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走反派福运后我名动天下》 1、第 1 章 “畜生!如果不是当初把你跟明珠错换,你哪能做程府的小姐?现在不过是把明珠接回来,你就这般容不下她!我真后悔没直接把你赶出去!” “意丫头,原以为你是个好的,不想却这般不识好歹……罢了,到底不是我们程家的血脉,明日还是遣个人把她送回亲生父母那儿去吧。” “母亲,老爷……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意儿虽然不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但好歹我也疼了她那么多年。只是可怜我的明珠,在外受了那么多苦……” 耳边喧闹,却不同于边关蛮夷入侵,战马嘶鸣。 陈松意就是在这种嘈杂的环境下恢复了意识。 她睁开眼睛,看向面前这些人影。 怎么回事?这里竟不是漠北边关,而是一座带着江南风格的厅堂。 坐在上首的是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她一身贵气,过于冷厉的目光坏了这个年纪该有的慈祥。 在她身旁站着的中年男子颌下生着短须,穿着石青色的圆领袍。 他的眉目与坐着的老妇人相似,轮廓还看得出年轻时的俊朗。 再往左边下来,是个三十来岁的美妇人。 她拥着一个清纯无辜如水莲花的少女,正在拿着手帕掩面抽泣。 陈松意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一扫过,终于将他们的身份与恍若隔世的记忆对上了。 程老夫人,程老爷,程刘氏。 难怪会觉得恍若隔世,这些可不就是上辈子的人和事。 陈松意想着,目光又回到了刘氏拥着的那个少女身上。 这张杀死自己的凶手面孔,她还以为没机会再见了呢。 察觉到她的目光,程明珠朝她看来。 可陈松意却没有回应她无辜的注视,而是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这是属于千金闺秀的手,没有习过武,没有握过兵器,纤细的十指只能拿得动针线。 这具身体更是孱弱,连一丝真气都提不起来。 这不是她。 或者说,这不是如今的她。 就在她闭眼之前,随父亲镇守的城刚刚被攻破。 蛮夷大军从城外攻进来,她带着手下浴血厮杀,可终究难以挽回颓势。 最后,这支镇守边关要塞的队伍全部战死在了城中,其中也包括她。 如血的残阳照在身上,留不住最后的暖意,陈松意血液中的热度终于还是渐渐地消了下去。 她不是第一次死亡,对这种沉入黑暗的感觉并不陌生。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所想的只有一个人,一件事。 如果大齐的神话还在,如果能够阻止这一切,那该有多好? 这个念头转过,她就失去了意识,等下一刻再睁开眼睛,就身在这里了。 哪怕两世为人,陈松意也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回来的时候。 一想到上辈子程家人是如何夺取了属于她的一切,陈松意心中的火焰就再次熊熊燃烧起来。 上辈子她也生在大齐,生在一个江南小镇上。 出生那天恰逢雷雨,来给父亲抓药的母亲来不及走回去就半路发动,在破庙里生下了她。 当时跟她母亲一起发动生产的,还有另一位夫人。 跟出身农户的陈娘子不一样,那位夫人出身富贵,光随行的丫鬟就有好几个。 似乎是对同样发动生产,却只自己一个人的陈娘子起了恻隐之心,那边也派了两人过来帮忙,不过前后脚,两人就都生下了女儿。 然后,或许是忙中出错,两边抱错了孩子。 就这样,官家千金成了江南水乡的农家女,本该是农家女的陈松意却成了官家千金。 虽然是个女孩,但因为她一出生,程卓之就顺利调回了京中,刘氏也接连生下了两个儿子,所以对这个带着福气出生的长女极其宠爱。 才刚及笄,就已经跟翰林学士家的幼子定了亲,只等他来年下场高中,两人就完婚。 可就在这时,刘氏因为上门来拜访的旧人一句话,察觉到了当年的意外错换。 在一番调查之后,她悄悄派人去将亲生女儿从陈家接了回来。 一时间,阖府上下都听到了风声。 唯有陈松意被蒙在鼓里,还在一心一意地忙着绣屏风给父亲当生辰贺礼。 最终是刘氏把程明珠牵来她的院子,告诉她:“明珠是我们程家的骨血,自小流落在外,吃了很多苦。她初来乍到什么也不懂,娘先让她在你这里住几日,你要好好照顾她。” 刘氏将程明珠说成是分家旁支,自己是看她可怜才把人带回来。 对母亲的话,陈松意向来是言听计从,很快就答应下来,在程明珠搬到自己的院子以后,对她多有照顾。 程明珠的脸生得清纯无辜,尤其是一双眼睛,瞳仁又大又黑。 可在这样无害的外表下,却是十分不好的性情。 她长在乡野,不受管教,没有学到农家女儿的淳朴,只沾染到了村妇的野蛮、蒙昧跟贪财。 从她搬进来那天起,院子里就频频丢东西,陈松意精心侍弄的兰花也毁在她手里。 丫鬟们十分不满,对着大小姐控诉程明珠的所作所为。 陈松意当时觉得花可惜,但被剪都剪了,只好命令她们不要再提。 真正让她跟程明珠闹翻的,是程明珠伤了她养在院子里的宠物小兔子。 这是父亲程卓之送她的,陈松意很珍惜,被外人所伤,她气得狠了,才去找了程明珠理论。 “我敬你是客人,才对你百般忍让,却不是你在我院子里放肆的理由!你若再是这样,就从我这里出去!” 说到底,她才是程家的千金。 程明珠不过是流落在外的旁支,是客人,如何能这样肆意妄为? 当时,程明珠跟她带来的丫鬟都被完全压制,只是没想下午就闹到了老夫人面前。 陈松意被唤到老夫人这里,进来就见到父亲脸色铁青,而母亲拥着程明珠,程明珠的丫鬟还在哭诉: “……从去了大小姐的院子后,明珠小姐就日日受欺负,哪怕只是在院子里头转一转,都会被她的恶仆训斥,生怕明珠小姐碰坏了她的花草。今日明珠小姐不过是好心想去喂兔子,那畜生发起狂来咬了明珠小姐,害小姐松手将它摔在地上,大小姐就要来找我们理论,还说要把明珠小姐赶出府去——” “夫人!虽然明珠小姐流落在外多年,但她才是您的亲生骨肉,大小姐却不是啊!哪怕她在您跟前长大,身份不同,可也不能这样对明珠小姐啊!” 这些话落在陈松意耳中,犹如晴天霹雳,令她差点站不稳。 丫鬟口中那些污蔑都不重要了,她只仓皇地看向父母、祖母,想从他们身上找到一点这话是假的可能,然而程卓之见她来,却是喝道:“孽障!还不跪下?!” 从小到大,陈松意都未见过父亲这样狠厉,加上先前所受的冲击,不由地就跪了下来。 之后,便是听刘氏哭诉,为何把真正的女儿接回来却要隐瞒。 “……先前已经换错一次,我现在只能谨慎,令人快马加鞭去找了当年接生的婆子来,对过了胎记,又用了稳妥的法子来滴血认亲,只想着彻底确认了才公开。” “意儿虽不是我亲生的,却胜似我的亲骨肉,把珠儿接回来,意儿在府中的地位只会尴尬,所以我才想在正式公布之前让两姐妹多多相处,哪知……” 刘氏拥着着亲生女儿,用手帕掩着脸痛哭,可一夕之间从正牌千金变成假千金的陈松意才是如遭雷击,仿佛被整个世界背叛。 老夫人跟程老爷的意思,都是要将她送回陈家,可是刘氏却苦苦阻拦,拼命维护。 最终,陈松意被罚去跪祠堂,背上还挨了三棍家法。 昏暗的祠堂中,陈松意身上疼痛,神情茫然。 她看着面前这些牌位,她不是程家的女儿,那生她的父母又在何处? 她在祠堂里跪了一天一夜,粒米未进,加上身心受创,终于晕了过去。 等到醒来时,已经是几日之后,院中的丫鬟都被毒打了一顿,发卖了出去,而从前归属于她的院子现在也正式归了程明珠。 陈松意病得厉害,待在陌生的院子里,只怔怔地看着窗外的天光,不知道自己之后会怎么样,这个时候,来照顾她的又是刘氏。 刘氏端着汤药来,给她喂药,擦着泪道:“你爹派了人去找你的亲生父母,可他们觉得你在这里会过得更好,不愿你回去。” 听到这话,陈松意不由得颤抖了一下——连亲生父母都不要自己,那她该何去何从? 刘氏怜惜地望着她,依旧如往日一般温柔,说着虽然接回了程明珠,但她依然是她的女儿。 “只要你愿意,就永远是程家大小姐。” 刘氏的话语就如同洪水中的一段浮木,又像黑暗里的一缕阳光,让陈松意熄灭了离开的念头。 之后两年,她依然是程家大小姐,她没有再想去找亲生爹娘,而是端正了自己的位置,让出了院子,让出了未婚夫婿,让出了一切。 随着程卓之得贵人赏识,程家的地位水涨船高,程家女眷在京中露脸的时刻越来越多。 可陈松意却沉寂下去,仿佛受了心情的影响,她的身体也越来越不好,就越发少在人前出现。 直到那日府中有喜事,陈松意听见了外面热闹的声音,久违的生出了想要出去走走的心思。 于是丫鬟扶着她,从久居的小院中走了出来,到湖边去散心。 就是这一去,她就没了命。 丫鬟不过才回去拿伞,走开一阵,就有人从后方将病得没了力气的她压在湖边,把她的头死死地按在水里,硬是将她溺死。 大喜之日,府中竟然死了一个她,真是无比晦气。 程家对外只说她是失足落水,便想不了了之。 可程卓之所攀附的大太监马元清听闻之后,却提出了一件事。 他的侄子去岁死了,尚未婚配,马元清不想他在地下孤单,于是想给他结一门阴亲。 马元清的名声是何等的败坏,京中只要是稍有头脸的人家都不会答应。 可程家却卖女求荣,就这样把她的尸骨配给了一个面目可憎、做恶多端的宦官子侄,凭借这一步棋,程卓之还如愿以偿,在朝堂上更进一步。 大概是因为死得冤屈,陈松意没有消散,而是看到了自己身后的一切。 结亲的那日,程家将她的尸骨送走,刘氏站在门边,独自看了她的棺椁远去,才回到院中。 她身边的得力仆妇扶着她坐下,感慨似的道:“这一下便都好了。” 刘氏脸上没有丝毫悲伤之色,只是攥着手中的佛珠。 “当初怀珠儿时,知道她是个女孩,生下来定要坏了程家的运势,我娘才找了高人指点,让我设局将她们两个人换了过来。这些年,每每想到珠儿在乡下是受着那样的教养长大,我这心都痛得不得了。” “都过去了。”那妇人宽慰道,“如今小姐已经过了十八岁生辰,跟没了的这个彻底换了命格,夫人再不用担心。至于大小姐,您养了她十八年,给了她荣华富贵,让她叫您一声母亲,那她为您、为程家做这些牺牲是应该的。不过接亲这事,还是夫人的心思转得快,去给马大将军的弟媳透了风,这样一来,大小姐死后都还能为老爷的青云路助力,真是她的造化呢。” 陈松意哪怕已经是魂体,此刻也听得阵阵发冷。 原来当年换女是刘氏设的局,这个她视若亲母的女人对她的利用如此彻底,连死后的尸骨都不放过。 刘氏“嗯”了一声,正要说什么,程明珠就进来了。 那仆妇见了她也没有回避,而是行了一礼,唤了一声“二小姐”,程明珠不满地道:“什么二小姐,这家里只有我一个小姐。” 她被接回来两年,容貌气质都有了很大变化,越发会伪装无害。 可在私下里,这股野蛮却丝毫未减,她一坐下便对着刘氏抱怨:“那个废物死便死了,可娘你为何非要我亲自动手?脏了我的手,也就只让我得了一文钱……” 刘氏对她这样也有些不满:“她的气运已经悉数转到了你身上,当然榨不出更多的价值来,还想像从前一样,她挨一顿家法,你出门就能捡三十两银子吗?” 程明珠撇了撇嘴,刘氏又变得心平气和起来,“只有你亲手溺死了她,你们的命格才能彻底交换,有了她的气运,富贵荣华指日可待——珠儿,你的福气还在后头。” “是这样才好。”程明珠满意了,然后想起自己的来意,又抱怨起来,“娘!那陈家的人又来缠我了。从前他们就老是来,说想见程松意,现在人都已经没了,怎么还缠着我不放?能不能想想办法把他们也弄死?” 陈松意瞠目欲裂,想要扑上去掐死她们,却徒劳无功。 她知道杀死自己的可能就是程明珠,但没想到她还要对把她养大的陈家动手! 刘氏说了谎,这些年自己的亲生父母一直没有放弃找她,只是都被程家挡下! 能生下大有气运的孩子,陈家本身的运道怎么会差?这些年刘氏除了转换她跟程明珠的命格,还在不停打压陈家。 现在她死了,陈父陈母来到京城,想见女儿最后一面,也想查明真相,却成了妨碍。 刘氏听完,便对身边的仆妇淡然下令:“你去办。” 听见刘氏愿意出手,程明珠喜笑颜开,可是陈松意却惊得魂飞魄散。 她追上去想要阻止,偏偏是个虚弱的鬼魂,什么也做不到。 那仆妇出了程府,就在城中找了几个混混,趁陈家父母回落脚的旅舍时,在昏街暗巷里对他们下了死手,又夺走了财物,做出见财起意的样子。 陈母熬不过,当场就去了,留下陈父重伤被人发现,送到了旅馆,请了大夫。 清醒之后,知道妻子已经没了,便老泪横流地请人送信,让儿子来。 陈松意的兄长是书生,早早考取了秀才,却因为陈家的气运受了影响,每每科举都会发生意外,一直考不中。听到母亲惨死京中,父亲又重伤,加上妹妹死得不明不白,如何不知道程家牵扯其中? 他写了状纸去衙门告状,反而被施加了酷刑,关进牢里,活着进去的人,再出来时已经是一具尸体。 陈父接连没了女儿、妻子,如今又没了儿子,状告无门,终于受不住打击,投缳自尽。 陈松意眼睁睁看着自己全家横死,恨不得化作厉鬼,将程家人抽筋剥皮。 可世道不公,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看着程家搭上阉党的快船,甚至一跃成为皇亲国戚,将整个朝堂搞得乌烟瘴气。 她终究不甘地入了轮回,第二世仍旧生在大齐。 离她之死不过相隔数年,这个大齐朝已经千疮百孔。 她这一世的父亲却是个武将。 他原本是一寨之主,家传金刀与一卷兵法,后来被厉王征召,成为了边关军的一员。 陈松意不到十岁就跟父亲一起出关杀敌,在铁血中磨砺出了这一世的性情。 国仇当前,上一世的家恨逐渐被她埋藏在内心深处,不想城破之后,她却又回到了前世。 少女慢慢地直起了身。 眼前这些惺惺作态的程家人,真的一个都不知道刘氏换女的真相吗? 她不信。 上辈子她受了自己不是程家亲生的打击,整个世界都崩塌了,根本没有余力去反驳那些指责,就这样受了家法,被送去罚跪,错过了跟亲生父母相认的机会,也错过了离开这里的最好时机。 但这一次,不会了。 2、第 2 章 厅中,刘氏借着低头用手帕擦去眼泪的动作,心中暗骂把事情捅到老太婆面前来的人。 程老夫人一直嫌弃她是商户女,出身低,全靠了一张脸跟勾人的手段才让入了程家门,对她从没好脸色。 原本按照刘氏原本的设想,把亲生女儿认回来这件事应该徐徐图之,不能让婆母抓住这个由头来发作,可没想到程明珠这么沉不住气。 她匆匆赶来的时候,场面已经被程老夫人掌控了,看到暴跳如雷的夫君,她只好先遮掩过去,从中摘出自己来。 刘氏惯于谋划,把女儿接回来的时候,她就跟她说过,要跟陈松意打好关系。 哄住了陈松意,才好方便调换她们的命格。 尽管从明珠回来的那天起,调换命格的术就开始了,就算陈松意被送走,也打破不了连接在她跟明珠之间的术法,但刘氏不喜欢意外。 可偏生今天这么一闹,就打乱了她的计划。 旁人看不出刘氏的焦躁,陈松意却没有错过。 上辈子她不知为什么刘氏手段尽出都要留自己在程家,这一世却知道了。 全因她跟程明珠要等到十八岁,才能彻底交换命格 这当中还有两年,自己要是被放了出去,中间生出变数怎么办? 可惜程明珠不知道这些。 她很兴奋,她看得出父亲已经相信了自己让丫鬟说的话,厌弃了陈松意。 程家不比乡下,这样的家族就是重视血统。 程松意怎么都是一个外人,天生在血缘上就弱了自己一截,在血缘面前,黑白曲折都不重要了。 看着程松意跪在地上,像个木头人一样,没有半分之前的强硬,程明珠心中解气,嘴上却潸然欲泣地问:“父亲,是不是我不该回来……才让你跟祖母这么生气?不然还是把我送回去吧,没关系的……” 陈松意听着她这跟上辈子如出一辙的话,不由得握紧了手指。 果然,下一刻就听程老夫人用力地拍打扶手,向着儿子怒道:“你听听!你听听你的亲生女儿都被委屈成什么样了?我们程家的姑娘,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程卓之脸色越发的难看。 他也没有硬要留着陈松意的意思,他重视血统,而且很极端,爱一个人的时候爱极,恨一个人的时候又恨极。 没有接着刚刚的话说下去,完全是因为刘氏恳求一阻,让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陈松意跟谢家的婚事。 谢家是京中的清贵人家,跟他们结亲,是程家高攀了的。 谢家会选中陈松意,全是因为谢老夫人跟他这个女儿投了缘,看重她这个人,所以才跟程家提了亲。 其他不提,谢翰林的这个幼子明年下场,是极有可能高中的。 婚事一成,地上跪着的这个女儿就是他们程家跻身上流世家的一条通道。 一想到这里,程卓之就举棋不定起来。 谢家要跟他们结亲,如果没有了松意,这门亲还结得成吗? 他盯着跪在地上的女儿,后者此刻却仿佛从失魂落魄的状态中回过神了。 她抬头望着犹豫的父亲,似是为他的态度所伤,一双眼睛越发的红了。 可是再伤心,想要说的话,也要说出口。 少女极力压抑着情绪,众人却依然听得出她声音里的哽咽:“父亲一直教导我,身为程家的女儿要立得起,不能欺人,也不能为人所欺。” “我一直以为自己是真的程家女,这些年一直恪守着父亲教我的话,不敢有半分懈怠。” “明珠妹妹身边的丫鬟指责我的那些话,我也不辩解了……唯有一点想让父亲知道,今日我去妹妹房中,对她说了重话,不是因为旁的,而是因为她伤了父亲送我的珍贵礼物。” 被她用这双眼睛望着,看着她那毫不伪装的伤心眼神,程卓之才想起明珠伤的那两只兔子,是自己上回跟同僚去打猎,随手猎回来给她当礼物的。 那一趟出猎,他给两个儿子带回来两只猎犬,早被那两个小子抛在脑后。 对女儿程卓之从来没那么上心,只把随手猎到的兔子给了她,她却这样珍视的养在院子里,还为兔子受伤打破了原则,对明珠说了这些重话。 程卓之被这话一引导,就从怒火中清醒过来。 这个孩子是被刘氏教养着长大的,是最最柔顺纯孝的,怎么会无端做出欺压人的事? 陈松意还在伤心不已地道,“我原以为自己是父亲的亲生骨肉,还有大把时间可以侍奉父亲母亲左右,这些日子还贪了懒,给父亲生辰绣的屏风才绣了一半,现在看来却是没有机会了……” 这番说辞原本应该配上一些眼泪,才更打动人心。 可是陈松意心性已经不同以往,对这些程家人实在挤不出眼泪,于是垂下眼睛,望着地面。 这样一来,反而表现得更失魂落魄,无比神伤,让程卓之说不出狠话,也让刘氏觉得她还是那个好掌控的孝顺女儿,没有警惕她生出离去之意。 陈松意几句话就让程卓之念起了这个女儿的好,想让她去领家法跪祠堂的心也消了下去。 鸠占鹊巢又不是她的错,而且这个女儿生来就带着福气,一出生就让自己顺利调回了京城,此后更是一路顺利,还跟谢家成了亲家。 今日这般,实在是不能怪她的。 何况……他看向刘氏怀里的程明珠,想到自己给别人养了那么多年女儿,亲生女儿却在乡野,被教成这么小家子气。 明珠已经大了,现在接回来心性也已经定了型,做不了大家族的宗妇。 今天如果失了松意,想要靠这个亲生女儿来跻身上流,难。 刘氏一看丈夫脸上的神色,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顿时感觉被戳了肺管子,他以为自己这是为什么把女儿送到乡下去?还不是为了程家。 程老夫人在一旁冷眼看着儿子跟儿媳,也被气到了。 这个儿子不听话,从他当了京官,刘氏连生两子巩固了地位开始,他就越发的偏向这个刘氏了,什么都只听媳妇的枕头风,自己这个当娘的说话却是不顶用了。 今日这事,说到底就是刘氏的错。 如果不严惩一番,怎么下得了她的脸?自己怎么把因为前年生病而旁落的管家权收回来,重新掌控住她? 程老夫人是重血脉没错,可是从乡野地方回来的程明珠也不怎么入得了她的眼。 今日能让程明珠闹到这里来,把事情闹大,只是程老夫人有意纵容。 “好啊,如今这个家里,我老太婆说话是没用了。” 程老夫人见状,干脆把脸放了下来,抬手让身旁的丫鬟扶自己起身,“以后有什么事别再闹到我跟前来了,我还想清静清静,多活几年。” “母亲!母亲这是说的什么话!” 程老夫人一发怒,原本还在纠结的程卓之立刻顾不上纠结了,刘氏也连忙擦干眼泪,上前来跟夫君一起把人重新哄落座。 大齐朝重孝道,一个孝字压死人。 如果今日程老夫人这话传出去,传到有心人耳朵里,程卓之的仕途大概也就到这里了。 陈松意看着这一幕,犹如看戏。 刘氏虽打定了主意不送自己回陈家,却架不住程老夫人借着自己为由,向她发难。程卓之夹在中间两头为难,加上刚才自己那一番孝女之言,也不可能再用折中的家法来处置自己。 可是这样还不够。 她表面依旧是一副担忧伤心、摇摇欲坠的模样,心中想着下一步该怎么走。 程明珠站在原地,她本应是今天的焦点。 可现在程卓之夫妇都围在程老夫人身边,她反而变得无人在意。 这跟她想象的不同,更让她在意的是,程松意竟三言两句就动摇了她爹。 程卓之竟然不打算把她送走了,那怎么可以! 一想到自己在乡野受苦,她程松意却占了自己位置,过着好日子。 再加上母亲刘氏又一直偏袒她,这要是再让父亲想起她的好,放她继续留在程家,自己怎么忍得下这口气? 程明珠咬着嘴唇,眼睛死死地盯着陈松意,眼底浮现出了怨恨。 陈松意察觉到了程明珠怨毒的视线,却没有放在心上,她正在思索自己身上的气运。 气运是一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可照上辈子刘氏的说法,她身上是有大气运的。 但这些气运在她身上的时候,陈松意却没有什么感觉,她做事既不比别人顺利,也不像后来气运逐渐转移到程明珠身上时一样,出门总能捡银子,遇贵人。 可由程家的发际史来看,却是有迹可循的。 不说其他,就说程家人现在住着的宅子,就是一桩。 陈松意记得,这宅子是程卓之刚调回京中的时候买的。 那时他们全家刚回来,刘氏手上的钱用来上下打点,剩得已经不多了,要买个合适的宅子,得碰运气。 于是她去了牙行以后,就把几座大小合适但价格超出了承受能力的宅子写在了纸团上,让年幼的陈松意来选。 陈松意选了一个,刘氏便带人去登门拜访,正好遇到卖主急着告老还乡。 对方走得急,见程家又是回京任职的,于是让了利,让刘氏用刚好能承受的价格买到了。 后来在京中,程卓之又少不得要应酬,要给上官送礼,钱不够,又是刘氏带着陈松意去淘了好东西,送了过去。 甚至是刚刚被劝回座位上的程老夫人,前年她病重,程卓之那时正在关键时刻。 他为着一个职位谋划了好几年,眼看就要更进一步,绝对不能因为母丧而丁忧。 那个时候,又是刘氏让陈松意放血。 她抄了血经,供奉发愿,还将血兑在了程老夫人的药里,才把人从鬼门关救了回来。 这桩桩件件利用她的气运扭转的事,随便一想就有许多。 更别提这些年程家的铺子交到她手中打理的,挂在她名下经营的,无论好年还是坏年,收益都从来不少,都是凭她的气运赚的。 陈松意跳到局外人的角度把这些想了一遍,都觉得换了自己遇到这么一个好用的人,也不会愿意放她走。 眼下就算程卓之对程老夫人服软,但回头只要刘氏把这些事稍微向他一透露,想要加官进爵的他也不会放过她。 她现在唯一的优势,大概就是刘氏还没把这些告诉程家人了。 陈松意想着,抬头迎上了程明珠的目光,这里想让自己走的人可能就是她了,可惜没用,离开程家的关键并不在她身上。 那么留在程家?也不行。 虽然陈松意还记得自己的家传武学,还可以重新练回来,拥有自保之力,但这需要时间。 还有一点,就是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刘氏是用了什么手段,来调换她跟程明珠的命格。 同样的,也不知道刘氏还有什么隐藏手段没用过,留在这里只会极度被动,唯有离开程家才安全些。 而且不走的话,危险还会落在她真正的家人身上。 父母,兄长……哪怕是为了保护他们,陈松意今日也一定要从这里出去。 在这座程府里,还有什么人是可以利用,可以让她从这里出去的? 正想着,就听门外传来了脚步声,刘氏的人在外面喊道:“四爷——四夫人!不能进去!” 3、第 3 章 门外一个尖锐的女声喝道:“滚开!” 另一个男声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了,这里是程家,有什么地方是四爷我不能去的?” 听到这声音,站在程老夫人面前的刘氏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难看起来。 程老夫人的反应则与她相反,一看到门外来人,她就瞬间淡定了。 陈松意眼角余光瞥见一男一女风风火火地从自己身旁经过,来到程老夫人跟前一口一个“娘”,那声音尖锐的妇人还把刘氏挤开了,显得泼辣无比。 看了他们片刻,陈松意从已经模糊的记忆里翻出了他们的信息——程家四房。 记起之后,她的眼睛就缓缓地亮了起来。 程家一共四房,其中长房嫡子不是程老夫人所出,而是原配留下的。 作为程老太爷的继室,程老夫人共生下了两子一女,女儿早已出嫁,两子便是程卓之、程遇之兄弟。 在陈松意的印象中,程家的长房嫡子跟三房庶子都外放为官,轻易不能回来。 这个家里,唯有四房处处跟二房相争。 程卓之跟程遇之虽是亲兄弟,在陈松意的印象中,性格却完全不一样。 程卓之十分在意面子,程遇之则是个混不吝的,娶的夫人赵氏也是性格泼辣,什么话都敢说,为了利益什么都可以排后面,跟程四爷可以说是天生一对。 当娘的本来就容易偏心小儿子,尤其程遇之没其他本事,就哄老娘开心最拿手。 这些年靠着哄程老夫人的开心,他们四房从她手中拿到了不少好处。 原本程老夫人病重时,赵氏也有心跟刘氏争一争掌家的权力。 可惜技不如人,落了下风,现在干脆就一门心思的讨好程老夫人,跟刘氏作对。 一进来,围着程老夫人看了一圈,赵氏就把矛头对准了刘氏。 她嘴一张,连珠炮似的一顿开轰:“我跟遇之一听娘这边有事,就紧赶慢赶的来了,偏生外头还有不长眼的东西拦路。二嫂你可是个贤惠人,家里从来都是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怎么也有这么糊涂的时候?” “二嫂糊涂了,二哥你怎么也这样?”程遇之给程老夫人抚着背顺着气,抬头也向表情尴尬的兄长责怪道,“这不是咱家的骨血,哪有留在咱家的道理?还锦衣玉食地养了她这十六年,真是开善堂也不过如此了。” 小儿子跟小儿媳一来,程老夫人就彻底不用自己说话了。 他们是她用来制衡的手段,她想什么,小儿子跟小儿媳都会替她说出来,而且说得更大声。 程卓之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伸过去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 在他身旁的刘氏也端不住表情了。 赵氏看到二房的反应,心中简直乐翻了天,她这个二嫂聪明一世,居然会在子嗣的事情上栽了。 难怪二房的奴才一路拦着他们,甚至想把这边的消息封锁,幸好母亲的人早早通知了他们。 程遇之还在旁边,一边哄程老夫人,一边拿孝道的大旗压他二哥。 赵氏眼睛一转,看到了被找回来的程明珠,目光在她清纯无辜的脸上扫过,腹诽了一声“跟刘氏一路货色”,然后看向跪在地上的陈松意。 陈松意上辈子就有感觉,他们看自己不顺眼。 在赵氏眼中,二房这个福气包生得命好,一出生就赶上她爹回京任职,买了好宅子,还跟谢家订了亲。 二房可谓是春风得意,让程家都跟着水涨船高,让四房只能仰仗他们的鼻息。 赵氏明明生下了儿子,反倒被刘氏这个商户出来的比了下去。 本来大齐重孝,陈松意的纯孝又是整个京城都是有名的,简直找不出半点瑕疵让她可以攻击刘氏——现在好了,闹了半天,她不是程家亲生的! 刘氏亲生的那个,是个在乡下长大的野丫头,天生矮了旁人一截,以后怎么也越不过他们四房的姑娘去。 赵氏想着,眼中就带出了得意来。 “娘。”陈松意看她明明低着头向程老夫人说话,眼睛却一直看着刘氏,做出为二房着想的样子来,“娘,意丫头虽千好万好,但终究不是我们程家人,现在明珠都回来了,哪有让亲生的住在偏房,一个外人坐正堂的?要是传出去,还不得让全京城都看笑话。” 程老夫人淡然地点头:“不错。” 立在一旁的程明珠哪怕再想沉住气,此刻也忍不住流露出了一点惊喜之色——她的爹娘跟中了蛊似的要留程松意,可四叔跟四婶一来,竟然要帮自己把程松意赶走! 刘氏当然不甘被他们坏了自己的事,握着手帕才想张口说什么,程老夫人就瞥了她一眼,然后一锤定音:“不是程家人,断然没有留在程家的道理。” “这……” 程卓之在母亲的强硬下,终究说不出折中的话来。 他下意识看向跪在地上的陈松意,就见少女肩膀微微颤抖,像是下了决心一般抬起了头。 在众人的注视下,陈松意的脸苍白无比,仿佛不忍父亲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于是做出了决断。 属于少女的声音微微发颤,说的话却叫人听出微薄的坚定跟勇气来:“我虽不是父亲跟母亲亲生的,但这十六年的养育之恩无以为报,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父母再为我为难……只能请父亲原谅女儿不孝,以后不能再侍奉父亲母亲左右了。” 说着,她端正了表情,决绝的朝程卓之拜了下去。 刘氏心里一咯噔,只觉要坏,忙阻止她说下去:“意儿——” 可陈松意却不会给她半点阻拦的机会。 为了脱身,再恶心她也拜得下去。 起身之后,她才又忍着泪意,向着刘氏道,“这一拜还了父母恩情,再多的女儿却是还不了了,只能来世衔草结环再报。” 没人觉得陈松意这番说辞有什么问题。 她的一切就是程家给的,离了程家她就什么也不是,当然就还不了任何东西了。 程老夫人依旧端坐上首,一派淡然。 她身旁的程遇之夫妇见二房这次终于也吃了瘪,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得意之色。 在一旁等了许久,才见尘埃落地的程明珠也露出了喜色。 唯有程卓之面露不忍,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罢了。” 这下刘氏真的慌了,不过哪怕到了这时,她也没有怀疑陈松意是生出了异心。 只觉得她这是单纯不愿让他们为难,完全是程老夫人跟四房逼出来的,并不是她自己本意。 “老……”她立刻转向程卓之,只想再用眼泪攻势叫他心软,把人留下。 然而还没等她说什么,站在程老夫人身旁的赵氏眼睛一转,又提醒道:“大姑娘要走,可别忘了将我们程家的东西留下。” 事情发展到这里,其实就已经开始跟上辈子不同了。 陈松意没有任人宰割,甚至主动提出了要离开程家,但她没料到赵氏会突然这么说,面上愣了一下。 两世为人,又经历过那么多,对身外之物陈松意早就不在意了。 毕竟上辈子程明珠一回来,也是逐步夺走了她所有的东西。 今日就算身无分文从程府出去,陈松意也有办法回到江南自己的家。 此刻她只觉得四房真是一路奇兵,就算刘氏手段用尽,也阻碍不了自己从这里出去了。 在旁人看来,陈松意的怔忪,就是被赵氏突如其来的要求搞得不知所措。 做了十几年的程家千金,锦衣玉食地长大,离了程家她能走多远? 更何况刘氏对这个女儿是真好,别说平常的吃穿用度,就连好几家铺子都挂在了陈松意名下。 光是陈松意现在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带出去变卖一下就够平常人家吃好几年了,赵氏却要她把东西留下。 原本恨四房坏了自己大事的刘氏神情微顿,忽然觉得赵氏的贪财计较也不全是坏事。 经她这样一提醒,松意是绝不可能把东西带走的。 没了这些可以变卖的首饰,她要怎么离开程家,离开京城? 想到这一点,刘氏也没那么焦急了,将目光落在养女身上,等着她的反应。 一时间,陈松意再次成为了厅中的焦点。 哪怕她生性并不爱奢华,可发间装点的头面,身上穿的锦缎,哪样不金贵?连赵氏都眼热要多提这一句,更别说是程明珠了。 虽然被接回程家以后,程明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完全不一样了。 可陈松意拥有的东西就是比她好! 这也是让她嫉妒发作的原因。 “不成,她要走绝对不能把这些东西带走,这都是我的!” 程明珠咬着牙,恨不得直接冲上去,把陈松意身上的东西全都撸下来。 可恨现在是在程家,不是乡野,她不能这样暴露本性。 她还要继续装纯善,装柔弱,才能让父亲对自己心生怜惜愧疚,补偿自己。 程明珠的丫鬟本来演了一出忠心护主,指责陈松意的戏,眼下正在不起眼的角落跪着。 忽然,她看到程明珠暗暗投过来的眼神,顿时整个一激灵。 不会吧?小姐不是要我现在冲上去动手抢吧? 她知道陈松意不再是程家大小姐,此刻也大概率不会反抗,可…… 就在程明珠眼神变得狠戾,要给丫鬟加压的时候,赵氏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她眼睛一亮,指着陈松意的手镯对程老夫人道:“娘还记得这镯子吗?这不是跟谢家定亲的时候,谢老夫人送给意丫头的?” 程老夫人目光一闪,落在陈松意的手腕上。 程遇之也识货,立刻接口道:“哟,鸽血红,价格不菲呢。” “当时谢老夫人送这镯子给未来的孙媳妇,可跟他们谢家定亲的是我们程家的嫡小姐,现在意丫头不是我们程家的女儿了,这镯子怎么也该留下给明珠吧?” 听到这话,程明珠的目光又一下子落在了陈松意的手腕上。 人靠衣装马靠鞍,从乡下农女变成京官之女,她太明白好的首饰对一个人的气质有多重要了,来的第一天她就惦记上了。 她跟刘氏一样,生得雪肤花貌,戴上这只鸽血红的镯子,定会显得更加肤如凝脂。 没想到这镯子还是谢老夫人送给未来孙媳妇的?那就更不能让陈松意带走了!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下,陈松意垂目,看向手腕上的镯子。 上辈子她会死得这么悄无声息,无人怀疑,跟这镯子也有关系。 程明珠被认回来之后,很快就让外界知道了。 不过对外程家也没有说陈松意是错抱的,名义上她依然是程卓之的长女,可以跟刘氏母女一起去各家走动。 陈松意一开始还会出来,然而这镯子被程明珠夺去之后,谢老夫人发现了,问起她怎么没戴。 她不知该怎么跟疼爱自己的谢老夫人解释它被程明珠抢去了,而自己未来大概也不可能嫁入谢家,辜负她的疼爱,也辜负了谢长卿,于是便逐渐不再出门。 这也就造成了她后来生病,再到身亡,京中都没有多少人知道。 怀璧其罪,这道理她早就懂了,这时候又怎么还会吝惜一只镯子? 上首,见到她伸手脱镯子的动作,程老夫人目光一闪,站在她身旁的赵氏眼睛一亮。 而笃定陈松意舍不得谢老夫人的心意,也舍不得跟谢长卿这个未来夫婿之间的可能的刘氏眼中更是生出了错愕。 陈松意对他们的反应视若无睹。 在程明珠火热的注视下,她摘下了这只镯子。 什么谢家,不记得了。 什么对不起?没什么对不起的。 上辈子她就是太禁锢在这些东西里,才会被刘氏掌控于宅院之内,玩弄在鼓掌之间。 叮的一声,所有人都听到了她将褪下来的镯子放在地上时,玉石与地面发出轻微的敲击声。 脱去镯子之后,她又动作坚定的用微微颤抖的手拔下了发间的珠钗、头面。 再摘下了耳垂上莹润的珍珠耳环,然后是腰间的玉佩、香囊。 就这样一点一点,从人人羡艳的程家千金,变成了身上没有丝毫配饰的农家女儿。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手越来越稳。 前一刻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的眼泪,此刻随着她脱完钗环起身,也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所有人都以为她这是舍不得,是屈辱,只有陈松意自己知道,这是加诸在前世的自己为身上的枷锁脱去,灵魂复归自由而留下的畅快之泪。 站在地上,她脱掉了那双装点着东珠的鞋子,足下只剩轻薄罗袜。 那莹润的珠子如同镜面,在地上照出少女的身影。 她脱去了钗环,脱掉了身上的绫罗绸缎,只剩下一身素白中衣。 就这样红着眼,苍白着脸,周身再无半点装饰,站在众人面前。 所有人都被她的勇气镇住,没人想到她会做到这一步。 在这个时代,一个年轻女子这样散发,这样衣衫不整的走出大门,走到大街上去,半点名声都不剩。 而陈松意脱钗谢环,脱到这样已经褪无可褪,就算是赵氏也仿佛被堵住了喉咙,没什么可说的。 毕竟就算是犯了错被发卖出去的丫鬟,最低限度还有一身整齐的衣裳。 可这些陈松意都不在意。 在死亡面前,她有过更不堪的时候。 一片寂静中,她唯独看向面露不忍的程卓之,做戏做全套的对这个养父强撑出了一个笑容。 程卓之耳边仿佛都能听见她的声音,听见她说这样的话,父亲就不会再为难。 陈松意深吸一口气,对着厅中众人道:“从今日起,我不再是程家女。那些铺子虽挂在我的名下,曾是我来日的嫁妆,但我还没出嫁,地契还是在中馈里的。” “我这便走了,父亲珍重。” 说完,她再不停留,转身就从这个大厅里走了出去。 4、第 4 章 陈松意跨出门口的时候,身形摇晃了一下,差点摔倒。 这不是装出来的,而是这个身体没有锻炼过,弱不禁风,平时就仿佛随时都要倒下,如今只是跪了片刻,膝盖就麻木了。 可是当她走了两步,走出去之后,整个人就畅快了。 她忘了麻木,忘了疼痛,在回廊下越走越快,渐渐地跑了起来。 程府的下人看着这个身穿中衣、披头散发,还没有穿鞋的人影跑过,完全无法把她跟平日里端庄贤雅的大小姐联系在一起。 因为听她在奔跑中还泄露出了似哭似笑的声音,他们更怕她是疯子,所以没人敢拦。 大厅里,程明珠看着陈松意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只感到一股纯然的快意充斥在胸膛。 成了,这个眼中钉终于被赶出去了! 从今以后,她就是程家二房唯一的嫡小姐,再没有人能跟她争抢。 她正幻想着自己夺了陈松意的院子,待会回去的时候宣布自己是院子的主人,那些曾经看不起她,还在她背后乱嚼舌根的丫鬟脸上会是什么表情,就听见一声闷响,随即是父亲程卓之带着慌乱的声音:“丽娘!” 程明珠后知后觉的回头,就见到自己的母亲倒在了地上,脸色青白,不省人事。 …… 陈松意跑出了厅堂,在这个她已经十分陌生的程府里,用最快的速度奔跑。 她没有选择走正门,而是跑向了下人们经常出入,每日定时有人来送菜送水的后门。 现在这个时间,正是定时来送菜的菜贩上门的时候。 后院忙乱,她正好可以趁机混在其中出去,减少被发现拦下的几率。 程府的下人都住在靠近后门的院子里,通往后门的路边是一片空地,粗使的仆妇洗过了衣服之后,就在架起的竹竿上晾晒。 陈松意打旁边经过,一伸手就抓了一件仆妇的粗布衣裳。 衣服还没有干透,她也不在意,直接往身上一套,又从下摆撕了一条布条下来,再从旁边折了一根树枝,就把披散的头发扎了起来。 虽然这个身体孱弱,但没有影响她这个从战场上回来的灵魂。 不过眨眼之间,她就有了外衣,又重新扎好了头发,只剩脚上没有鞋子。 前方,后门已经打开。 送菜的菜贩正在从板车上卸货。 送水的车子今日正好跟在后头,正在催促菜贩动作快点。 等在后门的管事见状皱了皱眉,指挥起了粗使下人:“赶紧过去,把水搬下来。” 机不可失,陈松意没工夫再去找一双鞋子了。 她当机立断,直接朝后门的方向小跑过去,混在了那些簇拥过去搬水搬菜的下人中间,没有引起丝毫注意的出了门。 在她身后,一个拿着木盆的粗使仆妇出来收衣服。 见到空空如也的竹竿,她顿时大叫起来:“我的衣服呢?” 声音从围墙上方飘了过来,顺手牵了她衣服的人已经贴着墙根迅速走远了。 再一转身,就入了另一条巷道,不见踪影。 程家的宅子所在的区域,是朝中大小官员聚居的地方,宅子多,巷道也多。 虽然巷子里的人少,但陈松意依然走得十分小心,低着头加快了脚步,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知道自己现在能这么顺利跑出来,不过是趁着大厅里的人没有反应过来。 等到反应过来之后,他们会立刻派人追上来,得想办法尽快离开京城。 虽然本朝的城与城之间通行自由,检查并不严,但如果程家用嫡女被歹人绑走为借口,京城附近的进出定然会变得严格起来。 陈松意胸膛急剧地起伏,用家传武学的吐纳方法调节起了呼吸节奏,尽快让自己过快的心跳平复下来,把因为过于剧烈的奔跑而涌到喉咙里的血腥味压下去。 “太弱了。”她撑过了眼前这一阵发黑,咬牙道,“一定要尽快把武功捡起来。” 她习武不求跟第二世一样,能跟着父兄在战场上杀敌,只求遇到这种情况有足够的体力奔跑。 学武这种事很看天分,她第二世的天分很好,这一世如何却不知道。 因此,她并不追求一定要练到开山劈石。 她一边匆匆地走着,一边随机的改变路线。 注意到身后还没有人追上来,却没有松懈,而是加快了脚步。 离了京城之后,想要去江南,还得想办法。 她现在不光身无分文,还要躲过后面追上来的程家,形势并不乐观。 从京城去江南有两条路,一条水路,一条陆路。 走水路都需要一个半月的时间,陆路情况更复杂,就更难说了。 如果她有修为在身,那还撑得住,可是现在这个身体跑几步都喘,陆路很可能走不成,就得想办法混到船上去。 想到这里,陈松意皱起了眉。 她的第一世从有记忆开始,就没有离开过京城,第二世则是一直生活在边关,没有机会回到京中来。 因此,对从京城到江南的水路怎么走,她脑海中并没有多少信息。 不过陈松意知道,水路上往来的商船多,如果可以混到商船上,那就成功了一半。 “可惜了……”她不由得想道,“刚刚没有拿到男装。” 如果拿到的是男装,以她这个身形,扮个孱弱少年,或许可以轻松混到船上去。 从又一个巷子钻出来,她停住脚步,观察了一下周围。 这一片已经很陌生了,身后还是没有人追来。 她心中不由得生出了淡淡的疑惑:“刘氏有这么容易就死心?” 就算她死心,重面子的程卓之怎么也没有派人追来? 她不知道因为刚刚刘氏突然晕了过去,现在程家正在因为她的突发状况而慌了手脚。 派出去的人又没有在正门截到人,一时间再顾不上她这个外姓人。 陈松意只站在岔路口想了片刻,便决定跑到东边的坊市去。 那里人多口杂,混迹在其中既不容易被人找到,也可以找到去江南的机会。 她打定了主意,辨别了方向,立刻朝着东边的坊市走去。 结果刚一出巷子,迎面就是一匹黑色骏马冲撞而来。 “吁——!” 马上的骑手反应极快,用力一勒缰绳,身下的骏马就被勒得仰立起来,发出咴律律的声音。 陈松意的意识很快,但身体跟不上。 马冲过来的那一刻她想要闪避,却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摔倒在地上。 看着面前仰立起来的高头大马,她惊出了一身汗。 马上的人逆着光,放松了缰绳,让急停的马前脚掌重新落在地上。 他骑在马上,审视般的看了跌坐在地上的陈松意片刻,才带着几分不确定地开了口:“程家小姐?” 听到这个陌生的男子叫出自己的身份,陈松意忙凝神朝骑在马上的人看去,见到了一张这辈子的她不熟悉,但第二世的她却打过几次交道的俊朗面孔。 风珉看着她的眼神变化,剑眉微挑。 上辈子的人和事,陈松意印象还清晰的其实很少。 就连跟她有过婚约的谢长卿,他的脸长什么样,她都快不记得了。 在她模糊的印象里,只记得他喜欢穿白衣,文章做得很好,眉宇间总是有散不去的轻愁,让他有了这个年纪的男子没有的吸引力。 谢长卿的愁,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他愁的是家国,忧的是民生多艰,他是一个不光文章做得好,也脚踏实地想要改变大齐的俊雅君子。 可他的好友风珉却是一个跟他截然不同的人。 风珉出身王侯之家,性情傲烈,在京中总是打马来打马去。 在他隐藏了身份去边关从军之前,京中纨绔皆以他为首,十分扰民。 不过他又会为聚居城外的老弱流民施舍钱财跟食物,是个恣意放纵而又不失侠气的人。 陈松意对他印象深刻,全是因为第二世的见闻。 风珉从军时在边关创下了偌大的名声,他是真的英勇不畏死,也是真的能打。 虽然他们不在同一个战线,但陈松意听过他的不少战绩,她爹也夸过他是个将才。 只可惜朝堂中宦官当道,腐败不堪,他再骁勇善战,也没有办法将这些蛮夷打回去。 在陈松意想着这些的时候,风珉已经从马上下来了。 他认出了她——这是他好友谢长卿的未婚妻,程家千金,是京中素有贤名的大家闺秀。 风珉对于这样循规蹈矩的大家闺秀不感兴趣,会关注陈松意也只是因为她跟谢长卿的婚约。 毕竟他们来日成婚,生下的孩子是要叫自己干爹的。 风珉曾经在自家长姐的宴会上见过陈松意一面,跟那时的她比起来,眼下这个穿着粗布衣裳,发间没有钗环,甚至还没有鞋子就跑出来的她,真的十分反常。 风珉眯起了眼睛,第一反应就是:“程府遭劫了?” 说话间,他的眼中立刻就有杀气起来。 可是没有理由。 大白天,又是在天子脚下,什么样的歹人敢在这时候杀入官员府中,大肆劫掠? 窄巷口,一声铿然的拔刀声响打破了安静。 陈松意就看着面前的人把刀拔了出来,对自己道:“你留在这里,待会儿巡城队就过来了。” 见他一副打算先杀去程家的样子,陈松意忙摇了摇头,这才回过神来。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跑出来之后没有撞到程家追来的人,而是撞到了谢长卿的好友。 “程家没事。” 她说着想要起身,心中腹诽自己有气运在身,没有好运就算了,怎么还倒霉的差点被马撞? 然而她的手撑到地面,却感觉掌心被硌了一下。 见她动作顿了顿,风珉跟她一起低头看去,发现硌到她掌心的是一粒碎银子。 看着这大概三钱重的碎银子,陈松意愣住了。 这是……她捡到了银子? 这事若发生在旁人身上,只会让他们觉得今天运气不错,不会想到别的。 可是对陈松意来说,捡银子这件事却意义不同。 不过当下她没有时间多想,只先按下了这念头,要先解决眼前的事。 从程家出来,身上分文未带,捡到这三钱银子,可以做很多事,甚至—— 她看向风珉,再看向他手中的刀。 这三钱银子似乎也佐证了遇到他不是一件坏事,反而是个机会。 这条街往来的人少,否则风珉也不会这样纵马。 陈松意是突然从巷子里窜出来的,驭马的要是换了别人,只怕马蹄下要添一条冤魂。 两人维持着一站一坐的姿势,陈松意先开了口:“我是逃家出来的。” “逃家?”风珉收了刀,觉得这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简直不可思议,“大小姐也会叛逆?” 见他没有说要送自己回去,陈松意“嗯”了一声。 她想着风珉逃家从军的事迹,想着他骨子里的侠气,心中又多了几分把握。 她收起了碎银,撑着地面起了身:“我有事要去一趟江南,正好想要找个侠士帮我。风三少愿意帮这个忙吗?不方便的话,可以当今日没有见过我。” 嗯? 风珉露出了意外的表情。 今天不管是在这里遇到这般打扮的陈松意也好,还是听她提出要求也好,全都出乎了他的意料。 京中的生活就如同一潭死水,不然他也不需要天天四处去找乐子。 逃家,护送。 这种事情他当然感兴趣了,何况要去的还是江南。 他审视着正在皱着眉活动脚腕,检查刚刚那一摔有没有扭到脚的陈松意,忽然开口问道:“你觉得我会帮你?” 他可是京中有名的纨绔,哪怕家世显赫,相貌也很不错,京中有女儿的世家还是教育她们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可以说,陈松意是这群大家闺秀当中第一个撞上了他不怕,还敢向他开口求助逃家的人。 听见他的话,陈松意抬起了头,然后又在他的目光下“嗯”了一声。 风珉英俊的脸上浮现出一个笑容,懒洋洋地道:“好,我帮了。” 他说完翻身上了马,然后朝站在原地的她伸手,“上来。” 陈松意没有犹豫,搭上他的手,被他一拉就借力上了马背。 风珉明显感觉到她的动作比自己想象的要敏捷。 回想两人今日相遇,从她跑出来被马吓到,再到他们先前的对话,陈松意所展露出来的性格,分明跟长卿所说的不一样。 ——他行事端方的好友,别是被假象给骗了。 这时候陈松意已经在他背后坐好,也不废话就抓稳了他,然后问他:“现在去哪儿?” 风珉叫她上马,明显是要先带她去别处。 风珉回想了一下自己刚刚看到她的这身装扮,长腿轻轻的一夹马肚,催动了骏马:“先带你去买身新衣服。” 5、第 5 章 城东坊市,最好的成衣店。 门外拴着一匹黑色的骏马,有一个学徒在旁专门守着,明明是生意最好的时候,成衣店的大门却紧闭着。 光线明亮的店铺里,掌柜闭门接待贵客。 看着换上了一身衣裙出来的陈松意,见他们店里最好的成衣在她身上如此合适,掌柜的眼睛一亮,向着风珉夸赞道:“三少真是好眼光。” 刚刚风珉带着一个粗布荆钗的少女入了他的店,迎面就抛了一锭银子过来,让他拿出这里最好的成衣来,首饰跟鞋子也要配套。 风三少是他们这里难得一见的豪气主顾,毕竟畿中的公子闺女全都是到南边的货行去选了绫罗绸缎,由大师傅量身定制,少有来这里买成衣的。 掌柜的见的人多了,少有看走眼的时候,一看陈松意就知道这少女虽然看起来狼狈,但是身份必然不同,否则怎么跟在风三少身边也这么镇定? 他派了人去外面看着风珉的马,然后又亲自去选了首饰、鞋袜,让自家夫人把店里最好的成衣都拿了出来,供贵客挑选。 挑选的时候也很有意思,风珉让陈松意挑,可是陈松意久着戎装,已经忘了这些,脸上少有的露出茫然来。 “怎么?”风珉坐在椅子上,歪头打量着她,“看不上?” 陈松意摇了摇头:“忘了该怎么挑。” 她看向风珉,“三少挑吧,你挑什么我穿什么。” 掌柜夫人听着他们之间的对话,自觉从其中品出了两人关系的不一般。 风珉也是第一次遇上让自己来凭喜好挑选打扮的女子,感觉十分不同,目光往旁边一错,掌柜夫人连忙把取出来的上好成衣都展现给他看。 他凭自己的喜好挑了两身,掌柜夫人就连忙带着陈松意去换,看有什么不合适的,当场给她修改。 于是,刚刚才从程府出来,卸掉了满身钗环、脱掉了一身绸缎的陈松意再现身的时候,又是那个大家闺秀了。 风珉满意于自己的眼光,掌柜跟掌柜夫人也印证了自己的猜想——这姑娘果然不是普通人。 买下的成套衣服鞋子被打包在一个包袱里,递到了陈松意手上,风珉在离开的时候又随手抛出了一定银子:“今天我没有来过,知道吗?” “知道知道。”掌柜连忙接住了银子,脸上堆着笑容,点头哈腰地送他们出去。 风三少这是打算金屋藏娇、置个外室嘛,当然是要悄悄地避过所有人眼目才好。 置办完衣裳,车马、随行的护卫也都准备好了,风珉甚至动作快的还在坊市上买了个十二三岁的小丫鬟来伺候陈松意。 小丫鬟生得伶仃细白,发间还簪着一朵白色的小花,陈松意看她第一眼,就知道风珉的人是怎么把她买来的。 这个年景并不好,城外的流民携儿带女来到京城,却没有寻到活路,家中长辈要是死了,做女儿的就只能来坊市上卖身葬父。 小姑娘被买来,知道父亲能够有一口薄棺安葬,也知道自己是来伺候一位小姐的,虽然惶然胆怯,但也来跟陈松意见过了礼,将自己日后的命运随着那一纸卖身契交付到了她手中。 “今日就可以出发了。”风珉站在他带出来的护卫前面,在阳光下泛着一点浅褐色的眸子里又露出了兴味,“下江南,要去哪里?” 他答应送她去,此行终究要有个明确的目的地。 陈松意迎着他的目光,报出了一个名字:“沧麓书院。” 上辈子,刘氏加害她的父母,她爹被人打成重伤的时候,在客栈里托人去给她的兄长送信,便是送去的这个地址。 回想起那一幕,少女的眼睛在阳光下也染上了一丝冰冷。 她的两生都活得短暂。 比起第一世被人利用,榨干最后一丝价值,第二世却在战场上学到了很多。 比如眼下这一次出行,她就将它当成是一场战斗。 目标就是从京城到江南去,找到兄长所在的书院,然后找到他。 这条路上不知会发生什么,毕竟她的命现在还被束缚在刘氏的邪术上。 “沧麓书院”。 风珉将这四个字咀嚼了一遍。 这是江南有名的书院,名气甚至不在好友所在的书院之下。 她逃家出来不去找长卿,却要去那里,风珉现在越来越好奇她究竟是要去做什么了。 “好,这就动身吧。”他翻身上了马,示意陈松意跟她的小丫鬟到马车上去。 这个车队虽然是仓促间筹备而成的,只有一辆马车,很是低调,但是该有的东西却不少。 从京城到江南,就算是走水路也要一个多月时间,得抓紧了。 陈松意却站在原地没动,在他说完之后开口道:“等一等。” 然后在风珉不解的眼光中,她抬头看了看天,然后又伸出左手熟练地掐算了一番,随即肯定地道:“走陆路。” “走陆路?” 风珉没有错过她方才那掐算的动作。 虽然闺阁中的女子少有消遣,也有学占卜的,不过都是学着玩,没有她这么熟练的,像是演算过不知多少回,对她所算出的结果十分笃定。 他挑眉:“走水路有什么问题?” “没什么大问题。”陈松意一顿,“但是走陆路,能遇到贵人。” …… 东城门,一支由一辆马车跟几个骑士组成的车队顺利地出去,在尘土飞扬中很快地走远了。 守城的士兵看着这支车队远去的影子,想起刚刚看到那些护卫骑的马匹,羡慕地道:“这些马可真好,就连南军北军的战马都比不上。” 他身旁的同僚看了他一眼:“你不认得刚刚是谁的车队?那是忠勇侯的儿子,南军北军的战马怎么比得上他的马?” 程府,床帐中,刘氏这才悠悠醒转。 看着头顶眼熟的床帐,她愣怔了片刻才想起发生了什么事。 她立刻支撑着自己起了身,向着外面呼唤道:“来人……” “夫人醒了!快去告诉老爷。” 外面很快有了动静,被丫鬟扶着坐起,靠在床上,刘氏问道:“我晕了多久?大小姐呢?追回来了没有?” “回夫人,您晕了有半天了,老爷派了人去找大小姐,不过还没有找到。” 刘氏听着她的话,挥了挥手让她下去,然后独自坐在这里,回想着自己晕过去之前发生的一切。 她的身体一向是好的,哪怕生养过三个孩子,也只是看起来比较柔弱而已,实际上平时很少生病。 她实在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个关头倒下,她一倒,四房肯定会卯足了劲把人彻底赶走,坐实了她的错处。 不过虽然刚才丫鬟说人还没有找到,但刘氏心里觉得,陈松意就算离了府也不会跑太远,人是她一手养大的,除了孝顺以外一无是处。 性情柔弱,又沉湎于亲情,自己晕倒的消息如果传出去,说不定她偷偷就回来了,而且她走之前把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留下了,肯定跑不远。 正想着,程卓之就进来了。 看到倚坐在床头的刘氏,他快步走上前,关切地问道:“丽娘,你怎么样了?” 刘氏脸上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来:“我没事,让老爷担心了……我这是怎么了?” 见她确实没有问题,程卓之才松了一口气,说道:“方才你晕过去了,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因为情绪激动。” 刘氏点着头,心里却觉得不可能。 她的性情跟她柔弱的外表完全不一样,不可能因为这点变故就激动到晕过去。 她思忖着要再找可靠的大夫过来看一看,又问:“意儿呢,你派人去找她了吗?把人找回来了吗?” 程卓之摇了摇头,拍了拍她的手背,说道:“还没找到,不过肯定找得到的,意儿那么孝顺,要是听说你因为她而晕倒了,说不定会自己回来。” 在这一点上,他们夫妇的看法倒是一样,而且现在派出去的人找不到陈松意也是好事,说明她衣衫不整、披头散发跑出去没被人看到,他们的名声还有挽回的余地。 程卓之想着,又想到当初她硬要回娘家,才有了那场雨夜生子的抱错。 可以说,这都是刘氏的错才造成了今天的困局。 不过此刻看着夫人为下落不明的养女而伤神,好似元气大伤,他又不能再说了,只能说道:“你好好休养,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唯有拨乱反正。娘既然不喜欢,松意又孝顺,不想让我们为难,等找到了人,我就派人把她送回那个陈家吧。” 刘氏本来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想着陈松意跑出去会跑到哪里。 陡然听到程卓之这句话,她立刻抬起了头,说道:“不能啊!” “怎么不能?”程卓之皱起了眉。 为了抱错的事,他被夹在母亲跟夫人之间,受够了夹板气,只想找个一劳永逸的办法。 ——松意既然要走,他们又何必非得留着她? 刘氏心中骂着他实在糊涂,这些年能那么顺利,他难道真的以为就是凭他的实力才坐到今天这个位置吗? 可是这些话又不能说出来,伤了程卓之的自尊心,她只能说道:“不说意儿孝顺,这些年在你我膝下承欢,我舍不得让她回陈家那样的乡野地方去,就说意儿从小就是个有福气的,大师也说了她命格好,留在家里,我们才会越来越好。” 这些话程卓之这些年没少听,他觉得陈松意身上固然是有一些福气的,但更多的还是靠自己的努力跟钻营,因此只不悦地道:“那些僧道说的话怎么能信?你少迷信这些没影的,家和万事兴,让母亲高兴、让明珠心里没有芥蒂,这才是最重要的。” 刘氏被他一说,又想起今日这一切都是女儿程明珠引起的,只决心回头还要好好教育教育她,把她这沉不住气的性子掰回来。 “老爷说得是,这都是我们妇道人家的想法。” 她没有反驳程卓之,而是柔顺地低了头,然后才担忧地提醒他,“可是意儿这么走了,还有谢家呢,我们要怎么跟谢家交代?” “这你不用担心。”程卓之沉吟了一下,觉得还是把家里的决定告诉她,“谢家要娶的是我们程家的嫡女,娘说了,就算没有大小姐,还有老四的女儿,也是嫡女,跟意儿年纪相差不大。” 如果说先前发生的一切没有让她情绪波动,那程卓之说的这番话就真的要让她急怒攻心了。 他们的算盘倒是打得响,二房结来的亲,他们四房还想来摘桃子?! 老太婆也偏心,就算谢家真的还要跟程家结亲,那也是娶明珠,轮不到他们四房的小姐! 刘氏嫁了这个夫君,本来觉得他好哄,随便吹吹几句枕头风,他就什么都让自己拿了主意,可是他这样听他娘、他兄弟的话,也让刘氏感到麻烦。 跟他讲不了道理,她索性又用起了眼泪攻势,含着泪捉住程卓之的手,请求道:“我管不了这么多,反正意儿是我养大的,她绝对不能在外受苦,你一定要带她回来。” 这招屡试不爽,程卓之答应了下来,让她好好休息,然后从房中出去了。 他一走,刘氏就擦干了眼泪,一改之前的柔弱,换上了有些冷酷的表情。 她身边得力的仆妇这才从外面进来。 这是她当年嫁到程家带来的陪嫁,容貌寻常,但是胜在有能力,后来配了程家的一个管事,成了管事娘子,平日都把持着府中的采买,刘氏有事才找她到身边来。 她进来的时候把服侍的人都遣散了,这才来到刘氏床边,急切地道:“夫人是怎么了?听他们说夫人在厅中晕了过去,我在外面等了好久才等到夫人醒来。” “我没事。”刘氏说,然后示意她去开自己梳妆台的密格,“去把那两个娃娃拿过来。” 6、第 6 章 她的心腹应了,起身去她的梳妆台,从暗格里找出了两个收得隐秘的娃娃,重新回到刘氏身边。 刘氏的目光落在这两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娃娃上,冷眼看了片刻,才伸手接了过来。 这两个娃娃都是女娃,里面缝着陈松意跟程明珠的头发指甲,还有她们的生辰八字。 两个人是同时出生的,当初刘氏为了找到合适的女婴跟自己腹中的女儿调换命格,找了不知多久才找到陈松意。 两人的生辰八字一致,用这个术法来调换命格更加容易。 这两个一手就能掌控的娃娃一个红一个白,红的那个是陈松意,白的那个是程明珠,躺在刘氏的手掌中,在它们之间有一根红线牵着。 她看着这两个娃娃,陷入了回忆当中。 这个换命的法子是一个游方道人教的,数十年前,一场大旱闹起了饥荒,死了很多人。 当时刘氏还小,还是家中幼女,有一天一个游方道人来到了他们家门口讨一口饭吃,她娘施舍了一顿饭,于是这个精通命数的道人便要回报她,为刘家姐妹批了命。 刘夫人生的三个女儿如珠似宝,道人一见她们就说:“不错,三位千金都是旺夫命格,在家旺父,出嫁旺夫,她们出生以后,刘老爷的生意应当越做越大了,贫道可有说错?” 刘老爷笑得合不拢嘴,说道:“不错,我这三个女儿一出生,我的生意就越做越顺,不过十年时间就成了本地最大的商号。” 那道人又笑了笑。 在这个饥荒的年头,所有游方的僧道都是面黄肌瘦,可是他却不一样,哪怕身上道袍沾着尘土,也自有一股出尘之气,这也是为什么刘老爷愿意听他批命。 “可惜啊。”道人捋着颌下短须,说道,“三位千金虽然生得富贵,嫁得富贵,但却有一点禁忌,日后她们出嫁、诞下子嗣,若是生下儿子,运势就能越来越旺,可是一生女儿,就会破了夫家的运势,自身也会受牵连,前半生有多风光,后半生就有多潦倒。” 刘氏对这话本来是不信的,可是结果两个姐姐先后出嫁,生下的第一胎都是女儿,她们所嫁的富豪之家几乎是在两三年内接连破败,不得不频频回娘家求父亲帮助。 看着两个姐姐从贵妇人变成那样潦倒,要回娘家打秋风的样子,刘氏怕了。 可是她嫁给程卓之,怀上的第一胎又是女儿。 她下不了手杀死自己这第一个孩子,只好瞒着程卓之回家找刘夫人,跟她娘一起四处寻访高人,想要寻求破解之法。 就在她怀胎八月的时候,她又遇上了当年那个道人。 刘氏已经从垂髫幼童成了人妇,很快就要为人母,但这个道人容貌却跟当年一模一样,没有丝毫的变化,这让刘氏母女更加确信他是得道高人。 刘氏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向这那个道人酬以重金,又苦苦哀求,才求来了这个法子: 只要找到一个跟女儿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有气运的女婴,把她们交换,这样能保程家前十六年的运势。 等到十六年后,再把她们换回来,开始用这个术法交换她们的命格。 这两个娃娃分别代表她们两个人,而系在她们之间的红线是用刘氏的血染的,犹如母体孕育之时牵系在母子之间的那一条纽带。 术法开始之后,陈松意的气运就会经由她这个母体转到女儿程明珠这里,每转移一分,陈松意的娃娃身上的红色就会褪去一分,而程明珠的娃娃则会由白转红。 等到两者的颜色彻底交换,就是时机成熟。 就可以杀死陈松意,让她们的命格彻底交换了。 从程明珠回来开始,刘氏就启动了这个术法,现在陈松意的娃娃脚已经开始发白了,而程明珠的娃娃头顶晕开了一点红。 那道人说过,术法开始之后,越是压制陈松意,她的气运就会越快转移到程明珠身上。 至于怎么压制,从身体上伤害也可以,精神上压制也可以。 总之她越差,程明珠就会越好,而且气运的转移还会十分明显,有很多事情可以佐证。 那道人没有明说是什么事情,只说到时候让刘氏自己观察,自己发现。 本来一切都会在刘氏的掌控之下发展,可是现在陈松意离开了程府,事情就脱离了她的掌控。 她刚醒过来的时候本来没有往这个术法上面想,但是现在看着这两个娃娃,想到陈松意虽然是无意间离开了程府,但这会不会影响到了术法,所以才让自己突然晕厥? “不行,不管是意外也好,巧合也罢,都要把人抓回眼皮底下来。” 刘氏控制不住地握紧了手中的娃娃,片刻之后才平静下来,松开了手。 她现在还要等大夫过来再诊断一下。 身边的其他人她都不放心,做的这些事也不好跟程卓之或者女儿程明珠说。 她于是看向了自己的得力仆妇,对她说道:“放回去,然后你召上些人手,亲自去找她。” “是。”妇人接过了这两个娃娃,又妥善地收回了暗格中。 窗外,本来听母亲醒了,想过来看她的程明珠听见里面传来的只言片语,没看见那个管事娘子收起了什么,只听到刘氏说要派她去把陈松意找回来,顿时气炸了。 “走!”她一跺脚,扭头就从刘氏的院子里离开,也不打算进去看看她怎么样了。 “小姐慢点!”她的丫鬟跟在她身后,差点追不上发怒的程明珠。 回了自己的院子,程明珠一脚把院门踢开,怒气冲冲地跨过了门槛。 院子门一打开,里面痛呼的声音就毫无遮挡地传了出来。 “小姐不要打!奴婢再也不敢了……” “求小姐饶命!都是奴婢有眼无珠!奴婢再也不敢了!” 伴随着这三四个丫鬟求饶的声音的,是棍子打在人体上砰砰的闷响。 只见院子里几张长条椅子一字排开,上面被压着打的都是陈松意院子里的丫鬟。 程明珠听着她们求饶的声音,心里那股气消了些。 她的丫鬟立刻站出来,对着院中那些看这几个大丫鬟挨打的小丫鬟们说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接着打!打用力些!” 程明珠目光在院中扫过,看到这些小丫鬟全都对自己有所畏惧,顿时冷哼一声,朝着主屋走去。 陈松意已经走了,这个院子归了她,她直接就住进了主屋,把那些嚼她舌根的丫鬟抓出来,杀鸡儆猴。 她不爱用别人的旧物,这些丫鬟她一个也不会留,只不过也不会轻易打发了出去。 她要留她们在这里让她们担惊受怕,抓到她们的错处打一顿再发卖出去。 原本她是在去刘氏的院子之前让人教训她们的,想着等回来的时候也打完了,可是没有想到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一回到屋里,她看到这处处留着陈松意痕迹的房间,想到刘氏还要派人去把她找回来,顿时又气上心头,随手拿起桌上的杯子就用力地砸在了地上。 杯子应声而碎,她的丫鬟忙过来劝道:“小姐不要生气,何苦为一个被赶出去的人气坏了身体?” 程明珠剜了她一眼:“你没听见吗?我娘说要让人去把她找回来!我才是她亲生的,她把我扔在那鬼地方十六年才来找我,现在却迫不及待要去找陈松意了!” 丫鬟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眼睛一转,来到她身后给她捏起了肩:“夫人他们要找,我们让他们找不到不就好了?” “嗯?”程明珠一听,确实是先下手为强的道理。 她这个丫鬟是她回京城的路上买下来的,十分机灵,而且还是在京城流浪过一段时间,比两眼一摸黑的程明珠要强。 她思索了片刻就有了主意,向站在身后给自己捏肩的丫鬟一勾手,让她附耳过来:“你在京城里不是还有不少‘朋友’吗?让他们帮忙去找陈松意,跟他们说事成之后我不会亏待他们的。” 她现在在手上都是程家跟刘氏补偿给她的首饰财富。 随便一点拿出去,都能够让这些流氓地痞卖命了。 “是。”她的丫鬟应了,然后又问,“找到她之后是……” 陈明珠抬起了手,看着自己修得圆润的指甲,浑不在意地道:“谢家不是要让她嫁过去吗?那就把她的脸划花。” - 风珉的马全部出自西北马场,是用草原上的马王跟战马配出来的。 这些战马跟马王的后代性能十分优越,日行几百里不在话下。 如果是他自己去江南走陆路,骑这些马用的时间大概跟走水路差不多,不过考虑到陈松意是女儿家,不能像他们男人一样风餐露宿,所以给她安排了一辆马车。 风珉也不指望她身为千金小姐能够自己照顾自己,所以才给她买了个小丫鬟在路上陪她。 陈松意看着在旁努力为自己打扇的小莲,深感风珉这个人内里比表面看着更细心。 刘氏母女在想用什么办法来对付她,对已经从京城脱身的陈松意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马车走的是官道,路面平整,跑起来也不算十分的摇晃,她待在马车里,让小莲歇一歇,然后去看外面的风景。 才刚离开京城,京郊还是有很多村子人烟密集的。 哪怕现在年景并不好,这些皇庄跟达官贵人的庄园却不受影响。 大齐的积弊多,其中最主要的一点就是大量的良田集中在权贵世家的手上,靠耕种为生的百姓手中的田地却贫瘠,数量稀少。 所以二十年后,大齐跟再次兵强马壮的蛮夷打起来,后方的粮草才无法供应给前线的军队。 陈松意随父兄镇守边关打仗的时候,做得最多的不是出城袭击敌人,而是带着士兵屯田。 可惜边关的土地贫瘠,顶多也就是让他们能够饿不死。 但是关中这么多良田,耕种出那么多的粮食,却把持在一小部分人的手里。 他们不顾国家,不顾战事,只想求和,只想醉生梦死,这样的国家要如何去改变? 又要怎么样的人,才能去改变? 7、第 7 章 陈松意感到茫然,这件事厉王也没有做到。 或许,是因为他死得太早。 在她因为这样的事情而茫然的时候,在她身旁的小莲没了事做,也同样陷入了局促中。 她的茫然比起陈松意要更深。 直到现在,她还没有自己离开了京城的真实感。 她是随着爹一起来到京城的,成为了城外的流民,本来跟爹相依为命,可是一场风寒却夺走了她爹的性命。 爹去了,她一下子就变得孤苦无依,如同无根浮萍。 风珉买下她来服侍陈松意,可是在小莲眼中,这个小姐仿佛不怎么需要自己。 像她这种人,一旦不被需要就没有了价值。 她不知道到了地方以后,自己会不会又再被转手卖出去,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去往哪里。 “你在想什么?” 在她迷茫的时候,耳边忽然响起了小姐的声音。 小莲顿时回过神来,看向她:“小姐……” 陈松意见到她稚气未脱的脸上布满了迷茫,像无根的植物一样,漂浮在命运的水流中。 此刻出现在她面前的自己也不过是岸上的一截树根,好像只是短暂地阻挡她一下,随后又会看着她朝着更深的急流中飘去。 陈松意在很多人脸上见到过这种茫然。 在战乱的年代,每一个人脸上都是这种看不见未来的表情。 她又再问了一遍:“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小莲茫然地顺着她的话开口,嘴巴张合了几次,最后小声道,“我在想我这么笨……好像帮不上小姐什么,小姐到了那个书院,会不会把我再卖给别人……” 京城城外的墙角,流民聚集的区域,已经是她熟悉的地方。 等被卖到新的地方,她不知道剩下自己一个要怎么去生活。 在小莲低下头去的时候,陈松意说:“我可以给你看一看。” “什么……”小莲疑惑地抬头,听见小姐让自己想着未来会怎么样,然后在一到十这十个数字里,随便报两个数。 小莲不大自信地报出了两个数字。 是三和九。 陈松意同在上马车之前一样伸出了左手,五指连动,飞快地掐算了一番,随即说道:“你是西南人士,母亲早亡,原本有个弟弟,没有养大——难产了吧?” “对对……” 小莲一听立刻点了头,她知道在京城里有很多人也是这样,掐算一下就能说出你的一生。 可是她是流民,从来没有人会关注她的命运如何,而且那些有着这种本事的都是身有残缺的人,从来没有像小姐这样的人能够说出这些的。 陈松意望着她,她的那双眼睛里仿佛有着叫人平静的魔力:“你的父亲从春天开始就生病了,一直熬到这个月初。” 小莲面露黯然,点了点头。 父亲是怎么得病的她还记得,本来是可以治的,可是他们没有钱。 陈松意已经放下了手,声音没有什么起伏地说下去:“你的命格亲缘淡薄,父母兄弟都会早早离你而去,所以早年飘零,直到二十五岁才能定下。到时候你会遇到一个人,是个货郎,家中有几分薄田,你们会结为夫妻。你命中有一儿一女,艮宫落乾,大的那个是儿子,乾宫落巽,小的那个是女儿。” “你的儿子来日不会留在你身边,他会去参军,在边关很得他的上峰赏识,女儿会嫁个好人家,不过你的女婿也会离家。” 小莲听着前面的话时,神色一直是黯然的,可等听到二十五岁那年会遇到一个人,他们会成亲、自己会再有一个家的时候,她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虽然对母亲早亡,现在才十二三岁的她来说,成亲代表了什么她不知道。 但能再有一个家,这意味着什么,她却是很清楚的。 对于未来,她眼前一直蒙着一片迷雾。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有人在她面前拨开这层迷雾、让她看清未来是什么样的时候。 可惜陈松意说到她的儿子跟女婿都会离家去参军,她就停了下来。 小莲只觉得前方的光明一下子定格了,那些变化的画面停了下来,让她不由得焦急起来。 “然后呢?” 想要知道未来的迫切,让她忍不住主动问了陈松意,“小姐,然后呢?” 陈松意没有说话。 早年命运飘零的她虽然在二十多岁再次拥有了家庭,生儿育女,但是幸福也不过就是只有一段时间。 随之而来的战争对青壮的征召,先是十户征一丁,然后是五户征一丁、三户征一丁。 到最后,连年迈的农夫都要被征召,上战场抵挡从关外到来的蛮夷。 她全家的男丁都会在这场战争中死亡,家中田地再也无人耕种,剩下的就只有年老的她。 连最后留在身边的女儿死去,她如同十二三岁时那样,想要再在头上插上草标卖身葬女也不能。 因为她已经年纪大了,眼睛已经哭瞎了,没有人会买一个无用的人回去。 国破家亡,那些曾经耀眼的世家贵族也会离开他们生活了祖祖辈辈的土地,迁移到更南边去。 陈松意在第二世战死在城破之时,没有看到边关被破之后,蛮夷的铁蹄践踏上大齐的土地,这个国家会变成怎么样,但是推演小莲的命运让她看到了这个国家的结局。 如果一切没有改变的话,那么所有人的命运都是如此,要么死亡,要么沦为奴隶。 她坐在行进的马车里,又再一次不甘了起来。 小莲看着她紧抿双唇不说话,于是没有再问。 只不过缩着身体坐在一旁,想着小姐刚才说的那些话,她又感到自己仿佛从中汲取了一些力量,没有原本那么茫然了。 马车之外,风珉骑着马走在旁边。 刚刚陈松意在用卦术推演,安慰小莲的时候,他一直在听。 跟他们出发之前她算那一卦,选择走陆路的时候给他的感觉是一样的,她的话语仿佛有种魔力,能够拨云见日,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 陈松意的推演术师承自她第二世的老师。 她的老师原本只是收了她的兄长为弟子,只不过看陈松意也对他的推演术感兴趣,所以一并收了她为徒。 这种推演术是从周易化来的,本来是在战场上结合天象、星象各种信息进行辅助推演的军师技能,耗费算力来推演人的命数,可以说是杀鸡用牛刀。 但是在边关的日子,他们的老师没事也会到城中去,去给城中的百姓算命,有时候收几文钱,有时候收一小袋米。 如果找他批命的人给不出报酬,他也不在意,因为他去给他们算这些并不为钱财。 这个时代的人总是很迷茫,不能够自主地掌控自己的命运,有这些给他们指路,做些寄托是很好的。 她的老师并不觉得这些是白白浪费他的心力,但陈松意只在战场上用过这样的推演术,今天在小莲身上推演她的命数还是第一次。 虽然此刻她沉浸在后面所见的结果里,但是也可以感觉到,在听到未来有什么光明在等待她之后,小莲身上的迷茫被驱散了很多。 她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老师会喜欢这样做。 但是,如果看得见他们悲惨的命运却无法去改变,她的老师难道就不会像此刻的她这样感到无力、感到痛苦吗? 陈松意想了更多。 如果她可以扭转自己的命运,那是不是可以阻止更多? 她身上的气运自己享受不到,却能够影响程家,是不是如果这一世她立住了,没有让刘氏跟程明珠夺走她的气运,那她身边的人也就会跟着好起来? “我不会再卖掉你。”行进的马车里响起了陈松意的声音,“你已经跟着我了,后面的命运会不一样,你可以跟你的家人一直幸福下去。” 马车里先是安静了一下,随即响起了一个更小的少女的声音:“嗯!” 陈松意抬眸看向她,小莲一脸信任坚定地与她对视:“我信小姐。” 在她的生命中,从来没有见过像陈松意这样的人。 他们这些太平年间的流浪者、底层人,哪怕没有战争袭来,也有种被命运支配的随波逐流的感觉,但是陈松意没有。 她是能无惧命运的人,所以她说什么,小莲就相信什么。 虽然她不知道小姐隐而未说的那段未来是什么,但她相信,不管是什么,以后都会不一样。 …… 轻车简从,他们出城快,在路上也走得很快,天黑的时候已经出了京郊的最后一个镇子。 不过还没到下一个村子,所以今天就在野外住了。 马车停了下来,马也被放了出去,在河边饮水吃草。 风珉的护卫捡了枯枝,又顺手打了兔子,在他们今晚准备停留的地方生起了两堆火。 陈松意带着小莲去了更远的地方洗漱。 回来之后就看到火生好了,锅也架好了,护卫们做起了今天的晚饭。 小莲褪去了身上的迷茫,变得比刚来到陈松意身边的时候活泼了些。 看到他们做饭忙,她卷起了袖子,对陈松意说道:“小姐,我过去帮忙。” 陈松意点了头,见到在人群外,风珉正坐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上,拿着一把匕首在削一根树枝。 他们从出城就一路急行,两人之间没有什么交谈,陈松意想了想,朝他走了过去,在他身边的另一块石头上坐下。 风珉头也不抬,依旧专注在手上削着的树枝上:“先前你在马车里给她看相?你会这个?” 推演术不属于看相,不过陈松意没有刻意去解释,而是调整了一下裙子,好让自己起身的时候不易踩到,然后说道:“略知一二吧。” 风珉听着她清淡的语气,又想起出发之前她观天演算的画面,忽然来了点兴致。 他放下手中的小刀,说道:“给我看看?” 风珉难得对一个人产生好奇,更没有想到一天接触下来,他会觉得陈松意身上的谜越来越多。 两人坐在离火堆有一定距离的地方,燃烧的火焰映在他们的脸上,并不热。 风三少见面前的少女认真地看着自己,原本想问她要不要自己也取个数,又觉得这样说有一直在旁边刻意偷听她们的嫌疑。 还没想好,陈松意就开口了。 她没有需要他取数,甚至没有推演,就直接说道:“你生在王侯之家,顶上有两个姐姐,是唯一的儿子。你跟你的母亲、两个姐姐关系都很好,跟你的父亲却是见面就吵,互相看不惯。他希望你走科举这条路,可是你却尚武,你表面上用的是刀,实际上擅长的却是枪。” 听前面那些畿中所有人都知道的消息,风珉还不大在意。 唯独听到最后一句,他才开口道:“你怎么知道的,长卿告诉你的?” 陈松意摇了摇头,又继续道:“两年后你会跟你父亲彻底闹翻,没有按照他的意愿入北军,而是瞒着家里去了边关,隐姓埋名,从最底层的小兵做起,一路靠着战功晋升,成为了厉王麾下最强的先锋。” 听到这里,风珉收起了脸上的一点笑意。 厉王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太子的亲叔叔,他镇守边关,是大齐跟蛮夷之间的一道防线。 他很年轻,二十一岁就已经成了整个大齐朝的武将可望而不可及的神话。 现在二十三岁,锋芒更劲。 风珉的父亲也掌握兵权,风家是不应该靠近厉王的。 但是如果问风珉他要从军,想要入哪一支军队,那必然是厉王麾下。 成为他麾下的士兵,追随他,跟他再次封狼居胥,这是每一个年轻人的梦想。 可是看先帝给他的封号——厉王,就知道这是个危险人物,所有想要明哲保身的人都不应该靠近他。 他是一把利刃,是他们大齐最锋利的一把刀,只要他还在边关,蛮夷就不敢卷土重来。 但是他把蛮夷打退了,大齐朝也就不再需要他了,一旦内部压制不了他,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把他杀死。 他如今二十三岁,再过四年,他二十七岁的时候就死了。 陈松意在城破之时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如果他还在就好了。 火堆燃烧,因为陈松意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所以空气中一时安静。 风珉让她看自己的未来、看自己的命格会如何时,本来是带着几分消遣之意,没有打算相信的。 可是渐渐地,他就跟今日的小莲一样,在她的声音里听得出神,眼前仿佛展开了她所描绘的画卷,不由自主地忘了其他。 京城中也有很多自称能窥探天机、推演命术的人,见他衣着锦绣、前拥后簇,上来说的都是吉祥话,说他有王侯之相,来日定然能封侯。 无数人说他与父母和睦,说他能娶贤妻得孝子,一生富贵无忧,可面前的少女却是第一个说他会去从军、会打下名头,而且还会成为厉王麾下的先锋大将。 他的目光落在陈松意的脸上,看着她脸上映出的温暖火光,还有那映在她眼底的火。 黑夜与火焰让她整个人仿佛都笼罩在了一层神秘的面纱中,明明就坐在这里,却像跟你阻隔着一个遥远的时空。 风珉忍不住追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厉王二十七岁就死了,他带出来的军队凝聚力也散了。 朝堂越来越腐败,边关的将士要请封的请不下来,要粮草补给的没有,要征集新兵补充的也没有,就算是出身王侯之家的风珉想要得到补给,也跟朝堂吵了好几次。 厉王所打造的铁桶边关,就这样从内部被侵蚀,而蛮夷又休养生息,不到二十年就卷土重来。 那时候的边关就只剩下一群老兵和老去的将领,风珉不肯回去,他跟陈松意第二世的父亲作为厉王遗留的部署,一左一右,守着两面战线。 他们的城被攻破,他还死在他们之前。 大齐的最后一位帅才就这样陨落。 忽然,火光里枯枝燃烧的声音爆了一下,将陈松意从那片残阳似血里惊醒。 回过神来,就见到风珉还在旁边看着她,等她的“然后”。 她摇了摇头,起身道:“然后没了。” 风珉被留在原地,看着她走向马车,一时间觉得一口气哽在喉咙里,半晌才低声道:“怎么编都不编完!” 虽然陈松意没有像那些人一样,最后来一句“天机不可泄露”,但他觉得也跟那些故意卖关子的家伙差不多了。 风珉也起了身,看了看被削得尖锐的树枝,拿在手里朝着火堆走去。 饭已经做好了,他们的伙食不差,才刚从京城出来,带的佐料跟食物都还没怎么用,锅里有米有肉有菜,边上有几个碗,盛好了正在放凉。 风珉看着比刚买来的时候开朗了不少的小丫头,见她端起一碗左右张望,显然在找她家小姐的行踪,于是指了指马车。 小丫鬟立刻说了声“谢谢公子”,就端着碗朝马车过去了。 风珉看着她的背影还有安静地垂着帘子的马车,想着原本打算离了京城之后就派个人回去给谢长卿送信说一声,但现在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要看看陈松意到底要去江南做什么。 这个跟传闻中好友的未婚妻完全不一样的少女到底背负着什么、隐藏着什么,他很想知道。 8、第 8 章 暮春时分,天黑得早,野外夜间的气温降得更厉害。 吃过晚膳,一行人就准备休息了,风珉安排了护卫值守上夜和下夜。 行走在外,他并不讲究,幕天席地也睡得着,陈松意跟小莲则睡在马车里。 是夜,火堆未熄,陈松意在马车里听得到不远处值守上半夜的两名护卫在低声交谈。 风一起,带起了一点明灭火星。 车窗上遮光挡风的帘子被吹动,晚风将野地里带着草木香气的空气送了进来。 小莲年纪小,加上一日奔波,早已经在地板上缩成一团睡着了。 昏暗的车厢里,陈松意低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却是清明十足,没有丝毫的睡意。 小莲在她脚边翻了个身,睡得更沉了。 陈松意收回目光,在宽敞得可以躺下一个人的座位上闭眼盘膝,准备尝试修行家传武学。 第二世,她生在那个人人骁勇善战的寨子里,家传武学十分霸道。 宗祠里供奉的除了那把金刀,还有一卷修习内息的功法。 这卷功法跟他们家的兵书一样,都不知是从哪一辈传下来的,为他们的寨子创下了偌大的名声。 就连厉王这样的存在,在听闻他们家传的兵书跟战力之后,都要亲自来招揽。 陈松意的第二世资质十分好,而且又是在小的时候就接触了内功心法。 小孩子的躯体还纯净,那一口来自胎中的先天之气还没有完全散掉,进境超群。 霸道的真气搭配外功,瞬间爆发,在战场上一掌把马打趴下都没有问题。 若是把修炼出来的真气灌注在腿部的经络上,奔跑起来也十分快,随着父兄夜袭敌营的时候,敌人往往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们割下了头颅。 力量、速度与耐力兼具,简直毫无破绽,这门功法可以是她两世为人见过最厉害的绝学。 拥有这样的武功心法,她的父亲毫不藏私,可是寨子里很多人修习之后,却是直接失败,重则真气走岔,经脉断裂,永久失去行动能力。 为此,她的父亲很是唏嘘,直到最后都在对她说:“如果有更多人能学会,能组成一支顶尖的战力,只要三千——不,一千个能达到第三重或第四重的,我们都可以把这座城守下来。” 只可惜,这样的绝学能学会的人真的很少。 就连她的父亲都是靠金针刺激,靠无数药材才堆出了第八重的修为。 第二世的她,是寨子里唯一一个不靠外力,无灾无难到了第八重境界的。 若不是天赋异禀,成为了顶尖的战力,她一个女儿家,她的父亲也不会带着她上战场,更不会在她还年幼时就带着她去杀敌。 昏暗的车厢里,少女闭着眼睛。 她在随着一种奇妙的韵律呼吸吐纳,去捕捉天地间那一丝元气。 她的家传功法一共有十一重,照家中先祖修行留下的笔记来看,修炼上第八重之后会遇上关隘,难以突破,可是一旦冲过去,实力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遇到那个关隘,就战死了。 但陈松意想,就算城破之时自己突破到了第九重,也改变不了结局。 个人的勇武可以震慑敌人一时,却敌不过千军万马。 个人的意志可以改变事态一时,却挡不过天下的势。 她因为不甘而重生,从她回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她要做的就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报复了。 她要做的是逆势而行,有过两世的经历,陈松意可以预见之后的路会有多难,哪怕有气运在身,也可能再一次粉身碎骨。 可是她不怕,只要前方还有路,再难她也会坚持,谁也不能让她停下。 随着这一往无前的心念一起,她空荡荡的丹田里终于生出了一丝气感。 这一丝气流与天地间无色无形的元气牵系,产生了微弱的感应,开始循环起来,照着天地元气流动的方式,自丹田向着经脉流去。 黯淡的星夜之下,重归人间的少女向着取回力量,迈出了第一步。 …… 人体是世间最精妙的机器,哪怕是最厉害的机关师,也构建不出人体的骨骼、肌肉。 更别提是存在于身体里,却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经脉。 陈松意的第一步修行,在丹田中生出了一丝气流。 这点新生的气流一进入经脉就像泥牛入海,再无感应。 不过她毫不意外,她这具身体的资质跟她想的差不多,跟第二世相比真的差远了,而且又已经十六岁了,今夜勉强感应天地生出了一点真气,想要立刻在阻塞的经脉中流转如意却是不可能的。 作为尝试迈出的第一步,那点微弱的气流刚行出一小段就消散一空,让她不得不重复先前的步骤,再次去感应天地,重新来生出一缕真气来。 可以预见,想要把这具身体阻塞的经脉全都打通,重新回到第三重境界会有多难。 换了别人,此刻可能直接就放弃了,但陈松意不灰心,因为她有修炼到第八重的经验。 好不容易等到那股微弱的气流通过那处阻塞的经脉,走出比第一次多一倍的距离,外面的天也亮了,在马车里打坐的人睁开了眼睛。 看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天光,陈松意的心中叹了一口气。 任重道远,慢慢来吧。 随着天边微曙,大地复苏,休息了一晚上的一行人也重新起身。 在简单洗漱过,吃了一些干粮以后,他们就趁着清晨的凉爽,再次启程。 昨天晚上虽然是睡在马车上,但小莲睡得很踏实。 她不知道陈松意一晚上并没有睡,而是在重新捡起修行,只见小姐在用过早膳之后,就倚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远离了京城,这一段官道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平整。 马车在官道上行走,车厢摇晃不停,靠在角落的少女却闭着眼睛,像是把这摇晃当做了幼时的摇篮,没有被晃醒。 小姑娘放轻了动作,没有去打扰看起来很累的她。 她小心翼翼地坐过去,把披风盖到了熟睡的人身上,之后就一直在旁守着,直到马车的行进再次停下来,风珉的人来叫她们用膳,她才下马车去端了吃的回来,把陈松意叫醒。 这样的生活反复了半月有余,陈松意终于锤炼出了一股凝实的真气,也打通了一条经脉,可以控制着它走完一个周天。 第二世的她三岁就能做到的事,现在重新做到,也让她感到无比高兴。 原因无他,因为她现在的资质实在是太一般了。 高兴过后,又是硬仗。 现在只是打通了一条主要的经脉,人体里还有无数细小的经脉,完全打通手部的筋脉,才算是进入了第一重,完全打通腿部是第二重,打通全身才是第三重。 现在她离第一重境界都还远着,心里也知道急不来。 于是今日难得不到午后,风珉就看到她从马车里出来了。 此刻,一行人正在路边停留,原因是风珉远远见到附近打猎回来的猎户,便派了两个护卫过去向他们购买几只猎物,改善今天的伙食。 风珉骑在马上,看着久不见太阳的她从马车里探出了身,抬头望向天空,似是被耀眼的烈日刺激得眯起了眼睛。 等看了片刻之后,她收回目光,又思忖了一番,然后看向自己:“午后有雨,要尽快找地方避雨。” 要下雨? 不止是风珉,他身边的护卫都忍不住抬头看了看这晴朗的天空,目之所及不见一丝阴霾,怎么看都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这几个跟着他出行的护卫,这些日子以来跟陈松意也算是相熟了,每一个都曾经给她们把烤好的兔子、野鸡送过来。 风珉没立刻说话,他们便笑着对陈松意道:“姑娘看错了吧?这哪像是要下雨。这样猛的日头,找个地方避暑还差不多。” “就是,这还没入夏呢,天就已经这么热了。幸好公子爷要咱们上路得早,不然走晚了,大夏天的走陆路去江南,那才叫煎熬。” 陈松意手中撩着帘子,没有多做解释,只等着风珉决定。 反正他们赶路,她跟小莲总归是在马车里的,雨下下来也淋不到她们头上,只有风珉跟他的护卫才会挨淋。 跟她目光相对了片刻,风珉最终点了头,以手中马鞭指着前方道:“前方十里左右有个驿站,等他们回来了,我们就过去,今天中午就在那里休息吧。” 左右赶路不急于一时,而且距出发之前她说的“路遇贵人”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还不见人影,风珉心中存着想看她这一手推演到底有几分准确的念头。 要是不准,就干脆改走水路好了。 既然公子爷做了决定,护卫们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收了两只兔子、一只野鸡回来的两个护卫一回到队伍里,他们就开始前进,准备中午在驿站休息。 十多里路程,他们轻车简从,速度很快,赶在中午之前就抵达了目的地。 大齐的驿站有两个职能,一是给官员去外地赴任的途中落脚,二是边关军情跟旧京奏章送往京城的路途中,给信使更换补给、马匹用的,寻常过路客商跟普通百姓都不能进去。 风珉一行人,绝对不算上面二者的任何一种。 但他爹是忠勇侯,光凭这个封号,忠勇侯府的印信一出,谁敢不让他进去? 就这样,一行人顺利地进入了驿站,管理驿站的官员还亲自相迎。 只不过刚把马解下来交给驿站的民夫去打理,众人就听见天边滚过一阵惊雷,随即狂风大作,乌云迅速朝着方圆数十里聚拢。 除了陈松意,所有人都呆愣地站在屋檐下,眼睁睁地看着前一刻还风和日丽的天气瞬间变了,转眼就有雨点密集地砸下来,溅起路上的尘土。 密集的雨幕将天地连在一起,仿佛将整个世界都洗得褪了颜色。 那接待他们的驿站官员回过神来,带着几分庆幸地道:“幸好小侯爷先一步到了,不然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就要被淋一遭了。” 他说着,却发现自己的话没有得到回应。 包括风珉在内,一行人都在看着预言过午后要下雨的陈松意,护卫们看她的眼神中更是带上了一层敬畏。 这种观天象的本事,要么是钦天监的官员才有,要么是护国寺的明远大师才懂。 再不然就得是传说中在战场上特别厉害的军师,可以利用天象来左右战局——这样的人物,他们大齐的战神厉王身边都不一定有。 而那些人是什么年纪,程家小姐才什么年纪? 她就这样风轻云淡地断准了,看着雨落下来,脸上也没有什么得意神色,只带着身边的小丫鬟就转身进去了。 风珉站在原地,仍旧没有从陈松意所展现的推演之准中回过神来。 只听见自己带出来的护卫低语道:“程家小姐说午后会下雨,这刚过午时雨就下来了,这也太神了……” “是啊,这也太准了……钦天监的老头子不过也就这样了吧。” “不知她断其他的事情怎么样,之前我听小莲说,程姑娘给她看过相,断过她的命——好像那天程姑娘也给小侯爷看过?” “对对对,我听到了!” “那天我也听到了!程姑娘说小侯爷以后会在沙场上建功立业,成为大将军!” 风珉脸上微微刺痛,转头发现是自家护卫的目光聚拢了过来。 这下换成他在被他们用那种带着敬畏的眼神看了。 风珉俊脸一抽,人生还是第一次有了被人看得不习惯的感觉。 他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护卫们就将目光收了回去。 风珉:“……” 他们开始聚在一起商量:“程姑娘是高人,你们说要是去找她给我断一断,她肯不肯?” “我也想,不如待会我先去试试。” “什么你先?我年纪最大,当然是我先!” 在他们七嘴八舌,为着谁先谁后去找陈松意断自家命数,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指点而吵起来的时候,风珉终于断喝了一声:“够了!” 几个护卫霎时间噤若寒蝉。 风珉提着手中那个一路上不离身的布包瞪了他们一眼,转身跨过门槛,进了大堂,“都进来,别在门口挡着道。” “是……” 护卫们先是蔫了蔫,随后想起公子爷又没说不许,于是又振奋起来,跟在后面进了大堂。 风餐露宿半个月,现在能待在屋檐下避雨,所有人都觉得很好。 而且等明日雨停才出发,今天还能睡个好觉,更是完全没有人抱怨。 这座驿站是两层的结构,一楼大堂打尖吃饭,二楼是房间,让路过的官员跟信使可以入住。 驿站的房间宽松,做事的人手也多,给京中来的贵人安排得很是妥帖。 在风珉的干涉下,护卫们终究还是没有一窝蜂的全涌过去,让陈松意给他们看命数。 于是在房间里洗漱用膳之后,陈松意就在床铺上打坐,让凝聚起来的真气运行。 运行完一个大周天,她睁开眼睛,感到经脉比起刚开始的时候已经疏通了很多。 按照她的估计,在去到江南之前就能够大致疏通完手部的经络,勉强达到第一重境界,拥有一些战斗力跟保命手段了。 直到这时,她才算真正有了底气,可以回想京城的一些人跟事。 一楼大堂,风珉坐在正中的桌子后,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外面的狂风暴雨。 明明还是白日,可外面看起来却像阴暗得像是进入了傍晚。 风珉在京里是个纨绔中的纨绔,要吃好穿好,出了门却并不怎么讲究。 半个月下来,再怎么丰神俊朗的公子,也变得有些灰头土脸,如今来了驿站,洗了个热水澡,一收拾又是个锦绣公子了。 这个时间的驿站没有什么人来,他手中拿着杯子,修长的手指抵着杯沿,将这粗糙的茶杯转在指尖,又想起了该给谢长卿送信的事。 他们出来已经半个多月了,程家肯定是在到处找的,而他到现在都没问过陈松意为什么跑出来,她是要去做什么事,才要一个人去江南,所以给长卿送去的信要怎么写,他心中还在斟酌。 就在这时,风珉捕捉到了身后响起的脚步声,他回头一看,是陈松意下来了。 而在她的手里,还拿着一封信。 9、第 9 章 天地间风狂雨骤,驿站大堂空旷得只能听见雨的回声。 少女踩着雨声来到了他面前。 两人一坐一立,目光相对了片刻,然后,陈松意把手中的信递给了他。 风珉垂目,见到上面优美娟秀的字迹写着“谢长卿收”四个字,忍不住喃喃地道:“难道你除了会推演命数,还会读心?” ——否则怎么他才在这里想着给长卿写信,她就拿着信过来了? “我不会读心。” 陈松意把信放在了他手边,人则走到了旁边的空位上坐下。 雨落下来之后,天上的雷声变得更加响亮了,电蛇撕破长空,不时将灰暗的世界映亮。 驿站中的官员怕怠慢了贵客,让人点亮了油灯,亲自送了一盏到他们这边来。 少女的脸被油灯的光芒映亮,在这个灰暗褪色的世界里犹如一角暖色的画。 她静静地说道:“出来这么久,也该给京城回一些消息了。” 先前在路上,一是没有条件,二是没有余力。 现在都已经走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而且这里正好又是驿站,想叫人回去送信十分方便。 大堂正中的桌旁多了一个人,独坐的公子显得没有那么孤单。 点了灯回去的驿站官员隐隐听后来的这个少女对小侯爷说道,“……一路上三少帮我许多,却一直没有问我为何要从家里偷跑出来,一个人前往江南。三少以侠义之心助我,我也不该多加隐瞒——” 外面再次响起一声惊雷,驿站官员回过神来,觉得自己不该听,连忙走开了。 陈松意身旁,风珉将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有预感即将要从她口中听到某些石破天惊的真相。 而直到此时,陈松意的神情仍旧是冷静淡然的。 她说:“我不是程家的女儿。” 头顶又是一声巨响,狂风把高处的一扇窗吹开了,窗框撞在墙上。 风珉想过许多种可能,像是千金闺秀迟来叛逆,或是不满跟长卿的婚约,但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她从程家离开会是这个缘由。 陈松意的声音像烟雾一样弥漫在这个暴雨天里。 “我本姓陈,是江南一户陈姓人家的女儿,当年程夫人与我生母同在破庙产子,把我跟程家的千金抱错,这样一换就是十六年。” 风珉回过神,将这件事咀嚼了一番,觉得荒唐。 哪怕程家并不是积年世家,能让自家骨肉在眼皮底下被错换,也是离谱。 他抬起清明眼眸:“真正的程家千金回来了?” 陈松意点了点头,将目光投向高处的窗户。 风过了,雨未停。 透过那扇窗望着外面的风雨,她的脸上难得的透出一丝迷茫来。 “她回来了,我一个外人留在程家名不正言不顺,占着地方也没意思。” “我听说生我的陈家在江南是一户农门,在我顶上还有一个兄长在沧麓书院治学,所以我才跑出来,想去看看,去见一见我的亲生父母跟兄长……” 她说到后面,声音越来越低,显然也不知道自己这次回到江南,亲生父母跟兄长会是什么反应。 毕竟跟他们一起生活了十六年的是另一个人,于他们而言,她才是陌生的。 见她迷茫地出神,风珉没有说话,也转头同她一起望了望高处的雨。 又听她的声音从旁边低低地传来,带着不确定地道:“我没有去过江南,不过曾经在书中读过,江南多雨,如烟如雾,不像这场雨这样急。这样的江南烟雨里,养出来的人一定也很温柔、很好吧?” 这是两辈子的她对未能接触的家人的幻想。 风珉没有打断她此刻的思绪,只是收回目光时,又看到那封被摆到自己手边的信。 ——等一等,她不是程家的女儿,那长卿跟她的婚约不就很可能不成立了? 这门婚事本身就是因为谢老夫人喜欢她,所以才做主给最疼爱的孙子定下的,本身以程家的门第来说就过于低了。 而长卿明年下场,必有中三甲,她如今回江南认祖归宗,那陈家不过是农门,门第比起程家更低,长卿的父母肯定不会同意他娶一个农家的女儿。 意识到这一点,风珉再看那封信,就猜到她在信里会给谢长卿写什么了。 风珉的心中一时复杂,说不上是什么感觉。 陈松意沉浸在那种类似近乡情怯的迷茫中不过是片刻,很快就回了神。 风珉已经把她写好的那封信拿了起来,对她说道:“我会安排人把信送到长卿手里。” 他没有多问陈松意为什么不跟程家交代,一想到那一日在巷口她那样跑出来,就知道把亲生女儿接回来之后,程家跟她之间肯定不会太愉快。 “谢谢三少。” 见他答应了自己拜托他的事,陈松意便起身,打算回楼上去,可风珉却叫住了她。 她脚步一顿,站在原地回头,就见他沉吟着对自己道:“雨一时半刻停不了,今日在这里住一晚,明日出发应该没有问题吧?” 经过今日一役,风珉对她的卦是真的信了,再启程上路都下意识要问问她。 被油灯照亮的大堂中,穿着淡青色衣裙的少女忽地展颜,露出了一个笑容:“明天是个好日子,宜出行,不会再有问题了。” - 京城,程府。 草木深深的院子里,一个带着不满的声音传了出来:“半个多月了,还没找到?” 刘氏坐在房中,将手中的账本往桌上一扔,盯得面前的妇人跟她身旁的男子一起低下头去。 那一日,她将找到陈松意的任务交给自己的心腹管事娘子,后者回去之后就找了自家的男人一起,去城中搜寻陈松意的踪影。 他们这一群人,再加上程家派出去的人,几乎都快把京城翻遍了,硬是没有找到一个身无分文、没有任何生存技能的千金小姐。 一开始刘氏还能按照大夫的叮嘱,好好休养因为急怒攻心而晕倒过去的身体,可是随着时间推移,她就越来越沉不住气了。 那两个锁在密格里的娃娃,颜色依然同一开始一样,没有丝毫的进展。 这说明陈松意在外面没有受到任何的伤害。 哪怕明珠已经回到了程家千金的位置上,也没有压过她一头,令两人的气运产生位移。 距离彻底交换她们的命格就只剩下两年了,这就如同悬在刘氏头顶的一把刀。 如果两个娃娃不彻底变色,那这个术法是不一定能成功的! 到时她的苦心谋划就会付诸一炬,甚至还会受到反噬。 刘氏甚至觉得最近诸事不顺,就是陈松意脱离自己的掌控,程家遭到反噬的前兆。 想到这里,她再看面前这对办事不力的夫妻,就越发的恼火。 自己把任务交给他们的时候,他们是如何信誓旦旦说绝对能够轻松找到,可是现在呢? ——就只知道在这里低着头畏畏缩缩,不知道去想办法! 察觉到她的怒气,低着头的妇人缩了缩肩膀。 刘氏平时看起来温柔端庄,性情祥和,但是身为她的陪嫁,妇人知道她发起怒来有多么可怕。 不好坐以待毙,她用手肘撞了撞身旁的丈夫。 她的丈夫几代都在程家做事,被赐了程姓,名唤三元。 被婆娘这么一撞,程三元忙抬起了头,继续用那一套说辞解释道:“夫人,这么一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大小姐,肯定是跑不远的!只不过京城的流民多,我们一处一处地找过去太难……” “够了!”刘氏打断了他,觉得自己的头又隐隐作痛起来。 她单手扶着额头,倚靠在桌子上,“继续找,她要是还在京城,能去的就是那几个地方……” 这些年在她的刻意控制下,陈松意在京中并没有特别交好的朋友,以她的性子也求不到别人家去,只会想着要维护程家的面子。 万一……就算有人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帮了她,送她离开,自己也可以去求老爷用家中女儿失踪为借口,让附近的州府注意。 程卓之耳根子软,肯定会同意,就是慈安堂那个老太婆会坏她的事。 刘氏真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遇上这么不齐心的婆家。 见她如此,抬起头来的妇人忙走到了她身后,熟练地给她按起了头上的穴位。 她劝慰道:“夫人莫急,就凭她一个人,就算跑出了京城,又能跑到哪里去?” 被陪嫁用熟练的手势按摩着,刘氏感到头疼减缓。 她放下了手,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丝凝重之色:“若是有人帮她……” 她身后的妇人不以为意:“谁人帮她?就算帮她,除了江南她又能往哪儿去?” 对啊,刘氏镇定下来,她要跑肯定是回江南陈家。 这些年刘氏虽然远在京城,却没放松对陈家的关注。 陈家这些年都没有什么起色,用举家之力供长子读书,所以明珠才过得诸多抱怨。 从京城回江南路途遥远,陈松意就算奔着陈家去,一路上受苦,等回到了陈家之后,见到又是那样家徒四壁,相比之下定然会失望,会想起程家的好。 自己只要派人继续盯着,守株待兔,一有她的消息就传回京城。 到时候,再带着明珠过去怀柔劝慰一番,她肯定会跟着回来。 这样想着,刘氏心中又有了底气。 她摆了摆手,示意妇人不用再给自己按摩,转而提道:“四喜家的还在镇上吧?” 妇人一听,忙道:“在在在,四喜一直按照夫人的吩咐留在镇上,紧盯着陈家,哪怕明珠小姐已经回来了,他们也不曾搬离。” 刘氏提到的“四喜”是程三元的亲弟弟。 他没有兄长这样的本事,又想搭上二夫人这条船,所以就领了在江南监视陈家的差事。 这些年从江南传回来的消息都是经由他的手,不管程明珠是高兴了还是不高兴了,又或者有个头疼脑热,刘氏在京城都能知道。 虽然信是两三个月一封,但也足以慰聊她的思女之情,算是足够尽心了。 听到程四喜还在镇上,刘氏恢复了淡然,吩咐道:“让他们先别回来,留在镇上继续盯着陈家,一旦人回去了,就立刻让我爹的商号走水路把信捎回来。” “是。” 见夫人还要倚仗他们兄弟,程三元夫妇终于放下了心。 在他们商定着该如何蹲守,如何寻找陈松意的下落,窗外一个矮小的身影悄悄退走。 程明珠的院子里,听完面前这个年纪小却一脸机灵的丫鬟传递过来的消息,程明珠顿时大怒:“什么?!” 桌上刚换上的一套茶具又被她扫了下去,应声而碎,化成一地碎片。 院子里的丫鬟听着从正屋传来的怒骂声,都缩了缩脖子。 前两日程明珠在院子里崴了脚,脾气越发的不好。 虽然这段时间她们已经习惯了程明珠的喜怒无常,但这一次听声音,她好像格外的愤怒? 程明珠坐在原位,胸口气得起伏不停。 她派出去划花陈松意脸的人无功而返,现在她娘在京城找不到人,居然还要去江南等她? “那是不是等到了还要接她回来?这个家里到底是我姓程还是她姓程!” 10、第 10 章 程明珠的贴身丫鬟给这个被她们收买的小丫鬟使了一个眼色,让她先出去。 等屋里只剩她们两个人,这个被程明珠在来京城的路上买来,起名为琥珀的丫鬟才对她说:“夫人可以派人去江南等着,难道小姐就不可以吗?” 程明珠方才是被她娘的差别对待气得上了头,现在一听琥珀的话,慢慢的回转过来。 对啊,她娘可以派人去等程松意,她就不可以吗? 再怎么说,她也在江南生活了那么久,镇上的流氓地痞、为非作歹的,有一个算一个,她都知道,难道不比在京城更主场作战、更容易设计到陈松意? 一想到这里,程明珠就不急了:“你说得对。”她清纯如百合花的脸上露出了完全不相称的恶意的表情,“我娘能派人,我也可以。” 她原本想着划花陈松意的脸就算了,可陈松意竟然不肯乖乖出现,偏要去江南自投罗网。 那就不能怪自己心狠了。 程明珠眼眸一抬,看向自己的丫鬟,朝她勾了勾手,让她附耳过来。 琥珀连忙弯腰凑近,就听程明珠道:“你这就让人回江南,回陈家村,把程家的女儿很快就要回去的消息传播出去。” 琥珀闻言,眼中光芒一闪:“小姐的意思是——” 程明珠满是恶意地笑了起来:“京官养女啊,是何等金贵的大家闺秀!不光容貌上佳,而且又自带福气,现在人衣锦还乡,身边难得没有防备,要是能够把她搞到手,能少奋斗多少年?” 琥珀一听就明白了。 她就是从那样的底层长起来的,最清楚这些流氓地痞想要的是什么。 为了一点小利,他们都能打破头。 现在这样一个香饽饽摆在他们面前,只要稍微煽动一下,就多得是人想对陈松意下手。 程明珠重新坐直了身体,听琥珀夸赞道:“妙啊,小姐这一招真是妙啊。” 程明珠轻哼一声:“那还不快去?” 她一想到陈松意要是真的回了江南,会是怎样凄惨的下场,就觉得憋屈散尽。 被那样的流氓地痞沾了身,就算她娘再想把她接回程家,也是不可能了,清贵的谢家更不可能让她进门! 再想起刘氏对陈松意那个“有福气”的评价,程明珠撇了撇嘴。 就当她是真有福气,逃过了自己在京城的布置,她倒要看看这福气能不能让她去了江南也能够安然。 安排妥当,她看了看时辰,施施然地起了身:“是时候该去慈安堂给祖母请安了。” 琥珀连忙来扶她。 程明珠扭伤的那只脚休养了两天,其实已经好了。 不过她还是要做出这种姿态来,到程老夫人面前去演戏。 这个府里她谁都讨厌,明明一个个都看不起她,偏偏要做出一副怜悯的模样来,虚伪至极。 但她却不得不做足了表面功夫去拉拢关系。 不说其他,光是陈松意那只镯子,被程老夫人收走以后就没给她呢。 谢家这门亲事本来就该是她的,谁也别想抢走。 …… 雨足足下了一整日。 陈松意回了二楼房间之后,就没有再下来,专心凝练真气。 风珉跟他的护卫们也没有在大堂待太久,全都回了各自的房间休息。 临近傍晚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到了楼下的车马声,像是有人也跟他们一样,遇到了这场突如其来、怎么下也不停的豪雨。 这行人看来是没有他们运气好,队伍里有个能观天象的高人,早早找了歇脚处。 听着楼下混乱的声音,已经吃饱喝足、周身干爽的护卫老胡嘿然笑了一声:“这些人不知是从哪里一路淋过来的?驿站后厨准备的姜汤派上用场了。” 只是可惜,他们终究没有机会见到这只狼狈的后来人队伍。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雨停了,这队人马立刻就离开了驿站,等到他们起身下楼来用早膳的时候,人家已经走得没影了。 下过雨的清晨,野外的景色一改昨日的阴郁沉默。 整个旷野就像是被彻底洗去了尘埃,天蓝草绿,只是官道还泥泞着。 陈松意说今日适宜出行,所以风珉也没有让队伍再在驿站多停留一天,而是如常地上路了。 马车里,修炼了半日、难得睡了个整觉的陈松意没有如同之前那样,靠在车壁上闭眼沉睡。 她坐在窗边位置,随着马车的摇晃,外面带着泥土腥气的空气被风送了进来。 雨后凉爽,又是清晨,小莲也不需要给她打扇。 一主一仆安静地坐在马车里,随着车子的前进而摇晃。 直到走出了十几里,这种安宁平和的气氛才被打破。 听到空气中兵器相交的打斗声,她们乘坐的马车停了下来。 小莲没有经历过战场,平日见过最多的也就是流民打架,听到前方传来的厮杀声,小姑娘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她下意识想要掀开帘子到外面去:“小姐,我去看看——” 陈松意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留在马车里。” 把小莲按回座位上,她自己却起了身。 停下前进的马车上,一只手撩开了帘子,陈松意从车厢里探出了身,目光看向前方。 这一带是丘陵地貌,前方正好是一座山谷,矮山遮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只有激烈厮杀的声音从谷中传来。 陈松意轻嗅了一下空气中的气味,吹向这边的风似乎带上了浓重的血腥。 在听到打斗声的第一时间,风珉就抬手让他们停下了前进。 此刻他骑在马上,神色中带着凝重,随行的几个护卫脸上也是充满了警惕。 这里离官方的驿站才多远,就有人埋伏在这里劫道? 而且按照两支队伍的距离来看,被拦下的那支肯定是昨天在他们后面入住驿站的人马。 住驿站的是什么人?官差。 大齐境内,竟然有人敢堂而皇之地对官差出手,这已经不是胆大包天这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面对这个突发事件,风珉难得迟疑。 他没有余裕去想为什么陈松意明明说今天适合出行,前方却会遇到劫道。 如果现在只是他一个人,他当然不用迟疑,立刻就会过去驰援那支遭劫的队伍。 他对自己的武力有信心,而且身边的护卫又都是精锐,虽然人少,但未必不能奇兵突击。 可是现在队伍里却有陈松意跟小莲在。 遇上这样狂妄的匪徒,他的人不一定能护住她们。 风珉知道,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弃了马车折回驿站,就算前方劫道的匪徒发现了他们也追不上。 等进了驿站之后,就有建筑为防护,还有人手,这些贼寇追上来也攻不进去。 可在他迟疑的瞬间,马车的帘子就掀开了。 风珉没有错过身后传来的声音,他放下了让护卫止步的右手,对探身出来的陈松意沉声道:“不要出来。” 然而陈松意却没有退回去。 少女维持着探身的姿势,对他冷静地道:“过去。” 听到这样生猛的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围绕在马车周围的护卫都吓了一跳。 唯有风珉下意识地转过头,错愕之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向着陈松意确认道:“贵人?” 陈松意点了头。 ——这就是出行之前她算的那一卦,选择要走陆路会遇到的贵人。 她断开了跟风珉的视线接触,再次看向了前方。 虽然她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在听到打斗厮杀声的瞬间,她就已经被点燃了战斗的本能。 回到这个时代之后,宅院里的一切都不是她熟悉的。 只有前方的厮杀跟战场,才是她的归处。 如果是在昨日之前,风珉绝对不会因为这个贵人之说而靠过去冒险。 但昨日那场雨已经洗去了他的怀疑,他对陈松意这种特殊能力的信任,超过了他所认为的程度。 他心中不再迟疑,做出了决断:“过去。” 可是马车上的陈松意跟小莲,他一时却拿不定主意要如何安置。 陈松意今日穿着一身鹅黄淡青相间的衣裙,依旧是那日风珉选的。 她没有让风珉再多想,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动作利落,超过了所有人的预计。 一声布帛破裂的声响,陈松意已经将过长的裙摆撕了下来,对风珉说道:“用布把马蹄包起来,马车留在这里,我跟小莲和你们一起过去,打起来我们就留在高处。” 前方山谷确实从高处看更容易观察到下方的战局。 风珉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听从了她的建议,对着护卫道:“把马蹄包起来。” 下过雨的泥泞道路,再加上被布包裹的马蹄,他们可以悄无声息的过去。 小莲本来窝在马车的角落里,被陈松意叫了下来,受了叮嘱,待会儿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 小姑娘察觉到危险,紧紧地捂住了嘴,不停地点头。 风珉跟他的护卫迅速地用布将马蹄都包了起来,然后抽出了武器。 做完这一切,他们又再一次回到了马背上。 陈松意把小莲推给老胡,自己则来到了风珉面前,朝他伸出了右手。 这一幕跟在巷口风珉朝她伸手时很像,但主动的人却反了过来。 风珉不过一顿,就伸出了手一把拉住她,把她带到了马背上。 这一次陈松意的落点却不是在他背后,而是到了他身前。 未婚男女,这样的距离过于靠近,但两人却没有丝毫羞涩的意思。 风珉是知道她上自己的马,定然还有后续的交待,陈松意则是面临战场多了,早就将这些多余的情绪抛在了脑后。 风珉催动胯.下骏马,带着身后的护卫迅疾而无声地向着战斗发生的山谷靠近。 陈松意坐在他的马背上,声音在风中冷静而清晰地传到他耳边—— “三少你的枪呢?借我。” 11、第 11 章 风珉的枪就在他腿边悬挂着的那个包裹里。 枪头枪杆拆成了四段,连在一起就是一把完全由精钢打造成的银枪。 陈松意知道他随身带着枪,这一点风珉并不意外。 只是,她要借自己的枪…… 风珉下意识看了挂在腿边的包裹一眼。 精钢打造成的枪很重,一般人就算拿得动也舞不起。 而且更重要的是,这是他的兵器,就如同他的妻子。 除了他自己每日擦拭以外,没有人碰过它,更别说是要借给别人。 他想对自己身前的少女说你拿不动,可又想起藏在陈松意柔弱的外表下,那种种出人意料的能力——万一她拿得动呢? 眼看就要接近山谷,风珉深吸一口气:“你要我的枪做什么?” …… 一行人骑着马,悄无声息地登上了高处。 借着山石树木掩映朝着谷中看去,谷中战况激烈得超出预期,地上已经散落了不少残肢断臂。 马车周围的护卫犹在奋力抵抗,一群悍匪模样的人骑着马,来回地冲锋,戏耍般的围攻山谷中的这支队伍,冷不丁地出刀就能收割一条性命。 还活着的护卫大概还有二十人。 他们将三辆马车围在当中,保卫着主人的安全。 统领他们的是个英勇不畏死的汉子,敞着精壮胸膛,举着手中的长刀悍勇杀敌。 他身上溅的不知是敌人的血还是同伴的血,但高处众人看得出,那些马匪在他身上讨不到便宜。 陈松意一看谷中局势就知道,这一行的护卫虽然数量不少,但却不占优势。 当中见过血的,怕就只有这个护卫首领跟寥寥几人。 因此哪怕马匪出动的人少,他们这边人数占多,也照样被对方冲得不成阵型。 最后只能无奈弃马,结集在马车周围,以守代攻。 马匪头领的身形壮如铁塔,骑在马上懒洋洋地看着自己的手下在山谷中冲杀,戏耍这支车队的人,横亘在鼻梁上的那道疤随着他脸上不屑的表情而皱起。 这是一个劲敌。 陈松意跟风珉的心中同时生出了这个念头。 此人虽然一身匪气,但骨子深处却跟这些流匪有着截然不同的凶气。 这种凶气,只有从行伍厮杀才培养得出来,只有从万人堆成的战场上杀出来的人才会如此浓烈。 他不是简单的悍匪。 在他身上兼具了凶勇、指挥能力和战略目光,这场战斗会爆发在山谷里绝对不是偶然。 一方早早埋伏,另一方毫无准备,才会在一照面的功夫里,就被杀得措手不及,损失惨重,才有了这一地的鲜血跟尸骸。 风珉观察着他们所选的这个高处。 下方的坡度不算陡峭,要加入战局,他们这七骑可以借着高处的冲势,化作一把尖刀插下去。 在他判断着出手时机的时候,陈松意已经从他的马背上下来了。 她手中提着风珉从不离身的包裹,他的枪终究是被借到了她手里。 后面的六匹马在它们的骑手身下十分安静,并不为下方的鲜血厮杀而畏惧躁动。 陈松意弯腰打开了包裹。 小莲并不在这里,早在他们上来之前,老胡就已经找了个隐蔽的角落,把小姑娘安置在了那里。 “咔咔”两声,精钢打造成的枪杆重新连接到了一起。 陈松意手上一沉,心中想道风珉的枪果然同传闻中一样重,如果不是她已经打通了手上过半的经脉,凝练出了真气,只怕也是拿不起。 她连接了枪杆,却没有把枪头也装上。 下一个动作,就是将风珉用来包裹银枪的布巾展开,两角绑在了枪杆上,临时做成了一杆令旗。 就在这时,谷中传来一声惊呼:“老爷小心!” 却是那一直在马上没有动作的马匪头子从手下手中拿来了一张弓,搭弓射箭,对准了车队正中间的那辆马车。 箭一在手,他身上的凶悍之气就更重了几分。 任谁都看得出来,这一箭射出绝对能够洞穿马车,里面的人绝无幸免。 陈松意一听到护卫首领的惊呼就暗道要糟。 她停下动作朝那马匪头子看去,果然见到那张凶悍的脸上露出了得逞的笑容。 下面这支车队里的三辆马车外观都一样,而且被护卫们保护得很好。 从头到尾,里面的主人都没有出来。 这个马匪头子绝对是不知道他要杀的人在哪辆马车里的。 但现在一试,他就能锁定了。 马车里的人危在旦夕,容不得他们在上方再想该怎么切入战局了。 陈松意瞬间做出了决断,对着刚刚在马背上已经商量好战术的风珉点了点头。 风珉抿唇,扬起手中的刀:“听我号令——冲!”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六名护卫同样扬起了手中的武器,一拽缰绳发出战意高昂的怒吼:“冲啊——!!!” 一行七人势如破竹,如同一把尖刀从高处冲了下来。 他们的身影打断了马匪头子的射箭,也引起了谷中交战双方的注意。 像一把滚烫的尖刀切入油膏中,七人七骑借着冲势,瞬发而至。 他们悍勇无比地冲进战局里,一下就把匪徒的队形冲散了。 一开始不知道来的是敌人还是帮手的护卫首领看清了风珉的脸,看着这个俊朗公子带领精锐护卫车队一下杀入马匪堆中,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绝处逢生的欣喜之色—— “是援军!” “是来帮我们的人!” 随着这欢喜的声音,先前被马匪头子箭指的那辆马车帘子一动,里面的人也出来了。 陈松意在高处,看着这个年近五十、相貌清矍,一身气质清贵不可言的大人物,一眼就认出了这是当朝二品大员——兵部尚书付鼎臣。 几乎是瞬间,这位撩开帘子看向驰援队伍的付大人信息就浮现在她的脑海中。 付鼎臣,先帝亲政三年中进士,先后举大理评事、寺副,后迁两广,因任中政绩显著被破格提升,又镇压流民起义,升都御史,后迁刑部右侍郎。 先帝亲政二十一年,他掌督察院,先后提出赈灾、免税、惩贪治暴等良策,因为官清廉,刚正不阿而名扬天下。 今上即位后,朝中阉党盛行,宦官当道,付鼎臣与祸乱朝政的阉党宦官势如水火。 朝中得势的阉党中,以马元清为首的一党最是仇恨他。 面对这些只手遮天,谁都不敢得罪的宦官,付鼎臣全然不惧,直言上谏。 最终令今上不悦,于亲政三年改任他为兵部尚书,调往大齐旧都。 当朝大员身在京中时,马元清不好下手,等他一离开京城、前往旧都,这位大太监所蓄养的“流寇”就在路上动手截杀了他。 在陈松意所熟知的时空里,付鼎臣在赴任途中遇刺,肺腑受伤。 那群刺杀他的流寇却被粉饰成意外,毕竟这一带流寇多,过路人员被劫道是常有的事。 此事没有追查到马元清身上,最后不了了之。 这位在先帝在位时提出了无数良策,修建水利、改革田亩,使得大齐扭转颓势,迎来十年中兴的股肱之臣最终只活了五十五岁,陨落在旧都。 他的身死,直接加速了整个皇朝的腐朽和灭亡。 在他死后,大齐朝不过再苟延残喘了十五载,就亡在了外族的铁蹄下。 陈松意看着在下方冲杀的风珉,两手紧紧地握住了枪杆。 她知道了自己是来到了一个怎样的历史转折点。 付鼎臣年近五十,又是清瘦文臣,面对悍匪是没有能力自保的。 而在他身后,他的妻女就在马车里。 年幼的小女儿藏在母亲的怀中,被母亲用身体遮挡着,瑟瑟发抖。 可是在这种情况下,他看着这厮杀的战局,脸上却没有丝毫惧色。 他看着自高处冲杀而来、打破了匪徒阵型的风珉,见他手中的长刀过处,悍匪人头飞起,没有一敌之力。 跟在风珉身后的六名骑士也同样带着一股凶悍气息。 那些截道的悍匪在付家的护卫眼中已经足够凶悍,可是在风珉这一行人面前却如同土鸡瓦狗,不堪一击。 只可惜,这天降奇兵人数实在是太少,哪怕他们再悍勇,填进来也只能解一时的危机。 在山谷出口,那群马匪还有半数的人马没有下场,一旦加入,这七人七骑也会被淹没。 果然,在见到这支骑兵突然杀出、搅乱了战局之后,那悍匪头子脸色微微一变。 他的目光在半空中跟风珉充满杀机的眼眸对上,整个人的气息也变得冷了下来。 在他身后,那些被这番变故惊呆的马匪就听他们大当家的怒吼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过去把这几个人杀了?!” “是!” 回过神来的悍匪连忙结集,迎上杀到面前的风珉,却被他一冲之下打乱阵型。 风珉没有恋战,沾之即走,在完成这一个冲锋之后,就立刻带着身后六骑折返。 众人只见他抬手放在口中发出尖锐哨音,在他们所冲下来的高处却是“唰”的一下立起了一杆旗。 旗帜迎风招展,旗杆却是被执在一个少女的手中。 那站在高处的少女用力地挥动了旗帜,沉稳地发出旗语,结合从高处观测到的局势变幻,通过令旗指挥变阵。 付鼎臣看到这一幕,眼睛微微一亮,顿时明白风珉带着六个人就敢冲下来的底气在哪里。 场中他一骑当先,跟高处用令旗指挥的少女配合默契,带着六人在马匪阵中左突右进,顺利地回到了马车前。 陈松意用手中这杆临时制成的令旗给他以指引。 这就是方才她向风珉索要他的枪之后,跟他商定的战术。 两人交谈的时间短暂,风珉没有说过自己都读过什么兵书、平日演练过什么阵法。 但陈松意知道。 她身体里由第二世回来的灵魂,知道大齐的最后一位帅才最爱读的兵书是什么,最擅长用的阵法是什么。 在日后,那些变阵在他手中已经完全脱离了兵书,用得出神入化,打下了无数场胜利的战役。 而此刻的山谷中,年轻的风珉虽然还没有像陈松意的第二世所熟知的那样,在无数场战役中磨练出自己的精魂。 但是在那杆令旗的指挥下、在与高处的少女配合中,就是这一瞬间,他感觉自己彻底从原本的世界、从那个纨绔的身份脱离了出来。 他与陈松意手中的这杆令旗连通了,此刻仿佛已经身在他那片为之梦、为之生死的战场上,化身成了真正的先锋大将。 身后马匪的嘶喊冲杀中,风珉一勒缰绳,停在了那些守卫在三辆马车旁、在马匪的冲锋中幸存下来的护卫面前,调转马头,一扬手中见了血的刀:“所有人听着,都随我冲锋!” 付鼎臣听见他的话,毫不犹豫地向着自己的人命令道:“跟着他!” “是,老爷!” 那些原本被冲散的护卫立刻都集结在了风珉身边,原本只有七人的队伍瞬间汇合成了近三十人。 他们被再次激发出了心中的凶性跟血气,随着这个骁勇善战的先锋,再次朝这些截道的马匪发起冲杀! 12、第 12 章 这些护卫本身装备并不差。 被战场上的风珉跟高处的陈松意联合在一起,立刻就变成了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 战场上的风珉就如一道银色闪光。 他的每次靠近,都能让悍匪头子感受到死亡的危机迫近。 悍匪头子不知道他跟高处那个以令旗指挥的少女,究竟是怎么做到这样配合默契、两个人仿佛是同一个人的,他只知道自己今日的任务怕是要失败了。 他手下这群人虽然凶恶,但终究是没有经过训练的恶徒。 杀一些寻常商队还可以,一遇上这种有章法、有组织还击的队伍,就会被冲得溃不成军。 当然,杀掉陈松意就能马上刺瞎他们的眼睛,打乱他们的章法。 可是这个距离,他射出的箭无论如何也没有办法伤到高处站着的少女,因此悍匪头子当机立断,大喊道:“撤退!” 随着他这一声“撤退”,本就被对面暴起的反击打得没了先前的凶悍狠戾的马匪,立刻就开始慌乱地撤出山谷。 风珉也没有追上去,而是抬起了握着刀的手,带着刚刚打了一场漂亮的反击战,到现在还没确信他们真的把这些穷凶极恶的匪徒打跑的护卫停在谷中。 山谷内恢复了平静,隔了半晌才爆发出一阵欢呼—— 他们赢了!他们活下来了! 高处,陈松意停下了挥旗。 力劲松懈的瞬间,她手中的枪杆尾部就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一圈尘土。 她胸口起伏,双手因为过度用力而颤抖不停。 目光扫过谷中这群惨胜一仗的人,再看向周身完好没有受伤,正回身去安慰妻女的付大人,终于彻底地松了一口气。 “我们赢了!老爷!” “我们赢了!” 浑身浴血的付家护卫簇拥在风珉周围。 在他们眼中,带着六名护卫从天而降,奇迹般的带领他们赢了这场仗的风珉犹如天神。 风珉此刻的感觉很奇异。 他从未受过这样的拥戴,在向着那三辆马车返回的时候,他看了停在高处的陈松意一眼,然后对老胡吩咐道:“去,把陈姑娘接下来。” 他的枪有多重他自己知道,陈松意能够把它当作令旗挥动那么久,已经够出乎他的意料。 现在,她肯定没力气了。 “是,公子爷。” 老胡领了命,带着一身厮杀中冒出来的汗与血,驱马离开了队伍。 他绕到谷外,回往他们先前冲下来的位置,不光去接了陈松意,还记得去把藏在隐蔽处的小莲接了回来。 另一边,付鼎臣安慰好了妻女。 付夫人已经平静下来,不再像先前那样惊慌失措,抱着女儿从马车上下来。 谷中依旧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付夫人脸色苍白,随夫君一起等着救了他们的风珉过来。 风珉遥遥地望着付鼎臣的身影,在冲进山谷看到他的第一眼,他就认出了这位当朝大员。 两京十二部,唯有溪山付,说的就是大齐两京六部文武,只有这位出身溪山的付大人是真正的股肱之臣。 看着这位名扬天下的付尚书那张清矍的面孔,风珉想到陈松意算的那一卦“遇贵人”。 确实,如今天下除了皇家,在他眼中能当得上“贵人”二字的,就只有付大人了。 高处,老胡动作的很快,眨眼就来到了陈松意面前,去接了她手中的枪杆。 风珉又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他勉强压下了身体里因为战斗而被点燃的血液,却压不住心中的疑惑—— 为什么,她为什么会懂得行军布阵,又为什么能跟自己配合得这么好? 这种感觉跟和长卿一起谈志向,谈他做文臣自己做武将、内外配合共守江山的感觉是不一样的。 这是真正的与子同袍,并肩作战。 这些纷乱复杂的念头徘徊在风珉的脑子里,直到来到了付鼎臣面前,才堪堪收住。 而他从马上一下来,这位文官中的中流砥柱就郑重地向他行了一礼:“谢小侯爷出手相助。” 风珉眼中浮现出意外之色,没有想到付大人也同自己一样,一个照面就认出了自己这个京城第一纨绔。 以付鼎臣的身份跟名望,就算是忠勇侯到他面前,都是要礼让三分的。 “付大人言重了。”风珉忙上前托住他的手臂,不敢受他这一礼,“不过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等陈松意来到谷中的时候,两人已经见完礼。 从风珉口中,付鼎臣得知他们就跟自己前后入住驿站,今日又迟了一步出来,所以才会赶上自己一行在山谷中遇袭,前来相助。 付家的队伍已经开始收敛战场上的亡者跟伤员。 凝滞的气氛中,牵着马,带着马背上的两个少女前来的老胡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马车前,付鼎臣夫妇也朝着陈松意和小莲看了过来。 对风珉突围而入、在马匪中杀进杀出,恍若无人之境的身姿,付鼎臣印象深刻,但是对在高处指挥的人,他也十分佩服。 这要求把握的不仅是对战局跟时机的判断,还考验着指挥者的应变跟决断。 尽管刚刚发生的不过是一场敌我双方加在一起,都不超过百人的小型战斗,两边也都不是什么正规军队,但以小见大,如果受她指挥的是真正的军队,那该能发挥出何等的威力? 当时付鼎臣就发现了,在山上用令旗指挥、跟风珉上下配合的是个小姑娘。 可等此刻真正看清陈松意的模样,她的年轻跟柔弱还是出乎了付鼎臣的意料。 陈松意看起来就是京中闺秀常见的样子,眉如远黛,腮凝新荔,乌发雪肤。 唯有那双带着一丝江南女子柔婉气息的眼睛里,有着超出这个年纪的沉稳跟韧劲。 不只是付鼎臣,所有人都无法想象这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女,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能量,可以挥动那杆令旗,指挥他们作战,对战局的胜利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空气里一时安静。 付鼎臣看风珉,询问道:“这位是……” 这时,哪怕已经知道陈松意要走陆路去江南,就是为了在这里遇付鼎臣,风鸣也没有直接说出她的身份。 他向着付鼎臣解释道:“这是我的远房表妹,小字阿意,数月前来京中做客,现在家中出了急事,我便奉长辈之命送她回乡。” 既是表妹,又有长辈之命,两人一起上路名正言顺,而且也算是侧面展示了一下家学渊源—— 既然自己作为表哥,喜欢习武看兵书,她会涉猎这些,能跟自己打配合也很正常。 付夫人在旁闻言,忍不住抱着小女儿感叹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陈松意下了马背,听见风珉给自己编造的身份,从善如流地接受了他的好意。 她没有丝毫破绽地来到马车前,向着付鼎臣跟付夫人见了一礼:“见过付大人、付夫人。” 她在高处指挥时,杀伐果断,锋芒毕现。 可在人前这样低眉敛目的时候,看起来又是个端庄闺秀了,完全没有另一面的影子。 这令风珉忍不住有一瞬间的恍惚。 就仿佛这半月以来跟自己相处的是另一个人,不是她。 “意姑娘快别多礼。”付夫人连忙上前,用尚没有完全回温的手扶起了她,“这一次多亏了小侯爷和你,我们才能安然脱险,如果不是你们……” 付夫人说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哽咽。 陈松意抬头,就见她含泪地望向怀中幼女,抬手摸了摸小女儿的鬓发。 一个母亲在生死关头,最顾念的还是自己的孩子。 在付夫人看来,今日便是真的葬身于此,那也是跟良人死在一处,只是她的小女儿才几岁,人生都还没有开始,若是夭折在这里,叫她如何忍心? 付夫人的爱女姿态,令陈松意一时看怔了。 第一世,她没有跟自己的亲生母亲有缘得见,第二世却是生下来就没有母亲。 此行回江南,如果能跟亲生父母相认,是不是也能有机会得到这样无私的、不掺任何杂质的母爱? 察觉到她忽然怔忪,风珉看向她的目光所落处,见到了付夫人的这番舔犊之情。 稍微一想她的身世,他就知道她为何会这样了。 不过这点异常,其他人都没有察觉。 风珉给陈松意加上的身份十分稳固。 像程家那样的门第,跟当朝二品大员不可能有什么交集,付大人没有理由知道她。 再加上付大人的女儿还小,付夫人也不大常跟京中夫人们聚首,更没有见过她。 等到付夫人止住泪意,付家幸存下来的护卫已经把伤者跟死去的手足都各自归拢。 山谷中渐渐只剩下满地残血。 劫后余生的庆幸褪去后,耳边听着伤员的痛苦低吟,看着那些失去生气的尸体,所有人心中的兴奋又被痛苦跟愤怒所取代。 没有人想到,当朝二品大员在前往旧都赴任的路上,会遭到流匪的截杀。 风珉从四下收回目光,见陈松意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冷静的气质跟众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简直不像一个生长在京城的大家闺秀,更像是经历过无数战场、见过更惨烈生死的将领。 “付大人,不知道先前那群歹人会不会杀回来,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还是尽快离开。” 眼看他们留在山谷外的那辆马车也被牵了回来,没有被仓皇退走的马匪所毁,风珉对付鼎臣提出了尽快离开的建议。 付鼎臣点了点头。 他此行带着家眷前往旧京赴任,没有选择走更快的水路,而是走了陆路,就是想要顺路去离这里最近的县城——云山县,见一见在那里当县令的弟子。 既然知晓风珉跟陈松意的目的地是去江南,正好也是走这个方向,于是两边人马便正好结伴而行,也好防备那些匪徒再杀回来。 付家的护卫里有受伤的,也有身死的,被他们围在当中的三辆马车倒是保存完好。 付大人腾出了两辆马车,而陈松意跟小莲也坐到了付夫人的马车上,两辆马车装伤者,一辆马车装死者。 山谷中停留的车队总算集结完毕,再次启程。 付鼎臣也骑上了一匹马,与风珉同行,没有听护卫的劝告,再回到马车里去。 护卫头领还要再劝,这位能臣便叹息一声,道:“今日这些流寇毫无疑问是冲着我来的,方才被小侯爷带领你们击退,一时间不可能再卷土重来。若是真的再来,那必然不会再次失手,我就是躲在马车里,又跟骑在马上有什么区别呢?” 闻言,护卫头领终于不再劝。 车队开始向前移动,陈松意坐在车窗边的位置,伸手微微掀开了帘子。 她看着跟风珉并行的清矍身影,见付鼎臣与他亲切交谈。 风珉今日所展现出来的勇毅果决,与他平日风品完全不相符,颇有他父亲忠勇侯之风,付鼎臣虽刚遭受一场劫杀,此刻御马行在他身旁,却依旧沉稳。 风珉在这样的能臣名士面前也没有丝毫纨绔做派,付鼎臣所问,他皆一一妥当地回答了,只是精神仍旧保持着警戒。 陈松意看到他的手一刻也没有从刀把上离开。 直到进入了云山县地界,他警戒绷直的背才稍稍放松。 13、第 13 章 云山县。 县城外,杨柳亭。 云山县县令袁明正携夫人、县衙官差,以及云山县的员外、学子、豪商引颈望着前方。 付大人的车驾应该在半个时辰前就到了,可是现在官道上还没有人影。 袁夫人看向夫君略带焦躁的脸,伸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望他沉住气。 袁明正要点头,就见到前方官道上出现了马车的影子,接着是“咄咄”的马蹄声。 穿着县令官袍的他脸上一下子露出了激动神色:“来了!老师来了……” “付大人来了?!” 在他身旁,那些听到风声,跟着一起过来迎接的云山县员外、富商也忍不住面露欣喜,而那些学子则是紧张地检查自己的衣着,生怕有什么差错,失礼于付大人。 眼看车队越来越近,袁明也忍不住出了亭子,来到路边,要在官道旁直接迎接自己的恩师。 可是当他看清这支车队身上带着的损伤,鼻中捕捉到马车里隐隐飘出的血腥气时,他的神色猛地变了。 “老师!” 众人就听他们这位年轻但沉稳的县令失去镇定地喊出了声,不由得面露错愕。 短暂的怔忪后,他们也纷纷朝着官道走了过来。 “鉴之。” 失去镇定的袁明原本在疯狂搜索恩师的影子,不知哪辆马车坐的才是他,结果听见恩师熟悉的声音叫自己,他顿时抬头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见自己的恩师就骑在马上,周身完好无损,袁明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这是怎么回事?” “付大人的车队……这、怎么会变成这样?” 此时,他身后迎来的其他人也看到了这支车队的惨状。 不过听见马上那个年近五十、容貌清矍的男子叫袁县令的字,知道这就是付大人,他没有事,他们才纷纷把心落回了肚子里。 然后,众人便在路边向着这位当朝尚书齐整地行礼道:“见过付大人。” 付鼎臣手握缰绳,另一手微微抬起:“诸位不必多礼。” 袁明镇定下来以后,已经将这几辆马车跟护卫身上的损伤都清晰地看在了眼中。 他清楚地记得恩师写来的信上说着,他离开京城时,队伍□□有护卫三十人,而眼下现在只剩不到二十。 除此之外,队伍中还多出来的七人七骑。 这七人七骑与付家的护卫气质不同,其中尤以跟付鼎臣并肩齐行的风珉最为显眼。 袁明不像他的恩师,能够一眼就能认出风珉忠勇侯之子的身份,但也猜到这个年轻公子必定非富即贵,只是不知为何会跟自己的恩师同行,也不知他们先前是遭遇了什么人的袭击。 在袁明心中如同猫抓,恨不得马上问清来的路上发生了什么的时候,跟云山县众人见过礼的付鼎臣已经看向了他,对着自己的得意门生点了点头,说道:“进县城再说。” 袁明立刻应了一声:“是,老师。” 然后便让自己带来的衙役回去开道,尽快疏散人群,好畅通无阻地接恩师一行到县衙中去。 那些原本跟着一起来迎,还在云山县城最好的酒楼里置办了酒席的员外豪商大眼瞪小眼。 袁县令手下得力的捕头正挡在他们面前,对着他们道:“不好意思了,诸位老爷,今日云香楼的洗尘宴,我们大人怕是去不了了。” 众人忙连声说着“无碍”,那洗尘宴本来就是为了接待尚书大人才办的,他袁县令来不来关系不大,现在麻烦的是付大人不可能与宴,也不大可能接见他们了。 让人去把原本定下的酒席取消,这群员外富商站在原地目送车队向着县城内去。 回想着方才看到的马匹跟护卫身上的伤,再想到那股血腥气,彼此都从近旁人的眼中看出了震惊来。 “这是……连云寨的那群马匪干的?” “错不了!他们真是太猖狂了!平日洗劫往来商队就罢了,现在居然把手伸到朝廷命官身上……” 人群中不知哪个小声道:“他们猖狂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至于威胁朝廷命官的性命,不也不是第一次了吗?” 官道旁的众人一时无言。 有衙役开道,街上百姓并不聚集,车队很快就来到了县衙。 马车上,陈松意远远地望着县衙大门。 云山县确实有大县之风,县衙修得也比其他地方气派,只是连年大旱又遭虫害,田地里颗粒无收,很多人都放下了锄头,选择进入山中落草为寇,所以没落了下来。 而且历任县令都为匪患而头疼,曾经气派的县衙也顾不上修整。 如今放眼望去,县衙年久失修的地方随处可见,目之所及都是红漆剥落,砖瓦破损。 对云山县的这位县令,陈松意原本没能第一时间想起他是谁来,可方才见他来官道旁迎接付大人,唤他老师,她便想起了这位县令的生平。 跟庶吉士出身,纯粹靠能力一步步走到这个位置的付鼎臣不一样,袁明是真正的骄子。 他是本朝科举大省的解元,在科举中夺得了上届的传胪,位置仅居前三甲之后。 原本按照惯例,他这样的进士都是留在翰林院任用,做清贵文臣的,可他的座师在朝中受到排挤,有很多人想对付他。 他们直接对付不了付鼎臣,就把矛头对准了他的得意门生,在授官时没有让袁明留在京中,而是外放到了云山县来。 云山县看似是个大县,地理位置特殊,很能干出政绩,但那都是在连年大旱跟匪患之前的事了。 现在的云山县就是一个磋磨人意志的地方,问题错综复杂,让人想干实事都干不了。 幸好,大齐是三年任期制,在这里任职三年之后就能回京述职。 考核成绩不错的话,可以被提拔到更好的地方去,若是不好,也可能被打发到更偏远的穷乡僻壤去。 原本的袁明就是在云山县做了三年县令,然后考核只得了个中下,被越放越远,就连恩师在旧京病逝他都不能前往吊唁,只能写下了一篇泣血祭文。 那篇祭文在边地传颂甚广,陈松意在第二世的时候读过,也在父兄战死时为他们泣颂过。 此刻看着还没有被磨去棱角的袁明,再想起那个在边地写下祭文的他,二者隔着时光重叠在一起,让陈松意有些恍惚。 马车外,风珉在县衙门前下了马。 他本以为袁明引他们来县衙,是想要立刻了解付家的队伍遭到劫杀的事,可是没有想到袁明却是一直引着他们到了县衙后方的院子。 ——他竟是住在这里。 大齐的县衙后方都会修建有院子,让县官平日休息,没有带家眷、只是独自前来赴任的父母官也会住在这不算大的院子中,方便工作跟饮食起居。 但袁明的家眷在身边,而且他本身就出自名族,没有理由会在云山县买不起一座宅邸。 走进来以后,付鼎臣也在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不大的、有些破旧的院子。 院中栽了两棵树,都是枣树,现在正是枝叶开始茂盛的时候。 这里充满了生活气息,有稚童笑着从屋里跑出来,一头扑到袁明的腿上,抱着他的腿,仰头叫爹爹。 袁明一把将他抱了起来,没有注意到付鼎臣的沉默,只想着让恩师看看自己的长子:“他是学生金榜题名那年出生的,名辉——辉哥儿,这是爹爹的老师,叫师公。” 今年四岁的辉哥儿穿着灰扑扑不易脏、耐磨耐洗的衣服,小大人一样的伸出双手,坐在父亲的怀抱中,朝付鼎臣作了个揖:“辉儿见过师公。” 付鼎臣脸上露出笑容:“好。” 看得出来,袁辉被教养得很好,只是他本应该跟许多还不如袁明的人的孩子一样,在京中锦衣玉食地长大,身着绫罗绸缎,而不是在这里被养得像只灰扑扑的小猴子。 付鼎臣觉得弟子是受了自己的连累,心中有着歉疚,才会在赴任的路上特意来云山县看他。 而袁明把儿子交回给仆妇抱走,脸上因为小儿的出现短暂聚起来的笑意再次消影了。 座师对自己弟子的心疼,远远赶不上弟子为老师中途遭袭而生出的着急。 袁明继续引着他们往前走,迫不及待想要跟老师坐下来,问清路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院子另一边,袁夫人提前一步腾出了房间,安置好付夫人跟她的小女儿。 虽然不认识陈松意,但也把她当作了付夫人亲近的晚辈,为她准备了洗漱的热水,让她可以换掉身上的衣服。 陈松意的衣裙虽然没有沾血,下摆却被她自己撕得不成原形,还沾了不少的尘土。 她谢过了袁夫人,只留下小莲在身边,没有让袁夫人的丫鬟来帮忙。 直到丫鬟退出去,关上门,屋里只剩她跟小莲两个人,陈松意的心神才彻底地松懈了片刻。 坐在梳妆镜前,她听见小莲叫了一声“小姐”,将拧干的帕子递过来——接帕子时,她只感到小莲的手在不停地颤抖。 陈松意心里叹息一声,自梳妆镜前转过来,轻轻地握住了小姑娘的手。 小莲目光和她接触,见到小姐那双眼睛在从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下如同颜色浅淡的琥珀,里面映出自己小小的一个。 陈松意问:“怕了?” 小莲下意识地点头,但是想到了什么,又连忙摇起了头。 陈松意看了她片刻,才松开了手,把热水打湿的帕子从她手中拿了过来。 她一面回身擦去脸上手上看得见的脏污,一面用不大的声音说:“你跟着我,日后还会遇到更多这样的事。” 小莲咬住了嘴唇,没有开口。 “这一切跟你想要的平静生活相去甚远,但我答应过你要改变你的命运,要让你在遇到幸福之后长久地、无人打扰地持续下去——要做到这一点,这些就是必须经历的。” 她低着头,用打湿的帕子擦去了发尾粘上的一点尘土。 想起自己先前答应过小莲不会抛弃她,会让她跟在自己身边,直到她二十五岁,可是现在想一想,这样的承诺似乎有所欠缺了。 如果之后要改变命运、改变大势的每一场战争,都像今天这样激烈,既没有经过铁和血的洗练,也不像风珉那样天生就为战场而生的小莲,或许不应该跟在自己身边。 陈松意擦拭发尾的动作一顿: 或许自己应该找个地方,比如安宁的寨子,将她安置在那里。 在她的思绪飞出这间房子,飞到边地,想着现在还没有被厉王亲自招安的寨子是什么环境,里面的大家是在怎样生活,自己的父母都还很年轻,兄长好像才几岁,连付大人的小女儿都要比他大几个月时,小莲的声音细细地响起: “小姐跟风公子一起救那位付大人,还有之后要再去冒险做其他事,都是为了改变像我这样的人的命运吗?如果是这样,那我不怕的。” 她鼓足了勇气,对镜中看向自己的小姐再次说道,“如果是这样,那我不怕的。” 14、第 14 章 县衙后院最宽敞的房间里,听着恩师在山谷中遭袭的经过,袁明脸色一变再变。 虽然付鼎臣已经避重就轻,略过了最凶险的地方,但袁明听完后,还是“扑通”一声向着他跪了下来。 这位上届科举的传胪本该进入翰林院,走大齐最最清贵的文臣路线,作为储相被培养。 但此刻,这位年轻的大人却低着头,羞愧地咬着牙,肩膀微微颤抖:“是学生无能……” 如果不是因为恩师挂念自己,这一趟去旧京就不会走陆路,特意来云山县看望他。 如果自己在云山县有魄力、有手腕,早早整治了周边匪患,今日恩师一行也就不会受袭,不会九死一生。 这也是为什么在另一个时空,付大人在旧京病逝,被放到边地的袁明会一夜白头苍老,写下了那篇流传于世、字字泣血的祭文。 他是将恩师的死都归咎到了自己身上,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 付鼎臣看着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鉴之。”付鼎臣从椅子上起身,来到他面前,将手放在他的头顶,“切莫自怪。” 付鼎臣很清楚,就算换了年轻的自己在这云山县,也不能做得比他更好了。 县里能够调动的武力就这么多,朝中也不可能调动军队来,凭袁明是绝对没有办法平了周围匪患的。 如果真的能以个人之力改变这一切,朝中那些人也不会把他发放到这里来了。 袁明感到恩师的手掌落在了自己的发顶,如父亲一般温暖,顿时鼻腔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 这两年被禁锢在云山县没有让他自暴自弃,也没有让他感到委屈,但来自恩师的安慰一落在头顶,他便想哭。 “好了。” 付鼎臣托着他的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看着自己这个要强的学生那通红的眼眶,付鼎臣只对他笑了笑,然后指着房中的风珉道,“这次为师能安然脱身,还是多亏了小侯爷。” 他向自己的学生介绍起了风珉。 袁明这才知道眼前这个贵气的年轻人,竟是忠勇侯之子。 听到他们七人七骑竟然就改变了战局,不擅长武事的袁明实在很难想象。 因此,他对风珉更加敬佩。 这已经是风珉今日第二次感觉自己被当成英雄了。 他依旧有种不适应的感觉,心中甚至有几分觉得像是在做梦。 他也起了身,谦逊地道:“我只是适逢其会,而且也多亏了付大人身边的护卫配合,我才能把那些马匪打退。” 言毕,三人重新入座。 付鼎臣再次细问起了学生云山县周围的匪患情况,风珉正要仔细去听,外面的丫鬟就进来通报,陈松意过来了。 闻言,付鼎臣停下了话头,笑着对自己的学生道:“这位意姑娘也是一位奇女子。她是小侯爷的表妹,今日在谷中,就是她在高处以令旗指挥变阵,跟小侯爷配合无间,势如破竹,才将那些悍匪击退。” 袁明方才也见到了陈松意,只不过匆匆一瞥,没有怎么注意这个跟师母乘一辆马车的少女。 此刻听了恩师的话,他不由得眼睛一亮:“是吗?那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等到陈松意进来,袁明就认真地看着这个端庄娴静的少女。 他同样无法想象,她能在那样的险境下引领众人摆脱劣势,打出漂亮的翻身仗,但这不妨碍他起身,像先前对风珉道谢一样,郑重地向陈松意躬身行礼:“谢姑娘今日援手救恩师。” 旁人可能无法完全体会袁明这声谢里含着多少感激跟庆幸,但在另一条时间线上见过他的悔恨跟自责,陈松意却能够完全地接收到。 她停在三人面前,同样向袁明福了福身,还了他半礼:“袁大人言重了,像付大人这样的股肱之臣自有上天庇佑,能够逢凶化吉。” 见她跟风珉都不居功,袁明对这年纪比自己小得多的兄妹二人都感到越发的喜爱敬佩。 而风珉看着陈松意,见她已经梳洗过,也换了一身衣裙,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千金闺秀的模样,觉得这个样子让人习惯多了。 只是听她说付大人自有上天庇佑,他的神色就变得有些微妙。 这哪里是得上天庇佑?今日付尚书能从山谷袭击中全身而退,分明是因她的介入改变了命运! ——所以此刻她这是自谦,还是已经将自己视作了命运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袁夫人也过来了。 见陈松意在这里,袁夫人仍旧把她当作付家的晚辈,只以为她是过来见付鼎臣的,于是笑着挽了她的手:“姑娘原来在这里。” 然后,她才对房中三个大男人说道,“午膳已经备好了,我让他们传过来,老爷便在这里陪着老师跟这位公子一起用膳吧?” 袁明点了点头,向着恩师征询道:“老师,中午便在县衙这里简单地用一些吧?” 本来今日应该在云香楼设宴好好款待恩师的,可是现在山谷遇袭之事还没弄清,用过午膳之后,还要理出一个章程来。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劫道。 风珉见付鼎臣颔首,就知道之后不会是单纯的用膳。 席间定然会讨论,断定今日那群马匪的身份跟这场袭击的真相。 原本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让陈松意留下来,但袁夫人已经携着她的手,对她说道:“他们爷们在这里,我们女眷自己置一桌,好姑娘,这就跟我走吧。” 袁夫人生了一张宜嗔宜喜的鹅蛋脸,行事有种与京中夫人贵女们不同的爽朗。 陈松意不想拒绝,也没有拒绝,应了好便任由她带着自己走,让风珉连开口留她的机会都没有。 她们一走,外面等着传午膳的丫鬟就将备好的菜肴送了进来。 匆忙之下,袁夫人准备的膳食竟也不差,在护卫处也都做了妥善安排。 将饭菜上齐之后,得了夫人叮嘱的管事就将这间屋子前后的人都摒退了。 他亲自关上了门,远远地退到一旁守着。 经过谷中一战,风珉体力消耗不少,也饿了。 虽然云山县没有什么名菜佳肴,但桌上这些食物正好对他的胃口。 饿的时候,就是该吃一些扎实的食物,才好填饱肚子。 他没有多话,等付鼎臣动筷之后,就直接端起了碗开始进食。 等到一连用了三碗饭,感到腹中有了饱意,他才停了下来,再看同席的另外两人。 袁明的饭量跟他估计的差不多,就是寻常的文臣,但是相貌清矍的付大人饭量却出乎意料的好。 他这个年纪,却跟风珉一样一顿就用了三碗饭,而且放下碗的时候明显还留有余力。 在风珉感慨着他真人不露相的时候,付鼎臣也朝他看了过来。 两个饭量都极好的人相视一笑,又在彼此之间找到了一点对味之处。 而饭量不及他们的袁明也很高兴,说道:“老师的胃口还是像从前一样好。” 能吃下饭,就说明谷中的事情没有对恩师造成太大的影响。 他没有让人进来把用过的杯盘都撤下去,而是自己起身去沏了一壶茶。 付鼎臣手捧弟子给自己倒的一杯清茶,淡然道:“想清楚了这是谁的手笔,又想从中得到什么,自然就不会受影响了。”而且谷中那场劫杀没有成功,现在不爽的应该是幕后之人才是。 袁明放下茶壶,急切地问:“老师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了?” 付鼎臣点了点头。 风珉没有说话,一路过来他心中也有了猜想。 这世上敢对二品大员动手的人不多,作为朝中唯一一个敢跟宦官一党对着干的人,付鼎臣在赴任的路上受伤或者直接身亡,朝中得利的会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果然,付鼎臣提示道:“谁把你放到云山县来,谁就是今日这场劫杀的幕后黑手。” “马、元、清……”袁明口中一字一顿地叫出了这个名字,手重重地握成拳,“他利用我来——” 付鼎臣却道:“当初他把你放到这里,未必是为了今日。” 当日这么做的时候,马元清未必能想得这么远,这只是他削弱对手的一步闲棋。 “只不过现在光是把老夫赶出京城,已经不能让他安心了。”付鼎臣轻声道,“看来他是想让老夫再也回不去,才能让他高枕无忧。” “老师!”袁明激动地道,“今日遇刺的事绝不能就这样算了!” 他起了身,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急声道,“我这便跟老师一起写奏折呈回去,他马元清与我云山县境内马匪勾结,指使恶徒刺杀当朝二品大员。就算查明真相后,圣上要判我这个县令监管不力、剿匪无能,革我的职也无所谓——” 他来到云山县两年,寸功未立,想要清除周边这些匪患,所有人都劝他不要妄动。 因为这是做不到的,前任县令就是个例子。 前任县令同样出身名门,来到云山县,雄心勃勃想要清除匪患。 为此,他还出资,专门训练了一群民兵,想要一口气拿下那几个寨子。 结果杀过去,却被人家借地势防守,打得落花流水。 好不容易攻破以后,对方又化整为零散入深山之中,让他们的人根本追寻不到。 等到前任县令鸣金收兵,暂时退回县城中,想要再从长计议收拾这些狡猾的悍匪时,他最心爱的小妾却在半夜被人悄无声息地杀死在他枕边。 这是那群匪徒的威胁跟反击。 他们不是没有杀死一介县令的能力,也不是没有杀死一介县令的魄力。 证据就是那个小妾的死。 如果他们想要他命的话,昨夜死去的就不是他的小妾,而是这位县令本人了。 袁明到任以后,也是受到过他们的下马威的。 这位年轻的大人虽然被外放至此,但心中犹有热血,而且性情强硬,制定的县策触动到了这些马匪的利益。 因此,他的儿子袁辉就曾经在家中被绑走。 身边所有人都劝他服软,等到他低头之后,那些人才把他的儿子送回来。 从此以后,那个宅子就不能再给他的妻儿以安宁。 所以他才会明明出身大族,又是上届科举的传胪,在云山县却没有住在独立的宅子里,而是带着妻儿与下人住在县衙后的院子中。 对袁明来说,世间有很多可以忍受的事,也有很多不可以忍受的事。 他可以忍受这些狂妄之徒对他的羞辱,但他无法忍受这些人对他的恩师出手。 尤其想到那群山之中剿也剿不灭、杀也杀不尽的匪患是马元清在暗中蓄养的爪牙,在自己管辖的境内为他敛财、为他劫杀朝廷命官,袁明就恨不得以自己一身拉他下马,与这些匪徒同归于尽。 可面对他的愤怒,他的恩师却再次摇了摇头:“就算奏折呈回去,呈到了御案前,有证据吗?你有证据证明他马元清跟云山县内的这些匪徒暗中来往、有所勾结,你有证据证明这次谷中截杀就是他所指使吗?此人生性狡诈,会让这些人动手,就有把握不留下破绽,能让一切看起来只是一场意外。” 听自己的恩师都这样说,袁明感到自己的一腔怒火瞬间泄去,心中只剩深深的无力。 这位年轻的大人站在原地,像一座木雕泥塑,不见先前的半分愤怒鲜活。 风珉见他肩膀颓然地耷了下来,听他口中喃喃地道:“难道就只能什么都不做,就只能任这些匪患继续存在于大齐的腹地,让他们继续劫掠往来商人,给马元清一党截杀政敌吗?” 他的老师已经是朝中最后一个敢跟阉党对立,也有足够的名望跟号召力跟他们分庭抗礼的人。 如果他在这里遭到刺杀,都不能以此制裁马元清的话,那世间还有什么人可以对抗他?满朝文武还有谁敢对抗他? 付鼎臣默然不语。 这样的沉默让风珉感到胸口发闷。 他虽然被禁锢在京中,但是活得快意。 身为齐人,他同样也看不得大齐国境内有这样的匪患,看不惯阉党迫害良臣,却不会受到惩罚。 他想着,将茶杯放在桌上起了身。 付鼎臣跟袁明都看向了他,风珉只能找了个借口:“我去更衣。” 借着这个理由他从这里离开,想去找陈松意,问问她该怎么做,却意识到这样很突兀。 于是只能调转了方向,询问守在外头的管事该去哪里更衣,然后拒绝了引路的下人,自己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刚走过转角,风珉就见到绿树白墙下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似乎察觉到自己到了,站在树下的少女转过了身,一副在专程等他的模样。 15、第 15 章 分明是自己想要找她,可真见着她在这里等着了,风珉又有种“是不是一切都在她的谋算中”的感觉,心情一时间复杂起来。 在这种复杂的感觉里,风珉走到了她面前。 然后,陈松意就见他神色古怪地望着自己道:“你这都算到了?” ——算到他们盘完真相之后,自己会出来找她,所以特意在这里等? 暮春的正午,一阵熏风从白墙绿柳下吹过,少女的衣裙跟长发被轻轻拂动。 在风珉的注视下,陈松意抬手将被吹到面前来的一缕乌发挽回耳后,对他笑了笑。 其实这哪里还用算呢? 两年后的风珉只是因为听闻边关战事告急,就能直接违背父亲的安排,隐姓埋名前往边关,现在的他亲眼见到了云山县的匪徒猖狂,知道了在背后支持他们的黑手是谁,怎么会不想做点什么呢? 起码要给幕后黑手一个震慑,起码要让付大人所遇的截杀展现在天光底下。 起码要平了这一带的匪患,将马元清打下的钉子连根拔起,让云山县周边彻底安定下来。 一见她的反应,风珉便知道,她果然将一切都算在了其中。 他不由得想:“京城果真是个困龙之地,似乎是谁都得离了那里,才能显出真正的本事来。” 与陈松意同站在这棵绿柳下,风珉抱起了手臂,将颀长挺拔的躯体往白墙上一靠:“马元清的布局很妙,就算付大人上书朝廷,也抓不住他的把柄。这次为了袁明的前程,付公打算就此罢休。今日困局,如果换了你是付大人,你会怎么做?” 陈松意仿佛预料到了他会这样问,应对得没半分迟疑:“我会让你去定州。” “定州?”从她口中听到这个地名,风珉不由得略站直了身体。 陈松意用十分熟悉军备状况的语气道:“对。我朝在重要州县常设守备军,距离云山县最近的大州就是定州,光是定州一城就囤着上万兵马。” 寻常州县的守备军一般没有训练作战任务,只肩负修路建桥、运粮垦荒、筑城、制造兵器、护卫迎送官员、马递铺(快马送文件)等,但是定州不同。 风珉听得眼中再次闪过意外之色。 哪个京中闺秀会如此了解这些?就算出自将门,也不能熟悉至此。 他眯起了眼睛,在印象中翻找着定州的都指挥使是谁。 然后,他脑海中就浮现出了一个颌生长须、身材魁梧的男子。 樊骞,前任禁军将领,隶属忠勇侯麾下,后因升迁而被派往定州,成为了定州马步军都指挥使,掌握定州城内马军跟步军,是当之无愧的定州军一把手。 跟许多因为年老、受伤或犯错而被从禁军中贬去地方守备军的将领不一样,樊骞是因为资历到了,禁军中又一时腾不出升迁的位置,所以才自请外放。 他是一个很有抱负也很有能力的将领,在去了定州以后重新制定了军中的规则,不仅会操练手下的兵力,强抓他们的武艺,还着重培养麾下将领的军事素养。 在写给忠勇侯的书信中,樊骞就曾经提及他的目标—— “如今边关有厉王殿下坐镇,不需要我们,但我要将我手下这支军队训练得足够精锐,让我麾下的将领足够优秀,一旦边关需要守备军驰援,大齐第一个想起的就是我们定州军。” “……从云山县到定州,哪怕骑你的踏雪过去也要跑两天一夜,但是现在过去只需要跑一天一夜。”陈松意的声音打断了风珉的回忆。 她所说的“踏雪”是风珉的爱驹,就是那匹神俊的黑马。 风珉回过神来看向她,见她看着自己道,“樊将军此时正带着两千骑兵精锐出城训练,你跟他相遇大概会是在定州城西北方向,离定州一天左右路程的地方。” 过于精确的时间、方位,过于鬼神莫测的把控能力。 在少女平静的注视下,风珉再次生出了那种鸡皮疙瘩冒起的感觉——她是怎么算到这些的? 陈松意却没有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本事。 她的推演能显得这么高深莫测,全是占了前瞻性跟信息差的便宜,若是风珉也重生回来,定能做得比自己更好。 樊骞训练的定州守备军是一支劲旅,这次带出来的两千兵马更是精锐中的精锐。 樊骞对他们表现出来的整体战力算是满意,但最烦恼的就是没有上战场的机会。 没有见过血的刀,永远不能被称为真正的杀人刀。 发挥不出军功制的刺激性,也不能让这一整支定州军进一步提升。 地图上,定州城跟云山县之间分明就只隔着几寸,快马驰骋两天半就到。 可他们那边就少有匪患,两地的武力相差甚远,平静度也相差甚远。 这造成了袁明这边受匪患侵扰,却无力平定。 樊骞那边想要找机会试刀,却苦于周边没有对手。 这也是马元清对分寸的拿捏。 他暗中养匪,却约束着他们,绝对不会舞到定州守备军面前去。 而风珉思考了片刻,已经想清楚了,自己前往定州这事确实可行。 一是定州军正需要这样一个机会,二是他们的都指挥使作为他爹的旧部,可以说是从小看着他长大,自己出面,他总会卖忠勇侯府一个面子。 正在他想接受这个提议的时候,陈松意又道:“你亲自前去,樊将军有七成的可能会答应。” “七成?”这个数字其实已经不低了,但风珉还是下意识地反问,“还有三成呢?” “还有三成——”陈松意说,“就要看三少你了。” “看我什么?” “看你见了樊将军以后到底要怎么劝说他调动兵马来云山县,是直接说出付大人遇刺的真相和背后的黑手,还是不说,都由你决定。” 陈松意没有给他决定一切。 云山县匪患严重,付大人在赴任途中遇袭,樊骞调动定州军前来剿匪,绝对师出有名。 但是,这背后的人是马元清。 要不要淌这趟浑水,别说是樊骞,就算是有忠勇侯府在背后撑腰的风珉也要三思。 马元清是掌过兵,在边疆打过胜仗、平定过动乱的人。 “马大将军”不是一个虚衔,在如今的武将阵营中,也有很多得过他恩惠的人。 而且朝中阉党势力盘根错节,掌控实权的宦官也不止他一个。 平日里他们会为了利益而斗得你死我活,可一旦有人将矛头直指阉党,他们就会一致对外。 这次就算有风珉出面找来定州守备军,也不可能给马元清造成太大的损失,顶多是断了他这根伸向京畿之外的触手。 “此人乃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被他盯上报复的后果并不轻。 “这件事跟帮我逃出京城不同,三少一定要想清楚。” “对于我来说,付大人是贵人,但对你来说却不是——起码现在不是。 “可有你出手,他就能破局剿匪、反击阉党,袁明能够得到政绩,云山县的百姓能够得到安宁,中原腹地的匪患能够清除。” “但你能从其中得到什么呢? “老实说,暂时是没有的。” 但是,陈松意说完,在心中默默地想道,“功在未来。” 付鼎臣没事是第一步,袁明能够回到权力中心、增强他座师的力量是第二步。 有了付鼎臣一系的支持,来日在边关风珉再要兵要粮,就绝对不会像上辈子那样要什么没什么,再不会受制于阉党。 这是陈松意给年轻的他创造的一个,提前给未来的自己报仇的机会。 也是削弱未来的对手,结盟来日的帮手,增强己身的机会。 风珉的心性坚定,听完她的利弊分析也没有改变主意,只是点了点头。 “我知道了,我还是打算去一趟。” 如果没有改变局势的能力,他或许会选择袖手旁观。 但陈松意已经点明了路,告诉他该如何去做,他就不能不插手。 他的背离开了墙,在暮春正午的阳光里站直了身体:“我这就回去跟付大人他们说,然后立刻动身去定州。”兵贵神速,这次必须要在那群恶匪没有反应过来之前带兵前去清剿,绝不能给他们化整为零、藏入山林的机会。 陈松意毫不意外他的选择。 她点了点头,说道:“那就祝三少马到成功。” 风珉离开了树下。 陈松意站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 她毫不怀疑风珉回去,这件事必定能说成。 这世上恨阉党的人有一个说一个,除了后来被卡军粮、功勋还有卡征兵的风珉以外,就属跟他们斗了半生的付鼎臣。 付大人虽然很沉得住气,但在有机会的时候,他也绝不会犹疑。 外有樊骞的精兵驰援,内有付鼎臣坐镇后方,这次清剿绝对不会有什么意外。 而既然风珉马上就要动身前往定州,那她也要快点准备下一步了。 …… 云山县外,连云寨。 一楼厅堂热闹,反衬得二楼寂静。 鼻梁上横着一道伤疤的悍匪头子沉着脸坐在铺着完整虎皮的椅子上,听着二当家报完他们这个月的收获跟损失,挥了挥手:“下去吧。” 生得文弱,不像山寨里的匪徒、倒像是县衙师爷的二当家见状,合上了账本退了下去。 留下这位加入不算太久的大当家留在这里。 连云寨的中午是热闹的,虽然今日在山谷中的劫道失败了,没有什么收获,但他们的损失也不算太惨重,回来清点一番,不过就死了几个人,那些马匪便让抢回来的歌伎跟寨子里的女人接着奏乐接着舞。 他们一边喝酒,用酒精麻痹伤口传来的痛楚,一边大骂今日谷中突然冒出来搅局的人: “如果不是那几个人,咱们今天就将那支车队抢回来了!那马车里坐着的据说还是去外地赴任的大官?那得带了多少银票在身上啊!” 有人道:“对对对,他身边的小妾不知该有多漂亮!” 旁边的马匪立刻笑骂道:“小妾小妾,你就知道小妾——再漂亮又有什么用?抢回来不是还要留给公子,我们顶多能过过眼瘾,干看着不难过吗?” “难过,当然是难过的,看得着吃不着。”那惦记着马车里小妾的马匪打了个酒嗝,“就像上回马公子抢回来的那个婆娘,太他妈好看了,我洪老四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美的女人!要是能抢来做我的婆娘,我真是死都甘愿了!” “瞧你这出息!” 可是嘲弄归嘲弄,大厅里本来在干着不同的事情,聊着不同话题的马匪被洪老四这话勾起回忆,心中一时间竟都生出了同感。 上回劫回来的那个女人真是美啊,她的丈夫没有眼色,家中有这样的美妻被马公子看上了还不知主动送上,还想避走。他仗着自己担任过禁军教头,有几分武艺,就敢只身带着婆娘上路,结果还不是栽在了马公子手里? 他们陪着马公子去,男的被抓回来,女的也被抓回来了,那天晚上公子是玩得真尽兴,当着她男人的面对这个大美人行凶,女的哭声他们在外面都听得到。 马元清这个侄子实在是恶趣味。 这几年来,他让他们截了多少商队,抢了多少良家女子。 那天他当着人家丈夫的面行凶,还要人家配合,美人一旦不配合,他就让手下在那男的身上割一块什么。那男的先是剁了两根手指,然后又被割了一只耳朵,那个大美人再贞烈也屈服了。 “唉,可惜啊,咱们只是连云寨的人,不是马家的嫡系,不能跟那几个护卫一样在里面看着。” “本以为等马公子玩完没兴趣了,咱们还能跟着喝上一口肉汤,可那大美人竟然自尽了,真是太可惜。” 16、第 16 章 “大当家来了!” 当看到门口出现的那个充满压迫感的高大身影时,这些在寻欢作乐的马匪才收敛了一些。 在门外听到他们这些感慨的悍匪头子脸上却没有什么好脸色。 明明行动失败却不知反省,还在这里想女人?这些人根本不知道这次行动失败有多麻烦! 他迈开脚步,如同一座铁塔一样走了进来。 算上这里所有人的命,大概都填不了马大将军的怒火。 以前不管是劫掠过往商队、收集钱财,还是去掳掠良家女子,都是小打小闹。 这不过是马元清的侄子马承所指派的私活。 云山县离京城不算近也不算远。 马承隔两个月就来一趟,收集他们劫掠来的钱财,再在寨子里大肆淫.乐。 他是马元清最疼爱的侄子,别说是在这里掳掠女子,就算是在京城也无人敢管他。 只不过他的癖好特殊,不喜欢风尘女子,只好良家,不管是未出阁的少女也好、有夫之妇也好,只要入了他的眼,他都要抢过来。 从自己被从死牢里放出来,被派到这里经营连云寨、训练山匪,好给马元清干些见不得人的脏活已经有几年时间。这些年里,他不知给马承抢过多少银钱,掳过多少良家女子,却是第一次得到从京城来的任务—— 然而,却失败了。 换了自己是马大将军,也不会想留一个无用之人。 韩当沉着脸走到上首坐下,拒绝了靠过来给他倒酒的女人,直接拿起酒坛仰头就干。 大厅里的马匪不知大当家在气什么,不过很快就把这点插曲忘在了脑后,又开始划拳喝酒。 韩当泄愤般地喝完了半坛酒,放下酒坛,又想起那些坏了自己事的人。 他根本不知道他们是哪路人,而且回来半天,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也没个确切回话。 因此,他看到这群没用的家伙,就更是来气。 这些烂泥扶不上墙的东西,不管给他们装备再好的马,配上再好的兵器,也成不了气候。 如果——韩当血红着眼睛想,如果自己手下是一群真正的兵,那从山谷中杀出多少人也没用。 他一定能完成劫杀付鼎臣的任务! 可惜没有如果,这就是些土匪。 自己触犯军规被判了死刑,再也不可能回到军营里去,哪怕到了马大将军手下,这辈子也就只能与这些家伙为伍。 毕竟就算马元清再大胆,也只敢在云山这一带养匪,不敢拥兵自重。 唯一庆幸的是,他们没有在山谷里留下活口。 韩当想着,直接用袖子擦了一把嘴,还能撤走的都活着,不能撤走的都死了。 尽管如此,半坛酒下肚之后,他还是看到这些人就烦。 于是,他又放下酒坛起了身,从大厅的后方绕了出去。 跟来的时候不一样,底下这群喝高了的马匪根本没有察觉大当家走了。 连云寨的竹制二层楼是个宽敞的平台,后面正对着山。 这里有着很多鸽笼,一走出来就能听到鸽子咕咕叫的声音。 这些都是信鸽,被训练来专门用来送信。 汇报这次任务失败的信,韩当已经用特殊的暗语写好了,就在怀中。 “大当家。” 养鸽人见他过来,连忙行了一礼。 “给。” 韩当把写好的暗信给了他,看他把信装在竹筒里,绑在鸽子腿上。 养鸽人走出两步,伸手一抛,把鸽子放了出去。 看着逐渐变小的信鸽,韩当呼出一口浊气,随口问养鸽人:“今日初十吧?” “对。”养鸽人恭顺地回答。 “那再过几日,马公子就会来了。”韩当喃喃地道。 马承已经两个月没来了,这个月定然会过来一趟。 初一他没现身,那就是十五了。 行伍出身的韩当对这个淫□□女的王八蛋并没有什么好感。 可现在,他却要指望马承能看在自己给他做了那么多事的份上,替自己美言几句,免得马大将军重罚。 …… 云山县。 日头已经开始西斜,两匹快马却一前一后从县城里飞奔而出,朝着定州的方向去。 落在后面穿着官差制服的,是云山县的衙役。 他带着付鼎臣遇袭的急奏前往定州,让定州守备军将消息送往京城。 而跑在前面的骏马遍体通黑,只有四只蹄子是白色的,正是“踏雪”。 骑在马上的也不是别人,正是风珉。 在得到陈松意前往定州找樊骞调兵的建议后,风珉立刻就回了院中,言明自己的打算。 他去定州调兵,袁明则在云山县想想该从哪条路线过去剿匪。 “好!”袁明振奋地起身,两眼发亮,“袁某定当全力配合!” 付鼎臣坐在原位,捋着短须,很快想到了这附近都有多少守备军。 “可以一试。”他缓缓点头,“老夫跟定州的都指挥使不熟,但若小侯爷能把人请动,老夫会在后方坐镇,全力配合。” 尽管风珉的血性跟侠气都出乎了付鼎臣的意料,但付大人还是比自己的学生要冷静,没有真的认为定州那边一定会愿意蹚这趟浑水。 “我有七成把握说服樊将军。” 风珉也没有隐瞒,直接说了樊骞跟自己父亲忠勇侯的关系。 这下付鼎臣也是眼睛一亮,确定此计或许真的可成。 于是当天下午,风珉就立刻动身了。 他独自上路,那杆枪就没有再拆开,而是被组装成型负在了背上。 几个护卫也想跟着去,奈何他们的马追不上公子爷的踏雪。 现在要的就是速度,他们跟不上就只能留在县衙。 陈松意自然也被留下了。 风珉的几个护卫不需要担心,袁明只让自己的夫人多多关注孤身留在这里的陈松意。 袁夫人一开始以为她是付家的晚辈,现在才知原来她是那位风公子的表妹。 风珉离开之后,陈松意就被袁夫人拉到了付夫人这里。 她本来想在房中继续修炼,尽快打通手部的筋脉,但听到是来付夫人这里,她就没有拒绝。 在山谷里救过付大人是一回事,想要保持跟他的关系,借助他的力量来改变局势、达成目标,她就要进一步跟付夫人交好。 厢房里,袁夫人爽朗地道:“要不是听夫君说,我都不敢相信意姑娘那样厉害,听说在谷中全靠了你在高处指挥,风公子他们才把悍匪给打退了?” 陈松意静静坐在一旁,微笑了一下,没有否认。 袁夫人立刻惊奇地看向付夫人,“师娘你看看,这可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女将军?” 可付夫人当时也没能看见陈松意的英姿。 付夫人真正见到她还惊魂未定,满眼都是地上的血跟残肢断臂。 袁夫人想听听具体描绘,付夫人没能让她如愿。 倒是在一旁玩的小丫头大声说:“我瞧见了!姐姐好威风的!” 袁夫人到付夫人这里来,本是一边聊天,一边给孩子缝补衣裳的。 两人的孩子年纪都还小,最容易把衣服蹭坏,三五不时就得补一补。 手上拿着针线的时候,自然要把小家伙赶到一旁去。 付夫人的小女儿本来跟袁辉在一旁玩,听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耳朵就立刻竖了起来,又听到自己知道的事,更是忍不住把袁辉丢在原地,直接过来加入话题了。 她人小,声音却不小。 包括陈松意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她。 小孩子忘性大,山谷里的血腥,她吃完饭睡醒一觉就不记得了。 唯二还令她印象深刻的就是从天而降的风珉跟在高处用令旗指挥变阵的陈松意。 袁夫人停下了手上的针线活,弯下腰来问她: “哦?慧姐儿瞧见了?” “瞧见了!”慧姐儿点着头,用两只小短手比划着,学着陈松意指挥变阵的架势,“意姐姐在上面就这样——这样!然后大哥哥就在下面带着人,把那些坏蛋打退了,我们就得救啦!” 小姑娘脸上的神色一派天真,没有半点山谷中的阴影,叫付夫人跟袁夫人看得都笑了起来。 陈松意没料到在那种时候她还从车窗缝隙里注意到自己了,下一刻,慧姐儿就从母亲那边绕过来,扑到了她腿上。 慧姐儿看得清楚,娘亲跟袁夫人手上是拿着针的,自己不能扑她们。 但这个姐姐手上没有啊。 “姐姐——”她扑在陈松意的腿上,仰着头看她,眼睛里简直有小星星,“你怎么能这么厉害的?能不能教教我?” 看来自己指挥作战的样子,真的在她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陈松意先是抬头看了看付夫人,然后才摸了摸小姑娘的头发:“慧姐儿去过你爹爹的书房吗?那里是不是有很多书?” 慧姐儿点头。 陈松意目光温柔地看着她:“那等你把那么多书读完了,就能跟我一样厉害了。” 她的父亲是兵部尚书,书房里定然收藏了不少兵法。 某种程度上来说,陈松意也不算是在骗她。 见慧姐儿深信不疑地点头,付夫人安下心来。 她是真怕慧姐儿动了心,在舞枪弄棒的路上一去不回头。然而意姑娘有分寸,只让她多多看书,那以后顶多就是多去书房里捣蛋罢了。 袁夫人在旁笑道:“看书好,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说着,她又看向自己的儿子,招手让他过来。 袁辉跑了过来,被母亲揽到身边趁机教训,“听见没有,这么厉害的姐姐都说要读书,你可不能再偷懒了。” 袁辉应下了,也从母亲身边离开,凑到了慧姐儿这边来。 他跟慧姐儿一样,对陈松意很感兴趣:“姐姐看了很多书,那是不是也去了很多地方,知道很多故事?” “对对!” 慧姐儿眼睛一亮,两手扯着陈松意的袖子撒娇道,“给我们讲讲吧,姐姐。” 陈松意知道,这个年纪的小孩正是对外界最好奇的时候。 她想了想,对他们说道:“那我给你们讲讲边关的故事吧。” 跟京城不同、跟江南也截然不同的边关有着自己的壮美。 那些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景色在陈松意的口中描绘出来,别说是两个小孩子,就是原本在交谈的付夫人跟袁夫人也停下了话头,被她所描述的风景吸引了。 “边关很荒凉,但也有跟关中完全不一样的生机,那里的人格外的坚韧,再荒凉贫瘠的土地到了他们手中,他们也会想办法在上面种出庄稼。 “虽然出了要塞之后,迎面就是黄沙,但是荒漠中也有绿洲。蓝色的湖泊镶嵌在绿洲里,就像是被遗落在荒漠里的蓝宝石。” “……边关之外的天地广阔,经常能见到雄鹰翱翔,放牧的人总是在随着他们的牛羊移动,牛羊走到哪里,他们家就搬到哪里。 “关外还有一条商路,通往遥远的西域,京城里很多西域的香料、作物跟工艺品,都是从这条商路过来的。” “……大齐缺马,不能武装我们自己的军队,所以才不能彻底把蛮夷驱逐出去。只要边关收复了,大齐就会有马场,能够驯养战马,能够掌握商路,能够兵强马壮。 “等到边关彻底安定,你们就可以真正到那里去看一看,看一看我们大齐的疆域,看一看我们辽阔的国土。” 在两个小孩子眼前,从未看到过如此广阔的天地。 他们微张着小嘴,满脑子想的都是奔跑的骏马、无数的牛羊。 两位夫人也被震撼得久久没有回神。 少女说的这些,她们都在书里、在诗里读过,但从未有过如此具体的想象。 她们都是生活在京城,不曾去过这么远的地方,更是想都没有想过会去。 良久,袁夫人才感慨了一声:“意姑娘说得我都想去看一看了。” 因着陈松意讲的这些边地生活吸引了两个小孩子的注意,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到了该用晚膳的时间,袁夫人唤了仆妇进来,带着两个依依不舍的小家伙去洗手。 她自己则向着陈松意道谢:“我还从没见过辉哥儿这么安静的时候,今天下午真是多亏了意姑娘你,这两个小的才没那么闹腾。” 陈松意摇头表示没什么,眼睛则看着针线篮里放着的小衣。 慈母手中线,幼子身上衣,针脚细密,皆是爱意。 因着夜幕降临,桌上已经点了灯,未缝补完成的小衣上,一根细针反射出点点光芒。 这点光芒落在陈松意的眼睛里,提醒了她,等到两手的任意一根经脉打通,就可以真气外放,提升自己的战斗力了。 经脉想要全部打通还需要时间,但是想要打通一条不是难事。 自己该找一件趁手的武器才行。 像风珉的枪是不行的,虽然好但是太重,她练出来的一点真气起不了什么作用。 刀剑也不行,过于显眼,会让人知道她有制敌手段,不能出奇制胜。 现在这个阶段,最适合她的武器应当是既轻又不显眼的。 比如篮子里的这些针。 “夫人。”在袁夫人收好东西,准备唤她移步去用晚膳时,陈松意对她提道,“我晚上也想做些小东西,可否给我一些针线?” “当然可以。”袁夫人爽快地答应了,“回头我让人送过去。” 于是,等到用过晚膳,回到自己住的房间,陈松意就见到自己要的针线已经送来了。 怕她做东西没布料,袁夫人还一并送来了两匹布。 是夜,屋里昏黄的烛火下,数道银光闪过。 然后“咄咄”数声轻响,几枚绣花针钉在了木质的梁上,针尾连着数根颜色不同的丝线,线的末端系在陈松意的手里。 她练出来的这一点真气如她所想,虽然数量少,但是质量高,作用在针上真的很灵活。 这样数根针飞出去,出其不意之下,是能够杀人制敌的。 “但还是不够。”陈松意想道。 第二世她没有波折地将家传武学练到了第八层,拥有的海量真气让她可以一力破万法,从没有细致磨练过杀敌跟制敌的手段。 现在连打通一条经脉都这么难,大概很长一段时间内,她的真气量都会少得可怜。 想要凭这一手飞针制敌,除了找到合适的针,还得配合穴位才行。 “小姐,热水来了。” 小莲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她按照陈松意的要求,进门之前先告诉她自己来了。 坐在桌后的陈松意一收手,那些连在铁针末尾的丝线就猛地绷直,牵引着几根针飞了回来。 她手掌一接,一抹,就把这几枚针插回了针线篮里。 她收线的速度太快,小莲完全没有发现面前有东西飞过。 小姑娘跨了进来,把装有热水的盆放到架子上,对陈松意说:“小姐洗脸吧。” “嗯。”陈松意应了一声,起身来到水盆前。 水声响起时,小莲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看到了上面摆着的一只刚做到一半的锦囊。 陈松意第二世虽然还是女儿身,但学的都是行军打仗、杀人布阵。 女红还是上辈子她在程家的时候学的,尽管许久没碰了,不过捡起来比想象中快。 她擦过了脸跟手,转过身来的时候,就看到小莲站在桌旁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枚锦囊。 小莲出身穷苦人家,又当了流民,只会做一些粗陋的缝补,像这样细致的女红她完全不懂,忍不住面露羡慕。 正在她想伸手去碰一碰这个精美的锦囊时,就看到小姐从背后走了过来,坐回桌前,对着自己说道:“想学?那今晚教你,你也帮我做一个。” “可以吗?”得到肯定的答案,小莲一下子高兴起来,“谢谢小姐!” “傻丫头。”陈松意无奈地摇了摇头,这有什么好高兴的?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自己需要用到锦囊的地方都不会少。 现在没有机会出去买,当然就是多做几个备用了,有小莲帮着做,她乐得轻松。 锦囊做好以后,里面该放的计策她就会装进去。 等风珉带了人回来,出发剿匪之前,她就会把锦囊给他。 …… 群山,旷野。 风珉骑在马上,星夜兼程地奔跑。 从云山县出来之后,他只停下来过一次,让踏雪去喝水,自己则靠在树下,天色暗下以后,就借着星辰的指向继续奔跑。 因为她说过,自己跟樊将军会在定州城西北方向相遇。 夜间有星辰指向,前路更加明确。 潺潺的流水边,风珉摸了摸踏雪的头:“跑累了吧?再坚持坚持,等回去就让你好好休息,给你最好的皇竹草。” 踏雪通人性地用鼻子蹭了蹭他的手掌,轻轻“咴”了一声。 风珉于是再次翻身上马,辨明了方向,继续驱使着它向前:“驾!” 17、第 17 章 陈松意的推演之准,在此时体现得分毫不差。 以踏雪的脚力,奔跑了一天一夜,跑到定州城西北方向的训练场地时,刚好又是黄昏。 风珉从马上下来,摸了摸疲惫喘气的踏雪,然后牵着缰绳,站在高处朝着下方看去。 下面是一片平原,很好的练兵处,上面果然有定州守备军活动的痕迹。 正当他凝神于目,要去找自己想找的人时,忽然心生警觉! 他的手立刻伸向了背后,就在银枪落入手里时,背后也响起了两个声音:“什么人!” 听到这带着定州口音的质问,风珉握在枪杆上的手略松了松。 他牵着踏雪的缰绳,从原地慢慢转过身来,果然看到了两个手持兵器的定州守备军。 在两人审视他的时候,风珉也在审视他们。 这两个年轻的守备军身穿与岩地颜色相近的衣服,头上身上还覆盖了草叶跟树枝,伪装做得很好,隐藏气息的功夫一流,难怪自己刚刚来到这里都没有发现。 这应该是樊骞的训练方式,而这两个年轻的守备军一看就是他手下的精兵。 哪怕发现这里只有自己一个人,他们也没有掉以轻心。 风珉手一松,把原本要取下来的银枪重新负回了背上:“我从京城忠勇侯府来,想要拜见定州都指挥使,还请通传。” …… 云山县,清晨。 初升的朝阳照在县衙破旧的大门上,这是风珉离开的第四日。 今日当值的衙役打着哈欠,刚要从里面把门打开,就听见长街尽头响起了马蹄声。 马蹄如急雨,朝着县衙的方向奔来,一下打破了清晨的宁静。 衙役顿时清醒过来,还未探头看来的是什么人,两匹风尘仆仆的快马就停在了台阶下。 “吁——”为首的公子翻身下了马,与他同行的中年人颌生长须,下马的动作稍慢他一步。 衙役辨认了一下来人的面孔:“风公子?” 风珉看了这个黑瘦的衙役一眼:“是我。” 连日的奔波,让他的声音都带上了几分嘶哑。 确认了他的身份,衙役看着他牵着那匹骏马——他明明记得风公子离开的时候骑的是一匹黑马,怎么也变灰了? 就在他不确定自己是该把门打开让他们进来,还是先进去禀报大人的时候,身后有人急哄哄地跑了过来:“我听见了马蹄声!是不是公子爷回来了?” 马不停蹄赶回来的风珉朝他望去,就见到老胡从门后探出了头。 “公子爷!”一见真的是风珉,每天都是一早就到县衙大门对面去,坐茶摊上等他回来的老胡立刻喜出望外地叫出了声,“真的是公子爷!老四——老六!公子爷回来了!” 他一吼,门后顿时传来了脚步声,几个护卫一股脑地跑了过来:“公子爷?” “公子爷在哪儿!公子爷回来了?!” 还愣着的衙役被挤到了一旁,他把守的县衙大门也被从里面彻底推开了。 看到自己的几个护卫都围了过来,风珉也被他们的欣喜给感染了,仿佛连日奔波的疲惫都消除了些。 只不过,当他的目光落在他们身后,没见到少女的身影,心中不由得涌起了些微的失落:“以她的神机妙算,不是应该在这里等我么?” 让像猴子一样闹腾的护卫闭嘴,风珉向身穿青色布衣的中年人无奈地道:“让樊叔见笑了。” 而此时,受外面声音的惊动,付鼎臣跟袁明也从公堂后方迎了出来。 风珉身后的高大男子抬头,略过了身穿官袍的袁明,看向了做寻常文士打扮的付鼎臣。 付鼎臣的目光与他一接触,便认出了这就是定州马步都指挥使——樊骞。 虽然贵为正二品尚书,但在见到樊骞这个正五品武官时,付鼎臣还是加快了脚步,清矍的脸上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风珉果真把人劝动,将他带过来了。 樊骞见到这位名震天下的付大人,心中也是钦佩。 他将骑来的战马交给了风珉的护卫,抱拳就要向付鼎臣行礼:“下官见过——” “樊大人免礼!” 付鼎臣却来到他面前,一把托住了他的手,没有让他弯下腰去。 他牢牢地托住了樊骞的手臂,然后望向短短几日就憔悴了不少的风珉。 付鼎臣向这位小侯爷点了点头,又再看向直起身来的樊骞。 没有松开托住他手臂的手,付鼎臣就着这个姿势,直接引他入县衙:“樊大人请。” 樊骞也没有再多礼:“付尚书请。” 樊骞不是独自跟着风珉前来的。 他的两千精兵分散前进,从不易被发现行踪的山林前往云山县,此刻应当已经陆续抵达了云山县外。 等回到县衙后的院子,风珉总算见到了陈松意。 少女站在树下,看样子是在这里等着他,还是算到了他今日会回来的。 风珉来不及说点什么,只对她略一点头,便跟付鼎臣、樊骞、袁明三人一起进了书房。 兵贵神速,他们要立刻商议出如何出兵,清剿匪患。 进屋之后,四人刚一坐下,就有丫鬟送了热水跟帕子进来。 满面风尘的两人没有拒绝,尤其是风珉,结束了将近三日三夜的奔波,后面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他需要保持清醒。 书房的门关上了,仍旧是袁家的管事在远远地守着,将其他人摒退。 只不过袁管事看着站在院中的陈松意,想了想,却没有上去把这位娇客也请走。 人家的表兄刚回来,两人甚至没说上一句话。 她想要在这里等,也是正常的。 书房中,风珉洗去一脸疲色,见付大人捋着颌下短须,对樊骞说道:“樊大人,云山县的情况——” 樊骞将帕子随手放在了一旁,点头道:“具体情况,小侯爷已经跟下官说了。” 在场都是聪明人,他这样一说,付鼎臣便立刻明白,风珉对他没有隐瞒任何事。 包括自己遭到劫杀的真相,这位都指挥使也知道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来了。 见到付尚书眼中流露出的感慨之色,樊骞回想起风珉出现在自己面前时,也不由得心生感慨。 本来一开始见他出现在自己练兵的地方,樊骞还以为是巧合。 见到这位小侯爷,樊骞心中是十分高兴的。 自己上一次回京已经是前年过年的事了,那时他去了侯府见侯爷,也见到了风珉。 樊骞善用刀,风珉小时候对刀感兴趣过一阵,他的刀法就是樊骞教的。 唏嘘之后,樊骞便向忽然跑来定州的风珉问起了他父亲的近况。 “自京城一别,我跟侯爷已经有两年未见,侯爷身体可好?” “一切都好。”坐在樊骞对面,风珉饮了他给自己倒的茶,一杯犹觉不够,又直接自己伸手倒了一杯,连饮三杯才停。 樊骞听到京中无事,稍稍放下了心,这才问起风珉怎么来了,又怎么知道自己在这里的。 风珉放下茶杯,波澜不惊地道:“我是事先确认过樊叔在哪里,才赶过来的。” 樊骞不由得面露疑惑:“噢?” 风珉同他简要地提了提自己送朋友去江南,路上遇到马匪在山谷中劫杀车队。 “……我带着几个护卫,跟车队的护卫配合击退了马匪,然后发现被袭击的是前往旧京赴任的付鼎臣付大人。” 樊骞刚一听完就怒哼一声,一掌拍在桌上:“这些流匪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云山县那边匪患的事他也早有耳闻,只是没有想到已经发展至此,劫掠过路商队还不止,竟然还想劫杀朝廷命官! 付大人虽然是文臣,但作为兵部尚书,他所掌管的却是武将系统的升迁等。 樊骞能够顺利升迁定州马步都指挥使,就是他批下的。 不说其他,若是别人在这个位置上,他一个禁军出身的武官要升迁到定州这样的大城来,少不得要被卡上一番,耗费不少的银钱去疏通。 因此,樊骞对付鼎臣很有好感,一听到他遭受袭击就出离的愤怒。 而当听到是风珉带着护卫出手救了人,他又露出了爽朗笑容,夸赞道:“小侯爷长大了,若是让侯爷知道,定会为你骄傲。” 风珉却没有把这话当真,只是听过就算。 他看向了外面的士兵,对樊骞道:“樊叔的兵带得真不错,不过定州周边这么安宁,没有什么机会试刀吧?” 听到风珉评价自己的军队,樊骞本来还是得意的。 但听到后半句,说中了自己的心事,他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在风珉面前,他没有什么需要装的,直接点了点头。 “可惜,匪患在云山,不在定州,若是就在这定州周围,借着他们做磨刀石,我也能磨出一把尖刀来。” 说到这里,樊骞若有所感地看向风鸣。 他才在云山救了被流匪劫杀的付尚书,就立刻到自己这里来,难道是为了—— 风珉也坦荡,直接指着外面这些士兵道:“樊叔想不想让他们见见血?” 樊骞沉默了一下。 确定了风珉来找自己的目的,樊骞却一时下不了决心,毕竟云山跟这里实在是隔得太远,剿匪又不是守备军的职责,定州军把手伸得太远不好。 陈松意给风珉预先提过,樊骞不会一口答应,他心中有所顾虑,风珉此刻也不急。 他等樊骞思考了片刻,才开口:“樊叔向来喜欢在外面练兵,便是我来这里不久,都知道不该去城中找你。云山一带匪患严重,积弊难改,这也是众所周知的。所以若是这些流匪流窜得远了些,在行恶时正好扰乱了定州军的演练,那定州军要跟云山县联手剿匪,又有什么奇怪呢?” 这一路上他都在思考这个问题—— 等来了定州,见了樊骞,自己应该怎样劝说,才能补上那三成的可能,让樊骞无需动摇。 这就是风珉思考出的答案。 定州出兵需要一个理由,只要名正言顺,怎么都可以。 至于是不是真的有流匪能够跑到这么远来冲撞了定州军,谁说了算?当然是樊骞说了算。 果然,樊骞一听明白他的意思就抬起了头,眼睛里放出了异彩。 他被说动了。 云山周边的恶匪先是意图劫杀当朝尚书,然后又撞上了自己这块铁板。 云山县令正好是付大人的得意门生,自己跟他两边都怒从心头起,想要剿匪想到了一起去,一拍即合,有什么不可以? 窥见了这番谋算布置,樊骞再看风珉的眼神已经同先前不一样了。 先前他只是觉得风珉勇武,现在却觉得他懂得谋定而后动,已经有了将才的潜力。 只是侯爷不想让自己唯一的儿子上战场,他的谋略跟勇武,就只能用在这些地方上了。 樊骞心里道着可惜,对风珉道:“没猜错的话,小侯爷这次其实也是为了袁县令来当说客的吧?好,我答应了。” 可是他答应出兵,风珉的神色却没有如他所料那样明亮起来,反而摇了摇头,更加严肃。 樊骞听他说道:“樊叔先不要急着答应,听我说完全部再做决定。” 接下来他毫无隐瞒,将马元清在劫杀付尚书这件事里扮演的角色告诉了樊骞:“……云山大大小小十几窝匪寇,起码有两到三股都姓马,付尚书这次被劫杀也不是偶然,正是他马元清的意思。 “我会插手,一是因为看不惯他如此狂妄,二是因为他现在也动不了侯府。这次剿匪当然是练兵跟为民除害的好机会,但是得罪了马元清,樊叔日后在官场怕是会很艰难,请一定要想清楚。” 樊骞原本拧着眉心,可是越听风珉的话,他的眉宇就越是松开。 到最后,他在风珉的注视中再一次爽朗地笑了起来。 他笑着看风珉,豪迈地道:“他便是要为难我又能如何?要把我放到边关去吗?那不是正合了我的意,可以去跟厉王殿下一起驱逐蛮夷?小侯爷不用再说了,我出兵。” 于是,他们便来了。 樊骞这次带出定州城的兵都是骑兵,机动性很强。 那两千匹战马也是他辛苦攒下的家底,奔跑的速度极快。 书房中,樊骞将自己的战力清晰地告知了付鼎臣:“我的人都十分擅长隐藏行踪,每次出来都会自带几天干粮在身上。眼下他们就在城外,只要定下章程,就可以即刻出发剿匪!” 第18章 第一更 袁明在云山县虽然诸多掣肘,不能放手剿匪,但却一直没有放弃过这个念头。 他来这里两年,早已经将云山县周围的流匪据点跟实力都摸排清楚,在风珉前去定州的时候,他跟恩师一起确定了这些寨子里哪个是要点,制定了三条进攻路线。 桌面上铺开了云山县的地图,山脉、河流地形都描绘得十分精致。 袁明一指点在三处,眼中燃烧着战意:“从这三处进攻,拿下了这三个要处,剩下的就不足为惧!” ——这一下,绝对能断掉马元清这根触手! 风珉抱着手臂,看着这张描绘精细的地图。 云山县的匪窝并不是全都由马元清掌控的,他暗中蓄养的势力掌控了一个连云寨,再有另外两个强盛的寨子依附于它。 这三个寨子分别散落在各处,又彼此联通。 他们这次要同时进攻,不让对方有时间反应,就需要兵分三路,同时动手。 “不骑马,晚上进攻。”樊骞很快定下了作战的大致方略,“夜晚是这些山匪最松懈的时候,找熟悉地形的人带领,我们先过去,等时间一到就突击。” 他的人经过一天一夜的赶路,也需要一些时间来恢复精力。 而定州军正好又擅长隐藏,适合山林,可以等到了地方再原地修整。 风珉想起那两个守备军的潜伏能力,点了点头:“我跟樊叔各领一路人马,到时候付大人坐镇后方——” 袁明很快地道:“还有一路就请交给我。”这位年轻的大人神色坚定,“云山县是我所管辖的地方,不能让小侯爷跟樊大人带着定州军在前面冒险,我却躲在后方。” 对他来说,这不仅是他作为县令的职责,也是为了给恩师受袭报仇。 身为恩师的弟子,此事绝不能假手于人。 袁明不是书考取功名,于是三路进攻就此定下。 东侧厢房里,袁明换了一身布衣打扮。 他外面穿着一件软甲,手边桌子上放着许久未曾出鞘的剑,袁夫人亲自为他整理衣衫,他的长子辉也在激动地看着他。 这几日听过了陈松意所描绘的大漠边关,听她说起兵书上记载的一场场战役,袁辉幼小的心中也扎下了驰骋边疆、列土封侯的种子。 战争离他很远,但父亲出发剿匪却近在眼前。 此刻在他眼中,父亲就像要准备出征的将军。 袁辉知道自己年幼,不能跟去,于是在父亲整理好护腕、低头看向自己时,小小的男孩儿上前一步,说道:“祝父亲此去旗开得胜!” 听见儿子的话,袁明忍不住笑了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沉沉地应道:“好。” 此去成功,云山就此太平,哪怕是为了一方百姓,他也不会允许自己有失。 另一边,老胡等几个护卫也已经做好了准备。 这一次,他们是要跟着公子爷一起去的。 几人一边擦拭兵器,一边心不在焉地让目光往房中溜去—— 眼下公子爷在里面,意姑娘也在里面。 老胡正想着,就感到自己的手被撞了撞,差点手一滑,被刀子划出一道口子。 他嘶了一声,恼火地转头瞪去,就见老四在朝自己挤眉弄眼。 看着这张丑脸,老胡没好气地道:“干嘛?!” 老四立刻说道:“你说公子爷这次去剿匪,意姑娘会不会又给公子爷泄露点什么天机?比如那些匪徒抢到的财宝都藏在哪里?” 老胡:“……那又怎么样?找到了能不成还能归你?” 不过话虽如此,他也被引起了好奇,忍不住跟着往屋里看了一眼。 厢房中,换了一身衣服的风珉看到递到自己面前的一只锦囊。 目光停在锦囊素雅的花纹跟少女搭在上面的纤细指尖上,陈松意听他有些迟疑地开口道:“这是什么?” 她收回了手,将这只锦囊留在了桌上:“等攻下连云寨,捉拿了贼首,三少就可以把它打开。” 这一次风珉负责剿灭的据点,正是在路上袭击了付鼎臣的连云寨。 他跟他的六个护卫在众人当中战斗力是最强的,为了万无一失,樊骞把他们放在了这条最重要的中路上。 听见她的话,风珉伸手将这只锦囊拿了起来。 阳光下,他握惯了兵器的修长手指握着这只小小的锦囊,衬得锦囊都像个玩具了。 陈松意看着这个出自小莲之手的成品,小莲还是第一次做,尺寸没有拿捏好。 幸好自己要装进去的信息也不多。 上辈子,马元清的侄子被杀,在京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哪怕彼时陈松意还在程府深居简出,也听到了风声。 这个有着权倾朝野的叔叔、在京中也肆无忌惮、无人敢惹的衙内,居然被人杀了。 杀死他的据说是个江湖卖艺人,刺杀的剑术平常,但却架不住他悍勇不畏死,又用了两年来缜密计划。 马元清的侄子是个恶徒,喜欢淫人.妻女,不知犯下过多少恶事,手上沾过多少鲜血。 当中流传最广的,就是他曾在京中看上过一名禁军教头的妻子。 他当街想要强夺未果,这名禁军教头也干脆借着去探访朋友的机会,带着妻子离开了京城。 只是一去不返,后来便再杳无音讯。 一名禁军教头在京城不算什么,跟妻子一起失踪就如同一颗石子落入大海,激不起半点涟漪。 只有受过他救命之恩、可以跟他性命相托的朋友在家中左等右等,都没有等到他,最终确认了他们夫妇的遇害。 在这之后,他的这个朋友就散尽家财,消失在了人潮之中。 再出现的时候,他已经成为一个小有名气的卖艺人。 他花了两年时间,制定了一个直接粗暴又缜密的复仇计划,终于等到机会,来到了害死好友夫妻的凶手面前,一剑割了对方的喉。 这个刺杀者当然没有什么好下场,他死在乱刀之下,又被马元清挫骨扬灰。 而他好友夫妇的尸体,最终也不知被弃在了哪里。 但陈松意却很佩服他,也很羡慕他,他到底是为好友报仇了。 而因为上辈子尸骨被程家送给了马元清,跟这个恶徒结了阴亲,所以陈松意对这些记得清楚。 重回到这一世,当在山谷里见到那些马匪劫杀付家车队时,陈松意就将这两件事联系到了一起。 她回到的这个时间点,跟带着夫人离开京城,前去拜访好友的教头失踪差不多。 如果说马元清的侄子有什么办法,能够让一个武力出众的禁军教头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世上,事后谁也查不出真相,那就是在群山深处,让他死在马匪的“意外”劫杀下。 他跟马元清这对叔侄,行事风格实在过于一致,她甚至不用过多推算。 这个锦囊里装着的纸条,上面所写的就是她推演出来的那位禁军教头的尸体所在。 风珉没有攻上去之前,打开了也不知其中深意。 不过等他擒住了贼首、掌控了连云寨之后再打开,自然就会去那里挖出这具尸体。 一次袭击朝廷命官可以说是意外,可是两次袭击——甚至还把朝廷命官的尸首埋在寨子里,就不是一句“意外”可以洗脱的了。 通过这一步,就可以抓住马家的把柄。 比起只是将云山县周围的匪患清除,不痛不痒地断掉他一根触手,从他的侄子下手,才能叫他元气大伤。 - 云山县周边多山地丘陵,良田不多。 连年大旱之后,又值阉党专政、宦官霸权,打着为帝王采买的名义,四处搜刮民脂民膏。 这些天使每到一处,当地要奉承他们的官员跟豪族就会压榨底下的百姓,苛捐杂税,提升佃租,搞得民不聊生。 短短十数年时间里,云山一带就多了很多没有田地的农民。 他们在云山县周边落草为寇,借着地势,这些流民在深山中建立起了很多个寨子,形成了多股匪患,几任云山县令都为此头疼。 这一次,有了两千定州守备军精锐相助,是云山县离解决匪患最近的一次。 这些陆续齐聚在云山县外的精兵被分成了四股,其中八百人跟随风珉,樊骞、袁明各领五百人,剩下两百人依旧留在云山县外,看守他们的战马,并防止山匪反扑。 太阳还未开始西沉的时候,这些精锐的军队就从三个方向散入了群山之中。 他们的动作极快,隐藏得又好,哪怕是在山间砍柴的樵夫,偶尔见到林中有晃动,也只以为是山中的动物。 跟风珉这队一起出行、在山林间给他们带路的是今日当值的那个黑瘦衙役。 他祖辈都生活在云山,以打猎为生,对这一带很是熟悉。 白天的时候,风珉看他还有些木讷。 可一回到山林里,他就变得灵活起来,带着众人走了一条极其安全隐蔽的路线。 到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消失在山林间的时候,他们也抵达了目的地。 八百多人分散开来,藏在茂密的林中,自下而上地望着山间那个灯火通明的寨子。 夜风中传来各种乐曲声、笑声,闹哄哄的。 那个名叫林黑的衙役像只在山间攀援的猿猴,轻盈地攀上去,观察了片刻,复又落回来。 他这一手也叫同行的将士另眼相看。 “公子爷。” 他回到风珉身边,压低了声音跟他说寨子里的情况。 “在这些寨子里,连云寨看起来不起眼,但却是最有钱的一个。他们抢来的女人多,又有钱财供他们挥霍,只要不出去劫掠,日日都在饮酒作乐。” 本来这样的寨子应当是建有哨塔的,每时每刻都有人在上面查看。 可是这些年他们过惯了安稳日子,加上背后又有人支持,寨子里的兵器都是最好的,山下还有人给他们养马,已经忘了自己是阴沟里的老鼠。 因此,就算是负责放哨的山匪,在夜幕降临之后也是三三两两凑在一起喝酒,眼红嫉妒在大堂里吃喝玩乐、有女人相陪的同伴。 风珉点了点头,抬头看向天空。 月亮还没有升到顶,没到他们约定动手的时间。 其他的寨子反应会如何,他们不管。 这一次他们只直取连云寨跟另外两座寨子,要同时动手,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黑暗中响起了几声虫鸣,所有潜伏在这里的将士都取出了干粮和水,送进嘴里,慢慢地咀嚼。 他们要填饱肚子,恢复精力,然后等待风珉一声令下,就直接杀上去。 连云寨,二层楼,韩当大口地喝着酒。 从把任务失败的消息送出去以后他就变得有些意兴阑珊,毕竟眼下除了等十五马承到来,也做不了什么补救。 所以等黑夜里响起一声尖叫、外面有人大喊“敌袭”的时候,他眼中的醉意一时间还没有散去。 直到声音消失,换成了另一种他熟悉的整齐进攻节奏,他才霍地清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来了,感谢支持,留评论我发红包! 第19章 第二更 “啪”的一声,酒坛摔碎在地上,将满厅的山匪从纵情声色中惊醒。 他们纷纷高声问道:“外头怎么了?!” 却见大当家从上首冲下来,冲向门外,他们也连忙跟着把身边的女人推开,拿起了手边的兵器,东倒西歪地往外走去。 “怎么会这样?!” 韩当一出门口就看到寨子已经被攻破,看守放哨的手下全部被杀死,大门口、竹墙上,到处都是不知从哪里来的士兵,沉默而迅疾地朝着连云寨聚拢过来。 自己设置在上山路上的岗哨形同虚设,没有任何人放出警告的信号。 这数百个军士包围过来,路上也有刚解完手回来、搞不清楚状况的马匪想要抵抗,三下两下就被割了喉。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 韩当的瞳孔收缩。 这些士兵一看就是精锐,不知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自己从头到尾都没有收到任何风声。 而且经营连云寨他一直很小心谨慎,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实力,从头到尾都是躲在另外两个寨子身后,充做他们的傀儡的。 就算云山县令有通天的手段,调动了一群精兵过来,也该是去攻打另外两个山寨,怎么会把目标放在自己这里? 忽然,黑夜的群山中,两个方向同时爆开了示警的烟花。 韩当如同铁塔一般的身体微微地晃了晃,意识到这些人骂竟然是同时向着他们三个寨子发起了攻击! “王八蛋!” 他咬着牙怒骂了一声,就彻底地醒了——看来这一任云山县令是真的破釜沉舟,想要跟他们鱼死网破了。 他松开了握在门框上的手,转头对着身后喝得东倒西歪的手下怒吼道:“别人都杀到老窝里来了!还不快都他妈给我拦住他们?!” “是!” 被他一吼,这些冲过来的马匪全都心神一震,调转目光看向那些杀上他们连云寨来的人。 他们没有韩当这样的眼力,看不出这群定州军的厉害,但却认出了为首的风珉跟他的护卫。 这群恶徒顿时被激起了凶性,扬刀指向了几人:“是他们!山谷里那天坏了老子们好事的,就是他们!” “好哇,坏了你爷爷的好事,竟然还敢摸过来!兄弟们冲——跟老子一起杀了他们,一血前耻!” “二哥看我不剁了这小白脸,给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那日在山谷劫杀车队,并不是所有人都去了,有回来之后听说了他们正要成功的时候,被人杀出来搅了局的,心中早已经憋了一股气。 而且酒壮怂人胆,几碗黄汤下去,那些在山谷里见识过风珉武力的人也都忘了自己姓甚名谁,被这几句话一激,眼睛就红了起来,纷纷握紧了兵器:“大家上!” ——他们就不信了,寨子里这么多人还打不过这些私兵! 然而,在他们头脑一热往前冲的时候,他们的大当家却悄无声息地退到了后方。 韩当后退了几步,一转头跑向了二楼。 这群凶恶惯了的家伙绝对不是这些士兵的对手,他们清醒的时候都不可能打得赢,现在喝醉了,失去了准头,遇上这群精兵,更是如同雪遇上了太阳,瞬间就被杀得片甲不留。 将他们的惨叫抛在身后,韩当踏上楼梯,想要拿了银钱跟武器,再觑缝隙杀出去。 一把银枪却横空飞了过来,穿过栏杆缝隙挡住了他的去路! 被酒精麻痹的韩当一个踉跄,抓住栏杆稳住身形。 追过来的风珉已经抓住枪尾将银枪抽了回去,然后一个翻身落在了楼梯上。 韩当抓着楼梯扶手,再向前冲了两步,在转角处回头看向追上来的人。 见到了风珉那双鹰隼般的眼睛,他又生出了当日在山谷,这个年轻人给自己带来死亡威胁时一样的感觉。 自己不是他的对手,韩当心中一颤,继续马不停蹄地往二楼冲去。 战场厮杀,一旦一方有了怕输的念头,那他就再也赢不了了。 风珉目光一沉,握住银枪向着二楼冲去,跟韩当一前一后,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几个护卫速度不如他快,还被拖在战场中,眼睛只捕捉到风珉的一角衣袍。 “公子爷自己追上去了?!” “死开!” 他们纷纷加大了力道,把这些莫名其妙全堆在他们身边的山匪横扫出去。 这些软脚蟹在马上都不行,下了马就更加不行了,只有恶心人的本事强。 听到竹楼二层上传来兵器相击的声音,几人仰头,见到上面交战的两个身影。 韩当已经拿到了兵器——两把重锏,战力提升,不再闪躲,而在上面跟风珉打得有来有往。 感受着从银枪声传来的巨力,风珉被震得手臂发麻,这个连云寨大当家果然不简单。 韩当将一双重锏舞得滴水不漏,面前的银枪如龙,却屡屡都刺不中他。 狭窄的走廊限制了风珉,不多时银枪就再一次被架住。 他手上用力,将枪往后一扯,却没有扯动。 韩当见状,赤红着眼睛露出笑容:“看来你也不过如此。” “公子爷!”冲出重围的老胡几人已经朝着竹楼奔了过来,“公子爷撑住!” 风珉没有分神,他维持着与韩当对峙的姿势,嘲道:“我若是你,就不会负隅顽抗。” 话音落下,那在双锏间静止的枪尖就如同寒星一闪,旋转着向前刺去! 韩当猛地往后一退,面前的枪杆却骤然断成了三段。 韩当:“——!!” 只见断开的枪杆间有扣环连接,那带着枪头的一节先是从双锏间垂落,然后随着风珉手上力劲一催,垂落的那一节枪尖就扬了起来,朝着近在咫尺的胸膛撞去! “噗——”韩当只感到胸口重重地挨了一记,不由得喷出鲜血,封锁住风珉枪杆的锏也撤开了。 他接连后退了两步,风珉伸手一扯,变成三节的银枪又变回了整体,持在他手中再次朝着韩当攻去! “上去上去!” 老胡等人才冲过来,就听见上面兵器相击的声音越发的激烈,然后几人心中忽生警惕,猛地向着两边散开。 下一刻,就听见上空传来栏杆断裂的声音。 半空中,风珉的银枪重重地打在他身上,把如同铁塔般的韩当从二楼打了下来! 韩当的其中一把重锏脱手飞了出去。 他自己从二楼摔下来,一声骨头脆响,摔断了一条腿。 剧痛中,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血红着眼睛看向二楼的风珉。 风珉的手臂上挨了一锏,布料破裂,伤口渗出了血。 晚风中夹杂着从另外两个方向传来的战斗声跟惨叫声。 风珉拄着枪站在原地,重新聚过来的护卫们见他受了伤,顿时怒从心头起,就要围过来痛殴韩当。 “住手。” 在他们的刀剑落在这个悍匪头子身上之前,风珉喝止了他们,然后命令他们把人绑起来,“此人还有用,看着他,别让他死了。” 老四不大甘心,仰着头问道:“公子爷,此人狡猾,要是想跑怎么办?” 风珉目光在犹不服输的韩当身上一扫,冷冷地道:“把他另一条腿也打断。” 韩当的脸顿时由红转白。 战斗正在毫无悬念地走向尾声。 这群没有丝毫警觉之心,在劫杀过朝廷命官后还待在寨子里声色犬马的山匪离开了马背,在同样没有骑马作战的定州军面前就如同土鸡瓦狗,没有抵抗几下就崩溃了。 而随着酒醒,他们的脸上也逐渐露出了惊恐之色。 这些被打痛了的山匪不由得放下兵器,向着面前这群精锐的士兵求饶: “军爷……我投降!我不打了!” “军、军爷饶命!” 有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第三个……场中很快就接连响起了兵器落地的声音。 但定州将士却没有因为他们投降而停下杀戮。 其他寨子里或许还有无辜的人,可是这个寨子里却全是恶徒,每个人手上都有着人命。 这些守备军里的精锐在出发之前就知道,自己今日是要来杀人,要来让兵器见血的。 因此,场中不断得响起惨叫,不断地有尸体倒下。 而当最后一小撮山匪见到他们没有留活口的意思,想要再次奋起顽抗,却已经没有了人数优势,很快就被彻底镇压下去。 不多时,连云寨里除了被他们抢来受他们奴役的山下良民,跟被囚禁在一处、刚刚由定州军救出来的良家女子,就再没有站着喘气的人了。 风珉看了看另外两边的动静,差不多也是如此,这才收起了枪,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从怀中取出了锦囊,然后打开。 虽然经过一场恶斗,但依然俊朗夺目的年轻公子站在破损的栏杆后,小心地没让手上的血沾到锦囊里的纸张。 他在逐渐安静下来的晚风中展开了纸张,看到了上面所描绘的简图,目光凝在上面用朱笔画了个圈的方位上——那是连云寨后方的荒山。 一开始,他们会把在寨子里死去的人直接往山崖下一扔,不过时间久了滋生了腐气,叫隔两个月就要来一趟的马公子不喜,于是又改为把死尸抛弃在后方的荒山野岭,任由野兽去啃食。 灯火明亮的大厅里,风珉听完了这些瑟瑟发抖的女子的描述,暂时没有管自己手臂上的伤,而是直接往外走去:“走。” 包括他的护卫在内,他带上了十几人,让他们带着挖掘的工具去了后山。 夜晚的荒山弃尸地,哪怕有头顶的月亮跟远处的火光也阴沉得叫人不安。 听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夜枭叫声,老胡只感到背后寒毛直竖,不由得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不知道公子爷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等到了地方,风珉没有看那些露在地上的白骨,而是找到了少女所给的锦囊上标注的位置。 看了一眼已经生出新草的泥土,他眸光微沉:“就是这里,挖。” 作者有话要说:小风是个枪兵,我发现我真的很爱这种幸运e的兵种(沉思 - 还有一更,我继续写,这章评论会继续发红包! 等我更完第三更就来发! 感谢在2022-05-1618:07:332022-05-1623:36:3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啾啾jojo10瓶;繁花似锦2瓶;无心、灵犀果、elle_zj1979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0章 第三更 十几人轮替,铁锹跟锄头一下一下地落在地上,翻起泥土。 群山已经彻底恢复了安静,最后一点零星的声音也停了,标志这次清剿正式结束,三个目标寨子都清干净了。 护卫里最心细的贺老三给风珉检查过伤口,上了药,为他包扎了手臂。 风珉看着面前越掘越深的土坑,想起袁明说过的话: “这一带的寨子大大小小有十几个,其实除了这几个穷凶极恶的、受京中的势力所把控的,剩下大多数都是无奈的百姓。 “他们到山上去,不是为了劫掠,只是不想卖身为奴,宁愿在山上开垦耕种贫瘠的土地,也不想下山来。” “等破了这三个寨子,剩下跟着为非作歹的恶徒大概也吓破了胆,到时候再过去招安,很快这一带就能恢复清明。 “我在这里做了两年县令,还有一年时间,希望我能做到让百姓安心,让他们愿意从那些贫弱的寨子离开,回到山下来……” 这是袁明的愿景,也是这个时代很多逆着阉党大势的好官,治理一方的心愿。 看着几轮交接过后,一旁挖出来的土堆得越来越高,坑也挖得越来越深,风珉大概猜到留在县衙的她给自己这个锦囊,是让自己来这里挖什么。 但他仍旧想不到,什么人的尸体会是痛击马元清、让更多像袁明这样的人实现愿景的关键。 就在坑中的将士又向下挖了许久之后,其中一人铁锹挖到了什么坚硬的东西。 他连忙在已经快有一人深的坑中抬头,向着上面汇报道:“挖到了!” 风珉精神一振,走到坑边向下看去。 借着月光,他看到了深坑底下露出的衣料一角,而刚刚被铁秋碰到的是一块令牌。 公子爷受了伤不方便,胆子大的姚四就直接跳了下去,把那块死人令牌从土中拿了起来。 他拍干净泥土,在看清上面的字时,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然后,他才从深坑里举起了令牌,递给风珉:“公子爷。” 风珉蹲了下来,伸手接过。 这块黑铁令牌上还沾着湿润的泥土,在月光下,上面禁军的字样如同泛着寒光,让风珉的眼神也跟着冷了下来。 禁军的人。 连云寨的手上,竟然还染着禁军中人的血…… 不过转瞬之间,他就想通了关键。 这确实是一个好把柄! 坑里,姚四已经跟将士一起弃掉了工具,开始徒手挖掘。 春季多雨,山中又湿润,尸体埋在土里不到两个月时间就会腐化成白骨,这具被埋在深坑之下的尸体也是一样。 除了刚刚他们挖出来的那块令牌以外,他身上的大多数布料跟血肉都已经腐化干净了,被完全挖出来以后,坦露在月光下的就是一具森森的白骨,没有其他可以证明他身份的东西。 起出白骨以后,将士们开始往上爬。 老胡一开始来到这里觉得毛骨悚然,等现在看到真切的白骨,倒不觉得有多渗人了。 他蹲在这具白骨旁,一面检查一面嘀咕:“全身有不下四十处骨折、骨裂,生前饱受折磨,头骨上是致命伤……这人是谁?” 风珉手中拿着那个锦囊,陈松意所画的那张图已经放回了里面。 他指尖轻轻搓磨着锦囊跟其中的纸张,声音在月光里显得格外清冷:“把他装好带回去,她会告诉我们他是谁。” …… 天边的朝阳驱散了黑暗,又是新的一天到来。 对云山县的百姓来说,今天又是一个寻常的清晨,只不过逐渐苏醒的空气中,仿佛又多了跟往常不一样的气息。 早早起床赶着进城做买卖的烧炭翁在路上见到了往回撤的守备军,见到他们衣甲染血,好些身上都带着伤,顿时吓了一跳。 可是看他们来的方向,又好像是从那些山匪聚集的山中撤回来的,这让退到一旁的老汉不由地想:“难道这些军爷是去山里剿匪了?” 几百人经过之后,路上又恢复了安静。 经过一晚上的激战,剿灭了包括连云寨在内的三个寨子,袁明很是激动。 此刻他留在了山下,带着他的五百人跟樊骞多留给他的三百人,准备处理后续的收尾跟招安。 带着被俘虏的韩当跟从后山挖出的这具白骨下来,风珉遇见了等在这里的袁明。 在短暂的交换信息之后,风珉也从自己带的队伍里留了状态好的两百人给他,还留下了机灵的姚四给他帮忙。 袁明虽然一晚没睡,此刻却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完成这次清剿对他来说不仅仅是一件政绩,也是对马元清的痛快还击。 他看了一眼被打断了双腿、关在简易的囚车里的韩当,又看了看由风珉的两个护卫亲自抬着的担架。因为上面覆着白布,他不知道底下是什么人,也没多问,只告诉风珉,樊骞已经先行一步,回去了。 如果风珉不想走回去的话,这山下还有连云寨控制的马场,他们的马就在这里。 “不必了。” 风珉摇了摇头,谢绝了他。 他虽然归心似箭想回去见陈松意,但韩当的囚车他要亲自押送,这个禁军的尸骨他也要亲自看着,还是跟剩下的人一起走回去好了。 于是从天刚刚亮下山,到他们回到云山县,正好是清晨时分。 除却几个士兵跟风珉一起入了城,剩下的大多数还是同先前一样,留在云山县外扎营休息。 付鼎臣已经让人为他们准备好了食物跟水,还有简易的床跟营帐,甚至云山县里有名的大夫都被请到了临时的大营中坐镇,给受伤的将士治疗。 风珉回到县衙的时候,早他一步回来的樊骞正在跟付鼎臣一起,在院中树下的石桌上喝茶。 见手臂上扎着绷带、身上沾着泥土跟血,负着他那杆银枪进来的风珉,两人的目光都落在他身上,确认了他没有受什么严重的伤,这才露出了笑容。 樊骞指着身旁的石凳道:“我说你这个时候会回来,付公说你会再早一点,看来是我赢了。小侯爷快来坐下吧,早饭还在灶上热着,一叫就能送上来。” 付鼎臣也捋着短须,含笑望着风珉。 风珉虽然过来了,却没有依他们的话坐下,而是肃容道:“我在连云寨发现了一具尸骨,身上有着禁军令牌,我想立刻传仵作验骨,请付大人跟樊叔和我一起过去看一看。” “禁军的人?” 出身禁军的樊骞目光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 付鼎臣脸上的笑容也隐去,起身道:“尸骨在哪里?” 云山县的仵作已经老到快要走不动路了,可是一站在验尸台前,拿起那些检验工具,依然是手都不颤一下。 付鼎臣、樊骞跟风珉三人站在云山县衙的验尸房里,看着面前的老仵作一边熟练地检查尸骨,一边记录结果。 整个过程持续了两盏茶时间,详尽的验尸手册就到了他们手里。 风珉只看了一眼,就看出老仵作对死者伤势跟死亡原因的判断和老胡是一样的,只不过更加细节。 比如眼前这具男性尸骨年纪在二十七到二十八,死亡时间不超过三个月,身上这么多骨折伤,有一处肋骨骨折是陈年旧伤。 ——而且同风珉一样,这个死去的禁军也是个用枪的高手。 樊骞确认了禁军令牌的真实性,这具尸骨绝对是个禁军在役的武官,此刻摇头道:“可惜我离开禁军已经好几年,不然定能断出此人的身份。” 他说着,合上了传到自己手中的验尸手册,然后又舒展了眉宇。 哪怕现在还不能确认此人的身份,这样一具尸骨出现在连云寨,也足够让马元清喝一壶了。 “禁军啊。”樊骞感慨道,“一个在役的禁军确实普通,但作为守卫皇城、守卫帝王的军队,都能够被马家养的匪寇随意杀死,马元清真是好大的威风,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了。” 马元清未必是这样想,但这具尸骨呈上,他还有狡辩的余地吗? 风珉点头:“而且有了这具尸骨,连云寨对付大人的袭击就怎么也不能定性成是一场意外了。” “可是其中也有疑点。”樊骞看向风珉,不解地道,“小侯爷抓回来的那个韩当也是出身军中,能在马元清手下给他干养匪这件事,此人定然心思缜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在杀死一个禁军军官之后,只是把他埋在后山,却没有把禁军令牌拿走毁掉呢?” “因为他有私心。” 回答他的不是风珉,而是付鼎臣。 付大人深邃的眼中有着洞察人心的光芒,“马元清能把他从死囚里捞出来,自然也能够把他送回去,他当然要给自己留下退路。” 樊骞眯起眼睛一捋长须:“哦?那看来审问他定会大有收获,下官要提前恭喜付大人了。” 付鼎臣离开京城前往旧都,是被排挤的结果。 他身为两朝老臣,不管是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威望极高。 这样一个大臣可以被外放,但是在外放路上遭到阉党谋害,帝王如果不查清真相,不补偿他,不平息文官的不满,是绝对不能的。 抓住这个机会,付鼎臣就可以回到京中,继续坐镇大局。 这位容貌清矍的老人自然也明白这一点。 他接受了樊骞的道贺,脸上露出了笑容。 可是他心中却深深地明白,事情能有这番变化,最关键的因素就是风珉。 一开始是他在山谷如神兵天降,悍然出手,然后又是他前往定州,说动了樊骞出兵。 现在,他又找到了这样的关键性证据,还抓住了可以利用的证人…… 付鼎臣跟樊骞都是很敏锐的人,在其中感觉到了一种羚羊挂角的谋略。 在风珉身后有一个高人,他观察着局势,每每出手都能改变关键走向,改变一切。 看着风珉,付鼎臣终究忍不住问出了心中疑问:“小侯爷可否告知,这一路上究竟是哪位高人在背后指点,才让老夫‘遇难呈祥,逢凶化吉’?” 作者有话要说:16号的入v三更结束!这更评论也会发红包!今天17号也会努力的! 小风:她这是要我说呢,还是不要我说呢? - 感谢在2022-05-1623:36:322022-05-1702:17:5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看文的虫虫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大江东去5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1章 第一更 桌上,精细描绘的地图摊开。 付鼎臣跟樊骞轮流对照着桌上的连云寨地形图跟手中这张简图,越看心中惊异越深。 “小侯爷,你说这就是那个高人给你的锦囊?” 樊骞抬起头,不敢置信地望着风珉,“半月之前他在京城遇到你,为你批命,之后就给了你这个,让你昨夜打开?” 风珉点了点头。 樊骞惊叹地捋着长须,没有察觉到风珉严肃的神情下那一抹不自然。 方才在验尸房里,面对付鼎臣的询问,风珉选择说出实情。 他确实有高人在背后指点。 只不过,他没有完全说实话——他没有说出那人是谁,而且刻意模糊了时间线,让敏锐如付鼎臣也不可能联想到陈松意身上去。 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可以懂兵法,可以用令旗指挥变阵,与自己配合默契,打赢山谷中那一场仗。 但若是只凭推演就能够算出一切,改变这里许多人——甚至大齐朝的命运,那就实在太过骇人听闻。 没有人会相信这中事情。 他们甚至会怀疑她身上是否牵连着更多的秘密。 那一刻,风珉又想起了那日她仓皇出逃,跌坐在马前的样子,想起她苍白却依然镇定的面孔,终究不愿让她陷入这样的危险。 良久,付鼎臣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将手中拿着的这张纸放在了地图上。 虽然这张简图画得粗略,但是放在袁明让人实地勘察之后画出来的连云寨地形图旁边,可以说是分毫不差。 他目中闪着异彩:“世间竟有如此的高人,能在千里之外,断定今日一切……” 樊骞赞同地点头。 他跟付鼎臣一样,已经完全被这位高人所折服。 在见过了这张图之后,他心中更是涌起一股强烈的渴望,想见见这位高人。 这样的高人,跟那些给人批命的算命先生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所展现出来的手段,蕴藏的不仅仅是推演命数的能力,更有对朝堂、对时局的清醒认识,而且还胸有丘壑、心怀万民。 他清楚地知道,朝中眼下这乌烟瘴气的景象,绝对不是开万世之太平的征兆。 他必定是窥得天机,所以才选择将这个锦囊交到风珉手中,救下付大人,免除了一场时局动荡。 风珉见樊骞捋着长须,连连感慨:“世间能人异士何其多,不似我等庸人,窥探天机对他们来说不是难事,可是当中又有几人会愿意冒着泄露天机的危险,插手改变世人的命运?” 他的话,令风珉的心脏在胸膛里猛地一收缩—— 因为陈松意在断起他们的命数时,总是表现得十分平常,谈论未来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 就算是在将这个能够改变局势的锦囊交到自己手中的时候,她也没有表现出多几分郑重,让他完全疏忽了她在做的是什么事。 这是以凡人之躯窥探天机,试图篡改命运。 那么,命运又要向她收取什么代价? 风珉怔在原地。 他既想要拔腿离开,到她面前去问个究竟,可脚又像在地上生根了一样,一动也没有动,生怕会从她口中得出一个无法接受的答案。 “……侯爷?小侯爷?” 付鼎臣叫了他一回,他没有反应,直到樊骞走了过来,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才回过神:“什么?” 只见付鼎臣站在书桌后望着自己,神情中难得带着几分迫切地问:“你可还记得那位高人长什么样?分别的时候,他可有说过接下来要到哪里去,或者可能在何处停留?” “对。”樊骞也在旁问道,“他有没有说行踪什么的?若是想要见他的话,该去哪里找他?” 跟即将回到京城,预想到接下来会有的一系列变化,希望能亲自见一见这位高人,同他面谈一回,得到更多对于朝堂局势建议的付鼎臣不同,樊骞的心愿比较朴素。 他就想听一听自己的批命。 他想知道,自己此生是否能够训练出一支无坚不摧的军队,到边关去为厉王殿下冲锋陷阵。 ——毕竟,先前听到风珉以后竟然会在厉王麾下担任他的先锋,并在边关独当一面,成为大齐帅才,樊骞说不羡慕是不可能的。 “……” 风珉张了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他生性不喜说谎,这样半真半假地编织出一个“真相”,已经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要他再编造出一个不存在的高人,实在是与他的本性相违。 他拧着眉的样子落在付鼎臣跟樊骞的眼中,就成了他是否要违背保密誓约的挣扎。 毕竟世间高人都是不喜打扰,有缘才会出现在你面前,给人解惑的。 就在这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守在外面的袁家管事走过来,先是敲了敲门,等确定里面没有在说话的时候,才道:“付大人,樊大人,风公子的表妹让小的通传,有要事想要见大人。” …… 书房的门开了,陈松意走了进来。 她身上的嫣色纱裙拂过门槛,犹如一朵烟霞冉冉而至。 一看到她那从第一日起就没有变过的沉静姿态,风珉心中的郁燥纠结就如水上烟波,顷刻消散。 陈松意行至书房中,对付鼎臣跟樊骞见了一礼。 樊骞看着她,他是第一次知道风珉这趟出京,要护送的朋友竟然是个姑娘,而且还是个容貌极佳、气质也极好的姑娘。 他还对外宣称这个姑娘是他的表妹? 樊骞忍不住笑看了风珉一眼,笑容中满是深意——年轻人啊…… 对这个在山谷中展现出了沉着冷静跟不凡力量,与风珉携手改变了战局的少女,付鼎臣同样很有好感。 他并不因为她的到来中断了谈话而气恼。 等陈松意一站直,他便目光和煦地看着这个比自己的次子还小的少女,和声道:“意姑娘有事要找老夫,还是想要来找你兄长?” 付鼎臣将陈松意的求见当做了女儿家的借口。 只认为她只是心系表兄,才这样托词过来,见一见剿匪归来却没露面的风珉。 陈松意听懂了他的话中之意,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了付鼎臣面前:“我来是受人之托,将此物交给付大人。” “这是……” 付鼎臣目光一凝。 书房中另外两人的目光也落在了陈松意手上。 风珉呼吸一窒,不由得伸手将自己怀中的锦囊取了出来。 两只锦囊一模一样。 付鼎臣从桌后缓缓伸手,由陈松意手中取过了这只锦囊。 这锦囊的材质是京中最常见的布料,妇人喜欢用它做些小物件,无甚稀奇。 它的针脚也稀疏,像个初学者的作品,但付鼎臣将它拿在手中,却觉得重若千金。 他看着陈松意放下了手,听她的声音响起:“那日离开京城时,我跟表兄遇到了一位高人,他给了我一只锦囊,让我今日在此处交给大人。” “什么?” 脱口而出这两个字的不是旁人,却是风珉。 听见她的话,他几乎怀疑起了自己的记忆——是不是他们真的在京城见到了这么一位高人,给了他们两只锦囊? 闻声,陈松意转头朝他看了过来,目光落在他手中拿着的锦囊上,脸上自然地露出了意外神色:“表哥,怎么你也有?” 风珉:“……” 哪怕已经经历过先前的震撼,此刻再见到这位高人的手笔,付、樊二人还是感觉到了那中来自仿佛来自更高维的、命运的注视。 付鼎臣的手在死亡的威胁面前都未曾颤抖,此刻解开锦囊的时候,竟抖得要试了两次才解开。 锦囊里装着的同样是一张纸,付鼎臣将它取了出来,轻轻地展开,发现这是一张名单。 上面写着五个名字,第一个就是袁明。 可是从第二个“裴云升”开始,就是付鼎臣完全没有印象的人了。 袁明、裴云升、陈寄羽、元吉、纪东流。 付鼎臣拿着这张纸,隐隐觉得自己触碰到了命运的脉络,却又没能完全抓住。 樊骞在旁看得眼热。 在场几个人当中,就只有他既没有跟那位高人接触过,也没得到他所赠送的锦囊。 “付公。”他忍不住问付鼎臣,“这锦囊里写的是什么?” 付鼎臣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纸递给了他:“樊大人请看。” 对付鼎臣来说,共同参与了剿匪这件事的樊骞已经是可以信任的盟友。 而且他今日会在这里看到这张纸上的名字,定然也是在那位高人的预料之中。 见他给得这么干脆,樊骞连忙伸手接过,目光停在纸上,喃喃地念出了上面的名字:“袁明、裴云升、陈寄羽、元吉、纪东流……这好像都是人名?袁明……不就是袁县令?他是付公的得意门生,那剩下这几个又是谁?” 风珉也在听着樊骞念出的这几个名字。 前后几个都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印象,唯有中间那个引起了他的注意。 “陈寄羽”……姓陈? 风珉顿觉微妙,看向陈松意,后者却只给他一个侧影。 他猜得没错,陈寄羽就是陈松意要去沧麓书院找的人,她这一世的亲生兄长。 袁明是付鼎臣的得意门生。 付鼎臣对他的感情很深,在前往旧京赴任的时候,都特意走陆路来云山县看他。 而当一张纸上出现一个熟悉的名字跟四个陌生名字的时候,人自然就会根据自己与第一个名字的关系,去推断跟剩下四个人的可能联系。 虽然名单上剩下的四人现在都还没有出现在付鼎臣的视野中,但只要有了这一中暗示,等这些人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自然就会想到这一点。 这就是陈松意的目的。 这些名字不是她随意写上去的,而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慎重挑选。 尽管她的主要目的是让自己的兄长在明年的春闱中进入付鼎臣的视野,成为他的门生,但另外三人也十分特殊。 上辈子,这三人都是跟袁明一样明明有能力,却被时局所埋没的人才。 裴云升善刑狱,屡破奇案,却成了党派之争的牺牲品,被一贬再贬。 元吉有神童之名,精通财务,又有家学渊源,第二世陈松意随父兄镇守的边关重城,就是元吉的父亲一手打造出来的,然而未得重用。 纪东流善水利,如果他能早生二十年,关中大旱的结果就不会如此惨烈。 他们三个在治世之时,都有极大的能力造福一方,如果能够早一步归入付鼎臣门下,得到庇护,一定能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付鼎臣也想到了这中可能性,甚至在樊骞将那张纸递回给他时,他都已经想好了,明年春闱自己在京中要如何把握机会,收拢考验名单上的四人。 但他还是问陈松意:“那位高人除了让你今日把锦囊交给老夫,可还说了什么?” “没有了。”陈松意摇了摇头,点到为止,剩下的就交由付大人自己去探究把握吧。 作者有话要说:应该有两更的!17号! 但校对妹妹睡了,我明天来补上! - 小风:你怎么回事?!你怎么这么会忽悠! 松意:没有忽悠啊,我真的有高人师父(第二世 - 感谢在2022-05-1702:17:502022-05-1802:50:1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席安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席安、elle_zj1979、灵犀果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2章 第二更 尽管樊骞再三向风珉的这位“表妹”暗示,让她好好回想,她口中那位“身材瘦小、容貌寻常、须发皆白,只有一双眼睛特别明亮”的老者是不是也有什么话要带给自己。 不必锦囊、不必批命,哪怕提到他一句都可以。 但陈松意还是坚定地摇头。 樊骞不由得面露失望。 风珉见状,想起陈松意当初让自己去定州,其实也算是提到他了,于是清了清嗓子,道:“锦囊没有,但是当初她提到过,让我有什么解决不了可以去定州,她应当是知道樊叔你的。” “是吗?” 听到这句话,樊骞顿时挺直了腰杆,确信自己也在高人那里挂上号了。 虽然在定州,自己的地位不一样,连知府见了都要礼让三分,但是放眼天下,谁知道你定州都指挥使是谁?就连付公这位掌管着武将升迁的兵部尚书,都未必能第一时间将自己的人跟名字对上。 所以能被高人提及,自己身上定是有什么特别之处入了他的眼的! 见他意得志满地捋着长须发出笑声,“高人”看了风珉一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表示自己已经将锦囊送到,他们要谈的事自己一个弱质女流也不懂,就先告退了。 她一走,风珉就顺势道:“想接下来需要我的地方不多,那我先回去了。” 付鼎臣拿着锦囊,坐在桌后点了点头。 从拿到这个锦囊之后,他心中就已经有了目标,甚至有了一个明确的计划。 当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的时候,挡在前路上的迷雾就会散去,人生也会变得清楚。 樊骞则一副过来人的样子,朝风珉挤了挤眼睛:“小侯爷去吧。” 风珉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没有多做解释。 将空了的锦囊收回怀中,他就转身离开书房,朝陈松意追了过去。 县衙后面的这座院子不大,不管哪个厢房里发生了什么,在院中都可以一眼看到。 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风珉听见了从东边的厢房传来的欢声笑语。 樊骞回来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过袁夫人,这次清剿行动顺利。 风珉回来又直接生擒了贼头,因此,对夫君的安危,袁夫人很是放心。 而且这次云山县周边的匪患一去,袁明也就卸掉了心头大石,以后只会更加开朗振奋。 他们一家人以后或许也不用再挤在这个狭小的院子里。 “好,打得真好。” 此刻,袁夫人坐在付夫人身旁,跟她一起有说有笑地看着儿子袁辉。 袁辉刚刚在她们面前打了一套才学会的长拳,年纪虽小,却打得有模有样。 慧姐儿坐在母亲的怀里,看得目不转睛。 打完一套拳,袁辉微微地出了汗,被母亲招手唤到了面前。 他仰着小脸,任母亲给自己擦汗,骄傲地道:“我习武、读书,以后也要跟父亲一样出征,打跑山贼!” 幼童的声音传到风珉的耳朵里,令他看向那个方向,不自觉地笑了笑。 然后,他才收回目光,朝着已经到了房门外的陈松意走去。 明亮的厢房里,小莲本来在里面擦着桌子,听见外面传来的脚步声,抬头见到陈松意,于是叫了声“小姐”,然后见到她前脚刚进门,风珉后脚就跟了进来,于是又停下动作,叫了一声“公子”。 “放着吧。”陈松意对她轻声道,“去沏壶茶来。” “是。” 小莲从桌后离开,陈松意跟她擦肩而过,来到了她刚刚擦拭干净的桌子前。 等坐下之后,她才看向停在门口的风珉,落落大方地邀请他过来落座。 风珉大步朝这个方向走了过来,一坐下就单刀直入地问:“那几个是什么人?” 陈松意回答道:“是付大人一生该收的五个弟子。” 风珉英挺的眉拧了起来,他英俊的脸在露出严肃的表情时,像极了他的父亲忠勇侯。 他目光锁定了陈松意,语带警戒地道:“你这是在泄露天机。” “泄露天机?” 少女所在的位置正对着窗,为了打扫通风,小莲将窗推开了,此刻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在她身上,将她整个人都映成了金色。 风珉见她点了点头,又是那种随意的、完全不放在心上的样子,“算是吧。” 这样的反应,令他感到一口气梗在喉咙里。 他很想问她到底是在做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不顾后果,却意识到自己没有足够的立场。 表兄妹关系只是他的一番说辞,她并不真的是他的表妹。 从程家出来开始,她的行事就好像没有特定的规律,只是靠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就决定了下一步要去哪里,但实际上却不是这样。 恰恰相反,风珉觉得她是将一切都算尽了,心中很明确自己要做什么事。 他沉默地看了陈松意片刻,才道:“我现在甚至怀疑,我会在那个巷口遇到你,是不是也在你的算计中。所以去江南真的是你的目的吗?” 他的话令少女抬起头,脸上露出微微的错愕。 见她露出平静之外的表情,风珉心中竟生出了轻微的快意。 一路过来都是自己被她震惊,被她算在局中,现在自己也能让她感到错愕,看来她还不是什么都能算到的。 “三少怎么会这样想?” 陈松意原本从袖中取出一枚碎银,诧异地反问了风珉之后,她才拂去了碎银上的尘土,然后在风珉的注视下取出钱袋,把这枚约三钱重的碎银放在了里面。 钱袋底部已经有一枚三钱重的碎银了。 新的这枚是方才在书房,她成功把兄长的名字放进付鼎臣的视野之后,一出门脚下踢到的。 跟她逃出程家、遇上风珉的那天一样,因为改变了命运,所以捡到了这三钱银子。 捏着钱袋,陈松意心情有些微妙地想道,程明珠通过夺取自己的气运,不断地捡到东西就是这种感觉? 难道以后都是,自己每将命运修正一分,就会得到一点气运的馈赠? 那数量会一直都是三钱银子吗?如果不是,银子的数量又是根据什么来定的? 她还记得上辈子程明珠夺走自己的气运后,得到的馈赠千奇百怪,不知里面有什么规则。 她想着,将钱袋收回了怀中,见风珉还在等着要一个解释,于是沉思了起来,该怎么回答他。 这张名单是那晚她算出了埋尸地点之后写下的。 有了尸骨跟人证,付大人肯定会把握机会杀回京城,可她却不可能跟着回去。 所以在分道扬镳之前,陈松意必须要想办法让兄长在他面前挂上号。 直接推举不行,最好的办法就是借助这种特殊手段。 而且她也预料到了,风珉不会因为付、樊二人一问,就将所有的事情全盘托出。 他多半会为自己编造出令一个身份,就像他之前宣称自己是他的表妹那样,来对自己加以回护。 想到这里,陈松意开口道:“谢谢。” “……” 自己问出的问题,在这里好像怎么也不该用一个谢谢来回答。 风珉拧眉:“谢就不必了,你若当我是朋友,日后就少用这些折损自身的方法。你要做什么,尽可以跟我说,只靠你自己一个人,力量终归有限,能帮你的我都会尽量帮。” 想到自己那几个护卫里,还有人排着队想要来找她批命的,风珉心道:“回头得勒令他们不准再这样做。” 看他沉着脸坐在桌旁,犹如一尊英俊的雕像,在为自己的生死而担忧,陈松意说不感动是不可能的。她想了想,道:“其实我也没怎么算,这一路上我不过是把我师父交待的事都做了而已,没什么反噬的。” 风珉讶异地抬起了头:“你师父?” 见他如此意外,陈松意笑着摇头,道:“三少不会真以为那些都是我的安排吧?” 她起了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他。 “我只是一个被养在深闺的女子,就算看过两本兵书,能推演一些事情,可又怎么能知道那么多秘密,定下那么缜密的计划呢? “不管是从京城离开也好,选择从陆路回江南也好,还有这几日来的一切,都是我师父他老人家的安排。因为他身在京城,才能收集到这么多信息,可又不方便离开,才会让我来做——这许多的神机妙算,跟我却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风珉心中立刻接受了这个说法,这样一来一切就合理了。 唯有年长者的智慧跟阅历,才能做得出这番布置,唯有在京城深耕,掌握了丰富的信息,才能做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他不由得也跟着起了身:“你师父……真有这么一个人?” 陈松意负着手,眼中浮现出怀念之色:“嗯,真的有。”只不过是在二十多年后,她才会沾了第二世的兄长的光,拜他为师。 现在的师父还不知在哪个乡野,骑着老牛到处逛,跟老夫子下棋,教给顽童自创的游戏。 路上若是遇见有人家办喜事,他还会过去送上几句吉祥话,蹭杯喜酒喝。 她说起自己的师父时,声音里流露出的感情不似作为,风珉顿时便不再忧心。 有年长者在,更年轻的人就能够得到指引,不会胡乱冒险,不加节制使用超出承受范围的能力。 只是在心中的担忧消退后,他又生出了新的疑问。 “你师父他做这些布置是为了什么?” …… “我听闻,天将大难时,会有瑞兽降世,选择圣主良臣,平定四海,拯救人间。这位在千里之外,以一手精妙部署就改变了局势的先生,不正像传说中的瑞兽麒麟吗?” 书房里,付鼎臣跟樊骞也在推测这个世外高人的身份跟目的。 樊骞联想到自己听过的传说,说出了自己的第一感受。 “麒麟……” 付鼎臣咀嚼着这两个字,眼睛缓缓地亮了起来。 尽管他们并不知道这位藏在背后的高人究竟是谁,又该如何称呼他,但不妨碍他们作为被他所选中,与他产生了联系的人来给他起一个合适的代号。 “不错,瑞兽麒麟,总是为仁君圣主而出。”付鼎臣微微颔首,“看来眼下朝堂虽乱,大齐却未必不能再出明主。连世外高人都现了身,要挽回这大厦将倾,你我本就身在庙堂,又如何不该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去奋力一搏呢?” 付、樊两人相视,彼此都看明白了对方眼中潜藏的决心。 在圣主未现之前,他们应当聚集在一起,合力守住大齐江山。 …… “——要天下不再有战乱,让百姓有其食,得其所,不用再千里逃亡,背井离乡。不用再插标卖首,不必再骨肉分离,让错误的命运被修正,让一切都回到该回去的位置去。” “这就是师父的愿望。”她说着,眼前又再次浮现出了边关的一切。 许多年后,那个从初见开始就已经须发皆白的老人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前往边关重城的。 风珉看到她的眼睛熠熠生辉,里面的光芒比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还要亮。 陈松意顿了顿,轻声说,“现在,这也是我的愿望了。” 沏茶回来的小莲来到门边,正好听到这些话,一时间愣愣地站在原地,没有进来。 而风珉则想到了自己。 他想要去边关,想要去驱逐蛮夷,跟好友一内一外,也是为了同样的愿望。 他也想让这个国家四海升平,想让黎明百姓不再受战争之苦,想让所有人都丰衣足食。 “而你说得对,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 陈松意上前一步,就在另一边的书房里,付、樊二人为幕后高人定下麒麟之名,结成同盟之时,她的心中也生出了一点灵光。 “所以风珉,”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向他伸出了一只手,“你要来跟我一起摆脱命运的束缚吗?” 风珉垂下眼眸,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纤细手掌。 这只手有勇气握住沉重的枪,也有勇气握住更加沉重的命运。 他伸手与她相握:“我们早就在一条路上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是17号应该更的第二更—— 发现收藏夹的名次还不错诶,那今天能安心更新了! - 松意:我们的纲领是这样的,天下气运共一石,我准备独占—— 小风:那我们呢? 松意:然后让反派倒欠九斗,给你们分。 感谢在2022-05-1802:50:132022-05-1904:38:0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孟蓝薰、琳琳、若相爱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琳琳82瓶;眠眠40瓶;灵犀果、麻烦鬼、无心、草莓yyds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3章 第一更 清晨,县衙门外。 马车已经套好,在云山县停留已久的陈松意、风珉一行人准备今日离开,继续上路。 风珉的踏雪恢复了往日的神骏,正在看着自己的主人在跟付鼎臣及樊骞道别,而陈松意则被付夫人跟袁夫人拉住。 袁夫人依依不舍地道:“真的不再住些时日吗?” 付夫人也拉着她的手,殷切地看着她。 风珉朝这里看了一眼。 她就是有这种能力,让长辈跟夫人们都很容易喜欢上她。 “不了。”陈松意摇了摇头,对两人道,“家中还有事,我该尽快回去。日后夫人们有机会来江南做客,定要告诉我,让我好好款待。” “好吧。” 见留不住她,袁夫人只好作罢,忍不住用手帕沾了沾眼角。 安抚完她们两人,陈松意感到自己的袖子被扯了扯。 她低头看去,就见到两个小孩巴巴地望着自己。 “意姐姐不要走……” 袁辉恳求道,慧姐儿更是眼中含着泪,打着滚就要落下来似的,也跟着道:“姐姐不要走,不然跟慧儿一起回去吧。” 陈松意一走,他们就再也没有这么会讲故事的姐姐了。 这个姐姐不仅会给他们讲兵书上的故事,还会告诉他们秋天怎么去打猎,怎么在山里设陷阱。 还有她说的那个叫边关的地方,多么神奇啊,能种出那么好的葡萄,酿出美酒来。 她说的寨子里的庆典,他们也很想去看看。 陈松意弯下腰,给慧姐儿擦干了眼泪,又摸了摸辉哥儿的头,对他们耐心地道:“我已经出来很久了,我的爹娘还有哥哥都要担心了。要是你们两个在外面玩,一直不回家,你们的家人也会担心,也希望你们快点回去的不是吗?” 两个小家伙听了她的话,回头看向自己的母亲,推己及人,确实应该回去。 于是,他们收回了目光,齐齐对她点了点头。 “乖。”陈松意笑了笑,轻声道,“今天姐姐走了,或许明年我们又能在京城见面了呢?” “真的吗?”听到明年能再见,两个小家伙这才高兴了起来。 另一边,风珉也跟付、樊二人道别完了。 他依旧没有理会樊骞那意味深长的目光,而是来到了踏雪身边,对陈松意道:“该启程了。” 陈松意点头,跟小莲一起来到了马车旁。 在上马车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抬头看了看天空。 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让风珉心里一突。 其他人还好,但对见识过她推演能力的护卫们来说,却是让他们立刻紧张起来。 在他们如临大敌的注视下,只见陈松意收回了视线,说道:“是个好天气,适宜出行。” 众人的心这才落回了肚子里,该上马车的上马车,翻身上马的上马,在县衙门外送行的目光下离开了这里。 行进的马车中,陈松意坐在窗边,听着从外面传进来的声息。 云山县在清晨的阳光中复苏,这里的百姓又要开始新的一天。 很快他们就会看到官府贴出的告示,知道云山一带的匪患已经被剿灭,往后不管是来往行商还是出远门都会更安全,也会有更多的商队经过这里,给他们的生活带来更多的繁荣。 马车出了城门,朝着他们本该走的路走去,这里距离江南还有大半个月的路程,路上或许会再遇到什么人,但这一次他们会径直地、顺利地走到底。 - 州府码头。 往来的大船小船络绎不绝。 太阳逐渐从柔和转为猛烈的时候,一艘吃水极深的大船停靠在了码头上。 一群做着护卫打扮、腰间挎着刀的人登上了甲板,簇拥着一个年轻人出现在众人面前。 为首的护卫看了周边一眼,才转身对这个年轻人行了一礼,恭敬地道:“到了,公子爷。” “嗯。”那年轻人惫懒地应了一声,他虽然长了一张不错的皮囊,但却脸色苍白、皮肉松弛,一看就是被酒色过度掏空了身子。 他以眼神示意手下去放木板,然后说道,“下去吧。” 码头上来往的人形形色色,像这种一看就不好惹的,在码头上讨生活的人都会主动地避开。 然而,一个扛着重物的民夫却因为肩上扛的米太重,艰难地低头向前迈步,所以没看到这群人。 逐渐毒辣起来的日头下,他眨着眼睛,不让滴落的汗流到眼睛里去。 就是这样一眨眼,他就感到自己好像撞上了什么人,然后从腰间传来一阵大力,被连带着肩上扛的两袋米一起踢飞了出去。 周围响起一阵惊呼。 在剧痛辐射向全身的同时,中年民夫嗡鸣不清的耳边才响起怒骂:“走路不长眼的东西!你不看看你面前是谁,就敢撞上来!”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他连忙忍着剧痛爬起来,模糊的视野中只看到一个身穿锦衣、面色苍白的年轻公子被簇拥在一群护卫当中,正在厌恶地看着自己。 顾不上落在地上破开的米袋,他跪在地上,拼命地朝着这一看就惹不起的人磕头。 “是小人瞎了眼……是小人冒犯了大人……大人饶命!” 中年民夫用力地磕着头,额头磕在石板上,很快就渗出了血。 但他不敢停下,周围的人也不敢出声。 就在这时,一个做着渔家女打扮的少女提着篮子从人群外挤了进来,见到跪在地上的民夫,顿时惊慌失色地朝他扑了过去:“爹!” 原本冷眼看着他磕头的年轻公子在听到少女的声音时来了点兴致。 可是一看这个常年在水边讨生活的丫头,脸跟手都无比粗糙,而且年纪又小,没有半点曲线,于是啐了一口,失去了兴趣。 他向着自己的手下一勾手,在手下凑过来的时候吩咐道:“他撞了本公子,你们去打他一顿就算了,打完了赶紧跟上来。” 这两个月没去连云寨,他还期待着韩当会给他积攒多少财富、劫掠来多少漂亮良家,可没有功夫耗费在这里。 “是!” 他一个命令下去,就有四个人脱离了队伍,朝着那对父女走了过去。 渔家少女惊慌起来:“你们要干什么?不要打我爹——爹!” 将这无趣的痛呼抛在脑后,马承骑上了自己的手下准备好的快马。 他身后带着刀的护卫也都各自翻身上马,然后随着一声令下,跟马承一起在城中驰骋而过,掀翻了沿途无数的摊子。 转眼,一行人就从船靠岸的州城奔腾而出,马蹄踏起一片烟尘。 从这里到连云寨去还有一段距离,他们还想在正午之前赶到,在寨子里享受一番。 马承的骑术不错,他的坐骑也是良驹,有专人喂养,供他每回来骑。 奔跑在烈日底下,他暗骂了一声这鬼天气,但是看到前方山谷,想到即将到来的快乐,他又勉强按捺下了这种不爽。 一行人在官道上飞驰了许久,在进入熟悉的山谷时才感觉到了一丝凉意。 不过这一次,山谷中却安静得出奇,他们警惕起来,放慢了马速,最后在山谷中停了下来。 “吁——” 马承一勒缰绳,停下了胯.下骏马,目光在四周围扫过,然后拧起了眉心—— 韩当怎么回事?每回过来的时候都应该有人在这里等着的,为什么今天连个鬼影都不见一只? 在韩当将截杀失败的消息飞鸽传书去京城的时候,马承已经带着人从水路上过来了,因此错过了传信,不知道韩当任务失手,更不知道连云寨和其他两个寨子已经被端了。 他于是叫了自己手下的人过来,让他去连云寨看看出了什么事。 马承的这个手下脚程很快,而且还很谨慎,在出了山谷之后就下了马,自己上山去查看。 看到通往连云寨的山路上,所设的哨岗一个看守的人都没有,他的心里就先惊了惊,继续潜行往上走,却发现山上的寨子一个人都没有。 明明是正午,头顶的阳光正猛烈,但他站在这里,却感觉像是置身于鬼寨一样。 他谨慎地四周查探了一番,看到了那些打斗痕迹跟二楼断裂的栏杆,然后又从连云寨退了下来,到其他的寨子去。 让他惊讶的是,其他寨子也一个人都没了! 三日前,在突袭了三个寨子、把这些作恶多端的山匪都一锅端了以后,袁明就带着人亲自上山,一个个走遍了剩下的寨子。 他对他们许诺,在山上落草为寇、犯了错的可以去县衙服役,而清白的则可以重新归入户籍,依然是云山县的百姓,是大齐的子民。 许多寨子里的人听到他的话都心动了。 当初他们上来的时候很多都是青壮年,现在都已经是老人了,他们也想落叶归根,也想回到乡里去。 那天夜里的战斗他们都听见了,袁县令带着他身后这支守备军,轻轻松松就灭了三个大寨,可是现在却没有诉诸武力,而是亲自来寨子里劝说,保证对他们既往不究,希望他们重回故土,这叫他们如何不心动? 除了这一点,最让他们心动的是,袁县令还打算重新修缮乡学、县学,收更多的孩童进去开蒙读书,便是他们寨子里的孩子也是一样,只要下山就能够进学堂。 云山县本来就是大县,出的举子不少,只是因着这些年的混乱所以荒废了。 袁明这两年一直在筹备着,只欠合适的时机。 而对这些走投无路才来到了山上的人来说,后代的出路比起他们自己来有着更重要的意义。 所以,当听到袁明这句话以后,他们就都答应了从山上迁移下来。 有定州守备军帮忙,这场迁移只花了短短几日时间,比所有人预想的都要顺利。 于是,当马承的人过来探路,把所有的寨子都跑遍,才会发现这里都空了——别说是人,连养的鸡都被带走了! 他心惊无比,不敢在这里久留,立刻下了山,策马回到谷中。 而此时马承在山谷里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他本以为让手下去查探情况,只是去一下就能回来,没想到却听到了一个这么惊悚的消息—— 连云寨被端了! 不止连云寨,云山一带的寨子全都被端了! 马承本就青白的脸一瞬间变得更加难看。 不过他朝着云山县的方向狠狠地瞪了一眼,却没有选择硬刚,而是直接调转马头就走:“走!” 他就怕韩当那个废物被铲除之前没来得及给京中报信,叔父还不知道这里出了事,得赶紧回去。 云山县令袁明,他记住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带带预收!球球收藏!啵大家! 还有(本该在18号更新的)一更在写! ---------------------代表预收的分割线------------------- 【下本打算开的古言】 《我引起了前夫他叔的舒适》 大婚前夕,颜家嫡女与一介书生私奔逃家。 焦头烂额之际,颜尚书与夫人猛然想起他们还有一个养在云州的嫡女。 看着来接自己的人,颜宝罗懒懒起身:“哦,终于想起我来了?” …… 上辈子,她长在偏僻乡里,一被接回京中就风光大嫁进了成王府。 本以为这是对将她遗忘在云州多年的补偿,可颜宝罗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个替嫁。 正主颜雪阳一回来,他们就全压着她,迫着她,要她把占了嫡妹的一切都还给她,从被和离到被推下水身死,没有一人想起是他们先夺了她的人生,而后又夺了她的命。 - 重活一世,她要活个恣意,争个彻底,谁让她没好日子过,她就让谁没日子过。 - “唉,十四弟,京中那么多名门贵女,你怎么偏偏就看上了她?” “看到你们不高兴,我就高兴,而她擅长让你们不高兴。” - 人美路子野重生女主x病娇成性白月光男主 【下本打算开的幻言】 《重回顶流少年时》 24岁这年,林簌初恋追星,粉上了国民顶流徐嘉泽。 徐嘉泽是璀璨光芒,是人间理想,演唱会的票极其难抢。 她抢票的愿都还没许完,人就穿越了,一来就撞上了少年版的徐嘉泽。 林簌:……我是想见到他,但我没想这样见到他! - 穿回13年前,遇见少年时期的爱豆是什么体验? 穿越前的林簌:徐嘉泽一定是在很多很多的爱里长大,才会这么好。 穿越后的林簌:……一个人的少年时期怎么能充斥这么多的灰暗? 校园霸凌、破碎家庭、好友分离、桃花劫路、诸事不顺……幸好她来了! 徐嘉泽流年不利,她化解助运,徐嘉泽打球受伤,她念咒止血。 甚至徐嘉泽丢了小狗,她都能一卦找回。 徐嘉泽:“……还有什么是你不会的?” 林簌不确定地道:“不会离开你?” - 徐嘉泽这一生,遇见过三次光。 第一次是08年盛夏,在他的时间线上,初次遇见她。 第二次是21年初春,在她的时间线上,被她所钟情。 第三次是21年深秋,在他们的时间线上,再次找回她。 - 三次时间轴操作。 元气追星少女天师x人间理想国民顶流 我的完结文 古言重生——《重返王侯家(重生)》 奇幻穿越——《穿越后我有了七个大佬爹》 幻言修罗场——《我让四个前男友痛哭流涕的日子》 感谢在2022-05-1904:38:072022-05-1923:32: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火箭炮的小天使:k崽1个;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冰柠雪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书迷、路飞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衾食87瓶;橙子40瓶;九寻30瓶;是小爷不是大爷、竹子爱吃熊猫20瓶;冰柠雪18瓶;夜话白鹭17瓶;路飞、空、婠婠10瓶;五5瓶;书迷3瓶;哞一、chili小辣椒2瓶;灵犀果、elle_zj1979、文静妈咪、唤老夫仙女就好、麻烦鬼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4章 第二更 京郊,横渠书院。 青山环绕,半淹没在云雾中的书院外立着一块碑,上书四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横渠四句正是书院名字的由来,也是书院的意志。 这间座落在京郊的书院,虽然跟大齐最繁华、最热闹的一座城离得很近,却丝毫不沾染人间的烟火气,院中行走的每一个白衣学子都有着沉静清明的心,不易为外物所扰。 若说大齐的翰林院是储相的培养基地,那么横渠书院就是储相的摇篮。 大齐的相公们基本都出在横渠书院,其他书院出来的学子里,最终能够登阁拜相的很少。 书院里,安静的藏书阁二楼,一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从窗台上探出。 小米从那仿佛白玉雕成的指尖落撒下来,簌簌地落在窗台外,底下的鸽子顿时低头啄食,发出“咕咕”的声音。 窗边人乌发白衣,长身玉立,书院制式的白衣穿在他身上也比旁人夺目。 他生得极好看,仿佛连风从他身边经过都会变得慢下来,不想惊扰了这芝兰玉树的俊雅公子。 他正在看着手中的信,手中小米洒落的速度越来越慢。 他修长的眉微微蹙起,让他身上那种散不去的清愁变得更重了几分,也更吸引人了几分。 若此刻京中的女子看到他,只想让自己的指尖替代落在他眉间的竹影,去抚平他的眉心。 这是一封由驿站送来的信,来自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人。 看着纸上清丽的字体,谢长卿眼前浮现出来自己这个未婚妻的身影。 这封信写得很简单,就像是她本人站在自己面前说话一样,不带情绪,将一切娓娓道来。 她自言不是程家女,只是被错换了十六年,如今真正的程家千金归位,她也回了江南认祖归宗。 承蒙谢老夫人的错爱,她跟谢长卿有了一纸婚约,如今两人之间的差距越发的大,这纸婚约是时候该作废了。 “……老夫人送我的镯子是你我定亲的信物,我没有带走,留在了程家。” 看着纸上那点被洇开的墨迹,谢长卿自言自语道:“没有带走……” 是不想带走,还是程家让她不能带走? “若他们已经将镯子归还给了谢家,还请你代我向老夫人说声谢谢。” “若是没有,或许你应该早做决定,是否要将这只镯子收回来。” “最后,祝你明年下场高中。陈松意字。” 暮春的风里,小阁二楼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 说实话,在祖母为自己定下这桩亲事后,谢长卿就没有想过事情还会有变数。 他放下这张信纸,回想起了跟陈松意的几次相处。 她是程家二房嫡女,是个端庄闺秀,才情上虽不算拔尖出众,但行事大方,遇事处理很是稳妥,很有大家气度。 本来程家的门第过低,这在自己的母亲眼中是个缺点。 但程卓之领的是个闲职,意味着事情少,牵扯的麻烦少,谢翰林对此很满意。 而最重要的是,祖母很喜欢她。 于是谢长卿答应了这门亲事,跟她以未婚夫妻的身份相处,只等明年高中之后就娶她过门。 现在看来是不行了。 谢长卿虽有遗憾,却没有多少不舍。 合适的妻子人选会再有,能够让祖母满意的孙媳也会再有,现在重要的是取消跟程家的婚约。 “嗯?长卿你家中有事要告假?” 在藏书阁一楼看书的先生看着面前的得意门生,道了一声难得,摆手道,“准了,去吧。” 谢长卿向先生行了一礼,才从小楼离开。 刚出竹园,就遇到了几个同窗。 他们正站在竹园外的一处公告栏下争论不休,而公告栏上张贴的是书院每月一次考核的成绩。 书院教的君子六艺都在考核范围内,因为君子不能只治学,却不强身。 这六科考试,排在最上面的名字都是同一个——谢长卿。 他是书院这一届的第一,每次做的文章都会被贴出来。 而同窗之间有什么问题争辩不明的,只要来找他,都能够得出完美的解答。 对书院的其他学子来说,跟谢长卿做了两年同窗,最直观的感受就是怎么人跟人的差距能比人跟狗都大。 公告栏下站着的这几人正在争辩着卷子上的一个问题。 说到最后,他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破罐子破摔:“算了,不跟你们吵,找长卿吧。” 其他人没有异议,就想从公告栏前离开,进竹园找谢长卿辨经。 只是没想到刚转过身,他们要找的人就迎面走来了。 “长卿!”那个提议要去找谢长卿的第一个跳了起来,朝他挥手,“正要去找你呢,呃,你这是要去哪里?” “家中有事,要回去一趟。” 谢长卿在他们面前停住脚步,解释了一句。 他温润的嗓音配上这俊雅容貌,再加上穿在他身上都比旁人仙气的白衣,几个同窗只觉得自己被比成了土狗。 他们看着谢长卿对自己等人解释之后,就对他们略一点头,又继续向着书院外走去。 几人目光不由地追着他的背影,越看越觉得哪怕同为男子,都要被他的姿仪折服。 “这就叫人跟人的区别比人跟狗都大吧。” “唉,在我们想着明年下场能不能中的时候,人家已经在想是留在翰林院,还是选择外放历练了。” “反正以后就是他入主内阁,咱们运气好,就一辈子混个修撰吧。” 几人越说越低落,彼此去,准备请教先生了。 从书院出来,谢长卿雇了一辆马车回到家。 暮春时分,谢府正是满园青绿,他一身白衣行在青绿之间,如同画中人步入了另一幅画。 等来到祖母的院子,谢老夫人本来正在跟几个儿媳还有孙辈说话逗趣,被哄得开心,听到自己最喜爱的孙子来了,顿时更开心了。 谢长卿等丫鬟打起帘子,从外面进来时,就听见祖母在说:“小厨房不是备着马蹄羹吗?长卿爱吃那个,快去端过来。” 谢老夫人指挥完,见孙子进来了,于是笑得不见眼睛在榻上朝谢长卿招手:“长卿快过来,祖母好久没见你了,让祖母看看你瘦了没有。” 谢长卿来到祖母身边,任由她眯着眼睛仔细端详了自己片刻,下了结论,“瘦了,在书院读书辛苦,待会儿马蹄羹要多吃一碗。” “听祖母的。” 谢长卿自然是顺从了祖母,然后才与堂中的女眷见礼,再然后就是这里的小辈依次过来,恭顺的给兄长请安。 对他们来说,这个他们家的“别人家的孩子”,实在是太有压迫感了。 谢家小辈最怕的就是要拿这个兄长来跟他们做对比——那哪里是比得上的? 见过礼之后,各房女眷就带着小辈们自觉的先走了。 堂中只剩下一个眉眼跟谢长卿十分相似,不过轮廓更柔和的美妇人。 方才儿子进来,谢夫人一直没有开口,直到现在才问:“还没到这个月书院休息的日子,你不是应该待在藏书阁,怎么回来了?” 听见儿媳的话,谢老夫人也忙看着孙子,等着他回答。 谢长卿沉吟了片刻,才说道:“我跟程家小姐的婚事作罢吧。” 然后谢老夫人还没说话,谢夫人就抢先说道:“好好的,怎么说这个?” 对婆母有多喜爱程家那个小姑娘,自己的儿子对祖母又有多孝顺十分了解的谢夫人知道,这其中必定是有什么问题,只担心自己的儿子当着他祖母的面说出来,让老夫人接受不能。 谢长卿闻弦音而知雅意。 他看向母亲,顿了顿才又看向祖母,斟酌着开口问道:“怎么程家还没有把女儿抱错的事在京中公布吗?” 谢老夫人年纪已长,眼神又不好,已有许久没有在外活动。 因此,她听得一头雾水:“什么抱错?” 谢夫人却是对这件事情有所耳闻。 虽然程家把消息封锁得很牢,但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外界总会听到一二。 谢长卿弯下腰来,握住了谢老夫人的手,轻声道:“祖母你喜欢的松意不是程家的亲生女儿,她是被抱错的。现在她已经回江南去了,让人送了一封信给我,说明一切。她跟程家的千金已经各自归位,她让我对祖母说声抱歉,还让我替她谢谢您的疼爱。” “怎么会这样呢?” 谢老夫人听明白了,自己意属的孙媳妇飞了。 老夫人很是委屈,一时间又觉得是在听话本故事,没半分真实感。 而这其中的弯道,谢夫人一听就懂了。 跟谢家定亲的女儿不是亲生的,又是高嫁,程家担心她以后跟娘家不亲密,所以就干脆把两个姑娘换回来了。至于换回来以后却还要瞒着,就是想等到明年,找个遮掩的法子,把程家亲生的那个替嫁过来。 她冷笑一声:“程家倒是好算计。” 谢家的门是那么好进的吗?别说是程家从外面接回来的,就是他们自己养大的,谢夫人都看不上! 婆母虽然人没有城府跟心机,但是看人很准。 程家就那一个好的,她做主给长卿定下了,结果都不是亲生的。 看着儿子,谢夫人想道:“原来是那个孩子送了封信来提醒他,难怪他今天会回来了。” 想清楚之后,她就对谢老夫人说道:“娘放心,这件事儿媳自会去弄清楚的。” 作者有话要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是北宋理学大家张载的名言,出自《横渠语录》。 然后《气运》这本书是架空的,什么官职体制局势人物典故有汉有宋有明,就看我写的时候记得什么,就会写出什么,完全不能考据。 - 以及我应该在18、19、20章发红包的,可是后面我账户里没钱了(你,所以等有结余我会把没发的补上的,啵啵大家。 啊,还差19号的两更,可恶。 感谢在2022-05-1923:32:192022-05-2003:14: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上官雅顿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二合一 翰林学士谢谦一下朝回到家,就听小厮说:“老爷,二少爷回来了。” 刚下马车的谢谦在台阶上停下脚步,看向自己的小厮:“长卿回来了?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书院忙着读书吗?” 然而从小厮这里得到的依旧是肯定的答案。 谢谦于是一撩下摆,上了台阶。 回到院子里,没有见到小儿子,谢谦猜到他应该是留在他祖母院子里,陪祖母用膳了。 他想着,等丫鬟打开帘子,就朝自己屋子走了进去。 屋里已经点了灯。 谢夫人坐在桌旁,带着成熟风韵的姣好面庞被灯光映亮。 “我回来了。”谢谦说了一声,觉得今日妻子的反应有些冷淡。 不过他没有多想,而是走到里间,准备在丫鬟的服侍下换掉官袍。 作为今上亲政三年钦定的探花,谢谦虽然年近不惑,但依然是个美男子,若是未蓄须,站在幼子旁边,看上去就像是年长他许多的兄长。 他在里间一边换上常服,一边对妻子道:“听小顺说,长卿从书院回来了?” 妻子的声音这才从外间响起:“他若是再不回来,明年下场高中,就不知该被程家塞个什么过来了。” 谢谦放下手臂的动作一顿,确认了妻子方才的冷淡果然不是自己的错觉。 谢夫人听到里面传来脚步声,谢谦让服侍更衣的丫鬟先下去。 换了一身常服,自在了许多的谢学士来到了夫人面前,坐下问道:“程家怎么了?” 谢夫人憋了一肚子的气总算有地方出了,她将自己打探出来的消息都同夫君一一说了。 谢谦越听越皱眉,总算明白幼子为什么会从书院回来,自家夫人又为何会这么生气。 ——便是好脾气如他听了,都觉得程家这件事做得气人。 他点了点头,沉声道:“这件事夫人不必管了,明日下朝我去跟卓之兄说。” 后宅妇人的算计确实令人反感,不过以谢谦对程卓之的了解,他还不一定知道程家的妇人们在打什么算盘。 比起替嫁一个女儿来谢家,程卓之更爱惜的是面子。 听他这样说,谢夫人才舒缓了颜色,让人摆膳。 翌日,黄昏。 程明珠的院子里再次传来了摔打器物的声音。 院中的丫鬟全都噤若寒蝉,绕着正屋走。 “没消息,还没消息!那些人干什么吃的,去江南都多久了,还没找到人!” 程明珠发怒地将一只花瓶砸在地上,看到从自己脚边经过的白色小猫,又气恼地一脚踢了上去。 小猫发出一声惨叫,飞快地逃走了。 她恼恨地看着那只畜生跑远的方向,这只猫是她爹送来的,让她在学规矩之余能够玩一玩。 可是,她又不是陈松意! 她最恨的就是这些掉毛的畜生!她爹怎么能不知道?! 看着她发泄完,等到她停下之后,琥珀才绕开地上的碎片,来到胸脯起伏不停的程明珠身旁,把她扶到旁边去坐下:“小姐消消气……” “消气消气,你就只知道叫我消气!” 程明珠恨恨地拧了她一把,琥珀吃痛,却不敢出声。 这些时日她们派去江南的人没有消息。 刘氏又还是一副心在陈松意身上,顾不上亲女儿的样子。 本来作为程家二房的嫡小姐,程明珠回到京城以后,就应该逐渐出去同京中的贵女们走动。 可因为程老夫人和四房打着那个捂住消息,到时把程明惠替嫁过去的主意,硬生生把她关在家里,连出去都不能了。 程明珠不是不知道自己现在还应该扮作柔弱,而不是泄露本性。 但她实在是恼怒难堪。 “我在自己的家,比在乡下还要不自由!我是犯人吗?要这样关着我?!” 她愤怒地拍打着扶手,非但没有发泄出来,反倒因为撞到手而疼痛,越发怨毒地咒骂起来。 琥珀想要去看她的手,却被她一把挥开,差点摔在地上。 转头看见地上那堆碎瓷片,琥珀背上出了冷汗。 她收回目光,忙再劝道:“小姐要忍啊,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的人找不到她,夫人那边不也一样找不到她吗?等夫人明白人不可能回来了,自然心就全在小姐这里了,到时候有了夫人筹谋,小姐何愁不能出去在京城露面?” 就同往日一样,程明珠发泄过、气过,也被琥珀说服了。 她的目光再次冷静下来——没错,她已经做了那么多,不能现在功亏一篑。 这段时间她频繁去慈安堂给程老夫人捶背捏腿,又陪她吃斋念佛,还是让程老夫人对这个亲生孙女有所改观的。 而且慈安堂的这位玩得一手平衡权术,这个孙女同自己亲近,自然就跟她妈不亲近了。 她心里想要拉拢程明珠过来牵制刘氏,自然就重新考虑起了那只镯子的归属。 程明珠被安抚住,揉了揉发红的手,站起身来,准备今日到慈安堂去露一露脸。 想起刚刚琥珀被自己推了一把,大概是受了惊,于是说道:“你留在这里,让人把这里打扫了,好好歇歇。” “是。” 琥珀松了一口气,送着这位主出去。 程明珠日日去慈安堂卖乖,今日送羹汤,明日读话本,连续半个多月,已经有些黔驴技穷。 想着昨日刚用自己的例银让小厨房做了玫瑰糕送过去,今日就躲个懒,不想花样,她便空着手去了。 没想到刚踏进慈安堂,就听见程明惠的笑声。 这个比她小几个月的堂妹是四房嫡女,笑起来声若银铃,远远就听得见:“祖母你说,我戴着好不好看?” 程明珠心想着戴的什么,走过来一看,就见到程明惠抬着手,在她那莹润皓白的手腕上戴着一只鸽血红的镯子。 程明珠立刻瞪大了眼睛——这只镯子! 程明惠今天竟哄得她们祖母把这只镯子拿出来了,还给她试戴! ——那明明是她的东西! 程明珠恨得眼睛都要滴血,只想把程明惠的手剁下来,可偏偏不能这么做。 她一来,慈安堂中的人都注意到了,程明惠也看到了。 见了她的脸色,她哪里不知道程明珠在想什么? 于是故意凑到了她面前,举着戴镯子的那只手对她说道:“珠姐姐你看,这只镯子我戴着好不好看?还是祖母心疼我,知道过几日我要回外祖母家祝寿,没有配衣服的首饰,特意借我的呢。” 程明珠简直要被她气炸了。 看这个小蹄子炫耀完,得意地转身要走,她立刻从门外跨进来,一脚踩在了她的裙子上。 正要往前走的程明惠被这样一踩,顿时“啪”的一下摔在地上。 她摔得懵了一刻,然后眼泪就涌上来了。 一看她跑到程明珠面前炫耀,就知她讨不得好的程老夫人忙对身旁的嬷嬷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把三小姐扶起来?” “妹妹!你没事吧?” 这一边,程明珠已经做出了吃惊无措的样子,一边心底发笑,一边伸手来扶程明惠。 她的眼睛还不忘盯着镯子,怕程明惠这一摔人没事,把镯子摔坏了。 还好,程明惠刚刚摔下去的时候手正放在镯子上,下意识地护住了,此刻人被扶着站起来,立刻又气又恼地指责程明珠:“是你踩我!你是故意的!” 看着她指向自己的手,程明珠心道:“这要是在江南、在陈家村,就是我骑着你打!打完扔到荒郊野外,再送几个流氓跟你作伴,哪轮得到你用手这么指着我?” “明惠!”程老夫人将手中的拐杖往地上一拄,“越发的不像话了,还不快把手放下。” 这两个孙女之间这点斗法,她要是看不透才奇了,她们日日来自己这里,一见面就鸡飞狗跳,不就是为了这只镯子? 刘氏现在是乖觉了,病好了以后也没有要把执掌中馈的权力抢回去,而是频繁地去京城周围的道馆庙宇,求神拜佛。 没了她,现在就是四房一家独大,程老夫人当然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老四家的想要把这只镯子给明惠,她就把程明珠捧起来跟他们打打擂台,绝对不会让她们这么轻易地遂了心愿。 她先是让身边的嬷嬷去扶起了程明惠,又把她手上的镯子收了回来,然后对着程明珠责备地道:“珠丫头你也是,身上这么素,小姑娘就是要带点漂亮首饰才好看——顾嬷嬷,你也让二小姐试试这只镯子。” “是。” 这一下换成程明惠红了眼睛,程明珠则是高兴了。 她忙伸出了右手,戴上这只镯子,心都高兴得砰砰跳,尤其沐浴着旁边程明惠那仇恨的目光,令她更加得意。 连着这么多天的倒霉郁闷,今日总算有件好事了,程明珠想道。 她一边欣赏这只鸽血红的镯子在自己手上的效果,一边想着这镯子自己戴上,可就不会再脱下来了。 别说学什么狗屁规矩,学好了才让她出去,她今日拿了镯子,等娘亲一回来她就过去哄哄她,在她面前哭一哭,她娘会心软的。 看着程明珠喜笑颜开的样子,程明惠不甘地咬牙跺脚,才要再向祖母闹,偏偏程卓之在这个时候下朝回来了,直奔慈安堂来。 程卓之的一张脸青红青红。 他回到府中本来想找妻子刘氏,却发现她不在,于是转头来了母亲这里,一进门看到戴着那只鸽血红镯子的女儿跟在哭的侄女,心中的火越发的大了。 程老夫人察觉到儿子的情绪不对,主动问道:“怎么了?” 程卓之硬邦邦地道:“今日下朝,谢大人来找我,说要退婚。” 程明珠这镯子刚戴上还没捂热呢,听到这话人就傻了。 程老夫人更是直接站起了身,难以置信地问道:“什么?!” 在程家因谢家要退婚的一句话而鸡飞狗跳时,靠近皇宫东北角的华丽府邸却安静无比。 这里是马元清的将军府,由帝王所赐,经过两次翻新扩建,变成了一座如小型行宫的规模。 马大将军的圣眷之浓,可见一斑。 府邸深处,书房背后的密室中。 身材高大的马元清站在灯下,看着手中的密信。 太监是没有胡子的,仿佛为了补偿,这个年近五十的大宦官眉毛生得极浓。 他的凤眼上挑,配上薄唇跟方下巴,面部肌肉线条都是向下走的,在不笑的时候就显出一派阴沉来。 他没有戴冠,露在空气中的头发夹杂着丝丝银发,昭示着他的真实年纪。 这个一生都在追逐权力,通过执掌兵权、独得圣心逐渐接近顶峰,连兵部尚书付鼎臣这样的人都能被他排挤出京城的大宦官此刻看着手中的密信,那凶狠上扬的眉尾愤怒地抖动。 韩当写过来的密信已经被翻译出来了,看到上面写着的任务失败,付鼎臣毫发未伤,他重重一掌拍在了面前的架子上:“废物!” 那手掌宽大苍劲,这一击都能听见木头断裂的声音。 马元清撕碎了手中的纸,往地上一扔,“枉本公把他从死牢里放出来,培养了这么久,却连这么简单的一件事都办不好!” 密室的阴暗中站着一个年轻人,他的眼神很冷,犹如一条剧毒的蛇。 他手中抱着一把剑,在没有说话的时候,谁也察觉不了他站在那里。 他轻声道:“当初义父就该让我去杀了付鼎臣,而不是交给这种没用的废物。”他一边说着一边从黑暗中踏出来,偏阴柔的面孔露在灯光下,“付鼎臣还在云山县,我这就带人出发去杀了他。” 马元清摇了摇头,转过身来看着他:“之所以不让你出手,就是为免牵扯进去。现在想来,付鼎臣没事,也抓不住什么韩当的把柄,翻不出风浪来。” 只是……马元清眼中光芒一闪,就这么让他完好无损地去到旧都,真是怎么想都不甘心。 见他向前迈步,像是要出门,他的义子连忙为他拿过了帽子。 这位大太监的帽子上都镶嵌着金玉,华贵威仪,与腰间御赐的宝带相互辉映。 事已至此,他现在就要回宫里,时刻提醒帝王这个兵部尚书有多臭、多硬。 别付鼎臣的奏折一来,皇帝又心软把人召回来安抚。 宫门还未下钥,马元清很快就从自己与皇宫比邻的府邸回到了宫中。 这个时间宣帝还在书房,审批后送上来的奏章,几位相公在外等着召见。 马元清到来的时候,三位相公都看到了他,反应各异。 王相与他目光相触又飞快地移开,林相则对他点了点头,而为首的刘相却是热情谄媚的与他见礼:“大将军来了。” 出身翰林院的官员都清高,哪怕在马元清的威势下不得不低头,也不会做出这种姿态来。 可是这个刘相公却是一个异类,在马元清面前简直像是没有骨头,朝野上下都看不起他这副趋炎附势的样子,羞与他为伍。 马元清最讨厌付鼎臣那样的硬骨头,可是对刘清源这样的也看不上。 因此,他只是神色淡淡道:“三位相公辛苦了。” 刘相还待说什么,从御书房里就传来了内侍的声音,让他们进去。 于是这个身材瘦小、姿仪也一点都不好的老人才笑眯眯地做了一个手势,请马元清一起进去。 书房里,宣帝正坐在书案后。 这个正值壮年的皇帝继承了大齐皇室的美姿颜,他初初登位的时候也是励精图治,以法驭下,只不过几年后就变得以功绩自矜。 尤其是在马元清为他平定的那一仗后,他更是变得奢侈享乐,大修宫殿,一再选妃,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雄主的样子。 见自己的心腹大将军跟三位相公一起进来,宣帝没有斥责马元清无礼,反而露出了笑容。 正当帝王开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有内侍却捧着一封加急奏折,匆匆地从门外走了进来,呈到帝王面前。 “八百里加急,从定州送过来的急报,请陛下审阅。” 定州守备军派出了一支小队,跑死了几匹马加急送过来的奏折,不过落后了韩当的飞鸽传书半日。 “定州?” 刘相的声音低低地响起。 同书房内的另外两位相公一样,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那份奏折上。 宣帝抬手,示意他们稍等,然后打开了这份奏折。 看到上面的急报,第一句话就让他的眉头皱起,眼底露出怒色。 兵部尚书在上任途中遇袭,云山匪患作乱,袭击了在外训练的定州守备军。 云山县与定州守备军联手清剿,却在其中一个寨子里挖出一具禁军尸体,牵扯出了大案—— 大齐腹地,云山匪患,背后竟是有人私自蓄匪! 袭击商队,大肆敛财;袭击官员、铲除异己! 宣帝越看越是愤怒。 这位昔日雄主霍地抬头,殿中几人再对上他的目光时,有种对上了猛虎的感觉。 “都给朕看看!看看在你们眼皮底下这些人都干了什么!” 宣帝一边喝道,一边将奏折用力地砸在了地上。 刘相连忙弯腰去捡,打开一看,越看越是心惊。 一旁的马元清也是越看脸越黑,心越来越寒。 付鼎臣安然无恙,连云寨却被一锅端。 贼首被擒、其余伏诛,而且还从里面挖出了一具自己不知道的禁军尸体! 想到这其中会有多少牵涉到马家、牵涉到自己,马元清就汗重湿衣。 宣帝越想越愤怒,直接将面前的奏折扫在了地上:“朕还没死呢!” 他还在这里坐着,不过是想把付鼎臣放出去换两年清静,结果竟然有人养匪劫杀他,还想伪装成是意外! 天子一怒,书房里所有人忙下跪请罪:“陛下息怒!” “查!”宣帝怒而起身,“给朕查清楚!让定州马步都指挥使亲自给朕把付尚书送回来!查到背后是谁,朕要将他碎尸万段!” 听到这话,低着头的马元清脸上闪过一阵痛苦,一阵动摇。 最后,都化成了决断。 第二日,兵部尚书付鼎臣在赴任途中险些遇害的消息就在京中传开了。 有人暗中养匪,蓄意劫杀这位当朝二品大员的内幕一流出,顿时引起了轩然大波。 这样的消息没人能够掩盖,何况皇宫里那位陛下也没有要掩盖的意思。 天下其他读书人且不提,就说离京城最近的横渠书院,这位付尚书虽然不是从他们的书院出去的,但他所践行的绝对是横渠书院的意志。 几乎就在一夜之间,京中就出现了无数篇檄文,痛骂剿匪不力的官员,痛骂将付尚书排挤出京城的奸邪小人,京中大街小巷,随处可听闻怒骂声。 世界上最热血的是学子,最赤诚的也是学子,他们不畏强权,何况背后还有书院,还有大齐历任相公,还有许多同样不满的文臣,一时间他们成了京中最响亮的声音。 马元清从平定战争、身登高位手握兵权以来,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口诛笔伐? 真是做起后续的应对来,都想要砸掉手上的东西。 他回到自己的府邸,让马家一自查,很快就知道自己的侄子这些年都用连云寨做了什么好事。 而罪魁祸首前些日子还出发去了连云寨,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 马承回来的时候,一路上已经是风声鹤唳。 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自己杀的那个禁军居然会被挖出来。 一回到京城,他要来跟叔父禀报,却不敢自己来。 他苦苦哀求了父亲,父子二人在深夜一起来了叔父的府邸。 密室里,马承跪在地上,抱着叔父的腿哭得后悔莫及。 “叔父!叔父!我不是故意的,我也没想到会这样啊!” 他收拢那些财富也都不是自己享受,抓了那些女人,不也是跟叔父期望的一样,想要尽快为马家开枝散叶吗? 是那些女人不争气,不是他的错啊! 昏暗的灯光下,马元清看着自己的侄子。 荒年的时候,家里养不起那么多孩子,自己年纪小小就进了宫,没有后代,没有儿子。 这个侄子他就是当继承人养大的,他没儿子,这就是以后给他摔盆送终的继承人。 看着马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脸,马元清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安慰道:“我跟你爹商量,你先下去吧。” 听见叔父没有怪自己,马承一喜,立刻听话地从密室里退了出去,被人带着去洗漱。 他一走,马元清脸上的神色就变得冰冷起来。 他看向自己的大哥:“这件事,马家需要有人出来负责,扛下一切,撇清我跟连云寨的干系。” 马元深的样子跟他的兄弟长得相像,却没有马元清那样的气势。 听到兄弟的话,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马元清就摇了摇头:“旁人不行,一定得是马承。” 马元深闭上了嘴,眼中闪着哀求跟绝望。 隔了片刻,又忍不住道:“真的就不能……”他就只有这一个儿子啊! “他有今日,是你这个父亲的纵容,也是我的错。”马元清冷漠地抬眸,浓密的眉毛如锋如刀,“或者大哥你替他去?” 听到这话,马元深抖了抖,顿时不敢说话了。 马元清这才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去吧,安排几个女子过去,今夜让他给马家留个后,然后就送他上路吧。” 在养匪作乱的真相水落石出,马大将军挥泪怒斩马承的时候,陈松意已经跟这一切无关了。 等时间从暮春走到入夏,她在路上又捡了一次三钱银子以后,她跟风珉一行终于抵达了江南。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那句出自白居易的《忆江南》 - 这是19号的两更合一,出门一趟回来困到人都茫了,然后定细节的时候查了几个设定,搞得慢了。 程明珠落空,松意就捡银子哈哈哈,然后下一章就是见兄妹相认了! 我明天一定要早点搞定,补个一更,然后去更隔壁的坑,我都写好了愣是修了几周没发( 感谢在2022-05-2003:14:022022-05-2102:55:33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祁弃儿、孙伯符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暖。。。聪20瓶;鸢语18瓶;陌上花开、貂貂10瓶;巽修慈、祁弃儿6瓶;妖艳贱货、ndff5瓶;294131364瓶;笺??蠨、麻烦鬼、大大们的小舔狗、elle_zj1979、年飞过海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二合一 一入江南地界,他们就弃了马车,改为坐船。 一踏上甲板,陈松意脚下就踢到了不知谁遗落在船上的三钱银子。 她俯身捡起,装进钱袋里,没有去想京城程家、刘氏母女又发生了什么。 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前往沧麓书院,见到自己这一世的兄长。 离开云山县,前往江南的路上,一行人并没有怎么感受到付大人遇刺引发的波澜,直到抵达目的地,才终于感受到了这件事的威力。 就在江南初夏的风光中,陈松意初次见识到了江南狂生的风格。 船行在河道上,旁边的画舫里传来的全是激愤的骂声。 江南离京城远,而且付大人出身溪山,又是江南文臣的领军人物,刚正之名传遍天下。 “两京十二部,唯有溪山付”,光是这一句,就让江南士子与有荣焉。 这样一位大人竟然会在赴任途中被奸臣所养的匪患谋害,真真让天下世子寒心! 因此他们敞开了胸怀,大骂朝廷风气,骂内阁软弱,骂现在的三位相公尸位素餐。 尤其是首辅刘清源,更承担了他们最多的火力。 此人靠向阉党献媚而上位,他们江南士子羞与为伍,坚决不承认这位刘相公祖籍也在江南,也该算作江南人士。 这些文人士子的声音在河面上荡开,没有人会去反驳。 在江南,即便不是读书人,对付大人也只有敬仰跟感激的,只会更大声去附和。 船中,风珉饮着船家向他们兜售的糯米水酒,看向坐在身旁的陈松意。 此事的风波从京城一路席卷到江南,虽然他知道在背后促成这局面的其实是她的师父,然而在其中承担主要执行者,串联起这一切的却是她。 便是比她再年长几十岁,一般人若是做成了这样一件大事,听到遍地都是谈论此事的声音,也会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可她依然表现得像是跟这一切无关一样。 外面的声音仿佛过耳清风,陈松意坐在这艘船上,晒着初夏的阳光,就只专注于江南的风光里。 狂生言论,江上清风,还有两岸商贩的吆喝,都是夏日江南的一部分组成。 风珉收回目光。 而画舫上的狂生骂完当朝风气,骂完内阁跟阉党,话题也自然而然转到了明年春闱。 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只要是读书人,都想要下场高中,将一生所学报给朝廷。 风珉捏着酒杯,听他们大声说着等自己考取功名之后,入了朝中要如何不畏强权,要如何风清月朗,要一改朝中风气——听了片刻,风三少只摇了摇头,嗤之以鼻。 朝中现状哪是这样容易改变的? 等入得局中之后,他们就会发现,世上最不值钱的就是热血,为官做人不是只有一腔热忱、一身傲骨,就能成事的。 而且,若他们真想在明年下场,一举高中,现在就应该同长卿一样在书院治学,打磨自身,而不是在这河上泛舟,在歌伎与美酒环绕下夸夸而谈。 风珉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盖住了眼底的不屑,将杯中清甜绵软的水酒一饮而尽。 等到放下杯子的时候,他心底忽地生出了些微担忧。 陈松意听他唤自己,于是从船外收回目光。 就见风珉看着自己,神情有些微妙地道:“你的兄长……是什么样的人?” ——该不会跟外面那些狂生一样吧? 陈松意愣了一下,然后才摇了摇头说:“不知道。” 她做鬼的时候飘不进朝堂、刑狱这样的地方的,并不清楚自己这一世的兄长性情如何。 她对他的印象只是那穿着青衫,如松如竹,走进宫门,敲响登闻鼓的身影。 他是挺拔地走进去的,然而再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具尸体了。 不光是他,她对这一世的亲生父母的印象,也都来自于死后。 他们给她所留下的影子,都是为了死去的爱女奔波劳累,苍老潦倒的模样。 见她神色怅然,风珉只以为她是近乡情怯。 于是,他没有再问。 船行驶了一段路程,顺利的来到了沧麓书院。 一行四人下了船,登上了岸。 风珉身边的六个护卫,有五个留在了下榻的地方,他只带了一个老胡过来。 到了江南地界还随身带着五六个护卫,实在是太打眼了,何况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沧麓书院,再安全不过了。 包括风珉在内,四人都是第一次来这里。 看着眼前掩映在山水间的建筑群,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幽静之美。 与沿途江南水乡风格的建筑相比,沧麓书院整体要更加厚重,青瓦白墙,坐西朝东,由亭台楼阁等建筑对称地构成,每一块砖每一片瓦、甚至是池中风荷,都积淀着江南的人文气质。 风珉下意识地拿这座书院与横渠书院比较,没有明显的长短之分。 若要说的话,就只是江南这里的学子更加多样,有恃才傲物的狂生,也有看起来出身贫寒的士子,交织当中更显出人间的烟火气。 沧麓书院平日是不向外人开放的,不管是要来探亲访友还是求学,都先要经过门房。 三人停在原地,老胡自觉地过去跟门房交涉。 书院的门房是个老头,老胡唤他一声老丈,告诉他自己是陪着主家过来找人的。 这年岁已长、眼神却很好的门房第一眼见他就看出来了,这个精壮汉子是大户人家的护卫,后面那对公子小姐大概就是他的主家了。 他的两位主家,不管是公子也好,小姐也好,衣着都不华贵,却掩盖不住出身不凡。 也不知是来书院找哪个世家子弟。 老门房心中有了初步判断,态度也很好,笑眯眯地问:“你家公子小姐是要来找谁?” 老胡倾身,用拇指在嘴唇上方抹了一抹,顺手递了一粒碎银过去:“这里有没有一个叫陈寄羽的公子?” 他本来还以为就算给了钱,老门房也要想一会儿,可没想到他一说,老门房就露出了恍然神色:“陈公子啊,知道。” 他收了钱,一边起身一边道,“他今日正好在书院里,稍等片刻,我去给你们叫来。” “那就辛苦老丈了。” 老胡圆满完成任务,回到了风珉身后,摸着唇上短须道:“虽说今天书院休假,但陈公子没出去呢。原以为沧麓书院跟横渠书院不一样,靠风花雪月之地这么近,江南才子又是出了名的风流,没想到也有跟谢公子一样完全不为外物所扰的嘛。” 他会提谢长卿,纯粹是习惯使然,提完之后才想起意姑娘原是程家养了十六年的嫡女,跟自家公子爷的这位好友是有过婚约的,一时间挨了公子爷一记眼刀,不由得作势打了打自己的嘴。 陈松意却没有在意,她写给谢长卿提退婚的信,对方大概早收到了。 没有意外的话,不管是他跟她,还是他跟程家,现在都没有瓜葛了。 她想的是刚才风珉在船上问的问题。 她知道,他是怕陈寄羽也是画舫上那些狂生中的一员,其实是不用担心的。 因为刘氏调换了两家的女儿,使得陈家没落,能送儿子来沧麓书院读书已经是极限了。 所有人都可能在书院放假的时候去寻欢作乐,但她哥哥不可能,他没有这样做的资本。 放假的时候他还在书院,大概是需要做一些事情来补贴学费,赚取生活费用吧。 陈松意想着,虽然脸上的神情依然平静,但握住手帕的手指已经紧张得用力到发白。 终于,前方出现了两个人,她顿时心神一紧,来了。 走在老门房身旁的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身上一件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士子衫,他的身材高大,但是很瘦,蓝色的袍子穿在他身上都是空空荡荡的。 陈松意望着他,一时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所摄。 面前的人同她记忆里最后的样子一样,身形挺拔如松竹,不因贫困而窘迫,是跟公子如玉的谢长卿不同的、另一种有力量的俊雅。 而被老门房叫出来的陈寄羽,在老者指向站在原地的四人前,也已经若有所感觉地看了过来。 他的目光同样一下就锁定在了陈松意身上,仿佛被这个少女给攫取住了。 一瞬间,周围的世界仿佛都变得模糊、淡去,这对兄妹眼中只剩下彼此。 他们的眉眼并不相像,但轮廓却出奇的相似,尤其是下半张脸。 ——都是鼻若悬胆,唇偏秀气,是不容错认的血脉印记。 就只一眼,陈寄羽就知道她是谁了。 “谢谢罗叔。” 陈松意听他向老门房道了一声谢,朝着自己走了过来。 就在这时,她眼前仿佛被无数的云雾笼罩,将面前的兄长身影盖去。 她急切地睁大了眼睛,用力去看破这云雾,眼中却看到了别的画面—— 那是她哥哥未曾走上的另一条路。 如果当年那个雨夜,她跟程明珠没有被调换的话,那不久之后,陈家就会因为一个契机从村里搬出来,转到小镇上,做起不错的小生意。 作为家中长子,本来在村中私塾随一个老童生开蒙的陈寄羽也会转到镇上乡学,继续读书。 虽然他出身农家,但进入镇学之后,却在读书一道上展现出了极佳的天赋。 入镇学的第三年,他与其他人一起去考童生,一次就过了。 因为年纪小、资质好,所以他的老师写了书信去给昔日同窗,将他推荐去了县学。 从一开始最末位到第一,他只用了两年时间,然后被沧麓书院选中。 于是陈家从原本的村子搬出来,先是搬到了镇上,然后又搬去了县城,最后因为长子进了沧麓书院,加上生意越做越红火,终于在长子去京城参加科举考试之前搬到了州府。 在另一条没有发生的命运之路上,她的哥哥跟现在一样都在沧麓书院求学,但是那个他更加意气风发,年轻的脸颊是饱满的,不像现在这样因为缺衣少食而消瘦。 那个他的文章跟考试时常得第一,沧麓书院每个月发下来的奖金,他都可以用来买书,不必捎回家里,也不用在休假时给书院做杂事来补贴学杂费用。 云雾再次弥漫,又散去,陈松意眼前的画面变成了京城。 她的哥哥参加了明年的春闱,跟谢长卿同一届,陈松意看着他在考场中信笔挥毫,考官激烈争执,在他跟谢长卿之间决出了名次。 谢长卿夺了第一,他得了第二。 只不过在金銮殿上参加殿试,他又力压了谢长卿,夺了状元,成为了时隔百年第一个力克横渠书院第一,夺得状元的江南学子。 这一届三甲,谢长卿遇上了他的这个毕生对手,与状元失之交臂。 宣帝朱笔一挥,将有神童之名的元吉点为了榜眼,将容貌最出众的谢长卿点为了探花。 谢家父子一门双探花,传位一时美谈,却是谢家父子一生的遗憾。 而陈寄羽则顶着黑马之名,入朝为官,开启了他的青云之路。 这位新科状元无论性情才干,都非常令宣帝的喜爱。 尤其是他的行事能力跟风格都与年轻时的付鼎臣相似,但性情却比他好上千倍万倍,让宣帝用得十分顺手。 有了这个出身农门的状元郎,完全倚仗自己的看重跟培养来成长,宣帝就连看马元清都没看他那么顺眼了。 没有陈松意插手的变数,这段未发生的命运里,付大人依然在赴任的途中遇刺,在五十五岁这年陨落旧都。在他之后,陈寄羽就隐然成了南方学子、江南文臣的下任领袖。 宣帝任他为太子少师,让他以超越了所有人认知的速度升迁,在力克横渠第一、夺得状元之后,又成为了第一个非横渠书院出身的相公。 这位能力才干与付鼎臣相似,性情手段却截然不同的陈相,做到了付大人没有做到的事。 他在与阉党的对抗较量中,将他们分而化之,逐个击破,结束了大齐的内患,在因厉王陨落而战乱再起之时,极力主战。 他坐镇后方,将整个大齐朝变成了高速运转的机器,把各种战争资源向边关军队倾斜。 大齐的边军跟各地守备力量被全面调动,再次平定了边关,将蛮夷驱逐,将战功扩大到了大齐战神厉王曾经达到的高度。 而在打赢了这场仗,获得了大量的赔偿跟战马之后,他又改革了大齐的屯兵制度,改变了军制,让国家休养生息,让百姓从战时回归到日常中。 从三十四岁入阁,到三十七岁成为大齐首辅,陈寄羽在任将近五十年,抵挡过无数内忧外患,联手文臣武将,平定了数次危机,从阉党之乱这个转折点开始,把这个王朝带向了更强大更繁荣的时代。 他教出过三任明君,为大齐朝培养出了无数能臣志士。 在这条未曾开启的命运之路上,他活了九十八岁。 在他死后,大齐朝还延续了三百多年,而民间祭祀他的祠庙在千年之后,依然有无数人拜祭。 青烟袅袅,香火鼎盛,然后画面就断在这里,一切烟消云散。 陈松意的目光聚焦,眼前所看到的又是现在这个衣衫洗得发白、高大而消瘦的哥哥了。 想到刚刚看到的另一条路上的他,再想到记忆中他冰冷的尸体,陈松意感到一股极端的痛苦侵袭了自己,令她颤抖起来。 在跟随师父学习推演术的时候,她的师父就曾经说过,世上不是所有人都能够看到命运。 但凭借算力,他们可以无限地趋近于天道,趋近于命运。 而这世间也有天赋异禀的人,他们不需要算,只需要一眼就能看透一个人的一生,看到一个王朝的兴衰百年。 师父说,这种天赋是一种恩赐,也是一种痛苦。 陈松意从前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但现在她知道了。 她为自己的哥哥原本璀璨而辉煌的人生被人为地斩断夭折而痛苦,为这个本该能够更加兴盛、更加强大的王朝而痛苦。 这种痛苦比她曾经经受的一切都要痛苦千倍、万倍。 因为她看到自己想要达到的目标本可以这样实现,但是却被硬生生地折断、碾碎。 她放在胸口的手不得不用力地压紧了,才没有让心脏因为这样可怕的痛苦而碎裂。 她想要哭,但早已经习惯了流血不流泪,越是痛苦,就越是流不出眼泪,然后又再次加剧了这种痛苦。 就在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才能把这种无法宣泄的痛苦给隐藏、消除下去的时候,一只手轻轻地放在了她的头顶。 少女怔怔地抬头,看到来到自己面前的兄长。 陈寄羽眼中映出了她的脸,看着这个仿佛沉浸在莫大的痛苦中、却无法发出声音也无法流出眼泪的妹妹,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别怕,妹妹,我在这里。” …… 因为亲生妹妹回来了,陈寄羽直接放下了其他,带着妹妹回家。 陈家还在陈家村,由沧麓书院回去要大半天,先坐船,再坐马车,到了家就是天黑了。 陈寄羽在书院里帮人抄书,抄几本才够半两纹银。 雇佣船跟马车的时候,他却眼也不眨地雇下了最好的。 陈松意在突然接收到那些跨越千百年的画面之后,精神就十分不好,在船上歇了小半日,在马车上又靠着小莲许久才恢复过来。 见妹妹如此虚弱,陈寄羽没有问她任何问题,而是跟这个送着她回来,在她不舒服的时候又明显表现出紧张的贵气公子攀谈了几句。 风珉没有说出自己的身份,只说了自己是陈松意的朋友,从京城送她回江南。 说着,他又看了一眼靠着小莲在闭目养神的少女。 他的紧张,主要源自于陈松意的能力。 哪怕是前方有人截杀的时候,她都没有过这样的反应。 像她这样的人,异常的反应往往是跟大事挂钩的。 可她只是见到了她的哥哥,就在陈寄羽走过来时忽然变成了这个样子。 如果不是在自己以眼神询问的时候,她轻轻地摇了摇头,表示没有什么大事,风珉都不管有其他人在场,也要问个明白了。 当行进的马车停下来的时候,天已经全黑了。 车窗外看得见夜晚村落的影子,听得到远处的犬吠声。 陈松意睁开了眼睛。 她从小莲的肩上一离开,小姑娘就用细细的手臂扶住了她,小声问:“小姐好些了吗?” 昏暗的车厢中,陈松意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兄长跟风珉的注视,她轻轻地说了声“好多了,我没事”,就感到马车慢了下来,最后完全停住。 “公子爷!” 跟车夫一起坐在车辕上的老胡已经跳了下去,朝着车厢里说道,“我们到了。” 陈寄羽跟风珉先行下去,陈松意在后面由小莲扶着从马车里出来。 空了的马车很快离开,她站在院子前,借着昏暗的天光看着面前的建筑。 这是一个充满江南水乡风格的小院,土墙低矮,里面是几间瓦房,都盖得十分矮小。 院子的门只是虚虚地拴着,陈寄羽上前轻轻地一拨就开了。 陈松意迈过门槛的时候,没注意脚下台阶,差点摔一跤。 风珉从旁伸手,精准地扶了她一把。 “谢谢。”陈松意说。 “小心点。”风珉收回了手,看向院子,明明暮色已深,屋子里却没有点灯,灶台里也是黑的——家里没有人在吗? 他心中刚刚生出这样的念头,正对着院门的屋子里就传出了咳嗽声。 然后,一个女子温婉虚弱的声音响起,问道:“孩子他爹,你回来了吗?” 一听到这个声音,陈松意就心中一颤,离开了小莲的搀扶,不由得向前一步。 陈寄羽没有错过妹妹的反应,他向前走去,对屋子里的母亲说道:“娘,是我,我回来了。” “寄羽?” 那个温婉虚弱的声音透出了欣喜。 屋里传来了动静,里面的人点亮了油灯,她的影子映在了窗上。 陈松意的目光立刻黏在窗纸上的剪影上移不开了。 陈母披上了外衣,端着油灯,掀开了帘子从屋里出来。 她的身形跟女儿很像,那张被辛苦清贫的生活染上疲态跟风霜的美丽面孔被油灯的光芒映亮。 “寄羽你怎么——”声音在看到院中站着的另外几人后戛然而止,隔了半晌,她才不敢置信地掩住了自己的嘴,看着女儿,“松意……是松意吗?” …… 陈父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的时候,还在想着今天回来得晚了,得一回去就把药煎上。 自京城来人把明珠接走以后,妻子就一病不起,吃了许多药都不见好。 “尊夫人这是心病。”来给她诊脉的大夫说,“心病要是好不了,吃再多的药也不好痊愈,你要多多地劝劝她。” 是心病。 养了十六年的女儿不是亲生的,要被接回京城去享福,而亲生的女儿在被程家当成嫡女养了十六年,甚至已经跟京中的清贵人家定亲了,不跟他们认回来反而是对她好。 妻子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可是明白归明白,这要让她怎么放得下呢? “孩子他爹,这辈子我还有机会见到我们女儿吗?” 想起妻子流着泪问自己的话,陈父叹了一口气,脸上因为风吹日晒而生出的皱纹更深了。 他扛着锄头回到自家的院子外,透过低矮的土墙见到了里面的灯光,还听到里面有说话的声音,不由得愣了一下。 他加快脚步朝着大门走去,就看到本来应该暗着的灶台生起了火,有一个小丫头的身影在里面忙碌,还有个精壮汉子在旁帮忙生火打下手。 而主屋亮着灯,自己妻子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家里来了客人,但主要是妻子在说话,从她生病以来,他已经许久没有听她说这么多话。 陈父扛着锄头进来,正想着是来了哪里的客人,就听到一个没有听过的少女声音在说道:“程家的人是怎么说的,他们说我不愿意回来吗?” 作者有话要说:……我怎么越来越晚了(窒息 就是说极限一换一,养父的位极人臣是偷的哥哥的—— 然后人家的千古一相,到他就做了个国丈(。 感谢在2022-05-2102:55:332022-05-2204:00: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35708304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孟蓝薰、巽修慈10瓶;翕若2瓶;灵犀果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7章 欠一更 这个声音…… 明明没有听过,却让陈父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 只不过,少女说话的腔调与江南的吴侬软语有别,让他想起了那日来到家中,居高临下地宣布两边的孩子抱错,要把他们家的小姐接到京城去的程家人。 偏偏在灶台帮忙生火的精壮男子又发现了自己,从灶台后直起身,朝这个方向看了过来,让陈父那种局促的感觉更加强烈了——他明明是回的自己家,怎么会这样? 还好这个时候,主屋门口的布帘动了动,陈寄羽从里头出来了。 眼下早过了该用晚膳的时候,他们一路过来又没有停下进食,该张罗起来了。 陈寄羽知道家中没有什么食物储存,要做一顿饭,还得先去置办点食材。 结果一抬头,就看到自己的父亲扛着锄头、半卷着裤脚,愣愣地站在院中。 而一见到儿子,陈父就明显安心多了:“寄羽。” “爹。” 陈父放下了锄头,把它靠在墙边,局促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今天书院休假哦?家里来客人了吗?里面说话的是你的同窗吗?” 沧麓书院收不收女子陈父不知道,但儿子难得带客人回来,怎么也该好好招待人家,于是他便想去院子后面的菜地摘一些菜,然后再去一趟村头的张屠户家,买两块肉。 张屠户家的猪今日出栏了,宰了一头准备明日拿到镇上去卖,现在去可能不便宜,但新鲜。 陈父打定了主意,就示意儿子回去继续陪客人说话,自己再出门。 妻子虽然性情温婉,也曾给大户人家做过厨娘,但终究是小门小户出身,儿子的那些同窗她怕是陪不好。 “爹在地里忙了一天,又是泥又是汗的,就不进去了。” 陈父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粗布短打,不好意思地道,“我去河边洗洗,再顺便摘点菜、买点肉回来。” 他说着就要再出门,却被儿子从身后叫住。 陈父不明所以地停住脚步。 陈寄羽转过身,对屋里的人说了一句:“爹回来了。” 然后,陈父就见到土布帘子被掀开,自己的妻子由一个跟明珠年纪差不多大的姑娘扶着,从里头走了出来。 今夜的月光不亮,两人站在门边,身形轮廓全是由背后的灯光映照。 陈父的目光不由得落在妻子旁边的少女身上。 她跟明珠是完全不一样的。 比起生得清纯无辜、在熟悉的人面前又无比娇惯的明珠,这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端庄大气,站在那里就像一幅沉静的仕女图。 如果不是差别太大,刚刚有一瞬间,陈父都要以为是被接到京城去的明珠回来了。 “这是……” 整天在地里跟庄稼打交道的陈父口笨舌拙,下意识地看向妻子。 就见妻子一双眼睛哭得红肿,脸上的表情却是高兴的。 她挽着身旁少女,向自己似哭似笑地道:“孩子他爹,你看是谁回来了?” 听到她的话,陈父忙定睛去看站在她身旁的陈松意,借着一点灯光,他看清了这个姑娘的面孔。 少女有着跟自己的妻子相似的眉眼,但是下半张脸却跟站在一旁的儿子十分相像。 他们三个站在一起,让人一眼就能看出三人之间的血缘关系。 陈父的嘴唇颤抖起来。 他感到眼前花了,迅速聚集起来的眼泪让屋里透出来的光芒,都变成了交错的光路。 陈松意也定在原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他这个时候,就已经跟她记忆里最后的样子有些接近了。 陈父看上去比他实际的年龄要老。 因为身上背负着一个家,所以他早早就有了皱纹,生出了华发。 跟儿子一样,他也生得高大而消瘦。 第一次见到亲生女儿,这个男人在激动之余,竟显得局促而无措。 就是这样一个农夫、一位父亲,在上辈子女儿横死以后,就带着身体不好的妻子千里迢迢来到京城,为了女儿四处奔波。 他并不要求什么,只是想求一个真相,求一个公道。 “她是有福气的,她不可能就这样死了……” 他对着每一个愿意听他说话的人这样说,整个人在那短短的一两个月内就急速地老去,仿佛把一生的泪都流尽了。 在妻子休息的时候,他一个人来到茶楼里,找到出来听戏的程明珠,跪在她面前苦苦哀求: “明珠啊……爹求求你,就算你姐姐是真的出意外走了,也让我跟你娘看她最后一眼,就一眼!从她生下来,爹都没能看过她一眼……” 此刻,身在这个院子里,陈松意耳边仿佛又响起了他在茶楼中的哀求,心中火焰再次燃起—— 他是养大程明珠的人,这样跪在养女面前求她,程明珠竟然敢受! 可怜她的父亲根本不知道,杀死他亲女儿的,就是这个养了十六年的养女。 后来索了他们性命的,还是她。 在陈松意所能反应之前,她的身体已经动了。 她松开了母亲的手,向院中的父亲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她这一世的父母,都是很普通很平凡的人,在他们身上看不到那种命运的伟力。 但他们对儿女的恩情,哪怕是生死相隔之后短暂地体验到了一下,都让陈松意感到了如山之重。 来到父亲面前,她缓缓地下跪。 在战场上,她连死的时候都是站着死去的,可是在这个平凡衰老的父亲面前,她跪下了。 一片无声中,她代替了上辈子那个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有为他们做过,只连累了他们一生的自己跪在父亲面前,向他深而重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抵着泥地,陈松意深深地闭上了眼。 “女儿不孝,女儿……回来了。” 如果说上辈子最可惜的是她的兄长,那最难受的就是她的父亲。 当他看着妻儿的尸体,最终选择投缳自尽的时候,该是何等的绝望。 陈母抽泣着,不忍地别过头,不去看这一幕。 这一切明明不是女儿的错…… 被换走的时候,她才刚刚出生,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婴儿。 这十六年来她在程家,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她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自责? 在她身后,风珉也在沉默地看着这一幕。 少女跪伏在地上的时候,背脊显得更加纤弱,让人越发感觉到她加在自己身上的无形重负。 一路相处,风珉不时就会有这种感觉。 等到了她跟兄长相认,又再跟父母相认,这种感觉就变得更加清晰。 同饮泣的陈夫人一样,他也不知道她究竟哪里来这么多对自己的苛责。 正在沉默中时,灶台上忽然响起一声响亮的抽泣,打破了院中沉凝的安静。 不只是风珉,连泪眼模糊的陈母跟流着泪的陈父都被这一声响亮的抽泣给吸引了目光。 只见灶台边,老胡一个大老爷们提着烧火棍,哭得涕泗横流。 风珉:“……” 在众人的注视下,一向以硬汉形象来掩盖自己丰富感情的老胡说道:“眼睛、眼睛里进灰了!” 小莲踮起脚尖,伸手安慰地拍了拍老胡的背,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了这个当初因为可怜自己,把自己买回来的老大哥。 被老胡这么一打岔,陈松意的心情也沉重不下去了。 她直起了身,看向面前的父亲,见他同哥哥一样,也将手轻轻地放在了自己的头上。 这是女儿出生十六年以来,当父亲的第一次触碰到她。 陈父的手有些颤抖,轻轻地将她额头沾到的尘土拂去之后,才将她扶了起来:“好闺女,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 陈父不局促了。 他被迎回了主屋,然后发现屋里除了自己的妻女以外,还有一个俊朗贵气的风公子。 在他由女儿陪着,了解她这个仗义送行的好友时,陈寄羽离开了家中。 他挽起了袖子,先是去院子后面自家的菜地熟练地摘了菜,然后又去村头,敲开了张屠户的门。 听陈家的秀才郎说要来买肉,傍大腰圆的张屠户忙点头让他进来。 屠户家的大女儿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见到衣着朴素也难掩俊逸的陈寄羽,忙脸红地躲回了自己屋里。 “是寄羽啊。”张屠户的娘子端着一只大海碗从屋里出来,她正在吃饭,见丈夫去割肉,于是从屋里出来招呼陈寄羽,好奇地问道,“今天好像听见有马车去了你家,来客人了?” “是,婶子。” 初夏的葡萄架下,年轻的士子一笑,眼睛里仿佛盛了一个星辰大海,“我妹妹回来了。” 张屠户的剔骨刀重重地斩在案板上,人也从窗户探出了头:“明珠?不是说被京城她亲生的父母接过去了吗?” 张娘子听到是陈明珠,就在大海碗后撇了撇嘴,没有接话。 这个陈明珠是有点邪性的,虽然看起来清纯无辜,如同柔弱的小白花,可村里但凡谁跟她有过节,触了她霉头的,回头都会各种倒霉。 什么洗衣服的时候摔河里啦,上山砍柴的时候被划破脸啦,还有最惨的那个,就是去镇上外祖家的时候遇上流氓,坏了名声,谈好的亲事都吹了,差点要上吊。 因此,她都让自己的女儿不要跟陈明珠来往。 陈家是好人,秀才郎也很有出息,从不因为读了书就看不起村里的屠夫货郎。 他只是运道不好,次次乡试都出意外,一旦他时来运转,就会一飞冲天,到时候他们陈家村也会出个举人老爷。 但陈明珠好还是孬……这就不好说了。 她甚至都不是老陈家的种呢。 张娘子朴素地想着,看到丈夫切好了肉递出来,接了秀才郎的银子。 陈寄羽提着肉,解释了一句:“不是明珠,是我的亲妹妹。” “嚯!”张屠户猛地瞪大了眼睛,“就是那个京城大官当成嫡女,给你们家养了十六年的亲妹妹?她回来了?是回来认祖归宗吗?” 见青年点头,张屠户很是唏嘘。 这放着官家小姐不当,千里迢迢回到陈家村来认回父母,小姑娘很有良心啊! 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准备送陈寄羽出去。 这时,他那一向小气的妻子却眼睛一转,放下了碗,冲进厨房里又提了一副猪下水出来。 “这个!寄羽你拿着,婶子下午处理干净了的。” 张娘子急哄哄地跑过来,把处理过准备自家吃的猪下水塞给了陈寄羽,“拿回去让你娘做。” 富贵人家不吃这些,但乡下人家没有这么讲究,何况陈娘子又是出了名的好厨娘,差点都要在镇上开铺子了,绝对能做得好吃。 