财路。 幸好马行空没有过多责罚徐铮。他想了想,突然又诧异地问道——“白告?……可是在‘金陵演武’中摘得前三甲的那位白告白少侠?!” 问话出口,包括徐铮和那女子在内,众人更是面露讶色,轻轻“咦”了一声。白告也是惊讶,反问道:“原来马老前辈也听说过‘金陵演武’?” “果真是白少侠!我刚才见少侠与小徒过招,心里就已经纳闷呢。以你这等年纪,已经有如此武功造诣,在天下青年俊才当中也是佼佼者了!”马行空收敛几分笑意,神态更是谦恭,一通夸赞完毕,才又解释道,“‘金陵演武’乃是此处的一项盛事,我等常年在外走镖,当然是知道一些的,也曾留意关注过——这两天白少侠几位的大名,在这金陵城内也响当当的呢!” 接着他扭过头去招呼徐铮和那少女:“铮儿,春花,还不向白少侠见礼?” 徐铮神态仍有些尴尬,左臂也还隐隐作痛。那少女听着父亲的话,却是美目盈盈、更加好奇地打量过来。 犹豫片刻,他们终究还是一齐上前见了礼,果然少女姓马名春花,正是马行空的女儿、徐铮的师妹。白告又客气了几句,眼睛不由自主多看了马春花几下,神情颇有几分复杂。 “历史”上的马春花姑娘,善良、美丽,但绝非好女人。她做了福康安的露水情人,怀着孕嫁给师哥徐铮,最后间接将徐铮害死了,也害了自己的卿卿性命…… 但旁人当然不知道白告在想些什么了。这时马行空又哈哈笑了几声,拍拍白告的肩头将他往别院里引:“白少侠请,还有几位镖头镖师,我稍后向你介绍。” 白告跟着他走,忽听这马镖头一边带路,一边又说道:“白少侠少年英才、武功出众,更难得的是文武全才、胸有墨水……呵,别看老夫现在这模样,年轻时也读过书、考过试。这样吧,我也出几个对子考考你?” 徐铮、马春花还有几个镖局骨干都跟在马行空两人后边,此刻不免又是数目相对、纳闷稀罕,都在想:马总镖头还会这些书生玩意儿?这么多年,从没见识过哇! 白告却是心头一凛,马总镖头也喜好吟诗作对?——信你个鬼哦,糟老头子坏滴很!这家伙分明还未信任自己,这是还要继续对暗号呢。而如今他们已经进到别院里边,只要他一个答不上来,届时马行空一声令下,院门一阖,镖局子众人从四面八方一涌而上,便是想逃跑也不容易了。 果然,马行空走在前面,也不管白告同不同意,已经张嘴说道:“我先出个上句,自古英雄存忠义!白少侠,请对。” 白告既已知其意,几乎想也不想,立即答道:“向来青史留美名。” 马行空点点头:“好,对得好!——纵马提刀赴疆场!” “张弓引箭射天狼!” “四海宾朋肝胆照!” “八方兄弟豪情长!” 就这么一人一句,短短路程里两人已经对了七八句切口,随行的镖局众人都已从惊奇变作麻木,由衷佩服起两人的“文采”来。特别是那马春花本就少女怀春的年纪,虽然自己不太懂,却不妨对那些音律文学的风雅事宜心生憧憬,看向白告的目光,便由一开始的好奇又多了几分柔情和欣赏。 但白告只是感到有些不耐。 红花会毕竟干得抗清扶明的买卖,而会中弟子也免不了到蒙古满清地界游走,行事犹需隐秘小心,诸般切口暗号也便甚是丰富,共同构成一个繁复的密码系统。但是,这一趟徐天宏请他帮忙,对切口只是为了确认身份而已,实在没必要搞得那么麻烦吧…… 徐天宏总共只教了白告十五句“切口”,他写在纸上,一路来日夜背记才不致遗忘,难道这马总镖头还想一口气对完不成? 好在这七八句暗号对过,他们已经来到院落当中的正堂,马行空欢欣地叫了几声好,说道:“白少侠当真是文采斐然!请入座!”说话间便要引着白告到上首。 这正堂是人们平素里聚会议事的地方,其间座次分明。白告在桃花岛上也学过些江湖礼仪,可不敢大喇喇地便坐上去,坚辞拒绝片刻,最终是马行空坐了首席,白告在左边相陪。 等到所有人都落座,马行空把镖局主要骨干一一向白告引见,重点介绍了姓戚和姓杨的两位镖头,他们算是马行空的副手,武功自也不错,功力点数分别到了“117”和“106”,也是白告所见整支镖队里,除开马行空外唯二功力破百的人。 看清了这等阵容,白告坐在位置上脸泛和煦微笑,心底里泛着滔滔苦水。除开戚、杨两位镖头之外,马行空有203点功力,而徐铮和马春花的功力数值分别为“90”和“80”——就这,他们师兄妹也已经是镖队里仅次于戚杨两位镖头的“好手”了…… 到此白告也终于理解了,为何那武诸葛徐天宏测过他身手之后,便很是放心大胆地将这护镖任务托付下来。原来所谓“一流人才在教派、二流人才在帮会、三流人才在绿林、四流五流去镖队”,果真是所言非虚。 他本意是跟着队伍摸鱼混吃,找找线索、长长见识,优哉游哉地闯荡江湖。可是,如今他这一路行来颇有领悟,一身功力已经不知不觉升至210点,光从明面上看,已经成为目前这镖队里不折不扣的第一高手啦!……唉,队伍难带呐。 众人又聊了些天南地北的事情,商定了再在这院落里筹备半天,第二日一早便即启程。 接着,马行空说要亲自领着白告到别院客房安歇,让其余人都各忙各的去。 镖局众人不疑其它、应诺而散,白告却知道:安顿客人这等事宜,随便派个仆役小厮也就行了,哪儿用得着那么麻烦? 这马总镖头定然有事情要交待。而他屏退余人,只因为镖局上下,连同他的弟子、女儿在内,谁都不懂得红花会那些切口暗号,谁都不晓得那区区五万镖银只是个幌子,这飞马镖局真正要保的另有他物。 马总镖头,实在小心谨慎。或许也正因着这份小心,他才会以区区三流的武功,在江湖上闯下个“百胜神拳”的名头……或许也正因如此,飞马镖局才会被徐天宏选中,走这一趟怪镖。 果然,出了正堂,马行空没有忙着安置,却把白告带到了他那间总镖头的居室。旁边有镖局里的帮从见了,多半也不以为意,只道总镖头还要与少年英雄多亲近亲近。 马行空进到房间,把门一关,白告也不多问,自己拉过一张椅子坐下,好整以暇地等他开口。马行空见到他那淡定从容的样子,微微点头,在房间中来回踱了几步,问道:“关于这趟镖,少侠知道多少内情?” “明面上送五万镖银到回疆,其实真正押运的是一对宝刀,‘鸳鸯刀’,对吗?”白告心底雪亮,看来整个镖局,果然只有马行空知道内情。 马行空凝神注视他片刻,点点头:“没错,这江湖上有许多传说,其中便有一则,说是这世间有一对鸳鸯宝刀,藏着武林的大秘密,得之者便可无敌于天下……近年来这对鸳鸯刀的名声不显,比起那倚天剑、屠龙刀是远远不如的,但几十年前却也惹得一场腥风血雨。” 说话间,马行空走到床头,掀开被褥、露出床板。那木头床板另有玄机,马行空伸手一扣床头机杼,木板也便分开来,露出一处不大不小的洞口,洞口里正放着一长一短两柄刀。 马行空拿出那两柄刀来,去掉刀鞘,霎时间精光耀眼、室内生辉,白告也忍不住眯了眯眼睛,赞叹道:“好刀!” 马行空也盯着那两柄刀怔怔出神:“江湖里已经传了几十年啦,说这两柄刀里藏着无敌天下的大秘密,白少侠想知道那是什么秘密么?” 白告也不管他是试探还是真心,仍自大咧咧坐在椅上,面泛冷笑:“传了几十年了,不还是没人当真天下无敌吗?马总镖头若知道些什么,直说便是。” “不错!也难怪七当家的会看中你。”马行空哈哈大笑,将那两柄刀刃归还入鞘,寒芒顿敛。他将长刀放在屋内圆桌上,另一柄短刃却直接递给白告,郑重道,“这柄鸯刀,就交给白少侠了。” 第82章 骆元通 “这柄鸯刀,就交给白少侠了。” “?”白告并不说话,手里虽接过那刀刃,却抿着唇,注目看向马行空。他知道,马行空既然交刀给他,那定然会说个清楚。 哪知马行空一开口却说:“好教白少侠得知,其实马某也是红花会的成员。只是这层关系我需时时掩藏,即便女儿也不得知。” 白告“啊”了一声,这一节颇是出乎意料:需知马行空与红花会群雄在原著里并没有交集。 这世界交融错杂,时间空间是变了不少的,人物关系果然也一定程度偏离了“历史”。 边说着话,马行空一边郑重地将那长刃的“鸳刀”收起,裹缠得严严实实,放入随身背着的包袱里面,嘴上则继续说道—— “咱红花会,除了这一对宝刀之外,其实还另有一个‘鸳鸯刀’,想必白少侠也曾听过?” “是了,贵会第十一当家骆冰,乃是一位女中豪杰,江湖人送外号也是‘鸳鸯刀’。”白告几乎不用思考,已经知晓答案。 “是啊,这十一当家惯使一长一短两柄刀刃,一身功夫非常出众,江湖中人敬畏她,给她取了这么个名号叫鸳鸯刀,然而少有人知晓,传说当中的鸳鸯宝刀,还真的同她有莫大关联。” 马行空又笑起来,娓娓说起一些往事,神情间满是对命运离奇的唏嘘感叹—— 原来数十年来“鸳鸯宝刀、得之无敌”的说法大肆流行,在武林中也搅扰起好大的一场风波。只是后来两柄刀刃忽地消失匿迹,同时又有“倚天剑”、“屠龙刀”横空出世,人们对鸳鸯刀的关注才渐渐淡去。 江湖人众所周知,这一对鸳鸯宝刀最后出现于四十年前,在大漠一处叫做“奔狼岭”的地方,当时正邪两道不少武人都来夺宝,天下有数的用刀高手更是汇聚一堂,大伙儿彼此混战不休,杀了个几天几夜。 什么“刀仙”叶小开、“魔刀”丁大鹏、“天刀”宋不缺、“狂刀”聂全有等等,都是在此役之后非死即残、饮恨江湖。而那鸳鸯刀也是就此失去了下落。江湖人谈到这件事,多数都认为宝刀埋葬在了大漠千年风沙中,荒漠茫茫、旷野万里,又哪儿能去找寻? 但这等神兵利器,又岂会当真无故消失?其实那一连几天的混战当中,两柄宝刀是被人趁乱取走了。那人便是骆冰的父亲,骆元通。 骆元通那时还不叫做“骆元通”,年纪也仅仅不过十来岁,是“魔刀”丁大鹏的随侍门童之一,只学过些皮毛功夫,甚至还未到江湖三流的水平,本来是绝无可能参与到这种武林纷争里面。 但那丁大鹏号称“魔刀”,一则是因为他和当时如日中天的“明教”颇有渊源,二来也是因为他行事邪性恣意——譬如这一次争夺江湖各路高手争夺鸳鸯刀,大家都是千里独行、小心谨慎,唯恐躲得过明枪、防不得暗箭,丁大鹏却是将家里侍童丫鬟、仆役脚夫全都带上,一行足足三四十人浩浩荡荡朝大漠而去,不像是来夺宝的,倒像是去旅游的。 当然,这只不过是丁大鹏一贯的行事作风。那些知根知底的高手们习以为常,比斗到关键时分,没有谁会在意武艺低微的仆从。 谁都没料到,那其中有一位侍童,年纪虽幼、心气却高,甚至悟性资质也殊为不弱,这些年跟随在丁大鹏身边,暗中观察、偷偷学习,否则也不能十来岁就达到三流水准。而一众高手死斗,其它闲杂人等都逃得远远的,只想在刀光剑影下活得一条性命,可他却逆而行之,悄悄回返、蛰伏一旁。 谁都没料到,这位侍童打小便是孤儿,在被“魔刀”丁大鹏收留之前,他一直是流浪天涯,早早地练就了一副偷鸡摸狗、死里求生的本事,竟至于在众人混战中瞅准时机,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鸳鸯宝刀掉了包。 偷到这件宝物过后,骆元通毫不迟疑、立即逃遁,一刻也不停留地躲到荒山野林里,渴了饮溪水、饿了猎鸟兽,一呆就是五年之久。天地茫茫,何其广阔,他逃跑时不辨方位,这会儿连自己都不知道这处山林位于何方,旁人就更难找到。 何况骆元通在大漠“奔狼岭”时只是小小侍童,在场武人;连他名字来历都不知晓,多半也没工夫去记下其样貌,因而这五年他日子虽过得艰苦,心中却无甚担忧受怕,饱暖之余,想到宝刀在手,一边练习起刀法,一边琢磨起鸳鸯刀的秘密来。 他一身武功或明学或暗偷,都从丁氏的“魔刀”而来,尽管不成系统,但只鳞片爪的一招一式也自精妙。五年来他独处荒林、日夜琢磨,凭借自身惊人悟性,硬生生补足所学刀法,再加上他常与野兽猛禽相斗,刀招身法便愈臻圆熟。他始终也参不透鸳鸯宝刀的秘密,但一身武功渐渐的有了长足进步,已是今非昔比、非常不俗。 五年之后,小小侍童已经长成大人,终于决心下山打听,这才知道当年那一场争夺何其惨烈:奔狼岭一役,许多江湖高手非死即伤、消匿影迹,就连“魔刀”丁大鹏等人也已经葬身大漠。他这才放心收拾行装、改换名姓,决定下山开启新的生活。 从此,骆元通成为了“骆元通”。骆是他的本姓,元通则是取“圆和通达”之意,期许着前路顺畅、不遇阻碍。 他本来擅长偷盗,下山后凭借一身本事,打着劫富济贫的名义,先把自家接济得豪富一方。 所谓“侠以武犯禁”,江湖中人对待绿林盗匪,有时比对待保镖护院的正途还好:茅十八以不足三流的功夫闯荡江湖,只因干了几桩锄富救弱的案子,便已经积下不小的名声。而这骆元通专挑蒙古和女真的权贵富豪下手,干下的桩桩件件都胜过后来所谓的“江洋大盗”,逐渐便打响了名头。 就这么又过了近十年,骆元通家底已经非常殷实,对那鸳鸯刀的秘密却始终猜不透,逐渐也淡了这层心思,只盼着能安安稳稳过完这一生。他娶了个名扬一隅、秀丽淑雅的美娇娘,生了个粉雕玉琢、乖巧玲珑的女孩儿,取名叫做“骆冰”。 这一个“冰”字,本是寄托着骆元通的希冀。他盼着女儿冰雪聪明、冰清玉洁,也盼着她一个女孩子,能够远离江湖武林这个恩怨不断的大火炉子。 谁知骆冰出生后不久,骆元通的妻子忽然生病暴毙,过世得极为蹊跷。这究竟是天数使然,还是仇家暗害,骆元通至死也未能查证。他自小无父无母、亲情缺失,越是年纪大了,也就越是渴望亲情、重视亲情,对妻子是既愧疚又心痛,常常自责未能多关心于她,心里想:一个人若连自己的家人都无法呵护,便是顶着个“神刀”“鬼刀”的称号,名气再响、威望再重,又有什么用? 于是骆元通对自己的宝贝女儿更是关爱有加、千依百顺,骆家本来也有一些佣仆,可他还是亲手将骆冰这颗掌上明珠拉扯带大。然则,这骆冰跟着父亲成长,耳濡目染之下养出一副恩怨分明、豪气爽朗的性子,更是对江湖事宜心生向往,从六七岁起便嚷嚷着要学武艺。 骆元通向来拗不过这个宝贝女儿,再加上时局变幻动荡,到骆府寻仇挑战的武人都逐渐增多,背后还有蛮夷人挑唆的影子。他便索性散去家产、辞去仆众,带着女儿一同在江湖里漂泊,又变回了那曾经让蛮夷恼恨不已的独行大盗。 在这期间,他将生平所学挑了些适合的传授给女儿,这其中便有一套“鸳鸯刀法”,需得同时挥动一长一短两柄刀刃对敌,其实是骆元通自创的武功—— 他许多年来一直在琢磨鸳鸯宝刀的秘密,常常在夜半独处时,悄摸拿出那削铁如泥的宝刀端详细察,有时兴之所至,便一手执长刀、一手执短刃地挥舞起来。他本来悟性上佳,这十多年下来,综合整理这些随兴生发的招式,便形成了如此一套“鸳鸯刀法”。岂料只因这套双刀刀法更显轻灵潇洒,却是最得女儿骆冰的喜欢,后来便练成了她的拿手绝技。 骆冰渐渐长大了,心思更加聪颖、眼界更加宽阔,她要闯一闯,要打抱不平,要学着父亲那样做一个行侠仗义、人人称颂的大英雄!骆元通不忍拒绝。他仍将自家宝贝女儿、他这一生的掌上明珠带在身边,但他也给了她许多锻炼的机会。 雏鸟总要飞出去变作苍鹰,他也护不得她一辈子。 时局动荡、江湖纷乱,当然少不了骆冰出手的机会。武林中的女侠本就远少于男人,也更受众人关注,骆冰有着不错的功底,再加上父辈的荫庇,很快便闯出了名堂,江湖人士提起她来都要翘起一根大拇指,赞叹一句—— “这是神刀骆元通的女儿!” “这是‘鸳鸯刀’骆冰!” 第83章 鸳鸯刀 “这是神刀骆元通的女儿!”“这是‘鸳鸯刀’骆冰!” 听着那些夸赞,骆冰很高兴,她终于也有个响当当的名号了。她喜欢后一种称呼更甚于前一句,她希望有朝一日全天下的英雄都只记得她那“鸳鸯刀”三字,而非某某某之女。 可是,骆元通刚刚听闻女儿的名号时,却接连几天整宿整宿地失眠。夜半时分,他打开自家卧房的别致机杼,偷摸摸取出那一对尘封已久的、一长一短两柄精铁利刃,直勾勾瞪着那萦绕满室的寒光,呆愣愣轻抚那冰凉沁骨的刀身,在心里叹息着:“老伙计呀老伙计,我骆元通、我骆家,怎地就跟你们结了缘!” 若没有这一对鸳鸯刀,或许他至今仍是“魔刀”丁家的一名资深仆役,庸庸碌碌过完这一生。可也因了这一对刀刃,他独处深山五年,惴惴不安十数年,冥想苦思数十年…… 偏偏就在他已逐渐断了念想,不再执迷于天下无敌这等虚妄传说,甚至打定主意将这对刀刃永远带入坟墓的时候,女儿却在江湖上闯出这响当当名号,仿佛冥冥中有人在提醒他:不,还没完,这对宝贝可不能随着你埋入黄土,鸳鸯刀的秘密可不能就此尘封湮没。 那时候骆冰年芳十八,正当一个人最是青春年少、渴求荣誉和挑战的年纪。而骆元通已过了知天命的五十岁,他拎着那刀,回味着女儿的名号,回顾自己似充实又似空虚的一生,忽地就生出一种命运难违、造化弄人的感慨。 骆元通忽然病了。人的年纪一旦上去,过了某个坎,身体各处机能便迅速下滑,即便久经锻炼的武人也不例外。但骆元通的病,又不仅仅与其身体状态有关。他的心里,有时也莫名在想:天命所至,大限该到了……鸳鸯刀的秘密,他终究没那精力和心思再去琢磨透彻。 然后,骆元通就找上了于万亭。闯荡江湖这么多年,他也总有那么几个知心朋友。可是,在那时,唯一还存世的,也就只剩于万亭了。 骆元通和于万亭结交之时,两人都是二十来岁,在江湖里浮沉随兴、意气风发。多年后他们这一次再会面,一个已成了名满天下的侠盗,另一个更是白手起家、创出个帮众过万的红花会……只不过,他们也都老啦。 骆元通恳求于万亭,让女儿骆冰也加入到红花会中,请这老友帮忙照料看顾。这将近二十年来,他把女儿看得比性命还重,无论去往何方、所为何事,总是要将骆冰带在身边。 可如今也不得不明白,他究竟是无法陪女儿走完一辈子的。 面对昔日故友,于万亭答应下来,甚至指天发誓:反正他自个儿也没婚娶生育,一定会像对待亲女儿那样对待骆冰。于是骆元通笑了,微笑着,又郑重其事地递给于万亭一个实木盒子。 盒子里装着的,正是已被隐藏多年的那一对宝刀——“鸳鸯刀”!也正是在同一时间,骆元通向于万亭述说了自己这一生与这对宝刀的羁绊。 他的名字本来不叫“元通”,他本来只是个孤儿,是个贱格的仆童,在真正成为天下闻名的侠盗之前,他也曾偷盗抢掠,甚至杀人!他的双手其实早已沾着污秽……这些事,他的妻子不知道,他的女儿不明白,他装在心里,从未对人讲述过。而在那一时刻,他说了出来。 他甚至也将自己对鸳鸯刀的多年研究,也同样和盘托出。这许多年来的琢磨揣测,骆元通并不是一无所获,他已经推断出来,鸳鸯刀却是牵涉着一宗秘宝,那宝藏应当在漠北、在回疆甚至更远地方……应当与古高昌国有关。 鸳鸯刀,正是开启那秘宝的钥匙!而这个秘密,肯定之前就有别人掌握到了,因此才有“得之无敌”的传言流出。也因此难怪之前宝刀出世,总在大漠边荒。 至于那秘宝究竟是什么,骆元通也同于万亭说了自己的猜测——那有可能是数不清的金银财宝,有可能是神兵利甲,也有可能是绝世秘籍,总之那应该是极其珍贵的东西——古高昌以举国之力建设的迷宫宝藏,又怎么会不珍贵呢? 这个世界,百年前是大宋极强极盛,可是大宋最强盛的时候也及不上前朝、及不上那巍巍大唐。大唐时期,世间只得一正统王朝,东夷西戎、北狄南蛮,全都得向中原天子俯首称臣,接受大唐皇帝的册封。 但,在大唐那悠悠岁月里,并非没有遭遇过反抗,古高昌国便是其中之一。它只是西域一小国,却是历史悠长、物产丰饶,据说起存在还远在大唐建立之前。 大唐自建立过后就开疆扩土,领地一路拓展到了西域,与高昌国相邻了。唐太宗要求高昌人遵守许多汉人的规矩,若能做到,便能够得到大唐皇室册封认可,高昌国可以继续存在延续,高昌国王宗室也能继续享有荣华富贵。然而从国王到黎民,谁都不愿接受,高昌国王说:“雄鹰翱翔天际、野鸡潜伏草丛,猫儿室内巡游、老鼠躲进屋洞。万事规律不一、万物习性不同,各得其所就好,为什么一定要让高昌国子民遵守你们汉人的规矩习俗呢?” 唐太宗听了这话很是愤怒,认为高昌国人不服王化,果然派出了大军去讨伐。这一仗接连打了许久,杀得草原不再是青绿、荒漠不再是枯黄,就连日月云彩都染了一层殷红,高昌国人誓死不降,军卒死伤惨重,那便妇孺小孩齐上,几乎战到了最后一个人。 可是,在高昌都城被攻破的那一天,大唐军士欢欣涌入,却发现全城上下没有可供搜刮的东西,传说中君民富足、物资丰盈的高昌国,国都里竟没什么金银玉器? 唐军万里迢迢从繁荣中土赶到这西域荒漠之中,一路以来风霜雨露,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没拿到点儿好处,怎能善罢甘休?!这一回大军铺散开去,捉了不少平民,几乎掘地三尺,终于知晓了一桩秘密—— 原来高昌国王虽是桀骜倔强,却不完全是鲁莽无谋之人。在唐军还未开拔之前,他已经未雨绸缪留了退路,派遣能工巧匠,在大漠深处极隐秘之处建造了一座迷宫。大漠广阔、黄沙迷茫,又是荒无饮食、昼热夜寒,料定哪怕数万大军来找,也是有来无回。 而那迷宫本身也建造得曲折奇幻,极其宏大、极其宽阔,高昌国王派遣心腹,把粮食器物、珍奇宝贝都尽数藏在宫中。万一都城不守,王室成员还可以退避到迷宫里,哪怕就此在迷宫里生活繁衍,也能躲上许多年。只可惜大唐军队强盛,来得实在太快,高昌国的王公贵族还没来得及撤退,已经全数覆没。 大唐军士在大漠里搜寻迷宫位置,最终一无所获,徒然让一些士卒永远葬身荒漠风沙。大军不可能长期在外,他们很快就回到南方、回到中原,把高昌迷宫的传说带了回去,也从高昌王都宫殿里带回去两柄宝刀:一长一短、寒光湛然,那正是鸳鸯刀。 将领们把鸳鸯宝刀献给了唐太宗。 后来,高昌人已经成为历史、渐渐被人遗忘。占据那一片沙漠的,已经是以回纥为主的草原部族了,甚至一整片广阔土地都改了名字,被称为了“回疆”。而高昌人骁勇善战的作风,似乎也延续到他们的继承者身上,“安史之乱”席卷天下,唐国盛极一时而顷刻崩析,最终还是唐皇室向回纥部族借来精锐骑兵,这才平定乱局。 而回纥出兵的条件之一,便是拿回“鸳鸯刀”。 这其中的曲折离奇,在当时无人知晓,但后来却以流言的方式传播开来,分化成几个版本,都说得绘声绘色,有人信,有人不信。不过,无论哪一个版本,最终结局都是一样:回纥人发生内乱,那“鸳鸯宝刀”不知为何,竟又流落到江湖当中…… 后来,江湖上就流传出了“鸳鸯宝刀、得之无敌”的说法。再后来,包括骆元通在内,有一小部分人不懈钻研,终于有了些猜测——鸳鸯刀出自古高昌国,跟高昌迷宫有着重要干系,想要进入迷宫、寻获至宝,正需要鸳鸯刀这两把钥匙。 那是将是多么丰饶的宝藏啊。它们是古高昌人敢于对抗强唐的倚仗,它们一年又一年,藏在大漠深处的迷宫当中,那迷宫的位置一定偏僻难寻,迷宫里一定是崎岖复杂、机关遍布……这么多年过去了,迷宫未见天日,可是,谁若能得到它,或许真正可以“得之无敌”! 献出鸳鸯刀,骆元通并没有不舍。骆元通心里是想,他这辈子是没机会再踏足大漠了,那宝藏放着也是放着,倘若红花会当真能寻到秘宝,也算是自己为扶助汉室、对抗满蒙做了些许贡献吧…… 托孤之请、赠宝之德,于万亭一一领了。之后骆元通果真溘然长辞,于万亭也果真将骆冰当作自己亲女儿来养育。至于那鸳鸯刀可能涉及的秘宝,红花会远在江南、多有不便,只得暗中派人前往探查找寻,就连于总舵主也亲自去回疆看过,终究没什么收获。 然则红花会中定是出了内鬼,就连这等细小动作,竟也引起了清廷鞑子的注意,不知如何,便泄露了鸳鸯宝刀在红花会中的消息。 本来这消息漏了也便漏了,于万亭自觉身处明疆,也不怕对方来夺。岂知这些年清廷势大,不断南侵,先是占据扬州、兵压金陵,大半年前更是突然大举南下,绕过金陵,经江阴、常熟、苏州,一路侵占到嘉兴为止,红花会总舵本在太湖边上,这一来几乎被清军围了大半边。 清军不善水战,没有渡湖来袭,但红花会的形势已是非常危险。 而在这场持续近半年的战役当中,红花会上下参与抗清,也是损失惨重,便连于万亭自己也受了重伤。于总舵主思来想去,觉得这“鸳鸯刀”也算干系重大,于是就同“武诸葛”徐天宏商议,想了这么一条计策出来:大伙儿明面上押送镖银到回疆去,暗地里其实是要带着这对宝刀,在漠北逗留查证,再一探所谓古高昌国宝藏的虚实。 至少,不能让秘宝失落在清鞑子的手里。 红花会的根基本在江南,而那漠北回疆天遥地远,确实难以派遣出大规模力量前往,于总舵主这样安排,心中当然自有计较。但他究竟怎么想的,其间是否还有更深层次的含义,众人都是不得而知了。 第84章 向北行 第二天一早,众人休整得差不多了,便准备启程。 他们要去回疆,那是在西北方向。镖队从金陵城出发,本来往西过合肥、经大胜关、到襄阳,再折而北上到达蒙古国控制的区域,渡汉水、出潼关、过天水、兰州、武威、甘州、酒泉……这才是比较稳妥又快捷的路线。 然而马行空说襄阳城近来又有大战,沿途关隘都被封锁,宋廷搞坚壁清野、紧守城关,蒙古搞闪电突袭、机动游击,因此襄阳往北直到晋阳随时都能遇到宋蒙两军厮杀,实在危险得很。 而襄阳再往西,那就是巴蜀汉中的地界,所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对走镖的也很不利。 于是马总镖头亲自定下一条线路,出了金陵便一路向北,经凤阳、徐州、泰安,一直到达沧州左近,再转而朝西,通过晋阳进入蒙古地界。那晋阳如今是“三家分晋”,一小半在蒙古管辖范围,一大半被清廷占据,宋朝兵士偶尔发力了还要夺回一些,这样的三不管地带,最容易混过去。 这样走,有许多路程要在大清国的实控范围内。但镖队众人以马行空为主,白告对这世界的地理格局不熟,也提不出更好的建议,便都听他的了。 于是众人合力,搬箱牵马驱车,忙了个不亦乐乎,这才正式出发。 五万两银子,足足有数千斤重,装了二十个箱子,用两辆马车拉着前行。两辆马车周围,由马行空亲自领头,戚镖头、杨镖头带着徐铮、马春花两师兄弟,还带了五名功夫不错的镖师,再加上趟子手、脚夫、伙房等等,一行也有个浩浩荡荡二十来人。 白告在镖队旁边徐徐骑马随行,身上换了一套便于行动的劲装短衣,腹间系着软鞭捆成的腰带,佩着一柄长剑,脚下踏着一双长筒皮靴,皮靴内侧依然插着那柄精铁匕首。他的背上仍系着那只从竹庐带出来的蓝布包袱,包袱里装了两套衣物和六十来两黄金。 为了节约空间、省些重量,白告将身上百多两银元拿出大部分,跟马行空兑换成黄金,只留些碎银子供日常支使。饶是如此,背上包裹反倒愈显鼓鼓囊囊,也更加沉重——那是因为,包裹里还加了一柄鸯刀在身。 前一日,在总镖头卧房之内,马行空详细介绍完鸳鸯刀与红花会之间的渊源,就将鸯刀托付给了白告保管。原来这也是徐天宏早早定下的策略—— 如今清廷势大,说不准会为了“鸳鸯刀”出动多少力量。飞马镖局以押解镖银为幌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但其间破绽仍有不少,谁也保不准是否真能瞒天过海。因此七当家要在马行空之外,再寻一名好手,将那鸳鸯宝刀一分为二。 倘若真的到了危急关头,马行空与白告便不用理会什么高昌迷宫,只管分头脱逃开去——届时天下广阔、人海茫茫,清廷势力虽大,又如何能大海捞针?这样,哪怕行动失败,高昌迷宫永远掩埋在黄沙深处,至少不能让清廷完整获得这对至宝。 鸯刀是一柄短刃,白告用两套换洗衣物将其裹住,从外看去,倒也瞧不出什么端倪形迹。 然而,说来也是好笑,这飞马镖局名为“飞马”,结果别说飞马了,连多余的老马瘦马跛脚马也拿不出一匹来。整支镖队除了马行空的坐骑,便只有拉车的两匹马儿,分别由戚、杨两位镖头亲自坐上驱使,其余人只得徒步。 偏生镖局那三匹马比不得白告的坐骑形貌神骏,因此白告虽是随行在旁,虽是平凡武人打扮,却也尤为引人注意,从城北别院到走出金陵城,短短路途亦招惹了许多目光,便连守城卫士也多瞅了他几眼,都在想:这是哪家的阔少?看着年纪轻轻的,怎么竟像是镖局的领头? 其实这正因为近年来局势不稳,各国都对马匹交易严格管控,市面上的马匹本来就少,稀少也就昂贵。而大半年前清军入侵,一场场惨烈大战,江南的马价更是飞涨狂飙。镖局子干活,向来是根据押送物品的货值和难度来进行抽成,大多是“每送银千两,得利四两五钱”——送一趟十万两的大镖,耗时三两月,得利不过四百五十两,还得依功劳资历分摊到二三十人头上……算下来每人月薪最多也就五两左右,谁舍得拿出“巨资”买那么多马儿来?! 白告座下那匹马是在宁波地界购买的,足足花了他八十两银子。当时他还不觉什么,可这段时间见识多了,一番对比,暗自乍舌。这纷扰乱世之中,百斤大米也不过二两左右,百斤猪肉不过四两,买一个姿色样貌俱佳的婢女也才二十两……座下这匹马放到21世纪地球的话,怕是也堪比一辆超跑了,也难怪引人注目。 更让白告心头焦虑的,还在另一方面:四人骑马,一支镖队中大半都用两腿行走,速度当然提不起来,这样子走到回疆,还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去了。 这趟护镖事关“鸳鸯刀”,那当然很重要,可也不能就此耗费太多时间。多的不说,福康安福大帅要在明年举办“天下掌门人大会”,这等江湖盛事,他是一定要去凑个热闹的! 白告甚至想给镖队每个人都配一匹马了……但那也只是想想而已。先不说他那六十两黄金也买不到几匹马,即便财力上可以做到,这镖队里也不是人人都能坐上去啊:至少有三个趟子手,还有那掌管炊事的厨师老陈,便都没有学过骑术,骑不来马的。 既无计可施,便闷头前行。这么走了半日,大伙儿携着启程时的高涨气势、匆匆疾行,已经出了金陵范围,到达滁州地界,人马都已颇为困累。 而马行空似乎比白告还急,仍旧一味催促,没有半点停下稍事歇息的意思。白告骑在马背上,见马春花已走得香汗淋漓,兀自咬牙坚持,全没有一点儿女孩儿家的娇气,不由心中大为改观,起了怜香惜玉之心,便主动将座下白马让给她骑。 马春花红着脸一番推辞,还是马行空吩咐一句:“既然是白少侠的好意,那你便骑吧。咱们走的路程还长,你是女子,脚程不如男人,骑上马去咱们也好走得更快。”马春花这才翻身上马,又红着脸道了几声谢。 有了这一出,白告与镖队众人的关系也更融洽了些。众位镖师知道白告武艺好,又见他心善,包括徐铮在内,对他尽皆多了几分敬意,接下来的一路上都照顾有加。而白告其实是初出江湖,许多江湖规矩、世故人情并不通透,也乐得跟镖队众人攀些交情。 押镖行走,其实打本时间都在埋头赶路,颇为无聊,众人边走边说些话、拉些家常,白告别的说不好,偶尔讲几句笑话,说一段三国水浒的评书故事也不难,渐渐就同大家打成一片。 接着,也不知是出于马行空的授意还是出乎自个儿真心,徐铮与马春花每天一有空便来向白告请教武艺。他们武学积累远不及郭芙和大小武,白告同他们讲理论也听不懂,索性就真刀真枪的比武对战。马春花对此兴致缺缺,徐铮却是个好斗分子,屡战屡败、屡败屡战,让白告都快把“查拳”的套路给摸熟了。 一来二去,三人也算是朋友了。 七八天后,一行人又离开滁州,到达凤阳。在马行空的号令之下,镖队继续向北,却越发偏离宽敞的官道,一路钻了许多处小径山林。当时马春花觉着奇怪,张口问道:“爹爹,就走大路不好吗?两辆马车跑在林荫小道上,太吃力了吧。” “小路前方比较荒僻,怕也不好投宿吧。”另有一位趟子手也随声附和着。若能走大道、住客栈,谁愿意以天为被、风餐露宿? “这么走,正是为了防着贼子呢。”马行空回答着,看了看白告,又多补充了一句,意有所指,“特别是那些鞑子官兵。” “哦。”马春花等人恍然。 他们想:鞑子官兵对待汉人向来不算好,拦着过往行商敲竹杠、榨油水的事情屡有发生,他们好歹押着五万两镖银,倘若走在官道大路上,很容易被盯上。这一节可不得不防。 二三十人在山林间继续穿行,拉开了一条队列。所幸凤阳毕竟是在浙江沿海地界,左近最高的凤阳山黄茅尖,峰顶也不足两千米海拔,其余的所谓“山岭”,其实都是矮丘,丘中小路同样通畅,众人行程速度不受影响。 这一日,他们在山岭中到了一处数百人的小村寨,却没客栈住,只好找了村郊一所破屋子将就着。这正是黄昏时分,其余人去生火做饭、收拾行装,马行空则召集起所有镖师来开会,也把白告、马春花和徐铮三人给叫上了。 “这几天大家都辛苦了,翻过前边的山岭,再走五六日,就出了凤阳,到达徐州,总算离目的地又近了一步。”破屋荒废已久,桌椅板凳也没有,马行空索性坐在地上,让其余人都围坐成一个圈,就讲开了,“徐州也是一座大城,届时我们可以在城中休整采买,补充一番。” 第85章 踩盘子 “徐州也是一座大城,届时我们可以在城中休整采买,补充一番。” 听了马行空的话,众人脸上都露出喜色,几名年长镖师心照不宣地对视微笑。保镖的活计也有些好处,那便是在最小程度花费自身钱财的同时,可以到处走走看看,体验各地不同的风情。 至于这些风情是什么,对马春花而言可能就是逛逛街、尝尝特色美食,对一些常年在外的镖师而言,许多大城里都有他们的相好、姘头呢。 可是,马行空话锋一转,严肃地泼上一盆冷水:“休整归休整,谁也没不准玩得太过火!这趟镖的镖主可是大有来头的人物,我们分毫不能懈怠,不容有失!” 其余镖师都默不作声,徐铮却是爽直又急切的性子,这一路上风霜颠簸,早就忍不住了,这时不禁嘟哝几声:“大有来头的人物?不就是杭州那个马大善人么,这五万两银子而已,竟教咱们从江南送到回疆……师父,咱飞马镖局五六十万的大单也保过,上万的单子就不曾间断,何必为了几百两保费,去遭这么些罪?!” 这一通儿抱怨,马行空越听脸上越冷,徐铮却还兀自不觉,直到马春花扯了扯他的衣袖才止住。 然后,马行空深吸了一口气:“哼!铮儿,咱们干镖行的,佣金是多是少,真那么重要吗?不,重要的是信誉,是口碑!……天底下镖局子何其多?!即便只是那金陵城内,大的镖局就还有武通总镖头的武胜镖局和董开山总镖头的永胜镖局,马大善人不去找这两家,却找到我们这儿,那是为什么?” “那可不是因为咱们都姓马,而是咱镖局子过往从未失手,商人圈子对我们有着莫大信任!无论钱多钱少,咱们都务必打起精神、小心谨慎,可别砸了自己的招牌!” 白告听得心头好笑,明明红花会找上马行空,全因为他是藏在暗处的红花会弟子。而且红花会有头有脸的人物也不直接出面,而是通过杭州富商马善均来发这趟镖。然而经过马行空这么一说,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若非口碑出众、高度信任,谁来找你保镖? 镖师们收敛怨气,个个都有股荣誉感了。徐铮挨了一顿不轻不重的批评,也耷拉下脑袋,说声:“是……师父,我知错了。”以往徐铮犯了什么过错,只要爽快认怂,师父多半也就舒缓了情绪,揭过不提。 但今天马行空显然还有话没有讲完,脸色依旧沉肃,又狠狠瞪了徐铮一眼,继续说道:“这一次马大善人委托咱们护送银子,其实是因为时局艰难,杭州城里颇不稳当,想要在回疆留些后路,用这笔钱先行打通关节……这五万镖银对咱们镖行来说不算多,但也不是小钱了,何况咱们的佣金可不是区区数百两——” “马大善人私下找我说了,百抽二,倘若做得好,最高十抽一也不是问题!” 镖局中人听了这话俱都一愣,接着就是狂喜,就连徐铮也忍不住咧开嘴,额头上的痘子都因为兴奋而通红。 历来镖局保费最高也不过“百抽五”——那还得是镇远镖局、福威镖局这等声威名望出众的大镖局。这五万两银子,哪怕加些长途辛苦费,料来飞马镖局众人也就能得个几百两,扣除沿路损耗,分摊到每个人头上也赚不了多少。 可是百抽二的话,那就是整整一千两银元的保费,够他们走好几趟小单了。倘若十抽一,那么保费更是达到五千两,这等高额抽成,可是整个行业成立都没有先例的,倘若他们做到了,恐怕飞马镖局都要出名、都要载入史册了。 白告却是一愣,他比其余人更知道些内情,也就清楚明白,这番话绝对是马行空刚刚编造出来的。否则,为啥刚启程时不公布出来? 五万两镖银只是个幌子,但这些银两是货真价实地分了二十多箱,放在马车上的。危急关头他们可以分别脱逃,先保鸳鸯刀,说明红花会竟不在乎五万两银子的下落……那么这些银两自然也可归马行空支配,什么百抽一、十抽一的,还不是马总镖头自个儿说了算? 白告想:红花会既然舍得拿这么一大笔钱做掩饰,显然高昌迷宫里的秘宝价值怕是远超五万。接着却脸色一沉,又想:马总镖头在这个节骨眼上宣布高额抽成、提振镖队士气,显然不是为了应付自己的弟子……恐怕要有事发生了。 “还有一件事。”果然,不待众人兴奋,马行空脸色变得愈发严峻起来,声音也透出一股森然,“各位近日可有什么发现?” 什么发现?众镖师你瞅瞅我,我瞅瞅你。就连白告也是一头雾水,不过表面上不动声色。 马行空眯眼观察,瞥见徐铮、马春花脸上都是迷茫,不禁心头一声长叹。这时,终于有一人稍稍举起了手。 马行空赞许地点点头,道:“戚镖头请讲。” 白告向戚镖头望去,凝神看了两眼。这戚镖头是镖队里仅次于马行空的好手,目光炯炯有神,肌肉高高鼓起,显然外家功夫练得不错。 众人也都全神贯注听戚镖头怎么说。只见他斟酌一下言语,压低声音道:“是否……有人跟踪咱们?”他虽说压低声音,出口仍是格外洪亮,这话一出,众人都是一惊,拿眼又望着马行空。 马行空点头道:“不错,正是如此。那天刚出金陵城不久,我便发觉镖队后跟了人,白衣白马,孑然一人。当时并未放在心上,谁知过得三两日,那骑白马的人忽远忽近,好似并不在意,却总遥遥缀在我们身后。” 马春花张嘴插话道:“师父,或许是正好与我们同路的呢?” 马行空便瞪了她一眼:“春花,你跟我也出过好几次镖了,还这么不机警?从金陵到凤阳,这么远的距离,难道能一直同路么?我们故意抄近道,选些偏僻的小路,暂时倒摆脱了她,可这两天我又见到了那人的身影……山野小径,别人难道也是同路,缘何又要跟来?” 白告不由出声道:“这么看来,定是强人来踩盘子的了。” 他心里暗自惭愧:这些强人线索,戚镖头发现了,马行空也早就发现,他是整个队伍里修为最深的人,竟是毫无所觉。 其实走镖之人,功夫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需时刻警醒、及时避开危险,这主要依赖江湖经验,当然是白告所不能比的。 “铮儿、春花,你们要学着白少侠半分伶俐,我也欣慰了。”马行空夸了白告一句,又贬了自家徒弟女儿一句,继续说道,“我初始也其实也拿不准,强人哪有白衣白马来劫镖的?不怕扎眼么?——谁知那人还真穿着白衣、骑着白马跟过来了,我们入了小径里,那人更是跟得隐蔽,可总有蛛丝马迹,还是被我发现。” 众人一片沉寂。 马春花忽地轻笑道:“爹爹,他只一人,我们还怕他怎么?”却又被马行空瞪了一眼。马行空怒道:“你们好生不晓事!今后又如何继承这镖局产业?” 杨镖头也接口道:“他如今虽是一人,可跟了我们这么久不放,或许是有什么大动作。前边还不知有多少人手在等着我们呢。” “杨镖头说得有理,因此我看这里有个村寨,我们今天便在这歇住了。”只听马行空伸手遥指前方山岭的方向,继续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以前走过这段路,前边翻过山岭,共有五条岔路。我们在这里摆脱追踪,才好隐蔽行迹,让那些强人扑个空。” 杨镖头又补充道:“既如此,最好是设计活捉了白马贼人,套出话来,将一应隐患消解,这才叫稳当。” 马行空淡淡瞥了白告一眼:“只是我们毕竟不知贼人深浅,总要尽出高手,免得他走脱了,却打草惊蛇。” 白告早就领会了马总镖头的意思,这时立即抱拳道:“我自然愿出一把力,共抗贼人。”徐铮、马春花和众镖师也都欣然抱拳应诺。 接下来,大伙儿又是一番细细谋划,待到计议已定,屋外天色早已泛黑,众人匆匆吃了几口晚饭,就准备设下圈套、引狼入洞,各自去着手准备了…… 夜晚,愈发深沉。 凤阳无名山丘上的村寨,相对偏僻贫瘠,多数时候不过数百人居住。小村的夜里,多数时候也都是静悄悄的。 但今夜,比起平常时分,又更显得格外静谧。便是那三两岁的小娃娃,也不敢多啼哭一声。 只因村郊那座废屋外,来了一群凶神恶煞的人,一个个形貌鬼鬼祟祟,更是手里拿着亮晃晃的武器。那些武器可是货真价实的兵刃,即便在深沉夜幕中都泛着寒光,可吓人了。 村里见多识广的长老说了,那些都是行走江湖的武夫,杀人不眨眼睛的……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在担心:这帮子武人,怎么会来我们这偏僻的村子里?今晚怕不是要出事吧? 第86章 中陷阱 凤阳无名荒丘,小小村寨。村里人很少见到武林中人。 因此,当有人发现村郊悄咪咪来了好几个凶神恶煞、持刀佩剑的人,心头都有好奇,但更多还是恐惧。他们怕出事情,尽皆早早睡下去,把屋门紧紧关闭严实。 结果不大不小一处村寨,倒只有村郊那间破屋子里还燃着烛火。 月上三竿,果真出事了。 废屋左近,突地传来几声惨嘶,接着屋中也有人扯开嗓子吼起来:“有强人!”“无耻匪类,竟暗施偷袭!” 喊声未息,又有刀剑交接之声传来,乒乒乓乓不绝于耳,个中更混着凄厉叫喊、人马嘶鸣,那屋中的灯火也忽而灭去。又片刻,声音渐渐平息,那废屋里边慢慢归于死寂。 当厮杀声才起时,村寨中人人都吓得躲在被窝里哆嗦,不敢稍有妄动,却有一白衣人不知从哪儿钻出来,骑了一匹白马急切向废屋赶去。 那白衣人生得眉清目秀,此刻脸上满是焦急,不断催动马儿向前。可那马儿在荒野小径中行走终究颇为不便,好不容易到废屋前,屋中早已没了声响。 白衣人便走下马来,先小心翼翼探听屋内外的动静,见久久无声,满是疑惑,终于忍不住打开门钻进去。 屋中一片漆黑。 白衣人进了屋,适应一阵,才渐渐能看到东西。屋里却全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样,没有厮打拼斗的痕迹,没有横七竖八的尸体。 她不由得轻轻“咦”了一声。 随着那一声轻咦出口,霎时间周遭一声喊,屋里屋外十数人都点起火把,将一间屋子照耀得如白昼般通明。