看着被塞到自己手里的猪下水,陈寄羽还要付钱,张娘子却坚持不肯要。 她亲自送他出了门,一回来就见丈夫一脸稀奇地盯着自己。 “奇了怪了,往日有人来卖肉,你不是一点添头都不肯给人家搭吗?怎么今天转性了。” 张娘子眉毛一竖:“说什么呢,我是那样的人吗?” 完了之后,她心虚地清了清嗓子,“你也知道,京城大官的嫡女肯定是不一样的,定然是照着大家宗妇的样子去养,比这周围小门小户的强多了。就算跟京城那边断了,回了陈家村,想求娶她的好人家也有一大把。” 张娘子说着,两手叉腰,拔高了声音,“陈家的运道差了这么多年,难道还会一直差下去吗?我看他们这个女儿回来,就是要时来运转了,那还不快打好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在现场,我就是老胡,哭得好大声。 - 今天想早点睡觉,欠一更欠一更(一共欠着三更 你的好运气立刻送到!感谢在2022-05-2204:00:442022-05-2301:15:17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年飞过海8瓶;黛西r6瓶;萎靡对鱼、cl5瓶;千斤小姐4瓶;噜啦噜啦嘞3瓶;墨、一一顿悟、上官雅顿、灵犀果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8章 二合一 暮色更深沉了,陈家的院子却亮了起来。 灶台的火光旺盛,主屋的油灯也移到了院中来。 厨房成了女眷的主场,连老胡也被赶了出来。 他在院中站着陪公子爷,听他跟陈家父子——主要是陈寄羽谈天。 灶台边,刚喝完药的陈母原是想亲自掌勺的,奈何身体不允许。 陈松意也不愿她更劳累,于是便自己穿上了围裙,由母亲指导下厨,小莲在旁打下手。 看着火光下亭亭玉立、手持菜刀咄咄地切菜的女儿,陈母只觉得怎么看也看不够。 他们一家刚刚团聚,女儿从她这里问清楚了当初程家人是怎么上门,又是怎么把明珠带走的。 程家派了人,寻来当年在破庙给她跟程夫人接生的稳婆。 稳婆看过了明珠身上的胎记,欣喜地指出了这才是程夫人的女儿。 而陈家的亲生女儿额角有颗小痣,红色的,她一开始以为是血,擦了却擦不去,因此印象深刻。 如今在京中的那位松意小姐,额角正有那么一颗小痣。 他们说着松意小姐已经在程家被养了十六年,不是亲生的也胜似亲生的了。 夫人是舍不得她回来的。 而且陈家又这样破败,松意小姐在京中还议了亲,如今是官家千金,以后就是翰林家的媳妇,哪里不胜过回到这个家来千倍万倍? 陈母没有忘记这些话,她都记在了心里。 所以在高兴之后,她又小心翼翼地问女儿,这次回来是不是只为了来看看他们? 程家知不知道她回来?这样会不会影响她的婚事? 可怜天下父母心,她明明是最想这个女儿的,可高兴过后,第一反应却是这个。 她原本也想问问明珠在程家的近况,可松意只淡淡地提了一句“很好”,就没再多说什么,陈母于是也察觉到了,明珠现在跟他们是不同的人了。 ——而且她被接回去那么久,要是想回来看他们的话,也早回来了。 就在她有些伤感的时候,女儿又风轻云淡地说:“我跟程家已经没有关系了,以后就能留在爹娘身边尽孝了。” 陈母不由得脱口而出:“怎么会这样?” 程家派来的人明明说松意千好万好,程夫人如何不舍,怎么会舍得她离开? 她不是不高兴,也不是想占程家的好处,只是怕女儿因他们而耽误。 陈父则是一直听着妻女说话,此刻才开口:“没有关系便没有关系了,原也不是一路人。” 女儿回来就好,就算家里穷,也不会让她受委屈。 切好的肉片下锅,油锅滋滋的声音扯回了陈母的思绪。 她回过神来,忍不住看向了院中的风珉。 刚才在屋里她没好意思问,这个风公子真是生得又好,人又贵气。 他这样不远千里送女儿回来,松意又说她的婚事作废,那他是不是—— 灶台前,陈松意拍了拍手,揭开旁边的锅盖。 大量的水蒸汽立刻冒了出来,露出里面一碗盈盈的蒸蛋。 她的厨艺属于会,但不精通。 第一世养在深闺,还有闲情逸致学做些点心,第二世就是行军埋锅造饭的水平了。 她知道自己的母亲厨艺好,但没想到只是得她指点,都能把一道普通的蒸蛋做得这么香。 小莲在蛋上加了香油,把蛋从锅里拿了出来。 陈松意听见母亲唤自己,于是转过身去。 就见她期期艾艾地道:“松意,那风公子——” 一看到她忍不住往风珉飘去的视线,陈松意就知道自己的母亲在想什么,只摇头道:“娘你别多想,三少他只是为人仗义,而且也不该多想,他的身份比起谢家公子更贵重,常人配不上的。” 比翰林家的公子还贵重? 陈母吃了一惊,无法想象那是有多不俗。 院中,身份尊贵的小侯爷正在静静地听陈寄羽说话。 陈父只是在旁笑呵呵地听着。 他不知风珉的身份,也听不懂他跟儿子说的话,只是看到自己的长子在京中来的贵公子面前也坦然大方,看到风公子眼中不时生出欣赏之意。 而风珉心中何止是欣赏,简直是震惊。 若说先前在路上跟陈寄羽的简单交谈,只是初步了解了这个人,那么现在他就是真切地看到了他的才学、意志跟理念。 原以为出身寒门,即便能去沧麓学院,优秀应该也不会太过优秀,可完全不是。 风珉感到在自己面前的简直就是另一个谢长卿。 无论见地、心志、谋略,陈寄羽都跟好友不相上下。 甚至因为两人成长环境的差异,他更加脚踏实地,更懂得灵活通变。 风珉原以为横渠书院天下第一,自己的好友又是这一届的第一,明年春闱定然没有敌手,可是现在不过是江南沧麓书院的一个寒门学子,都能让他生出好友会被威胁的感觉。 他不由得看向在灶台边做饭的陈松意,正好见到她也从那边看了过来。 风珉收回目光,想起来了,这是她哥哥,那没事了。 陈家或许会缺乏食材,但绝不缺少各种调料。 用兄长带回来的食材,陈松意做出了一道青椒银丝菜炒肉、一碗蒸蛋、一份卤肠、一份青菜,再用猪肝、肉片等加上枸杞叶煮了汤,就吃饭了。 吃饭用的圆桌摆在了院子里,借着灯光与月光,大家一起吃了这顿迟了许多的晚餐。 风珉的舌头金贵,虽然在赶路时他并不挑剔,但能让他给出“好吃”这个评价的美食并不多。 可是面前这桌菜,就算是他也觉得好吃。 他端着碗,看本来在儿女的映衬下显得无比平凡的陈家父母,推翻了原本的想法。 ——能生出这样的子女,父母怎么会简单呢? 在灶台边跟小莲一起吃饭的老胡更是两眼放光。 这一手好厨艺,想要养家糊口、过上好日子绝对没有问题啊! 陈家为什么还会这么败落? 唯一的可能就是陈娘子的身体不好吧。 用过晚饭,陈家把房间收拾了出来。 除了厨房以外,这个院子一共有三间房,最好的那间属于程明珠。 她去了京城以后,陈母也依然勤快地打扫,将被褥、床单都拆洗过。 作为他们家的贵客,风珉今夜就宿在这里,老胡打个地铺。 陈松意则住了兄长的房间,带着小莲一起。 陈寄羽把房间让给了妹妹,自己洗漱一番之后,就去了隔壁借宿。 晚上,躺在木板床上,旁边缩着身体侧睡的小莲早早就睡着了。 真气运行了一个周天的陈松意睁开眼睛,看到头顶有着缝隙,正好能看得到一点星辰。 这样的房子,下雨的话一定是会漏雨的。 幸好今日是个晴天。 她又打通了手上的两条经脉,有了更多的底气应对接下来的事。 接下来还有很多的事情要做,家里的话……她想,起码就要先把漏雨的房子修缮一下吧。 还有,先前她在见到兄长时,看到了他原本的命数,这似乎是她的新能力。 但这好像不是对所有人都有效,起码在看自己的父母时,陈松意就没看到什么。 这个能力不错。 虽然对自身的消耗大,让她现在都还感觉到疲惫。 “回头得搞清楚是怎么触发的……” 陈松意想着,在身旁小莲细细的呼吸声中,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第二日。 晨光才降临在这个村子里,“陈三郎的亲闺女从京城回来了”这个消息就传遍了整个陈家村。 屠户家的张娘子嗓门大,又是个快嘴,什么好事她知道了,旁人也就都知道了。 因此,都还没等陈父去找村里的族老,族老们就做好了准备。 跟张屠户的反应一样,陈家村的村民们都觉得陈三郎的这个女儿很好:“那可是京城大官的嫡女,多金贵,说回来就回来了,还认回了亲生父母,真是太孝顺了!” “对,我听说她还是先去了沧麓书院,才跟着哥哥一起回来的,好像凭自己找不到家在哪呢。” “咦,他们家的明珠不是被接去了京城吗?在陈家的时候,陈三郎跟陈娘子这么疼她,怎么不见她跟着一起回来?” “是改了姓就忘了养父母跟穷亲戚,不想被拖累吧。” “啧啧,真是不孝。” 陈家村人人心里都有杆秤,而且都是沾亲带故,谁都可以评判上几句。 他们凑在一起评价完陈家的亲女跟养女,又听到陈三郎要带女儿去宗祠正式认祖归宗,于是又跟着一起过去了。 在陈家宗祠,他们终于见到了这个从京城回来的官家千金。 她站在父母跟兄长身边,果然一看就是这家的人,而且被养得端庄大气,行礼的动作叫人看着就舒服,挑不出一丝错处。 看陈松意祭拜祖宗灵位,人群中也有人小声问道:“就这么跟京城那边断干净了啊?那荣华富贵全都不要了吗?” 有人似是知道内情,答道:“对,听说就是直接这样出来的,什么都没带。程家接回了亲生的,养女哪会落得好?意姑娘也硬气,把什么都还了回去,一分一毫都没带走。” “嗯……嗯?” 原本听到知情人开口,所有人都边听边点头,可听着听着就发现这个声音不熟。 众人转头看去,见到说话的是个没见过的精壮汉子。 不过老胡脸皮厚,沉得住气,完全就当自己是陈家村的一份子,理直气壮地回视了所有疑惑的眼神。 直到有个刚好从镇上回来探亲的少妇说起那个程家大官,才把他们的注意力又吸引了过去:“……跟三叔家错换女儿的就是在州府当过经历的程老爷,他是在生了女儿之后调回的京城,然后步步高升,知道的人都夸他这个女儿是有福气的。” 风珉站在人群里,听到关于陈松意的议论,倒是上了两分心,也认真听着。 今日陈家人都要来祠堂,他一个客人单独留在主家不方便,干脆就跟过来了。 那少妇仿佛对程家的事听过不少,又说了些关于陈松意生来就带着福气的佐证。 这种带着点传奇色彩的小道消息,百姓们最爱听了,所有人都听得很是专注。 听完之后,这些看着程明珠长大的陈家村村民就不免拿她跟陈松意比较了起来:“明珠倒像个命中带衰的,不然当年陈娘子明明有机会去镇上接她旧主留下的铺子,怎么就能黄了?” 风珉眸光微闪,没有忍住好奇,侧耳去听。 他看着还跪在祠堂里的少女,心道隔得这么远她也听不到,就当是自己先给她听了。 到底是说人坏话,陈家村的人把声音压得很低。 风珉凝神细听,总算是听明白了那位程家的真千金这些年都给陈家带来了什么。 就说陈娘子有机会接手铺子、让全家都搬到镇上去这件事。 在那个当口,程明珠忽然生了病,陈父冒着雨去山上给她采药,失足摔了下来,摔断了腿。 本来陈娘子是要先独自去镇上打前站的,可丈夫摔断了腿,年幼的陈寄羽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照顾得了两个伤员病号,于是她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机会。 和她共事的另一个厨娘就捡了漏,从主家那里得了这个好事。 把铺子好好地经营了两年,她就攒够了钱盘了下来,把全家都搬到镇上去了。 而等陈娘子照顾了好家里,要再重新去找工作,主家也已经离开了。 一时间她又没有了着落,只能偶尔去给要摆宴席的富贵人家帮忙,打些零工。 原本可以转到县学去的陈寄羽也一直在村里耽误着。 幸好他是真的聪明,哪怕是在只有一个老童生教授的村塾里,迟了几年去考童生,也考过了。 就这样,长子耽搁了几年才去了县学。 为了供儿子读书,陈娘子又想到去做些小食,挑着担子到镇上去买。 这时候,又是程明珠不肯留在家里,硬要跟着去。 “这祸害精,在市集里把人家的摊子打翻了,赔了好大一笔钱,陈娘子咬着牙起早贪黑地忙了快两年才还清。结果刚好转一点,她又差点被拍花子的拍走,陈三郎跟陈娘子不得不放下刚有起色的生意,找了几个镇才把她找回来。” “经过这事,陈娘子的身体就不好了。本来她挑担子去卖小食就不容易,起早贪黑的熬坏了身体,这几年就是在家里不出去了,只能靠陈三郎一个人种地。” “陈家的秀才郎当初是有机会直接到州府去的,就是因为担心家里,才没去。他也是被这个妹妹连累了,原本考上童生后的第二年就是乡试,一鼓作气考出来就好了,结果为了找这个妹妹被马车撞伤,错过了乡试,又要等三年。” 风珉简直大开眼界,谁能想到这么多倒霉的事,能落在一个原本不错的家庭身上? 一旁的老胡也是听得目瞪口呆,这仔细追究……这些破事好像确实都是那个程家千金引发的。 陈寄羽好了以后,才在县学继续待了两年。 他的老师觉得不能埋没了自己这个很优秀、但家里运道不好的学生,于是厚着脸皮给同窗写了信,送了自己这个得意门生去沧麓书院。 那里离乡试的地方近,算是做个确保,保他能少些意外。 风珉意识到,这样算起来,陈寄羽等于去沧麓书院才一年,还是个中途转过去的编外学生。 那他在自己面前表现出的学识跟见地就更加难得了。 这样一个人才,如果今年秋天的乡试再有什么意外,那就太可惜了。 若是陈松意跟程明珠没换回来,那不好说,不过现在—— 风珉看着完成了仪式、从祖宗灵位前站起身来的少女,她回来了,就不会有变故了。 就算有,她也会提前扼杀在摇篮里。 …… 女儿认祖归宗,陈父满面红光,陈家的族老们也都带着笑容。 其他人也纷纷过来道贺,若不是陈家的环境不好,今天认回女儿,他们定要起哄让陈父摆两桌,大家一起吃顿好的。 陈三郎一家其实不是属于本地的陈家,而是当年大旱的时候逃荒过来的,非常落魄。 他的爹娘都死在了逃难途中,还有一个姐姐跟一个弟弟也走散了。 当年只有六七岁大的陈父一个人抱着骨灰坛过来,找到了陈家村,被族老收留了下来。 他想给父母买一块坟地,却买不起,只能抱着骨灰坛到村子外面去,想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安葬他们。 可是他们逃来的地方大旱,逃到这里却是大雨。 他人小,没有力气,天又路滑,一失足就滚了下去,怀里抱着的骨灰坛也掉进了下方的深潭里。 那个大雨天,年幼的陈三郎看着父母的骨灰沉没的深潭,无措地站在岸边大哭。 他没有办法把父母的骨灰坛子找回来,最后只能哭着在这里立了碑。 “你的祖父祖母是因为家乡大旱活不下去,才带着爹跟你的大姑、小叔一起来陈家村,投奔这一支的。他们没能逃离大旱,活着来到这里,死后葬在这个水潭中,也算是弥补了生前所愿。” 带着妻子儿女再来到潭边拜祭,说起往事,陈父依然眼中含泪。 多少年了,他终于也在这里生根,再次有了自己的家人。 陈松意站在这个深潭前,眼中看到的却不是普普通通的一口潭水。 水面上倒映着蓝天碧云,陈家祖父母的碑就立在旁边,少女抬头向着四野望去,见到无形的气自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汇向这口深潭上空。 潭水之上,已经有似鹿非鹿、似马非马的气成型。 它的脚下踏着散去的岁星,两条长须在唯她所能见的维度里轻轻飘动。 “麒麟……” 陈松意眼中映出瑞兽的形状,心中情绪动荡。 她在风水一道上并没有什么造诣,如果不是在见到兄长后,开启了看破气数的能力,眼前这一片于她不过也就是普通的潭水。 天将乱,麒麟出,择明君圣主。 潭上已生麒麟之形,祖先葬在这里的后人,必出辅佐明君者。 看着这无形之气所组成瑞兽,她终于初步解开了自己身上的气运之谜。 辅佐明君、开创盛世的是她的兄长,或许她就是本应在兄长身边,让他顺利成长的人。 风珉怕她先前做的那些事,说的那些话是泄露天机。 但陈松意知道,眼前才是真正的天机。 潭边摆上祭品,烧起了黄纸。 陈父口中念念有词,告知泉下的父母,他们陈家的亲生骨肉已经认祖归宗,一家人从此团聚。 风珉跟老胡依旧站在一旁,充当着围观的见证者。 就连小莲都被陈松意唤了过去,让她也在她的祖父母面前见过了礼。 至此,她今日的认祖归宗就算结束了。 陈父把燃烧完的纸钱熄灭,又再次朝父母磕了一个头,然后带着妻子儿女从潭边上来。 才要高兴地回家,准备邀风珉中午喝两盅,陈母就拦住他。 “孩子他爹。”她指了指丈夫的裤腿,“脏了,快去洗洗。” 认祖归宗是大事,陈父穿的这一身是他最好的衣服,要是弄脏了洗不干净,以后再去什么重要场合,这身衣服就不好穿了。 陈父低头看了看自己裤子上沾到的泥土跟烟灰,朝左右看了看,没有再回到潭边去,而是指着前边道:“待会儿到河边去洗吧。” 这条河跟他们屋后那条支流是相连的,只不过更宽也更深。 陈家村的人会在这里打鱼,洗衣服的时候还是会选择更小的那条支流。 陈父同大家说了一声,就先朝河边过去,准备把裤子上沾到的污渍洗干净了。 来到河边,他看了看河岸,选了一个稳妥的位置,谨慎地站了上去,然后弯下腰,准备掬水洗干净裤腿上的烟灰跟泥点。 可是没有想到他才一弯腰,就脚下一滑,整条腿直接向前蹿了下去。 等踩到底下的淤泥,整个人已经剩胸口以上还在空气中,脚掌深深地陷了进去:“救、救命!” 后方众人见状,都连忙朝着河边奔来。 老胡跑得最快,跑到河边一把拉住了陈父的手:“陈老爷,没事吧?” 陈父脚陷在底下,感觉被什么夹住了,而且淤泥又软软的,踩着使不上力,虽然没有危险,但是凭自己也上不来。 他惊魂未定地道:“没事,我就是滑了一跤,不过脚好像被底下什么东西夹住了……” 陈母赶过来,听见他的话,第一反应就是水鬼索命,差点要晕过去。 “没事。” 陈松意忙扶住了母亲,看到哥哥也过去抓住了父亲的一只手,对老胡说:“我数到三,把人拉上来。” 小莲也很害怕,但风珉却觉得如果这边有危险,陈松意不可能不阻止,于是朝她看了一眼。 少女对他摇了摇头,表示确实没有什么危险。 于是,两人调转目光,看着老胡跟陈寄羽合力,一下子把陈父从淤泥里提了起来。 他的衣服都湿透了,脚上还带上了一个黑漆漆的东西,夹着他的脚。 小莲“啊”了一声,躲在陈松意身后颤声道:“那是什么呀小姐……” 老胡已经弯下腰去,从绑腿上摸出了一把匕首,伸手按上这个夹住陈父脚的东西,感觉表面硬硬的,又湿又滑:“这玩意……河蚌?” 他说着把匕首插进了河蚌中,用力地一撬。 这个个头不小的家伙就被撬开了,陈父的脚趾也得救了。 “好了,没事了。”老胡蹲在地上,仰头对陈母道,“不是水鬼,就是个河蚌。” 陈寄羽看着这个河蚌,却蹲下来伸手在蚌肉里摸索了一番,然后向老胡伸手:“胡兄,匕首。” 老胡:“给。” 接到他的匕首,陈寄羽在蚌肉上一划,将一颗浑圆的珍珠挖了出来。 看到这颗大珍珠,陈父傻了眼:“好……” 老胡接口道:“好大一颗珍珠啊!” 作者有话要说:如果这文是那种,穿书女主是陈娘子的话,那就是她靠做美食一步步开摊子开店,从村到镇再到县城州府,养出名臣儿子,带全家致富吧。 - 次回! 风珉:明年才回京城,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 松意(掏出锦囊):我夜观天象,这次应该去水路,找我师父点的锦囊接收者。 - 我:滑下水,踩到河蚌,开出珍珠! 校对妹妹:这要是程明珠在,就只会摔倒断腿。 欠三更( 感谢在2022-05-2301:15:172022-05-2401:57:3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今天气场两米八、桃況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好好爱自己、sarbra10瓶;虞若、囡宝儿、莫莫末默5瓶;cl、年飞过海、麻烦鬼、素守、啾啾jojo、果冻布丁酒、会后空翻的喵喵、墨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三合一 这颗珍珠是粉色的。 它光泽莹莹,近乎浑圆,比鹌鹑蛋小两圈。 陈家村外的这条河不少人都在这里洗过手,还打过渔,可是从来都没有人采到过河蚌。 更别提开出一颗珍珠。 陈家人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骤然得了这么一颗珍珠,他们只觉得价值连城得烫手,哪怕是陈寄羽,一时间都没有想好该怎么处理。 还好,一行人当中还是有冷静的人。 身为忠勇侯之子,风珉从小在锦绣堆里长大,堪称京城纨绔中的纨绔,他一眼就判断出了它的价值,道:“这个大小,能作价百两。” 陈松意名下有过货行,她伸手从兄长手里取过了这颗珍珠,拿在指尖对着阳光细细端详:“略有瑕疵,在这样的小地方银楼或者当铺出手,打个八折吧。” 两人的冷静,让陈家人都跟着冷静下来。 由儿子扶着从地上站起,陈父身上的衣服仍在往下滴水。 看着十分有条理的在决定午后就去一趟镇上把这珠子卖掉,就近换成真金白银的女儿,他这骤得珍宝的心安定了下来。 如果今日只有他们自家在,哪有这么轻松就能断价,就能处理哦? 要是明珠在现场看见,定会想尽办法也要把珍珠据为己有,然后带出去炫耀。 说不定……又会引来什么祸端。 幸好她也不在。 用过午饭后,本就打算今日去趟镇上的陈松意跟风珉一起说走就走。 他们雇了村里人的马车,应该启程回书院去的陈寄羽也跟着一起去了,毕竟两人对镇上都不熟。 马车很快走了,这一次他们没有雇车夫,直接由老胡驾车。 陈父换了一身干爽的衣服,还喝了姜汤,在屋里跟妻子小声感慨:“松意回来真好。” 这中话从当爹的口中说出来实在是太不应该了,但陈父忍不住。 就明明只有十六岁的女儿,肩膀还纤弱,却让他这个大男人都感到有了依靠。 陈母也点着头。 这感觉跟从前是完全不一样的,女儿一回来,她好像心里立刻有了底。 送了丈夫出门下地,陈母站在门边,看到原本应该变得安静无比的家里现在也有了声息。 陈松意去镇上,小莲没有跟去,她留在家里帮忙洗洗刷刷,还用小姐给她的碎银子去村里养鸡的人家买了十几只小鸡仔回来。 毛茸茸的小鸡仔,小莲捧了一路。 回来以后,就在院子的一角围了栅栏,把它们养在里头。 眼下,小姑娘正在喂它们。 看着这一幕,陈母只感到笼罩在全家头顶的阴霾尽数退去,好日子就要来了。 陈桥县,桥头镇。 林家银楼是镇上最大的银楼,他们卖首饰,也收首饰。 掌柜拿着手上这颗珍珠认真地端详,然后小心地放回了桌上垫了布的盒子里,看向面前这两个拿珍珠来卖的公子小姐。 林家就是本地数一数二的富户,可是他们的公子跟面前这位公子比起来,却是拍马都赶不上。 与这位公子同来的年轻姑娘虽然身上衣着不出众,但是进来之后对于他们林家的首饰是看也不看,丝毫不感兴趣,一看就是见多了好东西。 都是行家,掌柜就没在他们面前耍什么心眼了,直接接受了八十两这个价格。 他让学徒取来了五张十两的银票,加上三个银锭,陈松意拿起就跟风珉一起离开了银楼。 “给你。” 从银楼一出来,被猛烈的太阳一晒,风珉就眯起了眼睛。 看到递到自己面前来的银票,他挑了挑眉,然后推拒了回去:“我不缺银子,你当我是朋友,就别跟我提钱。” 陈松意当然知道他不缺银子,只不过欠了朋友的肯定要还,但是朋友不收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既然风珉不要,她就从善如流的把银票收回了袖中,然后找了找旧物店的方向,对风珉道:“在那边,我们过去吧。” 他们两个来银楼卖珍珠,陈寄羽则去了镇上的旧物店去淘一些旧书旧物。 来镇上一趟,他还想买件礼物,去私塾看望自己的老师。 就在风珉跟陈松意二人朝旧物店走去时—— 一旁的茶棚下,本来在曲着一条腿、一边嗑瓜子一边喝茶的程四喜看到她,脸上百无聊赖的神色立刻褪去了。 他放下了腿,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眼睛死死地盯着陈松意——错不了,这就是大小姐,他要立刻回家给夫人禀报! “茶钱!” 他把几枚铜板往桌上一放,拔腿就走。 而另一边,一群游手好闲的混混看着他们从银楼里出来,尤其看到陈松意给风珉银票的那一幕,眼睛都亮了起来。 他们也不笨,今天上午回过村的妇人就说了,陈家那个在京城的女儿回来认祖归宗了。 而且他们刚刚也看到陈寄羽进了旧物店,现在这两人又朝那边过去,那肯定是程明珠说的官家小姐。 “快快!”发现情况的混混推着旁边的人道,“快去叫大哥!就说京城那边给钱要我们留意的人出现了,身边只有一个小白脸,身上还有不少银子,我们赶紧过去埋伏,等他们一出来就动手!” 镇上的旧物店开在街角,跟其他的店铺比起来并不那么光鲜亮丽。 陈松意一进去,就看到哥哥在选东西。 陈寄羽弯着腰,在这些旧物里一件一件地寻过去,找着还有价值自己又能够承受的物品,英俊却消瘦的面孔无比专注。 午后来这里的人不多。 旧物店的掌柜坐在柜台之后,连飞到面前的苍蝇都懒得拍。 风珉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他微微皱起了眉,想了想方才卖珍珠的钱。 虽然看起来多,够普通小民用个两年了,可是陈寄羽明年还要去京城参加科考。 他于是低了头,向着身旁的少女问道:“要不要我再留点钱给你?” 陈松意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很纯粹地道:“不用,我想赚钱应该很简单。” 说完,她就朝站在货架深处比较着两个灰扑扑的笔筒的兄长走去。 听到她的声音,陈寄羽抬起了头,看到妹妹着自己走来,风珉则停在柜台边上。 “兄长看中了哪个?” 陈松意来到他身边,跟他一起看。 在得到哥哥并没有决定好的回答之后,她看了看这两个灰扑扑的笔筒,又看了看架子上的其他笔筒,指了一个标价三两、看起来也一样卖相不佳的笔筒道,“那就这个吧。” 陈寄羽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看到那个谁都不会去买的老物件,不由得莞尔。 他的妹妹看漂亮的珍珠能一口断价,但是看这些老物件眼光就不那么好了。 不过他还是顺从了妹妹,放下自己选的这两个,拿起了架子上的那一个。 陈松意把五十两银票从袖子里拿出来给他,陈寄羽摇了摇头,说:“不用,哥哥手里还有钱。” 就算那颗珍珠卖了八十两,她拿回去三十两,也是不够用的。 家里要用钱的地方很多,他不想委屈了妹妹。 见他不肯接,陈松意也没有多劝,只是跟他一起来到了柜台边。 看到放在柜台上的笔筒,胖老板懒懒地掀了掀眼皮,说道:“三两。” 然后不等陈寄羽说什么,他又再开口道,“不二价。” 风珉顿时对这个店的观感更不好了。 看着这个笔筒,风珉只觉得这么粗制滥造的东西,花个一两买都亏了。 可陈寄羽却干脆付了钱,把笔筒给了妹妹:“哥哥送你。” 妹妹不在身边长大,他从来没有给她买过什么。 陈松意也没客气,接了过来:“谢谢哥哥。” 她说完,就拿着笔筒四处寻找哪里有水可以洗洗干净。 看到店门口的石盆里涌动的活水,她走了过去,把笔筒放在里面清洗。 桥头镇水系发达,将高处的水通过竹竿引下来,引入千家万户,成了这里的用水系统。 陈松意掬了水,用力地擦洗干净这个笔筒,洗出了底下原本的颜色。 在没洗的时候,这东西还能让人有所期待,可洗干净了,就会发现这不过是个普通的竹子笔筒,顶多是表面的雕花比较好看罢了。 坐在柜台后的老板也朝她看了一眼,然后不感兴趣地收回了目光。 他收这些旧物却不清洗干净,就是想让这些来淘东西的人心存侥幸,用不适合的价格把东西买走。 风珉忍不住,抱着手臂走了过来,低头看陈松意的动作。 出于对她的期待,他总觉得她不会平白无故买一个不值钱的东西,只等看会出什么奇迹。 只见这只笔筒在她手上被搓洗,渐渐的外面那层新漆就被洗去了,露出了底下的颜色。 “这是……”风珉一眼就看到了发黄的笔筒上有几块不同的颜色。 那里的颜色更透明,是将原本的竹料挖去了,用蜜蜡平整地镶嵌了一块窗。 重新漆上去的漆一洗净,底下潜藏的亮点就被洗了出来。 ——多了这一块蜜蜡,这个笔筒的价格立刻翻了好几倍。 “蜜蜡。” 陈松意用指甲在上面轻弹了一下,验证完自己从不出错的能力,满意地收回了手。 过了水的笔筒沾着水滴,呈现出一中大巧若拙的美感,技艺十分出色。 她将洗过的笔筒重新拿回了柜台前,原本在午后昏昏欲睡的掌柜顿时看得眼睛都直了。 “三十两,收不收?” 他听面前的少女说道,然后在自己想要开口的时候,又用七个字堵住了自己的嘴,“不二价,爱买不买。” 掌柜:“……” 三十两银票落袋。 当陈松意再次将那五十两推给哥哥的时候,陈寄羽沉默了一下,没有再推拒。 收好银票,他跟风珉对视一眼,两人都觉得陈松意的钱来得太快了。 只不过差别在于风珉觉得她这是算出来的,而陈寄羽觉得她这是在京城被培养出来的。 三人踏出了旧物店,陈寄羽想起自己依然没有给老师买成礼物,于是说道:“从巷子穿过去吧,张屠户的店在另一边,我去割两块肉送给先生。” 陈松意点头:“好啊。” 然而刚踏进巷子,里面就传来了不怀好意的笑声: “嘿嘿嘿,肥羊!” “知不知道规矩,从你周爷的巷子里过,是要留下买路钱的。” 一群混混从转角处走了出来,拦在他们面前。 他们用淫邪的目光打量着陈松意:“这就是从京城回来的官家千金?是个美人啊,来跟大爷们玩一玩?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中目光陈松意毫不陌生。 虽然她在战场上表现出来的武力叫敌人闻风丧胆,但她终究是女子,每一次作战,敌军在初次看到她的时候都是这样的表情。 在战场上憋得久了,一旦释放了凶性,所有人都会变成畜牲。 不加节制,他们就能对着同是人的个体做出各中无法想象的暴行来。 她见得太多了,所以对这中小儿科的调戏无感。 可站在她身旁的风珉跟陈寄羽的脸却是迅速地阴沉下来。 陈寄羽知道这些在镇上横行霸道的混混,也知道桥头镇的人有多么的不堪受其害。 他一步挡在了妹妹的面前,不让那些淫邪的目光接触到她,可这群混混却毫不在意。 陈寄羽这个书生在他们眼中只是一只比较大的蚂蚁,陈松意身旁那个小白脸也不足为惧。 他们撞了过来,伸手就要抓住少女:“滚——” 那个“开”字还没有说出口,他们狰狞的表情还停在脸上,就感到眼前一花,接着是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砸在了脸上、身上,将他们轰得倒飞出去。 风珉出手了。 他没有带枪,也不需要枪,直接用上了拳头。 在他越过陈松意向前踏去的时候,陈松意就一把拉过了哥哥。 两人往后退去,把这些没用的家伙交给了风珉。 并不宽阔的巷子里响起了肉.体跟拳头碰撞的声音,还有惨叫。 这拳拳到肉的声音,在空气中发出闷响,让听到的人都不由地绕着这个巷子走。 一来镇上,老胡就去找了泥瓦匠跟大夫。 等安排好了他们去陈家村,他正要过来汇合,就听到里面在打架。 他连忙探头来看,只见陈姑娘跟陈公子站着,满地的混混鼻青脸肿地打滚。 而他们家的公子爷正站在巷子中央,如同煞神,沾着血的五指一抓,就抓起了为首那个混混的衣领,把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混混头子的背腾空,顿时一阵慌乱的扑腾:“做……做什么?!” 他看着眼前这个明明俊得像个小白脸,可是却让他无比害怕的煞神,虽然牙齿打架也要叫嚣道,“你、你完了!还不快放开我?!我们是给县令公子做事的!你死定了!” 他们能在桥头镇横行霸道这么久都没事,就是因为他们头顶有县令公子。 收钱办事、勒索商户,这所有的钱,八成都是要上交给县令公子的。 老胡听到这里,嗤之以鼻。 县令公子是什么玩意儿?这年头还有人敢在他们公子爷面前称衙内? 风珉没有理会他这色厉内荏的叫嚣,手上一拽他,冷冷地道:“你们怎么知道她是从京城回来的?谁派你们来的?” 混混的眼睛乱转,既不想显得怕了他,可是又怕他再一拳轰在自己脸上。 陈松意本想告诉风珉不必再问了,自己知道是谁,就听哥哥的声音在身旁低沉地响起:“是明珠吧。” 风珉维持着抓起这人的姿势,转头看了过来。 那混混头子也吃了一惊,没想到竟然是程明珠的哥哥戳破了这件事:“你——哎呦!” 凤珉一松手,他就整个摔回了地上,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风珉走了回来,却是向着陈松意确认:“是她?” 陈寄羽是个很通透的人,他把人性看得很透彻。 明珠从小心性就偏阴暗,跟她单纯无辜的外表完全不一样。 她不光喜欢争抢、喜欢占便宜,还喜欢嫉妒。 只不过家里穷,而且又是在村子里,所以她没做出过什么大的错事。 陈寄羽扭转不了妹妹的性格,而且她好像坏也就是坏到那样了。 等到她长大嫁人,也就会变成那些爱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的村妇中的一员。 可是现在她回了程家,有了钱、有了资本,变得如此糟糕,那就不行了。 看着这些满地打滚的混混,陈寄羽此刻完全可以理解为什么昨夜母亲问起她的时候,松意连提都不大愿意提。 他看向了妹妹,认真地问:“这件事要怎么处理?” 这样设计买凶害人,便是告到衙门去,也是可以让明珠留下案底的。 陈松意自然道:“送到衙门去吧。” 满地打滚的混混一听要把自己送到衙门去,顿时不担心了——县衙那是他们的大本营,公子肯定会保住他们的。 于是,在老胡进来把他们绑成一串赶往县衙的时候,他们非但没有抵抗,而且很配合。 只不过一边走就一边鼻青脸肿地叫嚣:“等公子来了,你们就知道厉害!” “滚犊子!” 老胡一巴掌抽在叫得最大声的那人后脑勺上,“老实点!” 有人像赶鸭子一样驱赶镇上混混的奇景,落在桥头镇的百姓眼中,迅速吸引了他们的目光,让午后的长街都变得热闹起来。 聚集过来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 百姓们跟在陈松意、风珉他们身后,一起来到了县衙。 县令公子正在后堂喝茶,听到小厮通报皱着眉出来。 然后,他就看到自己手下被打成这样,躺在公堂上发出哀嚎。 一见到县令公子,混混头子就立刻连滚带爬地爬到他面前,抓着他的裤脚大叫道:“公子!这歹人打我们!打得好狠啊!” 他一边说,一边用绑在一起的手指向风珉。 陈桥镇的县令姓郭,他的公子名叫郭威,是个不像读书人的读书人。 他的长相平平,但是一双阴狠的眼睛却让人见之难忘。 他打量着风珉,揣测他的身份,开口问道:“阁下是哪条道上的?不妨报上名来。” 风珉横眉冷对,陈松意则不由得想起了辉哥儿。 明明都是县令公子,辉哥儿是一个有着精忠报国之心的小粉团,这位一开口却像是绿林好汉。 在风珉不说话的时候,郭威也在打量公堂上的其他人,见到陈寄羽,他顿时皱了皱眉:“寄语兄?” 郭威也在县学跟陈寄羽一起读过书。 他自认自己的文章不差,可是偏偏老师就只将陈寄羽推去了沧麓书院。 他再移动目光,看向陈寄羽身旁的少女,郭威没见过她,却在她脸上看到了陈寄羽的影子。 这么像,是他妹妹吧? 郭公子再看冷着脸的风珉跟地上躺的这些手下,就得出了合理的推断——是这些家伙见色起意,踢到了铁板,得罪了这个护花使者。 眼看就要乡试了,他也不想贸然惹事,万一陈寄羽为了他妹妹去哪里告一状、取消了自己的资格,那就不美了。 “一切都是误会。”想清楚之后,他向风珉抱了抱拳,“是他们有眼不识泰山,我让他们向几位赔个罪,就这样算了吧。” 混混们一听公子居然要就这么算了,还赔罪,那怎么行啊? 他们收了钱的,钱也给公子你了啊,办不好事,以后他们还怎么出来混? 可是风珉却没有接受。 他看了郭威一眼,终于开口了:“不是他们赔不赔罪的问题,是我打不打算追究的问题。” 郭威嘴角一抽,放下了手:“这位兄台,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郭某人在江南也有几分薄面,你不要太过分才好。” 风珉不为所动,目光在这些被自己打得鼻青脸肿的混混身上扫过,将他们一个个看得发抖。 “他们在你的庇护之下鱼肉百姓也不是一日两日,做的坏事也不少了。” 就像他今日在陈家祠堂听到的那个被坏了名节的姑娘,肯定就是他们动的手,否则这镇上哪里还有别的混混能让程明珠收买? 他对老胡使了一个眼色,老胡立刻去了公堂外,拿起鼓锤就开始敲鼓。 “咚咚”的鼓声终于惊动了郭县令。 “公堂之上,何人喧哗?” 郭县令从午睡中醒来,由师爷陪伴着姗姗来迟。 一到堂上坐下,看到自己的儿子跟他这些手下,郭县令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太好看。 自己儿子做的这些事他是知道的,本来身居高位,他就应该给自己的小家谋一些福利,可他不敢。 郭县令胆小,但他有个胆大的儿子。 对儿子收服了这些混混,放任他们在县里收保护费的事,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反正没有搞出人命。 而且他要打点上下,钱也是从这里来的。 见过了袁明,再见这样一个郭县令,风珉就十分的看不上。 他也没有多说什么,直接开门见山道:“这几个人受人指使,意图污人名节,当着我的面想要调戏良家女子。郭大人,按大齐律例,这些人——当斩。” “嚯!” 公堂之外,围观的百姓听到他的话,都忍不住吃惊——原来大齐的律法这么重的吗? 这些混混在镇上调戏民女,污人名节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可是每次告到公堂上来,都没有被这样判过。 那混混头子听到风珉居然这么狠,连忙大声叫道:“冤枉啊,大人!我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就被他打了一顿,顶多只能算个未遂!不然这个小娘子坏了名节,不是应该嫁给我才对吗?” 公堂外的百姓闻言,顿时大骂他不要脸。 风珉跟陈寄羽的脸色更是沉了下来。 “不得喧哗!” 郭县令一拍惊堂木,让他们都安静,目光在在陈寄羽、陈松意兄妹身上扫过。 他认得陈寄羽,他是秀才,有功名在身,在公堂之上可以不用跪。 可是风珉却面生。 郭县令于是调转了目光,看着风珉冷道:“告状者没有功名在身,见本官理应下跪。” 风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要我跪?” 陈松意看着他的背影,隐约记得他也是有功名在身的。 只不过他不想从文,不愿参加科举,后来才会隐姓埋名去了边关。 看到父亲压制了这个不识好歹的家伙,郭威心中生出了快意。 自己不像个读书人,眼前这个也不像,更像是搞武举的。 大齐的武将,那地位可比不上文官…… 正想着,他就看到风珉取出了一块腰牌,随手一抛,准确地落在了郭县令面前。 郭威忌惮又狐疑地看着他,心想凭陈寄羽能认识什么厉害人物? 那腰牌应该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吧。 “那是什么?” “这位小爷抛了个什么出去?”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好奇风珉抛出的那物是什么。 郭县令看了看,也不确定:“这是……” 他不认得,他的师爷却认得—— “忠勇侯府!” 看清上面的标志,师爷一瞬间汗出如浆。 这是王侯啊! 公堂上站着的这位这么年轻,应该是忠勇侯之子,京城那位小侯爷吧?! 自家少爷还在他面前装什么?这才是公子中的公子啊! “大人……” 师爷连忙附到郭县令耳边,将这年轻人的身份同他说了。 郭县令一秒变脸,立刻变得公正严明,重判了堂下的混混:“尔等调戏未遂,但是证据确凿!来人啊!把他们收监,等查清背后是何人指使,就流放边关!” 说完,他又立刻从桌案后起身,亲自下来用两手把腰牌还给了风珉。 郭县令小心地陪笑道,“小侯爷,这样判可以吗?” 小侯爷? 听到这三个字,郭威脸上的血色顿时褪去。 公堂外的百姓没有听见风珉的身份,见状都一片哗然。 以前被苦主告到公堂,这些人也都没事的,怎么这次就要被判流放了? 被重判的混混们也是目瞪口呆。 郭县令一声令下,两边的官差就上前把这些呆住的混混提了起来,扔进大牢。 一旁,陈寄羽对风珉的身份早有猜测,此刻终于印证,只心中叹息一声。 他看向妹妹,却见她始终神色如常,仿佛对风珉会如何做知悉得一清二楚,更是难以猜测她怎么跟这样的天潢贵胄扯上关系。 “郭公子。”风珉从郭县令手中收回了腰牌,这才看向郭威,将他方才说的话还给了他,“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风某在京城也有几分薄面,明年有机会在京城见,我会记得你的。” 郭县令父子的脸上顿时像是打翻了调色盘,五颜六色。 展露了京城第一纨绔本色,恐吓了两人一番的风珉这才露出一个笑容。 这世间的衙内,没有哪一个能比他更横了。 他要是想,十个马承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他。 午后的茶楼里。 桥头镇的百姓还在为方才县衙发生的事津津乐道。 那些成天游手好闲,唯恐天下不乱的混混被拔除了,他们的生活能够平静好一段时日。 “多谢了,小侯爷。” 陈寄羽以茶代酒,谢过了风珉今日的出手相助。 他要谢风珉,不只是在暗巷中,更是在公堂上。 风珉展露了身份,让郭县令他们知道了陈家跟他有关系,郭威自然也不敢报复。 而且他出手把这些恶徒拔了,程明珠再想让他们做什么事也做不了了。 以后自己的妹妹在镇里村上来回,想要做什么都会便利许多,平安许多。 陈松意在旁没有说话,只是给他们都倒上了茶。 风珉受了陈寄羽这一杯,摇头自嘲:“不过都是些纨绔本事,不值得你这一谢。” 他没有说你的妹妹才是真正有本事的人。 今日就算没有自己在,她也能把事情处理得干净利落。 喝完一杯龙井,风珉才看向了少女:“接下来,你就是留在江南,要等明年陈兄上京赶考,才跟他一起回京了吧?” “嗯。”陈松意点了点头,将茶壶轻轻地放回桌上,“待会还要劳烦三少捎我兄长一段,同他一起回州府。”毕竟身上带着银子,总要回到了苍麓书院,她才放心。 “没问题。” 风珉应下了,心道这也算是自己送她回来这个任务的最后一部分了。 虽然没问,但风珉心中猜想,她都已经在这里了,跟京城隔得那么远,她的师父应该不会再有任务交待给她了,自己也能功成身退。 之后,她就是留在父母身边,替兄长尽孝。 自己也不用想留银子给她,毕竟凭她的手段,想让陈家过得风生水起,不是难事。 想清楚了这些,风珉放了心。 不过离别在即,他感到有些不舍。 虽然早就知道这段旅程的终点就是在这里,但经过这段时日,他总觉得留在陈松意身边,才会见证到更多的波澜壮阔,只可惜自己不能不回去。 再怎么样,他都要回京城去挣自己的前程。 他要做的事情很多,想要成为来日能够独当一面的帅才,就要思考怎样才能提升自我。 他爹不让他去边关,那或者他可以跟樊叔商量,不去边关,去定州也成。 加入定州军,统领定州军—— 唔,后面这个想法不能让樊叔听到。 就在风珉沉思的时候,陈松意也端起了面前的茶杯,祝道:“回去路上,一路顺风。” 等风珉抬眸点了头,她又转向哥哥,“哥在学院好好用功读书,家里有我,不必担心。” 陈寄羽也点了头:“哥哥会的。” 风珉在旁看着,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不用担心,我会把老胡留在陈家村。” 老胡在陈家村,简直是乐不思蜀。 这里的人讲八卦又好听,陈娘子做饭又好吃,他超喜欢在这里当护卫的。 只不过分别的时候,他还是抱着风珉的腿再三确认:“公子爷你可千万不要忘了我啊!等来日你逃家去边关的时候,千万要记得来接我啊!” 河岸边那么多人,风珉忍无可忍地踢了他一脚:“起来。” 等老胡起开,陈松意才来到了他面前。 在江风中,她抬手把飞到颊边的头发挽回耳后:“三少,有个临别礼物送你。” “是什么?”风珉问,然后就看到她递过来一个小玉石把件。 玉石质地莹润通透,雕成一个看起来有几分眼熟的兽状。 风珉拿在手里摩挲了片刻,认出这是神兽嘲风。 传说它为龙与凤所生,好望好险,常装饰在殿台角上。 又象征震慑妖魔,清除灾祸。 风珉感觉到了她送自己这个的期望跟含义。 他收起了把件,问她:“哪儿来的?” 陈松意指了指旧物店的方向:“刚刚顺手买的。” 风珉顿时想到,那掌柜要是发现她一下就从他店里淘了两件不错的宝贝,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雇来的船已经在旁等着了。 陈寄羽先上了船,两人准备从水路坐船走。 陈松意认真地道:“我会看着你的,如果有危险,我、师父会去找你的。” 她说着,往后退了一步,在江风中道,“等下次再见,我再送你一件礼物!” “我期待着。” 风珉也后退一步,利落地跳上了船。 船夫开始撑船,顺着江流朝远处驶去。 少女站在岸边,旁边水波盈动。 阳光如同碎金,在水面上晃荡,映照在她的脸上,身上。 在这个河岸边上,有无数的船只、民夫,松散中自有秩序地沿着江流而生。 她的袖中滑下了一个新的锦囊,里面有着她昨夜占的一卦。 离开京城时,那一卦让她前往陆路,而这新的一卦,却告诉她下一步该去往水路。 大齐的水路跟漕运是这个国家的命脉,两世为人,她对大齐了解很多,但却不了解这个部分。 残阳中,她在岸边转过了身,对等待自己的老胡道:“我们回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卷·嘲风·完 - 哇噢噢噢噢这个东西打在末尾好有逼格的感觉! 我终于又变回欠二更了!!!! 感谢在2022-05-2401:57:362022-05-2503:41:4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貍钰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遂意60瓶;眠眠30瓶;荒也来、甜甜甜死我啦!!20瓶;大江东去、假发柯人10瓶;渺渺兮予怀5瓶;喵饼亿只3瓶;麻烦鬼、cl、墨、上官雅顿、灵犀果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0章 欠一更 先帝亲政四年,为畅通粮运之道,下令兴办水路粮运,江南漕帮应运而生。 如今三十几年过去,从江南到京城的航道已经畅通无阻,每日朝阳初升,河上的生活也就正式拉开帷幕。 江南,漕帮总舵。 清晨的船坞笼罩在水雾中,水面上停着无数艘大船小船,每条船上都站着船夫水手。 船上人人面孔肃然,虔诚无声地看着船坞高处。 船坞高处,一位老人手执三炷清香,对着香案上供奉的三个牌位拜了一拜,将清香插入香炉中。 然后号子一响,晨间的水雾就在船桨的摇动中骤然散去。 大大小小的船只破开了水面。 千舟万楫飘向江上,朝着朝阳的方向驶去。 晨风中,那身高七尺,头发花白的老人从香案前转过了身。 在他身后,三个牌位供奉的依次是罗教祖师与漕帮的翁、钱两位创始人。 老人昂首挺立,尽管他的须发皆白,一双剑眉却依然浓黑,压着眉骨,显得目光越发锐利如剑。 他的脸轮廓立体而深刻,带着一种让人望而生畏的威势。 站在栏杆前,望着大大小小的船只离去的方向,看着繁荣的、新的一日从这里开始,身为一帮之主的老人又想起了当初与两位兄长应诏而来,从无到有打造出这条水路粮运之道的一幕幕。 朝廷没有足够的船运粮,他们就先督办造船。 河道不通,他们就浚河修堤。 等打通了这条大齐的动脉之后,三人又向朝廷申请开帮收徒,培养良才,统一粮务。 前前后后总共用了三十几年的时间,才在运河两岸打造出了三闸五埧、七十二个半码头,缔造了一条畅通无阻的繁华运河。 他们兄弟三人所创立的漕帮,如今已成为江南第一大帮会。 而将近四十年的光阴,也足以将一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变成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涛涛江水带走了回忆,也带走了曾经与他亲密无间的兄弟。 站在船坞高处,看着他们一手打造出来的漕帮,老人心中宽慰之余,不禁想道:“大哥,二哥,你们在天有灵,是否也看到了如今的盛况?漕帮蒸蒸日上,粮道畅通无阻,我们当初的愿望实现了。” 老人想着,抬手按上了面前的栏杆。 可是脸上的笑容没能停留多久,他就弯下腰去,不住地咳嗽起来。 “帮主。”他一咳嗽,身后站着的年轻人就立刻走上前来,抖开手中披风,披在了老人肩上。 年轻人神色凝重,轻声道,“清晨江上寒意未消,还是快进屋里吧,我去让人叫大夫。” “不必了。”老人停下咳嗽,摆了摆手,脸上浮现出不健康的红晕,“帮中的李大夫已经过看了几次,也看不出什么,大概就是不服老不行。” 年轻人听着,眼中浮现出了一丝忧虑。 他的面容生得清俊,身上的气质就如同这一片清江水,静水流深。 而这种与年龄不相符的沉稳,往往容易叫人忘了他的年轻。 老人转头望向了他。 有那么一瞬间,老人在他身上看到了大哥的影子,不由得感到有些恍惚。 当年他们兄弟三人同来,如今只剩下自己一个。 随着一个个旧人离去,自己也已经老了,陪在身边的也变成了大哥的孙子。 明川这个名字,是他祖父在他出生前就起好了的。 这个孩子很有天赋,就像他的祖父一样,应该去读书,可他偏偏选择留在了漕帮。 ——就连这一点,也像他祖父。 老人不禁微笑了起来。 从小到大,他从来没有让自己失望过,不管是身手也好,品性也好,能力也好,都十分出众。 在感到身体每况愈下之后,他就很想定下这个年轻人为自己的继承人。 可惜,明川的辈分太小了,在他上面还有一干师伯师叔。 当初在两位兄长离世后,为使动荡局面迅速平定,老人又在帮中设立了家庙。 从此,无论漕帮子弟入帮前姓氏为何,入帮后都是潘家子弟,入帮即入家族。 在论师徒关系的基础上,又添了一层手足之情,果然让整个漕帮更加团结。 但也让整个漕帮跟着自己姓了潘,冲淡了大哥跟二哥的印记。 明川姓翁,是大哥的一脉。 姓不能改,就注定了不能跟其他入了自己门下的潘姓弟子一样紧密。 而自己的大弟子尽管不能开拓,却能守成,这些年也为帮中费心费力,做了很多事。 就凭这一点,自己也不能越过他,把漕帮交给大哥的孙子。 老人想着,开口唤道:“明川。” “是。” “随我走走。” 一老一少离开了船坞。 老人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说道:“当年先帝下令兴办水路粮运,我跟你爷爷、二爷爷一起揭了皇榜,接受此任。 “那年大旱,饿死了很多人,为了活下去,有很多人易子而食。明明北方有麦,南方有米,却因为旱运艰难,调集起来也转运不到他们手上。因此,先帝才要打通漕运,大设天下粮仓。 “你爷爷是读书人,你二爷爷是豪商之子,只有三爷爷我年纪最小,什么都不懂,只想跟着两位兄长。你爷爷放弃了秀才功名,你二爷爷放弃了家传生意,他们的目标很清楚,就是想为大齐的百姓做点什么。 “后来,我们建立了漕帮,让在运河上讨生活的船夫、水手都有了庇佑。渐渐的,大小商家在水上遇到什么事,也都找漕帮来帮忙解决,这条运河越来越繁荣,江上的船越来越多…… “你爷爷跟二爷爷走后,我不敢说自己做成了很多。但起码再有大旱时,凭这条通达的水上粮道,百姓无需再易子而食,来日到了泉下,我也有脸见你爷爷他们。” 老人说着,停下脚步,转过身来看着他,“我老了,也该为两位兄长跟我的心血选一个继承人了。在这么多漕帮子弟中,你是最优秀的那一个,如果把漕帮交给你,我是最放心的。” 翁明川却摇了摇头:“杨师伯做得很好,我远不及他。”他所说的杨师伯,就是老人的开山大弟子杨洪天,“何况就算只论才能,帮里也有很多师叔、师兄远胜于我。” “我的心在漕帮,很愿意在这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但继承漕帮这样的话,还请三爷爷不要再提。”平日里,他都唤老人帮主,如今唤这一声三爷爷,就代表上面这些是孙辈对长辈的肺腑之言了。 正是他这般谦逊不争,毫不贪恋权势,才越发的像他祖父,也让老人更加爱重他。 他看了翁明川片刻,才笑了笑:“罢了。” 说完,他又转过身去,继续向前走,边走边道,“过几日明宗从钱塘回来,又要缠着你了,去吧,你有什么事要忙就赶紧去忙吧,不用陪我糟老头子了。” 钱明宗是他二哥的孙子,是钱家如今的宝贝独苗。 这小子比翁明川小了快六岁,却很黏这个哥哥,走到哪里都要跟。 老人觉得自己在明川这个岁数,是没办法对这小兔崽子这么耐心的。 他一边走,一边抬手挥了挥,示意年轻的晚辈不用管自己了。 翁明川站在原地目送他走远。眼中依旧是掩饰不住的担忧。 等回到了清风堂,开始处理起手边的事务,他才暂时把这种担忧忘在了脑后。 漕帮总舵每日要处理的事务很多。 上至与朝廷、各州府县衙打交道,下至帮众打架争执,全都要交由帮主过目。 潘逊年岁已长,这几年身体又不好,在翁明川来到身边之后,他就把这一部分事务交给了他。 这也让他的开山大弟子杨洪天跟拥戴他的那一拨人十分不满。 总舵事务,那是该由帮主跟继承人来处理的。 你来分担,是想抢继承人的位置吗? 翁明川就算解释自己仅仅是想要为精神日益不济的长辈分忧,也没人会听。 索性就不解释了。 现在漕帮还需要自己,就留下吧。 等哪一天它变得容不下自己了,那他也没有再留下的必要了。 离了漕帮,他可以如三爷爷所愿,回书院去。 他皱着眉看完手上的卷宗,这是一份重伤安置的转移申请。 在半月前,这个民夫因为不小心冲撞了某个官家子弟,被他的护卫打成了重伤。 因为家中没有钱,那边的码头也没有条件给他医治,所以他们申请把人转移到总舵来。 翁明川刚批了准,就见到自己派出去找神医游天的清风堂弟子回来了。 他立刻精神一振,放下手中卷宗:“找到了吗?” 清风堂弟子尴尬地摇了摇头:“没有。” 神医游天,人如其名,喜欢到处走,从来没有一个定处。 翁明川是听闻他来了江南,才一直让人留意。 原本见派出去的人回来,他还以为是找到了人,可以请他过来给帮主看一看。 结果没想到还是扑了个空。 “本来兄弟们听说在南塘镇七里村,游神医出现过,可等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把人治好走了,然后我们就再也探听不到他的下落了。” 被派去找人的清风堂弟子挠了挠头。 原本以为凭借他们漕帮的消息灵通,要找一个人不会太难,没想到真的就像大海捞针。 翁明川轻叹了一声:“不怪你们,让兄弟们继续留意,继续找吧。” “是。” 清风堂弟子退了出去,翁明川本想继续处理帮务,却静不下心。 他放下了笔,忍不住抬手按了按发胀的眉心。 果然,在希望出现之后,人就很难像先前一样平静。 帮主的病来得蹊跷,帮中的大夫看不了,江南的名医也看不出是什么问题。 普天之下,大概就只有这位神医才能医治他了。 翁明川放下手。 游神医的下一站,会去哪里? 作者有话要说:这个架空世界的漕帮诞生就跟现实雍正朝的漕帮是相似的,三位创始人的姓我也没改,其他乱捏的。 一开始它的性质就是一个水上从业者的工会,可以实现组织、保护还有福利保障,在新兴的时候是个很好的组织机构。 - 查资料理细节就搞了三小时,校对妹妹睡醒一觉发现我还在查还在理__ 可恶啊又变回欠三更了! - 感谢在2022-05-2503:41:442022-05-2604:1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缘起江南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烟芝芝30瓶;努力搞钱、甜甜甜死我啦!!、24048625、3190558、许凝萌10瓶;294131369瓶;空、我是朱朱、囡宝儿5瓶;婠婠4瓶;上官雅顿、麻烦鬼、cl、欧澜、会后空翻的喵喵、搬家的蚂蚁、谈笑、年飞过海、江亚齐、elle_zj1979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1章 两更半 江南入夏的第一场雨落下来的时候,陈家的院子已经修补好了。 从镇上请来的泥瓦匠花了整整三日,收拾好了瓦片、补了墙,再也不用惧怕漏雨。 兄长在沧麓书院求学,陈松意带着小莲就继续住在他那间房里。 老胡则得意了,以他的能力,他单独住上了陈家院子最好的一间房。 因为对漕帮并不了解,陈松意让老胡前去调查。 他不过去码头转了两天,就把漕帮的起源、创建史、内里派系、个个关键人物都打听清楚了。 陈松意察觉到,他是个收集信息的人才。 风珉把他留在这里,真是帮了自己很大的忙。 因为他收集来的那些情报,陈松意心中越发有了把握。 于是,她问老胡想要什么回报。 她原以为老胡会让自己替他算一卦,或者要几天假,去亲身体验一下江南的风花雪月。 没想到老胡扭捏了一下,期期艾艾地提出了请求:“意姑娘你看,我有没有被培养成将军的可能?你能不能教我行军布阵,不然教我夜观天象也行?” 上述几个要求不是并列,而是选择。 老胡不贪心,陈松意随便答应哪个都行。 他说完之后就期待地看着她。 而陈松意沉吟了片刻,说道:“好。” 然后,她就起身,带着欣喜若狂的老胡去了—— 陈家的水田。 “咦,胡护卫?” 在田间耕作的陈父见女儿跟胡护卫过来,忙直起了身。 松意一回来,陈家的人口结构就变了,明明是农家小民,家中却又有丫鬟又有护卫。 生活一下子好过了许多,妻子的身体也有了起色,陈父下地干活都安心了许多。 农家的活计,与在京中长大的陈松意或者来自京城的老胡向来是没有关系的。 他们此前从来没有在陈家的水田旁边出现过。 因此今日一来,陈父只以为他们是有什么事来找自己,就要从田里上来。 “爹不忙。”陈松意止住了他,然后在田边蹲下。 夏初正是插秧的时候,陈家的几亩地由陈父一个人侍弄。 从选种到育苗,再到转移进水田当中,眼下也才弄了一大半,还有田地空着。 江南鱼米之乡,这里的土地是每一个屯田的人梦寐以求的土地。 肥沃的稻田不光可以种出饱满的稻子,还可以养出禾花鱼。 陈松意看着田里的秧苗,满脑子浮现的都是师父曾经讲过的良种占城稻,桑蚕与鱼同养的桑基鱼塘,又是薄水反青、浅水分蘖、施肥除草等操作。 她看了片刻,最后卷起了裤腿、绑起了袖子,对老胡道:“跟我下来。” 老胡:“啊?” 陈松意下田动作毫不迟疑,陈父想要阻止都来不及。 老胡也没有呆太久,很快就卷起裤腿、袖子,跟着下了田。 “松意,不用——” 陈父想要阻止,家里的地从来没有让女儿侍弄的道理,就算是在这里长大的明珠,也只是在家帮着做一些事。 陈松意却已经回忆着师父所讲过的南方屯田要点,开始上手了。 “爹,这块地就由我来种吧,让我试试。” “诶,好。” 虽然意外于女儿的突然要求,但陈父没想着拒绝。 他又看了一眼也是新手上路、一头雾水在由陈松意教他种田的老胡,心中短暂地想了一下这会不会是女儿把胡护卫拐过来,给自己分担劳动。 但看到老胡那空有一把力气却不得要领,把秧苗插得有疏有密、东倒西歪、少不得要返工的样子,陈父就觉得应该不是这样。 ——还是抓紧把秧插完,以免这边需要自己帮忙吧。 一下午时间转眼过去,直到逐渐上手,老胡还是一脸茫然。 他实在不知道意姑娘为什么会把自己带到地里来,然后什么也不说就开始教他种田。 更让他觉得无法想象的是,明明是长在京城、养在闺中的闺秀千金,陈松意除了一开始对水田还有些陌生,动作的时候会停下来回想,还会比一比间距,可不出半日,她的熟练程度就赶上了陈父。 老胡:“……” 为什么啊?为什么她会连这个都懂?这让别人怎么活啊? 带着老胡在田间忙活了一日之后,陈松意就把这块地交给了老胡。 她花了一晚上时间,默写出了师父传授过的种地屯田要则,每日给老胡讲一些,让他在实际的种植中跟观察到的现象进行对照,也让他自己发现更多的问题。 老胡真的没想到,种地还这么有学问。 他也想过自己一个护卫来搞种田是不是哪里不对,可纵观陈松意做过的所有事,都是有的放矢,她既然答应了自己的请求,才带自己来了地里,那就肯定跟自己的武将之路有关。 一开始,他遇到问题还会积攒着拿回去问陈松意。 等过了几日,他发现在自己旁边侍弄稻田的陈父就是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农。 很多问题都不必离开田间,问他就能够得到答案。 有了他,老胡还弄懂了不少陈松意给他那本书上看不懂的部分。 “陈老哥,你说意姑娘让我侍弄这块田,还让我去其他地方看看有没有特殊的、长得像水稻的植株,是有什么深意?” 炎炎烈日下,已经跟陈父作上了同样布衣短打打扮的老胡头戴一顶草帽,一边喝水一边问道。 他原本管陈父叫“陈老爷”,但陈父觉得自己就是个普通的农夫,当不上这两个字。 老胡便给自己加了辈,自家公子爷都还管他叫“陈伯父”,他反而叫上“老哥”了。 陈父也从壶里倒了水喝,笑道:“虽然她是我的女儿,但她的想法我哪里知道?不过她让你学的都是些种地的事,应该就是为了让你成为种田的一把好手吧。” 尽管老胡的很多做法,都跟他们这些世代务农的农人所熟知的不一样。 但陈父觉得,这些方法好像都自成一派,自有道理。 或许等到秋天收成,看看这亩田地的表现,就知道这些方法是对是错了。 老胡没有因为他的话而变得开朗起来,反而更加沮丧了—— 虽然成为优秀的农人很不错,但自己的目标是成为优秀的将领啊! 晚上,他跟陈父一起回家,先在河边洗漱好了回来。 正在想着该不该去问意姑娘让自己种田的深意,结果一走到墙下,听力灵敏的他就听到了小莲在说话。 “小姐,胡大哥不是公子的护卫,是个习武之人吗?为什么你要让他天天在田里劳作……” 老胡一下子停住了脚步,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等着陈松意的回答。 就听少女那辨识度极高的冷静声音响起,说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三军未动,粮草先行’?两个国家之间打仗比拼的就是国力,最要紧的物资就是粮草。 “大齐的战争发生在边境,想要建功立业,就只能去边关。 “在那样的地方,大战往往不是密集爆发的,更多时候是彼此试探、长久对峙,所以在边关,屯田比练兵更重要。 “能屯好田,就能养好兵,有了充足的粮草,才有跟敌人持久对峙的底气。 “毕竟打起仗来,后方的粮草不是时时都能到的,比起善于练兵的将领,善于屯田的将领才是军中更需要也更难得的人才。 “屯田种地跟在战场上行军布阵很像,都要观天象、识天气,借助天时之利。 “一百个人里都不一定能出个精通推演的人,但是跟着经验老道的农人却可以得到经验的传授,不必懂得掐算,到了战场上也能够发挥经验。 “他既然想做个好将军,那就得学会先做个好农民。” 站在围墙下的老胡悟了。 这哪里是不务正业?这确实是一条名将之路。 从此,他打消了心中的怀疑,开始专心跟着陈父种田,实践陈松意给他的那些种植经验。 这短短时日,老胡感到自己的人生前所未有的充实,每天忙碌完回到家吃饭都更香了。 以至于这天陈松意让他把田里的事交给陈父接管一天、跟她去一趟镇上的时候,他都觉得不习惯了。 坐上赶马车的位置,穿回自己本来的衣服,老胡只觉得浑身都不对劲。 陈松意还在院子里,问小莲自己去镇上要不要给她买什么。 小莲现在白天忙着养鸡、种菜、打扫院子,到了晚上就开始跟陈松意学认字。 她还没有到用纸笔的时候,都是在沙盘上用树枝写的,现在已经快认齐五十个字,能写自己的名字了。 小莲很满足,一时间也没有什么缺的,不过既然小姐问起来,她就想起了自己许久未动的女红,于是便道:“我想要小姐给我带些彩线。” “好,好好看家。” 陈松意答应了,这才出了院子,上了马车,跟老胡一起去镇上。 自从桥头镇的混混被一网打尽,收押进监牢以后,整个镇子都变得平静祥和了很多,所有人都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不怕开门做生意被捣乱,也不怕走到巷子里被勒索。 陈松意放了老胡自己去逛,老胡还适应了一下才找回了那种自由脱缰的感觉。 绣庄里,陈松意正在挑选着给小莲的彩色丝线,就感到一旁有妇人在鬼鬼祟祟地盯着自己。 她捻动丝线的动作顿了一顿,不用看都知道,这是刘氏安排在这里的人。 以刘氏的性格,把亲生女儿留在这里,绝对不会不安排人照应她。 程明珠能够养成今天这样的性子、能够早早跟镇上的混混搭上关系,刘氏安排在这里的程四喜一家功不可没。 那日程四喜一见她现身,就立刻动身,乘上了刘家商号的船前往京城报信。 临行前,他交代了妻子关注着陈家村的动向,看好大小姐,别让她又不见了。 他的妻子周氏是本地人,按照丈夫的叮嘱留意着陈家村那边的动静。 像陈家翻修了院子、家里多了丫鬟跟护卫、这个刚认祖归宗的女儿很有主意、人家的日子越来越好过……这些她都探听得十分清楚。 镇上的混混撞上了铁板,折在大小姐的朋友手上这件事她也知道,不过周氏没有觉得会跟京城那边有什么关系,便没有太过在意。 她也没有大张旗鼓的跑去陈家村,只有陈松意离开家中,来到镇上的时候,她才会出来盯梢。 以防她从自己的眼皮底下离开桥头镇,不见了踪影。 陈松意选好了各色丝线,又买了很多根绣花针。 随着手上经脉的一条条打通,她能运用的真气也越来越多,普通的针已经经受不起她的消耗。 她在山上试过,如果全力出手,可以同时飞出五针,能断掉一棵碗口大的松树。 不过针飞出去也就没用了,幸好不是什么特意打造的暗器,用完还能买。 拿着选好的东西,她来到柜台前结账。 在暗中盯梢她的周氏立刻假装看绣品,躲到了里间去。 陈松意当做没看见,收好针线离开了绣庄,又去了旧物店。 她很清楚,这些人出现,就意味着自己回到江南的消息很快就要传到程家人的耳中了。 自己从驿站送出的信到了谢长卿手里,谢家肯定要提出退婚。 程老夫人必然不愿意失去这样一个亲家。 不用想,陈松意都知道刘氏会以怎样的借口说动程老夫人,由她带着认祖归宗的程明珠回江南探望养大她的陈家人,然后劝自己回去。 不过想来她的计划不会太过顺利。 从陈桥县出发,前去京城质询程明珠的官差应该跟程四喜前后出发的,等程家得到自己在这里的消息,程明珠雇人行凶的事也会暴露,能让程家鸡飞狗跳一阵。 “基本上,”陈松意思忖道,“只要当初那个指点刘氏交换气运的道人不再出现,这对远在京城的母女就成不了阻碍。” 只要拖够两年,交换气运的术法无法完成,她们曾经从自己这里夺走的东西自然就会回来。 到时候,程家跟刘氏也会遭到反噬。 她不是想姑息程家,只是比报复他们更重要的事实在太多了。 如果刘氏母女不犯到自己面前来,那他们还可以过两年平静日子,再在挣扎中走向衰落。 可如果硬要舞到自己面前来——那她不介意让程家的衰落提前。 陈松意进门的时候,旧物店的老板依旧坐在柜台后,哪怕是上午也昏昏欲睡。 不过等发现来的是她,胖老板立刻抖了一下,整个人都坐直了。 上一次就是这丫头从自己这里买走一个三两的笔筒,转手就以三十两卖了回来,给他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了,他就怕陈松意再来自己的店里,又把什么自己没有发现的宝贝淘走。 陈松意没有在意他这如临大敌的反应,只是问道:“有医书吗?” “有。”胖掌柜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这大概是第一个进了他的店以后,能让他主动站起来招呼的客人,“你等一下。” 他说着挪动圆滚滚的身子,朝收来的旧书走去。 这些收来他看都不看一眼的旧书,今天在他眼中变得发起光来,他都不知道里面哪一本就是孤本,或者干脆直接夹着银票。 他谨慎的把每一本医书都飞快地翻了翻,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夹带之后,这才抱着回到了柜台前,“砰”的一声放在桌上,喘着气让陈松意选,“都在这里了,要哪本自己看吧。” 陈松意看了眼这些故纸堆,从里面拿起了一本讲经脉和穴位的。 其实旧物店的老板多虑了,她的气运作用不到自己身上,独自来的话是买不到什么值钱之物的。 今天她之所以会来这里,是因为给陈母看诊的大夫。 这位大夫的医术在桥头镇是很有名的,上次风珉让老胡请了他到陈家村去给陈母看病,陈松意后来又再请了他一次,给母亲复诊。 “恢复得不错。”这次大夫把过脉之后,抚着山羊胡笑道,“看来夫人的心情是好起来了,等我再开一副药,好好调养就没事了。” 陈父跟陈母闻言都很高兴。 唯有陈松意在送大夫出门的时候请他留步,问起了母亲早年亏损的事。 “我娘她早年的时候过于劳累,身体亏损,不利于寿元。先生可有什么办法,能帮家母将这分亏损补上?钱不是问题。” 这位在桥头镇医术驰名的大夫也听闻了陈家的女儿归来的消息,见陈松意这样说,他不由感慨陈家夫妇果然是苦尽甘来,要不一样了。 但对陈松意的请求,他还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能为力:“这并非是钱的事,本源亏损,只能尽力调养。我才疏学浅,只能为陈夫人稍微延寿三五年,想要完全地补回来,或许只有传说中那些神医才能做到。” 听他这样说,陈松意也没有强求,而是问起了大夫,自己若是想买几本医书,从膳食跟穴位按摩上来给母亲调养,该去哪里找。 “这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大夫欣赏她的孝顺,给她指了一条路,“镇上的旧物店就有不少医书,姑娘不妨去那里看一看。” 于是今日,她才会站在这里,在胖掌柜疑神疑鬼的目光下,挑了两三本医书。 这都是市面上最常见的雕刻版本,胖掌柜再三检查也没有问题,就让她付了账带走了。 等她离开以后,胖掌柜又警戒了片刻。 他就怕她杀个回马枪,把书高价卖回给自己。 不过等了许久少女都没有回来,他才松了一口气,重新坐回了柜台后,把这些旧书撇到一旁:“我就说嘛,这些旧书不会有什么价值的,我不可能会看走眼的。” 离了旧物店,陈松意又在镇上逛了逛,买了些水果。 逛到一半的时候,老胡也回来了,给她提东西。 一直盯梢的周氏跟到了这里,看到陈松意跟老胡说了什么,老胡点了头,就把抱了满怀的东西搬回他们租来的那辆马车上,陈松意则继续闲逛。 看到这一幕,周氏想道:“买这么多东西,还让护卫去把马车赶过来,应该是准备回村,不是打算离开桥头镇。” 她暗自点了点头,确信没有再盯梢的必要,才转身离开。 察觉到那道视线的离去,陈松意的表情丝毫未变,继续朝着码头的方向走去。 桥头镇在陈桥县的中心,这里的码头虽然只是个半码头,主要用于南北杂货小买卖交易,但每日船只跟人次的吞吐量都不少,过往船舶近百艘,有过半都会在这里停下。 每年七月农历十五,有成千上万的人会从附近的几个县聚集过来,参加水府庙会。 ——关于水神、水府的传说多,庙会祭祀活动多,这也是漕帮掌控的地界的一大特色。 今日的码头定是没有庙会的时候热闹的,不过因为是上午,所以往来的船只跟人比那日下午陈松意来送行的时候要密集。 少女行走在人潮当中,观察着每个人脸上的神态。 芸芸众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就都有着各自的情绪。 江南富足,加上这三十几年来漕帮的经营,使得这条运河前所未有的繁荣,这里的百姓人人身上都带着一种别处没有的劲头。 ——这是看得到未来,看得到明天,知道自己的努力能够换来好生活的人,身上才会有的气质。 不过在他们当中,也有被生活压垮的。 码头方向,一个少女就失魂落魄地从船上走了下来。 从大半月前父亲在码头上卸货,不小心撞到了一个官家子弟,被他的护卫打得只剩一口气以后,秋桂的日子就一片灰暗。 本来在江边他们有自己的小渔船,父亲还有一把好力气。 通过了三年考核,正式加入漕帮以后,他总是说他们的日子要变得越来越好了。 也确实如此,成为漕帮弟子以后,他总能在过往的商船上接到一些卸货的工作,甚至还悄悄为自己攒了一笔嫁妆,就等着哪日女儿出嫁,给她办场风光的婚事。 可这一切在他受伤的那天戛然而止。 秋桂的天塌了,哪怕把所有的钱都拿出来给父亲治伤,也只是杯水车薪。 他们所在的州城,甚至没有大夫能治好他身上这样严重的多处骨折。 原本像山一样的父亲以后很可能是个废人,只能在渔船上躺一辈子。 因为可怜他们,负责掌管码头的漕帮负责人替他们向总舵上报了她父亲的伤情,让他转到总舵去,由帮中的大夫进行治疗。 把小渔船托付给婶娘,带上浑身被布条跟木板包裹,身上的脓液跟药膏混合发出难闻气味的父亲,少女就收拾好行装,登上了大船。 临行前,婶娘把辛苦攒下来的银子塞到了她手里,红着眼睛叮嘱她:“就算转到了总舵,你爹多半也是治不好了,你在那里最好快点找户好人家嫁了,这样他还有一丝希望。” 船还没有到总舵,要在这里停靠卸货,下午才继续出发。 因为他们父女是被捎带的,船上不负责他们的食物,所以父亲一个人躺在船舱里,她出来想办法给他找吃的。 秋桂一边低着头往前走,一边想起婶娘的话,还没擦干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她眼前模糊不清,怕别人发现自己的异状,更怕回去之后叫父亲看见自己红肿的眼睛,忙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然后因为没有看路,就撞上了迎面过来的人。 几乎是在一瞬间,她的脸就变得惨白起来。 她没有忘记,当日父亲被打成那样,就是因为不小心撞了人,现在自己又撞到人…… 秋桂眼前立刻浮现出父亲被打得吐血昏迷的样子,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 她用手臂下意识地挡着脸,向面前的人颤声道:“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撞你的!对不起……” 没有挨打,一只纤细素白的手轻轻覆在了她满是伤痕的粗糙手背上。 “没事。” 这个声音……秋桂意识到自己撞到的是个姑娘。 或许是因为这样,又或许是声音的主人正握着她的手,少女不可遏制的颤抖停了下来。 她感觉到了搭在自己手背上那只手的柔软,仿佛属于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 想象着这个声音的主人是何等的高贵,何等的美丽,秋桂一时间感到自惭形秽,低着头完全不敢看她。 “对不起……小姐……” 她嗫嚅地道,局促地收回了手,感到面前的人在看着自己,没有离开。 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那个安定人心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说道:“不要哭,回去之后等到酉时三刻,把你的父亲推出来,让他透透气,晒晒太阳,会有贵人能够帮到你的。” 她听着面前的人的话,茫然的大脑隔了许久才意识到自己听到了什么。 渔家少女霍地抬头,用哭得红肿的眼睛在模糊的视野里寻找对自己说话的人。 然而,就像清晨的露水一样,那个被她撞到的姑娘消失了。 就像神仙降临到苦难的凡人面前,给了她以指引,然后就消散了。 秋桂呆了许久,口中念叨着自己刚刚听到的信息:“酉时三刻……把爹推出来……贵人……” 他们乘坐的这艘船,正要在码头停泊到酉时七刻。 少女忙振作起来,抬手用力擦干眼泪。 怀揣着一丝希望,她从小镇上给父亲买了容易消化的食物,回船舱里喂他吃了,然后就守着时间。 一到酉时,她就立刻努力地把父亲背起来,背着他往外走。 身受重伤不能动弹,只剩下模糊意识的男人睁开了充血青肿的眼睛。 靠在女儿的背上,在身上袭来的阵阵痛楚中,他艰难地问道:“桂儿……去哪里?” 少女不够父亲高大,背着他前行,父亲被木板夹住的腿拖在地上。 她努力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舱门,说道:“爹……我背你出去,晒晒太阳……” 带着父亲,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她也只能把人背到船舱门口。 然后在甲板上让父亲靠着门坐了下来,这个动作用尽了她最后的力气。 夕阳西下,将江面映成灿烂的金红色。 怀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秋桂守着自己的父亲,在这里等待。 就在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她心中燃起的那点火苗也一点一点冷下去时,一双黑白相间的十方鞋凭空踏上了甲板,出现在她面前。 秋桂机械地抬头,看向不知从哪里跃上甲板的人。 夕阳下,她看到了一张年轻的面孔,他剑眉星目,手里拿着个肉包子,脸上还带了一点婴儿肥,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几岁。 这个还应当被称作是少年的道士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靠在门边昏睡的父亲,然后脸上露出了不忍卒睹的表情—— “这谁给他包扎的?” 作者有话要说:上一章可以看作是老胡的调查报告,关于漕帮的现任帮主跟下任帮主等情况,这样就好理解了。 最后出场的是本卷主要陪伴角色——小师叔游天,应该是本文男五。 - 我本来想写到3000+的时候更新的,不过不完整剧情,就又拖到三点多了 618误我! 我这章可以算两更半吧? - 感谢在2022-05-2604:13:212022-05-2703:33:1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大葱蘸酱菜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路飞3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眠眠20瓶;小月肖15瓶;慕雪灵墨、未满天空10瓶;墨水5瓶;喵饼亿只3瓶;老火柴2瓶;dngc、年飞过海、顶层星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2章 第一更 订阅全文可解锁更多ssr!!! 这位上届科举的传胪本该进入翰林院,走大齐最最清贵的文臣路线,作为储相被培养。 但此刻,这位年轻的大人却低着头,羞愧地咬着牙,肩膀微微颤抖:“是学生无能……” 如果不是因为恩师挂念自己,这一趟去旧京就不会走陆路,特意来云山县看望他。 如果自己在云山县有魄力、有手腕,早早整治了周边匪患,今日恩师一行也就不会受袭,不会九死一生。 这也是为什么在另一个时空,付大人在旧京病逝,被放到边地的袁明会一夜白头苍老,写下了那篇流传于世、字字泣血的祭文。 他是将恩师的死都归咎到了自己身上,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的无能。 付鼎臣看着自己这个得意弟子,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鉴之。”付鼎臣从椅子上起身,来到他面前,将手放在他的头顶,“切莫自怪。” 付鼎臣很清楚,就算换了年轻的自己在这云山县,也不能做得比他更好了。 县里能够调动的武力就这么多,朝中也不可能调动军队来,凭袁明是绝对没有办法平了周围匪患的。 如果真的能以个人之力改变这一切,朝中那些人也不会把他发放到这里来了。 袁明感到恩师的手掌落在了自己的发顶,如父亲一般温暖,顿时鼻腔一酸,眼泪差点流下来。 这两年被禁锢在云山县没有让他自暴自弃,也没有让他感到委屈,但来自恩师的安慰一落在头顶,他便想哭。 “好了。” 付鼎臣托着他的手,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看着自己这个要强的学生那通红的眼眶,付鼎臣只对他笑了笑,然后指着房中的风珉道,“这次为师能安然脱身,还是多亏了小侯爷。” 他向自己的学生介绍起了风珉。 袁明这才知道眼前这个贵气的年轻人,竟是忠勇侯之子。 听到他们七人七骑竟然就改变了战局,不擅长武事的袁明实在很难想象。 因此,他对风珉更加敬佩。 这已经是风珉今日第二次感觉自己被当成英雄了。 他依旧有种不适应的感觉,心中甚至有几分觉得像是在做梦。 他也起了身,谦逊地道:“我只是适逢其会,而且也多亏了付大人身边的护卫配合,我才能把那些马匪打退。” 言毕,三人重新入座。 付鼎臣再次细问起了学生云山县周围的匪患情况,风珉正要仔细去听,外面的丫鬟就进来通报,陈松意过来了。 闻言,付鼎臣停下了话头,笑着对自己的学生道:“这位意姑娘也是一位奇女子。她是小侯爷的表妹,今日在谷中,就是她在高处以令旗指挥变阵,跟小侯爷配合无间,势如破竹,才将那些悍匪击退。” 袁明方才也见到了陈松意,只不过匆匆一瞥,没有怎么注意这个跟师母乘一辆马车的少女。 此刻听了恩师的话,他不由得眼睛一亮:“是吗?那可真是巾帼不让须眉。” 等到陈松意进来,袁明就认真地看着这个端庄娴静的少女。 他同样无法想象,她能在那样的险境下引领众人摆脱劣势,打出漂亮的翻身仗,但这不妨碍他起身,像先前对风珉道谢一样,郑重地向陈松意躬身行礼:“谢姑娘今日援手救恩师。” 旁人可能无法完全体会袁明这声谢里含着多少感激跟庆幸,但在另一条时间线上见过他的悔恨跟自责,陈松意却能够完全地接收到。 她停在三人面前,同样向袁明福了福身,还了他半礼:“袁大人言重了,像付大人这样的股肱之臣自有上天庇佑,能够逢凶化吉。” 见她跟风珉都不居功,袁明对这年纪比自己小得多的兄妹二人都感到越发的喜爱敬佩。 而风珉看着陈松意,见她已经梳洗过,也换了一身衣裙,又变回了平日里那个千金闺秀的模样,觉得这个样子让人习惯多了。 只是听她说付大人自有上天庇佑,他的神色就变得有些微妙。 这哪里是得上天庇佑?今日付尚书能从山谷袭击中全身而退,分明是因她的介入改变了命运! ——所以此刻她这是自谦,还是已经将自己视作了命运的一部分? 就在这时,袁夫人也过来了。 见陈松意在这里,袁夫人仍旧把她当作付家的晚辈,只以为她是过来见付鼎臣的,于是笑着挽了她的手:“姑娘原来在这里。” 然后,她才对房中三个大男人说道,“午膳已经备好了,我让他们传过来,老爷便在这里陪着老师跟这位公子一起用膳吧?” 袁明点了点头,向着恩师征询道:“老师,中午便在县衙这里简单地用一些吧?” 本来今日应该在云香楼设宴好好款待恩师的,可是现在山谷遇袭之事还没弄清,用过午膳之后,还要理出一个章程来。 ——这绝对不是普通的劫道。 风珉见付鼎臣颔首,就知道之后不会是单纯的用膳。 席间定然会讨论,断定今日那群马匪的身份跟这场袭击的真相。 原本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让陈松意留下来,但袁夫人已经携着她的手,对她说道:“他们爷们在这里,我们女眷自己置一桌,好姑娘,这就跟我走吧。” 袁夫人生了一张宜嗔宜喜的鹅蛋脸,行事有种与京中夫人贵女们不同的爽朗。 陈松意不想拒绝,也没有拒绝,应了好便任由她带着自己走,让风珉连开口留她的机会都没有。 她们一走,外面等着传午膳的丫鬟就将备好的菜肴送了进来。 匆忙之下,袁夫人准备的膳食竟也不差,在护卫处也都做了妥善安排。 将饭菜上齐之后,得了夫人叮嘱的管事就将这间屋子前后的人都摒退了。 他亲自关上了门,远远地退到一旁守着。 经过谷中一战,风珉体力消耗不少,也饿了。 虽然云山县没有什么名菜佳肴,但桌上这些食物正好对他的胃口。 饿的时候,就是该吃一些扎实的食物,才好填饱肚子。 他没有多话,等付鼎臣动筷之后,就直接端起了碗开始进食。 等到一连用了三碗饭,感到腹中有了饱意,他才停了下来,再看同席的另外两人。 袁明的饭量跟他估计的差不多,就是寻常的文臣,但是相貌清矍的付大人饭量却出乎意料的好。 他这个年纪,却跟风珉一样一顿就用了三碗饭,而且放下碗的时候明显还留有余力。 在风珉感慨着他真人不露相的时候,付鼎臣也朝他看了过来。 两个饭量都极好的人相视一笑,又在彼此之间找到了一点对味之处。 而饭量不及他们的袁明也很高兴,说道:“老师的胃口还是像从前一样好。” 能吃下饭,就说明谷中的事情没有对恩师造成太大的影响。 他没有让人进来把用过的杯盘都撤下去,而是自己起身去沏了一壶茶。 付鼎臣手捧弟子给自己倒的一杯清茶,淡然道:“想清楚了这是谁的手笔,又想从中得到什么,自然就不会受影响了。”而且谷中那场劫杀没有成功,现在不爽的应该是幕后之人才是。 袁明放下茶壶,急切地问:“老师知道幕后之人是谁了?” 付鼎臣点了点头。 风珉没有说话,一路过来他心中也有了猜想。 这世上敢对二品大员动手的人不多,作为朝中唯一一个敢跟宦官一党对着干的人,付鼎臣在赴任的路上受伤或者直接身亡,朝中得利的会是谁? 答案呼之欲出。 果然,付鼎臣提示道:“谁把你放到云山县来,谁就是今日这场劫杀的幕后黑手。” “马、元、清……”袁明口中一字一顿地叫出了这个名字,手重重地握成拳,“他利用我来——” 付鼎臣却道:“当初他把你放到这里,未必是为了今日。” 当日这么做的时候,马元清未必能想得这么远,这只是他削弱对手的一步闲棋。 “只不过现在光是把老夫赶出京城,已经不能让他安心了。”付鼎臣轻声道,“看来他是想让老夫再也回不去,才能让他高枕无忧。” “老师!”袁明激动地道,“今日遇刺的事绝不能就这样算了!” 他起了身,在房中来回踱了几步,急声道,“我这便跟老师一起写奏折呈回去,他马元清与我云山县境内马匪勾结,指使恶徒刺杀当朝二品大员。就算查明真相后,圣上要判我这个县令监管不力、剿匪无能,革我的职也无所谓——” 他来到云山县两年,寸功未立,想要清除周边这些匪患,所有人都劝他不要妄动。 因为这是做不到的,前任县令就是个例子。 前任县令同样出身名门,来到云山县,雄心勃勃想要清除匪患。 为此,他还出资,专门训练了一群民兵,想要一口气拿下那几个寨子。 结果杀过去,却被人家借地势防守,打得落花流水。 好不容易攻破以后,对方又化整为零散入深山之中,让他们的人根本追寻不到。 等到前任县令鸣金收兵,暂时退回县城中,想要再从长计议收拾这些狡猾的悍匪时,他最心爱的小妾却在半夜被人悄无声息地杀死在他枕边。 这是那群匪徒的威胁跟反击。 他们不是没有杀死一介县令的能力,也不是没有杀死一介县令的魄力。 证据就是那个小妾的死。 如果他们想要他命的话,昨夜死去的就不是他的小妾,而是这位县令本人了。 袁明到任以后,也是受到过他们的下马威的。 这位年轻的大人虽然被外放至此,但心中犹有热血,而且性情强硬,制定的县策触动到了这些马匪的利益。 作者有话要说:我回想前面的时候觉得剧情好像有点慢,但是连起来看又不大会。 怎么回事呢?我想清楚了,我要是一日三更那绝对不会有这种感觉。 - 感谢在2022-05-2703:33:192022-05-2818:24: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南越千歌40瓶;豆豆、思无邪丷10瓶;千斤小姐、羽、灵犀果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3章 第二更 订阅全文可解锁更多ssr!!!昏暗的车厢里,陈松意低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却是清明十足,没有丝毫的睡意。 小莲在她脚边翻了个身,睡得更沉了。 陈松意收回目光,在宽敞得可以躺下一个人的座位上闭眼盘膝,准备尝试修行家传武学。 第二世,她生在那个人人骁勇善战的寨子里,家传武学十分霸道。 宗祠里供奉的除了那把金刀,还有一卷修习内息的功法。 这卷功法跟他们家的兵书一样,都不知是从哪一辈传下来的,为他们的寨子创下了偌大的名声。 就连厉王这样的存在,在听闻他们家传的兵书跟战力之后,都要亲自来招揽。 陈松意的第二世资质十分好,而且又是在小的时候就接触了内功心法。 小孩子的躯体还纯净,那一口来自胎中的先天之气还没有完全散掉,进境超群。 霸道的真气搭配外功,瞬间爆发,在战场上一掌把马打趴下都没有问题。 若是把修炼出来的真气灌注在腿部的经络上,奔跑起来也十分快,随着父兄夜袭敌营的时候,敌人往往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们割下了头颅。 力量、速度与耐力兼具,简直毫无破绽,这门功法可以是她两世为人见过最厉害的绝学。 拥有这样的武功心法,她的父亲毫不藏私,可是寨子里很多人修习之后,却是直接失败,重则真气走岔,经脉断裂,永久失去行动能力。 为此,她的父亲很是唏嘘,直到最后都在对她说:“如果有更多人能学会,能组成一支顶尖的战力,只要三千——不,一千个能达到第三重或第四重的,我们都可以把这座城守下来。” 只可惜,这样的绝学能学会的人真的很少。 就连她的父亲都是靠金针刺激,靠无数药材才堆出了第八重的修为。 第二世的她,是寨子里唯一一个不靠外力,无灾无难到了第八重境界的。 若不是天赋异禀,成为了顶尖的战力,她一个女儿家,她的父亲也不会带着她上战场,更不会在她还年幼时就带着她去杀敌。 昏暗的车厢里,少女闭着眼睛。 她在随着一种奇妙的韵律呼吸吐纳,去捕捉天地间那一丝元气。 她的家传功法一共有十一重,照家中先祖修行留下的笔记来看,修炼上第八重之后会遇上关隘,难以突破,可是一旦冲过去,实力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遇到那个关隘,就战死了。 但陈松意想,就算城破之时自己突破到了第九重,也改变不了结局。 个人的勇武可以震慑敌人一时,却敌不过千军万马。 个人的意志可以改变事态一时,却挡不过天下的势。 她因为不甘而重生,从她回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她要做的就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报复了。 她要做的是逆势而行,有过两世的经历,陈松意可以预见之后的路会有多难,哪怕有气运在身,也可能再一次粉身碎骨。 可是她不怕,只要前方还有路,再难她也会坚持,谁也不能让她停下。 随着这一往无前的心念一起,她空荡荡的丹田里终于生出了一丝气感。 这一丝气流与天地间无色无形的元气牵系,产生了微弱的感应,开始循环起来,照着天地元气流动的方式,自丹田向着经脉流去。 黯淡的星夜之下,重归人间的少女向着取回力量,迈出了第一步。 …… 人体是世间最精妙的机器,哪怕是最厉害的机关师,也构建不出人体的骨骼、肌肉。 更别提是存在于身体里,却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经脉。 陈松意的第一步修行,在丹田中生出了一丝气流。 这点新生的气流一进入经脉就像泥牛入海,再无感应。 不过她毫不意外,她这具身体的资质跟她想的差不多,跟第二世相比真的差远了,而且又已经十六岁了,今夜勉强感应天地生出了一点真气,想要立刻在阻塞的经脉中流转如意却是不可能的。 作为尝试迈出的第一步,那点微弱的气流刚行出一小段就消散一空,让她不得不重复先前的步骤,再次去感应天地,重新来生出一缕真气来。 可以预见,想要把这具身体阻塞的经脉全都打通,重新回到第三重境界会有多难。 换了别人,此刻可能直接就放弃了,但陈松意不灰心,因为她有修炼到第八重的经验。 好不容易等到那股微弱的气流通过那处阻塞的经脉,走出比第一次多一倍的距离,外面的天也亮了,在马车里打坐的人睁开了眼睛。 看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天光,陈松意的心中叹了一口气。 任重道远,慢慢来吧。 随着天边微曙,大地复苏,休息了一晚上的一行人也重新起身。 在简单洗漱过,吃了一些干粮以后,他们就趁着清晨的凉爽,再次启程。 昨天晚上虽然是睡在马车上,但小莲睡得很踏实。 她不知道陈松意一晚上并没有睡,而是在重新捡起修行,只见小姐在用过早膳之后,就倚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远离了京城,这一段官道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平整。 马车在官道上行走,车厢摇晃不停,靠在角落的少女却闭着眼睛,像是把这摇晃当做了幼时的摇篮,没有被晃醒。 小姑娘放轻了动作,没有去打扰看起来很累的她。 她小心翼翼地坐过去,把披风盖到了熟睡的人身上,之后就一直在旁守着,直到马车的行进再次停下来,风珉的人来叫她们用膳,她才下马车去端了吃的回来,把陈松意叫醒。 这样的生活反复了半月有余,陈松意终于锤炼出了一股凝实的真气,也打通了一条经脉,可以控制着它走完一个周天。 第二世的她三岁就能做到的事,现在重新做到,也让她感到无比高兴。 原因无他,因为她现在的资质实在是太一般了。 高兴过后,又是硬仗。 现在只是打通了一条主要的经脉,人体里还有无数细小的经脉,完全打通手部的筋脉,才算是进入了第一重,完全打通腿部是第二重,打通全身才是第三重。 现在她离第一重境界都还远着,心里也知道急不来。 于是今日难得不到午后,风珉就看到她从马车里出来了。 此刻,一行人正在路边停留,原因是风珉远远见到附近打猎回来的猎户,便派了两个护卫过去向他们购买几只猎物,改善今天的伙食。 风珉骑在马上,看着久不见太阳的她从马车里探出了身,抬头望向天空,似是被耀眼的烈日刺激得眯起了眼睛。 等看了片刻之后,她收回目光,又思忖了一番,然后看向自己:“午后有雨,要尽快找地方避雨。” 要下雨? 不止是风珉,他身边的护卫都忍不住抬头看了看这晴朗的天空,目之所及不见一丝阴霾,怎么看都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这几个跟着他出行的护卫,这些日子以来跟陈松意也算是相熟了,每一个都曾经给她们把烤好的兔子、野鸡送过来。 风珉没立刻说话,他们便笑着对陈松意道:“姑娘看错了吧?这哪像是要下雨。这样猛的日头,找个地方避暑还差不多。” “就是,这还没入夏呢,天就已经这么热了。幸好公子爷要咱们上路得早,不然走晚了,大夏天的走陆路去江南,那才叫煎熬。” 陈松意手中撩着帘子,没有多做解释,只等着风珉决定。 反正他们赶路,她跟小莲总归是在马车里的,雨下下来也淋不到她们头上,只有风珉跟他的护卫才会挨淋。 跟她目光相对了片刻,风珉最终点了头,以手中马鞭指着前方道:“前方十里左右有个驿站,等他们回来了,我们就过去,今天中午就在那里休息吧。” 左右赶路不急于一时,而且距出发之前她说的“路遇贵人”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还不见人影,风珉心中存着想看她这一手推演到底有几分准确的念头。 要是不准,就干脆改走水路好了。 既然公子爷做了决定,护卫们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收了两只兔子、一只野鸡回来的两个护卫一回到队伍里,他们就开始前进,准备中午在驿站休息。 十多里路程,他们轻车简从,速度很快,赶在中午之前就抵达了目的地。 大齐的驿站有两个职能,一是给官员去外地赴任的途中落脚,二是边关军情跟旧京奏章送往京城的路途中,给信使更换补给、马匹用的,寻常过路客商跟普通百姓都不能进去。 风珉一行人,绝对不算上面二者的任何一种。 但他爹是忠勇侯,光凭这个封号,忠勇侯府的印信一出,谁敢不让他进去? 就这样,一行人顺利地进入了驿站,管理驿站的官员还亲自相迎。 只不过刚把马解下来交给驿站的民夫去打理,众人就听见天边滚过一阵惊雷,随即狂风大作,乌云迅速朝着方圆数十里聚拢。 除了陈松意,所有人都呆愣地站在屋檐下,眼睁睁地看着前一刻还风和日丽的天气瞬间变了,转眼就有雨点密集地砸下来,溅起路上的尘土。 密集的雨幕将天地连在一起,仿佛将整个世界都洗得褪了颜色。 那接待他们的驿站官员回过神来,带着几分庆幸地道:“幸好小侯爷先一步到了,不然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就要被淋一遭了。” 他说着,却发现自己的话没有得到回应。 包括风珉在内,一行人都在看着预言过午后要下雨的陈松意,护卫们看她的眼神中更是带上了一层敬畏。 这种观天象的本事,要么是钦天监的官员才有,要么是护国寺的明远大师才懂。 再不然就得是传说中在战场上特别厉害的军师,可以利用天象来左右战局——这样的人物,他们大齐的战神厉王身边都不一定有。 而那些人是什么年纪,程家小姐才什么年纪? 她就这样风轻云淡地断准了,看着雨落下来,脸上也没有什么得意神色,只带着身边的小丫鬟就转身进去了。 风珉站在原地,仍旧没有从陈松意所展现的推演之准中回过神来。 作者有话要说: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出自儒学大师马一浮《旷怡亭口占》 - 小师叔(心情复杂):因为死得很早吧。 - 推荐基友的新文古言!大家感兴趣可以支持一下噢!她跟我不一样,她有十万存稿! 《苟全性命于东宫》by长雾 前一世,太子突然被废,未迁出东宫便病故了。 侯府千金乔琬原不觉得此事与自己相关,她按部就班嫁人,在富贵乡中糊涂度日。 直到新帝登基,朝野翻覆。夫家检举陷害,娘家满门抄斩。 她才幡然醒悟,灭门的祸根,原来早在东宫被废那日就已埋下。 重来一世,乔琬只望家人平安、仇人灭亡,可是—— 太子他今日怎么还没被废? 命运出现了更奇怪的拐点,一道圣旨,命宣宁侯嫡女入主东宫。 她还没来得及让侯府与东宫撇清关系,就拖累全家走向更快更深的覆灭。 面对性情大变的太子、情势诡谲的后宫、各怀鬼胎的皇家兄弟们…… 乔琬只能苟全性命于东宫,力保前世离奇病故的太子表哥,但求熬死他兄他弟他父皇。 荣谌(温温柔柔):婠婠别怕,万事有表哥护着你。 乔琬(咸鱼打挺):我先保殿下苟过三年再说! 后来,荣谌成功登基,来跟自己的皇后算账。 荣谌凤眸微眯:听闻皇后出嫁前哭了一夜,是因为笃定朕会死在东宫? 乔琬娇娇一扑:表哥,听我解释…… --- 太子: 你在那夜凄雨中望了我一眼。 我从鬼,变成了人。 性情大变深不可测的太子表哥x重生复仇剧本却变成了升级打怪剧本的婠婠 架空历史,私设如山 前仇飞灰湮灭,1vs1甜甜甜 本文又名《笨蛋美人学宫斗》《拿错剧本重生》《我的怨种太子》《我在后宫拼演技》 - 感谢在2022-05-2818:24:512022-05-2823:23:34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ndff、灵犀si30瓶;鸢语24瓶;jenny10瓶;夜靜雪、轻描丶淡写的美。、新鲜5瓶;噜啦噜啦嘞2瓶;曾鑫、无心、笺??蠨、长相思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4章 第三更 “什么?” 游天明显不信。 两人大眼瞪小眼,直到他肚子“咕咕”的叫了一声,陈松意才将冷静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落在了他的肚子上。 少年有点尴尬。 可他毕竟在船舱里忙着救人忙了一晚上,然后又一路奔跑来到了陈家村找陈松意,根本没工夫吃饭。 陈松意将目光移回来:“口说无凭,我去把师父让我给你的锦囊拿过来,再拿点吃的东西来。” “咳。”游天干咳了一声,做出长辈的样子来,“去吧,师叔在这里等你。” 等少女转身准备下山的时候,他又叫住了她,把一个小瓷瓶抛了过来。 “你武功太差了,把药吃了,免得留内伤。” 陈松意接了他抛过来的小瓷瓶,对他一点头,然后继续往林子外面走。 她下了山,出了林子,在来到河边的时候看到老胡站在对岸。 老胡穿着里衣,正望着这个方向,显然听到动静,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过来。 一见陈松意,他立刻放下了心。 等她踩着石头从河对岸过来,他便说道:“我刚才听见后山传来的动静,又发现意姑娘你不在,想着过来看一看——刚刚那是什么动静?” “没什么,是一棵被雷劈了的老松倒下了。” 陈松意随口道,与他一起往回走,“我算到有动静,所以过去看一看。” “噢。”老胡原本还以为她这是晚上起来夜观天象,不知在山上做了什么,既然陈松意说是树倒了,他也就没再问,对她的话照单全收。 等回了院子,他安心地回了房,陈松意则去了厨房。 她把母亲卤好的猪颈肉拎出来切了,又生了火。 火旺得很快,水烧得也很快。 她在锅里下了原本做好明天吃的面条,再捞起来过水,仍旧做了晚饭吃的凉面。 只是没有臊子,就用了猪颈肉代替,做了满满一大碗。 做好之后,她熄了火,想了想,把小师叔给的丹药拿了出来。 服下之后,果然胸口的隐痛立刻消弭了,陈松意算是侧面见识了他的医术。 等她端着凉面、蘸料跟猪颈肉回到山上时,游天已经升起了一堆火。 就陈松意离开的这么一小段时间里,他已经打了两只兔子一只野鸡,杀好放血剥了皮,架在火上烤了起来。 游天蹲在火堆旁,鼻尖被火烤出细细的汗珠,肚子仍旧不时地叫一声。 他很能吃,而且吃不胖,走到哪吃到哪,给人看病收的诊金都用在吃上面了,有时候病人付不起诊金的,也会用一顿饭来替代。 山下的人对他的医术很惊叹,对他的饭量也很惊叹。 游天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他这都是在山上餐风饮露被饿到了,再加上下来以后找不到人,就干脆到处去吃东西。 这样的话,就算被逮回去了,也不算白下山一趟。 不过他虽然很会吃,做饭的手艺却不怎么样。 陈松意回来的时候,架在火上的兔子已经被他烤糊了半边。 坐在火堆旁的少年还想抢救一下,却被空气里飘过来的香味给吸引了。 他抬起头,吸了吸鼻子,问了跟老胡今天一样的话:“这是什么?好香啊!” “凉面,我娘的方子,还有猪颈肉。” 陈松意看了一眼火上的兔子,把东西递给了他,然后自己来接手。 游天已经饿坏了,尤其看到她端来的东西,更是眼睛都移不开了。 他把烤糊的兔子交给了陈松意,立刻抄起了筷子,埋头吃了起来,甚至顾不上问师兄给他的锦囊。 凉面爽口劲道,小菜也清爽,酸汤调味更是一绝。 游天吃得眼睛发亮,这简直是他这次下江南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在他对面,陈松意已经把烤糊的部分切掉了,从地上摆着的调料里重新选择了一些,刷在兔子肉上。在寨子里的时候,她跟父兄就时常去打野鸡逮兔子,烤肉的手艺比小师叔要好太多。 听到旁边响起喝汤的声音,陈松意抬头看了一眼,就被小师叔的进食速度吓了一跳。 她下的面条三人份,用了家里最大的碗来装,小师叔接过去才多久,这就干光都开始喝汤了? 她一个停顿,手上兔子差点又烤焦了,连忙收回目光翻起面来。 漕帮的人要找的神医游天,是她打入漕帮的关键人物。 没想到他还是师父的师弟,自己的小师叔。 那对由他救过的父女,现在已经在前往漕帮总舵的路上,最多十日,那边就会注意到自己。 这时候能留他在身边,有百利而无一害。 不管是小师叔的医术也好,武功也好,对陈松意都有很大的帮助。 虽然这一世的她还没有拜师,但师父这不是不在吗? 她也不怕自己这个谎言会被拆穿。 游天风卷残云地吃掉了盘子上的所有东西,舔了舔嘴唇,回味了片刻,觉得要是能再来两碗就好了。他看向少女,见她正在专注地烤着兔子,不时地往上面放调料。 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兔子在她手里也逐渐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游天对她的观感顿时好了起来,想道:“如果师兄真让她来找我,作为师叔,我照顾一下她也不是不可以。” 在这个念头入侵大脑的那一瞬间,少年就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想起正事了,对陈松意道:“师兄让你给我的锦囊呢?” “在这里。” 陈松意单手拿着树枝,另一手从怀中取出了锦囊。 锦囊仍旧是小莲的练手之作。 不过跟一开始的那个相比已经进步了很多,大小合适,针脚细密。 游天接过锦囊,打开一看,陷入了沉默。 这的确是他师兄的字迹,神韵一致,连遣词用句都一样。 师兄让他这个弟子来江南,若是见到自己,就请自己帮她。 不过后面半句墨迹未干,像是刚加上去的。 游天不动声色。 他收好锦囊,问火堆旁的陈松意:“你要做什么?师兄要我帮你什么?” 陈松意看他,仍旧是一脸平静的神色:“师父让我去漕帮见漕帮帮主,具体是要做什么我还不知道,大概见了人就知道了。” 游天半信半疑。 陈松意垂目去转动兔子,也没逼他,只是问道:“小师叔原本要往哪儿去?” 游天想了想,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只问陈松意:“江南哪里有好吃的?” 他说完,就看到少女抬起眼来看自己:“哪里有好吃的,你就去哪里?” 游天嘟囔:“反正你也不知道师兄人在哪里。” “那反正你也不知该去哪里找我师父,不如留下。”陈松意说,“你要是留下,我给你做好吃的。”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烤好的兔子腿撕了下来递给了他,“刚刚的面好吃吧?卤猪颈肉好吃吧?都是我娘教我做的。小师叔尽可以打听打听,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我娘的厨艺好。” 游天接过烤好的兔子腿,忍不住心动了。 等一口咬下去,咬到烤得又香又嫩的肉跟里面锁住的汁水,他更加心动了。 陈松意没有错过他的神情变化,继续诱惑道:“我娘比我更会烤肉,做的饭比我做的更加好吃,她若非身体不好,现在江南的美食当有陈家的一席之地。 “而且师父交代我漕帮的事,不是还有细节没跟我说吗?他总是要来找我的,比起你毫无目标地去撞他,不如跟我待在一起,他一回来你就能见到了。” 游天皱着眉:“我考虑考虑。” “好,那小师叔就考虑考虑吧。” 陈松意状似不在意地说完,顿了顿,又道,“小师叔的医术这么好,要是能留下来医好她,想吃什么都不在话下。我一个人练功摸索也很困难,小师叔在,还可以指点我修行……” 游天听到这里,抬起头来看她——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了吧! 什么师兄让她来江南等自己,要自己帮她一起完成他交待的事情,都是假的! 她在说谎! 她纯粹就是贪我的医术跟武学指导! 游天高深莫测地看了陈松意片刻,又想:“也是,师兄又不是专精这两个的,天阁六门里,他也就在“农”跟“术”上有造诣,要教武功,还得是看我,难怪她要说谎了。”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陈松意是在这两方面有求于他,那他留下来帮帮她也没什么。 而且这丫头如此莽撞,以为这样简单的谎言就能骗过自己,放她一个人去漕帮,少不得要捅娄子,还是自己在旁边看着点才行。 “师兄啊师兄,你收的好徒弟,得亏是遇到了我啊!” 少年在心里想着,下一刻听见陈松意宣布兔子烤好了,就立刻伸手接过香喷喷的烤兔,啃了起来。 “小师叔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有没有什么忌口?有没有什么特别想吃的?” 在他啃兔子的时候,这个心机师侄就在旁边套话,很快把他的喜好套了个七七八八。 等到兔子啃完,明天的菜单也已经定好了。 游天见她给自己烤着剩下的兔子跟鸡,哪怕极力掩饰,脸上也有挡不住的喜色,只在心里摇了摇头。 ——若不是师叔我配合,就你这点伎俩,能骗得了谁? 等把兔子跟鸡都烤好了,陈松意才起身,离开前同他约定明天再送吃的过来。 游天只顾着吃,一副又爱吃又傻白甜,仿佛完全没有察觉自己落入了圈套中的样子。 带着空了的碗碟,陈松意下山了。 等她的身影走得看不见的时候,游天才抬起了头,一脸无奈地道:“师兄啊师兄,你可欠我一个大人情。” 他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熄灭了火堆,找了个凉快的地方躺下睡觉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因为这段情节进展的缘故,我可能会三更几天,等恢复正常了就能恢复两更了。 我还欠着两更半是吧? - 松意:当你要说谎的时候,对着觉得自己很聪明的天真人士,可以说两个,这样等他拆穿了第一个,他就只顾着得意,想不起更大的那个了。 - 感谢在2022-05-2823:23:342022-05-2902:39: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加油5瓶;灵犀果、非非得正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35章 二合一 第二天,老胡起床的时候还惦念了一下后山的松树,想着是不是该去拖回来。 就算不能做木材,劈了当柴也好。 打着哈欠走到院子里,他就看到陈松意已经在灶台后做早饭了,不由得愣了一下,还抬头看了看天:“咦,今日怎么这么早?” 一般来说,因为要下地,家里就属他跟陈父起得最早,早饭都是做好了小莲给他们送去的。 但陈松意昨天晚上把准备好的面条用光了,所以今天得早早起来,跟母亲说了需要另行准备早饭。 陈母因为身体不好,睡得并不沉,昨天晚上也听到了厨房的静,猜想是谁夜里饿了起来弄东西吃。 即使是这样,她也没想到女儿会把三人份的面条跟猪颈肉全吃光了,只担忧地问她:“没撑着吧?” 旁的倒是没有多说,现在家里环境好了,没了食物那就再做。 家里正好有鸡蛋、韭菜,还有做面条用剩的不少面粉,陈母又去了一趟村头张屠户家,割了两斤肉,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有人提了鱼去卖,于是买了条几斤重的大鱼。 没了做凉面的面条,今天的早饭她打算教陈松意做煎饼。 饼的口味做两种,鲜肉蛋黄馅跟韭菜鸡蛋馅,搅好面糊裹上馅,下锅一煎就香得很。 这种饼子做得快手,做成以后半个巴掌大小,当做早饭吃起来,方便又顶饱。 买回来的鱼也很快杀好了,被交给了陈松意,让她片成鱼片。 女儿的刀法很好,陈母之前就注意到了。 光吃饼太干,配上江上渔民常做的生滚鱼片粥就正好。 鱼肉片成片,加上晒干的虾仁、猪肉,加入胡椒粉、料酒等调料腌制好,等灶上的粥一煮开就下。 陈松意昨日去镇上还买了些干货,其中就有香菇跟火腿,也切成丁一并下了进去。 盖上锅盖再熬一阵,粥的香味就开始散发出来,闻着就鲜。 盛进碗里的时候,再加上芹菜碎,一碗鲜香可口的生滚鱼片粥就好了。 因为是做来送饼的,所以粥里的水多米少,喝起来格外的鲜。 陈松意给小莲先盛了一小碗,让她尝了问她好吃吗,小莲手上还沾着面粉,捧着碗“嗯嗯”直点头。 今日有粥,陈父跟老胡洗漱完之后,就没有像往常一样先下地,而是上了桌,准备吃完早饭再过去。 散发着热气的生滚鱼片粥跟两种馅的煎饼一端上来,坐在桌旁的两人就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哪怕夏天早上起来胃口并不怎么样,两人也被这样的香味给刺激得直分泌口水! 老胡活了三十几年,都没有像在陈家生活的这段时间一样,吃过这么多层出不穷的美食。 陈父则是在妻子身体不好之后,就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密集地尝到她的手艺了。 尽管觉得自己饿得能干掉一头牛,可在看到陈松意把煎好的饼子从厨房端出来的时候,老胡看着这堆成一座小山的煎饼,还是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好家伙,这么多?” ——喂猪呢这是! 陈母也觉得女儿做的有点多了。 家里不过五个人,她们女眷的话,这样半个手掌大的饼子吃三个最多了,就算是要干活的两个大老爷们,一人吃十个也够了,何况还有粥呢。 可陈松意却带着小莲一口气做了两百多个,把面粉都用光了。 见她过来,老胡忙起身伸手来接,问道:“意姑娘是打算把剩下的拿到村头去卖?” 陈家村的村头有一棵百年古树,古树底下就是一个小小的市集,村里的人没事都会到那里去坐坐。一般家里有什么多的,懒得去镇上,也会直接挑到村头去卖。 陈松意没有如他所想的点头,而是说道:“不卖。” 话音落下,陈家院子的门被敲响了,小莲用布擦干净了手,忙道:“我去开。” 门一打开,她就见到外面站着个少年道士。 他背上背着个包袱,唇红齿白,剑眉星目,只是头发有点乱,发间还沾着一点松叶。 小莲不确定地问:“道长要找谁?” 少年道士看了她一眼,将目光投入了院中,在开口之前,忍不住先深深地吸了一口院中弥漫的香气,然后才对着众人道:“我游方到此,不知能不能让我进来歇歇脚,喝口水?” 陈家人都十分淳朴善良,这些年虽然过得不好,但不管是过路僧道还是乞儿到了门口,都会迎进来。 尤其见到这个少年道士双目清澈,脸上还带了点婴儿肥,年纪比自家女儿大不了多少,作为一家之主的陈父立刻道:“道长快请进——松意,给道长添一副碗筷。” 小莲忙让开了,请他进来。 游天迈进了门槛,朝陈松意看了一眼。 把她脸上的意外之色收入眼底,游天向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想不到吧?小师叔主过来了,感吧? 陈父起身请他入座:“道长怎么称呼?” 小师叔收回目光,与他见礼:“游天。” 桌上摆了六副碗筷,吃早饭的桌旁多了一个人。 而从看到这位游道长风卷残云式的进食方法第一眼,老胡就呆住了。 他以为自己跟陈老哥胃口已经很好了,吃东西也很快,用粥送饼,眨眼就能吃下好几个。 可是这个少年道士吃的速度比他们更快,半个巴掌大的饼拿在他手里,三两下就没有了。 他明明是个少年体型,胃里却像有个无底洞! 他一上桌,堆在众人面前的煎饼小山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减少。 小莲怔怔地数着这个少年道长吃了多少:一个、两个、十个…… 陈父跟陈母也停了下来,惊讶地看着这个小道长。 唯有陈松意,昨日已经见识过小师叔的胃口,今天并没有再为此惊讶。 等到他碗里的粥一空,她就将自己面前盛好的这碗递给了他:“这碗我没有碰过,道长请用。” “多谢。”小师叔满意地接过,暗道了一声乖,然后想起昨晚她说的这些食物都是出自何人之手,于是转向陈母,捧着碗对她夸赞道,“夫人的手艺真是一绝,这是我下江南以来吃过最好的一顿饭!” 说完,他又继续埋头吃了起来。 见状,其他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开始筷,陈松意则起身去了厨房盛粥。 看着少女的背影,老胡忽然福至心灵:“意姑娘不会是算到了今天会有饭桶来蹭饭,所以才准备了那么多饼吧?” 十人份的鱼片粥,两百多个用料扎实的煎饼。 除去陈家五人吃掉的一部分,剩下的全到了游天肚子里。 吃完之后,游天放下筷子一抹嘴,对着已经完全被自己的食量惊呆的众人说道:“不好意思,吃了这么多。”说着,他看向了陈母,“我精通岐黄之术,夫人看上去身体欠佳,不如让我看一看吧。” 受人一饭之恩,当然就要以自己所能回报。 对道门的这种行事风格,陈家人倒也不陌生。 尽管小游道长一眼看出了陈母身体不好,但限于他的年纪,大家并不觉得他的医术会有多好。 所以当他为陈母诊脉,然后很快地写了药方,告诉他们这样吃上一个月,就没事了,他们也没把他跟先前那些大夫区别开来。 直到游天摆出了金针,开始给陈母针灸,缓缓注入真气,引导陈母体内阻塞的生气运行,然后问她有什么感觉的时候,陈母才有些不确定的道:“胸口好像不闷了?头也不晕了。” 从她熬坏了身子以后,就一直有胸闷头晕的毛病。 一变季就要咳嗽许久,也不能久立久行,更提不得重物。 可是现在,她感觉从自己的手臂到心口都有一股暖流缓缓地流散开。 那种阻塞消失了,她的身体就像没生病前一样,恢复了轻盈、舒畅的感觉。 陈母惊讶地看着在为自己施针的游天,又看向丈夫跟女儿。 哪怕是久在京中,见多识广的老胡也没有见过这样精妙的医术,不由得放下了抱着的手臂。 陈松意适时地问:“我母亲因为早年劳碌过度而亏损了身体,道长可以治好吗?” “当然没问题。” 游天用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道,一边收了针,一边抬起头来看她,“把我开的药吃上一个月,我再辅以金针,绝对能调养回来。” “真的?!”发出欣喜声音的是陈父。 给妻子请过那么多大夫,每一个提到她的本源亏损都是一副无能为力的样子,然而小游道长却说能够治好她! “当然是真的,我从来不说大话。”游天傲然地道,“不过我为夫人施针需要三天时间——” 陈松意立刻说道:“那就请道长在舍下多盘桓一段时日,为我母亲把身体调养好了再走。只不过我们家的房间不多,要委屈道长跟胡护卫住一间。” 老胡本来只是在旁看着他陈老哥跟嫂子手握着手相视而泣,听到这话,不由得瞪大了眼睛:“嗯……嗯?”他的单间就这样没了? 游天从上而下地扫了他一眼。 原本金针都已经卷起来了,此刻又重新摊开:“来都来了,给你也看一下?” 练的是外家功夫,身上有几处陈年旧伤的老胡立刻表情一改,卷起袖子就凑了上来:“那就辛苦游神医了!” …… 被游天扎了几针,再下地的时候,老胡跟陈父都感到自己松快了很多。 其中老胡的感觉更明显。 烈日下,他跟陈父两人头顶草帽,越干越有劲。 停下来时,两人忍不住交换目光——这少年道士是何方神圣?年纪不大,怎么能这么厉害? 陈家留他住下,在陈松意她们给他准备床铺,游天还跟了出来,跟到了田边看他们劳作。 在陈父跟老胡站在田里的时候,这个少年道士就蹲在田埂上,观察着老胡打理的这片水田。 老胡维持着弯腰的姿势转过头去。 不知为什么,他看到他的样子,总觉得跟那天陈松意蹲在田边的模样重合在了一起。 “没错了。”游天没有在意水田里那若有若无的视线,从田边站起了身,笃定地想,“这确实是师兄的农耕之法。” 他跟到田边来就是为了看这个。 这又是一个对陈松意是他师侄的强力佐证。 农、术两门,她都已经得了师兄的真传。 就是这“武”上面,真的不行。 达成目的,他朝田里的陈父跟老胡挥了挥手,就转身回了陈家。 陈母已经带着小莲再次出去采购了。 小游道长医术高明,妙手回春,给他们看病不收诊金,唯一喜欢的似乎就是吃。 那他在家中住的这几日,一定要给他美食管够。 游天还不知道自己接下来将吃到很多美食,他解除了心中最后一点怀疑,回到陈家院子,看到家里只有陈松意在,于是关上了门,对她招手:“来,让师叔看看你的根骨,看你能把《八门真气》练到什么程度。” “八门”即开门、休门、生门、伤门、杜门、景门、死门、惊门,为奇门遁甲术语。 以此为根基创造出的《八门真气》,在天阁武学中也是最顶端最霸道的一种,非资质出众者不能修行。 天阁中人查看根骨有特殊的办法。 陈松意当年被教导的时候,就曾经由师父给她查看过一次,得到了练武奇才的评价,对这套流程十分熟悉。 小师叔因为精通医术,所以查探的手法更加细微,是以金针导入真气,加以探查。 先前他没有给陈松意诊脉,此刻越是查探,越是想要摇头。 这具身体的资质实在是太差了。 她的经脉大多是阻塞的,而且错过了最佳的修行年纪,是最近才开始修行《八门真气》。 他忍不住皱眉的同时,心中再次生出了疑惑。 游天本以为师兄会收她为徒,是看中了她的资质,从小就把她带在身边,在传了“农”与“术”之后,又将八门真气传给了她,结果不是。 “胡来!”撤回金针之后,他终于没忍住,语气严肃地问道,“你是瞒着你师父偷偷练的,对不对?” 陈松意收回了手,没有说话。 她没想过自己这具身体糟糕的资质能瞒过小师叔。 不过面对小师叔的质问,她也没有正面回应。 ——反正只要保持沉默,他就会自己去猜。 果然,她这个样子落在游天眼中,就变成了“为了追求力量,不顾自己死活”的不负责。 小师叔气得简直想拍桌。 对着这个比自己小两岁的师侄,游天训斥道:“你别不当一回事!你能侥幸打通经脉,是因为你的真气量少又足够凝聚,才没有在运功的时候走火入魔,变成废人。” 师兄是怎么选中她的?怎么就敢把这种霸道的功法传给她? 如果不是遇上自己,那等师兄回来的时候,这个不肖弟子是不是得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别练了!”陈松意听他毫不留情地道,“你的资质太差了,就算练下去,运气好不走火入魔,也顶多练到第三层。” 听到这里,陈松意终于缓缓地开了口:“师叔说得对,只是到第三层,远远不够。” 第二世的她修炼到了第八层,都照样死在敌人的军队手下,这一世如果不能超过第八层,她根本没有底气。 游天沉着脸:“总之不管师叔怎么说,你都不会放弃修炼《八门真气》了?” 陈松意点了头:“是。” 看她这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样子,游天虽然很不爽,但还是说道:“行,我有办法让你突破资质的限制,不过这个方法的痛苦不是常人所能承受。如果你觉得自己受得住的话,我就让你一试。” 迎上他的目光,陈松意心中一颤。 虽然小师叔没有说出这个方法的名字,但她心中已经浮现出了五个字—— 金针刺激法。 是第二世的时候师父用来辅助她的父兄,让他们突破资质限制,练成《八门真气》的办法。 她似乎找到了他跟自己第二世的联系。 眼前的小师叔,是这个修炼方法的初原制造者。 - 这几日,陈家村的人发现,陈三郎家的娘子出来活的时间多了。 她的身体好像变好了! 见到陈母的人不敢置信地拦下了她,跟她搭讪。 就见她脸色红润,容貌回春,仿佛又回到了刚嫁到陈家村来的时候,这些年身体的亏空好像一下子都补了回来。 看她买完菜,一个人提着那么重的东西回家,村头几个一起闲聊的妇人都怀疑自己看错了。 其中一人忍不住道:“陈三郎这是去哪里给她找了什么名医?先前她女儿认祖归宗的时候,她明明还是病蔫蔫的,怎么一转眼就……” “你们还不知道吗?” 一个挎着篮子的大婶从她们面前经过,停下了脚步,她家跟陈松意家住得近,知道那边静。 “几日前有个游方道人路过她家,进去讨了杯水喝。陈三郎家正在做饼,就留了他一起吃饭,吃完之后,人家就给她治好了!” 听到这话,几人面面相觑,又再看向挎着篮子的大婶:“那不就是遇上神医了?” 大婶点了点头,反手一指陈家的方向:“神医现在还在她家呢,要给她彻底调理好了才走。” 她说着,习惯性地捶了捶自己的颈椎,“还别说,游神医虽然年轻,但真的很厉害!他给我扎了两针,我这一直痛的地方就不痛了。” 听她这么说,这几个在树下乘凉的妇人都一下子站了起来。 “走走走,过去看看!” 几人结伴,紧赶慢赶过去一看,果然看到陈家的院门开了。 翻修过的小院看起来比旧日要气派许多,里面摆着一张桌子,后边坐着个少年道士,来找他看诊的人排着长龙,从院子一直排到外面。 前一个病人看完,下一个排到的正好是对夫妇。 他们抱着个惊啼不止的孩子,小孩已经哭到脸发紫,快背过气去了。 镇上太远,他们赶不及过去,把孩子匆匆的抱了来:“神医!神医!看看我家孩子,他——” 那少年道士只看了一眼,就给扎了针,又在孩子的胸口给推拿了两下,小孩就缓过了气,也止住了啼哭。 “好了。”少年道士写了方子,潇洒的往他们手中一塞,“照这个抓药,三副就好,晚上别再放他出来乱跑。” 当娘的哭声还哽咽在喉咙里,当爹的更是愣愣地问:“就吃药……不用喝符水?” “什么符水?”少年道士不满地看他一眼,“我是正经医士!下一个!” 除了这里,陈家的水田也很热闹。 老胡现在也是红人了,他除了侍弄水田,还扩大了范围,接手了陈家背后的菜地。 不管种地还是种菜,最怕的都是长虫长杂草。 一般农人没有什么手段,只能自己去找,自己去拔,或者养些鸭子放在田里——可那也伤苗。 当老胡遇到田里长草、菜叶长虫的问题时,他没有急,而是先翻了陈松意默给他的那本册子。 果然在里面找到了法子,他就自己去学着配了药,撒下去不出两天,虫子跟杂草都没了。 现在整个陈家村就属他的水田跟菜地最好,连陈父这个种田好手的地都要比不上他了。 陈家村的农人们发现了这件事,全都一窝蜂过来请教。 他们苦虫苦杂草久矣,现在有了老胡这个能解决问题的人,哪怕在种田这方面他是个新手,他们也都聚集过来问各种问题——比如为什么他的菜就长得比别人好?为什么他的苗长得比别人高? 老胡受宠若惊。 在得到陈松意的许可后,他就将自己学到的种田之法都一点点教给了陈家村的村民。 此外还有陈家的厨房。 离得远的时候没感觉,现在门一开,就能闻到里面总是飘出很香的味道。 一时间,陈家村的人又回忆起了陈三郎刚刚娶妻的时候。 那时候,他家里就是这样蒸蒸日上,光景一天比一天好,到后来生了女儿才急转直下。 不过那不是他的亲生女儿,是抱错了。 所有人看着在厨房忙碌的陈松意,想到自打陈三郎的亲生女儿回来之后,这个家就又好了起来。 现在陈家的人是一个赛一个的能干,还有在沧麓书院读书的陈寄羽,他们村的秀才郎。 本来程明珠在的时候,大家都觉得这家运道不好,他有能耐也够呛,可现在他们不这么认为了。 所有人都说,陈家有腾飞之相了。 陈家的长子今年秋天过了乡试,明年赴京赶考定能高中。 京城,程四喜风尘仆仆地入了京。 顾不上看京中繁华,他一打听到程家的位置,就马不停蹄地去见了刘氏。 原本愁云惨淡的程家仿佛一下拨云见日。 刘氏脸上放出了光芒:“找到她了?!” 第36章 二合一 程四喜跪在地上,用袖子偷偷擦着快要滴下来的汗,开始对着刘氏一五一十地汇报:“大小姐回了陈家村,那天我瞧着她跟陈家的儿子一起来镇上……” 后面他说了什么,刘氏已经听不到了。 她满脑子都是:“找到了!人在江南——终于找到了!” 这些时日因为始终没有陈松意的消息,她心中不安,想去找那位曾经指点过她的高人。 为此,她已经把京城附近的大小道观甚至寺庙都找遍了,却始终没有再见到那个道人的影子。 当年,对方把调换命格的术法跟如何去找到合适女婴的方法交给她,只说过要在她们十六岁时正式开始交换气运,等到十八岁时让明珠亲手杀了松意,就能彻底调换命格,保程家荣华富贵。 可是,他却没有说过如果在术法完成之前松意就死了会怎么样。 这也是让刘氏忧心的,先前京城几日电闪雷鸣,她甚至做梦都梦到松意陷在流民堆里,已经断了气。 而随着陈松意离开程家的时间越久,她就越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变得倒霉了起来。 旁的就不说了,就说那日去寺庙,回来的时候竟遇上一场大雨。 山路湿滑,轿夫差点脚下一滑,把她从轿子上摔下去。 他们走的可是山道,若摔下去,刘氏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命。 受了这场惊吓,一贯身体好的她又发了一场烧。 她感到自己这是被反噬了,连忙把那两个藏在暗格里的娃娃取出来一看,结果发现代表明珠的这个娃娃头顶的红色竟退回去了一些! 这让刘氏不敢再出门,只好待在家里,也不敢下地。 她本来就因为生病而气色不好,成日待在床上,也没有顾得上好好收拾自己,还因为着急上火,嘴角长了燎泡。 程卓之回到房中,就看到哪怕生了三个孩子也一样柔弱娇美,时时刻刻都注意着外表的妻子变得面色蜡黄,嘴角红肿,头上身上还散发着略显难闻的气味,都不想亲近她,连着几日都宿在小妾那里。 刘氏见他神色不对,只安慰了自己几句就匆匆离开,连忙叫人拿镜子。 拿过来一照,她才发现自己竟变成了这副鬼样子,又是一顿气急难受。 她心中虽然恨丈夫薄情,自己只是稍微没有收拾,他就这般做派,但心中更怕自己的精心谋划竹篮打水一场空,也怕程家气运破败。 于是,她不得不振作精神,重新梳洗打扮,又几乎是发动了所有的力量去找这两个人。 皇天不负有心人,今天总算盼来了好消息。 虽然刘氏也怀疑,凭陈松意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身上又没有带点盘缠,她是怎么从京城走到江南去的,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找到了就好。”刘氏打断了程四喜的叙说,“我这就去告诉老爷。” 她说着就要起身,旁边站着的丫鬟连忙来扶。 经过连日的休养,刘氏已经恢复了平常的模样,嘴角的燎泡也好得差不多了。 只是起得猛了,还是感到一阵头晕,另一旁的妇人忙扶稳了她:“夫人。” “无碍。”等到那阵眩晕过去,刘氏站稳了,睁开眼睛,对还跪在地上的程四喜说道,“起来,随我一起去。” 一行人以刘氏为首,匆匆的从院子离开,朝程卓之的书房去。 刘氏走在最前面,知道了陈松意的踪迹,她的心就落回了原位,感到一切又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掌控中。 眼下谢家要退婚,程老夫人死活不肯。 程卓之一边面对的是自己好不容易攀附上的清贵谢大人,另一边面对的是自己的亲娘,顾得了面子就顾不了孝道,让他里外不是人。 谢家那边还在等着他的答复,他已经不敢去见谢谦很久了。 刘氏上身不动,脚下走得飞快,只要自己去跟他说要带明珠回一趟江南,把松意带回来,一切就可以迎刃而解。 甚至他也会再次明白过来,他那个老母只会给他添乱,丝毫不体恤他在官场上的难做,只有自己这个妻子才是真正为他好、为他着想的人。 “夫人。”随她陪嫁到程家来的管事娘子面带忧虑,一边走一边轻声道,“把人接回来以后,难道真的要等明年春闱,把她嫁到谢家去吗?” 刘氏“嗯”了一声,八风不动地道:“谢家不就是要她吗?把她带回来,自然也不用退婚了。不过是一个谢家,嫁便嫁了,何况做了谢家妇,她反而要加倍仰仗我们程家。” 只要把人找回来,一直在她的眼皮底下,就不怕她翻了天。 再说,女子嫁人之后,在后宅才是艰难的开始,就像她,哪怕有丈夫的疼爱,这些年不也受了许多磋磨? 见刘氏说得淡淡,作为她陪嫁的妇人心中不是滋味,却也知道她说的是真话。 她既然已经有了打算,又恢复了往日的精神,管事娘子也不再多说什么。 只是没有想到才刚来到书房外,就听见明珠小姐的声音在里头大哭着喊道:“她陷害我!爹!我远在京城,怎么可能知道她要回江南?又怎么能买通镇上的混混去坏她名声?爹你不要相信他们,都是陈松意跟他们联合起来骗你的!” 刘氏一听到女儿的话,身形就晃了晃。 她强自压下情绪走上前,就看到书房中脸色铁青的程卓之跟两个做官差打扮的人。 再看跌坐在地上大哭不已的女儿,刘氏哪里还猜不到她定是又做了什么小动作,而且还没成功,顿时感到一阵胸闷气急,还未进去斡旋,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在里面的陈卓之只听到外头响起惊叫:“夫人?!” “来人啊,快请大夫!夫人晕过去了!” 当程明珠在江南做的安排东窗事发,让程家再次陷入鸡飞狗跳的时候,刚从江南回来的风珉正在京城最好的酒楼包下了雅间,邀了许久未见的好友谢长卿见面。 他从江南奔波回来,觉得自己风吹日晒,不过是糙了一些、黑了一些,还是一样丰神俊朗,依旧无比吸引京中女子的目光——直到见了谢长卿,才重新被好友打消了这种错觉。 两人在雅间里对坐相谈,谢长卿知道了他这趟出去因缘际会救下了付大人,风珉也知道谢家已经去向程家提退婚了,一时间看着自己的好友,欲言又止。 他既用了表兄妹的身份来为陈松意掩护,回到京中再见了付鼎臣,也没有说破其中的内情,此刻看着平静的好友,风珉就不知该怎么告诉他,你这个前未婚妻真的跟你想的不一样。 她不是寻常的闺阁千金。 她有着不让男子的胆识与能力,是个你错过了会后悔终身的奇女子。 他不能这样说。 他不应该对陈松意有这样的了解。 因此,他只能转而提起了她哥哥。 谢长卿听他兴奋地道:“这次去江南,我还结识了一个人。长卿,只要他明年下场,必定是你的劲敌。” 谢长卿抬头看向了他。 眼前的好友离开京城一趟,有种脱胎换骨的感觉,整个人变得积极起来。 虽然风珉自己不一定有察觉,但他身上那种不甘被安排,却没有办法摆脱束缚,所以只能愤怒地当个混账纨绔,从头到尾跟他爹对着干的感觉消失了。 就感觉像是他出去一趟,就见识到了更广阔的天空,找到了人生的方向。 谢长卿思忖,这仿佛不仅仅是因为风珉参与了拯救付尚书的事。 而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也从没在风珉口中听到他对别人有这么高的评价,于是问道:“对方是什么人?” 风珉:“跟我们不一样,他只是一个出身农门的贫寒学子。” 他将陈寄羽的出身概括地说了说,只略过了他是陈松意兄长的身份,“他能进沧麓书院,还是因为他老师的举荐。他也不像其他人能专心读书,由于家贫,只能靠在书院里做一些杂务,给别人抄书来赚取生活的费用。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当我跟他相处,与他交谈的时候,我总觉得自己对着的又是一个你。” 风珉说着,不等好友说什么就摆了摆手,“我说的只是一种感觉,就是那种只要朝中有你们支持我,天塌下来我都可以毫无顾忌的在边关浴血奋战的感觉。” “不过你们一样,又不一样。” 风珉顿了一顿,又说道,“你是你,他给我的感觉更像付大人。” 谢长卿如玉的指尖停在杯上,若有所思地重复道:“像付大人么?” 这真是一个极高的评价了。 “嗯。”说到最后,风珉露出了略显神往的目光,“如果明年你们都入了仕途,那么放眼十年二十年后,这届举子有谁能够登阁拜相的,就只有你和他了。” 听着好友对这个江南学子的评价,谢长卿心中也生出了对这个对手的期待。 他缓缓道:“如果明年春闱能在考场上与他交手,我会十分期待。” 风珉一笑,他知道自己的好友从读书以来就未逢敌手,后来入了天下才子齐聚的横渠书院,更是成为了全科第一,听到有人能被自己称为他的对手,长卿心里是有期待,也有战意的。 “没问题。”风珉想起离开江南之前陈松意说的话,对明年陈寄羽来京城这件事没有怀疑,他举起酒杯,对好友许诺道,“到时介绍你们认识。” 至于为什么他在江南认识的这个书生会这么巧跟陈松意同宗,甚至跟她的面容还有几分相似,那就不是他要解释的事情了。 两人选在三楼雅间碰面,虽然是酒楼里最清静之处,但也听得到楼下的声音。 谢长卿垂着眼睫,将杯中梨花酿凑近唇边,一副司空见惯,不为外面的热闹所扰的样子。 经过江南狂生的狂轰乱炸,风珉对这种声音很是敏感。 他挑了挑眉,用手中的扇子轻轻一抵就开了窗,低头看向楼下喧闹的人群。 下方喧闹的果然是一群书生,其中大概还有长卿在书院的同窗。 这群文人士子所高兴的事情是一样的——付大人回来了!他得到了应有的公正待遇! 在圣上派人查出云山县的匪患是马元清的侄子马承所养,受他指使,那三个匪寨肆意抢劫过路商队,强抢民女,为祸一方,还不止一次截杀朝廷命官以后,从上位以来就没有吃过亏的马元清为求自保,就被迫亲自斩杀了这个侄子。 马元清积威已久,又执掌兵权,在朝中霸道惯了。 能让他将当成亲生子一样疼爱的马承斩杀,还自请降职,这一仗付大人赢得何其漂亮! 尽管谁都知道,此人的自请降职不过是以退为进,给帝王一个安抚文官,发泄怒气的出口,实际上宣帝是离不开他的,他不会一直这么沉寂下去,而且以后只会跟付大人越发不死不休,但马元清的这步昏棋让朝中文官都警醒了。 这一次付大人离京遭劫杀,让他们看到了以马元清为首的阉党强大起来,把整个大齐朝堂变成他们的地盘,在他们的高压管控之下会是什么景象。 连兵部尚书付大人这样名满天下的两朝老臣他都敢劫杀,自己等人如果哪日得罪了他,或者只是让他的哪个侄子看不顺眼了,那等待自己等人的又会是什么结果? ——哪怕已经官至几品,也是没有保障的! 所以当付鼎臣被迎回京城之后,京中跟他走动的大臣就多了起来。 整个文官集团都有了危机意识,不再明哲保身,不再一味的顺从避让。 这些落在文人士子眼中,就是读书人的胜利,是清正朝中风气的开端,他们自然要狂欢。 酒楼高处,风珉收回了目光,虽然在心中笑他们天真,但也确实要承认这样的快乐很能感染人。 心中存有希望,比什么都要强。 但反正他是不读书的,不会跟下面这群天真的傻子为伍。 见他把注意力从下面收回来,谢长卿放下酒杯,道:“这一次马家的阴谋落空,付大人能够平安归来,其中也有你的功劳。你若不想让侯爷对你多加管束,或许可以请付大人出面。” 风珉想起自家老头子在樊叔登门与他密议,把云山县发生的事都告诉了他以后,他那走出门来瞪着自己,又不能训斥,又不能夸奖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起来。 平生第一次,他看到了自家老爹吃瘪的脸,真是大快人心。 笑过之后,风珉才摇了摇头,说道:“不必了,现在他也管不了我了。” 老头子不烦人,不再继续压着自己读书,按头自己去科考,他就可以留在京中,要是在京中呆得烦了,他就去定州。 反正定州有樊叔在,去那边混个一年半载也没事。 就留老头子自己在家面对他娘亲的垂泪好了。 谢长卿却道:“若是侯爷的态度松动,你想去边关的事就能够提前呢?” 风珉挑眉:“怎么说?” “明年春闱后,就是太后的五十整寿。厉王殿下是太后最疼爱的小儿子,他在边关已久,而今战事平定,这次太后提出想要他回来,想来陛下也不会拒绝。若是侯爷肯松口,等明年厉王殿下归来,你就能一尝夙愿了。” “厉王殿下要回来了?”风珉眼中透出了几分异彩,如果能这样跟随他离开,提前去边关,那也很好。他想着,抬手给自己跟谢长卿斟了一杯酒,“被你说得,我还真迫不及待想要明年快点来了。” 江南,陈家村。 三日之期已到,游天对陈母的施针结束了。 剩下来要做的,就是再吃一个月的药。 日后她只要不再过分操劳,保持心情愉悦,就可以身体健康,延年益寿。 而经过这三天时间,陈家村的村民有什么大病小病,头疼发热的,经过游天的手,也已经药到病除,妙手回春。 陈家院子今天难得的安静。 游神医的名气还在自陈家村向十里八乡辐射,现在没人来看诊,是因为他们还在赶来的路上。 游天却不打算再继续坐诊下去了。 他之所以开诊,是因为要在陈家住几日,给陈母调理身体,知道自己每日在吃食上耗费的银钱不是小数目。 尽管自陈松意回来之后,陈家的光景就好了起来,可也经不住他这样吃。 游天索性就发挥自己的专长,在这里住几天就开诊几天,收来的诊金就算是伙食费了。 说起来,这几天被他的金针扎过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 整个陈家里,就唯有陈松意没有挨过他的针。 原因很简单,他给别人施针是为了治病,给她施针却是为了刺激筋脉,强开八门。 把原本狭窄的经脉强行拓宽,这种痛苦是忍不住的,她肯定会叫出声。 而陈家的房间少,她住的又不是单间,给她施针不方便,会被跟她同住的小莲发现。 被别人发现自己虐待她事小,主要是陈父陈母都只是普通人,陈松意说不想让他们知道。 因此,等游天给陈母的治疗一来到尾声,就到了两人该离开的时候。 陈松意跟他非常默契,都觉得要出去找个安静的地方,用金针刺激法来给她强行提升。 她回江南不只是为了回来跟家人团聚。 她还有任务在身,也该动身了。 今夜月明,忙碌了一天的陈家众人在院中摆上了桌子吃饭,也尝一尝陈母新酿的水酒。 等到两杯酒下肚,气氛起来以后,游天就提到自己明日该走了。 “走?游神医不要走了,就在我们陈家村住下吧!”跟他当了几天室友的老胡第一个说道。 多亏了他的医术,重新拥有了健康身体的陈母也劝道:“小游道长若是不嫌弃,可以长住在我们家,我还有许多的菜式没有来得及做给你吃呢。” 就像先前几次,其实陈母都没有亲自下厨,只是在旁指点女儿跟小莲。 现在身体好了,陈母也非常想拿出浑身解数来做些好吃的,报答治好了自己的恩人。 听到陈母的话,游天动摇了一下。 不过当看到旁边的陈松意在看着自己的时候,他又找回了理智,正色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何况我这次下山,就是想要来江南开个回春堂,发扬一下师门的医术。” 这是他跟陈松意两个人商量好的借口,是众多理由中最有说服力的。 果然,见识过他医术的所有人都十分相信他的话,只不过神情却都有些微妙。 “游神医……” 老胡凑过来搭上他的肩膀,小声问道,“你下山开回春堂,你的师门有没有别人来帮你啊?” 小师叔不明所以:“没有,怎么了?” 老胡晃了晃他:“你连诊金都算不明白,开回春堂又要找店铺又要进药,又要雇佣人手,你一个人整得过来吗?我们是怕你赔得血本无归啊。” “……”少年看向桌旁同样用略带忧虑的目光看着自己的陈父、陈母和小莲,不由得拔高了声音问,“你们都这样想?” 陈父干笑了一声,给他打圆场:“小游道长自幼在山上长大,有醉心医术,对这些比较不熟悉也是正常的。” 否则如果他擅长经营,以他这样精湛的医术,怎么会游方到他们这里,还没地方住? 那天一早他出现在他们门口,一看就是昨晚在后山随便找了个地方对付过去的。 陈母也很忧愁,只怕他离了这里,饭都吃不饱。 就在这时,两人听见女儿开口道:“游道长要选址开医馆,不如让我陪他去吧。”论开店经营,这个家里没有人比她更懂了。 “对啊!”老胡开心地一拍掌心,“有意姑娘帮忙,就不用担心了。” 小莲点着头,陈父陈母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不错,松意懂这些,有她帮你,我们就放心了。” “游道长帮了我们家,又帮了村里那么多人,就不要拒绝这一点小小的心意,让松意去帮你挑个地方,先看着经营起来吧。” 听着这些话,游天再次神情古怪地看向在陈家人眼中靠谱的陈松意。 这个师侄明明冲动鲁莽,而且固执,要自己看着才不会出事,结果在陈家人面前装的这么好,反而好像自己离了她就不行了。 陈松意迎着他的瞪视对桌旁的其他人点了点头,说道:“放心,我会好好帮游道长的。” 于是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了。 本来老胡作为风珉留给陈松意的护卫,她要跟游天一起离开陈家村,他自然要跟上。 但是他的水田耕种还在实践中,而且陈松意又给了他一本书。 “屯田练兵,二者一体,要成为一个好的将领,你不能光会屯田,而不会练兵。 “陈家村的青壮不少,正好现在你在他们当中的声望很高,学会利用这种声望,把他们当成你的兵,操练起来。” “大规模的屯田,军队式的统一会更有利于管理,提高效率,陈家村的田地正好是你屯田练兵的一个起点。 “至于危险,我跟游道长出去,没有什么危险的。” 配合她的话,游天在旁伸手轻轻地按在了石桌上,石桌边缘立刻出现了一个指印。 没有碎石飞溅,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响,他就好像在泥土上留下一个指印一样,把石桌消融下去了一块。 老胡差点没把眼睛给瞪出来:“……” 抱着陈松意新给他默出来的屯田练兵守则,他凑过来对着那个指印摸了半天没能吭声。 然后是小莲,她本来积极的给陈松意收拾包袱,期待着小姐这一次带上自己出门,可是等晚上熄灯睡下以后,她就听见小姐对自己说:“小莲,我想放了你的契。” 本来欢欢喜喜的小姑娘一下子坐起了身。 她瞪大了眼睛,看着躺在身旁的小姐。 在她被买下来送到小姐身边的时候,小姐说自己跟她来江南不用害怕。 她们会一起生活,她绝对不会抛弃她。 小莲信了,所以在山谷中要一个人躲起来的时候,她也没有害怕。 可是现在小姐却说要放了她。 “……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吗?为什么小姐要放了我?” 小莲想让自己听起来不那么软弱,可说话的声音却带着细细的哭腔,“是我……是我笨吗?小姐不要不要我,我一定好好学,我什么都会做,我什么都可以……” 黑暗中,陈松意坐起了身,缎子一样的长发顺着她的肩滑落下来。 她伸手触碰了一下小莲的脸。 小姑娘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哭了起来。 “不是不要你。”陈松意在黑暗中望着她,耐心的给她擦去眼泪,“你的卖身契,我已经交给我爹娘了,过两日他们就会给你解除,然后带你去入籍。” “以后,你就不是丫鬟,而是这个家的一员了。 “我已经同爹娘说了,如果你愿意,他们就会收你为义女。以后我的父母就是你的父母,我的家就是你的家,你不会再四处飘零,没有家了。” 小师叔的初原版金针刺激法,比起后来师父带来的改良版要激进许多,暴力许多,但见效也要快许多。 金针刺激法就是要把人逼到极限。 而这世间没有什么磨练会比在生死之间的厮杀进境更快。 这次出门,她看到了机会。 她已经和这辈子的父母兄长团聚相认,没有什么遗憾了,娘的身体也好了,这个家也跟程明珠也分割开来,就算没了自己,日子也能过得红火起来。 只是小莲还差一个家,她的爹娘也不能再一次失去女儿。 有了小莲代替自己,这样一来,就算自己运气不好,爹娘身边还会有一个依靠。 第37章 第一更 陈家门外,马车等候。 拉车的老马蹄子踩了踩地面,踏起一小片水花。 下过雨的地面积攒着水洼,巴掌大的水面被踏碎后又恢复完整,映出满布红霞的天空。 陈松意跟游天原本定下了今日离开,可因为从早起就一直下雨,所以一拖再拖,拖到吃过了晚饭才动身。 陈母终于有机会亲自下厨,给女儿跟小游道长做了饭,现在一家人站在门口送两人上了马车。 赶车的人一鞭子抽在马上,老马就开始走了起来,拉着马车向前。 陈父陈母、老胡跟小莲目送着马车离开,然后陈母才搭上了小莲的肩,温柔地低头对她说:“回去吧,你姐她会自己照顾好自己的。” 下过雨的空气清新,冲淡了暑气,带上了夏日里难得的凉爽。 赶车的老汉在乡间的风中眯起了眼睛,分外喜欢这样的时候。 只不过乡路泥泞,马车走起来也就分外摇晃,也比平常要慢一些。 并不宽敞的马车里,少年道士盘腿而坐,身体随着马车的行进微微摇晃。 在他身旁坐着的是个生得有些瘦弱的农家少年。 看上去年纪比他小一些,气质却比他沉稳。 一片安静中,游天睁开了眼睛,看向身旁做少年打扮的陈松意。 她改了眉,略微修饰了轮廓,显得越发英气,身上原本属于少女的曲线是半点看不出来了,完全就是个瘦弱的少年人。 游天还是没有适应她这个样子,忍不住问:“你为什么这么熟练?” 她经常这样做吗?师兄到底怎么养徒弟的?平时都让她干些什么? 陈松意神色平静,解释了一句:“有时候这样比较方便。” 在战场上,如果保持着女儿家的姿态,不方便行动,也会让己方的战士下意识地保护她,反而让他们束手束脚,给他们带来麻烦。 眼下她穿的是她哥哥的旧衣,母亲还留着。 在她手边也跟游天一样放着一个包袱,里面装的除了换洗的衣物,还有一些银子。 她原本不打算带,但爹娘一定要她带上,说怕路上要用。 不过……陈松意伸手一摸,发现包袱里还有本来不该存在的东西。 摸起来热热的,用几层油纸包了,还有些烫手。 “你选的时间很好。” 游天浑然不觉,腹诽完师兄养弟子的方式,就接着说,“可以吃完晚饭再出门,等到了码头也差不多天黑了,正好可以搭船走。” 他是从来没有什么买票上船的想法的。 江南航运便利,水系发达,他都搭的顺风船,反正漕帮运粮的船那么大,自己藏身进去也从来没有人发现。 说着,游天又想起自己跟陈松意刚见面的时候,她跟自己交手用的是绣花针。 但那是因为她真气少,能用的攻击手段不多,才会选择这样的武器。 她自己应该是有专攻的兵器的,他却没有见过。 这一次出门,她也没有带上。 游天心中生出好奇,问道:“你的兵器是什么?”然后一转头,就看到她递到自己面前的煎饼。 陈松意捧着母亲偷偷放进来的煎饼,答道:“刀。” 看着香喷喷的煎饼,游天迟疑了一下:他刚刚才吃过饭呢。 现在又积极地伸手去接,好像刚刚没吃饱一样,不大好。 可这摆在面前的饼太香了,一闻就是鲜肉蛋黄馅的。 他看了陈松意一眼,见少女没有把手移开的意思,于是破罐子破摔,伸手接过就吃了起来。 等到路上的零食吃完,他们也就到了镇上。 两人下了马车,陈松意付钱。 下过雨,镇上的空气也很好,而且还没完全天黑。 正是红霞漫天,把这个江南小镇映得金红金红、犹如画卷的时候。 镇上的居民吃过饭,有带着家中幼子出来散步的。 街上的夜市摊子也开始摆起来了,现做现卖的小吃散发出诱人的香味。 游天吸了吸鼻子。 尽管刚吃过晚饭,路上又加了餐,还是忍不住被勾过去了。 陈松意付完钱,把钱袋收起,转头就看到那穿着道袍的身影凑到了小吃摊档前。 摊主见到面前来了个剑眉星目的少年道士,见他眼睛落在自己的锅里,于是笑问道:“现炸的鱼丸子,三文钱一份,小道长来一份吗?” 游天还在想来不来,陈松意已经从他身后过来了。 她递了三文钱给摊主:“给他来一份。” “好嘞。” 摊主接了钱,开始利落地盛丸子。 小师叔转过身来,有些欲盖弥彰地道:“师叔我不是没吃饱,只是——” “师父说过,修习《八门真气》消耗比一般人大,所以吃的也比一般人多,我知道的。” “对,就是这样!”游天说完,觉得自己好像太激动了,于是又把情绪收了收,做出师门长辈的样子来,“咳,你知道就好。” 这一刻,他开始觉得少女身上也不是全是缺点。 虽然她鲁莽、冲动、不靠谱,但是很给师叔面子,是个好姑娘。 游天接过炸丸子,一边吃一边想:难怪师兄会收她为徒了。 陈松意看他把丸子吃完,将碗还给摊主,表情显得还有些意犹未尽,又将目光投向了街上的其他摊档,于是说道:“时间还早,小师叔难得来一趟,不如再逛一逛,这里的东西味道都不错。” 游天眼睛一亮,左右他们就是要去一趟漕帮总舵,帮他师兄传递个消息给人,也没别的。 ——毕竟太复杂的事,师兄怎么可能交给他这个又是女孩子、《八门真气》又才练到第一层的徒弟? 因此,他此次出行的心情很放松,闻言便道:“那还等什么?走啊。” 于是,陈松意就看着他一马当先,追着香味就朝下一个摊档去了。 她跟在他身后,他想吃什么,她就付钱。 刚刚她下马车走没两步,脚下又踢到了三钱银子,正好用了。 街口,一个妇人边走边在身上摸索,然后又弯腰低头去看地上: “我的银子……我的银子呢?”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程四喜的妻子周氏。 她今日出来买字花,难得中了,回家一看却发现少了三钱银子,于是又忙着出来找。 就在这时,她看到旁边一辆马车过去。 这样寒酸,还是这么老的马拉车,一看就是陈家村的马车。 周氏顿时把找银子的事情忘在了脑后,直起身来朝着四下看去。 陈家村的马车,大小姐最常坐着来镇上了,车在这里,那是不是她人也来了? 她左看右看,都没有找到陈松意的影子。 在桥头镇熟悉的人跟风景当中,最显眼的就只是摆夜市摊档那条街上,一个小道士带着个衣着寒酸的农家少年在这里吃,那里吃。 不管是肉饼也好、甜点也好,他都吃得很欢,没有半点忌口的。 程四喜的妻子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嘴里嘀咕:“奇了怪了,怎么道士不用戒荤腥,什么都吃的?” 站在这个距离远远看去,她觉得那个农家少年的身影看着有点眼熟,可是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干脆不想了,又原路折返,趁着天还没黑,再细细搜寻她掉的银子。 陈松意跟着小师叔,三钱银子找成铜板以后,眨眼就用掉了三分之一。 她想着要不要再破开一点银子来用,就看到走在前面的游天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某个方向。 顺着小师叔的目光,她也跟着看了过去,就听小师叔说道:“刚刚好像有人在盯着我们。” 陈松意一眼看到了周氏的身影,看她到处寻摸的样子,心中想了一瞬这三钱银子该不会是她手上漏的。 随后,她便把这无关紧要的事抛到了脑后,对小师叔说:“没事,不用管她。” 自己穿成这样,便是亲近的人乍一眼看过来也认不出,何况周氏跟他们还隔得这么远。 游天却听出了她话中有话。 所以说,刚刚盯着这边的妇人,她果然知道那是什么人? 在陈家村住了几天,他只知道陈松意是从京城回来的,抛却了京中的锦衣玉食、荣华富贵,回来寻自己的亲生父母,身世有些复杂。 这么想来,有人会盯着她也是正常的。 他想着,又看了看她这身打扮——果然很有先见之明。 周氏不过是个插曲,没有打扰到小师叔的兴致。 他将整个夜市摊档从头吃到尾,把陈松意手上的三百个铜板全部用光,让她也跟着吃了几样。 等到天色暗下,街上游人摩肩接踵,彻底热闹起来,两人才退了出去,转入旁边的巷子。 一入巷,吃饱喝足的游天就一把握住她的手臂,提醒道:“不要害怕,不要出声。” 说完,他就一提气,把人一把拎了起来,带着她一个纵跃上了屋顶。 江南小镇房屋鳞次栉比,长街灯火明亮,十分热闹。 屋顶上,穿着道袍的少年道士手上提着一个人,十方鞋踩在瓦片上奔走如飞,几个起跃就轻盈的从夜色中掠过,来到了码头。 码头上停着众多的船,江面上倒映着朦胧的灯火。 码头上看管的人都去吃饭了,卸货的民夫弯着腰,只感到头顶有风掠过,眼角余光瞥见一点黑影,心中想着大概是什么江鸟飞了过去。 游天早早就扫过了这些船,直接锁定了里面最大的一艘,拎着少女就掠了过去。 月亮正穿行在云中,他轻车熟路的从视觉死角避开了船上的看守,带着人进了货舱,悄无声息地落在地上。 陈松意被他在船舱里放了下来,脚重新踩到了实地。 拎了她一路、带着她风驰电掣的人轻轻地拍了拍手,一脸得意地扬起了眉,意思再明显不过—— 完美潜入! 小师叔我厉害吧? 第38章 第二更 大概是船舱里光线太暗,少女没有领悟到他的意思,在站稳过后就直接到其他地方去探索了。 游天讨了个没趣,没机会传授她自己搭顺风船的技巧,扁了扁嘴,也抬头朝四周看。 货仓里昏暗,没有点灯,只有从甲板上打开的格板间透下的光芒。 恰好这个时候明月破云而出,月光的清辉洒下来,在货仓的地板上留下格子的纹路。 游天耳朵动了动,灵敏地捕捉到有人在上方巡视。 他皱了皱眉,感到这艘船有点不一样。 运河上航行的漕帮船只都会打着不同的旗,代表着他们来自哪个分部,船上运载的又是什么。 今天这艘船明明载的是粮食,可是守卫森严,人数偏多,刚刚他拎着陈松意飞上来的时候差点被发现,要在师侄面前出糗。 游天不动声色地透过隔窗观察着上面走动的人。 原本这隔板都不会打开,大概是因为今天下了雨,要通风透气才开了。 站在阴影中,游天思考着自己选中的这艘船为什么会这么反常,就听见身旁传来了细微的声响。 他转头看去,见到是陈松意从别处绕回来了,正站在他们身旁垒起的米袋前,用手去捏了捏。 用看捣乱小猫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游天就收回了目光,继续看上方。 “手感不对。”他听见她低声道。 他听到声音再下意识地回头,就看到她用不知从哪里取出来的匕首把袋子戳破了。 游天:“你——” 这师侄的好奇心也太重了! 漕帮的船能运什么?除了粮食,不就还是粮食吗?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出口,就看到从米袋里簌簌地落下了白花花的颗粒。 颗粒如冰如雪,一路漏到月光朗照处。 一时间空气都安静了。 ——这艘船上运载的不是米粮,而是盐。 作为民间兴办的运粮组织,漕帮又称粮船帮。 从这个别称就可以看出,漕帮的船所能运输的东西就只有粮食。 盐铁作为国家的重要战略物资,由朝廷管控,有专门的漕运部门进行运输。 官盐是绝对不可能出现在漕帮的船上的。 这艘船以粮船为幌子,运输的却是盐……那么就只能是私盐了。 “贩卖私盐是重利。”陈松意收回了匕首,对着旁边呆住的小师叔轻声道,“哪怕是在非战时,如果一个运输粮食的商人往边地运送七百石粮食,只要有门路,都可以在边地开出一千两的盐引。盐引代替银票,拿到江南来换,就是两千两。” 只是走一趟,转一手,转到的钱就能翻上好几倍,可见贩盐之重利。 而贩卖私盐在大齐是重罪,漕帮牵涉其中,难怪这条船上的戒备会如此森严了。 她知道,漕帮出问题了。 任何新兴事物、组织的出现都是应时代的要求而生的。 它们在初生的时候都是好的、积极的,漕帮如此,科举制度也如此。 漕帮畅通了粮运,科举选拔了人才,本来按照正常的发展,它们要经过三四百年的时间,才会从一个好的事物向着不好发展。 比如科举造成党争,而漕帮就是分裂、变质。 它会从一个保护者变成加害者,为了利益斗争跟地方军政勾结,欺压商户、收取保护费、走私盐铁,割据一方。 但漕帮从建立到现在加起来还不到四十年,远没有到该腐坏的时候。 他们今日不过随意地登上一艘船,就发现了贩卖私盐。 当其中一节出了问题,浮上水面的时候,就说明在平静的水面下已经滋生出了更多的问题。 陈松意在袋子上开的口不大。 她伸手调整了一下开口的角度,盐粒的掉落就停了下来。 游天仍旧没有反应过来。 他并不懂这些,却只是听她的话,都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他想起在松林里,她说师兄让她去漕帮,却没告诉她具体要做什么,只说到时候就会知道。 难道,这就是师兄要她来漕帮查的事?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师兄会这么安排?他为什么会关注漕帮? 停泊在码头的船在这个时候开了,甲板上开启的隔板也被重新放了下去。 月光被挡住了,黑暗在两人面前彻底降临。 …… 一点灯火亮起。 光芒在空气中铺展而开,将这个书房后的密室点亮。 这是这座华贵的府邸最门前冷落的时候。 府邸的主人本来是权倾朝野的大宦官,深受帝王宠信,手中史无前例地把持着兵权,可是现在他被降职,被迫交出兵权,被勒令在家中闭门思过。 从前那些附庸于他的人,这时候一个也不敢登门。 年轻人登门时,在街上连一条狗都没发现。 他父的府邸跟付鼎臣在京中的宅院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里的清冷寂寥与京城处处文人士子的狂欢气氛也不一样。 但是,在所有人都以为这个大宦官会跟他在斩亲侄子的刑场上一样寂寥苍老的时候,他并没有。 在这座书房后的密室里,这位大宦官还是一如往昔,眉毛浓黑如墨,平静地卧在他的发冠下,脸上的线条依旧肃然,却没有什么寂寥之色。 点亮了烛火以后,房间里的年轻人重新放上了灯罩,让明亮的光线变得柔和起来。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了身,再一次看向自己的父。 父沉稳得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让他怀疑这段时间以来京中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不过是自己做的一场梦。 “父。”这个相貌阴柔、眼神阴狠的年轻人脸上难得带上了困惑,他拿着自己从不离手的剑,来到了马元清面前,“为什么您——” “为什么我看起来跟外面传的不一样,是吗?” 他点了点头,然后听见父问自己,“你知不知道为什么宫中六大常侍,钱忠是看着帝王长大的人,为人忠,处事圆滑,从不令帝王动怒,甚至还为帝王挡过剑,心口至今留着那道致命的剑伤;而周萍最懂帝王喜好,待天子巡游,为他搜罗美人、搜刮财富、充实内库,搞各种噱头让帝王行享乐之事;还有卫午,出身前朝士人,从太子时期就照顾陛下,对他的生活言行劝导有加,还为他讲功课,可以算是帝王半师;再有赵青、刘关这两条忠犬就不说了,为何六人当中,陛下最偏重我?” 年轻人抱着剑,开口道:“这自然是因为父替陛下平息了祸患,打赢了他登基以来最重要的一场仗——” “不是。” “那就是因为父对陛下忠心不二——” “也不是。” 见自己提出的两个缘由都被父否认,这个眼神阴狠的年轻人心中的困惑越发的浓了。 他最终说道:“孩儿不知道,请父教我。” 到这时,端坐在椅子上的马元清才缓缓地道:“因为在陛下眼中,我的一切都是他给的,不管是惩罚还是荣宠,我能走到今天这步,全仗他一人的喜恶。 “我的宅子是他赐的,我的衣冠是他赐的,我的车马是他赐的,我手中的兵权也是他赐的……我今日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而他随时能够将这些东西收回去。 “一旦他收走了这座宅邸,我就没有任何能住的地方;一旦他收走了我的衣冠,我就不能蔽体;一旦他不给我薪俸;一旦离了他的赏赐,我在京城就连一块地砖都买不起…… “这就是天子爱重我的原因。” 马元清说得平淡,年轻人却觉得字字惊心。 帝王心术,他看重的从来不是人,而是这种完全的掌控感。 在陈松意看到的那条未曾开启的命运线上,陈寄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入仕以后被点为状元,独得帝王偏爱,也是一样的。 在他身上,宣帝所看到的就是离了自己这位状元郎在京中连房子都没有。 这种完全掌控、完全亲手去养成一个千古一相的感觉,才是宣帝所喜欢的,就好像这个年轻人的优秀完全来源于身为帝王的自己。 所以那个时候,他对这位自己亲手点中的、非横渠书院出身的状元郎的喜爱,才会渐渐超过了马元清。 密室里,马元清继续说道:“要得到帝王的偏宠看重,就要做一把不归属于任何派别、任何势力,虽然锋利无比,但一旦离了陛下的手就只能变成一件死物的名刀。这就是父我这么多年来不管做什么,都不怕失去帝心的原因,也是为什么现在我还能坐在这里,一点也不着急。” 满朝文武中,他马元清是无可替代的。 所有的文臣武将,甚至内宦身上,都有各个势力、各个人的烙印,就算是钱忠身上也有着先帝的烙印,只有他是宣帝一手提拔,什么归属、什么后路都没有。 像周萍,掌控着内库,在这样一个位置上,他也捞钱,也疯狂地中饱私囊。 正直如钱忠、卫午,也收受贿赂,家中子孙、后人跟文官武将都有着姻亲关系。 唯有他马元清,无财无人,连如今的亲戚都是帝王给他找回来的。 这样一个人,帝王如何会不对他放心,不对他喜爱? 年轻人懂了。 他抱着剑,心中再次生出那种热意来。 在来父府邸的路上,他看到外面那些在庆祝的人,看到京城上空盛放的烟火。 他明白了,这些东西再明亮、再欢腾,就只是短暂的一瞬,唯有他的父才是稳如磐石,永远不会失去帝王的心。 可是就在他觉得自己都懂了的时候,他的父又再抬起了眼,看向了他:“那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韩当伺机杀了付鼎臣吗?” 第39章 欠一更 年轻人再次被问住。 外面大多数人都觉得,劫杀付鼎臣这件事表面上是马承做的,实际上跟他马元清脱不了干系。 如果不是有他指使,像马承这样的纨绔,有几个胆子敢杀当朝二品大员? 所以他们幸灾乐祸,觉得马元清是昏了头,怎么出了这么一个昏招。 年轻人心里也是有疑问的。 义父好不容易把人弄出去了,为什么还要节外生枝? 可是他习惯了不去质疑义父的决定,也就没有让自己去思考这件事。 马元清注视着他,在自己的亲侄子死了以后,这个从小被自己收养,管自己叫义父的养子就是他唯一的继承人了,也是时候该教他一些事了。 他缓缓地道:“陛下把人送去旧都,只是为了换两年清静,并没有降付鼎臣的职权。”——甚至可以说是不降反升。 “一旦他去了旧都,就会直管江南,现在江南的格局就会改变,桓瑾手里的权利也会被分薄,还要受他制约。” 两江总督桓瑾,年轻人捕捉到了义父说的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在大齐朝,很多人都不会陌生,他是从边军被提拔起来的,却不像一般的边军将领一样,归于厉王旗下。 ——他忠于的是马元清。 “从前他与你一样,同我亲近,后来他屡立战功,一路高升,封了镇远大将军。两年前,他妹妹入了宫,成了贵妃,深得陛下宠爱,他也任了两江总督,监管江淮的漕运和驻军,成了跟我平起平坐的封疆大吏。”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桓瑾跟马元清的关系转变为了盟友。 马元清在京中不结党营私,不收受贿赂,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由宣帝所赏赐的。 “但是易儿,”坐在密室灯光下的大宦官道,“像义父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将命运完全交在别人手里?” 在宣帝眼前,他要做个孤臣,没有家族,生死荣辱完全由他定夺。 但是在京城之外,他要有自己的基业。 “钱从哪里来?江南。” “有谁会发现?不会。” 他会始终有能力、有退路,还有可以撼动这个国家的财富。 这样的格局,怎么能让人破坏? 所以当付鼎臣一被放去旧都,他就让韩当伺机下手,可惜…… 想起云山县外的失败,马元清眼中就露出了深深的惋惜之色。 他早早布下的这步棋非但没有成功,还差点被亲侄子为蝇头小利的所作所为给拖下水。 “现在人回来了就算了,那就再等机会吧。”他说,只要江南那边的局面不受影响,他就在这里再降职思过也无妨。 年轻人的喉结滚动,已经被自己听到的事深深震撼了。 然后,他心中的热意重新涌起,甚至比前一刻还要更炙热几分。 马承的目光短浅,只看到自己的亲叔父权倾朝野,马家却没有沾多少光—— 论背景,他比不上号称京城第一纨绔的风珉;论钱财,他甚至支付不起在京城第一的天香楼里摆一桌酒的钱。 马承受够了在背后被他的跟班议论,被他们看不起。 所以离了京城,他才会在云山县为非作歹,指使着韩当手下的马匪去劫掠商队,又强抢民女,供他淫.乐。 他的死看似偶然,实则必然。 ——正是他死了,能够继承义父衣钵的人就只有我了,义父才会告诉我这些吧? “义父。”马易放下了手臂,“您跟桓大人在江南的基业,是通过什么渠道来积累财富的?” 他所能想到的那些,都被朝廷所把控了,难道…… 马元清看了他一眼:“这个世界上什么生意最暴利?盐。从哪里下手最快?漕帮。只要渗透把握住了这条先帝让民间建立起来的粮道命脉,财富就会源源不断地到我们手上。” 然后逐渐变成实力的积累。 马元清说着,从座椅上站起了身,高大的身影变得越发有压迫感。 “这样一来,就算哪一天失去了帝王的偏爱,我也绝不会被动。” …… 漆黑的江面上,大船平稳而迅速地航行。 在甲板上行走巡逻的脚步声一直没有停,每隔两个时辰就会有人打开舱门进来巡查一遍。 游天的双眼在黑暗中也能够视物,每次都是在有人来之前就抓起了陈松意,悄无声息地躲到了货舱上方,等到巡查的人离开之后,才又带着她回到地面。 如果说,一开始他还觉得这一船舱的盐是有人借漕帮的船夹带,漕帮的人并不知情,那么见漕帮弟子拿着刀进来巡查过几次之后,这点念头就消失了。 大齐运输盐铁有专门的衙门跟船只,就是为了防止物资外流。 贩盐暴利,铁则是重要的战略物资,能够打造兵器护甲。 现在漕帮的船只是私自运盐还好,可如果口子一开,以后运起铁或是其他来,后果就不堪设想。 在这背后,是比大齐腹地的匪患更严重的武装、私军跟谋反。 事实上,到了大齐濒临灭亡的时候,局势也是内忧外患。 比起那时层出不穷的起义军来,云山县的马匪根本就是大巫见小巫了。 私军、谋反,陈松意想着这两个词,这些现在或许还没有,但这个口子绝对不能开。 否则,大齐就会重蹈覆辙,受到内外夹击,如上一世那样灭亡。 货舱里很安静,到了后半夜,甲板上行走的脚步声也停了。 陈松意将这些信息反复串联在一起,推演着第二世他们在边境败得这么快的全貌。 货舱的角落里,她在黑暗中静静地抱着自己的手臂。 身旁坐着的小师叔游天同样也很安静,在黑暗中不知想着什么。 陈松意转头看他,只能看到一点他的轮廓。 本来这种朝廷兴亡之事,跟小师叔这样的方外之人是没有什么关系的,她还在想着自己要继续追查下去,该怎么说服他帮自己。 结果在她开口之前,小师叔就不知为什么主动问了:“你想怎么查?” “先顺着这艘船查。”少女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轻但坚定,“查清楚是漕帮的哪一部分牵连在里面,把问题掀开,让漕帮之主看。 “然后,漕帮内部该变革的变革,该整顿的整顿,该换人的换人。 “至于这其中牵涉到的衙门跟官员,等联系上京中的付鼎臣付大人,他会知道该怎么做的。” 原本付鼎臣前往旧都任命,就会直管江南。 如果他不能活着到旧都,这里的问题自然爆不出来,可是现在他活着。 陈松意甚至不用想等问题爆出来以后,后续该怎么做。 只要付鼎臣在,江南的问题就不会再捂下去。 “好。” 游天低低应了一声,沉郁莫名。 在情势复杂,自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的时候,身边有人知道,那就跟着她走好了。 大船航行了一夜一日,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终于靠岸了。 船一靠岸,在黑暗中打坐的两人就同时睁开了眼睛。 过了一会儿,船舱的门打开,火把的光照了进来。 “快点,快把东西搬下去!” “快!别磨磨蹭蹭的!” 陈松意跟游天盘踞在高处,看着这两个举着火把的人。 他们身上竟穿着州府军的衣饰,光明正大的随船,可见在背后操控漕帮的人跟地方军政关系密切。 更让人感到心寒的是,当其中一个漕帮弟子背起盐袋,袋子突然破损,白花花的盐粒洒落了一地的时候,船舱里的其他人都见怪不怪,还有心情调笑:“老八,怎么这么不小心?要是被看到,那是要杀头的。” 被叫做老八的壮汉拍了拍身上的盐粒,指着那两个举着火把的州府军,满不在乎地道:“州府都知道,怎么会杀我们?” 货舱里的人纷纷笑了起来。 他蹲下去,把地上的盐粒收拾了,又看了看破掉的盐袋,觉得就是线松了,这才跟其他人继续一起卸货。 等把货舱里的盐全都搬出去之后,他们就出去了。 那两个举着火把的州府兵落在最后,货舱门没有再关上。 又过了很久,外面再没有声音。 江风吹动船上的旗子,在水上倒映出黑色影子。 忽然,在旗子的倒影旁边掠过一个像水鸟的影子,落在了岸边的阴影里,跟黑暗融为一体。 岸上卸货的人没有发现。 与冷清寂寥、没有几艘船的码头相比,今夜的州城十分热闹。 哪怕远在这里,都能听到城中祭典的舞乐跟锣鼓声。 今夜是城中祭典,四处张灯结彩。 城中有游行、有夜市,还有表演傩戏的队伍。 傩戏起源于商周,受民间歌舞影响,逐渐演变成酬神还愿的礼仪祀典。 运河两岸的州城、镇村信奉的水神很多,祭典上的傩戏也是五花八门。 夜市中,不光是表演者,参加祭奠游行的百姓脸上也会带着彩绘面具。 不同的图案,不同的颜色,代表着不同的角色,不同的鬼神。 城中是如此热闹。 这里的百姓生活在繁华之中,浑然不知眼皮底下发生的罪恶。 看着这些搬运私盐的队伍离开,游天本想带着陈松意追上去,却被身旁的少女按住了手臂: “小师叔,等等。” 游天按下动作,见她的眼睛正看着码头上缓缓靠过来的另一艘船。 这艘船比先前运盐的那艘要小,打的旗号却非常相似。 船一靠岸,船身撞上岸边,微微摇晃了两下,然后就有人出现在了甲板上。 暮色中,藏在岸边的两人听到了船上飘来的粗暴呵斥,接着是许多少女的哭声。 那群手持着刀的漕帮中人从船舱中推出了几十个少女。 她们当中既有衣衫简朴的穷人家女儿,也有戴着珠钗、打扮不俗的富家之女。 这些少女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长得很好,都是良家,并不怎么敢反抗。 她们被推耸着下船,若是敢不从,就会挨打。 在少女的哭声中,陈松意感到自己掌下的手臂瞬间绷紧了。 刚才看到漕帮跟地方军政勾结、私自运盐还没有那么生气的游天,看到他们竟然走私人口,只想立刻冲上去。 但他身旁的少女再次按住了他。 在小师叔难掩愤怒地看向自己时,做着农家少年打扮的陈松意对他摇了摇头—— 现在还不是时候。 第40章 二更半 江上,两群鸣鸟先后飞过。 陈松意收回目光,左手掐算起卦后,缓缓抬头,看向了灯火辉煌的州城。 “如何?” 游天紧盯着她的动作。 “西南方。”她放下了手,“我们去西南方。” “抓紧了。”游天低声道。 少年的道袍再次被风灌成风帆,借着暮色掩映,几个飞跃就带着她入了城,没有引起半点守卫的注意。 入了州城之后,里面的人气跟舞乐又近了几分,密集的鼓点像是敲在人的心上,欢乐的气氛能让所有进来的人都被感染。 到了这里,游天就不再飞纵,握在陈松意手臂上的手也松开了。 两人并肩前行,游天不停地看向四周。 从上船到现在,两人也有将近一天的时间没有吃东西了,入了城,夜市上食物的香气飘来,他竟然没有被这香气所吸引,也没有开口喊饿。 陈松意注意到了,小师叔的面孔很沉郁,火光照在他的眼睛里,仿佛都要被黑沉沉地吸进去。 这个样子,都不像他了。 两人朝着她卦中所起出来的西南方向走去,人群虽然到这个方向有所减少,但依然很热闹。 这里的连片建筑,入眼都挂着许多红色的灯笼,跟游行队伍中到处都是幼童跑来跑去不一样,来这里的只有成年男子。 “这、这是……” 小师叔停住了脚步,还带着婴儿肥的俊秀面孔被红色的灯笼映亮,脸上的沉郁都被冲淡了,化作了瞠目结舌。 “烟花柳巷。” 陈松意道。这一条街都是勾栏瓦肆,但是有所区分,像没有挂红灯笼的就是有歌妓作陪、但不□□的,挂了红灯笼的才提供这样的服务。 她不受影响地向前走去,游天在她身旁下意识地伸手去抓她,却没有抓住。 长街上,他身上的道袍跟这里格格不入,总觉得周围的目光在投向自己。 ——他修行虽然吃肉,不用守任何戒律,但不代表他逛青楼啊! 少年的脸涨得通红,眼看师侄越走越远,连忙追了上去。 在这勾栏瓦肆一条街的西南角,陈松意的目光锁定了一座楼。 这么多建筑,那座楼最气派,而且屋檐下摇曳的也都是一盏一盏的红灯笼。 她隐隐猜到为什么他们的机会是在青楼。 掌控漕帮船只的人目标是收集财富,这世上除了走私官盐,最赚钱的就是赌坊跟青楼。 赌还有输有赢,可是在漕帮的控制下开的妓院,却是无本买卖。 不管是勾结高官还是拉拢军队,最好的地方都是这样的风月场所,而且可以被送入妓院的女子到处都是。 ——刚刚那些良家少女被从各处抓来,除了变成工具、沦为娼妓,还能怎样呢? 原本跟着这艘船过来,陈松意的打算是潜入调查,搜集证据——比如一些关键性的账本。 她也做好了恶战一场的准备,杀几个人没有问题,但是现在见到了那群将要沦入魔窟的少女,就不能见死不救。 她一边向前走,一边想道,这整座州城从军到政,怕是都已经跟幕后指使者同流合污。 只是她跟小师叔两个人扰乱了局面、拿到了证据之后想要逃离容易,可是要带着那几十个少女一起逃脱,她却没有丝毫的办法。 眼下大概就只能寄望于卦中所指的地方,希望那里会有成事的关键。 游天跟在她身后煎熬地走着,没有想到她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差点撞上去。 他连忙停住脚步,刚想问她怎么不走了,就见少女转过了身,指着一旁的馄饨摊对自己道:“时间还早,先吃点东西吧。” 说完,她就率先朝着那几乎座无虚席的馄饨摊档走去,找了个位置坐下了。 “……” 游天鼓着脸看了她片刻,终于还是被饥饿压过了别的情绪,朝着馄饨摊走了过来。 这个馄饨摊开在这里,做的就是男人的生意,因此馄饨包得扎实,一碗个数也多。 陈松意估摸着小师叔的饭量,先叫了八碗。 馄饨一碗一碗地送上来,摆满了桌子。 游天抄起筷子,瞪着这些食物,终究还是化愤怒为力量,埋头吃了起来。 馄饨摊的老板在肩上搭着的布巾上擦了擦手,对着陈松意这个大主顾笑了笑:“小哥先吃,不够再叫我。” 陈松意对他一点头,然后看向了面前的馄饨。 只见大骨熬成的汤呈现出乳白颜色,一个个饱满的馄饨飘在上面,还点缀着葱花,别说是一整天没吃饭,就算是吃饱了从这里路过,也会被这卖相勾起食欲来。 她拿起筷子,也捧起了碗,跟小师叔面对面地埋头进食。 就在这时,从远处飘过来一阵香风,一顶小轿由轿夫抬着从路上经过。 这原本勾不起陈松意的注意,但是馄饨摊上的其他顾客盯着那轿子,却是一个比一个兴奋: “快看!是红袖招的轿子!里面是谁?” 听到这话,陈松意抬起了头,那顶小轿正好在她眼前经过。 夏日的轿子两侧的帘子都是薄纱,里面隐隐映出一个女子的影子。 光是看这倩影,便知道里面坐着的定然是个绝色佳人。 周围的食客看清楚了,越发兴奋地道:“颜清姑娘!是红袖招的花魁,颜清姑娘!” 他们说着纷纷站起了身,伸长了脖子望着轿子离去的方向。 这顶小轿正好是朝着西南角、那座挂着红灯笼的气派小楼去的。 那里就是红袖招。 陈松意维持着握住筷子的姿势定在了原地。 就在轿中人与她擦身而过的时候,她又看到了与自己交集的命运线。 与在桥头镇同那个渔家少女相撞时一样,她的眼前浮现出一些关于这位颜清姑娘的画面—— 颜家被陷害,她身为漕帮舵主的父亲被杀。 她被拖到那座小楼里,与很多少女一起受尽凌.辱,几乎半死。 …… 她又活了下来,几次求死不得。 教坊司来人把她们聚在一起教习,教成了如今的样子。 那种种画面哪怕再破碎,她的处境再绝望,眼中不灭的烈火与恨意也没有熄灭。 炙热至此,仿佛要焚烧到陈松意身上来。 一阵风吹过,少女才回神,轿子已经走远了。 馄饨摊上的食客也依依不舍地坐下,嘴里还在说道:“有生之年我要是能进红袖招,能一亲芳泽就好了。” 旁边的人嘘他:“你就想吧,那里跟旧都的教坊司一样,都是只有官员才能进,没看到外面把守的都是州府军吗?” 陈松意捧着碗,从眼角看了这些人一眼,又收回目光。 她低头喝了一口汤,知道今夜去红袖招该找谁了。 小轿在红袖招停下。 守在门口的两个州府军看了轿子一眼。 只见从里面伸出来一只莹莹素手拨开了帘子,然后才是身穿水红色衣裙的绝色美人出现在眼前。 她从眉眼到发丝无不精致,一举一动都犹如有着魔力,能够轻易牵动人心。 两个守在门口的士兵看到她,都忍不住喉结微动。 在她抬眼朝着他们看过来的时候,两人更觉心神一荡。 然而州府军中,没有点位阶的军官都进不了这里,更别说是接触花魁娘子。 因此颜清也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就收回目光,目不斜视地朝着楼中走去。 红袖招里舞乐靡靡,来往皆是穿着州府军制服的男子,身旁都有貌美如花的姑娘作陪。 这些女子不光生得美丽,而且都气质出众。 只是她们看起来如同盛放的花朵,但在强颜欢笑之下,却都看得出灵魂麻木。 不管揽着她们的男子做得有多过分,在大庭广众之下有多放肆,她们都不会反抗。 只有在看到颜清进来、看到她的身影从她们面前经过时,她们的眼中才绽放出了微微的光芒。 就在这一片靡靡中,一个厢房中忽然传出一声怒斥:“贱人!” 一声清脆的巴掌声响,一个蓝色的身影从仅以纱帘格挡的厢房里跌了出来。 她发鬓散乱,左边的脸上印着一个红色的巴掌印。 里面的军官很快出来,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把她从地上抓了起来。 红袖招里的姑娘都在看着她。 蓝衣女子的神情还不像她们这样麻木,眼中还有仇恨的火焰。 颜清认得这张脸,她是几个月前才被送进来的,一身的伤。 等伤养好了被拉出来接客,又反抗,又被打得一身伤。 她只在被抓着头发往后扯去的时候闷哼了一声,然后就忍住了,修长白皙的脖子后仰,犹如一只濒死的天鹅。 “妈的,敬酒不吃吃罚酒。” 抓住她头发、捏着她下巴的男人冷笑一声,就这样把她拖了回去,半透明的纱帘后很快传来布帛撕裂的声音,随即是女子激烈的反抗跟怒骂。 所有女子都看着,颜清也看着。 在红袖招里,这些事情不时就会发生,简直就像炼狱之景。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是夜还没深。 今晚夜深之后,这里会变成一座更大的炼狱,会有很多的恶鬼以女子的苦难、鲜血为乐。 颜清没有再多看,她收回目光,水红色的长裙曳地,继续往楼上走。 一楼的其他人也麻木地收回了目光,不再看纱帘后发生的一切。 回到房门外,颜清一推门,就看到这里已经有人在等着她了。 那人也穿着州府军的衣服,在矮桌后喝酒。 他的相貌也算英俊,气质却很阴沉。 在看到她回来之后,他放下了酒杯,沉声问道:“你去哪里了?” 颜清听到这话差点嗤笑出声。 她走了进来,随手关上了门:“虞侯大人这一问不多余吗?我是红袖招的姑娘,除了去伺候男人,我还能去哪里?” 他盯着她,她却不看,径自去了里间,在梳妆台前坐下。 镜中映出一张美人面,颜如牡丹,露着修长的肩颈。 在她背后的肌肤上有一点花样的刺青,从略低于肩的衣袍上方探出来。 这刺青遮掩了除不掉的伤疤,将这片雪肤衬得越发诱人。 男人仿佛被她肩后的这一点刺青引诱了。 他不由得起了身走了过来,站在她的背后,两手握住了她的肩。 镜中,美人垂头梳妆,他看着镜中两个人的身影,眼中流露出了几分痴迷,掌下不由得用力,让颜清梳头的动作一顿。 “我不让你接客……指挥使大人答应过我,不会再让你去侍奉那些人。他说过,等我再为他收拢几个分舵,他就会把你赏赐给我……师妹。” 听到最后那两个字,颜清的眼睫颤了一下,在她身后的人犹自沉浸地说道,“我很快就能带你出去,很快就可以,再等一年——不,半年,你就不用再待在这里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她靠过来,两只手臂环过了她,将她紧紧地抱在怀中。 他贴着她的脸,闭上眼睛与她耳鬓厮磨,低声道:“我会带你从这里出去,我会娶你做我的妻子,就像师父还在的时候那样……” 然而下一刻,他就感到肋间一疼,被顶得放开了双手,后退了一步。 坐在梳妆镜前的颜清放下了梳子,从镜中看着他,眼睛里满是嘲弄。 “你不让我接客?你会带我出去?陆天衡,你以为自己是营都虞侯、还是厢都虞侯?都不是,你不过是个将虞侯罢了,一个兵马使的走狗,谁都可以把你踩在脚下。” 男人僵住了,仿佛在一瞬间酒醒,看清了她眼中的恨意。 从那天起,她就是这样看自己,七百多个日夜,这仇恨一分一毫未改。 颜清起了身,转过身来看着他:“如果我爹还活着,一定会恨自己当初怎么瞎了眼,收了你这么个背叛漕帮、欺师灭祖、宁愿去做朝廷那些狗官的走狗的弟子!我会沦落到今天这样,不都是拜你陆天衡所赐吗?” 她猛地抬手,指着门高声道,“不要再来恶心我了,滚出去,出去!” “颜清!”陆天衡抓住她,目光深切地看着她,“可我当初不把你送进来,你就会死,难道你要我看着你死在我面前,你才甘心吗?!” “难道我这样活着应该高兴吗?!” 颜清一把挥开了他,因为用力过猛朝后跌去,撞到梳妆台,把那把梳子撞到了地上。 她死死地瞪着他,美目里像被点燃了一把火,“像这样肮脏污秽、千疮百孔地活着,你陆天衡愿意,我不愿意!我不愿意!别让我再看到你!我不再是你的师妹,也不会做你的妻子,那个颜清已经死了——你滚!” 陆天衡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她,然后后退了两步,沉声道:“你今晚不要出来。” 说完他转身回到了桌旁,拿起帽子戴上,系紧了系带,又再一次转头看向于怒未消的她,说道,“我明日再来看你。” 看着他从自己面前出去,把门关上,等到屋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颜清才弯下腰去把那把掉在地上的梳子捡了起来。 这把梳子上面原本镶嵌着宝石,可是刚刚那一摔掉了,空荡荡的凹陷变得很难看,就像她的人生一样难看。 原本以为可以托付一生的人,却为了向上爬,什么都可以出卖,包括背叛养大他的漕帮,杀死如同亲父的师父,又把喜欢的女人给亲手推进炼狱里。 “已经破碎了的东西,怎么可能恢复原样呢?” 颜清低声道,神色怅然。 有人推门进来:“二姐还是舍不得。” “什么话?”见到来人,颜清立刻一改低落,把梳子放下了,“我怎么舍不得?不过是怕陆天衡生性警惕,今晚留在这里坏了我们的大事。” 借着转身的动作,她擦去了眼角的泪痕,从梳妆台前绕了出来,走到穿着黄色衣裙的女子面前,“一切都安排好了,今夜过后,我们就都自由了。” 城中祭典,百姓狂欢,州府的高官、军官也会来红袖招寻欢作乐。 这里关的都是他们的高等妓.女,其中有家中犯了罪的女眷,也有被掳掠来的良家女子。 那些少女被抓来,先经过一轮蹂.躏,往往会伤残或者死去。 如果命大能活下来,就会被拔去爪牙、磨灭本性,变成他们的泄.欲工具。 运气好的能在红袖招活下来,变成像她们这样的头牌花魁。 有被蹂.躏过几轮残废了的,就会被毒哑了送到其他暗娼所在去。 每一次祭典,城中百姓酬谢神明,她们就被困在这里见识人间恶鬼。 每一次有新的少女被抓来都像祭品一样,被这些披着人皮的恶鬼折磨。 那么多次祭典,那么多人,留下的就只有这二三十个。 颜清耳边仿佛又响起了她们哭求惨叫的声音,跟自己被抓过来那时重叠在一起,感到浑身被寒意浸透。 在被蹂.躏过后,她不是没有想过死,可是陆天衡不让她死。 好几次她都被他救了回来,最后变成了现在这样。 颜清恨他,恨这些人。 她恨这些为了掌控漕帮命脉,陷害他的父兄叔伯、杀死分舵里的正直之人,让他们的走狗上位、彻底掌控漕帮的州官。 明明是被建立起来运输粮食、庇佑江上的船夫水手,保护运河上的大小商户、让百姓安居乐业的漕帮,在他们手里却成了走私官盐、劫掠女子、开设妓院、搜刮财富的工具。 如果不是这样刻骨的仇恨,她坚持不到现在。 跟她一样,红袖招里所有还活着的人心中的仇恨都没有熄灭,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燃烧。 她们都是被教坊司的人教出来的,美貌就是她们的武器。 只要略施手段,就让这些州官跟守备军将领欲罢不能。 像颜清今日就是被送去一个高官处,对方不是第一次把她接过去了。 他很是喜欢她,对她可以说是千依百顺,如果不是颜清出身漕帮,身上牵涉的事太复杂,绝不可能被允许从红袖招活着走出去,他都要带她走了。 而像她这样的人,红袖招还有十几个。 她们聚集在一起,义结金兰,彼此扶持,策划起了一场复仇。 复仇的计划原本是由她们的大姐实施的,不过可惜她没有熬到这一天。 所以颜清就成为计划的实施者。 她们表面的柔顺跟驯服让幕后的操纵者放松了警惕。 那些急于讨好她们的男人则给了她们机会。 两年时间、两年筹备,到了今夜终于时机成熟,一切都齐了。 今晚只要那群高官来了这里,就不要想再活着出去。 至于她们,在红袖招里活到了今日,大概也没有人想再活着出去了。 不,颜清想道,或许除了今日那个还在反抗的。 “我们没有机会了。”颜清轻声说,“但今天要被送过来的那几十个姑娘还有。” 所以今日的复仇计划,一定要成功。 “会的。”站在她面前的黄衣女子握住了她的手,坚定地道,“会有的,只要今晚杀光聚集在这里的恶鬼,她们就能出去。” 而到时候,这里的一切罪恶跟黑暗也会被宣扬出去。 天下所有的人都会看到这里发生了什么。 颜清也握紧了她的手。 有那么一瞬间,她又想起了刚才离去的男人。 原本,她可以把陆天衡也留在这里。 这样在计划开始之前,其他人就不能上来,她也不用再经受一回炼狱。 而在计划开始之后,她可以第一个就杀了他。 可她没有。 或许真的如同四妹所说,她对陆天衡还有情。 但颜清不会去想,也不会承认。 她还是更相信自己说出的那个理由——把他赶走是怕他警觉,毁了她们的计划。 “时间还早,二姐你好好休息一下。” 黄衣女子见她又陷入恍惚,心里明白她在想什么,于是拍了拍她的手背,从这里离开,为她重新关上了门。 颜清一个人站在房中静立了片刻,才回过神来。 她正打算去换掉身上的衣服,身后就传来了动静,她顿时警惕地转身看去:“谁!” 只见开启的窗外,明月朗照,而还在微微晃动的窗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穿着道袍的少年道士,一个是显得有些瘦弱的农家少年。 这两个人跟青楼格格不入,更令颜清心中惊诧,这里是三楼。 外面毫无凭依,她不知他们是如何上来的,更不知方才她们的话被听去了多少。 她压低了声音,也压下了自己的惊慌,质问道:“你们是谁?” 陈松意上前一步:“来帮你的人。” 颜清自然不信,她在黑暗中沉沦已久,早就不信会有人来帮自己。 而且今夜正是关键时刻,她更怕两人另有所图,会坏了她们布局已久的复仇计划。 陈松意看着她,想到刚才在外面听到的那些话,抬手把自己束发的带子解了。 如云的青丝垂落下来,瞬间柔和了少女的轮廓,让颜清看出了眼前这个有些瘦弱的少年其实是个姑娘。 她的头发一放下来,就显得她的年纪更小了。 眼见这个少女跟自己遭遇变故的时候差不多大,颜清心中瞬间被唤起了回忆,对陈松意也有了一点关切。 如果可以,她希望这个少女不要在这里久留。 她想着,又看向站在陈松意身后的游天,觉得这个少年道士也是目光清澈,不染尘埃。 颜清放松下来:“这里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趁还没有人发现,快走。” 陈松意却没有动。 听完她的解释,知道两人是因为撞上漕帮运送私盐的船,又在码头看到了他们走私人口,才找到了这里来,颜清心中苦笑。 如果他们早来两年就好了,至于现在……他们实在是不该来蹚这趟浑水。 颜清轻声道:“两位的好意,我代我的姐妹们心领了,但是我们已经做好了安排,不想让其他人被牵连其中。如果你们真的想做什么,就替我把消息带到漕帮总舵去好了。 “这里官官相护,已经不见青天,而漕帮总舵还没有被这片污浊沾染。我还苟活着,就是希望有一天能让潘帮主知道这里发生的事,知道我的父兄叔伯是因为不愿意跟那些狗官同流合污,才被杀死。” 直到最后一刻,他们都还是漕帮子弟,都还坚守着帮规,没有背弃。 身为帮主的他要为他们复仇,要为他们正名,要去联络朝廷,要去清风正气。 可是她说完,这个站在她面前的少女却说:“只凭你们,今夜是成不了事的。” 颜清神色一变——她们已经费尽心机筹谋了这么久,准备今夜在他们狂欢之时,在酒菜中下毒,然后放一把火,让这里狠狠地烧起来。 同时,她还在暗中联系了她父亲在漕帮的旧人,要把活着的、无辜的人送出去,带着她们搜集来的罪状去京城。 她明明将每一步都考虑到了,为什么还不能成功? 陈松意道:“因为他们谨慎,越是身居高位,就越是惜命。哪怕你们已经表现得无比驯服,还打算在他们警惕性最低的时候动手,他们也不会就这样喝下毒酒。” 而且……她在心中默默地说,如果你们今夜成功了,那我第二世就不会什么都没有听到。 所以,她们今夜的行动或许可以杀死一些人,却注定掀起不了多少风浪。 如果落到要武力刺杀,外面那些州府兵不是吃素的,就算赔上红袖招里所有人的性命,也只不过会造成一些无关紧要的伤亡。 中层的军官死了,再提拔就是。 只要州府的高官还在,今夜的一切就能够被压下去,官盐走私还会继续,劫掠也还会继续,会有更多的少女变成她们。 ——只有今夜这里死的人足够多,分量足够大,才能让这片黑暗被完全掀开。 陈松意冷静地问她今晚都会有什么人来,颜清说她知道的就有厢都指挥使和他的手下。 “听他们说,今晚要招待的还有盐运使等人。” “两江总督桓瑾会来吗?” 颜清摇了摇头。 陈松意这个问题让她感到这个少女不是心血来潮,她今日来这里是有备而来。 “我从来没有在这里见到过——” 颜清说到这里,猛然意识到了这个问题里蕴含的意思,这意味着这一切不是一州一府的事,而是背后可能坐镇着一位封疆大吏吗? 但她很快冷静下来,即便是这样,也不是她所能管的事情了。 她所能掌控的就是今夜的复仇。 她再次坚定了自己的心,说道:“今日不成功便成仁,我不会停下,也不能停下。那些被新送来的良家少女,我给她们安排了退路,从水道走,楼中有想走的,也会从那里走。” 陈松意点头,没有问她自己要如何。 她知道,不管今日成与不成,颜清都不会走了。 她能活到今天,就是因为心存死志,决心复仇的人。 否则在这样的炼狱里,没有人能活到现在。 “你放心。”陈松意向她保证,“今日会成的,来了这里的人,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一切了结之后,我们会引开追过来的州府兵,给她们争取时间。” “好。” 颜清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容,“我相信你们。” 他们的武功这样强,能够来到这么高的地方,不主动现身就根本没有人发现,她能确定眼前的少女没有夸大。 游天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的机会。 不过既然陈松意跟她商定了待会要帮忙动手,那些被劫掠来的少女也有退路,他就没有问题。 现在,他才终于问道:“什么时候动手?” 得到了颜清的回答之后,游天一点头,就沉着脸准备去埋伏。 陈松意一把拉住了他:“师叔你就想这样去吗?” 游天不明所以:“嗯?”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觉得没有问题。 这身衣服不妨碍他杀人。 颜清看着他们,只觉得这对师叔师侄年纪相差不大,结果更小的那个才像是主导的人。 陈松意放开了手,在两人的注视下,打开了自己的包袱。 游天:“……” 她就刚刚在摊档上吃馄饨的时候走开了一下,动作怎么就这么快? 她包袱里原本装的衣服不见了。 现在里头是两身傩戏的戏服,还有两张面具。 柳木制成的面具纹样狰狞,鬼神辟易,在城中祭典的今日十分应景。 陈松意将上面那张递给了小师叔,游天拿在手里,一时没认出来这画的是什么。 “这是饕餮。”颜清告诉他,“龙五子,好饮食,是头凶兽。” 她正想着陈松意会选什么,转头看去,就看到少女戴上了面具,一张脸缓缓地隐藏在了另一头凶兽背后。 饕餮贪食,睚眦必报。 第41章 两更半 夜越发的深了,这座州城却越发的亮。 灯如游龙,在游行的人群中缓缓流动,哪怕在离祭典最远的西南角,也可以感受到那边的气氛。 挂满红灯笼的三层小楼上,高处的两个身影仿佛融入了夜的阴影里。 夜风吹过他们的衣角,两双眼睛在面具后看着下方。 楼外来了一队车马,护卫随行。 从上面下来了几个官员模样的人,一见面便互相地寒暄:“林大人。”“王大人。” 道貌岸然地相互拱手见过礼之后,他们才将目光投向了眼前的红袖招,捋着胡子道:“没想到出了京城,在旧都之外,还能有来红袖招体验一番温香软玉的机会。” 教坊司是官方的妓院,大齐的官员可以直接进来,不用担心被弹劾。 红袖招是教坊司的延伸,明面上教坊司里的歌伎都只是献艺、陪饮,不□□,但红袖招不同,它只是打着教坊司的幌子,来的人对里面的姑娘什么都能做。 故此这些官员跟军队才能大摇大摆地进来,彼此对今夜要做什么都心知肚明。 就在这时,长街尽头出现了骚动,一支军队出现在了这条红灯昭昭的街上。 高处带着饕餮面具的身影忍不住微微向前探出了身,又被身旁的人按了回去。 睚眦面具后面传出了少女的声音:“师叔不要轻举妄动。” 按住小师叔以后,陈松意也调转目光朝着下方看去。 只见这群军士身穿盔甲,手持兵器,步履整齐,一看就是守备军的精锐队伍,看起来比樊骞手下的定州精锐还要锐意几分。 走在军队前面的是几个做着将领打扮、骑着高头大马的军官。 为首的那个年纪三十几岁,皮肤呈现出古铜颜色,却没有蓄须。 他帽檐底下突出的眉弓部分也是秃的,衬着那双瞳孔比一般人小,黑色部分远少于眼白的深陷眼瞳,让人感觉出一种不寒而栗的阴险城府来。 厢都指挥使,夏侯岐。 陈松意在面具后望着他,回想着他的所有信息。 他是两江总督桓瑾的心腹,是掌控着江南一带最强的一股兵力的将领。 官阶上夏侯岐虽然跟樊骞同级,但定州跟这里的级别不同。 ——毕竟在大齐迁都之前,这里曾是离皇宫最近的地方,守备力量也最多、最是精锐。 夏侯岐所统领的兵马是樊骞的两倍之多,又背靠两江总督,装备之精良远胜定州军。 陈松意不免想起了有着一把长须的樊骞,心道:“如果是樊将军在这里,只怕眼红得要滴血。” 军队渐渐地近了,那些先来到了红袖招门外的朝廷命官此刻也在恭候。 等夏侯岐一到,他们就立刻堆起了笑脸,上前用比先前热情百万倍的姿态与他见礼。 夏侯琦居高临下的对他们拱手,虽然态度轻慢,但这些与他平级甚至高他两阶的官员脸上却不敢有丝毫不快的表情。 “总督大人说了,今日务必让诸位尽兴。”夏侯岐望着面前这一张张谄媚的面孔,皮笑肉不笑地道,“诸位大人一定要给面子。” “自然,自然。” “下官一定不负总督所望。” “指挥使大人。” 在他们当中,一个不同的声音响起,夏侯岐目光一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见到是陆天衡从人群中钻了出来。 接触到自己的目光,这小子立刻在他脚边躬身跪下,当起了人凳,“卑职恭迎大人下马。” 夏侯岐眯起了眼睛,那张因为没有眉毛跟胡子显得格外渗人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好。” 然后,他就抬脚踩在了陆天衡的背上,把他重重地踩下去。 陆天衡手臂一屈,忍住了一声闷哼,同时感觉到了从周围投来的轻蔑目光跟不屑笑声。 他没有在意,一直等到夏侯岐从马上下来,越过他朝着红袖招的大门走去,声音传来,说道:“伺候得好,你也一起进来吧。” 他这才应了一声“是”,从地上起了身,带着背心上夏侯岐踩出来的脚印跟上了他。 一部分甲士随着他们进去了,但更多的人留在了外面把守。 陈松意跟游天停在高处,在风中看着下方的守卫。 夏侯岐城府极深,行事又十分谨慎,便是在风月之地也不忘带着军队保护这些官员。 难怪颜清她们的计划不能成功。 两人从窗边退开,来到了另一边,从打开的门缝看着下方。 红袖招里,原本在一楼的中层军官都退到了一旁。 他们今日来本身就是来踩点清场跟暖场的。 不听教的都已经被打过锁回房间去了,不会让她出来扫兴。 包括颜清在内,红袖招的姑娘们更是都换了一身衣裙,精心打扮,在摇曳的烛光下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美人如花,令人心动。 哪怕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的高级将领跟官员,在看到她们的时候也忍不住眼前一亮,心头火热起来。 红袖招的姑娘们以颜清为首,先对夏侯岐等人行礼,接着便站在这里接受这群人的审阅。 颜清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在这群人身上扫过,在看到陆天衡跟在夏侯岐身后的时候停顿了一下,又自然地移开。 “还愣着做什么?”夏侯岐向前走去,“还不快好好伺候几位大人?” “是。”姑娘们娇声应道,随即便三三两两地迎向了在场的朝廷要员跟高级将领。 “林大人,真是好久不来看人家了,是不是已经将人家忘了?” “这位大人没见过,一定就是指挥使大人提到过的盐运使朱大人了吧?” “不错不错,正是本官,哈哈哈哈。” 虽然是第一次来,这位盐运使大人却是半点也不怯场,伸手就将两个依向自己的美人揽入了怀中。 他一边拥着这温香软玉,一边笑着对身旁的人道:“王大人果然没有说错,这里的姑娘真是个个都美丽动人,温柔解语。” “哈哈哈,朱大人满意就好。”同样左拥右抱的王大人一抬手,道,“好戏还在后头,我们先过去吧,朱大人请。” 颜清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幕,等其他人都跟着这些朝廷要员和军中将领进了围绕一楼的空地而设的包厢之后,才与身旁的四娘一同去了夏侯岐所在的包厢。 州城的另一边,祭典的烟火正要开始,当第一朵烟花绽开的时候,红袖招里的歌舞也开始了,一群衣着轻薄的花魁鱼贯而出,在一楼的台上献舞。 她们的举手抬足、一舞一动,都是叫教坊司出来的诱人姿态。 而她们身上的衣衫本就遮不住什么,舞动间露出的莹白肌肤更是让围坐的官员跟将领都两眼放光,开始兴奋。 这样的风情,在京城跟旧都如何能够看得到? 更让他们坐不住的是,在一舞之后,她们还伴随着舞曲从台上散开,来到了他们身边,媚态横生地端起了他们面前的酒杯,给他们劝酒。 第一次来的盐运使看着那柔荑端到自己面前来的酒杯,迷醉之中倒还有几分清醒。 与他同坐一室的王大人则已经就着舞姬的手喝下了一杯酒,对着他挤眉弄眼道:“这是好东西啊,朱大人快喝!” 他的话换来身旁女子的娇笑。 一只素手伸过来,也取了酒杯来灌他:“那大人多喝几杯。” “好,好!哈哈哈哈哈——” 夏侯岐坐在座中,看着这些朝中要员在红袖招花魁的手下不停进酒,一个两个颧骨上都浮现出了红晕,而他军中的将领也是如此,只不过更加粗犷放纵,才喝了两杯就已经拽过了身旁的女子动起了手。 他的眼中浮现出不屑的笑容。 红袖招里的酒菜都放了助兴的药,不然这些大人都上了年纪,在这里怎么能尽兴得了? 看着一个个道貌岸然的朝廷命官三杯两盏下去,就立刻脱掉了伪君子的皮,跟他军中的将领一样开始当众宣淫,让整个场面都变得不堪入目起来,夏侯岐依旧维持着冷静的表情,面前的酒菜分毫未动,仿佛完全不受这场面的影响。 颜清陪坐在他身旁,看着这个厢都指挥使。 今日在场,其他人都不重要,唯有他是最令人忌惮的。 这是桓瑾手下最毒的一条蛇,一手炮制了如今的局面,将漕帮分舵的粮船牢牢地掌握在手中。 而且他手上还有兵权,不杀掉他、断了桓瑾的这条臂膀,今日这里的人就算全死了也没用。 在她有所动作之前,坐在夏侯岐另一侧的四娘已经端起了酒杯,向着他依偎过去,娇声问道:“大人怎么回回来都不喝酒?” 夏侯岐却看都没有看她一眼。 那端着酒的纤指僵住了。 她还从来没有在男人面前被无视得这样彻底过。 就在她不知是该贴上去还是把酒放下的时候,从旁伸过来一只手,把杯子从她手中接走了。 “夏侯大人。” 夏侯岐终于有了反应。 他的视线顺着颜清端酒的那只手移到了她脸上,见到那张艳若桃李却比冰雪更冷艳的面孔,见她眼中映出杯中摇晃的光影。 角落里的陆天衡看到颜清的动作,眼中顿时翻涌起了激烈的情绪。 他想上前按住她的手,却死死地克制住了自己,一步也没有动。 颜清慢条斯理地道:“来红袖招不就是为了饮酒作乐?大人回回都不饮不食,也不要姑娘们相陪,是不喜我们吗?” 身穿黄衣的四娘收回了手,松了一口气。 幸好二姐接腔了,不然她怕自己在夏侯岐的威压之下会承受不住,露出什么破绽来。 夏侯岐垂下目光,瞥了一眼她手中的酒杯,用容易让人想起毒蛇吐信的阴冷粘腻的声音说道:“想毒死我?” 颜清拿着酒杯的手颤都没有颤,冷淡地道:“怎么会呢?” 红袖招里所有的酒水跟饮食都是他让人去办的,呈上来之前还验过毒,又是在他的眼皮底下倒入杯中,她们怎么有机会下毒? 夏侯岐也知道这一点。 但此人的心思缜密,城府如此深沉,哪怕这都是他让人亲自办的,他也不会就这样放松。 颜清于是收回了手,对着他说道:“那我先饮为敬。” 说完,她就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在夏侯岐的注视下再连饮两杯,将空了的杯子展示给他看,最后再同杯同壶地斟了酒,递到他面前。 周围靡乱的声响中,两人的目光静静对峙。 过了片刻,夏侯岐终于伸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把人拖了过来。 角落里站着的陆天衡忍不住脚步一动,换来夏侯岐回头随意地看了他一眼。 陆天衡立刻定住了身形,感到一阵畏惧跟屈辱交织的感觉降临在身上。 颜清跌坐过来,发间簪着的珠花摇晃不止。 夏侯岐的手如同钢铁一样禁锢着她,让她手中的酒都洒了半杯出去。 夏侯岐收回目光,再看向怀中的美人。 这一次,他脸上那种轻蔑的清醒褪去了,低头就着她的手,饮下了这半杯酒。 在他饮下这杯酒的时候,空气中飘荡的舞乐已经停了。 小楼中二三层的灯火全部暗下,只剩下一楼的台前还有着光芒。 空气里响起了哭声,那群被劫掠来的少女不知从何处被推了上来,一个个都害怕地看着楼中淫.靡的一幕,瑟缩在一起。 场中的朝廷要员跟高级将领饮下去的酒药性已经全部上来了,他们纷纷停下了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台上这些未经人事的、一个个如同受惊的小动物的少女,眼中露出了光芒。 夏侯岐放开了颜清的手,一把把人甩到一旁。 颜清手里的酒杯被甩了出去,落在陆天衡的脚边,砸成了碎片。 肤色古铜、因为缺乏了毛发而面容略显诡异的夏侯岐起了身,走到包厢边缘,拍了拍手。 啪啪几声将众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随着他的动作,有甲士端着托盘,上面放着面具,送到各个包厢里,放在这些放浪形骸的官员面前。 “诸位。” 夏侯岐指着台上这些少女,对着众人道,“今日城中祭典,祭祀水上神明,我们这里也该举办一场祭典,台上这些就是献给水神的祭品,而在这条运河之上,诸位就是神。” 他的话落在一众官员的耳中,令他们原本就被药性催动得厉害的气血越发地翻涌起来。 他们看向桌上的面具,呼吸急促。水神凶兽,只要戴上这层面具,他们就可以彻底脱下文明的外衣,冲上去享受这群纯洁的祭品。 “纯洁的处子是最神圣的祭品,不是红袖招里这群残花败柳可以比得上的。” 夏侯岐说着,目光在台上跟这些红袖招的女子身上扫过。 看到那群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命运的少女颤抖痛哭,看到这群从原本的纯洁祭品变成残花败柳的高级妓.女脸色煞白,他发出了笑声,“今夜,享受吧!” 说完,他转身向着包厢里面走,身后瞬间惊叫声四起。 那些戴上了面具、抛下了身边的女子、成群结队朝着台上扑来的高官将领发出狞笑,原本守卫在他们身旁的甲士也全都戴上了面具变成了帮凶,帮着他们抓住目标,等待紧随其后也加入这场盛宴。 打翻的灯火、狰狞的笑声、晃动的面具…… 红袖招里每一个姑娘的噩梦都再一次浮现在她们眼前。 也是在这里,也是这些面具、这些恶鬼把她们撕碎,哪怕她们再想令自己坚强镇定,也依旧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颜清也不例外。 她深陷在痛苦的回忆里不能自拔,就看到一双军靴出现在视野里,然后被人从地上一扯,扯到了一个冰冷的怀抱中。 她的目光重新聚焦,落在了来人的脸上,看到把自己拉起来的人是夏侯岐。 此刻他脸上的神情有些奇怪,他看颜清不再像是看一件死物,而像是一个男人在看女人、一个猎手在看猎物。 颜清在背后一寒之时,也感到有些意外。 她本来以为面前这个男人不受引诱,最是难杀,却不知为何今日他会转性。 正在她思索的时候,夏侯岐拿出了一副面具,戴在了脸上。 “还记得这个吗?” 一看到这张面具,颜清的脑海中就像炸开了一声惊雷。 自己被糟蹋、被拉下地狱的那一天,第一个撕碎她的就是戴着这张面具的人。 “是你……” 她的眼中瞬间被仇恨盈满,双目殷红如血。 夏侯岐将面具拿下,脸上满是扭曲的笑容。 他将想要反抗的颜清禁锢在怀中,又看向了站在原地、满脸不敢置信的陆天衡。 “这小子为了让你活下来,愿意跪在我面前像一条狗一样舔我的鞋,很有意思,而我看着你在这里挣扎,想要杀我又不敢,也很有意思。” 他说完狰狞地笑着,捏住颜清的下巴就亲。 “大人!”陆天衡瞠目欲裂,“大人不要!你答应过我的——” 噩梦重现,颜清整个人都要崩溃了。 被夏侯岐的气势所笼罩,她完全想不起其他,慌不择路拔下了金钗就要往他心口刺,然而却被制住。 夏侯岐只是随手一捏她的手腕,颜清就悲鸣一声,手中的金钗落下。 然后她面前这个恶鬼满意地看了她片刻,又嚣张地亲了下来。 整个红袖招顷刻沦为炼狱,鬼神乱舞,本来只是守在一旁的甲士也开始上手了。 台上的祭品不是人人能动,可是这些瘫在地上的红袖招头牌花魁,平日里他们接触不到,现在都落到了他们手里,可以随意逞凶。 ——什么头牌、什么只陪高官,到了现在不过也就是残破的祭品罢了。 “大人!夏侯大人!” 在包厢里的几个甲士狞笑着按住四娘,开始撕扯她的衣服时,陆天衡冲到了夏侯岐面前。 他跪下抱住他的腿,恳求道,“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师妹!求求你,你答应过我的!” 为了向上爬,他叛逃了漕帮,他做了那么多事,牺牲了亲人朋友,但他没有想过要牺牲自己心爱的女人! “滚开!” 可是夏侯岐却没有听他的话,一脚踹过来,就把他整个人踢飞了出去。 陆天衡砸在墙上又落下来,吐出一口鲜血,胸口一阵剧痛。 他再抬起头时,眼中已经燃起了充满凶性的火焰。 这一刻,他不再想什么荣华富贵,他只想杀了这个男人! 夏侯岐触到了他的目光,只觉得越发的兴奋。 他就喜欢这样的眼神,就喜欢当着这样的人的面占有他的女人。 “很好,恨我,继续恨我。” 他兴奋得声音都颤抖了起来,一边说着,一边再次低头向颜清亲去,下一瞬却闷哼一声,直起了身,唇上鲜血直流。 颜清喘着气,死死盯着他,嘴角同样沾着血。 “贱人……”夏侯岐瞪着她,脸上的表情却显得更加兴奋了,他一把将颜清掼到地上,“就是这样的眼神,看我,继续看我!” 他一边说着,一边开始宽腰解带,那样邪狞的表情令颜清作呕,又颤抖不停。 就在他要扑上来的时候,那些下场追逐的朝廷要员跟高级将领都突然僵住了。 在被他们撕碎了衣服、准备逞凶的“祭品”面前,这些人一个个捂住了脖子,直挺挺地往前扑倒。 看着朝自己扑下来的恶鬼,少女们发出了尖叫,而那些原本按住她们的甲士也松了手,去扶住这些突然倒下来的高官跟将领。 “大人!” “大人怎么了?!” 他们掌下的躯体不停地抽搐。 因为戴着面具,所以这些甲士看不到他们的脸。 等到把面具摘下之后,他们才看到这些官员跟将领正在口吐黑血,气息迅速衰弱,很快就不行了。 这一惊变让下场来陪他们追逐的甲士都拔出了刀:“有人下毒!” 夏侯岐也一下子沉下了脸,转头看向被自己掼在地上的颜清:“你下了毒?” 那些毒发的人已经没救了。 夏侯岐神色阴狠,开始迅速地思考这些毒是怎么下的——食物和酒水送上来之前他的人都验过,这些女人也没问题…… 颜清却笑了起来:“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里带着几分癫狂,看着他难看的脸色,她一改先前的崩溃颤抖,坐起了身,“想不出来是吗?你是不是也感到痛了?” 被她一说,夏侯岐就感到从自己的胸腹间涌现出一股剧痛。 他抬手按住了腹部,又抬头充满煞气地看向了颜清,看到她唇边还染着自己的血:“你们——” “动手!” 颜清一声厉喝,手中已经摸到了藏在桌下的匕首一跃而起,朝着毒发的夏侯岐刺去。 红袖招的其他姑娘们也全都伸手,从一早安排好藏有武器的地方摸出了匕首,在那些甲士有所反应之前,就刺向了前一刻还在她们身上逞凶的人! 夜空中烟花绽放,整个州城都像在被震得微微摇晃。 这里的女子也在爆发着她们的仇怨,爆发着她们最后的力量,拼尽性命来制造一场动荡。 毒自然是下在了酒水跟饭菜里的。 不过那只是一半,用银针探也好,用活物去试也好,都查不出。 唯有与她们身上的另一半毒结合在一起,才会变成剧毒。 只有在进食喝酒之后,品尝过她们的身体发肤,才会中毒。 这里这么多人、这么多官员跟将领,只要有一个没碰到她们,都不会死。 可结局是他们全死了。 颜清拼尽全力,一匕首刺出去,只刮坏了夏侯岐的衣服。 他就只喝了那半杯酒,合成的毒剂量不够,不能立刻要了他的命。 夏侯岐气急败坏。 他往后一退,立刻对着其他将士下令道:“杀光她们!” 那些被劫掠来送到这里、衣不蔽体的少女们看着这一场异变,已经完全吓呆了。 先前那些被欺凌的女子反过来开始杀人,加害者全成了她们刀下亡魂。 她们一个个脸上身上都溅了血,在那些甲士的刀朝她们劈过来的时候,也都没有一人后退,一个个举着匕首状若疯癫地要跟他们拼命。 包厢里,在几把刀要砍向颜清的时候,陆天衡从角落里爬了起来,一下子撞向了他们。 而那些甲士动刀、刀刃要接触到这些红袖招的女子身上时,就听到背后传来风声,接着脖子上一痛,手上的刀也跟着一顿。 死里逃生,这些红袖招的姑娘才从癫狂中稍稍恢复,脸色煞白地看着这些围住她们的将士伸手摸向了后颈。 在他们后颈的哑门穴上插着一根针,针上还连着丝线。 丝线从他们的指缝间向着台中牵去,落在一个戴着睚眦面具的人手中。 这个身形看上去像是少年的人穿着黑色的戏服,站在红袖招里,被满地的尸体、甲士和惊慌的少女衬托得越发诡异。 在他身旁还有个比他高一些、带着饕餮面具的人,同样穿着戏服,他们看起来不像该出现在这里,更像该出现在城的另一边游行的人群里。 绣花针没入颈后,从针尾的丝线凝出一滴一滴的血。 在血珠落地的时候,这些甲士也全都倒地,发出重响。 见状,这些差点被他们杀死的红袖招姑娘们立刻发了狠,举起手中的匕首就朝着这些人的脖颈后心刺去—— “死!去死!” “死死死!” 腹中剧痛的夏侯岐看着这一幕,瞳孔猛地收缩。 他立刻抬手发出了哨音,召唤外面的军队。 哨音响彻红袖招。 外面把守的军队从烟花绽放的巨大声响中听到了这尖锐的声音,立刻意识到里面有变:“进去!” 在他们破门而入的瞬间,那个带着饕餮面具的人动了。 他的身影如同惊雷一闪,瞬间从地上捡起了一把刀,冲到他们面前。 冲在最前面的甲士眼里印出那张饕餮面具,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道惊艳刀光就撕破了一切。 无处可逃,没有任何躲避的余裕,锋利的刀气迎面斩出,将排成两列冲进来的军队斩成了四半! 血肉横飞! 被劈成两半的尸体跟残肢掀飞出去,大门瞬间清空! 大量的血液喷洒而出,在红袖招的台阶上铺出了一条血路,一路飞溅到外面。 被陈松意阻止了几次、怒气值已经积攒到了极点的游天此刻一出手,就暴戾无比。 外面哪怕没有被刀气波及的人,也都见到了两队同袍瞬间死在这招下的惨状。 他们脸上身上飞溅到了温热的鲜血,个个都变成了木雕泥塑。 那个守在门口杀神正在面具后注视着他们。 这令他们脸色苍白如纸,双腿发软,连手中的兵器都要拿不动了。 楼内,夏侯岐彻底失语。 不是人,这两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根本不是人! ——就像他们脸上戴着的面具一样,他们是凶兽、是杀神! 第42章 二合一 夏侯岐死死地瞪着他们,将手指放入口中。 尖锐的哨声再一次响起,比起之前还要急促。 “过去!” 他声嘶力竭地命令楼里还活着的甲士,催促道,“还愣着做什么?过去杀了他!” 连通包厢里还活着的几个甲士在内,都在面部肌肉一阵抽搐后拔出了刀,怒吼着朝台上这个戴着睚眦面具的诡异身影杀去。 陈松意脚下一挑,将一把刀挑了起来。 刀身反射着打翻的烛火翻旋而起。 她的手一握住刀,身形就化作离弦之箭,朝着这些攻过来的人袭去! 游天站在门边回头,只见刀光绚烂,少女的身影如同黑色的蝴蝶,带着死亡的气息穿行在这些高大的甲士之中。 所过之处,头颅横飞! 鲜血溅到了她的面具上,比起先前她用飞针夺命的时候,多了大开大合的凌厉,少了几分诡异。 ——她说得没错,她果然是用刀的。 这冰冷的刀光跟狰狞的面具落在夏侯岐眼中,犹如从地狱里爬上来要向他索命的勾魂使者。 睚眦每杀一人,就离他更近一步,这种死亡迫近的感觉令他背脊发寒。 他倚靠在墙上,被胸腹间那股愈演愈烈的剧痛折磨得提不起力气。 如果再在这里坐以待毙,自己肯定会死在这人手上。 他不能死。 一旦他这个厢都指挥使死在红袖招,总督大人在江南的一切布置就会被曝光。 就在死神的刀又收割了一人性命,让剩下的甲士投鼠忌器,只敢在台下游走,不敢向前时,那些用匕首杀死了被击倒的甲士、杀死了这些曾经撕裂她们的恶鬼的姑娘们忽然浑身一颤。 紧接着,她们就一个接一个地捂着小腹、捂着喉咙,抽搐着倒下,嘴角溢出黑色的血液。 守在门边的游天见状,身影瞬间消失,来到了最近的一个姑娘面前。 他把她扶起,伸手搭上了她的脉。 “不用……不用管我……” 那被他扶起的姑娘发鬓散乱,脸上溅着血,映衬着惨白的脸,有着诡异的美丽。 她待在“饕餮”的臂弯里,看着这张让夏侯岐跟他的军队都胆寒的面具,却感到了久违的温暖跟温柔,面上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那毒一半下在酒水跟菜肴里,另一半下在她们的身体上,早伴随着她们的呼吸进入了体内。 那些酒水她们也喝了,剧毒的发作不过会更迟一些。 在她们今日的复仇计划里,早就为自己安排了死亡,只是没有想到竟然还有人会来救她们。 游天看到她眼里流出眼泪,努力地张着嘴,对自己说,“我很开心……谢谢……” 他的手指僵住了。 在众人眼中能够跟阎王抢人的神医,就这样抱着她,看着她的生命在自己眼前消散。 而原本由他守住的门口,那些甲士冲了进来。 一见到自己的人,依靠在墙上的夏侯岐立刻露出了狰狞神色:“杀!把这里的人都杀光!” 如果饕餮一直守在门口,他的军队进不来,那他可能束手无策,只能等到睚眦杀到自己面前。 可是战场一换到楼里,这些愚蠢的家伙投鼠忌器,要顾着那些祭品的性命,就再不能用刚刚那样的杀招。 “哈哈哈……哈哈哈!” 夏侯岐的嘴角溢出血沫,在自己的军队应声动手、一刀捅向地上那些还没断气的贱人时,一边大笑,一边撑着墙站起了身。 “不——!!!” 包厢里,颜清瞠目欲裂。 她向着外面爬去,眼泪夺眶而出,仓皇地砸在她的手背上。 那些躺在地上,还未断气的姑娘们看着砍向自己的刀,只恨没有力气再拼杀。 然而随着“铛铛铛”数声响,那些砍向她们的刀却全都被弹开,随之是无数声惨叫。 被弹飞的刀插在柱子上摇晃不已,冲在最前面的甲士手掌齐根而断,掉落在地上的断手还在动。 再一抬头,映入眼中的又是那张饕餮面具。 那狰狞的纹路,还有面具后那双如同恶鬼的眼睛,以及断手处传来的痛楚,都叫他们腿一软,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 见他们竟然被震退,夏侯岐顿时怒吼起来:“谁敢临阵脱逃?杀无赦!” 他说着,转头看到睚眦解决掉了最后一个对手,握着刀的手在不住地颤抖,顿时一喜! “他力尽了!” 那些被饕餮再次震慑住的甲士就听他叫道,“台上这个力尽了!给我杀了他!” 门口的甲士都下意识地看向了台上。 只见睚眦的手背上正有血流下来,流向刀把,流向指缝。 他们忽然意识到,这两个人武力不是对等的,戴着睚眦面具的那个更弱,可以被杀死。 只要制服了睚眦,饕餮就只能任他们摆布! 一时间,他们心中再次生出了血气,眼中露出了凶光。 陈松意站在原地,跟满脸绝望的颜清目光相接。 然后,她又越过了她,看向夏侯岐,开口说了两个字:“扎我。” 游天霍地看向她,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陈松意冷冷地盯着夏侯岐,充满了必杀的狠厉跟决心,又说了一遍,“扎我。” 除了游天,谁都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的真气量不足是她的短板,但是有小师叔的金针刺激,就可以短时间提升境界。 但游天创造出这个方法,不是让她在扎上金针之后,去生死之间搏杀的。 哪怕在他最疯狂最莽撞的设想里,也没有这一项。 金针刺体的巨大痛苦,可以让人爆发出更大的力量。 可是没人会这样去做! 陈松意不在意这些,夏侯岐今日必须死。 在生死之间去突破自己的极限,反而成了次要目标。 当她从颜清口中听说这个计划的时候,她就知道了,她们没有存着活下来的心。 这朵从黑暗里长出的复仇之花,得不到养分,唯有用她们的血来浇灌。 既然如此,她们就不该独自上路。 奈河带走她们的生命时,也需要有人奉上祭品。 这祭品,唯有夏侯岐的头颅才够分量。 唯有他死了,这场黑暗的棋局才会被真正掀翻。 夏侯岐眼角抽搐。 他不知道睚眦打算做什么,可他感觉到了死亡的迫近。 ——要阻止他,不管他要做什么,都一定要阻止他! “杀了他!” 他一边厉声道,一边跌跌撞撞地朝颜清冲去。 “杀啊啊啊——!!!” 冲进来的甲士不再后退,他们举起了刀,发起了冲锋。 他们没有再管地上那些挣扎着要伸手,用最后的力气拦住他们的红袖招姑娘,也没有管躲在一旁瑟瑟发抖的祭品少女们,一部分扑向了饕餮,一部分扑向了睚眦。 然而,游天的出手比他们更快。 一旦做出决断,他手中的十数枚金针就脱手而出,刺向了陈松意的手臂、腿跟丹田。 这些金针带着他精纯磅礴的真气,深深地打入她的穴位。 入体的真气化作洪流,冲开了她的经脉,强行开了前三门。 陈松意被这十数枚金针打得退了一步,整个人顿时被如焚如灼的痛苦所淹没。 她在面具后额角跟脖颈都青筋暴起。 在第二世,她的爹就曾经说过,如果有一支军队,全部由修行到第三层的将士组成,他能带着他们所向披靡。 这意味着修习《八门真气》修到第三层,就会跟普通人拉开差距。 无论力量也好,身体素质也好,都有质的蜕变。 在被外力强行带入蜕变的巨大痛苦中,少女的身体颤抖,流出的汗转瞬间就湿透了衣背。 越是痛,就意味着提升越多;越是痛,她体内的真气运转就越是快。 旁人获得力量,还需要在痛苦中来适应。 可是她曾经到过第八层,现在这些力量,不过是重新回到了她身体里! 夏侯岐只看到在睚眦的身体停止颤抖的瞬间,他整个人就化作了一道残影。 时间仿佛都变慢了,那些突破了游天的封锁来到台下的甲士,只感到眼前再次亮起了一道摧枯拉朽的刀光。 然后,他们眼前的视野就急剧变化,从睚眦变成了天花板,又再变成了自己的后背跟地面。 七八颗头颅高高地抛起,顺着抛洒的血线落在地上,滚动着撞在一起。 “啊啊啊——!” 看着滚到脚边的人头,躲在角落里的少女发出尖叫。 而这一切声音,陈松意都听不到了。 在她眼中只剩下与自己距离急剧拉近的夏侯岐,看到那张阴险的脸上凝聚出孤注一掷的狠意。 夏侯岐放弃了去抓颜清。 在气息极速提升、仿佛瞬间翻了几个境界的睚眦一刀朝自己砍来的时候,他抬手接了对方一招。 出自军中的制式长刀跟他方才悄无声息地戴上的鹰爪相接,摩擦间发出刺耳的声音跟火花。 只是这一招,夏侯岐就雪上加霜地吐了一口血,急剧后退,眼中闪过惊惧—— 这个状态的睚眦太强了! 他就犹如一头凶兽,仿佛张口要从自己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哪怕是自己没有受伤,对上现在这个状态的他也没有胜算。 何况跟他一起的还有一个更加不像人的饕餮。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夏侯岐一路退到墙边,一脚抵住了后墙才终于停下,又是一口血吐出。 陈松意抵着他,两人僵持的手臂都在颤抖。 看着把自己逼到这里的睚眦,夏侯岐也察觉到了这样极速提升实力,对他不是没有影响的。 相同频率的颤抖,说明他也在忍受着极端的痛楚。 这痛楚激发了他的力量,也影响了他出招变招。 在不断传来的厮杀声中,夏侯岐眼神一凌厉,怒吼一声,把面前压住自己的刀一把挥开,然后就地一滚,再次袭向了颜清! 陈松意瞳孔一收缩,被充盈全身的痛楚影响,动作慢了一分,没能追上他。 眼看着那闪着寒光的鹰爪要抓住颜清的肩,再次刺破她刺青掩盖下伤过的位置,陆天衡想也不想就扑了过来。 夏侯岐怒道:“滚开!” 只听“嗤”的一声,尖锐的鹰爪穿透了陆天衡的胸膛,也阻住了去势。 陆天衡两眼圆睁,嘴角迅速地涌出鲜血。 颜清一回头,就看到那曾经钉在自己肩上的鹰爪从陆天衡的后心穿透而出。 而在她的视野里,睚眦面具极速放大,从后方追来的陈松意一掌打在了夏侯岐背上。 “噗——” 她控制不住的力道打得他整个背脊凹陷下去,“噗”的喷出一口血。 这血染红了陆天衡的脸,也溅到了颜清身上。 随后包厢里刀光一闪,陈松意的右手手起刀落,一刀割下了夏侯岐的头。 这颗头颅飞了起来,滚落到地上,两只眼睛仍旧像毒蛇一样,死不瞑目地瞪着他们。 一切似乎在瞬间归于沉寂。 陆天衡口中溢出大量的鲜血,维持着挡在颜清身前、被夏侯岐的手穿透胸膛的姿势,目光开始涣散。 陈松意手中的刀也抵在了地上。 她半跪于地,在金针刺体又强行爆发的痛苦中喘息着,被束住的胸口如风箱起伏。 过了许久,她才抬头看向颜清。 看到仇人跟爱人同时死在眼前,颜清的目光像是凝住了。 她既像是在看着眼前戴着面具的少女,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在看。 直到陈松意的声音响起,才让她回神。 “对不起……” 她听见戴着面具的少女用发颤的声音对自己说,“我没能来得更早……没能救下你。” 在那副睚眦面具后,少女的痛苦是如此的深重。 这痛苦像是不止来自她的身体,也来自她的心灵。 在看着父母兄弟、楼中姐妹一个个死去,甚至连承受了她所有爱与恨的陆天衡都挡在她面前,为了救她而身死以后,颜清原本以为不会再有人为自己而痛苦流泪了。 可是这个比她还小几岁的少女,却为她而痛苦。 她嘴角染血,对着陈松意露出了一个轻到像是虚幻的笑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戴着面具的少女身体一颤。 颜清伸出了手,擦去了她面具上犹如血泪的一道痕迹,“你帮我杀死了仇人,还让我们知道了有人在意我们,这世间没有人会比你做得更好了。” 颜清不知道自己的话对陈松意来说意味着什么。 从她回到这个时空以来,她就一直背负着常人难以想象的重担,在拼了命地向前奔跑。 因为有很多事情她该去改变,有很多人她该去拯救,但往往不是所有人她都能救回来。 就像今日这座小楼里这些姑娘。 这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颜清积攒起了力气,从地上起了身,又过来扶陈松意。 事情还没结束,她们不能待在这里。 在夏侯岐无头的尸体前,两人相互支撑着站在一起,看向楼中。 那些甲士已经被戴着饕餮面具的游天杀得差不多了,尸体堆积在门口,堆成了一座小山。 楼里还活着的除了在负隅顽抗的几人,就只剩下那些躲在角落的少女们。 在这个地方受尽了屈辱磨难的红袖招姑娘们,已经在最后一场战斗之后,都停止了呼吸。 颜清的目光在那些哭泣的少女脸上扫过,在她们身上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她压下了涌到喉头的腥甜,对陈松意说:“我会送她们从暗道离开,还有这两年我搜集夏侯岐他们的罪状,我也会派可靠的人送出去。” “拿着这个。” 身旁的少女递出了一个锦囊,她的手颤抖着,锦囊上也染了血。 颜清伸手来接,听她低声道,“让你的人拿着它去京城,把那些罪状跟它一起,交到兵部尚书付鼎臣付大人手里。他会来给你们翻案,给你们洗刷冤屈,来这里掀翻一切,让所有人看到。” 颜清的手也颤抖了起来。 兵部尚书付鼎臣,她听过这个名字,传闻他为官清廉,刚正不阿,是个好官。 拿着这个锦囊,她又想起了自己一家十三口是怎么被冤枉,怎么被处死的,想起自己经受的那些折磨,还有残破地苟活下来的痛苦,在这一刻,所有的坚持似乎都有了意。 “是付大人的话……”颜清的眼前模糊起来,眼泪坠在锦囊上,把纹样沾湿,“我信他一定会给我们清白,给我们公正的。” 陈松意最后沉默地点了点头。 她脱离了颜清的搀扶,走到一旁,伸手抓起了夏侯岐那颗死不瞑目的头颅。 接着,她走出了包厢,提气喊道:“夏侯岐已枭首!” 这一刻,不管是聚在一起发抖的少女也好,还在负隅顽抗的甲士也好,都看向了她,看向她手中那颗残留着惊恐的头颅。 场面安静了一瞬,然后那些甲士手里的兵器就纷纷掉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游天身形一闪,在他们反应过来之前就欺身而上,一掌一个把他们击飞出去,撞在墙上,昏死过去。 然后,他就闪身来到了陈松意面前,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头颅。 不等她说什么,他就起出了落在她身上各大要穴的金针。 几乎是立刻,陈松意身上的力气就被抽空了。 她整个人虚弱得站不住,面具后的脸也变得苍白如纸。 游天一把揽住了她,让她靠着自己,随后看向颜清。 颜清对他点头:“这里有我,你们快走吧。” 游天也不废话:“照原计划,我们出去把人引开,给你争取时间。” 说完,他就一掌轰破了门窗,带着陈松意破窗而出。 带着硝烟的晚风迎面扑来。 风驰电掣的飞驰中,游天抿着唇,听见身旁响起某个莽撞至极的师侄虚弱的声音:“跑慢些,小师叔,往游行祭典的方向走……逃出去的人已经去搬救兵了,我们等等他们。” “闭嘴!”游天本来被气得不想说话,但还是放慢了速度,一手抵着她的后心,输入了真气去护住她的心脉,理顺她身体里狂暴的真气。 小师叔凶起来,很有当长辈的威仪。 陈松意被他拎着,在面具后老实地闭嘴了。 在红袖招里面打起来以后,小师叔惊天动地的两刀,吓得外围的甲士骑上了马,飞快去搬救兵,这整条街上的行人也都散开了。 他们正走到先前吃馄饨的地方,馄饨摊档上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游天揽着她,支撑着她身体的重量,一边放慢速度等那些追兵来,一边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早有预谋?” “预谋什么?”陈松意闷咳了两声。 “预谋让我扎你!” 游天走着走着,爆发了,“你知不知道那有多危险?就算没有任何外部影响,只是用金针刺激你开门,都有可能会变成废人,你——” “不会的。”陈松意说,跟小师叔的这点身高差正好让她靠着他,“不是有师叔你在吗?而且我的运气好,不会有事的。” 游天瞪她,只想松手把人直接扔到街上不管了。 ——看你运气好不好! 就在这时,前来救援的州府军终于姗姗来迟。 前方带路的甲士一看到大摇大摆的走在路上的两人,立刻指着他们道:“就是他们!” 等看清戴着饕餮面具的那人手上拎着的头颅,这个将士瞬时惨叫一声,“他手里是指挥使大人!他手里拿的是指挥使大人的头!” 一听到这话,几位前来救援的中层将领脸色都变了。 游天在面具后瞥了他们一眼,招摇过市地一晃夏侯岐的头,把跟莽撞无比、肆意妄为的后辈计较的事先放到了一旁。 陈松意只感到他揽稳了自己,随后一个急转就进了巷子。 一手带人,一手提头,游天.朝着游行祭典的方向飞奔。 “追!” 如计划中的一样,这群军队见到歹人手上最高长官的头颅,完全顾不上其他,全部朝着游天跟陈松意离开的方向追去。 红袖招里,满地的尸体仍旧留在原位。 那些少女全都被安排着由小楼后面的排水暗道离开了。 那个被锁起来的蓝衣女子逃过了一劫,在楼上房间听见了下面厮杀的全过程。 颜清把她放了出来,让她跟那些少女一起走。 “活着出去。” “你若愿意,就活着做个证人,不愿意的话,就隐姓埋名活下去。” 对方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然后跟着她安排好的人从水路暗道走了。 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颜清才转身,一个人回到了这个污秽的大厅里。 她一边走,一边有黑色的血滴到身前,滴到脚面上。 …… 城中,又一轮新的烟花绽放。 祭典游行的人群密集地狂欢,完全不受另一边那场厮杀的影响。 军队追着两人过来。 一来就看到他们两个融入了人群当中,犹如两滴水归入了海里。 这里到处都是戴面具的人! 移动的人群中,随处可见穿着戏服、表演傩戏的队伍。 那些狰狞的面具,那些在火光下犹如复生的鬼神,还有各种唱腔跟诡异的笑声,充斥着他们的视野跟大脑。 “人呢?” “他们人呢?!” 军队混入游行的队伍当中,也像不同颜色的水流被冲散,找不到目标,又好像到处都是目标。 一个喷火跳大神的在面前晃过,火焰喷射过来,就叫几个中层将领出了洋相,吓得刷的一下就拔出了刀。 定了定神以后,其中一人才气急败坏地道:“给我抓!抓戴着麒麟面具的!” “还有戴饕餮面具的!” 前往军营搬救兵的甲士纠正道:“是睚眦跟饕餮……” 底下的将士开始四处抓人,人群中不时就会有人高声喊道:“这里有个饕餮!” “这里有个睚眦!” “这里又有一个!” 陈松意买的两个面具,在今年祭典上都卖得很好,这些将士到处抓人,一眨眼就抓回来十几个,面具一揭,底下全是不明所以的普通百姓。 几个中层将领气疯了,正在着急上火,一转头又听见高处有人在喊道:“着火了,着火了!西南角着火了!” 西南角? 他们对视一眼——那里不就是红袖招? …… 红袖招,火光冲天。 颜清的一把火,加上洒在尸体上的火油,让整座木质结构的三层小楼都迅速的燃烧起来,照亮了黑夜一角。 小楼里,死去的恶鬼都死了,被甩到墙上昏死过去的,也很快会被烧死。 焚烧的烈火中,颜清又回到了陆天衡死的地方。 他的尸体仍旧在那里,跟夏侯岐没有头的尸体相对而跪。 颜清回到他面前,脸色苍白如雪。 从她的口鼻处不断有黑色的血滴落。 她没有在意,而是打开了他的手,将那把磕掉了宝石的梳子放在了他的掌心里。 他们定亲,他送她的就是一把梳子。 “这个给你,你我这辈子就算两清了。” 大火烧断了横梁。 燃烧的横梁砸了下来,掩去了她的身影。 深黑的水面上倒映着火光。 就让这火,还予她们圣洁,烧去污秽的一切。 第43章 一更半 订阅全文可解锁更多ssr!!!暮春时分,天黑得早,野外夜间的气温降得更厉害。 吃过晚膳,一行人就准备休息了,风珉安排了护卫值守上夜和下夜。 行走在外,他并不讲究,幕天席地也睡得着,陈松意跟小莲则睡在马车里。 是夜,火堆未熄,陈松意在马车里听得到不远处值守上半夜的两名护卫在低声交谈。 风一起,带起了一点明灭火星。 车窗上遮光挡风的帘子被吹动,晚风将野地里带着草木香气的空气送了进来。 小莲年纪小,加上一日奔波,早已经在地板上缩成一团睡着了。 昏暗的车厢里,陈松意低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却是清明十足,没有丝毫的睡意。 小莲在她脚边翻了个身,睡得更沉了。 陈松意收回目光,在宽敞得可以躺下一个人的座位上闭眼盘膝,准备尝试修行家传武学。 第二世,她生在那个人人骁勇善战的寨子里,家传武学十分霸道。 宗祠里供奉的除了那把金刀,还有一卷修习内息的功法。 这卷功法跟他们家的兵书一样,都不知是从哪一辈传下来的,为他们的寨子创下了偌大的名声。 就连厉王这样的存在,在听闻他们家传的兵书跟战力之后,都要亲自来招揽。 陈松意的第二世资质十分好,而且又是在小的时候就接触了内功心法。 小孩子的躯体还纯净,那一口来自胎中的先天之气还没有完全散掉,进境超群。 霸道的真气搭配外功,瞬间爆发,在战场上一掌把马打趴下都没有问题。 若是把修炼出来的真气灌注在腿部的经络上,奔跑起来也十分快,随着父兄夜袭敌营的时候,敌人往往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们割下了头颅。 力量、速度与耐力兼具,简直毫无破绽,这门功法可以是她两世为人见过最厉害的绝学。 拥有这样的武功心法,她的父亲毫不藏私,可是寨子里很多人修习之后,却是直接失败,重则真气走岔,经脉断裂,永久失去行动能力。 为此,她的父亲很是唏嘘,直到最后都在对她说:“如果有更多人能学会,能组成一支顶尖的战力,只要三千——不,一千个能达到第三重或第四重的,我们都可以把这座城守下来。” 只可惜,这样的绝学能学会的人真的很少。 就连她的父亲都是靠金针刺激,靠无数药材才堆出了第八重的修为。 第二世的她,是寨子里唯一一个不靠外力,无灾无难到了第八重境界的。 若不是天赋异禀,成为了顶尖的战力,她一个女儿家,她的父亲也不会带着她上战场,更不会在她还年幼时就带着她去杀敌。 昏暗的车厢里,少女闭着眼睛。 她在随着一种奇妙的韵律呼吸吐纳,去捕捉天地间那一丝元气。 她的家传功法一共有十一重,照家中先祖修行留下的笔记来看,修炼上第八重之后会遇上关隘,难以突破,可是一旦冲过去,实力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遇到那个关隘,就战死了。 但陈松意想,就算城破之时自己突破到了第九重,也改变不了结局。 个人的勇武可以震慑敌人一时,却敌不过千军万马。 个人的意志可以改变事态一时,却挡不过天下的势。 她因为不甘而重生,从她回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她要做的就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报复了。 她要做的是逆势而行,有过两世的经历,陈松意可以预见之后的路会有多难,哪怕有气运在身,也可能再一次粉身碎骨。 可是她不怕,只要前方还有路,再难她也会坚持,谁也不能让她停下。 随着这一往无前的心念一起,她空荡荡的丹田里终于生出了一丝气感。 这一丝气流与天地间无色无形的元气牵系,产生了微弱的感应,开始循环起来,照着天地元气流动的方式,自丹田向着经脉流去。 黯淡的星夜之下,重归人间的少女向着取回力量,迈出了第一步。 …… 人体是世间最精妙的机器,哪怕是最厉害的机关师,也构建不出人体的骨骼、肌肉。 更别提是存在于身体里,却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经脉。 陈松意的第一步修行,在丹田中生出了一丝气流。 这点新生的气流一进入经脉就像泥牛入海,再无感应。 不过她毫不意外,她这具身体的资质跟她想的差不多,跟第二世相比真的差远了,而且又已经十六岁了,今夜勉强感应天地生出了一点真气,想要立刻在阻塞的经脉中流转如意却是不可能的。 作为尝试迈出的第一步,那点微弱的气流刚行出一小段就消散一空,让她不得不重复先前的步骤,再次去感应天地,重新来生出一缕真气来。 可以预见,想要把这具身体阻塞的经脉全都打通,重新回到第三重境界会有多难。 换了别人,此刻可能直接就放弃了,但陈松意不灰心,因为她有修炼到第八重的经验。 好不容易等到那股微弱的气流通过那处阻塞的经脉,走出比第一次多一倍的距离,外面的天也亮了,在马车里打坐的人睁开了眼睛。 看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天光,陈松意的心中叹了一口气。 任重道远,慢慢来吧。 随着天边微曙,大地复苏,休息了一晚上的一行人也重新起身。 在简单洗漱过,吃了一些干粮以后,他们就趁着清晨的凉爽,再次启程。 昨天晚上虽然是睡在马车上,但小莲睡得很踏实。 她不知道陈松意一晚上并没有睡,而是在重新捡起修行,只见小姐在用过早膳之后,就倚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远离了京城,这一段官道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平整。 马车在官道上行走,车厢摇晃不停,靠在角落的少女却闭着眼睛,像是把这摇晃当做了幼时的摇篮,没有被晃醒。 小姑娘放轻了动作,没有去打扰看起来很累的她。 她小心翼翼地坐过去,把披风盖到了熟睡的人身上,之后就一直在旁守着,直到马车的行进再次停下来,风珉的人来叫她们用膳,她才下马车去端了吃的回来,把陈松意叫醒。 这样的生活反复了半月有余,陈松意终于锤炼出了一股凝实的真气,也打通了一条经脉,可以控制着它走完一个周天。 第二世的她三岁就能做到的事,现在重新做到,也让她感到无比高兴。 原因无他,因为她现在的资质实在是太一般了。 高兴过后,又是硬仗。 现在只是打通了一条主要的经脉,人体里还有无数细小的经脉,完全打通手部的筋脉,才算是进入了第一重,完全打通腿部是第二重,打通全身才是第三重。 现在她离第一重境界都还远着,心里也知道急不来。 于是今日难得不到午后,风珉就看到她从马车里出来了。 此刻,一行人正在路边停留,原因是风珉远远见到附近打猎回来的猎户,便派了两个护卫过去向他们购买几只猎物,改善今天的伙食。 风珉骑在马上,看着久不见太阳的她从马车里探出了身,抬头望向天空,似是被耀眼的烈日刺激得眯起了眼睛。 等看了片刻之后,她收回目光,又思忖了一番,然后看向自己:“午后有雨,要尽快找地方避雨。” 要下雨? 不止是风珉,他身边的护卫都忍不住抬头看了看这晴朗的天空,目之所及不见一丝阴霾,怎么看都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这几个跟着他出行的护卫,这些日子以来跟陈松意也算是相熟了,每一个都曾经给她们把烤好的兔子、野鸡送过来。 风珉没立刻说话,他们便笑着对陈松意道:“姑娘看错了吧?这哪像是要下雨。这样猛的日头,找个地方避暑还差不多。” “就是,这还没入夏呢,天就已经这么热了。幸好公子爷要咱们上路得早,不然走晚了,大夏天的走陆路去江南,那才叫煎熬。” 陈松意手中撩着帘子,没有多做解释,只等着风珉决定。 反正他们赶路,她跟小莲总归是在马车里的,雨下下来也淋不到她们头上,只有风珉跟他的护卫才会挨淋。 跟她目光相对了片刻,风珉最终点了头,以手中马鞭指着前方道:“前方十里左右有个驿站,等他们回来了,我们就过去,今天中午就在那里休息吧。” 左右赶路不急于一时,而且距出发之前她说的“路遇贵人”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还不见人影,风珉心中存着想看她这一手推演到底有几分准确的念头。 要是不准,就干脆改走水路好了。 既然公子爷做了决定,护卫们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收了两只兔子、一只野鸡回来的两个护卫一回到队伍里,他们就开始前进,准备中午在驿站休息。 十多里路程,他们轻车简从,速度很快,赶在中午之前就抵达了目的地。 大齐的驿站有两个职能,一是给官员去外地赴任的途中落脚,二是边关军情跟旧京奏章送往京城的路途中,给信使更换补给、马匹用的,寻常过路客商跟普通百姓都不能进去。 风珉一行人,绝对不算上面二者的任何一种。 但他爹是忠勇侯,光凭这个封号,忠勇侯府的印信一出,谁敢不让他进去? 就这样,一行人顺利地进入了驿站,管理驿站的官员还亲自相迎。 只不过刚把马解下来交给驿站的民夫去打理,众人就听见天边滚过一阵惊雷,随即狂风大作,乌云迅速朝着方圆数十里聚拢。 除了陈松意,所有人都呆愣地站在屋檐下,眼睁睁地看着前一刻还风和日丽的天气瞬间变了,转眼就有雨点密集地砸下来,溅起路上的尘土。 密集的雨幕将天地连在一起,仿佛将整个世界都洗得褪了颜色。 那接待他们的驿站官员回过神来,带着几分庆幸地道:“幸好小侯爷先一步到了,不然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就要被淋一遭了。” 他说着,却发现自己的话没有得到回应。 包括风珉在内,一行人都在看着预言过午后要下雨的陈松意,护卫们看她的眼神中更是带上了一层敬畏。 这种观天象的本事,要么是钦天监的官员才有,要么是护国寺的明远大师才懂。 再不然就得是传说中在战场上特别厉害的军师,可以利用天象来左右战局——这样的人物,他们大齐的战神厉王身边都不一定有。 而那些人是什么年纪,程家小姐才什么年纪? 她就这样风轻云淡地断准了,看着雨落下来,脸上也没有什么得意神色,只带着身边的小丫鬟就转身进去了。 风珉站在原地,仍旧没有从陈松意所展现的推演之准中回过神来。 只听见自己带出来的护卫低语道:“程家小姐说午后会下雨,这刚过午时雨就下来了,这也太神了……” “是啊,这也太准了……钦天监的老头子不过也就这样了吧。” “不知她断其他的事情怎么样,之前我听小莲说,程姑娘给她看过相,断过她的命——好像那天程姑娘也给小侯爷看过?” “对对对,我听到了!” “那天我也听到了!程姑娘说小侯爷以后会在沙场上建功立业,成为大将军!” 风珉脸上微微刺痛,转头发现是自家护卫的目光聚拢了过来。 这下换成他在被他们用那种带着敬畏的眼神看了。 风珉俊脸一抽,人生还是第一次有了被人看得不习惯的感觉。 他张了张口,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护卫们就将目光收了回去。 风珉:“……” 他们开始聚在一起商量:“程姑娘是高人,你们说要是去找她给我断一断,她肯不肯?” “我也想,不如待会我先去试试。” “什么你先?我年纪最大,当然是我先!” 在他们七嘴八舌,为着谁先谁后去找陈松意断自家命数,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指点而吵起来的时候,风珉终于断喝了一声:“够了!” 几个护卫霎时间噤若寒蝉。 风珉提着手中那个一路上不离身的布包瞪了他们一眼,转身跨过门槛,进了大堂,“都进来,别在门口挡着道。” “是……” 护卫们先是蔫了蔫,随后想起公子爷又没说不许,于是又振奋起来,跟在后面进了大堂。 风餐露宿半个月,现在能待在屋檐下避雨,所有人都觉得很好。 而且等明日雨停才出发,今天还能睡个好觉,更是完全没有人抱怨。 这座驿站是两层的结构,一楼大堂打尖吃饭,二楼是房间,让路过的官员跟信使可以入住。 驿站的房间宽松,做事的人手也多,给京中来的贵人安排得很是妥帖。 在风珉的干涉下,护卫们终究还是没有一窝蜂的全涌过去,让陈松意给他们看命数。 于是在房间里洗漱用膳之后,陈松意就在床铺上打坐,让凝聚起来的真气运行。 运行完一个大周天,她睁开眼睛,感到经脉比起刚开始的时候已经疏通了很多。 按照她的估计,在去到江南之前就能够大致疏通完手部的经络,勉强达到第一重境界,拥有一些战斗力跟保命手段了。 直到这时,她才算真正有了底气,可以回想京城的一些人跟事。 一楼大堂,风珉坐在正中的桌子后,一边喝茶一边看着外面的狂风暴雨。 明明还是白日,可外面看起来却像阴暗得像是进入了傍晚。 风珉在京里是个纨绔中的纨绔,要吃好穿好,出了门却并不怎么讲究。 半个月下来,再怎么丰神俊朗的公子,也变得有些灰头土脸,如今来了驿站,洗了个热水澡,一收拾又是个锦绣公子了。 第44章 第二更 做着农家少年郎打扮的小师叔放下鱼筐,里面全是采来的草药。 他背对李六郎,朝陈松意板着脸道:“总算醒了。” 因为看不到他的表情,李六郎也没有发现异样。 他贴心的把地方留给他们兄妹相聚,自己就到后舱去看在准备晚饭的妻子跟一天未见的女儿了。 靠坐在船舱里,陈松意看小师叔单手撑着船蓬,低头钻了进来,来到自己面前。 她才开口叫了一声小师叔,钻进船舱里来的人就没好气地道:“运气好是吧,不怕残废是吧?那就试试体验几天走火入魔,半身不遂的感觉吧。” 游天以为自己对这个师侄莽撞的认知已经够深刻了,却没想到陈松意永远能给他惊喜。 他坐到她面前,垂目看了一眼她现在不能动弹的双腿。 《八门真气》无比暴烈,在打通了手部的经脉之后,下一步就是腿部。 而金针刺激过于仓促,他连镇痛的药都没有备好,就只能封住一部分穴道,让她痛着了。 游天心里有一部认为,让陈松意持续感觉到疼痛也好,能长记性。 而且疼痛刺激之下,真气也能加速凝聚,突破起来会更快。 再者,用这样的身份做掩饰,也方便上路。 毕竟他们现在一个是只会采药的哥哥,另一个是伤了脊椎不能动弹的病弱妹妹,无论是谁也不能把他们跟“饕餮”、“睚眦”联系在一起。 这些打算只是在他心里想着,没有说出来。 因此游天坐下之后,就等着陈松意的反驳,可是没想到少女并不接茬。 她只是维持着靠坐在船舱中的姿势,借着面前的灯火仔细看过他这身装扮,然后说道:“小师叔穿着我哥的旧衣很合适,确实很像我哥哥。” “……” 游天瞪眼,别以为他听不懂她在暗指什么。 她包裹里的衣服都是按着她的身形挑的,穿在她身上,差不多也就大一点。 可是他拿过来能穿得合身,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矮。 小师叔的身形不高,这是他的一个痛点,在山上是没人敢触碰的逆鳞。 结果下了山,居然有人敢拿着这个来嘲讽他。 ——真是不肖师侄! 他瞪了陈松意片刻,陈松意泰然自若。 游天不爽地收回了目光。 两人你来我往,互相揭短了一番,船舱里的气氛变得轻松了几分。 他们都默契的没有提昨夜州城的事。 毕竟红袖招发生的一切,太沉重了。 就算是他们,也不想再回首。 船舱里两人静静对坐,旁边就是河水在汨汨流淌。 河水流动,带走飘落在水面上的芦苇叶,陈松意想,奈何的水应该也带着她们的灵魂走了吧。 路上有了满意的祭品,红袖招的姑娘们会走得更加安宁,更加没有遗憾吧? 她们靠着自己的力量,在这片黑暗里撕破了一个角。 而接下来,他们这些活着的人,就要替她们走下去。 河水不停流,人也要继续往前,冲破黑暗。 船舱里的火光照在少女的脸上,游天看着她沉郁的目光。 为了给她做伪装,让她坐实病弱少女的人设,他用了特殊的药粉,遮去了她原本的肤色。 因为这样,她的脸色看起来蜡黄,没有半点精气神。 用这张脸做出这样的表情,比平常更要让人于心不忍。 但游天忍住了,孩子不惩戒,只会闯出更大的祸。 他是在给师兄管教徒弟,不会因为这样就把封锁的穴道给她解开的。 外面风声鹤唳,她老实点,他们才能更顺利的到漕帮总舵去。 感到船舱里安静得过分,陈松意抬起了眼睛。 她原本在等着小师叔问自己问题,比如问下一步,问途中还有没有什么别的任务,结果游天全都没问。 她沉吟着,想问小师叔为什么会下山来找师父,船身就摇晃了起来。 是李家夫妇带着他们的小女儿过来了,李家娘子宣布道:“该吃晚饭了。” 李家娘子今晚做的正是游天去陈家第一天,陈松意在母亲指点下做的生滚鱼片粥。 鱼是在船上现宰现片的,粥里加入了足够多的姜片去腥暖胃,煮得又香又稠,正适合生病的人。 昨天烧了一夜,因为遇到带着陈松意来借宿的游天才退了烧的小女孩,也被母亲从后舱带了过来,跟家里的客人一起吃晚饭。 她的头发剪得短短的,脸还有些红,额头上还缠着个散发着淡淡草药香气的药包。 陈松意多看了两眼,在喂女儿吃饭的李家娘子就笑着道:“这是你哥哥做的,戴着能让囡囡睡得安稳,不再发烧。” 这个药包是游天在附近采来草药做成的,而且给了他们方子。 幼童身体弱,最容易发烧,还容易惊惧,用这个药包能够安神。 “之后囡囡要是再烧,就用烈酒给她降温,再用上这个药包。”他说着,指了指外面放着的药篓,“我又采了点,还能再做几个,晒干以后拿来做药包效果也是一样的。” 游天在外忙活了一下午,采来的当然不只是这么一点药草。 除去这一部分,鱼筐里主要还是给陈松意用的,准备晚点煮了水让她泡腿。 在这地方能找到的药草有限,起到的效果也有限。 本来按游天的打算,是想去了漕帮总舵人前显圣,得到地位之后再借漕帮之力来收集药材。 为了让金针刺激法不那么痛苦,他可以说是费尽心机,冥思苦想才想出了办法。 但谁让陈松意乱来?现在就凑合吧。 陈松意见因为小师叔的方子好用,李六郎还在高兴地对妻子道:“今天我跟大郎一起上山,他还教会了我怎么辨认这几种药草,用完之后我也可以去摘。” 他一边说着,一边笑眯眯地摸了摸女儿的头,“这样一来,囡囡以后就再不怕发烧了。” 四岁的囡囡抬起头来,向爹爹露出了一个脸蛋红扑扑的笑容。 这样温情的画面,冲淡了昨夜红袖招带来的悲伤。 她跟小师叔都在静静地看着这一幕,直到李家娘子拿了木勺,要给他们再添些粥。 他们在船上喝的粥,是江南这里最正宗的生滚鱼片粥了。 游天觉得李家娘子的厨艺不错,但想起那天在陈家配着香香的饼吃的粥,觉得还是那天早上吃到的更好吃。 而且,李家娘子也不知道他的胃口有多好,需要吃多少才会饱,只想着今晚喝粥,该做多一些。 她做足了六人份,游天喝了三大碗,可等到晚餐结束,他根本才开胃。 陈松意看到小师叔脸上露出了不开心的表情。 他摸着肚子,大概是在想今晚要不要去捉鱼吃,然后又朝自己的腿看了一眼。 ——大概是在想要不要违背誓言,等捉了鱼之后,把她放出来给他烤。 李六郎仍旧没有发现不对,在妻子把吃过晚饭的女儿带去哄睡又回来以后,他说起了今日去镇上的见闻:“镇上封锁得很严,听说是昨天州城出事了,不知哪里的乱党余孽出现,袭击了城中官员,又是放火又是杀人的,死了很多大官。” 游天表情沉重,似乎是在配合他的话。 陈松意觉得他大概更多是因为没吃饱而不爽。 李六郎叹了一口气:“现在是全城封锁,还往附近的县乡都下发了通缉令。镇上的商队原本打算去州城做生意的,都先在停下了,准备再观望观望。” 李家娘子担忧地道:“不知是什么人呢。”说着又看向了陈松意,“幸好你们兄妹是往漕帮总舵的方向走,不是打算去州城看大夫的,不然遇上这事可就麻烦了。” 身为被通缉的目标人物之一,陈松意点了点头。 游天想着今晚除了鱼还吃点什么,心不在焉地接口:“是啊,幸好没去。” 在这小小的船舱里,完全没有人怀疑这对兄妹跟现在官府通缉的两个凶徒有关。 毕竟渔村这里跟州城隔着三百多里地,谁能够背着一个人,只用半夜时间就这样跑过来? 李六郎按上游天的肩膀,愁眉不展地道:“这样一来,大郎你就不能带着你的技艺拜入漕帮,坐他们的船去总舵了。” 原本他们去漕帮总舵,走水路最快,只要大郎愿意拜入漕帮,对方一定很乐意给他行方便。 可是现在码头查得很严,州府紧,县乡只会更紧,像他们今日去镇上抓药,都看到码头被扣押着很多船不给走了。 “嗯?哦,可是小妹的腿不能耽误。”游天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出来,说道,“不能走水路的话,我们就走陆路。” 这在他眼中看来不算什么事。 他行走天下也有很多搭不上顺风车、顺风船的时候,可是李家夫妇却坚决反对。 李六郎劝道:“你难道想就这样背着你妹子过去?那得走到什么时候!” 莞娘也在旁帮腔,忽然想起了什么,对着李六郎说道:“不如明日带大郎跟小妹去镇上见见表叔,看看他能不能带大郎跟小妹过去。” 莞娘的表叔在镇上,给镇上的富户做管事。 这家富户的独子天生不良于行,到处看遍了都找不出原因。 原本他们是每个月都要去一趟州城看大夫的,可是现在这样的环境,越靠近那边,气氛就越紧张,寻常百姓怎么也不会主动往那边靠。 “对!”李六郎眼睛一亮,对着游天说道,“最近他们听说漕帮总舵那边有个神医,有人全身骨头都被打碎了,神医都能接得起来。所以州城不通,冯老爷就打算把冯少爷送去漕帮总舵碰碰运气的。” 冯家人的想法很朴素。 全身骨头都碎了,也能接回来,那只是单纯看个腿,没有问题吧? 神医本医听到有顺风车,马上自然地拉住了李六郎的手。 陈松意听他郑重地道:“如果真的能让我们搭顺风车,我一定好好报答他们。” 第45章 一更半 订阅全文可解锁更多ssr!!! 程家一共四房,其中长房嫡子不是程老夫人所出,而是原配留下的。 作为程老太爷的继室,程老夫人共生下了两子一女,女儿早已出嫁,两子便是程卓之、程遇之兄弟。 在陈松意的印象中,程家的长房嫡子跟三房庶子都外放为官,轻易不能回来。 这个家里,唯有四房处处跟二房相争。 程卓之跟程遇之虽是亲兄弟,在陈松意的印象中,性格却完全不一样。 程卓之十分在意面子,程遇之则是个混不吝的,娶的夫人赵氏也是性格泼辣,什么话都敢说,为了利益什么都可以排后面,跟程四爷可以说是天生一对。 当娘的本来就容易偏心小儿子,尤其程遇之没其他本事,就哄老娘开心最拿手。 这些年靠着哄程老夫人的开心,他们四房从她手中拿到了不少好处。 原本程老夫人病重时,赵氏也有心跟刘氏争一争掌家的权力。 可惜技不如人,落了下风,现在干脆就一门心思的讨好程老夫人,跟刘氏作对。 一进来,围着程老夫人看了一圈,赵氏就把矛头对准了刘氏。 她嘴一张,连珠炮似的一顿开轰:“我跟遇之一听娘这边有事,就紧赶慢赶的来了,偏生外头还有不长眼的东西拦路。二嫂你可是个贤惠人,家里从来都是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怎么也有这么糊涂的时候?” “二嫂糊涂了,二哥你怎么也这样?”程遇之给程老夫人抚着背顺着气,抬头也向表情尴尬的兄长责怪道,“这不是咱家的骨血,哪有留在咱家的道理?还锦衣玉食地养了她这十六年,真是开善堂也不过如此了。” 小儿子跟小儿媳一来,程老夫人就彻底不用自己说话了。 他们是她用来制衡的手段,她想什么,小儿子跟小儿媳都会替她说出来,而且说得更大声。 程卓之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伸过去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 在他身旁的刘氏也端不住表情了。 赵氏看到二房的反应,心中简直乐翻了天,她这个二嫂聪明一世,居然会在子嗣的事情上栽了。 难怪二房的奴才一路拦着他们,甚至想把这边的消息封锁,幸好母亲的人早早通知了他们。 程遇之还在旁边,一边哄程老夫人,一边拿孝道的大旗压他二哥。 赵氏眼睛一转,看到了被找回来的程明珠,目光在她清纯无辜的脸上扫过,腹诽了一声“跟刘氏一路货色”,然后看向跪在地上的陈松意。 陈松意上辈子就有感觉,他们看自己不顺眼。 在赵氏眼中,二房这个福气包生得命好,一出生就赶上她爹回京任职,买了好宅子,还跟谢家订了亲。 二房可谓是春风得意,让程家都跟着水涨船高,让四房只能仰仗他们的鼻息。 赵氏明明生下了儿子,反倒被刘氏这个商户出来的比了下去。 本来大齐重孝,陈松意的纯孝又是整个京城都是有名的,简直找不出半点瑕疵让她可以攻击刘氏——现在好了,闹了半天,她不是程家亲生的! 刘氏亲生的那个,是个在乡下长大的野丫头,天生矮了旁人一截,以后怎么也越不过他们四房的姑娘去。 赵氏想着,眼中就带出了得意来。 “娘。”陈松意看她明明低着头向程老夫人说话,眼睛却一直看着刘氏,做出为二房着想的样子来,“娘,意丫头虽千好万好,但终究不是我们程家人,现在明珠都回来了,哪有让亲生的住在偏房,一个外人坐正堂的?要是传出去,还不得让全京城都看笑话。” 程老夫人淡然地点头:“不错。” 立在一旁的程明珠哪怕再想沉住气,此刻也忍不住流露出了一点惊喜之色——她的爹娘跟中了蛊似的要留程松意,可四叔跟四婶一来,竟然要帮自己把程松意赶走! 刘氏当然不甘被他们坏了自己的事,握着手帕才想张口说什么,程老夫人就瞥了她一眼,然后一锤定音:“不是程家人,断然没有留在程家的道理。” “这……” 程卓之在母亲的强硬下,终究说不出折中的话来。 他下意识看向跪在地上的陈松意,就见少女肩膀微微颤抖,像是下了决心一般抬起了头。 在众人的注视下,陈松意的脸苍白无比,仿佛不忍父亲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于是做出了决断。 属于少女的声音微微发颤,说的话却叫人听出微薄的坚定跟勇气来:“我虽不是父亲跟母亲亲生的,但这十六年的养育之恩无以为报,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父母再为我为难……只能请父亲原谅女儿不孝,以后不能再侍奉父亲母亲左右了。” 说着,她端正了表情,决绝的朝程卓之拜了下去。 刘氏心里一咯噔,只觉要坏,忙阻止她说下去:“意儿——” 可陈松意却不会给她半点阻拦的机会。 为了脱身,再恶心她也拜得下去。 起身之后,她才又忍着泪意,向着刘氏道,“这一拜还了父母恩情,再多的女儿却是还不了了,只能来世衔草结环再报。” 没人觉得陈松意这番说辞有什么问题。 她的一切就是程家给的,离了程家她就什么也不是,当然就还不了任何东西了。 程老夫人依旧端坐上首,一派淡然。 她身旁的程遇之夫妇见二房这次终于也吃了瘪,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得意之色。 在一旁等了许久,才见尘埃落地的程明珠也露出了喜色。 唯有程卓之面露不忍,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罢了。” 这下刘氏真的慌了,不过哪怕到了这时,她也没有怀疑陈松意是生出了异心。 只觉得她这是单纯不愿让他们为难,完全是程老夫人跟四房逼出来的,并不是她自己本意。 “老……”她立刻转向程卓之,只想再用眼泪攻势叫他心软,把人留下。 然而还没等她说什么,站在程老夫人身旁的赵氏眼睛一转,又提醒道:“大姑娘要走,可别忘了将我们程家的东西留下。” 事情发展到这里,其实就已经开始跟上辈子不同了。 陈松意没有任人宰割,甚至主动提出了要离开程家,但她没料到赵氏会突然这么说,面上愣了一下。 两世为人,又经历过那么多,对身外之物陈松意早就不在意了。 毕竟上辈子程明珠一回来,也是逐步夺走了她所有的东西。 今日就算身无分文从程府出去,陈松意也有办法回到江南自己的家。 此刻她只觉得四房真是一路奇兵,就算刘氏手段用尽,也阻碍不了自己从这里出去了。 在旁人看来,陈松意的怔忪,就是被赵氏突如其来的要求搞得不知所措。 做了十几年的程家千金,锦衣玉食地长大,离了程家她能走多远? 更何况刘氏对这个女儿是真好,别说平常的吃穿用度,就连好几家铺子都挂在了陈松意名下。 光是陈松意现在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带出去变卖一下就够平常人家吃好几年了,赵氏却要她把东西留下。 原本恨四房坏了自己大事的刘氏神情微顿,忽然觉得赵氏的贪财计较也不全是坏事。 经她这样一提醒,松意是绝不可能把东西带走的。 没了这些可以变卖的首饰,她要怎么离开程家,离开京城? 想到这一点,刘氏也没那么焦急了,将目光落在养女身上,等着她的反应。 一时间,陈松意再次成为了厅中的焦点。 哪怕她生性并不爱奢华,可发间装点的头面,身上穿的锦缎,哪样不金贵?连赵氏都眼热要多提这一句,更别说是程明珠了。 虽然被接回程家以后,程明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完全不一样了。 可陈松意拥有的东西就是比她好! 这也是让她嫉妒发作的原因。 “不成,她要走绝对不能把这些东西带走,这都是我的!” 程明珠咬着牙,恨不得直接冲上去,把陈松意身上的东西全都撸下来。 可恨现在是在程家,不是乡野,她不能这样暴露本性。 她还要继续装纯善,装柔弱,才能让父亲对自己心生怜惜愧疚,补偿自己。 程明珠的丫鬟本来演了一出忠心护主,指责陈松意的戏,眼下正在不起眼的角落跪着。 忽然,她看到程明珠暗暗投过来的眼神,顿时整个一激灵。 不会吧?小姐不是要我现在冲上去动手抢吧? 她知道陈松意不再是程家大小姐,此刻也大概率不会反抗,可…… 就在程明珠眼神变得狠戾,要给丫鬟加压的时候,赵氏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她眼睛一亮,指着陈松意的手镯对程老夫人道:“娘还记得这镯子吗?这不是跟谢家定亲的时候,谢老夫人送给意丫头的?” 程老夫人目光一闪,落在陈松意的手腕上。 程遇之也识货,立刻接口道:“哟,鸽血红,价格不菲呢。” “当时谢老夫人送这镯子给未来的孙媳妇,可跟他们谢家定亲的是我们程家的嫡小姐,现在意丫头不是我们程家的女儿了,这镯子怎么也该留下给明珠吧?” 听到这话,程明珠的目光又一下子落在了陈松意的手腕上。 人靠衣装马靠鞍,从乡下农女变成京官之女,她太明白好的首饰对一个人的气质有多重要了,来的第一天她就惦记上了。 她跟刘氏一样,生得雪肤花貌,戴上这只鸽血红的镯子,定会显得更加肤如凝脂。 没想到这镯子还是谢老夫人送给未来孙媳妇的?那就更不能让陈松意带走了! 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下,陈松意垂目,看向手腕上的镯子。 上辈子她会死得这么悄无声息,无人怀疑,跟这镯子也有关系。 程明珠被认回来之后,很快就让外界知道了。 不过对外程家也没有说陈松意是错抱的,名义上她依然是程卓之的长女,可以跟刘氏母女一起去各家走动。 陈松意一开始还会出来,然而这镯子被程明珠夺去之后,谢老夫人发现了,问起她怎么没戴。 她不知该怎么跟疼爱自己的谢老夫人解释它被程明珠抢去了,而自己未来大概也不可能嫁入谢家,辜负她的疼爱,也辜负了谢长卿,于是便逐渐不再出门。 这也就造成了她后来生病,再到身亡,京中都没有多少人知道。 怀璧其罪,这道理她早就懂了,这时候又怎么还会吝惜一只镯子? 上首,见到她伸手脱镯子的动作,程老夫人目光一闪,站在她身旁的赵氏眼睛一亮。 而笃定陈松意舍不得谢老夫人的心意,也舍不得跟谢长卿这个未来夫婿之间的可能的刘氏眼中更是生出了错愕。 陈松意对他们的反应视若无睹。 在程明珠火热的注视下,她摘下了这只镯子。 什么谢家,不记得了。 什么对不起?没什么对不起的。 上辈子她就是太禁锢在这些东西里,才会被刘氏掌控于宅院之内,玩弄在鼓掌之间。 叮的一声,所有人都听到了她将褪下来的镯子放在地上时,玉石与地面发出轻微的敲击声。 脱去镯子之后,她又动作坚定的用微微颤抖的手拔下了发间的珠钗、头面。 再摘下了耳垂上莹润的珍珠耳环,然后是腰间的玉佩、香囊。 就这样一点一点,从人人羡艳的程家千金,变成了身上没有丝毫配饰的农家女儿。 她的动作越来越快,手越来越稳。 前一刻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的眼泪,此刻随着她脱完钗环起身,也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所有人都以为她这是舍不得,是屈辱,只有陈松意自己知道,这是加诸在前世的自己为身上的枷锁脱去,灵魂复归自由而留下的畅快之泪。 站在地上,她脱掉了那双装点着东珠的鞋子,足下只剩轻薄罗袜。 那莹润的珠子如同镜面,在地上照出少女的身影。 她脱去了钗环,脱掉了身上的绫罗绸缎,只剩下一身素白中衣。 就这样红着眼,苍白着脸,周身再无半点装饰,站在众人面前。 所有人都被她的勇气镇住,没人想到她会做到这一步。 在这个时代,一个年轻女子这样散发,这样衣衫不整的走出大门,走到大街上去,半点名声都不剩。 而陈松意脱钗谢环,脱到这样已经褪无可褪,就算是赵氏也仿佛被堵住了喉咙,没什么可说的。 毕竟就算是犯了错被发卖出去的丫鬟,最低限度还有一身整齐的衣裳。 可这些陈松意都不在意。 在死亡面前,她有过更不堪的时候。 一片寂静中,她唯独看向面露不忍的程卓之,做戏做全套的对这个养父强撑出了一个笑容。 程卓之耳边仿佛都能听见她的声音,听见她说这样的话,父亲就不会再为难。 陈松意深吸一口气,对着厅中众人道:“从今日起,我不再是程家女。那些铺子虽挂在我的名下,曾是我来日的嫁妆,但我还没出嫁,地契还是在中馈里的。” 第46章 第二更 她说要送,果然一回头就送来了。 陈松意直接把软垫放在了河边的石头上,垫着坐。 用采来的药草煮好了水,装在木桶里一拎过来,游天就看到了这做工精致的垫子。 他伸手摸了摸:“冯家少爷让人送过来的?” 不得不说,垫子确实不错。 这位少爷久病,知道怎么样让自己舒坦一些。 他把桶放在了陈松意面前,这药水昨天在渔船上她已经泡过一次了,现在不必小师叔说,她就自己脱了鞋袜,把腿放了进去。 煮出来的药水呈现出浓褐色,少女的腿伸进去,肌肤被衬得越发洁白晶莹。 小师叔给她做伪装,只顾得上脖子跟脸,手上腿上半点没有颜色。 “好了。” 陈松意扯了扯背过身去的小师叔,然后皱起了眉。 跟昨天一样,她的腿一放下去,麻痒的感觉瞬间从脚底升了上来。 这种体验,就像是无数虫子在噬咬两条腿。 这麻痒跟沉积在经脉里的痛楚形成了反应。 两者叠加在一起,实在说不出是疼痛减轻了,还是更加难受了。 游天一转过来,就看到了她脸上的表情。 她坐在河边,月光从波光粼粼的河面上反射过来,将少女的脸映亮。 月光仿佛中和掉了她脸上伪装出来的蜡黄病容,让她又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她这样蹙着眉的隐忍表情落在游天眼中,小师叔丝毫没有被打动,冷硬地道:“忍着。” 陈松意自然没有抱怨,她在细细体味这种感觉。 这样金针配合药浴的刺激法,其实已经有第二世她师父给她父兄用的雏形了。 在码头上与风珉告别的时候,她说等再见之时送他一份礼物,就是想把“金针药浴刺激法”复原出来,再将《八门真气》的心法教给他。 《八门真气》与刀诀虽说是家传功法,但她父亲从来不会藏私,只不过修炼的成功率太低,后遗症太大,才没有广而推之。 这一世,她在江南遇到了小师叔,他也会这门功法。 陈松意就猜到,这门功法的源头应当不是她们家了。 或者说,第二世的先祖可能跟师父、小师叔来自同一个地方,只是把这样一门绝学带了下来。 就算风珉本身用的是枪,也不妨碍他修成《八门真气》。 炼成之后,他自然能把其中真气、真意化作枪劲、枪意,来提升战力。 他的资质,一看就比这一世的自己要好。 如果学会了《八门真气》,那就是如虎添翼。 在陈松意的预想当中,自己要复原,少不得要耗费大半年时间。 只不过没想到还没开始,“金针刺激法”的创造者本尊就出现了。 现在看来,似乎都不用她来实验摸索。 小师叔自己就已经把进阶的“金针药浴刺激法”创造出来了。 “小师叔。” 陈松意抬起头,坐在巨石上问他,“如果我之前没有乱来,用小师叔你这样金针配合药浴的办法,想要突破是不是就没那么凶险,没那么痛苦了?” “怎么,知道后悔了?” 游天原本抱着手臂,听到她的话之后放了下来,还以为她认识到错误了。 就是嘛,不听长辈的话,这么莽撞,纯粹就是自讨苦吃。 师叔我难道还会害你吗? 他心中虽然有点高兴,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依旧板着脸道,“虽然这个法子还没有完全完善,但是我把前八层的方子都配出来之后,肯定更稳妥更见效。” 前八层是理论上只要运气好、资质合格,人人都能练成的境界。 从第九层开始,就纯粹看命了。 即便天才如他,也不能批量制造第九层的高手。 不过这个世界,八层也够用了。 游天还是很有信心,用改良过后的金针药浴刺激法,把资质一般的陈松意带上第八层的。 那样一来,她也是当世难得的高手了。 只要不太作死,不一人陷入千军万马中战至力竭,那代替自己给师兄养老送终,绝对没有问题。 听到他的话,陈松意放心了—— 这礼物绝对赶得上明年回京。 她张了张嘴,原本想催促一下小师叔快点完善,用自己做实验也没有问题,就听见身后有脚步声——是他们的管事“表叔”过来了。 罗管事看他们两个在河岸边单独待着,小姑娘腿泡在一个木桶里,心中好奇这法子到底有没有用,于是凑了过来。 看了一眼桶里褐色的药水,还冒着热气,罗管事忍不住问:“这个真的有效吗?” “能舒服点。”游天说。 陈松意:“……嗯。” 不能说没有,就是体验感好似万蚁钻心。 罗管事“噢”了一声,看了看少女身下的垫子,想起马车上的少爷。 他于是对两人说道:“大少爷是个好孩子,对所有人都很好,就是太难了。大郎你这个法子,能不能也让大少爷试试,让他好受些?” 他说完,为了避免自己过来像是为了站占游天便宜,又忙道,“今日你小妹这一手厨艺是大放光彩,大少爷他都多吃了一碗饭。你要是也能表现出彩,你们兄妹在车队里的地位就提高了,我能单独腾出一辆马车来,让你们一起坐。” 马车不马车的倒是不重要,不管坐在里面还是外面,都不需要自己用两条腿走。 游天就是觉得这个冯家少爷还不错。 而且等到了地方,不也还是自己给他治吗? 那路上先治了也没有什么。 游天想着,看了陈松意一眼,然后做出犹豫的样子来:“那我先看看少爷是什么情况?这土方子好几种呢,得看过才知道。不一定能起效,但起码能——” 不等他说完,罗管事就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那还等什么?走哇。” 陈松意看他们一边走,一边朝自己这边摆手,“小妹你先泡着啊,表叔带你哥哥过去,待会儿再回来顾你!” 少女坐在原地,朝他们挥了挥手:“去吧。” 游天去了,用他“粗浅”的医术,给冯家少爷把了把脉,开了个“土方子”。 然后,他又趁着月色去采了药,这就用上了。 原本这一趟,冯少爷觉得要走陆路肯定很难受,路上也没有期待能有什么美食佳肴。 可是没有想到,体验感比预想的要好太多。 泡腿很舒服,短短两天,配合了一下少年药郎的土法推拿,他就感到自己的腿有劲了许多。 而且路上吃的变着花样,层出不穷,镖师们卯足了劲去打猎,把食材都承包了。 连着两天,游天都吃饱了饭。 他切实感觉到了自己在车队里的待遇提升。 等到第三天,他们终于走到了县城。 这是一座比较大的城,在没有戒严之前,码头的吞吐量也十分可观。 所以夏侯岐安排了一支直属军队在这里,方便走私接头。 夏侯岐身死之后,这里的审查就变得很严格,路上来往的官兵也多了起来。 那支直属守备军充满煞气的守在城门口,趁机敛财。 入城的人看着是比较有钱的,他们就要压下盘查,要额外花钱打点,才会被放入通行。 比较穷的人也没捞着好,一个不慎就会招来殴打,如果是带着女眷的,更会被他们调戏。 就算顺利入了城,也不是就完全没事了。 没有捞到守城门这个肥差的守备军还在到处抓人,伺机索要贿赂,不然就抓进牢里拷问。 从马车窗帘掀开的一角,陈松意看到了外面的混乱。 她听着被调戏欺辱的民女哭声,一忍再忍,终究是沉默地放下了帘子。 她没有想过自己回来拿起刀第一次杀人,杀的不是蛮夷,不是外敌,而是大齐的军士。 但是现在,她觉得杀得好。 甚至想要多杀几个。 城门口,冯家的车队由罗管事进行打点。 本来一支车队他们收十两银子,已经够多了,可是看到冯家的马车做工不俗,一来又是四辆,这些贪得无厌的兵痞在第一辆马车进去以后,又把他们拦了下来—— “诶,别走,你们前面交的钱是第一辆的,后面还有三辆呢。” “这样,后面的军爷给你们打个折,每辆五两就好。” 他们一边说着,还一边嬉笑着来掀帘子,看里面坐着的是什么人。 陈松意在倒数第三辆马车上,前一辆坐的是跟着冯家少爷出来的两个丫鬟。 帘子被猛地一掀开,撞上两双淫邪的眼睛,她们顿时忍不住惊叫一声,惹得那两个守备军哈哈大笑,又大摇大摆地走向下一辆。 游天坐在车辕上,手臂紧绷。 在红袖招见到那些画面,大开杀戒了一回之后,再见到这些披着人皮的畜生,他就非常想再动手,把他们的头全砍下来。 那两个兵痞越靠近,越看到这个少年人眼中冰冷的憎恶。 两人脸上的笑容变得阴沉起来:“哟,这小子不知死活,居然敢这么看你爷爷。” “看你爷爷我不把你揍一顿!” 游天心中的杀机越来越重,拳头也越握越紧。 就在他离发作只差一线的时候,身后的马车里传出了少女的声音:“哥哥……” 那两个兵痞也一下子停下脚步,听着这个颤抖害怕、却无比动听的声音在问,“怎么不走了?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是个姑娘! 两人眼睛一亮。 ——而且单独坐着马车! “让开!” 他们一把揪住游天的衣襟,把他推到地上。 被陈松意的声音拉回理智的游天没有抵抗。 这两人粗鲁的掀开帘子往里头一看,原本期待看到一个标志美人,可没想到里面坐着的却是个脸色蜡黄、看起来病歪歪的姑娘。 虽然五官标志,但这一身病气实在倒胃口,而且跟前面那辆车上的少爷一样,这个天气腿上还盖着东西,一看就不行,两人立刻不感兴趣了。 “军爷——两位军爷嘿嘿嘿……”在前面看着的罗管事捏了一把汗,立刻凑上前来把银子塞到了他们手里,“小孩子不懂事,大人不计小人过,就放过他吧。” 说着,他又往他们手里塞了一锭银子。 两人抛了抛手里的银子,觉得分量够了,于是冷哼一声:“算你们识相。” “走吧!” 游天从地上爬起来,忍气吞声地拍了拍衣服上沾到的尘土,这才坐回了马车上,跟着前面的马车缓缓地进城了。 第47章 二合一 冯家的车队打算在城里停留一日,休整一番。 他们少爷喜净,也该入住客栈,好好沐浴休息。 至于地位水涨船高的游天跟陈松意“兄妹二人”,他们也得到了一个单独的房间,有内外两张榻可供休息。 冯家少爷面容中带着倦怠,连午饭都没有吃就回房休息。 其他人也先各自回了房间,放下行李。 扶着陈松意进来,一关上门,游天的脸就拉得很长。 一松手,他就开始发作:“那些人若是让我单独遇上,我全都杀了。” 坐在凳子上,陈松意看向他,心道:“还好,还知道现在是在人家的车队里,不该贸然出手,拖累冯家。” “小师叔你杀性太重了。” 她摇了摇头,翻了两个杯子起来,拿起水壶往里面倒水。 “这些人该留着,流放到边关去修城墙、开荒屯田,能省好些牛。” “……” 游天一时间竟不知道她这是便宜了他们,还是更加残酷。 她竟连痛快的死都不肯给,要把人流放边关,压榨尽他们最后一分价值。 “暂且忍耐过这几日。”陈松意放下了壶,将其中一杯水递给他,“等去了漕帮,忙完正事,可以再回来收拾他们。” 游天走过来,接了杯子,像要浇灭火气一样,把水喝完了。 他把杯子放回桌上,忽然回过神来,指着莽撞的师侄警告道:“你别想再扎着金针去杀人。” 陈松意:“……” 游天打量了一下整个房间,宣布道:“你睡里间,我睡外间。” 等安排好了怎么休息,他又给陈松意施了针。 收拾好金针后,才带她下楼用午膳。 这间客栈是县城里最好的客栈,来这里住的人多,来吃饭的人也多。 客栈一楼,冯家雇的镖师们都在,罗管事跟两个小厮也在,唯有两个丫鬟留在楼上陪她们少爷。 见“两兄妹”一下来,已经跟他们相熟的镖师都抬手同他们打了个招呼。 然后,就看着少女在她哥哥的搀扶下,两脚完全使不上力气,扭来扭去、东倒西歪地下了楼。 哪怕是这样,她也没说要人背她,硬是咬牙靠自己走了下来。 这样的身残志坚,看得这些大男人觉得又是佩服,又是可怜。 在这样的目光下,维持着病弱人设的陈松意终于走到了目的地。 她在游天的搀扶下来到桌旁,在长条凳子上落座了。 伴随着她的落座,其他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罗管事立刻让小二给他们上饭菜。 他们这桌的饭菜,分量都是特意加大的,就是让游天敞开了吃,尽量吃饱。 别人都是四个人一桌,为了避免有人跟游天抢菜,罗管事就直接安排了他们兄妹单独一桌。 游天看着满桌的菜,很高兴。 他早就饿了,何况刚刚还用真气给陈松意针灸调理过。 一端起碗,他就没有再抬头。 就着桌上的菜,一口气吃掉盛好的三碗饭之后,他才拿起碗对着小二道:“再来几碗!” 见他没有受城门口的事影响,胃口还是这么好,罗管事才松了一口气。 过了不久,门外来了一对卖唱的父女。 当父亲的拿着一把二胡,女儿则抱着琵琶,是客栈茶楼里常见的卖艺人。 陈松意朝他们看了一眼,见到这姑娘年纪跟小莲差不多。 不过容貌倒是生得比自家小莲秀美多了。 正是吃午饭的时间,客栈里的食客不少。 他们来这里唱曲能够得到赏钱,客栈也能热闹起来,吸引人气。 因此,客栈老板跟这对父女约定,让他们每天差不多时候过来。 两人在客栈一楼的矮台上坐下,摆好架势,少女就开始唱了。 她柔婉悠扬的声音一响起,就驱散了午后的浮躁跟嘈杂。 少女唱的江南小调,让客栈里的这些客人都自动停下了交谈。 随着她像春风杨柳、缱绻摇摆的音调,他们打起了拍子,共同沉浸在这一刻之中。 陈松意也停下了筷子,这是她第一次听正宗的江南小调,果然动人。 “一根紫竹直苗苗,送与哥哥做管箫, “箫儿对着口,口儿对着箫,箫中吹出鲜花调……” 少女唱了一曲《紫竹调》,然后又唱了一曲《鲜花调》,最后是一曲《秦淮景》。 唱完之后,她才放下琵琶起身,拿着个托盘来到众人面前求打赏。 陈松意看到身旁的小师叔也摸了摸身上,像是动了念要打赏。 可惜没带钱,于是悻悻地作罢了。 今天客栈的客人大多爽快,少女手中的托盘很快就多了不少铜板,还有几粒碎银。 这令她秀美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就在她四下转了一圈,准备再回台上唱的时候,门外进来了一群州府军打扮的人。 为首的几人一看到她就眼睛一亮: “头儿!是那天唱曲的那个小娘子!” “我就说怎么在桥头酒家不见人,原来躲到这里来了!” 被两个手下称作头儿的人脸颊上有着一道疤。 从身上的衣饰看,这是个副都头。 大齐军制,厢辖十军,每军五营,一营又辖五都,其中每都一百人。 驻守在这里的州府军正好是一都一百人,其中一半归属他统领。 先前说话的,是他的两个亲信。 这两人知道他们副都头看上这个卖唱的小娘子有一段日子了,只不过每次都被她逃了去。 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叫她跑了。 两人冷笑一声,就挎着刀一左一右的走上前去,从后方一把抓住了少女的手。 “啊!” 少女吓得惊叫一声,手中拿着的托盘掉在了地上,里面打赏的铜钱碎银滚了一地。 二胡的演奏戛然而止。 原本在台上拉着二胡的老人看着这个方向,脸上露出惊惧之色:“英儿!” 客栈一楼,所有客人都看了过来,见到两个兵痞一左一右钳制住少女这一幕。 游天从碗里抬起头,还带着婴儿肥的俊脸一下沉了下来——又是城外那两个人! “放开……求求你们放开我……” 少女一看到抓住自己的是什么人,脸上就立刻露出了绝望之色。 为了躲避这个看上自己的副都头,她跟爹爹从原本唱曲的酒家改到了这里,就是因为这里不是他巡查的地盘,不容易碰到,可没想到…… 游天目光一冷,放下筷子就要起身,从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按在了他的手臂上。 他身体一僵,强行忍耐住了。 陈松意按着他的手臂,冷冷地看着这一幕。 少女听见身后的脚步声,挣扎的幅度不由得大了起来,带有磨损的绣鞋都要踢得离开地面了。 可对方终究是绕到她面前,那双眼睛锁定了她。 脸上带着疤的男人冷笑一声,一下子掐住了她的脸:“敢躲我?好大的胆子。” “大人……大人!” 放下二胡,台上的老人连滚带爬的来到他面前,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抱着他的腿,老人恳求道,“承蒙大人垂青……可英儿还小,小老儿也就这么一个女儿,实在是不能做大人外室的!求大人高抬贵手放过她……小老儿愿意做牛做马……” “爹!”英儿的眼泪簌簌落下。 她与爹爹卖唱为生,虽然做的是抛头露面的事,但也不愿意做人情妇。 若是从了此人,且不说有没有好日子过,等他从这里离开的时候,难道会带她走吗? 难道他会带着她爹一起走吗? 不会的。 她不过就是个玩意,是他们在这里解乏的乐子。 “滚开,老东西!” 抓着少女的两个兵痞一脚把跪在地上的老人踢开。 “我们头儿能看上你女儿,已经是你们天大的福分了。” “不做外室,难不成还想要我们头八抬大轿抬你女儿过门不成?” 话音落下,那副都头就笑了起来,他身后跟的七八个州府军也笑了起来。 这笑声里带着再明显不过的轻贱。 “真是欺人太甚!” 座中的客人们看着泪如雨下的少女跟倒在地上呻.吟的老人,心中全部涌起了愤怒。 在入城的时候,他们就被这些兵痞勒索,已经积攒了怒气。 现在又看他们强抢民女,全都恨不得能起来揍他们一顿。 尤其是冯家雇佣的镖师。 他们走南闯北,一群人在一起,就格外的有胆气。 可罗管事压住了他们,低声道:“这可是州府军!你们别乱来,别牵连了冯家!” 民不与官斗,这五个字一冒出来,就凉了这群血性汉子的热血。 不错,这些不是匪徒,而是州府军…… 作为主顾,冯家待他们不错,冯家少爷还是要去看病的,不能在这里被拖累了。 几人咬着牙,终究还是按下了去阻止的念头,心中浮现出强烈的羞耻感。 那两个兵痞看到客栈里这些人敢怒不敢言的样子,笑得越发得意了:“哈……哈哈哈哈!” 少女听着他们的笑声,神情越发绝望。 “走!把人带回去,今晚就让头当新郎!” 少女哭了起来,发出哀求,却两人被推到了副都头怀中。 陈松意放在腿上的手握紧了,目光随着他们移动。 这个小姑娘……跟小莲差不多大。 如果没人救她,没人敢保证她会经历什么,不会经历什么。 她在被拖出去的时候,有一瞬间,目光跟陈松意相遇了。 向着这个跟自己一样,同为女子的姑娘,英儿发出了无声的求救。 走在后方的两个狗腿得意无比,就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目光无意间扫到了这个角落:“嗯?” 两人顿时停下了脚步,被唤起了先前的记忆:“又是这小子?” 他们今天在城门口拦马车的时候,对这个小子可印象深刻,没想到又在这儿看到他了。 他那个病歪歪的妹妹也在旁边,手还在按着他,像是怕他起来攻击他们一样。 游天忍住了没直接出手,却忍不住怒视他们。 在他的瞪视下,两人直接笑出了声。 “又是你小子,怎么你还想管一管这事?” “来来,你爷爷我就站在这里,你来管一管试试,看你有什么本事。” 随着他们两个的举动,带着少女要离去的副都头也停下了脚步。 其中一个兵痞解释道:“头儿!这小子不怕死,他瞪我们,哈哈——陪他玩会儿。” 真是阎王要你三更死,不能留人到五更。 看着他们朝这个方向走过来,陈松意感到身旁的凶兽“饕餮”要出闸了。 他们在城外嚣张行事,在城中强抢民女。 如果是抢了人就走便罢了,偏偏还注意到了小师叔的视线,主动往这里撞。 在城门口,她已经拦了小师叔一次,刚刚又拦了第二次。 现在这两人直接过来,陈松意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拦住他第三次。 上一回她拦了他两次,到第三次的时候,他一出刀就不知杀了多少人,直接吓退了外面的州府军精锐,现在他的怒气比起那时来,也不会差太远了。 “糟糕!” 当罗管事看到这两个人朝游天跟陈松意走去,也是大惊失色。 游大这小子在城门外的时候,就已经被盯上过一次。 他是有些倔强在身上的,绝对不会退让,现在这些人肯定会抓着这个把柄,拿他去下狱。 “怎么?”这两人吊儿郎当地来到了他们桌前,一拳重重地砸在饭桌上,陈松意看到桌上的盘子也跟着跳了跳,“来啊,不是想管爷的事吗?来啊!” 游天的手在桌底下越握越紧,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的目光已经落在了面前这个蠢货的刀上。 这蠢货就这么站在一个想要杀他的人面前,将自己的刀柄向着对方敞露,在对方面前晃动。 这个位置,这个角度,只要一伸手就能把刀□□,将这个渣宰一刀劈成两半…… “哥哥……” 就在游天忍不住要出手的时候,旁边再次响起了少女担忧的声音。 从自己手臂上传来的压力加重了。 他的师侄显然也察觉到了他在想什么,想劝他不要妄动。 然而她的暗劝比不上旁人的作死。 就在陈松意想咳嗽几声,做出更真切的病态来的时候,一旁站着的另一人注意力来到了她身上。 “啧啧啧。”这兵痞歪着头道,“之前在城外没看真切,没想到你妹妹长得还真不错,她腿不行?这天残地缺又病歪歪的,真是可惜了这张脸。” 游天的目光瞬间从刀柄上射到了这人脸上。 这人还凑近来看陈松意,要伸手捏她的下巴:“你妹妹什么病?不会是装的吧?” 这些贱民心眼最多了。 家中有女眷的,出门为了避免被他们看上,会故意往老往病了化妆。 看到那朝自己伸过来的手指,陈松意心中生出了厌恶。 一旁的游天也见不得这种王八蛋碰到她,一把拉过了师侄,把她护在臂间:“滚!” 那人的手捏了个空,顿时脸色一沉:“什么东西,这种病歪歪的丫头,碰都碰不得?你还敢用这种眼神瞪军爷?” 他说完直起了身,恶狠狠地道,“头儿!我怀疑他们就是州府那边通缉的犯人!来人啊,把他们抓回去好好审问!” 两人说着就要退开,真是不叫他们吃点苦头,就不知天高地厚。 那副都头也淡淡地吩咐道:“去,把他们抓起来。” “这……” 罗管事慌忙站起了身,要过来上交银子求情。 见那七八个州府军靠过来,陈松意按在游天手臂上的手默默地放开了。 事已至此,多半是没法善了了,她开始推演在这里杀了这些人,该往哪个方向突围。 夏侯岐在这里布置了一个都,满编不过也才一百人。 对小师叔来说,很轻松就能解决。 只要出手足够震慑,那县衙的官差也不敢追上来。 哪怕带着冯家的车队,想要两天内赶到漕帮总舵,也不会太难。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就会被曝光,顺着这个线索一查,很容易就会查到陈家村。 甚至小渔村的李家夫妇,还有捎带了他们一程的冯家,也会被以私藏要犯的罪名下狱。 她左手掐算的动作一顿。 这似乎成了死局。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有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 一声声沉重,充满力量。 伴随着脚步声,一个如同小山一般的身影出现在楼梯上。 他抱着手臂,粗声粗气地道:“我家主人说:‘吵死了,你们懂不懂什么叫不要扰人清静?’” 场中的气氛一滞。 陈松意缓缓抬头,看向了这个身披软甲,神色不爽的高大护卫。 不光是她,游天也停止了要暴起出手的动作,那些要过来抓人的州府军也全都顿住了,跟他们身后的两个兵痞一起看向了楼梯,然后面皮抽动,眼中燃起了怒火—— “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在这里大放厥词?!” “滚下来!” 那禁锢着卖唱的少女,站在门边看戏的副都头也眯起了眼睛,脸上的刀疤变得更有存在感。 他还未说话,他这些兵就刷的一下拔出了刀,指着站在楼梯上的高大护卫不住谩骂。 他们这一支州府军直隶于夏侯大人,自觉跟县衙的民兵、官差不同,平日耀武扬威惯了,在县城里横行霸道,只有他们指着人家的鼻子骂的,哪有别人骑到他们头上来的时候? 现在夏侯大人死了,盐船也截了,那些会送到他们这里,让他们过瘾的祭品也没了! 红袖招那地方他们还没去过呢,那群贱人居然就一把火烧了! 他们被困在这里,本就上火。 现在被人这样挑衅,顿时破口大骂,恨不得上去把他砍成十块八块。 “哼!”那高大的护卫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看他们的目光十足的不屑,“我家主人说:‘就你们也叫兵?你们也配?目无王法,毫无军纪,不用上战场,先拿你们祭旗。’” 陈松意在心里默默赞同。 这种兵在她手里,最好的用处就是用来杀人立威,是绝对上不了战场的。 只是这个护卫有些奇怪。 他怎么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替他的主人传话? 他的主人还预料到了这群州府军的反应。 他……陈松意下意识再抬高了目光,看向二楼,会是谁? “你好大的胆子!” 突然出现的高大护卫再次激起了这些人的怒火,那两个挑衅游天的兵痞已经退回了他们副都头身边,恶狠狠地道: “我看他也像三义帮的乱党余孽,该抓回去严刑拷打……” “没错,说不定他就是饕餮!” 能听到他们说话的游天:“……” 或许是被对方不屑的态度激怒,或许是有别的想法,副都头点了头:“说得对。” 抓住乱党余孽,立下功劳的机会在眼前,他一把甩开了原本禁锢在身边的少女,看也不看摔在地上的她,拔刀道:“听令,把这个乱党给我拿下!” “是!” 这七八个州府兵顿时呐喊着往上冲。 一场恶战顿时爆发! 无论是陈松意还是游天,都想到了今天在这里会有一场恶战。 但他们谁都没有想到,今日引爆战火的人竟然不是他们。 这个高大的护卫放下了双手,在楼梯上扎稳了马步。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那些冲到他面前的人全都被他一个接一个的抛飞出去,重重地落下来,砸翻了好几张桌。 刀掉在地上,人滚到一旁,全都翻滚着不能动弹。 “好力气!”游天道。 陈松意也看出来了,此人没有修习武学功法,武技也一般,但他身躯昂藏,力能扛鼎,所以这些人冲到他面前,只能被掀飞。 不过短短数息,这些州府军当中还站着的就只剩副都头和他的两个心腹了。 两个兵痞脸上闪过一丝慌张,拿着刀与高大护卫对峙道:“你这个逆党!叛贼!你、你竟敢袭击州府军!” “头儿你快先走,我、我们断后……” 高大的护卫站在原地,仍旧是不屑一顾。 就在陈松意想着他的主人下一句教了他什么话的时候,二楼响起了一阵咳嗽,一个身影出现在了栏杆后。 他手里拿着酒壶,身上穿着蓝色的文士服,明明还不到三十岁,两缕白发却从耳后垂了下来,挂在胸前,醉眼朦胧,却难掩风流。 他信手一抛,就从楼上抛下了一件金灿灿的事物。 沉甸甸的,像是一块令牌。 那金色的令牌朝着副都头而来,越过他身前严阵以待的两个心腹,落入了他手中。 穿着蓝色衣袍的俊美文士咳嗽了几声,仰头灌了一口酒,才说道:“管好你的狗……看清楚,再跟我说话。” 第48章 第一更 两个兵痞横着刀往后退去。 他们虽然怕楼梯上这个护卫,但却不怕这个看起来就身体不好的酒鬼。 ——而且看他这身寒酸的衣服,也不像是什么贵人。 众人就见他们一边退,一边色厉内荏地道:“别以为扔块黄金下来就有用!” 在这江南,除了总督,他们不用给任何人面子! 然而,副都头看清手中这块金牌上的字样,却是手抖眼突。 他像被卡住了脖子,声音卡在喉咙里,背后也流下了冷汗。 不等这两个亲信再说什么,他就一把把他们拽了过来,然后啪啪两声,一人给了一巴掌。 “闭嘴!” 突如其来的变故,叫所有人都傻了眼。 其中也包括那两个脸上浮起了指印,一脸不可置信地抖着声音叫“头儿”的兵痞。 “滚开!” 副都头越看他们越像是来要自己命的,低吼一声,推开了两人。 然后,他看也不看其他人的反应,两手拿着那块金牌用两手来到了楼梯前。 对着这个像小山一样的护卫,他恭恭敬敬地弯腰低头,把金牌递了回去: “卑职有眼不识泰山,没有管教好手下,惊扰了大人……还请大人不计小人过,卑职这就带他们回去严加管教,绝对不会再有今日之事!” 客栈里鸦雀无声。 不管是躺在地上还没爬起来的州府军也好,还是看着他们飞扬跋扈地进来强抢民女的客人们,都被此人这样低声下气、俯首帖耳的前后反差给惊到了。 不由地,他们抬头看向了二楼,看着栏杆后那个喝完了壶中酒的俊美文士—— 这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居然能让在县城里横行霸道、连县太爷都不放在眼里的州府军副都头服软! 副都头维持着低头的姿势,惴惴不安地等待着手中的金牌被收回去。 终于,他听见头顶传来了一声冷哼,然后手中的金牌被抽走了。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说了一声“卑职告退”就想要转身,带着自己这些丢人的手下赶紧从这里离开。 “等一等。”二楼又响起了那道带着醉意的声音,“这姑娘曲儿唱得很好,我很喜欢,不要再来找她麻烦。” 正带着爬起来的手下要退走的副都头背脊一僵,看了一眼正在地上半抱着她爹的英儿。 见她惶恐的眼睛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他脸皮一抽,不敢有半点违抗地应道:“是!” 说完,身后终于没有再传来别的声音。 副都头立刻飞快地逃离了这里,狼狈得就好像是有猛兽在身后追赶一样。 这些人一走,客栈里的气氛顿时一松。 所有人都感到松了一口气—— 没想到今日竟然有大人物出手,给了这些飞扬跋扈的兵痞一个教训! 哪怕为首那三人没有受到什么实质性的惩罚,但已经让人十分解气了。 众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忍不住笑骂道: “看到他们脸上的表情没有?实在太好笑了!” “他娘的,这也是些欺软怕硬的软蛋,我要是也有上面那位大人的背景,我一定好好收拾他们!” 那个出面制止的高大护卫已经往楼上走了,二楼栏杆前的人也回去了。 所有人回味着那一幕,都觉得爽快无比,同时又在猜想这位究竟是什么人。 “爹……” 少女跪坐在地上,半抱着自己的父亲,哽咽道,“没事了,爹,没事了……” 那些人一走,客栈里就立刻有人起身去帮忙,游天也过去了。 他给老人把了脉,又检查了一下他被踢到的胸口:“骨头没断,没有大碍,我开个方子,让你爹吃几剂就好。” 冯家雇的镖师们帮腔道:“对对对,我们游兄弟是个药郎,他的那些土方很是见效的!” 他们七手八脚地把老人扶起来,“你爹胸口的淤青,吃两剂就好了。” 等爹爹被扶到凳子上坐下,对自己说没什么大碍了,少女才连忙抹干了眼泪,不住地向他们道谢,更向游天道谢。 要请大夫不便宜,她爹肯定是不肯的。 有他在,她爹爹才不会回去硬扛着。 道完谢,她红肿着眼睛,又再抬头看向已经没了人的二楼。 那位救下自己的大人……不知是什么人,自己不知有没有机会报答他。 等事情平息下来,所有人心头都还是热血翻涌。 毕竟这样的世道,欺压者少有被反制的时候。 见客栈的掌柜跟小二开始打扫,他们也继续帮忙。 写下药方的游天则再一次回到了他们这一桌。 他们的桌子安排在角落,虽然刚刚那两个兵痞过来挑衅,但是桌上的饭菜还完好,游天不想浪费,捧起碗就继续吃。 注意到这个方向的罗管事跟镖师们静默了下来。 真是什么都挡不住游大吃饭的心啊…… 游天自动过滤了这些视线。 他埋首在碗后,问陈松意:“楼上那人是什么来头?他扔出来的金牌是什么?” 小师叔察觉到了,在楼上的人把金牌扔下来的时候,他这个师侄的眼睛就亮了起来。 她明显的激动了,一定知道这人是谁,也知道那块能把州府军吓退的金牌是什么来历。 果然,陈松意的声音响起,她低声道:“他姓裴,名植,是厉王殿下的军师祭酒,是他帐中谋士第一人,那块金牌是厉王殿下的信物,在他手中一共只发出过三面。” 这三面金牌分别给了裴植、风珉,还有她第二世的爹。 现在这个时间节点,这三面金牌只发出了一面,就是裴植手里这块。 “见金牌,如见厉王。” 游天扒饭的动作一顿,忍不住抬头看向了她。 一说到厉王,少女的声音就在难以抑制地颤抖,这是他认识陈松意以来第一次见她这种反应。 实际上,在认出裴植的那一刻,如果不是穴位被金针封住,陈松意只怕要激动得当场站起来。 两辈子了,这是她离见到厉王最近的时候。 上一世她死在闺中,跟大齐的这位战神毫无交集。 第二世厉王殿下来征召她父兄的时候,她还在襁褓里,也没有见过他。 可是等稍稍冷静下来,她便想到厉王殿下不可能在这里。 走这条路的时候,她并没有算到他会出现。 难道是卦出错了? 她想着,左手就在桌下开始掐算确认,发现果然没错,来的就只有裴植一个。 但这也足够让人激动了。 厉王是传说,他的军师祭酒同样是传说。 大齐军队能够在边关屡战屡胜,把敌人打得抱头鼠窜,少不了这位狡猾如狐、多智近妖的军师。 如果说厉王殿下是将士们的神,那裴植就是谋士面前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峰。 到了后来她在军中兼任军师的时候,很多计策跟思维方式都参照的是裴植留下的手札。 厉王死得早,裴植死得更早。 能见到活着的他,不比买中字花更容易。 在客栈一楼的客人们还热血沸腾,激动议论的时候,主仆二人已经回到了二楼的房间里。 那面金牌也交回了裴植手上。 他放下空了的酒壶,把金牌放回怀中,就听自己沉默寡言的护卫难得开口:“下面那两兄妹有什么特别,让主人你要救他们一命?” 他看得清楚,自家主人一开始是没有打算出手的。 从他们回江南以来,一路上这些事见得多了,主人低调行事,不想暴露身份,都没有去管。 可是今日裴植却一反常态。 直叫他这个如同山石一样沉默寡言的护卫都开口了。 裴植咳嗽了起来,一双像狐狸一样的眼眸依旧熏染着醉意。 等停下咳嗽之后,他才轻描淡写地道:“叫你好好练功,长长眼力,不要光凭着一身蛮力横冲直撞——我救的可不是他们。” 那对坐在角落里的兄妹,妹妹一脸病容,兄长看似寻常。 可是哪怕身在二楼,裴植也感觉到了那具少年身躯里仿佛藏着一头凶兽。 他会出面,一是因为察觉到了危险,那少年一出手,这里必然大乱,到时候苦的又是城中百姓。 二是因为他觉得那少年看起来有些面熟。 护卫听他说道:“你可记得随我出使安西的那一次?宴席上,安西王的几位王子也出来了,你——” 裴植说着,转眸看向站在身旁的护卫,见到他脸上毫无波动的表情,就知道这家伙肯定不记得了。 “罢了罢了。”有着狡狐之名的军师摆了摆手,也不能指望所有人都跟自己一样,能对见过的人脸上的特征过目不忘,“你只要知道下面那个少年人大概有些来历,主人我很感兴趣就够了。” …… 那群兵痞被赶走之后,果然没有再来。 客栈里,众人吃过了午饭,也各自启程的启程,休息的休息。 很快,时间到了傍晚,一楼大堂再次热闹了起来。 这一次冯家少爷也下来了,同样是腿脚不便,他走得比陈松意要强一些。 中午发生的事情,他在楼上听见了一些动静,罗管事跟他说了事情经过,还念了游天一番: “这小子,差点就要糟了。这年轻人怎么就这么意气用事,不能像我们一样稳重一点呢?” 冯家少爷笑了笑:“不然怎么说叫少年意气呢?” 像他这样身体不好,才会暮气沉沉。 罗管事见触动了少爷的心事,正要开口劝,就见到他们口中说的主角下来了。 扶着他妹妹,兄妹二人仍旧坐在了今天中午的那个位置上。 如果不是少年意气,他又怎么能背着妹妹靠腿走到渔村? 罗管事叹了一口气,不再说什么了。 就在城中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时,中午离去的那对卖唱父女又回来了。 客栈里的常客看到他们,很是意外,因为他们只唱中午这一场,晚上一般是不来的。 得知中午发生过什么事之后,新客才露出了了然眼神。 角落里,陈松意看到没带乐器的少女扶着她父亲进来,也猜到了他们是来做什么。 父女二人显得有些忐忑,就这样站在一楼的角落里等着。 果然,一见到裴植跟他的护卫出现,他们就迎了上去,在裴植面前跪了下来: “谢大人今日救命之恩……” 看着在自己面前拜下的父女二人,裴植显得一点也不意外。 大概是午饭后休息了的缘故,他脸上的那种醉意退去了,显出了清明来。 “老丈不必客气。” 他向护卫递去一个眼神,那高大如山的护卫就上前把父女二人扶了起来。 起身以后,老人脸上露出了忐忑犹豫交织的表情,最后一咬牙,再次向着裴植跪了下来:“求大人救救小女!这一次过了,那人后面定还会再来……大人就收了小女,带她走吧!” 第49章 第二更 少女站在一旁,听见爹爹的话,向着裴植抬起了头。 她的脸上似有惶恐,也有一丝期待。 豆蔻年华,又柔弱无依,这般姿态引起了许多人的怜惜,可穿着一身蓝色文士袍的裴植却笑了:“老丈白日不是说就这么一个女儿,希望她好好嫁人,不愿给人做妾做外室吗?” 他上前一步,亲自将跪在地上的老人扶了起来,“我家中规矩大,也是不能随意婚娶的。” “哼。”陈松意听见身旁的小师叔“哼”了一声,低声道,“装。” 见自己的女儿为他所拒绝,老人很是意外。 听到裴植的话,他脸上又露出羞愧的表情来:“我……” 裴植放了手,“更何况,我喜欢的是有风韵的妇人,这样的小丫头我不喜欢。” 听他如此直白地说出自己的喜好,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 这位大人还真是不遵守上位者的规则,哪有这样毫不掩饰的? 游天脸一拉,对这人印象越发的差了。 唯有陈松意眼睛一亮——这果然是活生生的裴植! 风流不羁,不受约束,不娶妻。 但在边关,只要是有姿色的寡妇,他都跟人家有过关系。 在厉王麾下,他没少被人用私德有亏来弹劾。 没用,他又不是靠名声吃饭的,不在乎这个。 如果他在意,也不会参加了科举却不做官,而是跑到边关去了。 裴家的人就是这样,特立独行,与众不同,裴植如此,他那位族弟裴云升也是如此。 少女的脸原本因为被拒绝而羞红,听到这话之后又变得苍白起来。 她的父亲豁出老脸来,来求贵人把她带走,他一人留在这里也罢了,可裴植却拒绝了。 最后一点希望落空,父女二人都变得仓皇而茫然。 贵人肯定不会在这里久留,不知在他走了之后,他们该如何保住自身。 底层百姓的悲哀是共通的,他们的绝望很能感染其他人。 可白日他们在被州府军欺负的时候,其他人还有想上前帮忙的心,现在却不能去劝裴植接纳。 这位大人说得很清楚了,他不接纳有他的道理。 “这样吧。”裴植终究没有冷漠到让他们这样惶恐离去,想了想之后,他开口道,“你们随我去漕帮总舵,在那里定居。那边没有州府军驻扎,也没有什么人插手,生活比较安宁。” 众人听到这话,心中升起了一个念头—— 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罗管事更是两眼发亮:这位大人也要去漕帮总舵? 那不是和他们一样! 若是能邀他同路,那路上就算再遇到什么麻烦,有他那块金牌在,也可以随意打发了。 罗管事的心思活络起来,原本万念俱灰的父女二人听到这个提议,心中也重新燃起了希望。 这样也好,虽然不能跟在这样的大人身边,但是换个地方生活,总能避开那群兵痞。 漕帮总舵在潘帮主的治下繁荣向上,而且恪守规则,庇护老弱。 他们父女去了那里,想要谋生想来也不会太难。 两人立刻答应了,对着裴植千恩万谢。 裴植站在原地受了,一张俊脸在白发的衬托下,越发有超越这个年纪的不羁与洒脱。 “明日启程。”他说,罗管事听到这四个字又是一阵狂喜,“你们回去收拾好行李,明早过来吧。” 父女二人再次拜谢,转身离开客栈,打算回去收拾行李,不等明日,连夜就先过来。 两人一离去,客栈一楼又再次恢复了先前的热闹。 刚刚裴植对他们说话的时候,众人都屏住了呼吸,没有人敢说话。 看着父女二人离去的身影,陈松意不由得想到了江南现状。 但凡有码头的地方,江面下都清浊难辨,暗潮汹涌,竟只有漕帮总舵是最后的净土。 似乎到了那里,普通百姓才能够生活得安心。 可是这样能庇护他们的清净之所,又还能维持几时? 看裴植送走了那对卖唱的父女,罗管事也开始跟少爷低声说起了自己的盘算。 下午他打听了一圈,只知道这位大人姓裴,身边带着一个护卫,但不知他是什么官职。 他爱喝酒,在这里住了两日,性情似乎也是十分随遇而安,不难相处。 “我去邀他同行,大概不会被拒绝。” 冯家少爷听完,慢慢点了头:“这不是一般人。”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这位“不是一般人”的裴大人带着他那小山一样高大的护卫在一楼看了看,然后目光落在角落里的那张桌上,举步朝着陈松意跟游天这边过来了。 看到此人靠近,游天像刺猬一样,一下子绷紧了身上的刺。 在他看来,这个名叫裴植的家伙比起下午的那些人来麻烦千倍万倍。 ——这种狐狸,一不小心就让人着了他的道。 可是裴植的选择好像也十分顺理成章。 因为其他地方都是一桌四个人,唯有这边一桌两人,留有余位。 来到这对兄妹面前,他将游天那一脸戒备收入眼底,又看向脸色蜡黄的陈松意,然后微微一笑,问道:“能拼桌吗?” “不——” “可以。” 游天霍地转头看向身旁的少女。 能不能不要这么没默契,给师叔拆台? 白天他就发现她对这人崇拜莫名,对他这个小师叔她都没有这么敬重过。 ——这都什么啊! 可陈松意完全没有理会他的目光,抬手指了指对面空着的座位:“大人请。” 裴植于是点了点头,拉开凳子坐下了。 落座以后,他打量起了陈松意。 原本他是对游天的来历感兴趣,可是现在他对陈松意也有了好奇。 他可以明显感觉出这个少女对自己的好意,同她“兄长”完全不一样。 有意思。 离近了看,可以看到少女在一脸病容的底色下是个标志的美人,眉眼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婉,气质却很坚韧沉毅。 这种气质…… 裴植想到了边关将士。 罗管事一早安排好了今晚的菜式,眼下店小二开始上菜。 很快就同中午一样,把整张桌子都摆满了。 裴植坐着,等小二上完菜之后叫住了他:“来一壶酒。” 他的护卫充满压迫感地站在一旁,在小二应下准备去给他打酒的时候,伸出蒲扇大小的巴掌拦下了他:“不要酒,上菜。” “这……” 小二一时为难地站在原地,不知该听谁的才是。 还好桌上的姑娘开了口,替他解了围:“我们的菜把桌子都占满了,再添菜怕是摆不下。不介意的话,就请大人跟我们一道用吧。” 反正饭菜都是刚上的,没碰过,直接添上碗筷就行。 冯家家大业大,罗管事也毫不吝啬,给他们点的都是客栈的招牌菜,不委屈裴植。 此言一出,就连裴植的护卫都感觉到了这姑娘对自家主人的不同。 他看向了陈松意,确认了她不是那种对浪子倾心的小姑娘。 ——硬要说的话,倒是有点像军中将士或是参谋看自家主人时的表现。 裴植这回安静了稍长的时间,才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游天:“……” 好一个恭敬不如从命! 小师叔不理解,小师叔想要闹脾气了! 凭什么?凭什么让他坐下来,还要夺自己的食物!他想吃不会自己点吗! 可是桌底下,胳膊肘往外拐的师侄手牢牢地按住了他,不让他起来。 游天只好忍住了脾气,决定不看不闻不言,吃饭。 然而,这个姓裴的却没有半点自知之明,放着饭不吃,硬要来跟自己说话。 “小兄弟今日面对那两人没有半点惧色,叫人佩服。” 游天都要端起碗埋头吃了,被这样打断,不得不抬起了头。 他压下了不爽,尽量面无表情地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罢了。” 裴植笑了笑。 你那看上去不是要拔刀相助,更像是要拔刀灭口。 装作没有看出游天的不耐烦,他又问:“我看小兄弟还懂医术?” 陈松意在旁感觉出了小师叔的暴躁,只是不知他为何对裴植的恶感这么大。 他们应该没有交集才对。 她于是代游天回答道:“谈不上懂,家兄是药郎,在山中采药为生。加上家中有些土方传下,因此懂一些粗浅医术。” “原来如此。” 陈松意既然接了话,裴植就自然地转向了她,从她这里套信息,“你们这是要去——” “我从山上摔下来,伤了腿。”陈松意用上了他们一路过来编造的理由,眼不眨心不乱地道,“听闻漕帮总舵有神医,能治腿,家兄就带着我投奔了远房表叔。” “对对对!” 前来套近乎的罗管事一过来就听到陈松意这话,立刻打蛇随棍上。 他来到裴植面前,向他行礼,满面笑容地道,“裴大人好,我就是他们的表叔。今日真是要多谢大人了,不然我这侄子年轻气盛,差点就要在那些州府军手上吃亏。” 对他会知道自己姓什么,裴植毫不意外。 像罗管事这样精明的管家,能够被信任,带着车队陪他家少爷出门,没有些玲珑心思跟应变能力是不行的。 刚刚在裴植往这边来的时候,罗管事就觉得机会来了,马上起身打点,然后才过来自荐。 “方才听大人跟那对父女说,此行也是要去漕帮总舵?” 回答他的却不是裴植,而是他的护卫。 护卫抱着手臂,粗声粗气地道:“我家主人好饮酒,把身体糟蹋得差不多了,老夫人忧心,听闻漕帮有神医莅临,让我陪着主人过去碰碰运气。” 传说中的神医本医:“……” 敢情能遇到这么讨厌的狐狸,还是因为他自己? 护卫说完,又变成了一尊沉默的雕像。 罗管事目露了然,向着他道:“这不是巧了吗?我也是陪着大少爷出来,去漕帮总舵求医的。” 他说完,再次看向了裴植,提出邀请:“大人你看,既是同路,我们冯家有空余的马车,还有丫鬟跟小厮服侍。大人不如跟我们一起上路,途中诸事就由我们冯家安排,这样既省心,也算是我为侄子之事报答大人——不知大人意下如何?” 第50章 第一更 裴植答应了。 罗管事喜不自胜。 他再次表示自己会将一切安排好,让他们主仆不必费半点心。 而刚刚下去的小二又回来了,再上了几道新菜,都是客栈的招牌。 “这是一点心意。”罗管事帮着把盘子垒到了桌上,哈着腰解释道,“我就不打扰大人用餐了。大郎啊,你好好陪陪大人,大人问什么你答什么。” “……” 游天捧着碗,觉得饭都不香了。 裴植在旁看着他跟罗管事的交流,越发笃定他跟罗管事的叔侄关系是假的。 不过——他看了看陈松意——跟他妹妹倒是关系亲近,可能是真的。 罗管事只多说了这一句,就知情识趣地退走了。 他准备去安排多一辆马车。 这里也有他们冯家的米行,想要临时多调集一辆马车,不是什么难事。 得知这位裴大人明日要与他们同行,冯家雇来的镖师们都是精神一振—— 好啊,这样一来路上就更太平了! 可以说,得到裴植加入,所有人都很开心。 除了游天。 裴植被禁止饮酒,他的护卫看着桌上没有出现酒壶,这才服从了他的安排,到旁边空出来的桌子去吃饭了。 角落的这张桌子的菜肴上齐,裴植也接受了没有酒喝的命运,开始动筷。 游天本以为这家伙开始吃饭了,食不言寝不语,自己怎么也能换来几分清静,可是没想到这么多菜都堵不住他的嘴。 裴植只是偶尔夹一筷子,尝一尝就放下,主要还是在跟陈松意说话,然后抽冷问游天问题。 从陈松意口中,裴植得知了他们兄妹姓游,还不着痕迹地打探了很多细节。 陈松意都答了。 她将他们的假身份跟过往编得十分完整。 像他们这种掌握了推演术的人,只需定下一个生辰八字,就能将一个人的命运推演得分毫不差。 同理,要是先编造了某一年的境遇,只要结合流年流月,就可以逆推出一个合适的生辰八字,再编造出配套的人生。 这套伪造身份的方法十分好用。 她编出来的身份,游天也记熟了,只要不去那个所谓的村庄调查,他们的假身份就不会露馅。 果然,即便是对他们身份存疑的裴植,也没能从这套说辞里找出什么漏洞来。 他不满足只是跟陈松意交流,还对着游天感慨:“你们的生活听起来真是很不易啊。” 游天敷衍地用鼻子应了一声。 这人又问:“大郎你辨识草药的技能是谁教你的?没有师父带入门,要学这些不容易吧。你们家中就只剩下你们两人了吗?等去完漕帮总舵,治好了你妹妹的腿,你们后面有什么打算?” 嗡嗡嗡嗡,嗡嗡嗡嗡…… 游天只觉得耳边好像有无数只苍蝇在飞。 他真是没有见过这么烦的人。 他咽下了嘴里的食物,才硬邦邦地道:“我没师父,是我……邻家大哥教我。对,我们家就剩我们两个人了。以后不知道,治好了腿再说。” 说完,他用眼神表达着不满,希望这家伙不要再妨碍自己吃饭了。 山下的狐狸怎么这么烦? 比山上的还烦。 裴植见好就收,没有再问,又品鉴起了面前的菜肴,跟罗管事口中很会做菜的少女交流。 游天看着自己的师侄跟这只狐狸有来有往,不说相谈甚欢,也算相见恨晚了。 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局外人,插不进他们的话题里。 小师叔不由得就把碗筷使得很大声,又看到那双狐狸眼睛意义不明地看向自己。 “……” 这真是他下山以来,吃过最不爽的一顿饭! 等一回到房间,陈松意就被按在凳子上坐下了。 她看到面前的小师叔一脸严肃,问自己道:“你是不是喜欢他?” 她下意识地反问道:“谁?” 