白衣人猝不及防,“啊”的一声叫唤,扫视屋中情形,全然手足无措。 原来之前的喝骂打斗全是作假,镖局里的人演了出强盗夜袭镖队,专门为了吸引这白衣人赶来。 “阁下跟踪我们多日,有何见教,划下道道来吧!”那是马行空的声音。还没等白衣人回话,白告的声音跟着响起,却是不可置信:“李……李沅芷姑娘?” “金陵演武”之后,李沅芷本来主动邀请他共闯江湖,正因为挂念着这护送“鸳鸯刀”的任务,白告婉拒了她,当时心里还颇为惭愧难受。 自金陵一别,这已经许久不见,这十多天来,他偶尔也会回想起这向往江湖、喜好热闹的爽朗姑娘,回想起当日在金龙帮大门前的一霎惊艳……只是天涯苍苍、江湖茫茫,即便在这游戏异世里,他们不过是天下间、人海中的一颗渺小尘埃,他并未奢望近期内就能与她再次相遇。 更不曾想到是这样的一种形式。 白告怔怔的,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姑娘?女的?”这时徐铮出声,算是缓解了些许尴尬。他是直性子,心中诧异,嘴里自然就叫出声来。再一细看,忽而恍然大悟地“哦”了几声。 那白衣人依旧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正是李沅芷。她此刻仍然是女扮男装,一如白告初次见她时的模样,一身白衣书生打扮,虽有些油头粉脸,仍内蕴着一股英气。当日她这一副打扮,将同是女子的焦宛儿也瞒过了。 不过,今天她来得匆忙,妆容上并未梳理精致,那脸蛋儿比身上的白衣还白,嘴唇又远较一般男人红润,柳眉细细、发如青云,看起来就有几分怪异,便连徐铮也觉出不妥来。 既然身份曝光,李沅芷索性露出女儿本性来,横了白告一眼,一跺脚,反倒理直气壮地指责:“你们这是闹什么?半夜三更的扮鬼吓人么?”只是一双美目却时不时打量着人群中的马春花,眼中带着思索、审视和一团火焰。 “倒请问姑娘跟踪我们十多日,所求为何?”马行空可不管她是男是女,出言反问道,一双眼又瞄了白告几眼,暗道:白少侠是七当家亲自指派来的,应当可信。他既然认识这位姑娘,那么来人或许是友非敌?可若是真朋友,怎地偷偷摸摸、鬼鬼祟祟? 马行空行镖半生,知道江湖上知人知面不知心,念念当如临敌日,最需谨慎小心,对方即便是个女子,那也不得不防,一只手早已悄悄按在刀柄上,倘若对方一个回答不好,说不得就要先动手拿下再看。 哪知李沅芷斜他一眼,傲慢地哼了一声:“谁跟着你们啦?”又伸手指着白告,“我跟的是他!” 话语一出,众人尽皆哑然,纷纷向白告投去暧昧不明的目光。 白告也愣住了:这……似乎,自己没做过什么坏事吧? 李沅芷这才发现说错话,脸上羞起一抹红霞来,又把脚往地上一跺,道:“懒得跟你们说,白大哥,你再跟着这镖队,小心大祸临头,性命不保!” 这话一出,屋中气氛再次凝结起来。白告看了看众镖师,皱眉问道:“此话怎讲?” “怎讲?嘿嘿。”李沅芷冷笑道,“你该问问这位马老前辈,究竟什么珍稀物什,可以引得龙游帮、海沙帮、黄河帮这几处人马都倾巢出动?连清廷也派出了大内高手。” “什么?”白告讶然叫道,再看看四周镖局众人,有皱眉不语的,有面现惧意的,但每个人脸上都浮现出几分惊异,显然也被这消息吓了一跳。 只有马行空镇定沉着,不为所移。 马总镖头把大伙儿都瞒了,镖局其他人也不知晓其中内情,而白告虽然知道此趟护镖定有凶险,听到李沅芷的话也不免惊讶。 他惊讶的是:这李沅芷的消息咋那么灵通? “沅芷姑娘,此话当真?你从哪儿听到的这些?”白告忍不住问道。 温青把眼一瞪,两只手往腰间一叉,怒道:“这些消息千真万确,我何苦欺瞒你?”却又盯了马春花两眼,将头上青丝绕于指间把玩,玩味地一笑,“亏得我星夜兼程、时刻担心,跟了你们这一路……原来某些人身边自有娇娘相伴,欢欢乐乐的又担心什么生死祸福呢?嘿嘿,便是牡丹花下变鬼了,那也是风流鬼。” 白告一阵郁闷,这话听着怎么醋味儿那么大呢?他和李沅芷说到底,不过是见过几次面吧,虽说相处得还算融洽,但他可不相信这女子会就此喜欢上自己了…… 咱是帅了点、武功也不错、好像还不差钱,但你这李家姑娘、堂堂武当弟子、清朝大官儿的女儿,还够不着对咱一见钟情的地步吧? 马春花也听出李沅芷的奚落,张了张口,终于什么话都没说。倒是旁边徐铮心疼师妹,皱眉道:“姑娘,这是我师妹,咱们跟白少侠只是共同走一趟镖,你可别乱说话……” 他还没说完,李沅芷又是嘻嘻一笑,抱拳道:“哈哈,我只是忍不住损这姓白的两句,确是随口胡言,不是故意针对马姑娘,还请海涵……徐大哥,你一定很喜欢你这俏师妹吧?” “我……这……”徐铮不料被当众说破心事,挠着脑袋,也闹了个大红脸。 这时候李沅芷并不止住,面容一肃,正色道:“但是我所说的,清廷出动大内高手,多个帮派勾结来袭,这句句属实!——我劝你们,还是放弃这趟镖,逃走吧!” 废屋里渐渐又安静下来,只剩摇曳跳动的火光,明灭不定。 一众镖师看看李沅芷,又把眼睛望着他们的总镖头。一个姑娘家,不辞辛苦地长途尾随、专程报信,多半所言非虚,他们心里早已信了六七成。 他们只不过是个小镖局,别说是什么龙游帮、海沙帮、黄河帮的,光是清国大内高手,恐怕就能让镖局陷入覆灭之灾。如今是走是留,全凭着总镖头定夺了。 总镖头究竟是保了什么东西?!——区区五万镖银不可能引得清廷觊觎,到了这时候,镖局中人自然都已明白,其中怕是另有隐秘。 众人目光之下,马行空长叹一声:“唉,我自接到这镖开始,就知其中必然有大风险,却没料到竟惹得这么大的阵仗。” 他向周围团团一辑,又道,“但是,受人所托,忠人之事!飞马镖局以信义立世,老朽一把年纪,也顾不得这么多了。白少侠与我非亲非故,大可不必担这个险。至于各位……咱们同在飞马镖局走镖多年,我也不忍见各位有甚损伤,若有不愿再走这趟镖的,大可就此退去。” 屋子里仍旧是静默一片,大伙儿面无表情,但许多人定然心头犹豫着呢。 半晌,忽然有一个趟子手问道:“我们所保的当真另有它物?……可是,可是那五万两银子,也是货真价实……” 他问话的时机恰到好处,马行空微微一笑:“那本来是雇主预付的佣金。” 佣金?原来那足足五万两竟是佣金?还是提前预付到账了?!……屋内众人都愣了愣,好大的手笔!难怪之前总镖头还说什么百抽二、十抽一呢,原来这许多箱的白花花银子,全可供他支配使用。 “我说过,这趟镖的雇主大有来头。之前咱们本是定下计策,以五万镖银为幌子,暗中护送一样宝物交到回疆。如今既然被发现了,雇主定会另派人手前来,咱们若能守住前边几波,也总算不辜负……。” 这一次,马总镖头话还未说完,一行人嚷嚷起来。他的徒弟徐铮当先大声道:“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自当跟随师父!”戚镖头也道:“誓死跟随总镖头!” 他俩这两声,气势如虹,其余镖师一惊之下,也跟着大声应和,声如惊雷。便是个别人有些犹疑的,到这时候也只能豁出去,硬着头皮附和。 第87章 并辔行 随着徐铮和戚镖头带领,镖局众人齐齐呐喊,向马行空表着全心全意跟随的决心。满堂之下,生生渲染出几分壮怀悲烈的气氛。 白告看在眼里,感慨在心头。 马子曾经说过: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就胆大起来。如果有一成的利润,它就保证到处被使用;有两成的利润,它就活跃起来;有一半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三倍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绞首的危险…… 这话果真是所言不虚。 然而当此场景,他必须表示支持,于是也跟着大笑道:“白某不是什么英雄豪杰,但既然与众位同行,相逢是缘,该帮手的地方,还得帮上一帮!” 他说得豪气,却立即受了李沅芷好大一个白眼。看着这位李姑娘一张小脸都气得红扑扑的,白告也觉心中不好意思,讷讷道:“怎么了?” 谁知面前的白眼更甚。 “呆子!”李沅芷骂一声,径直转过身摔门而去。 呆子?……白告愣住,自己哪里呆了?眼看李沅芷已经出门,他不知所措,看向各位镖师,却又迎来一道道戏谑而暧昧不清的目光。 马春花不禁替他着急:“白少侠,快去追呀。” 追?这情形怎么像是男女朋友吵架?可是,他跟李沅芷还远远不是这回儿事啊…… 正在白告踌躇着,思索要不要冲出去追上李沅芷时,只听外边几下轻功纵跃声,接着脚步声又起,“碰”地一声门被踹开,李沅芷一袭白衣飘飘,又重新闪进屋来。 白告迎上前,欲言又止。 李沅芷冷着脸道:“我适才出去察看了一下是否还有贼人……一路行来,其实暗暗跟着这镖队的不止我一个。这次的事情,只怕没那么容易处理。” 白告心中一动,急声发问:“沅芷妹子,你还知道什么内情?” 李沅芷抬眼看看周遭,镖局众人都将目光集中在她身上,隐隐藏着许多期待。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可是数千年前就传承下来的至理真言,若能多得到几分情报,至少便多了几成活命的机会。 李沅芷却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明日再说。” 白告欲言又止,再望向四周,众位镖师刻意不看他们,各自装作有说有笑的模样,原本凝重的气氛似乎已经放松下来。白告微一沉吟,按捺下心中话语,转而向镖队众人简要介绍起李沅芷来。 镖局众人听说李沅芷是武当高徒、“金陵演武”第一,一身技艺更胜白告,一个个都瞪大了眼,惊讶兼且钦佩。 马行空也不怪她说破机窍、险些让镖队人心涣散了,当先赞叹道:“没想到姑娘是这等人中龙凤!春花,你可得好生学学!”马春花心思倒也淳朴,不怒不妒,点头附和道:“这位妹妹模样俊俏,没想到武功也那么厉害。” 有了总镖头带头,其余镖师自然对李沅芷大是一番夸奖。李沅芷听众人一口一个“女侠”地叫着,心里兴奋、俏脸微红,倒也坦然受了,甚至把胸脯都拍得啪啪响,承诺道:“既然白大哥铁了心要蹚这趟浑水,那我也只好留下来略尽薄力了。” 似乎她一出马,那什么黄河帮海沙帮的绿林土匪,以及那大清朝廷的高手侍卫,就都成了土鸡瓦狗、随手可灭了。 白告只是盯着她纤手拍打过的地方,沉默着,没说话。 当天晚上众人便在这村郊小破屋里各找角落歇息。镖局众人自不用说,白告这些日子也是习惯了就地躺下、和衣而眠的。却没想到李沅芷身为大清提督之女、出身高门大户,竟也对这脏兮兮、破落落的地方毫不在意,挨在白告左近倒头便睡了。 一整晚白告都没睡踏实,想到竟有个姑娘睡在旁边,鼻尖似乎就有缕缕幽香传来,竟教他梦到花开、梦到大海……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镖队又行出发。翻过面前的山岭,就真正进入徐州的地界了。 徐州自古便是四战之地,在三国时期曾声名显赫、大放异彩,然而近百年,徐州左近从未发生大战:前数十年徐州牢牢掌握在大明手中,其时宋明两国有些龃龉,原属于大宋的嘉兴等地都逐渐落入明廷手中,宋王朝也有几次反扑,但徐州并未遭受劫乱。再后来,清军入关南下,徐州在当地财阀世家的控制下果断投降,也没有经受刀兵。因此,论及繁华程度,此刻的徐州或许犹胜于杭州、金陵。 大伙儿走了半日没见着敌人,再一想即将在徐州大城休整,兴致都挺高。只是马行空不敢丝毫放松,几番约束提醒,众人这才收敛。镖队毕竟有许多箱子缁重,大伙心中急切,走得却慢。 李沅芷自个儿也骑了一匹神俊的好马,却像是嫌弃大伙儿的速度,突然间两腿一夹,一人一马便窜出老远。白告生怕她在这荒丘老林间出什么问题,也拍马跟上。他骑的马儿已经是江南地带有数的良马了,比之李沅芷的坐骑却还要差些,使足了劲才不至于跟丢。 跑了一会儿,李沅芷忽然又催马停下,白告也稳当当停住,不由抱怨:“沅芷妹子,你怎地跑这样快?”李沅芷笑嘻嘻地瞪了他一眼,道:“此刻四处无人,正好继续昨晚的话题啊。” 白告心中一凛,点点头,也不多言,凝神听李沅芷讲述。 只听李沅芷却不按套路出牌,没有直接开讲,反而是问道:“咱们在宁波府见面,那是一个多月前了吧?” “是,想来都快要两个月了。” “哈哈,其实我本不该学习武功的,我这样的家庭,其实本该做一名绣花抚琴的大家闺秀。可是,有一次我无意中窥见师父用细针扎苍蝇,隔着许多米,细针一扔,也能将小小蚊虫死死钉在墙上,我便来了兴趣。”李沅芷仰头看向西北方的天野,说着话,眼睛里闪烁着回忆。 她似乎并不是为了解答白告的疑惑,而只是想向他唠唠家常、倾诉过往。一番奔驰之下,他们已经离着镖队中人,有足够的时间留给他们说尽想说的话。 白告也不着急催促,很配合地点点头,顺着她的话往后说:“飞针刺虫,那确实是很高明的暗器手法了,我就做不到。我听说你师父姓陆?我倒想起一位大大有名的英雄前辈,名号里就有个‘针’字,江湖人称他‘绵里针’陆菲青。” 实际上,白告毕竟是金庸武侠小说的粉丝,自从在金陵知道了李沅芷的真实身份,他努力回想思索,便记起了几个跟李沅芷有所牵连的人物,陆菲青正是其中之一。 “对,没想到你竟知道师父的大名,他可是有十年没在江湖上走动了……我认识师父的时候,他已经改名陆高止。”李沅芷诧异地看他一眼,随即想起往事,浅浅轻笑,“那时候我才六七岁吧,一家子都住在甘肃安西。那里地荒人蛮,读书识字的人不多,爹娘忧心我的教育,花了大价钱在附近聘请私塾先生,最后好不容易招了师父来。那时师父说他叫陆高止,高止取自‘高山仰止’,他还说他对咱们这等有钱有权的大户人家,尤其高山仰止。” 白告闻言也是微微一笑,知道陆老前辈身份的人,自然知道那一番话显然隐含讥讽。不过李沅芷的爹娘,李可秀夫妇,多半信了,甚至以为对方在拍马屁。 “师父教了我一年左右,我便发现了他飞针刺虫的秘密,求了他好一阵,又搬出向爹爹告状来吓唬他,这才逼得他答允授我武艺,到现在内功身法、各种路数,也已经练上许多年了。自从学了功夫,我老是想着到江湖去闯荡,可是爹爹对我看管甚严——我毕竟是姑娘家。可你们男人可以自由行走江湖,为什么女人就不能?” “这我可没法回答你。”白告摇摇头。 女人行走江湖,当然有诸多不便,天底下的英雄豪杰,也以男儿为主。他的师姐,黄蓉黄大帮主,已几乎是女侠中的巅峰了。这是事实,但以李沅芷的性子,哪怕跟她讲一万句道理,她也偏不信邪,徒惹气恼,不如不说。 “唉,我学武总也有十年了吧,然而一个多月前咱们在宁波府遇见,那可真是我初次闯荡江湖呢……”李沅芷没在这问题上深究,又叹了口气—— “大半年前,爹爹突然接到调令,让他从讨回联军安西总兵,调到江南来任劳什子浙江提督,咱们自然一起跟着过来了。我们一路走了三个月,到了扬州提督府以后,师父告假说自己本是江南人士,既然又到了中原,就准备回乡省亲,我逮着机会,好不容易左磨右泡,让爹爹允许我扮作男装,跟着他老人家出来放放风……” “哈哈,难怪你手痒得紧,到处找机会切磋,可把四明拳馆的弟子们欺负惨了。” “咦,这些事你怎么知道?!” 他们两匹马并辔而行,言谈说笑,倒像是出门踏青旅行的游客,白告起初心里还有些焦急,迫切想知道李沅芷究竟掌握了什么内情。走着、说着,却觉得这样也不错,谈天说地、放轻松就好…… 至于那什么内情,知不知道也无所谓了。管他什么绿林劫匪、大内高手的,到时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打不过,那就拎着鸯刀跑路罢了。 正这么想着,没想到李沅芷话锋一转,突然说道:“你知不知道是谁想要劫你们这趟镖,劫匪背后可也大有来头!” 第88章 遇劫匪 “你知不知道是谁想要劫你们这趟镖,劫匪背后可也大有来头!” “哦?是谁?!”谈及正事,白告尽管心态已经放松,仍不禁来了精神。 李沅芷微笑道:“福公子!” “福公子?” “呵,你可能没听说过他。就在十多天前,提督府上来了个福公子,好大的阵势,光是近身侍卫就带了百来个,更有什么天龙门掌门、八极拳掌门、八卦门大弟子二弟子,全是在武林中有头有脸、大有名气的人物,却都跟着他在做事。还有那鹰爪雁行门的三兄弟,也眼巴巴从金陵城赶到扬州来接迎、献媚……不过,嘿嘿,我倒得多多感谢他!” “此话怎讲?他对你有恩?”白告愈发好奇。 “我在宁波,其实也没那么开心。师父办事不带着我,我想偷偷溜出去闲逛,也有爹爹派遣的侍卫随时暗中跟着。虽说出了一次远门,见了些江湖中人,但总是不自在。后来师父办完事,可不容许我胡闹,又将我带回提督府……多亏那福公子来了,父亲忙于接待,只顾在福公子身前转来转去,对我倒疏忽了防范。” “哈?你是这么偷偷从家里溜出来的啊?!”白告心里不禁赞叹,这姑娘果是胆大。不仅胆大,心也大,一个女孩子孤身上路、闯荡江湖,就不怕遇到些什么不好的事情? 那浙江提督李可秀也是心大:这李沅芷,堂堂浙江提督之女,也已经离家出走十多天了吧。十多日来,他竟没有派遣队伍出来找寻,接待个公子哥儿而已,当真就那么忙乱? 这是李沅芷压低了声音,说道:“不仅如此,我走之前,无意间听到了他们的谈话,正是谋划着对付镖局——那马老镖头以五万镖银当掩护,自以为做得隐蔽,又怎知福公子势力滔天,早已查探到他们会从金陵出发。这段时间从金陵城出来的镖队本就不多,各家镖队全都被他盯上了!” “哦。”白告恍然大悟,情不自禁点点头,心想清廷果然打得好算盘。 走镖人在刀尖上讨生活,发镖的商贾派一趟单也得费不少钱两,因此行镖生意并不算多,一个城市七八天没有镖队出行也是常态。福公子玩一出“饱和式拦截”,但凡从金陵城出来的镖队全都盯梢甚至抢掠一番,不愁有失。 组一支镖队少说十来二十号人,这目标确实太大了……倘若仅仅护送两柄鸳鸯刀,让马老镖头和他上阵便是,一人背上一把,悄咪咪分头直奔回疆,不仅更隐蔽,也更安全更快捷。 徐天宏号称“武诸葛”,智计出众,难道想不到这个方法?——白告其实心里早有疑惑,这时更觉得红花会的安排略显古怪,似乎别有深意。 “哦个头,一声‘哦’就完了吗?”见白告只是皱眉沉思,仍没有担忧害怕的意思,李沅芷白眼更甚,“白大哥,我且问你,你知道那福公子是什么人么?” “不就是福康安嘛,我自然知道。” “嗬!你既然知道他,那还这么横?!”李沅芷瞪着眼,“鳌拜死后,那福康安就成了当今大清最有实权的人物,可以说他是康熙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招惹他,等同于跟整个大清国对抗,你就不怕?” “哦,这么厉害啊。”教李沅芷失望的是,白告仍旧那副不咸不淡的模样,赞叹一声,心中思绪百转,却不知怎地转到韦小宝的头上去了。 韦小宝那鬼精鬼精、左右逢源的性子,恰是适合混迹官场,“历史”上他成了康熙跟前的头一号红人,却不知在如今这乱局当中,又会发展到哪一步……这个未来的“一等鹿鼎公”,怕还是比不上福康安的声威权势吧。 李沅芷可不知道他的心思,继续道:“白大哥,我再问你,你可知那飞马镖局保的是什么物什吗?” 白告正要张口,忽地心起疑窦,生出担忧:这李沅芷姑娘莫非是在套自己的话?这世界历史交融疆域混乱、各种关系错综复杂,她毕竟是出生于清廷官员世家,这种可能性未必没有…… 于是他装作不知,又摇了摇头。 李沅芷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傻哥哥,你连别人的情由都不知晓,却要为人卖命么?” 白告听她话中语气,心里不由涌起些异样情绪,半晌只能道上一声:“谢谢。我自有分寸。”接着却又有些好奇:“莫非李姑娘知道飞马镖局运的是什么镖?” 李沅芷两只眼珠子转了转,露出个大大笑容:“你想知道?拿什么作抵押?” 白告在二十一世纪也是个油滑的人物,一呆之下立即反应过来,心道:好哇,是你要先开玩笑,那可怪不得我了!——当即刻意装作一副窘迫的样子,赧然羞愧道:“哎,我可囊中羞涩,没啥东西值得拿出来……要不,把我抵押了吧?” “你……”李沅芷双颊立即飞起一抹红霞,看了白告几眼,忽而转呆为喜,压低音量柔声道,“呆子,那飞马镖局要保的可是……” 话未说完,蓦然间身后遥遥传来两声惨叫,正是那飞马镖队的方向。两人都是一惊,来不及再说,连忙打马而回。两匹马来得快回得也快,马至半途已经听到金铁声大作,那是兵刃相交相击的声音。 他们更是加紧催鞭,蹄声嘚嘚如骤雨。 离得近了,场中景象渐入眼中,却是两名黑衣人横陈地面、血溅当场,眼见已经不活。戚镖头拿着一柄单刀、杨镖头施展开一根精铁棍子来,领了众镖师一路,正和一群头脸都裹在布中的黑衣人斗得难分难解。 马行空带了徐铮和马春花两人在旁掠阵,他们身后,两辆马车后还躲了三人:两名是帮助赶马搬货的脚夫,偶尔也客串一下趟子手的活计,另一名却是管着镖队众人伙食的厨子老陈。 黑衣人约莫三四十人,皆是武艺不俗,眼看着戚镖头等人就渐渐落了下风。 马行空神情急切,但不知为何,并没有加入战局的意思。 见此情景,白告也不多想,“呛啷”一声长剑出鞘,但并不立即上前参战,而是凝目扫视一圈。 这么一耽搁,李沅芷就比他更快了,打马一跃先冲进阵去。那马儿倒是聪明,阵中一转身,先踢倒一名黑衣人。 接着李沅芷跃下马儿来,一柄剑施展开来,银光凛凛,径直找上黑衣人中的一位好手。只是她的软剑那日被贝海石打断,现下用的乃是一把精铁硬剑,使起“柔云剑术”来总不那么如意,两人交兵没两三招,她反倒落了下风。 李沅芷突然退开来冷笑道:“我道是谁呢?原来是言家拳的彭三春彭师父。怎的?堂堂辰州言家拳,也做起了这等黑道上的买卖?” 那黑衣人见被认出,一愣之下暂且停手,半晌后也认出李沅芷来,惊讶道:“原来是李提督家的大小姐。这么说来,你真的自降身份、自甘堕落,同这些草莽中人混到了一处?” 他被人认出,索性拉下面罩来,露出一张略有肉感的脸蛋来,原来是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圆滚滚的身子,看不出来功夫多强。但白告却知道这家伙乃是货真价实的三流高手,头顶着“260”点的功力数值,已经是全场功力数值最高的人——李沅芷的眼光也真准,径直就挑上对方的最强者。 除开这彭三春之外,黑衣人中还有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功力足有250点。此外有两人的功力数值分别达到了“129”和“130”,这四位算是高手了。其余黑衣人人数虽众,功力数值也就堪堪一百左右,同镖局里的镖师趟子手们拉不出太大差距。 这样看来,有一拼之力!白告,放下心来,舞动长剑杀入场中,黑衣人中有一名拿刀的上来阻拦,十多招后就被刺中腰部退走。旁的人兀自争斗不休,黑衣人毕竟人多,见白告势猛,立即又有三人分出来,以三敌一,将白告挡住。 飞马镖局这一方立时压力减轻许多。但黑衣人那边终究队伍更加精良,又仗着人多势众,只这么一会儿,镖局两名镖师也受了伤。马行空一挥手,徐铮和马春花各自拿了兵刃杀入人群中。他自个儿还是按兵不动。 徐铮的武艺比大部分黑衣人还要低一截,马春花更是不如,过招没三两下,他们同样被逼得手足无措,险状连连。 这时候李沅芷和彭三春同样又斗了几招,竟根本占不到上风,她是骄傲的性子,不免又气又急,大声道:“我倒要回去问问爹爹,这官府中的爪子,怎地当起了绿林好汉!” 彭三春既敢跟她动手,哪儿会害怕,嘿嘿冷笑道:“我言家拳一门并无军籍、亦无职位,怎么算得官场中人?即便真是官家人,这事儿上也容不得你插手——” “李家姑娘,若是在浙江境内,咱们还敬你几分,一路走来也没有真正动手。如今,我劝你莫要管这事为好,否则,提督也保不得你!” 说话间,他两臂一展,双手捉着一根三节棍,挥舞得如若一阵狂风,冲上前去,竟让李沅芷一身“柔云剑术”完全施展不出,几无还手之力。 第89章 识熟人 彭三春突然发威,圆滚滚的身子携着三节棍一通乱舞,形似旋风,竟让李沅芷几无还手之力。 其实李沅芷一席话正说到了他的痛处,湖南辰州言家拳,说起来也是中原武林小有名望的门派之一,然而江湖中门派林立、武人众多,他们这一门近些年发展得好不顺畅—— 单单是湖南一地,且不说南岳衡山这等巨无霸门派,便是那易家湾的九龙派、洞庭湖的洞庭帮,乃至于长沙彭氏鞭、衡阳欧阳府这等私邸门派,名望声势也已超过了言家拳,而江湖上声望愈高,门人和收益自然愈多,强者更强、弱者无存。 因此,在当任掌门人言伯乾的带领下,言家拳诸位门人下定决心,趁着清廷大肆招收武林高手,暗中投诚靠拢,哪怕离开湖南、重立总部,只求能得享荣华富贵、能延续门派香火。 可是他们到了北·京城才发现,清廷里的武人也是济济一堂,不说什么无极拳、雷电门的小门小派,便连天龙门、八卦门这等声威不亚于“十八名门”的北方大派也是举派来投——他们终究不是北地成长起来的门派,像鹰爪雁行门三人都已经有功名在身,正儿八经的蓝翎侍卫;八卦门王氏兄弟也录了籍册、给了个享一等亲卫的待遇;来自武当的张召重更是被封为骁骑营统领——那是真正迈上了仕途,手下有可供指挥的兵士了。 他们言家拳的门人,不求做多大的官儿、发多大的财,可总不能一直这样官不官、民不民的像个编外临时工罢? 因此,这番福康安公子带领他们出来办事,言家拳门人都是心里暗暗发狠,一定要抢个头功去,让那些北地武人们也瞧瞧湖南言家拳的能耐。 彭三春这一发狠,李沅芷顿时叫苦不迭、左支右绌。白告此时恰好击退了那三名黑衣人,一霎时心念电转,怕她有甚闪失,连忙长剑一舞,也加入战局。 李沅芷自觉以一敌二有失颜面,愤懑道:“你走开。” “你不是他对手。”白告并不退去,使出“越女剑法”来,招招进击凌厉,叮叮当当长剑与精铁棍子相接,已经过了四五招。 彭三春的三节棍犹如一条毒蛇,左手舞动棍头抵挡白告攻击,右手棍尾一扬,却和李沅芷铁剑相撞,也是同时过了四五招。李沅芷越打神情越是凝重,对白告的帮忙也不再多话。 原来李沅芷的铁剑虽是灌透了“柔云剑术”的暗劲,但铁剑毕竟太硬,劲力传导不到,彭三春那三节棍因此丝毫不为所扰,没受到那股黏力的妨害。 相反,使用刀剑枪棒的武林人士不知凡几,可擅使三节棍的倒还真是少见,无论李沅芷还是白告都是初出茅庐,缺乏江湖战斗经验,一时之间不能适应。 又斗了有三四十招,李沅芷越斗越是吃惊不小。 她自小偷偷跟随家里教习文字的陆先生学武,逐渐连军营里的同龄男孩也打不过她,便自觉一身武艺,天下大可去得。 后来她知晓了陆先生竟是武当派的弟子,乃是江湖上曾经鼎鼎有名的“绵里针”陆菲青,更听说陆菲青算得张三丰真人半个弟子,便是“武当七侠”见了,也是执后辈礼数、尊称一声“师兄”的,那就更是骄傲起来—— 江湖中,向来少林武当齐称泰山北斗,各自才俊辈出、高手无数,即便是以日月神教近年来的滔天声势,也难以望其项背。这其中,武当张三丰张真人百岁高龄,一身修为功参造化,许多人都道他是天下武功第一人,仅凭这一人,武当派前些年的威势声望隐隐还要压过少林派一筹。 师父是张三丰真人的弟子,那自己不就成了三丰真人的徒孙么?!——就算这些话都是陆菲青告诉她的,有“自吹自擂”的嫌疑,李沅芷又怎能不骄傲? 再后来,她初出江湖,便打得一整个拳馆的弟子哭爹喊娘,参加颇具影响的“金陵演武”,又顺利夺得冠军——虽然她也知道是白告有心想让,但毕竟还是夺得了冠军嘛。 于是,李沅芷更是自认为修炼已经有成,茫茫江湖大可以去得。 之后,她被贝海石一颗铁钉击断了宝剑,当时着实骇了一跳,可后来想想,毕竟“着手回春”贝大夫乃是成名数十年的高手,当日在金龙帮就连焦公礼帮主和“雁行三鹰”都对他敬畏有加,败了也没啥大不了的。 可是,今日对上的彭三春,那什么湖南辰州言家拳,只不过是小门小派,李沅芷还是在提督府时有人介绍才听说过。彭三春本人在江湖上却是寂寂无名之辈,连个拉风的外号都没有…… 哪知,她堂堂武当亲传弟子,与白告联手也不得胜……李沅芷不免心生焦躁。 焦虑急躁正是兵家大忌,李沅芷这一急,手中便失了章法,彭三春瞅准机会,三节棍连连抢攻,李沅芷则节节后退。若不是白告关键时刻从旁牵制,只怕李沅芷已然败下阵来。 这时场中形势更是危急,徐铮肩头被刺中一下,血流不止,武艺已经是大打折扣。马春花更是危险,亏得她是马总镖头的女儿,危难时总要有镖师来救上一把,否则早已无幸。 就在这时,马行空突然窜上前来,直扑向同杨镖头激战的持刀黑衣人,脸上惊怒交杂,一抬手、一顿足都是拼命架势。 这一下变起仓促,马行空武艺又高,一套“查拳”中夹杂着几式“少林长拳”,又掺和了几招“燕青拳”,变化繁多、拳劲透骨,那黑衣人不及防备,接连中了数拳、倒退几步,单刀也掉在地上,更“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血液浸过黑色的面巾,把那颜色染得愈暗。 马行空参战之前,原本是两名黑衣人一拿软鞭,一拿钢刀合攻杨镖头,将杨镖头逼得只能紧守门户。此刻拿刀那人突然被马行空击倒,那持软鞭的黑衣人惊惶之下、顿时不支,惶急间被杨镖头的棍子戳中小腹,也闷哼一声退了开去。 突施偷袭乃是武林中的大忌,即便这等贼匪镖队的厮杀当中,也很少出现采取下三滥手段的。这一下变化突然,杨镖头搞不清状况,横握了精铁棍子停在当地,竟忘了追击——哪怕他刚才险些儿被两名黑衣人砍倒在地。 只见马行空戟指对着那两个黑衣人,竟是浑身颤抖,气得难以自持,满额青筋都要爆出来似的:“好呀,好呀!姓戴的,姓钱的,我马行空每年没少往镇远镖局送礼,酒局上你们一口一个好兄弟好朋友,如今你们就是这么对待兄弟、对待朋友?!” 那两名黑衣人眼神中都有些尴尬,既然被认出来,索性也取了面巾下来。 见了他们的面容,马行空更是气恼:“戴永明、钱正伦,果真是你们!嘿嘿,什么‘天下镖局是一家’,什么‘同行皆兄弟’——那是王维扬老爷子的原话不是?原来是想把其他镖局全都逼死,一家独大罢!……你们镇远镖局打得好算盘呐!” 那两名黑衣人对视一眼,也不辩驳,向马行空道:“见过马大哥!”手上自然不敢松懈,各自都摆好了防守架势。 “你们还有脸叫我一声‘大哥’?”马行空更不打话,合身扑了上去,戴永明挥舞软鞭,钱正伦也已经从地上拾起单刀,双双迎了上去。 他们适才联手与杨镖头对敌,看着只是稍稍占得上风,其实手底下毕竟有所顾念,稍稍留了手。这时两人都受了伤,又知道马行空手底很有几分硬功夫,那便使出了全身解数,再加上马行空赤手空拳没有使用兵刃,这才勉强支持住了。 一旁杨镖头拿着长棍,看马行空三人斗得激烈,正不知是上前还是不上前,忽听身旁一声惨叫,原来徐铮一着不慎,身上便多了四五道伤口。杨镖头更不打话,“哇呀呀”怪叫着,舞动棍子帮助徐铮对付起黑衣人来。 盯上徐铮的那黑衣人,使的却也是一柄单刀,但那柄刀比一般刀刃要薄些,刀身挺直、刀尖微曲、背有反刃、形似雁羽,使开来却是轻灵迅捷。杨镖头的长棍是精铁打造,黑衣人的薄刀似乎也不差,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长棍毕竟一寸长一寸强,杨镖头又颇有蛮力,施展开长棍来力大势沉,满拟能将对方逼退。谁知那黑衣人五大三粗的魁梧身材,只试了三招便不再硬碰,薄刀一展,如大雁疾行。然后,杨镖头身上也多了两道伤口,若非徐铮忍着伤痛从旁回护,只怕已失了战斗力。 杨镖头心头惊骇,却也看出几分端倪,惊呼道:“雁行刀?!——你是鹰爪雁行门的!” 那黑衣人索性也脱了面具,粗声粗气道:“你身手还算不错,死在我汪铁鹗手下可惜了。你叫什么名字?是何门派?” 杨镖头长棍一挺,粗声道:“你家五台派杨鸿业杨爷爷是也。”两人又斗在一处。 第90章 战不止 这边厢,白告、李沅芷二人仍同那彭三春激战不止。 这么久的相斗下来,白告发现:无论他还是李沅芷,所用武功招式都更为精妙。论内力,武当内功乃是正宗玄门心法,气机悠长、劲道柔韧,白告有九阴真经打底,说不定已经强过彭三春……而且,他们比之彭三春还年轻不少,本应当占据主动。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白告两人毕竟第一次联合对敌,施展的武功一个凌厉、一个柔和,招式之间控制也不到位,往往有互相冲突抢位之时,两人并肩作战,却反倒束手束脚,生怕把队友给伤着了。 反倒还是彭三春占了上风。 白告逐渐只取守势,任由李沅芷进击,却分了一些注意力去观察全场局势。 适才他已经观察过对方武功水平:那250点功力的魁梧大汉正是汪铁鹗,如今一人单斗杨镖头和徐铮,却也游刃有余、慢慢游斗。那129点功力的乃是使软鞭的戴永明、130点功力的乃是用单刀的钱正伦,两人在镇远镖局共事多年,软鞭单刀一长一短,彼此配合默契熟稔,但一起同马行空比斗,也只是旗鼓相当的局面…… 再除开这边功力数值高达260点的彭三春,其余黑衣盗匪的功力大多在100以下,但总比那些镖师趟子手的武功高些。 飞马镖局众人已经是拼命了,仍敌不过对方人多势众,除了马行空和戚镖头外,其余人等均落入下风。也多亏了戚镖头一柄单刀四处支援,否则镖局众人早就败下阵来。 可饶是如此,镖队众人已几乎是人人带伤,再也坚持不到多久。譬如马春花的形势就很堪忧,这时众位镖师都无暇他顾,马春花顿时受了伤:她肩头中了一刀,鲜血汩汩不止,面色已是苍白。 那两名趟子手和厨子老陈倒是仍躲在镖队的马车后边,却也没人理会他们。 如此局面,落入白告眼中,他顿时已有计较:田忌赛马,以上马对中马、以中马对下马,未始没有一战之力——但这“赛马”之事,却只有他能够完成。 其他人,任凭如何武功盖世绝伦,若不真正动上手,那就很难知道旁人的功夫到底怎样,于是遇到这类混战,只能够乱打乱杀地滥斗一通。而白告既然能看到功力数值,便可以审时度势、旁观战局、直击弱点……原来这种群战,能让他更大限度发挥“天赋”优势。 “我走了,你挺住!”他小声对李沅芷说道。 李沅芷久攻不下,此刻正是渐渐打得火冒三丈,闻言怒道:“你早该让开!” 白告便往后一跃退出战圈,却忍不住又看看李沅芷,有些放心不下。李沅芷这些日子已经换回女装,秀发披散、微见纷乱,额头见汗、娥眉微蹙,却仍有一股内蕴英气的妩媚,她冷哼道:“看什么?你去帮别人——彭老头儿,看针!” 她似乎朝着白告说话,却突然一声大喝,一扬手间,几缕金光闪动。彭三春猝不及防,赶紧躲闪,却终究闷哼一声,着了道儿。 那正是“绵里针”陆菲青的拿手功夫,唤作“芙蓉金针”。 不过武当一脉毕竟是正道,一应暗器绝不允许喂毒。而“芙蓉金针”最厉害处,在于以金针远距离点中对方穴道,往往可以一招使人丧失战力。这一蓬细针,若是由陆菲青亲自施展出来,彭三春便是插上翅膀也只能僵在地上,而李沅芷毕竟功力较浅,彭三春一躲,那些针尖就难以刺准穴位。 失了打穴之能,单凭金针,其实威力不大,彭三春只觉臂上、肩上、胸上几处刺痛麻痒,行动上却无大碍,此刻心头火起,咬牙强忍着不适,挥舞三节棍“刷刷刷”又是连攻了几招。 李沅芷也不怕,巧施柔劲逐一化解。武当“柔云剑法”剑意绵绵,本就是一门注重防守的剑法,若说进击或许尚有不足,但若用于守势,立时威力倍增。 白告见彭三春一时半会奈何不得李沅芷,更不打话,冲入黑衣人堆中。他适才已经细细观察过,那黑衣人中的好手便只有彭三春、汪铁鹗两人,其余人等,即便戴永明和钱正伦,在他面前也不过尔尔。这些好手已经分别有人拖住,剩下的那些黑衣人就更不是自己十合之敌。 白告挥舞长剑,一路越女剑法已经施展开来,个中夹杂着玉箫剑法乃至落英神剑掌的纷繁招数,先去救援马春花。 同马春花对敌的黑衣人,功夫其实平平,遇上白告,十几个回合间被割出六七道伤口,其中左臂一道伤口深可见骨,血流不止,已是失去了战斗力。 白告不欲滥杀,一声“看招!”转而又去找下一个黑衣人。他既然能看出功力修为高低,这番找寻对手,也便带着极强的目的性,专盯着最弱的盗匪下手—— 七招,刺退一个功力点数只有75的黑衣人;十六招,对上另一个功力点数83的黑衣人,将削伤了其无名指和中指……这么一路挥砍过来,一路都是血花飞溅。 只是,一边舞着剑,李沅芷的话却始终回荡在他耳边:“傻哥哥,你连别人的情由都不知晓,却要为人卖命么?” 不仅是绿林、侍卫,就连镖局同行都抹下情面道义、参与进来,可见对方是势在必得。可是,倘若真的只为了两柄宝刀,清廷人马完全可以提前埋伏、暗施弓矢,只要迅速将整个镖队的人杀死,就有的是时间去夺银、拿刀……然而这些黑衣人不仅选择正面硬碰,隐约还留了手,这绝不是讲江湖道义,而更像是心有顾忌。 他们,在顾虑什么?李沅芷?……不太可能。 这时白告又已经来到另一名黑衣人跟前,那黑衣人功力高达103,点,正在同戚镖头交手,见到白告杀来,倒也应变神速,立即挪身一闪,手中一把刀横削向白告手臂。 然而此刻白告已经杀得顺畅,仍是一剑刺向他心门,竟似丝毫不惧手臂被砍断。 黑衣人心里一凛,收了刀去,闪身避开。刚才那一招,他固然能重伤白告,自己只怕却性命不保,如此亏本的买卖当然不会做。 可是闪过白告,一旁还有武艺同样不弱的戚镖头呢。 这时候双方人马都有受伤,大家从一开始避重就轻,到如今已渐渐杀红了眼,哪还顾什么江湖规矩?戚镖头也是使刀的,趁隙便是一刀斩去,黑衣人腰上划了一道好大的口子。 黑衣人闷哼一声,倒是硬气,正要跌到地上,却生生忍着痛在地上一撑,又翻飞到空中来,尖刀向上一撩。 白告大叫:“小心!” 已经晚了,戚镖头砍了黑衣人一刀,知道这等外伤不影响对方行动,更进一步想制住他。谁料到黑衣人飞身一转,刀尖便狠狠割过喉间。 他捂着脖子,发出“赫赫”的声音,连话也不曾多留一句,那满颈鲜血渗过指缝流出,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已然气绝。可怜他论功力足有117点,本是胜过那黑衣人一截,却因一着不慎,便被反杀当场。 “戚镖头!”身后响起马春花凄厉的叫喊。 戚镖头在飞马镖局中算得德高望重、本事也好,隐隐然已是镖局的二把手。而且他为人和蔼,从不拿架子,马春花、徐铮等人都跟他很是要好。马春花银牙紧咬,单刀“刷刷”舞得两下,冲上前去要同黑衣人拼命。 黑衣人将单刀当做暗器,反掷过去,被白告从旁挡住了。那黑衣人腰间本是有伤,仍是流血不止、行动不便,一时没能躲开,被马春花结结实实一刀砍在肚皮上,老大一个伤口更加撕裂开,哼也不哼一声,就这么紧随着戚镖头丧命。 他死时双目圆睁,直瞪着白告,颇为骇人。 纷飞的血花沾了马春花满头满脸。她拿着单刀,正对着黑衣人,趴伏在地上吭哧吭哧喘气,宛如地狱中爬出来的魔女。 白告心里一声叹息,扭过头去,却见身后也是一具死尸——那个本来跟马春花作战、被他伤了左臂的黑衣人,这时也早被马春花一刀砍去西天啦。 再看四周,刀剑交接声仍自不绝,每个人都如疯虎般捉对厮杀。 哪还是平时的温和模样? 战斗一旦开打,就不会轻易结束。伤亡一旦产生,怨仇就已经结下,足以缠着人一辈子。 没有害怕,没有无谓的哀伤与猫哭耗子式的假慈悲,但白告忽然就感觉一股莫大的虚无感涌入心头,周遭一切竟变得毫不真实。他呆在原地,仿佛灵魂也要和肉体剥离。 这只是个游戏而已,只不过是个游戏! 马春花大声道:“你发什么呆!”许是大喊牵动伤势,又抽一口凉气,却吸进满嘴的血腥味,那或许有她的血,更多却还是敌人的。 白告闻言颤了一下,仍恍恍惚惚没有动弹。马春花伤势已有些发作,痛苦地蹲在地上,喊道:“李姑娘已撑不住了,你还发呆!” 第91章 入心流 听到“李姑娘”三字,白告这才回过神来,一看,李沅芷果真被逼得左支右绌,她嘴角带血,显是受了伤,手中剑也使得愈发迟缓无力,就这短短的当口,已经挨了三四棍。 原来适才彭三春毕竟还是顾忌着浙江提督李可秀,怕伤了李沅芷不好交代,出招间总留有余力,自衬要拿下这小丫头也非难事。 哪知武当柔云剑术确实精妙,彭三春既有迟疑,匆忙间便不能奈何她。而短短一刹,自己这边竟折损了两员大将。 这时再不容他留手,心里暗道:便宰了这丫头,李可秀不一定就知是我所为,纵使他知道了,怨我恨我,我毕竟是福公子的人,做的是福公子亲自交代的差使,他又能奈我何? 这般打定主意,彭三春的招式忽地就快捷狠辣起来,下手再不留情。一根三节棍如风舞动的当口,竟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偷偷从袖里发出铁锥来,突施暗算。 这在江湖上有个名堂,唤作“袖里箭”,主要是将精巧暗器藏于袍袖当中,到了必要时刻,只需扭动机杼,暗器就能从衣袖里弹出伤敌。这类招式主要考验的,乃是暗器制作工艺,倒是几乎人人都能用得,威力也还不错。 李沅芷武功及不上彭三春,江湖经验更没他老道,被那袖里箭吓了一跳,扭身躲避,顿时中了算计,被彭三春瞅准时机,在小腹上敲了一棍。 那彭三春好歹是练了数十年的功夫,一身内力也殊为了得,只这一击,就让李沅芷气血为之滞涩,此后的过招就更是应付不暇,伤上加伤。 此刻李沅芷身受重伤,还欲挣扎,竟站立不起。彭三春的三节棍又是当头打来。那三节棍可是精铁制成,十分沉重坚硬,这一下击实,自是头破血流的结局。眼见铁棍将至,饶是李沅芷胆大性子,也吓得面如金纸、花容失色,紧闭了两眼。 关键时刻,一柄长剑伸至,来势劲疾,“嘭”的一声,竟将三节棍从细链处砍为两截。