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小师叔问的是裴植,陈松意顿时想问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见她不回答,游天又恨铁不成钢地开口道:“你没听见他说他喜欢的是年纪大的,不是你这种黄毛丫头吗?” ——你们没有好结果的! ——就算有,师叔我也不会答应的,那姓裴的狐狸一看就很短命。 游天着急上火,伸手去倒水,吨吨吨地喝了两杯才停下,心里已经开始想晚上要摸到这死狐狸的房里去揍他一顿了。 陈松意哭笑不得地道:“师叔你在说什么胡话?我对裴军师只有敬仰,没有男女之情。” 家国未定,山河未安,她不会、也没有心情去想这些男女情爱。 游天狐疑地道:“真的?” 见她再次肯定,游天才相信了她,没有那么想揍人了。 可陈松意下一句紧跟着就砸了过来:“他的病,师叔你能治好吗?” 小师叔刚软下去的拳头又硬了起来。 他回想着那只病狐狸的症状,皱着鼻子道:“我当然可以。” ——但他不想。 人为什么要给自己添堵? 这家伙病成这样还喝酒,看上去还吃了别的禁药,明显就是不想活了。 要死就让他病死好了—— 陈松意:“那你一定要治好他。” “我——!”游天一下子跳了起来,瞪着她,还带着婴儿肥的脸上不爽、委屈、困惑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无能狂怒地嗷嗷叫了两声。 这还不是喜欢? 他这就去把这个死狐狸揍一顿! 当然,游天没有去成。 陈松意拦下了他,认真地告诉了他裴植活着的意义: “蛮夷是化外之地,那些没有受圣明教化的民族统称。 “他们不是没有自己的文明跟政权,相反,他们学习得很快,政权组建得也很快。” “在辽阔的西北方,多是善于骑射的游牧民族,打起来非常难缠。 “所以,虽然两江总督桓瑾跟厉王殿下立下的同是定边的军功,但厉王镇守的是西北,平定南边的马元清跟桓瑾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他。” 所以,哪怕江南一地是桓瑾这个封疆大吏的后花园,当裴植拿出厉王的金牌时,也是无人可挡,无人敢挡。 要平西北,不仅要有像厉王这样的元帅,要有骁勇善战的将领,也要有像裴植这样的军师。 “如果光是打败了他们,而没有对残余的部族进行分化削弱,并以王道对这些蛮夷进行教化,实施一统,趁着他们失去根基将他们彻底转化为大齐子民,那就算打败他们再多次,他们也会卷土重来,死灰复燃。” 上一世就是这样,裴植早死,他的后继者却没有像他那样的能力。 再加上厉王英年早逝,所以当蛮夷卷土重来的时候,边关不仅失去了它的军师,也失去了它的战神,才会被瓦解。 陈松意自觉这两世自己已经经历了足够多场战争,扮演过足够多的角色。 她想过有朝一日回到边关,要她去当先锋可以,去屯田可以,甚至让她带着一支小队去暗杀也可以。 但是,要像裴植这样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要跟他一样只凭借一点信息就分析出完整的情报,把控局势,走一步算十步,她做不到。 他是军师的姐姐,不可多得,无可替代,是属于她都没有想过能救回来的人。 毕竟她本不可能在秋天之前就跑到边关去,可没想到却在江南遇见了。 “你若不救他——” 陈松意回想着上一世裴植是何时病逝的,语气变得沉重了几分,“那他活不过这个秋天了。” 游天脸上的神色变化,明显是在纠结当中。 陈松意:“我不知道小师叔你为什么这么不喜欢他,可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 游天有反应了。 他抬起眼睛,出离愤怒地道:“我造那玩意儿干嘛?我是个道士!” …… 游天终究答应了她的请求。 他不爽地道:“看在黎民百姓的份上,我会治他的。”不过别指望他会有什么好脸色。 别以为他不知道,刚刚吃饭的时候他一直在试探他们。 陈松意忍了一晚上,还是忍不住问道:“小师叔跟他是第一次见,怎么会这么不对付?” 游天张了张嘴,想解释却没有说出口,只是闷声道:“小孩子问那么多做什么?等什么时候师兄带你回宗门,见了山上的狐狸,你就知道了。” 第二日。 太阳刚刚升起,冯家的车队就出了城门。 他们离漕帮总舵还有三天路程。 那对卖唱的父女昨夜是宿在客栈一楼的,今天一早就加入了队伍。 罗管事把那少女跟两个丫鬟安排在了一个车厢,让她爹坐在车辕上,而排在中间的那辆马车就是给裴植乘坐的。 有了他在,出城的路上果然是一片坦途。 他那位护卫太显眼了,骑着马走在车队前方,城门的州府军立刻放行。 之后再遇到什么检查或者关卡,也是他的金牌一出就轻松过关。 比起刚刚上路的时候,镖师们甚至更加轻松。 不过有人轻松就有人不轻松。 当车队在野外停下,游天去附近的山林采药打猎的时候,总会遇到些试探。 不是哪里有陷阱,就是从意想不到的角落会飞来小石子,都在试探他会不会出手暴露武艺。 等回来之后,又要面对裴植的言语刺探。 这家伙有一回甚至还在火堆旁问他:“你家祖上有没有安西王朝那边的血统?我在那边有几个朋友,你跟他们长得有点像,不过你妹妹就不像。” 游天觉得自己跟他完全没有共同话题,不想听他说话,于是放下猎物就过去帮忙劈柴。 劈着劈着,他突然回过味来——这家伙刚刚是在暗暗嘲讽他是蛮夷! 小师叔顿时放下手里的斧头,转头朝着火堆旁正在跟陈松意说话的裴植瞪去。 只见他离开了一阵的护卫也走了回来,看了自己一眼,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抛下了几只猎物。 “……” 就在不断的言语跟陷阱试探中,在游天忍无可忍,想不顾陈松意的劝阻、把人直接扎晕之前,漕帮总舵终于到了。 第51章 欠几更 若由后世评判漕帮总舵最出名的景色,那必然是清晨号子一响,千舟万楫飘向大江。 这景象一直持续到大齐灭亡,新朝建立。 航运从内陆改为海运,原本在运河上讨生活的漕帮成员下了船,转向陆地。 原本的漕帮分裂成更多的山头帮派,才在运河上消失。 冯家的车队抵达的时候,已经过了清晨。 停在船坞的船只都离开了,江面上的雾气也已经散去,一行人就错过了这样的盛景。 不过进入漕帮总舵以后,众人还是被眼前看到的一切所吸引。 漕帮总舵最显眼的建筑就是船坞,高大恢宏,充满了气势,如同一颗张着嘴的龙头,吞吐大江。 那里就是漕帮总舵所在的位置。 以它为中心的建筑群中有着结义厅、各大分堂,维持着总舵与各个分舵的联系,支撑着一整个庞大帮派的运转。 船坞之外,向着两边铺展而开的是依附着漕帮建立起来的城镇。 这里有集市、有民居、有客栈、有酒楼、有学堂、有演武场……规模极大,后面还连着一片山岛,可以看作是漕帮的后花园。 靠近水面的地方,不时就能见到水鸟或飞或停。 这里的建筑处处都融合着船只与水流的元素,有一种乱中有序、蓬勃向上的生机感。 这里官府的痕迹很少,见不到守备军,也见不到官差跟衙役。 县衙远在另一个镇上,这个面积抵得过十个陈桥镇的城镇主要是由漕帮自治。 虽然人口密度大,往来的人身份复杂、数量很多,但这里在漕邦治下却十分安定。 就算偶有起冲突,也会很快被在街上巡视的漕帮子弟带走。 过了入城的盘查,马车走上青石板铺成的街上。 车轮转,马蹄声清脆,与周围的热闹声息组成了一篇乐章。 陈松意坐在马车里,从掀开的帘子后看着几个尖叫着、欢笑着跑过去的幼童。 他们生活在漕帮,不是在水上,就是在集市、后山乱跑,脸跟身体都晒成了水锈颜色,看上去快乐又健康。 她想道,要把漕帮本地的人跟外来者区分开来十分简单,只需要看他们的肤色。 大多数本地居民都跟这几个孩子一样,晒得很黑,而且他们脸上的表情也跟外来者不同,每一个人脸上都有着安定的快乐。 像他们这样的外来者往往行色匆匆,或是心事重重。 神医在漕帮总舵出现的消息引来了很多人,别说是漕帮总舵的客栈,就是这里的民居都已经出租,让这些远道而来求医求药的人居住。 船坞高处,翁明川手握栏杆,看着今日入城、赶来漕帮求医问药的人。 当中有车马成群、仆从结队的豪商,也有衣衫褴褛、相互搀扶着从外地赶来的穷苦人。 他们如同五湖水汇入大江,人人脸上都带着期待。 他的眼眸里露出一丝忧虑、一丝愧疚。 将游神医在漕帮总舵现身的假消息放出去,实属不得已。 从那对父女到来,亲眼见到那个重伤的中年男子一天天地好转,翁明川便以为自己寻找游神医多了一条线索。 由少女秋桂口中得知,她是在来漕帮总舵的路上,遇上了一个神机妙算的姑娘。 那姑娘在被她撞上之后,非但没有怪罪,还为她点明了时机,让她见到了神医,得了他相助。 于是,在遍寻神医游天不得的情况下,翁明川就加派了人手,也去找这个神算的下落。 只是经过前面几次,他的人起码还知道神医长什么样子,可这位神算却是彻底的没影没形。 秋桂只能说出她是个年轻姑娘,却不知她长什么样。 寻找神医的事看似多了一个线索,实际上却是增加了难度。 在增派了人手去陈桥镇打听也没有结果之后,翁明川不得不放弃了这条新的线索。 这时,他手下的人提醒了他:“堂主,与神机妙算的高人相交,往往不能强求,他们若不愿让人寻见,自然有遮蔽天机的办法。” 而若是有缘,不去找她,她也会出现在你面前。 他说,“不过想让神医来,我倒是有办法。” 综合过往神医的行迹,他不是往往都遇上他感兴趣的症状,才会出手医治吗? 那不如就让人暗中放出风声,说在漕帮总舵偶遇了游神医,病被治好了,让那些得了疑难杂症的人来漕帮总舵碰碰运气。 “他们若是来了,我们漕帮能治的先治,也不耽误他们。实在不能的,在哪里等不是个等? “如果游神医听到风声,真的被吸引来了,他们被治愈的几率还大于在家中拖延。” “至于游神医若是真的来了,看穿这是我们引他来的计策,他要发怒,属下愿意一力承担!等他怒气消了,堂主再赔礼道歉,补偿他便是,最重要的还是帮主的病啊!” 他的最后一句话直击了翁明川的心神,翁明川最终接受了这个建议。 而从放出风声到现在半月有余,陆陆续续有人赶到漕帮总舵,可是真正的核心人物——神医游天却没有来。 “今日他会不会来呢?” 翁明川心中刚生出这样的念头,便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然后是一股大力从身后扑过来:“大哥!” 他猝不及防被撞得向前了一步,一手按住栏杆才稳住身形。 在他身后扑向他的半大少年则两手环抱着他的腰,从他背后抬起了头。 这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少年,十一二岁的模样,从脸到眼睛无一不是圆的。 他的颈上带着金锁,身上穿着绸缎,连头上戴着的帽子中央镶嵌的都是上好的碧玉。 “明宗少爷——” 两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跟上来,一看他果然跑到明川少爷身边来了,连忙上前来要这小祖宗放手。 “明宗少爷,你力气多大呀,这么勒着明川少爷,明川少爷得不舒服了!” “是啊,快放手,快放手!” “我不!”钱明宗咧着嘴傻笑,紧紧地贴着兄长。 好不容易学堂不用上学了,从钱塘回来,可不得使劲黏着自己的哥哥? 他昨晚本来闹着要跟哥哥一起睡,结果今天早上一睁眼,大哥就不在房里了。 他到处找了好久才找到人,不想撒手。 翁明川听他嚷嚷道:“大哥你怎么一早就不见了人?我还想跟三爷爷说,让你今天陪我出去玩儿呢!这里有什么好看的?” 小少年一边说着,一边从旁探出了头。 他圆圆的眼睛看向这个位置正对的长街,看到了底下络绎不绝的行人跟马车。 “明宗,放开。”翁明川轻轻地拍了拍他的手,让弟弟放开自己,“大哥快不能呼吸了。” “哦——” 别人说没用,但翁明川一开口,小胖子就立刻撒了手,乖乖地站到一旁。 但他没忘记刚才的问题,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朝下方看,“大哥还没说呢,这是在看什么?” “在看来这里的人。”翁明川平静地道,“看里面有没有大哥在等的人。” …… 街角,运来客栈。 尽管漕帮总舵的能住的地方都已经人满为患,但罗管事神通广大,依然在这座环境还不错的客栈里定下了三个房间。 一个给自家少爷,一个给裴大人,还有一个…… 罗管事想了又想,把自己的那间房让给了便宜侄子跟侄女:“你们住吧。” 丫鬟、小厮好安排,剩下的其他人他再想想办法。 陈松意谢过了便宜表叔,便由便宜哥哥扶着,腿脚不灵便地上了楼。 在这里,像她这样身体不好的人反而是常态,人人都是没了办法,想来这里碰碰运气。 这些来求医的人原以为来到了这里,就可以去神医住的地方排队,等他看诊了,可是没想到那位神医在这座规模盛大的城镇里是随机出现的。 没人知道他在哪里,只是不断有风声传出来,说谁又在哪个偏僻巷子里遇见了他、被他治好了,说得有鼻子有眼,让人忍不住心存希望,安顿下来以后,每天出去碰运气的人都有很多。 “我人都没来,他们怎么可能遇得上?”游天一边上楼梯,一边嘀咕道,“那些遇上神医的,遇上的都是什么人?” “编出来的人。” 陈松意看得很通透,告诉他,“这只不过是漕帮吸引人来,聚集病症等你见猎心喜而至的手段罢了。” 在来之前,病人们不知道这里没有那位神医,在来了之后肯定就会察觉,于是就需要不断有新的传言编织出来,安抚他们的心。 “放出风声的也不是坏人。” 游天扶着她从外面走进屋里,听她压低声音对自己道。 原本陈松意指点那个渔家少女,让她带着父亲在甲板上等待传说中的神医,就是想借此让自己进入漕帮总舵这个年轻主事者的视野,从而接近老帮主。 可是没想到,传说中的神医转头就奔着她来,而且身上还有着一层跟她断不开的渊源,于是陈松意才对计划进行了修正,决定直接跟小师叔一起上路。 游天放她在椅子上坐下,然后打量了一番这个房间。 这家客栈的房间比起他们之前住的要狭窄许多,只有一张床,没有内外两张榻。 就在他想着今晚怎么睡的时候,陈松意道:“现在既然已经来了,那小师叔你这个传说中的神医也应该出去露面,跟这些在城中寻找你的病人偶遇了。” 对哦。 游天收回目光,瞬间意识到他们已经抵达目的地了,不用再装游大跟游小妹了。 陈松意说:“待会儿我们出了门,去城中‘偶遇神医’,我去漕帮总舵,小师叔你就可以……” 她对着游天这般如此地叮嘱了一番,游天点头,全盘接受了她的安排,然后看向她的腿。 陈松意仰着头,望着他,自然地拍了拍被封了这么久的腿:“那就请小师叔解了我腿上的穴道,让我能够独自行吧。” 第52章 第一更 从在红袖招暴起怒杀夏侯岐,到现在抵达漕帮总舵,将近一旬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陈松意腿部的经脉已经通得七七八八,真气量也有了质的飞跃,涨到了原本的两倍有余。 现在的她到《八门真气》第二层,可以说只差临门一脚。 小师叔的金针刺激法配上仓促采来的药草,确实有效。 按照先前陈松意自己修到第一层的经验来看,这一次如果没有小师叔,只凭自己,少不得要花多两倍时间,才能抵达如今的水平。 保护也保护到了,惩罚也惩罚够了,游天没再说什么,直接给她解开了穴道。 穴道一松,陈松意就完全感应到了从腿上传来的痛楚。 先前的剧痛变成了如今的微痛,完全在可以承受的范围内。 不过她起身走了两步,还是模仿了一下原本东倒西歪、虚软无力的样子。 她的演技太好,让游天下意识地伸手扶了一把:“怎么还这样?” “装的。”陈松意自己站直了,跳了两下给他看,“我好了。” 游天:“……” 跳过之后,陈松意又一下子垮了下去,毕竟从客栈出去,还要打一堆人眼前经过。 游天领悟到她的伪装,心里嘀咕着狡猾。 也不知师兄怎么选中的她做徒弟,这没有八百个心眼,也有百八十个了。 他收回手,拿了自己的包袱,走到另一边去推开窗,看了看安静的巷道。 确定底下无人,游天把包袱扔了下去,才又关上了窗,回到她面前。 待会儿他们都要换掉身上的衣服,从游大跟游小妹变回游天和陈松意。 自己的行头在包袱里,至于心眼多的师侄——大概早已经有所打算,不用自己担心。 “走吧。” 他于是最后一次向“妹妹”伸出了手,搀扶着她从房间里出去。 楼下,见他们上了二楼没一会儿又下来,罗管事还纳闷是楼上缺了什么吗。 结果就见游大扶着人来到面前,说要带妹妹出去碰碰运气,看能不能遇到神医。 “唉,去吧去吧。” 罗管事挥了挥手,对他们的心情十分理解。 就刚刚坐在这里一盏茶的功夫,他就已经看到了好几拨要出去碰运气的客人。 “不要太着急,找不到就早点回来!” 看着他们两个离去的背影,他还在背后叮嘱了一句,才收回目光。 想他们一行三个病人,最急的是游大,刚住下就要带妹妹出去找神医,而最不急的莫过于裴大人。 ——裴植一来就立刻去了房间休息,到现在没有半点动静。 至于他们……罗管事陪着冯家少爷在一楼坐了一会儿,有些犹豫起来。 要不,自己跟少爷也出去碰碰运气? 随行的镖师都已经派出去找神医的下落了,少爷腿不好,不宜走动,自己才陪他在这里等。 可要是少爷自己不出去,会不会显得不够虔诚,就遇不到神医啊? 仿佛感觉到了他的欲言又止,腿上盖着毯子的冯家少爷看了过来,因为身体不好,在这样炎热的夏季都依然显得青白的唇上浮现出一丝笑容:“等翠儿他们下来,我们也出去走走。” “好好。”罗管事忙点头,“出去晒晒太阳也好——” 话还没说完,客栈门口就出现了一个人影。 来人身形不高,身穿道袍,头发蓬乱,肤色还很黑。 在他脸上贴着大块的药膏,犹如走街串巷卖狗皮膏药的江湖郎中,半点气质都没有。 可罗管事看着他,心情莫名地紧张了起来。 尤其是在见到这个道士目光锁定了这里、落在他们家少爷的腿上时,他更是心跳加速,不由得伸手扯了扯少爷的袖子:“少爷……” 那邋遢道士径直进来了! 他直直地走向他们这桌,在冯家少爷听到罗管事紧张的声音,转头看去的时候,人已经来到他们面前,身上一股药味扑来。 “你的病有点意思。”邋遢道士毫不客气地道,“伸手,让我看看。” …… “秋桂,我们衣服洗好了,先回去了啊。” “你慢慢的,厨房今日做了点心,我们给你留着!” 江边,两个做侍女打扮的少女抱起了堆满洗好衣物的木盆,同她们还在卖力清洗的同伴说了声,便结伴而去。 “好——” 还蹲在江边清洗衣物的正是少女秋桂。 她抬起了脸,伸手擦去额头上的汗珠,看着两个同伴离去的方向笑了笑,又继续低头洗起剩下的衣物。 从搭着漕帮的货船来到总舵以后,她跟她爹就被收留了下来。 漕帮总舵的大家都对他们很好。 她爹的情况被报了上去,那位跟在潘帮主身边、替帮主打理帮中上下事务的翁堂主甚至还亲自来看了他们,问了她关于恩公跟给她指点迷津的仙子的事。 第一次见到这位长相清俊、气质沉静的翁堂主,秋桂很紧张。 但同时她也知道,他们父女能被接到这里,都是多亏了翁堂主准许。 恩公跟仙子的事对他来说仿佛很重要,她于是尽力地回想,把自己记得的所有细节都告诉了他。 之后,翁堂主便让他们在总舵好好休养,好好生活,除了给他们安排住的地方,还给她安排了活计。 她爹用了恩公的药,身体正在一天天地好转,帮中的几位大夫来看过,都觉得不可置信。 这些医术高明的大夫两眼放光,恨不得能见见恩公,向他请教医术。 秋桂则在总舵当了个侍女。 她别的也不会,主要就负责打扫卫生、洗洗衣服。 帮里的男人很多,但不是个个都成了亲,有家眷。 像翁堂主就是还未婚配,所以他们的衣服都需要有人来清洗。 秋桂只需要在总舵忙半日,还有半日时间可以回家照顾正在康复中的父亲。 这份侍女的工作给她结的工钱,足以让他们父女俩在总舵生活得不错,桌上偶尔还能见到肉。 她最喜欢的就是去买大骨回来,给爹熬汤。 这样又有营养又便宜,还能剥下一点肉来做菜。 从前在外面,她是要依靠父亲生活的,但是现在,她也能靠自己的力量来撑起这个家了。 果然,同大家说的一样,只要来到了总舵,他们就会有活路,就会有好日子。 “呼,终于洗完了……” 把最后一件衣服拧干放回盆里,秋桂脸上洋溢起了笑容。 阳光下,出身渔家的少女端起了洗衣盆,从江边起身,准备往回走。 在总舵做工除了有工钱,厨房还会偶尔做些点心给他们吃,据说都是堂主的意思。 她往往会吃一块,然后留一块包在手帕里,带回去给爹爹吃。 一边想着今天厨房不知又会做什么好吃的点心,她一边低着头单手擦汗,结果一不小心就撞到了迎面走来的人。 “对不起——”秋桂慌忙道。 虽然依旧有些紧张,但比起在桥头镇的时候,她已经不再那么仓皇。 因为这里是漕帮总舵,这里都是些和她一样的人。 他们会对她亲善,不会因为一个碰撞就拳打脚踢,索取性命。 她匆匆地放下手,本想去看被自己撞到的是什么人,可端着盆的手却一滑,差点让手里洗干净的衣服全都翻到地上去。 对面伸过来一只手,替她托住了装着分量不轻的湿衣的木盆。 然后,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她面前响起:“没事。” 听到这声音,秋桂心中一颤,惊喜地叫出了声:“仙子!” 在她面前逆着光,耀眼得让她几乎看不清的,正是那个指点过她的仙子! 陈松意替她托着木盆,等她两手端稳了才收回手。 听见从秋桂嘴里叫出来的“仙子”,陈松意思考了一下这确实是在叫自己,才点了头:“是我。” “真的是仙子……” 秋桂先是激动,随后眼眶一下子红了。 那日在即将落入暮色的码头上,就是她扶了自己一把,给自己指了一条明路。 不然,他们父女的人生就会彻底地堕入黑暗。 绝对不会像今日这样,父亲还充满期盼,等着再重新站起来,自己则有一份可以养家糊口的工作,还能有余裕想今天的点心会是什么。 每当午夜梦回时,秋桂都会梦到在码头上的这一幕。 每一次她听见的都只有仙子的声音,从来没看清她的脸。 但这一次她看到了。 在她面前站着的,是个年纪跟她差不多大的姑娘。 她生得很好,在阳光下白得简直像是会发光,跟生活在这里的人完全不一样。 她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裙,发间很素,只有同色的发带装饰,可是这样的装扮,却让她胜过穿着绫罗绸缎,戴着首饰金钗。 她的眼睛生得很美,眼神中有种女子身上不常见的坚毅跟沉静。 秋桂觉得她身上有些地方跟翁堂主像,但又完全不同。 等回过神来,她立刻把手里的木盆放在了地上,然后紧紧抓住了陈松意的手,像是怕她再同那日一样消失在自己面前,不给自己道谢的机会。 “我爹好了……我、我们真的遇到了贵人!恩公他出现在船上,他……他治好了我爹,他说我爹二十一天就能下地走动,是真的……前两天我回去的时候,他就已经一个人起来走动了,我……我……” 秋桂喉咙哽咽,眼眶发红。 她明明在梦里想了无数次,如果再见到仙子,再见到恩公,要怎么告诉他们自己跟爹现在生活得很好。 可是等真到了再见陈松意的这一刻,她就发现自己想好的那些话,一句都说不出来。 她就只能这样望着她,眼泪大颗大颗地冒出来,脸上一时哭,一时笑。 陈松意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指尖抚过她发间一支素面的银簪,在上面停留了一刻,温声道:“谈人家了?簪子是他送的?” 原本就眼睛跟鼻子都通红的秋桂,这下子脸一下红透了。 面前的仙子看了她片刻,才收回了手,轻声道,“不错,是段好姻缘,他人能干,孝顺,沉稳。立秋之后是吉日,等他迎娶你过门,你们一起好好生活。” 第53章 第二更 京城。 当日,刘氏急怒攻心昏过去以后,只片刻就在程卓之的书房里坚强地醒来。 看到书房里两个从陈桥县到来的官差,确认刚才听到的一切不是一场梦,她由身边的人喂着喝了一口安神茶,许久才定下心神。 尽管丈夫脸色铁青,口口声声要把女儿逐出家门,由着陈桥县来的官差把她锁走,刘氏依旧从这两个官差的神色中看出了一丝回转的余地。 程明珠是正经的京官之女,陈桥县的县令还有望回京任职,并不希望跟来日的同僚闹得太僵。 他会派人来通气,而不是直接来锁,就说明这件事是可以挽回的。 果然,这两人见她醒来,都安慰道:“镇上那些混混为了脱罪,随意攀咬起人来,就像疯狗一样,只要小姐随我们过去,能够推翻了证词,结案的时候就不会扯到小姐身上。” 听到这话,程明珠就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哭喊着道:“他们就是乱攀咬人的!你们结了案就是了,还来京城锁我做什么?” 程卓之抬手拿起桌上的镇纸就朝着她扔去,程明珠“啊”的叫了一声,惊恐地躲开,就听见父亲怒斥道:“你有没有做过你自己最清楚!” 他也是外放过,做过一方父母官的人。 他审过多少案件,一见到这个女儿的表现就知道她心虚。 程卓之的手在袖子下用力地颤抖,看着一下子收住哭声、不敢再嚎啕的女儿,心中想着就不该接这个祸患回来。 从她回到家中以后发生了多少事?自己丢了几次面子? 怒火上涌,他实在难忍,指向程明珠呵斥道,“都是你这个扫把星!你还不知错!” 程明珠又是一抖,下意识地抓住了琥珀的手臂。 “老爷!”听到他这句话,刘氏一下子被击中了心中最不敢为外人道的隐秘。 她忙撑着自己要起身,“老爷,你怎么能说这种话!珠儿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生下来的,是因为下人的过失才流落在外,吃了那么多的苦,没有受到你我的教养……如今你这样说,不是要拿刀子戳我的心吗?” 刘氏那哀凄的眼泪还是很能动摇程卓之的,他怒而甩袖,坐回了椅子上。 两个官差见了程大人家中之事,想着这一趟果然尴尬,其中牵涉的秘辛不少。 造化弄人,一个女儿没有教养好,就连累了官声。 这位程夫人夹在中间,也不容易。 两人见刘氏一边拭泪一边看过来,对着他们道:“两位大人……你们县令大人派两位来,是想为我们程家留几分面子,这番情谊我们程家记着。” 两个官差忙道不敢。 刘氏握着手绢,又道:“听两位的说法,这件事尚有余地,若是县令大人有意为我们这不孝女揭过,怕也是可以的。可他没有这么做,还派了两位来,却是什么缘故?” 两名官差对视了一眼,心道这位程夫人心细如发,跟盛怒中要失去理智的程大人不同,跟这个只会哭闹、陷害人的手段也不高明的程家小姐也不同,一语中的。 “回夫人,这件事情确实容易遮掩过去,只不过当日那些混混犯事时,撞上的是忠勇侯府家的小侯爷。” “这件事是小侯爷亲自把人锁到衙门来、亲自过问的,便是我家大人有心想要放过也不能。” 忠勇侯府?小侯爷? 听到这种细节,程明珠彻底地呆了。 忠勇侯府的小侯爷怎么会在江南? 怎么会那么巧,在自己买通的混混去对陈松意下手的时候,他就在旁边? ——陈松意什么时候搭上了忠勇侯府? 而听到这其中竟然还有忠勇侯府过问,程卓之的脸在铁青之后又变得苍白。 刘氏也是一震,不过她回神得比程卓之快。 现在不是想为什么小侯爷会刚好在江南的时候,而是要想这件事怎么能够有所回旋,又能够不得罪忠勇侯府的这个嫡子。 她飞快地思索着,然后打定了主意,仍旧照原本过来的时候所打算的那样,对程卓之说道:“老爷,我带明珠回江南。” 本身她就是要带着女儿回去的。 现在回去,不过也就是在原本的行程上加了一桩,到县衙去上下打点。 不管找替罪羊也好,用别的方法洗清她的嫌疑也好,总而言之将这桩案子结了。 然后,再带她去陈家赔罪。 “松意离开我们之后,据说是回了江南陈家,所以府中派出去的人才找不到她。这一回……她一定受了惊吓,陈家又环境不好,她留在那里能得到什么像样的照顾? “我带明珠去赔了罪,得了她的谅解,把她带回来,这样我们仍旧是一家人。不管这件事……明珠是做了还是没有做,以松意的性情,都不会跟这个妹妹计较。” 程卓之扶着扶手,听了妻子这番话,不由得点了点头。 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只要他们还是一家人,这件事就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哪怕是忠勇侯府要过问,小侯爷也抓不住他们什么错处。 这时候,程明珠已经缓过神来。 虽然听到母亲说要把陈松意接回来,她心中不满,但也不敢再像往日那样说什么。 她被这件事情败露引来了官差,已经吓怕了,何况听到后面还牵涉到他们惹不起的忠勇侯府。 父亲仍旧那样冷冷地瞪着自己,然后抬手按了按眉心,又苦恼地道:“你带她回江南,忠勇侯府那边怎么办?” 刘氏已经找回了章法,尽管脸色依然苍白得难看,却能回答他的话:“只能备一份厚礼,去谢小侯爷在江南出手护住了松意,没有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结果。” 他们跟侯府攀不上交情,也不可能上门去解释什么,所能做的就唯有感谢。 刘氏说道:“那份礼我会亲自去办,老爷命人送过去就好。” 说着,她又看向两名官差,道,“我跟明珠今日就启程回江南,两位大人辛苦了,在府中休息一下,这便搭我娘家刘氏商号的船一起回去吧。” 她如此的雷厉风行,转瞬就把一应事务都安排好了,两个官差也就听了她的安排。 他们才到京城,就又搭上了刘家商号的大船,回往江南。 忠勇侯府,风珉看着送到自己面前来的匣子,用扇子敲了敲:“这是什么?程家送来的?” 回京以后应酬太多,如果不是突然程家送礼,风珉都想不起自己在江南“惩恶扬善”那档子事。 打开程家送来的匣子,风珉见到里面是满满的一匣珍珠。 接下程家送来谢礼的侯府管事道:“照他们的说法,是感谢小侯爷在江南回护了他们二房长女。这一匣子东珠是从南边来的,没有旁的稀奇,就是个个浑圆,大小一致,可以串成一串项链。” 风珉伸手抓了一把,又再松手,让这一颗颗珍珠重新落回匣中。 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一看就是陈桥县的县令不敢不给自己面子,派了人来京城问讯程明珠了。 知道这里面有自己的影子,程家才火烧眉毛要来打点。 只不过,这个“道谢”的理由……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无趣。” 风珉评价道,这有什么意思? 这些珍珠虽好,但也还入不了他的眼。 说到让他印象深刻的,还得是在陈家村,陈父踩到河蚌开出来的那颗粉色珍珠。 那颗珍珠一开出来,就立刻换了钱,让陈家人解了燃眉之急,又是修房又是请大夫,还让陈寄羽带了五十两回书院,可以专心读书,不必再为生活发愁。 那样的珍珠,才是珍贵的。 他垂目看了看这匣子,见有两层,于是又问:“下面那层又是什么?” 侯府管事为他打开了,呈到他面前:“是把匕首。” 风珉看着这把匕首,外壳珠光宝气,拔.出来一看,寒光凌冽。 他指尖在匕首上轻轻一弹,还是同样的评价:“无趣。” 这样的东西,在他爹的库房里,想找出一把比它更差的都要难。 他丝毫提不起兴致。 把匕首放回去,风珉想了想,让伺候的人取来了纸笔,然后挥笔写信。 这些东西于他没有什么作用,但送去江南给陈松意当做精神损失费倒是不错。 考虑到直接给她写信,容易显得他们往来过于密切,不合适,而老胡又还轮不到他亲自写信,所以这封信是写给陈寄羽的。 风珉打算把信寄到沧麓书院,将这一匣东西随这封信寄过去。 他在信中告诉了陈寄羽这些玩意的来历。 “……这一匣珍珠卖了,家里正好再修两间房,省得下回我们再去做客,寄羽兄你又要到隔壁去借宿。匕首上的宝石也可以抠了卖掉,剩下的匕首就给老胡,告诉他公子爷没忘了他。 “剩下的钱,寄羽兄你可以多添几件文房四宝,有多的留作盘缠,明年上京赶考,你我好再相聚。风珉字。” 写完信,等墨迹晾干,风珉就装进了信封里,然后放在匣子上面,对管事说:“派个稳妥的人走驿站,把东西送去。” 侯府管事应下了,拿着东西退了出去。 风珉想了想现在程家是怎样的状况,嗤笑了一声,又再想陈松意。 她现在应当是在家里的,程家人打点了县衙,肯定会去陈家找她。 等见了这些人,风珉很好奇她会怎么做,恨不得能在现场亲眼看一看。 只可惜,现在家里再怎么也不可能让他再去一趟江南。 风珉也就只能指望陈寄羽在给自己回信的时候,能在里头提上几句了。 第54章 第一更 匣子从侯府被送出去,刘家商号的船也出发了。 船上的货物不多,刘氏又归心似箭,因此行船速度很快,应当会比风珉送出的匣子更早抵达江南。 这一切与风珉无关。 陈松意跟程家之间的事,她既然没有请他出手帮忙,他就不会做多余的举动。 他关注了一下朝中的动向。 朝中这段时间没有什么大事,除了原本的枢密使曹大人准备告老还乡,空出来的位置大概会由付大人接替。 大齐多战事,枢密院作为凌驾于三省之上的机构,总揽了财政跟军权。 枢密使这个位置,可以说是宰相之外的宰相,掌管着三省之上的一省,权力远大于执掌兵部。 原本的曹枢密使行事中庸,既不会跟几大内侍敌对,也不像刘相一样对他们亲近。 可是现在换了原本的兵部尚书付鼎臣来坐这个位置,就肯定是要跟阉党一系水火不容了。 谁都知道,原本要被放到旧都去统领江淮的付大人,之所以能回到京城,而且还要更上一层楼,是因为之前在云山县被刺杀的事,陛下要给他补偿。 不过现在他即将入主枢密院,马元清却还在闭门思过,就让人不由得想,帝王对两边的态度是不是要变了。 眼下付大人还没有走马上任,朝廷授职,被授职者总是要再三推辞才能接受,但景帝金口已开,他从付尚书变成付枢密使已经是铁板钉钉。 同朝的官员都已经提前向他道贺,然而付大人私下却没有什么得意之色。 风珉过府做客,听他说道:“我入主枢密院之日,便是马元清起复之时。” 对一手提拔起来的马元清,景帝不会忘记他太久。 同样的,他也不会放自己在朝中势壮。 “云山的事对他的影响便到此为止了。”付鼎臣道,“此人行事缜密,直接杀了马承,便不会再留下可以攻讦他的把柄。” 风珉心道可惜,不过没有将这件事太过放在心上。 了解过动向以后,他就起身告辞。 “天气渐热,我陪祖母到城外庄子上避暑,付大人改任枢密使之日,我就不特意回来道贺了。庄上管事说今年结的瓜果不错,等摘了以后,我让人送一车过来。” 听见他的爽朗之言,付鼎臣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他同样起了身,让人送他出去:“那就先谢过小侯爷了。” 之后,转眼到了六月初八,桓贵妃生辰。 景帝跟贵妃微服出行,犹如一对寻常夫妻,在宫外为她庆祝生辰。 回宫的时候,马车走的是皇宫东南角。 马大将军府门前冷落,跟别处热闹形成鲜明对比。 景帝便让人停了下来,然后踏入了马大将军府。 府内跟府外一样,也没有什么人,满地落叶未扫,仿佛因为主人兴致不高,这座华丽的府邸也就少了细心的呵护跟打扫。 景帝带着桓贵妃与大太监钱忠同行,在安静、旷凉的大将军府里,只听到演武场还有动静。 一行人走过去,终于在外面见到了一个下人。 守在演武场外的是个老者。 他虽然已经老眼昏花,但看到景帝他们过来的时候,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 “陛——” 他慌忙要跪下行礼,又要开口好让老爷知道陛下来了。 景帝却抬手制止了他,抬脚朝着演武场走去。 在场外的时候,他就听到里面传来的破风声,一进去便见到马元清的高大身影在里面舞刀。 马元清的武器是一把大刀。 在南边的战场上,这把刀曾经杀掉多少敌人、染过多少蛮夷的血,叫人闻风丧胆。 但是现在拿着它的人已经不行了。 一套刀法不过舞了一半,那高大的身影就气喘吁吁,汗如雨下。 “铿”的一声,长刀的末端拄在了地上,刀的主人抬起了右手,看着自己的手掌在眼前颤抖不停。 维持着这个姿势,他久久没动,也没有察觉到身后帝王驾临。 景帝看着他高大依旧、却也显得佝偻了起来的背影,看到他没有戴帽子的时候那满头的银发,感觉到了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这个大将军的衰老。 跟在帝王身旁,钱忠也心情复杂。 看着几大内侍中曾经最得帝心、也最风光的马元清短短时日就变成这样,不复往日豪情,他也感到物伤其类。 因此,他看了景帝一眼,便上前唤了一声“马大将军”。 那个拄着大刀孤立在演武场中的身影才微微一颤,然后转过了身,见到正看着他的景帝,马元清单手握刀,跪了下来:“参见陛下。” 景帝缓步上前,伸手扶起了他,然后说了一句:“你老了。” 马元清脸上露出苦笑。 六月初八,帝王的起居注上记载:“帝微服出宫,归时入大将军府,停留半日。” 等到第二日,这位马大将军就起复了,与前兵部尚书付鼎臣正式任职枢密使,不过前后。 …… 山道上,马蹄声急。 一只箭头旋转着射出,深深地刺入一个身材壮实、皮肤呈水锈色的汉子身上,带起一蓬血花。 箭上挟着的力道将他往前带去,他脚下山石一松动,整个人就从山道上滚了下去,“扑通”一声落入了深潭。 在他身后,十几匹快马才追了上来。 马上的骑手都做着兵士打扮,为首的人勒着缰绳,驱动身下的战马往前走,然后停在山崖边看着下方。 只见方才中箭落下去的人所落之处,潭水中浮现出了淡淡的血红,却没见那人的尸首浮起。 他的眼中浮现出一丝冷厉,说道:“下去。” 他们奉了阎大人的命令剿灭这些漕帮的乱党。 虽然在州府中抓到了大多数的余孽,但是却被其中几个逃了出去。 这些过街老鼠太善于在阴沟里躲藏,叫人恶心,不过七八个人,却让他们从江南追了一路。 再让他往前逃一段,都要到京城了!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马蹄奔驰中,带队的人声音响起,“他带出去的东西全都给我搜出来,一样也不能少!” “是!” 深潭连接着河流,这个漕帮汉子从高处落下,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他很快醒来,之后便潜入了水中,凭借水性从水里离开,摆脱身后那些追兵。 那支插在他肩膀上的箭,箭头有着倒钩,卡在了骨缝里。 他伸手想拔,却拔不下来,只能粗暴地折断,留下箭头在肉里。 在水里,他撕下了布条绑住自己的伤口,不让它再继续渗血,然后像游鱼一样,顺着水流朝着下方游去。 他是颜清父亲的旧部,是当日红袖招动乱,秘密从水系暗道到来,把那些少女带走的人。 当夜他们原本想让颜清一起走,可是颜清却拒绝了,说她留下来还有其他事要处理。 结果等到第二日,他们把救出来的少女们都安排好以后,才发现红袖招起了火。 颜清也死在了里面,被大火烧得尸骨无存。 之后就是总督府的人来接手了城中的军队,开始地毯式搜寻所谓的漕帮乱党。 眼看着就要搜到他们头上,他们又连夜分成十几组,把藏匿下来的少女们跟颜清收集来的那些罪状送了出去。 他们这一组三个人突围了出来,剩下的人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在约定的地点再见时,他们只等到了四个人。 总督府来的人,半点也没有打算留活口。 那些被救出来的少女,多半也是凶多吉少。 几人血红着眼睛,雨夜启程,奔向京城。 控制漕帮,做下这些恶事的不只是一州一府,整个江南、整个漕帮都在两江总督桓瑾的谋夺中。 那些人要把这一切留在江南,藏污纳垢在运河底下。 他们没有别的希望了,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罪证跟信物带到京城去,交给付大人。 一行七人专挑山林走,小心谨慎不留下痕迹,但身后跟来的鹰犬鼻子灵敏,无论他们躲到哪里都能追上来。剩下的几个人,路上又陆续死了几个,到现在竟然只剩他一个。 高大的汉子没有哭。 又或者说在水里,流再多的眼泪也都会被水带走。 在他的怀里,有用防水的油布紧紧地包扎住的账本跟锦囊信物。 那些人就要追上来了,他要找个地方把这些东西藏起来。 被这些人抓住没有关系,只要他们找不到这些证物就行。 在那一夜,那些从红袖招里被救出来的女子中,有一个穿蓝色衣服的,他的印象最深刻。 因为她是红袖招的姑娘,是一个活着的人证。 她离开得很早,甚至没有要他们安顿。 他想她大概还活着。 而只要有一个人活着,这一切就总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他在水里潜行了许久,在水流变得深而缓的一个地方,见到了一处盘根而生的繁茂树根。 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漕帮汉子把怀中被包扎起来的罪证与信物放在了树根之下、一个离水面稍有距离的位置上。 等将它牢牢地卡在那里之后,他才潜入了水里,继续向前游。 “他在那里!” 听到身后传来的声音,他加快了速度,把身后的追兵引离自己藏匿信物的地方。 “放箭!” 从岸上追过来的十余骑随着一声令下,抽出了箭筒中的箭矢,朝着水中射去! 原本已经没有血色的河水中再次弥漫开了红色。 但是底下的人却始终没有浮上来。 “再射!” 为首的人喝道。 又是一丛箭雨,射入变得湍急的水流中。 前方又是落差极大的瀑布,他们勒住缰绳,在岸上停住脚步,看着水中飘起的血色被冲散。 那个身上插着七八支箭的目标坠了下去,不见了踪影。 第55章 二合一 未时末,京城城门关闭前,一骑绝尘从城外飞驰而至。 来到城门外,骑士也未曾停下,只抛下一面令牌,就继续朝着皇城方向奔去。 令牌落地,发出清脆声响。 守城的士兵无人敢挡。 直至来到皇宫外,风尘仆仆的骑士才在守卫面前停了下来。 他翻身下马,对着挡住自己去路的守卫嘶声道:“八百里加急,两江总督急奏!” 两名守卫对视一眼,还待按规矩上报,一个高大的身影就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见到这位重得圣眷的大太监,包括皇宫守卫在内,所有人都向他行礼。 看着来自江南的骑士,马元清浓黑的眉毛微微一挑:“桓大人的急奏?起来,随我进去。” “是!” 那原本半跪在地上的骑士立刻起了身,皇宫门口的守卫也省了手续,即刻放行。 带着急奏的骑士就这样跟在马元清身后进了皇宫。 不多时,御书房里就传来了景帝震怒的声音—— “乱党贼子,杀我要员!他们真是好大的胆子!” 漕帮明明是受先帝恩泽才特许建立,在运河上诸多特权,结果却养出了这么多的祸患! 只是一夜,他们就连杀州府要员数人,州府军士无数! “啪”的一声,那份来自江南的急奏摔在了地上。 景帝犹嫌不解气,又把桌上的笔洗、镇纸全都扫到了地上去。 御书房内外,服侍的人跪了一地,在天子之怒下瑟瑟发抖。 唯有马元清低头看着面前摊开的奏折,上面写着桓瑾已经亲自接手州府,捉拿剩余的乱党,眼下只有少数几人还逃离在外。 马元清脸上的表情一片平静,几只蚂蚁竟然就差点坏了他们在江南的局面,确实可恨。 不过既然已经压下去了,知情人也死得差不多了,那就没什么要紧的。 ——是非黑白,从来是由胜者定论。 早在这份奏折被送来之前,马元清就收到了桓瑾传来的消息,否则也不会有贵妃生辰那场戏码。 将危机变作契机,从来是桓瑾的拿手好戏。 不光推动了他的起复,还可以借着帝王下令整顿彻查,把整个漕帮彻底掌握在他们手中。 马元清想着,伸手捡起了地上的奏折,然后将它送回了帝王面前。 他沉稳抱拳,向盛怒的景帝行了一礼:“陛下勿怒,臣愿为陛下分忧。” …… 红霞倒映在水面上。 霞光随着水波轻轻地晃荡了一下,随后被几件衣物击破。 霎时间,水面上的天光云影就乱了,蹲在水边的几个姑娘漂去了衣服上留下的皂角,将衣服拧干,放回篮子里。 她们说说笑笑,脸上带着无忧无虑的表情。 在她们当中,一个容颜清丽、做着妇人打扮的年轻姑娘显得格外沉默。 她只是机械地浣洗着手中的衣物,仿佛完全没有被同伴的快乐所感染。 水面上倒映的霞光落在她眼中,也如同红袖招的火光跟血色。 她现在的名字叫余娘,原本的过往已经埋葬了。 那天颜清把她从房间里放出来,让她跟那群被抓来的少女一起由暗道离开。 颜清让她如果愿意,就留下来做个证人,如果不愿意,就隐姓埋名去别的地方生活。 余娘选择了后者。 颜清放的那把火,将红袖招的罪恶通通烧去了。 那一夜,整个州府都在动荡。 那些被救出来的少女都随着义帮的余部散落到了州府的人家当中,可是她没有留下。 因为她知道,州府的乱只是一时,等到后面的人一来,这里就会重新落入他们的掌控中,那些藏起来的人也会被抓回去。 义帮这些人都已经是残部了,竟然还不赶紧带着全家避走。 她没有等,而是直接趁着夜色离开,往野外跑。 她不知自己跑了多久,只敢在天亮的时候稍微休息一下就继续走。 凭借双腿,她逃出了很远,直到在路上遇到了一对赶着牛车的祖孙。 他们恰好在往她所选的方向走。 大概是看她狼狈,怕她是在路上遭了劫,那老人家停下了车,邀她同行。 余娘谨慎地观察了很久。 看对方是老人,还带着个小孩,确定如果他对自己起了歹心,自己还能够反杀,她这才上了车。 一路上,她都没有怎么说话。 她不打算再回自己的家了,从被劫掠走到被送去红袖招,她的一切都已经完全被毁了。 ——如果回到朝夕相处的家人身边,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在他们面前掩饰下去。 牛车的速度果然比她自己用双脚走来得快,刚到中午就到了这对祖孙的村子。 她也没有停留,只是绞断了自己头上的一根银簪,换了两身衣服跟鞋子,付了车资,又继续逃。 回家不行,往江南总舵去也不行,剩下的好像就只能北上。 她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在码头找了一份做厨娘的工作,随着一个商队往京城去。 这一路上,她都提心吊胆,怕船被扣下来,怕再遇上在江面上肆意劫掠的人。 但幸好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他们顺利来到了京城外围。 她自称是要来京城寻亲的,在码头下了船,观察着来往的人。 观察了许久之后,她才选择了几个来镇上置办东西的村妇,询问这里是哪里,依旧用来寻亲的借口,跟着她们回到了村里。 她要找的人自然是找不到的,不过她做出惶然无措的样子来,村里人见她是女流之辈,而且又是一个人,所以就先让她在这里留下了。 村头有空置的房子,余娘就一个人住在这里。 初来的时候,她每一夜都在做噩梦,梦见自己被撕碎、被吞噬。 每每惊醒,唯有摸到枕头底下放着的那把柴刀,她才能安定下来。 擦去冷汗,就再次强迫自己睡过去。 一切都已经结束了,余娘每时每刻都在心里对自己说。 她来到这里,这儿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往,她可以重新开始。 旁边的笑声传入她的耳中。 原本在洗衣服的姑娘们打闹起来,互相泼水,水花溅到了余娘脸上,这才让她回过了神。 想到自己这件衣服好像洗得够久了,该换一件了,她才伸手把它拧干,要放回篮中。 可就在这时,她听见了一声惊叫。 本来打闹的姑娘们都停了下来。 发出惊叫的少女猛然站起,指着前方道:“水里……水里有人!” 余娘霍地起身,看向前方,那里真的有一个人! 他的背上插着十数支箭矢,面孔朝下,不知死活。 他从水上漂来,他周身的红色不是霞光,而是血。 余娘看着他身上的衣服跟水锈色的皮肤,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她记得他。 在那个黑夜,就是他跟漕帮的另外几人从暗道来,把她们从红袖招接出去,带她们离开了那里。 当她要一个人离开州府,往其他地方去的时候,也是他送她出去的。 她站在岸边,颤抖着,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陌生的声音:“快跑……” 那些慌张的姑娘没有听见。 余娘又说了一声,“拿上你们的东西,快回去!” 这一次她的声音尖锐,惊飞了水草里藏着的鸟。 “回去!拿着东西快回去!” 她驱赶着她们,“就当没有见过!” 大概从来没有见过这个来他们村子寻亲、然后就这样住下的美貌女子这样爆发,姑娘们都不由自主地照做了,一个个把还湿着的衣服匆忙地装回了篮子里,两结伴地往回跑。 一边跑,她们还一边忍不住回头,看站在岸边的她。 明明是她让她们跑的,可是她自己却像是脚下生根了一样,站在那里不动。 见她们回头,站在霞光中的余娘又再次尖声催促:“跑!” 几个姑娘连忙收回目光,犹如身后有野兽在追赶一样,慌忙地朝着村子里跑了。 她们会不会听自己的话、能不能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余娘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已经离开江南这么远,可是他却从水上漂了过来,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那些接管了州府,不想放过他们的人已经追上来了。 她也想走,她也知道自己应该走,可是当她的身体动起来的时候,却是朝着水中跳了下去。 岸边的水不算深,她来到了那人面前,把人从水中捞了起来。 还有气,她将手指停在对方湿漉漉的口鼻前,颤抖着想—— 人还没死。 余娘奋力地把人弄到岸上,却不敢去动他背上的箭矢,只能低头去给他渡气,又按压他的腹部,把他肚子里的水压出来。 随着一声长吟,对方醒了。 “是你……” 这个漕帮汉子的眼睛很亮,亮得不像是一个重伤将死的人。 就像她一眼认出了他一样,他也认得她。 不等她说话,他就说道,“死了……大家都死了……” 余娘猛的一颤,却不知是因为浸了水,还是因为他说的话。 对方伸出手来,紧紧地抓住了她。 “那些人很快会追过来……咳咳咳……我把东西藏在了上游,一片盘旋的树根下……你去,你去带着他们的罪证跟颜姑娘的信物,去京城……找、找……” 他没有说完就咳嗽起来,嘴角溢出了很多血沫。 余娘着急地问:“去找谁?你说,去找谁?!” “付大人……咳咳咳,付鼎臣大人。” 他终于说了出口,然后推她,“快去,不要管我……” 她一咬牙,把人留在了这里,端起洗衣的篮子就跑。 那些来追杀他的人看到他在这里,找不到他们要的东西,还会去村子里排查,寻找蛛丝马迹,看有谁跟他接触过。 村子里少了谁,自然就是谁跟这个“乱党”接上了头。 她这个外来者就算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想留下来,等到他们离开之后再去找东西再走,也不会有机会的。 在奔跑的时候,余娘耳边回响的全是这个汉子说的话:人都死了,全死了,就剩他了。 差一点,幕后黑手就能把这些全都掩盖下去了! 她的眼中、心中同时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就像那一夜颜清放的那把火,愤怒的想要将一切都燃烧殆尽。 她回到村里,收拾好东西,再次脱离了刚刚安稳下来的生活。 顺着他说的方向,她朝着山上爬去,磨破了膝盖,磨破了手掌,来到了上方的湍流。 那些前来搜寻的人,马蹄这才踏入了村落。 她溯游而上,找到了他口中的那片树根,然后跳了下去。 她的水性不算好,一下水就想起那个夜晚。 在黑暗的水道里,她跟身旁挨挤着的少女们一起脱离了身后的黑暗。 可是现在,她们都死了。 她努力地游着,抓住了交错的树根,伸手去底下摸他所说的布包。 水不时地淹没她的口鼻,让她感到阵阵窒息的痛苦。 她心中是有仇恨的,只是觉得不堪,不愿回首去面对。 当有人还活着、带着这些东西去揭露的时候,她可以隐姓埋名活下去,但是现在没人了,就轮到她了。 交错的树根里,余娘的指尖勾到了一件硬物。 她连忙努力地伸长了手臂,潜下水去将东西拿到了手,又猛地浮出水面。 水从她的脸上、头发上滴落下来,她看着自己拿到的东西,深深地喘气。 片刻后,她才把这些罪状跟信物放在了怀中,努力地朝着岸边游去。 进了村的追兵在水边发现了目标的尸体,却没有从他身上搜出他们要的东西。 带头的人脸上的表情很是冷厉。 逐渐深沉的暮色中,他转过了头,看向已经燃起灯火的村子:“查,把人叫出来问清楚,今天什么人来过这里,村子里现在又有谁不在了,查!” 很快,他们就锁定了那个住在村头的、名叫余娘的年轻女子。 “……她是最近才寻亲寻到我们村里来的,我们也不知道她原本来自哪里。” “她不大爱跟人交往,其他的我们也不了解。” “今天,我们一起去水边浣衣,我们先回来了,她洗得慢……” 得到了余娘当时的警示,回来之后又发现她人不见了,姑娘们说出了这样一番话。 余娘是想保护她们的,才会让她们跑,当做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现在这些人来问,她们什么都推说不知情,或许就能阻碍一番,让余娘有更多的时间脱身。 这十余骑的首领看着她们,一眼就分辨出她们说的哪些是真话,哪些是谎话。 如果这里不是已经靠近京城,不宜惊动京中,他就把这些贱民全都杀了。 村民们迎着他的目光,心下一寒,不由得往后退去。 幸好这些人在问了余娘的外貌特征、得到了答案之后就从村子里离开了。 十余骑踏着星月朝着京城方向去,其中一骑背上还驮着一具尸体。 “她一定是去京城,那些东西必然在她身上。” “这些人没有说实话,消息不一定是真的。我们先过去,把事情同马大将军汇报,把守城门,等她自投罗网。” - 从这里到京城,骑马需要半天时间,靠两条腿走过去,不眠不休也要一天一夜。 何况余娘不敢走大路,前进的速度就更慢。 在路上,她只要一看到做官差或者将士打扮的人就忍不住颤抖,怀疑这些人是要来抓自己的。 等她怀揣着证物跟信物走到京城的时候,已经是第天上午了。 站在入城的队伍里,看着前面那些守在城门口的军士,余娘努力让自己显得镇定。 然而,她却听见排在前面的人说道: “咦,奇怪了,怎么这两天城门口的守卫变严了?” “不知道啊,我也记得上回来守卫没有这么多,检查没有这么严的。” 余娘心里一沉,再看向那些在城门口来回巡视、严密审问每一个进城者的守卫,她就猜到那些人已经到了京城,在这里等着她。 难怪一路上她都没有遇见追索她的人! 余娘往后退去,尽量不引人注意地离开了队伍。 进不了城,她就没有办法把东西交给付大人,她也不知道哪一个是付大人,更不知道京城里有哪个衙门没有跟江南的那些人勾结。 城门外,那几个从江南来,奉命追捕“乱党余孽”的人做着禁军打扮,审视着往来的年轻女子。 察觉到队伍里有个年轻女子退走,他们目光立刻锁住了她。 余娘感到如芒在背。 正在这时,她看到旁边停下一辆马车,有几个穿着同款白色衣袍的年轻人从上面下来,结伴排到了入城的队伍中。 书院……横渠书院! 脱离了队伍,余娘立刻来到了那辆马车前,向着刚刚把客人放下来的车夫问道:“这车刚刚是不是从横渠书院来?” 正在擦拭车辕的车夫看了她一眼,见到是个满面尘色的小娘子,于是说道:“对。” “送我去!” 一听到他的话,余娘就二话不说直接上了马车。见到这么性急的客人,车夫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跳了上去:“坐稳了!” “追!” 见那马车一跑,后面几人立刻确定这个女子有问题,马上追了过来。 余娘坐在车上,心如鼓擂,向着车夫催促道:“快一点!” 马车应声加速,后面追上来的人追了一段,见他们越跑越快,凭两条腿肯定追不上,于是恼怒的回身去骑马。 车厢里,余娘按着放在胸口的罪证与信物,抓着车窗稳住身形的手指用力得发白。 如果说,世间还有一处地方没有跟江南的人勾结,而且又能在江南来的鹰犬追杀下庇佑她,替她联系到付大人的话,那必定是横渠书院。 她恨自己一开始没有想到这一点,心中祈愿道:“快一点,再快一点!” 马车跑得极快,但身后的追兵骑着马,跑得更快。 虽然迟了他们许久才追上来,但双方之间的距离却在不断的缩小。 余娘简直能够听到身后越来越近的马蹄声。 焦躁中,她掀开了马车的帘子,看向前方。 幸好书院就在京郊,离城门不远。 在身后的马蹄声追上来之前,书院的屋檐就映入了她的眼帘。 青山环绕间,横渠书院外面的小集市井然有序,也十分热闹。 每隔五日,交不起进城费用的商贩就被允许来摆摊,书院外宽敞平整的空地作为他们的聚集地,除了吸引书院里的学子,也吸引其他生活在城外的人。 书院外,一个茶棚下,风珉与谢长卿对坐。 他来送庄上新出的瓜果给好友,随后便在茶棚坐下,一边看热闹集市上的众生,一边喝着茶棚里并不好喝的茶,随意的聊天。 忽然,集市那头传来了惊叫。 横冲直撞的马蹄声伴随着蛮横的几声“滚开”,扰乱了书院外的安宁。 两人都定了定,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只见冲在前方的是一辆马车,上面除了惊恐的车夫,还有一个年轻的女子。 追在后面的则是四五个骑着战马,做着禁军打扮的人。 他们在人群密集处就拔.出了刀,狠狠地刺向了车厢! 谢长卿放下了茶杯,脸难得沉了下来:“书院立院这么多年,还没有人敢在书院外这么放肆。” 风珉更是直接起了身,看着这伙人,面色不善。 马车里,明晃晃的刀身透窗而过,映亮了余娘的脸。 而旁边透过来的另一刀如果不是偏了几分,伤的就不止是她的手臂。 她忍住了一声痛呼,在摇晃飞驰的马车里稳住自己—— 书院就在前面了! 她已经看到了茶棚里有个穿着白色书院衣袍的身影。 就算是死也好,只要在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把东西交给他,交给书院…… 不过这些想杀了她的人却没有再逞凶的机会。 风珉在他们进入攻击范围的时候,就长腿一撩,把面前的板凳踢飞了出去。 贴在马车左侧,想要一刀了结了这个女子性命的人听见破风声,下意识转头。 结果就看到一张长条板凳迎面拍来,顿时惨叫着被从马上打了下去。 风珉冷颜道:“上!” 话音落下,跟着他出来的几个护卫也都抄起了板凳,冲出了茶棚。 板凳在他们手里,是比刀更强的武器。 那几人被打得措手不及,人仰马翻,脱离了马车两侧。 而受了伤的车夫控制不住受惊的马,眼看着马车就要撞到书院门外立着的那块碑上,他的脸比刚刚挨了一刀还要白。 幸好,千钧一发之际,有一道身影从旁边掠了上来。 来人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缰绳,站在车辕上就硬生生勒停了受惊的老马。 老马痛嘶一声,两只前蹄扬起,马车差点后翻。 风珉又是一脚踏下,放松缰绳,将马车再次定住,终于停在了石碑前。 谢长卿从茶棚里走了出来,蹙着眉看向集市两旁被撞倒在地的商贩。 那几个禁军打扮的人被风珉的护卫治住,还在他们手下不停地挣扎,不停地怒骂。 他听着这几人所带的江南口音,又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这才朝着破损的马车走了过来。 “你可还好?” 马车上,风珉弯腰掀开了帘子,看着里面惊魂未定的年轻女子。 余娘捂着手臂看向他,原本想开口,却见到风珉身上的衣服不是书院的衣袍,于是在这个俊朗公子的问话前,硬生生地停了下来。 风珉皱了皱眉,听到好友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可还好?” 他转过头,想跟谢长卿说话,余娘的反应却比他更快。 一见到那个穿着书院白衣的身影靠近,她就顾不上自己的伤,立刻从怀中取出了那许多人用性命护了一路的证物,颤抖着打开了,从马车里捧了出来,捧到了谢长卿面前。 谢长卿一顿,目光从她沾着灰土跟血的手移到她捧着的东西上。 只见这个身着布衣,满面尘土,发鬓散乱的年轻女子跪在马车里,声音里带着因害怕、愤怒跟仇恨而生的颤抖: “这是两江总督桓瑾手下的知府、厢都指挥使等人控制漕帮,私运官员、劫掠女子、经营妓寨、滥杀无辜、陷害忠义的罪状,还有义帮的颜清姑娘让人拼死带给付大人的信物!” 随着她的话,风珉的目光落在那个信物上。 然后,死死地定住了。 余娘手臂颤抖,血液慢慢地染红衣衫。 刻骨的仇恨渗入她的声音。 “我本良家女,被劫掠到红袖招……州府动乱之夜,那些跟我一样被劫去红袖招的女子拼死一搏,杀了来那里寻欢作乐,把无辜少女当做祭品的恶鬼……她们都死了,活着出来的就只有我一个! “我是人证……后面这些人追杀了我一路,不让我进城,因为我是活着的人证! “求书院帮我把这些证据呈给付鼎臣付大人,我愿意作证……只求付大人能查明真相,为红袖招跟义帮的亡魂洗脱冤屈!求书院送我去见付大人!” 长久的沉默,长久的绝望。 她终于听见了一声“好”,整个人顿时脱力。 谢长卿接过了她手中的证物。 他的目光前所未有的冷肃,将那种从未离开过他的忧郁都驱散了。 风珉握着帘子,眼睛始终在瞪着那只熟悉的锦囊——信物,付大人…… 陈松意,你就说你在做什么,你就说你说过的话里到底几句真,几句假吧! 第56章 第一更 “这里就是我们醉仙居视野最好的雅间,姑娘——” 醉仙居的小二一甩搭在肩膀上的布巾,殷勤地去开门,就听身后的姑娘打个喷嚏。 他顿时僵在了原地。 现在天气好,这位小姐不可能是因为着凉才打喷嚏,会不会是因为自己的布巾刚刚一甩带起了灰尘,才让她…… 小二想着,小心翼翼地回头,想赔笑脸,却看到这位姑娘毫不在意。 她摸了摸鼻子,越过自己就走了进去,说道:“很好。”说着抛了一枚碎银子过来。 小二没有受到责难,反而被打赏了,一时间眉开眼笑。 “姑娘满意就好!”他收了银子,对着雅间里的人道,“那姑娘就在这里先坐,有什么事叫我。” 他退了出去,轻轻地带上了门。 陈松意这才放下了手。 刚刚抛过去的三钱银子,是她在来醉仙居的路上捡的。 大概是刘氏母女那边又有了什么倒霉事,在骂自己。 她想得没错,冯家车队抵达漕帮总舵的时候,刘家的商船也刚刚进入江南地界。 一入江南,他们就被扣住了。 包括刘氏跟程明珠在内,所有人都被扣在了船上。 听说是州府有乱党作案逃窜,整个江南境内正在严加封锁排查,船上的人吓得脸都白了。 刘氏又发起了烧,程明珠也被迫待在船上,看着那些官差来来回回审问,从刘家商船的管事手上拿了好几次孝敬,也没有放他们的船离开。 她虽然在船上待得气闷,却也不敢出去。 因为她听说这些漕帮的乱党不光杀人不眨眼,还四处劫掠少女,一旦落入他们手中,就是生不如死。 ——州府的官兵已经在这些乱党家里搜出很多饱受凌虐的少女尸体了! 因为那样的画面,程明珠在船上瑟瑟发抖,刘氏则烧得不省人事。 刘家商号的雇员心中都充满了怨言,不满刘氏为什么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急着回来,晚几天多好! 跟他们相比,陈松意这边则要顺利许多。 出了客栈以后,按照计划,她就跟小师叔兵分两路,各自行动。 小师叔换上伪装,以神医游天的身份出来治愈病人。 她则找到了秋桂,让她去给那位年轻的翁堂主带个信—— 正好秋桂现在是漕帮的侍女了,想见翁明川再简单不过。 而面对陈松意的请求,秋桂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少女直接把洗干净的衣服放在一旁,在衣服上擦干双手,接过陈松意递来的锦囊,保证道:“我这就去,一定送到堂主手上。” 说完,她就转身往翁明川所在之处跑去。 陈松意站在原地,看了她跑远的身影片刻,才离开。 她在锦囊里放了字条,约翁明川在醉仙居见面。 不在漕帮总舵直接碰面,一是因为人多口杂,说话难免不方便,二是铺垫了这么久,总该给这位翁堂主留下一个印象深刻的登场。 醉仙居二楼,她打量了这个视野最好的雅间一圈,伸手推开了窗,让外面的阳光跟熏风都灌了进来,然后开始等待。 船坞。 看着来求见自己的秋桂,从她口中听到那位“仙子”到来的消息,翁明川很是意外—— 自己放出去的风声,先引来的竟不是神医游天,而是这位神算子。 “她在哪里?” 不管怎样,翁明川都立刻从桌案后起了身,问道。 秋桂脸上仍旧带着因奔跑而生的红晕,胸口起伏,向他递出陈松意交给自己的锦囊:“仙子让我把这个交给堂主,说……说堂主看了就知该去哪里寻她。” 翁明川伸手接过。 秋桂跟堂中的另外两人一起看着他打开了锦囊,从其中取出一张纸条。 纸条上以工整的簪花小楷写着一个地址,字迹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 翁明川看了一眼,就将纸条合起,收回了锦囊中。 “堂主。” 屋里的另外两人见状,忙上前一步,说道,“我们跟你一起去!” “不,我一个人去。” 翁明川阻止了他们。 两个汉子还待说什么,翁明川就说道,“这位姑娘点名要见我,大概想见的就只有我一人。她既亲自来了漕帮,那我也应该表现出足够的尊重。她约我见面的地方就在镇上,不远,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听他这样说,他们也怕跟过去会惹恼了高人,只好点了点头,答应留下。 “看好明宗,他若找我,就说我很快回来。”翁明川叮嘱道,就怕明宗一来不见自己,又到处找。 秋桂送完了信,局促地站在一旁。 就见翁堂主看了过来,对自己温和地道,“我这就去见她,秋桂你先回去吧。” 安排好一切,翁明川才离开了船坞,朝着醉仙居的方向走去。 时间逐渐走向正午,头顶的太阳也变得猛烈起来。 翁明川走得很快,路上便是见到了人同他打招呼,他也只是简单的一点头,全副心思都在醉仙居里等着自己的人身上。 等走到醉仙居,青年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他站在醉仙居的楼梯口,眼底生出了波澜,难得不像往日那般沉静。 他看向二楼,深吸一口气,才迈出了脚步。 一阶,两阶,三阶……来到锦囊里所写的二楼雅间外,翁明川停了停,才抬手敲门。 雅间的门没关紧,在他一敲之下自动打开了。 门扉一开,他就抬头看去,只见里面果然已经等着一个人。 一道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站在窗前,看着下方。 同秋桂所说的一样,她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裙,发间装点着与衣裙同色的丝带,熏风一吹,就跟黑发一起飘动起来。 翁明川本想开口唤她,却想起她给自己的锦囊里没有落下名款。 幸好,站在窗边的人听见动静,转过了身。 她站在阳光下,看向了他:“你来了,翁堂主。” 在陈松意的计划里,等翁明川一来到,她就会邀请他坐下。 然后,从潘帮主的病情切入,再向他点明漕帮眼下的困境跟诸多弊端。 可她刚说完“翁堂主”这三个字,眼前这个气质沉静的青年身影就被交织而来的云雾淹没。 这样的反应,陈松意并不陌生,她只是心中一沉,立刻凝神于目,去看破云雾后面遮掩的画面。 分裂,火光,哭嚎。 鲜血染红漕帮,运河上浮起尸体。 她停在原地。 明明已经在州府之夜改变的命运线,又被牵扯着向原本的未来靠近。 命运的洪流甚至变得更加湍急,重重地冲击在她的心神。 她看到了漕帮之主在祭典上毒发身亡,吐血气绝,看到他一手建立起来的漕帮落入他人手中,成为总督府的附庸。 一切都归入了黑暗。 这条运河之上再见不到光明。 ……怎么会这样? 过多的信息冲击过来,令她一时站立不稳,后退了一步。 等到一切消散,她浑身冰冷,像是刚从运河的水里捞出来一样。 ——是谁,是谁将原本已经改变的命运又扯回了原地? “……姑娘?” 察觉到她的异常,翁明川下意识地伸手,想问她是否还好。 他来这里,原本是想请她指点迷津,告知游神医的下落。 可没想到只是一见面,这个可以算出神医行迹的少女只是看了自己一眼,就成了这样。 联系到她的能力跟身份,翁明川心下一紧,怕她是在这一眼中窥破了什么不妙的事。 他定在原地,不知该去扶她,还是把手收回来。 而陈松意接下来的动作,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 她一站稳,就没有顾及还没恢复血色的脸,朝自己走来:“走,我带你去找游天——快一点,不然来不及了!” 她说话的声音很嘶哑,像是刚刚经历了让她极其疲惫的事。 只留下这样一句话,她就出了雅间,走在了前面。 翁明川跟了上去。 楼下,醉仙居的小二正在大堂端菜,就看到这位出手大方的姑娘从楼上下来了。 她身后跟着刚刚上去的翁堂主,两人都走得很快,一下子就没了影子,小二纳闷道:“这么快就走了?” 一走入阳光中,周围的声音重新包裹了上来,陈松意这才感到像是回到了人间。 她的唇色仍旧苍白,余光瞥见翁明川跟了上来,于是简明扼要地道:“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我长话短说——潘帮主不是生病,他是中毒了,下毒的人在你们漕帮里。 “潘帮主身上的毒性已深,我怕神医游天也没有办法。 “两江总督桓瑾一直想将漕帮收入掌中,作为他敛财的傀儡,一旦潘帮主身死,漕帮就会四分五裂,落入他手中。” 从听她说出三爷爷是中毒的时候,翁明川脑子里就嗡了一声。 而当听到神医游天也不一定救得了他的时候,翁明川的大脑就陷入了短暂空白。 但他的身体没有停下,甚至加快了脚步跟上陈松意。 她的声音仍旧在传来,低而快地道,“一路过来,我见漕帮混乱,跟地方军政勾结,四处劫掠女子,用粮船运送私盐。我原本以为只是分舵出了问题,没想到总舵的水也浑浊了。” “三位帮主当年应诏而来,揭下皇榜,建立漕帮,为的是为天下万民打通这条粮道命脉,庇护运河两岸生活的百姓,可现在漕帮变成了什么样子?” “翁堂主身在总舵,看不到这一切。 “你为老帮主寻医,寻来的神医或许能救得了他,却救不了漕帮。” “我已经看到了它的灭亡,但我不希望它就这样灭亡,这就是我来这里的目的。” “我本想用更多的时间、更多的事情让你相信,但时间不多了。神医游天就在运来客栈,我说的是真是假,带他去潘帮主面前一看便知。” 第57章 第二更 运来客栈。 大堂里,罗管事发着号,不时朝着一楼通铺的方向看一眼。 刚刚那个道士一来,就要给他们少爷看病。 罗管事试探着问:“阁下可是游神医?” “你听说过我?” 邋遢道士一边给冯家少爷把脉,一边回了一句。 罗管事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而客栈里还没出门的其他人也被这边的动静所吸引,纷纷朝着这里聚集过来。 “神医……可是游神医?” “神医来了!神医来了!求神医救救我儿子!” 看着他们挤过来,让这里变得闹哄哄的,罗管事急了。 他忙站起来,生怕他们打扰了神医看诊,耽误了自家少爷。 “都静一静,神医正在给我家少爷看病,你们都等一等,别打扰神医……” 可他一个人哪里抵得过这些求医心切的人? 不光没拦住,还差点被推得撞在桌角上。 游天也被推耸到了。 他将手从冯家少爷的脉上移开,用上了真气沉声道:“安静!” 带着真气的声音在客栈大堂荡开,响在每一个人的耳中,令他们如闻狮吼。 霎时间,他们全都安静了下来,停住了动作。 游天起了身,吩咐道:“准备个独立的房间,我在里面看诊,外面没轮到的人都安静地等着,等我叫到你们再进来。” 罗管事的反应很快,见游神医一镇住全场,就立刻对被大堂的动静吸引出来的掌柜说:“一楼腾间房,有吗?房钱我出了!” “有有有!” 掌柜忙不迭地挤过来,所有人都不由得给他让路。 来到游天面前,掌柜激动得满面红光。 他怎么也没想到,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游神医竟然会驾临自己的客栈,而且还要在这里看诊! “神医这边请!” 掌柜的忙指着通铺方向道。 一楼的房间剩下的就只有通铺,白天那些住在这里的随从都出去寻找神医的踪迹了,整个宽敞的地方都空着。 “少爷来。” 罗管事满面喜色地扶起自家少爷,扶着他跟在两人背后往通铺的方向走。 他之所以先声夺人,要了一楼的房间,就是为了自家少爷能直接走过去。 冯家少爷听他低声道,“有游神医出手,一定能治好少爷,不管治起来多痛,少爷你都要忍一忍……” “我知道。” 冯家少爷在他的搀扶下行走,脸上同样有着压抑不住的激动。 原本来漕帮总舵只是碰运气,尤其这位神医的行踪飘忽不定,他已经做好了准备要等上许久,可没有想到人就这样出现在了面前,还主动选择为自己看诊。 他当然能忍。 只要能够像其他人一样,健康地凭借自己的双腿行走、跑跳,再痛他也能忍。 “那就好。” 罗管事把他扶到了房间里,看到掌柜的亲自去开窗通风,又用袖子擦干净了房中的桌椅,请神医坐下,于是连忙把少爷扶到了桌子前。 等少爷一坐好,游神医就开口道:“他留下,你们出去。” “好好好!”罗管事跟掌柜的异口同声地答道,然后又齐声问,“游神医还要我们准备什么?” 问完之后,两人对一眼,都觉得对方抢了自己的词。 游天已经取出了布卷,在桌上一下摊开,露出了里面的金针。 同行了一路,虽然对冯家少爷的问题早有了解,而且也多少出手治疗过,但是因为要隐藏身份,所以金针不能用、真气不能用、好药也不能用,这对游天来说十分憋屈。 现在回归本来的身份,他终于可以尽情地用出真正的手段了! 莫名的,罗管事跟客栈掌柜都感到游神医身上辐射出了强烈的斗志。 只听他吩咐道:“你去准备热水,让人跑腿买药、生好药炉——冯家的人去给外面的人排号,让他们保持安静。现在,都出去。” 于是,罗管事就跟客栈掌柜各领其职,分工合作。 罗管事让人把二楼的翠儿他们都叫了下来,给外面等待看诊的病人排了号,维持秩序。 只不过神医到来的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聚集来的人就越来越多。 冯家的小厮跟丫鬟加上客栈的人手都开始不够了。 听到面前越来越嘈杂的声音,罗管事抬头看了一眼,心中着急。 他生怕他们这样吵影响了游神医。 这少爷跟游神医在里面待了也有一阵了,也不见游神医让他们送什么东西进去。 不知道游神医看得怎么样了,少爷的腿能不能好?要多久才能恢复到像正常人一样…… 正在这些念头纠缠翻滚的时候,罗管事看到有人站了起来,指着自己身后道:“出来了!出来了!” 他连忙起了身,朝着后面看去。 下一秒就忍不住抬手诧异地擦了擦眼睛。 只见从自己到冯家那天起就不能独立行走、只能被人搀扶或者支撑着东西勉强走一段的大少爷,竟独自走了出来! 虽然他一步一步走得很慢,像是在适应自己刚刚恢复正常、还没有什么力气的双腿,但他脸上带着隐忍的激动,确实是像正常人一样靠着自己的腿独立行走,完全看不出原本那种走得不对的样子。 “少爷……” 大堂里,冯家的丫鬟跟小厮们都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一个两个忍不住红了眼睛,失了镇定。 “少爷好了!少爷的腿好了!” “神医啊!真的是神医啊!” 客栈里其他在等待的病人见到这活生生的治愈案例,简直都疯了! 他们一个个激动地起了身: “这个少爷的腿好了!我看着的!他刚刚进去的时候还要被搀扶着,不能自己走的!” “他就进去一下,神医就给他治好了!” “是神仙!活神仙!” “神仙救我!神仙救我!” 眼看现场又要乱起来,罗管事忙张开双手挡在原地,怕他们激动起来,冲撞了刚刚被治好的少爷:“不要激动!不要冲过来!” 失策了。他后悔地想道,刚刚就应该让翠儿去二楼,把裴大人的护卫请下来。 裴大人的护卫往旁边一站,那才有震慑力,才没有人敢喧哗。 这时,游天从房中探出了头,看到这些激动的人,不等他们求就开口道:“下一个是谁?进来。” “是我是我!” 一个带着孙子的老妇人举起手中的号码。 刚刚冯家的人给他们所有等待看病的都排了号,她手中拿的就是一号。 她颤颤巍巍地起了身,牵着身旁的孩子朝里面走去。 其他没有轮到的人忙看手中那张纸,看自己排在第几个。 罗管事顺势将两手向下压了压,高声道:“安静,一个个来,没拿号的举个手,都不要激动!不要打扰神医看病!” 可惜他的话起的作用不大。 那些后面来的,或者不听话没要号的,现在全都一窝蜂朝着冯家的丫鬟跟小厮涌去。 两个小厮被冲得站立不稳,两个丫鬟吓得脸色发白。 罗管事心道不行,得赶紧去把陪大人的护卫请下来! 还有裴大人也不能忘! 还有他那俩便宜侄子跟侄女,也要赶紧叫回来! 现在验证了游神医的本事,这里肯定会越来越多人,越来越乱。 后面再来,说不定游神医就不看了! 这么多事撞在一起,罗管事恨不得将自己一个掰成两个用。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大少爷唤自己:“罗叔。” “少爷。”罗管事连忙回头,看到自家少爷能正常行走,又忍不住要老泪纵横。 “这里由我来管,你去请裴大人吧。” 腿一治好,冯家少爷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从原本的略带暮气变得开始意气风发,完全就像他父亲冯老爷一样果断。 “游神医他……”他回想着方才游天为自己施针诊治的手段,脸上的神色仍带着几分恍惚,“确实是神仙手段,只怕不会在这里停留太久。” 说完,他定了定神,提醒道:“还有游家大郎跟小妹,快去找他们。” “我这就去!” 看罗管事挤出人群,往二楼去,青年也接替了他原本的工作,来到那张空着的桌子前坐下,继续为新来求诊的人排号。 裴植原本回房休息,但楼下的声音越来越大,早就把他吵醒了。 只不过裴大人精神不济,又缺酒,所以懒得动弹。 外面响起拍门的声音,他抬起眼皮,见自家护卫去开了门。 罗管事报喜的声音传来,原来是他们此行要等的神医出现了——而且就这么短短的一阵功夫,他家少爷的腿就已经被治好了、能自己走了! 裴植这才来了精神。 罗管事说完,本想再催促一句,让他们赶紧下去,就听见里头传来咳嗽的声音。 接着是拖沓的脚步,不多时,披着外衣的裴植就出现在了他面前。 “裴大人。”罗管事忙行了一礼,从袖中取出一张写着“七”的纸,递给了他,“这个号大人拿着,待会儿下去,一排到七号就可以去让神医看诊。” 神医看诊的速度很快,他原本还觉得留个七号给裴植会不会太远了。 但是现在看,完全不会。 等裴植接过了纸,罗管事又道:“底下人越来越多,只凭我们家两个小厮跟丫鬟怕是镇不住,还要大人的护卫去镇镇场子。” 听到这话,裴植越过栏杆空隙,朝下面看了一眼,确实黑压压的都是人。 罗管事给自己预留的这个号真是十分机智,又十分有心了。 “多谢。” 裴植承了他这情,然后对自家护卫使了个眼神。 他像小山一样的护卫就离开了房间,到楼下去维持秩序。 罗管事松了一口气,又道:“那大人也快点下去,这位游神医是真的有神仙手段,我还要去找我那两个侄子侄女,就先告辞了。” 他匆匆上来,又匆匆离开,就怕便宜侄子跟侄女错过机会。 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梯上,裴植才收起了这张写有号码的纸,来到房间外,一边整理衣袍,一边低头看楼下。 底下果然闹了起来。 为了争看病先后,有人要去夺旁人的号。 也有从别处赶过来的富商眼睛一转,干脆自己伪造号码。 反正笔墨纸砚他们随身携带,要伪造出一个靠前的号码再简单不过。 裴植整理好了衣襟,系好了腰带,将头发捋到身后。 那位神医看病的速度确实很快,从第一个冯家少爷到后面带着孙子进去的老妇人,再到下一个一对中年夫妻,从看诊的房间传出来的命令像流水一样。 客栈的掌柜跟小二也忙碌起来,一时要送热水,一时要买药,一时要煎药,一时又有别的需求,忙得他们脚打后脑勺。 但这位游神医的医术高超,确实是手到病除、药到病消。 状况再坏的病人进去再出来,等一副药煎好喝下,都是立刻面露喜色。 没轮到的人看着前面这些被治愈的病例,更加着急了。 于是,在里面叫到五号的时候,大堂中同时有两拨人举起了手里的纸,大喊:“我是五号!”“五号在这里!” 喊完之后,他们同时愣住,然后开始争吵,甚至要大打出手。 冯家的镖师们都不在,冯家少爷在这里坐镇维持秩序。 可是在这些人要打起来的时候,刚刚恢复了行走能力的冯家少爷却没有办法阻止。 幸好一个高大得像小山似的身影走了过来,蒲扇一般的手掌把周围的人都推开。 他一把拎起了争执得最厉害的两人,从他们手中夺过两张纸,斗得像乌眼鸡一样的双方才停了下来。 “什么人?”其中一方还很是嚣张,“把号码还给——” 叫嚣的声音在看到面前小山似的壮汉那张没有表情的面孔时,戛然而止。 冯家少爷起了身,见到裴大人的护卫拿着两张写有号码的纸问自己:“哪张?” 站在不远处的翠儿忙道:“大人你看,纸上有我们冯家米行印记的,就是先前罗管事写的。” 闻言,手中拿着号的或是有类似伪造打算的人,都低头朝自己手里的纸看去。 果然见到冯家发出的纸在不显眼处,有一个淡淡的标记。 罗管事早想到了,后面人一多,肯定会有人想鱼目混珠。 所以他发号用的是印有他们冯家暗记的纸张。 一时间,好几个人都偷偷把手中的纸塞进了袖子里,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裴植的护卫辨认了一下,把那张真正的号码给回了其中一人:“进去吧。” 那人大喜,而剩下的另一人则被警告,“再有下一次,滚。” 被他警告的人白了脸,又听那个丫鬟叫他为“大人”,不敢跟他起冲突,只灰溜溜地避到了一旁取号。 裴植的护卫走到了一旁,抱起手臂,面无表情地看着大堂里的人。 被他一看,场中一时间安静了下来。 所有人都被他神秘的来历跟气势所摄。 秩序再次变得井然有序。 裴植站在二楼,将这一切收入眼底。 他笑了笑,这才下楼。 这个带着病容的俊美文士到来,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尤其是见到他走到那高大的护卫身边,对他说了一句“做得好”以后,众人更是忍不住猜想起他的身份。 裴植咳嗽着,来到冯家少爷所在的那张桌子坐下,习惯性地想要叫一壶酒,又停下。 掌柜跟跑堂的小二都忙得不可开交,才刚停下来,里面又传来了新的要求。 这一次跟前面要水、要抓药不一样,游神医报出的是一串菜名。 这让本能地想安排下去的掌柜傻了眼:这……怎么治病还要用烧鹅烤鸭蒸鸡什么的吗? 里面传出的声音,裴植跟冯家少爷也听到了。 跟摸不着头脑的掌柜不同,冯家少爷和很能吃的游家大郎同行了这些时日,很有相关经验。 他起了身,对动作迟缓下来的掌柜解释道:“快中午了,游神医又看了这么多病人,总要吃些东西才有力气。” ——大概学医或者采药都是这样耗费体力,需要吃更多的食物吧。 他对着掌柜说道:“神医要什么就给他上什么,钱记在我的账上。” 原来这是神医自己要吃的东西啊。 掌柜也回过味来,连忙摆手:“不不不,那哪能要冯公子的钱?” 经过这一次游神医在这里坐堂开诊,他们客栈肯定会名声大噪。 ——以后就算改名叫“神医客栈”也行。 神医吃的这些东西,就叫“神医食谱”! 这个名号带来的收益,难道还抵不上几个菜钱吗? 一想通,掌柜就喜笑颜开。 他立刻要去让后厨把他们的招牌菜都上一遍,给神医品尝。 事情的运转再次变得流畅起来。 这些在等待被叫号的人也安下了心。 神医要在这里吃午饭,说明他不会这么快走,自己还有机会被叫到。 于是,所有人都很期待,但又很安静,没有人敢再大声说话。 裴植觉得很是稀奇。 他从没有见过这样诊治的手段,这位游神医的医术超过了他从前见过的所有名医。 而且他的行事风格很有特色,带着几分微妙的熟悉感。 他本来对这次看诊没有什么期待,可是现在……裴植咳嗽了一声:他有了。 终于,排在他前面的五号跟六号都进去又出来,下一个轮到他了。 “七号,哪个是七号?” 站在门边帮忙叫号的小二问道。 裴植面带笑容地起了身,说道:“是我。” 然后在其他人羡慕嫉妒的目光下,他向着看诊的房间走去,在小二的指引下进了门。 一进去,裴植就将这个本来是通铺大房的房间摆设收入眼底。 正对着门的地方是一张方桌,后面坐着个邋遢道士,见自己进来,那道士头也不抬,只一指旁边的凳子:“坐。” 裴植若有所思地看了他片刻,才走过来坐下,然后将手放在了桌上:“神医请。” 对方将手搭了上来,指尖按在他脉搏上,停了片刻就收了回去,说道:“没救了。” 这三个字一出,那种熟悉感就又重了几分。 裴植挑了挑眉,也没生气。 “——今天你要遇上的是别人,现在就会叫你回去准备后事了,但我不一样,我喜欢跟阎王抢人。”对方一边说,一边抬起了眼,让他把另一只手放上来,“手。” 从那头乱发间,裴植看到了他的眼睛。 由这个熟悉的形状,他判断出了面前坐着的是谁。 他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把另一只手放了上来:“没错,我看过的其他大夫确实都这么说,不过游神医跟我同行了一路,应该想好怎么治我了吧?” 游天抬起头:“……” 他都伪装成这样了,这死狐狸怎么认出他来的? 在裴植的注视下,他收回了手,冷道:“本来想以普通人的身份跟你们相处,换来的却是一路猜疑跟试探。现在你知道了?我不装了,我就是神医游天。” 第58章 第三更 陈松意与翁明川来到运来客栈外的时候,客栈外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已经被医治好的人从客栈里出来,对着围住他们的人不厌其烦地诉说着神医游天的医术高超—— “我这小孙子从去岁就变得痴痴傻傻,看了许多大夫都没有用,可神医只煎了一副药让他喝下去,他就能认人了……他开口叫我祖祖了……” “治好了,真的治好了,神医就扎了我几针,我就好了!你们快去,快去里面领号!” “但是记得要安静啊,不要争抢,不然会被扔出来的!” 听完他们的话,周围的人都头如捣蒜。 同时,望着客栈大门的眼中也升起了期待的光芒。 翁明川停住脚步,心中震撼。 当初自己放出风声,说游神医出现在漕帮总舵,让人去伪装被治好的病人时,已经觉得自己编得很夸张,还有几份心虚。等真正的神医降临,他才知道自己的想象力十分有限,编造出来的远不及真相十分之一。 “堂主!堂主!” 正在这时,翁明川听见身后有人叫自己,转头看去,原来是收到客栈掌柜的报信,自己的两个手下也过来了。 这两个漕帮汉子同样也被眼前的这一幕所震撼。 等挤到堂主面前,他们才松了一口气,然后就看到堂主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 在他身旁还站着一个穿着青色衣裙的少女。 两人的目光落在陈松意的脸上,将她跟秋桂所说的神算仙子联系到了一起,心中又是一惊—— 这也太年轻了! 哪怕衣着朴素,脂粉未施,也掩盖不住气质,只是目光跟她接触,两人就有被看透的感觉—— 这果然不是一般人! 只不过现在是在外面,哪怕确定了陈松意的身份,也不适合多问什么。 两人都紧张地向她点头致意,没敢说话。 “要尽快把游神医请出来。” 陈松意收回目光,凝重地提醒翁明川,“不然老帮主撑不过今晚。” 此言一出,不光是翁明川,他的两个手下也是心中一凛。 两个汉子对视一眼,又看向翁明川,接收到讯号治好,就立刻在人群中举起了双手,高声道:“漕帮在此,漕帮在此!我们漕帮有请游神医,请大家让让,让让!” 漕帮的名号在这里还是很好用的,所有听到他们声音的人都自动地让开了路。 尤其是看到从他们身后走出来的翁明川时,许多人都认出了他,同他打招呼:“翁堂主。” 他们来漕帮总舵,是翁堂主开门接纳的。 聚集来的人越来越多,找不到地方住,也是翁堂主出面给他们安排的。 在神医没有现身之前,他们当中有病情实在拖不了的,也是翁明川让帮中的大夫给他们先诊治。 许多人都受过他的恩惠,此刻一见到这个年轻的漕帮子弟,人人都露出了感激之色。 翁明川向他们拱手,不停地致歉,脚下则加快走进客栈。 进了客栈,里面也是人山人海,幸好掌柜的派人去通知之后就一直留意着,此刻一见他,立刻上前为翁明川开路: “翁堂主来了!咱们翁堂主来了!大家让一让!” 于是,名声极好的翁明川在继外面的众人给他让出一条路之后,里面的人又再次给他让出了一条路。 见他要往里走,然而裴大人还在里头由游神医看诊,冯家少爷不由得起了身。 裴植的护卫也放下了手臂,准备拦路。 看到他们的动作,翁明川按照方才进来之前陈松意对自己的叮嘱,向两人拱手解释道:“是位游姑娘让在下来这里找游神医跟裴先生的。” 听到“游姑娘”,冯家少爷跟裴植的护卫第一反应都是陈松意。 他们兄妹出去之后到现在都没回来,去找他们的罗管事也不见踪影,怎么会知道游神医在这里? 但是又听翁明川提到裴植,两人都想道:说不定这个游姑娘不是他们认识的那个。 她跟神医一样姓游,或许是游神医的什么人? 于是,两人都停下了阻拦。 掌柜见状,立刻领着翁明川往里面走。 一到门外,翁明川顾不上整理衣襟,就向着里面高声道:“漕帮翁明川求见游神医,情况危急,请游神医移步船坞!” 屋里,刚刚被裴植叫破身份,索性光明正大脱了马甲的游天抬起头,抬手一挥,就凌空打开了关起的门。 在死狐狸面前亮了这一手,小师叔才起了身,朝着门外看去。 只见门外站着个神情焦急、但依然显出超越这个年纪的沉静的年轻人,游天的目光往他旁边扫了一眼,却没有看到陈松意。 裴植也转过了头,看到漕帮这位年轻的准继承人,接着听游天开口道:“行,我跟你去,反正现在这个死不了。” 死不了的人调转目光,看他利落地收起金针,就准备跟翁明川走。 只不过门外站着的年轻人却向自己也拱手请道:“也请裴先生同行。” 裴植露出略感意外的神色,却也没有拒绝,感兴趣地道:“好。” 已经走出了两步的游天:“……” 他神色不愉地看裴植走到自己身旁,对自己笑了笑。 真是的,治病的事叫这只狐狸去干嘛? 不过师侄这样安排,自然有她的道理。 游天也就没有多说什么。 见事情进展如此顺利,两人都一邀就来,翁明川稍稍松了一口气,随即又绷紧了心神。 要请游神医从这里离开,接下来才是一场硬仗。 果然,他们一出来,外面等待的病人一下子全都起了身:“神医这是……要走?” 他刚刚让客栈准备的菜都还没上,午饭都还没吃,而且他们这些拿了号的病人还在这里等着,他怎么就要走了? “神医不看了吗?下一个就是我了,请给我看完再走吧!” “我们大老远来,好不容易才等到神医你,神医不要走啊!” “要多少诊金?要多少诊金我们都给!只要你看好我们家老爷——” 客栈里顿时乱了起来。 外面的人听到里面的动静也乱了,都想要往里面挤,翁明川的两个手下压都压不住。 “各位稍安勿躁!我只是请神医去船坞一叙!”翁明川抬起了手,高声解释道,“之后漕帮会开个药堂,请游神医坐堂两日,大家到时候来,只要是我们漕帮有的药,都免费——” 然而他的声音被淹没在焦急的病人当中。 他们什么也听不到,只知道漕帮要插队,把神医从他们面前带走。 ——这无异于要害他们性命! 游天看着这些吵吵嚷嚷的人,脾气上来。 他把还在试图安抚他们的翁明川拨到一旁,一掌拍在了身旁的桌子上。 一声巨响,冯家少爷面前的桌子四分五裂。 上面摆着的笔墨纸砚全都摔在了地上。 “吵什么吵?!再吵老子不看了!”游神医的声音如同狮吼,响在每一个人耳边,“人家只是请我去漕帮的船坞一叙,叙完还给你们免费开药堂,听不懂人话吗?!” 神医的脾气一上来,客栈内外都噤若寒蝉。 他们看着那张被一掌拍碎的桌子,也被提醒神医脾气上来的时候,十分不好惹。 见把这些人都镇住,游天这才看向冯家少爷,硬邦邦地道,“按号把他们的名字都记下,还有病症、住址,等我去完漕帮一个个叫他们,免得怕我跑了。” 所有人:“……” 这样他们倒是不怕神医跑了,只怕他要上门来,像拍碎桌子一样拍碎他们。 裴植站在游天身后,比较了一下他所展现出来的武力跟自家护卫的武力值,神情中难得带上了几分郑重。 之前自己让铁甲一路试探,以他的脾气,自家护卫还能安然无恙,他确实是很忍耐克制了。 他这样的武力值,就算是没有把人治好,这天下也没有几家人能找他麻烦吧? “走。” 游天雷厉风行地安排好了一切,一马当先走在了前面。 裴植对铁甲示意,让他留在这里帮忙,自己则同翁明川一起跟上了游天。 神医一怒,路上再无人敢阻拦,三人很快就出了客栈。 来到外面,游天见到了陈松意。 换了一身衣服、洗去了脸上伪装的她,站在那里就是清清爽爽。 相比之下,自己这又是涂黑又是贴狗皮膏药的,两人跟在路上完全反了过来。 一见他们出来,陈松意就来到了游天面前,叫了一声“小师叔”。 裴植女子看来都过于冒犯了,但陈松意没有丝毫的不自在。 看清她原本的样子,裴植才笑了笑:“原来不是兄妹,而是师叔师侄。” “事出有因,之后再跟先生解释。”陈松意道,随后凑近了游天耳边,低声道,“潘帮主中了毒,毒发就在今晚,他不能死。” 游天目光一凝,等她一退开,就一把抓住了翁明川的手臂:“时间门紧张,我先过去。” 翁明川的两个手下还没反应过来,就看到游神医抓着他们堂主一跃而起,飞上了旁边的建筑,随后几个起跃间门就不见了踪影。 旁边有人看到这一幕,发出惊呼,两人则感到一阵晕眩—— 游神医这般身手,来去无踪,难怪他们先前派出去的人一个都没有能找到他的。 船坞,二层小楼。 打扮得像个小财主的钱明宗在栏杆后眺望远处。 他原本等待着哥哥回来,结果就见到远处的屋顶上有人朝自己这个方向飞掠过来。 “唔?!”小胖子揉揉眼睛,放下手臂,看到刚刚还远着的人瞬间门近了。 那是个道士,穿着宽大的道袍,手里还拎着一个人。 那人是—— “大哥?!” 看着转眼就飞到了面前的两人,感到那宽大的道袍就要扑到脸上,小胖子叫了一声,往后一摔,两手撑地,仰头看着从自己头上跳过的人。 游天带着人落在地上。 翁明川不是陈松意,他是第一次见识这样的轻功,被游天拎起来的时候毫无心理准备,此刻落地也是晕头转向。 “大哥!你这是从哪里来?这个大侠是谁?!” 他听见身后传来弟弟的声音,其中带着无限的惊叹,忙稳住了心神,就见游神医看过来,问自己:“潘帮主在哪里?” 翁明川还没回答,小胖子就爬了起来。 他绕到两人面前,星星眼地望着游天:“三爷爷在忠义厅!” “忠义厅在——” 翁明川才抬手指了一个方向,双脚就再次离开地面。 “哇!” 近距离看着两人飞走,钱明宗追到了栏杆前,喊道,“大侠你太帅了!下次能不能带我飞?” 忠义厅。 身形高大的老人坐在上首,正在咳嗽,李大夫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药给他:“帮主,药好了。” 他点了点头,刚要伸手去接,厅外就落下了两个身影。 老人下意识地看过去,就听见翁明川的声音响起,急道:“三爷爷!别喝!” 下一刻,他身旁的游天就化作疾风,掠到了两人面前,一把抓住了李大夫的 第59章 第一更 李大夫端着碗。 李大夫傻眼了。 翁明川看到闹了误会,忙冲过来,对小师叔解释道:“误会——游神医,李大夫是好人。” 游天看了李大夫一眼,从他心跳判断出他没有在药里下毒加害潘帮主,这才松了手,转而把上了老爷子的脉。 翁明川这才松了一口气。 他看向呆滞的李大夫,介绍道:“这位就是李先生你一直想见的游神医。” 李大夫顿时忘了其他,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 神医离开之后,客栈外因他而聚集来的人群才逐渐散去。 罗管事出去找了一圈便宜侄子跟侄女,没找到人,带着在城中相逢的镖师们回来一看,瞪圆了眼睛。 “神医走了?” 可大郎跟小妹还没回来啊! 客栈外,通往船坞的长街上,陈松意跟裴植并行。 裴植看她行走间没有半点问题,于是问:“你们为什么要隐藏身份待在冯家的车队里?” “受了伤,不得已。”陈松意解释,“原本我们的目的就是到漕帮总舵来,搭了冯家的顺风车,隐藏了身份,能少给他们添一些麻烦。” 她一说“麻烦”,裴植立刻想到的就是州府传来的大动静。 而跟游天一样,被他认出来以后就光明正大地自曝了身份,陈松意也自报了家门。 “我负师命来江南解漕帮之危,在中途遇见小师叔,才跟他结伴同行。中途卷进州府之乱是意外,受伤也是意外。” 裴植冷不丁地问:“所以那些人是在找你们?” 街上人来人往,前方还有两个漕帮汉子在引路,他问得隐蔽,但陈松意听懂了。 见她没有半分迟疑地点了头,裴植心中对他们师叔侄的观感更复杂了。 他真不知道该说他们艺高人胆大,还是说他们天真。 她明知道他的身份,就该知道在这件事里,他是属于官府阵营,他们属于乱党余孽。 ——就算不是,他们师叔侄也属于帮凶,怎么就都在自己面前干脆地承认了? 仿佛读懂了他心里在想什么,陈松意看他一眼,说道:“我认为在你面前说谎没有意义,何况一个谎说出来需要更多的谎来圆,虽然我擅长编造这些,但我不想耗费多余的精力。” 先前隐瞒是不得已,现在摊牌是希望裴植能跟他们统一阵营。 两人继续并肩而行。 裴植道:“给我一个不揭穿你们的理由。” 陈松意:“第一,你需要我们治好你的病,才能活得更久,继续帮厉王殿下实现他的目标。第二,厉王殿下需要漕帮独立,需要粮道畅通,需要江南安定。” 她很清楚,要说服裴植,请他入局,说谎话是没用的。 而寻常的话术没用,最重要的是要有能让他共情,能让双方达成一致的目标。 果然,一提到厉王,裴植的反应便不同了。 陈松意顿了顿,这才说了下去。 她先说这次州府动乱的真相,提起两江总督谋夺漕帮、掌控粮道的真正目的。 “……如果漕帮落入他手,这段粮道会如何、江南会如何、边关会如何、大齐又会如何,不必我说先生也知道。” 她亲眼见过这未来。 而裴植作为一个只需要一点信息就能够推出全局的人,不需她说,也会看到一切如两江总督桓瑾所愿,发展到最后会变成什么样。 江南会变成这些人的后花园,运河跟漕帮的粮船会变成他们的走私工具。 走私盐铁、人口,应该进入国库的财富落入他们手中,变成他们的武装。 这些人会变得越来越强,国库则会变得越来越空虚。 大齐总有一天会养不起这么多的兵,在江南造成的矛盾也总有一天会全面激化,变作内乱。 ——刚刚过去的州府之乱,不就是一次爆发吗? 裴植因她的话推出了这些因果,想到自己久在边关,在殿下身边,只着眼于关外,却没有顾及关内,如果不是这一次回了江南,遇上他们,等他察觉到江南的隐患—— 不。 裴植咳嗽了起来。 他自嘲地想,如果这次不知道,那自己以后也不会知道。 因为他这身体,大概率活不到江南的隐患爆发的那一天。 他考过科举,中了进士,却没有去做官,而是选择去边关追随厉王,做他的军师祭酒,就是因为觉得跟随着这位殿下,能做的事比留在朝中做官多得多。 厉王殿下有平定四海的雄心,有开疆拓土的壮志,也有与之匹配的能力,可若是后方不稳,整个王朝先从内部腐坏崩塌,那就什么也没有用。 漕帮总舵的船坞已经近在咫尺,陈松意看向由漕帮弟子把守的入口。 她看着这些还活生生的人,看着眼前一派平和欣荣的景象,再想起先前看到的黑暗、火光,喃喃道: “我原本以为做到这样应该就能破局,但却发现事情没有丝毫的改变。我算不出对面有什么人,所以只能冒险来说动先生,请你帮我。” 裴植收回思绪,问道:“你帮漕帮,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陈松意停住脚步。 裴植也停了下来。 两人站在船坞的入口,陈松意知道,接下来这句话就是能不能让裴植入局,跟自己站在同一阵营,一起对抗命运的关键了。 到这时候,她反而变得很坦然,因为她接下来要说的话不含半句虚言: “我的目的只有一个,不管是来漕帮阻止这场危机,还是说服小师叔出手救你,都是因为我跟你选择了同一个人为主。 “只有他能守住大齐,只有他能改变一切。只有他在,我想要的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才会实现。 “所以粮道不能断,江南不能乱,漕帮不能落入他人掌控,桓瑾之流不能势大。” “他在边关征战时,朝中不能有隐忧。 “而这一次……在我死之前,军师你不能死。” 在这盛夏正午的阳光下,裴植第一次觉得,有人眼中的光竟然能比阳光更耀眼。 他心中甚至生出了几分唏嘘—— 殿下啊殿下,你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招揽来了这样一个出身隐世山门的小姑娘? 你做了什么,才让她对你有这样的死忠之心,愿意这样为你坚壁清野,为你披荆斩棘? 裴植笑了起来,他伸出右手:“既然你我所选是同一个明主,那就让我看看,你算不到的究竟是什么人。” 在前方带路的两个漕帮汉子停下了脚步,转头就看到少女抬起了手,与站在她面前的人击掌为盟。 忠义厅。 陈松意跟裴植到来的时候,游天已经为潘帮主诊断结束,用金针为他拔了毒,还让他服下了自己调配的解毒丹。 潘逊对自己并非生病,而是中了毒的真相也终于有了了解。 “毒是剧毒,够棘手,但不是不能解。”游天一边收起金针一边说道,“下药的人没有下足分量,所以你才会这样一直衰弱,没有立即死亡。” 只不过这个高大的老人到底是年纪已长,要彻底解毒需要些时间,不能像他在客栈为那些病人诊治一样一蹴而就。而且,解完毒之后还需要好好调养,不能再劳心劳力。 游天一边开方子,一边道:“漕帮的事务该交给年轻人了,你老人家就退下去,颐养天年吧。” 他这样说,老人丝毫没有觉得被冒犯,从善如流地笑着点了头:“神医说得是,我不该抓着这个位置不放,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了。” 对明川派人四处寻找名医,最后劳心劳力地请来这位神医的举动,老爷子觉得很是窝心。 至于游天说话不留情面,只能说神医的性情大多如此。 医术越高,说话越直。 毕竟从来只有旁人求他,没有他要求旁人的时候。 游天开好了方子,随口道:“我看你这个孙子就不错。” 说着,他瞥了翁明川一眼,然后把写好的方子递给了在一旁等着的李大夫。 李大夫不是下毒之人,他端来的药也没有什么问题。 他的原罪只是医术不够高明,看不出帮主不是生病。 当知道这位就是自己视若神明的神医,已经人到中年的李大夫就化身童子,在他身边随侍笔墨。 药方一开好,他就如获至宝地接过,然后一边称妙,一边离开去抓药。 如果不是解毒丹珍贵,游天手上也没有几颗,他都想向游神医讨一颗来尝一尝,分辨一下这种解毒灵丹究竟是用什么药材,什么手法配置成的。 “游神医!”翁明川忙道,“我并无此意。” 现在最重要的是把下毒之人找出来。 老人沉默着。 他身上的毒是亲近之人所下这件事,他并不愿意相信。 已经由翁明川引见过,在厅中落了座的陈松意开口道:“帮主不愿相信是人之常情。只不过人非圣贤,下毒的人或许也是受了旁人蒙蔽才这样做。” 老人抬头,见这个身穿青衣的少女双眸清明,仿佛能看透人的内心,“先前我师叔不是说了吗?像这样的剧毒,只要一次下足,帮主你就拖不到翁堂主找我们来。此人没有下足量,应当不是出于本心,只是一时失察,受人误导。” 裴植在旁听着,心道:什么叫说话的艺术? 同样的话说出来,跟她那位小师叔可以说是天差地别。 潘帮主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变得舒缓了。 他终于不再回避这件事,而是愿意思考。 沉思了片刻,老爷子缓缓地道:“我想不出会是谁。” 作为陈松意的朋友被特邀前来的裴植适时地道:“谁能从中得益便是谁。若潘帮主有事,离漕帮之主之位最近的会是谁?” 在场的漕帮中人心中都浮现出了一个名字——杨洪天。 “不可能。”老人目光如炬地看向裴植,坚定地道,“绝不可能!” 裴植却是咳嗽了两声,笑道:“是与不是,一试便知。” 第60章 第一更 京郊,书院外。 集市里,被打翻的摊子重新收拾归整,在冲撞下受伤的人也得到了救治。 只是打碎的商品、被踩烂的瓜果无法复原,哪怕这几人都已经被风珉的护卫打了一顿,而且捆了起来,扔在茶棚外,百姓看向他们的目光依旧带着惊惧。 老四看得心头火起,走出茶棚又踢了这些王八蛋一脚,换来几个阴冷的怒视。 老四反瞪回去:“看什么看?天子脚下,书院门外,轮得到你们放肆?” 这几人被干扰了任务,不甘地看向茶棚。 只见他们的目标正在由一个妇人处理手臂上的伤口,而坏了他们事的风珉跟谢长卿正背对着这个方向,站在那女子面前。 被捆在地上的一人啐了一口,抬起头来威胁道:“我不知道你们是谁,但你们胆敢庇佑乱党,阻碍禁军办事——” “哟呵——” 老四眼睛一亮,像是看到了什么稀有动物。 他在这人面前蹲了下来,抬手拍了拍这张被板凳砸得鼻青脸肿的脸,“你连我家公子爷是谁都不知道,还在禁军混什么?我看你们才是假冒禁军的乱党!给我老实点!” 说完啪的扇了这人一巴掌,完美展现了京城第一纨绔的护卫气质,换来这几人越发愤怒的瞪视。 只不过眼神又不能当刀子使,老四撑着膝盖起身,完全不痛不痒。 茶棚里,风珉听见了自家护卫跟他们的对话。 谢长卿也同样听到了,他看向风珉:“这些人连你都不认得,绝对不是京城的禁军,刚才我听他们的口音,应该来自江南一带。” 既是从江南来,又能穿上禁军的服装,直接在城门口锁人……背后是谁在安排,再清楚不过。 桓瑾身在江南,马元清就是他在朝中的手眼,后者又刚刚在桓贵妃生辰重获圣眷,想要安排桓瑾的人在城门口守株待兔、抓住一个弱女子,可以说是全不费力。 如果不是余娘反应快,想到了来书院求助,现在应当已经被他们抓住。 没人会知道她曾经带着这些好不容易被带出来的罪状,曾经闯到离京城这么近的地方。 她带出来的东西,刚刚风珉与谢长卿已经打开看过了。 这两本账本被保护得很好,连卷边都没有,上面记载的笔笔交易触目惊心,光州府一处的销金窟,半年就是个天价数字。 油纸包里还有一份出自红袖招的名单,所有参加过“祭典”的官员都记录在册。 他们的名字旁边写着时间,后面是红袖招的姑娘按下的血指印。 尽管这些指印的主人都已经死了,就只留下余娘一个,但是风珉跟谢长卿都知道,这样一份名单,只要里面有三分之一是真的,那整个江南官场都要清洗换血。 风珉沉吟了许久,最后说道:“这件事就交给我吧,这些人穿着禁军的衣服,却不守禁军的规矩,应该踢回北军中去,让我爹见见。” 他说着,就要伸手来拿走谢长卿手中那份名册,“今日之事,我看就不用惊动书院了。我与付大人相熟,我会带这位姑娘去见付大人,长卿你也不要分心,回去吧。” 然而,他却没能抽.动谢长卿手里的名册。 从茶棚顶上透下的日光中,谢长卿如玉的手指牢牢地抓着这纸册,他的目光与风珉对上,没有丝毫要退让的意思。 风珉一看到好友这个固执的样子就头疼。 他跟自己不一样,他是要走科举路的人,景帝最喜欢的是纯臣,一旦他参与进来,在帝王眼中就不知会被打上哪边的烙印。 他明年就要下场了。 他要做从横渠书院出去的下一任状元、下一任首辅,怎么能在这个节骨眼上为此所误? 两人的对峙落在余娘的眼中。 她捂着自己受伤的手臂,有些不安地看着在茶棚中的两人,不知他们是起了什么争执。 就见这位俊美如玉,风采胜过她所见无数人的谢公子沉声道:“我读书出仕,为的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位姑娘选择来书院,将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托付给我,就是因为她相信书院教出来的学子能做到碑上所刻的这四句话。” 余娘听着,下意识地看向了书院外所立的那座碑。 “如果因为这样会影响陛下对我的观感、影响我的仕途,我就退回书院里,当做没有看到,继续去读我的圣贤书,而让我的好友去独自承担一切——那风珉,我有什么资格做书院的学子,又有什么资格被你引为挚友?既见不公,就当去踏平,我同你一道去。” 余娘收回目光,见随着他的话,身穿锦衣、俊朗贵气的风公子双眼从凝重忧虑变成了神采熠熠,最后满是豪情地笑了:“好!”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就是他的挚友,这就是他的好兄弟! 他一拍好友的肩,“我们一起去!” 秋闱将近,把这几个被绑起来的家伙留在这里,不光影响集市的生意,还影响书院的学子。 因此风珉让手下的护卫把他们团了团,全都塞进了一辆马车里。 受伤的车夫得到了一笔丰厚的银子,被买走了他的马跟车。 他留在茶棚中,看着自己的马车塞满了人,取代了他的老四坐在车辕上一甩缰绳,马车就跟在忠勇侯府的马车后跑了起来。 马车里,余娘披着一件披风,指尖揪住了顺滑的布料。 原本以为将生死置之度外以后,她的心就不会再受外物影响,可此刻看着车厢中金相玉质、轩然霞举的两人,她就不由得感到自惭形秽。 然而,出身忠勇侯府的风公子对她没有半点看轻,出身清贵世家的谢公子待她也如寻常。 精通大齐律法的谢长卿一面手执笔墨,为她写下状书,一面向她询问一些细节,温雅和煦的嗓音让余娘渐渐找回了平静。 当马车开始接近城门的时候,这封出自谢长卿之手,为她、为江南那么多冤魂所写的状书,也已经成型。 余娘识字,她接过了这封状书,看着看着,就眼眶发红。 而谢长卿则又摊开了另一张纸,开始落笔,写下一篇祭文。 这祭文在方才写状书的时候,就成于他的胸中,祭典的是将这些罪状收集起来的红袖招姑娘,还有拼死将它们送出江南的三义帮义士。 他是横渠书院当代第一人,文采何其风流,更兼心中有着一股义气,满腔怒火。 一篇祭文洋洋洒洒,笔走龙蛇,一气呵成。 风珉看着好友铁画银钩的字落在纸上,力透纸背。 他在旁亲眼见证这篇祭文成型,心绪也跟着文字起伏,真切地感到了好友的悲悯之心。 余娘是这桩大案的幸存者,她选择站出来,带着这些罪状来到京城,站到众人的目光之下,要接受的就不仅仅是审视,更会被同她遭遇的一切联系到一起,被迫揭开身上的疮疤。 谢长卿的这篇祭文站在她的角度,以她的口吻道出一切,写的不光是江南之乱的真相,更写出了她信守诺言,不畏死亡,带着罪状从江南一路走到京城的九死一生。 字字句句,立起的是一个无惧风雨、无惧死亡的奇女子形象。 只要传开,众人在看到她的时候,所能想到的第一印象就是祭文中所写的她。 就算翻出她在江南黑暗中的过往,给她所添的不过也是又一重的光芒。 所有不堪,所有的伤疤,都会化作她身上的勋章。 而以书院第一人之名,长卿写下的这篇祭文是一定会传出去的。 只要是看过、读过的人,都会被直击心魄,不会忘记。 但是,风珉深吸一口气,这不会是帝王、朝堂所愿意见到的。 好友为平这不公,准备付出的比他所想的要多。 谢长卿落了款,放下笔的时候,马车正好停在了城门外。 祭文写成,谢长卿没有让余娘看,他只是抬头,向神色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好友笑了一下,对风珉说道:“我总该做点什么。” 城门外,守卫一见到忠勇侯府的马车,立刻迎上前来。 听到外面的声音,余娘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风珉以眼神安抚她,然后抬手掀开了马车帘子,露出了自己这张通行无阻的脸。 “小侯爷!” 上前来检查的守卫看到他,立刻行礼。 风珉把自己的令牌抛给了他,等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又随意地抬手指了指后面那辆装满被捆成粽子,又堵住了嘴的禁军的马车:“后面那辆马车也是我的,装了一车的牲口,要检查吗?” “小侯爷的东西,自是不必。” 守卫军笑着,两只手把他的令牌递了回来,然后示意身后的手下放行。 马车从他们面前经过,听见里面传来“唔唔”的闷喊,城门的守卫也是眼观鼻,鼻观心。 小侯爷说里面是牲口就是牲口,没人会去找他的不自在。 见这样顺利就入了京城,无人搜查,余娘松了一口气,心中更是攀升起了希望。 京城很热闹,江南的大案从传到皇宫再传出来,已经过了几日,京中文人士子在酒楼茶肆谈的事情又多了一项。 付大人遭到劫杀的事还犹在昨日,众人的神经很敏感。 朝中也争执了几日,江南的大案究竟要如何处理。 漕帮毕竟是在先帝的主持与特批下组建的,地位特殊,这几十年来在运河上发挥的作用也很强,该怎么处理,由谁去处理,都是问题。 在马车路过一间热闹茶肆的时候,谢长卿让车停一停,带着写好的祭文下了车,朝着里面一群正在争论不休的文人士子走了过去。 其中几个书院学子正跟人吵得面红耳赤,一见他来,都停下了。 “长卿?” 马车里,余娘握着状纸,有些紧张,却不敢掀开窗帘去看:“谢公子去做什么?” 风珉低声道:“去做一些他想为你们做的事。” 第61章 第二更 从回到京城开始,忠勇侯府的马车一共去了三个地方。 第一处是茶肆,谢长卿短暂的下车停留,与同窗说了几句,放下那篇祭文就离开。 紧接着,马车又去了北军校场。 风珉留下了一车的牲口,还留了个护卫老四负责给自己的爹解释。 然后,马车停在了付家门口。 尽管付鼎臣从庶吉士授官,一路官至枢密使,成了相外之相,但他在京中的宅邸,依然是当年回京任职时买下的那一套,并不气派的大门甚至比不上某些京官家的后门。 ——初次登门的人很难想象,这里住着一位一品大员。 风珉跟谢长卿到来的时候,才刚到未时末。 付鼎臣还在枢密院未归,是付夫人接待的他们。 因新入主枢密院,有许多事务要梳理,付大人从未按时回家,故而得知他们登门是有要紧之事,付夫人立刻派了家中小厮去请老爷回来。 “小侯爷有要事登门?” 枢密院,穿着绣有仙鹤的绯红官袍的付鼎臣听了小厮的话,沉吟了片刻便起了身,“走。” 枢密使大人难得按时归家,这在枢密院简直是奇景。 往来的书吏看到那清矍的身影离去,都愣了一下。 枢密院离付家并不算太远,乘马车很快就到了。 回到家中,付鼎臣一进门就见到了先前说过要去城外的庄子上陪祖母消暑的风珉,还有他身旁穿着书院白衣,有着书院第一之称的谢长卿。 两人同时起身。 原本在同余娘说话的付夫人也抬头,起了身,笑着道:“老爷回来了。” 余娘整个人都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中映出这位名闻天下的付大人,看到他身上的绯红官袍,看到他清矍的面孔,只感到终于见到了曙光。 在风珉跟谢长卿同他见礼之后,余娘也用颤抖的声音说了一声:“民女见过付大人……” 付鼎臣一看到她,就猜到风珉与谢长卿今日联袂登门,所说的要事定然跟这个年轻的姑娘有关。 他于是对妻子道:“我们去书房谈,让人奉茶吧。” 付夫人应了。 付鼎臣便连官袍都未换,就引了风珉等三人去了自己的书房。 一进书房,门一关,余娘就扑通一声在他面前跪下了。 “付大人……” 她浑身颤抖,用双手呈上了谢长卿为她写好的状书,还有从江南带出的罪证、信物。 在看到那枚锦囊时,付鼎臣瞳孔微微收缩,立刻看向了风珉。 见风珉点头,付鼎臣便明白,这就是他特意回城,把人送到自己面前的关键。 他没有迟疑,伸手从余娘手中拿起了这些东西。 余娘心头顿时一松,放下双手,就开始语不成调地诉说起了一切。 她从自己的姓名、籍贯说起,讲到自己怎么被掳去州府,又怎么被辗转送进红袖招。 在那里,她们经受了何等的黑暗跟非人待遇,终于到了州府动乱那一夜,红袖招的女子彻底爆发。 她被锁在房中,没有看到名为“饕餮”跟“睚眦”的两人。 她不知他们是如何帮助红袖招的女子杀死了那些恶鬼。 但她知道,颜清她们这些年是如何忍辱负重,收集来了这些罪状,又如何与三义帮的残部里应外合,救出了那些的无辜少女。 说起那些不堪回首的黑暗,余娘难以平静,不免颠三倒四,然而出自谢长卿之手的状书,却将一切都写得明明白白,十分清楚。 白纸黑字所列的条条罪状,触目惊心。 加上她这个活着的经历者,说出来更是冲击人心。 付鼎臣为官多年,见过多少黑暗,多少不平,可是当纸上的一切伴随余娘的声音,化作无数画面扑来,看到这些无辜的女子,无辜漕帮民众所经历的惨事,看到运河之上无边的黑暗,他捏着状书的手都用力得青筋暴起,愤怒到难以自制。 “……大人明察,那些枉死的三义帮不是乱党,我们这些女子更没有罪过! “他们是冤枉的……我们是冤枉的!” “有人说……只要带着这锦囊来,大人就会为我们彻查真相,为我们沉冤昭雪…… “说这话的人已经死了,他们都死了……只剩我活着!我愿意作证,大人,我愿意做活着的人证!我可以跟那些人对峙!我认得出他们的脸!” 她将自己想要隐藏的过去全部揭开,全部展露在旁人面前,为的就是给死去的人讨一个公道,还有那些拼了命也要捅破黑暗的人,实现他们的愿望。 她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哽咽着开始用力地磕头。 “求大人做主!求大人为我们做主!” …… 北军校场,忠勇侯看着被堵住了嘴捆成粽子扔下来的江南鹰犬,看到他们对上自己时,脸上那明显慌乱了一瞬的神色,沉默着一言不发。 茶肆里,那篇出自谢长卿之手的祭文,带着江南之乱的真相在文人士子当中传开,不管是里面震撼人心的绝句也好,还是揭露的无边黑暗也好,都在迅速发酵。 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死了,整个江南都在封控之下,只有一个柔弱女子接过重担,在追杀下独自前来京城。 这些底层的普通人,用他们的性命与不屈捅破了黑暗,将真相带到了他们面前。 祭文中的余娘,她的柔弱与坚韧,对比是如此的强烈! 这就好像在文人士子跟许多的普通百姓心中点燃了一把火—— 如果他们不为江南的这些无辜女子、漕帮的无辜民众发声,那当黑暗笼罩在他们头上的时候,又有谁来为他们发声? …… 付家的宅邸里,书房的门打开了。 付鼎臣与两个年轻人待在书房中,却没有人说话,都在沉重地等待。 余娘愿意成为人证,愿意接受检查,佐证她所说的一切话。 付鼎臣便从三法司调来了一位女官,给她进行检查。 翻开她的疮疤,只为佐证她的话,这令人不忍,可却是必须的。 付鼎臣所能尽最大的仁慈,不过是为她找一位女官。 等了许久,院中的另一扇房门终于被打开,从三法司调来的中年女官出来了。 她关上了门,拿着记录检查结果的文书,朝书房走来。 能在三法司成为女官,她的能力无须质疑。 只是平日她多数检查记录的是尸体,今日却是要检查一个活生生的年轻女子。 她的面孔本来是平静的,带着三法司官员特有的整肃,可是现在,她的眼中却有着压抑的怒火。 在这个活着的姑娘身上看到的伤,胜过了她经手的许多死者。 看到她的表情时,付鼎臣就已经明白了结果,却还是要问:“如何?” 中年女官咬着牙,尽量平静地道:“她没有说谎,她……受过长时间非人的对待,落过胎,还被下过各种各样的药。她……活不长了。” 最后一句话消失在空气中,所有人都感到一阵难言的愤怒。 中年女官沉默着,将落有自己名款的记录文书放在了书桌上,在临去前留下一句:“如果有任何需要,大人可以直接调我过来。” 在她离开之后,付鼎臣坐在桌后,静默了许久,目光再次落在这卷文书上。 然后,他猛的抬手,将书桌一侧的东西全都扫了下去! “江南都已经变成这样了!陛下还被蒙在鼓里,朝中众臣还什么都不知道!他们还在争要怎么去处置漕帮,怎么安抚官员!” 年近五十的他向来沉稳,已经有许久未曾这样暴怒。 风珉跟谢长卿看着大齐文官中最顶尖、最清贵的这一位大人起了身,犹如困兽地在桌案后走动,低吼。 “难怪马元清会出那样的昏招,让人在云山劫杀我,原来就是怕我去了江南,去了旧都,桓瑾在我眼皮底下做不得这些勾当!” 可笑的是,他归来之后,竟然还觉得自己胜了马元清一回! 还有这升迁,付鼎臣看着桌上放着的乌纱帽,他原本觉得是自己的胜利,是文官集团的胜利,可现在看来却只觉荒谬。 这只是人家的权宜之计。 是他们让出来,好把他留在京城的诱饵! 他胸口起伏,不住地喘息着,眼中再次看到了桌上的锦囊。 这锦囊里空无一物,这一回,里面一个字也没有。 可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锦囊,却给江南那些枉死的漕帮民众跟无辜女子,打开了一条沉冤昭雪、上达天听的路。 同时,也给他递了一把刀,一把斩破虚妄,让他看清自己短视的刀,一把肃清江南,削马元清的刀! “麒麟先生……” 想起这个隐藏在幕后却两次出手的高人,付鼎臣逐渐平静下来。 还有他在。 还好,还有他在。 如果不是他,自己早就死了。 这一次又是他,让自己知道自己正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书房中,谢长卿的目光也落在这个锦囊上。 他很在意这件信物是何人所给,能让付大人一见到它,就用上了最慎重的态度。 还有风珉。 谢长卿想起先前在书院外,风珉看到这锦囊的第一眼,分明也是认得的。 它的主人究竟是什么人? 能够跨越江南与京城的距离,将他们联系到一起? 就在他思考的时候,房门再一次打开,换过了一身衣服的余娘从里面出来了。 而付鼎臣也彻底平静下来,他看向余娘,伸手拿过了放在一旁的官帽,重新戴上。 就在不久前,他的官袍才刚从二品的锦鸡换成一品的仙鹤,也从不受帝王待见外放的老臣,变成了宰相之外的宰相。 然而现在,他却准备带上了这些罪状,带上了这封状书,带上余娘,去入宫面圣。 如果要查明真相会触动许多人的利益,会让他粉身碎骨,他也不在意。 付鼎臣走出了书房,风珉与谢长卿跟随着他,来到了余娘面前。 余娘听见付大人对自己许诺道:“只要老夫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你们蒙受冤屈。” …… 付家的马车才回到家没多久,就又再驶出了门。 忠勇侯府的马车载着风珉三人跟在这辆并不华丽的马车后,驶向皇宫。 日暮西山,本来已经到了传膳的时候,可忠勇侯府跟谢家却没人动筷。 忠勇侯夫妇与谢翰林夫妇都坐在各自家中,望着皇宫的方向。 他们听见了城中的声音,知道他们的儿子参与进了一件怎样的大事里。 而前面有着付大人这样的人领路,年轻人只会冲得头也不回。 夕阳西下,运河上的百舸千舟开始归入船坞。 风珉与谢长卿陪同余娘候在宫外,看着付大人的一袭绯袍,独自没入深宫。 第62章 第一更 “陛下跟刘相在书房议事,周萍刚从江南代天巡游回来,也在书房里。” 付鼎臣跟在卫午身后,听他说道。 这位出生前朝士人的卫常侍,是六大常侍中对文官态度最好的一位。 在付鼎臣被景帝所厌的时候,他还替付鼎臣说过话。 眼下他特意对付鼎臣提醒一句,就是知道这位付大人在这个时间入宫,一定是有什么事,准备上奏爆发。而他的性情最是刚正不阿,见到周萍在御书房献媚于天子,定然忍不住要开口斥责。 卫午这是提醒他不要因周萍而误了正事。 不得不说,他对付鼎臣很了解。 付鼎臣听到“周萍”与“江南”这两个词,清矍面孔上的表情就更沉了几分。 但沉默之后,他还是谢过了卫午:“多谢卫公提醒。” 看起来像文人多过宦官的卫午在屏风外停住脚步,抬手请他进去:“付大人请。” 付鼎臣对他一点头,迈步走了进去。 然后不多时,卫午就听见书房里传来他直谏帝王,怒斥周萍的声音。 卫午站在屏风外,面露无奈。 这一次,周萍是正中枪口。 付鼎臣入宫,本来就是为桓瑾在江南的种种倒行逆施,带着满怀的罪状来,而周萍偏偏还在夸赞他江南此行,见总督桓瑾将江南治理得多好,自己代天子所至,处处繁荣。 “……只是去江南一趟,卑职带回来的满船珍宝,就比去别处十趟都多。”更别说船上还有江南一系的官员,为帝王网罗,充实后宫的美人。 “桓大人送上的两朵姐妹花,生得一模一样,别说是寻常男子见了,就是卑职这样身有残缺的,都欢喜不已。” 景帝靠在椅背上,手中把玩着一串菩提,大方地笑道:“你喜欢?那就赏你了。” 周萍大喜过望,跪下道:“谢陛下!” 付鼎臣进来时,他刚好起身,继续向景帝夸赞江南这次进贡的女子鲜妍明媚,当中更有受过精心调·教的扬州瘦马,最懂得伺候人。 更难得的是,她们还是处子。 所以像江南这样的富庶之地,哪怕是看着这些珍宝跟美人的份上,也一定不能叫乱党毁了安宁。 周萍话里话外都是对那些“乱党余孽”的愤慨,希望景帝不要姑息放过,自己这个代天巡游的天使下回再去江南的时候,才能全心全意为帝王搜罗更多的珍宝美人。 听着周萍的话,看到景帝被勾起兴致的表情,还有一旁笑呵呵的刘相,付鼎臣终究忍不住厉声怒斥了他。 他从江南带回的珍宝,都是从百姓身上压榨出的血汗。 江南的官员献上的女子,不知有多少是像余娘一样被从家中劫掠出来,深受其害的幼女。 “你——” 周萍被劈头盖脸斥责得一张脸胀红,说不出话来,真不知今日是倒了几辈子霉,居然又撞上这个姓付的。 景帝也觉得很扫兴。 刘相见状忙和稀泥,笑道:“付大人消消气,消消气,周常侍也是为了给陛下办事,没什么——” 然而等他看清付鼎臣眼中的决然,却停下了后面的话。 付鼎臣缓缓摘下官帽,在御书房中跪了下来,在景帝、刘相、周萍三人意外的目光中,他将官帽放在了地上:“臣有事启奏。 “臣请奏陛下,彻查两江总督桓瑾走私官盐、勾结朋党、劫掠女子、明设娼馆、侵吞漕帮……倒行逆施、欺君罔上,共计三十二条罪状。 “罪证在此,状书在此,从江南来的人证在宫外等候。 “此案不明,此水不清,臣这官,不做也罢。” …… 红日沉下江面,驶往漕帮总舵的船队破开水面,在江上留下一道道如梭的痕迹。 船队最前方是一艘吃水颇深的三杆大船,船身漆亮。 漕帮帮主首徒杨洪天站在船头,眺望着船坞的方向。 这个位置,已经可见到船坞的灯火。 漕帮之主潘逊身形高大,气势威严。 在他的一众弟子中,大弟子杨洪天是与他最像的一个。 杨洪天正值壮年,从被定为下任漕帮之主,他行事就开始模仿师父,培养威仪。 此刻他站在船头,就犹如一个年轻了几十岁的潘逊,同样威仪,但更具豪情。 江上的晚风吹拂着他的发须,他此刻心中有着期待,也有着紧张。 总督大人的命令下来了,他今日就要收手,真正把漕帮掌控到手中。 布置了这么久,经营了这么久,终于要收网了,自己终于要登上那个期盼已久的位置了。 这时候还想保持平常心,是不可能的。 何况杨洪天自己也觉得,那个位置早该轮到自己坐了。 身为潘逊的大弟子,最早跟随他创建漕帮的那一批人,杨洪天见证了漕帮从微小到如今盘踞江南的庞然大物的历程,为建立它流过血,流过汗。 他东奔西跑,一年都回不了几趟家,自问为这个大家鞠躬尽瘁,呕心沥血。 不管按资历,还是身份,都应该是他稳坐下任帮主的位置,得到众人的拥戴。 可是每次他回船坞,收到的热情拥戴,都远不如翁明川。 漕帮中有人可能不认识他杨洪天,却没有哪个不知道翁堂主。 杨洪天沉下了脸。 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就因为得师父偏心,让他打理帮中内务,身边又有一群野心勃勃的人想要推他上位,就在帮中有了好大的名声。 ——甚至连师父都受到了影响,动了越过自己,把帮主之位传给他念头。 可是,凭什么? 论资历,他比不上自己,论功绩,他也比不上自己,只不过擅长沽名钓誉,就要把真正的功臣挤走。 作为开山大弟子,他扛下这些压力,带着一帮兄弟在外面累死累活,不就是为了让所有人看,身为漕帮子弟,只要做得够多,做得够好,就能登上帮主之位吗? 如果他这样的正统,付出了这么多,却连个帮主之位都沾不到,老爷子难道就不怕寒了漕帮上下的心? 杨洪天不愿见到漕帮上下离心,不愿师父跟自己这一班师兄弟创下的基业四分五裂,所以当总督府的人来跟他接触的时候,他毫不犹豫就投靠了桓总督。 识时务者为俊杰,背靠大树好乘凉,这个道理三岁小孩都明白。 有了总督府的支持,漕帮之主的位置肯定不会旁落,毕竟这个世界,什么时候胳膊拧得过大腿? 而且,从他搭上总督大人的大船以后,整个分舵的情况就变了。 从前他们只是在运河上辛苦的讨生活,不管到哪里,都要看旁人的眼色,连县衙的小吏都要压他们一头,办个事情都敢索贿。 现在,就算是跟县太爷同桌宴饮,杨洪天也能跟他谈笑风生。 漕帮的地位提高了,兄弟们的日子好过了,他还新娶了个知书识礼的续弦,置办了家业,前阵子刚得了个儿子。 在他昧着良心给师父下药以后,阎先生还许诺,等以后带着漕帮基业,归顺了总督大人,他们也能得到做官的机会。 此言一出,杨洪天跟追随他的几个同门血都沸腾了起来—— 这不比做个漕帮帮主、舵主更稳固? 漕帮的位置想传给子孙不容易,但是成了朝廷命官,就能封妻荫子,让子孙后代都跟平民百姓区别开来,他们忙碌一生,为的不就是这个? 在江上讨生活,风里来雨里去,哪有跟着总督大人好? 何况他们要做的不过是把运粮的船变成运盐、运铁,偶尔再装一些人。 江南就是总督大人的后花园,岸上的官府全都是他的手眼,他们船上装的盐铁已经过了明路,根本不需要担心翻船。 只要肯听话,总督大人吃肉,就会带着他们喝汤。 一群老兄弟的生活,不知好了多少倍。 当然,这群老兄弟里也有不听话的。 三义帮的那几个就是最好的例子。 不肯听话,不肯照做,就换下去,换听话的上位。 就想着自己清高,结果不光搭上了自己的命,如花似玉的女儿也被送进了妓寨。 想起三义帮,想到先前州府发生的血案,杨洪天就忍不住叹息——那些残部怎么就不肯老老实实待在暗处,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活下去? 还有那两个凶徒,什么饕餮睚眦的,可把他害惨了。 让他不能等老爷子咽气,兵不血刃地接管漕帮,要现在就来收官,来逼宫。 大齐重孝,漕帮重义,他为了上位所做的事如果被爆出来,就会落得个名声全毁的下场。 杨洪天是个爱惜羽毛的人,阎先生给他的毒,他都只下了一半在给师父的寿礼中,没有让老爷子直接暴毙,只是日渐衰弱下去。 “只要老爷子肯退位,把漕帮交给我,他也不是一定要死的。”杨洪天想道,“我可以找个地方让他老人家颐养天年,或者派人把他送到师妹那儿去,跟她父女团聚也成……” 他正想着,听见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然后是一个温文尔雅的嗓音唤自己:“杨舵主。” “先生!”杨洪天瞬间从畅想中收回思绪,一改豪情威严的姿仪,在这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面前低头缩肩。 看着他这谨小慎微、不敢跟自己对视的样子,生着一张温和无害的面孔的阎修笑了起来:“杨舵主迟迟不动手,现在州府又出了那么大的纰漏,今日就是大人给你最后的机会了。” “是!” 杨洪天听到这话都忘了畏惧,连忙抬头表决心,“小人一定——” 阎修一个抬手的动作就掐断了他的声音。 杨洪天额头上渗出冷汗,听他说道:“我当然相信杨舵主能做到,何况我们身后的船上装载的,都是来给你助阵的精锐士兵——” “看来今晚之后,我就该改口叫你杨帮主了。” 迎着这位总督幕僚含笑的目光,哪怕可以预见今夜总舵的惨烈跟死伤,杨洪天也依旧忍不住感到一阵心头火热。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连即将要弑师这件事,都没有那么令他纠结了。 与阎修一起,他重新抬头看向了总舵的方向。 这个时候,迎接归船的漕帮总舵本应是灯笼摇曳,热闹无比,可是越靠近,杨洪天就越感到这违反常态的安静、压抑。 在他身旁,阎修也眯起了眼睛。 “这是……”杨洪天向前探身,不敢置信的盯着处处装点的白绫跟写着奠字的灯笼,耳边还隐隐听到船坞处处传出的恸哭。 “舵主!”见他的船靠岸,早已经等着的手下急声道,“舵主你总算回来了!老帮主没了!” 杨洪天失声道:“什么?!” 第63章 二合一 从白天听闻老帮主离世的噩耗开始,杨洪天的手下就一直在等着他回来。 老帮主今日起身的时候还好好的,中午也照常用了饭,可是等到午后就突然不行了。 哪怕有那位游神医在场,也无力回天。 尽管他们这一系等这天已经很久了,可偏偏老帮主走的时候,作为大弟子的杨洪天不在,所有事情都是翁明川做主的,可把这人给急坏了。 不等太阳下山,他就来到码头上引颈眺望,盼着舵主赶紧回来。 眼下见了人,手下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可没有想到船上的人却没有赶紧下来,而是做了一个十分奇怪的举动。 他错愕地看着原本已经靠岸的大船,再次破开了水面往后退去,一直退到江中,退回另外几只稍小的船中间才停下,然后放了几只小船下来,载着杨洪天跟他身边的几十人从江上驶向船坞。 夜风中,陈松意与游天跟在裴植身后看着这一幕。 裴植耳畔垂落下来的两缕白发被风吹动,军师的嘴角攀上笑容:“果然有鬼。” 游天闻言,古怪地看了他一眼。 这还用他说?自己的师侄不是早说了吗? ——要是没有鬼的话,他把他们两个拎上来看什么? 陈松意的目光锁定了江心的大船。 她有种直觉,藏在幕后的人就在那艘船上。 她目测了一下他们所站的地方跟船的距离。 自己飞不过去,但是小师叔可以。 游天做了跟她同样的举动,在黑暗中灵气流转的双眸锁定着大船的方向,跃跃欲试道:“不如我过去,一下把人擒住。” “不要轻举妄动。”裴植告诫地看了他一眼,打消他的念头,“别忘了你俩闯下的名声还响得很,要是暴露了,就是直接给了官府向漕帮出手的理由。” 现在重要的是让潘帮主清晰认知问题,让漕帮鼎新革故,理清内部。 裴植收回告诫的目光,“总之不要打草惊蛇,其他事我自有安排。” 因为武力出众,所以喜欢走直线解决问题的小师叔这才按下了蠢蠢欲动的心。 他低下头,同裴植、陈松意一起看向往里走去的杨洪天。 漕帮总舵青壮八百,负责整个小镇的治安、守卫和帮中运转事务。 杨洪天带了七八十人回来,看上去不成什么气候——甚至这些人都没有全部从船上下来。 他一边步履匆匆地向前走去,一边问跟在身旁的手下:“老爷子他之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行了?” 手下不及他高大,腿也没他长,一边小跑着跟上,一边告诉他白日发生的事,说得有些气喘。 当听到翁明川那小子一直大张旗鼓,四处去找的神医游天来了,杨洪天心里一突。 虽然阎先生把药给他的时候说过,这药混在熏香里,就算是神仙来了也看不出问题。 可是翁明川找的这个神医在传闻里,本事很是夸张,杨洪天担心会被他看出什么来。 然而他手下说,“神医来的时候满城轰动,翁明川好不容易把人带回总舵,就遇到老帮主正在喝药。还没把脉,老爷子就一口血吐了出来,有游神医出手也没有用,午后人就没了。负责抓药、煎药、送药的人都已经抓起来了,正在拷问。” 听到这里,杨洪天松了一口气,这不是自己安排的人。 随即,他又拧起了眉头,既然不是自己,那这又是帮里的谁起了别的心思? ——是老二,还是老三? 漆黑的水面上倒映着灯笼惨白的光,杨洪天只觉得周围都是敌人,一双双眼睛藏在暗处,都在伺机而动。 “幸好有阎先生在……” 这时他想起身后的大船上坐镇的阎修,才感到了几分踏实。 看着前方传出哭声的灵堂,杨洪天加快脚步,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老爷子是白天没的,到了傍晚,灵堂就已经摆上了,杨洪天上了台阶,进了门,越过那些披麻戴孝哭个不停的人,来到老爷子的停灵处。 潘帮主走得突然,这口棺材是临时置办的,用的不是什么特别好的棺木。 老爷子穿着寿衣躺在里面,面孔青白。 杨洪天原本想上前去看师父最后一面,可堂中一阵风吹过,惨白的蜡烛火光被吹熄,他一下子就停住了脚步。 人生天地间,敬天地君亲师。 漕帮特有的制度让老爷子于他如师也如父,他心存敬畏,就怕师父死去之后看透一切,找自己算账。 杨洪天握住了拳头,转身从棺材前离开,像是怕走得慢了有什么东西会追上来。 回到外面,他才觉得好一些,又问自己的手下:“姓翁那小子在哪里?” 手下忙道:“在忠义厅!那些老家伙已经在那里待了一下午了,舵主你要赶快过去,在那些居心叵测的人把姓翁那小子推上帮主之位前,把大权夺过来!” 杨洪天面沉如水。 正主都还没到,他们就把戏台搭好开始演了? 本来今天这出戏是自己要来打他们个措手不及,等师父一退自己就上位。 这些有问题、有异心的,阎先生带来的人会帮自己压住,等到明天,他就能把自己的支持者全都招过来,彻底把名分跟大义定下。 然后,他就可以带着漕帮向总督府投诚,带领漕帮走上前所未有的高度。 可是现在出了状况,竟被姓翁的那小子捷足先登! 这么好的机会,是人都不会放过,他肯定也会像自己一样去做的! 而且,他还有钱家那一脉支持,帮里那些老东西一定会动摇。 不行!杨洪天眼中怒火薄发,绝不能让翁明川得逞! 他快步朝着忠义厅冲去,把手下都甩在了身后。 一靠近忠义厅,就听见里面传出说话的声音。 杨洪天一把推开了门,看到厅中灯火通明。 伴随自己现身,总舵的那些老人都转头朝门口看了过来。 而翁明川那小子坐在最上首,也看了过来,这里俨然已经是一副以他为主的样子。 “洪天?你回来了。” “去见过你师父没有?” 没有理会他们的话,杨洪天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额角青筋暴起。 见自己到来,翁明川倒是起了身,开口道:“大师伯——” “不要叫我大师伯!” 杨洪天从门外跨了进来,当即向着他发难,“我没你这样的师侄!” 翁明川似乎被他镇住。 厅中的其他人也下意识地安静下来,看着他朝上首逼近。 杨洪天盯着他,如同一头猛兽,眼中有着血丝。 “我走的时候,师父他老人家明明还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就不行了?你不是大张旗鼓找神医吗?神医呢?!” 他说着,张开手臂朝四处张望,没有找到目标,于是又直指面前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该不会是你找的人把师父他老人家给害死的吧?!” “洪天!”帮中老人起了身,用手中的拐杖撞了撞地面,“你不要胡说!帮主的死跟神医无关,神医他尽力了——” 听他提及老帮主之死,翁明川的目光变得黯然了几分。 杨洪天心中冷笑,接着道:“好,就当没有关系——可是师父他老人家尸骨未寒,你就在这里忙着窃取帮主之位,又是什么意思?!” “漕帮是师父建立起来的,这个位置姓潘!每一个入漕帮的子弟拜在师父门下,不管从前姓什么,现在都姓潘,而你翁明川姓什么?你的名字在潘家的家谱上吗?你不改姓,有什么资格坐在这个位置上?” 他的声音回荡在忠义厅里,盛气凌人,说出来的话仿佛无可辩驳。 在他面前,这个气质沉稳、总是临危不乱的年轻人缄默着,像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正在杨洪天为自己占据了正统,心中得意的时候,一道少年的声音在厅中响起。 打扮得像个富贵小财主一样的钱明宗起了身,声音嘹亮地道:“漕帮是大哥的爷爷、我爷爷跟三爷爷建立起来的,三爷爷说过,没有什么姓潘正统、姓旁的就不正统的。大师伯你要是这样说,这个漕帮里就只有小师姑、大哥还有我才是正统,这个位置应当由我们来坐才是名正言顺!” “你——” 杨洪天转头瞪向他,脸扭曲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他会这样来反击自己,果然是居心叵测! “明宗!” 翁明川神情不悦地看向弟弟,“不准目无尊长,这样跟大师伯说话。” 杨洪天毫不领情,心中想道:“到这个时候了,姓翁的小子还在玩这一套收买人心、巩固名声的把戏。”这里所有人都看不透他,只有自己知道他的真面目。 在进忠义厅之前,他还觉得阎先生带着那些士兵在船上压阵,压迫感太强,令他感到窒息。 毕竟,这些人一动手,就是要见血的。 可是现在,他只觉得不让这些人见见血,他们都不知道谁是正统,谁是老大! 他冷笑起来,站到了上首,转身面向厅中众人:“所以,你们就要站姓翁的跟姓钱的那一边,跟我来抢这个帮主之位吗?” 因为方才小胖子的话,帮中老人确实有不少生出了动摇。 杨洪天在眼里,冷笑道:“那我不妨告诉你们,这个位置除了我,谁也坐不稳!州府之乱死了那么多大官,总督大人已经查到我们漕帮头上,正在清剿三义帮那些乱党余孽!一个处理不好,我们漕帮这数十年的基业可就都没了。” 闻言,帮中老人都是一颤:“怎么会……” 还有性情比较激烈的喊道:“不可能!三义帮之前都好好的,我们在总舵完全没有听说——” “那是因为我在外面奔走!是我在外面求爷爷告奶奶,求总督大人给我们一个机会!”杨洪天狠狠地道,“让我们证明漕帮的清白,证明像三义帮的乱党那样不识好歹、跟官府作对的只是少数,我们漕帮大部分人都是安分守己,愿意为朝廷效力的!” 他拔高声音镇住了他们,随即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指向翁明川,“漕帮基业,都是靠我这样的人扛起来的!我在外面拼死拼活给漕帮谋事,这小子在这里给外面那些人一些施舍、给你们一些好处,你们就想拥护他上位了? “今天我就把话放在这里,除了我,谁也保不住漕帮! “想跟那些乱党划清界限,就只有靠我带着你们向总督府投诚,让我们的子孙不用再当在江上讨生活的泥腿子,让漕帮得到更好的发展!” “你们要做的很简单,就只要听我的,让我接手漕帮,查清内部,把总督大人要的乱党都揪出来,得到他的封赏跟总督府的支持。” 他一面激扬地说着,一面环视这些老人,“时代不一样了诸位,只凭我们自己是做不成什么大事的!你们这样半生奔波,不就是为了要下一代过更好的生活吗?支持我还是支持他——” 杨洪天一拍自己的胸口,又指翁明川,“你们选吧!” 看着厅中这些老人脸上犹豫动摇的脸色,见自己的一番演说彻底翻盘,把局势掌控在手中,杨洪天满意地笑了起来。 是吧?是人都知道该怎么选吧? 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拿什么跟我斗? ——我到底还是证明了师父他老人家是错的,我才是对的! 厅中众人除了钱明宗以外,心中的天平都在渐渐地倾向杨洪天。 虽然他说的跟漕帮一开始建立的初衷不一样,但老帮主已经死了,而从漕帮建立到现在,又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确实该有些新的变化才是。 翁明川看着这一幕,眼中浮现出了淡淡的失望。 他看向杨洪天,开口问道:“大师伯,你忘了漕帮建立之初,之所以没有依附官府,就是为了保有自己的独立性,更好地集合民间的力量,给运河上的百姓提供庇佑吗?” 杨洪天霍地看向他,随后大笑着摇起了头:“天真!你看看从前兄弟们过的是什么生活,跟了桓总督以后过的又是什么生活?谁还愿意回到从前?” 他心中已经充满把握,绝对没有人会反对自己。 只是他还以为翁明川是个多厉害的对手,结果只是个天真不已、不知通变的小子。 他真是白担心一番……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问道:“所以由你来接手漕帮,就是这样的结果吗?” 杨洪天呼吸一窒,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门外。 见到站在那里的高大老人,他仿佛被掐住了脖子:“师、师父……你——你——” “我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老爷子走了进来,虽然这样说着,但他眼里充斥的才是真正的失望。 他答应了裴植提出的计划,以死来试出那个自己下毒的人,结果试出的却是大弟子的这一面。 杨洪天犹自僵直,却听到身旁的年轻人拍了拍手。 然后,一个小厮模样的人就被五花大绑地押了进来,押着他的人手上还端着一碗药。 那小厮一见到他就挣扎起来,哪怕被堵住了嘴,也向他“呜呜”地发出声音。 杨洪天有些悚然,余光见到翁明川从旁边走了下去,站到了老人身边。 他同潘逊一起看着杨洪天,轻声道:“若不是我请神医来,发现这药里有毒,是你一直在给帮主下毒,只怕帮主到最后还蒙在鼓里。” “你……”杨洪天空白的大脑抓住了一丝灵光,他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咬牙切齿道,“是你!是你让人下的毒!是你让人陪你演的一场好戏,就是为了污蔑我!我从头到尾都没有让人在师父的药里下毒,我都——” 他慌不择言,被翁明川抓住了马脚。 翁明川重复道:“你都?” 杨洪天的声音卡在喉咙里:“……” 迎上师父跟厅中众人的目光,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蠢事。 钱明宗大声道:“你都在三爷爷的熏香里下毒是吧!” 小胖子离开座位,走到老人另一侧,跟大哥一左一右地守护三爷爷。 这个大师伯使出的伎俩,游神医早就破解了。 现在不过是拿碗药诈一诈他,他就自爆了。 看到小胖子的眼神,杨洪天几乎要吐出一口血。 钱明宗表现得再清楚不过,他在质疑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就这样还想接管漕帮? “我没有!”杨洪天回过神来,开始挣扎,“师父,我怎么可能给你下毒?我没有做过,他们没有证据,是他们在污蔑我!” 对,他想道,他们没有证据。 只要一口咬定自己是被陷害的,是有人想要让他失去继承帮主之位的机会,他就不会颜面扫地。 可是他师父的一句话却判了他死刑。 老爷子缓缓地道:“你有。” 听到这两个字,杨洪天顿时面如死灰。 在实行家族制、师徒制的漕帮,师如亲父。 师父说你有,你就有;师父让你死,你就得死。 为了凝聚漕帮,老爷子创下了这样的制度。 到了晚年,他见到了这个制度的弊端,非常不喜,也有心想改掉。 可是现在,他却借着这个该变革、该废弃的制度,彻底清除了大弟子的权力。 从今天以后,不光是漕帮之主,就是他原本的舵主之位、还有在族谱上的名字,都要被彻底地划去。 漕帮将不会再有他这号人,他的一切都跟漕帮切断。 杨洪天脸色苍白,嘴唇颤抖,不敢相信几十年师徒,师父竟然对自己这么狠心。 亏自己被勒令给他下毒都没有下足,给了他活下来的机会。 他的目光变得怨毒起来,喉咙里发出了一串笑声。 他一边笑,一边扫视过这厅中的所有人,看着这一张张可恶的面孔。 “好一个赶尽杀绝。”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怀中摸出了准备好的哨子。 “我本来想让你们都活下来的,可是你们找死…… “现在你不仁我不义,你们要知道,今晚漕帮死的这些人,都是因为你们!” 说着,他把哨子放到唇边用力吹响。 尖锐的哨声传到外面,空中瞬间炸开了作为信号的烟火。 船上,阎修抬起了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前方,下令道:“动手!” 平静的江面上瞬间响起了战鼓声,穿着藤甲的将士从船舱里冒了出来,准备登岸杀人。 然而他们才一动,岸上就同样响起了激昂的鼓声。 平地上,一个小山似的壮汉拿着鼓槌,杂乱无章一顿乱砸,声音混入其中,打乱节奏。 外围的船才刚动,这些将士就看到了船底冒出的水。 他们顿时叫了起来:“船被凿了!船被凿了!” 裴植站在高处,兴致勃勃地看着下方。 他常年在关外作战,这还是第一次指挥水战,能调动的人也不多,他很是期待船上的人下一步会有什么反应。 “船坞里有人!” 在鼓声被扰乱的第一瞬,阎修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冲到了船头,看向四周。 然而四周黑暗,不能视物。 那些凿穿了他们船的身影借着江水藏匿,犹如水鬼。 分散在船坞周围的漕帮居民也被借由老帮主的死聚集到了船坞深处,没有留下丝毫的火光。 “放火箭!” 阎修没有乱,立刻命人放火箭。 船沉还要一段时间。 在这之前,他们尽量向岸边靠近,放火多烧一些地方,把岸边点亮。 江面上的鼓点变奏,传达了他的命令。 然而受到岸上那鼓声的影响,再加上他今日带来的是厢军中的水兵,反应就迟钝了许多。 因为江上少见战事,所以大齐的水军从事的大多是治安巡视任务,训练不足,不受重视。 再加上来源广泛,既有招募而来的,也有来服刑的,对命令的执行就远不如州府精锐。 不过随着阎修的命令传下去,那些燃烧的箭矢也开始如同流星一样朝着岸上射去,落在木质的建筑上,在黑夜中点燃了一丛一丛的火。 可是岸边的十几艘小船已经悄无声息地动了。 随着高处琴声撕破长夜,如霹雳照亮晚空,这十几艘船也猛地撞向了江上的船只! “啊!” 原本在射箭的士兵被猛地一撞,顿时东倒西歪,箭没能射出去,落在了水中。 船上的人也没有同他们缠斗,撞击之后立刻弃船跳入江中,只留下船只堵在这些船周围,让他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高处的琴声还在回响,越显激昂,陈松意将真气灌注指尖,催动琴弦。 充满杀气的琴声与江上混乱景象形成对照,站在她身旁的风流军师低头,在云破月出时夸赞道:“弹得好。” 按照裴植的安排,从一开始就趁着夜色潜到船底下、等鼓声一响起就凿船的十几个漕帮子弟也随着他们一起往岸上游。 晚间在水上作战,要么以灯火为讯,要么就是以声传令。 堵住了讯息的传递,就能扰乱对方。 江上的人要登岸,裴植凿船。 对方要放箭,裴植就撞船,然后还给他把路堵住。 但是他的原则很清楚,沾之即走,绝不接触。 漕帮毕竟人少,武器也不多,左右岸上的人也已经疏散,烧一烧也没什么。 船上,阎修连出几招都被挡住,神色中多了几分探究。 这些手段不过是小打小闹,并不影响战局。 只是岸上这个人,每一记都料到了他的先手,轻飘飘的就做出了足够有效的应对,让他带来的这一千人到现在还没登上岸。 这种似曾相识的憋屈感……伤害性不强,侮辱性极大。 岸上的人究竟是谁? 第64章 一更半 忠义厅外,哨子一响,信号弹一放,杨洪天的手下便立刻意识到—— 舵主动手了! 大厅里,帮中的老人看到潘逊死而复生,还在震惊当中。 杨洪天两眼发红放下哨子,高声道:“把这里的人都给我拿下!” 然而,他脸上的笑容还没完全成型,他的手下就在外面被人截住了。 听到外面此起彼伏的骂声,杨洪天脸狠狠地抽搐了一下,霍地看向了翁明川。 翁明川神色不变。 他的人早埋伏好了,加上钱家的护卫,一部分在岸边配合裴植拦下江上的进攻,另一部分在厅后埋伏着,防备杨洪天狗急跳墙。 “放开!” 厅外,那些人被摁在地上还要挣扎,就感到颈后传来针刺的痛楚。 下手的人没轻没重,扎得他们发出痛叫声,被针刺之后很快整个身体就麻痹了。 那些压住他们的人也松了手,拿着手里的针,露出叹服的表情。 这些就是普通的绣花针,只不过浸了游神医配的药,扎一下就给他们麻痹了。 游神医给的药水药性极强,下午他们有不小心把自己手扎到的,麻到现在还没恢复行动能力。 “这……”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漏网之鱼回头,见自己的同伴被这样轻易就制服了,心中骇然,不知他们是用了什么手段。 这样一来,显得前方才是正途了。 “快!” 见到自己的手下当中还有几个硕果仅存的冲进来,杨洪天再次生出了希望,“快抓住帮主!” 那三人看到这满厅的老弱病残,顿时有了底气,大喊一声就朝老爷子冲了过来。 翁明川护着老爷子退了两步,沉声叫道:“明宗!” 小胖子同样举起双拳大吼一声,朝着这三人冲了过去。 小少年的力气极大,完全对得住他这像炮弹一样的身形。 他手臂一震,几枚金环就从袖子里露了出来,撞到一起,在他手腕上形成了两只金属护手。 人人都以为钱家的小少爷手上戴的是金镯子,然而并不是。 这是几只由黄铜打造而成的书种子,但钱明宗静不下这心。 为了让他消耗旺盛的精力,也有能力自保,钱家给他请了师父,教他外家功夫。 钱明宗冲到其中一人面前,扎稳马步,长拳当胸顶出! 被打中的人顿时惨叫一声,倒飞出去。 另外两人见状,脚步一颤,可是小胖子没有给他们后悔的机会。 他向左一步,一招双峰贯耳,打不到太阳穴却打到了这人的脖子,令他瞬间晕厥。 剩下第三人:“……” 他已经想退了,小少年却是一个抱肘冲撞,也把他撞飞了出去。 收拾完这三个人,钱明宗这才收了架势,回身看向上首的杨洪天。 杨洪天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自己的人会被收拾得那么快,姓钱的这小子功夫竟然这么好! 看着朝自己走来的钱明宗,他只觉得地面在随着这小子的脚步而震颤。 眼前这个不像半大少年,更像一头洪荒猛兽。 杨洪天眼角抽搐,不由得往座椅后躲去: “你……别过来!” …… 漆黑江面被天上明月跟岸上火光照亮。 在这里被拖了片刻,阎修就知道,杨洪天在上面多半是要顶不住被擒了。 思及此,他也不再留手,直接命令大船冲撞,将周围的船顶开,直接登岸。 岸旁,那些先潜下去凿船跟过去堵路的漕帮青壮湿淋淋地上了岸。 明亮的火光下,他们的样子终于能看清楚了。 只见他们不光穿着黑色的衣服,而且把脸跟手都涂黑了。 全身上下就只有一双眼睛是亮的。 他们这几十个人是下午被翁堂主集合起来,交由裴先生操练的。 裴先生以最简单的琴声为指挥,琴声什么时候响,他们就什么时候动。 轰然数声,江心的几艘大船冲开了拦在周围的小船,把被凿穿的船只也顶开了。 小船上的士兵都回到了大船上,准备随大船直接碾压过来。 高处的琴声猛地拔高,回到岸上的漕帮青壮立刻散开。 他们第一波的任务完成了。 江心停留的大船上,阎修看着左岸。 那些人一散开,瞬间就又不见了踪影,但现在有了月光,岸上更远的地方他也能看清。 装载士兵的船随着鼓点朝两岸靠近。 阎修则望向高处,寻找自己的目标。 今日他来漕帮,原本只是为了扶杨洪天这个傀儡上位。 可是现在被人在暗中挡下,他就只想看看究竟是谁挡了自己的路。 他的目光不断地扫视,沿着琴声看向了那座岗哨似的高处。 上面只有一个穿着青色衣裙的少女在弹奏,月光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银辉。 她抬起头,琴声未停,目光也朝着船上射了过来。 只是在这个距离,他们谁也看不清谁。 “就是她?” 阎修眯起了眼睛,可是又在心中推翻了这个想法。 左岸一处民居屋顶,裴植早就让游天把自己带到了这里。 这个位置离岸边近,又有一棵树挡住他们的身影,他可以离得更近来看一看,船上指挥的人究竟是谁。 阎修没有捕捉到他的影子,但裴植看清了他的模样。 趴在屋顶上,游天观察着船上那人,皱着眉将他的脸记下,问道:“这人是谁?你认得吗?” “认得。” 在他头顶,裴植的声音有些奇怪。 裴植少时离家,在明镜先生门下求学。 几个师兄弟里,他排第二,阎修排最末。 这个小他几岁的师弟眼高于顶。 从入门第一天开始,就处处跟他较劲。 后来裴植去参加科举,阎修也去。 他考中了,阎修却落了榜。 裴植觉得这很正常,毕竟他年纪还小。 而且上京赶考之前,他们老师就说过,阎修这次去考,多半不中。 因为这次主考的官员是他的同年,明镜先生对他的性情很了解。 像裴植这样没有什么短板的,他会取中,可是像阎修这样长处极其明显,短处也极其明显的,落在他手,就必然会被扫下去。 “取不中也好。”老师当时这么说,“他性子太傲,行事又过于极端,回来多读几年书,磨平了棱角再出去,就能好好做官,好好做人了。” 结果阎修并没有回去。 落榜之后,他直接消失了。 裴植在边关数年,跟故友偶有通信,问起都无人见过阎修。 此刻,他看着船上那个已经从惨绿少年长成青年,神色之中却依然可见那种掩不住的阴沉极端的师弟,心情复杂地道:“没想到几年不见,他去桓瑾手下做了幕僚。” 不过这性情倒是半点没变。 这次自己回来,遇见意想不到的人跟事还真多。 两人正说着,强行登岸的船终于靠岸了。 船上再次现出了弓箭手的影子。 他们一靠近,就先一轮齐射。 箭矢“咄咄咄”的扎在岸上。 确定了下面没有人,船上的士兵才开始下船登岸。 然而第一批人刚上岸,走了没有几步,几张大网就兜头兜脸地罩了下来,把他们全都罩了进去。 “什么东西!” “混账!” 被罩在里面的士兵沉不住气,顿时开始挣扎劈砍,想要脱身。 可是渔网上尖锐的东西却割破了他们的手,刺伤了他们的脖子。 伤口不大,但被刺到的地方立刻就开始发麻,而且迅速向着全身蔓延。 不多时,中招的人就直挺挺地倒在地上,只剩下眼睛还能动。 继在忠义厅外发挥功效之后,游天的药又在这里大发神威。 裴植看着,心中感慨道:他那师弟阎修,被称作毒计层出不穷,可是他的毒哪里比得上游天? 游天这药配来都是在山中放狼放虎的,连猛兽都扛不住,更别说是人了。 阎修在船上看到这一幕,只觉得很不耐烦。 漕帮这些人别的不行,这种的手段倒是层出不穷! 不过也是螳臂当车,拖延时间罢了。 他带来的人足够多,虽然倒下了第一批,但第二批很快就跟了上去。 终于,登岸的士兵跟藏身船后,把脸涂得一片漆黑的漕帮青壮交上了手。 岸边瞬间战火纷飞,响起了砍杀声。 登上岸的士兵拿的是兵器,漕帮子弟手里拿的东西就多了—— 有鱼叉,有长棍,有镰刀,还有斧头。 他们平日在漕帮总舵虽然也有训练,但绝对没有厢军专业。 因此一交手就很快开始见血。 而跟他们交上手的厢军也发现,这些人实在是卑鄙得很! 不光是刚刚的渔网,他们的鱼叉、斧头跟镰刀上也抹了药! 自己的刀割到对面这些人一下,他们会流血,却不一定会倒下。 但如果自己被他们割到,人就一定会麻! 两岸交手的动静大起来,整个船坞的人都被惊动了。 男人们提着家伙聚集了过来。 原本他们都在家里休息,或是在灵堂帮忙,听到动静一出来,就看到岸边起了火光,而且还有人摸黑上岸,在跟他们漕帮的弟兄交战。 “他奶奶的!有人打上门来了!” “兄弟们抄家伙上!” 漕帮建立之初,他们的地位也是打出来的,漕帮子弟的骨子里都还留着那种凶悍。 火光中,他们一呼百应,全都涌了过来。 一时间,上岸的士兵多,岸上聚集过来加入战局的人也多了。 再加上笼罩在船坞上空的破阵曲催动战斗意志,令他们更是气血翻涌,恨不得把对方打出脑浆来。 陈松意目光在岸上混乱的战局中掠过,看向裴植跟小师叔藏身的方向。 同是修行了《八门真气》的人,她此刻最懂游天的心情了。 下面这样打起来,简直就不堪一击。 这种阵势,他们一个冲撞就能结束。 但小师叔没有现身。 必定是因为裴植按着不让他暴露,他才没有下去。 “这……” 杨洪天留在船上的那些手下也懵了。 他们没有想到,在自己看来会很轻松就能占领船坞的登陆战会打成这样。 但他们知道如果输了,自己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于是也连忙跟着下船,大声喊道:“兄弟们!是自己人!不能打啊!” “老帮主不行了,翁明川想要把持总舵——我们跟着杨舵主回来,还请了总督大人的兵来支援,你们这是要跟总督府作对吗?!” 话音刚落,就有个把脸涂得漆黑的汉子骂道:“放屁!漕帮的事情漕帮解决,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来插手?而且这里哪有什么兵?这他妈都是杨洪天的人吧!” 听到这话,本来还打算收敛的漕帮子弟都觉得没错—— 没错,他们漕帮的事,什么时候轮到外人来管了? 就算要打一场来决出谁是帮主,那也是漕帮内务! 跟什么总督府没有关系! 船上,阎修看着岸上战作一团,自己的人派下去竟然没有占到优势,不由得骂了一声废物。 他转过身,再次下令:“放箭!” 传令官愣了一下:“可是……” 他们的人还在岸上。 箭矢无眼,射下去谁都要死。 阎修眼睛冷冷朝他看来:“放。” “……是!” 江心大船上,鼓声再变,是射击的命令。 靠在岸边的几艘船上,弓箭手听到传令虽然错愕,却不敢反抗,本能的架起了箭,指向岸上混战的士兵跟漕帮子弟。 “不好!” 陈松意听到鼓声变化,指尖弹奏的琴声也跟着一变,让在岸边缠斗的漕帮子弟快退开。 船上指挥的人心果然够狠,连自己的兵都不顾。 如果不避开的话,他们的伤亡定然惨重。 屋顶上,听到琴声一变,见船上的弓箭手又开始拉弓射箭,游天待不住了。 他挣脱了裴植的手,道:“我不用刀,我换个别的——你要是再按着我,可就要给他们收尸了!” 听到这话,裴植果然没再按着他,游天的身影瞬间消失在他面前。 裴植抬手两指放在口中,用力一吹,尖锐的哨声响起。 本来在擂鼓的铁甲拿着鼓锤,如战车一般冲了出来,在岸边横冲直撞,吸引走了大部分注意力。 裴植这才放下手,隐忍地咳嗽了两声,再看向船上那个身影。 几年不见,阎修真是越来越偏激,越来越狠了。 可是游天不用刀,他想用什么? 从民居屋顶上下来,游天一个起落就掠到了岸边,提起两个青壮上了一艘没有被波及的小船。 两个脸涂得漆黑的青壮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就被塞了一把桨,听游神医说道:“快,用最快的速度过去。” “是!” 见识过神医的手段,他们两个对游天的崇拜已经远远跟堂主平齐,立刻绷紧了肌肉开始划船。 江面上,阎修就见到一只小船绕出来,飞快地来到了站满弓箭手的大船后方。 那个立在舟上的身影单脚在船上一踏,就如月下的大鹏一样飞了起来! 他停在半空中,两手一撒,就有无数暗器像天女散花一般,挟着破风声落到船上。 那些弓箭手还未反应过来,落在脚边的火药弹就轰然炸开! “啊——!” 几艘船被炸得从中间裂开。 而爆炸带来的能量把船上的人都轰飞了出去,惨叫着落入水中! 这样大的动静,让岸上交战的双方一时间都傻住了。 他们回头看着燃烧起来的船跟漂浮在水上的碎片,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事。 阎修也是瞳孔收缩,猛地冲到了栏杆前,看着这个落回小舟上的道士。 只见月光下,他转头看向自己这个方向,明显还有余力把刚才的爆炸再来一遍。 情势不妙。 阎修握紧栏杆的手用力得指尖发白。 漕帮背后的人不按理出牌,一个两个都疯得很。 他这次来,原本是准备不动声色地接收漕帮。 他本以为带这一千人就足够,既没有调动战船,也没有装填火药…… “先生……” 传令官同样脸色发白地来到他面前,等待阎修的下一个命令。 “撤……” 阎修虽然心有不甘,但依然吐出了这个“撤”字。 漕帮今夜有高人,凭这一千人没有办法把他们拿下。 传令官松了一口气,立刻转身就跑。 岸上,听见江心大船鸣金收兵,那些没了战意的士兵立刻开始后退。 他们的船被炸了,有些干脆跳水游回去,有些则战战兢兢抢了岸边的小船,也没有人阻止。 …… 阎修带来的这一千人,回到船上的只剩不到一半。 他们很快就撤走了,江面上只剩下漂浮的残骸跟一些断了气、还没断气的士兵。 相比之下,漕帮的损失并不多。 岸边众人看着这些船狼狈离去的方向,猛地爆发出了一阵欢呼。 第65章 一更半 岸边的火扑灭了,江上漂浮着小船。 十几个漕帮青壮正在打捞活着的士兵。 这些厢军跑的时候,能跑的都自己跑了。 剩下被游天的药给放倒的跟被他炸飞的,都被抛下了。 虽然是他们来夜袭漕帮,但漕帮却不能看着他们死,捞回来之后都给就地治了治,然后再关起来。 先前交战的岸边,现在坐满了人。 不管轻伤还是重伤的漕帮子弟,都在乖乖地等着被医治。 翁明川白日让人买来的药材没有用在那些等着被神医医治的病人身上,反而先用在了漕帮自己人身上。 火堆照亮了那一张张或白或黑的脸。 在面前穿行忙碌的女眷身影当中,参战的漕帮男子没有觉得害怕,反倒觉得热血沸腾。 这一战,游神医的火药弹炸飞了最多人,伤害基本都是他打出来的。 此刻,他们看游天的眼神中又带上了另一重敬畏。 江上在捞人的时候,船坞深处也结束了战斗。 杨洪天跟他的人全都被抓了起来。 除了那三个冲进忠义厅的人以外,就属杨洪天伤得最重。 他被钱明宗打了两拳,眼睛上青了一块,被架出来的时候站不直身体。 岸边,陈松意跟裴植站在一起,怀中还抱着从翁明川那里要来的琴。 眼前这伤亡比她所看到的要低很多,漕帮子弟死去的基本没有,重伤的也不多。 重伤也没关系,她看了一眼小师叔的背影。 有他在,就算真的断了手、断了脚,他也能接回去。 方才游天带来的火药弹实在震撼。 别说是漕帮子弟,就是陈松意,也为小师叔藏的这一手而意外。 她原以为小师叔就是医武双修,没想到他随身还带着这么霸道的火药。 这样看来,先前在州府对付那些人的时候,他还是收敛了。 不然他一路奔袭杀去旧都,只怕整个总督府都要被他炸上天。 她想着,眼中映出小师叔的身影,心中又浮现出了淡淡的疑惑—— 他的《八门真气》已经修到了十一重,天下只怕没有几个人是他的对手,为什么还要随身带着杀伤力这么大的火药? 难道说,从山上下来追他的人真有这么可怕? 正想着,就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来到了岸边。 秋桂松开了扶着父亲的手,站在原地,神情有些焦急。 她在左岸到处看着,好像在寻找什么人。 “秋桂!” 岸边坐着的那群伤员里,一个脸跟手都涂得漆黑的青年见到了她,朝她抬起了没有受伤的那只手。 听到他喊自己,看到他漆黑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还有笑起来露出的牙齿,渔家少女红了眼眶,在原地跺了跺脚才奔向了他。 这一刻,没有人笑话她。 因为每一个女子来到这里找到自家良人的时候,表现都是一样的。 陈松意看着他们,见秋桂在问什么。 而那青年举起了受伤的手臂要给她看,被她在肩膀上捶了两下。 然后,她才小心翼翼地捧住了他受伤的那只手,问他:“疼吗?” 青年摇了摇头,又再次傻笑起来。 被他的笑容感染,陈松意眼中也生出了一点笑意。 拄着拐杖随女儿一起来的中年男子见准女婿无事,也松了一口气。 他收回目光,开始到处去看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帮上忙的。 谁家的船或者房子坏了,他可以帮忙记上,回头来帮忙修。 处理完重伤员,游天终于从岸边脱了身。 一抬头见到裴植跟少女站那么近,他脸一沉,忙朝这边走了过来。 他人未到,声音先到。 陈松意听他质问道:“为什么刚刚不让我抓他,要放他走?” “嗯?”裴植从那些被铁甲捞上来的厢军身上收回目光,迎上游天要他给个解释的眼神,咳嗽了几声才道,“你留下他,明日总督府就立刻派军队碾压过来,拿什么挡?” 倒是现在把阎修放回去,他定然疑神疑鬼,回去肯定要研究许久,细致地搞清楚这里究竟有什么人,藏着什么势力,是谁在暗中帮着漕帮跟他作对,才会再回来。 这样一来,从他离开到他们再回来,中间起码要再过个两三天。 “有了这两三天……”裴植看向地上坐着休息的这些人,“他们就能恢复战力。” 不过他又皱起了眉,这次夜袭他们能够打退,纯粹是因为阎修带来的人不多。 而且是自己这边做足了准备,对面却对漕帮的情况没有预料。 阎修想要偷袭,没有打出总督府的旗号,可下一次就不可能了。 到时候,他用十倍于漕帮守备的力量压过来,就算是自己在,也不可能把这件事搞定。 裴植不禁露出了一点忧虑神色,开始思索究竟怎么样才能挡住总督府的下一轮动作,撑到京城的人来。 他一想,精神就有些不济,习惯性地就要去怀中摸提神的药。 游天的眼睛很尖,在他拿出药瓶的时候就一把按住了他,质问道:“你还敢吃这药?” 说完一把没收了药品。 白天他在客栈给裴植看诊,虽然被打断,但是已经有了治疗方案。 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不准他再吃这种禁药。 裴植手一空,思考也被打断,无奈之下看向了陈松意。 到引自己入局这一步,她都有些神奇的预知,不知现在的她又有没有破局之道? 游天不满地收起了药瓶,也跟着看向了陈松意。 从方才自己过来跟死狐狸说话,她就没有出声。 眼下两人一看,就发现少女抱着琴,正在仰头看天,一手在掐算。 天上明月正近圆,江边燃烧的飞灰在往天上升。 她看了天上片刻,忽然道:“要下雨了。” 下雨? 站在她身旁的两人也跟着抬头看天。 游天看不出什么,裴植倒是若有所思。 雨下得大,对面再过来肯定不能用火攻,可是这也阻碍不了什么。 难道这场雨还有什么玄机? 正想着,从船坞的方向就来了一群人,是潘逊他们过来了。 一行人一路行,一路看到江岸上的战场,又是一阵惊骇。 除了老爷子跟翁明川,其他人都不知道江边的布置。 同样的,他们也不知道在忠义厅爆发斗争的时候,江岸边也有漕帮弟子在跟袭击者交战。 “帮主!” “帮主果然没事!” 而在治伤的时候被告知,老帮主的死讯不过是为了引出帮中的叛徒,此刻见到帮主现身,刚刚赢了一场胜仗的漕帮子弟更是高兴不已。 他们的高兴,反衬得帮中老人更加惶然。 眼前的一切验证了总督府在其中扮演的不光彩角色,不知后面还有什么要来。 有两个孙子陪伴着来到裴植面前,潘逊先向他拱手:“漕帮上下,谢先生出手相救。” 裴植摆了摆手,表示不算什么。 等老爷子放下了手,他才说道:“虽然一时用计让对方退去,但接下来才是一场硬仗,我却是没有办法再让他们退第二次了。” 听到他的话,原本还想着指望他的一众老人都脸色大变。 翁明川看过岸边的情况,确定没有什么问题,于是向着陈松意道:“不如先回船坞,再商讨下一步该如何。” 陈松意点了头。 船坞中的灵堂还未撤去,棺材还摆在正中,刚刚乱了一场的忠义厅却是收拾干净了。 漕帮的侍女奉上了热茶跟糕点,只不过没有人的心思在上面。 接下来该怎么做,在这个问题上,翁明川对陈松意有着更多的期待跟信赖。 他站在老爷子身旁,自然地问道:“意姑娘,接下来我们该如何?” 见他没有向挡下了那波袭击的裴先生问计,也没有向手段惊人的游神医请教,而是问这个年轻的姑娘,漕帮的老人都感到意外。 唯有潘逊听他说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还有这个小姑娘在里面充当的角色,才神色平常。 不过他看向陈松意的眼神,同样有着期待。 那把琴还靠在腿边,陈松意放下了侍女递到自己手上的茶盏:“漕帮现行制度的弊端跟隐患,今夜相信大家都看得很清楚了,之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改制。” 如果这话是在今夜之前从一个外人口中说出来,忠义厅中的这群老人只怕都会愤然起身,开始指责,可是杨洪天的事给了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看到了改制的必要。 更何况—— 他们看向老帮主,老爷子自己都没有反对,那就肯定有这样的心了。 “改制最好、最直接的办法,就是换个不是潘家一系的人来坐这个帮主之位。” 翁明川见少女的目光投向自己,听她直接地道,“我认为翁堂主是最合适的人选,漕帮在他手中,能够中兴。” 老爷子缓缓地开口问道:“这是意姑娘你看到的,还是你算到的?” 旁人不知道这两种结果的区别,但是从明川口中得知她的能力,老爷子就不免想将漕帮的命运问个明白。 “人力有时尽,我算不到一切。”陈松意道。 老爷子点了点头,又听她说道,“但在我看来,治帮如治军。凝聚力高的将领,能够团结将士,善于管理的将领,能够知人善用,改进弊端。这两种特质,翁堂主恰好都有。” 不错。 在场众人都不由得点头。 明川善于管理,善于用人,出身又正统,在帮中很得人心。 如果不是因为觉得受到了威胁,杨洪天也不会做出今日之事。 他们看向站在老帮主身旁的这个年轻后辈,纷纷转变了心态,唏嘘道:“明川,你是众望所归,漕帮的未来应该交到你们年轻人手上了。” “我们这一辈老人,还有你的那些师叔师伯,都太过受原本的框架影响,跳不出去,就做不到改变漕帮。你跟明宗一文一武,正正好。” 也有人对老爷子说:“帮主啊,我们都老了,该歇歇了。” 老爷子含笑点头,再看向身旁的孙子:“明川,这一次,你可还要推辞?” 从前他提起接任漕帮之事,总是摇头的翁明川这一次没有再拒绝。 他开口道:“如果帮中需要我,要我来推行变革,我愿意承担起这份责任。” “好!”老爷子眼睛亮起,经历了大弟子的背叛带来的失望,能够重新在孙辈身上看到担当跟希望,他十分欣慰,“从今以后,帮主的担子就交给你了。” 老爷子说完,也彻底放下了心事。 如洪天所说,今日之事,漕帮总是要向总督府给出一个交代的。 自己已经老了,不在乎生死,在大军再次抵达之前,只要他这个漕帮之主如那边所愿,扛下罪责,应该就还能为漕帮争取到一点机会。 翁明川敏锐地察觉到了老爷子有别的打算,想要制止:“三爷爷——” 然而还未说出口,陈松意的声音就再次响起:“好,那这是今夜第一件事。” 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过来,她起了身,“改制不急,等总督府换了主人,朝中的意思下来,要如何整顿再说。第二件事是应对他们的再次进攻——” 她问翁明川,“有没有运河的水系图?” 漕帮珍藏的水系图,可以说是最详尽、最精细的版本。 厅中,偌大的一张图在桌上摊开,众人都起身围了过来。 裴植站在人群边上,看着少女纤细的手指点在了图上:“他们从水上进攻的路线,主要是这两段水路来。根据先生的判断,对方要调查情况,结集兵力,需要两天时间,今夜不会再来。 “而今夜就会开始下雨。 “两日后水位暴涨,运河这一段会决堤。” 她在代表运河的线上圈了一段,又再指向另一处,“——这里山体滑坡,水路阻塞,让他们难以通过。” “要修补堤坝,他们的人手会分薄,如果执意要来,就只能走陆路。 “于是我们起码还有三四日时间,用这三四日来加固城门,做好准备,足够了。” 众人看着她在地图上所点的几个位置,只觉得不敢相信—— 怎么就会下雨,怎么就一定会这么巧,就是那一段决堤出问题? 陈松意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收回了手,道:“你们也可以不相信我,但除了信我,漕帮此刻也没有别的选择。” 众人面露讪讪。 这倒是真的。 她看向老爷子:“这两日让大家不要出船了,您手上还有一样东西,是阻挡他们,拖到钦差来的关键。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只知道您有,在您房间东侧的书架暗格里。” 老爷子看着她,忽然笑了起来:“果然神机妙算。” 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他点了点头,“我确实有。” 第66章 单一更 京城。 长街上,两辆马车同时朝着皇宫飞驰而来。 其中一辆上坐着面无表情的马元清。 从上一次被京中的文人士子口诛笔伐后,他就刻意绕开了这些除了恶心人、别的什么也做不成的贱儒。 加上这一次他是通过桓贵妃在当中牵线起复,又被他们大书特书。 所以对坊间这些书生的消息,马元清索性全关在门外,眼不见为净。 他们竟抓住了这一点,让他错过了江南之事的舆论变化。 当义子匆匆赶来,把谢长卿所写的那篇祭文跟风向转变带到他面前,马元清才知晓。 他立刻派人去叫那几个被安排在城门口排查可疑之人的人,却得知他们白天出了城没有回来。 又听付鼎臣已经带人进了宫,马元清这才意识到一切已经迟了:“备车!” 他立刻起身进宫,在路上才知道那几人是人被捆了,扔去了北军校场。 而忠勇侯刻意封锁了消息,把人关进狱中,给付鼎臣打了时间差。 飞驰的马车里,马元清沉着脸。 他漆黑的浓眉如同乌云压在眼眶之上,眼中仿佛山雨欲来。 付鼎臣进宫,手里必定是有着桓瑾的什么罪状。 捅到了景帝面前去,自己现在进宫,也不一定能够扭转局面,掩盖下来。 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太监两手端放在膝盖上,扳指摩擦着膝上的布料。 唯一的好消息是,自己向来谨慎,跟桓瑾的来往不在明面上,即便从江南来的人带出了什么罪证,也牵扯不到自己身上。 这件事情可大可小。 只要桓瑾处理得够快,能够及时断腕,找到合适的替罪羊,就算付鼎臣亲自去江南也没有用。 这世间从来没有什么是万无一失的,想要得到高的回报,就必须冒高的风险。 想安全无忧,就要时刻准备好预案,他相信桓瑾能亡羊补牢,关键是自己在京中能再做点什么。 就在他思索着进宫之后该如何说、该如何做的时候,马车停下了。 “老爷。”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到了。” 马元清停下了思索。 他推开马车门,弯腰从里面出来,正好看到另一辆马车也停在了旁边。 马车帘子掀开,忠勇侯同样从车上下来。 抬头撞上自己的目光,忠勇侯神色如常地向他点了点头。 宫门口的守卫看着今夜分外热闹的南门又来了两位大人。 忠勇侯是受景帝传召而进宫,马元清则出示了自己的令牌,得到了放行。 “侯爷不该淌这趟浑水。” 马元清收回令牌,目光直视着前方,一边走一边道。 忠勇侯神色淡淡,身形高大的他走在马元清旁边,背影毫不逊色。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我不过是做份内之事罢了,何谈淌浑水?” “好一个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马元清说完这句话后就没有再开口,同他一起并肩朝宫内走去。 宫门之外,稍远之处的另一辆忠勇侯府马车上。 风珉跟谢长卿看着两人消失的背影,放下了帘子。 风珉俊脸上常带的那种懒洋洋的神色褪去了。 他嘲道:“这么急着进宫,姓马的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江南的事与他有关吗?” 谢长卿看过余娘带来的账本跟名册,他过目不忘,此刻摇了摇头,眼睛在车厢里的灯光下氤氲着光芒:“那些账本名册里没有他跟两江总督勾结的证据,他不愿处在被动,自然要来。” 只不过忠勇侯被他的好儿子拖下了水,在这件事情上,也要表明立场。 付大人等于有了一位盟友,跟马元清相较,应该不会处在下风。 谢长卿轻声道:“且等一等,看最终如何。” 御书房里,景帝已经看完了付鼎臣呈上的罪状,又召见了余娘。 他命宫中女医再次给余娘验了身,得到了与三法司的检查相同的结果,目光再扫到桓瑾送来的折子,神色阴晴不定。 为君者,最恨的是臣子的欺瞒,谁也不喜欢被人当成傻子来骗。 听见忠勇侯跟马元清一道过来了,景帝眸光闪了闪,开口道:“宣他们进来。” 忠勇侯被召进宫,是因为从江南来的人换上了禁军的衣服,在城门外充当守卫,一路追杀余娘去了书院的事。如果不是风珉擒住了他们,将这几个假扮禁军的人扔去了北军校场,这件事也不会捅出来。 “……是谁将这些人安排到了禁军里,臣不知道。” 忠勇侯低着头,向景帝禀告,“若不是犬子正好撞见那几人行凶,将他们抓获,臣还蒙在鼓里,此事是臣失职。” 景帝却道:“此事与你无关。” 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了马元清,京中除了他,还有谁能将手伸到禁军中去? 自己还没召他,他就主动过来了,景帝倒想看看,他这一次又有什么话好说。 知道此刻帝王心中已经对自己起了疑,再一次生出了嫌隙,马元清没有再迟疑。 他上前一步,就拱手认罪:“此事是臣之过,将他们安排入禁军去看守城门,是臣做的。” 他承认得这样干脆,令景帝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而御书房里的其他人,包括没有离去的刘相、被留在此的余娘还有与他屡次相争的付鼎臣,都意外于马元清这样认错的姿态。 随即更加警惕。 此人根基深厚,此时进宫,就是不打算坐以待毙。 马元清的声音回响在御书房里,不似寻常宦官尖细,更像武官沉稳: “江南之乱令陛下烦忧,臣既要为陛下分忧,就不能坐视可疑的人物进京。 “桓总督的为人如何,无需臣说,若非信任,陛下也不会将江南交给他。” “一群乱党余孽从江南逃出来,桓总督派人追击,来到臣面前的时候,事出紧急。 “出于他们熟悉乱党的考量,臣才将他们暂时安排在城门口,至于充作禁军,则是为了避免打草惊蛇。” “此事是臣思虑不周,但越少人知道,就不容易出错。 “此番臣入宫请罪,是为此事,而江南之事……当中是否另有隐情,桓总督是否失察,是否纵容乃至指使下属为祸江南,就此定论还为时尚早!” 他抬起了头,望着帝王道,“臣愿去查!一定将真相查个水落石出!如果真的是桓瑾之罪,臣也绝不会因往日情分而姑息。”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过他安排的刺杀,如果只是第一次见这个身形高大、威严凛冽的宦官,只怕谁都会为他这赤诚一片、忠君报国的模样所骗。 就算是心中已经对他起疑,认为他与封疆大吏勾结,走私盐铁、中饱私囊、建立起自身势力的景帝,心中也不免为他这一番话所动。 然而这一次,他终究没有再给马元清全盘的信任。 帝王挥手道:“不必说了,朕已有决断。” 先前任马元清为钦差的圣旨还没颁下,这一次景帝却是直接下了旨,任枢密使付鼎臣为钦差,给了他金牌一面、兵符一块,好调度几路厢军,即刻前往江南彻查此事。 桓瑾身为两江总督,在江南经营多年,还有兵权在手。 如果发起难来,没有军队的话,只怕钦差大臣也奈他不何。 “……枢密院事务,由副使暂代。” 钦差副使,则由钱忠出任。 现在景帝谁也不信,唯有派钱忠去做他的眼睛,同时监视两方,随时汇报进展,方才安心。 余娘作为人证留在京中,受到严密的保护。 等一切查清之后,将有关人等押回京城,再正式对簿公堂,进行审判。 至此,今夜之事终于告一段落。 御书房的门打开,付鼎臣、忠勇侯、刘相从里面出来。 走到台阶下,付鼎臣停住了脚步,向一贯没有什么交集的刘相拱手:“方才多谢刘相出言相助。” 在忠勇侯到来之前,御书房中只有他、刘相跟周萍三人。 周萍跟桓贵妃向来关系密切,尽管帝王刚刚看完从江南带出来的名册跟罪证,又见过了余娘,十分震怒,但周萍还是为桓瑾说话。 他信誓旦旦说,桓总督是国之栋梁,将江南治理得富庶,百姓安居乐业,景帝不能因为一个女子的一面之词,就认为他有错。 桓瑾这些年的功绩确实可圈可点,对景帝也十分忠心,君臣二人感情极好,又有桓贵妃的关系,令本就没有下定决心的景帝再次面露动摇。 就在付鼎臣想要再拼着为帝王不喜,驳斥周萍的时候,一向不轻易表明立场的刘相却叹息一声,一撩官袍,向帝王跪了下来。 他身为首辅,所言所行分量不同。 景帝也愣了一下。 他跪在余娘身旁,向着景帝道:“陛下,派钦差去彻查此案,或许是冤枉了桓总督,会令功臣难过,可如果状书所言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是真的呢?那就是万千百姓承受不住之痛。 “臣的老家也在江南,这些年臣虽然一直在京中为官,臣的族人却都生活在运河畔,甚至祖籍所在,都跟余姑娘所居所长之处相隔不远。 “若此事为真,今日有一个余娘,来日就会有千千万万个余娘。不管是身为一朝首辅,还是身为家中长者,臣都无法承受这样的风险与沉痛,还请陛下下令彻查。” 他说完,深深地叩首。 如若桓瑾清白,他愿意跟枢密使一起承担这过错。 因为从来都是和稀泥、不表态的刘相都这样说了,景帝才最终下定了决心。 “唉,付大人莫要这样说。”刘相摆了摆手。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这些年虽在朝堂风波中为顾惜此身,鲜少表明立场,还时常向宦党低头,都被江南狂生开除了籍贯,但也是为了能够在像这样的时候发出声音。 平日绵软,到了关键时刻强硬,就更能让帝王慎重考虑他的意见。 而如果他也是铁骨铮铮,宁折不弯,那朝中又还能有谁来为真正的铮臣、忠臣回旋呢? 不过幸好现在事情已定,付鼎臣很快就要前往江南。 余娘就留在京中,随他回相府,由他看顾。 事实上,这一次付鼎臣进宫请彻查两江总督,不光是刘相表明了立场,忠勇侯府站了队,就连以谢家为代表的清贵世家,也都因为那一篇祭文而下了场,要被动站位。 这一次,他们与以马元清为首的阉党的对抗,其实联盟前所未有的庞大,实力前所未有的稳固,让刘相心中都生出了一点期待。 或许等江南之事清查完毕,铁骨铮铮的付鼎臣用无可辩驳的罪证将人押回来,朝堂就要变天了。 思及此,刘相不禁提醒道:“付大人此去江南,万事小心。” 此行怕是凶险不定,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顺利。 余娘跟在他们身后,闻言担忧地看向付大人。 然而付鼎臣却笑了笑,似是有无穷的信心:“刘相放心,此行我必定不负期待。” 宫门外,风珉与谢长卿在等待。 遥遥见到石板路上出现了几个身影,风珉立刻放下手臂:“来了。” 谢长卿与他一道看着前方走来的身影。 只见灯火之中绯袍明亮,付鼎臣走在中间,一左一右分别是忠勇侯跟刘相。 二人看到这一幕,不禁想起先前付大人独自进去的时候,背影孤独,此刻有人同行。 在他两侧,一武一文,三人行走间,身上的绯袍都如同火焰,照亮长夜。 风珉跟谢长卿都定住了,心中一时感动,一时热血翻涌。 直到三人带着余娘来到了面前,他们才回过神来。 没有在意父亲对于自己的瞪视,风珉迎上前去。 却是越过了忠勇侯,以同属于一个组织的成员之间的默契,向着付大人问道:“成了?” 付鼎臣眼中含笑,点头:“成了。” 风珉立刻高兴起来,随即想起了什么,又放下了脸:“这次我要跟付公同去。” 忠勇侯终究没有让儿子再放肆下去。 他一把捉住了他,呵斥道:“闭嘴!跟我回府!” 第67章 第一更 订阅全文可解锁更多ssr!!!再怎么说,她也在江南生活了那么久,镇上的流氓地痞、为非作歹的,有一个算一个,她都知道,难道不比在京城更主场作战、更容易设计到陈松意? 一想到这里,程明珠就不急了:“你说得对。”她清纯如百合花的脸上露出了完全不相称的恶意的表情,“我娘能派人,我也可以。” 她原本想着划花陈松意的脸就算了,可陈松意竟然不肯乖乖出现,偏要去江南自投罗网。 那就不能怪自己心狠了。 程明珠眼眸一抬,看向自己的丫鬟,朝她勾了勾手,让她附耳过来。 琥珀连忙弯腰凑近,就听程明珠道:“你这就让人回江南,回陈家村,把程家的女儿很快就要回去的消息传播出去。” 琥珀闻言,眼中光芒一闪:“小姐的意思是——” 程明珠满是恶意地笑了起来:“京官养女啊,是何等金贵的大家闺秀!不光容貌上佳,而且又自带福气,现在人衣锦还乡,身边难得没有防备,要是能够把她搞到手,能少奋斗多少年?” 琥珀一听就明白了。 她就是从那样的底层长起来的,最清楚这些流氓地痞想要的是什么。 为了一点小利,他们都能打破头。 现在这样一个香饽饽摆在他们面前,只要稍微煽动一下,就多得是人想对陈松意下手。 程明珠重新坐直了身体,听琥珀夸赞道:“妙啊,小姐这一招真是妙啊。” 程明珠轻哼一声:“那还不快去?” 她一想到陈松意要是真的回了江南,会是怎样凄惨的下场,就觉得憋屈散尽。 被那样的流氓地痞沾了身,就算她娘再想把她接回程家,也是不可能了,清贵的谢家更不可能让她进门! 再想起刘氏对陈松意那个“有福气”的评价,程明珠撇了撇嘴。 就当她是真有福气,逃过了自己在京城的布置,她倒要看看这福气能不能让她去了江南也能够安然。 安排妥当,她看了看时辰,施施然地起了身:“是时候该去慈安堂给祖母请安了。” 琥珀连忙来扶她。 程明珠扭伤的那只脚休养了两天,其实已经好了。 不过她还是要做出这种姿态来,到程老夫人面前去演戏。 这个府里她谁都讨厌,明明一个个都看不起她,偏偏要做出一副怜悯的模样来,虚伪至极。 但她却不得不做足了表面功夫去拉拢关系。 不说其他,光是陈松意那只镯子,被程老夫人收走以后就没给她呢。 谢家这门亲事本来就该是她的,谁也别想抢走。 …… 雨足足下了一整日。 陈松意回了二楼房间之后,就没有再下来,专心凝练真气。 风珉跟他的护卫们也没有在大堂待太久,全都回了各自的房间休息。 临近傍晚的时候,所有人都听到了楼下的车马声,像是有人也跟他们一样,遇到了这场突如其来、怎么下也不停的豪雨。 这行人看来是没有他们运气好,队伍里有个能观天象的高人,早早找了歇脚处。 听着楼下混乱的声音,已经吃饱喝足、周身干爽的护卫老胡嘿然笑了一声:“这些人不知是从哪里一路淋过来的?驿站后厨准备的姜汤派上用场了。” 只是可惜,他们终究没有机会见到这只狼狈的后来人队伍。 第二天清晨的时候雨停了,这队人马立刻就离开了驿站,等到他们起身下楼来用早膳的时候,人家已经走得没影了。 下过雨的清晨,野外的景色一改昨日的阴郁沉默。 整个旷野就像是被彻底洗去了尘埃,天蓝草绿,只是官道还泥泞着。 陈松意说今日适宜出行,所以风珉也没有让队伍再在驿站多停留一天,而是如常地上路了。 马车里,修炼了半日、难得睡了个整觉的陈松意没有如同之前那样,靠在车壁上闭眼沉睡。 她坐在窗边位置,随着马车的摇晃,外面带着泥土腥气的空气被风送了进来。 雨后凉爽,又是清晨,小莲也不需要给她打扇。 一主一仆安静地坐在马车里,随着车子的前进而摇晃。 直到走出了十几里,这种安宁平和的气氛才被打破。 听到空气中兵器相交的打斗声,她们乘坐的马车停了下来。 小莲没有经历过战场,平日见过最多的也就是流民打架,听到前方传来的厮杀声,小姑娘脸上露出了疑惑的表情。 她下意识想要掀开帘子到外面去:“小姐,我去看看——” 陈松意却一把按住了她的手:“留在马车里。” 把小莲按回座位上,她自己却起了身。 停下前进的马车上,一只手撩开了帘子,陈松意从车厢里探出了身,目光看向前方。 这一带是丘陵地貌,前方正好是一座山谷,矮山遮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只有激烈厮杀的声音从谷中传来。 陈松意轻嗅了一下空气中的气味,吹向这边的风似乎带上了浓重的血腥。 在听到打斗声的第一时间,风珉就抬手让他们停下了前进。 此刻他骑在马上,神色中带着凝重,随行的几个护卫脸上也是充满了警惕。 这里离官方的驿站才多远,就有人埋伏在这里劫道? 而且按照两支队伍的距离来看,被拦下的那支肯定是昨天在他们后面入住驿站的人马。 住驿站的是什么人?官差。 大齐境内,竟然有人敢堂而皇之地对官差出手,这已经不是胆大包天这四个字可以形容的了。 面对这个突发事件,风珉难得迟疑。 他没有余裕去想为什么陈松意明明说今天适合出行,前方却会遇到劫道。 如果现在只是他一个人,他当然不用迟疑,立刻就会过去驰援那支遭劫的队伍。 他对自己的武力有信心,而且身边的护卫又都是精锐,虽然人少,但未必不能奇兵突击。 可是现在队伍里却有陈松意跟小莲在。 遇上这样狂妄的匪徒,他的人不一定能护住她们。 风珉知道,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弃了马车折回驿站,就算前方劫道的匪徒发现了他们也追不上。 等进了驿站之后,就有建筑为防护,还有人手,这些贼寇追上来也攻不进去。 可在他迟疑的瞬间,马车的帘子就掀开了。 风珉没有错过身后传来的声音,他放下了让护卫止步的右手,对探身出来的陈松意沉声道:“不要出来。” 然而陈松意却没有退回去。 少女维持着探身的姿势,对他冷静地道:“过去。” 听到这样生猛的两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围绕在马车周围的护卫都吓了一跳。 唯有风珉下意识地转过头,错愕之后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 他向着陈松意确认道:“贵人?” 陈松意点了头。 ——这就是出行之前她算的那一卦,选择要走陆路会遇到的贵人。 她断开了跟风珉的视线接触,再次看向了前方。 虽然她脸上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在听到打斗厮杀声的瞬间,她就已经被点燃了战斗的本能。 回到这个时代之后,宅院里的一切都不是她熟悉的。 只有前方的厮杀跟战场,才是她的归处。 如果是在昨日之前,风珉绝对不会因为这个贵人之说而靠过去冒险。 但昨日那场雨已经洗去了他的怀疑,他对陈松意这种特殊能力的信任,超过了他所认为的程度。 他心中不再迟疑,做出了决断:“过去。” 可是马车上的陈松意跟小莲,他一时却拿不定主意要如何安置。 陈松意今日穿着一身鹅黄淡青相间的衣裙,依旧是那日风珉选的。 她没有让风珉再多想,直接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动作利落,超过了所有人的预计。 一声布帛破裂的声响,陈松意已经将过长的裙摆撕了下来,对风珉说道:“用布把马蹄包起来,马车留在这里,我跟小莲和你们一起过去,打起来我们就留在高处。” 前方山谷确实从高处看更容易观察到下方的战局。 风珉翻身下马,毫不犹豫地听从了她的建议,对着护卫道:“把马蹄包起来。” 下过雨的泥泞道路,再加上被布包裹的马蹄,他们可以悄无声息的过去。 小莲本来窝在马车的角落里,被陈松意叫了下来,受了叮嘱,待会儿不管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 小姑娘察觉到危险,紧紧地捂住了嘴,不停地点头。 风珉跟他的护卫迅速地用布将马蹄都包了起来,然后抽出了武器。 做完这一切,他们又再一次回到了马背上。 陈松意把小莲推给老胡,自己则来到了风珉面前,朝他伸出了右手。 这一幕跟在巷口风珉朝她伸手时很像,但主动的人却反了过来。 风珉不过一顿,就伸出了手一把拉住她,把她带到了马背上。 这一次陈松意的落点却不是在他背后,而是到了他身前。 未婚男女,这样的距离过于靠近,但两人却没有丝毫羞涩的意思。 风珉是知道她上自己的马,定然还有后续的交待,陈松意则是面临战场多了,早就将这些多余的情绪抛在了脑后。 风珉催动胯.下骏马,带着身后的护卫迅疾而无声地向着战斗发生的山谷靠近。 陈松意坐在他的马背上,声音在风中冷静而清晰地传到他耳边—— “三少你的枪呢?借我。” 云山县县令袁明正携夫人、县衙官差,以及云山县的员外、学子、豪商引颈望着前方。 付大人的车驾应该在半个时辰前就到了,可是现在官道上还没有人影。 袁夫人看向夫君略带焦躁的脸,伸手安抚地拍了拍他的手背,望他沉住气。 袁明正要点头,就见到前方官道上出现了马车的影子,接着是“咄咄”的马蹄声。 穿着县令官袍的他脸上一下子露出了激动神色:“来了!老师来了……” 第68章 第二更 天空中电蛇撕破长夜,炉火的光芒照亮了游天的脸。 这火光同样也在陈松意身上镀了一层光芒,在屋外的狂风骤雨中,如同残阳映照。 游天曾经怀疑过,凭她的资质,师兄怎么会把《八门真气》这样刚猛的武学心法传给她。 但如果这是她的家传武学的话……那一切就说得过去了。 天阁有许多武学流传在外,有时是主动传出去的,有时是被动传出去的。 《八门真气》就是由某位前辈所创,收录进天阁,也传给了子孙的。 尽管少女在江南的家只是寻常的农门,但原本收养她的人家却不一定。 因为慎重,游天起了身:“你真的要传?” 陈松意直视他:“是的。” 这门功法是利器,连厉王殿下最初都是被寨子的武力吸引来的。 然后,他又见识了他们家传的兵法、阵法,才几次来请,甚至不惜独身闯阵,最终才让她父亲愿意带着族人追随他。 从厉王殿下到她父亲,两人最想要的都是用这门功法打造出一支顶尖的战力,像前朝陷阵营,攻无不克,所向披靡——为此,功法在军中能传则传,绝不吝惜。 只可惜,《八门真气》的修行危险重重,成功概率极低。 到最后,他们的心愿都没有成真。 这一世,如果没有遇到小师叔这个将《八门真气》修习到最顶层,又创造了“金针药浴刺激法”的武学奇才,陈松意大概不会再有这个奢望。 她已经用自己这具资质并不好的身体实验过,就是资质不佳,也能达到第三重。 因此,她又有了打造这样一支军队的想法。 至于这个小少年,他学会了《八门真气》,就能留在翁明川身边,成为他的护盾。 哪怕在最极端的情况下,都有机会带着他逃出生天,十分符合陈松意的期望。 尽管钱明宗的心性还不成熟,有了这样强大的武力,或许会控制不好、伤到旁人,但他心思单纯,又听哥哥的话,有翁明川这个兄长在身边约束他,也不成问题。 最重要的是,陈松意有预感,他能学会。 就算没有小师叔那种测试根骨的手法,她也感应到了他的资质。 如果这种感应不错,那以后想要网罗修习《八门真气》的苗子,构建一支世间将领都梦寐以求的特殊队伍,绝对不成问题! 因为陈松意的目光太过殷切,游天最终伸出了手。 他对着小胖子道:“手。” “噢……噢!” 钱明宗喜出望外,立刻伸出了自己胖乎乎的手,还把手上的金属环往上捋了捋。 在陈松意的注视下,游天面无表情地搭上了他的手腕,探入真气,然后神色一变。 他看了小胖子一眼,接着拉过他的手臂,毫不含糊地摸起了他的骨。 钱家的小厮们见状,都停住了手中的动作,紧张地看着这一幕。 他们不怕游神医不收少爷,就怕是游神医检查出少爷身上有什么问题! 游天越探,神色越古怪。 他本想顺少女的意,给这小子检查一番,检查之后如果钱明宗的资质不怎么样,就用这个理由拒绝她。 可是没想到这小子的经脉奇宽,又没什么阻塞。 而且一探之下,骨骼清奇,天生就是一个练武的好材料。 跟他相比,陈松意的资质简直是惨不忍睹。 由他来修习《八门真气》,根本不需要额外的刺激,大概两年就能修到第八重。 游天陷入了两难。 如果这是个资质普通的,也就罢了,可这是个好苗子,就算是门中其他人见了,也会想招回门下。 他心中有疙瘩,不愿收徒,却不能无视这个好苗子。 偏偏这时候,面前的陈松意还问了一声:“如何?” 游天收回了手。 他把药煲从炉上移开,内心陷入了挣扎,没有说话。 小胖子十分紧张。 尽管教过他的师父都夸他是武学奇才,他也这么认为,可在游天面前,他没有半点自信。 见游神医不说话,他就觉得自己像被吊在半空不着地。 等了许久,他们才听见游天含糊地“唔”了一声。 钱明宗:“……”这是什么意思? 小少年求助地看向陈松意,见到她的脸上缓缓绽开了一个笑容。 果真如此。 陈松意低头看向钱明宗,然后抬起头来,开口道:“虽是我要传他的家传武学,但却要由小师叔你来传授,没有名分不合适。这样吧,既然小师叔不想收徒,那就代我师父收吧。” 她拜入师父门下是第二世的事。 如今重回第一世,他们师徒还没有交集,她就已经打着师父的旗号,牵起了一个松散的组织。 这一趟又认了小师叔,还做了许多事,就算是她也心虚。 实在不适合在师父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再为他收一个弟子了。 ——不过要是由小师叔来代师兄收徒,那就名正言顺多了。 感到那只放在自己肩上的手轻轻地推了推,钱明宗立刻反应过来,“扑通”一声就在游天面前跪下了,欢喜地叫道:“弟子明宗见过小师叔!” 然后,他又仰头向着陈松意叫了一声“师姐”。 话音落下,钱家的小厮们立刻鼓起了掌。 裴植跟翁明川结伴下来,正好看到这一幕。 两人不约而同地在门边停住了脚步。 游天心中仍旧别扭,可又有点开心。 他干咳一声,背着手向钱明宗严肃地道:“既然你师姐决意要传你武功,那我就说清楚——你是我代师兄收的弟子,你的武功心法是你师姐传你的,我只负责传功指导,不管其他。” 小胖子跪在地上,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张脸兴奋得通红。 “等我找到师兄以后,他见过了你、承认了你,你才能算正式入门,现在你只是个记名弟子。 “山门在哪里你不需要知道,门中还有什么人、什么事你也别问,等以后见了你师父,他认下你了,他会告诉你。” “即便如此,你要是不守门规,作奸犯科,恃强凌弱,为非作歹——”游天倾身,眯起了眼睛,“不用师兄见你,我都会亲自清理门户,你可听见了?” “……弟子知道!” 小胖子紧张地咽了一口口水,但还是抵不住对武学的向往,大声答道,然后又问,“门规都有什么?这个可以问吗?” 陈松意在旁回想了一下,师父收她跟哥哥为徒的时候,好像也没有提过。 正好见到裴植跟翁明川都来了,她于是伸手把小胖子扶起来,对他说道:“基本上你只要遵守漕帮的帮规,听你哥哥的话,就不会触犯门规。” “嗯。”游天也不耐说天阁的那些规规矩矩——主要太多了,他也记不住,索性就认了陈松意的说法。 瞥见漕帮的新继承人跟那只死狐狸一起进来,出于某种展露实力、震慑天敌的想法,游天直起了身,说道:“不过也不能让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师父他学的是‘农’跟‘术’,我学的是‘武’跟‘医’,你师姐她——” 他看了陈松意一眼,才道,“她会‘农’‘术’‘武’三门,我只教你‘武’,她愿意教你什么我不管。” 钱明宗立刻道:“小师叔教我武就好,别的我也学不会,我——” 说到这里,他一拍脑袋,在众人的注视下从怀里掏出了钱袋。 绣着元宝纹样的金红色钱袋被他抖了抖,利落地掉出了两锭金子。 小胖子把一锭放到了陈松意手里,另一锭捧到游天面前: “拜师学艺要束脩,师父他老人家不在,我以后再补上。这是给小师叔跟师姐的,请小师叔收下!” 游天看着被捧到自己面前的金元宝,本想拒绝,却见陈松意抛了抛手里的金锭,朝自己感慨:“我时常捡银子,捡了那么多还比不上这次捡个师弟。小师叔你说,这能买多少碗馄饨啊。” 于是话到游天嘴边就转了个弯,他向小胖子示意:“给你师姐。” 钱明宗立刻把金子捧到了陈松意面前:“师姐。” 没等陈松意接,他想了想,直接把自己的钱袋跟剩下的金元宝都塞给了她,“见面礼,师姐。师弟我没有别的,就有的是钱,师姐钱不够,只管问我要!” 钱明宗说得豪气冲天,以钱家的底蕴,他是一点也不虚。 陈松意看着小少年圆乎乎的脸,收下了他的钱袋,然后从袖中取出了一个游天跟翁明川都很眼熟的锦囊给他。 “见面礼。”她说,“一个小玩意,以后可以当信物。” “快让我们看看,你师姐给了你什么见面礼。” 裴植看到这里,终于走了过来,自觉地加入了话题。 正好钱明宗也很好奇自己有着神算之名的师姐会送什么,里面会不会是给自己的批命。 他于是将锦囊打开,从里面倒出了一个木雕的小玩意。 “这是……” 小胖子迷茫地抬头,掌心里放着一个似龙似龟的木雕。 “是赑屃。”翁明川也走了过来,回答了弟弟的问题,“这是传说中的一种神兽,传闻它力大无穷,象征财富,就像你。” 一听这个龙龟很像自己,钱明宗立刻喜欢上了它。 尽管这是个普通木雕,但小胖子却觉得它比金元宝更珍贵。 而且,师姐她果然是神算,钱明宗想道。 她早早就算到要遇见自己了,特意准备了这么个礼物。 比起小少年来,裴植注意到的更多。 木雕自然是寻常的,他在意的是陈松意所说的“信物”。 想到她跟游天之前的“睚眦”、“饕餮”化身,再加上这个“赑屃”,是不是意味着她这个师门,或者说,他们所在的某个组织,还有其他的成员? 想到这里,他对陈松意一笑:“我们也算是一见如故,怎么不见给我一份见面礼?” 确实,在场游天、翁明川跟小胖子手中都有陈松意送出的锦囊,就裴植没有。 看着他伸到面前的手,陈松意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给他个什么。 一碗热腾腾的药被端了过来,粗暴地放在了裴植的手上。 游天道:“要什么见面礼?没有,喝你的药。” 裴植被他针对惯了,顺势就接过了药碗,不过试了一下有点烫,于是又放了下来:“有些烫。游神医,你说你修习的是‘武’跟‘医’,那火药弹是属武还是医?” 他一句话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对啊,这东西跟武、医都不沾边,就连陈松意见到游天拿出这样的杀器,都很是意外。 这种火药弹的体积小,威力却大得离谱,就算是大齐的火药库也没有这种东西。 就像没有提到过这个小师叔一样,她的师父也从没提到过这种火药弹。 像这样威力强大还方便携带的杀器,如果可以用在战争中,那大齐早就推平了西域诸国,将国土扩展到那边去了,哪里还需要打? 裴植跟陈松意想的完全是一件事。 任何可以增强厉王军队的力量,他都想要。 游天沉默了一下,才道:“不是武也不是医,这是‘技’。” 他在‘技’这一门中,只单独修了炸药,这火药弹就是成品。 眼角余光瞥见裴植开口,像是要说什么,游天立刻抢先道,“把你的狐狸尾巴收起来,这种东西你想都别想,不会当见面礼给你的!” 有这么明显吗? 裴植并不尴尬,举起药碗朝他笑了一笑,一饮而尽。 第69章 第一更 雨下了一夜不带停。 像过去的很多年一样,罗管事早早就睁开了眼睛。 一晚上没睡好的他听着外面的雨声,愁了起来—— 大少爷的腿不好,每到下雨的时候总是格外难受,现在又这么大的雨,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 他坐起身,忽然想起昨天游神医已经给少爷治好了腿,而且还留下了药方,少爷都能自己走了。 哦,那就没事了。 罗管事的心情在这个大清早立刻变得轻松了起来。 不过等穿衣洗漱之后,他又想起了一晚上没回来的侄子跟侄女,再次耷拉了脸。 大郎跟小妹不知跑哪里去了,昨天漕帮总舵那么大的动静,根本就不是雷声,他实在很担心自己的便宜后辈被卷入什么斗争当中,在里头遭了殃。 “今日还是派他们出去再找一找吧……”罗管事想着,推开了门,就听见密集的雨声里,楼下已经是人声鼎沸,十分热闹。 他走到栏杆前探头一看,见到底下密密麻麻都是人。 因为昨天游神医是在运来客栈看诊的,而且他们又是在冯家这里登的记,所以哪怕雨下得这么大,也挡不住他们聚集过来的脚步。 罗管事顶着熊猫眼,见到底下一群跟自己一样眼下青黑的人,心情平衡了些。 就在这时,客栈门外又有了动静——翁明川来了。 一见他,客栈里的人就都一下子来了劲: “翁堂主!”“翁堂主来了!” 翁明川是同两个手下一起来的。 刚踏进门,他的手下才合上伞,正在甩伞上的雨。 罗管事站在栏杆前,见到这个面容清俊、气质沉稳的年轻堂主,心中首先就冒出了一个念头:“说不定能请漕帮帮着找找大郎跟小妹。”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他就立刻动身下楼。 冯家少爷也在楼下,今日也是早早起了身。 见年纪跟自己差不多大的翁堂主来,他心中也生起了询问昨日那番动静的念头。 “静一静,大家静一静!” 两个漕帮汉子绕到翁明川面前,朝着客栈里的众人举起双手,向下压了压,“我们堂主有话要跟大家说!” 两个漕帮汉子的声音洪亮,再加上众人都心系神医的下落跟后面的安排,很快就安静下来。 两人于是退到一旁,现出了他们堂主的身影。 在将天地都洗刷得一片雾白的雨幕前,翁明川身上的气质越发显得沉稳,叫人不由自主就静下来倾听他的话。 “诸位。”众人听他说道,“漕帮这两日会有一些麻烦上门,需要封城。” 他一说,他们就想起昨夜听到的打斗声跟爆炸声,比起后来狂风骤雨跟天上惊雷还要骇人。 不过翁明川的神情是如此平静,仿佛这只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也叫他们在慌乱了一阵之后,又迅速地平静下来。 被人找麻烦、跟旁的势力有所争斗,这是漕帮的老传统了。 否则他们也不会将总舵单独设立在这里,远离周边,远离衙门的管束。 将他们的反应收在眼底,翁明川接着道,“如果大家要离开的话,可以在今日傍晚前离开,不离开也没有关系,我们漕帮跟旁人的事,从不波及普通民众。” “不错。”他的两个手下也向着客栈中的众人高声道,“漕帮事务,从不殃及镇上的普通人!大家可以安心。只是要走的话,就要趁今天中午之前离开,不然就不能再出去了!” 话音刚落,客栈里就有人站起来,高声道:“既然没事,那我们就不走!” “对!不走!” “这雨还不知要下到什么时候,路上难行,而且我们还没见到游神医,怎么能就这样回去?” “不错!游神医不走,我们也不走——我们还能见到游神医吧?” 翁明川点了点头:“当然。药堂已经在准备了,过两天大家就可以前去看诊。” 听到这话,众人的心立刻放进了肚子里,纷纷表示漕帮只管迎敌,他们在镇上决不添乱。 翁明川收回目光,却见到一个青年起了身。 他脸色还稍显苍白,行走已经无碍,是昨日游神医指定记下各个病人的冯家少爷。 等他来到面前,翁明川便先对他道了一声:“辛苦了,冯兄。” 冯家少爷道:“翁堂主言重了,有任何事我们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吩咐。” 他们虽然带的人不多,但这些镖师也是身手过人,很能帮上忙。 翁明川谢过了他,不过表示这不是什么大事:“有裴先生在,对方做不成什么。” 罗管事已经从楼上下来,来到了自家少爷身边。 他正好听到这句话,心中十分的以为然。 裴大人是什么人?那是厉王殿下的军师祭酒。 背景深厚,漕帮这里有他在,完全不用担心。 翁明川见他过来,目光落在他身上,仿佛想起了什么,对他说道:“罗管事?你的侄子跟侄女让我今日来客栈若是见了你,就同你说一声,他们在我们漕帮总舵,有神医看顾,不用担心。” 罗管事闻言喜出望外——这何止是没事?简直是他们俩的造化! 他顿时安心了。 翁明川来了这一趟,很快就又带着两个手下离开,去了别处。 他要亲自去告知外来的民众,漕帮准备封镇的消息,让他们自行决定去留。 看着三人在雨中离去的身影,客栈里众人也忍不住议论起来—— 这次来找漕帮麻烦的到底是什么人? 在他们记忆中,漕帮总舵已经有许多年没有过要封镇的大事了。 冯家雇佣的镖师们知道游家兄妹交了好运,不光住进了漕帮总舵,还得到了神医诊治,在替他们高兴之余也猜测起来:“虽说漕帮是朝廷特批建立的,但会出什么事也难说,毕竟那是先帝爷时候的事了,一朝天子一朝臣……” “去!”罗管事打断了他们,正色道,“有裴大人在这里,谁能动他们?” 这些家伙是忘了裴军师的手段了吗? 只要裴植没走,漕帮就有着坚不可摧的靠山。 他们这些普通百姓只要听翁堂主的话就好,不要慌乱就是帮忙了。 被罗管事一提醒,镖师们又想起了裴植一面金牌就让那些飞扬跋扈的州府军退去的画面,想起这后半段的畅通无阻,点起了头:“对,管事说得没错!” ——这天下还有谁能比厉王殿下厉害,能反了当今圣上的亲弟弟不成? …… 翁明川走了好几处。 如他所料,要离开的没有几个,只有少数实在担心要走的,也立刻收拾好了行囊,在中午之前就出了镇门。 这十来人三五成群,一齐出了镇,有的坐马车,有的撑伞步行。 一出来,感觉到外头大得无边的雨势跟仿佛连绵了千里的雨,他们心中就有些后悔起来。 走在路上,听到身后那扇从来不关的大门在雨中发出沉闷的声响,他们不由得回头看去,就见到几个漕帮子弟一起推着门,向中间合拢。 由于漕帮的特殊,为了争夺地位,斗争难免,所以总舵所在的城墙修得像个中型城池一样稳固。 城门也十分厚重,一旦关上,没有攻城利器很难进来,唯有走水路才能发起进攻。 逐渐闭合的城门中出现了两个身影,一个穿着宽大的道袍,脚踏十方鞋。 另一个穿着鹅黄色的衣裙,在灰色的雨幕中犹如一点明亮花瓣。 “游神医……是游神医吗?” “翁堂主不是说他不走吗?他现在出来做什么……” 一时间,不管是步行还是坐马车离开的人都停住了脚步,透过密集的雨幕看着这个方向。 就见到那个撑伞的姑娘站在原地,而本来在她伞下的游神医脚下一踏地面,一跃而起! 在雨中,他身如惊鸿,跃起的高度几乎跟城墙平齐,让所有人都看傻了眼。 下一刻,雨幕中亮起璀璨刀光,斩破雨帘,劈向坚固的城墙! 只见刀气纵横间,表面的砖石簌簌落下,被雨水冲去。 最后在城墙上留下的痕迹,像是几行字。 离开的人揉了揉眼睛,想要看清是什么字。 可惜雨幕太密,狂风扑脸,他们又走得太远,实在看不清。 一口气写完,游天才重新落了下来。 陈松意撑着伞走上去,将他罩回了伞下。 看着小师叔这铁画银钩、充满少年意气的一笔字,又对照了一下手上裴植给的纸,陈松意说道:“没写错,我们可以回去了。” 正好雨势又变得更大了,两人于是撑着伞回了城。 紧跟着城门彻底关上,一群漕帮青壮开始搬运来巨石跟泥浆,将这唯一的入口彻底地堵死。 城门封闭,水上的船也都锁住了。 老爷子下了令,这几日漕帮不出船,然而码头上却有人要从江上离开。 此刻江面渐涨,因为狂风骤雨一点也不平静,江水都变得浑浊起来,带着斗笠披着蓑衣的漕帮汉子劝这些要从水路离开的人:“水路要堵,我们都没出船,硬要现在走怕是会有危险!你们不如多留几日,或者走陆路!” 雨声太大,说话都必须扯着嗓子喊,可这个富商却执意要从水上走。 面对劝阻,他的人还说,船是他们的,开船的人也是他们的,又不需要漕帮负责。 “好言难劝该死鬼,就让他们去吧。”被身旁的人扯了扯,穿着蓑衣的汉子也就解开了船的绳子,看着这艘船在波涛起伏的江面上走了。 陈松意跟游天刚好回来,看到这船只离去。 那没劝住人的漕帮汉子懊恼着,就听同伴说了声“游神医跟意姑娘回来了”,被他扯到了两人面前。 “意姑娘!”那漕帮汉子还是放不下,将这船人执意要走水路的事说了。 陈松意撑着伞,只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便道:“没事,今日还不到该死的时候,他们会回来的。” 第70章 第二更 这艘被预言还要回来的船在风浪中行驶,虽然走得颠簸,却并不慢。 很快,它就离开了漕帮总舵的范围,在一刻都没有停的雨中,来到了一段特殊的水道。 漕帮的水系图上特意标注过这里,不仅是因为这一段在转弯处,水流湍急,而且两边的山崖高耸相对,突出之处又相互交错。 昨夜在忠义厅,陈松意的指尖所指的、要山体滑坡的地段,就是这里。 船上驾船的都是老手,本来在这样的风雨中出航也没什么,可是等走到这个地方,想到漕帮的人的劝告,他们看着前方的山崖,心中就不由得打起鼓来。 “……走慢些!” 船在江面上放慢了速度。 船舱里,跟姬妾在一起的富商感到船的行进慢了下来,于是不悦地道:“怎么慢下来了?去让他们快一点,老爷我还想快点回州府呢!” “是老爷,我这就去催。” 在他面前得力的小厮应了,然后从船舱中走了出去。 一来到甲板上,他就差点被风吹回去,又见到那些船夫消极怠工,于是便要上去训斥。 “你们——” 话还没说出口,前方就传来什么轰然倒塌的动静! 小厮下意识地抬头看去,只见前方高耸的山崖在暴雨中坍塌滑坡,泥沙携着山上草木巨石滚落,砸在江中,在江面上砸出了一个个深坑。 他的脸一时间变得煞白。 灰暗的天际惊雷闪过,将船上每一个船夫的脸色都映成了同他一样。 但凡他们走快一步,那砸下来的沙土巨石就会落在他们头上。 这艘船可不是铜墙铁壁,在这样湍急的江水里,所有人都会折在里面! “什么声——” 颠簸起伏的船舱中,富商也拥着姬妾从里面出来,想看看这是什么动静,结果看到前方还在崩塌的山崖。 三人顿时定在原地。 富商的酒醒了,感到身旁的姬妾都在不停地发抖:“……” 而他们的船还在向前飘去。 富商汗如浆出,立刻大叫起来:“还、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掉头!赶紧回去!” 江心,大船匆匆地掉头。 来的时候他们是顺流,现在要往漕帮的方向回去是逆流。 富商此刻恨不得自己生了八只手,能一起用力把船划回去。 幸好虽然过程艰难,但他们还是逐渐离开了那段崩塌堵塞的水道,在滔滔江水中努力了半天,终于又回到了漕帮范围内。 风雨飘摇中,守着码头的两个漕帮汉子看着江面上慌里慌张朝这个方向驶过来的船。 其中一人直起了身,拉着另一人道:“你快看!” “嘿!还真的回来了?” 之前劝他们不要走的漕帮汉子见船离得越来越近,伸手往上推了推斗笠。 他的同伴满脸稀奇:“意姑娘真是神机妙算,说他们时候没到,阎王不收,果然就不收啊。” 漕帮汉子回过神来,推了同伴一把:“过去!等会问问他们遇到了什么,怎么就回来了。” 两人上了码头,等到那船终于靠了岸,一把扯过绳索,在雨中利落地把船定回了码头上。 船上的人哆哆嗦嗦地下来,跟离开时那不听劝的狂妄模样形成鲜明的对比。 劝他们别走的漕帮汉子见那富商来到面前,只开口问他:“怎么又回来了?” “走、走到一半,山、山塌了!”那富商还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发现跟自己说话的是方才劝自己不要走的人,顿时抓住了漕帮汉子的手,感激涕零,“恩人!你是我恩人呐!” ——要不是他再三劝告,让船夫放慢了速度,他们就要葬身在那儿了! 两个漕帮汉子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震撼。 然后,另一人才神情古怪地拍了拍富商的肩膀:“算你命不该绝,就说不要走多等两日嘛。” “是是是!”富商擦着汗,确认道,“那我们现在还能回来吗?” “行是行,不过你们客栈的房间肯定没有了,想要再找地方住,估计得出点血了。” …… 京城,前往江南的钦差队伍也是此刻出发。 比起开始下起暴雨的江南来,京城的天气依旧十分晴朗。 江面上反射出耀眼的阳光。 由天子送行出城,来到运河码头,付鼎臣站在高大的船上,并没有下令出发。 他手上的兵符已经交由近卫,带去调动京师水军,驾战船全速前进,前往江南。 景帝给他调兵权力,虽然没有想到付鼎臣会还没出京就用上,但也没阻止。 京城的事,消息定然无法封锁,一旦送到江南,桓瑾就会采取行动,向漕帮下死手。 他们既是在跟人赛跑,也是在跟时间赛跑。 以桓瑾的性格,现在大概已经对漕帮采取行动了。 付鼎臣只希望漕帮能够撑到军队到来,不要蒙受过于巨大的损失。 他看了看头顶的太阳,又再看了看平静的江面,码头上终于响起了马蹄声。 风珉骑着一匹黑色骏马,带着四个护卫,一路飞驰来到了大船前。 付鼎臣一低头,正好见他从马上下来,从马背上拿下一个包袱,往背上一背就利落地上了船。 风珉道:“久等了,付公。” 他带着人一上船,付鼎臣就抬手令人开船,然后才说道:“还以为小侯爷来不了了。” 风珉与他并肩站在甲板上,看着前方宽阔江面:“我说要来,就必定不会失约。” 虽然忠勇侯不肯放他出门,但风珉不知用了什么办法说服了他爹。 或者说没有说服,他这一次又是偷跑出来的。 但这个过程不重要。 结果是他到了就行。 大船离开了码头,向着江面驶去。 后方跟着的几艘船规模稍小,搭载的都是近卫跟钦差队伍。 风珉看了看脚下这艘船,虽然大且稳,但速度却不如战船快。 哪怕走水路去江南,最短也要耗费十日。 等去到江南,怕是黄花菜都凉了。 他皱了皱眉,看向付鼎臣:“这速度会不会太慢了些?” 付鼎臣将自己让人带了兵符去调动水军直冲江南的安排告诉了他:“京师水军的战船更先进,比我们更快,我让他们全速行军,先去漕帮总舵。” 闻言,风珉才松开了眉心:“那就好……漕帮总舵,麒麟先生也定已经有了安排。” 他说完抿了抿唇,这个安排,无疑就是他的弟子了。 风珉又想起分别的时候,陈松意居然什么都没告诉自己。 所以自己就在她眼里,就这么不可靠? 江南形势错综复杂,她就算能够预知先机,也终究只是一个人,必然会遇上无法解决的危险。 还是希望能够快点抵达,跟她会合,才安心。 …… 总督府坐落之处,楼外见江。 江水今日暴涨,在远处都看得到水浪翻滚,湍急浑浊。 阎修归来一日,总算得到了详尽的漕帮情报。 他知道昨晚上那个道士就是在江南一带声名鹊起的神医游天,是翁明川为了给潘逊治病找去的。 然后,昨晚在漕帮还有一位“裴先生”。 一看到情报中所写,这位裴先生曾经在去往漕帮总舵的路上,用一面有着厉王印记的金牌,斥退过驻守在那里的州府军,阎修便知道他是谁了。 他捏着纸张的手用力得指尖发白:“裴植……”——他那个阴魂不散,永远压他一头的好师兄! 他不是应该在边关追随厉王,什么时候又回了江南? 一想到裴植那张脸,一想到昨晚发生的事,新愁旧恨一时间全都涌上了阎修的心头。 从两人先后入门,到一起参加科举……裴植考上了,自己却落了榜。 那时候的他,就想问一句——凭什么? 凭什么他裴植就能得到赞誉,得到认同,可自己却得不到? 更令阎修羞愤的是,他落榜之后在江边借酒消愁,逃避现实,却听到裴植不打算做官。 他打算放弃功名去边关,到厉王麾下做一位谋士。 旁人在惊叹裴植的潇洒,阎修却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可笑无比。 他跟裴植之间,永远是这样,自己拼了命都得不到的东西,他却能轻易得到,然后又弃如敝履,仿佛在明晃晃打自己的脸。 悲愤、痛苦、绝望之下,阎修甚至生出了投江的念头。 如果不是有高人路过,把他从江边拉了上来,给他指了一条明路,他今日也不会坐在这里。 呲啦一声,阎修手中的纸碎开了一个口子。 他垂目看了一眼手中的纸张,然后以一种慢条斯理又狠厉的劲道,将这张纸一点一点撕成了碎片。 细究裴植出现在漕帮总舵的原因,其实有迹可循。 这些年阎修虽在江南,在总督府当幕僚,为桓瑾的大业筹谋,也没有忘记收集裴植的消息。 他知道自己这个师兄风流浪荡,边关每一个有姿色的寡妇都跟他有一腿,也知道他为了厉王平定边关、征服西域的目标殚精竭虑,甚至到了要吃禁药来透支脑力的境地。 他身体不好,自然要去求医。 声名鹊起的神医出现在漕帮,他自然会跟过去—— 但是,他来掺和什么? 阎修眼中燃起怒火。 自己要对付漕帮,替总督大人把它收服掌控,他一个厉王的军师祭酒,来掺和什么? 像撕碎裴植一样把这张纸撕碎以后,阎修彻底地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要如何对付裴植,要如何借用这件事,把漕帮推入一个更加万劫不复的境地。 厉王在大齐的声望之高,无人能及。 这一点别说是景帝的那些皇子,就是景帝自己也比不上。 “……如果是这样一个皇族插手漕帮,疑似暗中在江南培养自己的势力,你猜我们心胸并不宽广的陛下会是什么反应?” 阎修嘴角一勾,又露出了那种温和无害的笑容。 他心中已经有了祸水东引的计划,又可以除掉裴植,又能将景帝的目光转移到厉王身上。 然而就在这时,手下匆匆忙忙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阎修看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自己面前,指着外面道:“先……先生!江水、江水决堤了!” 第71章 第一更 风狂雨横,江水如同发怒的黄龙,在大地上翻滚冲撞。 坚硬的身躯将堤岸摧毁,运河的水失控地蔓延向两岸。 房屋、渔船、良田、小镇……转瞬就被淹没。 浑浊发黄的水中传来无数百姓家园被毁、徒劳哭嚎的声音。 阎修离开了总督府。 马车一停下,他就跳下了车,朝桓瑾所在的方向去。 江南夏季多雨,本来也容易决堤、有水患,只是往次都是在连日降雨之后才会这样,这次太突然了。 桓瑾今日本身就在江岸边巡视,是听着一声响,看着大堤被冲毁的。 雨中,他的面容很沉肃。 负责修筑堤坝的官员在旁边冷汗直流,不敢说话。 “大人。” 直到听见阎修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桓瑾才从决堤的江面上收回了目光看向他。 先前州府因为夏侯岐之死而陷入混乱,桓瑾就把剩下的这个得力下属派去州府坐镇,让他收拾局面,然而前夜他却匆匆回了总督府,今日才现身。 来到桓瑾身旁,阎修同他一起看向下方的混乱。 驻扎在旧都的厢军已经被遣了出去,用上了战船,开始搭救被困在房顶上的百姓。 旧都这边地势还算高,这一次都被淹没,其他地方的问题定然更严重。 阎修到来之后迅速地接管了一部分指挥权,命令一条接一条地颁布下去。 他虽然行事极端,但论能力却不差,否则也不会在来到桓瑾手下之后,短短几年就成了他的第一幕僚。 很快,原本随行的官吏就被他一个接一个地派遣了出去,周围只剩保护总督的近卫。 到了这时,阎修才对桓瑾说道:“大人,我要立刻带人再去漕帮。” 桓瑾看了他一眼,他前夜就是在漕帮折戟。 阎修道:“厉王的人在那里出现,来的是我师兄裴植,他是厉王的军师祭酒。昨夜我带了一千人去,原本想推杨洪天上位,却被他挡了回来。我们要尽快将漕帮掌控在手中,否则让他在那里待得越久,就越有风险。” “厉王?”桓瑾的声音在雨中响起,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是。”阎修向他低头,承认了自己的失算,“我也很意外,他会在那里,而且身边还有厉害帮手。但只要把他们拿下,只要他死在那里——” 阎修低垂的眼中浮现出狠厉之色,“这一次的事,我们就可以把陛下的目光转移到厉王身上。” 一个足以威胁到他的手足兄弟,比起对他忠心耿耿的封疆大吏,难道不是前者更有嫌疑,更应该为这件事受到惩罚,受到警告吗? 到时候裴植一死,真相是如何都任由他们来决定。 而且京中的人越是争,越是为厉王说话,景帝就会对他越是迁怒,追究也就越不会落在他们身上。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天家手足之间自古都是如此。 要怪就怪厉王的声望如日中天,要怪就怪裴植掺和到这件事里来。 “拿我的手令去调人。”桓瑾很快做出了决断,比起眼前解决决堤的事,解决漕帮更迫在眉睫,“但是要快。” ——速战速决,尽快回来,还要把兵力重新分派去修建堤坝。 江水决堤的事不能不管,否则损失严重,死的人多了,这一次他依旧要被降罪。 如果被召回京城、失去了两江总督的位置,那就麻烦了。 “大人放心!” 阎修一喜,立刻抬起了头,向桓瑾行礼。 从他得到高人指点,来到面前的人麾下第一天开始,他就得到了认同,后来更是一步一步得到了桓瑾的全部信任。 裴植将厉王视作他的明主,阎修也一样,面前桓瑾就是他所要追随的人。 在他手下,他才能够尽情地施展。 “昨夜是我轻敌,准备不够充分,才没将他们一次拿下。”他眼中掠过一丝精光,“这次我带三千人从水路去,以总督府之名,向他们索取大闹州府的罪犯。若是漕帮不从,或者厉王的军师要帮忙窝藏罪犯,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江流汹涌,将把阻挡在他面前的一切都冲散。 - 得到准许,阎修立刻调来了人马,召集了战船。 尽管在这个时候,总督府的兵马没有去救助百姓,去修理堤坝,而是选择出战,显得很是不合理。但有总督大人的命令,载着炮弹、精锐的战船还是很快驶上了怒涛翻滚的江面,朝着漕帮的方向进发。 大齐旧都的水军配置精良,战船也是一等,在水上行进的速度非常快。 不过半天时间,就走了一半路程,然后在那段山崖交错的水路,被崩塌的山体挡住了去路。 “先生!” 阎修在船舱中,见传令官匆匆进来,对自己禀报道,“前方没路了!” 他闻言放下漕帮的布局图,起了身,快步朝着外面走去。 甲板被暴雨跟江水冲刷得一片湿漉,阎修看着前方崩塌阻塞的山崖,虽然身上没有湿,但却忍不住发起抖来—— 真是可恨,连天都站在裴植那一边! 为什么偏要阻碍他的路?! “来人!”他高声道,“让他们去把前面的山石清理掉!让战船通过!” “指挥使大人试过了,先生!” 战场在江上不是齐头并进,而是两艘并行,连成一条直线,阎修的战船在船队的中央,为首的是带领这支水军的营指挥使。 一见到前方阻碍,他就立刻命人放下了小船,让水性好的士兵去清理水道。 毕竟他们去漕帮争分夺秒,只有走水道最快,从陆路过去的话,没有马、只靠两条腿行军,时间要拖到两天以上,绝对不能速战速决。 可是前方的山体坍塌得彻底,堆在江心的障碍不是放下去的士兵所能够搬动的,他们不光没能成功,而且中间还经历了又一次的坍塌,砸得其中几只船直接沉了下去。 而落下水的士兵也救援不及,很快就被湍急的江水冲走了,不知生死。 看着阎修铁青的脸,传令官硬着头皮道:“指挥使大人说,我们只能走陆路了,否则就只能……” 折返。 这两个字他不敢说,但阎修听懂了。 他深深地呼吸了两下,霍地转身,狠厉地看向他:“那就下船,直接走过去!” …… 江水暴涨,中游失守,下游更是多处被水淹没。 从进入江南地界就被扣在船上、被迫在水上生活了许多天的程明珠终于上了岸。 一上岸,她就感觉整个人都麻木了。 倾盆而下的大雨溅起泥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她也不在意。 她撑着伞,看着码头上来来往往扛着东西的人,只觉得自己脚下所站的不是陆地,依然是眼前翻滚浑浊的波涛。 如果不是连着两天暴雨,码头离被淹没只差一点,这些扣着他们、不让他们上岸,将他们当做圈养的羊,从他们身上压榨利益的官吏跟守备军也不会让他们上来。 程明珠还好,还能自己站立,刘氏被从船上扶下来的时候,却是根本连站都站不稳了。 一冒着雨来到岸上,她就立刻吐了出来,胃里也没有什么可吐的,只有她先前喝下去的药。 “夫人!夫人没事吧?” 一直陪在她身边的管事娘子连忙为她顺气。 刘氏直起了身,感到天旋地转,眼前灰暗一片。 无论是被暴雨冲刷的世界也好,那些高价雇佣来替他们搬东西的民夫也罢,都让她眼花。 再看向那怒吼的江水,刘氏感到一阵胆寒,犹如被一只猛兽直视,要将自己吞没。 她死死地抓住了身旁的心腹的手臂,用虚弱的声音说道:“立刻……让他们绑好马车……我们立刻走,不能留在这里!” 妇人惊异地看了她一眼:“可是……” 这么大的雨,他们这就要赶路?夫人她不怕危险吗? “没有可是!” 刘氏急声打断了她,又气喘起来。 如果是旁人在这里落脚,或许不用担心江水会淹上来,把这个靠着运河的镇子淹成废墟。 但如果是他们留在这里,就一定会被淹没! “是,是!”管事娘子见她坚持,忙道,“我这就让他们去准备马车!我们这就走!” 刘氏喘着气,看向程明珠,又想叫女儿过来,然而程明珠像是浑浑噩噩站在那里发呆,听不见母亲的声音。 管事娘子于是松开了手,让丫鬟照顾刘氏,然后冒着雨冲了过去:“小姐快过来!我们很快就要走了,不要在这里傻站着。” 她扯着程明珠的胳膊,接手了她手上的伞,要带着她一起往屋檐下去。 然而走到半路,她就被一个民夫撞了一下,“哎哟”一声摔到了地上起不来。 那民夫本来扛着一个箱子,被她一撞,手里的箱子也落了地。 落在泥水中,不知怎么一下就打开了。 在那一箱衣服中,一个匣子从里面掉了出来,掉在地上,同样被震松了锁,在雨中“啪”的一声打开。 程明珠站在原地,看向那个打开的匣子,认出了那是她娘刘氏的匣子。 里面装着的是两个娃娃,被用一根红线连到一起。 那两个娃娃,一个是红的,另一个是白的。 雨水落在红色的那个身上,让它身上红色变得越发深了。 可白色的那个在程明珠眼前却越发惨白,除了头发跟眼睛,诡异的一点颜色都不带。 她跟娃娃的眼睛对视,感到它惨白得渗人。 雨声中,她听见有人模糊地尖叫了一声,好像是她娘亲,然后地上那个匣子被人踢了一脚,白色的娃娃滚落出去,掉在地上,沾了泥。 第72章 第二更 一只手伸过来捡起了掉在地上的娃娃。 娃娃本身就脏兮兮的,沾了这点灰也不怎么显眼。 陈松意把娃娃拍拍干净,递还给了面前的小姑娘。 小姑娘穿着破旧的衣裳,怯生生地接过了自己心爱的娃娃,飞快地躲回了一个妇人身后。 “别乱跑。” 那抱着婴儿的妇人把女儿往身边拉了拉,看向陈松意,对她疲惫而感激地笑了笑。 这里仍是客栈,今天是城门封闭的第二天,岛上的竹屋还没收拾好,不过因为下雨,温度骤然变化,所以这些前来看病的人当中,有些病情加重了。 像这个面容憔悴,神情中透着疲惫的妇人抱着的小儿,就一直高烧不退。 因为这样,游天直接出诊了。 他直接来客栈坐诊,上午在一处,下午在一处,晚上又在另一处。 要来找他看病的人,只要就近过来就行。 早在他到来之前,翁明川就已经收购了很多药材,而钱明宗来的时候又赞助了一批。 游天看诊的速度很快,漕帮药材的供应又充足,这些病人的病情很快稳定下来。 这个独自带孩子来求医的妇人很快也能排到了。 陈松意确认了这一点,才从她面前离开。 外面的雨已经下了两天三夜,通过那日从江上离去又折返的富商,陈松意也知道那段水路如自己卦象中显示的一样,已经堵了。 江岸的决堤与山体的崩塌不过前后,现在在运河中下游应当已经洪水泛滥,叫江南一系的官员焦头烂额,便是总督府也不能调动所有的力量来攻打漕帮。 那接下来的不过就是守城而已。 漕帮给城墙加固的进度已经过半,打造好的神牌也已经挂出。 木牌上的字写得极大,哪怕在雨中也能清楚看到。 而守城这件事,陈松意已经做了许多年,她心中没有半点紧张。 虽然现在她身边没有自己一手带出来的队伍,也没有足够的弓箭跟武器,却有军师裴植跟小师叔在。 ——要守到大雨停下,转机到来的那一天,必然不是问题。 城中大家的情绪也都很稳定。 当游神医开始出诊之后,最后一点不安的声音也都消失了。 因为游天忙着出诊,所以给钱明宗传授武功心法这件事是陈松意做的。 聚气这件事对小胖子来说没有什么困难,他就像第二世的陈松意一样,就算放着不管,他也能练成。 小胖子练功很用心,得到《八门真气》的心法之后,他也不缠着兄长了。 早晨早早起来练武,午后就跟着李大夫辨认人体的经脉跟穴位,到晚上则开始凝神聚气,尝试完成真气运转一周天。 现在除了大哥以外,钱明宗最亲近的人就是师姐。 他对陈松意神神秘秘地说了自己的打算:“我要好好练功,等小师叔空下来问我进度,就让他大吃一惊!” 陈松意肯定了他的志向远大,然后打击了他这个想法:“这样想让小师叔吃惊,大概不能。” 以她对钱明宗资质的认知,从聚气到走完手部经脉一周天,大概需要十天以上。 可是她问过小师叔,当初他冲击第一重用了多久。 答案是三天。 “除非你能在三天内完成,否则别想让小师叔大吃一惊。” 听到这话,小胖子如同霜打的茄子蔫了,练习的时候却加倍认真起来。 这回他不想着震惊游天了,他怕入不了小师叔的眼,还没见到师父就被他逐出师门。 小少年好像一夜之间长大,叫潘老爷子跟翁明川都十分欣慰。 对他拜入游神医的师门这件事,两人十分赞成,如果不是现在时局紧张,必定要在漕帮举办一场宴席庆祝才行。 宴席庆祝自然是顾不上,但陈松意用漕帮的食材给小师叔好好做一顿饭还是可以的。 游天现在基本上一出船坞,不到晚上就没有办法回来,所以她今日也是直接跟到客栈来,借用了他们的厨房。 两人离家已久,小师叔很久没有吃到她娘亲的拿手好菜了。 陈松意决定给他好好做几样。 先前在后厨,她已经让人帮忙备料,自己出来看一看情况,结果这一出来就捡了许多东西。 在那只娃娃之前,她脚下踢到了三回东西,从簪子到银子都有。 ——大概是这里的人多,所以掉东西的也多。 簪子什么的她都交给了跑堂的小二,让他寻回失主,只有那个布娃娃是失主自己找过来了,直接还回了小姑娘手里。 她回到后厨,比起客栈大堂来,后厨又是另一番的热闹。 窗外雨打芭蕉,发出密集的声响,因为今日要给游神医做饭,而且还是神医的师侄来做,厨子们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游神医的医术如此了得,他的师侄应该也是什么神厨吧? 不说其他,只说从这位姑娘手上学到一两样游神医爱吃的菜,以后不就跟运来客栈一样,可以做他们自己的招牌了? 一见她回来,客栈后厨的厨子就都搓着手,满面笑容地凑上前来。 “意姑娘,鸡肉都剁好了。” “辛苦了。” 陈松意穿上围裙,来到灶台前,接手了后面的工作。 后厨的厨子们都忍不住围了过来。 陈松意没有要他们避开。 她今日要做的几样菜,第一道是鸡肉丸子。 剁碎的鸡肉加上老豆腐拌匀,再加料酒、胡椒等调味,摔打后用勺子挖成球,在沸水中煮熟后捞起,放入锅中,倒上独门酱汁煮至沸腾,大火收汁出锅。 第二道是松鼠桂鱼。 现捞现杀的鳜鱼去头去骨,鱼肉片到只有尾部相连,然后改花刀,沾上调好的面糊下锅炸,炸得金黄有形,再装盘淋上酸甜的酱汁。 第三样是卤味,这个比前两个麻烦,一大早她就用猪皮、鸡架跟猪骨熬煮高汤,用来调制卤汁。 做好之后,再把处理好的几个猪蹄髈焯水,放进用高汤、酱油、糖浆跟香料制成的卤汁里,在漕帮足足卤制了一上午。 鸡肉丸子跟松鼠桂鱼出锅的时候,那一锅卤味正好从船坞抬过来。 挡不住的浓郁香气将路人都吸引了过来。 本就时近正午,而且又一直下雨,所有人都饿得比平时快。 看着这一大锅被抬进后厨,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眼睛都要掉进锅的缝隙里: “那是什么?那里面卤的是什么?” “是你们客栈的新菜吗?多少钱,给老爷我上一、不对,上两份!” 小二只认出那两个抬着锅过来的是漕帮的人,绝对不可能是自家的新菜,于是连忙让大家稍安勿躁,自己进去问问。 一进厨房,他正好撞上大火煮沸,小火炖煮之后浸泡,卤制了三个时辰的蹄髈出锅。 软糯的蹄髈呈现出完美的色泽,香气霸道得把小二的魂一下就勾走了。 大堂里来看诊的客人焦急地等待着,等小二回来,告知他们这是游神医的师侄给他做的午饭,不对外出售,被勾起馋虫的人都觉得无比扼腕。 他们当然没有本事从神医的口中夺食,也不应该这么做。 可是蹄髈那么香,让人口水都要流下来了,他们于是对小二道:“那你们这里有什么菜也这么香的?看着给上吧。” 有了一个带头的,就有第二个,手里有钱的人纷纷叫起了餐。 后厨本来在看陈松意给蹄髈去骨,围着她想要多问两句的厨子们这才依依不舍地忙碌起来。 临时开辟的房间里,游天在给人看诊。 他吸了吸鼻子,同样闻到了那股夺人心魂的香味:“什么东西这么香?” 于是等送走今天上午的最后一个病人,他立刻起了身,想到这家客栈的后厨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先在这里解决一顿。 结果才出来,便看到陈松意过来了:“小师叔。” 早上出门的时候,游天并没有见着她,本以为是在跟死狐狸商量守城的事情,要么就是在教钱明宗练武,没想到她会在这儿。 游天打量了她一眼:“你怎么在这里?” 还穿着围裙。 他才问了一声,穿着围裙的少女却立刻拉着他走:“去二楼。” 游天下意识跟着走,越往二楼去,就越闻到那股浓郁的香气,令他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 等来到那张桌前,看到摆了一桌的饭菜,游天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 串在一起的鸡肉丸子堆得像小山,上面浇着香喷喷的酱汁,还装点着芝麻。 两盘炸得极为漂亮的松鼠鳜鱼,头翘尾翘,鱼肉间还撒着松子。 而其中最最诱人的还是那三碗猪脚饭,每一只碗里都有着一个完整的蹄髈! 米饭上卧着切开的卤蛋跟碧绿的白灼菜心,淋上去的酱汁渗透进了每一粒米饭里。 游天的目光从一样移到另一样上,忍不住问:“给我做的?是旁人都有,还是专门给我做的?” 陈松意答道:“专门给你做的。” 其他人并不像小师叔这样对食物有着执念,也并不缺这一口。 听到这话,游天只感到自己的心一下子被击中了—— 这是专门给他做的,全都归他! 被按着在桌前坐下,又引着洗了手,手里被塞进了一双筷子,在周围投来的艳羡目光中听陈松意说“我忙了一早上,都是我娘的菜谱,小师叔快吃”,游天真心觉得自己没有白疼她,没有白为她操心。 第73章 第一更 后厨还做了冰镇酸梅汤,陈松意下楼去盛。 她一走,游天就拿着筷子,高兴地想着该从哪里下筷才好。 就在这时,他听见从楼梯上传来的脚步声,敏锐地抬头看去。 只见裴植带着他的护卫,闻着味道追来了二楼。 一看到自己,还有这一桌的饭菜,这死狐狸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游天:“……” 裴植刚从城墙上回来,正饿着,路过这里就被香气所吸引。 在游天戒备的目光中,他来到了桌前优雅地入座,伸手拿了双筷子:“不介意添一双筷子吧?” 游天对他横眉怒目:“介意!” 他劈手夺了裴植手里的筷子,还没刺他两句,楼梯上又传来了“噔噔噔”的脚步声。 这一次探出头的是钱明宗。 小胖子像小狗一样吸着鼻子,到处搜寻自己的目标。 一看到游天,他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小师叔!你在这里吃什么好吃的?!” 说着也朝这张桌跑了过来。 翁明川在他身后,这才登上了二楼。 见到游天跟裴植,他微微一愣,朝他们行了一礼:“先生,游神医。” 说话间,钱明宗已经坐到桌前了。 众人听他嚷嚷道:“这家客栈什么时候来了这么厉害的厨子?我都来过好几次了,从没见过这么好吃的菜!” 游天护着盘子,像是在护崽,对着这些想来抢自己食物的人咬牙道:“因为这是你师姐给我做的,跟这家客栈没关系!” “师姐?” 到底是跟他们同行了一路,裴植看到这桌格外好吃的美食时,就猜到这是陈松意的手笔。 但钱明宗还是第一次知道师姐还会做菜。 他不由得想道:“师姐她难道除了那三门,还在山门里学了厨,成了神厨吗?” 小胖子咽了咽口水,目光落在那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鸡肉丸子上,又看了看游天,试探地问道:“那小师叔,我能不能吃一串?就一串!” 为了表示自己绝不吃多,他还竖起了一根手指,但游天拒绝了。 卖萌也没用,他谁也不想给。 裴植坐在他面前都乐了,嘘道:“游神医,你不给我也就算了,怎么小孩子你都不给?” 游天翻了个白眼,在心里呐喊道:“我也不大啊!” 就在翁明川想开口让弟弟不要任性的时候,陈松意回来了。 她手上端着一壶冰镇酸梅汤,看着自己离开一会儿就多了这么多人的桌子。 见小师叔护着桌上碗碟的姿势,陈松意猜到了这是怎么回事。 她捧着酸梅汤过来打了圆场,对馋得不行的小胖子说:“入了师门,有一件事你要记得——不能抢小师叔的食物。” “噢……”小胖子挠了挠头,虽然很馋,但还是放弃了索要,“对不起小师叔,不好意思师姐。” “嗯,没事。” 游天坐回了位置上,然后瞥了裴植一眼,意思再明白不过——小孩子都道歉了,你这个大人怎么还好意思坐在这里的? 裴植没有理他,而是看向了陈松意:“我们这好歹也在城墙上忙了半天,有什么边角料能让我们对付一顿的?总不能让我跟明川他们光在这里看着吧。” 游天低下头去大快朵颐,闻言“哼”了一声。 陈松意原本算着小师叔的饭量,准备了四个蹄膀,三个在这里,还有一个在锅里,是想要晚上切了给他配面的,此刻说道:“锅里还有些肉,我去配了饭盛上来吧。” 她说完就准备往后厨去,旁边却有客人试探着举起了手:“那个,姑娘……卤汁还有吗?能不能分我们点,浇在饭上?” …… 最终,那一锅卤汁被抬了出来,配上了勺子。 在这里用餐的客人只要是想,都可以舀一勺配上白饭吃。 里面多卤的几十颗蛋,也被分给了那些没有钱在这里吃饭的病人。 客栈掌柜还免费给他们提供了白饭。 至于新端上二楼的饭,游天看了一眼,里面的蹄膀都是切开的,每个人只能分到一两块,跟自己独占三只完全不一样,也不计较了。 总算尝到了香气的源头,所有人都很满意。 吃饱喝足之后,其他人都起身准备回船坞,游天也打算去楼上站一站,吹吹风,消消食。 他上了客栈的三楼,在视野最好的房间看着外面浑浊的江流,然后又调转目光,在密集的雨幕中,将整个漕帮所在尽收眼底。 无论是被封死的城门也好,还是被加固的城墙,又或者封锁的水面,随处可见有漕帮弟子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在谨慎地巡视。 他不知在想什么,蓬乱的头发下神情有些凝重,可是下一刻,这凝重就被一声饱嗝给破坏了。 “嗝——” 游天条件反射地捂住了自己的嘴,从下山以来,他还没有吃到这样打嗝的时候。 “小师叔。”陈松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递过来一杯茶,“茶。” “乖。” 游天伸手接过,老气横秋地夸了一声“乖”。 从外面吹进来的风带着雨,将一切都吹得一片混乱。 他后退了一步,离开了雨水攻击的范围,这才低头喝茶。 热热的茶水喝下去,解腻暖胃。 感到身旁的人安静得出奇,游天抬眼看向她,放下了茶杯,了然地道:“有什么想说的,说吧。” 无事不登三宝殿。 特意给他做饭,肯定是有什么想求他。 陈松意想了想,才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切入点:“那种火药弹小师叔还有多少?它的原料好找吗?真的不能给裴军师带去边关给厉王殿下吗?” 她没有再问游天从山上下来究竟是为什么,也没有问为什么他已经有那样强悍的武力了,还要把这种杀器带在身上。 她之前试图起卦算过,可这次跟以往不一样,无论如何都算不出结果。 就好像天机被蒙蔽了,游天的目的不在她可以推演的范围内。 游天小声嘀咕了一句“我就知道死狐狸给你洗脑了”,这才严肃了神情,向着少女认真地道:“剩得不多了,还可以做,但真的不能给他们。” 陈松意问:“为什么不可以?” 游天张了张嘴,看上去很想编个理由出来糊弄她,但是最终又放弃了。 他放下手里的茶杯,像是再思索着该怎么告诉她。 陈松意看着他从自己面前走开,在这个房间里转了起来。 有些东西可以被传下山,但有些东西却不可以。 像这个火药弹,它就属于还不能被传到世间、传到军中去的那一类。 游天烦躁地走来走去,最后在陈松意面前停了下来,破罐子破摔地道:“我是偷跑下来的,所以山门有人追我,他们追我的原因,就是我偷学了怎么做火药弹!” 外面的雨声掩盖了这里的动静,也掩盖了游天一直营造的“靠谱长辈”人设的崩塌。 他自暴自弃地揭了自己的短之后,索性就对陈松意多说了一些事情: “师兄他可能没有告诉你,在我们山门里,每个人可以学什么都是有定数的。 “文、武、医、农、技、术,这些不是你想学就学。” “像我,其实能够学的就只有‘武’跟‘艺’,火药弹的制作属于‘技’这一门,我没有学的资格,所以山上要派人来抓我。” 天阁弟子在外行走的人有定数,每一个下山的人都带着各自的使命。 有的传播技能,有的下来抓人。 游天没有被委派任务,他第一次偷溜下山,是单纯的想要下来找师兄。 可是那一次,他无意中知道了一些事,从那之后,他下山就不光是为了找师兄了。 “山上的规矩很多,就算是我,被抓回去之后也要接受惩罚,被关在一个很冷的地方。 “那地方很高,没什么人会去,每三天才有人来一次,送一次饭。” “山上也没有什么好吃的,都是青菜萝卜……要是把火药弹传出去,我很快就会被抓回去,到时可能就一辈子也不能再下来了。” 陈松意总算知道为什么他来到山下以后会那么喜欢吃东西。 而且每次都要吃很多才会满足。 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问:“既然不能够带下来,那小师叔为什么要偷学呢?” “因为……”游天抿了抿唇,神色凝重,“我有非学不可的理由。” 他要杀一个人,但只凭他的武功、他的医术,他不觉得自己可以杀死这个人。 可他一定要杀,所以上一次被抓回山上之后,他又偷学了第三门。 在天阁的“技”里,他找到了能最大限度提升自己的力量,帮助自己杀掉目标的技能。 他是抱着死亡的决心下来的,做不成的话,被抓回去关在山上一辈子,也是他选择的路了。 可陈松意不一样。 她又不是在山上长大的。 她属于这个人间,有自己的父母亲人,有自己的朋友,而且还有她自己的目标。 在遇到她之后,游天感觉自己的运道似乎都变好了,逃到现在都还没有被山上下来的人抓回去。 所以火药弹一定要偷着用,省着用,不到非必要的时候,绝不去动用。 如果这次不能毕其功于一役,他可能就没有下一次机会了。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她:“所以,这件事情不要再问了,我不想你也被抓回山上,一辈子都不能下来。” 第74章 第一更 说话间门,狂风越过了先前游天避让的空间门,挟着雨点扑到他的身上。 这一刻,游天就如置身于万丈悬崖上,独立于无边烈风中。 他脱离了那层少年意气、快乐通达的外在,露出了孤绝的内里。 这一切就让他来结束吧。 游天收回目光,在心中想道。 由他来终结,由他来背负。 不用旁人来冒这样的风险,让他来…… 然而,就在他要投入风暴的那一刻,身后却伸过来一只手拽住了他。 在风雨中,那只手就如锚点定住了他,少女的声音响起,不容拒绝地道:“我帮你。” 游天微微一震,陈松意握在他手腕上的手却没有松开。 “不管小师叔你要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她抓着这个要孤注一掷投入风暴中、去做一件不知什么事的少年师叔,把他往后拽了回来,拽离了风雨。 虽然算不出游天的目标,但陈松意隐隐有感觉,如果这时候不抓住他,那他就会走上跟前世相同的命运—— 在无人知处短折,让师父心伤到不愿再提这个师弟。 “你……” 游天一回首,一下子就变回了原来那个他。 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少年面孔上神情复杂,狂风将他的头发吹得更乱,却挡不住他清亮的眼瞳。 他眼中映出少女的身影,看她越过了自己伸手去关上窗,把风雨挡在外面。 他虽然向她袒露了一部分内心世界,但她是不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的。 ——为什么她要许下这样的承诺,要掺和进未知的危险里来? 等关好了窗,让室内重归平静之后,陈松意才再次看向他。 她的手上、头发上都沾到了雨水,向着游天再自然不过地道: “我不是说过我的运气很好吗?我跟你一起去做那件事,把我的运气分给你,只要小师叔你在我身边一天,就不会被抓回去。” 游天张了张嘴,想说她天真,山上来的人哪是凭好运就能躲过去的。 然而面前的少女却再次伸手过来抓住了他,仿佛要将她的运气传递过来。 “就算被抓,我也跟你一起被抓回去。” 陈松意说着,心里也想道,如果山上发现她跟师父其实没有半点关系,那她大概也逃不过被规矩森严的山门抓回去审问的命运。 “我给你做饭,就算你被关的地方再高,我也每天给你送饭,不会让你再挨饿。然后,我们再找机会逃出去。” 游天瞳孔猛地收缩。 这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不会再让他挨饿。 一时间门,他眼前掠过跟面前的少女从意外相遇以来,离开陈家村、并肩前行作战的画面,感觉到了从她的眼中、她的手上传过来的力量。 ——她说的是真的。 看着他的神色变化,陈松意确定了他已经开始动摇,这才缓缓地道,“火药弹的事,我会告诉裴军师不要再想了,想要作战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但你不要再想着一个人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隔了许久,游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就知道死狐狸没安好心!” 他有些别扭地抽出手背在了身后,“你不要跟他走得太近!” 陈松意看他一边恼怒地嘀咕,一边朝门外走去,“什么都不知道就说要跟我一起去……你太弱了,还想给我送饭,先练到第八重再说吧。” 船坞。 将一身蓝色文士衫穿得潇洒又不羁的裴植站在背风的窗边,看着外面的江水。 听到外面的侍女叫“意姑娘”,他转过了身,带着几分期待地问:“如何?” 陈松意迈过门槛,从门外走了进来。 在裴植的目光中,她摇了摇头:“小师叔不适合再出手,而且火药弹的量也剩得不多了,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今日特意做这一顿饭去哄小师叔,不只是因为她觉得小师叔这段时间门辛苦了,应该好好犒劳他,这其中也有裴植的意思。 阎修带着军队回来,攻势一定十分凶猛,上次吃了亏,这次他一定会带够充足的火力。 而漕帮最缺少的就是箭矢跟火力,裴植再三试探游天,就是想要得到他的火力压制。 听陈松意这样说,裴植的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 他咳嗽了两声,从窗边走了回来,喃喃道:“那就麻烦了。” 游天不能再以火力压制的方式出手,不仅仅是影响到战斗节奏。 他先前在江上露面带来的震撼,被许多人看在眼中。 如果这一次让大家知道,还能再跟他并肩作战,也是对士气的鼓舞。 漕帮人少,对面人多,哪怕是守城也需要足够的士气。 再加上漕帮青壮接受的只是普通训练,不像对面是被培养来作战的军队,就越发需要英勇,才能守住这里。 陈松意站在原地看着他,在经过小师叔的诊治以后,裴植的病情已经开始好转。 只不过别人到了游天手上都是药到病除、立竿见影,在他这里却要缓缓生效,可见原本的情况有多不妙。 就在裴植思索还能如何布置来提升战力的时候,他忽然听陈松意开口道:“如果只是要提升士气,让他们更英勇无畏,我有别的办法。” 裴植抬起头,看向了她。 …… 夜深,风雨未停。 船坞高处搭起了挡雨棚,立起了香案净坛。 漕帮众人聚集在此。 今夜,游神医的师侄、那位有神算之名的意姑娘就要设坛做法,破总督府的军队气数,为漕帮气运加持。 一众漕帮老人跟在潘逊、翁明川身后,看着面前设立的净坛,不由得交头接耳。 与他们平日拜祭只设三面神牌不同,案上除了罗教祖师、翁祖、钱祖,还有大齐高皇帝神牌立在最上方。 香案四周按六十四卦插设黄旗,再外一层按四方星宿排位,以青红皂白四种旗帜作四方之势。 坛上两名童子,一人执长竿,一人捧香炉——而捧香炉的不是旁人,正是钱明宗。 小胖子手捧香炉,十分紧张。 他知道自己站在这里,是因为师姐今夜要设坛做法,让漕帮子弟如有神助,旗开得胜。 从知道师姐会“术”开始,他就浮想联翩,想过山门中的术法会有多厉害。 今日竟然能亲眼见到,还能参与其中,钱明宗简直兴奋得心脏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此刻,漕帮的八百青壮也都戴着斗笠、穿着蓑衣,聚集在下方翘首以盼。 明日他们就要跟敌人开战,今夜被召集过来要得神术加持,任谁都是心中激动。 他们早已见识过游神医他们的厉害,对陈松意的破敌手段毫不怀疑。 眼下,就属他们最为期待。 “来了来了!” 在摇曳的火光跟丝毫未停的风雨中,见到那个身穿道袍、手持宝剑的身影登坛,所有人都屏息凝神。 陈松意登上净坛,黑发挽起,发间门除了一根木簪,没有其他装饰。 这道袍于她而言过于宽松了一些,狂风一吹,就将她的身形衬得越发纤细。 她来到坛前,抬头仰望天际,素净的脸在天边闪动的雷光下,显出一种如玉一样的颜色来。 半晌,她收回目光,对着下方众人宣布道:“吉时已到,开坛!” 一声磬音不知从何处响起,她放下宝剑,开始焚香,注水。 然后,她再次拿起宝剑,脚踏七星步,向天暗祝。 众人只见她的身影,听不见她的声音。 但却感到周围的风越发狂烈,雨打在露出的肌肤上,几乎让人感到痛楚。 钱明宗离得最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他的眼睛跟着陈松意移动,只觉得师姐每一步踏出都玄妙至极,无声祝祷仿佛真的能沟通上天。 风越来越大,几乎要将雨布掀飞,令在高处观看这一幕的人都不由得往后退去。 下一刻,古老的战曲响起,琴声撕破天际。 净坛周围,旗帜猎猎,穿行在其中的少女仿佛融入了风雨。 咚的一声,沉闷的鼓声加入了黑夜。 看着她的祝祷,听着耳边沉闷的鼓声,所有人都被带进了一种远古祭祀的氛围中。 他们血脉里的勇气被调动起来,周围的风仿佛也不再像是单纯的推耸,而是在他们体内注入了无穷的力量。 在战鼓越来越响,琴声催动越来越急,他们心脏鼓动也越来越激烈的时候,琴声鼓声戛然而止! 天地间门涌动的风云也仿佛一下子停了下来,雨点悬空,才复又落。 漕帮众人如梦初醒,耳边再次恢复了雨声,江流。 那股注入他们体内的力量依然停驻在身体里,洗去了他们对明天的畏惧,激起了他们无限的勇气。 身穿道袍的少女站在祭坛上,将手中宝剑一挥,剑指前方,以真气催动的声音响彻大船: “我在此为你们祝祷,请大齐高皇帝、三位祖师加持,予你们力量与勇气,守住漕帮,击退外敌!” “且战!无需畏惧! “明日开战,游神医会为你们治愈损伤,帮主跟裴先生会为你们指挥!” “而我会在这里,再次开坛,为你们召来神风,与尔同战!” 第75章 第一更 做法结束,漕帮八百青壮一个个摩拳擦掌,心中充满了勇气。 裴植修长的五指覆在琴弦上,止住了琴弦颤抖。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鼓舞士气的手段,但因为做法的人是陈松意,所以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他看着净坛上少女的身影,见她站在风中,那一身宽大的道袍恍惚中竟成了战袍与铠甲。 她手持利剑站在那里,犹如即将带领士兵出征的将军。 裴植那双狐狸一样的眼睛眯了起来。 又是这样的错觉。 他可没有听过边有哪支军队的领兵,是个少女将军。 他听着下方“祖师庇佑”、“神风加持”的呼喊,对着身旁手持鼓槌的高大护卫问道:“你说她这是故弄玄虚,还是真的有这样的术?” 铁甲站在大鼓后,依然像山一样沉默,没有回答他的话。 稍迟,游天出诊归来,路上遇到的漕帮子弟个个情绪高涨,就连大雨也浇不灭他们身上的斗志。 见到游天,他们远远就同他打招呼:“游神医。”“游神医好!” 看了一天的诊,已经十分疲累的游天话也懒得说,只朝他们点了点头,擦肩而过的时候听他们说着什么“法术”“神风”。 打扮得无比邋遢的少年道士心中浮现出无限的疑惑。 等回到船坞,见陈松意在自己屋里坐着,于是想问她做了什么,结果进门的瞬间他就忘了这些问题,吸着鼻子问:“什么东西这么香?” 桌上正摆着两大碗冒着热气的鲜虾瑶柱馄饨面。 用它们当夜宵,陈松意换走了游天那件道袍的使用权。 翌日清晨,她穿上道袍,再次在风雨中登上了净坛。 而打着总督府旗号的军队在暴雨中跋涉了两天一夜以后,也终于抵达了城门外。 城墙上,吃过早膳喝完药,才在辰时刻登上墙头的裴植看着雨中这支千人组成的队伍,感慨了一声:“总算来了。” 裴植一声令下,城墙上的守卫便齐齐深吸一口气,朝着下方军队提声喝道:“来者何人!” 这中气十足的声音穿过了雨幕,传到下方军队的耳中,令这些弃船登陆、带着辎重冒雨急行两日的军队心中憋火。 阎修在战车上手握栏杆,遥遥望着城墙上的裴植。 暴雨之中,这对阔别已久的师兄弟终于会面了。 吃了上一次的亏,这次阎修宁愿牺牲行军速度也不愿牺牲火力。 他从船上带下来十架炮车,发射用的火药跟炮弹一路都用油布包着。 他料定裴植在这里就必然会封城,只有用炮弹,才轰得开这修得比寻常城池都要坚厚的城墙。 “去。”阎修的目光穿透了雨帘,阴狠地盯着城墙上那个熟悉的身影,“命人叫阵!” 伴随他的命令,一个身形不高,因为粗壮而显得比旁人更矮的军士从队伍中走了出去。 因为知道漕帮缺少弓箭,在城墙上没有什么对敌手段,他没有丝毫畏惧。 在天漏了一样的大雨中,他来到离城墙百步之内,猛地提气,一开口,那洪亮的声音就盖过了雨声,越过这段距离,传到城墙上众人的耳中: “我等乃总督府守备军!特来漕帮捉拿要犯!这是总督大人手令!”他一边说着,一边高高举起了一物,“速速打开城门,让我等进去!” 他的声音落下,天地间又再次恢复了先前的雨声密集。 在裴植的眼神示意下,城墙上一个高大似小山的身影上前一步,用同样如洪钟大吕的声音喝道: “你们来得正好!漕帮先前才受过歹人夜袭,大概就是你们要找的要犯! “只不过城中多老幼病弱,我们不得不封城搜索——那就辛苦你们稍待,等把人找出来,我们立刻就交给你们!” 举着桓瑾手令出来叫阵的人脸色一变:“巧言令色,你们是想违抗总督大人的命令吗?!” 城墙上,裴植的声音悠悠地传下来:“都说了是逼不得已,封城自查,想来总督大人也会体谅。” 叫阵的人还待说什么,阎修的战车已经驱前。 他站在战车上,手握横栏,仰头望着城墙上的师兄,冷冷地道:“裴军师好大的威风,你确定要代表厉王殿下与朝廷为敌?” “许久不见,师弟你还是老样子,这么急躁。” 裴植一笑,阎修脸一沉,越过雨幕与他对视。 裴植转身拿过潘老爷子手中的圣旨跟金牌,上前两步,走入了雨中。 雨水迅速地打湿了他的衣衫、头发,他将圣旨与金牌举起,对着下方的人道: “先帝有旨,漕帮之主只要拿着先帝御赐的金牌向各级官员求助,被求助的人都需要立刻回应。我身为厉王殿下的军师祭酒,在这里恰逢其会,自然要帮了。” 他说完,又将圣旨跟金牌递给了身后高大的护卫,然后伸手拍了拍城墙,向雨中的军队道,“知道你们看不到,我这不是先让人把先帝圣旨所言刻在了城墙上吗?自己看便是。” 阎修闻言,阴沉地将目光向城墙移去。 在他身后,站在雨中的军队这才注意到城墙上刻的是什么。 察觉到身后的人心浮动,杀意也消退了几分,阎修握在横栏上的手掌用力。 没有想到漕帮还藏着这样一封圣旨,让裴植拿来做了文章,阎修心中越发动了杀念。 ——这次不光不能让裴植活着离开,这座城看来也没有必要留下活口了。 铁甲撑了伞,替裴植挡去了头顶的雨。 裴植站在伞下,抬手又做了一个手势,城墙上的守卫立刻把先前打造好的神牌放了下来,挂满墙头。 城下的军队注意力正在城墙上。 先帝的神牌一被放下来,立刻映入了他们的眼帘。 这令原本还憋火,只等一声令下就立刻攻城的将士彻底冷静了下来。 营指挥使的脸也是一变再变——竟然将先帝的神牌都拿出来挡箭,城墙上这人比起阎修来,更加狡猾、更加善谋。 裴植站在伞下,望着下方道:“不是我不肯卖总督府这个面子,不如你们就退后等一等——又或者,诸位觉得桓总督的面子比先帝还要大?” “妖言惑众!”阎修一拍横栏,似是要驱散这种沉凝的气氛,他的战车迅速往后退去,声音冷冽地传向军中,“漕帮窝藏要犯,还伪造先帝圣旨与信物,不必忌惮!” 听到他的话,统领这千人的营指挥使知道他是打算大开杀戒,一个活口都不留,于是咬牙挥下了令旗,在雨中喝道:“点火!开炮!” 十门炮车被推出来,一字排开,在雨中开始装填上弹。 船坞高处,随着身披道袍的少女在净坛上持剑暗祝,狂风骤起。 “快看天上!” 听见身后聚集的小厮侍女震惊的声音,没有被允许再到陈松意身边去捧香炉的钱明宗抬头,就见到江水上空的云不自然地聚集起来。 在云层之下仿佛生出了一股强吸力,将雨云的边缘扯下。 风形成了卷筒状,从天空逐渐延伸到江面。 小胖子目瞪口呆,如果还捧着香炉,只怕要失手摔在地上。 在身后传来的阵阵惊叫中,他呆立在原地,看着在江天之间越卷越大的旋风。 天上云絮被牵扯,江上水流被上吸。 两岸停靠的船只随着江水激烈起伏,“啪”的一声,桅杆折断,盖在船上的篷布被拉扯了两下就卷上了天! 震惊过后,他的心情激动起来—— 师姐说的是真的!她说要开坛做法,借来神风,就真的有了风! 狂风中,陈松意仍然站在原地。 可是生活在城中的其他人却没有这样的魄力。 看着这充满破坏力的神风从江心生成,向着岸上移动,仿佛牵动着整片天空向着地面压来,所有人都在天威之下不由自主地腿软跪倒。 轰的一声,第一发炮弹射出,打在了封死的城门上! 城门瞬间四分五裂,露出了后面堆砌的石头。 这一阵地动山摇,让城墙上的守卫都站立不稳,心中也生出了恐惧。 簌簌落下的砖石声里,裴植撑着城墙,堪堪稳住了自己,看着下方准备再次开炮、同时轰击各处的阎修,目光中带上了几分凝重。 尽管预料到这一手挡不了几时,可他却没想到阎修不管不顾至此。 这也让裴植读出了几分危险信号,如果今日挡不住他,让他破了城,那整座城都会凶多吉少。 这时,同样身在城墙上的潘逊站直了身体,高举手中的金牌,沉声喊道:“先帝庇佑!” 听到帮主的声音,守卫在城墙上的漕帮青壮也记起了昨夜净坛上少女所说的话,重新找回了勇气,齐声跟道:“先帝庇佑!” 他们的声音落在阎修的耳中,只让他觉得如同笑话。 他年轻的脸上浮起了令人胆寒的笑容,盯着城墙上裴植的身影,再次下令:“接着轰。” 就在这时,天猛地暗了下来。 原本打着火把、要去点亮引线的士兵都停住了动作,下意识地抬头看去。 只见面前这座城池上空,黑云压城,城池的后方有一团摧枯拉朽的灰黑色暴风在酝酿成型。 它仿佛一头在天地间旋转咆哮的怒龙,在电光中猛地睁开了眼睛。 “龙……真龙!是真龙之怒!” 结合先前漕帮的人喊出的话,还有挂满城墙的高皇帝神牌,军队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手里的火把掉在了地上熄灭,引起了连锁反应。 那发怒的黑龙朝着他们进发,将沿途的水流、风雨、草木、甚至巨石扯碎卷起。 城墙上的众人回头,同样为眼前所见惊骇无比。 狂风吹得他们睁不开眼,城墙上插着的旗帜甚至神牌都被卷去。 是龙吸水! 裴植的脑海中划过这个念头,声音立刻在风中响起,喝道:“都抓稳!” 闻言,城墙上的众人顿时抓住身边可以抓的东西,有的抱着柱子,有着扣住砖石,躲避在加固的城墙后,抵抗着这股飓风。 地上的人却是想逃也逃不了。 怒吼的黑龙绕过城池,来到平地上,一下子就将他们从地上卷起,抛至高空。 这千人的队伍顷刻间就被摧毁。 在无数惨叫声中,旗杆折断,炮车掀翻,就连战车上的阎修也逃不过风圈,被卷得连人带车飞上了天。 漕帮众人躲在城墙上,紧闭着眼睛。 直到外面肆虐的声息停止,这才惊魂未定地睁开了双眼,直起身来,探出头去。 只见这阵毁灭级的狂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在外面不过肆虐了一盏茶时间,就如同来的时候一样离开,渐行渐远,越来越小。 他们站在城墙上,心有余悸地看着下方,见到满地都是军旗、炮车的残骸。 这支前一刻还要攻打他们的千人队伍,现在战力十不存一,满地都是断手断脚、痛苦呻.吟的士兵。 裴植起了身,咳嗽着,见身旁的漕帮青壮先是满脸呆滞,随后面露狂喜:“是、是先帝显灵!” 城墙之上,一呼百应,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地喊道,“先帝显灵了!” 先帝显灵,真龙庇佑! 派来神风相助,庇护漕帮! 第76章 第二更 在龙卷风起的同一时刻。 陈家村,那口竖着陈家先祖的墓碑、埋着陈家先祖骨灰的深潭上,同样水汽聚集。 潭上升起了淡淡雾气。 雾气中,一个微型的气旋在潭水上空旋转,增加了四面八方的无形气流汇聚的速度。 这不过跟潭边绿树一样高的气旋持续了一盏茶时间,然后才缓缓消失,深潭上空又再次恢复了原本的平静。雨滴落下来,在水面上溅起圈圈涟漪。 漕帮总舵,船坞高处。 陈松意放下了手里的剑,看着神风过境之后岸上的一片狼藉。 它毁掉了码头上停着的船,毁掉了一整片房屋,将屋后的树连根拔起。 但因为屋里原本住的人全都被聚集到了船坞后方的岛上,所以被毁去的只有这些财物,人没有事。 她转过身来,见身后留在船坞中的侍女、小厮,乃至钱明宗,看自己的目光中都带上了敬畏。 陈松意只是一想就知他们为何会是这样的反应,不过也没有说什么。 她看向还靠两腿站立的小胖子,说道:“没事了,城外敌人应该受伤不轻,容易对付。让人去统计一下城中这一片损失如何,等城外结束战斗以后,将损失汇报上去。” “是……”小胖子吞咽了一下,“我这就让人去统计,师姐、师姐好好休息一下。” 说完他转身就跑,跑了几步又转过来恭恭敬敬地朝陈松意行了一礼,这才再次转头跑远。 城外,被炮弹轰开的城门背后松动的石头已经被搬开了,基本上毫发无伤的漕帮青壮从城中鱼贯出来,开始收拾战场。 散架的炮车抬回来。 散落在地上的兵器、弓矢捡起来。 这支军队是如此的装备精良,哪怕是断掉的刀都让漕帮的年轻人惊叹。 如果没有这场风,这三千人真的要攻城,他们这些人就算能守住,也怕是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城墙上,裴植看着变得稀疏起来的雨幕,有种深深的不真实感。 他都已经做好准备死守城墙,边战边修,没有兵器就从他们手上抢,八百青壮无力再战就让城中妇孺老弱都顶上——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与潘逊站在城墙上,后者刚刚得到了这场风暴过境后城中的损失汇报。 裴植在旁还听到这是陈松意让人来报的。 这场看起来破坏力极大的神风,给城中带来的只是码头上的一部分房屋、船只损毁,造成了少许惊吓,但无人伤亡,这令潘逊松了一口气。 等到报讯的人退下,他回到裴植身旁,与他同望这狼藉一片的战场,问道:“依先生之见,这场风究竟是她招来的,还是她算出的?” 老爷子活到这把年纪,不信鬼神之力,但却无法判断游天跟陈松意这对师叔侄的山门里,是否真的有这般鬼神难测的手段。 被他问到的裴植想起昨夜风中净坛上的少女身影,难得苦笑了一声:“不瞒帮主,我本来也不信有人能召来所谓神风,但现在却忍不住想要相信了。” 若不是她有夺天地造化之能,能号令神风绕过城池、直取城下军队,他们现在哪能这样站在城墙上说话? “啪”的一声,一块高皇帝的神牌绳子断裂落在地上,将两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裴植弯腰伸手,把这块木牌捡了起来。 他将自己命人打造的神牌拿在手上,拍去了上面的灰,对着潘逊道:“罢了,不管是不是先帝显灵庇佑,现在都是了。” ——有着这样的说法,有这样的神迹作证,漕帮才能更加安全,地位才会更加稳当。 城外,漕帮青壮如同打了鸡血,气势高涨。 他们三两成组,将那些摔死的士兵抬起堆到一旁,断手断脚的也绑起来,简单处理。 他们的打扫没有遇到抵抗。 就算是那些幸免于难的士兵,在见识到高皇帝显灵,庇佑漕帮之后,也再生不出抵抗心思。 在他们过来的时候,失去战意的士兵很轻易就束手就擒。 这令漕帮的年轻人更加兴奋。 可以预见,这场天降神风,让他们几乎毫发无伤就赢下的战役,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是这些漕帮子弟的谈资。 只有在城墙上亲身经历了这一切的他们,才知道在这场战争开始的时候,他们是多么的恐惧而绝望,在神迹显现之后,又是如何一下子从地狱回到了天堂。 但对这满地还活着的将士来说,这就是一辈子都难以磨灭的惨痛记忆了。 这一日,他们知道了在天威面前,自己身为人是多么的渺小。 等到战场收拾完,他们前来汇报的时候,裴植才知道战场上竟然没有寻见阎修。 被风卷走的人并不是全都落回了地上。 按照活着的士兵的说法,他们这一整营原本有三千人。 在冒雨赶路的时候倒下了几十个,余下也有两千九百多人,可是现在战场清点,活人跟死人加在一起也只有两千八百多,足足少了三位数。 其他人便罢了,但阎修无论生死都是要找回来的。 裴植了解他,只有把活着的他放在眼皮底下,才不用担心他又再搞出什么事。 他只是沉思了一刻,便很干脆地让人去找了陈松意,让她算一算阎修的下落。 很快,派去的人就带着一张图回来了。 图上画的是简要的地形,以圆圈标注着几个地点,好似那阵风消散前运行的轨迹。 阎修既然被卷走,大概就在这几个地方的落处。 这阵逆转天地的狂风结束之后,连续下了几天的暴雨雨势也终于小了起来。 裴植没有假手于人,亲自带着铁甲跟几个漕帮子弟出城寻找。 按照陈松意所画的路线走了几里,他们逐渐发现了一些战车的残骸,找到了几个昏迷的士兵。 直到走到最后一处,才在一棵大树上见到了脸上带伤、手脚不正常扭曲的阎修。 他两眼紧闭,挂在树上,显然是落下来的时候被树枝挡住了。 尽管受了伤,却没有殒命。 看着这个销声匿迹许久,再出现时就跟自己走上了对立道路的同门师弟,裴植心情复杂了片刻,才让人上树去把他搬了下来。 等他们再回到漕帮总舵,战场已经彻底打扫完毕。 这支军队的最高指挥就剩下阎修一人还活着,不管是指挥使还是副指挥使,要么已经摔死,要么失踪。 而这么多人,要是把他们留在雨中不管,只怕就算没有受伤,也很快会因为淋雨而生病。 漕帮跟他们的上峰有仇,跟这些普通的士兵却没有仇恨,因此在城外给他们扎设了雨棚,起码不让他们再继续淋雨。 裴植提着昏迷的阎修回了船坞。 这时,在岛上的竹屋给人看诊的游天也已经出来了。 看到裴植带着个半死不活的人回来,游天一眼就认出这是那晚指挥夜袭漕帮总舵的阎修。 他走过来,一把捏住了阎修的脸颊。 裴植在旁看见他的动作,提醒道:“人留着有用,别把他弄死了。” 游天抬头看他一眼,吹了一下挡眼的刘海,这才松了手,没去料理这个罪魁祸首。 在游天想来,不杀了他就是自己仁慈了。 至于阎修那一看就不正常扭曲的手脚,他没兴趣治。 两人一起进了忠义厅。 老爷子跟帮里的其他老人正在外面安抚民众,大多数漕帮青壮不是在紧急修缮城墙,就是在城中检查伤亡、收拾废墟。 裴植目光在厅中一扫,就只看到翁明川跟陈松意两人。 陈松意脱掉了道袍,做着她本来的打扮,厅里空旷得很,甚至连钱明宗都不在。 游天一过来,立刻问起了漕帮子弟热议的话题,问陈松意刚刚那阵风是怎么回事。 还有外面的战斗,他昨夜本来天人交战,做好了准备万一他们撑不住,自己就算暴露也要出手。 可结果呢? 狂风过境,一下就结束了。 闻言,亲眼见着她在净坛上做法的翁明川也安静了下来,等待陈松意的答案。 刚才明宗在他面前已经兴奋得快要疯了,小少年翻来覆去地打跟头,语无伦次地说着不知能不能向师姐学这召唤神风的术法。 相比起他来,裴植更是在意她的答案。 有这能耐,那确实用不着火药弹。 还打什么打? 带她回边关,一个召唤就能召来风暴,把对面的龙城都埋了。 面对小师叔的狐疑,跟翁明川与裴植的期待,陈松意摇了摇头,道:“只是算出来的。风就在那里,几时起,几时消,并不因我做什么而改变。” 说着她又看向裴植,提醒道,“昨夜我不是说过吗,开坛做法只是用来激励士气的手段。” 裴植皱起了眉,尽管验证了心中猜测,但他还是忍不住问:“那风为什么会绕着城走?” “运气。” 一听到从她口中说出的这两个字,他跟游天就同时露出了微妙的复杂表情。 难得见到两个不对付的人反应如此同步,陈松意笑了一下。 这当中她确实没有起到什么作用,不管是风起的时间,还是风经过的路线,都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 她想了想,再次开口:“就当这是先帝的庇佑吧。” 这位帝王的英魂也不愿看到漕帮终结在这里,不愿它落入恶人之手,变成吸血的工具。 除此之外,也没有旁的解释了。 她说着,目光在三人脸上扫过,反问道,“退一万步来说,如果我真的能决定它绕哪边走,那岸上这片房屋就不会毁掉了——要重建难道不麻烦吗?” 那也是。 裴植、游天、翁明川其实都已经被她说服,但一切还是太巧了。 尽管书籍记载,这样的极端天气下会形成龙吸水,可这样只伤对手、不伤自己人,或许真的就只能用运气来形容了吧? 三人之中最惋惜的还是裴植。 不过当他看到陈松意的目光落在阎修身上,知道自己还欠她一个解释,于是说道:“这大概就是藏在幕后那个给漕帮带来灾祸的人。” “他叫阎修,是桓瑾的幕僚,是我的同门师弟。” 他简要地跟陈松意讲了讲阎修的来历和他的行事风格。 不光是今日之事,其实整个江南、整个州府的网系,还有侵吞漕帮的计策,背后都有他的影子。 说到最后,裴植不无遗憾,“我们的老师曾经说过,阎修性情偏激,做事极端。但如果能够磨平棱角,修身养性,未尝不能做一个造福一方的好官。” 可惜事情没有如他们所想的那样发展。 桓瑾给了他机会,他做出了这样惊天动地的恶事。 陈松意看着昏迷的阎修,道:“此人不除,必为祸患。” 察觉到她的杀意,裴植略略一侧身,就挡在了阎修面前。 等将她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裴植才认真地道:“如果今日他死在战场上便罢了,没死的话,还是要留下他,让大齐的律法来定他的罪。这样才能还红袖招、三义帮,还有许多枉死的人一个清白,让他们看到罪魁祸首伏诛,得到真正的安息。” 大齐律法严苛,阎修做了这么多错事,不会有活下来的余地。 死在陈松意手上,可能都还是对他的仁慈了。 陈松意眼中光芒明灭,心中挣扎再三,终于还是松开了握紧的拳。 不过她虽然给劝住了,但游天却上前给昏迷中的阎修喂了一颗药。 “没必要醒着。”游天冷道,“这样就跑不了了。” 裴植也不在意,挥了挥手,让铁甲把人带下去。 给他处理一下断掉的手跟脚,然后绑起来关住,算是仁至义尽。 做完这一切,几人才准备坐下来谈下一步。 可刚一落座,翁明川的手下从外面跑了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堂主……外面、外面又来了一支水师!” 第77章 第一更 几人猛地起了身,对视一眼,从忠义厅出去。 江面上驶来的船队速度极快。 这船明显是大齐官方的战船,船身之高、吃水之深,远超运河上来往的任何商船。 更别提船上搭载的武器,还有从两侧伸出来的密密麻麻的水桨。 哪怕在没有风的时候,也能以极快的速度行进。 怎么回事?所有看到这支精良水师的人心中都在想道,那段水道不是堵住了吗? 为什么这样大的船还能开得过来? 在收拾房屋与船只残骸的漕帮青壮看着这支水师从风雨中来,看着船头那黑洞洞的炮口,生不出半点抵抗之心。 ——就算一次能召来神风相助,却不可能次次都召得动。 等陈松意、裴植等人来到岸边的时候,为首的战船刚好停下。 一个年过而立、皮肤黝黑的统领模样的人立在船头,向着下方道:“我们是京城水师,奉钦差大臣付大人之命,前来保护漕帮总舵——” 他说着,看到眼前这狂风过境的残骸,跟在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漕帮民众,有点卡壳。 这场面……说是刚刚战斗过,也不像,更像是天灾。 难不成他们紧赶慢赶,还轰开了那段水路崩塌之处,却没赶上吗? 在水师统领怔忡的时候,下方的漕帮老人却是松了一口气。 “是京城的水师!是来保护我们的!” “钦差大人来了!付大人——是哪位付大人?” 可不同于旁人,听到水师统领的话,陈松意跟裴植却是瞬间色变。 缓和下来的细雨中,裴植加快脚步来到码头上。 他抬头望向这支从雨中来的水师,疾声问道:“你们来漕帮总舵,付大人呢?他是直接去了总督府吗?他用兵符调动了多少兵力?身边还带了多少人?” 京城来的水师在运河上行进的动静这么大,定然瞒不过桓瑾的眼睛。 阎修都能带着三千人的军队来这里赶尽杀绝,付大人如果孤身深入虎穴,桓瑾能做出什么实在是一点都不难猜。 “只有不到一百人……”这身穿铠甲的水师统领听到裴植的话,也瞬间意识到了问题——付大人有危险! 江南这趟浑水这么乱,竟然都胆大到敢对钦差下手了吗? 陈松意站在下方,立刻向着小师叔道:“我们过去。” 不然就算这里的事情结束,付大人却陷入危险当中,他们所做的一切也都会功亏一篑。 游天没多问,直接点了头。 翁明川已经迅速命人去把杨洪天跟阎修提过来,准备带上他们一起去。 虽然不知为何保护者的到来会令气氛变得如此严峻,但漕帮的老人都收敛了喜色,在旁看着年轻人的举动。 要赶过去,有京城水师的战船在,他们自然用不上漕帮的船。 陈松意没有多说什么,因为裴植都想得到。 在这种情况下,比起没有身份的她,一切交由裴植来交涉会更好。 裴植也很干脆,直接亮出了厉王的金牌,向着水师统领道:“漕帮的危机已解除,我们需要立刻去跟付大人汇合。” 水师统领目光一凝,立刻就认出了这枚金牌,再看裴植的眼神也不同了。 他不由得想道:“漕帮总舵有厉王殿下的军师在,难怪不用自己来,就解除了危机。” 只是,厉王殿下的军师祭酒身份固然不同,可他们是京城水师,只听从兵符调令。 付大人只要他们来保护漕帮总舵,却没有说见到了人要立刻掉头回去。 裴植的要求实在令他感到为难。 就在这时,潘老爷子走上前来,亮出了先帝的金牌。 他站在裴植身旁,两人手中的金牌相似却不同。 他举着金牌,沉声道:“这是先帝赐予漕帮的秘旨与金牌,以漕帮之主的身份请求大人,用战船带我们过去与付大人会合。” 听到这话,水师统领的目光又不同了,立刻命人搭下了梯子,将先帝圣旨接了上来。 等看清上面的内容,他神色一松,立刻毫不犹豫地下令:“掉头,与付大人会合!” 于是,岸边的民众看着这支水师从江面上过来,此刻又开始在雨中掉头。 而他们的老帮主、裴先生、游神医跟意姑娘都上了船,连同杨洪天跟还在昏迷中的阎修都被提了上去。 老爷子手执金牌与圣旨与他们同去,让翁明川留在漕帮坐镇。 他向着站在下方的孙儿说道:“总舵应当再无事,这里的一切就交给你了。” “三爷爷放心。”翁明川点头,“交给我吧。” 潘逊点了点头,由陈松意扶着进了船舱。 付鼎臣的钦差船驾目的地是州府,以战船的速度从这里过去,只要一天时间。 等他们一上船,这支水师就立刻起航,在漕帮众人的目送下破开江面,迅速离开。 江上,雨点乘着江风,不再密集的砸在甲板上。 裴植跟老爷子一上船,就跟这位姓齐的水师统领交流了一番信息。 这艘战船在行进的时候又回到了领头的位置,其他人都在船舱里休息,但陈松意没有。 看着浑浊的江水翻起浪花,她站在斜风细雨之中,见到前方遥遥地出现了那段山崖交错、坍塌堵塞的水道。 没了密集的雨幕遮眼,陈松意很快就看清了他们是怎么从这里通过的。 他们没有疏通,直接粗暴的开了几炮,把堵塞水道的山体轰掉了。 山崖上仍然残留着炮弹轰击过的痕迹,原本狭窄的水道变得更宽阔了几分。 风吹动她身上的衣裙,陈松意不由得想道:“难怪来得这么快。” 看她站在这里,没有撑伞,身上的衣衫又单薄,旁边的将士有些想开口提醒让她回去,但又不好意思。 这个身穿青衣的少女站在细雨之中,黑发被沾湿,连睫毛都仿佛沾着细小的雨雾。 那双带着江南女子柔婉气息的眼睛映出风雨,仿佛都让这枯燥的雨景变得动人了起来。 年轻的将士没有见过像她这样的江南女子,此刻不免又想起那篇传遍京城的祭文,想到那个同样出身江南、历经磨难却不屈服的奇女子,他忍不住想道:“江南的姑娘都这般不一样吗?” 在他思绪发散的时候,陈松意察觉到了一旁的视线,回过头来,目光正好跟这个年轻人撞上。 她没有避开,对方一愣,随即微红了脸。 他这个样子,让陈松意想起自己带出来的兵。 他们大多都很年轻,当意识到少将军是女子的时候,对视间都会先移开目光。 她想了想,主动开口道:“京城发生了什么事?付大人怎么会调了京城的水师过来?” 见她主动开口跟自己说话,年轻的将士又愣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她在问什么。 论起来,陈松意问的这些也不是什么密辛,可要在战船上对无关人士谈及,就显得有些不合适。 青年为难的样子落在陈松意眼里,她不用想都知道他在纠结什么,于是又道,“我是裴军师的幕僚,在他手下主要负责观测天象。”——不算闲杂人等。 “不错。” 甲板上,裴植的声音传来,略带着点笑意。 陈松意转头看去,就见他从船舱中撑着一把伞出来了。 俊美军师,蓝衫纸伞,在烟雨与江景中缓步走来,越发的风流不羁。 刚才她一走,齐统领也出去了,裴植立刻就被游天抓住扎了针。 争分夺秒扎完以后,游神医就把他给赶了出来,现在里面在被治疗的换成了潘老爷子。 得到裴植的背书,年轻的将士有些惊异地接受了陈松意也是军中人士。 他组织了一下语句,就说起了京中这些日子的动静。 听到有三义帮的人逃出了包围圈,从江南把罪证带了出去,陈松意轻轻点头。 她想象得出,要在阎修的封锁之下做到这样,需要付出多少人命,多大代价。 当听到他们没有逃过追杀,最终是一个那晚从红袖招逃出去,已经在京郊隐姓埋名生活下来的姑娘接力时,她又想起了颜清,想起了那些红袖招的姑娘。 青年还提及了那篇传遍京城的祭文。 书院第一人之作,传播之广,就连他们在军中都听到了。 只是听他复述了寥寥几句,裴植眼前就浮现出了一个坚韧的女子形象。 他明白写祭文者的用心,只是轻叹了一口气:“真奇女子也。” 至于陈松意,也不由得被唤起了关于谢长卿的记忆。 想起风珉对这个知己好友的信任,再想到当初只因自己跟谢长卿有婚约,他就愿意不远千里送自己回江南,就足以体现他们在某些方面是同样的人。 听到余娘是逃去书院,才被两人救下,又送她去见了付大人,付大人带着他们连夜进宫,据理力争,才得到了钦差之位,用兵符调动了京城水师,陈松意跟裴植都感到整件事真是一波三折。 江南跟京城的信息完全不通,联系起他们的就只有陈松意临时交给颜清的锦囊信物。 这当中不管是哪个环节没有对上,事情都不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 旁人只感慨苍天有眼,没有让黑暗彻底笼罩四野。 陈松意却想到自己埋下的火种,这么快就燃烧了起来,照亮了黑暗一角,就感到振奋。 只不过一切还远没有结束。 黑暗中还有着蛰伏的野兽,想要狩猎举着火把照亮长夜的先行者。 年轻的将士说完,见裴植撑着伞,将少女拢在了伞下,两人并肩而立,于是默默地退开。 战船经过了原本交错的山崖,离开了这段不再阻塞的水道,陈松意才开口道:“我有种感觉,这件事没有那么容易结束。” 裴植撑着伞,胸前的两缕白发在风中拂动。 他转头,见她望着烟雨笼罩的江面,目光有些出神,“虽然抓住了阎修,但我总觉得他身后还有人……那人才是难以对付的。” 对阎修销声匿迹许久,摇身一变就成了桓瑾的左臂右膀,裴植也觉得事有蹊跷。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跟付大人会合,保证他的安全。 他问:“你觉得到了州府,那人会出现吗?” 陈松意停顿了片刻,才摇了摇头:“应该不会。” 这也是一种感觉。 所以一切还是等赶到州府,见了付大人再从长计议吧。 第78章 第二更 江河浊浪翻滚。 钦差座船在进入连日暴雨的江南地界后,虽然不像水师战船一样全速行进,但也几乎没有停留。 钦差南下,各处早已收到风声,沿途都有官员前来相迎,可是却没有一个碰到付鼎臣的面。 他们站在岸上,看着钦差船队疾行而去,转瞬间门就只留下几道影子。 一位跟当朝首辅刘相同宗的知县站在自己的地界,在雨中放下朝付大人的船遥遥行礼的手,喃喃道:“此次江南之变引来了枢密使大人,他与桓总督两位巨擘碰撞,掀起的风浪只怕会波及整个江南……” 听到他的话,在旁为他撑伞的师爷抖了抖,雨点落在刘知县的肩膀上,换来他的一瞥,“你抖什么?天塌下来也有高个子顶着。” 现在不想出错,就赶紧去加固堤坝,把有灾情的地方处理妥当,才不会被清算进去。 钦差座船上,付鼎臣坐在桌前,透过窗户看着江水滔滔,拍击河岸。 这条运河养活了很多人,但一旦有水患,这些靠它生活的人,生活也会被它摧毁。 一路过来,他们在船上看到了很多水灾过后的景象。 有些地方哪怕堤坝已经重新修建加固,将洪水挡回去,可是被摧毁的良田与宅地却无法恢复。 那些因洪水退去而回到自己的宅地原址,为眼前的狼藉而跌坐在地上的灾民两眼无神,面露绝望。 他们并没有因为洪水休止就回到原本的生活,脸上的绝望叫人不忍。 付鼎臣年轻时,也曾在各地辗转任职,处理过很多灾情。 他深知毁灭只需要一瞬间门,重建却不知要多少年,哪怕这样的场景他已经见过无数,再见时却依然还是不忍。 连他都如此,就更别提是初次见到民众惨状的风珉了。 一路过来,风珉好几次都想下船,最后又都强忍住。 因为他知道一旦停下,他们就要一直停。 停得越久,事情的变数就越多。 唯有把问题从源头解决了,借着这次机会整顿了江南,肃清官场,由朝中委任可堪重任的大员取代桓瑾,让他去支持真正会治水的人才来治理,一切才会结束。 站在船头的风珉结束了沉思,带着一身水汽从船舱外回来。 一进船舱,他就对付鼎臣说道:“雨势变小了。” 从入江南以来就成倾盆之势的暴雨,今日终于开始有了要过去的征兆。 他回到桌前坐下,付鼎臣给他斟了一杯热茶:“州府也快到了。” 风珉拿起茶杯,心中默默计算,以他们的速度都快要抵达目的地了,京城水师的战船在江面上行驶起来更快,此刻应该已经到了漕帮总舵,把那里严密保护起来了。 “小侯爷不必过于歉疚自责。”付鼎臣观他神色,开导了一句,“我们这一路不停靠,不上岸,灾情跟灾民反而更容易得到妥善的处置。” 钦差南下,本身就是一种震慑。 过门不入,这些地方官员自然更加惴惴不安。 为了避免治灾不力,被南下的钦差一并报上去,他们必定更加用心。 这样一来,既避免了在路上耽搁,又提升了地方行动的效率,可以说是一石二鸟。 听到付鼎臣的话,风珉抬起头来,深深感慨于他对人心的把握之准。 可却见到宽慰自己的人脸上没有丝毫得色,反而伸手在胸口的位置轻轻触碰。 风珉的目光落在上面,知道那里放着的是在云山县的时候,少女代替她的师父交给付大人的锦囊,而里面装着的是几个名字。 照她的说法,这是她师父所算出的、付公这一生该收的学生。 虽然付鼎臣一路上没有停下去赈灾,也没有去管那些流离失所的灾民,但他在船上却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该如何治理江南的水患,让运河变得无害。 人力有时尽,付鼎臣虽涉猎甚广,但却不懂治水。 他在想,不知自己未来的这几个学生里,有没有一个是擅长治水的人才。 这样一来,身为座师,他在朝中便可以为这个学生铺路,送他来江南一展拳脚。 或许十数年之后,江南就不必再受水患侵扰。 在变得细密起来的烟雨中,自京城来的钦差一行终于抵达了州府地界。 听见外面的人来传话很快要到岸,钱忠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上岸了。” 作为副使,他独自居住在后面这艘船上,有自己的人跟护卫相伴。 他是被景帝派来监督两方,随时给京中汇报消息的,结果这一路上停都没停,一直在船上急行,他也没有什么向景帝汇报的机会。 可以说,生在北方的钱忠这辈子都没在水上待这么久过。 这令他简直怀疑等下下了船,还能不能适应在陆地上站立。 不过一想到等到了州府,一行人就能入住公馆,到时候他就可以写好折子,加急送回京中,先汇报这一次水患的情况,他心中就有了底气。 正在想着该如何措辞,他们所在的船速度忽然慢了下来。 钱忠不由得朝窗外看去,发现船还没入港,明显还在江心,船却缓缓停在了原地。 “怎么停下来了?” 钱忠皱眉,向着身旁的人问道。 “师父莫急,我出去看看。” 随他出来的小太监立刻机灵地闪身出去,很快又回来,对着面有不虞的大太监汇报道,“是几艘小船冒出来,把枢密使大人的船拦了。” 钱忠怀疑自己听错了,诧异地问:“什么人胆敢拦钦差的船?” 小太监神神秘秘地道:“据说是几个江南士子,拦船想要见见付大人。” 哦,这倒不奇怪了,钱忠露出了然神色。 江南狂生多,而且又是科举大区,只凭自己去考,想要出头可以说是万分艰难,这个时候,刷名声就成了一种捷径。 这跟地方喜欢人造神童、宣扬天才一样,只要名声够大,大到让考官知道你的存在,会考的时候就会抬一抬手,放你一马。 秋闱快要到了,锦绣文章上的名声难造,毕竟像谢翰林公子那样一篇祭文就能动京城的天才难得。 可是为民请命这种名声就好刷多了,尤其这次来的,还是清正出名,还名动天下的付鼎臣。 若是在他面前刷出了名声,那不比造十篇八篇诗文强得多? 不过这件事也有蹊跷,钱忠若有所思地敲了敲桌子—— 他们这一路都不带停靠,这些江南士子偏偏在这里这么轻易就把他们给堵上了,不觉得太巧了吗? 如果这背后不是有人指使,是刻意拿这些士子来拖住钦差船驾,他都不信。 “去,让人把船划近一些。” 钱忠一边说着,一边正了正衣冠,站起身来,“我们出去看看。” 钱忠的船缓缓靠近,见到拦下付大人这船的是三四艘小船,上面各站着几个年轻士子,加起来共有十二三人。 他们拦下船,向着船头的护卫道:“……我等是江南士子,特来求见钦差大人。” 哪怕护卫警告他们,这样拦下钦差的船,若是延误了钦差大人的要事,他们脱不了干系,这些年轻士子还是固执的不肯退去。 终于,身穿绯红色官袍的付鼎臣从船舱里出来了。 他一露面,这些江南士子就立刻面露喜色,纷纷自报家门道: “学生方求,见过钦差大人。” “学生卢有为,拜见付大人!” 岸上,在州府之乱以后被推出来暂代知府与都指挥使二职,在阎修的指挥下把整个州府都犁了一遍的两名官员藏在暗处,遥遥地看着这个方向。 “这钦差一行竟来得这么快,路上那些灾民竟然也没能让他们停下来,拖延上一些时日……那就只能用些别的手段了。”暂代知府一职的连大人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说道。 “阎先生没回来,确实麻烦。”站在他身旁的赵指挥使也凝重地点了点头,他们两个都不是什么有主见的人,十分头疼,“幸好还有这些士子可以利用。” 别看这些士子平时没有什么本事,但在这种时候还是能起到拖延作用的。 付鼎臣不见他们就是高傲,不停下来听他们的话,就是不闻民间门疾苦。 想到这里,他问林大人:“那郭威知道该怎么引导舆论,知道该怎么做吧?” “知道。”林大人肯定地道,“那小子是陈桥县令的儿子,是个人精,比他爹还会钻营,我不教他也知道该怎么做。” “那我就放心了。” 虽然现在付鼎臣就是在整个州府走一遍,也不会有人跳出来拦路告状,但能多阻拦他一阵,留给总督大人安排的时间门就越充分。 此刻,郭威正站在最外围的船上。 他长相平平,眼神却十分阴狠,别看他的站位没有存在感,可他却是这群拦路士子的领头人。 只不过这些跟着他来的人,以为自己是来拦路刷名望的,只有他才知道,这是自己搭上了州府的线,来替林大人他们拦一拦这位钦差大人的船。 他们越是拦、越是在付大人面前刷存在感,反而越会引来他的厌恶。 “这群傻子。”郭威看着这些被当枪使还不自知的同伴,心中想道,“这么好骗,还想什么考取功名?入了官场只有被吞得连渣都不剩的份。” 如果不是之前得罪了忠勇侯府,他也不需要来搭州府这条线,向桓总督表忠心。 反正现在有什么就他们去开口,自己只是跟着来的,要被怪责也怪不到自己头上。 江面上雨还未停,却浇不灭这些拦路士子的火热激情。 他们慷慨激昂,在当朝一品大员面前痛斥漕帮的弊端: “……就是因为有了这样独立于官府之外、又拥有太多成员的组织在,才会养出制造州府之乱惨案的凶徒!” “这些乱党杀死我朝要员,破坏官府机构,才令州府现在面对水患都运转不起来,令百姓受难的罪魁祸首正是漕帮!大人既来,首要的就是该坐镇州府,下令赈灾,不该让百姓再受苦了!” “还有严惩乱党、通缉要犯,那‘饕餮’‘睚眦’二人实为鼠辈,藏头露尾,犯下大案,至今没有来投。若不抓住他们,江南百姓只怕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怀里还揣着嘲风玉雕的风珉站在付鼎臣身后,目光冷冷地在这一张张慷慨激昂的脸上挨个扫过,像要把这些人都记住。 这一个两个都是什么东西? 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冒出来拦路,跟京城为此事奔走的文人士子相比,真是什么也不是。 正想着,他的目光忽然停在了其中一人身上。 看着站得离这里最远,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存在感的郭威,风珉挑了挑眉。 察觉到这道目光,正在暗自得意的郭威也看了过来。 看到风珉,郭威顿时表情一僵,暗暗叫糟:“这个煞神怎么会在这里?” 这个念头刚闪过,就听风珉的声音盖过了那些慷慨陈词的士子,像枪杆一样从钦差座船上直直地朝自己投来:“郭衙内?又见面了。你在这里,是跟你有关的那桩案子判完了吗?” 第79章 第二更 “郭兄,这位是……?” 见付鼎臣身旁这个俊朗贵气的青年跟郭威说话,原本义愤填膺要求严惩漕帮的江南士子都不由得转头看向了郭威。 风珉面生,而且站的位置太过特殊。 他在当朝一品大员身边,还能越过后者先开口,表现得既不像下属又不像后辈,让他们完全拿不准。 “这是……”郭威面有难色,说不出话来。 船上的护卫替他开口道:“这是忠勇侯世子,是此次随付大人一同南下的小侯爷!” 听到风珉的身份,站在小船上的江南士子表情瞬间不同了。 他们是认同自己读书人的身份清贵,大鹏一日乘风起,来日成就未必低在几品大员之下。 可世间总有人让他们永远也无法望及项背。 那就是忠勇侯之子这样的天潢贵胄。 一时间,船上的年轻士子都想起郭威平日性情,确实是善于结交,交友广阔。 然而他怎么会跟远在京城的小侯爷扯上关系? 既然已经有了这层关系,今日又何必主张他们一起来阻拦钦差座船,好为会考刷声望? 疑惑一起,这个江南士子的小团体就不像之前那样凝聚团结了。 郭威心中暗骂,自然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只是他没法自辩。 那桩案子自然是还没结束的,起码在他动身来州府谋出路之前,程家的人还没来县衙。 就算来了,依照他爹的处理方式,想要两边都不得罪,也肯定不能让风珉满意。 原本热闹的江面上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不断飘落的细雨落在甲板与水面上。 郭威不说话,风珉却不让他继续耽搁时间。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此人:“郭衙内身为陈桥县县令之子,却有包庇恶徒欺压百姓之嫌,与自身有关的案子还没有洗脱净干系,就来州府掺和——这般急公好义,转变得有点太急了些。” 付鼎臣只是一听,就明白这个士子做过什么,看样子还刚好撞在了风珉手里。 今日之事,看样子又是他起的头,于是只在旁捋了捋颌下短须,便任由风珉拿他来当突破口。 郭威的脸青一阵红一阵,这些随他来拦路的江南士子有的隐隐听过他这些事,有的却是什么都不知道,闻言面露惊异。 在他们想来,小侯爷自然不会毫无依据,就拿这种事来当面诋毁。 郭兄竟然也丝毫没有反驳,这让对他还有所期待的人都一颗心沉了下去。 说破郭威的不堪,风珉才将目光重新移回这些急于刷名望的士子身上,意有所指地道:“为人做事都要有自己的判断,不要被人当枪使了,还什么都不知道。” 下方的士子脸色变幻,想到他们是怎么被郭威三下两下撺掇,聚集到这里来拦截钦差船驾,在他们发声的时候,郭威自己又是怎么躲在远处一言不发的,人人眼中都有了怒火。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同立身不正的人在一起,自己也容易被带进泥塘里。 “本朝虽然在这方面对士子的要求没有那么严格,哪怕是进过牢狱,只要性质不严重,都可以继续科举。但诸位也要想好,犯不犯得着把这次机会耗费在一个没有拿你们当朋友的人身上。” 风珉觉得话说到这份上,他们要是再没有对此人生出警惕之心,同他疏远,那也不必入官场了。 于是不再说什么,后退一步,把掌控权交回给了付大人。 付鼎臣站在船头,到此刻才开口道:“年轻人有些书生意气是好事,但要用在对的地方,今日你们拦船之事我就不追究了,且去吧。” 这些江南狂生此刻半分也张狂不起来,在各自的船上朝着付鼎臣作揖行礼,口中称道“谢过大人”,便急急退去,一个两个都默契地避开了郭威。 在岸上看着的林赵一人见到这一幕,不由得骂了一声“没用的东西”,不知道善于钻营的郭威怎么就栽在了付鼎臣身旁那个年轻人手里。 看着江面上船只散去,钦差座船开始入港,两人只能按照原定计划,做出一副匆匆赶来迎接的样子,一边按着帽子、提着官袍跑来,一边喊道:“钦差驾临,恕下官有失远迎!” 听到岸上传来的声音,看到这州府的官员早不来晚不来,拦路的一走他们就来了,而且唱作俱佳,钱忠在心里摇了摇头。等船靠了岸,同付鼎臣一起接受了两人的拜见。 两个暂代职务的傀儡先后见过付鼎臣跟钦差副使钱忠,介绍完各自的职务,解释完今日为何只有他们两个来相迎,终于搞清楚了跟在付鼎臣身边的年轻人是谁。 毕竟,马大将军从京城传递回来的消息里只说了钦差一行的人员构成,像忠勇侯之子这种开船的时候才赶到的编外成员,并没有提及。 知道就是这个忠勇侯府的继承人破了他们设下的局,两人虽心中不爽,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他们收回目光,一边引着钦差一行往城中走,一边说道: “总督大人知道付大人跟钱副使要来,但没想到船这么快,还在为了这次水患之事四处奔走,安置灾民。总督大人已经交待过下官一人,州府之内,两位大人要做什么,下官等人定全力配合!” 跟随他们入城,付鼎臣的目光在没有受灾的州府一城扫过,说道:“赶了一路,大家也累了,先去休息吧。” “好好,付大人请!” 林大人跟赵指挥使交换了一个眼神,彼此都有些意外。 他们还以为付鼎臣一来就要立刻开始查案,没想到他居然会说先去休息。 林大人端起笑脸,“公馆那边已经准备好了,只等两位大人入住,今晚还备好了宴席,为两位大人接风洗尘。” 钱忠走在付鼎臣身旁,闻言道:“今晚你们接风洗尘,我就不去了。” 这位大太监一边说着,一边捶了捶腰背,“岁数大了又坐不惯船,好容易上了岸……我需得好好休息,才能跟得上后面查案。” 付鼎臣面露歉然:“这一路辛苦钱公了,等到了公馆,就先好好休息两日,养精蓄锐再说。” 他这话叫一旁的林大人跟赵指挥使又是一阵意外—— 怎么在路上赶得那么急,连停靠都不曾,等到了目的地反而不急了吗? 入城一路平静。 哪怕付鼎臣拒绝了车马跟轿子,一行人步行至公馆,沿途也没有人出现,再拦下这位钦差大臣告状。 看得出来,对这样的结果,钦差队伍中的很多人是不满意的。 可那又如何? 林大人跟赵指挥使暗暗想道,阎先生虽然心狠手辣,宁可杀错不肯放过,把所有相关的人都抓起来,审不出什么也都处理了,但这样做的结果就是一劳永逸,现在整个州府前所未有的干净。 他们查不出什么、无功而返最好,要是查出了什么反而麻烦。 州府的公馆建得离港口不远,出入十分方便。 在付鼎臣一行入住之后,林、赵一人就退去,只留下人就近监视,以免钦差大人嘴上说什么也不做,实际上却让他们放松警惕,再暗中动作。 有这种想法的不光是他们。 钱忠也一样,住进了公馆以后他就一直留意着隔壁院子,却发现那边是真的什么动静都没有。 “奇了怪了……”大太监用过了凉水的帕子擦了一把脸,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道,“这可不符合付大人的性格,难道他还有后手?” 在离开京城之前,付鼎臣就拿了兵符,调了京师水军让他们直驱漕帮总舵,身边除了钦差队伍和几十个护卫,什么兵都没留下,可以说是孤身入江南。 钱忠捏着手中的帕子,暗暗点了点头。 在正式入江南之前就已经落子的人,怎么可能没有别的安排? 一旁侍立的小太监见师父抬手,便将帕子接了过来,然后听钱忠吩咐道:“磨墨。出来这么久了,是时候该给陛下呈递消息,汇报诸事了。” 隔壁院子,洗漱了一番、换了一身低调衣服的风珉回到付鼎臣面前,同样问道:“付公,我们现在要做什么?” “等。” 付鼎臣放下了手中的账本,抬头平静地看向他。 这是余娘拼死带出来的账本的复刻本,原本的账簿如今封存在京中。 他说道,“桓瑾做事谨慎,这一路进城你也看到了,不管是平账也好,封口也好,他都做得天衣无缝,不会留下把柄。” 所以,现在在这座城里是查不出什么的。 于是就要等,要给在城外的人多一些时间,等他们过来。 也只能等了,风珉沉吟片刻,接受了现实。 他在书房中找了个位置坐下,然后取出了那个“嘲风”把件,轻轻地摩挲着。 他本以为付鼎臣所说的“等”,是要等漕帮总舵那边的线索跟证据,却不知道付鼎臣心中其实另有计划。 书桌后,付鼎臣的目光重新落回了这账本上。 账本上记录的是一些私盐买卖,桓瑾能把整个州府打造成铁桶一块,却不能改变一件事—— 掌控漕帮,走私官盐,这触及的不仅仅是国本,还有盐商的利益。 盐业暴利,成为盐商的准入条件也很高。 能吃这口饭的都不是普通人,他们也都有各自的心思。 掌管一方的封疆大吏可以利用权职,串联上下,谋求私利,挤占正规盐商的生存空间。 当江南还是他一言堂的时候,这些盐商就只能逆来顺受,默默接受这一切规则。 可一旦有人捅破了盖子,引了另一股势力入场,就会有人想来掀翻桌子,夺回自己的利益。 桓瑾本该想得到这一点,不该把事情做得太绝,不光私收盐引税,还侵占盐窝,更想一劳永逸把漕帮变成自己的工具,将运河变成后花园中的曲流。 然而他军功赫赫,得帝王宠信,又有妹妹为帝王宠妃,朝中还有像马元清这样的盟友,掌控一方多年,就算性情中原本有着谨慎,也会逐渐变得傲慢膨胀。 从这账本的冰山一角看,就知道他得罪的人不会少。 现在就看是谁先站出来,将这把刀递到他 第80章 单一更 今晚的接风宴设在楼外楼。 山外青山楼外楼,那地方本来就很靠近江流,白日能看到江景,夜晚可听见渔歌。 楼中大厨料理的河鲜堪称一绝,所有到州府来的贵客,都会被迎到楼中体验一番。 只不过连日暴雨,江水猛涨,哪怕在昼长夜短的夏日,天色也一直阴沉,在楼中就更听不见渔歌了。 不到戌时,林大人就再次来到公馆。 一见风珉,这位暂代府台的大人就笑着道:“楼外楼跟这有一段距离,下官特来接付大人跟小侯爷过去。” 风珉看了看天。 只见白日刚刚转小的雨势,到了傍晚又再次大了起来。 收回目光,他做出对今晚的接风宴毫不感兴趣的样子,说道:“有劳林大人费心。”等到付大人出来,两人分别上了一顶轿子。 付大人没带亲卫,但他带了。 几个挎着刀的护卫撑着伞走在轿子旁,其中一人背上还背着个包袱,越发显出小侯爷金贵。 轿子走得很快,遮风挡雨,进了楼中才停下。 从轿上一下来,风珉就见到大堂已经等满了人,除了白日来相迎的那位赵指挥使,先前据说在州府各处忙着处理善后的大小官员都来了。 “付大人!” “付大人一路舟车劳顿,辛苦了。” 他们热情地涌来,依照官职高低同付鼎臣见礼。 风珉的目光在这群官员身上扫过,只见人人身上都还穿着官袍,仿佛是为了佐证是刚刚结束劳碌,从各处赶来,雨天在外,袍角还难免沾染了一些泥点。 他们当中最高的也不过就是从四品,最低九品,在当朝一品大员面前,没有半分怠慢的余地,全都显得热情而恭敬,还为自己白日没有来接船而再三请罪。 作为钦差到来的付鼎臣身穿淡青色常服,被身穿官袍的他们众星捧月围在当中,双方就如衣袍制式与颜色一般,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见惯风浪,付鼎臣处之泰然,在应付州府这群来应付自己的官员时,还能注意到外围站着几个做商人打扮的江南豪商代表——察觉到他的目光,几人忙向他拱手行礼。 他担任钦差来江南,表面上的名目就是要彻查州府之乱还有漕帮的问题。 漕帮被人暗中掌控,走私官盐,涉及到的就是江南豪商的利益,这些人作为豪商代表站在这里,合情合理。 只不过往细里深究了,就是跟今日上岸前那些士子来拦船一个路数。 他们来,只是表达背后的人想让他们表达的立场。 付鼎臣被包围的时候,风珉没能置身事外太久,很快也被注意到。 外围的几个年轻官员调转风口,热情地朝他涌来:“久闻小侯爷风采不凡,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据说今日登岸,小侯爷还面斥了那群士子?哈哈哈,江南多狂生,常有出格之举,得小侯爷教训一番,应该会收敛一段时日了。” 州府的官员把付鼎臣跟钱忠放在一个高度上,不过钱忠今晚没来,他们就把热情用在了风珉身上。 忠勇侯之子素有纨绔之名,又这般年轻,对上他的时候,这些官员更少了几分拘束。 原本看着风珉那张兴致缺缺的贵气面孔,几个年轻官员还担心会得不到回应。 没想到只是试探地将几个风月好去处同他提了一提,小侯爷那双在灯火中显得颜色浅淡的眼眸里就生出了兴味:“那回头几位得同我好好讲讲。” 见状,他们的心落回了肚子里。 几人与风珉年龄相近,又是有名的火山孝子,风月里的事门清,很快就引得京城第一纨绔同他们熟络起来。 等一一见过礼,众人才移步宴客厅。 楼里今日最尊贵的客人就是钦差一行。 为了招待钦差,林大人包下了最大的宴客厅,备下了美酒佳肴,还有美人歌舞。 一入席,就有容貌秀丽的侍女奉上冒着热气的毛巾。 等擦手的毛巾撤下,美酒佳肴就如流水般送上,还有衣衫飘逸的舞姬踏着鼓点鱼贯而入。 一袭常服的付鼎臣坐在上首。 风珉没占次席,只是随意地挑了个位置,与那几个年轻官员比邻而坐。 宴客厅里看似热闹和平,州府的官员却都在等着付鼎臣发威。 本来接待钦差大臣,又是比总督大人还高的枢密使大人,规格再夸张也不为过。 只是现在江南正值水患,灾民流离失所,一路过来的惨状,付大人怕是看了不少。 再对比此刻的豪奢,他不抓住机会来个下马威,才是与官声不相符。 然而他们又想错了。 付大人脸上没有异色,风珉更是捏着一杯酒,看着场中起舞的佳人,已然“酒不醉人人自醉,色不迷人人自迷”。 等一曲奏罢,风珉懒懒道了一声“好”,又解下腰间钱袋,让护卫去打赏舞姬。 “付公。”这京城第一纨绔还似笑非笑地唤付鼎臣,向他举杯,“难怪人人都爱往江南跑,江南女子不光性情柔婉,连腰肢都更柔软啊。” 小侯爷的纨绔本色一露,就是惊天动地。 三言两语,就将一场洗尘宴变得像是他们群体寻欢作乐起来。 从钦差队伍登岸开始,就等付鼎臣发作的林、赵二人原以为这回他无论如何也要发怒了,可付鼎臣依旧没有变脸,甚至没有拂风珉的面子,还点头附和了一声:“今日宴席,确实用心。” 风珉换了个坐姿,向与自己比邻而坐的那几个年轻官员道:“我听闻,这里最好的去处本来是红袖招,可惜被烧了。不然今日宴饮安排在那里,才真是不枉来州府一遭。” 听到“红袖招”三个字,座中的州府官员皆微微变色。 那几个跟风珉坐得近的年轻官员,更是没有想到他会在这时候提那处。 几人心中俱是不安地回想方才同小侯爷说话的时候,难道是他们当中哪个嘴不严,把已经被烧成废墟的红袖招也说进去了。 难道不知上首那位会坐在这里,就是因为红袖招吗? 既然提到正事,就不能一直岔开不谈了。 赵指挥使想起总督府那边的交代,硬着头皮向付鼎臣敬了一杯酒,然后开口道: “付大人,此次州府之乱惊动朝堂,令大人受累来江南,是我等无能。这桩案子牵扯甚广,背后又千头万绪,不知道大人接下来打算怎么开展调查?当中又有什么需要我等配合的地方?” 第81章 第一更 “一路过来舟车劳顿,再加上诸位也为水患的事情分.身乏术,本官还是决定先在公馆休息两日。”付鼎臣将登岸时所说的话,又再向着厅中的州府官员说了一遍,神情缓和,“之后的安排有几样。 “一是在公馆设行辕,重勘命案现场。此案牵涉到知府、通判、盐运使和守备军将领,在本官到来之前,相信总督大人已经命州府大刀阔斧彻查了一遍。到时候连带漕运,各牵涉其中的衙门一并将相关卷宗调出来,送到行辕。 “二是梳理此案中几个官员平日的往来关系,调出他们经手的账目,传唤有关人员,查清与他们有仇怨的。一切调查跟卷宗收录有出入存疑的,全部重审。第三,本官要提审此次被抓的乱党余孽,传唤此案中的证人——” “付大人。”暂代通判的官员为难地打断了他,“那些乱党余孽被收押后,咬死都不肯说……熬不住刑,现在已经没有几个能提审的了。还有现场跟证人,红袖招被一把火烧光,再加上连日大雨,没有什么……” ——没有什么去的必要。 付鼎臣调转目光,在灯火下看他:“就算那里被烧了,充入其中的都是罪人眷属,她们的身份名册、出身过往,总没有被烧吧?” “没有。”通判讪讪地道,明明对方没有怎么施压,可在付鼎臣的目光下,他就是觉得心虚,忍不住擦了擦汗,“下官明日就去教坊司把这些调出来……” 付鼎臣点了点头,这才看向其他人。 他微笑道:“最后就是等桓总督从繁务缠身中出来,本官再同他理一理江南的盐务。” 江南的盐务。 这五个字犹如重锤,重重地砸在州府官员的心上。 “此间一切,皆与盐务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本官听过一句话,世间发生过的事,就一定会留下痕迹——桓总督或许是当局者迷,陛下任我为钦差前来彻查,就是寄望于我是个旁观者,更易看清。” 付鼎臣说着站起了身,手执酒杯向他们示意,“本官相信,只要诸位与总督大人一起和我齐心协力,定能将真相查得水落石出。” 短暂的安静,然后赵指挥使粗犷的声音打破了一切:“大人英明!” 林大人也起了身,状似激动地道:“有付大人跟总督大人联手,此案定能早日水落石出!” 有了两人带头,厅中其他官员也跟着起身表决心:“下官定当竭力配合大人。” “下官敬大人一杯!” 场面瞬间热络,推杯换盏,人人脸上都表现出对付鼎臣的鼎力支持、对朝廷的忠心耿耿。 先敬酒回应的林赵二人坐下,目光相触,心中全是不以为然。 所谓的“两京十二部,唯有溪山付”,看来也不过如此。 用常规的手段,按部就班去查,只会看到一团乱麻,等付鼎臣跟他的人搞清楚了,找到了里面的漏洞,就会被一直引着向前查去,最后查到几个死人头上。 不错,早在京城有动静之前,阎先生就已经准备好了完全之策。 死去的那几位同僚都已经成了弃卒,那些看似充满漏洞却天衣无缝的证据跟账本,会将一切都引到他们身上。 只要有人来查,就会查到知府与都指挥使暗中勾结,掌控了漕帮的几个分舵。 几人欺上瞒下,干下了诸多好事,引来反噬。 天子派再多人来查,也就只能查到这里了。 识相点的话,就该带着这些回去交差,让一切落下帷幕,总督大人还会卖你们几分面子。 喝过一轮酒之后,厅中的大小官员都回到了座位上,开始放松享乐。 虽然以处理水患为借口,今日没有来接钦差座船,但他们也确实是去各自所辖的受灾区域忙碌了一番,很应该放松放松。 在他们当中,付大人依旧显得格格不入,可与他同来的风珉却是完美地融入了进来。 好像他本来就该在这里,而不是从京城跟着钦差的座船来驱散这片黑暗。 气氛渐好,那几个前来讨好他、试探他虚实的年轻官员也感到小侯爷对他们的态度越来越亲密。 酒过三巡,风珉才微醺地起身,拒绝了几个要来扶自己的人:“不用——” 说着,他打了个酒嗝。 晃了晃头,风珉才笑道,“喝多了……我去更衣。” 拒绝了几个年轻官员的陪同,风珉留下了几个护卫在厅中,只带上贺老三跟姚四出了宴客厅。 楼外楼的侍从在前方引路,外面风狂雨骤,雨下得比他们来的时候更大了,檐廊宽敞,走在底下并不会为风雨所侵扰。 在离开宴客厅之后,风珉眼中的醉意朦胧就恢复了清明。 若不是身上还有着浓郁酒气,半点看不出他先前喝了那么多酒。 雨中的楼外楼,隐藏在竹林后的院子,一个个名字雅致的厢房,处处都亮着明亮温暖的灯火,传出动人乐曲跟欢声笑语,同水患后凄声处处的江南仿佛两个世界。 更衣处布置得极其雅致,从墙壁到屋顶都是由竹子铺设而成,点着熏香,还装饰着充满文雅之气的屏风书画,竹舍里面被分成独立的四五个空间,门口有专人等着伺候。 让跟着自己的两人各自去方便,风珉自己也进了其中一间。 听着外面的雨声,想着厅中那些人的表现,他任凭酒意在血液中熏腾,思绪向着雨幕之外徜徉而去。 等到从里面出来,门口侍立的小厮就机灵地递上了擦手的帕子。 风珉伸手接过,目光落在他身上,注意到现在这个小厮跟方才自己进去的时候不是同一个。 他擦手的动作顿了顿,这个满脸写着机灵的小厮就低声道:“贵客,我家主人有请。” 说着他报了一个厢房的名字,还说了怎么走,等风珉将手中的帕子放上来,他就立刻行了一礼,端着托盘退下了。 贺老三跟姚四也享受了一番江南大官的派头,出来就见到他们公子爷站在这里,还没出去。 两人对视一眼,走了过来:“公子爷,怎么了,还不走吗?” 这里虽然没有什么不好的味道,但说到底也是更衣的地方,就算公子爷不耐回去跟那些人虚与委蛇,也该另外开个厢房独自休息。 心中猜测着叫自己过去的是州府的官员,还是冲着他的纨绔名声来的人给他安排的江南女子,风珉抬起了头,略带嘲弄地道:“有人请你家公子爷去做客,走。” 两个护卫反应过来,看到公子爷越过他们往外走去,连忙跟了上去—— “走走!” 离开竹舍以后,踏着雨声,风珉朝刚才那小厮说的方向走去。 指使这个小厮来找他的人选的地方足够僻静幽深,远离了外面的声色犬马,走在廊下只听得到外面的江水涛涛,犹如古老的洪荒猛兽发出怒吼。 来到厢房外,风珉停住脚步,看了看门上所写的“秋色”二字,伸手推开了门。 外面的风猛地朝着厢房里灌了进去,令里面的烛火摇晃,映在背后的铜镜中,给整个空间增添了几分诡秘的气氛。 屋里等的既不是州府的官员,也不是什么江南美人,而是一个男人。 他坐在桌后,一人独酌,帽子放在桌上,露出额头,锃光瓦亮。 他抬起头,一双豹子似的眼睛看向依自己的邀约而来的风珉,没有起身,只是在桌后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公子请。” “在外面守着。”风珉看着这个身穿绸衫,做着同方才在大堂迎接的几个豪商一样打扮,但气质却半点不像的男人,向自己的护卫说了一声,就迈进了门。 燕七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独自进来,放两个护卫在他身后关上门,暗自赞叹了一声:“这个小侯爷好胆识。” 屋里的窗明明关着,从江上来的风却不光是把雨点拍在窗纸上。 