原来千钧一发之际,白告恰恰赶到,不惜损伤兵器,总算给李沅芷解了围。 白告那柄长剑也是精铁制成,剑刃锋锐、裹挟动能,斩断了彭三春的三节棍,自身却不过是缺了几个豁口、正常使用无碍,登时便处于上风。 此时白告也不知道为何,眼见李沅芷重伤,却没有一丝愤怒焦急,而是心如止水、念如平湖。他只是想:这不过是个游戏,游戏而已! 一手越女剑法使开,招招都是进攻,竟是于凌厉中更添了同归于尽的凄然和惨烈,心中更无其他杂念。 只想着:杀,杀,杀! 眼前的彭三春仿佛已不成人形,而是《传奇》里的多钩猫、《暗黑》里的沉沦魔、《千年》里的犀牛怪、《天堂》里的艾多伦…… 彭三春武艺不弱,可俗话说得好:“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别说他的武器已经被砍成两截,一些得意招数不好尽数施展。即便那三节棍完好无损,这情形下也打不过白告呐—— 棍头本身是钝器,彭三春一招击实,固然能使白告身受重伤。可白告不躲不闪,这么一柄长剑削来,却必然要了他彭三春的脑袋。 于是彭三春只能退,一场拼斗,竟是缩手缩脚。看场面,白告已经大占优势。 “小子,你疯了吗?拼什么命?”他怒喝道。 白告并不答话。 他只知道出招、再出招。 最初时脑子里似乎还转过些许念头,要想一想:现下该出一招“越甲三千”,接下来应该来一招“白猿相戏”…… 到后来,渐渐的大脑一片空白,那些招式仿佛都被忘却到九霄云外。 他只有凌厉,只有杀伐,只有快!……只有奋力催动内劲,让真气从四肢百骸里一丝丝涌出,浑身力道用尽,硬生生地又催出一股力来。力贯剑身。 倘若有21世纪的成功学或者心理学专家来到此处,一定便会惊呼,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流”状态:白告已经将个人精神力完全投注在战斗当中,将全身真气透支到剑尖,浑然忘我、拒绝打扰。 剑如疾风骤雨。 那一刻,白告心中已经忘了越女剑法的招数,只凭着刺、砍、挑等剑术中的基础,直来直去。却也正好符合了越女剑法的真正意境,让彭三春疲于招架。 故老相传,真正的越女剑法是没有固定招式的,每一比划,不管是笨拙还是灵巧,只奔着取人性命而去。一柄剑杀败三千甲士,那是杀人的剑法。杀人之剑,用不着什么虚招。 越女剑的真正意旨,似乎就是凌厉、狠辣、杀意……当年那风姿卓绝的女剑客阿青,在她眼中,三千吴国甲士,不也跟猪狗鸡猴没什么区别么? 不,他甚至忘了手中的剑,也忘了为什么要战斗,更忘了为什么在这金庸群侠的世界中。 这一路走来,白告心中常常犹疑不定,时而想念二十一世纪的美好,时而又害怕……害怕突然有一天,毫无征兆地就又回到所谓的“现实”去,又跟这方世界的亲朋好友分离。 就像他毫无征兆地来到这武侠异世,一年多时间来,与21世纪地球相互隔绝,却慢慢对此方天地的人和事逐渐熟悉。 而现在,这一霎,他的心里抛开了所有犹疑,甚至抛开了所有情绪,只剩下一场酣畅淋漓。 就像是高考失利的那天下午,一个人在球场顶着太阳挥汗如雨;就像是大学失恋的那个晚上,独自到自习室写了一整晚故事,享受钢笔在纸张上随意挥洒走动的沙沙声;就像是在魔都漂泊思乡的夜晚,戴上耳机沉浸在娴静或躁郁的乐曲里…… 《===内功“九阴真气”升级,现在是level2。 《===招式“越女剑法”升级,现在是level2。 白告的剑仿佛都透出血光,身上竟是凶戾杀伐之气。彭三春接着他的招,不禁毛骨悚然起来,叫道:“停……” 白告却置若罔闻。 乱世江湖,人如草芥。既然如草芥,那便管它是真是幻,只需一力破之!管对方是血肉之躯还是虚拟数字,只需一剑杀之! 凭着这股疯劲,白告以210点的功力,竟全面碾压功力足有260点的彭三春。这时他丹田里又生新力,“灵鳌步法”也是全力施为,剑舞得愈发快捷,叮叮当当之声更见密集,到最后竟如洪流凶猛、又如雷声轰鸣。 那边厢,马行空已凭着赤手空拳一举击退了戴永明和钱正伦两名镇远镖局的镖头,正要来援助旁人,瞥眼一瞅白告这边,却呆住了。 包括汪铁鹗和杨镖头、徐铮等人在内,黑衣盗匪同镖局众人本在酣战,却被这边的连串声响给吸引了注意力,都各自谨慎退开、扭头看来。这一看,便再也扭不回头去,一场群殴混战竟也暂时停住。 他们何曾见过这等暴虐疯狂的剑法? 终于,一切都归于“铛”的一声巨响。 或许是听到这声巨响,白告稍稍清醒过来。他停了进攻、抬手一看,精铁长剑上无数缺口,抖腕之间竟然裂成许多碎片,哗啦啦洒落一地。 彭三春的铁棍上也满是缺口,身上更是布满密密麻麻的剑痕,鲜血从一道道伤痕里齐齐流出来。他整个人沐浴在血水里,更从头到脚都还在流血,光看着便颇为吓人。 “我饶你一命,快滚吧!”白告单手背负,轻声叹道。 其实他浑身早已没了力气,这时连动一根手指头都困难,连说话稍大声也做不到,这时也不过装模作样、提升一下逼格。 可他也确信,彭三春受了这许多剑伤,已经完全失却了战斗力。 “你,你!”彭三春出道也有二三十年了,却何曾受过这等耻辱,当即要破口大骂。一张口,血水却渗入嘴中,把剩下的场面话逼了回去,把那一股子闷气也逼入自己腹间。 “啊!!!——” 彭三春不再尝试说话,却将满腔怒火和恐惧,都变成这毫无意义、却最为纯粹的这一声怒吼。然后,他披头散发、状若疯虎地扑上前来,没有再用那残破不堪的三节棍,而是强行蹲开马步,一拳直击白告胸口。 湖南辰州言家拳,既然以拳为名,门人的手上功夫其实更在兵刃之上。彭三春乃是言家拳当任掌门言伯乾的师弟,整个门派都排第二号的人物,已经将整套“言家拳法”学得透彻,用出来平添几分威力。 他受伤颇重,本不该再动手,然则这时极端羞愤之下,竟也不管不顾、拼上了老命。 这时白告早已力竭、又失兵刃,哪能接住?当即被一拳击中,瞬间便喷着血倒退许多步,然后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而彭三春一击得手,却“啊哟”一声大叫,抬手一看,手上竟被无数尖针扎过,鲜血横流不说,疼痛也是非常。 “你……好阴险……”他艰难地,说着含混不清的怨懑。 原来白告身上穿有“软猥甲”,衣甲上装满了倒刺。彭三春赤手空拳击打在白告身上,自然伤上加伤。而他含怒出手,使了百分之一百二的功力,这一下击实,尖刺深入指掌白骨,手上的功夫基本是被废掉了。 即便如此,彭三春对于白告竟是恐惧异常,一击得手,更不愿放过他,又抢上几步打算再施辣手。 “用脚也得把你这小子给踢死!” 可是双掌向前举起,步子还没迈开,心头就是一悸。 第92章 意料外 双掌向前举起,步子还没迈开,心头就是一悸。 彭三春低头,原来他强行动拳踢脚,那满身细小的伤痕被反复牵引拉扯,都崩开口子来,鲜血如泉、汩汩流出,触目处全是一片鲜红,看去像是受了凌迟极刑一般。 彭三春突然大笑三声:“呵,头功,争个什么狗屁头功!……想不到我彭某人出道江湖数十载……”话音未完,张着嘴,闭着目,站着纹丝不动。 马行空适才就想过来帮手,却被白告的疯状给弄得愣住了,这时见白告被打得瘫坐在地,连忙赶过来。 待跑到白告身边,却见彭三春仍旧那般站着,一副阴森恐怖的模样,更是提起十分的警惕来。 马行空号称“百胜神拳”,虽不是门门拳法都精熟,但于江湖中各路拳术也算是博闻强识。他知道湖南辰州言家拳曾经小有名声,其中最出名也最厉害的一套拳法乃是叫做“僵尸拳”,出招时双臂直上直下,纵跃间更不用弯腰屈膝,传说还有摄人心魄的功效,实在是诡异非常。 如今彭三春这路架势,莫不是就要施展压箱底的绝技“僵尸拳”了?马行空满头大汗,也摆出“燕青拳”的架势来,心想:浪子燕青一代大侠,可不怕你劳什子僵尸鬼怪。 这么想实际也是壮胆,马行空毕竟常常行走江湖、见多识广,知道自己虽然搏得个“百胜神拳”的名头,但这名号的水分可大得很。而湖南辰州言家拳也算历史悠久,他要是遇上彭三春,可不见得能赢。 可是,马行空还没做好心理建设工作,却听“噗通”一声,彭三春已经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只是仍保持着站立时的姿势。 原来彭三春被白告连着削了许多剑,竟就这么站着身死,做了一回真真正正的僵尸。马行空暗自嘘了一口气,心里道一声:白告少侠好生厉害! 心里面却也不知究竟是喜是惧是愁了。 很显然,这彭三春在一群黑衣人中武功最强,多半也是带队领头的人。如今黑衣盗匪人数仍旧胜于己方,头领既被击杀,怕是要狗急跳墙了。偏偏此刻镖队一行人人带伤,戚镖头更不幸身亡,若是再打下去…… 马行空额头上冷汗涔涔,不欲再想,却依旧摆出拳招架势。旁边李沅芷身上只受了些小伤,这时也缓过气来,提剑奔赴过来,两人双双将白告护持住。 果然,黑衣人们本就有些杀红眼,陡然经历这一变故,更是咬牙切齿。其中一个人喊道:“为彭师父报仇,大伙儿杀啊!”余众蠢蠢欲动,就又要上前。 谁知这时却有一个粗犷声音大喊道:“住手!” 竟是那汪铁鹗。 彭三春之后,一群黑衣人中就数这汪铁鹗武功最高。而汪铁鹗乃是北地知名的“鹰爪雁行门”出身,与两位师兄合称“雁行三鹰”,论名声还要比彭三春大得多。他这一喊停,黑衣人们自然不便妄动,却都疑惑不解,拿眼望着汪铁鹗。 镖局众人势弱,此刻确实都带着伤,既然对方已停了手,更不可能主动反攻,都暗自凝神戒备。 却听汪铁鹗朗声道:“你、你们瞎了眼吗?这彭三春……彭师父,一时糊涂、误入歧途,竟然想伤害李提督的女儿,那不是以下犯上么?” 这一下不仅黑衣人们相顾愕然,就连镖局众人也都觉着不可思议,谁都没料到汪铁鹗竟说出这么一番话来——你要真顾忌李沅芷的身份,那咋不早说呀?现在都已经打成这样、大伙儿都有伤亡,你突然来这么一通诛心之言,对得起死去的弟兄、对得起死去的彭三春么? 不好意思,真对得起。 汪铁鹗本是个耿直豪爽的人,落井下石、颠倒是非的事情,他一般不会去做。可是此刻,他的眼皮子在不停跳动,他的神情里隐隐有着羞愧和内疚,他的双唇紧紧地绷在一起,从嘴里挤出的话语干巴巴的,低沉、急促、惶惶不安……不像是发自内心,反倒犹如背诵台词一般。 但他迎着众人古怪的目光,咳嗽一声,还是继续说了下去—— “他、他死在这儿倒好,彭师父若是真让李姑娘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又有啥好果子吃了?……咱们拼到这会儿也算尽力了,回去禀复福公子,也不至于降罪下来。今天的事儿,我做主,就卖沅芷姑娘一个面子!撤吧!” 众黑衣人里十个倒有八个轰然应诺,尤其那戴永明和钱正伦两名镇远镖局的镖头,本已被马行空伤得不轻,这会儿又羞又惧,看了马行空一眼,掉转身子带头便跑了。一众黑衣人也赶紧四散而走,来得快、去得更快。 反倒汪铁鹗留到最后,向李沅芷抱了抱拳,道:“李家姑娘,江湖凶险,你还是早些回家吧!——福公子已经离开扬州府,我兄弟三人也即将北上返京,请你代为向李提督问好,谢过他之前一番美言。” 李沅芷点点头,他又向马行空看去,脸现讥嘲:“马总镖头,福公子在前方等着您呢。” 马行空脸色一变,汪铁鹗不再多说,便即转身离去,脚下烟尘不起,速度也是迅捷。 杨镖头本是跟汪铁鹗厮杀的,此时怒发冲霄、豹眼环瞪,厉声喝道:“贼子休走!”提起精铁棍子便要跟上前。马行空连忙喝止:“穷寇莫追!”杨镖头当然也追不上对方,极不甘心地停下,只道:“恨不能杀尽贼人!” 马行空脸色仍不太好,暗骂杀你个头啊,再这么打下去,仇人杀没杀尽不清楚,怕是镖局子就真的全军覆没了。 他当然知道以杨镖头和徐铮的本事,可比不得戴永明和钱正伦的联手。镇远镖局戴、钱两位镖头早早地被他击败,而杨镖头和徐铮却能够同汪铁鹗缠斗到现在,原因无他,多半是对方放水了。 只是,对方为何要放水呢?马行空看着李沅芷,既是感激,又是疑惑不解。这姑娘的面子有那么大? 他只是在心里想想,旁边白告内伤稍复,颤巍巍站起来,张口就夸赞道:“沅芷妹子,你面子可真大。不战而屈人之兵,说的就是你这样的世家小姐了。” “嗨,我算个啥世家?”李沅芷心里喜滋滋的,瞅了眼依然懵圈的镖队众人,也没避讳,“我听说,之前福康安想让八卦门到江南扎根,我爹就劝了几句,说一事不烦二主,金陵城既然已有鹰爪雁行门,又何必再浪费人力物力。福康安听进了这番建议,仍支持鹰爪雁行门在南方发展,还让周叔叔、曾叔叔和汪叔叔他们三弟兄去京城述职,要升他们的官儿……可能他们因此感念恩情。” 她这一说,马行空倒是很快明白过来:鳌拜身死,福康安接手大清南征军,自然将泰半精力都放在南边,自然想派遣自己的得力心腹到大明去扎些钉子。 可是,倘若八卦门南下,原本清廷对鹰爪雁行门的各类资源扶持势必变少,甚至可能让八卦门完全取而代之……这是关系一个门派发展战略和方向未来的大事,李可秀虽只寥寥数言之功,施下的恩情却不可谓不大。 马行空转念又一想:自己这一帮子都是心系汉室、立志反清扶明的人,这次却要承清廷高官的情……不免脸色更僵,愈发变得阴沉冷然。 李沅芷没有觉察马总镖头的神情变幻。她到白告跟前查看了下伤势,见他确实无恙才放下心来,又反过来赞叹道:“唉,他们这些人显然是彭三春带队,要不是你除掉了他,怕是汪铁鹗也不便卖这个好。” 她心里却在赌气琢磨:好哇,连鹰爪雁行门都对我客客气气,这彭三春竟然敢不给本姑娘面子,还真敢伤我……湖南辰州言家拳是么?你们倘若不到浙江来便罢了,倘若再到江南,我非得好好整治一番不可! 女人心、海底针,有时女人一旦发起脾气,恨上一个人、一个门派,结果可能很恐怖。尤其李可秀从戎数十年,一步步从基层军卒爬到了从一品的浙江提督,李沅芷也打小在甘肃军营里长大,可没那么多大家闺秀的娇气,而是养出了一身的野性子……她心里发恨,那可真的不只是心里恨恨而已。 恐怕言家拳的掌门人言伯乾也想不到,他们满门人马,千里迢迢从大宋境内跑出来投效清廷,满心满意要抢个头功,在北地众多门派面前显显本事,结果不仅折损了一个师弟,还得罪了一个足以致命的“大对头”。 或许,这也是身为小门小派的悲哀。 然而,就算是常常能探听到内幕的李沅芷、就算是见多识广的马总镖头,恐怕也决计预料不到,今日的局面其实是必然:清廷出手,人多势众,却也派系林立、各有山头。汪铁鹗本身个性爽直,今天这一番干巴巴、背台词般的发言,又岂会真是出自他口? 那台词都是提前背好了的,今日行动可能面临的各种变化和应对措施,都是大师兄周铁鹪预先设想好,并且拟定了详细计划的。 江湖上有的人,顶着“小诸葛”“武诸葛”“女诸葛”“智多星”等诸多唬人名头,却不过能耍些小聪明。有的人,或许向来只以憨实武勇著称,其实却胸有城府、颇具智计。 第93章 一等卫 清廷出手,人多势众,却也派系林立、各有山头。他们分成了许多支队伍,几乎拦截了这段时间所有从金陵城出发的镖队,但是,每一支队伍都未必真正心齐力合。 单说重点盯梢飞马镖局的这一支,其阵容是清廷诸般队伍里最精锐的。原本福公子属意让汪铁鹗带队:鹰爪雁行门在北地享誉多年,“雁行三鹰”在江湖上的声望也不低,尤其周铁鹪、曾铁鸥两人,几不弱于八卦门王剑英、王剑杰两兄弟,汪铁鹗身为老三,跟着两位师兄也很赚了些威名。 可是汪铁鹗却推辞过去,主动说什么“彭三春彭师父才是武艺高强、深藏不露”“湖南辰州言家拳源远流长、堪当大任”,其实这都是周铁鹪事先教他的。只因周铁鹪已经得到李可秀的提点,知道福公子并非当真夺镖,而是与人另有一番秘密交易,倘若当真把镖队众人尽数歼灭,恐怕反而惹下大祸…… 周铁鹪这些年虽在南方,北·京城里的人脉关系和消息渠道却不懈维持,稍加查证便知道李可秀所言非虚,福公子这趟差使可是“火上烤”:差事办砸了当然要遭惩处,差事办得顺畅,也未必讨得了好。 这种领头的“机会”,当然还是交给还未融入集体、一心想要抢功的门派吧。可笑“言家拳”的众人,还当真以为是鹰爪雁行门赏脸给面、帮衬上位,对他们三兄弟是感激涕零。 而李可秀有意帮衬着鹰爪雁行门,刻意漏了些消息出来,一方面是因为鹰爪雁行门在金陵城发展十年,已有不弱的势力,“浙江提督”一职与他们今后少不了加深联系,当然有必要提前交好……还有另一方面,正是为了他这宝贝女儿李沅芷。 李可秀在福康安手底下做了好几年差事,知道这福公子乃是小色批一个,在甘肃就没少祸害女子,自家宝贝女儿长得俊秀俏丽,要是被他一不小心瞧对了眼,那可不是件好事。于是刻意透个“金陵演武”即将举办的消息,又卖了些漏洞破绽,让一心闯荡江湖的女儿出去耍几天、避一避算了—— 否则,堂堂提督府,怎会因为要接待个大人物,就让十几年来严加管束的千金小姐成功离家出走? 李可秀知道女儿一身本事已是不弱,或许自己也赢不了。不过,终究她是一名少女,做父亲的仍旧放心不下,因此除了暗遣府卫盯梢保护,也早已委托周铁鹪等人加以看顾。 飞马镖局一行出金陵,过滁州、凤阳,一路都是风平浪静,何以刚一离开浙江提督的势力范围、即将踏上徐州地界,就立即遭到盗匪伏击?何以李沅芷一个初出江湖的小姑娘,竟然掌握到黑衣盗匪的些许动向?……没人深思过这个问题,然而其间便是缘由。 适才一番大战,汪铁鹗对杨镖头和徐铮手下留情,其实是因为还有些心神放在李沅芷身上呢,即便白告没杀死彭三春,说不得他也会出手阻拦。 毕竟,这福公子临时凑来的队伍,当真是鱼龙混杂、人心不齐,周铁鹪早已给师弟定下策略,只要一口咬定彭三春过错在先、先下手为强,哪怕最后闹成自相内讧残杀的局面,也没人帮着言家拳站台—— 就说戴永明、钱正伦两位镖头,乃是奉了王维扬老镖头命令前来帮手。王老镖头本来挺讲江湖道义、也顾忌门派名声,不想让八卦门弟子过多参与官场中事,只因两个儿子早已在福康安手下做事,这些年还官衔越做越大,早就没了回头路,因此索性从镇远镖局下边抽了好手来。 这事儿本来同戴、钱两位镖头没有多大关系,办好了或许有点好处,办砸了福大帅也怪罪不到他们头上,因此他们定是听令而动、先求自身平安。 黑衣人中还有几名八极拳门、五凤刀门、天龙门等一些其他门派的人,但大多都是位卑言轻的普通弟子,自然也是谨听号令、不敢掺和其余。至于剩下十多人,却全是黄河帮、龙游帮等帮会里请来的喽啰,他们查探跟踪、拦路劫镖的本领很好,武功却全是平平无奇,加之又是雇佣帮忙的关系,更不可能多管闲事…… 果然,汪铁鹗带着这一队人快马加鞭赶去复命,沿着官道一连疾行了好几日,这才追上了福康安的队伍。而见到福公子,大伙儿不约而同、不谋而合,把飞马镖局吹嘘得兵强马壮、高手如云—— 他们说,彭三春师父武功虽高、终究棋差一着,不仅自己身死,还搭上了几位弟兄的性命。他们又说,汪铁鹗带着众人奋战不休,连毙对方许多好手,保着大伙儿平安归来,虽没抢到镖物,却也大大削弱了敌手的力量,吓破了飞马镖局的胆。 福康安听着众人的汇报,对那彭三春的死一句也没过问,却细细咨询了一番镖队众人的情况,甚至包括镖队里木箱行囊的布局,以及趟子手、脚夫、厨子等人的具体情貌。得到详尽解答后,心里一高兴,当场便口头封了汪铁鹗一个“一等侍卫”。 那“一等侍卫”可是正三品的衔职,八卦门的王剑英、王剑杰两兄弟在福康安身边当差多年,也不过是最近半年才领了一等侍卫衔。“雁行三鹰”肩负使命、暂挂官籍、深入险地,将整个鹰爪雁行门都搬到了金陵城,辛苦发展了整整十年,结果至今曾铁鸥也不过是个正五品的三等侍卫。 汪铁鹗原本也只是领三等侍卫衔,这一下却连跨两级,在官职品级上反而压了师兄一头,真可谓恩宠隆重。虽说眼下还只是福康安随口一说,可福大帅的金口玉言岂能儿戏,到时候开缺容补的禀贴从公爵府发出,到吏部那儿转悠一圈过一道手续,也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 从福大帅那儿出来,汪铁鹗被这巨大的好事砸得有些发晕,喜得嘴都快合不拢,一同参与行动的黑衣人也是暗自庆幸发对了言、做对了事,向汪铁鹗连连道贺、主动攀起关系来。 官场惯例便是如此,瞒上不瞒下、报喜不报忧,有罪推给死人、有功大伙共沾,皆大欢喜、可喜可乐。 当然,种种内幕,白告、李沅芷以及飞马镖局的众人是无从得知了。 第94章 诉离别 关于周铁鹪的谋划布局以及汪铁鹗的升官之喜,各般缘由、种种内幕,白告、李沅芷以及飞马镖局的众人是无从得知了。 时间拨回到汪铁鹗与福大帅成功汇合的数日之前。强人岭,密林间,一场惨烈大战过后,大家都只忙着收拾战局、清点行装。 杨鸿业杨镖头杵着长棍,仍埋头沉浸在悲痛当中。他和戚镖头都是在飞马镖局干了二十多年的老伙计,两人之间早已兄弟情深。否则,难道他不知道黑衣盗匪人多势众么? 可他还是咬牙切齿、恨不能尽诛对方。其实今天戚镖头不幸蒙难,不仅杨镖头,整个镖局上上下下,谁不是心如刀绞、想要报此深仇? 马行空走到近前,准备安抚几句,张开嘴,却是一口暗血喷了出来,众人急忙抢上去搀扶。原来他以一敌二,又是赤手空拳,固然将镇远镖局戴、钱两位镖头击退,自己也多少受了些内伤。 他却不让众人扶着,只叫人清点伤亡,另外还亲自查看了白告和李沅芷两人的状态,确认两名少年英侠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 过不多久,手下的镖师回报,飞马镖局只有戚镖头身亡,但另有一名镖师和一名趟子手受伤不轻,恐怕这辈子再也不能动武了。至于那些黑衣盗匪,连带彭三春在内,亦有六人阵亡。 算起来,倒似乎是本该占据劣势的镖队小胜了一场。不过在场整整十多人,一个也高兴不起来。 听着汇报,马行空也绷着脸,点点头,沉吟半晌,最后说:“他们不会再来了。咱们费点儿功夫,所有尸体都就近掩埋、妥善安葬了吧。” 说话时,他是看着躺在地上的彭三春。这位出道数十载的彭师父,依旧圆瞪着眼睛。 沉默良久的杨镖头终于动了,提起棍子,选了块好地,亲自用那精铁长棍松土、挖坑……镖队大伙儿都无声地各忙各的,就连年纪不轻的厨子老陈,也撸起袍袖来,奋起他那羸弱身子的微薄之力,帮着刨了许多泥土。 李沅芷和白告受的伤都不重,经过打坐调息已无大碍。待到他们收功站起,树林间只有几处空地上还沾染着暗红的血迹,而其余打斗痕迹都被收拾干净,仿佛从未发生任何事情。 戚镖头已经入坑,镖局众人在他坟前堆了高高的砖土石块,削了块树木、刻上歪歪扭扭的文字,权且当作墓碑。江湖中人没啥讲究,在哪里失了手,哪里就是此后魂灵的归宿,这原本不算稀奇。 但众人还没停手,他们在另一处挖着大坑,准备将那些黑衣人,连带彭三春在内,一起掩埋掉。恐怕黑衣人们也料想不到,前一刻还跟众人打生打死,末了却要靠着这些走镖的武师帮忙,才能避免死无葬身之地。 白告本也想去帮忙收敛,却被一众镖师拒绝了,马行空只叫他好生休养。如徐铮、马春花等受伤相对较重的,也是在旁边静坐歇息。 这时李沅芷走过来,嘴巴一努,使了个眼色。白告会过意,两人走到了树林边上,之前他们正在骑马说话,那些黑衣盗匪就冲出来了,这回倒不敢再骑马跑得太远,只是沿着密林小径并肩散步。 草木葱翠,微风徐来,泥土芬芳阵阵入鼻,鸟鸣虫语兀自不歇,这一刻白告竟觉着有几分闲适安宁,仿佛之前的打斗不过是场幻梦。 默然走了一会儿,李沅芷才终于开口:“喂,你刚才怎么跟彭三春拼上命了?你那疯劲儿,把我们都吓了一跳……你知不知道,彭大拳师毕竟早就在江湖上混,一身功力多半要胜过你我的。” 为啥拼命?还能为啥,感觉自己可能打不过呗,性子打发了呗……白告回忆着刚才那股浑然忘我的架势,想想自己也有些心虚后怕,但现在却是再也找不到当时那种全神贯注的感觉了。 他想了想,微笑道:“有一位李姑娘,本来可以好好做她的千金闺秀,卷入此事全因为我——她如此待我,我当然也要护得她周全,绝不容她受伤。拼命也就拼命了呗。” 白告毕竟是21世纪来客,各种土味情话、油嘴滑舌都见得多了。之前他说不出口,来到这异世以后脸皮子却厚实多了,这时也不觉尴尬。 李沅芷却觉得两颊发烫,心里又甚是喜悦,继续走了两步,突然骄傲地仰起脖子,哼道:“你别得意,我若像你那样不管不顾,疯子一般,我也能杀几个成名高手呢!你们男人能做的事情,我们女子为啥就做不得?还需要你来护卫周全么?” 话里仿佛是批评,李沅芷的嘴角却不禁勾起了一抹笑容。这副神态落在白告眼里,教他莫名心里一动:有那么一瞬,他感觉自己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同班级里要好的女生插科打诨…… 没那么多计较考虑,相处着却很舒适。 “好吧好吧,沅芷姑娘厉害,小人甘拜下风——‘头顶一片天,男女各半边’嘛。”白告也笑了起来,心里突然又想到21世纪的段子,说道:“不过,有许多你们姑娘家能做的许多事,咱们大男人可就怎么也学不会了。” “咦?什么事?”李沅芷有些惊奇,又有些高兴,这还是第一个在她面前承认女子同样厉害的男人。 “譬如……生孩子呗。哈哈。” 李沅芷一愣,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上更是飞上一层红霞,轻“啐”了一口,嗔道:“不知羞!”。 白告看着面前这张白里透红的脸蛋,话一出口便即自责,暗想:这毕竟是在古代,自己一番言辞,是否有些轻浮了?当即抱拳向李沅芷郑重道歉:“沅芷妹子……刚才我说话不经脑袋,失礼了。” “没什么的,我打小在西北军营大院里长大,那些兵汉子可什么话都敢说。他们不敢在我面前提,我却都知道。”李沅芷看了他半晌,摇摇头,“和你认识,我挺开心。” 那句“我挺开心”在白告胸臆间停留许久,正想回话,又听李沅芷叹了口气,语含惆怅:“白大哥,你也是干反清扶明的买卖么?” 这话一问,白告接下来的满腔言语便都消失了,沉默了。他本身是黄药师的弟子、郭靖黄蓉夫妇的师弟,如今又帮着红花会,那当然是反清的了。 他是千年后来客,“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的观念深入人心,什么汉满蒙回藏,与他眼里本没那么多差异。可是,思想观念能够跨越疆域、超脱族群,承载着这些思想的人,却有具体的立场和阵营区分。 李沅芷毕竟是清廷大官的女儿,怕是不能同他这反清的江湖汉子过从甚密吧? 白告默然不语,李沅芷也不再问。她虽有北地女子的直率坦荡,豪爽大气不让须眉,但也不乏江南女子的灵动狡黠,忽然就岔开话题,说道:“此间事毕,我可要回去了。” 白告一惊,下意识问道:“这么急吗?” 李沅芷已经掉转头去,又朝适才厮杀的空地走去。他们的马匹和镖局的马儿一同,这时倚在树边,嚼着地上翠绿青草。刚才众人忽遇盗匪,来不及将马栓好,好在这些马匹似乎见惯了场面,在众人乒乒乓乓的打斗中也没有惊惶逃窜。 “师父总说我是初生牛犊、无知无畏,不懂得天高地厚。这一趟出来我总算明白,世间高手确实很多,得趁着师父还在江南,赶紧再回去讨教两招呢。”李沅芷边走边说、语似轻松,说话间捏起食指拇指,放在嘴边一声唿哨,她那匹白马竟是颇通灵性,听到主人的呼唤,草也不吃了,甩开四蹄踏着草地哒哒而来。 白马停在面前,李沅芷搭手在马鞍借力,白衣一振,很流畅地翻身上马。不愧是在甘肃战地成长起来的人,骑术也相当了得。 李沅芷坐到马上,忽又垂下目光,回眸看着白告,轻声说道:“那么,有朝一日,如果我们再遇见……” “嗯?”白告只是看着这坐在高头白马上的白衣少女。 而李沅芷终是不再说话,微红的唇角勾动一抹笑意。她扭过头去,轻喝一声“驾!”座下的马匹已经撒开四蹄,朝南方奔去,只留下一路烟尘。白告默默望着那白衣白马的身影渐而远去,在视野中消失成一粒小点。 半晌,他转身,慢慢走回去同镖队众人汇合。这时众人的活计也已经做完,马行空一声令下,便立即启程,白告也上了马跟随。 一路上马春花性子活泼,看出白告心情不佳,便教唆着徐铮来宽慰白告,自个儿也挑些有趣的话题讲开。以往这种时候,白告多半要偶尔抖几个21世纪听来的段子,逗得马春花咯咯直笑不止,今天却没了兴致,只是听着。 飞马镖局中余下众人多有带伤的,一来急着找人治疗休养,二来也生怕在这丛林荒野处再遇到什么强人,比起原先的速度快了不少。不到半日,他们已经翻过连绵岭子,又一会儿,就找到一座小城镇。 那是真的进入徐州地界了。 众人在这小城镇里歇养一夜。到了第二天一大早,镖队重新启程,马行空不知又从哪儿找了些武人来,给大家介绍了,补充到队伍里充当镖师趟子手的角色,整支队列反而更加壮大,足足有三十人左右。 白告知道各大镖局都是天南地北闯荡,关系网多,再加上红花会的势力支持,找寻援手亦是轻松事,也不多过问。 只是他左顾右盼,这浩大队伍里没有李沅芷的身影,竟觉得少了些什么。 第95章 雷雨夜 太阳遥遥悬于西天,天空晴朗而明亮,树叶茂密挂满枝头,野草繁花点缀山野,空气中弥漫着逐渐炽烈的热浪。 哒哒的马蹄响过,热浪裹挟之中,一行人持刀佩剑,牵着马匹、驮着箱子、穿过小道。 这是到了六月中旬,飞马镖局一行人,已经进入到山东武定州境内。经过凤阳、徐州交界处的一场战斗,清廷人马似乎真的知难而退,这一路行来,即便走着官道大路,镖队众人也没有再遇到任何阻碍,这十多天时间,已经跨过千里之远。 这一日,马行空催着大伙儿赶路,从晨曦初起一直走到日渐黄昏,眼看就要落山了,仍在马不停蹄地往前。 按照马行空之前的安排,由于宋蒙沿途关隘封锁严重,镖队众人要想到达回疆,只能从金陵先行北上,再一路向西。如今武定州过后就是沧州,沧州官道便可西达山西晋阳。 晋阳明面上是蒙古、大宋、清廷三方势力交汇的所在,但实际上大清对这片区域掌控力较弱。满清皇帝将吴三桂分封在此,号为“平·西王”,其实是让他抵着蒙宋两方的压力做事,其用心不可谓不险恶狡猾。听说吴三桂本人对此也颇有不满。 到了晋阳,便能大大脱出清廷的掌控范围!一想到这里,镖队众人内心便是雀跃兴奋,哪怕他们只是到了山东,还没转而西行,一个个也像是打了鸡血般。 可是,鸡血总有打尽的时候,又走一阵,日头逐渐更加往西,月亮和星辉都慢慢浮于苍穹。眼见得官道大路笔直没入黑暗,周边尽是密密树林,毫无城镇村落的迹象……一行人心头个个罩上阴霾:他们似乎错过了宿头,恐怕又得以天为被、和衣而睡了。 马总镖头却迟迟不下令扎营歇息,仍叫众人再鼓把劲、再走一段,大伙儿不免就都有些心生怨气,暗想赶路也不是这么个赶法吧,大家伙从金陵出发,已经赶了一个月的行程,又何必急在这么一天? 恰在这时,漫天星月突然被一片乌云笼罩,天空中似乎飘荡开湿漉漉的热气。官道旁、树林中,那些鸟叫蝉鸣突然安静下来。杨镖头见多识广,察觉不对,叫了一声:“不好,怕是有骤雨。” 话音还未说完,天上黑云里闪过两道亮光,划过层层白云。天边隐隐传来轰隆隆的声音,闷雷阵阵,小道两旁树木都“沙沙沙”作响,画有“飞马”的旗幡也随风扑棱棱翻飞舞动。显然一场大雨已经在酝酿。 盛夏时节,每多雷雨。可每个风餐露宿赶路人,都不希望遇到这雷电风雨。 众人脸色都变了:镖队随行带着的简陋帐篷,可经不住这样一场雨水的冲刷,即便这时匆匆支起,也很可能被冲击得散了架。再说那帐篷没有底,挡得住从天而降的雨滴,却防不住地面涌进的溪潮。 谁愿意泡在雨水里过一夜呢?各人虽是习武人士,可习武不是修仙,没人能练到风雨不侵的地步。 正是彷徨无计,马行空突然高声喊道:“大家加快些,前面有个歇脚的地方!” “好!快点,快点!”有人附和着、催促着,于是队伍行进得更是迅速。 随着一声激烈的雷鸣,一场暴雨猛烈袭来,一片片银色的水珠穿透夜色阴影,滴答滴答地撒落,落在树叶上、滴在地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浓浓水汽从晒熟的泥土上翻腾而起,一霎时仿佛教人堕入了仙境。 众人身上的衣物瞬间就湿了大半,眼下也无法可想,只得加紧赶路。终于,有人喊道:“前边有一座房子。” 众人心情一振,更是加急了脚步。 离得近了,那房子的真貌才慢慢显出来。不,与其说是房子,不若说是堡垒。 阴气沉沉的一座堡垒。 房屋内中真情如何无法看到,但巨石堆砌的围墙框占了好大一圈,显然这出房院占地很广。这时黑云愈发阴沉,云层里隐隐还有雷光闪烁,那堡垒样的房屋伫立于雨幕,在蒸腾而起的水汽间若隐若现,倒有几分西方吸血鬼影片的味道。 “那是什么地方?”白告不由发问。队伍中有一名镖师常在北地行走,闻声答道:“前方应是商家堡,在十多二十年前也是名震山东武林呢。” “商家堡?”白告记不住地理方位,对那些人物帮派的名字却颇有几分敏感,立即觉得有些耳熟。金庸小说中以“堡”为名的江湖组织在所少有,他想了片刻便记起来,试探着问道,“我似乎听说过……这商家堡的堡主,是八卦门的弟子?” “对,商家堡堡主商剑鸣,尽得王维扬老前辈的真传,当年我同他有些过节,打过一场,吃了个大亏……不过他已经死了。”回答白告的却是马行空,马总镖头仿佛想起了往事,双眉倒竖而起,神思不属,但最终还是坚定地说道,“我说的就是这儿。走吧,进去避雨。” 说罢话他当先策马往前而去,其余人也就相随跟上。那商家堡占地极大,围墙中是一个院坝,再往内又是一个待客大厅,厅后则是商家堡众人的房屋居所。 外边的围墙大门是敞开着的,一行人径直踏入院坝,商家堡一名老仆闻声迎了上来,打开大厅铁门,让大家先进来,众人这才终于免了雨淋之苦。 马行空对那老仆说明来由,烦请他前去通报此间主人,说他们许多人来此避雨,大伙儿也不便进屋打扰,就在这前厅歇歇脚便是。老仆倒是心善,连声道“不碍事、不碍事,尽管歇息”,便从另一道小门去了后院。远方,仍是轰隆隆一连串沉闷声响传来。 白告心里其实纳闷:马行空既然与这商家堡的商剑鸣曾有过节,怎么还要到这里来避雨?他左右打量,这间大厅也不知放着有多久没使用过了,几张桌椅都布了蛛丝,此刻风雨雷声、电芒乱闪,人人心中都感到森森阴冷。 这时狂风从院墙外灌入,大厅虽是厚重铁门,也挡不住沁人寒意。马行空扭过头,吩咐徐铮等人去一个角落放下行李、生了团火,镖师们早已赖不住身上潮湿,陆续围在火堆边歇息闲谈。马行空却不急着取暖,想了想,又叫杨镖头带了两个人,悄悄把绣着“飞马”的旗幡扯下。 飞马镖局这一路上十分低调,便连喊号的趟子手也不配备,但镖旗作为脸面,始终高高飞扬着。如今连这些旗帜都扯了去,白告、杨镖头和许多镖师都不禁诧异,但此刻既然总镖头发了话,他们也先且照做。 刚收好旗幡,大厅铁门又是吱呀一声响,五位武官踏进厅中来,边走边脱下挡雨的蓑衣,露出里面的官服来——当先一人年纪较大,衣服上绣着只花豹。后边四人衣上全都绣着彪。 这时节,怎地还有清国武官到此?白告心里一凛,众位镖师也或多或少,都知道自己这趟镖被清廷大官觊觎着,面面相觑、各自戒备。 五位武官却没啥顾忌,乍一见这么多人,也只愣了一下,继续走进厅来。 当先那一名武官须发皆白,凌乱地飘在风中,身形矮小又有些驼背,怕不有五十岁。但这一路走来,眼中精光四射,顾盼间自有一分凛然的威势。后边四个武官低着头、躬着身子、毕恭毕敬,于这阴暗中就看不清面貌了。 白告偷眼看去,凝神观察。那四个年轻武官脚步虚浮,不过酒囊饭袋。但那老者太阳穴微微鼓起,一身内家功夫却是不俗,头顶功力数值,更是达到惊人的504点! 这已是江湖上不多见的高手,清廷侍卫里竟有这等人才,也不知自己在面前能否负刀脱逃……白告暗自留神,武官们却没一人在意他:他们入得厅来,自然而然地对镖行众人上下打量,四名年轻武官目光落在马春花身上就转不开了,一边瞧着她,一边相互间使着眼色嬉笑攀谈。 那副模样,不用想也知道是在谈论些什么。 徐铮性子急躁,见那些人对着师妹瞟来瞟去,极为无礼,哪儿还管现下是什么处境,恶狠狠向那些武官瞪去。 年轻武官们多半也是些少年得志的家伙,此际丝毫不肯示弱,其中一人趾高气昂地回瞪过来,徐铮就坐不住啦,撸了撸袖管子,站起来就要上前理论,却被杨镖头伸手拉住。 “坐下!”马行空严厉呵斥,徐铮只好灰溜溜又坐回原地,镖局里自然还有见多识广的,小声宽慰他道:“呵,一个一等侍卫、四个蓝翎侍卫,官职不低咧……铮哥儿,咱们是民,他们是官,好民不与官斗,忍一忍罢。” 徐铮咬着牙不吭声,一张脸又憋成了紫色。几名武官嘴角泛笑,还想要奚落徐铮几句,那老武官却也突然开了口,平平淡淡的一声:“我说的话,你们都忘了吗?” 就这极其平淡、十分寻常的一声,几名年轻武官却顿时噤若寒蝉,乖乖地随着老武官去,到大厅的另一个角落安坐。老武官坐下后便盘膝闭目,几个跟随的武官殷勤地前后忙活好一阵,才小心翼翼跟着坐下。 过一会儿,几个年轻武官终于还是耐不住寂寞,于是便交流起来,言谈里却不时提到“镖局已经走到左近”,又说“换个装扮偷偷混进去”、“关系到大清江山气运的大事”……白告功力已较为深湛,听得几句只言碎语,暗自心惊,再竖起耳朵集中精神去听,可是雷声轰鸣、风声呼啸,终究是听不到更多。 他再朝马行空瞧去,马总镖头好整以暇地闭目养神,似乎全无所觉。 蓦地雷声更是大作,雨势愈发汹涌澎湃,雨水如若倾盆覆水,稀里哗啦地洒下地来。 第96章 阎寨主 雨势终致最大。这雨一下,铺天盖地的声势随雨滴,敲击在紧闭的精铁大门上,轰轰隆隆的,甭说偷听旁人说话了,便是自己这边镖局几人言语,也得粗着嗓子吆喝。 大伙儿赶了许久的路,这时也确实乏了,索性就不再开口说话,各自闭目养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厅门处有一丝响动传来,白告睁开眼,却又是一人闯进大厅里避雨来,那人穿着雨披,已是淅淅沥沥。他一进屋就把雨披脱下,里边是再寻常不过的粗麻布衣衫,背后背了一柄长刀,两腮间隐约有些胡茬,看样子倒年轻得紧。 他独身而来,又找了个最阴暗的角落,众人也就对他不甚在意。但如此暴雨夜赶路而来的人,本就显得形迹可疑,白告下意识间对他多瞧了两眼,却是心头咯噔一跳,立即留上了意。 原来这蓄有青青胡茬的佩刀青年,头顶的白色数字竟然高达“390”! 这样一位年青高手,难道也是被清廷笼络的鹰犬不成?看着却不大像……白告看着这一满厅持刀佩剑的武人,心里叹气:这场雨,倒像是催促着人来开武林聚会一般。 这个念头还没转完,突然又听到远处传来急骤的马蹄声,听声音辨别,倒有二三十匹马之多。 那些马儿跑到这堡垒前就戛然而止,半晌后几声忽哨,骑马的人儿尽皆吆喝起来,有一多半马儿绕向了堡垒后门。 唿哨之声刚起时,白告就已经站了起来。他在杭州城郊牛家村时就曾遇到类似场景,那时是偶遇大明锦衣卫大举出动、追寻一位神秘少女,这时一听对方蹄声,便知是有一股人马前后包截,将整个商家堡给围住了。 另一边马行空同样经验丰富,自然更是早已经警觉,低声对众人吩咐道:“小心着,定着神!”又自言自语,“这路人马都不踩盘子、也不示警,便这么来了?”倒有几分希冀是找错了对象,不是冲着镖局来的。 希冀归希冀,大家伙儿心里却都明白,这么多人,冒着这么大雨,一路奔袭至此,那必然事出有因、是祸非福。即便不是冲着他们来,也免不得要卷入一场纷争当中! 镖局众人都纷纷抄家伙戒备起来。 过不一会儿,那院坝四周的围墙上托托响动,已经翻上了十几名头戴斗笠、身披雨蓑、内穿黑色劲装的大汉来,各自手持明晃晃的兵刃,一字排开来俯视着下边。看样子的确是把整座大厅给围住了。 接着从那堡垒敞开的院门处,窜进来一个汉子,身形很是轻快,只两下跃动就从门口窜到大厅中来。马行空待他站定,拱手道:“老夫眼拙,未曾拜会,尊驾高姓大名?这番声势倒颇是骇人,不知有何见教?” 窜进来那汉子竟还搭着一把很大的油纸伞,外界风雨狂烈,他那柄伞都被吹得扭曲歪斜、伞面破损,也不知究竟能挡多少雨……他进了厅中,将伞一扔,这才露出一身打扮来,原来这一身穿着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看着就甚是华贵。 只不过在那锦绣衣裳的映照下,那汉子干瘪的身材、鼠精般的形貌,就顿时更显不堪。他神情满是猥琐,先把一双小眼睛在马春花身上瞄来瞄去,好一会儿才看着马行空,懒洋洋答应道:“我叫阎基,乃是山东阎家寨的寨主,阁下便是飞马镖局那‘百胜神拳’马行空罢?” 马行空谦逊道:“不敢。”心头却越发慎重。那山东阎家寨的名头他并未听过,但既然号之为寨,恐怕与绿林盗匪总是脱不了干系。而他心里想的却是:“清廷自有强大势力,何必还要同绿林勾结?对方和福康安有没有关系?……我们是已经到这儿了,那福公子却又在哪儿?又意欲何为?” 想着这些,他仍不动声色,只待那阎基接着说下去。 就见阎基仰天大笑:“果然便是你了,阎某人这次来,不求别的,只因为兄弟们肚子空了好几天,但求马总镖头赏几口饭来吃。” 这话一说,自然便是意在打劫了。镖行众人心头都是一凛,手中兵器握得更紧。白告细细凝神观察,却觉那阎基也没什么大不了,说话中气不见得充沛、下盘步伐不见得稳健,目光浑浊可知内力修为不算深厚,那精瘦精瘦的身材也看不出外功高手的模样来。 就连头上顶着的白色数字,也不过是堪堪200点而已。 看来这阎基只是身形矫捷,一手轻功还算过得去,但白告见识过黄药师那飘逸绝伦的轻功身法,顿觉对方也不怎么样了。无论从哪一方面来看,这阎基恐怕是还敌不过马行空的。 但马行空没有看透战力的本事,此刻却不敢怠慢,微一侧头,吩咐徐铮道:“铮儿,去取贰百两银子,请阎大寨主赏赐给弟兄们。” 这也是江湖上的规矩。 镖局子里有句俗话:“人缘就是饭缘”。光是凭着武力压人,那就难免到处树敌得罪人,所谓强中自有强中手,总会有栽跟头的时候。因此开镖局的往往各有路线,沿途各处大型的山寨匪帮,早早地就打过交道、送过金银、讲过义气,因此趟子手一喊镖号,匪徒们知道是“朋友”,当然就不来劫掠—— 这等暗里规矩传承了百年,即便强如镇远镖局、福威镖局,也很少护送线路以外的镖货,主要是害怕遇到没交朋友的强大势力,徒增风险。而倘若当真遇到了陌生盗匪,镖行的第一选择也往往不是动刀动枪,而是奉上一定数额的金银,让对方出动一趟人马,好歹有个“彩头”,也可为今后走这趟路线结下些缘分。 只不过,一般这等场面,给个五十两银子已算大气豪爽,马行空却直接加价四倍,一般的帮会山寨,怕都是很难拒绝这番“好意”。 徐铮自然很听师父的话,尽管心头不忿、牙关咬紧,却还是立即从镖车上摸出二十颗沉甸甸的银元宝。那些银元宝每颗便有十两重,徐铮拿了个托盘摆放得整整齐齐,高高举过头顶,恭恭敬敬地等着阎基来取。 他本是个火爆刚直的脾气,这番强压怒火,做足了礼数,已是非常难得。 但阎基轻蔑地瞥一眼那些银两,却不接过,冷笑道:“马总镖头这是在打发叫花子么?马老镖头这镖局可好生兴旺,一保就是几十万两金灿灿的东西,却拿些小钱来消遣兄弟么?”他也不让马行空再说话,只是把手一挥,墙头那些黑衣汉子也都跳将下来,这黑压压一片人。 “阎寨主,咱飞马镖局行走江湖二十多年,本事不大,全靠着喜欢交朋友、讲义气。”马行空眉头紧皱,却仍自压抑着心情,朗声讲道,“实话跟您交个底,咱这趟镖,两三万银子是有的,对各位寨主来说却并非大财。咱们三十几号人,这一趟镖费顶天了也就五百两,我全让给你,就当咱镖局和贵寨交个朋友?怎么样?” “嘿嘿,两三万两?不止吧?”谁知阎基嘴皮一翻,冷笑起来,“有人出十万黄金,买你马老拳师的项上人头,你这镖局男女老少,每颗脑袋也总值当个几千上万吧……这零零总总加起来,可不就是几十万金灿灿的么?——单挑还是群殴?” 镖队三十人,他言语间竟是全没放在眼里,要将所有人屠戮杀灭。 “既然如此,多说无益!”马行空终于大怒,便要上前与那贼头拼命,却被白告一把按住了肩头。 白告脸色凝重,只道:“马老前辈切莫上了当儿,黑衣人中还有高手,武艺只在那姓阎的之上。” 马行空心头一颤,转头细细看了几眼,深思片刻,点头道:“不错,这些人跃下墙和行走之间大多身法呆滞,却有几个悄没声息,乃是高手。” 白告点点头,径直抱拳向那阎基道:“阎寨主,就凭你也想同总镖头动手?鄙人刚刚入行,第一次走镖,实在缺乏锻炼,不如由我陪你过上几招?” 原来那日白告同彭三春过招,情势危急之下进入了“心流”的状态,虽然打到全身脱力、身受内伤,但自身获益也是不少。仅仅凭那一战,他的功力数值就直接从210点突破到了222点,并且于这十几日赶路当中愈见稳固下来。 果然穿越异世,“打怪升级”是良方,打着打着就会变强——这次经历让白告心中,彻底埋下了一颗好战的种子。 此刻主动站出来同阎基打斗,一方面固然是因为黑衣人中还有几个好手,另一方面他也确实想找个不错的对象练练手,或许能有新的领悟。 阎基见一个毛头青年挡在自己面前,还说些藐视之词,顿觉倍受侮辱,更不打话,直扑上前来。他的身法甚快,白告却也不弱,一柄长剑“呛啷”出鞘,刷刷舞去。 那日白告的长剑拼斗甚剧、碎裂成片。路上他便找了家铁匠铺,又挑选了一把品相不错的镔铁长剑,这笔开销倒是被马行空抢着买了单。此刻白告长剑出鞘来,越女剑法使开,一招“破甲三千”,长剑横里一荡,气势不凡。 阎基不用兵刃,但脚下步法既别扭却灵动,挪了两步将剑招避开,接着一双拳头打来,看着倒是十分普通的拳路。 白告毫不犹疑,拿长剑往前一竖,只要阎基的拳头过来,势必撞在剑刃之上。谁知阎基那拳头不知怎地奇形怪状地一扭,竟从预料不到的角度打来,亏得白告反应也快,立即脚步一错、避让开来。 然而之后几招也是如此,阎基的拳头仿佛长了眼睛,总是能生生绕过白告的防守,亏得他“灵鳌步法”也算精妙,总能于关键时刻及时躲开,才不至于让阎基打到。 饶是如此,白告心里却大是震撼:明明是看着平平无奇的招数,偏生能扭作诡谲的姿态,从常人不易想到的角度攻击或者防守…… 这什么鬼拳法? 第97章 怪拳法 这是什么怪拳法? 来来去去,白告和那盗匪阎基已经拆架了十数招。黑衣人中有人抬手一挥,队伍中分出两人来,道一声“请教”,也同马行空、杨镖头打作了一团。 其余黑衣人反倒退后些许,就在旁边观战。他们不攻来,总镖头也没有吩咐,镖行众人虽是各自按着兵刃,却也不敢妄动。 这商家堡的前厅占地宽阔,三对六人各自拼斗,尽可施展得开。 四名年轻清国武官见了场中这局面,一时也拿不定主意,都把眼睛瞟向老武官。其中一人嘀咕道:“堂堂大清侍卫面前,竟敢公然抢掠。”显然心中颇有不忿,只是见盗匪人多才没出手。 那老者依旧闭目养神,只淡淡道:“莫要节外生枝。” 四名年轻武官点头称是,一双眼却看着这场中,看到马行空、杨镖头等与黑衣人拳来脚往、刀棍相接,都是心中惊讶:没想到这镖局武夫和这些黑衣盗匪的武艺都是不弱。 他们既然能当上蓝翎侍卫,本身也有些本事,同是爱武之人,边看就边点评,待看到白告和阎基的打斗时,却是个个疑惑不已。 其中一人道:“那年轻人的剑法有些名堂,轻灵里又带着凌冽,不知道是什么路数?”另一个接着说道:“那贼头子的拳招更是古怪的,翻来覆去就那么几招,可偏偏好像挺管用。” 他们这么议论着,就连那老武官也睁开眼来,凝神看着白告两人的打斗,面上仍是古井不波、淡然自若。 那单独来避雨的持刀青年,却是一直虎目圆瞪,眸子里迸发精光、闪动寒意,只盯着白告和阎基这边。 白告实在有些郁闷:的确如那几名武官所言,阎基的拳路来来回回也就十几招,然而比他所见的其他拳招都更显诡异,十几招翻来覆去地用,他竟然一时奈何不得阎基。 而今并非点到为止的比武,但白告本来总归留了些情:他一来仗着兵刃之利,对付手无寸铁之人,不便真正下死手;二来观察到对方功力数值不过202点,行动间就更为托大。却没想到对手怪招一出,从场面来看竟然是自己处于下风。 他不由得焦躁起来,长剑虚晃一招,向后跃开一步道:“老贼,你这究竟什么拳法?”阎基嘿嘿狞笑一声,并不打话,脚底一滑欺近白告身前。 阎基的身法本来就轻巧,白告也无意再躲闪,待对方近了身,索性弃长剑于地,双手竖掌,摆开“南山掌法”的架势来应付阎基的拳头。“南山拳法”招式大开大阖,势大力沉,然而套路单一,数招后他又换了“碧波掌法”使来,这“碧波掌法”胜在轻灵,内中又有一股柔劲,于力道上也不差。 白告的拳掌功夫本就比兵刃更为精熟,这样一来立刻同阎基斗得旗鼓相当。没一会儿,他突然打出一掌“一波三折”,那是碧波掌法里最深奥的招数之一,左右两掌虚虚实实,瞬间变过三番,趁着敌人摸不透关窍,终于一掌印在阎基胸口,“砰”的一声将其打退几步。 阎基应变倒也神速,并不全靠着那些怪异拳法,就在承不住力退后之际,下意识反手一捞,使出一招“伸臂劈掌”。 这本来也是他那翻来覆去十数路拳招之一,白告与他打过这么久也便熟悉了,原该挡架得住。然而此际阎基是被一掌打得后仰倒退,使出的一掌便不由自主向上撩来,顿时只听得大厅中“啪”的一声脆响。 原来这“伸臂劈掌”,好巧不巧的,竟是刚好劈在了白告的脸颊上。 白告的头脸上可没有软猬甲防护,这一巴掌挨得结结实实,顿时感觉脸颊高高肿胀起来。他又何时受过这等屈辱,心头怒火中烧,怒喝一声:“你大爷的!” 内力在体内疯狂催动,一式“碧波浩淼”打过,紧接着又一招“大浪滔天”便跟着拍出,打着打着还夹杂几记落英神剑掌里的“江城飞花”“落英漫天”,一掌快似一掌,毫不顾惜体力真气。 碧波掌法招式精妙,掌势层层叠叠,犹如浪花拍岸,重重递进,落英神剑掌则更是招式繁复、掌劲凌厉,一时之间让阎基也手忙脚乱,暗道“这小子好生邪门”。更可怖的是白告这一路打下来,竟然对阎基攻过来的招式不管不顾,状若拼命疯虎。 阎基心里一跳,手上也便只顾着招架,那十几招诡异拳法虽然奥妙无穷,到这时也毫不管用啦!白告的来掌都勉强被化解开。白告心中怒气、眼中凶光全打了出来,一路拳脚越使越顺畅。 阎基身上又中几招、吃痛不已,再这么下去,他便不被打死,耗也得耗死了。阎基心里发虚,已经起了讨饶的主意,可是看白告的架势,怕也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当下也只得先硬着头皮对攻。 一时只听“嘭嘭嘭”的声响拳拳到肉,不仅吸引了旁边观战众人的目光,就连同样在搏杀比拼的马行空等人,也各自后撤、暂且罢手,关注起白告和阎基这边的战况。 正是打到激烈时,忽地灰影子一闪,竟有一人插进他们的战斗当中来。 这一变故就连观战的武官、镖师和黑衣盗匪们心中也是一惊,更莫说打斗正酣的两人。白告其时正是一掌拍出,被这一闹,心里惊讶之时,那股疯劲也止住了。可是那掌势既已拍出,力道难以收回,他只好叫一声“小心!” 却见那灰影双手伸出,各成拳掌,左右两下一架,便把白告和阎基分了开来。白告只觉得对方一只手向上一提,一股大力从双手交接处传过来,他猝不及防,竟然就此倒退了一步。 这时那灰影方才落定,正是那名背着刀、独身入厅中避雨的青年。 “好生了得!”那名老武官终于微微变色,大声称赞。 那四个年轻武官更是看得呆了,他们素来心高气傲,但扪心自问,却不得不承认:他们自己无论遇上白告或是阎基,那都未必能够得胜。而像这青年刀客一样举重若轻、分开两人的本事,自然更是了得,恐怕他们是再练十年也赶不上。 白告同样吃了一惊,凝神向那少年看去,暗道不愧是功力数值高达390点的人,看上去至多二十二岁,可仅凭刚才那一手,自己目前绝非其对手……如此年纪轻轻,竟然有这般进境! 白告自来到这个金庸世界以来,虽然也遇到过挫折,可是在同龄人中确实是所向披靡,即便是李沅芷等同辈中的佼佼者,真要说起来也还不如他。 他面上不说,心里一直自视甚高,很带着些“穿越者”“游戏玩家”的骄傲。没成想今日到了这商家堡,却遇到了这麻衣青年。看着差不多的年纪,竟高过自己几个档次。 “你是谁?”他不由问道。 麻衣青年向他善意地点点头,并不答话,接着扭过身来,两只眼直愣愣看着阎基,厉声问:“你这套拳法,是从哪儿学来的?” 阎基本已被白告压着打,突然得人解围,心里面惊讶惶惑的同时,也稍微松了一口气。可他陡然听到别人问起拳法由来,脸色又是大变,一咬牙,竟是两只手一错,使出一招怪异拳法,朝着麻衣青年而去。 那青年皱皱眉头,嘿然冷笑两声,却也是一拳打出。那模样,竟跟阎基的拳法如出一辙,而结果更是出人意料:青年的拳势后发先至,从阎基的双拳间隙里穿插过去,接着变直击为劈掌,结结实实“啪”地打了他一巴掌。 打得好!白告差点儿没欢呼起来,看着麻衣青年也不禁很是顺眼。只可惜这一耳光之仇,并非自己亲手所报。 阎基被打得愣了一下,凶相毕露,又是一拳打出,这一拳去势更快,看起来平凡普通,但旁观者这时候已经都知道:这普普通通的一拳必然暗藏着玄机,就同之前那些招式一样。 但见麻衣青年冷笑一声,道:“来得好!”也是一模一样的一拳打出来,却巧妙地绕过阎基拳头,一拳打在他腹部。 待拳头击实了,麻衣青年道:“这一拳我使得可对?” 阎基胸腹中拳,身不由己退后两步,干呕一声,哪儿还回答得出问题?他听了麻衣青年言语,紧紧盯看少年面貌,突然脸色霎地苍白,两只腿竟然有些哆嗦。 麻衣青年不理会他的窘状,接着问:“那么下一拳,是否是这样?”说着拳势又换,摆出一个姿势。白告同那几名观战的武官都不约而同“咦”了一声,很是诧异。 麻衣青年的姿势,正是阎基那拳法中的接续招数。刚才阎基十几招拳法反反复复、来来去去地使出,他们是从头看到尾的,白告更是亲自感受过,所以都十分熟悉。 “你、你怎么也会这路拳法?”阎基问出了众人都想知道的问题。接着,他的嘴唇更是哆嗦起来,他的脸上早已没有一丝血色。 原来那麻衣青年并不停顿,一拳一拳地打下去,到这时已经打出二十多招,后面几招,却全是连阎基也没使过的拳路。 第98章 真头领 麻衣青年一拳一拳使将下去,后面几招已是阎基也没用过的招数。显然,在这路怪异拳法上,青年掌握得比阎基还要多。 阎基嘴唇哆嗦、面色苍白,忍不住问道:“你、你怎么也会这路拳法?” 麻衣青年闻声收了拳势,哈哈大笑,笑声里不觉间竟有些凄楚:“我自幼学习这套家传武艺,于这拳经和总诀两处,学来学去总是不得要领,险些便学入了歧途。后来平阿伯告诉我,曾经有一个龌龊小人,趁着我家危难之际,将我家祖传秘籍撕了两页去!” 围观众人“啊”了一声。许多人“啊”的是:原来这贼头子盗夺他人武学,品行如此不端。然而他只得两页秘籍,凭着那反反复复十几路拳法,竟然有今日这份成就?! 白告和少数人“啊”的却是:原来这麻衣青年也是刚刚才见识过这十几招拳法,如今竟然运用得比那盗匪还要好!即便他本就修习同宗拳法,这份天资悟性也实在可怕。 麻衣青年不管旁人的惊异目光,越说着,眼神里越是煞气满溢。 “我本以为今生要融会武艺,保存家传的这套武学已经无望。哼!也亏得老天有眼,这些年来我们多方打听,总算知道当年那龌龊小人凭着那两页纸,竟也闯出些名堂……嘿嘿,山东闫家寨,挺大的名声么?我可是早就知道你们要来这儿啦!” 围观众人又是“哦”了一声,这才知道,原来这麻衣青年来到这商家堡,可不是为了避雨,而是刻意等着阎大寨主带着人马撞上来!他孤身而来,一人一刀,视整个匪帮山寨如无物,那又是何等的胆识魄力? 阎基这时终于从麻衣青年的话语中回过味来,两只腿颤得更是厉害,声音也不觉间变得沙哑,抬手指向少年:“你……你是……”却终究半晌说不完全。 还是白告终于了悟,帮着他讲了出来:“原来你是大侠胡一刀的儿子!” 大厅之外又是炫目的白芒闪过,轰隆隆声音从遥远天际传来。 雷电交错。雨,倒是似乎落得要小了些。 麻衣青年一愣,不禁更加多看了白告两眼,点头道:“不错,我正是胡一刀的儿子。我叫做胡斐,婓是文采斐然的婓。” 胡斐的心头,颇有种怪异的感觉。 辽东大侠胡一刀的名字,已在江湖上销声匿迹近二十年,所谓“人走茶凉”“人死灯灭”,二十年光阴如洪浪滔滔,全可把一个人存世的痕迹都冲刷干净……这些年胡斐走南闯北,所历颇多,自然知道,便是许多老一辈的武林人士,也早已经不记得胡一刀这号人物。 没想到,今天,这个名字却从一个比自己还年轻的小伙子口中说出来! 然而胡斐知道当前做正事要紧,来不及同白告叙话,脑袋侧过一边,斜睨着阎基,伸出手:“拿来吧!我今天可以饶你一命!” 大伙儿这时都知道,胡斐的武功显然要强过阎基甚多。可是阎基身为寨主,黑衣盗匪人多势众,其中也不乏功夫好手,这会儿见到头目受胁,竟完全无动于衷,只顾着站在旁边看戏,那可太奇也怪哉了。 阎基惨白着脸,似也不指望有人救援,并不挣扎犹豫,缓缓伸手入怀,取出一个油纸小包,递到胡斐手中。胡斐打开小包看了,里面是两张焦黄纸片,他点点头,将纸片揣入怀间。 阎基躬着身、缩着脚,扭头便要走,胡斐厉喝一声:“站住!” “少……少侠不是说饶我一命?”只这一声呼喝,阎基却也吓得迈不动步了。刚才他同胡斐交手,已知道对方年纪轻轻,武功上却远胜自己。 但阎基所惊怖的还不止于此:他是亲历过二十年前那场大战的人,只有亲眼见识过,才知道那是多么令人胆颤绝望的威风。金面佛苗人凤和辽东大侠胡一刀的一瞪眼、一皱眉、一呼喝,有时都还会萦绕在他梦里,让他从静谧的黑夜里吓醒过来,满头满身都是冷汗…… 看着眼前像极了胡一刀的那张脸,脸虽稚嫩,他却生不起反抗的勇气。 胡斐见这副怂样,冷笑一声:“我胡斐言出必践,说饶你一命,自然就饶你!可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说话间他向前一迈步、一伸手、一挥刀。那手法好快,阎基来不及反应,已被他捉住头发,身不由己地膝弯一软、跪在地上。那刀也好快,甫一出鞘、刀光一寒,阎基满头发丝尽数落地、一根不剩,只露出一颗锃亮发光的脑袋来。 白告离得最近,看得最清楚:这颗脑袋上只削去了头发,连一片头皮也没有刮伤,那是刀法修行精熟到了一定境界的表现。如此巧妙的劲道控制,令他不由得更加敬佩。 胡斐收了刀,朗声道:“从今后你便削发为僧、静思己过,不得再在黑道中厮混!滚吧!”阎基毫无脾气,躬着身喏喏连声,在胡斐那“滚吧”的呼喝中夺门而出,一句话也不曾交代。 而周围那些黑衣盗匪,站在墙头上的、跃入大厅中的,却都兀自站立不动,瞧着自家寨主抱头逃窜,却好像事不关己般。这一来,飞马镖局众位镖师全然摸不着头脑,胡斐也是脸现诧异。 其实适才胡斐突然插手阎基和白告的战斗,只因白告下意识喊一声“小心”,胡斐心里便很是认可。而白告竟知道“胡一刀”的大名,胡斐就对他更起好感,有意结交。 进入商家堡前,胡斐已经打探到这阎基将那两页拳经贴身藏着,本来准备夺回秘籍,就一刀将阎基杀掉了事。 但那时盗匪们死了寨主,一来说不定要狗急跳墙、上前拼命,二来他们本是为了夺镖抢钱,寨主一死,说不定就会想着干完这一票,抢到银子散伙去。胡斐艺高人胆大,自然不惧盗匪,可是他单刀双拳,却顾不了旁人,到时候倘若厅内陷入混战,那些个镖师趟子手必多死伤。 因此之前那片刻时间,胡斐心里已经转了许多念头,他选择放阎基一条生路,也有部分原因是为了照顾镖局,谁知黑衣盗匪竟好似对阎基漠不关心。 大厅中有的是聪明人,立刻便反应过来,这群黑衣盗匪怕是别有领头人。马行空当然也反应过来,提气发声,问道:“各位还有什么见教,我马某人一并接下了!” 那些盗匪中便即站出一人,大伙儿认得,刚才正是他一挥手,遣出两个黑衣人来,同马行空与杨镖头打过了一场。那人黑布罩住头面,众人只知他身材枯瘦,却难以猜透他的身份。但众人都知道,看样子他才是这群盗匪的头领了。 果然,那枯瘦黑衣人朗声一笑,笑声里颇多轻蔑之意。但他并不忙着回答马行空,而是将头转向胡斐,问道:“这位胡少侠同阎大寨主有些恩怨纠葛,咱们旁的人不好插手,所幸如今都已圆满解决——接下来,敝帮同这飞马镖局也有些私底下的恩怨要协调,胡少侠该不会多管闲事吧?” 那竟是一把暗哑沧桑的声音,原来带领群匪的人居然是个老者。 听着那沧桑话语,胡斐知道这是想要拿话框住自己,使他不便出手干预。他“哼”了一声,倒也当真扭头走到一旁,在原先蛰伏住的那阴暗角落蹲了下来。 胡斐行走江湖已经有些时日,见识过许多骗局伎俩,因此处事较为机警慎重,此刻虽对白告抱有些好感,但还是打定了主意,暂且只观望着这神秘帮会与飞马镖局的纷争——他是心思敏捷之辈,短短时间已经觉察到今晚这事儿透着许多诡异。 例如,他早就盯上了阎基,偷摸尾随数日,知道这群盗匪早就定好了在商家堡伏击镖队,早就暗中隐伏在左近。否则,既无盯梢,又没踩盘,何以镖队们一进商家堡,群匪便轰然而至?天下哪儿有那么巧的事情? 那么,这群盗匪缘何知晓镖队一定会到商家堡来?! 另一方面,镖局既然愿意拿出银子交朋友、买平安,盗匪们却毫不犹豫,只欲取众人性命,或许这当真是私怨一场也未可知。只不过盗匪们和镖局子明显素不相识,镖局得罪的就只能是隐伏其后的雇主……那究竟是谁? 至于此间堡主缘何连面都不露,任由两拨人马在此对峙激战了这么久……在胡斐心中,这类小小疑点已可略过不提。 总之,胡斐心里打定了主意,镖局也好、盗匪也罢,在将事情曲直搞明白之前,他是绝不出手。 另一边厢,马行空当然也没指望着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会出手相助,见到胡斐退到一旁,当即摆开架势道:“那便请见教……” 才刚说到“见”字,那匪头老者突然举起左臂,一声厉喝:“动手!” 镖队众人齐齐一惊,心想着贼匪真是毫不讲究,趁着别人说话时偷袭暗算。这可是武林大忌,若是传扬出去,你便是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再声威隆重的门派帮会,也不好见人了。 第99章 假挑拨 偷袭暗算乃是武林大忌,倘若传扬出去,你便是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再声威隆重的门派帮会,那也不好见人了…… 然而,恰恰是镖局众人想到了这里,这才突然反应过来:这群盗匪既然全不关心阎基的死活,那也绝不是什么“山东阎家寨”的子弟——搞了半天,他们连对方姓甚名谁、何去何来都不清楚!对方即便做得过火,江湖上又有谁知道? 这时马行空倒是没机会想那么多。他在盗匪头子刚刚举起手臂、喊出动手时,身子已经遵从本能、就地一滚、闪了开去。那是为了防范着对方发暗器。 结果并没有冷箭射来,那匪首举臂。当真只是发了个信号。而一见到他右臂举起,便有许多盗匪同时抬手,掌心向上一翻,腕部射出一段段绳索。那些绳索尖端各自有一个抓手,牵引着将绳索绷紧了、直奔飞马镖局那两辆大车。 “托托托”的声音连响,那些抓手都十分精准,已经是扣在了马车箱子的箱盖上边。 原来这些黑衣人早已经准备有工具,各自在小臂上绑了飞钩机括。这些机关制作得十分精巧,这一下又是变起突然,镖队当中纵使有些好手,这时却没一个人反应过来。 马行空又惊又怒,呵斥道:“你们……你们想干什么?!”斥责的同时他心里也真有几分疑惑。 这群盗匪想干什么?他的确捉摸不透,他可不相信对方当真是为了劫掠镖银而来。 而就在马行空问话的这一瞬间,那些个盗匪汉子嘴中呼喝有声,到后来一起合力,“嘿”的一吼中,绳索绷直,那将近二十个宝箱的箱盖子全被拉起。 一片银灿灿的光芒顿时便铺洒满整个大厅。只见每个箱子里面都铺着大块大块的银元宝,塞得满满当当的,这将近二十个大箱子加起来,绝对是一个大数字,只有比五万两更多。 镖师们终于反应过来,先不管对方到底意欲何为,这局面总要扳回一城。他们各自举起兵刃,想要斩断那些飞钩绳索。 可盗匪一方也早有准备,立时有另一波黑衣人钻了出来,他们武功甚好,与众位镖师叮叮当当地斗在了一起。眼看着这偌大厅堂内就形成一场浩大的混战。 马行空这时也终于意识到什么,脸色一白,合身向那贼匪头子扑去,一套“查拳”使得如同疾风骤雨。然而那盗匪头子武功当真厉害,从容不迫的,举手投足间轻易将攻势化解,甚至还有余裕轻笑两声,反问道:“嘿嘿,你猜我想干什么?——拉!” 话音落时,那些施展飞钩的匪汉已经又鼓足了劲,“嘿嗬”声中,他们猛然拉扯绳索。那些飞钩早已深深扎入箱木,一拉之下,“轰轰”数声响动,拖得那些箱子竟也从马车上栽翻下来,跌落在地上。 “唉哟!”一些镖师惊呼起来。镖队那几匹马儿同样受到惊吓,蹬着腿叫唤转圈,奈何镖局众人进入大厅后,把这些马儿死死栓在侧柱边上,这时它们也不得挣脱。 就在这人呼马嘶当中,许多人忍不住朝那地面看去,一看之下,却都是呆住了—— 箱子洒了一地,内中东西全倾倒出来。每个箱子面上全是纯正的银两,这自不用说。可是,除了面上一层,每个箱子里装着的却全都是些碎石。黑黝黝的石头混同着光辉闪闪的银元宝,安安静静躺在地上。 那二十个箱子,箱箱都是如此,如此算来,这些箱子里的银元宝全加起来,至多也不过三千多两白银,与传扬出去的五万两镖银,数目可是差了老大一截。 这一幕,却是许多人都没想到的,就连白告都愣了片刻,整个镖队更是颇为混乱。几个镖师惊呼出声,一时走了神,立即被对面的盗匪逮着机会,或打中一掌、或踢中一腿、或砍中一刀一剑……各自都受了些伤。 还有许多镖师更加机警,这时却也无心恋战,大都虚晃一招、跃开退后。他们一旦停手,那些盗匪们倒也各自收手,并不追击。于是镖师们愣愣地看着地上景象发呆,有人大声问:“镖银子早被掉包了?” 但更多的人心底却清楚:这一路上镖师们严加看管,便是睡觉时也有好几人轮着班值守,要想将二十箱镖银子全部掉包,那绝无可能。按照镖局惯例,出发时清点密封好镖货,途中若无变故,就不会再详加点看,任谁也不能把那货箱打开……不是半路掉包,那就是出发时已经如此…… 许多人想明白关键,疑惑地瞟向马行空处,这一切到底为了什么,恐怕只有总镖头才说得清楚。 马行空同样有些发懵,他感受到了手下镖师们的目光,心里已经猜测到盗匪们的打算,面色不由得白了一层。那匪首老者趁机反守为攻,用出全力、两手成钩,一抓之下,马行空闪避不及,左臂已经被划出一条长长的血痕,剧痛令他几乎无法再使动臂膀。 “大力鹰爪功……” 马总镖头这时终于脑海里灵光一闪,识出了对方的身份,更是惊怒交集:“你是浙江龙游帮的帮主荣彩!——堂堂荣帮主,为何要做这等劫匪勾当?” 那盗匪头子确实就是龙游帮的帮主荣彩了,他既然被认出,当即嘿然一笑:“劫匪勾当?你也太瞧不起我了,这么区区两三千两,即便你这破镖局子赶着给本帮送礼贡奉,我还得考虑一二才收下呢。” 说话间,他并不取下面巾,也不乘胜追击,反而是身子一跃,退开两步,大声道:“我从浙江一路追索到这里来,会同了黄河帮、青竹帮等此间绿林道的好朋友,只是不想让咱们江南的英雄豪杰给人当枪使,到了最后拼得一条性命,还不知道为了什么事、受了谁的诡计!” “马行空,我且问你,你欺骗大伙儿,让这许多英雄好汉劳神费力,甚至枉送性命,来运送这么一堆破石头,为的是什么?!——各位镖师好汉,今天我们看不过眼,要杀了这马老儿。你们是受了蒙蔽在此,倘若退到旁边不再插手,咱们可不会让朋友受伤,是不是?” 一群黑衣盗匪都轰然应诺,齐声喊道:“退到一旁,可保平安!”“放下兵器,别受蒙蔽!” 这么一喊,声势颇大,镖队里便有镖师心生动摇、偷偷算账:若是五万两佣金大家分下来,足可以让人走完这趟就颐养天年,如今缩水到两三千银子,每个人所获就比较菲薄……不知完成任务后是否还有增发。 然而一众镖师趟子手,真正放下武器退到旁边的,那却一个都没有。 他们当中,有的是跟随马行空多年的熟手,早已经在凤阳时,就知道这趟镖另有所保,重点并非镖银。有的更干脆就是红花会派遣来的骨干会众,大部分是在徐州地界补充进来的人手,即便对这趟镖不知内情,但仍以遵从上级指令为重。 “荣彩,你不必在这儿挑拨离间。”马行空反倒不慌了,扯下衣袖将左臂的伤口稍微包扎,冷笑着,“咱们这趟镖确实另外保着一件宝物,那是镖队大伙儿都知道的。所谓五万镖银,不过是掩人耳目,既然掩人耳目,又何须真拿那么多在路上搬运?——你要杀我,那就来吧,便是杀了我,你也得不到那宝贝。” 他所说确是实情。如今天下战火纷飞,尤其杭州才经历过一场劫难,帮会里许多事项都要开销。而他们这趟镖比较特殊,若遇危险,说不得就只能开溜,弃马车镖银于不顾…… 拿五万两银子去扔着玩,便是红花会也没那么大魄力。 荣彩也没指望这挑拨的效果多好,狞笑一声,又是手一挥。只见一些黑衣盗匪再次抬起手臂来,翻起掌心平举、腕中射出寒光,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一众镖师里已经有不少人中招、哀嚎。 原来黑衣人分作两拨,一拨武艺稍好,专职近身战斗。另一拨则是暗藏机关,一边袖口藏着那绳索飞钩,另一只臂膀中却绑着袖箭暗器。这时一见荣彩的号令,便将袖箭发射出来。 那些袖箭在黑夜里本就看不太清楚,这时趁着一众镖师的注意力都被地上的银两碎石给吸引,躲闪反应稍有不及,袖箭的杀伤立时更增。 只这一波,镖队众人竟是减员近半,便连那杨镖头,也被好几根箭矢射中,其中一支刚好钉在胸口,深深地扎入皮肤一下寸许,于是整个人唔哼一声便瘫倒在地。徐铮和马春花恰好在镖车旁,跟两名趟子手一起,拉着厨子老陈往货箱后躲避,倒是都没有受伤,可那几匹栓在车旁的马儿,却全都身中数箭,嘶鸣着躺倒在地。 马行空一声凄厉怒喊:“贼子尔敢!”又是合身扑上前去,与那荣彩斗在一起。他离着荣彩较近,那些黑衣人发箭时颇有顾忌,因此安然无恙。 总镖头这一带领,余下的镖师趟子手总算反应过来,各自呼喝着朝那些黑衣盗匪杀去——这些盗匪的行径早已超出劫财的范畴,看样子真是要将镖队众人赶尽杀绝。这一番厮杀,镖队人人悍勇,也当真有了拼命的架势。 一时间刀影霍霍、剑光粼粼,大厅里又是叮叮咚咚打得激烈。 第100章 偷银贼 一时间刀影霍霍、剑光粼粼,大厅里又是叮叮咚咚打得激烈。 镖局众人这轮反扑尤为凶猛,欺近前来,一霎时就接连砍翻三名射箭的黑衣人。一旦近身作战,黑衣盗匪便吃了苦头,他们看着身材魁梧、五大三粗,其实是因为双臂各自绑着机关,跟人打斗时便非常笨拙。 盗匪们倒也早有准备,那拨未装机杼的黑衣人先行顶上,另一拨人迅速脱下身上碍事的机关。刚才那一轮暗箭如雨,让整个镖队损伤近半,如今黑衣盗匪以众凌寡,最初的混乱一过,很快就重新稳住阵脚、占据上风。 白告刚才已跟阎基打过一场,此刻气力内息还未完回复,幸亏黑衣人那些袖箭只对着镖车方向,离着他反倒较远,这才侥幸没伤到。他捡起自己那柄镔铁长剑,挥舞着加入到了战斗当中。盗匪们见过他跟阎基的打斗,知道这是高手,足足有五名黑衣大汉围攻过来。 胡斐和那五位清廷武官分别坐在大厅一角,倒没受暗箭牵连,可这时他们见黑衣盗匪如此狡诈凶狠,也不禁心生愤懑。 胡斐双目微眯,射出寒芒,一只手已经按捺不住捏着刀柄。武官们没有动手的打算,口上却没个顾忌遮拦,那名起初还想帮着镖局剿匪的年轻武官冷笑着:“暗箭伤人,残忍毒辣,这是要赶尽杀绝啊!” 那年轻武官说话时刻意提高了音量,大厅里一多半都听得到,这当口却无人理会。唯独那一品老武官横了他一眼,警告道:“何思豪!噤声!”但最终老武官并未多说什么,又扭回头去,凝神看着大厅中的打斗,眸光定定、眉头竖起——“好大的煞气!” 他是盯着白告的方向。 白告以一敌五,反倒处于上风,这时手中长剑所指,已经捅翻了一个人,余下四名黑衣汉子眼见他片刻间斩杀同伴,心中已经生了怯意,更是难以抵挡招架。 白告一边出剑,口中“啊啊”地呼喝不停,仿若野兽一般,一套“越女剑法”夹杂着“玉箫剑法”和“落英神剑”,剑招反而愈使愈快、越发凌厉,渐渐地只能见到一团白晃晃的剑影。 厅里许多人都被他这异常的表现给惊住,单瞧着这四个汉子在白告剑下被划出无数道剑痕来,一众镖师士气大振,那些盗匪内心惶惶,都没想到镖队里还有如许高手。 终于白告怒喝一声,一剑横削而下,四名黑衣汉子中,有一个反应终究不及,看着那凌然剑光,竟然呆住。 一柄锋锐长剑,就要再砍飞一颗头颅。 “沙老大!”黑衣人中有几人已经发出悲鸣,显然那汉子的人缘和口碑还不坏。 但那剑被挡住了,厅中只剩“呛啷”一声巨响,是金铁相撞的嗡鸣。众人看去,原来荣彩舍弃了马行空,恰巧赶到,救了那沙老大的一条性命。 荣彩的大力鹰爪功名震浙江,都说他的十指比寻常刀剑还更厉害,如今众人方知:荣大帮主双手都戴着精钢爪具,形似拳剑,但那五根钢爪并非固定住手持着,而是犹如手套一般箍在指头,比起寻常兵刃少了几分尖利,又多了几分灵活。 靠着这精钢利爪,荣彩片刻同白告拆解了十数招。白告一剑被挡,竟然同他纠缠不休,连续数剑如雨、丝丝倾泻而下,一刺不中、且战且躲。 荣彩皱着眉头,冷声喊道:“小兄弟,你功夫不错,没必要蹚这趟浑水。”白告却似乎杀红了眼,闷声不理。 所谓“一寸长、一寸强”,荣彩指爪虽尖利、功夫虽精湛,若不能近得身去,短时间内倒也没法取胜。 旁边的黑衣人想合围帮忙,被随后赶到的马行空拦了过去。马行空虽是左臂受伤,打起架来也不含糊,双手一圈,一套最简单的“太祖长拳”施展开来,每一拳都是劲风扑面,黑衣盗匪们自然不敢小觑。 这么斗了足足有三四十回合,变故又起,那名年轻武官何思豪突然出声喊道:“小子!你干什么?敢在众目睽睽下偷银子!” 原来那何思豪是新晋的蓝翎侍卫,他根骨天份都只一般,乃是靠着贵人举荐才入了太极门北宗学艺,又是靠着裙带关系才进了御前当差。说是御前,平素的主要工作也不过是在紫禁城内几道宫门间巡逻把守。 然而何思豪既然有些关系,一路来顺风顺水,宫里侍卫们也对他吹捧夸誉居多,不免就心怀骄傲、自视甚高。这些日子他们在白老侍卫的带领下外出公干,旁的人都谨言慎行、约束拘谨,他却常常插话、喜怒随性,老武官惦念着其它事,也不怎么加以约束。 这时何思豪看着白告和荣彩交锋,初时感觉两人斗得精彩激烈,但久了便看得百无聊赖,于是转过视线,心里贪念不经意流露,目光自然而然想要看一看洒在地上的银两—— 两三千银两……对走镖的来说不算大单,可也抵得他好几年的俸禄啦。若是盗匪和镖师们两败俱伤,他们来个拾金而昧,白老侍卫拿大头,他们其余四人分个小头,也足够潇洒快活一个月啦…… 谁知这一看,何思豪却看到那些石块间散落的白银消失了一小半!再一观察,一个青衣人鬼鬼祟祟猫在角落里,趁着众人战斗激烈,正悄咪咪地捡拾满地银元呢! 这些银两原本同何思豪全无瓜葛,可他贪念既起,看到这一幕便不由自主地呼喝出声来。 这一声呼喝,周围的镖师盗匪人人听闻,那青衣人自也听到了。青衣人一惊之下站起身来,更不打话,抬手就是一蓬事物掷出,接着背着个包裹、踏足而去,投掷手法既快、轻功竟也不弱。 何思豪吓了一跳,黑暗里也看不清那人扔的是什么东西,正不知作如何反应,旁边那老武官随手取来一根生火的木柴,柴禾当作短棍使,已把那些暗器尽数罩住。 何思豪刚松了口气,胸前却是一痛,原来那些暗器竟是被木柴打得四散,接着去势兀自不减,还是撞在了他的胸口上。 什么暗器竟能如这般分身袭至、不怕阻隔?……何思豪一阵恐惧,于黑暗中又看不真切,霎时间“如意乾坤圈”、“夺命流星锤”、“分身手里剑”、“子母连环镖”等一连串响当当的名号从脑海当中掠过,立刻觉得胸前更是火辣辣地疼痛起来,当即惨呼哀嚎不止。 老武官听着何思豪的呼叫也是一惊,忙回过头察看何思豪的伤势,又不由得狠狠怒哼一声,骂道:“蠢材!” 这喝骂之下,何思豪心头一跳,反倒觉得胸口疼痛渐渐变轻,更没有什么瘙痒滞闷的中毒症状,不由得仔细观察起那暗器来,也是目瞪口呆。 原来青衣人投掷手法虽然纯熟,但掷出来的哪是什么暗器?……那分明是从地上随手搓来的、一大坨圆圆泥团。老武官的技艺何其精湛,木柴挡住泥团、劲力一吐,自然将大泥团打碎成许多细小泥块。 而那些泥块打在身上,不过是微微发疼而已,却不能造成什么伤害。一切不过是何思豪本身技艺不精、再加上心理作用罢了。 再回眼去望那青衣人,却已经三蹦五跳地去得远了。只见大厅门口青色人影一闪,接着于那院子之外便响起马嘶声、踢踏声,想必是青衣人已经上了马,骑马逃窜而去。何思豪大怒,便要上前去追赶,却被老武官怒气冲冲地伸手拦住。 这一切当然也落到了黑衣盗匪们的视线之中。他们这次大举集结、耗时费力,虽说主要是为了飞马镖局杀个片甲不留,但镖队所护送几千两银子,无论多少,其实也早已视为囊中之物。这时候一个疏忽,这银子就被人趁乱取走过半,哪能不气,哪能不急? “那是谁,偷偷摸摸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当即便有黑衣人大声问道,就连手上攻势,也不由缓了一缓。 便有人回答:“看身法倒像是石梁派的‘烂柯行’,那是我们浙南的门派——莫非那人也是从浙江跟来?”继而又有人大声接口道:“我知道她了,她应该是石梁派的后生,温青青。” 听到“石梁派”、“温青青”这几个词的时候,白告呆呆地停了一晌。那温青青乃是“金蛇郎君”夏雪宜的女儿,在《碧血剑》一书当中算是女主角的存在,他万没想到会在这样的情形下,以这样的方式相见。 白告只是下意识的一晃神,很快就反应过来:如今可是生死交战,怎能轻忽?别说一个温青青偶然路过,今天便是金庸老爷子现身于此,开了金口当场说书点评,他也绝不能瞄一眼、岔一念……当即清理杂念、重整心神。 但荣彩何其老辣,绝不会放过良机,脚步一点、五指翻转,已经欺近白告身边。白告“灵鳌步”交错,低头抬肘、沉气跨脚,躲过了致命的一抓,却没闪过接下来一拳,顿觉气血翻涌,赶紧后退数步。 荣彩大手一挥、脚尖一点,便要追杀上来,哪知突然破空声响——几把小飞刀从黑暗里掷出,封住了荣彩前后左右各路去处! 第101章 商老太 几把小飞刀从黑暗里掷出,封住了荣彩前后左右各路去处。 那些小飞刀在空中闪着银寒的光彩,显然非常锋锐,而刀在半空、劲风呼啸,又显然投掷力道也是极大,若被击中难免伤及筋骨。 荣彩正在追击白告,此刻正在直冲,却是进退两难,被逼得以一个“滑铲”之姿,硬生生躺在地面。白告也并不好受,那些飞刀大部分是朝着荣彩而去,但他与荣彩近身作战,同样也被飞刀笼罩其中,一不小心就会被误伤了。 于是继荣彩的滑铲躺地之后,白告也是一个匍匐趴在地面,险而又险地避过暗器。 那些飞刀呼啸着去得远了,有一枚准头稍微偏了点,斜斜地钉在地面,竟深深嵌入石中。众人眼见这一情景,都不禁心里暗自骇然。白告一边爬起,一边低低喝骂:“哪个没长眼睛的乱放暗器?!” 其实他心里清楚,这飞刀如此厉害,镖队众人可没一个有这本事能投掷出来。即便他和马行空两人,功力上或许能及,但他们都更擅长拳脚,投掷暗器的本事还差着一截。 荣彩同样一骨碌滚起身来,厉声呵斥道:“是谁投他奶奶的飞刀!” 众人都转过头去,看着飞刀来源处。一看之下,又是呆住。 众人所在之处,是商家堡待客的前厅,或许平素也有聚会、演武一类的用途,因此修得大气磅礴、占地极广。但无论房子修得多大,前厅终究还是前厅,总还得起着联通内外的功能。于是大厅共有前后两道厚实铁门,一道大门通往外边的露天院坝,另一道小门则通往商家堡内部的院落屋舍。 飞刀正是从那通向后院的小门处发出来。 此刻,那小门不知何时打开了,门口站着一个驼背老妪,看样子可有六七十了,站在那儿颤巍巍的好像风一吹便要倒下。老妪身旁站着一个少年,裹着白巾、穿着青衣,倒是英俊魁梧。 老妪被少年扶着,手中一方白巾捂嘴,站在那儿不住咳嗽,仿若大病之躯。 “你们是谁?”荣彩拧眉喝问,一双眼在少年和老妪之间来回,心中升起一丝忌惮。 那少年满脸愠怒,仰着脖子大声道:“你们敢在这里打来打去,连此间主人也不认识的吗!” “哦,你是这商家堡的主人?”荣彩点了点头,目光中却更显寒意,“刚才那手飞刀功夫可真俊啊,是你扔的?” 适才大厅中战况激烈,谁也没注意到飞刀如何发出。此刻黑衣盗匪们总体还是大占上风,将围杀的圈子不断缩小,但他们只为赏金、个个惜命,见镖师们拼死反抗、己方伤亡亦多,便不敢将镖师们逼得太紧。 这时见荣大帮主遭到偷袭,黑衣人们便暂且停了手,给飞马镖局一行人稍稍喘息之机。两边人马全都抬眼望着那英俊魁梧的少年,只怕对方新增了强援。 可是白告却知道,那些锋锐飞刀绝非少年所发。因为少年的功力数值只有115点,比起徐铮也只高出一筹,而那仿若大病缠身的老太,却足足有227点功力,比之马行空和自己还要略胜一些。 他看着一老一少的两人,眼珠子转了转,立即便有了主意,恭恭敬敬朝着这两位商家堡的主人施了一礼:“老太,感谢您施以援手!” 此话一说,众人果然大出意料,纷纷将目光又聚焦在那驼背老妪身上。 “老太婆!是不是你?”荣彩当即厉声喝问。他好歹是一帮之主,见识经验堪称丰富,一经白告提醒,顿时眯起眼细细观察,果然觉得那少年看似魁梧,但脚步虚浮、神光黯淡,恐怕内功还没练到家,可没那飞刀伤人的手劲。 老妪又轻轻咳了一阵,像是咳够了,才抬头淡淡看了荣彩一眼,然而并不理会他,又把一双浑浊的目光在场中慢慢转过一圈,看到马行空时停了一下,问:“你是飞马镖局的总镖头马行空?” 马行空点头。 “很好。”老妪也像是满意地点点头,接着视线又转向了缩在角落里的麻衣青年胡斐,问道,“你是胡一刀的儿子?” 众人心头都是一惊,这才知道大厅里的一举一动,原来都在商家堡主人的监视之下,她显然早就知道胡斐如何教训阎基的了……却没想到此间主人竟也识得辽东大侠胡一刀! 胡斐一愣,还以为这老太是父亲的故人,连忙站起来回答道:“没错,在下胡斐,我爹正是胡一刀。” “很好!”老妪又满意地点点头,却继续问,“胡一刀呢?他怎么没来?” 胡斐顿时怔了半晌,终是幽幽叹一口气:“回老前辈的话,我爹爹早已过世,总有十多二十年啦。”其实他自打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父母,而是平四叔一手将其拉扯长大,这番谈起,话语里便颇多伤感。 他只是伤感,那老妪却竟是突然间面如死灰,喝问道:“此话当真?!” “当然!我会拿爹爹的生死来开玩笑么?!”胡斐顿觉莫名其妙,终于感到眼前这老太有些古怪,“你跟我爹爹认识吗?” “死了?哈哈哈……死了!”那老妪却不搭理人了,嘴唇哆嗦着喃喃自语,半晌后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大笑之后,又是放声大哭,“胡一刀,胡一刀,你死得好早啊!你不该这么早就死啊!” 大厅里的众人被她一席动作弄得一头雾水,全都住口不言。 终于,老妪停止了哭笑,却把胡斐上上下下打量,像是透过他看到了当年的胡一刀:“你的武功很好,小小年纪,了不起。” 他们在那儿叙了几句话,荣彩惨遭无视、被晾在一旁便是好半天。他堂堂一帮之主,何曾受到这等待遇,不由气急败坏,张嘴骂道:“老太婆,你可别欺人太甚!是敌是友,尽管划下道道来!” 这时老妪才把目光又放回来,挣脱少年人的搀扶,自个儿蹒跚着向荣彩走去,一边道:“宝震,去请你爹的紫金厚背八卦刀来!” 那年轻人领命而去,老妪脚下不停,一张沟壑纵横的脸对着荣彩,喝问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她这么一步一步走来,荣彩竟觉得压力如山岳般沉重,心里暗自戒备,反问道:“这是哪里跟我何干?” 