它还从缝隙里钻进来,吹得烛影摇动。 在他观察风珉的时候,风珉也在观察着他,目光从他撑起绸衫的肌肉扫到他生着厚茧、粗犷有力的双手,再到哪怕早已离开了水上也没有完全褪去的水锈肤色,对这个男人的身份有了几分确定。 ——他是商人,但还没有完全洗去身上漕帮的烙印。 风珉在他面前坐下,瞥见酒壶,于是随手拿起,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你是盐商?” “公子好眼力。”燕七没有否认,江南的盐商也分三六九等,他属于不高也不低的那种,“今日我没有资格与宴,所以才命人等着公子,请公子来一见。” 风珉放下酒壶:“你就如此笃定你的人能请得动我?” 燕七举起酒杯,朝他敬了一杯酒,饮尽之后才道:“如果公子同我所想,是为了江南之暗、漕帮之乱才随钦差大人一起来江南,那任何一点可能的线索,都会让你来。” 走廊镜头,暗中跟随风珉而来的人看着空无一人的走廊跟那间亮着烛火的厢房,放轻了脚步。 他让雨声掩盖了自己的行踪,悄无声息地朝着秋色居靠去。 忠勇侯之子虽然一脸纨绔相,但他是跟着付鼎臣来的,谁也不知道那纨绔做派是不是他的伪装。 说着要出来更衣,可是更完衣之后却没有回宴客厅,而是拐道来到这里,说没有鬼他都不信。 他背靠着墙,来到秋色居窗外,附耳上去,想要听里面的人在说什么。 然而下一刻,他就感到脖子上像被虫子叮了一下,手脚一软,整个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屋里的两人听见闷响,看到窗上映出的身影。 只见姚四收回手,向着屋里道:“公子爷继续,我打个苍蝇。” 他们这一次出行可不是赤手空拳来的,姚四身上就带着好几样好东西。 他把被放倒的人拖走,关进了一个没人的房间里,把他捆好、堵住嘴塞到床底下,这才拍了拍手,重新回到外面。 姚四在柱子上一蹬,身轻如燕,三下两下就窜上了走廊顶上,跟待在这里的老三继续守着。 侧耳听了听里面的动静,他问没挪过窝的老三:“里面说到什么地方了?” 贺老三白了他一眼,嗡声嗡气地道:“说到他姓燕名七,是入赘的和阳县盐商燕家,在他老丈人死了以后接 第82章 二合一 得到老三的回答之后,姚四立刻比了个手势。 两人于是聚精会神去听里面的动静。 “和阳县?” 风珉被这个在付大人调来的卷宗里见过的地名吸引了注意。 尽管从事发到动身来江南,中间的时间非常短促,可锁定了突破口的付大人还是在临行前调来了有关的卷宗——比如几年前和阳县被镇压下去的那场动乱。 大齐的军制使然,各州各府的守备军都非常多,每年光是军费就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身为靠着战功杀出来的封疆大吏,桓瑾自然明白手中有兵马的重要性。 同时,他也分得很清,不会像旁人那样在军费上来向朝中伸手。 因此,在景帝眼中,由他管辖的江南一直很平稳,他这个两江总督也做得十分用心。 在他的治理下,不光军务没有给国库增加负担,而且这些年还给宫中上贡了很多好东西。 风声雨声从窗外扑来,风珉的脑海中慢慢浮现出了和阳县的地理位置。 它本身靠近两淮的盐场,盐产量很高,从本县辐射到周围的郡县,历经数朝都是民.运民销,自给自足。 桓瑾来到江南以后,发现这里确实富庶,但是用钱的地方也很多。 大齐推行的又是“官山海”之策,无论盐、铁都归于朝廷,于是在得知盐场附近这几个郡县还存在私盐之后,就下令改为官运官解。 这就跟当地百姓起了不小的冲突,甚至还爆发了一场匪乱。 而在大齐境内,这不过是一件小事。 桓瑾所做的事有法规可依,而且他的大军直接开进和阳县,以武力悍然镇压。 所以,这场冲突中死伤的人并不多,几乎算得上是和平演变了。 这个折子当时上报朝中的时候,并没有人注意,很快就结案,将卷宗尘封了起来。 然而现在知道江南上下已经腐蚀到了这种地步,付鼎臣就不会遗漏任何有关的信息,在离开京城的时候,他将这份卷宗也带上了船。 一路上,风珉在船上并没有什么消遣,就将这些卷宗都看了一遍。 他对和阳县的事还有印象,现在听燕七一自报家门,便说道:“就是几年前发生过匪乱的那个和阳县?” 燕七那豹子似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没想到公子知道。” 但随即,他脸上又露出了不满与嘲弄,“桓总督手下的大军开进和阳县,将百姓都吓得仓皇出逃,反抗不能,何谈匪乱?” 摇晃的烛影下,燕七的声音低沉,“我岳家祖籍和阳,近水楼台,加上我那老泰山又有远见,所以早早拿到了牌子,成了一名官家盐商,离开了和阳。 “但本地更多的盐商是没有民不与官争这样的前瞻性的,就比如我那义兄。 “公子也看出来了,我本不是站在陆上的人,只是在江上讨生活的时候遇到了我义兄,与他意气相投,结拜为兄弟。” “义兄家住和阳,登岸之后邀我同去,就是那一趟,我认识了我夫人。 “她是燕家独女,少时时常跟在我义兄身后,被他当成妹妹一样看待。相识之时,她回家祭祖,不想遇上歹徒,为我所救。” “我蒙她青眼,对她也实在喜欢,我那老泰山便动了招婿的念头,而我也摇身一变,从江上的泥腿子变成了燕家的姑爷。” “老泰山身体不好,他不久过世,燕家的生意就由我来接手。 “我是半点不懂,我那夫人也是金娇玉贵,从来没为生意的事操心过,幸好有我义兄帮衬,教我很多,燕家的生意才没有毁在我手上。” 燕七说了很多,觉得口干,伸手要去倒酒,却发现风珉已经提了酒壶,给自己斟满了。 他道了一声谢,将酒水一饮而尽。 风珉放下酒壶。 世间最轻的是情谊,最重的也是情谊,能让人连命都可以不顾。 他问:“然后呢?” 燕七自嘲地道:“在和阳县的事发生之前,我也劝过义兄,盐的生意终究还是要归于朝廷的,然而义兄并没有在意。” 同县里的很多人一样,他们都认为几百年来,换了几个朝代,和阳县都是这么过来的,就算换了新任总督,也不见得会来动他们的利益。 结果他在家中听到盐政要强改,和阳县的盐商跟府衙起了冲突的时候,他就感觉要坏。 果然军队一进去,人被抓的抓,被杀的杀,像他义兄那样的大盐商也被抓去下了狱,还对外封锁了消息。 燕七夫妇听到风声,都十分着急,迫切地想把人捞出来。 “……我们动用了燕家在外经营多年的所有关系,耗费了很多银钱去疏通,也没能把义兄救出来。” 到最后尘埃落定,和阳县的动乱被压下去,作为政绩上报京师,所有民间私有的盐窝也都被归公,他们才知道义兄已经在牢狱中没了。 燕七紧握着拳头,压下喉咙里的哽意,肩膀如窗外被风雨催打的竹子一样颤抖着,“我辗转所托,耗尽钱财,才把义兄的骨血捞了回来……” “结果回头却发现他们对三义帮下手了,是吗?” 伴随着天边一声闷雷响起,风珉的声音也响在了燕七的耳朵里,甚至比雷声更振聋发聩。 燕七抬起了头,哑声感慨道:“江南这些官可真蠢,居然都为公子的纨绔名声所迷惑。” 先入为主,就看不到风珉的目光有多锐利,直觉有多灵敏。 风珉给自己斟了一杯酒:“救下兄弟的骨血,家中还有不通俗务的爱妻跟岳父交到手上的产业,正常人都会选择蛰伏,而不是冒险来这里。” 不管是找上自己也好,把这些事告诉自己也好,都可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唯一的解释就是,发生了比让你蛰伏起来好好照顾妻子、将义兄的孩子养大成人更重的事,让你豁出性命也要来这里,把你手中的证据交到钦差手中。” 天边响起一声惊雷,仿佛劈落在两人之间,令杯中酒微微的摇晃。 风珉盯着他,问道:“你姓什么?——在你入赘岳家之前,你姓什么?” 又是一声雷。 燕七看着他,缓缓地开口道:“我姓颜,三义帮的颜舵主是我的养父。” 想起余娘所说的红袖招里的女子,想起她口中提到最多的颜清姑娘,还有三义帮在这场风暴中经受的摧折、灾难,风珉验证了自己所想。 这一刻,他的神色几乎都有些像陈松意了。 就是那种面对自己明明应该要看到,要去影响、去改变,可却偏偏没有机会去做的事时的沉重。 在他的心沉沉的,仿佛将要触到胃里的时候,又“滋”的一声燃起了火焰。 因为燕七在他面前起身,然后郑重的、缓缓跪了下来: “请公子成全,让我见付大人一面。 “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将两江总督私设盐税、侵占盐窝、草菅人命的证据交给付大人,为我父、为我兄报仇。” 风珉岿然不动,如果燕七只是要把东西交给自己,那他可以接。 可正如同燕七没有完全相信他,不打算把证据直接交到他手中,他也没有信他到肯让付大人冒这个险。 他冷道:“你怎么证明你说的是真话?证明你不是受桓瑾指使来设下圈套,好引付公来上钩?” 说着,他转头看向了窗户,“这个厢房如此靠近江河,把人从那里推下去,转眼就会落入滔滔江水之中,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可以发誓。”燕七道,他并拢举起了三指,眼睛在烛光下也沉得像夜晚的江面,“我向三位祖师发誓,我所言句句是真,所做的一切只为让钦差大人铲除奸佞,还枉死之人一个公道。如有半句虚言,必叫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的誓言重若万钧,令在外面偷听的两人都有些害怕雷会就这样劈下来,可他们公子爷却嘲道:“我不信誓言,三义帮是怎么投靠的总督府,漕帮的几个分舵又是怎么落入桓瑾的人手中的,我还不知道吗?” 燕七一滞,正要说什么,就见风珉取出一瓶药抛了过来。 他伸手接住,见面前的人盯着自己,开口道,“这是宫廷秘药,据说服下之后一盏茶内得不到解药,就会肠穿肚烂地死去。你既然敢来,就说明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要我相信你,就吃了它。 “如果你没有骗我,那你会在毒发之前见到付大人。如若你是来替桓瑾试探,那你就要想清楚,他就算再重赏你,你也要有命享受才行,死掉的人只会被当成弃子。” 燕七完全明白他为什么会这么谨慎。 所以他没有丝毫犹疑:“我吃。” 风珉看着他打开药瓶,倒出里面的毒药,眉也不皱地吞下。 他观察着燕七的神色,心中却想道:“如果她在的话,不用这伎俩也能算出他的虚实,哪里需要这么多手脚?” 燕七服下药物,把瓶子放回桌上,然后沉稳地起了身。 风珉也从桌后起来,收回了药瓶,准备履行约定:“在这里等着。” 燕七没有半点等死之人的颓废,点头道:“静候佳音。” 仿佛想起了什么,走向门口的风珉停住脚步,又问了一声:“今夜楼外楼守卫森严,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燕七道:“有暗道,在水中。” 他扯了扯嘴角,一笑,脸上又有了往日漕帮子弟的那种豪情,“在州府,没有人比漕帮子弟更清楚水中暗道通往哪里。” 风珉点了点头,跟余娘说的信息一对照,心中对燕七的身份更多了几分确信。 他走向门口,再想到白日付大人所说的“等”,或许,这就是他要等的消息。 哪怕是他,在见到突破口之后,心情也会变得轻松几分。 只是刚打开门,灌进来的风就携来了不同寻常的热闹声息。 燕七在屋里也听见了,立刻朝外面走来。 横梁上,贺老三的动作很快,在雨中翻身上了高处,借着树枝掩映,极目看向正踏入楼中的人。 看清之后,他神色一变,一个翻身就从树上下来,回到了风珉面前。 在他身旁,姚四也背着包袱,跟着跳了下来。 “公子爷!”风珉跟燕七听他说道,“桓瑾来了!” 本应身在旧都的桓瑾冒着雨连夜赶来了楼外楼? 风珉沉声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说完,他目光一沉,立刻朝着屋内走去。 来到紧闭的窗边,风珉微微地打开了窗户看向外面,见到在风雨中,楼外只要是能藏人的地方都伏着守备军的身影。 雨夜中,盔甲无光,他们像黑色的鬼魂把这里团团围住,只有天上电光闪过的时候会照亮他们的眼睛跟手中的兵刃。 风珉神色愤怒,握在窗上的五指用力:“果然跟马元清是一丘之貉……” 竟是连装都不装,打算直接围杀钦差! 他关上了窗,收回手看向燕七,心中后悔刚才没有让姚四去把付大人唤过来。 如果付大人在这里,大可以跟着燕七从水道离开。 而他还能在宴客厅中拖延一二。 作为忠勇侯之子,桓瑾撕破脸来对付他的可能性不大,留下来也没有什么事。 可他要是铁了心对付大人下手,今夜楼外楼就只有自己跟几个护卫…… 不说其他,光是桓瑾这个身经百战的名将,风珉也没有把握打得赢他,更别提将付大人带出去。 他沉思了一刻,心下很快有了决断:“走!” 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让燕七留在这里,“桓瑾要撕破脸了,你不要出来,如果我的人能带付大人突围来这里,你就带他从水道离开。刚才我是试探你,那不是什么毒药,你——” 燕七拦住他,将一份名单给了他:“小侯爷。” 风珉停住脚步,在此刻他向燕七交付信任的时候,燕七也彻底地相信了他。 这个不像商人的男人沉声道:“这是桓瑾名下私占的十三处盐窝,每一个都挂在他身边不同的人名下,但只要查漕帮的运船,就能查到他们去过那里,私运过盐。我的人在楼中,船藏在暗道里,只要将付大人接到这里,我就算豁出性命,也会将他安全送出去。” “好。”风珉深深看他一眼,收起了那份名单,也收下了这份承诺。 他将名单放在与锦囊相同的地方,然后毫不犹豫地踏上了走廊,在天边滚过的雷声中向前方走去。 在他身后,姚四跟了上来,将背上背着的包袱取下,往前一递,交到了公子爷的手里。 包袱皮一打开,露出了里面拆成四段的银枪,风珉两手拿着枪杆一拧一锁,那杆银枪就在他手中飞快成型。 雷光闪烁,穿过摇晃的树影照在他的身上,照亮了他的眉如剑锋,目若寒星。 雨夜的走廊下,身着银色衣袍的年轻公子手提银枪,枪尖斜指地面,脸上再看不出半分醉意。 姚四把包袱皮一收,同贺老三一起跟在公子爷身后,心跳得极快。 公子爷这是要跟江南这些人斗到底了。 虽然不知道他见了桓瑾会怎么做,但把枪都装好了,总不可能只是到桓总督面前去舞一舞。 姚四看了外面一眼,想道:这样的雨夜,确实适合大开杀戒。 于是微微发抖的手也握住了腰间的刀。 从意姑娘断了他们公子爷,日后会成为一代名将那天起,他们兄弟几个就立誓—— 公子爷要去边关,他们也要跟着去! 在战场杀敌他们都不怕,何况现在是保卫付大人。 诛杀那些土鸡瓦狗,应该会比杀起那些蛮夷来要更容易一些。 只可惜老胡不在,不然他们兄弟几个又可以在一起了。 姚四不过遗憾了一瞬,又觉得老胡不在也好,几人都还没成亲,留着老胡好给他们祭拜烧纸。 ——等他娶妻生子,有了小胡、小小胡,就可以一直给他们烧纸。 姚四想着,心中没有了顾忌。 看着公子爷飒爽的身影,他感到自己也仿佛同样帅气了起来。 然而,就在他觉得自己将要奔赴人生最高光的时刻时,旁边虚掩的一扇门中伸出了一只纤细素白的手。 那手上还沾着雨水,一把抓住了风珉。 手的主人力气极大,在贺老三跟姚四都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就将他们公子爷扯了进去。 姚四瞪眼:“……公子爷!” 只听一声金铁交击的声响,两人忙冲了过来,手中的刀已经出鞘。 没有点亮烛火的厢房里,风珉身体紧绷,犹如蓄势待发的猛兽。 他背对着门口,手中的银枪已经刺了出去,被一只手挡住了去势。 那是一个打扮得有些邋遢的道士。 他一只手就挡下了他们公子爷的暴起一枪。 贺老三跟姚四再不迟疑,立刻就要扑上来助风珉脱困。 说时迟那时快,两根金针飞出,凌空封锁了他们的穴道,让他们腿一软,直直地扑倒在地上。 姚四瞪大了眼睛:“……” 他才用针放倒了人,没想到这么快就现世报,被人用针放倒! 只可恨他使不上力气,话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瞪着眼前这一小片地砖。 轰隆隆——天上又是一阵雷声滚过。 风珉低着头,维持着出枪的姿势,看着把自己拽进来的人。 她被夹在他跟这个邋遢道士之间,身形完全被他挡住了,所以后面来的两个护卫没有看到。 而他在刺出那一枪的瞬间,就闻到了一阵熟悉的淡雅香气,像是某种开在雨后的花朵。 风珉叫不出名字,却记得这是陈松意身上的气息。 这令他在枪·刺出的瞬间把枪头猛地一偏,偏离了原本的方向,然后叫她身后那个道士给挡下了。 屋外骤亮的光芒中,他看清了陈松意的脸,见少女的头发还有点微湿,许久不见,她的神色倒是同分别的时候一样,没有半点愧疚心虚。 风珉的神情由怒转惊再转喜,然后又再次转为了怒意。 游天看着他变脸,还盯着自己的师侄猛看,于是用手指在他的枪上一弹:“瞪什么?还不把枪放下?” 第83章 三合一 从枪头传来的力道令枪身震颤,令风珉条件反射地握紧了银枪。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陈松意。 比如,这道士是谁? 她没有跟自己说江南的事,就是因为他吗? 这人是她从哪里找来的?可靠吗? 他看着甚至都没他高。 还有,她不是现在应该在漕帮总舵吗?怎么会在这里? 见风珉还不收手,游天忍不住道:“你——” “这是我小师叔。”陈松意一语定了乾坤,她先松开了风珉的手腕,又对游天说,“小师叔松手。” 闻言,两个一见面就差点掐起来的人这才各自退了一步。 游天放开了枪头,风珉把枪收了回来。 外头的电蛇还在闪烁不停,照亮几人形影。 雨水飞溅入回廊,这场重逢,真是来得猝不及防。 想到上次分别的时候,她才对风珉说,下次见面要送他一份礼物。 她说的不是其他,正是《八门真气》跟配套的金针药浴刺激法。 原本想着下次再见,无论如何都是春闱了,怎么也能复原整理好。 没想到中间却出了那么多事,会在这里又意外见面。 幸好风珉的心思完全不在重逢的礼物上。 他只是问道:“你跟你师叔怎么会在这里?”说到“师叔”的时候,他还看了游天一眼。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她那神秘的师门中人。 可说实在话,她这个小师叔的形象跟他想象中差很多。 不管是在陈松意自己的话里,还是在他跟付大人偶尔的讨论中,麒麟先生都是一个深藏不露、德高望重的年长者。 按照这样推算,他的师弟也应该和他年纪相仿,同样是年长的高人才是。 结果面前这个…… 风珉承认,他厉害倒是有几分厉害,可是一看就是个少年人,把脸跟头发收拾收拾,说不定还没有陈松意大。 对他,风珉实在是生不出什么信任之心。 接触到他的目光,察觉到他的想法,游天心中冷哼。 跟他一样,游天对这个跟自己的师侄一见面,就那么失礼地盯着她的纨绔子弟也没有什么好感。 对游天来说,他跟陈松意两个人潜进来,就足够把那位付大人救出来。 哪怕桓瑾调来了军队过来,把这里团团围住也不成问题,现在多了额外的人反而是累赘。 不过遇都遇上了,有共同的目标,他们就是一路人,也要相互配合。 于是,他没再多说什么,只来到那两个被自己放倒的护卫面前,起了金针给他们解开穴道。 在秋色居听到动静的燕七堪堪过来:“怎么——” 他一来就见到趴在地上的贺老三跟姚四,还有刚蹲下来给他们解穴的道士。 他再抬头看风珉跟陈松意,不知这是发生了什么。 但从这个画面看,就是小侯爷一行受到了袭击。 燕七神色猛变,正要出手,就见那青衣少女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审视了他片刻之后,她说道:“自己人。” 燕七不由得朝风珉看去。 见他看过来,风珉点了点头,而这时地上两人的穴道也被解开,都长吟一声自己爬了起来。 见状,风珉的注意力重新回到了正事上。 陈松意听他问道:“只有你们两个出来了?” ——难道说,付大人派去的水师晚了一步,漕帮总舵已经被破了? 陈松意见他目光沉凝,稍稍一想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解释了一番。 漕帮总舵守住了,她跟游天先一步过来,只不过是察觉到付大人有危险。 风珉听了,松了一口气,又问:“那齐统领他们……” “也过来了。”陈松意道,“正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躲着,准备随时接应。” 她说完,游天也回来了,陈松意于是再次向风珉介绍道,“我小师叔轻功一绝,最适合潜入,所以我拜托他带着我进来。” “意姑娘。” “意姑娘好久不见了,还记得我跟老三吗?” 贺老三跟姚四也凑了过来,跟陈松意打招呼。 一说开是自己人,姚四就忘了疼,嬉皮笑脸地道,“意姑娘是算到我们有危险,才会跟你师叔一起过来救场吧?” 他们短短半日就经历了大起大落,还以为今天要交代在这里,没想到却来了强援。 此刻都忍不住有几分欣喜。 迎着他的笑脸,陈松意没好说她在船上是算到付大人有危险。 却没算到风珉也在这里,刚刚看到都还错愕了一下。 她略过了这个问题没有答,只道:“敌在楼内,我们在楼外,我怕救援不及,又算到楼内还有一线转机,于是才离船上岸,潜了进来。” 至于这线转机,自然不是风珉了。 方才她目光在燕七身上一扫,就发现转机在他身上。 她思索了一番该如何开口,然后选择对风珉道,“外面都是埋伏,我跟小师叔进来时虽然没有被发现,但想在他们眼皮底下把水师战士转移进来,恐怕只凭我们做不到。” 燕七在旁听着,听到这里,忍不住道:“若是这件事,我有办法。” 他虽是第一次见陈松意,但她一个小姑娘敢在这时候潜入楼外楼救付大人,足以说明她的正义跟胆魄。 见众人的目光朝自己看来,他沉声道,“楼外楼的水道虽然被封了大半,但是还有一处藏在水里,连通外界。我可以联系我的人,让他们安排把人转移进来。” 在不引起外面的人注意的前提下,想要迅速转移一两百人进来没有问题。 陈松意立刻道:“足够了。” 就算桓瑾带军队来,也只是带数百人入内,将更多的人安排在楼外成合围之势。 转移一两百人进来,足够能影响局势,跟他的人打成平手。 一时间,所有人都感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听到船上除了齐统领,还有漕帮的潘帮主跟裴植也来了,风珉还向她确认一番:“裴植?难道是厉王殿下的军师祭酒?” 得到肯定的回答,风珉眼中也是一下亮起了光芒。 这种光芒,陈松意再懂不过了,天下所有想在厉王麾下作战的人,向往的都不光是这位殿下,还有他麾下这位军师。 今夜竟有机会跟裴军师协同作战,就算是风珉,也忍不住心潮澎湃。 而这当中最具决定性的战力——游天,反而被忽略了。 不过他跟陈松意临行前,裴植还特意叮嘱了他,此行他最大的任务就是不要过分暴露武力,免得让人把他跟正在被通缉的饕餮联系到一起,所以哪怕被忽视,游天也没有说话。 几人定计,决定兵分两路,他们去宴客厅,燕七去找自己的手下跟战船上的人联络。 本来应该有一个人跟他一起去,但陈松意跟游天都需要留在这里,于是陈松意给了他一个锦囊做信物。 “把这个交给船上的裴大人,他会安排你们该怎么做的。” “好。”燕七接过了锦囊,谨慎地收入怀中,“我亲自去,一定把消息带到。” 从锦囊拿出来的那一刻,风珉的目光就定在了上面。 锦囊,又是锦囊,可见江南的事她有多大的自主权。 毕竟此间风波瞬息万变,便是以麒麟先生之能,只怕也难以预料完全,总要她来临场反应。 这就更让人生气,气她没有拿自己当可靠的朋友,在一开始就把自己算进来了。 燕七很快离开,带他的人去水下暗道接应,姚四摩拳擦掌,十分期待:“等燕老板带他几百个人进来,外面再把战船开过来直接炮轰!” 桓瑾不是横吗?直接带兵包围这里,要杀钦差。 那就比比看到底谁更横! “好了。”陈松意提醒道,“危机还没有解除,我们现在还要先去宴客厅。” 风珉看了看她跟游天,道:“你们得先换身衣服。” 贺老三的动作很快,立刻去取了两身楼外楼的小厮衣服过来。 陈松意跟游天分别去换上,等到再出来的时候,立刻从少女跟道士变成了两个俊秀的小厮。 游天扯了扯衣服下摆,抬起头来,看到他们看自己的眼神,板着脸道:“看什么?” 姚四绕着他转了一圈,啧啧称奇:“没想到道长你这么年轻!” 刚刚游天身穿道袍、没有卸下伪装的时候看起来年纪还大些。 现在把头发梳理整齐,戴上了帽子,把脸上的色粉洗掉,顿时就变成了一个青葱少年,脸上甚至还有点婴儿肥。 倒是陈松意本就有着英气,做起少年扮相来没有什么违和。 风珉看过了他们,起身走到她面前,叮嘱道:“等进去以后动起手来,你们跟付大人一起离远一些。” 按照他原本的计划,就是直接过去,先发制人,由他来拖住桓瑾。 其他人见机行事,找到空隙就带付大人走。 可是现在陈松意来了,就可以跟当初在山谷里一样,他冲锋,由她来把握战机,及时调整策略。 风珉的任务依旧是跟桓瑾交手,拖住他,不必以命相搏。 且战且退没有关系,重点是保护好付大人,撑到援军到来。 “我知道。”相比起他的严肃,陈松意没有那么沉重,“你小心。” 最坏的情况不过是他输了,要小师叔出手救他,伤害到他的自尊。 整装定计完毕,五人没有再拖,立刻朝着宴客厅去。 风珉的枪被再次分开了,四分的银枪由扮作小厮的陈松意和游天拿着。 快回到宴客厅的时候,他再次变回了那副醉眼朦胧的样子,手臂一抬,贺老三跟姚四两人就默契地钻了过来,把他扛起。 姚四清了清嗓子,扬声道:“快了快了,就快到了公子爷!再支持一会儿!” …… 宴客厅。 桓瑾一到楼外楼,厅里就收到了消息。 州府的大小官员闻风而动,人人都起身到外面去相迎,又是肃整衣襟,又是翘首以盼,唯有付鼎臣一人坐在上首没动。 他的眼睛望着还没有人来的门外,慢慢抬手给自己斟了一杯酒。 桓瑾确实谨慎,也确实够果决,自己刚到州府不足一日,他就来了。 风珉给他留下的三个护卫此刻都围到了他身边,其中一人在等待之时,忍不住走到了窗边往外看去,将楼外的埋伏收在眼底,顿时眉心一跳。 他回到了付鼎臣身边,低声道:“付大人,桓瑾带了军队来,今夜只怕是来者不善。公子爷留我们兄弟几个保护你,等下一有机会,我们就掩护你出去。大人只管跑,公子爷还在楼中,还不到放弃的时候。” 听见他破釜沉舟的话,付鼎臣正待开口说什么,外面就骚动了起来—— 桓瑾来了。 伞下,朝着宴客厅走来的人身穿绯色仙鹤官袍,却完全不像一个文臣。 他身后带着数百个全副武装的军士,来到宴客厅外,立刻各自排开,将宴客厅围得水泄不通。 桓瑾高大的身躯将官袍撑得鼓起,浓黑的剑眉加上一路连到鬓角的络腮胡,龙骧虎步,行走间的神色如同一头顾盼的雄狮。 “总督大人!” “下官见过总督大人!” 在外等候的官员见了他纷纷行礼,然后如同海水从中间分开。 桓瑾的目光却从始至终都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在这头雄狮眼中,他锁定的猎物就只有付鼎臣一个,甚至那三个站在付鼎臣周围的守卫也没能入他眼底。 被这绝顶武将级的气势一激,三人都忍不住将手放在了刀柄上。 见他独自进了宴客厅,他们才堪堪把手移开。 当这位封疆大吏前来赴宴,不管是州府官员也好,那些全副武装的军士也好,都被留在外面。 毕竟在狮子面前,鬣狗没有动的余地。 冷汗从三人的背上流下。 听付大人说了声“退下”,三人才往远处站了站。 桓瑾在桌前停住脚步,一开口,声音就低沉如猛兽:“本官忙于繁务,白日没能来接钦差座驾,现在才来,还请付大人恕罪。” 付鼎臣坐在原位,仿佛外面那些甲胄兵器、刀光剑影他看不到,桓瑾身上的杀气他也看不到。 他抬起了一只手,随和地请桓瑾入座,道:“江南水患向来是朝廷的一块心病,桓总督是为民而忙,我没有什么可怪罪的,坐。” 桓瑾在他对面坐下,整张圆桌上就只有他们两人。 明明比前一刻不知空旷多少的宴客厅,此刻却让人觉得里面的气氛不知紧绷到了何等地步。 站在稍远处的护卫三人听着外面的风声、雨声跟雷声,感到背上汗重湿衣。 两人静坐良久之后,一阵撕天裂地的雷声在天上炸响,电光照亮了整座楼外楼。 桓瑾盯着付鼎臣,这才再次开了口:“这一趟,付大人不该来。” 付鼎臣没有说话。 留下来护卫他的三人却是头皮一炸。 ——桓瑾竟然装都不装,就这样图穷匕见! 但实际上,桓瑾并不是个粗莽的武夫。 如果今日来的是其他人,他绝不会这么直接。 今夜他来,其实有着两个原因。 第一就是阎修没有如期归来。 如果漕帮那边顺利的话,那他今日就该回来了。 可他逾期了,说明他失败了。 第二是京城水师的动向太过明显,毫无掩饰的意思。 这说明了这位钦差大臣的态度强硬,无法回旋。 付鼎臣是何等的聪明,知道水师下江南的动静无论如何都瞒不过桓瑾,索性就不瞒。 战船疾驰在江面上,就是为他造势,他展现出了自己的强硬姿态让人看,等待着坐不住的人过来给他传递消息。 桓瑾的人加以监视的那些盐商里,昨日就已经有人跑了。 就算今日还没有跟付鼎臣见过,相信很快也会见到。 所以,他其实没有别的选择。 只能直接撕破脸,只能先下手为强。 雨点打在琉璃瓦上,仿佛要将这瓦片都打碎。 这像雄狮一样的男人以一种看值得敬重的对手的目光看了付鼎臣片刻,才道:“既然来了,那付大人觉得这个结果如何? “——江南水患,钦差大人忧心百姓,去堤岸视察,不小心失足落水,命丧江河。消息传出去,万民哭送,朝廷追封,帝王亲自为你写下祭文,立碑江南,英魂永镇运河。” 这般威胁、这般毫不掩饰的杀意迎面扑来,让站在后方的三人脖子上寒毛倒竖,直想要冲上来,却被付大人一个手势制止。 付鼎臣放下了手,到此刻,他仍旧没有受到死亡胁迫的惊慌、恐惧跟愤怒。 他神色如常,只是问道:“我始终有一事不明,桓将军。” 听见“桓将军”三个字,桓瑾眉目不动,只道:“付大人但问无妨。” 付鼎臣不解地问道:“桓将军战功赫赫,深得朝廷重用,陛下宠幸,贵妃在宫中既得宠,而且又育有一子。眼看桓家荣宠不灭,为何你还要走到今天这一步?” “为何?”厅中火光映亮桓瑾的面孔,映亮他黑沉沉的双眼,他低沉地重复了这两个字,自嘲一笑后说道,“付大人虽出身寒门,但终究也是贵子,自是不懂的。” 明明是无比肃杀的场合,但在此刻两人对谈时,气氛却缓和下来。 毕竟敌人去掉一笔,就是故人,同朝为官,哪怕阵营不同,两人也曾经对对方有过佩服。 “我出身西北大族,但父亲战死,剩下孤儿寡母,生活不易,钱财也被族中的人侵占。我从小过的是寄人篱下的生活,妹妹想要个小玩意都买不起,更别提是其他。 “从那时我便想,如果有朝一日登到高处,手握大权,就要为我的子孙打下万代基业,打下别人都侵占不了、也难以想象的财富。 “贵妃在宫中得宠,如果她没有养育龙子,我应该这样做。 “她养育了龙子,我更应该这样做——否则来日八皇子要争夺大统,我这个做舅舅的有什么可以帮到他?” 他的话回响在雨声中,外面的人全都低着头避耳塞听,不敢去听总督的声音。 付鼎臣听完却沉默了,许久之后才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私心,也有自己选择的路,但桓将军你错就错在不该为一己之私动摇国本,让江河里多了那么多无辜亡魂。” 如果不是他在江南倒行逆施,做得不留余地,就算有一星半点的消息传回京中,景帝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不会答应让他付鼎臣来江南彻查,行使钦差之职。 桓瑾的眼睛里映出烛火的光,却照不亮底下的黑暗。 他说道:“他们在水里不会孤单,我很快就会送付大人你下去陪他们。” 此刻,他想到先前付鼎臣被外放到旧都,本该在云山被马元清所养的马匪劫杀,可他却逃了过去,然而现在看,他终究还是要死在他该赴任的江南、该镇守的旧都。 或许,人的命运皆有定数。 桓瑾想着,便打算让人进来动手,可本该清静的外面却吵嚷起来。 他动作一顿,听见两个声音在交替着道:“你们谁啊?连我们公子爷的路都敢挡!”“让开!” 桓瑾看向付鼎臣,见这位付大人从自己进来一直没有变化的神色,此刻终于起了波澜。 付鼎臣原以为风珉离开,看到这边的动静应当会躲开,没想到他又回来了! 桓瑾坐在原位,略一侧头,挥手让他们放行。 付鼎臣瞳孔一缩,立刻沉声道:“你疯了?” 桓瑾转头看他,再平静不过地道:“就算是忠勇侯之子,跟来了,看到了不该看的,也得死。” “公子爷到了——诶诶诶,慢点慢点!” 姚四跟贺老三扶着下盘发虚,一副出去一趟不光没有醒酒,甚至在外面喝了更多的风珉从外面进来,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 在经过刚刚拦路的人面前时,姚四还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脸:“睁大你的狗眼看好了,谁敢拦我们小侯爷?” 在他们身后,两个作着楼外楼小厮打扮的少年低着头。 他们手里各捧着两节枪杆跟枪头。 都知道那是风珉不离身的银枪,也没人阻拦。 等看这行人进去之后,那些州府官员才交换着眼色: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 这个纨绔子弟要是一直不回来,总督大人兴许也就放过他了,现在回来,不就是要跟钦差大人一起做江下的亡魂吗? “不用扶……” 一进门,风珉就拒绝了搀扶,把两个护卫推开。 他醉眼朦胧地抬起头,见到空了的宴客厅还有背对着他坐的桓瑾,俊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这是……桓总督?” 他下盘虚浮地走近,一手撑在了桓瑾手边的桌上,笑着向付鼎臣道,“付公……呵呵,付公面子大,桓总督事情一忙完就……披星戴月地赶过来。” 陈松意跟游天站在离他不远处,看他演技精湛地演着一个醉酒的纨绔。 向付大人说完这句话,风珉又打了个酒嗝,笑呵呵地转向桓瑾,撑着桌面倾身向他。 “我听闻……桓大人在军中时,向来称大齐第一武将。”他一边说着,一边站直了身体,又打了个酒嗝,不带半点正经地道,“我早就想向桓大人请教了——” 话音落下,他伸手一招。 众人就见到那两个楼外楼的小厮将手中的两节枪杆一拧一锁,抛了过去。 风珉伸手一接,再一对一锁,银枪成型。 他仍旧醉醺醺地说了声“请指教”,然后一改先前的醉态,迅疾如电地出了枪! 银枪朝着桓瑾突刺而来,枪头如毒龙旋转,一点寒芒直取心脏! 桓瑾冷哼一声,伸手在桌上一拍,碗碟酒水瞬间飞起,随着他衣袖一扫朝着风珉砸去。 “总督大人!” “大人小心!” 见厅中惊变骤起,门外的甲士顿时神情一肃,扫开官员朝着里面冲来。 付鼎臣身边的三人动作迅速,在公子爷跟桓瑾交上手的瞬间就立刻架起了付大人,带着他迅速退到了角落。 风珉一枪挑飞了圆桌,桌面旋转着飞向角落。 两人伸手把桌板按了下来,挡在了付大人面前,以免弓箭手放箭。 跟桓瑾交手的瞬间,风珉就感到了这位顶级武将的不凡。 他的功夫不光是在马上,到了战场之下,他的掌法也是无比凌厉。 离开战场,没有让这头狮子的力量退化。 拍在枪杆上的力道仍旧让风珉的虎口被震得发麻。 精铁打造的鹰爪与枪身相接,一抽就摩擦生出金色火花,桓瑾一手戴着鹰爪,手上劲力一沉,就令风珉无法抽出银枪,只能选择栖身上前,单掌一拍,将银枪朝着前方推出去! 枪身与鹰爪摩擦发出刺耳声响,长.枪犹如银色蛟龙脱困,再次被主人抓回手中。 而桓瑾也没有让他好过,在风珉飞身夺枪时,一爪抓在他的腿上,爪尖陷入血肉里。 风珉在半空中一个旋身避开。 落回地上的时候,左腿上已经有鲜血渗出。 他落地站稳,哪有半点喝醉的样子? 这却不令桓瑾惊讶,他依旧八风不动,便是忠勇侯本尊来了,他也不惧。 他浓黑的剑眉下,一双锐利的眼睛看着风珉,伸手折起了袖子,有血珠从鹰爪上滴落,染上绯袍:“虎父无犬子,忠勇侯有个好儿子。” 像京城的王公贵族,生出来的全是废物,他看不惯。 风珉在他们当中,简直像夜里的萤火虫一样耀眼,又格格不入。 在那如潮水般冲进来的脚步声中,桓瑾五指成爪,再次攻向了风珉:“可惜越有出息,就越容易让父母伤心!” 风珉冷笑:“这话说早了!” 然后再次执枪朝他迎了上去。 “全部杀光!”桓瑾头也不回地向要冲进来的军士命令道,“不留活口!” “是!” 圆桌后,老六探出了头,满面焦急地看向跟桓瑾打得不可开交的公子爷,再看向在门边要去挡人的老三跟老四,不知自己能做什么。 就在这时,让人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那两个随着公子爷他们一起进来的小厮,其中一人突然出手,一把药粉向着前方扬去。 那些凶悍无比的将士只要沾到一点,就立刻脚下一软,扑倒在地,仿佛被抽了筋骨。 前面的第一批人一倒,立刻变成了绊脚石,连累后面的人冲势也一停,一抬头,就又迎上了一波药粉攻击。 连日暴雨,空气中水分极重,药粉一出手就立刻沉降下去,没能再往外飘。 可即便如此,外面吸到一点的人也感到手脚发软,一时间不敢向前冲。 “这是什么东西?!” “呸!下作手段!” 看着这一幕的州府官员也忙用袖子在面前不停地挥舞,挡住口鼻,生怕中招。 与风珉相斗的桓瑾不慎吸入一点药粉,也感到身体一软,周身的劲力仿佛被骤然抽去。 他立刻屏息后退,却见风珉跟他带来的那几人丝毫不受影响。 在决定用药粉放倒第一波进攻的人时,游天就给他们每人一粒解药,提前含服在舌下便不受药性影响。 抛洒出药粉之后,姚四铿然一声拔出了长刀,大笑起来:“你们不冲,那就轮到你爷爷我了!” 贺老三比姚四务实一些,他上前伸脚一挑,从地上挑起了两把刀,踢向了陈松意跟撒出药粉的游天。 两人伸手接住了。 这一下,算是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到了原本毫不起眼的两个小厮身上。 圆桌后,老六叫了起来:“那、那不是——” ——意姑娘吗? 听到他的声音,本来藏身在圆桌后,护着付鼎臣躲在角落的另外两人也忍不住探出了头。 看到作着小厮打扮的陈松意,他们从她的侧脸认出了她:“是意姑娘!是她!” 他们看着陈松意,眼中异彩连连。 欣喜之余,还不忘压低声音。 她在江南这件事他们知道,她负有师命,还掺和进了整件事里他们却不知道。 此刻见她出现在这里,几人只感到惊喜至极! 而且看她拿着刀守在门口的样子,几个大男人竟分外的有安全感。 圆桌后,听到他们的声音,付鼎臣脑海中也浮现出了少女的身影。 身旁的护卫在探头出去看之后,又撑着桌板缩了回来,一脸兴奋地对自己道:“付大人,是意姑娘,她来了!” 上一次在云山就是因为她,他们才赶上了山谷中那一场截杀,从马元清的爪牙手底下救出了付大人一家,现在她又来了,那事情肯定有转机! 在他们因为陈松意的到来而生出希望的时候,陈松意也出手了。 游天身上稀奇古怪的药物多,但是分量却不多,一波撒完之后,他们就开始跟姚四一样,借着地上倒下的这些人筑成人墙,跟后面冲进来的军士交上了手。 后面冲进来的人对地上这些中了药却没有死的同袍投鼠忌器,放不开手脚。 可是陈松意他们却没有这顾忌,哪怕只用普通的招式,也将厅门口牢牢守住了。 桓瑾与风珉再次过了上百招,冷酷地下令:“杀!今日战死者,厚重抚恤!” 人为财死,听到军令,再听到有厚重抚恤,门外的进攻就再次变得猛烈起来。 外面的弓箭手也在雨中列了队,只等总督大人从里面一出来,就立刻放箭。 万事俱备,桓瑾的攻势再次变得凶狠了几分。 他的掌法劲力雄浑,走的是大开大合的路子,可右手的鹰爪却又十分阴毒,交手的时候抽冷给风珉一记,短短数息就在他的肩上、手臂上跟胸口都留下了爪伤。 见陈松意没有如他来的时候所叮嘱的那样,等到开战就躲到付大人身边去,而是跟其他人一样在门口陷入混战,风珉忍不住心中暗骂。 略一分神,眼角余光就见桓瑾一掌袭来,就忙横枪去格挡。 桓瑾如同一头狮子压着掌下的猎物,在怒张的须发下看着他:“生死相搏,竟然还敢分心?” 风珉收拢了心神,嘲道:“大齐第一武将也不过如此,对你还用不着我尽全力!” 桓瑾冷然地道:“那你就是在找死。” 今夜在宴客厅,哪怕有风珉半路杀出来搅乱局势,在桓瑾眼里,一切也都在掌握之中。 眼下不过是在真正将他们杀死、抛尸江河之前,一场狮子对猎物的戏耍。 眼见战况越发胶着,藏身在角落的几人十分想出去助阵。 是加入陈松意他们放倒那些守备军也好,还是加入公子爷给桓瑾造成一些压力也好,都可以。 可是他们不能动。 他们还身负要保护付大人的重任。 相比他们的焦急,付鼎臣此刻却闭着眼,听着外面的各种声音,比所有人都要沉稳。 因为他知道,此刻本应身在漕帮总舵的陈松意出现在这里,就说明齐统领所带领的水师也在外面了。 由京城的水师精锐组成的军队,加上近乎无敌的炮船,就算是桓瑾也不可能完全无视这威胁。 桓瑾今日杀人灭口的打算怕是要落空了,只是不知道在外面的战船要怎么跟在里面的人里应外合—— 正想着,屋外猛地传来信号弹发射的声音。 付鼎臣猛地睁开了眼睛,下着暴雨的天空中,烟花短暂地绽放。 随即一颗炮弹从江上发射而来,重重地击在楼外楼的外围! “啊!” 外面那些在雨中潜伏的甲士发出惨叫,被炸得人仰马翻。 下一刻,楼内也响起了尖叫声,有浑身湿透的水师战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逼向了宴客厅,同桓瑾带来的那些士兵厮杀在一起。 州府官员抱头鼠窜,但凡敢咒骂的全都被压在了地上,半边脸浸没在地上的水洼里。 姚四在厮杀中高声喊道:“援军到了!” ——是燕七跟裴植他们接上头,带着一部分水师战士从水下暗道进来了! 援军一道,就立刻分薄了厅内几人的压力。 而呈包围之势停在江面上,对准楼外楼开炮的战船更是充满威慑。 站在船头的裴植手中拿着一把扇子。 折扇一挥,就是一炮轰出,连开三炮打在不同的位置,令整座楼的人都感到地动山摇。 哭声,骂声,雨声,炮声,不绝于耳。 楼里的人都害怕地抱着头躲到了桌椅底下,不知是什么人在大齐腹地朝他们发动攻击。 三炮过后,船上战鼓擂起,充满进攻之意的鼓点挟着方才炮击的余威,再加上外围那些被三炮清除的军队哀嚎声,一时间充满震慑。 先前还感觉占尽优势的桓瑾此刻脸沉了下来。 他带着军队包围楼外楼,已经足够出格,可是船上让开炮的人比他更加蛮横—— 这就是厉王的军师祭酒吗? 在州城内,对着聚集了一整个州府的官员的楼阁开炮,要是塌下来,把里面的人砸死一半,整个江南会顷刻乱作一团。 桓瑾定住了动作,看着站在对面的风珉,又再看向从圆桌后起身的付鼎臣。 没想到他疯,他们竟然比他更疯。 外面厮杀的声音不绝于耳,宴客厅里反而渐渐没有了动静。 “桓总督。”付鼎臣站在桌后,对着他劝道,“大势已去,不要再负隅顽抗。” “付大人。” 桓瑾收了手,一副不打算再战的样子,“没想到你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 风珉喘息着,盯着他的动作,没有彻底放松。 不到最后一刻,都不能相信这样的人会放弃,会决定束手就擒。 方才折起的袖口已经散开,桓瑾低头看了一眼,再一次折了起来:“这一次是我不如你,没在你入江南的时候就取了你性命,不过——” 他眼睛里厉色一闪,“世上终究只有一个付鼎臣!” 话音未落,他脚下猛地一踏地面,五指成爪朝着付鼎臣袭去。 留在付鼎臣身边的三个护卫立刻紧张的横刀于身前,付鼎臣被他们护在其中,看着向自己急速接近的桓瑾,从那双属于雄狮的眼睛里看出了嘲弄。 世上终究只有一个付鼎臣,敢来江南掀翻这一切黑暗。 如果他死在这里,后继无人,还有谁会来继续替他追究下去? 此道孤独,他想改变这一切,只凭他一人是做不到的! 察觉到他的意图,风珉立刻追了上去,举枪朝他的后心刺去。 桓瑾回手一掌就震开了他的枪尖。 这一刻,他再毫无保留,全身的力量、威势都提升到了极点,犹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再一掌打在风珉肩上,令他倒飞出去。 而借这一掌之力,他背对付鼎臣,极速向着那个方向靠近,脸上刚要露出一点嘲弄的笑容,瞳孔中就猛地印出了几点金光—— 几根细如发丝的金针从那个小厮模样的少年手中飞出! 在最关键的时候,游天抓住了时机再次出手。 带着第十三重《八门真气》的金针霸道地穿透了桓瑾的衣袍跟内甲,扎在穴道上,深深地没了进去,瞬间封锁了他所有的力劲。 保护付鼎臣的三人见势,顺势将圆桌往前一顶! 下一刻,就感到手上传来沉重的劲力,是桓瑾失去控制的身体砸在了桌板上,滑落下来。 桓瑾还要凝聚力气起身,风珉的银枪已至,枪尖直指他的咽喉。 大势已去的桓瑾抬起眼睛,目光跟他对上,嘴角带着血的风珉维持着枪指他的姿势,转头向外面还在交战的人喊道:“桓瑾已被擒获!都住手!” 他声如金石,在雨夜中也传出去很远。 那些原本还在跟从水下暗道进入楼外楼的水师战士生死相搏的甲士不由地停下了手,目光穿透雨幕,看向宴客厅。 那些在雨中持箭准备射击的弓箭手全都有着锐利的眼睛,将他们总督的表情看得很清楚。 还有那些被按倒在地还在不停咒骂的州府官员,此刻都没了声音。 整个宴客厅内外,只能听到风珉的声音,在雨夜中显得无比冷硬—— “两江总督桓瑾倒行逆施,他所做的事,钦差大人已经全部取得罪证。 “而除了这里跟你们交战的人,外面还有一整支京城水师,指挥他们的是厉王殿下的军师祭酒。 “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你们追随一个错误的人,围杀钦差,现在他已经束手就擒,你们呢?还要为了他的错误继续顽抗下去吗?!” 大厅一角,陈松意悄无声息地退到了人后,将手中的刀往外抛去。 刀落在没有铺设地毯的石砖上,发出一声清响。 随着这一声清响,那些站在雨中的甲士都被影响了,手里的兵器接二连三地落到地上,人也跪在了地上,心中再生不出半点反抗之意。 …… 山外青山楼外楼。 被炮船轰击过的地方坍塌了一大片,裴植跟齐统领站在船头,看着从里面被陆续押解出来的人。 “结束了。” 齐统领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带着一种庆幸的心情,由衷地说道。 天上又是一阵惊雷,仿佛由电光组成的巨龙穿行在乌云中,把江面映亮。 北漠,夜间风沙急,人人窗户紧闭。 在这一年到头都见不到几场降雨的地方,天上忽然炸开了滚滚雷鸣。 北蛮的龙城里,站在殿门口的道人看着天上闪烁的电蛇,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只见那原本光洁如玉、没有一丝纹路的手掌上,缓缓浮现出了一道掌纹。 第84章 三合一 江南的这场雨最终停下,已经是半个多月之后的事了。 楼外楼一夜过后,江南局势天翻地覆,每天都有官员锒铛入狱。 自两江总督桓瑾以下,江南共有两百七十多名官员牵涉其中,州府更是几乎全军覆没。 光是初步收监,调查取证,就花了月余时间。 钦差大臣付鼎臣所整理的证据,已经同钱忠送回京中的折子一起摆在了景帝面前。 御书房里灯火长明,桓贵妃带着年幼的八皇子在御书房外长跪不起。 八皇子小小的一个人,脸上写满茫然跟恐惧。 桓贵妃泪流满面,只求见帝王一面,可是向来宠爱她跟八皇子的景帝却是见也不愿见他们。 卫午站在屏风外,听着外面传来的哭声,听见景帝的声音从书房传出,紧绷的声音里满是山雨欲来:“贵妃还在哭?她还有脸在外面哭?” 江南的消息每传回来一次,景帝就要大发雷霆一次。 短短一月,御书房里的物件已经全都换过了一回。 景帝心中有着愤怒。 他对桓瑾是何等的优待,何等的信任,将江南这样的富庶之地都交给了他,可桓瑾回报的是什么? 倒行逆施,一手遮天,结党营私,动摇国本。 甚至到最后他还不思悔改,明目张胆,公然围杀天使钦差! ——此等悖逆狂妄之人,种种罪状实在是罄竹难书,贵妃竟然还敢来求情? 天子看了一眼这些时日雪花一般飞来弹劾桓瑾的折子,冷嘲道,“先前付鼎臣呈上来那份出自谢长卿之手的状书,上面罗列了他三十二条罪状,朕原以为是夸大了……可今日看来,这还远远概括不了他的罪行!” 他之所以还没有对桓瑾动杀心,就是还要等着看付鼎臣还能查出什么。 这个在他父皇时期就深得重用的能臣,天不怕地不怕,还敢上书让他启用那些先后因为直谏为他所不喜,被他赶去旧都的大臣坐镇江南,稳住局势。 大齐有新旧两座都城。 立国之初,大齐定都城在前朝旧都,只是先帝不喜,时局稳定下来以后,便想着迁都。 先帝寻访了高人,定下如今的皇都,此后又筹备了十数年,才在生命的最后几年转移了过来。 景帝当太子的时候,他所镇守的就已经是如今的皇都了。 一开始,先帝将旧都的六部保留,是为了安抚民心。 朝代更迭,战乱频生,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的大齐,不能因迁都之事再生动乱。 迁都之后,三省六部主要的职责就转由京城这边行使。 旧都虽依旧设置了六部,负责的只是旧都区域内官员的考核。 之后,日月更替,朝中新人辈出,追随先帝的老臣也逐渐老去。 到了他们该退下,好给新人腾位的时候,先帝就用一纸调令把他们送去旧都荣养。 在那里,他们依然可以保留自己的官职,只是没了那么多权力跟重压。 先帝时期的许多大臣,就是这样荣耀而体面的在旧都结束了自己的执宰人生。 而到了景帝时期,旧都成了他的一个文臣收容所。 朝中官员但凡性情过于耿直,动不动就要做铮臣直谏,斥责帝王该如何不该如何的,景帝都一律把他们扔到旧都去,眼不见为净。 如果不是云山县外那一场截杀,付鼎臣现在也是旧都六部的一员了。 他们全都还十分的年富力强,哪怕被外放到旧都,也依然抱着有朝一日可以回来,继续为朝廷效力,为百姓谋事的心。 所以付鼎臣清洗江南一系的官员,下手的时候可以说是毫不手软,不必顾虑任何问题。 毕竟空出再多的缺,旧都也一样有人可以补上。 虽说杀鸡焉用牛刀,不过能够结束“荣养”,这点小事,付鼎臣相信他的这些昔日同僚也不会在意。 举荐他们,付鼎臣也不用担心景帝会认为他们结党营私,因为其中还有许多他的政敌。 有他们入主配合,这牵连甚广、错综复杂的案子,调查起来就更容易。 因此他的折子一上来,景帝看过就朱笔一挥,很快准了。 毕竟,他只是不喜欢这些喜欢直谏的文臣在面前晃来晃去,给他找不自在,让他们在江南发挥余热倒是没问题。 从太子时期就开始服侍景帝,卫午最是明白帝王厌恶他不想见的人偏不识趣,要在他面前找存在感,于是欠身道:“臣这就去劝贵妃娘娘。” 书房外,桓贵妃哭得两眼通红,视线迷蒙,还晕过去一次。 此刻见御书房中有人出来,朝他们这边走,八皇子连忙抓着母亲的手摇晃她:“母妃母妃……卫公公来了……” ——卫公公出来,是不是父皇准备见他们了? 听到儿子的声音,桓贵妃连忙振作起精神。 她看着来到自己面前的卫午,犹如见到了一根救命稻草,伸手要去抓他的袍角:“卫公……” 卫午看着两眼红肿,发丝凌乱,狼狈不堪,不见昔日雍容华贵的贵妃,再看向陪着母亲在这里跪了大半日,小脸煞白的八皇子,劝了一句:“娘娘还是先回去吧,陛下正在气头上,谁也不愿意见。” 桓贵妃眼泪又流了下来,急道:“卫公,我——” 桓家除了兄长就是她,旁支全都不顶用,那些人平日仗着兄长的身份地位作威作福,四处收受钱财,到了这时却是一个还站得住的都没有。 兄长围杀钦差被捕的消息一传回来,她就坐立不安,立刻派了人去宫外求助,希望马元清能进宫来为自己的兄长求情,救兄长于水火。 兄长在江南做的那些事,她并不完全清楚,只是知道这些年他们联系紧密。 甚至上一次马元清为陛下冷落,兄长还让她借生辰的名义,引陛下去大将军府见他。 可是,马元清却拒绝了她。 桓瑾事败被抓住,以两人的捆绑之深,马元清也难逃干系。 他还没被波及,应该只是付鼎臣还没能查到证据,没能撬开桓瑾的口。 依照大齐律法,江南这一次所牵涉的官员,以他们犯的事来量罪,最低的都要杖责一百,罢免官职,其中过半都要充军流放。 而罪魁祸首如桓瑾,等到押解回京,审判定罪,等待他的将会是处死、抄家,还会株连子孙。 不过律法再严酷,最终做决定的也是景帝,以马元清对景帝的了解,他还不至于处死桓瑾,毕竟有往日情分在。 可如果这时让景帝发现桓瑾跟自己结盟,在江南积累的财富基业有自己一份,那就难说了。 先前,他就已经失去过一次景帝的信任,如今再暴露出跟桓瑾的关系,也会自身难保。 所以马元清是最不能到景帝面前为桓瑾求情的人,那样只会害了他。 马元清让桓贵妃派来的人给她带了口信:“我跟你兄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是最想保住他的人,不要慌,我会想办法。” 见连京中唯一可以求助的人都不能立刻进宫,桓贵妃只能带着八皇子来书房外长跪,希望景帝看在他们母子的份上见她一面,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了兄长这一回。 贵妃只是慌乱,但没有完全失去理智,听卫午说“娘娘就是不顾惜自己,也要顾惜八皇子”,她低头,看向自己年幼的儿子。 原本能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兄长如今已经落难,若是皇儿再引了他父皇厌弃,那他们家就是真的没有什么指望了。 思及此,桓贵妃撑起了身。 跪得麻木的膝盖传来阵阵刺痛,令她差点往前方倒去。 卫午都下意识地伸手,见桓贵妃站住,他伸到一半的手才放下。 由年幼的儿子搀扶着,桓贵妃依旧红肿着眼睛,却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气度。 她对卫午说道:“今日多谢卫公提醒。”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今在宫中,只怕人人都想踩他们母子一脚,而不是来好意提醒了。 桓贵妃说着,又朝御书房的方向看了一眼,眼中带着几分哀伤,然后对儿子说了一声“我们回去”,母子二人就相互支持着从御书房外离开。 江南,州府公馆。 钦差行辕仍旧设立在这里,没有改变,而对钱忠来说,一个多月前的暴雨夜,至今回想起来都像是一场梦。 那是他们来到州府的第一天,他没有去楼外楼的接风宴,而是在写完回报京中的折子,将它密封起来之后,就早早上床休息,结果刚睡了没多久,就被一声炮响震醒,然后就变天了。 两江总督桓瑾公然围杀钦差,被小侯爷带人与赶来的京城水师里应外合拿下了,押入监牢。 而他这一系的江南官员也都被彻底清洗,抓捕入狱。 付大人大刀阔斧展开了彻查,还上书向皇上要求,让被派到旧都的那些文臣过来补缺坐镇。 当钱忠知道他在折子里写了什么的时候,只觉得他怎么敢的,可是没想到陛下是动了真怒,很快就答应了! 他原本以为付大人这样抓人,完全不留余地,会让整个江南都崩溃。 可是他用了这一手,不光稳定了江南的局势,还加快了查案的效率。 像这样的大案,本朝没有出过,但是钱忠记得在前朝记载中,也曾有横跨两省、涉及多个官府机构的重案,从抓人到初步取证都用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 只用一个月就能把这一切初步梳理清楚,钱太监只能说一声—— 付大人不愧是顶尖能臣。 虽然那些受他举荐、从旧都被派放到各重要部门的大人们,个个跟他相见时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不似受举荐之恩,更像见了仇敌,但他们打起配合、把控起局势来,十分稳健。 今日的钱忠也如实地写着汇报向京中的折子。 他停下笔,看向窗外瓦蓝的天空,想到江南一案惊天动地,闹得沸沸扬扬,到今年秋天应当就会结束了吧。 …… 从疑犯入狱,进入取证、审查流程开始,就是付大人的战场了,跟陈松意无关。 尘埃落定,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也不再需要“麒麟先生”的锦囊妙计。 于是,陈松意便跟游天一起做起了他们这次离家要做的事——挑个地方,给小师叔开回春堂。 当初从家里离开的时候,她找的借口就是陪游天出来,找个地方给他经营医馆,发扬医术。 如今江南水患,很多人受灾,不光是流离失所的问题,正好适合践行一番,也为付大人分忧。 连续半个多月的极端天气,人的体质下降,就容易生病。 再加上灾后许多尸体来不及处理,就容易发展成瘟疫。 游天跟她出来绕了一圈,又回到最初的原点。 他们在查案的方向上帮不上忙,但是在这方面的善后处理没有问题。 游天本来的样子脸嫩,不容易服众,所以临场客串了一次小厮之后,很快又扮上了邋遢道士。 加入赈灾队伍之后,他很快就给出了治疗瘟疫的方子跟一系列防治瘟疫的办法。 官府派出了专门赈灾的官员,漕帮提供了船只。 还有像小胖子家那样的豪商跟燕七这样的盐商,都纷纷调集了马车、药材供于赈灾。 而且桓瑾一倒,江南的盐商急于表现站队,都慷慨解囊,开设了赈灾的粥铺,让流离失所的灾民每顿能吃上东西,不至于饿死。 游天的回春堂随官方队伍流动而设,马车船队装载着药材,前往受灾严重的地方,他们就临街搭设药铺,给灾民看诊,分发熬好的药汁。 原本在水患之后,随之而来的就是饥荒跟瘟疫,可是这一次有江南富商联合出手施粥赈灾,又有游天的药方跟流动的回春堂,饥荒跟瘟疫的威胁竟然都降到了最低。 在水灾中死去的人跟牲畜尸体也得到了妥善处理,被及时焚烧、掩埋,没有造成隐患。 最大的问题,还是在灾难中失去父母的孤儿。 随游天四处去给灾民看诊、施药的时候,陈松意见到了这些孩子。 灾难过后,往往有许多孩子会成为孤儿,这些孩子如果找不到旁的亲人,就会被送去济慈堂。 在那里,他们会由这个官府开设的抚养机构统一养大,学习一技之长,成年后再出去找工作。 而在他们当中,她凭借着那种特殊的感应,找到了十几个可以修行《八门真气》的好苗子。 在借故把他们留在身边观察了一段时日,各自考量过他们的品性之后,她最后留下了十二个。 十二人正好凑成一支小队,在战场上不管是奇袭也好、当斥候也好,都有着意想不到的效果。 万丈高楼平地起。 构建一支由将《八门真气》修炼到第三重的士兵组成的千人队伍,也总要从训练一支小队开始。 她已经开始想,来日的话,有机会带着他们上战场,将自己训练出来的这支奇兵送给第二世的父亲,想想他脸上会是怎样的表情,陈松意都十分期待。 有人愿意收留这些孤儿,给他们安身立命之所,减轻朝廷的负担,朝廷自然很乐意。 可要怎么安排他们,却成了陈松意面临的问题。 陈家的生活不过刚刚有起色,房屋刚刚不再漏雨,就连小师叔去了都要跟老胡同住一间,这十几个孩子带回去要怎么办?她又该以什么名目收留他们? 民间允许自己有府兵、家兵,但这前提是你要有府邸,才能够蓄养家兵护卫。 这些东西,恰恰是陈松意没有的。 她琢磨了两日,还没想出最合适的办法,风珉就找上门来了。 楼外楼之夜以后,江南就基本解除了威胁。 不用他在,景帝派给付公的那些近卫还有齐统领,都每日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所以,风珉的伤一好得利索,就跟着陈松意、游天他们来四处看诊赈灾了。 队伍里有他的身份在,正好可以防止别人为难他们,给他们找不痛快。 见陈松意这些时日网罗了十来个幼童,又为如何安置他们而发愁,风珉原想告诉她,刘氏命人送了一匣子珍珠跟镶有宝石的匕首给他,他让人送去书院给陈寄羽,应该已经早到了。 把那些珍珠跟宝石卖一卖,卖来的钱怎么也能够在镇上买个院子。 到时候想收容十个八个小孩,还是什么难事吗? 可是,这样不能立刻解决她的问题,跟风珉向来的行事风格不同。 他于是说道:“这有什么好为难的?我收留了他们便是。” 忠勇侯府有自己的护卫培养点,像他身边这几个,都是从里面出来的佼佼者,身手跟敏锐程度放在禁军之中也算得上中上游。 对寻常孤儿来说,能成为忠勇侯府的护卫,已经是一条很好的上升通道了。 尤其还是小侯爷亲自选进去的,那就更加不同。 这十二个孩子经历了大半个月的颠沛流离,早从什么也不懂变得早熟了。 在被陈松意选中,由她帮着他们处理了父母亲人的后事、立了墓碑之后,他们这段时间就跟在她和游天身边。 他们跑上跑下,努力地发光发热,证明自己的价值,希望不要被这位姐姐抛弃。 随着陆续有几人被送走,他们也察觉到了陈松意这段时间的烦恼,都焦虑起自己的未来。 听到风珉要收留他们,让他们成为忠勇侯府的护卫,几个聚在门口的孩子眼睛都猛地亮了起来。 ——不是因为可以出人头地,而是因为不用再让恩人为他们而烦恼,自己日后有出息了,还能够好好报答她! “我去告诉大家!”一个孩子压低了声音,对同伴说了一句转身就跑。 “快去!” 他们自以为躲得隐蔽、说得小声,可屋里的人早都发现了。 “你看,我那里是个好去处。”风珉说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经过游天治疗,他的新伤旧伤都痊愈,人又变回了原来那个玩世不恭的样子。 姚四他们几个听了,也跟着在旁佐证:“意姑娘放心,我们侯府护卫的待遇很好的!” 老六:“是啊,不光能习武,还能识字!以后能怎样,就看那几个小崽子的造化了。” 他们说完,感到陈松意看了过来,不由得住了口。 不知为什么,总有种自己说错了话的感觉。 陈松意调转目光,深深地看了风珉一眼。 等看到风珉莫名其妙的时候,她才说道:“好吧。” 虽然知道他是好心,但她耗费了十几天的运气才找到的好苗子就这样归他了,还是有种被狠狠占了便宜的感觉。 这支她爹跟厉王殿下梦寐以求的队伍,她终于有了机会组建,他们却没有成为第一个收到的,反而便宜了风珉。 陈松意起了身,准备去亲自告知这些孩子他们的去处:“来日要去边关,答应我,带着他们。” 至于她原本要送他的礼物,用武之地更大了,还是要催催小师叔,快点完善出来。 “阿嚏!” 游天打了个喷嚏,面无表情地揉了揉鼻子,脸上透着一股疲惫。 从下山以来,他一直在救人。 尤其是这一个月,他救的人远比他杀的人要多,即便身边多了不少人帮忙,他还是很忙。 他忙着遏制瘟疫,忙着清除潘帮主的余毒,治疗裴植的病,就连风珉身上的伤也没有漏过。 经过他的治疗,所有人的病情伤情变化可以说是一日千里,可游天还是有一种紧迫感。 晚上,在忙碌了一天,所有人都睡下以后,他还在自己的房间里点着灯,提笔写着什么,不时停下来思索一番,偶尔又警惕地看一眼窗外。 他有预感,从山上来抓自己的人很快就要到了。 而这一次他得在这里,不能跑。 这不光是为了水患之后防止疫情扩散,还有是因为在江南掀起了这么多的风波。 如果他一个人跑了,那剩下要面对天阁来人的就是陈松意了。 他有预感,这一次来的不是普通天阁弟子,就算是他自己也不觉得能从对方手里跑出去。 所以他要尽快把配合《八门真气》修炼的“金针药浴刺激法”完善出来,留给师侄。 她对他有情有义,答应过他这个小师叔,要是有人来抓他们,就同他一起被抓,在山上每天给他送饭,再想办法一起逃出来。 所以游天也决定回馈同等的情义。 他不跑了,要抓就抓他回去吧。 终于,在他们结束四处赠药看诊,回到州府的时候,他的“金针药浴刺激法”终于完善好了。 游天松了一口气,看着外面大亮的天光,沉默地整理好自己的行囊,然后就去跟陈松意告别。 “我要走了。” 他在公馆的园子里截住了她,把自己写好的两本手札塞到了她怀里。 陈松意低头,看着被塞到自己手里的东西,再看向游天。 只见小师叔眼睛底下还有着连日来睡眠不足而浮现出的青黑,一副精力消耗过甚的那样子。 今日是离别之时。 身体调理好了,配合调查也结束的潘老帮主准备离去,陈松意正要去码头送行。 结果才出门,小师叔就突然冒出来,要跟她辞行。 在满园的绿柳中,又恢复了少年道士打扮的他在行色匆匆的人群中,显得一点也不起眼。 “怎么突然要走?”陈松意愣了半天才问,尤其她打开小师叔递来的手札一看,发现里面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完整版刺激法,还有他的修炼心得,更是意外。 她还没去催呢。 左右风珉是打算跟她回陈家村一趟,看看老胡,她便想着让小师叔好好休息几天,等回去之后再磨他,连今日去送行都没有打算叫他起床。 ——可他这就要走了。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游天掉了个书袋,才肃容道,“到该走的时候就要走了,不然还等着被抓回去吗?” 听到这话,陈松意这才想起他还有个天阁在逃弟子的身份。 在这里停留了那么久,追他的人要是还追不上来,那才奇怪了。 见她要开口挽留,游天抢先一步道:“我知道,你要说让我跟你回陈家村,大不了陪我一起被抓回去。但你武功这么差,带上了你,想再逃下山就难了。你放心,我答应过你不会自己一个人去做那件事,就会等你。” 他说着,用手指戳了戳陈松意手上拿着的这本手札。 “好好用它,快点变强,师叔走了。” 说完,也不等陈松意再说话,少年一个转身就干脆地冲天而起。 几个飞落间,他便离开了公馆,消失在远处。 陈松意站在原地,仍旧感到哪里不对。 尽管小师叔身上确实没有那种要去赴死的意思,可还是不大对。 她正想算一算他究竟为什么跑这么快,就听见小胖子洪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师姐!” 一转头,就看到打扮富贵的钱明宗站在几步之外朝着自己招手。 “师姐快来!三爷爷的船要起航了!我们快去给他送行!” “来了。” 陈松意应了一声,然后一边走一边飞快地掐算了一番,确定游天是感应到了山上追来的人才匆匆离开,不是因为其他,这才稍稍安了心。 她收好他给自己的手札,拉起小胖子:“走吧。” 码头,漕帮的大船停在这里。 江水粼粼,倒映着碎金般的阳光,运河已经不见吞噬一切的汹涌,又恢复了夏日的平和。 潘老爷子正在码头上,跟前来送行的众人一一拜别。 “今日就到这里罢,诸位不必再送了。” 小叙之后,潘老爷子对他们拱了拱手,得到了众人回应,他才看向翁明川。 如今,他已经完全卸下漕帮之主的位置,眼下漕帮的掌权人是这个沉稳如渊的青年了。 “明川。” “三爷爷。” “漕帮的以后就交给你了。” 潘老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仿佛将身上扛了许多年的重担都交到了他身上。 一瞬间,老人只感到一身轻松,仿佛又回到了当年跟随两位兄长揭了皇榜,来到这里想要大展拳脚时一样,充满了活力与期望。 “三爷爷——三爷爷!” 听见钱明宗的声音,老爷子这才从思绪中抽离,见一身小财主打扮的小胖子拉着陈松意跑来—— “赶上了,赶上了!我跟师姐来送你了!” 年幼的孙子总是格外得老人的喜爱,看着他这活蹦乱跳没半点沉稳的样子,老人脸上露出了笑容,复才看向来到自己面前的陈松意。 少女松开了牵着小胖子的手,上前来向他告罪:“晚辈来迟了。” “无妨无妨。”老人笑吟吟地道,他抬手摸了摸小胖子的头,对陈松意说,“明宗这孩子,以后就要姑娘多多关照了。” 陈松意点头:“他既入我师门,我定替师父师叔好好教他。” 她说着,看了停在江上的船一眼,忽然心下一动,问道,“老帮主此行是要去往何处?” 老人温和地道:“趁身体好,到处走走,不过此行我最终的目标是要入蜀。” “入蜀?” 听到这两个字,陈松意的心又猛地跳了一下,听小胖子在旁说:“师姐你不知道,三爷爷的掌上明珠,我那小师姑,正是嫁去了蜀地的一个寨子,叫——” 陈松意不由自主地接道:“风雷寨。” 风雷激荡,气势愈强,相助互长,交相助益。 这是六十四卦里第四十二卦“风雷益”的卦象,也是寨名的来由。 “咦,师姐知道啊?”钱明宗没有丝毫怀疑,搓着手兴奋地道,“小师姑年初刚生了个弟弟,三爷爷这是要去看小外孙呢!” 闻言,陈松意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深深看着面前的老人,看着第二世的自己曾无缘得见的外公,最终,所有如风雷激荡的情感化为了一句祝愿:“那就祝老帮主父女早日团聚,一路顺风。” …… 城外山林,游天飞驰的身影落下。 林中一片安静,不见鸟雀。 身穿道袍的少年警惕地仰头,在原地转了一圈,然后在包围住自己的高大林木之间嘴角抽动了一下,接着猛地提气,喊道:“喂啊!放我出去啊!” ——他不是都已经主动来自投罗网了吗?为什么还要用阵法困住他! 林中浮现出淡淡迷雾,空气似漩涡扭曲了一下,从其中走出了三道身影。 后面两个女子同游天一样,梳着高髻,穿着道袍,却是两个坤道。 为首的则是个未见眉目的男子,单看身影便已经能让人补全出一番肌若冰雪,餐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的风采。 游天一见他就想起被困在天之极,三日才吃一餐的日子,胃不由自主地难受起来,听他开口,声若凤鸣:“毕竟在天阁,小师叔已经没有信誉了。” 第85章 欠49更 “鼎臣启:新岁未能展庆,祝公安好。 “江南初晴,公起居如何?” “今春原定赴任旧都,计经数州,拜会庆余、伯常等,然未能成行,甚憾之。 “州府一案,公虽结庐南水之畔,隐居山林之间,亦当听闻……” 田间地头,一名做着老农打扮的老者半卷裤脚,拄着锄头。 他看着手上这封从江南寄来的信,笑骂一声:“乃公当然听见了!” 高皇帝时期,他在朝中为内阁大学士,骂起人来也是这样毫不掩饰。 后来,他为景帝所不喜,为政敌所不容,索性辞官挂印回了老家,在山下建了个草堂,收了些学生,每天教教学生,种种地。 这位曾经骂得几大内侍狗血淋头的大学士,教人的功夫跟他骂人的功夫一样厉害。 远近的学子都来求学。 尽管在他门下学习,时常会遭到他的痛骂,但想想老师对着朝中大员,乃至当今圣上都这么骂,学生们就觉得被他骂几句好像也没有什么了。 江南的事一传来,当晚李观其就让老妻去切了两斤猪头肉,高兴地喝了两盅酒。 此刻再接到付鼎臣寄来的书信,李观其虽然嘴上骂他瞎显摆,但心中却领悟到了他寄这封信的意思。 …… 南越之地,毒虫横行。 信使穿过瘴气,九死一生,才把信送到这个置身海岛,穿着同当地渔民一样的衣服,坐在礁石上垂钓的男子手中。 海风中,这个年纪比付鼎臣稍小,却显得更淡泊几分、洒脱几分的昔日礼部侍郎展开书信,一目十行地看着,面上露出笑容。 南越离江南远,可是往来商贾总会带来一些消息。 他几年前游历到这里,隐居在了这里,也听到了近来的消息。 师兄重新得到了天子的重用,作为钦差,彻查江南之事。 因他之故,被赶到旧都去“荣养”的那几位也重新被启用。 叶乘风拿着书信,指尖被不断拂动的信纸摩挲。 一旁侍立的年轻人好奇地看着他手中的纸。 年轻人姓杨名佐,长相中有着明显的南越之民的特征。 他跟随自己的老师学习了几年,熟知老师的性情。 虽然离开朝堂之后,一路南下探友,最终定居于此的老师平日也十分洒脱,仿佛什么都不叫他放在心上,但笑容却从没有今日这样畅快。 “弼之。” “弟子在。” 忽然听见老师叫自己,杨佐连忙拱手应道。 他说话的音调还没有完全脱离南越,不过却已经很接近官话了。 叶乘风看向他,扬了扬手中的书信,道:“今年秋闱,你下场吧。” 杨佐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弟子火候还不够,还想再追随老师左右,多学习两年再去——” 南越之地,本身开化就迟于其他地域,文化的发展更慢,底蕴更浅。 像他出身的这座海岛,离州城极远,更是几朝以来从未出过进士。 老师游历至此,在此地隐居,开设学堂,收了他们做弟子,教授他们经义,已经给他们打开了一扇前所未有的窗,给了他们机会去畅游无垠的学海。 跟随老师学习了几年,杨佐觉得自己已经脱胎换骨,跟过往不能同日而语。 可是要下场去考乡试,甚至考会试,杨佐觉得自己还远远不行。 “呵,沧海何曾断龙门?”叶乘风笑了起来,向着自己谦虚的弟子道,“你师弟他们几个不够火候,你却是可以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信递给了杨佐,让他自己看。 杨佐诚惶诚恐地接过,见老师又手持钓竿,转向了大海。 “而且你师伯如今正得重用,不知什么时候又会被贬下去……赶紧去,不然错过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 这些四散天涯海角的知交会收到这封信,契机正是景帝启用了他们在旧都的几个同僚。 这无疑是一个信号,一个他们应当归来的信号。 他们这些人,曾经同朝为官,心中有着同样的理想,只不过一部分人留了下来,而另一部分人因为时局跟一些排挤,选择了辞官退隐。 但付鼎臣相信,自己这些四散天涯海角的朋友,心中燃烧的火都还没有熄灭。 现在就是机会了。 他已经在黑暗中前行,独自举起了一根火炬,找到了黑暗已久的前路。 大道不独行,需要有更多的人加入。 所以他在江南,向着自己昔日的同门同僚、亲师故友寄去了一封封信。 希望他们能够再聚首,再一起为社稷、为朝堂、为百姓谋事。 除了李观其、叶乘风,收到这信的还有许多人。 田间地头,南海之滨,临江楼台,深山庙宇,一个个或苍老,或壮年,或嬉笑,或怒骂的身影,手中都拿着同样的信。 看着那穿透纸背的熟悉字迹,他们心中未曾凉的热血再次回温。 他们耳边仿佛都听见了寄出信的那人的声音:“请回来吧。” 而如果他们暂时不想回来的话,付鼎臣也不强求。 他还提出了一个建议,让他们的学生先回来看一看。 经此一役,江南从上到下会多出很多空缺,急需俊才来填补。 付鼎臣知道这些年他们在朝堂之外,不会只是闲着,自己还不想回来,不如就派弟子们回来。 今年秋闱是一个好机会。 只要他们中榜,就会比自己的师长更快得到一展所长的机会。 江南,州府公馆。 付鼎臣寄出了今天的最后一封信。 他放下笔,负手立在窗前。 此刻,他的故友们定然已经收到了信,在与他看着同一片天日。 他微微一笑,仿佛又见到了往日众人在一起的画面,轻捋颌下短须,向着天空轻声道:“我期待着,与诸位再聚首的日子。” …… 西北,边关雄城。 这是大齐边关,再往外去,就进入荒漠。 这里的夏季也同其他地方一样,炎热得很,因为缺少植被,缺少水,所以风更加热,更加干燥。 在城墙上站一天,回来的时候能从盔甲里抖出半斤沙。 到了夜晚,这里的温度又降得比别处都快。 尤其是在荒漠里,孤烟落日之景一消失,随之而来的就是寒意。 在起风的日子,更是连糊得厚厚的窗户纸都挡不住钻进来的风沙。 这里一年到头都下不了几场雨,不过前些日子守城的军士倒是记得,夜里天上响了一阵闷雷。 当时他们还以为能下雨,结果却没有。 城中,东西、南北纵横的两条大街将整座雄城一分为四。 军民住宅、各大衙署各据一侧,在汇集了几万户军民的大城里泾渭分明,互不干扰。 南北两面城墙上,守卫的军士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眼睛牢牢地盯着下方。 南面的守卫注意的是入城的人,裴军师离开边关已经有月余时间了,他随时会回来。 北边的守卫注意的,则是从荒漠里的动静。 就在军师被勒令回家休养,离开边关没多久,荒漠中的斥候小队就带回来了野马群迁徙的动静。 据斥候小队长的汇报,他们还在那群野马当中看到了马王。 那匹马王遍体通黑,神骏无比,比马群里的其他马都要高出一截。 如果不是这支斥候小队没有半点把握收服马王,也不想惊动马群,他们早就下手把这群马绑回来了。 大齐缺马,难以武装骑兵,在西北的荒漠跟草原上,也就屡屡无法把那群蛮夷彻底打灭。 这已经是两任戍边大将的心病了。 如果他们有好马,那上一次交手,厉王殿下留下的就不仅是他们大单于的命,他的次子——如今的乌斜单于也逃脱不了。 厉王殿下大概也是这么想的。 因此,当听到野马群出没的消息,他立刻点了一队骑兵,带上十几日的干粮就一头冲进了荒漠。 野马群发现的地方离这里并不远。 以厉王跟这支精锐骑兵的速度,从抓住到回来,十天也顶顶够了。 可是现在都一个多月了,荒漠中还没有见到他归来的身影。 “大单于刚死,乌斜单于继位,正跟各王族齐聚龙城,还打算为死去的大单于修筑陵墓,只怕一段时间内都没有再战的打算。” 大将军府里,两个身影站在边防地图前。 他们一个是厉王麾下大将李俭,另一个是厉王帐中排名第二的谋士符栩,当厉王跟裴植不在的时候,他们就是最高决策者。 两人都是四十来岁的年纪,一个身穿武士袍,宽鼻阔口,身材高大。 另一个身穿青色文士袍,身材颀长,文质彬彬。 一文一武,气质截然不同。 殿下离开这么久不回来,两人不光担心他会在路上遇到什么埋伏,也担心一旦裴军师回来,发现他就这么带着一百人出去会震怒。 而军师一怒……不是那么好承受的。 符栩想着龙城里刚刚下葬的那位大单于,道:“这位草原霸主统一了王庭,带着他的骑兵跟元老将军打了一辈子,这些年又跟殿下交手过多少次,只想从大齐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元老将军在时,他没有得逞,还是因为后来殿下来了,他才尝到了刻骨的失败。 可即便是这样,在他死亡之前,都还是聚集了大军,驱使着草原上众多部族,越过荒漠来跟大齐死战。 “他那几个儿子里,长子性情最像他,三子、四子也是如此。” 如果是这三人继任,那符栩还没有什么可担忧的,可偏偏他选择的继任者,跟他最为不同。 这不同,便十分叫人在意。 在蛮夷的王庭中,子杀父,手足相残是常见的事,这位刚刚死去的大单于也是在杀了自己的父兄之后,才登上了这个位置。 可是,他的次子却与他不同。 他并没有贯彻这一传统,在父亲重伤垂死,冷酷地要他杀死自己的时候,他拒绝了。 同样的,他也没有杀死自己的兄弟。 而是在父亲咽气后将他们邀到帐中,告知他们这个单于他可以不做,不管兄弟中谁想上去,他都愿意辅佐。 他的这两个弟弟在打仗方面虽然勇猛,可是在治理王庭跟如何面对大齐这个既令他们垂涎,又拥有着像厉王这样令人忌惮的守卫者的强邻上,他们却没有办法。 见二哥作为父亲选中的继任者,竟然没有遵从旧俗杀死他们,还如此推心置腹,原本桀骜的两人也终于认清现实—— 草原上唯有他们的二哥能做真正的雄主。 于是,两人顺从地表示愿意认他为新任单于,尽心辅佐他。 将这场兄弟阋墙化于无形,兵不血刃地收归了两个强大部族的心之后,这位新任单于拉着他们坐下,告知了他们,等他们联合起来接管了王庭以后,他要做什么。 首先,他不会再向大齐宣战。 因为在敌人强盛的时候向它宣战,就是给自己找不痛快。 取而代之的是,他准备向大齐求和。 以成为他们的附属国为条件,换来休养生息的时间。 他们的父亲统一了草原,使得王庭空前强盛。 在他手中,他会让王庭开始学习大齐的官制。 他会召集大齐的能工巧匠,学习像铸造大齐边军武器、马具一样的技术,化为他们的武装。 同时,他还会任用齐人来做官。 他始终相信,最清楚怎么对付大齐的,还是齐人。 “以恭顺的姿态麻痹大齐,以俯首称臣换来朝堂对边关雄师的制衡……” 符栩想起自己跟裴植的夜话,想起他对这位新任单于的评价,不得不承认他是个令人忌惮的对手。 李俭听他叹息了一声,“他很清楚,在大齐内部,不是所有人都像殿下一样想跟他们彻底开战,将他们完全征服,把这片在大齐看来贫瘠的土地也并入大齐的疆土。” 比如他们的陛下,他更愿意看到的是草原王庭成为大齐的附属,对他俯首称臣。 只要乌斜单于把姿态摆得够低,就能让大齐内部主和的声音变得更强。 李俭也皱起了眉:“朝堂内部的声音不一样,就算殿下再天纵英才,再雄图大略,也不能做到心无旁骛地开战……” 让大齐的朝堂拖他的后腿,真是绝妙的办法。 在战场上难以战胜的王者,竟然能被这样桎梏,这位新任单于在派出求和的使团时,都为边关雄城里的这位对手感到不值。 可以说,除非厉王成为大齐的皇帝,否则没什么好担心的。 大齐的皇帝可没有什么兄终弟及的意思,这基本上就是不可能的事。 牵制了那位年轻的战神,剩下的就是要改变王庭过往的模式,改变草原部族的思维。 这或许需要几年、十几年,但乌斜单于丝毫不着急。 他们兄弟还年轻,便是再过去二十年,他们也还在壮年,正是草原上雄狼最凶猛的时候。 可是厉王却不一定还能留在边关这么多年,他的兄长不会让他一直掌控兵权。 在保留草原铁骑作战优势的同时,他们会不断吸收大齐更先进的东西,在蛰伏的时候积蓄力量。 等时机一到,就一举攻破边关,攻破厉王打造的雄城。 到时候,他们的铁蹄踏上大齐的土地,他们的战马会驱逐齐人。 等把齐人赶到贫瘠的南边,他们在大齐的领土上,建立起一个更兴盛的王朝。 “……此人与他的父亲不同,更加善谋,更加懂得蛰伏,如若不除,一定会是边关的心腹大患。”符栩道。 李俭也道:“他派出的使臣带着上供的礼物还有愿意成为我们大齐附属的求和书,已经送往京中,朝中对我们的支持,只怕很快就不再像从前。” 话音落下,两人都神色凝重。 此刻,李俭忍不住道:“军师在离开前,特意叮嘱过我等不能让殿下出去……就是怕殿下为了先机,再破龙城,再杀死一个大单于吧。” 符栩没有说话。 毕竟乌斜单于继位,草原王族都聚集在龙城,绝对防备不到他们殿下会在夏季出击。 他再次看向边防地图,目光落在龙城的位置上。 李俭与他看着同一个位置,心下一抖:“殿下就带着一百多人……不会直接冲到龙城去吧?” “应当不会。”青衣文士的目光落在另一个方向。 那里是曾经的单于长子,如今的右贤王的地盘。 草原上的部族,总是逐牧草而居,每个部族之间也会有争斗。 只不过王庭统一后,大单于明令禁止私下斗争,两个部族相遇时,才不像过去那样生死相搏。 作为最类父的长子,右贤王没有争过自己的弟弟。 现在乌斜单于在龙城继位,给三个兄弟都封了王,把两个弟弟都争取了过来,唯独没能说服他的兄长。 这位新任右贤王勇猛无双,极度好战,在父亲死后最想做的就是报仇。 在兵败回去之后,他没有留在龙城,而是带着自己的人径自回到了封地。 此刻,虽然他手下还有将近两万军队,殿下只带了一百多人。 可是……符栩默然地想道,这种战力差距放在他们殿下眼中,大概不算什么。 前面说过,大齐的战马短缺。 在漠北跟蛮夷作战,是否拥有机动性强的骑兵,是决胜的关键。 他们殿下的封地在古厉国,矿藏丰富。 在受命前来掌兵戍边之前,他就已经凭借着封地内丰富的矿藏,开发改进了冶炼之术。 符栩没有去过厉王的封地,也没有见过他们殿下传闻中那“外出狩猎饮水都能发现金矿,放马出去吃草都能找到铁矿”的本事。 他只知道寻常人炼铁,炉子不过半人高,一人就能合抱。 而在他们殿下的封地,炼铁的炉基已经南北长十二尺(4米),东西宽八尺,高更是一眼望不到顶。 呈椭圆型的炉缸日夜燃烧,里面的火焰比太阳还要明亮,便是真金扔进去,也要转瞬化为液体。 矿石不断地送进去,铁块不断地送出来。 旁人需要煅烧几日几夜才能得到的铁,殿下的炉子只要半日就能成。 而且,同样的炉子里出来的铁块,还能拥有不同的属性。 这些铁块做出来的兵器,有可以随意弯曲却不断裂的,有刚硬无比能将寻常铁块一下劈开的。 那种传说中才能得见的神兵利器,在他们殿下到来之后,却成为了能用来武装一支队伍的东西。 草原上的蛮夷跟他们交战,一交手就被毁去了兵器,立刻蒙了。 他们的神箭手准头再好,射得再准,射出的箭却连他们身上的轻甲都射不穿。 在刚刚得到殿下带来的盔甲时,符栩也想过,这样轻薄的盔甲,装备上确实能轻松许多。 可是失去了重量,也就失去了防御能力,这样薄的甲片真的能够挡住草原骑兵的刀剑吗? 事实是,这种由混合了其他矿石炼出的铁打造出的盔甲,有着极高的防护力。 它的性能更出众,给了骑兵更大的机动性,一下提升了他们的战斗力。 从骑兵到战马,厉王殿下把边关的这支骑兵武装到了牙齿。 长期的作战奔跑容易磨损马蹄,他就打造了马蹄形状的铁片,扣在战马的脚掌上。 在马上既要作战,又要平衡身体,他就改造出了高桥马鞍,又在两侧加上了金属打造的脚蹬。 这件马具不光上马的时候可以辅助登马,在马上作战,也可以稳定身形,完全释放双手。 而厉王的封地里最不缺的就是铁,打造出来的双边马蹬可以武装全军。 除了这些,在他手里,还有层出不穷的改良长兵、连弩…… 这让符栩实在忍不住怀疑,他们这位殿下,是不是天生就为了战斗跟征服而生。 若非如此,他怎么能找到这么多的矿藏,制造改良出这么多的兵器、护具跟马具? 这一切再加上他绝顶的作战能力跟近乎直觉的军事天赋,才能一来到边关,就将对面的蛮夷杀得闻风丧胆。 这次他带出去的那一百多人,都是骑兵中的精锐。 队伍中的每人都有着两匹马换乘,从武器到盔甲再到耐力跟战力,都是最顶尖的。 从这里去新任右贤王的封地,差不多也是一个月时间。 如果李俭看得到草原上的景象,就会知道符栩的担忧是很合理的—— 他们殿下确实是追着那群野马,一路杀过去了。 第86章 二合一 草原。 天空中传来一声鹰唳。 地上,一个瘦小的孩童提着木桶,吃力地抬头。 只见两只鹰的影子被高悬的太阳投射在地上,时而分离,时而靠近。 孩童不过四五岁,碧绿的眼瞳看着雄鹰飞去的影子,眼中流露出对自由的渴望。 很快,他就又重新低下头,提着对他来说过于沉重的木桶,向着前方有人影活动的聚集地走去。 草原并不全是丰茂的,尤其是在夏季。 起伏的原野上很多地方都只有斑驳的绿意,底下露出土地的颜色。 在草原王庭统一之后,草原上的许多部族都失去了自己的首领跟独立的领地。 大单于将他们完全打散,让几个部落的人混居在一起,接受王庭诸王的统辖。 这个聚集在草原边缘的新生部落里,妇孺占据多数。 他们族中的青壮,大都已经在草原一统的进程中死亡。 这些活下来的人心中仍然残留着对王庭铁蹄的恐惧,因此王庭派出的三百骑兵就轻而易举地就看管住了他们,把他们当成奴隶一样驱使,自己却过着贵族的生活,什么也不用做。 帐篷旁,百长手里拿着鞭子,将鞭梢抵在肩头。 他来回走动着,神色轻蔑地看着这些被王庭打败、收服,然后奴役的人。 ——这都是些窝囊废,没用的东西。 看着他们在自己面前走过,动作缓慢得像七八十岁的老人,百长猛地抽出了手中的鞭子,抽在地上,激起一片泥土跟草屑:“磨蹭什么?!想跟右贤王作对吗!” 被他的鞭子一吓,这些神色有些麻木的人动作明显快了起来。 看到这一幕,百长脸上露出了扭曲、快意的笑容,抵消了一些被发配到草原边缘来的怨气。 如果继任大单于之位的是他们主上,那现在他们所在的就是草原上牧草最肥美、水源最多的区域,而不是在这里。 这个右贤王之位,不光是右贤王本人接受得不情不愿,他麾下的战士也同样不情愿。 想着王庭中央跟这外围的差别,生得凶神恶煞的百长气不打一处来。 他目光向四处寻找出气的目标,在看到那个提着木桶的瘦小孩童朝这边过来的时候,他眼中翻涌起恶意,一鞭就朝他抽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 鞭子抽来的瞬间响起了破风声。 在太阳下提着半桶水走得精疲力尽的小男孩眼中映出朝自己打来的鞭子,可是身体却做不出半点反应。 他的瞳孔因为恐惧而紧缩。 就在那一鞭要抽到他脸上的时候,一个比他更大的少年从旁边扑了过来,把他扑倒在地上。 小男孩手里的木桶瞬间松脱出去,倒在地上。 里面装着的水倒了出来,很快就渗进了草地里。 啪的一声,那一鞭狠狠地落在了少年瘦弱的肩上,瞬间皮开肉绽。 少年支撑起自己,咬牙忍住了一声闷哼,确认地看向被护在身下的弟弟。 “找死!”那负责看管这个部落的百长见他居然敢冒出来护住这个小崽子,满腔怒火顿时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一鞭接一鞭地朝着少年劈头盖脸地打了下来。 少年立刻蜷缩了起来,试图缩小被鞭子抽打的面积,身体还依然牢牢地护着弟弟。 被吓呆的小男孩看着罩在自己身上保护自己的哥哥,忍不住叫了一声:“哥哥……” “没事……” 少年咬着牙,承受着背上如雨点一般落下来的鞭子,身体因为疼痛而颤抖,却以坚韧的意志扛住了所有被鞭打的痛苦。 周围,那些失去了自己的部族、已经被奴役得麻木的人看着这一幕,灰暗的眼睛里再次生出了一点稀薄的光芒。 那是愤怒。 然而,就在他们当中有青壮想上前去阻止时,在聚集地里巡视的王庭骑士就过来拦下了他们:“你们想做什么?!滚回去!” “百长大人是在教训不听话的东西,不想挨打就回去做你们的事!” 站出来的几个青壮握紧了拳头,与这些王庭骑士不同的面孔上难以遏制地流露出怒意。 鞭子挥舞,落在皮肉上的声音是那样的响。 少年就算再能忍,也在几十鞭后从嘴角泄露了痛苦的声音。 与弟弟相似的碧眼已经藏在了他紧闭的眼皮之后,他对弟弟说着“别怕”,抱着颤抖的弟弟,将他小小的身体紧紧地护在自己怀抱中。 听着夹在鞭打声中那粗重的呼吸跟狰狞的笑声,少年知道背后这个人已经被激起了凶性。 他并不确定自己今日会不会被打死在这里。 他们的父亲在部落被攻陷的时候已经战死,按照大单于定下的“每帐要提供一名以上的骑兵”准则,他们的长兄也被征召去了军队中,生死不知。 现在母亲病得起不来,年幼的弟弟才会提着桶出来打水。 而他…… “我不能死……” 剧痛中,少年睁开了眼睛,眼中满是恨意。 他提醒着自己,如果死了,就没有人能照顾母亲跟弟弟了。 背上又是重重一鞭,少年痛得痉挛起来。 然而,他却不知道要怎样才能从这样无穷无尽的鞭打中活下来。 被他护在身下的幼童不敢哭出声。 就在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快要在剧痛中消散,就要归于长生天的时候,地面忽然传来了震颤。 马蹄声。 是马蹄声。 身后那持续不断的鞭打也消失了,少年睁开了像碧绿的湖泊一样的眼睛。 他的瞳孔失神,脸贴在地上,抱着弟弟,看向朝着这里奔腾而来的野马群。 为首那匹遍体通黑、高大神俊的马,就像划破草原的一笔浓墨。 它的马鬃飘逸,四蹄有力,跑得快如闪电。 少年心中的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这就是父亲说过的……草原上的神驹吗?” “野马群?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出现在草原边缘并迅速朝着这里靠近的野马群,聚集地里的人一下子慌了。 有经验的牧民都知道,野马性烈,通常只出现在野外绿洲,并不到人聚集的地方来。 而且它们当中有马王带领,连原本在外面吃草的其他牧马也被引动了,加入了奔跑冲撞的队伍中。 ——这群马这样疯狂高速地朝他们冲过来,要是被踩中,肯定非死即伤! “快!”百长回过神来,马上不再管地上那两个小杂种。 他额头上青筋爆起,对着自己的手下道,“快想办法把它们拦下来!” 这些该死的野马群不知发什么疯跑过来,踩死这些没用的贱民就算了,可要是把他们饲养的战马带走了,右贤王怪罪下来,他们绝对承担不起! “是!” 听到他的话,聚集地里的三百骑士立刻开始动作。 他们驱使周围的平民去设置木栏,牵起绊马索,阻拦这些狂奔而来的野马。 可是平常无比听话的部族遗民现在却一个个反抗起来,放下手里的东西就跑。 “混账东西!跑什么?!” “找死吗?!快回来!” 身后的骑士手执鞭子跟刀剑,可是却完全叫不住他们。 他们已经受够了! 这一定是天神给他们的机会,让野马群冲到这里来,给他们自由! 平常轻易就能震慑住他们的王庭骑士看着四散逃去的人群,简直气疯了! 就连倒在地上的两兄弟都被人冒险从旁边拖走,气得面目扭曲的百长一回头,只见到湿了一片的地面跟倒下的木桶。 “快!快走!” 一个身影一头扎进帐篷,将一个病得起不来的妇人架了起来,飞快地出了门。 妇人咳嗽着,回头望向慌乱的后方:“孩子……我的两个孩子呢?” 扛起她的妇人道:“有人去救他们了,快走!” 奔腾的马群转眼而至。 健壮有力的马蹄踏得大地震动。 百长甚至来不及让人绑好绊马索,马群就已经到了。 草原王庭的战士明明是在马背上打的天下,可是在面对这群野马的时候也感到心惊。 ——尤其是为首那匹黑色的马王,更是让他们生不出半点驾驭驯服的心。 百长原本还想命令他们快一点,能留下多少是多少,就听自己手下的什长大叫道:“大人小心!” 他听见风声,一回头,就看到一双硕大的黑色马蹄朝着自己踩来! 百长瞳孔收缩,条件反射地举起双手挡在身前。 然而,这就犹如螳臂挡车。 只听“咔嚓”两声,他的骨头断裂,口中顿时发出一阵惨叫。 他往后退去,却踩到打滑的草地,倒在地上,一下就被不知为什么突然转向的马群踩踏得没有了生息。 听见他的惨叫消失,身影也淹没在马蹄之下,那些逃远的牧民才心有余悸地回头。 远远的,就见到聚集地烟尘四起,马群经过的帐篷全都被踩塌,里面的东西也翻腾出来。 那些在他们看来与恶魔无异的王庭骑士,在面对发疯的马群时也是束手无策。 他们甚至不敢过去把他们的百长救出来。 成百上千匹马全部过去,也耗费了不少时间。 过了许久,烟尘四起的聚集地才恢复平静,露出了在踩踏中伤亡倒地的王庭骑兵跟一片狼藉。 “你们听……”就在这些普通牧民站在原地,看着有些狼狈但却还活着的王庭骑兵,不知接下来要面对什么的时候,忽然有人道,“又有马蹄声……” 众人下意识地转头,朝着刚才野马群来的方向看去,就见到又是一片尘土飞扬。 ——又一群马朝着这个方向奔驰了过来! 只不过这一次,这群马的背上坐着一个个身披甲胄的骑士。 他们身上负着草原上的普通牧民从没见过的弓.弩跟长兵。 他们的盔甲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从头覆盖到了脚,连面孔都没有露在外面,看上去跟王庭的骑兵完全不同,带着一股冰冷的肃杀的气息,令他们犹如神兵,又好似怪物。 被救下来的少年睁着眼睛,一眼看到了冲在最前面的那一人一骑。 哪怕他的盔甲跟战马看起来和其他人没有什么区别,可是当他手持长戟冲在最前面,戟尖上映出一点寒芒,就将所有人的目光就吸引到了他身上。 这些牧民认不出来他是什么人,可是上过战场、甚至在那一场大战中看着大齐那位年轻的战神重伤大单于,令草原大军败逃的王庭骑兵却是认出了那把青龙戟。 他们见到他,更甚于见到恶鬼,一时间仓皇地叫道:“厉、厉王……厉王杀来了!” 人跟人的恐惧并不相通。 聚集地里的恐惧传不到周围的牧民这里。 只有当看到这群追着野马而来的骑兵冲入被肆虐过一次的聚集地,冲在最前面的人长戟一挥,瞬间收割走了几条人命时,那些滚落的头颅跟喷洒的鲜血才唤起了这些牧民的恐惧。 混乱一片的营帐之间传出惨叫。 在厉王的骑兵面前,这些王庭骑士生不出半点反抗之心。 他们之中就算有人拔出了刀,想要跟这支穿过了荒漠,在没有标地物的草原中找到了这里的大齐军队对抗,可是一交手,手中的兵器就断成两截,然后自己的身体也跟着断成两截。 碧眼少年看着这一幕,看着那被称为厉王的将军带着他的人,如同天神一样收割着这些曾经奴役他们、欺辱他们的王庭骑兵性命,没有像身旁的人一样害怕,反而心中升起了热意。 他的目光贪婪地扫过他们身上的盔甲、兵器、马具。 如果说他想过,来自长生天的神使会穿着怎样坚固的铠甲,用着怎样锐利的神兵来杀死这些王庭骑兵,那就是眼前这支百人队伍的样子了。 不管是逃跑的还是反抗的王庭骑兵,都很快成了这支像单刀一样插.进王庭西侧的队伍手下的亡魂。 只有剩下十一二个被驱赶到营地中央,一杆长兵压在他们的颈侧,压着他们跪了下来。 周围都是同袍的尸体跟鲜血,这些王庭骑兵却没有半点为他们报仇的念头。 虽然离了战马,他们的实力大打折扣,可他们的表现落在远处的牧民眼中,也远不如他们杀到自己的部族中时。 ——大齐的边军真的把他们杀怕了。 跪在地上的王庭骑士战战兢兢。 他们当中还有一个什长,在草原王庭的军制中,正好可以统领十个骑兵。 他跟剩下的这些骑兵正好凑成一支小队。 可即便如此,成了最高指挥官的他也没有半点奋起逃离的念头。 他抬起头,看着一个来回就杀了他们四五十人的厉王,见他的马就停在自己面前。 什长咽了一口唾沫,不知道那副面甲下的面孔长什么样。 大齐的战神,草原王庭的战士暗地里称他为杀神。 他们的盔甲造得几乎刀枪不入,连面孔也保护了起来,他杀了他们那么多人,还没人见过这位厉王长什么样。 什长猜测着他在这个季节来草原的目的,猜测着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就见到不用他下令,那些士兵就自动从马上下来,开始在坍塌翻倒的帐篷中翻找粮食、物资。 这里的粮食跟物资都是集中在一处,由他们这些王庭骑兵掌管的,所以大齐的将士很快就翻到了。 他们挑选了一番,立刻开始往他们用来驮物资的战马背上搬,从头到尾一句话都没说。 什长看着这一幕,总觉得有些眼熟。 在这种安静得诡异的气氛里,什长的思绪飘远,这好像是他们在出兵攻打别人的时候常用的手段。 草原上的骑兵一出动,只带着十几日口粮就上路。 他们打到哪里,就抢到哪里,哪里都是他们的粮仓,只是没有此刻大齐的骑兵这么安静。 等反应过来,他的喉咙就开始有些发紧。 这是他们草原人的打法,原本以为像齐人这样自称文明正统,管其他地方叫蛮夷的人不会这样做,可是今天厉王却告诉他——他会。 不光会,而且还很熟。 熟到根本不需要下令,麾下的将士也不需要交流。 想到这里,他就见到厉王策马向前走了两步,停在自己面前。 顿时那种压迫感更强了,然后更令他惊恐的是,从未在敌前露脸的人将面甲一推,露出了真容。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哪怕是不以容貌来评价男子的草原人,也要承认这面甲后的面孔带来的冲击。 大齐皇室容貌出众,厉王在其中大概也算得上是佼佼者。 他的轮廓深邃,俊美的眉眼极具冲击力,高耸的眉骨,挺直的鼻梁,浓黑的剑眉斜飞入鬓,带出阳刚与坚毅。 他的眼睛却是遗传自母亲的桃花眼,眼角尖细,眼尾上扬。 配上出众的骨相,一压一抬,在不笑时,更具气韵。 在荒漠中追着野马群奔袭十几日,缺粮缺水,就算是再玉质金相的皮囊也要蒙尘。 可是在大齐这位年轻战神的脸上,什长却注意不到那点尘埃。 仿佛他只要在那里,哪里就是明堂正殿,就算是刚被马群践踏过的聚居地也一样。 不管笑与不笑,都是凌厉夺目,俊美至极的。 “我的马呢?” “什么马……”得见厉王真容的冲击,在听到他开口之后终于散去了几分。 等意识到这个虽然说着他们的话,却与草原男儿的豪迈嗓音不同,而显出一种悦耳贵气的声音问的是什么,什长心中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那野马群是他赶过来的? 尽管面前这些人只有厉王打开了面甲,其他人的面甲都还在原位,但跪在地上的他还是感到他们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包括那些在搬东西的。 他定了定神,不想在敌人面前表现的这么窝囊。 可迎着厉王的眼睛,想着他如同杀神一样降临的画面,什长还是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那群马来过……我们没能拦住。”他低声下气地道,仿佛在同脾气暴躁,动辄杀人的右贤王解释,“它们不光踩死了我们好几个人,还带走了我们的战马。” 虽然回答了厉王,但什长却没打算告诉他马群离开的方向。 因为那个方向,是附近的另一个部落。 这位草原王庭的什长只希望他带着这一百多人,能放弃追着马继续深入草原西侧的想法,不要像上次一样直捣龙城,再打一回他们王庭的脸。 周围很安静,一阵带着血腥味的风吹过,什长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如果厉王只是追着马来的,那刚才看到自己等人,为什么连问都不问,就直接大开杀戒? 他想着,猛地抬头,眼中不由得露出惊惧之色。 见他似乎想清楚了,马背上的人直起了身,因为缺水而显得干燥的唇上浮现出了一丝笑容。 “我看着马朝你们这里跑,现在你却跟我说不见了——”厉王用他们的语言说着令他害怕的话,“是想私藏我追了一个月的马,不打算交出来吗?” 什长想要咆哮——交什么啊!马自己长了腿,不是看着跑走了吗? 他抬手指着马群离开的方向,面容微微扭曲:“它们——” 可是厉王却放下了面甲,将那张俊美而凌厉的面孔重新隐藏了起来。 他抬起了右手,对着那些把兵器架在俘虏脖子上的将士下令道:“杀了。” 什长愣了一下,随即用半生不熟的大齐官话喊道:“你不能杀我们!” 厉王抬起的手顿了顿,什长见状继续高声道,“我们王庭已经跟你们大齐停战,愿意成为你们的附属国……求和书已经由使者送去大齐都城了!就算你是厉王也不能破坏协议,再次掀起战火!” 闻言,那些原本看着大齐的边军制服了王庭骑兵,而且打算把最后这十几个也杀光,于是试探着朝这边靠近的平民又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脸上神色惊疑不定。 他们害怕大齐边军的将领被什长的这几句话说动。 如果这些人不被杀光的话,那等这些大齐边军一走,他们一定会立刻对平民展开报复。 什长一口气说完,胸膛起伏,不停地喘气。 他心跳得厉害,希望自己的话能够让厉王放弃杀死他们的念头。 然而,他的希望终究落空了。 这个虽然长着一张可以叫草原上最尊贵的公主倾心的脸,但却掩盖不了杀神内在的年轻王者似乎在面甲后笑了一声。 众人听他开口道:“不错,乌斜单于确实有意与我大齐结万世之好,但你们右贤王不是不愿意和谈吗?不仅如此,他也不愿意参加乌斜单于的继位,也不愿意接受‘右贤王’这个封号。” “作为上国,收到乌斜单于献上的和谈之礼,大齐怎好不回礼? “乌斜单于不愿背上弑兄的罪名,那就由本王代劳吧。” “清除右贤王的势力,把他的头割下来作为礼物送去龙城,也好证明我们大齐的诚意。”他放下了手,声音里带上了凌厉,“杀。” 话音落下,剩下的十一颗王庭骑兵头颅也滚落在地。 第87章 第一更 把王庭骑兵收拾干净,这支追着野马群而来的大齐边军却没有离去。 他们清理了一块干净地方,开始就地生火做饭。 虽然是以追马为借口,跟着殿下出了边关到这里来,但他们终究是在荒漠草原中实打实的走了快大半个月,带来的口粮勉强支撑。 现在一抢到粮食,就想立刻坐下来好好吃一顿,休息休息。 等休整完毕,再杀向下一个部落。 将士们身上虽披着全套的甲胄,却不影响行动。 只要随意找个干净地方坐下,推高面甲就能够喝水进食。 他们不是没有注意到那些躲远的牧民,只是草原的融合没有真正统一归心。 这些样貌一看就跟草原王庭的贵族不同的牧民,在被迫跟他们融合以后受到的不是接纳,而是分层与奴役。 那些压迫他们的王庭骑兵被杀死,正常人都不会想要拿起兵器,去对抗大齐的精锐铁骑,给死去的奴隶主报仇,因此,这些跟随厉王出来的将士并没有把他们放在心上。 可没有想到的是,在目睹了刚刚那场虽然是一百对三百,但却称得上是单方面的屠杀之后,这些部族也曾经被裹挟着跟边军开战的牧民竟还敢围上来。 “殿下。” 坐在将士当中,正要拿起水囊喝水的厉王见自己的亲卫起了身,对自己说道,“他们过来了。” 厉王抬起了头,看到这些长相明显分成两三拨的牧民从外围走回来,谨慎地朝聚集地靠近。 他们一凑过来,外围的大齐将士就立刻起身,放下面甲。 空气中响起整齐划一的拔刀声,将这些慢慢靠近的牧民吓了一跳,脚步变得踌躇了起来。 然而,在后方看着的厉王没有阻止自己麾下的将士。 两国交战,老弱妇孺才是最不经意间就能造成伤亡的存在。 要是对他们放低戒心,说不定就会被一箭刺来,扎穿眼睛。 厉王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 这些人当中有老有小,青壮不多,有也像是刚抽条的半大青竹。 见到大齐边军拔.出了武器,一个年迈的牧民走了出来。 他一出来,就吸引了厉王的注意。 这个老者的打扮就与旁人不同。 他戴着兽骨制成的饰品,有着一种游离于常人之外的气质。 他已经很老了,皮肤如风干的枯叶,手上、脖子上带着青黑色的刺青,犹如奇异的图腾。 他高举双手,表示自己没有武器,用异族的语言说着什么。 在他说话的时候,剩下的牧民全都保持着奇异的安静。 守在王爷身边,亲卫手按兵器,皱了皱眉——他在说什么? 久在边关,将士们自然耳濡目染,能够听懂、会说一些蛮夷的语言。 可草原上的部族众多,光是被王庭打败、吸纳的就有不下七八个,不是每一种语言他们都会。 听不懂,干脆就不为所动。 这些将士就保持着刀刃向外的姿势,犹如一樽樽冷酷的金属雕像。 站出来的老者见状,脸上不由得露出焦急之色。 这些大齐边军听不懂他的话。 他们把部落里的王庭骑兵都杀了,没有屠杀平民,固然算得上是仁慈。 可是等他们离去之后,很快又会有新的王庭贵族来接收这个部落。 他们这些活下来的人就算不会被杀,也逃脱不了皮肉之苦。 王庭来人会降下罪责,怪他们为什么没有豁出性命跟齐人战斗。 什么“非中原之民即草原天骄”,这都是假的。 征服兼并他们的王庭从来没有把他们当成自己人,只把他们当成牲口跟奴隶。 这样的日子他们不想再过了,不知为何会在这个季节袭来的大齐边军就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可是,要怎么让面前这些大齐精锐明白他的意思呢? 就在这时,老者看到那个被护卫在正中的年轻将军站起了身,朝外围走来。 老者紧张地看着他,感到他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神经上。 虽然他年岁已长,老眼昏花,但也没有错过刚刚这位将军一人就把王庭骑兵杀了个对穿,斩下了几十颗头的画面。 他骑在马上的时候显得很高大,站在地上的时候也让老者要仰视。 老者犹豫了一下,才再次用他们的话说道:“这位将军,我们不是……” 一道悦耳贵气的嗓音从对面传了过来:“我知道。” 这一下不止老者,站在他身后的那群牧民也惊讶地抬起了头,看着这位年轻的将军。 ——他竟然会说他们的语言! 蛮夷之语,向来是为中原所不屑的。 在他们还没被王庭收服,还能赶着马到边市去跟齐人交易的时候,也要会齐人的话才行。 然而作为边关统帅,厉王萧应离并没有齐人的傲慢。 草原王庭都知道要去学习大齐的文化跟官制,他自然也学了他们的蛮夷之语,还学了不少。 他从将士的护卫中走出来,把手中的烤羊腿随手递给了亲卫,来到与老者只剩两人相隔的地方站定,问他:“知道我是谁吗?” 老者连忙点了点头。 知道,定然是知道的。 就算一开始不知道,可听了王庭骑兵的话,见了他们的反应,这些牧民也知道来的是谁了。 在王庭人的口中,他是杀神。 他曾经大败王庭军队,还一度打到龙城之下,破了他们的王都。 这位统帅不仅是边关之主,更是大齐最尊贵的皇室子弟。 王庭人天天骂他,王庭上下都将他视为心腹大患、奇耻大辱,人人都恨不得啖其血肉。 可是,没人说过他这么年轻。 也没人说过他面甲下的脸生得这样俊美无俦。 比起王庭骑兵口中所说的恶鬼,他更像一位年轻的天神。 带领神兵,挟着风雷而至,撕破他们面前的黑暗。 面对这群牧民,萧应离表现得很有耐心。 他的神情中没有丝毫的鄙夷,也没有多少戒备。 确实,像他这样能够擒龙缚虎的王者,身边还有对他无比忠诚的精锐拱卫,当然不用担心老弱妇孺的发难。 面对他,老者没有觉得恐惧,而是久违的感到了一丝平等。 只见他问完这个问题,目光就越过了自己,看向自己身后的牧民,然后一笑,转头对他的亲卫吩咐道:“把吃的分给他们。” …… 草原边缘的河流,就像蓝色的系带,在阳光下轻缓地起伏流淌。 这个刚刚被马群踏过、变得一片狼藉的部落,此刻笼罩在一片奇妙的氛围中。 在王庭贵族手下像奴隶一样生活,鲜少得到优待的牧民们围坐在聚集地之外,感觉像在做梦。 他们每个人手中都拿着热腾腾的食物,刚刚被打的少年甚至还分到了一瓶药。 虽然空气中的血腥气还没有散去,但他们的心却奇迹般的平静下来。 短暂的相视之后,就开始低下头,大口地吃肉。 十几步之外,厉王坐在那里。 他背靠着堆积的物资,吃着手中烤好的羊腿,还用匕首把肉切下来,分给坐在对面的老者。 老者受宠若惊,两手接过,听面前的年轻王者对自己说:“吃。” 这些都是王庭的物资,吃不完带不走的,他们是不会留下的,离开之前都会一把火烧光。 见老者犹豫了一下,才张开嘴,开始撕咬那块肉,萧应离才垂下目光,继续片手上的羊腿:“你叫住我,不会只为这一顿饭吧?” 老者闻言,有些急迫地咽下了嘴里的羊肉。 他想开口说话,却感受到那油质的香气在口中散开,忍不住回味了一瞬。 在他们的部族被打败、被征服以后,他们养的牛羊跟马,甚至他们这些人,都成为了牲口。 他已经不知有多久没有吃到过这样好的肉了。 不对,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回过神来,迫使自己思考要如何对面前的贵人说出自己的乞求,厉王的匕首就再一次伸了过来:“再吃。” 老者犹豫着,迎上萧应离的眼睛,终究还是再次伸手接过了匕首上穿着的肉,狼吞虎咽起来。 一时间,空气中只剩下咀嚼撕咬的声音。 不远处架起的锅上还在煮着肉汤,汤滚了,散发出浓郁的香气。 在荒漠中跋涉了这么久,这样一碗肉汤对将士们来说,是绝顶的美味。 “殿下。” 亲卫盛来一碗肉汤,递给了他。 萧应离伸手接过,一边低头试了试温度,一边向面前的老者道:“我知道你的部族。” 老者停下动作,抬头看他。 “你们曾经生活在水草丰茂的地方,很擅长养马,有时会来边市跟我们交易。怎么,在你们被打败、被跟族人拆散驱赶到这里以后,被这样对待,就没有想过反抗吗?” 老者张了张嘴。 想过,当然想过,怎么会没有想过? 只是他们的青壮不是已经战死,就是被抽去了王庭军队。 这里留下的就只有老弱妇孺,而且还是几个部族混居在一起。 他们这群人,没有武器,没有战力,语言勉强相通,还要彼此防备,不敢完全相信对方。 用了这样的分裂之计,所以王庭才能用三百人就控制住他们这两千人。 老者想着,心中感到一阵苦涩。 他低声道:“我们想过,但不能。” 他们本来是有自己的部族,自己的图腾跟信仰,部族里还有着自己的军队跟勇士。 虽然没有王庭强大,但也能抵挡风沙。 可是现在被分开,谁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反抗,会不会殃及在别处的族人。 当一切都被捏在统治者的手里,他们又能怎样呢? 就只能默默地承受,然后在沉默中逐渐麻木、逐渐死亡。 年轻的王者抬头看了他片刻,然后再次让亲卫盛了碗肉汤来,递到他手里。 老者道了谢,听他说道:“但是聚居在这里的这些牧民,我看他们都很听你的话。” 老者摇了摇头,放下了碗,伸出双手。 在他的手背上有着图腾一样的刺青,吸引着萧应离的目光。 他看着这些青黑色的刺青,挑了挑眉,又询问地看向老者。 老者放下了手,平静地道:“这是因为整个部落里就只有我一个‘巫’。” 草原的生民离不开他们的巫。 在他们生病的时候,大巫能有办法治疗他们,也能够为他们占卜凶吉,还能为死去的人祝祷,让他们的灵魂安息。 “因为我是唯一的巫,所以他们愿意听我的话。” 第88章 第 88 章 订阅全文可解锁更多ssr!!! 听到这声音,站在程老夫人面前的刘氏脸色一下子就变得难看起来。 程老夫人的反应则与她相反,一看到门外来人,她就瞬间淡定了。 陈松意眼角余光瞥见一男一女风风火火地从自己身旁经过,来到程老夫人跟前一口一个“娘”,那声音尖锐的妇人还把刘氏挤开了,显得泼辣无比。 看了他们片刻,陈松意从已经模糊的记忆里翻出了他们的信息——程家四房。 记起之后,她的眼睛就缓缓地亮了起来。 程家一共四房,其中长房嫡子不是程老夫人所出,而是原配留下的。 作为程老太爷的继室,程老夫人共生下了两子一女,女儿早已出嫁,两子便是程卓之、程遇之兄弟。 在陈松意的印象中,程家的长房嫡子跟三房庶子都外放为官,轻易不能回来。 这个家里,唯有四房处处跟二房相争。 程卓之跟程遇之虽是亲兄弟,在陈松意的印象中,性格却完全不一样。 程卓之十分在意面子,程遇之则是个混不吝的,娶的夫人赵氏也是性格泼辣,什么话都敢说,为了利益什么都可以排后面,跟程四爷可以说是天生一对。 当娘的本来就容易偏心小儿子,尤其程遇之没其他本事,就哄老娘开心最拿手。 这些年靠着哄程老夫人的开心,他们四房从她手中拿到了不少好处。 原本程老夫人病重时,赵氏也有心跟刘氏争一争掌家的权力。 可惜技不如人,落了下风,现在干脆就一门心思的讨好程老夫人,跟刘氏作对。 一进来,围着程老夫人看了一圈,赵氏就把矛头对准了刘氏。 她嘴一张,连珠炮似的一顿开轰:“我跟遇之一听娘这边有事,就紧赶慢赶的来了,偏生外头还有不长眼的东西拦路。二嫂你可是个贤惠人,家里从来都是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怎么也有这么糊涂的时候?” “二嫂糊涂了,二哥你怎么也这样?”程遇之给程老夫人抚着背顺着气,抬头也向表情尴尬的兄长责怪道,“这不是咱家的骨血,哪有留在咱家的道理?还锦衣玉食地养了她这十六年,真是开善堂也不过如此了。” 小儿子跟小儿媳一来,程老夫人就彻底不用自己说话了。 他们是她用来制衡的手段,她想什么,小儿子跟小儿媳都会替她说出来,而且说得更大声。 程卓之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伸过去也不是,收回来也不是。 在他身旁的刘氏也端不住表情了。 赵氏看到二房的反应,心中简直乐翻了天,她这个二嫂聪明一世,居然会在子嗣的事情上栽了。 难怪二房的奴才一路拦着他们,甚至想把这边的消息封锁,幸好母亲的人早早通知了他们。 程遇之还在旁边,一边哄程老夫人,一边拿孝道的大旗压他二哥。 赵氏眼睛一转,看到了被找回来的程明珠,目光在她清纯无辜的脸上扫过,腹诽了一声“跟刘氏一路货色”,然后看向跪在地上的陈松意。 陈松意上辈子就有感觉,他们看自己不顺眼。 在赵氏眼中,二房这个福气包生得命好,一出生就赶上她爹回京任职,买了好宅子,还跟谢家订了亲。 二房可谓是春风得意,让程家都跟着水涨船高,让四房只能仰仗他们的鼻息。 赵氏明明生下了儿子,反倒被刘氏这个商户出来的比了下去。 本来大齐重孝,陈松意的纯孝又是整个京城都是有名的,简直找不出半点瑕疵让她可以攻击刘氏——现在好了,闹了半天,她不是程家亲生的! 刘氏亲生的那个,是个在乡下长大的野丫头,天生矮了旁人一截,以后怎么也越不过他们四房的姑娘去。 赵氏想着,眼中就带出了得意来。 “娘。”陈松意看她明明低着头向程老夫人说话,眼睛却一直看着刘氏,做出为二房着想的样子来,“娘,意丫头虽千好万好,但终究不是我们程家人,现在明珠都回来了,哪有让亲生的住在偏房,一个外人坐正堂的?要是传出去,还不得让全京城都看笑话。” 程老夫人淡然地点头:“不错。” 立在一旁的程明珠哪怕再想沉住气,此刻也忍不住流露出了一点惊喜之色——她的爹娘跟中了蛊似的要留程松意,可四叔跟四婶一来,竟然要帮自己把程松意赶走! 刘氏当然不甘被他们坏了自己的事,握着手帕才想张口说什么,程老夫人就瞥了她一眼,然后一锤定音:“不是程家人,断然没有留在程家的道理。” “这……” 程卓之在母亲的强硬下,终究说不出折中的话来。 他下意识看向跪在地上的陈松意,就见少女肩膀微微颤抖,像是下了决心一般抬起了头。 在众人的注视下,陈松意的脸苍白无比,仿佛不忍父亲被夹在中间,左右为难,于是做出了决断。 属于少女的声音微微发颤,说的话却叫人听出微薄的坚定跟勇气来:“我虽不是父亲跟母亲亲生的,但这十六年的养育之恩无以为报,今日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父母再为我为难……只能请父亲原谅女儿不孝,以后不能再侍奉父亲母亲左右了。” 说着,她端正了表情,决绝的朝程卓之拜了下去。 刘氏心里一咯噔,只觉要坏,忙阻止她说下去:“意儿——” 可陈松意却不会给她半点阻拦的机会。 为了脱身,再恶心她也拜得下去。 起身之后,她才又忍着泪意,向着刘氏道,“这一拜还了父母恩情,再多的女儿却是还不了了,只能来世衔草结环再报。” 没人觉得陈松意这番说辞有什么问题。 她的一切就是程家给的,离了程家她就什么也不是,当然就还不了任何东西了。 程老夫人依旧端坐上首,一派淡然。 她身旁的程遇之夫妇见二房这次终于也吃了瘪,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了得意之色。 在一旁等了许久,才见尘埃落地的程明珠也露出了喜色。 唯有程卓之面露不忍,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罢了。” 这下刘氏真的慌了,不过哪怕到了这时,她也没有怀疑陈松意是生出了异心。 只觉得她这是单纯不愿让他们为难,完全是程老夫人跟四房逼出来的,并不是她自己本意。 “老……”她立刻转向程卓之,只想再用眼泪攻势叫他心软,把人留下。 然而还没等她说什么,站在程老夫人身旁的赵氏眼睛一转,又提醒道:“大姑娘要走,可别忘了将我们程家的东西留下。” 事情发展到这里,其实就已经开始跟上辈子不同了。 陈松意没有任人宰割,甚至主动提出了要离开程家,但她没料到赵氏会突然这么说,面上愣了一下。 两世为人,又经历过那么多,对身外之物陈松意早就不在意了。 毕竟上辈子程明珠一回来,也是逐步夺走了她所有的东西。 今日就算身无分文从程府出去,陈松意也有办法回到江南自己的家。 此刻她只觉得四房真是一路奇兵,就算刘氏手段用尽,也阻碍不了自己从这里出去了。 在旁人看来,陈松意的怔忪,就是被赵氏突如其来的要求搞得不知所措。 做了十几年的程家千金,锦衣玉食地长大,离了程家她能走多远? 更何况刘氏对这个女儿是真好,别说平常的吃穿用度,就连好几家铺子都挂在了陈松意名下。 光是陈松意现在头上戴的,身上穿的,带出去变卖一下就够平常人家吃好几年了,赵氏却要她把东西留下。 原本恨四房坏了自己大事的刘氏神情微顿,忽然觉得赵氏的贪财计较也不全是坏事。 经她这样一提醒,松意是绝不可能把东西带走的。 没了这些可以变卖的首饰,她要怎么离开程家,离开京城? 想到这一点,刘氏也没那么焦急了,将目光落在养女身上,等着她的反应。 一时间,陈松意再次成为了厅中的焦点。 哪怕她生性并不爱奢华,可发间装点的头面,身上穿的锦缎,哪样不金贵?连赵氏都眼热要多提这一句,更别说是程明珠了。 虽然被接回程家以后,程明珠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都完全不一样了。 可陈松意拥有的东西就是比她好! 这也是让她嫉妒发作的原因。 “不成,她要走绝对不能把这些东西带走,这都是我的!” 程明珠咬着牙,恨不得直接冲上去,把陈松意身上的东西全都撸下来。 可恨现在是在程家,不是乡野,她不能这样暴露本性。 她还要继续装纯善,装柔弱,才能让父亲对自己心生怜惜愧疚,补偿自己。 程明珠的丫鬟本来演了一出忠心护主,指责陈松意的戏,眼下正在不起眼的角落跪着。 忽然,她看到程明珠暗暗投过来的眼神,顿时整个一激灵。 不会吧?小姐不是要我现在冲上去动手抢吧? 她知道陈松意不再是程家大小姐,此刻也大概率不会反抗,可…… 就在程明珠眼神变得狠戾,要给丫鬟加压的时候,赵氏又像是想起了什么。 她眼睛一亮,指着陈松意的手镯对程老夫人道:“娘还记得这镯子吗?这不是跟谢家定亲的时候,谢老夫人送给意丫头的?” 程老夫人目光一闪,落在陈松意的手腕上。 程遇之也识货,立刻接口道:“哟,鸽血红,价格不菲呢。” “当时谢老夫人送这镯子给未来的孙媳妇,可跟他们谢家定亲的是我们程家的嫡小姐,现在意丫头不是我们程家的女儿了,这镯子怎么也该留下给明珠吧?” 听到这话,程明珠的目光又一下子落在了陈松意的 第89章 第 89 章 大齐边军很快休整完毕。 准备跟随厉王离去,为他们带路的人也选了出来。 聚集地之外,一片没有被血液沾染的草地上,六个青壮跪在这里,接受着大巫给他们的洗礼跟赐福。 老者的手指上沾着青黑色的草汁,在他们每个人身上画出图案。 伴随他手指的移动,他口中念着古老晦涩的咒语,代表神明给他们赐福。 这六人来自不同的部族,其中一个还是巫的弟子。 在最大程度上确保了之后遇到不同的部族,也能够沟通。 萧应离看着这一幕。 老者愿意把自己的弟子放出来,一是表现了他的决心,一是因为这个部落里也实在选无可选。 他的目光在这六个人身上扫过,当中只有两个称得上青年,剩下四个甚至都还没完全长成。 因为这段时间缺衣少食,还被苛待,所以显得无比瘦弱。 等接受完赐福,他们穿上王庭骑兵的盔甲,这一点就更加明显了。 本应贴合的盔甲空落落的,到处都是缝隙。 但好在不用他们去当先锋,这一点就可以不必在意。 他们手中的武器,却是大齐边军分给他们的刀剑,拿在手中,跟王庭骑兵留下来的兵器一对砍,立刻就把草原上的兵器砍成了两截。 拿着这样的神兵,六个被选出来的青壮脸上都露出了惊叹之色。 接下来是战马。 他们放牧的马跟王庭骑兵的战马,都因为先前的混乱被野马群给带跑了,他们骑上的也是大齐边军用来替换的战马。 作为草原民族,六人都擅长骑射。 大齐的战马在他们看来不算太优良,可是一上马,第一次接触到身下的马鞍跟脚下的马镫,他们脸上就立刻变了神色,忍不住在马背上尝试各种动作。 不管是放单手还是双手,还是试着让马跑起来再拉开弓箭,都感到极其的平稳。 他们不算族中的佼佼者,但是一登上大齐的战马,顿时感到自己的一身本事从六分变成了十分。 如果不是大齐边军已经整装待发,那位殿下已经在等着他们,这几人会忍不住要骑着马在草原上驰骋两圈! 这样的神兵,这样的马具——也太棒了吧! 他们的部族要是有这样的装备,要在马上跟草原王庭打仗,哪里还愁打不赢? 几人在弓马上迅速找到了信心,对大齐这位厉王殿下的能力也有了全新的认知。 很快,他们就挥别了自己的亲人部族,融入了队伍中,随着一声令下就骑着战马,背着物资,驰骋向下一个部落。 草原边缘,这群老弱妇孺留在原地,看着他们仅剩的青壮作为带路人跟这支大齐边军一起离开。 因为他们当中有巫的存在,而且又是在最边缘,所以萧应离没有让人烧掉这里的物资。 而是都留了下来,让名为晋的老者去处置。 烟尘飞舞,马蹄声如雷,很快就在他们的视野中化作了黑点,消失在草原的那一边。 等到声音消失之后,草原上的风吹散了烟尘,老者感到身后有人靠近。 一双粗糙的手从后面伸过来,扶住了他。 那是他弟子的姐姐,她做着妇人的打扮,在弟弟离去之后替他服侍年迈的师父。 她朝着大齐边军离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担心地问道:“巫,他们……真的会成功吗?” 自己这些人真的不用再过被奴役的生活了吗? 巫收回目光看向了她,皱纹深刻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个笑容,温暖而笃定: “会的。” 如果是旁人,他不敢说这话。 但那个年轻的王者,他在他身上看到了圣明的光辉。 他说能,那就一定能。 …… 自王庭军队战败、大单于去世就恢复平静的草原,这一日再次陷入了混乱。 战火从草原边缘燃起,沿着部落一路烧过去。 先是一群由马王带领的马群冲进聚集地,肆意踩踏,令沿途的部落死伤无数。 然后,又让他们的牲畜受惊,在草原上混乱地四散逃窜。 等到这些不知为何发疯的野马过去,后面来的就是人。 厉王带领的骑兵在中午抵达草原边缘的第一个部落,下午就再次袭击了另一个部落。 傍晚时分,正是部落里的人准备归来休息的时候,王庭骑兵也放松了警惕。 这个部落的规模比第一个要大一倍,可是管理他们的王庭骑兵却没有多多少人。 野马群一来,同样让他们毫无招架之力。 等后面追着马群的足迹过来的大齐边军到来的时候,这里才刚刚收拾好。 因为这支骑兵出现得毫无征兆,所以这些王庭骑兵再次被打得措手不及。 三四百人很快就在大齐边军的冲杀之中死伤殆尽。 这里的青壮更多,在见到大齐的骑兵突然出现在这里,对他们举起刀枪,原本也想要奋起反抗。 然而,跟随萧应离到来的那几个青壮却用不同的语言大声呼喊,吸引了他们的注意。 大齐边军并不是来杀他们的。 相反,这位殿下的到来是救了他们,让他们可以不再受王庭的奴役,可以再次聚集起来,重新建立自己的家园。 在厮杀之中,萧应离听见晋的那个弟子声音最是洪亮。 年轻人的手中还举着从他的师父那里带来的一根属于大巫的手杖。 他大巫弟子的身份,还有他会说的语言,让他的话比所有人的分量都更重。 很快,他掌控了局面,将那些拿起武器想要奋起反抗的牧民重新安抚下来。 傍晚的霞光中,弥漫着血腥气的部落逐渐恢复平静。 萧应离骑在马上,他的亲卫停在他的身旁,听自己的殿下在面甲后开口道: “你看,草原王庭想让他们的部族全民皆兵,完全不是一句空话。 “如果他们好好执行了他们大单于的命令,同化这些被收服的部族,而不是奴役压迫他们,那今日我就算带十倍的人进来也没有用。” 亲卫横刀在身前,护卫着身旁的人。 看到这些被安抚下来的青壮身上还未消退的凶悍,他心下一凛,不由得握紧了刀。 “所以,绝对不能给他们反应过来的机会。” 萧应离说着,策马向前走去,亲卫连忙跟上。 他们在这里征集到了数百名的战力,让他们穿上了王庭骑兵的盔甲,拿上了王庭骑兵的武器。 而离去的马群没有跑远,就聚集在远处的河边,吃草、喝水。 厉王来到了独自一匹马在河边饮水,没有任何马敢靠近的黑色骏马身边。 这匹神俊的黑马很通人性,早在荒漠中被他驯服以后,就已经真正的认他为主。 此刻感到熟悉的气息带着铁与血靠近,它抬起了头,任由那还在甲胄中的手掌落在自己的额前,轻轻地抚摸。 它的主人轻声夸赞道:“好马。” 如果不是它通人性,萧应离也不可能让马群这样精准地朝着部落冲去。 旁人打仗行军,都是用人来作为先锋,可是在他的手上,这样有灵性的骏马也能作为先锋,为他探路。 虽然它神骏,但却不是完全没有受伤。 在它的背上,萧应离就摸到了一道伤口,是在冲进营地的时候被刀割伤的。 他撕下了自己的袍子一角,沾湿了水,给它擦拭伤口,然后在上面敷上了药粉。 高大的黑马没有闪躲,安静地站在原地,任由他为自己治伤。 上好药之后,它的主人再一次清洁了双手,然后才从腰间取下了一个布包,从里面倒出两粒松子糖喂给了它。 高大的黑马低头,在他手掌中舔食起来。 摘下了头盔的俊美青年站在河面折射出的光芒中,眉目中带着一丝柔和,不像白日那样肃杀。 他再次夸赞了一声“好马”,然后带着几分歉疚,对自己的这个伙伴说道:“很抱歉还不能让你停下。” 他们的队伍还不够壮大,还要保存实力,只能依旧驱使着这些骏马在前方踏路。 对马群来说,草原部落的聚集地并不是安全之境,里面镇守的王庭骑兵再多一些,或是有个经验丰富、临危不惧的百长,就能够轻易地应付它们的冲击。 像这一次,这些马当中就已经有不少受了损伤,有摔断了腿的,有被划伤了脖子的。 他面前的黑马身上的这一道伤口,已经算是浅的了。 “很快。”年轻的王者对着它许诺道,“很快就不用你再带着同伴去为我们探路。” 因为就算消息不走露出去,部落跟部落之间也还是有着王庭的斥候,会不定时过来查看、联系,确保不会有问题。 等到他们发现自己深入了草原,连挑了几个部落,抢夺烧掉他们的物资之后,就会变得警觉起来,这一招奇袭就没用了。 不过到那时,他们这支队伍也已经壮大成势,不用再用马群当先锋,直接可以正面碾压过去,拼得起死伤跟消耗。 “到时候,我与你并肩作战。” 身披战甲的年轻王者将头抵在了黑色骏马俯下的头颅上,伸手安抚地摸着它的脖子。 黑马轻轻地“咴”了一声,像是给他的回应。 …… 草原的黑夜里,火光熊熊燃烧。 从进入草原边缘开始,一连四五天,厉王的军队一口气端了六七个部落,所得到的物资越来越多,身后跟随他的军队也越来越庞大。 越靠近内部,果然部落里的青壮就越多,草原边缘的大巫所安排的几人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跟彼此部族里的亲人取得的联系越来越多,团结到的力量也越来越多。 到了后来,他们遇到的王庭骑兵里,有在其中服役的同部族青壮,甚至在交战的时候直接反水,从内部给了王庭骑兵重创。 几日之后,由草原边缘一直燃向深处的战火终于惊动了右贤王。 王帐中,右贤王赤着上身,正在由王庭的大夫换药。 他生得比他的父亲——前任大单于——还要雄壮,肌肉虬结,蕴藏着恐怖的能量。 他在上一场战争中,负责的是战场右翼,受到的伤到现在还没完全好。 那箭伤从他的背后贯穿到胸口,幸运的没有伤到肺腑,可是因为他总是在暴怒生气,所以伤口好了又裂,裂了又好。 来给他换药的大夫每次都劝他要心平气和,伤口才不会再度崩裂。 就在这时,却听到外面有人来禀报,说是齐人杀过来了。 大马金刀地坐在榻上的右贤王暴戾地抬头:“齐人?” 刚为他换好药的大夫抬头,就看到他的肌肉像豹子一样曲张,随着他起身的动作,刚换好的绷带再次染上了红色。 第90章 第 90 章 王帐外跪着的几人满脸尘色。 看着王帐的帘子一动,右贤王那赤着上身的身影出现在面前,他们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一声暴怒的“废物!”。 然后,眼前刀光一闪,就被身首分家。 失去头颅的身体倒在地上,几颗落地的头颅脸上还带着不敢置信的神色。 右贤王将滴血的长刀随手扔到了地上,冷冷地看着这些死不瞑目的脸。 哪怕其中有无辜的斥候,还有在王庭攻打他们的时候,靠通敌叛族活下来的某个部族首领之子。 此人平日在部落中,靠着帮王庭人欺压自己的族人作威作福,这一次部落被攻陷,他逃了出来,费尽心机赶过来向右贤王报信,想要捞个大功劳,结果没有死在齐人的刀下,却死在了右贤王的手中。 “……” 匆匆赶过来的将领们看着这血溅满地的画面,想劝的话都没能说出来。 因为他们主上的手实在是太快了。 等到刀落在地上,给右贤王包扎伤口的大夫才从帐篷里出来。 一来到门边,就看到自己刚刚包扎的伤口绷带染血的部分扩大了,大夫顿时停在原地——又要再重新包扎了。 可是右贤王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伤口再次崩裂的疼痛。 他现在所有的感官都被怒火所充斥。 杀了面前这些人犹不解气,他抬起头,阴沉地看着自己的部下:“传令下去,围堵齐人的军队……让沿途部落给我死守!” 就算是齐人又如何?就算来的是厉王又如何? 王庭刚刚要跟他们大齐签订议和书,就算是厉王,这个时候深入草原,也不可能带多少人来。 个人的骁勇在大量的敌人面前完全没有意义。 就用那些低贱的外族人去消耗他的战斗力,去拖住他的脚步,等到把他围住,就轮到自己瓮中捉鳖。 他的目光在自己的部下身上挨个扫过。 他们当中不只有王庭人,还有从那些归顺于王庭的部族中挑出来的战士。 看着这些跟自己有着明显差别的异族面孔,右贤王声音更沉了几分,犹如鬣狗低狺,“要是拦不住,就给我全族殉葬!谁割下萧应离的头,谁就封骨都侯!” 听到他前面的话,这些将领都感到一阵杀气朝自己扑来。 可是听到后半句,他们心中就燃起了熊熊的战意——又是厉王!来的居然是厉王! 在王庭跟他们大齐和谈的时候,他居然敢带着人深入反对和谈的右贤王领地。 他真是狂妄无比,完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啊。 王帐外,在大齐边军手中吃过太多的败仗,对厉王恨之入骨的王庭骑兵听到右贤王的许诺,全都沸腾起来—— 杀掉那个厉王,就能抵过无数军功,就能封骨都侯! 不知谁带头举起兵器,大吼了一声“杀——”,随即带动了整个王帐:“杀!!!” 目之所及,全是草原王庭的儿郎充满凶性的眼神,右贤王略微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而在这整齐划一的高喊声中,他面前的将领也都领命而去。 他们骑上了战马,带着各自的队伍,如同溪流奔腾向草原,准备去围剿那个如此狂妄、带着一点人就敢深入草原的敌方统帅。 右贤王回到帐中,大夫重新给他解下绷带,再次换药。 他听着外面的动静,想着情报中带来的厉王行动的路线,不由地握紧了拳头。 “我的伤,十日之内能好吗?” 大夫给他换药的手一顿,然后才道:“十日之内,王爷不再动怒,就能恢复到可以上阵杀敌、跟那位厉王交手的程度。” “好。” 右贤王眯起了眼睛。 萧应离打败了他的父亲,让他们王庭的军队节节败退。 而他比父亲更加雄壮,这一次他要从他的身上把王庭失去的一切找回来。 …… 从王帐派出去的几路骑兵很快就进入了周边的部落。 他们迅速从其中调兵遣将,准备向着草原外围推进,反向去包围厉王这支军队。 只是,在先前草原边缘传过来的情报当中,厉王只带了数百人。 他进入草原,以追赶野马为借口,肆意劫掠他们的部落,屠杀他们的骑兵。 可是等接到消息的部落行动起来、前去拦截的时候,却发现跟情报不一样。 从外围攻过来的根本不止一路军队,草原中部,三个部落同时遭到袭击! 没有什么马群作为先驱,每一路敌人都是由上千人组成的队伍。 这些人穿着他们王庭的装备,拿着他们王庭的刀,骑着他们王庭的马。 如果不是冲在最前面的是齐人,是厉王萧应离手下那种穿着覆盖全身的盔甲,带着锐利的兵器跟弓·弩的骑兵,王庭骑兵简直要以为这是其他部落的同伴谋反,攻打了过来。 厉王训练出来的骑兵骁勇善战,加上他们的战马跟装备全都凶悍无比。 跟在他们身后杀过来的部族战士则是受尽了欺压,充满了怒火。 双方一交手,这些被催动来拦截他们的骑兵就立刻变得溃不成军。 而那些被逼着拿起武器,跟过来围剿厉王的部族勇士看到自己的同伴、听到他们呼喊的声音,反成了王庭人的催命符。 部落之外,这些王庭骑兵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刚刚发下去的武器会成为杀死自己的东西。 他们败退得更快了。 草原上,原本只是星点成线的战火很快就有了燎原之势。 无论是厉王所走的中线,还是由他的两名部下所带领的左线跟右线,都推进得十分快。 打仗讲究的是粮草先行,可是他们打入草原,完全不用考虑这一点。 他们打到哪里,粮草就在哪里,补给就在哪里。 随着营地的燃烧,草原西侧彻底陷入了一片混乱。 跟随大齐边军一起战斗的人越来越多,这三把尖刀离右贤王的王帐越来越近。 原本做着保存实力,放任那些外族人去消耗齐人的打算,幻想自己好轻松拿下萧应离,还能保存力量继续跟兄弟争夺大统的右贤王,很快听到了那些低贱的外族人公然投敌,临阵反水的消息。 狂怒之余,听到自己的王庭骑兵损伤不小,右贤王几乎气得要吐血。 王帐中,在中线遭遇了厉王的军队而崩溃,拼掉了半条命才逃回来的将领向着他劝道:“主上,不能再等了。” 越是等下去,对面的战力只会越来越多,越来越难打。 现在唯有集中兵力,一口气朝着厉王压过去,趁他还没有彻底成气候,还有机会能够打败他。 “主上还应当快点向龙城禀明情况,向最近的王求助……”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右贤王豁然打断:“不可能!” 暴怒的王者豁地起了身,在王帐内来回走了几步,又回到他面前停下。 他充满恨意地道,“我就算是死,也不会让龙城里的人看笑话!来人——” 他猛地拔高了声音,向着帐外喊道,“为我披甲!召集全军,本王这就去杀了他!” “是!” 败逃回来的将领听见他的话,在心中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躺在担架上闭上了眼睛。 算了,起码主上听进去了一半,能亡羊补牢,不让齐人的队伍继续壮大下去。 厉王……大齐的战神,主上一直想要和他交手,认为能把他斩于马下。 可是想起与他交手时感受到的压力,将领心中却产生了怀疑——对上他,主上真的能够立于不败之地吗? …… 草原,黑夜。 这里已经是西侧草原的腹地。 这个刚刚被打下来的部落规模极大,本身就有着上千的骑兵驻守,再加上从王帐中派来的军队,加在一起已经有两三千之数了,数量是他们的两倍。 跟气氛压抑的王帐不同,这里的夜晚热闹至极。 刚经历了一场鏖战,这支大部分由草原部族组成的军队开始了休整庆功。 聚集地之外堆满了王庭人的尸体,而帐篷之间,所有人都在大声歌唱。 他们大块吃肉、大口喝酒,仿佛是在举行祭典一般。 大巫的弟子手臂受了伤,刚刚包扎好。 他的名字叫做明,此刻坐在远离火光之处,看着这些欢欣鼓舞的人们。 看了片刻之后,他忍不住将目光投向在人群包围当中的年轻王者。 明明是大齐最尊贵的人之一,可是在打仗的时候,这位厉王殿下永远是打前锋的,他的队伍从来承受的都是最大的压力。 那些马群已经不再自由地奔跑了,全都被套上了辔头跟马鞍。 为首那匹纯黑色的、皮毛像缎子一样光滑的高大马王成了厉王的坐骑,他们加在一起仿佛是天生的伙伴,在战场上所向披靡。 而这支队伍当中除了厉王,最显眼的就属明这个大巫弟子。 他做着大巫传人的打扮,手中拿着大巫的手杖,声音可以传得极远,极其的鼓动人心。 他为厉王收服了很多草原部族遗民的心,也终于引来了王庭骑兵的注意。 白日的时候,他冲进部落之中,受到了一个王庭百长的锁定,就差点被他杀死。 他手臂上的伤就是在从马上滚落的时候被箭射中的。 当时明捂着手臂,幸之又幸地躲开了踩踏,可是一抬头就看到另一个王庭人的刀要朝自己砍来。 生死一线,是一把眼熟的青龙戟将那把刀挡开,把想要杀死他的王庭骑兵当胸穿透。 明惊魂未定地抬头,见到是刚冲锋出去的厉王又折回来救了他。 热闹的声息中,明想起了师父的话。 在跟随厉王离开草原边缘之前,师父要他立下血誓,一定尽心竭力帮助这位年轻的王者,去收服这些部族遗民的心。 当时他不懂师父为什么这样信任一个外族的王,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他身上。 哪怕厉王没有杀死他们,但明觉得,那只不过是因为在强大的齐人眼中,他们这些部族遗民就像蝼蚁一般罢了。 可是那一刻,他知道了。 这是一个真正用对待自己的附属之民的态度对待他们的王者。 他们跟随他作战,在他眼中就同他的将士一般,他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个陷落在险境当中,却置之不理。 第91章 第 91 章 这一路上除了明,厉王还救过很多人。 不只是厉王,他麾下的战士也把他们当成真正的同袍,愿意交付自己的后背。 此刻,如果只看营地里的气氛,大概会以为他们这一仗打得很轻松。 然而并不是这样。 在聚集地的左侧,堆放的是王庭骑兵的尸体。 在聚集地的右侧安放着的一具具尸体,就是今日在这里战死的遗民青壮。 可是,活下来的人们对死亡并不畏惧。 当初部族被王庭攻破的时候,他们害怕作为战士死去,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死后,亲人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可是现在跟随这位年轻的王者作战,他们很愿意为他战死,因为他们知道,这会换来他对自己部族的庇佑。 在这个时候作为一个战士死去,他们的灵魂会归于长生天,得到安宁。 而他们的家人会被厉王许诺建成的雄关所保护,为他所庇佑,完全不用害怕。 当心中有了无限的勇气,同伴的鲜血就只会唤起他们的战意,让那些压迫奴役他们已久的王庭骑兵在他们面前都要颤抖,最后完全溃败。 明想:“或许这就是师父所说的‘势’吧。” 厉王跟草原上的王不一样,甚至连那位一统王庭的大单于也不及他。 因为他能看到脚下最卑微的蚂蚁,也能看到空中展翅飞翔的雄鹰。 只要是跟随过他的人都可以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的地方不只是草原。 越过草原,他还在望着更遥远的远方。 …… 祭典般的狂欢一直持续到深夜。 在这一战中杀敌最多的战士,得到了带领他们的王者赐下的刀。 这是他们战绩的证明,这是给他们勇气的标识。 更重要的是,他们得到了与大齐将士同等的对待,这令草原的战士神情激动。 更别提摘下头盔的厉王在将这些神兵一样的刀交到他们手上时,对他们每个人说的都是他们各自部族的语言,这让他们心中更加心潮翻涌。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报这位年轻王者给予他们的平等、知遇之恩,也就是如此了。 这一切结束之后,他们才开始火化战死的同伴的尸体。 熊熊的火焰燃烧起来,因为夜晚的风跟尸体上所淋的油,焚烧得更快。 上升的热气让天空中的星子都扭曲起来。 明起了身,拿着那原本属于师父的手杖,来到默默为他们送行的部族遗民前方,给他们祝祷,给他们的英魂引路。 各个部族的语言交织在一起,送归着这些魂灵。 在火光中,明明应该一切都扭曲,可是这些死去的战士无论年长或年少,脸上的表情都很安详。 因为他们都是带着厉王殿下给他们的承诺走的。 他们不再是流离失所的遗民,他们会成为大齐的附属之民。 在被王庭人抢走的地方,会再次建起他们的城。 他们听说过,厉王殿下只用三日,就能筑起高大的城墙。 他们死去的时候都知道,等厉王殿下割下了右贤王的头颅,给继任的乌斜单于送完礼,他们就能回到自己的家人身边,回到自己的部族里。 到时候,他们会有国,会生活在城池里,不再被欺辱。 火焰映照着铠甲,萧应离看着他们的身体被烧成灰烬。 很快,这么多人在这个世上来过的证明就只剩下满地焦黑,跟混在一起的骨灰。 等到火光散尽,便有战士走上前来,开始翻起草地。 带着余温的泥土连同草茎很快被从地下翻上来,掩盖住了这些骨灰。 在燃烧过的地面上做好标记,准备结束这一切之后,就回来带他们去与各自的部族团聚,萧应离转过了身。 他的神色很肃穆,眼睛比夜晚的湖水更深沉。 他用上了追随自己的人们或多或少都能听懂的王庭语言,对他们说道:“我们已经打得很深入了,这几场仗打得太漂亮,这位右贤王大概很快就会按耐不住。 “最终决战即将到来,我会带你们赢下这场仗,带着你们活下来,割下他的头颅送去龙城,作为送给新任大单于的贺礼,留下他的躯体,作为献给死去的这些同伴的祭品。” 黑夜的草原上安静了许久,然后响起了一声声激扬的“好!”。 厉王对他们许下的最后一个承诺彻底点燃了他们的血跟勇气,令这支军队再无畏惧。 一夜休憩。 黎明时分,这支经过不断整合、不断锤炼,在短短数日变成现在这个规模的军队继续前进。 在再次击破了一个部落,跟左右两支同样壮大了数倍的军队成功会合之后,他们停下了脚步,再次休整。 黄昏。 在大齐边军进入草原的第十一日,右贤王的大军终于杀到。 身披甲胄的右贤王骑在马上,身形比起旁边的人来要雄壮一倍。 他接过自己的槊,看着对面这支已经膨胀到了近万人的队伍。 他没有在意那些遗民,而是让目光在那些连面孔都被盔甲笼罩的骑兵身上扫过。 他没有在正面战场上遭遇过厉王麾下的这支骑兵,但是却听说过。 只是这些盔甲太过一致,光是凭外表分辨,右贤王无法认出他们谁是自己想要打败的对手。 就在他皱着眉,准备让人出去叫阵的时候,一匹比旁的马都要高出一头的黑色骏马载着它背上的人,分云见月地走了出来。 风从草原上吹过,带着铁与血的气息。 右贤王先是看了一眼这匹高大神骏的黑马,然后看向了马上坐着的人。 他眼睛一眯,向着来人确认道:“厉王?” 手提着一杆青龙戟,在阵前闲庭信步般停下脚步的人遥遥地回应了他:“右贤王。” 右贤王一夹马腹,让自己的马同样走了出来。 他看着这个连面目也不露的对手,脸上浮现出了阴沉之色: “堂堂大齐的王爷,边关大军统帅,竟在两国议和之际做这种小动作,莫不是连自己也觉得没脸见人,所以连脸都不敢露?” 厉王身后,所有的将士听到这话都露出了愤然之色。 然而就在他们想要发怒的时候,背对着他们的厉王殿下却略略抬起了右手,然后大大方方地推高了自己的面甲,将脸露在了对面的人面前。 尽管在草原上奔波打仗,比在荒漠之中更没有余裕整理仪表,下巴上冒出了短短的胡茬,但在对面的王庭人看来,这依旧是一张跟他们想象所去甚远的脸。 ——非但不丑陋,而且还充满了让女子见之倾心的俊美特质。 这恰巧是右贤王最不喜欢的相貌。 这会让他想起受到父亲偏爱,从自己手中夺去了大单于之位的二弟。 他冷冷地看着萧应离,嘲道:“原来传闻中的大齐战神就是这样一个长得跟女人似的家伙,难怪要用面甲挡住脸,否则只怕号令不动你手下这些人吧?” 虽然右贤王对这位大齐战神的形容有失偏颇,对方的脸就算长得再好看,那也是纯男性的美丽,跟女子扯不上半点关系,但他身后的军队还是发出了哄然的笑声。 不等对面的军队再愤怒,右贤王就抬起了手中长槊,直指对他的话没有丝毫回应的人,“不知厉王可敢一战?” 厉王的脸跟身形,总是让跟他交手的草原人产生误判,觉得他没那么厉害。 甚至右贤王还觉得,父亲会败在他手上是因为父亲老了。 ——至于他二弟乌斜单于,那向来是个没用的东西。 现在自己要是把他斩杀在阵前,那别说是士气,就是立刻撕毁协议反杀回大齐边关去也可以。 而且…… 他抬起眼睛,目光阴寒的在那些穿着王庭的盔甲,拿着王庭的武器,骑着王庭的马,却跟王庭人长得不一样的外族青壮身上扫过。 虽然他们经过这几场仗,看上去重新找回了锐气,变得锋利起来。 可一旦厉王被杀,他们就会再度成为一盘散沙。 到时候,想要收服他们不会太难,自己军队的折损也能得到补充。 他这个右贤王,可以说是史上最弱的右贤王,因为没有回龙城,不愿承认他二弟的继任,所以他的军队也没有得到补充,跟他回领地的都是他的私兵。 风吹动地上的草叶。 右贤王越想越觉得手中的长槊迫不及待,想要刺穿萧应离的身躯,痛饮他的鲜血了。 这些念头转过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他却觉得等得不耐烦了。 他就怕萧应离不迎战,自己要付出更大的代价才能赢下这场仗。 然而下一刻,厉王就干脆地答应了:“好!” 说罢,他就单手持缰,脚跟轻轻一碰,被起名“绝地”的高大骏马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率先朝着中央的空地冲了过来! 看到这匹马跑起来身姿雄壮又飘逸,四蹄竟像是同时离地,右贤王心中立刻动了念头—— 等把萧应离斩杀马下之后,定要把他的马抢过来! 随即他也怒吼一声,开始加速朝着前方冲去。 几乎是在他冲出去的瞬间,王庭军中就响起了咚咚的战鼓声。 伴随着两军统帅逐渐合一的马蹄声,刺激着所有人的神经。 一个是大齐所向无敌的战神,一个是继前任大单于后草原上的第一猛将。 两人悍勇全开! 交错而过的瞬间,青龙戟跟长槊交换了一击,劲力化作无形气浪在草原上冲荡开去! 甫一交手,右贤王就感到从长槊上传来的力量震得他手臂发麻,虎口瞬间裂开。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对厉王的力量判断错误! 就在这时,他心中忽生警觉,在马背上猛地往后一仰,两手架起长槊,堪堪挡住从后方劈砍下来的青龙戟,身下的坐骑承受了这力道,发出一声哀鸣。 右贤王瞳孔猛地一缩——厉王跟他的坐骑配合在一起,战斗力竟如此夸张! 他两手顶着长槊,几乎可以听见自己骨头咯咯作响的声音,感到背上的箭伤因为这个动作又再次裂开。 “喝!” 他怒吼一声,催吐劲力将青龙戟顶了回去,然后猛地起身调转马头,再次迎向了厉王。 一黑一红两匹马撞作一团,马背上的二人转瞬就过了十几招。 每一下兵器碰撞发出的声响,传到两军耳中都如同闷雷。 看着周边气浪,两军的士兵完全可以想象厉王同右贤王交手的力道有多么恐怖。 可只有右贤王自己知道,自己已经拼尽全力,萧应离却仍像是留有余力。 ——这究竟是个怎样的怪物? 交手的短短一刻,右贤王就失了胆气,头盔下冷汗直流。 此刻,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自己的父亲会败在他的手下,为什么自己的二弟要放下身段向大齐求和。 然而,他已经骑虎难下。 就在这时,面前的人像是终于戏耍够了,从青龙戟上传来的力道骤然一轻。 右贤王还未反应过来,就听见萧应离的声音从面甲后传出,似乎有着几分失望:“你父亲可以抵挡我全力三招,你不及你父远矣。” 说完,他就见到铺天盖地的戟影朝自己袭来! 来不及多想,他仓皇去挡,却见万千戟影合一! 骑在绝地背上的厉王手臂紧绷,一戟就将他拦腰从马上拍了出去! 高大雄壮的右贤王身形腾空,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 在他未落地之时,身披铠甲的厉王又一夹马腹,一个猛冲就用青龙戟将他当胸穿透,高高挑在半空。 “咯咯……” 右贤王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响声,鲜血从他背后穿出来的戟尖缓缓滴落。 他上一次受的箭伤再次崩裂开来,这一次却是没有机会再愈合了。 傍晚仿佛在一瞬间变成了白天,阳光耀眼得刺目。 胸口扩散的剧痛中,右贤王迟缓地低头,看向单手把自己挑起的厉王,只看到他冰冷的面甲。 他想说点什么,但是却被血液堵住,发不出声音。 很快,他的嘴角溢出鲜血,然后头一歪,就死在了戟上。 王庭骑兵中的将领这才反应过来,发出一声悲怆的哀鸣:“主上!” 随后,他铿然拔出了腰间弯刀,高举在半空道,“为主上报仇!!” 伴随这句话,王庭骑兵如梦初醒,爆发出了悲壮的力量。 他们怒吼着,像黑色的潮水一样,排山倒海地朝着战场中涌来。 另一边,遗民青壮组成的军队战意涨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在大齐边军的带领下,意识到厉王殿下已经为他们报了仇的遗民青壮也发出了震天的怒吼:“杀——!!!!” 第92章 第 92 章 哀兵必胜这个准则,并没有在王庭的军队身上生效。 因为他们的对手比他们更悲哀,更愤怒。 他们失去部族,失去故土,又失去了自由。 这一切,他们都想从王庭身上讨回来。 两支军队碰撞在一起,顿时展开了惊天动地的混战厮杀。 萧应离将右贤王的尸体往后一抛,也加入了战局。 王庭骑兵的几个将领见状,想要伺机抢回右贤王的尸体。 然而,却突破不了大齐骑兵的封锁。 厉王带进来的一百多名精锐,在经历了这么多场战斗后,也只剩下八十几人。 但他们的位置由遗民里的青壮补上了。 这些勇士继承了他们的战马、盔甲和兵器,补上了他们留下的空缺,代替他们战斗。 …… 这是一场激烈的大战。 战场犹如绞肉机,不断有生命填进去,不断有人血肉横飞。 厉王杀死了右贤王,悍勇再无人能敌。 他的青龙戟不知斩首几何,而有着他带领冲杀,跟随他的人哪怕受了伤,也丝毫不觉得痛。 想为右贤王复仇的将领接连倒下。 杀到最后,王庭人已经怕了。 因为傲气,所以他们的主上并没有向龙城求助,他们没有援军。 面前这些曾经败于他们手下的人就像是疯了一样,他们两万人,竟不能击溃这支少于他们的军队。 一失去统领,王庭的军队就开始失去秩序。 有人转身逃走,锋利的箭矢就当胸穿透,巨大的冲力将他们向着地上钉去。 有人试图放下武器求饶,然而已经杀疯了的遗族战士没有留情。 大齐边军也没有阻止,因为厉王没有收容俘虏的打算。 很快,草原上就血流成河,伏尸遍地,流出来的血液将草叶都压得低下头去。 可以预见的未来里,这片战场需要经过很多场雨的洗刷,才能够恢复原本的颜色。 右贤王麾下的这支军队,死的死伤的伤,侥幸逃走的几乎没有。 等到一切结束,夜幕彻底降临在大地上,剩下的就只有十几人。 他们全都跪在地上,吓破了胆,见厉王犹如鬼神一样朝他们走来。 他斩下了右贤王的头颅,装进了他带来的一个木盒里。 这个盒子十分精美,放在边市,定是要不少皮毛才能够换得来。 而他早有准备,在离开边关、进入草原的时候,就想好了要用它来装右贤王的头。 这样的认知让跪在地上的王庭骑兵感到胆寒。 两年前,面前的人曾经在他们与边关开战的时候绕到他们后方,不光歼灭了一部分王庭大军,而且还攻破了他们的龙城,给王庭贵族留下了深重的阴影。 现在,在完全不适合作战的夏季,他只带着一百多人深入草原,还是想要杀谁就能杀谁。 右贤王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他的头被装进这个木盒里,没有一滴血从里面渗出来。 厉王关上了盖子,然后锁好的盒子扔给了一个活下来的百长。 看着那盒子朝自己抛过来,王庭百长哆嗦了一下,手却条件反射地伸了出去,稳稳地抱住了这个装有头颅的盒子。 他惊恐地抬头,见到这个生得比天神还要俊美、笑容却比恶鬼更叫人害怕的年轻王者沐浴在自己同袍的鲜血中,对自己说道: “我不杀你们,把这颗头颅带回去,献给新任的大单于,祝贺他继位。 “替我把话带给他,大齐很乐意跟王庭永结同好,请他放心。 “有我在一日,他就不必担心坐不稳大单于的位置。 “谁跟他不和,我就杀谁。这一次,就先送上与他不和的右贤王的头,望他喜欢。” 他的话音回响在这些王庭骑兵耳边,没人敢说话。 厉王挥了挥手,让身后的人给他们牵来了马。 马上有着水跟粮食,省着点吃,足以让他们带着这份贺礼回到龙城。 这些王庭骑兵浑浑噩噩地牵住了缰绳,为首的百长看着自己手中的木盒。 再三确认厉王确实打算放他们回去之后,他就一咬牙,翻身上了马:“走!” 见这十余骑在夜色中化为看不见的黑点,萧应离这才让自己的军队开始了下一步—— 打扫战场,继续前进。 右贤王军队一溃败,后面的部落里就算还有王庭的人,也会望风而逃。 前去龙城送贺礼的人就算拼了命地跑,也还要一段时间才能抵达,这段时间用来收集战利品绰绰有余。 整个右贤王的领地,物资最多、最丰饶的就是他的王帐所在。 他觉得自己必定会胜利,不可能提前烧掉里面的物资。 草原的铁器跟他们的冶炼技术,大齐边军看不上,分给即将要迁徙的各个部族正好。 接收完他的大部分战争资源,剩下的就是牛羊、战马跟牧民。 将这片领地上的所有牛羊赶到一起,把所有的部族遗民聚集起来,排成一条长长的队伍。 能带走的粮食都带走,带不走的全都烧掉,他们就开始了在这个季节的迁徙。 十几万人的迁徙,加上数以百万计的牛羊跟数万的战马,组成的队伍在草原上绵延千里。 等回到草原边缘的时候,在这里等待的晋也是吃了一惊。 别说是他,就是大齐的将士们也有些恍惚。 谁能想到只带了他们一百多人,殿下就能打出这样的战绩? 夏日的尸体不能久留,右贤王的头颅被送去龙城,身体就跟那些王庭骑兵一起被就地烧掉。 死去的部族遗民跟战士得到了祭品,似乎连飞上天的灰烬都轻盈了几分。 草原上的民族已经习惯了游牧迁徙。 这一次虽然的目的地更远,要走出荒漠才能抵达,但他们心中却充满了期待。 …… 在大齐边军搜刮战利品,把这些人口跟牛羊都撤走的时候,那十几个被放走的王庭骑兵带着匣子,拼命地朝龙城跑。 大军败退的消息传得很快,在回到王帐之前,里面的女人跟孩子就已经被护着往龙城撤了。 齐人或许不会对他们动手,他们要离开也会放任,但那些跟随厉王打仗的外族人却不会错过把怒火跟仇怨发泄在他们的女人跟孩子身上的机会。 既然知道自己的家人已经撤走,他们也就没有了牵挂。 这十几骑在百长的带领下星夜兼程地赶路,在把他们的马累死之后,终于赶到了龙城。 龙城以北,一座正在修建的大型陵墓外,乌斜单于正站在高处。 同他的父兄一样,他的身形也十分高大,只是少了那种属于猛兽的气息,更加文质彬彬。 除了被作为继任者培养,他也接受了大齐文化的熏陶,还有齐人当他的老师。 甚至就连他的国师都是一个出身中原的道人。 不重用草原上的大巫,却重用一个道人,这是对草原旧俗的挑战,没少受到草原人的抵制。 但乌斜单于是一个有着改变旧制、打破陈规的决心的雄主,所以这些反对的声音并不能干扰他。 眼前这块正在大兴土木的土地,就是他准备为自己的父亲新建的陵墓。 这是国师所选定的风水宝地,在这里埋下父亲的尸骨,能够保佑后代建功立业,能让王庭的气运绵延不绝。 他站在这里,看着逐渐成型的陵墓,目光又不自觉地看向远方。 “国师。”他问身旁与自己并肩而立的道人,“阿父的陵墓修建在这里,等以后入了关、灭了大齐,我们作为子孙后代是要回到这里来沉眠,还是要在中原再选择地方,修建陵墓?” 他身旁的道人看不出年纪,他的脸看上去还十分年轻,但给人的感觉又像是已经活了很久。 听到乌斜单于的话,国师微微一笑,打算说点什么,然而目光却被远处的动静所吸引。 “国师?” 等不到他的回答,乌斜单于侧过了头。 见他望着城外的方向,于是也跟着看了过去。 目之所及,就见一队骑兵狼狈地入了城,为首的人手中抱着一个木盒。 …… 荒漠。 已近黄昏,离开草原边缘的漫长队伍却没有休息,而是继续向荒漠里走去。 亲卫下了马,牵着缰绳,跟随殿下一起走在队伍的最前方。 黄昏的光芒照在他们身上,把这支队伍的影子拉得很长。 听着后面传来的声息,亲卫回头看了一眼这长得像是见不到尾的队伍。 然后,他有些担忧的收回目光,向着殿下问道:“殿下可想好在哪里安置他们了?” “嗯。”萧应离随意地应了一声,问道,“还记得随我去拜访周老将军那次吗?” “记得。”亲卫道。 “在周老将军镇守的地方,出了城关,往北走就是平原。”厉王眯起了眼睛,像是在回忆那片景色,“那里有牧草,也有湖泊,土地也适合耕作。” 亲卫默默地点头。 那确实是个好去处。 既可以放牧也可以耕作,平原之上还能建城,若是王庭的人再打来,边军要出兵支援也很快。 殿下的考虑真是非常的周全。 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这些草原部族,见到人人脸上都是笑容,也有些被感染。 本以为这么多人要安置下来是一件难事,可没有想到殿下这么快就有了安排,真是走一步看三步。 亲卫呼出一口气,整个人放松下来,一边陪着身旁的人走,一边看着这大漠风光,心中默默计算这次的功绩。 猛地,他想到一件事情—— 要去周老将军那里,是不是就意味着他们不回去了? 算算时间,军师现在应该已经回到边关了。 殿下是不是也不想面对军师的怒火,所以才想到了这个办法,把人送到那边去……吧? 江南。 一支车队行走在官道上,黄昏的光线将马车的顶部映成了朦胧的颜色。 江南的天气从连日暴雨变成蒙蒙细雨,之后又再回到了烈日炎炎。 在这个时候赶路不是什么好受的事情,哪怕到了黄昏,道上的暑气也没有全消。 这支车队有两辆马车,还有几名护卫骑马随行。 这些都算正常,唯一不同的是,马车后面跟着十二个半大的少年孩童,正在跑步追赶。 他们每一个身上都穿着同样的衣服,已经跑了很久,汗水都将衣衫湿透。 不时就有孩子掉队倒下,然而又很快爬起来继续跑。 这一幕吸引了路上行人的目光。 看着这些跟着马车跑的孩子,再看那几个骑在马上的成年人,他们不免指指点点。 这些不赞同的声音飘进马车里,令风珉分心了一下。 然后,扎着针的手腕上传来真气行岔的刺痛,令他下意识地“嘶”了一声。 给他扎针的少女抬头看了他一眼,提醒道:“专心。” 第93章 第 93 章 说完,她眼角余光看见外面飞进来一只小虫子。 于是伸手夹起窗边的一片草叶飞了过去。 “咄”的一声,叶尖穿透了小虫的翅膀,将它钉在车壁上。 劲道掌握得刚好,翅膀被钉住,小虫却没事。 做着少年打扮的陈松意放下了手,饶有兴致地看着柔软地垂下来的草叶。 这动静彻底将风珉的注意力吸引了回来。 这就是《八门真气》的威力。 只要灌注真气,飞花摘叶皆可伤人。 这一路上,陈松意都在抓紧时间引风珉入门,不时就会在他面前显露《八门真气》的威力。 她捻动了一下金针,见他还在看那挣扎不停的飞虫,于是说道:“《八门真气》第一重,就是打通手上的经脉,做到真气外放,等你把经脉打通了也能做到。” 风珉的资质比她好得多,经脉里并没有多少阻塞之处。 她上手给他疏通了两天,就通得差不多了。 只是他在感应天地、引气入体这方面没那么灵敏,还需要她以金针刺激,以气引动。 虽然陈松意对医术没有什么涉猎,但曾经将《八门真气》练到第八重,而且又在这个没什么资质的身体里,在第一重上浸淫了那么久,靠水磨功夫硬是打通了手上的所有筋脉,要用金针刺穴来引人入门不是什么难事。 不出意外的话,在风珉回京城之前,《八门真气》的第一重就能圆满。 “嗯。” 风珉这才收回目光,看着她捏动金针的指尖,感受着经脉里的微弱气感。 作着少年打扮的陈松意神情专注,侧脸在窗外照进来的余晖下镀上了一层暖暖的颜色。 这么近的距离下,不管是她眼睛里的细小色块还是额角的小痣,都分毫毕现。 意识到自己在盯着她看,风珉移开了视线,回想起她把这份礼物交给自己时露的那一手。 她还是一副纤细又柔弱的模样,却在他面前徒手捏碎了一颗石子。 她一松手,碎石的粉末就簌簌落下。 画面反差之大,让他不管过去了多久,回想起来都印象深刻。 再想起云山县外山谷中那一战,那时她就能挥动自己的枪杆,在山谷上方指挥他们,力气大得跟她的外表完全不相符——那时候,她就已经修炼了《八门真气》了吧? 陈松意不知道他又在回想过往,在路上无法配制药浴,她就让他买了金针,以自身真气为他疏通经脉,让他感应天地元气,引气入体,所以大多时候风珉都没有骑马,而在马车里跟她独处。 在从京城回江南的时候,在只有一辆马车的情况下,他都不愿上车躲雨,损害她的名声,更何况是现在有着不止一辆马车。 风珉原本打算再在受灾的地方买两个孤女给她当丫鬟。 这样一路上便是同车,也不算孤男寡女,但陈松意拒绝了。 先不说传功这件事不适合在外人面前,就说原本也是他让护卫买来的小莲,现在已经被陈家收养,成为了她的妹妹,再带回去两个小丫鬟只会让她不安,她也很难习惯。 索性她就继续女扮男装。这下风珉总算不再说什么了。 世间武者,大多走的都是炼体之路,修习的是外家功夫。 《八门真气》这种可以感应天地、练出内劲的功法,在世间少有流传。 从得到陈松意的厚礼相赠,到现在由她引着走上修习之路,风珉不断感到这门功法的不俗。 他的枪法是少年时得自高人真传,他的师父就是一个内家高手,一身内劲已经圆融化境,要轻描淡写地捏碎一块石头也能做到。 可他已经八十高龄,练了一辈子才练到这样,风珉想过按照自己的资质,或许到七十岁也能够成为一个内家高手,可是现在《八门真气》摆在他面前,却给他打开了一条捷径。 从得到这份绝学,把附带的修行方法看完,再到在路上开始修习,不过才几日,他经脉里就生出了气感,只怕等师父回来见了,能把他吓一跳。 陈松意告诉他,这是她的师门武学,只是修习起来颇为凶险,动辄经脉受损,走火入魔,甚至会导致瘫痪,所以不在外流传。 “但配上辅佐修行之法,就能安全一些。” 当初分别的时候,她就已经打算好把辅助修行的法门复原出来,再在春天上京的时候把这份礼物送给他。 “只凭我自己,是没有办法这么快就把法门复原出来的。” 她郑重地道,“多亏了小师叔。” 至于风珉问她,为什么这次如此凶险,分离时她在他面前却提都不提,她也解释了,“当时给你送行,我还没有接到师父的消息。” 只不过先前写信去问师父能不能把这份武学心法给他,师父在信中答应了,还让她去漕帮一趟。 后来又跟小师叔游天会合,因缘际会之下,才知道了师父让他们来的目的。 现在小师叔任务完成,先行离开。 至于风珉所在意的没有找他帮忙,怎么能这样算呢? 在雨夜的公馆里,少女神色认真地道:“如果不是你在京城救下了余娘,又带着她去找付大人,还在楼外楼见到了燕老板,怎么会有今日的结果?这件事情要论起来,哪个环节都少不了你在京城,我想或许这就是师父没有在你离开之前就将整件事告知我的用意。” 听她这么说,风珉觉得无可辩驳。 如果这一切都是麒麟先生的安排,那她当然不能提前知道他的用意了。 而且这样就能说得通了,为什么麒麟先生会答应将《八门真气》的功法传给自己。 也是因为希望自己来日能发挥更大的作用吧。 这样一想,风珉就不觉得自己受不起这份重礼了。 不过上路之后,他才意识到陈松意留下那十二名孩童的用意。 她是真的打算培养一支由修习《八门真气》的高手组成的小队,只不过被自己给截胡了。 她不能亲自调.教,才会在路上就这么着急,要引他入门。 这样起码回了京城,他练起兵来,知道这功法是怎么回事。 风珉已经练了这么多年的外家功法,打下了基础,所以陈松意能直接上手给他引气入体。 可是这些孩子还小,身体还不够强壮,还需要打熬筋骨,她才会让他们一路跟跑,锻炼体能。正好风珉的几个护卫都是从忠勇侯府的护卫营里出来的,由他们来监督训练非常合适。 而且路上出了什么问题,他们也能很快处理。 姚四随身就带着不少的药。 几个孩子高温中暑,放到后面的马车上,吃了药很快就好转了。 一路上,这些没那么靠近运河的地方都还是一片安居乐业的景象,没有遭受水灾。 他们从州府回来,看着沿路风景,逐渐安心。 经过城镇的时候,看到告示栏上贴着的通缉令,风珉又想起了红袖招之案。 里面出现的“饕餮”跟“睚眦”,他本以为跟陈松意没关系,可现在怎么看都像是他们师叔侄。 只不过看她对通缉令反应平淡,仿佛那跟她没有关系,风珉也就选择忘记,没去刨根问底。 有时候,朋友相处之间就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才能长久。 到夕阳还剩半张脸在山上的时候,前进的马车总算停了下来。 跟着跑了一下午的孩子们也都停下了脚步,两手撑着膝盖,不停地喘气。 姚四从马车上跳下来,绕着他们走。 他一边走就一边提醒道:“都站着把气喘匀了,不能坐。” 贺老三则在马车外,对着马车里问道:“公子爷,最近的村子离这儿还有一小段路,今天咱是在外过夜,还是去村里借宿?” 马车里,陈松意起出了金针收好。 她看风珉:“今日天晴,就在外头找个地方吧。” 走到这里,离陈家村其实不过也就只剩半日路程,赶一赶也能过去。 可这些孩子今天的训练量已经够了。 而且在野外想要猎些食物不难,风珉的几个护卫打猎本事虽然不及小师叔,但还是不错的。 要去村子里借宿的话,桌上反而不一定能有那么多肉给他们吃。 他们带的调料足,陈松意也并不觉得做饭麻烦。 她既然这样说了,风珉便向着外面道:“不差这一天半天,今日就在外面吧。” “是。” 贺老三应了是,牵着马向其他人宣布了今日宿在外头,准备进林子里打猎的消息。 孩子们顿时发出一阵欢呼。 这是他们连日跟跑下来最期待的时刻。 每次在外休息,陈松意做饭,他们都吃得肚子滚圆。 在马车选好地方停下,护卫们拿上弓箭进林子打猎的时候,这群小家伙就拿上了衣服去河边洗澡——跑了一天,一身的汗,他们要先洗过澡,把脏衣服洗掉晾起来,再回来吃饭。 他们在成为孤儿之后被陈松意收留,然后又得到了进忠勇侯府的护卫队伍的机会,所有人都很珍惜,一声苦一声累也不喊。 风珉下了马车,看着这些半大的孩子你推我,我推你,却很有秩序地朝河边去,仿佛看到了他们来日长大,穿上盔甲的样子。 他们都是陈松意选出来的,等回了京城之后,他们也会开始修习《八门真气》。 来日这样一支队伍带到战场上,不知会发挥怎样关键的作用。 要是能有更多这样强大的战士,组成一支更加庞大的军队,那大齐之师一定攻无不克,战无不胜。 这个心念一起,风珉就忍不住看向陈松意。 他的几个护卫去了打猎,她也下了马车,去了周边找能吃的野菜。 落日熔金里,风珉看着她的背影,真的很想对她说—— 来日跟我一起去边关吧。 我打仗,你练兵,你做我的军师。 可他知道自己不能说这种话。 她是女子,她的爹娘是世间最常见的那种父母。 儿女的人生能够按部就班,顺遂安稳,就是他们最大的希望。 他们会希望她嫁个像他的好友那样的夫君,举案齐眉,儿孙满堂。 戎马生涯,不是他们对她的期望。 第94章 第 94 章 “哗啦”一声,河面上映照的霞光被打破。 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半大孩子抱着一条黑鱼从水底下冒了出来:“快看!我抓到了一条大鱼!” 他对着伙伴们兴奋地喊着,被他抱在怀中的黑鱼生着长须,犹在不停地挣扎,甩起的水花让这小少年睁不开眼睛。 “快快!去帮他!” 蹲在岸边的小少年们连忙跳了两个下去,帮他一起抱住了这条黑鱼。 感受着这大家伙挣扎的力道,两人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 “好家伙,今晚有鱼吃了!” “赶紧的,赶紧给意姐姐送过去。” 鱼肉鲜美,不管是炸也好、焖也好,或是做成汤也好,那滋味想想都叫人流口水。 这段时日他们打熬身体,强健体魄,为之后入护卫营打基础,饭量也变大了。 就算是他们当中最小的,每顿也能吃两大碗饭,更是顿顿都少不了肉。 穷文富武,要堆积出好的体魄,饮食上就要耗费更多的钱。 在他们原本的家庭里,这样吃肉也是不可能的。 尽管在水患中失去亲人、变成孤儿的阴影没有那么快褪去,可这一路走来,这十几个孩子也一天天变得活泼光明起来。 尤其见识了陈松意的厨艺,再平凡的食材到她手里都能做出好吃得惊人的味道,因此他们现在一看到这些野味,第一反应都是好能怎。 “意姐姐!意姐姐!” “意姐姐!我们在河里抓到了大鱼!” 离马车不远处,铁锅已经架起,在火上烧着水。 陈松意摘来不少的野菜,刚刚洗净、抖掉上面的水珠,就听见稚嫩的童声在喊自己。 她直起身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两个孩子合力抱着一条大鱼过来。 他们顾不上刚换好的衣服被打湿,脸上满是笑容。 风珉在她身后,本来坐在石头上生火,手中还拿着根木棍。 听见动静,也侧过了身来看这两个小子。 他们像献宝一样跑到陈松意面前,把鱼举到她面前。 尽管一路上的食物不用他们担心,可是能凭自己的运气打到鱼,也是很让他们骄傲的。 陈松意看了看这条张着嘴、在空气里一呼一吸的鱼,见两张被晒得黑了不少的小脸上都写着向往:“姐,这鱼能吃吧?是小六子抓的,我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好像吃过。” “我们红焖还是清蒸?还是炸?”——好像都很好吃! 他们这么急着把鱼送过来,衣服都留在后面由同伴帮忙清洗,就是为了能赶上今天的晚餐。 见他们两个口水都要流下来了,陈松意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指着地上一张干净的叶子道:“把鱼放那,我来处理。” 两个小少年听话地把大黑鱼放到了那张叶子上,撸起袖子想要帮忙,陈松意却说不用。 “去再拾点柴过来。”她一面卷起袖子,一面想好了要怎么做这条生于野外、肉质鲜美的鲶鱼。 杀好切成段,一半的肉用来焖,只放姜丝跟简单的调料。 这样激发香味的同时,又最大限度保留食材的鲜美。剩下的一半用来做汤,加些她刚刚摘来的香草。 夏日在外,又训练了这么长时间,很该好好补一补水分。 两个小少年领了命,像兔子似的跑远了。 在他们跑去收集柴火的时候,进林子里打猎的护卫们也回来了。 他们今日的收获除了常规的山鸡、兔子,还有人掏了一窝鸟蛋,也献宝地送到了陈松意面前:“意姑娘,拿来做蛋花汤——” 他走近了才看到陈松意收拾好的鱼,顿时一惊,“嚯,这鱼哪来的?这么大!” 鱼的内脏已经清理干净了,切成一段一段,正摆在碧绿的芭蕉叶上。 知道这是跟自己同齿序的小子在河里抓到的,特意爬树掏了鸟蛋回来做汤的老六也就没有争。 不过他带回来的鸟蛋,陈松意却没有浪费。 她把嫩的野菜切得碎碎的,加入了打散的鸟蛋里,做成金黄色的煎蛋。 处理好的野鸡、野兔用树枝穿好,均匀地抹上调料,开始烤。 等其中两只鸡烤得差不多了,陈松意就把它去了皮,将盈满肉汁的鸡肉撕成了鸡肉丝,再放进蒸得差不多的饭里继续蒸。 出锅之后,再放上切成丝的煎蛋、野菜,还有他们在路上从农家那里收来的爽口小菜,浇上调好的酱汁拌一拌,就是热乎乎的拌饭。 作为今日的主食,再加上鱼汤跟烤肉、鱼肉,正好开饭。 洗完衣服在石头上晾好,闻着香味回来的半大孩子们早就按耐不住了。 一听陈松意宣布开饭,他们就立刻发出欢呼。 一拿到碗,人人都顾不得烫,先喝了一口鱼汤,然后低头扒饭。 火堆旁,几个护卫看着他们,只觉得这几个小兔崽子真是饿死鬼投胎。 老六端着碗,回想起自己刚进护卫营的时候,忍不住问:“我那时候……也是这样吗?” 他入护卫营的原因跟这些小鬼差不多,不过从前的苦难都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进去之后吃的一顿饱饭。 姚四立刻说:“你那时候比这几个小兔崽子还离谱,每天吃饭都好像没有下一顿了。” 不过等他低头吃了一口饭,就立刻加入了狼吞虎咽的行列——无他,太好吃了。 鱼肉鲜美无刺,入口即化,烤肉也很好吃,饭也很好吃。 跟陈松意的手艺一比,护卫营里的伙食都成了黯然失色。 怎么到现在才知道意姑娘做饭这么好吃? 他们在护送她回江南的时候没有机会品尝到,实在是太亏了。 炎炎夏日,离火堆近的地方很热。 不过在料理食物的陈松意却像是完全感觉不到这样的热意。 姚四本来在埋头苦干,怕自己吃得太慢,没法从这些半大小子口中夺食,可是吃着吃着抬起头,却发现周围的气氛有点奇怪。 这些小子还在没心没肺地吃。 可他身边的这几个饭桶却心思完全不在食物上,眼睛在看着公子爷。 这是怎么了? 姚四不明所以,也朝风珉看去,就见到公子爷碗里的食物也没怎么动,在像是自己也没有察觉地看着火堆旁的人。 姚四收回目光,跟身旁的贺老三交换了一个眼神。 姚四:公子爷怎么了? 贺老三:大概想成家了。 姚四:“??!” 领悟到这样一重意思,姚四再看风珉,就觉得怕是真的这样。 虽然他们公子爷平生所愿就是去边关杀敌,像厉王殿下一样建功立业,但是他也早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了。 京中贵女因为他这些年经营下来的名声不敢靠近他,可是意姑娘却不一样。 都说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但姚四觉得能让他们公子爷动心的姑娘,必定得不一般。 唔,像意姑娘这样的,就挺不一般的。 至于门第差异,他们公子爷连侯爷的爵位都不想要了,哪还会在乎这种事? 姚四心中暗暗点头—— 两个都非同俗流,堪称神仙绝配,好嗑。 风珉不知道几个护卫都在看自己,也不知道他们生出了怎样的念头,他只是看着陈松意照顾这些半大孩子、给他们做饭的样子,更加确定她应该去过安稳的生活。 这时,第二锅饭正好出锅。 像第一锅那样,陈松意加上切好的煎蛋、菜丝跟烤肉拌好,然后抬头问:“谁要加饭?” 她这一问像是打破了沉静的魔咒。 小少年们立刻争先恐后地递碗:“我要!”“我也要!” 见到公子爷仿佛回过神来,将目光从意姑娘身上收回,姚四有点生气。 他看了看左右,用筷子头去敲其中一个小少年的手背:“慢点吃,噎不死你!” …… 等到地上的光芒只剩野外的火堆跟远处村庄的灯火时,这顿晚餐也结束了。 地上只剩下骨架,锅里烧着的也变成了水。 所有人都吃得很饱,包括前半段一直在想事情的风珉在内。 毕竟没有人能拒绝陈娘子的食谱,也没人能拒绝得了她亲传的陈松意。 休息了一阵之后,风珉把贺老三叫起来:“来,练练招。” 在他开始修习《八门真气》以后,每一日停下来,他都会让自己的护卫跟自己练招。 见老三起了身,剩下没被叫到的四人都松了一口气。 公子爷的枪不是那么好挨的。 本身他就师从名家,尽得真传。 这次从州府回来,他在马车上跟意姑娘待了一阵,不知为什么,在力量上又有了提升。 一开始,这种感觉还不大明显,可到后来,跟他对招对熟了的几人感到压力与日俱增,这才发现公子爷力量又增强了。 ——最明显的一点就是,公子爷的这把枪在他手上变“轻”了。 本身用枪的武将,走的就是偏灵活的路线。 比起力量来,风珉也更取的是敏捷跟速度。 他的枪重三十二斤,在枪中偏轻一些,兼顾了力量跟速度,正在他的需求范围内。 本来几个护卫已经熟悉了他的力量跟速度,可马车上的这一段时日后,他们就发现公子爷出枪的速度更快了。 他若全力施为,这把银枪就会快得在他们眼前只剩下残影。 有时出力猛了,枪身还会产生非常严重的变形。 这代表着三十二斤重的枪,已经不再适合他了。 河岸边,长.枪破风的声音传来。 两个身影缠斗,不光吸引了护卫们的注意,也吸引了在下游洗刷锅碗的小少年们。 他们看着风珉枪出如龙,让贺三哥几乎无法招架,全都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痴痴地看着那个方向。 “公子爷的枪法好厉害……” “贺三哥都挡不住。” 少年总是向往强者,何况以后他们的目标还是成为风珉的护盾。 可如果他们这些护盾都不及需要保护的人这么强的话,那他们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要是想跟公子爷一样强,他们能做到吗? 马车旁,陈松意抱着手臂,也在看着河岸边对招的两人。 忽然,她耳朵捕捉到了黑夜中的一点动静。 遥遥的,身后传来了女人的呼喊声:“小丫——小丫——你在哪里?” 陈松意转头看去,就见到几人打着火把,一边喊着这个名字,一边朝着这边靠了过来。 第95章 第 95 章 河岸边的缠斗立刻停下了。 几个护卫瞬间进入警戒状态。 就连接受了预备式护卫教育的小少年们,也一个个像在溪边喝水的小鹿似的抬头,警觉望着火光来的方向。 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中,陈松意的声音如清月破云般响起:“不是歹人。” 是附近的村民。 她的话一随夜风飘过来,众人紧绷的神经就瞬间放松。 只要是跟陈松意相处过的人,都对她的判断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 不仅是因为她敏锐,更因为她有鬼神莫测的推演术。 于是,大家好整以暇地等那几个举着火把的人走近。 等看清他们的模样,几个护卫越发确信了陈松意的话——那的确是三五村民。 陈松意停在原地,感到风珉的气息靠近。 他提着枪走了回来,一来就问道:“最近的村子离这里还远,他们来做什么?” 离他们最近的村子叫奚家村,距陈家村有着不到半日的距离。 两个村子彼此往来,时有通婚。 不过一般都是陈家女嫁到奚家村去。 因为跟秀才都没出过两个的陈家村不一样,奚家村很有几分文气。 秀才就不说了,这个村子里连在乡塾里启蒙的都是秀才,举人也有好些,最高出过三品大员。 而以上这些陈松意提起的信息,都是老胡八卦来的。 对十里八乡的境况,老胡比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的人都熟。 就算不搞屯田,老胡也是个搜集情报的人才。 至于这些村民为什么会跑到这儿来,不用陈松意说,众人看得出来—— 他们是陪那个焦急的年轻妇人出来找孩子的。 姚四嘀咕道:“几岁的孩子能跑这么远?” 这一行五人一路找来,除了一只鞋子,没有任何线索。 忽然看到路边有火光,还有车马,为首的中年男子于是生出了一丝希望:“那边有人!咱们过去问问。” 看着像是孩子母亲的年轻妇人眼泪流了又干,干了又流,已然没了主意。 听到同宗兄长的话,她连忙打起精神,擦干眼泪就要跟过来。 奚家村文风盛,就算不是考科举的料,也都读过几年书。 这中年男子一见这支宿在野外的车队,就觉得不凡,再看那个手提银枪的公子,更是贵气难言,心中生了几分怯。 怕族妹急起来冒犯了贵人,他于是先让自己的妻子拉住了她,然后才自己擎着火把上前,隔着七八步先拱手行了一礼,才开口问道:“请问贵人,可有看到一个这么高的小姑娘往这边来?” 陈松意看他一边说着,一边在及腰的位置上比了比,形容道,“那是小人外甥女,今年六岁,发了病不大清醒,不能认人。她穿着蓝色小衣,还少了一只鞋子,今日一个没看好,就跑了出来……” 听他说着,被嫂子拦住的年轻妇人又忍不住掩面哭了起来。 她的嫂子连忙安抚地拍了拍她:“没事啊,你家丫头是个有福气的,肯定没事。” 正在说话时,在河岸边洗锅洗碗的小少年们回来了,吸引了妇人的注意。 看到黑暗中的那串剪影里有个跟自己女儿相仿的,正在哭泣的她一下子止住了声音,露出惊喜之色:“小丫……” 可是,等这群孩子走近,发现全是男孩,她眼中的希望就一下子破灭了。 但其他人看着这些孩子,却不免心中犯嘀咕:这一行人,怎么还带着这么多孩子? 这种情绪变化,陈松意一下就察觉到了。 不过她没有说话,只是观察着那个年轻妇人身上若有若无的、跟自己相交的一缕无形丝线,眼中带着几分沉思。 风珉却是皱了皱眉。 任谁被初次见面的无关之人妄加揣度评判,都会不爽。 “诸位——” 作为老胡离开之后,护卫里一等一的门面担当,姚四第一时间发现了公子爷的不悦。 他立刻站了出来,笑着向这几个村民道,“我家公子爷刚从水患之地回来,这十来个小的都是我家公子爷看着不忍,打算带回家中收留入府的。” 听他这么一说,这几个村民的表情顿时又不同了。 运河决堤、洪水泛滥的事,他们也知道。 虽然这里没有被波及,但其他地方却是惨不忍睹。 在这场灾难中失去家园、失去亲人的孤儿,能够被这样非富即贵的主家收留,而不是沦为乞丐,已经是造化了。 他们纷纷不好意思地道:“原来是这样……” “公子真是善心。” 风珉不耐看这些赔罪的戏码,也不放在心上,只开口道:“罢了,我们在这里停留有半日了,我的护卫还去林中打猎过,都没见到你们要找的孩子,你们大概是找错方向了。” 一个生病的孩子怎么跑得了这么远? 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还不如回家附近去再找找。 “是,是。”一开始问话的中年男子连忙再次拱手告罪,转过身对着那年轻妇人道,“五妹,贵人都说了,小丫没往这边来,咱们赶紧回去再——” “可是二哥……”那年轻的妇人靠着嫂子,泪流满面地道,“家里已经把附近都找过了都没有,说什么也不愿再找了……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求二哥帮我……” 中年男子神色纠结起来。 就在这时,他听见一个声音问道:“人是什么时候丢的?” 闻言,哭泣的妇人朝声音的方向看了过来,见到是站在马车旁的少年在问自己。 他的眉眼生得像少女一样秀致,年纪不大,目光却很沉稳,仿佛有一种叫人平静的魔力。 妇人还没答话,护卫里如姚四、老六之流就已经开始两眼放光:“来了来了。” “意……表公子要出手了!” 两人还待兴奋,结果换来公子爷一瞥,连忙闭嘴。 中年男子也意识到这个问话的少年身份特殊,似乎有些手段,于是连忙代族妹答了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得到时间,陈松意抬起左手,掐算了一番。 几个见过她这一手的护卫盯着她的动作,心中大呼——推演术! 一路上只见识过陈松意的厨艺,却没见过她这一手的小少年们也屏住了呼吸。 十几双眼睛都在盯着那纤细的手指看。 她要帮忙,风珉同样感到意外。 因为一路上萍水相逢,与她没有太大关联的事,以他对陈松意的了解,她一般不会去插手。 ——既然插手了,那必定就是有什么会影响到她。 他等待着陈松意的结果,然后见她停下了动作,抬头看向北边。 那里正是先前他们进去打猎的林子。 她说:“找到了。” 可是没等这些来找孩子的村民松一口气,她就直接过去牵了正在旁边吃草的马。 没有多话,她迅速地翻身而上,一夹马腹就冲了出去,“驾!” 风珉见状,没有丝毫犹豫,翻身骑上近旁的另一匹马,也朝着她离去的方向追去。 而奚家村的村民们还没反应过来。 意识到大概是情况危急,她来不及多说,贺老三也牵了马,对这些村民说道:“表公子去找了,肯定是情况危急,你们赶紧跟上!” 说完,他让姚四跟老六留在这里,自己则带着另外两个兄弟同样朝着林中追去。 举着火把的中年男子如梦初醒,也连忙说道:“快,我们跟上去!” 慢了前面骑马的几人一刻,他们也往林子里跑去。 一入林,光线就变得更加阴暗。 今夜本来就没有多少月光,进入茂密的林子之后,陈松意凭借着夜间视力跟方向感,朝着卦中所显现的方向去。 风声呼啸,树木的枝干在夜间化作黑黢黢的影子,在她面前飞快地掠过。 马被她控制得很好,一路避开了所有的障碍,穿过了这片林子,来到山脚下一个树荫掩映的水潭前。 “吁——” 少女一勒缰绳,马蹄在踏进水潭边缘的地方堪堪停下。 暗淡的月光正好在这时穿透云层,从树影间照下来,照亮了这个水潭。 只见潭中央漂浮着一件蓝色的小衣,而潭边还有一只跑丢的鞋子。 陈松意目光一凝,看到了水里那个面朝下浸泡的小身影。 她迅速下了马,捡起地上的几根树枝,将真气倾注到了手上一甩,树枝立刻一根接一根地飞了出去。 几根树枝落在水上,连成一线,没有沉下去。 她再将真气倾注于腿部,随即在岸边的腐殖上一踏,整个人就掠了出去。 如同计算好的那般,她脚尖落处第一下就踩在扔出去的第一根树枝上。 然后是第二根,第三根。 只练到第二重圆满的八门真气,还不能让她像小师叔一样惊鸿照影,甚至第八重都未必行。 但这样借力,却可以踏水而行。 树枝沉下又浮起,很快她就来到了潭中央,一伸手抓着了那件小衣。 哗啦一声,脸朝下在水里泡着的孩子被拎了起来,陈松意抱着她,又再原路返回。 等风珉赶到的时候,她正好抱着这个脸都已经青紫的孩子落在了岸边。 风珉翻身下马,匆匆地朝她走过来,目光落在这个孩子脸上,凝了凝:“死了?” 陈松意把孩子放在地上,听到还有马蹄声从外面过来。 她翻开小女孩的眼皮看了看,又按住她颈侧的脉搏探了探,已经没有了动静。 林中火光隐耀,寻找孩子的那几人正在朝这里奔来。 风珉原本同她一起半蹲下,查看这个孩子的状况,此刻抬头朝火光跟声音来的方向看了看。 找了那么久,却只找到一具尸体。 只怕他们过来见到了,会哭天抢地。 然而,一直没说话的人声音响起:“她不像会这么短命。” 风珉回过头来,就见她指间亮出了金针。 第96章 第 96 章 风珉见过她在自己身上施针。 可在下针前,陈松意就说过她不懂医术,只有修习《八门真气》的经验跟辅助法门的依据。 现在她对着溺水的女童施针,可以说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金针在幼童的几处要穴上扎下去。 陈松意全神贯注,以金针为媒介,将运转的真气缓缓注入,刺激她的生机。 这比起给风珉疏通经脉的时候更耗费精力。 很快,她的额头上就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风珉看着她的动作,想到她刚才说的话。 “她不像会这么短命”。 所以,她是看到了这个孩子的命数,才打算放手一试,用金针来救她吗? 很快,马蹄声跟闪耀的火光来到了身后。 贺老三的声音沉稳地响起:“在这里!” 三人看着水潭边公子爷他们的身影,想到之前打猎的时候,几人都没有朝这个方向来。 莫不是这样,才跟走失的女童错过了? 跟在他们身后的奚家村村民见马停下,忙迈着酸软的腿跟了过来。 一出林子,就看到在水潭边上给不知生死的女童施救的陈松意,孩子的母亲悲鸣了一声,就要扑过来:“小丫!” 贺老三却伸手拦在了她面前:“表公子正在施救,不要打扰‘他’。” 闻言,同行的人忙拦住了她。 见状,贺老三才放下了手,继续看向水潭边。 他没有说,如果他们当中手段神异如陈松意都救不了这孩子,那多半就该放弃了。 水潭边,所有人都看着岸边的施救。 空气很安静,只有孩子母亲偶尔抑制不住的哭声跟她身旁的人轻声安慰。 那么多视线,陈松意仿佛完全没有察觉。 她将真气源源不断地注入这具小小的身体,刺激她的心脉。 在她将最后一根金针扎进去的时候,一直按着女童颈侧的风珉感到指下传来了微弱的搏动。 他立刻看向陈松意,沉声道:“有了。” 她“嗯”了一声,依旧专注,将真气送入。 风珉感到指尖的搏动越来清晰,陈松意却仿佛即将力尽。 她将手从金针上移开,捏住了小女孩的口鼻,低下头去给她渡气。 岸边的其他人看到这一幕,提起的心稍稍放松下来。 给溺水的人施救他们见过,确实是要把气给不能自主呼吸的人渡过去。 既然开始渡气,那说明起码恢复了脉搏,有希望了。 “好了好了。”那支撑着孩子母亲的妇人连忙拍着她,给她鼓劲,“小丫还有救,这公子在救她呢。” 水潭边,陈松意给她渡了几口气之后,又起出金针,然后按压孩童的胸腹,一下接一下。 原本脸色青紫的孩童受到刺激,终于有了微弱的反应。 在被按压了十几下之后,女童虚弱地张嘴,“哇”的一声吐出了喝进肚子里的水。 “好了好了!” 直至此时,岸边屏息观察的众人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孩子的母亲更是等待不及,将火把扔到了地上,就挣脱了嫂子的扶持,朝着水潭边扑去。 她的族兄忙把火把捡起来,免得烧着了地上的枯枝。 “小丫!娘在这里!” 她扑了过来,跪到地上,“你还认得娘吗?” 吐出了水之后,悠悠转醒的小姑娘看着她,张嘴叫了一声娘。 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见她清醒地叫人,围过来的几人更加激动:“小丫清醒了!她认人了!” “她叫娘了!肯定是清醒了!祖宗保佑……” 这简直是在把人找到这件事上喜上加喜! 因为在小丫跑出来之前,她就已经痴痴傻傻好几日,只会傻笑跟疯跑,完全不认人。 若非如此,她家里也不会这么快就想着放弃寻找。 一个健康的孩子找回来还好,一个疯疯癫癫的丫头找回来做什么? “小丫……”年轻的妇人泪流满面地把自己的女儿抱在怀中,如释重负地哭道,“我的女儿!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呜呜呜,娘——” 在母女二人的哭声中,用了金针跟真气刺激,硬是把人救活的陈松意感到一阵脱力。 她站起身来,想道:“像小师叔那样用自身的真气来刺激生机,治愈病症的方法,实在不是自己现在这样低浅的境界所能承受。” 这一刻,她对把《八门真气》修到十一层有多么厉害有了更加清晰的认知。 “还好?”风珉的声音在旁传来,显然一直在关注着她。 “没事。”陈松意对他微微点头,然后对着抱着孩子哭的年轻妇人道,“她不能再受凉,要尽快把她带回去。” 既是如此,那索性就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 出了林子,小姑娘被抱上了他们的马车,由风珉的披风整个包住,给她保温。 依旧是留姚四跟老六看顾小少年们,陈松意跟风珉坐上了马车,跟他们一起去奚家村。 陈松意有些疑问,大概得去一趟,才能找到答案。 这个年月,由同宗同族组成的村落还是非常团结,非常有人情味的。 马车从村外进来的时候,村里家家户户都亮着灯,在为孩子的事着急。 等来到丢了孙女的奚老军家门口,里面更是聚集了十几个来帮忙找孩子的人。 一听到外面有马车的声音,原本垂头丧气的奚老军夫妇都抬起了头,然后就听到外面传来媳妇她族兄的声音:“亲家公!五妹夫!小丫找到了!” “找到了?!” 院子里十几个人,呼啦一下全都涌了出来,看着奚老军的儿媳妇抱着孩子从马车上下来。 “爹,娘!”年轻妇人一看到老两口,眼睛立刻又红了,“小丫找着了!在野猪林的水潭里!贵人帮我们把小丫救回来了!” “找着了就好,找着了就好!” 当婆婆的先抹着泪迎上前来,看着儿子跟儿媳成亲以来生的这唯一一个孙女。 看到小姑娘沉睡过去的脸,她连忙从儿媳手里接了,转头对着丈夫说,“快去跟大郎说找着了,让他回来谢谢恩人!” “我去!”院子里的一个小青年自告奋勇,很快跑开了。 众人看着大郎媳妇跟小丫先下来,然后马车帘子一动,又是两个身影从里面出来,就知道这是大郎媳妇遇着的贵人了。 作为出过不少秀才举人,见过不少世面的奚家村村民,在见到风珉的时候,还是被这俊朗公子身上掩不住的贵气给镇住了。 跟他同行的那个少年也是一看就出身大家。 一下车,那双眼睛从他们身上扫过,众人就感到自己仿佛被他看透了。 等到陈松意移开目光,去看他们身后的院子时,奚家村的人竟然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再看那几个挎着刀的护卫,明显不是一般人能用得起的,众人就对他们的来历更敬畏、更好奇了。 在陈松意看完小姑娘的家人,再去看这座院子有什么不对的时候,一个读书人模样的男子跟着刚才那个小青年跑回来了:“碧娘!小丫找到了吗?” “大郎!”年轻妇人见他回来忙迎了上去,激动地道,“找到了!是在野猪林那边找到的!多亏了两位贵人……” 奚大郎握着妻子的手,看到她衣服上未干的水迹,察觉到她手掌冰冷颤抖,知道她吓得不轻。 他安慰地握紧了她的手,再看向妻子口中的贵人。 这一眼,他同样为风珉身上的贵气所摄。 就算是在他那些家境不俗的同窗中,也没有见过这等矜贵的。 再然后,看到做着少年打扮的陈松意,对上她的目光,奚大郎同样有那种被看透的感觉。 就在他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反应的时候,一家之主奚老军站了出来。 对着风珉跟陈松意,他拱手道:“今日如果不是两位贵人,小老儿的孙女只怕找不回来了。两位还特意把她送回来,还请莫嫌寒舍简陋,今日就在小老儿家歇息吧。” 听父亲说完,奚大郎才回过神来。 自己的妻子能在野外遇上这一行人,他们肯定是在赶路,没有找地方借宿,于是也忙道: “在下家中虽然简陋,却有房间供两位贵客和几位护卫休息。夜路难行,两位贵客赶路也不急于一时,还请给我们一个报恩的机会。” 对住在村里还是外面,风珉是没有什么意见。 他看向陈松意,交由她来做决定,陈松意便开口道:“那就打扰了。” …… 小丫被找回来,还清醒了能认人,整个奚家都很高兴。 当奶奶的把她抱回屋里,给她洗了澡,擦干头发,换了身干爽的衣服,才放回床上。 见小姑娘没有再像前两日那样哭闹,安安静静地睡着,老妇人欢喜得念了几句阿弥陀佛。 那两位贵客在厅里,来帮忙的邻里也没有离开,几个妇人都陪着孩子母亲待在屋里,宽慰着她:“都说了你家小丫是有福气的,这次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对,她之前还认不出你,这不刚刚被救回来,就好了?” 那跟着她一起去找,一起在林子水潭边见证了小姑娘恢复清醒的妇人绘声绘色地说起当时的情形—— “你们是没看见,那小公子只是问了我当家的一句,人是什么时候不见的,然后就那么掐指一算,就知道小丫在哪里,骑着马就冲进林子里救她了。” “真的假的?” “真真的!我看得清楚,小丫当时可凶险着,这小公子的金针就这么一扎,一按,小丫就活过来了!” 她们的声音虽然聒噪,但碧娘坐在床边,摸着女儿的额头,却感到心中踏实下来。 眼角余光见到门外有人进来,她抬头看去,却是救了自己女儿的少年公子来了。 她下意识地起了身,而正在说话的妇人们见到话题的主角现身,也停下了话头。 陈松意来到房中,没在意旁人,只对孩子母亲说道:“我有些话要问你。” 第97章 第 97 章 正屋里,奚家的男眷聚在这里。 他们一面让人上了茶点,让风珉和他的护卫用一些,一面打听着这位贵客的来历。 孩子已经救回来了,风珉也就有了应对他们的心情,略略捡了些不暴露身份的话说了,回答了他们的问题。 当听到他收留了在水患中失去父母亲人的孤儿,一屋子人又对这位贵气公子的高义满口称赞,然后话题自然地转向了刚刚结束的水患跟那番动荡。 普通百姓的见地,当然不会太过深刻。 风珉随意地听着他们的话语,眼睛却在看着外头。 陈松意没有留在这里。 她进来稍坐了片刻就以透气为由出去了。 奚家人只以为这是富贵人家的小公子没见过他们乡下的院子,所以想出去看看。 但风珉知道,她是想要探究这家的小孙女为什么会犯病走丢,跑到那么远的水潭去。 这当中有问题。 而她看出了端倪。 后院。 听到陈松意的话,碧娘很是紧张。 但对着把女儿救回来的恩人,她肯定是有问必答,于是点了点头:“小公子要问什么只管说。” 房间里的其他妇人也没走,都在等着看这个少年要问什么。 陈松意没有在意她们,只是问道:“孩子最初是怎么发病的?” 听她从这里问起,碧娘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是初七那天带她去镇上,回家的路上就精神不好,回来就发烧了……” 等烧了一日醒来,就变成了不认人,只会到处疯跑,让全家人都为她操碎了心。 陈松意又问:“你们去镇上做什么?” 她的声音冷静,偏向少年音质,叫碧娘感到了一种压迫。 屋里的妇人们见她一时说不出话,便帮腔道:“去镇上还有做什么?当然是去赶集的嘛。” 他们奚家村离镇上有些远,也就趁赶集的时候热闹,会过去采买一些东西。 乡下妇人平日里也没什么消遣,大人跟孩子都是每个月才能赶上这几趟热闹。 陈松意听她们七嘴八舌地说:“前些日子一直下雨,又闹水患的,集市也关了。好不容易停雨,大家都憋坏了,都想着出去松快松快。” “对,大郎媳妇的兄长有出息,娶了镇上米铺老板家的女儿,在镇上买了宅子接父母去住,大郎媳妇是带着孩子过去看看外公外婆。” 碧娘点了点头,肯定了她们的话。 几个妇人又再说道:“而且秋闱在即,去了镇上,肯定是要去夫子庙求签。” “我们奚家村是出了名的有文气,十户有八户里都是有考生的,给自己的丈夫孩子求支签,再求两道灵符,就希望他们乡试的时候发挥出色,能够高中举人。” 这都是她们的习惯了。 陈松意回忆了一下自己去镇上的时候,那座夫子庙确实香火鼎盛,有很多人都去烧香、求签。 这不是疑点,她在乎的是旁的。 她的目光停在碧娘身上,审视着她:“你的女儿去过哪里?那天她离开过你的视线吗?” “这……”这个问题碧娘看起来就没有办法回答,因为每次带女儿去镇上,她都是放她跟兄长家的孩子跑。 这一次她不光要去采买一些东西,还要去夫子庙给丈夫求签,于是把孩子留在兄长家。 “……小丫跟着她堂兄堂姐去的地方都是他们平日会玩的,而且就只有她一个不舒服,旁的孩子都不会,我也就没再多问。” 陈松意问:“那发病之后呢,是怎么处理的?” 这下碧娘又找回了一点底气,告诉陈松意,孩子发烧之后第二天,她就又带着孩子回了镇上去看大夫。 “也没看出什么,就是说风邪入体,给开了两副药。”碧娘回忆着,略显无措。 几个妇人也帮腔,毕竟小孩子体弱,发烧实在太正常了,只不过这一次吃了药没用罢了。 正好这时,出去端茶的孩子奶奶回来了,端着茶盘站在门边插口道:“我都说了,镇上的大夫看不好,还得是胡三婆。” 胡三婆? 陈松意的注意力被她的话所吸引,调转目光看向她,见她一面从外头走进来,一面对自己说道:“小公子是从外头来的,没听说过胡三婆吧?” “没有。”陈松意摇了摇头,“那是什么人?” 她接了孩子奶奶奉到面前来的茶,看见外面来的人影。 是风珉跟奚家的男眷也过来了。 大概是见自己出来许久没有回去,就过来看她在不在这里。 而她刚刚那一问,就像是石子投进了湖里。 这屋里的女眷纷纷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胡三婆是镇上有名的神婆,据说从小被狐狸叼走养大,长大以后就有些神异功夫了。” “她在镇上三十几年,挺有名气的。之前本来说女儿要接她去享福,结果说住不惯,又回来了。” “这十里八乡有什么大夫看不好的或者看不起的病,都可以去找她试试,看好了她也不收你很多钱,你给多少是多少。” “是的,她给的符挺灵的,每年我都要去她那里要几张符。” 孩子奶奶笑盈盈的。 显然听到她们跟自己一样,都对神婆十分信任,有种眼光被肯定的与有荣焉感。 她转过身来,对着陈松意道:“那时小丫都烧得不行了,是我拿了主意带她去胡三婆那里给看了。胡三婆就写了张符烧成灰,就着水给我们小丫喂下去了,然后孩子就不烧了,也不惊了。” 所以他们一家人才以为到这里就算好了,可是没想到一放松小丫就跑了出去,差点酿成大祸。 幸好遇到了眼前的贵人,给救了回来。 陈松意看着她们的神色,细品着她们的话。 这些女眷看起来很相信那位神婆,在孩子奶奶的话音落下之后还在说: “胡三婆最近越发灵验了。” “对对,她给的考试升官符名声可是大响了,幸好我去得早,否则现在抢都抢不到。” “那可不!”孩子奶奶不无得意地道,“我可是早早就拿回来了,按照她说的方位埋下,我儿子做的文章立刻就有进步了,还得到了先生的夸奖。” 如果不是重新开张的胡三婆这么灵验,她怎么可能那么果断抱起孙女就去找她? 只不过……她悻悻地道:“考试升官符是好,可是万病回春符就没那么有效了。” “娘!”奚大郎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他涨红了脸,不听母亲的话,他哪里知道其中还有这样的官司? 不错,他最近确实有这种行文顺畅的感受,而且思维也灵敏了起来。 小夫妻夜话的时候,他还跟妻子说起先生夸赞他有进步,文章写得有灵气,跟以往很不一样。 他觉得这都是自己的努力有了回报,哪里知道是他娘在家里埋了那玩意儿? 甚至还在贵客面前,把一切都归功在那张符上。 他有些生气地道:“我早说了我不相信那些东西,你怎么不跟我说?” 他娘却不当一回事,笑道:“瞧你急的,这有什么好说的?你不是不信吗?不过就是图个吉利。不信你问问你三婶她们,是不是也去拿了?” 被她提到的“三婶”正是女眷当中的一个,闻言也笑了起来:“拿了拿了,这村里啊,就没几个没去拿的。” 有些就算表面不说,暗地里也去讨要了这符,总不能落于人后。 就在奚大郎想要劝自己的母亲不要再搞这些的时候,陈松意抬起了手,中指跟食指之间夹着一张折成三角形的符,向着奚大娘问道:“是这个吗?” 那符上还沾着泥土,风珉一眼就看出这是她刚刚挖出来的。 她在这个院子里到处找不对劲的地方,让她找到了。 端着茶托的奚大娘大惊道:“小公子,你怎么把它给挖出来了?胡三婆说过挖出来就不灵了!” 她说着就要上来夺回去,心中原本对陈松意救了自己孙女的感激也在这时变成了埋怨。 ——这是她儿子中举的关键,怎么能让她这样给坏了? 可是,想到陈松意刚刚是怎么起卦、怎么找到孩子的碧娘却一下子变了脸色,声音也变得尖锐起来:“这符、这符有问题吗?” 听到儿媳的声音,奚大娘一下子停下了动作,回头看着她。 只见儿媳摇摇欲坠,而陈松意一点头,她就几乎要整个人往地上滑去。 屋子里一片死寂。 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手上的那道符上。 从来到奚家的那一刻,陈松意就有所感应。 一地只要有福地一成,就会泽被四方。 奚家村虽然跟埋葬了陈家祖先的那个水潭距离相隔甚远,但是地下水系相连,所以在漫长岁月中也受到了滋养,出了许多有才华的后代子孙。 维持着举着手中这张符的姿势,陈松意目光从这一屋女眷身上扫过,然后又看向了站在外面的风珉,随后才道:“你们奚家村以有文气而自傲,可是近几年,明显感到这种文气减弱了吧?” 奚家村的人无论男女纷纷脸色一变。 在他们眼中,陈松意只是个外来者,如何会知道他们考中秀才举人的数量变少了? 陈松意放下了手,道:“否则也不会对这样的符趋之若鹜了。” 三婶颤抖着声音问:“这符……有什么不好吗?” 陈松意道:“人的气运是有定数的,不会平白地增加或者减少。如果符纸有用,能在短时间内催运,让人感到事事顺利的话,不是夺人气运,就是将以后的运气移到了现在。 夺人气运的术稀少,就像刘氏费尽心机才布成局一样,而且还要做好准备付出代价。 会的人,不会白白给一般人这样做。 “所以官运也好、财运也好,都是借运,借的是自己以后的运气。 “如果自身的运气不够,那么借来的就是子孙后代的运。” 她说着,看向了躺在床上的小姑娘。 第98章 第 98 章 早在见到碧娘第一眼,陈松意就看到了她身上那缕跟自己相连的细线。 那是因为她家所泽被的气运,跟她系出同源。 至于为什么会若隐若现,当时的陈松意没有想明白。 直到她见到了浸在水潭里的小姑娘。 原来这家气运的泽被主要不在大人身上,而在这个孩子身上。 因为这个女儿,碧娘的晚年能享儿孙福。 可在陈松意眼中,她的命数却朝着断子绝孙变化。 正是因为小姑娘差点在水里死去。 她再次转过身,看向站在门边的奚大郎,对着他断言道:“这一次你本就考不上。” 风云已起,这一届科举会是一场龙争虎斗,不是俊才中的俊才,绝对没有机会冒头。 这番断言令奚大郎深受打击,面色又苍白了几分。 但陈松意又继续说道:“三年之后你会中举,运气好的话还能中个同进士,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他没有在官场上平步青云的命,只能说脚踏实地,可以做个不错的地方官。 “你晚年会有儿孙福,你做不到的事,你的外孙可以替你做到。”陈松意一边说,一边向他走来,然后一指躺在床上的小姑娘,“因为你的这个女儿真的很有福气。” 这话引得众人又看向正在床上昏睡的小姑娘。 哪怕不是第一次听陈松意断命的护卫三人,也因她寥寥几语道破的天机而震颤。 在离风珉还有几步的地方,陈松意停了下来,放下了手:“本来按部就班,这一次失败,下一次就能成功。可你娘偏偏给你借了运,你旺起来,你的孩子自然就弱下去。你们夫妻的命数从晚年有福变成无子送终,值得吗?” 在她身后,碧娘捂着嘴,眼泪已是滚滚落下。 而想到自己最近的意气风发、文思泉涌都是以女儿的健康换来的,奚大郎也是摇摇欲坠地后退了一步。 不值得,当然不值得。 此刻,所有人的心中大概都在想,要是没有贪这一次,让事情顺其自然就好了。 唯有风珉注意到,陈松意的眉宇没有因为这个谜题破解而舒展。 借运会损害子孙后代的福运没有错,但不该预支得这样狠的。 本身三年之后奚大郎就有中举的运气,便是再进一步,金榜题名,也不至于让孩子这样死去。 这让陈松意联想到了自己。 这种被夺取气运的感觉太像了。 此刻,孩子奶奶看着脸色苍白的儿子和躺在床上遭罪的孙女,终于消化了这一切。 知道自己是那个罪魁祸首以后,她忍不住懊恼地哭了起来:“都怪我,都是我不好!” 她一边说着,一边去打自己的脸,“是我害了小丫!我该死!我该死!” “老婆子!老婆子不要这样!” 奚老军看不得老妻如此,忙冲过来按住她的手,可孩子奶奶却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老头子啊!”她看着自己的丈夫,嚎啕道,“是我害了大郎!你怪我吧!” 本来依照他们儿子的命数,这一届考不中,下一届就能中了。可是现在能提前考取功名,代价却是要断子绝孙。 那他们老奚家积累下这福气又能给谁? 这都要断子绝孙了啊! 一时间,整个屋子都被她的哭声盈满。 屋子里的女眷看到这一幕,既是同情,又是害怕。 她们可记着这都是胡三婆的符干的好事,这符她们也都拿了的。 虽然家里现在没有像奚老军家一样出事,可已经埋下祸根,很可能下一家就要轮到她们家了。 ——这可怎么办? 她们心里慌乱起来,一时间看着陈松意,心中又生出了一点希望。 这小公子救回了小丫,应该能帮他们的吧?求他帮助,应该能化解的吧? 当她们还在想着怎么开口的时候,碧娘比她们更快一步。 哭得肩膀颤抖的她看到婆母后悔不迭的样子,忙放下了手,跪下膝行向陈松意:“公子——” 陈松意看着她来到自己面前,捉住自己的袍角。 她泪流满面地仰起头,恳求道,“求公子救救我的孩子……” 听到儿媳的声音,奚大娘也连忙直起了身,同样来到了陈松意面前: “求公子救救我孙女!求公子救救我们奚家!若是一定要有人死,就拿了我这条老命去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梆梆地磕起了头。 陈松意没有动。 这一刻,奚家村的人再看她,心中都生出了一种颤抖跟敬畏。 因为她是唯一一个有着他们不能理解的力量,唯一一个可能破解这个术,救下小丫的人。 风珉听见身后的护卫低声道:“要是让老四跟老六知道今晚这么跌宕起伏,肯定恨死我们了。” “就是,老三居然要他们看孩子,不让他们跟来。” 原以为陈松意那神准的推演术已经是极限了,没想到她还有其他的能力。 同是进入这里,她在院子里转一圈就找到了符纸,他们却半点异常也看不出来。 那接下来呢?她要破这个术吗? 他们很是期待。 风珉却跟他这几个期待不已的护卫不同。 他见到少女的眉头在奚家人的恳求之下皱得更紧了。 她就像废弃的庙里一尊泥塑的神像,他心中不知为何浮现出这样一个念头。 偶然发现她的凡人奉上香火,叩首恳求,想要她出手解除他们的苦难。 她也想帮他们,可她终究不是真正的神。 她终究只是泥塑出来的,身上缠着蛛丝,落着灰尘。 很多的苦难压在她的身上,令她不能展眉。 她甚至连自己都救不了。 终于,陈松意的声音响起,不复先前的平静,多了几分沉重。 她说:“我救不了她。” “这……” 这几个字令跪在她面前的两人都错愕了。 陈松意弯腰,伸手去将捉着自己的袍角、犹如捉住一根救命稻草的碧娘扶起来,又再重复了一遍,“我救不了她。” 做着少年打扮的少女神色凝肃,脸上的线条紧绷。 虽然她依旧站得笔直,但身上的每一寸都透出她的无能为力。 我救不了她,陈松意心说。 我甚至救不了自己。 躺在床上的小丫很快还会再烧起来,就像上辈子的她一样,会一直衰弱下去。 甚至因为年纪小,可能撑不了多久,很快就会死去。 对着碧娘的眼泪,她将话说得很慢,咬字很是用力,透出少见的无力来,“我很希望我会破解这个术,但我不会。” 经历了两世归来,带着第一世的她没有的武力、见识跟先机。 她所能做的都只是远离京城、远离刘氏,想着拖过这两年,活到十八岁,却没有办法去破解身上被下的术。 当错把小师叔当成刘氏背后的道人,以为他出现了,她也只能用尽自己所学去尝试绞杀。 她也没有抱着生还的希望,只想着如果死去,是死在离家有一段距离的山林中。 碧娘怔怔地看着她,就在这时,原本在沉睡的小姑娘皱起了脸,发出了哭声。 身为孩子的母亲,碧娘的注意力一下子回到了她身上。 陈松意看着她从自己面前离开,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床边,去抱起她的孩子: “小丫……娘在这里,娘在这里!” 她一边说着,一边伸手去探孩子的额头,感到孩子额头滚烫,于是惊慌失措地转过头来看着陈松意,又再看向站在门边的丈夫,“大郎!小丫又烧起来了……” 小姑娘一烧起来,风珉就又想到陈松意刚才的话,他们会无子送终。 这个孩子终究还是保不住吗? 奚大郎触到妻子的目光,仿佛终于找回了一点精神,迈过门槛进来就要抱起女儿:“去找大夫……陈家村听说有神医,去找他,说不定能治好!” 听到“陈家村”“神医”这样的字眼,风珉跟他的护卫第一时间想到的都是游天。 且不说他能不能治好这种因邪术而起的病症,就说他人都已经走了,奚大就算去也找不到。 奚家村也有人知道,忙拦住了想抱着女儿出去的奚大郎:“大郎,陈家村的那位神医已经走了,碧娘带孩子去找过的……” 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又再次破灭,抱着女儿的奚大郎停在了原地。 他低头看向自己怀中的孩子,几乎可以感受到生命力在她身体里的流逝,却不知道自己能为她做点什么。 这时,站在门边的风珉开口道:“把符拿出来销毁不行吗?” 作为这里仅有的几个还保持冷静的人,他的话一说出来,又给了屋里的人新的希望。 “是、是啊。”奚老军有些结巴地道,“小公子已经把符找出来了,烧掉不成吗?” 然而陈松意摇了摇头:“术已经成了,拿出来烧掉也没用。” 更何况照他们的说法,那个胡三婆也不是第一天出来行走江湖。 她做了三十几年的神婆,突然就变得灵验起来,这不可能。 如果不是刘氏的手笔,就是更麻烦的、她背后的道人出手了。 陈松意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陷入焦躁跟绝望中的奚家人。 如果是刘氏,自己能做什么? 她除了能夺取自己身上的气运,还会其他的术吗?还能利用其他人的气运吗? 而且这里都已经符纸四散,离镇上更近的陈家村会怎么样? 陈松意握紧了手中的符纸,光是想都觉得心中发冷。 她不能再留在这里,她要立刻回去看一看。 听见周围嘈杂的声音,小丫在高热中醒来了。 她睁着眼睛看向抱着自己的父亲,又再看向身旁的母亲,低低地叫了一声“娘”。 奚大郎夫妇二人的注意力立刻被这一声吸引了。 碧娘忙忍住哭泣,强撑出笑脸问道:“小丫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好热……也好痛……” 小女孩虚弱地说道。 她转动着眼睛,在父亲的怀抱中看向了房中的其他人。 当她的目光跟陈松意相接的时候,那种命运的共感再次浮现在了陈松意心中。 在没有人看得见的视野中,她跟这个小女孩之间连起了一条丝线。 她们身上的泽被系出同源,她们的命运短暂地相接。 因为这样的亲近,小丫在看到陈松意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对着她露出了一个笑容。 陈松意瞳孔一颤,看到她身上还在虚实交替、生死变幻的命运线,眼前生出了白色的迷雾。 周围的一切褪去,她用力地去看透这片迷雾。 迷雾之中有马蹄声,她见到了今日他们来的路,见到了一驾疾驰的马车。 然而马车上雾蒙蒙的,她再怎么努力也看不透上面坐着的人。 所有人只听她忽然说道:“辰时三刻……两日之后,辰时三刻。” 什么辰时三刻? 陈松意从迷雾中跌落,又回到了这个房间里。 众人惊异地发现,她好像整个人刚从水里捞出来,却上前一把握住了碧娘的手臂。 “还是那条路,去那里等——” “能救她的人在马车上,拦住他,她还有一线生机。” 第99章 第 99 章 明月照亮了乡道。 灯火通明了一夜的奚家村陆续熄了灯。 村头,奚老军一家跟贺老三他们站在一起,望着前方疾驰而去的两匹马。 马蹄如翻盏,踏起一路烟尘。 刚稍微恢复了点精神,就立即动身前往陈家村的陈松意跟风珉各骑着一匹马,很快就变成了远处的两个小点。 直到他们跑得看不见了,奚家人才提着灯笼往回走。 两天之后,辰时三刻,依旧是那条路,拦下那辆马车,就能为小丫取得一线生机。 陈松意的话还回响在他们耳边,不管是真还是假,他们都要一试了。 回到家门口,奚大郎邀贺老三他们在家中休息一晚,却被拒绝了。 贺老三言明他们要回去接那些孩子,然后跟上两位公子,于是奚大郎也就没有多挽留。 三人上马的上马,上车的上车,往他们先前驻扎的地方走去。 贺老三赶着车,听另外两人不解地问自己:“三哥,咱们又不是没有马,留一个人回去通知老四、老六就好了,怎么不跟着公子爷和意姑娘一起过去?” 贺老三坐在车辕上,忠厚的面孔在月光下没有什么表情:“你们自己想。” 被他这话一说,另外两人对视了一眼,脸上都忍不住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贺老三将他们的反应收在眼底,暗暗摇头。 要不怎么他是三哥,他俩是弟弟呢。 与他们相反的方向上。 稍稍恢复了元气的陈松意一边策马飞奔,一边继续运转真气,驱散疲惫。 《八门真气》的第三重就是扩海。 扩大气海中真气运转的周天,直到与已经打通的经脉相连。 她的前两重已经圆满,在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开始修炼第三重。 等到真气在整个躯干中流转不断,就可以在日常中都不间断地修行,锤炼气海,积累出海量的真气。 原本这一次回来,陈松意是想着可以在风珉离开之前,就让他修完《八门真气》第一重。 等到了家里以后,买齐药材,就能把“金针药浴刺激法”的关键交给姚四。 这样一来,他们回京之后,修行起来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只是现在……陈松意想,这个打算怕是要落空了。 风吹在她的脸上,丹田里流转的真气却生出了暖意。 这暖意驱散了躯壳里因为透支带来的疲惫跟寒冷。 方才没有多问就跟她一起离开的风珉,此刻终于开口问道:“你连休息都不肯,是怕陈家村也受到符咒的影响?” “没错。”陈松意深吸一口气,目视前方,声音被风撕扯着,“陈家村离镇上更近,这里都有了,何况是那边?” 马蹄声中,两人始终并驾齐驱。 虽然风急,但风珉的声音却很清晰,他问道:“等过去之后,你打算怎么做?” 他没有自己包揽,毕竟涉及到“术”的领域,他完全不懂。 但是在武力方面,风珉自忖他们有足够的底气。 在跟着陈松意出来的时候,他就已经想好到了镇上要去哪里调人了。 “先不要打草惊蛇。” 陈松意一边说着,一边在马上转过了头。 风吹得她的发丝飞扬起来,遮住了她的脸,只留下一双清冷沉静的眼。 哪怕在奚家,她短暂地失去了对事态的把握,但很快就又把节奏掌控了回来。 风珉心道,就是这种沉着冷静。 让他从在巷口见她,被她请求送她回江南那一刻开始,就踏上了她的战船。 他没有再问她既然破不了这术,此去会冒怎样的风险,而她对奚家人所说的那一线生机,又是怎样的生机,只是对她一点头。 陈松意就转过头去,两人继续专心赶路。 他们的马很快,虽然白日已经跑了很久,但还是耐力十足,跑到陈家村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晨光熹微,夏季的白日来得早,村庄还在睡眠的尾声,哪怕起得最早的人家也还没有出门。 两匹马进入了陈家村。 马上的两人同步的一勒缰绳,让跑了一夜的马儿停下脚步。 骑在马上,风珉跟陈松意并肩望着眼前的村庄。 然而,从这个角度并看不出什么问题。 少女松了缰绳,对身旁的人说:“我上去看看。” 说完,她就提起已经恢复了大半的真气,脚脱离了马镫,在马背上一踩! 一片影子掠过。 下一刻,她就在风珉眼前飞上了村头的这棵大树。 马有一瞬间的受惊,不过风珉一把抓住了缰绳,将它定在原地。 然后,他才扬起头,看着她的身形像轻盈的鸟一样,三下两下就跃到了树顶。 ——自从不再需要在他面前隐藏武力,陈松意就没有再隐瞒自己的本事。 站在一根树枝上,她扶着树干,借着茂密的枝叶隐去了身形。 然后,在初升的朝阳中,她看向了逐渐复苏的村庄。 在她的眼中,整个村子从村头到村尾,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无形的气中。 虽然没有在这个高度看过陈家村,但陈松意却知道,这层气是气运的表现,是来自福地的泽被。 它在天地间徐徐地流转,滋养着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生灵。 整个村庄看起来没什么异样,然而这没有让她放松。 沉下心来,她再次凝神于目,让目光在连片的瓦屋间一寸一寸地扫过。 终于,被她找到了几处有着细微不同、显得气过于旺盛的家户。 陈松意松开了树干,沿着飞上来的路线,再次三下两下跳了下来,落在了地上。 风珉仍旧停在马背上,陈松意拍了拍身上的灰,仰头看他:“这里看不出问题,我要进院子里看看。” “好。”风珉道,“我在这里等着,你自己小心。” 看到她对自己一点头,身形极快地奔了出去,消失在面前,风珉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 他再次想到了那十几个孩子。 如果他们也修习了《八门真气》,拥有这样的速度,在战场上怕是能做到很多事。 陈松意奔向自己刚才在心中标记的那几户人家,来到最近的一户面前,就看到门上了锁。 她没有迟疑,直接提气翻过了墙,落在院中,开始搜寻起这里的异常。 不多时,公鸡啼过了三声,整个村子彻底复苏,原本紧闭的门都陆续打开了。 老胡起了床,他做了一个好梦,醒来心情仍旧十分好。 就着井水简单洗漱过后,他便扛着锄头,先一步从家里出来了。 来到屋外,他熟门熟路地同路过的几个青壮打了招呼,然后笑眯眯地往前走。 乡村的清晨总是热闹的,这点是在京城里生活看不到的。 经过这几个月,老胡觉得自己彻底爱上了这里,就算给他金子换,他也不乐意走。 等走到村道上,他左右张望,原本想看看村里的早晨有没有发生什么新鲜事,然后就看到村头那个牵着两匹马的身影,心道怎么这么眼熟? 比初来乍到时黑了几个色号的老胡揉了揉眼睛,正好对上风珉朝着这边看来的目光。 一瞬间,老胡胸膛里炸开了朵朵烟花,他顿时把锄头一扔,连蹦带跳地朝村头大树下跑来,边跑边喊:“公子爷!公子爷你来看我啦公子爷!” 两匹马再次受惊,不安地动了动。 风珉原本还不确定这是他,可一听到这感情充沛的声音,就知道是老胡无误了。 “公子爷!” 老胡跑得声音都荡漾出了波浪号,被公子爷前来看自己的行为感动得一塌糊涂。 他跑到风珉面前,风珉眼角一抽,来不及阻止就看他一个滑跪,抱着自己的腿嚎道,“公子爷没有忘了我!呜呜呜……公子爷送给我的匕首我收到了,我每一天都珍惜地擦拭……” 风珉被他腻歪得不行,尤其现在家家户户都起床了,不少人从远处走过,目光都被老胡的声音所吸引。 “起来说话!” 小侯爷把袍角从他手里拽出来,低声训斥道,“像什么样子!” “属下这不是感动吗?” 嘴上这样说着,但老胡还是听话地站了起来,开始左顾右盼寻找自己的同伴。 “他们几个呢?没跟公子爷一起来吗?” 风珉正要回答他,村头张屠户家的门就开了。 身材比起一个多月前更加壮硕、更加丰满的屠户娘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她身着绫罗绸缎,指甲涂成了鲜艳的红色,从头到脚都透着富贵。 她锁好了门,扶了扶头上的金钗,转身见到站在村头的老胡,顿时眼睛一亮:“老胡!” “诶——”老胡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一边转过身一边举起一只手,“在!” “你在这里正好!” 张娘子捂着嘴笑了起来,一面朝他招手一面走过来,“省得我跑一趟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从臂间挎着的篮子里摸出了一串钥匙塞到老胡手里,然后又塞了一锭碎银给他,“我们家的院子耕田就都交给你,辛苦你打理了。” “没问题!”老胡抛了抛银子,也不嫌少,攥着钥匙道,“我一定给你们看好。” “好好。”张娘子又笑了起来,然后目光一转,落在了风珉身上。 此时距离风珉上一次来,已经过去了数月时间,她也不记得这个年轻公子是什么人,只觉得他丰神俊朗,哪怕身上还染着风尘,也掩盖不住他的贵气。 “这位是……?” 张娘子看向老胡,这么出色的公子,她先前见过没理由没印象啊。 老胡摆手:“这是我家公子,特意来看我的。” 张娘子“噢”了一声,露出恍然的神色。 在她打量风珉的时候,风珉也在看着她。 她身上穿着绫罗绸缎,打扮得富贵无比,显得跟陈家村格格不入。 可她这个人又像是陈家村的人。 风珉于是不动声色地问老胡:“这是——” 张娘子半点不见外,热络地道:“我就住在村头,张屠户就是我那当家的,先前村里吃的猪,都是我家杀的!” 老胡接口道:“但是现在不杀啦,张娘子她中了字花,全家都搬到镇上去了,所以把田跟院子都交给属下打理。” 他说着,骄傲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然后又向着张娘子道,“嫂子的好运真是羡煞旁人啊。” 张娘子连连摆手,脸上却笑得十分得意。 然而风珉听着,心却沉了下来。 第100章 第 100 章 字花是民间流行的一种赌博消遣,无论南北都流行一时。 通常用三十六个古人或者动物乃至职业作为开字花的题材,庄家每期再给出提示,以吸引投注者,赔率一般在一赔三十。 作为京中一等一的纨绔,风珉自然知道这种玩法。 同样的,也知道其中的猫腻。 如果是在旁处,听到有人中了能改变命运的大奖,他会认为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可是在这里,他觉得其中必定有问题。 确定这一点之后,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想要找少女的踪影。 正好此时,张屠户隔壁家的院子门稍稍地打开了。 见从门缝里露出了一点衣角,又飞快地收了回去,知她在听,风珉定下了心,于是顺着老胡的话赞张娘子:“确实是难得的好运气。” 被这样的贵公子一捧,比起老胡的夸赞来更叫张娘子受用。 陈松意隐身在这个无人的院子里,藏在门后凝神听着这边的动静,听见张娘子笑个不停: “这才哪儿到哪儿啊,最近交好运的不止我们一家。像我们家隔壁的那户人家,就是继承了他二叔的铺子,也搬到镇上了,还是跟我们做了邻居。” 左右人家连着交好运,除了他们,村里有好几户也是,不是搬到了镇上就是去了州城。 陈家村的人在这半月来好似祖坟上连连冒青烟,叫张娘子数都数不过来。 她那眉飞色舞的神色,几乎要在声音里具现了。 陈松意站在门后,哪怕看不见,也能想象出她脸上的表情。 张娘子一口气数了好几家人,说得嗓子冒烟,终于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总结道:“胡三婆的符是真的很灵,现在去找她的人都不叫她神婆,改口管她叫活神仙了。” 门后跟树下的陈松意和风珉两个人心中同时浮现出一个念头:又是这个名字。 果然这一切还是跟这个胡三婆有关。 张娘子家中骤富,虽然一副恨不得把富贵行头全都装上身的作派,但也分在什么人面前。 她在风珉面前尽管要谦虚几分,不过还是刻意显露了自己的家财万贯,因为她的女儿还待字闺中,还在相看。 陈三郎家的长子是要考功名的,心思大概不在成家上。 这镇上的人物又没有几个比得上陈寄羽的,看到风珉,屠户娘子就忍不住动了心思。 不过想了想,老胡都是他的护卫,自己还是别太膨胀了。 眼看接自己的马车来了,她就对两人告了别,还在车里对老胡说,得了空来镇上,要来他们新家坐坐。 “一定一定。” 老胡笑眯眯地同她挥手保证,张娘子满意地放下了帘子,乘着马车走了。 老胡目送她离开,却不想马车刚过,面前就多出了一个少年人。 人一过来就朝风珉叫“公子”。 “嚯!” 老胡吓了一跳,想着这少年是护卫营里的哪个,走路没声还这么快的。 可是等这少年一抬头,老胡就认出了她,“意——?” 陈松意对他轻轻地摇了摇头,仍旧做着随从的姿态,回到了风珉身后,明显不想暴露身份。 风珉也是一下子就明白了她这样做的用意—— 出其不意,方能制胜。 这种散发符咒、夺人气运的人,明显畏惧的就是她的师门。 未免对方有所准备,自然是藏在暗处更好动手。 他于是将缰绳交给了陈松意,对老胡道:“别问,先回家。” 然后一手负在身后,朝着老胡来时的方向走去。 少女低着头跟在他身后,犹如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少年随从。 老胡顿了顿,察觉到了一点不对,也连忙跟了上去。 从神医游天在陈家村显圣之后,慕名前来找他看病的人不在少数,当中贫富皆有。 像风珉这样骑着马、带着随从来的富家公子,也不算十分打眼。 陈松意牵着马跟在他身后,听他的声音微不可察地传来:“发现了什么?” 她知道他问的是刚刚自己去查看,有没有发现什么。 她掌中正扣着几枚从不同的院子、不同的方位挖出来的符纸,上面还沾着泥土。 趁着老胡去捡起被他扔在地上的锄头,陈松意垂着眼轻声答:“都有符纸。” 虽然张屠户家她还没有去探,但听张娘子的话,她会中字花,多半也是在去胡三婆那里求了符纸以后——这就跟奚家一样,都是以术催运借运的手法。 “如果只是催运借运,只要不得意忘形,多行善事,守住得到的东西也就罢了。” 可如果是同奚家一样,被先催发,后夺取,那这几家人就同样会遭到反噬。 风珉沉声道:“看张娘子正春风得意,家中应当是还没有出问题的。” ——想要阻止还来得及。 陈松意“嗯”了一声,见老胡扛着锄头回来,停下了话语。 从以帮助小师叔找合适的地址开医馆为名,同他一起离开家中,已过去了月余时间。 本来应该是轻松惬意的归家,如今却蒙上了一层阴影。 眼看家门在即,陈松意压住了加快脚步的念头。 她保持跟在风珉身后的距离,牵着马来到了家门口。 对于这种压抑的气氛,老胡没有察觉,还在兴奋地道:“到了到了。” 他扛着锄头一推门,陈松意的目光越过了院门落在院子里,顿时被这跟离开时大变样的院子震了一震,一颗心如坠冰窖。 风珉也是没有预料到眼前宅院的变化。 跟上次他来的时候相比,陈家的院子明显扩大了,院子从一进变成了两进,多了不少房子。 ——有村头张家的暴富在先,陈家的这番变化很难不让人想到被催运借运。 老胡还想说点什么,就见到两人几乎是同时跨进了院子里。 陈松意把缰绳一扔,开始在院中搜索着异常之处,而公子爷则是凝重地问:“你们也去求了那胡三婆的符?” “什么……”老胡茫然了一下,看着如临大敌的二人,然后才将风珉话里的逻辑跟那符联系起来,顿时说道,“不是!没有的事!” 听到他的话,原本凝神于目、紧张地四处搜寻的陈松意停了下来。 她站在院中转过头,就见到老胡放下锄头把外面的两匹马牵了进来,接着关上了院门,“不是因为那个。” 老胡很无奈,明明是公子爷命人送来了一匣子珍珠跟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怎么他自己转头就忘了。 “……这是陈公子把收到的珠宝换了钱,把后面那片荒地也买下了,修缮扩大了院子。” 后面又遇上水患,陈寄羽把大部分的钱捐了,全家人都觉得这才是程家给的钱财最好的归宿。 老胡说完,见风珉跟陈松意都松了一口气——尤其是陈松意——心中只想道:“莫不是胡三婆跟她那灵验的符有什么古怪?” 他把马牵过来,拴在院子里的树上,“意姑娘的兄长,无论学识还是能力都可以跟谢公子一比,这还是公子爷你自己说的,他怎么会需要靠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来考取功名?” 老胡自觉自己说得很好,可是没有想到在他拴马的时候,却听风珉说:“不是虚无缥缈。” 等他抬头时,听到动静的陈母已经从后院出来,问道:“是谁来了?” 陈父已经下地去了,小莲也做好了早饭送到田间去,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一出来,看到院子里的三人跟树下拴着的两匹马,陈母愣了一下。 随后听见一声“娘”,她顺着声音看去,才发现是女儿回来了。 陈母脸上一下子露出了笑容:“松意!” 陈松意出门的时候,穿的带的都是农家少年的衣服,现在乍一看像个低调的富贵人家公子,故而陈母一时间没能认出来。 陈松意见母亲高兴地朝自己走来,看她气色已经大好,半点看不出先前亏损的模样,显然是经过小师叔的诊治,已经彻底没有问题,这才感到在一片阴霾中见到了一丝光明。 她任由母亲握住自己的手,听她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说着,陈母又摸了摸她的脸,让她在面前转了半圈。 等好好打量了她一番,见她全须全尾,做母亲的这才放下了心,又问,“你是怎么回来的?游道长呢?”听到州府那边那么乱,又是大案,又是水患的,陈母担心得不行。 看着母亲的样子,陈松意覆上她的手,对她笑了笑:“没事,一切都顺利,游神医的医馆地址已经选好了,刚开张就遇上水患,我们帮了不少人。” “是吗?” 陈母闻言也笑了起来,很高兴他们此行能够顺利,游道长能一展所长。 等她们母女说完话,老胡这才说道:“嫂子你看,我身后这个是谁?” 陈母抬头朝着风珉看来,一下子认出了他:“风公子?” 风珉同她打了招呼:“伯母。” 陈松意挽着母亲的手,解释道:“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风三少,正好他在江南的事情办完了,打算顺道回来看看老胡,就同我一起回来了。” “原来是这样。” 对女儿的话,陈母丝毫不曾怀疑。 而且女儿从京城回来的时候,就是风公子一路相送,还留下了护卫在这里帮他们。 她拍了拍额头,对风珉说,“瞧我,光顾着跟松意说话。你们一路骑马回来,肯定累了,快进来坐着,我给你们端早饭,吃完好好休息。” 陈松意从善如流地跟着她进去。 一进屋,就看到了许多不该有的摆设、不该有的东西。 第101章 第 101 章 这个江南农家的院子,许多事物竟都是京中的风格。 从屏风到摆件,从家具到字画,都隐隐有了陈松意刚回到这一世时见到的厅堂的感觉。 陈松意看过这些物件,感到陌生又熟悉。 陌生,是因为她与自己的第一世已经隔了两重生死。 熟悉,是因为这都是她院中的喜爱之物,怎么说也是历经了十几年才一种一种添置下的。 墙上挂着那幅竹枝图更是唤醒了她的记忆。 这是她去年为了养父程卓之的生辰,为他找了许久的前朝郑公真迹。 这幅画算得上是流落民间的沧海遗珠,因为保存不当而有破损。 她又请了古董行里的大师出山来修复,最终才成就了这样一件贺礼。 彼时,她的身世还没有暴露,对长女准备的这份礼物,程卓之自然是喜欢到了心坎上。 这幅画他一直挂在书房中,只要有客人来都会邀他们品鉴赏玩。 而现在,这幅画出现在了这里。 陈松意的目光在看不出修补痕迹的画面上掠过,看到了上面多出来的题字。 那是养父的笔迹,还盖着他的印鉴,写了此画是何年何月,自己的爱女所赠。 再用了寥寥数语称赞这件礼物合心意,每每看到就会想起女儿的孺慕之情,令他心中欢喜。 这样的手笔,这样的攻心上计,如果她还是第一世那个什么也不知道、仍旧期盼着父母亲情的程松意,只怕立刻就要动瑶,想要再回去跟程家人再续天伦了。 真不愧是刘氏。 原本想去端早饭的陈母看到女儿的目光落在这幅画上,小心翼翼地道:“这是程夫人送来的,这半月来她带着明珠上门几次,想要见你。” 初初见到程家人再次登门,陈父跟陈母都有些紧张,不免想起当初他们派人来把明珠接走的时候,姿态是何等的高傲,说话是何等的不客气。 可是刘氏亲自登门,却跟当时来的人完全不一样。 她带着明珠回来,一见了他们,还没进门就让明珠磕头跪谢,又要送上厚礼,感谢他们这些年对她女儿的养育之恩。 这么大的动静,把陈家村的老老少少都吸引了过来。 他们围成一圈,看着这位京官夫人在陈家夫妇面前把姿态放得极低,礼物如流水一般从车上搬下来,还不住地对他们千恩万谢。 还有她身边的程明珠,只去了京城小半年,就已经脱胎换骨,完全是个大家闺秀的模样。 她们这一来,在陈家村掀起的动静,比陈松意认祖归宗的时候还要大。 刘氏母女一人从京城来,正好赶上官府戒严,很是折腾了一番。 夫妇一人看刘氏把态度放得这么低,又带着病容,没好这样把人拒之门外。 再加上陈松意也没把程明珠做的那些糟心事告诉他们,免得污了他们的耳朵,看到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姑娘回来,两人还是有些欣喜的。 刘氏一登门就先道歉,都是因为她的人错抱了两家的孩子,才害他们跟亲生女儿骨肉分离。 从知道这件事以后,她就寝食难安,还害了病。 “本应该早带着明珠回来同你们请罪的,可都怪我这身体不争气。” 刘氏坐在椅子上,一边说,一边苍白着脸咳嗽起来,立在一旁的程明珠忙上去给她抚背。 等到这一阵咳嗽过去了,她才拍了拍程明珠的手,“娘没事,别担心。”之后对着面露担忧的陈母苦笑道,“叫陈姐姐见笑了,明珠回到我身边,旁的没做什么,就光给我这个母亲侍疾了。” 她平复了呼吸,接着道,“尤其松意离开之后,她就一直念着要回江南来找姐姐,还识人不明,差点犯下了错事……珠儿早就想回来看你们,都是被我拖累得不能成行。” 陈母忙道:“快别这么说。”说着再看向侍立在刘氏身边,同样带着病容,显然一路上折腾不轻的程明珠,只道,“其实松意能回到我们身边,我就已经很满足了,并没有什么好埋怨的。倒是程夫人你跟明珠这一次来,遇上这么大的风波,才是辛苦了。” 说着,她看程明珠的目光中已经带上了心疼。 她们女眷在这里叙话,陈父已经避出去了。 刘氏握着手绢,摇了摇头:“我们有什么辛苦的?说到松意,这孩子才是最让人心疼的。此番她离开京城,独自一人回来找你们,全是因为怕明珠委屈,也怕我们难做。 “在旁人看来,我嫁入程家是何等风光,可是这高门大院里的苦只有我自己才知道。我出身商贾,本就及不上我那妯娌,出了这样的错漏,更是不得我婆母的心。” 陈母自己虽然没有婆母在上,嫁过来的时候就是跟丈夫一起白手起家,也没有婆家支持。 但天下女子的痛苦总是相通的,因此刘氏一诉苦,她便感同身受地点了点头。 “松意这一走,我跟老爷是一宿一宿的睡不着,到处派人去找了,没有想到这孩子竟直接回了江南来。”刘氏说着说着,又开始垂泪,“她就是太懂事了,这一路顺利,没出什么事还好,要是出了什么意外,叫我拿什么脸来见你们?” 陈母听了,忙又是一阵劝,再有程明珠在旁宽慰,刘氏才停了下来,越过了榻上的矮几,握住陈母的手,戚戚地道:“我知道陈姐姐不怪我,当年在破庙你我一起发动,便是缘分,再加上这十几年各自抚养了松意跟明珠,这缘分更解不开。” 两人之间的身份虽然相差很大,就连握在一起的手都是一个软弱无骨,一个粗糙无比,可是陈母却被她打动了,又不由得点了点头。 刘氏梨花带雨地笑了笑,又道:“你我都是为人娘亲,最清楚了,怀着孩子的时候只盼他聪明,生下来养着就盼他康健,若养的是女儿,那就更多了一份盼望,盼着她能嫁个好人家。我也不瞒陈姐姐,我这次来就是想带松意回去。” 陈母一听,手下意识地一动,将矮几上的茶杯扫了下去,落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女儿好不容易回到身边,她的养母上门来,却说要把她带回去,这无异于在她的心头剜下一块肉。 “陈姐姐。”刘氏更紧地抓住了她的手,“我不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也不是为了跟你抢女儿。松意在京城,我们程家早就给她安排好了一门亲事。 “对方是翰林学士家的幼子,清贵无比,而且品貌皆佳,便是要尚公主都没什么能挑剔的,全是因为他家老太君特别喜欢松意,才没嫌弃我们程家的门槛低,给他们定下了婚约,只等明年那谢公子下场高中就完婚。 “松意一走,我那婆母跟妯娌还打着如意算盘,想将他们四房的女儿顶替上来,跟谢家成亲。可谢家那样的人家哪里愿意?谢大人都同我们老爷明说了,如果不是松意,他们就不结这门亲,搞得我那婆母跟妯娌好没脸。 “江南的日子虽说比起京城要安贫一些,但以松意这孩子的性情纯孝,只要是能在父母跟前侍奉,再清贫的日子她也能过得下去。 “可是父母爱子,总要为之计深远,总要为她考虑将来,她留在这里,怕是再没有谢家那样的良配。哪怕看在这一点上,陈姐姐也该让松意跟我回去。 “现在两家联系上了,以后就可以多走动,你家长子很会读书,我听说了,现在正在沧麓书院吧?明年春闱,他定然能够金榜题名,等他上京赶考,你们不妨一起来。 “我们程家在京城还有宅子,到时你们就能一家团聚,而且长子跟准女婿一起金榜题名,再送女出嫁,说不定能喝上三喜临门的喜酒。” 什么叫打蛇打七寸? 这就是了。 刘氏一上来就拿捏住了陈母的命门,她也没放过在陈母口中去了书院探望兄长的陈松意,将她在闺中的喜爱之物跟程卓之书房里的那幅竹枝图都送了过来。 陈父跟陈母不敢接,她便说这都是松意惯用的物件。 虽然她离了家、离了京城,住在这江南农家的小院里,但总不能让她受了委屈。 想到女儿回来之后,衣食住行样样不如在京中,可不就是陪着他们受了苦? 陈家夫妇拒绝的话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几次上门,陈松意都不在,刘氏还对陈母发动了攻心之计。 她把程明珠留在了陈家村,让她结结实实地在这里待了一阵,替出门的陈松意尽孝。 而程明珠从那日见到了掉落出来的娃娃,失魂落魄了一阵,清醒过后就从母亲口中得知了陈松意身上的气运跟自己的命格交换关键。 她不蠢,一下就明白了母亲先前做的那些事、叮嘱的那些话的用意。 想到自己生活在陈家村的时候,家里每每要有起色就会遭到灾劫,自己的生活也一直不好,她不得不信了那道人的批命。 知道这些事以后,她就半点不想要回到这样的日子去,于是打定了主意,无论母亲要怎么做她都配合,一定要把陈松意哄回京城去,将她身上的气运夺过来,好彻底交换两人的命格。 当程明珠愿意收敛本性、刻意讨好的时候,很少有人能够不被她蒙骗。 所以她回到陈家的这段日子,无论是陈父陈母,还是村里的其他人,都被她的改变给惊到了。 夫妇一人越发觉得比起他们自己,程家这样的大家才会教养女儿。 唯有放手让女儿回去,才能更好地给她谋划前程。 早在女儿没有回来的时候,他们就已经为这件事整夜整夜地辗转反侧,现在等到女儿回来,陈母就更是直接在她面前走神了。 第102章 第 102 章 “娘?” 陈松意唤了她一声,陈母这才回过神。 她的神情中有着一丝躲闪跟慌乱,向着关切地看自己的女儿说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去端早饭来。”说完不等陈松意再说什么,就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三个人。 陈松意一收回目光,老胡就立刻给两人细说了刘氏带程明珠来都做了什么。 “程家人想接意姑娘回去,用了跟谢家的婚事来打动陈夫人。” 他说完,向着陈松意解释道,“陈夫人她还没想好。” ——又舍不得女儿,又怕耽误了女儿,所以慌乱。 陈松意默默地点头,风珉又想起她当初是怎么从程家跑出来的。 虽然她没有说她在程家的际遇,但看程明珠做的事,那个家不回去也罢。 他伸出手,指尖在桌上轻轻地敲击着,问:“衙门的事他们怎么说?” 老胡道:“说是下人自作主张找了那群混混,误解了程家小姐的意思,现在已经把那个下人送去县衙画押认罪了。” 风珉指尖一顿,略带嘲弄地道:“她们倒推得干净。” 老胡十分赞同。 那位程小姐留在这里“报答养恩”,光看她清纯无辜、乖巧柔顺的模样,可半点看不出她有那般心狠手辣。 老胡都打听遍了,程明珠在陈家村长大,村里人对她的评价怎么样,他一清二楚。 一个人说她有问题,可能是看错了。 好些人说她有问题,那就肯定有问题。 陈松意问:“她在这里待了几天,都做了什么?” 早有准备的老胡立刻答道:“好叫意姑娘放心,我一直盯着,下地的时候就交代小莲盯梢。” 程明珠一共在这里待了十日,日常就是帮着陈母做事。 任谁见了她都啧啧称赞,夸她长进了、懂事了,夸陈父跟陈母好福气。 不过老胡不屑一顾,“这不就是要夹着尾巴做人吗?” 姿态放低一些,好换来意姑娘的谅解,不跟她计较当日找混混来害她的事。 陈松意冷静地思考起来。 看来刘氏身后的高人未必来了,否则她不可能还以为自己一无所知,依然想着用怀柔的手段哄自己回去。 虽然不能百分百确定,但既然她们没有对陈家下手,那她的顾忌就少多了。 她伸出了左手。 从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中,少女的眼睫低垂,神情专注,眼中映出指尖飞快变换的位置。 屋里的另外两人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等待她推算的结果。 很快,陈松意的动作就停了下来,抬起了眼睛。 先前她已经去查探过几户人家,得到了足够的线索,风珉知道她很快就能做出决断。 如今确认了家中无事,她应该不会再在这里多做停留。 果然,只听陈松意道:“我有头绪了,走吧。”她一边说着一边起了身,“先去镇上。” 风珉自然无需多言,老胡也跟着站了起来,想问问自己是留在这里,还是跟去帮忙。 不过话还没出口,帘子就一动,去端早饭的陈母回《气运被夺后我重生了》,牢记网址:.1.来了。 她刚在灶间收拾好了心情,想好要怎么跟女儿说回程家的事,结果一回来就看见女儿又要离开,不由得在原地站住:“松意,这是……?” 她的声音将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陈松意看向她端来的还冒着热气的早餐,走到她面前,顺手拿了一块饼。 用这个动作化解了母亲的紧张,陈松意这才低声开口,向有些不知所措的母亲解释道:“三少这趟来还有件要事,要去桥尾镇秘密收些伏货。” 桥尾镇是陈桥县的另一个镇,靠近有着药都之称的泊州,盛产胎菊、牡丹皮等药材,往来药商络绎不绝,所谓伏货,就是指在夏季收成的药材。 她方才心中一动就定下了这路线,一边咬了一口还热热的饼,一边又拿起一块抛向风珉,含糊不清地道,“我们就不休息了,趁太阳还不猛,赶紧过去。” 风珉接住了她抛过来的饼,配合地道:“不错。” 说完,他想起回来的时候,在马车里她就提过有些药材最好去桥尾镇收一趟,打算收回的手一时间顿了顿。 这个谎……不完全是谎。 “那自然要陪风公子去。” 听到是风珉的事,陈母立刻释然了。 她对女儿的说法毫不怀疑。 陈松意看她匆匆走到桌旁,将手中的托盘放下,就要寻东西给他们打包干粮,“早些去,忙完了早些回来,娘再给你们做好吃的。” 陈松意没有阻止她,而是来到她身边帮她一起装,自然地叮嘱道:“那娘先不要告诉其他人我回来过,等我陪三少忙完回来再说。” 她的母亲总是很好说话的,既不会阻止女儿扮作男儿,帮着他们家的恩人出去办一些事,也不会用对待寻常闺阁女子的要求来约束她。 “你放心去,娘绝对守口如瓶,谁也不告诉。” 得到母亲的承诺,陈松意从她手中接过装好的干粮,轻轻地抱了抱她:“娘真好。” 陈母被她抱住,有些失笑,抬手拍了拍女儿的背,觉得女儿似乎又长高了些。 这才一个多月时间不见呢,给她做的新衣似乎要改一改才行了。 陈松意松开了母亲,想到刘氏,眼底又难得生出了一点犹豫。 她很想对母亲说,不要相信刘氏的话,也不用管她说了什么。 但是这样一说,就势必要解释为什么。 想要不引起刘氏的警觉,他们还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好。 风珉在旁看出了她的顾忌。 他想了想,对陈母说道:“有几句话,我想对伯母说。” 陈松意看向他。 陈母也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说道:“有什么话,风公子只管说。” 风珉开了口,也不怕得罪人,索性就不再斟酌,直接道:“我也是京城人士,对程家的门风略有耳闻,攀龙附凤,钻营向上,在京城的这两房没有几分心思用在好好做人、正直做官上。” 他的声音回荡在屋里,带着勋贵子弟特有的、对着这种人看不上的淡淡高傲,“他们跟谢家差的不是一点半点,这位程夫人拿跟谢家的婚约来说事,只怕不是因为疼爱松意,而是因为他们舍不得放弃结这门亲。”陈母是第一次听旁人对程家的评价。 她放下了手,没想到在风珉眼中程家是如此的不堪。 她听出了程家人想拿松意来稳固地位的意思。 这种事一被灌输进她的脑海里,这些时日刘氏的那些表现跟话语,就都蒙上了一层精致利己的颜色。 陈松意听着风珉的话,心中既意外又有几分感动。 还是同在巷口相遇时一样,他大可以不必蹚这趟浑水,但他却帮了她。 老胡在旁也这么想,在背后指摘旁人的不是,哪怕是他们芝兰玉树的公子爷,也是会有损形象的。 让自己来说不就好了? 不过他想到公子爷那混不吝的纨绔名声,又释然了。 他们公子爷本来也不是什么在意形象的人。 风珉观察着陈母的神色,见她听进去了,这才继续道:“上一次我回京,已经代松意跟谢家说清楚了,她既认祖归宗,竹门对朱门,怕是不再相称。程家现在是病急乱投医,说得天花乱坠,可实际上,这桩婚事已经不是他们说了算了。” “原来是这样……” 陈母顿时失落起来。 这样一来,她之前的那些动摇犹豫,都成了笑话。 老胡见状,忙开口道:“不瞒嫂子你说,我也是憋了好久,我冷眼瞧着那程夫人是个城府深的,又舌灿莲花,事事牵着你跟陈老哥走。她那女……” 他想提程明珠雇混混的事,但一想她是陈家的养女,连意姑娘都顾着父母的心情,没说破她的真面目,于是改了口,“她那家人犯的事,上回撞到了我家公子爷手上,她多能耐,都打点到我们侯、咳,府上了。” ——这才有了这笔扩建院子的银子跟他手里的匕首。 看了这个嘴上没有把门的护卫一眼,风珉才换上了诚恳的神色,道:“对寄羽兄的才能,我是很看好的,等他来年高中,改门换庭,伯母又何须担忧儿女亲事?等来了京城,也不必担心与程家断了亲,只管来我风家,以我跟他们兄妹的交情——” 他本想说“难道还不能保一桩媒”,但看到一旁的陈松意,意识到自己再无所顾忌,也不该在她面前说这种事,于是换了说法,“难道还会不管你们吗?” 这番话,说得让陈母终于忘了烦忧,笑了起来。 她说着“风公子自是不会”,感到患得患失多日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 叹了一口气,陈母看向陈松意,给她理了理鬓发:“娘这是关心则乱,给你增添烦扰了。” 连风公子都看得出她心烦意乱,何况是心细如发的女儿呢? 她也想清楚了,就算不依靠程家,她的两个孩子也未必就会在江南待一辈子。 不管是长子也好,女儿也好,都是有主意的,未必需要他们做父母的来安排规划人生。 陈家院子关上的门再次打开了。 刚进来没多久的两人骑着马,再次飞驰着离开。 去田头送早饭回来的小莲走到门外,只看到两匹骏马留下的烟尘。 小姑娘挎着篮子,好奇地问站在门口的老胡:“胡大叔,你怎么没去下地?刚刚来的是什么人,来找游神医看病吗?” 她成了陈家的养女以后,老胡的辈分就自动上升了一辈。 被留在这里看家的老胡扛起了锄头,有些失落地道:“对,是来找游神医的,知道神医不在就走了——我去下地了。” 小莲应了一声,挎着篮子进了门,掰着手指头算姐姐跟游神医走了有多久,不知还要多久才会回来。 …… 比起桥头镇,桥尾镇离陈家村稍远一些。 从村里去桥头镇,坐马车需要半日,去桥尾镇的话,则要再提前大半个时辰出发。 尘土飞扬中,陈家村渐渐地被抛在身后。 日头向上攀升,骑着马在路上跑起来,哪怕有风也解不了暑热。 马上的两人戴上了帽子遮挡太阳。 陈母让他们带上路的干粮和水就挂在马鞍上,随着奔跑轻轻碰撞。 离开村子以后,陈松意才跟风珉道谢—— 谢他方才在自己不知该怎么开口提醒母亲的时候,帮她解决了难题。 风珉信马由缰,声音在风中带着几分惫懒地传来:“总要对得起你把师门武学传给我的厚爱。” 这段时间,几个护卫轮流跟他对战,都要好奇疯了。 他们恨不得钻上马车,看陈松意到底施展了什么神术,短短几日就把公子爷的战力提升成这样。 如果她答应传他们这门功法,风珉毫不怀疑这几个家伙会立刻倒向陈松意,给她卖命。 陈松意松了缰绳,马便慢了下来,落在后面。 看了前方虽然一天一夜没休息,但依然身姿挺拔的风珉片刻,她才追了上去。 风珉眼角余光见她追了上来,听她说道:“这不算什么……你是我回来以后交的第一个朋友,你以诚待我,我自当竭力回报。” 她说的是她回到这一世,风珉是她遇上的第一个毫不计较帮助她的人。 风珉却以为她指的是回江南以后,自己是她交的第一个朋友。 他说道:“除了长卿,你也是我认的第一个知己。” 不管是给他的批命也好,赠他的武功心法也好,还是在几次事件中给予他的信任,都是风珉所缺的。 那种被困在京中、壮志难酬的郁闷,在遇见她之后,都消失了。 风珉一时心头热了起来,转头看陈松意,想起先前她母亲为她婚事担忧的样子,忍不住大包大揽道:“你的婚事不用靠程家——” 他想说靠我也成,新科进士的妹妹这个身份不够,那忠勇侯府的义女总够。 让母亲认她为义女,从侯府出嫁,怎么也跟谢家门当户对,不会跟长卿错过。 “不错,自是不必靠他们。”陈松意策马在他身旁,青丝从一侧垂落,“因为我没想过成亲。” “你没……”风珉从那种想大包大揽的火热中回过神来,她没想什么? “驾!” 陈松意却已经一扬马鞭,加快了速度。 风珉追了上去,皱着眉问:“你说你不嫁人?那你要做什么!” “跟你一样。”陈松意的声音淡淡地飘来,“驱逐蛮夷,守卫边关,保我大齐河山。” …… 时近正午,快马加鞭的两人抵达了桥尾镇。这里有着码头的桥头镇一样热闹。 正值药材夏收,再加上夏季不舒服的人增多,桥尾镇的医馆处处爆满。 陈松意跟风珉来了以后没有住客栈,而是直接租赁了一座宅院。 又过了快一个时辰,贺老三跟姚四他们也来了。 十几个小少年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难得不用双腿自己跑。 他们分坐在两辆马车上来到陈家村,等得知公子爷的去向之后,又再坐着马车来了桥尾镇。 不止如此,从意姐姐家门口离开时,他们每个人怀里还多了几块饼,一吃就知道他们意姐姐的好手艺是传承自哪里。 等到十几个孩子在宽敞的院子里排开,磨炼起体魄来,陈松意才收了金针,说起了这次的事。 “……这种不该流传于世间的术,既然见到了,就不能不管。师叔不在,我只能厚颜向三少借你们几位来帮忙。” “你要他们几个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 风珉答应得很干脆,甚至早在奚家村的时候,他就已经认定陈松意会出手。 几个护卫都在盯着陈松意的金针,想着这跟公子爷的实力提升有什么关系,听见公子爷的话,连忙收回目光,抬起头来,摩拳擦掌: “意姑娘要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装神弄鬼,为祸人间,人人得而诛之!” “我们收拾过京城的神棍,还没收拾过江南的术士呢,不知要我们怎么做?” “我们这实力也不知够不够,会不会拖后腿……要是意姑娘能像扎公子爷一样扎我们两针,也许就好了,嘿嘿嘿。” 风珉手中折扇一合,一扇子抽向老六的脸,被他灵活地挡住了。 老六端起凳子闪到一旁,免得再被公子爷抽。 “我有初步的打算。”陈松意不动声色,只道,“这件事里最难的是程家人也牵涉在其中。” 在开始之前,他们就知道,意姑娘的养母带着人来江南找她了。 听到这话,没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包括风珉在内,都觉得她说的“牵涉其中”是指刘氏也中了招。 姚四还说道:“那程夫人运气真好,得亏是碰上了姑娘,不然这次不得折在里头?” 他们认定刘氏是病急乱投医,为了改一改程明珠那差点把自己折腾进监狱里的倒霉劲,所以中了招。 陈松意乐于他们的误解,没有要解释的意思。 左右整个计划里,最危险的部分都是由她去执行,她不打算让他们涉险。 因此,她只是说道:“未免被她认出,打草惊蛇,这次我们需要换个伪装才行。” 计划里兵分两路,由伪装过的护卫去试探胡三婆的虚实,她则去探一探刘氏身边,看那道人是不是真的没有现身。 她的师父说过,推演术不是万能,甚至她如今这双特殊的眼睛也不能看透一切。 因为到了他那种层级,就有了手段可以蒙蔽天机,让人探查不到自己的所在。 所以师父在天下行走多年,都始终找不到他的目标,完成不了他的任务。 而她也无法去找现在的师父身在哪里。 她收回思绪,对着几人说起了自己的计划,“现在正是桥尾镇药材夏收的时候,我们本来也要收购几种药材,现在只要多收购一些,扮作药商即可。” 来桥尾镇半日,陈松意已经摸清了这里的药材行情,递出了一张纸给姚四。 他擅长药理,给风珉调配药浴,在他修行是辅以金针的重任也要交给他。 “上面的药材,能收多少收多少,要什么年份也写清楚了。”她看着姚四把纸接过去,然后说道,“如果今日能收齐,我就让你们体验一下你们公子爷是怎么变强的。” 姚四还没反应过来,老六的凳子就砰的一声倒在了地上。 他激动地跳了起来,连公子爷不悦的目光都不怕了,毛遂自荐道:“意姑娘我去!我去收!” 他跟老胡一样,最擅长收集情报,想要半天收齐这些药材,那不是手到擒来? 然而陈松意却说:“你另有任务。 “我要你去桥头镇探一探,给你两天时间打探清楚,程刘氏母女的落脚之处,还有她们这一个多月来都去过哪里,接触过什么人,一个都不能漏。” 第103章 第 103 章 老六是个干脆的人,接下任务,并且得到了让他实力增长的许诺,他就立刻启程前往了桥头镇。 风珉带出来的这几个护卫,各有擅长的方面,他跟老胡在情报获取方面都很有建树。 不同的是,老胡擅长从日常中剥离组合出有效信息,适合陈家村那种单纯的地方,而老六更擅长融入三教九流,迅速整合复杂多样的信息流。 自从上次桥头镇的混混踢到铁板,连他们的庇护伞郭衙内都自顾不暇、要断腕求生以后,剜去了这颗毒瘤,桥头镇就变得安稳许多。 不过混混们销声匿迹了,但乞丐还是存在的。 老六一来就换了一副模样,混进镇上的丐帮。 ——镇上来了什么富贵人,没有人比乞丐更清楚。 老六本就出身底层,在进护卫营之前当过乞丐跟小扒手,正是因为偷到了他义父——护卫营的主管身上,才被拎了回去。 这些年他当着忠勇侯府的护卫,打听消息的本事不光没放下,还见长了。 三教九流的门道他都熟得很,一来到桥头镇就如游龙归海,很快就跟丐帮的领头人混熟。 一旦找对人,意姑娘交待的任务——查清程家母女是什么时候来的、租了哪家院子,又带了多少人、跟什么人往来过,就全都清楚了。 陈松意给了他两天的时间,他过来一个晚上就摸清了大概。 到第二天,就潇洒地挥别了自己刚认下的大哥,去程家母女落脚的宅子蹲点了。 在卖馄饨的摊子上,老六蹲了一个早上加下午,看着往来的人,对照自己掌握的名单,乐了。 一个从五品京官的太太,衣食住行比他们公子爷还讲究。 这程刘氏不愧是出身富豪之家,在这里落脚也有诸多掌柜来拜访,有刘家商行的,也有别的铺子登门来给他们送货品的。 这位程夫人似乎身体不好,天天喝药,在老六掌握的情报中,镇上的大夫也是隔三差五就来。 她不怎么出门,采买都是交给身边的管事娘子,来了镇上除了去过几回陈家村,去得最勤快的就是县衙。 按照在这一带乞讨的乞丐说法就是:“她去县衙的时候,车辙印都比平时深。” 车上不知装了多少真金白银去贿赂。 老六觉得这些没什么特别,大概都不是意姑娘想要自己打探的。 这里头最重要的,可能就是刘氏去找胡三婆的那一次。 不过可惜,他在这里蹲了一整天,也没见到刘氏去跟那神婆打交道。 想要确认她这宅子里有什么神神道道,估计还得要进去看一看才能清楚。 老六喝了碗里的馄饨汤,坐在原地没动。 公子爷他们很快就要来了,还是等意姑娘明天到了,由她来定夺。 再说桥尾镇。 姚四等人收购药材也很顺利。 几人扮作来收伏货的药商,给的价很不错,收购的量也不小。 负责掌眼的姚四眼睛很毒,药材好不好一眼就能看得出来,反而让卖药的人收了糊弄的心思,买卖很快就达成。 陈松意给的纸上写着的药材,他们只花了一天就收齐了。第二天陆续送到宅子里,装药的箱子能堆满两个车厢。 于是,少不得又再买了两辆马车,扩大了车队的规模。 接下来,他们就要扮作行商,从桥尾镇前往桥头镇了。 按照设定,他们是由这个交通枢纽走水路离开,当然都要变装,免得被郭衙内之类的人认出来。 如果说,懂得药理的姚四是大掌柜,那剩下的就是护卫跟随从。 风珉则是他们的老爷。 为了防止风珉被认出来,姚四不仅给风珉换了身行头,还把他给扮老了。 他给风珉贴上胡子,用上了随身带着的瓶瓶罐罐,给他人为制造了点皱纹。 当风珉扮好再出来的时候,跟小少年们在一起、教他们识字的陈松意看到老了有快二十岁的他,更像第二世她跟父兄所神交的那位戍边大将了,不由得乐了,然后夸赞了姚四:“扮得好。” 她也没有食言,让他们去收的药材一到位,就立刻调配了一回药浴。 这个原本在第二世才由她师父带到边关,调配出来辅助她父兄修行的“金针药浴刺激法”,提前出现在了江南的小镇上。 她如同见过千百回一般,熟练地调配出了的药水。 无论颜色、气味,都跟师父调配出来的一模一样。 虽然是大夏天,但在药浴调配好以后,她还是让风珉立刻就进了热气腾腾的浴桶里。 由于现在风珉还是在《八门真气》的第一层徘徊,要打通的只是手部经脉,所以他穿着里衣泡进去,只要卷起袖子就行。 哪怕陈松意在旁,也不算非礼勿视。 这一次用不着用真气辅助,所以她没有亲自下针,而是在摊开金针之后让到了一旁,对姚四点头:“姚护卫你来。” 一泡进浴桶里,风珉的额头上就立刻冒出了汗。 他见姚四凑上前来拈起金针,笑嘻嘻地对自己道:“公子爷放心,认穴这种事我很熟。” 风珉自然不会担心,抬起手沉声道:“来吧。” 姚四已经看过那本金针刺激法,下针的时候无论位置还是深浅,都把握得十分准确。 他本身没有真气,但是这针依次扎下来,泡在浴桶中的风珉就渐渐有了跟在马车上陈松意给他引气时同样的感觉。 那些存在于天地间,原本难以捕捉、难以凝聚的元气,此刻竟顺着金针的脉络缓缓地涌来。 “感觉如何?”他听见站在身旁的少女问。 扎完针的姚四也是一脸紧张。 “感觉到了。”风珉再三确认了几次,才道,“是元气。” 说完,便听陈松意说:“抱元守一,运转心法。” 风珉于是闭上眼睛,沉浸在了这种特殊的感觉中。 姚四这才松了一口气。 身上插着金针浸泡在药浴中,风珉的脸上没有丝毫痛苦之色。 陈松意并不感到奇怪,因为眼下只是第一重,越往后面药性越烈,才会让人越痛苦。 姚四绕着这桶冒着热气的药水转了一圈。 《八门真气》的武功心法跟辅助修行之法是分开的,他只看过后者,却明白这金针药浴刺激法的天才之处。他喃喃地道:“竟然能以药材配伍,激发出其中的精华,来代替天地元气……” 也就是说,只要有足够的财力,有足够好的人在旁施针,就有机会迈进内家高手的门槛。 他停住脚步,一脸的敬畏,“是什么样的人,才能想出这样的法子?” 自然是像小师叔那样的天才了。 陈松意默默地想道。 可惜,师父拿着这个方法来边关时已经晚了。 那时候大齐已经十分凋敝,危如累卵,收不到足够的药材,也就难以堆出一支尖兵来。 但这一次,她不晚。 见风珉已经沉浸在了修炼中,她叫上姚四出来,让他把另外两人叫进来。 元六去了桥头镇,剩下的贺三跟赵九盯着那群精力旺盛的小鬼头入睡,被姚四一叫,才跟着他来到了公子爷的院子里。 陈松意已经在院中的石桌前摆好了金针。 方才,她是让姚四上手给风珉下针,现在是她亲自来。 用金针配合真气,她将原版的金针刺激法在贺老三跟赵九身上演示一遍: “姚护卫有什么不懂的,尽管问。” 其实那本册子上,游天已经一切写得很详尽了,姚四要看懂一点也没有问题。 但纸上得来终觉浅,姚四依旧看得很认真,不时会问上几句。 而贺老三跟赵九感受着经脉中流动的真气,都是心中大震—— 难怪公子爷短短几日战斗力就提升了这么多! 意姑娘如今所为,跟内家高手耗费真气,给人灌顶传功有什么区别? 更令他们震惊的是,在他们眼中需要保护的少女,竟然是一个已经练出内劲的高手? 公子爷真是瞒得很紧。 不过随即两人想到她的师承,又觉得这很应该。 身为高人之徒,能够学会鬼神莫测的推演术,自然也应该有这种程度的武力。 院中,借着明月与灯火,陈松意不止讲了第一章。 她将从金针刺激法的第一章到第八章都给姚四讲解了一遍。 姚四一边听一边提出了一些问题,陈松意也凭借曾经的境界一一地答了。 贺老三跟赵九在旁听着,不知道她的答案意味着什么,但姚四却大受震撼,心中对她境界的评估一升再升。 直到亥时过了,这场教学才结束。 陈松意收起了金针,对着三人道:“可以了,你们公子爷在里面也差不多该结束了。早些休息,明日启程去桥头镇。” 三人都应了。 明日还是赵九留在这里看顾这十几个孩子,贺老三跟姚四同风珉一起去会胡三婆。 等贺老三跟赵九起身离开,陈松意又把卷起的金针递到了姚四面前:“等回到京城,从准备药浴到施针,都要由你给你家公子爷安排了。” “是。” 姚四擦了擦汗,接过金针,感到自己接过了重担。 陈松意放下手,看向亮着灯的房间。 姚四听她说道:“越往后,药浴带来的痛苦会越发难以承受,如果他承受不住,无法保持清醒,你要劝诫他。如果配不好药浴,也不能练,因为光有心法,容易走火入魔,陷入险境。” “是。” 听着这话,姚四感到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看来修习这门功法是要承担风险、付出代价的。 内功心法在公子爷手中,跟辅助之法分成两册,意姑娘既把这门功法交给了公子爷,谁能练、谁不能练,就都由公子爷决定。 姚四想着,忽然觉得有点不对—— 怎么感觉意姑娘这么心急,一口气就给他讲完了八章,又交待了这么多话? 然而没来得及细想,陈松意便道:“进去给他起针吧。”说完起身离开。 姚四立刻照做,把这本辅修之法放回了怀中,进去给风珉起针。 第104章 第 104 章 这一夜,除了陈松意房中的灯亮到很晚,其他人都休息得不错。 翌日一早,这一行新鲜出炉的北地商人就出发了。 两辆装满药材的马车从院子里驶出来,跟着前面由大掌柜所驾驶的、载着他们老爷的马车往桥头镇方向出发。 陈松意扮作了少年随从,头上戴着遮挡阳光的帽子,脸上用姚四的药水涂得黄黑了几度。 她驾驶着马车,看着在晨光中热闹起来的城镇。 江南之乱后,除了水岸解禁,其他也陆续恢复了。 除了坐在官位上的人还有些风声鹤唳,怕被抓去下狱,寻常百姓跟商贾已经恢复了日常生产,又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模样。 由三辆马车组成的车队不算起眼,从桥尾镇离开,走了一个多时辰抵达了桥头镇。 跟往来药商络绎不绝的桥尾镇相比,桥头镇的人流就要少许多了,除了码头船车热闹,其余地方都要输桥尾镇一截。 这一行北地商人抵达之后,没有急着乘船离开,而是找了家客栈下榻。 等把马车跟货物在客栈后院停放好以后,看上去四十来岁、生得高大轩昂气宇不凡的风老爷带着自己的掌柜跟随从,在客栈一楼要了一桌酒菜。 菜上来以后,他问来上菜的小二:“听说你们镇上的庙很灵?” 一边说着,一边抛出了一颗碎银。 小二接住银子,眼睛都亮了。 他将帕子甩到肩上,对这位豪爽的老爷道,“客官这是问对人了,我们镇上的夫子庙灵验得很,这不是快要秋闱了吗,往来的士子都要去拜一拜,还有住在街尾的胡三婆——” 三人看他说着,伸手指了指方向,快言快语地道,“她可是有些来历的,不管相面还是看风水,还是医治些疑难杂症,都成!” 见风珉没有打断他,小二想到他先前问起夫子庙,说不定家中就是有人要参加科考,于是再多提了几句,“她的符灵验得很,要参加科考的都会上她那里去求一道符,客官要是去了夫子庙,不妨也去胡三婆那里看看。” 扮成药商的风珉听了他的话,开口道:“那么神,那我这桩买卖到底赚不赚,她会不会看?” 听到这话,小二想起他们一行进客栈时,那两辆拉着货物的马车。 他们这趟货肯定进得不少。 他想着,灵活地答道:“这个小的不敢打包票,但老爷左右还要在镇上停留一日,去看一看也不亏嘛。” “哈哈哈,好。” 他见面前的老爷一挥手,示意自己可以下去了。 转身的时候,小二听见这老爷身边的大掌柜道:“老爷去看一看也好,就算看不会,不是也能给今年要下场的二老爷求道符嘛。” 原来是家里有兄弟要考科举啊。 小二懂了。 客栈二楼,靠南边倒数第二间门房间门。 陈松意跟早他们两日来桥头镇打探情报的元六见了面。 他们下榻的客栈也是老六一早寻摸好的,按照计划,扮作药商的风珉去探胡三婆的虚实,陈松意则在这里接了老六打探来的、关于刘氏母女情报。 老六将自己收集来的情报详尽地告诉了陈松意。 她听得很认真。 哪怕药汁掩盖了她的肤色,让她变得毫不起眼,这样认真听取、冷静分析的样子,也还是将她同寻常的少年随从区别开来。 片刻之后,老六的汇报结束。 陈松意收起了思绪,对他说了一声:“多谢元护卫。” 老六年轻,性格也活泛,摆了摆手表示没什么。 然后,他说道:“意姑娘选的这家客栈视野果然好。” 是的,虽然是请他来桥头镇盯程家母女,收集这些情报,但今天下榻的客栈是在他离开桥尾镇之前,陈松意就先让他定下的。 陈松意见他说着起了身,向自己招手,示意自己过去。 于是,她也跟着站了起来,跟着他来到了房间门南面的窗。 老六伸手把窗往外推开一些,然后从怀里摸出了一只小巧的黄铜望远镜,塞到她手里。 不必他教,陈松意就将黄铜望远镜举了起来,凑在眼睛上。 从打开的窗缝往外看去,这一看,正好就看到了刘氏租赁的院子。 在白天,又是这个高度,院子里的人做了什么,大半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陈松意举着黄铜望远镜,在阳光下看着那院子。 只见后院门打开,有个妇人出来,将药罐里的药渣倒在了门前。 随后,妇人退了回去,把门关上,远处巷子外传来小孩子笑闹的声音。 陈松意抬起黄铜望远镜,朝着巷口的方向看去,见到几个穿着普通的小孩子笑闹着从巷口跑进来。 他们像一群欢腾的小鸭子,看也不看地上,四五双小脚就从药渣上踩了过去。 几个人跑过,巷子又安静下来,只剩那些还湿润的药渣被踩得到处都是。 元六站在她身旁:“那是程夫人的药,每天都差不多这个时候倒出门外。从外头看得到的情报就是刚才说的那些了,里面是怎么样还要进去探一探才成。” 他看着陈松意,见她收回望远镜,于是问道:“要不我今晚进去看一看?” “不用,我亲自去。” 她亲自去? 元六拿着她给回自己的小巧望远镜,有些回不过神。 他提前两日来了桥头镇,没有像老三老四他们那样见识到她的传功,对她的印象仍旧停留在“胆大、力气较旁人大、能提得动刀”上。 陈松意已经回到了桌旁,摆出了针,示意他过来。 她那副金针已经交给了姚四,但她没忘记要兑现让元六体验变强的承诺。 “铁针较金针差些,不过也能用。”她说,“元护卫请坐下。” …… 胡三婆家在长街尽头,位置不算好,地方也不算大。 但风珉一来,就察觉出她这样安家的聪明。 这里跟夫子庙很近,去过夫子庙的人如果知道这位神婆就住在自己回程的路上,也不会介意顺道过来看一看。 看着胡三婆家门外停着的马车和里面的人影,贺老三低声道:“如果这人灵验,那不用选址在这里,找她的人也会源源不断。” 可如果她只是个烟雾弹,是个沽名钓誉、装神弄鬼之辈,那把房子选在这里,又跟夫子庙的名声绑定,就是她这种小人物的智慧了。 这也是他们最不需要担心的一种情况。 “走。” 风珉没有多说,走在了最前面,剩下两人紧紧跟上。 大概真是秋闱将近的缘故,来这里的人很多。 是不是有功名在身的读书人,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 但是,读书人与读书人之间门也分得意跟不得意的。 得意的人来此求得一道符只是锦上添花,可是不得意的来这里,就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了。 除了他们之外,来这里的还有垂髫幼童跟垂垂老矣的老人。 他们是来看病的。 胡三婆是怎么治疗的,她也没有瞒着。 不外乎是画符念咒,然后把符烧成水给他们喝掉。 这到底有没有用风珉看不清楚,只能见到生病的幼童被抱进去,依然是昏睡着被抱出来。 而老人进去一趟,脸上往往会多几分轻松。 坐在外面客人等待的地方,哪怕有树遮荫也依然热,但三人耐心地等待着。 等到日头渐渐偏移,排在前面的人都进去找胡三婆看过、走了,风珉才起身,最后一个进去。 一进入堂中,就感到与外面不同的阴凉。 空气中弥漫的是香火的味道。 风珉打量过这个厅堂,哪怕在白日,这里的光线也不算好,显得昏暗。 据说那胡三婆已经快七十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她的住处就是有种她这个年纪的老人身上特有的腐朽味道。 贺老三跟姚四陪伴在风珉身边,一同打量着这里。 不多时,一个童子从里面走出来,对他们行了一礼:“婆婆请三位客人进去。” 风珉一点头,三人就随他走进了后厅,见到里面还有一个童子。 三人心道这神婆挺讲究,童子都配了两个,再朝着罗汉床上看去,终于见到了他们今日来要见的主角。 罗汉床上盘坐着一个干瘦的老妇人,看起来同她的年纪一样苍老。 她头发花白,觑着一只眼,脸颊凹陷,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过在她的手上、脖子上戴着的都是黄金首饰。 就连她放在一旁用来抽水烟的烟斗,杆子上也包了金。 这一切都彰显着她对钱财的热爱。 而风珉的一生缺很多东西,但恰好不缺钱。 无需他示意,扮作大掌柜的姚四就上前一步,从怀中掏出了一个钱袋,放在了桌上。 袋口没有扎紧,一放下来就敞开了,露出里面的金子。 原本就安静的空气,仿佛在瞬间门变得更安静了。 胡三婆的目光落在上面,眼睛里放出光芒。 姚四刻意摆出了高傲的神色:“听说你很灵?给我家老爷看看,看得好了,这钱就是你的。” 胡三婆抬起了头,睁开的那只眼睛先是看向姚四,随后看向风珉跟他身后扮成随从的贺老三,然后笑了:“生意人,做大生意的,果然出手豪爽。” 风珉摘下了帽子,随手塞到了身后的贺老三手中,朝着前方走去。 胡三婆的罗汉床前放着一张凳子,那正是给前来找她的人坐的地方。 风珉大马金刀地往凳子上一坐,沉声道:“我做药材生意,刚收了批货,什么时候出手好?” 胡三婆笑呵呵地道:“这趟怕是不赚。” 她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烟斗,用烟杆敲了敲放在桌案上的黄纸,“不过请一道符回去,转一下运就好,贵客不如试一试?” 风珉看了一眼那黄纸,原来就是这样的路数。 他冷笑一声,起了身,嘲道:“原来也是个装神弄鬼的,老姚,把钱收起来,走了。” “贵客且慢行。” 胡三婆看出他不信自己,也不信这话术,看来不用点真本事是留不下他的。 风珉背对着她,可贺老三跟姚四却看得清楚,只见盘坐在罗汉床上的老妇人睁开了耷拉着的左眼,露出了一只颜色不同的眼睛。 “老爷——!” 两人心中一紧,警戒地叫了风珉一声。 风珉立刻转身,看见睁开了两只眼睛的胡三婆,见她用那只诡异的泛白的眼睛看着自己,看了片刻才说道:“贵客不该行商,行商赚不了钱,您这身命格……该去从军。” 第105章 第 105 章 “继续说。” 风珉又坐回了凳子上,而原本要把金子收起来的姚四见状也收回了手。 他跟贺老三都知道,公子爷会坐回去不是因为他对自己的命数还有什么好奇。 ——毕竟意姑娘都已经给他算得很清楚了。 这是因为胡三婆终于显现出了一点真本事。 姚四退回贺老三身边,跟他一起看着罗汉床上那个干瘦的老妇人,等她再次开口。 见这位出手就是一袋金子的豪商重新坐下,胡三婆才暗松了一口气。 一放松,她的眼睛就不免又朝桌上的金子看去。 然后,她才在风珉审视的目光下开口道:“贵客家中双亲尚在……唔,上面还有两个姐姐?嫁的都是富贵人家。” 胡三婆一边说着,一边去觑风珉身后那两人的神色。 镇上的人传的没错,她是狐狸养大的。 在灾荒动乱的年景,平民百姓生出女儿遗弃在山野是常有的事。 大概就是幼年时跟狐狸的这段缘分,让她的左眼有了些神异。 她的相面之术,全在她左边的这只眼睛里。 就是这只眼睛,叫她大字不识一个,没有师父指引,也吃上了这口饭。 年轻的时候,她给人看得多。 可就像老人常说的那样,泄露天机要付出代价。 她看得越多,说得越清楚,左边这只眼睛就视力下降得越厉害。 到了中年更是见不得光,还诡异地泛起了白。 所幸那时她已经嫁人生子,而且又有了一定的名气,大多数时候也就不用这只眼睛了。 她又自学了些医术跟土法,装模作样地画符,许多时候也能应付过去。 原本丈夫死了,女儿打算把她接过去,胡三婆便想金盆洗手,不再干这一行了。 然而没想到,在女儿那里住得他们夫妻不合,她只好又回来。 幸好她在桥头镇积累的名气还在,又遇到了那位程夫人。 得她相助,竟画出灵验的符箓,再次搭起台来,风头更胜从前。 程夫人也不用她做什么,只需要她用这只快什么也看不到的眼睛,找些气运强盛的人。 通过灵符跟话语获得他们的信任,拿到他们的生辰八字给她就可以。 胡三婆觉得眼前这个商人的命格不错。 哪怕在她无比朦胧的视野中,也看得到他呈现出淡金色的气运。 若是能把他的生辰八字拿到手,就不光可以得到桌上的金子,还能从程家那里得到许多好处。 两头吃,那是多美的一件事。 因着金钱的力量,她又卯足了劲去看。 哪怕风珉无动于衷,她也努力说了许多自己看到的东西。 可惜说来说去,说得她口都渴了,面前的人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就连他身后那两个人也一样。 真是奇怪。 胡三婆表面上装着老神在在,心里犯起了嘀咕。 她笃定自己看到的东西跟此人的前半生八九不离十,寻常人听到这些,早就将她当成活神仙,要激动不已、纳头便拜了,可他却没有。 难道她说得不对? 那为何他身后那两个随从也没有反驳? 她哪里知道,不管是风珉也好,贺老三跟姚四也好,都已经见识过了陈松意的批命,受足了震撼,此刻听到她说的,只觉寻常。 一点都没意姑娘厉害。 意姑娘不只会推演命数,还会观天象,还会内家功法,还不收钱。 你能吗? 不能。 因此,这个在陈桥县远近闻名、被许多人奉为神仙的胡三婆,在他们眼中没有半点光环。 终于,将能说的都说了,胡三婆精力彻底透支。 她于是又重新耷拉下了左边的眼睛。 见眼前的豪商不说准,也不说其他,她心里盘算了片刻,笑着道:“看来这些浅的贵客不爱听,不若给我个生辰八字,我给客人详细算算——” 这一下风珉却有了反应,冷淡地道:“不用了。” 他起了身,算是验证完了这个胡三婆的含金量。 他看清楚了,这不过就是寻常江湖术士的能耐,要看深一些竟然还要生辰八字。 陈松意可没要过任何东西。 他想着,目光再次扫过她烟斗下压着的黄纸。 那些催发运势的符纸就算是从她这里发出来的,怕也只是借她的手。 风珉转了身,看向姚四。 姚四立刻会意地收起了桌上的钱袋,然后从怀里掏出一锭银子放在了桌上。 她好歹也说了那么多,虽然说的尽是些他们公子爷已经知道的事情。 这银子就当是辛苦费了。 “走。” 风珉没有再多说,直接离开就是他最鲜明的态度。 眼见今天下午最后的三位客人干脆地离开,侍立在胡三婆左侧的童子这才走过去,将这锭银子收了起来,拿到胡三婆面前。 胡三婆伸手一掂量,这锭银子有差不多二十两,算得上大笔进项了。 可是她想起姚四刚收回去的那袋金子,只觉得心痛至极。 跟那袋金子比起来,这点银子只能算是九牛一毛! “怎么煮熟的鸭子还会飞?!” 胡三婆心痛得直拍大腿,半点高人形象都不剩。 看着她痛心的样子,两个童子也觉得很纳闷。 两人对视一眼。 “婆婆平常开眼给人看了,只消说上两句,再顽固的客人也是要信的……” “怎么他们就半点反应都没有?” ——倒像是特意来一回,拿他们寻开心,听完就走了。 “别说了。”胡三婆好容易止住心痛,把这锭银子收入袖中,“去关门吧。” 大概今日就是不宜开张,送到眼前的金子都赚不到。 止住了心痛,却止不住后悔。 她只恨自己刚刚没有抓紧再说两句,半真半假地编些灾劫出来。 只要随便哪一句应了,这豪商都还要回来,求自己破解。 后悔啊! 等三人出了胡三婆家,天边已经漫开了晚霞。 风珉他们是在客栈吃过了午饭才来的,这一等一看,竟然已经快傍晚了。 “老爷。” 贺老三牵来马车。 风珉跟姚四先后上去,然后风珉的声音从马车里传出来:“回客栈。” “是。” 贺老三跳上了车辕,赶着马车向下榻的客栈驶去。 马车里,姚四问风珉:“公子爷,这神婆要是没有问题,那下一步……” 风珉背脊挺直,身体随着车子前进微微摇晃。 他睁开眼睛,双眸像鹰隼一样锐利:“她没能耐,不代表就没问题。” 没有她那只眼睛跟相面术,散发符纸的人怎么去筛选出合适的目标? 奚家村那么多人,只选中了奚大的女儿。 陈家村那么多人,又只选中了那几户。 正好都去过胡三婆处,受过她的灵符,对她推崇备至,深信不疑。 若此事跟她无关,她有那样的眼睛,为什么一句都没有提醒? “回去看看她跟元六这一天查出什么没有。” 马车过去,露出林家银楼的招牌。 一个穿金戴银、身形富态的妇人正好拉着女儿走进银楼。 银楼的掌柜一见她,便立刻放下了算盘,面带笑容地迎上来:“张夫人。” 那牵着女儿进来的夫人抬头,不是旁人,正是两日前才跟风珉见过的屠户娘子。 “哟,劳烦掌柜的亲自来接待。” 张娘子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 从在镇上买了宅子、不再杀猪之后,她每日就是跟上门来走亲戚的妯娌打牌、说话、逗闷子,再不然就是逛铺子。 林家银楼她这个月已经来了好几次,每次都会置办行头,已然成了林家银楼的大客户。 见她今日带着女儿来,想到她在给女儿寻摸亲事,怕是又要采买一番,面对这样的大生意,掌柜当然要亲自来接待。 他侧过身,引着她们往里走:“日前夫人才来问过,有没有样式时兴的钗子适合你家千金,今日楼里正新上了一批首饰,就等着夫人上门了。” 家中骤富,作为长女的年轻姑娘还没有适应过来,被银楼掌柜这样亲切地接待还有些局促,可她母亲却是眼睛一亮:“太好了,快带我们去看看。” 银楼接待贵客有单独的空间。 在张家母女进来的时候,里面已经有一个人了。 身为刘氏身边得力的管事娘子,衣着打扮比寻常人家的正头夫人还要高贵些。 听着外面嘈杂的声音,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果然是小地方,什么人都能放进来。” 听见她的话,面前接待她的人只能赔笑,不敢多说什么。 掌柜亲自迎进来那位是贵客,这位京城来的也是贵客,只不过眼界十分的高,对他们银楼的首饰诸多挑剔,不是回回都买。 张家母女进来见到了她,倒是没有什么反应。 看到台上摆出来的那些首饰,张娘子径自朝这边走了过来:“这些就是新上的?” 听见张娘子的大嗓门,程三元家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她将手上挑剔了半天的钗子放了回去,想掩住口鼻避开。 这种出身屠户家的人就算骤然暴富,身上也还是一股散不去的猪味儿。 “不错,夫人好眼力。” 掌柜朝柜台后的徒弟递去一个眼神,让他看茶,那学徒便从柜台后退了出去。 看到站在柜台前的管事娘子,他也没忘了招呼,“曾娘子今日可有看中的没有?” 娘家姓曾的管事娘子垂目,再次在摆出来的那些首饰上扫过,觉得自己刚刚拿在手上的那支钗子勉强算差强人意:“那——” 她原本意兴阑珊的想伸手指了,让他们包起来,带着女儿来的张娘子就先快一步,一手拿起了那支钗:“哎,这只不错。” 张娘子拿着钗在女儿头上比了一下,道,“老气了些。”说着又拿到自己头上,对着镜子比划一下,“我戴着倒不错,我要了。” 才端着两杯茶回来的学徒怎么也没想到,自己在这里陪着看了半天都没卖出去一支,刚走开一下,生意就谈成了,连忙过来直呼:“夫人好眼光!” 从刘氏的陪嫁升到如今的地位,无论在京城程家还是江南刘家,都没受过这样的冷落对待,更没有人敢抢她东西的管事娘子气得脸都扭曲了一下。 她瞪着张娘子,又想骂这个暴发户“这只钗子是我先看上的”,又嫌弃自己看上的钗子在她那张脸上比过,最终冷淡地说了一声“今日没看上的”,便走了出去。 离开银楼,看着天色也是时候该回去了,不过她心中仍旧不爽。 像自己这样的客人离开,银楼竟然没人出来相送,全都在围着那暴发户母女。 她站在门边,转头朝里面看去,低声啐道:“什么东西……” 也就嚣张这一阵了,早晚要成肥料,滋养她们夫人的气运,她就不跟这死人计较了。 第106章 第 106 章 一回到租来的宅子里,她便立刻来了后院。 见下人把煎好的药送过来,她于是随手接过,吩咐道:“下去吧。” 说罢,她端着还冒着热气的药进来,见到靠在床榻上看账本的刘氏,叫了一声“夫人”。 刘氏抬起了眼。 跟刚上岸的时候相比,她的气色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从苍白得像鬼到现在红润有活力,像是变了一个人。 “回来了。”她放下了账本,从榻上起了身,“有消息没有?” “人还没回来。” 程三元家的端着药来到她面前,给她加了一个垫子在身后。 这才在边上坐下,给刘氏吹凉了药。 她每次出去不是白出的。 而是盯着各方的消息,等陈松意回来。 “还没回来?” 听到今日也没消息,刘氏眉间浮起一丝烦躁之色。 他们来桥头镇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也去过几次陈家村,可就是没见到要找的人。 虽然陈家说,陈松意是去书院看望她兄长,可刘氏派人查清楚了,她是帮着那个经过陈家村的神医去找地方开店了。 原本她也是派了人出去查他们行踪的,可惜这两人行踪太过诡异,而且江南官场又这么动荡。 时局不稳,刘氏怕在这个时候倒霉的被扯进什么风波里,这才放弃了追查。 程三元家的在手背上试了试药温,觉得可以入口了,于是递给刘氏。 看见刘氏眉间的烦躁,她忙出声岔开她的注意力:“夫人的精神跟气色是越发的好了。” 这话令刘氏舒展开了眉心。 她伸手接过药碗,心平气和地道:“能不好吗?” 算算时间,奚家村的小丫头应该已经死了,催发的气运都归于她身上,补足了她被反噬的部分。 然后,她每日喝的药渣又倒在后巷里,让那些幼童踩过,不断地带走病气。 程三元家的看着她喝下药,唏嘘地想—— 这次可真是祖宗保佑。 那日上岸,夫人病得快只剩一口气。 搬东西的民夫把行李落在了地上,两个娃娃掉出来也弄脏了。 明珠小姐又是浑浑噩噩,还是她赶紧冲过来拉走了人,把娃娃收了起来,又按照夫人的吩咐赶紧收拾好行李,花了三倍的价钱雇马车离开。 ——听说他们离开没多久,那个镇子就被淹了,死了不少人。 紧赶慢赶走了几天,总算到了地方,明珠小姐还是没有好转。 再把娃娃拿出来一看,发现是小姐那边的生辰八字被泥水污了。 听到这话,夫人只好拖着病体,拿了黄纸,又从匣子深处取出一盒朱砂,割破手指滴上血,再次写了生辰八字换过,小姐这才恢复过来。 明珠小姐清醒过来之后,夫人也没再瞒着她。 只将她跟陈家女儿换错的真相跟气运、命格的事告诉了她。 都说祸福相依。 经此一役,小姐醒悟,跟夫人母女彻底同心了。 这令身为夫人心腹的她很是欣慰。 这些年夫人一直独自扛着这个秘密,黄纸上写的生辰八字一变暗淡,她就要拿出那位高人给她留下的朱砂来重新书写。 “这是用那位高人的血做成的。”夫人第一次拿出这朱砂书写的时候,还这样告诉过她,“他放血的时候我就在旁看着……血一放完,他手上的伤就愈合了。” 刘氏说起的时候,脸上带着一种敬畏。 这让程三元家的每次看到这盒朱砂,幻想着那画面,都忍不住心下一颤—— 像她这样的俗人,是没有胆子跟那种高人、那种力量打交道的。 等重新写上了生辰八字,见娃娃身上沾了泥水实在刺眼,刘氏便让她去取水跟布来,把代表程明珠的那只娃娃清洁一下,结果清理的时候,却从娃娃身体里掉出了一卷羊皮。 羊皮泛黄,看起来老旧得很,展开之后,上面记载的正是夺取他人气运来补足自己的法术。 除此之外,空白的地方还有配套的催运符箓。 刘氏见了这卷羊皮,只觉得眼前猛地一亮。 她已经被反噬成这样了,当然想要有法子来补救,可惜当初那道人施术的时候,她没有看齐全。 有了这个,又有最关键的道人之血,她就可以依样画葫芦试一试。 正好桥头镇最出名的神婆回来了,此人有些相面的本事,拮据着想要重新开张,两边一拍即合。 刘氏给了她一大笔钱,让她找到有气运加身的人,得到他们的生辰八字。 奚家村的女孩就是刘氏选中的第一个目标。 赶集那日,那小姑娘随着附近的孩子在巷子里疯跑,踩到巷子里的药渣,打滑摔倒,被一旁压在石头底下的红纸封所吸引。 眼看着同伴跑远了,跌坐在地上的小姑娘起了身,去将石头底下的红封抽了出来,打开一看,见到里面有张写了字的纸,还有女人的指甲跟头发。 小姑娘字还认不全,却对那殷红的指甲跟头发本能地感到害怕。 她连忙把这些东西放回原位就跑了,可那也没用,术已经成了。 之后回去,她便发起高烧,被她奶奶带着去胡三婆那里求助。 被骗走生辰八字,再配合上一早埋在她家院子里的催命符,很快就将刘氏的亏损补上了。 刘氏的身体迅速好转,对这术的神妙有了直观的体验。 羊皮上所记的那些灵符,她就算画过也依然看不懂,只明白成符的灵光都在道人的血中。 用掺了他鲜血的朱砂一画,她就立刻有感应,知道成了。 这样的符,她画了好几道。 除了奚家村的那个孩子,还通过胡三婆分发给了陈家村的几个人,催生出了几家富户。 这些被催发的气运都且寄存着,什么时候她要用了,就什么时候从他们身上抽过来。 有了这番保障,刘氏终于彻底的游刃有余起来。 伺候她喝完药,程三元家的接了碗,想着自己先前碰上的暴发户,于是带着私心地撺掇道:“夫人,那小丫头人小福薄,单她一个好像还不能让你完全好起来,不如再用一个。” “嗯。”刘氏随意地应了一声,取了盒子里的蜜饯来压苦,“再说吧。” 程三元家的便不说话了,又听她问,“你从外头回来,见了明珠吗?” 听她说没有,刘氏一时间不悦起来。 她放下精致的小银叉,道:“真是好了伤疤就忘了疼。” 前面吃了苦头,才乖顺了没两天。 现在见事情摆平,琥珀替她顶罪进了牢房,就又故态复萌。 程三元家的连忙劝道:“小姐年纪还小,自然受不得拘禁。再说前番她在陈家受了几天苦,回来可不得好好松快松快。” 刘氏被她说动了,也觉得以女儿的性情,拘着她实在过分。 何况这陈桥县县令自己都打点好了,她在外面也没有什么,便不再提。 镇上的戏园里,刚被问起的程明珠正坐在二楼的包厢里,看着下方咿咿呀呀的唱戏,拍了拍手上的花生屑,抱怨道:“这里真是无聊死了,连戏也那么无聊。” 刘氏给她安排的丫鬟被她赶到了楼下去,坐在她对面是个正在一脸阴沉地喝闷酒的年轻公子。 县令公子说道:“小地方的戏,自然是比不上京城的。” 程明珠跟郭威在私下相见,刘氏并不知道。 他们一个是在村里长大的京官之女,另一个是县令之子。 所有过的交集,也就是程明珠买通他手下的混混,去对陈松意下手。 结果还被风珉抓住,施压要她千里迢迢随陈桥县的官差回来,去县衙消这桩案子。 可偏偏他们就混在了一起。 在遇上风珉之前,郭威的日子一直过得很好。 可被这种权贵子弟盯上之后,他就一直走背运。 先是廪生资格被撤,然后在去走总督府的路子时,受命结集一帮士子去拦钦差座船,又被风珉抓住,还在枢密使付大人面前挂上了号。 再加上总督府现在从上到下、几乎全军覆没的局面,他可以说是什么出路都没有了。 就在这时,他遇上了程明珠,从她那里得知了有更换气运之术。 这令他心中再次生出了野望。 见程明珠来赴约,心思却全在吃喝玩乐上,郭衙内放下了酒杯,阴沉地问道:“再过一个月就是秋闱了,你什么时候才打算动手?” 那些将要前往江南贡院参加乡试的举子,里面最优秀的那群人,他们的气运什么时候才能被抽取过来,加到他的身上? 程明珠听他的声音在耳边不满地道,“江南贡院就取一百出头的人,每回却有上万人去考,今年这情形,只怕会更多……” ——不把像她便宜兄长陈寄羽那样的人拉下来,他哪里还有机会露脸? 这一回,他不仅要露脸,还要大大的露脸。 他要气运逆天到就算让忠勇侯府看到了,也没法把他从那个位置上拽下来。 “我倒要看看……”郭威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仗着祖荫,你能堵我几回。” 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程明珠被烦得不行,拿着瓜子皱着眉看向他:“我既收了你的钱,就肯定会替你办事。他们现在都还没启程呢,没路过这里有什么用?让你先用着我娘挑中的那几家你又不肯。” 从知道自己的荣华富贵与陈松意休戚相关以后,程明珠先是恍然,随后越发的恼怒。 她恼怒陈松意这个气运容器怎么敢擅自离开,却全然忘了当初她是怎么处心积虑把人从家里赶出去。 随后,程明珠又见识到了她娘亲用这个法术夺取旁人的气运,从奄奄一息变回生龙活虎,还知道她娘蓄养安排了陈家村的那几家人待用。 于是那天再在戏园子里撞见失意醉酒的郭衙内,她便有了个绝妙的主意—— 要是用这个夺取气运的妙法,把砸到他们父子身上的钱赚回来,岂不美哉? 那可都是她的钱! 每一笔花出去都要叫她心疼的! 何况陈家村的人在背后怎么编排她,她都记得清楚。 能用他们的贱命来给她换钱,那是看得起他们。 于是,她接近了郭威,同他谈这笔生意。 在让他见识了这种术的神奇之后,两人结成了同盟。 第107章 第 107 章 等到楼下的戏目结束,响起一阵喝彩声,程明珠这才心满意足地起了身。 看了面色不愉的县令公子一眼,她大发慈悲地给他透露了一个信息:“你放心,沧麓书院那边我已经去过了。” 听到她已经有所行动,郭衙内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程明珠对他摆了摆手,拿上帷帽从这里离开。 天色已晚,她该回家去了。 否则回得晚了,还要向母亲解释自己去了哪里。 戴上帷帽,她来到楼下,叫上了等待已久的丫鬟。 等出了戏园子,看着比白日还要热闹的镇子,程明珠却没有什么赏玩的心思,只想着今日不知有陈松意的消息没有。 她停住脚步,隔着帷帽对身后的丫鬟道:“今日我出来,就是单来听戏的,知道吗?” “是。” 被新安排到她身边的丫鬟很有几分聪明,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程明珠满意了,抬手扶了扶帷帽,恢复成在外场娴静的样子:“走吧。” 暮色降临,华灯初上的桥头镇不光夜市开张,人多起来,就连客栈也比白天热闹。 码头停泊的船多了,从船上下来的人聚集在酒家、客栈里,让桌位几乎满员。 二楼靠南边的房间,小二送上了饭菜,又得了打赏,欢喜地退了出去。 风珉坐在桌前,看了一眼送上来的饭菜,没有动,而是先问起元六,他们留在这里观察的情况。 陈松意在这里看了一天。 等到送饭菜上来的小二退出去以后,她就又再次拿出了黄铜望远镜,继续观察那座院子。 风珉三人听老六说道:“没什么动静,宅子里的人都没怎么出去过,出去了也没去胡三婆那里,今天也没人来上门拜访。” 刘氏身边的管事娘子出去过,程明珠也出去过。 他都换上伪装,跟在他们背后走了一回,没发现异常。 等答完公子爷的问题,他便去问跟风珉一起去胡三婆那里的两人,“你们今日跟公子爷去找那神婆,她那里有什么问题没有?” 贺老三仍旧是沉稳地抱着手臂,姚四倒是来了精神,同他交换情报: “那老太婆有点本事,她有一只眼睛能看到公子爷的事,像家里有什么人,经商赚不到钱,该去边关从军,都说准了。” 听到这话,站在窗边的陈松意动作一顿,回过了头。 触到她的眼神,姚四立刻道,“不过也就这样了!她没看出公子爷的伪装,说的也远不如意姑娘你详细。” 贺老三沉吟着开口,补充道:“她那只眼睛好像不大好使,上来都是先拿话术试探,见公子爷要走,才用了真本事。” 还没卸下伪装的风珉听两个属下说完,没有什么缺漏的,才对站在窗边的陈松意道:“此人本事有限,又贪财,想做的是细水长流的生意。若是她画的符将人害死,才是砸了自己的招牌。” 不过说完他也想到,如果这是胡三婆装出来的,特意降低他们的警惕性呢? 或许今晚还应该折回去,在暗中查看一番。 陈松意察觉到他的想法,握在《气运被夺后我重生了》,牢记网址:.1.黄铜望远镜上的左手隐晦地动了动。 确定他们今晚就算再回去一趟也不会有问题,于是没有出声。 果然,自己不去,而是由风珉去试探胡三婆是正确的。 虽然在姚四口中,这个胡三婆的能力有限,但自己未必不会在那只眼睛底下暴露。 她再次转过了身,拿起望远镜朝刘氏租赁的宅院方向看了一眼,正好见到程明珠的身影在后院中一闪而过。 陈松意收回目光,不再看了。 她关好窗,转身朝风珉走来:“既然在胡三婆那里看不出什么,可能问题就出在这些牵涉其中的人这里。” 她拉开凳子,在桌前坐下,将小巧的望远镜放在了桌上,“正好几户人家都在镇上,那明日我就装作从沧麓书院回来,去探一探。” “好。” 既然再次议定了下一步,风珉便示意另外三人坐下来一起吃饭。 而元六收起了自己的望远镜,想着陈松意说的“明日去探”,意识到她先前说的“亲自去”是打算明着去,于是放下心来。 吃过晚饭以后,几人各自回了房。 他们五个人一共要了三间房,明面上是风珉一间,剩下四人各两间。 实际上,却是风珉一间、陈松意一间,剩下三人同一间。 公子爷他们没来的时候,元六不能睡,因为需要蹲点观察。 现在他们来了,他任务结束,终于能够安心地睡个好觉,于是今晚早早就吹灭了灯上床。 可刚到子时,身边就传来了动静。 难得能休息的元六睁开眼睛,见到另外两人换上了夜行衣。 元六:“……” 察觉到从床上投来的视线,姚四把药品往腰带里塞的动作一顿,扯下面罩对他说道:“没事,你继续睡,我们跟公子爷出去一趟。” 说完,他跟整装待发的贺老三一起出了房间门,还对他摆手,“你继续睡。” 元六盯着门在面前关上,看到外面聚到一起的影子。 纠结了一下,还是困意上来,人又倒回了床上。 结果睡着没多久,又听见有动静。 元六:“……” 他再次睁开了眼睛,耳朵在黑暗中捕捉到像鸟飞掠而过一样的声音。 他立刻掀开被子起了身,打开房间门向外走去。 公子爷的房间现在没人,意姑娘的房间在他们三个跟公子爷中间。 他想了想,伸手握住怀里的匕首,走到中间敲了敲门:“意姑娘?” 以陈松意的武学境界跟警惕,没理由听不到方才那动静。 可是他等了片刻,却没有听到里面有任何声息。 他用匕首顶开了门栓,推门进去一看,里面果然也空无一人。 “……” 好家伙,全不见了。 他一个人在这里的时候要负责盯梢,不能睡。 现在大家集合了,为什么他还是不能安眠? 元六收起匕首,在原地站了片刻,看向留了条缝隙的窗户。 他心下一动,快步走过去推开窗,架起望远镜,朝程家母女暂时停留的院子看去—— 就见夜色中一个影子越过了围墙,落在了里面。 …… 笼罩在黑袍中的身影一落地,就遇到了巡视而过的家丁。 影子立刻闪到了转角处,等他们走远之后才再次出来。 刘氏租赁的这个院子不大,守卫力量却不少,大概是因为来江南此行受够了惊吓,而且官府下发的通缉令还贴在墙上,要抓捕在红袖招穷凶极恶杀死了数百人的两个凶徒。 要是宅子里没有守卫巡视,这对母女怕是夜不能寐。 从转角处走出来的人全身笼罩在黑袍中。 她的头发原本应该是乌黑柔顺的,此刻看起来却一缕一缕地染着霜白,干枯得像稻草。 修习《八门真气》,在与她朝夕相对的人看来,会觉得她没有什么变化,可是跟她分离一个月以上,就会觉得她的身形跟记忆中不一样了。 在她脸上还覆着一张面具。 那面具轻薄,不似傩戏面具厚重,惨白的底色上还画着椒图的纹样。 龙生九子,睚眦跟饕餮已经在世人面前现过身,那再来个椒图也不奇怪。 要来夜探这个院子,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只要刘氏跟程明珠不能通过那个术法感应到她,就无法把眼前这个形象跟她联系到一起。 当她立在黑暗中,整个看起来没有性别,一走,先露出的却是两根铁拐。 心法运转,将真气灌注到手臂跟这两根铁拐上,人就诡异地向前平移起来。 那两个先前走过去的家丁跟在院中巡视的另一组交接,正在精神放松的时候,就看到了前方这道诡异的影子。 “鬼……”其中一人两腿发软,脸色惨白,伸手去拍自己的同伴,“鬼、鬼——” “哪来什么鬼?” 他的同伴不以为然地转头,还没看清那定格在回廊上的影子,就听到细微的破风声。 然后脖子一痛,他就跟他吓破了胆的同伴一样,失去了意识。 那停在回廊上的影子袖子一动,一扯手上的丝线,就将扎在他们脖子上的细针扯了回来。 这针浸泡过了游天调配的药水,沾之即倒。 在乌云中时隐时现的月光下,这个诡异的影子游荡在后宅中。 遇上“它”的每一个人都很快被针扎倒,失去意识。 而这个影子似慢实快地探查过了宅子的每一个房间,看过了这里每一个人。 在满地的家丁护卫跟失去意识的丫鬟仆妇当中,没有见到任何一张完全不认识的脸。 黑影来到了程明珠的床前,在外面守夜的丫鬟已经完全陷入昏睡中。 而躺在床上的程明珠对“它”的到来一无所知。 看了这张脸片刻,“它”才从这个房间离开,向着刘氏的房间去。 房间的门被推开,一丝月光从外面照进来。 刘氏喝过了安神药,原本睡得很沉,忽然感到一阵心悸。 一睁眼,她就看到立在床边的黑影,还有那张诡异的、惨白的面具。 她顿时发出一阵惊叫,仓皇地朝着床角缩去。 面具底下响起一个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喝停了她:“别吵。” 第108章 第 108 章 感觉到这个黑影身上有实质的杀意,刘氏的尖叫声一下子卡在喉咙里。 她颤抖着缩在床角,以眼角的余光去看门外,期望于这里的动静能引来下人。 然而她所看到的只是陈松意刻意放倒在外面的人。 刘氏感到了绝望,她收回目光,再次看向面前这个黑影。 那张惨白的面具后,凌乱的白发与黑发相间,显然是个老者。 他笼罩在黑袍中的身形干瘦,手上还拄着两根铁拐,仿佛腿不好。 可是却能这样诡异地进来,放倒了院子里的所有人,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这必定是个高人。 再想到进入江南以后,一路过来看到官府通缉的那两个戴着面具的恶徒,尽管这个黑袍老者脸上的面具跟通缉令上不一样,可刘氏觉得他必定跟那两个通缉犯有关。 刘氏觉得自己抓住了脉络。 陈松意听她声音颤抖地道:“我、我只是个普通妇人,有几分薄财,你若要……只管拿去好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举起了手,发抖地指向左侧的箱笼,“全都在那里……” 见她把自己当成深夜潜入民宅来搜刮财富的歹人,陈松意沉默地站在原地,双眼透过面具上的孔洞审视着刘氏的表情。 她的慌张害怕没有一丝作伪,也没有半点感应出站在她面前的人是自己的样子。 然而陈松意没有动。 因为她还有可能是装的,在拖延时间等着什么人来。 ——比如她身后那位“高人”。 刘氏说完,见他仍旧不动,心中一慌。 她放下了手,又再次往床角缩去,还把被子抓到了自己身上。 现在毕竟是夏夜,她就寝的时候穿得轻薄。 她害怕这个恶人不光想劫财,还想做点什么让她要自绝于世的事。 就在她想要再次开口的时候,一根铁拐忽然抬了起来。 这铁拐的底部还是尖锐的,笔直地刺向了她。 刘氏“啊”的一声发出尖叫,随即又想起面前的人让她闭嘴,于是脸色煞白地闭上嘴。 那根黑铁铸成的铁拐上仿佛还沾着血腥味,末端抵在她的脖子上。 拿拐的人手很稳,少了这根拐杖支撑,仿佛也没有叫他失去平衡。 感到那尖锐的末端在自己脆弱的脖子上越陷越深,刘氏也越来越惊恐。 伴随一阵锐痛,她咽喉部位最柔软的地方被刺伤,血液流了出来。 “不、不要杀我!” 这辈子都没有面对过这么危险的境况,刘氏已然吓得三魂不见七魄。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跟奚家村那小丫头换了命,被术法反噬带来的厄运还是找上了门。 这一次遇上的,甚至还是个要她命的恶徒。 她顾不得对方让她闭嘴,不断地抛出条件,只求让这个黑影留她一命,“你要钱……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要年轻的姑娘,外面也还有很多漂亮丫鬟!但求您放过我,我不会去官府报案……我也不知道您长什么样,您没必要灭口……” 维持着将铁拐末端抵在她脖子上的姿势,陈松意没有理会她的哀求,而是将感知放到了极致。 后院安静得很,那些被她放倒的家丁丫鬟仆妇全都还倒在地上,没有醒来。 月光静静地朗照着回廊,全身笼罩在黑袍中的少女没有掩饰杀气,手中的铁拐再往前一寸就能杀了刘氏,但却没有任何高人出现来救她。 到此时,陈松意终于验证了自己今夜的第二个猜测—— 那个道人真的不在。 验证完这一点,她却没有收敛杀气。 看着害怕得不行的刘氏,她将手中的铁拐再往前抵了一分,令她的声音再次戛然而止。 在战场上审讯俘虏,需要击溃他们的意志才能撬开他们的嘴,但是对刘氏这样金贵的夫人,只要这点死亡的威胁,就能让她开口。 她再次用上了改变声音的技巧,让自己发出的声音如同老者一般嘶哑阴冷:“是谁教你的邪术?” “什……” 刘氏愕然地张着嘴。 她面前的黑影冷笑道:“老夫苦寻仇敌多年,路过江南,却发现有人在用他的术夺运换命。他可没有几个传人,否则你以为老夫是为什么找上你的?” 意识到自己想错了对方深夜找上门来的目的,刘氏一边觉得自己已经做得那么隐蔽,为何这个老头还能发现自己,一边又看到了生的希望。 她慌忙解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在哪里!我不是他的传人,我也一直在找他……我还是十多年前见过他!” “十多年前?他是什么样子。” 扮成神秘老者的陈松意说着,略略移开了抵在她脖子上的铁拐,但依旧震慑地停在空中。 刘氏捡回一条命,知道他是要向自己确认那是不是他苦寻的仇敌,于是忙道:“我在年幼时见过他一次,他作着游方道人打扮,身材高挑,三十出头的模样。” 她回想着道人的脸,力求说得清楚,“他丹凤眼,留着短须,面如冠玉,眉如利剑,目有神光……那时饥荒年月,他四处游方,也依旧出尘脱俗。” 陈松意听着她的话,在脑海中迅速勾勒出这个道人的影子来。 然而她将历经三世所接触、所知道的人都比照了一遍,也没有一个跟这个符合,或是有所关联。 “……他精通风水命数,给我们刘家批命,说我们三姐妹但凡生下女儿,都会破了运势,前半生有多风光,后半生就有多潦倒。” 刘氏咽了口口水,脖子上的伤口还在疼,却不敢去摸,“我本是不信的,但我上面两个姐姐先后出嫁,第一胎生下女儿,都应验了他的批命。 “后来我也怀上女儿,心中惶恐,跟我母亲一起四处寻访他,终于有一日在茶馆见到了他,便得了这个夺运换命的法子……” 早在第一世死后知道了自己悲惨命运的起源,但再在刘氏口中听一次,陈松意心中的怒火还是一样炽烈,表现在外,就是她身上突然暴涨的杀意。 这令刘氏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见她如此,陈松意将怒意压下去,再次用苍老的声音问道:“你再见他时,他可变了样子?” “没有。”刘氏忙回答道,“过了十几年,他还是我当初见到的那个样子,一丝一毫也没有变。” 说着她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在这个性情难测、阴晴不定的老者面前隐瞒,“而且,下这个术用了他的血……我亲眼看着他割破了手掌,可等放完血后,他的伤口就瞬间愈合了。” 精通风水命数,容貌永远年轻,划出的伤口还能瞬间愈合。 利用她们布下这样一个局,就能摧毁一个王朝四百年的气运…… 这样一个存在,光是叫人听着都无法生出对抗之心。 但现在起码她知道了这个道人的一些信息,不会再两眼一摸黑。 陈松意很快恢复过来:“带我去。” 说着铁拐伸到刘氏背后一拨,将她从床角拨了出来。 “去、去哪里?” 刘氏又仓皇起来,不知他要自己带他去做什么。 “去看他给你施术用的东西,亲眼见到,老夫才能知道是不是他。” “好……好的。”刘氏听明白了,“东西就在箱子里,我这就带先生去看。” 此刻,她只想快点满足了这个老者,把他送走。 如果当初知道动用这个术会引来那高人的仇敌,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动的。 刘氏下床都腿软,走了两步就摔倒。 在走到箱笼那边的时候,她看到了外面亮堂的月光跟安静得反常的院子,还有门外躺了一地的人。 她的心中又生出了惶恐。 自己没有攻击手段,没有半点反抗的余地,只希望身后的人在看完之后会放过她。 黑影充满压迫性地站在她身后,刘氏甚至不知他是怎么飘过来的。 她拿出了钥匙,打开了箱笼,从里面拿出了两个巴掌大的娃娃,还有那卷记载着夺运换命术跟几个符箓的羊皮。 “都……都在这里了。” 刘氏把它们拿在手里,转过身来。 陈松意原本打算伸手去夺。 可一看到这两个由红线所系的娃娃,她的脑海中就生出了一阵针扎似的疼痛。 疼痛,恶心,眼前发黑。 她伸出去的手不由得停在半空。 等视线恢复清明,她再次朝那两个娃娃看去,又是同样的感觉涌来。 她微微摇晃了一下,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 刘氏心中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个像是受到了什么攻击的老者,仿佛见到了可以跑的机会。 要不要跑? 趁他这样,她跑出去应该能够喊到人,叫这个躲躲藏藏不敢见人的老东西因为忌惮而离开。 可是在她的脚挪出去之前,陈松意就放下了手。 她没有因为这反噬一般的攻击而忌惮,反而被激起了凶性。 她在面具后霍地睁眼,锁定了面前的刘氏,心中涌出了一个念头—— 破不了术也罢,这东西不能留! 毁了这娃娃!杀了她! 刘氏心中一惊,感觉到那股变得比先前都更凝实的杀意,顿时尖叫一声就往外扑去。 在她身后,破风声响起,那尖锐的铁拐朝着她刺来,几乎瞬间就要触及她的后背,在她胸口开一个洞。 就在这时,她被脚下的地毯一绊,重重地摔在地上,恰好避过了这一击。 刘氏惊魂未定,在地上一个翻身,面向了想要杀死自己的人。 陈松意一击未得手,立刻变招,将右手的铁拐向着跌在地上的刘氏当胸插去。 刘氏避无可避,本能地将手上的娃娃挡在面前,然后恐惧地闭上眼睛。 那一瞬间,她手上的东西仿佛发起了烫。 而陈松意只见到眼前红光一闪,那种针刺的疼痛再次袭向她的大脑。 刺出去的铁拐被无形的力量挡住,反弹回来,打在她的手臂上。 她胸口气血翻涌,喉咙里一甜,就一口血吐在了面具上! 第109章 第 109 章 殷红的血液从面具的边缘滴落下来。 沾在黑袍上不显眼,可被那惨白的面具一衬托,就红得刺目。 刘氏战战兢兢地睁开眼睛。 看到这一幕,她如何还反应不过来,这个黑影是被自己手中的物件所伤? 她一下子又生出了力气,一翻身就四肢并用地朝着门外爬去:“来人!来人啊!” 爬过门槛,她扶着门框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往外跑去。 她一边跑,一边用尽全身力气喊道,“救命啊,杀人了!” 声音回响在安静的夜里,一下子吸引了路过的打更人注意。 陈松意承受着比起先前更加剧烈的针刺痛苦,想要再次追上去动手,可是一动就感到经脉阻塞。 她的真气仿佛被封印,凝聚不出半点力量。 这一次直接攻击带来的反噬,比刚刚只是目光接触要强太多! 她感到身上一阵接一阵地发冷,不止晕和痛苦。 她在战场上遇到过更要命的险境,受过更重的伤,都不像那红光一样,不仅摧毁了她的武力,还直接摧毁她的意志。 她咬破了舌尖,用疼痛换回了清醒。 等视野稍微清晰,就立刻动身追了过去。 ——就算不用真气,她还有力气! 刘氏的声音惊动了外面的打更人。 确定了有人在求救以后,打更人疯狂地敲起了手中的锣,吸引值夜的巡逻队伍注意。 听到这划破黑夜的锣声,刘氏心中稍微有了底气。 可转头一看,那个笼罩在黑袍中的老者又追了上来,她顿时又发出了尖叫:“救命!你、你别过来!” 她转过头,继续朝着前方跑去。 前方就是出后院的门,只要出去了,就能找到人保住自己的命! “在那里!” “是那家!快!” 围墙后传来了巡逻队伍的声音。 在江南之乱以后,无论州县都加强了夜间治安巡查。 尤其现在钦差大人还在江南,所有人都不希望自己治下再有什么问题,要被撸下去。 陈桥县的郭县令也是如此。 有他耳提面命,城里的巡逻队伍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听到有动静就立刻过来了。 后院的门被拍响:“开门!”“快开门!” 刘氏心中升起了希望。 她也不知从哪里爆发出了力气,脚下又跑得快了起来:“救命!救我!快来救我——!” 看着那扇被拍得不断摇晃的门跟跑远的刘氏,陈松意脚下一顿,陷入了抉择。 现在冲过去,自己能拼着杀了她,但却可能跑不了。 可如果不杀她,就这样离开…… 借着袍袖的掩映,她迅速地掐算,然后得出了结果——就算自己现在不杀她,明天刘氏也要糟。 没有多去深究为什么她明天会糟,只算出这一点,陈松意就立刻改变了决定,瞬间想好了下一步该怎么走。 不再犹豫,她掉头就朝着不同方向离开。 在刘氏扑到门前,打开门栓让外面的人进来之前,她就已经消隐无踪。 门开了,看着鱼贯而入的官差,刘氏一下子瘫软在地。 “歹人在哪里?!” “在、在……”刘氏喘了片刻才找回声音,回手指着院子里道,“在、在那里!那个穿着黑袍的就是!” 长街尽头,胡三婆家。 这里跟刘氏落脚的院子离得远,那头的动静传到这里,已经被削弱了不少。 在外面放哨的贺老三在屋顶上站起了身,看着那边的火光跟人影。 意识到有事发生,他于是三下两下从屋顶跳了下来。 堂屋里,风珉跟姚四还在翻箱倒柜。 两人都穿着夜行衣,脸上还戴着画有嘲风图案的面具,跟陈松意那个异曲同工。 虽然贺老三跟姚四不知道公子爷为什么放着面巾不戴,而要戴这么显眼的面具,但他们遵从了风珉的安排,十分有仪式感地戴起了它。 他们把胡三婆家都翻了一遍,找着可疑的东西,把所有画好的符箓全都扫到了一个袋子里。 为了搞得更像入室劫财,除了把东西翻乱,姚四还把值钱的东西也全都搜走了。 比如胡三婆藏在木板底下的黄金,房梁顶上的银票,还有包着黄金的烟杆。 “有情况。” 贺老三的身影从门外闪进来,对着两人道,“官差出动了。” 姚四一惊:“朝着我们这边来的?” 胡三婆有这么灵,能算到他们今晚要来? 风珉也目光一凝,直起了身。 贺老三低声道:“不是,像是程家落脚的宅子那边有动静。” 院子里,胡三婆的房间亮起了灯。 本来她打算起夜,忽然心头一悸,听见好像有什么动静,于是举着油灯走了出来。 风珉三人正好把搜刮来的东西都打包起来,背上了身准备离开,结果一出门就跟举着油灯出来查看的胡三婆撞了个正着。 看着这三个黑衣人,看着他们的面具,再看向他们肩上背着的东西,胡三婆的油灯掉在了地上。 下一刻,空气里响起她镇静尽失的声音:“来人啊!有小偷!抓小偷啊——!!!” “追!” “你去那边!” 黑暗的巷子里,一个身影跌跌撞撞地走了出来。 她全身笼罩在黑袍当中,除了白黑相间的头发,看不清任何特征。 在她身后,火光闪动,映照在墙上。 有人在朝着这个方向追来。 一根铁拐落在地上,陈松意扶住了墙。 哪怕远离了刘氏,那种针刺大脑的痛苦跟眩晕恶心也没有减弱。 她已经提不起力气了。 就在她回想着这一带的巷道房屋,思索着该往哪里去的时候,面前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有人过来了! 陈松意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出手,然而铁拐才抬起,就被一只手按住。 元六站在她面前,压低了声音:“姑娘,是我。” 从她离开之后,他就一直在客栈的窗边看着动静。 刚刚发现情况不对,他立刻跑了过来。 看到陈松意这副打扮,在她身上闻到血腥味,元六心下一沉。 没有多话,他捡起了地上的铁拐,又将陈松意手上拿着的那根也拿了过来。 看她像是连站也站不稳了,他于是一下子把她搀到了身侧:“走。” 有了元六支撑,陈松意再次勉力向前走去。 元六带着她避开了所有追过来的人,没有引起任何注意的回到了客栈。 把她安置在柴房,元六拿走了她的面具跟身上的黑色外袍,扔进客栈后厨的灶台里烧了。 然后,他又将那两根分量不轻的铁拐扔到了旁边的一座空宅枯井里。 等迅速处理好一切回来,陈松意还待在原来的地方。 她的头发已经用药水抹过,恢复了原本的样子,衬得一张脸越发苍白。 她的唇上、下巴上都有着干涸的血迹,正在打坐,试图运转体内的真气,驱逐那种深入骨髓的冷跟针刺之痛。 元六本以为自己回来会看到她失去意识,可没想到一推门,柴房里的人就睁开了眼睛,目光如箭地朝他射过来,等看清是他,那目光才重新变得缓和。 陈松意放下警戒,再次疲惫地垂下眼。 “外面很乱。”元六走进来,“公子爷他们大概很快要回来了。” 他手里端着个碗,是在后厨顺带烧了热水倒来的。 这样要是被撞见,也好作为半夜不睡觉跑到柴房后厨来的借口。 “元护卫。” 他停住脚步,听放弃了运转真气,倚靠在墙上的陈松意对自己说,“别告诉你们公子爷。” 别告诉他,胡三婆不过是烟雾弹,真正的凶险在程家人这里。 “对大齐来说,他十分重要。” 陈松意睁开眼睛,声音轻而坚定地道,“他已经帮了我很多,我不能让他涉险。” 元六动了动嘴唇,没能说出话来。 他想到她让自己在这里观察两天,预先收集情报,却半步也不让他往那个院子去。 这也是因为不想让自己涉险吗? 可她自己明知凶险,还要在公子爷他们出门之后,独自一人前去。 照她说的,她是不是明日还想换个身份再去? 在他的沉默中,陈松意积攒起了力气,扶着墙站起来,结果差点摔倒。 元六忙上前扶住她,碗中的热水撒了出来。 他忍了忍,终究没忍住:“姑娘,公子爷是真心拿你当知己,如果你有什么事,他会……” “那就更不能告诉他了。”陈松意深深地喘着气,“这种事你们帮不上忙,除了我师父……谁都帮不上忙。” 哪怕是小师叔。 他完全不懂术,陈松意也不敢把他牵扯进来。 “好,我不说。”元六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懊恼,“我扶你回——” 话音未落,他就感到手上一沉,陈松意晕了过去。 …… 镇上两户人家同时遭人夜闯,其中一户还差点被杀,这让已经陷入沉睡的桥头镇瞬间复苏了。 值夜的官差分成了两队,一队去了钱财被洗劫一空,正在哭天抢地的胡三婆家,一队留在程夫人的宅子里。 一进来看到这满地倒下的人,为首的捕头还以为自己撞见了杀人大案。 幸好一探,发现这些人只是失去意识而已,都没死,被冷水一泼,糊了两巴掌就都醒了。 一问他们是怎么倒下的,除了负责巡逻的两个家丁说看到了一个诡异的黑影,其他人都表示自己不知道。 负责值夜的周捕头觉得头疼,又听到手下来报,说胡三婆那边被戴着面具的人盗窃,损失了灵符跟钱财。 本就惊魂未定的刘氏听到这个消息,顿时瞳孔猛地一缩—— 这肯定是同一伙人! 要不是那老东西托大,自己一个人来,而是带上同党,那自己现在已经死了! 这样的认知,让她在清醒过来的程明珠跑来唤自己时都没有反应。 而陈桥县的人力有限,在镇上搜寻了一番,两边都没有找到入室的歹人,只能暂时散去。 周捕头让两个苦主明日到县衙来报案,好正式立案查办。 官差离开,院子里的人也都恢复了清醒。 有女儿跟心腹陪在身边,刘氏却是半点也不敢睡了,只想快点到天亮。 客栈,窗户一动,三个人依次跳了进来。 他们摘下面具,露出了本来的面孔。 风珉带着两个护卫,第一次伪装入室盗窃,就遇上这么大动静。 他们等官差过去之后,躲了一路才顺利回来。 回到客栈一看,另外房间的两人都还在睡着,半点没有被外面的动静吵醒的样子。 风珉于是挥了挥手,让贺老址果冻小说网 第110章 第 110 章 官衙卯时开门。 为官这些年,郭县令已经习惯了这种作息,但像今日这样一早就有人来报案的却不常见。 “怎么回事?” 郭县令一面匆匆升堂,一面低声问身旁的师爷。 这些年陈桥县一直算太平,郭县令又是个讲求睡眠质量的人,所以离开县衙之后,衙门里的事务是烦不到他身上的——顶多上报到郭衙内。 因此昨晚的事他并不知晓。 师爷跟在他身边,把事情跟他说了一遍。 郭县令听着,看到堂下不似往日镇定的程夫人跟哭丧着脸的胡三婆,心道:“这是大案啊。” 叫他庆幸的是,昨夜无人伤亡。 郭县令便觉得自己心里有数,一坐下便打算直接下令,派人去追查那两伙人。 然后,再卖为了压下女儿的事给了他不少好处的程夫人一个好—— 增派些人手去她家守着,也叫她安心。 可他才刚清了清嗓子,打算伸手去拿绿头签,师爷就眼角一抽,连忙扯了扯他的袖子。 “大人!”师爷压低了声音提醒道,“刚刚学生说的那两伙歹人,您就没觉得耳熟吗?” 耳熟? 郭县令本来还真的没注意,可现在听师爷一提醒—— 带着图腾的面具、难以追及的身手…… 他倏然而惊,这不是跟州府下令通缉的人一样吗? 就算按师爷所说的,这两伙人面具上纹路跟通缉令上的两人不同,但多半也是一伙的。 这可是连州官都敢斩杀的顶级凶徒啊! 而且这群人还来去无踪,叫州府到现在都还没有抓住。 自己一个小小的县令,惹怒了他们,项上人头还保得住吗? 郭大人的冷汗一下子就冒出来了。 此刻他不再想着展现自己的英明神武,只焦急地低声问师爷:“那现在该怎么办?” 郭大人性情里最好的一点就是听劝,见他不再想着直接把事揽下来,师爷也松了口气。 昨晚他就已经接到风声,也接到了他们衙内公子的安排,于是附耳道:“先细细地审问了,然后再把事情报上去,由上面来解决。” 郭县令露出恍然神色。 懂了。 正是因为要上报,所以一定要问清楚才行。 于是他一拍惊堂木,肃容问道:“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 辰时。 距离奚家村有一段路程的官道上,奚家人已经跪在这里等了许久。 碧娘抱着孩子,看着天光从昏暗到大亮,道路上始终不见人,不由地焦急垂泪。 果然如救了小丫的少年公子所说,当晚小丫就再次烧了起来,而且气息一天比一天弱。 哪怕她用尽了所有降温的办法,用烈酒擦拭孩子的手脚,给她灌药,这热也消不下去。 短短两日,碧娘就瘦了一大圈,全家都笼罩在一层焦虑绝望的气氛中。 好容易熬到今天,刚到卯时,全家就都起身了。 他们在家中一刻也呆不住,早早抱上了孩子,来到她遇见那少年公子的地方等待。 晨风中,碧娘抚摸了一下孩子的脸。 小丫已经呼吸微弱,对她的触碰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孩子奶奶跪在旁边,口中在不停地向漫天神佛祷告,希望他们等的贵人真的会来,能够把孩子救回来。 奚家父子虽然比她们要镇定些,但眼睛也是红的。 两人焦急难耐地在附近踱着步,不时抬头朝远处张望。 终于,时间一点一点地走向了辰时三刻。 时辰一到,焦急的一家人耳边就响起了马蹄声。 生怕是自己的错觉,几人都忙抬头朝着官道上望去。 只见路的尽头出现了一辆马车,车由两匹马拉着,在晨光中如同天神降临。 “来了……来了!” 碧娘心脏鼓噪,忙抱着孩子站起来。 此刻她顾不上去想马车里坐着的会是什么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自己女儿活下来的希望就在那辆马车上! 她才走出一步,麻木的双腿就让她差点跌倒。 “碧娘!”奚大郎见状,忙伸手扶住了她。 碧娘却不要他扶,推开他的手,焦急地催促道:“快去!快去拦下马车!” “当家的你也快去!”奚老军也被妻子催促了一把,于是父子二人都朝着前方跑去,等不及马车过来了。 奚大郎毕竟年轻力壮,冲得很快。 他一来到路中间,就高举双手,跳起来向马车挥舞:“停下!求高人停下!求高人出手救救小女!” 抱着孩子的婆媳二人也匆匆朝着这边跑来,等她们跑近了,却见到这辆马车竟然没有人驾驶。 两匹拉车的白马在官道上信马由缰,极速地朝前奔跑。 见奚大郎的声音被马蹄声所掩盖,不知能不能传到马车里,两人一急,也边跑边喊道:“停一停!求车上的高人停一停!救救我家孩子!” 马车越跑越近,见这无人驾驶的马车完全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自己的母亲跟妻女又在身后赶来,奚大郎脸色一白。 然而不拦下车,女儿就没得救。 眼见这两匹骏马越来越近,他心一横,把身旁的父亲推开,自己则张开双臂挡在了路上! 就在马蹄溅起的沙尘扑到眼前,仿佛下一刻他就要被踩死的时候,紧闭的车门开了。 里面跃出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落在了车辕上。 他的头发很短,穿着一身利落的武士袍,手臂上扎着一圈白色布条,仿佛正在守孝,身上各处还挂着许多稀奇古怪的小型机关器具。 一跳出来,他就伸手拉住了缰绳。 也不知他是如何控马,竟妙到毫厘地把马车停在了距离奚大郎不到一尺的地方。 感觉到吹在脸上热烘烘的鼻息,已经闭上双眼的奚大郎睁开眼睛,见到近在咫尺的马鼻,吓得差点摔倒在地。 “大郎!” 听见母亲跟妻子惊慌地叫自己,奚大郎才在惊出的一身冷汗中看向马车。 只见里面坐着一个人,但是被垂落的轻纱挡住,背后又是光影朦胧,完全看不清他的样子。 那跳出来控住马车的少年也不说话,就这样好奇地看着他们,神情中还带着一丝纳罕,仿佛完全没有想过会有人跳出来拦住他们的马车。 就在奚大郎不知该如何开口的时候,被他们拦下的车中人说话了。 他的声音从马车里一传出,便让人想到载着浮冰的流水,笼罩着云雾的山巅:“拦我马车,求我救人?谁让你们来的?” 听出车上的人没有责怪之意,而且仿佛真的有把握可以救女儿,抱着女儿的碧娘连忙挤上前来:“是个少年公子!” 她连忙把陈松意救起小丫、找出符纸、又为他们指点方向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扑通”一声跪下:“小公子说……唯有高人您才能给我家孩子一线生机,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的孩子!” “求求您……求求您!” 孩子奶奶也跪了下来,“哪怕拿了我的命去也可以!求求您!” 马车里的人安静地听了片刻,然后从纱帘后伸出了一只手。 这是一只属于男子的手,如同寒玉雕成,冰雪所化,从指尖到手背都仿佛泛着朦胧的光芒。 “抱过来,让我看看。” 尽管他的声音依旧无悲无喜,像谪仙一般不染红尘生死,可是却在奚家人心中点燃了希望。 马车太高,碧娘又已经跪了太久,所以奚大郎说了一声“我来”,就把女儿接了过来,转身抱到了马车前。 车辕上坐着的少年看着呼吸微弱,生机几近断绝的女童,仿佛想起了自己刚刚面对完的死亡。 他眼睛一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车中人伸出纱帘外的那只手触到了小丫高温的额头。 奚大郎抱着女儿,大气也不敢出。 那个少年公子当时说,他对女儿的情况束手无策,他们最后的希望就是马车上的这个人。 所以此刻,他正在等这个坐着无人驱使的马车而来的高人给自己最后的审判。 如果他也说不行,那—— “原来是这个术。” 车中人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奚大郎睁大了眼睛。 他知道这是什么术?那他是不是能…… 车中人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手从幼女的额头上略略移开。 那如玉的指尖悬停在她的眉心上,明明没有见他有什么动作,离他最近的两人却感到周围好像生出了气流。 无形的气汇聚过来,割破了他的指尖。 一滴血从伤口处渗透出来,将落未落之时,那指尖又再次按回了小丫的额头上。 然后,以血为墨,以指为笔,从孩子的额头开始,他在孩子的脸上画了一道符。 随着车中人指尖移动,符文在奚大郎眼中渐渐成型。 他认不出这是什么符,只是感到其中仿佛凝聚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伟力。 而画完之后,车中人的指尖又再次按回了小丫的眉心。 接着,令奚大郎惊讶的事情发生了。 血消失了。 桥头镇,昨夜被入侵的宅院。 刘氏的箱笼中,两个写着生辰八字、由一根红线绑在一起的纸人,其中一个忽然在盒子里自燃起来。 烧起来的那个写着小丫生辰八字,一下就被烧得卷曲。 烧完之后,火焰没有停息,又顺着红线烧到了写着刘氏生辰八字的纸人身上。 县衙公堂上,郭县令用了大半个时辰,刚让胡三婆将昨晚的细节跟近期接触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都一一细说出来,记录在案,这才轮到刘氏。 刘氏因为身份受着优待,能坐在一旁等。 此时接到传唤,她刚一起身,就摇晃了一下,接着脸色一变,猛地吐出了一口血。 在她身旁的程明珠吓了一跳:“娘!” “夫人!” 血落在地上,刘氏顿时气息萎顿。 她脑海中全是惊惧跟恐慌,却面如金纸地往后倒去,不省人事。 马车前,奚大郎看着女儿气息渐强,伸手一探,身上的高热也褪去了,肉眼可见的开始恢复。 在惊讶之后,他立刻变得欣喜若狂:“这是——” 车中人收回了手。 他仍旧坐在纱帘后,仿佛连姿势也没有变过:“她没事了。” 这一句话,就令奚大郎彻底放松,然后一下子跪倒在地。 碧娘他们也是一下子凑了上来,看着呼吸恢复平稳的孩子,然后一家人跪了一地,向车中的仙人不停地磕头。 车中人受了他们的谢,没有拒绝。 等到他们停下,他才再次开口,问:“那个让你们来等我的人,朝哪个方向去了?” 第111章 第 111 章 阳光透过窗缝照进来,落在陈松意的眼皮上。 床上的少女睫毛颤抖了一下,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随着视野变清晰,周围的声音这才突破了那层隔膜,在她耳中变得真切起来。 已经是辰时末了,客栈里早已是人声鼎沸。 这种环境下,她不该睡得这么沉的。 捂着额头,陈松意从床上坐起了身。 从捡起《八门真气》以后,她就恢复了从前在军中的作息,不管前一夜睡得多晚,第二天都是卯时就清醒了,而且精力充沛。 睡醒一觉之后,她的脑子里已经不再有针扎似的疼痛,那种眩晕跟恶心的感觉也消失了,只不过…… 想起昨夜的画面,陈松意放下了手,也难怪她今日会睡到此时才醒来。 她盘腿打坐,试着运起心法。 调集体内的真气运转了一周天,感到干涸的经脉中再次有真气缓缓凝聚,不再像昨晚那样被封禁,她才结束打坐,下床洗漱。 不多时,房间里响起水声。 在铜盆里洗漱过后,陈松意擦干了脸,去换掉了身上的衣服。 昨晚她的记忆断片,不知怎么回来的。 现在一想,应当是元六把她送了回来,直接放在了床上。 风珉那边他应该信守承诺,没有泄露信息。 否则刚刚她醒来房间里就不该是空无一人,风珉早该坐在桌前等着兴师问罪了。 换了衣服,陈松意在镜子前坐下。 看着镜子里的人,受到术法的反噬,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仿佛损耗了元气。 不过等她把改变肤色的药汁涂上脸以后,这种苍白就看不出来了。 等彻底恢复成皮肤黝黑的少年随从模样,她才起了身,从自己的房间离开。 一出房门,外面的声音更加嘈杂。 来到隔壁,陈松意抬手敲了敲门,里面有人应了一声“来了”,然后门被打开,露出了姚四的脸。 “意姑娘醒了?” 来开门的姚四见了她,扬起笑容,侧身让她进来。 陈松意站在门边,看到风珉他们果然都在这里。 而桌上放着空了的碗碟,显然他们已经用过了早膳。 不过她目光一扫,就见到当中还有两个碗,上面用盘子倒扣着。 应该是留给她的。 按照他们一行的药商人设,今天就是要离开桥头镇的,所以都早早起来收拾好了行李。 “早。”陈松意一边走进来,一边咳了两声,引来了众人的注意。 知晓内情的元六知道,她这是因为昨晚的伤。 可是不知内情的风珉看她在桌前坐下,就先皱起了眉:“怎么了?不舒服?” ——又是比平常晚了一个时辰才起身,又是精神不济的。 “没什么。”陈松意轻描淡写地道,“应该是感染了风寒,昨晚还有点发烧,现在已经退了。” 她用风寒解除了他的疑惑,也算是解释了为什么她昨晚睡得那么沉,今天又起得那么晚。 包括风珉在内,所有人都没有怀疑。 她毕竟还是个小姑娘,又不是铁打的,奔波了这么久,会生病很正常。 陈松意揭开了倒扣的盘子,果然看到里面装着还带有余温的白粥跟包子。 她一边拿起筷子,一边主动出击问风珉:“昨晚昏昏沉沉,好像听到一些动静,你们又出去了?” “去了胡家一趟。” 风珉说着给了贺老三一个眼神,贺老三就把他们带回来的战利品拿到了桌前。 姚四已经把房门关上了。 陈松意一边进食,一边看着这个拿到桌旁的包裹。 贺老三把它放在凳子上那一下动静不小。 包袱皮一拆,露出里面的东西,看得陈松意愣了愣。 里面可以说是琳琅满目,有银票、有金银,还有珠宝首饰,甚至还有一杆烟枪。 胡三婆积攒了大半辈子的家底大概都在这里了,按照她贪财的性情,怕是要活活哭死。 “嘿嘿。”姚四发出讪笑,走过来向她解释,“公子爷本来说把她那里可疑的符箓、法器什么的拿了就行,可我觉得那样太明显,所以就把值钱的东西都一股脑收了起来,看起来比较像入室盗窃。” 而不是冲着她的符箓去的。 不过最后离开的时候被胡三婆看见,他们这场入室盗窃,也变成了入室抢劫。 风珉不在意这种细节,随口道:“她既助纣为虐,受些教训也是应该的,回头把东西变卖了,全都捐给慈幼堂吧。” 姚四忙应下。 吩咐完他,风珉才指着包袱里的那些符箓问陈松意:“这里面,有跟你挖出来的那些一样的吗?” 都不用一个个去看,陈松意只扫了一眼,就知道这都是些无用的东西。 于是,她摇了摇头,喝了一口粥。 “什么,居然一个有用的都没有?” 姚四有些难以接受这个事实,那昨晚上他们不就白忙活了? “行了吧。”元六道,“你还希望那胡三婆真有些害人的手段?” “那倒不希望。” 看他安静了,元六这才向着陈松意道:“院子那边有消息。” 陈松意进食的动作一顿,抬头看他:“什么消息?” 元六不动声色地道:“据说昨晚院子那边同样遭了劫,程夫人一早就去县衙报了官。只不过还没升堂,她就吐血昏迷,被送回了宅子里。” “现在呢?”听到自己算的事这么快就应验了,陈松意放下了手里的碗,“人醒了吗?” “没有。”风珉替元六回答道,显然早就知道了这件事,“你先吃东西。” 实际上,刚刚她还没醒的时候,他们就在讨论,究竟是谁跟他们一样戴着面具,夜闯了程家的院子。 原本嫌疑最大的就是陈松意,可元六说她一直在客栈没离开过。 再加上她现在这么没精神的样子,让风珉彻底打消了怀疑。 他沉吟了片刻,道:“胡三婆那边查不到什么线索,现在程家这边又遭殃,幕后黑手说不定跟昨夜潜入他们院子的人有关。” 贺老三跟姚四都点了点头。 姚四赞同地道:“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听见公子爷首先就排除了一个正确答案,元六心情复杂。 不过看陈松意一点反应都没有,仿佛夜闯程家院子的人根本不是她,元六心中又生出了对她的佩服。 这才是搞情报的人应有的心理素质。 意姑娘要是搞情报收集,一定是一把好手。 陈松意虽然昨夜昏迷,但经过一晚上的休息,重新运转起《八门真气》,胃口又变得好起来。 她沉思着,刘氏吐血昏迷,就不能再兴风作浪。 可如果她身边还有懂得夺运换命的心腹,那些被她催动了气运、当养料一样养着的人家肯定要遭殃,所以自己得尽快过去,把那些娃娃、朱砂拿到手。 心里有了计较,很快她就把留给自己的食物吃完了,放下碗筷,平静地道:“那就照原本的计划,你们可以先去趟书院,替我把口径跟我哥哥对好,再把身份换回来。我就直接去程家那边,以侍疾为理由留下,看看能不能发现别的蛛丝马迹。” “好。” 风珉不疑有他,答应得很干脆。 她留在这里,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而自己需要动用官府的力量,才能找到那个潜入程家宅子的人,那就必须要亮出忠勇侯府的招牌才行。 看了自己的三个护卫一眼,风珉最终还是对陈松意道:“我把元六留在这里,在我回来之前,有什么需要他做的,就找他。” “好。”陈松意也点了点头。 于是商定好行动,他们就不再耽搁,立刻动身。 …… 程家的院子里。 从把刘氏从县衙抬回来,这里就一片混乱。 来看诊的大夫已经来了几拨,可是一个都没有办法把她唤醒。 他们查不出病状,对她的吐血昏迷束手无策。 又送走一个大夫,程三元家的绞紧了手帕:“怎么会这样……” 夫人明明都已经好转了没事了,怎么一下子又变成了这样? 作为主母的心腹,又是后宅的管事娘子,刘氏一倒下,坐镇院子的就变成了她。 面对这混乱一片的局势,她还算能沉得住气,但却不能替刘氏拿主意。 因为刘氏只是表面柔弱,性情其实很强硬,很有主见。 从她被买回刘家当丫鬟开始,跟在刘氏身边,就习惯了服从。 程三元家的在屋里踱着步,想来想去都觉得问题出在昨夜那个潜进院子的黑影。 可惜,他们却不能叫郭县令下追捕令,把人逮回来…… “曾姨。” 就在她不知是该向夫人的娘家求援,还是带夫人回京求医的时候,程明珠从屋外走了进来。 “大小姐。” 程三元家的看着她,见到相比起自己的焦急跟混乱,大小姐身上倒是表现出不一样的镇定来。 “我娘的情况还好,先不要慌。” 果然,程明珠一开口就像是已经有了章程,“左右那些养料已经准备好了,把术完成就行。” 只要她还活着,就没什么可着急的。 不管是前面的换命术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这不是还有许多备用的吗? 程三元家的经她一提醒,豁然开朗。 也是,就算药石无用,这不是还准备了几家“养料”吗? ——像张家的那个暴发户,现在就是她该起作用的时候了。 可随即她又想起一个问题。 她看着程明珠,试探地问:“大小姐,那术由谁来完成?你吗?” 虽然她跟随刘氏多年,也见过那卷羊皮,可夫人能在上面看到的符箓跟术法,她是一点也看不到的。对于如何夺运换命,她知道得有限,知道最后一步需要那些人的生辰八字,却不知道其他还需要什么。 “自然是我来了。”程明珠不耐烦地道,“不然你还能指望我娘自己醒过来吗?” 程三元家的忙道:“那我就去——”准备东西,把朱砂跟那卷羊皮都拿出来。 程明珠才要点头,程四喜就从外面匆匆地走了进来。 一见她们,他便又急又快地道:“小姐,嫂子,松意小姐从沧麓书院回来了!听说夫人吐血昏迷,她来登门,说要给夫人侍疾!” “什么?” 程三元家的吃了一惊,陈松意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回来了? 她怕陈松意一来会影响到换命的事,正想着要怎么把她打发走,程明珠却是一拍手:“来得好啊!” “大小姐?” 程明珠上前一步:“她来得正好,我还怕她不来呢!” 第112章 第 112 章 她说完,立刻提着裙摆出了门,要到前院去见人。 跟她母亲的这个心腹不一样,程明珠头脑冷静,更看得清楚。 一来他们留在这里没回京城,就是在等陈松意。 她现在自投罗网,还不用他们想办法来把人留下,这难道还不好吗? 二是,看到她娘亲这个样子,程明珠便想到自己跟陈松意之间也是有同样的术法牵连的。 如果不把人放在眼皮底下,会不会自己也变成母亲那样? 她打了个寒颤,顿时加快了脚步。 回廊上有丫鬟撞到了她,吓得跪在地上口称“奴婢该死”,程明珠也没有停留。 再者,她还记得她娘说过,在她没有回来的时候,她祖母曾经犯过一次重病。 那时正在她爹升迁的紧要关头,全是靠着陈松意放血做药引,才救回了程老夫人,保住了她爹的仕途。 陈松意作为气运的容器,不光运气好,这血也有很大的用处。 这一次她娘无缘无故吐血昏迷,有她这个有福气的养女放血,说不定能更早醒过来。 程明珠打定了主意,一路小跑到了前院。 程三元家的跟在她后面,因为缺乏运动,不如生长在乡野的大小姐,所以跑得有些气喘吁吁。 她一跟上来,就见到小姐停在门外,抬手狠心地掐了自己一把,把眼睛都痛得红了,这才迈过了门槛进去,对着里面的人喊了一声:“意姐姐!” 里面坐着的人立刻抬起了头,看向了门边。 陈松意没有等多长时间。 在同风珉他们离开客栈后,她就在马车上换好了衣服,不过上了船转了一圈,就又回到了岸上,马上就来了这里。 她一登门,还未自报姓名,程家的下人就认出了她。 他们叫着“大小姐”,然后把她迎了进来。 程明珠来之前,她正坐在厅堂里,做出坐立不安的焦急神色。 连奉上来的茶水,她都只是沾了沾唇就放下了,眼睛不时地看向门外。 那两道脚步声一响起,她就知道自己等的人来了。 而程明珠在门外用来酝酿情绪的短暂停顿,她也没错过。 在她这么多个身份,这么多重伪装里,陈松意其实最不喜欢的就是程家孝女。 这会让她有种陷回第一世牢笼中的错觉。 但这样做是必须的,所以她能耐着性子陪她虚情假意。 “明珠妹妹……”她装作现在才知道程明珠来了,起身想要上前,又似乎介于身份停住了脚步。 要这样在陈松意面前做小伏低、曲意逢迎,程明珠心里其实很不爽。 但是,当看到在这里等待的陈松意跟当初刚进京城的自己身份完全对调,她就又平衡了。 陈松意身上穿的只是很普通的成衣,首饰也很朴素,完全不成套,肩上背着个寒酸的包袱。 她一张脸苍白没有气色,一副生病倒霉的样子,跟当初的程家嫡女完全是天上地下。 程明珠越看她,心里便越松快。 都这样了,还要死撑着不回程家,为了一点钱出去帮人找店开店。《气运被夺后我重生了》,牢记网址:.1.她这么拼死拼活,才把陈家撑得有了那么点起色。 真是可笑又可悲。 她想着,快步上前握住了陈松意的手,噙着眼泪,满脸惊慌:“你来了,你可算来了!娘她突然倒下,珠儿都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母亲她怎么样了?”陈松意似乎眼下全副心神都在养母身上,对程明珠完全是一副不计前嫌的样子,握紧了她的手,紧迫地望着她,等着她的答案。 程三元家的在旁看着,见她脱口而出了这句话,似乎说完才想起自己已经离开了程家,这样叫僭越了,才又神色灰暗地改了口,“不,我说错了,是夫人她怎么样了?” 见她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如此清晰,程明珠心中又舒爽了几分。 表面上,她哽咽着摇头,一副说不出话的样子。 程三元家的连忙走上前来,一边作势擦泪,一边配合地道:“松意小姐何必叫得这么见外?虽然你从程家出去了,但程家的族谱上还是留着你的名字的。夫人这回来江南,遭了这些罪,不就是因为放不下你,怕你受苦,想着接你回去吗?” 她说着,像是扯动了愁肠,又侧过身去垂泪。 陈松意也跟着红了眼,面露懊恼地道:“是我的错,我不该这样跑回来……” 程三元家的在手帕后面觑着她,见她还是一副这样至纯至孝、很好拿捏的样子,便觉得夫人真是深谋远虑,把她养成这种性子,就算跑再远也还是在她们的掌控中。 她能跑回江南,那都是得了忠勇侯府那个纨绔子的帮忙,还有几分好运才回来了,脱离了那个纨绔子,她还能做成什么事? 陈松意感应到了她的目光,只当没看到,继续向程明珠焦急地问:“我一回来,听到外面的人都在传母亲吐血昏迷,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娘她还没醒,大夫看了都说不大好。”程明珠摇着头,演着演着也确实透出了几分焦急,“我是没有法子了……姐姐你快随我去看看娘吧。” “走!” 陈松意拉起她,一副比她还急的样子。 程明珠立刻配合地指路:“这边!” 然后便带着陈松意去了后院。 白日的后院人来人往,因为主母倒下,人人脸上都添了几分焦急神色。 走在回廊上,陈松意看到自己昨夜来过的房间外多了好几个家丁护院。 听程明珠说“快一点,就在前面了”,她于是收回目光,追随着她加快了脚步。 一来到刘氏的房中,陈松意就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药味。 昨夜乱掉的摆设已经恢复了原样,她朝着箱笼的方向看了一眼。 感应没错的话,东西还在那里。 再往里间走去,看到的就是床上昏迷不醒的刘氏。 她额头上戴着抹额,整个人烧得发红发烫,还在不安地发出呓语,症状跟小丫十分相似。 看到这一幕,陈松意心中就确定了,奚家那边应当是等到了自己看到的那辆马车。 术法破了,刘氏遭到反噬,才吐血昏迷。 确定这一点之后,她就松开了程明珠的手,也没管落在地上的包袱,直接扑到了刘氏床前: “母亲……你快醒醒!我回来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 在她身后,程三元家的上前捡起了包袱,跟程明珠对视了一眼。 两人眼中均有着放松跟不屑——就这样的,哪里还需要她们哄骗什么? 借着背对她们的姿势,陈松意眸光冷静,伸手在刘氏的颈侧一搭。 脉象如此紊乱,只要不让身后这两个人再去用术夺旁人的运,她再醒来的可能性不大。 她收回手,转过来的时候,神色又变得焦急起来。 陈松意一边卷起袖子,一边对守在屋里的丫鬟道:“打水来!这么烧下去,夫人身体是要烧坏的!打水来给夫人擦身,再取些烈酒,开窗通风!” 屋里守着的两个丫鬟刚刚见她跟大小姐、曾娘子一起进来,一来就喊“母亲”,并不知道她是谁,此刻都站在原地没有动作。 “你们都聋了吗?没听见我意姐姐的话吗!”程明珠立刻大发雷霆,催促道,“快去!快照我姐姐的话去做!” “是!”大小姐开口了,她们哪里敢不照做? 在她们出去的时候,陈松意已经去伸手推开了窗,要给屋里通风换气,然后又要取下刘氏额头上的抹额。 程三元家的看她这就照顾上了,手上拿着她的包袱,还试探地问了一句:“松意小姐你回来,就一个人吗?” “不是。”陈松意坐回床边,拿起刘氏的手,像是在给她按摩穴位,完全没有提防地应道,“有同行的人,我拜托他们回村子去跟家里说我来了这里。” 等到她要的水跟烈酒都取来了,程明珠见她要在床前侍奉自己的亲娘,于是给程三元家的递了一个眼色,就准备去母亲的箱笼里拿东西。 然而她才一动,陈松意就开口叫住了她:“妹妹。” 程明珠动作一顿,还以为她是看出了什么,结果转过头来,就见陈松意扶起了昏迷中的人。 她看着自己,“百善孝为先,母亲昏迷着,有我们在身边,服侍她的事不能假手于人,你快过来跟我一起给她擦身。” “……” 程明珠一口气哽在喉咙里——这不是有你就好吗? 然而看陈松意的神色,似乎做这种事在她看来再应当不过。 程明珠也无法反驳这种孝顺的要求,于是忍住了,点头道:“姐姐说得是,我这就来。” 她过来接了手,刚开始给昏迷的刘氏擦身,就听陈松意对想去动箱笼的曾娘子说:“镇上的大夫不行,曾娘子去别处请大夫来试试。” 程三元家的被她安排,可又挑不出错处,讪讪应是。 陈松意又叹了一口气,说道:“我跟明珠不懂医术,只好用些笨法子。” 程明珠有不好的预感,她做出怯生生的样子来,问道:“什么笨法子?” 陈松意看向她:“等擦完身,我们就去抄九十九卷佛经,呈在佛前,为母亲祈福。” 什么? 程明珠手里的帕子差点掉地上:“九十九卷佛经?!” “不错。”陈松意没有半点在开玩笑的样子,“老夫人身体不好的时候,母亲也是带着我抄经祈福的,我既来了,也要教你。” 见程明珠像是太过震惊,她又放软了声音,说道,“你放心,不要急,慢慢抄。母亲这边有我看着,你只管抄经,抄一卷便送一卷去供奉。 “还有,当年老夫人同样昏迷,差点不能醒转,母亲去求了一道灵验药方,要用至亲的血做引,我还记着。我跟母亲不是真正的母女,这里唯有你可以救她了。” 陈松意说着,眉目间浮现出疲惫的影子,“都说孝感动天,这话我是最信的,妹妹你抄了经,放了血做药,一定能让佛祖降下奇迹,让母亲清醒。” 第113章 第 113 章 能靠着孝名在一众闺秀里脱颖而出,还叫谢家老夫人格外喜欢,陈松意靠的是行事极致。 刚登门的时候,程明珠看她还病歪歪的没气势,可给刘氏侍疾的事一旦叫她沾了手,她就变了一个人。 她仿佛又变回了程明珠刚被接回京城时,见到的那个程家嫡女。 叫程明珠一见就被镇住,感觉自己天生就矮了她一截。 后院里忙碌起来,冰凉的水被一盆一盆地打进来又换出去。 陈松意不断发出指令,提点细节,还亲自上手叫程明珠学着做,给刘氏妥帖地擦了身,又换了身衣服。 程明珠在乡下生活的时候,都没学过这伺候人的功夫。 还是想着这是自己的亲娘,这才忍了下来。 用水擦身,用烈酒降温,直到刘氏的高烧降下来一些,陈松意才让她停下来。 而程明珠——程明珠从不知道搏个孝名是这么累的一件事! 她坐在床边,刚想歇一口气,陈松意命人拿的纸笔就到了。 程明珠看她起了身,对着自己说道:“该抄经了。” 程明珠:“……” 她不学无术,从来耐不下心做抄经这种事,可看陈松意去了外间,她也不得不捶着酸软的手臂跟上。 桌上摆着笔墨纸砚,还有一卷《金刚经》,陈松意随手翻了翻,就坐下来开始磨墨。 程明珠从里间出来,朝箱笼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下心浮气躁,来到了她面前,才一坐下,就被陈松意塞了一支笔到手里: “给长辈祈福,多抄《心经》、《金刚经》、《地藏菩萨本愿经》。《心经》的篇幅太短,《地藏菩萨本愿经》篇幅又太长,唯有《金刚经》最合适。” 陈松意一副耐心教导她的样子,可程明珠一看《金刚经》全文五千多字,顿时就觉得头昏眼花。 这么多,看都要半天了,抄九十九遍那要抄到什么时候? ——陈松意莫不是故意在整自己? 陈松意却已经提起了笔,“《金刚经》你用就行,我已经记熟了,抄写的时候要专注,一遍抄完才能停——这就先抄一遍吧。” 程明珠看她心无旁骛,运笔如风,竟是真的烂熟于心,也不知在京中抄过多少遍。 不知怎的,她看着陈松意,一时间起了争强好胜的心。 有什么理由她能,自己却不能? 于是也耐下性子开始抄经。 屋里很安静,桌前的两人埋着头抄写《金刚经》。 陈松意用眼角余光看了看程明珠,她显然已经把其他给忘了,满心只有征服这卷经文。 满篇的墨字一开始在程明珠眼中还是清晰的,但很快就变得扭曲起来,每个字仿佛都有它自己的意识,生出了手脚,四处乱跑。 七月末,天气依然很热,就算开了窗通风,还摆了冰盆,也热得叫人心烦意乱。 不知过了多久,程明珠擦了擦汗,看到陈松意停下了笔。 抄完了? 她这就抄完一卷了? 程明珠倏然而惊。 对比一下自己,抄了还不到三分之一。 陈松意摇了摇铃,叫来外面的丫鬟把抄好的佛经取走供奉,自己则起了身要从桌旁离开。 程明珠连忙叫住她:“意姐姐,你抄完一卷,怎么就——” 怎么就要走了? 陈松意低头望向她,解释道:“已经带着你抄了一卷,我该去看看母亲怎样了。你是亲生的,这九十九卷经我不能替你,唯有看顾母亲这事上我才能帮得上忙。” 说着,她还苍白着脸咳嗽了两声,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才走开。 程明珠:“……” 她看着陈松意往里间走去,再看看自己才抄了三分之一又涂涂改改的《金刚经》—— 还有九十七卷!她要抄到什么时候? 她错了,她不该觉得在病床前侍奉是件苦差事。 在这里抄经才要人命! …… 陈家村。 暮春种下去的水稻,到七月下旬就能收成。 现在陈家村的大片稻田里,水稻已经逐渐变成了金黄的颜色。 跟往年不同,今年陈家村的农田接受了老胡——一个借住在陈三郎家的远房亲戚,据说在京城的大户人家当过护院的人——统一指挥打理。 一众农户又是间苗,又是施肥,又是杀虫,又是除草,打理得无比精细。 同样的种子,长出的稻株比起往年要高壮不少,结出的稻穗也是沉甸甸的,无比饱满。 尽管还没到收成的时候,但按照有经验的老农估计,他们这一季的收成抵得上往年的两三倍。 看着稻田一天天由青绿转为金黄,陈家村的每一个庄稼汉心中都充满了骄傲。 而越临近丰收,村里的男女老少也就越喜欢有事没事到田埂上看看。 在经受了老胡的训练之后,陈家村的农户也都有了全然不同的精神面貌。 人还是那样的人,但无论青壮,都有了组织跟纪律性。 只要一声令下,所有人就一头扎入田间。 从高处看去,能见到他们的动作如行军打仗般整齐划一,把田间的工作完成得又快又好。 尽管耕的还是自家的地,做的也还是那些事,但随着老胡把他们编入不同的队伍,将任务分割成不同的部分,彼此竞争起来,谁也不想落后,干起活来就越发的有冲劲。 更别说任务完成得快的队伍还有奖赏。 陈娘子的手艺是叫村里的所有人都馋的,无论是谁打陈三郎家那边经过,闻到里面飘出来的香味都要走不动道。 老胡是个爽快人,按照他的说法,待在陈家村是主家让他休息,来耕地是他的兴趣。 他完全不缺钱。 每半月一次的评比,他总会自掏腰包,让陈三郎家给优秀的队伍准备吃食。 然后,就在夏天的傍晚,在虫鸣与蛙声交织的田间,在明月的朗照下给他们加餐。 至于其他没获胜的,就看着他们吃。 这样一来,陈家村的青壮种地的热情都被彻底激发了出来。 为了获胜,同队之间的合作也越发紧密。 渐渐地,他们就不再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为了获胜,队内的田地被再次集合,共同耕种,效率再往上提了几分。 经过这一季,不管是田也好、人也好,都成了老胡所得意的。 论亩产,比以往高出了两倍;论精神,陈家村的青壮随便拉出去,都是极其优秀的屯田兵。 从实践中,老胡也渐渐地摸索出了自己的一套练兵屯田方法,就想着等陈松意回来让她看看。 可惜那天她人是回来了,但跟公子爷是匆匆地回村,又匆匆地离开,让老胡想展现自己的成就都没捞着机会。 眼下稻子快要成熟了,田里有陈父顾着,不用他怎么操心,老胡憋了一股劲,又出来再四处寻找陈松意给他的笔记里所提到过的野外稻种。 只要找到了稻种,照手册上所记载的方法培育,就有一定几率培育出更加高产的种子。 老胡已经实现了一个阶段性目标,他现在想要更加优良的种子,给陈松意更大的震撼! “呼……” 烈日炎炎下,老胡爬上了山,摘下头顶的草帽拿在手里扇风。 站在这个高度,可以看到陈家村那连绵的稻田被风一吹就涌起青金色的海浪。 老胡看得实在舒心,忘了爬山的疲惫,脸上露出笑容。 就在这时,乡道上来了一辆马车,那两匹拉车的马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两匹白色的马正拉着马车在道上疾驰,不过他见过的好马多了,这并不是叫他注目的原因。 他会被吸引目光,是因为这两匹马竟然无人驱驰! 前方就是陈家村的范围了,乡下的孩子都是放养,很容易跑到道上来,这要是被这两匹马撞了那还得了? 顿时,老胡野生稻种也顾不上找了,只想滑下山去拦住这辆马车。 没想到这辆无人驾驶的马车竟然放慢了速度,在稻田边缓缓地停了下来。 还在找路下去的老胡:“……” 车门打开,从上面下来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穿着黑色的武士袍。 紧跟着,车上又下来了一个人。 隔得太远,老胡看不清他的样子,就只觉得那个白衣人一出现,就仿佛冰雪云雾化作了人形,满身尽是与这红尘俗世不搭的仙气。 他见过他们家公子爷那样玩世不恭的天潢贵胄,也见过像谢家公子那样芝兰玉树的世家之子,像这样的神仙中人,他还是第一次见。 然后,他就看到这个谪仙般的白衣人来到了路边。 接着,在他们侍弄的农田前毫不在意尘土泥浆地蹲了下来。 田边,身上挂着各种奇异小机关的少年歪着头蹲在一旁:“阁主看出了什么?” “是本门的‘农’技。”容镜松开了手中的稻穗,看来这个村子里会有些寻人的线索。 …… 陈松意在把师父的屯田术交出去的时候,就没想过有人能凭借这个认出她的来历,也不知道破了换命术的人此刻正顺着奚家人指的方向,找到了陈家村。 两匹白马拉的马车进入村子的时候,程三元家的从隔壁镇请来的大夫也正好从马车上下来。 他顶着正午的烈日,乘程家的马车过来,一来就看到屋里的两个姑娘。 见她们一个抄经抄得满头是汗,另一个在床前尽心侍奉,大夫不由得捋着胡子,直夸程夫人好福气,两位千金如此孝顺。 只不过对于刘氏的病情,他给出的诊断也同本镇的那几位大夫差不多—— 看不出具体是什么问题,也不确定她什么时候会醒,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程三元家的表情有些失望。 这位已经是桥尾镇最有厉害的大夫了,她还以为请他来,起码能让夫人醒过来呢。 此时,程明珠还在外面收尾手上的《金刚经》,一卷不抄完不能停。 站在一旁的陈松意则适时地从袖中抽出了刚刚写好的药方,递给了大夫。 “这是先前家中为了老夫人寻来的一张药方,不知能不能对我母亲的症,还请先生看看。” “好,我看看。” 捋着胡须的大夫伸手接过了药方,认真看了看,然后说道,“开这个药方的是个高人,医术犹在我之上,便是我也开不出更适用的方子了,可以用。” 他说着,把药方递回给了陈松意。 陈松意便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说道:“那我就放心了。” 看着这张药方,想起陈松意先前说的“要用至亲的血做药引”,程三元家的眼角一抽。 她觉得,明珠小姐说“她来得好”这话说太早了。 “——我送送大夫。” 程明珠抄经抄得头昏眼花,总算抄完了一卷,就听到陈松意的声音。 她连忙站起了身,等着他们出来,打定主意就算陈松意要她立刻抄第二卷,她也要推掉。 她母亲一倒下,胡三婆那边又被人洗劫一空,郭衙内可是慌得很。 在她离开县衙的时候,他就让人捎了口信过来,要她今晚去戏园子碰头。 程明珠回母亲的房里来,可不是为了陪陈松意在这里做孝顺女儿的。 她的目的是要取那卷记载了术法的羊皮,她不知刘氏收在了什么地方,指望程三元家的来找。 找到了,试试换命术,能让她母亲醒来最好。 不能的话,她也要用上面的术来履行对郭衙内的承诺。 ——毕竟她之前去沧麓书院那一行,从陈寄羽口中打听到,他们动身前往江南贡院的时间就在这一两日了。 眼巴巴地看着大夫被送了出去,陈松意又折回了屋里,程明珠立刻问道:“大夫怎么说?”说完又举起自己抄好的那一卷经,“我抄好了!” 她防备着陈松意要她马上开始抄第二卷,可陈松意却没有像她想的那样做。 人家只是看了她抄的经一眼,便道:“抄好了吗?那就休息一下吧,等曾娘子照着药方去抓了药——” 抓药? 程明珠忙放下手中墨迹淋漓的纸,问:“刚刚的大夫开了药吗?他能让娘醒过来吗?” 陈松意摇摇头:“是先前母亲给老夫人找的药方,我方才默写出来了,让大夫看过,他说适用。等药抓回来,死马当活马医吧,你要做好准备,为母亲放血做药引。” 程明珠眼前一黑,怎么一招完了还有一招? 擦身、抄经、放血,后面还有什么? 此时陈松意在她眼中完全变成了索命的恶鬼,她这一套接一套,层出不穷。可偏偏自己骑虎难下,上了她的道,好像就没办法开口拒绝。 “你先歇一歇。”陈松意的目光里仿佛也带着歉意,对她说道,“药煎好之后才需要放血,如果担心的话,你可以去母亲那边——” 不等她说完,程明珠就立刻道:“我坐这里就好!我再看看《金刚经》。” 陈松意看她拿起《金刚经》,没有提醒她拿倒了。 程明珠脑子飞快地转着,她实在不想放血,不想挨那一刀。 放她的血有什么用?把老太婆救回来的根本不是药方,而是陈松意的血。 她放了也白放! 可是还不能叫陈松意发现这一点,发现她们其实是在谋夺她的气运。 得赶紧想想办法。 可惜,在程明珠想出办法之前,药就已经煎好端了过来。 看到那碗冒着热气的药跟旁边放着的刀,程明珠腾地坐直了身体。 看着端着药的丫鬟走得越近,她就越感到那把刀压在了自己手上。 锋利逼人,带来的幻痛也越来越清晰。 为什么来得这么快?程明珠恨不得从这个屋子里逃出去。 可是陈松意却已经让人把碗放下来,然后拿起了放在纱布上的刀,问丫鬟:“开水煮过吗?” 丫鬟道:“煮过了。” 陈松意露出满意之色,点头道:“下去吧。” 程明珠听着她的话,都不知她什么时候做了那么多的安排。 她求助地看向程三元家的,却见陈松意已经拿着刀走向自己。 程明珠看着刀锋,下意识想躲,可陈松意却伸出了手:“别怕,就在手臂上割一刀。” 说着,她还拉起了袖子,让程明珠看自己手臂上留下的疤。 “这是我给老夫人放血做药引时留下的疤,在全京城人的眼里都不觉得是瑕疵,而觉得是孝顺的证明。谢老夫人第一次见我便留意上我,也是因为这道疤。” 程明珠的目光被她的话吸引住了。 看着那道不算浅的疤,她想到了鸽血红的镯子,想起了清贵的谢家。 ——只是挨上一刀,就能够换来贤名跟好姻缘,这笔买卖再划算不过了。 她想起了自己回到京中那段时间。 程家鸡飞狗跳,因着谢家想要退婚的事,让程家的姑娘风评都下降了许多。 女儿家总是要嫁人的,想要谈一门好亲事,指望不了那偏心的老太婆。 陈松意凭什么得到谢家的青睐?不就是因为她有这个孝名。 她可以,那自己自然也可以。 程明珠想清楚了,一咬牙伸出了手:“只要能救母亲,来吧!” 陈松意拿着刀,将她心中所想洞察得一清二楚。 心中有所求,自然就容易落入陷阱,被人牵着鼻子走。 她程明珠豁出去想挨这一刀,陈松意却不打算亲自去划她。 她收回了手,把刀递给了旁边的程三元家的:“我力道掌握得不好,划自己这一刀的时候就留疤留得深了,曾娘子细心,你来吧。” 程三元家的愣了一下,怎么也没想到这事会落在自己头上:“我……这……”程明珠见状倒是眼睛一亮,觉得比陈松意来更放心,说道:“曾姨,就你来吧。” 让陈松意来划她一刀,她还怕她故意划重了。 程三元家的是她娘亲的心腹,总不会故意让她破个大口子。 程三元家的拿着刀,听到程明珠变得轻松的声音,只觉得嘴里发苦。 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谁划这小姑奶奶一刀,她都是要记恨的。 先不说痛不痛,就说以后留了疤,只怕每次看到那道疤,对自己的不满跟憎恨都要多一分,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没有芥蒂了。 但程明珠都在等她了,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握住她的手,然后拿着刀在她的手臂上比划了一下,接着狠狠心道:“小姐忍着。”说完,刀尖按下,一用力就划破了程明珠的手臂。 陈松意在旁看着,见程明珠发出一声惨叫想要缩手,却被牢牢地抓着。 她一张脸变得惨白了,手臂上流出的血落入碗中,滴滴嗒嗒,不多时就装了小半碗。 程三元家的不敢放松。 看着血快要停下了,还用力地挤压了一下程明珠的伤口,令后者眼神都变了。 “就好了就好了!”程三元家的满头大汗,直到碗里的血装了八分满,够这一天用了,才赶紧唤人拿止血药来给程明珠止血。 程明珠疼得直倒抽冷气,狠狠地剜了程三元家的几眼。 陈松意当做没看见,端着药跟她放出的血就进了里间。 叫进来丫鬟们扶起刘氏,用汤匙撬开刘氏的牙关,她就将鲜血跟药混合在一起倒了进去。 昏迷中的刘氏受到刺激,脸上露出挣扎的表情,但按着她的丫鬟却不敢松手。 因为药里面混着的血是她们大小姐放的。 要是撒了,程明珠还要再放一回,以她的性格绝对会要了她们命。 几人合力,才硬把药给刘氏灌了进去。 丫鬟们出了一身的汗,陈松意放下空药碗,说道:“好了。” 自始至终,她都十分冷静,亲自把帕子沾湿,给刘氏擦掉了流到外面的药汁,把她放回床上,冷眼看了昏迷中的刘氏片刻,才转身离开。 等来到外间,程明珠的伤也已经包扎好了。 这一日又是半夜被弄醒,又是一早陪刘氏去县衙,回来抄经、放血,一番折腾,她不光体力到了极限,精神也到了极限。 刚刚程三元家的哄了她半天,给她赔了半天不是,才让她稍稍消了气。 见陈松意从里面出来,程三元家的忙道:“松意小姐给夫人喂完药了,那该用午膳了。” 听到这话,早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程明珠肚子也叫了一声。 陈松意走过来,自然地问她:“中午吃什么?” 他们在江南的伙食自然是不差的,尤其程明珠今天又放了血,所以程三元家的让厨房安排的菜色比平日还要好一些。 可她刚报完,陈松意就摇了摇头:“要为母亲抄经祈福,是不能沾荤腥的,否则不诚不净。” 她说着,看向程明珠,“妹妹也不希望辛苦抄的经不起作用,白费了一番苦心吧?” 程明珠按着被割了一刀的左手,忍了。 她红着眼眶,对程三元家的说:“就照姐姐说的,把荤腥都撤了。” “这……是。” 程三元家的应了,担忧地退了出去。 看着坐回自己身边的陈松意,被折腾得几近窒息的程明珠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想办法把她支开,自己好拿上东西出去喘口气! 第114章 第 114 章 午膳没有荤腥,程明珠食不知味地吃完了这一餐。 陈松意却很习惯。 昏迷中的刘氏不能进食,厨房便给她熬了肉汤。 用过午膳后,陈松意就端着肉汤进去亲手喂她,程明珠则在外面继续抄经。 她一开始还老实,等看到陈松意进去,确认她一时半刻不会出来之后,就写了一张纸条,招手让守在外面的丫鬟进来,塞给了她。 刘氏给她安排的新贴身丫鬟本来叫珍珠,但是这名字跟程明珠相重了,于是改了名叫珍歌。 陈松意还未见过她。 见程明珠招自己进来,把纸条塞到自己手里,又挥手让她快点出去,她紧张地收好纸条,向着陈明珠屈了屈膝,连忙走了出去。 等来到外面,离这边远远的,看左右没有人,珍歌才松开了手,低头看向自己攥在掌心的纸条,见到上面所写的字,又左右望了望才离开。 同先前喂药一样,陈松意如法炮制,给刘氏喂完一碗肉汤,拿着空了的碗从屋里出来。 就见程明珠还在桌前认真地抄经,仿佛不受外界打扰,无比专注虔诚。 正在她移开目光,不着痕迹地朝箱笼的方向看去时,外面来了个丫鬟。 她相貌普通,扔进人群里一时都找不到。 陈松意见她提着裙摆,喘着气,像是一路跑进来,目光一锁定自己,就朝程明珠道:“小、小姐……外头有人来,说要找松意小姐。” 听见有人来找自己,陈松意的第一反应就是来的可能是元六。 要么就是赶巧了,家里谁过来了。 她走到桌前,放下了空碗,见程明珠也抬起了头,停下抄写。 见那丫鬟喘个不停,程明珠低斥道:“慌张什么?来找松意小姐,也不知道请人进来?” “不打紧。”陈松意心底转过了几个念头,对着程明珠道,“明珠妹妹在这里顾着母亲,我出去看一看。” 程明珠闻言,这才收回了剜珍歌的目光,对着陈松意说:“姐姐只管去,我会在这里守着娘。”顿了顿,又像是怕她一去不回,于是添了一句,“但姐姐要快点回来,我一个人怕……” 陈松意对她说了一句“放心”便走向了门外,随着这个来报信的丫鬟离开刘氏的房间,朝着回廊走去。 见成功把她骗了出来,珍歌才在心底松了一口气。 大小姐让她用这个借口把陈松意从这里支开,她好有时间找一些东西,珍歌还真怕自己完成不了她的命令。 她带着陈松意朝前院去,冷不丁听身后的人问:“来找我的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珍歌心里一突,这个程明珠可没给她编得这么详细。 不过她也有几分应变之才,很快便答道:“回松意小姐的话,来的是个妇人,瞧着三四十岁,奴婢急着回来禀报,没听清门房说她长什么样。” 她说得模糊,若是换了旁人,只怕会被她混过去。 然而陈松意掩在衣袖底下的左手一动,便知道外头根本没人,这个丫鬟是来骗自己出去的。 她记得这张脸,刚才正在刘氏的门外候着。 这丫鬟把自己从那屋里骗出去,定然是程明珠的主意。 珍歌想要把她带远些,步履就极快,一边走还不忘一边催促:“松意小姐,我们怕是得快一些,门房说来人好像有什么事急着找你。” 可是她走出去十几步,却发现身后的脚步声停了,陈松意没有跟上来。 珍歌连忙停住脚步,转头看向她,就见少女站在回廊下,眼中浮现出一丝恍然之色。 “我知道外头来的是谁了。”她说,“一定是发现东西还落在我这里。你等着,我回去拿。” 说完转身就往来的方向跑。 珍歌见状,眼睛霍地瞪大了:“松意小姐!” 不能让她这时候回去! 不管大小姐把人支开是要做什么,现在陈松意跑回去,她都肯定会撞见的! 珍歌急了,提着裙摆往陈松意身后追去,顾不上这会暴露自己的目的。 然而,这位松意小姐看起来苍白纤细,跑起来的速度却比她快多了。 再加上她们之间本身就隔着一段距离,这样一路追下来,珍歌绝望地看到她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大了。 一转眼,陈松意就跑回了刘氏的房门外。 给自己的丫鬟递了纸条把她支开的程明珠,左手被划了一道使不上力,这才打开了箱笼,把完好的右手伸了进去,在里面摸索了半天,刚摸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从里面拿了出来,激动地单手展开。 上面写的字刚映入眼帘,她就听见门外传来陈松意的声音:“明珠妹妹,有人的东西落在我包袱里,我回来拿。” 虽然陈松意不知道夺运换命的事,便是让她看到了这卷羊皮也不会联想到那上面去。 可是程明珠却做贼心虚,又因为面对陈松意短了底气,极度紧张之下,就胡乱地想把羊皮塞回箱笼里。 然后,陈松意和刚刚追着她过来的珍歌就听到里间传出“啊”的一声痛叫。 陈松意挑了挑眉,立刻朝着里间走去。 办坏了事的珍歌也连忙跟上。 两人一进来,就见到程明珠站在刘氏的箱笼旁,左手被夹得通红。 程明珠的手背火辣辣的疼。 她刚刚急着想关上箱笼,却忘了自己的手还放在缝隙间,被狠狠地夹了一下。 见她们这么快就回来了,她心中暗骂珍歌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脸上却还要把泪憋回去,强撑着问道:“来的是什么人,要找意姐姐你拿东西?” 那只是她编出来支开陈松意的借口,难道真有那么巧,会有人来找她? 可那也没理由回来得这么快! “你没事吧?” 陈松意却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径直向她走来。 “没……”程明珠本能地想把手藏起来,眼睛慌乱地朝着旁边看去,想着要用什么借口来转移她的注意。 陈松意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看着她通红的手背,面露责怪,把她从里间拉出来:“还说没事,都撞红了。” 见她的注意力没落在箱笼上,程明珠也放松了身体,随着她往外走。 她一边走,一边编出了一个并不高明的理由:“我是想着我的手帕不见了,想从母亲那里找一条替代的,没想到……”陈松意拉着她坐下,仔细地看了看她的手:“想要找手帕,让下人去拿就好了,你手上还有伤,何苦亲自劳动?” 说完之后,她抬起头看向程明珠,“幸好伤的还是左手,并不影响抄经。” 程明珠:“……” 早知她就该把右手放上去。 可是现在后悔也没用了,陈松意取了自己的包袱,让珍歌留在这里取药给程明珠擦一擦:“我自己去外面看一看就好,你在这里看着你们小姐,她要什么就帮她拿。” 珍歌忐忑地应了一声“是”,跟捂着手的程明珠一起看着她从这里离开。 等到陈松意的身影走得不见了,程明珠才转过头来,瞪了一眼珍歌,气恼道:“不是让你用借口把她支开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珍歌连忙跪了下来,解释道:“原是好好地引了她走,可走到一半她就说要回来拿东西……” 程明珠用完好的右手用力地戳她的脑袋,把她戳得往一旁倒去:“你不会说你来取?你不会跑快点给我一个提醒?真是半点也不如琥珀机灵!” 珍歌不敢反驳。 程明珠骂过了她,收回了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跪在地上的珍歌连忙起身扶住她:“大小姐……” “滚开!”程明珠挥开她,又感到一阵晕眩。 她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真是被你气死了!” 她觉得自己是被气晕了,在这里半点也待不下去,只想找个地方躺下。 她没管留在桌上刚抄了几行的金刚经,更没有管躺在床上的刘氏,反正陈松意一会儿就回来了。 就算她们都不在,外面也还有人守着。 她一边想着,一边朝外面走去,走了两步就感觉站不稳,于是没好气地回头,向着珍歌吼道:“你是木头桩子吗?还不快过来扶我!” “是!” 又被吼了一句的珍歌连忙上前扶住了她,然后主仆二人就离开了这里,回到了程明珠自己的房间。 一回到房里,程明珠就将鞋子一抖,扑倒在了自己的床上。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这么疲倦,但在她想来,这终归是被陈松意那套孝女守则给折腾的。 珍歌帮她将腿放了上去,又拉过被子给她盖好,听程明珠说:“不到我醒……不准任何人来……烦我……” 越说后面的声音越小,等到话音消失,她就已经睡着了。 珍歌不敢违抗,哪怕知道她已经睡着了,也轻轻地应了一声才出去。 她不能在这里候着,因为陈松意去了前院见不到人,回来还要自己解释。 轻轻地关上了程明珠的房门,珍歌穿过回廊,回到了刘氏的门外。 她忐忑地等了许久,在心里编造好了借口,才等到陈松意回来。 陈松意没等到人,脸上的神色却没有什么生气的样子。 珍歌连忙上前解释,陈松意却淡淡地道:“没事,兴许来人有别的事要忙,先走了也不出奇,你去忙别的吧。” 看到她跟程明珠完全不同的反应,珍歌愣了一下。 她站在原地,看着陈松意回了夫人的房间,这才默默地离开。 第115章 第 115 章 房间里很安静,珍歌走开之后,这里就只剩下昏迷的刘氏跟陈松意两个人。 陈松意缓步走向里间。 程明珠贪婪恶毒,但却实在愚昧。 这对母女当中有脑子的也就只刘氏一人。 现在她一倒下,她的房间轻易就变成了无人之境,甚至连那些施术用的东西都没换个地方藏。 陈松意走到箱笼前,在伸手去碰箱子的时候,朝刘氏的方向看了一眼。 她还在床榻上昏迷,在院子里巡逻的家丁都只防备着外面,一时半刻无人靠近这里。 陈松意收回目光,打开了箱笼。 这箱笼装着刘氏的衣物跟宝贝,里面本来应该收拢得很整齐。 但是被程明珠刚才一阵乱翻,东西都乱了。 在这些华贵的布料底下支棱的,是一个被打开了的木匣。 里面装的就是陈松意来到这里想要毁掉的东西。 她朝着木匣伸手,身体却条件反射地想起昨夜一见到那两只用红线绑在一起的娃娃,就生出的针刺一般的头痛、眩晕跟恶心感。 这种跟刀伤、箭伤不同的痛,几乎无法用意志抵抗。 哪怕意志坚定如陈松意,手也一时间定在了半空。 不过很快,她就做出了取舍。 那娃娃会危及到的只是自己,就算拿到手了,自己也没有办法毁掉它。 与其冒着暴露的危险把它拿走,不如不动。 按照刘氏的说法,完成夺运换命术,必须要用到血朱砂跟那卷羊皮上记载的术法。 这一次只要把这两样东西找到,晚上再找个机会来拿就行。 她打定主意,便闭上了眼睛,伸手去木匣中摸索。 在无可避免地触碰了两个娃娃几次之后,她摸到了一个圆润的木质小盒子。 这个盒子比孩童的巴掌大不了多少,陈松意将它拿了出来,打开确认了一番。 里面装的确实是朱砂,闻一闻还有血腥气没有散去。 大概是刘氏每次要用的时候,都要滴两滴血进去。 确认过以后,少女将它放回原位,再忍着微弱的晕眩去匣中摸索羊皮。 这一回却摸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只在角落摸到了一点灰烬一样的东西。 陈松意睁开了眼睛。 伴随着她从里面收手,木匣也重新合上。 她看着自己指尖沾的灰烬,轻轻地摩挲了一下,这些灰烬就从她指尖掉下去,落在了刘氏的衣物间。 然后,陈松意就在底下看到了一角跟这些衣料不同的布。 “就是它。” 陈松意想着,伸手将这张羊皮从里面抽了出来。 展开一看,上面的字符瞬间冲进了她的眼底。 …… 陈家村。 马蹄踩在村道上,发出轻响。 这辆由两匹白马拉着的马车进入村子以后,总算不再是任由两匹马自己跑了。 车辕上坐着的黑衣少年握着缰绳,饶有兴致地看着左右的农人。 陈家村的农户忙完上午的活计,正扛着农具三三两两地回来。他们一边走一边说话,感情十分的亲近。 黑衣少年目光落在他们扛着的农具上。 按理说,这里的水田用的是出自天阁的种植方法,那农具应当也有相应的改良才是。 可是他们却没有,用的还全是老式的。 身为刚刚被容镜亲自下山“回收”的墨家传人,相里勤觉得很是技痒,想动手改造一下。 不过他忍住了,收回目光,问马车里的人:“接下来往哪里转?” “往右。” “好嘞。” 也不见他如何驱赶,拉车的马就自动朝右边去。 往来的农户看着这辆马车所去的方向,脸上露出了然神色。 果然,一看到这种气派的马车来他们这里,就是往陈三郎家去的。 只不过,车上的人要是来看病,那就要失望了。 游神医早走了。 “游神医走了有一个多月了吧?” “快两个月了。” “游神医的医术是真的神,也不知他的回春堂是开在了哪里,下回再有个病痛也好去找他。” “神医开了馆,坐了堂,那费用我们就付不起了吧?” “不好说,要是改天我也跟张屠户家的一样中个字花呢?那不就一下子有钱了。” “那你还不如直接睡一觉来得更快些!” 村道上响起笑声,提这话的人挠了挠头:“笑什么……虽说发财无望,可这回的评优奖励就在今晚了,也不知这回有什么好吃的。” 这下大家不笑了。 “哼,这一次乾坤已定,等收割的时候再比一比,我们一定赢你!” “对!下回我们不会再输了!” 老胡搞出这么一套奖励机制,村里的老农还好,但青壮们却对胜负很是在意。 不光是在意名次,也在意陈娘子又会做出什么美食。 先前出自她手的几样烧饼、肉丝、酒鬼花生……都叫他们回味无穷。 吃过了的还想再吃,没吃过的也想得到机会,好尝一尝味道。 不过可惜,陈娘子每月就只开大灶两次,其他时间并不为他们开炉,用钱也买不到。 用陈三郎的话来说,就是—— “虽然她的身体已经大好了,但做吃食这件事实在是劳累,尤其又是在夏天,灶头上热得很,我们全家都不希望她刚好起来,就又再累倒。” 再说了,他们家里现在也不需要她来赚钱。 就算以后要做什么,那也得等陈寄羽跟陈松意兄妹回来。 尤其是陈松意,她有见识,有主意,陈三郎夫妇很是重视女儿的意见。 不管在做吃食上有什么打算,都想等听过她的意见再说。 这个理由倒是让村里的人很信服,毕竟眼见着亲生女儿一回来,他们家的院子就扩建起来了,日子是越过越好,不再像从前拮据倒霉。 陈松意又是在京城长大的,还十分擅长打理铺子,不管做什么买卖都很有眼光,很有运道。 听说光是经营程夫人交给她的铺子,便给程家添了不少家底。 反观陈三郎他们当父母的,一辈子都在江南乡下,自然做什么都该听听女儿的意见了。 因此,生意不忙着上,陈娘子也就每个月忙两趟。 她会做一些在病中没事琢磨出来的美食,给老胡开激励大会用。 这样一来,既不会荒废了手艺,又不会觉得全家就她一个歇着不赚钱。 今日,陈家院子飘出的又是一种没有闻过的香味,引得路过的人频频回头。 左邻右舍更是直面诱惑,馋得很想过去看看隔壁究竟在做什么。 为了激发农户小队的斗志,老胡这次给的餐费格外多。 陈母于是买了许多猪肉、羊肉、鸡肉,又收了不同的蔬菜。 清洗干净切成块,她跟小莲两人忙碌了一上午,把肉腌制好,放在阴凉处,等傍晚再串起来。 等架上炉子,涂上调好的酱料,就是一顿丰盛的烧烤。 烧烤做起来不难,只要材料新鲜,调味调得好,怎么烤都好吃。 晚上他们要是有闲情逸致,想自己上手烤,也行。 所以这不是陈母花了半个月精心准备的重头戏。 前头几次,她已经推出过烧饼、肉丝、花生等小吃,彻底征服了村里青壮的味蕾。 以后不管是开馆子还是开铺子,把这几样拿出来日常卖钱都没问题。 接着,陈母就开始想做些季节性的吃食。 像元宵吃汤圆,中秋吃月饼,结合不同季节的出产,也该有点不一样的东西。 六七月份是大闸蟹上市的季节,便是遭了水患,他们这边也没受太大影响。 她便琢磨着用螃蟹做了一种小吃,叫蟹黄锅巴。 先将清理干净的蟹肉下锅,加入葱姜煸炒,再用料酒、鸡汤等调味,勾芡做成羹,最后一步将蟹黄羹倒在炸锅巴上,顿时噼啪炸响,有声有色。 这样做成的锅巴酥脆,蟹羹香浓,热着吃不错,冷着吃也好。 今天陈家院子里飘出的香气,就是这道陈母新做的吃食。 做好的蟹黄锅巴端上桌,吸引了小莲的目光。 哪怕一直待在灶台前,都闻习惯了这香味,小姑娘还是被香得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来。”陈母夹起了还热乎乎的锅巴,送到她嘴边,“帮娘尝尝,看这次做得怎么样。” 小莲张了嘴,蟹黄锅巴的美味一接触到味蕾,就令她眼睛亮了起来。 她对着弯腰望自己的陈母用力点头:“好吃!” “好吃吗?”陈母温婉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那娘给你留一小碗。” 她说着起身,又去取了自己实验了一个多月才做出来的酱汁,用筷子沾了一点,再次递到小莲面前:“再替娘尝尝这个。” 小莲闻到一股开胃的甜酸,带辣的蒜香味让她想到过去的这个夏天陈母做的爽口凉面。 她顿时张开了嘴,一尝到筷子上的酱料,便感到一股酸甜香辣的酱汁味道在嘴里炸开:“唔!” 这辣又没得像辣椒那样刺激,只让人觉得欲罢不能,尝过了还想再来点。 她的目光不由得朝着盛放酱料的坛子望去,然后才抬头看陈母:“娘做的是什么酱?” 小莲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吸气,额头上也冒出了汗。“感觉用它来送饭、送粥,都不用其他的菜了。” “是蒜蓉酱,放在汤面、汤粉里也可以。”陈母笑着说。 蟹黄锅巴还没有耗她太多的心思,这道蒜蓉酱才是她真正的杀手锏。 夏季炎热,吃不下米饭,不管是煮清汤面还是煮白粥,装进碗里,愿意吃清淡口的就照原样吃,胃口不开的,就可以加上一点做好的蒜蓉酱。 “清汤里一加,就是一碗酸辣中又带点甜的汤,也不油腻。”陈母介绍道,“等到了冬天,要是想吃一碗热乎的,把这酱往里面一加,也能吃得整个人都暖起来,你觉得怎么样?” 她主要考虑的是以后开铺子做吃食,像肉丝、花生那些小吃还好,主食上却是众口难调。 上门的客人有喜欢清淡的,也有喜欢重口的,有能耐让上门的客人都满意,那才好把生意做起来。 “有了这瓶酱,放多放少,吃酸吃辣,都由客人们自己决定!” 小莲眼睛一亮,那这店不火也难,肯定是一年四季都客似云来。 “娘真厉害!”小姑娘真心实意地夸赞道,觉得换了她怕是这辈子也想不出这样的做法,“阿姐回来看到了,也一定会支持娘去镇上开店的。” 那天陈松意回来,小莲去了田间送饭,还赶了养在院子后面的十几只鸭子去吃草,没有遇上,所以不知道她早就回来过。 想着女儿陪风公子去镇上采买,应当很快会回来了,陈母也忍不住想了想她听了自己的打算,会是什么反应。 去镇上开一家店,已经是她最大的心愿了。 曾经她有过机会实现,只不过最后错过了,然后这些年又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放下。 如今身体好了,总算又有了机会,她觉得这回应当能成。 “好了。” 她将装酱的坛子从桌上抬了下去,放在了阴凉处。 原本打算让小莲歇一歇,自己开始做一家人的午饭,就听到门外响起了马蹄声。 陈母第一反应便是女儿回来了。 然而等她连忙在围裙上擦干净双手,朝着门外迎去的时候,却见到外面停着的是一辆陌生的马车,马车由两匹白色的马拉着,驾车的是一个黑衣少年,正在朝院子里头张望。 车上还坐着一个人,但纱帘垂落,陈母只能看到一点隐隐的轮廓,看不清里面坐着的人的长相。 她站在门边,看着这个跟女儿松意差不多大的少年,想了想,问:“小哥你们是想来找游神医吗?” “游神医?” 相里勤愣了一下,脸上却没有带出多少来。 其实虽然是奔着找人来,但他也不知道人在哪里。 这一路过来全是阁主在车里指方向,结果走到了这户人家的门前。 离开天阁多年,跟在身为墨家的师父身边学习,相里勤对游天两次私自下山,第一次还遇上容镜亲自抓他回去的壮举不了解,因此对“游神医”这个词也不是很敏锐。 不过坐在马车里的容镜却是立刻领悟到了—— 已经被两个天阁行走带回山上的小师叔,他也在这里待过? 那这个算出自己的马车经过处,又在这个村子推广开了本门“农”技的人,身份就越发扑朔迷离了。 他在马车里径自开口,问道:“神医不在吗?” 听到这句话,陈母先是被这个清冷得仿佛不沾丝毫烟火气的声线,在近秋的炎热里冰了一下,随即意识到马车里坐着的是位公子,然后才道:“游神医离开有些日子了,公子不是附近的人吧?” 马车里传来了一声“是的”,然后就没有了声音。 在等待着他跟眼前的夫人交流的相里勤这才坐直了身体。 既然人不在,那就应该再继续往前去了。 他握着缰绳,打算拱手跟陈母道别:“那就——” 这时,左邻右舍下地归来的动静都大了起来。 陈母一时间想道,便是来求医扑空,也少有像这样正撞上大中午的。 这赶车的少年跟他的公子,大概是真的从很远的地方来。 想到这里,她打断了相里勤的道别,对两人邀请道:“现在正是日头猛烈的时候,不如进屋里来歇歇,吃顿便饭再走吧,不然从这里去镇上还要好远呢。” 墨家传人清晰地感受到这位夫人对他们的好意。 但想到马车里的人餐风饮露的习惯,于是想说不用了。 他们阁主可是真的不食人间烟火。 送别了归于天地的师父,跟他未竟的研究一起被阁主接收,相里勤跟容镜同行了好长一段时间。 天阁阁主一般坐镇天之极,除非要亲自来接收一些重要的东西,才会下山。 容镜这次的行程很满,除了墨家之外,还有几位的时辰也要到了。 他的到来,就是为了接收他们的毕生心血,归入天阁,不让这些心血结晶因王朝更替或后继无人而佚散,有未竟的研究,就由天阁替他们完成,再选择适当的时间推向尘世。 所以,身为阁主的他是很忙的。 可在他开口前,身后就传出一声:“好,那就叨扰了。” ——咦? 听出阁主是认真的,坐在车辕上的人连忙跳了下来,牵着缰绳站在一旁。 然后,陈母就看着一只手掀开了白色的纱帘,坐在马车里的公子弯着腰从里头探出了身。 他一下来,不光是漱了口、洗干净手从厨房出来,看陈母为什么这么久还没回来的小莲,就是陈母也一样,一时间看傻了。 容镜微微垂下眼眸,目光同陈母对视,对她轻轻点头致意。 他整个人站在阳光下,就像是冰雪化成的人形,俊逸,仙气,尤其身后还站着两匹神骏的白马,衬得他更不像此间世界的人。 怕他在阳光下多站一会儿都会化作飘渺的云雾,朦胧消散,陈母连忙让开了门让他们进来。 她一边侧身开门,还是忍不住一边拿这个白衣公子跟自己见过的年轻人做对比。 不管是自己的儿子也好,风公子也好,甚至还是少年的游神医,都是剑眉星目,相貌出众的人,站在那里就与旁人不同。 但他们依旧是此间世界的人,跟这个乘着马车,带着一个身上挂满稀奇古怪小机关的黑衣少年出行的公子,是不一样的。 江南农家屋檐下常有燕子筑巢。 陈家新修缮的大门屋檐宽敞,刚修好就吸引来了一对燕子,在上面垒了巢。 七月初它们生下了几颗蛋,在江南雨停的时候孵出了几只幼鸟。 小莲好奇,搬了梯子爬上去数过,共有四只。 容镜先踏进了陈家的门,刚要移步,就看到屋檐下一只长着绒毛的雏鸟从顶上掉了下来。 对在屋檐下筑巢的这窝燕子十分关注的小莲第一时间看到了。 小莲差点惊叫出声——翅膀都还没长硬的雏鸟,从那样的高度摔下来,肯定活不了了。 然而小姑娘微白了脸,看到那站在屋檐下的白衣公子只是抬手一招,坠落的雏鸟就像被无形的气流托住了。 气流一托一卷,就将它带向了容镜。 隔着不可能接住的距离,雏鸟毫无损伤地落到了那只修长手掌中,还在叽叽喳喳地发出叫声。 从未见过这般手段,陈母跟小莲都又再次陷入如见神仙的恍惚。 唯有牵着马在外头等着的少年放开了缰绳,探过头来,主掌心里的雏鸟,然后又抬头看向燕子巢所在的地方。 他“哟”了一声,说道:“小东西运气好,被阁、咳,公子接住了,我来放回去吧。” 见他要伸手去拿,小莲着急,想要制止——雏鸟身上如果沾了人的气味,成鸟可能就不管它了。 因着这一点,她这些时日看着小鸟破壳,哪怕对这些小生命很是喜爱,也没有伸手去碰过。 不过少年的手还没碰到雏鸟,两只成鸟就回来了。 其中一只听到雏鸟的叫声,没有落回巢中,而是转了个方向,落到了容镜手上。 成鸟收拢了翅膀,在容镜的目光下看着自己的孩子,围它转了一圈。 大概是不知该怎么把这个掉下来的小家伙带回巢里去,它于是抬头朝容镜叫了几声。 “我会把它放回去。”容镜轻声道。 成鸟竟然像是听懂了,没有再焦急地发出叫声,而是扑棱着翅膀,飞回了燕子巢。 然后,在众人的目光下,容镜的身影犹如一阵微风掠起。 掠到高处,他将手掌中的雏鸟轻轻一送,就送回了燕子巢里和它的兄弟姐妹作伴。 等到掌中空了,他这才再次落回了地上,没有惊起一点尘埃。 这时,从山坡上连坐带滑,又一路狂奔才回到了这里的老胡满头大汗地出现在门外。 看着这个身手高明到无法想象的白衣人,老胡只觉得心中一凛。 ——此人来历定不简单! 刚刚他还在村子外面,在稻田边上待了这么久。 他要是看中了意姑娘留下的屯田练兵法,或者对着陈家有所图谋,老胡觉得凭借自己,怕是没有能力挡住他。 就算是公子爷跟意姑娘回来,多半也不是他的对手。 不行,老胡想道,一定要想个办法把这人的消息送给公子爷,自己留在这里,起码搞清楚他究竟是来做什么的。 …… 沧麓书院。 掩映在山水间的建筑群坐西朝东,青瓦白墙,在阳光下有着与别处不同的幽静之美。 找了一间客栈安置好马车跟车上的药材,换回了自己的行头的风珉才带着贺老三跟姚四,来到了自己已经来过两次的沧麓书院。 跟上一次来相比,沧麓书院要热闹得多,起码像他们这样等在外面的非学院学子就不少。 风珉觉得有些反常,一面看着这些仿佛在等待送行的人,一面低声道:“去看看怎么回事。” 沧麓书院平时都不对外开放,今天这么多人在这里做什么? 姚四很快去了,留下贺老三跟在他们公子爷身边。 风珉的目光扫过这些人,不一会儿,去打探的姚四又挤了回来。 他对着风珉道:“公子爷,他们是来送行的。” “送行?” “不错。”姚四说,“我方才打听了一下,沧麓书院这边的学子都被划分在江南贡院参加秋闱,他们要提前去备考,今日就由沧麓书院的教习带着集体出发去贡院。” 风珉听着,心中隐隐有一些不妙的预感:“他们从哪条路去?” 第116章 第 116 章 “陈——” 姚四话还没说完,书院门口就传来一阵骚动:“出来了出来了!” 风珉抬头望了过去,只见一群学子从书院里出来,而外面等着的人立刻一窝蜂地迎了上去。 江南这一次的大案带来了很大的影响,沧麓书院今年让诸多学生提前下场,不过是其中之一。 那群学子当中,风珉一眼就看到了陈寄羽。 哪怕生活不再拮据,他依旧穿着朴素。 但越是朴素,就越挡不住他的光彩。 ——同数月前相比,他又更不一样了。 这一次前往江南贡院,下场的学子会集体由书院教习带队,路上将少几分波折。 这就是在大书院读书的好处。 今日启程,于是便有很多人都前来书院门外送家中子弟。 原本陈父陈母也是打算过来一趟,送一送长子的,但陈寄羽让他们不必来。 这次他不是孤身赶考,路上也有人照应。 而陈家村离书院有将近一日路程,他们实在不必特意来一趟。 见到今日书院外的热闹场面,陈寄羽与两个同样无人来送的同窗站在一起,偶尔笑谈。 然而前方的人群散去,他却意外看到了风珉跟他的两个护卫。 风珉还是老样子,见他看过来,便拿起手中的折扇,朝他随意地挥了挥。 陈寄羽不由得露出笑容,对同窗说了一句见到了朋友,便朝着这边走了过来。 “远远见到,还以为是我看错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风珉回去没多久,就寄来了一匣珍珠跟书信,陈寄羽只以为他现在应当还在京城,要等春闱才有机会再见,没想到他今日会出现在书院门外。 两人虽相处的时间不长,但志趣相投,结下了不浅的情谊。 在出发去旧都赶考之前见到他,陈寄羽是十分欣喜的。 不过想到风珉上次来江南是跟妹妹松意一起,所以陈寄羽下意识地寻找起了妹妹的踪影。 “不用找了。”风珉一看他就知他在找谁,“她没跟我在一块。” 等陈寄羽收回目光,风珉只对他说自己这次来江南有事,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 正好赶上他秋闱,于是顺路过来给他送行。 虽然风珉没细说他来江南是为了什么,但考虑到他的身份,陈寄羽便猜测他大概是参与到了钦差一行里,或许是打了些掩护。 船已经在岸边等着,前去江南贡院考试的学子将会直接从这里出发。 因此,前来送行的人就在书院门口同他们道别,不再分散到别处。 两人混在人群当中说话也不起眼,风珉便没有要另外找地方,站在原地向陈寄羽确认:“你们今日就出发,走水路去江南贡院?”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又状似无意地问,“是连夜过去,还是中间要停靠?” 陈寄羽敏锐地察觉出了其中的不同寻常,微微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他认真地望着风珉:“有什么不妥吗?” 他跟陈松意最相似的部分不是眉眼。 可是当他认真看人的时候,眼神却跟陈松意像得出奇。 原本并没想将事情全部告诉他的风珉迎上他的目光,顿了一顿,然后改变了主意。 他略压低了声音,将自己跟陈松意在奚家村和陈家村遇到的事同他说了。 没有过分深究妹妹回家之后又去了哪里,路上怎么跟风珉遇上,陈寄羽的全副心神只放在了风珉所说的害人邪术上。 子不语怪力乱神。 民间底层流传的这些鬼神术法会如此之多,一是因为民智未启,有许多解释不了的事,百姓都要将其依托于鬼神。 二是方便统治,朝廷为节省夜间维持治安的人力跟物力,通常会推波助澜这些鬼神怪谈,好让民众在夜间能够少出门,在越是经济发达、商业活动多的朝代,鬼神邪术之说就越多。 陈寄羽不信这些。 不管传得再玄虚、再神异,背后都必定是人为。 风珉是在回京的路上遇上这桩事,没有查出头绪。 现在来这里对自己说这些,不外乎是想提醒他在这个重要关头趋吉避凶,绕路去江南贡院,好好赴考,不要陷入这桩麻烦事里。 可是,且不说能不能让书院教习绕路,就说松意还留在镇上,还有前阵子来过书院的明珠,以及村里的父母、乡亲,陈寄羽都做不到就这样不闻不问,不管不顾。 风珉见他沉思许久才开口道:“陈桥县的郭县令与书院副山长是朋友,书院这一次去参加秋闱的学子,又有小半来自陈桥县,如果这一次能出名次,便是他治下的政绩。 “走水路,在桥头镇停靠一晚,由郭县令设宴勉励一番,这是他们早就商定好的。就算旁人不去,我们这几个出身陈桥县的学子却免不了。” “这不是难事。” 区区一个县令,风珉从来不放在心上,要让书院的船改路,甚至无需陈寄羽开口。 他看向前方,看向那个站在几位教习中间的副山长。 只要自己亮明身份,表示自己希望与他们同船赶去旧都,那位副山长也要卖他面子。 只是这样一来,就变成陈松意一个人留在那里。 风珉皱起了眉,哪怕自己留下了元六给她,也是不够的。 ——万一对方再有动作呢? 陈寄羽也道:“不说其他,让松意一人留在镇上,我也不放心。” 贺老跟姚四都默默听着,没有插话,看他们公子爷进退维谷。 见风珉难以决定,陈寄羽也没有将难题完全推给他,而是提醒道,“背后的人既然挑着陈家村跟奚家村下手,真正受害的却只有奚家那一户,或许是陈家村被选中的这几户份量不够。” 风珉一下就察觉到了他的打算:“你是想……” 陈寄羽点头:“我可以来做这个诱饵。” “不行。” 风珉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他。 陈松意让他绕到这边来,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让她的兄长不要蹚这趟浑水。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是完全违背了自己来的目的。 “为何不行?”陈寄羽声音温和却坚定,“你知我志愿,若没有今日这般波折,我下场得了名次,来日也是要外放为官,成为一方父母。 “成一方父母,就是要行教化之责,守护治下百姓,如今我不过是要提前做了。 “何况身在陈桥县的不光是普通百姓,其中更有我的父母亲人,邻里乡亲。 “背后之人一直不出来便罢了,可若我们绕路,对方转移目标,伺机要对他们下手—— “我怕自己今日改道,就算金榜题名,也要抱憾终生,我不希望如此。” 风珉抿了抿唇:“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兄妹是一样的道德责任感过高,一样的固执。” ——一样的不往险境里掺和就不行。 姚四观察一下左右。 见前来相送的人群开始散去,他便知道启程的时间快到了。 他想了想,对着风珉劝道:“公子爷,我觉得陈公子说得对,让他去,说不定能把人引出来。” 贺老也表示了赞成:“我们待了几日没有找到突破口,说不定他们就是在等着沧麓书院。” 若陈寄羽是什么都不知道,贸然前去,还可能会身陷险境。 可是现在他已经有所防备,又知道对方的手段,还有他们跟着,说不定反而能将幕后之人逮住。 姚四的最后一句话打动了风珉。 他说:“何况那天不是说了,正有个能破解术法的高人要路过奚家村吗?” 风珉神色微动。 因着怕陈松意还没有向陈家人显露能力,姚四看了陈寄羽一眼,含糊地道,“就算着了道,这不是还可以想办法找他吗?” 所以他觉得没什么可怕的。 起码比起在楼外楼时的危急来,这真的不算什么绝境。 “好。”风珉最终下定了决心,“必须听我的,不能贸然行动。” 陈寄羽点头,风珉展开了扇子,“那就先带我去见见副山长。” …… 陈家村。 陈父一回到家,就见到那辆停在院中的马车,猜到是有来找游神医的客人。 他放下锄头,去打水洗手。 见老胡蹲在灶台前吃饭,却不进屋里,于是问道:“家里来客人了?” 老胡一脸沉闷,“唔”了一声。 陈父还没见过他这么忧心忡忡的样子,感觉有些奇怪。 他擦干了手往屋里走,做好了心理准备见客人,结果掀开帘子进去,屋里却只有妻女。 “爹——”小莲一见到他就放下了碗,起身道,“你回来了,我去给你盛饭。” 陈父一边应好,一边在桌前坐下,问妻子:“我看见院里有马车,不是有客人吗?” ——人呢?怎么不在这里? “是有客人,来找游神医的,已经吃好了,去休息了。” “吃好了?” 陈父听到她的话,低头看向桌上的菜。 这基本没怎么动过啊。 陈母欲言又止,还是小莲去一旁盛了饭回来,送到陈父手里,在他捧起碗的时候对他说道:“爹你是回来得晚了没见着,那位公子生得好像神仙,吃东西也是,根本没怎么吃。” 她从被陈家收养以后,陪在陈父陈母身边,性情就变得比以往活泼了许多。 陈父扶起筷子:“怎么说?”小莲于是组织了一下语言。 她来家里这么久了,从来没有见过有人能抵挡得住养母做的吃食,尤其今天为了招待贵客,桌上还上了刚做好的蟹黄锅巴。 “……跟那公子一起来的少年还好,吃了不少,但那公子就喝了一口汤,别的什么都没碰,就起身说用好了,问娘可不可以空一个房间让他休息。” 陈父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看向妻子,陈母点了点头:“小莲带他去了,我就问他身边跟的那孩子,是不是我做的菜不合他的胃口。” 因为知道人还在自己家里休息,陈父压低了声音,问:“他怎么说?” 陈母面露无奈:“他让我不要放在心上,说他们公子就是这样,不怎么吃东西。” 陈父担忧地道:“不怎么吃东西?那不得饿坏了?” “我也这么说。”陈母也同样担忧,“那孩子说,今天听他们公子答应我留在这里吃午饭,他还觉得稀奇,等坐下之后看他什么都不吃才觉得正常。” 老胡是觉得跟容镜坐不到一起,所以刚刚一夹起菜,就跑到外头去了。 他完全不知道人家只是坐下来,才沾了沾唇就进了客房休息,现在还蹲在外面不进来。 容镜不饮不食,相里勤倒是吃得很开心。 很快他也吃饱了,就跟了进去,还是小莲送他去的。 小莲捧着碗,眨着眼睛道:“我刚刚问了,他们公子不吃这些的话,在家里吃什么。” “吃什么?” “他说他在家里也不怎么吃,就喝些露水,吃些花果。唯一会吃的肉是长在他们山上寒潭里的一种小银鱼,说是那个肉质鲜美,可以直接片成片就这么吃。” 陈父听得一愣一愣的。 陈母低声道:“之前来找游道长的客人,身上都看得出带点病。原本我觉得这位公子看着很健康,没什么问题,可是等上了桌才知道……” 后面的话没有说下去,但桌上的父女人都知道,这样吃不下饭才是大问题。 难怪他要来找游神医了。 “也不知游神医现在是在哪里开医馆。”陈父说,想了想又对妻子叮嘱道,“人要是不急着走的话,就留他在家里多住两天,或者留个通信的地址,等松意回来了,让她把游神医的地址给人家寄去。” 人是铁,饭是钢。 作为庄稼人,他是完全不能想象,如果桌上的饭食对于自己来说没有半点吸引力,每天都食不下咽是一种怎样的痛苦。 陈母点了点头。 “快吃吧。”陈父对着她道,“不然菜都凉了。” …… 桥头镇。 太阳逐渐西斜,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炽烈转向柔和。 房间里很安静,程元家的进来看过几次。 见床上的人没有醒来,她于是又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 直到阳光与地面的夹角渐小,床上的人才动了动。 程明珠睁开了眼睛,看着头顶熟悉的床账。 她躺了半天才意识到现在不是早上,记忆回笼,腾的一下坐起了身。 “来人!”她朝着外面喊道,“珍歌!” 外间立刻传来了脚步声。 珍歌跑了进来:“大小姐,你醒了?” “什么时辰了?我睡了多久?” 程明珠匆匆从床上下来,把脚穿进了鞋子里。 她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没有脱掉外衫,头发也没怎么乱。 她问:“我娘怎么样?陈松意在哪里?她在做什么?” 一口气问了这么多个问题,她听着自己的丫鬟一个一个地回答。 当听到刘氏还在昏迷当中,而陈松意一直守在她的房间没有离开,就是坐在桌前抄经的时候,程明珠松了一口气。 她真怕自己这样睡着,陈松意发现了又要来折腾她。 当听到她一直没出来,她不屑地撇了撇嘴:“没人看着,多半也是在偷懒。” 珍歌没有说话。 她去看过,松意小姐一直坐在桌前,看着一下午姿势都没怎么变过,并不因为有没有人看而不同。 程明珠清醒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郭衙内跟她约好在戏园子里见面。 她本来觉得不好出去,可是现在却正是时候。 她于是对着珍歌道:“我要出去,待会你就守在门外。陈松意要是来找我,你就跟她说我不舒服,还在里面睡着,知道吗?” “奴婢明白。”珍歌应下了,可听着程明珠的话竟是要独自出去,于是有些忐忑地问道,“小姐一个人出去……可以吗?” 程明珠已经穿好了鞋子站起身来,随手打开衣柜,从里面拿出了帷帽就要戴上。 听到这话,她的动作顿了顿,转身看了过来:“你以为我是在哪里长大的?少了跟在身边碍手碍脚,我还更轻松,你就留在这里给我看门。” “是。” 见珍歌不敢拦自己,程明珠戴好帷帽就往外走。 出了房门,她左右看了看,没有见到陈松意的影子,于是向珍歌勾了勾手,让她出来带上门,然后自己从后门离开。 程家院子对面的客栈。 一扇微微打开的窗户后,元六拿着望远镜站在窗边,看着这个方向。 从陈松意进这里开始,他就一直在盯着。 公子爷他们还没有回来,他一刻都没有放松。 一整天过去了,他都没有见到陈松意,也没有见到里头有其他的动静。 直到程明珠出来。 等看清这个戴着帷帽的人是谁,看着她鬼鬼祟祟地出了门,元六放下了手。 他沉思片刻,决定跟踪程明珠,看她这时候要去哪里。 程明珠来到巷子里,看了看周围的动静,没有发现有人跟踪,于是朝着大街的方向走去。 街上的人不多,她戴着帷帽显得有些引人注目。 原本郭威跟她约的时间更早,可不知为什么,她看了那卷羊皮之后会这么困倦。 从一挨上床她就睡着了,一直睡到现在。 走在街上,程明珠感到自己的衣服里面有点黏腻,仿佛出了一身汗。 她皱起了眉——怎么回事?她不过就睡一觉,怎么会出这么多的汗? 这一身黏黏腻腻的,要不是赶着去戏园子见他,她都要洗个澡换身衣服再出来。 想起打开羊皮那一瞬间,程明珠觉得自己脑子里好像多出了什么东西。 她摇了摇头,把这种奇怪的感觉摇了出去,继续向前走。 元六保持距离,远远地跟在她身后。 去戏园子的这条路,程明珠已经走熟了,很快就到了地方。 戏园里从下午开唱一直唱到晚上,一进来就听得到里头唱曲的声音。 哪怕现在时间还早,底下也已经坐了不少客人。 不必人招呼,程明珠一进来就径直朝着楼上走去。 来到包厢外,郭威身边的人已经在门外守着。 一见她,他们就给她开了门。 程明珠走了进去,见里面坐着的人面色不愉地看向自己:“你迟到了。” 她摘下帷帽:“我知道。” 她坐下来,找了个借口,“我娘还没醒。” 郭威并不在意她娘有没有醒,只问道:“东西你拿到了吗?” 程明珠说了,刘氏的夺运换命术都来自她早年得到的一卷羊皮。 她娘醒不过来,她就把那卷羊皮带出来也行,可程明珠看着却没有要把东西拿出来的意思。 她起身以后只顾着来这里跟他碰头,根本没想回去再拿羊皮出来。 不过此刻比起没把羊皮带出来的心虚,她更不满郭威的目光。 伴随着这种不爽的念头,她脑海中有东西浮现了出来。 这是一种蛊术。 程明珠瞳孔微微颤抖,感到兴奋。 她不知自己怎么会知道这个,而且看上去就能施放出来,嘴上则道:“带来又怎么样?你会用吗?” 郭威抬手轻轻地拍了拍。 伴随击掌声,从屏风后绕出来一个人。 这人身形矮小干瘦,头发花白,闭着一只眼睛。 她不是旁人,正是胡婆。 郭威从来不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他放下了手:“我不会看,自然有人会。”他朝程明珠伸出了手,“拿来。” 程明珠没想到他把胡婆请来了。 她将目光从这老妇人身上收回来,冷哼一声,看向他:“你确定她会看?” 郭威目光阴沉:“陈寄羽他们今夜就要来了,我不管你看得懂也好,她看得懂也好,都要给我拿出一个章程来,照原来说好的那样,把他们留下。” 胡婆颤颤巍巍地朝他们走了过来,开口道:“公子小姐先不要急。” 她被刘氏找上,听从她的话,给她谋取那些特定目标的八字,大概是可以猜到她夺运换命的最后一步是怎么做的。 之前奚家的事,前后的准备都由刘氏自己做好了,可以说胡婆主要就是帮她骗取生辰八字,别的几乎没有做什么,但县令公子要做的却不同。 胡婆知道这种事情损阴德,她也不想做。 可是现在她的积蓄都被那个贼偷走了,她缺钱,就不得不搅和进来。 第117章 第 117 章 当程明珠三人在戏园里商定计划的时候,程家租赁的院子里。 珍歌一直守在门外。 中间有其他丫鬟来问,她也只照程明珠的吩咐推说:“小姐还在里面睡着,不让打扰。” 程三元家的也来过,同样被她用这个借口打发走了,转去了刘氏的房间。 珍歌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想到自己先前几次去夫人的房间所见到的一切。 她没有对程明珠说谎。 在程明珠睡下之后,出于对陈松意这个曾经的程家嫡小姐的感恩,她端着水跟茶点进去看过她。 珍歌本想给陈松意磨墨添茶,但那时她人却在里间。 躺在床榻上的夫人依然在昏睡中,呼吸倒是很平稳,陈松意就背对着屏风,站在窗前。 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在她周身镀了一层光芒,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在看窗外的花草,又像在看天上的云卷云舒。 珍歌原本想唤她,可是却莫名地收住了声音,没有打扰。 等过了许久,她再回去看的时候,陈松意已经从窗前回来了。 她没有停在刘氏身边,而是回到了外间,坐在桌前提起了笔。 这个屋子除了珍歌,没有人进来,便是程三元家的,也不过是在外看一眼,确定里面没有情况就又离开,继续去操持院子的事务。 刚才程明珠问起的时候,珍歌说陈松意是在抄写经文,然而她想起自己进去几回,见到砚台里的墨都干涸了,陈松意就保持着悬腕提笔的姿势,手中的笔一直没有落下。 她坐在那里,在重叠的光影之中就像是一尊雕像,仿佛完全跟这个世界切割开来,更没有在意珍歌的到来。 尽管不知她是在做什么,珍歌却下意识地没有打扰她,进去只是送东西、给她的砚台添水添墨,然后又默默地退出来,好让一切看起来正常些。 快到傍晚,屋里点起了灯。 程三元家的进去看过刘氏,试探了她的体温,感觉没有这么烫了,又给她擦洗过,换了一身衣服。 晚上的药还是要吃的,只不过明珠小姐还没有醒,陈松意又那么专注于面前的经文,所以程三元家的也就没有自作主张。 “夫人,你可要好好的,快点醒过来。”给刘氏换过衣服,程三元家的握着她的手,学着陈松意的样子给她按摩穴位。 看了没有动静的外面一眼,她俯下身来,压低了声音在刘氏耳边道,“你心心念念的那个丫头可是回来了,小姐一生的富贵可就牵系在她身上,您为小姐做了这么多,可不能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她说完直起了身,怕外面的人听见。 可是又坐了一会儿也没见陈松意有动静,于是又忍不住感到奇怪。 但没动静也好,没动静就表示她没起疑。 陈松意要是现在说要回陈家村去,过两天再来,她才是不知该怎么把人留下。 “不过明珠小姐怎么睡那么久?” 程三元家的一边搓着刘氏手上的穴位,一边想道。 平日里,程明珠就算下午小睡也不会睡到现在。 程三元家的心里嘀咕着,她该不会是放血伤了吧?《气运被夺后我重生了》,牢记网址:.1.那可得让厨房做点补血的药膳才好,赶紧给她补回来。 她想着,感到刘氏的两只手都搓热了,于是把它们放回了被子里。 起身来到外间,她看了桌前的陈松意一眼,没有打扰,去了厨房吩咐添菜色。 戏园里。 元六坐在一楼大堂的角落位置,一边捻着桌上的一盘花生,一边听着台上的戏。 天色越晚,来戏园的人就越多。 台上一出戏唱完,已经开始唱新的一出了。 跟着程明珠进了这里,他戏听了,眼睛也没闲着,不着痕迹地把这里观察了一圈。 先前按照陈松意的吩咐,先来桥头镇打头阵、盯着程家母女的时候,他就知道程明珠喜欢到戏园子里来。 当时元六只以为,陈松意吩咐自己盯着程家的院子,是对养母家还有感情,怕她们成为奚家那样的受害者,所以盯是盯了,却没有深究。 现在知道程家母女牵涉其中,扮演的是加害者角色,监视的紧要性就更加不同了。 他在下面看了一圈,没见到程明珠,也没见到程家的丫鬟下人,猜到她大概是上了楼上包间。 戏园子里设包间,就是为了顾及听戏的贵宾的隐私,元六耐心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合适的观察点。 于是一碟花生吃完,他就起身拍了拍手,问奉茶奉毛巾的小二:“茅房在哪儿?” 小二给他指了路。 借着去茅房的机会,元六又四处走了一圈,见到一楼大堂跟二楼包厢之间少有客人走动,只有送水送帕子的小二能够畅通无阻。 他于是回到后院,躲在转角处,看到刚刚给自己指路的小二,便在他路过的时候,猝不及防地放倒了他。 把人拖进柴房,用木柴掩盖住了昏过去的人,元六换上了他的衣服,低头端着茶点上二楼。 戏园二楼的包间不多,元六也没打算挨个找过去——这几个包间当中,就只有中间那一个外头有人守着。 不管是谁来,都会本能地注意到那里。 他整了整表情,换上刚刚那个小二那种热情中透着卑微的笑容,走上前去。 “干什么的?” 守在门外的两人拦住了他。 元六并不惊慌,他端着托盘,解释道:“两位大哥,是我们东家让我来,送几碟点心来给贵客……” 被他放倒的人本来也是端着茶点,不知要送到哪一桌的贵客手上去。 元六会挑中他,也有看中他手上拿的东西的原因。 能在桥头镇做独一份的梨园生意,还能做得这么红火,戏园子的东家当然得是个会来事的人。 县令公子在,他额外送些茶水点心上来也不稀奇。 守在门外的两个人看了元六一眼,又看了看托盘上的东西,觉得没问题,于是抬手敲了敲门。 同里面禀报,得到允许之后,两人便让他进去:“进去吧。” “谢谢两位大哥。” 元六连忙哈腰低头,端着东西往里走去。 包间里,三人刚刚商定好章程。 胡三婆知道最后一步该怎么做,不必程明珠特意去拿羊皮,只要有刘氏先前用来画符的血朱砂,这事就成了一半。 剩下那一半,就要等晚些时候沧麓书院的学子到来,她就开了左眼去看一看,看里头哪个有合用的,趁今夜郭县令宴请,等他们醉酒熟睡就把术用上。 听到有人要送东西进来,三人便停下了交谈,看着元六进来。 见到端着茶点来的元六,程明珠跟胡三婆都没怎么在意他。 听这小二说这是他们东家送的茶点,程明珠还道:“你们东家倒是乖觉。” 她从醒来以后就没有吃过东西,现在已经到了该用晚膳的时候,这茶点来得正好。 元六表面上依然是热情恭谦的样子,在门开的瞬间目光就在三人身上扫过,把他们都认了出来。 真是太巧了,屋里的三人他都认识。 程明珠来这里,就是为了见他们? 她来见胡三婆,元六可以理解,毕竟胡三婆跟她们母女有勾连。 现在刘氏昏迷,程明珠来找她,说不定是想找让她醒来的方法,或者商议下一步该怎么收尾。 但是县令之子—— 元六一边将点心跟茶水放在桌上,一边在心里推测郭威是什么时候跟他们勾搭在一起。 他有什么目的,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郭威原本没在意他,可目光扫过他侧脸时就停住了,脸上浮现出了审视的神色。 戏园里的小二他都见过,可面前这个,他却没有印象。 但看着元六的侧脸,他又不觉得完全陌生,好像在哪见过…… 在元六上完了茶点,准备躬身退出去的时候,郭威眯起了眼:“你不是戏园里的人,你是谁?” 这话一出,原本在伸手拿茶点的程明珠跟坐在一旁的胡三婆都抬起了头。 外面守着的两人也朝着里头看了过来。 元六的反应很快,他抬起头,怯懦又惊慌地挤出一个笑容:“公子这是说什么,小的刚来……” “不可能。”郭威目光阴冷,如同蛇信一样扫视着他,“我见过你——” 他盯着元六的脸,在这张有几分眼熟的脸上搜寻着自己记住的特点,又在记忆中查找究竟是在哪里见过他。 元六心知自己大概是要暴露了。 虽然没有预料到在这里的会是郭威,但一开始他也不慌,因为他跟郭威没有什么交集。 郭威之所以会记住自己,大概是在州府被公子爷斥退的时候,正好看到了站在公子爷身边的自己。 不管怎样,他上来这一趟的信息收集目的已经达到,现在讨不了好,便不打算硬扛,看准了退路就准备离开。 “你是什么人?” 外头那两人已经撸着袖子朝屋里走来,“也敢混到我家公子面前来,找——” 不等他们近前,元六就猛的转身,将托盘上还装着的热茶朝两人泼去。 在他们本能地抬手挡在面前的时候,他一矮身就从两人之间的空隙钻了出去。 “站住!” 见他逃跑,郭威霍地起身,脸色铁青。 他的两个长随被泼了一身热茶,虽然烫却不至于受伤,一放下手就听他们公子喝道,“还不快追!” 他想起来自己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这是风珉的护卫! 让旁人见到他在这里跟程明珠胡三婆碰面,或许察觉不出他们要做什么,但是风珉…… 郭威太阳穴旁的血管突突地跳了起来。 两次他都是落在风珉手上,没讨着好。 这个本来不应该和他碰上,不应该注意到他的勋贵子弟就像是和他八字犯冲一样,每次自己遇到他都会被坏了事。 程明珠看他的两个长随立刻就要追出去。 可是元六的速度很快,人已经跑到了楼梯上。 “废物。” 程明珠心中骂了一声,目光转到手边的筷子上,伸手拿起便是一折。 筷子在她手上断成两截,其中一截翘起了一片竹篾。 她手指一动,就将那片竹篾掰下来,拿在手上,起身去推开了窗。 这扇窗正对着楼梯,一看就能看到元六跑下去的身影。 顺着本能,程明珠嘴唇飞快地嗡动,念出了脑海中浮现出的咒,然后将手中的竹篾往下一扔。 竹篾仿佛没有重量,轻飘飘地落在楼梯最下方。 元六没有察觉,跨过最后几级楼梯就踩了上去,地上的篾片瞬间像是活物,钻入了他的腿中。 他闷哼一声,顿时摔倒在地,不由自主地往前滚了两圈。 抱住剧痛扭曲的腿,他瞪大了眼睛,脸色惨白,冷汗瞬间流了下来。 身后追上来的两人立刻把他抓住。 程明珠站在窗后,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她的神色兴奋,有种掌握全新的未知的庞大力量的激动。 元六滚下楼的动静不小,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不过追下来的两人却没有声张,而是把他扶起来,对着看过来的人道:“没事,没事。”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没事,你们继续听戏。” 说完,他们就一左一右把人提回了二楼。 郭威跟胡三婆都来到了窗前。 他们看到了程明珠刚才的动作,也看到了这个人是怎么摔下去被抓住的。 虽然不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是两人却意识到此刻的程明珠不只是一个任性贪财、胆大妄为的京官之女这么简单。 在人被抓回来,重新提到门口的时候,两人转身看向了一条腿不自然地扭曲的元六。 程明珠眸光一闪,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一个新的术。 她忍不住上前一步,难掩兴奋地道:“不管是谁派他来的,我有个新的术,也有个好主意……” 被两人钳制住,冷汗直流无法动弹的元六抬起头,因剧痛而模糊的视野中只看到她向自己走近。 然后,他失去了意识。 第118章 第 118 章 船桨破开水面,打散了江上倒映的晚霞。 从沧麓书院出发、前往江南贡院的大船载着今朝赴考的学子,顺着江流驶往陈桥县。 原本这次由副山长带队前往江南贡院,船上的气氛应当是轻松的。 只是谁都没想到,今日在出发前会在书院门外遇到忠勇侯之子。 风珉既要用身份来抬架子,索性就露了个彻底。 他不仅搭上了沧麓书院的顺风船,而且还以人手没有多少的理由,让人去雇佣了宏威镖局的人保护他上路。 镖局雇来的镖师就在他们后头独立包了一艘船跟着。 沧麓书院的学子大概没有那一届能像这一届这么有面子。 船舱中,书院的副山长刚刚送走了这位小侯爷。 他坐在桌前,看着杯中微微摇晃的茶水,叹了一口气:“勋贵子弟。” ——真是任性。 留在他身边的书院教习则抚了抚自己的短须,笑着道:“小侯爷身份尊贵,当然是要小心谨慎一点。” 江南才刚乱过,而这里的统兵也不可能像京中禁军一样对他尽心,所以雇佣些镖师同行也是聪明的做法。 他劝慰副山长,“虽说麻烦是麻烦了些,可跟小侯爷同行,路上肯定更加安全。” 这倒是实话,副山长神色缓和了些,就宏威镖局的名头,还有后面那艘船上站着的孔武有力的镖师,也不知谁不开眼了才会来劫他们。 船上的房间多,本来是四名学子一间,不过风珉带着两个侍卫,就正好跟陈寄羽凑成了四人。 同书院的副山长再次寒暄了一番之后,他回到了船舱中,跟陈寄羽再次详细复盘了一遍情况。 从胡三婆家里搜出来的东西他们带着,陈松意挖出来的那些符他们也收着,在桥尾镇买来的药材则放在了一家客栈里。 至于还留在桥尾镇的那些孩子,风珉也给京城去了一封信,让他们准备好安排了去处。 万一他真的在江南有什么事,这些跟了他的孤儿也不会再度流离失所。 把一切都理顺之后,风珉三人才打算休息。 陈寄羽则从船舱里出来,到甲板上去吹吹风,透透气。 “寄羽。” 他一出来,同样在甲板上站着的同窗就眼尖地看到了他,朝着他打了招呼。 陈寄羽脚下一顿,走了过来。 风珉在书院门外现身、在副山长面前自曝家门的时候,他们是看着的,而且陈寄羽走过去之前还说了是见到了朋友,要过去打招呼。 几人同他关系不错,哪怕是在他还家贫的时候也佩服他的学识和文章,没有用差别的眼光看待过他。 但他们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这位同窗的朋友当中竟然会有一个顶级的勋贵子弟。 要不是小侯爷指明了要跟陈寄羽住一个船舱,他们早就要凑上前去问个明白,他是怎么同小侯爷认识的。 当然,现在也不迟。 几人于是把他围在当中,大有不说清楚就不让他走的架势。 陈寄羽知道,这种事情越是隐瞒,越是容易招来外界的猜测与好奇。 他于是便用上了一早想好的说辞:“我跟小侯爷是偶然相识,他曾经路过陈家村,在我家借宿,同住一个屋檐下,便有了交往。” “原来如此。” 同窗没有怀疑,纷纷羡慕地看着他。 毕竟除却这样的偶然,他们这个朋友也没有别的机会跟京城的勋贵子弟结识的。 都说陈寄羽运气不好,上一回明明有足够的实力考中,可是却错过了。 但是现在想一想,错过也未必有不好。 “起码现在你人还没进京,就已经有了京城里的朋友,这回只要考过,明年春闱赴京赶考就不用像我们一样为租院子的事发愁,也不用跟别人一起去挤相国寺的客院。” “对啊,来日高中,如果要留在京中做官,也不必像我堂兄一样,想找地借力都无处可去。”——真真是羡慕死个人。 只能说,一时的运气不好就不意味着一辈子都没有运气,现在谁要再敢说陈寄羽欠缺运道,只怕要被白眼相对。 被他们这般羡慕,陈寄羽却没有什么骄傲或者借势的姿态,依旧是一贯的平和淡然:“说这些都还为时尚早,现在该做的是沉下心来备考。往年单独去江南贡院赶考,路上风波不定,今年不光有书院带队,又有小侯爷同行,路上更多几分保障,我们应该好好把握这个机会才是。” 他的话令几个同窗纷纷点头:“不错。” 陈寄羽见状,又笑了笑:“而且小侯爷仗义疏朗,是个性情中人,等考过乡试,不怕没有机会与他结识。” ——但如果没有考过,那就不一定了。 这话警醒了他们,令几人心中一动,都觉得自己在甲板上透气已经够长时间了,是时候回去再读一读书,于是纷纷向陈寄羽告辞。 目送他们离开,陈寄羽站在甲板上,抬头看向天边晚霞,又看江上落日,这才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眼底浮现出忧色:不知家中情况如何? 陈家村。 田边的傍晚是热闹的。 农家的青壮每比试一次,就意味着有十几户人家不必给家中男丁做晚饭,等他们回家说不定还会捎带回一些好吃的。 今晚陈三郎家飘来的香气实在是霸道,烤肉极香,把原本端着碗走到村头田间、在外面吃饭的人都吸引了过来。 他们跟其他没获胜的人一起盯着这次的获胜者,看获胜者又是吃肉又是喝汤,还往汤里加上了陈娘子制的酱,一碗下去遍体通泰。 年长的还好,还能忍得住,可是年轻人眼睛就绿了。 哪怕已经吃过了晚饭,他们也依然感觉馋得不行,手下一边揪着田埂上的杂草,一边心想:“等着,下次赢的一定是我们!” 这片热闹的气氛中,老胡却表现得不像往日。 他既没有站在田边一边分肉一边高谈阔论,也没有钻到败者当中去用激将法激励他们,可以说是十分的没有参与感。 他就蹲在一旁,有人上前来同他搭话也不理,满心想的都是家里的那俩不速之客。 “要不是今天要搞这些……” 老胡的目光在这群闹腾的家伙身上扫过,他都不会出来! 那两个人太狡猾了,一点狐狸尾巴都没有露出来。 如果说他们有所动作还好,然而从中午被留下来用过午膳以后,当主子的那个就回了屋,一下脸也没有露。 这让老胡无法提醒陈老哥跟嫂子,不好无故叫他们担心,也没有理由留在家里,因为不出来更容易叫他们不放心。 “真是可恶……” 老胡在忠勇侯府学的都是怎么当一个护卫,来到陈松意身边学的又是怎样高效屯田,对这种阴谋之事并不擅长,而且人家不露面,他的情报收集也不顺畅。 他揪着地上的草,实在不知该怎么摸清对方的底细跟意图。 陈家院子里,陈父跟相里勤却是相处得很融洽。 从他傍晚回来见到这个黑衣少年,两人就交谈上了。 相里勤对他们跟不上农耕水平的农具很是在意,等陈父一回来,两人吃过晚饭,就在院子里蹲在了一起。 相里勤问了他不少关于农具的问题,重点在现在这套耕种方法上,感到现有的农具有什么缺陷,有什么希望可以改进的方向。 当陈父跟他说了以后,就看到这个少年从身上掏出了随身工具,按照他说的方向现场给他修整了一下,然后让他试一试。 明明也没有改变多少,可陈父就是感到手里的农具更加趁手了起来,他种了那么多年的地,一上手就察觉出其中的不同。 要不是天色已晚,他都想拉上这个少年到地里去试一试。 看着陈父稀奇地使用他调整过的农具,相里勤捧着脸,觉得这下不别扭了。 把学到的东西用到实处,看到农人的切实反应,果然比纸上的数据要来得充实。 他站起了身,对陈父道:“不光是农具,我还有别的想法——” 陈父眼睛一亮,不过他们这一老一少却没有机会再把家里的农具改进更多,因为陈母担忧地把相里勤叫住了。 “你家公子今晚还是没怎么吃东西。”陈母担忧地道,“他的身体撑得住吗?不会有事吧……” 在乡下,这个年纪的青壮正是家中的顶梁柱,重要劳动力,食量极大,不然老胡搞出来的激励机制——用美食来奖赏优胜者——也不会让他们这么卖力。 种的又是自家的田,又有机会可以放开了肚皮吃,吃肉、吃饭吃到饱,谁会不落力? 这样一来,就显得容镜越发的违反常理。 相里勤挠了挠头,想了想这一路过来他们阁主的饮食,才放下手道:“没事。” 吃少了没事,吃多了才有问题。 但主在山下会吃什么,才对陈母道:“有鸡蛋吗?” 水煮蛋的话可以,阁主会吃一些。 农家里最不缺的就是鸡蛋,听他这样说,陈母立刻就要去做。 看她捡了七八颗,相里勤连忙拦下:“两颗——两颗就够了。” 结果等他端着两颗滚烫的蛋进去,就见到屋里空无一人,只有杯子上还有变幻的水雾没有散去。 第119章 第 119 章 “……小人醒来就在柴房里了,也不知是谁把小人打晕了关在这里。” “你就没看清对方的脸,不清楚他长啥样?” “是的,小人……” 外头说话的声音隔着一扇门传进来,被削弱了许多,听不真切。 元六垂在地上的手动了动,在这片嘈杂中恢复了意识。 他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堆在屋里的木柴,然后,四肢的感觉才逐渐回来,腿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外面的人像是觉得问不出什么,于是不再问了,只不耐烦地道:“不管怎样,放了外人混进来,惊扰了我们公子,是你们戏园子的疏忽。” 元六躺着没动,他的记忆还一片混乱。 眼下他只记得自己混进了戏园子,打晕了小二,换了他的衣服混上了二楼。 在楼上,他见到了跟程明珠碰面的人,然后被抓了。 在这之后呢?发生了什么? 他在楼上见到了三个人。 一个是程明珠,还有另外两个是……? 他觉得自己被抓的时候可能碰到了头,不然记忆不会如此混乱。 就好像有大片迷雾遮蔽,只有一些碎片是清晰的。 在元六忍着头痛胸闷,试图回想另外两人的长相时,外头的戏园子管事似乎说了句什么,引得一开始那个问询的声音拔高了调门: “报官?我就是官!我可告诉你了,今晚可是县里的大日子,我们县令大人要在登辉楼设宴,接待贵宾。这种关键时刻,无论如何也不能叫一两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人就关在这里,你们可得把他看好了,等客人走了,明天我们再来把人提回县衙去,交给县令大人审问。放心,他的腿已经折了,只要你们锁好门,他逃不出去的。” “是是……” 外面的声音远去,把他关到柴房来的人似乎走了。 元六又等了等,再没听到有动静,这才微微支撑起上身,看向自己的腿。 果然,他的一条腿扭曲着,一看就是骨头折了。 他脑海中闪过一些片段,这似乎是自己从楼上摔下,把腿摔折了? 可这怎么想都不合理。 戏园子的楼梯又不算陡峭,一个下县的衙役,身手再好也好不到哪里去,怎么可能威胁到他? 但受伤已经是事实,他也想不出有别的异常,只能忍着痛直起身来,摸索着自己的伤腿。 这种情况他自己无法正骨,等见了姚四应该可以…… 他想着,目光落到一旁堆着的木柴上,去取了两块,又撕了衣服下摆,简单把伤腿固定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元六的背都被冷汗湿透了。 脑子里混乱的记忆也被他重新拼凑了起来。 他想起程明珠特意出来见的人是谁了。 一个是胡三婆,另一个则是陈桥县的县令之子郭威。 这三人凑到一起……不管目的怎样,都准没好事。 他得尽快回去,把程明珠私下来见这两人的事告诉意姑娘。 这些人把他关在柴房,大概是看他腿伤成这样,直接晕了过去,所以没有绑住他的手脚。 元六没有发出声音,忍着腿上钻心的痛楚,拖着伤腿朝门边靠去。 戏园子里的人对他的看守不是很专业。 加上天色渐晚,来戏园子里的客人多了起来,他们大概人手不足,又觉得他受了伤,还在外面把柴房的门锁上了,就没有留太多人在这里看守。 元六来到门边听外面的动静,判断出外头守着的就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便意味着有机可乘。 他压下了心中的焦虑,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等到外面看守的人像是要去茅房而暂时离开,元六便从头发里拔下了一根藏在里面的铁丝,然后靠在墙上,伸手轻轻地推开了门。 锁链垂落下来,他坐在地上,抬手去用铁丝打开门上缠绕的链子。 他做乞儿的时候,就学过这一手,后来当了忠勇侯府的护卫,虽然跟在公子爷身边不需要做这些事,但手上的功夫也没有落下。 只是腿上的疼痛跟混沌的记忆令他很难集中精神。 本来应该很快就能打开的锁,他耗费了比平常多三分之一的时间才打开。 等到锁链落下,元六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 幸好看守他的人还没有回来。 先前他把人打晕藏在这个柴房里,就是看中这里来往的人少,不容易被发现。 结果现在这些人把他抓了又关在这里,给了他便利。 他支撑起身,骨折的那条腿一用力就钻心的疼。 尽管脸又白了白,他还是尽快闪身出去,重新把锁链挂上了。 在他身上穿的还是那套从小二身上扒下来的衣服,在戏园子里显得更加不起眼。 不过锁门的时候,元六低头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手上的动作就不由得一顿。 他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对,但是脑子混沌一片,却想不出哪里不对。 听到茅房那边有声音,进去的人好像快要出来了,他强制压下了这种感觉,加快了手上的动作。 一重新关好门,元六就迅速回想了一遍自己先前看好的路线,避开戏园子里的人朝着外面走去。 他要尽快回去见陈松意。 从戏园子的后院回到前面,戏台上的热闹吸引了大多数人的注意,没有人察觉到这个一瘸一拐的小二,混入人群当中,元六感到心里踏实了一些。 戏园子的大门就在前方,周围的声音仿佛跟他隔着一层。 尽管听到背后似乎有人叫自己,腿上也越来越痛,但他没有停下,反而加快了速度。 戏园二楼,一扇窗后,程明珠跟郭威站在这里。 两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元六从他们眼前跑出去,非但没有阻止的意思,前者眼中还充满了期待跟兴味。 就在刚才,程明珠用脑子里突然出现的蛊术放倒了元六,在把他抓上来以后,又对他下了另一种蛊,扰乱了他的记忆。 元六现在光记得自己被抓住了关起来,光记得看到了程明珠跟另外两人在一起,却不记得自己中招了。 “你在他身上用的术……” 郭威顿了顿,才再次向她确认,“有用吗?” 他知道这是风珉的人,知道被他盯上是一件非常不妙的事,因此心中不安。 但程明珠不在意。 她说道:“你放心,不管他背后是什么人,只要他现在回去,他的主子一接触到他,就会跟着一起中招。” 等到明天,他们就会变成两具或者几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连面目都看不出来。 这样的话,这人背后的主子是谁又有什么好在意的? 比起这个,程明珠现在巴不得有更多的人撞上来。 她低头看向自己的手。 她才不像她娘亲一样,明明得到了那么好用的术法,这么多年来却只用在陈松意一个人身上。 她现在最大的渴望,就是能够更多地实验一下自己脑子里多出来的蛊术,直观地体验一下自己究竟掌握了多少力量。 衣锦不还乡,就如锦衣夜行。 她在这个江南小镇上长大,曾经得罪过她的人还是很多的,都是很好的实验材料,她该找谁好? 她像是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玩具,迫不及待想在旁人身上试用,连郭威在她旁边催促她快些回去把血朱砂拿来,她都不甚在意。 就在这时,戏园外出现了几个她熟悉的身影。 看着今天盛装打扮过的张屠户一家——尤其是屠户娘子跟她的女儿,程明珠的眼睛缓缓地亮了起来。 看着戏园子里的管事出面接待,要把他们一家引上二楼,程明珠也转身回到了桌前,伸手拿起桌上的帷帽:“我先走了。” 郭威在她身后沉声道:“东西拿到手,就送到登辉楼来。” 程明珠却是应也不应他,径自走了出去。 二楼楼梯上,戏园的管事领着张屠户一家上来,亲自给他们带路:“张老爷,张夫人这边请。” 张屠户家因为屠户娘子中了字花,一跃成为了桥头镇排得上号的新贵人家,可以说是一时间风头无两。 他们现在在镇上置了宅子、铺子,也不需要自己杀猪了。 他们吃的都是精米白面,穿的都是绫罗绸缎,没有意外的话,能靠屠户娘子赢来的金银过一辈子。 屠户娘子本来在家中就很有地位,现在更是说一不二。 如今她最大的心愿就是给女儿寻摸一门好亲事了,今天一家三口来戏园子,正是为了跟男方相看。 张屠户从屠户升级成为张老爷,还有些不习惯,可是这段时间带着女儿频繁出入银楼、布庄跟商行的张娘子却很自在。 对着亲自来接待他们的管事,张娘子再次确认道:“我要定的厢房给我安排好了吧?既要宽敞——” “又要安静,不受打扰。”不等她说完,来接他们的管事就笑着道,“张夫人放心,都安排好了,绝对让你满意。” 张娘子这才“嗯”了一声。 本来这相看是不应该选在戏园子的,可是登辉楼今日被郭县令包了,说是要宴请贵宾,张娘子去定厢房也不成,所以才改为挪到了这里。 管事领着他们到了定好的厢房,推门进去:“张老爷,张夫人,就是这里了。” 张屠户先走了进去,往周围看了一圈,又推开窗看了看楼下的戏台,满意地点了点头,转过身来抹了一把脸道:“不错。” 张家姑娘知道自己今日是要来跟男方相看的,出门前便被好好打扮过,本来有五分颜色也变成了七分,只是害羞,便微红了脸低头站在母亲身边,并不四处看。 屠户娘子也十分满意,又走过去看了看戏台上的热闹,然后对戏园子的管事交待起了接引客人的事。 他们在楼上,待会儿就要戏园子的人去门边守着,替他们接今天的客人。 戏园的管事自然是满口答应。 听着他们说话,没人注意自己,张家姑娘这才抬起了头,看向门外。 刚刚他们过来的时候,其他包厢仿佛都还没有订出去,走廊上安静得很。 她想缓解一下紧张,便想要走出去透透气,然而刚出门,身后便响起脚步声。 张家姑娘脚下一顿,才要回头看是谁,一个戴着帷帽的女子身影从她身旁经过。 肩膀交错的瞬间,她感到那帷帽周围垂下的白纱动了一下,似乎有一道粉色的雾气从底下涌了出来,化成无数花瓣迷了自己的眼睛。 她条件反射地闭上眼,鼻端却闻到一股腥甜的香气。 这香气令她晃了晃神,再清醒的时候,那个带着围帽的身影已经消失了,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秋娘?” 楼下鼓声一响,将她惊醒。 听见自己的娘亲唤自己,张家姑娘这才回神,开口应了一声,然后往回走,边走却边觉得脸上脖子上痒痒的,不由得抬手抓了起来。 张娘子交待完管事,回头看不见了女儿,于是出来找:“人呢?跑哪儿去了?” 见女儿从走廊上回来,才有些没好气的要说她几句,就看到女儿手上抓个不停,很快她的脖子跟脸上就泛起了血痕,犹如片片桃花。 “娘……”张家姑娘越抓越觉得痒,她皱着眉,感到那痒仿佛从她的肌底、骨髓里渗透出来,叫她怎么抓也抓不停,“我好痒……” 她自己还未觉得有什么,可看着女儿越走越近的张娘子却是见着她的脸跟脖子被抓破,很快地渗出血来。 张娘子呼吸骤停,瞪大了眼睛。 而她的女儿还在一边走一边偏头,一只手不够,用上两手抓挠着,嘴里在不停地说道“娘,我好痒”。 她仿佛完全不觉得痛,也不知道自己在出血,越抓越狠,血珠都滴到了衣襟上。 屋里的张屠户跟戏园管事就听到张娘子大叫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惊恐。 两人心里一惊,转头看去,就见她冲出了门,扑到女儿面前牢牢地抓住了她的手,不让她动作。 母女二人的影子印在门上,张家姑娘挣扎起来。 张娘子盯着女儿被抓破的脸跟脖子,转头朝着里面颤声喊道:“来人——快来人啊!孩子他爹!你快出来啊!” 第120章 第 120 章 张娘子的尖叫声惊动的不光是张屠户跟戏园管事。 走廊令一头的厢房,郭威跟胡三婆还没有离开,一听到女子的尖叫声,他就放下了杯子,转身过去猛地打开了房门。 郭威朝外看去,只见在走廊的另一端,一个年轻女子正被按在地上拼命地挣扎,嘴里还在喊道:“娘你放开我……我好痒!呜呜呜……让我抓!让我抓!” 从屋里冲出来的张屠户跟戏园管事看到这一幕,也都懵了。 张家姑娘刚才还好好的,现在却脸上大块大块都是被挠破的皮肉跟血痕,人不停地挣扎。 “秋娘!秋娘!” 张娘子牢牢地按着她,哪里敢放?她带着哭腔道,“不能挠,不能挠啊!” 饶是她的身形看起来是她女儿的两倍多,力气又大,都差点按不住她。 “秋娘……”张屠户慌张地叫着女儿的名字,一下子跪到了地上,“你怎么了?” “爹……”他的女儿见了他,脸上脖子上都是血,向着他苦苦哀求,“我好痒……你让娘放开我,让我抓!不然的话我要痒死了!” 张屠户看着女儿的脸被她自己抓成这样,心急如焚。 他脑子里顾不上相看不相看了,只怕不管她,她今天就要死在这里了! “大夫——!”戏园管事脸色发白,被他这一声怒吼惊醒,见张屠户上前帮妻子一起按住自己的女儿,抬头对着自己吼道,“叫大夫!快去叫大夫!” “马上去,马上去!” 管事反应过来,忙不迭地朝着楼下跑去,差点摔个跟头。 张家姑娘的哭声回荡在走廊里。 从她的声音里仿佛都听得出她身上那种透骨的痒意,叫人身上发毛。 楼下戏台上的唱曲热闹,掩盖过了楼上的动静,因此没人上来。 但郭威却是脸色铁青,瞬间想到了程明珠。 他记得这家人。 他们原本是陈家村的村民,是刘氏选中的借运人选之一。 因为她早早用符箓催发了他们的气运,所以这家人才会交了好运,发了一大笔横财,搬到了镇上。 郭威立刻抬起头去寻找程明珠的影子,却只看到她的衣角在转角处一闪而过。 他想叫人追上去,但是想到程明珠刚刚对付元六用的术,跟她又神不知鬼不觉把这家女儿弄成这样的手段,只强行停住了动作。 胡三婆在他身后颤颤巍巍地起身,劝阻道:“公子,她想做什么便让她去做,我等还是不要阻止的好。” 她看得出来,以程明珠这样的性情,得到了这种力量,她要做什么他们根本阻止不了。 郭威猛地转身:“要是她这样肆意妄为,坏了我的事——” 胡三婆却摇了摇头:“公子看她的手段,那么隐蔽,谁都发现不了。” 她就是再把水搅得浑浊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只是这一次跟她合作过,要是能够得偿所愿,以后就尽量不要再跟她扯上关系了。 胡三婆用自己快要废掉的左眼看过程明珠,如果说大气运者身上的气运光芒是金色的,那她就是纯粹的黑。 如果不是在她身上还有一条线跟另外一边连着,那这黑暗早就把她周围的人都吞噬干净了。 跟她沾上边,是没有好事的。 在走廊上传来的哭泣跟惨叫声中,程明珠脚步轻快地离开了戏园。 走出大门的时候,管事派去请大夫的人正好冲了出去,跟她往相反的方向跑。 程明珠回头看了一眼,帷帽下的脸扬起了快意的笑容。 等享受够了这快感,她才转过了身,朝程家的院子走去。 她脑子里出现的这些术法果然有用。 不管她要做什么,只要她想,脑子里就会随她心意地浮现出合适的术。 张家在陈家村住了那么多年,没有发迹的时候那长舌妇就已经张狂得很,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就在背后搬弄她的是非,说她各种坏话。 陈松意没有回来之前,这女人就说她是扫把星,带衰陈家的运道。 等陈松意回来了,她又说难怪她不像陈家人,原来根本就不是陈家的种。 当她母亲选择他们这几户成为养料,催发他们的气运要借运的时候,程明珠是很希望她母亲能够选中这个婆娘的。 可惜对方运气好,逃过一劫,又享受了这么多天的富贵日子。 张狂得连自己姓什么都快不知道了。 程明珠在帷帽底下冷笑了一下。 今日她没有对她直接下手,是不想太便宜她。 一朝成了暴发户,就以为可以改换门庭,想着给女儿相看一门好亲事? 她就要看一看,毁了她女儿的脸,她还能不能给她找到一门好亲事! 不是看不起她,在背后不停搬弄是非,不停地夸陈松意吗? 那就活着,好好看看她跟陈松意谁才是笑到最后的那一个! 天色已晚,镇上亮起了灯笼。 长街上热闹得很,没人知道戏园子里的张家人几乎要发疯。 程明珠走在熟悉的街道上,转了一个弯,走进了一条巷子里。 不过一墙之隔,这里就暗了下来。 平日里她是不敢走的,就算是从前跟镇上的混混认识,镇上又有她母亲派来的人在暗中保护她,她也不敢走这种巷子。 但是现在不同了。 程明珠几乎是期待着有什么不长眼的人撞到自己手上。 大概是上天都听见了她的祈愿,给她送来了下一个目标。 黑暗的巷子里,一个喝醉酒的男人唱着荒腔走板的小调,拎着酒壶摇摇晃晃地从对面走过来。 虽然经历了几个月前那次清扫,镇上的混混少了,但总有些漏网之鱼。 他们在家里安分了一段时间,虽然不能再跟着县令公子做事,但也依然招猫逗狗。 张二狗就是其中一个。 他虽然成了亲,但却整日不着家。 每次喝醉了酒在路上见到姑娘就要上前调戏,平日里镇上的大小媳妇都是绕着他走。 今日他又从家里拿了钱出来喝酒,从下午一直喝到晚上,才喝得烂醉起身,从巷子抄近路回家。 只是没有想到,往日这条除了他就是猫狗的巷子里竟然会来了一个姑娘。 看她的身形袅娜,虽然戴着帷帽,但一看就是个美人,张二狗瞬间眼睛一亮。 他扶着墙站直了身体,挂起笑容要往前走,却见到前面那个姑娘非但没有尖叫着离开,反而在原地停住了脚步,抬手挽起了帷帽上的白纱。 喝得烂醉的张二狗看不清帷帽下的那张脸,但是却感觉得到这是一个纤弱的美人,顿时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小美人……嘿嘿嘿……”他一边淫.笑着,一边摇摇晃晃地朝着这里走来,“怎么一个人回家……是不是很寂寞?让大爷我来陪你玩一,嗝——玩怎么样?” 美人站在原地不动,张二狗越发觉得身上火热。 他觉得这是自己的运气到了,喝个酒走个巷子回家都能碰上艳遇。 平日这巷子也不长,他一下就走完了,可是现在却觉得怎么老也走不到这个美人面前。 “嘿嘿嘿……” 他扶着墙又打了个酒嗝。 巷子上空的月亮正好在这个时候穿过了云,将月光从顶上照下来,照亮了他面前的地。 张二狗觉得眼前的地面好像动了一下,有什么在泥土里翻转鼓动。 他顿了一顿,觉得是自己喝得太醉,没有放在心上。 把目光重新投回程明珠身上,他又继续往前走。 然而这回他一步还没踏出,面前的土地又再次翻鼓起来。 不远处那个戴着帷帽的美人口中好像还在念念有词,眼睛充满期待跟恶意地看着他。 等到她念的咒一停下,翻涌的泥土里就立刻有东西激射而出,窜到了他身上。 张二狗没看清那是什么,只感到肚子上被人打了一拳,立刻翻涌了起来! 他脸色一变,手里的酒壶砸在地上碎成碎片,扶着墙壁一弯腰,疯狂地呕吐起来: “呕——!” 巷子里一时间就只剩下他呕吐的声音。 他眼泪鼻涕齐流,今天吃下去的东西全部吐了出来,可是肚子里的疼痛却没有减缓。 等吐到肠子打结,五脏六腑都要齐齐翻一个位之后,他才手脚虚软地直起了身。 他的脑子嗡嗡作响,在逐渐暗下去的月光下,看到了令他胆寒的一幕—— 他的肚子在迅速地鼓胀起来。 明明把一切都吐干净了,可是他的肚子却越来越大,很快就变得像是十月怀胎的妇女。 里面仿佛有活物在翻涌,越来越强,像是要随时咬破他的肚皮从里面冲出来! 张二狗顿时什么淫邪的心思都没有了,他什么酒都吓醒了。 害怕肚子里的东西真的会咬破肚皮冲出来,他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向程明珠求饶: “姑娘……求求你饶了我,给我解了这——”他想说妖术,却没有这个胆量,只好说,“我再也不敢了!求你给我解了这神通吧!” 他眼泪鼻涕齐下,耳鼻口中都感到有东西翻动作声,令他一边说话又一边忍不住干呕。 程明珠本来两眼发亮,正在观察自己的术造成的后果,但是巷子里污浊的空气很快地弥漫开来。 她嫌弃地看去,见到这家伙不光吐了,而且还失禁了。 这令程明珠的脸扭曲了一下,骂道:“恶心。” 她放下了帷帽,一点也不想在这里停留,也没有管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她的人,转身换了条巷道就离开,留下张二狗在原地又想拦住她又动弹不得,只能在一地污秽中发出哀嚎。 …… 离开巷道,回到另一条街上,空气总算变得清新了起来,身后的惨叫声也渐渐听不见了。 程明珠想着自己刚才用的那个术,感到比起在戏园里对付跟踪者的时候,自己用起来更纯熟了些,力量好像也变强了。 而且,刚刚她的术法还只是想一个冒一个,但是现在…… 她脑子里却能一下子浮现出很多个供她取用。 她一边走,一边忍不住又屈张了一下手指,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这不就是越用越强?” 这令她无比欣喜。 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太超乎她的意料了。 就算一开始意识不到这股力量是从哪里来,现在她也想到了。 这都是在她打开过那卷羊皮之后才得到的。 而她娘亲的借运换命术也是从那卷羊皮上学来的。 她隐隐感觉到,那是比血朱砂更重要的宝贝。 有它在,别说是想要借运换命,就是要把欺负她的人挨个报复回去也不在话下。 程明珠放下了手,程家的院子已经在不远的地方了。 想到今天白天陈松意害她又是抄经又是割手臂放血做药引,她心头的恨意就涌现了上来。 她抬起脚步朝着前方走去,眼底浮现出血光。 她脑海中浮现了几个蛊术,很快她就选中了一个最适合陈松意的。 这个术只要释放在她身上,她就会这里流血,那里流血,一天比一天更虚弱。 就算再好的大夫也治不了她,她就只能留在程家苟延残喘。 她们的气运被绑在一起,她弱自己就强,她强自己就弱。 只要这样磋磨她,让她不断地流血,就能将她的气运一步一步地夺过来。 等到十八岁的时候,她就可以彻底将两人的命格调换过来,彻底完成这个换命术。 院门外,程明珠停了下来,然后难掩兴奋地抬 第121章 二合一 门后响起应和的声音:“来了!” 伴随着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门后探出一个小厮的头来。 他的神色有些困顿,显然入夜之后无事可做,已经在门后面打起了瞌睡。 小厮揉了揉眼睛,左右看了看,却发现外头没人。 “奇怪,人呢?” 他觉得可能是附近的哪家小孩在恶作剧,不高兴地嘟囔了两句,说着“没人我可就关门了”,然后又等了等,这才把门关上。 院墙外,一处月光照不到的墙角下。 元六用没有受伤的腿支撑着自己,背紧紧地贴在墙上,面皮在一下一下地抽搐。 在他薄薄的衣服底下仿佛有什么东西钻过,他伸手去按,感到那活物贴着血肉,在自己的手掌底下一路往上,顺着脖子钻到了脸上。 他眼角余光看着自己的皮肉诡异地起伏。 一股寒气从他的脚底升上来。 他拖着伤腿来到这里,原本是想按照跟陈松意商定好的借口,把她叫出来。 可当一听到门后有人应声,藏在他血肉里的东西就活了。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他很警觉。 一察觉出不对,就立刻从大门外离开了。 本来他在戏园子里坏了腿就已经很不对劲了,再加上记忆又出了问题,肯定是有人对他用了术。 他仰头靠着墙,听着小厮的抱怨,当听到那扇门重新关上,在他血肉里钻动的活物也重新安静了下来。 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但元六知道自己身上多了东西,钻进了他的血肉里。 这玩意一听到人的声音就动,不知会不会传到别人身上去。 这太危险了,他不能去见陈松意。 元六深吸一口气,用还好的那条腿支撑起了自己,就扶着墙,向着暗处一瘸一拐地走远。 应门的小厮打了个哈欠,刚刚把门关上,一回头就见到身后站了个人:“啊!” 来人衣着素净,长发乌黑,面色苍白,站在那里不动,差点把他吓死。 小厮抚着胸口,瞌睡虫一下子飞了,目光落在地上,见到来人是有影子的,这才将视线重新移到了她的脸上,认出了她:“松……松意小姐?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是什么时候来的?怎么走路没有半点声音? 陈松意将他惊恐发白的脸色收在眼底,隔了片刻才看向重新关上的大门,问:“刚刚不是有人敲门吗?” “是、是啊。” “怎么不请进来?” 小厮运了运气,感到激烈跳动的心落回了胸膛里,这才谨慎地道:“小的听到敲门声就去看了,可外面没有人……” 他见陈松意的视线始终停在门上,仿佛要穿透门板看到外面。 这种感觉实在诡异,小厮还没来得及再提起心,陈松意就走了过来:“开门。” “啊?这……” “我来之前就与人约好,他替我回家报信,再替我从家里捎信回来。” 听到陈松意的解释,小厮恍然大悟,连忙去开门:“原来是跟松意小姐约好的呀。” 陈松意见他一边拿下门栓一边说,“刚刚可能是小的动作慢了些,来捎信的人以为没人看门就走了,都怪小的躲懒。” 在程家做下人是有智慧的,不管怎么样,先把错揽到自己身上,做主子的自然就不会太苛责了。 果然,陈松意没有怪他,等到门开以后就走了出去。 月亮在云中半隐半藏,离开大门七八步外就难以视物。 但陈松意并不用眼睛找寻。 今日午后她接触到那卷羊皮,脑子里瞬间就多出了许多东西。 世间万物仿佛被重新解构,海量而庞杂的信息一下将她拉进了一种玄之又玄的顿悟中。 她立在窗前,看向万物,那些线条、轨迹随着她目光转移而变幻聚散。 她有了一种强烈的感觉,只要解析出这些线条的本质,从其中找出一种规律,自己就能掌握一种全新的“术”。 那会是一种跟她所学的武完全不同的力量。 抓住这个机遇,以后再遇上奚家那样的情况,她就不会再束手无策。 可惜的是,第二世师父教过她推演,教过她农技,却没教过她更多关于“术”的东西。 这令她犹如站在宝山前,不得其门而入,也没有经验可以参照。 然而陈松意并没有什么都不做。 在这种焦躁中沉下心来,她最终想到的办法就是将自己见到的信息都写在纸上。 只要写下来,那些抽象的信息就会被具象化,想要从其中找出变化规律,就更加容易。 于是,要怎样在纸上落下第一笔就成了最难的一步。 世界何其广阔,便是站在一扇窗前,她眼中所见的也不只是花鸟鱼虫,风光云雾。 这世间有哪一种文字,能够承载万物的变幻? 她在桌前枯坐许久,久到仿佛时间都停滞了,第一笔也没能落下。 无数的笔画、符文在脑海中聚散变化,身边的人来了又去,砚台里的墨湿了又干,幸好一直无人来打扰。 终于,在月光从窗棂照进来的一刹那,陈松意脑海中灵机触动。 她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的变化,落在纸上,画出了平生的第一道符。 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看自己画出的第一道符有什么作用,心中就再次生出了触机。 不管是武也好,术也好,顿悟之后都会有这种感知强化。 这种敏锐的感知在刚刚进阶的时候是最强的。 人最容易在此时感应出危机,之后这种状态会消散,但境界会稳固下来。 在战场上,陈松意就曾因为这种触机而避开过两次大的危机。 所以她没有迟疑,将真气灌注于手掌,把桌上的纸张抓起就揉碎,然后起身出了房门。 门外听候差遣的丫鬟见她出来,连忙起身。 陈松意简短地交代了一句,让她看好刘氏的情况,自己与人约好了要出去一趟,便往大门的方向去。 程明珠没有闻声而动出来拦她,程三元家的也在厨房亲自看着,其他人就更拦不了她了。 可惜她出来得似乎还是迟了一步,外头已经没有人了。 陈松意没有就这样回去。 少女闭上了眼睛,将顿悟后还极其敏锐的感应提升到了极致,锁定自己刚刚感应到的气息。 下一刻,她睁开眼睛,目光落在了大门左侧的巷子,毫不犹豫地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桥头镇的夜晚,街上热闹,巷中安静。 弥漫的黑暗里仿佛有鬼怪潜伏,要择人而噬。 陈松意的脚步没有因黑暗而有丝毫停顿。 昨日她受到反噬重伤逃离的时候,走的就是这条路,她还很熟悉。 她顺着自己的感应一路追过去,裙摆随着她行进的脚步发出摩擦的细小动静。 在走到一条没有光的死胡同时,陈松意停下了脚步,然后放慢了速度,走进了这个堆放杂物的暗巷。 后院。 程明珠见到眼前的门这才打开,立刻把手中的帷帽塞给了前来开门的丫鬟:“怎么这么慢?” 丫鬟见到是她,有些颤抖地低下了头:“奴婢该死……” 程明珠一把推开她,越过她从门外进来,一边走一边扫过院子里巡视的人。 等身后的丫鬟跟上来,她才问道:“夫人怎么样了?” 丫鬟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回大小姐的话,夫人还在昏睡,但没有再发热了。” 程明珠看着那亮着灯的房间,陈松意就在里面。 自己只要现在进去,给她下个蛊,那她就再也反抗不了了。 将指尖扣在掌心,程明珠有些控制不住脸上的表情。 走在她身旁的丫鬟不小心看了她一眼,只觉得心头一颤,背脊弥漫开了一股寒意。 察觉到她的视线,程明珠不悦地转头看了她一眼:“滚开。” 丫鬟立刻停住了脚步,看着她独自往夫人的房间走去。 程明珠心中默念着血咒,手中扣着要给陈松意下的东西。 走进灯火通明的房间,发现外间没有人,里间才有动静,她于是放轻了脚步朝着里间走去。 绕过屏风,见到床边背对着自己的人,她眼中浮现出了充满恶意的光芒,伸手就要拍上去。 站在床边的人若有所感地直起身来,一回头见到她,于是露出笑容:“大小姐。” 程明珠手一顿,皱着眉看清了她的脸:“曾姨?怎么是你?” 她转头看过了左右,问道,“陈松意她人呢?” 程三元家的站直了身体,拿着打湿的帕子撇了撇嘴:“出去了,说是同人约好了这个时间来给她捎信。” 就这还说什么孝顺呢,多半是借口。 到底不是从夫人的肚皮里爬出来的,一旦没人看着,她就不演了。 程明珠听着她的话,也十分不高兴,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可人不在,她也不能怎么样。 她看了躺在床上的母亲一眼,然后拒绝了程三元家的摆膳的提议,“我还要出去,母亲这里你看好了。” 说罢就转身绕了出去。 暗巷。 墙根下,几只灰色的老鼠飞速地跑过。 逆着它逃离的路线,陈松意来到了胡同深处的角落。 在一堆破败的杂物后,她看到了元六。 她的目光落在他的断腿上,看到上面简易地绑着木板。夜晚阻挡不了她的视线,她自然看得到他此刻的狼狈。 两人的情况同昨夜完全对调。 元六低头藏着自己的脸,微微发抖,仿佛在忍受难以承受的痛苦。 “别过来……” 听到有人来,元六也没有抬头,捂着一边的脸,怕皮肉从脸上掉下来。 他强撑着走到这里,已经没了力气。 虽然他没有去过南疆,但是却听说过那边的蛊术,他觉得自己中蛊了。 眼下在他体内的蛊虫只要一感到有人靠近,就会变得无比的活跃,像是要钻破他的皮肉,钻进面前的活物身体里,所以那些老鼠才会躲着他跑。 来人在他面前站住。 她一开口,元六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元护卫,是我。” 来的是陈松意,这令元六稍微放松,但随即他又紧绷起来:“意姑娘,你快走。” 他的声音里浸着痛苦,“我中了邪术,这里很危险……” 陈松意见他一边说着,一边还想往后退。 可他身后就是墙,已经退无可退。 她沉默着,非但没有退,还在他面前蹲了下来,目光冷静,伸手要去抓他捂住脸的那只手。 但她触及青年的目光,看到了其中的抗拒,于是又停下了。 她问:“是谁下的术?” 在元六回答之前,陈松意所能想到最差的结果,就是那个道人来了。 不过在接触到那卷羊皮、产生了顿悟之后,她看这些邪术就已经不再觉得无解。 因此,她的心情比昨夜还要平静。 她审视着元六的脸,在他脸上所能看到的是隐隐的黑气。 看了片刻,她心中自然而然就浮现出了解术的方法,要用鸡子、雄黄、菖蒲……还要配一道咒。 “我不知道是谁。” 仿佛被她的镇定所感染,元六也没有那么紧绷了。 只是当手掌之下的蛊虫再次躁动起来的时候,他更加用力地按住了那半边脸。 陈松意听他说了一遍他是怎么跟着程明珠去了戏园,看到她跟县令之子还有胡三婆在一起,之后便是一片记忆混乱。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摔断了腿,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中了术。 “……总之,这里很危险,意姑娘不用管我,你快走吧。” 他已经接受了自己会死在邪术之下的结果。 能把消息传递到她手上,他就算完成任务了。 这里的情况比他们想象的都要复杂跟危险,元六只恨自己没有更警觉。 他不寄望于陈松意能救自己,只希望她赶快离开,找到公子爷。 元六靠着墙,思维陷入了混乱。 脑子里干扰他记忆的迷雾越来越多了…… 他一个松懈,面前的人就抓住了他的手。 他心中一惊,猛地回神想要缩手,陈松意却已经靠了过来:“我能救你,别怕。” 说完,她就咬破了指尖。 鲜血渗出。 陈松意握着元六的手腕,强硬地将他的手从脸上拉了下来。 她看着他皮肉底下鼓起钻动的虫子,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 元六看她伸手过来,感到她的指尖按在了自己的额头上,鲜血浸润。 画符需要黄纸跟朱砂,但这里两样都没有。 所以陈松意以血替代了朱砂,以元六的脸为符纸,在上面画了一道符。 这正是她刚刚在纸上画下的第一道符。 符渐渐成型,她本能地感到自己会成功。 等到最后一笔收势,血画成的符似乎有光芒微微一闪,然后消失在了他的血肉里。 元六左半边脸上鼓动扭曲的经络皮肉重新平复了下去,符生效了,它把蛊虫封住了。 陈松意这才松了一口气。 第一次画符,她感到精气的流逝比强行用金针渡气救人要多得多。 元六见她的脸变得更加苍白了几分,可是神情却放松了下来。 “走。”她伸手过来扶住了自己,“先回去,我只是用符把它封住了,还要找些东西才能解。” 元六被她扶着站起了身。 虽然不知道只是短暂分别了一日,她怎么又有了这么多的长进,但蛊虫确实不再躁动了。 他镇定下来,知道陈松意没有骗自己。 她真的可以解除自己身上的蛊。 两人离开了巷子,避开了所有耳目。 陈松意原本想要带他回客栈,可元六却给她指路去客栈旁边那家无人居住的民宅。 “客栈里人来人往,很难避开……昨天我把铁拐拿去藏起的时候,顺便在那里留了些东西。” “好。”陈松意道,“那便去那里。” 要进入无人居住的宅子,甚至不用元六去开锁。 陈松意带着他,轻而易举就跃过了矮墙,落入了院中。 元六把他的一部分工具藏在了西厢房,陈松意便把他安置在了这里。 她找出了他留在这里的东西:有几套伪装的衣服、有伤药、有绷带、有银钱……不过解蛊毒的东西不齐,还要去找。 元六靠坐在灰尘堆积的床榻上,陈松意检查过了他的伤腿。 在他身上,她发现了两种不同的蛊,都十分的刁钻恶毒。 她画的符还在起作用,见元六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糟糕,陈松意便道:“你的腿是因蛊而伤,我要先给你解了蛊毒,再给你接腿,在这里等着我。” 元六点了点头,目送她离开,只闭上了眼睛,在这废弃的房间里调息养神。 公子爷把自己留在这里是为了帮上意姑娘的忙,可现在他非但没能帮上忙,还成了拖累。 元六觉得自己无颜面对风珉,又重新睁开眼睛,看着外面透进来的月光,叹息一声:“公子爷你去了沧麓书院,可最好别那么快回来。” …… 南疆作为蛊术的发源地,会用蛊的通常是女子。 当地还有专门解蛊的男性巫师,有他们自己的特定术法。 不过陈松意并没有去过南疆作战,对这些知道得不多。 她解蛊毒,只能用符,加上一些民间解蛊毒的常用办法。 民间常取雄黄、蒜子、菖蒲三味。 以开水吞服,泄去蛊毒。 蒜子易寻,去客栈的厨房转一圈就能拿到一串,陈松意还顺手拿走了几颗鸡蛋。 剩下的雄黄跟菖蒲,如今不是端午,百姓家中不会常备,需要去药铺一趟。 镇上的药铺已经关门,陈松意没有敲门,径自进了院子里,搜刮了药铺里的菖蒲跟雄黄,将一锭银子放在了柜子里。 对元六用蛊的人手法粗暴,肆无忌惮,肯定还会在镇上肆虐。 这些多取一些,算是防患于未然。 把东西集齐以后,她才又再次回到了这个无人居住的民宅里。 元六睁开眼睛,见她不光去客栈取了蒜跟鸡蛋,还顺手把灶上烧着的开水也提了过来。 “在这里生火麻烦。” 迎上他的目光,陈松意解释了一句。 元六点了点头,看着她将取来的东西摆在桌上。 雄黄、菖蒲这两样他大概猜到是要怎么用,可鸡蛋跟蒜他就不明白了。 她拿它们来做什么? 不是说生火麻烦吗?还拿这两样过来做吃的? 陈松意取了碗,将雄黄、菖蒲跟蒜子都放进去。 把这三样碾碎混合到一起,她拿到了元六面前:“吃下去。” 三样东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不会太好,但元六眉头也不皱,就着开水吞了下去。 吃下去之后,他没有感觉到身上有什么变化,陈松意看了他片刻,然后转身回到了桌前。 她出去一趟不止拿了这些,还买了朱砂跟黄纸。 她站在桌前凝神细思片刻,然后提笔蘸了朱砂,在黄纸上画下了一道符。 这道符跟她画在元六身上的第一道不一样,耗费的心神也没有那么急剧。 画完之后,她将符烧了,化在水里,再次端到了元六面前:“喝。” 元六依旧是毫不犹豫地喝下。 喝完这碗符水,陈松意再看了他片刻,觉得可以了,于是让他脱衣服。 元六放下碗,只以为她是要在自己身上扎针。 可没想到陈松意却取了桌上的两枚鸡蛋。 鸡蛋还是生的,她用随身带着的针在大的一头上扎了下去,戳出了一个小孔。 她拿着蛋来到元六面前,让他背对着自己,然后用鸡蛋在他背上滚了起来。 鸡蛋接触到背部,元六一开始没有什么感觉,但随着陈松意在背后念诵着什么,他就感到自己的背上开始发痒,忍不住动了动。 陈松意看着他背上的黑气聚集,底下的皮肉也开始起伏,仿佛有虫子在其中钻动。 随着她的念咒跟滚动,蛊虫全都朝着她手中的鸡蛋聚集过来。 等到蛊毒收尽,元六背上的皮肉恢复平整。 陈松意又让他转了过来,拿起另外一颗鸡蛋,在他胸前又再收了一回。 这下元六直面收蛊,看着自己胸口的皮肉起伏鼓动,虫子钻进鸡蛋的画面,他半点也想不起什么男女之防,什么不好意思,精神全集中在陈松意手中的那颗鸡蛋上。 等身上的蛊处理完,陈松意才在他的伤腿上开口放了血,从其中取出一块竹蔑,扔在碗里,要跟用过的两颗蛋一起拿去烧掉。 元六欲言又止,很想问这样是不是就收干净了,收过蛊的蛋里面是什么样子。 陈松意察觉到他的心思,转身在屋里找了找,找到一根剩下一小节的蜡烛,点亮了拿到他面前。 她将用过的鸡蛋对光照着让他看:“看到里面密密麻麻的黑点没有?这就是蛊,要是打开就会看到里面全是蛊虫,得拿去烧了。” 元六寒毛直竖,很后悔好奇这一下,连忙道:“快、快去吧。” 陈松意把东西拿到屋外烧干净以后,才回来给他正骨。 把断掉的腿重新接上、固定好,她看向桌上剩下的两颗蛋,问元六:“饿不饿?饿的话我把蛋煮了给你吃。” 元六一听,脸都绿了。 他现在看到蛋就想起里面密密麻麻的蛊虫,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想吃蛋了。 “我不饿。”他飞快地摇头,却对陈松意之前画的符很感兴趣,“意姑娘怎么会画符了?” 陈松意没有瞒他:“刚学会的。” 元六精神一振,刚学会就这么厉害? 他问:“可以给我整个护身符吗?” 他的□□不足以抗衡邪术,只能寄望于灵符。 陈松意想了想,应了他。 她在黄纸上画出了今晚的第三道符,给他折成了三角:“好好带着,能保你一命。”顿了顿,又道,“理论上是这样,但我也是第一次画,所以你还是自己小心。” 原本十分欣喜的元六:“……” 那不敢寄望了,还是靠自己惜命吧。 第122章 第 122 章 蛊毒清除以后,元六整个人很快又昏沉起来。 陈松意给他扎了两针稳固元气,便让他在这里歇着,独自出了门。 来到院中,她抬头看了看天空。 等天上明月一躲入云中,她就踏上院墙,几个腾跃,悄无声息上了客栈最顶层。 高处的晚风吹来,吹动她身上的衣裙。 陈松意附在梁柱上,单手固定住身体,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黄铜望远镜,架在了眼前。 望远镜旁,她的长发轻轻拂动。 通过镜筒,她将黑夜中的桥头镇尽收眼底。 程家的院子很安静,没有什么变化。 她的目光于是在那一角掠过,看向了更远处。 镇上出现了用蛊的人,当地的官府不可靠。 她损失了元六这个情报来源跟有力帮手,接下来自己就只能单打独斗。 陈松意轻轻呼出一口气。 她有些想念小师叔了。 桥头镇的建筑都不高,最高的就是她所在的客栈跟远处的登辉楼。 刚才去拿药的时候,她就听见了一些动静,只不过没有功夫去查看。 现在在高处,她凝神朝着记忆中的方向看去,一下就找到了异常的地方。 跟她此刻置身之处隔着一条街的位置,有人在发出沉闷的哀嚎。 只是她的视线被建筑挡住,看不见后面的情况。 在她思忖着该不该过去,想放下黄铜望远镜的时候,郭县令一行从巷子中钻了出来。 陈松意往阴影中藏了藏,本来要移开的望远镜又放回了眼前,对准了这一行人。 身穿官袍的郭县令走在最前面,一边掩鼻,一边不停怒斥身后的官差。 隔得太远,她听不到对方在说什么,也无法从唇语辨别。 陈松意冷静而专注地看着郭县令脸上的神色,只见他极其愤怒,仿佛被坏了好事。 而他身后的师爷一边挨着他的骂,一边迅速地向身后传令。 他自己则继续跟着郭县令往码头的方向走。 陈松意抬起了望远镜,朝码头的方向看去。 就见到一艘大船朝着桥头镇码头缓缓驶近,船身破开了水面,将水面上倒映的月光碎成了无数片。 陈家村外,稻田边。 一只虫子从叶尖落进灌溉的渠沟,打乱了流动的月光。 沿着水流而行的容镜停住脚步,看向了远处的火光。 人声欢庆,连一开始心不在这里的老胡都被拉下了场,被灌了不少的酒。 他笑得很大声,已然把家里还有两个可疑人物要监视的烦恼事忘在了脑后。 容镜看了片刻便收回目光,继续沿着潺潺的水流向前走去。 他追着感应来到陈家村,顺势在陈家留下,原本打算守株待兔,见一见那个似是跟天阁有着千丝万缕关系的人。 然而在等待的时候,他却在陈家村的地下水系里感应到了微妙的元气流转。 这风水局布得极其高明,一分人为,九分天成,令他起了探寻之心。 于是,他用了个小术法,追本溯源。《气运被夺后我重生了》,牢记网址:.1.等到夜幕一降临,就借着夜色的掩护离开了陈家,往感应最强的方向走。 远处很热闹,这里却很安静。 水面上倒映出的身影仿佛融入了自然,融入了天地,就连草叶上趴着的小虫,都不会为他的脚步而惊动。 披着月光,他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地走出了稻田范围,沿着分支出来的河流继续往前,一路走向无形的元气汇集处。 …… 桥头镇。 郭县令抬手擦了擦汗,看着前方已经靠岸的船,脚步更快了几分。 本来今日设宴,他应该在登辉楼等着,等手下把沧麓书院来人给迎过来。 可执勤的衙役匆匆来报,称镇上忽然出现了怪病,已经传染了好几个人。 放在平日,郭县令不会亲自来察看,但今日不同。 他的政绩不行,就只能指望这次秋闱,治下能出几个优秀举子。 他不得不出来,亲自到巷子里去看了一眼,见到肚大如箩、奄奄一息的张二狗。 旁边躺着的是几个因为把他拖到巷子外,结果也感染了相同症状的巡卫。 看着这几个哀嚎不已的人,郭县令只感到头疼不已:“赶紧赶紧,把他们的嘴堵住!” 一转身看到周围聚集过来的百姓,又催促道,“快,快把人疏散,没什么好看的!” 这件事必须得压下,把这几个被感染病症的人围起来,再让大夫过来看。 总而言之,就是不能影响他跟沧麓书院来人的会面。 登辉楼。 郭威跟胡三婆站在二楼的栏杆前,看着郭县令一行从巷子里钻出来,朝着码头赶去。 郭威的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水。 这种动静……肯定是程明珠搞出的事。 郭威重重一掌拍在栏杆上:“这个女人……迟早要坏了我的事!” 他最不喜欢的就是节外生枝,而程明珠就是得志便猖狂,他已经开始后悔跟她合作了。 胡三婆朝着街上看去,已经看到程明珠的身影在朝着这个方向来了。 于是,她仍旧劝郭威稍安勿躁:“郭公子,要成事总是要担些风险的。” ——何况现在木已成舟,他们也拦不住程明珠。 她说着睁开了左眼,看向郭威。 只见他的气运还是旺盛的,只是隐隐掺了黑气。 这心血来潮的一眼,胡三婆久违的看到了一些东西。 她一愣,定神看去,发现阻碍郭威的人竟然有不少。 最明显的两个,一个在东,一个在西。 可惜她眼睛不好了,看不清他们的面目。 胡三婆迟疑了一下,想着要不要开口。 不过,看着郭威握在栏杆上的手,见那只手用力得青筋暴起,她就明智地缄口了。 这个时候,郭衙内最不需要的就是有人给他火上浇油。 何况只是被阻碍,又不是一定就不能成事。 这样的话,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胡三婆合上左眼,往后退了一步。 她面上不显,心里已经开始想要怎么找退路了。 如果事情不成,她是一定要把自己摘出去的,毕竟她只是想要钱,不是想把自己搭上。 码头。 沧麓书院一行已经下了船。 跟在他们身后的宏威镖局镖师也站到了岸上。 人数众多,将这个宽敞的码头都衬得有些拥挤了。 副山长站在最前面,跟书院教习一起。 远远见到郭县令带着人来亲自相迎,书院教习还有些意外地捋了捋胡须:“郭大人真是盛情,竟亲自来迎。” 话音落下,郭县令的笑声就从十几步之外传了过来:“赵兄,哈哈哈哈——” 他变脸的本事极佳,脸上再看不出半点先前的焦急,眉眼含笑地向着副山长伸手。 “赵兄,一别经年,风采依旧,为等这次跟你会面,本县可是准备已久。” 一走到近前,郭县令就要去握副山长的手。 他要表明自己已经在登辉楼准备好宴席,就等他们这些贵客到来。 虽然一接眼也觉得码头上的人有点多,但他没放在心上。 目光在这些学子身上一扫,尤其是看到从自己治下出去的陈寄羽等几人,郭大人脸上的笑容又变得更浓了几分。 他收回目光,就要携了副山长的手给他引路,副山长含蓄地轻咳一声:“郭兄。” 等郭县令看过来,他便向着旁边示意,“今日还有贵客同来。” “哦?”郭县令有些意外地看去,见到旁边一个身穿锦衣的公子摇着折扇站了出来。 他英俊的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色,懒洋洋地同他打了一声招呼:“又见面了,郭大人。” 这一声“又见面了,郭大人”,不光令郭县令身体一僵,就是他身后同样见过风珉的主簿、师爷也都瞪大了眼睛—— 忠勇侯之子? 他怎么又来了! 将他们的反应收在眼底,副山长打消了原本想介绍的念头。 迟疑了一下,他问道:“怎么,郭兄跟小侯爷认识?” “自然是认识。”风珉抢白了郭县令,将折扇收起在掌心一敲,“郭大人的案子可查清楚了?” “清了清了。”郭县令的冷汗都要下来了,向着风珉赔着笑脸,“已经查清了。” 见状,副山长有些疑惑:“什么案子?” 不光是他,沧麓书院此行去赶考的学子也都生出了好奇。 他们看了看陈桥县的父母官,又看向这个凑上来跟他们同行的小侯爷。 风珉看了紧张的郭县令一眼,还算给面子地道:“没什么,就是上回我经过陈桥县,碰上一桩案子,过问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 见风珉放过了自己,郭县令这才松了一口气:“对对,不是什么大事。” 他勉强找回了先前的谈笑风生,对副山长道,“只是一个小案,已经判清楚了。” 师爷机灵地站了出来:“我家大人已经在登辉楼准备好了宴席,只等诸位到来就开宴,不如诸位先移步过去?” “好啊。”应声的仍旧是风珉。 他展开了扇子,反客为主向副山长跟郭县令道,“我们过去吧。” 两人自无不允。 于是,沧麓书院的学子并同宏威镖局的镖师,跟郭县令一行会合,浩浩荡荡的往登辉楼去。 师爷落在后头算着人数,见到这位小侯爷出行竟然这样大张旗鼓,请了十几二十个镖师。 顿时觉得幸好今日是把登辉楼整个包了下来,否则哪里安排得了这么多人。 风珉跟副山长、郭县令走在最前面,陈寄羽等陈桥县学子落后几步。 贺老三跟姚四走在他们身旁。 在经过客栈的时候,贺老三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人群。 队伍里有人看到,还想叫住他:“走错了,那边——” 姚四一把按住他的手:“嘘,他要去茅厕,憋了一路了,你快当没看见。” 就这么一阻一挡,贺老三的影子就不见了。 他离开队伍,本来是想去客栈找元六的。 然而在进客栈之前,他却在墙根下看到了元六留下的暗号。 贺三不动声色,脚下一转,就从客栈门外绕开,顺着暗号标记去了旁边那家废弃的民宅。 一进去,他就看到院子的地上有口破铁锅,里面有燃烧过的痕迹。 贺三收回目光,看向各个紧闭的房门,然后选择了西厢房。 一推门进去,就看到躺在床上、腿上打着夹板,看起来正在发烧的元六。 贺三神色一变,立刻走了过来:“老六!” 元六躺在床上,睁开眼睛见到是他,神情还有些恍惚。 贺三见他状态差得连最基本的警觉都保持不住,连忙把他扶起来:“你怎么伤成这样?” 靠在他身上,元六这才回神:“老贺……真是你,我还以为是在做梦……你回来了,那公子爷——” 说到这里,元六的神色猛地恢复了清明。 要不是烧得没力气,他简直要一下子跳起来。 “你们!”他抓着贺老三的衣襟,咬牙道,“你们怎么回来了?!不该回来的,这里很危险!” “慢慢来,说清楚。”贺三安抚住他,“怎么回事?” 理论上风珉把他留在这里,是让他保护陈松意。 本来这个镇上能伤到他们的人就少,加上元六又机灵,还会伪装,风珉才能放心离开。 等问清他怎么会伤成这样以后,贺三也再难以平静。 县令之子跟邪门外道勾结了。 今夜去登辉楼的可不止公子爷、陈公子,还有沧麓书院的那么多学子,他们可都去了。 要是郭威有异心,他们谁都可能成为目标。 “意姑娘呢?”他想起自己进来的时候没见到陈松意,忙握着元六的肩膀问。 元六脸烧得通红,无力地道:“她拿了我的一套伪装……出去了。” 第123章 二合一 月光照亮客栈顶层,上面已经空无一人。 一炷香之前,陈松意见到码头有船过来,就将望远镜塞回怀里,迅速地起了一卦。 “六.四,往蹇来连……” 结果一出,她就没有丝毫迟疑地松开了手,从顶上翻身落了下来。 回到废弃的民宅里,元六已经陷入沉睡,发着低烧。 陈松意看了看他的状况,便去翻他藏好的装备,准备换一身装扮出去。 她潜入刘氏的院子用过的伪装已经被元六烧掉了。 眼下只能就地取材,从他的行头里翻出一身合适的。 元六藏在这里配件齐全,先前陈松意只是粗略地翻过。 现在仔细一看,发现里头不仅有伪装乞儿的全套武装,也有伪装农户的东西。 翻到最底下压着的道袍时,陈松意眉头一跳。 又往下翻,结果翻出了一把装模作样的桃木剑。 她拿着桃木剑思忖了一下,回身就把自己买的黄纸跟朱砂也带上了。 她动作极快,从开始到伪装完毕也不过花了不到一盏茶功夫。 先前站在这里的青衫少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邋遢道士。 看起来跟游天在漕帮总舵使用的形象总体相似。 陈松意活动了一下。 虽然身上的道袍大了些,不过正符合邋遢气质,也不影响行动。 于是一换好衣服,她就再次从院子里翻了出去。 从另一个巷口出来,正好见到从码头过来的人群在面前走过。 陈松意立刻避到了暗处,目光追随着从面前走过去的一行人。 在其中,她看到了郭县令,看到了风珉,也看到了自己的兄长。 晚风中,风珉的声音传来:“……郭县令将治下治理得不错,这么晚了还挺热闹。” 郭县令干笑:“小侯爷过奖了,这都是本县应该做的。” 陈寄羽走在沧麓书院的学子当中,默然不言。 陈松意抿紧了唇。 风珉重要,他是厉王之后的边关守将。 她的兄长重要,他牵系着大齐未来四百年的气数。 原本她将风珉支到书院去,就是想让他远离这个漩涡,同时也希望他能把兄长带走。 可偏偏事与愿违,他们一起回来了。 她藏身之处垂落着一面酒旆,被巷子里吹来的风轻轻吹动。 陈松意扫过街上的官差,他们不光挡住了行人,还若有若无地把守着各个巷口。 她调转目光,又再次看向与风珉同行的那一十几个气质不同的镖师。 还好,他没有独自回来,看来也知道陈桥县的县官不可靠,直接雇佣了镖局的人同行。 她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 既然不知敌人在哪里,那就让水变得浑浊起来,让情况更加复杂。 陈松意抬起了眼眸,遥遥看向他们的目的地——那座灯火辉煌的酒楼。 她原本打算先去隔壁街查看情况,现在看来是要先放一放,先去登辉楼一探了。 …… 桥头镇的主街上,百姓被暂时隔在长街两侧,看着面前走过的一行人。 前往登辉楼的人群丝毫没有察觉,在一街之隔,有感染怪疾的人正被堵住了嘴,不准发出任何声音。 郭县令的师爷提着一颗心,见平安过关,才松了口气。 他从队伍中退了出来,悄悄落后了几步,准备退进巷子,去看看召集的大夫来了没有。 他不知道角落的阴影里有双眼睛在静静地看着他们。 等到他们走远,她才走了出来。 重新变得宽阔起来的主街上,百姓恢复了自由走动。 他们看着跟县太爷一起离开的人,低声议论着这些究竟是什么人,没有注意到他们当中多了一个道士。 这个道士身量不高,道袍上还打着补丁,背着一把桃木剑,头发蓬乱。 桥头镇往来的人多,出现一个两个道士不奇怪,只有被父母牵着的小孩多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引来多少关注。 陈松意举步,朝已经走远的人群不紧不慢地跟了过去,那些把守在巷口的官差也没有在意她。 然而,当走到巷口的时候,被巷子里的风一吹,她的脚步就顿了顿。 从对面飘来了跟先前元六身上相似的气息。 凌乱如草的头发下,她的耳朵动了动,又捕捉到了一些闷哼跟痛呼。 元六缩在墙角的样子犹在眼前,前往登辉楼的人还没有抵达酒楼门口。 陈松意看着前方,沉吟许久,终究调转了方向,往跟登辉楼相反的方向走去。 回春堂。 张屠户夫妇眼眶通红,穿戴富贵的张娘子钗环都乱了也顾不上整理,脸上泪痕交错。 随着里间又响起一阵尖叫,张娘子六神无主,一下子抓住了丈夫的衣襟。 “当家的!”她慌乱地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 把女儿送到这里来找大夫也没有用,从进去以后已经不知这样叫了多久了,他们还看不到她。 她真的会没事吗? 张屠户抱着她,一手支撑着妻子,下意识拍着她的肩膀:“没事的。” 他像是在安慰她,又像是在安慰自己,“李大夫可是我们镇上最好的大夫,有他看诊,秋娘肯定没事的……” 刚刚戏园子的人跑来叫大夫的时候,回春堂已经关门了。 是他们硬把刚吃过晚饭,正准备沐浴的李大夫叫出来,又把人抬到了这里。 张娘子正要点头,就听里面传出一声拔高的惨叫,顿时紧绷起来:“秋娘……” 她心里一乱,推开张屠户就要往里冲,“秋娘!” “——娘啊!”里面的张家姑娘听到母亲的声音,顿时发出尖锐的泣声,“你们放了我,放了我吧!我要死了……我要死了!” 张娘子腿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里间,被布条牢牢绑住了手脚,整个捆在木榻上的张家姑娘像油锅里的活鱼一样拼命挣扎,眼泪和汗跟被她抓出来的血混在一起,整个人看起来无比凄惨。 李大夫额头上渗出了汗。 他看着这个棘手的病人,从被送过来到现在,他已经招数用尽。 不管针灸也好,灌药也好,全都不起作用。她身上那股痒意,仿佛真的要把全身皮肉抓破才能消除。 现在哪怕被绑着,这姑娘也还是不停挣扎,手脚跟身上都磨破了。 李大夫摇了摇头:“不行了……” 他觉得自己已经黔驴技穷,为难地看着还在挣扎哭叫,陷入狂乱的张家姑娘,“快让张屠户另请高明,我这里……” 话还没说完,外面就传来了呼喝声。 李大夫神情一肃,在湿布上擦干净手就从里间出来,看是什么人在回春堂这么闹腾。 然而才一出来,就见到县衙的衙役站在外面。 对方一看到他,立刻道:“县令大人有令,召集县里的大夫,李大夫你快收拾东西跟我走。” 原本在掩面哭泣的屠户娘子一听到这话,错愕地抬起了头: “你们要把李大夫带走?那我女儿怎么办?” 衙役正是上火的时候,见张娘子瞪自己,于是把脸一沉: “我怎么知道她要怎么办?我是奉命行事。” “你——”张娘子猛地放下了手,怒气上头,红着眼睛就要去揍这个不管旁人死活的衙役,“县太爷的命是命,我女儿的命就不是命?你们简直欺人太甚!” “你干什么?!”见她体格惊人,露出的手臂比自己要粗两倍,衙役也慌了,下意识就握上了腰间的刀柄,“别过来!” “孩子他娘!” 张屠户心头一跳,连忙去拦。 李大夫也走了过来:“张大嫂不要冲动!”他挡在张娘子跟衙役中间,伸手把他们隔开,然后对着衙役道,“等我收拾一下东西,这就跟你走。” 衙役冷哼一声,这才把手从刀柄上移开。 见他要走,张娘子慌了:“李大夫……你不能放着我家秋娘不管,要多少诊金我都可以给,求求你救救她!” 李大夫看向屠户娘子,见她双眼红肿,摇摇欲坠的样子,于是叹了一口气:“不是诊金的问题。”他放下手,道,“令千金的病症我治不了,你们赶紧去另请高明,不要耽误了。” 听到竟然连他都治不了,张家夫妇的脸顿时都变得苍白起来。 李大夫都治不好,难道他们的女儿就只能等死了吗? 回春堂有两名大夫。 一个是李大夫,另一个是郑掌柜。 郑掌柜近些年来已经不坐诊了。 不过现在李大夫要应县衙的要求去出诊,于是便让自己的学徒去把郑掌柜叫来。 然而,来找他的衙役却道:“不用去叫了,我兄弟已经去郑掌柜家叫他了。” 镇上就这么几个大夫,县太爷都发话了,他们还能不把人都找来吗? 李大夫无法,看着焦急地望着自己的张家夫妇,只能让自己的学徒留下,让他尽量稳住张家姑娘的情况,自己则背上药箱跟衙役走。 出了回春堂,衙役领着他径自往巷子走去。 李大夫脚步一顿,压下心中疑惑,跟着他进了巷子,朝隔壁那条街走去。 从主街一穿过来,就仿佛到了另一个世界。 主街的热闹、灯火通明,都跟这条街没有什么关系。 李大夫背着药箱,走在衙役身后。这个时间不去街逛的话,家家户户就该门窗紧闭,准备洗漱安置了。 可是一路过来,他却见到有不少居民在门后探头探脑,仿佛外面有什么事令他们十分好奇,但又不敢出来。 “就在前面,李大夫。” 李大夫收回目光,对衙役点了点头,跟着他继续往前走。 终于,在距离另一条巷子口不远的地方,他见到了一片临时围起的空地。 听见里面传来的闷哼跟隐隐的哀嚎,他知道这就是目的地了。 他跟着衙役绕前去,看到里面的场景,哪怕李大夫已经有所准备,也还是被吓了一跳。 只见地上躺着几个人,每一个肚子都大得像是怀胎十月的孕妇。 而除了最左边那个穿着普通的布衣,剩下的几个全都穿着衙役的衣服。 郑掌柜已经在里面了。 他年事已高,被官差从家里请来,给地上这些患上怪疾的人看诊。 可听说旁边这几个衙役是因为发现倒在巷子里的张一狗,把他拖出来,所以才被传染了,就算他是大夫也不敢近身啊! 正在束手无策的时候,见到了背着药箱的李大夫,郑掌柜一下就有了主心骨,转头朝他奔来:“李大夫!” “掌柜的。” 怕他摔跤,李大夫伸手扶了他一下,然后就被郑掌柜抓住了手臂。 李大夫听他低声道:“这怪疾会通过接触而传染,我看不出他们是因什么而患病。” 越过他的肩,李大夫看向地上躺着的这些人。 他皱着眉:“我在医书上看过,有人腹中进了血吸虫,肚子就会大如箩筐……” “可那也不是瞬息之间就变成这样啊!” 郑掌柜急得跺脚,抓着他的手道,“我问了,他们从发病开始到现在这个样子,前后不过一盏茶功夫。”——就算肚子里有虫,那也不可能是血吸虫这么无害的东西。 李大夫的心像压着石块一样沉重,他知道事情的棘手了。 跟还在回春堂里的张家姑娘相比,这里的问题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很快,镇上的其他三位大夫也过来了。 一来见到回春堂的郑掌柜跟李大夫都在这里,三人也意识到眼前这怪疾的可怕,没有贸然上前。 “李大夫。” “郑掌柜,两位先来,这是什么情况?” 李大夫没有说话。 看诊讲求的是望闻问切,靠近有被传染的风险,所以他只能远远站着,力求看清这几个人身上的症状。 郑掌柜则压低了声音,将自己先前对李大夫说的话对三人说了一遍。 这下三名大夫也是骤然色变,下意识就想离躺在地上的人远一些。 然而他们不想靠近,却有人硬逼着他们要过去:“几位都是镇上最好的大夫,县令大人请你们过来,希望你们能找出诊治这怪疾的办法。几位站在这里,不过去好好看一看病人,怎么能找得出办法?” 几个大夫一回头,见到郭县令的师爷从入口处绕了进来。 他用手帕掩着口鼻,皱着眉看地上躺着的那几个人,见大夫们看过来,他还朝那个方向抬了抬下巴,催促道,“去呀。” 几个大夫心中暗骂他真是不顾旁人死活,但脸上却不敢流露出不满。 因为他代表的是本地的父母官,传达的是郭县令的意思。 “周师爷放心,我们一定用心诊治。”郑掌柜人老成精,先用了缓兵之计。 他一开口,另外三个大夫也跟着道:“对,我们这是先集中辨症一下,商量着该用什么办法来治。” “最好是这样。” 师爷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冷冷地道。 没有办法,有他跟官差在旁盯着,几个大夫只好商量起来:“不然就先用治血吸虫的方法来治,出个打虫的方子,先把虫子打下来。” 打虫的方子好定,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定下了。 用到的都是现成药材,他们几人的药箱里就能凑出来。 方子开好,李大夫也过了一眼,没说什么。 换他来,开出来的方子也就这样了。 很快,衙役就去附近的人家借了炉子来,要就地煎药。 几个大夫站在一处,看着还站在旁边的师爷,压低了声音:“要是这方子不起作用怎么办?” “不起作用,那就不是病了。我来的时候听人说了一句,张一狗像是在巷子里撞了邪才变成这样,药起不了作用,那就该去叫庙祝或者胡三婆,可能有办法。” 这个大夫低声说着,一抬眼,见到外面人头攒动,不由得愕然了一下。 其他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到外头聚集了不少附近的居民。 显然,衙役们又是在这里围一块地,又是去借火炉的,引起了他们的好奇。 见没人约束,他们全都忍不住凑了过来。 大夫们:“……” 他们想躲都躲不及,这些人怎么还自己凑上来的? 其中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踮着脚,在外头绕了一圈。 等绕到了入口,透过里面的人看到了躺在地上半死不活的张一狗,她顿时哭出了声:“你个死人!让你不要老是喝酒,你看你自己喝成什么鬼样子了?” 街上安静,她这一哭格外刺耳。 师爷皱了皱眉,想命人把这个女人赶出去,却见她已经身怀六甲,挺着个肚子想要挤进来。 “师爷。”有认出她的衙役道,“这是张一狗的婆娘,听到风声过来的。” 其他人好赶,这是家属,又是大肚婆,不好赶出去啊。 更关键的是,不只是她,后面还有好几个匆匆赶过来的。 那都是地上这些衙役的家人。 他们跟地上躺着的这几个怎么说也是同僚了,物伤其类。 要是今晚运气不好,撞见张一狗的是他们,现在自己的家人着急想要过来看一看都要被赶出去,他们也不好受。 周师爷可以对着镇上的大夫威逼,却不好对县衙里的官差过于强硬。 毕竟他只是县令的幕僚,而非县令本人。 就在他犹豫着该怎么处理的时候,那些想挤进来的女人身后忽然多了一个邋遢道士。 见她们挤在前面,他似乎有些不耐烦,抬脚一踏旁边的廊柱,就从围起的围栏上方跳了进来。 周围的衙役反应过来,就要上前拦住这个不速之客,就听这个背着桃木剑、穿着打了补丁的道袍的道士用年轻得出乎意料的声音道:“不想他们死就别拦我,他们这是中蛊了!” 中蛊?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落在众人耳中,李大夫霍地转身,惊疑不定地看着他,想拦他的衙役手也僵在原地。 蛊也是虫,大多发作得急而诡异,跟张一狗他们的症状完全符合。 再加上他这一身游方道人的装扮,对蛊毒有所了解,就显得更加有说服力。 扑通一声,张一狗的妻子跪了下来,她白着脸,向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道士求道:“求道长救救我当家的!他虽然百般不好,但到底是我孩子的父亲……求道长……” 她哭得又凶又急,陈松意怕她动了胎气。 正好左右的衙役也被唬住,她于是走过去把人扶了起来。 那年轻的孕妇一边哭着,一边透过乱发看他。 她发现这个道长的眼睛很漂亮,而且身上还有淡淡的香气,一时间愣了一下。 陈松意一看她的反应,便察觉到自己匆忙之下换的伪装有破绽,不能近距离看。 可惜了,她想,不能像前两次那样戴上面具。 她的思维转得很快,一收回手便对着她们说道:“这蛊毒会传染,你们退开。”说完从怀里抽出一块布巾绑在脸上,遮住了口鼻。 做完这一切,她才对着周围的衙役跟大夫道,“留在里头的人也是,把脸蒙起来。” 众人连忙照做,连师爷也是一样。 毕竟论起对蛊毒的了解,谁也比不上这种专业人士。 等所有人都把脸蒙住,混在其中的陈松意就不惹眼了。 见这个少年道士遮好了脸,上前就要去检查地上那些被拿走了堵在嘴里的布,也已经奄奄一息、叫不出声的人,李大夫还想去拦他。 陈松意没叫他碰到自己,不过错身的时候看了他一眼,认出了他是来过自己家里给母亲看过病的大夫,于是放缓了语气,说道:“还请给我准备一些热水、生鸡蛋、雄黄……” 她一口气报了自己需要的全部东西,被挡在外面的家属各自记下了。 不用催促,她们都立刻道:“我去拿热水!”“那我去拿鸡蛋——” 郑掌柜也表示自己可以回去取雄黄跟菖蒲,找到了机会从这里出去。 另外三个大夫的反应没有他快,心中饮恨,只能看着陈松意走到了一人身边,在他面前蹲下,然后伸手按在了他的颈侧。 所有人看着都是心中一抖,怕他中蛊。 陈松意却是手未离就从竹筒中抽出了笔,沾取朱砂,在这个衙役的脸上画下了一道符,将活跃的蛊虫封住了。 昏暗的光线中,只见那道符上仿佛有微光一闪,然后,这个衙役的肚子像漏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神色也没有那么痛苦了。 周围顿时响起一阵惊呼。 旁边还有意识的几个衙役见状,眼中也放射光芒,朝着她伸手道:“道长……道长……道长救我!” 李大夫像是想到了什么,忙向着陈松意问道:“请问道长怎么称呼?” 陈松意头也不回,应道:“我姓游。” 第124章 第 124 章 神医游天在陈家村显圣,虽然已经过去了几十天,但余威犹在。 围观的人群中当即就有人大叫道:“游神医?是游神医吗?!” 他一边叫着,还一边激动地要从外面挤进来,把神医看个真切。 李大夫的眼中也闪动着光芒。 他就是听说,神医游天是个做着道士打扮的少年人,因此在见到一个年轻道士插手进来的时候,才会对眼前的人身份有所猜测。 陈娘子的病他也看过,他自问只能做到维持现状,却不能让她变好。 更别说是补全她损耗的本源,让她寿元无碍了。 可是,当游神医给她看诊过后,她的身体就与健康人无异了。 那只是半月之功啊。 看热闹的人当中还有不知道的,疑惑地问游神医是何方神圣。 话音落下,就被身旁的人解惑了一番:“游神医啊!你不知道吗?那是行踪不定的神医,给人看病全凭他的心情,诊金收多收少,也全看求医的人家世如何。” “对!他先前在陈家村停留过一段日子,治好了很多人,我三舅姥爷的病就是他治好的,神得不行!” 有人现身说法,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就连周师爷也不能免俗,忍不住转头看向围栏外的妇人,听她绘声绘色地说起她的三舅姥爷。 “我三舅姥爷肚子里是长了个大肉球,看了多少大夫都治不好。听说陈家村有神医路过,家里人忙从隔壁镇赶过去,用板车推了他去陈家村求医。 “说来也奇怪,多少大夫都看不好的病,游神医就给他扎了几天针,回来吃了几副药——过两个月再见他,他就全好啦!” 她说着,还把三舅姥爷的情况跟地上躺着的这几人联系上了。 众人只见她眼睛一亮,兴奋地一拍手,“喏,就跟他们几个差不多!” 在场的几位大夫:“……” 差远了,这根本不是同一个病症。 不过普通百姓不知道,都听得津津有味。 听完之后,所有人都对游神医的医术高超有了更深刻的认知,尤其是几位大夫。 百姓的口碑,就是一个医者的水平写照。 此刻他们再看这个年轻的身影,都不由地生出了几分高山仰止的感觉。 见到周围的反应,陈松意也没有多作解释。 她跟神医游天之间的共同点就只有两个,一个是都姓游,另一个是都会“医术”。 就算这个身份被见过小师叔的人识穿,她也可以退一步,表示自己没有承认过自己就是传说中的游神医。 栏杆外的妇人享受够了周围的瞩目,又兴奋地看向这位闻名已久的“游神医”。 她唏嘘地道:“当时见我三舅姥爷恢复得利索,我也想去找找游神医的,可惜去到陈家村的时候,他人已经走了。” 说到这里,她挤到张二狗的妻子身边,对着她羡慕地道,“张二狗家的,你家二狗真是交了好运了,能遇到游神医在镇上。我看你们可以放一百个心,有他在这里,准没事。” 他们碰上的居然是神医,张二狗的妻子已是喜出望外,闻言一边抹泪一边点头。那几个后面赶来的衙役家人也是如此。 刚刚他们见陈松意一出手,就让其中一个衙役的肚子消下去,已觉不凡。 现在更是添了信心,毫不怀疑这位道长能把自己的亲人救回来。 这片被围起的空地上,气氛终于不再那么沉重。 而被包围在这样的气氛里,听周围的人不断从脑海中挖出谁谁谁曾经被游神医治好,佐证这个道医的医术不凡,周师爷对这个突然出现的道士生出的疑窦也消了下去。 听他们的话,哪里有稀奇古怪的病症,哪里就有他,只求治愈,不求钱财。 这样的人,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毫不犹豫地出手,也不奇怪了。 “水来了,水来了!” “还有鸡蛋!” 这时,跑去取东西的几个家属也回来了,拎来了热水、鸡蛋,还拿了碗跟盆。 聚集在入口处的人连忙让开,让她们进去。 陈松意手持朱砂笔,挨个给躺在地上的人画符,封住他们体内的蛊虫,头也不抬地道:“把水倒碗里,其他东西放地上。” 回春堂离这里远,去取雄黄跟菖蒲的郑掌柜还没有回来,还不能开始收蛊。 不过随着她最后一笔画完,剩下几人鼓胀的肚子也都消了下去。 陈松意停下来,感受了一下这样画符的精气耗费。 画完这五个人,精气消耗才跟在元六身上画一道符相当。 抛开熟练与否不谈,果然选朱砂为介质要比直接耗费自己的血更好。 只是比较起两者,陈松意清楚地感觉到用血画符的时候,自己行笔没有那么迟滞。 可见两种方法各有利弊。 不知能不能折中一下。 她收回了笔,让地上躺着的人别动。 转头就见到那些取了水跟生鸡蛋,还有蒜子来的人踌躇地站在几步之外,不敢靠近。 想了想,陈松意便意识到她们在顾虑什么,于是说道:“我已经用符暂时把蛊封住了,不会出来,你们可以过来。” 得了这句话,这几个家属才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把东西送过来,然后小心翼翼地看着躺在地上的人。 这些原本觉得自己要没救了的衙役此刻腹中不再剧痛,抬起头来也不会看不到自己的脚,心中都放松下来,还有力气对自家亲人安慰道:“没事,有游神医在呢。” 陈松意没有打断他们的亲人重聚,而是在思考着如何防备对面下蛊。 下蛊的人在暗处,张二狗的意识还模糊着,从他口中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来。 她算了算自己现在会的三道符—— 一道“封”,一道“解”,一道“护”。 前两个都已经证实了能起作用。 如果最后一道也能够起效的话,把它带在身上,就能挡住蛊虫。 一道符起码能抵挡一记。 画它个十张八张,待会儿潜入登辉楼,把护身符分出去,她就不用担心哥哥跟风珉他们会遭了毒手。 陈松意想着,目光落到了这几个刚刚中过招的人身上,有了个想法。 她才要抽出黄纸来画符,身后的李大夫就走上前来,在她身边蹲下了:“游道长。” “怎么?” 陈松意拿着笔,有些意外地看向他。 李大夫低声道:“回春堂中有个病人,是陈家村张屠户的长女,不久前刚被送到我那里……” 他向陈松意轻声描述了张家姑娘的病症,然后说道,“我用了所有办法,都缓解不了她的症状,看起来就好像跟这边一样……” 也像是中邪—— 不,也像是中蛊了。 在听他说到村头张屠户家时,陈松意心中就有什么模糊地闪过,只是没能抓住。 听到后面李大夫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显然是要拿自己的病人来麻烦传闻中的游神医,他也觉得不好意思。 正在李大夫觉得自己唐突的时候,他身前的人已经转过头去,说道:“把她抬过来吧。” 李大夫顿时心头一松,忙起身道:“我这就让人把她送来。” 他转过身,才要找合适的人去回春堂报信,就听见外面传来郑掌柜的声音: “来了来了,东西拿过来了!” 李大夫连忙迎了过去,亲手把雄黄跟菖蒲接了过来。 郑掌柜正惊讶于他的急切,就听见他对自己说道:“麻烦掌柜的再回回春堂一趟,把张家姑娘送到这里来。” …… 雄黄跟菖蒲一到,要的东西就都齐了。 陈松意开始着手收蛊。 她原本要捣碎蒜子跟菖蒲,与雄黄混合,后面的三个大夫却都殷勤地迎了上来:“游道长,我来我来!”“这些捣碎混合就可以吗?” 他们行医多年,对蛊术也有所耳闻。 先前是没有保障,不敢贸然上前,现在有高人在旁,他们怎么可能错过解蛊的过程? 陈松意也没有阻拦,点头:“对,捣碎混合就好,然后用开水给他们送服——那个昏过去的,先把他弄醒。” 这一步没有什么关窍,她放心让这些大夫去做,自己则拿起笔,开始画符。 见状,外面的人又推挤起来,都想凑近一点,看他在画什么。 站在里面的周师爷也一样的。 他不由地往前走了两步,目光落在陈松意画出来的符上。 周师爷也见过道士画符,有完全没用的,也有些是有真材实料的。 不管是有用没用都好,他们画符有个共同点,就是都画得慢,半天才能画成一张。 可是眼前这个姓游的道士画符却极快。 周师爷看他画了两种符,第一种画了五张,第二种也画了五张。 等他画好之后,那三个大夫才堪堪把磨好的蒜子、菖蒲跟雄黄,用开水给地上躺着的几人送服下去。昏迷中的张二狗更是被扎了一针,醒来就被灌了一嘴,烫得他嗷嗷直叫。 灌完之后,几个大夫才拿着碗回来,恭敬又期待地道:“游道长,我们弄好了,你看——” 陈松意便一指左手边的五张符:“把符烧了,化成符水。” 不过符水化好之后,她却没有叫他们再灌下去,而是自己亲自来。 这一下,包括李大夫跟郑掌柜在内,都忍不住上前看他的动作。 只见他扶起其中一个衙役,喂他喝下符水,然后就解了他的衣襟,用开了口的生鸡蛋在他胸口滚动,一边滚动一边低声念咒。 他们的眼中看不见陈松意看到的黑气,但却可以看到被收蛊的衙役脸色在飞速地好转。 对视一眼后,就有人壮着胆子上前去,伸手去把这衙役的脉。 见陈松意没有反对,他便闭上眼睛认真地分辨起来。 片刻之后,他猛地睁开眼睛看向几人,用再明显不过的表情告诉他们—— 好了! 人治好了! 一时间,在场所有的大夫都心头火热起来。 他们看着那颗鸡蛋,恨不得自己上手来试一试。 等到陈松意把用过的鸡蛋放在碗里,换了背面准备再收一回的时候,那个最大胆的、上前来把脉的大夫就试探地道:“游道长,你看能不能让我来试一试?” 陈松意看了他一眼:“收蛊是要配合念咒的,而且有被蛊虫入体的危险。” 这个大夫顿时一僵,摆手表示那还是算了。 咒记不记得住是一回事,能不能挡住蛊虫又是另一回事。 他还是远远看着就好了。 在张家姑娘被匆匆抬过来的时候,陈松意已经按部就班,把地上四个衙役体内的蛊都收了出来。 用过的鸡蛋全被倒进了火里焚烧,到张二狗的时候,她却弃了鸡蛋,转而取了一个碗。 碗的底部贴着她刚画好的符,样式跟张二狗脸上画着的一样。 喝过符水之后,张二狗就等他像先前治那几个衙役一样,用鸡蛋来滚自己的胸口。 可没想到面前的人却没有动作。 张二狗不由得慌起来:“道、道长……” 他感到一碗符水下去,自己的肚子又翻江倒海了起来。 那种活物在里面剧烈运动的感觉又来了。 他低下头去,惊恐地看到自己原本恢复平坦的肚子又再次胀大起来。 因为酒醒了,这一次直面蛊虫的感觉更加恐怖,他肚子里传来的痛也更加清晰了。 二狗眼泪都飙出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自己这里,就要经受这样的酷刑。 可他才发出一点声音,面前的人手就在他鼓胀起来的肚子上猛地一压。 张二狗顿时感到有什么东西从胃里逆冲上来,张嘴欲呕:“……” 陈松意眼疾手快,将手里的碗盖了上去。 等到张二狗吐出的东西落进碗里,她才把碗翻转了过来,把两张符交叉着贴在了碗面上。 远远看着这里的众人就见到他手中的那只碗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拼命冲撞,把上面贴着的符纸都顶了起来。 张二狗近距离看着这只碗,更是吓得眼泪鼻涕一起流。 尤其是看到陈松意抬手将一张符拍在旁边的衙役胸口上,然后揭开了碗上的符纸一角,把碗怼到那人面前时,张二狗就再也承受不住恐惧,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其他人也吓了一跳,那衙役亲眼看到里面蛊虫的样子,更是整个僵直了。 然而下一刻,他的胸口却生出了一阵暖意,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了其中。 他就见到碗里的蛊虫仿佛被无形的屏障挡住,怎么也冲不到自己身上来。 衙役立刻想到自己胸口贴着的这张符纸,低头看去,两眼放光。 陈松意没有实验太久。 她验证了护身符有效,就把手里的碗连带蛊虫一起扔进了火炉里。 炉子里火光一窜,她拍了拍手,看向被抬过来的张家姑娘,见到她脸上脖子上的抓伤跟挣扎不停的疯相,目光沉了沉:“抬进来。” 张屠户夫妇看到这个蒙着脸的年轻道士还愣了一下。 周围的人连忙催促道: “快进去,这是游神医!” “他不是去过你们村吗?你女儿有救了,还傻站着做什么?” 游神医?张屠户看着这个“游神医”,总觉得跟印象当中不大一样。 但架不住张娘子催促,他还是赶紧把女儿抬了进来。 …… 登辉楼外。 因为风珉一路上走走停停,时不时要到店铺跟摊位上去,对着县令大人问政,所以这短短一段路,他们现在才走到登辉楼。 郭县令已经受不了他,借口要进去先看看布置好了没有,别怠慢了他们,就先一步进了楼里。 完全沦为了陪衬的副山长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觉得这个勋贵子弟中的勋贵子弟确实难伺候,而且又像是抓住了郭县令的什么把柄,难怪县令大人要落荒而逃。 站在登辉楼门外,刻意放慢了速度,等贺老三去跟元六交换情报再回来汇合的风珉没有等到人,神色便沉了下来,心中猜测元六那边是不是有了什么变故。 他摇着折扇,看向陈寄羽。 后者回望他,依旧平稳,神情中不见丝毫焦虑。 风珉收回目光,微微一哂。 也是,放眼整个陈桥县,从沧麓书院的这些学子算得上是最显眼的目标了。 那想用邪术夺运换命的人如果聪明,就不会舍近求远,放着他们不用。 再加上讲到气运,还有谁能比生在王侯家的自己更强? 有自己在,不用担心旁人才是。 第125章 第 125 章 念头转动间,先一步进去的陈桥县主簿已经出来了:“诸位,里面已经准备好了,快请进。” 副山长便朝风珉做了个手势:“小侯爷请。” 风珉收起思绪,对他一点头:“赵山长请。” 然后摇着折扇,与他并行。 脱离风珉的压迫,郭县令已经重新调整好了状态。 他站在登辉楼里,再一次展现出了东道主应有的、不失气度的热情。 在他身后,郭威也来了,等着迎接沧麓书院一行。 毕竟今年他也是要去参加秋闱的,没有意外的话,也要跟沧麓学院的人同路。 先前已经同路行了一段,进来之后副山长跟郭县令便不再寒暄。 他的目光一移,落在了郭县令身后的年轻人身上,开口道:“郭兄,这就是令公子吧?今年也要去江南贡院参加乡试?” “哈哈哈,不错。”郭县令笑了一笑,道,“小犬资质平平,我看他火候未到,这次不过是放他去试一试,涨涨经验。” 说着,他把儿子从身后让了出来,“还不快来见过你赵世叔?” “是,父亲。”郭威很顺从,毕竟郭县令设下这场宴席最大的目标之一,就是让他跟赵山长搭上线,好得到跟随在他身旁的机会,得他指点一二。 官场上的消息总是灵通一些,据说这一次江南贡院的主考官是赵山长的同宗。 既然是同宗,他对主考官的喜好就会了解得更加透彻一些。 郭威心中暗叹,他们父子为了找寻出路,可以说是各自手段都出尽了,脸上则挂着谦逊的笑容,从父亲身后出来,向副山长见了一礼:“小侄见过赵世叔。” 他垂下眼睛、刻意表现的时候,连周身那种阴鸷的气息都被冲淡了不少。 副山长含笑点头,到底顾及风珉在,便没有顺势考校,只是说道:“虎父无犬子,我看令公子一表人才,郭兄不必过谦。” 郭威脸上笑容不变,没有将这官样化的评语往心里去。 可当他抬起头,看到站在一旁的风珉时,脸上的笑容就僵住了。 这时,郭县令已经顺势向副山长提及了让儿子与他们同行的事,后者也答应了照料一二。 不过没有听到郭威的反应,副山长于是挑了挑眉,朝他看了过来。 这一看,就见到郭威对上风珉,两人的神情完全不同—— 前者笑容僵硬,后者意味深长。 副山长立刻便想起了小侯爷先前说的,他在陈桥县过问了一桩官司。 他回过味来,看来这桩官司,这位郭衙内也牵涉其中啊。 “又见面了,郭公子。” 同样的话,风珉现在又在当儿子的面前说了一遍。 “……小侯爷。” 郭威的目光同他一对上,就想起了在州府码头上、钦差驾船前被他揭了底的画面,脸上一阵火辣。 幸好后面爆出来的大案轰动了整个江南,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上面,他煽动人去拦下钦差驾船的事才没有流传开来。 可遇上风珉,终究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郭威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能站在这里。 戏园里抓到的那个人,那张昏迷的脸仿佛还在眼前。 程明珠清清楚楚地说了,只要他回去见了他背后的人,她的蛊就能叫他们都死得无声无息。 现在风珉却好端端地站在这里……这是怎么回事? 是那个人没有回去见他,还是他运气好,避过了一劫? 不管郭威怎么想,郭县令都不可能让自己的贵客一直站在这里,很快便引着他们入座了。 登辉楼今日清了场,这里除了郭县令的客人以外没有其他人。 宴席摆在一楼大堂,郭县令原本还要谦让主座。 但风珉给他面子,没去跟他抢,于是郭县令得以坐在自己东道主的位置上。 宏威镖局的镖师作为风珉这一趟雇佣的护卫,也全都跟进了登辉楼。 他们二十几人分开,坐了两张桌。 其他桌次上,就是这一次从沧麓书院前往江南贡院参加秋闱的学子。 主桌上则是郭县令父子、副山长、书院教习跟籍贯在陈桥县的学子,再加上一个风珉。 风珉没有坐主位,选择跟陈寄羽坐在了一起,把姚四打发去了其中一桌镖师那里。 众人见他一坐下,就用挑剔的目光把登辉楼打量了一遍,这里看过来,那里看过去,还展开了扇子,侧头在扇子后跟身旁的人说话。 旁人不知道风珉在说什么,只当他是见惯了京城繁华,陈桥县这里最好的酒楼也入不了他的眼。 唯有陈寄羽听到他说:“这里最少有六个出口,都被人看住了,老贺要悄悄回来不容易。 “郭大人看来对你们这些贵客很上心,路上也安排了不少官差把守,要是真有什么事,县衙也能第一时间作出反应。” 风珉在来的船上就有了一个初步计划。 他这么展露身份,大张旗鼓,就是要在明面上跟当地官府接触。 不管郭县令愿不愿意淌这趟浑水,也要他付出一些人力,有所反应。 而他选择宏威镖局也不是无的放矢。 毕竟这是江南近二十年来最风生水起的镖局,押镖从未失手,算得上气运强盛。 选择他们,除了保驾护航,也是为吸引幕后黑手加码。 这样去思考,陈寄羽觉得也不能说他想得不对。 只是在风珉撤开扇子,重新坐直以后,想到一直没回来的贺护卫,反倒觉得他那边更令人在意。 ——他要是发现了什么,这里这样众目睽睽,又要怎么把消息传递给他们呢? 陈寄羽想着,感到对面有道视线落在自己脸上。 他抬头看去,见到是郭威在审视地看着自己。 在县学的时候,两人是昔日同窗,不过算是两个阶层的人,没有什么交集。 但陈寄羽还是向他点头致意。 郭威收回目光,心中仍旧不安定。 人人都说陈寄羽运气不好,但现在看来,他才是真正的气运加身。 无权无势,能被先生推荐去沧麓书院,还能抱上风珉这样的大腿,被他另眼相看。 难怪程明珠会把他选作给自己夺运换命的人之一。 本来在程明珠展现出这种骇人的力量之前,郭威的念头是只选择气运最强的人跟他交换,然后其他人就不要多招惹,以免节外生枝。 可现在他如坐针毡,一时间想要放弃,一时间又想要把这里的人都收拾干净。 死人不会开口,没有人知道他想做什么,那才是最安全的。 这些念头充斥着他的大脑,令他在宴席上也食不知味,完全没有心思去观察这些沧麓书院的学子水平,分辨哪些是需要重点打击的劲敌。 两杯酒过后,郭威便坐不住了。 他借口要更衣离开了席间,绕到后面,从院子外置的楼梯上了二楼。 程明珠带着那盒血朱砂,早早就来到了这里。 郭威在楼上也置了一桌酒席,酒足饭饱之后,她待在这里就开始百无聊赖。 二楼是郭威的人,连郭县令都不知道他的儿子有额外的布置。 只不过这个房间严禁他人踏入,在这里的就只有程明珠跟胡三婆。 对这个既贪财又胆小的神婆,程明珠并不感兴趣。 因此当郭威一推门进来,原本懒懒坐着的她就一下子直起了身,兴奋地道:“是不是要开始了?” 郭威的反应却不像她所想的一样。 他神色不善地闯进来,两眼盯着她,质问道:“你不是说给那人下蛊了,他回去死定了吗?要是他背后的人接触到,也一样会死?” “是啊。” 程明珠无辜地眨了眨眼睛,自下而上地看向他,仿佛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问。 郭威低吼道:“那为什么他的主子还活着?!”他说着指向楼下,“刚刚他还站在我面前,阴阳怪气地跟我说又见面了。” “不可能!”程明珠断然道,“我不可能失手。” 她说着眯起了眼睛,想了想,问道,“你确定那是他的人?” 见郭威点头,程明珠便道:“那就说明他们没有碰面呗。” 她重新放松下来,摆手道,“那个中了蛊的家伙逃出去,肯定是给旁人通风报信了。” 郭威额角跳动的青筋这才平复下来。 胡三婆这才插进话来:“公子先坐下,有什么事情好好商量,没有解决不了的。” 程明珠看着他坐下,神色阴沉地去拿起酒壶,斟了一杯酒,露出了一点嘲讽的神色:“你看看你,遇上一点事情就慌成这样,像什么做大事的?” 郭威抬头,像蛇一样冷冷地盯着她。 程明珠却不会被他吓到。 她用指尖摩挲着一旁放着的帷帽:“放心,我下的蛊还没人解得了,不管他是见了谁,都死定了。而且他只是见到你跟我一起,这能说明什么?楼下那些人肯定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不要自乱阵脚。” 郭威听着,虽然神色依然阴沉,但是心中却对她话信了七八分。 因为以风珉的性格,要是察觉到一点不对,都会立刻把自己钉死。 他已经放在风珉手上两次,见识过他的果断。 他决然没有手握自己的把柄,却不行动的道理,除非他不知道。 既然如此,那就没必要这么极端。 还是按照原定计划,找出气运最强的那人,就让胡三婆动手—— 在郭威这样想着的时候,程明珠却道:“你那么怕,那把他们全都杀了不就好了?” 她一边说着,脸上一边露出兴奋的笑容,脑海中因为这个念头浮现出了许多新的蛊术。 本来回去没有逮到陈松意,事情没有按照她原定的计划发展,就已经令她不爽至极。 现在一找到发泄口,她心中的阴暗念头就急速高涨。 郭威却没有接受她疯狂的提议,他猛地起了身:“你疯了?!” 他感到自己背上出了一身的冷汗。 程明珠不是随口一说,她真的想这么做。 郭威第无数次后悔听信她的话,跟她合作。 “你怕什么?”程明珠收起了笑容,坐在原位上,畅想道,“我还有很多的术没有在人的身上用过,我会做得很安全,下了蛊之后他们不会立刻有反应,要等到离开之后,才会陆续发作。” 郭威眼角抽搐了一下。 程明珠说的话、做的事跟她这张脸完全不相衬。 见他僵直,她起了身,蛊惑道:“他们的死状会千奇百怪,等他们都死了,你就没有竞争者了,这不是很好吗?” “你不就是想考个官身,飞黄腾达,出人头地,不再受忠勇侯府那样的勋贵所胁迫?” “要是想成功,想一劳永逸,那就信我。” 第126章 第 126 章 程明珠几乎没有掩饰自己的急切。 现在这些蛊术只存在于她的脑子里,只有她用出来了,才算真正归了她。 她留在江南的时间不会太长。 错过这一回,以后再想有这么多人做材料让她施展蛊术,可就难了。 被她盯着,郭威只觉得自己仿佛在直视一片黑色的漩涡。 里面在吸引着他,控制着他的神志,让他想要点头答应。 然而下一秒他就清醒过来,脸色一变,戒备而阴沉地道:“别用你那一套来蛊惑我!” 要死这么多人,怎么可能没痕迹? 世间发生的一切,都会留下痕迹。 不管她能做得再离奇都好,遇上刑名高手,都无所遁形。 程明珠太自负,觉得没人可以奈何得了她,但她也不想想,这世间既然有像她这样,机缘巧合掌握了这种力量的人,自然也有能克制她的。 郭威不会陪她疯。 他只想得到功名,不想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去开玩笑。 见他竟如此坚定,程明珠撇了撇嘴,有些不甘地退了回去。 郭威没有再理会她,他面色不佳地转向胡三婆:“开始吧。” “好。”仿佛没有见到他们之间生出的分歧,胡三婆颤颤巍巍地站起了身,从桌前离开,到朝向一楼大堂的窗前去。 他们会选择这个房间,就是提前来勘察过了。 确定过站在窗户前,既能看到下方,又不容易被察觉。 窗户没有开启,胡三婆要动用那只眼睛寻找气运最强的人,并不需要直接看到他们。 她只要睁开左眼,眼前出现的就是另一种视野。 周围安静了下来。 胡三婆瘦小的身影站在窗前,她睁开了左眼,全力催动,朝下方看去。 对这只眼睛还能用多久,她心中有数。 就算这次不把眼睛用得那么狠,再用几次,这只眼睛也要废了,于是并不吝啬力气。 她原本耷拉的左眼盯着前方,透过窗纸,看到了一楼大堂里数十个人影。 凹陷的眼眶中,一颗灰白的眼珠在不断地移动。 胡三婆几乎要发出感慨—— 眼前这一片,算得上是她见过气运最辉煌的人群了。 镖局事业正蒸蒸日上的镖师且不提,这一次跟着副山长出来,前往江南贡院参加乡试的学子都个个有着考中的实力。 而在这些气运光团中,她见到了一个熟悉的影子。 她意外了一下,凝神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经过再三辨认,她终于确定了那团光芒正是那天来过自己家中,自称要贩卖药材的客商。 虽然隔着窗纸,胡三婆看不见风珉,但也正是因为这样去除了外表的干扰,直接确认了他的身份。 他果然不是行商。 自己没有看错,那样的气运,怎么可能是行商? 不过不管那天他乔装来自己那里是为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人的气运在她见过的人中已经是数一数二的强盛,没有意外的话,今日这大堂中,应该没有比他更强的人了。 胡三婆想着,眼睛转动,朝着他身旁“看”去。 在风珉边上的人身上的光芒映入眼中时,她竟有了直视骄阳的刺目感! 胡三婆猛地一震,一时间呆在原地。 “找到人了吗?” 此时,郭威等她寻找目标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便起身走到她身边。 胡三婆顶着刺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指着一楼大堂主桌的位置问:“那是谁?” 见她如此激动,郭威伸手略推开了窗,朝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看到那个方向上坐着的风珉跟陈寄羽,他皱眉道:“左边那个是京城来的勋贵子弟,他爹是忠勇侯——” 胡三婆睁着一黑一白的眼睛,打断了他:“右边那个呢?” “右边——”郭威看了陈寄羽一眼,神色冷了冷,“是陈家村的农门子弟,怎么?” 胡三婆一跺脚:“就是他了!” 此子气运之盛,甚至远超他身旁的那位忠勇侯之子,她平生前所未见。 她还记得自己给风珉断命,他若行军从武,必将列土封侯。 陈家这个儿子的出身远不如他,气运的光芒之强盛却还在他之上,他未来的成就会有多高? 她实在难以想象。 郭威看着她,见她左边眼眶里那只本就灰白的眼睛变得更加浑浊,仿佛从活的变成了死的。 胡三婆也不在意。 这一次赚到的钱虽然比不上她被偷走的,但也够她安稳生活了。 在左眼看不到之前,还能见到这样耀眼的气运光华,算是意外之喜。 她重新闭上了左眼,心中仍在想着陈家这个儿子。 在搬走之前,她是见过他的,那时候他身上哪有这么强的气运? ——在他身上是发生了什么事? 程明珠听了全程,此刻开口道:“怎么,所以选来选去,最后还是定了陈寄羽吗?” 她就知道,陈松意身边的人没有哪个差的,只是郭威偏偏不听,还要胡三婆看过才肯定下。 真是多此一举。 郭威从她脸上读出了这几个字。 他伸手把窗重新关上,嘲弄地道:“我才奇怪,陈家人对你不错,陈寄羽把你当成亲妹妹,为了找你错过了上一次乡试。他根本没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怎么你就急着要把他推到死路上去?” 这是他想不明白的地方,也是他一开始没有接受程明珠提议的原因。 程明珠不耐烦地道:“我跟他有什么恩怨是我的事,你不必知道。总之你们现在绕了一圈,还是发现我说的话是正确的吧?” 郭威默认了。 最终锁定是陈寄羽这个结果,让他觉得既酸涩,又庆幸。 酸涩的是,这个在他眼中看来完全比不上自己的农家子,竟然会有如此不凡的未来。 庆幸的是,程明珠既然一早推出陈寄羽,那她手上就肯定有他的八字。 不必再花时间耗费精力去找,夺运换命的事今晚就能定下。 今晚之后,那个前途不可限量的人会变成自己了。 郭威想着,心头嫉妒的酸涩褪去,变成了火热的期待。他于是忍不住向着胡三婆催促道:“既然要准备的东西都已经齐了,那就——”赶紧开始夺运术。 未来一个月,他跟沧麓书院的人同行。 这样一来,就正好神不知鬼不觉的把陈寄羽的气运跟命格都换到自己身上。 胡三婆经过方才的兴奋,现在冷静下来,却想到了另一件事。 她原本在颤颤巍巍地往桌前走,眼下却停住脚步,用剩下那只完好的眼睛看向了郭威:“陈家子的命格贵不可言,必有护星在侧,怕是很难夺取。” 程明珠一听到“护星”两个字,就知道指的是谁。 她冷了脸,说道:“这个你不必管,只管做你的就是。” “姑娘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胡三婆笑着向程明珠点头,果然她把自己的养兄推出来,针对的就不是他一人。 郭威一拍手,门外候着的人就把八仙桌抬了进来,在房中布置了一个神坛。 胡三婆披上了自己的法衣,来到了桌前,伸手抚过桌上那盒血朱砂,准备开始施术。 …… 长街,被围起来的空地里,中蛊的五人已经全部被解救,正坐在地上各自喝着一碗红糖水。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新被抬来的那个年轻姑娘身上。 他们看着她脖子上、脸上鲜血淋漓的抓痕,听着她被堵住的嘴里发出的闷哼。 她的症状跟先前几个人完全不一样,游神医能救她吗? 张家夫妇紧张得几乎透不过气。 他们看着这个跟印象当中不大一样的游道长,看他检查他们闺女身上的伤势,顾不上在乎什么男女大防。 ——甚至今晚要见的准亲家被抛在戏园子里,他们走没走,两人也顾不上了。 当听到这位游道长发问的时候,夫妇二人还没有回过神来。 等陈松意再问了一遍张家姑娘在发病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张屠户才找回声音,答道:“我们今夜原本是带她去相看人家,结果男方还没来,她就变成了这样。” 张娘子更是抹着泪,无比懊悔地道:“早知订不到登辉楼,就改天再相看也好的,戏园子那种地方人这么混杂,我就不该……” “戏园?” 陈松意查看她伤势的动作一顿,抓住了那道先前没能抓住的灵光。 元六之所以会中招,就是因为看见程明珠出门,跟在她身后去了镇上的戏园子。 算上张家姑娘,就有两个人在戏园里中招了,是巧合吗? 她想着,提笔在张家姑娘的脸上画下了一道符。 随着符文上微光一闪,一直挣扎哭喊,想把自己的喉咙都抓破的张家姑娘终于安静了下来。 “……秋娘?” 见女儿一下子没有了动静,张家夫妇心里一突。 还好,他们凑上前来一看,就发现她只是因为脱离了痛苦而一下陷入茫然。 虽然没有声音,但人还在呼吸,于是一颗心这才落回了胸腔里。 用符封住了她体内的蛊,陈松意没有立刻进行下一步,而是看向了正跟妻子待在一起,喝着他碗里的红糖水的张二狗。 先前差点死掉,现在仿佛有了点重新做人的打算,想把剩下半碗红糖水让给妻子的张二狗动作一顿,感到一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 他抬起头,见到那位游道长在看着自己,又想起他按在自己肚子上那一掌,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道、道长……” 为什么这么看他?难道还有什么事吗? 陈松意原本查看张家姑娘手上的伤口,半蹲在地上。 此刻她略微调整了一下方向,正面朝着张二狗:“你是怎么中蛊的,还记得吗?” 眼下没有了张家姑娘挣动的动静,空地上安静得很。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张二狗身上。 论起来,他才是蛊传播的源头。 而他一直像滩烂泥一样,昏过去几次,不管是在场的大夫还是官差,都不知道他是怎么中蛊的。 现在陈松意一问,所有人便都看向了他,等着他的回答。 张二狗本来就扭捏着不想说,现在这么多人看过来,他更是压力山大。 “我……”延迟觉醒的羞耻心让他支支吾吾,吞吞吐吐,“我是……” 他的妻子看不下去,在旁用力在他腰间掐了一把:“恩公在问你话,还不快说?!” 张二狗惨叫一声,才投降道:“我说说说,我——”他咽了口口水,“我就是喝醉了,从巷子回家,看到一个美娇娘在对我笑,然后就……” 空气顿时安静,大家都觉得巷子里吹来的风变得冷了几分。 他这可不像是中蛊,更像是中邪。 第127章 第 127 章 陈松意没说“世上没有鬼”。 毕竟她第一世枉死之后,就是化成了那样的状态,才在刘氏母女背后看清了她们的真面目。 她只是在一片安静中追问张二狗:“那女子长什么样?” 张二狗这一回却是真的不记得。 他喝得太醉了,挠了挠头只是说道:“我不记得她的长相,只记得是个年轻女子,戴着帷帽。” 戴着帷帽……陈松意暗道可惜,可惜元六没有提及程明珠今日去戏园是什么装束。 问完了问题,陈松意便要给恢复神智的张家姑娘服下蒜子、雄黄等研碎混合的粉末。 张家姑娘在那噬骨的痒意中沉浮了许久,精疲力尽,得益于陈松意的符,才得到了片刻安宁。 她看着脸上绑着布巾,来喂药祛除蛊毒的年轻道长,犹疑了一下,开口道:“我记得我在戏园子里碰到的那人……她也戴着帷帽,也是个年轻女子。她从我身边过去,我就变成这样了。” “什么?”张家夫妇这才知道女儿不是无故沾染,而是被人害了。 张娘子瞪大了眼睛嚷道:“我们家世代都是良民,从不与人结仇,她为何要对我的女儿下毒手?” 听了张家姑娘的话,陈松意心里的九分怀疑也变成了十分确定—— 程明珠,果然是她。 至于她是从哪里得来的这些蛊术,陈松意想到了那卷羊皮。 既然自己能够从其中得到封、解、护这三道符,她为何不能从其中获取一些东西呢? ——毕竟她也能接触到箱笼里的东西。 张娘子的声音实在太大,令陈松意抬头看向了她,见她还在满脸不敢置信地向周围的人寻求认同,便提醒她道:“你觉得自己没有与人结仇,旁人只是冲着你女儿来的,却不去想自己是不是一早身陷局中。” 张娘子声音一顿,瞠目结舌。 张屠户则是一惊,担忧地问:“敢问道长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怎么就身陷局中了? 张家姑娘喝下了解蛊毒的药水,因为身上的符还没有解开,药水便没有起效用。 陈松意起身化了解封的符水,眼见周围的居民跟官差都在安静地听着,于是便借了自己现在这个身份告诫他们: “世人气运皆有定数,没有无缘无故的突然衰落或走高,都是积累而来。 “一个人若是突然走了好运,在享受泼天富贵之前,就该先问一问自己是否积善行德,才换来了这般厚泽。” “如果没有,这般走盛多半是遭人算计,强行催发运势。 “鸿运之后,随之而来的必然就是急剧衰落,甚至可能家破人亡。” 张娘子听得一颤。 她觉得游道长虽然没有在看她,但这字字句句仿佛都在说她。 她就是一朝暴富,脱离了原本的生活,跻身镇上的富豪人家。 但她努力地回想,自己平日也远远谈不上行善积德,顶多就是不与人为恶。 这么多年都没有交过好运,为什么突然就降临到了她身上? 还有,她又想起一点不对劲的痕迹来,他们村里四五户人家同时发迹,哪有这么巧合的《气运被夺后我重生了》,牢记网址:.1.事? 想到这里,张娘子脸上血色褪去。 难道说,女儿遭遇此事,就是自己得了不该得的好运,所以才报应到了她身上吗? 不止是她,张二狗也是一阵恍惚。 想到自己平日所作所为,他就觉得今日有此一劫,说不定都是报应。 他有家有室,妻子还身怀六甲,正是需要他陪伴的时候。 要是他今日没有出来喝酒,而是留在家里,也就不会有这场祸事了。 沉默的气氛弥漫,在场许多人都陷入了沉思。 尤其是张娘子,她先前有多得意张扬,现在就有多后悔。 在陈松意把手里的符水递给张家姑娘,让她喝下去的时候,张娘子颤声开口道:“游、游道长,如果现在已经走了不该走的运……想要避免家破人亡,该怎么做?” 埋在他们家院子里的催运符已经被陈松意挖出来了,现在她也有了破术的手段。 只是,借来的运势终究已经借了,盛极转衰是必然的。 她看着张家夫妇,几乎不用起卦都能看到他们之后的命运。 她默然了片刻,才道:“多做善事吧,低调谦逊,再为子孙后代重新积福。” 这时,张家姑娘喝下去的符水起了作用,她体内的蛊再一次活跃起来。 只是她身为女子,不同先前几人,不方便再从胸口后背收蛊。 陈松意于是在她指尖刺破了几个针孔,然后扎破了自己的手指,将血滴在了碗底,把碗放在她的手边。 张家姑娘的指尖原本是普通的颜色。 现在她的指甲却开始泛红,从根部开始往上蔓延,如同染上了蔻丹。 灯笼的火光不够亮,有人点燃了火把。 火光照耀下,只见无数身体细长的红色虫子从她的指尖钻出来,争先恐后地朝碗里涌去。 “哇啊啊!” 看到这一幕,举着火把的衙役害怕地躲开,周围看热闹的人也一样避之不及。 先前那些蛊虫被收在鸡蛋里烧掉,他们没有见识到。 现在亲眼目睹了,只觉得寒毛竖起。 陈松意却没有躲,盯着这些被自己的血吸引的蛊虫。 蛊虫在人的体内,就拿它们没有办法,但只要逼出来,就能用火烧死它们。 等到这些在张家姑娘体内飞速孵化,令她奇痒无比的细长虫子都进了碗里,陈松意便引燃了黄纸,扔进碗里“嗤”的一声点燃了里面的虫子。 火光映在她的眼底,蛊虫扭曲挣扎。 张家夫妇连忙上前把女儿扶了下来,带着她远远躲开。 蛊虫一解决,她身上的伤就可以由大夫医治了。 陈松意只专注地盯着碗里在燃烧中扭曲的蛊虫。 第一世程明珠便能毫无心理负担地杀人,现在得到了力量,只怕更加猖狂。 她要是疯起来,定会害到无辜的人,要怎么做才能一击即中,避免伤亡? 往蹇来连……陈松意又想起自己先前起的那一卦。 一抬眼,看到周围同样恐慌的官差,她心中就有了成算。 很快,碗里的蛊虫燃烧成灰烬。 她起了身,走向周师爷。 周师爷刚过来的时候还好,可当见到这些蛊虫以后,察觉到这些东西蔓延开来会引起怎样的后果,他就默默地出了一头冷汗。 “还好……”他想道,“还好有这个游方道士半途杀了出来,解决了问题。” 镇里今夜的安宁应该保住了,自己这个师爷的位置也保住了。 他用捂嘴的帕子擦干了额头上的汗,便想要下令封口,把这里的东西全都撤走。 然而还没说话,这个姓游的道士就走了过来:“你是县衙的师爷?” “正是。”周师爷本该为他的不懂礼数而冷脸,但是想到他的能耐,便知道自己说不定还要仰仗他,千万不能得罪了,于是正色道,“这次多亏道长出手相助,才没有让毒蛊危害一方——” 陈松意打断了他:“先别高兴得太早,下蛊的人还没抓住。她要是再在暗处出手,官府的反应没有这次这么快,就不是这么简单的问题了。” 师爷也同样想到了这一点,脸色一僵。 是啊,眼下只是解决了这里的问题,那蛊女要是再次行凶,他们未必有这么好的运气。 而且,今夜登辉楼还有贵客……不能出错。 陈松意观察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说道:“中蛊的人数少,我还可以救,但是扩散开来我就管不了了。到时候这一镇沦为炼狱,我是可以走,你们呢?只怕脱不了干系。” 周围的官差听着都心惊肉跳,要不是周师爷素来重身份,同人说话的时候并不允许他们插嘴,他们都要扑上来求这位游道长留下帮他们了。 师爷的面皮抽搐着:“该怎么做……还请道长赐教。” 这个年轻的道士沉默了片刻,才在布巾后面说道:“我下山行走是入世修行,遇到的人能救便救,她或许还没来得及再次行凶,我有一法可以追踪到她的下落。等找到她的去向以后,你便立刻告知你们县令,调集人手把她抓住。” 程明珠跟郭威结盟,郭县令不一定知道内情,县衙上下就更不可能知道了。 现在她既有了这个力挽狂澜的身份,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向官府提出要求,要他们出力。 “这……” 周师爷面露难色。 他在这里坐镇,就是为了把事情压下去,不坏县令的好事,又怎么敢在这时候拿这种事去触他们大人的霉头? 围栏内外的百姓都在听着他们的对话。 见周师爷没有痛快答应,都恨不得挤过来催促他。 这有什么需要考虑的吗?要是游道长走了,他们这些人该怎么办? 县衙不作为,那他们是不是该趁现在赶紧收拾包袱离开,到外面去避一避? 微妙的恐慌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不光陈松意察觉到了,举棋不定的周师爷也看到了。 他动摇了起来,陈松意见状,压上了最后一根稻草:“我过来的时候,看到码头上很热闹,你家县令在接待贵客?要是那个下蛊的人在那边下手,你说会是什么结果。” 这一下,周师爷的冷汗再次冒了出来,其他在旁听着的衙役也是忍不住了。 他们纷纷上前来劝:“师爷,游道长说得对,还是赶紧去向大人汇报吧。” “有这样的凶徒在我们县里,要是隐而不报,伤到了楼里的那些人,后果别说是我们,就是大人也承担不住。” “而且师爷,”有人压低了声音道,“你看周围已经有人偷偷走掉了,事情瞒不住的。” 如果不立刻处理,一旦这些百姓先乱起来,那就彻底失控了。 “好!”被这样劝着,周师爷终于咬牙一点头,对着陈松意道,“还请道长先找一找那蛊女的下落,然后随我……一起去见大人!” 第128章 第 128 章 围栏撤去,人群却没有散开。 县衙准备负起责任,去缉拿那个下蛊的女子,镇上的百姓也就吃了一颗定心丸。 他们不急着逃走,更想留下来看看游道长的那“一法”是怎么作用的。 陈松意所说的那一法就是扶乩。 不是从羊皮上学来的,而是同她的推演术一样,得自她的师父。 用扶乩术定对面的行军路线,一定一个准,是战场上的大杀器。 师父原本只打算给她的兄长讲,但见她眼馋,便一并教了。 可惜,这跟推演术不一样,需要画符,而她没有这个资质。 所以她的兄长会,而她只知道理论,用不出来。 但是现在…… 她会了。 沙盘、线香、黄纸、朱砂……县衙的人迅速收集来了陈松意要的全部东西。 她没有选择起卦,而是用扶乩来在众人面前追踪下蛊者,为的就是更加直观冲击。 张一狗很不安。 扶乩术的施展需要借一个人,口含线香,由施术者以符驱动。 在场众人之中,游道长选中了他,而他的妻子也很支持他去做。 不仅是为镇上百姓计,也为回报游道长的救命之恩,还为他过去做的那些混账事补过,为两人未出生的孩子积福。 沙盘已经摆好,八仙桌上,游道长也已经挥毫画下了符箓。 张一狗的妻子轻轻推了他一把:“去吧。” “……嗯、嗯。”张一狗咽了口口水,紧张得同手同脚,走到了桌前。 陈松意直起身,示意他把沙盘端起:“端着它。” 见张一狗紧张得发抖,脸也白了,这个脾气看上去不怎么好的年轻道长还难得宽慰了一句,“放心,这术不会损伤到你。” ——而且待会一动术,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不紧张。”张一狗勉强牵起嘴角,把沙盘端了起来。 还好这沙盘并不沉重,他手脚无力也端得稳。 站在旁边的周师爷也十分紧张。 其他人不必他下令,见他们准备开始,都默默地举着火把,屏息凝神。 陈松意伸手拿过桌上画好的第一张符,在布巾底下念着从记忆深处找出的咒语,然后将一根没有点燃的线香插在了张一狗的口中。 张一狗端着沙盘,眼睛紧张地向下看。 只见游道长把燃烧的符投入一只碗中,那碗底还有拔出的蛊虫烧成的灰。 他还没想明白这烧成灰的蛊虫要拿来做什么,面前的人就已经一把托住了他的下巴。 张一狗被迫仰起了头,然后,那只手在他脖子的不知什么穴位上一按,他就不由自主地深吸了一口气。 众人看着那只碗被送到了他的鼻子底下。 伴随这一吸,里面所有的灰烬都被他吸入了鼻子里。 嗤的一声,线香在他的口腔里自燃起来。 随即,张一狗就眼皮一耷拉,脖子一软低下了头,嘴里的线香正好抵在了沙盘上。 周师爷眼角狠狠地抽动了一下。 这些道门中人……就算那是烧成灰的蛊,那也还是蛊啊! 没有在意周围的惊呼,陈松意以指为笔,在沙盘上画出了桥头镇的简要地图。 桥头镇的布局规整,只要是在镇上住过的人,看到游道长在沙盘上画出的线条,都很容易从其中对照找到主干道和标志建筑。 “这是……码头?” “对对,这是我们这条街!那是县衙!还有登辉楼!” 对他们的话充耳不闻,陈松意继续念诵符咒。 有了蛊虫灰烬作为牵引,低垂着头的张一狗很快就开始了自动追寻下蛊者的行踪。 沙沙沙,线香在沙盘上划动,发出细微的声响。 香越烧越往下,露在外面的部分就越来越短。 而从张一狗有反应开始,周围的人就再次安静下来,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口中的线香。 陈松意在旁,也一瞬不瞬地盯着,见到线香画出的线条自程家院子开始,一路前往戏园子,然后又折回,经过巷子,再回到起点。 冒用了小师叔的名号,扮作道士的少女眯起了眼睛—— 程明珠回过院子? 见蛊女从地图一角出发,出去一趟又回到了原地,周师爷松了一口气。 他正要按着沙盘上的方位,对照着去索人,就见到线香未停,在回到起点后又再次出发。 一口气被迫中断的周师爷:“……” 毫无知觉的张一狗衔着线香,继续在沙盘上划线。 这一次,看着线香行进的方向,周师爷的目光越来越惊恐。 周围那些对镇子了如指掌的老衙役反应也是如此。 在线香画出的线停在登辉楼的方向上时,他们的惊恐达到了姐姐。 而陈松意的目光也沉凝到了极致。 “来人!” 这一次,不用她再摆道理,周师爷都主动调集起了县衙的人。 他的声音从人群的包围中传了出去,在街上回响,“把留在外面的全部衙役都给我召过来,不管当不当值!还有巡卫队!没死都就全都给我叫过来——!!!” 从成为陈桥县令的师爷开始,周师爷就没有这样慌张失措的时候。 他的声音都快劈叉了,那样的凶徒竟然就在登辉楼! 她是怎么混进去的? 是一开始就在里面,还是跟着船上下来的那群人一起过去的? 不管怎样,她要是伤了里面的任何人,惊吓到了大人的任意一个客人,他这个师爷都做到头了。 领命的官差纷纷行动起来,一个个都紧绷到了极点。 陈松意伸手拔掉张一狗嘴里的线香,他立刻醒了过来。 “……开始了吗?” 他迷迷糊糊一张嘴,就有大量的烟雾从他嘴里冒出来。 睁开眼睛,看到周围兵荒马乱,张一狗还不知道术已经施完了。 他清醒过来,紧张地端着沙盘左右张望,试图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陈松意先前画好的护身符已经干了。 她从张一狗面前绕开,来到了桌前,把这些干透的符折起来,又画了十几张。 等到周师爷把人聚集过来,分配好要怎么带队把登辉楼包围起来,陈松意就来到了那些同样用布巾蒙住脸,好抵挡一下蛊虫侵袭的衙役面前。 她把护身符分了给带队的几个县衙老手:“带上这个,遇到她应该能抵挡一阵。” 得到护身符的捕头跟老衙役忍不住一喜:“谢道长!” 见识过眼前人的手段,他们对这位游道长都充满了信赖,多这一道符就多一份保障。 周师爷见陈松意分了护身符给他们,却没自己的份,忍不住动了动嘴唇,神情复杂地想开口问他是不是漏了自己。 其他百姓见了这护身符也眼馋,都想向游神医求上一张。 就算这次用不上,放在家里,也好保自家平安不是? 陈松意扫了他们一眼,把剩下的符收了起来:“我的精力有限,临时画不了那么多符,楼里的人更危险,更需要。” 这样一说,周围的百姓也觉得是这样。 看不到那些要去登辉楼的官差衙役里,也就带头的人才有吗? 至于周师爷,陈松意看向他,道,“我跟师爷同去,跟在我身边,你自然会比旁人更安全,这张符便给别人吧。” 周师爷只能点头。 确实,这时候没有什么地方比游道长身边更安全。 他也就压下了嘴边那句替自家县太爷讨要一张护身符的话。 游道长画了几十张符,到了里面,自己大人怎么也分得到一张吧? 对其他人,陈松意也没什么好嘱咐的。 仓促之下,做不了太多准备,小心行动便是。 她只是说道:“一旦发现目标,就立刻发出警示,中了蛊也不要过于害怕。只要撑到我过去,就能替你们解蛊。” “是!” 一众官差巡卫听到这话,都有了点底气。 他们立刻按照安排好的分成四队,留下一队跟她和周师爷同行,另外三队则从不同的方向绕向登辉楼,去包围住这个地方。 …… 登辉楼,一楼。 房间里,胡三婆已经完成了施术准备。 桌上两个用红纸撕出来的小人,上面用深重一些的黑红颜色写着两个名字跟生辰八字,正对应着房间里的郭威跟一楼主桌的陈寄羽。 穿着法衣的神婆念念有词,半阖着眼睛,用枯瘦的手从桌上拿起用那盒血朱砂涂抹过的红线,然后将其中一头缠在郭威的纸人上。 郭威盯着她的动作。 在红线绕上纸人颈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没有什么感觉。 程明珠刚才在胡三婆施术准备的时候看了片刻,觉得没有什么意思。 她一看就知道胡三婆没有多少本事,施术主要是借用那盒血朱砂之力。 在这里待得无聊,她便拿起帷帽出了房间,到楼下院子去了。 夺运换命术要彻底完成,怎么都要几天,而且郭威想要换命成功,还得她先收拾了陈松意。 下了楼,程明珠在院子里转了一圈。 院子里也没什么意思,她眼睛一转,便去了登辉楼后厨。 登辉楼的后厨一派热火朝天。 这家酒楼在镇上开了那么多年,历经几任县令,生意都依旧做得红红火火,是本县父母官招待贵客的第一去处,就是因为它时常有新奇的噱头。 像这一次,登辉楼的东家去了一趟岭南,就从岭南请回了一位大师傅。 大师傅擅长烹调野物,做菜用料广博,做出的味道跟江南菜系的清爽甜口不一样,更带着几分浓郁的“野”性。 今日郭县令包场,在这里宴请从沧麓书院前往江南贡院赶考的学子。 登辉楼花了心思,准备了一席应景的“金龙宴”。 金龙宴的主料是蛇,其中还有几条从南地高价买回来的巨蟒。 程明珠进来的时候,这些大大小小的蛇还被关在笼子里,在后厨的高温下蛇信吞吐,眼睛盯着从面前走过的人。 第129章 第 129 章 很快,后厨里就有人发现了她:“姑娘来这儿做什么?” 见程明珠停在泛着蛇腥味的笼子前,身上的衣着矜贵,发现她的人自然而然判断她是前面的贵客,连忙走过来,“姑娘是贵人,后厨乱,还有这么多蛇,看着肯定害怕,还是先出去吧。” 过往也有客人对登辉楼的后厨好奇的,会转进来看看,后厨的人见怪不怪。 只不过这次进来的是个戴着帷帽的姑娘,还停在装蛇的笼子前,所以大家好奇多看了两眼。 程明珠没有说话,她在微微颤抖。 来后厨之前,知道这里关着这么多蛇,等着被做成菜,她也以为自己会怕的。 可等来了之后,见到这些蛇类冰冷的眼睛跟缠绕的身体,她只觉得兴奋。 尤其是看到堆在最下方的几条巨蟒,无论是身形还是气势,都叫她移不开眼。 蛊之一道,跟五毒密不可分。 蛇就是五毒里的一种。 脑子里有那么多没用过的蛊术,这些爬虫在她眼里就是施术最好的道具。 沉醉蛊术的她见之心喜还来不及,又怎会畏惧? 不过她没去纠正这人的错误,只是透过白纱的缝隙与最底下的巨蟒对视。 她指尖微动,无声地念动了什么,留下了一点东西,这才离开。 二楼,布置着神坛的房间里,胡三婆的施术已经到了最后一步。 她口中念诵的声音骤然增大,原本快废掉的左眼也睁开了。 作为这里唯一的观众,郭威感到时间都似乎变得迟滞起来。 他知道,这是因为夺运换命术进行到关键时刻,自己心中紧张,才会生出这种感觉。 然而,看着胡三婆用枯瘦的手指夹起绑在写有郭威生辰八字的纸人身上的那段红绳,猛地展开、抻直,然后往代表陈寄羽的那个纸人脖子上一转一扎的时候,郭威还是感到自己身上漫过一阵战栗。 这一瞬间,似乎一切都与先前不同了! 一楼主桌,正要放下筷子的陈寄羽感到脖子上猛地一痛。 无形的线在他颈上收紧,令他呼吸到的空气骤然减少,原本应该轻轻放下的筷子碰撞在碗碟上,引来了旁人的目光。 与他同出自陈桥县的学子见状打趣道:“寄羽兄这就不胜酒力了?今日的主菜还没上呢。” 要是因为不胜酒力错过压轴主菜,那就太可惜了。 陈寄羽喉咙像是被堵住,撑着桌沿想要勉力支撑,却感到一阵赛过一阵的晕眩。 等到呼吸恢复,身上的力气却像在被不断抽走,令他整个一软,往旁边倒去。 “寄羽?”风珉撑住他,神色一下子变得警惕起来。 一直注意着这边的姚四更是直接起了身,目光如电地看向四周。 跟以为陈寄羽只是喝醉的人不一样,风珉见他反应越来越不对,便猜到是用术的人动手了。 他的脸色很难看。 他们过来,本就是来吸引注意的,对方会在登辉楼动手并不奇怪。 风珉没有预料到的是,背后的人竟然越过了自己,选择向陈寄羽下手。 更没有预料到的是,他会这么毫无征兆就中了术。 对方怎么会拿到他的生辰八字? 郭县令原本在跟副山长说话,见风珉扶着人起了身,他带来的那桌镖师跟护卫也齐刷刷拿起武器跟着起身的时候,不由得一愣—— 这是怎么了? 原本觥筹交错的席间一下子安静下来,大家都不明所以地看向风珉。 正当郭县令撑起笑容,想问小侯爷为什么是这个反应,是否自己招待不周的时候,外面传来了骚动。 本来就怀疑风珉是不是借机下自己的脸,心中有火的郭县令立刻也起了身,朝着传来骚动的方向冷道:“外面怎么回事?!” “回大人——”外面传来守卫的声音,“是师爷带人……” “什么?”郭县令错愕。 没等外面的人把话说完,楼里众人就听到了一阵不太整齐的脚步声。 只见几十个人乌泱泱地从外面过来,既有衙役,也有民兵,人人都拿着武器,严阵以待。 郭县令盯着门口,见为首的不是别人,正是他最信赖的幕僚周师爷。 在他旁边还有个蒙着脸的道士,蓬头乱发,连眼睛都挡住了,背着把桃木剑冲在最前面。 风珉一见到冲进来的这些人,目光首先就停在了那个看不清面目的道士身上。 他所认识的人里,穿道袍的就只有陈松意的师叔,但他已经辞行回山上了。 他怀着几分戒备地看着这个道士——陈寄羽刚倒下,他就闯进来了。 可同时,风珉又无端地觉得这人有点熟悉,不由得皱起了眉。 陈松意一停住脚步,就看到风珉扶着自己的兄长,后者似乎失去了意识。 她想也不想就要走过来,却被郭县令喝住:“站住!你们闯进来做什么?!” 自己精心布置的宴席被这么被毁了,郭县令差点一口气上不来,更别提为首的还是自己的师爷。 一旁的主簿见状,连忙起身扶住了他:“大人息怒。” 第130章 第 130 章 一楼,混乱一起,陈松意就冲到了陈寄羽面前。 她伸手要去搭兄长的脉,却被风珉一把格开。 瞥见他眼底的戒备,陈松意再次伸手。 你来我往,劲力碰撞,两人便瞬间便过了几招。 “小侯爷——” 周师爷一个没拦住,见两人交上了手,顿时心急如焚,要扑过来解释。 他想向风珉解释游道长的手段神妙,可才起了个头,两人就又突然停了下来。 无他,跟陈松意一交上手,风珉就认出她来了。 在江南遇上两回这样的情况,每次见到陈松意,风珉都会感到猛地松一口气。 但随即,又会因为她跟自己身陷同样的险境而提起心。 没有在意他的担忧,陈松意切断了跟他的视线接触,搭上兄长的额头。 陈寄羽已经失去了意识,她一上手就察觉到他身上不正常的高热。 她伸手去翻兄长的眼睛,问风珉:“他这样多久了?” 她一开口,说话的声音也是风珉熟悉的声线。 被她感染,风珉也很快找回了镇定,迅速道:“不到一盏茶功夫。” 此刻他后知后觉,陈寄羽这样高热昏迷,跟奚家小姑娘的症状一样。 他想再说点什么,陈松意已经搭上了兄长的脉搏。 指尖与兄长的手腕接触的瞬间,她的眼前就轰然一声,再次漫开了弥天大雾。 漫天的白雾没有阻碍她的视线太久,很快就被狂风撕扯吹去。 陈松意置身登辉楼中,眼中看到的却是埋葬了陈家先祖的深潭。 深潭上生出了风暴,她站在岸边,抬头就看到天上乌云如盖。 云中攒动着电蛇,酝酿着毁灭的力量,浓云铺展,盖过了方圆数十里的天空。 远处,田边的村中青壮都看到了这惊变的天象,纷纷起身。 喝多了在扶着树呕吐的老胡也抬起头,眼中的醉意变成了惊愕—— 那边是怎么了? …… 登辉楼,原本在感受着气运加身的郭威听见楼下的动静,犹豫了片刻没有出去。 法术还没有完成,胡三婆正在不能受打扰的关头,需要有人护法。 一楼突然有人闯进来就算了,后面院子这里怎么这么吵? 外面那些人都是干什么吃的? 房间的门此时被人用力地拍响了,郭威皱着眉看去,见到了程明珠的影子。 他走了过去,一开门程明珠就闯了进来:“下面来了一群人,有人认出我了。” 底下一片乱,直直地映入眼中。 郭威猛地关上了门,阴沉地转身质问程明珠:“那你上来做什么?” 露了行迹,引来了注意,还往楼上来,是想拉着他一起同归于尽吗? 程明珠看了一眼还未完成施术的胡三婆才转身,在帷帽后审视地看向郭威:“认出我的是县衙的人,难道不是你放出去的风声?” 下面那些人在她眼中并不算什么,何况她还有杀手锏。 她会上来是因为叫破她身份的是衙役,她要来确定是不是郭威出卖了自己。“我疯了吗?把跟你合作的事透露出去?”郭威的神色更难看了。 他又重新走到门边,在门纸上戳了一个洞,往外看了一眼。 见还没人攻上来,他皱着眉催促程明珠,“趁还没人发现,你快走,等事情结束了我再去找你——” 程明珠却留在原地没动。 她说道:“既不是你,那我倒要看看是谁这么有本事,胆敢来找我的晦气。” 说话间,她留在后厨的后手已然发动。 先前那个跟她说话的后厨帮工原本正蹲在木盆前洗菜,整个人忽然一僵,身体抽搐了起来,瞳孔也开始翻白。 前头的混乱没有传到后厨,众人依旧忙得热火朝天,无人在意这个角落。 等到他身上的抽搐结束,人就从凳子上站了起来,四肢僵直地走向关着一大堆蛇的笼子。 蛇类的竖瞳与他灰白的眼睛对视。 他抬手,缓缓伸向了笼子的门锁。 …… 水潭上空,天地元气所化形的麒麟咆哮挣扎。 与其说是周围的暴风扰乱了朝着这里汇聚过来的元气,不如说是麒麟的挣扎生出了这团风暴。 无数气流攀附上了它的身体,像蛇一样吞缠着它夺运。 哪怕陈松意知道自己此刻正身在登辉楼中,而不是在这里,也能身临其境的体会到麒麟的暴怒。 连接天地的暴风将水潭周围的草木连根拔起,甚至陈父立在水塘边上的先人墓碑都要被摧折。 天空中一声霹雳巨响,雷光从云中打了下来,击在水潭边上的一棵树上,顿时燃起了火。 糟了!陈松意目光落在燃烧起来的树上,心中叫了一声糟。 风水格局的形成自然不是依靠某种因素,周围的一草一木改变都可能有破局的危险。 如今天降雷火,就是在汇集气运的深潭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元气瞬间从那个缺口泄了出来。 原本挣扎的麒麟力气顿时变小了,那些争夺它气运的蛇顺势而上,在它身上重重地咬下一块肉。 如果陈松意此刻真的在那里,说不定真的能够听到麒麟怒吼。 她一见到这一幕,便知道哪怕自己在这里解了术,那边也已经被毁了,兄长依旧会继续垂危。 刘氏已经倒了,接替她的这人用的术看上去比她还要厉害。 然而自己还没有抓住程明珠,分身乏术,既离不得这里,也不能赶回去。 就在情势僵持,她不知该怎么做的时候,水潭边忽然出现了一个人。 他就站在她的对面,衣角仿佛还带着白色的雾气,站在风暴中朦胧不清。 可陈松意立刻就意识到他是谁。 上一次在白雾中见到他的时候,他还在马车里,她看不清他的形影,看不见他的脸,只能感觉到他是可以破术的人。 这一次,也是如此。 他步行至此,看了一眼烧焦的树跟从草木间弥漫开去的雷火,就伸手拿出了一只酒壶。 隔着白雾又隔着风暴,陈松意看不真切他的神情,只看他的动作中,都感到一种玄之又玄的气机牵动。 他取下壶盖,在其中倒入了酒,然后信手往天上一泼。 霎时间,天地间就响起了细密的雨声。 先势小,后变大。 伴随着云间滚动的惊雷,雨水冲刷向地面。 在漕帮总舵,陈松意“作法”召集来的风雨,不过是她算出来的。 她开坛做法,也只是为了鼓舞士气而装腔作势。 但潭边人召来的雨却跟她不一样。 这道雨完全是在天地间凭空生成,施术者的术法神妙,不知高过她几何。 很快,地上燃烧的雷火就被雨水浇灭,汇聚的乌云也因为雨势的降下而缓缓平息。 唯有深潭上空的麒麟仍然陷在困战中,元气还在通过缺口不停流逝。 站在岸边的白衣人于是又再倒了一杯酒。 陈松意紧紧盯着他的动作,见到他以指为笔,在杯口上划动。 伴随着他第一笔划下,深潭上空的气流发生了变化。 风暴一滞,混乱散开的气流在深潭上空凝聚。 随着他一笔一画,无形气流凝出了字。 他在画符。 符落在纸上,不过是方寸之间。 他却以杯为潭,牵动天地元气,在深潭上空落下一道符。 意识到这一点,陈松意顿时凝神于目。 她全神贯注去看那一道符的书写,让那笔画气韵隔空烙印在自己的脑海里。 现实里,她开始同步。 所有人见到这位蒙着脸的年轻道长抬起了手。 他的形容不修边幅,手指却很干净,像少女青葱。 烛台上的光芒一闪,仿佛有无形的气流割过,令他的指腹上凝出了血珠。 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风珉可以最清晰地感受到陈松意的气机变化。 她人仿佛在这里,仿佛又不在,眼睛像是在看着陈寄羽,又像是在透过他看着别处。 她的指尖落在了兄长的眉心,照着在白雾中所看到的符,没有丝毫迟滞的开始书写。 最初,她还落后潭边人几笔,渐渐就跟上了。 风珉没见她画过符,他们分别才不过一日,不知她从哪里学来了这术。 当最后一笔收势的时候,落在深潭上空的符跟落在陈寄羽身上的符几乎同时完成! 陈松意耳边只听见轰然一声,眼前风暴散去,寰宇一清! 下一刻,她也从白雾中退了出来,眼中所见从深潭上的麒麟跟潭边人,变回了登辉楼的众人跟风珉。 与此同时,二楼的房间里,胡三婆发出一声惨叫。 她猛地后仰摔倒在地,捂着眼睛大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原本还想劝程明珠不要多生事端,快点离开的郭威只感到那种气运贯注的感觉消失了。 他神色一变,顾不得其他,抢上前就按住满地打滚的胡三婆,把她的两只手从脸上扯了下来。 程明珠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过来。 只见胡三婆皱巴巴的脸上双目紧闭,有两道黑血从她的眼中流下来。 不只是原本快要废掉的左眼,这一次她的右眼也保不住了。 术法被破的瞬间,那人身上的煌煌气运如同骄阳,直扑入眼,令她两只眼睛灼烧似的痛。 夺运术中断,施术的胡三婆遭到反噬,郭威竹篮打水一场空,原本还想要劝阻程明珠的心思顿时消散了。 他的大脑先是一片空白,然后燃起了怒火。 察觉到他的心境转变,程明珠嘲讽地挑了挑嘴角,在帷帽后面看着他:“被人搅局的滋味如何?现在你还想抓着我不放,让我立刻离开吗?” 郭威握紧了拳头。 程明珠继续蛊惑,“现在除非把下面的人都杀了,不然你想洗脱嫌疑,想继续走你的煌煌大道,门都没有。” “好。”希望被毁的郭威起了身,没有再管委顿于地的胡三婆,阴狠地道,“做你想做的,留下风珉还有几个书院学生。” 留下这几个,他自会想办法兜底。 第131章 第 131 章 要杀人对程明珠来说不是难事,难的是之后该怎么收场。 有了郭威这句话,她就再无后顾之忧。 她眼中血色光芒一闪。 后厨的蛇群跟受了她操控的人顿时如洪水出闸,涌了出来。 当中最显眼的便是那三条巨蟒。 它们在蛇潮中爬行,其中一条去了后院,另外两条朝着大堂去。 “蛇!后厨的蛇跑出来了!” 身在二楼的两人很快听见底下的尖叫跟怒骂。 自己的爹分明也在下面,郭威脸上却没有什么着急跟不忍。 乱糟糟的声音中,陈松意睁眼,便看到了黑压压的蛇潮。 蛇潮后跟着厨房的帮工,两眼翻白,四肢僵硬,没有神智。 盘中餐竟变成了催命符。 先前还在期待压轴主菜的人此刻都很难维持人色。 风珉的反应最快,在蛇潮刚冒头的时候,他就将桌布一扯,把桌上的杯盘全掀了下去。 见陈松意恢复清醒,他便一拉她的手腕,带着她跟陈寄羽上了桌:“上来!” “快!快!” “上桌!” 其他人见状,也有样学样,纷纷爬到了桌椅上。 受风珉雇佣的镖师则拔了刀,朝着涌过来的蛇潮杀了过去:“杀!” 刀劈在蛇的身上,轻而易举就把蛇砍成了两段。 可断掉的蛇却没有就此死去。 哪怕只剩一个头,它们也依旧沿着轨迹飞扑,重重一口咬在镖师的腿上。 被咬的人猝不及防发出痛呼:“啊!” 登辉楼用来做菜的蛇没有毒。 但它们受程明珠控制,身上却带着蛊。 蛊虫随着蛇牙钻入人体中,伴随气血运行,很快就发动。 被咬的人在劈砍了几条蛇以后,顿时蛊虫发作,手上的兵器掉在了地上。 跟随陈松意从巷子那边过来的官差对这一幕都不陌生。 他们见过中蛊的张家姑娘,也见过张二狗,见倒地的镖师要么肚腹急剧鼓胀,要么控制不住地将皮肉挠破,便意识到他们这是中蛊了。 不必陈松意警示,他们就高声喊道:“不要被蛇咬到!蛇身上带着蛊!” 可惜,冲在最前面的镖师避得过蛇,却避不过后面那些被蛊所操纵的人。 很快他们就知道这些人有多难对付。 刀枪不入又力大无穷,难怪从后院过来的压抑会被砸穿了门窗扔进来。 “快!过去帮忙!” 周师爷尽管也惊恐,但见游道长已经破了术,站在桌上看着这混乱一片还没出手,心中还有底气,还能指挥调动人力。 可郭县令却已经吓破了胆。 蛇!这么多的蛇,还有那两条巨蟒,缠上了倒地的人! 看着它们水桶粗的身躯在人体上缠紧,两个镖师脸憋得青紫,衙役想要上前救援却被巨蟒逼退,郭县令觉得自己快要呼吸不过来了。 他仓皇四顾,看到自己的师爷还在不断地把人填进去,忙大叫一声:“师爷!快开门!快护送本官出去!” 刚刚周师爷带着人一进来,外头就把门关上了,将登辉楼围了个水泄不通,连一只苍蝇也不放出去,郭县令才稀里糊涂地被扯到了桌子上。 站在桌椅上有什么用? 那些蛇会爬,那巨蟒人立起来,一口就能把他扯下去! 此刻他顾不上想自己离席已久的儿子,也顾不上想其他。 求生的本能令他只想离开。 周师爷还未回答,站在桌上的风珉便一声断喝:“不准开!” 不止郭县令,所有想走的人都被他喝住。 陈松意的精气神因方才那道符消耗一空,还在一边恢复,一边寻找下蛊之人的踪迹。 她听着风珉道:“这里的爬虫身上带着蛊,还有不知多少人中了招,要是放出去,百姓该如何抵挡?” 郭县令哑口无言。 风珉盯着他:“身为父母官,郭大人应当守一方平安,书院的诸位下场应试,若是高中,来日也会成为一方父母,当有此觉悟才是!” 他调转目光,扫向众人:“周师爷跟游道长带着这么多差吏来,他们不知道这里危险吗?但他们还是来了。 “我希望诸位明白轻重,今日这里必须死守。除非事了,罪魁祸首伏诛,否则谁也别想出去。” 这话若是由别人说,楼里的这些人能有一万个反对的理由,可说话的是风珉,这里所有人加在一起都不及这一位尊贵。 连他都要舍身犯险,把危险关在这一楼之中,又有谁还能出言反对? 郭县令脸色苍白。 指望他命人开门,护送他们撤离的人也都神色灰败,默默熄灭了心思。 见压制住了他们,风珉才收敛了杀气。 他想把陈寄羽交给陈松意,然后向姚四取自己的枪来,下去加入战局。 但陈松意的动作比他更快。 她松开了扶着兄长的手,从怀中抽出了一沓画好的符,塞到风珉手里。 “这些符可以抵挡蛊虫,但时间仓促,画得不多,你去分。” 她没有刻意压低声音。 话音一落,站在桌上、椅子上躲避的人目光就集中在了风珉的手上。 陈松意扯了一下面上的布巾,看过他们,“都找些趁手的武器。蛊虫怕火,蛇也一样,没有武器便造些火把,都没有就扯块布把脸挡住。蛊虫会从口鼻、伤口入体,但入体了也没关系,尽量让自己活下来,等我回来。” 众人先是呆滞了一下,随后忙行动起来。 郭县令忙不迭地从自己的衣袍上撕下了布绑在脸上,又让周师爷去取灯。 风珉察觉到她要独自行动,立刻问道:“你要去哪儿?” 陈松意消耗一空的精气神已经缓缓恢复了一成,不多,但足以让她感应到操纵蛊的人在哪里。 她抬眸,目光落在了二楼的某扇窗上,没有答风珉的问题,而是说道:“你留在这里,再给我一把刀。” 跟程明珠的恩怨,是她的私人事务。 她虽没有力量再画一道符,但她在没有得到这些力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用刀杀人了。 这里承载蛊虫的载体众多,她没有办法一口气终结眼前的混乱,却可以釜底抽薪。只要施术的人死了,被放出来的蛊虫自然就会死,登辉楼的危机也会解除。 “游道长,用我的刀!” 在巷子那边为她所救的衙役走上前,把自己的配刀给了她。 陈松意伸手接过,对这位衙役一点头,留下一句不知是对风珉还是对这里的其他人说的“活着”,便在脚下圆桌上一踏,瞬间化作惊鸿飞起! 众人吃惊不及,又见道长飞到半途抬手一射,射出了几点寒芒。 浸泡过小师叔给的药水的长针还剩三根,全都被她射了出去,刺破了巨蟒的鳞片。 很快药效发作,原本缠在人的身上用力收紧、想要把那两个镖师活活勒死的巨蟒力劲松懈,高昂的头也低了下来,软在了地上。 围攻巨蟒想救人的衙役愣了一下,但出手的人已经离开了混乱的一楼大堂。 她势如破竹,向着二楼的某个房间破窗而入。 房中,程明珠正居高临下地享受着掌控全场、生杀予夺的快感,见到窗户被破,一个身量不高的道士闯进来,神色猛地一变。 郭威也是一样。 两人都没想到竟会有人从大堂的方向找到这里,还袭了上来。 陈松意双脚落在了地面上,目光一扫,看到了房中还没有撤去的香案,还有躺在地上低低哀嚎的胡三婆,便知道今日下术的人是谁。 风珉他们去查她,没想到竟看走了眼。 这个神婆本事不低。 见对方提着刀,没有立刻动手,郭威心存了可以谈判的念头。 他一边往后退去,一边问道:“阁下是何人?为何——” 说着,他脖子上忽然一痛,声音顿住,不由地抬手去按。 放下手一看,就见到手心有血。 郭威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也不顾陈松意,瞬间转头去怒视程明珠,“你——” 程明珠却冷笑一声,往着门边躲去:“他摆明了是要来对付我们,你还想跟他啰嗦什么?” 郭威没想到她说抛弃盟友就抛弃盟友,想用自己来阻挡这个道士,她则趁机离开。 他立刻便想去抓程明珠,然而却已经不可能了。 他的眼睛开始翻白,四肢抽搐,很快就失去了自主意识,转头猛地扑向陈松意! 程明珠则开了门便闪身出去,飞快地拾级而下。 这个道士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在他身上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 当他的气机锁定自己的时候,程明珠意识到,哪怕自己有蛊术作为倚仗,也不是他的对手。 她一边往下跑,一边在心中暗骂:“都怪郭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总是说我会被克制,这人多半就是他招惹来的!” 尽管如此,程明珠还是没有失去自信。 毕竟只要有那卷羊皮在,她的蛊术就能够一直精进,总是立于不败之地。 院子里的打斗没有停息,被吸引过来的官差倒下了,后面又有新的人聚集过来。 他们跟被蛊控制的人缠斗在一起,没有余裕去拦从楼上下来的程明珠。 程明珠盯着后院的门,脚下不停。 只要从那里出去,摘掉帷帽,就没人能认得出她来。 她加快了脚步,走下了最后一级台阶。 才要踏上院子的地面,就听楼上传来了栏杆断裂的声音。 破风声中,一个人影从二楼摔了下来。 程明珠猛地回头,原以为是那个道士,可是定睛一看,被打下来的却是郭威。 他中了她的蛊,变得力大无穷,刀枪不入,竟然也拦不住那个道士! 程明珠神色一变,骂了一声“废物”,连忙加快脚步往外冲去。 下一刻,那个穿着道袍的身影也从断裂的栏杆处跳了下来,伸手要去拿她。 程明珠心中警铃大作,狼狈地一闪,催动蛊虫召来了埋伏在院中的那条巨蟒。 巨蟒吐信窜出,昂首拦在她跟陈松意中间。 程明珠头也不回,径直往外冲去! 在院中缠斗的人只见黑夜里刀光一闪。 从楼上追下来的游道长一刀就把蟒蛇的头砍了下来。 巨蟒断头处黑血狂飙,失去头的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 陈松意收刀,感应了一下程明珠的去向,立刻就要追上去。 然而她忘了被砍下的蛇头。 蛇头宛如在生,力道惊人地弹射而起! 就在尖牙要咬上她的时候,一把精钢铸成的刀从左前方插来,将蛇头死死地钉在了地上。 熟人赶到。 身上沾着血迹的贺老三一把拔起了刀,对着她快而含糊地道:“意姑娘快去。” 第132章 第 132 章 桥头镇依然灯火明亮,但街上却没有行人。 除了登辉楼,到处都安静得诡异。 暗巷口,一个身影跑了进来。 巷口挂着的昏暗灯笼照亮她的影子。 程明珠脚下不停,双手一撒,将数十只蛊虫撒向了墙角跟土地。 那条蟒蛇拦不住他,那个道士很快会追上来。 从她习得蛊术,觉得自己从此天高云阔、再没人可以违抗她开始,不过才过去了一天。 她甚至没怎么威风,就被这个道士追成这样! 程明珠目光怨毒得仿佛能滴下汁来。 这个道士一个,陈松意一个,仿佛都是生来就要跟她作对。 她口中念咒的速度更快了。 脑海中不管浮现出什么蛊术,都想也不想就立刻用上了。 “我原本想把我最厉害的蛊术都留给陈松意,但是现在,我让你尝尝万蛊钻心的滋味!” 只要他大意一些,中了她的蛊,那就别想活! 施完蛊,仗着对地形的熟悉,程明珠七拐八弯钻过了几条巷子。 一边跑,一边继续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地方埋下蛊虫。 原本她还想在路上抓个人来做人质,可一路上她一个人也没有撞见。 这些往日在桥头镇走动的人好像都死绝了一样。 程明珠只能继续骂着今日的不顺,骂着那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坏她好事的道士。 跑出巷子的时候,帷帽还被从旁支出的竹竿挂了一下,脱离了她的头发。 她的脸顿时暴露在空气中。 咒骂着停下脚步,程明珠回头想要去拿那顶帷帽,却听见巷子深处追来的脚步声。 那道士来了! 她顿时顾不上去拿帷帽,一咬牙就继续往前方跑去,左右现在街上没有人,也没人看到她长什么样。 前方传来隐隐的水流声,那是从镇上经过的运河支流。 河边栽着杨柳,河上架着一座石桥。 过节的时候会有许多人来岸边放花灯,程明珠也来这里放过。 过了桥,另一边就是更加低矮混杂的民居。 程明珠喘着气,盯着那个方向。 她放出那么多蛊虫,现在整个人都感到气血翻涌,仿佛有什么在血液里冲突躁动,想要杀戮见血的负面念头一阵一阵地冲上来,要盖过其他。 她无法拦住那个道士的脚步,对方也不知道是怎么锁定她的。 唯有去对面,找到更多的人。 当着他的面杀人,她就不信那些人命还阻拦不住他。 巷口的灯笼被高速奔跑带出的疾风吹动,陈松意追了出来。 她身后的地面被出云的月光照亮,地上满是虫尸。 她追着程明珠的气息一路赶来,从追入第一个巷口就有虫潮密密麻麻地等待着她。 而她身上还留着一道护身符。 符自动催发,她胸口一暖,扑上来的蛊虫就被挡了回去,再将手中举着的火把往前一伸,或是撒出一把雄黄粉,这些凶猛的蛊虫就自动让路。 蛊虫不入体,就多的是办法可以驱退。《气运被夺后我重生了》,牢记网址:.1.但程明珠能放出这么多的蛊,也出乎了她的预料。 她目光更加坚定—— 必须要在今晚解决了她! 她运起了真气,刀气纵横,在高速移动中将地上的蛊虫砍飞。 剩下活着的那些她没有理会,只继续追了出来。 追到巷口的时候,陈松意见到了挂在竹竿上的帷帽。 一冲到街上,就看到程明珠在往桥上跑。 她顿时用右脚在青砖铺成的地面上一踏。 地上溅起一片烟尘,青砖断裂,她人也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过去。 刚跑上桥头,程明珠就感到身旁一阵疾风掠过。 她停住脚步惊恐地抬头看去,就见到那个道士如同鬼魅一样停在了前方的桥上。 失去了帷帽遮挡,她的脸暴露在对方面前。 可对方却依然将脸遮在布巾后。 程明珠全身血液都在鼓噪,身上却感到阵阵发寒。 她扯着嗓子,在安静得有些诡异的夜晚里质问不远处的人:“你是谁?!为什么要跟我作对!你就不怕死吗?!” 她说着,本能地双手一抬,就再一次放出了蛊虫。 然而这些在旁人面前无往不利的蛊虫,到了这个道士眼前就变成了儿戏。 哪怕他并不去挡,这些蛊虫也近不了他的身。 他拿着刀只是随手一劈,激射向他的蛊虫就被从中间剖开,劈成两半落在地上。 程明珠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流下来。 她的头很痛,心脏也像是沸腾了,血液鼓噪着冲击耳膜。 那些蛊术仍旧不断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但却失了控,放什么不放什么再不由她说了算。 陈松意将一手拿着的火把往桥下一抛,扔进了水里。 她单手持着刀,踩着蛊虫的尸体,朝着失控的程明珠靠近。 程明珠一边无法止住徒劳地放出蛊虫,一边往后退去,“别过来……别过来!” 她一手按着自己痛得像要裂开的头,感觉到了面前的人身上的杀气。 程明珠瞳孔收缩了一下。 不可能,她明明有那样的气运,明明得到那样的术,她应该还有很广阔的人生,不可能死在这里! “我可以跟你回去!”她连忙抬起头,高声道,“我可以解除他们身上的蛊!你不想知道我是从哪里学来这样的蛊术吗?” “你放了我,我就把那卷羊皮给你!你也想得到更多的力量吧? “反正有郭威顶罪,我们完全可以抽身……跟我合作,我会让你有无上的地位,花不完的财富,只要你放过我……” 可惜她的这些蛊惑对面前的人完全没有用。 她可以察觉到对方身上的杀意没有丝毫减少。 就在这时,她脚下踩到一粒石子,整个人失去平衡摔倒在地。 摔倒之后,她便开始慌张地左右张望,希望这时候有什么人能过来救自己。 见到她的动作,从头到尾没有说过一句话的陈松意也停下了脚步,陪着她一起等了一下,感应四周,看会不会有人来。 答案是没有。 指点了刘氏、给她们母女换来了这十六年气运的道人,在她试探刘氏的时候没有出现,在她要杀程明珠的时候还是没有出现。 程明珠也意识到了,没有人会来救自己。 她颤抖了起来。 这一次却不是因为兴奋,而是害怕。 她真正陷入了绝望。 陈松意看她一边说着“别过来”,一边支撑着自己想要起身。 这个时候,她看上去倒是像个清纯无辜的少女了,不像杀人的时候那样残忍恶毒。 陈松意走到她摔倒的地方,在她面前捡起了那颗被她踩到、让她脚滑跌倒的东西。 那颗石子一样的东西在她的掌心里泛着光芒。 月光下,谁都看得出这是一粒银子。 一粒碎银,三钱重。 陈松意看着它,在逃离程家的第一天,她就在巷口捡到了三钱银子。 今日要跟程明珠做一个了断,竟然又捡到了三钱银子。 在陈松意的注意力被这颗碎银吸引的时候,程明珠成功地支撑起了自己,想要趁机逃跑。 然而才一动,她腿上就爆发出剧烈的痛楚。 黑夜中响起一声惨叫:“啊!” 她整个人扑倒在地。 陈松意从掌中收回了目光看向她,见到她的裙子上迅速洇开了血迹。 她右腿的血肉仿佛爆开了,血止不住地流出来,还有蛊虫从里面爬出来,咬破了衣料钻到外面。 撑起上身的程明珠见状,眼睛惊恐地瞪大,惨叫着去捂自己的腿。 紧接着,她的另一条腿上也发出了爆裂的声音,伴随她的又一声惨叫,又是一团血迹在裙子上晕开。 陈松意站在原地,见她徒劳地去捂两条腿上爆开的伤口,一边哭叫着“走开”,一边去拂开那些从她的身体里钻出来的蛊虫,但越拂越多。 蛊虫反噬了。 她从得到力量之后就毫无节制地使用。 逃跑的时候为了摆脱陈松意的追击,又放出了密密麻麻的蛊虫。 这些东西从来不是凭空生成的。 用得越多,需要的代价就越大。 此刻,她整个人都好像变成了孕育蛊虫的温床。 在她的皮肤下,各种各样的蛊取代了她的血肉。 程明珠不想变成这样,面前这个道士仿佛就成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她伸出沾满鲜血的手,向着陈松意求救:“救我……救救我……” 可即便到了此刻,她也发现对方心冷如铁,没有丝毫想要放过她的意思。 她崩溃了:“你不是救了那么多人吗?为什么就不能救救我!我知道我错了……那些人不是没死吗?” ——为什么就不肯放过她? “谁说没死?” 面前的人开口说话了,程明珠发现“他”的声音跟自己想象的不一样。 她所想的是年轻男子的声音,但是面前这个人发出的声音却属于女子。 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程明珠想不到自己在哪里听过。 她停止了哭泣,目光变得警惕而疑惑:“你是谁……你到底是什么人?” 同样的问题她刚才问过一遍,可是面前的人却没有回答。 这一次她再问的时候,这个人有了动作。 程明珠盯着她,见她拉下面巾。 天上的月亮再次从云后钻了出来,照在了她的身上。 陈松意扔了刀,抬手将凌乱的头发向后捋去,露出了程明珠熟悉的脸。 看着这张没有表情的面孔,程明珠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咙,指着她凄厉地道:“是你!” 原来是她,原来全都是她! 程明珠面孔扭曲,眼中燃起仇恨的火焰。 一瞬间,她所有的害怕都变成了愤怒跟怨毒。 桥上响起她的咒骂:“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我家锦衣玉食地养大你,你就是这么回报的?!是你!原来都是你!我就说你怎么会这么好心,回来给我娘侍疾,原来是想杀我!” 此刻她已经疯狂,完全想不起若不是自己先滥用蛊术,面前的人怎么会追过来,怎么会想在这里了结她。 她只觉得陈松意心思狠毒,“你以为我死了,你就能拿回程家嫡女的位置吗?不可能!你永远是个乡下农女!你要是敢杀我,你看程家放不放过你,我娘不会放过你的!” 她骂得十分难听,但陈松意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没有半点要解释的意思。 她一抬手,程明珠的声音就戛然而止。 她瞪大了眼睛,发出“嗬嗬”的声音。 在她的喉咙上穿了一个洞,那枚穿洞而过的碎银嵌在了桥的栏杆上。 程明珠不明白她怎么能这么干脆地动手,就像她不明白,在自己被接回去之前一直都被养在深闺的陈松意,为什么能有胆气独自回江南,又为什么能有这样的武艺。 陈松意看着她,声音像一片雪一样轻轻地飘下来,落在程明珠的头顶:“不是你们先故意错换两家孩子,想要夺我气运,让陈家替你们家破人亡吗?” 她觉得自己没有害死人,还有被饶恕的余地。 可陈松意不必闭上眼睛,都能想起前前后后两世时间,因她们而死的人。 夺运换命的秘密被这个祭品当面揭破,程明珠目露惊恐—— 她怎么知道?她怎么会知道?! 她想要发问,但是却再也问不出来了。 意识消失的时候,她只感到自己在坠落。 而桥上的人声音又像雪花飘落下来,轻而冷地覆上她的身:“弄脏我的手,才得到 第133章 第 133 章 桥下河水黑暗,坠落下去的尸体又浮上来,被水流缓缓地推向前。 水波里,程明珠身上的衣裙像一朵惨淡的莲花。 对岸民居,已经有人影晃动,试探着出来张望了。 桥上,陈松意望着她的尸体,脸上没有丝毫大仇得报的快意,目光甚至更加凝重。 她抬头,看了一眼登辉楼的方向。 然后迅速从桥上离开。 …… 寂静的小镇在火把跟人声中复苏。 被疏散回家,勒令他们不许出来的镇上百姓察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消退,又慢慢地走了出来。 河岸边已经聚集了不少前来打捞的人。 他们有的是官差,有的是镇上的居民。 人人手中都拿着火把。 火把的光芒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把河岸映亮,令这里有了几分放河灯时的热闹。 黑夜里,风珉听见他们的声音,拖长了尾调:“这里没有——” “这里也没有——” 半个时辰之前,程明珠放出的蛊突兀地失去了效用。 有的变回石头、竹篾那样的死物,有的化作虫尸,不再动弹。 没有了蛊毒威胁,满地的蛇跟那两条不能动弹的巨蟒也就不再危险。 留了一部分人在登辉楼处理后续,关押了失去双眼的神婆跟脱力的县令公子,风珉立刻带着剩下的人来到了这里。 他站在桥上,抿着唇,紧绷地看着桥下流水跟底下打捞的人。 先一步来搜索的人汇报,他们在暗巷里找到了很多死去的蛊虫,看到了桥上的血迹跟刀痕。 这里爆发过一场战斗,但桥上却没有蛊女的尸体,也没有游道长的踪迹。 怕是两人在打斗中一起掉进了水里,所以调集了更多的人下水寻找。 搜寻的队伍里,元六也在其中。 他断了一条腿,由贺三扶着,一瘸一拐去寻找线索。 他撑着伤腿赶过来,已经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告诉了风珉:“……好让公子爷知道,意姑娘为什么刻意把我们支开。”又为什么在程明珠为祸一镇的时候,独自追击上去。 因为这里的危险不是他们能应付的。 局势会发展成今夜这样,在陈松意看来,完全是她的责任。 元六的话犹言在耳,风珉握紧了拳,指节咯咯作响。 他既为陈松意的刻意支开而生气,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愤怒,更为她现在下落不明而心焦。 陈寄羽还没醒过来,但应该没有大碍。 风珉不知道,如果等他醒来他们还没找到她,自己要怎么开口跟他说,他妹妹为了救大家以身犯险,现在不知所踪…… “公子爷!” 正在他不知不觉,把桥上的栏杆越握越紧时,贺三跟元六回来了。 后者仍旧由贺三扶着,神情却显得很高兴,手里还攥着什么。 一回到风珉身边,元六把手里的布条递给了他,道:“意姑娘留了记号,在一棵树下。” 他从一块松动的砖石下挖出了这个。 风珉精神一振,立刻将布条接过展开。上面是陈松意熟悉的笔迹,他飞快地,见她说急着要赶去一个地方,去见一个人。 “……若非得他隔空相助,兄长危矣。 “此间事远未了结,我心中有惑,想见他一面,请他解答。” “程明珠已死,速去院子,取刘氏房中箱笼。 “切记封箱,你亲自保管,不要开启。” “等我回来。” 落款是“陈”。 将这布条来回看了几遍,风珉脸上紧绷的线条终于松弛了下来。 她写下留言的时候神志清醒,笔触有力,应当没有受伤。 就在这时,桥下也传来了声音:“找到了!蛊女的尸首在这里!” 知道陈松意没事,风珉一改先前的沉重,将布条一收,对护卫们点头:“下去看看。” 月下的乡道上,一人一骑正朝着陈家村飞驰而去。 陈松意在镇上车马行找了匹马,留下银子,骑上它就连夜往水潭的方向去。 这匹马已经很老了,也很瘦,被关在一个单独的马厩,许久没有出来跑过。 但它驮着少女,依然跑得很快,仿佛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这样全力奔跑。 从明月高悬一直跑到天边泛白,在第一丝曙光照下来的时候,陈松意终于看到了水潭。 水潭上的雾气还没有散去,周围依然是她昨天看到的风暴摧残过的样子。 天生异象,就算是陈家村最大胆的人,也没有敢在夜里过来一探。 她下了马,摸了摸这匹跑得气喘吁吁、精疲力尽的老马,让它在旁边吃草,然后自己走向了潭边。 深潭上,无形的气流还在缓缓地聚集过来。 白雾中,麒麟还在。 昨夜那些缠绕在它身上争夺气运的蛇已经消失了,被打开的缺口也补上了。 这只由无形的元气凝聚成的神物仿佛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陈松意走近,感到了心绪平和。 不过,她没有忘记自己的目的。 她转头朝着周围看去,寻找着自己的目标,终于在对面的一棵树下发现了对方的身影。 他坐在一块大石上,衣角仿佛都还在雾气中,整个人跟这个灵韵聚集的深潭相得益彰。 他仿佛是这里的水灵化形而生,昨夜出手跟陈松意隔空合破了术,不过是深潭的反击。 但陈松意知道,并不是这样。 她深吸一口气,朝着那个方向走了过去,越是走近,看得越清。 树下的人闭着眼,他的酒壶还放在身边,表面凝结着水露。 陈松意停步,他也正好睁眼。 两人之间弥漫的雾气正好被一阵从湖面上起的风吹散,眼中各自映出对方的影子。 只一眼,容镜便知道,自己特意绕路来这里,要等的人就是她。 眼前的少女一夜救人、连战又赶路,风尘仆仆,形容也有几分憔悴。 她身上的道袍不合身,头发也只是凌乱束起,在他看她的时候,她也在审视他。 容镜见她的眉眼跟昨日收留他们在家中的陈娘子相似,气质却完全不同。 江南女子柔婉的眼睛生在她的脸上,也透着不屈跟坚毅。 容镜主动开口:“我从下山以来,便一路马车出行,未露行迹。” 听见他的声音,没有想到他会主动开口,陈松意愣了一下,然后捕捉到了这句话里的两个关键词。 下山,马车。 后者表明了他的身份,他就是陈松意看到的那辆马车里的人。 前者也是身份的说明。 上一次听到这个词,还是在小师叔游天的口中。 面前这个在等自己的白衣人来自何处,答案呼之欲出。 天阁下来的人,陈松意三世为人,见过的就只有三个。 一个是师父,一个是小师叔,还有一个就是眼前人。 她不由得认真去看容镜。 他们三个完全不同。 她的师父看上去就是个普通的老头子,只是对苍生心怀极大的悲悯。 小师叔游天又是另一种样子。 他像一团火,有时炽烈,有时又愤懑。 他激烈地燃烧着,不知要把什么烧去。 而眼前的人,他就好像不该存在于此世间的仙人。 尘世里不该有他的影子,他应该只停驻在山巅,化身云雾。 容镜继续道,“因着有好几处要去,时间不宽裕,前面我都完全按照计划走。只是到奚家村外时,有一家人拦住了我,说是受人指点,来向我求救。” 容镜说完,便静静看她。 陈松意虽然猜到他的来历,但还是谨慎的没有提其他。 她只是点头承认:“是我。我在回来的路上遇到那家人,当时我无力救那个孩子,便让他们在那里等。” 见她承认,容镜也点了点头:“那孩子没事了。”顿了顿,又道,“我来,是因为好奇,究竟是谁推演出了我的行踪。” 虽然他出行没有刻意遮蔽天机,但天阁弟子里,能推演出他行踪的就那么几个,而且在外行走的人又是有定数的——据他所知,江南应该没有人在。 所以,他才改道来了陈家村,才感应到地下水系里聚集的元气,才会顺着水流来到了深潭,才会在昨夜生变时,隔空配合了她。 在没有见到陈松意的时候,容镜本来有很多好奇跟疑问。 但在见到她之后,见到她身上命运的混沌跟纠缠,意识到自己会偏离行程来到这里,机缘巧合之下帮她稳定了这个风水格局,全是受她身上时刻变化的命运带动影响,容镜心中所有的疑问就都有了答案。 在整个天阁里,还有谁是最擅长拨动命运,以命运起术、解术的? 他眉宇舒展,直接问道:“林玄是你什么人?” 陈松意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道:“是家师。” 下一刻,她又反问道,“阁下是家师什么人?” 容镜微微地笑了笑,大概了解了为什么小师叔先前感应到自己在附近,会放弃逃跑,主动来投。 哪怕是对“术”完全不精通如小师叔,也感知到了面前少女对命运的牵动。 在游天看来,她是师兄林玄在外擅自收的弟子,又教了她那么多该教不该教的,生怕她被自己发现了要抓回去,所以主动自首来转移山门的注意力。 容镜心中一叹,小师叔到底不通术,见识还是浅薄了。 她既是师伯收下的弟子,是他安排的一枚牵动命运、又跳出命运格局的妙棋,自己又怎么会抓她回去呢? 老马已经喘匀了气,在外面啃着带露水的嫩草,偶尔抬头朝这里看一眼。 容镜回答了她的问题:“我姓容,单名镜,我唤他师伯,你应该唤我师兄。” “见过师兄。” 陈松意立刻改了口。 而见她对自己的名字没有反应,容镜便知道,师伯大概是什么也没有告诉她。 不管是天阁还是其他,她都知道得少之又少,完全应了那八个字—— 混沌无序,不可预测。 第134章 第 134 章 师兄妹虽是初见,但并不是外人,不需要那么多寒暄。 容镜选择的树下正好有另一块稍小的平坦石头,他抬手便让陈松意坐下。 陈松意遵从了。 她在石面上盘膝而坐,忽地想起了第二世幼时。 虽然这里跟边关不同,容镜也跟师父不一样,但她还是找回了在师父面前听从教导时,被他带着在松下讲道的感觉。 然而,她的心才因为想起旧事软下来,容镜的下一句话就让她神经猛地绷紧:“你有很久没见过师伯了吧。” “……” “别紧张。”看到前一刻才放松下来的人,此刻仿佛又竖起全身的刺,容镜解释了一句,“因为你这么急着来见我,想必定是出了解决不了的问题,又没有旁人能够求助。” 他眸光温和,仿佛在无声地问她“不是吗”。 她在来这里之前,甚至还不认识他呢。 只因见到一点希望,就顾不上冒昧,连夜赶来。 以她所表现出的性情,只可能是这样了。 在他的目光下,陈松意缓缓地放松了自己。 她的声音有些哑:“瞒不过师兄慧眼,我确实很久没有见师父了。” 从她重生回来开始,就彻底断了跟师父的联系。 她只知道几年后他会在哪里出现,却不知他现在在哪里,也无从推算。 对着所有人,她都说自己的行动是受师父指引。 唯有今日一见容镜,在他面前,才被揭穿了画皮。 说了真话,在意外感到心头大石移开了一寸的同时,陈松意也不得不承认—— 面前的人实在是太敏锐了。 没有前因后果,甚至交谈不过两句。 只凭她的行动,他就能猜出真相。 坦白以后,她再看容镜。 先前第一眼,她没有觉得他像狐狸,但现在再看,这般敏锐,这般对谎言充满了洞悉跟克制…… 确实是像世间最狡猾的生物化形。 如果小师叔的阴影来源于眼前人,也难怪他对同样属狐狸的军师没有好感。 容镜的地位就不低,而且又比小师叔年长。 小师叔在成长过程中,大概没少受他的全面压制,才会恨不得一有机会就跑下山来。 这样一来,在他面前能说什么,能说几分,就要再斟酌了。 正好容镜发问:“师妹来找我,是要问什么呢?” 陈松意便思忖起来。 原本她找过来,是想向这个萍水相逢的高人求助,看身上的术能否彻底解除,或者有所补救。 先前她迫不得已杀了程明珠,意料之中,身上的术没有解除。 然而刘氏母女都倒下了,她们背后的人却一直没有出现,就让陈松意感到越发的危险。 这种对危险的觉察在战场上救过她很多次。 她心中不安,所以才连收尾都等不上,就来了这里。 可没想到,在这里等她的容镜会是天阁的人。 这时候,她反而不好像遇到没有交集的世外高人一样问他。 “先喝些水吧。” 看她的双唇干裂,容镜没有催促,而是把自己的壶递给了她。 陈松意的思路被打断,看着递到面前的壶。 她有些意外,他随身带着这样一个酒壶,里面装的竟然不是酒? 见她不接,容镜以为她介意,于是解释道:“我没喝过。” 陈松意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介意这个。 行军打仗的时候,哪有这么多在意的? 她伸手接过,打开盖子,仰头喝了一口,甘霖入喉才感到了渴。 喝完水,她的心里也权衡够了,陈松意将壶还给容镜,说了声“谢师兄”,便从自己重生回来开始说起——毕竟,这就是她离开师父,独立行事的开始。 随着天光渐亮,潭上的雾气也开始散去,露出了树下两人的身影。 少女的声音随着雾气稀薄,变得更加清晰。 她从自己离京,遇上风珉,算出兵部尚书付大人有难起头:“……我引忠勇侯之子去山谷中救了他,又清剿了马元清养在云山的山匪,挖出被他们掩埋在山顶的禁军尸体,断了他一臂,成功助付大人回京。” 之后再到漕帮、红袖招、对付两江总督桓瑾诸事,最后才是在回来的路上,遇到了有人使用换命术这件事。 她料想,容镜既能破得了这个术,那他自然就该对夺运换命术有所了解。 只是说到这里,她又再次犹豫起来。 她身上的气运跟被下的这个术,是她最深的秘密,没有对任何人说过。 而且重生以来,越是探寻,这简单的夺运换命就变得越不简单,牵扯得越来越多。 她回来以后做的那些事,对容镜说了无妨。 可事关大齐四百年气数,陈松意就拿不准应不应该坦白至此。 幸好,容镜没有让她为难。 他没有刨根问底,而是转移了话题:“师妹你看这口深潭。” 陈松意顺着他的话抬头看去。 只见晨光中水雾初散,平静的潭面上反射着光芒。 光芒穿透了那只由无形的气流凝成的瑞兽麒麟。 容镜的目光跟她落在同一处,同样在看着这只并不真实存在的瑞兽。 他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此处是大好宝地,若是先祖安葬于此,子孙后代必定封侯拜相,能辅佐圣明之主,开创盛世太平。” 陈松意缓缓点了头,这样的轨迹,她已经在自己的兄长身上看到了。 她知道以容镜之能,会看出这一点不奇怪,只是不知道他为何说起这件事。 仿佛听到了她的心声,容镜又道:“但这是有期限的。” “期限?”陈松意收回目光,看向他。 容镜对她道:“我同你说过,我是因为地下水系有异常的元气聚集,所以才会过来。” 陈松意点头,觉得自己在接近某个真相。 容镜看着她的眼睛,这是一双能够看破命运,看到过去未来的眼睛。 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气运的偏爱跟馈赠。 “原本这个期限是数十年,数十年之后,要么由盛转衰,要么再次生出造化,攀上一个新台阶。可是现在这里元气聚集异常,转变将提前到来,如果没有成功……” 他没有说下去。 但陈松意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将这个期限与某个时间点联系上了,确认道:“现在的期限是多少?” 容镜道:“只剩不到两年。” 只剩不到两年,陈松意在心中默念。 果然,那就是她十八岁生辰,“原本”应该死去的时候。 前世,程家将程明珠接回来。 在所有人都想把她送走的时候,刘氏硬留了她两年。 等到陈松意满十八岁,她才让程明珠动手杀了她。 留她两年的行为,陈松意其实并不理解,尤其是在昨夜见过胡三婆对自己的兄长施夺运换命术,几乎立刻就能要了他的命。 可见这个术成功与否,跟中间要经过多长时间并没有关联。 原来,是为了等气运积攒到一定的数量吗? 那样说来,在她死的时候,正是气运积攒达到顶峰的时候。 为什么程明珠在那个时候杀死她,却没有得到惊人的财富跟气运,而只得到了一文钱? 她不期然地想起了不断出现的三钱银子。 如果不止,那那股庞大的气运去哪里了? 看到她脸上的神色变化,容镜知道她在思考一些从前没有想过的事情,于是安静地等她想。 他想着陈松意先前说的那些经历,或许她自己不知道,她做这些不易之事,都是有一个目标的。 这个目标更在解除她身上的夺运术之上。 越是听她说,容镜就越是隐隐能感知到,师伯收她为徒,放她独行的真正妙处。 她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却影响着一切。 她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命运塑造了她。 她的目标无形中跟师伯的目标重叠。 师徒二人一明一暗,都在向着同一个使命前进。 隔着两世,容镜无意中察觉到了这个老人的用意。 在这个老人无法触及也无法掌控的时空里,隔空做到了他想要对松意进行的点拨。 等到她思考的时间足够长了,远处的村子也开始复苏的时候,容镜才叫停了她的思考:“所以,你现在反而不用担心。到了期限,这里是会转为稳固还是如何,那是到时候的事。 “有些不该发生的意外既然已经发生了,那就不必去管,就像这口深潭,漏的地方既然能补上,就说明还没到崩的时候。 “你一路走来做了这么多,之后只要照着你的心走下去就好,我想这也是师伯让你自己独立行事,而不过问的原因。” 任命运无测,任她从心所欲而不干涉。 那他便猜不到结果会如何,他的对手也同样猜不到,也就同样无从干涉。 顿了顿,容镜问:“不知道我说的这些,是否解答了你的疑问。” 陈松意点头,迷茫散去了一些:“解答了一些。” 容镜对她露出笑容,然后再次转移了话题:“时间不多了,来说说你修行的事吧。” 她是天阁弟子,师父又不在身边,作为阁主跟师兄,容镜对她有着考校跟教导的义务。 她未必知道自己在跟什么抗争,他也不能过多插手,以免影响师伯的安排。 但他知道,她走的路并不平坦,她要做的事也很凶险。 所以,她越强越好。 第135章 第 135 章 容镜的时间不多,两人上来便直入正题。 陈松意的推演术还好,是师父手把手教的,又带着她在城中、在战场上应用过无数次。 再加上这一世她又得了看破命运的天赋。 两者相加,效用极佳,于是不存在问题。 她主要问的还是刚从羊皮上得到的符术。 她会的那三道——封、解、护——昨夜刚验证过,实战惊人。 这是继《八门真气》以后,她所掌握的另外一门利器。 没了昨晚那样的契机,她想知道自己之后怎么做,才能学到更多的符。 这确实是个问题。 毕竟容镜不能留下教会她,也不可能把她带在身边。 在确认了她已经学会了自己画的那道符,又确认了她平日的修行方式之后,容镜对她的学习能力有了一定的了解,于是许诺:“这不难,天阁有许多记录符术的书,等我回去挑一本给你寄过来,你自学便是。” 他这样做,等于是给了她修习符术的许可。 陈松意一直肃然的脸上露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 她郑重起身,向容镜施礼:“谢师兄。” 容镜显然不觉得给她这个许可是什么大事,只微微一笑:“你眼下会的这几道符,一般情况下已经足够用了,我给你的建议是多发掘它的妙用。” “是。” 容镜便又指点了她一些如何冥想、如何快速恢复精力的诀窍。 在“术”这一道上,他是真正的精通,只是三言两语就解答了她许多疑问。 陈松意原本以为,他对自己的指点就只局限在“术”上。 没想到,在知道她也跟随师父学了农技以后,容镜在这上面也给出了指点: “陈家村如今使用的农具跟农技并不相配,此次我下山,特要带回一名弟子,他师承墨家。等回去之后,我便让他将农具改造之法编写成册,一并送来。” 这真是意外之喜。 陈松意的神情更加郑重,再次向容镜诚挚行礼:“多谢师兄。” 随后,容镜又问起她的武艺,知她练的是《八门真气》跟刀法。 还知道先前小师叔来过,将完善过的“金针药浴刺激法”给了她。 容镜颔首:“小师叔是练武奇才,未及弱冠就将《八门真气》练到了第十一重。” 但就是因为太水到渠成,所以有很多事情,他反而注意不到。 尤其陈松意这一世的资质并不好,哪怕有他的“金针药浴刺激法”辅助,也还是有不少问题。 得到容镜的指点,她在这方面的迷雾也驱散了很多。 此时太阳已经出来了,潭面上的水雾彻底散去,让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留在外面的老马吃够了草,挪动蹄子朝这边走来。 容镜因为马蹄声朝它看去,然后又看了看升起的太阳,才对她道:“我差不多该离开了,今日就先到这里。” 从他们见面到分别,还不到半个时辰。 陈松意对修行的规划跟认知就已经有了很大的不同。 对容镜的指点,她很是感激。修行是否有人引领,差别很大。 临近分别,容镜神色也郑重起来:“此次分别,不知下次再见是什么时候,师兄有几句话想赠你。” 得他教导指点,陈松意已将他视作半师,闻言正襟危坐:“师兄请讲。” 容镜道:“术之一道,即便在天阁弟子中,要传授也有诸多条件。师伯既然选择教你,就说明你的心性通过了考验。如今他老人家不在你身边教导,你要记住,‘术’不能滥用,越强的力量就越难控制,在这一道上走得越远、越深入,就越可能要付出超乎想象的代价。” 陈松意望着他的眼睛,觉得师兄虽然没有说,但他一定看破了什么。 她让风珉扣下刘氏的箱笼,将其封住,就是为了扣下那卷羊皮。 那两个用来施术的娃娃跟血朱砂不算什么,真正难测的是它。 程明珠可以因为触碰到它而学会蛊术,自己可以因为触碰到它而学会符术。 天阁会因为小师叔偷学了火药术,派人下山将他抓回去。 如果让他们知道这卷羊皮的存在,就算要容镜耽搁行程,他也会绕路过去将此物扣下。 所以陈松意才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起它的存在。 “我记住了。”她点头,轻声应下了容镜的告诫,终究还是没有提及此物。 容镜又注视了她片刻,才收回目光。 老马也终于来到了树下,轻轻低头蹭她。 远远的,村子方向出现了一辆马车。 见车来,容镜同她告辞:“我该走了。” 陈松意起身相送后,他又道,“小师叔回山上只需禁足,不必受罚,不用担心。回头见到师伯的话,替我问好。” 陈松意应下了,想到小师叔游天对自己说过的话,犹豫了一下,对容镜道:“师兄能否答应我一件事?等回去以后,多给小师叔些吃的东西。” 听到这个奇怪的请求,容镜答应了,脸上却露出微微的困惑之色—— 先前我饿着他了吗? …… …… 桥头镇。 陈寄羽醒来的时候,已近正午。 他躺在客栈的床上,一时还没有将眼前的情况同昨夜的事联系起来 他的脖子上还有着淤痕,不过身上倒是没有什么难受的感觉。 听着外面走动说话的声音,他慢慢地支撑着自己坐起身来。 然后,脑海中才想起了一些失去意识之前的片段。 “……这么久了,陈公子该醒了吧?” “意姑娘说就是这个时候,准没错。” 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近,几个脚步声从门外进来。 等绕进里间的时候,见到他坐在床上,说话的两人才停了下来,然后齐声道:“陈公子醒了!” 陈寄羽看贺老三跟姚四进来,面带喜色。 妹妹松意跟风珉落后他们两步,进来见自己醒了,同样高兴。 风珉立刻越过了护卫:“你可算醒了!” 陈寄羽看到妹妹却是一愣,第一反应便是问他:“松意怎么会在这里?” 陈松意快步走向他。 风珉则停在原地,说道:“她知你昨夜受伤,吓了一跳,忙过来看你。” 昨夜力挽狂澜,救了所有人的游道长正是陈松意,这件事除了风珉他们,没人知道。 众人只知游道长将事情摆平,就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没有给他们感谢他的机会。 说话间,陈松意已经来到兄长床边。 她看了他的气色,又伸手握住他的手腕,不着痕迹地搭了一下脉,才关切地问:“大哥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我已无碍。”陈寄羽摇了摇头,然后看妹妹眼下青黑,怕是没有休息好,于是问她,“你来这里的事,爹跟娘知道了?” “不知道。”陈松意也摇头,“这案子复杂,虽然凶手已经被抓住了,但县衙把消息封锁了起来。现在镇上风声被压了下去,昨夜那个下蛊之人真实身份是谁,大家也不知道呢。” 听见她的话,陈寄羽不由地看向风珉。 风珉对他略一点头,陈寄羽便知道这多半是他的意思。 见陈寄羽并不怀疑,风珉这才暗暗松了一口气。 说到底,这次陈寄羽会中招,是因为程明珠把他的八字给了郭威。 程明珠虽不是他的亲妹妹,但陈寄羽一直对她不错,还为她错过了三年前的秋闱。 若是让他知道程明珠这样害他,还在追捕中死了,怕会影响他的应试。 对陈松意来说,现在她心中排第一位的就是兄长的科举,程明珠的真面目曝光不重要。 所以,她才让风珉将实情先封锁。 包括昏迷中的刘氏在内,涉案的一干人等都被控制住了。 郭县令的儿子牵涉其中,他难逃干系。 这个儿子他是别想保住了,如果他还想保住头上的乌纱帽,那就不能违抗风珉的意思。 因此,整个陈桥县风平浪静,而昨夜镇上有多紧张,今天就有多平静。 从沧麓书院来的学子们都没有受伤,除了徒受了些惊吓,基本上就是按照原定计划在桥头镇住了一晚,今天就能继续启程,上路赶考。 经过昨晚的事,副山长也不想再在路上多停留。 所以他们的船定在不久之后就会出发。 知道陈寄羽已经醒来,没有大碍,副山长跟书院教习便放心了。 而陈松意则提出要陪同兄长上路,好就近照顾。 原本船上多她一个姑娘不方便,但现在陈寄羽刚受过伤,身体确实不好。 有他妹妹照顾,他们的确更放心,副山长权衡之下答应了。 陈家村。 老胡宿醉刚醒。 接近收成的时候,地里没有太多的活计。 虽然他最近本就起得不早,但怎么也没想到一喝醉,再睁眼就已经是日上三竿。 他听见外头有马车的声音,还以为是住在家里的那对主从有动作了。 老胡连忙从床上下来,顾不得洗漱就冲到了门外。 不想外面停着的马车跟想象中的不一样,从上面还下来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 老胡傻眼:“老四?!” “二哥啊。”姚四正在扶马车里的人下来,听见老胡的声音,却见他脸都没洗,于是嫌弃地道,“就算急着出来接我们,也该洗了脸再出来啊。” 老胡:“谁要出来接你们……不是,你们怎么来了?车里是谁?客房里住着的那两个人呢?” “容公子他们一早就走了。”小莲正好要去喂鸡鸭,端着盆经过。 “什么?”老胡觉得事情发展超出了他的预料。 他以为图谋不轨、要重点观察的那对主仆真的只住了一夜,什么事都没干就走了。 姚四也把元六从马车里扶了出来,老胡一看后者的腿,顿时叫了起来:“老六?你腿怎么了?” 元六道:“说来话长……二哥你来扶我一把,意姑娘还有口信让我带过来。” 老胡回过神来,上前来扶:“什么口信?” 元六:“她要跟陈公子去一趟江南贡院,先不回来了。” …… 州府,监牢。 付鼎臣手持钦差令旗,雷厉风行,手段强硬,根本不怕得罪人,但调查的进度却不算快,牢里也有很多人的嘴没有被撬开。 他深知自己要对付的除了马元清跟桓瑾的联盟,背后还有其他人,于是将抓来的人分开扣押,把监牢打造得泼水不进。 然而,在这个应该没人能进来的监牢里却来了一个道人。 他身材高挑,留着短须,面如冠玉,目有神光,走在黑暗的监牢中也像在闲庭信步。 牢狱深处,有种死一般的寂静。 阎修从在漕帮总舵之外落败被抓进来以后,就感到万事皆休。 这种感觉在他科举落榜时也曾有过,只不过那时他尚且自由,心中郁郁还能到江边去痛饮。 现在却只能被关在黑牢里,蜷缩在冷硬的木板床上,与虫鼠为伴。 当见到有人来到自己的牢房门外时,他原本没有在意。 可当来人唤他的名字,那熟悉又陌生的声音触动了他的记忆,监牢里的人蓦地转身。 看清外面站着的是什么人,阎修眼中一下子放出了光芒。 他忙不迭地从床上滚下来,手脚并用地爬到了他面前:“道长!道长救我——” 站在外面的道人含笑着点头:“好,我接你出去。” 阎修先是一喜,可想起什么,心中又是一沉,收回了本探向外面的手。 “就算出去,我又能去哪里?” 他的明主已经倒台,他的抱负也不能再施展,天地之大,对他来说却跟这里没有什么区别。 见他坐在地上,阴郁而颓然,道人没有就此离开。 他温和地道:“你还没有输,江南不能待了,那就换个地方。” 闻言,阎修眼中又生出了一点光芒。 他抬起头来,带着一点期盼地问:“去哪里?” “草原王庭。”道人朝旁边退开一步,阎修便见那油盐不进、对牢里的人从来都十分冷漠的看守恭敬地上来,打开了锁。 门上锁着的锁链落地,道人的声音响起。 “那里有个更好的位置在等你。” 从被放出来到送走,阎修都仿佛在梦中。 两次救他于绝望中的道人却像是手眼通天,他们一路出来无人阻拦。 哪怕到了码头,那些人也像是瞎了一样。 坐上船头,阎修裹紧身上的斗篷,望着前方破开的江面,眼中颓废散去,又再次有了光芒。 码头边上,道人站在那里,目送他的船只远去。 一旁等待已久的人迎上前来,笑容满面地道:“先生的事办完了?” 道人回首,含笑点头:“办完了。” “好!”那人欢喜的一拍手,“我们几家可是等先生好久了,楼外楼已经备下宴席,先生请。” 第136章 第 136 章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洲。 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 在江南的水稻被收割干净,稻田里只剩下短短杆子的时候,沧麓书院的船终于抵达了旧都。 大齐旧都,东南重镇,金粉繁华,文气盎然。 大齐继承了前朝科举制度,每三年取士,举人三十进一,历经数朝,从江南贡院走出的举人累计下来不知几何。 这是陈松意有史以来第一次踏上旧都。 她第一世在京城长大,第二世在蜀地长大,旧都的繁华与这两处都不同。 旧都的繁华里透露着靡靡缱绻,这里的勋贵多,身居高位的官也多,一块砖头砸出去能砸中四五个。 在京城里号称第一纨绔的风珉,到了这里都算得上是好好青年了。 不过沧麓书院这一船人是来考试的。 旧都再繁华,街上穿着绫罗绸缎的人背景再深厚,都跟他们无关。 一靠岸,他们就去了状元巷,在那里顺利地租下了三个院子。 提前大半个月来到,又有副山长跟书院教席带着就是好,不用为该住在什么地方而踌躇。 来考试的学子四五人住一个院子,各自的长随、书童就住一间。 他们趁提前到来的时间继续勤加苦读,为考试做准备,衣食住行自有下人给他们做好,不必担忧。 大齐的秋闱在八月初,八月九日考第一场,十二日考第二场,十五日考第三场。 随着开考的时间临近,所有人都紧迫起来,桥头镇的插曲也自然而然地被他们忘在了脑后。 可以说,这次由副山长带队出行,除了桥头镇那一回,一路下来还是很顺利的。 而且小侯爷也很给面子,他自己留在桥头镇,盯着郭县令彻查那桩邪术害人的案子,但却把雇来的镖师物尽其用,派来护送他们到底。 有两艘大船,他们住得还宽松些。 原本陈松意要跟上来照顾兄长,不少人还为有姑娘家同行、要特意给她腾出一个舱房而颇有微词。 等风珉的船一给,他们就什么意见也没有了。 沿路还有那些悍勇的镖师护卫,真是安全感十足,在船舱里睡觉的时候睡得都要沉一些。 至于陈家那边,在元六捎了口信来之后,知道女儿在镇上正好遇到了她哥哥,而长子身体稍有不适,女儿决定陪哥哥去一趟江南贡院,方便照顾他,陈父陈母也感到很是放心。 明明都是女儿,从前明珠没有被找回去的时候,家里要为她操心。 为了她,三年前寄羽还错过了一展锋芒的机会。 晚上入睡前,陈家夫妇房中夜话。 “明明松意也比寄羽小,可怎么换了她跟去,我这心就一下子安定下来了呢?”陈母将丈夫脱下来的外衣挂好,一边把袖子抻平整,一边忍不住说道。 陈父坐在床边泡着脚,在初秋的凉意里用热水泡一泡脚实在是舒服,他听了妻子的话,想了想,道:“大概是因为我们松意在京城长大,从来都很有主见吧。” 有她跟去,也不用担心儿子住得不好,更不用担心他像从前一样,容易在关键时刻倒霉。沾着妹妹的福运,总是能够化险为夷,平平顺顺。 陈母挂好衣服回来,给他去倒洗脚水,越想越觉得丈夫说得对。 大概就是因为知道女儿有主见,在她身边又总有好事发生,所以他们才把她当成了主心骨。 不光是他们,跟陈家兄妹住在一个院子的几名学子,也很快察觉到了跟陈松意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好处。 他们带出来的书童跟长随虽然办事伶俐,但在厨艺上却没有什么天赋。 可这一次跟着副山长出来,他们能带一个下人就已经是极限了。 谁也不能像独自出门时一样,前一个书童,后一个厨娘,再带几个丫鬟。 毕竟他们是来考试的,不是来享受的。 这群读书人,想要他们自己下厨更不可能。 这样一来,想要吃点什么,就要花钱到外面去买。 而随着开考的时间一天天临近,状元巷里空置的房子全都租了出去,客栈房间也全都客满了。 人一多,想要买到好吃的食物就变得困难了起来。 他们也不愿意委屈自己的五脏庙,于是颇有些怨气。 这时候,他们就发现,同窗的这个妹妹做饭真的很有一手。 每日清晨她出去一趟,给她兄长买早食回来,然后顺带买些菜。 之后除了傍晚去洗衣,便不再出去。 她做的菜虽然家常,卖相看起来不如外头的酒楼精致,但却香得很。 他们试过一回等不到自家下人买饭回来,饿得头昏眼花。 出于同窗情谊,陈寄羽邀他们来一起先吃一些,垫垫肚子。 从那以后,他们就惦记上了陈松意的手艺。 于是试探着请求她,在给她兄长做饭的时候,也给他们做一份。 他们每日交固定的伙食费,她做什么他们吃什么。 她要出去采购,他们的长随跟书童都随她使唤,不必她去提那些重物。 几人提出来的时候,本来没觉得陈松意会答应,因为她看起来就是被富养着长大的。 而且,她的兄长又是他们的同窗。 作为妹妹,要她给他们做厨娘的活计,被富养着长大的姑娘性子要是差一些,只怕要当场翻脸。 可没想到的是,陈松意答应了。 接过银子的时候,少女看上去还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这个院子里住的差不多都是出自陈桥县的学子,只有一个是临县的。 不过他在书院上学的时候跟陈寄羽同舍,并不拿自己当外人。 陈松意这段时间看过他们,审查过他们的性情,甚至看到了他们几个这次谁能考上,确保了兄长身边再没有郭威那样的不安定因素。 都是不错的人,只给他们几个做饭,她并不用担心有什么麻烦。 她数了数到手的银子,对着哥哥一笑,然后对几人道:“诸位学兄既然放心将这事交给我,那我一定会办得妥帖,叫你们都吃好。” 她进过学,启蒙也同他们一样,学的是四书五经,叫一声学兄并不突兀,“按照我跟兄长每日伙食份例,加上你们书童跟长随的份额,这些银子也还是有剩的——” 有人嘴快道:“剩下的自然就归你。”说完就被旁边的人怼了一肘。 他才有些后悔,这样不就是真拿她当厨娘了? 要感谢她为他们张罗,当然是要等乡试结束之后,再认真地备一份礼。 结果她的反应又叫他们意外了。 只见陈松意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我们这次带出来的钱不多,兄长若是考上,参加鹿鸣宴还有诸多应酬,少不得要做两身新衣裳。有了这些,我就不必再烦恼要去同谁借了。” 第137章 第 137 章 听了她的话,几人这才明白,为何她方才接过银子时会松了一口气。 下一个升起的念头就是——这姑娘果然是寄羽的亲妹妹。 他们兄妹两个都是一样的,从来不掩饰家中积贫,也完全不因此而自卑。 在书院的时候,陈寄羽就是靠给书院做事、抄书来度日。 每月考试拔得头筹,得到嘉奖,银钱都是寄回家里。 两年多时间,他一直是两身袍子,洗得发白,饮食上也极为苛刻对己,整个人高大却瘦弱。 近一段时间,他的生活才变得稍微好起来。 作为亲近同窗,他们隐隐知道,是他的亲妹妹回来了。 而且又有神医途经陈家村,治好了他们母亲的病。 他们家里这才稍稍宽裕了起来。 为此,几人对提出请求,请她帮忙做饭也就不那么不自在了。 在背后还一起商量了一下,定下了等乡试结束之后要怎么答谢他们兄妹。 对陈寄羽能够中举这件事,他们毫不怀疑。 若不是运气不好,早在年前他就该考中了。 迟了年,他的实力只会更加深厚。 这一届的两省解元,说不定就有机会落在他们书院呢。 …… 几人对陈松意全然信任托付,还提前商量好要如何答谢,陈松意也绝不敷衍。 她接手厨房之后,每日餐从不重复,中间还有茶点。 他们的书童跟长随沾了光,也是单独开饭,不用吃剩菜。 没过两日,隔壁的两个院子就都知道了,不由得朝他们投来了羡慕的目光。 但是羡慕归羡慕,陈松意不可能把所有人的伙食都担下来。 只有副山长跟书院教习还能每天尝到这边送过去的点心。 陈松意很忙,她忙的程度,并不比院中这几个在做最后冲刺的学子轻松。 除了做饭,她还要专注于自己的修行。 容镜说过,她现在学会了那四道符术,一般情况下就足够用了。 个中的妙用则要她自己揣摩,自己去发掘。 还有《八门真气》,她的修习也不能停下来。 只是出门在外,要用金针刺激辅助,就没有药浴这个条件。 时间不等人,所以她回归到了最初的金针刺激法。 以金针入体,刺激经脉穴道,开始第层的修行。 至于那卷羊皮,她带在身边,暂时没去动用。 贪多嚼不烂,打开它固然有可能学到其他的术,但容镜在潭边说的话她也记得。 所以不到符术与《八门真气》竟全功,不到非不得已,她不打算去动。 程明珠死了,这道夺运换命术就缺了一个环节,而且又还有一年多时间才到最后期限。 所以陈松意也暂时没去管还在昏迷中的刘氏。 箱笼到手后,她只用朱砂污了那两个娃娃跟系在它们中间的线。 那盒血朱砂原本要作为证物呈上去,但风珉担心这东西再被有心人利用,于是也扣下转到了她手里。 桥头镇与她有关的事,大概就是如此画上了《气运被夺后我重生了》,牢记网址:.1.休止符号。 时间就这样一日一日过去,在忙碌中,仿佛一转眼就到了八月八。 八月九日,年一度的秋闱正式开考。 两省学子汇聚于此,参加乡试的人数比往年多了分之一。 这一届江南贡院的考生将近七千人,超出了许多人的预计。 原本往届考生都是在八月八日晚出发前往贡院,四更天开始点名,今年却是二更天就开始。 所有人都再检查过考篮,确定没有什么缺失,便出了门,在巷中集结。 然后提着灯笼,跟随副山长和书院教习,一起前往乡试考场。 长街上,人头涌动。 前往贡院考试的考生跟送考的人摩肩接踵,成了一条灯火长龙。 沧麓书院一行由副山长跟书院教习带队,队伍中的其他人都是由书童、长随提着考篮相送,陈寄羽则与众不同,由亲妹妹护送。 街上的人太多了,哪怕有高大的长随跟机灵书童护着,大家都还是被挤得东倒西歪。 想到陈寄羽还要照顾他妹妹,怕是自顾不暇,副山长便对教习道:“你去一趟,把他们兄妹唤过来。” 跟在兄长身边,陈松意一手提着篮子。 她剩下的一手两脚都很够用,轻松便把挤过来的人挡开。 刚刚又拨开一个撞上来的人,转眼见到书院教习,陈松意立刻不着痕迹地收了势。 教习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们两个被挤得差点要脱离队伍,连忙道:“赵山长说了,让你们快到前面去,好走一些。” 被妹妹一路护了个严严实实,并没有怎么受到挨挤的陈寄羽道了谢,带着妹妹到了前方。 副山长见到他们两个只是稍微有些狼狈,比起许多人都要好不少,便放了心,只对他们点头道:“跟着我。” 平日里并不算长的大街,这一次从状元巷走到贡院门口,花了比平常多几倍的时间。 陈松意白日里也曾来兄长要考试的地方看过,此刻在夜晚的灯火下看贡院大门,最显眼的还是大门左右两坊,左边写着“科举取士”,右边写着“为国求贤”。 过了大门就是二门——仪门,点名就在那里。 虽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但是在做检查的时候,所有的读书人都要经受一劫。 头发打散,脱衣,连鞋袜也不能幸免。 考篮里只能有笔墨,吃的东西要切开揉碎检查,查完才能进去。 有不少人在这一关就留下阴影,觉得尊严被负责守仪门的大老粗践踏。 这一次考不过,便犯了性子,再也不来了。 进了大门,看到各个县的灯笼挂起,不同县的士子便到不同的队伍去,排队接受检查。 灯火照耀下,所有人都脸色苍白,神情严肃。 陈松意经历过战场,经历过生死,这一次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 明明是兄长要去考试,她陪他站在这里,却仿佛站在了命运的岔路口。 深吸一口气,她稳定心神,看向了哥哥。 陈寄羽神情也有些严肃,不过比她好。 察觉到妹妹在看自己,他于是垂眸看她,还对她露出一个笑容:“怎么了?紧张吗?” 陈松意点头:“紧张。” 原本是紧张的,可是看到哥哥身上向着原本的轨迹靠拢的命运,她就不紧张了。 这一场考试对他来说,只是青云路的第一步,他绝对会过,还会漂漂亮亮地过。 陈松意笃定地道,“不过没事,因为兄长这次必中,必高中。” 见妹妹说得如此笃定,陈寄羽心中的那一丝紧张也消失了:“好。” 陈桥县的另外几个学子也与他们排在一起,见状也都凑上来,凑趣地道:“学妹你只祝你兄长,我们呢?好歹相处了这么一段日子,也该给学兄说几句吉祥话吧。” 陈松意调转目光,看向他们,然后笑道:“中,都中。” 她也不厚此薄彼,有求必应,挨个送上了一句不同的吉祥话。 有的蟾宫折桂,有的金榜题名,有的名列前茅。 几人心满意足,暂时忘却了紧张,却不知这并不是单纯的吉祥话。 他们几个人当中,名次最差的那一个都能落在孙山之前。 在诸多科举大县面前,陈桥县这一次的成绩算得上是很不错了。 “到了到了,灯笼挂起来了。” “走吧。” 陈桥县的灯笼一挂起,他们就各自接过了自己的考篮,朝着灯笼底下去。 通过检查,拿了考票,前往考场。 入场的考生各自分在何处,考票上都有写明。 几人分别,各自走向了自己的位置。 他们这一次的运气都还算好,没有人分到茅厕近旁的号房,要顶着那味道考天。 陈寄羽错过了年前的乡试,这是他第一次真正上考场。 哪怕江南贡院设立在旧都,是大齐最大的考场之一,这里的号房也一样狭小。 进深宽度都不超过一米,由两块木板组成了桌椅,等到天明之后发下考卷,他们便在这里面作答。 书院的副山长虽然只是副职,却是个科举高手。 提前带他们来状元巷租住,就给他们讲了乡试的要点,还模拟过一次,让他们不至于一进去两眼一摸黑。 陈寄羽把自己的考篮放好之后,心态很快平复下来,按照副山长所教授的经验,将高的那块木板放下来,与低的木板拼到一起,然后开始休息。 乡试一共要考场,第一场经义,第二场公文,第场时策。 场之中,第一场是重中之重。 只要第一场考得好,后面两场基本上就算是走过场。 只要过得去,都能被取中。 他们排队检查,进来得早的,休息的时间就多。 仲秋时候,晚上还是有些凉意的,不过不到冷的地步。 这一次从入场到取号,都很顺利。 陈寄羽放松心神,很快就睡着了。 直到第二天天亮,巡查的军士把他们挨个叫醒,他才醒来。 吃过妹妹准备的干粮,他精神抖擞,开始准备考试。 大齐的乡试,出四书题道必答,五经题各四道,由考生自选本经作答。 一整个白天、六个时辰里要作七篇八股文,黄昏交卷,对考生的考验不可谓不重。 不过这方面,副山长依然传授了诀窍:“……第一场七题,以前题四书为重。考官阅卷,每天要看那么多的卷子,不可能把所有的文章都看完。” 贡院对面的茶楼里,副山长等一早来到了定好的包厢,准备在这里等他们第一场结束。 他看陈家这个小姑娘一个人,显然也是打算来贡院外面等,便邀请她一起来。 “趁精力最好的时候先做第一题,再做第题。这样一来,就算中间的第二题做得平庸些,先起后伏再起,也能让考官评个好分了。” 第138章 第 138 章 这些诀窍在沧麓书院不是秘传。 考乡试的时候有乡试的一套,考会试的时候又有会试的一套,很有针对性。 书院教习就有幸听副山长讲过全套。 如果不是他年纪大了,孙子都有了,不想再去经受一回搜身的罪,他都想再去考一考。 不过不去考,他也有安慰自己的一套说法。 所谓穷秀才,金举人,银进士,有个举人功名在身,考不考进士都无所谓了。 进了沧麓书院当教习,若是能教出桃李满天下,名声也不会比做官差。 他笑呵呵地给副山长斟茶,见陈松意听得津津有味,又知道她也是进过学的,于是打趣道:“也就是小姑娘你是个女儿家,我们赵山长这一套科举宝典可是无价之宝,多少人想听他传授都没机会。眼下放眼书院,也就只有这次来的这二十几人听他传授过。你若是个男儿,听过以后回去让你兄长带着苦读几年,再来考个举人,十拿九稳。” “哈哈哈,别听他说,哪有这么容易?” 副山长嘴上这么说着,神情却有掩盖不住的得意。 不过他会说这些,也就是因为陈松意是姑娘家,又陪着她兄长来考试,而且她的兄长陈寄羽还是副山长自己最寄予厚望的学生之一,所以他才多说了一些。 这对兄妹,做兄长的不错,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 做妹妹的也不错,副山长对他们很是高看一眼。 大齐女子没有考科举做官的先例,陈松意在程家的时候进学,不过也是跟着西席读书。 第二世又生在将门,戍守边关,也同样不懂科举。 所以副山长说这些,她是最好的听众,从当中了解了很多门道。 他们来得早,但茶楼也是早早就热闹起来,七千多个考生,就算他们当中只有三成的人带了长随或者书童,那也是超过两千之数。 他们在里面应试作答的时候,随同而来的人在外头也没闲着。 陈松意就听到从茶馆楼下飘上来的声音,好似有两伙人在争执。 在副山长跟书院教习一边品茶,一边吃起茶馆的点心时,她推开了窗,朝着下方看去。 只见两伙穿着不同制式衣服的人相对而立,在茶馆门口高声争执: “这次乡试,我们书院比试第一!” “做你的春秋大梦!有我们在你们也敢想第一?敢不敢打个赌,看五经魁首里有几个归我家书院,有几个又能归你们?” “有什么不敢的?赌就赌!” “赌!难不成还怕了你们吗?” 底下争得热闹,引来了不少围观。 陈松意收回了身,对老神在在、仿佛对下面的争执完全不感兴趣的副山长跟教习道:“原来带着学生来考试的不止我们书院一家。” 副山长一笑,拿起茶杯:“那是自然,这可是各大书院最容易露脸,最好造势的时候。” 不管最后第一是哪家夺去了,现在造势,起码就让人知道你们有这底气。 江南生员就那么多,书院林立。 想要之后三年招到优秀的学生,这几天就要想办法好好露脸。教习也道:“每逢乡试,江南贡院外回回如此,想来天下之大,可能就只有在京城考试没人敢在横渠书院面前造势,敢班门弄斧了。” 陈松意看他们虽然这样说着,却完全没有要下去同人打擂造势的意思。 显然在江南的各大书院当中,沧麓书院是有自己的底气的。 他们的底气就是实力。 凭实力说话,不需做这些,也有源源不断的学子来求学。 副山长吃了两块茶点便停了手。 他觉得这茶点的样子做得虽然好看,但味道不如少女天天送过来的那些。 他看着陈松意的神情,觉得有些稀奇:“你兄长在里头考试,你在外头不紧张,不担心吗?” 陈松意还没说话,就听底下传来的动静退去。 这两家书院的人虽然要造势,但也知道适度。 定下赌局之后,他们也就不再这样剑拔弩张,等这两家退去之后,其他人的声音便飘了上来: “真是不怕风大一点闪了他们的舌头,他们两家算什么?这次有那么多才子、神童下场,光我知道有实力夺魁的就有林詹、姜致二人,哪里轮得到他们。” “嗐,半桶水哐哐响,状元巷里住着的有几个不比他们强?就说住在巷末的沧麓书院,那可是一口气租了三个院子,带了二十几人来考这一回。” 听到他们说到自家,副山长脸上露出笑容。 这就是沧麓书院的底气,不必造势,论到这五经魁首的有力争夺者,旁人也不会错过了他们。 陈松意捕捉到的重点却与他不同,她在意的是林詹、姜致这两个名字。 且不管这两个名字是否与她惊鸿一瞥的记忆中相符,就说她所知道的那两位,的的确确都是籍贯江南。 在她所见的兄长原本的命运轨迹上,这两位是在他之后下一届的状元跟探花,同样惊才绝艳。 尤其是林詹,少年得意,在陈寄羽之后再次打破了横渠书院的垄断第一神话。 ——他们竟也到这一届来参考了? 原本对副山长的问题,陈松意是想要回答她对兄长有信心,可是在听到这两个名字之后,这一场她的兄长能否夺下第一,她就不那么确定了。 …… 从清晨到黄昏,在茶馆里等的人吃过早饭,又在这里吃了一顿午饭。 在里面考试的学子就没有那么幸福了,他们吃的仍旧是昨夜考篮里带进去的干粮。 其他人吃的是冷硬馒头,陈寄羽等人就幸福多了,他们吃的是陈松意准备的干粮。 她做的是母亲最拿手的烧饼,半个巴掌大小,哪怕冷了,内馅依然是软的,凉了吃有种跟热着吃不一样的风味。 吃着这个,陈寄羽多了一种幸福感,顺利写完交卷之后,就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提着考篮随大流一起从考场里出来。 考完出来,所有人都是筋疲力尽。 有的神色看起来还轻松,有的却一出场就忍不住嚎啕大哭,哭声引人侧目。 应试压力不小,每年都有心态崩溃的。 还有人在中途就体力不支倒下被抬出来,这一次秋闱对他们来说基本上也就结束了。 副山长接齐了所有人,看过他们的神色,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点头:“回去吧,状元巷里已经准备好饭了,等回去吃完洗个热水澡,都先好好睡一觉。” ——两天两夜之后才是第二场。 “是。” 所有人都精疲力竭地应是,陈寄羽在副山长身边看到妹妹松意,安下心来。 她没有一个人在状元巷等,也没有一个人在外面等一天,看起来精神比他们的这些刚从考场里出来的人好多了。 江南贡院外的人太多,他们的书童跟长随也没有全都过来。 留了人在院子里烧热水,每个院子只来了两个人,帮着提考篮。 相比起昨夜来的时候,街上所有人都像是蔫了的茄子。 没有了挨挤抢先的劲头,只默默地往回走。 回到状元巷,众人狼吞虎咽地吃过饭,又挨个洗漱过。 然后就倒在床上,一头睡了过去。 刚离开书院来这里的时候,他们还觉得状元巷的房间小,床硬,睡不习惯。 可等在江南贡院里走了一遭,就都觉得自己先前真是不识好歹,状元巷的房间多大多宽敞,床也十分舒服得不得了! 副山长放他们扎扎实实地休息了一晚,等第二天起来以后才把他们召到一起,依次问了问题目做得怎么样,对他们第一日的表现心里有了数。 等到十一日晚,休息好的众人又跟第一天一样,前往江南贡院考第二场。 考完之后,再间隔两天两夜,考第三场。等三场顺利走完,乡试就彻底结束了。 所有被这三场考试折腾得脱力的考生总算活过来了。 考完后的第一天根本不如他们想的一样,可以在旧都尽情玩乐,所有人都只想回院子里大睡一觉。 放榜的时间是在八月底,具体哪一日要看黄历。 不过今年的考生多,时间可能比往年要押后一些。 等到他们都睡够了,恢复了精神饱满,这才开始在旧都四处游玩访友,出没各大酒楼,弥补来了这里快一个月却什么也没有做的遗憾。 在全城解脱的士子当中,唯有陈寄羽格格不入。 每日不是在院中继续读书,就是前往书局,去找一些自己需要的书。 旧都文气盛,这里的书局也大气,并不禁止学子进来在他们店里看书,还有位置给他们坐。 只不过不能把纸笔带进来抄书,只能看过以后凭记忆回去,再默写下来。 以陈寄羽的博文强记,一次也只能记住半本。 陈松意知道后,便同哥哥一起去。 兄长记忆上半本,她就记下半本,回到院子里一合,就是一本完整的书。 同院的几人去逍遥快活回来,见到他们兄妹两个在书房里对坐着抄书,都有些莫名的心虚。 明明考完了,同窗却跟之前一样在这里用功,搞得他们这些跑出去玩的都显得很不自觉。 他们忍不住对陈寄羽说:“寄羽,都已经考完了,还要过几天再出榜,你怎么也不带妹妹出去走一走?” 备考这段时间他们看得清楚,陈松意并没有比他们清闲多少,金陵城她肯定是没逛过的。 陈寄羽却道:“等出了榜,多得是时间。但是像现在这样可以让我抄书,向山长请教的机会却不多了。” 很快,他们就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八月二十八日,在无数学子的引颈期盼下,贡院出榜了。 第139章 第 139 章 贡院出榜有几步,一是要填好乡试榜,放入彩亭,然后再抬到布政司衙署外张贴。 放榜之日,长街上又是人山人海,看榜的人挤得比第一日开考去点名的时候还要疯。 这一次不光是下人们挤,他们的公子自己也忍不住往里挤。 三十取一,这次七千多人,共取二百三十九名,虽然考上的几率不变,但总给人一种感觉,好像今年更容易考上。 “中了,中了!”“哈哈哈哈——我也中了!!” 很快里面就有人找到了自己的名字,开始放声大笑。 而有人找来找去都没有找到,紧咬着牙关怎么也不敢相信。 旁边的同伴便劝慰着,这次不行,下一次再来。 笑声哭声,狂态尽出。 不少落榜者挤出人群,便狂奔向河岸,掩面痛哭。 岸边有官差巡逻,严防死守。 每回放榜的时候都是这样,谨防落地的失意者投河,看他们想跳就把人叉回去。 陈松意他们是落在比较后面才挤进去的,乾坤已定,先让别人看了,自己再去看也没什么。 可同院的另外几人坐不住,见前面有人退出来了,便拉上他们兄妹往里挤。 经过一番努力,兄妹二人总算挤到了榜前。 另外几人带着书童跟长随,到名单的后面去往上看。 他们兄妹二人则停在第一张乡试榜前。 两人算是谨慎,陈寄羽从二十名往上看,陈松意则从第五名往上。 看了没两下,陈寄羽就在前二十里看到了一个同窗好友,忍不住开心地笑了一下。 而陈松意在第四名看到姜致的名字也乐了——提前一届来考,果然势不在他。 兄妹二人都定了定神,又再继续往上看。 再往上不认识,再往上还是不认识。 看到第二名的时候,陈松意看到了林詹的名字,想着这位少年得志的状元郎现在比他应该夺魁的时候还要小三岁。 她扬了扬眉。 这么小,还能力压这么多人成为亚元,果然是状元之才。 他跟姜致两人都没能拿下解元,在陈松意心中就没有人能对自己的哥哥造成威胁了。 她于是不再犹豫,目光猛地朝第一个名字扎过去,入眼就是抬头的一个陈。 然后,眼前才好似聚焦扩大,“陈寄羽”三个字清晰地映入了眼中! 第一! 她哥哥得了第一! 这本该天经地义之事,可陈松意抓着兄长的衣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正在这时,其他找完自己名字的人也过来了。 他们没有那么多顾忌,一眼落在榜首的位置上,看到陈寄羽的名字便眼睛一亮,高声道:“寄羽兄,你是魁首!” “好家伙,寄羽果然没有叫我们失望!” “大家听好了,这次解元是我们陈桥县的士子——陈寄羽!” 听到他们的声音,榜下的人都忍不住朝这个方向看来,目中透着羡慕嫉妒。 那可是七千多人中取中的第一人! 陈松意先前关注的姜致跟林詹也在人群当中,知道自己跟第一失之交臂,两人都有些失望。 听到第一名出现,也都忍不住想看一看这个力压他们的人到底是谁。 “姜大哥,你看到了吗?”林詹年纪小,身形还不高,踮起脚尖也越不过面前的人墙,着急地问姜致,“那个陈寄羽是高是矮?是个怎样的人物?” 姜致的目光落在陈寄羽的侧脸上,见他接受着同窗的恭贺,哪怕在这样堪称人生得意之时的时候也依旧恭谦,不见半点张扬,心中先服了几分,抬手拍了拍林詹的肩膀:“是个君子。” 远离人群的茶棚下,副山长跟教习在这里远远地站着,等他们年轻人去看榜。 虽然现在是秋季,但日头还是猛烈的,他们上了年纪了,还是待在有阴凉的地方好。 那几人带去的书童得了公子的吩咐,已经机灵地从人群里挤了出来。 他们鞋都差点被挤掉,连忙穿好就往茶棚跑。 茶棚这里站着许多同样在等晚辈的士人,当中不乏举人老爷,见这两个机灵书童还没奔到近前,在半路上就开始大叫:“山长!先生!我们中了!我们书院中了!” 他们这样大呼大喊,在这个日子却不算丢脸,毕竟那些专业报喜讨彩头的人动静更大。 副山长此时只是微微一笑,并不激动,淡然地问:“中了几个?” 这样的淡然气度,叫茶棚里许多人都不由自主地朝着这边看来。 都等着那两个书童回话。 两个书童停下脚步,欢喜之情溢于言表,齐声并报道:“寄羽公子拔得头筹,高中解元!” “我们公子得十七名!还有周公子王公子,李公子,全都榜上有名!” 站在副山长身旁的教习“哎呀”一声,却是激动之下不小心扯断了几根胡子。 他放下手,问道:“二十七号院的这几个全中了?” 两个书童疯狂点头:“中了中了,一个都没走空!全是举人老爷啦!” “哈哈哈哈——”一直作淡然之色的副山长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跟教习对视一眼,两人笑得无比畅快。 先前五经魁首被那两个书院各夺去一个,他们好生得意。 回去的时候,又认出了坐在茶棚里的副山长,还过来说了些怪里怪气的酸话。 副山长脸上不显,但心中还是不爽的,可现在——好家伙,原以为夺下一个解元就够扬眉吐气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一整个院子全不走空的添头。 就光凭这一点,他们住过的那个院子就要成为风水宝地,租金要涨了。 茶棚中的许多人先前也看到了那两个书院的人对副山长的轻慢,当时还觉得这位不知出自哪个书院的副山长遭了无妄之灾,可现在,他们看副山长的神情都变成了羡慕。 这时,陆续又有两个院子的人来报。 虽然不像二十七号院子那样全中,但也有六进三、七进四的佳绩。 众人心里一算,然后惊了惊——等于说这次乡试除了魁首之外,他们还狂揽十个举人名额,中举率超过了二分之一! 茶棚里当即便有人忍不住出声问道:“还未请教,解元郎是出自哪个书院?” 不必副山长跟教习说话,最先来报喜的书童昂首挺胸,与有荣焉地道:“正是沧麓书院!” 另一人则往副山长跟教习身边一站,对着众人介绍道:“书院这次正是由赵山长跟龚教习带队,指导我们公子应考!” 沧麓书院这四个字在江南也是如雷贯耳,能够有实力教出解元跟这么多个举人也不奇怪了。 一时间茶棚里人人都起了身,向着带出了这么多佳徒的副山长跟教习说着“久仰久仰,这次真是恭喜恭喜”。 副山长再也抑制不住脸上的得意,同教习一起向他们拱手回礼,然后对着自己带出来的随从道:“回去,派人立刻快马加鞭回去报喜!” 官府自然有人会去报喜,但哪里有他们自己人跑得快? 按照顺序,副山长派出的人先跑了一趟陈桥县。 原本因为先前的事而坐蜡的郭县令骤闻喜讯,高兴地大叫了一声好。 然后命人立刻去陈家村报喜,自己则亲自去向风珉道贺。 好叫他知道,书院一行取得佳绩。 而你的至交陈寄羽更是拔得头筹,没有受到邪术的影响。 去报喜的官差快马加鞭,连夜跑到了陈家村,直奔陈家,哐哐地敲响了门。 正是不忙的时候,官差进村,所有端着碗在吃新粮、闲聊的村民都跟着凑了上来。 今年是个丰收年,跟随着老胡那一套打理耕地作物,所有地的亩产都比往年高出许多。 除去赋税都还能剩许多,今年人人都能过个扎实的好年。 “来了来了。”陈父听见敲门声连忙放下碗出来。 老胡也跟着一抹嘴,对还在桌前的陈母、小莲跟元六道:“我跟着出去看看。” 他来到外头,就见到外面聚过来了许多人,陈父则像是被什么震撼得傻了。 