老妪在荣彩面前数步站定,一双眼瞪视着他,目光里满是愤怒。荣彩也是双眼含怒,但他自持身份,哪怕知道这老太武艺不俗、功力精湛,却也绝不肯主动跟女流之辈动手。 没等片刻,少年人已经拿了那“紫金厚背八卦刀”来,恭恭敬敬呈给老妪。老妪接过刀来,整个人气势又是一变,仿佛山岳横亘于前,接着身子骨发出咔咔的一连串响,背也不驼了,步子也不颤抖了,身形竟是矫健。 荣彩脸色一变,恨恨道:“你原来是存意卖老?你要同我龙游帮作对,我劝你思量清楚!” 老妪冷笑着:“若是先夫在世,区区龙游小帮,又怎敢欺到我们头上来?今日商家堡虽只剩下孤儿寡妇,却也容不得狗盗鼠窃之辈上门欺侮。”说着话,突然已经是一伸手、挥刀砍来—— “今日我便要你知道,商家堡可不是贼人想来便来、想走便走的地方!” 这一下变故亦是陡然,荣彩险险让过一招,后背已经冒了层虚汗,立即伸手如钩、五指尖刃刺出,原想虚晃一招逼退那老妪便罢了。 哪知这商家老太不避不闪,竟提步向前、抢先进招,一式“朝阳刀”劈出,作拼死搏击之态。 荣彩吓了一大跳,不敢再硬抗,赶快侧头闪避,那紫金厚背大刀“呼”的一下从头边划过,刀刃破空之声,竟震得耳中轰隆隆嗡鸣。 这一闪,只需慢得一霎,这脑袋可就如西瓜一样劈成两半了。 荣彩又惊又怒,喝骂道:“老疯婆子!你莫非也同那小子一样中了魔不成?” 他口中所说的“那小子”,自然便是白告了。白告与人打斗透着一股疯劲,先是群殴了五个武艺不错的黑衣盗匪,继而又靠着以伤搏命的打法,令荣彩短时间也奈何不得他——一个这样也便罢了,此时又来一个,堂堂荣彩帮主顿时便觉得受不了。 话音未落,商老太又是一招横劈斩来,荣彩只得又退,被那凌冽刀风逼得手舞足蹈,嘴里直道:“疯了疯了!你们都疯了!” 他此时已经气急败坏,手里也再不留劲,起了生死相搏的念头,五指一捏,已然捉住那八卦刀,五根爪刃与厚背长刀相接,爆裂出一串火花。 荣彩论起臂力、修为都比之商老太要强上不少,他拼起命来,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商老太已经险象环生。 但白告又岂会坐视不理? 白告长剑一挺,也凑上前去参战,顿时将荣彩的后招拦下。然而他一路越女剑法还没摆开,商老太突然从旁砍来一刀,将他逼退两步。这一刀劈得白告莫名其妙,瞪起眼盯着商老太。 不是说敌人的敌人乃朋友么? 商老太反而怒骂道:“小子,我商家堡的事,不用你插手!”说着又和荣彩打在一起。 第102章 老武官 敌人的敌人本该是朋友。然而,此间诸事,本来是盗匪截杀镖队,只不过因缘巧合在这商家堡展开了一场厮杀。作为主人家,商家老太出手干预也无可厚非,但她却不要旁人援手……那可当真奇哉怪也。 商老太的脾性也委实古怪。 她的脾性古怪,白告却也是个倔脾气,当即冷笑道:“我镖局折损众多镖师,都跟这个姓荣的有关,可没那心思帮你劳什子商家堡的事。”他说着,不仅不退,反倒又施展开玉箫剑法,一招“山外清音”,朝着荣彩刺过去。 这时的白告,经过一年多的习武锻炼,再加上亲身参与的几场搏命厮杀,早已经没了感慨人命如草芥、哀叹生灵之多艰的心境:就仿佛一个从来没剥过虾、从来没杀过鸡的人,最开始感受到那些或冰冷、或温热的生命在指掌间扭动,心中都会不自禁感到震颤甚而恐慌……到后来,真的剥虾杀鸡干得多了,便也只当是寻常了。 如今,他每杀一人,仍不自禁愧疚,但这些微愧疚不能阻止他的杀伐。反而在他心里,隐隐存着一个念头,那便是:反正不过是个游戏罢了,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活人,全都是虚拟数字、全都是npc!—— 那些人头顶上的白色数字,不就是最好的明证吗?! 区区“0”和“1”组成的npc而已,任你有多厉害,倘若敢惹我,老子想杀还不就杀了?!一念可救万民、一念可屠一城,凭心行事、肆意而为,这才不枉东邪门人!…… 正是带着如此念想,白告这些日子以来,一旦真要出手,那便绝不容情,甚至连自身也置于顾怜以外,剑来拳往,总带着一股疯劲。 一招“山外清音”过后,跟着就是“金声玉振”“凤曲长鸣”“响隔楼台”“棹歌中流”……接连刺出五六剑,竟似不用歇气一样,剑尖始终不离荣彩的周身要穴。 荣彩正躲着商老太的几记厉害刀招,这时白告的剑招绵绵不绝,从另一旁攻来,他终究只有双拳两腿,避过四五招,却再无把握躲过第六招、第七招,立刻便身陷绝境。 要知这“玉箫剑法”乃是黄药师苦心孤诣多年、创出的唯一一套成体系的剑法,其剑招精微奥妙,最擅长攻敌穴道。荣彩精擅拳脚指爪,但在刀剑兵器一道上的眼力也不弱,自然看出来这剑招非同小可,比之商老太的“八卦刀法”有过之而无不及。 谁又能想到呢?功力点数高达“300”的武林高手,碰到两个功力修为200出头、显逊一筹的疯子,竟然会陷入如此绝境。但旁人不会这样想,甚至荣彩和商老太也不会这样想……这世界,再没别的人会看到所谓功力点数,他们只会认为这是寻常。 荣彩心里渐渐绝望,眼瞅着白告的下一剑接续使出、朝着额心直刺过来,他躲闪已有不及,缓缓阖拢双目,已经没了求生之意。 哪知斜刺里商老太的紫金厚背八卦刀突然挡了出来,生生拦住白告长剑的去路。 “你搞什么鬼?!”白告长剑一振,绕开那八卦刀,又闪过荣彩绝地反击的一抓,心头怒火中烧、嘴里骂骂咧咧,“敌友不分、善恶不明!性格变态、心理扭曲!……” 商老太听不懂那些词语,但料想也绝非什么好话,沉着脸只怒喝一声“退开!”使一记“连环翻身劈刀”,已经用出了八卦刀法中最精深的招数。 白告冷笑道:“我偏不让,怎的?!”剑尖一抖,使出相对简单直接的越女剑法,同样又往荣彩那儿攻去,似要抢得头功一般。亏得荣彩真是厉害,再次振作精神,矮身连躲三下刀劈,又一伸手挡住白告的剑招。 这时商老太竟分心旁用,右手劈刀,左手八卦掌朝着白告拍来。白告自是毫不退让,手腕一翻,以碧波掌法架住。 三个人竟然就这般混斗起来。 白告所使剑法虽灵动精妙,毕竟练武时间稍短、论剑术修为和熟稔程度都仍显不足;商老太的八卦刀法虽用得纯熟,但她终究是一介女流,使不出八卦刀法势大力沉的威势。三人当中,反倒是荣彩一路大力鹰爪功尤为厉害,偶尔反击几下,便让白告两人手忙脚乱。 然而,白告可没有商老太那般古怪,在他看来联手取胜那也是胜利,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对头的实力既然较强,那便弱弱联合又怎样?他不怕众人议论、不惧江湖恶名,只有不那么在乎的人,方能行稳致远。 于是每当荣彩表现稍微强势,立即遭到两人联击。三人一时僵持不下,一些黑衣盗匪想要上前帮忙,却是插不进手去。 转眼间又是二三十个回合过去。 这一阵情势变幻,雨早已经下得小了,雷声也只隐隐约约。但天上电光依旧时而闪烁,再加大厅中刀剑齐鸣,映得周遭明暗不定。 便在这时,远处又有数道马蹄声响起,哒哒的声音由远而近,却有一声呼啸当先响彻,也是由远而近,很快传至大厅当中。 那声音虽没达到凝而不散的境界,却压过雷声轰隆、盖过厅内众人的刀剑交鸣。厅中其余人尚不觉得如何,胡斐与那位老武官却不由都是脸色一变。他们都是技艺精湛的大高手,仅凭这呼啸便可听出,来人功力殊为不弱,甚至可能不在他们之下。 也不知来者是友是敌,抑或只是路过?若是仗义行侠的英雄豪杰,或许会帮衬着这支镖队度过一场难关吧?……胡斐这么想着,身子微微弓起,已经做好了出手的准备。 起初,他不知盗匪们同镖局究竟有何私怨瓜葛,因而选择了先行观望。但盗匪们暗箭偷袭、多伤人命,他所料不及、难以相救,心头实是怒火中烧,早已有了动手相助镖局的念头。只不过他是个把细谨慎的人,商家老太突然出现,让他暂且又换了换、准备再观望一二。 而这时,既然商家老太也难以击退盗匪,而商家堡外又来了未知高手,胡斐便终于坐不住了。镖队众人伤亡已多,无论堡外来人所为何事,都该当尽早出手,能多救一人是一人…… 胡斐已经悄悄抽出了单刀,寒光晃眼,此刻却无人在意。 大厅里仍是金铁相交声、呼喝打斗声不绝。 胡斐一双眼已然盯紧了荣彩。所谓擒贼先擒王,捉了这贼头,群匪自有顾忌。而他已经观察半晌,有信心在二十合内擒住那荣大帮主。 可是,胡斐还没来得及动。从大厅另一处角落里,突然窜出一条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靠近了荣彩。这一下变故突起,就连荣彩身边打斗正酣的白告和商老太都没能反应过来。 待得大家回过神来,才发现那人影正是一直在厅脚边闭目养神的老武官。他的身形好快,刹那间已经同荣彩斗在一起,他的拳脚也好俊,使的明明是一套平平无奇的“少林长拳”,打出来却极快且沉,荣彩的鹰爪功连变两招,每一招都仿佛是自个儿朝着老武官的拳头上撞去。 到了第三招,荣彩便被老武官一拳重重打在胸脯,闷哼一声,借着那一拳的力道朝后飞退,一直到了厅墙边。 荣彩与老武官对视了一眼。下一秒,荣彩大喊一声:“点子扎手,走!” 这声喊完,他竟扔下弟兄们不管,当先双足一蹬、跑出厅外、跃上院坝墙头,就这么翻墙仓皇逃走了。老武官冷哼一声,并未追赶,白告和商老太也不及阻拦。 一群黑衣人见状,同样纷纷弃了对手、仓皇撤退,有的径直施展轻功夺厅门而逃。还有的竟捡起地上的机关,人还没跑出大厅,便将那带钩的绳索一甩,飞钩“托托托”地钉在外边院坝的墙头上,绳索绷紧又散,将他们整个人也给拉扯着越过了墙头。 厅中本是盗匪们人多势众、大占上风,这时他们一哄而逃,镖队众人怒火中烧,哪儿能咽得下这口气,纷纷要跟上去拼命。谁知黑衣盗匪们谋划已久,准备得委实充分,张手就是各路暗器撒将下来,许多镖师应变不及、纷纷中招。 幸好盗匪们仓促间扔出的东西既没准头也没力道,都不致命。 又是阵阵马蹄声响,一批黑衣人也去得远了。 镖局大伙儿也无力再追了。他们历经一场生死,这番打斗耗力甚剧,各自靠在墙角、扶着镖车,一边喘气歇息,一边不约而同的、默默将目光望向了那凛凛生威的老武官。 有的人想:这老武官好生厉害,原来朝廷鹰犬当中,也有能人! 还有的人却忍不住生出些埋怨:这等高手,为何到了这时候才出手……倘若他早一刻相助,也不至于…… 满厅静默,只有那四名年轻武官,欢天喜地的涌上前来,簇拥着那老武官,满脸兴奋地赞叹道—— “白老果然神功盖世!” “白老一出手,那就知有没有!” “三拳打垮游龙帮,天底下谁还能有这等功底?我看那什么十八高手的说法该改改了,对白老来说也太屈才了……” “对,像是瑞大林之流,不过靠着个当官的好哥哥,又有何德何能跟白老并列?” 在那一叠声的夸奖和议论里,姓白的老武官却殊无喜色,甚至脸上还带着些阴沉。他只是深深皱眉,不耐烦地挥挥手,对年轻武官们吩咐道:“雨也差不多停了,走吧!” “啊?”几名年轻武官都是一怔。 第103章 何为侠 闻听老武官吩咐要立即离开商家堡,几名年轻武官都是一怔。 在他们眼中,既然在关键时刻出手救了镖局一行、维护了这商家堡的威严,不说敲点儿竹杠、讨要点儿好处,蹭顿美食佳肴、睡个保暖好觉……甚至稍稍领取一点辛苦费,那总不过分吧? 他们又不着急赶路,这么大晚上了,匆匆忙忙地离开商家堡,又要到哪里去歇脚? 老武官瞧出属下们的不情愿,冷笑着:“你们若要陪着这些尸体过夜,那请自便!”说完话竟不再理会这些年轻同僚,大步朝外,径直出了厅门而去。 何思豪等人瞅了瞅那满地尸骨、满厅伤员,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暗道:晦气,原来白老是害怕除了霉运?……人上了年纪,果然是比较迷信。 年轻武官们对视一下,也纷纷走出了商家堡。他们都是武人,见惯了生死,自觉这也没什么好忌讳的。但打秋风、蹭吃喝同讨好上司比较起来,显然是后者更为重要。 没人在意这些武官的来去。 商家老太怔怔望了自家院墙半晌,还刀入鞘,顺手把那紫金厚背八卦刀递还给儿子商宝震,一声长叹、一声长笑:“商剑鸣八卦刀出手,素不空回!哈哈哈……”那一句壮怀霸道的狠话,内里情绪却满是痛苦,便连整个瘦弱的身躯,也止不住颤栗着—— “若是先夫在世,十个荣彩也早给砍了!” 除却商家母子,整座前厅这时已只剩下胡斐和镖队的人,大伙儿看着商老太那凄楚模样,都沉默不语,不忍出声,亦不知如何安慰。接着,他们的目光便不由自主落到地面,那原本干净平整的地面,此刻早已遍布了血渍、砂石、机关绳索、断箭残刃……一片污秽狼藉。 地面上躺着些黑衣人,但更多还是镖队成员,他们有相当一部分死在箭矢之下。 遥远天际一道电芒闪过,光亮透进大厅来,映亮那些人平躺于地的身子,他们仍保持着生前最后一秒的模样,姿势歪斜着、脸庞扭曲着,含着震惊、愤怒、怨毒……他们身上的鲜血,已经淡淡地散入地面,浑同在其余污渍当中,分不清谁是谁的。 众人默默地收敛尸体、检点损失。马行空找到了杨镖头的尸身,抱起他尚有余温的身子,心头万分痛惜,泪水从那张饱经五十载风霜的老脸上滑落。戚镖头和杨镖头都是跟着他数十年的老伙伴,一起经历过无数生死艰险,没想到这一趟却先后赴难。 大伙儿都沉浸在悲痛氛围里。这一趟镖,几乎打散了、打垮了飞马镖局的全副架子。 夏季的雨来得突然、去得也快,此时远方仍有电闪雷鸣,而暴雨早就变作微雨,厅里厅外一片静谧,甚至能听到雨水一滴一滴从屋檐滑落、打在外边院坝青石砖上。 “如今已是深夜,众位又经历如此变故,若不嫌弃,便在商家堡安歇一晚吧。稍后我会安排后厨做一顿伙食……”于这静谧中,商老太突然叹了口气,柔声说道,说话间还专门扭头看了看胡斐,“这位胡少侠,也请务必留下歇一晚再走。” 胡斐点了点头。而镖局这边,徐铮见马行空尚且沉浸在忧伤中,主动代为做话事人,朝他们母子二人连连作揖:“我们来此避雨,没想到惹来盗匪,已经给贵庄添了许多麻烦……怎么好意思再叨扰?……” “无妨,我商家堡不怕盗匪,更不怕多几张嘴吃饭!宝震,请老李他们帮着收拾一下。”商老太斩钉截铁,不再多言。一瞬之间她好像老了许多岁,重又伛偻着身子,自个儿慢慢地、蹒跚着脚步踱进内院里去。 商宝震连连点头应是。向周围镖局众人团团抱拳道:“招待不周。”也诚惶诚恐跟着老太进去了。 没一会儿,就有七八个男仆从那内院出来,帮着镖队众人收拾。大家这才发现这商家堡不愧武林门派,那些个佣仆竟然个个身怀武功,比起镖师们也不遑多让。而且他们显然也是见过场面的人,瞥见那一地尸首,竟都面不改色,只是麻利地搬运起东西。 有了商家堡仆人的帮助,清理速度一下子加快,前厅逐渐恢复干净整洁。马行空这才放下杨镖头,却教镖队众人先且暂停收拾、聚拢过来。 等到大伙儿到齐,马行空目光扫过,发现三十人的队伍只余下十人,又长长叹了口气:这一战真可谓惨烈至极。最后,他看了那厨子老陈一眼。 厨子老陈完全不会武艺,与两名趟子手一直躲在角落,靠着镖车和马匹的掩护,竟然侥幸逃得性命来。 他看着厨子老陈,镖队其余人可都眼巴巴望着他这位总镖头。这一次镖队蒙受损失巨大,镖局子的大伙儿都是手足无措,不知下一步该怎么办,都等着马总镖头指示。 马行空招呼众人,白告虽不算是镖局成员,也乖乖围拢过来。还有那胡斐,既然已经答允了在商家堡安歇一晚,便没有忙着离开,之前也帮着众人一起收拾整理,这时同样在旁边站着观望。 马行空又分别看了白告和胡斐一眼,见他们两人都是面目平淡镇静,自己似乎也吃了颗定心丸,朗声道:“哼,我倒要看看,清鞑子还有什么阴谋诡计!既然此间主人好心留我们在此歇息,那我们便歇一晚,明日再启程,继续出发!” 此次蒙难的人当中,有好几位都是看着马春花从小长大的叔伯辈,马春花也走过了许多趟镖,可从未遇到这种生离死别,早已哭成了泪人儿。这时她泪痕兀自挂在脸上,却忍不住出言,哽咽着问:“爹,我们还要走?……我们……” 徐铮也是说:“师父,这趟镖如此凶险,即便保费较高……” 马行空伸手拦住他们的话头,闭起双目,却突然沉声反问起来:“铮儿,春花,我平常教导你们,习武之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两个徒弟愣了片刻,异口同声答道:“习武之人,最重要的是行侠仗义。” “好!什么是侠?”马行空又问。徐铮两人顿时张口结舌,背不下来了。他们本就是从小舞刀弄枪的,只勉强认得些字,“行侠仗义”几个字常常挂在嘴边,可从没想过什么是“侠”、什么是“义”。 他们沉默,沉默往往带来尴尬。于是是白告哈哈大笑一声,主动接过了话头:“这个我知道——其言必诺,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之生死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焉。是之为侠!” 话音刚落,徐铮和马春花还没反应,“啪啪”的声音已然清脆响起,胡斐鼓掌大赞:“兄弟,你这话说得太好啦!” 白告脸色顿滞、神情略囧,他干咳一声:“这话可不是我说的,这是汉朝司马迁的原话,写在《史记》里了的,可以说是司马太史公对侠义精神所做的简略概括。” “哦……原来、原来如此。”胡斐顿觉自己孤陋寡闻,不禁脸色发烫。偷眼瞅一圈周围,才知道镖队众人或者才反应过来、或者至今没搞懂白告那文绉绉的话语究竟何意,全都静默着没出声……自然也没人注意他胡斐少侠。 确然也是如此。武夫本多目不识丁者,投身镖行的人或许能多认得几个字,但却很难有那闲工夫去认真读书。 此刻,徐铮便扭过头,压低声音问马春花:“那个司马迁是谁?为啥又叫太史公?”马春花没回答他,一双明媚的眼睛,却只牢牢钉在白告身上。 其实她不喜欢打打杀杀,很不喜欢。她出身镖局、生下来就注定要做个武人,却一直羡慕着那些大家闺秀的生活,抚琴品茗、读书赏花,那是多么闲适优雅的日子! 可她从未体验过那样的生活,反倒从十五岁以来,便要常常随着镖队外出,像今天这样,在刀光剑影里担惊受怕……只因她是“百胜神拳”马行空的女儿。 白告武艺高超、来历不凡,这一路以来众位镖头镖师都敬服他。在凤阳边郊山岭,他还救过她的性命……马春花内心是对白告有着些微好感的。可是,之前这一个多月时间积累下来的所有好感,都还不如今晚这几句文绉绉的发言,竟让她心口动了一动。 或许是今日这突如其来的生离死别,让马春花更想珍惜眼前一切。或许是她心底难受,迫切需要得到柔声相抚、细语倾诉,便把那少年口中文绉绉的话,也当作了宽慰。 马春花盯了片刻,忽觉不妥,便即低下了头去。这时候马行空的声音也响起来—— “不错,其言必诺、其行必果、已诺必诚!白少侠,这话虽然不是你所说,可你能背得出这些话来,足见你也是侠义中人!”马行空说话时连连点着头,跟胡斐一样,都对白告大是赞誉。 马总镖头当然也是不读书籍、不背文章的,即便知道司马迁是谁,也记不得他写了些什么。然而马行空将白告的话语细细一琢磨:他自个儿本来准备大费口舌表达的意思,全被太史公一句话就精炼概括了。 “侠”之一词,从文献记载而言,本就源起韩非子、太史公等人。江湖人所谓的侠义,数千年来,并未脱离太史公言下之范畴。 白告点点头,知道马总镖头说这些,只是为之后的结论做铺垫。 果然,下一刻,马行空话锋一转,说到眼前的局势来:“我所保的镖物举足轻重,不容半点闪失,因此我只能一路小心,甚至不惜编造谎言、混淆视听。若是大家要因此怪罪,马某人愿一肩承担!” 第104章 很诡异 “若是大家要因此怪罪,马某人愿一肩承担!” 听到马行空这么说,一众镖师连道“不敢”。 幸存的这几位镖师趟子手,有的是在飞马镖局走镖多年的老伙计,有的其实是红花会遣来的助手,隐约都明白这趟镖既重要且危险,甚至是在与整个大清朝廷为敌,只不知究竟保的是什么。 反倒徐铮、马春花这两位总镖头的亲传弟子,那才真是完全蒙在鼓里。他们一直也只晓得自家镖货是被清廷鞑子盯上了,这年头战乱纷扰、商不聊生,清廷军官强取豪夺的故事时有发生,若非如此镖行也不会兴旺发达……直到今晚一战他们才真被吓住了。 就算是大官儿打牙祭,又哪儿能这么横、这么狠的?简直就是直奔着杀人灭口、满门屠戮而来! 马行空瞥了众人一眼,继续说道:“今晚一战,咱们损失实在惨重,若是大家愿意继续跟着马某人,到时自有丰厚酬劳。若是大家要先行离队,马某人也绝不怪罪,同样有五十两盘缠奉上。” 镖师们面面相觑,其实不少人已经意动。什么丰厚盘缠,总得有命来拿;什么忠肝义胆,也得先活着才听得到旁人的夸誉……今日一战实在是太惨烈了,他们中许多人,向来过着刀口舔血的生活,可临到头了,谁都不愿刀口上淌的是自己的血。 他们从金陵走到山东,也不过完成了十分之一的行程。如果继续走,此去回疆还有万里之远,其中凶险自难预料。 这时一个人说道:“总镖头,咱们这一行都是揣着人头过日子,既然接了这趟差使,那便没有害怕畏难一说。可是,咱们保的究竟是什么,竟连那龙游帮都千里迢迢从浙江跟来?” 他既开了这个头,便有人接续附和起来:“就是,咱们不怕死,但总要知道为何而死。我可不想九泉之下都不明不白的。” “也罢……”眼看如此情形,马行空沉吟片刻,端肃脸色、压低声音,开始说起话来,“有些弟兄是后来在徐州城加入的,或许还不知道。其实当日在凤阳山岭,咱们遇到劫匪,我已经跟大家交了个底——其实我们所保的,乃是一件重宝……” 他一开口,镖局众人全都闭上嘴巴、静静听着。一双双目光,都汇聚在马总镖头那沧桑的面容上。 白告同样看着马行空,眉头微皱,突然想到上次在凤阳山岭,也是这般情形:那时李沅芷突然出现,叫破马行空保镖银是假,反而另保着一样重宝,引来了清廷觊觎。 当时,白告已知道镖队暗中护送着“鸳鸯刀”,但马行空并未对镖队其他人说明清楚,只说那“五万镖银”乃是雇主预付的佣金。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大伙儿一听这佣金一旦拿到手,足够此生告老无忧,反而被激励了一波士气。 然而今天事实证明了,那所谓预付的五万佣金是假,整个镖队运送的银子,怕是连五千两也不到。这马总镖头,嗓不变声、面不改色,一副敦厚面相,说起谎话来却连眼都不眨一下,轻易就获得了大伙儿的信任…… 那么,飞马镖局实际上要保的,会不会并非什么“鸳鸯刀”呢? 他早就觉得这件事稀奇古怪——倘若真要护送那一对鸳鸯刀,由他和马行空各自背上一柄,掩人耳目、兵分两路、低调出行、小心行事,再在回疆选定个地方汇合,风险系数无疑要小得多。 甚至都不必他和马行空。这时代并无监控,红花会那么多当家的,武艺高过他们的不再少数,随便选两个乔装改扮一番,要想躲过耳目办成事,原本也应该不难……为何红花会却要如此大费周章?! 心底一旦扎下了疑惑的种子,总有一日会生根发芽、长成大树,白告如今便对马行空所言的真实性,持保留态度。但此刻,他也只跟众人一样,默默听着。 马行空又顿了顿,终于说:“其实我们真正所保的,乃是……” 话刚到关键处,突然听到院墙外又是一阵哒哒马蹄声响,听那声音约莫是有八九匹马儿前来。只片刻,那些马儿在院墙处停住,接着就有人提气高呼道:“八卦门王剑英、王剑杰,前来拜庄!” 这一声从院墙外传入大厅里来,清晰地响起在众人耳畔,厅内一些耳朵尖的均已认出来,这正是刚才在院墙外高声呼啸之人。马行空的话头被打断,一脸凝重地看了看白告,又看了看胡斐,沉声说道:“是现任八卦门掌门人,王剑英。” 白告点点头,刚才那一遥遥一声呼啸,他们便觉得来人的内力造诣相当不俗,没想到竟是八卦门的王剑英。 而这时大家惊讶之余,更有许多疑虑和猜忌:他们之前听到王剑英的呼啸之时,荣彩还在与白告、商老太二人缠斗,大厅里也刀剑齐鸣、叮叮当当响作一团。而如今,荣彩已逃、侍卫已走、甚至大厅里的战场都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他们却才来拜庄…… 为什么他们过了这许久才来?以奔马之速,断不可能慢成这样。 这时,前厅通往内院的铁门再次打开来,商老太方才进去歇息不久,这时又被商宝震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踱进大厅。单看她此刻那副模样,谁能想到这伛偻老妇,竟是刚才还大战游龙帮帮主不落下风的女中豪杰? 他们身后还跟着一众二十多个佣仆,有几名是刚才到前厅来帮忙收拾的,镖局众人都曾见过的,剩下的则全是生面孔。佣仆们排成两列,阵势摆得庄重肃穆,恭恭敬敬低眉顺目地跟在主人身后,而镖师们投去目光,却各自心头一凛—— 原来这些仆人步履稳健,个个都是功夫不弱的会家子!如此算来,这座商家堡的势力底蕴,竟不在荣彩带领的那些黑衣盗匪之下。若刚才他们能出手相助,那一仗何须打得这么辛苦、这么惨烈? 而白告却同时想到了更多:自从王剑英接任八卦门以来,整个门派愈发向清廷靠拢,他们二人甚至都被封为了正三品的“一等侍卫”——这个事情江湖上少有人知,但白告听李沅芷提起过。 这异世界无论怎么改变,人物身份背景大致是不会变,白告是读过金庸先生原著的人,知道李沅芷所言不虚, 而他们如今所在的商家堡,已故堡主“八卦刀”商剑鸣正是八卦门弟子,是王剑英和王剑杰两人的师弟!王剑英他们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在今天前来……两者之间是否早有图谋勾结? 但是啊但是,倘若商家堡和龙游帮都是清廷一方,适才那一战,只需商家堡这二十来名佣仆一涌而出,同黑衣盗匪们来个里外合围,镖队一行人恐怕早就全军覆没了。护镖的人既然死绝,什么样的镖货抢不到? 为何商老太反而却出来跟荣彩干架?那可是真刀真枪的拼命啊!…… 白告心里一瞬间已经转过许多念头,却越想越是如堕迷雾里。不由一声叹息:唉,为何马行空偏偏要一头扎进这商家堡来?……今天这事儿,真是处处透着诡异。 马行空总镖头这时也皱紧了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突然对众人悄声嘱咐一句:“此间主人有贵客。退开吧,小心些!” 镖局其余人没来由的都是一怔,看着商家堡一行人摆出隆重的欢迎式,默默退到大厅边上。 却见商老太在商宝震的搀扶下站定,走到前厅门口,朝那院墙外高声喊道:“是王大哥、王二哥吗?怎么此刻才来?……十多日前我就收到了你们的拜帖,堡里一应事物俱都准备好。等到这会儿,我还以为你们临时有事不来了!” 她神情语气不似作伪,其实也毫无演戏的必要。白告暗自松了口气,心想:既然是之前就已约好的拜访,那么这王氏兄弟未必是盯着镖局而来。 而这商家老太表面礼数倒是做足了,但那隐然间语气态度却颇冷淡。她似乎没听出刚才呼啸之人就是王剑英,恐怕对王家兄弟、对如今这八卦门,也熟悉、亲善不到哪儿去。 “哈哈,刚才走得好好的,突然遇到一场暴雨,咱们只好暂且避一避。”院墙外,王剑英朗声一笑回答道。 话音未落、马蹄声响,他已经领着一行人、骑着高头骏马,从洞开的院门闯了进来。 商家堡占地广阔,仅仅一个前厅就修建得很大,即便马匹在其中行走奔驰也无碍。这样一座宽阔厅堂,大门当然也修筑得极其宽阔。此刻商家老太为表示尊重,早就令人将前厅那厚重的大铁门彻底敞开来,于是厅内众人,都能透过厅门,将院落里的情形看个清楚。 只见来的这一行共是九人,有老有少,全都穿着绫罗绸缎、华贵衣饰,个个腰挺背直、豪健剽悍。他们进了院落,齐齐翻身下马,动作尽皆干净利落。 然后,两名四五十岁老者领头,一行人朝着这前厅走来。 第105章 福公子 两名四五十岁的老者当先进入院落,朝着前厅而来。他们的衣服稍显独特,在胸口位置都绣上了个小小的八卦图案,应当便是那王剑英和王剑杰。 那王剑英脸上笑盈盈的,远远地便向商老太问道:“商家嫂子,只有你在么?怎么不见剑鸣兄弟?” 商老太一听此言,双目竟然泛起泪花,含泪道:“先夫早已去世。两位哥哥当年没接到讣告么?” “这却没有,剑鸣兄……剑鸣兄一身本事,本该无恙少灾,怎的、怎的去得这么突然?……”王氏兄弟不由得大惊失色、脸现悲痛。当然,他们心里究竟有多少痛惜之意,那便不得而知了。 “是被仇家杀死的。”商老太冷冷说了一句,却不愿多提。 原来商剑鸣天赋实力相当不错,但也正因资质不错,性子里就多了些狂傲自负,甚至有时对王剑英、王剑杰等师兄也不太敬重,就连师父王维扬都对他颇有微词,八卦门里一些最精深、最奥妙的功夫,那是统统都没有传给他的。 他们都是八卦门下,师兄弟间学艺时也有些情谊。但离开师门后几人少通音讯,这时代通讯手段简陋,连个飞鸽传书也嫌麻烦,感情就更是渐渐淡了。这之后,王家兄弟从镖局跑到官府当差,更在父亲的极力栽培之下,顺利接任了八卦门的权柄,真可谓青云得意,那就更是想不起这位商师弟啦。 当年商剑鸣死得突然,又恰逢清廷大举南侵明国,两军大肆征战交锋,一路上无数烽火战事,导致消息闭塞难行,因此对于师弟逝世的讯息,王氏兄弟竟然一直不知。这一番突然听闻此事,两人顿时双颊微烫、好生尴尬。 然而王氏兄弟久历风雨,脸皮也不是盖的。王剑英一声叹息:“唉,看来我们此行却是凑巧,也正好拜祭一下商师弟。” 王剑杰补充道:“商家嫂子,你们孤儿寡母、生活不易,咱们信里说要介绍一位贵人给你认识、送商家堡一场荣华富贵,那可是言出无虚意,今儿个便把贵人带来啦——” “哦……”商老太淡淡点了点头,望向王氏兄弟身后,心里更是不以为然。自己已经说了先夫死在仇家手中,他们不问仇人是谁,反倒提什么荣华富贵,那显然是没有给同门报仇的心思了……什么富贵荣华的,商家堡稀得这点儿钱么? 思绪转动间,商老太却又着眼朝那退到厅旁的马行空和胡斐望去,看到两人都在,心里这才散去愤懑,高兴了些:还好,两位仇人都在!——我堂堂商家堡要报得大仇,又何须假手旁人?! 王剑英和王剑杰两兄弟全没察觉商老太脸上的阴晴不定,也没发现大厅内仍自乱糟糟的局面。这当口趁着话头,他们已经转过身去,招呼厅外的同伴们上前来。 他们后边还有七人,其中六位或老或少,都穿着劲装武服,持刀佩剑、内息沉稳,显然是修为有成的武林豪杰。另一人是个青年公子哥儿,看着似也练过几天拳脚功夫,却被那六名好手簇拥在正中, 白告皱紧了眉,不由看了马行空一眼。 他刚才只是朝着来人随便一瞟,心里已是惊涛骇浪:那六位武林豪杰,随便拎出一个都不弱于马行空了,再加上王氏兄弟……若是这些人前来抢夺“鸳鸯刀”,恐怕他们即便想背着刀分头逃跑,那也非常困难麻烦。 而这样八位江湖好手列队而来,甘心拱卫着居中一位青年公子哥儿,看样子宛如随从仆役。那公子哥儿又是谁? 厅中众人,无论是飞马镖局的镖头镖师,还是商家堡的主人佣仆,甚至连同那见闻广博的胡斐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那青年公子身上。 那位青年公子,脸如冠玉、丰神俊朗、举止优雅,端的是一表人才。他大概也就二十五六岁,身穿一件宝蓝长袍,头戴瓜皮小帽,帽子正中缝着一块寸许见方、通体碧青的美玉。 厅中镖师常年行走江湖,自然识得珠宝,都不住地盯着那公子哥儿头上的美玉细看。便是白告这等不懂鉴宝的人,只需抬眼见那块碧玉莹然生出灿灿光彩,便知道那实是价值不菲的宝物,若放到21世纪的珠宝店去,那还不得不坑你个几十上百万? 而那青年公子随随便便地将这美玉缝在帽上,显然财大气粗,应是一方权贵。这样的人物,本该如寻常大众想象中那般挥洒惬意、无忧无虑,此刻脸上却隐约带着几分郁郁神色,显是心底有许多烦心事困扰。 旁人都还在暗自揣测。白告早已是心头一凛,知道那多半是传说中的“福公子”,如今大清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福康安! 李沅芷曾说过,清廷众多高手出动来对付镖局,那背后主使便是福康安——她当时是单独同白告说的,镖局子里的其余人,特别是马行空,或许清楚内情,或许不知,但白告相信她所言非虚。 如今,这幕后主谋福康安,怎的窜到台前来啦?劫掠镖货的脏活累活,难道他也要亲自参与?…… 镖队和商家堡的众人都打量着那一行九人,一行九人可也一边往里走、一边望着他们。一路走到厅门处,王剑英等人终于看清大厅里尚未完全清理干净的血渍污秽、看清暂且堆在角落的死尸、看清那凌乱的镖车和翻倒一地的箱子……个个脸色都是大变。 六名持刀佩剑的随从下意识肌肉紧绷、各自按住刀柄剑鞘。王剑英和王剑杰不约而同地回过身去,看着那青年公子,神貌谦卑、意在征询。 青年公子看到厅脚那二十多具尸体,只不过微一皱眉,旋即便挪开视线,不动声色地对着厅里众人打量。 他的目光掠过既恭谨又疑惑的商家母子,掠过排列齐整、状貌威武的一众商家佣仆,最后落在了厅边,从众位镖师脸上一一扫过。看到马春花时,他不由得愣了愣,嘴角隐约勾起一丝轻佻的笑意。 但那也只是一瞬。这一瞬之后,他又尽敛笑容,继续将镖局众人挨个挨个分辨了清楚。 目光扫视,本不需要多长时间,这青年公子细细打量完毕,也不过花费了两分钟。然则这两分钟里,旁边数十号人都是默默无声、侍立等待,对时间流逝的感知自不相同,早有些粗人等得百无聊赖,在自己心里面骂开了:“年纪轻轻、嘴上无毛,还搁这儿装上了?”“真当自己是多大个官儿吗?!” 就连胡斐和商家母子脸上,也各自显出不耐烦的神色。 终于,青年公子收回目光,对王剑英兄弟淡然道:“无妨,这里看来生了些变故,好在你们的亲友无恙。咱们既然遇上了,那就看看有没有能帮忙的。” 王氏兄弟数十年前就已经是江湖上的成名高手,年龄各自大了这青年不止一轮,但对着他却是毕恭毕敬,闻言点头称是,引着那公子哥儿走入前厅,到了商家母子面前,朗声笑道:“这位是福公子。” 白告暗暗点头,心道错不了,这位青年公子果然就是福康安。 商老太心里不爽,但也赶紧携着商宝震,走上前去见礼。 商剑鸣师从王维扬,专精八卦刀法,当年凭着一柄单刀纵横山东、闯下偌大名头。而王剑英、王剑杰兄弟是王维扬的亲生儿子,所学武艺自然更加精深……就连这王氏兄弟都对福公子恭敬顺从,他们尽管心里不爽,觉着这公子哥儿高傲不知礼数,却也不敢得罪。 对着此间主人,福公子微笑着点点头,说了几句话,告一声罪,跟着却转过身去,一直走到大厅边上、镖队众人面前。王剑英兄弟陪着商家母子叙话,那六名持刀佩剑的卫士却是寸步不离,跟着福公子走过来。 众位镖师刚刚经历一场厮杀,看他们走来,都面生警惕、小心提防。白告偷眼去瞧马行空的脸色,却见他老神在在、并没显露出半分害怕。 福康安在镖队众人前站定,先对着马春花笑了笑,别转头又看一圈,问道:“你们是飞马镖局么?” 马行空不及回答,徐铮已经怒声道:“不错,你待怎地?” 原来徐铮自小跟马春花一起长大,心底一直爱慕着自己的师妹,偏生他相貌既不佳、积蓄也不多,甚至连一身武功,也不过只是稍胜马春花半筹,越是爱着师妹就越是自卑,越是自卑就越是敏感——适才福康安对着马春花轻浮一笑,虽然只是刹那,旁人都没太注意,却被徐铮瞧了个正着。 如今这乱世,登徒浪子当街调戏良家妇女的事情不少,有权有势的纨绔子弟玩弄欺骗姑娘感情的事情更多,这福康安模样优雅俊俏,眼看着有这么多武人簇拥,家世背景定然也是不凡,早就让徐铮心生警惕。 眼见这公子哥儿对自家师妹不仅瞧得轻浮、笑得轻佻,竟还敢走上前来搭讪,当真视众人如若无物一样,徐铮可是个火爆脾气,当即就恼得七窍生烟,双眼瞪得如铜铃般大。 奇怪的是,马行空素知自家徒儿的秉性,却也不加以阻拦。 “大胆!你竟敢对我家公子无礼?!”福康安那六名随从见徐铮无礼,立即开口呵斥,甚至手按兵刃就准备动手。他们都是带刀侍卫,只要能挣足表现、讨得主子欢心,即便杀上几个贱民也没什么。 谁知福康安脸色一沉,摆手呵斥道:“不得无礼!” “是!”六名侍卫马屁拍到马腿上,悻悻退下,心里可就琢磨开来—— 难道福公子的爱好变了?苦追绍敏郡主不得,竟对这乡下野丫头也产生了兴趣? 第106章 数仇家 商家堡,偌大前厅。 福康安一语喝退手下几个侍卫,没理会徐铮,也没理会马春花,却跟马行空叙起话来:“这位想必是飞马镖局的马总镖头,你‘百胜神拳’的名声,在江湖上可大得很呐!” 马行空皮笑肉不笑,敷衍地拱拱手:“公子谬赞了。有何见教?” 这时商家堡的佣仆,另加马行空派出的几名镖师,已经又开始清理战场。地面沾染的血渍污水、洒落的箱柜砂石等倒还好办,那些尸首却不可马虎处置。 所谓死者为大,人死无论善恶都应有归宿,他们准备将死去的镖局众人,以及镖局那几匹马的尸身,都搬运到商家堡外的树林里立碑埋葬。那些黑衣盗匪的尸身当然也要另挖个坑掩埋,但就不可能树碑留名了。 福康安看着大伙儿将垒起的尸首推出厅门,仍是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缓缓道:“我听闻镖局遭到了盗匪袭击,不知是什么人?” “游龙帮的,为了些许碎银子,从浙江一路尾随到山东。不过那都是跳梁小丑,不足为惧。”马行空只笑了笑,努力云淡风轻。 福康安语气微带怒意:“哼!原来是浙江来的。我大清治下,本该是国泰民安、宁和稳定,这些无法无天的匪徒实在可恨!下次若让我碰到那些强盗,定然不会轻饶!” 马行空则冷然一笑:“呵,我倒也不恨那些强盗。自山东至江南,本来都是富庶之地,只因这些年清军南下、连番征战、大肆抢掠,多少百姓流离失所……长江左近的长乐帮、龙游帮、青帮、巨鲸帮,山东河北一带的青竹帮、千柳庄、黄河帮、天河帮,哪个不是近些年才聚拢人手、壮大起来的绿林势力?若非吃不饱饭,谁愿意做那流匪凶徒?!” 旁边的侍卫们、镖师们,听着他们的议论,却各自大惑不解。 侍卫们疑惑的是:福康安堂堂大清公爵,在整个清国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炙手可热的存在,为何要来关心一个小小镖局的安危?即便他当真看上了别人家的姑娘,以其滔天权势,直接强掠过来就行了,谅对方也不敢不从。 镖师们也是疑惑:这个公子哥儿来历不明,身边都是高手,说不准也是盯着镖货的。怎么自家总镖头还跟他聊上了?——他们并不清楚福康安的身份,那还算好,白告在旁边瞧着,却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事情果然如他隐约揣测的那样,怕是另有隐情! 这时王氏兄弟与商家母子也叙过话了,见大厅已收拾干净,商家仆人们又在往厅内搬桌椅板凳,便携了两位主人家过来,正式与福康安一行人见礼。 他们也不避忌着镖局一行,挨个介绍起那六名持刀佩剑的侍卫来,厅中其余众人听他介绍,心里都是越来越惊讶。 原来那持刀佩剑的六人,果然个顶个的都是高手,而且在江湖上的声威还真不小!王剑英一一为商老太引见,分别是河南八极拳的掌门人秦耐之、直隶广平府太极门的陈禹、北少林罗汉堂的三代弟子古般若、天龙门南宗的殷仲翔,以及塞外雷电门的褚轰、上官隆师兄弟两人。 这一介绍,便连商老太也是惊讶诧异,收起了傲慢,赶忙见礼。只因这六个人当中,除了雷电门僻处西夏、在中原武林名声不显,其余的可都非同小可!—— 陈禹、古般若和殷仲翔三人年纪尚轻,商老太没听过他们的威名,但他们的门派来头却很大。嵩山北少林号称武林祖庭,其声威自不消说;太极门乃武当支脉,这些年声势浩大、门人众多,同样不可小觑;而天龙门在辽东传承百年,近年发展得愈加兴旺,二十年前势力就已经蔓延到河北河南、山东山西……至于那八极拳的秦耐之,更是一派掌门,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经同商剑鸣齐名。 这些人,竟同时莅临商家堡,商老太当然心惊、当然恭谨,同时也忍不住揣测起“福公子”的身份——王剑英把旁人都详细介绍光了,对于那年纪轻轻、却众星捧月的福康安,仍只是一句“这一位乃是福公子”。 至于福公子究竟姓甚名谁,是什么身份,他一句也不提。 王剑英介绍完毕,拿眼望着胡斐、白告和飞马镖局众人,又看看商老太,脸上露出好奇神色,就等着商老太介绍。 “威震河朔”王维扬青年时承继“八卦门”掌门人之位,一手将门派发扬光大,接着又又亲手创办“镇远镖局”,用数十年时间将之硬生生发展成为天下第一大镖局,端的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然而王老爷子虽然亲自创办镖局,却仍不免受到武林中“三流人才在绿林、四流五流去镖队”这等论调的影响,不让儿子参与到镖局事务中来。王剑英和弟弟王剑杰从来没在镇远镖局干过,因此倒是当真不认识马行空等人。 商老太对于马行空等人就没有好脸色啦,冷冰冰地说道:“他们是前来避雨的镖局子,没想到引来了盗匪。”接着她又补充道:“福公子和各位老师是大富大贵、金尊玉体的人,在这大厅里待着委屈了,鄙人已经在内庭厢房备下佳肴酒席,不如随我……” “那可不必,外出行走本就该万事从简,哪儿有谁贵重、谁轻贱的分别?”哪知福公子不带她说完,看着镖局众人,连连摆手拒绝,“既然同是江湖人,那么相逢是缘,咱们就一起吃饭喝酒,也是痛快!” 那番话倒是说得豪气,很有些江湖大侠的味道。但白告却直皱眉头,他隐约觉得这位福公子气度雍容自不必说,身上江湖之气、杀伐之意,那也远非常人可比,绝不真是这副心地慈善、包容豁达的模样。 