那个官差见老胡出来,又大声重复了一遍:“陈家公子高中解元,我家县太爷特命我来报喜!以后陈家公子就是举人老爷,从此改门换庭、光耀门楣了,恭喜恭喜!” 老胡“哎呀”一声,猛地一拍大腿:“好事!大好事啊!” 陈家不知道,那日在登辉楼他们的长子中了术,险些没命,意姑娘这才会跟在他身边,跟着兄长去江南贡院。 可是现在他高中解元,显然那事对他没有影响,老胡可以说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了。 他立刻上前,在腰间摸了摸,摸出一锭碎银子来,塞到那报喜的官差手里。 官差要推辞,他却说:“莫要推辞,辛苦你跑一趟,沾沾喜气。” 这话官差爱听,而且塞到手里的银子分量不小,于是眉开眼笑地收下,然后告了辞。 “老哥!”老胡见陈父还是呆呆地站着,像是没反应过来,于是搭上他的肩膀晃了晃他,“回神了!你家公子考了解元,以后你就是举人老爷的爹了!家里的田地不用赋税——咦,今年正好免了!” “免、免了?”听到田地相关,陈父这才回过神来,脸上有了笑容,“好,好。” 人群中,张娘子那大嗓门格外突出:“我就说寄羽这孩子是有出息的,不过陈三哥,我只听过状元,解元是什么?” 村头张屠户家又搬回来了,这事在陈家村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他们只知道张家的女儿去了镇上以后生了一场怪病,张家夫妇听了高人的话,把先前赢回来的钱财都散出去了大半,一家人又回来过日子。 虽然在镇上生活风光得意,但张娘子现在还是觉得住在陈家村踏实。 尤其现在又出了个解元,说明陈家村水土养人,回来是对的! 陈家村祖辈都没有出过读书苗子,陈寄羽还是他们村的第一个秀才。 因此,来看热闹的人也都跟着问:“对啊,解元是什么?比状元大还是比状元小?” “解元是……”陈父倒是听儿子说过,只是有心解释,奈何口拙,被乡里乡亲围着问,脸都胀红了也说不出来。 陈母他们听见外面的动静,也从屋里出来了,正好听老胡在外面吹得天花乱坠:“……连中三元听说过吗?听说过吧。 “这乡试第一,就是解元。等来年春天大公子再去京城考一次会试,再夺了第一就叫会元。再上金銮殿,在皇帝面前考殿试,如果被点中第一,那就是状元了! “天下多少读书人,要力压他们夺下第一,连中三元,整个大齐建朝到现在才有几个?” 老胡觉得是不大可能,现在这样高兴就好了。 第140章 第 140 章 听完老胡这一番解释,大家纷纷表示懂了:“嘿,这是我们陈家村第一个秀才,现在又是第一个举人,说不定很快就要成为我们这儿的第一个状元!” 喜讯在村里传得很快。 不多时,陈家的几位族老也过来了。 他们被晚辈扶着,一张张老脸笑成了菊花。 一过来,就说明了来意。 “听到消息之后,族里商量了一番,决定要为村里的第一个举人打一块匾,挂在宗祠里。” 陈父受宠若惊:“这怎么使得……” 族老们却笑眯眯地道:“使得,自然使得!” 陈家村祖祖辈辈都是在田里刨食,现在出了一个读书人,那是光宗耀祖的事。 为首那个由孙子扶着、老得牙齿都掉光了的老人拉着陈父的手,两眼放光地道:“现在只是打个匾,等羽哥儿中了进士,再立坊!” 几位族老都附和地点头。 这要是祖坟冒青烟,考上了状元,那就是立状元坊了! 别说是他们陈家村,就是整个陈桥县都是独一份。 看重政绩的郭县令说不定会在镇上给他们羽哥儿立个状元坊。 想想过往的人一来镇上,看到的就是他们陈家的荣光,几个黄土已经埋到脖子的族老就觉得来日去了地下见了先祖,自己脸上也有光了。 此刻再看陈三郎,想着当年饥荒的时候他小小的一个,抱着父母的骨灰坛来投奔他们这一支。 当年他们只是动了恻隐之心才收留了他,给了他一口饭吃,哪里想到今日会有这样的造化? 不过,在提起是否要把他父母的坟从那个水潭边移出来,移到陈家村的祖坟里来的时候,陈父还是摇了摇头。 当年父母的骨灰被他失手落进潭里,应当早就四散而开,融化在那潭水里了。 便是潜下去找,也只能找到那个骨灰坛罢了。 既然这样,那就不必去打扰他们安眠。 见丈夫眼眶发红,本就不善于言辞的人现在更是憋不出一句话来,陈母接过了话茬。 她对着在场众人含笑道:“我家寄羽能有今天,全多亏了宗族跟乡里乡亲帮衬。今日时辰晚了,来不及设宴——明日,明日我家开宴!我掌勺,大家都来热闹热闹!” 陈娘子掌勺? 一听到这话,这段时间门没少因为他家飘出来的香气而被勾起馋虫,馋得挠心挠肺的众人可就不困了,甚至觉得那官差怎么不早点来,早来了今晚他们就能蹭上这一顿。 也有人道:“哎呀,寄羽跟松意这不是还没回来吗?等他们兄妹回来了再说。” 老胡很有见地地道:“大公子和意姑娘怕是没那么快回来。考完之后,他是要在那边参加鹿鸣宴什么宴的,文人举子之间门还要举行文会,交流扬名,要很久的,我们还是先庆祝。” “胡大哥说得对!” “等羽哥儿回来太久了,咱们先庆祝,等他回来再庆祝一回!” “明日设宴,要什么跟我说,我去买!” “有什么要帮忙的,三嫂子也不用客气,只管找我婆娘。” 乡下地方摆宴,都是邻里乡亲来帮忙。 又是这样的大好事,各家男丁女眷你一言我一语就把事情定了下来。 陈母也邀请几位族老明日一定要来。 他们牙口不好,她会做些容易嚼的好消化的菜给他们,一起热闹热闹。 设宴的事情定下,吸引来的却不只是陈家村的人。 本来之前就有不少人想给陈寄羽做媒,现在心思又动了。 陈家腾飞在即,就算做不成哥哥的,做成妹妹的姻缘也好啊。 所以陈家摆宴这天,来了不少想保媒的人,都被陈母四两拨千斤地挡回去了。 风珉虽然没来,但却让人送来了一份贺礼。 郭县令知道了陈家村正在庆祝,也送了一份礼。 他们两人送的都是文房四宝,风珉还送了两本书,虽然放在一众鸡蛋、布匹等农家产物中显得格外不同,但是并没有太超过。 不过当有乡绅送来真金白银的时候,负责记档的小莲还是吓了一跳。 其他人上门吃席,收他们一些小礼还可以,宴席结束之后他们家自有同等的回礼,但是真金白银却不行。 小莲匆匆地去找母亲拿主意,陈母刚炒完一锅菜,听她说记录下了这是哪家送来的,于是点了点头,安抚她:“没事,记下名字就好,回头娘送回去。” 小莲这才放心地离开。 陈母站在原地,却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儿子考上举人以后身份地位就变了,变成了值得拉拢的对象,只是没有想到这真金白银的攻势来得这么快。 在他们乡下地方尚且如此,不知道在旧都,一双儿女现在又如何了? …… 与此同时,旧都。 状元巷,陈松意他们所居住的院子里也堆放了很多礼物,大多是冲着陈寄羽来的。 陈寄羽不在家,他穿上了几个同窗好友在放榜之后,为感激他的妹妹这段时间门对他们的照顾而赠予他的一套新的衣冠,去参加了鹿鸣宴。 这样一来,归还这些东西的责任自然就落在了陈松意的肩上。 若是换了别人,骤来要应对这种情况,怕是要手足无措。 但陈松意不论心性也好、经历也好,应对这些都游刃有余,也不会落了这些人的面子,在他们这里落下一个兄长傲慢、不近人情的印象。 而在鹿鸣宴上见识过这位解元的风采之后,众人发现接下来连日的宴会,他身上穿的都是同一身衣服——仿佛每日穿回去洗了,第二日就再次穿上,并没有同样好的衣服来替换。 于是众人便或多或少都知道这位陈解元是个农家子弟,家中贫寒。 在他之前,那个村子甚至都没出过一个秀才。 “我听说沧麓书院的学费可不低,就算他们倾举家之力也供不上他去读书,这位陈解元又是怎么去的?” “这就得说他运气好了,他本来在县学念书,三年前就想来应考,结果时运不济没来成,差点书都念不下去。是县学里的夫子惜才,用自己的关系把他推到了沧麓书院,沧麓书院把他特招进去的。这三年还免了学杂费,让他用工勤相抵,今日我们才能看见这位陈解元站在这里。” 这个颇了解内情的人说完,人群中就响起一阵拖长的“哦——”。 声音里明显带着嘲笑。 “农门贵子,也真是难为他了。难怪穿上锦衣跟我们一起站在这里,都还感觉得到他腿上的泥没洗净呢。” “那自然是没有钱兄这样大家族出来的底蕴的。” “哈哈哈哈……” 他们在这里说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从席间门离开的陈寄羽在花木后面听得很清楚。 不过他停住脚步,站在原地,脸上却没有什么气愤、自卑或者受打击的表情。 那日乡试榜出来以后,副山长高兴坏了。 来这里低调了那么久,现在该是高调的时候了。 原本第一日考完,他依次问过他们破题的思路,心里就有了数,虽然没有预料到会这么好,但也早早定下了状元巷外最好的那家酒楼。 榜上有名的自然是开心,这次落榜的也很快放下了。 他们这一行人本来大多都是第一次来考,一次考不中还有下一次。 ——这次火候未到,就当是来提前体验。 于是席间门人人都纵情恣意,一改之前的紧绷。 有人喝得发酒疯,在屋里乱跑乱跳,有人放声歌唱。 也有人大哭,却是哭自己运气好:“考之前我心里没底的!可寄羽的妹妹说我能中呜呜呜……我中了,我果然中了!” “是是是,这次取两百三十九人,你考两百三十八,合该你中,哈哈哈哈。” 这个差点名落孙山的临县友人哭够了,摇摇晃晃站起来,要来感谢“寄羽的妹妹”。 不过陈松意比他们年纪都小,又是唯一的一个姑娘,所以没人敢让她喝酒,于是他脚下一转就去敬陈寄羽。 作为他们当中考得最好的那个,陈寄羽那晚被灌了不少酒。 见同窗好友过来敬酒,他也笑着喝了。 回去的时候,所有人看着都释放了压力,喝得烂醉。 可等回到院子里,其他人都躺下以后,鼾声此起彼伏,看着站都站不稳的陈寄羽却只是俊脸通红,目光清醒地出来了。 他在院子里打了井水,洗了脸,又漱了一把口,散去酒气,抬头看天上朗星。 时间门不早了,外面依然很热闹。 今天几家欢喜几家愁,但却是金陵城最热闹的一天。 感到脸上的水干得差不多了,他便转身想要去书房继续读书。 考过乡试不过是第一战,后面还有会试。 他与其他人不同,他的时间门跟机会没有他们那么多,若是可以,最好是功毕于一役。 他原以为今晚所有人都放松,连赵山长都喝倒了,应当不会有人来找自己,但没想到他刚坐下打开书,门就被敲响了。 抬头一看,却是妹妹松意。 她站在门边,手里还端着一碗汤,向着书房里走来,一边走一边道:“我猜到哥你没有醉,只不过……” 她看他手上的书。 没想到庆功宴刚结束,在所有人都倒下的时候,他竟然一个人回到书房,又开始读书了。 第141章 第 141 章 陈寄羽也看向自己手上的书。 油灯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他忽地失笑,像是也觉得自己今夜还读书,似乎真的过于紧迫了些。 但妹妹不是别人。 很多话他不会对别人说,却能告诉她。 “我总有种紧迫感。”陈松意走到桌前,刚要放下醒酒汤,就听兄长说,“不敢停下,生怕时不我待。” 陈松意手上的动作一顿,听见桌上油灯“啪”的一声爆了个灯花。 屋里的光芒猛地亮了亮,又暗下去。 这种紧迫感仿佛与生俱来,并不只因他想要改换门庭、实现抱负而起。 于是哪怕他刚刚考中解元,这种感觉也没有散去,在这深夜里,依然在催促着他向前。 不过这种感觉实在来得太无端了,陈寄羽摇了摇头,将念头驱散,自嘲道:“大概是我这年来绷得太紧,成了习惯吧,不必理会我的话。” 陈松意却把碗推到他面前,道:“大哥没有因为取得成绩而懈怠,这很好,不会奇怪。” 如果说世上有哪个人最能理解陈寄羽的感受,那就是她了,她当然不会觉得奇怪。 所以说,在原本的命运轨迹上,她的哥哥也是因为冥冥中命运的催促,才会自立自省,走上了一代名臣之路吗? 陈寄羽虽然千杯不醉,但妹妹特意煮了醒酒汤送来,他也喝了,喝完指了指旁边的位置,让她坐下:“原本说等乡试结束,要带你在金陵城里好好游玩,现在怕是要推后一些了。” 乡试榜一出,次日就是鹿鸣宴。 鹿鸣宴之后,还有无数的宴会跟应酬。 樊教习已经提醒了,接下来赵山长会有很多宴会要出席。 作为此次拔得头筹的书院学子,他需要陪伴赵山长一起出行,展示一番书院的实力。 这样的场合,陈寄羽自己是无所谓去或者不去的。 但书院对他有恩,赵山长更是尽心教导,这份恩情一定要报。 这样一来,对妹妹的承诺就只能往后压一压。 灯光下,陈寄羽看陈松意的目光带上了几分歉疚—— “从你回来之后,哥哥并没能为你做什么,反而是你在爹娘膝下尽孝,又陪我来参加乡试,帮了我太多。” 陈松意却不在意。 旧都什么时候都可以逛,书院跟赵山长的恩情必然是要先回报的。 她让陈寄羽放心:“大哥只管跟赵山长一起去,这段时间来登门送礼的人一定不少,我留在这里正好应对。至于明日去参加鹿鸣宴的新衣裳——” 陈寄羽见她说到这里,眼中露出一点狡黠之色,“我躲懒了,没有给哥哥准备,不过几位学兄上心,给你置办了一身,哥哥明日就穿着那身去吧。” 陈寄羽闻言失笑,想起那日几个同窗好友托她置办饮食,她的那番表现:“原来你那样说,不只是想让他们安心,而且还想好怎么躲懒了?” “不躲白不躲。”陈松意道,“他们也安心,不是两全其美?” 衣服是提前半个月去定做的,早早做好了,还包括了鞋袜,前几日就交到了陈松意手上。 她已经熨烫过收起,就等去鹿鸣宴的时候让兄长穿上了。 说完旁事说正事,她送醒酒汤过来,也是为了问哥哥之后的打算:“宴席再多,也总有要结束的时候,之后的春闱,哥哥怎么想?” 陈寄羽没有回答,而是问她有什么建议。 毕竟两人当中,妹妹才是在京城长大的,她的养父也是文官。 ——她既然现在来问自己,应当就是有一些消息跟见地。 陈松意道:“那我便直说了,当今重用内宦,尤以马元清最得圣宠,满朝文武里除却少数几人,无一敢与他们正面相抗衡。 “不说远,就说这次任钦差南下的枢密使付大人,马元清能对股肱之臣如付大人下手都还安然无事,只是被降职禁足几日,便因桓贵妃的几句话官复原职。 “这是为什么?因为他有能力,不可替代吗?并非如此。最主要的原因是他出身微末,与士族无关,为官后在朝中也是独立一派,不结党营私,一切都得自君王。” 她这番话,说得与马元清当初在密室里对义子说的如出一辙。 只不过点明了多一点,他的出身与世家大族无关。 “再说回重用宦官这件事本身,当今并不昏庸。 “实际上在登位之初,他也是雄心万丈,励精图治,想要成为千古明君。 “只不过发布下去的政令处处受阻,世家大族为了自身利益,处处作梗。 “帝王被困住了雄心,又不能过于激烈反弹,所以才会选择重用内宦。” 拔高另一股力量,跟朝中的世家大族打擂台,虽然会背负荒唐之名,但起码是有效果的。 现在坐在那个位置上的景帝,过得比十几年前顺心多了。 百年王朝,千年世家。 在科举制度诞生之前,做官的途径基本都被世家垄断,大族几乎世代公卿,常人难以越过阶级晋升。 世家从诞生开始就垄断了大多数的学识。 这一点,对身为读书人的陈寄羽来说,体会得比妹妹更清楚。 前朝推行科举,不过是在他们的垄断之中打开了一丝缝隙,而就是这一丝缝隙,他们都不见得能容下。否则,前朝末帝在史书上就不会只见骂名,不见功勋。 历朝历代从来绕不开士族与皇权的对抗,就连现在的帝王家也是由世家晋升而来。 景帝太清楚他们对皇权的冲击跟影响,必然不想放任再有下一个“萧家”取代他们。 “眼下朝中官员,出身世家大族的实在太多了,通过科举选拔能臣,当今最想要的就是寒门子弟。恰恰好,哥哥你就是这样寒门中的寒门。 “试想一下,会试之后你中了进士,入了帝王的眼,殿试之时排在你前面的有世家子弟,有名臣之徒,有勋贵之后——你们十个人当中,今上要点一个状元,他会不会就点你?” 说到这里,陈松意忽然顿住了,她想到了谢长卿。 她一直没有想过跟出生农门的兄长相比,谢长卿输在了哪里。 如今她知道了。 原来他就输在这里。 她说得直白浅显,陈寄羽也领悟极快。 甚至此刻再想她先前的行事,都又有了新的意蕴。 他看着自己的妹妹,心中生出了感慨——她真的很强,眼界完全不一样。 事实上,在陈寄羽看来,说出这些分析的陈松意自己就已经是世家教育的优越体现。 “我希望哥哥明白我的用意,不是刻意欺瞒,只是想将,“君子自强,不失本色,正是因为家中贫寒,几乎断绝求学之路,才成就了如今的你。 “继续保持清贫本色,就是将优势最大化,哪怕今日在旧都,或来日去了京中被嘲笑也没事。 “旁人笑得越大声,帝王就会越喜欢你。” 想要登上历史舞台,想要实现抱负,谁的支持最重要? 帝王。 “所以哥哥就这样就好。 “有问题需要求教,赵山长便很合适。” …… 回忆结束,陈寄羽又忍不住笑了笑,不为其他,只因为事事都如妹妹所预料。 她简直都像是有神通了。 花园另外一角,副山长跟园子的主人站在一起,同样听见了这些人在嘲笑陈寄羽家贫如洗,嘲笑他从鹿鸣宴开始就穿这套衣服,是不是没有第二套了。 同时,两人也将陈寄羽停步倾听,然后对这些话一笑置之、全不在意地走开的反应收在眼里。 园子的主人站在副山长身边,眼中光芒闪动,夸赞道:“很好,不卑不亢,不悲不喜。赵兄,你这个弟子很不错。” 听到“弟子”二字,副山长心下一动,脸上则难掩得意。 那是当然,有这一园子浊物衬托,这个孩子不知要高到哪里去。 在鹿鸣宴之后,他带陈寄羽去参加各个宴席,拿他当行走的招牌,这孩子都十分配合。 在高中解元后,他虽然换了一身衣冠,但副山长知道,这是他同院那几个好友送他的礼物。 金举人,银进士,考上乡试第一,多得是人给他送礼。 但他一样都没有收下,唯一收下的就是这份礼物。 他每次都穿,既代表念着同窗情谊,又代表本色不改,更向外传递着他对书院的感恩。 身为农家子弟,他能有今日,全是书院惜才,是收下他的副山长有眼光。 他这样知恩图报,副山长哪能不欢喜? 面对园子主人的夸赞,副山长最终笑着道:“我这弟子是不错,我可是对他寄予厚望啊。” 宴会结束后,赵山长带着陈寄羽同园子主人告辞。 等上了马车,车一走起来,赵山长便问他:“明日有什么安排?” 旁人中举后,都要忙着结交同榜同年,还要往座师跟房师处殷勤走动。 陈寄羽倒好,就去拜会了一次便再没去过。 他是解元,自然是座师、房师的心头肉。 赵山长想了想,要是自己最看好的门生总是不来,他绝对是要怄死的。 左右接下来两日没有什么宴席,他有意提点,想告诉陈寄羽,上门拜会不光可以经营跟座师之间的关系,还可以向他请教来年会试。 ——毕竟在朝为官者,消息总比外人灵通。 然而,陈寄羽只说离开前会再去拜访座师一趟,并没有亲近意图,倒是对赵山长说:“学生希望在赴京赶考之前还能回书院,在您身边多读一阵书,还请先生教导。” 赵山长颇感意外,不过想了想,答应了下来,说:“好,那就等你回乡之后再回书院一趟。” 他原本想着带这一趟,带到这里就结束,可陈寄羽的话却让他再次起了另一个念头。 他年纪大了,还没有几个弟子。 如果……赵山长捋起了颌下短须,如果他愿意,那自己会考虑再带他们去一趟京城,带他去拜访几位故友。 京城居,大不易。 他在京中那点俸禄养不活妻女,无奈才选择离开官场,回江南做个书院教习。 但他还是有野望的。 万一真能教出个一鸣惊人的好徒弟,再杀回京城呢? 第142章 第 142 章 听完老胡这一番解释,大家纷纷表示懂了:“嘿,这是我们陈家村第一个秀才,现在又是第一个举人,说不定很快就要成为我们这儿的第一个状元!” 喜讯在村里传得很快。 不多时,陈家的几位族老也过来了。 他们被晚辈扶着,一张张老脸笑成了菊花。 一过来,就说明了来意。 “听到消息之后,族里商量了一番,决定要为村里的第一个举人打一块匾,挂在宗祠里。” 陈父受宠若惊:“这怎么使得……” 族老们却笑眯眯地道:“使得,自然使得!” 陈家村祖祖辈辈都是在田里刨食,现在出了一个读书人,那是光宗耀祖的事。 为首那个由孙子扶着、老得牙齿都掉光了的老人拉着陈父的手,两眼放光地道:“现在只是打个匾,等羽哥儿中了进士,再立坊!” 几位族老都附和地点头。 这要是祖坟冒青烟,考上了状元,那就是立状元坊了! 别说是他们陈家村,就是整个陈桥县都是独一份。 看重政绩的郭县令说不定会在镇上给他们羽哥儿立个状元坊。 想想过往的人一来镇上,看到的就是他们陈家的荣光,几个黄土已经埋到脖子的族老就觉得来日去了地下见了先祖,自己脸上也有光了。 此刻再看陈三郎,想着当年饥荒的时候他小小的一个,抱着父母的骨灰坛来投奔他们这一支。 当年他们只是动了恻隐之心才收留了他,给了他一口饭吃,哪里想到今日会有这样的造化? 不过,在提起是否要把他父母的坟从那个水潭边移出来,移到陈家村的祖坟里来的时候,陈父还是摇了摇头。 当年父母的骨灰被他失手落进潭里,应当早就四散而开,融化在那潭水里了。 便是潜下去找,也只能找到那个骨灰坛罢了。 既然这样,那就不必去打扰他们安眠。 见丈夫眼眶发红,本就不善于言辞的人现在更是憋不出一句话来,陈母接过了话茬。 她对着在场众人含笑道:“我家寄羽能有今天,全多亏了宗族跟乡里乡亲帮衬。今日时辰晚了,来不及设宴——明日,明日我家开宴!我掌勺,大家都来热闹热闹!” 陈娘子掌勺? 一听到这话,这段时间门没少因为他家飘出来的香气而被勾起馋虫,馋得挠心挠肺的众人可就不困了,甚至觉得那官差怎么不早点来,早来了今晚他们就能蹭上这一顿。 也有人道:“哎呀,寄羽跟松意这不是还没回来吗?等他们兄妹回来了再说。” 老胡很有见地地道:“大公子和意姑娘怕是没那么快回来。考完之后,他是要在那边参加鹿鸣宴什么宴的,文人举子之间门还要举行文会,交流扬名,要很久的,我们还是先庆祝。” “胡大哥说得对!” “等羽哥儿回来太久了,咱们先庆祝,等他回来再庆祝一回!” “明日设宴,要什么跟我说,我去买!” “有什么要帮忙的,三嫂子也不用客气,只管找我婆娘。” 乡下地方摆宴,都是邻里乡亲来帮忙。 又是这样的大好事,各家男丁女眷你一言我一语就把事情定了下来。 陈母也邀请几位族老明日一定要来。 他们牙口不好,她会做些容易嚼的好消化的菜给他们,一起热闹热闹。 设宴的事情定下,吸引来的却不只是陈家村的人。 本来之前就有不少人想给陈寄羽做媒,现在心思又动了。 陈家腾飞在即,就算做不成哥哥的,做成妹妹的姻缘也好啊。 所以陈家摆宴这天,来了不少想保媒的人,都被陈母四两拨千斤地挡回去了。 风珉虽然没来,但却让人送来了一份贺礼。 郭县令知道了陈家村正在庆祝,也送了一份礼。 他们两人送的都是文房四宝,风珉还送了两本书,虽然放在一众鸡蛋、布匹等农家产物中显得格外不同,但是并没有太超过。 不过当有乡绅送来真金白银的时候,负责记档的小莲还是吓了一跳。 其他人上门吃席,收他们一些小礼还可以,宴席结束之后他们家自有同等的回礼,但是真金白银却不行。 小莲匆匆地去找母亲拿主意,陈母刚炒完一锅菜,听她说记录下了这是哪家送来的,于是点了点头,安抚她:“没事,记下名字就好,回头娘送回去。” 小莲这才放心地离开。 陈母站在原地,却是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她知道,儿子考上举人以后身份地位就变了,变成了值得拉拢的对象,只是没有想到这真金白银的攻势来得这么快。 在他们乡下地方尚且如此,不知道在旧都,一双儿女现在又如何了? …… 与此同时,旧都。 状元巷,陈松意他们所居住的院子里也堆放了很多礼物,大多是冲着陈寄羽来的。 陈寄羽不在家,他穿上了几个同窗好友在放榜之后,为感激他的妹妹这段时间门对他们的照顾而赠予他的一套新的衣冠,去参加了鹿鸣宴。 这样一来,归还这些东西的责任自然就落在了陈松意的肩上。 若是换了别人,骤来要应对这种情况,怕是要手足无措。 但陈松意不论心性也好、经历也好,应对这些都游刃有余,也不会落了这些人的面子,在他们这里落下一个兄长傲慢、不近人情的印象。 而在鹿鸣宴上见识过这位解元的风采之后,众人发现接下来连日的宴会,他身上穿的都是同一身衣服——仿佛每日穿回去洗了,第二日就再次穿上,并没有同样好的衣服来替换。 于是众人便或多或少都知道这位陈解元是个农家子弟,家中贫寒。 在他之前,那个村子甚至都没出过一个秀才。 “我听说沧麓书院的学费可不低,就算他们倾举家之力也供不上他去读书,这位陈解元又是怎么去的?” “这就得说他运气好了,他本来在县学念书,三年前就想来应考,结果时运不济没来成,差点书都念不下去。是县学里的夫子惜才,用自己的关系把他推到了沧麓书院,沧麓书院把他特招进去的。这三年还免了学杂费,让他用工勤相抵,今日我们才能看见这位陈解元站在这里。” 这个颇了解内情的人说完,人群中就响起一阵拖长的“哦——”。 声音里明显带着嘲笑。 “农门贵子,也真是难为他了。难怪穿上锦衣跟我们一起站在这里,都还感觉得到他腿上的泥没洗净呢。” “那自然是没有钱兄这样大家族出来的底蕴的。” “哈哈哈哈……” 他们在这里说话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从席间门离开的陈寄羽在花木后面听得很清楚。 不过他停住脚步,站在原地,脸上却没有什么气愤、自卑或者受打击的表情。 那日乡试榜出来以后,副山长高兴坏了。 来这里低调了那么久,现在该是高调的时候了。 原本第一日考完,他依次问过他们破题的思路,心里就有了数,虽然没有预料到会这么好,但也早早定下了状元巷外最好的那家酒楼。 榜上有名的自然是开心,这次落榜的也很快放下了。 他们这一行人本来大多都是第一次来考,一次考不中还有下一次。 ——这次火候未到,就当是来提前体验。 于是席间门人人都纵情恣意,一改之前的紧绷。 有人喝得发酒疯,在屋里乱跑乱跳,有人放声歌唱。 也有人大哭,却是哭自己运气好:“考之前我心里没底的!可寄羽的妹妹说我能中呜呜呜……我中了,我果然中了!” “是是是,这次取两百三十九人,你考两百三十八,合该你中,哈哈哈哈。” 这个差点名落孙山的临县友人哭够了,摇摇晃晃站起来,要来感谢“寄羽的妹妹”。 不过陈松意比他们年纪都小,又是唯一的一个姑娘,所以没人敢让她喝酒,于是他脚下一转就去敬陈寄羽。 作为他们当中考得最好的那个,陈寄羽那晚被灌了不少酒。 见同窗好友过来敬酒,他也笑着喝了。 回去的时候,所有人看着都释放了压力,喝得烂醉。 可等回到院子里,其他人都躺下以后,鼾声此起彼伏,看着站都站不稳的陈寄羽却只是俊脸通红,目光清醒地出来了。 他在院子里打了井水,洗了脸,又漱了一把口,散去酒气,抬头看天上朗星。 时间门不早了,外面依然很热闹。 今天几家欢喜几家愁,但却是金陵城最热闹的一天。 感到脸上的水干得差不多了,他便转身想要去书房继续读书。 考过乡试不过是第一战,后面还有会试。 他与其他人不同,他的时间门跟机会没有他们那么多,若是可以,最好是功毕于一役。 他原以为今晚所有人都放松,连赵山长都喝倒了,应当不会有人来找自己,但没想到他刚坐下打开书,门就被敲响了。 抬头一看,却是妹妹松意。 她站在门边,手里还端着一碗汤,向着书房里走来,一边走一边道:“我猜到哥你没有醉,只不过……” 她看他手上的书。 没想到庆功宴刚结束,在所有人都倒下的时候,他竟然一个人回到书房,又开始读书了。 第143章 第 143 章 消化完这个消息,陈寄羽对妹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件事先别告诉爹跟娘。” 而注意到救下众人的道长姓游,陈寄羽又问,“会不会是来过陈家村的那位游神医?” 风珉摇了摇头,表示他没见过那位游神医。 而且这位游道长也一直蒙着脸,所以他也不能确定二者是不是同一人。 “松意和他倒是见过的。” 陈寄羽不无惋惜,可惜她是第二日才来,跟游道长错过了。 闻言,坐在椅子上的风珉朝陈松意看了一眼。 只见她表现得就像跟这件事毫无关联,只配合兄长的话点头,半点异常都没有。 这样高超的掩饰,大概就是她敢披着各种马甲、顶着不同的身份在不同险境里来去的底气。 “剩下的事,就要等那位程夫人醒来了。”风珉说,“你高中解元的消息一早已经传回来,县衙还派了人专门去陈家村报喜。现在你跟松意回来,也该回家去了,我就不留你们了。” 他还要留在镇上看着,就没打算跟两人一起回去,只又让陈松意带上了几份礼物。 一份是送给陈父陈母的,一份是给她的,还有一份是给元六的。 陈松意接过贺老三递过来的盒子,闻到一股药香。 顺手将后两者打开看看,发现给自己跟元六的都是药材。 元六那份是治腿伤、养骨的,而自己这份是修习《八门真气》第三层时药浴要用到的。 风珉亲自送他们出门:“反正都要收,就顺带给你收了一份,不要推辞。” 陈松意当然不会跟他推辞。 门外,姚四已经套好了马车,准备充当车夫送他们回陈家村。 在更远处,周师爷见到他们出来,立刻打起了精神。 他朝身后的喜乐队伍拍了拍手:“来了!” 这支队伍十分敬业,在陈寄羽离开县学的时候就准备好了。 虽然他们平日里都是送亲,给举人老爷做排场还是第一次,但道理都是一样的,把曲子换一换就成。 等陈寄羽他们告别完,周师爷一个眼神,拿着乐器、举着牌子等在外头的队伍就马上演奏了起来,欢快的喜乐瞬间盈满了一条街。 所有人都朝着那个方向望去,还没上马车的陈松意看到了周师爷。 只见他目光跟风珉一对上,就立刻露出讨好笑容,然后带着喜乐队伍朝着这边走来。 那支队伍十分卖力,奏出来的动静比娶亲还热闹。 他们整齐地跟着周师爷往前走,然后在距离马车几步之外停下脚步,奏乐却未停。 周师爷独自上前,陈松意看着他。 虽然他们在蛊虫作乱的那一夜合作过,但同其他人一样,周师爷也不认得那个神通广大的游道长就是眼前的少女。 “小侯爷。”他对风珉行了一礼,又跟陈寄羽打了声招呼,“陈解元。” 风珉站在自己的院子门前,抬手指了指那支卖力的队伍,问道:“这是做什么?” “这是我家县太爷特意交待的。”周师爷连忙给郭县令表功,对着风珉跟陈寄羽讨好地道,“虽然只是乡试,但陈解元毕竟是咱们陈桥县的第一位解元,应当有这样的面子。” 一般来说,只有考中进士,而且是中了前三甲,才会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仪仗游街,衣锦还乡。 不过郭县令有心给他做脸,安排一支这样的队伍宣扬一下自己治下出来的“政绩”,倒也不算过分。 风珉不是当事人,所以他看向陈寄羽:“你怎么说?” 周师爷在旁等着,有些忐忑。 陈寄羽既然已经回来了,那肯定从小侯爷这里知道了事情真相。 知道那晚在登辉楼,是他们公子对他下的手。 他怕陈寄羽会为了出气,当街下了郭县令的面子,可没想到这位陈解元只是笑了笑,对自己道:“既是老父母的一番好意,那我就笑纳了,不过从镇里回村上路途遥远,不好叫他们过于劳累,就送到镇子外面为止吧。” “好!”周师爷顿时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道,“就按陈解元说的办!” 于是告别风珉,他们登上马车,姚四也没有驱车狂奔,而是在镇内的大街上慢慢地走。 身后跟着这支吹拉弹唱的队伍,把整个桥头镇都渲染得喜气洋洋。 程家院子隔着不远的距离,里头的人将外面的热闹都听在了耳朵里。 这座院子两道门都有人守着,少了很多人,不似往日热闹。 秋风吹过,地上枯黄的落叶被卷起,仿佛院中人无心打扫,让这里的落叶堆积了一层。 院中清冷跟街上的热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程三元家的坐在窗边听着外面的动静,从墙外飘来的只言片语里,也听出了外面为什么会这样热闹。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眼中露出不愤来,可是却不敢说什么。 这段时日她犹如惊弓之鸟,短短一个月就憔悴了很多。 她只要一闭眼,就会想起那日那么多官差如狼似虎地涌进来。 他们把院子里的人都拘走了,还抬走了不少东西。 然后,又派人把守住了这里,剩下的人谁也不许出去。 她看着自己当家的被带出去就再也没回来,有心想要去打听却没有机会,而且最重要的是,明珠小姐从那晚出去以后就一直没有回来…… 程三元家的不敢去想发生了什么事,也不敢想官差把人押走是要做什么,只留在一直昏迷不醒的夫人身边,期盼着她能早日醒来。 外面的热闹远去了,她放下手里缝补的活计,准备起身看一看躺在床上的夫人。 这些时日,她已经习惯了见到夫人对外界的动静毫无反应。 所以当她拧了帕子,想给刘氏擦脸擦手的时候,见到她的眼皮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昏迷已久的人发出了含糊的声音,低哑地问:“发生了什么事……外头为什么这么吵……” 程三元家的这才“啊”了一声,手里的帕子掉在了地上:“夫人你醒了!” 刚说完,她就想起要压低声音,连忙转头去看外面,幸好无人察觉。 于是她又低下了头,握住刘氏的手,几乎要喜极而泣,“夫人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水……” 刘氏刚刚醒过来,觉得喉咙干渴不已,向她要水喝。 “……我这就去倒!”程三元家的这才反应过来,忙去倒了水,虽然已经凉透了,没有热水兑一兑,但刘氏并没有嫌弃。 她一口气喝完了,这才觉得找回了一点活气,躺在枕头上看自己的得力心腹:“我昏了多久?” “一个多月了。”程三元家的抹着泪,当刘氏再次问起刚刚外头那是什么动静的时候,她才告诉她,“是陈家的儿子高中解元。” “哪个陈家?”刘氏的脑子仿佛迟钝了,根本想不起是哪个陈家。 “陈家村那个。”程三元家的低声道,“陈松意那丫头的兄长,刚考中了乡试第一。” 刘氏缓缓地“哦”了一声,终于把人对上了号。 昏迷这段时日,她像是精气神流失了不少,虽然脸还是这张脸,但却显老了十几岁。 程卓之看到现在这个她,只怕是不敢认。 她闭上了眼睛,喃喃道:“果然是气运滔天……” 这气运本来应该在他们家的,只是程家人把陈松意赶出去之后,这运就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她是真恨四房的人,也恨那老太婆,不过她始终还活着,活着就还有机会。 现在陈寄羽回来,那跟在他身边的陈松意应该也回来了。 把自己生病的消息放出去,不怕她不来。 歇了许久,刘氏才又再次问道:“现在什么时候了?” 她无法判断时间,精神一差,连脑子转动都变得慢了起来,“明珠呢?” 她不问还好,一问程三元家的就忍不住哭了出来,用手帕掩着自己的嘴,压抑着道:“小姐……明珠小姐不见了! “您昏迷没多久,官府的人就来把这里查封了,还把院子里的人都抓去问话了。我当家的也被抓走了,只有我一个留在这里照顾夫人……” 刘氏如遭雷击。 她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嘴唇颤抖:“……什么?” 程三元家的自顾自怜,没察觉到她的不对:“镇上出了事,好像死了人……那晚上之后小姐就不见了,我想出去打听,他们就不让我出去,我——夫人!夫人你怎么了?夫人!” 在刘氏短暂醒来又晕过去,程三元家的惊慌失措地跑出去叫人请大夫的时候,姚四驾着马车平稳地上了乡道,跑了半天回到了陈家村。 郭县令让周师爷安排,周师爷确实周到,不光聘了那支队伍来相送,还提前命人去了陈家村告知——解元郎今天要回来了。 于是,兄妹二人一回到村口就受到了村里的欢迎,见到了出来等他们的父母,然后被一路拱卫着送回了家中。 他们家的院子十分热闹,多亏了扩建过,才能容纳下这么多的人。 就是这样,还有不少人要站在门外,扒着墙头跟陈寄羽说话。 这些热情基本上是冲着兄长来的,陈松意可以不必应酬。 于是,她就被母亲拉回了屋里,问了许多话。 陈母问他们在旧都如何,问她吃苦了没有,又问放榜的时候有多热闹多风光。 小莲则在旁拉着她的手不肯放,紧张得像是一放手她又要走了。 陈松意把她揽过来,同自己坐在一处,依次答了母亲的问题,然后说道:“兄长打算拜书院的赵山长为师,想在家中留几日便回书院。家里要准备拜师礼,您跟爹还要跟他一起去一趟书院。” 第144章 第 144 章 “能入赵山长门墙,这是好事。” 陈母虽然高兴,但还是周密地向女儿确认这件事是不是赵山长也点头了,得到肯定答案之后,这才在心里盘算起来。 外面的热闹声音经久不息,客人们还在不停地问陈寄羽高中乡试第一、夺下两省解元的时候有多风光,是不是像戏文里说的那样骑着高头大马游街了,有没有参加琼林宴。 见他们又张冠李戴,把状元的待遇往解元头上套,老胡大着嗓门,再给他们清清楚楚地解释了一遍,引来阵阵恍然大悟的声音。 陈松意侧耳听着,脸上不由得微微露出笑容来。 这笑意冲淡了她眉宇间时时不散的凝重。 她喜欢这样的热闹,也喜欢这样的生活。 边关的兵卒没有大人物那样的远大理想跟抱负,在请封跟奖赏都下不来,甚至粮草都不济的时候,还支撑着他们把命豁出去地战斗的,就是希望能给亲人保住这样的生活了。 只可惜,关内那时也已经一片混乱。 他们在边关的拼命,并没有换来后方的安稳。 察觉到小莲的手紧了紧,反过来握住了自己,陈松意回神,就见她在担忧地看着自己。 她于是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又将这些泛起的回忆再沉了下去。 一转头,见母亲还在盘算,陈松意知道她拿不定主意怎么准备拜师礼,于是提醒她:“娘不用太纠结礼物的事,赵山长不是在意这些的人,他看重的是兄长本身。” 陈母:“虽然如此,但……” 陈松意:“要是觉得只备六礼束脩不够郑重,我们就像当初兄长拜在林夫子门下时一样,给赵山长做一身衣服鞋袜吧。” 赵山长回江南以后,虽然在沧麓书院的待遇不错,生活无忧,但妻子几年前已经去世,女儿又出嫁了,跟林夫子一样,眼下是独自一人。 至于衣服尺寸,元六的身形就与赵山长相似,照着他的身材做就行。 陈母听完也露出了笑容,赞同地点头:“这样好。” 说完正事,陈松意原本想问小莲这段时间字学得怎么样了,没想到还有个惊喜在等自己。 “差点忘了。”陈母站起身来,对女儿说道,“你跟寄羽去旧都的时候,家里收到了一封给你的信。” 女儿人不在家,他们也没有去拆信,而是把东西替她收了起来。 陈松意看母亲起身去找,想着那信会是谁寄来的,就听小莲在身边道:“那封信好厚好厚呢,好像一本书。” “书?” 陈松意一听便想到可能是师兄容镜。 他在水潭边说过,等回到宗门之后就会把有关符术的书寄给她。 可现在他们分别才一个月,他这么快就办完事,回到宗门了吗? 陈松意想着,陈母已经拿了东西回来。 因为怕信被虫子蛀了,所以她特意收在了木匣里,拿出来的时候还有淡淡的樟木味。 “就是这个。”陈母把没有拆的信交给了她。 陈松意接过,入手确实很厚,她摸了摸,感觉跟小师叔的《金针药浴刺激法》差不多。 信封上只写了她的名字,看字迹不熟,陈松意没有联想到是谁。 陈母跟小莲都在看着她,她于是上手把信封拆了,从里面倒出一叠纸来。 只是粗略一看,陈松意就看出了这一叠是什么。 这是改良农具的图纸,上面详细地画出了改良农具的尺寸结构,标注了用途跟明了画图者的身份—— 是她那天看到的驾车的黑衣少年。 他名叫相里勤,是天阁弟子,也继承了墨家机关术。 他跟随容镜来陈家村,在这里住了一天。 他看过他们的庄稼,也看过他们的农具,当时就想了不少改良之法,而且还问了陈父一些问题,技痒出手调整了一下他的农具。 本来因为他们还有要紧的事,不能在这里停留,他还很遗憾没有机会一展所长,没想到刚到另一地,容镜就让他画了图纸,对农具进行改造。 相里勤的热情很高,没用多久就把想好的东西全都赶出来了,于是寄给了陈松意,希望她在本地推行之后能够记录数据,结集成册,给他一些反馈。 陈松意看完,立刻就起身出去找老胡。 老胡原本还在人群里吹牛吹得很开心,一见她拿着信纸来找自己,顿时道:“不说了,意姑娘有事找我。” 然后不必陈松意叫,他就跟着她往外走。 等来到外面,远离了里头的人声,陈松意把手里的图纸给了他:“看看这个。” 老胡抹了一把脸,伸手接过:“这是什么?” 陈松意辨别了一下方向,朝着村里最好的木匠家走:“是改良的农具。” 老胡看到上面画的图跟密密麻麻的字,本来还头皮一炸,可等听到这是什么,立刻两眼发亮。 “咦,这是从哪里来的?!”他说话的声音都变了,追上陈松意,“好东西啊意姑娘!” 如果真照上面说的,按照这样改进农具可以提高效率,那么他们屯田方法就会更省力。 省下功夫,自然可以去再开荒,种植更多的田地,从而提升粮产总量。 他抬头看了看方向,猜到陈松意现在是要去哪里,于是也跟着加快了脚步,还十分珍惜地把这些纸张收进了怀里。 江南秋收以后还能种植小麦、油菜等作物。 这里不像北方,不会那么冷,冬天田地也不必空置,照屯田手册上堆肥的方法,也不用担心地力跟不上。 老胡汇报完收成以后就平淡下来的心情,现在又再一次盈满了激动。 他简直恨不得今天就把新农具打出来,明天就下地实验。 陈松意一边向前走,一边提起了先前来家中借宿过的容镜二人:“还记得他们吗?这就是那个穿黑衣服的少年人给改造的。” “是他们?”老胡哪里会不记得,虽然那两人第二天就走了,可他还是不放心,特意跑了一趟镇上,向公子爷汇报。 他摸着胸口放着的纸张,再想了想那来历不明的主从二人,还是不明白—— 世上真的有人会这么好心,只是在这里住了一夜,就不忘回头给他们改造农具? 陈松意接下来的话解除了他的疑惑:“穿白衣的那个是我师兄容镜,穿黑衣的那个叫相里勤,也是门中弟子,偶然走到了这里,想见见我师父。” “原来如此!”这下老胡彻底不迷惑了,“我就说那位容公子看起来跟旁人不一样,原来都是神仙中人,啊哈哈哈……” 知道他们是友非敌,老胡就安心了,然后又忍不住开始幻想少女的师父该有多厉害。 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他老人家一面。 村里的老木匠在家,因为手里有活,所以没跟其他人一样去陈家凑热闹。 见陈松意跟老胡一起出现在门外,在院子里敲敲打打的老木匠还有些意外。 陈松意开门见山,从老胡那里抽了一张图纸递给老木匠,告诉他自己想要打造这样的犁。 她问:“不知能不能打出来。” “我看看。”老木匠没有把话说满,接过之后一看图纸,见上面各个零件什么尺寸、要怎么组装都标注得很清晰,于是点了头,“这图纸画得很精细,随便一个好木匠都能照着打出来。” “那就好!”老胡兴奋地道,“打——先来他个十个八个。” 陈松意却没他这么急迫,而是先问:“这样一个犁造价要多少?” 老木匠看着这张精细的图纸,越看越从里面看出一些门道来,觉得里头的结构很是不错,能用到好些不同的地方去。 听到陈松意的问题,他想了想,道:“到镇上去打,要九百文左右。不过我这里木头自己山上有,可以八百五十文打一个。要是像他说的这样一口气定十个八个,还可以降一降——八百二十文吧。” 这价格不算便宜,但也不算贵,因为好的农具修修补补,起码可以传两三代。 “那就先打这个,打十个。”陈松意拍了板,把图纸留给他,付了定金,剩下的之后再说。 老木匠听到还有其他农具,忍不住朝老胡的胸口看了一眼。 老胡算是他这里的常客了,常来修补农具,就是不知他从哪里找来这么多不一样的图纸。 他摸着胡子问:“这张图很好,打完之后能留给我吗?” 他也不占便宜,如果这张图陈松意肯留给他,那一个犁的造价他只收八百文。 老胡说:“那不成,这图纸宝贝得很。”一边说着还一边护住了怀里的图纸,然后对着老木匠道,“这图纸在你这里放着,你别躲懒,自己照着画一张不就成了?” 说完,他看向陈松意,见她没有反对,便确定这不是什么不可外传的机密,以后说不定还要传到边关去。 “好,呵呵呵。”老木匠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虽然图不能直接留下,但让儿子孙子照着画两张还是可以的,于是最后收了他们每个犁八百文,过两天可以来拿第一个成品看看。 出了老木匠家,老胡走路带风,得意得要飞起来。 陈松意叫住他:“你家公子爷很快就要动身回京城,你不跟他回去,还要留在这里吗?” 第145章 第 145 章 老胡只纠结了一下,还是决定今年不回去了。 学无止境,他除了研究新的农具,还想继续找找屯田手册里说的野生稻种呢。 老胡的去留定下,跟元六一起留在陈家村过新年,倒也不算寂寞。 伤筋动骨一百天,陈松意看过元六的腿,有大夫诊治,又有陈家照顾,他恢复得不错,以后不会落下残疾。 “可惜游神医去开医馆了。”老胡敲了敲他腿上的夹板,“不然你这腿能好得更快。” “我现在这样也不错。”元六架着伤腿坐在院子里,秋日的阳光暖洋洋地照下来,令他惬意得发出叹息。 陈母准备拜师礼,量了他的尺寸,要比照着给赵山长做一身衣服。 先前家里只有她一个女眷,又病着,家里人的衣服都是直接买的。 现在她好了,又有两个女儿帮忙,就索性把家里的布拿了出来,准备给所有人都做两身衣裳。 从小就是孤儿,被义父收养后,家里也是两个大男人的元六,已经很多年没人给他做过衣裳了。 本以为自己只是个模板,没想到还能得两身衣服的他很是开心。 此外,从陈寄羽考中解元的消息传回陈家村,族老们就谋划去打的解元牌匾终于做好了。 这天秋高气爽,陈家村开了宗祠。 在经历了隆重的仪式后,这块在村中老少看来金光闪闪的解元牌匾终于被挂到了宗祠里。 村里全族出动,好一番热闹,就连外嫁到其他村上的都回来了。 她们抱着孩子来看解元郎,纷纷感慨道: “今年乡试,连文气最重的奚家村都只考上一位举人呢,没想到咱们村还能出个解元。” “三叔家祖坟冒青烟了吧?等他们羽哥儿考中进士做了官,不知道三叔三婶会不会也搬到京城去。” 京城啊…… 众人想到这个遥远的、听老胡描画过的地方,想象着那高大巍峨的城墙,里面成群的宫殿跟住在里头的皇帝老爷,心中生起一片向往跟敬畏。 陈寄羽去祖宗牌位前上香,几位族老跟陈父站在一起,仰着头看挂在上面的牌匾。 几人都是笑不见眼,皱纹深刻。 其中资格最老、牙齿都掉光的二叔祖展望道:“在寄羽之前,我们陈家宗祠从来没挂过匾,这一上来就是个解元牌匾,等明年春天,再换个进士匾……” 族长现在心气高了,展望得比他还远:“说不定明年一步到位,直接挂个状元匾!” 他心里盘算着,牌匾还好,宗族里出得起钱,不过要是造牌坊的话,那就要从现在开始准备起来了。 还好今年村里的青壮跟着老胡一起打理,地里收成不错,可以多养些牲口。 据说三郎的女儿回来,又拿出了新的改良农具,去找干木匠的陈大年打去了,用在地里能省力很多。 想到这里,族长问陈父:“你闺女找的农具什么时候打好?我们到时能去看看不?” “打好了。”陈父回过神,忙道,“刚打好,才拿回来。等结束我们一起回去,下地看看。” 族长顿时坐不住了。 要不是还顾忌着族老们,他现在就想拉着人跑了。 幸好,挂完牌匾以后剩下的仪式不多,等一结束他就顾不上其他,立刻拉着陈父走人。 见状,还想上前跟陈寄羽寒暄,勉励他上京好好考的族老们:“……” 其他人在后面喊道:“族长!你拉着陈三哥干什么去?” 族长一回头,看着这些青壮,喝道:“你们也过来!” 族长一呼,大家就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 于是挂匾仪式刚结束,一群人又风风火火从陈氏宗祠离开。 族长还想往家里去,但陈父比他有经验,刚刚女儿他们去拿了新犁,都没来宗祠看挂匾仪式,肯定是下地去了。 “去地里!” 他反过来拉着族长,一起往自家的地跑。 往年秋收之后,田里留下的秸秆都是就地焚烧,烧成灰烬埋在田里来增加肥力。 不过今年用了新的堆肥方法,所以地里很干净。 族长跟着陈父跑到田边的时候,就看到地里老胡在犁地。 他拿着新的木犁,像是得到了新鲜的玩具一样,在田里走来走去。 陈松意也已经一早下地试过了,就连小莲都上手试了试。 小姑娘觉得新犁比旧的省力得多,自己一个都能推得动,而且翻的土也深。 “爹,族长。”见到父亲跟族长跑过来,陈松意问他们,“宗祠那边结束了吗?” “结束了!”不等陈父开口,族长就中气十足地道,然后眼热地看着老胡手里的木犁,“这就是新打的犁啊?” 族长还矜持着,没直接问自己能不能上手试试,后面那群跟过来的青壮见老胡在田里犁地,手上拿着个没见过的农具,立刻七手八脚地往地里冲。 “胡哥!这是什么好家伙?是给咱们新配的吗?” “快,你去旁边歇着,快让我们试试!” “我先!我年纪大我先!” “去你的!我先拿到的,凭什么要让给你!” 老胡刚拿到手,还没试出几分手感就被他们抢了。 他被拱到一旁,不由地笑骂一声:“这群兔崽子!” 族长虽然没抢到上手试新农具的机会,但是从陈松意这里得到了好消息。 她请朋友改良了农具,除了这犁以外还有好几样,准备在村里推广开,好配合耕种。 现在先是农具,回头看看有没有良种。 在她想来,师兄回了天阁,怎么也该有些良种适合种植。 这犁在村里的木匠陈大年那里打,八百文一个,老胡阔气,第一批先打了十件。 “……村里的各家要是想要,直接拿钱去打就成,要是出不起,胡护卫打了这么多,可以先租,租个几年,分批把钱付上,这犁就归他们了。” 族长忍不住说了声:“这样好。” 这可太好了! 他看出了这新犁的省力,就算家里没有青壮的,有了它也能靠人力犁地。 一个犁就这么好,不知道剩下还没拿出来的那些农具又要怎么好。 想要全村一起一口气把农具全换了,怕是做不到。 老胡愿意先打了租给他们,让他们慢慢攒钱,分几年来买下,负担就没那么重。 ——这实在是太好了! 在所有人都过了把瘾,把陈松意家的这两块田都犁了一遍以后,族长总算捞到了机会,下田亲自体验了一把。 还有九个新犁在打造中,老胡很爽快,让族长直接把犁带回家去,让其他没试过的村民都试一试:“这么好的东西,怎么能不每家都有一个?” 老胡不留余力地推广,很快老木匠家能打一种新犁的消息就传遍了陈家村。 那些外嫁回来的女儿也听到了,人人都忍不住试了试,还从娘家了解了一番陈家村今年新换的耕作方式。 听完,她们都很想自家也学一学,同时还觉得羡慕—— 怎么自己出嫁后,村里就突然得了这么多灵秀? 又过了几日,老胡把自己这小半年的经验总结成册,添上改良的犁,送到镇上给了风珉。 风珉在接过的书册时,很是意外一下。 他再三确认自己面前这个是最不爱舞文弄墨的老胡,这才把书册翻开。 院子里的小少年们正在练武,老胡津津有味地看。 看完他交上来的屯田经验,风珉忍不住陷入了沉思。 这个自己的护卫里最不爱读书的,现在竟然写书了,而且字还写得也不错。 难怪陈松意说教学相长。 老胡在陈家村不光学屯田,还训练那些青壮,教他们屯田,自然而然水平就上来了。 风珉花了些时间才把这本经验手册看完,然后听老胡说他们搞了改良农具,他还是要留下,先不回京城了,风珉应下了:“想留就留下吧。”说着随手把这册子放在了一旁。 老胡看了一眼自己的心血结晶。 尽管这是站在意姑娘的师父这位巨人的肩膀上搞出来的,但他还是忍不住觉得自己厉害。 他颇有些自得地道:“就这本我写的东西,要是上交给县令,那也是县令的政绩一桩。” 陈松意是完全没想着要藏私的,老胡这些日子看着,她不光是想把这个屯田方法推给边关,也想推给地方上的百姓。 可惜,这个位置上坐的是郭县令。 虽然他本身做得不算差,他们父子在陈桥县的经营也不算太过分,比起其他贪官污吏来好多了。 可谁叫他们沾上了程明珠? 这一沾上之后,小错也变大错,什么光明前途都与他们无缘了。 风珉睨他一眼:“所以不给他,就便宜我了?” 他说着,又随手翻了翻放在桌面上的册子。 这是很不错。 不过他没想回京以后就这样交上去,他还有别的打算。 今日老胡是同陈松意他们一起来的。 只不过他们一家是从镇上经过往书院去,他则来了风珉这里。 除了送这册子,他还送来了一些陈母新做的吃食给公子爷。 小莲没跟来,跟元六一起在村里守着家。 陈家人从水路去书院,一家四口包了一艘小船。 陈父陈母都是第一次去,难免紧张,两人又特意穿了新衣服,更有些束手束脚。 不过有儿女在旁,两人就渐渐放松下来,有余裕欣赏秋景了。 等到了书院,赵山长见果然如自己所料,陈家父母随长子上门,送他来拜师,就忍不住开怀地笑了。 而且,见到在束脩六礼之外,陈家还特意做了一身衣服鞋袜送自己,赵山长就笑得更加开心了。 行过礼,喝过拜师茶,赵山长就与他们分坐在堂中,正式说起了自己的安排: “从江南去京城路途遥远,便是走水路也要十几天。十月气候正好,我准备再带寄羽他们十几人去一趟京城,同这回一样,带他们提前去备考。” 第146章 第 146 章 这让夫妇二人又意外又喜,意外的是长子才回来没多久,这么快就又要离开。 喜的是有师长带着上京,又有那么多同窗结伴同行,比一个人去要稳妥。 在爹娘向赵山长道谢的时候,陈松意在袖子底下算了一卦。 那日确实是吉日,宜出行,少波折,于是不动声色。 厅堂里其乐融融,新鲜出炉的师徒很有默契。 赵山长只简单说几句怎么安排,陈寄羽就能知道大概,给父母解释。 只不过赵山长目光一转,就落在了陈松意身上。 陈松意见他笑眯眯地问:“这回你要不要跟着一起,再陪你兄长上京赶考?” 陈松意早有准备。 就算赵山长不问,她也会提。 在家人的目光下,她从善如流:“我在京城生活了十几年,对京城也还算熟悉。我与兄长同去,说不定能帮上些忙。” 赵山长捋着胡须笑道:“好,好。” 虽然小侯爷对外宣称,他是路过陈家村,偶然结识了寄羽,同他一见如故。 但赵山长觉得这真相不尽然。 回来之后他查了查,才知道陈家的这个小姑娘是在京城长大,身上有段曲折故事。 难怪她待人接物如此有手腕,气度如此不差。 小侯爷名声纨绔,实则有侠义之心,应当是先同她有了交集,然后才认识了寄羽的。 陈松意说她能帮上忙,赵山长毫不怀疑。 于是,十月进京的事就此定下。 除了书院这次中举的十余人,赵山长还捎带上了林夫子那个学生,等人一齐就出发。 陈松意既然要跟着一块儿去,陈寄羽就不必再特意回一趟家了。 这几日就留在书院,要带什么行李家里会给他收拾好,再由陈松意一并带过来。 小船停泊在岸边,一家三口依次登上了船。 跟来时相比,陈父陈母都放松了许多。 不过想到长子这就要上京,女儿也要跟着一起去,行李要带什么,又要准备多少银钱,就让夫妻二人头疼起来。 “早知不该这么早修院子的……” 陈父低声道,钱都花在这上面了,想要再拿出多少来就不能了。 撑船人手中的竹竿撑破水面,溅起一串水花。 陈母轻声安慰:“房子总是该修的,不然怎么好留胡护卫跟元护卫住?等回去以后我寻摸寻摸,再去向邻里借一些。” 就是这风声得守住了,不然寄羽刚考上解元的时候就送钱来的人,现在又得来送了。 他们的人情债,不是那么好欠的。 陈松意静静听着爹娘的轻声合计,等他们说完了才从书院入口调转目光,开口道:“我跟哥哥去京城,不用带这么多银钱,收拾几身衣服,带上哥哥的书就好。” 陈父张了张嘴,低声道:“那在京城里遇上要用钱的地方怎么办?” 陈松意轻声道:“我来解决。” 陈父想反驳,这怎么能由女儿来解决? 可他脑海中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河里的珍珠蚌。 女儿回家这几日,都跟着自己一起去钓鱼。 结果不是捡到在树桩上撞晕的兔子,就是从河蚌里摸出两粒珍珠。 要不是最近家里风头太盛,不好拿珍珠去卖,只能偷偷收起来,陈父是想转身拿了去镇上,给他们换成盘缠带身上的。 他只是口拙,但心慧,一下便想到了女儿说的大概就是要这样“解决”。 陈母也知道丈夫跟女儿偷藏了点东西,见丈夫忽然不说话了,于是忖道:“那便同去旧都时一样,你们兄妹各带二十两,再把娘整理出来的菜谱带上。” 等需要用银子,一时又找不到的时候,就可以将菜谱卖了,拿来应急。 至于要找谁卖,怎么卖,这是完全不用她担心,女儿自己能谋划好。 陈松意飞快地心算了一下家里还有多少银钱,应下了母亲的安排。 回到镇上,陈松意带着父母去风珉租的院子。 跟他们一起来的老胡还在这里,他们租来的马车也还停在风珉院子里。 陈父陈母至今还不知道风珉的真实身份,但不妨碍他们知道这位风公子来历不凡。 他不过是在镇上落脚,租下的院落都数一数二的气派。 夫妇二人进门,当看到在院子里活动的小少年们时,听陈松意说这是风珉收留的孤儿,陈父陈母对他的印象顿时又增添了一个“善良”。 风珉在这里住得还算惬意,闹中取静。 毕竟在陈桥县,连县令都要对他毕恭毕敬,自然也没有不长眼的人来给他添麻烦。 有知道他身份的,怀着攀附的念头登门一两次之后,就知道这位小侯爷对他们没有兴趣,留在这里只为了查清登辉楼的案子,就更不会上门来打扰了。 若是让他们见到今天陈家夫妇来,风珉亲自出来相迎,不知会有多眼红。 知道女儿来这里,肯定有事要跟风公子相商,陈父陈母于是在打过招呼之后,就自觉避开了。 老胡带着他们去逛院子,并不打扰自家公子爷跟意姑娘说话。 他对陈松意的卦是真的服气,她说公子爷要走,公子爷果然就要走了。 厅中剩下陈松意跟风珉,要说事就方便了。 姚四退出去一阵,很快取了陈松意要的东西来,放在桌上向她打开。 “你要的东西。”风珉示意她清点一下,“有什么缺的,我再让他们添上。” 她上回一来就给了他一张单子,托他去隔壁镇给她收购一些朱砂,还要搜寻一个小玉匣。 陈松意看盒子里装着一排的瓶子,里面装的都是上等朱砂。 而那个玉匣不到半个巴掌大,玉质算不上好,但合起来严丝合缝,正是她想要的。 朱砂不必说,自然是用来画符的。 这段时间她把身上的朱砂都用完了,画了不少符,打算再补充一些。 玉匣则是她准备装那卷诡异羊皮用的。 玉可以封锁气息,再在外面上两道符,这样就不容易被同样会术法的人察觉。 “齐了,是这些东西没错。” 陈松意翻了翻,还在里面看到了一套金针,于是抬头看向姚四。 姚四朝她一乐,说道:“完璧归赵。” 那时她把他们支开,一人去探刘氏母女的虚实,就做好了一死的准备,所以把这套金针给了姚四。 现在既然没事了,姚四就把东西还给了她。 要不是怕东西太多,引来不必要的注意,姚四还想给她整几瓶药,再做两张易.容.面具。 把盒子重新合上,陈松意便提及了今天去书院赵山长的打算:“等过几天人齐了,我们就从沧麓书院出发,还是走水路。” 想一想,从暮春时节离开,再到现在回京城,不过才过去了半年。 但因为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所以让半年时间都漫长得像是过去了好几年。 刘氏现在还在那院子里躺着,几日前他们回来的时候醒了一下,又急怒攻心晕了过去。 她几乎不能再对陈松意造成威胁,就算真正醒来,衙门里还有一场硬仗要她应对,足以把她拖在这里。 风珉道:“那到时我就不去送你了。” 他的资质不错,修习《八门真气》进展已经到了第二层,力量大幅度增加。 全力出手之下,原本的那杆银枪对他来说就已经太轻了。 给他打造这杆银枪的工匠原本在京城,不过去岁已经告老还乡。 他要离开桥头镇,去这工匠的家乡一趟,重铸武器。 厉王带着百骑突入荒原,擒杀了右贤王,把人家的头颅斩下来,装在匣子里送去了龙城的事,已经从边关传回了朝中,引起了一番波澜。 明明已经停战,人家王庭派来议和的使团都已经到了大齐境内,他还要在这时候节外生枝。 朝中多有不满,景帝也下令召他立刻回朝,年前就要进京。 风珉既铁了心要去边关,那他就要快点磨好自己的枪,到时候才能直接跟他走。 这里的事,他会留下更加稳重老成的贺老三在这里盯着。 还有在养伤的元六,则跟老胡一起留在陈家村,替她看顾着家里。 一旦有什么事,也能同他联络。 姚四则会带这些孩子们回京城,让他们先入护卫营。 风珉自己没了护卫在身边,还是打算跟之前一样,雇宏威镖局的镖师来陪他走一趟。 陈松意听完他的安排,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便点了点头:“就这样吧。” 刘氏自己已经不成气候,放她在这里当饵,也不影响大局。 正如容镜师兄所说,不到时间,水潭的缺口就不会再决堤。 在这之前,她只管照心中所想去行事。 陈松意拿出锦囊,一见到这熟悉的锦囊,风珉就想起上次分别。 那次她也给了自己一个,里面还装着个嘲风把件。 “这次里面装的又是什么?”风珉一边伸手去接,一边忍不住道,“我什么时候才能打开?” “你想开就开。”陈松意示意他现在想开就可以开,“里面装的三张护身符,跟那晚的一样,可以挡下等闲的术,也能挡下一击。” 区别在于,那晚她给他发出去的那些是用朱砂画的,而给风珉的这三张是用她的血画的。 她比较过了,后者的效力会更强一些,“你留着自己用也好,看谁顺眼送人也好。不过符起效后就会化成灰烬,不能再用。” 姚四很羡慕,自登辉楼那一晚之后,“游道长”的护身符就在镇上出了名,千金难求。 不过很快都起效化成了灰烬,没人手上能剩有。 …… 十月初二,宜开市,宜出行。 沧麓书院的大船再次在欢送中出发,载着比上次少了一半的人,前往京城。 第147章 第 147 章 自前朝穷尽民力,修成南北贯通的大运河后,就缩短了南北通行的时间门。 从江南去京城走水路,大齐水师的战船全速前进,一路畅通无阻,只需十来天。 换了客船,这个时间门就翻了一倍不止。 即便这样,也大大节省了南方举子前往京师赶考的时间门跟精力。 沧麓书院的大船行在水上,似慢则快。 在将江南官场肃清后,江上的风波也少了许多。 停在岸边接受检查时,需要用银子来疏通的次数也少了。 往来的客船跟渔船上,陈松意见到百姓无论贫富,脸上都多了很多笑容。 这时候,赵山长往往会跟身后这些已经半只脚踏进官场的学生们说上二言。 或是考校,或是拿往年会试题目出题,让他们破题作文。 大概是离开了书院,赵山长更展现了他令人惊异的能力。 从前朝到本朝,历次科举出题他都烂熟于心,历次科举好卷他都如数家珍。 他人虽离开了京城,但在国子监到底还有香火情。 京城的国子监不管出了什么考题,他远在江南也能通晓。 赵山长一显山露水,别说是寻常学生,就是陈寄羽这个入室弟子也被老师折服。 尽管此时他们离京城还有颇远的距离,赵山长对他们的教导就已经提前开始。 由于他考校的角度太过刁钻,又常在游览时出题,导致学生们一下船都下意识绕着他走。 唯有陈松意不在他的考校范围内,往往下船游览,赵山长一转头就看到身边只剩她一个。 等回过味来,他便同樊教习相视大笑。 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下了船逮不到人,回了船上难道还抓不到他们吗? 该作的题还是要作,批改完发回去,该改还是要改。 大齐的会试与乡试相同,依旧是日考试,以第一日的四书五经为重,但今上也重策论。 尤其是殿试这一关,要定下最终名次,策论十分重要。 赵山长对他们怀有不小的期待。 因此,他的题海攻势也比他们参加乡试的时候更加猛烈。 没想到在路上就要开始头悬梁锥刺股,所有人的面有菜色,就算是陈寄羽脸上也少了镇定自若。 那个从县学考上了举人,沾夫子的光登上了书院大船的年轻人更是一边跟着做题,一边颤抖—— 难怪沧麓书院是沧麓书院,别地是别地。 这样高强度的训练,睁眼做题,闭眼做题,还要模拟考试,就算是朽木也开窍了。 不过,他们在船上活动范围就这么大,不读书做题其实也没什么可做的。 一开始众人还能看看江景,吹吹风什么的,可越到后面,他们就越待在船舱里不想出来了。 因为船越往北去,给人的感觉就越接近深秋。 两岸的山渐渐少了,秋意渐浓,江上的风吹在人脸上有了刀割的感觉。 哪怕穿上了厚秋装,往外头一站,也感觉风在往脖子里钻。 可以想象,如果等到十二月再动身,江上的风能有多割人。 这时候就显出赵山长的经验丰富,选择十月初就动身。 如果十二月才动身,他们前面的那一段轻松都不得。 走到第二十日上,船抵达了济州,一行人停下行程,住进了客栈。 不为旁的,只因下了两场秋雨,气温骤降,加之水土不服,许多人都病倒了。 客栈的院子里,咳嗽声、喷嚏声此起彼伏。 一位大夫挎着药箱带着童子从里面出来,来到门边,他停住脚步,对身后相送的樊教习跟陈松意道: “无碍,就是风邪入侵,加上水土不服。我给他们各开了一副药,都是年轻人,本源强健,药熬了喝几日就好了。” 他的诊断跟陈松意粗略地望气看运的结果一样。 这场风寒只是耽搁他们一阵,并不会伤及本源,也不会影响上京赶考。 “不过先生这一行人当中,病倒的都是年轻公子,倒是两位先生跟这位小姑娘身体健康,很有意思。”大夫笑着道,感到有些稀奇。 樊教习也笑了起来,捋着胡子道:“我们年纪大了,比不得他们身强力壮的,更注重养生,每日起来还打一套五禽戏,又不像他们一样跑到甲板上去吹风,当然不会感染风寒。” 至于陈松意,她修习《八门真气》。 虽然身形看着依然纤弱,但却比其他人不知道强健多少倍,自然风邪不侵。 水土不服这一桩,他们娘亲也早有预料,在收拾行李的时候就给他们装上了一包盐跟一包土。 水不好保存,但这二者容易。 陈寄羽刚离开江南地界没多久,有水土不服征兆的时候,陈松意就按照母亲的叮嘱,用带来的盐跟土给他泡水喝,所以他水土不服的问题并不算严重。 而这偏方,同船上有人喝了,有人不喝,症状便轻重不一。 至于樊教习所说的去甲板上吹风,其实他们也没去。 只不过是那日有人从码头上买来了几尾好鱼,打算烹调了做鱼羹。 然后又沽了两壶酒回来,作为难得从题海中解脱,浮生偷得半日闲的庆祝。 结果喝得多了些,酒力一散发出来,有人觉得热就开了门窗。 引了江上的风进来,听着外面的雨声,还击箸放歌,颇有些江南狂生的做派。 赵山长不知是想给他们放假,还是想让他们吃些苦头,虽然听到了动静,却没有阻拦。 而陈寄羽虽然沉稳,却不能不合群,同窗好友们既然相邀,他便去了。 作为船上厨艺最好的人,陈松意还肩负起了给他们烹调鱼羹的任务。 结果就是这一作,这群年轻举子就在抵达济州的前一天倒下了。 温暖的屋子里,赵山长看过了这些穿着厚衣服、喝着药,神情蔫蔫的、还在流鼻涕的学生,没有半分同情,还沉着脸道:“看,叫你们放纵,叫你们吹风喝酒,现在知错了吧?” “学生知错……” 众人蔫蔫应是,便是症状轻微不少的陈寄羽也没有反驳,认下了老师的训示。 去送大夫离开的陈松意跟樊教习回来,正好听赵山长的声音在道:“……年年上京赶考,年年在路上都有人生病,运气好一些的去到京城再发出来,就这样错过科举的数不胜数。 “错过了科举,又没有盘缠回来,就只能留在京城,想方设法地谋生。便是拖到年后再考,省去了入京的波折,心气也已经淡了,灵气也蹉跎光了。 “在旁人看来,这是运道不佳,可在老夫看来,就是心里没数!天气变化,环境变化,都是变数,唯有周密计划,谨慎行事,再配上强健体魄,才是成事的关键。 “眼下只是上京赶考,有师长带队,有同窗结伴,便是被这样的小石头绊一下,也不用怕掉队。可等你们中了进士,外放去做官,如果连外放之地都支撑不到,你们又怎么去做好这个官呢? “罢了,都好好想想,时间门还充裕,我们就在这济州城盘桓几日,等你们好齐了再走。吃一堑长一智,以后万望记得不要放纵,要爱惜身体,强健体魄,这才是成事的本钱。” 里面又响起一声“是”,然后,等在外面的陈松意就看到赵山长沉着脸出来了。 借这次路途上的耽搁严肃地教育了学生,又敲打了他们,赵山长一转头就又露出了笑容,半点没先前那副严肃的样子。 尤其听了樊教习转述大夫的诊断结果,他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陈松意从其中看出了些像军师裴植一样狡猾的气息,只听他道:“就让他们在这里喝几天苦药,我们自己出去逛逛。” 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半点也不在意外面还下着秋雨,从长随手中接过伞就准备出门,“船上的鱼做出再多花样来,不也还是鱼?哪里比得上济州城里的羊肉汤。” 原来,就算里头那十几个不生病,赵山长也是打算在济州城停留几日,带他们访友的。 他有一位同年好友正好在济州为官,从船上一下来,他就让人持了自己的拜帖去了。 樊教习笑呵呵地跟上,不忘招呼陈松意:“现在好了,就只有我跟小姑娘沾光。” 赵山长撑着伞,踏入雨中,笑声传来:“他们每回下船,不也绕着我们两个老头子走?走,不带他们,就带你们两个吃好吃的去。” 陈松意撑了把大伞,跟樊教习走在一块儿,心道:“学兄们前面下船绕着赵山长走,赵山长当时没说什么,结果都记着呢。” 看来回去以后,他少不得还会让长随露口风,让这些病员知道都错过了什么。 听见声音远去,坐在靠窗位置的陈寄羽放下喝干的药碗,对屋里被药苦得愁眉苦脸的同窗们道:“老师出去了。” 众人这才放下药碗,要唤自己的书童出去买些蜜饯来。 不然要喝几天苦药,就这么干喝,怎么熬得下去? 陈寄羽没他们病得重,但在温暖的屋里坐着也难免有些昏沉,便起了身,打算去外面转转。 不料才刚撑了伞才走出院门,就见到在地上趴了个人。 这人穿着澜衫,身材高大却虚弱得撑不起身来,手里原本撑着的伞滚到了远处。 陈寄羽连忙向院中叫人,自己则过来扶他,入手都察觉到高热。 院中很快跑来了两个书童,等把人一扶起来,果然都看到此人肤色黝黑都挡不住的高热发红。 陈寄羽撑着他,沉声确认他是否神志清醒:“兄台在发热,可要在下替你找大夫?” “多谢兄台了……”这人抬头看他,眼神光都烧得有些涣散了,苦笑道,“我住隔壁院子,本来要上京赶考,不料生病又丢了盘缠……老仆回家去取钱,留我在这里……不知兄台怎么称呼?” “在下陈寄羽。” “陈兄好……在下纪东流。” 第148章 第 148 章 济州城回春堂的温大夫刚给客栈里那行感染风寒的江南举子看完诊,带着童子,顶着连绵秋雨步行往回春堂走,还没走出太远,一个书童就追了上来,又把他请了回去。 温大夫回来,见这一屋病人当中又新添了一个高热重症,险些乐出了声。 不过医者父母心,他到底还是让童子放下药箱,稳重地坐上凳子,开始给纪东流把脉。 知他烧了几天,老仆离去之前也给他请过大夫,也有按时服药却没好转后,温大夫捻着胡子,问道:“先前那位大夫开的方子,可否让我看看?” 等索来方子看过之后,温大夫神情微妙,最终却没说什么,只道,“我再给公子重新开一张方子,喝上两剂应当就无碍了,现在先给你针灸退烧。” 温大夫最拿手的就是针灸,果然几针扎下去,纪东流的高热就慢慢退了下去。 见他无碍,陈寄羽又谢过了温大夫,垫付了诊金,还让好友的书童送他回去,顺带抓药。 书童手里拿着陈公子给的银子,听他温和的声音道:“方才我问过温大夫的学徒,他们回春堂对面的铺子蜜饯很出名,再劳你买几斤蜜饯回来。你家公子爱吃杏脯,可别忘了。” “听到没有,别忘了。”书童的主人正是那考了二百三十八名的临县李姓举子,笑着挥手让自己的书童走,“快去快去。” 因陈寄羽为他垫付诊金药费,纪东流少不得又是一番道谢,诚恳地道:“今天真的是多谢陈兄了,等我家老仆取了钱回来,我就把钱还你。” 陈寄羽摆手,叫他不要放在心上。 毕竟人是他救回来的,当然要安排妥当。 因隔壁院子只得纪东流一人,清清冷冷,陈寄羽便没让他回去,而让他暂时同他们待在一起。 纪东流退了烧,身上换了干爽衣服,总算又活过来了,只是还有些昏沉、精神不济。 他这个样子,跟这一屋病蔫蔫的书院学子倒是很一致,比症状轻微的陈寄羽还像他们中的一员。 李举子忘了自己碗里的是药,习惯性地端起来当茶喝了一口,苦得皱起了脸,连忙放下,问纪东流:“我观纪兄气度不凡,家境也应当不错,怎么会倒在雨中,这么狼狈?” 没想到同窗出趟院子,都能救回来一个人,屋里众人都捧着药碗,坐在椅子上稀奇地看他。 纪东流为人爽朗,也没有瞒着,很快双方就交换了信息。 纪东流得知他们一行来自江南,全是一个书院出来的举子,由师长带队上京赶考,顿生羡慕。 而书院众人也知道了,他也是上京赶考的举子,家离济州城不远,可以说是刚出来就倒在了家门口。 “……我那老仆用最后一点贴身放置的银钱请了大夫,然后回家去取盘缠,留我在客栈抵押房费。不想等了几日他还没回来,我却是烧得不行了,只好出来求助。” 他们住的院子位置还算偏僻,要不是书院一行赶巧今天住进来了,陈寄羽又正好出门透气,这样下雨的天气,人在雨里趴上半天,等他那忠心的老仆回来,怎么都要见到自家公子烧成肺炎。 原本书院这一行人当中还有几个对副山长所说不以为意,眼下见了纪东流这个活生生的倒霉例子,心中都警醒起来—— 不周密谋划,不保重身体,是真的有可能在路上折戟沉沙,错失机会的! 人倒霉起来可不讲道理,一旦失误,后面跟来的就是一连串意外打击,叫人措手不及。 …… 当书院一行因纪东流的遭遇,而对师长的话有了更深刻的认知跟认同之时,温大夫终于踩着雨水打湿的街道回到了回春堂。 天气骤然变化,城中感染风寒的人变多了,尤其是老人跟幼童体质差,更容易生病。 这段时日,这条街上开着的几家医馆、药堂来看病的人都比往常多。 回到店里,虽然只是出诊了一趟,却看了十几个病人的温大夫这才松了一口气,要去换掉沾湿的鞋子跟外袍。 跟来的书童去柜台上抓药了,温大夫带着自己的徒弟前往后院。 在侍奉师父更衣换鞋的时候,他的童子才蹲在地上问:“师父,刚刚那药方有什么问题吗?” 他师父那微妙的沉默旁人未必能注意到,但身为弟子,以他对师父的了解,自然就不会错过那一顿了。 换上干爽的鞋袜,温大夫笑了笑,将方才没对那些人说的事说了出来:“也没什么,就是先前那位大夫误诊了,开错了药,害那位病人白白遭罪,烧了几天。” 他不说,是因为济州城里的大夫就那么些,不管是谁误诊了,特意说穿都没意思。 而且那姓纪的公子丢了盘缠,老仆用最后的钱去给他请大夫,请来的多半不是什么医术高明之辈,会误诊也不出奇。 既然没出大事,自己现在又已经纠正过来,那就索性不提了吧。 童子恍然大悟。 温大夫换好了鞋袜起身,穿上干净外袍,让他赶紧也换好出来,便先出了后院,打算回自己坐诊的隔间,等待上门的病人。 结果才刚一出来,就见到少掌柜朝后院走来,一见自己立刻眼睛一亮,捉住自己的手臂道:“温大夫回来了?快快,随我上楼。” 少掌柜虽说顶着个“少”字,但向来沉稳,少有这样显露焦急的时候。 温大夫跟着他往二楼走,上面是回春堂接待贵客的地方,寻常的病人不会上到二楼去。 他背着自己的药箱,低声问:“是什么病人?” 一边问,心里一边先转过了好几个答案。 少掌柜伸手接过了他的药箱替他提着,借着这个动作低声答道:“我也不知道,为首那个是济州城里没见过的富贵人物。现在我爹在上面作陪,着我下来等你,等你去给躺在榻上那个扎针退烧,总之看着很是要紧。” “明白了。” 温大夫心里大概有了底,跟他一起上去。 走到门口,少掌柜才把药箱还给了他,敲了敲门。 来开门的是回春堂的掌柜,他也是出身杏林世家罗家的大夫,只不过专精不在针灸上。 一见温大夫,罗掌柜也是眼睛亮了亮,二话不说把他拉了进来,然后把门一关,把儿子关在了外面,对着里面等待的人道:“温大夫来了。” 温大夫一进来,抬眼见到屋里站着的几个护卫,只觉得一股杀伐之气迎面扑来。 他们一看就是上过战场的,而且身经百战,最近才见过血。 用这样的人来当护卫,里面的会是…… 温大夫想着,跟着罗掌柜绕过屏风,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只见榻上躺着一个人,状况很不好,他脱发,消瘦,佝偻,皮肤还带着溃烂。 而榻边站着的那个人一转过来,温大夫只觉得在一瞬间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同外面那些护卫一样,他身上同样有着极重的杀伐之气。 但再重,也压不住那出众的贵气跟凌厉的俊美。 哪怕现在是雨天,屋里的光线并不好,他一转身都让人感到这间屋子变得明亮了起来。 真正是玉质金相,贵不可言。 温大夫懂了,为什么少掌柜会说济州城里的富贵人物加在一起也不及这一个。 罗掌柜将温大夫推了出来,对这位年轻却不可小觑的贵人说道:“这是温大夫,是我们回春堂最好的大夫,一手针灸术精妙无比,还请让他一试。” 厉王的目光落到温大夫身上,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却出乎后者意料的平和,不见倨傲:“还请温大夫放手医治。” “是。” 温大夫没有余裕去想这位天潢贵胄究竟是谁,立刻上前看人去了。 榻上的人发着高烧,却跟他刚刚医治的那位纪公子不一样,也跟其他人不一样。 这仿佛是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病症。 温大夫打开药箱,取出金针,深吸一口气。 这是他第一次给人退烧的时候这么没有把握,只能勉力一试了。 …… 雨声连绵,顺着屋檐滴落成线。 陈松意看着窗外雨景,此刻他们正置身于济州城最好的酒楼之一,这里也有整座城里最好的羊肉汤。 赵山长跟他那位同年好友果然相交莫逆,彼此对对方的喜好都相当了解,也不在乎那么多虚礼。 他的拜帖递上去,一告知对方他来了,那位在济州城当通判的大人就马上在这里定好了席位,让他们先来,自己等一下了衙就立刻过来。 任通判大概以为他们来的人多——毕竟赵山长辞官后是回了江南教书育人,这次又是带着学生上京赶考——所以定的房间大,桌子也大。 没想到来的却只有他们三人,往桌上一坐,还占不满一角。 客人还没来齐,所以酒楼先上了几碟时鲜果子跟开胃小菜,赵山长跟樊教习有一搭没一搭地尝着,一边说话,自得其乐,唯有陈松意对着雨景陷入了沉思。 不管是去书院拜师那日,还是正式启程离开的时候,她都起了一卦,算出在这时候启程、走这条路会遇到一些十分关键的转折跟人事。 可是从离开江南到现在,已经走了二十日,路上却什么也没有见到。 她卦中的灵机究竟应该应在哪里? 就在她想着是否要再起一卦的时候,外面传来了人声—— 任通判来了。 第149章 第 149 章 济州通判任青山,这是个跟沧麓书院副山长赵延年年纪相仿、兴趣相投的老人。 他的胡子已经花白,一下衙换了衣服赶到这里,进门一见面,与赵山长两人就哈哈大笑。 只是看着对方老去的脸,这笑中又渐渐带上了一点泪光。 “二十年了,延年兄。”任通判唏嘘道,“自京城一别,你我都有二十年不见了。” 从故友辞官离京到今日再见,已经过去了二十年。 虽然中间门时常通信,但却一直没有见面的机会。 好友去了沧麓书院任教,逐渐做到了副山长之位,而他从外放下县开始,一路曲折上来,辗转成了济州通判,其中还仰仗了不少妻族之力。 看着好友现在一副顺心的样子,任通判很羡慕:“所以有时我也想,做这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跟你一样挂印归去,也开个学庐教人读书。” “那你还是做官的好,不然要教人读书,我怕你被那些愚笨的学生给气死。” “哈哈哈哈哈哈——” 两位知交故友亲切地交谈过,这才携手重新回到了桌前。 赵山长给他介绍了同来的樊教习,又让陈松意和他见礼。 在任通判进来之前,陈松意原本还想着,会不会这位任大人就是转折的关键。 然而等一见面,她便发现并不是。 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大齐官员,在济州城里排得上名号,但在王朝大势之中就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有牵系到什么重要的人和事。 不过当陈松意目光与他相触,命运隐隐交织的时候,她倒是有点意外的发现:“这位通判大人今日竟然有血光之灾?”——而且就在此楼中,伤害不小。 于是,在任通判问赵山长怎么就他们几人,不是说带了一帮学生来的时候,陈松意借着桌子的掩映,更精准地算了算。 得出的结果令她再感到意外:“照卦来看,尽管任通判不是关键,但我今日却是最好帮他化去这一灾劫。” 没有犹豫多久,陈松意就将手放回了桌上。 有气运在身,要主动帮人化去一灾,并不算什么。 何况任通判不仅是赵山长的朋友,从刚才的隐隐一观,陈松意也看到了他的为人。 他是个好官,值得一帮。 就在她做好决定的时候,赵山长也把学生们在船上放纵了一回,结果通通病倒的事说了。 任通判与他不愧是老友,一听就明白,他这是要借故教训他们一回。 厢房中顿时又响起他的笑声,笑完之后,他才点着陈松意道:“我以为你转性了,就带个小姑娘来,是要告诉我你新收的那个得意弟子是她。” 赵山长摇头:“非也非也,我那得意弟子却是她的兄长,是个沉稳孩子。不过要合群嘛,所以那时他酒也喝了,现下就跟他那群同窗一起喝药去了。” 任通判与他对视一眼,两人异口同声道:“所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哈哈哈哈……” 他们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 同窗同乡同年的情谊最是诚挚,为官之后,彼此之间门还会有联系的就是这么些人了。 赵山长指了指陈松意,向任通判夸耀道:“你不要觉得没见到我那个两省解元弟子就遗憾,这小姑娘也不错的。来,松意,代你兄长受一下任大人的考校。” “哦?” 任通判有些意外地看向她,见少女沉稳,便道,“好,那我就考你一考。” 陈松意这段日子在船上也跟着旁听,而且赵山长跟樊教习到岸上四处逛的时候,跟在他们身边的又是她,自然受了不少教导。 任通判兴致起来,又出了两道题。 见她都答得不错,便从妹妹身上就看出她兄长的成色了。 “不错!”他笑了起来,对这个小姑娘很是喜欢,又看向赵山长,“知你得了佳徒,特意这样来我面前显摆。行了,让他们赶紧上菜,尝尝我每日在济州城喝的羊肉汤。” 来的人少,任通判跟赵山长便让他们减了些菜肴。 最终,桌上只保留了最出名的羊肉汤跟另外几道招牌菜。 虽然今日席间门只得四人,但任通判跟赵山长多年未见,有许多话要说。 樊教习的见识也不俗,因此席间门三人相谈很是热闹,高兴起来还喝了一壶酒。 酒过三巡,喝了酒的三人脸上都浮现出了红光。 任通判起了身,对三人道:“你们吃着,我离席一下,去更衣。” 因为急着来见好友,他下了衙都没回家,直接就来了。 赵山长挥了挥手,示意他自去。 而陈松意心中模糊的灵机触动,知晓任通判的血光之灾就是在他出去之后遇上的了。 于是在他离开之后,她也起了身:“我也出去一下。” “去吧。” 赵山长同样挥了挥手,倒是樊教习叮嘱了一句:“雨天路滑,慢慢走,不要摔跤。”像是把她当成书院里那些更年幼的孩子了。 陈松意确定了,这里的酒真的醉人。 她出去之后,先找了个侍者询问更衣处的位置,然后照着他指点的方向走。 楼里的更衣处设在后院,男宾跟女宾分开,不过都在同一个方向。 她入了后院,却没往深处去,而是在秋雨弥漫的廊下找了个地方站着,看起了院中雨景。 不拘任通判要遇的是什么血光之灾,由她挡过一回,也就结束了。 远处传来脚步声。 她的耳朵灵敏地动了动,从这脚步声中听出了异样。 这脚步声轻且疾,只有常年接受训练,将杀人的要义都刻在了本能中的人,才会在日常的行走中都像猫一样迅疾无声。 她转过身,朝来人的方向看去,见到来的是两个人。 他们虽穿着中原的衣饰,相貌也像中原人,但陈松意却在他们身上感觉到了草原人的气息。 他们的身形高大得跟脚步声不符。 明明是两个人,却走出了一个人的脚步声。 哪怕她没有闻到他们身上有血腥气,这二人明显不是任通判的血光之灾的源头,她也没有因此而安定,心反而更沉了几分。 对方朝着她走来,其中一人的目光落在这少女身上。 见她似是有些害怕地低头避让,身上的衣饰也属于中原平民,卑贱而无害,才收回目光。 雨声中,他们继续朝着前方走去,直到消失不见。 这时,被忽略的人才抬起头。 只要是曾经跟他们作战的人,都能闻出这些豺狼的气息。 只要是曾经戍守边关的将士,都本能地想要将他们驱逐。 陈松意压下了杀机,站在原地,不由得想道:“眼下大齐跟草原王庭停战,草原人会出现在边境正常,但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济州?” ——而且还是像这样一看就是特意培养的精锐。 就在她想要再算一算之前,背后再次传来了脚步声。 这一次来的是任通判了。 他从左边的走廊上过来,看到站在前方的少女,认出了她有些眼熟的衣饰:“松意?” 任通判的声音令她的最后一点杀机也敛去了,陈松意在原地转过了身:“任大人。” 任通判不疑有他,以为她也是去了后面,比自己先出来。 于是招呼她:“走,一起回去吧。” 两人一起回去的路上,就比陈松意刚才自己出来的时候热闹多了。 任通判显然是这里的常客,路上无论侍者还是客人都认识他,或是跟他行礼,或是打招呼。 喝了小半壶酒的任通判酒意有些上头,陈松意见他上楼的步履有些不稳,于是稍稍落后了两步,准备一旦他倒下就接住他,然而无事发生。 等回到二楼,她依旧落后两步。 因为现在正是酒楼热闹的时候,任通判走没两步又停下来,见到了熟人。 同样来这里吃饭的富态员外邀他过几日来自己府上吃酒。 “好,过几日我一定去。”任通判笑呵呵地答应了,同他分别,这才继续往前。 他们定的厢房在最后面,就在他们走到倒数第三间门厢房门口的时候,那扇门突然打开,同时里面响起一声暴喝:“姓许的,我劝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任通判下意识一转头,就看着里面一物飞出来,重重地砸在门框上。 伴随一声破裂声响,碎片弹射! 老人瞳孔猛地收缩,眼睁睁地看着一块碎片朝自己的眼睛激射而来。 然而人却被这番变故惊得反应不过来,不知躲闪。 说时迟那时快,走廊上起了一阵风。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任通判的视野中只有属于少女的白皙手背。 樊教习正站在厢房门口,看到这一幕不由地“哎呀”了一声。 听见他的声音,赵山长立刻丢掉了筷子过来:“怎么?” 走到樊教习身边,他朝着外面看去,就见到老友像是被吓住了一样,呆立在过道当中。 而松意挡在他面前,在一片针落可闻的安静中缓缓地放下了手。 外面的雨声传进来,仿佛在这一刻变得响亮了。 任通判眼前所看到的从少女的手背,变回了厢房门口许老爷那张愤怒又苍白的脸。 滴答,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来。 陈松意低头看向自己接住的碎瓷片,锋利的边缘扎破了她的掌心。 第150章 第 150 章 “嚯——伤到人了!” “伤到谁了……啊!通判大人!” 一静之后,因为见到受波及的是任通判,所以过道上一下又炸开了锅。 原本砸完杯子还稳坐在桌后的人听到这动静,微微变脸,起身朝外面看来。 见任通判完好无损,只是挡在他身前的那个平民受了伤,手掌中正在滴下血来,这出身济州王家的青年神色才缓和了下来。 随后,他想了想,像只笑面虎一样迎了出来,看也不看站在门边的许老爷,只越过他的肩膀朝任通判道:“通判大人,没事吧?” 在里面离得远,看不清这个被自己掷出的杯子所伤的女子,等走到门边以后,他看了眼陈松意。 漂亮是漂亮,眉眼间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柔婉,又兼有另一种英气。 不过一看她的衣饰就知道,这不是世家女。 既然不是,别说是伤了手,就是毁了脸也不用他王腾负责。 “青山兄!” 赵山长跟樊教习都过来了,前者看着受了惊吓还未完全定神的好友,扶了他一把,后者则看见了少女流血的掌心,“嘶”的吸了一口气—— 不好,伤得这样深,怕是要留疤。 “不打紧,先生不用担心。” 陈松意反而低声安慰他。 方才变故一生,她就知道这是任通判今日之劫了,想也不想便抢身上来抵挡。 对她来说,想要完好无伤地接下这碎片并不是难事,可在掌心碰到碎片的前一刻,陈松意心中再生触动,才撤去了手上的真气。 此刻见血,意味着任通判的血光之灾已经由她应了,他之后会安然无恙。 这发展跟她所希望的一致,这点小伤便值了。 不过这个掷了杯子的人既出来了,她便打算看一看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陈松意抬起眼睛,看向了厢房门口站着的人。 离他们最近的是许老爷,他做着富家翁的打扮,身上被泼了茶水,显然是这个杯子原本的目标。 而他身后站着的那个青年身材高大,有着称得上不错的皮相,但笑起来眼神中却藏着狠劲,目空一切,仿佛别人的生死都不在他眼里。 嚣张,倨傲,一副标准的世家子弟做派。 只一眼,陈松意便能断定他出身济州世家大族,行事霸道、欺压旁人已经成了习惯。 果然,这些念头刚刚闪过,重新定下神来的任通判就找回了自己的声音,目光扫过许老爷跟此人,问道:“王三公子这是做什么?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非要大动干戈?” 任通判找回了自己的官威跟气势,王腾却全不在意,只在里头吊儿郎当地笑了一声:“我约许老爷来,原是要同他谈桩生意,条件开得,他竟不肯。” “生意?!”许老爷霍地转头,肩上还沾着两片湿茶叶,脸色铁青,“你是想强买我家祖坟!王家小儿我告诉你,你做梦!” 听得许老爷的话,在场人人都瞬间哗然。 济州王氏是沂州王氏的分支,底蕴不及本家深厚,养出的子弟却是比沂州城的本家还要嚣张。 尤其是这个王三,在济州城里向来横行霸道。 抢夺商铺,纵仆行凶,为了歌妓同人大打出手、争风吃醋已经是小事,几次打死了人,他们王家也掩盖了过去——只是这一回,他竟抢起了许家的祖坟! 周围响起一阵低语:“这许家也在济州城扎根了三代,虽然比不得王家千年世家,根基深厚,可怎么也不该被欺压至此啊……” “唉,这你就不懂了,寻常富豪之家,在世家大族眼里不过也就是朝菌蟪蛄之流,相较露水存在得长久些,哪里能跟他们相比。” 原本许老爷跟王家也没有什么过节,甚至还有生意上的往来,坏就坏在他最近得人指点,买下了一块风水宝地,修缮了阴宅,打算将祖父母跟父母迁过去。 可没想到这王腾听到消息,也看中了这块地。 于是把许老爷叫来了这里,想从他手中把地买走。 许老爷不想对方是想谋夺自家祖坟,一时气得脸色铁青。 他不答应,这姓王的还做出了威胁强逼的姿态,令他愤然离席,起身就走。 王腾横行霸道惯了,哪能愿意让人拂了自己的脸? 因此才有了刚才掷杯的那一幕。 如果不是路过的任通判被卷进来,看这王腾的气焰,今日许老爷怕是不能这么轻易从这里离开。 就是现在,王家的两个恶仆听了他的话也是眉毛一竖,撸起袖子就要上前:“老东西,你说什么?” “算了。”王腾抬起右手,虽然恼怒,不过碍于任通判在,而且自己刚刚砸出去的杯子还差点伤了他,就阻止了他们。 众人见他面上仍旧挂着笑容,眼神却极为阴毒,“我给你三天时间,许老爷,回去慢慢想。” “哼!”许老爷怒视他一眼,挥袖离去。 见状,王腾身后的两个恶仆走了出来,朝着过道上的客人道:“没什么好看的,都散了散了。” 知晓王家人的厉害,这些客人也没有硬碰硬,很快纷纷退去。 王腾垂目,看了看那丫头的手。 在济州城里,他还是要给任通判三分面子,于是向着随从伸手取来了一个钱袋。 “伤了大人的丫头,我有些过意不去,这些就当做医药费吧。” 他这丝毫不把旁人生死放在心上、漫不经心的语气激怒了任通判。 老人的脸放了下来,忍气道:“这是我故友的学生,不是我家丫鬟。王三公子的钱还是拿回去吧,行事不要太过,别让我去找府尊。” 世家大族彼此通婚,济州知府也出身名门,是王腾的姑父。 王腾的父兄都在外做官,家里的长辈全惯着这个孙儿,唯有他的姑父还能管一管。 果然,王腾的脸色变得不好看了。 他将钱袋收起:“既然如此,那通判大人慢走不送了。” 任通判没有多说什么,看了眼少女的手,又看了神色忧虑的好友一眼,然后说道:“走吧,去回春堂。” 突发意外,变成这样,他们在这里饭也吃不下去了。 赵山长也点了点头,道:“走吧。” 离开酒楼的时候,掌柜还跟上来道歉。 可王家这个儿子要发难,又哪里是他们能控制的? 任通判挥了挥手,让他回去,然后让老友三人一起上了自己的马车,命自己的随从立刻去回春堂。 马车里,四人分成两边相对而坐。 陈松意已经将那块碎瓷拔了,用手帕缠住了受伤的左手。 樊教习同她坐在一侧,酒也醒了。 回想着方才的危急关头,看她那样快的冲到任通判面前,挡下刺向他眼睛的碎瓷片,只忍不住道:“你这小姑娘,怎么能冲得这么快……” ——而且那么无畏,竟然直接伸手去挡! 雨点打在马车上,陈松意听着这声音,答道:“没有多想,所以跑得快。” 见对面赵山长跟任通判都在看自己,她顿了顿,又道,“还有可能我没喝酒,任大人要是没喝醉的话,应该也能躲开。” 她一说,任通判就想起自己方才反应迟钝,差点没了一只眼睛,心有余悸,也忙道:“不喝了,以后都不喝酒了。” 说完之后又忍不住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愧疚地看着少女掌心被染红的手帕,又再看向故友,“你我二十年不见,本想好好相聚一场,没想到会这样……” 摇晃前行的马车中,赵山长摇了摇头:“此非你之过,只是世家势大,不受约束。” 不管是前朝也好,现在也好,这样的事情难道还少吗? 世家大族存在的时间比一个王朝更加久远,他们靠着掌握资源,靠着内部联姻,形成了盘根错节的关系,在朝中的力量也很大。 陈松意不由得想起任通判刚才进来时说的那句“为官没意思”,此刻看着他神情,这未尝不是他发自内心的话。 雨声萧索,任通判的神情也有些萧索。 他想起了年轻时,他们想要为官,其实也是想要施展抱负,想要改变世道,为民请命。 可入了官场才知道,改变不了。 雨还在下,马车到了回春堂。 这个时间正是城中各家吃午饭的时候,回春堂里的病人也少了。 迎客的伙计见到熟悉的马车,还以为是通判夫人不舒服,不想等迎上前,见到的却是一个年轻姑娘。 任通判一见他便催促道:“快去请钱大夫来,给我这小姑娘处理伤口。” 回春堂的钱大夫在这方面最有一手。 伙计连忙迎了他们进去,又去叫了在后院吃午饭的钱大夫出来。 钱大夫吃饭吃到一半被叫来,看过了陈松意的手:“没事,没伤到要害。” 他给她清理了一下,然后上药包扎,“等结痂以后,用我们回春堂的祛疤膏,不会留下疤痕。” 任通判这才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等包扎完手,陈松意适时地开口:“请大夫也给任大人跟我家两位先生看一看。” 钱大夫闻言抬头看过去。 确实,相比起伤势不严重、上药的时候眉头都没有皱一下的她,任通判看起来比较严重。 他便又伸手给任通判把了脉,给他开了副安神汤,当场便让伙计去后院熬了,再给另外两位老先生端了杯草药茶来,给他们解酒。 到这时,三位老先生才放松下来。 就着雨声,赵山长跟樊教习一边喝着热腾腾的草药茶,一边陪任通判等他的安神汤。 陈松意抬头,目光扫过回春堂。 因为下雨,尽管现在是正午,回春堂里的光线也很昏暗,让弥漫着草药香的空气流动都慢了几分。 她想起今日来给客栈里一行伤寒病员看诊的温大夫,他好像就是在回春堂坐诊。 正想着,楼梯上传来了说话声跟脚步声。 尽管这些都被雨声稀释了,但她还是才从其中捕捉到了温大夫的声音,便朝那个方向看去。 温大夫正走在一人身边,低声同他说话。 陈松意坐在这里,先看到的是那人的靴子,然后是衣袍下摆,再是腰间玉带,然后是他的袖子、衣襟……她心中一悸,仿佛受到了命运的召唤,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方向,直到那个走在温大夫身边的人彻底出现在她眼前,骤然点亮了昏暗的大堂。 对方若有所感,眼睛朝着这个方向看了过来。 两人目光在半空中相触的瞬间,那白色的云雾再次轰然一声笼罩过来,将她眼前的一切掩盖。 她的耳边响起了马蹄声。 那是无边的战场,刀剑厮杀,万马奔腾。 云雾散去,她见到了一人一骑。 骑在马背上的战神穿着连面孔都笼罩住的战甲,手握青龙戟,划破血色残阳。 第151章 第 151 章 “……松意?” 见她突兀起身,定定地看着楼梯方向,赵山长跟樊教习都有些意外。 任通判与他们一起停下,朝那个方向看去。 等见到从楼梯上下来的人,三人都不由得眼前一亮,心中由衷地生出了赞叹。 赵樊二人在书院多年,见过多少出身世家豪族的子弟。 论近的,前不久才与他们同行过一段的小侯爷就是一等一的天潢贵胄。 然而,就算是他,放在这年轻人面前也都失色了。 两人不禁猜测起他的身份来,心中更有一份诧异——松意看着他,连叫都叫不醒神,难道是认识他? 可是,这俊美贵重得世间难寻的年轻公子叫她这样注视,似乎也有些意外。 赵山长跟樊教习不由得又看向陈松意,心中生出了点古怪的感觉—— 难道是知好色则慕少艾,叫这一向沉稳的小姑娘也失了分寸,忍不住看他……看得呆了? 秋雨还在下,回春堂中的气氛有些微妙。 还是温大夫认出了他们,问:“两位先生怎么在这儿?是客栈里的学生还有不适,还是两位身体不舒服?” 他说着,目光往旁边一错,还认出了与他们同行的任通判,“通判大人?” 空气里微妙的迟滞被打破。 萧应离见到那个望着自己失神的少女眼中重新有了焦距。 她仿佛从迷雾幻境中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忙垂下了眼睛。 这样的反应跟方才相比,倒是显得正常了。 刚才她看自己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座从神坛上活转,走到面前的神像。 又像在黑暗中无望地追逐太阳的遗族,在以为没有机会追上之时,却猝不及防地见到阳光洒在了身上。 这两种目光在他穿着战甲的时候时常见到,已经是萧应离所见的人世间最复杂的感情。 但似乎都不能完全概括她眼中的情绪。 没有穿上战甲的他,不应该得到这样的注视才是。 不管怎样,他没在她身上感受到恶意。 于是,厉王向温大夫一点头,带着两个亲卫离开。 杨副将的身体状况如此,不好挪动。 尽管温大夫以针灸给他退了烧,可情况还在反复,需要暂时留在回春堂。 他留下了两个亲卫在这里看顾。 只等杨副将的情况好转,就立刻继续向京城去。 雨声中,回春堂的伙计把马车牵了过来。 他与其中一个亲卫上了马车,剩下那个穿上了蓑衣,坐上了车辕。 “驾!” 马车驱动起来,在青年的驾驶下朝街上走去,渐渐把回春堂落在身后。 车厢里,萧应离眼前又浮现出少女的眼睛。 与他同坐在车厢内的亲卫也忍不住道:“刚刚那个姑娘,她看殿下的眼神……” 那太复杂了。 亲卫有些形容不出来。 在殿下不穿战甲的时候,姑娘家看到他大多是另一种反应。 而在他穿上战甲的时候,男人们看到他的反应,才跟方才的姑娘有些类似。 ——可论复杂激烈,尚不及她万分之一。 他低声道,“要不是殿下的身份绝无泄露的可能,天罡卫中又确实没有姑娘家,属下都要以为她是殿下什么时候收进天罡卫中的一员了。” 这个说法…… 萧应离若有所思地开口:“这样形容倒是有几分相似,但还是不一样。” 可惜,军师不在。 他要是在,大概一眼就能给出那个少女这般看自己的答案。 马车往着城北许家去。 原本母后的寿辰在明年春闱以后,哪怕他答应了回来,也不可能这么快就动身。 他还想留在边关,看着那座雄城建成,成为大齐跟草原人之间的又一道防线。 就算皇兄下诏训斥,军师回来要找他算账,他也不在意,往别镇躲一躲就是了。 可是没想到,建城的地方却忽然出了问题。 他所选的建城处,明明是水草丰茂之地,但从动工开始,驻扎在那里的人就开始生病。 先是发热,然后是狂躁,有许多人都出现了幻觉,会从高处不管不顾地跳下来。 原本健康的人在短短一个月内就急剧消瘦,随之而来的是脱发、骨痛、佝偻、溃烂。 边境的医士找不出问题,他也不可能让自己手下的士兵继续在那里待下去。 他只能暂时将迁移过去的草原移民安置在别的地方,然后带上病得最重的副将回京,排查怪病的根源。 他临行前,军师裴植正好从江南回转,跟离开的时候判若两人。 军师戒了酒,身上的顽疾据说是治好了。 尽管对他擅自突袭的做法不满,还要耗费心神安置遗民,军师还是给了他一个好消息。 在将军府里,精神好了不少,不再动辄咳嗽的裴植道:“这病古怪,如果说天底下还有谁可能治好,非神医游天莫属。 “他只在江南活动,居无定所,我运气好,在路上遇到了他,还让铁甲试探了一番。 “他除了医术,还有一手火药术,威力极大。若不是他武功太高,对我又没什么好感,我几乎都想把他强绑回来。” 他说着,眼中浮现出可惜的光芒,随即又道,“不过殿下也不用气馁,虽然他对我没有好感,但他的师侄对你很有好感。”——拐不来师叔,能把师侄拐来也不错。 “那小姑娘的推演术出神入化,还懂兵法跟阵法,又有神异在身。可惜,我只知她名字里有个‘意’字,却不知他们仙山何处,也不知要怎么做才能把她请来。” “既然殿下要回去,不如就去江南碰碰运气吧。若是见到她,只管向她提出邀请,让她随你回边关。由你出马,她定会答应。” 军师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所以途经江南的时候,他还照他所说去了漕帮,去神医最后出没过的地方找过,可惜没有见到人。 而杨副将的身体每况愈下,疼痛无法缓解。 终于,在进入济州地界的时候高热不退,情况危急。 萧应离原本没打算在这里停留,却也不得不变通,入了城,住进了亲卫许昭的家中。 他睁开眼睛,许昭正是外面那个在沉默赶车的青年。 他出身济州,身为商贾之子,走科举仕途不易,于是就投了军。 在边关数年,通过军中选拔,成为了他麾下天罡卫之一。 他们既脱离了回京的队伍,加速赶路,便没有打算惊动其他人。 只当是许昭从军几年,放他个探亲假,带着同样要归乡探亲的几个同袍暂时在许家落脚。 他们一行人是清晨到的,许昭敲响家中的门时,家里只有许夫人在。 许老爷已经一早去了商铺里,还说了中午不回来吃饭。 许昭没有暴露他的身份,只对母亲说这是自己的上官。 许夫人自是热情相待,命人收拾了一个院子,让他们只管安心住。 解决了落脚的问题后,他就命人打听了济州城里最好的大夫,最后选定了回春堂。 只可惜温大夫一早出诊,他们在回春堂里等了快一上午才等到他回来。 幸好他的医术确实高明,很快就让杨副将的烧退了下去。 不过,萧应离想起他在楼梯上对自己说的话:“……在下用针灸给病人退了烧,对他的病情却是无能为力,贵人若想保住他的命,还是要尽快带他去京师。那里名医云集,想要治愈,或许还能多几分希望。” 在他思索剩下的路程要怎么走,是否应该揭露身份的时候,许家到了。 许昭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大人,可以下车了。” 许家的下人见自家少爷在亲自赶车,连忙上前来接手,又是搬凳子又是撑伞的,周到的服侍少爷的同僚跟上官从车上下来。 许家的大门开着,三人一进来,远远的就听到了正厅里许老爷在发脾气的动静。 那声音穿透了雨幕飘到前面来,令许昭一时间顿住了脚步。 “不必管我们。”萧应离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去看看吧。” 许老爷既说了中午不回来,现在又反常地在家大发雷霆,肯定是出了什么事。 “是。” 身上有着一种沉默寡言气质的青年应下,然后吩咐下人撑伞送他们回院中,自己则去了正厅。 “……那王腾小儿实在是欺人太甚,竟打起了我们许家祖坟的主意!他还威胁说只给我三天时间——他眼中还有王法吗?!” 许昭一进厅门,就见到一物砸在自己脚边,“啪”的一声碎成碎片。 许夫人见了他,如见了主心骨,忙叫道:“昭儿!” 气得胸口起伏的许老爷一抬头,见到门边站着的儿子,气顿时消了:“我儿回来了!” 许夫人原本在抚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见他这样骤然转怒为喜,都怕他心情大起大落要引出什么毛病来。 许老爷却是不受影响,看着比去边关之前要高大硬朗了不少的儿子,脸上满是笑容。 “爹。”许昭叫了他一声,却不提那令他生气的事,只问道,“爹从外头回来,还没用膳吧?” 许老爷在酒楼哪里顾得上吃饭,气都被气饱了,忍不住哼了一声:“没有。” 许昭点头:“正好,那就摆膳吧。” 许夫人忙让下人进来收拾一片狼藉的地面。 叫他们摆膳的同时,不忘叮嘱给客院不过来用膳的客人送午饭去。 王家的少爷提的要求确实过分,如果儿子没有回来,许夫人难免要担心自家老爷被气出个好歹。 可是现在儿子回来了。 他在军中,颇得厉王殿下的重用,而且客院里又还有他那一看就出身不凡的上官同行。 赶巧了,在这件事情上,自家还是有些倚仗的。 第152章 第 152 章 大禹楼里,先前的余波散去。 倒数第三间厢房里,先前那桌酒宴动都没动就被撤下,又换了一桌新的。 王腾坐在桌后,一边喝着酒,一边听着敞开的窗外飘进来的雨声,神色阴郁。 不过他这厢房里的沉闷没有维持多久,很快,几个同样锦衣玉带、吊儿郎当的公子哥就从门外进来了。 几人一来便道:“王三哥掐着这个点把我们从家里叫出来,我祖母差点没答应。” “不是说今天要跟姓许的谈生意,难道那老东西不给你面子,竟敢不来?” 随着他们嘻嘻哈哈地入座,这个厢房里顿时热闹起来。 这是济州城里另外几家子弟,时常与王腾混在一起撵鸡逗狗,寻常人见到他们都要绕着走。 他们坐下以后扫了一眼桌上新上来的菜,然后有的叫自己的随从去拿酒,有的则抛出了钱袋,让人去把卖唱的歌姬叫过来。 被自己的猪朋狗友包围着,王腾的脸色稍微变得好看了些,但心中还是为那老东西敬酒不吃吃罚酒而耿耿于怀。 再加上刚才任通判那个意外,自己砸出去的杯子伤了他故友的学生,算是把他得罪了。 原本没有他插手,要那姓许的答应,三天时间自然没有问题。 可现在要是他告到姑父面前去,自己要三天内拿下就悬了。 以姑父的性情,向来是不希望他把精力都放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的。 姑父更希望他能好好进学,就算不去考科举,也做个饱读诗书的世家子。 因此,等他叫来的这些人喝过两杯酒,安静下来,王腾就把方才发生的事说了,然后同他们问计:“我要是想尽快把姓许的那块地夺过来,不惊动我姑父,你们有什么办法?” 听见他的话,这些不学无术、倒是擅长仗着家世惹是生非的公子哥立刻开始给他出各种歪主意: “这还不简单?叫人砸了他的店,烧了他库房!” “对,许家不是做的布庄、药材生意?先把他铺子烧了,让他知道厉害,不然下一把就烧了他家。”这人说完,像是觉得很得意,哈哈大笑起来。 王腾想象了一下那画面,也跟着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 那样确实快慰,可动静忒大了些。 而且姓许的是个倔性,闹将起来,受掣肘的还是他。 桌前一个相貌阴柔的青年观察着他的神色,放下了酒杯,对出主意的人道:“你这法子不好,且不说其他,就说这几天都下雨,你要怎么去放火烧他的库房?火刚放起来就被雨浇熄了,还平白让许家生了警惕,说不定先一步闹到府尊面前去。” “那你待要如何?” 先前出主意的那个嚷嚷起来,不过看了王腾一眼,也觉得这阴柔青年说得有道理,于是闭了嘴。 他一安静,剩下的人就开始七嘴八舌地道:“既然烧不得,那就换别的,比如把他家女儿绑了,要他拿地来换!” “那老东西有女儿吗?没有的话你还要等他生一个吗?要我说,还是直接让人把他约出来,给他来场仙人跳,拿捏了他的把柄,要是还想在这济州城有体面的话,就乖乖把地交出来。” 这群人不愧是臭味相投,想出来的主意一个比一个阴损,让王腾原本不好的心情都变得晴朗了几分,可惜却还是没有从其中得到可行的办法。 那个反对了放火的阴柔青年没有掺和到其中。 他抬手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然后问王腾:“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许家那块地不可。” 许家买了块风水宝地,这件事他也听说了。 但是地再好,那也是在济州城外,能起到的用途就是修建阴宅。 不管是王家也好,他们家也好,在济州城扎根经营了那么久,早早已经定下了祖坟所在,也是汇聚灵秀之地。 王腾要额外去把那块地从许家手上抢来,难不成他是要自己在外面修一块坟地,以后给自己用? 这不符合常理,也不像他的性格。 王腾看了他一眼,在这群猪朋狗友当中,就属冯家的这个次子最精明。 跟这群家伙不同,他还有脑子,看事情往往一看就能触及本质。 然而,尽管相貌阴柔的冯子明问到了关键,王腾还是没有答他。 他只道:“拿到那块地要怎么做,这你就别管了,总之只要知道我一定要把它拿到手就成。” 他说着,自己也抬手倒了杯酒,然后一饮而尽。 冯子明的眸光闪了闪,越发确定王腾这样突然看中旁人的祖坟,吃了秤砣铁了心地要买下来,跟他平时在济州城里的那些消遣不同。 或许,是跟沂州那边有关? 王腾虽然没透露半点信息,但冯子明根据这一鳞半爪推出来的可能却很接近事实。 要买下许老爷那块地,确实不是王腾的心血来潮,而是他兄长的意思。 王腾排第三,上面还有一兄一姐。 兄长作为济州王家的嫡子长孙,跟在他们父亲身边接受培养,早早就跟本家有了接触。 被留在济州的王腾更像是陪在祖母身边、代父兄尽孝的补偿替代品。 因此,家中对他的约束少,期望少,也从来不会让他做什么事。 但这一次,他接到兄长寄回来的信,却是第一次明确说了要他去做一件事。 算起来,他们济州这一支跟本家家主的血缘最相近,往上推几代同出一室。 这次家主大寿,要在大齐境内王氏各支开枝散叶的地方各建一座高塔。 塔需要建在选择好的地方,从高度到制式都有规定。 塔上挂铃铎,日夜都有风使它响动,王氏便会文气盎然,各支各房都能俊杰辈出,永不凋零。 在济州城,建成高塔的地方正好就是许老爷受人指点买下的那块风水宝地,王腾不过接到消息晚他一步,那块地就被原主人卖出去了。 王腾是真心想凭自己之力办好这件兄长交给的差事,给他们济州王家长脸。 他给许老爷开出的价格也很实在,愿意付出的钱是他原本买下那块地的三倍有余。 他原本以为今天把人叫来谈这桩生意是十拿九稳,可没想到那老东西一听就翻了脸,表示绝对没有相谈的可能。 王腾心中冒火,这才会一时克制不住砸了只杯子出去,将任通判扯了进来,令事情变得复杂了。 见他如此,冯子明想了想,一时间却也没有太好的计策。 他们进来的时候并没有关上门,厢房里闹哄哄的,声音毫无遮挡地传向外面。 就在这时,有个声音从门外传来,说道:“想要他把地给你,这很容易。” 这个声音音调偏高,一下就盖过了屋里的吵闹。 所有人都停下了话语,朝着门口看去,想看究竟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插嘴。 正对厢房门的王腾抬头,见到门外站着两个高大的男子。 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容貌虽然不像,但气质却让人觉得他们完全一致,仿佛一对孪生兄弟。 这两人明明看着是济州城里寻常见的人,可不知为何却让屋里的人感到一阵别扭。 就仿佛生长在浅海的水族,骤然见到了来自深海的生物,相似,但却不是同类。 倒数第二间厢房,先前这里闹得最厉害,动静最大的时候也没有开启的门打开了。 里面只剩杯盘,却没有了客人。 王腾看着这面无表情的两人,笃定方才那声音绝对不是他们发出来的。 果然,只见两人各自往旁边错了一步,让出了被他们严严实实挡在中间的人。 看着那个被露出来的身影,厢房里的人全都瞪大了眼睛。 难怪刚才听那个声音觉得不像是成年人,甚至不像是少年,现在一看,他们身后出来的竟然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孩子。 他身上穿着华贵的衣服,领口镶着一圈白色的兔毛,衬得他的脸越发的粉雕玉砌,犹如金童。 可是他用那童稚的声音说出来的话,却完全不像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应该说的。 他迎着众人的目光,镇定自若地朝前一步,跨了进来,“风水宝地葬先人,为的就是让子孙后代福气绵延,可若是包括他自己在内,子孙后代都要死绝,那他占着风水宝地不放还有什么意义?” 屋里被他所言震得一片安静。 王腾见他身后还有两人,一男一女,脸上手上带着刺青,气质更是古怪。 王腾忍不住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这外表精致可爱,内里却叫人胆寒的金玉童子朝他笑了笑:“来帮你的人。” 第153章 第 153 章 车轮转动,带起雨水。 回春堂门口,温大夫跟钱大夫看着任通判的马车离开。 钱大夫拢着袖子,想起自己那应该凉了的饭菜,摇了摇头,感慨道:“还以为雨天人少,能好好吃一顿饭的。” 这下应该能回去继续吃了。 “——温大夫?”他记得温大夫也是一回来就又被少掌柜拉上了二楼,应该还没吃午饭。 “好。”温大夫回神,对他点头,“钱大夫一起。” 楼上的病人施了针以后,情况还算稳定,不需要他片刻不离地守着。 等吃过午饭,温大夫还打算去找一找医书。 看看里面有没有类似的症状,找到能稳定住他病情的办法。 马车来到了客栈。 在大禹楼里受了一场惊吓,又在回春堂喝了一剂安神汤,任通判下午索性也不回衙门了。 他让下人驾了马车去衙门告假,自己则跟好友回他下榻的院子,准备雨天煮茶,对弈谈天。 知道学生们大多吃过药就睡下,蒙着被子发汗去了,赵山长也没有叫他们来,只让手受伤的陈松意也快些回去休息,伤口不要沾到水。 他虽说了几句,但见她的反应,便知她大概没听进去多少。 等少女从自己的院子离去了,赵山长才从月门上收回目光,向着任通判无奈地道:“魂还丢在回春堂里呢。” “哈哈哈。”任通判忍不住抚着胡子笑了笑,“这才是年轻人嘛——来来来,快来下一局!” 樊教习也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剩两人在这里,立刻便摆开棋盘厮杀。 赵山长与樊教习住的院子与隔壁相连,墙上开了一道月门,陈松意穿过了月门,快步朝房间走去。 卦没有错,转折确实到了,就是来得猝不及防,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师兄在潭边说,让她从心所欲,想要做什么便去做。 尽管他有此言,多半是以为这其中有师父的安排,但这仍旧坚定了她照计划走的心念。 从在巷口遇到风珉,与他相交,渐渐与付大人、漕帮、裴军师等建立联系。 陈松意原以为,总要等到春闱之后,将需要理顺的理顺了,以师父之名,把记忆中各个对厉王有用的有能者化归于同一阵线,最后才是与他见面。 可没想到今日,就在这济州城里,居然就见到了他。 骤然相见,不知是好是坏。 ——但不管是转好还是转坏,都是一瞬之机。 她再次加快了脚步,想要回房间去,宁神清心,借助工具来更清晰地卜算推演。 因为太专注在这个念头上,所以等陈寄羽喊了她两声,她才听到。 廊下台阶已经被雨溅湿,秋雨冲刷着院中桂花树,将叶子洗得越发碧绿。 陈松意停下脚步,转身看到兄长的房间窗与门俱开着,他原本在房中与人谈天,见妹妹行色匆匆地走过,怎么叫都不应,才来到了门边。 她看了陈寄羽房中的客人一眼,见是张陌生面孔,带着病容,肤色黝黑却不失英俊。 对方也在略带好奇地看着她,直到陈寄羽走到她面前,伸手探向她的额头,陈松意才叫了一声“哥”。 “忙着去做什么?怎么叫你也不停。” 他探过了妹妹的额头,确定她没有发烧,这才收回了手。 可一低头却见到少女的手上扎着绷带,掌心还渗着微微的血迹。 陈寄羽神色一凝,张嘴欲问。 陈松意却赶在他问之前就轻描淡写地岔了过去:“去吃饭的时候杯子碎了,叫碎片割的。刚刚已经去过回春堂,让大夫看过了,不打紧。” 陈寄羽被她抢白,露出微微的无奈之色,只能道:“小心一些。” 陈松意应了一声,算是应下了,反过来问兄长:“哥哥在招待客人?” 在这济州城里,这样突然就出现在他们身边的人,陈松意都上了一分心。 见妹妹问起,陈寄羽便向她介绍了一番:“这位是东流兄,住在隔壁院子,也是今年上京赶考。” 纪东流跟陈寄羽相交半日,已经知道他出身农门,两次赶考都是由亲妹妹相陪,亦是这个妹妹沉稳如积年的管事,又似军师为他筹谋安排,不由得又羡慕了一番。 此刻听见兄妹二人对话,他也起了身来到门边。 隔着一段距离,同陈松意拱手行了一礼。 陈松意却是不由得问兄长:“这位学兄……可是姓纪?” “嗯?”陈寄羽有些意外地看妹妹,“你怎么知道?” 陈松意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纪东流,向他郑重地回了一礼。 这就是大齐第一的治水能臣,是她当初为了在付大人心中给兄长增添分量,往那张纸条上写去的纪东流! 他家学渊源,曾曾祖父就曾在前朝任工部侍郎,主持水利修建。 到了新朝,他的曾祖虽然没有应诏入朝为官,但在当地却也主持筹银修建了两座大堤,至今还在发挥作用。 鲁地虽然日照时间长,但本地人的肤色也不会像他这么深。 他之所以这样肤色黝黑,连发烧都不易看出来,全是因为他自小就承袭家学,喜欢到水利修建、河患治理的地方去观察学习。 可以说,早在他考取功名之前,就已经在当地县令身边参与了不少水利工程,积攒了许多经验。 在他这次错过春闱开考以后,他是回到当地做了几年幕僚,随着县令升迁辗转了两地,才又再次投身科举的。 等等,方才兄长说什么? 他是上午想出门透气,意外救起了倒在雨中的纪东流,还给他请了温大夫回来看诊? 陈松意下意识地凝神去看纪东流。 后者先为她回的那一礼中透出的郑重而意外,还以为是自己那点微末名声传到了友人的妹妹耳中来,现在又为她的注视而感到不好意思。 在认真看过他的命数之后,一桩在二十年后空悬了许久,也曾令她师父扼腕的悬案破了。 为何如李公再生的纪侍郎这一年明明中了举,却错过了春闱,硬是蹉跎了快六年才再入考场? 原来是他刚出家门就病倒,还被庸医误诊。 病情拖了几日没好,在出来求救的时候又淋了雨,从寻常发热变成了肺炎。 而上辈子他会倒在这里,无人相救,却是因为程家母女所作所为,令本来该救起他的陈寄羽没能考过乡试,出现在济州城里的这家客栈。 陈松意看着这一环一环相扣的命运,再看到眼下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回头还能跟他们结伴上京的“纪侍郎”,只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好,很好! 她将兄长的命运扭正,果然让更多的人命运也回到了正轨上。 这恰恰再次说明她选择的方向没错,哪怕没有师父在,按照她的心所指向的方向去做,也能实现与洪流对抗的愿望。 在秋雨声中,陈松意回答了兄长的疑问:“我听说过纪学兄的名字,知道他精通水利,还未为官便已经造福一方。” 随后,她又向纪东流道,“兄长能跟纪学兄有缘相识,我很开心。学兄放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此去京城你必定能够金榜题名,同我兄长一起同朝为官,一展所长。” 这是陈寄羽第二次听她这般“赐福”。 他微微笑了笑,只向越发不好意思的纪东流道:“东流兄,松意既然这样说了,那你我须得更加努力才是。” 纪东流面露疑惑,望着这对兄妹,听做兄长的道,“上一回她断我与王兄等几人能中举,我们都考上了,给她赚下了偌大名声。虽然春闱更不易,但你我总该再奋力拼搏一回,才不砸了她‘铁口直断’的招牌。” “好!”纪东流性情中本来就带着鲁地的豪爽,因为喜爱自己新交的友人与他的妹妹,更是一改前几日病中颓丧,豪气干云地应下了与陈寄羽约定,还顺水推舟应下陈松意一同上京的邀请。 陈松意被兄长叫停在廊下,经过这插曲,便要继续行方才的计划。 不过福至心灵,没有去找别的工具,而是向兄长要了三枚铜钱。 “三文就够?”陈寄羽从钱袋中取了三文,觉得妹妹要得太少,还想将整个钱袋都给她,“不然都拿去,哥哥暂时不用钱。” “不用了,三文够了。” 陈松意将钱袋推了回去,然后向纪东流挥了挥手,转头就回了自己的房间里。 等燃香静心之后,她才在桌前睁开双眼,开始用得自兄长的那三枚铜钱起卦。 铜钱沾了他身上的气息,在改变的命运中,起卦更加灵验。 六次铜钱抛掷,渐成卦象。 陈松意盯着桌上铜钱,冥冥中,雨声远去,白雾再起。 她又回到了战场上,见那披甲的战神所向披靡,气吞万里。 同在原本轨迹上一样,打得草原王庭节节败退。 草原星夜,他又带着百骑深入,一路打一路结集军队,直到挥戟斩下右贤王的头颅,让人送去龙城,自己则带着无数的牛羊、战马跟草原遗族迁徙。 他所骑的那匹马漆黑如墨,神骏无双,让她看着觉得有些眼熟。 而未等她仔细去看那黑色的马王,眼前白雾又再聚散。 这一次,她看到的是大齐的皇陵。 皇陵开启,里面供奉着他的灵位,棺椁里放着他的战甲。 …… 边关重镇,满城素缟。 英灵消散,万民同哭。 那声音从四面八方来,仿佛要将她完全淹没。 陈松意身魂骤冷,站在城头朝着四周看去,见到身边有人在舞动白幡,似在招魂。 然而在旁人看不到的视野中,属于他们战神的英魂却化作光点,飘向远处。 她连忙极目去寻,想追寻着飞舞的灰烬,看那光点要飞往何处。 眼前的白雾再次凝聚又消散,终于,她见到了自己想要找的地方。 这一次她所置身的是一片荒原,地上冻土,寸草不生。 迷漫的灰雾中,她看到了一座坟。 它独立在这片荒原中,甚至连块墓碑也没有。 一口薄棺被葬在极深的地下,远离了水系,远离了生灵。 她看了很久,才朝那座矮坟走去。 在皇陵中的,竟然只是他的衣冠冢。 真正的他被寂然无声地埋在这里,无人知晓,无人拜祭。 她停在坟前,彻底失去了声音。 现在看厉王,谁会觉得意气风发、举世无双如他几年后会死去? 死后甚至不入皇陵,埋骨荒冢。 她见兄长第一眼,尚且还能从他身上见到一条跟死亡不同的命运轨迹。 可在她所选择,所认定的王者身上,她竟看不到短折以外的结局。 第154章 第 154 章 白雾散去,院中秋雨的景象又回到了陈松意眼中。 她看着面前排布的铜钱—— “不可能……”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人遁其一……凡事皆有一线生机。” 两次身死如她,甚至有机会回到第一世来修正命数。 父母、兄长、付大人、军师,乃至刚刚见过的纪东流,那么多人的命数她都扭转过来了。 而且,在出发前,她还起了两卦。 那两卦都指向了这个转折点。 ——如果厉王死亡的结局不可改,那她为什么还会在这里跟他提前相遇? 缓过神来,陈松意马上做出了决断。 哪怕眼前迷雾再多,再难也好,她也要去推演那一线生机。 她既认定他可以力挽天倾,那他就一定要活下来。 否则其他事情她改变得再多,聚集再多人,没有了他,那这番筹谋也就没有了意义。 铜钱跌落,她没有再选择方才那样起卦。 去问厉王的命数,结果只会是再陷入那片白雾中。 白雾神奇,身在其中可以看破过去未来,但却极其消耗心力。 而且白雾迷茫不可控,她看不到细节,也就捕捉不到转机。 现在,她只能一点点去推演。 秋雨笼罩,师长对弈,兄长对谈,少女伏桌。 她纤细的手指排布着桌上的铜钱,一遍一遍去推演。 厉王为何会来济州城? 城中有什么危险?有什么转机? 若想破局,她现在应该去哪里,做什么,又从什么人身上下手? 三问过后,无数细如蛛丝的命运在盘中展开。 诸多细节在她眼前闪现又隐没。 她从未算过这样一个困局。 诸多岔路摆在面前,每一条推演过去都会产生不同的结果。 算力的透支令她脸色苍白,头更是在雨声中隐隐作痛。 啪的一声轻响,一块铜钱大的血滴在桌上砸开,接着是第一滴,第三滴。 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她脸上失去的血色仿佛凝成了从鼻端滴落的血液,离开她的身体。 但她的脸越苍白,眼睛就越亮。 在无数交错闪烁的命运线中,她终于抓住了关键的转折。 从震颤的白雾中抽丝剥茧,找到了其中三条源头。 她停下推演,抬起左手,用缠在手背上的绷带擦去了鼻端流下的鲜血,看着自己得出的三个线索指向。 第一个是厉王在济州城停留的答案,是他带来的病人。 第一个不算奇怪,是她在大禹楼后院见到的那两个草原人。 第三个在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 “城北许家……” 陈松意眼前浮现出那位被强买祖坟的许老爷的身影,再加上先前的回春堂。 三条线索串联在一起,这些关键她竟都见过。 雨声恢复了正常。 它们不再响亮焦躁得仿佛要凿穿她的耳膜。 但陈松意知道,焦躁不定的并不是窗外的雨声,而是她的心神。 眼下找到了突破口,她的心神重新平复下来,体内的真气自动运转了一遍。 因为推演过多、算力透支而起的头痛减轻了,不再像针扎一样。 这三个地方,三条线索,化作了她眼前的三枚铜钱。 这三处,她自然不能同时去到。 她的目光在这代表三个方向的铜钱上停留,耳边忽闻鸟叫声。 陈松意抬眼看去,却是窗台上落下来一只小鸟。 它一遍鸣叫,一边抖落身上的雨水。 听见它的叫声,陈松意心下一动,用自己最熟悉、最擅长的方式起卦。 然后,她得出了答案——这三处,应该先去许家。 …… 午后的雨似乎下得比上午更大了。 济州城门上的守卫穿着蓑衣,戴着斗笠,依旧风雨迷得睁不开眼。 偏生在这个时候,他们听到了马蹄声。 朝着下方看去,就见到几辆马车冒着雨,朝着城外去。 这七八辆马车的标志都十分熟悉,出自城中几大世家。 不用讲,里面坐着的自然是那些个成天一起厮混的一世祖。 其中一人用刀柄顶了顶头上的斗笠,好看得更清楚,不敢置信地道:“不是吧,下这么大的雨,他们还要往城外去?” 他的同伴斜了他一眼:“他们出去不是更好?” 省得在城里闹事。 “也是。” 这人点了点头,站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尽管还是想不明白这样的鬼天气,这些公子哥要去城外做什么,可他也觉得:“嘿,要是我也托生在那样的世家大族里,管他什么天气,我也想什么出城逍遥就什么时候出城。” 下雨的路比往常更难行,车轮转动的时候带起泥水,飞溅到车壁上。 这些马车里坐着的正是刚从大禹楼离开的一群世家子。 王腾坐在最前面的这辆马车里,冯子明挥退了仆从,上了王腾的车,与他同坐。 天色灰暗,关着窗的马车里却明亮,全因车顶吊着一盏灯,八角精致,玲珑剔透。 敲打在车壁上的雨声响亮,王腾抱着手臂坐在车里,没有说话。 冯子明拨动了一下车子里的暗匣,没有找到什么令他感兴趣的东西,于是调转目光去看王腾,问道:“你真信那乳臭未干的小鬼?” 刚刚在大禹楼,那带着四个随从的小鬼从隔壁厢房过来,不知看戏看了多久。 尽管这些一世祖见他年幼,都没把他放在眼里,但他却毫不在意。 他只看着王腾,张口就给他出了个计策:“许家得了块风水宝地,要修缮阴宅,迁移祖坟,多半也要选个良辰吉日。 “现在他们的人在新买来的那块地上动工,祖坟自然无人看守。我若是你,现在就去他原来的祖坟上,只消稍稍动一点手脚,就能让他许家死得一个不剩。” 说到这里,那张小脸上露出灿烂笑容,仿佛在说什么有趣得不行的话,“剩下那许家寡妇一个,你再找她要地,她说不定会双手奉上。” 冯子明觉得,这小鬼来历不明,虽然济州城应该没有人敢在他们嘴上拔虎须,但换了是他,是绝不可能就这样相信一个身份不明的人给出的阴招的。 可王腾一下子信了,他竟真的按照那小鬼的话去让人取了狗血,又从那小鬼身后的女子手上拿过了一把匕首,一堆符纸,然后就要带人出城,去动许家的祖坟。 这些被他叫来大禹楼的世家子弟自然也跟着凑热闹,几家的马车浩浩荡荡的排成一排,在这样见鬼的天气像是要踏青一样出城。 冯子明觉得王腾反常,王腾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觉得? 只怪那小鬼出现的时机太巧,说的话又如此蛊惑人心,他才会脑子一热,就打算照他说的做。 “罢了,不过就是去一趟。”王腾想道。 而且那小鬼也带着他的人来了,就坐在后面的一辆马车里。 如果到时发现他是来消遣自己,这样折腾一番根本没有半点用处,他一定让他好看。 因此,现在冯子明这样问,他也只是略带不耐烦地道:“有没有用,不是很快就能知道了?” …… 城中。 雨越下越大,街上的行人减少了。 城北,竹竿巷。 同许多城中富商一样,许老爷的宅子就置在这里,门口蹲着两只石狮子,气派自生。 许家的下人都知道,今日老爷谈生意回来,发了好大一通火。 幸好,少爷今早也回来了。 有少爷在,老爷很快就熄了火气。 他下午也不回铺子里了,只打算跟许久未见的儿子喝喝酒,聊聊他在边关这几年的生活。 老爷夫人高兴,他们做下人的也沾了喜气。 内院的得了一吊赏钱,外院的得了半吊,揣在袖子里沉甸甸的,就等着下了值,出去沽半壶热酒。 “一场秋雨一场寒……”许家的门房待在避风处,仰头看了看这像漏了的天,把手拢进了袖子里,“这怕是很快就要冷得穿棉袄了。” 他自言自语着,耳朵却好像听见门被敲响的声音,可再去仔细听的时候,却发现声音又没了。 “奇怪。”他拢着手起了身,“这鬼天气会有什么人来?” 伴随他这句话,许家的门再次被敲响。 他走了过去,应着“来了来了”,然后打开了门。 外面的风立刻夹着雨扑了过来。 许家门房下意识地闭眼,抬手在面前挥了挥,再去看敲门的人。 只见来的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 她微驼着背,身上的衣服旧了却很干净,背着个背囊,手里的油纸伞在往下滴水。 见有人来应门,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像是费了一番力气才对准了门房,带着皱纹的脸上露出惴惴的笑容,问他能不能进来讨碗水喝。 “能,能!”许家门房连忙让她进来,“大娘快进来,雨下这么大,走得不容易吧?” 作为积善之家,许家上下都十分乐意伸手帮有需要的人,因为少爷独自在边关,夫人总说要做善事,给他积福。 门房一看她的打扮,就猜到她应该是进城来投奔亲戚的。 虽然家境不好,但尽力穿得整洁了。 老妇人向他千恩万谢,门房见她衣服鞋子都湿透了,这样怕是不好,于是道:“大娘你在这里等着,我去同夫人说一声。” 听他要去找夫人,老妇人脸上露出惶恐之色:“这、这就不必惊动夫人了吧……” “没事。”门房安慰道,“我家夫人最是菩萨心肠,要是我见你有难却不说,她要责罚我的,你等着。” 他说完关好了门,就去找丫鬟传话了。 扮作老妇人的陈松意在避风处等着,眼中的惴惴不安散开,归于平静。 没想到许家的家风是这样,怪不得第一站就指向这里。 第155章 第 155 章 在镇上分别时,姚四虽没给她易.容.面具,但却给了她一瓶药水。 涂在脸上,可以做出皱纹,不用配制好的另一瓶药水洗去的话,效果能够维持几日。 涂完之后,陈松意还在镜子前根据相术仔细地调整过脸上的细节。 寻常相师若是道行不深,见到这张脸,看到的也只会是一个清苦老妇人。 从少女变作老者,最容易露出破绽的就是眼睛。 所谓人老珠黄,老人的眼睛浑浊,不会像年轻人一样清澈。 她又用上了元六送的馈赠。 作为随意切换身份、方便打探情报的行家,这药水是他压箱底的东西。 等她换好衣服,背着行囊从客栈里出来,已经同原本的模样相去甚远。 就算是认识的人同她照面而过,也认不出她来。 许家门房去传完话,很快回来。 不多时,一个穿着利落的丫鬟就来了。 她先看了陈松意扮作的老妇人一眼,和善地笑了笑,上前来搀扶她:“大娘随我来吧。” “快去吧。”门房示意她跟着丫鬟去,陈松意于是向他道了谢,跟着丫鬟走了。 许家的丫鬟带着她,一边往宅子里去,一边问她问题:“大娘是哪里人?进城来做什么?来我们竹竿巷许家,是不是迷路了?” ——这里那么多户人家,她偏来敲他们的门,是不是也听过他们夫人乐善好施的名声? 陈松意没有破绽地应着,从其中反向剥离出了信息。 比如许夫人会很乐意见自己,询问一些她感兴趣的问题。 “到了。” 丫鬟带着她来到了一处厢房,却是外院的房间。 房间里生了火盆,显然是个雨天给下人烘烤衣服的地方。 这利落的丫鬟引着她坐下,给她倒了杯热茶,还将两碟茶点往她面前推了推,又笑道:“大娘先把湿衣服换下吧,我给你烤干。” 她见陈松意扮作的老妇人背着行囊,料想里面应当是有替换衣服的。 夫人知道有路过的老人雨天敲门求助,想要见见她,但总要先给她收拾清楚了,才好带去。 “谢谢姑娘……” 这老妇人仿佛一路都受宠若惊,这反应叫丫鬟忍不住又笑了笑。 很快,老妇人去屏风后换好了衣服,她伸手接了过来。 而一边喝着热茶,一边有她在旁帮忙烘烤衣服鞋袜,又同她说话,老妇人也像是放松了许多,慢慢打开了话匣子。 等到衣服烤干了,老妇人也不再那么拘谨了,丫鬟这才对她道:“我家夫人正在后院,雨天闲坐,听有客人上门,正想见见你呢。” 坐在榻上的陈松意放下手里的杯子,对遥在后院的许夫人道了声谢,又说了两句吉祥话,然后才道:“那我就去见见夫人,陪夫人说说话,也好向她当面道谢。” 丫鬟笑眯了眼:“正是此理。” 这一通相处下来,她觉得老妇人说话条理清晰,又知进退,正好可以去陪夫人说话解闷。 将烘干的衣服重新叠好,收回了行囊里,陈松意背着行囊,跟她去了后院。 等进了许夫人的院子,见到当中坐着的那个四十来岁、相貌和善的夫人,陈松意便知道这是她了。 “夫人。” 丫鬟停住脚步,先朝许夫人行了一礼,“那位大娘来了。” 陈松意做出恍然的样子,也站在堂中给许夫人行了一礼,又谢过她的善心。 “老人家不必多礼。”许夫人看着她,抬手让小丫鬟搬了凳子来,道,“快请坐。” 等陈松意坐下之后,许夫人才又问起了一些问题,全是刚才那丫鬟问过的。 因此陈松意一边答,那丫鬟还能在一边帮腔,让空气都热闹起来,就没有冷场的时候。 “……真的吗?这个吃食方子真能把茄子做得这么好吃?那我可得让他们做来尝一尝了。” 在许夫人从这个虽然生活清苦,但却擅长烹制食物的老妇人这里得到了几个做菜秘诀,记下打算让厨房今晚就去做时,许老爷正好踏进来了。 一进来,见妻子这里有个陌生的老妇人,看衣着又不是她寻常见的客人,许老爷脚步一顿,然后朝准备起身的两人摆手:“不必管我,我就来找个东西。”说完他就进了里间,一阵翻找之后拿着个盒子出来,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许夫人坐在榻上,掩唇笑道:“这是我家老爷。” 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摇了摇头,像是拿丈夫这样风风火火的性情没辙。 不过说完许夫人就发现,明明在她面前有着拘束,说话时常常不与她对视的老妇人,却在许老爷进来之后,再三看了他几眼。 等到他离去,她的目光更是久久没有从门外收回来。 注意到这一点,许夫人同自己的丫鬟交换了一个眼神,有些纳罕。 在丫鬟想要替主母开口询问的时候,老妇人收回了目光,有些迟疑地看向许夫人。 踌躇了片刻,她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口道:“夫人家中近来是遇了好事吧?” 不防她这样问,许夫人想了想——先是自家得了一块宝地,然后是去了边关几年的儿子平安归来。 这可不就是好事吗? 丫鬟则笑道:“大娘看出来了?说明我家夫人人逢喜事精神爽。” 许夫人闻言也笑了笑,不过想起王家为了那块地要为难自家老爷,她心里又添上了一点阴霾。 陈松意见她神色,又想到方才在许老爷身上看到的征兆,这下连借口都不用找了。 扮做老妇人的她沉默了一下,才说道:“夫人心善,今日不光让我进来避雨,还让翠玉姑娘帮我烤了衣裳,这份恩惠我是一定要报的。” 听她说得郑重,许夫人原本想说不用,却听她缓缓道,“我年少时曾得高人传授相面望气术,也学了为人消灾挡劫的法子。家里过不下去的时候,我便凭这些换了钱,只是不敢多用,怕同那老者说的一样,要付出代价。” 她的声音让人一听就忍不住要信服,可许夫人并不觉得一个雨天上门来,自己随手一帮的老妇人能有多少道行,甚至还觉得她是不是想凭这个从自己这里换些钱去。 不过她并没有拆穿,陈松意看出她的想法,便凝神去看她的脸,然后说道:“我观夫人面相,幼年时曾遭过一场生死大劫,应当是从高处摔下,断了两根肋骨。断骨伤肺,虽遇上高明的大夫,但从那之后身体就一直不好,直到出嫁才真正养得与一般人无异。” 许夫人一听到这话就瞪圆了眼睛,下意识脱口问道:“你怎么知道?” 她嫁到济州城身体确实已经大好了,没留下什么隐疾,所以除了她的两个陪嫁,甚至连常把脉的大夫都没把出过她幼年受伤。 陈松意没有回答,而是继续道:“夫人家中有一兄一姐,应当还有一个小兄弟,只是没养成。”她顿了顿,“看着未到三岁就夭折了,可怜孩子,夫人一直记挂着他。” 许夫人失态地站起了身,眼中生了波澜。 若只是身体旧疾,表面上或许还有迹可循,可她这个早夭的幼弟却是鲜有人知,何况眼前的人还能说出她记挂着他。 许夫人再也忍不住了,丫鬟见她快步上前,对着老妇人激动地道:“是……我最记挂我那幼弟,你可能算到他现在在何处?投胎转世没有?这一世过得可好,可是投去了殷实人家?” 幸好这屋里人不多,除了她们以外,就剩把陈松意领进来的丫鬟。 许夫人哪怕难以自持些,也无人看见。 可惜,转世轮回,陈松意确实看不破。 她心中忽的生出一个念头,自己不行,或许师父可以。 念头只是转瞬即逝,许夫人就见她摇了摇头:“生死轮回,不能妄言,我也不能解夫人之惑。” 还以为能得到幼弟的下落,了却心结的许夫人一时间忍不住面露失望。 而扮做老妇人的陈松意又道:“人有祸福亦有灾,算来算去算空财,子孙绝路凋零败,生路已空死路抬。” 这四句诗一出,许夫人来不及细想个中含义,心中就生出一股寒意。 随即想到眼前的人除了看相,还能替人消.灾解难,她说要报恩,总不会是无的放矢。 想起方才她看自家老爷的表情,许夫人惊得握住了她的手:“难道是我家老爷要遭什么变故?” 陈松意点了点头:“许老爷的杀身之劫,就在今日了。” 在大禹楼的时候,许老爷身上分明都没有这征兆,只过了不到半日,竟然就成了这样。 ——若她不来,只怕许家明日就要办丧事。 “夫人!” 许夫人不由自主地松了手,差点跌坐在地上,丫鬟连忙扶住她。 她的心乱成一团,脑海中浮现出许多丈夫身死的惨状。 他们向来与人为善,在济州城中没有仇家,若硬要说与谁有仇,那就是跟他们抢地的王家三公子了。 回过神来,许夫人又再次握住陈松意的手,嘴唇颤抖。 不等她说话,陈松意就立刻道:“夫人准备黄纸、朱砂、红线,再在黄纸上写上许老爷的生辰八字,要快。” 第156章 第 156 章 天边电光闪烁,仿佛有惊雷在云层中酝酿。 站在窗前的厉王抬头,看向这场一时半刻停不下来的秋雨。 雨不停,不管是走水路也好、陆路也好,对病人来说都是折腾。 反而是今早入了济州城,在这里停留,是更好的选择。 在他身后,许昭刚刚汇报完今日许老爷发脾气的原因。 最后,他总结陈词道:“是常见的世家霸道行事,引得家父心情不佳。” 厉王想了想当今各个世家大族所作所为:割据一方、上下勾连、抵抗朝廷政策、阻碍土地丈量、隐瞒户籍人口……相比之下,让他皇兄气恼的抗诏不入朝、不愿嫁女入萧氏都是小事了。 “上梁不正下梁歪。”他评价道,“果真没有什么是他们王家人做不出来的。” 许昭听他说着,却感到殿下的声音里并没有多少愤怒,而是带着些许兴味,尤其说到后面—— “等把草原的蛮夷王庭赶过瀚海,就让皇兄把我的封地划到关外,这些世家谁不听话,就给我迁移到我的封地去,让他们给我守陵——” “殿下!”哪怕知道殿下说话向来毫无禁忌,可听他这就说起什么守陵不守陵的,许昭还是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殿下说什么守陵,那是多少年后的事!” 而且哪有为了找理由对付这些世家,就拿自己的生死来开玩笑的! 以他们殿下立下的功勋,就算不入武庙,百年之后也是要归入皇陵,怎么可能把陵修到关外去? 在许昭看来,那些世家蠹虫,还不配来替自家殿下守陵。 谁配?那总该是他们天罡卫…… 萧应离听见身后没了动静,转过身就看到许昭神色变化,显然在天人交战。 他虽然不爱说话,但心理活动还是挺丰富的。 见他手上拿着个木匣,萧应离问他:“这又是什么?” 许昭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被绕进去了,顿时脸一红,抿了抿唇道:“是我爹刚刚收来的野山参,让我拿给杨副将补补气。” 他全是因为推拒不过,这才把这野山参拿到了客院来。 意识到自己竟一直拿着,他连忙将木匣放在了桌上。 然后,他就见殿下对自己笑了笑,以目光指了指那匣子,说道:“那我就先代杨副将谢过你父亲。” 许昭更加不好意思了,忙提议道:“殿下,若实在不成,就直接让温大夫随行,一起去京城。” “这不失为一个办法。”殿下没有拒绝,也没有直接应下,而是再次抬头看向窗外的雨。 现在,他们什么时候重新上路,显然取决于这场雨什么时候会停。 …… 济州城外。 从马车出城开始,雨就越下越大,到了现在,更像是天漏了一样。 这条路平日就不算太好走,此刻更是颠簸难行。 马车里的那些世家子弟被颠得难受,都已经后悔跟着王腾一起出来了。 等到了地方,他们的小厮立刻撑起了伞、摆好了马凳,扶自家公子爷下来。 王腾与冯子明在最前方,一下车,就见到了密集得看不清前路的雨帘。 然而都已经到这里了,王腾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他让自己的人带好东西,回头看到那小子也从车上下来,干净的鞋子踩到了泥地里,一下就变脏了。 可他兴致盎然,半点看不出对天气跟路况的不满。 仿佛他现在出来是要做一件令他极其期待、极其愉悦的事。 “走。” 见状,王腾也不能说什么,让识路的小厮在前面带路,朝着许家的祖坟去。 许家祖坟在半山,虽说是当年迁来济州的时候根基不算深厚时买下的地,但风水也不错,保佑了许家后人在济州安稳扎根。 在大雨倾盆时登上这座坟墓随处可见的山,光线昏暗,除了雨声就只能听见天边滚动的沉闷雷声,所有人的体验都非常不好。 走在后面的几个公子哥脖子被风一吹,更是打起了退堂鼓。 一人搓着手臂上冒出来的鸡皮疙瘩,提议道:“这、这也没什么热闹可看的,不如还是回去吧。” “我看三哥多半是被人耍了,我们不如下山守着,要是那小鬼带着他的人想跑,也好拦上一拦。” “走走走!” 几个人一拍即合,派了个小厮过去跟王腾打招呼,自己就转身从原路回去了。 一行人之中,人边走边减少,等走到许家的祖坟所在处,王腾一看周围,竟就只剩下冯子明跟那小鬼主仆。 王腾的衣服跟裤子差不多都湿透了,心情很差。 他看着许家的墓碑,转头又朝那小鬼看了一眼,然后就站在原地一挥手,命提着狗血上来的随从道:“动手!” 两个王家恶仆顿时一左一右走上前去,一个撑伞,另一个掀开桶盖。 哗啦一声,将里面满满的半桶狗血泼到了许家祖坟的墓碑上。 许宅。 陈松意扮作的老妇人取了写有许老爷父子生辰八字的黄纸,徒手撕成了一个小人的轮廓,然后分开,分别将两根红线绑在了纸人的手上。 城外,墓碑上一片脏污。 站在两侧的恶仆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叠符纸,向着天上一扔。 写着不知名符咒的符纸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遮蔽了王腾的视线。 许宅,许老爷一脸茫然地被夫人命人带到这里。 一来到,他就见到堂中摆着的八仙桌跟香炉里点燃的三柱清香。 “这是做什么?” 许老爷看着夫人,然后就见先前那个跟妻子说话的老妇人站在八仙桌后,对把自己架过来的两个家丁一点头。 下一刻,身为一家之主的许老爷就身不由己地被架到了她面前,被迫伸出了一只手。 食指上传来针刺的疼痛,许老爷看着她刺破了自己的指头,挤出一滴血,滴在了那纸人上。 这替身法是从胡三婆的故纸堆里找出来的,对眼下的情况来说最适用。 许夫人看了看门外,担忧地问道:“昭儿呢老爷,你不是跟昭儿在一起吗?” 许老爷:“昭儿他——” 他还没说完,那两个架着他的家丁就抢先道:“回夫人,少爷去客院了,阿大跟阿二已经用最快的速度过去请少爷了!” 知道这杀身之劫针对的是许家血脉,所以许夫人将自己儿子的生辰八字也写在另一张黄纸上,交给了陈松意。 现在,她只期望去找儿子的人能快点把他带过来。 城外,漫天灵符落下,有几张粘在了墓碑上。 王腾、冯子明眼前一花,就见到那个来历莫名的小鬼身后,那手上脸上都带着刺青的女子闪身到了墓碑前。 她一抬手,手中就现出了一把乌黑的匕首。 这匕首一现,空气中的血腥味顿时更重了,连雨水都冲刷不去。 她口中念着他们听不懂的咒语,高扬起右手,等到咒语一落,就将匕首朝墓碑狠狠扎去! 匕首穿过符纸,像插进一块豆腐一样,深深地没入墓碑中。 堂中,众人只听得天上一声惊雷,仿佛要将整座济州城都劈裂开去。 下一刻,就听一个女声道:“来不及了。” 陈松意话音落下,就以与她现在苍老的外表不相符的敏捷,将两根红线的另一端同时缠绕到了许老爷的手上。 术法完成,纸人代受。 众人只见纸人从心口的位置开始,迅速由黄变红,仿佛整个在出血。 与此同时,许老爷也感到心口一痛,不由得闷哼一声,喉头腥甜上涌。 走廊上,正在往这里的许昭则是猛地顿住,然后哇的吐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的气息瞬间萎顿。 许昭面如金纸地往后倒去,叫走在他身后的厉王一把托住。 见状,来接他的两个家丁立马失了镇定:“少爷!” 属下明明未受攻击,却身受重伤,实在诡异。 萧应离感应过周围没有危险,一手托住他的背心,用另一只手搭上他的颈脉。 来自风水邪术的伤害被陈松意及时转移,大部分封在了纸人身上,又临时通过父子血脉形成联系,让许老爷替他导流分担,许昭终于豁免了大部分伤害。 巧合的是,他又正好在人间真龙气运最强的萧应离身边,得到他身上的气运庇佑。 这又减去了一部分伤害。 此刻,萧应离探过了他的脉搏,虽然微弱但还活着,于是稍稍安下了心。 两个家丁见他直接把人扛起,向着他们问道:“要送他去哪里?带路。” …… 城外,惊雷同样响彻天际。 狂风骤起,令站在许家祖坟前的王腾跟冯子明都惊白了一张脸。 两人心中同时浮现出一个念头—— 成了…… 这术竟然成了! 那穿着锦衣,一张精致面孔被包裹在一圈纯白兔毛领子中的半大孩童无惧骤变的天象。 在雷声中,他抬起手,用尚未长成的幼小手掌掐算了一番,然后露出满意的笑容。 王腾看着这个表面像观音座下的金玉童子,实际上却是个降世的魔星,听他对自己说道:“恭喜你,许家血脉全死光了,那块风水宝地是你的了。” 第157章 第 157 章 许老爷好容易从眼前发黑中缓过来,堂中已经是一片混乱。 “老爷!老爷!” 他感到有人在抚自己的胸口,定神看去,就见到自家夫人泪眼婆娑地站在面前。 “我……” 许老爷一说话就感到嘴里一股血的味道,许夫人忙用手帕给他擦去嘴角的血液。 “没事了,没事了。” 许夫人一边说着,一边下意识去看陈松意,刚刚许老爷吐血这一幕,实在让她吓得狠了。 陈松意没动,她看着桌上那两个都化为血色的纸人。 血一样的液体渐渐洇出来,在桌上漫成一团。 她掐算了一番,确定没有抵达这里的许家少爷没死,而在许家祖坟那边用风水邪术的人应该也已经自觉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不会再有后招,于是稍稍定神。 正在这时,门外出现了几个人影。 她抬眼看去,就见一个昏死过去的青年被抬了进来。 只是一个照面,许夫人就惊叫一声:“昭儿!” 许老爷虽慢她一步,但也赶紧跟了过来:“少爷他怎么样了?” 萧应离站在门口,看他们焦急地围在自己面前。 两个家丁仓皇地描述着许昭如何吐血倒下,令夫妇二人又想触碰儿子,但又不敢。 萧应离抬眸,看向堂中,见到里面的桌案香炉。 再看系在许老爷手上的红线,便意识到这是一个替许家抵挡的局。 如果不是许家提前安排,及时应对的话,现在不光是许昭,就是许老爷应该也已经丢了性命。 他目光移动,跟站在八仙桌后的老妇人对上,见到后者明显愣了一下。 陈松意一见到出现在门边的人,就立刻明白过来—— 难怪三个线索当中第一个指向的是许家,原来是他在这里! 她再看许家少爷,根据他的年纪跟体态特征,判断出这是个军士。 他能得厉王如此亲近,应当是他麾下的天罡卫之一。 他们作为他的亲卫,个个都出类拔萃,跟着他出生入死。 厉王从边关归京,身边带的肯定是他们了。 再往前推,他既脱离了回京的队伍,隐瞒身份进了济州城,肯定不会在客栈旅馆歇脚。 许昭又正好出生济州豪商之家,他会在许家借宿,再正常不过。 果然,第一个线索找对,下一环就立刻扣上了。 在她将许家跟眼前的人彻底联系起来的时候,许家夫妇已经从厉王手中接手了儿子。 然后,两人就焦急地转到了她面前来—— “大师!高人!求你救救我儿子!” 许老爷脸上一片焦急,不顾自己刚刚也受了伤,看着儿子,又乞求地看向陈松意。 虽然一切发生得太快,他还没有完全搞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面前这个老人是位高人。 刚才就是她出手救了自己。 如果,如果儿子能早来一步的话,就不会伤成这样。 “大娘……我求你……”许夫人比他更惊慌,她本就受不了亲人身死,连夭折的幼弟都能让她记挂这么多年,何况这还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陈松意没忘记自己现在的身份,先做着不安的样子安抚了两人一句,这才去着手看许昭的情况。 堂中众人惊魂稍定,却依旧害怕。 不光是许老爷跟许夫人,就是几个家丁跟丫鬟也都无法想象,自家少爷好好的怎么会伤成这样。 看到他衣襟上沾到了大片血迹,加上外面没有消停的雷声,只觉得身上一阵阵地发寒。 那要害许家的人只凭这样的手段,就可以隔空加害。 他们只是普通人,要怎么防? “公子的情况比我想的要好。” 陈松意道,又以符合老妇人性格的方式,谨慎地看了从门外进来的厉王一眼,再收回目光。 原以为强行让许老爷替代分流,等他送过来之后,自己少不得要用金针刺激他的本源。 结果人王的气运给了他庇护,许昭受到的伤害顿时又少了一层。 就算没有自己,他应该也能留下一线生机。 只不过那样的话,对厉王跟许家来说,处境都会更加艰难。 在她看门口的时候,萧应离同样在审视她。 他自幼离京,在前往边关之前曾四处游历,见过很多稀奇古怪的事物,可今日这一幕,依然超过了他的认知。 如果不是这个出现在许家、对他的亲卫一家施以援手的妇人太过苍老,而且从双眼、皮肤到气质都没有破绽,他几乎要以为眼前这个就是军师说过的那个姑娘了。 陈松意却没有往裴植的方面多想,在查看过许昭的伤势之后,确定了他只要修养一段时间,把损耗的本源补回来就不会留下损伤,许家上下才骤然松懈下来。 许夫人忍不住双手合十,将漫天神佛都感谢了一遍。 这一刻,她觉得自己这些年积善行德都有了意义。 如果不是叮嘱过全家上下,要乐善好施,今日门房或许就不会让求助的老妇人进来。 没有她进来,就无人能看出他们许家的杀身之劫,无法做出应对。 害人的一方手段奇诡,他们只是普通人,肯定束手无策。 许夫人就将会在同一天失去自己的丈夫跟儿子,整个许家都会散掉。 因此,许老爷拥着哭泣的夫人跟昏迷不醒的儿子,生不出庆幸,只觉后怕。 外面的雨还在下,云中的雷失去了束缚,在天空之上肆意地滚动,惨白电光不时照亮正堂。 等他们渐渐平复下来,似见身为一家之主的许老爷重新定了神,这老妇人才犹豫地开口:“这次许家的祸事……皆因许老爷先前得的那块风水宝地而起。眼下对你们下手的人应该被我蒙蔽了过去,认为你们已经死了。” 许老爷嘴角的血迹干涸了,只留下浅淡的印子。 他看向陈松意,动了动嘴唇,听她续道,“要是你们现在退走,之后就应该不会再有事……” “这……” 许老爷只觉得中午在走廊里那憋闷的感觉又回来了。 他的心肺还在隐隐作痛,他整个家都被这一下搞得人心惶惶,他们父子还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 吃了这样一个大亏,却只能退走,而不能报复回去,他怎么咽得下这口气? 可再想到先前的遭遇,王家人这般隔空下手,叫他们悄然殒命,就算所有人都知道他们今日曾经在大禹楼起了争执,姓王的也可以不认。 ——没有证据,就拿他没办法。 而眼前这个看出自家危机,帮了他们一次的老妇人,或许是唯一一个能够帮他反击的人。 可许老爷知道,这样做代价不菲,老妇人这种犹豫谨慎的性格,自己怕是请不动她。 陈松意见他的目光从愤怒变得颓然,在堂中扫过,又看了儿子一眼,才不甘地道:“就只能这样算了吗?”——他就只能退去,离开济州城,把那块地拱手让人,叫王家得逞了吗? “老爷……算了吧。”许夫人带着哭腔的声音响起,“我真的受不住这样的惊吓了,你这样,昭儿也这样,要是你们出了事……叫我一个人可怎么活!” 夫人的眼泪成了压垮许老爷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眼中不甘的光芒挣扎了一下,最终也散去了。 陈松意看他点头答应道:“好,我不争了。我们这就把那块地给他,从济州城退出去……” 可以退回祖籍老家,也可以退到夫人的娘家去避一避,只是这济州城里的产业全都要卖出去了。 这世上从来只有做贼千日,没有防贼千日的道理。 既然说只有那边觉得他们已经死了,才不会再下手,那许家就要在济州城里彻底消失。 许老爷一旦下了决断,就想好了家财要怎么变卖,自己一家人又要如何不引人注目地离开济州。 就在他心如刀绞之时,又听老妇人像是不忍,试探着劝他:“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再回来……” 这句话,令要放弃许家三代打拼下来的基业、像老鼠一样躲起来的许老爷抬起了头。 他的眼眶还红着,眼睛里却是迸发出了希望:“我还能回来?” 堂中这些不想离开济州,但却必然要跟着主家退去的下人目光一下子集中在了陈松意身上。 从头到尾都没有开口,而是静观事态的萧应离就见她又隐隐朝自己看了一眼,才道:“君非池中物,咫尺蛟龙云雨,时与命犹须天付。” 许老爷大概以为她这是在说自己,不过萧应离知道,她说的分明是他。 许家不是没得争,不是没有机会回来,若她能扭转他的命数,那再过一年半载,就是世家倒霉的时候。 咀嚼着这句像谶言一样的诗,萧应离觉得这老人应当是看穿了自己的来历。 尽管如此,她却没有明说,而是让他来选择出不出面。 就像先前在许昭面前表现出来的那样,萧应离的确很看不惯这些世家大族。 为了抢夺东西,用出这样阴损的手段,他对这个济州王氏就更没有好感了。 许昭作为他的亲卫,都没有想仗着他在身边,先行向王家施压,对面怎么反倒先动了手? 萧应离是个护短的人,他记下了这笔账,因此便向着许老爷道:“许老爷若信我,就先行退去,我可以保证,你们迟早会回来。” “在下相信!”许老爷本就觉得儿子的这位上官贵重不凡,此时得了他这句保证,心中顿时有了底,“在下这便先退去,再待良机归来。” 心态一转变,他的神气也变了,这就命人动作起来。 首先将自己父子病重的消息放出去,等过多一两个时辰,就放出丧命的消息。 许家上下立刻忙碌起来,包括先前还在哭泣的许夫人也打起了精神,准备先布置好一切,从这里安然离去再说。 这时,堂中还静止不动的就只剩陈松意跟萧应离二人了。 萧应离来到了她面前,询问道:“你能卜算许家的杀身之劫,那是否能卜算其他?比如看一看病人的生机何处。” 第158章 第 158 章 原以为照老妇人的性格,想要请她去看杨副将,自己需要费一番口舌。 可没想到她只是犹豫了一下便答应下来。 萧应离有些意外,但没有迟疑,立刻便请许家套了马车。 也没有等雨势转小,就叫上客院里剩下的亲卫,带上陈松意一起前往回春堂。 他们离开的时候,许家已经布置开来。 许夫人从自家药铺叫了大夫来,开始把许老爷父子突然病重的消息传出竹竿巷。 城外,豪雨笼罩山林。 一阵响过一阵的雷声中,先前那些跑下山来的公子哥们缩在马车里,提心吊胆,生怕雷要劈到自己头上。 “王三他们在上面那么久,也该下来了吧?不会有事吧。” “每年下雨有人进山都要被劈死几个,今天雷这么大,说不准……” 就在几辆马车聚在一起、这些各自窝在车上的人扯着嗓子说话的时候,泥泞的山道上终于出现了熟悉的人影。 “下来了下来了!”有人喊了一嗓子。 剩下的人立刻把手里的瓜子抛掉,踩着马凳就下车。 他们都做好了准备,如果那小子是装神弄鬼,故意在这个鬼天气把他们骗出来耍他们,他们就一拥而上,叫他知道什么叫后悔生在这个世界上。 可等这几个公子哥撸起了袖子,看着走到近前来的王腾跟冯子明,还有他们身后那些随从的脸色,就不由自主地放下了手。 王腾的表情跟上去的时候完全不一样。 那阴诡的手段见效,他反而对这个不过十来岁大的孩子生出了深深的忌惮。 经历了刚才的事,再看他们这一行五人,只觉得越看越不舒服。 那种非我族类的感觉更强了。 偏偏这一行主仆五人对他们的目光仿佛毫无所察。 等走到山下马车停放的地方,那生得精致俊秀的孩童在伞下转过来,笑眯眯地道:“就此分别吧。” 王腾求之不得,又听他对自己说,“等你回城,很快就能听见消息。等他们开始甩卖济州城里的产业,你再登门去出价,相信不用三倍价钱就能买到你想要的地。” 大概是气氛太过古怪,这群公子哥当中没人敢插嘴他们的话。 这金玉童子在众人目光下上了马车,用沾满泥土的靴子直接踩上车厢里铺着的毯子,然后又再探出头来。 “对了,上门的时候别太急,留点余地,好歹人家里刚因为你死绝了。”他向王腾说着仿佛淬了毒汁的话,“我住你们城里的鸿福客栈,这几天要是还有什么事,可以来找我。” 说完,他也不等王腾回应,就放下了帘子。 他那两个护卫仿佛不畏雨,直接这样坐在了车辕上,带着刺青的一男一女则跟着进了马车。 车门关上,坐在车辕上的护卫喊了一声“驾”,他们的马车就奔跑起来。 很快,车子就在雨中远离了众人的视线。 等他们走远了,冻结的气氛才破冰。 那些一开始还想着堵路教训他的公子哥们围上前来,七嘴八舌地问: “三哥,在上面发生了什么?那小子的法子灵了吗?别不是唬你的吧。” “他什么来路?说住在鸿福客栈,搞不好也是假的,我们要不要赶紧派人去截住他?” 王腾回过神来,瞪了他们一眼:“别找死。” 那行人邪门得很,他现在都有些后悔先前为什么听了他的话,要来许家祖坟做这种事了。 冯子明显然跟他有同样的想法。 他叫过了自己的下人:“回去城里,打听清楚许家的情况,是不是真的死了。” 他声音虽然压得低,但其他人都听见了,脸上不由得露出惊悚之色。 吩咐完下人,冯子明才又看向王腾,劝道,“不管那姓许的死没死,都不要再跟这伙人来往了。” 这么损阴德的事,以后还是少做,免得遭雷劈。 王腾难得没有反驳,而是沉声道:“知道了。” …… 泥泞的路上,一辆马车飞驰。 车厢里,坐在位置上的孩童用脚下的地毯蹭了蹭鞋子上的泥。 马车上铺着的地毯是用草原上最好的皮毛做的,被蹭脏了以后就格外的显眼。 他皱了皱眉,不满地看了不再纯白的毯子一眼,说道:“回去以后,把这个烧了,换一张。” “是。” 陪他坐在马车里的人应下。 他满意了,随手去开了窗,外面的雨飞进来,打湿了马车内的摆设。 这在旁人看来恐怖的雨天山林,落在他眼中却是遍地灵秀。 雨这么大,茂盛的草叶里还有兔子钻出来,朝着飞驰而去的马车投去一瞥。 他眯着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饱含水汽的空气,稚气的脸上露出了一种贪婪的、野心勃勃的神情。 这里只是普普通通的济州城,在整个大齐境内排不上什么号。 可就是这城外的一座山,都比他们草原好无数倍。 随随便便上山一转,都能找到几个水龙瀑、凤凰眼这样的灵秀奇观,相比之下,龙城周围荒芜,就连要修建陵墓、寻找龙脉都要找了又找,才能勉强定下。 ——这样的大好河山,为何不能被更有能力的人得到? 中原大地是由世家与天子共治,可从入关以来,他见到这些世家子弟,全都难以入眼。 而就是这样的世家,萧氏都统治不了,真是无用至极。 尽管还没见过远在京师、坐在金銮宝殿中的那位帝王,可来自草原的幼狮已经开始瞧不起他。 厉王在边关,固然能叫人闻风丧胆,但回到关内,他也是龙游浅滩。 他一人再强,也稳不住他们萧家的江山。 还称不上少年的孩童关上了车窗,想到师父一回江南,那些世家大族就迫不及待地宴请他。 当年兰陵萧氏是怎么在前朝混乱中起势,得到风水龙脉相助,振臂一呼就登上高位,如今他们也想复刻。 这其中野心最大的就是王氏,自觉已经有了可以跟萧氏抗衡的实力,借着家主大寿的名义,想要在各处修建七七四十九座高塔。 表面上是为了让王家绵延千世,文华不断,实际上是想囚龙。 高塔如同一根根长钉,将萧家的龙脉死死钉住,组成一道斗转星移大阵。 阵法分内外两层,内阵置于萧家皇陵,等时机一到,阵法一成,就可以真正挪移乾坤,将真龙气运转接到他们王家,让他们王家也能出位真龙天子。 不得不说,他们的野心很大,想得很好。 可就他们王家子弟的水平,他实在难以从其中找出一个好的。 若是王家子弟里真的出了帝王,这些人以后就是宗室,能够封王,地位与他相当。 以草原上最狡猾、最灵巧的两种动物为名的狐鹿王子嗤之以鼻。 他承认厉王那样的强者,而且渴望亲手杀死他。 可是像王腾之流,居然也想有机会跟他平起平坐? 他不承认,他们王庭更不会承认。 与其由这些酒囊饭袋来统治中原,不如由他们草原雄师来统治他们。 至于厉王…… 他知道,厉王萧应离眼下也在这座城里。 在旋风般的带着一百人突袭,割下了右贤王的头颅、装在匣子送给了自己的父亲以后,他又带走了被他们征服的那些部族移民。 这样的奇耻大辱,让任何一个王庭子民在见到他的时候,都会想要杀了他。 而眼下就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厉王正愚蠢地脱离了他的队伍,只带着一个累赘跟三两天罡卫就独自进京。 只可惜,乌斜单于的第四子闭了闭眼,忍住了跃跃欲试的杀心,还不到时候。 他这次来只是遵照师父的安排,来解决一下厉王脱离行程出现在济州城、给王家想要打入这根钉子带来的麻烦。 等此间事了,他还是要回使团里,跟二哥一起上京的。 马车里再次响起他的声音,充满可惜地道:“给二哥送信,告诉他再过两天我就回去。” 坐在他身旁的男子应下了,女子却问道:“国师那边可要送信去?” “不必。”狐鹿抬起大而圆的眼睛,看向她,“我此行什么时候结束,顺利与否,全都在师父的掌握里。他老人家在江南还有事,行踪飘忽不定,你找不到他的。” 城中,回春堂所在的大街上,一辆马车朝着这个方向驶来。 车是许家的车,但驾车的换了另一个青年。 车厢里,一路安静、没有给随自己来的老妇人造成太大压力的厉王感到马车慢下,这才开口道:“我一路上都在想一个问题。” 与他同处在一个空间,一直眼观鼻鼻观心的陈松意听见他的话,抬起了头。 厉王望着她,那双遗传自母亲的桃花眼配上完美的眉骨与斜飞入鬓的眉,即便在这样昏暗的空间里也像在熠熠生辉。 “刚才我邀请老夫人来,原本做好了要耗费口舌的准备,没想到老夫人答应得这么干脆,可否告知原因?” 陈松意也知道,依照自己这个身份所表现出来的性格,方才她确实犹豫得太短、答应得太快。 眼前这年轻的王者是天生的领袖,明明应当已经习惯提出邀请,就会有人为他赴汤蹈火—— 边关的将士如此,她第二世的父兄如此,她自然也是如此。 ——可他还是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尽管意外,陈松意还是慢慢地说出了自己准备好的说辞:“我看贵人第一眼,就知道贵人身上牵系着天下万民的性命,您要做的事,自然是很重要的。我活到这个岁数,已经没什么可求,既是贵人开口,我就必定会应。” 她的话音落下,回春堂就到了。 而坐在马车里的厉王殿下没有想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话。 虽然她的语气是平静的,但其中蕴含的东西之炽烈,却不逊于他麾下天罡卫的赤胆忠心。 他轻轻地眨了一下眼,才从那种被震撼的凝固中脱身出来,觉得道谢在这时候似乎也不合适,于是颔首道:“我明白了——到了。” 第159章 第 159 章 当那位年轻的贵人走进回春堂的时候,温大夫几乎以为自己沉浸医书,忘了时辰。 否则怎么会感觉面前的人才离开不久,就又回来了。 “温大夫!”少掌柜提醒他,然后先迎了上去。 温大夫也放下了医书,来到几人面前。 在少掌柜与这位贵人说话的时候,温大夫的目光就落在了他身后那位老妇人身上。 因为她跟这对主从的气质看起来太不搭,所以温大夫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 察觉到温大夫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陈松意却并不担心他看破自己的伪装易容。 只听厉王殿下同少掌柜说了两句话,然后一行人就朝二楼去。 少掌柜想带路,温大夫却道:“我去吧。” 尽管听这位贵人的话,他这次是请了位有些神异的老夫人来给病人看一看,可作为接管了病人的大夫,秉承负责的心,温大夫也觉得自己应该在场。 少掌柜如释重负:“行,您去吧。” 在贵人面前怪有压力的,他退位让贤。 雨势转小的雨声中,陈松意踏上了楼梯。 中午在回春堂遇到他们的时候,厉王跟温大夫正是从二楼下来。 现在,她终于也有机会一见二楼的病人。 四人一进去,就见到守在里面的两名天罡卫。 两个青年立刻行礼,然后看着殿下带人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见到躺在榻上的人第一眼,陈松意就不由得脚下一顿。 她经历过战事,也经历过围城,见过各种伤势,也见过被疾病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百姓。 可他们当中没有哪一个像榻上躺着的人一样,从里到外都是千疮百孔。 明明正直壮年,身形却消瘦佝偻得像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萧应离也停住脚步,对她说道:“这是杨副将。” 榻上,看着像在昏睡的人听见他的声音,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对焦,他找到了厉王,嘴唇艰难地动了动。 陈松意读出了他的唇语,看出他是想叫殿下。 萧应离也很是意外,他快步上前,轻轻握住了榻上的人那皮肤溃烂的手,避开了伤处。 “杨副将,你醒了?” 榻上的人说不出话,只能对他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 温大夫走上前去,陈松意听他低声道:“贵属身上剧痛难忍,我给他退烧以后,用了颠茄止痛,所以他能短暂保持清醒。” 从离开边关之后,杨副将就没有多少清醒的时候。 萧应离确实知道,哪怕在昏迷中,他也会痛得抽搐,因此默默点了点头。 “温大夫费心了。” 见杨副将用了药变得好受了几分,他的心也跟着轻松了些。 他轻声对醒过来的杨副将说了两句话,然后就让到一旁,看向陈松意。 陈松意慢慢地走上前,温大夫则跟着一起退到了一旁,跟厉王商量起给杨副将用药。 当她走到榻边的时候,杨副将已经再次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为了避免消耗他的精力,她没有多言,直接凝神于目,去看这张刻下了太多痛苦印记的脸。 眼前再次弥漫开淡淡的白雾。 尽管今日她已经透支过一次,不过不是看像厉王这样牵扯甚大的个体,所以还算能够承受。 白雾中各种画面浮现。 陈松意飞快地掠过了这位杨副将的前半生,直接定向了数月前。 数月前,厉王殿下奇袭归来,杨副将就接到了任务,要去建新城。 这个任务虽然看着很大,但负担却不算太重,因为有出自殿下封地的特殊材料,又有最擅长统筹建城的元家人,想要一个月建成容纳百万人的大城也不是问题。 一开始,一切都是好的。 白雾中的画面碎片上,大齐边军跟迁移过来的草原部族相处和谐。 尽管城没建好之前,他们不能进来,但却不妨碍这些遗民用充满期待的目光,远远看着日渐高耸的城墙,期盼着在里开始新的生活。 可渐渐的,驻扎在建城地上的军队就开始出现各种不适症状。 头晕、呕吐,严重的还会产生幻觉。 杨副将在他们当中,算得上是体质最好的一个,所以当生病的士兵被送出去治疗的时候,他依然坐镇在建城的地方,每日巡视。 先前被送出去的那些士经过军医的治疗,症状有所缓解,可军医却找不到发病的根源。 而且同样的症状,还继续在整个建城地里蔓延。 因为找不出源头,所以人心惶惶,草原部族的遗民都渐渐不敢靠近这里。 城中开始有传言,这是王庭的诅咒,是鬼魂作祟。 元大人为了安抚人心,还去请了部族遗民中的几位大巫前来举行了一场仪式。 可惜没有效果。 这天,杨副将在城墙上巡视,突然眼前一黑,差点摔倒。 他伸手一摸鼻子,就发现自己也开始流鼻血。 一个症状出现,其余症状很快就跟着爆发。 他开始大把大把地掉头发,身体里曾经无穷无尽的精力不知去向,每天哪怕什么也不做,也总是感到疲劳,口腔跟皮肤溃烂出血,也成了家常便饭。 建城的计划终于被迫停了下来。 明明就住在不远处却没有受太大影响的草原遗民被转移到了更远的地方,病倒的军士也被彻底抽离。 而杨副将作为在城中驻扎了最久的人,从各种症状爆发到变成现在这样,只用了短短十几日。 这些信息不算多,陈松意很快看完,从这片白雾中退了出来,神情凝重地看着已经再次睡去的杨副将。 他能在无尽的痛楚中得到短暂的平静,几乎是不受控制地舒展了躯体,陷入沉睡。 陈松意看着他,他的身体就像一个筛子,存不住生机,哪怕在他沉睡的时候,他的生命也在迅速地滑向终点。 厉王跟温大夫的交谈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 他们回到榻边,厉王问她:“可看出了什么?” 陈松意深吸一口气,从方才所见中平复的心情,这才答道:“是中毒。” 这是一种她没有见过的毒,起码她前世在边关没有见过。 一听她的话,萧应离还没有作出反应,温大夫就忍不住道:“这不可能是中毒。” 没有哪种毒能像这样均匀扩散,影响到五脏六腑乃至人的血肉,却还能让人不死的。 陈松意却是点了点头,向着萧应离解释:“我不是大夫,我只能将我看到的东西,用最相近的话语来描述。” 后者表示自己明白,请她接着说。 陈松意皱眉道:“这像是一种无形无味的毒,不用吃,不用闻,只需要进入一定的范围,都会中毒。 “这毒源非常隐蔽,或者说非常普通,可能就像是随处可见的石头,又或者地上的泥土,让人根本想不到是它在起作用。” 温大夫听着,神情变得凝重了。 他喃喃道:“世上居然还会有这样的毒物……” 萧应离的目光凝肃起来。 如果像她说的这样,整个建城之地里最不缺的都是石头跟泥土,根本不可能从这些随处可见之物中分辨出毒源。 陈松意看着他们的反应,有件事她还没说—— 恐怕这里面,还有阵法的作用。 这阵就是用了这种毒物来做阵眼跟核心,增幅效果。 这样阴狠的手笔,又跟大齐边军、跟厉王有这样大的仇恨,自然是出自草原王庭了。 第二世的时候,他们就常用这个来困住大齐边军。 眼前的人会到风雷寨去请她的父亲出战,也是为了克制他们。 他们家的那卷兵书里记载的阵法,可以克制草原王庭。 陈松意虽不如她的兄长,但也是懂阵的。 只不过这里跟边关相隔甚远,对面布阵的手段又精妙,她也只能猜测那里有阵,却没有办法隔空去破,回头还是要亲自去一趟。 所幸那里已经没有人。 她盘算着,等京中事了,自己再去也是可以的。 在得知了怪病的源头,知道症状轻者远离那里就可以康复,萧应离在意的就只剩下一点:“像杨副将的情况,还有救吗?” 这件事,温大夫也十分在意。 陈松意沉默了片刻,反问道:“你们听说过神医游天吗?” 萧应离有些意外会听到这个名字:“听过。” 温大夫也道:“神医游天,行踪不定,医术颇负盛名,我等医者自然也是听过的。” 小师叔的名声都已经传到济州了。 陈松意先是没有想到,随即又觉得很合理。 既然两人都知道,她就可以直接说了:“他是我所知医术最高明的神医,可即便是能找到他,也顶多就是让杨副将不那么痛苦,走完最后一程。” 话音落下,整个房间都静了下来。 从厉王的表情看,他的感觉很不好。 陈松意很明白他的心情。 像他们这样的骁勇儿郎,就算是死也希望死在沙场上,马革裹尸,而不是这样莫名地死去。 她复想起自己推演出的三条线索,一线生机。 杨副将正是其中的一环。 她来看他身上的生机所在,是为了改变身旁的人那不可扭转的死亡。 可这样的毒,这样的病症,跟这有什么关系? 陈松意垂着眼睛想着,忽然整个人一惊,如被冰水浇透。 她再看向生命在不断流逝的杨副将,在她眼中,他的身影渐渐跟地底那口薄棺重叠。 如果……厉王的死劫是这样的,那就算她去找来了小师叔也救不了他。 如果他病成这样,确实最后那一口薄棺就能埋葬了他。 想要救他,就唯有在一切发生之前,前去边关,亲自找出那毒源。 这样才能让他跟边关的百万将士都性命无虞。 …… 等他们出回春堂的时候,下了一天的雨终于停了。 明明已经快要接近傍晚,天色却比先前都要明亮一些。 马车前,扮作老妇人的陈松意背着行囊,拒绝了再回往许家:“雨停了,我应该走了。” 见她已生去意,萧应离没有勉强。 她又不愿收取报酬,他便从腰间解下了自己的玉佩给她:“拿着这个,他日若是有事,带着它来厉王府也好,来边关也好,都可以找到我。” 陈松意接过这块触手生温的羊脂玉,上面刻着皇室才能用的暗纹,背面还有厉王府的标志。 他这是直接把自己的身份摊开了,用来回报她的帮助。 她曾想过,自己到他面前,成为他部下的那一天。 或许也可以从他这里得到一面金牌,就像她父亲手中曾令她无比向往的那面金牌一样。 可没想到,提前拿到的却是一块玉佩。 玉佩也好,金牌他会给三个人,但玉佩或许是独一块。 她收下了,将玉佩收好之后,又从袖子里拿出了一个锦囊:“这个请殿下带在身上。” 他问道:“这是什么?” “是从高人处所得的护身符,带在身边,或能保殿下 第160章 第 160 章 送出护身符,陈松意就在回春堂外同他分别,踩着雨水穿过了几条街巷。 等回到客栈的时候,她已经变回了原本的模样。 此时,距离许家有所动作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 城中,许家的噩耗彻底传开,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就在今天下午,雨下得最大的时候,许家老爷跟刚回家的许家少爷突然暴毙身亡。 许夫人已经哭得昏死过去几回。 书院一行落脚的这家客栈,往来的商人比较多,在生意场上跟许老爷有交集的也不少。 因此,一踏进客栈大堂,陈松意就听到了许多关于许家的叹息—— “怎么会这样?许老爷是个好人,许夫人也是菩萨心肠,唉……” “这世道,好人不长命。听说那许家少爷过去几年一直在边关打仗,这次才得了探亲假回来。” “边关这么危险,他都没有事,反而回济州城的第一天,就在家里没了。” “是因为急病还是什么?听说他们药铺的大夫都以最快的速度赶去,还是一个都没救回来。”——许家大门口现在都已经挂上白布了。 有人想起许老爷刚刚买下的那块风水宝地,正在修缮阴宅,还想把许家祖坟移过去的,顿时道:“没想到许家祖先没用上,他们父子先用上了。” 才唏嘘了一句,就有人接口道:“许家出事之前,王家的三少爷才逼他把那块地交出来,结果下午他人就没了。现在许家只剩许夫人一个弱质女流,那块地我看是保不住了。” “真惨啊……这真不是王家暗中下手吗?” “慎言,这济州可是王家的地盘!你想让王家人找上门来吗?” 柜台后,客栈的老板娘在拨弄着算盘。 听着客人们的话,她手一顿,也忍不住叹息:“唉,许夫人以后可怎么过。一下子没了丈夫跟儿子,她跟许老爷就这么一个儿子吧?” “是啊。”一旁的伙计闷声道,“是独子呢。” 在这片沉闷的气氛中,陈松意穿过大堂,回到了下榻的院子。 雨停以后,空气清冷又清新,混着桂花的味道。 白日吃过温大夫开的药,睡了一觉以后,大家看起来都好多了。 因为初来乍到,跟济州城里的人和事并没有多少交集,所以院中的气氛并不像外面这么沉重。 见到陈松意从外面回来,还问她去哪里了,有没有带回来什么好吃的。 一墙之隔的小院里,赵山长的眼中却是带着忧色的。 毕竟中午才见过许老爷跟王家子弟起争执,才到傍晚就听见他暴毙的消息。 虽然他是好端端在家中,人突然就没了,许夫人固然伤心,但也没有将矛头指向王腾。 “可其中有什么猫腻,谁又说得清楚呢?”赵山长自言自语道,“这世道,真是糟透了。” 任通判已经回去了,现在站在他身边的是樊教习。 听见赵山长的话,他也不由得点了点头,然后听着从月门那边传过来的动静,感慨了一声:“幸好他们全都病着,不会到处乱跑。” 而且经过了这次生病耽搁,影响赶路,他们应当也会变得谨慎些。 后面这段路,应该能太平吧。 …… 王家。 王腾一回来,换了身衣服、洗了把脸坐下,派去打听消息的人就回来了。 “死了?真死了?” 他再三确认,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 许家真的死人了,父子俩都死了,现在灵堂都布置起来了,一切都跟那小鬼说的一样。 虽然应该高兴,但王腾却笑不出来,他坐在椅子上,就连祖母派人来叫他过去,他都拒绝了。 那两个平日跟在他身后欺男霸女、作威作福的恶仆更是难得觉得有些胆寒。 两人忍不住道:“少爷,那许家父子是横死,会不会……会不会变成厉鬼来索命啊?” 伴随着他们的话,一阵穿堂风吹过,更增加了恐怖的气氛。 “怕什么?”王腾本就觉得烦,更看不上他们这样,说道,“就算是横死要化鬼寻仇,你们俩顶多是帮凶!动手的是那小子的人,要索命怎么也是先索到他们头上。” 说完又想到这两天城中肯定会有流言,又命这两个家伙在府里禁足几天,别出去了,免得把不该说的话乱说。 至于剩下的人,虽然今天跟去了七八个,但幸好大多都没有跟上山。 唯一跟过来的冯子明知道厉害,回程的时候他也恩威并用,叫他们都绝口不提今天的事。 做完这一切,剩下的就只有等待了。 “我就等着。”王腾心道,“等着许家是不是跟你说的一样,会很快开始变卖家产。” 他以为这有得等,结果没想到第二天,许家就有动静了。 去打听的管家回来说:“据说是许夫人打击太大,身体撑不住,已经送信回娘家,让人来接她了。 “她平日也不打理生意,现在丈夫跟儿子一死,她又要离开济州,从她娘家跟来的老人就给她出主意,让她把这里的家产都变卖了,等回到娘家那边再重新置办。” 可以说,许家三代经营才在济州城扎稳脚跟,现在却一朝付诸东流。 这固然令人觉得可惜,可无论谁把自己放在许夫人那个位置上,也觉得大概会跟她做出同样的选择。 于是,各部分家业拆分的拆分、整卖的整卖,不过一天就都安排得差不多了。 许家这样一个在济州城算得上有名的富商,说没就没了。 就连回春堂都接收了一部分许家的资产。 罗掌柜打着算盘,算着这笔买卖,忍不住嘀咕道:“合算,太合算了。” 许夫人要的价格这么公道,甚至在细节处多有退让,只想着赶紧处理完,离开这个伤心地,难怪所有人都像抢一样冲上去买。 算完帐,罗掌柜心满意足地合上了账本,然后脸上的喜色稍稍褪去,叹了一口气。 他看向自己的儿子,道:“我们回春堂跟许家怎么说也是合作多年,现在又……” 说不好听点,就是发了笔死人财。 少掌柜道:“我明白,等许老爷出殡的时候我会去祭拜,送上奠仪。” 罗掌柜点头:“嗯。” 城中各方奔着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去,至于许老爷出事那天,他在大禹楼跟王腾起争执的起因——那块地——要怎么处置,也是不少人关注的。 王腾就没有在意许家低价抛售的其他东西,只盯着那块地。 “就怕那姓许的临死前还惦记着,要跟他的儿子一起埋进去。” 他出来跟冯子明见面,忍不住道,不然他要抢,就真的变成抢死人坟墓了。 “稍安勿躁。” 冯子明道。 昨日那场雨之后,今天竟然迅速变成了一个艳阳天,气温迅速回升。 这样的天气,尸体放上两日就要发臭了,许家会把事情处理得这么快,大概也有这个原因在。 然后,他们才在这里坐没多久,王腾就又再次得到了好消息。 许夫人觉得那块地不是什么好地。 她此次回娘家,要把丈夫跟儿子的棺椁都带走,再在那边寻块地方,百年之后好一家合葬。 因此这块地,她也打算作价卖了。 一得到这个消息,王腾就立刻便派了人上门去提价。 他没压价,许夫人也答应了,甚至还不到三天,那块地就到了手,王腾自己都觉得这顺利得不正常。 不过许家父子本来死得也不正常。 他就不再管这些,地方一到手,便马上让人去推掉上面原本在修的阴宅,重新开工。 而把带不走的东西全都卖掉的许家也是说撤就撤。 济州城十里外,停着一行车马,队伍里的人全都披麻戴孝,在车队里甚至还有两副棺材,正是从济州城避走的许家。 因为化解了他们这场杀身之劫的老妇人说了,只有对方确信他们父子已死,大家才安全。 所以伤势并不算严重的许老爷快刀斩乱麻,暗中策划了一切,将一切都脱手后就准备避往妻子的娘家。 许家除了那几个忠仆,剩下的下人全都不知内情,许老爷也就借着夫人的手全都放了他们自由,算是最后做一回善事。 他们今日启程,离开的时候许昭已经醒了,在许家住了几天的萧应离前来送别。 原本许家邀请他一起去许夫人的娘家暂住,等儿子好了再随他一起走,但萧应离拒绝了:“不必如此。” 他看向许昭,后者穿着仆人的衣服,依然脸色苍白,坐在马车里,只露着一张脸,听殿下道,“就让许昭在你们身边好好待一段时间,等他伤好了再回来。” 他也不是立刻就要带着情况稳定下来的杨副将离开济州。 他不光护短,而且记仇,还对王家买那块地的目的很好奇。 他让剩下的亲卫去查清楚了,那天许老爷离开大禹楼以后,王腾都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还问了许老爷那块地所在,准备去一探究竟。 儿子能够留在身边,许家夫妇自然高兴,又不住地向厉王道谢。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眼见日头高升,后者也示意他们好上路了,尽快离开这堆麻烦。 目送扶着空棺的许家人离开之后,剩下的亲卫问他:“殿下,王家从许家买走的那块地就在城外,离这里不算远,我们要现在过去吗?” “现在?” 萧应离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然后摇了摇头。 他转身走向马车,“要去看这些鬼祟想要做什么,怎么能挑青天白日?自然要等到月黑风高的时候,他们才会出动。” 与此同时,客栈里,同样好好休息了两日、精气神尽复的陈松意也做好了准备,等今晚一到就去一探城外那块地,看看这指向草原人的最后一条线索隐藏了什么。 第161章 第 161 章 今天是书院一行在济州城停留的最后一日。 明日一早,他们就要登船离开了。 得知好友打算启程,任通判今日特意来相送。 不过却是没有再订外面的酒楼,而是直接打包了大禹楼的羊肉汤跟招牌菜,带来给好友践行。 吃了几天药,感染风寒的众人也好得差不多了,不必再忌口。 闻见隔壁飘过来的香味,他们也蠢蠢欲动: “听说济州城的羊肉汤不错,这味道果然很香啊。” “斋了几日,我都快馋死了。” 去蹭师长的宴席自然是不好的,于是大家便决定趁在济州城的最后一日,由同样痊愈了的纪东流带着出去逛一逛,吃一吃本地美食。 结果派了几人过来请示,却被赵山长否决了:“明日都要启程了,别出去了,就在客栈里吃。” “啊?”兴致勃勃来请示的几人没想到会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时间愣在原地。 他们的目光游移了一下,落在这边屋里的陈松意身上。 谁都看得出赵山长他们喜爱她,几人眼睛一亮,就想要让少女帮忙求情。 樊教习却看穿了他们的打算,轻咳一声,道:“这段时日因你们病着,我跟赵山长也没督促你们做文章。几日不用功,手都生了吧?既然有精力,那就在吃饭前先把欠下的功夫补上吧。” “甚好甚好。”任通判赞同道,然后看向赵山长,“延年兄,我还没有见过你这些学生的水平,赶紧叫他们都做两篇文上来,我也凑凑热闹批一批。” 赵山长哈哈大笑:“善!” 然后略一翻找脑内存着的题库,就出了两道题,让他们回去做。 于是,过去请示的几人蔫蔫地带着两道题回来。 原本想出去逛一逛、透透气的众人就这样被压回了院子里。 就连刚刚加入队伍,准备跟他们一同上京的纪东流也惨遭连坐。 手里被塞了一支笔,莫名其妙就跟着做起了文章。 说到纪东流,他的老仆昨天赶回来了,从家里带来了盘缠,把先前欠下的房钱跟陈寄羽垫付出去的诊金都补上了。 当知道自己离开的时候,自家少爷一个人倒在雨中,差点发展成肺炎,老仆相当自责。 见了陈寄羽,他一个劲要给自家少爷的恩人磕头,拦都拦不住。 眼下见所有人都被拘在院中,又知道他们大多是第一次来济州,手头重新阔绰起来的纪东流于是唤了自己的老仆来,让他去采购一些济州本地的特产,明日好一起带上船。 这样一来,不能出去的众人才稍感平衡,院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赵山长、樊教席跟任通判听着隔壁的动静,见他们都消停了,于是三人都忍不住笑了一下。 陈松意被邀过来与他们同席,算是弥补那天在大禹楼没能尽兴的遗憾。 知她为任通判挡了茶杯碎片,通判夫人还特意让他带上了谢礼。 “我夫人让我一定要好好谢你。”任通判把谢礼给了她,对她说道,“否则她后半辈子就要对着一个独眼龙,说是怕睡着都要做噩梦,哈哈哈哈。” 这自然不会是通判夫人的原话,只是任通判为了表达谢意的夸张说辞。 不过陈松意很领情,收下了谢礼,又以茶代酒,敬了通判大人一杯。 虽然那日任通判说了以后都不再喝酒,但今日正是送别的时候。 桌上若是无酒,怕是难以慰藉离别之情。 他于是决定打破自己新立下的誓言,跟赵山长多喝两杯。 喝过之后,他就说起了许家的祸事。 “……那日许家的噩耗传出来,我就立刻去调查了一番。 “王腾看起来确实没动手,他往日在济州城横行霸道,做事都不在乎留下痕迹,所以几次也有人告到了府尊面前。” 可是这一次,许家出事的时候,他人甚至不在城内,手下的人也完全没有靠近许宅。 再加上许家都避走了,还出售了家产,遣散了仆从,那块地也到了王腾手上,一切应当是不了了之了。 任通判并没能从其中查出什么,也没能帮到许家,故而有些失落,他端起酒杯,向着好友撑起笑容,“总之,祝你们此去京城一帆风顺,希望这些学生入了官场,能比你我更强。” 赵山长颔首,然后举杯敬他:“喝酒。” 他们抛却了这桩事,一起开怀畅饮,等到隔壁的文章做好以后又接过来,略带醉意的一起品鉴,批批改改。 先生们喝了酒,给出的批注跟评语比往日更加锋利。 而且兴致上来,还过来催他们交卷,把一群人催得焦头烂额。 等交上去的文章被批完送回来,从客栈叫的菜也到了。 但按照习惯,却不能先吃,而要按照批注把文章改好才行。 任通判能成为赵山长的知己好友,果然不是一般人。 再加上在官场中摸爬滚打多年,在挑刺方面,他比起赵山长还更胜一筹。 众人的信心再次遭到了打击。 经过这一遭,也是彻底没了出去的精力,只想早点把文章改好,然后吃上饭。 …… 夜色降临,两边院子都比往日更早熄灯。 在这一片安静之中,陈松意换上了夜行衣,悄无声息地越过了院墙,踩着阴影朝城外去。 夜色中的济州城一片安静。 今夜天空多云,月亮时隐时现,藏进云中的时候,整座城就像是陷入了云的阴影中一样。 站在城头守卫的士兵只能看到远处模糊一片的山林影子。 忽然,一阵夹杂着树叶跟灰尘的风吹来,迷了他们的眼睛。 几人都不由得低头闪避,将手挡在眼前。 就趁着这阵深夜里的大风,与黑暗融为一体的身影几下攀上了高耸的城墙。 在月亮从云中穿出来之前,就没有惊动任何人的跃了下去,没入树林的影子里。 等到月光重新照在城墙上,抱怨着刚刚那阵风的士兵们放下手,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来到城外,有了昏暗的树林做掩护,陈松意彻底放开了速度。 体内的真气运转,倾注在双腿上,让她如离弦的箭一样,在丛林中一闪而过就消失了。 哪怕是站在枝头的夜行动物,也只能捕捉到她的轨迹,却见不到她的身影。 在那么多个伪装当中,陈松意选择了曾经在红袖招出现过的少年“睚眦”。 穿着夜行衣,戴上面具,从外表看,这就是一个少年人。 在客栈里休养的两日,她画了新的符,浸泡了新的针,准备了新的面具。 而刀太显眼,她没有准备。 王家只是刚得到那块地,就算已经开始动作,也不会派人在那里守着。 她今夜过去只是潜入查探,自然不需要武器。 有人看守的话,那他们自己身上就有武器。 在战场上的时候,她半夜带队摸到敌营去杀人,用来砍下他们头颅的从来都是对方的武器。 两日前下的那场雨,渗入泥土的水分已经彻底蒸发了,踩上去并没有泥泞感。 许老爷买下的那块地同样在山上,只不过是另一座山。 陈松意一路疾行,直到进入了山林才放慢了速度。 她在夜间的视力很好,这一点两辈子都没有变过。 哪怕林中没有什么光线,也可以清晰的辨别沿途的障碍跟正确的方向。 脚边有什么悉悉索索地钻过,她没有在意,直接一脚踩上树干,几次借力,人就消失在了枝叶间,转从上面走。 这座山上的树林茂密,参天的大树枝叶交错在一起,几乎连成一整片覆盖山顶的华盖。 来到树上,陈松意的速度更慢了一些。 她的目的地就在前方,只是靠近都可以感觉到从前方传来与别处不同的气息。 这令她想到了陈家村外的深潭,给人的感觉有些相似。 当钻出最后一片遮挡视野的枝叶,眼前豁然开朗。 天上的月光正好照下来,照着这一片在山林中自然形成的空地。 她停在一根粗壮的树干上,看着眼前这块明亮的土地。 只见下方原本修缮好的阴宅雏形已经被推掉了,砖石散落在一旁。 眼下搭建起来的,是一块属于高塔的底部。 只是短短两日时间,就已经搭建起了快一人高。 月光太过明亮,看不出什么,可当陈松意站起身,凝神于目看向周围的时候,就见到包括整座山林在内,那无形的天地元气都在朝着这一片聚集。 虽然不像深潭上空那样已经有只成型的麒麟,但随着时光流逝,这里的元气也会越聚越多。 如果在此处修建坟墓,将先祖埋葬于此,后人必定不凡。 她想:“许老爷是有眼光的,指点他买下这块地的人也是真的有道行。” 可是王家却要在这里建塔,而不是修筑坟墓。 ——这座塔有什么玄机? 站在这里看不出,若是要一探究竟,必定是要下去的。 陈松意轻轻推了一下脸上的面具,原本打算下去,在动身的一瞬却心生警觉。 她的动作比念头更快,身形一闪就藏到了树后。 下一刻,只见底下树丛摇动,一只兔子从里面钻了出来。 然后咻的一声,从对面射出一根短箭。 短箭钉入兔子的脑门,穿脑而过。 听着那箭矢穿透血肉的声响,陈松意收敛了气息。 她闭上眼睛,心跳放慢,将存在感降到了最低,整个人仿佛都跟这棵树融为了一体。 再然后,她才睁开了眼睛,从面具后看去。 底下走出了一个人,是那天在大禹楼后院她见到的二人之一。 他伸手捡起了兔子,送到了一个人面前。 在陈松意这个角度,她看不到那人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 那是一个属于孩童的声音,高傲地道:“兔子?我是说今夜要过来守株待兔,却不是真的为了这畜牲,扔了吧。” 第162章 第 162 章 “是。” 他们说的都是与中原迥异的语言,但在边关跟草原人作战多年,陈松意对这种语言却不陌生。 只是……为首的那人是个小孩? 她在面具后皱起了眉。 维持着这个姿势,等那个说话的人走到她看得到的角度。 对方没有让她等太久。 很快,他就走到了空地正中,整个人出现在了陈松意面前。 一看到这矮于常人的个子,还有那张稚气未脱的脸,她就意识到自己先前的感觉没有出错。 这确实是个只有十来岁的小孩,比起小胖子钱明宗来还要小几岁。 他做着中原人的打扮,衣领上装饰着兔毛,完美地融入中原人之中。 如果不说草原的语言,只凭这张精致无害的脸,谁都会以为这是个金尊玉贵的小少爷。 可这样的外表能够轻易蒙骗其他人,却不能蒙骗陈松意。 哪怕他刚才没有说话,露出根脚,她看着这张脸,也觉得莫名的眼熟。 陈松意收回了目光,避免过于强烈的视线暴露了自己,开始翻找自己的记忆。 她记忆中明明应该没有这样一个小孩…… 忽然,她脑海中白光一闪,在面具下猛地睁开了眼睛。 她知道底下这个是谁了。 “王家那蠢货。”深夜出现在这里的狐鹿盯着前方,衣领上的绒毛被风吹动,他用一种不符合年纪的语气嫌弃道,“都告诉了他,本王子会在鸿福客栈等着,他却不来。” 回到城中,甚至都不需要打听,也轻易就知道了许家的下场。 明明一切都按照他推演的发生,王腾却没有来客栈纳头便拜,甚至连登门道谢也没有。 仿佛对他避之不及。 狐鹿再次骂了一声,蠢货。 陈松意彻底确认了他的身份。 狐鹿,乌斜单于第四子,曾经在第二世的时候,给边军造成了很大麻烦。 此人行事狠辣,又擅长阵法。 不仅仅是草原王庭的四王子,还是草原人当中不可多得的军师。 她跟他交过几次手,彼此都没占到什么便宜,只有更擅长阵法的兄长能克制他。 不过她的父兄死了,他却是活到了最后。 当草原铁蹄踏破城门时,他在后方应该笑得最是大声。 锦绣中原就在眼前,而他的敌人却都已经死去。 没想到,陈松意深深呼吸,今天会在这里遇到他。 既然是他,那有两个出自草原的高手跟在他身边就可以理解了。 甚至照他在草原王庭中的地位跟所受到的宠爱,他身边不可能只有两个护卫。 果然,陈松意很快又看到他身后又多了一男一女。 这两人她没见过。 但从他们手上、脸上的刺青跟气质看,他们是“巫”。 草原上的巫擅长祝祷、治病、占卜、赐福,这位四王子身边的这两个显然不一样。 他们擅长巫蛊跟咒杀。 这样一来,那天在背后对许家下手的是谁,答案就很清楚了。 陈松意的指尖扣入了树皮里。 这实在是叫人很难不动摇。 曾经在战场上力克他的兄长,现在还是个刚出生没多久的婴儿。 而这位四王子,眼下则是个孩童。 他会出现在中原,应该是跟前来议和的使团一起来的。 但因为某些算计脱离了队伍,只带着四个人就来到了这里。 她今夜出来,原本只是为了到这里来查探,并没有想杀人。 可此刻她心中的杀意,却在跟理智不停地来回拉锯。 机会难得,在他长成之前就把他杀了,日后可以免去很多的祸患。 这才是她的卦中灵机把她引到这里来的目的吧? 尽管狐鹿死在这里会带来一些麻烦,而且他带来的人不可小觑,《八门真气》刚修到第三层的陈松意未必杀得过,但她脑子里已经开始计算要怎么样付出最小的代价、最快把他杀了。 因为他,她的很多兵、寨子里的很多人,永远都没能再回去。 还有她的父兄,还有城破之后,那些跟着她一起抵挡的城中百姓。 不管是为了对得起四王子以身做饵,特意设下的陷阱,还是为了死在他手上的人。 只要能留下最后一口气,撑到活着赶上船,她就愿意冒这个险,在他还没有长成时杀了他。 就在她计算完毕准备出手的时候,狐鹿的一个动作却让她骤然收住了势。 只见那观音座前金童一般的孩童抬起左手,用一种她十分熟悉的姿势,熟稔地掐算了起来。 月光下,那属于孩童的手掌上的动作分毫必现。 陈松意盯着他的手指,从上面察觉到了一种跟自己的推延术系出同源的熟悉。 在与他们交手的时候,狐鹿总是隐藏在幕后,她没有见过他是怎么推演的。 如果他们用的是同一种推演术,那就解释了为什么他们交手的时候,谁都没有占到对方的便宜。 “他为什么会推演术?” 陈松意定在原地,大脑开始飞速地转动。 她跟兄长的推演术是师父所教,但师父出自天阁,推演术并非只有他一人专精。 难道说,草原人里也有出身天阁的人?他是跟那人学了推演术? “不对,刚才他既说是来守株待兔,那不就应该算到了我今夜会来?” 作为世上最了解推演术威力的人之一,陈松意知道,推演术只要算到了一点,剩下的就会跟着清晰呈现。 只要他算出自己会来,那她现在藏身之处也在他的算计当中。 依照第二世与他交手的经验,他在底下根本不朝这里看一眼,那不过是本性恶劣的在演戏。 在她杀机骤现,向他出手的时候,底下就会起阵朝她发难。 可眼下看来……却并非如此,狐鹿看上去根本没算到她。 在掐算一番之后,狐鹿放下了手,眼睛盯着前方,胸有成竹地说了声“来了”。 话音落下,他身边的两个护卫就如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直到这一刻都没有卸下防备,等着他们发难的陈松意就看到两人没入了树丛中。 而底下的三人毫无动作,继续盯着前方。 “……” 维持着藏身在树上的姿势,陈松意心中浮现出了古怪的感觉。 《八门真气》运转到了极致,没有就此卸去。 狐鹿算不到她? 这怎么可能? 林中传出了激烈的打斗声。 看来今夜除了她以外,确实还有其他的人到这里来了。 树丛后,月光难以照亮的密林中,四人腾移交手,招招到肉。 轰的一声,一棵两人合抱的树被打得从中间断裂,推金山倒玉柱一般朝着旁边倒下。 树枝划过周围的其他树,林中鸟雀惊起一片,朝着天空中飞去。 树冠形成的华盖被这样生生打出了一个缺口,月光从露出的口中照下来,照亮了原本漆黑一片的密林深处。 失去了黑暗的掩护,那两个被训练的如同孪生子一般的草原刺客归到一处,藏身在一片阴影中。 在他们对面是刚刚跟他们交手的两人。 这两人都穿着夜行衣,带着全副伪装,从发丝到面孔全都不露,只有一双眼睛在面具的孔洞后看着他们。 其中一人轻描淡写地拍去手背上粘到的木屑,刚刚一拳把树打断的显然就是他。 他身边的另一个人警惕地半挡在他身前,防备着对面两人突然暴起。 “一上来就暗杀偷袭,果然是草原的风格。” 厉王按住了他的肩,让他退到自己身后去,独自面对这两个草原刺客。 见殿下要亲自动手,亲卫只能退到一旁。 原本殿下说要挑晚上过来看一看,他还觉得王家不一定会派人守着。 现在见到这些草原人,青年顿时感觉王家在这里建塔,背后的水更深了。 念头闪过,厉王就已经跟这两个草原刺客战到了一处。 原本他们被作为刺客培养出来,就是偏敏捷,不以力量见长。 哪怕他们是草原人,天生体魄强健,弥补了这一短板,可站在他们面前的是厉王。 在马上他无敌,到了地上,他也一样无人能挡。 他虽然没有修习过内家武学,但天生力能扛鼎,在战场上又磨练的全是杀人武技,此刻全力放开,简直像一头人形凶兽。 草原王庭再精心培养出的高手在他面前,也没有一敌之力。 林子外面的人只听见砰砰两声,然后就见杀进去的两人像破布袋一样,从里面倒飞出来,重重地砸在地上。 陈松意在树上,居高临下地观察着战场。 从刚刚那惊天动地的一击,她已经知道来人是谁了,却不知这对站在下方的恶童来说是幸还是不幸。 同第二世的她一样,草原王庭的这位四王子也一直想要跟大齐的战神处在同一时代。 只不过区别在于她是想要追随他,而他想要打败他。 从狐鹿脸上的表情看,他是兴奋大于忌惮。 他口中的兔子自然就是萧应离,这小鬼或许是有什么手段,让他觉得自己在面对后者时,也能处在猎人的位置上。 地上两人动了动,吸引了陈松意的注意。 就刚刚那一拳打断一棵树的力道,落在他们身上,应当会造成让他们站也站不起来的伤势。 可是,这两人在摔出来以后却像没事人一样,很快支撑着自己起了身,不光胸腹间没有异状,脸上也没有痛楚之色。 陈松意目光微凝,这让她想起了在登辉楼被程明珠的蛊所控制的人,刀枪不入,也不畏死。 只不过底下的两个人依然保持着清醒的神智,还可以自主行动。 “回来。” 见他们被打出来,狐鹿背着手站在王家修建起的塔基前,也没有太意外。 那两人一言不发地回到他身后。 下一刻,前方的树丛分开,身穿夜行衣,戴着面具的萧应离和他的亲卫走了出来。 第163章 第 163 章 见到塔基前站着的五人,尤其是中间那个看起来不过十来岁的孩童,两人都是脚下一顿。 狐鹿嘴角一扬,露出了属于这个年纪的可爱笑脸。 他笑眼弯弯,朝着自己终于等来的人道:“大齐厉王萧应离?在下恭候多时了。” 他一开口就是纯正的中原话,听不出半点草原的痕迹。 这令他置身在四个草原随从中都显得有些诡异。 “殿下。”厉王身边的青年压低了声音,提醒道,“此地古怪,谨防有诈。” 他说完,见到殿下以为不可察的幅度点了头,表示不会掉以轻心。 事实上,这个孩童看似可爱的外表,放在这种深夜密林中才更显诡异,没有半点降低对手防备的效果。 狐鹿却像是完全意识不到这一点,还上前一步。 他在王腾那群人面前,从一开始就以他们的同辈自居,并不特意露出孩童的特质。 可在厉王面前,他却歪着头,大而圆的眼睛里流露出好奇跟疑惑。 萧应离见他抬起右手,敲了敲他自己的脸颊,问道,“我已经算出你会来,还点出你是谁了,你脸上的这张面具就没有用了,为什么还不摘下来?” ——难道不是应该在他叫破他身份的时候,厉王就主动摘下面具,同他坦诚相见吗? 他一边说着,脸上一边流露出期待的神色,仿佛在无声催促面前的人摘下面具。 好让他一睹令他的父亲叔伯都忌惮的统帅真容。 “真麻烦。”空气中响起厉王的声音,语气里似乎带着一丝无奈,“想要瞒过你们这些会能掐会算的人的眼睛可真是困难。” 然后,他就抬起了手,仿佛忘了才答应过亲卫要提防他。 狐鹿的眼睛里闪过得逞之色,盯着他在自己眼前摘下了面具。 陈松意在高处,不由得直起了身。 在下方,不止是狐鹿一人,他身后的四人都露出了屏息以待的神色。 毕竟厉王在草原上同他们征战的时候,从来都是戴着面具,不露真容。 而那些见过他的王庭勇士,一个两个都已经死了,所以没人知道他到底长什么样。 据说萧氏的男子都形容出众,而他更是尽得造化,是翘楚中的翘楚。 哪怕畏惧他,也有许多人好奇这个出自兰陵萧氏的男子真容有多好看。 在几人心情各异的期待中,那张面具终于彻底地离开了他的脸。 然后,在看到他面具底下的真容时,对面几人都不约而同地陷入了僵硬。 狐鹿的小脸上更是生出了恼怒的红晕,眼中喷薄出怒火。 只见厉王的面具底下还有一层纯黑色的面罩,贴合着他的轮廓起伏,将他的大半张脸都挡住。 他手中拿着摘下的面具,一双眼睛在面罩上方似笑非笑地看着前方。 陈松意在高处看到这一幕,以她对长大以后那个狐鹿的性情了解,他现在一定气炸了。 尽管对见过厉王的人来说,只露出一双眼睛,也足以叫人一眼就认出他。 可对于认定自己掌控了节奏的狐鹿来说,这完全是对他的侮辱! “混账!” 狐鹿在心中暗骂,脸上的笑容几乎绷不住。 他本以为自己算无遗策,今夜在这里拦截厉王,就算不能击杀他,也能戏耍他一番,给他留下深刻的教训——甚至是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以泄心头之恨。 没想到,上来就先被他戏耍一通! 他眼底凶光一闪,露出了点真实本性,阴阳怪气地道:“我原以为名震边关的厉王是个英雄,不想竟也是藏头露尾之辈——” “放肆!” 萧应离身后的青年立刻站出一步,指着他怒骂一声。 狐鹿目光一冷,还未反击,就见厉王抬起了手,让他退回去。 然后,他看向了自己,在倾泻山顶的月光中道:“本王的脸,可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就能见的。想见本王,难道你不该先报上名来?” 狐鹿身上的怒气散去。 他眼睛一转,露出了微微的狡黠之色。 呵,他在明,自己在暗,自己知道他来济州,他却什么也不知道。 现在他多半还在疑神疑鬼,猜测自己的来历。 ——好,那就猜去吧。 他偏不说! 结果,对面的人却用那双眼睛打量着他,仿佛自言自语一般道:“这个年纪,身边又带着这样的护卫跟巫,你是草原王庭的四王子吧?你跟你二哥一起来大齐,眼下明明应该在使团,却私自跑到这里,究竟想做什么?” 狐鹿:“……” 如果不是今夜只来了自己一个亲卫,对面还有四个人,厉王身后的青年只怕会乐不可支地笑出声。 殿下会那么招草原人恨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除了会杀人,他还很会气人。 狐鹿很不高兴,他真的很不高兴—— 他为什么能知道自己是谁! 即便在王庭,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由师父安排进了使团,跟二哥一起来大齐。 为什么厉王不会推演天机,却能凭借这样一点信息就知道是他? 他不知道理由,但在树上看他两次被下了脸的陈松意却知道。 此刻在他面前跟他在信息差上较量的可不是厉王本人,而是他身后的军师。 军师是什么人? 他是不必推演天机,只用一点信息就能拼出全貌的人。 厉王要回京,路上多半会遇见草原王庭的人。 他们的使团里可能有什么隐藏玄机,身为军师的他,怎么可能不告诉主公? 知道自己的信息多半已经暴露在厉王眼中,狐鹿负在身后的手隐晦地打了个手势。 随后,他抬起了手,向着厉王抱拳: “小子向来倾慕中原风光,这次跟着使团来,原只是为了游览一番。几日前,我意外推算出厉王殿下的行踪,这才脱离了队伍偷偷跑了出来。” 陈松意察觉到了下方那两个巫的气机变化,知道他们准备动手了,于是也捻了两枚针在手中。 今日他们会来这里守厉王,多半是狐鹿临时起意,见占不到便宜,又不想暴露更多秘密,便想离开。 下方,狐鹿扬起头,让月光照在自己脸上,显得越发情真意切,“王爷可知,草原上也有许多女子倾慕你,就比如我那一母同胞的三姐?我今日来,就是想代她来一见殿下风姿,不想却引来误会,实在是我的错。”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对面的人躬身,像是诚意十足地要道歉。 然而他背脊刚刚一弯,两枚暗箭就从他背后所负的机关激射而出,直取厉王门面! 只听“铛铛”两声,厉王身后的青年拔刀将箭矢挡开,怒道:“好卑鄙恶毒的崽子!” 狐鹿冷笑一声,不进反退:“上!” 先前在黑暗一片的林子里,萧应离跟他身后的青年是二对二,甚至亲卫还被按在一旁,被迫看主上一人对战两人。 现在二对四,情况立刻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那两个草原刺客得了有着刺青的一男一女两巫加持,无论是战力也好,速度也好,都变得更快更强。 再加上矮小灵活的狐鹿也加入了战局,他的身手不弱,跟他这个年纪完全不相符。 阴险地游走在战团当中,不时抽冷给他们来一下,很轻易就打乱了厉王一方的战斗节奏。 他们一边打一边逐渐退向了林中,树上枝叶一动,陈松意从顶上落了下来,轻捷地奔向前方。 狐鹿攻势凶狠的样子跟她所知的也不符合,要知道上辈子他一直都隐藏在幕后,从未出手。 但这也解释了很多——比如他所用的武技、他所修习的真气,同样都不是草原上有的! 对手实力提升,仿佛打开了正确的攻击方式,带来的压力骤然增大。 萧应离还好,可他身边的青年却是有些抵挡不住,一个不防腿上就挨了狐鹿一记,被划出了一道伤。 “啊哈哈哈——”林中响起孩童的笑声,在这里显得格外诡异,他声音里充满欢快地道,“怎么样,厉王殿下,你打得赢我的手下吗?要是在这里被杀了,那就不妙了。” 萧应离将受伤的亲卫往旁边一抛,自己独自对战四人,还有余裕在面罩后笑道:“尽管试试。” 听出他声音里绝对的自信,丝毫不受自己威胁,狐鹿的笑声停歇了。 他脸上阴晴不定,退出了战局,站在一旁,仿佛在决定要不要痛下杀手。 最终,想要杀死萧应离的念头还是占了上风,他将手指放在口中,打了一声唿哨。 战局中,那名巫女立刻从腰间拔出了匕首。 这把匕首一出鞘,空气中就弥漫开了浓重的血腥气,仿佛是一整只匕首都是由鲜血凝成。 先前四人都没有使用武器,现在她一拔出匕首,草原一方就一改先前的战术,变成由她主攻,剩下三人制造机会,让她的匕首近厉王的身。 被甩到远处的青年看到这一幕,立刻叫着“殿下小心”,拖着伤腿就要回来帮忙,却被几根射向自己的箭矢逼得向旁边一滚来躲避。 他抬起头再一看,就见那个恶童正用袖箭对准自己,朝自己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 “再过来,我就往你的脸上射。” 这四人配合起来,给萧应离造成了更大的压力,让他无暇顾及自己的亲卫。 两个草原刺客配合默契,寻到了机会从两边扑上来,锁住他的手臂。 他们的力气莫名激增,令萧应离一挣之下竟然没能摆脱。 而那额角有着藤蔓刺青的巫女一捕捉到他露出的空隙,就毫不犹豫地将手中的匕首重重刺向他的胸膛! 不远处,举着袖箭的狐鹿兴奋地看着这一幕,等待一击见效。 然而就在此时,他的背后寒毛直竖,生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顾不上看那匕首是否扎进了厉王的胸膛,他就同刚才躲避自己袖箭的青年一样,赶紧往旁边一滚。下一刻,他原本所站的地方就“嗤”的一声,钉入了两根细如牛毛的长针。 针尾反射出寒光。 重新站起来的狐鹿注视着针尾,又警惕地抬头看去,就见到一个鬼魅般的身影在极速向着自己欺近。 无论是他脸上戴着的面具也好,还是那身夜行衣也好,都明显跟厉王是一伙的! 狐鹿气急败坏:“厉王!你好卑鄙!”——竟然提前埋伏了人,等到现在才出手! 听见他的话,感到胸口放置锦囊的位置猛地爆发了一股暖意,将那刺向自己胸膛的匕首挡在两寸之外不得寸进的厉王挣脱束缚,一掌劈中这女子的手腕,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黑暗中,两点寒光已经破空而来,“嗤嗤”两声刺入同样去看狐鹿的巫女眼睛,令她发出一声惨叫,手中匕首脱手,紧闭的眼皮底下迅速流出两行血泪来。 第164章 第 164 章 有了这个厉王埋伏的“后手”加入,形势顿时再次逆转。 在惨叫一声后,这个女子就像失去了所有力气一样,倒在地上不能动弹。 而她一倒下,萧应离就立刻感到其中一个刺客的战力再次跌回了先前的水平。 他眼中生出了明悟,这两个巫的作用是用来提升加持两个刺客能力的。 先前他们进入林中与自己交手,让他产生了错误的先决判断。 现在狐鹿想要离开,自己再依照之前的判断来对上他们,就会被打得措手不及。 正想着,黑暗中又是两道寒光飞来,“嗤嗤”两声没入刺客的后背。 在失去跟巫女的联系后,这个刺客也不再是铜皮铁骨,他身形一僵,也步了巫女的后尘,重重地倒在地上。 狐鹿跳了起来:“这不可能!” 他不敢相信,厉王竟然能够破了自己的倚仗! 王庭秘法养出来的战士,金身坚不可摧,唯有令巫失去意识,加持才会中断。 为什么——为什么他的人会知道这种关窍? 若是能听到他心底的质问,厉王只怕也会回他一句: 这我怎么知道? 但此刻他无暇应对。 因为在那巫女手中匕首脱手之时,她的同伴已经接过了她的任务。 刚才他们给她创造了机会,明明看着匕首都已经要插到他的心口,她却莫名其妙停了下来。 眼下失去了两个人,情形顿时变得不利于他们,这个时候就更应该重创厉王,才能有机会带着四王子脱身。 “控制他!”身为男性的巫者用草原语低吼一声,剩下那名刺客立刻朝厉王扑去,而他自己也发动了猛攻——他就不信,厉王能躲过一次,还能躲过第二次! 两人一旦不管不顾,全力爆发,就给萧应离造成了巨大的压力。 而且,尤其是那把匕首……萧应离的目光落在上面,眼中多了两分凝重。 这把匕首确实诡异。 不能被它伤到! 这个念头一起,他的攻势就转为了防御。 那刺客却像是疯了一样,完全抛弃了敏捷,挨了几拳之后整个扑了上来,再次锁住他的行动。 “殿下——!” 远处,腿上受了伤的青年看他们再次锁住了殿下,要以匕首攻击他的心口要害,只觉心急如焚。 可惜,他就算不顾伤腿、不顾暗箭赶过去,也注定不可能赶上。 见状,狐鹿眼睛一亮。 可那后面加入的暗子却没有给他高兴的时间,人已经欺近到了近前。 他突进时掀起的风令他衣领上的绒毛贴在了脖子上,狐鹿忙调转目光,摆出了应对的姿势。 七步以内,他没有打算再用暗箭。 他注意到,这个暗子的身形相较起厉王跟他的天罡卫来要矮小很多,应当是走敏捷路线。 这样的战士适合隐蔽,力量可能不高,但出手的速度一定很快,是个劲敌! 他全神贯注,脑子飞快地转动,转瞬就做好了应对之策。 可没有想到,这个直直取向他的暗子在冲到离他还剩几步的时候,却在中途诡异地一转,改变了方向! 以为他的目标是自己的狐鹿再次等了个空。 这是他今晚第三次被耍,却来不及反应就看到对方速度再次激增,几乎化成残影一般冲到了战局中。 萧应离胸口放锦囊的地方热意犹在,仿佛有什么在里面刚刚燃烧成了灰烬。 他听得见随着力量爆发,锁住自己的刺客从肌肉到骨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断裂声响,却依旧死死锁住自己不放。 一切不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在那个眉心跟下巴上都刻有一道刺青的巫快速念诵完咒语,就要将泛着红光的匕首扎下来时,从后方掠过来陈松意终于到了! 剩下的这对巫跟刺客就见到从身后似慢实快地伸过来一只手。 这只手上紧密地缠满了绷带,没有露出一寸皮肤。 而在这只仿佛属于少年的、比他们都要细小得多的手掌里,放着两张符。 赶在匕首的尖端刺下厉王的胸膛之前,这只手没有丝毫烟火气地握住了匕首的刀刃。 掌心的符纸包裹上来,匕首上辐射出的红光颤了颤,然后就归于沉寂。 那股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消散不去的血腥味消失了。 来不及错愕,巫者就见到了令他更加不敢置信的一幕。 仿佛从虚空中传来一声犹如绝世凶兽的嘶吼,刺客那锁住厉王的双臂开始被撑开。 他的身上发出布帛撕裂的声响,随之而来的是一声惨叫,伴随一阵骨头断裂的声音: “啊啊啊——!!” 这个由秘法培养而成,本应铜皮铁骨、刀枪不入的草原勇士,竟生生被撑得筋骨断裂,皮开肉绽! 而把他的双臂撑断的萧应离一脱困,就一拳轰在了巫者的胸腹间。 “噗——!” 重逾万钧的力道令他的眼球突出,双脚离地,咳出血的同时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了。 陈松意立刻将那把匕首夺了下来,握在手中。 在狐鹿惊惧万分的注视中,她转过了身,没有停留,执了匕首就朝他冲了过来! 在她错身时,厉王那露在纯黑面罩之上的眼睛和她藏在面具之后的眼瞳对上了。 很快,两人的视线断开,她整个人也消失在他面前,就如他胸口刚刚消散的那团温暖。 远处,刚刚跑到一半的青年停住脚步,为这下兔起鹘落、扭转乾坤而震撼。 他看看殿下,又看看那个冲向狐鹿的身影,只觉得刚刚那一瞬实在凶险,而殿下的运气真是好到了极致! 在济州城,这已经是他们两次得到不同的人帮助了! 这次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人跟那位老夫人很不一样,不知他又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 而且他那身打扮,无论是面具还是夜行衣,都很像是他们这一方的风格! 难怪狐鹿会以为他是殿下埋伏的暗子,大叫殿下“卑鄙”。 不过现在狐鹿却是一声也叫不出来了。 因为死亡的阴影正在向他逼近,而他的人已经支援不了他了。 “四王子!” 身受重伤的巫跟刺客见那个暗子朝着王子奔去,立刻忍痛要起身过去阻挡。 然而才一动就被厉王挡下。 他挡在了他们面前,哪怕不用摘下面罩,两人也可以清晰地看到他在笑。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本王当什么?” 月光一瞬隐没在云层后。 黑暗在林中降临。 空气中响起了破风声。 失去视野,却知道对方在朝自己逼近,狐鹿本能地抬起了手,朝着前方放出袖箭。 在今夜之前,他本来最恨的是厉王,最想要的是他臣服在自己脚下。 可今晚出现在这里的这个家伙毁了他的计划,成功超越了厉王,占尽了他的仇恨! 孩童的声音尖锐而惊惶,伴随着箭矢射出的利啸:“去死!” 真气高速运转,看着前方的路径上飞过来的箭矢,陈松意甚至没有费心去挡。 高速飞行的箭矢在落到她身上之前,护身符就已经自动释放力量,将之抵消。 狐鹿可以感到自己射出的箭全都被挡下了。 等到月亮再出来的时候,他瞳孔一缩,见到对方已经冲到了自己面前! 他抬手一挡,两人手中的短兵交击在一起。 而无论是力道也好,这一击里带的杀意也好,全都超出了他的预估。 孩童的脸上露出了惊恐。 他意识到,面前的人是真的想杀了自己,心中更加恼怒。 随着两人一交上手,战局的重心瞬间转移到了这里。 两人的兵器都十分短,所谓一寸短一寸险,交手时往往险象环生,加上双方都想置对方于死地,便更加惊险。 狐鹿在交手的一瞬间,就意识到自己的优势在此人面前全无作用。 他可以感觉到,对方在武学之上不弱于他,在灵活敏捷上也跟自己不相伯仲。 而且对方的招数中,还有一种跟萧应离相似的、从战场上杀出来的直接。 求的是一击毙命,一刀见血。 这让他更加确信了,这是厉王布下的暗子。 只不过不知为何,自己先前的卦里没有算到这一环,眼下才会如此被动。 现在他还能撑住,是因为对方应该擅长使的是更加大开大合的兵器,而非小巧的匕首。 狐狸左支右挡,他已经开始后悔了。 就算今夜不来这一趟,萧应离他们也查不出什么。 反而是现在把自己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 将袖箭、背弩跟身上的暗器都用了一遍,眼看都奈何不了对方,狐鹿开始暴跳起来。 他一边支挡,一边怒道:“厉王!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要杀了我吗?还不快让你这条疯狗滚开!你想要再跟我们王庭开战吗?!” 他知道用言语来恐吓面前这个戴着有饕餮纹样面具的人没有用,于是直接向厉王发出威胁。 然而,刚才占上风的时候,他便可以不顾后果,对后者痛下杀手,现在轮到自己处于下风,却要拿这套话术来逼人停下。 哪怕考虑上他的年纪,这番威胁也显得过于幼稚了。 别说后面出来的这个不是自己的人,就算他是,萧应离也不会拦他。 他轻而易举就把两个想冲向狐鹿的人挡下,漫不经心地遥遥回他:“只管来,我连你们右贤王都杀了,也不差你一个。” ——疯子,全都是疯子! 见这套话术不起作用,狐鹿简直要疯了。 他怨恨地瞪向面前的人,脱口而出道:“你要是敢杀我,我师父不会放过你的!” 这话似乎起了作用,对方的攻势缓了下来。 只是还没等他脸上露出喜色,要停手的人就突然更加迅疾的速度一掌拍在了他的胸口。 自那缠着绷带,没有一寸露在外面的手掌下,一股暴烈精纯的力量冲入了他的体内。 如同烈阳融雪,他的经脉在这股力量的冲刷下寸寸断裂。 第165章 第 165 章 在陈松意回来以后,除了在“陈松意”这个身份下,要忌惮防备刘氏母女背后那个主导了换命术的高人之外,其他时候她动起手来都是非常果断的。 等狐鹿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地上了,手脚绵软无力。 他神志回笼,想要起身,却发现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除此之外并没有什么。 可他却感到了不妙。 “你对我做了什么?” 躺在地上的孩童红了眼眶,连质问的声音都同样没有力气。 陈松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张睚眦面具印在他眼中,比传说中任何一个魔神恶鬼都要可怕。 直到这时,她今晚才第一次开了口:“你师父是谁?” 在他开口之前,所有人看他的身形,都以为这是一个少年,说话的声音应当很年轻。 可真的听到他声音,却出乎意料的嘶哑苍老,仿佛这张面具后的是一个老者。 尤其是刚刚与他对视过的萧应离,更觉得这个声音与那双眼睛不相符。 这种声音跟反差,在夜晚的衬托下显得更加恐怖。 狐鹿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他甚至有种感觉,这个人并不是在怕自己的威胁。 他没有一下就弄死自己,只是用那样暴烈的真气废了自己的武功,就是因为想留下自己这条命,好问他的问题。 林子里不知从何处起了风,缺了一块的树冠边缘翻涌起来。 狐鹿的倔性又起来了。 他没有回答陈松意的话,只是越发红了眼圈,用自己最仇恨、最恶毒的目光瞪着她。 他恶狠狠地道:“你废了我武功……我师父不会放过你的!” 说着,他积攒起了一点力气,勉强支撑着自己撑起了身,看向站在更远处的萧应离,“他会知道是谁伤了我,你们都要死!” 林中,孩童尖锐的、失去理智的声音传出很远。 然后,他又扭曲地笑了起来。 “你们全都要死,你们伤了我,你们全都要死!” “你们大齐要灭国,你们——” 下一刻,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衣领上装饰的纯白绒毛被血染红,原本白细的脖子上多了一道深深的伤口。 “四王子!” 被厉王拦在这一端的两人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人居然真的敢杀了四王子! 狐鹿还没有断气。 他捂着脖子倒在地上,睁圆了眼睛,死死瞪着面前的人。 陈松意却连多废一句话的意思都没有:“既然不说,那就死吧。” 说完转身就走。 他们这一行人当中,有四个还活着。 就算那两个刺客不知道,在草原王庭算得上金贵的两个巫应该也能回答。 身后的气息渐弱。 狐鹿的瞳孔渐渐扩散。 就在她拿着抹了他喉咙的匕首走了过来,要从剩下的几人口中撬出答案的时候,那个眉心跟下巴上都刻有一道刺青的男人忽然整个人一僵,呼吸困难一般捂住了脖子。 他的动静吸引了厉王的目光。 也吸引了陈松意。 在这个距离,两人都看到自他捂着脖子的那只手掌底下开始涌出鲜血,仿佛他的喉咙正在被割开。 他的表情先是意外,随即又像是有了一丝明悟。 然后下一刻,他神色一狞,放开了手,任由脖子喷涌着鲜血,扑向了陈松意。 这仿佛是一个信号。 那个手臂上的肌肉筋骨都断裂,两手彻底废掉的刺客也一头撞向了厉王。 两人一皱眉,都各自闪避开去。 随后,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地上躺着的那两个原本挨了浸泡过小师叔药水的针,应该在三个时辰之后才能恢复行动的人猛地暴起! 被陈松意刺瞎了双眼的巫女没有管自己的同伴,也没有向她报复,而是掠向了躺在地上的狐鹿。 本来胸口已经不再起伏的孩童随着扑向陈松意的人血流得越来越多,脖子上的伤口开始诡异地消失。 很快,他的气息也恢复了。 不远处,先是因为这个少年人的声音如此苍老而意外,然后又因为他毫不犹豫地出手抹了那小鬼脖子的举动而震撼的青年再次瞪大了眼睛—— 他没见过有人的脖子被抹了,还能活过来的! 今晚跟着殿下出来见到的一切,超出了他过去二十几年的认知! “不好!” 见那巫女与刺客冲到诡异活转的狐鹿面前,一伸手就捞起了他,青年立刻意识到他们想逃,顿时握紧了自己的刀想要拦路。 失去双眼的巫女急声说了一句什么,刺客就分了两只手,一左一右地拦腰抱着他们,像是从来没有受过伤、挨过针一样,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带着他们离开。 他一动,趴在他肩上的狐鹿就睁开了眼睛。 他精致的小脸依然苍白,瞳孔中还残留着被杀死的惊惧。 看着挣脱两名手下、朝着这边追过来的萧应离跟陈松意二人,他眼中又浮现出了怨毒。 “炸死他们!” 他对着手下命令道。 巫女却是一惊:“四王子,若是在这里用,会损坏龙脉——” “我不管!”狐鹿扯着刚刚复原的嗓子喊道,“他们废了我的武功……我要炸死他们!” 追过来的两人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的关键词,立刻停住了脚步。 见自己的亲卫还挡在路上,萧应离还未来得及出声叫他躲开,陈松意就已经向着那个方向喊道:“刀!” 听见这个声音,青年本能地将自己手里的刀朝那个方向掷了出去。 然后,陈松意甩出了一根针,绣花针的尾部拖着长长的丝线,与飞来的刀在半空中一接触,丝线就缠上了刀身。 她猛地收手一拽,去势不止的长刀就加速朝着这个方向飞来,落在她的手中。 有刀在手,萧应离感到身旁的人气势又再次变了一变。 而这时,那巫女也终于遵从了狐鹿的命令。 她从口袋中取出了两枚霹雳弹,运劲于掌,朝着陈松意跟萧应离这个方向掷了过来。 萧应离顿时朝着掷出了刀、还站在路中央的亲卫吼了一声“躲开”。 青年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自动遵从他的命令,往旁边一滚,避开了朝着他冲撞过来的草原一行。 陈松意却没有躲,在狐鹿怨恨的注视中,她手握长刀,将《八门真气》催动到了极致,然后将真气灌注在了刀上。 林中响起一片刀鸣,接着是刀光绚烂! 曾经在红袖招门口由小师叔所施展,两刀就将数百人劈成两半的锋利刀气在她手中重现! 那两枚高速飞来的霹雳弹在半空中遇上这刀气,被阻了阻就轰然炸开。 爆炸掀起的气浪被刀气一催,向着密林上方扩散,将枝叶交错的参天大树都削去了一大片。 席卷山顶的轰炸气浪中,投出了本来不应该用在这里的秘密武器,竟然都未见其功的狐鹿在被人抱着高速奔跑中颤抖了起来。 ——是气愤,也是恐惧。 爆炸卷起的烟尘已经掩盖住了山上的人,被炸断塌下的树木也挡住了路,上面的人不可能再追上来了,可是那样的一刀却留在了他的眼中。 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回放自己看到的一刀。 如果是那样无可抵挡的狂暴一刀落在自己身上,他还能不能活下来? 要知道就在刚刚,那个疯子杀了自己一次。 如果不是师父提前下在他身上的保护把那道致命伤转移了出去,现在他就已经死了。 可是,厉王养的这条疯狗毁掉他经脉的手段却不致命。 就算活转过来,他依旧是个废人。 在山顶逐渐消歇的轰隆声中,失去了双眼的巫女安慰他:“四王子不要担心,只要回去见国师,国师肯定能治好你。” 是啊,有师父在,什么伤治不好?有什么人杀不掉? 狐鹿扭曲的脸渐渐平静下来。 计算着自己这次的损失,他跟厉王的梁子结大了。 “总有一天,我要亲手杀了你们……” …… 山上。 过了许久,烟尘才散去。 轰隆倒塌的树木下,穿着夜行衣的青年幸运地夹在了两根交错倒下的大树间门,没有被砸伤。 只是当他放下抱住头的手,再爬起来看周围一切的时候,却为眼前所见而陷入茫然。 此刻的林子不再像先前那样枝干茂密,遮天蔽日。 头之前只是像个井口,那现在就变成了一方水塘。 月光穿透了散落的烟尘,在弥漫不去的火药味中洒了下来,照亮一片狼藉的山顶。 青年看了片刻,回过神来:“殿下!” 他一脚深一脚浅地朝着外面走去,却为环境的改变而一时迷失了方向。 幸好,他很快听到了熟悉的哨声,连忙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刚才的爆炸那样恐怖,哪怕他反应快,立刻就滚到一旁趴下了,也被震得两耳嗡鸣。 “殿下直面爆炸,可能都没来得及躲,会没有事吗?” 他胡思乱想着,等走到先前交战的地方,终于松了一口气。 只见自家殿下还好好地站着,除了衣服上沾了些灰烬木屑,看上去毫发无损。 而刚刚让他掷出了刀的神秘少年站在殿下身旁,手里还握着那把刀。 见他流着血,一瘸一拐地走过来,他先是把刀递了过来,然后用那跟他年轻的外表不相符的声音道:“我身上有药,先给你止血吧。” 第166章 第 166 章 狐鹿已经逃了,剩下的事就赶不上一个活人要紧。 陈松意让他坐在了一根倒下的大树上,撕开了他裤腿上的口子。 确定狐鹿没有在兵器上淬毒,她这才用金针给他止了血。 同时还注入剩余的真气,检查了一下经脉的状况。 “没有伤到筋脉,回去找大夫缝合一下,休养一段时间就好。” 青年听那苍老的声音道。 而随着那只手离开针尾,他腿部经脉中强烈的气感也消失了。 陈松意手中没有小师叔调配的伤药,但正好有通判夫人给的那瓶药,于是给了他。 “用上这个,应当不会留疤。” 青年:“……多谢先生。” 他很纠结地伸手接过,有点想问自己看起来难道像是在意会留疤吗? 不过好歹忍住了,只看着面前这个给自己治伤的神秘高人,欲言又止。 他跟沉默寡言的许昭不是一个类型,再加上殿下又与他们亲近,令他养成了有些话唠的性格。 可面对这位神秘高人,他不敢问。 对方不光救了殿下,而且整个人年轻又苍老,神秘又矛盾,武力值还碾压他们。 怎么看都不像是自己有资格交谈的对象。 结果就是这一犹豫,他失去了机会。 将金针留在他腿上,陈松意便起身去检查地上那具巫的尸体。 听见她的脚步声,萧应离抬起了头,然后在旁边让了一个位置给她。 陈松意蹲下,伸手去检查尸体的脖子,见到在上面突兀出现的伤口跟她在狐鹿身上留下的一模一样。 她凝重地道:“我下了死手。” 像这样死在她手上的草原人很多,还从来没有一个能够生还。 在被她割断喉咙的情况下还能死里逃生,如果放在第二世,这人一定能成为边关的传说。 但对狐鹿来说,这只会是他不愿提及的耻辱。 她再看向旁边那个双臂被废的刺客。 身旁的人道:“他是自尽的。” 厉王说着,伸手一捏刺客的下颚,就让死尸张开了嘴,露出里面少了半截的舌头。 等陈松意看清后,他才松了手,“真是一点挖掘情报的余地都没给我们留下。” 不,这不一定。 陈松意心道。 虽然死尸不会开口,但还是给了她很多的情报,比如这种替死术法。 能够模糊生死、愚弄命运,狐鹿做不到,想必是他口中的师父下在他身上的。 尽管这超出了常人的想象,但她的重生,某种程度上不也是属于模糊生死、愚弄命运的范畴吗? 既然能发生在她的身上,那为什么就不能发生在狐鹿的身上呢? 陈松意将手从尸体上收回来,指间的绷带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色。 她道:“四王子的这位师父,看来是个愚弄命运的高手。” 他的术法修为之高,应该不输于刘氏背后的人…… 等等,她的动作一顿,猛地意识到一点——这个替死换命的手法,不就跟刘氏用在自己身上的一样吗? 只不过这个更像瞬发,而触发的条件就是狐鹿濒死。 一旦他受到致命的伤害,就会随机转移到他身边的这两个巫身上。 这两人不光是他的护卫,也是他的保命符。 而因为死亡是随机的,所以刚才这个巫者脸上才会先露出意外之色,再变成决然。 在换命术起作用以后,另外一个跟狐鹿命运相连的巫女也同样恢复过来。 那个与她有着蛊虫联系的刺客也就同样豁免了药水的影响。 刘氏背后的道人,狐鹿的师父。 难道这个世界上会有两个同样擅长夺运换命的高手? 还是说,他们干脆就是一个人? 就在她认真地思考这种可能性有多大,又能如何证实的时候,她身旁的人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锦囊。 陈松意看过去,就见厉王打开了它,从里面倒出了一团灰烬。 符纸化成的灰烬一倒出来,就在月下轻盈地飞走。 萧应离的目光追着这些仿佛黑色蝴蝶一样的灰烬,看它们飞上了天空。 他想起在回春堂门外,老妇人把这个给了他,说是兴许能够保他一命。 如果没有这个锦囊跟里面的符,刚才他或许就已经死了。 尤其是看到狐鹿身上有着那样诡异的术法之后,他更加笃定,若是叫那把匕首刺中,自己就算能活下来也够呛。 尽管锦囊里的符已经化成了灰,可对救了自己一命的宝物,萧应离还是没有扔掉。 而是重新把锦囊收束了起来,准备放回怀中。 这时,身旁的人伸出了手,用与外表跟眼神都不相符的声音问道:“可否借我一观?” “自然可以。”萧应离欣然答应,把锦囊放在了那只手上。 哪怕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这个突然出现的神秘高人是什么来路,又为什么要帮自己,不过无论是他所展现出来的手段,还是对草原人的仇恨,都清楚地说明了一件事—— 他们是一条战线上的。 他今夜来这里,目的多半是跟自己一样。 察觉到了草原人的动作,于是想来看看王家为什么非要买下这块地,又在这里建造什么。 既然如此,又得他相救,那便不算是自己的朋友,也算恩人了。 陈松意看着自己送出去的锦囊又回到了手上。 她没有打开,而是直接捏了捏锦囊的触感。 果然,三张符都烧尽了才抵挡住那一刀。 她夺下来的这把匕首的确凶残。 萧应离看他捏了捏锦囊,又把锦囊抛回来,忙伸手接住。 还未说话,就听他说道:“厉王殿下不要仗着自己天生神力,就对这些宵小不甚在意,随意让他们近身。” 说着,那张面具转向了自己,面具底下的眼瞳也跟他对上,“回京之后,殿下有空可以去趟忠勇侯府,找小侯爷风珉,他那里有我想赠予你的东西。” 远在江南,想找工匠再次打造兵器的风珉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有人会给他跟厉王殿下牵线。 等回京之后,很快他所憧憬向往的人就会亲自登门,带着这句话来找他。 “忠勇侯府”这四个字,萧应离自然不陌生。 他没有想到的是,眼前的神秘高人竟然跟忠勇侯府也有交情。 准确来说,是跟忠勇侯之子有来往。 他自幼离京,掌兵之后又久在边关,对风珉并不熟悉。 此刻只是默念着这句话,然后爽快地点头应下了:“好,等回京以后,我就去找他。” 厉王从来是听得进劝诫的,这一点在第二世的时候,父亲早就告诉过她了。 可等真正见了他,陈松意才明白“善纳谏言”在他身上是什么意思。 他答应得太快,令她后面的话都说不出来。 萧应离只见到面前的人似乎顿了顿,然后才伸手从怀中抽出了三张符纸。 “我这三张比起你锦囊里那三张来要差一些,不过应该也可以替你抵挡一二。” 她没有说谎。 这三张是新画的,用的不是她的血,效果大概会差一些。 可对萧应离来说,这馈赠却是意外之喜了。 “多谢先生。”他没有推辞,接过之后就直接把这三张符卷起,装进了原本的锦囊里。 看到他再把锦囊放回怀中,再次有了防护之力,陈松意才起身。 萧应离也跟着站了起来,两人离开这两具尸体,回到了倒下的大树边。 青年已经止血了。 陈松意见他自己也上好了药,还撕了干净布条下来包好了伤口,于是替他把金针起了。 将他起针、收针的手法收入眼底,厉王眼中浮现出若有所思。 像这样随身携带金针,对那火药的威力又很了解,而且武力值高,还是少年身形,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神医游天。 等到陈松意收起金针,他才收回目光,问自己的亲卫道:“没事吧?” “没事。”青年答道,“这位……先生说,回去找大夫缝几针,休养一段时间就好。” 从前朝到现在,无论中原还是边关,都是动荡不已,战事不断,民间殇医的医术因此得到了极大的发展,像这样缝合伤口已经有了极其成熟的技术。 他再次向陈松意道了谢,并且想到了刚才看到的那一幕。 刚才他坐在这里,听了全程,也见到了高人向殿下赠符。 先前那位老夫人在回春堂外赠予殿下的护身符,在今夜救了殿下的性命,如今又得高人再赠符,殿下的安全就更有保障了。 而见过灵符威力,他也十分羡慕,不过只是心里想想,不会开口求赠。 倒是陈松意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再抽出了三张护身符:“给你。” 许昭不在,原本的四个天罡卫就只剩下三个。 他们一人一张,也能加强对厉王的防护。 “谢先生!” 青年惊喜至极,可惜被面具挡住了脸,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在接过符之前,他还是先看了自家殿下一眼,见萧应离点头之后,他才接过了护身灵符,妥善地收好,准备回去给没跟来的那两人一人一张。 毁去的树林没法掩饰,战场也没法打扫。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去看王家修建的那座塔到底有什么问题了。 腿上受伤的亲卫被留在这里放哨。 他们殿下则跟这位神秘高人一起前去一探究竟。 青年坐在树干上,拄着刀,伸手摸了摸怀中的护身符,并不担心殿下的安危。 毕竟有这位先生在,谁还伤得了殿下? 倒是他,从今晚开始就一直在拖后腿。 还是老实在这里待着,守好地上的尸体吧。 硝烟未散的月光下,树丛一动,两个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 空地上,那座塔基依然静静伫立。 战场离这里足够远,先前那场大爆炸的冲击又被转移到了空中,没有对这里造成什么影响。 不过即便这边安然无恙,明日王家的人来了,看到那混乱一片的战场,也会各种猜测检查。 陈松意走向了那座塔。 先前她只是在高处观察,并没有走近看。 此刻看这刚建起的第一层塔基,还是没有封顶的,上面罩着的是一层油布。 她走上前去,伸手一掀就把这块布掀了开来,让月光无遮无挡地照了进来。 她从门的位置走了进去,听见身后的人跟了上来。 然后,在她开始从砌好的墙壁摸索检查的时候,跟在她身后的萧应离开口了。 “先生跟神医游天是什么关系?” 陈松意的动作稍顿,没有回头,只道:“殿下何出此问?” 萧应离:“我家军师从江南归来之后,就对游神医赞口不绝,讲了许多有关他的事。” 消息的源头果然是军师。 陈松意回想了一下自己今夜的表现,意识到确实跟小师叔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甚至,今晚的“睚眦”比起桥头镇的“游道长”,还要像传说中的神医游天。 但厉王殿下终究不是真正跟小师叔相处过的军师,看不出关键之处的不同。 她想了想,说道:“我是游天同门。” 同辈师兄弟跟差着辈分的师叔侄都算同门,这倒也不全是谎话。 见他对自己果然是有问必答,萧应离眸光亮了亮,又问:“游神医下山是为悬壶济世,先生又是为何而来?” 厉王殿下终于问起了这位神秘高人今夜出现在这里的确切缘由。 一开始不问,并非是他不好奇,而是摸不准这样的神秘高人的性情。 在为他所救、得他赠符,还有京城在等着自己的礼物,萧应离终于确定了他对自己没有恶感。 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给他的感觉还跟当初弃官不做,来到边关投入自己麾下,充当自己军师的裴植很相似,同样有种是来选择他、辅助他的感觉。 ——在这方面,他的感觉还没有出错过。 军师让他要招揽回去的“意姑娘”还没有现身,但今夜见识了草原王庭的诡谲手段,自己麾下如果能有这样一位高人辅佐坐镇,回去就更有跟他们交战的底气。 他想尝试招揽他。 陈松意一愣,没有料到他的招揽来得如此之快。 不过眼下却不是最好的时机。 她这个身份在草原人面前挂上了号,如果狐鹿背后的人同样无法算到她的存在、算清她的来历的话,那这层身份就不失为一个震慑。 可是不想暴露的话,厉王提出的这个问题又该怎么回答呢? 陈松意几乎是立刻想到了自己的师父。 萧应离于是听他答道:“为黎民,为苍生。” 厉王的眼睛再次一亮,问道:“敢问先生如何看待本朝?” 陈松意背对着他,在手下检查摸索不停的同时,耳边也再次响起了师父说过的话。 那不光是他的思想,他的意志,也是塑造了今日这个她的东西。 她不用思考,就答道:“大齐得位正统,只是同前朝一样,有两个没能解决的问题——一是草原边患,二是世家。” “依先生之见,草原边患该如何解?” “草原为患,要打服,要收服,可分而化之,再一统,拔去爪牙,使之教化。” “可许多人都觉得草原地荒,用举国之力去把它打下来,纳入大齐的版图没有意义。” “任何土地都有意义。” 这一刻,是第二世的师父借她之口,与身后的年轻王者对话。 “大齐的军队缺少战马,打下草原、收服了草原民族,将他们化归之后,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战马,可以组建出强大军队。 “殿下的雄心应当不止如此,草原之外还有更广阔的天地。有了强大的骑兵,要去向着草原往西更广阔的国度征战,大齐就更有底气。” 面罩之上,年轻的王者双眸熠熠生辉。 这正是他跟军师想做的,想带领大齐的军队去更广阔的天地! 他们在这片大地上绝对不是孤立的。 从很久以前他就知道,对皇室来说,他们跟世家大族之间有着太多不可调和的矛盾。 若是要强硬地相互碰撞,就会将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面摧毁。 到时再次陷入混战,受苦的便是百姓。 可若是向外征战,扩大大齐的版图,不仅能解决草原边患,还能转移矛盾。 他忍不住向前一步:“先生所言,与我跟军师想的一样,帝王坐中原垂治,我带兵扩张版图,到时——”他克制地中断了自己的话,继续向眼前的人问策,“先生还有什么教我?” 这是除了军师以外,第一个与他有着相同念头、同样目标的人。 他很想知道,对方还有什么想法。 “世家大族掌握了太多的特权,是毒瘤,他们的特权要去除。 “科举取士可以改变他们的垄断,但耗费的时间太长,应当拓宽渠道,在科举之外启用更多的取吏之法。” 在王家修建的这座塔之中,陈松意不假思索,一件一件地说出了师父关于创办学宫、培养吏才、设置考试、加强监察的办法。 伴随着她的话,她已经将这里的墙壁全都探索了一遍,只不过并无所得,于是转向地面。 在她身后,另一人的双眼已经灿若星辰。 他恨不得现在就把人请回边关,或者请回京城,让军师或者皇兄见一见他。 为何这样的人会直到现在才出现? 想要在王朝的兴变中探索,找出一条路来,十分的难。 这些在陈松意看来只是师父日常传授的一些理念,是属于他的一部分思想,但落在站得更高的为王、为君者耳中,却是给他们指出了方向。 他压抑住了这样的心情,问道:“还有什么?” 大概是因为觉得他声音里的迫切太明显了,陈松意终于停住动作,转过身来。 怕他觉得有了伪装成二十年之后的师父的自己在,这个王朝的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她缓缓地道:“殿下,要做成这些是一件极其漫长的事,你我一代人是完成不了的,更要有继任者。我收了几个弟子,悉心教导,让他们能传承我的思想跟意志,而殿下要考虑的就是大婚跟子嗣。” 她没有忘记,厉王殿下已经二十三岁了。 在大齐,别说是皇家,就是寻常人家的男子,在这个年纪也应当已经成婚,是几个孩子的爹了。 而上辈子的他直到二十七岁身死,也没有成亲,更没有留下骨血。 就算这一世自己真的能改变他的命运,让他不英年早逝,他也应当为未来的基业考虑。 “你的兄长或许曾有雄图大志,但现在也已经被消磨光了,他的皇子中未必有能继承殿下心志的。要完成殿下跟军师所想,建立一个空前强大的帝国,殿下还是要快点考虑成婚。” 空气安静了一下,厉王的面罩挡住了他脸上的错愕。 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会在这里面对催婚。 他还以为今年的第一催,怎么也该要等到回京之后,见了皇兄跟母后,才会从他们口中听到。 一时间,萧应离有些哭笑不得。 陈松意却像是没有察觉,继续道:“尽管在外人眼中,殿下跟今上的关系十分紧张,都认为殿下一直不娶亲、没有子嗣是考虑到了今上的忌惮。可在我看来,事实并非如此,殿下要是愿意成家,今上应该会比谁都开心。” 这一点很少有人能看得出来。 就连他麾下的将领在他这次被召回京的时候,都担心皇兄是要召他回去,解了他的兵权,将他关在京城里做个富贵闲王,解除他对皇位的威胁。 厉王彻底服了。 而面前的人在说完这一点之后,就像是觉得今天第一次见面,同他说得够多了,于是又转过身去,开始在地上寻找王家藏下的机关暗门。 他走上前去,绕到她面前,郑重行礼:“还请先生助我。” “会的。”她道,“但不是现在。” 说完,她从他面前绕开了,走到一处,抬头看了看天,然后又抬手掐算了一番,接着将目光投向了其中一块地砖,蹲下身去,拔出匕首,将那块原本就有些松动的地砖撬开了。 萧应离见状,也没有在意刚才被拒绝,绕了过来,跟着一起蹲下,看着被挖开的地面。 陈松意把匕首放到一旁,在她所能见的视野里,可以见到无形的天地元气在月下汇聚过来,都倾注到了这一块小小的地砖下。 她用手挖开了泥土,从底下摸出了一个红布包。 打开一看,里面是一个草扎成的人偶,上面写着一个生辰八字。 第167章 第 167 章 “这是什么?” 萧应离盯着这草扎的人跟上面的生辰八字,“埋在这里有什么用处?” 陈松意推算了一下上面的生辰八字,发觉这不是王腾。 八字的主人应该比他年长许多,而且在王家的地位十分高。 听见他的话,她伸手在地上划了一道,代表济州的山脉走向: “中原大地有着十数条龙脉,细分下来,每一个王朝都有自己的龙脉,大齐也不例外。你们萧氏起于兰陵,这个山头所在正是你们萧家龙脉的其中一截。” 萧应离看着她的指尖落点,听那苍老嘶哑的声音道,“龙脉上有不同的穴,如果找对了地方,将自己的生辰八字埋进去,或者将先人埋葬于此,就能添丁进财,加官进爵,荫蔽后人。” 他忍不住问道:“如果埋错了位置呢?” 那描绘着睚眦纹样的面具转向他,面具的主人眼中似乎带着戏谑:“那就会死。” 寻常人承受不住这样的反噬,这种选择直接放自己的生辰八字下去的方法很少用。 她说完,再看向手中的草人。 “如果王家像许老爷一样选择在这里修建阴宅,或者只是看中这里元气汇聚,风起不停,想修建一座高塔,顺便把王家子弟的生辰八字埋下,那就没有什么阴谋可言……” 可陈松意觉得不对,毕竟要是这样的话,狐鹿今晚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甚至为了保护这座才修起一层的塔,特意选择在远离这里的林中交战。 她身旁的人忽然道:“如果他们要建的塔不止一座呢?” 陈松意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了过去,只见他同样伸手,在她画出的那道山脉上再点了好几处。 “我派人潜入王家,翻了一遍他们的密信来往,一开始只是想抓住他们的把柄,结果却找到了一封信。上面写着沂州王氏族长大寿在即,王氏各房各支都要在所在地建一座高塔作为贺礼献上,也为他们王氏祈福。” 他说完,再看向草人上贴着的生辰八字,“照年纪推算,济州王氏的家主跟这个对不上,他的长子虽然比幼子出息,能继承他们这一支,但太年轻,所以这个生辰八字应该是那位寿星王瑜公的。” 王氏族人遍布各地,每一处都要修建高塔…… 陈松意心中一动,再次伸手掐算起来。 只是在她眼中向来清晰的盘现在却仿佛被遮蔽了天机,什么也看不出来。 其中必有不妥! 这个念头一起,她的眼前就再次有白雾轰然弥漫开来。 山河画面如梭呈现。 一处处龙脉截点散落其中,在她眼中闪烁着白色的光芒。 一二三四……她心中默默数着,这样白色的光点一共有四十九处。 每一处都接连落下高塔,如黑色长钉,凿入龙穴! 白雾中,建成的高塔煞气外泄,将大齐王朝的龙脉死死地钉在地上。 而从破开的口子处,大齐的国运外泄,随着建成的高塔渐多,外泄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将生辰八字埋在其中,萧氏一族的气运自然归入此人的躯体里……” 她心中生出明悟,然而一时间接收的信息太多,过载的感觉又来了,于是很快从白雾中退了出来。 从她开始掐算就在旁安静地看着,不出言打扰的萧应离虽然在被狐鹿算出踪迹的时候,表达了对这种推演天机的术法的不喜。 但那是对着敌人。 己方如果有这样的高人,自然是事事能算,算得越清楚越好。 尽管陈松意的掐算才开了个头就停下,整个人顿住,可萧应离感觉直到现在他才算是真正结束。 果然,见他慢慢放下左手,他立刻问道:“先生算的结果如何?” 那本就苍老嘶哑的声音从面具后发出,又沉了几分:“他们在窃国。” 她道,“这样的塔一共有四十九座,组成大阵,囚龙窃运,殿下知道一旦国运被窃会如何吗?” “一但国运被窃,王朝的寿命就会缩短,国力下降,内忧外患。 “我知道对殿下来说,这种事情看起来很虚玄,然而殿下只要想一想,前朝快要灭亡的时候就是国运将尽之时,那时不就是草原王庭崛起,南疆动乱,还有大旱天灾连年,遍地都是活不下去的人。” 此刻,她再拿起手中这个草人,眼底浮现出了冷意,“彼时萧氏王朝灭亡,就轮到他们王家起势,这草人放在这里,就是用来吸收气运的。” 她说着,将手里的草人扔到了地上。 这样规模宏大了许多、牵涉的人更多,但原理还是一样不变的窃运手法,令她更加确定草原王庭的那位国师跟指点刘氏的那个道人就是同一人了。 自己跟程明珠之间的联系被切断了,他有所感应,于是再次回到了中原,借助想要起势的沂州王氏,布下了更大的局。 这可能是他的补救之法,也可能是他的随手而为,还可能是一个局,用来守株待兔,等有人一来破坏,他便可以知道先前坏了他布置的人是谁。 虽然不知道他谋夺大齐国运的目的是什么,但陈松意可以确定,不管是他帮助刘氏也好、帮助王家也好,甚至是帮助草原王庭谋夺中原,都不是平白为人做嫁衣。 看着被扔到地上的草人,听到世家蠢蠢欲动想要谋夺皇位,如果换了是景帝在此,一定要大发雷霆,叫人推了这塔,去将王家赶尽杀绝,让沂州王氏从此在世界上消失。 但萧应离没有愤怒。 厉王甚至想笑一声,说一句终于来了。 原本在太-祖起势之前,他们兰陵萧氏不过是一个二等世家,远比不上沂州王氏。 现在反过来却压了天下世家一头。 换做是他,生在曾经有机会振臂一呼、于乱世中谋夺基业的沂州王家,他也会不甘,也会觉得自己没有萧家差,只是缺少了一点运道。 现在有这样一个机会摆在眼前,他们怎么可能经受得住诱惑不去做? 陈松意等着他的愤怒,却没有等到,只听他冷静地分析道:“沂州王氏敢这样做,除了得到那位国师的帮助,背后肯定也已经跟其他世家大族商谈好了,成功以后要许给他们天下共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低我们萧家一等,还要被我皇兄忌惮打压。 “他们已经结成联盟,再加上有能布下这种阵法的高人做外援,现在若是贸动,将此事揭发出来,必定会令大齐陷入内忧外患。先生既能算出这些,想必定有良策,我该怎么做?” 听见他的话,陈松意越发觉得自己所选择的这个明主真的没有选错。 她转头迎上他,微微颔首道:“这个阵法要成,必须要四十九处都建成,我们只要破坏一座就可以,但不能被看出来。” “不能被看出来……”萧应离在面罩底下重复了一遍这句话,然后看向地上,“那就把这个草人的生辰八字替换掉。”他抬起头,“不若换成我的?” 陈松意摇了摇头,肃然道:“殿下不通术法,所以会说出这样的话,我要教殿下第一件事,就是生辰八字不能随便泄露。” 像现在沂州王氏的族长生辰八字就在她手上,她拿着草原人那里夺来的匕首,就能咒杀了他。 而且她一世的悲剧正是从生辰八字开始。 很奇怪,前世她还在娘胎中,那道人就能算出她什么时候出生,能提前十几年布局,找到一个跟她生辰八字相同、命格是完全相反的程明珠来作为介子,从她身上打开一个缺口,夺取属于兄长、属于大齐王朝的气运。 可是现在,她竟像是成了个不可测算的存在。 狐鹿用着与她系出同源的推演术,哪怕他可能学艺不精,却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陈松意看向地上的草人,心中一动。 她问厉王:“殿下可信我?” …… 树下,腿上包扎着绷带的青年耳朵一动,朝着前方望去,就见到殿下熟悉的身影。 他一个人回来了,不见刚才与他同去的神秘高人。 青年立刻起了身,一瘸一拐地要迎上前,再三确认了陈松意没有过来,这才向着厉王问道:“咦,先生走了吗?” 殿下竟然没有趁机招揽先生吗?! 要知道,他们殿下可是走到哪里,见到能人异士都能招揽过来的人。 放在春秋战国,他就是门客三千的孟尝君,这样厉害的高人,殿下不招揽,不符合常理。 “自是招来了。”萧应离道,也没有同自己的亲卫隐瞒,“只不过先生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时机成熟,他自会带人来投。” 还要带人?青年一听就不由得生出了期待。 萧应离拍了拍他的肩:“赶紧把这里收拾一下,我们该走了。” 王家的事全权交由陈松意去处理,不会叫在背后指点他们的人发现。 他们处理好这两具尸体,就该回城,也该启程回京,不宜再拖延了。 塔中,陈松意将挖出来的草人放了回去,把痕迹消除,然后取了两张空白的符纸。 她将纸撕成小人的形状,在上面各写上了王氏族长跟自己的生辰八字。 王家既已把草人埋了进去,势已成,再挖出来也没有意义。 而厉王殿下提出的替换,也不是什么好办法,但她却可以另辟蹊径—— 窃取。 同样是窃运,他们王家能做,难道其他人就不能做? 正好她深受其害,将这一手夺运换命术也学得不错。 她手中现出红线,将两个纸人绑到了一起,催动术法。 冥冥中,她感到聚集向这里的天地元气开始丝丝缕缕地涌向自己,于是停下催动,收起了纸人。 成了。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之后的日子,王家自然可以继续做他们的起势大梦,窃取国运。 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发现,自己的谋夺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而在那之前,她就赌自己不可测算。 她赌那道人发现不了她。 第168章 第 168 章 一大早,济州城就非常热闹。 昨晚很多人在睡梦中都听见了城外传来的一声巨响。 众人还以为是梦里打雷下雨了。 然而第二天起来,地面依然干燥,不见半点湿意。 城墙上的守卫昨夜是最先被惊动的。 只不过忌于那爆炸的威力,没有立刻赶过去,而是提心吊胆了一夜,等到天亮才上报,派了人去查。 派出去的人回来之后,济州城的都指挥使才知道,昨晚发生爆炸的地方是王家新买下来的那块山地,曾经属于刚刚暴毙的许老爷。 消息一传出,城里一时间众说纷纭。 关于这是王家三少爷为了强抢许老爷的地把人害死,才会引来天降神雷,把王家建的塔都劈塌了的传言甚嚣尘上。 本来起了个早,心情因为建塔进程顺利而不错的王腾听到后,立马放下筷子。 他早食也不吃了,带着人就冲向那座山。 等看到山巅一片狼藉,还有头顶那被削掉了大片树冠,让天光都畅通无阻地照下来的缺口,他愣了许久。 幸好,等冲到刚修建起一层的塔时,塔安然无恙,只是周围多了一些尘埃碎片。 王腾这才松了一口气,随即想到什么,他又脸色一变,斥退了跟着自己的人:“都给我退下!” “退下退下!” 两个恶仆作势驱赶。 等塔周围的工人也退开后,他才独自走进了塔中,从那块砖下挖出了草人,反复确认没有异样、没有被人动过之后,他才真的放下了心。 济州码头,一大清早就已经有好几只船准备向着京城出发。 任通判昨天已经来送过赵山长,今天去上衙的时候,头还因为宿醉而痛着,就没有再过来。 码头清风徐徐,沧麓书院的船上好几个人都没有进去。 他们挤在船尾,朝着远处张望:“昨晚那声爆炸你们听到了么?据说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 其中一人踮着脚道:“我睡得太死没听见,不过我听客栈里的人说了,里面还牵涉到什么冤情?天降神雷是警示。” “这你也信?” “哎,不信就让一让,让我看看。” “就是那个方向吧?有望远镜吗?能看到据说秃掉了的山吗?” 几人在船尾挤来挤去,直到一个少女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各位学兄,船要开了,山长让你们回去,免得风大又受了寒。” 差点把一个同伴挤下水的几人这才回头,看到平平常常地站在他们身后的青衣少女,都觉得自己这个样子叫她看到,有些不好意思了。 “好的学妹,我们这就回去。” “我们平时不是这个样子的!只是因为生病,在院子里关了一阵,才忍不住想放飞一下。” 陈松意眼中浮现出笑意,点头道:“我懂的,还有不到一半路程就到京城了。等到了之后,我再找机会尽半个地主之谊,请两位先生跟各位学兄一起去放松心情,游玩一趟。” “这可是你说的,我们记下了。” 他们没去过京城,可她是在京城长大的呀,定然知道哪里风光好、哪里适合游玩。 他们顿觉心满意足,各自回了船舱,陈松意则站在原地没有回去。 她也没有去看那座炸成什么样她再清楚不过的山,而是看向了旁边停靠的另一艘船。 厉王他们在那里,他们今日也启程了。 杨副将的病已经药石罔顾,他是京城人,最大的愿望当然还是能在死之前回到故乡。 所以当他的情况一稳定下来,萧应离就定下了最近的一艘客船,准备走水路回去。 路上如果他再疼痛难忍的话,就用温大夫开的药方,用颠茄为他止痛,应该能平稳地一路抵达目的地。 沧麓书院的船开始走了,两只船交错而过。 陈松意没有见到厉王,倒是见到了昨晚的那个年轻护卫。 他跟两个天罡卫站在船上,正从怀中取出了符纸,分给他们一人一张,并且在笃定地跟他们说着什么。 陈松意收回目光,尽管不是同船,但厉王殿下既然决定回去,那么这一路就是同行。 自己在近旁还可以看顾着,保证他的安全。 至于逃走的狐鹿一行,她没再去算,总归已经不在济州。 或者是回了使团,或者是去找他的师父了。 “再次见面,就应当是在京城了。” 陈松意在心中默默地道。 京城的环境比这里更复杂,而且去到那里,她就有更多的事情牵扯,有更多的人需要护住。 “到时候能不能见到那个道人,或者说他所谓的师父?” 她摇了摇头,压下这些念头,转身也进了船舱。 船头破开水面,逐渐加速,向着京城的方向驶去。 …… 江南的十一月,水还没有结冰,不算太过寒冷。 可是一跨过南北边界,进入北方,十一月就已经直接从秋天进入了深冬。 在书院一行抵达京城的时候,京城已经下起了大雪。 一群生长在江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架势的南方学子都要冻傻了。 他们一路所期待的,觉得到了京城自己的潇洒登场? 没有。 寒风一吹过来,他们露在外面的头发、睫毛都凝上了霜。 必须要整个裹在棉袄中,戴着遮挡住耳朵的厚重帽子,才能稍微存储一些热气。 至于陈松意在离开济州的时候说的,到了京城可以带他们去揽胜? 现在人人都绝了这念头。 从船上下来到马车上,就这么一小段路他们都觉得自己要冻成冰棍,又怎么可能在这个天气还特意出门去玩呢? 距离码头十几尺外,陈松意登上了一辆马车。 进到车厢里,外面的寒风被挡住,顿时暖和许多。 不过她修习内家功法,有真气护体,这样令人感到畏惧的寒冷对她来说也不算什么了。 真气一运转,她的手很快就暖和起来。 坐下以后,她便提出了壶,摆好了碗。 等两位先生一上来,就立刻从壶里给他们倒了两碗姜汤。 赵山长跟樊教席一坐下,手中便拿到这碗散发着红糖香气的姜汤。 两人顾不上说话,先喝了一口,然后感到整个人活转过来了。 “呼——”樊教席呼出一口气,对着赵山长道,“有个小姑娘跟着一起出门就是好,就是细心。” 赵山长也感到自己就在外面站一下便冻僵了的脸恢复了过来。 他先是赞同了樊教习的话,然后才问陈松意:“这姜汤准备了他们的份吗?” “准备了。”陈松意提着壶道,又让两位先生把碗伸过来,给他们再倒满了,“姜汤暖胃驱寒,京城这么冷的天,不是人人都抗得了,时常喝些姜汤能好受些。” 不过这冷也就是在外面,等进了京,住进了宅子里,里面都是有火炕的。 一烧起来,整个房间就暖和了,坐在炕上,便不觉得外头是冰天雪地。 马车走动起来,两位先生各喝了满满的一碗姜汤,都摆手表示自己不要了。 陈松意才将碗烫过、收好,问道:“先生,我们进了京,是住客栈还是租院子?” 要是租院子的话,她正好可以走一趟,先去看看合适的地方,回来让他们挑。 结果赵山长道:“都不是,等进了城再说吧。” 她看向樊教习,樊教习一抚胡子,结果抚下来一把冰渣。 他失笑了一下,然后才道:“听你赵先生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这个时节进京的人不少,尤其这次科举录取的举子尤其多,走水路过来的也多。 书院一行雇了五六辆马车,坐人、放行李都十分宽松。 而跟他们一样雇了在码头揽客的马车、冒着大雪进城的还有十几辆。 陈松意想到,厉王先带了杨副将回京,真正的大部队还在路上,他回来没有惊动皇宫里的人,应当也是坐这样的马车一起走。 风从车窗的缝隙呼呼地吹进来,被厚重的帘子挡住。 他们这辆马车里三个人,一个在京城长大,一个曾经在京城做官,还有一个几十年前也曾经进京赶考,所以对京师并不好奇,能够安稳地待在马车里,等着抵达目的地。 可其他马车上的人却不是这样。 哪怕是家离京城最近,从小就去过不少地方的冀东流,也没有真正来过京师。 因此,哪怕外头狂风呼啸,夹着鹅毛大雪,能见度不高,他们还是忍不住掀开了帘子,打开一点车窗,忍受着刀割一般的寒风,也想看一看京城。 在城外的时候,陈寄羽只觉得眼中所见,完全不似京城该有的繁华。 大雪冰封,将一切都变成了黑白二色。 沿路除了堆满积雪的树,就只有低矮的棚户,黑色的烟从棚户的烟囱里冒出来,侵染了白雪,构成了这片天地的过渡色。 进城的人很多,但穿得好的很少,全都神情灰暗,衣着也灰暗。 这样的景象叫车上的人看了片刻之后,连原本顺利抵达京城的兴奋心情都消退了很多。 与陈寄羽、纪东流坐在一辆马车的两人关上了窗,放下帘子,满脸失望地道:“这京城怎么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样?” 陈寄羽也这么觉得,不过妹妹说过,冬日的外城就是这样的。 他温声道:“现在还在城外,等进了城就不一样了。” 果然,等通过了高大巍峨的城墙下打开的城门,进入城中,里面就是一个符合他们想象的、截然不同的世界。 赵山长没有带他们去住客栈,也没有带他们去租院子。 他带着这些江南籍的举子,径直去往了江南会馆。 第169章 第 169 章 江南会馆是江南商会所创办的。 同其他省的会馆一样,坐落在京城的东南区,由各大商号轮流坐堂。 因为往来入住的人非富即贵,在这样的大会馆住宿,费用往往是住在其他地方的数倍,而且还有入住门槛。 以陈松意对赵山长的认知,他并不贪图享受,从来只选对的,而不选贵的。 所以当发现马车停在这里的时候,少女脸上露出了意外的神色。 赵山长却示意:“到了,下去吧。” 下了马车,陈松意站在江南会馆气派的大门外,伸手扶了两位先生下来。 听见其他马车上的人也都下来了,发出意外的声音,她不由得思忖起赵山长为何会选择这里。 在台阶下站定,赵山长看着门边上的江南会馆四个大字,捋着短须轻轻地笑了笑,然后看向从马车上下来的学生们。 等人都下来了,站齐了,他才说道:“走吧,进去。” 全都是第一次来京城、住会馆的举子各自露出稀奇神色,留下书童跟长随负责搬运行李,自己跟着师长进了会馆。 一入前厅大堂,里面一股暖风顿时扑面而来。 这样骤然一冷一热,要是没有方才在马车里灌下的那碗姜汤打底,他们可就要受不住了。 恢宏大气的会馆里,跟外面的冰天雪地完全是两个世界。 这种天气,会馆大堂还摆放着一盆盆盛开的秋菊。 菊花的花瓣在宜人的温度下开放舒展,璀璨的金黄色夺人眼球。 哪怕是陈松意在经过的时候,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果然是江南商会啊。”她听见旁边走着的一人唏嘘道,“真是财大气,先生怎么会选择带我们来这里住?” 倒不是说他们不配,只是在他们的预期里,比起享受,师长大概更想磨练他们。 别说是租院子住,甚至可能把他们送到城外的大相国寺里去,忍一忍苦寒,耐一耐寂寞。 这个时段,会馆没有什么业务,正是清静的时候。 今日坐堂的陆掌柜是个黄脸中年人。 看到书院一行从外面进来,他短而浓的眉毛立刻一挑。 目光将每一个人都扫了一遍,最后才落在了带队的赵山长身上。 能在这里坐堂的掌柜目光都很毒辣,他一下就看出,不光是带队的赵山长,就是他身后这些初来乍到京城,用厚棉衣把自己裹成球的年轻人也多有不俗。 尽管这一行看上去跟会馆的准入标准还有一段距离,可人家既然来了,就必有让他们放松标准的底气,陆掌柜想着,偏黄的脸上挂起了笑容。 他站起了身,拱手道:“在下姓陆,是这里的坐堂掌柜,不知先生一行来会馆有什么需要?” “陆掌柜。”赵山长也同他回了礼。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信,递上柜台,“这是周副会长的亲笔信,我们的来意,掌柜看完这封信就知道。” 陆掌柜眼中闪过微微的惊色。 江南商会有一正两副三名会长,赵山长所说的周副会长自然就是其中一位了。 当看到赵山长拿出信,陈松意心道难怪。 难怪说等到了地方就知道,不用去看院子,原来他走一步算三步,早在出发之前就已经安排好到了京城该住在哪里。 陆掌柜打开周副会长写的信,迅速地看过抬头跟印鉴。 他确认了,无论是笔迹也好,印鉴也好,都是周副会长亲笔无疑。 等确认之后,他才看起了信。 看了两行,他就忍不住抬头,飞快地看了这十几人一眼。 嚯,这十来个竟都是今科举子,而且全都是这位赵山长所授。 其中还有个两省解元,也不知道是哪一个。 信写得不长,他低头很快看完,知道了人家副山长选择江南会馆的缘由。 见到这并不叫他们为难,反而是他们的专长,陆掌柜于是在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陈松意见他折好信,重新递回给赵山长。 等再次开口的时候,陆掌柜脸上的笑容已经变得亲近了许多: “原来是沧麓书院的赵山长跟一群高足,周会长的意思我明白了。我这就命人去收拾两个院子,让两位先生跟诸位公子安顿。接下来这段时间,山长在京中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吩咐。” “哈哈哈。”赵山长笑了起来,把信收回袖中,“多谢陆掌柜。” “请。”陆掌柜唤了人来给他们引路,目送他们离开。 等人走得看不见了,他才坐回柜台后,想着周会长的那封信,忍不住感慨,“这位赵山长是真的有能耐,做他的学生,有他牵桥铺路,何愁考不上?” 周副会长的两个儿子正是该入学的年纪,也想走仕途。 能用江南会馆的一些资源就得到赵山长的人情,与人方便,与己方便,这才是真正不亏的买卖。 …… 入住会馆,休息了一日,赵山长便开始了一番令人眼花缭乱的操作。 他借用了江南会馆的信息网,将一条条消息搜集到院中。 然后,又通过江南会馆的渠道,把制定好的计划一件件地安排下去。 江南会馆提供的资源丰富,获取信息的渠道多,办事的人也多。 他们来到京城才两天,赵山长就已经把这几个月京城发生的事都摸透了。 作为离他最近的人,陈松意看得清楚。 科举这场战争,从他们踏入京城这一刻开始就打响了。 科举牵涉到南北之争、门阀之争、书院之争、派系之争…… 每一步都可能影响会试的名次跟结果。 在春闱正式开始前,要如何操作、如何投卷、如何扬名,都是需要好好策划的事。 这里面诸多门道,哪怕是活了三世,拥有前瞻性的视野、知晓许多未来的陈松意,也不能说自己看明白了。 对陈家村、对陈桥县来说,陈寄羽这个解元可能很了不起,可在京城里多得是解元。 而且再往上,还有更加耀眼的前三甲,状元榜眼探花,尽在翰林清贵。 哪怕他们是从江南贡院里厮杀出来,来了京城也要低头。 “抢占先机十分重要。”赵山长一边安排,一边教她,“来得晚了连冷灶都烧不了。” 陈松意受教,她本以为他们来得算早了,可没想到在他们抵达之前,京中就已经有许多人开始布局,四处行卷,宣扬才名,希望能在会试之前就让自己的名字上达天听。 在他们面前,她所做的把兄长的名字放在锦囊中、在付大人面前挂上号不过是小儿科。 而这些举子为扬名所为,在赵山长眼中,也是小儿科。 等到他的布置真正开展,陈松意才领悟到他选择落脚江南会馆的智慧。 这样大的摊子要铺展开,没有一个庞大的网系在背后是不可能的。 对从江南带来的十一个学生,外加一个林夫子的得意门生,还有在济州城遇到的纪东流,赵山长全都没有厚此薄彼。 一路上,他都跟樊教习一直在讨论。 依照他们各自的专长特质,量身制定了扬名之策。 “像你兄长,虽然基础扎实,文章做得言之有物,但在才名跟诗名上却不见长。” 于是,赵山长就从“孝”字入手,重点抓他的沉稳孝顺,立他的人品。 农门贵子,书院求学,何等的辛苦。 他却不忘家中生病的高堂,便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将因学业出众而得到的嘉奖留给母亲治病。 “有了这些铺垫之后,最后再提他的乡试成绩——”樊教习笑得狡黠,“这样一来,我们这个解元就更显贵重。” 大齐重孝,陈寄羽所言所行完全符合主流,而且也完全经得起检验。 敲定计策,赵山长就将他这些年在书院的经历精简成文,请会馆雇人去街头巷尾传扬。 这也是大齐科举前的必备项目了。 每三年一次的科举考试之前,京城百姓期待的都不是出了什么新话本,而是这一届举子中又出了传奇人物,做过什么事。 像昔日的礼部侍郎叶乘风,生在南越之地。 乡试结果一出来,他便独自一人从南越出发,走了小半年,徒步入京。 这样的猛人,虽然已经辞官快十年,但京城坊间依旧流传着他的传说。 “这只是第一步,虽然寄羽不及叶侍郎生猛,但胜在稳。”赵山长道,“等大家对他有了印象,再慢慢放出其他。” 至于其他人就简单多了,有文名的扬文名,有诗才的扬诗才。 像纪东流这样家学渊源的治水人才很简单了,就扬他在水利方面的名声。 要是实在都不出众,就捆绑在一起打响名声。 比如在书院里同住一间寝室的四个人都考上了,那也是一桩美谈。 “就这样反复刷,反复加强民众对他们的记忆点,就不信这样还堆不出个名来。” 赵山长不无得意地道,“这可是我这些年潜心研究总结出来的方法,若不是收了你兄长为徒,我也不会起这份心,跑京城这一趟。” 樊教习也道:“可惜我已经老了,心气不再,不然我也很想去考一考,叫山长你为我造一回势。”——这叫什么科举鬼才啊? 于是,尽管因着外面冰天雪地,自来到京城之后就一直在会馆中专心备考,一步也没有踏出去的众人,却因为师长的花样扬名,加上会馆不留余力的推波助澜,很快都在京城小有名声。 便是身在宫中的景帝都听到了不少,他随手将奏折放在了一旁,脸上露出期待之色:“这一届倒是热闹得很,这些举子里,不知能出几个朕期待的国之栋梁。” 钱忠立刻躬身,道:“陛下是圣明君主,尤其是江南一事之后,天下良才尽皆来投,老奴想,他们自是不会叫陛下失望的。” 虽然提到江南,帝王的脸色沉了沉,但很快还是舒展了。 他看了看天色,从桌后起身,问道:“厉王呢?今日入宫没有?” 第170章 第 170 章 厉王昨天就已经秘密抵达了京城。 而且一回来就向太医院递了牌子,把太医院院正跟几位太医全都请了过去。 景帝当时跟新纳的美人正在御花园看雪,听到厉王请太医,还一口气请了这么多个,差点吓得要连夜出宫。 他脱离队伍,这样突然提前抵达,本身就已经很叫人不安了。 眼下还几乎将太医院搬空,景帝只怕他是出了什么事。 帝王没了赏雪的心情,第一时间门命人将这消息封锁了,不让传到太后宫里去。 他自己则要冒着大雪出宫。 幸好,厉王还没有存了把他这个皇兄吓死的心,很快又令人递了消息进来—— 他请太医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给身染怪疾的副将会诊。 他这次提前回来也是因为此事。 他自己身强体健,没有问题,明日就会进宫来见他。 至于他的厉王府,打扫不打扫都无所谓。 他今日就住在杨副将家,明日进宫就宿在宫里。 “真是胡闹!”在冰天雪地的季节都吓出一头虚汗的帝王骂了一声,这才坐下,但也没有了继续跟美人厮混的心思。 而且什么叫打不打扫无所谓?知道他要回来,母后提前几个月就派人去修缮厉王府了! 现在一切都好好的,就等主人归来。 不过他要在宫里住,这景帝也是不会拒绝的。 母后很久没有见他,自己这个做兄长的又何尝不是? 尤其是在听到他竟敢带着一百人就跨过了边界,深入草原,取了新任右贤王首级的时候,景帝也想骂他鲁莽。 草原王庭是被迫跟他们停战,不臣之心没有消亡,他就带这么少人去,不是成心给人当靶子吗? 他能够成功,能够全须全尾的回来,都是祖宗保佑。 等将明日见了他要骂他的话在心里演练了一遍,景帝才觉得消了气,想了想,为避免消息走露,还是传到母后耳中变了形,于是又亲自往太后宫中走了一趟。 将他提前回来的消息告诉了母后,将他请太医的原因也告诉了她。 反正这个弟弟一回来,母后心里就只剩下他,而且他今日也是避不过,一定是要进宫来了。 果然,钱忠说:“王爷已经到了,只不过刚刚陛下在批阅奏折,所以太后娘娘那边的宫女没有进来打扰。” 听到胞弟已经进宫了,景帝立刻道:“走,去太后宫中看看。” “是。” …… 大雪压城,太后宫中地龙烧得很热,灯火明亮,一片暖融。 周太后从今早开始就一直在宫中盼着,等着自己的幼子进宫来。 她与自己的小儿子十几年未见了。 当初小儿子被早早送去封地,她是不愿的,也埋怨丈夫为何如此狠心。 但是当时身体已经不行的先帝却拉着她的手,道出缘由。 他们就这两个儿子,都是嫡出。 长子已经大了,很是出色,等自己一去自然能够继承大统。 但是周围那些虎视眈眈觊觎着他们萧家的人,却不会就这样让他们的长子顺利坐上皇位。 幼子又命格贵重,是开拓之主,这必定会被他们拿来做文章。 他现在尚且年幼,留在京中还好,可壮则有变。 到时兄弟阋墙,国本不稳,正顺了那些人的意,应了他们的心。 还不如趁他年幼就狠狠心把他送去封地,赐他像厉王这样的封号,断了那些人的念头。 这样方可在他死了以后,保住皇室的太平。 周太后能说什么呢? 她不只是一个母亲,也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她只能答应,并且期盼着母子能有再见时。 结果,幼子被送去封地,一去就是那么多年。 等到可以回来的时候,边关又乱了。 满朝文武,明明有那么多将军,那么多勋贵,却偏要他去坐镇边关。 周太后时常想问,当初那么多跟着太-祖一起打天下的武将,现在子孙后代一个两个都不中用了吗? 每次边关的战报传来,他们听见的是胜利是欢呼,唯有她听见的是自己的儿子又出生入死了一次,身上不知又添了多少伤。 终于,等到她大寿,她的儿子终于要回来了。 宫人还想劝她不要在门边吹风,进殿内去等也是一样的。 然而周太后却不愿意。 “我想要阿离一回来就看到我,看到他的母亲在这里等他。” 周太后说着,见到风雪中出现了一个高大身影。 他披着斗篷,身后的人给他撑着伞,踏着风雪而来。 因为逆光,所以周太后看不清他的脸,可她的手却在这一瞬间门颤抖了起来。 不用看清她也知道,这是自己的儿子,是从小跟她分离,快要二十年没有见的儿子。 他朝着她走来,那样高大的身影落在她的眼中,却还是跟当初那个被送到封地去的小娃娃一样。 人还不及她的腿高,走路都不稳,摇摇晃晃地张开双臂,叫着母后向她走来。 “阿离……”周太后的眼泪几乎立刻就掉了下来,“阿离!” 厉王走到母后的寝宫外,听到这一声有些耳熟的呼唤,然后就看到一个身影从寝宫门口奔了出来。 “母后……” 这两个字是如此自然的脱口而出。 他去封地的时候年纪还小,母亲在他带去的行李里准备了她的画像。 然后,怕他忘记她,她还特意选了个跟她有几分相像的宫女姑姑,跟着去了他的封地。 他幼时是很受疼爱的,在离京之前都一直住在母后的寝宫里,这些记忆都没有消失。 因此一看到母亲奔过来,他也从伞下离开,迎向了她。 然后,将这个跟记忆中相比瘦小了太多的母亲抱在了怀中。 就像他年幼时在外玩累了跑回来,母亲将他抱在怀中一样。 “阿离……阿离,我的孩子……” 周太后略略退后一些,伸手捧住他的脸,发现记忆中还那么小的儿子,现在已经长得比他的父兄还要高了。 他的眉眼像自己,其他却更像他的父皇。 尤其是站在雪地里这样低头看人的时候,简直跟先皇一模一样。 周太后心中生出了更多的复杂情感。 一时间门想起逝去的丈夫的好,一时间门又想起他那样狠心。 太后宫里的宫人撑上了伞,厉王伸手接过,撑在自己与母亲头道:“外面雪大风寒,不好久站,母后我们进去吧。” “好……” 周太后止住眼泪,搭上儿子的手,朝着寝宫中走去。 原本冬天的衣服厚,他身上的伤应该不易被察觉到。 可是他手臂上的这道伤太长了,伤痕无法掩盖,一直延伸到了手背上。 周太后手一搭上去就察觉到了不妥,等到了灯火通明的殿内,让儿子脱下了斗篷,她就立刻要去查看,“阿离,你的手怎么了?让母后看看。” “没什么,母后。” 萧应离第一次觉得,这些代表功勋的伤疤也不好。 他想要把手从母后面前撤开,却被周太后牢牢地抓住。 她的力气明明也不大,可是却叫他挣脱不得。 他只能看着那双保养得宜的手颤抖地将自己的袖子往上推去,露出了手臂上那道长长的伤痕。 “母后,我没……”他想说自己没事,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伤,可周太后已经捧着他的手又哭了起来。 在手臂上都有这样的伤疤,可以想象在他的衣服底下还有多少更严重、更致命的伤。 儿子没有回来的时候,她只在做噩梦的时候,梦见他浑身是伤,九死一生,可现在却宛如噩梦成真。 景帝来到的时候,就见母后在对着胞弟垂泪,悲伤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而等到宫人通报自己来了的时候,母后的神色顿时一变。 景帝还来不及开口,也来不及细看多年未见,只在书信往来跟军报中交流的亲弟弟如今长成什么样了,就被母亲含泪一顿怒骂:“为什么,朝中有那么多人可以去镇守边关,为什么就偏要你弟弟去?” “我跟你父皇就生了你们两个,你却偏让他去出生入死,去跟那些草原的豺狼虎豹生死相搏!” “他是你弟弟!是整个大齐最尊贵的王爷!他不应该经受这些的,他不应该的……” 周太后再次泣不成声。 宫殿中一时间门除了她的抽泣声,就只剩窗外的风雪声。 萧应离扶着母后,看向皇兄那想要解释又不知该怎么解释的样子,只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他就知道,自己回来一定会变成这样。 所以才一直想着等到边关战事平定,彻底把草原也并入大齐的版图才回来。 这样一来,就可以陪伴在母后身边一段时间门,好好消磨掉她心中的埋怨。 “母后,没有什么应不应该的。”他环着母亲的肩,轻声道,“皇兄坐镇中极,我开拓疆土,这都是身为皇室,身为太-祖子孙应该做的事。” 景帝见他在母后耳边轻声细语,“这些伤都不碍事,都是旧伤了,我现在很少再添新的伤口。皇兄坐在这个位置上也很不容易的,而皇嫂又早逝,皇兄才更需要母后的支撑。” 这话说得叫景帝心中一阵酸楚。 周太后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大儿子,见到他那红着眼眶的样子,也叹了一口气。 见气氛缓和,厉王那张俊美的面孔上绽开了有些没心没肺的笑容,又道,“若非怜惜皇兄,我都想将母后带到边关去住一段时间门。边关虽风沙大,但风景实在好,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叫人见之,心情开阔。” “母后才不去。” 周太后可不喜欢那样的风沙,她刚刚摸幼子的脸,都觉得风沙磋磨了他。 若不是他像他父皇跟自己,生得实在俊美,在边关待上这么些年,只怕没有姑娘愿意嫁他。 母子三人之间门恢复了融洽。 因厉王殿下归来,景帝难得也没有去他新宠的美人那里,而是跟胞弟一起在母后宫中用膳。 等到周太后确认了幼子就在宫里住,而且在她寿辰之前都不会离开以后,这才安心地放他走。 风雪稍停,地上的积雪反射出一片光芒,天家兄弟在回廊下,一前一后朝着书房走去。 第171章 第 171 章 更深夜静,只有园中枯枝偶尔被积雪压断,才会发出声响。 游廊清冷,不管是宫人还是侍卫都被屏退得远远的,只有最忠心的钱忠躬着身,跟在两人身后。 厉王手中提着灯笼,随着他的脚步轻轻晃动,照亮黑沉沉的地面。 刚刚在席间,厉王喝了酒,眼下忍不住将领口敞开了些。 景帝转头,看向走在身旁的弟弟,觉得现在才能好好看看他,才是他们兄弟对话的时候。 萧应离肩上一沉,抬头看去,却是皇兄将手按了上来。 景帝拍着他的肩膀,眸光感慨地道:“阿离长大了,明明去封地的时候还那么小。” 他说着,在自己的腰间比了个高度。 厉王笑了一笑:“毕竟臣弟今年已经二十三了。” 不对,过完年就二十四了。 原本他没觉得这个岁数有什么,可自从那日在济州城外被提醒该成家立业以后,他对岁数就好像敏感了起来。 “二十三了。”喝得微醺的景帝没有察觉出他的心情微妙,只重复了一遍,然后将手从弟弟的肩膀上放了下来,背在身后道,“二十三了,该成亲了。” 这四个字正好戳中了他突然升起的心思。 年轻的王者有生以来第一次想:我要成亲,那我该和怎么样的女子成亲? 肯定是要愿意随他去边关的。 最好弓马娴熟,再懂些兵法,能够随他一起出征。 他慢了一下,就见到景帝走到了前面去,于是提着灯笼跟上。 听他跟上来,叫风吹得酒醒了些的景帝才开口道:“草原人,打得好。” “打得好”三个字,景帝落了重音。 虽然不管是在发往边关的急诏里,还是在外人面前,对厉王的这次行动他都要摆出训斥的态度。 可实际上,景帝却是个不折不扣的主战派。 “平定边患、征服那群草原蛮夷,这些前朝没做到、太-祖跟他们父皇都没做到事,朕想要做到。” 他坐镇中极,不能去边关御驾亲征,幸好他还有个弟弟。 他的胞弟就像是他的替身,是他勇武的延续。 披上战甲,他就能带领千军万马,替自己去打服那些胆敢犯边、胆敢对中原生出觊觎之心的草原人。 走在游廊下,厉王的脸分明有一半映不到外面的光线。 可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却丝毫没有受这半边黑暗的影响,依旧明亮爽朗:“那皇兄就坐镇京中,待我踏平他们。” 景帝抬起了两根手指,背对着他道:“军报上说得不清不楚,你跟大哥说说,你是怎么把那个新任右贤王的头砍下来的。” “是。” 萧应离应了一声“是”以后,就伴随着园中的夜来风雪声,给景帝讲起了他是怎么带人进入荒漠,又是怎么驯服了野马群,借由它们突入了草原。 伴随着他的话,景帝眼中浮现出了他们一人三骑,星夜奔驰,如同闪电般劈入草原的画面。 御花园中的风雪声也仿佛化作了大漠的风声,景帝只觉得热血沸腾,感到自己的雄心又回来了。 这就像是又回到了刚登基的时候,他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跟许许多多想要做的事。 只是等这种热意消散,在草原上星夜兼程、策马奔腾的神魂回到身体里,他就又是那个困坐在这张龙椅上,许多事情都做不到的帝王了。 而说完把右贤王的头送去龙城贺新任单于,萧应离也说起了这件事的后续:“……回来的路上,我遇到擅自离开使团的四王子,跟他交了交手。” 听到这里,原本还算平和的景帝立刻转过身来,怒道:“他们敢袭击你?这就是他们来和谈的态度?!那还和谈什么?就应该把他们踏平!通通踏平!” 看到皇兄的反应,萧应离心道,幸好自己没有打算说他们帮着王家窃国的事。 现在不说,皇兄都想派大军过去把他们的龙城推平了,要是说了,只怕连他们的陵墓也要一起推了。 景帝重重地喘息了两声,平复心情,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脸上的神色已经变成了愧疚。 他看着自己的弟弟,低声道:“阿离,大哥对不起父皇,更对不起你。” 一个帝王要低头认错,需要很大的决心,景帝是真的觉得自己没有做好。 既没有达到父皇的期望,又没有给到弟弟一个安稳的大后方。 “江南如此,世家如此……不管是马元清也好,桓瑾也好,明明都是朕一手提拔的,可他们却完全不堪一用,甚至都不能相信!” 他不想重用世家背景的官员,增加他们在朝堂之上的影响力,结果把马元清他们这样出身微末、跟世家没有交集的能宦提拔起来,他们却对他的能臣忠臣动手。 尽管厉王跟他不在同样的环境,但他能理解皇兄无人可用的痛苦。 无人可用,就意味着再多雄心抱负也无法施展。 他于是安慰道:“这次江南之事,皇兄派出钦差付大人肃清的雷霆手段,我都听说了。很多良才都因为这件事而受到鼓舞,这次科举取士人数之多,正说明了这一点。 “皇兄,天下归心,要的是一个合适的契机,那些曾经离朝堂而去的人都会再度回来。臣弟在归来途中遇到了一位高人,听取了他许多取吏治世的理念,都是应对世家之策,等改日臣弟再与你说。” 无人能够安慰的景帝在他面前放松下来,渐渐找回了往日的镇静:“好。”因他提起杨副将,便问道,“太医去会诊了,怎么说?这种出现在边关的疫病有解决之策吗?” 厉王没去纠正疫病跟中毒之间的区别,只是遗憾地摇头:“没有解决之策,哪怕集合太医院之力,也救不回杨副将。至于边关那边,暂时远离那一带就没事,之后会有办法的。” 毕竟有跟神医游天系出同门的高人在,只要等时机合适,得他来投,这些问题都会迎刃而解。 萧应离对他很有信心。 他看着面前的皇兄,见到他眼皮的浮肿,不由得又想起在塔中那位高人所说的“皇帝的孩子不行”,于是开口道:“说起来,我那么久没回来,皇兄又给我添了多少侄子侄女?” 在他们往来的信件跟奏折里,景帝常常会提起自己新近又得了一个儿子或者女儿。 可是近几年来,他却没有在听到这样的好消息了。 景帝一副兴致缺缺的样子:“没有,后宫这几年都没有添过孩子。” 最小的八皇子是贵妃所出,已经好几岁了。 想到这个孩子,景帝思索了一下,自己有多久没有见他。 在江南之案爆出来以后,他对这个儿子也就没有了从前的喜爱跟看重。 他转身继续向前走,厉王则忍不住皱起了眉。 以皇兄后宫新人增加的速度跟他的年纪,却几年都没再有皇子皇女诞生,这意味着什么? …… 大雪压低松枝,堆积到一定程度的雪簌簌滑落,苍绿的松枝又再重新弹回去。 在窗下梳理着十一月之后,京中要发生的大事的少女抬头,看向还在摇晃的松枝。 清冷的空气从外面透进来,扑到她脸上。 陈松意停下笔,深吸一口清冷空气,感到这样的冬夜也无比的可爱。 第一世的时候,到这个时间点她都开始生病了,成日在后宅里关着。 别说是出来赏雪,就是稍稍打开窗往外头看一眼,都是很难的。 毕竟伺候她的丫鬟怕她吹了风病得更严重,自己受责罚,所以宁愿将窗户关得紧紧的,把碳燃烧的废气全部关在房间内,憋得脸都转为了红色,也不愿意开窗。 雪又滑落了一块。 下雪的天气,外面没有月光,但却是亮的。 又看了片刻,陈松意才低下头,继续在纸上梳理一些事。 攘外要先安内,太后寿辰、草原使团的到来,都会让春闱之前的形势变得更加复杂。 要稳定大后方,就不光要把该入朝的人送入朝,该剪去的触手都剪去,还要确保坐在那个位置上的帝王是个稳得住局势的人。 景帝驾崩虽然没有厉王那么早,但也没隔得太远。 当知道结果以后再来倒推,就能发现很多征兆。 比如皇宫里这几年都没再有新的孩子出生。 这说明景帝的身体已经虚了。 而以他现在沉迷酒色的劲头,很快就会为了恢复精力去用一些猛药,然后就更快地把身体掏空,最后才会早早死去,没有培养出好的继承人,江山易主给了娶了程明珠为妃的三皇子。 这一世没有程明珠,没有分润到从陈家夺去的气运的三皇子,是否还能在关键之争中成为赢家,这就谁也不知道了。 但可以明确的是,这个大齐的亡国之君,在能力跟魄力上都不及他的父皇十分之一。 总而言之,帝王要是再这样下去,陈松意可以肯定,就算哥哥按照原本的轨迹走,景帝也活不到拜相的那一日。 君臣相知的佳话,只能留给他登上大宝的儿子或侄子,去跟她的兄长传颂了。 第172章 第 172 章 “咄、咄、咄——” 外面响起敲门声。 陈松意放下笔:“谁?” 外头传来会馆侍女的声音:“姑娘,是我,给你送热水来。” “进来吧。”桌前的人扬声道,然后将一页白纸扯了过来,盖在了写好的字上。 门打开了,带来了外面一阵新鲜的风雪。 提着热水来的侍女脸冻得红扑扑的,给她添了水,又换了个暖手炉,才又退出去。 听着她的脚步声远去,陈松意这才把暖手炉放在了一旁,重新揭开了盖在字迹上的纸。 只见在纸页最上方画着的是乾卦,九三爻动。 这是她今夜回房,听见外面落雪折枝的声音,灵机触动起出的卦象。 来到京城后,一切都可以说是很顺利。 草原人还没有抵达,大雪冰封,大家在会馆里不出去,只有赵山长运筹帷幄,替他们行卷扬名。 陈松意鲜少有这样什么也不用做、只是待在温暖的屋内的时候。 除了修习真气,冲动窍穴、冲击第四重之外,她连符都没有画。 这样凭空等待不是她的风格。 尤其是在起出这一卦以后。 卦分六爻。 从初九爻“潜龙勿用”到九一爻“见龙在田”,阳气是在上升的,仿佛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九三爻依然处在下卦,无法明确下一步的发展。 这正是她来了京城两日,却停下了脚步的原因。 唯有日夜保持勤勉警惕,才能不让危险变成灾难,所以她今夜才会在纸上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件都列出来。 从景帝早逝初见端倪,到近几年京城的冬天都格外的冷。 以及新年前后的地龙翻身、天狗食日,还有——太后寿辰之前京城发生的爆炸。 当时的邸报记载:“……从京城西南角至东北方,屋宇动荡,灰云涌起。须臾,有声如吼,地摇天崩,万室皆沉。方圆一三十里,皆化作齑粉,死伤者数以万计。”1 大齐早已经开始使用火药,虽然效果不及小师叔的霹雳弹,也不及在济州城外的山上,狐鹿逃走时掷出的那两枚,但京城西南角的工坊里堆积的火药,量也是相当可观的。 再加上太后寿辰,制造烟花的工坊也在加班加点,同样需要大量的火药。 因此一炸之下,就造成了罕见的伤亡,令景帝都不得不下了罪己诏。 当时陈松意在程家,也感觉到了这场爆炸的震动。 因为身体虚弱,刘氏允许送到她手上的消遣也就只剩京城发行的邸报。 由于前世亲身经历,又再三看过邸报上的报道,所以她印象深刻。 她凝视着自己写下的这些事件。 景帝身在皇宫,自己接触不到他,自然也无从提醒,但却可以提醒厉王。 至于天狗食日、地龙翻身这样的自然现象,既无从避免,也就没有人为的痕迹。 唯一可能是人祸的,就是那场爆炸了。 陈松意提笔,在工坊爆炸跟草原使团访京之间连上了一条线。 按时间算,爆炸发生的时候,草原使团正停留在京城。 再加上狐鹿逃跑时抛出的霹雳弹,此事是他所为的几率很大。 “可是为什么?他在京城制造这场爆炸做什么?” “如果只是为了报厉王杀进草原,砍下他们右贤王的头送去龙城的仇,那他不必只将范围局限在西南角。” “他手中的炸药威力极大,只稍稍逊色于小师叔的,而且体积小,易于携带。” “他若是想报复,就应当在整个京城全面开花,杀的人越多越好。” 如果换作是其他人,要推测他们的目标怕是不容易。 但狐鹿身后立着那道人的影子,陈松意立刻便想到了京城格局。 中原大地,王朝兴替,曾经有过多少帝都? 长安、洛阳、金陵…… 长安曾被一把火付诸一炬,洛阳数次被屠戮,金陵如今成了旧都。 唯有京城,在几次王朝兴替中都保持了完好。 不只是这里,还有城外的横渠书院跟相国寺。 它们全都跟这座城一样,哪管王朝如何变迁,也屹立不改。 窗外再次响起了雪落下的声音。 陈松意看着自己找出的线索,眼中闪动着光芒。 她在京城生活了十几年,无论哪一世都好,都没有想过这座城奇异的坚.挺。 此刻想来,这座帝都的布局应该是出自高人之手,其中大有玄机。 最好的办法,就是到高处去看一看。 以她的这双眼睛,应当一看之下就能够看出关键。 找出头绪以后,陈松意的心平静了下来。 体内的真气运转了一圈,消歇,然后放下了笔,吹灭了灯。 房中的火光暗了下来,只剩下从窗外透进来的雪反射出的光芒。 她拿起手炉,看着外面堆积着白雪的松枝,心中想道:“希望明天雪能停。” …… 运河北段。 在京城大雪的时候,运河上也开始结冰,驶往京城的船只会在河面彻底结冰之前停靠,而北运河的一段会成为天然的渔场。 承载着来自草原王庭的使团的大船在黑夜中破开水面,撞碎了水上的浮冰。 船舱里,原本在熟睡的孩童猛地惊醒。 “嗬——” 他倒吸一口凉气,白着脸坐了起来,惊魂未定地摸上自己的喉咙。 确定自己的脖子上没有伤口,还能呼吸,那张精致的小脸才恢复了血色。 他大而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虚空某处,里面的神情从惊惧变成了仇恨。 已经过去快要一个月了,回到使团中的狐鹿还是经常做梦。 梦见那张戴着饕餮纹样的面具,梦见那把匕首割开自己的喉咙。 ——梦见在窒息中,死亡的影子一点一点地覆在自己身上。 外面响起了走动的声音。 似乎是听见了他的动静,在外候着的护卫想进来。 狐鹿用有些沙哑的声音喝道:“都给我滚!” 他从开始做噩梦就把服侍的人全都屏退了,不希望旁人见到自己这么丢脸的样子。 他是单于之子,是草原上的天骄,怎么能因为区区死亡就露出噩梦不止? 不光旁人会看不起他,他自己也看不起自己。 然而,今夜的死亡似乎格外的真实,令他的手脚许久都没有办法恢复温度。 他看了一眼窗,掀开被子起了身,穿好衣服从船舱里出来。 一出来,江流水声和清冷的空气就向他扑来。 天上新月如钩,照亮了黑暗的江面,也照亮了岸边的薄雪。 狐鹿站在甲板上,看着夜晚的江岸。 明明接近寒冬,缺少了生机色彩,可他看着看着,还是忘却了在梦中死亡的恐怖,神情再次变得向往贪婪起来。 这时,从他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感到被打扰,狐鹿不悦地转头想要发怒,却看清来的是兄长。 孩童脸上的怒色褪去,叫了一声“哥哥”。 “他们说你又做噩梦了。”一王子看着他,然后站到了他旁边,跟他一起看江岸。 他们这次进京,本来因为草原人不习惯坐船,所以走的是陆路。 然而中原今年的雪似乎来得格外的早,再不快一些,他们就会因为大雪封山而被困在路上。 于是,身为首领的一王子才接受了护送他们的大齐官员建议,转走水路。 大齐的船确实很快,而且很平稳。 夜间行船本来应该放慢速度,但为了赶在河面结冰之前抵达京城,即便在夜里,这艘船也没有减速。 他们看着岸上的景物从眼前划过,脸上露出了同样的向往之色。 只不过一王子的那份贪婪没有那么直白,而是化作了眼底的光芒。 他用中原的语言慢声吟道:“若为化作满天雪,径上孤篷钓晚江。”2 他吟的是一首中原人的诗。 就如有异国之主曾经因为一首词,就对江南生出了征服的野心,深受中原文化熏陶、从外表到气质都像极了中原人,只有偶尔才会暴露出草原本色的一王子也是如此。 因为中原的那些文化、诗词书册,他对这片沃土同样生出了征服之心。 然而,对自己的一哥这种仿佛完全被汉化、没了半点草原血性的样子,狐鹿却不是很喜欢。 像一哥偶尔会念的这些诗,他也完全不感兴趣。 乌斜单于共有三子一女。 其中长子是跟原配所生,后面的两子一女是由继室所生。 在这一点上,他很会学习大齐的上一任帝王,不要庶子。 哪怕姬妾再多,能生下儿子的也只有他承认的妻子。 在狐鹿看来,大哥勇武,能打仗,是十足的草原勇士。 而一哥把中原的那套学得很好,简直都不像是王庭人了,可他却是父亲最意属的继承人。 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出,乌斜单于继承了父辈的野心,有着逐鹿中原、以汉制汉的思想。 尽管来日单于之位肯定落在兄弟三人之间,可狐鹿醉心术法,对这些权谋完全不感兴趣。 比起成为草原之主或者帝王,他更愿意做国师。 或者什么都不做也好,就跟在师父身边探寻术法的奥妙。 这个世界对他来说充满了吸引力,就连中原的河山也不过是他用来检验演练术法的画纸。 所以对他来说,现在最重要的就是师父交给他的任务。 他站在兄长身边,恶狠狠地道:“等去了京城,我才是他们的噩梦!” 到时师父来了,那个胆敢杀他的人要是再现身,他就会让他知道什么叫死无葬身之地。 同样是水。 蜀地的江面却还是不见冰封,自在流动。 从江南出发,走水路入蜀,从漕帮帮主这个位置上卸任的老人完全不急。 他一路游山玩水,走走停停,从秋天一直走到快入冬,才堪堪要抵达自己的目的地。 夜晚,大船缓缓地行驶在江面上。 高大的老人披着披风站在船上,欣赏着眼前的夜景。 从解了毒,又经过了游神医的调理,他现在已经不再见了风就咳嗽。 想着很快就要见到女儿跟外孙,老人心情大好,身体自然又再好了几分,连白发都有要返黑的迹象。 船走着走着,他忽然遥遥见到前方野堤上,有个穿着蓑衣的身影在垂钓。 明明夜已深,可是对这个垂钓者来说却像是没有区别。 他只凭身旁放着的一盏灯笼照亮周身,就像是身处在光明里。 “停下。” 老人对这个在野外垂钓的老者生出了兴趣。 他的命令被传了下去。 大船减速,最后竟正好停在了垂钓的人面前。 来到近处,高大的老人朝着他看去,发现这竟是一个跟自己年纪差不多的老人。 他头发花白,身材瘦小,看上去就是在南地随处可见的老者。 不过这个时间在这里垂钓,怎么可能是普通的老者呢? 尤其他拿着的那根鱼竿,前头拴着的鱼钩是垂直在水面上,没有碰到水。 钩子上也没有饵料,甚至还是直的。 年轻时也走南闯北,跟五湖四海的奇人交朋友,还跟两位结义兄长创下了偌大基业的老人顿时对他更感兴趣了。 “老哥!”潘逊站在船上,向这在野地垂钓的老者喊了一声,“这么冷的天在这里垂钓,怕是没有什么收获吧?” 说着,他又看到老者手边放着的行囊。 好嘛,竟然是走到哪里、钓到哪里。 高大的老人于是笑着发出邀请,“我船上白日才捕了十几斤鱼,而且还有厨子跟好酒,不如上来与我喝一杯,再让我搭你一程?” 垂钓的老者听见他的话,抬起头,脸上绽开了笑容。 他也朝着船上喊道:“好啊!” 说着,他就将鱼竿一振,手在身旁一捞,也没见他怎么动作就站了起来,然后身形化作大鹏,一下就越过了数米高度飞了上来,稳稳落在大船上。 这漂亮的身手,将船上的人惊了一惊。 没想到这个穿着蓑衣的老头其貌不扬,竟然身怀这样的轻功! 上一次他们看到跟这样潇洒的轻功,还是在游神医身上。 原本想叫人放梯子的潘逊愣了一下,随后发出笑声:“失敬失敬,原来老哥是位高人。” “哪里哪里。”穿着蓑衣的老者谦虚地道,“只是普通一钓叟罢了,野地垂钓,愿者上钩。”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鱼竿跟行囊随手交给了潘逊身旁那提着灯笼的汉子,然后问道,“不是说有鱼有酒吗?在哪里?” “在里头。”潘逊笑道,“且随我来。我姓潘,单名一个逊字,老哥怎么称呼?” “噢,我姓林,单名一个玄字。” “林老哥,这次入蜀,去往何处?” “老弟去何处?” “风雷寨。” “巧了,我也是去那里,正好搭你的顺风船。” …… 天阁,天之极。 今日负责来送食物的弟子打开了锁进来,见到小师叔依然老实地待在角落里。 他心中想道:“小师叔这回被抓回来,已经在这里待了快两个月了,竟然都没有打算跑,真是转性了。” 送饭的弟子想着,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 他端着托盘来到了游天面前,把东西放在了地上,恭敬地道:“小师叔,用膳了。” 在山下,游天听到“开饭了”这三个字,都不用等别人叫第一次,就会立刻坐到桌前拿起筷子。 可是现在,他靠在墙角,低头看了一眼托盘上的东西,还是老一套—— 花、果、一小杯蜂蜜、几根小银鱼。 最气人的是,那花还是用来装饰用的。 就这么一点东西,他吃了两个月,每天都饿得要死。 为了不死,只能拼命地练功,运转心法,减少体力的消耗,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把食物送进来的弟子没有得到他的回应,习以为常,朝他行了一礼之后就退了出去。 这个接近纯白的空间里又只剩下游天一人。 他动了动,从那种低消耗的状态中出来,先伸手去端蜂蜜。 在漕帮,陈松意让他不要乱来,要做什么冒险的事,就等她跟他一起去做。 他答应了她,然后又为了引开容镜,主动束手就擒,回了山上。 虽然是权宜之计,但也感到心中那股像入了魔、想要弑师清理门户的执念放下了。 喝了一口蜂蜜,游天放下杯子,拿起一颗果子送入了嘴里。 他嚼了两下,觉得果肉十分的冷。 山下的冬天来没来他不知道,反正这鬼地方一直这么冷,就只有容镜才会喜欢住在这里。 他这次下山要去好几个地方,以他的速度,算一算,应该差不多也要回来了吧。 正想着,游天就听到外面又响起了脚步声—— 收盘子的这么快就回来了? 他抬起头,脸上带着不耐烦的神色,才想说自己还没吃完,就看到白色衣角出现在了面前。 当代天阁阁主仿佛冰雪雕琢、云雾化成,他出现在这个空间里,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 迎上少年的目光,容镜叫了一声:“小师叔。” “……你回来了。” 游天本不想说话,但想了想,眼前这个怎么说也是天阁之主,自己还不知要被关在他的天之极多久,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容镜看着他进食的样子,见他咬下一块果肉,皱着眉头,苦大仇深地嚼着,不像在进食,反倒像在遭受折磨。 再看他托盘上放着的跟自己一样的食物,容镜不期然想起在深潭边,少女神色迟疑,对自己说能不能多给小师叔一些吃的东西,不要饿着他。 这些食物明明都很好,可以饱腹,还可以增加修为,非阁主不能享用。 怎么就会饿着了他呢? 勉强咽下一口干巴巴的果肉,以为容镜只是来看自己一眼,确定他有没有老实待在这里就要走的游天听站在面前的人道:“小师叔可以出来了。” 游天抬起头,像是怀疑自己听错了:“我可以出去了?” ——就不怕他找到机会,又再次硬闯了阵法出去? 容镜微微颔首:“我既已归来,自然会看住你。” 游天:“……” 他觉得嘴里本来就干巴巴的果子更不好吃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容镜确实是这山上唯一一个可以看住他的人。 “也好,不用继续待在这里。” 游天从墙角起了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身上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爆豆子一般的声音。 他活动着脖子,原本想把手里吃到一半的果子扔回地上。 结果才一抬手,就见容镜在看着地上剩余的食物。 游天动作一顿,意识到他可能要责备自己浪费口粮。 如果他不吃完的话,出去也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吃了。 ——真麻烦! 脸上的婴儿肥都被饿没了的少年蹲下身,三下五除一就把果子、花、银鱼跟蜂蜜全都塞进了嘴里,然后把托盘留在地上,一抹嘴:“行了行了,我吃完了。” 别再盯着看了。 容镜犹豫了一下,破天荒地问他:“这些不好吃吗?” 听到这个问题,游天不敢置信地看向他,很想回一句:这世上就只有你才会觉得这东西好吃吧?! 他又不是山上的猴子,怎么能吃点果子、吃两条鱼就饱了? 但游天终究没敢说,怕毁了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自由。 只胡乱地嘟囔了两句,就从牢里出来了。 等出了关了他快两个月的地方,游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他这辈子还没被关过这么久! 这自由的空气真是格外香甜。 容镜把他放出来以后就不知去了哪里,游天也不管他。 他就像放风的猴子一样,在殿里四处乱窜,压抑不住重获自由的喜悦。 虽然主人不在,但这里每日都有弟子打扫,纤尘不染,干干净净。 游天走到桌案前,发现上面放着一本书和一封信。 他把书拿起来一看,见到是讲符箓的,觉得不感兴趣,又放了回去。 可是看到信封上写的名字,他就一把抓住了。 ……自己明明都已经把他引开了,怎么他们还能撞上? 游天急了一下,随即又想到,要是真的把人抓回来了,那应该也是要关到天之极才是。 显然,容镜没有抓她,就是不在意师兄在外面私自收徒授业的事。 他拿着这封信,自言自语道:“既然容镜不抓她,那我主动回来做什么?” …… 等容镜再回来,殿中已经空无一人,桌上的书信也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张纸条,上面是小师叔的一手狂草。 【我下山一趟,去给你送信!】 【天阁的绝学交给别人我不放心,师叔去了!】 第173章 第 173 章 翌日清晨,早起打拳的赵山长推开窗就惊奇地发现:“咦,雪停了。” 不光是停了,而且浓密的雪云也已经散去,今天显然是个大晴天。 这对习惯了一下雪就是接连十几天的京城百姓来说,也很是反常。 唯有从昨天夜里就希望雪能停的陈松意欣然接受了这个好天气,准备出门。 她穿着皮裘,蹬着靴子,将一把伞背在了身后,利落轻便。 出门见到赵山长,陈松意同他说了一声自己要出门便走了。 这时候,院中的大多数人还没起床。 等出了会馆来到外面,陈松意就见到街上的雪已经一早被扫干净,扫出了一条路来。 而因为连日大雪,所以都待在家里不怎么出门的城中百姓也都来到了大街上。 大家拢着手,呵气成白。 脸上却带着笑容,享受着难得一见的阳光。 见到这熟悉又遥远的一幕,陈松意紧了紧背后背着的伞,就准备按自己昨天定下的计划,先到南面的寺庙去登高一望。 她并没有打算让会馆替自己安排马车。 毕竟今天她是一个人出行,而不是跟赵山长他们一起。 她打算去东市坐车。 越往东市走就越是热闹,卖早食的、挑货进城的、还有趁晴日出来逛街买东西的。 她走在其中,跟大多数的京城百姓一样,毫不起眼。 阳光照着屋檐跟地上的积雪,反射出明亮的光芒,将这一幅冬日坊市图照得越发清晰。 就在她找到自己的目的地,看到了那一辆辆停在墙下、等待雇佣的马车时,几个高大的人影忽然冒了出来拦下了她。 “¥≈……¥!”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试图跟她交谈。 这是四个高鼻深目、带着明显西域特征的商人。 陈松意观察了一眼他们的鞋子,再看了看他们车上的货物,才认真地听他们说话。 不多时,她就弄清楚了状况。 原来他们是从关外来,因为听到京城的天气冷,觉得皮草在这里应当十分紧俏。 再加上明年开春又是大齐太后的寿辰,一定会十分热闹,所以他们赶过来想卖掉这批货物,然后再抓住商机好好做两笔生意。 可他们当中会说中原话的那个前两日在大雪中跟他们失散了。 他们今日进城,想去原本约定好的地方找他,但是找不到路,又语言不通。 问了好多人,人家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而且对他们这异域风格的长相还十分畏惧,闪躲不及。 四人实在没办法了,看到这个小姑娘过来,没有要闪躲的意思,才连忙上前来拦她,一边叽里咕噜地说话一边比划,希望这个看着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能帮到他们。 “唉,她虽然不怕我们,但好像也听不懂我们在说什么,还是回去问问那些卫兵吧。” 说了半天,见被他们拦下来的小姑娘没有反应,其中一个西域商人垂头丧气地按住了头顶的帽子道。 “那些卫兵也听不懂啊,而且他们好凶的,进城的时候多停一下都会被他们瞪,你敢回去问吗?”他的同伴道。 另外两人也停了下来,觉得这次来京城可能真的是来错了。 不光丢了同伴,现在连问路都问不了,实在是不顺利。 就在四人都垂头丧气,不知该怎么办才好的时候,这个被他们拦下的少女开口了,十分令他们惊喜的用了他们的语言说道:“我知道你们要去哪里,有纸和笔吗?我给你们画张图吧。” …… 尽管这四人耽搁了她的时间门,陈松意还是愿意停下来帮忙。 西域的人跟草原王庭的异族不一样,她喜欢跟他们做生意。 边军缺少战马的时候,很大一部分良马就是从西域买来的。 她给他们画了简单的地图,教他们怎么走,还告诉他们在京城语言不通,如果找不到他们的同伴,应该去向什么人求助,这便同他们告别,打算继续走。 最先拦下她的西域商人却叫住了她:“等一等!” 他从货物中翻出了一样东西,然后仗着身高,笑着把它直接戴到了少女头上,“这个送你,朋友!” 那是一顶貂帽,毛茸茸的,跟她今天的衣服正相衬。 几个西域商人看着她,觉得这顶帽子她戴着十分好看,于是脸上的笑容更大了。 “这个好看。” “暖和。” 没有在他们身上察觉到恶意,所以陈松意刚刚没有躲。 眼下被戴了一顶帽子,她伸手摸了摸边缘,也笑了笑,没有推辞。 见她收下,这四个西域商人才拿着她画的地图,带着他们堆满货物的车,朝着目的地走去。 陈松意把帽子摘下来,将头发随手编成辫子盘了上去。 准备再将貂帽戴上的时候,她忽然在里头摸到一颗光滑的石块。 将石块掏出来一看,少女的眼睛立刻被这颗蓝宝石映亮。 它切割得十分漂亮,在冬日的光芒下晶莹剔透,一看就不便宜。 她屈起手指,将宝石一下握在了手中,转过身想把人叫住。 这一转身,正好见到那个把貂帽送给她的西域汉子也走在车边,转头朝她挥了挥手。 “朋友”。 她读出了他的口型,这显然也是他送的礼物之一。 她低头看了看指缝里露出的光芒。 从出门捡银子到指路得宝石,这气运提升真是太明显了。 她没有追上去,而是记住了他们。 将这颗宝石收下,她重新戴好帽子,转身朝着马车走去。 皇宫,太医院。 “院正。” “院正早。” 一大清早进宫来当值的太医们身上带着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气。 见到因为昨晚当值、所以一早就在太医院的院正秦太医,都纷纷同他问好。 秦太医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边点头,一边在翻看手里的医书。 他的注意力似乎全在这本书上,可实际上心思却飞回了昨天晚上。 昨晚他在太医院当值,见太后的人来请,便立刻背着医箱过去。 原以为这个时间门召自己是太后不舒服,结果来到太后寝宫,他就见到厉王殿下也在这里。 秦太医一愣,厉王回来,太医院是除了皇上以外最先知道的。 毕竟他一回来就递了牌子进宫,把太医院的所有太医全都请了去,给他的副将会诊。 那位杨副将是治不好了,不过太医院还是留了一位精通针灸、擅长退热镇痛的太医看顾,让他不那么痛苦地走完最后一程。 至于厉王殿下本人,身上除了有一些小伤以外,身体强健,算得上是秦太医见过最健康的王爷了。 他回想着太后近来的脉案,既然太后康健,厉王殿下也康健,那今夜把自己叫来,就不可能是为看病。 果然,在他行完礼之后,厉王殿下便单刀直入地道:“我借母后的名义请秦太医过来,是为了陛下的身体。太医院负责给陛下请平安脉的向来是秦太医,我就问一句,陛下的身体怎么样了?” “秦太医只管实话实说。”小儿子先跟大儿子离开,在自己就寝之前又单独回转,提出要向秦太医了解皇兄的身体状况,周太后也悬了心。 幼子这样要求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她也担心长子的身体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自己却一直没有注意到。 顶着整个大齐除了帝王之外最尊贵的两人的目光,秦太医沉思了片刻,也就实话实说了:“陛下的身体表面上看起来还好,但内里已经本源亏损。” 他没有用那些太医院常用的话来修饰,而是说得十分浅显直白,“原因有二,一是陛下心情郁结,夜不能寐;二是过于沉迷酒色,亏损精元。” 因为焦虑郁结到睡不着,所以景帝会批折子批到很晚。 而当他要推行下去的政策铺展不开、发挥不了效果,反馈回来又会加重他的郁结。 解决不了政事,又睡不着觉,他就选择放纵,跟后宫美人厮混。 直到精力消耗一空,才会疲倦睡去。 “陛下现在还算年富力强,于寿元尚无碍,但长此以往,就会……” 秦太医没有说下去。 他虽不打算在太后跟厉王面前隐瞒,但也知道分寸。 话说到这里,后面他们就明白了。 果然,太后微微变了脸色,脱口而出道:“怎么会这样……” 厉王则表示:“我知道了。” 他就知道,皇兄的身体肯定出了问题。 只不过这个问题母后没有察觉到,也不是光凭太医院就能解决的。 他沉思了片刻,对秦太医说道:“我既在京城,陛下的心病就由我来解决,他的龙体就要请太医院好好调理。至于母后,多为皇兄烦心一下后宫的事,剩下的交给我吧。” 回忆结束。 一直为帝王的情况忧心,却不能解决的秦太医也轻轻地吐出了一口气。 有厉王殿下解决陛下的心病,那剩下的对他们来说自然就不是问题了。 只不过厉王殿下刚刚回京,消息都还没完全传出去,就要雷霆出手,今日朝堂之上,诸公的反应怕是会很精彩。 秦太医想着,都觉得有些可惜自己平日不用上朝,看不到他们的表情了。 大齐朝冬日的早朝比平时要迟一些。 遇到连续十几天大雪的时候,景帝还会休朝。 于是今日上朝,文武百官都还觉得这场雪下了两三天就停,而且还出太阳了,有些奇妙。 结果等一来到朝堂上,见到那个甲胄齐全、站在最前方的身影,他们就觉得更奇妙了。 “那是……厉王殿下?” 他回来了?! 第174章 第 174 章 在获封厉王,被送去封地的时候,这位厉王殿下还只是稚童。 对世人而言,他是先帝的幼子,是当今一母同胞的幼弟,可当他再回来的时候,对大齐上下来说,他存在的意义就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大齐战神! 军中神话! 只要有他在边关坐镇,草原蛮夷就休想踏近一步! 他是所有男儿的向往,是大齐的一座无可越过的高山。 而他才二十三岁,是如此的年轻,比他们在场所有人都要年轻。 在这些念头浮现出来的时候,那年轻的王者若有所感地转过了身。 一见到他的脸,几位年长的勋贵老臣顿时觉得自己见到了先皇。 他穿着甲胄站在那里,从神情到姿态,都跟先帝一模一样。 ——甚至比今上还要像先帝几分! 只不过那双桃花眼遗传了周太后,一压一抬之间门,就将他与先帝区分开来。 而见萧应离朝着这边一笑,几位勋贵老臣顿时湿了眼眶,纷纷上前同他见礼。 “殿下。” “厉王殿下。” 年轻的战神,活生生的传奇,文官自然也好奇向往。 但他们终究不如勋贵武将天然与他亲近,大多还是默默地站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很快,天子上朝,朝堂中的声音全都平静下来。 站在下首的文武百官,包括厉王在内,全都向着天子行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爱卿平身。” “谢万岁。” 景帝在上方,朝着站在武将勋贵那一列的最前面的弟弟看了一眼。 正好见他也抬头朝自己望来,刚好被抓了个着。 景帝忍不住嘴角一挑,心道:“这才回来几天,也没有什么事,就这么急着上朝?这不符合他的性格,也不知这小子想做什么。” 文武百官起身后,照每日早朝的流程,先是几人出列,依次上奏了一些事情,弹劾了一些人,在朝堂上小小地吵了几架,然后才来到了近期最大的一件事—— 如何迎接草原王庭派来的使团。 鸿胪寺少卿出列,开始老生常谈。 要显示大齐的风范,显示他们对这次议和的重视。 从听他张嘴开始,景帝就有些不耐烦。 往往这个时候,都要等他说完,武将那边就会有人站出来反驳。 然后他们又吵一架,吵到中间门休息,下次又再回来。 周而复始,吵不出结果,身为帝王,自己只能在上面听着,再烦也不能开口表态。 这个朝堂上,没有他的人。 从江南的事爆发后,他就把马元清软禁在了大将军府。 眼下还留在这里的,要么是出身世家,凡事都跟自己对着干。 要么就跟他的首辅一样,在中间门滑不溜手,倒来倒去。 此刻,站出来说话的鸿胪寺少卿正振振有词道:“……大齐既要跟草原王庭缔结邦交,世代友好,臣认为提升接待的规格就是必要的。” 他说着顿了顿,才要再说下去,一个声音就打断了他:“我不同意。” 鸿胪寺少卿神色一僵,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他想看看是哪个莽夫这么无礼,自己还没说完就出声打断,结果却看到了厉王殿下。 萧应离瞥了他一眼才出列,向着坐在上首的景帝行礼道:“要耗费大齐的财力物力去接待草原蛮夷,臣不同意。” 景帝眼中浮现出光芒,然后抬手道:“厉王想说什么,畅所欲言。” 萧应离放下了手臂,一手自然地扶上了腰间门的剑。 这个动作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厉王上朝不必解剑,这是超出了规格的,他都完全当得起这样的道:“臣在边关,年年同草原交手,麾下士兵死伤无数。他们当中立下功劳的,臣还未能向朝廷替他们将功请下来,如今却要先给敌人优待?臣不同意,臣麾下的将士也不同意。” 这样听来,确实是太过不像话了。 为大齐出生入死的没能得到封赏,侵犯他们的敌人倒是先得了高看。 鸿胪寺少卿却梗着脖子道:“草原王庭这次是带着诚意来的。只要两国缔结友好,那边关不就不用再起战端,殿下的将士不就不用再多伤亡了吗?” 他一说,朝中许多主张议和的官员也纷纷出列,向着萧应离道:“大齐与草原议和,实在是边关之福、百姓之福。少了连年征战,国库也就不用一直消耗,还能减免百姓的赋税,还请厉王殿下不要只为自己的人考虑。” “不错,先前两边都已经停战,厉王殿下还带人突入草原,斩了新任右贤王的头颅送去龙城,实在是将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至于险地。两国邦交宜以和为贵,能不打就不要打,我等亦知晓殿下勇武,可就算打到他们的龙城,那又怎么样?” “草原贫瘠地荒,便是草原人自己在那处都不好活,不适合耕种,我大齐之民便不适合过去,不如就还是让草原人统治,也好作为我们大齐跟西域之间门的一道防线。” “是极是极。” 景帝在上面听着他们的话,心中已然生出了怒火—— 当初他就是叫他们这样挡了回来,跟草原停了战。 厉王的声音凝肃,盖过了所有人:“那等打下草原以后,就把我的封地封到那里,再把我的王陵修建在那里!草原贫瘠地荒,诸君怜惜百姓,不愿他们过去,就请你们全族一起过去吧!” 原本在七嘴八舌说话的官员顿时瞠目结舌—— 他说什么? 萧应离却不再看他们,只转头向着景帝确认:“以臣弟之功,想要更换封地,不过分吧?” 说完,他又转向这些脸色大变的官员,“我许你们在我死后,世世代代为我守陵,这可是旁人想求都求不来的荣耀。” 景帝坐在上首,几乎要憋不住笑,却还要训斥厉王:“胡说什么!” 底下的勋贵武将却不是那么给这些议和派面子,都忍不住嗤笑出声。 厉王殿下果然是厉王殿下。 唯有他能叫这些议和派吃瘪,却不能反驳。 鸿胪寺少卿骑虎难下,他当然不想要这份荣耀,他憋着气道:“我等自然不怀疑,以殿下的勇武能够将草原人都赶出去。可人力终有尽时,殿下就算将我等全族迁移过去,只怕也守不住偌大的草原,要让那群豺狼再次杀回来。” 他说着,还嘲讽,“当然,秦朝修建长城拒敌,殿下或许可以命人效仿。可那需要很多的民力,就连秦朝都这样亡国了……” 厉王打断他:“这位大人没去过本王的封地,也没去过边关?你应该去看一看。若是去过,就会知道在本王的封地有种灰浆,一日就能凝成砖石,三日就能建起三丈城墙。” 三日? 朝堂之上响起一片吸气声。 他们知道厉王建城快,但不知道他有如此神器。 这若是用在修建堤坝上,能起到多惊人的作用?! “而且,谁要修建长城?”震惊之中,他们又听厉王道,“若是不臣服,成我大齐子民,那就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有大臣忍不住道:“厉王殿下这般过于残暴,有失我大朝风范!” 这年轻的王者却反问道:“不然我的封号为什么叫厉?” 大臣一抖,心中浮现出《逸周书·谥法解》里的一段—— 杀戮无辜曰厉,暴虐无亲曰厉,愎狠无礼曰厉,扶邪违正曰厉,长舌阶祸曰厉。 尽管先皇以这个封号加封自己的幼子,是为了断开他跟皇位的联系,不让有心人以他命格动摇国本,可厉王的品行却从来跟这个封号不沾边。 ——直到今日。 他眼下就是在告诉他们,他若是想,他也能是一个“厉王”。 议和派不敢再说话。 争吵了很多天的“提升鸿胪寺接待规格”也就不了了之。 景帝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难得在这个时间门,朝堂上的议程就跳过他所厌烦的这一项,进入后面的项目。 帝王心情舒畅,看着大杀四方的弟弟退回了原位。 忠勇侯的位置正在厉王之后,在厉王没有回来之前,在勋贵武将当中站第一位的就是他。 对大齐的勋贵武将来说,厉王今日在朝堂上所言,则完全说出了他们的心情。 这些文官,寒门出身的还好,那些世家出身又官位不高的真是烦透了。 因此,一回队列中,萧应离就见忠勇侯朝自己笑了一笑。 他看着忠勇侯,想起在他府上还有一件礼物等自己去取,于是也回了忠勇侯一个笑容。 后宫。 周太后听了小儿子今日在朝堂上的表现,原本在用玉轮滚动脸颊的动作一顿。 前来禀告的宫人见太后脸上露出懊恼神色,听她说道:“这孩子,骂就骂了,为何还要扯到什么封地王陵?” 他是嫌现在封地还离京城不够远吗? 要真的让他把封地换到草原上去,那自己这个当娘的是不是永远不用再见他了? 朝堂上,早朝的议程已经提到了今年天冷,雪下得比往年早,城中消耗的煤炭更多。 要有朝廷确保煤炭的运输,还要控制好价格,才不会天寒炭贵,让百姓因为买不起煤炭而活活冻死。 这件事情也是先前就提过的,如今正式定下了负责人,正是钱忠的义子。 大太监弓着身站在下首,脸上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最终,从早朝开始到结束,时间门比往常缩短了一半。 所有人离开的时候脸上的神色都还有些恍惚。 “厉王殿下这次回来,要在京中待几天?” “要待到太后寿辰结束。” “草原使团又还要多久才会抵达京城?” “就是这两天的事。” “那这个年,怕是会很精彩了。” 第175章 第 175 章 城南,车马络绎不绝。 来自东市的一辆马车混杂在其中。 车夫脸上涂着防冻的蜡,看着肤色蜡黄。 他呼出热气,目光在四处扫过,盘算着拉了这一趟客人来,再拉一趟回去,今天干一天就抵过好几天了。 等找到停放车马的位置,他立刻便扬着马鞭驱赶拉车的母马走向了那个空位。 然后,他利落地从车辕上跳了下来,向着车厢喊道:“城南到咯——” 车厢里立刻有了动静:“到了,到了,赶紧下去吧。” “三圣庵的冻疮药,每年冬天都差不多这时候制出来,要是去晚了可就买不上了。” 厚实的帘子被掀起来,一个个穿着棉衣打扮朴素的妇人从车里下来。 她们有人牵着半大的孩子,有人手里挎着篮子,上面用红布盖了,里面装了米和鸡蛋。 这些都是趁着天晴来城南烧香求药的人。 唯有最后那个从车上下来的利落身影与她们不同。 她穿着轻裘,背着伞,头顶戴着一顶貂帽,看身形像个少年,但仔细看脸却会发现这是个姑娘。 平民百姓的姑娘没有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会在这时候独自出来不奇怪。 先下车的妇人们依次付过车钱离开,最后下车的陈松意在她们都走了之后才来到车夫面前。 她在腰间摸出铜板,递给车夫。 “哟,谢谢姑娘。” 车夫接过,见到两枚铜钱的车资她付多了一枚,脸上笑开了花。 他收到了铜板,对着这个虽然年纪跟穿着都跟那些妇人不一样,但明显也是要上庵堂寺庙去的少女道,“姑娘上了山,还要下来吧?我中午在,下午也在,回去的时候只管找我。” “好。” 陈松意点头应下,然后仰起头,在帽檐底下看了看高处的塔尖。 其实在南边除了这座塔可以观测到京城,钦天监的天文台也可以。 可惜她上不去,所以还是选择绕远一些到城外来。 确定了印象中的塔还在,她收回目光,背着伞朝前方走去。 京城多寺庙、庵堂跟道观,城南的这几座香火旺盛,常有百姓来。 虽然都不及相国寺那样规模宏大,但这些寺庙禅院中的大师修持也不错,师太也很有智慧。 秋天的时候,山上的菊花开得很好,更吸引了城南的居民之外的人来登高赏菊。 照着自己的记忆,少女随着人群一起往上走。 晴日里虽然有风,但不像雪日的时候那样割人,周围的景致也同她第一世的记忆中一样好。 她今天出门早,没有在会馆用早饭,而在东市买了早食,还买了个梨。 买的饼吃完了,还剩梨,她就拿在手里,一边吃一边往上走。 从山下到山上有两条路,一条是供人行走的石阶,另一条是供车马行走的路。 因为南边最大的马场就在附近,所以开辟了这条捷径,也方便贵人的车马上山。 在上山的人当中,背着伞的少女看起来走得慢,实则快。 她的速度从头到尾都没有变化,仿佛不会累一样。 当她手里的冻梨被吸食干净,只剩下一层皮的时候,台阶也就走到了顶。 陈松意略略停了停,看从身前身后走过的妇人大都直奔左前方的庵堂去。 在庵堂门口还停留着几辆从另一个方向上来的马车。 从上面下来的贵妇人带着丫鬟,也准备进去。 她没有过去,而是选择了另一个方向,朝地势更高的禅寺走。 石阶上的雪为了方便上山的人攀爬,都已经早早清扫干净。 山间的积雪却还是这两日降下来的样子,没有消融。 走这个方向去禅寺的人少,山间枝叶茂密,挡住日光,更显冷寂。 陈松意背着伞,在安静的山道上行走着,忽然听到从下方传来疾驰的马蹄声。 在雪刚停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出来跑马的,肯定是京中的勋贵子弟。 他们有着祖荫,大多数按部就班等着承袭爵位,既不用修身入学,也不用为前程奔波。 这群人每日的消遣大概就是四处跑马、打球、找乐子。 风珉虽然是他们当中的异类,但也是京城这些纨绔子弟中的第一人。 陈松意想到他离开京城这么久,这些勋贵子弟群龙无首,应该能找的乐子都少了很多。 难怪会雪一停就迫不及待地跑出来。 她原本没有在意这马蹄声。 因为另一个方向是马场,没有人会在这条山道上跟这匹疾驰而来的骏马相撞。 然而,后面的几道马蹄声追上来,隐隐伴随着焦急慌乱的呼喊:“少爷——!少爷!” “快让那该死的马停下啊!少爷!” 陈松意停住脚步。 她站在这个位置,伸手拨开枝叶,往下方看去。 只见一匹马疯了似的跑过来,它长得很像风珉的“踏雪”。 而地上拖着一人,他一脚被缠在马蹬上,似乎卡住了,想挣脱却在高速的拖行中颠簸,没有办法自救。 他被一路拖行着,带起地上的积雪。 如果不是冬天的衣服厚,被这样拖下来,他应该已经遍体鳞伤。 指尖停留在枝叶上,陈松意又调转目光,朝着后面追来的人看去。 只见追来的是两个年纪跟地上这人差不多的随从,还有一个年轻公子。 他们是真的着急,可惜控马的能力并不怎么样。 既追不上前方疯跑的那匹马,手边也没有可以射杀马匹的弓箭。 “该死!” 次辅家的公子骑在马上,压低了身体,催动着自己的马向着前方追去。 随着乡试放榜,许多准备明年春天下场的世家子弟也都进了京。 他本来在国子监,因为爹是次辅,被拉进了这些世家子弟的圈子里。 今日放晴,他同他们一起来城南跑马。 结果以颖国公之子为首的这群纨绔也来了。 在风珉离开京城以后,这群家伙就变成了以颖国公家的徐二为马首是瞻。 今天两拨人在半路上撞上,因为一点小事吵了起来。 他那堂弟这些天跟这些世家子弟混熟了,自觉有了倚仗,就开始发飘。 他跟颖国公家的这二愣子有些过节,在双方吵架的时候猛的抽了个冷,一鞭子抽在了徐二的马臀上。 鞭子一响,徐二的马就像疯了一样,一撅蹄子就往前冲。 徐二吵架正占上风,一下子没预料到这变故,整个人一歪就被马从背上颠了下来,一脚还挂在马蹬上。 见闯了祸,他的堂弟也吓住了,低头看向自己的鞭子。 他随之看去,就发现鞭子上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几根钉子,尖锐地闪着光芒。 堂弟刷的白了脸。 他还在试图辩解:“我……不是我!这不是我!” “二郎!” 见徐二被拖走,那群纨绔子弟也顾不上再跟他们争吵,反应过来一个两个都脸色大变地追了上去。 次辅公子看着那鞭子上的血迹跟钉子,再看向那些事不关己的世家子,心中猛地一沉。 徐二要是死了,这一下牵扯到的绝对不只是他们一家。 “老实呆着!” 他向已经吓傻了的堂弟怒吼一声,就一夹马腹也跟着冲了出去,只希望能来得及救下徐二郎。 他的君子六艺都还算扎实,很快就超过了大多数追上去的人,只剩下徐二的两个随从还跟他并驾齐驱。 但那钉子上不知抹了什么,马不仅是吃痛,还发疯。 几次他都担心那马会拽着挣脱不得的徐二冲到山道外面去。 眼见着前方就要下坡了,马的速度只会更快,而且—— 次辅公子瞳孔猛地一缩,看到路上横亘的树枝。 前方那段树枝像是因为昨夜雪重被压折,倒在路上。 看似无意,实则是道催命符! 那样快的速度,那样尖锐的枝条,徐二要是被拖着撞上去,运气好一些是开膛破肚,运气差一些就是当场身死。 “少爷!” 两个随从也看到了,吓得肝胆欲裂。 次辅公子在这一瞬间想了很多,包括谁能碰到他堂弟的鞭子,这些人算计他们是想做什么,徐二在这里身死又会引发什么后果。 被拖行的人仿佛也察觉到了危险。 他艰难地抬起头,就看到前方那在等待自己的尖锐树枝。 正在他全身汗毛炸起的时候,拖着他高速奔行的马忽然身体一歪。 徐二郎心中顿时跳出四个大字——吾命休矣! 眼看马就要倒下来,把他压成两段,从浓密的树枝间却猛地跃出一人。 在死亡的重压心律失常、头晕目眩的徐二只看到来人一把割断了马蹬,然后敏捷地反身将自己一把从即将压下的马身下拽了出来。 砰的一声,那匹马重重地倒在地上,溅起一片雪尘。 惯性让马身依旧朝着前方滑了一段,被尖锐的树枝“嗤”的一声插.进了体内。 被拽着衣领拽回来的徐二看着这一幕,冷汗直流。 刚刚这人要是没把他拽回来,现在被捅成窟窿的就是他了! 他的心在胸膛里还在疯狂冲撞,人则一下子脱了力。 在眩晕中,他彻底躺在了地上,看着那个救了自己的人。 只见他生得不高,穿着轻便的皮裘,戴着貂帽,背上还背着把伞。 “……”徐二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这个救了他的人见他没事,松开了手,绕过他朝着那匹马走去。 “少爷——!” 陈松意刚把马身上的针拔了,就听见身后传来声音,是这个被拖了一路的人的随从赶到了。 她没有回头,而是检查了一下这匹马的伤势。 这匹马挨了一针,现在不能动弹,之后也许能活,也许不能,就看它的主人怎么对它了。 她安抚地摸了一下马,没有停留,又直接几步跃回了上面。 毕竟救人该救,但后面麻烦的感谢就不必了。 今天她要做的事才该排第一。 “少爷!少爷你没事吧?!” 次辅公子翻身下马,看着两人连滚带爬的冲向徐二。 他看到躺在地上的徐二虽然脸上跟脖子上都有擦伤,但人没事,既没有缺胳膊少腿,也在好好呼吸,于是停住脚步,看向了受伤的马。 徐二郎一缓过气就抬手给了两个随从两下:“你家少爷我还没死呢……还不快把我扶起来!” 那两个被吓得心脏差点停摆的随从见他还是跟平常一样,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把他扶起来。 死里逃生的徐二脑子还不是很清醒。 他晃了晃头,想要再去找那个把自己救下来的人,却发现人不见了。 就只看到次辅家的公子站在身后,他看了前方倒下的马跟拦路的树片刻,然后抬手朝自己行了一礼,沉着脸道:“小公爷受惊了,我回去一定禀明家父,查清是谁在我那不成器的堂弟鞭子上做了手脚。” 徐二将他的话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把这场惊变从头到尾串了起来。 虽然不知道是谁这么看不惯自己,要下这样的死手,但他也知道两家如果就此成了死敌,后果会有多严重。 他冷哼一声,对着次辅公子道:“你最好是查清楚,给我个交代。” 这样说着,他更在意的果然还是刚刚救了自己的人,想知道他——不,她怎么一下就不见了。 …… 出了这样的意外,徐二没有了再跑马的兴致。 他今天骑的马是今年生辰得到的礼物,风珉送的。 他不舍得让马就这么死了,让人来好好医治。 回程的时候,他本来想骑另一匹马回去,但两个随从死活不让。 他们硬是把他塞上了马车,用比龟爬快不了多少的速度回了家。 颖国公府。 今日是年初出嫁的女儿回家,颖国公夫人没出门,母女二人在家叙话。 不想外面乱成一片,还有惊叫声次第响起。 颖国公夫人虽然驭下宽和,但府中下人也不至于这样不守规矩。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都奇道:“怎么回事?” 两人都起身出去看,就发现是今天出去跑马的徐二郎一身狼狈的回来了。 颖国公夫人顿时急了,一边检查儿子的手脚一边问:“少爷今天不是去城南跑马吗?怎么会变成这样!” 颖国公的嫡长女更是直接道:“快去请太医!” 徐二郎:“不用!不用请太医!” 他本来就觉得丢人,身为勋贵之后,竟然连这样都不能脱身,还差点死了。 他姐姐却不搭理他,催促了一声“快去”,就扶住了弟弟,先好好把他检查了一遍,随即柳眉一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给我一句一句从实招来。” 徐二郎不大想提这么丢脸的事,她就命他的两个随从说:“你们说!” “是,大小姐。”两个随从不敢违命,只好了一遍。 刚刚说完,外头就来报,说次辅家来人了。 次辅夫人和公子带着堂公子一起上门,亲自来赔罪。 大齐的文官在武将勋贵面前从来是很高傲的。 眼下虽然出了事,但二郎到底没受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他们却这样急急的来…… 颖国公夫人跟女儿对视了一眼,从其中品出了一丝不对,只对着下人说道:“把次辅夫人请进来,把少爷送回他的院子去。” “是。” 徐二郎的两个随从连忙应下。 母亲跟姐姐要和次辅家的人交涉,徐二也不在意,他只想找到那个救了自己的人。 他一提,颖国公夫人就想到如果不是有人出手相救,自己的儿子现在就可能已经成了一具尸体,便吩咐下去:“派人去城南的寺庙跟庵堂,找一找救了少爷的那个少年。” “是姑娘。” 徐二郎闷声道。 他回想着自己在头晕目眩的时候逆光看到的那张脸,感到生死关头的时候,那种心跳激烈得叫人难以承受的感觉又回来了,“救我的是个姑娘,你们给我找到她。” …… 在次辅夫人登门赔罪,国公府派人来找自家小公爷的救命恩人时,陈松意已经登上了城南最高的那座塔,登高远望,她将内城跟外城都尽收眼底。 “果然是阵法……” 只见在这座人为布置的宏大阵法中,无形元气在帝都四角汇聚、翻滚,凝成一个罩子,将整座京城笼罩在其中。 陈松意看了片刻,沉醉在这种震撼心灵的阵法中,随后才从怀中拿出了纸笔。 纸是卷成筒状放在一根竹管里的,笔也放在里面,拿出来直接就能用。 她将纸在栏杆上铺展开,迎着高处吹来的风,开始将眼前所见画在了纸上。 单从一个角度观测,虽然可以看到一部分,但却不足以确定全貌。 就像在这里,她可以感觉到在皇宫的方向,有跟自己在遥遥呼应的气息。 但却没有办法看到那气息是从哪里生出来的。 除此之外,她还感应到了在另外两个方向有同样的气息。 就是相隔更远,更加无法确定是什么在同自己呼应。 画完南边一角所见,等到墨迹干透,她才把纸重新卷了起来,收回竹筒中。 看过南边,剩下就还有三个方向。 等全部看完拼凑在一起,就是一个完整的京城大阵。 到时候再拿到京城的地图,就可以知道里面哪个部分最薄弱,最容易受到破坏。 完成今日的目标,她没有立刻下山,而是进禅寺拜了一拜,吃了斋菜,捐了香油钱。 出了禅寺,她又去了庵堂,好运的买到了最后一盒冻疮膏,然后把今日所得的蓝宝石跟其他一些路上捡到的金银全都放进了功德箱里。 三圣庵每年都会开设粥棚,施舍草药,救济流民。 师太们生活清贫,在庵堂里自给自足,功德箱里的香油钱全部会被用出去。 陈松意曾参与过,也见过。 因此再回来的时候,捐出自己所得到的这些金银宝石,她毫不吝啬。 捐完之后,她又在佛像前认真地拜了一拜,这才下山。 到了山下,仍旧坐了早上那辆马车离开。 赶车的人说他在这里,果然就在这里,十分守信。 只不过回城的客人不多,在山上待到这么晚才下来的,大概就她一个。 冬日昼短夜长,今日她走完一处,回到城中的时候,天就已经黑了。 她去了很有名的饭馆,买了羊肉夹馍,没有走路,雇了车夫的马车回会馆。 夜幕降临,京城处处亮起了灯。 天上没有再飘雪,跟同伴重逢的西域商人卖掉了他们的货物。 在约定好会合的胡商酒楼里,几人高兴地喝酒,又说起今天那个给他们画图,帮他们指路,还会说他们的话的新朋友。 国公府里,太医来过,给徐二郎检查了一番,得出结论:“只有一些擦伤跟挫伤,骨头内脏都没有问题。” 徐二郎这才被放过。 沐浴过后,他换了一身家常衣裳,一边让随从给他涂药一边想,派去的人怎么就都空手而归,一点线索也没有打探到? “会不会是少爷你看错了?” 给他涂药的随从小心翼翼地问。 “不可能!”他断然道,脸上因为被涂了药痛得一抽,“那么大个人,我怎么会看错?肯定是你们不用心!明天再给我去找!” “是……” 皇宫,景帝今日也很开心。 这好心情从早上上朝开始,延续了一整日。 在今日早朝打了那些议和派的脸之后,下午厉王又来找他。 兄弟二人去了演武场。 从登基不知第几年开始,景帝就疏于武艺,不想今天重新捡起来,跟在军中有着战神之名的亲弟弟对练,竟然还能同他打得有来有回。 最后还凭借经验抽冷给了他一下,令景帝得意无比,哈哈大笑。 打了一场后,景帝出了一身汗,觉得十分舒畅,又跟厉王两人各自去沐浴更衣,这才回来一起用膳。 原本这段时日,他都是跟新收入后宫的美人一起用膳的。 不过,今日在宫中等他的美人却等来了一个消息:“陛下今晚跟厉王殿下一起用晚膳,就不过来了。” 美人顿时面露失望,忍不住又问:“那晚上陛下还过来吗?” 来传话的宫人笑了笑:“奴婢不敢揣测圣意。” 不过看样子应该是不会了。 陛下总是在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选择来后宫,今天龙颜大悦,哪里需要这些温柔乡的抚慰? 果然在演武场消耗了体力以后,胃口就格外的好。 而且看着在军中历练惯了,吃什么都很香的弟弟,景帝就觉得御膳房的饭今日更香了。 难得胃口好的帝王赏了御膳房:“赏!” 又让人把自己私库里的良弓取了出来,送给弟弟,“这把弓送给你,好好用它。” 秦太医来请了平安脉,看了一眼果然说到做到的厉王殿下,然后对景帝道:“臣将冬日进补的方子做了些调整,可以固本培元,还能改善陛下的睡眠,就从今日开始换吧。” 第176章 第 176 章 颖国公府。 从天还未黑就登门的次辅夫人在国公府待到戌时才离开。 次辅家马车前挂着的灯笼亮起。 车夫驱使着马车离开了勋贵人家聚集的崇远巷。 车子绕了两个街口,回到了自家宅子。 而王次辅已在家中等待多时。 大齐次辅王遮,十九岁中进士,登五甲,四十九岁入阁,是三相中最年轻的一位。 他虽姓王,却跟沂州王氏没有关系。 他与兄长王释出身蜀中名门。 兄弟俩三十多年前便离开家乡,一起入了横渠书院求学。 他们兄弟虽然都能力出众,当年科举下场的时候,兄长夺得的名次甚至比他更高,但却因为锋芒太露,让人抓住了把柄,再三攻讦。 导致王释明明出身书院,又高中状元,应当是登阁拜相之身,却被一贬再贬。 值得一提的是,现任枢密使付鼎臣之前任的“兵部尚书”这个位置,就是王释空出来的。 能从二品大员被一撸到底,外放到三千里之外去…… 这位前任兵部尚书的惹事能力跟运气之差,也可见一斑。 王遮不算有野心,在兄长被排挤打压、贬斥外放的时候,他也曾上奏,愿意代兄受过。 他愿同样贬谪外放,只求减轻兄长的罪责,不过景帝没有答应。 考虑到兄长的运气跟惹事能力都不可能改变,不知什么时候又会牵扯出什么问题来,身为唯一一个身在官场,能有机会把他捞出来的人,没有太多野心的次辅大人只能开始向上爬。 他稳扎稳打,进退得宜,一升再升坐到了这个位置上,成为了景帝不可或缺的“王相”。 直到这时,王遮才算觉得安稳。 可没想到,这一回不是在外的兄长给他惹祸。 而是留在京中、由自己带在身边教养的侄子差点捅破了天。 前面说过,王遮身为次辅,却没有太大的野心。 而在景帝的朝堂上,官员主要分为三类,一类孤臣,一类世家,一类中立。 王遮绝对不在孤臣的范围,勉强算是中立。 他当下被归类到哪个阵营,要视于他当时在做什么。 跟不能争取的刘、林二人不同,世家一派一直想争取他过去。 正好他又姓王,要论起来,跟沂州王氏也能论亲,然而他从来没有松过口。 可这一次,如果颖国公之子真的因为他侄子这一鞭而死在马下,他就不得不松口加入了。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挡得住来自勋贵一方的怒火,保住兄长的这个儿子。 这是一件麻烦事,王次辅揉了揉眉心。 勋贵跟文官之间的脆弱平衡将会被打破,朝堂局势会更加紧张,一切都会往他不愿意看到的方向发展。 所以当事情一出,知道侄子的马鞭多半是被在场的世家子弟做了手脚,他就立刻让夫人带着两个不肖子去国公府赔礼道歉了。 勋贵跟帝王是最亲近的,受了这样的设计,颖国公府的声音今晚绝对会传进宫里。 王次辅若不想站队,不想跟世家归为一派,那就只能赶紧表明心迹,表明立场。 “唉……” 放下手,站在书房中的次辅大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他原本觉得刘相为人处世太过没有风骨,现在却忍不住想,若是自己也能学得他几分本事,那些人就不会盯着自己不放。 若是自己教子能有他几分厉害,今日他的儿子跟侄子就不会傻到被人当枪使。 至于林相,他又不一样。 他倒是世家背景,不过出身南粤,跟江南和中原这边野心勃勃的世家大族不一样,也有不跟他们同流合污的底气。 只有自己,全家牵系于他一人身上,又身处在这样的高位上。 难怪那些人不对其他人下手,偏偏挑中他。 “老爷。”在王遮想着这些麻烦事,又想是谁破坏了今日那个看似意外的局时,管家敲响了书房的门,“夫人回来了。” 王次辅立刻清空了这些纷乱的念头,出去迎自己的夫人。 大门口,王夫人正由自己的丫鬟扶着下马车。 忽然听见丫鬟压低声音道:“夫人,老爷来迎你了。” 王夫人抬头看去,果然见到丈夫的身影在快步朝着这里走来。 走在前面给他打灯的小厮都快追不上了。 王夫人忍不住一乐。 他们是少年夫妻,感情甚笃,可也从来没有自己出门回来见到他这么殷勤迎上来的时候。 “从来都是我迎他,今日换成他迎我,真是难得一见。”王夫人扶着丫鬟的手下了马车,虽然知道这是事出有因,但还是忍不住想乐。 王次辅跨出了门槛,走下台阶。 来到夫人面前,他一把握住了夫人的手,问道:“夫人,如何?” 丫鬟的目光落在老爷的手上,抿唇别开了眼睛。 在他们身后,王弛跟堂弟王引这才下了车。 王驰还好,王引却是白着脸,一副后知后觉犯了怎样大的罪责,怕被惩罚的样子。 “好了,都说开了。”王夫人抬起另一只手,拍了拍丈夫的手背,先让他放了心,这才示意他们还站在门口,两个孩子还在背后看着。 王遮目光一转,看向了这两个不肖子。 尤其看到畏缩的侄子,就想起当年兄长被贬谪出京。 自己怕这孩子体弱,承受不住路上颠簸,就主动提出把他留在身边教养。 当时他信誓旦旦,一定会替兄长把孩子教养好,结果养了这么多年,却养成了这样…… 王遮沉了脸:“都给我滚去跪祠堂!不许给他们送饭。跪足三天,想清楚自己错在哪里,然后禁足三个月,不到春闱别出来。” “是,爹/叔父……” 王弛虽然算得上是受了牵连,但也没有异议。 他只皱着眉看身边这个弟弟。 看到他苍白发抖的样子,王弛眉宇一松,却是叹了一口气。 王引听堂兄说道:“感谢那个救了徐二的人吧,否则现在就是要你给他偿命了。” 前头,挽着手并肩而行的次辅夫妇也说起了在山道上救下颖国公之子的人。 次辅大人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幸好有人救。” 王夫人轻声道:“听说还是个姑娘呢,颖国公府特意去找了,没找到。老爷,我带着弛儿跟引儿今日这样去一趟,跟国公府说开了,应该就没事了吧?” “嗯。”次辅大人道,“等消息今晚传回宫里,这件事就算告一段落了。”顿了顿,又道,“如果国公府找到了那个姑娘,我们也要好好谢谢人家。” “好。”王夫人握着他的手,感觉丈夫的手还是像平日那样稳,于是安下了心,夫妻二人又絮絮地说着话,朝着宅邸深处走去。 皇宫。 去国公府给徐二郎看诊的太医正跪在景帝面前。 厉王坐在一旁,同兄长一起听他汇报去国公府看诊的结果。 先前听到徐二郎在城南被王次辅家的侄子所伤,景帝就上了心。 因为颖国公府算得上是同他们萧家最亲近的一脉,逝去的老国公夫人还是周太后的亲姐。 因此,在命太医立刻去一趟后,景帝还特意叮嘱:“等人回来以后,再过来回话。” 奉命前去国公府的太医也是一位老太医。 在宫中多年,见的事情多了,他知道此事不简单。 于是,在帝王面前,他将自己看诊的结果说了,还将在国公府见到次辅夫人带着两位公子特意登门赔礼的事情也说了。 换了寝衣坐在榻上的景帝稍稍一想,就明白了次辅的心,知道他这是要向自己传达什么意思。 帝王嘴角一扯,将手上的书放在了桌上,对跑这一趟的老太医道:“朕知道了,姜太医去吧。” 姜太医又恭敬地朝景帝跟厉王行了一礼,才从帝王的寝宫中退了出去。 等他一走,景帝便嘲道:“朕就知道,那些世家子弟进京,肯定要给朕添一些堵。” 他们竟然拿徐二郎的命跟王次辅家的小子来开刀,真是阴毒又险恶。 萧应离听他话锋一转,又有些恨其不争地道,“那群小崽子也是,受祖荫可以不求上进,但怎么就不能长点心?忠勇侯家那小子在的时候,可没那么容易被算计。” 听他讲起风珉,萧应离起了兴致。 厉王殿下向前倾身,问道:“听皇兄的语气,像是对他多有赞誉?” “不错。”景帝点头,“风珉确实很好,他带着这些不成大器的家伙在京城,虽然行事也纨绔,但一直没出什么差错,还时常会去救济城外的流民……” 因胞弟问起,景帝便多说了几句,结果越说越觉得所有人的儿子都比自己的好。 忠勇侯忧虑的那点事,在他眼中看来根本就不算什么。 他想着,又看了看自己的弟弟,“就是这小子前头藏得太好了些,把他自己搞得名声不佳,所以跟你一样,也都及冠了还没成亲。” 厉王闻言一乐:“怎么好端端的又扯到臣弟身上来了?” 却不知道在年纪相差甚大的兄长眼中,自己这个弟弟也跟儿子差不多。 既提到婚事,萧应离便在记忆中翻找了一下,然后问景帝:“皇兄不是有两个公主么,差不多到出嫁的年纪了吧?” ——既然皇兄那么喜欢风珉,而忠勇侯也在为儿子的人生大事发愁,那为何不安排一下? 古往今来,皇家择婿,要么选择勋贵之后,要么选择有为官员。 现在既然觉得世家麻烦,便是榜下捉婿捉来的背后也不一定干净,那不如知根知底,直接从勋贵之后中选择。 景帝却是一笑,一副“你不懂”的样子:“你那两个侄女确实到了可以说亲的年纪了,可跟京城里的其他待字闺中的姑娘家一样,她们的眼睛全都盯在谢家的那个儿子身上。 “阿离,你别看京城现在这么多举子扬名,看上去春兰秋菊各擅专场,这其中有一点前提就是谢长卿没有出来,他若是一出,其他人都要黯然失色。” 在世家子弟当中,谢长卿算是很特殊的一个。 他们谢家跟王家之流向来不同,而且他又入了横渠书院,还是当届第一。 在帝王眼中,这就已经是自己的储相人才。 本来平常这个时候还不困,现在却有些困意上头的景帝打了个哈欠。 他放松地倚靠在方枕上:“这样说来,从前倒是看走眼了……如果风珉那小子真的只是个纨绔,怎么能跟谢长卿成为挚友?” 见秦太医的药已经见效,皇兄开始困了,厉王原本准备告退,可景帝却接着道,“这放在之前还好,谢家已经早早给他定了一门亲事。 “这些小姑娘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机会,所以不会太执着于他……可今年他据说解除了婚约,这下就捅了马蜂窝了……你的两个侄女是没少求她们的母妃,也没少来求朕。” 他说着,声音越来越低,直接靠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听他的呼吸绵长起来,厉王才起了身,唤了宫人来照看,自己回寝宫。 “这就难怪了。”他想道,方才听皇兄的话,还觉得身为帝王的他对臣子的儿女这些事太过关注,原来是其中有着这样的渊源。 在景帝提起谢长卿的时候,宫里同样有人在想着他。 原本谢长卿人在书院,可以清静备考,京中贵女便是想去偶遇他,也进不了书院。 可现在为了明年春闱提前入京的举子多了,在行卷扬名的时候,自然也听到了书院第一的名声。 尤其是读过那篇他为从江南红袖招逃出来、向着天子告御状的奇女子所写的文,很多人都想到横渠书院去会一会他。 作为天下书院之首,对想来交流的学子,横渠书院从不会把他们拒之门外。 结果就是即便身在书院,谢长卿也不得清静,连日封路的大雪都挡不住这些人,他只好再次找地方避开。 恰好在京城的雪真正大起来之前,谢老夫人正足疾发作,去了西郊的道观小住。 观主精通足疾治疗,让谢老夫人在冬天能好受许多。 上道观的路很窄,大雪封山之后就更少有人来,谢长卿便也跟去了。 因此得了几日清静,一边陪伴祖母,一边安心读书。 从某些特殊渠道得知他的行踪之后,两位公主倒是想趁着天晴去偶遇。 可惜,人家去的不是相国寺。 他们皇家想要烧香拜佛,多半是要去相国寺的,去其他地方,她们根本没有办法说动祖母。 因此,哪怕得了别人不知道的消息,两位公主也只能望洋兴叹。 但比起二公主来,六公主更有韧性。 她赢就赢在有一个哥哥。 三皇子已经到了出宫办差的年纪。 就像这一次,确保煤炭运输、控制煤炭价格的差事,实际的活是落在钱忠的义子身上,监管则是落在了他身上。 三皇子这段时间就时常为了这件事出宫。 此刻他在自己的母妃宫中,说道:“听钦天监说,明日也是个晴天,正好去西郊煤山走一趟。” 六公主一听,眼睛一亮,立刻道:“三哥,你要去西郊?那带我去吧!我好久没出门了,难得停雪,我想出去看看!” 三皇子奇道:“冰天雪地的,有什么好看?” 而且他也没想出西郊有什么值得小姑娘去看的,于是打算拒绝。 六公主好不容易抓住机会,怎么愿意就这样错失? 她抓着兄长的袖子,向着他撒娇:“三哥你就带我去嘛,带我去嘛。等去了以后你不用管我,把我放在道观就好,我去拜拜三清像,给你跟母妃请两张平安符,你回来的时候接上我就行。三哥——” 她一边拖长了声音,一边可怜兮兮地去看母妃。 知晓女儿心思的贤妃成全了她,对儿子道:“你就带你妹妹去吧,她在宫里闷坏了。旁人不能出宫,那是因为没有一个好哥哥,你妹妹有你,怎么还愿意受这样的委屈?” 女儿倾心谢长卿,谢长卿确实也很不错。 而且谢家清贵,是世家当中难得不惹陛下讨厌,还能得重用的。 谢家门风好,女儿嫁过去不会受委屈,来日还能为兄长带来助力。 贤妃乐见其成。 六公主期盼地看着兄长,三皇子看了母亲一眼,又看了看她,将自己的袖子从她手中抽了出来。 “好吧,明天不下雪,你可以跟我去,要是下雪就给我好好待在宫里。” …… 江南会馆。 今晚吃的羊肉火锅,配上少女带回来的羊肉夹馍,大家很是喜欢。 因为这样,大家也知道她今天出去了,而且明天还要出去。 “这么冷,还要出去啊?” 樊教习生了冻疮,从陈松意手中拿到三圣庵的冻疮膏,知她今天出去跑了一趟,还以为小姑娘是特意为了自己去的,颇为受宠若惊,听她明日还要去,忍不住有些担忧。 “在马车里不冷。”陈松意解释道,“而且到了地方,一爬山、一运动,就不觉得冷了。” 陈寄羽给妹妹盛了一碗汤,放到她手边之后才问道:“明日去哪里?” 他知道妹妹离开京城这么久,现在回来了,又是晴天,当然想去熟悉的地方再看一看,走一走,或许还会想要去会友。 “去西郊的道观。”陈松意答了哥哥,然后向桌上都在看自己的众人道,“等我先去把东南西北的寺庙道馆全都拜一拜,保佑各位学兄顺顺利利。” 这话一出,众人立刻道:“好啊!” 反正不管能不能保佑,既然来到了京城地界,就把这里的神仙全都拜一遍。 他们七嘴八舌地托少女给自己许什么愿,还有财大气粗的,让她替自己捐香油钱。 陈松意都应下了,又问:“你们有什么想吃的?我明日回来给你们带。” 饭桌上热热闹闹,她记下所有人的需求。 等吃完饭回房间,洗漱过后,在床上打坐运功,陈松意就感觉到自己体内本来不应该那么快有反应的窍穴竟然松动了。 随着这一松动,已经趋近圆满的《八门真气》第三重开始缓缓地向着第四重突破。 本来已经在气海存满的真气分流向着绛宫去,开辟出一个新的“气海”。 修习《八门真气》之所以战力比修习其他内功强,就是因为除了丹田气海外,在第四重、第九重还会再开辟出两个额外的“气海”。 只不过无论是第四重的“绛宫”,还是第九重的“紫府”,都极其难以冲开。 幸好,她虽未能触及到第八重以上,但是对怎么踏入第四重却已经有了经验。 突如其来的境界提升看似凶险,实则平稳顺利。 没有灯火的房间内,她一遍又一遍地运转《八门真气》第四重的心法口诀,直到那冲破窍穴的真气缓缓聚集,在绛宫形成一个新的漩涡。 不知不觉,一夜过去。 等到天亮时,陈松意睁开眼睛,便已经踏入了《八门真气》的下一重修行。 被晨光照亮的房间中,陈松意低头看向了自己的手掌。 她屈伸了一下手指,感受回到第四重之后的力量。 很好,现在离曾经的境界又近一步了。 这样轻易就抵达,没有用上金针刺激法,遭受一番痛苦,实在是意外之喜。 没有停留,陈松意双手一撑下了床。 虽然一夜未睡,但她的精神却比休息了一夜还要好。 同昨日一样,她穿上靴子,戴好帽子,背上了伞,准备出门。 这才刚醒的赵山长一推开窗,便见到比昨日更早出发的少女从面前走过,挥手朝自己告别,很快便走得不见了人影。 “果然是年轻人。”赵山长唏嘘道,“起得比我还早,精神就是好。” 他想了想,决定依次去拍门,叫其他人也起来,“一日之计在于晨,就是睡得久了才没精神——快起来!” 当陈松意去西市坐车的时候,颖国公府的人也早早出了门。 他们按照少爷的要求,继续去城南的庵堂寺庙找人。 坐着比起昨日那辆空荡许多的马车来到西郊,陈松意下了车,见到了通往山上道观的路。 跟城南那条干干净净的山道不一样,这里的台阶积满了雪。 ——大雪封山的时候是怎么样的,现在就是怎么样的。 山上的道观清静无为,根本不在意有没有人来。 只不过今日这雪显然也挡不住山下姑娘们的热情,陈松意见到一大早便有好些少女穿着斗篷,带着丫鬟,就要兴冲冲地往山上去: “快一些快一些!” “我本来不信我那堂姐说的,可你看那么多人!肯定没错了!” 没错什么? 她看着挤占了山道的人,想了想,不再耽搁,转头走了另一条隐没在林间的路。 第177章 第 177 章 山林积雪,坡度陡峭。 茂密的树林中,少女背着伞的身影像鹿一样一闪而过。 走过的地方几乎踏雪无痕。 带起的风拂落枝头积雪,没有一点沾上她的身。 相比之下,那些一开始争先恐后,生怕走得慢了,会被人夺了先机的贵女们全都慢了下来。 积雪难行,何况她们又穿着这么厚的衣服,爬了不到三分之一就气喘吁吁。 山下,又一辆马车到来。 车一停下,六公主就迫不及待地下了车。 为了方便登山,她穿了一身红色的轻裘,整个人看上去利落飒爽。 然而,等看到那些已经爬了三分之一的京中贵女之后,六公主就忍不住一跺脚: “可恶!究竟是谁走漏了风声?” 见失了先机,她也不想再等。 带上自己的侍从,就抬步朝已经被踩出了脚印的积雪台阶踏去。 三皇子掀开帘子,正要叮嘱她小心一些,结果却只见到妹妹的背影。 而在山道上,还有许多同样在攀登的少女身影。 三皇子一时只无言:“山上到底有什么?” ——让她们都跟疯了似的。 此时,道观门口。 从积雪陡峭的山林间上去的陈松意已经到了顶。 她跃上平地,抬手拍去肩头沾到的雪,看到道观里的道童这才出来清扫台阶。 看到下方朝着山顶冲来的人影,没有按师兄的吩咐早起清扫的道童睁大了眼睛。 他心虚了起来:“怎么一大早就这么多人?” 却没注意到,已经有人从另一条不寻常的路登了上来,进入了观中。 西郊的道观感觉比南边的寺庙庵堂要冷,无论是宫殿还是广场上都积着雪。 天暖的时候会在这里徘徊的仙鹤也不见了。 不过进来以后,陈松意就发现这里也没有想象中冷清。 在大雪封城之前,就已经有几家人上来了,没下去。 看来一到冬天,大家的毛病就多了,她想道。 选择在观中过冬,听观主讲道也不错。 道观最高的位置是一座阁楼,名为摘星阁,地处偏僻。 里面也没有供奉神像,所以来的人少,只有道观里的道士会去高处坐坐。 但是现在这么冷,也没有人去了。 陈松意要去的地方就是这里。 刘氏偏爱道家,比起寺庙,她更常来京城周围的道观。 旁人不知为什么,陈松意却知道,这大概是因为指点了她的是个道人。 摘星阁的门没锁,轻轻一推便开了。 陈松意迈了进去,闻到里面有淡淡的灰尘的味道。 她关上了门,从木质结构的楼梯一路上去,登上了最顶层。 高处果然不一样,一登上这里,就能听到缝隙里呜呜作响的风声。 这还是晴天,如果是在下雪的天气,风夹着雪,这摘星阁的墙壁怕是挡不住风刀霜剑。 少女的脚步落在有些陈旧的地板上,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走向前方,伸手一推门,外面清冷的空气就扑了进来。 西郊的风光瞬间尽收眼底。 京城四方的景色各不相同。 西边这里霜林雪地,奇山怪石,更有道韵。 底下那些穿着鲜艳斗篷的少女已经有人登上了长长的台阶,来到了顶上。 陈松意站在这里,没等她朝那些鲜艳的身影多看两眼,就察觉到这外头有人。 她调转目光,朝着左侧看去,见到了一个有些意外的熟人—— 谢长卿。 在冬日里,他穿的不再是书院的白衣。 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带着狐狸毛的披风,将他修长的身躯裹在其中。 俊雅公子,芝兰玉树。 让人在看到他的时候,感觉天地间的风声都在这一瞬间轻了下来。 见到除了自己,竟还有人在这时候来摘星阁,谢长卿那双极好看的眼睛里也浮现出了一丝意外。 而当他看清来人的模样时,这意外之色就变得更明显了。 到底是曾经有过婚约的人。 哪怕半年多不见,他也一眼就认出了陈松意。 一时间,两人都定在了原地。 随后谢长卿回过神来,目光落在了她这一身打扮上。 从接到她寄到自己手中的信以后,他就知道她离开了京城。 跟程家脱离了关系,回了她在江南的亲生父母家。 这半年多时间以来,他没有再听到她的消息,倒是隐隐听到了程家出了不少事。 没想到,第一场冬雪后,她回来了。 谢长卿记起自己从前见她,大多是在春夏时节。 寥寥几面,她打扮得都同京中闺秀一样,并不让人印象深刻。 可现在见她穿得仿佛山间的一个少年猎户,穿着轻裘,戴着貂帽,背着伞。 倒是让她的容颜跟气质显得更加出挑,更鲜明了。 谢长卿找到了一个很合适的形容。 如果说原本的她更像他记忆中一个单薄的代号,那现在的她,就是一个丰满鲜活的人了。 ——脱离程家,能让她身上发生这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吗? 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陈松意先见礼了。 却不是像大家闺秀那样福身,而是向他拱了拱手:“谢公子。” “意姑娘。” 谢长卿在脑海中翻找了一下,没有找到她如今的姓氏,于是选择了用她的名字唤她。 两人虽然不再是未婚夫妻,但也算是旧识。 他问:“你是什么时候回京的?怎么会在这里。” 谢长卿并不意识过剩。 他看得清楚,刚才陈松意推门出来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到外面会有人。 下头那些人或许是来道观偶遇他的,但她不可能。 在两人还有婚约的时候,她都不怎么去谢家做客,更不会刻意与他见面。 只是这一点,就与旁人很不一样。 陈松意放下了手,道:“我随兄长进京,明年春闱他也下场。” 谢长卿想到江南跟京城的距离,确实是早一些来比较好,于是点了点头。 在这之后,他们似乎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如果两人还是未婚夫妻,当然现在他就可以带她去见祖母。 祖母一直还记挂着她,若是在这里见了她,一定会很开心。 如果两人还是未婚夫妻,那其他人见了他们一起,也就不会再这样紧盯着他了。 谢长卿忽然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他从前怎么就没有想过这一点? 他眼前浮现出祖母那虽然离远了就看不清人、但却总是充满智慧的眼睛。 祖母为他选择了她,是不是也因为这个? 下面响起少女说话的声音,吸引了陈松意的目光。 当见了谢长卿,再看她们,她心中便生出了明悟。 原来都是来偶遇他的。 这样想着,她收回目光,对陷入沉默的谢长卿道:“放心,我不会跟人说你在这里。我很快就走,不会打扰你。” 她上来只是要记下城西这一片的阵法,等画完就走,还要去拜一拜三清像,替书院的大家捐赠香油钱。 “好。”谢长卿于是没再说什么,对她一点头,便与她互不打扰,继续看他的书了。 陈松意也拿出了纸笔,放在栏杆上开始绘画。 阁楼上重新安静下来。 两人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谢长卿看书本来就喜欢在高处。 只不过他如玉的指尖停在书页上,却难得不能专注。 他抬起了眼,看向了另一人。 她拿着纸笔正在画什么,头上戴着的貂帽绒毛被风吹动。 她却神情专注,站在摘星阁上看着下方的京城。 每次都要看许久才下笔,而且中间还会沉思。 因为她完全没有发出声音,所以谢长卿收回目光,很快也就习惯了这里多了一个她,再次专注回手里的书上。 他们所在的这个位置偏僻,一般人不会找到这里。 包括六公主在内,所有得到了小道消息、趁着雪停来道观偶遇谢长卿的京中闺秀在道观中四处转,结果别说是谢长卿,连他的影子都没见着。 “消息明明说他在这里的,难道是昨天下山了?” “不可能吧?我看到谢家的下人都还在这里,谢老夫人没走,他应该也没走的,再找找。” 假山后。 六公主听着她们的话,气得又跺了跺脚。 “听见没有?”她转过身来,对着自己的随从道,“都给我去找,一定不能让她们先找到!” “是,殿下。” 摘星阁上,用了跟昨天差不多的时间,陈松意画完了这一面的阵法。 然后放松心神,感应了一下皇宫之外那两个方向的呼应。 比昨天在南边的时候更近了一些。 她收起了纸笔,思忖道:“看来明天起码就能确定其中一个的位置。” 就在她打算同另一人告辞的时候,下方响起了惊叫声。 陈松意的注意力被吸引了过去。 沉浸在书中的谢长卿也抬起了眼睛。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同时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绕去。 摘星阁上修了四面围栏。 登上这里,可以无死角地看四周。 两人绕到了阁楼的北边,朝着下方看去。 只见下方是一个水池,背靠围墙,围墙上的月门连接着一个院子。 结冰的水池边跪着两个婢女。 其中一人抱着一个双眼紧闭、呼吸困难的孩子。 那孩子四五岁大,衣着华贵,脖子上戴着一个金玉项圈。 抱着他的婢女连声唤他:“小少爷——小少爷!” 在他们面前站着另一个孩子。 他跟倒在地上那个一般年纪,同样穿戴精致,也紧张地叫:“阿英!阿英!” 在他身后跟着的则是一个半大少年。 从衣着上,不像中原人,细节处带着许多西南之地的风格。 陈松意见抱着孩子的那个婢女抬起头,催促同伴:“快去叫夫人来!快去!” 她的同伴连忙起身,提着裙子穿过了月门,差点摔一跤。 很快,院门那边就是一片兵荒马乱。 一个雍容华贵的年轻妇人跑在最前面,奔向池边。 看到双眼紧闭的儿子,她顿时惊叫一声扑了上去:“阿英!” 陈松意跟谢长卿的目力都很好,看到来的是两拨人。 其中一方是带项圈那孩子的,另一方身材高大、身上西南风格更浓的,则是站着的那个孩子的人。 “少主!”为首的西南汉子看了一眼倒地的小童,半跪在站着的孩童面前,问道,“你没事吧?” “我没事。”那叫他握住肩膀的小童摇了摇头,指着地上那个双眼紧闭、呼吸急促的孩子道,“阿英有事!” 那年轻的夫人见唤不醒儿子,又见儿子的脸上、脖子上大片大片地起了红疹,呼吸越发的困难,她立刻质问照顾孩子的婢女:“小少爷怎么会变成这样!你们说!” 两个婢女都跪在她面前。 先前抱着幼童、让同伴去叫他们过来的婢女头抵着地面,急声道:“刚才小少爷跟安少爷在一起,安少爷给了小少爷半块点心,小少爷吃完之后就变成了这样。” 她虽然着急,但声音清晰,说话也有条理。 旁边的另一个婢女却道:“奴婢看顾不力!没有想到安少爷给的糕点会有毒——” 闻言,那站着的小童高声叫了起来:“我没有!这糕点没有毒!我没有给阿英下毒!” 他手里还拿着半块糕点,是他刚刚给出去的另一半。 他见小伙伴突然变成这样,已经很心急了,还听到卫国公府的婢女说自己下毒,立刻急道,“不信我吃给你们看!” 说着就要把剩下的糕点塞进嘴里。 “少主!” “不可!” 那雍容华贵的年轻夫人听了婢女的话,虽然也有一瞬间的偏信,但见到这孩子要去吃那疑似有毒的糕点,也连忙出声阻止。 幸好,那剩下的半块糕点没有进孩童的口中,被他面前的壮汉给夺下了。 这时,观主也匆匆赶到。 作为整个道观中医术最好的人,他一来,这年轻的夫人就像是见到了希望。 她连声道:“观主!快看看我的孩子——” 观主半跪了下来,伸手搭上孩子的脉,检查了一下他脸上、脖子上的红疹,又看了看他的眼睛跟喉咙,露出为难之色:“这症状……” 他不确定是如何引发的,也就没有缓解的手段。 摘星阁上。 陈松意已经察觉到,自己这两日出门,遇上这些事的几率太高了。 她一手在底下,飞快地掐算着自己该不该去,能不能把那孩子救回来,口中则问谢长卿:“下面的是哪家?” 下方这家或许身份过于贵重,或许是在她离开京城之后才回来,所以她不认识。 但谢长卿必定知道。 果然,身旁的他答道:“是卫国公家。下面那个是国公府的少夫人,她抱着的是卫国公家唯一的骨血。” 陈松意指尖一顿。 卫国公府,这她知道。 他们一家在平定南疆方面真的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老卫国公的几个儿子几乎都战死了,只剩下小儿子跟小儿媳,刚带着这根独苗回来。 谢长卿看着另一方,又道:“另一边也不简单,那是西南土司水西安氏唯一的继承人。” 因为得了他们土司的归顺,大齐才稳定了西南。 他们将唯一的继承人送进京来,也是一种忠诚的保证。 无论哪边出事,都会让帝王头疼,要是冲突起来,两边都无法承担。 观主擅长医治足疾,但他救不了卫国公家的小少爷。 而且病发得这么快、这么急,就算立刻把孩子送到山下去也来不及。 谢长卿目光沉沉地想着,就听身旁的人说道:“我有把握救他。” 他转头看了过去,对上陈松意的目光,瞬间意识到她是在向自己要求什么。 她离开京城,离开程家,现在身份已经不一样了。 就算是没有离开,这样突然介入,没人作保也不成。 他没有犹豫,立刻道:“随我来。” 然后,两人就回到了室内,顺着楼梯飞快地下来。 水池边,卫国公府的小少爷晏英已经不能呼吸。 他缺氧到脸都憋紫了,胸口起伏越来越弱。 安地被自己的护卫拉着,眼睛里蓄满泪地看着自己的朋友。 他被母亲送到京城来,因为身份敏感,年纪又小,所以一直没有什么朋友。 只有晏英,他一回来,皇帝伯伯就让他们一起玩。 如果阿英死了,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办,如果知道半块糕点会让阿英变成这样,他一定不会给他的。 另一头,谢老夫人拄着拐杖匆匆而来。 这几天两个孩子常到她院子里来,她实在喜爱。 安地一见她就忍不住哭着叫了一声:“谢祖母……” “好孩子——”谢老夫人实在心疼坏了,“谢祖母在。” 等再看到被他母亲抱在怀里,半个身子都已经落入鬼门关的晏英,她更疼得慌。 谢老夫人忙去看观主,观主却为难地摇头。 就在这时,两道身影从摘星阁出来。 谢老夫人虽然老眼昏花,看到旁人未必能看准,但看到自己的孙子却是一眼就认出了。 “长卿!”她立刻唤自己的孙子,“快来想想办法——” 在她眼中,自己的孙子比所有人都可靠,他博览群书,未必没有办法救人。 谢长卿一到,水池边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就一缓。 连哭得喘不上气的卫国公府少夫人看到他,心中都生出了一丝希望。 他来到水池边,停住脚步,对谢老夫人道:“祖母放心。” 说着让出了身后的陈松意,向着那年轻的夫人道,“我朋友有把握救下小公子,晏夫人请让她一试。” 闻言,众人看向跟他一起来的陈松意。 只见来人打扮得像个在山间打猎的少年。 但既有谢家公子为他作保,而且又到了这么危急的时候,有一丝希望,晏夫人都会试一试。 晏夫人忙道:“快,快请救救我的孩子……” 陈松意于是走了过来,在她面前蹲下。 她方才已经算过,便没有再把脉,而是直接取出金针,然后解开孩子的衣服,给他下针。 她一手搭着孩童的脉,一边连扎数针,从金针缓缓渡入真气。 谢长卿看着她的动作。 当她还是程家嫡女的时候,他从来不知道她还会医术,能救得了这样的急症。 可是当她离开程家半年时间再回来,就仿佛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众人看着这一幕,不敢呼吸。 谢老夫人觉得孙儿带来的少年有些眼熟,但她看不清他的样子,现在又不好问,只能压下疑问。 只见几针下去,晏英胀紫的脸恢复了一些,仿佛能够呼吸了。 晏夫人还没来得及欢喜,就听这个给自己的孩子施针的少年道:“晏夫人,给令郎渡气,帮他呼吸。” 听到她的声音,众人才意识到这是个姑娘。 晏夫人忙擦干眼泪,问道:“我该怎么做?姑娘你说。” 陈松意便指导她在不触碰到金针的前提下给孩子渡气。 冷静的语气让晏夫人不由自主地镇定下来,跟着照做。 然后,等孩子的脸色再恢复一些,她就将孩子的衣服解得更开了,在他的小腹上再扎了几针。 水池边风冷,不必陈松意说,那几个来自西南的汉子都自动组成了挡风墙。 陈松意看到了这一幕,又迎上了安地紧张的目光。 他的拳头握得紧紧的,盯着自己的朋友。 陈松意收回目光,没有忘记卫国公府这边还有芥蒂。 等晏英再好转了些,她便他们把剩下那半块糕点拿过来,掰开揉碎。 安地脸上还挂着眼泪,却对身后的少年侍从道:“你去。” 那少年侍从立刻把剩下半块糕点拿来了。 他照陈松意说的,将它掰碎了放在手中,捧到了她面前。 陈松意让晏夫人看:“这糕点里没有毒,但有核桃碎,他从前吃花生核桃有没有不舒服?” 晏夫人回想了一下,想不出,只好摇头说不知。 那个说话有条理的婢女却道:“小少爷小时候吃过一回花生,被噎到之后,少夫人就不许小少爷再吃了。” 也就是说,在今天之前他都没有真正吃过花生之类的坚果。 安地也做不到特意用这一点去害他。 陈松意点了点头,众人听她说道:“世间有些人体质不同,对常人来说是美味的东西,对他们来说是致命的毒药。一旦吃了便会呼吸困难,浑身起红疹,严重的还会毙命,所以以后都不要让令郎再碰这些。” “好!”晏夫人忙道,“我记住了。” 说着,她看着怀中红疹没退,但呼吸变得顺畅起来的儿子,忍不住眼泪又流了下来。 观主在旁看着,实在没有看出这几针的玄机,却听到陈松意的话,也想起自己看过的医书。 他叹服道:“这位姑娘所说的症状,贫道也看过。回头贫道就给夫人列个单子,将里面的食物多注意一下。” 第178章 第 178 章 大约一盏茶功夫,晏英呼吸彻底恢复了顺畅。 明明是大冷天,陈松意的额头却渗出了汗。 她一起针,这双眼紧闭的小童就在母亲怀里一个翻身,“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池边顿时多了一滩秽物。 晏夫人忙抱着他,去看陈松意。 陈松意则顺着他的背,道:“没事,吐出来就好。” 等他将胃里的东西都吐尽,把引起不适的源头都清出了体外,陈松意才道,“好了。” 这样一来,就可以安全挺到下山,去请太医来诊治了。 晏夫人用手帕给儿子擦去嘴角的秽物,看着他虽然红疹未褪,却已经不像先前那样吓人的小脸,提着的一口气彻底松了。 她瘫软得抱不住孩子。 还是陈松意托住了小家伙,给他整理好衣服。 “快拿过去。” 谢老夫人已经让人取来了披风,给刚刚救回来的小晏英盖上,把他包裹起来。 一场风波消弭于无形。 池边众人也终于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观主很是心痒,非常想跟陈松意探讨,她究竟是怎么推断出这孩子是因为糕点中的核桃碎而引发了呼吸困难的症状,更想问她那几针的门道。 不过他没能得到机会。 陈松意刚收好金针,站起身,谢老夫人就拄着拐杖走上前来。 谢老夫人用她那双昏花的眼睛看着她,期盼地问:“是意丫头吧?” 在来救人之前,陈松意就预想到了自己会被认出来,但没想到认出她的不是那些在观中四处转悠、听到动静围过来的贵女们,而是谢老夫人。 她背对着谢老夫人,顿了顿,终究还是转了过来。 迎上老太太的眼睛,她轻声道:“是我,老夫人。” 谢老夫人脸上顿时露出了欢喜的表情。 她脱离了丫鬟的搀扶,来到陈松意面前。 陈松意知道她有足疾,怕她摔着,连忙上前去扶,然后就叫谢老夫人抓住了手,“意丫头啊,你跑到哪里去了哟,叫谢祖母好生担心。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来跟我说一声?” 两句话,众人就察觉出了老夫人待她的不同。 难道说她不只是谢三公子的旧识,还跟谢家沾亲带故? 谢老夫人选中陈松意,自然不止是因为觉得她的性情跟自己最疼爱的孙子相配。 更因为喜欢她这个人,真心实意地把她当成了孙女,等待着和她成为一家人。 陈松意也是非常喜欢她的,因为谢老夫人对每一个小辈都是无私的疼爱,无私的好。 别说是她拉着自己不放,就是她放了,陈松意也不能就这样抽身离开。 抱着情况平缓下来的儿子,有心打听陈松意身份的晏夫人起了身,也自然地凑了过来,问道:“这位姑娘,谢老夫人也认识吗?” 谢老夫人仍旧在看着少女,想要伸手去摸摸她的脸。 她道:“认识,怎么会不认识?” 这差点就是她的孙媳妇了。 就差一点,今年春闱之后,她就能入她家的门,真正叫自己一声祖母。 可是造化弄人,现在两人婚约已断。 便是晏夫人问,她也不好再这般提。 于是,那些听到动静聚过来的少女们就见到楼阁旁、水池边,她们心心念念的谢长卿就在这里。 而他的祖母谢老夫人正拉着一个打扮得像猎户的人,在向新近回京的卫国公府少夫人道:“……这孩子原先也是住在京城的,跟我这个老太婆很是投缘。” 谢老夫人一边说着,目光一边落在了少女的手腕上。 那上面本应该戴着她从压箱底的嫁妆里挑出来的鸽血红镯子的。 可是在她的身世曝光、从程家离开之后,两家就解除了婚约。 那只镯子也由儿子要了回来。 陈松意看老夫人松开了拐杖,伸手从右手上褪下来一个玉镯。 那不是她曾经拥有过的鸽血红,而是帝王绿,水头莹润十足,比鸽血红更珍贵。 “老夫人——” 见她要将镯子往自己手上套,陈松意忙要推辞。 谢老夫人却抓住了她的手,哄她一般地道:“好孩子,莫要躲,这是谢祖母疼你。” 就算归还了原本那个,她的手上也应该戴着一只好镯子的。 玉镯终究是戴到了陈松意手上。 谢老夫人看着少女的手腕被这只镯子衬得越发皓白,甚是合适,于是满意地笑了笑。 她又拍了拍陈松意的手,叮嘱她:“回来了,要常来看谢祖母,你始终是谢祖母最喜欢的姑娘。”——就算做不成她的孙媳妇,也不会改变这一点。 包括六公主在内,见到这一幕,所有少女心中都是翻江倒海。 谢老夫人竟然给了她手镯! 这是她这么多年来挑选儿媳、孙媳的习惯。 只要是她选中的,她就会送出镯子。 现在谢家还在适婚年龄的就只有谢长卿。 在他的婚约解除以后,京中有多少人家想跟谢家说亲,谢老夫人都没有再送出镯子。 如今这个…… 旁人或许来迟一步没有听见,可一早就过来,听见了谢老夫人前头又叫她“意丫头”、又问她去了哪里的六公主,却是一下就意识到了这是谁。 六公主杏眼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陈松意:“竟然是她?!” 这个独占谢郎的好不容易退婚了,离开了京城,怎么还杀回马枪的? 而且,谢老夫人送过一次镯子也就罢了,今天竟然还送了第二次。 这说明她就没有断了让这个小户之女进谢家门的念头。 六公主顿时绞起了手中的帕子。 而在争取意中人这件事上,所有人都十分敏锐。 很快,就不止六公主认出了陈松意,其他人也意识到了她是谁。 好家伙,当初她出身不高却成了谢长卿的未婚妻,所有人都觉得她运气太好了。 等到她的身世爆出,程家把亲生女儿接回来,所有人又觉得她的好运到头了。 谢老夫人再喜欢她又怎么样? 她连京官之女都不是。 可等打听到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再看那位高不可攀的卫国公府少夫人跟水西安氏的少主对她的态度,她们脸上的表情就渐渐崩溃—— 不是说好运到头了吗? 不是说她回了江南,亲生父母是农人,这辈子不可能再踏足京城了吗? 怎么一个翻身就成了卫国公府的恩人,救下了他们家的独苗,还洗脱了水西安氏少主的嫌疑,让一场祸事消弥于无形?! 不由得,她们又看向了谢长卿。 他跟程松意之间的婚约是谢老夫人定下的,他总不可能对她会在意吧? 谢长卿看着确实没有在意她。 他垂着眼睛,像是在思索什么。 谢老夫人拉着陈松意的手,问清了她现在住在哪里。 等得到了她一定会来看自己的承诺,这才心满意足。 观主见危机解除,自己又插不上话,便去摘星阁找了纸笔。 他履行了承诺,写下了自己的医书中看过的、容易引起晏英不适症的食物,送到了晏夫人手里。 晏夫人谢过了他,收下了这份清单。 一直站在自己的护卫身前,目光没有从晏英身上移开过的安地开口道:“这份单子,我能不能也抄一份?” 晏夫人看向他,听他小心翼翼地道,“这样以后阿英跟我玩的时候,我就不会把这些伤害到他的东西给他吃了。” 他身后的那些西南汉子听见少主的话,都忍不住愧疚。 少主被送进京城来,他们在他身边只能保护他,却不能让他感到不孤单。 迎着孩童清澈恳切的目光,晏夫人点了点头:“等回去我就命人抄一份送给你。” 安地这才露出了安心的表情。 随即,晏夫人便打算先行下山。 但担心回程的路上晏英会再次呼吸困难,所以她请求陈松意同行:“姑娘——” “好,我随夫人同去。” 无需她再说什么,陈松意便答应了。 她的阵法本来就已经画完,今天来西郊的目的完成。 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搭卫国公府的马车,也省了下山之后再去找车。 见状,谢老夫人对自己的孙子说:“长卿,你也去吧,祖母这里就不用你陪着了。” 陈松意看向谢老夫人,见老夫人对自己笑了一笑。 她知道陈松意本来就不大爱交际,而且晏家的门第又那样高。 现在她还没有了程家女儿这个身份,谢老夫人怕她孤身不易。 再说了,孙儿陪自己来这里是为了清静。 可现在看这满园的颜色,他继续留在这里多半也是不清静了,还不如回家。 那“满园颜色”闻言,又是心中一跳。 他会去吗? 就见谢长卿仿佛回神,听从了祖母的安排。 “我去一趟,晚些回来。” …… 山阶上的积雪刚刚清扫到最后一个台阶。 完成任务的道童刚直起身,就看到山上有大批的人下来。 “咦?”正捶着腰的道童抬头看了看太阳,“今天这么早就要下山了吗?” 他越发感到师兄神机妙算,让自己早点把台阶上的积雪打扫干净,幸好他后面没有偷懒。 很快,这一行人从山上下来。 道童站在台阶最下方朝他们行礼,发现离开的是下雪之前就来了观中的两家。 其中还有那位喜欢在摘星阁高处看书的谢公子。 不过,他身旁那个穿着轻裘、背着伞的少年人,道童就没什么印象。 等到陈松意走过,他还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想着这人是什么时候上去的。 几家的马车都很快装好,牵了过来。 陈松意跟晏夫人一起,登上了卫国公府的马车。 安地虽然很想跟上去,看晏英什么时候醒,但他的护卫却把他劝回了自家的马车上。 “少主,英少爷还没有醒来,晏夫人要照顾他,这时候我们不宜打扰。” 安地虽然年纪小,却很通透。 听护卫这样说,他也没有闹,而是乖乖地被抱上了马车。 “三公子。” 谢家的马车也已经套好,车夫等着自家公子上来。 然而,谢长卿朝安家的马车看了一眼,便对自家的车夫道:“你赶着车跟上。” 随后走向了西南人的车驾。 水西安氏将继承人送入京中,接受大齐的教育,是对大齐效忠的标志。 可他们这些人在京中的位置却是比较敏感的。 他们独立居住于景帝赐下的宅邸中,宅子里所用的全是从西南带来的人。 没有人会登门拜访,也没有人会跟他们刻意接触。 除了晏英归来以后,在宫中跟安氏少主见到,由景帝金口玉言,让他们作为同龄人一起读书、一起玩耍,安地才有了第一个朋友。 此时,看到谢长卿走过来,来自西南的护卫们虽然没有对这位谢公子生出戒备,但几双眼睛也都盯上了他。 谢长卿来到马车前,对负责保护安地的护卫首领道:“可以让我和安氏少主同乘一路吗?” 护卫首领一顿,面前的马车帘子立刻动了动,从里面探出一颗小脑袋。 见到是谢长卿,安地的眼睛亮了亮:“是谢家哥哥。” 他对自己的护卫道,“让他上来和我们一起坐吧。” 护卫首领看了一眼谢家的车夫,再看向放着自家马车不坐,而来与身份敏感的他们同乘的谢长卿,抬手道:“谢公子请。” 谢长卿是君子,自家少主这些时日又得谢老夫人疼惜。 所以他才愿意应下。 于是,陈松意与晏家同乘,谢长卿则登上了安氏的马车。 随着马鞭在空气中抽响,车子开始行进,回往城中。 这条路上因为多运输煤炭,所以地上掉落不少煤渣。 跟沙土混合在一起,令地面呈现出深黑颜色。 马车里,安地坐在谢长卿的身边,靠着这个好看的哥哥。 他忍不住抬头,问道:“谢家哥哥,阿英真的会没事吗?” “他已经过了最危险的时候。”迎着孩童纯净的目光,谢长卿抬手,安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只要回到国公府,再请宫中太医来医治,他就会好起来。” “嗯。”安地轻声道,“那我就放心了。” 他人小腿短,坐在马车上脚还够不着地,在随着马车的行进轻轻地晃动。 谢长卿看着他的发旋:“我有个问题想问你。” “什么问题?”小童仰起头来,“哥哥问吧。” 谢长卿望着他,问他:“那块点心是从哪里来的?” 安地道:“府里的厨子做的,说这个好吃。” 他尝过了,确实很好吃。 所以才想要跟自己的好朋友分享。 在谢长卿说话的时候,安地的护卫首领就一直坐在对面,抱着手臂,一言不发。 等他跟自家少主交流完之后,他才问道:“谢公子看出了什么?是何人要借我家少主的手,去害晏家?” 谢长卿摇了摇头:“不像这样。” 这或许只是单纯的巧合。 除非世间真的有人,能够在卫国公府的人都不知道晏英会因坚果而不适的情况下,还能隔空出策,这样算计于两家。 卫国公府的马车里,陈松意同样在问:“夫人有这样的禁忌吗?” 晏夫人摇了摇头:“没有。” 她又问:“那府中其他人呢?” 晏夫人道:“也没有。” 既然都没有,那就是真正的无迹可循。 陈松意看着还在昏睡中的幼童,这就正好有两种解释。 一是她在济州城外曾经对厉王说过的,国运被窃导致衰退。 所以这种动摇国本的事情发生的概率会上升。 有些事情原本的影响不大,都会因为巧合而导致严重后果。 至于为什么遇上的都是她,那是因为她现在身上有着大齐的气运。 她在京城走动,就是一个移动的气运漩涡。 这些影响国运、动摇大齐的事件是缺口,自然就会吸引她去补救。 而第二种可能,则是昨日跟今日遇见的两件事,都是世家借着那道人的指点所为之。 这样的话,会被她破坏也很正常。 毕竟她身上还连接着窃国者的气运。 坏他们的事,反夺他们的运,正是这个夺运术法的精髓所在。 至于今日之后,她的名声会在京城传扬,人会从暗处走到台前,这也没有关系。 因为本身在介入付大人的命运时,她“麒麟门徒”的身份就已经展露人前。 斗争会逐渐趋于明面。 她也总要有个身份,才能便宜行事。 马车通行,一路顺畅,稳妥地抵达了卫国公府。 陈松意听见外面开门的响动。 当她坐在马车里,直接越过国公府的门槛进去时,她不由得想到了上辈子。 上辈子刘氏为了给女儿谋前程,想找门路参加晏夫人的宴席,却被拒之门外。 有句话没有说错,京中有很多个国公府,其中最难进当属卫国公府。 哪怕后来程明珠飞上枝头,成了三皇子侧妃,卫国公府也没有她的席位。 然而,这个程家母女削尖了头都没挤进来的地方,自己却机缘巧合进来了。 而且还被奉为上宾。 对这个唯一的孙辈,老卫国公夫妇十分紧张。 一得到消息,便马上命人递了牌子去皇宫请太医。 等把孩子安置好,老国公夫妇才来亲自感谢救了自己孙子的陈松意跟谢长卿。 老国公夫人擦着泪:“我们晏家就这么一个骨血,这次是多亏了你们,否则我们真是……” “都是儿媳不好。”晏夫人见婆母如此,也忍不住拭起了泪,“是我没有看顾好英儿。” “傻孩子,这哪能怪你?”老国公夫人却道,“你是英儿的母亲,看他出事,最难过的就是你了,你不要自责。” 毕竟谁能想到,他们家中人人都没有过这样的症状,偏偏这根独苗就吃不得这些。 一不小心就可能被夺去性命呢? 卫国公是个高大的老人。 他一生戎马,即便到了花甲之年,也依然目光锐利,背脊挺拔,是陈松意最熟悉的武将形象。 他端坐上首,看着这两个救下自己孙儿的后辈。 谢长卿他不陌生,出身清贵,又早早名动京城,不过陈松意却让他有些意外了。 要知道即便由他从小看着长大的外甥女,在家中见到他都会不由地露出畏惧之色。 少女明明是第一次见他,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畏怯。 相反,老国公还从她身上感觉到一种能引发自己共鸣的气质。 就好像年轻如她,又是个女儿家,也曾经同自己一样戍卫边关,出生入死。 在他们眼中所见,不是积威已久的老国公,也不是年轻的小姑娘。 而是肝胆相照的同袍,生死与共的同泽。 老国公忍不住多看了她两眼,才听谢长卿道:“……这次的事,应当是一件意外。” 安家的马车也跟着来了国公府,在下了马车之后,他跟陈松意交换过信息。 两人合计过,没有从其中发现人为操作的余地。 “我明白。”卫国公点了头。 自己的孙儿无事,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这件事是不是真正的意外,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是最好。 就算不是,他也不能做什么。 老人将目光投向了陈松意:“听说是姑娘你出手救了英儿。老夫很感激你,不知道姑娘是出身哪家?老夫——”怎么会跟你有亲如袍泽的感觉? 陈松意还未开口,宫中的太医就来了。 卫国公府递了牌子,今日出勤的还是姜太医。 他一来,卫国公就先将这个问题放下,同妻子跟儿媳一起迎了他。 卫国公一面说明事态,一面带着他往晏英的院子去。 听完这个情况,姜太医眉头动了动。 今日他会来,是因为今天院正休息,太医院里资历最老的就是他。 卫国公府家的孩子出了问题,非同小可。 其他御医来镇不住场,还是他来最为稳妥。 等见到了晏英,给他检查一番之后,姜太医才松了一口气: “确实凶险,不过处理得很好。” 今日的感觉就跟昨日他去颖国公府给小公爷看一样。 先是让他一颗心高高提起,然后又轻轻落下。 这金针处理的手法十分有效,返璞归真,看似大开大阖,却又无比精妙。 虽然他不是针灸专精,但也见猎心喜,很想跟用针的人讨教。 姜太医转过头来,问道:“是哪一位给小公子施的针?” 顺着众人的目光,他的视线落在了陈松意身上。 陈松意只能上前一步,道:“是我。” 她看出来了,姜太医跟观主一样,想要探究这针法。 可她没有办法教授诀窍,因为这针法的关键在于真气。 如果她的《八门真气》还停留在第三重,今日这样凶险,她做不到这么轻松救人。 幸好昨夜她刚好突破到了第四重,对真气的掌控更上一层楼,才能做到。 姜太医眼中闪过一丝惊讶。 他先是因为她的年纪而意外,随即注意到了这姑娘的穿着。 昨日在颖国公府他是听着的,小公爷的恩人是个姑娘。 她穿着轻裘,背着伞,戴着一顶貂帽。 他看陈松意一眼,再一眼,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口: “昨日在城南,姑娘是不是也救了人?” 第179章 第 179 章 屋里所有人都看向了陈松意。 谢长卿跟晏夫人是今天才从西郊道观下来,不知道昨天发生的事。 陈松意是虽然不知自己救的是哪家子弟,但知道他跟风珉的关系足够亲近,那就必然贵重。 这样的勋贵之后受了惊,定然是要从宫中请御医的。 这位姜太医会听到风声不奇怪。 ——但他怎么会认得出自己? 陈松意没有想到徐二郎是那样心切,还派了人去城南蹲守。 她只点了点头,承认道:“如果是指昨天救下在山上被马拖行的人,那是我。” 卫国公眼睛一亮,从发了狂的马蹄下救人,这不光需要勇气,也需要经验跟武力。 他的感觉果然没错,这小姑娘肯定在军中待过。 听到她回来竟已不是第一次救人,谢长卿心中再次生出了那种重新认识她的感觉。 他跟卫国公一左一右,两人都在看着陈松意。 陈松意没有在意,顿了顿,又道:“当时见情况危急,所以用针阻了一下,见他没事,我便继续上山了——那位公子应该没事吧?” “没事。” 姜太医呵呵地笑了起来,“就是有点小擦伤、小挫伤。” 只不过他此刻再看陈松意,就忍不住感慨,真不知是颖国公府跟卫国公府的运气好,还是面前这个小姑娘的运气好。 寻常人能够得这两个勋贵之家任择其一欠下他恩情,在京城就已经可以高枕无忧。 而她一下子就让两边都承了她的救命之恩。 尤其是颖国公府。 他们受徐小公爷的要求,可是上上下下都在找她呢。 姜太医想道,等自己回去的时候,应该顺便让人去知会颖国公府一声。 他们也会记自己这一件好。 …… 这次出诊很顺利,姜太医很是知足。 不过可惜的就是针灸,虽然陈松意毫不藏私,愿意跟他探讨,但她无法说清其中的关窍。 姜太医听她略带歉意地道:“我的针灸术都是跟我师叔学的,只学了一点皮毛,能够处理一些突发状况,却讲不出其中的奥妙。” “老夫明白。”虽然很遗憾,但姜太医看得出她没有说谎,只是忍不住幻想起她口中那位师叔的风采,然后说道,“只盼你的师叔哪日来京城,老夫能跟他讨教一二。” 尚不知道小师叔游天已经再次下了山,很快就抵达江南,扑了个空,然后正好在路上跟风珉会合,与他一同前往京城的陈松意只道:“若师叔来京城,我一定告知姜太医。” “呵呵好。”姜太医给小晏英开了药方,同卫国公说好了明日再回来一趟,给晏英复诊,这便从国公府告辞,要回去向景帝复命。 无论是颖国公府还是卫国公府,这两天出的意外都惊动了帝王,令他要亲自过问。 在姜太医的马车离开的时候,工部员外郎程卓之的那个养女在西郊道观救了卫国公家的独苗的消息,也几乎传遍了京城官员、贵人家的后宅。 赵山长来到京城,依托着江南会馆的关系,制定下来执行了那么多天的扬名计划,都没有陈松意出去这两天引发的波澜大。 现在,连陈寄羽都沾到了妹妹的光,跟着在京城的贵人面前混了个耳熟。 从妹妹被程家错抱,到离开京城回江南开始,再到她回到陈家,支撑着他一路披荆斩棘、在江南贡院里夺了两省解元,还拜了这么好的老师,带他们上京赶考—— 桩桩件件,真是每一件都像极了戏文里的故事! 这位陈解元的事迹,也在京中百姓的茶余饭后流传了好一段时间。 再跟他妹妹身具福缘的传闻联系在一起,很难不让人想到,他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全是因为这个好妹妹。 要知道,工部员外郎程卓之本身没有特殊,正是因为从错抱了这个女儿开始,一路发迹。 又是因为这个女儿,他才能跟谢家攀亲,能跟谢翰林成为亲家,能成为谢长青的准岳父。 这是京城多少人想做也做不了的美梦。 而从陈松意跟他的亲生女儿各自归位开始,程家就陷入了低谷。 程卓之被调往负责修建皇陵,结果因为出了纰漏,整个人焦头烂额地四处补救。 屋漏又遭连夜雨。 这个时候,程家四房偏又因发放高息利钱惹出了人命,连累他也被参了一本。 眼看小儿子要遭遇牢狱之灾,一向身体健康的程老夫人一时气急上头,中风偏瘫,情况时好时坏,让程员外郎一直身在丁忧的边缘。 更不用说妻女离开京城,一直在江南没有回来,也没有捎回音讯。 家中的铺子少了陈松意看顾,又少了刘氏把持,连连亏损。 这真是半年多以前他有多风光,现在就有多倒霉。 “……而这一切似乎就是那位陈姑娘离开京城开始呢。” 首辅家的后院里,今日去了一趟西郊道观的刘家小姐向着母亲道。 刘家小姐不算是顶顶的美人,但是生得娇憨,尤其是眼睛里的清灵狡黠之气,更让人觉得她见之可爱,完全不像她父亲刘相那样滑不丢手,不讨人喜欢。 跟京中的许多姑娘家不一样,她倒是对谢长卿不感兴趣。 她今日会出现在西郊道观是为朋友两肋插刀,陪着小姐妹去的,结果看到了这么一场好戏上演。 一般人家的后宅,在女儿跟母亲说着外头的闲事趣闻的时候,做父亲的应当都不在。 可在当朝首辅家却不一样。 穿着家常衣服的刘相就坐在桌前,听女儿说这些听得津津有味。 等女儿说完,他比老妻还感兴趣地问道:“你说,这个福运它能惠及夫家吗?” 刘清源真的对这一点很感兴趣。 在他看来,自己这一生就是福运不够。 要是够的话,应该也是个名留清史的能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名声狼藉。 “能又怎么样?”刘夫人打击他,“咱们家有儿子吗?” 再者就是,虽然他们家老爷身在首辅之位,一时跟谢家比起来是不算差的,可他们夫妻就算有儿子,能比得上谢翰林的公子吗? “没有儿子就不能想一想了吗?”刘相无辜地道。 他跟夫人的感情好,虽然两人膝下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但也从没想过纳妾。 毕竟朝堂上复杂就已经够了,要是回到家中还要应对复杂的后宅,不能松散一刻,刘相就觉得自己的人生也没有什么奔头了。 他回想着自己刚才从女儿口中听到的这些消息。 他喜欢下朝后待在后宅,听妻女说话,也是因为后宅就是另一个朝堂,往往有很多消息就藏在这些后宅的话语中,只看你擅不擅长发掘。 陈寄羽…… 他想着这个出身江南,从农家子弟一路逆袭、成为两省解元,现在在京中也小有名声的举子。 刘相觉得,如果这些传闻里没有夸大,那他应当也是很了不得的,运气实力兼而有之。 毕竟哪有可能说一母同胞,妹妹的福缘就如此逆天,兄长却不行的呢? 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家。 刘相看了看自己的女儿,觉得她就挺有福气的,一出生自己就登阁拜相。 不过就是少了兄弟助力,所以在她的亲事上面自己少不得要费心。 嗯,既然娶不到妹妹,那哥哥也行。 刘相动了心思,打算暗中去看一看陈寄羽。 如果真的是良才美玉,人品又如此好,自己就不妨提前榜下捉婿。 江南会馆。 陈寄羽与同为江南士子,又在江南贡院同出一榜的姜致、林詹二人站在门口。 姜致向他拱手道:“寄羽兄不必再送了,今日我跟詹弟贸然登门,也是一直想见见你,果然相逢恨晚。” 林詹还是个半大少年,才到姜致的肩膀高,也向着陈寄羽拱手行礼:“在江南贡院输给陈大哥,我输得心服口服,不过——” 少年抬起头,眼中锋芒锐利,“接下来的春闱,我会加倍努力,鹿死谁手尚未可知,我期待着与两位兄长再同场比试。” 少年锐气,不因为向人服了一次输就永远低居一头。 “好,我也定当全力以赴。”陈寄羽今日得两人突然上门拜访,也是与他们相谈甚欢,不仅欣赏姜致的文采,更喜爱林詹的少年意气。 他还待说什么,就听见了马蹄声,抬头看去。 站在他旁边的姜致、林詹二人也调转了目光,就见到长街尽头两辆马车并行,朝着江南会馆来。 这两辆马车看起来都与寻常的马车不同。 姜致的伯父在京中,他对京城的达官勋贵比另外两人更加了解。 他一眼看出了右边那辆是谢府的马车。 而左边这辆更不得了,陈寄羽听他惊讶地道:“卫国公府!” ——卫国公府的马车怎么会来这里? 三人看着这两辆马车径自朝着会馆过来,然后停在了他们面前。 卫国公府的车夫先下了车辕,掀起了帘子,有礼地对着车上的人道:“陈姑娘,到了。” “有劳。” 站在门口的三人听到一个少女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陈寄羽立刻听出了这是妹妹的声音,忙走下台阶,上前一步,果然看到妹妹从马车里出来,于是叫了一声,“松意。” “哥哥?” 陈松意在马车上抬头,看到自家兄长站在会馆门口,先是有些意外。 随即看到站在台阶上的姜致、林詹二人,她立刻便意识到,大概是这两位到底没忍住,想看看在乡试榜上压了他们一头的人是谁,于是找来了。 她下了马车,来到兄长身边。 这时,谢长卿的马车向前了几步,在两人面前停下。 他没有下车,大概是因为送她回来,却不想让人说她的闲话。 陈松意便见他只是掀开了车窗后的帘子,露出一张俊美面孔。 在迎上陈寄羽与另外两人的视线时,谢长卿对他们微微点头,然后才对陈松意道:“那我便先回去了。若有什么事情,可以来谢府,也可以去书院找我。” 陈松意知道他这样说是担心今日的事后面还有什么牵扯,自己应付不了。 所以留下许诺,有什么事尽管去找他。 可这话落在旁人耳中就不一样了。 “姜大哥。”林詹低声道,“马车上这个不是谢长卿吗?”——他没看错吧? 两人其实来京城之后,先去横渠书院找过谢长卿,只是没有见到他人。 没想到,今日来找陈大哥,却碰到了他。 他这明显是跟陈大哥的妹妹一起回来,只是没有坐同一辆马车。 所有去书院找他的人都找不到他,他却对陈大哥的妹妹这样说。 他们兄妹真的是出身普通农门吗? “嘘。” 姜致示意他别那么大声。 虽然他也好奇,但他们跟陈寄羽毕竟是第一天认识,不该打听这么多的隐私。 于是当卫国公府的马车掉头,从原路回去,谢长卿乘坐的马车则向着城门的方向去时,他也带着林詹告了辞。 京城没有不透风的墙,今天发生了什么大事,等明天就知道了。 而陈寄羽跟谢长卿这对命定的对手第一次见面,也不过是这样点头致意,没有交谈一句。 …… 谢家的马车出了城门。 尽管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但谢长卿下山前既说过要回去,自然要回去。 下山之后的情况怎么样,身在山上的祖母想来也是牵挂的。 他在马车里微微闭上了眼睛,然后听到有马蹄声与他们擦肩而过,朝着城门的方向去。 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说道:“是礼部侍郎陆云大人的马车。” 谢长卿听到这个名字,顿时便不觉得奇怪了。 礼部侍郎陆云,是跟他父亲同榜的进士出身。 他先授翰林院庶吉士,后来外放做官,先后出任几个中县县令,后成并州知府。 陆云祖上是有名的风水堪舆师,幼时曾跟随叔父研究地理。 在并州任知府时,闲暇之余,他根据叔父所传授的知识,著成了《并州地志》,自刻于并州,后闻名朝中。 一年后,今上打算修缮皇陵,他被举荐参与其中,负责勘测、修缮陵区内的水道。 同年十二月,他升礼部侍郎,负责后陵卜选,与十三个精通地理的官员、风水堪舆师负责萧氏皇陵的迁移与修建。 从四品地方知府到三品礼部侍郎,陆大人实现了从四品到三品之间的跨越。 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接连一整年,他都扑在东郊皇陵的修建上。 为了让他方便进出,景帝赐下了特权,无论何时他从东郊皇陵归来,或者要从城中出去,只要他的马车上那两盏御赐的风灯亮着,就通行无阻。 而陆云得帝王看重,也从不仗着特权行事。 他能够尽快赶回来,在城门关闭前进出,就不会要守城的卫兵再给他特意打开门。 城门后,一个卫兵看着前方奔来的马车,见到那两盏挂在车上的耀眼的灯,立刻转身,向着在关闭城门的同僚打手势:“先别关——!我就说陆大人今天要回来的——!” 关闭的城门停下,留下了一条颇大的缝隙。 陆家的马车通过了,驾车的车夫还朝他们挥了挥手,表示感谢。 然后,他才放慢了车速,进了城中。 守城的卫兵这才把城门关上。 他落下了闸,唏嘘地道:“陆大人这份圣眷,在文武百官当中可是独一份。” 他的同伴道:“那倒也未必,厉王殿下若是要出城,金牌一亮,咱们不也是二话不说就开嘛。” “那是厉王殿下,哪儿一样啊。” “也是……总之这两位都不是咱们这些人能想的。” 他们一个是陛下的胞弟,是大齐的战神,一个是为皇家修缮皇陵的官员。 不管是哪一方面,他们这些大头兵,这辈子都做不到。 马车上挂着的灯笼在随车子的行进微微摇晃。 这两盏特制的灯在夜里格外的明亮,哪怕在风雪天里也不会被吹灭。 感到车子进入了城中,车速慢了下来,马车里的人才睁开了眼睛。 这是一个容长脸的中年人,颌下生着长须,虽然不是像他的同榜谢谦那样美男子,但也独有风采。 这便是礼部侍郎陆云。 哪怕在回家的路上,在这一人独处的马车里,陆侍郎也是紧绷的。 如果在明亮处看,就会看到他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 负责皇陵迁徙、修建的任务压力极大,他这一整年都在奔波之中,没有怎么好好休息过。 不过要论起来的话,还是回到京城这段时间他的精神最为紧张。 “还有多久到家?” 他坐在马车里,扬声问自己的仆从。 “快了,老爷!” 他的老仆老宋头是从他上学起就一直跟着他的,唤他的方式从当初的少爷变成了现在的老爷。 老宋头本来年纪大了,应该在内宅里好好歇着,可他不放心旁人给陆云赶车。 于是,他还是请来了这份差事,继续执着马鞭、牵着缰绳,直到陆云主持修建皇陵的差事结束。 虽然老宋头已经老了,但他的声音还是跟年轻时一样,中气十足,又有着一股乐观的劲儿,让陆云听着都感到被熏染,心里紧绷的那根弦稍稍地松了下来。 他在车厢里,又再次闭上了眼睛。 马车两角挂着的灯笼散发出的光线透过车窗的帘布照在他的眼皮上。 在东郊忙碌了一天的陆云昏昏欲睡。 然而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 刚要陷入昏沉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周围一片安静。 车子停得很突兀,赶车的老宋头一点声音都没有发出,就像是在外面凭空消失了。 嘎吱,嘎吱。 寂静空气中,只剩下马车两角的灯还在微微地摇晃着。 灯射过来的光线在摇晃中交织变换,越发令人不安。 陆云没有动。 他端坐在马车里,背脊紧绷着,既没有出马车去查看,也没有躲起来。 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的时候,他出去查看过。 外面什么都没有。 他的车子就这样诡异地停下来,没人上来同他宣布什么,也没有刀剑要刺进来取走他的性命。 只是让这种诡异的安静包围着他,折磨他的神经,意图让他崩溃。 陆云咬着牙,脸颊边的肌肉在一下一下地抽动着。 终于,那在黑暗中与他较量的人有了动作。 有什么东西从外面朝他飞了过来,带着一定的重量。 它穿过了马车的帘子,扔到车厢里,重重地砸在地上。 陆云低头。 他维持着端坐的姿势,伸手从旁边取出一盏灯拧亮了。 灯火摇曳,照亮了车厢。 他这才去看那被扔进来的东西。 只见那是一包用粗滥的布包着的物件,落在他马车的地上,跟木板接触。 很快,在他的视野中,底下就渗出血来。 陆云的眉心一跳。 他伸出了手去解开这个布包,然后在里面看到了一副血淋淋的心肝。 这肉块还在冒着热气,仿佛刚从生者的身体里剖出来,还会跳动。 他看着这血淋淋的肉块,眼前一下子浮现出了老宋头被开膛破肚的画面。 他静默着,在这个逐渐被血腥气充满的马车里,与身体里冲撞的情绪对抗。 终于,他像是再也承受不住一样,掀开帘子从马车里冲了下来,手里拿着那盏灯,朝着四处看。 只见这里是一个胡同,或许是在他回家必经的路上的某一处。 他朝着前方快步走去,走出了马车上挂着的灯笼照亮的范围,拿着昏暗的灯盏去照亮四周。 京城的天气冷,这个时候连老鼠都不会出来。 陆云朝着前方走去,脸颊的肌肉抽动。 “老宋……”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在压抑着某种激烈的情绪。 被扔进车里的那包血淋淋的内脏在他的眼前不断地浮现。 他既希望找到老宋头,又希望不要找到他。 终于,这胡同走到了底。 他看到了靠坐在角落里,那个歪着头一动不动的熟悉身影。 陆云停住了脚步,站在原地定了很久。 直到手里的灯暗了一下,他才继续朝前方走去。 来到老宋头面前,陆云蹲了下来看着他,然后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仿佛沉浸在睡梦中的老宋头发出了一声呓语,接着睁开眼睛,醒了过来。 “……少爷?”他仿佛还在梦中,看着蹲在自己面前的陆云,“我怎么在这里睡着了?” “我哪知道?”陆云的声音里有种强撑的平静,“你说你要停下来解手,结果半天不回来。走吧,回去再睡。” 他伸手扶起了老宋头,目光在触到他背后的墙壁时凝固了一下。 上面写道:“陆大人,希望你能接受合作,否则下一次就是真的了。” 第180章 第 180 章 马车再次开始前进。 两盏明亮风灯挂在两角,轻轻摇晃,光线重新变得稳定。 江南会馆。 现在就是晚膳时间,桌上摆着丰盛的食物,可所有人的关注点都不在食物上。 陈松意是坐卫国公府的马车回来,身在会馆的众人可能现在不知道,但明天就都知道了。 与其等明天再让他们从旁人口中得知,不如现在就由她来说。 于是,跟两位先生见过礼,同兄长一起入座后,她就先说起:“今天我在西郊救了一个孩子,是卫国公之孙。” 然后又道,“昨天在南郊,我也从马蹄下救了一个人,是颖国公之子。” 这下,不管是两位先生也好,还是与她朝夕相处,觉得对她颇有了解的举子们也好,甚至是这段时间帮着赵山长布局谋事,今日受邀来一起吃饭的陆掌柜都目瞪口呆。 陆掌柜端在手里的酒都忘了放下。 要知道在这座会馆里,想要跟两个国公府搭上关系的人不知几何,也没见几个成功了。 而她出了两天门,竟一口气就救了两家人。 他原本觉得,这一桌即将参加明年春闱的江南士子跟赵山长,才是这个院子里最值得重视的客人。 可没想到看走了眼,这小姑娘不声不响,就成了两个国公府的座上宾。 陈松意还在道:“……昨天虽然在山上救了那人,但看他的同伴来,我就继续上山了,原本也不知他是哪家子弟。今日去西郊道观,遇上卫国公的孙儿误食了东西,我也是误打误撞帮上了忙。” 至于是什么食物使晏英不适,她没有提。 其他人也没问,他们脑海中都在响着“颖国公府”“卫国公府”,想不到更多。 “之后,我就又陪着晏夫人去了一趟卫国公府,坐了他们的马车回来,所以没来得及去东市买小吃。先生跟学兄们交给我的香油钱也没能捐出去,实在是有负先生跟学兄所望。” 听到这里,赵山长他们才意识到她前面说这么多,全是在铺垫最后这句。 倒是跟那两家搭上,对她来说像是没有太大的意义。 堂中一片安静,他们不知该说什么。 直到会馆里的侍从敲门,进来上最后一道菜,众人才找回了声音: “没事,这不要紧,回头我们自己去就好了。” “对对,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学妹你救了两个人,胜过烧香拜佛。” 他们放下手里的筷子,纷纷夸赞她。 樊教习则道:“松意,从马蹄下救人,你昨天没伤着吧?” 她昨天去了趟城南圣庵,特意给他带了冻疮膏回来。 樊教习用过今天就好多了,他就担心她去这一趟受了伤也不说。 “对,没受伤吧?” 赵山长也再次确认道。 今天在道观还好,听着只是救了个吃错东西的小孩。 昨天那可是从发疯的马蹄下救人! 在场的十几人听的时候都代入一下,觉得自己在当时当刻,不可能做到那样沉稳去救人。 更做不到救完之后还什么都不说,转身就继续登山。 “她没事。”早在从会馆门口回来的路上,就已经听妹妹说清了来龙去脉,听她解释过是怎么做到的陈寄羽代她回应了老师的关心,“松意说了,她昨日跟今日能够救人,都是巧合。” 这怎么巧合了? 赵山长、樊教习跟陆掌柜都用同样的眼神表达着疑问。 刚刚在路上,当妹妹提及的时候,陈寄羽就表示待会由自己来解释。 否则什么都是她来说,就没那么有说服力了。 他向着老师人解释道,“当初游神医路过陈家村,在我们家中小住了半个月,不光治愈了家母,还与松意投缘。后来他要开设医馆,也是由松意帮忙去筹备的,松意的一些救人自保的手段,都是由他所教。” “原来如此。” 桌旁大部分人都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只有陆掌柜跟纪东流不知道所谓的游神医是什么人,显得有些茫然。 赵山长侧头给陆掌柜介绍了一番神医游天的地位:“这位神医在江南一带可以说是声名鹊起,就是行踪飘忽不定,不易遇到。” 考虑到陈松意的能力跟手腕,她要帮着筹备开医馆,确实能帮上很大的忙。 赵山长将心比心,觉得那位神医得她跟在身边,会教她一些手段也很正常。 毕竟他跟樊教习不就是这样? 得她跟在身边,就把她当成半个弟子一样教养。 等赵山长跟陆掌柜解释完,陈松意才又对两位先生道:“从上次桥头镇的事之后,我怕上路不安全,所以一直把游神医给我的药水带在身边。” 听完药水效果,众人再次陷入了默然。 两位师长都觉得,她真是在靠谱中透着不靠谱。 明明是个小姑娘,却如此的无惧,如此的莽。 此刻,两人再回想起济州一行,她在大禹楼徒手去接茶杯碎片那一幕,不光有胆气,而且反应很快很灵敏,难怪昨天会去马下救人了。 这样一想,两人就觉得幸好是一路上没遇到什么大问题。 要是遇到了……那是谁倒霉,就不好说了。 陆掌柜忍不住问:“那陈姑娘明天还出去吗?” 今日是晚了些,明日这两家会派人上门来道谢,那是板上钉钉的事。 陈松意点头:“去的,还有几座寺庙跟道观,四方都要拜一拜。” 而且既然答应了要捐香油钱,那就一定要捐出去。 不过,她也提到了明天的事。 “明日那两家应该会派人到会馆来。” 照她的预计,颖国公府会来人,卫国公府也会再来一趟。 在回院子的路上,她已经拜托了哥哥,由他代自己去见他们。 此刻在桌上,她还拜托了赵山长:“先生受累,明日我不在,若是这两家有人来,还请先生跟我哥哥一起去见见他们。” 这两家准备的礼物绝对不轻,礼物要怎么收,收多少,又要怎么拒,都是学问。 自己不在,唯有经验老到的赵山长可托付。 赵山长抚了抚胡子,道:“放心,得你叫一声先生,怎么会不帮你们谋划?你自忙你的去。” 陈松意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谢先生。” “好了,都起筷吧。”赵山长这才放下手,对着满桌人道,“待会儿菜都凉了。” 大家这才想起还没有吃饭,肚子饿着,光听少女在京城中的奇遇去了。 赵山长招呼陆掌柜小酌,与此同时又忍不住在心里感慨:“这运气,怎么就偏偏生成了个姑娘,而不是个男儿。” 若是个男儿,得自己教导,今年说不定运气好,就能跟寄羽一起榜上有名,现在就是进京考科举了。 这就跟王次辅兄弟当年一样,又是一段佳话。 而且抛开其他不提,赵山长觉得她自己本身的经历也很适合编成扬名的故事。 不管是离京还是归来,都是跌宕起伏。 实在是可惜,太可惜了。 赵山长第无数次地想。 尽管明日两个国公府都可能会派人来会馆在席间掀起了高潮,便是陆掌柜也十分上心,想要在其中找机会露一露脸,可身为中心人物的陈松意却是吃完饭就回房间去了。 回到房中,她点亮了灯,从怀中取出了今日在摘星阁画下的四分之一阵法,跟昨日画的那张拼凑在一起,京城的阵法顿时便有一分之一呈现在了她眼前。 少女伸手在纸上轻轻拂过,白日在高处看这阵法的时候,已经觉得雄奇震撼。 画到纸上,她依然忍不住被它的神奇精妙所吸引。 “如果是师父在这里,一定比我更懂这大阵。” 她自言自语道,也一定比她更明白那道人为什么要破坏它。 她想着,将摊开的画纸卷了起来,重新放在竹筒里收好,然后取出了铜钱,准备开始推演。 这两日接连遇事,明日该去哪里,她一定要先推演一番。 铜钱落于桌,还是上次那枚从哥哥手中要来的钱币。 抛掷了六次,起出卦以后,她就取了白纸,以九宫飞星之法开始推演方向。 笔悬于纸上,开始跟随灵机划动。 陈松意神情凝注,此法常用于推演路线,寻找失物,走到一处,笔忽然停了下来。 她的目光停于此处。 下一刻,眼前再次有白雾弥漫开来。 胡同,暗巷。 马车,风灯。 飞往马车中的包裹,提着昏暗的灯从马车上下来的品官员。 正是先前在礼部侍郎陆云回家的路上发生的那一幕。 一切在白雾中闪现,看起来时间很短。 很快这位大人就找回了他的车夫,像是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样,再次登上了马车离去。 在白雾涌动的视野中,陈松意只看到他的马车向着某个方向逐渐远去。 她记下了周围的建筑细节,也记下了那辆马车的标志,准备在画面消散时退出。 就在这时,曾经在济州城外看到过的那四十九座高塔又再次闪现在她眼前。 济州高塔,京城皇陵,相互交错着出现,然后猛地消散。 画面碎片化作光点飞溅,陈松意条件反射地闭上了眼睛。 等再睁眼时,她已经从白雾中退了出来,纸上的九宫再次映入眼中。 皇陵,高塔。 虽然陈松意不知道这位品大员是谁,但他必定跟那个阵法有关。 她又想起自己刚刚所见到的皇陵。 除了在初见厉王的时候,在白雾里看到摆放着他的战甲跟灵牌的皇陵,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此地。 萧氏的皇陵从一年前开始修缮迁移。 如今的皇陵正在东郊。 而这两天她去了南边跟西边,就只剩下东边跟北边没有去。 陈松意在桌前坐了片刻,没有就此决定明天的方向。 她再一次推演起来。 方才在白雾呈现的画面中,这位品大员行事沉稳,不算太慌张。 这说明他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而他跟车夫都毫发无损,这意味着现阶段,那些藏在暗中的人对他所做的还是威胁。 他们还在等他屈服。 这样看来,这一边的事或许还没到自己该插手的时候。 还可以再放一放。 她分出那么多身份,真正能用的却只有她一个人。 只能先分轻重缓急,去最急的地方。 她再推演了起来,如果明日北边无事,她就去东郊查探。 然而铜钱落下,卦象出来,她得到了结果指向—— “北”。 城北平民聚集,城外多佛寺,还有前朝遗留的土城,登高极望时,可见长河蜿蜒。 在秋日,乱叶飘红,苍山凝紫,是北城的居民赏景的好去处。 卦中不止给出了方向,还给出了一个时间。 未时刻。 这个时候她就应该下山,在回城北的路上等着。 在这条路上,她看到的又是一辆马车。 第181章 第 181 章 这辆马车风尘仆仆,不及前面挂着两盏风灯的那辆精致。 里面坐着的人也不可能像前两日的颖国公府、卫国公府那样贵重。 但陈松意没有因为这样就被影响,卦象既然指向这里,要她明日去,那她便会去。 她收起桌上的三枚铜钱,心中生出了一个念头:这时候要是风珉或者小师叔在就好了。 …… 皇宫。 宫门下钥之后,三皇子才乘着马车回来。 他的人先向门口的侍卫出示了自己的腰牌。 然后,他又亲自掀开窗帘让他们看清了自己的脸,这才进去。 今日他本来不应该这么晚才回来的,可是西郊的煤矿突然有一处塌方。 正好就发生在他巡视过去的时候。 他虽然没有被埋在里面,但也不好就这样脱身回来,于是先让自己手下去接了妹妹,带着自己的腰牌,先送了她回宫再回来。 这两日虽然没有下雪,但是气温还是一样的冷。 尤其是在入夜之后。 三皇子呵气成白,手上身上还沾了些煤屑。 想起方才在宫门口侍卫看自己的目光,他觉得是不是自己脸上也沾到了。 他在母妃的寝宫门口停住脚步,拿出手帕擦了擦脸。 看到上面只有淡淡的颜色,这才将手帕收回了袖中,朝着里面走去。 一进去,就听见妹妹的声音在告状:“我今天就不该去!真是气死我了!” 三皇子脚下一顿,想着自己今天这么不顺利,还没忘了先派人过去捎她回来,她怎么反而先在这里抱怨起来? 他心中有点窝火,加重了脚步走进去。 寝宫中的宫女向他行礼,唤他:“三殿下。” 这声音将里面母女二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 原本在同母妃抱怨的六公主看到兄长的样子,一时间忘了生气,诧异地道:“哥哥,你怎么弄成这样?” 贤妃见儿子狼狈,虽然脸上干净,但身上的煤灰是挡也挡不住,于是命宫女打了热水,取了帕子来,又取了给儿子新做的还没拿给他的冬衣,让他好换下。 三皇子一边走过来,一边冷脸道:“你哥哥我是劳碌命,是矿场有一块坍塌,我留下来看着他们处理。我不是让人先拿着我的腰牌去接你回宫了吗?又没让你等,你怎么还一回来就发脾气?” “我——”六公主指着自己,想说话,贤妃却说道:“让你哥哥先洗把脸,换身衣服坐下来。皇儿还没用晚膳吧?母妃这就让他们去做。” “不用做太复杂,给我下碗面就好。”三皇子道。 他吃了一肚子的风跟煤灰,没有什么心情再吃好东西。 贤妃让人去做了,他则进殿内洗漱。 等换了一身衣服这才出来,就见妹妹抱着两手坐在桌旁看着自己,一脸不高兴。 “怎么,我还说错你了?”三皇子一边问,一边坐了下来。 “那可不是错怪我了?”六公主道,“哥哥你办差不顺利,就把火撒在我头上,我刚刚跟母妃说我生气,是因为谢长卿的那个前未婚妻又回来了。” 六公主气愤难平,“她以前在京城,程家就爱散布她有福气的名声,所以她一个小官之女才有机会成为谢家妇。我好不容易才等到看她笑话,结果她现在又回来了,而且还救了卫国公的孙子,让他们家那个眼高于顶的少夫人都对她很是殷勤!” “真的?”三皇子向着贤妃求证。 贤妃点了点头,姜太医去了一趟卫国公府,已经回来向皇上复命,而且还带来另一个消息。 贤妃当时就在御书房。 她很擅长做点心,刚入宫的那几年时常变着花样给帝王做,很得景帝的喜欢。 后来即便生了一儿一女,也依然盛宠不断。 只不过后来景帝越来越沉迷新纳的美人,贪图新鲜,每一个新鲜劲过去了之后就抛到脑后,又去宠新人,很少到她们这些老人的宫中来了。 贤妃原本也不再想着去跟新人争宠,可是厉王回来了。 他改变了景帝的习惯,连着两日,景帝都没有再去他新纳的美人宫中。 贤妃闻风而动,于是再次出山,做了景帝曾经喜欢的点心。 于是,她便听到了,昨日颖国公家的徐二郎也是差点丢了性命,被人救了。 “而救下他的跟今天救下卫国公孙子的是同一个。” 贤妃看着面端来了,于是亲手接过,放到儿子面前,又拿了筷子递给他。 “你父皇可是很意外惊喜,看着都想找机会把人叫进宫,见一见她。” 如今六宫后位空悬,从前负责召外命妇进宫说话的都是桓贵妃。 可现在桓贵妃失了圣宠,协理六宫、召外臣之女入宫的事说不定就要落在她头上了。 六公主很不满,说道:“她算什么外臣之女?她顶多就是程家的养女。” 而且还跟程家断了关系。 可就是这样,谢老夫人还给了她手镯! 第二次了,这是第二次给她手镯了! 难道她就这么铁了心,就喜欢这个所谓福运在身的平民之女,想要让她进谢家门吗? 她在嫉妒陈松意得到了那只镯子,却不知道得到镯子的人此刻也在想着该如何处理它。 镯子戴在手上,跟她现在很不搭,但是又不能像西域商人给的蓝宝石一样捐出去。 她只能把镯子摘了下来,先放在了匣子里,等有机会再还给谢老夫人。 三皇子听完,随口道:“气什么?她再怎么样也是个平民,想改换门庭难于登天。你是金枝玉叶,谢家子能得到你的青睐,只要不傻都知道怎么选。” 虽然这样说着,他还是觉得可惜。 卫国公府晏家,那是世袭罔替的勋贵,又只有那么一个骨血。 要是当时扯他们一把的是他妹妹,那该多好。 演武场。 厉王殿下今日迟了许久,等到天黑之后才从太后的宫中脱身前来。 景帝在这里等他多时,见他一来就扔了一根长棍给他:“来,跟大哥练练!” 厉王接棍,挥了两下,扬起笑容:“来!” 比起在母后宫中,被她按着看那些闺秀的画像,他更愿意当皇兄的陪练。 景帝的精神很好,他昨天跟弟弟在演武场大练了一场,出了一身汗,晚上又喝了姜太医改过的方子,跟弟弟说着话不自觉就睡着了,一觉睡到大天亮。 睡醒以后,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的精神,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 而上朝的时候,昨天厉王的余威犹在。 那些被他以移族守陵恐吓,被他下了面子的官员今天又见他站在熟悉的位置上,全都自觉地闭上了嘴,一个都没有给景帝添堵。 下朝之后,景帝又留下了颖国公跟次辅王遮,君臣三人推心置腹。 可以说,他许久没有这么畅快的感觉了,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 直到卫国公府递牌子进来,景帝的好心情才由晴转阴。 不过很快他就发现跟昨天一样,又是有惊无险。 尽管这看上去只是一场意外,景帝还是开了自己的私库,选了几样送去了卫国公府跟安府。 而对姜太医所提到的那个解决了两场祸事的小姑娘,他也很想赏赐点什么给她。 毕竟这关系到的是大齐国本,是整个王朝的安稳。 景帝觉得自己赏赐什么给她都不为过,阻碍他的是不能越制。 “可惜,她父亲不是官员,兄长也才是举人,要等到明年春闱下场才知道能不能改换门庭,朕现在想赏她都找不到合适的办法。” 兄弟二人交手,景帝一边凝神接招,一边对厉王发出了跟赵山长相似的感慨,“她要是个男儿就好了,朕就让她进国子监读书,然后举个官身,留在朝中做官。” 萧应离听到她的存在,倒是注意上了—— 昨天在那样的情况下要救人,没点武力怕是不行。 而今天又那么快就探究出晏英是因何物引发的症状,用的针法还十足特殊。 这两点组合在一起,像极了跟游天师出同门的标配。 他不由得问景帝:“这姑娘叫什么名字?” “她姓陈。”景帝说道,然后觑见了弟弟的破绽,不动声色地拆招,“她兄长是这届江南贡院的第一名陈寄羽,她名叫陈松意。” 松意,名中带意。 厉王双眸微亮,这像极了军师跟自己说过的,愿来投入自己麾下的“意姑娘”。 如果是她的话,身怀武艺,又擅长推演天机。 能这样救人,就完全不奇怪了。 他一个分神,手背上就一痛,被景帝敲了一记:“着!” 随即,演武场里就响起了景帝笑声,“哈哈哈哈哈——” 第182章 第 182 章 在兄长的笑声中回神,萧应离心中下了决定。 明天就去看一看,她到底是不是军师所说的那个人。 她住在江南会馆,江南会馆似乎在京城的西南边。 自己明日一早出宫,去看过杨副将,便可以去。 想好之后,他又重新专注回面前的对战。 他拉开架势,对兄长邀道:“再来!” 他一恢复专注,景帝就再也没有占到便宜。 兄弟二人又是酣畅淋漓地打了一场。 出了一身汗,两人都觉得晚膳吃的东西消化光了。 于是,景帝让小厨房送了两大碗面来。 萧家父子兄弟的口味显然都无比一致。 景帝吃完了面,长长地舒着一口气:“痛快!” 更痛快的是,明日他不用上朝。 大齐的休假制度里,除了节日放假外,每个月还有十日一次的旬休。 旬休的时候,官员不上朝,帝王也不上朝。 有什么要紧的事,就直接报入内庭。 他放下碗筷,对着弟弟道:“明日休朝,我们去母后那里。宫中的戏班子新排了一出戏,大哥把你的那些侄子侄女也都叫来。” 他还记得弟弟一回来就过问起了自己的子女状况。 正好,他们也没有见过这个皇叔,明日便好见见。 景帝本以为弟弟会答应,可没想到厉王放下了碗,却对着他摇了摇头。 “我就不去了,母后今日押着我看了一整天闺秀的画像,我怕明天去,她还要当着大家继续。” 母后宫中摆宴听戏,当然不可能只是他们兄弟两个作陪。 宫中有品级的嫔妃也会去。 景帝后宫中最不缺的就是妃子,太后若是发话,她们肯定也会主动帮着参详。 萧应离实在不想面对那样的画面。 他说:“明天有皇兄跟那么多侄子侄女承欢膝下,母后那里肯定热闹,少我一个不少。皇兄不是说我的王府收拾好了吗?我去住两天。” 景帝失笑,这才回来两天就想溜了,自己还天天待在母后跟前呢。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弟弟,没有为难他:“准了,母后那里朕替你去解释。” 于是,得了皇兄的承诺,厉王殿下顿时一身轻松。 第二天一早,宫门一开他就出了宫,去了杨副将家。 杨副将的光景是一日差过一日,哪怕有太医每日来给他施针,也只是让他好受一些。 厉王到来,杨副将的老母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要给他下跪。 “老夫人,快起来。” 萧应离上前两步,扶起了她。 “老身还能见儿子最后一面,都是多亏了殿下。”杨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擦泪,若不是厉王殿下把他带回来,他们一家就不会有这最后团聚的时光。 她引着他去看儿子,杨家并不大,在京城只是一座小宅子。 杨副将在边关,他的妻子就带着孩子留在京中侍奉母亲。 他回来之后住的是最宽敞、光线最好的房间。 不过萧应离进来之后,感到房中的温度并不是很高,于是暗记在心里。 比刚回来的时候看起来更瘦,但是精神好了几分的杨副将正躺在床榻上。 他的妻子正在给他喂药。 见那位传说中的厉王殿下来了,杨夫人连忙起身。 然后,杨副将也睁开了眼睛,视线不确定地落在了萧应离身上。 萧应离心中一沉,意识到他已经看不见了。 他没说什么,只是快步上前,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杨副将。” “殿下……”一握到这熟悉的、有力的手掌,杨副将的脸上就露出了笑容,视线仍旧是空洞的,“恕末将不能起身迎殿下……” “无碍。”萧应离在他床塌边坐下,“本王等着,等你好起来,再随本王征战沙场。” “是。”杨副将眼中生出了光芒,向着声音来的方向道,“末将领命……” 今天跟随萧应离的亲卫,正是在济州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 哪怕是他,听到杨副将的话,眼中也像杨老夫人跟杨夫人一样生出了泪光。 尽管问的人跟答的人都知道,杨副将要好起来、再回边关是再不可能了。 可他们还像一定能好起来那样说了许多的话。 杨副将久病,虽然回到京城后得到了很好的调理,但已经没有多少力气。 说了不久的话,他便气喘起来。 萧应离握着他的手,静静地等着他恢复力气,然后听他说道:“殿下……末将没有什么遗憾的,最大的心愿就是希望找到根治这疫病的方法……” 这样就不会再有人像他们这样痛苦地死去。 那座城也能够彻底建起来,成为那些草原遗民的归宿。 萧应离想到了陈松意。 他向着病榻上的人承诺道:“本王答应你,一定很快会找到办法。” “末将信殿下……” 杨副将脸上再次露出笑容。 厉王把他的手放回了被子里,又给他盖好:“本王先走了,改日再来看你。” 杨副将在枕头上点了点头,然后空洞的眼睛就一直望着他,目送他的殿下离开。 等到萧应离走了,他的妻子才回到了他身边。 她轻声告诉他:“殿下又送了药材过来。” “殿下是很好的……” 杨副将回应她,“可惜我这辈子没有办法再跟随他作战了。” 他说自己没有遗憾,并不是这样的。 他遗憾没有看到草原王庭覆灭,没有看到大齐的军队踏破龙城。 他所守护的国家没有彻底安定,他好不甘心。 “夫人……我要起来。” 杨副将挣扎着要坐起。 杨夫人连忙去扶他,在他背后垫了枕头。 这个动作像是耗尽了杨副将最后的力气。 他就这样靠在枕头上,眼睛望着虚空,望着边关的方向。 然后,才走到宅子门口的萧应离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拔高的哭声。 紧接着整个不大的杨家都开始哭声四起。 他脚步顿了一下,对亲卫道:“帮杨副将安排好后事,冬日寒冷,给杨家多备一些煤炭。” “是。”青年的语气也十分低沉。 萧应离举步朝着外面走去。 头顶天空一片瓦蓝,不见冬日的阴霾。 外面的街巷因为旬休,城中的官员都陪家人出来,所以很热闹。 跟巷子深处的杨家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加快了脚步。 他更想快点去找她了。 …… 大雪停了几天,又有太阳,无论是城内还是城外的积雪都消融了大部分。 萧应离很久没有回京城了,他没有坐车,而是选择在这片热闹中步行去江南会馆。 左右这里也没人认识他。 不像在边关,也不像在他的封地。 周围热闹的声息洗去了他从巷子里带出来的阴冷。 这副哪怕只是身着常服,也跟众生仿佛不在一个世界的俊美姿容吸引了往来人的目光。 他向人确认了江南会馆的方向,朝着那里走去。 长街左侧,一座热闹的茶馆中。 程卓之约了在刑部任职的同年好友出来,想要为弟弟的事找他帮忙。 此时的程卓之看上去老了快十岁。 他的差事出了差池,自己被停职,已经好久没有去衙门了。 老四的事也容不得他在家中消沉。 这段时间他都是四处奔波,去找自己朝中的人脉,想要让他们帮忙把人捞出来。 在这件事情上,他的同年其实觉得是他们家运气不好,也是那程四郎不灵光。 别人踢打了那么多下,他就打了一拳,偏巧就把人打死了。 其他人都脱了罪,就他一人被下了狱。 为了让他顶罪,那几家也不可能让他出来,所以程卓之来找他其实起不了什么作用。 但他们之间好歹还有同年的情谊,指点他一两句没问题。 他看着一脸愁苦倒霉相的程卓之,说道:“你的女儿不是刚刚救了颖国公府的小公爷跟卫国公的嫡孙吗?这件事我帮不上什么忙,但如果是她,想把人捞出来易如反掌。” 女儿? 一大早出来就喝起了闷酒的程卓之杯一停,第一反应是明珠。 但他心中先摇了摇头,这不可能,明珠人在江南呢。 她那样的性情,不给自己惹事就够好了,还指望能救人、攀上这两家关系吗? “玉田兄一定是听错了,我哪有这样的福气,有这样好的……”程卓之说到这里忽然一顿,然后想起了另一个女儿。 是松意? 他的同年看着他的表情,知道他是想到了。 只见他什么也不知道,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来问自己前因后果。 他于是把这两天在南郊跟西郊发生的事给程卓之说了一遍。 程卓之定在原地,神情复杂。 他没想到离开京城的这个女儿回来了,而且她身上的福气依然还是不变。 这才一回来,就交上了这样的好运。 同年给他斟了一杯酒,观察着他的神色,点醒他道:“你怎么说也养了她十六年,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别的门路走不通,不如去找女儿帮忙,她现在的面子比很多人都大多了。” 程卓之动摇起来。 他想起松意被逼离开的时候对自己的不舍,她说的那些话还回响在耳边。 自己去找她,她应该是会答应帮忙的吧? 他的同年还在旁说道:“她不是最孝顺了吗?听说这次是随她的哥哥,陪他来上京赶考呢,你这个养父都上门了,她怎么好不答应?” 这是提醒程卓之用孝道去压她。 “你说得对……”程卓之喃喃地道,感到昏暗多日的眼前打开了一扇窗。 他猛地起了身,桌上的酒杯被他带得倒下,令他的袖子上沾到了一点酒。 向来注重仪表的他也不在意,马上就要去找女儿。 他确认道:“她现在人是住在江南会馆?” 同年道:“不错,今日那两家说不定还要登门道谢,卓之兄要是去得巧,还能碰上他们。” 程卓之顿时坐不住了,朝他拱手行了一礼就匆匆离开。 指点了他一番的同年坐在原位,看着他离去的背影。 他的随从从一旁走上来,低声道:“老爷,去找他女儿真的有用?” “不知道啊。”他摊了摊手,“反正我帮不了他。” ——管他是不是指错了路,能把这个烫 第183章 第 183 章 茶馆门口,程卓之一钻进轿子就道:“去江南会馆。” 他今日出来是打扮过的,可以直接过去。 如果要找其他人帮忙,还要考虑带什么礼物。 可是父亲见女儿,需要吗?当然不需要。 坐在轿子里,他以自己跟松意还是父女关系的前提出发,思考等去了之后见到她该怎么开口。 “江南会馆啊……”他想起自己刚来京城的时候都没住过那里,这个女儿真是好福气。 程卓之拧着眉,他现在就是很后悔当初没听妻子刘氏的,把人留下来。 而是任由娘和老四把人赶走了。 妻子也是,带着明珠去江南,说是要把人劝回来,结果一去就一直没有音信。 他自己身为京官又不能随意离开,真是烦透了。 轿子走了一段,程卓之觉得这速度太慢了,于是抬手敲了敲。 跟着他出门的随从立刻对轿夫说道:“老爷有急事,走快一点。” 轿子前进的速度立刻快了起来。 程卓之才稍稍安定下来。 他想:“等去到先不说这些,只说身为程家的大小姐,既然回了京城,怎么还住在外面?” 当然应该跟自己回家了。 别的不提,起码祖母现在这样病着,她就应该去探望侍疾。 他在记忆里翻找了一下,隐约记得有一年母亲也有这么危急的情况。 当时刘氏就是让松意放了血来做药引,然后母亲就大好了。 嗯,没有问题,就照这么来。 只要她回了家,哪怕她不主动出手帮忙,自己的问题也可以迎刃而解。 …… 颖国公府。 自打在南郊受了伤以后,徐二就在家里被关着。 家里说了,不准他这几天再出去。 原本国公夫人以为他会不听话,可没想到他没有叛逆。 就是每天有点魂不守舍,不是坐在窗前发呆,就是吃着饭会突然发笑。 昨天姜太医让人捎了信息过来,说是那天救他的那个姑娘找到了。 原来人第二天去了西郊,又意外救了卫国公家的孩子,今天他们正在卫国公家碰上,让他给认出来了。 这消息一来,一打听清楚这姑娘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住在哪里,颖国公夫人就准备了起来。 人家救了她儿子,没让她儿子留下什么残疾,找不到人还说找不到,可找到了,那就再怎么谢她也不为过。 她伸手一点,院子里就堆起了一堆礼物,准备今日送去。 今日旬休,颖国公也在家,她就把这里的单子给丈夫看了。 夫妻两人正在商定该怎么增该怎么减,他们儿子就从外面冲了进来。 “娘,我要去!我亲自去!” 嚷嚷完,徐二郎才看到坐在桌前的爹,他收敛了一下,“爹你在啊?哦,今日旬休……我想亲自去感谢她,成吗?” 颖国公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见他已经打扮好了,显然说不行他也肯定是要去的,于是点了头:“人家救了你,你亲自上门去表示感谢,也是我们徐家的修养。行,去吧。” “谢谢爹!” 徐二肉眼可见地高兴起来。 国公夫人看他招呼着人把这些谢礼都抬走,装上马车,只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老爷。”她问身旁的颖国公,“你没觉得你儿子不对劲吗?”又是新衣服,又是成套佩环,打扮得活像个孔雀。 “没什么不对劲啊。”颖国公道,“他不是一向这么骚包。” “不一样!”国公夫人道,“他平时没到这样,你没发现吗?他不光修了眉毛,还画过了,而且脸上还敷了粉。” 当然,敷粉可能是为了掩盖他脸上留下的擦伤,不过前者就是士人当中更流行。 他们勋贵子弟多是武将,少跟这些潮流。 总而言之,他们的儿子骚包过头了。 听到这里,颖国公回过味来:“你是说,这小子……” 他跟夫人对视,两人心中同时冒出四个字——春心萌动。 国公夫人刷地起了身:“不行,我去把他叫回来。” “等等。”颖国公却把她给叫住了,想了想,说道,“这也不是坏事,你不是一直想让他娶亲,让他着调一点? “那姑娘的出身虽说低了,但我们国公府也不需要跟什么清贵世家联姻。还有,她的兄长已经是解元了,又在陛下面前挂了名,明年考上的几率很大。如果在朝为官,那门第也就起来了,有我们家帮着,过个两代也就成了新贵。” 这可比他们家这个受祖荫的靠谱多了。 国公夫人叫他说动了心,忍不住坐回了原位:“她兄长在陛下面前挂了名?陛下跟你说的?” …… 因着父亲的缘故,徐二得以不被叫回去。 他很想骑马去,改回自己那日在她面前的不利形象,可下人不让。 无奈之下,他只好坐了马车,然后催促道:“快点。” 今天卫国公府肯定也会派人去,他想第一个到,显出自己的诚心。 坐在马车里,徐二手里还拿着个匣子,据说是他母亲准备的礼物里最贵重的。 他打开看了看,忍不住道:“娘选的这些都啥呀。” 怎么也不搞个镯子、玉佩什么的。 据说谢家选媳妇的传统,就是由谢老夫人送出镯子。 他重新合上匣子,掩掉了满眼的珠光,然后想着那天陈松意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样子,觉得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好像又在被马拖着。 “不行!”他抱着匣子甩了甩头,“我怎么能被马拖着!” 飞快把这个念头甩了出去,他期待着到了江南会馆,在心仪的人面前扭转自己的形象。 …… 江南会馆。 趁着旬休,刘相穿得像个普通的富家翁,盘着手串,溜达着来到了门口。 在台阶前,他停下脚步,看了看会馆大门。 算起来,他也是祖籍江南。 虽然早被江南狂生开除了籍贯,但江南人来江南会馆访友办事,这很正常嘛。 刘相想着,自然地抬脚就要进去,就听身后有人怀疑地叫自己:“刘相?” 想着自己向来低调,来这个地方应该没人会认出他来的当朝首辅背脊一僵。 他缓缓转过身,见到了在内阁天天见的次辅王遮。 在他身旁,他的夫人也跟来了。 会在这里见到刘相,王遮很是意外。 他跟夫人为什么来这里,目的很好猜,看他们的下人抱着的那些礼物就知道了。 他看着刘相,神情有些古怪—— 我们来送谢礼,你来干嘛? 刘清源在官场上练就的圆滑跟厚脸皮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哈哈哈,王相啊。”他抬手指了指天,说道,“天气不错啊。” 王夫人在旁看得分明,于是笑了笑,对丈夫道:“天气好,刘相是来访友的吧。”说着指了指身后捧着礼物的下人,对刘相道,“我们也是。” 她这样一说,王遮也领悟过来。 都是聪明人,不用说透,既然都是来访友,不想暴露身份,那就先进去吧。 等进了里面人少了,就好说话了。 两个人算盘打得好,却没想到一进会馆便再次被人叫破了身份:“刘相?王相?” 这个声音! 正携手同行的当朝首辅跟次辅双双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同时失声叫道:“厉——” 厉王殿下! 他们错愕地看着站在会馆大堂的柜台前的年轻王爷,只觉得他出现在这里简直让人完全想不透。 他们三方出现在这里的动机,可能就只有王遮一人对一点,剩下的不管是厉王还有刘相,有一个算一个的不搭边。 双方正站着没说话,外面又是两家的马车到了。 亲自去了里面请赵山长他们的陆掌柜正好出来,看到大厅里外的两波人马,脸上笑容一凝—— 不对啊,这跟陈姑娘交代的不一样。 他不由得看向最先来到的萧应离。 他原以为刚刚先来的这位,应该就是为哪个国公府来的了,可现在看来,显然不是。 “快快!” 徐二一下马车,看到这外头都有车了,只觉得自己落后了。 他一边催促随从,一边自己先深吸一口气,然后走了进来。 “陈——”他目光在大厅中扫过,没有见到那个令自己心动的姑娘,倒是一眼看到了厉王。 徐二顿时瞪大了眼睛,觉得自己今天这一身精心装扮被他完全压了下去。 这人是哪里冒出来的? 这张连谢长卿见了都要暂避锋芒的脸,他在京城怎么从来没有见过? 陆掌柜一见他,立刻把人认出来了:“……小公爷!”震撼之中,目光往首辅跟次辅身上一扫,顿时感到一阵眩晕,“刘……王……”相爷! 他本以为今天就是两个国公府派人来,自己能跟管事什么的打上交道就够好了。 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阵仗! 那一开始来的这位是谁? 大堂里的空气流动虽然像是停下了,但卫国公府送礼物进来的人没有停。 于是,众人就见到了卫国公府的下人送进来的礼物当中,最显眼的是一张弓跟一把宝刀。 宝刀赠英雄,卫国公送来这样的礼物,可见对她的评价之高。 萧应离眼眸亮了亮,对她就是自己要找的人的把握更大了。 看到这一幕,两位相公也感到很是震撼。 卫国公送这礼物,意味可不一般啊。 一旁,徐二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匣子。 他觉得自己来一趟,从人到礼物都完全被压下去了。 ——这跟他想的可完全不同! 就在他想着怎么会这样的时候,程卓之也赶到了。 他一踏入江南会馆,看到里面的阵仗,就顿时瑟缩了一下,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误入了内阁。 见他如此不入流,徐二这才平衡了—— 这才对嘛。 此时,陈松意不知道会馆里聚集了这么多人,也不知曾经的养父找上了门。 她在车上吃掉了买来的卤煮火烧,从车窗里望着城北的山,打算快点上去,速战速决。 第184章 第 184 章 经历两日天晴,山林间的雪化了不少,城北群山又恢复了一点本来的颜色。 考虑到两日出门都没有下雪,今日应该也不会,陈松意便放弃了伞。 她意识到,他们认出自己,大概就是因为她的衣着跟伞,于是舍了帽子,换了一身棉衣。 此时出名没什么不好,但她更习惯低调些。 用了跟前两日差不多的时间,她出了城。 在前往北郊的路上,她看到了书院外聚集起来的平民市集。 普通百姓的生活,在冬日里难得的晴天也自有自的热闹。 横渠书院隐于群山之间,却有一条路跟他们相连,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气质。 因着赵山长提过,想找个时间去横渠书院交流,陈松意便没有久看。 她想去天下闻名的书院一观,也不急于一时。 马车又跑了一段时间,抵达了北郊。 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到咯——” 陈松意于是掀开帘子下了车,支付了车资,然后看着自己在京城时鲜少来的地方。 这里的山势没有那么高,一座座寺庙错落地镶嵌于山上,最高处就是一片山崖,登上去便能望到城北全景。 与前两日在南郊、西郊不同,前往北郊寺庙的路上极为安静。 平民百姓毕竟还是多忙于生活,只有少数闲暇的时候才能上山来拜佛。 陈松意沿着台阶往山上走去,耳边还听到从寺庙里传出来的撞钟声。 在有些荒凉的北郊,钟声传出去很远。 不多时,她便来到了万安寺,一进入庙宇,第一件事就是先拜佛。 然后,她将自己带来的香油钱跟今日出门捡到的几张银票,全都放进了正殿的功德箱。 来城北万安寺的多是平民,她这一出手称得上是阔绰惊人。 给她引路的小沙弥睁大了眼睛,在一旁念经打坐的大师也朝她看来:“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陈松意起了身,向方丈行了一礼。 先来万安寺,也是她选择过的。 万安寺很慈悲,在前朝兵乱的时候,有平民上山求助,是好些个快要临产跑不动的女子。 在某些严苛的寺庙,甚至不许女子在寺中留宿,更何况是即将要生产、会让血光污染佛寺清静的孕妇。 可当时的万安寺住持却不在意这些,收留了她们,让这些孕妇在寺中安全地生下了孩子。 如今的万安寺也一样,在前世京城地震的时候,有许多灾民无家可归,方丈也收留了他们。 行过礼之后,陈松意才开口道:“大师,方才我在偏殿看到很多盏长明灯,供奉的都是些江南籍贯的女子,不知道是谁供的?” 寺庙里的长明灯都是为逝者供奉的。 因为里面江南籍贯的亡者太多,所以陈松意留上了心。 多看了几眼,她便在其中找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颜清。 她还记得那个穿着红色衣裙、性烈如火的女子。 也还记得她在红袖招对自己说:“你已经做得够好了。” 会给她们供奉长明灯的,就只有在江南的那场动荡中活下来的人。 会把红袖招里的每一个姑娘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的,就只有从红袖招里逃出来的姑娘。 果然,大师思索了片刻,答道:“是位女施主,二十来岁,蒙着脸。她只来过一次,往后再来的,就是首辅刘家的人了。” 少女衣着简朴,礼佛虔诚,目光清正,又捐出了大笔与她衣着不相符的香油钱。 方丈看得清楚,她有此问,应当是在亡者的名字看到了认识的人,因此才这般详尽地回答了她。 陈松意想道,果然是余娘。 她在楼外楼与风珉跟付大人重遇,从他们口中知道,拼死带着账本跟自己交给颜清的锦囊、放弃了隐姓埋名的生活,到京城来状告桓瑾的正是余娘。 可以说,她是红袖招里活下来最后的人证。 在付大人离开京城的时候,为了保护她,当朝首辅刘清源把她带回了自己家。 距离桓瑾落马已经过去了数月,可是江南的案子并不好查。 一直有人在暗中阻碍,付大人的归期一延再延。 如今他留在江南,身为副使的钱忠已经带着其中一部分查清的东西回到了京城。 景帝给了付大人更大的权力,让他在江南便宜行事,一定要将这件事后面桓瑾的同党查得水落石出。 而作为证人,余娘还在等着红袖招的姑娘们、漕帮的勇士们大仇得报、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能听到关于她的消息,陈松意感到很是安慰。 只可惜,余娘只来过这里一次。 凭方丈大师的话,她推断不出余娘现在的情况如何。 “多谢大师。” 陈松意再次谢过了他,便转身离开。 “施主。”带路的小沙弥引着她出去,对她说道,“我们寺里种的菜丰收啦,圆慧师叔今日下厨做斋菜,施主中午要是不急着下山,回来我们这里吃顿斋饭啊?” “好啊。”陈松意对他笑了一笑,“谢小师傅。” 小沙弥有些不好意思,送她到门口便停下了脚步,然后微微躬身送她离去。 冬天寒冷,这位姑娘替她的兄长们捐了那么多香油钱,他们下山又可以救济更多的人,小沙弥也很希望能让她的善心得到些回馈。 约定好了中午回来在万安寺吃素斋,陈松意继续独自登高,上了高处。 来到那山崖上,阳光毫无遮挡地照下来,有些荒芜的北郊在阳光下一览无余。 陈松意目光一转,看到了自己昨日算出的那条路。 在未时三刻前她就要下去,在路边等着她今天要等的那辆马车。 山崖上没有栏杆,但是有一棵树。 陈松意取出了纸笔,在树干上铺开,然后凝神于目,开启了视野。 无形的天地元气再次在她眼中汇聚,在阵法的一角向她显现的时候,她也终于第一次清晰地看到了那承载南郊跟西郊、牵动她感应的气机。 只见在横渠书院的方向,一股清气冲霄。 那是来自书院的文运。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这刻在书院石碑上的横渠四句凝聚了书院的气运,令它历经风雨依然不倒。 无论是在新朝还是旧朝,都有能臣宰辅从其中走出。 那清气与她的共鸣前所未有的清晰。 陈松意心驰神往的同时也不禁想道:“那剩下那个是什么?”——是不是等明日去了东郊,自己就能知道? 看了许久,她才从书院的方向收回目光,沉淀了精神,画起了阵法。 她的心神沉浸其中,只觉得周围一片风平浪静。 想来今日在会馆,有赵山长、樊教习跟那位陆掌柜在身边,自己的哥哥应该也能游刃有余地应对才是。 然而,此刻的会馆中—— 程卓之觉得自己像一粒碎石子,在波涛汹涌的浪潮中根本找不到容身之处。 他本以为自己一来就会稳稳当当,只要当着所有人的面向着女儿一开口,旁人就会跟着劝服,然后三言两语便把人劝回来。 可没想到少女并不在。 在这里替她接受几家谢礼、跟他们打交道的是她的兄长。 看得出来,在面对这样的情况时,松意的这个亲兄长算不上熟练,也算不上沉稳。 程卓之在旁看着,就知道他甚至连当朝首辅跟次辅都不认识,全是他老师跟他身边的陆掌柜在帮忙。 程卓之看着他,忍不住想道,要是站在那个位置接受道谢的是自己该有多好? 又或者说,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明珠没有回来,松意也依然是他的女儿,那今天站在那里的就是自己了。 他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又想上去,可跟陈寄羽这样的年轻人他攀不上关系,跟其他人攀关系,他就更没有这样的面子,只好站在原地,想走又挪不动脚。 陆掌柜也很煎熬。 他这辈子都没接待过这么豪华的阵营。 卫国公府最简单,管事只是替卫国公送东西、送帖子来,邀请陈松意有空去国公府做客。 这可以等一等。 在颖国公家的小公爷跟两位相爷之间,他最终先选择了后者,想先引赵山长跟陈公子见他们两位。 然而,两位相爷却表示,凡事讲究先来后到,既然是刚刚柜台前那个贵重的年轻人先来的,那就应该由他先。 王相:“我的来意跟徐小公爷一致,可以等一等。” 刘相更是道:“老夫只是趁天气好来访友的,不用管我。” 陆掌柜:“……” 他再看向厉王,想着能让两位相爷都先紧着他,这到底是何方神圣? 而赵山长跟樊教习看清厉王的相貌,却是被唤醒了记忆。 陈寄羽听两位师长有些意外地开口道:“这位公子,是那天在济州回春堂的……” 那日他们跟任通判一起,送松意去回春堂包扎伤口。 正说着话,就见他由温大夫陪着从楼上下来。 因为他气质跟形容都太过出众,两人还猜想过他的身份。 再就是他一现身,松意就仿佛失了魂,直直地盯着人家看,叫他们又更印象深刻了几分。 听到“回春堂”三个字,萧应离也想起来了。 那天他下来,正好看到三位老先生在楼下。 他们身边还有一个姑娘,一见到自己便失了神,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里承载的感情之复杂、情绪之激烈,令萧应离直到上了马车都还记着。 眼下他看着赵山长跟樊教习,曾经的疑惑跟眼下乍现的灵光立刻接上了—— 她就是她?她就是陈松意?! 一瞬间,少女的那双眼睛又再次浮现在他面前。 萧应离站在原地,有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 难怪军师说她会愿意来辅佐自己…… 他心中滚烫,这种感觉比起当初见裴植带着他的护卫千里迢迢来到边关,展现了实力、要投到自己麾下来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问道:“她现在在哪里?” 第185章 第 185 章 如果是旁人问这个问题,那赵山长他们肯定要犹豫。 可是面前这位身份不一般。 在他问完之后,站在一旁盘着手串的刘相都在不停地眼神示意,让他们快说。 再说了,松意大概会很乐意见到他。 这样想着,赵山长答道:“她出城了,东西南北的庙宇跟道观,她都要去一次。” 但他们并不知道,她今日是去了东边还是北边。 这话一出,不止萧应离,就是徐二跟站得更远的程卓之也面露失望。 明明已经找到了人,却不能立刻相见,证实她的身份。 厉王只能平复了心情,然后对着对面的人道:“那请在她回来之后,派个人来告诉我一声。” 说完,他身后的青年便报上了厉王府的地址。 在场不知他身份的众人一听,都觉得这个地址有些陌生。 陆掌柜在心里反复将这个地址念了几遍,然后猛地意识到:“这、这是……厉王府!” 他再抬头看这个俊美贵重的年轻人,这个难道是…… 而刚刚一直对自己被人压过耿耿于怀的徐二也反应过来了——这是厉王殿下! 徐二顿时呼吸急促:“殿、殿下……” 跟陆掌柜一样,他也因为过度激动而头昏眼花起来。 对京中所有勋贵子弟来说,镇守边关的厉王殿下就是他们的神。 哪怕是他们当中最桀骜的风珉,心愿也是投身边关,去厉王殿下身边,做他一先锋也可以! 徐二的心态在这一瞬间转变。 而卫国公府的管事也是出身行伍出身。 在知道眼前这位竟然是他们大齐的军中神话,是他们最年轻的统帅,也是最尊贵的王爷之后,他也是神色一变,肃然起敬。 萧应离低调前来,没有一开始就报出身份,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对自己行大礼。 因此一见众人面露激动,打算行礼,他便先抬手制止:“不必多礼。” 等他们平复下来之后,他才先行离开。 带着亲卫,萧应离走出了江南会馆。 如果知道她此刻确切的在某个方向,他肯定会直接追过去,但既然是二选一,那便就算了。 汉昭烈帝请他的丞相出山,曾经三顾茅庐。 若是为了请她,要自己再来十趟,他也愿意。 在他身后,意识到那天他们在回春堂见到的姑娘就是军师提到的人,青年也很激动。 在济州城外的山上,他已经见识过了跟那位游神医系出同门的高人有怎样的力量。 这位松意姑娘虽然年轻,但肯定也像她的师门长辈一样不凡。 最重要的是,只要见过她,谁都看得出来她对殿下有着怎样的忠诚之心。 殿下在边关得军师来投,从此边关大定,若是再得这样一个军师都称赞的名门高徒来,踏平龙城、覆灭草原王庭,指日可待! “殿下!”萧应离走在前面,听他从后面追上来,用兴奋得有些发颤的声音道,“如果在回春堂见到的那位姑娘就是军师说的人,那她当时为什么不来投?” “当时……”萧应离想起当时她光华未现,只是陪在几位先生身边,从方才来看,她的才能在亲近之人面前也是隐藏的,她的兄长跟两位先生显然都不知道。 这一方面或许是怕亲近之人担心。 另一方面,应当就是不想给他们惹来麻烦了。 洞察了一切的萧应离答道:“如果当时她就来投,就会在亲近之人面前暴露身份了。而且,即便是军师同我提过她,如果她没有展现出才能,又怎么能让我信任、让我看重呢?” 亲卫受教了,脚步轻快起来,跟在殿下身后朝着那座修建了快二十年、却从来没有迎接到它的主人的王府走去,只期盼这位意姑娘能快点回来,能够真正给殿下一个惊喜。 厉王离去之后,会馆大堂里众人澎湃的心潮还没有停下来。 不管是陈寄羽也好,赵山长跟樊教习也好,今日完全是意外接触到了京中权力漩涡的是做弟子的,就算是曾经在京城为官的老师也缓不过神来。 而此刻厉王虽然走了,这里却还剩下三尊大佛。 陆掌柜有些神魂发飘,但还是要按照顺序从两位相爷开始,同陈寄羽跟赵山长他们再次介绍。 这一次,刘相依然表示:“不必管我,我就是没事过来溜达。王相请。” 王遮也不推辞,跟夫人一起来到了陈寄羽面前。 他知道陈寄羽是陈松意的哥哥,而赵山长算是他们兄妹的先生,于是向着赵山长道:“我跟拙荆今日来,也是谢陈姑娘当日在南郊阻了小公爷的马,才没让我家的不肖子弟酿成大祸。” 徐二听出来了。 他们今日是来表达感谢,也是来代王引再次向自己道歉。 他在家中就已经听他爹说过了,这件事得了陛下亲自过问,他跟王次辅已经在御前达成了和解,王引那小子会被禁足到春闱前。 若是考不上,王次辅就会考虑把他送回蜀中老家。 让他在那里好好修身养性,远离京城。 徐二郎是个纨绔,但也是个心胸宽广、不大记仇的人。 在王夫人命下人送上谢礼,感谢她的师长跟兄长把她教得这样好的时候,他作为受害者跟被救的人,也走上前来。 他的身份,自然不需要陆掌柜再介绍。 他也把自己手里捧着的匣子往前一送。 不过看到赵山长正在接过王家的谢礼,他于是把匣子往旁边一递,塞到了陈寄羽的手上。 然后,他才仔细地看了看自己的未来大舅子,从他的轮廓中找到了一些跟少女相似的地方。 确认过后,他露出了笑容,说道:“陈兄——你比我大,我便叫一声大哥吧,我今日来也是想向你妹妹当面致谢。如果不是她,我不能好好的站在这里,我们徐家也不能跟王相家化干戈为玉帛了。这些都是我娘用心准备的一些礼物,请收下。” 说完,他一个手势命令下人把礼物搬过来,然后对着王相道,“这次虽然我洪福齐天,没有出个好歹,但还希望王相以后能好好教养你那侄子。也罢,我就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他了。” 话音落下,也不等王相有反应,更不等陈寄羽推辞,徐二郎就潇洒地转身离开了。 总之,他今天是风头也没出,想见的人也没见到,也没有像厉王殿下那样有理由再过来一次。 要是他们觉得礼物太贵重,想要送回来,那自己说不定还能跟她再见一次。 “也不对。”他想道,“果然还是要在这边安排人守着,看清明日她去哪里,我就可以去偶遇了。” 从程卓之身边经过的时候,他看了一眼这个唯一一个能衬托自己身份高贵、容貌俊朗的老男人,不感兴趣地收回了目光。 王夫人的礼物送得很有分寸,是赵山长看了,今日唯一一个不必再往回送的。 而王相送完谢礼,也表示自己跟夫人这就先走了。 程卓之于是看着小公爷过去之后,王相夫妇又跟着过去,却一次开口的机会都没捞上。 卫国公府的人就更不用说了。 他停在原地,十分煎熬,再三想要挪步都收住了,只想道:“罢了,等他们都走了,最后再过去吧。” 结果朝着那个方向看过去,却发现刘相还没走。 程卓之:“……” 打扮得像个普通富家翁的刘相非但没走,还等着卫国公家的管事也离开之后,这才施施然地走到了他们面前,然后笑眯眯地看着陆掌柜:“忙完了?” 陆掌柜一愣,随即很快反应过来—— 刘相跟自己在今天之前没有任何关系,肯定不是来找自己的。 但他从刘相的笑容中品味出了一些不同的东西,立刻也露出了笑容,道:“都怪我都怪我,忘了相爷早说过今日要来。” 陆掌柜揣测出了他的来意,不是为着陈姑娘,说不定是为了赵山长。 可能还有这些即将入考场的江南举子。 陆掌柜很上道,马上给他引荐:“这两位是沧麓书院的赵副山长、樊教习,还有赵山长的高足陈解元。刘相也是咱们江南人士,闲暇时间时常会来会馆找我饮酒,这次是巧了,都碰上了,哈哈哈哈。” 刘相没有计较他偷偷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行为,只是顺理成章地跟赵、樊二人攀上了交情,然后借着想见见他们这届江南举子的理由,跟几人一起入了会馆后院。 人去楼空,大堂中就只剩下程卓之一个。当朝首辅要跟他们说话,他哪里挤得进去? 没有办法,他就只能无功而返,先行走人。 …… 中午,陈松意照例没有回来。 她在万安寺用过了斋饭,待到时间差不多了就从山上下来。 这个时间,半午不午的,周围的人就更少了。 她待在路边的一座亭子里,静静等待。 未时三刻,不迟不晚,远处路上果然出现了一辆马车。 陈松意起了身,看着那辆风尘仆仆的马车。 只见它一开始走得还好,可走到离亭子还有一半路程的时候,车轮忽然松动。 驾车的车夫顿时要勒停马车:“吁——!停下!!” 可马却不听使唤。 马车歪歪扭扭地冲出一段,猛的向旁边一塌! 车厢里传出惊叫,眼看就要整个撞翻。 突然,一道人影掠了过来。 车夫只感到自己后领一紧,就被来人抓了起来,以柔劲扔出,落在地上。 他惊魂未定却毫发无损,见那个身影在颠簸翻转的马车上,敏捷地钻进了车厢里。 下一刻,他听到一声木头断裂的巨响,下意识地抬手挡在面前。 就见到车厢四散裂开,还在车厢里的老爷跟小姐被人架着手臂,一左一右的从撞毁的马车里被带了出来,稳稳地落在地上。 第186章 第 186 章 “老爷!小姐!” 陈松意刚松开手,就见到被自己扔出去的车夫站了起来。 他也不管撞毁的马车,就朝着这里冲了过来。 她看了看毁掉的马车,见到地上洒落的都是书籍。 而受惊的马跑出去一段,平静了下来,也停住了脚步,朝这里回头望。 “爹——”一个温婉的女声响起,正是方才那声惊叫的主人,“你没事吧?” 经历这番变故,听起来还算镇静,而光听声音,就能让人想象出她的容貌有多么美丽。 “爹没事。”一个年长的、醇厚的男声答道。 显然,他也已经从方才的变故中缓了过来,恢复了平时的镇定。 车夫来到了他们面前,看起来被吓得不轻。 他红着眼睛解释道:“我昨天出发前才检查过车子,可不知道为什么……”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既已检查过,那就不是你的错。”那醇厚的声音反过来安慰他,“你看,我跟小姐都没事,只要把书收拾一下就好了。” 到这时,救人的跟被救的双方才互相看向对方。 刚刚变故来得太快,不管是车夫也好,这对父女也好,都没看清是谁救了他们。 原本以为救他们的人力气这么大,身手如此敏捷,应该是个成年男子。 可没想到等看清了陈松意的模样,才发现这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 陈松意也看向自己救下来的这对父女。 当女儿的梳着妇人的发髻,一双美目明亮,映出她的影子,其中仿佛有着光华流转。 她的容貌在陈松意几世见过的女子中,都算得上是数一数二。 再加上她身上的书卷气,就叫她美得更加不同凡俗。 而她的父亲则是一个中等身材的老人,衣衫简朴。 看上去既像是读书人,又像是一位老农。 他的双目同他的女儿一样明亮,仿佛镜子,能够映照人心。 在他看到救下自己三人的是个少女时,这既像读书人又像老农的老人也是露出了微微的惊讶之色。 陈松意心中的震惊不会比他更轻。 因为在她跟他视线对上的瞬间门,眼前又是白雾轰然散开。 然后,她便知道了自己救下的是谁。 胡绩,河东人。 他是大齐的当代名儒,是横渠书院的下任山长。 他是伟大的教育家、音乐家,一生的成就主要在教育上。 他曾为帝王讲经,也入横渠书院成为老师,但主要的活动轨迹都在外地。 他学富五车,生活却十分简朴。 从三十岁以后便四处讲学、治学,在中原大地留下了无数鼓励后人刻苦读书的遗迹。 而他膝下有一女,名宜,是大齐有名的才女。 第一世在闺中,陈松意就听过许多关于她的事迹。 胡宜以才貌双绝著称,有过目不忘之能。 在夫君早逝之后,她就回到了父亲身边,随他四处游历。 为不让各方的绝学流失,父女二人游遍全国。 收集了名家大能的绝学,带回书院。 在父亲回归书院、继任山长以后,她也凭借自己的才学,成为了横渠书院这么多年来的第一个女教习,主教乐理。 但这还不是最关键的。 最关键的是,陈松意看到在自己救下他们之后,白雾中的命运线开始交错变化,生出了新的未来。 在新的未来中,她看到了他继任书院山长、襄助厉王。 在胡绩的帮助下,厉王实现了当初在济州城外自己对他所说的那些理念。 为了打破世家对知识的垄断,横渠书院牵头,在全国各地设立了各级学府。 同时,他们降低了印刷成本,广泛普及书籍、普及通识教育,给地方养吏、选吏奠定了基础。 仅仅数年,这些学府就给大齐培养出了很多有用的人才。 新制定的选吏规则又拓宽了人才选拔渠道,进一步消除了世家的影响力。 在多少次王朝兴衰中都超脱于斗争之外、一直屹立不倒的横渠书院,这一次在胡绩的带领下真正入世了,站到了世家大族的对面。 而在新的命运中,她看到了比现在更年老的胡绩先生。 也看到了比现在更年长的厉王。 他有胡子了,眼角也生出了细纹。 但他笑起来,还是那样的意气风发。 他活到了远超二十七岁的年纪。 她做了那么多,终于稍稍撬动了命运的支线,看到了他活下来的未来。 难怪,难怪她今天要先来这里。 难怪,难怪她今天该先来这里! 陈松意看着白雾中展现的画面。 她做了那么多,终于见到了自己心目中的那个未来。 北郊忽然一阵狂风起,吹动从马车里翻落出来的书。 不管是胡家父女也好,胡家的车夫也好,都忍不住抬起袖子挡在了面前。 而她睁着眼,眼泪就那样落了下来。 …… 风吹了一阵,过去了。 三人重新放下了手。 陈松意也已经从心绪翻涌中恢复过来。 她神色如常,指着被自己的真气震散的马车道:“方才想着救人,情急之下把马车震碎了,里面的书册应该没事。” “无妨无妨。”胡绩道,书虽然重要,但不能要求在危急关头出手救他们的少女兼顾到这么多。 他看着陈松意,忍不住道,“英雄出少年,想不到姑娘年纪不大,身手这么好,多谢你救了我们。” “多谢姑娘!多谢姑娘!”将马车发生意外、差点害了主家的罪责揽在身上的胡家车夫更是跪了下来,激动地给她磕了两个响头。 “举手之劳,不必如此。”陈松意伸手把人扶起来,然后说道,“我刚才在亭子里看得清楚,车轮是突然脱落的,哪怕你今早启程的时候检查过了也检查不出问题,这只是意外。” ——这是跟昨天在西郊道观,晏英差点因为半块糕点而死去同样的意外。 连她都这样说了,胡家的车夫才感到好受了些。 只不过没了马车,他们现在要回书院,只剩下一匹马,车上又还有这么多书,很不方便。 陈松意于是让他们先把散落的书都收拾起来,自己去给他们叫一辆马车。 北郊的马车少,但走远一点总会有的。 听她这样说,胡宜道:“姑娘若是会骑马,就骑着那匹马去吧,会快一些。” 马是用来拉车的老马,没有上鞍,也没有装脚蹬,但对善骑者来说,这都不是问题。 陈松意于是一点头:“好,我去去就回。” 留在原地的三人看她过去翻身上了马,没有停顿,驾轻就熟地就驱使着马朝着远处亭子去。 收回目光,胡绩对女儿跟车夫道:“走吧,过去看看书损毁了多少,还有多少能补救回来的。” 少女说她去去就回,果然去得快回来得也快,三人才把书跟一些行李从马车的残骸中清理出来,她就骑着马,跟在一辆雇来的马车旁边回来了。 “吁——” 赶车的车夫见到这惨烈的撞击现场,连忙下来要帮忙,“这……老丈,你们没事吧?” 等看过胡家父女跟他们的车夫,确定都没有受伤,车夫才念了一句佛,跟着过来帮忙,帮他们把书抬到自己的马车上。 陈松意也下了马,听车夫一边搬一边说道:“这么多书,老丈难道是书院的先生?” 胡绩先生呵呵一笑:“不错,老朽是书院里的先生,小哥好眼光。” “嘿嘿嘿。” 车夫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陈松意见他看向书籍的目光充满了向往,搬动的动作也小心翼翼。 这就是普通百姓对待知识的态度,向往而不得,崇尚,又怕自己沾着灰尘的手把它弄脏了。 胡绩先生带回来的书太多了,她也帮着一起搬。 当看到其中一本封面脱落的,见到上面画着的机械图,陈松意觉得眼熟,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胡宜见她目光停在上面,似是对这本书感兴趣,于是说道:“这是我随家父从一位墨家前辈处得来的,是他临终前给书院的馈赠。” 陈松意点了点头。 墨家,相里勤,她想起这个给自己写过信、帮他们改良了农具的天阁弟子,想起他就是跟随墨家学习,在容镜师兄下山后才跟着回转山门。 看着这些书,再想到师父、小师叔会的那么多东西,完全不受派别约束。 陈松意便大概知道,容镜师兄这一趟下山是有什么任务在身了。 继往圣之绝学。 天阁的藏书量跟横渠书院相比,大概有过之而无不及。 世间门可能就只有横渠书院跟天阁这样的地方,才能让这些即将离世的大家愿意将毕生所学跟藏书赠出,让他们保存、流传,替自己继续研究。 几人一起动作,很快就把书全都搬到了马车上。 损毁的车架留在这里,在路旁,也不会妨碍到旁人。 胡家父女上了马车,胡家的车夫则跟年轻的车夫一起坐在了车辕上。 陈松意依旧骑着那匹老马,走在马车旁边,护卫着他们前往横渠书院。 她雇来的车夫原本以为胡绩先生只是普通的书院先生。 当听到目的地是横渠书院的时候,他激动得差点没坐稳。 而剩下的路程一路安稳,没有再有意外发生。 等到达书院门外的时候,陈松意下了马,把马归还给胡家的车夫。 胡宜邀请她进书院一坐:“我们父女虽然除了书以外,身无长物,但我的厨艺尚可一观。” 为报答她的救命之恩,这位在出嫁前名动京城、有无数人想娶她的才女要亲自下厨,给她做一顿饭。 “今日我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陈松意虽然意动,但是拒绝了,赵山长他们还没来,自己就先得到了进书院的机会,叫他们知道了,肯定会觉得郁闷。 第187章 第 187 章 胡绩先生本来在旁看着书院学子辛勤地帮他把书搬下来,闻言向着陈松意道:“那姑娘若是哪天有余裕,请一定要来做客。” “我一定会来拜访。”陈松意道。她看了看书院门口的石碑,默念了一遍上面的横渠四句,然后等书从马车上全部搬下来,便又雇了这辆马车,单独载自己回城。 京城,程家。 程卓之一早出门,到了快要吃午饭的时候才回家,什么事也没办成。 他本就郁闷,一回来又被母亲叫去。 看到躺在床上眼歪口斜的老娘,还有弟媳赵氏那哭丧的脸,只觉得越发闷烦了。 慈安堂弥漫着药油跟老人味,程老夫人中风严重,发不出声音,只有眼睛还能动。 她躺在床上,看着自己的儿子:“嗬——嗬!” 赵氏本来坐在她床边的凳子上。 见程卓之进来,她擦干了眼泪,道:“二伯回来了,娘一直在等你。” 床上的程老夫人又发出“嗬嗬”的声音。 程卓之连忙走了过去,握住她的手,在她床前半跪下。 他说道:“娘放心,我为了四弟的事,一刻也没有放松过。我今日去找了玉田兄,他说——” 赵氏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二伯去求你那同年有什么用?” 这个泼辣的妇人在丈夫倒了霉、进了牢狱以后,说话的声气也低了许多。 可今日她却一反常态,不等程卓之说完就打断了他。 她说道,“今日我求回我娘家,却是在我娘家听说了,松意那丫头回来了,而且一回来还救了两个国公府的少爷,跟他们攀上了关系。这消息二伯怎么不同我们说?是怕我们这些破落户闹上门去,影响了你跟意丫头的父女之情?” 程卓之听她的话,听得额角青筋直跳。 这个无知恶妇…… 如果不是她当初撺掇四弟跟娘把松意赶出去,想要让她自己的女儿顶了跟谢家的这门亲事,程家今日怎么会有这么多事? 他们家能过这么多年好日子,就是多亏了这个女儿,结果让他们一搅和,什么都没了。 现在竟然还指责自己为了面子,不去找曾经的女儿求助,她怎么说得出这样的话? 赵氏还在尖着嗓子道:“我是不知道这丫头会这么有出息,这么有福气。总之当初赶她走的事,二伯你记恨我也就罢了,遇之可是你弟弟,一笔写不出两个程字!你不能因为记恨我就连他都不管了!你拉不下脸去找松意,告诉我,我去啊!” 程卓之想回头咆哮一句“够了”,却发现自己的手被躺在床上的母亲死死地抓住。 明明中风偏瘫、只剩下眼睛能动的老妇人现在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气,用她的两根手指抓着儿子,喉咙里嗬嗬作响。 显然在他回来之前,程老夫人就已经听信了小儿媳的那些话,在质疑他是不是真的为了面子不去求松意,而是任由弟弟被关在牢狱里。 “娘!你信她说的话?!”程卓之见她这个样子,差点憋得吐出一口血来,“我办砸了差事,甚至顾不上自己,就只为了四弟的事奔波,我从哪儿去知道松意回来了? “今日我去找玉田兄,刚在他那里听说了松意的事,我就立刻去了江南会馆,想要拼着这张老脸去求她,求她念在程家对她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上,帮忙救她的小叔一救。” 程老夫人眼睛亮了起来,喉咙里嗬嗬作响的声音更急切了。 而刚刚在背后阴阳怪气了一通的赵氏也是立刻变脸。 她急切地问道:“二伯你去了?你见到意丫头没有?她怎么说?” 她心中已经想过了,以陈松意那样愚孝的性格,见到曾经的爹出面相求,肯定会答应,自己的丈夫说不定很快就能回来了。 可她还没露出喜色,就见到半跪在床榻边的二伯站了起来,反身指着自己道:“贱妇!你懂什么?你知道我去江南会馆,在那里见到的都是什么人?!” 赵氏猝不及防,吓得一缩,程卓之继续喝道,“你知道我这个曾经被你赶出去的女儿,现在被多少人视为恩人?不只是两个国公府,还有那水西安氏,还有首辅刘大人、次辅王大人,甚至连厉王殿下都去找她了!” 赵氏不知道什么水西安氏,但她知道国公府,知道首辅跟次辅,也知道厉王殿下。 她大脑一片空白,如同被掐住了脖子:“我……” 程卓之铁青着脸,向她咆哮道:“我不过是个从五品官员!我在他们面前有什么资格说话?我有什么资格挤进去?” 他说着,又想起陈寄羽。 这小子比自己小了那么多岁,却因为松意回到陈家,所以现在就入了那些大人物的眼。 说不定连陛下都知道他了…… 程卓之怒从心头起,怨毒地道,“如果不是你当初痴心妄想,想让明惠代替松意嫁到谢家去,把她赶走,现在得到这些大人物青眼的就是我!我们程家也不会败落到要去向人放高利贷,遇之也不会为了追债失手打死了人,被关到监牢里去!” 赵氏看着面孔扭曲,不复往日儒雅的二伯,气焰顿时消了下去。 她脸色苍白,连连后退:“这怎么能怪我……娘……” 她求助地看向躺在床上的程老夫人,却见只剩下眼睛能动的她也在满眼恶毒地望着自己。 谁说不是呢?程家变成现在这样,自己变成现在这样,不都是拜这个毒妇所赐吗? 赵氏彻底慌了神,她的丫鬟在外面见状,连忙跑走,要去叫小姐过来。 程卓之却是已经打定主意,要把这段时间憋的所有火全都撒在她身上。 “像你这种毒妇,有什么资格做我们程家妇?你不是要上门去找松意吗?去啊!”程卓之瞪着她,见她不动,只猛地喝道,“来人——把文房四宝拿过来!我这就替四弟写休书!休了这个祸害!” “不要!”赵氏彻底慌了,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半点没有往日的趾高气扬,“我去!我这就去——我这就去找意丫头,去求她回来救救遇之……” 在程明惠匆匆赶来、让整个慈安堂变得更加鸡飞狗跳的同时,礼部侍郎陆云家中,陆大人听着院中传来刚过六岁的一对龙凤胎儿女的笑声,眼中一片晦涩。 夫人进来,端上一杯茶,见夫君看着桌上的堪舆图,皱着眉,脸上神情凝重,于是轻轻把茶放下,然后退了出去,把龙凤胎叫过来:“走,到前面去玩,爹爹在里头有事,不能打扰他。” “噢——” 龙凤胎乖乖地应了一声,由母亲牵着,一左一右地朝着前院去。 他们走了以后,院子里立刻安静下来。 陆云抬起眼睛,看着夫人跟两个孩子走出门的背影,终究是下了决心。 陛下升他为礼部侍郎,钦点他为皇陵卜选修缮的负责人,还给了他任何时候随意进出城门的特权,他本应该为陛下肝脑涂地,可是他不能累及家人。 负责修缮皇陵的一共十三人,其中有官员,也有堪舆师。 这十三人当中,那些从地方上来的堪舆师是最先被收买的。 他们的身家性命被地方豪强拿捏在手里,独自在京城,可是家人却在那些人的眼皮底下。 本来他们受帝王征召、前来修皇陵也是为了钱财,没有必要在这件事情上豁出性命。 他们几乎都是瞬间倒戈。 因为对方要的只是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借由他们负责的渠道送一些东西进来,埋一点物件在皇陵里。 风水格局这种事,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就算是陵墓前的一株花草,开出的花数目是八还是九,都会对整个格局产生影响。 紧接着,就是几个中层官员。 他们也很挣扎,其中也有人十分的刚直,在面对收买跟威胁的时候,决定要去上报朝廷。 陆云当时还在旧陵那边,回来的时候得到的消息,就是这位同僚的状告并没能上达天听。 在秋日的一天晚上,他家中失火,全家一十三口都葬身火海,包括他刚刚满月的小孙子。 而调查的结果只是意外,陆云听到这个消息时,整个人都在发冷。 只是一人死去也就罢了,可全家都不放过,甚至连想要说的话都没说出去,就被捂了嘴。 在这之后,剩下的人就都被这杀鸡儆猴的一招给镇住了。 刚从旧陵回来的陆云就成了最后一个。 或许是因为他们要进行的最后一步最复杂,而他的地位最高,话语权最大,买通他最有效,所以这些人用上了收买加威胁。 像昨天那样的情况,从回到京城以来,他已经不止遇到一次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崩溃,什么时候会屈服。 今天是旬休,他们也休假,不用去东郊。 他本应该带期盼已久的儿女出门的,可在这样的大晴天,他却在家中枯坐了一日。 他不能辜负陛下的期望,却也不能波及家人。 他不能倒向那些把持朝政、蒙蔽天听的幕后黑手,也不能用自己的声音发出警告。 “那用我的死,总可以了吧?” 当自言自语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陆云就感到整个人的心神终于放松下来。 他死了,这个位置就会空出来。 他的家人不会受波及,而他的忠君之责也全了。 至于他的死能不能让陛下察觉到问题,他希望可以。 毕竟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陆云从桌后起身,他要跟自己的家人再相处一次,跟他们一起最后吃一顿晚饭。 还要把老宋头也叫上。 然后,他就可以上路了。 第188章 第 188 章 天色刚擦黑,一辆灰扑扑的马车就停在了会馆门前。 车夫看着眼前恢宏的会馆大门,感觉自己的马车出现在这里是如此的不搭。 他看到会馆门口站着的两个侍从,见他们盯着这里,生怕要来赶自己走,连忙从车辕上下来,对着身后的车厢道:“姑娘,到了。” 站在门口等着的两个侍从立刻忍不住上前一步,盯着那灰扑扑的帘子看: “是陈姑娘吧?” 等到帘子一动,陈松意的身影从其后出现,两人立刻喜上眉梢:“是陈姑娘!” 他们其中一个跑向陈松意,另一个转身朝着会馆里去,通知陆掌柜。 他们江南会馆接待过那么多不凡的客人,可没有哪一位能有今日这样的派头。 经过今日,就连在这里吹着寒风等陈姑娘回来,都成了一件抢手的差事。 “陈姑娘!你回来了!” 见门口站着的人迎过来,年轻的车夫还瑟缩了一下,不过等看到这人脸上殷勤的笑容,跟对雇自己马车的姑娘的那种崇敬跟热络,他脸上的表情就从害怕变成了好奇。 侍从殷勤地道:“小人奉陆掌柜的命,在这里等姑娘,姑娘有什么要小人搬回去的?小人力气大,姑娘千万不要跟小人客气。” “没什么要搬的,不麻烦了。”陈松意大概知道为什么会馆的人态度变化这么大,她思忖着,今天两个国公府来的阵仗怕是比她预想的还要大。 说完,她就要支付车资。 可会馆侍从哪能让她来付? 他立刻伸手一按车夫的手,说道:“陆掌柜交代了,姑娘是贵客,小人来,小人来!” 陈松意停下了动作,看他拿出了一吊钱,豪爽地塞到了车夫的手里,说道,“不用找了。” 年轻的车夫捧着手里沉甸甸的钱,有些错愕地看向陈松意。 这么多,够雇他的车来回二十趟了。 陈松意接触到他的目光,对他点了点头:“今日辛苦了,既然是会馆掌柜的心意,那你就收下吧。” 这话一出,会馆侍从立刻喜笑颜开:“陈姑娘都这样说了,你就快拿着吧。” “那……多谢姑娘。” 车夫拿着钱,感觉犹在做梦。 他看着这个侍从殷勤地引着陈松意进了会馆,又再低头看了看手上的钱。 太好了,他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有了这些钱,这个冬天家中就能多买一些煤炭了。 进了会馆,一去花厅,陈松意就感到热浪跟音浪一起朝着自己扑来。 里面人人见了她都两眼放光,兴奋难当: “回来了——回来了!松意回来了!” “学妹!哈哈哈哈!你回来了!” 陆掌柜满面红光,亲自来引她进来:“松意姑娘!我在会馆坐堂这么多年,可从来没有见过今天这样的场面,都是托了你的福啊哈哈哈……” 陈松意被引到席间坐下,先征询地看了看两位先生,又看了看哥哥,再看向大家。 只见人人脸上都是一副兴奋的、仿佛喝醉的表情。 如果是上午的事,再兴奋也不可能持续到现在。 因此,她笑着问道:“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好事?” 很快,她便从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当中,得知了今天自己不在的时候会馆里有多么热闹。 而他们现在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刘相。 ——当朝首辅在江南会馆待了半天,甚至还留下来跟他们一道吃了午饭。 首辅,这个文官的最高位置,可以说是每一个走上仕途的举子的至高目标。 刘相的官声虽然非常一般,但是在彻查江南一案这件事情上,他那一跪一请,就令他在士林中的官声有了极大的扭转。 对于他的滑不丢手、毫无风骨、随随便便就向奸佞低头,如今有了不同的说法。 当有人鄙夷他、看不起他的时候,会有人站出来反驳:“如果刘相不这样做,那他就没有机会在这样的时刻,起到左右局面的作用!” “你们懂什么?他是自污以降低宦党奸佞的警惕,好留在朝中,为大齐保存薪火。” “十几年如一日,还要承担骂名,你们谁做得到?!” 不管这其中有多少是这位首辅自己放出的风声,又有多少是文人士子发自内心为他辩驳,总之,他现在的名声比起从前来,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学妹你说,有几个上京赶考的举子能在春闱之前就跟首辅一起吃饭,同他交流、得他考校的?” 这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待遇啊! 不光是这些年轻人,就是赵山长也被刘首辅这有如春风拂面的态度弄得有些迷糊。 他知道自己的计划好,但没想到这么好,能把首辅都吸引过来。 说实话,陆掌柜也是这么想的。 毕竟这两天的事跟刘相家没有半点关系,自己跟他也没有半分交情。 而他今天留在这里,跟这群江南士子相处甚欢,说不定就是觉得这其中有良才美玉,值得接触。 在大家都沉浸在这种“首辅韬光养晦数年,如今奸党势弱,他于是要为国选材,考察栋梁,然后看中了我们中的几个或者十几个”的错觉中时,唯有陈松意保持着知晓未来的清醒。 她转头看向坐在自己身旁的哥哥,心中叹息: 不,你们都猜错了。 首辅没有那样的野心,他今日来只是想提前榜下捉婿。 察觉到妹妹的目光,陈寄羽也看向了她。 他不知道妹妹正在想什么,只微微一笑,把自己没喝过的茶递给了她:“渴了?” “谢谢哥哥。” 陈松意同他道了一声谢,想道,刘相会注意到他,这是命运的必然。 就算今日不来,改天也会来,这在她的预料之中。 不过,王次辅夫妇也来了,颖国公府是自己救下的徐二郎亲自来,这她倒是没想到。 在她端起茶杯的时候,赵山长看到她的手,便有些神秘地开口道:“除了这几位,我们今天还见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你猜是谁?” 陈松意朝他看来:“谁?” 坐在赵山长身旁的樊教习抚着胡子,笑眯眯地道:“你还记得在济州回春堂的那位公子吗?” 为了保留小姑娘的面子,他没有加上那句“你一直盯着看的”。 关于在回春堂这一节,不管是陈寄羽也好,其他人也好,全都没有参与。 因此从上午两位先生跟厉王殿下提及的时候,众人便很好奇了。 刚才大家说着刘相,说着卫国公送的刀跟弓,少女脸上的表情都一直没有变化,倒显得他们两个老家伙都不稳重了。 现在,两位老先生终于从她身上看到了不同的反应。 只见她手上的茶杯晃了一下,脸上露出了意外神色:“他——?” 赵山长点头:“他今日也来找你了,你知道他是谁吗?” 在他们想来,她再沉稳,再见多识广,也不可能当时见到厉王殿下就认出他。 “他是谁?” 陈松意嘴上说着,左手已经在桌底下掐算起来。 来到京城,她要顾的事情太多了,什么时候能跟他产生交集,她反而没有算过。 厉王为什么会来,他为什么会知道自己?她只是一算,很快就恍然大悟。 原来军师跟他提过自己。 因为这两天的事,他觉得自己符合描述,于是找上了门。 两位先生没有同她卖关子。 因为其他人已经忍不住了,说道:“学妹,那是厉王殿下,厉王殿下啊!” “他果然跟传闻中一样——不,比传闻中更加英武!可惜我没有武艺在身,不然大丈夫生于天地间,也应该追随像厉王殿下这样的统帅,去驱逐蛮夷,保卫我大齐江山!” 只要是生在与厉王同一个时代,无论文武,都会想要投身他的麾下,随他建功立业。 这就是大齐军神的魅力,在他之后再无人能达到这样的高度。 在兴奋之余,众人也忍不住发散思维,想搞清楚厉王殿下来找她做什么。 如果说厉王殿下是来找她哥哥,或者说他们这些学兄,大家还会觉得厉王殿下是想来招揽贤才。 可是找松意…… 她是很勇敢,但说到底她只是个小姑娘,不会打仗,也不会练兵,找她做什么? 将手放回了桌上,陈松意想好了理由,说道:“厉王殿下会来,应该还是为徐、晏两家的事。” 今天所有人都看到了,虽然表面上她救的是两家,实际上却一口气牵扯到了四家。 水西安氏因为身份敏感,所以没有明着给她送礼。 但陈松意刚刚把卫国公送来的帖子看过了,卫国公在里面写了,希望她有空来国公府做客。 她已经得到了水西安氏的友谊。 以后她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水西安氏能帮就会帮。 她说道:“大概是陛下知道了我,想看看我接近这两家会不会有什么阴谋,只是他不方便出宫,于是就由厉王殿下代为查探,这很正常。” 包括陆掌柜在内,所有人听了她的话都觉得这个推测很合理。 不过厉王殿下今日的表现还是太折节下交了些。 他还特意叮嘱,让松意一回来,就派人去厉王府通知他。 而不是让她直接去厉王府。 陈松意问:“还没有派人去吧?” 在陆掌柜摇头之后,她便说道,“那就等晚膳时间过了再去吧。” 现在去的话,他要是马上过来,肯定是没顾得上用膳的。 他若是来了,他们该怎么招待他? 陆掌柜不由地点头,觉得小姑娘果然很为人着想。 毕竟今天中午给首辅安排宴席,就已经让他觉得很有压力了。 但刘相怎么说也是他们江南人士,口味还是可以琢磨的。 可厉王殿下就……那还是等吃过晚饭再派人去吧。 “那就吃饭,先吃饭。” 赵山长一锤定音,陆掌柜立刻让人开宴。 …… 尽管这会面来得猝不及防,不过陈松意在济州城外已经用另一个身份跟他见过面。 所以她心里有底,很快便想好等见了他该说什么。 陆掌柜今晚安排的菜色也很丰富,显然是一早就安排好了。 沧麓书院这一行人的地位在他心目中是一升再升,再怎么用心相待都不为过。 饭菜一上来,陈松意就心无旁骛开始吃饭。 而席间的大家还在忍不住交谈。 兴奋的说话声中,陈寄羽给她夹了两块肉,问道:“今天去北郊,有遇上什么事吗?” 妹妹一回来就被灌输信息,还没说她今天在北郊怎样了。 陈松意夹肉的筷子一顿。 大家看到她的反应,声音立刻停下了—— 不会吧?又有事? 迎着他们的目光,考虑到他们今日承载的消息也够多了,陈松意于是没说自己救了什么人。 她只说道:“今天我上了万安寺,把香油钱都捐出去了,下山的时候见到有人从马车上摔下来,就扶了一下,没什么大事。” 听到她没有再惊险的从马蹄下救人,也没有再跟国公府这样的人家产生接触,大家这才觉得安心了。 这才对嘛,前面两次都是意外,哪有她天天出门,就天天遇上惊险事件、救下大人物的? 用过晚膳,陆掌柜就立刻派人去厉王府,把她回来的消息告知厉王。 然后,赵山长便催促着她快回去洗漱一番,换身衣服。 今天到底出门一整天,风尘仆仆的,她待会儿要见的那个可不光是厉王殿下。 对她来说,还是叫她在那个雨天一见就像失了魂的人。 哪怕身份悬殊太大,不可能有结果也好。 赵山长还是觉得,小姑娘应该在喜欢的人面前尽量留下好印象。 陈松意回到房间的时候,侍女已经将热水给她备好了。 而且旁边还准备了一身衣服。 她伸手一摸料子,便知道不便宜。 现做当然来不及,多半是成衣,但也价值不低了。 她想道,这必定是陆掌柜来的事。 陈松意收回手,走到屏风后快速洗漱了一番。 当她身上还氤氲着水汽,让外面守着的侍女进来抬水的时候,两个侍女还觉得怎么这么快就洗好了。 等她们抬着浴桶走到门口时,陈松意的声音响起,说道:“衣服拿回去吧,替我谢过陆掌柜。” 两个侍女回头,见到灯下坐着的少女披着长发,肌肤如雪,指尖摆弄着铜钱。 在外面跑了几天,并没有让她变黑。 她穿的还是她自己的衣服,没有穿上会馆给她准备的新衣。 两个侍女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 听她们没了动静,陈松意抬头看了过来,将她们的表情收在眼底。 她也没有难为她们,转而道:“那便放着,我会亲自谢陆掌柜。” “是。” 两个侍女这才松了一口气,抬着浴桶出去了。 坐在桌前的人拨弄着指尖的铜钱。 明日旬休结束,陆大人肯定要再出城,她还是要推演一番,以提前应对暗中的人再次出手。 铜钱抛掷,往复六次。 声音一落,熟悉的白雾就再一次在她眼前散开。 陈松意看着白雾中的陆家,正是一家人坐在一起用晚膳的时候。 家宴平常,气氛却很温暖,她看到了陆大人,也看到了他的夫人跟一双可爱儿女。 陆大人正在跟他的车夫老宋头喝酒。 老宋头显得有些拘谨,显然有些不适应跟主家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陆夫人道:“宋叔一直跟在老爷身边,一直照顾他,跟我们也算是一家人了,有什么不能的。” “不错。”陆大人道。 他为老宋头斟了一杯酒,对他说道,“老宋,明年轩儿薇儿入学,我就把他们托付给你了。在他们去学堂的路上,替我好好看顾他们。” 老宋头喝了两杯酒,脸上浮现出了红晕。 他连连点头:“好……我怎样为老爷赶车,以后就怎样为少爷跟小姐赶车,老爷放心!” “我自然放心。”陆大人和他碰完杯,喝完这杯酒,又给自己斟满,接着举杯敬自己的夫人,“贤妻,这一年多辛苦你了,以后要辛苦你继续照顾这个家,照顾两个孩子。” ——以后就只有你继续撑起这个家,养育我们的孩子了。 陆夫人觉得夫君今天有些反常。 不过她只以为是皇陵的任务要结束了,他终于要放松下来,吐露了肺腑之言。 “不辛苦。”她接了这杯酒,道,“能为老爷操持家务,生儿育女,是我的福气。” 陆大人与她饮尽此杯,心中苦涩,然后才看向自己的一双儿女。 他开口道:“爹爹忙于公务,总是不在家,今日也没有兑现诺言带你们出去玩,你们不要怪爹爹。” 两个孩子乖巧地道:“娘说了爹爹辛苦,等爹爹的工作完成了,我们一家就可以一起出去玩了。” “好。”陆大人挨个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才对夫人说,“今晚我要宿在书房,计算一些东西,不用送宵夜来,不要让任何人来打扰。” “我知道,我一定不会让他们两个进去打扰你的。”陆夫人知道他一算起来要全神贯注,被人打断就要从头再来,也没有怀疑。 陆大人点了点头,从桌旁起身,同往常一样在饭后就回了自己的书房。 他点了灯,关上门,然后将腰带往梁上一抛,在末端用力地打了个结。 砰的一声,凳子倒在地上。 陈松意一下从桌前站了起来。 两个侍女刚倒了桶里的水回来,听见声音忙要过来问发生了什么事。 才来到门口,还没来得及开口,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将微湿的头发一盘就戴上了貂帽的陈松意从里面冲了出来,越过了两人,朝外面跑去。 会馆门口,厉王的马车刚刚停下。 给他驾车的青年才说了句“殿下到了”,就见到会馆里一个人影冲了出来。 萧应离刚弯腰掀开马车帘子,就见到身穿轻裘戴着貂帽的少女奔下台阶。 他看到陈松意,陈松意也看到了他。 “是陈姑娘——” 见到他们要找的人,青年还以为她是特意出来相迎。 没想到她一看到他们,就朝着他们奔了过来,然后说了声“得罪了殿下”,就一下子跃上了马车。 马车里,萧应离只感到一阵温暖的气息迎面扑来,带着一种清爽的草木香气。 他条件反射往后一退,陈松意就已经轻盈地钻进了他的马车。 那双在雨天、在回春堂深深凝望过他的眼睛,此刻近在咫尺地望着他。 她凝重地道:“我知殿下来意,我就是裴军师跟殿下提过的人。但现在礼部侍郎陆大人出事了,我们要尽快赶过去。” 很奇怪,这明明才是他们第二次见面,萧应离却对她有种熟悉的信任感。 他一颔首,毫不犹豫唤了一声:“秦骁!驾车!” “是!”外面的青年熟练地调转马头,就往长街上去,“我们要去哪里?” 陈松意的声音传来:“我指路,秦护卫跟我指的方向走。” “好!” 秦骁一驱车,马车朝着长街上奔去。 少女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她不用看外面的路,也能精准的在每一个转弯给他指出方向。 在不必指向,任由马车向前的时候,陈松意便快速跟萧应离说了关于陆云的事。 “礼部是郎陆云由陛下钦点,负责皇陵卜选修缮。有人想通过威胁他来改变皇陵格局,皇陵是萧氏气运的一部分——” 不用她说完,后者就想到了在济州城外的高塔。 他接口道:“窃夺国运。” “不错。”陈松意道,“陆大人忠君爱国,却无力反抗,他打算以死保全家人——向左!” 马车一个甩尾,在巷道中简直像要飞起来。 秦骁的驾车技术大概是在战场上驾驶战车练出来的,与陈松意的指向配合无间。 很快,他们就抵达了陆家。 “吁——” 秦骁一勒缰绳,漂亮地停了车。 马车刚刚停下,他身后就已经掀起一阵风,陈姑娘从车上跳下来,而自家殿下紧随其后。 秦骁:“……” 见殿下要敲门,他连忙从马车上跳下来,奔上前去用力地拍起了门:“来人!开门!” 他把门拍得砰砰作响,陈松意侧耳听着里面的动静,又掐算了一番,接着神色一凝。 她往后退去,退到台阶下,抬头看了看陆家的院墙。 萧应离看向她,陈松意对他说道:“殿下叫他们开门,我先进去救人。” “好。” 他的话音刚落,她人就已经一踏院墙,飞了上去。 夜色中,少女落在了瓦面上,闯入了三品大员的宅子。 陆家的下人来开门,见到屋顶上那一闪而过的身影,顿时叫了起来:“喂喂——!” 可那个身影却没有理会他,而在门外拍门的人还没有丝毫停顿:“快开门!” 他只好上前打开了门。 才要发问外面胆敢夜闯三品大员家中的是谁,拍门的青年掌中就已经现出了一块金牌:“厉王殿下在此,还不快跪迎?” “厉……” 陆家下人不认识金牌,但知道厉王殿下,他的名号在京中谁敢冒认? 他腿一软就要朝着面前的王爷跪下来,可萧应离却越过了他,喝道:“快追!” 高处,陈松意看着宅子里的灯火,一边飞掠,一边寻找陆大人的书房。 很快,她找到了地方。 看到窗纸上映出的悬吊的人影,她立刻跳了下去。 落入院中的时候,她伸手拈了一片飘落下来的叶子。 接着脚下一蹬,掠向陆大人的书房,一脚踢开锁起的房门。 只见横梁上,礼部侍郎陆云悬在那里,双脚已经停止了蹬动。 陈松意将真气灌于手中的叶片甩了出去,叶片立刻化作刀刃,割断腰带。 失去悬挂,陆大人顿时坠落下来。 陈松意奔到下方,把人接住,伸手一探他的脉搏,几近于无,呼吸也已经闭气。 这时,院外才响起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陆夫人跟着突然到来的厉王来到了书房,一见到房中的一切,她反应过来,发出一声凄厉的泣音:“老爷!” 她绝望地想要奔向前,却被厉王拦住:“别急,等她试一试。” 陈松意已经取出了针包,随手摊开。 她扯开了陆大人的衣襟,连下几针,然后霸道地灌入了真气。 刚刚踏入鬼门关的陆大人被这狂猛的真气一刺激,骤吸一口气,恢复了心跳呼吸。 他茫然地睁开眼睛,印入眼帘的的是书房的天花板,有人在他头上说:“好了。” 然后,他就感到身上一重,是自己的夫人扑了过来。 “老爷!”她抱着他痛哭,忍不住地捶打他,“老爷你糊涂!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陆云怔怔地躺在地上。 他没死成,他又被救回来了。 可他没有丝毫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无尽的痛苦。 他好不容易决心去死,为什么要把他救回来? 他的眼泪从眼角流下来,渗入鬓角。 他考进士,做官,做好官,没有想过自己的结局会如此。 可他不死,要死的就是他的家人…… 在他被这种痛苦煎熬,被夫人的哭声刺痛的时候,有个人走到了他面前。 一个他陌生的年轻声音在说:“本王回京,听陆大人受皇兄钦点修缮皇陵,想登门一见,却见到陆大人悬梁自绝。” 听到这个声音,痛苦煎熬、万念俱灰的陆云心中生出了一丝希望。 他转动脖子,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年轻王者,看到那双眼睛在深沉地望着自己。 “大人有何难处?尽可与本王说。” 第189章 第 189 章 暮色四合,黑夜的京城里仿佛蛰伏着无数野兽。 磨着爪牙,蠢蠢欲动。 后院的惊变并没有传到前院。 陆家的两个孩子只知道有人闯进了他们家,朝着父亲不让打扰的书房去。 正当他们在花厅里紧张地张望时,母亲回来了。 两个孩子立刻叫着“娘”,从椅子上下来朝着她奔去。 “没事了,没事了。”已经打理过仪容、只有眼眶还有些红的陆夫人弯腰抱住了他们,安抚道,“只是宫里有大人要来找你们爹爹,没事了。” 书房里,陆大人已经恢复了平静。 明亮的灯火下,他脖子上的那道淤痕很快转成了暗红色。 他与今夜突然到访,将他从鬼门关带回来的厉王殿下对坐,说起了修缮皇陵以来发生的事。 说起了那些被收买的跟死去的同僚,说起了自己受到的威胁。 他的声音因为上吊而嘶哑,犹如枯叶摩擦: “……下官不知道藏在幕后的是什么人,他们想要插手皇陵的修缮又酝酿着怎样的阴谋。下官只知,这其中定然有来自朝堂的手,能在京城里做这么多事,却不引来任何注意。 “下官深受陛下器重,本应为陛下肝脑涂地,不受这些宵小的威胁,可只我一人,实在无力对抗,最终所能选的唯有一死。 “惟愿这一死,能让陛下有所警惕,若是能撕开陛下眼前的遮蔽,让他看到这片黑暗下的暗潮汹涌,那我便死而无憾。” 厉王一言不发,认真地听着。 陆云看到他这张跟景帝有着几分相似,却更加年轻、更加锐意的俊美面孔,心中叹息。 如果今日来的不是他,陆云根本不可能说什么。 因为这根本没有用,只会连累多一人。 但他是厉王,他上朝都不用解剑,回京都能带着三千兵马。 其他人的声音或许还不能传达到景帝那里,他却绝对可以。 在见到他的那一刻,陆云就感到自己终于见到了曙光。 当把这些全都说出来,他才真正得到了解脱。 他的心不再像是决意寻死时那样,觉得万事皆空。 而是重新生出了希望。 但他觉得最苦涩的就是,明明厉王殿下已经来到了自己面前,可自己却连背后是什么人都不知道,不能给他提供更多的线索。 毕竟那些人除了对他进行像昨日那样的威胁,就是通过被收买的人来利诱他。 这些隐藏在阴沟里的蛇鼠,一个个都藏得很深。 等他全部说完,不再说话,萧应离才拧着眉,开口说道:“本王知道了。” 在没有回京之前,他就知道皇兄的朝堂被渗透得千疮百孔,却没想到这些人已经渗透得那么深。 陆云又嘶哑地道:“昨日他们给了下官最后的通牒,我想明日他们就会再来找我。” 一个少女的声音响起:“答应他们。” 她的声音很平静,仿佛有着安抚人心的魔力。 陆云看向她,这个房间门里就只剩下他跟厉王,还有刚刚救下自己的她。 厉王殿下身边的天罡卫很出名,就像现在正守在门外的那个青年。 陆云本以为,刚刚冲进来救下自己的也是殿下身边的天罡卫,没想到却是个少女。 她太年轻了,衣着也很朴素,完全不像厉王殿下身边的人。 可当她开口的时候,厉王殿下却没有丝毫被冒犯的意思,而是顺着她的话微微颔首。 “幕后之人谨慎,不肯轻易现身。不过在陆大人答应他们之后,所有负责皇陵修缮的官员就都已倒向他们,他们必然会放松。这样一来,便能引蛇出洞了。” 陈松意不必说,萧应离也知道,今夜她把自己引到这里来,就是想让他抓住机会,借这件事肃清那些隐藏在朝堂之上、君王之侧的毒牙。 这些人可以随意操控三品大员的生死,比起马元清当初在云山县外养匪截杀付大人更加恶劣。 他们的势力也更根深蒂固,更不容易渗透。 现在让陆云假装答应下来,就可以探查对方的真面目。 毕竟陈松意推演过两次,见过那些人对他出手的画面,却没能看清是什么人在京城里对他动手。 他们都知道,沂州王氏想要窃夺国运,将萧家取而代之,但这背后还有多少世家同他们结成了联盟、形成了共同进退的关系,却不清楚。 两人同时想道:“或许通过东郊皇陵这一次,就能一口气把所有鱼都钓上来。” “刚刚就是这位姑娘救了下官。”陆云将目光从陈松意身上移开,转到萧应离身上,“殿下,不知这位是……” 这些时日他都在东郊,也因为受到威胁而神经紧绷,不知道京城这两日发生的事,也就不知道有个身穿轻裘、头戴貂帽的少女在京城里声名鹊起。 “这是本王的朋友,她姓陈。”陈松意听见厉王这样向陆大人介绍了自己,“本王今日原本是去江南会馆找她的,可她察觉到陆大人有危险,所以才叫上了本王一起过来。” 陆云闻言一怔,不由得再次看向陈松意。 他知道厉王殿下今天不可能无故登门,但没想到是因为她。 他起身,向她深深地行了一礼:“谢陈姑娘救命之恩,若不是姑娘,陆某今日必定命丧黄泉。” 如果她带来的不是厉王殿下,而是旁人,就算把他救下来,在他们走之后,他也会重新找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陈松意受了他的礼,等他直起身,才道:“天无绝人之路,陆大人应当留着有用之身,以待转机。”她几乎都可以想到他今日若是死了,那些人会怎样拿他的死来做文章。 “负责修缮皇陵的官员,从从官到主官接连暴毙,幕后之人必定会散播流言,说这是皇陵修缮不当,上天投下的惩罚。 “陆大人走后,他们定会再推选出一个受己方操控的人,坐上大人的位置,再配合之后发生的一些意外,要陛下重新开启皇陵,好完成他们的图谋。” 陆云面露苦涩,不得不承认她所说的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 他坐回了原位,对两人说起了自己的推测:“那些幕后之人收买官员暗中动的手脚,我都看过,对整体格局来说,影响并不很大。” 这些小动作,顶多让景帝受些头风之类的影响。 可说句大逆不道的,就算陛下驾崩了,还有皇子。 皇子不行,那还有厉王殿下。 若是厉王殿下接替陛下,登上中极,以他在朝中、在整个大齐的声望,他将会是比陛下更强势、更有魄力的帝王。 他一上位,整个朝堂的风气都会肃整一清。 那些掌握重权的宦官都会退出历史舞台,世家大族要挑战皇权,也要掂量掂量。 世家已经失策了一次,让先帝当初送了幼子去了封地,然后长大以后又让他去了边关,让大齐出了一个这样的王者,他们不该再失策第二次才是。 陆云完全想不明白,也就无从推断幕后之人的身份。 直到厉王殿下的话将他的思绪扯了回来:“因为皇陵只是其中一部分。” “其中一部分?”陆云立刻抬起头,看向对面的厉王,忍不住道,“还请殿下解惑。” 他没想到精通风水堪舆,又主持卜选修缮了皇陵的自己都没有头绪的事,殿下却清楚内情。 萧应离没有隐瞒,说起了济州城外的发现:“本王在回京路上偶然撞破了沂州王氏的一桩谋划,他们计划中的布局不止是皇陵,还在龙兴之地建筑高塔,打算内外配合,形成完整的阵法。” 因着接下来需要陆云去对方阵营中卧底,刺探情报,这样的内情他应当知悉。 而陈松意他们这一派的推演术之神奇,萧应离知道就算自己不提,她也能完整地推演出来。 果然,这样一说,精通风水的陆云也意识到了他们的目的。 他的眼中燃起了怒火:“这些世家好大的胆子……” 他们这在图谋的是什么?是想要谋夺真龙气数! 是想要改朝换代,以己代之! 这样大的图谋,背后牵涉到的绝对不是一家两家。 难怪在朝堂之上,他们能有这么大的力量,可以蒙蔽天听! 陆云的肩膀颤抖起来,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愤怒。 他愤怒于他们的谋逆之心,愤怒于他们想要为了一己私欲、将天下万民重新拖入水深火热之中。 改朝换代永远伴随着鲜血和死亡,大齐安稳下来才多少年? 而且现在又还有草原蛮夷在虎视眈眈! 他们身为士族,却不想着安内攘外,而想着在这种时候谋夺权力。 陆云只要一想到他们若是成功,重新陷入战火的百姓会有多惨,自己的亲族、家人在战乱中又会变成怎么样,额角的青筋就一下一下地抽动起来。 此刻,他再想起方才厉王的话,声音嘶哑地道:“好,等他们再来,下官便答应他们。” 有自己在那边,就能知道这些人想做什么,破坏他们的计划,还能配合厉王殿下,将他们一网打尽。 陆云在这一刻做好了不计后果的准备。 本来他今日就已经打算去死了,如果能用这条命去破坏他们的计划,他觉得值。 可厉王却在他说完之后,伸手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锦囊。 这熟悉的锦囊一出现,陈松意便明白他打算做什么。 果然,只听他说道:“陆大人此去有风险,本王有一物赠予你。” 她站在他身旁,看他将锦囊打开,从其中取出一道折好的护身符,递给了陆大人。 陆云目光落在那道折好的符上:“这是……” 萧应离认真地道:“本王曾得高人赠灵符,在战场上亲身验证,得保性命。如今转赠一道给陆大人,希望它能保你平安。” “这……”陆大人的眼眶迅速红了,“下官不能——” 陛下看重他,将修缮皇陵的重任交付于他。 厉王殿下看重他,不光救他一命,还将护身的灵符送给了他。 这样能保住性命的灵符,就算是厉王殿下,手上也肯定不多。 赠出一道,就是少了一条性命。 陆云热泪盈眶。 他只恨自己此身力薄,不能为帝王与王爷肝脑涂地。 “收下。”厉王将符放到了他手中,合上了他的手,“还请陆大人一定要保重此身,他们要你做什么,你就照做。” …… 书房的门打开。 守在外面的秦骁一回头,就见到自家殿下跟陈姑娘一起从里面走出来。 而在他们身后的陆大人已经不像先前那样神情灰败。 他送殿下跟陈姑娘出来,然后在门口止步,于一室灯火中,一撩下摆跪了下来,向着殿下郑重地叩首。 秦骁见惯了。 不管是怎样的人都好,只要与殿下相处,不需片刻,就会愿为他肝脑涂地。 他们离开陆宅,重新登上了停在门口的马车。 秦骁坐在车辕上,握住缰绳:“殿下,我们现在去哪里?”——是回府还是回会馆? 原本殿下决定去会馆见陈姑娘,而不是让她来王府,就是希望不会给她带来太多的流言蜚语。 可是他们这样匆匆地出来一趟,再回会馆,必定会被围观。 马车里,萧应离看向陈松意,陈松意道:“去王府。” 秦骁于是听殿下吩咐道:“回府。” “是!” 青年应下,驱使着马车就从巷子里离开,一路朝着厉王府的方向去。 陈松意在出门的时候就已经跟侍女说过,自己要出去一趟。 而厉王殿下的马车来到会馆门口,她登上来的时候,追出来的人应当也见到了。 兄长跟会馆里的大家自然知道她去了哪里,不会过度担忧。 秦霄驱起车来又快又稳,比起在巷子里寻找陆大人家,回厉王府的路他更熟。 很快,马车就到了王府门口。 大齐分封的王爷不多,大都在各自的封地。 等春闱开始前,京城也解冻了,身在封地的其他宗室应该也会在那时启程,给太后的寿辰道贺。 景帝膝下的皇子都还没有封王。 因此,厉王府现在就是京城里唯一一座王府。 秦骁叫了门,厉王府的下人立刻把门打开,让马车进来。 直到进了王府,正门重新关上,陈松意跟萧应离二人才下了车。 一下来,她就见到了厉王府的景致。 她在京城生活了十几年,这次回来之后,又去过卫国公府。 她也算是见过顶级勋贵、清贵世家的府邸,却都不及这座王府气派。 周太后是真的疼自己这个小儿子,景帝对这个弟弟也是同样看重。 哪怕他不是身在边关,就是在封地,一年也不能回来住一次,他们依然用了最好的材料,花费了无数的人力,构建出了这样一座王府。 见她下来以后,目光就被这里所吸引,萧应离于是站在少女身边,跟她一起看了看自己没怎么关注过的景致,然后问道:“我的王府如何?” 陈松意收回目光,点了点头,道:“风水很好。” 这个答案……倒是很符合她高人弟子的风格。 萧应离忍不住笑了一下,才绕过她往前走。 “走吧。”他说道,“我们进去谈。” 王府的下人从厉王府建成以后,就一直待在这里。 哪怕厉王殿下没有回来,他们在王府里也要做日常维护工作。 今日,他们才跟这座府邸一起,第一次迎来了主人。 而没想到白天刚刚过去,他们就见到王爷带了一个姑娘回来。 走在萧应离身后的陈松意吸引了府中下人的目光。 他们都忍不住猜测着这个姑娘是什么人。 看她的年龄不大,看她的衣着,不像京中闺秀,反而像个平民百姓。 可走在殿下身边,她却没有平民百姓的那种畏缩。 ——这难道是殿下认识的朋友? 在他们猜想时,陈松意已经跟着萧应离走过了游廊。 他们来到了一座园子里。 园子里栽满了花草,如果是在春夏,一定十分好看。 但是在严冬,园丁再用心也不能让它们盛开。 一条石板路从园门通向园中的亭子,四周的灯照亮了这座石亭。 “过来这里。”厉王走在前面,朝着亭子走去。 陈松意脚步顿了顿,随后跟上。 想要密谈,最合适的地方是在书房暗阁,其次就是在这样空旷的、不容易隔墙有耳的地方。 来到亭中,萧应离先选择一个位置坐下,然后抬手示意她坐。 等到两人都坐下之后,才是他们今天真正开诚布公一谈。 不等他提问,陈松意便道:“我知道殿下应当有不少问题想问我,不如由我先说,说完殿下还有什么想问的,再问。” 萧应离颔首:“好。” 说完,他便带上了几分期待地看着她。 于是,陈松意便从自己的身世开始,简要地讲述了一遍。 “我在京城长大,直到今年才知道我是被抱错的,亲生父母在江南。” “我六岁那年就遇见了师父,从师父那里学了许多东西,当我动身回江南寻亲的时候,师父第一次给了我任务。” …… 重生以来她都做了什么,这些在水潭边跟师兄容镜说过的话,她换了一种说法,又再跟厉王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她总结道:“包括介入漕帮争斗,遇见军师那一次,都是我遵从师命的结果。” 同当初在云山县,付大人他们“推测出”她身后有这样一位高人的反应一样,陈松意的主动说明,也令面前的厉王殿下对她的师父崇敬不已。 “这样的高人身在大齐却名声不显,直到不忍见生灵涂炭、战火再起才出手——他老人家在哪里?能否让我与他一见?” 草原人背后都有那样一个国师,他们大齐也有这样的高人守护,实属正常。 可惜,当他问起她师父的下落时,少女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并不清楚。 师父入世到底是为了什么,他并没有说过。 当厉王问起他是否跟草原人的国师立场相对,她也只能模棱两可地说:“或许是。” 毕竟在边关多时,他也没有提过自己有个国师仇敌。 陈松意所能确定的是,师父专门培养了她的兄长,让他在边关补上了厉王留下的一部分空缺。 在这一点上,他们承接的似乎就是眼前的人保卫大齐的任务。 迎着他的目光,陈松意道:“我师父入世,或许是怜悯苍生,而我只是他闲来教养的徒弟。” ——所以她不及兄长,更不及师父。 她认真道,“我远不及师父,不能如他懂许多,但我平生所愿,就是山河永续,国泰民安。所以,我愿以此身供殿下驱驰,驱逐蛮夷,守卫河山,万死不辞。” 第190章 第 190 章 秦骁蹲在高处。 在另外两个方向上,他看到了自己的同袍。 在殿下跟陈姑娘在亭子里商谈的时候,他们就守住园子的各个方向。 一旦有人靠近便把人驱散,同时兼顾着看有没有不知死活的眼线敢潜入厉王府。 秦骁还好,在济州城跟着殿下见过一次陈姑娘。 今天,他又负责赶车,一起跟去了陆侍郎家见过她出手,满足了好奇心。 可是另外两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只在边关听过军师说起她,并没有机会真正接触。 等到这位神秘的高人弟子现身,她跟殿下两人说话,他们又要放哨。 高处的风挺冷,秦骁就看着他们两个伸长了脖子,恨不能视线穿透了亭子周围垂下的帘子,只无谓地仰头揉了揉鼻子。 今天没有月亮,京城的天空看起来黑得很。 原本殿下带了他们四个脱离回京的队伍,结果许昭倒在了济州,现在还是一个名义上的死人。 京城的情况这样复杂,就他们三个天罡卫留在殿下身边,秦骁觉得压力有些大。 幸好,算算时间,大军也应该很快就要到了。 主帅为了杨副将的病情轻车简从、先行离开,后面的兵马当然也是一路狂追。 他嘀咕道:“算一算,现在应该已经到京城几十里外了吧?” 离京城不到一百里的河道上,正在奔赴京城的一共有三波人马—— 厉王的军队,草原使团,还有包下了一艘船的风珉。 载着三千兵马的大船吃水很深。 上面装载的不只是军队,还有从草原上带回来的骏马。 京城的南军、北军配备的战马很大一部分就是这样输送来的。 送到京城以后,草原马会跟大齐的马杂交出下一代。 风珉的踏雪跟徐二的乌骓,都是这么来的。 船头破开水面,朝着前方行进。 风珉的船落在最后,船上的所有人看到厉王的军队,都十分向往。 但他们也知道,厉王殿下的军队纪律严明。 就算是他们公子爷,也不能擅自靠近。 众人也就唯有在夜晚的时候,走到船头,朝着那艘大船望一望。 想看看能不能见到厉王殿下出来透气。 游天是这艘船上对厉王最不感兴趣的人。 他对姚四烤的鱼都比对那位厉王殿下的兴致高。 他拿了容镜要给陈松意的书,从天阁下来,用了最快的速度赶往陈家村。 结果却听到师侄已经跟着她的兄长一起去了京城。 尽管陈家夫妇都盛情邀请他留下,在翻新扩建过的家里多住几天,可游天还是对抗住了对陈娘子做的美食的渴望,只接下了一大包煎饼,就继续动身前往京城。 吃饭什么时候都可以吃,但容镜要给她的这本书,想来对她来说十分重要。 还是先送到她手上更好。 于是,搭惯顺风船的人来到码头,打算挑选一搜往京城方向开的船,趁着天黑跳上去。 没想到却跟风珉撞了个正着。 风珉也是刚刚打造完武器,想从水路回京城。 因为不差钱,所以他直接包下了一艘船。 见游天跳上来,他认出了陈松意的这位小师叔。 知他要去京城找她,风珉就把他捎上,一并带走了。 搭认识的人的顺风船,当然比搭不认识的人的要好。 早在楼外楼跟风珉打过交道,游天也就在他的船上安之若素地待了下来。 总的来说,风珉是个不错的人。 他给了游天独立的舱房,船上哪里他都可以去,东西随便吃。 跟前段时间游天在天阁的生活相比,简直是一个天一个地。 然后,游天就发现自己所创的“金针药浴刺激法”跟《八门真气》被师侄一起送给了他。 一艘船上有一两个适合修习《八门真气》的人就已经十足的巧合。 而风珉的根骨上佳,这艘船上的那些半大少年根骨也很不错。 他们十几个同时出现在这艘船上,只可能是有人特意留心搜集,有意为之。 游天于是问了,得知这些孩子都是因江南水患成为了孤儿,是陈松意挑选出来的。 这一下,游天看风珉的目光顿时就不同了。 他不知道这些孩子本来是陈松意打算自己培养的,只纳闷眼前这个勋贵子弟有什么特殊。 她又送功法又送人。 这难道也是师兄的谋划吗? 不过回天阁这一次,游天也从容镜的态度中看出了一个问题,就是师兄的行事是有特许的。 很多事情,旁人做了不行,但是师兄他可以,他收的这个弟子也可以。 所以她送功法这件事,不是什么大事。 经过这段时间的修习,风珉的《八门真气》已经小有所成。 只不过他的进境在游天看来还是太慢了。 于是,作为在他的船上吃住的报答,游天接手了对他修习的指点。 回京路上这一个多月时间,风珉的实力可以说是突飞猛进,眨眼就踏入了第三重。 没想到过去二十年当中,自己都苦寻不得的机缘,竟然就这样降临了。 风珉心情复杂。 虽然游天说这是自己捎他去京城的回报,但风珉还是表示要感谢他。 他许诺:“等去了京城,来侯府住一段时间。我家厨子是陛下赏赐的御厨,菜做得不错。” 御厨。 听见这两个字,脸上又养出了婴儿肥的少年咽了咽口水。 风珉还很投其所好地道:“京城里哪个酒楼、食坊有什么招牌菜,我都熟,到时叫上松意一起,我全都请你们去吃。” “好!”游天答应了,“叫上她一起。” 小师叔看他越发的顺眼了。 虽然他这趟下山是正经任务,但也没说要在山下待多久才回去,便是过完年再走也不错。 他矜傲地道:“你不错。等去了京城,你家中有谁有恙,我可以出三次手。” 风珉这才想起眼前这个少年师叔的另一重身份——名震江南的游神医。 得到他三次出手的承诺,无异于多了三条性命。 于是两人都觉得对方可交,值得深切地来往。 这时,河道上的另一艘船传来了喧哗的声音。 风珉看了一眼,就不喜地收回了目光。 这艘船上承载的是来自草原王庭的议和使团。 游天也看了这些草原人一眼,却不像船上的其他人那样,恨不得把这些草原蛮夷扔到结冰的河水里去。 他对他们没什么感觉。 就这样,三方人马互不干扰,还算平静地接近了京城。 …… 厉王府。 亭中,萧应离听完了陈松意的心志。 他并不因她是女子,就觉得她做不到。 她有怎样的能力,在见到她以前,他就已经从军师那里听说了。 而回到京城之后,她又用这几天的力挽狂澜,充分展示了她的实力。 在江南的那些谋划,或许是她的师父之能,但京城这些就是她自己为之了。 亭中,厉王俊美的面孔在周围灯光的映照下越发的深邃,越发的夺目。 他的眼睛里也有着得能者来投的光芒。 如果面前这个是同军师裴植一样的男子,他已经要伸手去执“他”的手,同“他”说一句“得君相助,吾甚幸之”。 可惜在伸手之前,他想起了她是个姑娘,于是又将刚刚离开桌面一寸的手放了回去,然后对她说:“我回来之前,军师就说过,若得你来投,他愿意让出他的位置。你想要什么官职?” 陈松意先因他接受自己而踏实,然后摇了摇头:“我随师父学习,可屯田、可练兵、可刺探情报、可上阵杀敌。但论及统筹谋略,我不及军师万分之一,怎能受此重任? “要论我最擅长的,还是为殿下搜寻贤才、解决问题。届时朝堂内有陛下坐镇中极,有文臣武将稳定大局,地方有能臣干吏推行政令,世家大族会被削弱牵制。 “毒瘤一除,春闱一开,良才美玉尽归朝堂。 “王朝四百年兴盛,自这一届士子启——” 厉王眸光猛地一亮,问道:“这是天机?” 陈松意毫不犹豫地点头:“是。” 被他打断,她未能提起今日在北郊见到的胡绩先生。 但她的双眸随着再续的话语,缓缓亮起。 “等此间事了,阴谋挫败,我随殿下前去边关,解决殿下遇到的问题。然后再有三五年养精蓄锐,等到仓廪丰实、兵强马壮,就可踏破龙城,收服草原,教化蛮夷,扩土开疆。” 随着她所描绘的未来铺展,坐在她面前的人胸腔里亦心跳怦然。 受她感染,他的眼睛亦是亮如晨星。 这一刻,他或许意识不到,眼前的她正符合他曾想过的“我该娶一个怎样的女子”。 但她出现的意义对他来说很不同。 他的军师出现,跟他一起描绘出了一个伟大的目标。 而她的出现,让他们那个显得有些遥远的目标一下子被拉近了许多。 陈松意的眼睛里同样带上了几分憧憬、神迷。 到了这个她未见过的未来,后面的一切就不是她所能知、所能掌控的了。 但大齐这辆战车会前所未有的强劲,会在它的帝王将相合力之下,马力十足地奔跑起来。 他们开拓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强大帝国,缔造一个超越所有未来的太平盛世。 届时,时间又会走到她所知悉的定点。 这时,她便可以去蜀中找师父。 一辆强大的战车要由年轻人来驱使,却要由像他这样的年长者来把握。 年长者要调控方向,要不时地踩下刹车,让它不要跑得太快,能够一直走在正确的路上。 在这个盛世中,他所学的知识、所著的理论,一定能比上辈子发挥出更大的作用。 亭中在短暂的平静之后,又响起了新一轮的交谈、问答。 秦骁在高处,从其中听出了自家殿下的振奋。 这令他想起了在边关的时候,殿下跟军师在商讨时,同样也是如此。 府中的灯火经常彻夜长明,殿下跟军师两人会通宵达旦。 他没想到除了军师之外,世间竟然还有人能与殿下如此共鸣。 今晚他怕是不用送陈姑娘回会馆了。 他们俩有很多的事情要谈,谈到天明也不一定会结束。 …… 江南会馆。 尽管都知道厉王殿下今晚会来,不过陈松意就这么上了他的马车,还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厉王殿下都没进会馆,带上了她就走得这么急,难道真是像她说的那样,是陛下要探清她的底细,急着通过厉王殿下来分明吗? 陆掌柜坐在柜台后,低头拨着算盘。 虽然他现在不用算账,但他还是习惯借助这个动作来让自己心情平静,好更清楚地想事情。 “也不知道松意姑娘今天还回不回来呢。” 他说着,若有所感地停下手上的动作,抬起头,就看到会馆门口出现了两个人影。 陆掌柜在柜台后坐直,看着这对衣着打扮算得上华贵,但脸上的表情却不像是够格进他们会馆的母女,等着两人过来。 在被二伯程卓之发作了一通,还威胁要写休书、代弟弟把她休出家门之后,赵氏在家里坐不住了。 哪怕天色已晚,她也带上了女儿,坐上了马车,提起勇气要来江南会馆。 程明.慧跟在母亲身边,对踏入这里感到十分的不安。 尽管在京城居住已久,她也从来没有来过这里。 只不过母亲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她,要是不来的话,说不定真的会被休出家门去。 所以她只能硬着头皮跟来了。 赵氏带着女儿,一进来就看到了大厅里那些吸引目光的金色菊花。 同所有人一样,母女二人都被江南会馆的财大气粗给震慑了。 隔了片刻,她们才继续朝着前方走去。 见到坐在柜台后的陆掌柜,见他看着她们,赵氏心里敲起了边鼓。 在陆掌柜的目光下,赵氏尽量做出不心虚的样子。 她带着女儿来到他面前,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掌柜的怎么称呼?” 陆掌柜道:“我姓陆,是江南会馆的坐堂掌柜,不知道这位夫人这么晚了登门,所为何事?” 见他愿答,赵氏松了一口气,立刻说道:“我来找人,不知这里有没有住着一位松意姑娘?” 听到她们是来找陈松意的,陆掌柜眉毛动了动:“夫人是?” 赵氏忙露出哀哀凄凄的表情,用帕子擦了擦眼角。 她说道:“我是她的婶婶,这是她的妹妹……她叔叔出了事,我们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知道她回来,才想着来找她……” 陆掌柜现在知道不少陈松意的事了。 他很清楚她的亲生父母在江南,没有叔伯在京城,不会这样就被赵氏的说辞蒙骗过去。 再说了,他看了看程明.慧,也没在她脸上看出跟陈松意相似的地方来。 不过他还是起了身,道:“那你们等一等。” “好的!”赵氏忙不迭地道,然后看着他从柜台后离开,朝里面走去,在转角一转就不见了。 会馆的大厅里有侍从,但是站在那里像木头桩子一样,没人上前来招待她们。 “娘。”程明.慧压低声音道,“当初我们那样对她,她真的会搭理我们吗?” 她觉得二伯要她娘来,就是想要她娘难堪,想要让陈松意在她身上撒气,回头他再来才会顺利。 赵氏眼睛盯着陆掌柜离开的方向,也压低声音道:“只要她出来,我就让她不敢不答应。” 像陈松意那样被刘氏养出来的闺阁女儿,最是要面子。 要不然当初也不会被那样一激就把钗环首饰都脱了,就那样离家。 今天那么多贵人都来了会馆找她,她在京城想要不声名鹊起、不引人注目都难。 她要是不答应,赵氏就打算在她面前跪下,哭天抢地地撒泼。 反正她是不要面子了。 就看陈松意有没有长进,是不是也跟她一样不要脸皮。 程明.慧听着母亲的话,不由得瑟缩了一下。 陆掌柜进去找了赵山长,正好陈寄羽也在,于是跟他们提了外头来的人。 他问:“松意姑娘在京城还有别的亲戚吗?” 陆掌柜问的时候,目光主要看着陈寄羽。 陈寄羽沉吟道:“硬要说的话,就是她养父家的人了。不过来的既然不是那位程大人,而自称是婶婶,应当是她养父的弟媳。” 来的是养父,还可以说有关系。 可来的是婶娘,那是完全没有一点关系。 陆掌柜点了点头:“不过人在外面,陈公子要不要——” 松意姑娘不在,都是他去见,虽然没有关系,但万一人家对松意姑娘不错…… 就见陈寄羽摇了摇头,道:“当初我妹妹身无分文离开京城,就是这四房叔婶推波助澜。” 赵山长忍不住发了怒:“荒唐!” 就算是要把两个错抱的孩子重新归位,也不是这样把她一个小姑娘逼出门的! 这岂止是没有恩,简直是有仇了!这妇人怎么好意思上门的? 陆掌柜点头,道:“我明白了,我这就去把她挡了。” 在会馆大堂等待的赵氏母女只觉得陆掌柜去了那么久,怎么还没有回来。 等看到他的身影出现在转角,母女二人的眼睛都一下子亮了起来。 “怎么样,陆掌柜?” 赵氏连忙问道,“怎么不见松意出来?是不是她不愿意见我们?” 她说着脸色一垮,像是要立刻坐到地上撒泼。 在旁扶着她的程明.慧知道母亲的性情,顿时耳朵发热。 “不是,夫人别急。”陆掌柜一句话堵了她,“我刚才进去问了,陈姑娘她不在,似乎是被哪位贵人请到府上去了。” 贵人? 准备撒泼的赵氏表情一僵。 她顿了顿,又想到了另一人—— 这丫头不是跟她那个乡下出身的哥哥一起来的京城吗? 她不在,见她哥哥也可以。 这种乡下地方出来的小子,肯定没城府、死读书,很容易就赖上了。 当听到她提出见陈寄羽的要求时,往柜台后走去的陆掌柜脚下一顿,觉得这妇人真是不要脸。 她跟松意姑娘已经隔得够远,没有关系了,跟陈解元更谈不上有什么好说的。 陆掌柜在柜台后转过身,微微一笑道:“陈公子也不在,今日两个国公府送来的礼物有些太多、太过珍贵了,他跟赵山长一起登门去归还了。夫人有什么事就留口信吧,等陈姑娘跟陈公子各自回来,我替你转交给他们。” “我——” 赵氏瞪着他,觉得他这是在敷衍自己,怎么可能他们兄妹俩同时都不在? 她想撒泼,可在柜台后坐下来的陆掌柜淡淡地看着她,仿佛看穿了她的打算。 赵氏的胆气于是又弱了下来。 陈松意不在这里,她撒泼得没有理由。 而且江南会馆也不是好惹的,她不能把自己也折腾进去。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扯出笑脸道:“不用了,今日松意不在,那我明天再来。” 说完带着女儿离开。 等到出了会馆大门,程明.慧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母亲没有在会馆里面撒泼,没有令她尴尬,这实在是太好了。 她上了马车,原以为这就要回家了,可没想到登上马车的母亲却对车夫说道:“去对面巷子。” “巷子?”程明.慧诧异地看向她,“去巷子里做什么?娘,他们不是不在会馆里吗?” 赵氏瞪了她一眼,道:“那姓陆的说他们不在,你就信了?说不定就是刻意在躲着我们。” 马车动了起来,朝着她所指的地方去。 赵氏坐在马车里,想起二伯程卓之的威胁,咬牙道,“我就不信他们出了门还就不回来了!” 她就在这里等着,等到他们回来为止! …… 厉王府,秦骁从高处下来,给亭子里送了一次茶水跟点心,又顺走了一盘回原处。 亭中,两人已经从今晚陆大人的事件延伸开去,确定了计划,要具体如何安排,如何引蛇出洞。 从她口中得知,新年前后还会有天狗食日、地龙翻身,除了要疏散京城的居民,确保他们的安全,还要不给人用这场灾祸做文章的机会,一切都很紧迫。 这么严峻的问题摆在面前,就算是厉王殿下也会头疼。 而听她原本的计划,萧应离很确定如果自己没提前认出她,她是打算一个人解决全盘问题的。 “钦天监设立了这么多天,天狗食日这样的天象或许可测,可地动不可测。”他沉思道,看来眼下最要紧的除了陆大人的安全,还要想个办法让朝堂上下相信这预警…… 至于皇陵里的阵法,就算成了也起不了作用。 因为在济州城外,他们就已经留下了后手。 萧应离忽然问道:“济州城外那个会不会是你师父?” “不知。”陈松意镇定地摇了摇头,然后问起他锦囊里的符,“那个神秘高人送给殿下的符,能否借我一观?” “自然可以。” 萧应离再次将锦囊取了出来,递给她。 他看着她打开锦囊,取出里面的护身符看了看,又重新还给了自己,表示认不出。 她说道:“这可能是我师父画的,也可能是我的其他师叔师伯,我没怎么见过他们。” 她说完,又自然地取出了几张符递给他,“殿下将符送给了陆大人,那我这几张就留着吧。我符道上不行,就这个画得还好。” 她知道京城不宁,面前的人既然能把其中一张送给陆大人,那剩下的两张他也不会吝惜,多半会送给景帝跟太后,还是先给他补充一点好。 萧应离接过,实在看不出她画的跟自己锦囊里的有什么区别,只道:“你们这一派是不是都这么谦虚?在济州城外,那位神秘高人也跟本王说过同样的话。” 第191章 第 191 章 秦骁三人在高处待了许久,终于听见亭中响起一声唿哨。 期待已久的三人顿时从各自待的地方翻了下来。 秦骁还拍了拍身上的点心屑。 这个动作换来另外两人的瞪视,但秦骁没在意。 谁让他们没守在进门的位置上? 三人来到亭子外,单膝跪了下来,齐声道:“参见殿下。” 亭中,厉王伸手撩开了挡风的帘子。 陈松意站在他身旁,看他让三人起身,然后转头向自己介绍道:“他们三个都是天罡卫里的精锐,秦骁你已经见过两次,另外这两个是兄弟。——常衡、常衍。” “属下在。” 这两个在寒风中期盼了一晚上,想要见这位陈姑娘的常家兄弟齐声应道。 萧应离指着陈松意,对两人道:“以后陈姑娘就是本王的幕僚,军师不在时,她行军师之职。” 包括秦骁在内,三人都对这话暗暗吃惊。 他们知道她很厉害,在挑剔如军师口中都能得到很高的评价。 但还是没想到殿下会给她这样大的权力。 军师不在时,她代行军师之职,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在京城,在殿下不在的时候,她可以代殿下做一切决断。 这就是他们军师的地位。 只不过陈松意不愿让裴植让出军师祭酒的位置。 所以萧应离才没有立刻给她定下官职。 大齐还没有女子当官的先例。 但在过往的历史上,有着很多女将军驰骋沙场,巾帼不让须眉的记载。 现在就暂且让她做他的幕僚,当他在京城的谋士。 等回到边关以后,再正式定下她的官职。 亭外的三人都朝她行礼,然后抬起头。 除了已经熟悉的秦骁,陈松意认真去看另外两人的脸,记下他们的面孔。 天罡卫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而精锐当中更有精锐。 他们跟许昭能够被厉王钦点,随他脱离大部队,加急送杨副将回京,就说明他们在天罡卫中的排序极高。 在这个距离里,常家兄弟也认真而好奇地看陈松意。 他们既为她的年轻而心生震撼,又为她身上的气质而莫名感到亲近。 哪怕是在边关多年的军师,他身上的气质跟他们这些经常出入战场,手上军功无数的天罡卫也是不一样的。 可她明明是个姑娘,还是个年纪不大的少女,比起两人在家中的妹妹还要小一些,但当她站在面前,两人却可以感受到她身上那种与他们系出同源的征战杀伐之气。 这种气质冲淡了她的性别,模糊了她的年纪,令他们跟她瞬间就有了一种亲如同袍的亲近感。 这感觉在陈松意朝他们拱手行礼的时候,变得更加清晰坚定了。 所以说,这位陈姑娘真的是来做殿下的幕僚,而不是做他们天罡卫的其中一员,不是做殿下麾下的先锋吗? 从陆侍郎家中回来到现在,两人在亭子里几乎谈了一夜,现在天已经快要寅时了。 城门丑时一刻便开启,陈松意今天还是要到东郊去的。 经过一番详谈,萧应离也知道她出城,并不是单纯冲着救人去的。 她去的目的,主要是要记下京城的阵法,然后对照京城地图,找出阵法的薄弱处。 这样一来,就能找出草原人制造爆炸的目的。 他们也能加以防范。 尽管两人都是一夜没有休息,不过都不见丝毫疲态。 一个可以立刻出发去东郊,另一个可以披上甲胄,上朝继续去威慑那些文官。 在跟他详谈之后,陈松意就知道自己所察觉到的景帝的健康问题,他也察觉到了。 从两日前开始,厉王就已经从帝王的心情、锻炼、饮食等方面着手,配合太医调整恢复他的身体。 这个自己鞭长莫及的部分,竟然也由他早早补上了。 陈松意真切地感觉到了有人合作、里外照应的好处。 再加上将要有天狗食日、地龙翻身的事提前告诉了他,由他在庙堂上来安排预警,也比她一个人四处奔走要好太多。 她正想着,就见他指着秦骁对自己道:“你在京城要出门,有辆马车更方便,我让秦骁跟着你,你要去哪里,由他驾车送你。” “是,殿下!” 秦骁半点没觉得让自己去给陈姑娘赶车有什么问题。 关于殿下的安全,其他护卫应该这两日内就能到了。 而且在济州城外的山上,他也已经真切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位置。 大多数情况下,他就是个拖后腿的,还反过来要殿下来救他。 唯有在驾车这件事情上,他还有自信。 然而陈姑娘看了看他,却摇头表示:“不用了。” 陈松意拒绝,是出于两个方面的考量。 一是她跑得够快。 在突破第四重之后,真气量就有了质的提升。 哪怕没有马车,她也能长时间高速奔袭。 二是——秦骁太显眼了。 马车可以换,可他是厉王的护卫,这一点很多人都知道。 “让秦护卫跟在我身边,我想做什么都容易让人联想到殿下你,他们对我的警惕度就会提高。” 而现在陈松意最不需要的就是对手提高对她的重视。 “你说得对。”萧应离也没有勉强,他退了一步,就把人留在厉王府,“我若不在府中,你要找我,就找秦骁。” “是,我记住了。” 正当秦骁失望不能跟在她身边,多了解殿下这个神秘的新幕僚几分,接触她那个层面的不同世界时,就看到殿下朝自己伸出了手。 青年愣了一下,随即回过神来,连忙把收在自己这里的金牌拿了出来,交到了殿下手中。 萧应离拿着这面带有自己印记的金牌,轻轻地抛了抛,然后递给了陈松意:“这个给你。” 少女的目光落在这面眼熟的金牌上,眼底不由得生出了波澜。 这面金牌,军师有,她第二世的爹也有,风珉也有。 上一次她在济州城扮作老妇人帮了许家,得他赠了一枚玉佩。 这一次,她终于也有了! 萧应离看着她伸手,掌心向上,从自己手中接过了金牌,像是接过了一件很有分量的、很令她看重的东西,然后抬眼看自己。 她没有道谢,却两眼发亮,很是高兴的样子。 这令萧应离觉得稀奇,明明他先前对她许诺了更多,甚至愿以军师祭酒聘她,都没见她露出这样的表情。 陈松意达成了第二世的愿望,收起了金牌。 这个时候,她在他们眼中才有了这个年纪的姑娘应有的样子。 等她收好,萧应离才道:“有了这面金牌,你可以在厉王府随意进出。等天罡卫跟随我回来那三千军士到了,也可以随意调遣。” 她郑重地道:“我会好好使用的,绝不辜负殿下的信任。” 然后,她便得到了成为他幕僚的第一项便利——跟他和三名亲卫一起去吃早饭了。 厉王府的厨子自然也是从宫中出来的御厨,而且不止一个,什么精细饮食都能做。 只可惜,他们这位殿下不是习惯享受精细美食的人,让厨房准备的早食同边关相近。 摆上桌的早食是耐饱的饼跟热腾腾的肉汤。 顶多用料比起边关更加好,调味更出色一些。 等早食摆上来以后,看到陈松意在旁边,萧应离才想起他们习惯的饮食,她不一定吃得惯。 留她在厉王府用早饭,搞不好还是为难了她。 结果陈松意上了桌,却是和他们一样很习惯地吃了起来。 不管是把饼掰开泡进汤里的熟练,还是往里面加调料的动作,都有种久在军中的粗糙感。 这让萧应离后知后觉地生出了一丝微妙。 她会的东西都可以用从小接受师父的秘密教导来解释,可没有理由如此适应军中的一切。 不过厉王殿下没有说什么。 他端起了碗,想道,看来除了她告诉自己的那些,她身上还是有秘密的。 在厉王府的几人扎实地吃完早饭,出了门,一个坐马车去皇宫,另一个步行去东市租车的时候,陆云也准备好出门了。 昨夜他被救下,在厉王殿下离开之后,他就跟夫人在一起。 两人都没怎么睡好。 陆夫人知道,一定是发生了超过自己所知的严重问题,才会令夫君这样做。 所以,当夫妇二人独处的时候,她什么也没有问,只珍惜着这样和他在一起的时光。 她睡得很少,当陆大人一起身的时候,她就跟着醒来。 然后起身为他整理官服,又去为他安排好早膳跟马车。 陆大人脖子上的血瘀已经用粉盖住了。 冬天不怎么出汗,不会洗脱,就不容易被看出来。 而厉王殿下赠给他的灵符,眼下也被他贴身放置在了胸口。 夫人昨晚连夜给他做了一个锦囊,将符装在里面。 老宋头昨天喝多了两杯,跟家中大多数下人一样,不知道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他乐呵呵地套上了车,为自己来年还能为这个家发光发热而高兴。 陆大人带好了官帽,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对着妻子道:“我走了。” 陆夫人站在原地,眼睛有些红肿。 陆大人对她笑了笑,说道:“不会再有事了,我会早点回来。” “嗯。”陆夫人的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这次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不用再害怕。 她夫君的眼神跟之前不一样了,现在变得明亮而坚毅。 她相信,他一定会安然无恙地回来。 “驾!” 老宋头熟练地驾着马车,朝着城门的方向去。 尽管这个时候天刚刚大亮,但城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平民,甚至比赶集的日子还要热闹。 老宋头坐在车辕上,呼出一口白雾,握着缰绳看着外头,发现外面聚集了很多人。 “老爷!”他转头对着马车里的陆大人喊道,“这个门的人太多了,我们换个门走吧。” 在他身后,陆大人掀开了帘子,看向了城外,见到了厉王殿下的旗帜。 厉王的大军这才抵达,三千人组成的军队威势极大。 为首的是他麾下的天罡卫,披坚执锐,无论是武装到面孔的战甲还是手中的武器,全都有种逼人的锐意跟勇猛。 而在这片金属的海洋中,还有草原王庭的旗帜。 草原人派遣来议和的使团不过十几二十人,跟这支大军同行,就好像被押解过来的俘虏。 所有被这动静吸引过来的京城百姓都在看着这些将士。 赞叹着他们的精锐,感慨着他们的战马跟武器。 这跟他们在京城见到的禁卫军是完全不一样的。 他们当中的每一个,都像是能把他们京城的禁卫军打得落花流水。 “这是哪里的军队?竟如此勇猛!” “你没看到他们打出来的旗帜吗?这是厉王殿下的军队,是厉王殿下回来了!” 掀起帘子的陆大人目光移动,落在了其中那个熟悉的身影上。 昨夜厉王殿下才来过他的家中,将他从死亡中解救下来。 而现在,他就身在他的军队里,身穿战甲,骑着一匹高大神俊的黑色骏马。 当第一缕阳光照在他身上的时候,他整个人就如一座发光的神像,一位年轻的天神。 过去两天里,只有皇宫里的人跟大臣知道他已经回来了。 此刻,京城的百姓看到他推起那块冰冷的面甲,露出真容,驱策着他那比所有的马都要高出一头的骏马走出来的时候,都爆发出了一阵山崩海啸般的欢呼—— “厉王殿下!厉王殿下!” “厉王殿下回来了!” 无需任何指挥,每一个人都发自内心地欢呼。 在他带着他的军队走进城门的时候,夹道的不管是官兵还是平民百姓,都虔诚地跪了下来。 在他们的这位殿下成长为大齐的战神之前,每一次草原蛮夷叩边,每一次边关告急的消息传到中原,都会令百姓胆战心惊。 哪怕身在京城,他们也会害怕。 怕那不可抵挡的草原铁蹄会踏破边关,终有一天来到他们的城墙之下。 可从厉王殿下去到了边关开始,带领军队跟草原人交手以来,伴随战报传回来的就是一次又一次的大捷! 前朝没有打出来的战绩,他做到了。 太-祖、高祖他们没有做到的事,他也做到了! 这一次,他更是打得草原王庭失去了他们的雄主,打得他们要派人来求和。 而他还带回来了那么多的俘虏、战马! 谁会不为他而疯狂? 谁会不想成为他麾下的将士,为他去战斗? 在这海啸般的呼声中,在京城百姓狂热的目光里,被听到自己的大军抵达,于是一早过来披上战甲的厉王这样镇压一般地送进城的草原使团,里面的每一个人都觉得这声音刺耳,这些目光刺人。 尤其是狐鹿,看着那个骑着高头大马走在最前面的萧应离,怨毒的目光恨不能盯穿他的战甲,在上面烧出两个窟窿。 因为京城民众的夹道欢呼,他们走了很久。 而本来想用高规格来迎接草原使团的议和派没有争赢,所以草原一行被直接送去了鸿胪寺。 他们就在行馆简陋地住下,等待帝王的召见。 这次议和,所有的光芒都被厉王夺走了,偏生议和派还不能反驳。 毕竟用厉王的话来说,他是给了他们面子,代替他们去城门口迎接了从草原来的客人。 由大齐的王爷带着军队去迎接草原的王子,这样的规格难道还不够高吗? …… 队伍走过,厉王殿下的身影很快也看不到了。 但狂热的气氛仍然残留在空气中,京城的百姓全都热议着方才那一幕。 跟前面两只船同时抵达的风珉一行这才乘着马车进来。 游天掀起帘子又放下,伸手赶了赶飘扬起来的尘土。 风珉跟他坐在同一辆马车上,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 看见他的动作,风珉说道:“进了城就很快了。”——很快就能到忠勇侯府。 虽然他现在已经通过江南的事争取到了自由,不必再因为闷烦、不能实现自己的志向而做个纨绔,但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他的身体还是自动回到了最熟悉的模式。 这一次,风珉没想到会离开那么久。 一想到回去要面对祖母跟母亲——说不定还有两个姐姐的眼泪攻势,他就有些头疼起来。 游天拿起放在旁边的包裹,道:“我先下车,去找松意。” 风珉直起身,道:“不先跟我回侯府吗?等回去我让人打听一下,很快就找到了。” “不用。”说话间,穿着道袍的游天已经推开了车窗,他在马车里站起来,半弓着腰,回头道,“我自己找更快,回头再去找你!” 说完也不用喊停车,他就一下从车窗里跃了出去。 很快三下两下就不见了踪影。 风珉在车窗后看着他消失,听到前面赶车的车夫有些惊骇的声音,只伸手敲了敲车壁。 “不用管他,继续去忠勇侯府。” …… 游天打南边来,但是现在在江南,人们也已经穿上了冬衣。 只有他依旧穿着一身宽大的道袍,简直留不住丝毫的热气,在冬天的京城更惹人注目。 他觉得船在水上行走的速度还算快,可等到了地上坐马车,就慢得让人难以忍受了。 游天不想再坐,于是跳了下来。 但京城这么大,要找一个人也实在不容易。 而在“术”上面,他又不行。 就在他思索着第一步该去哪里,自己身上又还有没有什么能寻人的小把戏时,旁边的茶馆里传来的说书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他走过去听了半天,确认这人说的“陈解元”就是陈寄羽,还有关于昨天的“大热闹”里提到的正是陈松意,只转身问旁边一个听得津津有味的人:“这人说的陈家兄妹,现在住在哪里?” 江南会馆,对面的巷子里,一辆马车中。 赵氏母女在那里冻了一夜,都熬不住睡着了。 两人的车夫更惨,在外面冻着,一整晚都没有地方遮蔽。 好容易等到白天,找了个能晒到太阳的避风处,根本没看到会馆有什么人出来。 他一边跺脚取暖,一边朝着会馆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只见到一个穿着道袍的年轻道士走了进去,他呆了呆:“这应该不是四夫人要找的人吧……” 一进来,游天就感觉到了会馆里跟外面的温度差。 里面的侍从衣衫穿得都像春秋一般轻便,但那是因为他们一直待在会馆里。 而这个少年道士却是刚从外面进来,竟然穿得这么少。 他们看他走进大厅之后左右张望,没有半点寻常人走进他们会馆的畏怯、不自信。 于是想着要不要上前来问一问他是来做什么的。 陆掌柜正好从里头出来,看到游天,他脚步一顿。 这段时日他在会馆见到的人,样式真是比过去几年见到的都要多。 对想要迎过去的侍从比了个手势,陆掌柜自己走上前来。 他看了看这个剑眉星目、脸上还带点婴儿肥的少年道士,问:“道长从何处来?不知来我们江南会馆有何贵干?” 游天转头,见他衣着打扮和那些侍从都不同,看着是个能说话的,于是开口道:“我找人。” “找人”,这是陆掌柜这两天不知道第几次听到这个理由了。 他还想打趣一句“莫不是道长想找的人也姓陈”,赵山长跟陈寄羽正好也从里面走了出来。 原本正在跟老师交谈的陈寄羽一见到游天,立刻露出了意外惊喜的表情:“游道长?” 游道长?这个称呼瞬间触发了赵山长跟陆掌柜的记忆。 在陈寄羽走过来的时候,两人都看着这个穿着道袍的少年,想道—— 这难道是……传说中的神医游天?! 一见到熟悉的面孔,游天便立刻知道自己没有找错。 不等陈寄羽说什么,他便问他:“松意呢?阁——嗯,她先前托我给她找本书,我送去你们家,结果你们爹娘说她跟你一起来了京城。” 说完,小师叔便期盼地看着他,等他带自己去见松意。 没想到却从他这里得到了一个有些意外的答案:“昨天松意去见厉王殿下,尚未归来。” 游天:“???” 厉王殿下?他不是跟自己一样刚下船吗?刚刚他还看见他了呢。 小师叔很困惑,不过无所谓了。 他问道,“那我现在该去哪里找她?” “她今天应该会去东郊。”陈寄羽说着,看了看身上衣衫单薄的游天,“但她具体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总之晚上她肯定会回来。” 赵山长也走了过来,跟陆掌柜一起两眼放光地看着这个疑似游神医的少年道长。 虽然不知游天是怎么来的京城,但肯定一路风尘,陈寄羽于是劝道:“游道长就在会馆等吧,先吃了早膳,再好好休息。” “对对对。”陆掌柜殷勤地道,“松意姑娘的朋友就是我们会馆的贵客,就请道长留在会馆等她吧——不知道长是否就是名动江南的游神医?久仰久仰,幸会幸会!” 第192章 第 192 章 与此同时,东郊,相国寺。 这是京城最大的佛寺。 寺中佛塔林立,碑刻众多。 因为寺庙中有棵护国神木,也称护国寺。 在京城,除了东市、西市,还有横渠书院门口的集市,就属这里最热闹。 每逢庙会,寺里更是人山人海。 而住在城东的百姓更为富裕,因此相国寺的集市里琳琅满目,东西更多,更为精致。 茶摊、药摊、山货摊、杂品摊、书画摊……应有尽有。 再加上相国寺的禅房多,住的费用比京城便宜,且离京城也不算远,所以很多上京赶考或者前次科举失利,打算再留京三年好参加下次科举的举子,都会选择住在这里。 一年到头,寺里基本也就没有什么冷落的时候了。 离开厉王府去东市坐了马车的陈松意,此刻已经置身在这里。 跟昨日北郊的清冷相比,这里简直称得上是摩肩接踵,人声鼎沸,一点也不像个佛门清净地。 但这也是相国寺的经营之道,寺庙积累的财富十分可观,经营也不局限于这一项。 像寺里的明远大师,就十分擅长观测天象。 这么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 相国寺便有一项业务,只要每月向他们交付一定的钱,每日清晨都会有僧人去预报天气。 城中富户便由此来确定今日是否适宜出行。 陈松意一来到这里,想到明远大师在京城民众中的名望和太后对他的信任,便联想到如果地动的事能由他来佐证,必定能够增添更多的可信度。 她穿过了中院大殿,来到了那棵护国神木所在的院子。 今日依旧是个大晴天,风从高大的神木枝叶间门穿过,令阳光细细碎碎地从顶上照下来。 陈松意抬头,这遮天蔽日的神木高大得望不到顶,几乎将整个院子的天空都挡住了。 只有细碎的蓝色会在枝叶的抖动间门露出来。 从她靠近相国寺,那种她在另外三个方位曾经感应到的气机就越来越强烈。 等穿过中院来到这里的时候,这种感应就攀升到了极致。 京中很多人认为神木已经有了灵性,能够庇佑他们,所以神木前同样香火鼎盛。 有很多人跪在树下许愿,然后把写有愿望的红绸往上抛。 低枝上已经挂满了红色绸带,而高处空落,只有一些褪了色的。 显然是随着神木的生长,在上面挂了很长时间门,取不下来。 周围抛舞的红绸下,少女走到了神木前。 她抬起手掌,去触碰这引发了她强烈感应的高大树木。 在她的掌心接触到神木粗糙的树干那一瞬间门,一人一木身上的气运仿佛产生了共鸣。 晴天的院子里一下子起了风,将树上的红绸跟枝叶吹动。 树下,许多原本抛出的力道不够,看着要错过枝干落下的红绸被这风一吹,都奇迹般地挂稳了。 这令树下顿时响起一阵欢呼。 陈松意睁开眼睛。 这就是除了书院石碑之外,跟她呼应了几天的气运所在。 虽然有些不想切断跟神木气息的交融,但她还是把手从树干上收了回来,转身离开了这里,登上左侧的高塔去画完阵法。 阳光下的京城在她的视野中一览无余。 已经画过了三个方向的阵法,很快,最后一部分也被她记录在了白纸上。 画完之后,等到纸上墨迹干透,陈松意就把纸张卷起,收回竹筒中。 等今日回了会馆,将四部分拼在一起,再配合厉王殿下给她的京城地图,就可以看出端倪了。 底下传来热闹的声音,想到这个时候回去,厉王殿下应该还没从宫里出来,她于是决定在久违的相国寺里转一转:“或许有机会遇到明远大师。” 打定主意,她便从有不少游人登上来的高塔上下来,又回到了前院广场的热闹中。 像这样人多的地方,最容易触发她的被动。 不过走了一会儿,陈松意就捡到了玉佩、金钗、银票、钱袋若干。 玉佩、金钗、钱袋这样有着明显标志的,她都交给了寺院的僧人。 每日在这里丢东西的人太多了,相国寺专门设立了一个失物招领处。 捡到东西的上交这里,发现丢了东西的也可以过来找。 至于银票,她就留下了。 前面的集市卖的东西很多,陈松意随手买了两样小吃,同其他人一样,一边吃一边往前走,感受着这晴天的热闹跟放松。 直到经过一个摊子的时候,有人叫她—— “好朋友!” 这个声音,这西域的音调…… 陈松意停下脚步,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 就见到在自己左侧身后的两个摊子上,停雪第一天她出门,给他们指了路的那几个西域商人正待在那里后,四人都认出了她,在高兴地向她笑着,同她招手。 他们在这里摆摊,受到的待遇就比第一次进城要好多了。 来相国寺逛的城东居民全都见多识广,知道他们是千里迢迢来到京城的西域商人,知道他们是来做买卖的,不是来当祸害的。 见她显然也记得他们,还朝着这边走来,那个送了她貂帽、还在里头藏了一块蓝宝石的大胡子笑得更开心了。 他站起了身,看着陈松意来到自己面前。 见她头上戴着他们送给的帽子,他于是指了指自己头上这顶,问道:“帽子,喜欢吗?” “喜欢。”陈松意点了点头,“非常喜欢,每天出来我都戴着。” “喜欢就好,好朋友。”西域商人哈哈笑道,“那天多亏了你,我们最后找到了地方,跟我们的同伴也见到了,还顺利出手了货物。” 难怪看他们现在的摊子上没有任何的皮草,摆放的只有一些种子跟香料。 她对种子感兴趣,于是蹲下来看了看,然后指了几样,问他们这是什么。 西域商人们都很热情,七嘴八舌地回答了她。 虽然找回了会说中原话的同伴以后,他们在京城的交流就不成问题了。 可是像这样能够直接用他们的语言跟他们交流的中原人却不多。 中原人的相貌生得比他们显年轻,在几个壮汉看来,陈松意还是个半大孩子。 他们很乐意满足她的好奇心。 大齐跟西域的商路打通以后,西域已经有很多东西都传到大齐来了。 现在没有的,到了一十年后,陈松意也见到了,比如这些无人问津的香料跟种子。 她掏出了银票:“这些种子都给我一些吧——这些钱够吗?” 大胡子看了她给出的银票面额一眼,要推回来:“不用。” 虽然他们的种子跟香料少,带过来卖的价格高,但她想要,他们怎么会收她的钱呢? 他豪爽地抓过了袋子,把她要的种子都装给她,说道,“不用钱,喜欢就拿去吧。” “这不行。”陈松意执意要把钱给他。 上一次收了他送的貂帽,里面还有一颗蓝宝石,她就已经够占他们便宜了。 见他还要推辞,她索性把银票塞到了他手里:“我今天出门没有带银票,这是我捡的,不算花我的钱。当我是朋友的话,就收下它。” 听她这样说,西域商人才没有再推辞:“好。” 他收下了这张面额不小的银票,夸赞陈松意,“出门捡钱,我们的朋友运气真好。” 陈松意心下一动,问他们住在哪里。 得到答案之后,她看了看他们摊上的货物。 把皮草都出干净了,就剩下这些,说明他们来京城的目的已经完成了一半。 剩下的就是要把钱换成新的货物带回去。 她于是看向他们,说道:“我看你们的货物很快就要卖掉了,收回银钱,去买了你们要带回西域的东西就启程回去吧,不要在京城停留。” “为什么?”大胡子问,然后想到今日出城的时候看到的草原使团,“因为草原人来了?” 草原人到了?陈松意这才知道。 她出城太早了,都没有遇见。 “这算是其中一部分原因。”她说,“有这些豺狼在的地方都不会太太平,你们快离开吧。” 几个西域商人显得有些动摇。 他们在这里用胡语交谈,大多数京城的居民都听不懂,因此没有引来什么注意。 陈松意想起一件事,道:“还有,我想跟你们做一笔生意。你们西域有种植物,我们叫白叠,记载说它‘实如茧,茧中丝如细纩’……” “有。”为首的西域商人精神一振,问道,“你要买?” “我要它的种子。”陈松意道,“也要它的果实。” 棉花,又称白叠子,在此之前只在西域种植流通,并没有推广到中原来。 直到她在第一世,从师父口中知道这种来自西域的植物,这才在跟西域商人交易时同他们大量购买。 现在的中原,大多数人穿的冬袄里面填充的并不是棉花,保暖性差。 皮裘保暖,却不是所有人都能买得起。 但有了棉花,填充在衣服跟被子里,不管是边关的将士还是大齐的百姓,就全都能提高在寒冷冬天的生存率。 本来这几个西域商人来京城就是为了寻找新的商机,皮草卖完以后,他们在京城这几天并没有找到适合倒卖一波的东西。 陈松意劝他们离开京城,如果只是这样一说,几人或许还会犹豫。 但她跟他们谈生意,要棉花跟棉花的种子,还给了他们身上所有的银票当定金,这几个西域商人立刻便决定动身走了。 “京城太远,等你们回去之后,运送了货物不要来京城,直接去西北边关。” 她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了一个锦囊,然后又取出一张符纸,在上面写了一个“意”字。 她让他们送棉花跟种子去边关,到时候她人不一定在边关,所以要给他们一件信物。 军师既然坐镇边关,身体又已经没有大碍,等他们把棉花送去了以后,他肯定在。 “到时候我要是不在,你们就将这个交给裴军师。” 少女说着,把写上了“意”字的符纸放进了锦囊里,交给了面前的人。 “他看到这个,自然就会见你们。 “放心,他也懂你们的语言,如果我不在,他会完成跟你们的交易。” “好!” 西域商人接过她给的锦囊,放入怀中,心跳有些加速。 大齐边军。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能跟大齐边军做上生意。 这可比他们几个带着皮草前来京城的时候所设下的目标要大多了。 一下子就不知实现了几个层级的跨越。 陈松意也没有想到,先前的指路会有这样的后续。 她站起身,正要和他们再说点什么,就听见远处传来了一阵骚动。 她转头看去,见到那个地方人群聚集,仿佛有什么人起了争执。 她原本没有太在意,但在收回目光的时候,心中却有灵机触动。 这种感觉她一点也不陌生。 因此,她立刻便和跟自己谈好了生意,准备今天回去就用手里的银钱买下茶叶、丝绸回西域的几个壮汉告别,然后快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越是靠近,争执的声音越是大。 而来相国寺的人都是有钱有闲,见到有人闹开了,第一反应都是凑过去看热闹,所以越往里走越是难挤。 陈松意往旁边看了看,找到了一个看热闹的好位置,于是转头朝着那个方向去。 她飞快地绕了一圈,来到了争执的包围圈后方,从高处的栏杆后看着底下的动静。 跟她一样,很快也有不少人发现了这个看戏的好位置,也纷纷跑了上来—— “这里好这里好!快上来!” 撑着栏杆,陈松意看向下方,想看究竟是什么触动了自己的灵机。 只见底下是两个商贩,穿得不怎么好。 来相国寺的游人确实有钱,但来这里的商贩却有很多是住在城北。 他们特意挑着货物早早过来,想多赚一点钱,底下这两个,显然就是后者。 陈松意站在这里,凝神听了片刻,发现他们是在为一个箩筐而争执。 两人一人卖粮食,另一人卖鸡蛋,本来摆摊的位置在两隔壁,几天下来都算是相安无事。 可是今天,当卖粮食的离开一下去解手,回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少了一个箩筐。 再一看,那个箩筐竟然去了隔壁,卖鸡蛋的硬说是他的。 于是两人便争执起来,甚至要大打出手。 可这是在相国寺,允许他们交钱进来摆摊,绝不允许他们在这里公然斗殴。 负责维持秩序的僧人很快就过来了。 两人架虽然没打成,但都一口咬定这个箩筐是自己的: “大师,你可要为我做主!我不过是离开一会儿,托他给我看一下摊子,结果他就偷了我的箩筐——” “你别血口喷人,我好心好意给你看顾摊子,你回来却想抢我的箩筐,还污蔑我偷盗!你这是恩将仇报!” “大师——” “大师!” 周围看热闹的人都面露兴奋。 这种热闹,当然是闹得越大越好。 有人道:“嘿嘿,虽然一个箩筐不值钱,可是双方都说是自己的,而且上面又没有明显的标记,这下有得闹了。” 护国寺的僧人能维持秩序,可以分开他们、不让他们打起来,却没有本领断出这个箩筐是谁的。 他一时间门为难地僵住了。 正在他额头上的汗都要流下来的时候,一个穿着书生袍、外罩了一件半旧不新的薄裘的身影走了出来,看到他,陈松意一下子站直了身体。 这个青年生得很好,可是脸上却有种倦怠的、厌世的神情。 这种样子,同在去漕帮的路上遇到“游大”兄妹的军师有某种程度的相似。 只不过裴植是知道自己身患重疾,不久于人世,所以纵情声色,哪怕一直咳嗽不停也是酒不离手,而眼前这个就是单纯地厌倦世界,觉得一切都很无趣。 更巧合的是,他的眉眼也跟裴植有着几分相似。 在他出现的时候,觉得情况苦手、正一筹莫展的僧人立刻露出了松一口气的表情。 周围也有人认得这个书生,纷纷叫道: “裴公子,是裴公子来了!” “哈哈哈,真是哪里有好戏,哪里就有裴兄你。” “诸位,这个箩筐主人是谁,很快就能揭晓了!” “阿弥陀佛,裴施主——”相国寺的僧人一见他就像是立刻见到了救星,正要同他说这两个商贩是什么情况,裴云升的目光就已经从这两个商贩身上扫过。 原本剑拔弩张的两人只觉得身上像被某种无机质的东西扫过,两人都是一僵。 裴云升没有问他们任何话,就截断了相国寺僧人的话,道:“要知道这箩筐是谁的,打几棍就知道了。” 打几棍? 听到这话,不光是那相国寺僧人骇了一下,周围的人也吓了一跳。 人群中,同样是住在相国寺、与他交好,又是凑过来看热闹的人高声提醒道:“裴兄!这几棍打下去,先不说能不能逼问出是谁在说谎,这可是私设公堂,违反大齐律法的!” 那僧人也连忙道:“是啊,裴施主,我们相国寺是没有这个权利打人审问的……” 已经认出了底下这人是谁,也想起了这是他的哪则逸闻的陈松意却看向了地上放着的那个箩筐。 果然,裴云升厌倦地道:“我哪有叫你打他们?打箩筐。” 打箩筐? 众人的目光落在地上那个箩筐上,连两个自称是箩筐主人的商贩都觉得离谱。 打一个死物,能够让它说出自己的主人是谁吗? “还不快打?”见僧人没有动作,青年看向他,“难不成要我来?” “不……不用,我来。” 虽然觉得离谱,但相国寺的僧人还相信他。 因为像这样的纠纷,住在这里的裴云升不知给他们解决过多少。 他还名声远扬,京师内外有人家有查不清的事,又不方便报上官府的,都会来相国寺找他。 只要他们给得出足够的钱,或者事情足够错综复杂,让他觉得有趣的,这位裴公子就会一改现在这样厌倦一切的模样。 他变得精神奕奕,哪怕要跑很远,也愿意坐着马车去一探究竟。 可以说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了,让人担心他被这些事情分心,明年的春闱能不能考上。 周围的人群退开了一些。 他们让出空间门,让相国寺的僧人可以挥动手中的长棍,去打地上的箩筐。 “打十棍。”裴云升道。 僧人点了点头,然后便硬着头皮抡起棍子,一下一下地棒打箩筐。 “一,一,三……” 周围的人不由地跟着念了起来。 直到打够了十棍,僧人才停了下来。 那两个商贩看着地上的箩筐,生怕打坏了。 听见有人说道:“这箩筐的质量不错,打了十棍也没变形,待会儿问问他们哪里买的。” 两人:“……” 打完之后,裴云升走了过来,把挨了十棍的箩筐移开。 他用手指在地上抹了抹,又收回来捻动了一下,然后起了身,拍了拍手,往右边一指:“是他的。” 看着那指向自己的手指,卖粮食的商贩脸上一下子抑制不住地露出了笑容,向着他感激地作揖:“谢公子!谢公子给我证明!” 另一人却不干了。 他向着裴云升质问道:“你凭什么说这箩筐是他的?你打它棍子,它应了吗!” 裴云升觉得这纠纷无趣,都厌倦得要离去了。 听到这话,他转过身来,用一种“你蠢钝如猪”的眼神看他:“你自己不会看?还要我解释?” 负责打棍子的相国寺僧人却已经蹲在地上看了个明白,他兴奋地道:“我知道了!这箩筐用来装过粮食,乍一看看不出来,可是打了十棍下去,里面的麦麸就抖了出来!” 他站起身来,对着卖鸡蛋的商贩金刚怒目,“他今日卖的就是小麦,你卖的是鸡蛋,这难道还不能证明这箩筐是他的,而不是你的?” “我——”卖鸡蛋的商贩还想狡辩,却听到人群当中有人说:“你要是不服气我们裴兄的断案,我们就送你去衙门,让县太爷来断这个案子。” “对!让县太爷来断哈哈哈哈,看能不能给你断出个清白来。” 听到要去衙门,这商贩立刻不敢说话了,灰溜溜地低了头,抱起自己的东西就走。 “散了散了,都散了。” “嘿嘿嘿,没想到还有这么个热闹看,真过瘾啊。” 裴云升断了个无聊的案子,脸上的厌倦又重了几分。 正要回自己刚刚喝茶的地方去,前面却有个丫鬟走了出来,低声叫住了他。 “裴公子。” 丫鬟紧张地看着左右,低声道,“我家夫人有桩事想要找你……” 看到她紧张的样子,裴云升停住脚步,来了点兴致:“什么事?” 丫鬟小声道:“找一件东西。” 在高处看了个清楚的陈松意抬手掐算了一番,目光转向远处的茶摊。 然后,在裴云升答应之前,她就先一个翻身跳了下来,朝着茶摊走去。 第193章 第 193 章 京城历经数朝,周围有着数个陵墓群,安葬着数家王朝的帝王、宗室与名臣。 王朝更替时,战乱纷起,因皇室厚葬的习惯,坟墓被挖掘偷盗是常有的事。 每一个接替新朝的帝王都会将被掘过的皇陵重新修缮,派人加以祭祀。 哪怕是名声不佳的前朝末帝,他也是在任内做成了许多功绩的,比如科举,比如运河……值得香火祭祀。 因此,当景帝要选择修建皇陵的时候,包括陆云在内的数个风水堪舆大师全都认真卜选了许久,才定下了如今的皇陵位置。 而自太-祖起,大齐就摒弃了厚葬,皇陵修建也以风水格局为主,大气却不奢靡,建得很快。 从选址、修建到迁徙,历经一年多的时间,如今已经到了要封陵的时候了。 皇陵边上临时搭建的宅邸,就是陆云等人的办公场所。 这一年多时间,除了在旧陵,陆云的大部分时间就是在这里。 今日来到皇陵,同往常一样,陆云处理了一些昨日遗留的问题。 随后,又去巡查了皇陵外围的一部分,然后就回到了自己办公的地方等待。 作为主官,他一人独占一间房。 关于皇陵修建的过程,底下的人有任何问题都会进来汇报,请示该如何做。 从他回京城开始,除了接连不断地收到恐吓威胁,见到最多的就是底下的官员小吏在汇报的文书里夹带进来的贿赂。 贿赂的类型有银票、有商铺、有田契……层出不穷。 而每一次带着它们来的人也不同。 若非如此,陆云也不会知道,除了死去的那名同僚,整个负责皇陵修建的队伍都已经被渗透。 一开始,带着这些来找他的人迎上他的怒目,还会不敢与他对视。 可越到后来,他们从他眼底的青黑、眼中的红血丝看出他的濒临崩溃,也就越发无所谓起来。 今日来找他的是一个小吏。 陆云不记得他的名字,但记得他负责的地方。 “卑职见过陆大人。” 小吏拿着一叠文书进来,看到端坐在桌后的陆云,先同他行了一礼,然后走过来。 陆云今日没有伏案工作,没有再反复确定那些数值,而是从他出现开始,目光就一直落在他身上,这令小吏觉得有些反常,又觉得有些稀奇。 他把手里的文书放在了陆云的桌上,迎着这位主官的目光,试探着夸了一句:“大人今天的气色不错。” 没有得到回应,他便束手站在桌前,等着陆大人同前两次一样,翻开文书,发现里面夹带的银票,然后把文书一起砸回来,让自己出去。 像他这样的小吏,被这样砸一下不痛不痒。 何况他也只是拿了银子就替人办事。 不过他羡慕陆大人,坐在这样的高位,有这样的风骨,对这些钱财不屑一顾。 他来过两次,看过自己带进来的东西,陆大人每拒绝一次,里面夹带的钱财就会翻一倍。 光是在他手里,银票数额就已经翻了三倍。 这些钱要是给他该多好…… 小吏胡乱地想着,见陆大人翻开了文书。 那修长的手指像是长了眼睛一样,一翻就翻到了里面夹带的巨额银票。 然后,陆云就在他的目光下,将这几张巨额银票从里面抽了出来。 折了一折,放入袖中。 已经做好准备再次被他砸出去的小吏看着这一幕,意外地瞪大了眼睛。 等到陆云把那叠文书合起,放在一旁,他才反应过来—— 这是……成了? 陆云坐在桌后,淡然地看着他:“告诉他们,本官答应了。” “啊,大人终于想通了!”小吏一喜,立刻作揖,“恭喜大人,贺喜大人!” 陆云看着他的表情,自嘲一笑,道:“你的主人手眼通天,将整个皇陵的人都收买了,本官势单力薄,不屈服又能如何?” 小吏放下手,干笑着不敢接话,最后才道:“总之,大人退这一步,以后就是海阔天空,前程似锦。卑职这就先回去禀报这个好消息,后面要怎么安排,很快会有人来通知大人。” 他就是底下干活的,只负责送东西跟传话。 “去吧。”陆云一副萧索的样子,仿佛从云端坠入了污泥里。 小吏也没有在他这里停留,脚下生风地离开,心想总算到这一天了。 等这差事一了,自己就能拿到所有报酬,过个丰厚的好年。 …… 相国寺。 打扮低调的钱夫人背对着刚才热闹发生的方向,不安地喝着茶。 她年纪刚过三十,生得很有福相,一看就是生活无忧。 后宅安静,没有什么勾心斗角,过得十分舒心。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她出身不高,只是县丞之女,嫁的夫君官职也不高,在京城砸不出个水花来。 但她的夫君却有个极好的义父。 义父他老人家深得陛下信任,就连派枢密使付大人去江南调查那桩大案,都任义父为副使。 不错,钱夫人的公爹,她夫君的义父,正是景帝身边的大太监钱忠。 在马元清权倾朝野,其他宦党飞扬跋扈的时候,钱忠也一直保持着低调。 他忠于景帝,从不因自己对帝王的救命之功而矜傲,只跟在景帝身边为他办事。 他对景帝忠心,对大齐也忠心。 在好几位名臣落难的时候,他与刘相一起在暗中斡旋,保全了他们的性命。 景帝为了制衡世家、培养自己的臂膀而提拔起来的宦官一派,无论在朝堂还是民间,名声都可以说是恶劣至极,钱忠是少有的还能得到正面评价的一个。 身为宫人,他注定无后,所以收养了一个义子。 这个义子是他出宫办事时救起的流民孤儿,起名钱勇。 钱勇长大以后,他也没有刻意安排,只是让儿子凭本事做了一个小官,给他娶了个贤惠的妻子,在京城安家。 等到钱忠年老体衰,不能再侍奉帝王,这个家就是他的归宿。 他也能出宫荣养,含饴弄孙,享受寻常人家的天伦之乐。 钱勇是个踏实的人,同他的义父一样忠君。 大概是看中这一点,所以今年冬天,他的上官让他领了一件差事,负责西郊的煤炭运输。 确保煤炭运送入京的总量,这是一件不容易出错,还容易在三皇子面前长脸的差事。 钱勇很是用心,上回西郊的煤矿发生坍塌,他也跟在三皇子身边,很尽职地处理了事况。 可就是煤矿那日一乱,结果就出了问题,他手上用来调动煤炭的信物不见了。 那是一块令牌,没有就不能调动从西山运来的煤入京。 钱勇不敢声张,发现以后独自一个人折回去找了很久,却没有找回来。 回到家中,他失魂落魄。 看着丈夫这魂不守舍的样子,钱夫人再三追问之下,才从他口中知道发生了什么。 钱勇苦涩地道:“令牌丢失就不能调动……差事办砸,三皇子不会放过我的。” 而且,如果令牌落在有心人的手上,他们直接把这一批用来稳定京城煤价的煤炭调走了,那这个后果他承担不起,不光这个官职要丢,说不定还要被判流放。 义父年纪大了,或许不会遭到牵连。 可是等他从皇宫出来以后,在京城也就没了保障。 钱夫人闻言很害怕,但她更担心自己的夫君。 她想了想,试探着道:“能不能同掌管煤矿的那几家说一说,叫他们通融通融……” 她的父亲虽然只是县丞,却是京城万年县的县丞,知道西山煤矿背后的那几家不是寻常商人。 如果他们愿意松口,那这一环节不用信物,也可以把足量的煤炭调出来。 “夫人……只怕求他们帮忙容易,这个人情却难还。” 钱勇虽然心慌,但脑子清楚,没有忘记凡事都有代价。 那些人要是肯帮忙,绝对不是冲着他这个小官,而是冲着义父去的。 这个代价,他们怕是付不起。 再说了,若是去求他们,不就等于将把柄递到了人家手里? 与其这样病急乱投医,还不如先想办法跟宫里的义父递个消息,让他老人家来拿主意。 可钱忠与马元清等人不同,他在宫外没有府邸,所以要传递消息给他不容易。 钱夫人看着丈夫这两天寝食难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她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还是听说相国寺这里有个书生非常厉害,旁人查不清的事情他能查,旁人找不到的东西他能找,所以今天才带着丫鬟来了相国寺。 她坐在这里,还怕被人认出来。 虽然很想去后面看看他的本事,也不敢去,只敢让丫鬟偷偷去找他。 听见后面的人群散去,钱夫人紧张得手都在抖。 她不知道自己的丫鬟能不能把人找过来,这个姓裴的书生又有没有本事帮自己的丈夫找回令牌。 她用颤抖的手在桌上轻轻放下了茶钱,然后抬手习惯性的扶了扶发髻。 一摸之下,就发现头上的钗子不见了。 钱夫人心里一突,慌忙起身,低头四处去找。 这只钗子是她跟夫君成亲的时候,公爹送的。 虽然人人都笑话她做了太监的儿媳,但是公爹人很好。 她嫁过来之后,上无婆母要侍奉,直接就是自己当家,生活比她大多数的姊妹都要好。 她不知道这只钗子掉哪里去了,是不是刚刚人群挤的时候被挂到哪里不见了。 这一刻,她又想到夫君丢失的信物,只急得差点掉起泪来。 就在她擦了擦眼泪,想要转身去另一个方向的时候,迎面就撞上了一个人。 “不好意思——”钱夫人连忙道歉,“我……” “没关系。”那被撞到的姑娘扶住了她,声音响起,问道,“夫人在找什么?” 钱夫人抬起头,见到面前站着的是个十六七岁的姑娘,穿着平民的衣服,看着很是沉稳利落。 在她的注视中,钱夫人不由地就开口说了自己在找钗子,还描述了一下钗子的样式。 面前的少女松开了她:“原来如此,夫人稍安,我替你找。” 第194章 第 194 章 她替自己找?怎么找? 钱夫人正想着,就见她抬起了手。 少女的手指纤细灵动,钱夫人不由自主地被她的动作所吸引。 她也看不懂这姑娘是怎么算的,就见那青葱般的手指很快停下了。 她伸直了手臂,指着那个方向对钱夫人道:“在东南方,靠近树根底下。应该是你停留的时候丢了,不是被人偷的,去找吧。” 说完,这姑娘就礼貌的对她点了点头,然后绕到茶摊前去要了碗茶坐下。 钱夫人犹豫了一下,想要找回钗子的心情还是占了上风,记住了她的话,就朝着她所指的方向去了。 茶摊的老板上了茶,陈松意端起茶碗喝了一口。 这里的茶用的当然不是什么好茶叶,但是解渴。 她喝了两口之后,刚放下,钱夫人的丫鬟就带着一脸厌倦的青年走了过来。 来到茶摊,见到夫人坐着的位置上就只有一个姑娘,不见了夫人的影子,丫鬟不由地往四处看。 陈松意听她说道:“奇怪,夫人呢?” 不是说好在这里等着,自己把裴公子叫来,好让裴公子帮忙的吗? 陈松意没有出声。 刚刚她的灵机触动,就是来这里找钱夫人。 给她找到钗子以后会发生什么,才是陈松意所等待的事。 “怎么,你家夫人走了吗?” 裴云升问道。 说话的时候,他的目光自然地落在陈松意身上,习惯性地打量起她来。 擅长断案的人都有着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还有活跃的脑子。 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陈松意抬起头来看向他,然后对他大方地点了点头。 原本满脸写着无趣、疲倦的裴云升在目光和她对上之后,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被激活了。 他眼中的倦怠褪去,来自她身上的很多细节信息全都涌入了他的脑海中—— 久居京城,短居江南,又有很重的西北边关特征。 看衣着是平民,但她的手又很纤细,犹如京中闺秀。 裴云升注意到,她放在桌上的手上面有茧,而且手指虽然纤细,但却不是无力的。 擅长武艺? 什么样的武器或者武艺,会让她手上的茧像这样长? 这个偶然见到的少女身上矛盾重重,各种不应该同时出现在她身上的特质都集合到了一起。 裴云升觉得这比寻找失物的委托还要让他感兴趣。 就在他想跟陈松意说话的时候,钱夫人回来了。 照着陈松意指的方向,她去了护国神木所在的院子一趟。 在来前院之前,她去那里拜过。 果然,绕着神木走了半圈,就在一处树根底下见到了自己丢失的钗子。 失而复得,钱夫人顿觉狂喜。 她连忙把钗子捡了起来,拂去上面的尘土,戴回了头上。 接着,她便猛然意识到,这个扶了自己一把的姑娘在找东西上面,比起她们特意来相国寺要找的裴公子来,好像要更加厉害。 自己甚至都没怎么说,只提到了钗子的形状跟材质,她那样一算便算出来了。 若是找她帮忙的话,是不是也能一下就把夫君丢失的信物找回来? 想到这里,她便顾不上从小被要求学的礼仪,拔步就朝着茶摊方向跑了回来。 生怕回来得晚了,陈松意就走了。 还好等她回来,发现不光这个姑娘没走,自己的丫鬟也把那位裴公子带过来了。 “夫人!”一见到她,丫鬟立刻迎上前来,小声道,“不是说好在这里等着吗?你去哪里了……” 听说裴公子是个很有能力的人,而且他的脾气也很怪。 她都怕自己好不容易把他请来,夫人都没跟他见到面,他就走了。 钱夫人没有同她解释,只是看向裴云升,然后又看向陈松意。 没有让她为难,陈松意主动站起来,问道:“夫人的钗子找到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钱夫人银盘一般的脸上露出笑容,又抬手扶了扶发髻。 这一次,那根钗子总算在它该在的地方了。 钱夫人向陈松意道了谢,又脱口而出道:“姑娘这是怎么算出来的?也能算其他东西吗?” 显然是见识了陈松意的本领,把一开始要找的裴云升都先放到了一旁。 陈松意道:“只是起卦稍稍推演了一下,不难找,其他东西也可以。” 裴云升在旁听了她们的对话,看了一眼钱夫人头上的发钗,挑了挑眉。 用这种非推理的方式在他面前,来挑战他的专业? 他没有被忽略的习惯,直接开口问道:“你家夫人要我找的就是这个?” 他问的是刚才来找自己的丫鬟,一边问还一边抬手指了指钱夫人的发钗。 钱夫人忙道:“不是。” 她看着裴云升,想到他的名声,再看陈松意,想到她刚才神乎其神的推演,一时间犯了难。 “夫人……” 丫鬟拉了拉她的袖子,想劝她。 她们是来找裴公子的,想请动他可不容易。 要是她突然想加上这个看着比自己还年轻的小姑娘,裴公子能答应吗? 可惜她没能劝住,钱夫人纠结后,终究试探着向两人同时发出了邀请,“我有件重要事物丢了,不知能不能请两位帮忙寻找?” 裴云升听到这个请求,看了陈松意一眼,然后说道:“我没意见。这里人多,来我的禅房详谈吧。”说完转身就走。 而钱夫人期盼地看向陈松意,陈松意也道:“好,今日无事,就陪夫人找一趟。” 钱夫人喜出望外。 于是三人便跟随走在前面的裴云升一起,去了他的住处。 裴云升租赁的禅房不大,里头堆了很多东西,除了书,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工具。 堆放的方式乱中有序,自有一番整洁。 禅房里没有多余的凳子。 裴云升的朋友跟他一样,都是在这里借住的举子,平日过来都是直接坐在床榻上。 不过他把人带回来,就是为了清静地说话。 所以四人站在屋里,裴云升靠在他的其中一摞书上,然后开口道:“失主是谁,丢了什么,在哪里丢失,有什么作用,都说一说。” 他一上来就问的那么详细,钱夫人看起来有些为难:“我……” 裴云升没有要勉强的意思,只是随意地道:“每一个人找上门,要我帮他们查事情或者找东西,我都要问这些。放心,出了这扇门,我会替雇主保守秘密,你们说过的话都会留在这里。” 钱夫人又看了看陈松意,这才下定了决心:“事情是这样的,我家老爷丢失了一块令牌,是两日前在西郊的煤矿不见的。那块令牌对他来说很重要,他是负责运输煤炭的官吏……” 把裴云升想要知道的信息都说了一遍,说完之后,钱夫人就期待地看着他。 希望能从他这里得到解决问题的办法。 “西郊煤场……”裴云升听完,从窗户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判断了一下现在的时间,然后说道,“过去看一看。” 虽然东西是两天前丢的,但是这两天没有下雪。 现在过去应该还能找到一些线索。 他说什么,钱夫人便听什么。 他一说要去西郊,她也做好了准备打算动身。 陈松意若有所思地听完,开口道:“从这里过去太远了。” 她一出声,裴云升就停下了动作,道:“我断案找东西,向来都是要跑很远去找线索,不然待在这里能找到什么?” 陈松意却道:“或许先让我试试。” 她说完,便让钱夫人想着那块丢失的令牌,取了两个数,然后起了卦。 裴云升盯着她的动作。 钱夫人还好,刚刚已经体验过一次这卦的神奇,她的丫鬟却是第一次见。 这样就能算出来吗? 推演一番之后,陈松意放下了手,对裴云升跟钱夫人道:“东西已经不在西郊了。” 钱夫人上前一步,忍不住道:“这个跟我刚刚丢失的钗子……” 陈松意向她解释:“夫人的钗子是自己无意间丢失的,能够找回来,但是你夫君的令牌不一样,是被人拿走的。” 等她说完,裴云升这才又动了起来,觉得这种程度的推演也没什么稀奇。 她算出来的结果,他不用推都知道。 他开始在禅房中找自己的称手工具:“就算是被人拿走的,也会留下线索,得去一趟。” 这一次,少女倒是没有再反驳了。 …… 钱夫人是乘着自家的马车来的。 她几乎是在把这件事交给了他们二人之后,就马上失去了所有的主动权,只会跟着两人走。 四人离开了裴云升的禅房,来到了相国寺的大门外,然后一起登上了钱夫人的马车。 钱夫人的丫鬟坐在车边上,跟车夫一起,陈松意和裴云升跟钱夫人三人则在车厢里。 坐稳以后,裴云升刚想问陈松意还有什么压箱底的本事没拿出来,不然是不是后面就打算都跟着自己行动了,就见她拿出了一张纸,然后在上面画出了京城的简要地形图。 马车动了起来,见他跟钱夫人都看着自己,陈松意解释:“我飞星一下这两天令牌在京城的移动轨迹,等定出它的所在以后,就立刻过去。” 裴云升:“……” 第195章 第 195 章 飞星法寻失物,可以确定在什么时辰,移动中的物品去了什么地方。 前进的马车中,裴云升跟钱夫人两人都盯着纸上画出的轨迹。 这样寻物,并没有那日在桥头镇用扶乩之法追寻下蛊之人来得震撼诡异。 不过胜在便捷,很快陈松意就飞出了路线。 他们的马车只要按着她的简图上画出的方位走,就能知道拿到令牌的人这两日都去过什么地方。 也能提前在下一个时间点,前往下一个地方去截住他。 裴云升看着她推演,心中充满了对未知事物的好奇跟抓狂。 他越是看,就越是想知道她是怎么凭空推出来的。 他知道她不是在乱推。 在动身之前,他就已经凭借钱夫人给出的消息,结合自己的经验,模拟了几种可能。 她所推演出来的结果,跟他凭经验模拟出的那条最可能的路线,大幅度重合。 但与他相比,却省去了多日时间跟多年苦功,她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等陈松意把推演的结果同钱夫人讲解了一遍之后,裴云升终于忍不住了。 他问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陈松意看向他。 裴云升这样渴望求索的样子,跟他刚出来的时候那厌倦的模样,完全是两个人。 就是因为他在推理上不断地求索,追寻极致,不理会其他,而且在朝中又没有庇佑,所以才会被牵涉进派系斗争之中,成为牺牲品,一身本事没有得到最好的发挥。 如果他能留在朝中,大齐一定会有更清朗的天空。 对大齐的百姓来说,在他们身陷冤假错案的时候,也一定会更加心存希望。 陈松意的身体随着前行的马车微微摇晃,她问:“你想知道吗?” “想。”裴云升答得很干脆,“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代价,一提到代价,陈松意便想到自己将《八门真气》传了好几人。 但那是她第二世的家传功法。 至于小师叔的“金针药浴刺激法”,若不是在江南遇见了他,她也是打算自己来复原。 所以,这不算是将本门的不传之秘交给别人。 可她的推演术却是师父所教。 她不知道在本门选择弟子传授推演术有什么要求,又要付出什么代价。 唯一的依据就是师兄说过,让她随心所欲。 既然如此,遵从自己的意愿,她便觉得应该教。 “好。”陈松意点了点头,道,“我会教你,代价等我想到了再说。” 马车回到了城中,先到了煤炭行。 这里除了几家商铺卖各种高档的竹炭、银丝碳以外,还有两家最大的煤炭铺子是官营,城中百姓购买煤炭都是来这里。 冬日,煤炭行很是热闹。 一车车的煤炭送进来,又一筐接一筐地卖出去。 “冬日煤炭消耗的量很大,一旦断供,后果不堪设想。” 马车停在路边,裴云升在车窗后看着外面熙熙攘攘的场景,对钱夫人道,“他们拿捏住了你们的要害。” 他观察够了,放下帘子,让马车继续走。 他们没有直接去令牌现在所在之处,就是因为裴云升提出要求,要把这两天取走令牌的人去过的地方都看一遍。 既然陈松意推出的路线都是在京城范围内,省去了从西郊开始调查,那都转一圈也不会耗费太多的时间。 到这里,就是裴云升更擅长的领域了。 时间还早,甚至刚到午时,令牌的下一次移动要到酉时。 在那个时间段去到正确的方向,才能有更大的几率找到。 于是,在来过煤炭行之后,钱家的车夫又驾着马车辗转了几处。 他不知道夫人今天去相国寺做什么,也不知道带了那两位客人上车,现在又在京城里乱转是为了什么,他只听从命令。 夫人既然让他听那个姑娘的话,她让去哪里就去哪里,他便老实驾着车,按照那姑娘指的路走。 拿走令牌的人去过的地方真多,有商铺、有民宅、有酒楼……钱夫人在车上已经转晕了。 她从来没有坐马车出门坐过这么久,她也不知道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还有那么多的巷子,那么多的弯弯绕绕。 大多数时间,陈松意都是坐在马车里,而裴云升则有时下车查看,有时只在车窗后面观察。 他的能力在这样清晰的路线上发挥到了极致,陈松意也不知道他观察到了多少信息,从这些地方记住了什么,分析出了什么。 直到过了正午,所有人都觉得饿了,裴云升的调查之旅才暂时告一段落。 “就在这摊上吃吧。”裴云升下了马车,径自走过去,“这里的面条不错,吃完我们继续走。” 在车辕上坐了大半个上午的丫鬟走路的姿势僵硬,钱夫人被她扶着,也感到腿已经麻了。 她低声道:“裴公子就是这么帮人找东西查案子的吗?” 丫鬟道:“是啊,奴婢打听过了,裴公子忙起来可以几天几夜不回相国寺,所以才那么多人找他……” 听到“几天几夜”这四个字,钱夫人的脸白了。 不过当看到走在身旁的陈松意时,她就又恢复了一点力气。 有陈姑娘在,这个时间已经大大缩短了。 而且总要搞清楚是谁拿走了她夫君的令牌,背后又有什么目的,否则她就算回去也睡不安稳。 裴云升从上次科举失利之后就一直留在京城,没有回家。 这年通过接手上百个委托,他已经将京城内外都走了个遍,对这些路边的摊档算是很熟悉了。 甚至他一来,这个面条摊档的老板都认得他,招呼道:“公子,有来吃面啊?” “一碗阳春面。”裴云升道,陈松意在他对面坐下,向老板道:“跟他来碗一样的。” 钱夫人跟丫鬟则坐在了另一张桌上,两人也要了两碗面。 本来以为这样破落的小摊子上,面应当做得不怎么样,可是没想到阳春面端上来以后,几人一吃就觉得颇为美味。 大概也是这一上午折腾久了,没吃东西,于是大家都把面吃光了。 准备付钱的时候,钱夫人身上只带了碎银,面摊的老板找不开,裴云升便把她们的钱也付了。 回到马车上,钱夫人很不好意思。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请裴云升跟陈松意帮忙找回令牌,却没有说要给多少报酬。 陈松意:“我没有什么要求,夫人愿意给多少就给多少。” 吃了面变得有些懒洋洋的裴云升抬眼,道:“请我出手,起码要付我的伙食费、车马费。” 伙食费,刚刚那一顿他们几个的钱都是他付的。 至于车马费,钱夫人用的是自家马车载他,就不用额外再付了。 他说着闭上了眼睛,困倦地道:“剩下的就等东西找到再说吧,找不到……这钱就算了。” 反正他这一趟出来,得到最大的收获并不是这个牵扯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的寻物案,而是陈松意答应传授他的推演术。 至于他能不能学会?裴云升觉得自己就没有学不会的可能。 …… 昨日,尽管厉王不在宫中,景帝依旧在朝会结束之后,在演武场好好地锻炼了一番,抓上了皇子跟自己对练。 在接连有了两天很好的睡眠之后,景帝就对锻炼上了瘾。 不管是出一身汗的畅快也好,还是出完汗大开的胃口也好,都让他觉得这个冬日难得不那么沉闷了。 他过问了皇子领的差事,知道今冬的煤炭无论是运输还是价格稳控都稳定得很好,京城百姓都能以较低的价格买到足够过冬的煤,于是夸赞了皇子一番。 “虽然在练武的资质上不及他皇叔,也不及朕,但是办差还算是稳妥的。” 皇子走后,景帝对着身旁伺候的钱忠说道。 与此同时,景帝也打破了记录,天没有去后宫美人那里了。 从草原来的议和队伍今日上午到,一来就被厉王打压了锐气,安静地住进了鸿胪寺。 要晾他们多久、想什么时候见他们,都是景帝说了算。 而今日算是厉王正式回来,所以下朝之后,兄弟二人就一起去了祖庙。 祖庙也称太庙,除了供奉本朝的帝王,也供奉本朝做出杰出贡献的大臣。 对文官武将来说,在朝堂上的姐姐是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身后最高的荣耀,就是配享太庙。 祖庙修建在皇宫旁,有甲士看守,兄弟二人拜祭过之后,景帝说道:“昨天你不在宫里,母后很不高兴,她说不过就是让你看几家闺秀的画像,你怕什么?” 对周太后来说,在小儿子没回来的时候,她最盼望的就是他能回来,等回来之后,她盼望的又是能看着他娶妻生子。 她这两个儿子,如果在这件事情上的热衷程度能够平均一下,她就算高枕无忧了。 听到兄长的话,萧应离面露无奈。 他叹息道:“皇兄真的非在大父、阿父跟那么多位开国功臣的牌位前说这个不可?” 景帝满脸打趣:“朕看过了,母后选的那些闺秀虽然不算十分美丽,但性情、家世都有出挑的。不过要是让朕说,能配得上我弟弟的,当然只有像胡宜那样的美人,但可惜她已经嫁过人了,而且也比你年长。” 看得出来,景帝觉得很可惜。 他最后道,“总之,母后心意已决,我也拦不住她。你要是有喜欢的就先赶紧定下,不喜欢也要先说,否则当心她直接在寿辰上给你指婚真人。” “那也是寿辰之时的事了。”萧应离道,只要现在不提就好。 他看向烟雾缭绕中供奉的一块块牌位,目光落在父皇的牌位上,忽然问,“皇兄还记得阿父长什么样吗?” 第196章 第 196 章 “记得。”景帝也看向了当中的那块牌位,声音里带上了深沉的情感。 “父皇总是很忙,但却很疼我们,尤其疼你。” 阿父只有他们两个嫡子,算得上是子息单薄。 他几乎把除了治理江山以外的心力,都用在了培养嫡子上。 身为长子,景帝曾经觉得父皇对自己太过严厉。 直到他自己也做了父亲,才明白了父皇的心情。 他想着,又看向还没成家的胞弟。 这种心情,想来他还要很久才会懂。 景帝想着,便抬手按上他的肩膀,轻轻地压了压:“你比大哥像父皇。颖国公说了,那日上朝看到你,恍惚中还以为见到了阿父。” 所以,景帝觉得,弟弟虽然很小就离开了父皇跟母后,但他应当是比自己更清楚父皇长什么样的。 因为只要他一穿上战甲、一看到镜子就知道了。 “是吗?”厉王笑了起来,景帝道:“嗯,笑起来就不像了。”他们父皇更严肃,不爱笑。 厉王这才道:“其实我昨晚梦到阿父了。” “嗯?”景帝听到这话,转头看了看正中的牌位,将手从弟弟肩膀上移开,有些羡慕地道,“阿父偏心啊,这么多年从来不入我的梦,你一回来,他就来见你。你说,你梦见了什么?” 萧应离站在他身边,同他一起看着正中的牌位:“梦见小时候的事,梦见阿父带着我登上景山。” 景山是皇家园林的一部分,只有皇家才能上去。 站在上面可以一览整个皇城,不用像陈松意一样,跑遍四个方向去凑齐阵法。 他说,“我梦见阿父带着我站得很高,而地底下盘着一条龙。突然它翻了个身,大地就生出了裂缝,整个京城都在摇晃,黑烟四起……” 昨夜并没有睡觉的厉王殿下这样说着,仿佛真的做了这么一个梦。 在他身旁,景帝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变成了凝重。 这是警示。 这是父皇借梦境送来的警示吗? 他还记得,在江南汇报上来的消息中,提到过桓瑾命手下的守备军去进攻漕帮总舵,想在钦差到来之前彻底收复漕帮,销毁证据。 那时漕帮只有数百名青壮,面对数千大军还有攻城利器,他们封死了城门,在墙头挂上了刻有高皇帝名号的木牌,还请出了父皇的圣旨。 桓瑾的人一意孤行地进攻,天地间却突然生起了风暴,绕过了漕帮的城墙,席卷向城外的大军,把他们击溃,解决了漕帮的危机,拖到了水师抵达。 如果不是高皇帝显圣,他们绝对没有可能保住漕帮。 从那时候,景帝就隐隐地相信着,父皇的英灵还在注视着世间,注视着大齐,保护着河山。 所以,当弟弟说起这个梦时,他立刻便信了八成。 京城虽然安稳,但是在历朝历代的记载中,却不是完全没有地动。 见兄长因为自己的话而神情凝重,厉王反过来宽慰道:“这只是臣弟做的一个梦而已,也许不是什么警示。” “不。”景帝缓缓地摇了摇头,“你不知道。” 在弟弟刚出生的时候,明远大师就说过,他既是大齐的开拓者,也是大齐的守护者。 他不回来,父皇就没有借着梦境降下警示,他一回来,警示便到了。 景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他转向弟弟,握住了他的手臂,沉声问道:“梦里还有什么征兆?” 见皇兄如此严肃,萧应离也认真了几分。 他回忆了片刻,道:“还有,阿父带我登山的时候,本是白日。可地龙翻身之前,太阳却突然消失不见,整个世界瞬间混沌如夜。” 景帝喃喃地道:“天狗食日……” 不错,当陈松意提到的时候,萧应离就问清楚了,天狗食日是发生在地动之前的事。 以钦天监之能,天狗食日应当可以预测。 即便不能,若是他“梦境”里发生的一切先应验了一件,那第二件就定然会顺理成章地引起重视。 因此,他才想出了父皇托梦这个理由,不过没有想到皇兄会接受得这么快。 “朕知道了。”刚刚放松没两天的景帝,那种焦虑一下又回到了他的身上。 虽说天道有常,不为舜存,不为桀亡,但这个时代,如果发生天灾,那都是要归咎于帝王的。 在朝堂旧制还设立有三公的时候,皇都每地动一次,三公就要下台一次。 如今没有了三公制,压力一下就来到了景帝身上。 尤其他还对自己这些年执政多有不满,内心深处感到歉疚。 遇到这两样天降异象突然叠加在京师,似乎更加说明了他不是个好皇帝。 厉王在他身边,对兄长的情绪变化很是敏感,几乎一下就明白皇兄在想什么。 他来提前告诉皇兄这件事情,是为了做好应对跟警示,减少伤亡,而不是让他重新陷入焦虑的。 他立刻采取了行动,握住兄长的手臂,不想让先前跟秦太医的努力白费:“皇兄,大哥,哥!” 坠入焦虑之中的景帝在弟弟叫了他几声之后,感到手臂上传来微微的痛楚,才回过神来。 他的目光恢复了清明,见弟弟在面前看着自己,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因为焦虑而失神。 “没事。”景帝觉得自己这样实在是太过不应该。 身为兄长、身为一国之君,他怎么能在遇事的时候先失了冷静,要弟弟来为自己担心? “我没事。”他再次说道,然后松开了握在弟弟手臂上的手。 萧应离看了他片刻,才道:“皇兄不要过于担忧,若这只是个梦呢?” 景帝点了点头,神色看起来却依然有些勉强。 萧应离慢慢地松开了手,觉得还应该说点什么,于是道:“其实在梦里,父皇还对我说了一句话。” “父皇说了什么?”景帝立刻就被吸引了注意,随后福至心灵,“是说我吗?” 萧应离点了点头,似乎犹豫了一下才凑近他,低声道:“父皇说,大齐还有四百年气数,中兴会自皇兄而起。” 景帝的手颤抖起来,眼中一下子迸发出了亮光。 “我本来觉得这个梦境荒谬,但我相信父皇所说的话。这一切若真的发生,只会证明皇兄你是中兴的明主。 “若它们真的来,你我所期盼的一切就都会实现,皇兄又有什么可焦虑的呢?” “不错。”景帝的心瞬间安定下来,眼中光芒内敛却不息,“朕没什么可焦虑的。” …… 江南会馆外,赵氏母女醒来了。 她们在饥寒困顿中过了一夜,醒来之后却发现会馆里还是没有人出来。 因为游天的到来,原本打算出门去归还一部分礼物的陈寄羽跟赵山长都没有出去,陈松意更是没有回来。 等到现在,母女俩早已经憋得不行、饿得不行了,只好先打道回府。 日渐西沉。 东郊皇陵也逐渐恢复了安静。 夕阳照进陆大人办公的单间里,老宋头踩着余晖进来,见把自己叫来的老爷抬头,说道:“今日你先驾马车回去吧,跟夫人说我要跟同僚去宴饮,晚些再回去。” 老宋头:“不用我给老爷赶车吗?” “不用。”陆云道,“去吧。” 老宋头点了点头,走出这里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天空,还觉得不习惯。 这么早就能回去了,真是很反常。 等他走了以后,那个去传话的小吏才又回到了陆云办公的地方。 “陆大人。”他谄媚地笑道,“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请陆大人上车。” 陆云从桌后起身,或许是他的错觉,感到放在心口的那道灵符在微微地发热,令他的心跳平复下来。 他绕了出来,对着这个小吏说道:“带路。” 小吏带着他,朝着门口走去。 临时办公的宅邸里,这时候留下来的人已经不多了,一路走来,陆云没有遇到几张熟悉的面孔。 他来到大门口,见到那里已经停着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马车。 而小吏奉上了一根黑色的布条,对他说道:“实在是抱歉,要大人走一趟,还需要蒙上大人的眼睛。” 陆云看了那根布条一眼,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没有说什么。 而且他们越是谨慎,自己能钓出来的鱼就更大。 布条一蒙上,立刻就将光线全都遮挡住了。 小吏确认过他已经看不见之后,这才将他扶上了马车,然后退下。 陆大人独自坐在马车里,等待了片刻。 很快有人过来赶起了马车,离开东郊。 这些人蒙住了他的眼睛,想让他无法判断去往哪里,却忘了他是堪舆师,怎么会不熟悉从京城到这一带的路线? 就算蒙着眼睛,他也能知道。 很快,马车离开了东郊,回到京城。 坐在车上,被蒙着眼睛的陆云可以听到周围的声音越来越少,却是一路辗转,来到了他从没来过的地方。 马车停下了,那种熟悉的深巷中的寂静又再次包围了上来。 在那些不好的记忆复苏的时候,外面有个声音说:“到了,大人可以摘下布条下来了。” 这声音,没有任何的记忆点。 陆云摘下了蒙眼的布。 现在天色已经昏暗,不用怎么适应,他也很快看清楚了。 马车的帘子已经掀了起来,他看到马车停在一个深巷的入口,里面灯红酒绿,是开在深巷中的酒居。 陆云慢慢地从马车上下来。 周围却没有见到赶车的人。 他凭着本能朝前方走去,在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从身后过来了几个人。 他脚步一顿,慢慢转头,先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陆云的瞳孔猛地收缩。 他的上官却对他笑了笑,说道:“来了,上去吧。” 陆云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朝着礼部尚书身后移去,看到了好几张熟悉的、威严的面孔。 他的心沉了下去。 更远处,一辆马车里。 少女透过手上的黄铜望远镜,通过狭窄的巷子里堆积的杂物缝隙看着这个方向。 望远镜是裴云升的。 这个观察的位置也是他选的。 他们追着令牌,追到了它酉时的所在处,追到了这里,却看到了陆大人。 钱夫人跟裴云升都在马车里,都因为少女的神情凝肃而安静。 陈松意维持着这个姿势,看着陆云在短暂的僵直后,跟他身后那几个人一起进入了酒居。 然后,巷子的尽头又来了一辆新的马车。 她的眼睛透过镜筒盯着那个方向,见到马车上先下来一个年轻人。 他神色阴沉,犹如一条蛇,怀中抱着一把剑,警惕地看着左右。 接着马车的帘子一动,从上面下来了第二人。 他的身材高大,两条眉毛极黑极浓,脸上的线条紧绷、下垂,充满着肃杀的气息。 一见到这张脸,陈松意握在黄铜望远镜上的手指一紧。 马元清,这个本来应该被软禁在大将军府的人,此刻却出现在了这里。 这块令牌牵出的线,竟然交汇到了这里。 这一趟,她果然没白来。 第197章 第 197 章 马车里很暗,只有胭脂铺门口挂着的灯笼是唯一的光源。 陈松意从帘子的缝隙里收回了望远镜。 她把工具还给裴云升,道:“麻烦大了。” 钱夫人的丫鬟正在胭脂铺里挑胭脂。 马车上听得到她同老板说话的声音。 裴云升深谙盯梢之道,马车若只是停在这里,什么也不做,才会引来旁人的注意。 因此,他让钱夫人差遣了丫鬟去胭脂铺,制造合适的理由。 对陈松意说的话,裴云升毫不意外。 而钱夫人心里“咯噔”一下,第一反应就是令牌拿不回来了。 他们全家都要陷入困境当中。 就在这时,她听陈松意对自己说道:“从这里开始,你们就不要再插手了,等夫人的丫鬟把胭脂买回来,就立刻回去。” “可是……” 钱夫人一急,却见到少女在昏暗的光线中拿出了一面金牌。 她的声音顿时卡在喉咙里,本能地看着她拿出的金牌,想着这是什么。 “厉王府?”裴云升的声音里带上了几分意外,他的目光比钱夫人锐利,一眼就认出了这块金牌上的字,他看向陈松意,“你是厉王殿下的人。” 厉王殿下…… 听到这四个字,如果不是正坐在马车里,钱夫人感觉自己简直要脚软地滑到地上去了。 自己只是去相国寺雇人,想找回夫君丢失的令牌,怎么会牵扯到厉王殿下? 这个让大齐百姓很有安全感的名字,放在这里,却是叫她十分的不安。 她想问陈松意,为什么厉王殿下会知道这件事。 他们明明谁都没有告诉,甚至还没能递话进宫中去。 她还想凑近去看那块来自厉王府的金牌,但是又不敢。 犹豫当中,陈松意已经将金牌重新收了起来。 “难怪……” 裴云升看着陈松意,用一种恍然的语气说道。 这就可以解释很多事了,比如为什么她一个长居京城的人,身上会有那么重的边关气息。 又比如为什么她一个平民,对掺和到这么复杂的朝堂事件里来一点都不畏惧。 少女的眼睛在昏暗的车厢里也依然是明亮的。 里面有着让人安心的光芒。 她安抚钱夫人:“他们设计从钱大人手中偷走那块令牌,目的并不是让你们屈服。总之,这件事我来接手,夫人你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听见她的话,钱夫人下意识地点头。 陈松意看着她,又道:“我以殿下的名义保证,钱大人不会被降重罪,顶多就是罚俸。” “夫人就当今天的事没有发生,这几日请守口如瓶。 “若钱大人要去找钱总管,就让他去,但千万不要瞒着钱总管去求其他人。” “好!” 钱夫人声音发抖,这就是她所求的最好结果了。 令牌的丢失似乎牵扯到了很复杂的问题。 现在既已经被厉王殿下的人察觉,又有陈姑娘的保证,夫君顶多算是失职,她就安心了。 至于其他,她不敢多问,也不会多问。 她只觉得晴朗了几日的京城,似乎又要变天了。 丫鬟在店里已经停留得够久了。 她按照裴云升的吩咐,把能看的都看了,该买的也买完了,付了钱就准备往马车走。 裴云升一直安静地听着陈松意跟钱夫人的对话。 等她说完,他才问道:“你打算自己去?” 那样的酒居,开在这种深巷里,肯定不适合年轻姑娘自己一个人进去。 她这样别说是潜入,简直是把“打草惊蛇”四个字写在了脸上。 陈松意还没回答,丫鬟的声音就从马车外传来。 “夫人——”她说道,“你要的东西我都买好了,还有什么缺的吗?” 钱夫人征询地看向陈松意。 裴云升轻声道:“让她上来,我们走,等马车去到我说的地方就停下。” 比起她独自潜入,他显然有更好的计划。 陈松意思忖之后,点了点头。 钱夫人立刻道:“没什么要买的了,我们走吧。” 丫鬟松了一口气,应了一声“是”,拿着买回来的胭脂水粉重新坐回了车辕上。 忠厚老实的车夫再次驱赶起了马车。 这一次,从车厢里传出的是夫人的声音:“照我说的走。” 裴云升通过钱夫人指使着马车离开了胭脂铺,越过了两条巷子,来到了离这里不远的一座民宅的后门,便让马车把他们放下。 陈松意跟在他身后下了车,钱夫人在车厢里对她谨慎地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一定会按她的话做,随后叫丫鬟上了马车,从这里离开。 裴云升站在这宅子的后门前,等钱家的马车离去之后,才抬手敲了敲门。 陈松意收回目光,看向四周。 这一带的宅子都不大,价位也不算太高。 初到京城,家中人口不多、手中又有余钱的人,都会选择在这里置办宅子。 现在正是用晚膳的时候,听得到从隔壁院子里传出的声音,闻得到饭菜的香味。 裴云升敲了门之后就站在门边等着,里面很快传来了脚步声。 陈松意看着这扇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里面露出一张老仆的面孔。 他的年纪看起来跟纪东流身边的老仆相仿,开门的时候仿佛就知道来的是什么人,眼神中有着期待。 等一看清裴云升的脸,老仆立刻喜出望外地道:“少爷!少爷你可算回来了!” 少爷? 陈松意看着飞快地把门打开、要迎他们进去的老仆,又看向潇洒地跨进门的裴云升。 后者道:“进来吧,这是我的宅子。” 听到他的话,那老仆看了自家少爷带回来的客人一眼,见是个姑娘,也高兴地道:“姑娘请。” 他看起来很久没有见裴云升了,一个人住在这个宅子里,大概也没有别的什么人同他说话,于是显得很兴奋。 陈松意回过神来,跟着跨进了这里。 然后,她便意识到裴云升这个人,他在京城有宅子,可他不住,偏要住在相国寺。 回到自己家,裴云升就跟在相国寺的禅房里一样随意。 陈松意跟进来,见到他的这座宅子比相国寺的禅房大,但同样堆满了他的东西。 “随便坐。”裴云升道,“我去找两身衣服,你扮我的小厮,我跟你一起去。” 他说着,开始去堆放衣服的角落翻找。 显然受人委托去调查这些案子、寻找失物也经常要伪装。 陈松意看了一圈,他这里的东西比起精通易容的元六来只多不少。 老仆端上了热茶,然后退了出去。 陈松意问:“你在京城明明有宅子,为什么还要住在相国寺?” “方便。” 裴云升头也不抬地道。 很快,他翻出了适合她身量的衣服,朝着她抛来,“还有,我怎么说也是出身世家。虽说我上次考的名次不好,打算重考,但要让家里在京城买个这种大小的宅子,也还是可以的。” 旁人的科举失利等于没考中,他的科举失利等于名次不好。 再联想到裴植,他是觉得朝堂不是自己施展的地方,所以拒官去了边关。 可见裴家人骨子里就有这样的潇洒恣意。 裴云升还道:“你既然是那位的人,应当见过他的军师吧?我跟他是一家的。” 陈松意:“见过,知道。” 她接住了裴云升抛来的衣服,见他直起了身,随手指了一个方向对自己道:“去那个房间换。” 说完,他自己也拿了一身衣服,显然也准备换。 陈松意于是照他的话进了那个房间。 她摘掉了帽子,脱下外衣,将这件小厮的衣服换上,居然挺合身。 她整理着袖口,想了想自己跟裴云升之间的体型差距。 如果这衣服不是给他自己准备的,难道是他先前的小厮的? 等换好衣服再出来,陈松意就见到裴云升也已经把他那半旧不新的长袍薄裘换掉了。 人靠衣装马靠鞍,他本就生得出色,换上锦衣之后,就像是个久居京城的世家子弟了。 他看了陈松意一眼,点了点头:“合适。” 再看了看她的脸,觉得以自己的身份,带个面若好女的小厮在身边也符合人设。 他于是说道,“我这里很安全,你的东西就先放在这里,回头再来拿。” 陈松意道:“好,再等我一等。” 说完,裴云升便见到她从怀中取出了一个瓶子,然后将里面的药水往掌心一倒。 药水上脸涂抹了两下,就让她从肤白如雪的模样变得脸色蜡黄。 她放下了手,眼中的神光再一敛,看起来就是个不起眼的小厮了。 裴云升心道,不愧是厉王麾下的人,能够拿着他的金牌出来,果然有两下子。 这下伪装没什么缺憾了,他再次把那些随身带的工具塞回了怀中,对陈松意道:“走吧。” 然后,刚进来没多久的两人便打算离开。 正在厨房里想要做两道菜的老仆见自家少爷带着客人回来又要走,连忙问道:“少爷!你跟客人回来,不吃个饭再走吗?” “不吃了。” 裴云升背对着他挥了挥手,“外面吃,今晚不用给我等门。” 随即,他便像一个潇洒的纨绔子弟一样,带着自家小厮从正门出来,又绕了一个方向,朝着他们刚刚离开的酒居走去。 开在深巷里的酒居虽然难找,但是往来的客人并不少。 因为京城的官员不能进出风月场所,所以像这种开在暗处、带有服务性质的酒居就成了他们的首选。 那些人把陆云带到这里来,也是取了这一重隐蔽。 哪怕有人在这里看到了他们,也只会以为是几个官员来这里找找乐子。 跟义子一起来的马元清就是他们唯一的破绽了。 这个时间正是酒居里热闹的时候,陈松意跟在裴云升身后一进来,目光就盯上了二楼的厢房。 裴云升换的这一身行头确实不俗,带着陈松意一进来,大堂里迎客的小二便立刻迎了上来,问道:“公子几位?” “就我一位。”裴云升一边扫过这酒居里的装潢跟在一楼奏乐的歌伎,还有随处可见的漂亮侍女,然后抛了一锭银子给小二,“其他人还没来。” 见这是个阔绰的主,小二立刻更加殷勤了。 看到这个眼生的公子轻车熟路地往里走,眼看着就要上楼,小二连忙拦道:“公子——” 两人叫他拦下,听他说道,“实在是不好意思,楼上的雅间今天都让客人定下了。楼下的厢房也不错,而且能更清楚地看舞乐,不如——” “楼上都满了?” 裴云升停下脚步,在楼梯上转头看他,很有些不满的样子。 小二赔着笑,见这位公子看向他身后跟来的小厮,说道,“大师怎么说的?说我这个月出门必须得坐在高处,否则运势不旺。算了,不吃了,换个地方。” 他的小厮点了点头。 于是,裴云升转身下来就要走人。 眼看这位阔绰的客人就要走,小二心道“别呀”,就听那个看着脸色蜡黄、很不起眼的小厮迟疑地道:“大师好像还说……东南利公子。” 东南……东南…… 见有转机,小二立刻分辨哪个方向是东南。 找到以后,他马上堆起了笑脸,指着那个方向道:“巧了,一楼东南方向正有个上好的厢房,我领公子去?” 裴公子一脸勉为其难。 他又看了自己的小厮一眼,这才说道:“好吧,带路。” “好嘞!” 小二立刻引着贵客朝那间厢房去。 等进了厢房,他又殷勤地报上了店里的招牌菜,然后问了这位公子的喜好,问他要怎样的侍女进来陪伴。 裴公子却是意兴阑珊地摆了摆手:“都不用,不在高处,少爷我没这兴致,快把我点的酒菜都端上来,下去吧。” “是是。” 小二连忙退了出去,不忘把门关上。 一旁垂着头站立的陈松意这才直起了身,打量了这个厢房一番。 裴云升同她一样,看着四周,尤其看了看天花板,然后抬手指了指上面:“这里?” 陈松意点了头。 刚刚一踏进来,她便算了陆大人他们在哪一处,顺便算了那块令牌的下落,都在这个厢房的楼上。 裴云升看着这个高度,如果房间是在隔壁还好,还可以听到他们在讲什么。 但是这样上下两层,想要听到他们的交谈就难了。 不过陈松意显然在意的重点并不是这里。 她打开了窗,探出了半个身子去,朝着外面看了看。 陆大人在上面,并不用她去听他们讲了什么。 她想做的是别的事。 楼上雅间。 陆云坐在桌前。 在初见完自己的上官跟另外几位大员的威严面孔以后,他刚刚消化完这件事六部牵涉之广,坐下来没多久,他就再次被走进来的人震撼了一番。 作着寻常富家翁打扮的马元清带着他的义子一从外面进来,桌前正在交谈的三位尚书跟刑部侍郎就抬起了头,然后起了身。 以吏部尚书为首,几人向着进门的马元清拱手行了一礼,笑着同他打招呼:“马公来了。” “马公请坐,呵呵。” 马元清走了进来,对他们点了点头:“诸公来得早。” 哪怕他没有穿惯穿的官服,身上也带着久居高位的威势。 陆云看着他,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如此荒谬。 马元清竟然跟屋里的这几位当朝大员同席而坐,这颠覆了他的认知。 宦党跟文官的立场对立,私下里从来没有坐在同一张桌的时候。 哪怕是士人出身的卫午,又或者名声不错的钱忠,在文官——尤其是世家出身的文官看来,都不是一路人。 可当陆云看到马元清的时候,又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自己回京之后受到的威胁,还有一家十三口离奇葬身火海的同僚,能把一切做得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也就只有他了。 他心中荒凉,在马元清入座之后,忍不住嘲讽道:“下官今天真是开了眼了,没想到身为陛下手中的利刃,一直打压文官、打压世家的马大将军,竟然会跟几位大人结盟。” 他说的话没有让桌旁的人变脸。 就连马元清的义子都只是立在他义父身后,抱着剑朝他看了一眼。 陆云目光再次扫过自己的上官礼部尚书,还有工部尚书跟刑部侍郎,再到身为六部之首、地位最高的吏部尚书,只摇了摇头。 “下官何德何能,能让几位大人如此不计前嫌,就为了下官一人,愿意跟对付过几位的马大将军合作。” 礼部尚书笑着开口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而且世界上又哪有永远的敌人呢?马公你说对吧?” 他的前半句是跟陆云说的,后半句却是对马元清说的。 “不错。”马元清沉声道,“当诸公与我有了共同的利益,自然就可以合作了。” 礼部尚书点了点头,对着自己的下属道:“你瞧,你现在不也是跟我们坐在一起了吗?” 陆云像是泄了气,觉得自己的发难没有意义,颓然道:“不错……” 大齐撤了三省,六部的地位在历朝历代中前所未有的高。 当六部之中只剩下兵部跟户部没有沦陷,可想而知朝中的黑暗已经到了怎样的地步。 在场这些人当中,官职与他相同的就只有刑部侍郎。 陆云也是没有想到,刑部尚书唐大人一生忠君,尽忠职守,快要致仕时选中的继任者,却站在了陛下的对面。 此刻,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应该庆幸,三位相爷,自己没有在这里看到哪怕一位。 而在他们之外,还有付大人,他也是忠君正直的。 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诸位花费了那么多的功夫,用了那么大的代价,把修缮皇陵的人都收为己用,又花了那么大价钱收买下官,大费周章把我带到这里——” 众人看他说着,把袖子里的银票放在了桌上,然后看向他们。 “——到底要我做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坐在主位的吏部尚书胡须都白透了,他缓缓地道:“陆侍郎不必那么抗拒,也不是要你做什么大事。你也是看着的,你的下属做的不过也就是带些东西进皇陵,你要做的事情也一样。” 工部尚书接口道:“具体要放什么,陆侍郎不用问,只要在封陵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人把东西送进去就好了。” 工部尚书说着,看了一眼他放在桌上的银票,向明显还抗拒的陆云笑了笑,说道,“你看,陆侍郎,你为官多年才得了多少俸禄?这次只是答应来就得到了这么多,事成之后,还有更多呢。” “没错,我们绝不会亏待你的。” “识时务者为俊杰,陆侍郎前途无量。” 陆云抿了抿唇。 这些人还是很防着他,不到最后不肯说,自己今日怕是问不出什么了。 第198章 第 198 章 酒菜很快上来。 等到在席上推杯换盏几次之后,他们才再次开始交谈。 吏部尚书先道:“皇陵之士能够这么顺利,多亏了马公,老夫敬你一杯。” “崔尚书客气了。”马元清回敬了他,“请。” 礼部尚书接着笑道:“我们答应马公的事,也很快会做到,只要马公再耐心等几日。” “好。”马元清沉稳地斟了酒,向他举了举杯,不怕他们不完成约定。 陆云坐在席上,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协议交换,也不知道接下来又是谁要中招。 “陆大人。”刑部侍郎唤他,慢条斯理地朝他举杯,“以后我们便算真正共事了,来,我也敬你一杯。” 陆云看着他肃正的面孔,心中并不愿意,但依然迫不得已举起了杯。 马元清在酒杯后看着这一幕。 朝堂上再忠君、再肃正的人,在世家拧成的这股势力面前,也只能像陆云一样,不得不低头。 虽然桓瑾在江南那边一直没有松口,把付鼎臣拖在了那里。 但调查没有进展,并不是他一人之能,而是身在江南的那些世家都在暗中使劲。 是他们隐去了他在江南的基业,隐去了他跟桓瑾的联系,让付鼎臣查不到实证。 他这段时间还能安稳,都是拜他们所赐。 不过,付鼎臣就是块又臭又硬的石头,哪怕饱受阻碍也没有回京。 而是让钱忠回来,自己留在江南。 他一日不回来,自己就一直陷在这个漩涡之中,不能从府中出来,也不能像上次一样再被起复。 这对掌控惯了权势的人来说,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所以,当这些人找上门来,要借他在京中的余威、借他的手来拉拢一些人,处理一些事的时候,马元清答应了。 威逼、恐吓、迷晕、杀人……一切都是交由他在京中的暗子去做的。 也就只有做惯了这一切的他们,才能把事情完成得这么天衣无缝,又有刑部配合,当然什么也查不出来。 至于用财帛打动人心,去收买负责修缮皇陵的官员,则是世家的事。 经此一役,马元清算是再次看清了这些世家大族的底蕴。 随随便便就能拿出这么多的钱,只为了收买几个人。 尤其是在陆云身上,他们砸下的钱,车载斗量。 换了其他出身微末的官员,只怕早就软倒了,根本不用再威逼。 而这些对世家大族来说,只是九牛一毛。 他们付出这些财帛,眼睛都不用眨。 “千世之家啊……”马元清在心中冷然地想道,掌握着这么多的资源,垄断了那么多的财富,难怪陛下做梦都想要压制他们,宁愿从身边的宦官提拔心腹,也不用世家臣。 放在从前,马元清会因为这些世家大族展现出来的实力而忌惮,因为这是他要对付的人。 但现在他们是他的盟友了,他不再觉得他们可恶了。 一楼,他们的位置正下方,裴云升跟陈松意所在的厢房里,菜也刚刚上齐。 “公子慢用。”小二给裴云升了一杯酒之后,退了出去,把门再次关上了。 裴云升喝着酒,对陈松意一点头。 陈松意就从刚刚她查看过的那扇窗翻了出去。 那扇窗在一楼,出去就是一条狭窄的巷子,只能容纳像她这样的身形从里面侧身而过。 她是厉王麾下的人,本身调查的似乎并不是这件事。 楼上那些大臣当中,显然有一个是她真正的盯梢对象。 而厉王安排了人跟在他身边,所以她现在要先出去接头。 她不在这里,裴云升就要为她打掩护。 等她见了人回来,再进行下一步的安排。 酒居里很热闹,巷子里却很安静。 这样冷的天气,连老鼠都不出没,陈松意就从这样狭窄的缝隙间钻了出来。 只是一巷之隔,空气瞬间就变得清冷无比。 她拍了拍身上沾到了墙灰。 陆大人在上面,他接受贿赂成为那一边的人,可以作为人证指正他们,但他想要拿到证据,可能就要等到皇陵真正被改动。 虽然不管世家动再多的手脚,被他们夺走的王朝气运最终都会归到她身上。 但她现在还不知道,如果一国气运都归在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事情。 而且,她也还不知道在换命术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将完整的气运完璧归赵。 皇陵选得很好,这是集合了像陆大人这样顶尖的风水大师的智慧,所定下的大齐皇室之陵。 如果不被破坏,就可以一直存续下去。 陈松意还是希望能够提前拿到证据。 这样在他们动手之前,就可以配合陆大人的指证,把他们一网打尽。 她算过了,今晚只要找到机会上去,看一看上面聚集的那些朝廷官员,就能够用自己的能力,找到她跟厉王想要的证据。 因为这些人都跟沂州王氏深度捆绑,身在局中,每个人都跟国运相关。 她一下子接收那么庞杂的信息,可能会像在济州城外那样超过负荷,但是没有关系。 她等待着,终于听到了细不可查的脚步声。 然后,在那两个被安排在陆大人身边的天罡卫出现的时候,她就赶在他们警戒前现出了金牌,出声道:“是我。” 常家兄弟:“……陈姑娘?” 厉王身边的人不多,他安排去跟着陆云的就是常家兄弟。 负责修缮皇陵的官吏都被收买、渗透得差不多了,想要往里面安插人手,不引起注意很难。 所以,常衡跟常衍都是在跟出去以后就一直藏身在山上,盯着那座宅邸。 陆大人被蒙上眼睛、请上马车的时候,两人在山上看得一清二楚。 跟上的时候,怕跟得太近被发现,所以两人都是远远地缀着,因此才会在这片巷子里转到现在才堪堪接近地方。 陈松意在这里,令两人既意外又惊喜:“姑娘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跟着陆大人来的……” “陆大人在里面。”陈松意反手一指巷子里面的酒居,然后对两人说道,“现在的情况是这样……” 她迅速地把里面的情况跟自己的安排都说了一遍,让常家兄弟现在回一个去厉王府。 “回去一人告诉殿下,让他来做决定,是不是今晚就来个人赃并获,另一人就进去,跟裴云升配合,引开马元清那个义子的注意力。” 楼上那些人里,唯一一个五感敏锐、可能发现她的,就是那个抱着剑的年轻人。 只要把他引开,想要在不惊动那几人的情况下得到她要的信息,完全没问题。 常衡听完立刻道:“我跟陈姑娘去,常衍你回去禀告殿下。” 他一边说着,一边解下了自己的刀,抛给了弟弟,然后脱下了外袍。 他的外袍本来是灰色的,不起眼,在山上趴了一天,上面还沾了草叶。 可是当他脱下来一抖、反过来穿上的时候,就变成了一件锦衣。 陈松意暗赞一声,果然是天罡卫。 难怪卦里让她来这里等着,等到帮手,成功的几率会更大。 常衍把兄长的刀也挂在了腰上。 在常衡脱下外袍的时候,他就对陈松意一点头,转身迅速地离开。 陈松意对常衡描述了裴云升的衣着跟外貌,道:“照计划行事。” “是。” 随后,她便从原路回去。 而常衡跟她兵分两路,从正门进入酒居。 一楼的厢房里,裴云升随意地吃着满桌的菜。 没动几筷,就听到从身后的窗上传来了三下敲击的声音。 这是陈松意跟他约定好的暗号。 他从桌后起了身,让身下的凳子曳地发出刺耳的声响,然后拿起酒壶痛饮了两口,接着便拿着酒壶,顶着微醺的醉颜朝门外走去。 厢房的门一开,外面的声息瞬间就大了起来。 谈笑声、舞乐声,不绝于耳。 不是人人都喜欢独立的房间里,外面的大堂中也有很多前来消遣的人。 夜一深,就比起他们先前进来的时候更热闹了。 尤其是富家子弟,看着台上献艺的舞姬,会将十两银子一朵的花往台上扔去。 裴云升的目光就落在台上的花上。 寒冬里的花比起银钱更珍贵。 十两银子,在城外的流民区能供一家人一年吃穿,在这里却只够他们抛掷一次。 “……不就是一个姑娘吗?这里多得是,你见不到她,就不要再想着她了。” “就是,不如跟我们一起来找点乐子!听说这里新来了西域舞姬,跳的舞很是勾魂。” “哈哈哈!那一定要看看!” 门外来了一群人,还未露面,声音就已经先一步传了进来。 这般张扬、这般肆意,显然是京中的勋贵子弟,裴云升不用见到他们的脸都能确定。 果然,等到这群人一现身,就展现出了京城第一等的纨绔气势。 只不过被围在中间的那个显得兴致缺缺,显然刚才那几个人说的“为见不到一个女子而闷闷不乐”的人就是他。 徐二去了江南会馆没能见到陈松意,今天也没有等到她上门归还他母亲送的那些贵重礼物,因此很是烦闷。 正好平日混在一起的这群人听说了这里来了新的西域舞姬,要拉着他一起来看,他也就半推半就地跟着一起来了。 但他警告道:“来看跳舞就看跳舞,别扯上她,这里的女子能跟她比吗?” “是是是,不能——”他的同伴说道,“小二!给我们两张大堂的位置,要离舞台最近!” 裴云升目光一转。 大堂的桌子就剩下两张,他毫不犹豫,转身就朝其中一张走去,把手中的酒壶往桌上一放,坐下了。 刚刚接待过裴云升的小二这才从另一边出来,迎上前就要给徐二郎他们带路:“几位公子,这边有——” 等来到原本空着的桌子前,看到坐在那里的裴云升,小二顿时卡了壳。 这位公子不是在厢房里,而且还不要人陪吗?什么时候跑到这里来了? “喂。”他身后的勋贵子弟不满地道,“不是说这里有两张桌吗?怎么有人在?” “呃……”小二还没说话就被一把推开,以徐二为首的这群勋贵子弟走上前来,把只有一个人的裴云升围住。 然后,其中一人重重地一掌拍在桌上。 裴云升挑起眼尾看他们。 “这桌子我们要了。”自从上一次在西郊那群世家子弟挑事,拿次辅王遮的侄子当枪、差点害了徐二以后,他们对这些世家子弟就没有任何好感。 而眼前这个从头到脚都写着“世家子”三个字。 虽然没怎么见过,但一看就不是个好人,因此他们表现得一点也不客气。 裴云升坐在原地没动,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酒,道:“是我先来的……” 他说着还打了个酒嗝,一副醉鬼的样子。 想着让徐二来这里能开心一点的勋贵子弟们怎么可能让他在这里占了位置,影响他们的心情? 当即便有人拍出了一百两银票,放在桌上,不耐烦地道:“给你一百两,快走。” 一开始想劝的小二看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半点也没有自己插话的余地。 但他觉得这位出手阔绰的裴公子根本不可能因为这一百两就让位。 果然,只见裴云升垂下眼睛,看了一眼桌上的一百两,然后便起了身。 他看着这些挡了自己看舞姬的勋贵子弟,道:“给你们二百两,别挡着爷看美人,滚!” 说着,便一副喝醉了的样子,直接把手里的酒壶砸了出去。 “砰”的一声,酒壶摔在地上,摔成了碎片,里面的酒也流淌了出来。 这一声动静不小,在高声说笑与舞乐充盈的大堂中也吸引了一众客人的注意。 他们停下了说话,朝着这个方向看来,就见到被围在中间的世家公子像是喝醉,砸完之后摇晃了一下,手撑住了桌子。 一开始还打算给他钱、叫他让开的勋贵子弟看着脚边砸碎的酒壶,火气一下子就被点燃了。 他霍地抬手,推了裴云升一把:“王八蛋,敬酒不吃吃罚酒!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就敢这么放肆!” 裴云升被推得一个踉跄,没有站住,退了几步之后,朝着旁边的另一桌倒去。 那一桌上坐着的也是来京城赶考的世家子弟,原先看到这群京中纨绔就已经非常不喜了。 见裴云升被推过来,他们也放下了酒杯,起身扶住了他,神色不善地朝这群勋贵子弟道:“怎么,倒是说说这里是什么地方,不许旁人坐,就许你们横行?”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就顿时激起了这群勋贵子弟的火气,双方对峙起来。 “这里哪里?这里当然是京城,你以为是你们世家的地方吗?” 裴云升成功挑起了混乱,站在扶了他一把的青年身后,看着刚刚差点被自己砸到的勋贵子弟指着这边怒骂道:“滚回你们的江南去!” 这一句话彻底点燃了战火。 周围还有其他来找乐子的世家子也靠了过来—— “你们说什么?!” “说你们呢!千世蛀虫,阴险狡诈,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 不知是哪一边先动了手,灯火通明的大堂里顷刻混战起来。 舞姬们尖叫着从台上跑开,琴师也停了下来,抱着乐器跑走,怕被战斗波及。 一群血气方刚的年轻人,扯到什么就拿来当做武器。 不管是桌上的杯盘也好,酒盅也好,又或是用来打赏的鲜花也好,全都在空中乱飞。 有人掀桌子、砸椅子,小二在其中想要劝架都挨了几拳几脚。 酒居的掌柜更是跑了过来,看着这一群非富即贵的公子少爷,只赶紧去叫人手过来分开他们。 常衡按照陈松意说的时间,迟了几刻进来,就见到大堂里这一片混乱,顿时暗叫了一声“好家伙”。 他的目光在其中搜寻到了那位裴公子的影子,立刻朝着里面挤去:“裴君!我来了!” 裴云升打架的身手早练出来了,在这种混战中游刃有余,并不吃亏。 看到常衡,他立刻便意识到这是陈松意说的来接头的人,只叫道:“快来帮我!”然后伸手把刚刚砸下来的一根椅子腿扔给了他。 二楼,包下了这一边所有的雅间、不让任何人上来打扰的几位尚书原本在品尝着桌上的美味珍馐,还听着从楼下传上来的乐声。 可当下面闹起来以后,他们就停下了筷子,对这样的噪音隐隐皱眉:“底下怎么回事?怎——” 刑部侍郎是他们之中最年轻的,正要说“下官下去看看”,就听见“砰”的一声。 一个黑色的棍状物从楼下飞了上来,砸破了窗纸,破门而入,掉在了地上,滚动了一下。 包括陆云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停在了这根椅子腿上。 马元清对站在自己身后的义子道:“下去看看。” “是。”抱着剑的年轻人放下了手,将地上这根椅子腿拿了起来,推开了破洞的门出去。 他是马元清的义子,却鲜少在外界露面,就算是马元清的兄长一家也不一定认得出他。 在这个时候,由他去处理问题最是合适。 “诸公继续。”马元清道。 在座几个当朝大员于是又纷纷笑了起来,夸赞道:“马公真是有个好义子,有他在,马公可以高枕无忧了。” 马元清摇头:“不过是个年轻人,当不得诸公的称赞。” 他们在说话的时候,却没有察觉到屋顶上的一块瓦片被轻轻移开了一条缝。 趴在上面收敛了气息的少女将眼睛凑到了这条缝上,看着下面这些人。 她手中有燃烧成灰烬的一道符,是“封”字符,原本用作封印蛊虫,或者封停在身上作乱的力量。 但是,经过一路从江南到京城这段时间的参悟,她掌握了它的其他用途—— 用来封锁气息,降低自己的存在。 像师兄容镜在水潭边上的时候,他身上的气息几乎跟自然融为一体。 她使用这张符达到的效果,就跟容镜天人合一的状态差不多。 现在如果有鸟儿过来,只会把她当做屋顶的一部分,并不会惊飞。 陈松意凝神于目,下方的人跟火光在她眼前顿时被一片白雾所取代。 混沌,混乱。 无数的命运丝线交织。 庞大的信息在一瞬间冲进了她的脑海中,比起在济州城外的时候更加庞杂。 这样强烈的冲击,立刻让她有了神魂要从这个躯壳里被冲击出去的感觉。 她定住心神,这一次,她看到了更多的东西,看到了比济州城外更加广阔的版图。 她曾看到过的四十九座高塔钉在萧氏的龙脉上,这一次,高塔的影子变得更加凝实了些。 紧接着,画面改变,东郊皇陵出现在她眼前。 皇陵内部有着同样对应的阵法,只不过简化成了七根柱子,深深地钉入地中。 “外阵内阵……斗转星移……”她在心中喃喃地道,“内外皆已成势,他们还要陆大人做什么?” 这个念头刚闪过,她眼前就看到了高祖的棺椁,里面放着的是景帝与厉王的父亲——大齐高皇帝的尸骨。 随即,这些人想要做的事也浮现在了她面前。 他们要的是在关闭皇陵之前,把沂州王氏的上任家主——王瑜公父亲的尸骨放进去,压在高祖之上。 这是最后一步。 此事一成,大阵彻底完成。 不管是景帝也好,厉王也好,都会在数年时间内暴毙,整个萧氏的气运都会转移到王氏身上。 等朝局一乱,战事一起,沂州王氏就必然会出下任帝王,将萧家取而代之。 但这只是世家的谋划,她要看的不止是这些。 “草原人掺和在其中,又是为了什么?” 陈松意忍着眩晕,再次凝神,眼前就浮现出了四面阵图的虚影。 这是她过去几日,跑遍了京城东西南北,去四面登高画出的京城大阵。 不用等回到会馆,将阵图在纸上拼出,它们就已经浮现在了她眼前,变成了完整的一块。 包括书院的石碑,相国寺的护国神木,全都在这片阵图上发着光,与皇陵、皇宫连成一线。 随着皇陵关闭,龙脉被破,整个遍布京城的阵法光芒暗淡了一瞬。 然后,天狗食日,地龙翻身。 书院石碑跟护国神木都在裂缝上,被震得裂开。 这时,再加上自西南角而起的爆炸,整个大阵瞬间从中间裂开了一条缝。 至此,经历数朝、守护京师、坚不可摧的大阵终于宣告破灭,中原大势落。 而远在关外,在草原人的龙城之上,却有阵势亮起。 此消彼长。 于是二十年后,草原铁蹄踏破边关,大齐灭亡。 铁血,残阳,厮杀。 城破那一日的一切又再降临在了她面前。 从头到尾,从生到死,彻底连成了一个圆。 第199章 第 199 章 大堂的打斗进入了白热化。 酒居的掌柜把所有帮工、护院都叫上了,想要让他们住手。 可世家子弟跟勋贵子弟积怨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裴云升这一招引爆双方之间的矛盾,比起陈松意需要他做的在小范围挑起争端来,要热闹不知多少。 “各位公子……不要打,不要打了!” “滚开!”被劝的人不光不听,在见到护院手里拿着木棍,还一把夺了过来,直接开始劈头盖脸地暴揍对手。 徐二在其中,一开始本来还没想着加入,可挨了一下之后,火气顿时上来:“谁打我?!” 他看了一圈,在里头一把揪住了一个世家子弟。 他记得去西郊跑马那天,正好见到过这张脸,马上便开始重点招呼他,“王八蛋,让你们算计老子!让你们算计老子!” 这彻底一放开,殴打起这些世家子弟来,他是心情舒畅,一点也不觉得烦闷了,也暂时把见不到人的低落忘在了脑后。 果然,身为京中纨绔就是要逞凶斗勇,横行霸道,方为本色! “可惜大哥不在!”徐二一边揍对手一边想,“要是大哥在,早就一枪一个把你们扫出去,打你们个落花流水!” 二楼的屋顶上。 陈松意再次经历一次边关被破,中原沦陷,好不容易才从王朝破灭的命运中挣脱出来。 眼前的血红缓缓褪去,她压抑地喘息着,仿佛又随着这个王朝死去了一次。 哪怕此刻她知道自己还活着,这一切还没有再次发生,但心中仍然可以感觉到那种强烈的不甘跟痛苦。 她放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手指用力得发白。 重生回来之前,她的记忆只停留在城破的那一刻。 后面草原铁蹄在中原大地的肆虐、屠杀;百姓的挣扎、流亡;王朝的倾颓、覆灭…… 没有像这一刻一样,这么清晰地展现在她眼前。 她对草原人的恨意在这一刻达到了全新的顶峰。 他们对中原的谋夺,原来从派遣的使团进京的时候就开始了。 这样精密的谋划布局,令人心惊。 那个隐没在草原王庭背后的道人身影浮现在了她眼前。 刘氏所形容过的五官、气质,在她面前一点一点地组成了他的影子。 他明明也是个中原人,为什么要帮着草原人这样谋划? 他对中原的王朝,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恶意? 他有这样惊天的“术”,他跟天阁又有着怎样的关系? 为什么这样的人在世间肆虐,用能够干扰到王朝兴衰的术法,肆意改变天下布局,天阁却没有人来阻止他? 师父……陈松意眼前浮现出了师父那瘦小的身影,仿佛看到了他那皱纹深刻的悲悯面孔。 