而福康安既然这般说,王氏兄弟自然没有意见。商老太眼珠子转了转,微笑道:“如此也好。只是内庭房间太小,要委屈众位大人了。”便即吩咐手下人加紧布置桌椅,另外又升起一大团柴火来,照映得厅中众人都是暖烘烘的。 原来她本就是打算在这大厅里摆上宴席、款待镖队众人。这间大厅占地倒是足够大,可毕竟刚流过血死过人……福康安眉头一皱,倒也没说什么。 商家堡的下仆都是动作麻利、训练有素,没半晌已经将偌大一个厅堂收拾出来,张灯结彩、灯火辉煌,再也没有鬼气森森的感觉。 大厅中放了一张长桌,上边摆满热气腾腾的丰盛佳肴,厅外仍有毛毛雨在飘洒着,可厅内却逐渐染上了融融乐乐的氛围。 商老太算得识时务的人,请了福公子坐主位。这世界不讲究什么男女有别、女不上桌,商老太自己拖着儿子商宝震在下首陪着。白告、马行空以及胡斐、徐铮、马春花等都坐到了长桌上,加上王氏兄弟等福康安的随从,这一桌刚好十六人。 至于镖局里的其他镖师,则是由堡内管事陪同着,在旁边单独坐了另外一桌。 席间,商老太频频向福公子敬酒,又述说起商剑鸣与王氏兄弟共同学艺时的趣闻轶事。说着说着,大伙儿大口喝酒、兴致渐渐高了,王家两兄弟也没顾得主子就在身旁,涨着一张通红的面孔,腆着一张笑出皱纹的老脸,突然王剑杰便问起来—— “商师弟当年功夫真不错,在八卦门也算得优秀俊才,他竟英年早逝,不知仇家……” 王剑英瞪了他一眼,去扯他衣袖,哪知王剑杰已然喝高,挣开来继续说道:“不知仇家是谁?!” 这可触了逆鳞。商老太双拳在桌上狠狠一砸,杯盅盘碗都跳了起来,把徐铮、马春花甚至商宝震都吓得脸色煞白。她旁边的福公子也是下意识向后微缩,脸色甚是不渝。 王剑杰见这一锤,酒也醒了大半。 商老太可不管,脸罩寒霜,声音也变得冰冷刺骨,狠狠道:“也不瞒两位师哥,害死先夫的仇人有两个。其中一个,乃是胡一刀这狗贼!” “什么?!”这一桌子,竟有好几人都失声叫出来—— 王剑英、王剑杰失声尖叫,是没想到商剑鸣地处山东,怎么会同那常年在辽东的胡一刀产生瓜葛。 徐铮、马春花情不自禁叫喊,是经历过之前的战斗,知道麻衣青年胡斐武功高强,正是胡一刀的儿子。 而胡斐也没忍住惊呼,他本来对商家老太还颇有好感,还以为是先父故友,这才留在堡中用这一餐,没想到却是一脚踏进仇家窝子里。 在场的知情人中,也就只有白告是真正面不改色,他早已猜到了剧情走向。 “那胡一刀……胡一刀不是早死了么?”王剑杰一声叫喊完,立即又发问。他酒虽未全醒,脑子已经不算迷糊,只是装作懵懵懂懂的样子。 王剑英也点头道:“没错,商家嫂子,那胡一刀可是死了将近二十年了。剑鸣兄的仇,恐怕……恐怕……” 第107章 鸿门宴 “剑鸣兄的仇,恐怕……” 王剑英的脸上满是沉痛,可是他心里却暗自松了一口气。 其实王氏兄弟心里都清楚:那商剑鸣自出师以来,闯下了偌大名头,江湖人称“八卦刀”,可绝非泛泛之辈,其武艺之强,殊不在自家两兄弟之下,又怎会轻易被人所杀?而那仇家既然能杀死商剑鸣,必定是武功惊人之辈,便是自家两兄弟出手,恐怕也要历经一番苦战才是。 因此他们起初听说商剑鸣是被仇家杀死,都默契地缄默不语、岔开话题,其实是不想惹这摊子麻烦事。 “呵!那狗贼死得早,不能亲自找他报仇,那也是没法子的事。谅你们也不敢找那胡一刀报仇。”商老太嘿然冷笑,越说调门越高,“可是杀死我先夫的,还有一个人!” 这空旷大厅、两大桌酒席间,本来还有正在吃菜的,这时听到喧嚣,也都停了筷箸,拿眼望着商老太。 更令人吃惊的话还在后边。商老太阴沉沉地说道:“他如今便在这酒席之上!” 大伙都是一愣,互相看着的眼神也就不自然起来。 “此、此话怎讲?胡一刀难道以二敌一?”王剑杰讷讷问道。王剑英也是皱着眉头,心里暗自冷笑:以商剑鸣这点儿武功,胡一刀要杀他,哪儿还需要别人相助? 他们兄弟二人并不认识胡一刀,但王维扬老爷子当年走镖到辽东时却见上一面,自此便对辽东大侠胡一刀赞不绝口,甚至说这胡大侠一身功力不在其下……正因如此,如今时过境迁,许多老一辈人物都忘了这号人物,他们却还记得胡一刀的名头,还记得当年的辽东大侠堪称武功盖世。 这时商老太已经继续说了下去:“二十年前,先夫商剑鸣在甘凉道上因为一些误会,同马行空马老镖头动手过招。” 众人“啊”了一声,看向马行空的目光不由得变得怪异起来。王氏兄弟本是对马行空也算恭敬相待,此刻却不怕失礼,上下打量起这位行走武林三十余年的老江湖来,仿佛要把他从外到里看个透彻。 马行空眉头紧蹙,觉察到一丝危险,却也疑惑不解,只好应道:“不错,二十年前,我和商剑鸣起了些言语冲突、狠狠打过一场,那一战却是我被击败了。” 马行空说着说着,一张老脸也不禁有些发红。他好歹是厮混江湖多年的老一辈人物,受一些朋友的抬爱,还闯下了个“百胜神拳”的名头,其实是非常爱惜自身名誉的。 许多年前那一场战斗,马行空在商剑鸣手上吃了大亏,回去躺了好几个月才痊愈,他一直将这事引为生平大辱,在弟子女儿面前也绝少提及。如今他年纪已大,对过往一切逐渐释怀,可是这番提及,心里仍然很不是滋味。 厅中众人听他坦承自己被打败,都是“哦”了一声,暗想商剑鸣好歹是山东武林大豪,名震江湖也有二十多年,自不会被你这镖师打倒。 而看着商老太满脸悲愤恨怨的表情,一桌子武林侠士,除开白告,徐铮、马春花等寥寥数人之外,便连胡斐的脑海中也演绎出许多剧情,譬如马行空打架输招、怀恨在心、刻意挑拨商剑鸣与胡一刀之间的关系等等…… 像是陈禹、古般若、殷仲翔等人,甚至左右交头接耳,当面就嘀咕讨论起来—— “看来这商剑鸣,恐怕是被马总镖头用什么阴损手段所害了?” “我看也是,但那胡一刀又是怎么的?” “说不准,或许正是马行空使了诡计,才让商剑鸣死在胡一刀的手上。或许当真是胡、马两人联手合谋呢——我天龙门向来在长白山扎根,于辽东一带多有走动,我们北宗田掌门曾跟胡一刀见过面交过手,据他所说,这姓胡的人品武功却也并不怎么样。” 马行空感到众人目光钉在身上、又听了那一片议论,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黑,几次张开口要解释,竟不知从何说起,终于无奈道:“诸位,我不认识胡一刀!而当年一战我受了重伤逃回去,一养伤就躺了大半年,此后再也没见过商剑鸣了呀!我可没做什么!” 商老太“哼”了一声,自傲道:“不错,先夫英雄盖世,当时战斗中砍了你一刀、劈了你一掌,自然是赢得干净利落。只是你马总镖头终究也非泛泛之辈,他也受了内伤。” 旁边众人闻言看看马行空,又看看商老太,丈二摸不着头脑。如王剑英、王剑杰、陈禹等内家好手,便各自在心里想:莫非这马老镖头修行的内功与众不同,掌力内劲非常阴毒,竟教人事后发作、置于死地? 马行空却知事情绝非如此,静待商老太的下文。 果然就听商老太继续说道:“先夫回到家中,伤还未复,那卑鄙无耻的狗贼胡一刀便找到了堡中来,将先夫害死!嘿嘿,‘八卦刀’商剑鸣威震江湖,若非马老镖头事先伤了他,凉那胡一刀又如何能害他性命?” 她说到后面这几句,语音惨厉、声音嘶哑,直如鬼魅一般,极是可怖。偏生此刻雨势仍未完全停住,那天空中适时地闪过两声电闪惊雷,明晃晃的电芒从厅门处照进,更胜大厅里的数十烛火,将厅内众人的脸都映得惨白。 一桌子人,除了白告有些心理准备,便连王家兄弟都愕然愣住,众人都觉商老太未免也太偏激固执,复仇心切之下,竟迁怒无辜、乱找仇人。 马行空听到这里更是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愤懑,就连身子也发起抖来。他是走南闯北多年的老江湖了,到这当口竟然情不自禁,冷笑起来:“呵!当年那一战,可是商剑鸣百般挑衅、先动的手!——就凭那商剑鸣的武艺和自大,即便没有伤,又哪里是胡一刀的敌手?他这是命里合该有此一劫!” 没想到商老太听了这话,却不动怒,反而心平气和地继续说道:“我盼星星、盼月亮,只盼有朝一日能够手刃仇人。可是天下茫茫,更不知去何处找寻,哈哈……”说着说着,她竟是忽地笑了,显得非常开心—— “天可怜见,今日非但马老镖头撞入我这商家堡中,还给我献上一份大礼,那胡一刀狗贼虽然身死,这仇也不可不报!” 之前见过胡斐的人,这时大致也猜到了,福公子等人却是大奇,不知商老太要如何跟死人报仇。却只见商老太指着胡斐道:“两位王师兄,他正是那胡一刀狗贼的儿子!你们帮不帮剑鸣复仇?!” 自福公子以下,王氏兄弟和秦耐之、陈禹等总共九位江湖高手,全都把目光转向胡斐。 他们一直以为胡斐是镖局里的镖头之流,如今才算真正注意到这位身穿麻衣、背负长刀的青年人,听闻他是“辽东大侠”胡一刀的儿子,无不耸动。又见这年轻人气宇轩昂、脸型方正、眉目间满是英毅,不由暗自叫好:好个英武青年! 不过,他们心里虽是赞叹,却也已经打定主意,到时候无论商老太要如何复仇,他们还是两不相帮、一心护卫福康安才好。 秦耐之等人与这事儿本无关联,而王氏兄弟却也不受商老太言语相激,王剑英皱眉道:“商家嫂子,若是对付胡一刀,咱们兄弟俩肯定没得说。对付一个小辈,还需要我们动手吗?” “就是!没本事找仇人,却对着后辈撒什么气?对着无关的人撒什么气?”突然一道清脆的声音在席间响起,是马春花发出来的,她性子本来善良温顺,这时见商老太无端指责父亲,早已经怒极,即便在敌人地盘上,也忍不住发声质问。 商老太却不理她,只是瞪着王氏兄弟,赫赫冷笑、状若癫狂:“是啊,你们不便出手。你们端着长者辈分、顾着江湖名声,几十年来,对师弟的死、师弟的仇,那是从来未加过问!你们是这样,当年王老爷子也是这样!” 大家听到这儿便都明白过来,恐怕当年商剑鸣死后,这商老太还专门找上了王维扬老爷子,想借他老人家的手来复仇,结果自然被拒绝了。没想到这事竟被商家老太深深记在心底,一直记了二十年之久。 这女人的执念果真非同小可。 眼见王氏兄弟脸色已不对劲,商老太却继续狂笑着说道:“剑鸣本是八卦门中资质最杰出的弟子,可是王老爷子对着他百般提防,生怕他学全了你八卦门的功夫,威胁了你们大王小王的掌门位置!——他在你们八卦门,从来就是个外人罢!” “你胡说什么!”王剑杰勃然色变,忍不住怒斥道。王剑英脸色也阴沉如水,暗道今日真是叫在场英雄看了“八卦门”的笑话,正待要说什么,突然商老太动了! 商老太双手往桌子下边一按,只这一按,竟从桌下抽出了商剑鸣的那把紫金厚背八卦刀来,高举过顶。 原来用餐的木桌之下另有机关,能藏兵刃。 第108章 土情话 一言不合,商老太开启木桌机关,抽出那柄紫金八卦刀,高举过顶。 福公子就坐在她旁边,见凭空多了如此一把利器出来,吓了一大跳。他反应迅捷,不由站起身赶紧后退。 “你干什么?!”王氏兄弟等人身在酒席之上,仍时时不敢或忘护卫福公子的职责,这时早已经从座位上站起,一瞬间把福公子给围住挡着。 商老太却不理,那柄刀携带着浓浓威势,迅速朝着胡斐当头劈下——或许是安排座次时便刻意为之,胡斐恰好坐在商老太右侧,正在刀刃攻击的范围之内。胡斐旁边分别坐着徐铮和马春花,忽觉眼前刀光闪耀,这时也都吓了一大跳。 徐铮顾不上形象,身子朝后一翻,连带着座椅一起滚倒在地。马春花却是被吓得愣住了,呆呆地看着眼前一柄刀刃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商老太含愤出手、意在胡斐,她既敢突然发难,明显已经不顾伤及无辜。那柄紫金八卦刀势沉力猛,只要胡斐敢躲,身旁的马春花就必然遭殃。 胡斐当真躲了。 饶是他经历过不少风雨,也没料到这商老太餐桌间暗藏兵刃,说翻脸就翻脸、说动手就动手,脚下一点、飘然而退。躲闪,只不过是处于本能的下意识反应。他已经躲出去了,才发现商老太的刀已顺势朝着马春花砍去,心里“咯噔”一声,可人正退着,要再折返已有不及。 等到马春花回过神时,只觉光芒耀眼、寒气四溢,似乎刀刃已经贴近肌肤。 马春花心里一沉。 关键时刻,她突然觉着臂膀被人捉住一拉,一股柔和的劲道传来,身不由己向后退去,险之又险地避过了刀锋。 马春花回过脸来,只见白告正对她眨眼微笑:“怎么?看到刀来了都不躲?” 原来白告早知道商老太性子扭曲偏激,为了报仇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之前见她表情不对劲,早已经暗自提防,这时便顺手救下了马春花。 马春花双颊一红,突然觉得白告英朗帅气之外,更给人充足的安全感……那都是师哥徐铮完全无法相比的。 这时商老太一招失手,牙关一咬,忽地掀翻长桌,从洒落半空的汤水菜肴间又伸出刀来,直直向胡斐砍去。 “今日你既然进我商家堡,就别想活着出去!——我要你们祭我丈夫在天之英灵!” 商老太既然出刀偷袭,已是全不顾忌商家的声名了。她心中全是复仇,除此之外,竟是生无可恋,于是一出手,就是招招与人同归于尽的狠辣杀法。 这时再看她的武艺,可比同荣彩战斗时还要厉害。那正是因为心底没了顾忌,出手时所有招数随手拈来,往往凭着潜意识的本能,反而招式更见灵动。 即便如此,她同胡斐之间的武功差距终究还是太大。胡斐这时已经趁隙抽出背上单刀来,一刀在手,便是胸有成竹。只见他脸含笑意,轻描淡写间就化解了一应来招。 商老太一记“刀转乾坤”,大刀划出圆弧,胡斐就来一式“力劈华山”,以力破巧。商老太使一招“回身劈山刀”,胡斐便侧身一让,反手擒拿她手腕大穴,正是一记“虎口夺食”。 吃饭的长桌既然被商老太掀掉,碗碟瓢盆、鸡鸭鱼肉,并着那些木制椅凳全被掼到地上,一些瓷器更稀里哗啦烂成碎片。两人速度极快地斗了几招,在这些椅凳碎片中穿梭飞舞,偶尔一脚踩中汤汁还好,要是踩到滑腻腻的猪羊肉食之类,难免脚下一个趔趄,身上还多了股臊人的臭味。 这一顿饭是彻底吃不下去了。 白告在旁边看着,心里不免大呼可惜。这些美食可都是普通老百姓想吃也吃不到的珍肴,不实行“光盘行动”也就罢了,反而如此这般糟蹋——他经历过一番剧斗,消损了精神,却是早就饿了。 可这时食物尽毁,也只得耐着性子观看打斗。 转瞬间,胡斐和商老太两人又斗了有七八回合。商老太八卦刀法施展开来,绵密狠辣、更无破绽,再加上那一股子拼了命的疯狂劲头,几乎硬生生把自己的水准抬升一个档次。白告暗自比较,若是自己对上这样的商老太婆,只怕不一定能胜。 但胡斐对上商老太,仍显得游刃有余。他并不着意反击抢攻,脚下迈开灵巧的步伐,身形在刀缝中游走腾挪,偶尔打一掌、劈一刀,牵引商老太周身气机,只待商老太力气稍竭,这一战的胜负瞬间便可定下。 胡斐一身技艺原本精湛,今日夺回了自家缺失的那两页秘籍,那上面除了十几招怪拳法以外,还记载着扎根基的入门功夫、记载着拳法刀法的总诀,对于胡家祖传武艺的融会贯通,实有莫大好处。胡斐拿到那两页纸后,虽只匆匆一晤,已经感觉一身修为更进一步。 明眼人一看便知,他比起拼了命的商老太也要厉害多了。那一踢脚一伸拳一劈刀,许多招式看着虽然怪异,用出来又精妙绝伦,令旁人忍不住喝彩。 刀泛碧光,掌影幢幢。 这等高手过招,寻常武夫便是穷其一生,又能有几次机会看到? 白告把那一招一式收入眼中,只觉得眼花缭乱当中,于招式收发之道又有了几分明悟。 但旁边的马春花,却对这些打架杀人的玩意儿兴趣缺缺,跟着看了一会儿,只觉胡斐和商老太两人斗得甚是精彩,但究竟精彩在何处,心里想不明白,也无法去琢磨。 她既无意观察对招,心思不免就转到了别处,忽然觉得臂膀上仍有一股力道箍着,别过眼一看,白告的大手还抓在她那纤细的手臂上。他沉浸于观摩打斗,至今都忘了放开她的手。 马春花脸上忍不住发烫,低声说道:“白……白少侠,能不能……请你松一下手。” 白告一怔,恍然惊觉,连忙松开手来,看着马春花略微尴尬。百年前,这世界以大宋最强盛,“男女授受不亲”等礼教大防思想也深入中原人心,他救下马春花,事急从权那也还好说,把姑娘家的手紧捉着不放,那就显得轻浮孟浪了。 然而这时白告仍醉心于胡斐两人的精彩打斗,到这会儿了也还懵懵懂懂,他借着大厅里烛火明灭的光线,瞧着马春花娇艳欲滴的脸颊,忽觉这乡野间、江湖间摸爬滚打的少女,比起养尊处优、养护得当的郭芙、李沅芷等人也只稍逊一筹。 他本来是想要开口道歉缓解尴尬,话到嘴边,却不自觉地变成一句熟稔的土味情话:“唉,马姑娘,我放开了你的手,你却抓住了我的心。” 21世纪那钢铁森林般的写字楼里,大家伙儿生活沉闷无趣、时而缺乏交流,一些油腻老男人就在女同事面前蹦出两句调侃甚至荤段子,往往会得到女同事一个白眼、一句调侃作为回敬。虽然不上台面,调剂气氛、凝聚团队的作用倒是真实有效。 白告在办公室里调侃惯了,顺口就来了一嘴。话一出口,再想收回那就千难万难,心里已经“咯噔”一声,暗道:糟糕,这下子马姑娘恐怕要将我当成个登徒子了。 “白少侠,你说什么呢!”果然就见马春花低嗔一声,埋下头去,两边脸颊更是红了。她埋下头后再不说话,尴尬的氛围更胜之前,可白告已想不出破解的法子。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一席话说得马春花羞涩低头,可心里满满的都是欢喜,一会儿想:白告少侠相貌俊朗、武艺高超、又是温柔,一张小嘴可甜着呢。一会儿却又埋怨:师哥与我从小一同长大,他却从来都是粗鲁易怒,屡次埋怨而不改,全不会对我说这些讨喜的话。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在心底幽幽叹息—— “可是,徐铮师兄打小就爱慕着我,那是镖局子里都人尽皆知的,爹爹也有意将我许配给他。我是随镖队闯荡的野丫头,当然比不得李沅芷姑娘她们师出名门、身贵多金……可是,难道我的终身,真要这么许给了师兄么?” 白告不知她在低头想什么,只觉着无比尴尬,突然张嘴小声说道:“啊哟,马行空总镖头呢?” 马春华猛地听到父亲的名字,霍然抬头,朝着大厅中四处张望。只见胡斐和商老太仍在满地的残渣碎屑上踩来踩去、以刀对刀,其余人都已退到了厅壁处张目观望、指指点点,但确实少了马行空的人影。不仅父亲·马行空不见了,便连师哥徐铮的身影也不见了。 “这……我爹爹呢?还有师哥呢?”马春花不由惶急,爹爹可是那恶老太婆指名道姓的仇人,而这商家堡里人多势众、不择手段,别是谁把父亲和师哥暗害了! 这招转移注意力果然有用,白告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走,我们进去找找。”他直接引领着马春花,悄咪咪地压低身形,钻出了这前厅通往内院的铁门。 第109章 闻隐秘 “走,我们进去找找。”他直接引领着马春花,悄咪咪地压低身形,钻出前厅的小铁门,直往商家堡内院奔去。 其实白告对商家老太始终心怀戒备,早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早已经看到福康安对着马行空使了一个眼色,两个人就悄咪咪从前厅那道小铁门溜进了内院去…… 马行空,竟然会听福康安的指使?!白告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可这一幕,是实实在在发生于眼前了。他感觉,跟上他们,事情的真相,便已近在咫尺。 这会儿白告拉着马春花一起出去,一来倘若被马行空发觉也有过说辞,二来也是让这姑娘脱离险地,一举两得。 他们出了小铁门,却见这商家堡果然财雄势厚、占地极广,内院是商家堡主仆众人居住的地方,布置有足足二十多处精致的屋舍,由一条青石板小径联通着。屋舍周围、小径两侧,全都栽植着牡丹、杜鹃等艳色花朵,更像是一处大大的花园。 两人绕着花丛之间小径一直走,很快都有些疑虑:商家堡至少二三十号家丁佣仆全都消失无踪,不知跑去了哪儿,他们这一路真是畅通无阻。 与灯火辉煌、打生打死的前厅相比,整个内院静悄悄的,显得既宁和又诡异。再抬眼看看天色,天依旧是阴沉沉的,但已经没有雨,连电闪和雷声也都消失了。 既然没有旁人阻拦,白告便使出“功聚双耳”的独特法门,一身内力运转不息,于每间小屋前都驻足片刻。终于,在最深处的一间小屋边,他隐隐听到一个人的说话声,正像是福康安! 白告当即留上了神,回头一看,马春花仍旧毫无所觉,见他目光扫来,便要开口相问。白告心想:这妹子也太不机警,再加之她内力驳杂、脚步虚浮,让她跟随上前,恐怕容易暴露行迹。 于是他食指竖在唇前,示意噤声,又打手势令马春花留在原处等待,自己则运起轻功,轻飘飘地向那间屋子窜去。 只是刚一靠近那屋子,他自个儿先就一惊,险些儿一声惊呼脱口而出——原来那屋脚处、草丛里,已经歪扭扭地躺着一个人! 白告深吸一口气,强自压下想要惊呼的欲望,悄然潜伏过去:那人劲装短服、浓眉大眼,脸上生着紫红的痤疮,不正是徐铮吗? 原来刚才面对商老太寒光凛凛的八卦刀,徐铮下意识一个后翻,连人带椅子滚在地上,他倒也不是没良心的人,滚落在地后立时觉着不妥,赶紧去看师妹的状况,却发现马春花已经被白告拉开。 这一下徐铮又是惭愧、又是气恼,只怪自己危难当头怎么就忘了护着师妹。心里愤怨的同时,他忍不住就看向师父:这么多年来,镖局众人都知道他对师妹的心意,曾经没少调侃。如今他们真的长大了,大伙儿都传言马行空已经有意将师妹许配给他,可是这一个多月以来,他发现师父马行空与白告少侠话甚投机,看着白告的目光越来越欣赏,简直就像是看女婿一般…… 没想到,这一看,徐铮竟恰好看到师父跟随着福康安一同出门,他当时心里也是咯噔一声。他虽然不清楚福康安的真实身份,但至少知道这位青年公子乃是权贵阶层,是师父一贯不喜欢趋炎附势去沾染的人物。 疑惑不解之下,徐铮便也悄悄跟上、一路尾随,等他们进了内院最深处这间屋子,他也悄悄贴近上前,想要偷听偷看一番,谁知便在这时,“呼啸”的破空声响,一颗小石子飞来,竟将徐铮打晕了过去。直到晕迷倒地,徐铮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出的手…… 白告对徐铮的遭遇全不知情,伸指在其鼻前一探,发现他只是晕迷过去,心里稍稍松一口气。跟着便即警觉起来,内力愈发凝于耳脉,聚精会神观察周围的风吹草动。 这一通听下来,他并没有发觉周围潜伏有什么武林高手,反倒小屋里福康安的声音愈发清晰地窜入耳中。 福康安竟似乎语带哭腔:“是的,我的左腿上有一块朱记,这是再也确切不过的明证……孩儿、孩儿不孝……” 此言可非同小可,白告听在耳里,心头宛如闪过一道惊雷,一瞬间涌动过许多念头,但短时间内又无法想透。 他已经凝神观察过四周,自己也在这儿等待片刻,既不见人出手阻挠,索性就再靠近些,在那小屋窗纸上挖破一个小孔,眯起右眼凑着里边偷窥。 白告内力尚且弱小时,已经敢于偷听郭靖、黄蓉夫妇讲话,而且过了好一会儿才被发现,实在是因为他对真气使用颇具天份,一旦定下心神,就是如臂使指,用于偷听、匿息、潜行之道十分方便。 如今他勤练《九阴真经》这本道家至高内功心法,迟迟没能有大的突破,但对于体内真气各种细微运用,已经又有显著进步。那是功法属性使然:道家讲究细水长流,淡泊致远,不争一时之长,即便黄裳本人习练《九阴真经》,也足足在深山里苦修四十年才告圆满无缺。因此,这《九阴真经》的内力修行无法做到像一些“神功”那般短期内突飞猛进,但练成后根基稳固、韧性绵长,又非其余功法可比。 白告整个身子几乎都贴在了屋壁上,屏住呼吸气息、目光穿过窗纸,倒也没有引起屋内人注意。可这一看之下,却又是内心惊诧、非同小可—— 只见屋里统共有三人,其中,一个是飞马镖局的总镖头马行空,一个竟是镖队的随行厨子老陈。他们两人都恰好面向着窗口,白告毕竟跟他们相处过一个月时间,只一眼便认出来。 另外还有一人背对着窗户,身穿宝蓝长袍、头戴瓜皮小帽,除了福康安还有谁?令人惊诧的是,福康安这等权势滔天的人物,如今竟然是跪倒在地,跪在厨子老陈的跟前! 他一边说着“孩儿不孝”,一边朝着老陈拜了几拜,终于伏地不起,看他背心抽动,似乎正在哭泣。 而那厨子老陈看着福康安,也是两行老泪从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他上前一步,伸手挽起福康安,颤声道:“不怪你……孩子,不怪你……是为父狠心,当年为了祖国,不惜同那满清鞑子达成交易,不惜令我海宁陈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是为父狠心呐!” 白告看到这里,之前心里千滴万涓的思绪统统汇成大河,终于明白过来:原来厨子老陈就是海宁陈阁老!这是《书剑恩仇录》里的剧情! 金庸先生的原著里,根据民间野史创编了这么一出桥段—— 为了争储夺嫡成功,海宁陈阁老家的大公子,一出生就被雍正皇帝掉了包,变成了后来的乾隆帝弘历。再后来陈阁老的三公子被红花会总舵主于万亭抱走,委托天山怪侠袁士霄培养成才,变成了新一任红花会总舵主陈家洛……于是,天下最大的造反头子和天下共主的皇帝老儿,原来竟是一对亲兄弟,这一剧情堪称戏剧。 可是,在这个融合杂烩的异世界里,如今大清国还是康熙刚刚扳倒鳌拜、亲理政事的时候,乾隆其人并不存在,傅恒一脉与鳌拜一脉却已分庭抗礼多年……白告途径海宁时,还专程去城中打探观察过,大半年前清军南下围攻杭州,一路攻破了嘉兴、海宁等城市,都说海宁城破之前,陈家园邸已经被大火烧成一片灰烬,陈阁老一家也多半遭了殃。 如今白告哪儿还能不明白?这段掉包儿子的桥段,那是被融合到了福康安的身上,这位福公子,竟变成了海宁陈阁老家的孩子! 说来倒是也巧,在众多野史故事当中,乾隆风流成性,与傅恒的福晋有过一系列韵事,最后福晋生产下福康安,其实乃是乾隆皇帝的私生子。 《满清外史》甚至对此给出侧证,直言道:“傅恒凡四子,其三子皆尚主为额驸,宠眷反不及福康安。而福康安独不尚主,其故可想见矣。”意思是说:傅恒共有四个儿子,其他三人受到恩仇还不如福康安,都被许配了当朝公主,唯独福康安圣眷优渥,却最终没能迎娶公主,这是为什么呢?——福康安是乾隆的私生子,不能跟亲姐妹们成亲呀! 因而在金庸先生的原著里,福康安和陈家洛两人相貌极其相似,即便连相熟的人也不易分辨出来,造成过许多误会……这方异世界里没了乾隆皇帝,却将福康安变成了陈阁老的儿子,多少也算合情合理。 白告知悉了这一惊天秘奥,也并不轻举妄动,而是继续听下去。从“厨子老陈”那絮絮叨叨的只言片语里,他总算大概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原来满清诸多大姓、各路贵族,为了争得长位,明争暗斗也是不少。傅恒隶属沙济富察氏、本是镶黄旗人里最强势的贵姓,其爷爷米思翰、其父亲李荣保,都被授予一等公,更选为镶黄旗旗主! 傅恒是李荣保第九子,自小就继承了爷爷、父亲辈的聪颖勇武,在他总共九个弟兄里表现得出类拔萃。按理说,满清初蒙文化、方脱蛮夷,无论清廷皇室还是其他贵族血脉,传位都是不分长幼嫡庶、勇者能者居之,而傅恒各项条件都令李荣保相当满意,不仅继承爵位理所应当,便是被推选承继镶黄旗旗主也无大碍。 可是,当李荣保逐渐年老体衰,开始认真考虑传位问题的时候,却迟迟下不定决心。 傅恒有一个最大的弱点——他并无子嗣! 110 换子计 富察傅恒,历史上曾育有四子二女,皆荣宠一时。 大儿子福灵安,迎娶县主,随兆惠将军征讨准噶尔,正白旗满洲副都统、署云南永北镇总兵,正二品。 二儿子福隆安,迎娶和硕和嘉公主,参与大小金川之战,画像紫光阁,先后任兵部尚书、工部尚书、总管内务府大臣、太子太保、正白旗满洲都统、镶黄旗满洲都统等一系列要职,承袭一等忠勇公爵位,那是正一品以上的超品职爵。 三儿子福康安自不必多说,一生东征西讨、功勋卓绝,本来只承袭了一个正七品云骑尉、授三等侍卫,后来因战功屡获升迁,一直到授武英殿大学士。累封一等嘉勇忠锐公、封固山贝子,死后又被追封为嘉勇郡王,其荣宠品级更超过二哥福隆安。 四儿子福长安,官至军机大臣、户部尚书,同样因战功封一等侯,可惜与和珅走得太近,等到乾隆驾崩、嘉庆上台,不免就受到牵连、断了官运。 至于傅恒的两个女儿,一个嫁给成哲亲王爱新觉罗·永瑆,一个嫁给睿恭亲王爱新觉罗·淳颖,都是嫡系的正室。 可以说,富察傅恒本身便非常优秀了,而他所传下来的一脉,在原本历史上不仅人丁兴旺,更是人人都身居高位,家族势力堪称庞大,是发发怒、跺跺脚,整个大清朝廷都要抖一抖的存在…… 然而,在这一方异世界里,也不知是命运捉弄还是造化使然。沙济富察氏一脉最出众的天才俊杰傅恒,竟然落得个身无子嗣的下场。人已三十好几,正妻妾侍娶了许多个,不仅儿子没生出来,连个女儿也没有。 偏生满清一族崛起于辽东,人口向来稀少,因此对血脉传承一事格外看重。满清虽起于化外之地,并不讲究什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可是若没个儿子传承血脉,于争夺氏族之长甚至八旗旗主之位的时候,就陷入大大不利。 傅恒向来聪颖勇武、心思极深,怎能因此而舍弃更进一步的机会。他不顾一切要做沙济富察氏的领袖,私下里派遣心腹找了许多神医大巫,求医的足迹甚而深入到吐蕃万米大山、百越千里沼泽当中。 傅恒这一切都做得小心翼翼、隐秘非常,务求不被竞争对手——自家那些弟兄们捉到把柄,没想到这消息却被海宁陈阁老给知晓了。 陈阁老是大明国的三朝元老,即便大明国势日益衰微,陈家自己的眼线势力也算庞大,当时清廷还没有完全攻占北地,明清之间强弱形势尚未明朗,这些眼线也还未被清廷拔除,在关键时刻起到了不少作用。 陈阁老自从知道了傅恒的苦恼,心里思绪便转动不停,立刻想出了一个计策。他是个颇有远见的人,早已料到大明不会是清军的对手,想要打败大清,恐怕光靠正面战场、军队交锋已经无可奈何,需要另出奇谋,最好让敌人从内部被瓦解、被攻破。 他不惜耗费莫大人力财力,以陈家多年的积累,竟从河南开封府请到了当时声名鹊起、在整个天下都大大有名的平神医! 那时崇祯皇帝和大明文武百官已经退守金陵城,大清刚刚占据了原本的明国国都,从辽东至山东,一整片北国疆土处处厮杀、皆不安稳。而陈阁老就于此刻冒着奇险,亲自带着平神医,穿过战乱不止的北方疆域,回到了曾经无比熟悉的北·京城。 在京城里,他们靠着熟门熟路和线人接头,顺利与傅恒秘密会晤。双方谈妥条件,只要陈家帮助傅恒解决问题、成功承袭家主之位,今后倘若清军当真灭了大明,富察氏自当庇护陈家不受牵连。 结果平神医一查之下,很快便得出结论:这傅恒,竟是天生绝育体,这辈子是注定无后的! 平神医倒也不愧是平神医,得出这结论之后,眼珠子一转,提出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建议—— 原来平神医能配制一种珍稀奇药,唤作“怜子神丹”,主要以百年莲心为引,辅以六六三十六种珍稀药材。便是黄花大闺女服下后,也会小腹日渐隆起、常觉恶心干呕,一应症状表现,均与怀孕无疑。 不过这等奇药也有不足之处,那便是服药女子肚腹隆起的速度很快,往往一两月间就能显现出怀胎九月十月的状况。倘若不及时服下解药,难免就会肚腹爆裂而死。不过,只要服下平神医开具的独门解药,女子的肚子便会在一天之内恢复如初。 当然,这一天当中恢复如初的过程,其艰辛疼痛,比起真正诞下一个婴孩也是只强不弱了。 总之,按照平神医给出的计策。只要傅恒给妻子服下这副奇药,便可营造出妻子怀孕的假象,到了时间将解药给妻子一服,再从别处找一个男婴来,神不知鬼不觉的,他傅恒便从此多了个儿子。 傅恒听得大是心动。其实他早已派人去遍请神医巫蛊,请来的人里当然不乏见识广博、医术精湛的大能,早就有人诊断出这富察家的九公子注定无后,也早就有人直言不讳地说了出来……傅恒对这些结果本是一概质疑、近乎偏执,其实那只是源于不甘心,内心终究已经信了七八成。 如今天下都大大有名的平神医给出了一个法子,虽然这法子意味着自己要养育别人的孩子,并且将他视作己出……可是,在那时的傅恒看来,他若能登上家主之位,真正执掌权柄,再多的牺牲有算得了什么呢?这确也不失为一道良方! 可是,男婴从哪里来呢?贫贱百姓的孩子他看不上眼,权贵世家又有谁会愿意舍弃自己的孩子?……况且如今京城里盯着他富察傅恒的人众多,傅恒也不方便派遣人去寻找对接。 就在这时,陈阁老主动提出:用他的儿子! 原来陈阁老虽是大明国三朝元老,可崇祯之前的两任皇帝都非常短命,他实际的岁数不算太大。他带着平神医与傅恒密会,已经是二十多年以前的往事了,那时陈阁老的年纪不过五十岁,在一般人看来是挺大了,但对于常年保养得当的权贵人物来说,却着实只算壮年。 那些年,陈阁老于国家危亡之际、个人奔走之时,还不忘纳了一房小妾,贪享了许多快活。他也真是老当益壮、龙精虎猛,竟让那小妾也怀上了孩子,而且这孩子怀上的时间,恰巧便在他赴京会晤傅恒之前的六个月。 陈阁老之前生过一儿一女。可惜他儿子早亡、女儿远嫁,也相当于没了传承香火的后人。这次妾侍怀孕,他非常重视,不惜花费重金,延请了几位名医来问诊把脉——陈家之所以能够跟开封那位平神医搭上线,也有这样一层缘由在。 结果几位名医分别看过了,都说是脉势强劲、男儿脉相,注定了陈阁老要生个身强体健的大胖小子。陈阁老由此对那小妾以及她那肚里的孩子更加看重。 可是,在密会之时,看出傅恒已然心动,但又有着相当难处。陈阁老竟然灵机一动,硬生生压住了老来得子的喜悦,要把自己尚未出生的骨肉,换去给刻骨仇敌、满清鞑子做儿子! 既然是换,自然不能没有条件。陈阁老与傅恒签订了秘密协议,协议里简要叙述了“易子”一情,约定无论明清局势如何转换,两家总要攻守互助,两家资产权势,总归是要给那个还未出生的孩子来承继的…… 那协议由陈阁老手书,写在便于存放的厚实牛皮纸上,一式两份。然后傅恒和陈阁老两人各自签下名字、按了手印,甚至还请平神医作为见证人,同样签下名姓、按下手印。 约定既成,傅恒便就近置办一处房产,采购来珍稀药材给平神医炼制奇药。而陈阁老则折返南下,在傅恒的协助下,成功带着人、护送着自家妾侍到了北·京城,并且跟妾室都打扮作佣仆下人的模样,住进了傅恒置办的房产中。 没过多久,傅恒对外宣传妻子有恙、需要僻居静养,将未来的福晋接入了那座房产内,又派遣重兵把守,谢绝任何人探视。京城权贵们对各类消息极其敏感,为此纷纷揣测不已,就连傅恒的父亲李荣保也专门来查问,只被傅恒惦着脸笑嘻嘻地蒙混过去了。 一些人派出资深线报,都说傅恒之妻肚腹微隆,或许是已经怀上了贵子亦未可知。后来,又有一些人派出线报,打探一圈回来,却说傅恒之妻那肚腹岂止微隆,看着应该是快要临盆了…… 于是满清权贵们,有不少人对傅恒更是刮目相看,都暗忖这小子原来不仅表现得聪颖勇武,那城府和防范之心也足够深,他的妻子定然是早就怀孕了,竟全然严密隐瞒下来,就连家族亲人、至交好友也全不知晓风声。 终于,在傅恒置办房产后的两个多月,大致是一个燥热到令人浑身发汗的夏天,那处僻静的别院中突然更增重兵、严防死守,最深处的内屋里传来女人声嘶力竭的呼喊。 111 傅康安 二十多年前,京城盛夏,某一个干燥又炎热的寻常日子,却深深影响到好几个人、好几方大势力,乃至两个国家、两个民族的命运。 这一天,傅恒重金置办的那处僻静别院外,突然更增重兵、严防死守,院落最深处的内屋里,传来女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坐实了傅家老九已有后人的传闻。 京城里有人欢欣、有人愤怨,还有人多布眼线、密切观察,任谁都知道:富察氏乃是满清女真当中数一数二的大姓,比起执掌真龙的爱新觉罗氏也毫不逊色,而世居沙济地的沙济富察氏,乃是富察氏中最显赫的分支,占据整个富察家族过半的威权……而那座别院里,婴孩能否顺利诞生、生出来的究竟是男是女,便直接关系到了沙济富察氏的未来权柄。 那一天,见过大风大雨的傅恒在内屋外不停踱步,不知走了多少个来回。 乔装成佣仆的陈阁老,在院内端水、扫除,手上干着杂役,心思却也飞到了内屋里。内屋里,是那陈家的妾侍即将生产! 陈家妾侍随着陈阁老以及几名护卫一起乔装,扮作是傅恒新近聘请的杂役,以一个中年胖妇的模样混进那处别院,之后就一直没有出来过。实际上她早就到了那间内屋里待产,自从到了北·京城,这数个月来,竟是当真一步也没有迈出。 那时别院里还没有其他佣仆,也没有谁会专门关注一个中年老妇的下落,因此谁都不知道,在傅恒的福晋进入内屋之前,那里面早已住着一个女人。谁也没猜到,这一天盛夏,那内屋里痛到高声呼喊的女人,原本并不是傅恒的妻子,而是一位来自江南、来自钱塘江畔的姑娘。 据当天参与过把守别院的侍卫所言:他们数十人,有的慎重守卫在别院门口,有的施展轻功悄然伏在别院围墙上,还有的分成两三队、绕着别院来回巡逻……别院的大门和四墙距离内屋都有数百米远,但夫人的痛苦喊声从内屋穿透而出、竟隐隐约约传递出来,被他们听得真真切切。 起初,夫人还是间隔片刻方才一声嘶嚎,没多久却喊得又频又密,声音一会儿高亢、一会儿低沉,甚至像是两个不同的女人在比赛。侍卫们虽都是大男子、大丈夫,可大部分都已经成家生子,也曾经听过女子临盆时的呼喊,都觉得富察家这位少奶奶的表现古怪又诡异。 后来福康安迅速发迹,以青年之姿傲视群臣,在整个满清朝廷炙手可热,当年那批侍卫多半也已年老,就将这段经历当作无事时的谈资,都说福康安福大帅出生时就特别能折腾,其母上的声量气势亦非凡人…… 侍卫们当然不知道,内屋里那时还当真有两个女人在此起彼伏地痛呼——平神医早已配好了解药,等到陈家妾侍开始发作,傅恒便让接生的稳婆来,将解药给自家夫人灌了下去。于是,几个时辰的痛呼过后,陈家妾侍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再然后没多久,富察氏的夫人却诞下了一滩血水…… 那稳婆本是长期服侍于京城上流王公贵族们的,对各类突发情况都驾轻就熟,然而这一日从出门时她眼皮子就一直跳个不停,待看到内屋中竟有两位大着肚子的产妇,已经是头皮发麻、心中生出了不祥的预感。 她这才回想起赶来的路上曾见过傅恒大人一面,当时傅恒大人两番温言鼓励她:全力以赴就好,看到任何景象、任何奇怪之处,都不必放在心上,不要害怕、更不要声张。 那时稳婆还想:傅恒大人家世显赫,人却温柔善良,全然没有那些纨绔子弟的嚣张跋扈,比起以前大明朝的一些二世祖们还要好呢,蛮夷当中看来也有知书达理的……待看到同一屋中两名产妇,稳婆便知这多少是场贵族间的风·月秘闻。 原来傅大人神神秘秘,不仅为了保护子嗣血脉,更是为了小屋藏娇,他同时搞大了两位姑娘的独自,更难得的是看这两名产妇都很温顺听话、竟全没有争宠吃醋的表现…… 稳婆战战兢兢地给两位夫人接生。 一位夫人状态来得快,早已痛得汗流浃背。另一位肚子拱得更高,却毫无动静,直到傅大人派亲随进屋,赐了一副名医炼制的安胎灵药,才渐渐疼痛发作。 一位夫人已经顺利产下个大胖小子。另一位却还痛得厉害,甚至于在地上捂着肚子打起了滚。 大胖小子在助手的安抚下清洗过身体、喂过奶,已经闭着眼朦胧睡着,顺利产子的夫人也昏沉沉地倚在床上睡着了。另一位……却从肚子里流出了黑红交织、腐臭污秽的血水! 那血水真多呀,好像要将一个成年人体内的所有水份都流干了,眼看着就将圆滚滚的一个肚腹蔫瘪下来,稳婆自十七八岁就开始帮人接生,入行的时候就连大明崇祯皇帝都还没登基呢……她这一辈子接生的孩子没有一千也有九百了,什么“血凝不畅”“经络俱闭”“子死腹中”等诸般疑难,那都算是见识过、应对过的,可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这么硕大、这么浑圆、这么坚挺的肚腹,其中必然已经结成了人形,怎么说化成水就全化成水了呢? 稳婆愣愣地看看那几乎弥漫整间屋子的血水,看看那已经晕迷的富察氏少奶奶以及那平瘪光滑的肚皮,突然两眼一翻白,晕迷了过去。 她只是晕迷了过去,但她再也没有机会醒来。 除了那些在外守备、一无所知的侍卫,当天接触过此事的人,包括内屋的卫士、杂役、充作稳婆助手的小姑娘……后来都无故失去了影踪。 他们有的自然已经死了,还有的,譬如“杂役老陈”,已经携着妾侍和亲信护卫,带着密约,返回了江南。 陈家那位妾侍一路哭哭啼啼,几乎把眼泪流干,舍不得与骨肉分离,也勾起了陈阁老的怜惜,对这妾侍是加倍疼爱。要说这陈老也真是老当益壮,仅仅一年多以后,竟又让这名妾侍怀上了个大胖小子……不过,陈家爱妾短期内连续生产,再加上终究对大儿子思念难忘,却最终被拖垮了身子骨,那已经是后话了。 后来,京城里曾经有过传言,说傅恒的孩子不是他自己的,是从别处抱来的。可是这种无稽怪谈,那是谁也不相信,许多人都清楚探知:富察氏的少奶奶是挺着肚腹进了别院、瘪着肚腹出来,出来时抱着个大胖小子,喜欢得不得了,那难道还能有假?! 陈家换去的孩子,傅恒给他取名为傅康安,寓意是要让他健健康康、平平安安。只要这个孩子平安健康,他傅恒便能坐稳家主的位置。 傅康安并没有辜负期望,他自小聪颖武勇、虎头虎脑,到了三岁就能识字,四岁便能背诗,五岁开始习武,六岁可拔重剑,到了七岁已经称得弓马娴熟,倒真有八九分游牧民族的风范,满清权贵世族内,人人都夸赞傅恒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真是生了个好儿子,更不会有人相信这样的孩子竟是抱养来的。 凭着这“儿子”的功劳,傅恒在福康安五岁时就正式接过了沙济富察氏一族之长的位置,此后在满清朝廷内部也是屡获提携、逐渐身居高位。或许是他习惯了傅康安的存在,或许是他知道自己终究不能生育,年龄渐长的傅恒,对于傅康安竟是愈发宠爱,着力将这个儿子如真正的满清贵族那般培养。 到了傅康安十岁时,为了庆祝清军成功攻占扬州大城,顺治皇帝在热河举行大型春狩,满清上层贵族几乎全都出席参加,这时便发生了一件事,竟令傅康安得到了皇帝的关注和喜爱。 原来当时皇家卫队从山中赶了一只大黑熊出来,赶到顺治跟前。顺治举起火枪,一枪打中黑熊头上,子弹从那熊眼睛中穿入、从大熊后脑勺传出,黑熊瞬间便扑地倒下了。 顺治以为打死了黑熊,纵马上前去查看收割,哪知那黑熊没有死透,突然人立而起,恶狠狠向着满清皇帝马前扑来。这变故发生得陡然,顺治皇帝离着黑熊又比较近了,周围皇家卫队、贵族世家人数虽多,却没有其他人反应过来。 而顺治座下的那匹皇家御马,本来是颇具灵性的,这会儿也被大熊的威压给震慑吓倒,连动都不敢动了。 千钧一发之际,一匹小马排众跑出来,大家只听到“砰、砰、砰”好几声枪响,那黑熊肚皮上又中了几颗子弹,终于失去所有力气,向后仰倒,再也扑不倒顺治皇帝身上。 关键时刻奔出来的人,正是傅康安,他人虽年幼,枪法骑术在同龄人中已经非常精湛,隔着老远,又在奔驰移动中,竟能连续打中黑熊的肚皮。 更难得的是他那股勇气,不怕黑熊,也不怕一个失手把皇帝给崩了——奔驰当中放枪射击,对满清骑士来说那不是难事,可是刚才那种情形当真没人敢站出来,都生怕一个不小心射中皇帝,反而犯下大罪。 总之,傅康安是幸运的,黑熊倒下了,众侍卫齐声欢呼叫好,顺治也是长长舒了口气,终于能笑出声来。 112 红花血 黑熊彻底倒下了,顺治皇帝心头放松之下,终于能够笑出声来。而直到这时那些个侍卫们大臣们才匆匆赶到,有的检查黑熊、有的警戒周遭、有的单膝跪地听候指使发落,一个个额头冒汗、背心发冷。 还有的大臣心思活络,竟腆着脸恭维道:“陛下临危局而不乱、处险地而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实有气纵八荒之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顿时全都跪倒,喊声响成一片 顺治帝自不可能反驳说“我淡定个铲铲,我心里其实慌得一批”,当下面无表情、不置可否,其实知道这番几乎是捡回一命。 接着顺治便问明了傅康安是谁家孩子,将傅恒和傅康安都叫过来一通抚慰,又对一众侍卫亲贵们说道:“朕九五之尊、自有天佑,但这孩子聪敏勇武,能助朕猎熊,也是福份不小!我看这‘傅’与‘福’相通,不如此后就改名用这个‘福’字吧!” 从此,傅康安变成了福康安,他文武本双全、家世亦显赫,既然在皇帝面前得宠,那便注定了要登上满清朝廷风起云涌的最前端。 顺治皇帝在位18年,热河春狩之时,其实已是其在位的最后一年:一年以后,满清顺治皇帝便突然失踪了,让势如破竹的清国大军也暂停了攻伐的脚步。 但这短短一年之中,沙济富察氏倍受恩宠、更胜以前,本就威权隆重的傅恒一跃而起,成为能与鳌拜分庭抗礼的大人物,更成为顺治帝指定的“顾命四大臣”之一……只能说,冥冥中或许自有天意。 至于陈阁老,做完这一桩“凭空生子”的惊天大案之后,他辞去明廷官职、回到海宁老家似乎怡然自得地过上了退休隐居、颐养天年的生活。 即便身逢乱世,可陈阁老从不担心辞官归隐后再无进项、生活难以为继。 明廷官方国库吃紧,对这位三朝元老也只赠予了微薄的告老金,但陈家原本在北地便有大量产业。清廷占据北方这数年来,陈家暗布的眼线钉子虽已被拔除,那些产业却在富察氏的庇护之下,倒没有伤筋动骨,仅凭那些产业每年积累下来的财富,已足以让整个陈氏一族安享百年荣华。 如前所述,陈阁老过了一年潇洒日子,甚至还跟那位换子有功、倍受恩宠的年轻妾侍,又生了一个大胖小子! 他们的小儿子,同哥哥一样虎头虎脑,同哥哥一样白嫩敦实,也必然同哥哥一样,拥有一生不凡的运命。他们给这个小儿子取名叫“陈家洛”,家字寓意亲情隽永,洛字寓意大方聪颖。 陈阁老的正妻那时早已过世,老夫少妾两人就一起,在海宁祖宅偌大的庄园里,倾力看顾着陈家洛。小陈家洛也不负所望,一点点茁壮成长,打小便冰雪聪明、逗人喜爱。 陈家妾侍有了这小儿子每日常伴膝侧、嬉闹逗乐,一年多前的骨肉分离之哀,似乎也得到了缓解,只是偶尔倚窗闲坐、昂首北望,才不禁流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可是,当她想起年长许多岁的夫婿、想起当今混乱的世道,那点失落便也淡淡散去,只留下对世间不公的无奈、对老爷儿子的幸福和对未来生活的期待。 她以为,陈阁老一招“换子计”,既保住了陈家偌大基业,总该歇停了。老爷或许当真也累了、疲了,要停下来读读书品品茶、赏赏月观观花,将全副心神放在自己这一个小家庭上面。 她没有真正懂得自家的老爷,或者她从来不曾真正懂得男人。 或许陈阁老一开始的打算,确实只是给自己谋一条后路。但后来,随着明清局势逐渐稳定,陈阁老发现,区区北地陈家产业,或许确实日进斗金,可在他眼中却也不值一哂。他,毕竟乃是大明国三朝元老,早在二十年前已算位极人臣的巨擘,又岂会当真在意那一些铜臭? 当换子大计当真成功,当小小福康安已经在满清贵族当中小有名声,陈阁老突然觉得,他布下了一手妙棋。 身居国之高位、畅享荣华富贵的人,最害怕什么?害怕有朝一日失去权力,害怕所有的功名财富,转瞬变成过眼云烟,害怕自己云端跌落,从人上之人掉到最底层……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站在高处的人,无时无刻不接受着下层的仰视和妒忌,也无时无刻不被有心人谋算、攻讦。陈阁老曾观摩过高处的风景,曾经历过党同伐异、派系倾轧,甚至曾被最信任最亲近的战友算计出卖…… 陈阁老知道,无论汉夷,这都是常有的事情,只要身居高位,必然有无数双不怀好意的眼睛盯着你,有的来自前方、有的来自背后,甚至有的就在身边——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才是真正接近权力的人。 所以,这步棋在关键时刻,或许能用作把柄、用以要挟,谋取莫大的变数! 他是大明国的三朝老臣,对大明朝廷有着深邃又复杂的感情,明廷内部日益腐朽堕落、党争惨烈,他便索性跳出庙堂、投身江湖。值此危亡之局,他要做汉室的大英雄!—— 陈家洛十岁,也就是他哥哥福康安十一岁那样,陈家庄园里忽然来了一个人,五大三粗、样貌英武,他待陈阁老执礼甚恭,陈阁老对他也颇为尊敬,甚至邀请他到内院,与陈家那位妾侍、与小陈家洛见面。 小陈家洛对那人十分好奇,而陈家妾侍见到那人,却如遭雷击、既惊且疑,张着嘴好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原来到陈府拜访的那个人姓于名万亭,他是少林寺俗家弟子,更是一手创办了红花会,软硬皆施地收编了不少江湖组织,当时在武林中已经赫赫有名,敬仰他、崇拜他的武林男女不知凡几……当然,这些事,陈家妾侍从来都不知道。 而那些江湖中人也不知道,堂堂红花会总舵主于万亭,其实同陈阁老是老乡,也是海宁人氏,但于万亭只是海宁僻野农家出身、自幼便过得非常贫苦,每日都是饱一顿饥一顿,童年时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多吃几顿饱饭。 可是,这样贫苦的人,却同样能得人青睐、被人深爱着。 爱着他的,是住在于万亭邻家的一位姑娘,姑娘的家境比于家好些,但也算不得富有,可这样平凡人家的女子,竟然生得天姿国色,早早就勾动了于万亭的心。于万亭也算有本事,慢慢地打动了姑娘:他们本就是青梅竹马,年长后更加亲爱,甚至已经私定终身,约定了他非她不娶、她非他不嫁。 然而天总不遂人愿,在大清即将攻入关内的那一年,天竟大旱、稻作无收,田里乡间亡人无数,于万亭的父母也在那场天灾中丧生。 他告别了她,独自出外谋生,最后阴差阳错,被一位少林高僧看重资质、收为弟子。 而她在老家等着他,一等就是好几年。女子的青春本是短暂,但在那个天灾人祸、动荡不安的时代,她独自顽强地盛放着,以命相逼拒绝了父母的多次婚嫁安排……她怎么也没想到,这好几年的等待,最后等来的却是一封信。 那封亲笔写就的绝情信里,于万亭说,他已经在少林寺出家,从此看破红尘、了无牵挂,让她莫要空候、莫负良辰……她看着那封信,眼泪流了一夜。 第二天,恰逢本地有名的望族陈家又来给自家老爷提亲,据说陈家老爷早已有一儿一女,女儿都已经嫁人,那儿子若非过早夭折,或许比她年龄还大。可是陈家是海宁的名门望户,这提亲的聘礼都用小车堆满了家门,她的父母很是心动。 她一咬牙,将那封无情无义的信纸撕成漫天飞絮,洋洋洒洒像是下了一场雪花。她说:“我嫁!” 可是,她更加不会想到的是,绝情信刚送完,提亲的人就来,世间有那么巧的事吗?当然不会那么巧。 陈阁老时常在海宁城走动,早就注意到这出身平凡、却姿容端丽的姑娘,之前父母多次逼着她嫁人,有两次都是陈家来说媒、却被当场拒绝,陈阁老旁敲侧击,也就知道是这姑娘在等一个人。 而这一次,姑娘等待的那个人,主动帮了陈阁老的大忙,换来的好处是:红花会获得了以陈家派系为主的大量资金支持,以及大明国朝廷官方的认可扶助,在初创后的短短十数年内迅猛发展、更上一个台阶…… 红花本是平凡色,却为良人血上开。 天底下痴情的姑娘呀,从来不曾真正懂得男人,过去、现在、或者将来,都永远懂不得那些自以为在干大事的男人。 后来的很多很多年,那位姑娘偶尔也会想起曾经跟她山盟海誓的人。姑娘不懂也不喜武功、全不知江湖事务,不知道她曾经的情郎已经创下了多大的基业、闯下了多大的名头。她渐渐都已经想不起他的面容,有时追忆往事甚至还会自嘲,当年空渡年月、辜负青春,究竟是在为了什么? 可是,当十多年后,于万亭突然出现在陈氏庄园,出现在她母子二人面前,姑娘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还是面色煞白、如遭雷殛。 113 聆潮生 陈氏庄园,内院贵宾室。 当年的姑娘、如今的陈家妾侍,终究没有喊出那句“万亭哥”。她强行屏住陡然加剧的呼吸,绷住因惊愕而僵硬的脸,装作没有认出故人的模样。她能听懂老爷的介绍,她依稀知道当年的“万亭哥”已经成为了不得的大人物,可是她的心里似乎不起波澜。 于万亭也没有跟她叙话,只是以公事公办的口吻说:当年参与“换子”一事的人,基本已经消失于人世。真正的知情人,除了傅恒夫妇,便只剩下陈阁老夫妾二人。之前傅恒尚未完全得势,不敢轻举妄动,反而千方百计护着陈家在北地的产业,如今他地位已经较为稳固,说不定就要设法铲除后患。 于万亭说:这些年,明清两国形同水火,清廷掌握着绝对军力优势,但大军推进过程中屡屡遭到中原武林人士的狙击,不少清廷元帅大将未能在沙场征战上报效族人,却死在了武功好手的刺杀之下,便连努尔哈赤、皇太极等清朝皇帝,也死得又突然又蹊跷。 于是清廷专门组建了名为“血滴子”的组织,里面全都是从四海招募的密探刺客,专事保护要员、刺探情报、暗杀敌方等职,端的是不容小觑……扬州城的史可法大帅武艺惊人、战略深微,但在扬州城破之前却莫名染病,其中内幕自可揣测…… 于万亭说,清廷的手暂且还伸不到那么长,而且他的红花会高手如云,大伙儿便是拼着姓名不要,总能保得老爷和夫人的安全……但是,陈家少爷尚且年幼、与事无辜,又资质根1骨出众,是个练武的好苗子。他若是一生都活在严密保护之下,如猛虎居家、雏鸟在笼,不免太可惜了。 而他红花会于总舵主,闯荡江湖多年,认识不少奇人异士,就与一位天山大侠是熟识。这位大侠武功之高,只怕当时也难有敌手,小陈少爷倘若能够跟着他学得几分本事,这天下之大、江湖之远,也少有能遇到危险的。等到他学成归来,红花会偌大的基业都可交到小少爷手中,到时候他登高振臂一呼、上万会众群起响应,必然能够干成一番大事业! 于万亭还说了些什么,姑娘根本没有听到心里。当年的姑娘已经长大了,甚至渐渐老了,可是想起于万亭,她依旧如在心里扎了一根刺。她听自家老爷和于万亭聊了许多话,但她只是觉得:许多年前,那个男人偷走了她一颗心和许多青春年华,如今,他又要来偷走她的孩子! 可是,陈阁老显然已经意有所决,在这广阔而雅静的古老宅园里,老爷说话是算数的,已过世的太太或许说话也算数,却没人愿意听一个妾侍的意见。 她同自家老爷一道,目送着朝夕相伴十年的小儿子远行。她看着那粉雕玉琢、聪明伶俐的孩子一步三回头,对父母和故土充满了深深的眷恋。 他,小小陈家洛,或许内心深处也是疑惑不已,不明白为何爹娘非得让他背井离乡,去到那很远很远的地方。 也是从那一天起,陈府新招了一批佣仆,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看上去普普通通,都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可是有一天,陈家妾侍亲眼见一个老头儿贪图打扫卫生方便,随手抬起了花园里大理石砌成的桌子。又有一天,她还看到一个中年妇人,用缝补衣服的针线钉死了两只苍蝇。 从那时候起她才终于意识到,原来人人称诵的武林高手,当真有别于众、十分不凡。自家的小儿子,未来也能成为这样的大高手吧?……可是,成为了这样的大高手,又有什么用呢?终究是没有考取功名那样受人敬重、没有耕田畜牧那样闲适安稳。 是否真有那“血滴子”刺客来到陈府,她并不知晓,她也不必再知道。她病了,在小陈少爷离家的几个月后就即病倒卧床,这一病就没有起来。 十多年前,她挺着大肚子千里迢迢跑到北·京,于孤独苦闷、担惊受怕中生下福康安,未及康复又跟随老爷、带着无尽哀思迅速折返江南,仅一年多的时间里再次生下小儿子。她的身子骨早已有了旧患,只不过这一次随着对两个孩子的思念,一并集中爆发出来。 生命的最后岁月里,她躺在病榻上,吞咽稀粥都已经费力、神智意识都已经模糊,却还是不住呻吟着:“三官呢?我要三官来呀!” 陈阁老多年前已有个儿子,再算上换给傅恒的福康安,陈家洛便是家里排行第三的儿子,因此叫做三官。 她这么憔悴地叫了两天,家里的仆妇丫鬟都没了主意,便连陈阁老也守到了病榻边,亲力亲为地照顾她饮食喝药。终于,于万亭也接到消息,从福州风尘仆仆地赶到陈府来,于总舵主看到青梅竹马这个样子,双眼不自觉含着泪光,柔声道:“妹子、妹子,小陈少爷在回疆,好着呢!他以后定会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可是眼下,天长路远,他怎么赶得回来呢?” 话音落下,她果然止了声息。然后,她盯着于万亭看了良久,忽地闭上眼睛,辞别了这世间。 于万亭一直呆到将她葬入土中,一路忙前忙后,不像是身居高位的一会之主,而仿佛他是陈氏庄园里一名资深的老仆,是她从娘家带来的亲随。陈阁老也忍着莫大的哀伤悲痛,亲自出马、忙东忙西。 然而写墓碑把他们难住了。刻碑匠人说,刻这个碑简单,只需提供死者生前职业、姓名以及立碑人对她的称谓便可。 那当然是很简单的,总计也没有几个字。 可是,她叫什么名字呢?两个男人对视许久,忽地默然,忽地心里更加难受了。 旁人都称她为“陈夫人”,陈阁老喊惯了她“娘子”“夫人”。于万亭呢,从很小很小的时候,他便爱喊她“阿生”,后来他在天灾大旱之下背井离乡,他再没叫过她一声“阿生”,而是改以“妹子”相称…… 她的姓名,她正儿八经的姓氏、全名,似乎早已经在嫁入陈府的那一天,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或许,那个时候,她已经接近死亡了吧? 后来于万亭想了很久很久,他突然想起在那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曾经给他讲过自己名字的由来—— 在她出生的那一天,她的母亲痛得死去活来,几乎难产而死,她的父亲急得团团乱转,却又无可奈何。就在那一天,就在那个时候,她的父母突然听到一段呜咽的箫声,如泣如诉、不绝如缕,箫声里似有怨愤又似有敬服、既像啜泣却也像低诉。 她的父母是地道的农家,世代在这海宁府南郊的田野里耕种,从来都不懂音律。但是,听到那样的箫声,她的父亲不再焦躁,她的母亲也不再痛苦。片刻之后,一个娃娃的哭啼响彻在屋子里,她平安出生了。 清朗的箫声还在响着,她的父亲甚至来不及抱她一抱、看她一眼,这个乡间老农像是着了魔般,对妻子说了一声便拔足冲出去,循着那箫声一路往南、更往南。 海宁城南郊便是宽阔的钱塘江,她的父亲终于在那江边见到了舞箫之人,那是个青袍白发、仙风道骨的人,正对着空阔江面吹奏着乐器,面容木然仿佛无一丝感情,但目光却又深邃灵动、湛然有神。 钱塘江水声浪汹涌、气势磅礴,浪花拍打岸边石堤,隆隆巨响仿若世界都为之颤抖。可是那人的箫声竟能压过滔滔江水、直抵人心,甚至还传到了数里之外的农家里边,那是何等神乎其技?! 那是神仙吧?是专程来救苦救难,拯救他妻女脱离苦难的仙人吧?……她的父亲心里这么想着,悄然走近青袍仙人,只听余音在江上回荡,丝丝缕缕缭绕不绝,能使深谷蛟龙为之起舞,能使江天千帆为之鼓动。 老父亲连大气也不敢喘,如痴如醉地听完了一曲。一曲既罢,青袍仙人不发一语,抬步便要走,老父亲连忙追了上去,喊道:“仙人,仙人!” 青袍仙人停了脚步,侧过脸来,淡漠地问:“何事?” 老父亲吓了一跳,突然想起这可是神仙下凡,自己一介庸夫俗子,怎么敢打扰仙人的行程?……可是,他踌躇片刻,竟然还是怀着莫大的勇气,硬着头皮问出声:“刚才我、我听到那曲子实在好听。我想问问,这是……这是什么曲子?” “碧海潮生曲。”那青袍仙人倒没有发怒,只是平平淡淡地这么回了一句,然后,脚下一点,当真就在这老农的面前飞了起来,一跳数丈,又在水面一点,竟凌空飞过了那浩荡宽阔的钱塘江。 老父亲看得目瞪口呆,一颗心怦怦怦的几乎跳到了嗓子眼。他就在那钱塘大江前伫立,望着神仙飞去的方向望了许久许久,嘴巴里一直重复着那五个字:“碧海潮生曲、碧海潮生曲……” 片刻过后,老农回到了家里,他轻柔抚摸着自己刚出世的女儿,看着那沉睡的婴孩说:“这里没有碧海,却有一条钱塘江,却有举世闻名的钱塘江大潮。孩子啊,你就叫做潮生吧。” 农家女儿,哪需要多么大气的名姓?很多年以后,这个名字也终将被遗忘,终将成为其他名字的附庸,就连人死之时,也未必能顺利刻在墓碑上……可是,在那很多很多年以后,武林中赫赫有名的红花会总舵主于万亭,突然独自来到钱塘江边呆立,听着雷鸣般的江潮席卷而来,一站就是一个晚上。 然后,直到夜最深、黑暗最浓的时候,那个在十万大军面前也面不改色、淡定自若的总舵主,突然竟是老泪纵横,朝着滔滔江水哭嚎起来: “潮生啊,潮生啊!——” 那个名字背后的涵义,那两个字后边潜藏着的秘密,却是永远不会再有人懂的了。 第114章 知真相 商家堡,花园曲径最幽深处的内源小屋。 白告在屋脚窗下一趴,便已经是一炷香时间过去。 这一炷香里,他藉由福康安和陈阁老之间的对谈,听闻了许多隐秘。这些隐秘,即便是他这位接受能力出众、神经颇为大条的穿越者,甫一听入耳,也感到大受震动。 谁能想到呢?满清朝廷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福康安福大帅,竟然是大明国三朝元老陈世倌的亲生儿子。他甚至还有一个叫做“陈家洛”的弟弟! 白告一时只觉颇为荒谬,可屋子里,在福康安跪伏施礼过后,那对亲生爷儿俩在马行空的见证之下,上演了一出父子相认的好戏,已经各自涕泪交零、抱头痛哭在一起。 他是终于明白过来,原来飞马镖局从始至终要保的,既不是镖银,或许也不是那对鸳鸯刀至宝,而是一个活人,是陈阁老本人!他们的目的,其实是借着父子相认,策反福康安! 古人对亲情血脉的看重异乎寻常,对所谓孝道的推崇更是到了近乎偏执的地步—— 郭巨埋儿以奉母;丁兰刻木以事亲;东汉姜诗,只因妻子取水遇大风晚归,便怀疑她怠慢母亲、将她逐出家门,却受了千百年夸赞;西晋王祥,明明被继母多次恶言中伤、也失去了父亲的爱,一旦父亲继母生病想吃活鲤,却也要在天寒地冻时解衣卧冰,置自己的身体安康于不顾…… 既然古人世代推崇这样的故事,在陈阁老、于万亭和红花会众人看来,只要亮出血脉亲情,福康安哪儿有不前来尽孝的道理? 想通这一点,白告再回忆起自从嘉兴同“武诸葛”徐天宏相遇以来的种种,只觉一路上的怪异诡诞,便都解释得通了。 为何红花会整整一十三名当家,个个在江湖上得享大名,手底下都有过硬的本事,却要向天地会、向朋友们求援借得高手?——那正是因为红花会诸位当家,连同各地舵主、香主之类,恐怕早已经上了清廷的重点关注名单。他们中的任何人与福康安相见,那都容易成为政敌攻讦福大帅的把柄,定然不太合适。 为何凤阳郊岭那一场战斗,汪铁鹗等率领的黑衣人其实手底留情、处处相让?或许他们的目的只是打探虚实,只为确认陈阁老是在哪一支镖队当中。至少北地扎根良久、老谋深算的鹰爪雁行门三兄弟,可能早已探知了某些内情,唯有新入伙的言家拳彭三春等人还蒙在鼓里……凤阳一役之后,他们再也未遇到拦路劫匪,这也便可以解释了。 为何马行空以关隘封闭为由,放着清廷掌控力较小、相对平稳安全的近道不走,非得选一条先向北行、再从山东转而向西的远路?为何他进了山东武定境内就连连催促,不惜顶着星辰、冒着大雨前进?——其实他正是要将队伍带到商家堡来,他们一定约定好了到这商家堡来汇合、见面! 商家堡是个好地方呀! 这座堡垒,地处山东,位于清廷管辖范围之内,但又是相对独立的江湖势力,并不隶属清廷官方。福康安不怕红花会众人起什么歹心,红花会倒也不怕福康安动什么手脚。 这座堡垒是八卦门商师弟所建,是王剑英、王剑杰弟兄随时可来拜访的故人居所。这座堡垒方圆数十里并无村舍,也是镖局子错过宿头、暂住歇脚的唯一选择……他们各自都有比较充分的理由,在这里偶然邂逅…… 凭着血缘关系,策反身居清廷高位的福康安,正像是红花会众人的做事风格,正如他们在“历史”上曾经做过的那样。 而看样子,他们是已然成功了? 这么简单?!……可是,那游龙帮的荣彩又是怎么一回事? 此刻屋里福康安和陈阁老两人已经压低了音量小声说话,白告忍不住微微起身,将耳朵更往窗户纸上贴去。 却听这会儿陈阁老正在柔声询问福康安:“吾儿,我听不少江湖豪杰都说,你派遣众多侍卫广布英雄帖,要在来年春季举办一个劳什子‘天下掌门人大会’,不知个中情由为何?真的是你,要将普天下的英雄都齐聚到北·京城么?” 白告本来还在回想一路来的各种疑点、思虑红花会行动当中的种种利处弊端,忽然听到“天下掌门人大会”一词,不免心头咯噔一下,更是双耳直竖、聚精会神。 福康安坦然承认道:“不错!这大会的确是孩儿一手操办,天下英雄都道我是要为满清朝廷招揽功夫高手,又或者是设下了什么阴谋诡计要祸害中原武林……哼!他们不知内情,便有这些恶意揣测,那也不足为奇!” 接着,不等陈阁老再设问,他又详细解释道:“其实自从去年,于总舵主潜入回疆军营来见我,展示了一些证物、诉说了当年原委,我当时嘴上虽然不客气,心里实已信了六七分。” 听到这里白告心下又是诧异,原来早在一年多以前,福康安就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世,那时候清军还没展开新一轮南侵、鳌拜仍是整个大清几乎说一不二的主儿吧? 那么这一年多来,福康安经历清廷权争之变、从回疆前线调回京城、眼下又要接管南征军,也不知他见着多年来的同僚、部属,见着沙济富察氏的父母、亲朋……又会是怎样的心情?总之,他可真沉得住气! 小屋里,福康安的声音还在继续着:“那时我便在想,我乃汉室血脉,既已身居胡虏高位,总要设法为汉家做些什么才好——我大张旗鼓举办‘天下掌门人大会’,旁的人便是再多猜测,却总猜不到我这么做,是为了那小皇帝!” “小皇帝?……康熙?!”陈阁老沉思良久,声音里明显底气不足。 “不错,康熙皇帝即位已久,但他年纪幼小,亲理政事也不过这两年的事情。天下人都以为他不过是个傀儡皇帝,其实这康熙小儿雄才大略、谋算深远,远超常人意料——我们都猜测到小皇帝会跟鳌拜有一场大冲突,却谁都没料到他会动手这么果决,擒贼擒王、釜底抽薪,赢得如此干净利落!鳌拜一死,那些个依附于他的大小人物自然树倒猢狲散。” “剿灭鳌拜势力之后,小皇帝立即叫停南征、暂息兵火、整顿军队、利惠民生。他将我从回疆大老远地调回中原,名义上是专理南征事务,可交待的第一件事是要攻心为上,是要恢复整顿城市秩序、整肃军队风纪、减轻徭役苦役、安定百姓生计——大清从杭州城撤军已有将近一年,你们去走走看看,从徐州到凤阳、从扬州到嘉兴……这一年多以来,当地人可都渐渐觉得:鞑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残暴,在大清国的治下生活过得也还行,哪儿有思念故国之情?” “鞑子里出了这么个有能耐的皇帝,那是谁都不想看到的!因此,我此番返京,立即就筹备了这场‘天下掌门人大会’,截至目前接受邀请函、答允赴京参会的大小各派掌门人,已经有接近三百家!可以想见,届时偌大的北·京城定然是武人齐聚、鱼龙混杂……” “中原武林深恨满蒙两国的本就占据大多数,到时候,或许便有那么一两个想不开的借机生事、甚至于潜入皇宫行刺!——” 这一语顿住,小屋里暂时便没了声息。显然,无论是陈阁老还是马行空,都为福康安这一番话而深深感到震撼。 这福公子的目的,竟是行刺皇帝?! 别说屋中人了,便是在屋子外偷听的白告,何尝不是倒吸一口凉气。听着福康安一口一个“满清鞑子”“小皇帝”,他只觉心里涌起极大的违和感。 而福康安的话显然还没有说完,顿了顿,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可是,小皇帝生性小心谨慎、深居简出,这紫禁城里也是守备森严,即便真能汇聚天下英豪同举大业,我也是殊无把握。若是……若是……” 他似乎犹豫了好半晌,似乎接下来的话有些羞于启齿,但他终究还是说出来了的:“若是能够得以‘鸳鸯刀’那样的神兵,甚至能够给我小半年静心参悟其‘得之无敌于天下’的秘密,说不定就能有十足把握了。” 陈阁老并未答话。 一直沉默守在旁边的马行空,突然冷笑起来:“福公子,敝会既已经说好要将鸳鸯刀给你,那定然说到做到!鸳鸯刀咱们是随队带着了的,你不是已经确认过了吗?——可是,希望你也能遵守咱们之前的约定,你若想要拿到宝刀,先就要在这份信约上签字画押,再盖上你公爵府的大印。如此,才能证明你真心实意答允加入我红花会、共襄反清扶明的盛举!” 白告早已在窗户纸上开了一个小洞,这时候终于听他们说到关键,忍不住又将目光透过那小小洞口、看进屋里去。 原来在陈阁老和福康安身边还有张小方桌,桌面上如今铺展着几张纸页,像是厚实的牛皮纸。纸面上有些字迹,隔着太远瞧不清写着什么,但结合上下对白不难猜测:应当是些保证书、投名状之类的东西。 福康安也同一时间将视线往桌面上投去,看了看那几页纸张,却摇头道:“我……我没带印章。” 缔协约 “我……我没带印章。” 福康安踌躇半刻,竟然蹦出这么一句话。 他这一番说辞,有谁相信?至少在场的人连一根脚趾头都不信。 马行空摆出一脸狐疑,又是冷笑道:“你福大帅日理万机、公务繁忙,随时都要盖戳的。那公爵印章何等重要,难道不带着?” “呵,我的印信,三寸见方、碧玉铸成,怎么方便随身携带?便是你马总镖头,也并没把‘鸳鸯刀’随身背着吧?”福康安不疾不徐、负手而立、态度坦然,“我既然敢空着双手、屏退随从,跟着你马总镖头走一趟,难道还不能体现真诚?” 他这话倒也不假,以福大帅如今的身份地位,走到哪儿不是前呼后拥、百人拱卫?莫说屏退了下属侍卫,他即便只是出个面、露个脸,那也是体现出了莫大诚意。 马行空无言以对,垂下眼眸:“福公子确有诚意,我们都看在眼中,只是、只是……敝会当家专门交代过,口说无凭,既然要合作,自然要留下印证……” 话音未落,福康安举起手来止住:“也不叫你为难。我可以先签字画押,但那公爵印章,我是装入行囊里,让王剑英帮忙拿着——我们已经出来这许久,唯恐有人生疑,不如先返转回大厅去。”话到此处一顿,年轻显贵的福公子竟长长叹一口气,“你们非要让我盖章,那便盖吧!我既已定下心思,自不会三心二意,盖个章又有何惧?” 闻言,马行空又惊又喜:惊的是堂堂公爵印章、何其重要,福大帅竟也舍得交给他人保管,那八卦门王氏兄弟,当真是福公子身边的心腹无疑。喜的是福康安若能签字画押,这事其实已经成了大半,而他金口玉言,既然嘴上已经答应盖那印章,自己便也算完成了红花会当家们的交待。 他与陈阁老对视一眼,很快就为福康安备好了笔墨红泥。 其实就连马行空自己都觉得,非得让对方签字、画押、盖章,三者齐备,是有些强人所难了。一个人的字迹本就绝难模仿,一个人的指纹掌纹更是绝难找到相似,再加上一等忠勇公的公爵大印……这三样东西只需取其二,印在投名状上,那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再也抵赖不掉的了。 到时候,倘若这福康安有甚二心、做了违背约定的事情,红花会便将这些协约公布出去,他自然难以再为满清朝廷所容。 福康安当然也明白他们的意思。而他爽快地在三份文书上都落下自己的大名,待墨水干涸,又用拇指在姓名旁盖上了红纹。做完这一切,他似乎也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说道:“咱们已算缔结合作,希望那柄鸳鸯刀……” “实不相瞒,这‘鸳鸯刀’,我身上背了一柄,另有一柄却在咱们镖队的一位年轻少侠身上。咱们这便回去大厅,我给您拿来!”马行空这时对福康安的态度好得出奇,满脸堆着微笑,但他做事倒也谨慎细致,没忘了将那三份厚实的牛皮纸卷起藏好。 窥到这里,白告便知道屋中三人下一刻就要出来,连忙足尖一点,身形飘然而退。这时候他再回过头去找马春花,心里却又是吃了一惊—— 他之前嫌马春花功力低微,走近了容易被发现,让她潜伏路旁草丛中、就在原地等待,可这时回首来路上,哪里还有马春花的影子? 他带着马春花从前厅过来,伏在这小屋边上探听到许多隐秘,但那些隐秘都是藉由陈阁老、福康安几人嘴中说出。张口说话的速度何其快捷,听了这么多,实际上时间也只过了片刻而已。 这短短片刻时间,马春花不至于随处乱走,更不可能悄然离去,那她就一定是被别人掳走的!白告忍不住呆了一呆,下意识看向身旁脚下……那徐铮的身影仍自躺在屋脚边草丛里,安安静静的,若不仔细凑近了观察,那也绝不会被发现。 看着徐铮的身形,白告意识到,这内院小屋附近,果然还隐藏着一位功夫好手。倘若所料不错,正是这位高人出手,打晕了徐铮——白告之前早已料到这附近还有人,可是等了片刻不见那人出手,便以为这人要么是已经离开,要么是这人没把握拿下自己…… 白告向来是个颇具自信的人,于武功一途他习练不久,可是一直以来都算顺风顺水,也便自视甚高。他对自己内功身法、偷听潜伏、侦察预警的本事都很有信心,却没料到商家堡内,竟然有人能够悄无声息地,在他眼皮子底下掳走朋友——这一点恐怕连胡斐都做不到,那人得要多高的功夫? 这神秘高手是敌是友? 这时身后小屋里已经传来了脚步声,白告不想节外生枝,赶紧身子一伏,与徐铮并排躺在屋畔草丛里。 他刚刚趴好,那间小屋的木门果然“吱呀”一声开启了。福康安、马行空和陈阁老三人走出来,彼此有说有笑、一副其乐融融的模样。 马行空一身功力修为不弱于白告,一边说着话,一边眯着眼睛四处小心观察打量,确定没有人注意这边。即便如此,他却没发现就在小屋旁边、就在他眼皮子底下,竟还藏着两个人。 他们走了两步,脸上笑意各自迅速收敛。福康安先行而去,马行空和陈阁老又变成镖头和厨仆的架势,过了会儿才往前厅走去,就像是他们从不认识、从未遇见过。 白告自始至终趴伏在草丛里,于草叶掩映之间看着他们去远了。他心思一动,知道倘若真有高手一直潜伏在侧,那自己的一举一动岂不也都在对方观察之中?他也不忙着出来,甚至连身上每根汗毛都不忙着轻举妄动,只拿一双眼珠子左右打转、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遭。 又等了许久,他确是没看出什么名堂来,这才钻出草丛,又去到之前马春花原处等待的地方,左右仔细观察打量—— 他发现那路旁草丛,绿草青叶都有所偏移,隐约显出一个“凹”形,显然不久前的确有人蹲在此处等待……他甚至趴下身子看那青草下松软的泥土,只见那泥巴上隐约还显着一双浅浅的脚印,而周围更无其他印记:看来曾经蹲在这里隐匿躲藏的女子,还来不及做其他动作,便已经被人掳走…… 而且这一切做得悄无声息,连他也没觉察到! “有如此功力的人,想要料理我也该是轻而易举……为什么没有对我下手?”白告不得其解,皱着眉头低声呢喃自语。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的心头突然生出警兆,一时不敢多想,条件反射般朝着旁边滚倒。 一枚小石子几乎是贴着他头皮飞了过去。白告惊惶中瞥得一眼,却见那石子圆圆滚滚、四面皆钝,像是溪流边小河边常见的、最普通的鹅卵石。他暗自估摸着那劲道:倘若自己没能躲开,而被那石子击中,丢掉性命肯定是不至于的,直接晕迷过去的可能性也不大,但剧痛一番那是肯定的。 这一合计,心里瞬时转过许多念头。如今敌在明他在暗,白告顺势在地上又一滚,彻底滚入了路边那深深的草丛当中。 却听得一个声音夸赞道:“好!沉得住气、有观察力,还能躲过我暗器偷袭,你果真算得少年英才!” 那声音像是上了年纪,有一股沧桑老气,又透着慈祥和蔼,令人一听之下心生好感。白告很确定之前从未听过这声音,显然那人之前不在大厅,也未同自己打过照面。 那人是谁?白告暗自纳闷,却只是伏在草丛中未动。通过适才那飞来的石子,他已经大致猜测到对方是在转角另一间小屋的背后,他更知道对方地定然是个暗器高手。此刻隐伏在草丛中才是最安全的……出去?那不是被当作活靶子打么? 只听那沧桑的声音又说道:“朋友,我并无恶意,请出来吧。” 这一下,那声音发出时是向着四面八方,但又从四面八方往白告这边凝聚,冲着他而来。白告心里边着实吃惊,知道那人使出这一手,话语里定然蕴含了不俗内力,这是要立威来了! 这等声音凝而不散的运用之妙,白告曾在郭靖、黄蓉身上见过,但自从出了桃花岛以后,也就只在那长乐帮贝海石身上见过。 只凭着这一点,他已经知道那人功力定然更胜胡斐。可是商家堡中,何时有这么一个高手人物?……不,他定然不是商家堡的人,否则为商剑鸣报仇之事,也便不会这么难。 既然排除掉商家堡,那么这人若非福大帅带来的,便很可能与红花会有关。 心念电转间,白告知道再也躲不过,大笑两声,钻出草丛,重新站到商家堡那幽深小径上。一抬头间,却见眼前已经站着了两个人。 其中一个,竟然便是马春花。她俏生生立在当道,脸上挂着一丝俏皮笑意,似乎因为看到白告吃瘪,而感到很开心。 原来她什么事都没有,却配合着旁人来一出恶作剧!……但白告看到她好好的,心里顿时就大松一口气。 另外一位是个中年人,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一身长布袍子穿在身上,袍子从两肩到裤脚都显得肥大,倒是颇有些21世纪嘻哈风穿搭的味道。 赵半山 白告打量着那颇具嘻哈风格的中年人。 那人略有些发胖,头发斑白,一张脸即使不笑,也给人欢喜的感觉,真个儿如同慈眉善目的弥勒佛一般,想必就是那沧桑声音的主人。他的打扮倒像是个掌柜模样,可跟武林高手格格不入。 但白告心里深深知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眼前这看似和善的中年胖老头儿,头顶功力数值却足足高达495点,在他所遇见的所有武林人士当中,也算得上一位大高手了。 “鄙人……”那胖中年迎着白告审视般的目光,倒也不以为意,微微一笑、抱拳施礼、正要自通姓名,白告却摆摆手打断了—— “等等,这位前辈,你且让我猜一猜,看我说得对不对。”白告脸上同样露出微笑来。 胖中年一怔,笑道:“好,就劳烦小兄弟猜猜。”他豪爽仗义、天性慈爱,因此见到对方这年轻小伙子古灵精怪,心里不仅不以为意,还大是喜欢。 白告连沉吟都不用,说道:“天下万水俱同源——” 胖中年脸上喜色更浓,朗声答道:“红花绿叶是一家!” 这两句却也是红花会里的暗号切口,乃是红花会招呼同道时专用的。但凡是红花会的好朋友出现,只需这么一对,便能得到红花会众的礼遇。白告继续说道:“前辈内力修为深湛醇厚、暗器功夫巧妙精微,若晚辈所料不错,必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千手如来’赵三爷!” 胖中年哈哈大笑,又一抱拳:“不错!鄙人赵半山,如今在红花会中坐第三把交椅。” 果然是赵半山!白告心下大喜。 这“千手如来”赵半山的名头,前世看小说和影视剧时便已非常熟悉,即便来到这真正的武侠世界,他可也真是听说多次、如雷贯耳了。 到这异世界之后,他第一次听到“红花会”,仍旧还是从茅十八的口里。 茅十八仇满亲汉,更是天生的绿林盗匪、好战份子,他对于反清扶明的英雄那是十分钦佩。他提起天地会的英雄时,便也说起过红花会活跃于江浙一带,声势之隆甚至还要胜过如今的天地会。 那时茅十八便说道:红花会大当家于万亭年纪较大,或许是及不上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的,但是自于总舵主以降,无尘道长、赵半山、文泰来等诸位当家都有惊人武艺,比起天地会那些香主要隐隐胜过数筹。两会之间究竟孰强孰弱,那可还真是说不准了。 这之后,在那桃花岛上,郭靖黄蓉夫妇讲习武艺、说到天下帮派,也曾重点提过“红花会”的名头。郭靖更说自己同“追魂夺命剑”无尘道长、“千手如来”赵半山曾有过一面之缘,这两位英雄一身技艺确实惊人。 现今这真人版的赵半山突然出现在自己身前,自然令他又是诧异、又是高兴,甚至还略带着些崇敬。 那些神情落到赵半山眼里,赵三当家也颇自得,更是乐呵呵地赞扬道:“白告兄弟,你聪颖机警,武功也这么好,老七可真没夸错了人!” 原来这赵三爷早就知道了白告的身份姓名,只是一时技痒,出手试探。 而他口中的老七,自然便是红花会七当家,号称“武诸葛”的徐天宏了。白告这番一路从嘉兴赶到金陵,又从金陵随着镖队北上,受了不少辛苦……归根结底,还不是因为在嘉兴时一时冲动,答允了帮徐天宏的忙。 却没想到一路上飞马镖局套中有套、局中有局,让他完全蒙在鼓里,直到今天才将红花会种种举动的谋划、举措、目的等……搞清楚一个大概轮廓。 一念及此,白告忍不住向赵半山诉苦:“哈,赵三爷,‘武诸葛’这番夸赞我可经受不起,什么聪颖伶俐的——我被他耍得团团转呢!” 赵半山呵呵笑着打个圆场:“这一次事情,便连敝会也只有区区两三人知道,老七把我们都瞒着呢。”接着他解释道,“这一番确实兹事体大,更不能走漏任何风声,老七怕出现意外,便让我今天赶到这里、暗中保护……如今看来,事情的结果还算不错。” 白告点点头,知道赵半山肯定早就观察到他和马春花的动向了。这位赵三爷若真要出手阻止,那他刚才也就偷听不到关于福康安的身世秘密了。赵三爷生性慈蔼,怕也是念在他一路苦劳的份上,故意找个机会让他能一触真相。 对此,白告心下感激,可是眉头仍紧皱着:“我仍觉得这番过于顺利。倘若福康安当真心无歹意,那么千里追杀至此的游龙帮等人又是怎么回事?——那些匪徒可是巴不得将镖局上上下下通通杀光……” 赵半山不答,干咳两声。白告忽然意识到马春花还在身旁,而赵三爷明显不愿让这姑娘知晓太多,于是抿紧嘴唇、住口不言。 赵半山压低声音,微微叹息:“与虎谋皮,焉能不入虎穴里?螳螂捕蝉,多少黄雀后头追?” 白告心头一惊,知道赵三爷的意思是:或许还有其他势力参与其中? 只是,那会是什么势力呢? 赵半山迎着他征询的目光,又摇了摇头:“哎,情报信息也是老七在管。他有心瞒着兄弟,也只有总舵主能问倒他了。” 马春花在旁边听了片刻,只觉这一老一少两人像是在打哑谜一样,明明他们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她都听得懂,却就搞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意思,不由觉着郁闷至极。她倒也看出来听出来了,这些神神秘秘的事,自家父亲马行空也是深度参与者,于是忍不住撅起嘴巴嘀咕一句—— “哼,那什么老七,瞒几个弟兄算什么了。他连亲生女儿也瞒着呢!” 这话说出,赵半山和白告两人都不禁莞尔一笑。赵半山看着商家堡前厅的方向:“他们都回前厅去了,倘若你放心不下,咱们也去看看?” 白告点点头,马春花自然也没多大意见:她心地善良,一来倒也想去瞧瞧大厅里胡斐跟那商老太打得怎么样了,二来更怕自家父亲这一回到厅中,又被商家老太婆给针对了。 赵半山便道:“那便劳烦你将那位兄弟背起,咱们到那大厅中去吧。” 白告点点头,回到最深处那间小屋边,俯下身来、使足力道,将徐铮背在背上便走。马春花这才发现徐铮竟躺在草丛里,捂着小嘴轻呼一声:“师哥!……他怎么?……” 赵半山自不屑于隐瞒,坦然道:“你师哥想去偷听,被我一颗石子打晕过去,但我下手自有分寸,他并无大碍。马姑娘可千万勿怪。” “哦,那……那不妨事……” 马春花嘴上应着,心里却想:同样是一颗石子,怎地白告少侠就能躲过?这白少侠年纪远较师哥更小,一身武功却出类拔萃,也不知是怎么练的?……唉,师哥在镖局里时,一向很是夸赞自己的功夫,在真正的高手面前,却原来也不济事。 也不知怎的,自从白告一把将她从商老太刀刃下拉开,她心里或有意或无意的,总要那白告跟自家师哥比较一番,而两相比较的结果,却又是那么明显…… 马春花走着走着,不自觉地就挨在白告身旁,赵半山缓缓跟在两人身后,心思却已又不在他们身上。 此刻天色更晚,夜半风寒,马春花走着走着,身子瑟瑟地发了一抖,似乎觉得冷。白告注意到了,便暂且放下徐铮,将身上衣服扯下来,再给马春花披上一层。 马春花闻着那件衣衫上的男人味,脸上不禁泛红,低头道一声:“谢谢白少侠。” “不用谢,我专门练过吹冷风浸凉水,全不怕冻。要是把姑娘冷着就不好了。”白告大咧咧地摆摆手,重新背起徐铮,跟着就又大踏步往前走。 21世纪讲究绅士风度,像是雨天撑伞、天凉皮衣、亲戚光临办酒席、姨妈来了喂开水……这类程度的表现,对于白告来说也不过是举手之劳、常规操作。 可是,对于马春花来说,这等表现意义又有不同……他是那么温柔! 此时一场大雨过后,天上乌云尽散,露出漫天星月辉光,那星月辉光又映着人间灯火,似乎有红彤彤的华彩浮动着、流转着。那都是漂亮极了的。 少女本思春。马春花瞅瞅苍穹上的美丽夜景,又瞅瞅前方白告的背影,心思忍不住就飘远了。 她是知道师哥爱慕之心的,她对此没什么感觉,但也不讨厌。甚至,她有时也会想,今后是跟了徐铮师哥,又会如何……她有时也会想象许许多多浪漫的场景:满天星空、漫野花海、细水清泉、碧玉麦田,她甚至会想,若是师兄在那些地方对她倾述衷肠,她要不要答应呢?…… 可是,没有过,一次都没有过。哪怕今晚这样的特殊日子、这样难得一见的美景,陪在她身边默默的、为她披上外衣的,也不是徐铮。当然,徐铮是晕迷过去了,可这不就更加凸显出白告的不凡? 人和人之间,就怕比较。男女感情,也最怕比较。 其实,徐铮对于马春花的爱慕,整个飞马镖局的镖师们都看出来了,也一直有传言说师父马行空要将女儿许配给他,然而传言终究只是传言,等了这么久,马春花都已经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徐铮更是早已二十好几,那传言也还没变作真的。 师父不可能不懂,然而他却一直装作不知道。师妹马春花更不可能不懂,然而她也一直装作不知道。或许,不是不知道,而是宁可装作不知道,不敢草率地下决定……这个江湖茫茫之大,即便小小飞马镖局,即便区区马行空和马春花,那选择也太多了。 徐铮性格粗豪鲁莽,但他终究不是傻子,对于师父师妹的态度,他心里明白,却只是逃避、只是欺瞒自己。他知道是自己还不够好,所以努力练功、所以不放过任何出风头、展现强势的机会,他以为这样就能够得到师父和师妹的认同,却不料只是让自己鲁莽的名声更甚…… 他终究是不懂姑娘家。就像许多女人也不懂她们的男人。 马春花盯着白告背上的徐铮,又继续看着白告的背影痴痴出神,她突然想:白少侠呢?白少侠会更懂她吗?他会钟意她吗?…… 白告并不知道,只是一个披衣的举动,只是这么短短几步路程,身后那位姑娘脑子里已经转过无数念头,甚至都开始构想两人生下孩子是从文还是学武了。 此刻,他只是突然脚步一顿,满怀诧异—— “咦?他们在干什么?” 仇之火 “咦?他们在干什么?” 白告突然脚步一顿,满怀诧异。他们之前从大厅里出来、深入内院当中,沿途都没有遇到旁人,还以为是被清场了。这时白告走在最前头,却当先发现那屋舍间有人行走。 悄悄瞅去,却是几个商家堡的下人,正在劈砍和搬运柴禾。还有更多的人从内院另一侧进来,拉回来一大车圆木。原来这内院联通着后边一片树林,刚才整个后院都没人,可能正是因为他们砍木头去了。 那些圆木一根根拉回来,放在地面等待劈砍。而现下已经有不少木柴劈好了,在小车上堆作一团,叠起老高的一层,等待着被运往他方。这些木柴,即便商家堡有四五十人口,也足够使用了。 赵半山从后而来。他是得白告提醒,才关注到这些商家堡佣仆,瞧了两眼,不禁皱起眉头:“刚刚才下过雨,这时候去砍树劈柴,柴心都沾着湿气,也不好用吧——他们好像是要把柴禾往前厅运?” 白告也不由发笑:“呵,这些下仆估计还不知道大厅中发生的事情。现在劈柴送去,是还嫌那厅中打得不够‘火热’么?” 一席话说完,马春花捂着嘴噗嗤一笑,美目神采斐然,只觉白少侠逗乐的手段也是远超师哥。 正自调笑间,白告心里忽地又闪过一个念头,大惊失色叫道:“哎哟,不好!——他们怕是要放火烧厅!” “放火烧厅?”马春花不明所以,赵半山也颇为疑惑,一时间都没反应过来。 白告解释道:“赵三爷,你还没有进去过前厅吧。那么你肯定没注意到:这商家堡的前厅有古怪!它那整座大厅都是精铁凝铸而成,便连前后大门也是厚实铁门,四周又没开窗户……倘若有人在厅外放火焚烧,厅内人如‘温水煮青蛙’般,恐怕起初不会感受到。而等到他们真正觉察,那就为时已晚了!” 随着这话,马春花和赵半山脸上各自神情一变,赵三爷说道:“我们不必理会这些佣仆,快些回前厅看看!” 三个人立时加快了脚步,才走没几步,离着大厅还有老长一段距离,果真隐约闻到一股怪味扑鼻。白告心下一沉,一边加快步伐,一边问旁边两人:“你们闻到什么味道了吗?” 马春花皱起鼻子,嗅了嗅,神情惶恐:“那是……是什么东西烧起来的气味。” 真烧起来了?白告心头一凉、暗叫不好,向大厅的方向仔细看去。他们几个人之前已经走到内院的最深处,这时距离前厅也还较远,在重重屋舍遮蔽之下看得隐约不清。但他们都是功夫高手,凝神细看之下,还是能看出一些形迹来。 他模模糊糊间只看到:大厅周遭似乎当真燃着火焰,暗红色的光芒晃动着透过林木、穿过屋舍…… 原来那苍穹上浮动的华彩,不是怀春少女心目中的瑰丽晚霞,而是地上的火光照映到了天空! 赵半山抿唇不言,身形已经化作一道风般,瞬间越过白告两人,朝着那前厅奔去。 这一番又是没走几步,赵三爷再次停下脚步。原来前方恰好有一行人仓皇奔逃,朝着这内院深处而来。 白告目力也是十分惊人,几乎是赵半山甫一停下,他便也已经将那些人认了出来——竟是福康安和他带来的两名亲随侍卫!那两名侍卫,一个落后半步,搀扶着福康安。另一个跑在前面,背上竟然还背着个人,脚程倒也还是极快。 适才在那酒席上,八卦门王氏兄弟对福公子带来的亲卫隆重介绍,因此白告对他们每一个人都印象极深,此刻只看了两眼便知:打头的一人,正是那八极拳门的掌门人秦耐之。落后半步搀扶着福康安跑的,是雷电门的褚轰。 再多看一眼,白告心里却更是不由惊讶:原来秦耐之背上那人,已是双目紧闭、气息孱弱,那竟然正是飞马镖局的“厨子老陈”——海宁的陈世倌陈阁老! 此刻,秦耐之和褚轰已然没了之前的威风,各自都是衣装凌乱、灰头土脸。他们二人身怀深湛武艺,都是如此狼狈,就更别提福康安和陈阁老这两位普通人了! 赵半山厉声问道:“怎么回事?!”情急之下,已经不知觉间用上了内力,令对方几人都是心底暗惊。 福康安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他仍是那副宝蓝长袍、面目俊朗的模样,但如今俊逸的面容上眉头微锁,神情中自有一股阴森森的怒意。 秦耐之没见过赵半山,但之前在大厅当中,却与白告、马春花两人都打过照面,料想或许是飞马镖局从附近找来的帮手,当下答道:“唉,都是商家那个疯婆子!竟然想将咱们全都烧死在厅里……” 这番话还未说完,赵半山已经一步抢上,伸手向他背上搭去,一把扣住了陈阁老的手腕脉门。这一下势如闪电惊鸿,竟是让秦耐之这个堂堂八极拳掌门人、以拳脚闻名于江湖的老牌大高手,完全没反应过来。 赵半山只这么一搭,已经判断出来陈阁老伤势虽重、总不至于伤到性命,顿时松了口气,随即又怒道:“他是怎么了?你为何会背着他?” 他面目慈祥,可越是这般平时慈和的面目,生起气来竟然越是威势骇人。常言道老实人生气最可怕,或许也在于此。 “这……”秦耐之背上竟出了一层冷汗,心里纳闷这人怎么对个厨子那般在意。 正不知该说些什么,后边福康安接过了话去:“那商老太婆发疯,突然偷袭马总镖头。我们恰好离得近,也受到牵连,他……这位老仆替我挨了一掌……后来秦掌门奋力相救,我们才逃出来。” 这时白告也已经追上,跟赵半山对视一眼,他们是知道福康安和陈阁老之间关系的,这时都想可怜天下父母心,陈阁老与福康安二十多年未见,只因有这层血脉联系,却要奋不顾身保护孩子…… 这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白告两人这时也不会主动暴露,赵半山又问:“其他人都还在大厅里吗?” 秦耐之答道:“是的,那疯婆子封死了厅门!” 赵半山便又将目光望向白告,颇为迟疑。白告见他手指仍搭在陈阁老腕上,心知其意,主动说道:“三爷,你且照拂着他们,我们先去看看。” 传说红花会诸位当家都侠义正直,赵半山赵三爷更是慈悲为怀……可是,白告知道,所谓大侠也不能免俗,这陈阁老恐怕是红花会背后金主之一,更在大明朝廷有着极深的人脉和影响。仅他一人,在红花会各当家心目中的份量,或许还要胜过大厅里的所有人。 果然赵半山不再纠结,朝着白告一抱拳:“好,白兄弟,有劳你了!我先安顿好他们,稍后便到。” 马春花听闻自己父亲还有镖局同行被关在厅里,早已经等不及了,这时也不管赵三爷去不去,当即足下发力朝前奔去。 白告同样不再多言,仍是背着徐铮往前。他的内力轻功远胜马春花,就算背上多了个人,也能同她并肩而行。 他们不约而同加快了脚程,越是走近,那黑夜之中盛放的火苗就看得越清楚,隐隐的更有一股灼热扑面而来。 世间动物,畏火乃是天性。马春花看着眼前的可怖景象,只觉得红彤彤的火苗里仿佛藏着妖魔,随时都要择人而噬。她大惊失色,语调都开始颤抖:“这……这大厅外火苗一旺,莫说高温容易引得厅里木材燃烧,单凭着那些浓烟,已经足够把厅里所有人给熏死啦!他们……他们怎地如此阴毒残忍?竟要害死全厅的人?” “唉……仇火攻心,便择人而噬,既烧了自己和仇人,更牵连众多无辜。”白告心情沉重,声音亦是低沉。 商家老太复仇纵火,这一出情节是原著里有的,可是他怎么也没料到,如今形势已经大不一样,大厅里那么多人,怎么这都能让商家老太纵火成功了呢? 他跟马春花出去的那短短两刻钟时间,大厅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 话分两头,其实就在白告几人出去的时间,那商家堡大厅里发生的变故也颇为丰富—— 商家堡大厅里本是杯盘狼藉,胡斐与商家老太两条人影、两道刀光纵横交错,旁边一群人也都看得起劲。 突然只听“啪”的一声,商家老太左边脸蛋已经红了一片、肿起老高。 原来胡斐一开始还收敛着打,心里想这商家老太虽然说话很难听,但那毕竟是与自己爹爹、是上一代的恩怨纠葛,一切没有完全查明之前,没必要逞一时意气、让恨怨变得更深。 然而他是收着打,那商家老太却是招招进击、刀刀夺命,竟让胡斐手忙脚乱,一个不留神便有可能栽了跟头、丢了小命。 这么打下去,胡斐也打出真火来了,心底懊恼那商老太出手狠辣无情,便是刀掌相间、出掌越见快捷,终于觅得机会,于漫天掌影间倏忽一巴掌打去。这一下出手可是真正又快又急,商老太闪避不及,左颊上已经挨了一个耳光。 第118章 厅中事 商老太左颊上挨了一记耳光。她呼号着,一甩头,发髻松落,满头灰白发丝铺散下来。 那模样委实凄惨,竟让旁人不忍心看下去,都觉着这老太虽然偏执于仇恨,说到底也是个可怜人。试问一个女人,一生作为倚仗的丈夫被人所杀,且不管什么缘由,她又岂能不恨得咬牙切齿呢? 商老太自然不管旁人怎么想,她被胡斐那一掌给打懵了一瞬,可也只是一瞬。瞬息后她狂啸一声,又欲扑向前。胡斐速度极快,一勾一拿,已经点住她的手腕,把那柄厚背紫金八卦刀绞得飞天而起。 “商家嫂子请退下,让我来!”便在这时,王剑杰发声喊道,跳出两步,抽出刀便向着胡斐架去。 原来王剑杰年纪小着王剑英几岁,倒跟商剑鸣差不多同龄。当年商剑鸣在八卦门学艺,性子高傲自负,又狡黠阴冷,连王维扬也不太待见这徒弟,可是王剑杰与他倒也有几分实打实的友谊。 适才在酒席之上王剑杰主动提起商剑鸣的仇怨,既是喝醉了说话不经大脑,也真有几分同仇敌忾。人们常说酒后吐真言,若一个人心里全无挂念,即便喝醉了也没可能说出来。 而这时,王剑杰一来是醉意还未消退,见到两人打斗心底技痒。二来也是顾惜着同门情谊,不忍见商老太那般狼狈,竟然横插一刀,帮起商家老太来。 其实他不用说“退下”,商老太被胡斐点中手腕,整只臂膀都麻木,便想上前挥拳也是不行啦。她报仇不得反收辱,心中又怒又急,一口气滞涩胸前,瘫倒在地上,眼睁睁看王剑杰从自己眼前跑过,向胡斐扑去。 这一下变故出乎旁人意料,不管是镖局众人,还是福康安的其他亲随侍卫们,都犹豫着不敢上前插手。 王剑英本是想要阻拦自家兄弟,可是这商家堡一脉好歹也是源出八卦门,按着江湖上的共识,自己弟兄俩帮着报仇是应当,若要强行阻止报仇,传出去怕是会说堂堂八卦门怕了个毛头小子。 于是他心底一声叹息,终究没有出手,任由着王剑杰去了——其实他的心里面,又何尝不是觉得这胡斐刀招拳术都很巧妙,竟似乎不弱于自己。若非自持身份,他怕也是想上前去领教几招呢。 王剑杰跟胡斐对上,大厅里的局面顿时又是一变。这王剑杰乃是八卦门的一流高手,于江湖之中,也完全算得上比较厉害的那一群人,只见他八卦刀法用出,趁着三份醉意,比之商老太的刀招少了几分狠厉,却明显多了些精熟老道。 胡斐可也不惧,先闪过两招,接着手中长刀一挺,又同王剑杰打个难分难解。 厅中灯火摇曳、刀光霍然,厅里众人都不由得把自己兵刃捏紧,即便不用兵器的,也自个儿把拳头握得青筋直冒。他们都贪婪地瞧着两人对刀,生怕错过一招一式。 要知道,如今大清国境内最顶尖的武林人物,有“宁挨一枪,莫遇一张;宁碰阎王,莫碰老王”的说法。那“一张”乃是当今清廷正四品骁骑营佐领张召重,出自武当派真武观,一身本事据说更在武当现任掌门宋远桥之上。那“老王”便是八卦门的前任掌门、至今仍担任镇远镖局总镖头的王维扬王老爷子了。 于万千武林高手中,也可列为顶尖、甚至“唯二”的两人,八卦门和镇远镖局这些年的声势之隆,由此可见一斑。 王剑英和王剑杰,他们正是那‘威震河朔’王维扬的儿子。江湖人都说其一身技艺,已得了乃父真传——这些当然更多带着恭维的成分,可是只要抬出八卦门的名头、只要王氏兄弟出现,任谁都要掂量掂量。 能看到王氏兄弟出手的场面,说实话已经不多。 大厅内众人并非都是武痴,也未必有那“头悬梁、锥刺股”的刻苦精神,但面对如此难得的机会,也纷纷看得入了神,只觉得胡斐和王剑杰两人打得精彩、刀气森森,但凡理解到他们三招两式,那都受益匪浅。 或许,也唯有商宝震对那两人对招不感兴趣,反倒一脸关切地跑到自己母亲身前。他有心上前搀扶,可还未等俯身伸手,商老太已颤巍巍地站起,小声问他:“贼子势大,准备妥当了吗?” 商宝震心头一凛,脸色肃然,缓缓点了点头。 商剑鸣当年修建这商家堡时便已用心险恶。他知道自己这点武功,其实放眼整个江湖不算出众,偏生他又向来高傲、得罪了不少人,因此专门铸造这座铁厅,一旦遇到高手前来找麻烦,就将对方困入厅中加以谋害。 商剑鸣死后,商家母子无时无刻不在筹划着复仇。可他们其实也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倘若真是胡一刀来了,自己举全堡之力也未必打得过,于是早已定下了计策:到时候仇家若来,由商老太出面把人留住,再由商宝震暗中指使佣仆,锁好四门、火烧铁厅,到时候敌人即便武功再高,也难以从铁笼中脱身出去…… 如今商老太所问,便是放火、锁厅等准备事项,见儿子点头,商老太舒了口气、扭头四顾,却又是脸色一变:“那个马行空呢?” 商宝震毕竟未曾干过恶事,心下本自惴惴、心思便不细腻,这时才发现马行空不见踪影,甚至连他的徒弟、他的女儿都不见人影,顿时答不上话来,嗫嚅道:“这、这……” “你让他们逃了?!”商老太横眉发怒,若非顾忌到周围还有许多人,看她那架势说不定已经高声怒斥、甚至动手教训起儿子来。 商宝震浑身一抖,硬着头皮解释,只是自己也没什么底气:“不、不会……我已经下令把院门封闭,至今下人都未通报异常,他们应该没有逃出去的……” “罢了,即便只留下胡家这小子,这次也算得报大仇了。你扶着我出去。”商老太叹了口气,一摆手,向着厅外迈步,依旧是颤颤巍巍、风烛残年的模样。 商宝震便上前扶着母亲,从那小铁门出去,到了内院里。 谁也没有在意他们。 其实,但凡厅里有一人稍微关心这商家的老太婆,或许就能觉察出不妥当来。然而他们都沉迷于精彩的打斗中,都全副心神关注着胡斐和王剑杰的刀来拳往。 胡斐和王剑杰越打越快,两柄刀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如同骤雨敲窗、珠落玉盘。胡斐毕竟年轻,看上去还好,王剑杰却是汗出不止,甚至浸透后背,把一件厚实长衫都打湿了。 王剑杰的确是越打越心惊。他本觉得对方终究只是江湖小辈,自己一出手,凭借多了二十年的功力,那还不是手到擒来、在众人面前又立一把威风?……结果一经上手他才知道商家嫂子败得不冤,对方刀法精巧至极,竟引着他不得不跟随对方节奏,渐渐加快了挥刀的速度。 王剑杰又气又急之下,肚子里那点儿酒是彻底醒了,更已经拿出了十成功力,每一刀都如挟带风雷、势大力猛,可是两刀相交,竟然也没占着便宜——那胡斐小辈一身内力居然比起他也是分毫不弱! 这等实力,怕是掌门师兄王剑英对上了,也要苦战一番才能拿下……王剑杰心里已经回味过来,可他是武林中的知名人物,绝不可能主动休战罢斗、丢了前辈威严。因此尽管已是汗出如雨,却反而招式更快更猛,几乎摆出了拼命的架势。 厅内众人都知道,此等情况下,任谁稍有个闪失,说不定一颗脑袋顿时就被割下来。他们纵使是旁观者,也都看得紧张不已、连额头都不约而同涌出汗珠。 终于还是王剑英最先发现了古怪。 他看着自家兄弟与胡斐战斗,本也是全情贯注、紧张不已,心里不免又埋怨王剑杰借酒撒疯、多管闲事,倘若阴沟翻船,那可是败坏整个八卦门的名声。埋怨着、埋怨着,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突然就觉着不对味—— 想他王剑英学习八卦门最高深的内家功夫,至今已经四十年有余,一身内功不说练到寒暑不侵、百病不扰,至少不会轻易流汗啊…… 心中起了疑惑,王剑英很快就发觉这大厅里有股异乎寻常的闷热。盛夏时节,屋子里闷热一些本也正常,可是今晚外边方才下过一场暴雨,地面热气早就被冲刷干净,厅内如此闷热那就实属不该了。 他忍不住抬头一看,这才发现整座大厅竟无一扇窗户,通往外边院落的大门也不知何时紧紧关闭。厅内那么多人,又生着一堆火,气息流通不畅,难怪会感到闷热。 至此王剑英都仍未多想,他离着大门处不远,走过去想将铁门推开,哪知这扇大门竟是奇热异常,他的手掌不过微微触在门上,立即感到一阵锥心疼痛,连忙又缩回来。 与此同时“嗤”的一声响,手跟门相触之处,竟然腾起一缕白烟,那是掌心的汗珠都给顷刻烫成水汽啦! 这一下王剑英大惊失色,连忙提气喊道:“住手,快住手!情况不对!有人使坏!” 他的内力确实精湛深厚,一声大喊之下、满厅嗡嗡震动,王剑杰和胡斐终于停了手,王剑杰额上脸上汗水都汇成小溪般,心里暗道侥幸,若非师兄这一嗓子,只怕半辈子英名都毁在这儿了。 而胡斐也是喘起大气,抹了把汗,跟着也觉得不对——他平素里练功时间更久,锻炼时挥刀无所顾忌、更急更猛,怎么都没这么累过? 厅内那众多旁观者都不是感觉迟钝之辈,这时静下心来,又经王剑英提醒,一个个都发现了不对劲,顿时七嘴八舌吵嚷开来—— “哎哟,这是有谁在外边生火!” “大门怎么关了?糟糕,这大门好烫!好像还从外边锁上了!” “此间主人呢?此间主人哪里去了?!” “大门出不去了,通往后院那道小门呢?……” 八极拳掌门人秦耐之和雷电门的褚轰、上官隆距离小门最近,跟着就奔上前去推门,谁知那道小门也是精铁制成、厚实得很,一推之下却也纹丝不动。而这道小门虽然暂时没有前门那般滚烫炙人,却也能感到温度在不断上升,恐怕过不了多久也就被烧烫了。 秦耐之心里大急,听到小门外有些动静,立即大呼:“有人吗?这是在搞什么?……快开门啊!” 谁也没指望他这一喊之下,真能把门给喊开。毕竟此间主人既然造这铁厅,自然是阴险狠辣,既然已经决意在厅外纵火,那肯定是要杀人性命,不会顾及无辜了。 可谁知秦耐之话音刚落,那道小小铁门竟真的“吱呀”一声就开了。 门开了,却是有一个人跌入门来。 这一下出乎意料,秦耐之和褚轰反应极快,趁着铁门开启,已经不管不顾,当先抢了出去。上官隆却下意识将那跌入的人接住,这才认出来:那竟然是飞马镖局的马行空总镖头,他嘴角溢着鲜血,显然是被人用掌力拍伤了。 众人都是一愣,知道马行空怕是被人故意打进这大厅里来。而就这一愣之下,那铁门又已经轰然关闭,这一下,却是任凭厅中人怎么拍打呼喊,都没有再打开来了…… 却说秦耐之和褚轰这一出去,背后立即轰然声响,那铁门又已经紧紧闭上。他们一望才知,好家伙,原来铁厅团转本就隐隐设置了好几个火坑,如今每个坑洞里都燃烧着熊熊烈焰。 火坑周边、铁门两旁都守着商家堡的佣仆,他们个个会武、又戴着特制的手套,因此并不怕被烫着。再一转头,他们两人各自是吓得面无血色。 原来他们竟恰好见到福康安福公子,恰好看到商家老太一掌往福康安头顶拍落, 要知道福康安虽统率千军、战功赫赫,自身武艺却是实属平庸,他们一干人等都担负着护卫职责,倘若福公子真有个三长两短,怕是自王氏兄弟以下,他们人人都性命不保。 当即秦耐之大喊一声:“贼子尔敢!”就要扑上前去,却哪里能及得上? 关键时刻,反倒是从福康安身边冲出来一位老者,一下子撞开福康安,帮着挨了一掌,当即就被打得口吐鲜血。秦、褚两人认出那老者应该是飞马镖局里的,看着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人,没想到却有一颗侠义心肠。 这么一来,福公子虽然不免灰头土脸,好歹没有受伤。他们总算心里松了口气。 秦耐之这时候也终于赶到,抬手就要擒拿商老太,谁知眼前寒光一晃,商老太那柄紫金厚背八卦刀施展开来,一式式“八卦刀法”如封似闭,竟让他近身不得——秦耐之身为八极拳掌门人,主修拳脚招数,碰上兵刃就不免吃亏。商老太虽然没法伤到他,他也一时拿不下商老太。 而旁边褚轰看着干瞪眼,也帮不上忙。 褚轰出自雷电门,擅使“雷震挡”,可是这雷震挡乃是大型奇门兵器,总体犹如战场大枪,只是枪尖处分出形如弯月的两道刃口,看着又跟钢叉有些相似——总而言之,这雷震挡又长又重,不易携带,他平素里都是放在马背行囊里,这会儿本是想着吃饭喝酒,却没有取下武器来。 此刻失了武器的褚轰,全然插手不了战斗,赶紧上前扶住福康安。那福公子却铁青着脸,怒吼道:“救他,先救他!——” 这情真意切的下意识呼喊,倒让秦耐之和褚轰两人心里一动,只道原来这福大帅倒也是知恩图报的人。 但褚轰不敢松懈,眼见周围商家堡佣仆们似要围上来,强行架起福公子便逃。秦耐之也瞥见势头不对,虚晃一招,使出八极拳中“一步三环、三步九转”的巧妙身法,跃过来背起那老者,紧随褚轰二人逃跑,他功力更深,渐渐的竟反而跑到前头。 周围有商家堡的佣仆提着兵刃想要追赶,商家老太大喝一声:“别追了!不用管他们,都加紧添柴,把火再烧旺一点儿!” 商老太抱着那柄紫金八卦刀,眼睛看着火焰包裹中的铁厅,目光仿佛洞穿了厚实的铁石墙壁,看到了厅内众人惊慌失措、焦虑无助的神情,一张脸上露着志得意满的笑容。 他们没人再去追赶秦耐之几人。 秦耐之他们,也没有能力、没有心思回转身子,来拯救厅里的同伴们。 第119章 救胡斐 近了,热浪更胜,也看得更清楚了。 商老太与商宝震母子两站在厅外,正督促着佣仆们把柴火烧得更旺。浓烈黑烟弥漫,即便在这黑夜里、星空下,也看得分明。 精铁铸成的大厅里面一片嘈杂,乱纷纷地响起众人乱七八糟的声音。其中便有王氏兄弟的叫骂、有马行空的怒喊、还有许多陌生的声音——有的声音中气十足、内劲浑厚,应该是福康安身旁的武林高手,譬如那太极门陈禹、天龙门殷仲翔和少林寺古般若等人。还有一些气势上没那么出众,多半是飞马镖局的那些镖师们。 白告想冲上近前看清形势,背着个人却着实不方便,干脆就把徐铮放在小径边的空地上。,这样也可以避免一不小心把他烧到。 马春花却是性急,不等白告放下师哥,已经低声惊呼一声“爹!”就要冲向大厅里去。 “站住!”白告叫道,一把抓住了马春花的手腕。马春花被他拉回来,急得眼睛又红了。 白告指了指地上的徐铮道:“前边危险,你看着你师哥。我去救马老镖头他们。”说着也不管马春花是否同意,径直转身向前,义无反顾。 那一道直扑烈焰而去的背影,平添如许豪情与悲壮。 马春花看着那背影,适才被抓着的手腕上竟不痛了,似乎只残留了几分炙热的余温。 她那一颗心,没来由的也是炙热。 那道并不高大的背影,在强烈火光下,渐渐只看得清黑糊糊一团,慢慢的还越来越小。她想要叫一声“白少侠小心”,张开口,却什么也没喊出来。 白告已经猫着身子、小心翼翼走到大厅前。 他之前对这商家堡的大厅粗略有个印象,如今从外部观察得更仔细,也便更心惊于建筑者的心思歹毒。 这间大厅的造型与寻常厅堂别无两样,但又与众不同—— 门是铁制的、厚厚一大扇,一旦门栓落下,凭蛮力很难打开,尤其如今厅外火起,那门很快就会变得炙热,常人决计无法触碰。 大厅四壁也有精铁,铁外又包着一层坚硬厚实的大理花岗岩,任凭你武艺多么高强,要打穿钢铁、凿透墙壁,那也是痴心妄想。 大厅的顶部呈圆形,看上去也是铁制的,距离地面极高,哪怕是轻功好手也未必攀爬得上去。而且那顶上同样密闭着,连一丝换气孔洞都不留,即便有人真能爬到顶上,也很难从此处找出开路。 大厅四周更没有门窗,只是墙脚隐秘处的位置开了一个小小狗洞。那狗洞平时是用石板封着的,这时却被打了开来。这洞口十分狭小,又满布着浓浓黑烟,可不能当作通气孔使用。 厅内一干人等被烈火困住,时间一长,就算不被烧死熏死,闷也得闷死啦。 不过,有那么个矮小狗洞,至少也有一点好处:那些杂乱的人声正是通过狗洞,从厅内传到厅外来的。光是听着那里面杂乱的声音,便知道厅内众人的状态好坏。 显然,听他们此刻叫骂呵斥都还挺有劲儿的,距离晕迷甚至死亡还有段时间呢。 商老太一边吆喝仆人们添加柴禾,一边也蹲守在狗洞旁,聆听厅中众人的叫骂,脸上带着诡异的笑意,似乎能听到里边那些人临死的哀嚎,她也能获得一丝满足感。 白告走得近了,厅内那些人的声音也便听得更加清楚—— 王剑杰在不住地喊:“商家嫂子,商家妹子!你搞什么鬼!” 王剑英也道:“商家嫂子,冤有头,债有主,难道你便一点儿都不顾同门之谊了么?” 殷仲翔只是哭喊:“快放我们出去!” 其他人更是叽哩哗啦一通乱骂,污言秽语层出不穷。 然而他们骂得越是难听,商老太反倒笑得越是高兴,披散过肩的花白头发在铁厅烈火的炙热气息间飞舞,仰天笑道:“剑鸣、剑鸣,今天我可是为你报仇啦!” 厅内众人又是一通乱骂乱嚷。叫着叫着,忽地,又没了声息。 白告见识过商老太的武功,自忖对上了她没有速胜的把握,若是商家堡那许多仆人一涌而上,那就更是麻烦。因此他一开始便谋划着悄悄摸上前去、出其不意放倒商家母子,再以此为要挟救出众人。 可这时察觉到厅里没了声息,他不禁心里担忧,厅中这些人该不会已经被烧死了吧? 大厅周遭火焰也是炽烈,白告经受热气烘烤,早就满额大汗,此刻一着急,连背上也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就这片刻之间,大厅里又传出一道粗豪的声音来,听着倒是熟悉:“商家老太,只要我死,你便能放过其他人么?” 白告略一思索,原来是胡斐,之前众人叫骂,他没有出声,这时陡然张口,一时教人没反应过来。 只听胡斐的声音里满是坚定不移,他竟是想以一己之性命,保全大厅里的众人。 商老太还未答话,厅里已经有人呼天抢地:“胡大侠,来年今日,我定为你烧足纸钱,好生拜祭!”那声音难以分辨是谁,可能是飞马镖局里的某位镖师。 白告暗啐一口,人都死了,你烧再多纸钱又有个屁用。 商老太听了胡斐的话,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道:“很好。正是冤有头,债有主,若你立时引颈就刎,我或许也不必牵连其他人。可我怎知你是不是在诓我开门?” 白告这时已经偷偷摸到商家母子身后,大约十步距离的一处草丛,他修炼《九阴真经》已有一段时日,练成的正宗玄门真气韵味悠长、若有似无,当真利于潜行刺探。 如此近的距离,白告屏气凝神,伏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竟然也没被发现。 这时只听大厅里沉默了片刻,接着胡斐朗声一笑,说道:“无妨,待我身死,只需让他们割下我的人头,从这狗洞中扔出来便是。只是你见了我的头颅,需得打开厅门,放走厅里所有人……包括马总镖头在内。” 他这一番交涉,厅内众人都没再出声,虽无人赞同,却更无人拦阻。看来在生死攸关之时,什么道德、侠义、正派,也都可以暂且丢到一旁。 商老太低头,见狗洞虽小,果真足够让人头通过,心中欢喜,点头应道:“好,你自刎吧。我商家堡向来说话算数!” “不可以!”白告听到这里,已知自己若再不出手相助,只怕白白坏了胡斐一条大好性命,当即发出一声喊,向那商家母子扑去。 商老太和商宝震都没料到背后竟然隐藏有人,不由得大惊。他们毕竟是习武之人,反应神速,此刻也不顾狼狈,就势撑地一滚,避了开去。可那也是险之又险,商宝震速度慢了一些,左边肩膀仍被擦到,闷哼一声。 白告内力已经远比商宝震深厚,此刻全力出手,掌劲非常雄浑,若是实打实地挨上这一掌,怕是顷刻就没命了。 商老太躲过一击,纵声呼啸起来,周遭商家堡的家丁们立刻各执兵刃,全都围拢过来。 厅中众人本待就让胡斐自刃于此,岂料忽起变故,既是欢喜、更有担忧。 一来,这商家堡在山东立威数十年,的确有其独到之处,他们瞧不清外界情形,担忧是否打得过那商家母子。二来,如今厅中境况委实堪忧,那些木桌椅木柱子似乎用料也很特殊,在高温之下被惹起好几处明火,众人齐心奋力,好不容易才将火扑灭。而更难缠的是那些浓烟,直让人双目泪流、耳鼻呛痛、心慌气短、头昏脑涨。 即便是白告能够胜过商家母子,待他赢时,自己一干人等可都给熏死了!——甚至有人心里已是暗自责怪起来:这是谁?竟来多生事端! 白告一扑不中,当即拔出腰间长剑,一套越女剑法紧守门户,让商家堡一干人等不敢近身。 他哪儿会不知道厅中某些人的心思,只怕他们还要逼迫胡斐,一边挥剑一边大声叫道:“商家这一次把众位得罪得狠了,阴谋算计、株连无辜,就连同门情谊也全然不顾,传出去不仅商家堡今后受人唾弃,便连已故的‘八卦刀’商剑鸣也从此为人看不起——你们还指望这老婆子会放了大伙儿吗?” 众人心头一凛,只道确实如此,以商家老太视丈夫若天神的态度,怎会允许自己丈夫威名受损?她说商家堡说话算数,可她就算食言而肥,这大厅中人都烧成灰了,江湖上谁又能知道? 众人再想想自己,他们被困火厅,若是能得逃大难,保不齐一出门就要寻机报复,以还今日耻辱。他们这些在江湖上混的,哪个能是善茬?即便明面上不计前嫌的,那日后暗地里的小动作也是少不了。 将心换心、以己推人。商老太本就是复仇心极重的人,更是城府深沉,暗藏心机,又哪可能轻易放过自己? 这么一来,逃生的希望可全寄托在白告的身上了。 第120章 相信他 白告这边厢话刚说完,商家母子恼羞成怒,已经双双持刀攻了过来。 他们母子所学的自然都是“八卦刀法”,但这些年练刀时以复仇为主要目的,每一刀俱是绵密狠辣,倒让白告有些手忙脚乱。 商剑鸣当年没学到八卦门的内家真传,内功修为上比起王氏兄弟要逊色一筹,商老太许多技艺都是丈夫所授,在内功心法上更只学得皮毛,此时数十年内力,反倒还不如白告。不过她毕竟浸淫刀法多年,各路刀招一挥一舞熟练异常,更是惯于拼命斗狠,而白告还没到以伤换伤、以命搏命的地步,两人一时间竟然斗了个旗鼓相当。 商宝震武艺稍弱,又中得一掌受了轻伤,只能时不时从旁边砍出两刀协助。商家下仆们个个会武,比起商宝震也差不到太多,拿了各式各样的兵刃,在旁边眼睁睁看着三人相斗,偶尔也要插进手来。 然而白告同人剧斗,本就分心不得,这时不时的一两刀,虽不至于令他落败,可干扰作用甚强,要想取胜,只怕至少也得要上百回合。一时间叮叮当当的声音成串响彻。 这时厅里的热气越来越旺,一对对蜡烛被热气溶化,灯火辉煌的大厅顿时伸手不见五指,只听到那些木桌椅木柱子在热气中噼啪作响,只怕再烘烤上一阵,就会完全燃烧起来……到了那时,可没人能把这火灭得下来。 厅中的空气也是越来越稀薄,从外边充斥进来的烟雾占据了大片地方,慢慢的就有人觉得头晕无力。 飞马镖局的镖师中武艺稍低的,已经躺倒了两个,估计是无幸了。 厅里众人的心,也急得如同有一把火在燃烧着,但是他们谁也不出声了。谁也不敢出声,都凝神倾听外界刀剑相交的金铁声。 又打了片刻,厅中炙热更加令人难以忍受,王剑英的声音突然从洞口传出来,喊道:“这位少侠,商家嫂子的刀法下边三路不稳,你快攻她的下盘!” 白告正苦于不能速胜,闻言大喜,越女剑法一招“白猿相戏”施展开,身子也像猴儿一样轻灵,弯腰俯身一气呵成,接连刺出数剑,全都瞄准着下方。 王剑英听音辨位,一连声喊道:“挑左肘!刺右膝!——横砍脚踝!” 原来这八卦门的功夫,无论掌法刀法,都与本门秘传的“八卦游龙步”相搭配,出招时脚下必要踏着八卦方位,那才能发挥最大威势。 而王剑英对八卦门功夫自幼精熟,一身造诣果非寻常:他之前见商老太与人动手过招,已经发觉这商家嫂子是半路出家,招式死板、下盘不稳。此刻危急关头,他冷静下来,仅凭耳力,竟听出商老太的出刀招式,并且由此猜出她脚下踏着的方位,甚至于手上腰上的姿势。 确实像王剑英所说的那样,商老太下盘破绽甚多,白告依着王剑英的指点一阵猛攻,终于,忽地使出一招专攻下路的“破甲三千”。 这一招在整套“越女剑法”里也算得力沉霸道,使出后剑锋贴地横扫,商老太若是不退,自然免不了双腿斩断的命运。若是她退了,那“越女剑法”攻势凌厉,还有层出不穷的后招蓄势待发。 结果商老太当真不退!她反而举起刀来,又快又疾地向白告背心劈砍。 商老太在白告的剑下左支右绌,也知道如今算是生死存亡之地。可她眼看着复仇大业即将完成,又怎容别人破坏? 在她心里,只要能报大仇,即便是赔上这一条性命,甚至赔掉商家堡上上下下四五十人的命,那也是无妨! 而白告如今稳操胜券,却不能赔了小命。他腰间一扭,侧身避开来刀,商老太的第二刀立即跟着补上。 白告再让,一旁商宝震觅得机会,又是趁隙持刀上前,一刀直削白告头顶。哪料到白告在桃花岛学艺年余,于那黄药师独门的“灵鳌步”身法练得是相当熟悉,这时候却是故意卖个破绽,当即一低头一弓身,双臂内弯,手肘向前,反而向着商宝震撞去。 这正是“灵鳌步”最著名的一种应用法门,模仿龟鳌遭受攻击时的状态,低下头颅,以攻为守,犹如发箭一般向敌人胸口撞去,反过来袭向敌人要害。 商宝震正往前扑,仓促间躲闪不及,被这一下撞个正着,“啊哟”一声单刀脱手,自己整个人都倒飞出四五步远,他本来被白告打了一掌受了轻伤,这下子倒在地上,便一时挣扎不起了。 旁边商家堡佣仆本来想趁势合围的,见到这一变故,也俱都一愣,下意识后退数步。 《===轻功“灵鳌步”升级,现在是level4。 白告心头大是得意。他巧施手段,在强敌环伺之下,还这么快就废掉一人,剩下的人数虽众,但都以商老太为主,对付起来又要轻松许多。 心头得意劲还没过,眼前突然间金光闪动。 白告本能地倒地一滚,只听“扑扑扑”的声音连响,接着右臂却是一痛,他不由闷哼一声。 厅中众人凝神听着外边打斗,听到白告痛哼,都不由急道:“少侠,白少侠,你怎么了!” 厅里的人听了这会儿,也都终于明白过来外边的是谁。 这时破空声又响,白告不敢怠慢,更没时间回复厅内众人,连忙翻身一滚闪避开来,接着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他回头一看,刚才滚过的地面,已经不规则地插着十五六枚金镖,自己右臂上可也深深钉入了一枚。 这两波暗器攻击来势又狠又急,发射金镖的人手法堪称凌冽,正是商老太所为。 加上那些失了准头飞去远处的金镖,商老太一次性掷出了二十多枚金镖,似乎也把身上暗器使光了,这是便挺着刀、喘着气,看着白告一脸冷笑。 白告正待举剑和商老太继续斗下去,还没抬手,却觉得右臂酸软。斜眼瞟去,那伤口处已经微见乌黑! 他心底这一惊可非同小可,连忙忍着剧痛,小心翼翼拔下金镖。这一看,那金镖镖头带有暗红之色,更传来一股异香。他不免怒叫道:“你这暗器上竟然喂了毒!” 果然,商老太笑得狰狞:“是不是觉得右手没有劲啦?哈哈哈,是的!这些镖上都喂了有见血封喉的毒液,你还是乖乖等死吧!” 这几句话可被厅里众人听了个真真切切,王家兄弟首先破口大骂起来,一连声怒斥商老太无耻下流,败坏了八卦门的名声。厅里众人也跟着纷纷叫骂不休,什么难听的词汇都从嘴里冒出来了。 可这么骂了一阵,也只是徒费体力,无济于事。 厅内众人之前聆听比斗时专心致志,倒还没感到痛苦。这会儿心神散了,一股绝望之情从心底涌出来,顿时觉得周遭环境更加炙热,那缕缕浓烟钻进口鼻当中,几乎无法顺畅呼吸,仿佛就要下地狱去了。 众人当中有几个心志不坚的,已经忍不住哭爹叫娘起来。而即便见过大风大浪的人,譬如王家兄弟,也是一个个眼珠子乱转,苦思救亡逃难之法……转着转着,转到正在盘膝打坐的“雪山飞狐”胡斐身上,就又起了让他舍己为人的心思。 只是胡斐武艺高强,在座众人都已见识过,他们眼下的处境,根本没那个能耐去施展拳腿,强迫于人。而若要开口直言、求救讨饶,终究这张老脸也不太拉得下来。 性命重要,还是脸面重要? 王剑英终于开口,说的话却与心中所想毫不相干,他说:“胡大侠,你看,那白告少侠怕是撑不住了。” 胡斐从刚才起就一直盘膝于地养精蓄锐,既不哭喊、也不叫骂,像是没把那些热气浓烟放在心头。这时闻言,也是无悲无喜,只淡淡地应道:“我相信他。” “我相信他。”——同一时间,铁厅之外,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也说了这句话。 原来赵半山为陈阁老敷了伤药、安顿妥当,心里对大厅这边始终放心不下,又见陈阁老这里有两名高手护卫着,当即托付他们好生照顾陈老,他自个儿倒准备折转回来。 秦耐之两人不知道陈阁老和福康安的真正关系,不过这老人家可是救了福公子一命,即便冲着这层关系,他们也得好生卫护照顾,都欣然答允下来。 那褚轰出身雷电门,常年都在塞外,赵半山并不认识。但秦耐之和赵半山也算老相识了——这八极拳同属道门内家拳,与武当一脉也有些渊源,自然也同太极门有些关系。赵半山对秦耐之甘当清廷鹰犬的行为颇瞧不上,但对这秦掌门的武功以及江湖名声还算认可,于是便放心离去。 待得距离商家堡前厅渐近,赵半山就看见马春花守在铁厅之外,伏在那百多步以外的草丛中,踮起脚张望前方的打斗。 马春花满头满脑都是汗珠,连背上衣衫也给汗水浸湿了,薄衫中隐约透出练武女子玲珑有致的身段来,她却浑然不觉,神情里只是透出焦急和不安。 徐铮躺在她的脚边,也仍旧一动不动。 赵半山就走上前去,问:“你为白告少侠担心么?” 刚才他们三人一路从后花园走来,自然早就互通了姓名,相互都认识了。 马春花回头见是这位乐呵呵的赵三爷,又听他这般发问,不由脸上通红,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臊的,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最后说—— “我相信他。” 只有这短短的四个字。 她的眼前浮现的,仍是白告那道义无反顾、直扑烈焰而去的背影。她扪心自问,便是她自己,便是号称“百胜神拳”的爹爹,可曾会如此勇往直前、无所畏惧? 哪个怀春少女,不憧憬着、喜欢着英雄豪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