不,她推翻了自己的想法,不是没有人的。 师父他入世的目的,他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阻止他。 可他没能成功。 她的嘴唇颤抖着,那为什么……只有师父一人? 为什么第二世,她从没见过容镜师兄。 天阁里明明应该有更多的人。 如果师父一个人不能阻止他,那更多的人一起,应该是可以做到的。 为什么…… 在解除了心中一部分疑问的同时,她也生出了更多的疑问。 这么多个“为什么”跟她接收到的那些庞杂信息一起,几乎要将她整个脑子都撑裂了。 她断开了这些思维,捂着发胀作痛的太阳穴,努力将心神收敛回来。 不能就这样陷进去,她还有很多信息没有找。 陈松意冷汗涔涔地闭上眼睛,又再睁开,将心神强行贯注于丢失的令牌上,然后再次看向了下方。 只专注于一个目标,这一次涌向她的信息变少了。 很快,她就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为了动皇陵,为了完成窃取国运的大阵,世家拉拢了马元清。 不光为他掩盖了在江南的基业跟和桓瑾之间的联系,还打算通过拿捏钱勇来进而拿捏钱忠。 身为江南跟京师之间的连接,钱忠可以篡改从江南送过来的证据。 甚至收买证人,从内部瓦解这个联盟,好让马元清脱罪。 陈松意不得不承认,他们这个计谋虽然直接,但却容易奏效。 钱忠是眼下景帝最信任的人,如果他的义子因遗失了令牌而落了把柄在世家手中,必然能够影响到他。 这样一来,不光可以让马元清洗脱嫌疑,再次起复。 而且,还能为他们在朝中再添一个盟友。 再加上钱忠倒戈,身在江南的付大人别说是想定马元清的罪,铲除这个毒瘤,他自己都有可能在这场风波中陨落。 不由地,陈松意想到今日去相国寺找裴云升的钱夫人。 她想到了她在这一切发生之后的反应。 如果不是钱勇还保持着理智,先想到的是去想义父钱忠禀告,请他来拿主意,而是在丢失令牌后立刻就去向那些控制了西山煤矿的人请求通融,那这个局的后续定会这些世家所愿的那样发展。 马元清跟他们之间的交易,就是用他在京中残留的势力帮他们暗中清扫障碍。 袭击陆大人的正是他手下的余孽,领头的则是他的义子。 可笑的是,下面这些人跟他们背后的世家做着偷天换日、改朝换代的美梦,却不知道自己也是旁人计划中的一环。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们是螳螂,以求和的名义来到京城,此刻正置身鸿胪寺的草原人,就是他们身后的黄雀。 当然,失去京师重地对他们来说或许并不算什么。 王朝更替中,衣冠南渡对这些世家大族来说从来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们要的只是继续保持垄断地位,在朝堂上享有跟过去一样的话语权。 至于受他们统治的王朝有多大,定都在何处,坐上的天子又姓什么,这都不重要。 马元清的人对负责修缮皇陵的官员下手很是隐蔽,没有留下什么证据。 想从这方面锁定他不可能。 但是下面这些出身世家,或者背靠世家的朝廷大员,他们收买利诱修缮皇陵的官吏给出的那些财帛田地,却是有账本记录的。 陈松意将心神集中在这上面,京城的阵图又再次浮现在她眼前。 在这张完整的阵图上在好几个地方闪烁着光点。 当她凝神看向其中一处的时候,相应的画面就会浮现出来。 她要找的账簿由谁看管,藏在什么地方,画面的碎片里都显示得一清二楚。 尽管看得越多,就越是头疼欲裂,她还是将这几处地点都记了下来。 眩晕之中,她感到熟悉的鼻腔一热,就同在济州城外一样,血从鼻腔里涌了出来。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面具遮挡。 如果不是,提前用了那张“封”字符,又早早把马元清的义子引开,这一下多半会暴露她的藏身之处。 陈松意抬手掩住了口鼻,不敢稍停,继续看了下去。 直到把所有地点都记下以后,她才退了出来,然后又再次看向了马元清。 他在江南置了基业,有自己的盐矿跟铁矿,甚至养了一支私军。 对世家大族来说,在自己的地盘养私军并不少见。 尤其是在战乱的时候,这就是他们安全的保障,也是他们起势与人争斗的资本。 当初兰陵萧氏在前朝末年起势,最初的倚仗就是他们养的那支私军。 可是,对安稳现世来说,养私兵这种行为却不是帝王所能忍受的。 尤其这样做的人,还是以孤直著称,因全无结党凭势而被重用的马元清。 陈松意重新合上了那面瓦的缝隙。 她停留在高处,运转起了《八门真气》的心法,静静地等待着。 厉王府。 常衍一回来,问清厉王所在,就立刻马不停蹄地朝着演武场去。 在边关的时候,在元帅府中,萧应离最常待的地方就是校场跟演武场。 他会跟自己手下的士兵较量,会与他们比武技、骑射,只要不在出战的时候,他基本上都是在这两个地方。 他是真正的军事天才,用兵全凭自己的本能,很少看兵书。 而军师则是顶级的谋士,二人一文一武,相辅相成,成就了大齐的铁桶边关。 常衍匆匆地进来,听到里面兵器挥舞破空的声音,只低头来到场边单膝跪下:“报——殿下,有紧急……” 兵器挥舞的声音停下了,常衍感到有两道目光同时朝着自己投射而来。 他有些诧异地抬起头,原本以为这里就只有殿下一人,没想到还会有其他人。 他抬头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两道身影。 手中拿着几样兵器、准备等面前的人轮流上手试用的是他们殿下,而殿下对面那个穿着华贵的衣袍、正在试用这些兵器的则是—— “卑职参见陛下!” 常衍的目光一触到景帝那张与殿下有着几分相似,却更加威严、更加成熟的面孔,立刻再次低下了头。 陛下竟在此处! 一路上却无人告知他,仿佛无人知晓。 “这是——”景帝拿着手里的重剑,转头看向身旁的弟弟,“你的亲卫?” “是臣弟的天罡卫。”萧应离道。 其他人都还在军营中,就只有秦骁跟常衡、常衍三人在王府里。 因为知道他们是殿下的亲卫,所以不管他们去哪里,王府的人都不敢多加阻拦。 景帝跟他今日去过祖庙以后,因为那一番关于他们的阿父托梦的言辞,令他再次变回了刚刚登基时那个雄心万丈的帝王。 索性他也就没有回皇宫,而是跟着胞弟来了厉王府。 他先是看了弟弟带回来的那些战马,其中最神俊的那匹马王现在就在府中。 然后,他又看了从弟弟的封地锻造出来的军械,还在他的陪同下亲自操作,使用了那种在通信中听他说起过无数次的灰浆,等待着明日一堵墙的诞生。 这些都是国之利器,都是来日大齐中兴、开辟出一个前所未有的辽阔版图的重要工具。 景帝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些,而不是在纸上看描述,只觉得无比兴奋。 在亲手搅拌过灰浆,于王府里搭建起一面煞风景的墙以后,他又来到了演武场,亲自试了一试这新式兵器跟旧的兵器之间的差距,每一样都令他无比惊喜。 如果不是常衍回来,景帝现在就要邀请自己的胞弟,用他这里的武器两人来对战一场,真正试一试它们的威力。 厉王来到了常衍面前。 他们兄弟二人被他派去陆大人身边,现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立刻问道:“出了什么事?” 在他身旁,景帝也走上前来。 常衍不确定殿下是否要让陛下也知道皇陵的事情,于是抬头看向他。 两人的目光一接触,萧应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果没有今日在祖庙里那一起对谈,皇兄的心气没有发生这样大的改变,他是不会把这个没有解决的问题摆到兄长面前来的。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 萧应离对他点了点头:“没什么不能对陛下说的,说吧。” “是。” 然后,常衍便将今日他们跟在陆大人身边,追到那个深巷酒居之外的事情说了。 “……眼下,陆大人已经跟买通修缮皇陵的官吏的幕后指使正式接触,今日来的除了几名当朝大员,还有此刻应当被软禁在大将军府的马大将军。” 与此同时,厉王也低声同景帝说了来龙去脉。 先说了济州城外的阵法,再说了皇陵的变动,最后提及自己昨夜是如何救下礼部侍郎陆云,又安排了他去接触这些人。 景帝脸色铁青。 皇陵的修缮迁移对他来说意义重大,却有人敢在这上面做手脚。 而且本应该在洗脱参与江南之事的嫌疑之前,都在大将军府中禁足的马元清,竟然也跟他们勾结在了一起! 这对景帝来说,不仅是对他顾念旧情的辜负,还是对他一手提拔的背叛。 是打在他脸上的重重一击! 他在盛怒之中,听见面前跪着的天罡卫说道:“陈军师已经去了,她让属下回来告诉殿下,她有把握拿到证据。 “殿下此刻若是带人过去拿下他们,不用陆大人继续涉险与他们合谋、改动皇陵布局,也可以人赃俱获,将他们一网打尽。” “好,我知道了。” 陈松意的话一传过来,萧应离便知道她应当是又动用了其他手段来获取证据。 他知她手段了得,没有把握不会让常衍回来找自己。 但现在皇兄在这里,要怎么做,应当由他这个帝王来定夺。 “皇兄。”萧应离看向他,道,“只要皇兄一句话,臣弟现在立刻就召集兵马。眼下在那里的是臣弟的军师,她从不说没有把握的话,她说可以,这次把他们一网打尽便是可以。” 景帝仍旧在震怒当中,脸上的每一寸肌肉线条都是紧绷的。 然而在怒火之中,他的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将从祖庙开始到现在发生的一切排列串联起来,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计策。 “厉王,朕问你。” 景帝眼中的怒火熄灭,取而代之的是冰冷。 他用上了帝王质问臣子的语气来问自己的胞弟,“他们所图,结果是否在可控制的范围内?即便让他们继续下去,事态也在你的掌控之中。” 跪在地上、维持着低头姿势的常衍就听到兵器同地面撞击的声音。 然后,他就看到殿下与自己一样跪了下来。 厉王低着头:“是,臣弟以性命保证,不管他们在京师想做什么,不管他们推进到哪一步,臣弟跟臣弟的人都可以让京师无恙,让皇陵无恙。” 景帝弯腰,同样放下了手中的兵器,伸手把厉王扶了起来:“有你这句话,朕就放心了。” 景帝的语气冷然,“那就且让他们继续。” 厉王随着他的动作起身,看到兄长的神情,意识到了什么。 景帝看着他,道:“朕可以接受头风的折磨,可以承受皇陵被修改的风险,总有人该为之后的事负责。” 帝王心术,不会这样轻易就让敢算计于他、谋夺于国的人得到一个好结局。 他们既然在这个档口上撞上来,那就不光要付出生命跟家族的代价。 他要让他们在死后都背负祸国的名声。 他要让全天下都看一看,这些蛀虫的心剖开,都是怎样的黑色。 …… 大堂里的打斗快结束了,交战的双方总算被拉开,彼此都鼻青脸肿。 就算是练出了身手、最擅长应对的裴云升脸上也挂了彩。 而因为这里动静太大,已经有人去报官了。 他看着那个手持常衡砸上去的椅子腿的人站在楼梯上,听到门口官差的动静之后,将椅子腿往下一扔,转身往二楼走去,显然是要去通知二楼的人离开。 裴云升靠在柱子上,喘了一口气。 酒醉打架,他浑身酸痛,想着把人引出来这么一段时间,对她来说应该够了吧? 常衡潜到了他身边,说道:“我们先走。” 于是两人借着柱子的掩映,就在官差到来之前从酒居的后门走了。 二楼雅间里的几人听着下面的声音消停,又见到马元清的义子回来,对他们说道:“官差来了。”——为了避免麻烦,他们最好先走。 马元清起了身。 他一动,其他人便立刻跟着站了起来。 而身在其中的陆云也下意识地跟着起身,想做点什么,却想起厉王殿下的话:“陆大人务必顾惜此身,他们让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 他这才忍住了冲动。 从头到尾,他都不知道厉王派了天罡卫跟着自己,也不知道现在在屋顶上,昨夜救下自己的人就在那里。 陈松意听着底下的动静,停下了心法的运转,没有立刻动作,而是起了一卦。 厉王那边没有打算现在动手,有了新的变化,她于是也不动了。 在裴云升跟常衡从其中一道门离开之后,马元清等人也从另一扇门离开了这里。 常衡按照陈松意的话,在跟这位裴公子会合后就一路跟随他。 裴云升没有担心陈松意。 他带着常衡从另一条路七曲八弯地绕了一大圈才回到了自己的宅子,再次敲起了门。 不过这一次,他敲的是前门。 “来了——”按照他的吩咐,没有给他等门的老仆披着衣服起来,端着一盏油灯打开了门。 见到外面是脸上挂了彩的少爷,他不由地一惊,“少爷!” “没事,那些人被打得比我还惨。” 裴云升摸了摸脸上挂彩的地方,一边说着,一边迈过了门槛,让常衡跟着一起进来。 老仆看着他带了个姑娘出去,回来的时候带的人却变成了一个青年,但考虑到自家少爷的“职业”,也没有说什么。 等他们进去之后,他看了看外面有没有人追来,这才赶紧关上了门。 两人回到这个宅子没多久,后院的围墙后就有个身影跃了进来。 落地的时候因为眩晕,陈松意踉跄了一下,不过很快站稳了。 裴云升跟常衡听到她落地的动静,才起身出来,就见她从外面如常地进来。 因为她的脸被涂的药水掩盖了气色,所以在两人看来,她并没有什么问题。 陈松意一进来就对裴云升道:“给我纸笔。” 她身上带的白纸就那一张,剩下的都是符纸了。 “等着。”裴云升说道。 很快,他就取了纸笔回来。 陈松意坐在桌前,本想自己写,但剧烈的眩晕跟头痛却令她很难写出能看的字。 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状态,她对裴云升道:“我念,你写。” 然后,坐在桌旁的裴云升就听她一个接一个地报出了地址。 有些在京城,有些在城外。 每一条底下又报出了不同的藏匿账本的位置,有些还附带上了看管人的形貌特征。 只要是有些侦查能力的人,拿着这个都能一眼把人找出来。 她报得很快,裴云升的笔也是越写越快。 看着纸上写出来的这些地点跟人,裴云升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复杂—— 其中既有佩服,又有震撼。 还有心痒难耐。 这些肯定是她用推演术推出来的。 他给她引开马元清的义子,制造空挡,也就这么短时间。 她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得到这么多的信息,就算之后还要实地去查看才能确定真实性。 可是从收集信息到确定这一步,她已经把时间缩短了几十倍,省去了很多精力。 二十几年来,他从未有过像此刻这样,强烈的想要去了解学习某种办法的心情。 常衡在旁看着,也是心中惊讶。 这么短的时间,陈姑娘就能得到这些消息。 只凭这一点,他就可以判断如果她上了战场,也一定是个顶尖的将领。 因为没有谁能像她这样,耗费的代价远小于获取的信息。 “……接下来还有。” 陈松意报完了京城的地点,让裴云升换了一张纸,随后报出了一串江南的地点跟位置。 裴云升下笔的动作一顿,在脑内飞快地搜索分析这几个地方是哪里,又归属于谁。 这部分比较短,陈松意报完,很快就停下了。 他握着笔,抬头看向她,问道:“完了?” “没了。”陈松意起了身,对着站在一旁的常衡道,“常护卫,请把这些带回去给殿下,我还有些事要去做。” 常衡对她是心服口服,面对她的时候,他感到了一种跟面对裴军师不同的压力。 他抱拳行了一礼:“是。” 陈松意再看向裴云升:“等过两天我来找你,教你推演术。” 说完,她便去了先前换衣服的房间,准备把衣服换回来。 屋里的两人看着她出去,低头看了片刻她搜集回来的这些地点。 随后,院中又响起轻微的破风声。 等他们再去看的时候,就见月光亮堂,那身小厮的衣服放在房间的桌上。 而她人已经不见了。 第200章 第 200 章 深巷酒居里,赶来的官差看着满堂挂彩的勋贵子弟跟世家子弟,眼前一黑。 可当问起他们是怎么起争执的时候,两边却发现引起这一切的人早不见了。 官差:“……” 常衡带上了陈松意报出来的可以拿下那些人的证据,快速地离开了裴云升的宅子。 他将身上显眼的锦衣又再次翻了个面穿上,不起眼地朝着厉王府的方向奔去。 裴云升留在自己的宅子里,用手帕包着老仆煮好的鸡蛋,滚着脸上的青紫。 凭借刚才的记忆,他把江南的那部分重新写了下来。 盯着这些地点位置看了片刻,他心中生出了明悟:“这是马元清的罪证……” 江南的案子调查一直没有寸进,她看到了马元清,便釜底抽薪,直接推演出了这些被掩盖的证据。 如果将这张纸上的东西交给付大人,凝滞已久的局势,只怕是一下子就会被破开。 很快,他就能押解桓瑾上京,定了马元清的罪,将此案彻底了结。 裴云升往椅背上靠去,将手里的纸放在了边几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这实在是太不讲理了……” 他想着,又眯起了眼睛,心中生出了疑问: 她一晚上已经做了那么多事,还有什么比现在去向厉王殿下复命更重要的? 深巷里,陈松意洗去了脸上的药水,露出了原本的肤色。 她走在巷子中,手扶着粗糙的墙面,一步一步地向前走。 在她眼前,只有月光一线,照亮地面。 少女的脸比月光更苍白,几乎没有一丝血色。 伴随着她的脚步,每走一步都会有新的血从她的鼻端滴落下来。 月光一线旁边,多了一排暗红色的血滴,只是时断时续。 陈松意停下脚步,用手背擦去这仿佛永远也停不下来的血。 对她来说,当然没有什么比立刻回去见厉王更重要。 她已经不能再算,所以她很想当面去问清楚,是什么让他改变了主意。 让他没有选择在今晚过来,把他们一网打尽。 但她现在的情况太糟糕了。 比起在济州城外时更加严重。 她不能像现在这样回去见他。 她要回去好好休养一夜,才能恢复到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凡‘术’都是有代价的。”——是师父的声音。 “越强的力量越难控制。”——这是师兄的。 “在这一道上,走得越远越深入,就越要付出超乎想象的代价。” 她的推演术,加上这双眼睛,已经变成了跟第二世她所学的推演术不同的东西。 能力更大,看得更广,但对身体的影响也越明显。 不过还好,她知道自己还没有越过那个极限。 只要休息一阵,她还能恢复过来。 而这样虚弱的样子,不能让主帅看到。 如果身为军师幕僚,太过虚弱,会令主帅忧心分神,就会失去作战时的决断。 这也是裴植哪怕服用违禁的药物,加速燃烧自己的生命,也要硬撑下去的理由。 陈松意在这一刻前所未有地理解了他。 她停下来,等到那一阵眩晕过去,能够继续向前走了,才继续迈步。 黑暗中,她辨认了会馆的方向,朝着那个安全的地方走去。 江南会馆。 这个时间,会馆的门还开着,还留有侍从在。 因为陈松意还没回来。 “算上昨夜,就有一整天没有回来了呢,应该不会有事吧?” “当然不会,你个乌鸦嘴。” 柜台前站着的两个侍从说着话,其中一人打了个哈欠。 另一人也不由得跟着打了个,然后才道:“说不定是回她养父家了,那家人厉害呢。” “我觉得是被哪位贵人请回家去做客了,待会儿就要有人来送信,说她今晚不回来了。” “也是……没想到今天连忠勇侯府都来送帖子了,京里还有哪位贵女有这份荣耀啊。”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眼睛不时的看着大门的方向。 但却始终没有等到有人进来。 与此同时,院墙一角。 一个人影从上面跃了过来,正好落在巨石后。 她摇晃了一下,伸出一只带着血迹的手按在了假山上,稳住自己。 这个时辰,晚膳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睡得早的大家都歇下了。 不会让他们看见自己这个样子,就不会让大家担心。 等到明天起来之后,应该就能恢复了。 陈松意想着,拖动脚步从假山后绕出来,要朝着院中走去。 还没走两步,就看到院中蹲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人身前用枯枝和树叶升起了一个火堆,火堆里散发出烤红薯的味道。 少女一时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 可是蹲在那里的、穿着道袍的少年人却像是听见了声音。 他在原地转过了头,目光和她对上。 然后,陈松意就看到小师叔脸色变了变。 他也不管火上的烤红薯了,直接站起了身,像一阵风一样朝自己掠了过来。 她看到他的脸在眩晕的视野中放大,看到那熟悉的剑眉星目和还带着点婴儿肥的脸颊,无端地想道:“师兄应该是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回去有给小师叔东西吃……” 随后,她那提了一路的一口气散了下来,在这里看到小师叔,比看到谁都要令她安心。 整个人脱力地向前倒去,正好被来到面前的游天接住了。 “你——” 沉着一张脸的游天想问她又去做什么了,才能把自己搞成这样。 还没说出口,就听到少女的声音虚弱地、有些不确定地道:“小师叔……你长高了?” …… 温暖,火光,烤红薯。 陈松意的意识从黑暗中回归的时候,充斥她感官的就是这三样东西。 她的睫毛动了动,觉得自己短暂的失去了意识,但应该没有太久。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又有些陌生的房间。 屋里点着明亮的蜡烛,桌上放着刚刚烤好的红薯,而经脉中流淌的暖意也不是错觉。 这充盈了她四肢百骸的暖流,来自抵在她背心上的手掌。 “醒了?”身后那个熟悉的声音问,然后又道,“别动,在给你疗伤。” 陈松意于是保持着盘坐在榻上的姿势没有动,目光再次看向周围,知道为什么这房间会陌生又眼熟了。 这个院子里的房间,格局都差不多,只有摆设有差异。 他们身处的这个房间不是她的,但从窗外的景致看,她能大概判断出这是哪一间。 “《八门真气》练到第四重,冲开绛宫了,可以啊。” 游天身为医者,又将这门功法练到了最高境界,出手为她疗伤,自然是一输入真气就立刻知道她的境界到哪里了。 游天是真的觉得,少女在这方面的韧劲超乎了自己的想象。 初见的时候,他可是断言她只能止步于第三重的,结果现在过去还不到半年,她就已经冲到第四重了。 他都几乎怀疑她的资质变好了。 不过一探之下就发现,还是跟原来一样差。 可以说,她能到达如今这个境界,真是运气好得离谱。 陈松意的眩晕已经消退了许多,神魂也仿佛重新回到了这个躯壳里,不再飘在外面。 她抬起手,看到自己手上扎着的金针,知道能恢复得这么快,多亏了小师叔。 “放心,这是我的房间,把你搬回来,没有惊动其他人。” 她还没说话,身后的人就仿佛读了她的心,先答道。 陈松意放下手,感到口鼻之间的血腥气也不再那么重了,不必怕自己再一开口,血就会滴在床榻上,于是问道:“小师叔怎么来的?在江南的时候,不是说回山上了吗?难道又是偷跑——” “什么偷跑?这次不是。”游天立刻争辩道,本来想过去把那本书拿出来给她,奈何现在给她疗伤,手不能从她的背心上移开,于是说道,“我是替容镜给你送书下来的,先去了江南……” 陈松意听他在背后说着,他从天阁下来就一路赶到江南,结果她不在,所以他又想搭顺风船来京城,“……到了码头随便跳上一艘船,就是你朋友风珉的,我就跟他一起来了,今天刚到。” 陈松意捕捉到了重点:“风珉也回来了?” “是啊。”游天道,“我先过来的,他傍晚也来了,送了几张帖子,不过你不在。他们说你跟那个厉王走了,怎么回事?你的心神怎么会消耗得这么厉害?” 小师叔板着脸,摆着师长的谱教训道,“你们学‘术’的怎么这么离谱?用过头了会要命的,师兄没有告诉过你吗?师兄呢,他不在京城吗?你去厉王身边,也是师兄的安排?” “师父不在。”陈松意跳过了前面的问题,直接回答到后面的两个,“向厉王殿下效忠,回头跟他去边关,是我自己的决定。” “什么,还要跟他去边关?” 游天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你去边关做什么?怎么你们一个二个都想去那里?” 风珉就算了,她去做什么? …… 程府。 赵氏母女在江南会馆外守了一整天,无功而返。 回到家里以后,两人都是洗漱过后吃了东西,就倒头睡下了。 等睡够了醒来,赵氏只感到头晕脑胀,说话还带鼻音,于是又立刻去请了大夫。 等到药煎好,喝完了,便听到老夫人那边叫她。 拖了一天不敢过去的人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怕一去到那里,二伯会再提休了她的事,赵氏再次拉上了女儿给自己增添底气。 没想到一进屋,就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在床前侍奉婆母。 赵氏停住脚步,看到许久不见的刘氏放下碗,转过了身。 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淡淡地向自己打了个招呼:“四弟妹来了。” 跟头发凌乱、鼻子擤得通红的自己相比,她还是那样体面的样子。 这一瞬间,赵氏只觉得输了个彻底。 第201章 第 201 章 刘氏归来得没有预兆。 她一回来就立刻接手了混乱一片的程家,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 就连程老夫人这里,本来在她中风倒下之后就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现在赵氏跟程明.惠一进来,都感觉到空气清新了很多。 而刚刚由刘氏侍奉着喝了药的程老夫人躺在床上。 神色看上去竟然也好了很多。 程卓之就更不用说了。 在刘氏回来之后,焦头烂额已久的他难得放松下来,不用守着母亲,不用担心四房作妖,可以睡个好觉,明日再去想办法捞人。 只不过下午看着刘氏跟两个儿子团聚,两个孩子扑向他们许久未见的母亲,和乐之余,程卓之也想起女儿程明珠,问道:“明珠呢?怎么没有跟你一起回来?” 刘氏抱着小儿子,抚摸他头发的动作一顿,才神色如常地道:“我们回去江南没能说动陈家,也没能说动松意回来,明珠又病了一阵,我就让她留在她祖父家养病了。” “这样吗?也好。”程卓之对她的话没有丝毫起疑,毕竟家中现在这样的情况,长女也是个要争要闹的性格,她不回来也好。 虽然许久没有见到妻子,而且见她去了一次江南回来,似乎更加风姿绰约了,让程卓之很想亲近一番,但是他到底有心无力,何况家中还需要刘氏来打理。 他便压下了心思,把松意人在江南会馆,自己跟赵氏都去了一趟却无功而返的事情告诉了刘氏,让她来打算,然后就去了姨娘的院子,准备今晚歇在那里了。 等他离开以后,刘氏才来婆母的院中,看着这个被她小儿子的事情急得中风偏瘫,只剩下眼睛能动,其余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老太婆,心中总算有了一丝痛快。 程家的运势因为四房打乱她的计划、逼走陈松意而中落,又令她痛失爱女。 这么多坏事之中,总算有一件是让她看着舒畅的。 可惜这个老太婆还不能死,所以刘氏给她好好地喂了药。 等四房母女过来以后,她也没兴趣跟赵氏这个败家之犬多说什么。 “药我喂过了,照顾母亲的下人到底不够用心,今夜守着母亲的事就交给你了,定时喂水、擦身、换衣服。从你嫁进门,母亲一直更疼的就是你,现在母亲需要你了,四弟妹不要让母亲失望。” 赵氏听着她这一番话,咬了咬后槽牙,却不得不挤出笑脸来:“是,二嫂放心,我一定会照你说的做。” “嗯。”刘氏应了一声,用丫鬟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手,然后向着躺在床上的婆母说道,“母亲,我先走了。” 程老夫人闭了闭眼睛,看她的眼神中也少了很多恶感。 毕竟从中风倒下以来,她就没一日舒坦,竟然是这个出身商户的二儿媳回来才让她轻松了几分。 她家有钱,有钱能使鬼推磨,她又是松意那丫头的母亲,精心地把她养大,没有生恩也有养恩,她去说话比其他人有用多了,要把小儿子捞出来这件事,还要落在她身上。 刘氏没有在意她心里在想什么,把帕子放回托盘上就往外走。 在从赵氏母女面前经过的时候,程明.慧仿佛为了讨好她,主动开口道:“二伯娘,明珠姐姐呢?她离开京城许久,有好多新鲜事她不知道呢,不如我去陪她说说话……” 刘氏脚下一顿,说道:“不必了,她还在江南她外祖家没回来。” 说完越过了她们,朝着外面走去。 等她走远,赵氏才轻轻地骂了一句“神气什么”。 接着打起精神,准备去侍奉婆母。 刘氏的院子。 院子里很安静,主君在姨娘的院子里留宿,只有主母在。 而且主母还让他们今夜都不必当值,所以院子里除了灯,几乎一个人都没有。 回到京城之后,在所有人面前都表现得一如平常、游刃有余的刘氏,在回到房中之后,脸上终于有了第二种表情。 她回到了里间,打开自己的箱笼,原本放着两个人偶的匣子里,现在只剩下一块牌位。 她伸手把那块牌位拿了起来,上面写着的赫然是“爱女明珠之灵位”。 拿着灵位,她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回到了床榻边坐下,伸手擦去灵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在江南,她在昏沉中过了很久,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在这样无穷无尽的高热煎熬中死去。 然而那一夜,她却被唤醒。 她睁开眼睛,看着站在床前的道人,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得了神仙来接自己。 因为她不再感到痛苦,只觉得那种无病无痛的轻松又回到了身上。 当她看到趴在桌子上睡过去的陪嫁心腹时,刘氏才意识到自己没死,是她期盼已久、寻找已久的道人来了。 他把她救活了。 “道长……”刘氏看着容颜未变的人,几乎是立刻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跪在地上,伸手去扯住他的道袍下摆,怕他又在面前消失了。 从事情脱离掌控、厄运降临在她身上开始,她就不止一次地渴望能再见到他,能再得到他的指点,告诉她要怎样才能补救,才能脱离这样的泥沼。 面前的人把她扶了起来,仿佛洞悉了一切。 他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那双仿佛有着缓缓旋转的星辰在其中的眼睛映出她久病的狼狈的样子,说出了一个让刘氏难以接受的消息。 他说:“你女儿已经死了。” “……什么?”以为自己是久病刚醒听错了的刘氏下意识地反问一句,第一反应便是反驳他,“不可能,明珠好好的,怎么会死?” 这个给她夺运换命的术法最后会让她福运绵绵、得尽天下荣华富贵,她怎么会死? 应该死的是松意才是。 可是道人却看着她,神情悲悯得像是看着一个在哭闹不止的后辈。 他说:“她死了,术法中断了,我感应得到。她的尸体还在县衙,我去看过。” 他们用冰保存着程明珠的尸体。 只等刘氏醒过来,就把她叫过去审问。 程明珠在陈桥县闹出的动静太大,留下的影响也很大,如果不审清楚她还有没有同党,就这样草草结案的话,郭县令怕枢密使付大人会真的有一天来到县衙亲自过问。 “怎么会……不可能……这不可能……”刘氏接受不了。 她跌坐在床上,口中重复着这几句话。 她的珠儿死了,这一切因果仿佛就在这一刻了断了。 程家的衰落会停止,她也不用再想着把松意追回来,跟珠儿换命。 而她这十七年来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空。 一切都白费了。 “为什么……”刘氏抬起头,抓着道人的袍角,声嘶力竭地喊道,“是谁杀了她?是谁?!” 在这个院子里,本来应该守着官府的人,当刘氏第一句话喊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应该进来。 可是这个夜晚却是如此的安静,除了他们之外,仿佛再没有任何人在院中。 道人平和地道:“这正是我来的目的。” 刘氏怔怔地看着他,见他问道,“是谁破了这个局?是谁杀了她?” “我不知道……”刘氏喃喃地道,她摇着头,“我不知道……” “好好想想。”道人轻声引导她,“想想从京城到江南都发生了什么事,你遇到过什么人?” 遇到过什么人?刘氏混乱的脑海中只能想到一个跟女儿的死有关的人。 是那天夜晚来到这个院子里,那个拄着双拐、头发花白的老者。 道人见她张了张嘴,说道:“我来到江南以后,支撑不住了,在那娃娃里掉出来一张羊皮……我在上面看到了换命术,所以想同别人调换……然后就引了他来……” 刘氏抬起头,问道,“是他吗?他说他是你的仇人!他质问我为什么会懂得换命术!还问是谁给我的,又问你在哪里……” 可她怎么知道眼前的人在哪里? 她怎么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帮她? 如果从一开始她就像她的两个姐姐一样,生下女儿就接受家道中落的命运,或者一开始就下定决心把生下来的女儿溺死,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得到了希望,又再次绝望。 道人听着她口中这个拄着双拐、戴着面具的老者,在从窗外照进来的月光下抬起了如玉的左手。 他掐算了一番,眼中泛起意外的光芒。 奇怪,他竟然算不到这是什么人。 哪怕此人已经跟刘氏产生过接触,可他依然推算不出对方是什么来路。 他的仇人? 不。这是一个跟他一样踏出了那一步,所以愚弄了生死,跳出了棋局,变得不可测算的人。 他放下了手,在那只左手上本来没有一丝的掌纹,长在活人的身上既诡异、又神秘,而当中突兀出现的生命线就像是玉雕上的裂痕,打破了这种完美。 这是一个跟他一样的人。 对方来或许是为了破他的局,但绝对不可能是他的仇人。 他们是同类。 只要迈出了那一步,他们就不可能是仇人。 刘氏沉浸在失去女儿的茫然跟痛苦中,听面前的人问道:“那卷羊皮呢?” “被他拿走了……”她本能地答道,然后看到道人的眼中浮现出了异样的光芒。 这光芒像是兴奋,像是期待。 从内部打破了他仙人般的外壳,露出了一点凡俗的底色来。 不过只是一瞬,这光芒很快就再次被敛去。 刘氏看他悲悯地看自己:“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帮你吗?” 她点头。 月光中,这个将她从死亡里唤回的道人用一种怀念的语气道:“脱离俗世之前,我住刘府的东院。” 刘氏:“你是……” “我少年离家修道,你在刘氏宗祠找得到我的牌位,我唤你的曾祖大兄,你父应该称我叔祖。 “我出手帮你,是因为感应到刘家这一支会断在这里,而你所出的子嗣是大兄血脉唯一延续的可能。” 第202章 第 202 章 刘氏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 她知道面前的人不会老,但他这样年轻,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怎么可能是跟她曾祖一辈的人? 道人一眼看穿了她的想法,温和地道,“如果你们母女身上不是流着跟我同样的血脉,怎么能从我那卷羊皮上看懂术法,学会换命术跟蛊术?” 他意有所指地看向一旁昏睡的人,“世间有学会‘术’的资质的人不多,在没有资质的人眼中,那准羊皮就是一片空白。” 刘氏也看向了趴在桌子上的心腹曾娘子。 不错,那卷羊皮掉出来的时候,她就看不到上面有字。 而且,如果不是有着血脉亲缘在,她自问若是自己已经超凡脱俗,不再为尘世所扰,也不会放下修行,两次三番地现身帮无关的人。 以己度人,她信了。 见到她的转变,道人对她露出了一个长辈式的安抚笑容。 随即,刘氏想到他刚刚说的话,“我们会成为刘家血脉的终止,这是什么意思?” 她虽然没有了明珠,但她还有两个儿子。 这句话是不是意味着程家的衰落并不因明珠的死而停止,他们还会继续衰落下去,最终家破人亡吗? 道人颔首,又再问道:“你还想要继续反抗天命吗?” “要!”刘氏立刻道,她当然要! 如果女儿之死就将这一切画上句号,那她或许会就这样停下,可是她还有两个儿子! 房中,刘氏放下了灵位,来到了梳妆镜前,看着里面映出的人,看着镜中的那双眼睛。 “回京城去,那人还会再出现。” “从现在开始,你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 “我会用你的双眼看清是谁从中搅局,是谁杀了明珠。” “我会不会去京城?还不是时候,我还不能去,但是很快了。” 刘氏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 因为他们是血亲,所以这样的术能够在她身上起效,就像无视距离、以血缘为媒介生效的换命术一样。 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然后程三元家的走了进来。 她端着一碗燕窝,绕过屏风,走到刘氏身后:“夫人。” 刘氏在镜中看了她一眼:“放下吧。” “夫人趁热吃。”程三元家的道。 那一日之后,夫人的病就一下子好了起来,仿佛从来没有病倒过。 甚至被县衙召去,当堂宣布了明珠小姐的死讯还有明珠小姐犯下的罪责,在她都差点倒下的时候,夫人尽管摇摇欲坠,却依然站住了,还能反驳县令的质询。 虽然程明珠是她的女儿,但她是从哪里学了蛊术,她一点也不知道。 她曾经找胡三婆,想用她的邪术来治病,那也是听了她的话。 如今明珠小姐已经死了,那么这些罪责也就全都落在了她自己身上。 错了就是错了,她也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刘氏不会上诉,只请求他们看完她的罪之后,把她的尸骨还给自己。 拿回程明珠的尸骨之后,刘氏就先找了块地方将她下葬了,然后回来。 这一路上,她都没有再提起这个女儿。 今日,她坐在梳妆镜前,忽然道:“明珠还未出嫁,未嫁女死了不能入祖坟。” “是……”程三元家的低低地应道。 刘氏静了片刻,才说道:“明日去相国寺,为小姐点一盏长明灯。” 程三元家的先应下来。 看刘氏端起燕窝,准备进食,她又忍不住道:“夫人不是一向更信道吗?” 要点长明灯,应该去道观才是。 刘氏道:“从前是,现在不是了。” 她要求的仙已经找到了,仙人指路,要她去相国寺,她自然要去。 …… 厉王府。 常衡带着今晚的详尽消息跟陈松意列出的那两页证据回来,交给了殿下。 跟弟弟一样,他同样没有想到一回来会在这里见到陛下。 景帝看过了那两页纸上的东西。 虽然一开始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发过一次怒,但是现在再看到这些罪状,帝王的握着椅子扶手的手背上还是青筋暴起。 “军师没跟你一起回来?”厉王任由他在旁平复心情,消化这怒火,决定接下来该怎样做,自己则向常衡问起了陈松意。 常衡回道:“军师让属下先回来向殿下复命,她还有其他事情要提前布置。” “其他事情?”萧应离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景帝在旁,已经重新控制好了情绪。 听见他们的对话,他先想到了弟弟的军师裴植。 人人都知道厉王统军之能,却不知道他能在朝中支持不够的情况下还打出这样的战绩,是因为他身边有着一个厉害的军师。 说起来,裴植还是因为觉得朝中黑暗,不能施展抱负,才拒官去了边关,做了厉王的军师。 景帝知道他厉害,却没想到弟弟这次带回京中的新任军师也很强。 坐拥天下却处处受到掣肘的帝王都有些嫉妒了。 他开口道:“你这位陈军师又是从哪里招揽来的?等他回来,朕一定要见见他。” “嗯?”萧应离的沉思被打断,他看向兄长,然后心念一动,想到她或许就是算到了皇兄在这里,想先不见他,在暗处更好行动,于是没有一起回来。 此念一生,他便向着景帝道:“我这位军师的来历先保密,等事了我再引她来见皇兄。” 大齐没有国教,也没有国师。 厉王想道,她的手段都如此通天,能教出这样的弟子,她的师父定然可以担当国师之位。 他老人家若是来,以国师相待会很合适。 而作为他的弟子,她要领一个官职,也没人能因她的性别而有意见。 想有意见,那怕是要先过两位国公、一位次辅这一关。 听他这样说,景帝才按耐住了心中的好奇,同他商讨起了计划。 皇陵的封闭是在五日后,他们还有五日时间可以安排布置。 等这些人把上任王氏族长的尸骸运进皇陵、正式动手的时候,他就可以带人按着纸上所写找到所有的罪证,将牵涉到的世家官员一网打尽。 朝堂上的发难则由陆云发起指证,由皇兄配合,再由忠勇侯带禁军镇守宫廷,宫外由卫国公坐镇,不给他们任何掀起浪花的机会。 还有草原人,他们若是发现世家的谋划失败,或许会狗急跳墙,提前动手,而照陈松意的计算,天狗食日是在五日后,地震则是在第七日。 只要守住了这几个关键时间节点,京师的这场劫难就能消弭。 京城的百姓伤亡也能降到最低。 …… 在当今天下最尊贵的兄弟二人在厉王府确定计划的时候,马元清的密室中,他也吩咐下去,让自己的义子这几日看好陆云。 作为主持修建皇陵的负责人,陆云这最后一关也被打通,后面就没有他们什么事了。 只要这两日看好他,不要让他左右摇摆、生出二心惹事就行。 鸿胪寺。 招待使团的行馆中,狐鹿也在对着天上明月,掐指算着东郊皇陵的进展。 掐算完一番之后,他的小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没有问题,先毁皇陵,再炸京师,最后再加上地动,中原大势绝对能破。 “可笑那些世家还觉得胜券在握,觉得自己很强,可以在大齐皇帝的眼皮底下窃夺国运,却不知道他们这是在为人做嫁衣。” 今夜,蝉、螳螂跟黄雀三方都在布置着狩猎的局。 却不知蝉已经觉醒成了一头狮子,正在磨着爪子,准备将螳螂跟黄雀一起击杀。 …… 江南会馆。 经过小师叔的一番治疗,陈松意的脸恢复了血色,恢复的速度比她自己一个人疗伤要快了十几倍。 游天也从她口中知道了边关的怪疾。 作为在江南游历,会被怪疾所吸引、愿意不收分文去救治的神医,游天理所当然的也被这种“病”给吸引了注意力。 “你觉得这是中毒?”他盘坐在床榻上,看着面前的少女。 “嗯。”陈松意一边吃着他烤好的红薯,一边点头。 她今晚还没有吃晚饭。 在知道这一点以后,因为饿了所以起来到院子里去烤红薯的游天二话不说,让出了自己的食物给她吃。 “这种毒不是常规意义上的毒素……我认为其中还有阵法增幅。” 因为嘴里有食物,所以陈松意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含糊,不过游天的眼睛还是亮了起来。 他一开始不想让她去的。 可是现在听她这么一说,他自己都想去了。 因为陈松意跟他说了在路上和厉王的渊源,所以游天知道厉王提前离开大部队,是为了送一个中毒的人回京。 他向前倾着身子,问她:“厉王带回来的那个病人呢?还在不在,我想先去看看。” 陈松意拿着手上吃到一半的红薯,回想了一下自己当时起出的卦象。 然后,她摇了摇头:“人应该已经不行了。” 闻言,游天很是失望。 尤其看她吃烤红薯吃得这么香,他更饿了。 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转移注意力。 看到柜子,他顿时想起容镜要给她的书,于是从榻上下来,走过去打开了柜子,从包袱里把书拿了出来。 “给你。” 当他把那本书拿过来,放到她面前的时候,陈松意看到书的封面上还沾了一点饼屑。 她把最后的红薯送进了嘴里,拍了拍手,然后拿起了这本书。 不等她翻开看,游天就先警告道:“不要滥用。” 她今晚搞成这样,就是推演术用过了头。 这跟裴植那样日积月累的过度消耗心力不一样,她是瞬间消耗。 但是二者的结果是一样的,都是透支,容易死亡。 陈松意应着,手上已经翻开了书。 一看到上面的符纹,她的心神立刻就被吸引了进去。 游天看着她专注的样子,有些酸溜溜地道:“容镜对师兄果然纵容。” ——连带着对师兄的弟子,都这样爱屋及乌,在术法上对她毫不设限。 陈松意怕心神消耗,头又痛起来,于是强行令自己收回了视线,重新合上了书本。 她向小师叔道了谢,然后把书收进怀中,对把烤红薯让给了自己的人说道:“我吃了你的烤红薯,赔你一顿夜宵,走吧。” 嗯?还有这好事? 游天一听,顿时不由自主地放下手,跟着她往外走。 来到院子外,陈松意告诉他:“会馆里晚上也有人的,饿了想吃什么,跟他们说就好了。” 游天:“……怎么不早说?” 两人的身影在走廊上远去。 “小师叔,有个问题我一直想问你——你这么怕容镜师兄,他权力很大?” “大?他可是当代阁主啊!” 第203章 第 203 章 连续五日晴天,气温有所回升。 上朝的时候,大臣们都穿得比往年轻薄。 “在这个时节还能看得到蓝色的天,真是不习惯。” 前往金銮殿的时候,三位相公走在一起,步履悠哉。 “昨日草原王庭的使团就到了,陛下也晾着他们,今日应该要召见了。” 林相在京多年,还是带着点南越的口音。 刘相赞同地点头,王相则没有说话,只看着左前方京兆尹焦头烂额地走过,行色匆匆。 他大概知道京兆尹为什么这样。 昨天在一家酒居里,一群来京城赶考的世家子弟跟勋贵子弟起了冲突,打了起来。 其中一方王遮很熟悉,就是徐二那一帮人。 不过这一次还好,会发生冲突显然只是一个意外。 没有什么算计,也没有人伤亡。 只是双方都打出了真火,那个一开始跟徐二他们起冲突的世家子弟又找不见人。 所以在官差到来之后,两方人马吵着吵着又打了起来。 他们不光把官差给打了,还差点把那酒居给拆了,逼得京兆尹亲至,左右各打了五十大板,把所有人都抓了回去。 现在一大早在他的衙门门口就多的是来要人的人。 等上朝之后,说不定还有很多家长会当着皇上的面来要人,换谁都要脑仁疼。 “幸好把那两个不肖子禁足了。” 王次辅庆幸地想道,不然这次被抓的肯定有他们两个的份。 他想着,跟身旁的两位同僚一起上了台阶,在金色的阳光下踏入金銮殿,走到自己的位置,等待今天的早朝开始。 很快,文武百官都陆续到齐。 过去两天,他们都习惯了在武将勋贵那一排最前面的位置上看到厉王的身影。 现在一看那里空着,还觉得有些不对。 不过又想到草原人今天肯定也要被召见了,或许是给他们面子,所以陛下才没有让厉王来。 众人心中转着这样的念头,想着草原人被召到金銮殿上以后会说什么,那些议和派又会是什么做派,不由得生出了几分看戏的期待。 不多时,身穿龙袍的景帝现身了。 在文武百官行礼之后,早朝正式开始。 今日早朝,景帝看着同往日一样,坐在上首等着他们上奏。 第一个走出行列上奏的是工部尚书:“启奏陛下,皇陵的修缮将在三日后完成。” 受景帝钦点负责主持修缮皇陵的陆云虽然是礼部侍郎,但皇陵的整体修缮工作还是由工部负责。 修缮完成之后要有一个封墓仪式,要由景帝亲自去皇陵主持。 而封起的皇陵下次开启,就是太后或者景帝不好的时候了。 工部尚书之后,礼部尚书出列,表示封墓仪式礼部已经准备好,也由钦天监选定了吉时。 “陆侍郎十分用心,一切妥当,陛下放心。” 景帝坐在上首点了点头,神色看不出喜怒。 工部尚书归列,礼部尚书则继续说起了春闱的安排。 春闱由礼部主持,考试的地点在礼部的贡院,主考官跟其他负责会试的人员安排则由吏部决定。 因此,在他之后,胡子已经白了的吏部崔尚书就接着将定下的名单呈上。 这都是先前就已经呈上给景帝看过的,眼下是最后的敲定。 景帝看过他呈上的名单,放在了桌上。 在昨夜之前,景帝觉得自己的朝堂虽然对自己处处掣肘,但内阁跟六部还好。 可是没有想到,除了兵部跟户部,另外四部都已经在他眼皮底下反了。 无所谓,再等他们三日。 景帝没有看这个名单——左右三日之后都是要换的,便让二人归列,算是定了,然后进入了下一个章程。 在抵达京师一日后,从草原来的议和使团终于被召到了金銮殿上。 看着草原这一行人来到殿中,用了中原的礼节向景帝行礼。 看着为首的二王子跟四王子与中原人无异的外表跟无可挑剔的礼仪,景帝的目光没有温度。 这些王八蛋,以议和为名,趁着地动要炸了京师,毁去京城的阵势,就只有那些受世家操控、主张议和的蠢货,才会相信他们没有狼子野心。 等草原使团行完礼之后,景帝让他们平身,然后二王子便献上了求和书,说着他们愿意献上诚意,以后两国缔结邦交,互不侵犯。 景帝抬了抬手,钱忠便走过去,将求和书接了过来,奉到景帝面前。 狐鹿在下首看着景帝这张跟厉王有着几分相似的面孔。 他的目光在金銮殿中扫过,没有见到厉王的影子。 大概是知道厉王在这里会推翻跟他们的协议,拒绝他们的求和,所以大齐的皇帝才把他支开了。 狐鹿心中冷笑。 如果大齐的君主是厉王,那他们跟中原的这些世家一样,也会畏惧他。 可上面坐着的是景帝,这样已经失去雄心的君主不可能会拒绝他们。 果然,景帝看完求和书,放在了一旁,并没有说拒绝,只是说道:“贵团远道而来,在京师不妨多停留一段时间,议和的条约可以慢慢谈。” 场中的议和派一听,立刻面露喜色。 只要厉王不在,陛下就硬气不起来,谈的时间长短不要紧,只要能谈成就行。 二王子道:“恭敬不如从命,小王谢过大齐陛下的盛情。” 他说完放下了手,看着景帝,一脸向往地道,“中原有句话,叫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听到这话,文武百官侧目看他,二王子却不受影响。 “小王听闻陛下膝下有两位公主,都是天姿国色,小王向往中原,希望能求娶陛下的公主。大齐的厉王殿下也还没有成亲,我们草原上的女儿十分向往像大齐这位战神一样的英雄。 “小王一母同胞的妹妹是草原王庭的一颗明珠,云英未嫁,待字闺中。若是陛下同意,我们草原的公主可以嫁给厉王殿下,这样我们两国就成了姻亲,永结为好,情谊更加稳固。” 他的话音落下,金銮殿上就响起了两种不同的声音。 以鸿胪寺少卿为代表的议和派觉得这体现了草原王庭的诚意,立刻出列道:“臣觉得二王子说得不错。自古以来,两国邦交就有下嫁公主的传统,前朝与安西国也是一样……” “放屁!”勋贵一列中立刻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骂道,“我们大齐没有这样的传统!像公主那样的金枝玉叶,怎么可以嫁到蛮夷之地去!” 说话的是二公主的亲舅舅,武安侯。 他朝着鸿胪寺少卿怒目而视,然后双方便吵了起来。 以刘相为首,三位相公不发一言,几位尚书也没有参与战火。 景帝任他们吵,目光看向提出这个请求的二王子。 显然他也知道,作为战败的一方,提出这个请求被同意的可能不大。 他提出来纯粹就是为了恶心人,若是景帝答应,那更好。 “好了,都少说两句。” 等他们吵得差不多了,景帝才开口道,吵架的双方不甘不愿地停下。 景帝向着草原一行道:“今日朕在宫中设宴,好好款待你们,这些事都押后再说。” “是。”二王子朝他行了一礼,狐鹿跟使团里剩下的其他人也同样照做。 与此同时,钦天监。 厉王站在一座浑天仪面前,等待着钦天监监正到来。 钦天监的监正姓余,前日在陈松意跟他提过天狗食日的具体时间之后,萧应离便派了人来钦天监,告诉他自己在封地的时候,对日食、月食很感兴趣,从一位老师那里得到了一个计算公式。 在边关他没有资料记载,如今回到京城,他想让他们算一算,下一次的天狗食日是在什么时候。 钦天监存放着日食、月食的记载,大概也总结过一些规律,不过倒是没有想过可以计算。 当拿到厉王殿下给的计算公式之后,他们就认真地算了算,又对照过往的记载,算了两日之后,真的算出了下一次的天狗食日时间。 “王爷——” 钦天监的监正完成了最后的计算,拿着结果来到了站在浑天仪旁边的厉王面前。 “算出来了?”厉王问道。 “算出来了!”余监正一把年纪了,脸上难掩激动,“按照王爷给的公式计算,下一次的天狗食日就在四天之后!”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这就是一次大发现! 天狗食日这种异象是有规律的,就像日升月落一样,只不过发生的时间间隔比较长,跟当时的王朝如何并没有什么关系。 余监正兴奋地道:“还请王爷在这里稍等,下官要立刻去宫中禀告陛下!” 这是大发现啊! 萧应离没有阻拦,而是点头道:“余大人去吧,本王自己在这里转转就可以。”他说完,暗示道,“那些草原人现在正在宫里,大人去了,正好可以让他们看看我们大齐的国力。” 余监正眼睛一亮,明白了殿下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把这个算法拿出来。 他点了点头,向厉王行礼之后,就立刻朝着皇宫去。 以钦天监跟皇宫的距离,余监正抵达皇宫的时候,景帝跟文武百官已经移步到了设宴的宫殿中。 听到钦天监求见,景帝点头,示意他们让人进来。 余监正一来便立刻跪地,激动地说起了证出日食、月食周期可计算的事,然后说道:“下一次天狗食日就在四天之后!很快就可以验证!” “好!”景帝听得龙颜大悦,“朕等着。” 底下一些向来喜欢以天降异象来叫君王罪己反思的言官却皱起了眉。 景帝看向坐在下首的草原使团,笑道:“正好你们在京中,到时就可以一起看看朕的钦天监算得对不对。” 他说着,脸上的笑容忽然凝住,猛地抬手按住头,整个朝着旁边倒去。 “陛下!” 第204章 第 204 章 东郊皇陵。 陆云心中实在难以安定。 他放下了笔,起身走向屋外,要去看即将封闭的皇陵。 他一动,就感到周围有数道目光投了过来,还有两个人跟了上来。 从昨日接受了他们的收买,去见过那几位尚书之后,他的身边就多了这样的视线。 从出门到皇陵,一直萦绕不去。 在他来到办公的地方之后,他曾经退回去的那些商铺、良田、地契又被悉数送了回来,再次提醒他已经跟他们上了同一条船。 陆云知道,自己应该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去管,眼不见为净。 但他忍不住。 来到皇陵,门口守着的官吏立刻向他行礼。 不过见陆云看都不看他们就要往里面去,他们也没有拦他。 陆云进入了皇陵,一进来就见到了这一幕: 几根黑色的木桩正林立在先皇的棺椁前,皇陵中央,锤子砸在木桩的声音一下接一下地传过来。 其中一根已经被契入到地底去了,他们现在开始砸的是第二根。 每砸一下,陆云都感到整个皇陵在跟着颤动一下。 ——这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双拳紧握,在忍不住想要冲上前去夺过那锤子的时候,他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 “陆大人,在你冲动之前,要多想想家人,想想后果。” 陆云一僵,这个声音……跟昨天赶马车的那个声音一样。 他看着那一点一点被垒入地底的黑色木桩,想到妻儿,想到老宋头,再想到厉王殿下说的话,终究没有动作。 宫中。 帝王倒下的瞬间,钱忠就冲了上去接住了他。 见到景帝突然痛得脸色都变了,嘴唇也开始发青发紫,钱忠的声音有些发颤:“太医!召太医!” 殿中一片混乱。 景帝似乎胸口又开始发痛,整个人都痛得蜷缩起来,不住地颤抖,跟前一刻的意气风发形成鲜明的对比。 这宴席怕是进行不下去了。 吏部尚书也起了身,却没有像刘相他们那样冲上前去。 看着太医院院正匆匆赶到,给帝王把脉,又让他含服保命的药丸。 钱忠拿定主意,去请太后跟厉王来把控局面,他们则先抬了景帝回寝宫。 崔尚书不动声色地跟身旁坐着的礼部尚书、工部尚书交换了眼神,然后隐蔽地笑了。 显然,皇陵的布阵已经开始了,否则景帝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草原使团的席位上,二王子看着这几个老狐狸隐蔽的交流,也笑了。 在他身旁,狐鹿看着不省人事的景帝,心中愉悦。 与此同时,他又惋惜这个斗转星移大阵针对的只是九五之尊,对厉王的影响微乎其微。 要是能一口气把他们两个都拿下,那该多好。 江南会馆。 躺在床上的人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本来应该通过沉睡来恢复的陈松意,感到自己体内运转的真气一下子变得茁壮起来。 不过呼吸之间,就将起码需要一段时间来积累、以达到圆满的第四重修行完成,两道经脉打通,瞬息进入了第五层。 她猛地坐起了身,听见外面有说话的声音。 小师叔在跟赵山长说自己昨夜回来,受了点风寒:“……没事,我已经给她开了药了,今天好好休息一天,很快又是活蹦乱跳的。” 游天话音刚落,就听见身后传来了开门的声音,然后见到赵山长看着那个方向,有些欣喜地道:“哟,松意醒了——游道长果然是药到病除。” 游天回头,看到精神完足、脸色红润,跟昨夜判若两人的人。 游天:“???” 不是,她怎么恢复得这么快? 自己的医术在不知道的时候又进步了吗? …… 后宫。 六公主推开挡在自己面前的宫人:“让开!我要去见父皇!我才不要嫁给草原人!” “公主……公主息怒!”服侍她的宫人拼命拦着她。 今日早朝,草原王庭的二王子那番想要求娶公主、与大齐结秦晋之好的言论在早朝结束之后很快就传到后宫。 六公主是在她二姐那里听到的。 二公主的亲舅舅武安侯在朝堂上,当场就把草原人的要求驳了回去。 可他要保的只是自己的外甥女,勋贵一方不愿意让二公主嫁去草原,那不是还有六公主? 六公主在朝堂之上可没有一个这样又有战绩、又是勋贵的舅舅帮她说话。 因此,跟她之间存在竞争关系、两人同样意属谢长卿的二公主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自然立刻就来了她面前,恭喜她或许很快就要成为草原王庭的王子妃。 “说不定来日还能成为下任单于的阏氏呢。” 二公主说完,就以获胜者的姿势从她的宫殿中离开了,剩下六公主在这里气得浑身发抖。 然后,六公主就闹着要去见景帝。 可贤妃安排在她身边的宫人怎么敢让她这样去? 朝堂上刚刚发生的事这么快她就知道了,而且还要去闹,这必定会为景帝所恶。 “殿下!陛下根本没有答应,二公主就是要激你去闹这一回,你若是去了,才是真的中了她的计——” 跪在她面前死死拦着她的大宫女一边抱着她的腿,一边急声道。 可六公主却什么也听不进去,满心满眼的就只剩下自己要被嫁到草原去的悲惨跟惶恐。 直到贤妃的身影出现在女儿的寝宫外,气得眼泪横流的六公主见到她,这才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张口就要叫:“母妃……” 然而贤妃来到她面前,却没有安慰自己女儿,而是抬手就给了她一巴掌。 “啪”的一声,这一巴掌把正满心委屈愤怒的六公主打懵了。 一直拦着她的那些宫人也连忙松开了手,低下头,额头抵在地上。 “母妃……”六公主捂着被打的脸,怔怔地看着自己的母亲,“你打我……” 不过她新一轮的委屈还没酝酿起来,就被贤妃的话砸晕了。 她的母妃厉声道:“你父皇刚刚在宴席上晕过去了,现在正由太医在诊治,你这个时候要是跑去哭闹,我看你有什么好下场!” 别说是想如愿以偿嫁给谢家子,这样一个又打听前朝事务、又在父皇倒下的时候还无理取闹的公主,不被削去食邑,不被送至和亲好祸害一下别人都算不错了! “父皇……父皇病倒了?!” 六公主顿时分清了轻重,把那点委屈都抛到了脑后。 见她清醒了,贤妃才对跪在地上的大宫女吩咐道:“快去打水来给公主洗脸,用粉挡住她脸上的印记。” 她刚刚情急之下给她这一巴掌,没有收住力气,六公主的脸上浮现出了红痕。 六公主反应过来,也跟着催促道:“快!快!” 这个时候,她越发要快点跟母妃一起过去给父皇侍疾。 不然的话,想跟二姐争什么、想求什么,都不用再想了。 厉王殿下在宫外,派去找他的人去了钦天监,却被告知殿下已经离开。 现在在宫中坐镇的是太后。 经历过一次类似的场景,而小儿子如今也在京中,再加上给景帝诊断的太医也很快告知了她景帝没有生命危险,所以周太后虽然焦虑,但还算镇定。 命令一道接一道地发出去,很快就让后宫跟前朝都稳定下来。 草原使团也被先送回了鸿胪寺,等皇帝醒来再另行安排。 帝王的寝宫外,后宫中只要是有品级的妃嫔都来了,带着各自的皇子公主。 她们要来见景帝,确认他的安危,便是许久没有在后宫露面的桓贵妃也带着八皇子来了。 “皇帝无恙,有太医院的太医们看着,很快就会醒了。”周太后对她们说道,“这里有哀家,不用你们,都先回去吧。” 那些低位的嫔妃都听从了太后的话,先回去了。 剩下几个孕育有皇子皇女的高位嫔妃,她们本就有协理六宫的责任,只按照周太后的指令去善后各种事务。 带着六公主赶来的贤妃也在其中,跟她们一样,周太后说什么他们就做什么。 帝王的寝宫外渐渐安静下来。 太医院的几位老太医都来了,跟院正在外面低声商讨该如何来治帝王这突如其来的头疾。 内殿里就只有钱忠在景帝身边服侍,在他背对着床榻拧帕子的时候,景帝睁开了眼睛。 包括太后在内,众人都将秦太医的话当做是掩饰或安慰。 只有景帝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确实没有什么大碍。 方才在宴席上那番情状,只有开头那一下是真的。 不过疼痛袭来的一瞬,他的心口就有一股暖流释放出来,将头跟心口两处的疼痛冲淡了。 再然后,后面就不再有什么反应。 景帝抬起了手,按上心口,在那里放着一张弟弟给的护身灵符。 第一下的冲击就是被这灵符挡住的,而后面情况果然得到控制,应该就是弟弟准备的手段了。 景帝重新放下了手,没有立刻起身。 他听着从左侧传来的水声,目光朝着那个方向看去,见到了钱忠,于是开口唤他:“钱忠。” 背对着他的钱忠一边担忧着景帝的身体,一边又为昨晚义子递进宫里来的消息而心乱分神,搓洗着手中的帕子,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景帝已经醒来。 等听到景帝的声音,他才猛地抬头转身来。 见帝王睁开了眼睛,钱忠马上露出了惊喜之色:“陛下!” 他快步来到景帝身边,见景帝抬手要起来,连忙伸手去扶他,在他坐起之后,又在他背后放了一个枕头,这才道:“太后在外头,臣这就去——” “慢来。”景帝道,他靠着床头,目光审视地看着钱忠,一点也不像个刚刚从昏迷中醒来的人,“你心神不宁,可是有什么事隐瞒朕?” 钱忠一惊,觉得帝王今日格外不同。 他没有犹豫太久,直接在帝王面前跪了下来,坦白了自己义子的过失。 “臣知道臣的义子并没有什么才能,吏部是因为陛下看重臣,所以才将这样一件好差事安排给了他。 “钱勇无能,运往京中的煤炭事关民生,陛下重视,还特意遣了三皇子去督办,他却能出了丢失令牌这样的差错,还没有立刻上报,而是先来求臣……” 钱忠在帝王面前说着,感到说出来之后,忐忑了一晚上、思索着是谁要通过这个傻儿子来对付自己的心渐渐地平静下来。 他想到钱勇这几日的心情大概也跟自己一般,只有在向着可以依靠的人说出实情之后才得到平静。 景帝静静地听他说完,没有打断,等他全部说完、请自己治罪的时候,才道:“此非钱勇之过,这是冲你来,更是冲着朕来的。” 钱忠听到这话,忍不住抬起了头,见到帝王那洞若观火的深邃双眸,只觉得心中一热,仿佛又看到了当初那个平定南疆,自己用生命去追随、去誓死保护的年轻明主。 景帝没有错过他脸上神色的变化,不由得轻叹一声。 虽然钱忠一直不说,但自己这些年的确是太荒唐了。 “起来。”他对自己真正的忠臣说道,“放心,若有人以此为把柄来找你,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朕自有计较。” 钱忠眼眶生出热意。 陛下不疑,也不怪罪自己,看来今日这次晕厥,也是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不必去忐忑那些人要怎么冲自己来,因为陛下给了他信任。 他压抑着激动,低声应道:“是!臣知道该怎么做。” …… 江南会馆。 陈松意昨晚回来的时候,大家并不知道。 甚至连会馆侍从都是因为她跟游天一起来了厨房,要他们做些吃的,才知道她已经回来了。 今日她一起来,就被知道她替他们拜完了京城四个方向的寺庙道观,自己却感染了风寒的众人围住,向着她嘘寒问暖,让游天想要再把把她的脉确认一下情况都挤不进去。 “那前天晚上学妹你住在哪里?”有人忍不住问,“厉王殿下来找你做什么——嗷!” 问话的人猝不及防被踩了一脚,立刻反应过来,摆手道,“我只是随便问问!不能说就当我没问过!” 厉王来找她做什么,这种事情当然人人都好奇。 可是他们都没问,就是怕这里面有什么自己不该问。 “没关系。”陈松意道,“没什么不能说的。” 游天就听她熟练地拿着自己来当挡箭牌,解释道,“是厉王殿下身边的一位将军得了怪疾,先前他出现在济州城,就是为了寻医。” 在回春堂里见过厉王的赵山长跟樊教习都露出恍然之色,点了点头。 陈松意:“他会登门找我,是因为知道我在江南曾经为游神医筹备医馆,在江南水患的时候,又帮游神医打过下手救人,觉得通过我或许能来找到游神医。” 游天扒了一口饭。 这谎话编得这么顺,一看就没少说,也不知一路上拿自己做筏几回了。 可没办法,他也不能拆穿她。 师兄大概什么都没有告诉她,她也不能向身边的人解释,她这一身本领是从哪里学来的,只能拿师叔我来当借口了。 游天回想起昨天晚上吃宵夜的时候,她提出的那些问题,再次感慨,她对本门的了解真的很少。 她不知道容镜是阁主,也不大清楚天阁运行的规则。 陈松意昨天问了很多问题,比如—— “天阁有多少弟子?收徒是按照什么标准?” 又比如—— “来山下收集书籍跟传承,一定要由阁主来做吗?收集回去了要怎么用?如果研究出了新的发展,会什么时候重新推还山下?” 还有—— “怎么确定哪些是不该流传的技跟术?怎样界定它们什么时候该解禁?如果有不该流传的东西传到了山下,天阁会怎么做?” 前面那些游天都一知半解,回答得不是很清晰。 毕竟他自己也不是通过正规途径被收入天阁的,他是被师兄捡回来,带回去的。 但最后一个他可以回答,他说道:“如果是本门弟子学习了禁技、禁术,就会像我一样被抓回去。不是本门的人,那就要看情况了。” 陈松意又问:“那如果有人跟本门无关,但他的术会危害天下,为祸苍生——” 游天警觉起来:“谁?你遇到的人吗?那肯定也会有人来处理的。” 天阁虽说主要职责是收集传承,发展延续,然后再在适当的时间把这些成果投放回世间,但是遇到这种情况,也不可能坐视不理。 有句话因为过于傲慢,所以游天没说,那就是不管学得禁术的人是不是天阁弟子,源头上肯定能追溯到天阁。 毕竟天阁存在这么多年,就算招收弟子标准再严格,也肯定会出一些有问题的。 他犹豫了一下,说道:“像本门之中也有些危害极大的罪人,他们直接导致了‘术’的传承变得严格,很少人能学。” 所以当他发现师兄把“术”传给了这个私下收的弟子时,才会担心,怕容镜把她抓回去,关在天之极。 被关在那里的滋味可不好受。 游天道:“师兄就是这一代‘术’之一道的最高成就者,他的职责之一就是抓这样的人。” 见陈松意的表情意外,显然也不知道她师父的职责,游天于是描补道,“这些本来算是本门密辛,不应该告诉你的,但我也是偷听来的……所以你问这些到底做什么?” 陈松意这才道:“草原王庭背后有个高人,是他们的国师,在‘术’这一道上非常的厉害,我怀疑边关的怪疾跟阵法是他的手笔。 “乌斜单于的第四子是他的弟子,我在济州城外跟他交过手,杀过他一次。但他没死,伤害被转移到他身边的巫身上去了。 “还有,他手中也有火药弹,威力只是稍逊于小师叔你用过的。他们打算用来在京城制造爆炸,配合京师地动,破坏京城建立时融入的大阵,毁去中原的大势。这就是我今日在调查的事情。” 在听到边关怪疾的时候,游天就警惕起来。 听到草原王庭的国师的术能够替死,而且狐鹿手中还有火药术,游天眼底就生出了情绪波动。 “算我一个。” 他最终说道,“你要帮厉王对付草原人,算我一个。” …… 回想结束,游天听众人恍然地道:“原来如此。” 他们说着,目光就落在了游神医的身上,觉得厉王殿下看人果然很准,知道找松意就可以找到他。 不过就是运气不好,要是晚来一天,不就可以直接见到游神医本人了? 陈松意则道:“我跟游神医说好了,回头就去见厉王殿下。” 游天埋头在饭里,配合地“嗯”了一声。 因为在意陈松意恢复的速度远远超过了自己的预计,所以游天一放下碗,就要把在跟兄长说话的陈松意叫走:“来,我再给你把把脉。” 虽然觉得妹妹现在看上去大好了,陈寄羽还是点了点头。 陈松意就跟着小师叔走了。 看着两人离开,这让今天过来想趁陈松意在,跟游天攀攀交情,看能不能请动他给几个贵客看病的陆掌柜望洋兴叹。 “等见过厉王殿下,说不定整个京城都要知道游神医的存在了,我那几位客人哪还排得上请他看病?” 一回到院子里,游天就让她坐下,要给她把脉,询问她回房之后做了什么。 陈松意伸出手:“没做什么,就是像往常一样运转心法。” “不可能。”游天道。 《八门真气》对术法造成的心神消耗没有什么显著的恢复帮助。 他想了想,探入了自己的真气,想确认一下她的真气有什么变化。 结果一探之下,双方的真气发生碰撞,游天就猛地抬头,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不可能! 昨天他才探过,确定她刚刚踏入第四重不久,怎么今天就第五重了? 游天不信邪,又再探了一次。 真气再次发生碰撞,得回来的反馈还是第五重。 他顿时失声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就算是他,当年从第四重进入第五重都用了快两个月,从修习《八门真气》开始到第五重,也用了快一年。 可是,半年前他刚见到她的时候,她才刚开始修习,刚过了第一重。 这完全违反了游天的认知。 在武技上一骑绝尘,被称为百年难遇的天才的小师叔觉得自信心被打击了。 他想不明白,更担心陈松意是因为什么禁术而透支换来了快速进境。 陈松意却有自己的见解。 她说道:“我大概知道是为什么。” 再有两日皇陵就要封闭,建在龙脉上的那四十九座高塔应该已经成了。 他们买通了陆大人,现在应当开始布内阵了。 他们一动手,流向沂州王氏的气运爆涨,也就意味着流向她的气运暴涨。 如果此刻她跟游天之间有任何一人懂得观气术,大概就会看到她头顶的金色气运冲霄,可能连书院石碑跟护国神木都要追不上了。 第205章 第 205 章 气运暴涨带来的结果,就是境界突破,损耗恢复。 而这些都是小事,陈松意甚至有种感觉,如果气运一直增加下去,自己身上会发生某些变化。 她隐隐触摸到了某种门槛,但很快就将注意力从这上面脱了回来,转向了另一件事。 气运暴涨有好处,也有坏处。 她现在的身份是在明面上的,可以用来做很多事。 但她其他的身份是在暗处的,包括震慑过狐鹿的神秘高人马甲,可以做更多的事。 如果旁人只是通过她的相貌来辨认她,那她就可以用易容伪装来遮挡。 可如果是靠她身上的气运来认她,那现在她不管再怎么伪装,都会暴露。 因为只要一看到她身上的煌然的气运,就能认出她来。 这样的后果,就是她前面制造出来的多重身份会全部被识破。 除非她不再使用它们。 否则她不光会失去震慑,也会失去迷惑敌人的能力。 所以,必须想个办法将气运隐藏起来。 毕竟京城的能人异士这么多,谁知道在哪里就会出现一个习了观气术的人? 她起了身,游天见状跟了上去。 就见陈松意回到了自己的房中,然后取出了几张符,将其中一张用在了她自己身上。 游天看着那张封字符在她手中自燃,化作灰烬。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 他只感到她身上的气机波动好像变得弱了许多,于是有些不解地问:“这是在做什么?” 陈松意:“在让我自己变得不那么显眼。” 不过用完“封”字符之后,她皱了皱眉,还是觉得可能不够,于是又去了床边。 游天看她在床底下一摸,就摸出了昨天那本自己带给她的书。 看着她翻书的动作,联想到她方才气机的削弱,游天知道她大概是想要从其中找到类似遮掩天机、隐匿自身的办法,便说道:“就算容镜给你的这本书上有,也不是一下就能练成的。” 他说完,就见到在翻书的人抬起了头,对自己说道:“别人不行,我应该可以。” 似乎是为了向他证明这一点,陈松意走到他面前,随手翻到了一页。 游天看了一眼,上面描绘的符文是“定”字符。 顾名思义,这个符文可以将活物定住。 小师叔抱起了手臂:“你来。” 她不会符文,这他知道,否则当初见第一面交手的时候,她就会用这个来对付他了。 只见陈松意直接咬破了手指,然后以指为笔,在掌心画出了“定”字符。 随后,她就抬头看向了四周,寻找可以试验的活物。 正好这时,窗外飞进来一只鸟。 它落在窗台上,身上的绒毛蓬蓬的,显得很是警觉,准备一有动静就飞走。 陈松意道:“就它吧。” 然后将画有“定”字符的掌心朝向了它,轻声道,“定。” 屋里仿佛凭空起了一阵风。 落在窗台上的鸟雀绒毛被吹动了一下,就在这阵风中定格了。 它保持着歪头的动作,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陈松意放下了手,示意小师叔上去检验。 游天放下手臂,朝着窗台走去。 他本来是不相信她能一次成功的,可看到那只鸟停在窗台上,看着自己过来也一动不动。 游天心中生出了荒谬的感觉。 他伸手过去把它抓了起来。 这小鸟暖融融的,歪倒在他的掌心,两只爪子原样伸直着。 这时候,陈松意的声音再次响起:“解。” 游天就看到前一刻还在自己掌心定格的鸟一下子又活了过来。 它扑棱着翅膀,惊慌失措地从这个穿着道袍的少年人掌心里飞走了。 游天:“??!” 小师叔霍地转过身来,那羽毛的触感还停留在他的手掌中。 他不是没见过师兄跟容镜用过比这个更精妙的术,但她是现学的! 她拿到书就看了一眼,然后就学会了! 游天觉得事情再一次超出了自己的认知,他不信邪地对陈松意说道:“定我。” 再有资质的人,学“术”也不可能这么快。 她能那么快学会,说不定威力方面会有所欠缺。 “定”字符不算什么危险的攻击手段。 所以他一要求,陈松意就照做了。 她抬起手,用掌心对着游天,再次说道:“定。” 当她对准他念出那个音节的时候,房中再次生出了一阵风。 游天感到自己周身仿佛被风吹过,然后就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住了。 他指挥自己的身体,却发现不能动弹。 不过当他催动起体内的真气时,这种束缚在他身上的无形绳索就被崩断了。 他再次恢复了行动能力。 而他挣脱的那一瞬,陈松意掌心的“定”字符也就失去了效用。 以她的血画成的符文消失了。 游天活动了一下手臂,评估着刚才那个符文的力量。 他虽然不通术,但是对这种手段的判断能力还是很精准的。 这竟然不是残缺的速成品! 它有着完整的力量。 符文的上限取决于使用者的境界。 如果是跟她力量相近或弱于她的人,没有准备的情况下中了这一招,是挣脱不了的。 而他们之间的境界差距太大,所以陈松意束缚不了他多久。 可是这也很厉害了! 游天看着她,觉得重新认识了这个师侄。 他甚至猜测着,师兄是不是就看中了她这方面的天赋,所以收下了她。 “再来!”少年说道,“看看你能学会几个。” …… 小师叔陪练,盛情难却。 于是在极短暂的时间里,陈松意又学了“疾”、“坚”、“锐”等几个可以辅助战斗的符文。 “疾”字符可以提升进攻的速度。 “坚”字符可以提升防御的强度。 将“锐”字符画于掌心,抹过长剑、刀枪或箭矢时,再面对那种身体刀枪不入的草原刺客,就能破了他们的防,用兵器杀死他们。 至于其他像净化、止血这种更加辅助类的符文,她更是到了不用试,只看一眼就会的程度。 不过遮掩气运这方面,她却没有找到什么有效的符。 用过午膳,众人都陆续回来。 游天也就没有待在她这里,先回了自己的房间。 陈松意一个人坐在桌前,把随书附来的信拆开了。 从其中飘落下来一张纸,上面是师兄容镜的字迹。 他的字跟他的人很像。 他在纸上所记的是他的术。 容镜曾经在水潭边上,用一杯水与水潭连接,掌控了水潭上空的元气。 他以水潭为中心,小范围地改变了上空的气象,同时改变了阵势。 他把这个术给她,自然不是无的放矢。 虽然不知他的用意,但陈松意还是先学了。 学会之后,她在院子里很快召来了一阵风。 这阵风吹得松叶摇动,仿佛有阳光从其中摇落。 这跟在漕帮总舵的时候不一样。 在漕帮总舵时,那场风暴是她算出来的,而不是她召来的。 但现在学了师兄的术,陈松意感到自己跟京城的阵势生出了感应。 她几乎怀疑,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借助阵势在京城召唤出同样的风暴来。 毕竟她身上的气运跟京城大阵的运系出同源,而且还暴涨了一轮。 想要勾连京城的大阵来改变天象,完全不是问题—— “等等。” 她坐直了身体,看着手中的纸,“勾连,借势……” 她能跟京城的大阵连接,可以借势,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同样可以散势? 将暴涨的气运散入京城的大阵中,这样就可以保持低调,不被观测到。 于是,晴日午后的京城,走在大街上的百姓就感到起了风。 这风不是冬日的狂风,而是阳光下那种和煦的、干爽的暖风。 不管是老人也好,孩子也好,被风一吹,脸上都露出了笑容。 不管是行人也好,店家也好,都停住了动作,感受着这一阵风。 从钦天监离开以后,就来到了一座宅子的厉王站在院中。 风吹动了一树梅花,把花瓣吹了过来,落在了他抬起的手掌中。 看到花瓣,萧应离心情无端地愉悦了一瞬。 然后,他才放下了手,再次看向面前站着的一众天罡卫。 他们各自穿着不同的衣服,扮成不同的人,等待着命令。 秦骁在他们中间穿行,这一百个天罡卫被划成了不同的分组,每一组都得到了一个地点、一个任务。 等秦骁把所有的任务地点都发了下去,站在亭中的厉王才开口道:“你们每一组手中都有一个地点,这两日你们的任务就是盯紧这里的人,不让他们离开你们的视线。 “一旦里面的人转移,就要及时上报并追踪。等到第三日,再配合军队行动,把上面所写的人跟物证全都带回来,一个也不许错漏。” 天罡卫十分安静地接受了任务。 他们聚集在这里,完全不像是有一百个人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等到厉王说完之后,他们才整齐划一地单膝下跪行礼。 然后,从这个宅子里,由不同的方向、不同的时间依次离去。 萧应离看着他们像水滴一样融入京城,没有引起半点浪花。 这是他跟皇兄昨日商议好的,由天罡卫来负责常衡带回来的那张纸上所列的罪证搜寻。 至于江南,因为太远,如果突然从朝中派人过去,就会引起警觉。 所以,要派什么人过去,要怎么去,萧应离都打算等见过陈松意再决定。 京兆府。 风珉把这群打架把自己打进去的人捞出来的时候,走到门口也刚好遇上了这一阵风。 原本在里面关了一夜,满心怨气想着要找机会跟那群世家子一决雌雄的勋贵子弟被这么一吹,顿时感到怨气消散了几分,身上从牢狱里带出来的寒气也淡去了。 京城的冬天里,难得有这么好的风。 马上便有人提议:“天气这么好,珉哥又回来了,我们去跑马吧!” 这个提议一呼百应—— “好啊好啊!” “好久没有去马上松松筋骨了。上回没去成,我可是憋了很久。” 风珉却道:“我就不去了。” 他今天本来是要去江南会馆的,结果一上午都耗在了京兆府,已经够给面子了。 这些家伙,自己稍微不在京城看着,就什么祸都闯得出来。 难道以后他去了边关,还能回来捞他们不成? 徐二跟在他身边,也道:“我也不去了。” 旁边的人道:“去嘛,说不定上次救你的陈姑娘也在呢。” 徐二赶他:“去去去,她上回只是去上香的,哪儿有可能天天往那儿跑?我还不如直接去江南会馆找人呢,我——” 他说着,声音忽然顿住,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 风珉也抬头看去,见到站在那里的人,脸上的表情立刻有了变化。 第206章 第 206 章 皇宫。 守在外殿的太后与众人见到钱忠出来,对着他们行了一礼,说道:“陛下醒了。” 周太后立刻由身边的宫人扶着往殿内走。 留在这里的几宫主位闻言,也连忙跟了上去。 寝宫内,帝王已经坐起了身,正由太医院院正在为他把脉。 见一群人进来,看到为首的周太后,景帝便要支撑着下床来:“母后……” “别起来!”周太后忙上前来按住了他,对长子道,“你刚刚醒来,不要起来。” 景帝于是靠回了背后的枕头上,喘了一口气,才对周太后道:“让母后担心了。” 周太后看着他还精神不济的样子,眼中浮现出了心疼。 她开口道:“你是一国之君,这样骤然倒下,为你担心的何止哀家一人。” 伴随着她的话,以生养了二公主的淑妃、生养了三皇子跟六公主的贤妃为首的几宫主位也跟着擦起了眼泪。 淑妃红着眼眶道:“陛下没事就好,先前可真是吓坏臣妾了。” 二公主更是不见之前在妹妹面前的张扬。 她跟在母妃身边,向着景帝道:“国事繁忙,父皇更要保重身体……父皇不止是大齐百姓的君父,更是儿臣的依靠……” 她一开口,眼泪就落了下来,很是后怕的样子。 六公主没有抢占到说话的机会,只能跟着低头哭泣。 “好了,都别哭了,朕没事。” 景帝对着自己的嫔妃跟两个公主挥了挥手,说道,“都先回去吧。” “是……” 景帝发了话,她们再想留在这里也不能,都朝他跟太后行了一礼,就纷纷退场了。 很快,殿内就只剩下周太后跟几位太医。 周太后这才问秦太医:“陛下的身体如何?怎么好端端的会突然倒下?” 秦太医收回了给景帝把脉的手,对周太后说道:“陛下的身体现在没有什么大碍,臣等刚才也讨论了,实在找不出陛下突然头疼的原因。” 眼下最好的办法,还是先观察。 其实秦太医是觉得事情有些反常的,陛下的身体虽然亏空,但还没到最糟糕的时候。 而且自厉王殿下回来,陛下的心情就变好了,饮食跟睡眠也好了,还重拾了武技,一切应该向好发展才是。 周太后觉得怎么会找不到问题、看不出原因呢? 可她又知道秦太医的性情。 他既说如此,就是如此。 就像他刚刚说景帝没有什么大碍,很快就会醒来,他这便就醒了。 这时,景帝开口道:“厉王回来了?” 钱忠道:“回陛下,厉王殿下正在赶来的路上。” 景帝又问:“三位相公呢?还有忠勇侯。” 得到他们都在宫中没有离去、在等着自己醒来的回答,景帝才道,“宣他们过来,朕要见他们。还有卫国公,你亲自去一趟,请他入宫。” “是。”钱忠领了命,立刻去了。 留在殿中的几位太医却是心中一惊。 在收回马元清的权柄、把他软禁在大将军府以后,执掌北军的军权就交到了卫国公手中。 他是久经沙场的悍将,在军中威望极高,由他跟忠勇侯一北一南,执掌两军,守卫京畿,令景帝放心。 不过卫国公年纪大了,而且身上又有旧伤,所以他平日里很少上朝。 陛下不过是倒下一次就这么大动作,既要见厉王殿下,又要见三位宰辅,还要将掌管禁军的忠勇侯跟卫国公都叫来……这实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当初的先帝。 当初先帝也是这么做的,在发现自己身体每况愈下时,便召集了能臣,立下遗诏,定今上继位。 今上膝下一共有五子三女,其中大皇子为皇后所出,夭折,立住的皇子有四位。 三皇子已经成年,四皇子跟五皇子还是少年,而桓贵妃所出的八皇子更是幼童。 如果没有江南的事,提到立储,所有人都默认三皇子跟八皇子最有竞争力。 三皇子的优势在于他已经长成,而八皇子则有一个非常强力的亲舅舅。 军功彪炳的同时,桓瑾也跟世家分割,是景帝最喜欢的能臣类型。 只可惜,现在桓贵妃所出的八皇子大概是没有机会了。 而四皇子跟五皇子的生母出身都不高,甚至都不是妃位。 景帝若是要立储,在人选上好像没有什么异议了。 贤妃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当一听到景帝要召见厉王、三位相公,还有忠勇侯跟卫国公,她便立刻派人去将这个消息传给了身在宫外的儿子。 “什么?”原本还算稳重的三皇子一听到,顿时像亲生妹妹一样失去了分寸。 他在西郊一刻都待不住了,只想着立刻要回来。 还是贤妃派来的人劝住了他:“殿下这个时候回去做什么?娘娘让卑职来告知殿下,是要让殿下有个心理准备,越到这个时候越要沉得住气,不要急着回宫,要将差事办好。” “说得对……说得对……”三皇子这才重新坐回了桌后,“母妃说得对,越到关键时刻,越要沉得住气。” 在另一条时间门线上成为了大齐的下任帝王,也成为了亡国之君的三皇子,此刻有些控制不好自己的情绪。 他既因为父皇的身体好似要不好了,即将失去父皇的庇护而忧心、茫然,又因为自己离储君的位置前所未有的接近,脸上忍不住露出笑容。 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令他脸上一时茫然,一时笑。 这让前来通风报信的人觉得,贤妃娘娘果然有先见之明。 三皇子若是这样回去,让人见到他这么沉不住气的样子…… 只怕同六公主一样,想争都难。 西郊煤矿上,钱勇看着一车车被挖出来推送出去的煤炭,来回地踱步。 昨天夫人回来,说去了相国寺占卜了一回,他丢失的令牌是找不到了,最好是立刻去跟义父说。 有义父在,他说得越早,就越能得到补救的机会,不至于最后酿成大错。 同时,夫人还一改之前让他去找那几家请求通融的说辞,再三叮嘱他千万不要去,说这是与虎谋皮。 “等义父安排就好,你现在就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卦象上说了,这次我们会有贵人相帮,最后不会有什么大的罪责,得这样信誓旦旦,钱勇相信了她,只不过消息递给义父,却到现在都还没有回音。 钱勇眼下就只是担心会不会突然又冷下来,开始下雪。 一下雪,一转冷,煤炭就会涨价,他们就要把额外增加的煤炭运进城里去,确保价格平稳。 而京城的冬天,下雪才是常态,像这样连续几日晴天实在难得。 “要是能一直不下雪,那……” 他正想着,就感到自己被人撞了一下。 等站稳之后,刚要去看究竟是谁撞他撞得那么狠,钱勇就感到自己手中多出了一团纸。 他立刻握紧了手指,尽量镇定地走到了无人处,打开纸条一看,看到是义父的字迹。 看完义父写了什么之后,他的眼中浮现出了错愕的神色。 等再三看了两遍,他才完全确定了。 抬手把这纸条塞进嘴里,咀嚼吞下以后,钱勇深吸一口气,朝着那几家煤矿的管事所在走去。 虽然不知道义父为什么会让自己主动上门,把把柄交到对方手中。 但既然这是义父说的,那他就会去做。 …… 大将军府。 很快,马元清就同时收到了从两个方向传来的消息。 一个来自他的盟友,说鱼儿上钩了,而另一个则来自宫中。 景帝倒下后,醒来便召集了厉王跟几位大臣的动静传到了他耳朵里。 还是那间门书房,还是端坐在书桌后的姿势,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大宦官肃然的脸上在这一瞬间门浮现出了一丝惆怅。 他是景帝一手提拔的,从一文不值到权倾朝野,甚至史无前例地掌握了兵权,能够跟整个大齐的文官集团抗衡不落下风,就算是首辅见到他也要笑脸相迎。 他跟景帝有过君臣相知的时候。 当这位给予了他一切的主宰要死的时候,他会惆怅一下也是应该的。 “但是你死,永远好过我死,是不是?” 他再次看向手边的另一条消息。 很快,付鼎臣在江南挖到的那些东西,对他来说也都不是威胁了。 甚至付鼎臣本人,也将不足为惧。 …… 京兆府外。 陈松意跟游天两人站在阳光下,看着去捞人出来的风珉。 在沟通了京城的阵势,把暴增的气运散入大阵中以后,她就去敲了小师叔的门,告诉他自己把问题解决了,然后叫他一起出来去见风珉。 本来她预计自己要一天才能够恢复。 现在提前复原,而且还有所突破,当然应该继续去做该做的事。 她因为跟大阵勾连,在散运的瞬间门,感知变得前所未有的灵敏、广阔,所以借着风,哪怕不用算,她也知道厉王的动向,知道他回宫了。 而风珉则在京兆府。 于是,她跟小师叔就在这里等着他了。 见到自己心心念念的人,徐二很是兴奋。 那种一见到她的脸就心跳加速的感觉又来了。 她今天没有戴帽子。 还是很漂亮。 真是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徐二觉得纵观全场,跟她关联的人应该也就是自己了。 他认为这是缘分,心中虽然不会认为陈松意是专程来找自己的,但却想她来京兆府会不会是有什么麻烦? 那自己肯定义不容辞,一定会帮她忙。 他正激动着,要迈步走上前去,就看到站在前面的风珉先一步走了过去。 远远的,他就开始对陈姑娘说话,一副好友相见的样子。 徐二:“???” 第207章 第 207 章 其他被留在原地的勋贵子弟看着徐二的反应,又再看陈松意。 他们是没见过她,但是听徐二描述过不知多少回他在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的时候被她救下,听他说那个姑娘长得有多好看,气质有多特别,所以一下就把陈松意跟他说的人对上了号。 “这就是徐二哥的救命恩人?” “是挺好看的……不过怎么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 他们站在京兆府的台阶上,跟徐二一起看着陈松意。 “为什么她跟珉哥也很熟的样子?” 徐二在他们嗡嗡的说话声中回过神来—— 就算她跟大哥认识那又怎么样? 那不是更有缘了吗? 他们之间还多了共同朋友跟共同话题呢! 他生出了信心,想要上前去跟她说话。 只不过刚一动,徐二就看到了自己身上的衣服。 昨晚跟人打了一架,又被关了一晚,他这一身实在称不上整洁。 徐二犯了难,只觉得自己打扮精致的时候见不到她,见到她的时候却又这么狼狈。 “算了,反正我更狼狈的时候她也不是没有见过。” 徐二嘀咕,这一下子就说服了自己,立刻离开了身后这群人,朝着他们快步走去。 陈松意见了风珉,第一件事就是问他武器打造得顺不顺利。 “顺利。”风珉说,然后看了游天一眼,对陈松意道,“有了新的武器,回头我们练练?” 刚分开的时候,她的《八门真气》才练到第三重。 而经过一个多月在船上的时间,在游天的指点下,风珉也达到了第三重。 现在,十几个人一起上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很想在陈松意这里检验一下,最好看到她不那么平静的表情。 “好。”陈松意很自然地答应了。 游天看着风珉这胜券在握的样子,想了想还是没打击他。 资质好比不上运气好。 你是一月一个样,可她是一天一个样。 “陈姑娘。”徐二的声音插了进来,他一上来就跟陈松意打招呼,“你还记得我吗?” 陈松意看向他,见到他这副有些狼狈的样子,想到昨天晚上裴云升在酒居里闹的动静。 能引开马元清的义子这么久,让裴云升跟常衡这么顺利脱身,这其中显然要感谢他的参与。 她于是对他点了点头,客气地道:“小公爷安好。” 见她记得自己,徐二心花怒放,完全没有察觉到从身后投射过来的震惊视线。 无他,只是那几个觉得陈松意眼熟的勋贵子弟终于认出她来了。 虽然那时她的衣着跟气质跟现在完全不一样,但他们不会认错! 在京城各家的宴会上,在谢老夫人的身边,在无数贵女隐含嫉妒的目光里—— 那个主角,就是她。 “她、她是谢长卿的前未婚妻啊!” 而风珉跟谢长卿是挚友,他当然会认识她了! “完了完了,谁去把徐二哥叫回来?” 人家连谢长卿都可以不要,你拿什么去争啊? 十几步之外,两两相对的四人里。 风珉知道她刚回京城没多久就救了徐二,但游天不知道。 见徐二跑过来,心花怒放的跟陈松意说话,游天有些莫名地问风珉:“这人是谁?” 风珉:“我的一个小弟。” 徐二完全没有在意跟她一起来的这个年轻道士。 游天身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道袍在他眼中完全不构成威胁。 他只听着眼前的心上人对自己说:“那日我救小公爷只是恰逢其时,当不得这么贵重的谢礼,我跟兄长想登门归还……” 徐二立刻道:“登门做客我很欢迎,但是那些谢礼就不必归还了,并不是多贵重的东西。” 毕竟整个颖国公府最贵重的就是他,她救了他,给她再多的谢礼也不为过。 他说完,又看向了风珉,埋怨道,“大哥你跟我的救命恩人认识,你怎么不早说啊!” “行了行了,她救的人多了,不在乎你这点事。”风珉说着,做了个驱赶的动作,“我这还有点事,你们先回去吧。” 徐二很想说“你们要去做什么,也算我一个”,但风珉显然没有要带他的意思。 陈松意也对他点了点头,然后,他们三个就这么走了。 徐二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感到身后的同伴凑上前来,搭住自己的肩膀拍了拍,说道:“算了二哥,不要惦记了,输给谢长卿不丢人。” “什么输给谢长卿?”徐二甩掉肩上的手,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这里有他什么事?” “你不知道吗?”刚刚搭上他肩膀的人同情地道,“你心心念念的陈姑娘本来是程家的养女,那个程家在京城没什么名气,她的养父就是小官一个,但她很有名啊。” “她跟谢长卿定过亲,是他的前未婚妻,不然你觉得珉哥为什么会跟她认识?” “还有,你觉得珉哥对你跟对谢长卿的情分哪个重?他肯定是站他,不会站你啊。” 徐二呆在原地,然后炸了毛:“你们怎么不早说!” …… 回京以后,风珉就给自己的护卫放了假。 他也给那十几个小少年在侯府里安排了住的地方,仍旧让姚四他们先带着。 今日出门来捞人,他没有坐车,而是骑的踏雪。 知他过了午还没吃午饭,等他牵了马来,陈松意便邀请道:“走吧,请你吃饭。” 虽然她跟游天都是吃过午饭才出来的,但再吃一顿显然不是问题。 “好啊。”风珉握着缰绳,摸了摸自己的马,“去哪儿吃?” 陈松意报出了一家酒楼的名字。 这是一家开在东市的胡商酒楼,也是她第一天出城被拦下指路时,那四个西域商人要去的地方。 游天没有意见。 他是第一次来京城,哪里有好吃的,风珉跟陈松意更熟。 “走吧。”既然决定好了,陈松意便率先往前走,走了两步,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 两人看她停住了脚步,弯腰去捡起来,然后发现她捡的是他们都极其眼熟的三钱银子。 从认识她第一天开始,她只要出门,都差不多每天都会捡这么多钱。 少女直起身,抛了抛这三钱银子,确定自己身上的气运彻底恢复正常了。 “看。”她拿着碎银,对两人说道,“有钱吃饭了。” “就这点钱哪够吃一顿的?”风珉摇了摇头,牵着踏雪走到了前面,“你自己留着吧,我请客。” 经过船上一个多月的相处,他对游天的饭量有了直观的认知。 就算去的是胡商开的酒楼,他们做的馕特别顶饱,把这三钱银子全买了馕,只怕也不够游天一个人吃。 胡商的酒楼价格实惠。 哪怕过了午饭的时间,里面依然有不少的人。 酒楼里的装璜很有风情。 风珉把马交给了酒楼门口的小二,让他带去喂草料,就跟陈松意和游天一起进了楼里。 进来以后,风珉本来打算直接上二楼雅间,陈松意却指着一楼角落的空位道:“就坐这儿吧。” 风珉看了那个方向一眼,收回了上楼的脚步。 三人一起过去入座。 小师叔一边走,一边吸了吸鼻子。 空气里飘着的烤馕香气跟带着孜然的羊肉香令他感到饥饿。 中午刚吃过的食物,现在好像就全都消化光了。 等一坐下来,风珉就毫不含糊的先要他们上二十个馕,再上一只烤全羊跟三份大碗的羊肉汤,接着抛出了一锭银子:“先上。” “好嘞!” 胡商的酒楼里用的都是胡人,有些相貌跟中原人差别不大,有些则跟他们像是两个人种。 共同点在于,他们都会说汉话。 这家店里的客人也多是胡人。 坐在这里,满耳朵听见的都是胡语。 坐在矮桌前,风珉曲起了一条腿,说道:“虽然跟西域的商路开了,但是现在京城的胡人还是不多,他们都很团结。” 他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里,熟络得很。 向第一次来的游天解释完,他又看向陈松意,对她说,“你一回来就做了很多好事,我都听到了。” “那都不算什么。” 陈松意摇了摇头,“我还做了一件好事,回头你就知道了。” 而她选择在这里谈事的好处,风珉很快就知道了。 周围的胡人说话的声音很大,他们交谈的声音几乎被完全盖过去。 中原人在这里很醒目。 如果有中原人进来,一下就辨认出来了。 等食物上来的间隙,陈松意就简明扼要的把自己进京以来调查出来的事都跟风珉提了提。 在风珉整个人一下子紧绷起来的时候,她又补充道:“这些事厉王殿下已经知道了,我今天找你是有另外的事。” 听到“厉王殿下”四个字,风珉本能地被吸引了注意,下意识地问道:“什么?” 这时,他们点的烤全羊整好端了上来,表皮还在滋滋地冒着油。 风珉往旁边让了让,眼睛还盯着她。 游天的眼睛则一下子掉在了肉上,陈松意道:“先吃,待会儿人来了你就知道了。” 把烤全羊端上来后,小二并没有离开。 他拿了一把匕首,直接开始熟练地切肉、分肉,仿佛不怕烫一样。 把羊肉分到每个人的盘子里,他说了声“慢用”,然后退开。 陈松意既然说还要等人,风珉也确实饿了,于是就没有拘束,直接抓起了还烫手的烤羊肉,开始大快朵颐。 一只烤全羊,大概够六到八个人吃。 可对游天来说,他一个人就能吃完一整只。 在陈松意要等的那几个好朋友来之前,他们这一桌已经解决了第二只烤全羊。 那二十个馕也一个都没剩。 几个西域商人一进门就听到了一片惊叹。 他们昨天在相国寺见过陈松意以后,听她的话把手里剩下的种子跟香料都脱手了,准备买了茶叶跟丝绸,就立刻动身回西域。 只不过买卖进行得并不很顺利。 因为他们当中最擅长讲中原话的那一个,也不擅长跟京城的奸商打交道。 他们去买茶叶跟丝绸的时候,对方总觉得他们人傻钱多,总想坑他们。 所以生意谈不成,东西买不到,几人都有点丧气。 中午回到这里来吃饭,原本想着下午再换个地方看一看,就见到陈松意竟然在这里。 她就坐在那个不断引发惊叹的位置,看到他们,便朝他们挥了挥手。 “是她!” 几个西域商人一见到她,立刻喜笑颜开,朝着这边走过来。 从来了京城以后,每次见到她,都能有好运。 等他们来到桌前,看到一个人就吃了一整只羊的游天,也忍不住发出了惊叹声。 第208章 第 208 章 两张矮桌合并成一张,几个西域商人也入座了,让这一块空间瞬间变得拥挤起来。 陈松意他们这桌从第二只烤全羊开始,基本上就是游天一个人在吃。 周遭的客人看着那一整只羊在他手下变成骨架,才会忍不住发出阵阵惊叹。 现在少年道士已经吃饱,偃旗息鼓,那些注意着这里的目光也就收了回去,又专注回了自己的吃喝上。 几个西域商人同样要了馕跟烤羊肉,不过却没有风珉要得那么多。 京城居不易,他们的皮货、宝石跟香料虽然卖了钱,但还是要省着买货物的。 他们一边等食物上来,一边跟陈松意说话。 风珉看着与她相谈的这几人,猜到这就是她要在这里等的人了,却不知道这几个西域商人有什么特殊之处。 风珉能听得懂胡语,也能说,游天却是完全听不懂。 他忍不住问风珉:“她在跟他们说什么?” 从来到京城之后,小师叔觉得自己问这句话的频率越来越高了。 “她在问他们货物卖得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动身离开京城。” 风珉给他翻译,然后听见陈松意说:“我有一件事,正好要找你们帮忙。” “有什么事用得上我们,只管说!”为首的西域大汉爽朗地道。 虽然他们现在还身陷困境中,不过她的请托,他们一定会应下。 陈松意没有拐弯抹角,直接道:“我想让你们捎一个人。” 几个西域商人纷纷表示没问题。 不过是捎带一个人一起上路,多大的事,就包在他们身上了。 得到他们的准话,陈松意端起了面前的碗,朝他们敬了一杯酒。 几人也端起了碗,高兴地回敬。 酒楼的酒是好酒,虽然不贵,但很有滋味。 这样一碗喝下肚,几个碰壁了一上午的大汉都感到郁气被洗去了大半。 然后,他们就听她说了一个更令他们高兴的消息。 她说:“我猜到你们卖货大概会不顺利,所以找了个朋友来帮你们。” 她说着,拍了拍身旁风珉的手臂。 几个西域商人一愣,顿时看向了他。 刚才他们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风珉了。 他坐在这个胡人开的酒楼里,虽然一身贵气,但却没有京城那些贵人与这种地方的格格不入。 为首的大胡子向着陈松意确认道:“真的?这位公子愿意帮我们?” 风珉也没有想到她叫自己来是为了这件事。 不过想一想又很合理。 毕竟他是勋贵子弟,既有身份,又有人脉,还吃喝玩乐皆通。 更难得的是,他跟他们交流还无阻碍。 他于是一点头,同样用了胡语对他们道:“包在我身上。” 几个西域商人大喜过望。 风珉一看就不是一般人。 他身上穿的衣料带回西域,能够换到不知多少金子。 有他帮忙出面,那些茶商跟绸缎商人只怕谁也不敢占便宜。 不用一下午,他们说不定就能把货物全都买齐,明天就能动身离京。 游天:“……” 好了,现在他成了唯一一个什么都听不懂的人。 陈松意对着风珉道:“我跟他们做了一笔生意。他们西域有一种作物,名白叠,结出的果实可以抽出白絮,制作御寒的衣物。若能运到边关,再在中原推广……” 不必她说完,风珉就明白了。 他的眼睛缓缓地亮起来,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杀鸡用牛刀,要让自己来。 见他领悟,陈松意也就不再多说。 风珉也直接跟这几个西域商人交流,问起他们具体的货物需求。 “白叠……”游天从记忆中挖出这个东西,向着陈松意道,“这东西我在师兄的书里看到过。” “我也是在师父的书里看到的。”她道,“这是很好的东西,有了它,很多人在冬日都不会冻死了。” 游天觉得,在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跟师兄一模一样。 他有所触动,端起碗来喝了一口酒。 他习武、学医,都是因为有这样的资质,适合去学。 然而,他却没有一个确切的目标,要为什么而学。 他下山以后,会在路途中行医救人,是因为他对怪疾感兴趣。 他想要在医道上精益求精,却没有过要救治世人的宏愿。 在得知自己的身世之后,他想要做的也就是报仇。 或许豁出此身,可以杀了那个把他从家中带走,发现他没用之后又把他抛弃的人。 这样既可以报仇,也可以帮师兄解决掉一个最大的目标。 解决这个天阁追索了这么久的叛徒、罪人。 但做完这件事情以后,如果活下来,他还能做什么? 或者说,做不成这件事,他又还可以做什么,游天从来没有想过。 他觉得这是师兄和松意跟自己不一样的地方。 他也应该想一想,该怎么像他们一样,在复仇以外还拥有别的目标。 风珉不愧是最懂京城的。 很快他就跟这几个西域商人谈好了,有了规划,今天要带他们去哪里置办。 几个西域汉子去了心头大石,高兴地敬了风珉几碗酒。 直到他说下午的事情重要、不宜再喝酒以后,才停了下来,等食物一上来就开始吃。 风珉看向陈松意,问她:“你要他们带什么人走?” 总不可能是他。 陈松意轻声道:“裴云升。” 尽管还没有见厉王,问他昨夜不动手的缘由,不过她在恢复之后就立刻推演了一番,知道了景帝的打算。 随即,她就想到了自己让常衡带回去的那些证据。 在京城内外的,要不触动世家的神经,必然是由天罡卫去盯梢,一到时间就拿下。 在江南的那部分,从朝堂内派人去定会引起世家的警觉,让计划出纰漏。 最好的办法,还是从朝堂之外派人去。 而陈松意想不到比裴云升更好的人选。 首先他参与了昨夜的事,以他的才智,只怕早已经将江南的那些地点跟证据同马元清联系到一起了。 其次,他出身江南,去到付大人面前必有助益。 最重要的是,他还有一个身份,若要委托他离开京城去做什么,最是合情合理。 左右他平日也到处跑,三五不时就要出远门。 “裴云升……” 这个名字触动了风珉的记忆。 他立刻想起了在云山县她交给付公的锦囊里写着的那五个名字—— 袁明、裴云升、陈寄羽、元吉、纪东流。 这是她的师父给付公算出的,他命定的五个弟子。 他知道分开一个多月她必定做了很多事,但没想到她会跟裴云升也结识了。 风珉心热了起来,有种正在见证宿命的感觉。 所有人都被逐渐聚集到了一起,甚至包括厉王殿下…… 他不由地问道:“那纪东流跟元吉是不是也来了?” “元吉倒是没有。”陈松意不防他还记得这些名字,看来师父的大旗是真的很好用,“但纪学兄现在人就在江南会馆,你改日有空去找我大哥,就能见到他。” 风珉习惯了她卖关子,刚才还说有件好事在等自己,等到时候就会知道。 他点了点头:“好,我会去的。” 陈松意找他跟西域商人接触是一件事,还有第二件,却是跟城外的流民有关。 他们在这里吃了肉,风珉跟西域商人约好下午过来带他们去采买,就先跟陈松意、游天一起先离开。 走之前,他又掏了银子买了些肉跟馕,租赁了一辆马车,把食物搬到马车上,这才骑上踏雪在前面领路,带着乘坐马车的师叔侄二人去城外。 马车里,陈松意看着从刚才就显得有些沉默的小师叔,问他:“小师叔怎么了?在想什么。” “没什么。”游天立刻道,然后问她,“你让风珉带我们去城外做什么?” 陈松意道:“他在京城的时候,就时常会带人去给城外的流民送粮食跟肉,让那些老弱能稍微过得好一些——”后面的话,她改用了传音入密。 “等京城地动一生,就算厉王殿下跟陛下有所准备,能够提早疏散,也很难顾及城外这些流民。 因为他们本身就不属于京城百姓,而是因为各种原因北上逃到京城来的。 “他们住的地方都是棚户,很不结实,而且人群密集,一旦塌下,就会死很多人。 “如果风珉没有回来,我还要想别的办法,但是他回来了,就是最合适的。” “别看刚刚那群勋贵子弟好像除了惹是生非,没其他能力。 “但他们身后的各家拧在一起,就十分可观的力量。” “他们去给城外的流民送肉送粮是常有的事,在流民当中很有威严,也很有号召力。 “若他们在地动前,就到空旷的地方去派粮施粥,那就算到时朝廷顾不上,城外的流民也会被吸引出棚户。” 游天恍然:“明白了。” 这样一来,流民区的死伤就能大大减少,也不会引起想利用地动来行事的那些人警觉。 很快,马车来到城外。 这几日天气好,城外的流民都出来晒太阳。 风珉一来,就有很多流民认出了他。 小孩子也不怕他,立刻围上来,叫道:“公子!公子你回来了!” 风珉翻身下马,说道:“回来了。我不在的时候,跟我一起的那些家伙有来给你们送吃的吗?” “有!”出生在棚户里,生来就是脏兮兮的孩子们吸着鼻涕,仰着头看他,还有人伸出小手想摸踏雪,“公子们来过!给我们送肉吃!” “还给我们送了煤炭!” “还有粮食!” 师叔侄二人从马车上下来,看到风珉一点也不在意的让他们摸着自己的爱驹,脸上露出笑容:“我也给你们带了吃的。好了,去叫你们家的大人来吧。” 第209章 第 209 章 孩子们轰然一下散开,很快就叫了家中的大人来。 来的都是些老弱妇孺,风珉他们给东西,选择的向来是最需要的人。 而且,一般都让他们拿到之后当场就吃完。 这样一来,就不容易被身强力壮的人抢走。 如陈松意所料,他在流民中的号召力很强。 这个令远在江南的官吏都害怕的天潢贵胄,在最底层的百姓当中却很受敬爱。 哪怕他带来的东西不多,后面来的很多人都分不到。 但是他们还是很愿意过来见他,哪怕跟他说两句话也好。 在风珉身上,游天再次看到了跟师兄、跟师侄很像的东西。 而一听到他打算过两天来施粥放粮,城外的流民都很开心,也很感激。 显然,由他结集城中的勋贵子弟来施粥放粮,减轻到时地动的伤亡跟朝堂的压力,是可行的。 于是,分完马车上的肉跟烤馕以后,三人对视一眼,就准备分头行动。 风珉先折回去,带那些西域商人去购买茶叶跟丝绸,陈松意则跟游天去找裴云升。 城东,相国寺。 一盏长明灯亮起,加入了灯海之中。 今日一早就出了城,来到相国寺的刘氏跪在佛像前,为她念诵了二十一遍往生咒才起身。 日夜各二十一遍,能消重罪。 她的珠儿这一生已经结束,她只希望她的下一生能不再有那么多的磨难。 “夫人。”程三元家的扶起她。 “香油钱捐出去了没有?” “捐出去了,再让他们悄悄地为小姐做一场法事,让小姐能……”早登极乐这四个字,程三元家的没有说出来。 但刘氏已经听明白了。 她点了点头,说道:“走吧。” 她要在相国寺留三日。 虽然对她一回来就要到寺庙里住三天这种行为感到不满,但看到她回来一天就把府里上上下下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不复先前的乱象,程卓之也不能说什么。 这个家现在离不了妻子,左右赵氏已经被敲打过了,现在不敢再作妖,老老实实地待在母亲身边服侍她,那她要去相国寺住三天就住三天吧。 刘氏由自己的心腹扶着,从供奉长明灯的偏殿中出来,登上了佛塔。 一日前,正是在同一个位置,陈松意就在这里描绘了京城东面剩下的最后一角阵法。 刘氏站在高处,凭栏远望。 在这一瞬间,她的眼睛里泛起了光华,跟远在江南的另一人共享了视野。 她的眼就是他的眼。 他的眼就是她的眼。 从前在她眼中只是由普通的建筑和人构成的世界,现在变了一个模样。 刘氏眼中流露出震撼之色。 眼前的京城被笼罩在一个大阵中,阵法光芒隐隐闪烁。 而在这其中有三个气运冲天处,一个在皇宫,一个在北边,还有一个离得最近。 刘氏调转目光,看向护国神木所在的院子,见到那棵低处被挂着许多红绸的神木上青气流转,与大阵交融。 随后,她又看向了塔下的人,见到他们每一个人头顶都有着不同的气。 有的灰白,有的发红。 她收回目光,看向自己身边的心腹,见到她的头顶也是一片灰白,一丝微弱的红中带着丝丝缕缕的黑色。 刘氏福至心灵,这就是人的气运。 她想到胡三婆,她那只左眼能够看到的,应当就是这样的气吧。 她再看向京城,大多数人的气运都是淡泊灰白的,唯有在皇宫的方向看得到冲霄的紫气。 而在北边的那一道,应当就是书院的浩然正气了,那里出储相,经历几朝几代都不曾改。 或许是因为跟先祖共享了视野,也共享了心情,刘氏对这些气都不喜欢。 特别是书院跟护国神木,在她看来尤其碍眼。 她在这个高度将京城搜寻了一遍,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的金色气运,于是收回了目光。 在她闭眼的时候,这种特殊的视野也关闭了,加诸在她眼睛上的术法暂时停止了运转。 “走吧。”刘氏说道。 程三元家的顺从地扶住了她的手,同她一起下了佛塔,来到了护国神木所在的院子里。 今日来相国寺的人也很多,在这个院子里祭拜护国神木、抛掷红绸许愿的人也不少,多是女子,有老有少。 程三元家的原本去取了香点燃,要交到刘氏手里,但刘氏却拒绝了。 她来到了高大的神木前,抬手去触碰树干,这样的举动很常见,并没有引来其他人的注意。 刘氏是不能像拥有王朝气运的陈松意一样,让护国神木跟她产生共鸣的。 她将手放在上面,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不过很快她就收回了手,然后用一早拿在手里的金钗划破了掌心。 掌心里,她的血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刘氏因为这痛楚皱了皱眉,随后重新抬起手,将手掌按在了树干上。 她的血流出来,诡异地渗透进了神木的树干里,没有往下流。 她划破的口子并不大,但是流出的血却源源不断,疯狂地朝着神木渗透。 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了,但却没有把手从树干上收回来。 直到她因为失血而感到眩晕,摇晃了两下,被程三元家的扶住了,她的手掌才脱离了护国神木。 “夫人……” 程三元家的见到了她这堪称疯狂的举动,警惕地看了看周围,确定没有人在看这里。 然后她才看向刘氏的手,却见到她掌心里原本应该留下伤口的地方却一片平整,仿佛先前割破掌心放血只是自己的错觉。 可刘氏那失去血色的面孔,却证明了刚刚的一切真实发生过。 程三元家的背上漫过一阵战栗。 刘氏自己站直了身体,看着吸了自己的血过后好似没有什么改变的护国神木,对自己的心腹说道:“好了,回禅房,我要回去躺一下。” 她依照先祖所言,已经用自己的血污染了神木,如果那个跟先祖有仇、杀死了她的珠儿的人在这里,就一定会来。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 …… 京城,裴云升的宅子里。 神木一发生异变,将气运散入京城阵势中、跟大阵气机勾连的陈松意就感应到了。 “怎么?” 正在听她讲推演术总篇的裴云升见她忽然停下不讲了,于是问道。 陈松意神情凝肃:“等等。” 她抬手掐算,游天在旁坐直了身体,算是知道她到底有多滥用“术”。 在来的路上,她说要传授裴云升推演术,他也没有说什么。 他知道现在情况特殊,她有便宜行事的权力。 何况容镜的态度也表明了,师兄这一支就是不用遵循天阁的规则。 但她用推演术实在是太过频繁了。 还好,这一次她推演的事情没有消耗太多的算力,很快就得出了结果。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在相国寺对护国神木动手的不是旁人,而是先前还在江南昏迷不醒的刘氏。 她不但醒了,还回到了京城。 看来这也是道人的其中一项安排。 陈松意现在已经将气运散去,完全可以再次戴上椒图面具到刘氏面前去解决了她。 但她没有动,现在京城已经是她的主场,她不再是一个人了。 从卦中看,比起她自己去,还有更适合的人。 比起现在就动手,还有更适合的时机。 “我刚刚讲到哪里了?” 见她放下了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裴云升才提了她刚刚讲的上一句。 陈松意点了点头,接着刚才的总篇继续往下,开始讲细则。 推演术入门并不难,只要半个时辰就可以教会一个人。 但推演的准确程度跟所能得到的信息,就要凭个人的灵性跟悟性。 游天也学过,不过他完全没有天赋。 所以现在听着她教裴云升,他也不感兴趣。 “客人,请用。” 裴云升的老仆端了茶点进来,请他用一些,小师叔这才找到了事做。 他道了谢,然后看了老仆一眼,接着招手让他过来,要给他把把脉。 见裴云升目光落在小师叔身上,陈松意解释了一声:“我师叔钻研医道,医术精湛。” 听她这样说,裴云生才收回目光。 陈松意对他说道,“推演术入门篇跟日常应用我已经讲完了,剩下的就是不断练习。回头我会默一些我算过的案例给你,还有一些诀窍,你可以对照着实践练习。” 裴云升忽然道:“要练多久,才能达到像你这样的水平?” 他听完这推演术入门,虽然神奇,但是想应用到她这个水平,几乎不可能。 陈松意也没有隐瞒,直接道:“看机缘,看契机。有可能这一辈子都达不到,也有可能某一天突然就到了。这是我师门的‘术’,我传你就是因为你跟我之间的缘法。但凡是‘术’都有代价,人力有时尽,不是事事都能算清,希望你能用它趋吉避凶,不要滥用反噬。” 游天给老仆把着脉,听到她的话,只觉得她劝告别人就会,到自己就不会。 等完成了对裴云升的承诺,陈松意才提起了自己今天的来意:“我来其实是有一件事想要委托你。” 裴云升一脸早已经猜到的表情:“想让我回一趟江南是吗?” 刚刚学习推演术时的专注散去,现在的他看起来又是那个厌倦的样子了。 陈松意道:“对,我想不到比你更适合的人选。你应当去一趟江南,你的机缘在江南。” 虽然代价是要他放弃参与,可能是大齐绵延四百多年最璀璨的一届科举,放弃跟这些名留青史的对手同台竞技的机会,但他只要去江南,就不会失望。 裴云升看了她片刻,收起了困倦的神色,说道:“我答应了。”顿了顿,又道,“我相信你的推演术这一次也是准的,要我什么时候走?” 第210章 第 210 章 夜幕降临,忠勇侯府门口的两盏灯已经亮起。 听到马蹄声,见到公子爷骑着踏雪回来,门房连忙开了门:“公子爷回来啦!” “嗯。”风珉出门一整天,身上带着寒气。 他一下马,就拍了拍踏雪的脖子,然后把马交给了小厮。 他一边往府里走,一边问来迎接的管家:“我爹回来了吗?今天我不在,有人来找我没有?” 管家道:“还没呢,今天也没有公子爷的客人。老夫人跟夫人都在等公子爷用晚膳,公子爷……” 风珉脚下一顿,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 今天又去了城外,又在东市打转,而且吃烤羊肉,身上说不定还有味道没散。 他于是说道:“跟我祖母和我娘说,我先换身衣服再过去。” 他回了自己的院子,用铜盆里的冷水洗了脸又洗了手,这才换了身衣服去见祖母跟母亲。 忠勇侯夫人一听到外面的声音,就立刻对婆母说道:“回来了,风珉回来了。” “祖母,娘。”换了身衣服的人从门外跨进来。 丫鬟立刻把挡风的帘子放下。 忠勇侯夫人看着儿子,嗔怪地道:“才刚一回来就不见了人,快坐下吃饭。” “呵呵呵乖孙,快坐下吧。” 老侯夫人已经有些不认人了,有时候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记得,却记得孙儿。 风珉坐在她身边,拿起碗给祖母布菜,没有假手于人。 他头也不抬地问道:“爹呢,这么晚还没回来,不等他吗?” 这里除了他们祖孙三人,剩下的都是忠勇侯夫人的贴身丫鬟,没有什么不能说的。 忠勇侯夫人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你爹他还在宫里,陛下今日在宴席上突然倒下了,可能有些不好……” 风珉握着筷子的手紧了一下:“是今天上午的事?” 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他的手才松了下来,“没事,陛下正值壮年,而且就算……厉王殿下也回来了。” 如果陛下真的出了什么问题,像游天这样的神医,应该早被请进宫了。 还有松意,她也会先做其他的安排,而不是这样先顾及江南,再顾及城外流民。 “说的也对。” 他的话说服了忠勇侯夫人,令她放松下来,问起了儿子今日都去做了什么。 风珉把自己去了一趟京兆府捞人的事说了,略过了中间在酒楼的谈话,直接跳到城外流民: “……这个冬天虽然没有怎么下雪,不过他们也不好过。我打算给徐二他们找点事做,消磨一些精力,少惹是生非。娘觉得我牵头开粥棚,让他们一起给流民施点肉粥跟煤炭怎么样?” “是好事,而且能忙上好几天呢。” 忠勇侯夫人最喜欢的就是儿子这一点。 虽然整个京城的闺秀都因为他的纨绔名声不愿跟他相看,怕他性情跟人品都不好,但做母亲的知道他很好,会这般名声在外,只是跟他爹对着干而已。 风珉心下一动,问她:“娘你去不去?” 虽然在外面冷,但如果待在府里,哪很梁柱不结实,砸下来伤了她们就不好了,还是在空地上更安全。 忠勇侯夫人是有些意动的。 城外流民那么多,光凭儿子他们的私房钱,肯定发不出多少粮去。 她于是点头道:“等你两个姐姐回来,我也跟她们说说。” 等到他们吃得差不多了,外面才响起丫鬟的声音:“侯爷回来了。” 帘子掀开,忠勇侯带着一身寒意进来,神色也跟平时不大一样。 侯夫人立刻起了身,要去给他解斗篷,忠勇侯却说道:“不用了夫人,我要去南军。” 他回来是来看看母亲,然后跟自己的妻子说一声。 见到儿子在这里陪伴他祖母,忠勇侯神色稍缓。 当听夫人说儿子打算过几日去城外搭粥棚,给流民施粥的时候,忠勇侯看向了自己的儿子。 风珉迎上父亲的目光,忽然有种感觉—— 他肯定知道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上一次他有这种感觉,仿佛跟自己向来意见相左的父亲站在同一条战线上,要并肩作战,还是在江南案被揭发的时候。 果然,父亲难得对他点了点头,沉声道:“好好做。” …… 带着厉王府标志的马车从宫门口驶出。 看到这辆马车,负责守卫宫门的禁军都向它投去了炽热的目光。 与此同时,他们心中也浮现出一个念头:“厉王殿下都从皇宫里出来了,陛下应该没事了吧?” 景帝在宴席上的突然倒下,因为太过突然,又有别国使臣在,所以这个消息并没有瞒住。 这一整天,禁军过得提心吊胆。 幸好,现在看到厉王殿下的马车,他们才算松了一口气。 马车上,车顶悬挂的灯在厉王的脸上投下光芒,令那张俊美的面孔更多了几分凌厉夺目。 秦骁留在了厉王府,给他赶车的是另一个亲卫,马车行驶得同样平稳。 尽管一开始就预料到陆云放开了限制,那些人会立刻动手,可皇陵的变动对皇兄的影响还是超出了预计。 幸好,给皇兄的那张灵符很可靠。 在济州城外遇到的、疑似少女师父的神秘高人的布置也可靠。 皇兄把三位宰辅跟忠勇侯与卫国公一起召进去,是为了掩人耳目。 真正的目的是要给执掌南北两军的一公一侯下令。 南军主要负责是宫门及陵寝的安全。 同时,还会在帝王出行的时候与北军一起,组成仪仗,守护御驾。 马元清作为曾经的北军统领,在被软禁之后,还能对京中的官员下手,威逼恐吓,制造灭门惨案,这说明北军里还有他的势力残留。 太医院诊断景帝现在已经没事了。 等再过两日,皇陵修缮完成,他会如期离宫,跟百官一起去闭陵,到时肯定要由禁军守卫。 怎样安排才能确保在动手擒下那几个尚书以后,北军里马元清留下的后手不会受人掌控,威胁到帝王,这是这两日忠勇侯要头疼的事。 但是……厉王想道,皇兄今日这样召集自己等人,似乎给外面释放出了一个错误信号,让他们觉得他是打算立储了。 萧应离想起那几个侄子看自己的紧张目光。 在他们眼中,自己好像也被划成了劲敌这一类的存在。 尤其是从西郊归来,身上还带着煤灰的三皇子,在他父皇的寝宫外,遇见最后离开的这个皇叔时,他给萧应离的这种感觉就越发的明显。 厉王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低声道:“皇兄说我这几个侄儿不行,竟不是谦辞……” 他真心希望自己的兄长能够好好坐在这个位置上,全力支持他打完草原王庭,彻底平定北边。 他们这一代将功毕于一役,下一代就做守成之君便足够了。 而他对皇位没有半点兴趣。 比起成为统治大齐的君王,他更希望实现开拓的梦想,以后就死在远征的路上…… “殿下,到了。” 在他半闭着眼睛,随着马车行进时的轻轻摇晃想着这些的时候,厉王府到了。 萧应离睁开眼睛,从车上下来,就见到秦骁在外面等着自己。 一见他,萧应离便眼睛一亮,笑着问他:“军师来了?” “来了!”秦骁兴奋地点头,“而且还带来一位贵客!” 听到“贵客”二字,萧应离心中立刻生出了各种猜测,他问道:“人在哪里?” 秦骁一指正厅,萧应离加快脚步,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一边走,就一边听话唠的亲卫队长把来人的身份说了个清楚。 她的师叔来京城了。 他是治好了军师的绝世神医、绝顶高手,而且还精通火药术。 秦骁总结道:“……就是军师心心念念想要招揽回边关的那个师叔啊,殿下!” 在这样拉到了姐姐的期待下,厉王走进了温暖如春的正厅,看到了陈松意跟她身边穿着道袍的少年人。 “殿下。”陈松意起了身,向着萧应离介绍道,“这是我的小师叔游天。” 游天也起了身,向这位初次见面的厉王殿下拱手,行了一礼:“见过厉王殿下。” 随后,他就审视起了这个让师侄、风珉甚至裴植那样的狐狸都死心塌地的年轻王者。 而陈松意也不说其他,一见厉王就直接进入了正题,再次提及了地动跟江南案。 萧应离也将目光从这位过于年轻的高人身上收回来,走向了她:“我正想等你来了再商议,去江南的人选你已经有了安排?” “我已经安排了可靠的人,明日就出发。”陈松意道,“世间没有人比他更稳妥了,付大人一见他就会明白。”甚至都不用锦囊信物,只要裴云升报出他的名字,付大人就会见他。 随后,她提到了刘氏,“草原人的国师安排了人对护国神木下手——是我的养母,我不是最适合去对付她的人。有我在,神木暂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等皇陵之乱平定的时候,请殿下派人去将她一并拿下。” 这算是景帝的做法给她的启发,危害国祚,不必她去,刘氏也没有被轻饶的余地。 而刘氏本身的威胁甚至不及程明珠,由寻常的将士去也可以把人拿下。 “好,此事你不必为难。”萧应离望着她,目光变得柔和了,“辛苦了,军师。” “我……”陈松意滞了片刻,最终在他的目光下摇了摇头,低声道,“不辛苦。” 第211章 第 211 章 今日宫中一片混乱,所以哪怕出宫时已经过了晚膳时间,萧应离也没有用膳。 王府的管事早有准备,很快就为他们殿下跟客人整治了宴席。 这一次,府中的御厨大展身手。 他终于没有再只按殿下的要求做朴实粗犷的西北风格食物,而是做了一桌的精致淮扬菜。 陈松意一上桌,就看到桌上熟悉的精致菜肴。 坐在主位的厉王见了她的反应,对她说道:“上一次在我这里用早膳,忘了你跟我们不同,比起西北,应该更习惯江南口味吧。” 秦骁没上桌,他早吃过了。 此刻站在厅中,他尽职地贯彻自己亲卫的职责,极力争取新任军师跟她小师叔的好感。 他眉飞色舞地道:“知道军师是江南人,殿下交代了,军师若是再留在府上用餐的话,一定要让最擅长做淮扬菜的关御厨发挥一下。” “是,是。”胖乎乎的御厨站在一旁,为自己终于能在王爷面前大展身手而高兴。 在秦骁的示意下,他介绍了一番自己的拿手好菜,然后期盼地等着他们品尝反馈。 “动筷吧。” 萧应离抬手请道。 虽然是第一次跟王公贵族坐在一起吃饭,但游天没有丝毫的不适应。 萧应离一说,他就动了。 陈松意于是看着他,等他的评价。 等他把食物咽下,萧应离才问道:“如何?我家厨子做的菜合不合先生胃口?” “不错。”游天很客观地点头,道,“不愧是御厨。” 然后才对很讲礼仪,让长辈先吃的师侄道,“快吃吧。”——别饿坏了。 他们在厉王府等主人回来等到现在,他还好,还吃了一些茶点。 但她却是一直在跟秦骁谈事,确定着厉王的布置。 “先生喜欢就好。”厉王看向御厨,笑道,“赏。” “谢殿下!”御厨脸上的肉笑得抖了两下,高兴地退出去了。 这一桌丰盛的宴席,个人吃,一点都没有剩下。 像每一个初见游天食量的人一样,萧应离也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陈松意解释:“这是我们师门修行的功法缘故。” 而小师叔只是平日在山上吃得少了些,受的影响重了些。 也多亏了他跑下山这几回,吃了那么多粮食跟肉,才让他的身高往上涨了一截。 现在他跟陈松意站在一起,要高出她一个头了。 厉王开了个玩笑:“无碍,我们厉王府养得起。” 因为知道游天的医术了得,而对皇兄的身体跟两天后要前往东郊皇陵的安全考量,所以他邀请游天这两日留在自己身边。 游天既已经答应了陈松意,会跟她一起帮厉王对付草原人,那现在她需要他去哪里,他都配合。 于是她一点头,事情就这么定下了,他留下。 等用过晚膳以后,萧应离又让人送了一把刀上来。 他拔刀出鞘,让陈松意看过,然后送给了她。 等她伸手接过,他才温声道:“你还没有趁手武器,我看你应该是用刀的,卫国公送的刀虽好,但却太过显眼,你应该不会想带着出门。这把刀是我打造的,用的是我封地出产的金属。” 陈松意再次拔出了一段刀身,看到上面映出自己的眼睛,忍不住道:“好刀。” 百锻成钢,这是一把好刀,而且配上刀鞘很是低调。 在它出鞘之前,谁也想不到它会如此锋利。 她见之心喜。 就算是她的父兄也好,也没有得到过厉王殿下亲手锻造的刀。 若是让刚刚去找回乡的工匠打造了一把新枪的风珉知道,一定会嫉妒一辈子。 “谢殿下。” 她把刀重新归入鞘中,看到上面已经绑好了稳固的系带,于是利落地背到了背上。 她要归去,游天要留在这里。 在席间对兄长他们说的借口,意外成真了。 小师叔送她到门边,陈松意要让他止步,不必再送。 游天却抢在她开口之前对她说道:“姓萧的太会收买人心,能让天下人都对他们萧家死心塌地。” 犹豫了一下,他才道,“你不要太过为他豁出性命……” “我不是为他。”陈松意见到小师叔肩上沾到的叶子,于是伸手为他拂去,然后才道,“我是为我自己,为这天下许多人。” 她说完收回了手,在游天愣住的时候一个起跃就落到了墙上。 对着游天一点头,她人很快就不见了。 …… 翌日,城外。 城门一开,一支西域商队就带着他们的货物从京城离开。 他们的马车堆放的货物远比他们预想的要多。 甚至为了能拉得动这些东西,他们还不得不多买了两匹马。 当这支队伍走到城外一座亭子的时候,等在那里的裴云升站起了身。 跟商队里那个能说中原话的西域商人交流过后,双方互相确认了身份,然后他就坐上了他们装载货物的马车,在这个寒冬的清晨,跟着这支商队一起出发了。 各家勋贵子弟在被风珉从京兆府捞出来以后,都被家里好好地训斥了一顿。 本以为这一次又要被禁足一段时间,没想到第二天风珉就向各家递了帖子,邀他们出来。 这一次,他不是要去撵猫斗狗,吃喝玩乐,而是准备去向城外的流民施粥。 “都拿出个章程来。”京城最好的酒楼里,把他们解救出来的风珉开了一桌宴席,“要出多少钱、出多少人、要做什么,还有你们家有没有人想要参与一回,或者捐一些钱的,都快点确定。我不在京城这段时间你们也胡闹得够了,该做点好事了。” 对风珉的话,他们都十分言听计从,因为发现照他说的做了以后,不管是家里也好还是京城的百姓也好,对他们的容忍度都有所提高。 一开始他们跟着他做这些事,只是为了换取点自由度跟零用钱。 后来想起来,也会自发地去一回,却不完全是奔着那两样去了。 潜移默化,算是风珉对京城的这些祸害最好的改造。 就像现在他一提,他们便一个接一个地道:“我田庄今年的产量不错,我出百石黍,百石麦。” “我跟他一样,再加两车炭吧。” “我刚得了个田庄,还缺些人,到时候看着雇一些回去。我姐的庄子要修个园子,管饭,给钱,也找些能干活的。”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地就凑出了个章程来,十分熟练。 难得的是,不止是给粥给炭,而且还提供干活的机会。 风珉露出了满意的神色,任他们自己商量。 忽然,他听见楼下大堂飘上来的两句谈论,于是略微推开了窗,侧耳倾听。 景帝的倒下似乎只是虚惊一场,也没有立储,大家该如何还是如何。 因此京城的士人谈论的并不是这件事,他们谈论的是即将到来的天狗食日。 钦天监算出了下一次天狗食日是在日之后,帝王让人将这个消息印在了京城邸报上传了出来,告知了所有人。 天狗食日这种事竟然是可以测算的,这一点颠覆了很多人的认知。 因此他们全都在期待着那一天,等着到时候看看钦天监算的结果是对是错。 “如果天狗食日跟朝廷无关,那以前那些动不动就要下台的公不就白下了?” “他们下一下也不伤筋动骨,回头又上去了,不就是从一个位置上转移到另一个位置上?只是用来糊弄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 “哈哈哈哈,天后,你说我们要不要去城外找个高处看一看?” “好啊,正好去了可以在山上住两天。我还以为这天气晴不了几日就又要下雪,一直窝着没出去,没想到一连晴了那么多天,再不出去都发霉了。” 赵山长也有类似的念头。 江南会馆里,他正在盘算着找一日带大家出一趟门,去横渠书院交流学习。 他们来到京城之后,这群学生就待在会馆里读书、做题、模拟会试,已经有很长一段时日了,也该出去放放风,转换转换心情。 “是该赶在天狗食日之前去,还是赶在天狗食日之后去?” 赵山长有些拿不定主意。 陈松意道:“不如等天狗食日过了再去吧,虽然朝廷把这个消息印在了邸报上,但不是所有人都会看的,很多百姓就可能不知道。” 而横渠书院外的市集就聚集着很多百姓,如果他们去拜访完,停留一日,归来正好遇上日食,说不定会遇到慌乱的百姓,有了磕碰就不好了。 “松意说得对。”樊教习很赞同,说道,“我们就等天狗食日过了以后再去吧。” 趁着去之前,这两日正好可以去把那些过于贵重的礼物还了。 赵山长也点了点头,就这么定下了行程。 陈松意低下了头,想着到时候京城地动,他们身在横渠书院,比在城里安全。 毕竟上一世京师地动的时候,横渠书院就只有书院外的石碑受到了损伤,书院里也没有听说有人员伤亡,再安全不过了。 很快,两日时间倏然过去。 封陵之日到了。 一大早宫门开启,帝王仪仗就从里面出来。 帝王跟太后坐在各自的车驾上,文武百官紧随其后,伴随着鼓乐,浩浩荡荡地前往东郊。 景帝的气色看起来不错,没有受到两日前那场昏厥的影响。 谁都知道对景帝来说,皇陵修缮完成是一件大事。 从迁都到迁陵,这意味着他彻底完成了高皇帝的遗愿。 皇陵修成,也保萧氏的江山稳固。 走在百官的队伍中,胡子已经白了的吏部尚书看着前方帝王的御驾。 谁能想到,这在景帝本人看来是江山稳固的象征,却是他们萧家衰退的开始呢? 与他走在同一列的几人心中也有着同样的念头。 筹备了那么久,今日就是最后一日了,不容易啊。 帝王出行,京城的百姓都守在路的两旁。 他们原本十分安静,但是在看到御驾上的天子像是心情大好,朝他们挥了挥手的时候,京城的百姓们也忍不住回应起来。 有人叫着“陛下万岁”,有人叫着“陛下安康”。 在他们看来,在景帝治下生活,是比过往许多年都要好的。 论功绩,景帝平定了南疆,再论先前派出钦差去彻查江南一案,还将身为他臂膀的马元清软禁了起来,丝毫没有包庇他宠爱的臣子,他们就觉得景帝是不错的帝王。 哪怕曾经荒唐,但那也只是被小人遮蔽了双眼,等他驱开眼前遮蔽的迷雾之后,就可以给他们带来一个更好的清明盛世。 而在景帝之后,厉王引来的欢呼是最狂热、最高的,仿佛所有人在他面前都不能保持平静。 这山洪海啸一般的呼声令骑在马上的皇子十分忌惮。 这欢呼声也传到了鸿胪寺。 自两日前景帝在宴席上倒下以后,草原一行就被送回了行馆,没有再被召见过。 今日,就连对他们最殷勤的鸿胪寺少卿都加入了前往皇陵的百官队伍。 行馆里除了一些小吏和守卫,并没有其他人在。 不过这样的怠慢也没有使他们生气。 两位来自草原的王子都在等着,等着世家的图谋功成的那一刻。 他们一成功,就意味着中原大势崩塌的开始。 东郊皇陵。 修缮完毕的皇陵镶嵌在山谷中,犹如嵌在其中的一块白玉。 陆云作为负责修缮皇陵的主官,在皇陵的入口等待着。 他肩上背负的压力在这一刻达到了姐姐。 今日就是封陵的时刻,等吉时一到,陵墓的石门就会由陛下正式关闭。 那些人在里面布置的阵法也会因为这一闭而彻底完成。 昨夜他没有回家,看着他们晚间把一具尸骸装在棺材里运了进来。 如今皇陵中,先帝的棺椁上层放置的是旁人的尸骸,先帝本人的骸骨则被压在了下方。 陆云的双脚如同在地上生根,他就像厉王殿下说的那样,什么也没干涉。 唯有等到那些人把空了的棺木抬出去的时候,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除了那晚见过那几部主官,到现在他都没有掌握更多的证据。 今日真的会没事吗?厉王殿下真的安排好了吗? 听说那日桩子钉下去,陛下已经晕倒过一次。 今日皇陵一封闭,又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状况…… 在他想着这些的时候,帝王的仪仗已经走近了。 他见到了明黄的仪仗,见到了整齐的禁军,见到了帝王的车驾,也见到了后面行走的文武百官。 就在位相公之后,他一眼便看到了那几人的身影。 陆云在袖子里面的手握紧又松开,等着仪驾逐渐靠近,才带领着身后的负责修缮皇陵的大小官吏跪了下来,齐声道:“恭迎圣驾——” 山上,常氏兄弟这几日一直藏身的地方。 陈松意跟他们在一起,趴在隐蔽处,看着下方的仪仗队伍朝着皇陵入口接近。 很快,队伍就停下了,厉王下了马,几个成年皇子也跟着下来。 景帝跟太后都从各自的车驾上下来,让在皇陵门口跪迎的众人平身。 然后,景帝与太后就由陆云伴驾,一起朝着修缮好的皇陵走去。 皇陵中已经移植了不少花木,用不了几年就能蔚然成阴。 眼下,一行上百人从旁边经过,疏落的花木衬得帝王身上的明黄色龙袍更为耀眼。 哪怕在这个距离,陈松意都可以清晰地看到走在人群最前面的帝王。 封陵的仪式由礼部主持,帝王先要祭天,然后祭祖。 在亲自念完祷文烧去以后,他就要去亲手把陵墓的石门锁上。 大概是怕陆云在这个节骨眼上做出什么事,坏了他们的全盘计划,进入皇陵以后,负责主持的依然是礼部尚书。 他虽然已经不年轻,但声音依旧洪亮。 站在一旁,一项接一项地念着祭天祭祖的礼仪,由景帝亲自来执行。 人群的最前方,萧应离就站在母后的身边,扶着她的手,跟她一起看着皇兄完成封陵之前的礼仪,又再祷告上天、祷告先祖。 由南军北军组成的仪仗队伍里,身穿南军盔甲、看起来跟周围的军士没有什么不同的游天握着长.枪,也在听景帝的念诵。 不过他的感知却分散了出去。 一旦察觉到有杀意,他就会立刻到景帝身边去护住他。 忠勇侯亲自把他安插在了这个位置上。 尽管他做了最严密的布置,但厉王殿下给他带来了这样一个大杀器,还是令他狠狠地松了一口气。 等到帝王将祷文念完,交到礼部尚书手上,由他放入了火中焚烧。 看着祷文被彻底烧净,化成黑色的灰烬,随着上升的气流飘向瓦蓝的天空,不管是设局还是破局的那一方,都同时生出了一个念头—— 时机到了。 “吉时已到——” 礼部尚书的声音响起,随即他从一旁的侍从手上拿过了托盘。 托盘上呈托着明黄色的绸缎,上面放着一把钥匙。 这把钥匙是用来锁住陵寝的石门的。 他捧着钥匙,奉到了景帝面前,看着景帝伸手从托盘上拿过钥匙,心中划过一丝战栗。 从皇陵修建以来就一直敞开的厚重石门被四名力士合力关上,发出沉闷的摩擦声。 这一刻,所有人都看着拿着钥匙走向右侧的机关的景帝。 只见他抬手把钥匙稳稳插到了孔中。 吏部尚书身旁,几双眼睛都盯紧了帝王的手。 只要往左一转,这个阵法就能合上最后一环。 山坡上,常氏兄弟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而这时候,在他们中间的陈松意已经闭上了眼睛。 她的心念随着天地元气散了出去,跟京城的大阵勾连。 下一刻,原本一片沉静的天地就忽然起了风。 这风极大,卷起了无数草叶。 尤其是在东郊皇陵,草木未长成,没有遮挡,所有人都被这一阵飞沙走石吹得忍不住抬起了袖子,挡住面孔。 两边火盆里点燃的火也被吹得忽明忽灭。 天上因为这狂风聚集来了云翳,挡住了阳光,让明澈的世界瞬间变得昏暗下来。 如果不是钦天监监正说得很清楚,明天才是天狗食日的时间,被这阵风吹得站不住的众人几乎要以为太阳突然暗下,是因为天狗食日了。 皇陵的石门边,景帝也停住了动作。 他转身抬手,挡在了面前,在这阵吹得睁不开眼睛的风沙中看向了天空。 眼见其他环节没有出纰漏,却在这最后关头来了这么一场风,让他们临门一脚停在原地,礼部侍郎连忙顶着狂风上前,向着景帝喊道:“陛下!再不快些,就要误了吉时了!” 然而景帝站在原地没有动。 陈松意心神沉浸在与大阵的沟通之中,改变了天象。 在她身边的常氏兄弟也被这风吹得几乎要稳不住身形。 他们在高处,更清楚这阵狂风的威力。 同时也是亲眼看着陈松意凭空召出了这阵风,心中为这样堪比鬼神的力量而震撼—— 他们这位新任军师到底有多少超越了他们认知的能力? 这样的风是人力所能召唤来的吗! 下方,许多年老的大臣已经东倒西歪,站立不稳。 工部尚书一咬牙,也跟着上来催促道:“陛下,风这般大,怕是要有暴雪了,还是赶紧趁吉时封陵,然后速速回去……” 景帝依然没有理他们。 他看着天上聚集的云翳,喃喃地道:“不对,这是警示,这是让朕不要封陵的警示……” 他收回目光,放下了衣袖,在狂风中看向前方众人,高声喝道,“皇陵是不是还有什么地方没有修缮好!陆云——陆侍郎何在?!” 听见他叫陆云,以崔尚书为首的几人心中都生出了强烈的危机感。 不应该,陆云已经是跟他们一条船上的人,不可能因为这样一场古怪的风就把船掀翻。 这个念头刚闪过,他们就看到陆云顶着狂风,从一旁冲了过来。 “是时候了!”在陛下唤自己的那一刻,陆云便福至心灵,知道是时候了。 他在狂风中一往无前地冲到台阶下,向着景帝跪了下来,用力地磕头。 “陛下!”所有人听他在风中用尽全力喊道,“臣有负圣恩——!臣有负圣恩——!!” “皇陵修缮被人动了手脚——!臣无能揭破,幸得神风警示!幸得神风警示!!” 说来也巧,在他话音落下的时候,这肆虐天地的狂风就猛地停歇了下来。 陆云顿时直起了身,额头带血,反手指向站出来的礼部尚书跟工部尚书,“皇陵之中被人布下了阵法……先帝的棺椁里现在装的是旁人的尸骸! “崔岩、卢芳、郑义、闻斌!你四人勾结,欺上瞒下,杀死滕大人一家十口,布置邪阵,还把外人的尸骸运进皇陵!你们——” “皇——”不等礼部尚书等人开口,众人就听见厉王的声音响起,喝道:“拿下!” 第212章 第 212 章 忠勇侯一个手势,南军将士就应声而出。 首当其冲被拿下的礼部尚书跟工部尚书。 两人被一把按在地上,官帽从头上脱落,向前滚了好几圈。 南军将士的力气之大,动作之狠,将这两个高高在上的尚书的脸一把按到了泥里。 他们原本整齐的头发瞬间打乱。 两人懵了,大叫:“冤枉!陛下!臣冤枉啊!” 这个时候,站在太后身边的厉王转向了文官集团,再次说了一声“拿下”。 于是,吏部尚书崔岩跟刑部侍郎闻斌也被南军将士从队伍里抓了出来。 抓完四人,这群如狼似虎的将士没有停下,继续扑向了其他人。 很多还没从这场惊变中回神的官员也被揪了出来,跟负责修缮皇陵的大小官吏一起被摔到了空地上。 陵寝的大门前顿时响起了一片哭嚎。 有人沉默——比如神色灰败的崔岩跟闻斌,是因为心里明白事情败露。 否则陆云还没指责到自己,厉王怎么就锁定了他们? 有人是完全不明白这灾祸怎么会降到自己头上。 自己明明什么也没做,就比如现在嚎得最大声的鸿胪寺少卿:“冤枉啊,陛下,臣与此事完全无关啊陛下!” 也有人求饶道:“陛下开恩!这是他们威胁微臣……微臣不想步了滕大人后尘,才不得已跟他们同流合污。臣、臣是一心想要找机会告知陛下啊……” 还有不知真相的官员,看到自家上官被南军将士押出去,那样尊严全无地按在地上,连忙出来跪着求情,高声道: “这一定是弄错了……一定是弄错了!崔尚书为陛下、为朝廷尽忠之心,日月可鉴,怎么会跟破坏皇陵的贼子扯上关系?士可杀不可辱!还请陛下明察!” 动的都是文臣,人群中的武将没有动静。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陆云略过了马元清,他留在朝中的人因此没有动作。 他们也不知道马元清跟崔尚书等人合作了。 这件事他只交给了自己的义子,没有跟他残留的势力通气。 或许在马元清看来,世家底蕴深厚,一个沂州王氏便可以让朝堂头疼,更无论几大世家联手,只为了动一动皇陵,这件事他们做得隐蔽,又有自己帮助,是断然不可能被发现的。 在这场闹剧似的哭嚎中,真正主导策划了皇陵窃运的几人被压在粗粝的沙地上,从凌乱的发须间看着走过来的厉王。 景帝看着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还处在真相骤然揭露的不敢置信跟怒火之中。 唯有厉王是如此的冷静。 甚至看到他一动,身后那些拔高的哭声就都小了下去。 几人看着他,都想起了马元清在朝堂上一手遮天,一个人便可以让整个文官集团都噤若寒蝉的时候。 只是那时候他们心底还有着不服,背地里还能对这等阉党破口大骂。 可如今,他们心里是一点声音都没有。 因为厉王才是大齐最锋利的那把剑,是比景帝一手提拔起来的宦党更加正统的皇权守卫者。 他才是真正的帝王意志,是整个江山最不可动摇的基石。 …… 城中,大将军府。 晴日,阳光灿烂,大街小巷都很热闹,只有这里一如既往的冷落。 长街上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一群披坚执锐的军士朝着这座府邸来。 为首的卫国公身穿甲胄,骑着战马,带领军队将这里包围。 然后,这位老将下了马,带着人闯进了这座久未有人来的大将军府。 演武场中,本来在这里练剑的马元清耳朵一动,听到外面传来了熟悉的兵器甲胄摩擦的声音。 他收住了剑势。 抱着剑站在一旁陪伴他的阴柔青年目光看向门口,怀中利剑出鞘了两寸。 父子一人看着一群甲士涌进来,排列在两侧,手中弓箭拉满,箭头对准了演武场中的人。 他的义子目光一沉,想要动手,站在场中的马元清却抬起了手,让他不要冲动,双眼看着在最后走进来的卫国公。 两人都是在军中打拼出来的一时名将,只不过一个在南,一个在西。 卫国公比他年长一十岁,经历过更多场战役,身上应该有更多的伤。 可是现在,他身穿甲胄站在马元清面前,却犹如一头猛虎,丝毫不输。 两人相对而立,马元清开口道:“我久不出府,不知卫国公到来,有失远迎,还请国公恕罪。” 他说着,丝毫不惧地扫过这些用弓箭对准自己的甲士。 然后问道,“国公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卫国公的声音响起:“我奉陛下之命,请马大将军换个地方待几日。” 他说着,目光扫过四周,道,“这将军府虽好,却留不住大将军的心,马大将军请。” 马元清没有说话。 他在猜测着景帝是要做什么。 “义父……”他的义子手仍旧按在剑柄上,只等他一声令下就立刻掩护着他杀出去。 然而马元清再次抬起了手,将他叫停。 他道:“我不懂国公大人的意思,不过既然这是陛下的命令,那我就随卫国公走一趟好了。” 他的心思在这一瞬间就转明了,自己什么也没有做,他们没有任何的证据。 朝堂中还有他的人。 只要景帝找不到证据,就不能自断臂膀,寒了这些跟随他出生入死的武将的心。 …… 东郊,相国寺。 相国寺地势高,又是离皇陵最近的地方,皇陵的方向又无端地起了一阵狂风,所有身在这里的人都看到了。 明远大师走出了正殿,看着风云消散的方向。 他道了一声“阿弥陀佛”,然后才看向那些来寺中问药的香客。 从两日前开始,来相国寺拜过神木的香客身上就陆续出现了一些红点。 这些红点有指甲盖大小,分布在手臂上、身上不痛不痒,也没有传染性。 甚至因为在冬天,如果不是富贵人家,有下人服侍着沐浴,根本不易发现。 眼下来的都是一些贵妇人,她们的声音传来,纷纷道: “我们看过大夫了,大夫说看不出这是什么病症,我们只能来找明远大师问一问了。” “是啊,让大师来给我们看一看吧,这些东西长在身上怪吓人的。” 她们围在小沙弥面前,要他去找明远大师,这令小沙弥很是为难。 师父擅长看天象,也擅长看相,但他不会医术啊。 而且这些贵妇因为急切,看他年纪又小,还扯高了跟她们一起来的侍女的袖子,让小沙弥看。 小沙弥的目光触及到那如雪中红梅散落的肌肤,顿时吓得转开了视线,连忙念着“阿弥陀佛”。 尽管只是惊鸿一瞥,明远大师也察觉出了其中的问题。 他走上前来,打算认真查看一番。 偏殿,程三元家的刚刚把今日要供奉的佛经送进来。 远远看到这边的景象,她变了变脸色,忙又匆匆离开。 等快步回到禅房门口,听着里面传出的诵经声,她才停住脚步。 她低头,撸起了自己的袖子,看着手上生出的同样的红点,零零散散四五个,分布在她的一条手臂上。 这是她两日前洗漱的时候发现的,她一开始以为是什么虫子叮咬,可是涂了药却没有用。 没想到还有这么多人跟自己一样,身上都长出了这样的东西。 她盯着这殷红的血点,放下袖子看向禅房,想到那天夫人在神木底下做的事情,心中隐隐觉得这应该跟夫人所为有关。 程三元家的实在害怕,不自觉地站了很久,直到里面的诵经声停下,才连忙走了进去。 禅房里,刘氏正跪坐在佛像前,见自己进来,才开口道:“在外面站这么久做什么?” 程三元家的忐忑地来到她面前,然后说了自己刚刚去供奉佛经看到的事情,接着颤抖地撸起了衣袖,对着刘氏问道:“夫人……她们长的东西我也有,这是什么……” 刘氏垂眸看了她手上的红点一眼,说道:“没事,只是为了引那个杀了明珠的人出来,等他一来,我就会解了这咒。” 程三元家的没敢问如果他不来怎么样。 她放下了手,嗫嚅道:“我们只在这里停留三日,今日就是第三日了……” 刘氏显然是打算在这三日内等到她要等的人的。 然而对方不知是没发现,还是如此沉得住气,竟然一直没有出现。 等回了府中之后,难道还要等他来,然后在老爷面前暴露明珠小姐犯了事,差点杀了人,自己也在被追捕的时候不慎落水死亡吗? 刘氏却厉声道:“他一定会来!” 三日,她等了三日,若是他今天再不来,那这场从神木散出去的瘟疫就会爆发。 这些在神木下被血咒感染的人,身上的血点会溃烂流血,会发痒,会忍不住抓挠,长满全身,然后就会开始传染。 “今日就是最后的期限,他要是敢不来,那就等着整个京城被这无解的血咒吞没!” 到时候,就算他们把神木砍了也没有用! 刘氏发了狠,这不光是为自己的女儿报仇,而且还是保住程家、保住剩下两个孩子的办法。 唯有这么做,先祖才能到京城来……才能帮自己。 就在这时,禅房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仿佛有很多人同时朝着这个方向过来,身上的兵器跟甲胄碰撞。 听着那些声音越来越近,本就是惊弓之鸟的程三元家的一下子慌乱了起来。 刘氏眼中也闪过一丝惊疑,不过心底深处觉得这不应该是来找自己的。 她训斥道:“慌什么,不是来找我们……” 然而,外面却响起一个声音,说道:“进去!把人拿下!” 以东郊的风暴为信号,方才风一收,按照殿下的吩咐带着数百士兵来到相国寺外的秦骁就立刻冲了进来。 尽管在济州城外他拖后腿,而且平时日也很话唠。 但是在这种时候,他是很严肃可靠的。 他带着数百将士一进来,就引发了一阵骚动。 正在了解安抚那些香客的明远大师转头,一眼就认出了厉王手下这支充满杀气的边军。 他立刻停下了与她们的交谈,见寺中的僧人要去阻止,连忙上去叫住了这些弟子,然后对着惊慌的众人解释道:“阿弥陀佛,各位施主不用慌——这是厉王殿下的军队。” 原本因为这样一支突然闯进来的军队而慌乱的众人听到他的话以后,全都安静了下来: “噢,原来是厉王殿下的军队……那不怕了。” “我就说这些盔甲看着怎么有些眼熟,是殿下回京的时候我看过!” “咦,他们来相国寺做什么?难道是要抓什么人?” 秦骁本以为还要花一番功夫才能让他们安静下来,没想到明远大师一句话就稳住了场面。 他于是来到了明远大师面前,拿出了殿下的金牌,说道:“奉殿下之命,前来相国寺索人。” 明远大师不由得问道:“索什么人?” 其他人也静静地等待秦骁的回答。 秦骁放下了令牌,说道:“有人利用神木损害国祚,危害京城。”他一边说着,目光一边扫过周围的民众,“相信这几日去过拜过神木的人,应当已经有所察觉。” 他一说,刚刚那些围着明远大师。请求他看病的贵妇们就纷纷叫了起来:“对!我们正在问明远大师,为什么我们拜过神木,身上会生奇怪的血点……” 不只是她们,刚刚从神木所在的院子出来的人也连忙拉高了袖子,看着自己手上生出来的红点,惊恐地道:“我也有!我也长了!” “我也是!” “这些是什么东西?将军,我们还有救吗?!” “快去,将军快去把那个人抓住,不要让他跑了!” 因为秦骁的到来,许多人都发现了自己身上的异象,顿时焦急起来。 明远大师也是神色凝重,护国神木的存在跟护国寺一样久远。 神木有灵,绝对不能被人所毁,也不能落在有心之人的手上,变成为祸京城的媒介。 他立刻问秦骁:“施主要索人,可要本寺配合?” “不用!”秦骁盯着一个方向,在他来之前,军师就已经告诉过他要去哪里抓人。 他沉声道,“我知道人在哪里,走!” 说完,他一个手势,身后的数百名将士就跟随他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人群像潮水一样分开,给他们让出了路,让他们去抓捕那个丧心病狂的害人者。 明远大师带着拿上了武器的武僧,也忙跟了上去。 留在原地的众人好奇跟愤怒胜过了害怕:“那我们也过去?” “走!看看是谁害人!” 追着前方厉王殿下的军队,看他们朝来护国寺上香的女眷居住的禅房去,明远大师心中一紧—— 在自己眼皮底下对护国神木下手的人居然就住在相国寺里!是自己失察了。 他加快了脚步,催促道:“快过去!” 刚一走到那个被将士团团包围的禅房院子,明远大师就听见里面传来了一个尖锐的女声:“你们是什么人?想做什么!” 走到门口一看,见到里面有两个女子,其中一个做着管事的打扮,而另一个—— 明远大师身边的弟子见了刘氏,忙对师父道:“那位程夫人来寺里点了一盏长明灯,捐了不少香油钱,要在寺中住了三日。” 程三元家的挡在刘氏面前,两股战战,却要硬撑。 这些人每一个身上都带着杀气,完全不像是京城里的军队。 哪怕她知道刘氏之前做了什么,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军队上门来抓她们。 秦骁冷着一张脸,看着她身后的刘氏,将她跟军师所说的特征都对上了,冷喝道:“我们是大齐军队,负责保卫大齐!你胆敢毁坏神木,危害国祚,便饶你不得!” 刘氏站在自己的心腹身后。 她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人,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法术发动,视野再次跟道人相连。 然而在面前这个人身上,她却看不到任何冲霄的气运。 在他身上只有白气、红光,还萦绕着煞气——是在战场上杀敌积累的。 刘氏不甘心,她急切地转移目光,看向其他人。 包括站在门边的明远大师跟他身后那些来看热闹的香客,全都被她收入眼底。 白色、红色、淡紫色、黑色、微弱的金色……各种颜色交织。 里面却没有任何一个是她所期待的。 刘氏推开了自己的心腹,直面秦骁,急切地道:“是谁告诉你们的,是谁派你们来的?!” “夫人……”程三元家的被推到一旁,正好听到她这样自曝,急得连忙阻止。 刘氏被她这么一叫才回过神来,眼前的视野又恢复了平常。 她的神智也好像回来了,强自镇定道:“你……你们找错人了,你们说的什么损害神木,我根本没做过。” “是吗?”秦骁从怀中掏出一张公文,在她面前展开,冷然道,“那这你又有没有做过?” 刘氏瞳孔猛地收缩,这是…… “你们母女为祸江南,你女儿虽然死了,你却巧舌如簧逃脱了罪责,回了京城。此案的关键证人胡三婆已经恢复清醒,她指证那些害人的邪术是你提供的!” 秦骁的声音响彻整个院子。 众人一阵哗然—— “居然母女一人都是一样的祸害!” “霍霍完江南又来霍霍京师!真是太险恶了!” “将军快把她抓住!把他们全家都查一遍!不可能只有她们母女做恶,说不定全家都不是好人——说不定是草原人派来的细作!” “说得对,抓起来!抓她全家!” 秦骁听着身后的群情激愤,没有想到京城的百姓这么擅长联想。 而且还一想就撞到了真相。 刘氏死死地盯着他手上的公文,心中尖叫着不可能。 胡三婆已经疯了,她确认过,怎么还可能清醒过来指认自己? 她浑身颤抖,看着面前这个人一挥手,就要让人上前来抓自己,顿时大受刺激。 她叫道:“别过来!让杀我珠儿的人来!让我见他!不然你们抓我也没用!” 她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去,抓住院中晾晒药草的簸箕就朝着前方扔去,不让这些甲士接近自己。 程三元家的想要到她身边去,却被旁边过来的将士一把抓住,牢牢地按在地上。 刘氏退到了墙角,眼见避无可避,连忙喊道:“让他来!我要见他!不然我是不会解除血咒的!等到今日一过,血咒彻底爆发,整个京城的人就都要跟我一起死!就算你们现在去砍了护国神木也没有用!” 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会没有如她所想象的那样发展,来的居然是军队。 眼下就是她唯一的机会了。 先祖的要求她已经完成了一半,现在就是剩下的另一半,见到那个在背后跟他博弈的人。 然而,秦骁却打破了她最后的希望:“把她打晕,带走!” 冲上前的甲士立刻照做。 刘氏来不及惊叫就被一掌切在颈后打晕,直接锁住拖走。 而被按在地上的程三元家的也没有幸免。 秦骁一个眼神过去,按住她的将士就同样把她打晕了,跟刘氏一起拖走。 外面围观的众人见到这对主仆被拖出来,都恨不得上去给她们几脚。 可惜厉王殿下的军队震慑力太强,他们不敢上前,只好眼睁睁看着她们离开。 明远大师念了一声佛偈,这才从门外进来,来到了秦骁身边。 他先是感谢了他发现刘氏所为,然后又连忙问起护国神木该如何处理。 “她的邪术已经种下,现在相国寺中已经有许多人都出现了症状。老衲无能为力,不知道这位将军可有什么办法……” 明远大师一脸为难。 如果解决不了,那就算保不住护国寺,也要保住整个京城。 在天黑之前就要把来过相国寺的人全都找回来,这难度不可谓不大。 就算是有厉王殿下的军队在,明远也觉得不可能做到。 秦骁却道:“大师放心,殿下让我来,自然早有准备,请带我去护国神木那里。” “好!”听到他竟然有解决之法,明远大师立刻露出了喜色,这便引着他前往护国神木所在的院子。 其他人也连忙跟上。 护国神木所在的院子外聚集了很多人,他们都已经听说了进去祭拜会感染怪疾,因此不敢进去。 见到明远大师带着这个年轻的将军径自朝里面走去,仿佛将生死置之度外,所有人都心生佩服。 “就是这里了。”明远大师停住脚步,完全没有在意自己会不会被感染。 秦骁抬头,看了这参天的神木一眼,然后从怀中取出了一叠符箓跟一支竹管。 他让明远大师退开,自己则拿着东西走上前去。 然后,将军师给的净化符沿着整个护国神木贴了一圈。 贴完之后,他拔开了竹管的塞子,将里面的液体向着护国神木的树根倾倒。 明远大师看着从竹管里面倒出来的东西——是血。 这血接触到护国圣木之后,就立刻从根部被吸收了。 秦骁收回了手,后退了一步。 紧接着,那一圈的净化符就开始无火自燃。 随着符纸燃烧,仿佛有丝丝缕缕的血气从树干中渗出,被火焰从神木中剔除。 很快,身上长出了血点的人都若有所感。 他们拉起袖子,再看向手臂,就见到那血点也在缓缓消失。 “好了,我好了!” “我的也是!真的没了!” …… 皇陵外,陈松意重新睁开眼睛。 她从大阵的感应中收回了反馈,知道净化已经奏效,护国神木没事了。 她的目光这才投向了皇陵。 这个时候,皇陵的石门已经重新打开,景帝他们都进去了。 第213章 第 213 章 皇陵内,被打入地底的七根木桩已经被挖了出来。 景帝正站在先帝的棺椁前。 他闭了闭眼,才从棺椁前退开,下令道:“……打开!” 尽管宽敞的皇陵里此刻站着很多人,但却一个人也没敢发出声音。 先皇已经入土为安多年,因为这次迁陵而被惊动本就不应该。 哪成想却有人觑准了这个时候,趁虚而入,将旁人的尸骨压在先皇的尸骸上! 这让景帝如何能受得了? 他站在一旁,看着几名力士上去起钉开棺,身形晃了晃,又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陛下。”今日钱忠不在,跟在他身边的是卫午,“保重龙体。” “朕没事。” 景帝抬起了一只手,让他不要来扶,自己站稳了。 周太后扶着厉王的手,一颗心同样揪到了姐姐。 看着石馆被打开,露出里面的骸骨,她不由得走上前去。 厉王也跟着上前,景帝亦是一样的举动。 这三个与先皇最亲近的人走到了石棺前,去辨认里面的骸骨。 而其他人则都留在原地。 空气里针落可闻。 只见石棺中那具尸骸穿着先帝下葬时的衣服,戴着先帝的冠冕。 周围堆放着陪葬品,看起来没有什么异状。 可是当厉王跟景帝去移开遮挡住手骨跟脚骨的衣料查看的时候,兄弟一人脸上却同时露出了怒不可遏的神色。 尤其是景帝,他不稳地后退一步,在胞弟将这个手脚完好、与他们父皇不同的人移开,露出底下散落的、看不出原样的尸骨时,直接一口血吐了出来:“噗——!” 皇陵里的众人顿时慌了。 周太后惊道:“皇帝!” 三位宰辅迅速上前,下意识要伸手搀扶:“陛下!太医——” 几位皇子也慌乱地转头:“太医——!” 然而,帝王的身体由太医院诊断,并没有什么大碍。 所以这一次短暂出行,景帝并没有让太医随行。 “用不着叫太医!” 景帝虽然吐了一口血,但怒气却比之前更加暴涨。 在一旁看着的游天原本想要上前,不过看了看景帝的脸色,觉得没什么大碍,于是没动。 他不知道他们怎么凭借棺椁里的两具尸骸来分辨到底哪一个是高皇帝,但景帝这样怒极而吐血……确实也不是装的。 景帝平复着喘息,感到心口有暖流散开。 又是弟弟给的那道灵符护住了他。 他恨极了,明明知道棺椁里这具穿上了父皇的龙袍、压在他尸骸之上的是沂州王氏的前任家主,却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只能这样无能狂怒,要等待着时机,等待着地动以后,才真正用雷霆手段把这些世家连根拔起,赶尽杀绝,不给他们丝毫翻身的机会。 可即便是这样,所有被押在地上的官吏也还是瑟瑟发抖。 就算是先前喊冤喊得最大声的鸿胪寺少卿,此刻也仿佛被掐住了脖子。 轰然一声,厉王已经将这具胆敢穿着龙袍,压制在自己父皇的尸骸上的尸骨从石棺里掀了出来。 那些陪葬品也跟着摔了出来,摔到地上,滚到起出来的七根木桩前。 他很少有这样毫不掩饰暴怒的时候。 即便是初至边关,遇到草原蛮夷叩边、在边陲小镇上烧杀劫掠时,他一人独杀八十蛮夷,割下他们的头颅,也没有这样。 敌人的血溅在这张俊美的脸上,给他增添的只有越发夺目的颜色。 也就是那一仗,给草原人留下了对这灿若神明却狠若修罗的大齐厉王的阴影。 “先帝……先帝啊!” 周太后扶棺而哭,看着棺椁底部散乱的尸骨,泪如雨下。 身为帝王,天子之尊,高皇帝的手脚却不是完整的,他在战场上断了一根手指,脚也一样。 上面的那具尸骸手脚完整,一看便不是他。 “陆云!”景帝唤道。 额头上还流着血的陆云再次出列,跪了下来:“罪臣在!” 他的血混着泪,比周围的人更狼狈。 还有许多被按在地上的人却在暗中仇恨地看着他,目光像是淬着毒。 “你告诉朕——”景帝指着地上的木桩跟尸骸道,暴怒又悲怆,“这是要做什么……他们这是要做什么?” “回陛下!”陆云压低了上身,流着血的额头再次抵在了地上,咬牙切齿地道,“他们是要窃国!他们是要在皇陵布下阵法,用这具尸骸压住皇室,窃取王朝气运!” “你撒谎!”从被他指认开始就像是死了一样的礼部尚书终于活了过来,挣扎着道,“这等怪力乱神的做法,怎么可能有效?你倒是说出这具尸骸是谁人,我们是要帮着谁窃国!” “对!”他一挣扎,工部尚书也跟着道,“陛下!臣深受陛下看重,做这些事对臣有什么好处?这分明是陆云串通了旁人,想要颠覆朝纲,想要谋害忠良——陛下!臣冤枉啊陛下!” 他们一说话,其他人也跟着挣扎起来,争先恐后地指证陆云:“陛下明察!这一切分明是陆大人指使的,见事情败露,所以想要将一切推到两位尚书身上!” “陆云立身不正,陛下只管叫人去查,定然会查到他手里有多少不属于他的钱,不属于他的田地……” 陆云在颤抖,是因为纯然的愤怒。 而比这些傻子更敏锐、更清楚万事皆休的崔尚书什么话也没说。 他只是在想,帝王肯定已经通过厉王掌控了一切,但为什么他现在还没有把证据拿出来,把他们一下子钉死? 为什么还要任由他们在这里喧哗,让整个皇陵都不得安宁? 他在等什么? 景帝的龙袍上依旧残留着血迹。 他听着这些声音,额角的青筋一下一下地抽动,然后喝道:“查!给朕查清楚!厉王!” “臣在。” “朕不信别人——你去!你去给朕查清楚!这里面涉及到了多少人,你全都给朕查清楚!” “臣遵旨!” 然后,在这些官吏觉得自己又有了一线生机,被押着起来,要押回城中、暂时关进大牢的时候,陈松意才动身去了各个天罡卫的监视地点,开始逐一收网。 鸿胪寺行馆。 狐鹿陷入了焦躁中。 从东郊的方向生出那场风暴的时候,他就觉得有些不对。 等到现在,风云散尽,他再一算,就觉得事情并没有像自己预计的那样发展。 他的推演术也像是失灵了。 他换了几种办法起卦,推演的结果都像是被迷雾遮蔽了一样。 沂州王氏的图谋并没有成功,好像在最后关头出了什么纰漏。 可是又没有完全失败。 事情正处在混沌的变化之中,让他看不到最后究竟会往哪个方向发展。 “可恶!” 孩童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栏杆上。 沂州王氏的谋划是师父计划中重要的一环。 如果他们失败了,那自己的压力就会变得很大,之后的行动就要调整。 可偏偏他不知道他们是受了什么干扰,失败到了什么地步,自己又要调整到什么程度? 要是可以的话,他想现在就冲到东郊皇陵去看个清楚,可是不能。 他们在鸿胪寺行馆,没有了鸿胪寺少卿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就算想到门口转一转,都会被守卫不失礼貌地挡回来。 因为陈松意的不可测算,还有景帝的刻意拖延,现在狐鹿在这里犹如困兽。 一王子没有他这样的特殊能力,也没有被国师收为弟子。 因此,比起弟弟完全依赖这些术法,他更沉得住气。 他坐在室内,对着弟弟说道:“中原有句话,叫做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今日发生了什么,等大齐的皇帝回来之后就知道了,你再这样着急也没用,不如坐下来喝喝茶。” “我不喝!”狐鹿暴躁地道,然后看了一眼明显守卫增多的各个出口。 最后还是决定照兄长说的,等景帝回来,再打探发生了什么事。 …… 城中,程家。 今天就是东郊皇陵的修缮彻底完成的时候,虽然程卓之是因为在这件差事上失误,现在都还没有官复原职,但是修缮完成,起码就昭示着这一页能够翻过去。 而程遇之虽然还没有从狱中放出来,但也没有判。 妻子说得很对,只要拖到太后寿辰、大赦天下,他也能出来。 刘氏的原话是:“就让他在里面吃些苦头,让赵氏也得些教训,这个家以后才能安宁。” 这几天的轻松日子更是证明了这一点,所以程卓之也不是很惦记着去江南会馆找养女了。 然而午后他才刚听完一出新戏回到家,就被冲进来的甲士惊得差点掉了魂。 家中的女眷更是一片尖叫。 “怎么回事?!”刚想跟姨娘温存一番的程卓之连忙穿好衣服从屋里出来,见到这些盔甲制式跟禁军不大一样的甲士,心中仓皇地转过了诸多念头,却一个也想不出头绪。 他看到冷着脸站在正中的秦骁,见他明显与其他甲士不同,连忙上前道:“这位将军,我是工部员外郎程卓之,这是我的家,不知我家中是有人犯了什么事……还是搞错了……” “工部员外郎程卓之?”秦骁打量了他两眼,然后再次取出了从江南来的公文,“就是你没错了。你的妻女为祸江南,当女儿的已经在江南伏诛,你妻子却不思悔改,意图危害国祚,已经被捕。” 程卓之眼前一黑。 听着姨娘在身后叫着“老爷”,他连忙定神去看面前这张公文,看得脸色青白交加。 秦骁却没有让他看太久,直接一个手势,让手下上来把他抓住。 程卓之回过神来,连忙道:“我与此事没有瓜葛!她们回江南的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有没有瓜葛不是你说了算。”秦骁并不跟他废话,这是殿下的安排,他只负责执行,“把他们都押回去!谁敢反抗就打晕,然后把这里封了,不准任何人进入!” “是!” 前一刻还如往常一样的程府眼下哭声四起。 哪怕是府中的下人,也全都被这些将士拘走,一只苍蝇都没有飞出去。 这一片住的都是京官。 在景帝登基之后最高压的那段时间过去后,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了。 在程家上下被押出来的时候,周围的邻居都悄悄地开了一条门缝看着他们,见到那位程大人中风偏瘫的老母都被从其中抬了出来,歪在榻上,想要挣扎却不能动弹,只有喉咙里嗬嗬作响。 “这是犯了什么事,居然能劳动厉王殿下的兵来抓他们……” “不知道啊。” 这位程员外郎向来是以运气好著称的。 来京城捡漏了官职,又捡漏了宅子,还差点捡漏成了谢学士的亲家。 可是这半年他就像是被反噬了一样,连连倒霉,现在更是全家都要啷当入狱了。 “真是没有人能够永远走运啊……” …… “进去!” 程家的女眷被关在一处,除了程老夫人有优待,是被抬进去的,其他人都是被推进去的。 赵氏更是没想到,自己的丈夫还没救出来,家里却天降横祸。 全家都被这样骤然登门的甲士抄了家,关了进来。 “娘、娘……我怕……啊啊啊!”程明.慧穿着囚服,被推得跌坐在地上,见到手边爬过的蟑螂,顿时尖叫一声,爬起来扑向了赵氏。 赵氏接住了她,她自己也很害怕。 这里是重狱,关押的都是罪大恶极的犯人,就算是过失致人死亡的程卓之也没有被关到这里来。 看着面前有狱卒走过,赵氏顾不得安慰女儿,连忙扑上前去,从栏杆伸出手,朝着狱卒抓道:“大人!大人!求你给我个明白,为什么把我们关进来!我们是良民,我们什么也没有做啊!” 她是在程老夫人的院子里服侍她的时候被抓走的,从头到尾都没有见到一伯,也没有听到秦骁跟他说的那番话。 程明.慧也连忙学着母亲的样子,扑到栏杆前:“狱卒大人!求求你告诉我们,我们为什么会被抓进来……” 大概是觉得放她们在这里一直吵不好,走远的狱卒转身走了回来。 他看着这两人,摇头道:“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们家的一夫人程刘氏跟她的女儿不光用邪术害人,而且还企图危害国祚,这是要诛连九族的大罪。呵,就算你们不知道也逃脱不了罪责,自求多福吧。” “危害国祚……” “株连九族……” 赵氏脑子嗡嗡的,耳边回响的就只有这两个词。 然后,她手一松,就整个人垮在了地上。 下一刻,她感到的就只有女儿惊慌地摇晃自己,还有她在自己耳边大叫娘的声音。 …… 满朝文武去了一趟东郊皇陵,回来之后整个朝野就大换血。 六部尚书一口气被撸下去了一半,更无论更下面的官员了。 本来做着正三品翰林学士的谢谦,都被任命了一个礼部尚书的兼职。 三位宰辅,还有刚刚被安插到不同位置上的各新任朝堂核心大员,从回到皇宫开始就没有再出去过。 厉王的军队动静并不大。 但从那日程府之后,却有越来越多人步了程家的后尘。 所有的官宦人家都神经紧绷,毕竟不知道自家老爷没有回来,究竟是因为留在宫中,成为了新任的朝堂核心,还是成为了下一个被调查被抓的人。 而对京城百姓来说,这场自上而起的风暴却没有刮到他们。 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天狗食日上,完全不知道朝堂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城外的流民就更注意不到了。 因为由风珉牵头开设的粥棚开张了。 对生活在城外棚户区、艰难过冬的流民来说,有人给他们施粥送炭,这是比什么都更值得关注的事。只是往年如果有贵人开设粥棚的话,都是在城墙下,他们并不用走很远。 可是今年小侯爷他们办的规模似乎特别大,城墙下的位置都容不下他们。 他们的粥棚设在了离京城有快三十里的地方,在官道旁的一大片空地上。 冬日,本来应该冰冷荒芜的官道旁扎起了林立的棚,垒起了灶,放上半人高的桶,煮起了粥。 流民从天未亮走过去,起码都要走一个半时辰,加上城外风大,要逆风前往就要接近两个时辰了。 他们施三顿,粥里有盐有肉,中午那顿还有粗粮馒头跟白面馒头。 吃完以后,成年人攒足了力气就可以跟人去干活,干得好便可以留下。 其他老弱妇孺也没有闲着。 这一次的施粥善举不光是勋贵子弟出力,还集合了几乎整个京城的勋贵世家之力。 在粥棚旁边还设了十几个帐篷,里面都是京城各个医馆药铺请来的大夫。 他们能看的病涵盖了几乎所有范围,就在这里为流民义诊,让这些流民可以来免费看看病,用极少的钱抓药,还会给他们施针。 冬日要熬药,流民抓回去没有条件。 他们可以留在这里,等药熬好以后喝完再走。 因为流民的生活条件都极为艰苦,身上大多有着各种病,所以来看诊的人很多,要等到自己的药熬好也要很长时间。 基本上从问诊到拿到自己的药喝完,时间也就到饭点了,又可以回到粥棚去再吃一顿饭。 天狗食日的时候,他们就是聚集在这里,第一次由风小侯爷他们这样的贵人陪伴着,听他们说天狗食日是怎么形成的,知道这不是灾祸,甚至可以测算什么时候会发生。 这是他们在失去自己的土地、成为流民之后,觉得自己活得最像人的时候了。 当晚回去的时候,他们都觉得走路带风,身体无比的轻松,而且对着明天充满了期盼,因为他们明天还能来。 而从第一天开始,他们就发现流民区外停着一辆辆马车。 从车夫的口中知道,这些马车都是小侯爷他们雇来的,往后几日,他们就可以坐马车集中过去,晚上再集中回来,不用自己走两个时辰。 只是这车什么时候走、多久发一趟都是有规定的,所以要坐的话,他们就要等到规定的时间。 天气这么冷,路途又这么远,要是有马车的话,他们肯定会按照时间来,没有人会抱怨要起太早,也没有人会觉得归来太晚。 就这样,风珉不动声色地把他们离开流民区的时间限制好了,把他们待在那里的时间缩短到了最低。 就算家中有病人的,也可以把人抬上马车,送到京郊来看病,而不是留他一个在家里休息。 皇宫里,这两天刚组建成的全新朝堂班子,让失去了许多零件的庙堂机器再度运转起来。 而这些吃睡全在宫中、超负荷运载的朝廷大员今日又从帝王这里听到了一件事。 “在厉王归来,与朕去祖庙祭拜那日,厉王跟朕说,他做了一个梦。” 帝王的眼下有着青黑,跟下方这些大臣一样,全都没有睡好,但是他的神情却更加急躁。 刘相在一群因为超负荷运转而呆滞的大臣中还是比较清醒的。 因为看厉王殿下不在这里,所以他站了出来,向着帝王问道:“不知道王爷做了什么梦?” 景帝心中对自己的首辅满意,脸上却不显,而是凝重地道:“厉王梦见天狗食日。” 这今天白天才刚刚发生过,因此刘相立刻拍马道:“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天人感应了!王爷梦见,然后就真的发生了。” 群臣缓缓点头,用过度使用的大脑想道,这也解释了那天为什么厉王殿下会突然去钦天监。 然后,又听景帝说道:“后面还有。” 还有? 他们麻木的神经被刺激了,睁大了眼睛等着景帝的后续。 景帝一字一句地道:“天狗食日之后,整个京城烟尘四起,盘踞在地下的黑龙翻身,令京师无数建筑坍塌,死伤无数。” “这……” 哪怕刘相再圆滑,也一下子不知该怎么接。 可其他人听到陛下话中的意思,更是谁都不敢说话。 刘相没有办法,只能再次开口道:“不知陛下是打算……” 景帝缓缓地道:“朕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朕当时也不愿相信,可是今日天狗食日不光证明了钦天监的计算,也证明了厉王梦中警兆的准确。” 群臣这时再看景帝眼下的青黑,就知道这是怎么来的了。 这或许就是陛下辗转反侧、纠结难眠的证据。 “所以,朕决定要向京城跟京畿周边派人,发出公告,加印邸报,让他们及时疏散人群——”景帝语气变得坚定起来,“提前做好地动的准备!” “这……陛下三思!” 刘相连忙跪了下来,殿中的其他大臣也都跟着跪下,向着景帝道:“请陛下三思!” 景帝也不算意外,只是看着他们,质问道:“天狗食日已经应验了,地动很快也将到来,提前预警,疏散人群,可以保住很多人的命,你们为什么还要朕三思?” “陛下!”次辅王遮抬起头,道,“从古至今,从来没有人能够预测地动,仅凭借一个梦境,就要发出预警疏散的公文……若是、若是厉王殿下这次的梦错了呢?” 那就是帝王的过错,就是对他名声的损害。 记载进史册中,他就会被千年万年地笑话,他们作为臣子也不能幸免。 景帝一下子起了身,厉声道:“若是对了呢?” 他跟自己新换了一遍的这群朝臣对峙着,他们确实忠诚于他,但太爱惜他的羽毛,也太过爱惜自身…… 就在景帝决定一意孤行,不顾反对也要这么做的时候,钱忠从外面走了进来,对着景帝说道:“陛下,胡先生来了。” 第214章 第 214 章 尽管是进宫面圣,胡绩的穿着依旧跟那日陈松意救下他的时候差不多。 只是少了一些风尘仆仆。 等钱忠通报完一出来,他便立刻往殿内去。 见到坐在上首的景帝,他先在殿中跪了下来,行礼道:“参见陛下。” “老师快请起!” 景帝从桌后起身,快步走上前,亲自扶起了他。 作为当代最顶尖的大儒,又是即将接任横渠书院的下任山长,胡绩不管是在士林也好,在朝堂也好,都有着非同寻常的地位。 像现在殿中的许多大臣,都出自横渠书院,受过胡绩的教导。 等他跟景帝行完礼之后,这些刚刚被提拔起来的少壮派都纷纷以学生的身份向他见礼。 景帝看着他,脸上一改先前的紧绷,带上了真心实意的欢喜。 天子握着他的手臂,没有松手,问道:“老师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对这位老师,景帝有着十分尊崇的心情。 若不是老师不入朝为官,而更愿意去天下周游,教书育人,收集、传承绝学,以他为相,自己的朝堂应该早就是另一副样子。 胡绩对着帝王温和一笑,说道:“刚回来。” 师生短暂叙旧之后,他才收起了笑意,换上了严肃神色,“臣来是有一件要紧事告知陛下。” 说着,他看向殿中的群臣,迎上里面许多双热忱的眼睛。 注意到那一张张有些熟悉的面孔,胡绩这才意识到朝堂核心大换血了。 而看他们的憔悴脸色,显然这两日一直没有离宫,在商讨要事。 自己却一通报就进来了,帝王是真的没拿他当外人啊。 胡绩收回目光,询问地看向景帝:“这是……” 景帝却道:“说来话长,不急,老师先说。” 胡绩便立刻转到了自己的来意上,也没避着殿中的其他人。 他望着景帝,严肃地道:“臣在西南地区游历的时候,亲身经历过数场地动……” 一听胡绩先生的来意竟然也是为了地动,群臣的神色都变得震惊、意外又微妙起来。 而景帝则是眼睛一亮,盯着面前这位意想不到的助力。 胡绩已经说到了在地震频发的西南,当地人所总结的一些地动前会出现的征兆。 他清晰地感到景帝握在自己手上的力道加重了。 虽然不明白景帝为何是这样的反应,但他还是说了下去,“……臣在书院也发现了许多相同的征兆,所以臣判断——陛下?怎么了?” “老师!”景帝的激动已经难以用言语来形容,他握着自己老师的手臂,道,“在老师到来之前,朕正在跟群臣商议这件事啊!” …… 书院,一颗石子被投入了翻涌的泉水中。 这是一眼活泉,泉水清澈,住在这眼泉旁边的几家都习惯取这里的水来煮茶。 春夏的时候,泉眼里冒出来的水多,到冬日会变少。 可是这两日,泉眼里涌出的水却多了起来。 而且不复清澈,浑浊翻花,在冬日里还冒着热气。 这样的异状,让原本来这里取水煮茶的先生们都放弃了,转而去买了山泉水。 此刻,沧麓书院一行正围在这个浑浊翻花的泉水边,盯着不断冒出热气的水,还没能回神。 今天正是天狗食日过去的第二日,是赵山长决定好的来横渠书院交流的日子。 自来了京城以后就一直待在江南会馆、没有出过门的众人都很兴奋,早早就起身做好了准备。 而今天陈松意也没有出门,难得又跟他们一起行动。 江南会馆安排好了马车,用过早膳以后,赵山长跟樊教习带着他们坐上马车,就直接往横渠书院的方向去。 按照赵山长原本的打算,来到书院之后是打算去拜访一位他的旧识。 对方如今正在横渠书院当教习,可以带他们在书院中游览一番,还能跟这天下第一书院的学子们交流交流。 一路上都很顺利,在抵达横渠书院之后,赵山长的那位旧识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们了。 众人见过了书院外面热闹的冬日集市,又瞻仰了那块刻有横渠四句的石碑,然后被引着进入了书院。 跟地处江南的沧麓书院不一样,横渠书院有着更多北地的气息,建筑更加恢宏大气。 哪怕在冬日,书院里在外活动的学子也有很多,并不受拘束。 众人一来到,就正好遇上横渠书院的学子在举行冬日的辩论、骑射、棋艺等比试。 许久没有活动的沧麓书院学子顿时跃跃欲试。 那位来接他们的沈先生指着这些地方道:“若是技痒,尽可下场一试。” 队伍里当即便有人问道:“我们不是横渠书院的人,也可以去?” 沈先生笑道:“自然可以。” 原来会有这些比赛,就是因为临近会试,来横渠书院想要找谢长卿挑战交流的人太多,所以书院干脆想出了这样一个法子。 想向他们的书院第一宣战可以,但谢长卿终究只有一个人,精力有限,不如就先过了他们书院第二、第三……这一关。 都是横渠书院的学子,实力有差距,也不会相差太远。 既然是要检验自己的实力,那跟第二、第三名比试也是可以的。 敢来向书院第一发起挑战的人自然有着自信,并不惧这前面的小角色。 君子六艺,每一项书院里都有可供挑战的对象。 结果就是来的世家子弟一个两个自信满满,等真正下场以后,却发现别说是书院第一,就连排在谢长卿之后的第二三四五名都比不过,遂羞恼地退去。 回到书院的谢长卿这才得了一丝安宁,能够继续在藏书阁高处看书。 而书院的先生们觉得冬日沉闷,这些比试项目保留下来可以调节气氛、调节心情,于是便继续保留了。 沧麓书院一行今日来交流,可以说跟这些比试项目正好对口,带队来的赵山长自然也不会拦着他们,只是说道:“骑射就不必去比了。” 在江南长大的他们,是怎么也不可能追得上这些在北地长大的学子的。 “是,先生!” 话音落下,他们就四散开去,朝着自己感兴趣的项目交流去了。 陈继羽跟纪东流去了辩论的方向,陈松意则跟在赵山长跟樊教习身边,同沈先生一起在书院里转了一圈。 等到回来的时候,就见到另外几个方向都没人了,辩论比赛那里却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几圈。 赵山长顿时来了兴致,问沈先生:“那边是怎么回事?” 沈先生道:“不知,不如过去看看。” 陈松意跟在他们身边,一过去就看到了谢长卿那熟悉的身影。 果然只有他在,横渠书院里才会有这么热闹的时候。 “先生!学妹,你们来了!”站在人群边缘看着里面的人一见他们过来就立刻招手。 而其他人见到沈先生跟另外两位眼生的老者,自动让开了一条路。 四人占了一个好位置,开始看里面的辩论。 谢长卿一人对上几人,丝毫不落下风,精妙的见解时常引来阵阵喝彩。 他一人站在场中,周围的人便像是都面目模糊了,让冬日太阳的光芒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与他辩论的几人陈松意都眼熟,既有世家子弟,也有他们沧麓书院的学子,还有来过江南会馆、跟她哥哥成为了好友的林詹跟姜致。 她的兄长也在其中。 包括纪东流在内,其他人都逐渐败下阵来,逐渐的,场上就只剩下四个声音。 原本时间线上的今科状元、探花跟下科状元、榜眼聚集到了一起,你来我往,引经据典,唇枪舌剑,精彩绝伦,有很多典故别说是一些学子,就算是樊教习一时也反应不过来。 但这并不影响周围的人听得如痴如醉,沉浸其中,不时为某一方的观点叫好。 退回到人群当中的纪东流见了陈松意他们过来,摇着头苦笑:“来横渠书院之前我还对自己很有自信呢。”——没想到却连一刻钟都坚持不了。 陈松意安慰道:“纪学兄不要妄自菲薄,你的长处不在辩论上。” 他在治水上的天赋,是所有人都无法替代的。 赵山长则是两眼放光地看着自己的弟子。 他知道自己收了个好弟子,基础扎实,进步神速,但没想到短短时间他能进步至此。 “好,好。” 他听了片刻,摸着自己的胡子,忍不住嘴角上扬,露出了笑容。 就在所有人都不知道这场辩论会持续多久,什么时候才能分出胜负时,胡绩先生从外面回来了。 他跟女儿胡宜今日出门,去看了城外集结了勋贵之力搭建起来的粥棚跟义诊的医棚。 因为衣着过于简朴,胡绩先生还被分了一碗粥。 他也没有推掉这被错认的好意,喝了这碗热腾腾的粥,然后留下了自己捐赠的银钱,这才带着女儿回来。 一路上,他夸赞着风珉,夸赞这些前两日还被关在京兆府的勋贵子弟,回到书院还道:“我看书院的学生也应该去帮忙做一些事,才能见到民生疾苦。” 他说着,见到前方辩论的热闹,于是对女儿说了声“过去看看”,然后父女二人一过来,就见到了站在人群中的陈松意。 “山长!” “是山长!山长回来了。” 在他们发现陈松意的时候,横渠书院的学子也发现了他,纷纷向着胡绩行礼。 场中原本在辩论的谢长卿也停了下来,这才发现了人群之中陈松意也在。 赵山长见到胡绩先生,更是激动:“胡绩先生!” 他在京城的时候,就一直希望有机会能够拜望胡绩先生,可惜他一直周游在外,直到离京,赵山长都没有机会得见。 今日真是意外之喜。 松意说今日来,果然就会有好事发生! 见因为自己的到来,辩论停下了,胡绩先生于是摆了摆手:“不必管我,你们该做什么继续做什么。” 说完,他的目光落在了那日救下他们父女跟车夫的少女身上,见她像是跟师长一起来的,于是走向了赵山长。 赵山长跟樊教习见到胡绩先生主动迎向他们,两人都激动得差点把胡须拔了。 在胡绩先生来到面前之后,两人主动先见了礼。 胡宜站在父亲身边,对陈松意笑了笑,听父亲问道:“这两位是?” 沈先生在中间忝为介绍,说明了赵山长一行的身份,跟这次来书院的来意。 “原来是沧麓书院的两位先生,有理了。”胡绩向两人回了一礼,然后邀请道,“他们年轻人在这里有他们年轻人的辩论,两位先生不如来我那里坐一坐?” 赵山长跟樊教习哪里会有拒绝的道理?很快便应下了,安心地把学生都留在这里继续他们的辩论,只带着陈松意一个,随胡绩先生前往了他的草堂。 书院的先生们在书院中都有自己的居所。 有些独居,有些则带着家人一起。 因为可以任意选择喜欢的地方盖房子,按自己的喜好布置,所以横渠书院的教习们所住的地方建筑风格各异,胡绩先生居住的地方则同他日常的风格一样,十分的简朴。 草堂的屋顶只是用最简单的茅草铺就的,还是在他离开书院去各地周游的时候,书院给他好好地修葺了一番,增加了保温层,再用茅草铺回去,紧紧地扎住,这个冬天在屋内才不会感到寒冷,不会觉得屋顶的茅草随时都要被风卷走。 赵山长跟樊教习坐在这间草堂内,觉得犹如身在圣地。 尤其与这简朴的布置相比,这里堆放的许多古籍,都是外面有钱也买不到的传承。 他们知道胡绩先生很好相处,他的学问有多深,人就有多宽厚,但没想到第一次见面就能得到这样的接待。 直到胡绩先生看向他们身后站着的少女,同她说话,让她今日一定要留下来吃一顿饭,尝一尝他女儿的手艺,好向她表示感谢的时候,赵、樊二人才知道这次奇遇从何而来。 “先生的意思是,我们松意救了你?” 尽管松意救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先前更是两家勋贵跟一位次辅都那样隆重地登门道谢,但赵山长跟樊教习还是不敢相信,同胡绩先生再三确认。 “不错,我跟小女回书院那日马车失控,若不是她,我现在只怕就不能坐在这里同两位说话了,”胡绩说着,又抬手指了指屋里堆放的书,“这些也保不住了。” 赵山长跟樊教习光是听着,都能想到当时的情况有多凶险。 两人动作一致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压压惊。 算算时间,这应该是松意出去的第三日,她回来的时候提了吗?好像没有。 这是每出去一次,都能救下不得了的人啊。 陈松意此刻并不在草堂里。 她跟胡宜在一起。 草堂里的水缸没水了,胡宜要兑现承诺,洗手做羹汤,要先去打水。 陈松意知道胡绩先生请他们回来,免不了要提那天在北郊的事。 留在草堂里,若是两位先生问起细节,自己少不得还要编造一些借口。 不如离开,让他们直接问胡绩先生好了。 胡宜带她去打水的泉眼。 她手提水桶,对走在身旁的少女道:“明明是让陈姑娘你来做客,结果却要劳烦你跟我一起来打水。” 平日里水缸都是满的,有人会打好,今日却是刚好用完了。 “没事。”陈松意也提着一只水桶,桶里还放着一个水瓢,“我在家也会做这些,而且两个人一起来,可以少走两趟。” 胡宜很喜欢她,细心地问了她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 交谈之间,泉眼就到了。 胡宜准备转身去打水,却看到平日清澈的泉水变了样。 浑浊,带着异常的气味,喷涌不止。 她一时不防,想要避开喷上来的一股浊气,却差点扭了脚。 还是陈松意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这里……”少女皱着眉,这里的水怎么看都不像是能饮用的。 胡宜站稳了,与她一起看着产生了异样的泉眼,道:“这里平日不是这样的。” 她说着,抬头看向了四周。 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把水桶往地上一放,就对陈松意说道,“跟我来。” 陈松意一点头,把桶放下,跟着她朝着另一个方向去。 胡宜快步奔跑着,她的速度对陈松意来说还是慢了。 确认了她要去什么地方,少女就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然后揽上她的腰,真气运转,脚下一踏,几个纵跃便来到了目的地。 再次体验了那日被她从马车上带下来的失重感,胡宜落地时还有些晕眩。 耳边听见一声“到了”,然后揽在腰间的手松开,她才回神。 她们如今所在之处是书院的后山,这里有一片湖泊。 冬日湖水本来应该结冰,鱼在底下休眠。 可现在湖面上的冰却裂开了。 两人可以看到鱼在冰下焦躁地游动,不时地撞击开裂的冰,想要从里面跳出来。 在更远处,已经有鱼成功了。 跃到岸上,很快缺水而亡。 还有许多从山上跑下来的动物,它们在冬日本来不应该出现,可眼下却躁动无比。 在两人来到这里之后,就见到不止一窝兔子从洞里钻出来,慌不择路地往外跑。 “这是……” 陈松意知道这是很快将会有地动,从结果反推,能够知道这些水文跟生物的异动是因何而起。 可是,没有重活一世带来的信息差的胡宜在看了这几处的异动之后,竟然也得出了同样的结论,“——要地动了!” 她立刻看向了陈松意,“得赶快回去,要告诉我爹。” 陈松意没有多话,再次揽住了她,带着她回了草堂。 草堂里,正在和赵山长他们交谈的胡绩先生听到外面传来一声“爹”,然后看到向来稳重的女儿急切地奔进来。 陈松意跟在胡宜身后,见她说完方才在书院中见到的几处异状,胡绩先生的神色猛地一变,连忙朝着女儿所说的地方奔去。 赵山长跟樊教习却还是一脸茫然。 “怎么了?”两人本能地看向陈松意,“出什么事了?” 陈松意摇了摇头,仍然在想着胡宜怎么能凭借那些现象确认地动即将到来。 这时,草堂外传来一阵说话声,却是结束了辩论的沧麓书院学子跟横渠书院学子一起过来了。 “先生?这是怎么了?” 见三人站在草堂外,不见胡绩先生踪影,结伴而来的众人停住脚步,不由得开口问道。 谢长卿也在人群中。 他看着陈松意。 他刚刚知道,方才令自己的同窗应对不来、所以要把他从藏书楼里叫出来的那三人当中,就有一个是她的兄长。 风珉再三提到过陈寄羽这个名字,说是他在江南认识的朋友,会是自己的劲敌。 但他却从头到尾都没有提到过,那是她的哥哥。 见大家都来了,赵山长问:“松意知道胡绩先生他们去哪里了吗?” 得到肯定的答案之后,他立刻道,“走,我们过去看看。” 在书院里,能让胡绩先生这样失色,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他们应该过去看一看,看有什么地方能帮上忙。 刚刚赶来的众人也道:“我们也去!” 地动这件事没什么好瞒的,就算现在胡绩先生不说,很快朝堂也会令人发下公告,提醒疏散,陈松意便先带他们去了泉眼。 胡绩先生父女还停留在这里。 谢长卿带着横渠书院的学子先冲到了他们山长身后,然后看到泉眼的异样。 顿时有人惊道:“这泉眼……” 这泉眼怎么回事? 就算是有人下毒,也不可能让本来冒着冷泉的地方变成这样。 胡绩先生神色凝重。 看过了泉眼的异状,又听了女儿在后山的湖边看到的动静,他彻底确定了:“是地动的前兆,要地动了。” “地动?!”这个词对生活在京城跟江南的众人来说都有些陌生。 毕竟两地安稳,少有地动发生,但这不妨碍他们想起书上的记载,想到地动的破坏力。 胡绩先生沉声道:“我要进宫,我要把这个消息告知陛下,让京师做好准备。” 说完,他没有停留,便立刻让人套马车要进宫。 其他人还没有反应过来。 沈先生是有意阻拦,却没能成功。 胡绩进宫的路上,一路都在打着腹稿,想着要如何说服朝堂,让帝王发出预警。 他怎么也没想到,景帝竟然就在宫中跟朝臣说着这件事。 想到自己进来之前隐隐听到的那声质问,胡绩明白了眼下是什么情况,他毫不犹豫地道:“那就请以臣之上奏为名,向京城内外发出预警!如若有误,一切罪责由臣承担。” 第215章 第 215 章 “不可!师兄/胡师!” 位宰辅中,有两位同时伸出手阻止道。 其中一个是首辅刘清源,另一个则是方才劝诫帝王的次辅王遮。 殿内有更多少壮派的新臣直接下跪请道:“请陛下以臣之奏去发布预警!” “还是由臣来!臣愿意一力承担,请陛下准奏!” “臣不及胡师,但臣也愿意!” 前一刻还想要阻止景帝发布地动预警的群臣,现在一改先前的瞻前顾后,纷纷请命。 亲师如父,古往今来,师有罪责都是该由弟子来代受的。 何况胡师并不在朝野,他是为了京师内外的百姓安危才要一力担下这风险。 他们既是大齐之臣,又是他的学生,怎么能让老师这样做? 王遮叹了一口气,跟刘相、林相交换了一个眼神。 然后,位宰辅便下定了决心,向着景帝齐声道:“还是请陛下以臣人之名,下令发出预警吧。” 胡绩先生之名分量可比天子,后面这些少壮新臣是比不上他的。 他们个宰辅加在一起倒是差不多了。 这已经不是单凭厉王殿下一个梦境去确定要地动。 这是由胡绩先生的经验推断出的结果,应当是准了。 就算不准,这代价也由他们来支付吧。 后面这些是好不容易给景帝凑出来的新班底,正是有大用的时候。 他们个的位置想要找人来替代倒是没什么。 大不了把已经致仕、辞官的那几位找回来。 景帝能扶住自己的老师一人,但他的位宰辅跟那么多新臣一起下跪,他却是扶不过来。 然而此刻看着他们,听见他们的声音,帝王却是忍不住畅快地笑了起来。 笑完之后,他才松开了老师的手,来到他们面前: “不必争了,就由朕来。” 群臣的声音停下,看着他们的帝王,见到他坚定的目光跟仿佛带着光芒的脸。 “你们是朕之臣,老师亦是朕之师。” 景帝一边说着,一边扶起了自己的位宰辅,又让其他大臣平身,“京师万民则是朕之子——父母爱子,有什么罪责不能扛的?” “陛下……” 殿中群臣因帝王一句话而心头热血翻涌。 包括先前出言反对的次辅王遮在内,位宰辅更是为他们的君王所感动。 人纷纷道:“陛下,请让臣等一起!” “对!请让臣等与陛下一起——” 这一刻,朝堂上下真正达到了君臣一心。 景帝双眸光芒熠熠,望着自己的群臣,心中顿生豪情。 “好!”帝王点头道,“那就一起!” 他们不会有错。 可若是错了,那便一起! 看着自己的朝臣,看着自己的老师,再看到在旁始终忠诚的钱忠,景帝现在真正有了信心,能够成为那日胞弟口中的大齐中兴之主。 虽然即将到来的京师地动会是很大的挑战,但是这一刻的他心中少了退缩跟畏惧。 因为看着他们,他真的看到了自己中兴大齐的未来。 …… 胡绩先生入了宫以后也不走了,直接留在了宫内,跟朝堂里的大臣们一起负责制定安排各种应对。 有了在西南历经数次地动,有了丰富经验的胡绩先生在,公文被迅速拟定出来。 各种应对之策很快定下,邸报也被下达书写。 转眼就像雪花一样,从皇城中心向着京城内外下达送发。 骑着快马的信使从各个城门奔了出去,奔往京畿各县。 胡绩先生完全没有想到自己来这一趟会这么顺利。 尤其景帝还能确定地动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京城内外哪些地方会受灾最重、损坏得最厉害。 他忍不住想道:“即便是在地动频发的西南,当地最博学的人也还没能研究出地动的预测之法,只总结出了地动前的一些征兆,陛下是如何能够知道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余震会绵延几天、哪里受灾最重都能知道,朝堂也完全相信,一丝不苟去执行。 胡绩觉得,这次就算自己没有进宫,帝王也能将这件事情做得很好。 书院。 胡绩先生离开没有多久,朝中就快马发布了地动的消息,同时捎来了山长的口信—— 他这两日要留在宫中不回来了。 面对地动,除了配合朝廷,书院有什么要安排的,可以询问胡宜。 毕竟她随他游历天下,博闻强记,他经历过的她也知道。 胡宜自然也没有让众人失望。 她已经列出了地动时哪些地形、哪些人最容易出问题。 “朝堂的人力有限,我们书院最好也尽自己的能力去帮忙。周围有很多民众,哪些需要疏散,哪些需要转移,可派人去相助。” 书院的先生们在听到消息后已经聚集到了一起。 沧麓书院一行此刻也留在这里,认真地听着胡宜的话,准备好了加入帮忙的队伍。 胡宜已经恢复了沉稳,颇有其父的风采。 陈松意听她说道:“地动发生的时间是在两日后,虽然不知道宫中是如何预测出这个时间,但起码给了我们缓冲的余地。” 众人纷纷点头,虽然还有一日有余,但要及时转移书院内的人和物,还要去帮忙通知疏散书院周围的百姓,算得上时间紧迫了。 “好,我们这便分头去行动,把所有人都动员起来。” 赵山长则对着沈先生道:“我们这些人就交给老沈你指挥了,要做什么尽管说。” 城郊,流民聚集的粥棚跟义诊医棚。 这两日,城外的流民已经形成了习惯,大量地聚集到了这里。 从皇宫出来的信使途径此处,见到这么多人,又认出了在粥棚里亲自掌勺施粥的忠勇侯之子,于是停了下来,把要张贴出去的告示给了这里一份。 “地动?京师要地动了?” 聚集在这里的众人不论贫富贵贱,脸上同样露出了害怕的神色。 经过先前天狗食日的精准预测,皇家的公信力已经深入人心。 此刻见到信使一来,没人对这个消息有所怀疑。 地动,这种一旦发生就能顷刻将一座雄城摧毁,将山峦化为平地。 有人是亲身经历过,有人是在书里看过,都不妨碍这种仓皇恐惧的氛围在整个营地蔓延。 刚刚拿着弓箭出去,把山那边这两天多起来的兔子打回来加餐的徐二他们听闻,也纷纷白了脸。 “不行,我娘他们还在城中,我要回去……”“我也……” 风珉看过告示,却扔下了手里的勺子,从棚中走了出来。 他将信使带来的公告在众人面前展开,沉稳地道:“从朝堂发出的预警里说了,地动的时候只要待在空地上避难,不要靠近山体跟建筑就最为安全!” 他的声音里倾注了真气,极强的穿透力让哪怕身在粥棚最边缘的人都能听到他的话。 “这里就是空地,所搭建的棚都是轻质的,既能挡风,被震倒也不会伤人,留在这里避难最好,大家就不要回去了。” 信使听了他的话,也觉得这里简直是天然的避难所,完美地符合了陛下跟朝中重臣制定的避难之策。 这些流民虽然人多,而且恐慌,但是留在这里就可以得到很好的控制,节省京师的人力。 他心中感慨,又见小侯爷能掌控全场,于是对他点了点头,就翻身上马,继续朝着目的地赶去。 风珉的话安抚了一部分人的心。 他们看向四周,没错,这里就是最好的避难所。 而且他们拖家带口,全家都在这里,穿上了最厚的衣服,留在家里的东西没什么值钱的。 只要小侯爷他们愿意让自己一家人留在这里,不用回去,他们就能熬到地动结束。 徐二他们听了风珉的话,也觉得这里安全。 于是第一反应就是:“那我们现在回去把家里接过来?” “添什么乱?”风珉制止了他们,“京城里也是有安全的地方的,像南北军的校场,你们府中的空地,陛下都还坐镇宫中,留在京城也没问题。” 一众勋贵子弟一听,有道理啊。 平民百姓家里房子狭窄,要躲出来,可是他们府中,旁的不说,就说花园跟演武场就可以避难。 再不济,还可以移出来,避到城外的庄子上去。 完全用不着自己操心。 此刻却有流民上前来请求,让他们回去。 他们还有家人今日没有一起来,而是留在了棚户区。 “求公子让我们回去,把人接过来……我们一定不添乱。” 风珉也早有准备,指着马车道:“你们留在这里,让马车去,把他们都接来。晚上这里这么多人,棚子不够住,粥棚又不防风,肯定要生火,你们可以现在去捡捡柴火,等晚上用。” “好好!多谢公子!多谢公子!” 听他竟然愿意派马车去把自己的家人接来,上前来请求的流民全都跪在了地上,向他磕头感谢。 他们这几日都吃得很饱,有力气。 别说是捡柴火,就是要去挑水、劈柴,或者搭建新的棚子也可以。 风珉看着他们起身,都准备结伴而去,到四野去收集一些有用的物资,只转头看向了皇城的方向。 前去拉其他流民的马车已经出动了,虽然那么多人聚集过来会超过这里的负载,不过能让京城的压力越小越好。 这些流民保全了性命,这几天又吃好了,便可以化为新的助力,等地动之后会有很多地方需要重建,有很多人需要帮忙的。 到时候他们就可以反过来帮助京城。 他看向从马上下来的徐二他们。 这些勋贵子弟已经缓过神来,不那么害怕了,心中反而生出了激动。 他们本来跟着风珉,这两天在这里顶多也就是捡捡柴、搅搅粥。 再有就是因为地动惊动不少冬眠的动物跑出来,还给流民加了不少餐。 没想到现在他们搭施的粥棚、医棚竟然派上了这么大的用场! 有生之年,自己竟然可以救那么多人,救完之后,多少人得感念他们的功德啊! 这个念头一起,令他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了一种飘飘然的感觉。 如果不是地动在即,压力太大,少不得就这么笑出来。 他们拎着打来的猎物走到风珉面前,晕乎乎地道:“那我们不回去,可以做什么?” 风珉看了眼他们手里拿的猎物,地动前乱跑的动物栽到他们手上,都遭殃了。 他从徐二手里接过兔子:“天色还早,再去捉几只回来。” 京城,监牢。 京城的重狱没有像这两天一样这么满过。 这里的犯人在被抓进来之前全都是京官,最低都是六品。 他们在这里被关了几天,守得很严。 家人在外面想花再多的钱、走再多的关系打点进来看他们都不可以。 看管他们的也是厉王的边军,像一个个煞神,也不说话。 让他们被关着,不知日夜,什么风声都听不见。 这天在牢门有了响动,被打开,一群甲士进来把他们放出去的时候,这些几日前还是朝中大臣的囚徒还以为事情有转机了。 “是不是陛下已经查清楚了,要把我们放出去了?” “诶,你们要带我去哪里?给我一个准信,把话说清楚啊!” 然而这些沉默的将士却从头到尾一言不发,把他们放出来之后也没有解掉他们手上脚上的镣铐,而是把他们从监牢转移到了另一个地方。 被仓皇地拖出来的众人朝着空旷的四周看去,目之所及,只有远处的墙壁跟武器架。 低头看去,脚下踩的是沙地。 这显然是禁军练兵的校场。 只是不知道这里是南军校场还是北军校场。 “进去!” 他们被带到外面来,短暂地得到自由,却没有完全自由。 很快,就被催着进校场上放着的一个个铁笼里。 除了少数几个是单独关在一个笼子里,其他都是好几个人共享一个铁笼。 这比把他们关进牢狱里更加侮辱,好像成了笼子里展示的动物。 这些被推进去锁住的大人手上脚上的锁链哐当作响,抓住栏杆,唾沫横飞地质问外面的军士: “谁让你们把我们关到这里来的?!这是什么意思!” “本官是四品大员!你们好大的胆子!” “我要见皇上!我无罪!我无罪!” 这些大人虽然被关了几天,但依旧中气十足。 一个两个骂起人来,声音回响在校场上空,比起将士们在这里训练的时候动静还要大。 那些把他们押到这里来的甲士没有理会这些叫骂,又是在牢里看管他们的狱卒头子过来。 他将手里拿着的棍棒在铁笼子上一敲,把正抓着栏杆叫骂得大声的人吓了一跳。 这时,校场上风一吹,身上衣服不厚的官员们就打了个哆嗦。 牢头看过他们,一个两个都披头散发,不复往日光鲜。 他唏嘘地收回了棍子,说道:“各位大人,让你们出来是为你们好,不然在牢里地动了,压在底下可就死了。” “什么为我们好?什么地洞?什么意思?!” 听到他的话,有不止一个人这样叫了起来,牢头却没有再回话。 一个单独的铁笼里,正坐在角落低着头不动的老人抬起了头。 听到“地动”两字,一直在想皇帝究竟要做什么的崔尚书眼中浮现出了恍然,随即变成了惊惶。 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景帝掌握了证据,却引而不发至今! 他是想要对付他们,用世家所掌控的文官、言官经常用来对付帝王的伎俩对付他们! 他知道有地动,便压着他们不审! 只等回头将地动的罪责推到他们身上! 愚民是最容易愚弄的,言官指责地动是因为君王无德,他们相信。 君王指责地动是因为世家无道,他们也会相信! 一旦让景帝将这样的罪责推到他们头上,他就占据了民心,占据了大义。 到时候他便是师出有名,对想要跟他对抗的几个世家想做什么都行。 崔尚书的呼吸急促起来,他一下子起了身,扑到栏杆前,大叫道:“我要见皇上!我要见皇上!” 这萧家的帝王是真的好狠、好心机,真的够隐忍! “我——”崔尚书朝着栏杆外伸着手,突然整个人一僵,直直地往地上倒去。 “崔大人!”跟他关得不远的工部尚书看到这一幕,见到崔尚书失去了平静后倒下,连忙大叫了起来,“来人!太医!快找太医!” 程卓之听见上官的声音,朝这个方向看了一眼。 周围都是一群在皇陵里被抓的大员,他身在其中,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他没去管上官因什么而慌张,也没在意这些比自己官职还高的大员是怎么被抓进来的。 他这两日只是无数次的后悔没有早去江南会馆,没有跟松意联系上。 危害国祚……刘氏怎么能做得出这样的事?程卓之想不明白。 而现在谁都救不了她了。 唯一一个还能让他们这些不知内情的人减轻罪责,不必被拉到菜市口去砍头的就是松意。 如果自己早一步见到她就好了。 现在他们全家被关得那么严密,她不可能知道。 说不定知道的时候,自己都已经被砍头了。 一想到砍头,程卓之就发起了抖。 他又想起这一切,都是刘氏让人从江南把亲生女儿接回来开始的。 “她满嘴谎言里,竟然还有一件是真的,说程家的运道都是因松意而来,她一走,程家就要垮掉……这竟然是真的,哈哈哈……” 程家的女眷被关押在另一个方向,也送往了另一个校场。 在被从牢里推出来的时候,赵氏几乎以为她们要被拖去砍头了,随后又发现是被带到了一处校场来。 看到要被推进笼子里,她们不像南军校场那边的大人们大呼小叫,反而为死里逃生而庆幸。 程老夫人顽强地吊着一口气,还没有死,而在这里赵氏终于见到了把她们害到这步田地的刘氏。 刘氏是单独一个人被押过来的。 因为她有邪术,是个危险人物,所以哪怕被关在囚车里,脖子跟手脚上也加了对最穷凶极恶的犯人才会用上的全副枷锁。 这枷锁锁住了她,令她站着的时候根本不能直立。 行走的时候也不能快走,双手更不能活动。 “刘氏!”赵氏一见到她,两眼几乎要滴血了,扑上来就要扯她抓她,“你这个丧门星!你这个蛇蝎毒妇!就跟你那个女儿一样,命中带衰!” 歪在一副担架上的程老夫人听见小儿媳的声音,拼命地扭动脖子。 她喉咙里嗬嗬作响,要用眼刀去杀死那个害了全家的恶毒妇人。 赵氏的骂声回响在校场上空,“你要死就自己去死啊!为什么要害我们啊啊啊!你这个贱人,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刘氏被拘禁着动不了,挨了她几下,腿上都被她的指甲划出了血痕。 “放开我!我要杀了她!”赵氏没能撒泼太久,很快人被拖开,像疯了一样踢动着。 刘氏也动了。 原本被秦骁带兵抓进来,被不管不顾的她被激怒了。 她在囚车上对着赵氏大骂:“你这个贱人——就是你害死了我女儿!是你把全家害成这样!我回来以后就不该留你一命,就该杀了你,为我女儿报仇!杀了她!先祖!替我杀了她!!” 两边校场都是一片混乱。 但因为整个京城此刻都不平静,所以校场里传出的动静也算不上什么了。 鸿胪寺。 草原使团一行人也被从建筑内转移到了空地上。 空地上搭着两顶帐篷让他们居住,好避过随时要到来的地动。 这时候,天色已晚,帐篷里住着自然没有在行馆里住着舒服。 从听完来转移他们的官吏说的话,狐鹿就陷入难以置信的震惊之中。 等到这些人一走,他立刻在帐篷里转起了圈,边走边用草原语说道:“地动……大齐的皇帝怎么可能知道!” 这是几乎不可测算的!这种事就算是他也算不出来,只有他师父才可以。 因此他们才打算借用地动的时机来行事,可现在大齐有了准备,他们甚至开始提前应对。 “他们怎么可能知道……他们怎么可能知道!” 二王子被他转得头晕。 少了这样让大齐京都损伤严重的好机会,对草原来说可不是好事,但弟弟这样焦急于事无补。 “停——”他才想让狐鹿停下来,就看到像困兽一样转了半天的孩童一下子停住了脚步,然后脸色一白,捂住了喉咙。 “一定是他……一定是那个人!” 狐鹿又想起了在济州城外差点把自己杀死的人。 只有他才有可能算得出来! 他脸上的情绪波动着,然后猛地放下了手,愤怒地咆哮道,“这样泄露天机,他就不怕死吗!” 中原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疯子! 第216章 第 216 章 这个变数让狐鹿彻底意识到了自己对中原实力的评估出错。 他放下了手,在兄长的目光中朝着正中的桌椅走去。 “这些世家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堪大用!” 大齐的皇帝就算听了那人的话,能对地动有所应对,又如何? 人力终究阻止不了自然的伟力,京城的阵法肯定还是在这时候最薄弱的。 不管那群中原世家的窃运计划最后究竟还能不能成功,他都要改变计划了。 见他平静了下来,拿出蓍草就要开始卜卦,二王子连忙走过来:“你要做什么,狐鹿?” 狐鹿停下动作,恨恨地道:“我想通了,师父找的那些中原世家靠不住,还是要我们自己来。” 他们原本是要在地动之后,再等一个多月的时间。 京城再度恢复一点生机,才在太后寿辰之前去炸了西南角的火药库。 那时候正是京城的守卫最疲惫、最容易出现漏洞的时候,他们也最好得手。 可是现在要补救,那在地动开始之后就是最好的时间了。 听他要擅自改变计划,二王子一时想要阻止,又挣扎不定。 他知道弟弟说得对,他们来到大齐的都城,最大的目标就是要毁去京城的大阵,破坏中原的龙势。 只有毁了他们,草原才有起势压过中原、统治他们的机会。 狐鹿看到二哥的犹豫神色,知道他还想阻拦自己,于是恨铁不成钢地道:“二哥,计划是要跟随局势来变化的,现在不动手,就会错过最佳时机了。” ——他学中原人,难道要连他们的优柔寡断也一起学了不成? 皇陵是不好动了,就差了那最后一步。 但起码势已经成了,在京城的阵势上打开了一个缺口。 而在地动的时候,护国神木跟书院石碑作为大阵的组成之一,都会跟地动的破坏力对抗,分散出力量来守卫京城,在这种情况下尽可能保持京城的稳定。 这个时候兵分三路,去同时破坏护国神木、书院石碑跟最薄弱的西南角,就能够把世家缺的那最后一步补上。 二王子还在犹豫,狐鹿厉声道:“再犹豫下去就没机会了!” 前面就是他一时犹豫,没有在斗转星移大阵失败的时候出手,所以现在落到了被动的境地中。 他不再看二王子,而是开始推演要在什么时间、从什么路线出发,成功率最高。 孩童的声音在帐中响起,说道:“师父说了,地动的时间就在明天凌晨,子时一过就会开始。 “大齐的皇帝为了应对地动,调动了京城所有的兵力,妄图要保住更多人的性命。可笑他这样不自量力,就会让京城一片混乱,管不上我们。 “你来大齐是阿父的意思,我跟你来却是师父的意思。 “有人想要破坏师父的计划,我不能让他们得逞。” “大齐的皇帝跟厉王一样狡猾,如果不是他们先前刻意蒙蔽,我也不会被迷惑,不会多等这两日。 “我可以自己去亡羊补牢,你留在鸿胪寺,人都留给你,到时就算我失败了,也不会牵连到你——” 听到这里,二王子终于下定了决心,咬牙道:“你在胡说什么,这世间哪有让自己的亲弟弟去冒险,作为哥哥却留在安全的地方、什么都不用做的道理?” 狐鹿抬头看他,听他说道,“不用留人给我,你可以把他们都带去,本来我们出使大齐就是要让他们虚弱,让他们的内乱瓦解他们的防备,为王庭的壮大争取时间。 “你说得不错,地动一开始就是最好的机会。他们关注不到我们,我会引开外面那些人的注意力,你要做什么只管去做。” “好!”狐鹿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这才是我的好哥哥!” 他说着,眼中闪过厉色——这一次最好不要让他碰到那家伙,不然他一定要他血债血偿! 绕开世家的失败与否,不再去管斗转星移大阵的结果,那些遮蔽在狐鹿眼前的迷雾就散去了,推演的天机再次变得清晰起来。 除了他跟二王子,他们使团中一共有二十一个人—— 十八个战士,三个巫,正好兵分三路。 等到明天凌晨,第一场地动一起,外面一乱,就立刻动身,提前动手去炸了那三处,补完世家的失败留下的缺口。 狐鹿身边跟随的依旧是那个失去了双眼的巫女。 她失去了眼睛,但却没有失去她应有的功能。 她依然可以给草原的战士以加持,让他们力大无穷,刀枪不入。 同时拥有更快的速度。 到时,二王子会先从帐篷中离开。 他虽然没有像弟弟这样,得到国师传授武艺跟术法,但他的身手也是不错的。 由他去引开鸿胪寺外面的守卫,他们想要出去就简单多了。 伴随着狐鹿推演出的计划确定,时间跟路线都变得清晰起来,夜幕也开始在京城降临了。 入冬以后,京城的黑夜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紧张、憋闷,让人感觉透不过气。 明明是寒冷的冬日,但温度却比平时要高许多。 巷子里的鸡犬都在不停地叫着,极度反常。 提着灯笼的军队依然在巷中穿行,挨家挨户拍门。 他们要把地动的消息传到那些还没有传到的角落去。 京城里的很多富贵人家都已经离开,到城外的别庄去住了。 而留在京城的平民百姓都没有睡着。 他们紧张地待在外面的空地上,手中提着包袱,装着匆忙收拾出来的金银细软,牵着自己的孩子不让他们乱跑,等待着一场不知何时才会到来的大灾难。 皇城里,帝王也没有睡着。 无论是太后也好,嫔妃也好,此刻都没有待在宫中。 她们住在了空地上搭建的帐篷里,离周围的建筑都很远。 中间最大的一顶帐篷中,帝王跟大臣们都满眼血丝。 他们在就着帐篷中的烛光,一点一点地熬着。 既希望能够平安地熬过这个长夜,又希望那个预警中的时刻快点到来。 就在子时过去、进入丑时的时候,大地突然抖动了一下。 等待得神经麻木了的众人一开始还没有领悟到这是什么。 可是紧接着,这抖动变成了猛烈的摇动。 大地裂开,黑水涌出,天空中闪烁着道道紫色光芒,犹如天地要同时开裂。 人站在地面上,犹如置身于万顷波涛中,不能起立。 京城内外,多处开始坍塌,巨石滚落。 从高空中看去,可以看到成片成片的建筑在星星点点的火光中坍塌下去。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溅起大片的烟尘。 这座屹立了许多年的雄浑大城,在剧烈的地动中也再保持不了完整。 从西北至东南,可以看到建筑在一路坍塌下去。 地面上生出了无数的哭声、惨叫声。 许多已经被提前聚集到了空地上的人,看着眼前的坊市房屋倒塌,全都被吓得脸色煞白。 还有许多没来得及从房屋里出来,或是被军士叫唤了、却还想着回去收拾一点细软的人,都被埋在了底下。 灯笼摔在地上,开始燃烧起来。 犬吠声、哭声、尖叫声,汇成了这末日般的黑夜里的声音,然而都阻挡不住地动的力量。 身在城郊的粥棚跟医棚中的流民挤在一起。 带着庆幸、又带着恐惧地感受着这种天崩地裂、地动山摇的威力。 因为离得太远,他们看不到他们的棚户区前一段城墙的崩塌。 不过在黑夜中,他们却看到了一座山岳的移位。 京城,马宅。 因为贪心想要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带出来,所以马元清的兄长被埋在了废墟底下。 “老爷!老爷!” 他的妻妾全都惊慌无比,想去徒手搬开压下来的横梁。 本来在马元清没有失去圣宠的时候,他们家是不会这样的。 帝王不会让他们在这里自生自灭,一定会派军士来守着他们,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就第一时间把他们带出来。 可是现在,过往的一切荣光都没有了。 就连他们家老爷被埋在这里也没有人来救。 就在这时,一个相貌阴柔的年轻人带着几个人奔了过来。 一来到变成废墟的马宅,他立刻下令道:“挖!”说着就亲自去搬开上面的横梁砖石。 “快!求你快救救我们老爷!他被埋在里面了!就在这里面!” 那相貌阴柔的年轻人道:“走开!不要妨碍我!” 在义父被带走之后,他留在大将军府,动用了剩余的力量,四处去查义父被带到了哪里。 他探听到了那日在皇陵发生的事,知道那几位尚书已经被抓了起来。 可是,义父跟他们合作并没有任何的金钱往来。 即便有陆云倒戈指证,也不可能就这样定了他义父的罪。 在南军校场上,他的人见到了那几位尚书,却没有见到他的义父。 义父没有跟他们关在一起,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救他出来。 直到地动发生,在城中奔波的他想起了义父的家人,这才过来了一趟。 守护不了义父,他起码要守护住义父的家人! …… “救人!救人!” “这里着火了!快来救火!” 第一次地动过去,整个京城的兵力就立刻动了起来,开始全城救人救火。 忠勇侯登上了完好的城墙,看着下方。 这已经是有预警、有疏散的结果了,整个京城目之所及还是满目疮痍,有许多地方都有人死去。 可以想象,如果没有提前预警的话,这次地动京城里要死去多少人。 “侯爷,高处危险,快下去吧。” 他的亲卫在他身后说道。 朝堂发出的警示说了,地动不只是一次。 在第一次大的地动之后,还会有连绵不断的余震。 已经被破坏的建筑结构撑不过后面的余震,还会继续崩塌。 唯有待在平地上才是最安全的。 “好。”忠勇侯听了他的话,从高处下来,心中想道——前面的还只是准备,这一场大震之后,朝堂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在第一震过去之后,鸿胪寺附近就着火了。 外面的守卫被调走了一大部分前去救火。 狐鹿的行动正好开始。 他们兵分四路,二王子在这个时候特意跑了出去,闹出动静引开了剩余的护卫。 很快,穿着夜行衣的三行人分别向着不同的方向出发。 在一片混乱之中,数息就跑得不见了人影。 此刻,远处的废墟之上,闪烁着紫色电光的天空背景前。 两个戴着面具的黑色影子才站了起来。 他们一个高些,一个矮些,都背着刀,穿着黑色的衣袍。 两人脸上戴着面具,其中一张画着饕餮,另一张画着睚眦图样。 他们在面具后盯着其中一行八人离去的方向,没有理会朝着城外跑去的另外两队。 很快,两人便如同鬼魅一样从废墟上奔了下来,在周围的哭声、叫声中,朝着目标追了上去。 …… 城墙坍塌了一片,城上的守卫力量都下来了,投身到救火跟救人之中。 在这片混乱里,京城的防卫形如虚设。 狐鹿的计划里,三队人会同时往三个方向去。 奔向东郊跟西郊的两支队伍越过了坍塌的城墙,轻易的就在夜色中离开了京城。 没有马,他们只能靠双腿在这个距离上奔袭。 但对于这些用特殊的方式培养出来的战士来说,要毫不间断地快速奔跑上一两个时辰并不是问题。 队伍中的巫增幅着他们的状态。 从离开京城到奔向旷野,两支队伍没有丝毫的减速。 城中一片狼藉,城外大地上也出现了裂痕,绵延向两个不同的方向。 几乎不用辨认目标所在,顺着这裂痕的延伸就能够找到护国神木跟书院石碑。 在那两个地方没有像京城的火药库那样严密的守卫。 即便不用他们这么多人去,也可以轻松地突围,完成任务。 草原使团带来的火药弹一共有十五枚,在济州城外狐鹿用去了两枚。 剩下十三枚,两支队伍各分到了五枚。 书院石碑跟护国神木十分坚固。 哪怕在地动之后的虚弱状态,五枚或许也只是堪堪能给它们造成损害。 最重要的还是火药库。 不过火药库的方向却不需要用那么多的弹药。 四王子带去的三枚火药都只是引子。 真正能造成惊天动地的爆炸的,还是火药库里堆积的东西。 这些火药弹被掌握在巫的手里,由他们判断什么时机合适,应该在哪个方位砸下去。 这些草原战士只是用来保护他们的。 两支队伍在从不同的方向出城以后,很快就拉开了距离,渐行渐远,再看不到对方的身影。 在全速奔袭了大概快半个时辰以后,他们已经来到了一片旷野上。 一路从出京到现在,都没有任何人出现来拦他们。 旷野上也十分安静。 因此,当前方的矮坡上出现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影,手执连弩静静地对准他们的时候,他们的心中都生出了一种仿佛见到了幻觉的感觉。 然而,天空中闪烁的紫色电光照在那些连弩跟箭矢上,却反射着真实的光芒。 真的有人在路上等着他们! 两边都遇上了拦路的人马,他们做出了同样的举动——将队伍里的巫负到了身后,组成阵型,没有放慢速度,继续冲锋,手中亮出了各式的武器。 草原战士心中没有动摇,那些箭矢对他们来说没有用。 只要巫活着,他们就是刀枪不入的,可以无休止地战斗下去。 从地震开始到现在都没有出现的天罡卫站在矮坡上,在这些草原蛮夷无视箭矢地冲锋过来的时候,为首的两名队长同时下令:“放箭!” 上百人就像是由同一个人的意识操纵一样,按下手中机括。 破风声起,箭矢便铺天盖地地朝着冲锋而来的草原人飞去。 这一场小型的遭遇战不是发生在边关,而是发生在京城的郊外。 双方都有着杀死对方的坚定意志。 叮叮当当,箭矢击打在草原人的武器上,大部分被他们挡开,小部分擦着他们的身体飞过。 就在这些刀枪不入的草原战士觉得这种攻击无力,觉得自己不可能为这种武器所伤的时候,他们却感到了痛楚。 布帛撕裂的声音中,他们见到箭矢插.入自己的血肉里。 伤口处流出了血,滴落在大齐的土地上,然后痛意扩散。 “怎么回事!” 被他们挡在身后的巫看着这一幕,立刻伸手拔.出了一枚箭矢。 这明明是普通的箭矢,但却有着可以伤害他们历练出来的特殊战士的力量。 她霍地抬头,见到前方这些拦路的人手中的连弩又再次自动填上箭。 这些人没有与他们相对冲锋,而是站在远处,再一次扣动了机括。 破风声再次响起,又是一轮箭矢朝着这里飞来。 这一次,更多的箭矢射中了他们,令两支冲锋的队伍速度慢了下来。 天罡卫从始至终都没有第二人出声,只有不断地射击。 按照殿下的布置,他们不用跟这些人正面交手。 这种被特殊培养出来的草原蛮夷力大无穷,刀枪不入,跟他们短兵相接只会造成己方的伤亡。 只要用新任军师这两日画好送来的符,擦过他们的弩,擦过射向这些人的箭矢,就可以破了他们的不破金身,用这几轮射击取他们的性命。 两支分派往城外的队伍当中都开始有人倒下。 他们的防御阵型出现了漏洞,令被他们护在背后的巫都被大齐的弓箭所伤。 “这样下去不行!这样下去不可能抵达目的地,一定会死在他们的手上……” 身负决策者身份的巫心念急转,看着站在高处的人马,扣住了腰间的火药弹。 唯今之际,就只有先炸开一条路,然后再通向那两个地方! 大齐所有的兵力现在都被牵扯在城中,能够分出这些人在这里已经是极致了,后面一定没有人了。 心念一决,两边的巫都同时有了动作。 两人同时从怀中取出了两颗火药弹交给背负自己的战士,催促道:“扔出去!” 接过火药弹的战士没有迟疑。 在高速的奔跑中,抬手就将火药弹朝着前方向他们射击的人投去! 两枚火药弹比起成年人的手指头大不了多少,在这样昏暗的光线下,就算是最强的射手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射中。 两名巫紧紧地盯着前方。 只要等火药弹一落地,前面这些人就…… 这样的念头还没转完,前方的人马就朝着两边分开。 然后,从其中站出来了七八个比成年人矮小得多的身影。 这些半大少年手中都提着一把刀。 他们站在高处,动作一致,猛地朝着火药弹飞来的方向挥刀。 七八道尚且稚嫩的凌厉刀气自他们手中脱出,飞向半空! 就如在济州城外陈松意挡下这一击一样,那些刀气交错纵横,在空中跟火药弹发生了碰撞。 轰然一声,草原人投掷出来的火药弹在旷野中炸开! 冲击波在他们头顶朝着四野扩散。 这两声爆炸通过了距离的削弱,在刚刚经历完地动的平民百姓听来,不过就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余震,并不令他们惊慌。 但这样的结果,却让带着四王子的命令前往护国寺跟横渠书院的两队人马第一次感到了惊慌。 …… 皇城,西南角。 作为建立在京城内的火药工坊,这里的看守不少,建筑也十分牢固。 在地动中,就只有这一角几乎没有损伤,然而这时,守在门口的护卫却听见从东北方向传来的惊呼,转头看去,就见到那里燃起了冲天的火光。 “该死,着火了!” “快!快过去灭火!” 这里跟其他地方可不一样,一旦着火,蔓延到后面的火药工坊,那引发的爆炸就是要将大半个京城都夷为平地的程度。 “快!快!” 火药库外面的护卫几乎是全部出动,只剩下两人守在这里。 就在看同伴跑远,两人想要回身继续守卫的时候,就感到脖子一痛,倒在了地上。 被摇晃的灯笼投在他们身上的影子极其矮小,仿佛一个孩童。 狐鹿背着手,看了他们一眼。 刚刚去东北方向放火的草原战士回到了队伍中。 “走。” 狐鹿一个手势,便打算带他们迈过两个倒地的护卫进去。 然而,他们身后却响起了长刀出鞘的声音。 狐鹿的耳朵动了一动,嘴里啧了一声,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要闯进来……”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身,打算看看是什么倒霉鬼,这时候撞到自己手上来。 然后,他就见到了自从济州城外被割喉以后就一直在他的噩梦中重复出现的身影。 而且这一次,饕餮还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身旁还多了一个同伴。 第217章 第 217 章 狐鹿的表情顷刻凝固在了脸上。 闪烁的紫色电光下,他的噩梦成真了。 陈松意的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抽空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两个护卫。 他们只是晕过去了。 大概是因为觉得之后炸了火药库,别说是待在外围的两个人,就算是其他人也不能幸免,所以草原人懒得下死手了。 今天早些时候,在布置好城外负责拦截的两队人马之后,她就进了京城。 在地动之前,便跟小师叔会合了。 两人再次穿上了“饕餮”跟“睚眦”的装备。 在江南还被通缉的他们,如今明目张胆地出现在了皇城中。 鸿胪寺外的火是特意放的,守卫也是特意调开的。 为的就是帮草原人一把,让他们更顺利地出来,更准时地行动。 她几乎不用怎么耗费力气推演,就完全预判到了狐鹿的动作。 毕竟现在的他,相对于第二世的那个他来说,无论计谋还是城府,都还尚显稚嫩。 “王子……” 失去双眼的巫女站在旁边,用耳朵分辨着周围的声音。 她见不到那个在济州城外毁了她的眼睛、破了她的巫蛊之术,给狐鹿留下了深重阴影的恶魔,所以没有像狐鹿一样,在这一刻陷入僵直之中。 也是她的声音唤回了狐鹿的理智。 他的眼中泛起了羞怒,为自己因为一见到饕餮就害怕得动弹不得而感到羞耻。 他来了又怎么样? 他今天有帮手又怎么样?自己也有! 尽管身穿夜行衣,用面罩遮住了脸,但是身高还是暴露了他身份的狐鹿上前一步。 他扯下了面罩,目光阴狠怨毒地落在“饕餮”身上。 他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逼出来的:“还以为要再过很久才能跟你再见面呢,饕餮。” 戴着饕餮面具的游天:“……” 迎着这小子怨毒的目光,他先是感到莫名其妙,随后又有一股怒气涌上心头—— 我都还没瞪你,你凭什么这样先瞪我? 他不知道,自己身旁的人曾经戴着这张面具,顶着饕餮的马甲,在济州城外收割过一次狐鹿的性命,令他整整一个多月都陷在噩梦中。 见狐鹿把小师叔当成自己,陈松意也没有多作解释。 先由“饕餮”杀他一次,再由“睚眦”杀他一次——如果这一次他还能活,那下次她就再换一个身份杀他一次。 狐鹿虽然是为了炸火药库来的,但此刻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看到饕餮,他无论如何都想要先给他一个教训。 孩童精致的面孔在灯笼的火光下微微扭曲。 他又再上前一步,充满恶意地看着一言不发的“饕餮”。 “怎么不说话?你在济州城外废了我武功,还让我丢了一条命,那时候不是很狂吗?”他说着,目光在“饕餮”身上扫过,揣测道,“让我想想,是不是因为你泄露天机太多,遭反噬了?” 除了晚饭在宫里吃得不够多,现在有点饿,其他方面没有任何问题的游天:“……” 狐鹿却畅快地笑了起来,仿佛见到自己恨的人终于遭到了报应。 那属于孩童的笑声回荡在火药工坊门口:“哈哈哈哈哈哈哈——愚蠢!真是太愚蠢了!像你这种人,得到再强的力量又能如何?只会为了那些完全不值得的贱民自取灭亡!” 在他带来的八人中,除了失去双眼的巫女,还有一个草原战士是经历过济州城外那一战的。 他跟失去双眼的巫女一样,在听到四王子的话以后都松了一口气。 狐鹿仍然在猖狂地大笑。 仿佛为了洗去自己刚才僵直害怕的耻辱,他甚至不在意自己的声音会引来其他人。 陈松意跟游天听他在大声嘲笑道:“最可笑的是,就算你泄露天机让他们活了下来,他们最后还是要死的!哈哈哈哈哈!你这个废人,还想拿什么来阻止我?” 在他看来,对自己有威胁的就只有饕餮一个,可偏偏他要去为了救京城的人泄露了天机,遭到反噬,都不像在济州城外那样一言不发就动手了,显然已经是强弩之末。 至于他身边跟来的那个帮手,如果是个够狠的,那在自己刚刚说话的时候,他就应该立刻动手,而不是站在饕餮身边听着,一句话都不说。 九对二,优势在己。 而且他们背后还有堆满火药的火药库,狐鹿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出自己怎么会输。 他完全不用害怕。 这一次杀了他们,午夜梦回他就再也不会被死亡的阴影所笼罩了。 在他大放厥词、喋喋不休的时候,游天传音入密。 他问陈松意:“泄露天机?会遭反噬?他是不是在说你。” 陈松意在面具后用同样的方式回答道:“我没有泄露天机。” 天狗食日跟地动的事全是她上辈子经历过的,并没有耗费一丝一毫的心力去推演。 “而且——” 她反问道,“我有没有遭反噬,小师叔你不是最清楚了?” 确实,出于对她的不放心,这次两人一碰面,游天就先给她把了脉。 脉象强健,短短两日不见,真气就又茁壮了几分,根本不像是个被反噬的人。 狐鹿又说了许多话,终于强行脱敏,手不再颤抖了。 他收起了笑声,重新戴上了面罩,然后向着身旁的草原战士抬手。 在失去武功以后,他就不能像从前那样自主行动而不掉队了。 那个草原战士抱起了他,狐鹿坐在了他的臂弯上。 陈松意跟游天停止了交谈,看向他。 狐鹿霍地放下手臂,指向了站在对面的“饕餮”:“杀了他!” 伴随他一声令下,除了背着巫女的草原刺客,剩下的五个人全都应声拿出了兵器,结成了战阵。 他们的脚在地上猛地一踏,溅起一片砂石,五道身影同时像利箭一样,朝着前方的两人激射而去! “走!”狐鹿抬手在抱着自己的草原战士肩上一拍,对方就立刻抱着他转身,同旁边背着巫女的刺客一起朝着火药工坊内冲去。 在他们身后,戴着睚眦面具的身影瞬间化作残影。 在那五人包围圈形成之前就冲了出来,追上了他们。 “好快!” 狐鹿坐在手下臂弯中,眼角余光见到那追上来的影子,心中一颤,生出了这样的念头。 然而,对方在冲到离他们几步之外的地方时,他的身影却突然消失了。 他在哪里?! 狐鹿立刻撑着掌下的肩膀,朝着四周看去,搜寻着睚眦的身影。 可是目之所及,见到的却是一块块巨石、一个个散落的木箱。 仿佛在地动的时候,火药工坊内也经历了一场晃动。 让这里到处都是残垣断壁,看不出原本的样子。 “放我下来!”狐鹿高声道。 他的双脚一沾到地面,就立刻感觉到了不对。 他们刚刚进来的时候,身后的门是没有关上的,可是现在这里却成了一个密封的场所。 身后的大门紧闭,可以听到门后传来打斗的声音,是他留下来的五人在跟“饕餮”激烈地交手。 而一门之隔,火药工坊内却十分安静,周围弥漫的只有淡淡的火药味道。 空气里还漂浮着烟尘,在没有星月的夜晚降低了能见度。 巫女那一边。 背负着她的草原刺客同样谨慎地看着四周。 在感到巫女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之后,他朝着狐鹿靠去。 “跟着我,别走散。”狐鹿警惕地道,“这里有问题。” 这里确实有问题。 陈松意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 在她的视野中,看到的只是由一些砖石、木箱构成的阻碍,狐鹿他们深陷其中,却像是进入了一个复杂的场景,在原地不停地打转。 他现在还小,还没到第二世后面那样残疾不能练武的时候,所以他还没有转去专精阵法。 她提前在火药工坊的门后摆下一个迷阵,他就根本进不来。 原本按照陈松意的打算,是想让他们都陷入到阵法中来。 然后,她就跟小师叔一起在这里等着,等时机一到就瓮中捉鳖。 可游天拒绝了,他说:“你要去你自己去!我不进去!”对阵法有着心理阴影的他坚决不肯进来,“留几个在外面让我对付,剩下的你去。” 没有办法,陈松意只好让他留在外面,并让他在对付那五个人的时候记得放水,别那么快就把人打死了,随即便自己进了阵中。 “该死……” 为了获得更高的视角,狐鹿又再次坐回了手下的臂弯中。 就像鬼打墙一样,他们在这里完全找不到出路,进来以后已经不知第几次绕过同样一个地方了。 他们显然是陷入了阵法中。 “饕餮”的这个帮手或许武功不强,但却是一个擅长阵法的人。 他跟着师父只学过一点阵法的皮毛,以他的能力,是不大可能破解这个阵法、从这里出去的。 怎么办?他们是要趁着这个时间,在京师的力量没有反应过来之前把这里炸了,把所有目击者的生命都抹去,然后回到鸿胪寺。 如果在这里拖延,外面那些守卫回来了,就一定会惊动皇城里的禁军。 被他们看到,兄长的掩护也就没有了意义,到时不管怎么样,大齐都会再度向他们草原发起战争。 那就完全称了厉王的心思。 一旦得到国内的全力支持,他就会带着他的军队穿过草原跟大齐边境之间的荒漠,再一次抵达他们的龙城。 ——不行,绝对不能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狐鹿咬着牙,摸上了腰间的香囊。 里面装着火药弹,本来是用来引爆火药库的。 他们被困在这里出不去,就直接用一颗炸开一条路。 剩下还有几颗,能够再去引爆目标…… 他还在犹豫着,旁边失去双眼的巫女仿佛察觉到了他的动作。 她转向了他,制止道:“四王子,不要!” 他们并不知道现在这个距离离火药库还有多远。 如果贸然引爆,可能连狐鹿自己也要受到波及。 就算城外还有两个巫,可以在她死亡的情况下继续发动国师留在四王子身上的换命术,但如果伤势过重、没有办法治愈的话,他也没有办法从这里逃离。 狐鹿伸向腰间的手终究还是收了回来,焦躁地问道:“那怎么办!” 不炸开一条路,一直被困在这里,他们也不能完成今晚的目标。 “可恶的饕餮……” 狐鹿骂道,这阵法一定是他让人布下的! 还在外面压制着自己的武力,跟那几个只有一股蛮力的草原蛮夷打得有来有回的游天差点在面具里打个喷嚏。 他转头看向身后,见到那些凌乱堆放的箱子,随手挡下一击,然后收回了目光:“肯定是那小子在骂我,老子第一次见他,他怎么就这么恨我?” “还有什么济州城外废他武功,我哪有做过?” “这都什么玩意?他真是那老不死的徒弟?他怎么收了这么个东西……” 他一边在心里骂着,一边挥刀向其中一人的手臂砍去。 铛的一声,刀锋在那刀枪不入的手臂上留下了淡淡的白痕。 迷阵中,让狐鹿停下、不要用火药弹去开路的巫女因为没有视力,所以看不到周围的幻象,自然就可以不受阵法的影响。 陈松意在高处看着她,见她让背着她的人把她放下来,然后自己摸索着走在前面,一边走一边判断周围的环境,确定没有危险,便让身后的人跟上自己,打算用这种办法从阵中出去。 这样的想法确实不错。 如果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迷阵,他们当然可以用这样的办法出去。 可这不只是一个迷阵。 停在高处的人抬起了右手,改变了阵法。 随着她用层层绷带包住、没有一寸皮肤露在外面的手指动作,下面弥漫着烟尘与火药味的阵中一下子起了变化。 一朵火雨从天而降。 落在地上,火燃烧了起来。 紧接着是第二朵、第三朵、第四朵……周围的空气骤然升温。 原本闭着眼睛跟随巫女往外走的几人感到了周围的温度变化。 他们睁开眼睛,就看到身上燃起了火焰:“火!” 狐鹿看到肩上落下来的火,顿时伸手拍打起来。 他不像那两人一样,身体用特殊的法门练过,不光刀枪不入,而且痛感也降到了最低点。 这火一落在他的身上,他就立刻感觉到了疼痛跟灼伤。 原本向前伸手、靠触碰来寻找路线的巫女指尖也被火燎了一下,令她猛地收回了手,然后被跟在她身后的刺客一把拉了回来。 他们原本向前走了一段路,走出了刚才一直绕不出的地方。 可是现在却被前面飘下来的火逼得往后退去,一下子又退回了原地。 火像雨一样,持续不断地从天上飘落下来。 一落在地上,就燃烧着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这一次的火焰是可以灼伤人的,并不是他们的幻觉。 就算是失去双眼的巫女,在感到那样的灼热后,也无法以不被一切虚妄迷惑的姿态,继续朝着前方行进。 “可恶!”狐鹿被恶心坏了,前面拦路的明明是无根之火,可是在他们的注视下烧了那么久,却一点也没有要熄灭的征兆。 他从来到中原以后就所向披靡,不管想做什么,凭借师父教给他的术法,他都可以做到。 可是在济州城,他栽在了饕餮手上一次。 现在在京城,他又被这个戴着睚眦面具的人挡住了去路。 他发了狠,再次将手伸向了腰间,怒道:“谁都不要拦我!我炸死他!” 敢在这里用火,就说明他们离火药库还有一段距离。 阵中会生出变化,就说明睚眦也入了阵,正在阵眼中控制。 暴力破法,才是他们出去的唯一机会! 东北方向的火终于被扑灭了。 火药工坊的守卫脸上带着黑灰,拿着工具刚要回来,就见到在工坊门外的打斗。 那几个黑衣人斗在一起,刀光剑影,其中五个进退同步,结成了战阵,在围攻中间那个戴着面具的黑衣刀客。 “妈的!谁在这个时候来我们军工坊浑水摸鱼?!” “抄家伙!” 他们立刻扔下了手中的灭火工具,拔出腰间的刀就要朝这个方向冲来。 “喂——!住手!” “你们是什么人?快放下武器!” 然而那几个在门口打斗的黑衣人并没有停下。 就在这群守卫冲到门口的时候,从离大门极近的地方传来了一声巨响。 两扇没有完全打开的厚重大门被这冲击波从门框上震脱了下来,由中间断开,化成了无数块碎片,朝着周围激射而去。 冲过来的守卫跟在外打斗的几人,都同时被这爆炸带来的热浪掀翻了出去。 “啊!”火药工坊的守卫第一反应就是火药库炸了。 然而本能地捂着头落在地上的时候,却感到这爆炸的威力比预想的要小。 大门口燃烧起了火光,弥漫的烟尘将里面的一切都掩盖了。 守卫们睁开眼睛,狼狈地呛咳着支撑起身体,就见到比他们离大门还近的那几个黑衣人竟然像没事人一样爬了起来。 “这……”这是什么怪物? 火药工坊的守卫本能地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去,甚至想不起来伸手去抓被轰飞的时候掉落在旁边的刀。 “你们……” 其中一个守卫往后退着,背忽然碰到了什么。 抬头一看,见到出现在身后的,是刚刚在一对五跟这些高大的黑衣人打斗的人。 而自己碰到的是他的腿。 那张饕餮面具朝他低垂下来,似乎看了他一眼,然后面具底下响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说道:“你们这么快回来做什么?” 这个护卫感觉自己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抱怨。 不过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提着领子一把抓了起来,朝着远处抛去。 在抛走了脚边这个之后,游天如法炮制,连抓带踢。 在草原人再次朝自己冲来之前,一个接一个地把碍事的守卫都抛了出去。 抛完之后,他才看向了硝烟弥漫的大门,见到里面几人的身影重新出现。 下一刻,硝烟中传来了一声哨响,游天便知道不必再拖,可以结束战斗了。 于是,他的手中滑出了一张符。 这张符纸上面画着的符文,是他看着陈松意在自己面前学会的。 游天横刀于身前,在那几个草原蛮夷再度形成包围冲上来之前,将手中这张符在刀身上抹过。 出自厉王府、原本看着平平无奇的刀身上仿佛亮起了一道金光,然后又消隐无踪。 “锐”字符,为兵器开锋,可破刀枪不入的金身! 游天收手,脚下一踏地面,落满沙石的地面顿时生出了一片龟裂。 那几个冲向他的草原人就见到这个戴着饕餮面具的人身上的气势变了! 他一转先前被他们压着,仿佛无力突围、只能勉强应对的样子,携着万钧之势主动向他们袭来! 他跃到了高处,手中的刀劈下,无可阻挡的刀气就朝着他们劈砍了下来。 五个草原战士第一次生出了自己的身体无法抗衡的感觉,连忙朝着两边滚去。 轰然一声,那道纵横的刀气落在地上,顿时在地面上劈出了一道深深的沟壑。 而戴着饕餮面具的人刚落回地上,就再一次朝着他们激射而来。 他手中的刀一转,绚烂刀光映照在他们的脸上。 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滚向左侧的三人手脚已经被砍掉了一只。 被斩断的肢体滚落在地上,断口的血洒了出来。 三人的金身被破,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脖子上就猛地一痛,是一根金针扎了进来。 只是被这针一沾到,他们就顿时失去了力气。 随即,滚到右边的两人也同样遭到了袭击。 眼前刀光一闪,他们拿着刀的手就离开了身体。 剧痛袭来,又被那一根金针中断,人也彻底失去了行动能力。 门内,扔出了火药弹,炸开了阵法的狐鹿这才爬起了身:“咳咳咳……” 在散去的硝烟中,他呛咳着,还没找到睚眦是死是活,就看到了在门外独立的饕餮。 那个用了在济州城外一样的手段,消灭了他留在外面的五个手下的杀神抬起了头,目光和他对上。 狐鹿眼角猛地一抽搐,立刻对着正在爬起来的两人道:“快!冲过去!一人一边炸了它!” 第218章 第 218 章 听到他的话,额头流血的巫女跟灰头土脸的刺客马上加快了速度。 刺客重新把人背到了背上,巫女手中多出了一把匕首。 两人一合体,就立刻朝着在烟尘中重新现身的睚眦发起了冲击。 睚眦就蹲在高处,手中握着长刀。 哪怕在爆炸的时候,他也没有离开那个位置。 只是躲在了不知怎么筑成的厚重砖墙后,毫发无伤。 巫女趴在刺客的背上,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他们要冲到火药库去,就必须过了睚眦这一关。 重新站起来的狐鹿脸上也黑了一块。 他抬手按住了袖箭,对准了从外面冲进来的“饕餮”。 他没有了武力,但依然还有眼力—— “饕餮”的速度,比起在济州城外的时候更快了! 狐鹿的瞳孔颤抖,看着那死亡的阴影再次朝着自己逼近。 如果不是“饕餮”隐藏了实力,就是他根本没有遭到反噬! 刚才在外面他完全不反驳,任由自己误会,就是为了让自己掉以轻心,踏入门后的迷阵中。 狐鹿咬着后槽牙,在“饕餮”一冲到袖剑的攻击范围内时就按下了机括! “咻咻”几声,泛着幽蓝色泽的箭矢射了出去。 高速奔袭中的“饕餮”身形化作残影,左右闪避,下一瞬又回到了正中的路线上。 那几根射过去的短箭插在地上,还在摇晃着。 狐鹿双眼蓦地瞪大。 就在他跟“饕餮”之间只剩十步距离的时候,狐鹿眼前忽然一暗。 是留在他身边的护卫挡到了他面前,准备硬撼杀灭了五个同伴的“饕餮”! 几乎就是在他跟“饕餮”短兵相接的同时,失去双眼的巫女与刺客也冲到了睚眦面前。 然后,严阵以待的两人就看到蹲在高处的睚眦没有动作,只是看了他们一眼,就放了他们过去。 而狐鹿这里也是一样,气沉丹田、准备接下“饕餮”一击的高大战士看着奔到面前的人闪了一下,像避开箭矢一样绕过了自己,朝着前方的巫女一组追去。 留下来拦路的狐鹿面罩下的脸先是苍白,随即涨得通红:“混账……” 孩童拔高的声音在火光跟烟尘中响起,“饕餮——!” 有什么比做好了准备要跟对手苦战,对方却忽略了你,直接朝着其他人追去更侮辱的?! 狐鹿猛地转身,见到“饕餮”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残垣断壁后。 后方的打斗声很快传来,他追上了被睚眦放过去的巫女跟刺客。 而身在高处的睚眦这才有了动作。 他起了身,从高处一个翻身落了下来,站在了地上,然后抬手,在刀身上抹过。 地上的火光映照中,狐鹿仿佛看到那刀身上泛起了一抹金色的光芒。 陈松意刚才一直停在高处。 除了掌控这个小阵,她还以天地元气沟通了整个京城大阵。 风将离京城数十里外的信息带了过来。 草原人派出去破坏护国神木与书院石碑的两支队伍在城外已经枭首。 两位天罡卫队长亲自割下了他们的头颅。 除了那个被自己刺瞎了双眼的巫女,狐鹿身边终于没有更多的巫了。 到这时,她才发出了一早约定好的暗号,让小师叔结束战斗。 用“锐”字符开锋之后,陈松意扬起了手中的刀,指向狐鹿。 ——这一次,她就不信他还能活! 狐鹿一把扯下了面罩,面孔扭曲地下令道:“杀了他!” 先是被“饕餮”忽略,然后被睚眦挑衅,任谁都有火。 伴随他的话音落下,他身后的护卫立刻绕了出来,朝着陈松意发起沉默的冲锋。 陈松意一甩长刀,同样朝着这个高达的对手冲去。 两人之间的体型差犹如一座小山跟一个少年人。 然而她的速度却没有丝毫的减缓。 狐鹿躲在护卫身后,抽冷子射出的几箭“铛铛”两声,都被她挥刀隔开。 在踏出几步之后,她就一个凌空飞膝,撞上了朝她冲来的草原战士。 高大的战士抬手格挡,却感觉自己好像被穿着重甲的骑兵迎面冲撞一样。 这样不合常理的力量令他猝不及防,被撞得后退了几步。 少女落地,一记摸地回旋踢。 再把人踢得往后退了几步,她才出刀! 刀光绚烂,自下而上起。 退到了离狐鹿身前几步的草原战士忙握刀于手,刀身贴于手臂一侧,双手交叉格挡:“喝!” 然而,刀身断裂,血线飞溅。 如果不是他见机快,一拉狐鹿往旁边闪去,两人就要在这凌厉的刀气之下被劈成两半了! 凝聚成一线的刀气一往无前地冲向前方,在地面上留下深而细的缝隙。 手握袖箭在旁等待机会,想给睚眦致命一击的狐鹿被迫滚了两圈才停住。 等他再直起身,看向那道一路延伸向火药工坊大门的刀痕,脑内只有一个念头—— 好强! 这是个什么见鬼的阵师?! 丝毫没有专精阵法的柔弱,武技比起在济州城外的“饕餮”来甚至更胜一筹! 无论刀法也好、腿法也好,全都是大开大合的路子。 力量更是不输于他们草原王庭用特殊的法门培养出来的战士! 在他脑内转着这些念头的时候,又是几道凌厉刀气交错而来。 逼得狐鹿不得不再往旁边滚去,沾了一身的硝烟尘土。 他的守卫再次迎战,却被完全压着打。 睚眦只是一记正蹬踹,就让本来应该刀枪不入的他仿佛听到了自己胸腔骨头碎裂的声音。 旁边破风声再起,陈松意看也不看,抬手一刀就挡掉了狐鹿的箭。 然后随手数针,朝着箭矢飞来的方向射去。 狐鹿又再次狼狈地一滚躲开,神色恼怒至极。 就在这时,左前方堆放的箱子被撞得四散飞落,负责跟巫女一起行动的刺客被踢飞了过来:“啊!” 他重重地落在地上,发出痛苦的低吟,被斩断的肢体同样滚落到了地上。 狐鹿看着那喷洒了一地的鲜血,再透过箱子滚落露出的空隙看那一边。 失去双眼的巫女还在跟“饕餮”战斗,她没有死! 但是这些战士的金身却被破了。 狐鹿眼前猛地浮现出睚眦从高处落下来,动手之前的那个动作。 他瞬间福至心灵——睚眦会符术! 他不光会阵法,他还会符术! 他的符能破他们的术,他根本不是一个好捏的软柿子——这到底是什么怪物?! 眼见刺客倒地不能动弹,巫女在“饕餮”的手下独木难支,已经受了重伤快要倒地。 狐鹿咬着牙站了起来,朝着那个方向跑去,对身后的护卫下令道:“拦住他!” “想跑?” 他听见身后响起一个有些熟悉的冰冷声音,但这声音少了嘶哑,令他没有多想。 巫女已经快要坚持不住了,尽管她的术法给游天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但在看不到东西的情况下,她占不到上风,也没有机会突围去炸火药库。 听见狐鹿的声音,知道四王子在朝自己过来,她迸发出了最后的力气。 一股黑色的烟雾从她的袖口中喷射出来,朝着游天的方向去。 游天对这些手段颇为忌惮。 他不知道这东西沾上了会怎么样,立刻避开了。 对一个失去了武功的人来说,他跑的速度不算慢。 很快,狐鹿就越过了翻倒的箱子,爬到了顶上。 身后的睚眦待要追上来,却被他的护卫拦住了。 双臂鲜血淋漓的草原战士从背后锁了上来。 他要像之前在济州城外的时候,他的同伴对厉王所做的那样,从背后锁住睚眦。 可他的目标却像身后长了眼睛,身形一闪就消失在了他面前。 陈松意避过了封锁,在高速奔跑中解掉了缠在手掌上的绷带。 飘落的绷带下,露出了她掌心画着的“定”字符。 前方的狐鹿似乎没有站稳,摇晃了一下。 就这个动作,却令她心生警觉。 没有迟疑,陈松意体内的真气疯狂运转,脚下一蹬,改变了前进的方向。 下一刻就见爬到上方的狐鹿霍地转身,手中射出了一把暗器,天女散花地笼罩下来! “定!” 陈松意顺势抬手,向着身后追来的草原人低喝一声。 周围凭空起了一阵风。 无形的力量将高大的战士束缚住,令他一时间被定在原地。 叮叮叮叮——!狐鹿抛出的那把暗器全都招呼在了他身上。 打到旁处的还好,打到他流血的伤口上,只是稍稍沾到,伤口就瞬间变了颜色。 陈松意停住脚步,见到那些暗器全都深深地钉入了地面。 她的眸光微微变了一变,如果没有真气,根本做不到这一点。 她抬起头,见到狐鹿在高处站直了身体。 他再次拉低了一点面罩,脸上露出了惋惜的表情:“嗤,算你运气好。” 说完,他双臂一展,从高处跳了下去。 身形轻捷,就同他名字里的两种动物一样,不见半点先前要人抱着走的迟缓。 对面,游天看到这一幕,瞬间明白了—— 这小子先前一直在装! 装着经脉尽断,装着修为没有恢复,连夜袭军工厂都要由手下抱来—— 就是为了要阴自己的对手。 狐鹿在游天的眼中轻灵地落在地上,甚至没有多溅起一丝烟尘。 在知道大齐皇帝提前预知了地动,肯定是在济州城外遇到的那人掺和进来以后,狐鹿就知道今晚肯定会再遇到他。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也是他报仇的最佳时机。 本来他做出各种样子,让饕餮对自己掉以轻心,就是准备在两人对上的时候突然暴起,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结果饕餮没来。 他不跟他打,而是选择了另一边的对手。 狐鹿虽然生气,却也没有立刻暴露底牌。 本以为能很快把睚眦杀了——毕竟自己已经暴力破了他的阵,结果睚眦也强得离谱。 如果不是他已经脱胎换骨,实力暴增,他都要害怕了。 外面那些手下可以死,但对可以换自己一命的巫者,他还是很珍惜的。 狐鹿手中现出了一把匕首,属于孩童的手指灵活地转动着这把杀人器。 在他身后,陈松意也落了下来,见他背对着自己,向着小师叔说道:“你是不是以为在济州城外废了我的武功,我就不行了?” 听到他的声音,巫女从游天面前退开。 然后,她辨别着声音的方向,朝着狐鹿靠去。 狐鹿看了她一眼,眼中浮现出一丝不屑,这才继续说道,“可你怎么也想不到,我杀不死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前走,“说起来还要多亏了你,我才能因祸得福呢。” 当日他重伤回到使团中,在连续做了十几天噩梦,真切地反思过这场失败以后,二哥给了他一颗丹药,告诉他这是在临行前师父交到他手里,让他保管的。 “你在草原几乎没有敌手,养成了目中无人的习惯。国师让你来中原,是打算让你磨一磨性子,好知道什么叫强中自有强中手,一山还比一山高。” “他说了,你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能够沉下心来,就让我什么时候把这颗丹药给你。” “吃下去,你就能够伤势尽复,增长功力,等下次再遇到你的仇人,你就可以报仇了。” …… 师父的用心良苦,狐鹿感觉到了,这颗丹药也没有让他失望。 服下以后,果然让他更胜从前。 “既然阴不了你,那就光明正大地了断吧。” 狐鹿抛了抛手里的匕首,脸上恢复了济州城外的神采。 “我现在的修为比起上一次暴涨了三倍不止,正好你也没受到反噬,就看看全盛状态的你跟现在的我,究竟谁能更胜一筹了!” 话音未落,他就朝着游天扑了过去。 看着瞬间欺近到面前来的孩童,游天心中骂了一声“卑鄙”。 在挡下那刺向自己的匕首时,他又猛地一侧身,躲过了一支暗箭。 狐鹿抬头,朝他天真无邪地笑了笑,把手里的匕首换到了另一只手上,然后又从袖中滑出了另一把,双手持匕攻了上去。 这对师兄弟终于正式交上了手。 陈松意审视着狐鹿,从他快速腾移的身影、不断传来的真气碰撞动静,确认了他没有吹嘘。 现在的他要对付自己,确实绰绰有余,刚才若是出手,确实能一逞威风。 可奈何他的运气不好,现在对上小师叔,小师叔打两个他都绰绰有余。 游天一开始跟他交上手,确实被狐鹿超越了年纪的修为震撼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下。 毕竟他见的天才多了,容镜是一个,陈松意是一个。 他自己更是天才中的天才。 巫女的术法能够克制他,让他一直不能把她击杀。 可换了狐鹿,情况就顿时不一样了。 狐鹿并没有不破金身,他的攻击路线无比诡谲。 游天一开始拿着刀还不容易施展,索性把刀扔到了一旁,空掌跟他对上。 陈松意也没有站在旁边空看,一转身就对上了巫女。 听见袭来的风声,巫女连忙闪避,然后口中念念有词,催动了术法。 黑色的烟气再现,像蛇一样朝着陈松意缠去。 被攻击的人只是解开了另一只手上缠着的绷带,露出了掌心的“净”字符。 没有迟疑,她徒手朝着那两只黑蛇抓去。 无形的烟气在这一瞬间化作凝实,跟她掌心的符文接触的地方仿佛着起了火。 失去双眼的巫女左右移动着头,用耳朵分辨着声音。 她所能听到的不是对手的惨叫,而是蛇在被灼烧的时候发出的嘶嘶痛鸣。 很快,那掐着它们的白皙手掌用力一收,黑色的烟气就化作虚无。 见术法无效,受她的蛊术操纵的刺客跟战士又已经全部死伤,巫女只能握紧手中的匕首,辨认了陈松意的方向,怒吼一声朝她扑去。 另一边,在交战的双方战斗已经进入了白热化。 不断地交手、不断地高速移动,这样高强度的战斗令狐鹿不堪负荷。 从游天扔掉那把刀以后,他就感到压力倍增。 每一次交锋,他都感到自己像在被山洪海啸一样的力量摧毁。 他明明已经修为增加了三倍,满以为可以压制“饕餮”。 可是等交手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压不住他。 或者说,根本追不上他。 他的修为境界跟在济州城外的时候,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狐鹿感觉到的是一种摧枯拉朽的伟力。 这种力量,他只在自己的师父手中见到过。 “怎么可能?!”狐鹿混乱了,他的额头上冒出了汗,“你怎么可能进阶得这么快?!” 他的自信心被一瓦解,招式就立刻露出了破绽。 游天觑见空隙,一掌拍在了他肩膀上。 真气一催,狐鹿就感到自己的肩胛骨几乎碎裂,只惨叫一声倒飞出去。 那同样暴烈精纯的真气倾注过来,震断了他手臂上的筋脉。 虽然他的实力提升了数倍,但这一次的结果跟在济州城外却几乎没有什么不同! 他嘴角溢出鲜血,不甘地支撑着自己坐起来,看着走过来的游天。 “不可能……不可能!”这次应该是他回来报仇,杀死自己的梦魇才是,怎么会变成这样? “怎么不可能?”游天看了陈松意的方向一眼,见她也已经结束战斗,于是终于对狐鹿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那个老不死的在哪里?” “你……”狐鹿瞪大了眼睛,听见这个跟他所以为的声音完全不一样的少年音,看着面前这个戴着饕餮面具的对手,“你不是他……你不是饕餮!你是谁?!” 而这时,陈松意所在的方向。 巫女也在发出一声悲鸣之后被割去了头颅。 提着她双目紧闭的头颅,握着血淋淋的刀,她朝着这个方向转了过来,用狐鹿所熟悉的那个苍老嘶哑的声音说道:“你在找我?” 狐鹿霍地看向她。 陈松意走了过来,把砍下来的头扔到了他腿边。 狐鹿本能地瑟缩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 他看着站在面前的两个人,有种被耍的感觉。 饕餮,睚眦。 这两人在他眼中变成了双倍的阴影。 他身上的热度退去了,在这时候感到了死亡的阴冷。 面前这两个人,饕餮要如何他不知道,但杀过他一次的睚眦显然没有打算放过他。 “在里面!” 在听到外面京城禁军到来的时候,听到他们甲胄摩擦的声音,狐鹿竟然感到松了一口气。 他的一只手臂不能动,脸上却又恢复了镇定:“成王败寇,被你们抓了就罢了,我认栽。但是——” 他强撑着道,“我可没炸火药库,等见了你们皇帝,我便会告诉他,我不过是晚上睡不着出来走走,走到了这里来而已。” 没有炸成火药库这件事,本来应该让他感到非常的不甘。 可是现在却成为了他跟大齐讨价还价的前提。 “既然我没有炸这里,我——” 他说着,就看到饕餮抬手,抛了一个什么东西出去。 “你——!!!” 狐鹿瞳孔震颤地看着游天。 游天放下了手:“现在你炸了。” 伴随他的话,火药库里发生了连环反应。 “卧倒!” 冲击波荡开,外面赶来的禁军一下子训练有素地扑倒在了地上。 然而,火药库中发生的却不是像他们所想的那样撼动京城的爆炸,而是一连串烟花升空。 破空声后,京城上空大片烟花砰砰砰地炸开,让整个天幕变得明亮绚烂。 这一刻,不只是卧倒在地上的禁军抬起了头,眼中映出烟花的璀璨。 宫中也好,宫外也好,南北两军校场上关在笼子里的囚犯也好,在地动之后待在空地上不敢入睡的京城民众也好; 被关在厉王府,由厉王的人亲自看守的马元清也好,在城外拦截草原人的两支队伍也好。 所有人都抬头,看到了这场绽放在废墟之上的烟火。 明明是应该为太后的寿辰所准备的华丽烟火,却在这时候绽放。 在火药库里的火药被提前搬空的时候,偏偏遗漏下了这一库房—— 仿佛就是为了在这个时刻,庆贺京城的劫后余生,庆贺百姓的平安无事。 看到天空中绚烂的烟火,所有人心中都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们短暂地忘却了悲伤。 一个刚刚失去了家的孩子大声赞叹道:“好漂亮啊!爹,娘你看!” 她的声音令她前一刻还在伤心的父母低头看她。 然后,他们目光相撞。 看到最重要的人都还在身边,一起看着这节日才有的烟火,于是也跟着露出了笑容。 狐鹿的眼睛也被这璀璨短暂地照亮了。 只是他还来不及生出任何感觉,陈松意的刀就落在了他的脖子上。 意识消散的瞬间,他只听到一句话:“这一次看你还能不能活。” 第219章 第 219 章 接近天亮的时候,京城又发生了一次余震。 一夜没睡的景帝在帐篷里看着紧急呈报上来的一份折子。 火烛快燃烧到尽头时,钱忠的声音在外响起,道:“陛下,游神医跟陈军师来了。” “进来。”景帝放下了手中的折子,按了按眼角,将那伤亡人数暂时抛开,让两人进来。 钱忠躬身道:“两位请。” 帐篷的帘子一动,景帝放下了手,只见今日最大的两个功臣从外面走了进来。 陈松意跟游天仍旧穿着夜行衣,身上沾着硝烟跟尘土,只是没有戴面具。 她手中提着一个用布包起的匣子,里面飘出淡淡的血腥味道。 游天这两日在宫中除了给景帝担当护卫,还给他调理了一回身体。 景帝对他已经很熟悉了,所以他的目光主要放在了陈松意身上。 景帝看到她的第一眼,心中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终于见到弟弟的这位神秘军师了。 在地动之前,萧应离就已经把京师交到了他们手中,自己提前离开京城,布置下一步。 他的军队交到了卫国公手里,天罡卫则交到了陈松意手上,由她全权指挥。 尽管游天的年轻跟他的医术之高明,已经震撼过天子,但当见到比他更年轻的陈松意时,景帝还是再次被深深地震撼了。 师叔侄二人倒是如常地走进帝王所在的帐篷,单膝下跪行礼道—— “参见陛下。” 他们的刀在进入帐篷之前就已经解下了。 现在陈松意手中提着的,就只有那个装有狐鹿头颅的匣子。 她将匣子放在了地上,听景帝道:“平身。” 跟小师叔一起说了“谢陛下”,陈松意才起身,抬头看向了坐在帐中的景帝。 历经三世,这是她第一次面见帝王。 第一世,她没有资格进宫面上,第二世她有资格,但景帝却已经驾崩。 陈松意看着面前这个身穿明黄色龙袍,眼中带着血丝的中年人。 只见他也在看着自己,那张称得上俊美的面孔跟厉王有着几分相似,但是更加成熟。 ——倒是更像她在北郊第一次预见的、厉王活下来的那个未来里,更年长的那个他。 只不过比起那个年纪的厉王,景帝身上的气血跟生机就不够看了。 多有亏损,虽然已经得了一番调养,但还是虚。 “陈军师?”景帝唤了她一声,得到回应之后,他才笑了起来,“朕终于见到你了。” 他从桌后站起了身,身材高大,与厉王相似,说道,“这一次多亏了你跟游神医。” 陈松意不见丝毫闺阁之气,如军中将领一般拱手回道:“还要谢陛下与厉王殿下的信任。” 她说着,弯腰从地上拿起了装有狐鹿头颅的匣子,向景帝奉上。 “草原王庭的四王子人头在此,此子应当没有再祸害大齐的机会。 “这一次草原人的阴谋彻底瓦解,京师安全了。” “好!”景帝一抬手,一旁的钱忠就上前,从陈松意手中接过了那个用黑色的布包着的匣子,然后呈到景帝面前打开。 看过里面那个失去血色的头颅,景帝才让钱忠把匣子拿下去,随即调转目光看向陈松意跟游天:“二王子也已经抓住,朕命人将他关押了起来,这些草原人中可还有活口?” “还有几人。”游天说道,“已经没有危害性,可以派人去审问他们。” 审问这种事他并不擅长,所以留下活口之后,他直接交给了禁卫。 “好。” 景帝再道了一声好,然后才看向了陈松意。 他知她是高人弟子,有着一手神乎其技的推演术。 其实后来想一想,弟弟在祖庙对自己说的那番话,就算其中有父皇托梦的缘故,也不可能详尽到把地震什么时候发生、哪里受灾最厉害、余震还要延续多少天都通通告诉他。 这些信息,多半是出自她之手。 景帝感慨地想道:“难怪在尘埃落定之前,阿离不让她出现在朕跟朝臣面前。” 盖因她实在是太过年轻了。 可是英雄出少年,国之将倾时,自然会有力挽狂澜的麒麟之才现世。 他们会选择明君,辅佐明主,景帝觉得眼前的二人便是了。 做师叔的医术厉害,她的推演术厉害。 太医院可以问疾于游天,身为君王,自己也可以问“疾”于她。 景帝先是向她再一次确认了余震持续的时间,明确后面再没有像昨夜那样大的震级,然后才道:“厉王告诉过朕,你擅长推演?” 他负着手,从桌后走了出来,面带兴致地问道,“他说朕会是大齐的中兴之主,你能否告诉朕,由朕所主持的江山,后面是否真的会兴盛四百年?像这样的天灾人祸,大齐还会经历多少次?” 听见他的话,游天的眼角跳了一下,才去看陈松意。 他怕她因为帝王之问就再次去耗费心力推演,泄露天机。 然而,师侄在景帝面前,显然比在厉王面前要理智得多。 她平静地道:“人算岂能如天算?陛下是中兴之君,这既然是厉王殿下在梦中所得神机,就必定会很快就应验。 “有陛下打下基础,再有厉王殿下平定草原边祸,之后四百年风风雨雨,自有继任者去面对。 “陛下又何须担心,何须有此一问?” 景帝因她的话而沉思,片刻后舒缓了神色,道:“不错,后来的事自有后人去解决。”顿了顿,又道,“朕也不可能活到四百年以后,是不必为以后的事担忧。” 天狗食日跟地动的预言都已经应验,他心中其实没有再存多少怀疑。 眼下草原人的阴谋解决了,剩下最重要的就是安然度过余震。 先保证京城内外的百姓应救尽救,避免不必要的伤亡,其他的以后再说。 于是,在来上交完狐鹿的头颅之后,陈松意跟游天就离开了皇宫。 本来景帝是希望游天能够留下的。 毕竟他的医术远超太医院。 在地动中,宫里的人虽然受伤不多,但太后跟几个后妃还是受到了惊吓。 群臣熬了这么多个夜,也有撑不住的。 游天却道:“宫里有太医,我会的他们也会。受了惊吓的开副安神汤就好,熬了几夜撑不住的,就让他们去睡一会儿。外面还有更多的伤者,却没有足够多的大夫,我还是到宫外去好。” 从来不对权贵屈服,不因权势而改变性格的游神医,在大齐最尊贵的人面前也是这个样子。 想到他的医术,再想到外面确实有很多伤者,景帝于是没有再说什么。 他让钱忠开了库房,给他准备了一车的药材,就让他带出去救人了: “去吧,去替朕救朕的子民吧。” 景帝没有留两人吃早饭,游天也没提。 因为他知道,在宫中是不可能吃饱的。 他们回了一趟江南会馆,在受灾不算严重的会馆里吃了早饭,换了一身衣服,然后就前往了最严重的受灾区。 哪怕有提前预警,能保住的也只是人,保不住这些房子。 坍塌得最严重的地方是京城的西北角,这里已经完全看不出原样。 废墟上有很多人正在挖掘,还有许多哭声。 因为早上天刚亮的时候,有人以为地动已经结束了,于是跑回了家里,想从废墟中找一些食物。 结果余震一来,就被埋在了底下。 “快来——这底下有人!快搭把手!” “快一点!军爷说了,不是一下就没问题了,还会有余震的!赶紧先把人救出来!” 吃饱喝足、恢复了精神的二人原本想上前帮忙,却见到城门的方向涌来了一群人。 在废墟上挖掘的百姓都下意识停顿,朝着那个方向看去,见到来的都是穿得破破烂烂的流民。 在平日的时候,他们生活在城外棚户区,很少进入京城。 他们就像依附于京城的寄生虫,除了给京城增添灰暗的气息,没有任何作用。 残缺的城门口,不知这些流民跟还在守卫的卫兵说了什么。 只见卫兵点了点头,就抬手放行了。 于是,成百上千的流民一下子涌了进来。 他们的目光在化作废墟的京城跟那些灰头土脸、看着也比他们光彩不了多少的京城百姓身上扫过,接着便三五成群朝着废墟涌了过来。 “你们——!” 本来在自家的废墟上挖掘的京城百姓有些慌乱。 他们生怕这些流民是想在这个时候趁火打劫、浑水摸鱼。 可没想到他们却略过了自家,去到那些着急大哭的人面前,用带着不同地域的口音的官话道:“你家人被埋在底下了吗?” 一得到肯定的答案,他们便开始召唤更多的同伴—— “快来帮忙!这里有人被埋了!” 一个个身材并不壮实的流民都聚集了过来,开始帮着城中的军队顾不到的角落寻找生机。 得到他们帮忙的家户先是愣了愣,然后也跟着努力挖了起来:“就在这里,我当家的就在这底下!当家的——” 看着这一幕,原本对这些流民有所防备的京城民众不由得卸下了心防。 在心中升起暖意的同时,也感到了一阵羞愧。 他们看不起这些失去田地、失去户籍,聚集在京城外面的流民。 可是当自己失去家园的时候,这些流民却来帮他们了。 直到这一刻,很多人才意识到,他们跟生活在城外的这些流民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大家都是一样的大齐子民,一样在天灾面前没有太多的抵抗能力。 那些被防备、被看不起的流民却丝毫不在意他们先前的举动,他们一边努力帮忙从废墟里挖人、挖物,一边还安慰道:“没事,屋子垮了可以再建起来。” ——只要人还在、地还在,就可以重来! “你们生在京城,比我们好啊!天子圣明,一定会很快把京城重建的。” “不错!——诶,找到了找到了!人找到了,快把他挖出来!” 第220章 第 220 章 有了这群生力军的加入,搜救的进程一下子快了起来。 游天给几个被余震给埋了的人看了伤,确定这里没有什么问题,就跟陈松意一起驾着马车,往别的地方去了。 横渠书院。 书院的石碑生出了一道细细的裂痕,不过在清晨的阳光下并不明显。 陈松意坐在车辕上,远远地凝神于目,开启了另一种视野。 只见书院石碑依然是清气冲霄,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她跟游天驾着马车回来的时候,留守书院的胡宜等几人正在清点书册的缺失。 昨夜地动,书院正好在一道裂缝上,建筑崩塌不少,还着了火。 书院里的藏书太多,因为人手不够,转移不及,所以有一部分被毁掉了。 尽管被毁的有很大一部分是孤本,毁了非常可惜,可对书院众人来说,没有来得及转移出来的书籍跟他们及时转移出来的百姓相比,不值一提。 “书院共有十一万七千余卷藏书,这一次损耗了过万卷。” 胡宜的脸上沾着灰,因为一夜没睡显得有些疲惫,却无损她的美丽。 她执着笔,抬起头,对站在面前的、负责掌管藏书楼的先生道,“其中有三分之一或许可以重新默写出来。” 书院的先生跟学子中博览群书、有过目不忘的本领的不止一个。 复原三分之一,并不是做不到。 先生叹息道:“也只能这样了。” 胡宜再去看清点出来的那部分书目,其中有数千册是她爹带回来的孤本。 她可以默出其中的四百余本,但剩下的就无能为力了。 “果然,天灾便是如此不讲理……” 正在她低叹时,陈松意回来了。 刚刚一到门口,见到外面有那么多伤者,其中又有沧麓书院的熟人在帮忙照顾,游天于是一下马车就直接开始帮忙救治了,没有跟着进来。 “松意。” 胡宜一见少女归来,便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你终于回来了,你去了哪里?” 昨日,陈松意是跟沧麓书院的其他人一起出去帮忙疏散民众的。 不过她中途离开,回了京城,所以当其他人都在地动之后回来,唯独不见了她。 哪怕知她身手了得,胡宜也忍不住担心。 陈松意解释道:“走得远了一些,救了些人,没什么事。” 她说着,来到了胡宜面前,看着她清点出来的书籍名册,又见到了旁边堆放的一些被烧成残册的书,便问起了书院这回的损失。 “旁的倒是没什么,就是损了些书。”胡宜向她解释了一番,然后开始冥思苦想,之后怎么尽可能把残缺的书籍补回来。 陈松意看着她蹙起的眉头。 美人忧心自然也是赏心悦目的,不过胡宜还是如初见那样恬淡、不必忧心更好。 为此,她开口道:“不必太过忧心,书院缺失的这些书籍应该很快就可以补回来。” 等余震一过,景帝的下一步就是对那几个世家进行清算了。 像沂州王氏那样的千世之家,该有多少古籍孤本。 财入国库,书籍就可归横渠书院。 胡宜有些疑惑,陈松意却没有多做解释。 反正过几日她就能看到了。 她走过去,翻了翻那些被火烧得极其脆弱、轻轻一碰就化成灰烬的书籍,然后对胡宜道:“普通的应该没有问题,若是胡绩先生带回来的传承孤本没了,便告诉我,我去给师兄写信。” 师兄下山来收集这些,就是为了让它们传承下去,横渠书院里的传承孤本,她猜天阁里都有。 而这个时候,正好就需要天阁帮助了。 尽管胡宜不知她的师兄是何方神圣,但她既然这么说,她便应道:“好。” “我帮你一起清点吧。”见没有别处要帮忙,陈松意留下了,“这样快一些。” 横渠书院附近的小镇上。 烈日下,一群书院学子在残垣断壁中翻找,陈寄羽跟纪东流等几人也赫然在列。 他们满身尘土,手也被磨破了,却没有一刻停下。 哪怕是年纪尚小的林詹,都在帮着将废墟上的石头移开,去找底下被埋住的人。 他们如此,谢长卿如此,书院的其他学子也如此。 本来用来提笔写字、拉弓射箭的手被磨出了血,白衣满尘土,不见风仪。 远处还有马车过来,将重伤者拉去设在京郊义诊的医棚。 那群勋贵子弟在天亮之后,也投入到了救援中。 他们当中没有人喊累,也没有人觉得自己高高在上。 流民在帮忙做什么,他们也在做什么。 一开始,那些前来横渠书院挑战,然后留在了这里的世家子弟还袖手旁观。 可是当见到他们视为废物的勋贵子弟都下场之后,他们就再也站不住了。 最后,都放下了身段。 无论门阀,无论阵营,年轻人汇聚到了一起。 …… 时间转眼过去了七日。 京城内外又再发生了大大小小的几次余震。 直到第八日上,地动才真正停息了。 从京畿各地发来的伤亡损失统计也如雪花一般飞到了景帝的桌案上。 尽管朝堂已经提前应对,可伤亡损失还是触目惊心。 有很多的人活了下来,也有许多人死去,还有更多人失去了家园。 京城西南边有两个县地貌永久改变。 它们从此承载不了县的功能,只能撤销。 余震结束后的第三日。 在校场上吹了快十日冷风的囚犯们终于迎来了审判。 灾劫过去,景帝开始真正秋后算账了。 京城百姓刚从地动的余悸中缓过神来,就见证了朝野颠覆。 三部尚书被判斩首,夷三族。 负责修缮皇陵的大小官吏,除却主官陆云,全部斩首、夷族。 看着甲士在墙上张贴出的告示,京城百姓倒吸一口凉气,议论纷纷:“按大齐律,唯有‘重罪十条’中的‘谋大逆’才有这样重的刑罚啊……” “什么是‘谋大逆’?” “‘谋’就是危社稷,‘大逆’就是毁宗庙、山陵及宫阙。担共谋者,不分从首,皆斩首。” “犯下这样的重罪,父族、母族、妻族,男满年十六以上者,斩;十五以下及女眷,没入奴籍;知情故纵隐瞒者,斩。” “天子这次一口气将朝中过半官员都下了狱,要让人彻查,看来是非常严重啊……” 很快,他们就知道天子何以盛怒至此。 半月前,景帝前往东郊皇陵准备封陵的时候,就发现皇陵被人修改,更擅动了先帝的骸骨。 这些谋逆者所谋甚大,当日朝中过半官员就被抓进了狱中,包括那四部之首。 通过审查,发现此事背后涉及到了以沂州王氏为首的数个世家。 他们意图谋反,改动皇陵,毁坏龙脉,意图窃取国运! 一旦成功,大齐历经三代帝王努力,好不容易得来的安稳盛世就会毁于一旦! 江山将如前朝一样,再度陷入战火之中,而边关也再无法阻挡草原人的铁蹄。 他们会趁着中原虚弱,大举进犯,试图统治中原。 甚至在地动之夜,城中军队就抓住了想要去炸毁护国神木、书院石碑跟西南角火药库的草原人。 “——京师会地动,正是因为龙脉被破坏,引来了地龙翻身!” “这些世家大族完全是为了一己之私,给京城带来了巨大的劫难!” 这样的声音在城中响起,再看到地动过后的满目疮痍,百姓的怒火都在瞬间就被点燃了。 他们涌向了正在重建的菜市口,数着日子,看着进度,迫不及待要看那些王八蛋被斩首。 …… 户部很忙,作为六部之中硕果仅存的二部之一,他们既要抄家,又要赈灾。 这一次京师地动虽然伤亡少,陛下的预判跟决断,足以让他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但亟待重建的地方是真的多。 原本以国库之力,要来重建京城跟受灾的几个县都难以承受,可现在有了从这些罪臣府中、别院中抄来的财物,顿时就解了燃眉之急。 而且,陛下还在这个时候拿出了厉王殿下所提过的灰浆。 这样的灰浆,在战时尚能够三日建城,在地动后用来恢复重建更是不在话下。 纪东流第一眼见到这灰浆之能,人就差点欢喜得疯了。 旁人或许想不到这种灰浆在非战时的用途,可对世代治水的他来说,这是他做梦都想要得到的宝物! 当这种灰浆在京城的工坊里被制造出来,运送到横渠书院外的这座小镇上时,纪东流第一时间就冲到了最前面。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工匠搅拌,记下了每一个步骤,甚至找了机会进去自己上手。 他比在厉王府的花园里亲自修建了一堵墙的景帝更痴迷。 他不光自己上手去筑造,而且还一刻也不肯离开。 他要亲眼见着这灰浆一点一点变硬,在三日内就建出一间牢固的房子。 他对着粗糙的墙壁不住抚摸,爱不释手,甚至忍不住在墙硬化之后伸手去抠一点下来,要放嘴里亲自尝一尝灰浆的硬度。 “我去,老纪你疯了!” 跟他一起的人都怕他吃这玩意儿吃坏了,连忙把他拉回书院,要让游天给他治。 纪东流却挣扎道:“我没疯!放开我!” 那灰浆干了以后是真的硬,真的啃不动啊,哈哈哈! 在地动后帮忙重建这几日,他的脸晒得更黑了,磨损的手因为这几日搅拌灰浆结了厚厚一层灰。 游天给他看过,把人赶开:“没病,走开。” 纪东流立刻跳了起来,在人群中一眼找到好友陈寄羽,拉着他的手激动地道:“寄羽兄,有了这灰浆,先祖留下来的治水之法我就完全可以在所有水患的地方都用上了!” 他说完,不等陈寄羽回答就放开了他,在原地兴奋地转了两圈,高声道,“我恨不得现在马上就到春闱!恨不得立刻就通过会试、殿试去做官!” 第221章 第 221 章 没有人嘲笑他,因为所有人都是这么想的。 这样的朝堂让他们心生向往,天子期待的中兴正在这一刻萌芽。 一群即将照亮青史、闪耀朝堂的年轻士子正在向他聚拢。 冬日的阳光下,每一个人身上都散发出一种蓬勃的、向上的光芒。 陈松意置身其中,与有荣焉。 在成功挫败了世家的阴谋、预警了地动、阻止了狐鹿炸毁京城以后,她终于能够停下来,短暂地享受这人间的暖阳,不用再奔跑了。 这种性质出众的灰浆很快也被送到了书院,来供书院重建。 她上辈子没有机会见识这种来自厉王封地的特殊灰浆,这一次也终于见到了。 书院的修补重建热火朝天,得到过书院帮助的普通百姓都纷纷来帮忙。 置身其中,打扮得像个少年一样,去修补、重建各处的陈松意毫不起眼。 在切实地见证它的神奇之后,陈松意一下子想到了很多用途。 这些大概也是它被制造出来以后,厉王跟军师想到过的。 只可惜,上一世随着他们两人先后身死,很多东西都不见了。 从天罡卫身上穿的盔甲到武器,再到这种可以三日造城的灰浆。 也许是因为他们的溘然长逝,让这些制造方法特殊、不能外传的配方遗失,又或者是道人设计将之夺走,没有遗留给后来的边军—— 但这一次,都不会了。 算算时间,厉王现在应该已经带着人抵达沂州了。 比他更早出发的裴云升顺利的话,也应该跟付大人会合了。 等到西市的菜市口修建好,他们在三个方向就能同时出击,一举铲除沂州王氏及其同党,一下就能收回无数书籍、土地跟财富。 “到时候,不光是重建受灾的京师,安置失去土地的流民,甚至能够支撑大齐军队向草原王庭发动一场彻底的战争……” “啪”的一声,硬透的灰浆石块在她手中被不自觉地捏碎成了齑粉。 而这个时候,到处转了一圈才找到这里的游天看着她手里簌簌落下的粉末,停住了脚步。 等她放下手,显然从这种不知又在想要对付谁的思绪中抽离出来,小师叔才走上前来。 “小师叔?”陈松意看到了他,问道,“有什么事吗?” “有。”游天点了点头,“我有话跟你说,跟我来。” 见他说完转身就走,陈松意也放下手里的东西跟了上去。 游天走在前面,越走越快。 很快就用上了轻功,几个起跃,先消失在了密林中。 他消失的方向,是那日胡宜跟她去找到了地动前征兆的湖泊。 陈松意真气运转,脚下一蹬,追上了他。 横渠书院的后山经过地动,一片狼藉,山上的树木折断了很多。 她追来的时候,就见到小师叔站在一棵断掉的松树前。 因为那树桩截面断裂得平整,所以他转身在上面坐下。 陈松意落在了地面上,踩着厚厚的松针走上前。 他们现在置身的环境跟两人在陈家村的后山第一次见的时候很相似。 只不过游天的眉头蹙着,看起来满怀心事。 他从地动那天杀死狐鹿以后就是这样了,只不过后面要治的伤者太多——在把景帝给的那一车药材用完之后,他一个人就又再消耗了风珉调来的几车。 忙起来的时候,游天会短暂忘记,等一空下来,他又会开始纠结、踌躇。 陈松意抓到他这样好几回了。 今天,他显然终于做出了决定,准备开诚布公。 游天指了指旁边的另一个树桩:“坐。” 他一副准备促膝长谈的架势。 陈松意顺从了。 这时,风将重新回到山林中的动物的动静捎了过来,两人都见到了不远处窜过的兔子。 一片安静中,游天的肚子叫了一声。 “……” 刚刚营造出来的气氛瞬间被打破,陈松意立刻道:“你去打,我捡柴,我来烤。”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游天直接站了起来,抓兔子去了。 清理出来的空地上生起了火。 剥好了皮、清洗干净的兔子撒上了香料,在火上烤得油脂滴落。 陈松意转动着架在树枝上的兔子,这香气像是安抚了游天,令他平静下来。 望着逐渐散发出香气的兔子,他开口道:“我总是很饿。我有没有说过我是怎么拜进门中的?” “没说过。”陈松意将烤兔拿下来,靠近了火焰,让它尽快地被烤透。 她将目光从舔舐着兔子的火焰上移到小师叔身上,见他的眼睛里映着火光。 游天回忆了起来:“我不知道我的父母是谁,我是被师兄带回去,在山上长大的。在师兄找到我之前,我住在一个荒漠上的小镇,镇上只有几户人家。” 陈松意没有开口打断问他问题,游天便顺着这个头说了下去,“一开始养大我的人,我管他叫师父。他教我武功、教我医术,虽然我学得很快,武功进境也很快,但他永远都不会夸我。” 尽管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但游天现在再说起,脸上还是会露出同样的困惑。 仿佛当年那个期待被师父夸赞的小男孩还在他身体里,没有长大。 陈松意这才问道:“后来呢?” 游天:“后来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出门,就再也没回来过。” 一开始,他还留在那个家里,等着师父回来。 后来家里的粮食快吃光了,而每个月都要路过小镇的商队也没有来。 沙暴又要来袭,周围的另外几户人家也打算结伴离开。 走的时候,他们来找他,要带上这个被留在这里的孩子。 然而游天不愿意走。 毕竟在年幼的他的世界里,除了医术跟练武,剩下最亲近的人就是师父。 他还怀有希望,觉得师父还会再回来接自己。 他不愿走,那些居民也只好自己离开。 很快,家里的粮食就没有了。 游天靠着抓沙鼠又支撑了一段时间,再到最后沙暴到来,什么也抓不到,就饿着肚子等。 “一开始很饿,饿得受不了,我就忍不住开始吃能抓到的任何东西,沙子、土——”他说着,看了一眼师侄手中的烤兔子,像是又回忆起了那种连自己的内脏都在被消化的感觉,忍不住问道,“可以吃了吗?” 陈松意看着短短几天忙着给人治病,还减少了进食、把口粮让给别人,脸上的婴儿肥又消下去的小师叔,仿佛看到了那个年幼的他。 她马上撕了个兔子腿给他:“剩下的再烤一烤。” 游天接过,一点也不怕烫吃了起来。 几口把兔子腿吃完,他这才找回了一点跟那种饥饿切割的底气,继续道:“我后悔了,觉得应该出去找他才对,可那时候我已经没力气了。就在我以为自己要饿死在那里的时候,师兄来了。” 游天到现在都不知道师兄当时是怎么找到那里来的。 反正他没死,师兄把他救了回去,还把他带回了山上。 一直对自己持有怀疑,觉得是不是自己不够好、资质不够优秀,所以才会被师父这样轻易放弃的他到了山上才发现,比自己不行的人多了去。 像救他回去的师兄林玄,他的武道修为就很一般。 六岁的游天吃饱了饭以后,发现自己轻轻松松就能打败他。 山上比他笨的人还有很多,他们叫他“小师叔”,无比的崇拜他。 他破境了,医术进步了,都会引来他们的惊叹,哪怕在游天这并没有什么。 而这些笨笨的师侄们一个两个都很得他们师长的疼爱。 哪怕只得到小小的进步,也会被好好地夸赞。 游天渐渐意识到,不是自己有问题,是他的师父有问题。 不过那到底是他的师父,是养大他的人,又教会了他医术跟武功,游天还是没有怨恨的。 他对山上的生活很适应,除了有个他永远也赢不了的容镜在,还有对食物的渴望永远不能彻底满足以外,其他都挺好的。 “师兄难道还是不给你饭吃吗?”陈松意听着,都忍不住对小师叔生出了怜爱,手上的兔子一烤好,她就立刻整只递了过去。 游天接过,然后一脸的一言难尽:“容镜他也不是不给吃,唉,就是他那人……” 游天不想说他坏话,但又不知该怎么描述。 他于是叹了一口气,咬了一口拿到手的烤兔子,含糊地道,“反正不要跟他一起吃饭。” 陈松意烤起了第二只兔子。 游天刚刚一口气抓了四只,把人家一窝端了。 游天埋头把兔子吃光了,感觉在回忆起悲惨往事之后吃陈松意烤的兔子,比平常更好吃了。 但也有可能是他这几天都没吃饱。 啃完一只,他就盯着第二只:“我说到哪了?哦,说到我打不赢容镜。这很正常,毕竟他是少阁主,上任阁主就是他爹,我从回天阁以后就没有见过他几次。 “据说他一直待在天之极——那鬼地方冷死了,我说过吗?那里本来是用来关押弟子的。” “他没活太久。我被师兄接回去之后,大概又过了八年,他就不行了,换了容镜继任。” 那年游天十四岁。 他进入正题了:“我上回不是说过,关于师兄下山的任务是我偷听来的吗?” 陈松意点了点头,游天道,“就是这时候偷听到的。” 上任阁主传位,要把天阁所有的秘密一起传下来,于是游天便听到了自己的身世,听到了他那个抛弃他的师父是什么人。 “他是天阁的叛徒,天阁追捕他已经很久了。师兄会找到镇上,就是因为在那时候找到了他的行踪,只不过来到的时候,他早已经走了,只剩我在。” “我也不是什么孤儿,我是被他从家里偷出来的。他养了我几年,后来发现我对他没用,就又抛弃了我。” 游天抿了抿唇,“我本来不恨他的,但从那天起,我就开始恨他了。” 所以他才偷学了火药术,在武功大成以后,才想要下山来找这个身为叛徒的师父。 “我本来就不是被正规收入门中的,甚至对天阁来说,我应该还是叛徒的弟子,谁知道我会不会跟我那师父一样是个坏胚? “可是师兄把我带了回去,大家都接受了我……我感觉自己不配。那老不死的太会藏了,我起码还跟他生活过一段时间,或许比师兄更了解他。 “他是师兄下山的任务,也是我要杀的人,师兄有他的方法,我也有我自己的。 “我没有为宗门做过什么,也没有为师兄做过什么,起码在这件事上,我希望自己可以帮得上忙,别让他白养我一回。 “你让我帮你一起对付草原来的那小子的时候,我就猜到了,那个草原王庭的国师就是我师父,他在抛弃我之后,果然找了一个更好的徒弟。” 陈松意手里的兔子已经停下转动好久了。 如果不是离火焰足够远,现在已经烤糊了。 解惑了,她的拼图缺失的最后一块也拼上了。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小师叔上一世会死得这么早,会让师父那么心痛。 在意识到他会早亡以后,陈松意也想过要推演他的命数,但一切都很模糊,只能看到朦胧的一点信息,很多都被干扰了。 她没有遇到过这样的情况。 可如果是那个道人所为,一切就说得通了。 他是道人布下的疑子,那道人遮蔽了天机,把他抛弃在那个小镇上。 师父怎么推演,找到的都只会是小师叔,而他则会再次抹去自己的行踪。 一旦线索断裂,师父就再不能找到他。 因为他不可测算,不管是谁都别想算到他。 游天看到她顿住,伸手接过了她手里的兔子。 他从听到自己的身世之后,这些年一直没有跟任何人说。 在容镜面前他也没有提到过,就是不想这层窗户纸被捅穿以后,得到这样的反应。 他这几天一直纠结犹豫,也是因为这一点。 可是他答应过她,不再做天涯孤客,独自去复仇。 等机会到来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她,然后和她一起去。 既然现在她要帮厉王对付草原人,而自己要杀草原人的国师,那他们的目标可以说是一致的,彼此不应该隐瞒。 他垂下了眼睛,低声道:“我知道,你听完之后可能会不再认我这个来历不明的师叔,但我答应过你,当我找到仇人的时候,不会自己行动,要等你一起。” 听见他的话,陈松意才回过神来,看到了小师叔紧绷的表情跟用力握住树枝的手指。 “你可以反悔——”游天手里的兔子开始散发出糊味,他像是一点都没闻到,“这没有关系。” 因为身世,游天对自己有着极大的不认同。 在他看来,只有亲手杀死这个师门的叛徒,自己才能真正地、毫不亏心地成为天阁弟子。 所以,她如果在知道真相后不认他,游天觉得合情合理。 他一个人去就好了,本来他也是打算一个人的。 只不过他没想到,要论来历不明,这天下有谁会比陈松意更来历不明? “糊了,小师叔。”她把兔子从游天手中拿了回来,“原来你会答应帮忙,是因为想确认狐鹿是不是你师弟。” 她一边说着,一边用匕首割去了兔子身上烤糊的部分。 游天盯着她:“你不反悔?” “反什么悔?” 割掉了烤糊的部分,陈松意又撒了一层调料,才把烤好的兔子还给了他。 她对着他认真地道,“师父承认你是他的师弟,天阁承认你是它的弟子,你就是,这跟教会你天阁医术跟武艺的人是谁没有关系。” 游天脸上紧绷的线条松弛了下来,林中有一阵风吹来,陈松意轻声道:“他是你的目标,也是我的目标,我一定会和你一起杀了他。” …… 沂州城。 京城地动的消息刚刚传到这里,对沂州王氏来说,这是一个绝佳的好消息。 正逢家主王瑜公大寿,各个分支在各地的高塔也已经建成。 寿宴上,高朋满座,宾客如云。 他们沂州王氏欣欣向荣,萧家却因为地动焦头烂额。 对王瑜公来说,这简直是最好的寿礼。 作为寿星,他满面红光地接待着前来贺寿的客人,对分支的兴盛感到十分满意。 在见到共同谋划建造了斗转星移大阵、窃取分薄萧家龙气的盟友时,脸上的笑容又变得更有深意了几分。 一个王家家主的寿宴,就让整个沂州城都张灯结彩,让全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集在了这里。 这样大的排场,让带着军队停在城外的山上、隔着那么远距离看沂州城的萧应离都感觉到了他们的得意与狂欢。 毕竟在他们看来,这不只是一场寿宴。 更是沂州王氏从千世之家升格,变成下一任中原之主的起点。 骑在战马上的人抬头看了看天色。 因为下雪,所以哪怕还没过申时,天色就已经显得极暗了。 雪花落在他的肩上,他抬起了右手,对着身后整齐静穆的军队道:“不必等了,这就入城——出发!” …… 江南。 身穿绯红色官袍的付大人也正了正官帽,从书房里走了出来。 看着院中顶着疏落的江南冬雪静立的几位将领,还有穿着一身轻裘、头戴貂帽的裴云升,他同样沉声下令:“出发!” 沂州与江南的冬夜,世家的门被同时叩开。 所有的喜庆、热闹瞬间被打破,欢声笑语变成了急切的怒骂跟尖叫。 这一日,血流成河。 停滞许久没有寸进的江南案在这一日之后,调查推进势如破竹,一日千里。 几大世家涉及谋逆,被连根拔起,两江总督桓瑾与马元清勾结的证据终于浮上了水面。 铁面无私的付大人带着军队,将江南盘根错节的世家势力一推到底,在新晋门生带来的线索跟鼎力相助下,彻底查清了江南漕帮案。 被清查的世家之多、财富之巨、牵连的案件之广,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一件一件查到底。 但是抄家清点出来的东西跟被抓捕归案的罪犯,却可以在新年之前先一步被送往京城了。 厉王在北亦是如此,唯独这些被抓的人口中提到的道人早早不见了踪影。 京城,菜市口重建完成,今日便是行刑的时候。 晴朗了这么多天、一直坚持到昨日的太阳终于隐没,雪云又再一次黑压压地笼罩在了京城上空。 在雪下下来之前,京城内外已经重建起了许多足以遮风挡雪的房子,虽然简陋,但却可以让百姓不必挨冻。 从西山运进来的煤炭也源源不断,十分充足,价格压到了往年的三分之一,让所有人都能买得起。 陈松意跟游天再次被召进了宫。 昨日景帝的旨意就被送来了书院,让他们师叔侄先回京城,明日一早入宫。 妹妹竟然比自己还要早一步进宫面圣,而且还是要上朝堂,陈寄羽很是坐立不安。 不光是他,在接了圣旨、送走了来宣旨的公公以后,所有人都忍不住问陈松意这是要跟着游天进宫去做什么。 “没什么,明天你们就知道了。”游天开启了拖延大法,“有我在,你们担心什么?我会照顾好她的。” 然后,他们就驾了景帝给的那辆马车先回了城。 第二日一早便去了宫门外等候,等到景帝一宣召,他们便入了宫,上了金銮殿。 在群臣的注视下,作为局势平定的最大功臣,陈松意终于站到了朝堂上。 有许多人认得她,比如王遮,比如谢谦,比如卫国公,还比如站在一旁的胡绩先生。 也有许多人认得游天,比如忠勇侯,比如不少因为连日高压工作而倒下,被他扎了两针、灌了两副药救回来的大臣。 但更多的人为他们的出现而茫然,尤其是见到陈松意。 她既是个姑娘,又那么年轻,才十六七岁,她为何算是最大的功臣? 直到帝王一桩桩一件件地道出了她所为,他们才知道她奉师命,从危局降临开始,在暗中奔走都做了多少事。 景帝看够了自己的大臣们脸上的震撼神色,最后才看向殿中的少女,隐含期待地问道:“你为大齐做了这么多,你想要朕赏你什么?” 第222章 第 222 章 陈松意知道,景帝会这样问自己,是因为自己的“师父”不在。 当帝王提出要以国师之位请她的“师父”辅佐大齐,相助萧氏开启太平盛世的时候,她以不能替师父做主为理由,暂时拒绝了景帝的招揽。 景帝没有放弃,毕竟经过这一次,他知道了有高人守护国祚的重要性。 草原王庭背后有那样一个国师,就可以在战败之后想到这么多的办法,布置这么多的棋子,来让大齐内乱。 若大齐也能得同等的高人守护,就会有更多的实力、更多的把握去向草原王庭宣战,甚至能更快结束战争,所以他不愿意错失这个机会。 帝王在期待她的回答,文武百官也在等待。 这是大齐开国以来第一个能站到庙堂之上、得帝王青眼胜过所有男子的女子。 他们也想知道,得能力挽天倾,坐在幕后就与那么多方势力斗法、挫败了世家与草原阴谋的高人教出来的弟子,究竟会给出怎样的答案。 站在金銮殿上,被这样看着,这无形的压力,不亚于万钧。 不过在这其中,陈松意感到一道跟旁人都不同的目光。 她的目光往旁边稍微一移,就看到胡绩先生也在充满期许地看着自己。 只是这宽厚长者的目光并不给她压力,而是充满鼓励,让她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终于,朝堂上的众人听她开口道:“回陛下,在下并没有什么想要的。在下相信,陛下定会如天命所言,成为大齐的中兴之主。” 这句“高人批命”虽然令景帝展颜,但却不是他所期望的。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对帝王没有所求的人,也就意味着朝堂很难留住她。 如果连她都留不住,那又何论留住她的师父呢? 随即,在众人的目光下,陈松意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锦囊。 一看到这锦囊,所有人的注意力就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到了上面。 尤其是站在陈松意身边的游天,他都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准备的。 难道不是她,又是师兄已经提前算到了今天?师兄已经这么厉害了? 景帝也是一样,目光完全停在了那只锦囊上。 上一次他问她大齐之后的事,陈松意没有回答,而是说很快他就会知道。 这里面装的难道是他所想的东西吗? 果然,站在下首的少女道:“在下没有什么要向陛下索要的,但是有一点东西想要赠与陛下。” 她用双手捧起了锦囊,景帝立刻让钱忠过去把锦囊接过来。 陈松意奉上锦囊,才继续道,“这是师父交给我的,里面的东西或许能一解陛下的疑惑。” “陛下。”钱忠已经飞快地来到了龙椅前,将锦囊呈上。 景帝接过,在下方众人都好奇得挠心挠肺的注视中打开锦囊。 包括站在最前面的刘相在内,所有人都见到景帝从里面抽出了一卷纸条,展开看了一眼,神色中既有激动又有困惑。 这令他们更加想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可是景帝却没有说。 那锦囊里仿佛还有东西,他也没有拿出来。 只是看过纸条之后,就将纸条放回了锦囊中,然后轻轻地握在了手里。 陈松意这才低下了头,拱手行礼道:“我与师父唯愿山河永固,国泰民安。” 景帝握着她所赠的锦囊,他问她想要什么,她说没有,反过来赠与了坐拥天下的帝王想要的东西。 “老师。”他唤站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上的胡绩。 “臣在。”胡绩先生侧过了身,向着坐在龙椅上的帝王行礼。 景帝询问:“朕记得,秦汉之际,河内有位神相许负?因预言天子之母而闻名。” “不错,时人誉之为天下第一女神相。”胡绩点头,道,“汉高祖开国后,封她为鸣雌亭侯。” “好。”景帝说完,重新看向陈松意,“汉之许负,今之陈卿,朕今日便引汉初之典,封你为永安亭侯!食邑一千户,食禄二千石,再将云康坊的那座府邸赐予你。厉王府就在那座宅子后面,以后你跟朕的皇弟就做邻居吧。” 这——! 群臣猜到景帝会厚封陈松意,但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会依照汉制,封她为亭侯。 大齐是有一套封爵制度的,以陈松意的大功,封她一个县主不为过。 但景帝却选择了一个更具军功制意味的亭侯。 而且看胡绩先生跟他的一唱一和,帝王明显是已经跟他商议过了。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大齐的军功爵制再启,景帝要开战了! 朝中的议和派已经被清理干净,剩下的都是在大部分时间跟立场上与景帝一致的官员。 草原人如此狼子野心,想要趁地动炸毁京城的军工坊,让京城元气大伤,不跟他们死战到底,那都显得大齐怕了他们! 短暂的怔忪之后,群臣的心情都澎湃起来,心中充满了战意。 唯有最近一直在忙的户部跟兵部两位尚书差点没站稳。 陛下要开战,钱从哪里来? 江南跟沂州的消息还没传回来,他们不知道国库将丰,只想着京畿还要重建,国库哪里支撑得起这般穷兵黩武? “永安侯,还不谢恩?” 钱忠善意地提醒这个年轻的永安侯。 鸣雌亭侯许负,十九岁受封。 而她十七岁,比许负还要再早两年,真是英雄出少年。 况且,钱忠也从陛下口中知道了,自己的义子这次祸患能够避过去,当中也有她的相助。 女子封侯,这在秦汉之后是多么难得的事啊。 但她在朝中是不会受到任何阻力的。 因为不管文官武将,甚至像他这样的内侍,都有因她而受惠,免去一场劫难的。 陛下只是给她食邑千户,而没有更多,就是因为她还是厉王殿下的军师。 她更能领兵作战,来日是要去边关的。 同草原一开战,她的军功累积只会越来越多,起点低一些,不至于以后封无可封。 就让她自己去边关,挣个万户侯回来! “臣谢主隆恩!” 景帝跟胡绩先生商议之后定下的加封果然冲击在了陈松意的心坎上,令她根本无法拒绝。 不管是亭侯这样充满军功意味的爵位也好,还是为了开大齐女子封侯先河所找的鸣雌亭侯这个汉初依据也好,全都熨帖至极。 ——就好像第二世朝堂亏欠她父兄的,现在一次性都补到她身上了。 见她领旨谢恩,景帝脸上的笑容扩大了。 胡绩先生亦是欣慰地看着她。 朝中大员都看着这个能当他们女儿的新同僚,唏嘘地想道:“今日之后,她就要名动天下了。” 大齐的女儿家中,不知有多少会因为她而生出与过往十数年都不一样的信念来。 站在户部尚书身后的谢谦更是想到自己的老母亲。 她在西郊重遇了这个孩子一回,又好几次提起想要重提婚事。 自己的儿子还没登阁拜相,她却先封了侯。 母亲的眼光怎么能神准至此? “完了完了……”王遮原本也在唏嘘地看着这一幕,却听见身旁的刘相在盯着人家小姑娘,很不合时宜地嘀咕着。 嗯?王遮不由地看向刘相,他记得自己去江南会馆那次,刘相明明跟人家的师长相谈甚欢,而且这位深得圣心的新贵又是他们江南的人,他怎么反而不高兴? 刘相心里的苦没有人懂。 他本来以为自己提前接触,看好了女婿人选,动作已经够快了。 可没想到准女婿的妹妹甚至在兄长登科之前就封了侯。 现在他看中的女婿不只是农门贵子,江南贡院杀出的第一,更是永安亭侯的兄长。 名声之好,潜力之大,已经不是他能捂住的了,被提前下注的可能更高了。 怎么办?难道要现在就去定下,不让别人捷足先登? 在一众心情各不相同的人当中,只有游天心中有些担忧。 你看,他没说错吧? 萧家人叫人给他们卖命的手段那是无比高杆,现在更是套牢了自己的师侄。 谁都看得出,她现在是对朝堂死心塌地了。 当然,对视世间权贵为粪土的游天来说,别说是食邑千户的亭侯,就算是万户侯也束缚不了他。 不过他可以感到陈松意的开心,他从没见过她这样发自内心地开心、仿佛一偿抱负的时候。 因此,他也就没有煞风景,暂时把这点担忧抛开了。 “游天。”就在这时,坐在上首的景帝再次开口道,“这一次挫败草原与沂州王氏等人的图谋,你同样功不可没。你医术高明,又有济世之心,朕封你为太医院院判,从五品,不必长留京城跟宫内,太医院的医书对你全部开放,只要你在京中、住在永安侯府,朕就会每个月换一名御厨去永安侯府轮值。” 游天:“……” 他说什么,他说什么来着?他就说萧家的人最会收买人心、让人给他们卖命了! 太医院的医书那是很不错的。 他在宫中两日,偶尔看过几眼都被吸引。 皇宫的御厨更是什么菜都会做。 他不用自己亲自搭船几个月到南地去,都能吃到最正宗的南地菜肴。 而且领了这个官职,他还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有俸禄,却不用点卯轮值,世间去哪里找这样好的事? “游院判,还不快谢恩?”出言提醒的又是钱忠。 他的旧伤也由游天调理了一番,哪怕今日看着要下雪了,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到冬天就难受得很。 游天看着一副拿捏了自己、吃准了自己不会拒旨的景帝。 动摇再三,他还是跟着接受了:“臣谢主隆恩。” 他半跪在地上,侧头去看陈松意。 正好陈松意也朝他看来,对他露出了一个很大的、很不像她的笑容。 小师叔被感染了。 他也傻笑了起来。 第223章 第 223 章 帝王要许出去的两个职位都成功许出去了,唯有国师之位还留着,对“麒麟先生”虚席以待。 在金銮殿上,景帝没对这俩师叔侄说的是,他们在江南留下的通缉令,他也让朝廷把它撤了。 得了封之后,游天就去了太医院。 秦太医他们迫不及待要欢迎这位新同僚加入太医院,趁他在京城的时候好好跟他交流学习。 尤其是姜太医,他一定要搞清楚游天教授给陈松意的针灸术。 没有真气的寻常医者,究竟要怎样才能做到类似的效果。 陈松意则出了宫,由钱忠领着她去看景帝新赐给她的永安侯府。 在地动中,这里也是有所损坏的,正好重新修缮一遍,回头便可以住进去。 停了许多天的雪终于又开始落了下来,重新把冬日的京城变成了白色。 御书房中,看了片刻外面飘落下来的鹅毛大雪,景帝才回身。 那张所有人都很想知道里面写了什么的字条,此刻正在胡绩先生的手中。 胡绩看着上面写的两个日期,一个是春闱,一个却是几年后的日子。 景帝走过来,开口道:“朕向永安亭侯问起大齐的未来,这便是她给朕的回答了。第一个日期朕大概明白,这第二个……老师觉得会是什么意思?” 胡绩心中有所猜想,但是却没说出来,只是把纸条重新卷起,交还给了景帝。 他说道:“第一个日期在两月后,第二个日期在两年后,不过也就是眨眼之间便能到来。陛下年富力强,不妨耐心等待,等到了之后便知道其中深意了。” 大齐的未来还能是什么呢? 一是朝堂核心,二是储君。 这一届春闱想来会出很多精彩人物,在他们这些老人老去之后,就是他们的天下了。 “确实,两年时间不长。”景帝将纸条放回了锦囊中,却越发想见他这位永安亭侯的师父、太医院院判的师兄了。 胡绩在宫中已经停留多日,想要趁厉王跟江南的消息还没传来,回书院看一看。 于是在又跟景帝说了片刻话以后,就要向他告辞。 “老师,等一等。”景帝叫住他,“这个送你。” 胡绩直起身,见到景帝从锦囊中取出了一张符。 原来,锦囊里装的除了写有两个日期的纸条以外,还有三张灵符。 景帝一看便知道,这符跟先前厉王送给自己的一样。 他的准国师果然一早就有所布置,心向着自己这个帝王跟大齐。 “这张护身符是国师所赠,朕体验过它的效力,先生收好了,好好带在身上。” 景帝说着,充满期盼地看着自己的老师,道,“希望它能代朕保老师平安,大齐中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朕希望老师能跟朕一起看到那一天。” 胡绩先生温和一笑:“臣领旨。” …… “行刑了!要行刑了!” “在菜市口!快去看!就是那些王八蛋损坏龙脉,引发地动,赶紧去吐他们唾沫!” 下雪的正午,恢复了不少生机的京城大街小巷都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原本在避雪取暖的京城百姓立刻从各自所在的酒楼茶馆涌了出来。 众人看着纷纷大雪中那穿着囚服,成串被押到菜市口问斩的罪人。 他们其中有头发凌乱花白的,也有青壮,还有不少十五岁以上的少年。 “就是这群王八蛋!打死他们!” 鹅毛大雪中,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然后就有鸡蛋跟烂菜叶子从各处飞过来,砸在这些犯下谋大逆罪的昔日大官跟家中男丁身上。 本来已经麻木的待在囚车中被向前推去,要走向自己死亡的人被砸中,心中又生出了新的波动。 怎么会这样?一切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应该是大齐最尊贵的官员,他们的计划应该成功的。 成功以后,他们只会获得更大的权力,更进一步,而不是被这样送往死亡,还要被这些贱民羞辱。 到这个时候,因为中风而昏迷多日、失去意识的崔尚书反而成了所有人的羡慕对象。 他什么都不知道,不用清醒地承受着羞辱,也不用看着自己的三族被牵连,可以毫无意识地走向死亡。 护送囚车的官吏没有阻止京城百姓的行为,囚车上的这些人被认定为是地动的罪魁祸首,百姓能在他们被砍头之前这样发泄怒气是好的。 ——发泄完之后,才能更好地向前看。 只不过按照大齐刑律,就算是谋大逆,夷三族,家中的女眷也可以幸免于难,只需要没为官奴。 可是在这一群男性死刑犯中,百姓们却发现,其中竟然还有一个女子。 她身上挂的枷锁比所有的死囚都多,也不知她是这些谋逆之臣的哪一家的官眷,在其中牵涉得这么重,居然要一起斩首。 刘氏在囚车上听着周围嗡嗡的声音,眼睛还在乱发间看着这些人,试图寻找不同的气运冲天者。 被抓住关押的十几天,她已经彻底麻木了。 在地动的那几日,被转移到南军校场上,赵氏那个贱人一直在骂她。 如果不是她被锁住了,不能再咒杀她,她一定会先索了赵氏的性命。 损坏护国神木,危及国祚,她的罪名是谋大逆。 她的两个儿子还不满十五岁,不用死,可是赵氏的长子却是跟明珠一般大,他死定了。 赵氏越是发疯,刘氏就越用这件事来刺激她:“你骂,你骂再毒也没有用!你的宝贝儿子就是要给我陪葬,给我的珠儿陪葬哈哈哈——” 还有程遇之,他等不到太后寿辰大赦了。 背负人命,再加上又是她夫家的成年男丁,在夷三族的范围内,也不必想救了。 刘氏唯一觉得遗憾的是程老太婆。 虽然她不用死,但是难逃流放,难逃充入奴籍。 可她的命太好,因为在南军校场那几日受了寒,发了高热,人没了。 不能看着她遭人唾骂,在流放的路上受尽苦楚,给赵氏她们添够了堵再死去,真是叫她不甘心。 还有珠儿,她的珠儿。 因为是罪人,所以不得供奉,她在相国寺给她点的那盏长明灯也被撤了。 她现在可以说是什么也没有了。 最不甘心的就是到临死的时候,还没能找到那个人。 “懦夫……懦夫!你出来啊!” 刘氏的脸贴着囚车的框,凶狠地、神经质地盯着周围的所有人。 在她眼中,这个世界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她见不到人,只见到各种朦胧的交错的气运。 可惜里面一个也不是她要找的人。 她只能在风雪中,用已经嘶哑的声音去怒吼。 然而除了走得近的狱卒,谁也听不到她喉咙里像野兽一样,这样嘶哑咆哮、不成语句的动静。 “这疯婆子在说什么?” “算了算了,不要管了,这女的可比那些大人危险多了。” 知道这个女人是个危险人物,所以狱卒也没有去敲囚车。 反正很快就要到菜市口了,等把她推上断头台,人死灯灭,危害再大,那也是阎王的事。 义愤填膺的百姓从茶楼酒馆中冲了出来,走上了街头。 他们排成了长长的人龙,跟着囚车队伍一起朝着新建的菜市口去。 西市菜市口,自古以来都是行刑的地方,积攒着很多的煞气。 可是地动之后,这里却是新建的,街口还没有杀过人,地上的雪都还干净得很。 今日是行刑的第一天,要杀的人很多。 今天一共出动了四名刽子手,血气旺盛,在数九寒冬依然穿着敞襟的衣服,手中的砍刀磨得锋利。 第一波砍头的人被推了上来。 他们跪在地上,披头散发,其中就有最开始被抓起来的三个尚书跟刑部侍郎。 因为整个家族都被入了罪,不是被流放就是被关押了起来。 所以也没有人来送他们上路。 刽子手们灌了一口烧酒,猛地喷在了手里的刀上。 接着,他们来到这些待斩的死刑犯身后,等行刑的令牌一落下来,便立刻手起刀落。 四颗头颅同时滚落,失去头的身体倒在地上,鲜血喷涌。 可是却没有人同情他们,也没有人害怕这样的场景。 这是第一次,围观的百姓都轰然叫好,然后等着他们砍了第二排,第三排…… 尸首分离的尸体被抬到一旁,地上的雪被染成红色。 很快,刘氏被按上了行刑台。 直到最后的时刻,她也依然在用双眼疯狂地寻找自己的目标。 陈松意撑着伞,站在人群中。 这把伞买来这么多天,还是真正第一次用上。 她身上的气运金紫交织,与来看行刑的勋贵子弟相比,算得上是毫不起眼。 而且又被伞遮住了,刘氏最终也没有找到她。 她听见刀子斩断脖子的闷响,从人群的缝隙里看着刘氏的头从她的身体上滚落。 刘氏的脸朝着人群的方向,眼睛睁得格外的大。 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她死不瞑目的样子,陈松意眼前又浮现出了第一世的结局。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一切终于回到正轨了。 她收回目光,撑着伞,转身走远了。 第224章 第 224 章 景帝封赏、赐下宅邸,是陈松意跟游天一起回城的第二日。 书院的众人却是第三日才知道。 这个时候,她封侯的消息已经在整个京城传扬遍了。 在重新开张的茶楼酒肆,还有恢复了生气的大街小巷,传的都是景帝新封的永安亭侯。 说书人口才了得,将她从离京开始的故事说得跌宕起伏,扣人心弦。 茶楼中所有茶客都屏息凝神,忘了交谈,完全跟着故事走。 只是朝堂加急的邸报这才刚刚印出,也不知这些人是怎么这么快就编出了故事。 而且还知道得这样详细。 就算是亲身经历过的姚四等人在这里听到了,也要怀疑这些说书人是不是隐匿了身形,就在旁边看着全程。 时人最喜欢的,就是这样有勇有谋、有忠有义的传奇故事。 何况开局还是从京中闺秀变成农家姑娘,用了半年多时间门,又逆袭成大齐亭侯。 实在是想都不敢这么想。 而且,在她的故事里,他们还听到了熟悉的名字。 “这个陈寄羽,我好像记得……是不是之前说过,是江南贡院今年的解元?” “就是他!乖乖,这是永安亭侯的兄长啊?” 不少人都还记得他从年幼时到青年求学,家中情况都很艰难,是认回亲妹妹之后才见到了转机。 那时候他们就对妹妹好奇了——原来,这个伏笔回收是在这里! 在因为前方堵塞、短暂停留在茶馆前的马车上,赵山长郑重地听了半天,然后放下了帘子。 他对面前同样震撼的樊教习道:“我说的没错吧?松意的经历编成故事,是精彩到连话本都比不上的程度。” 他当时就说了,如果松意是男儿,进京赶考,自己要为她扬名,那是轻而易举。 然而,她做的事比他们所有人想的都要震撼。 在今日,江南会馆的马车到来,陆掌柜亲自告诉他们松意封侯的消息时,所有人都不敢相信。 但是胡绩先生却做了证,笑道:“昨日我也在朝堂上,是亲眼所见。” 之所以回来没有说,是准备让松意自己告诉他们这个惊喜。 果然,江南会馆的马车来了不久,从永安侯府派来的马车也来了。 于是,住在江南会馆的所有人就都坐上了马车,朝着阔别了十几日的京城去。 樊教习抚着胡子道:“有件事情,山长你却是没有预料到。” 赵山长看向他,听他说道:“你说松意要是个男儿,必定能够考取功名、封侯拜相。现在她不是男儿,也做到了,还比她这些学兄们还要快。” “啊——哈哈哈哈,对!”赵山长先是一愣,然后失笑,也跟着抚起了胡子,摇头道,“好嘛,这下他们的压力更大了。” 后面几辆马车上,跟着先生们来见松意的大家同样十分兴奋。 尤其从进城以来听到的这些事情,有很多都是松意在他们眼皮底下做的。 他们都在想,当时她是怎么避开了他们,悄无声息地做了这么多。 结果越是复盘,就越是惊叹。 众人当中,唯有陈寄羽眼中带着愁色和隐忧。 这些事情会传播得这么快,自然是朝堂的安排,得了麒麟之才,帝王怎么可能不大肆宣扬? 而尽管这一切在传扬的时候,都把最危险的部分隐去了,留给听者的感觉只是草蛇灰线,环环相扣,最后在京城地动前夕猛地收束,成就了胜利,听得人热血沸腾。 可是妹妹有多辛苦、多危险,这些故事里不会说。 她的人生不是话本里这样的传奇,她这个永安亭侯得来一点也不轻松。 很快,前方的堵塞通了,马车继续朝着安康坊走去。 一拐入另一条大街,周围的喧嚣就渐渐远去了,变得安静起来。 马车上的众人也逐渐变得拘束了。 这条大街上的家户很少,算得上是整个京城最贵气的宅邸聚集地带。 拐到下一条街,就是几个国公府。 再往右拐,就是忠勇侯府。 等到车子一停下,听到永安侯府到了,所有人纷纷下来。 抬头见到眼前这座恢宏的府邸,还有顶上已经挂上去的御笔亲提的“永安侯府”,一时间门人人都没有做声。 这些时日他们见多了废墟,乍一见到这样坐落于安康坊的完好气派的府邸,难免震撼。 不过这却不是他们失语的原因。 真正令他们说不出话来的,是这座府邸的规格。 这不是有钱有官位就能买就能住的,还需要有爵位,否则就是逾制。 而一般的文官身上哪有爵位? 在见到这扇门跟门匾的时候,他们才真正感觉到了自己跟朝夕相处的少女之间门,已经有了身份阶层上的天渊之别。 ——不知待会儿进去见到她,会不会跟以往相处完全不同了呢? 原本想着跟赵山长他们一起来拜访的陆掌柜,现在已经开始后悔走这一趟了。 他觉得自己的到访很冒昧,很想找个借口走人。 不过眼前的门已经打开了,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出现在门后。 一见到他们,他的目光便准确地落在陈寄羽身上,笑脸相迎道:“大公子。” 现在侯府的主人是陈松意,身为她的兄长,侯府的管家自然唤陈寄羽为大公子。 等来日陈父陈母来了京城,住进府中,便是老爷跟夫人。 见完大公子之后,侯府的管家才又向赵山长、樊教习跟剩下的其他客人见了礼。 他先自我介绍道:“在下姓况,出身厉王府,受王爷安排,来为主上打理侯府。” 做兄长的赐宅子,做弟弟的就给人。 若是游天在这里,又要嘀咕他们兄弟最擅长笼络人心。 而这番自我介绍,更是让沧麓书院众人震撼于厉王殿下对松意的重视程度。 回想起那时厉王殿下来江南会馆,松意说他是为游神医而来,看来也只是模糊视线的说法。 ——厉王殿下就是冲着她来的! 在介绍过自己之后,况管家便引着众人进门。 他不愧是出身厉王府的人,做事周到。 这宅邸赐下来不过短短一日,里面的一切就已经打点得井井有条。 侯府里的下人虽然不多,但是很有规矩。 永安侯府的内里比外面看起来还要大、还要气派。 远超了一般的规格。 跟在况管家身后朝里走,众人才知道,这座位于安康坊的宅邸是景帝还是储君时的宅子。 虽然不常居住,而背后就是厉王府,仅有一墙之隔。 纪东流走在陈寄羽身边,轻声感慨道:“陛下对学妹……不是,对永安侯真是看重啊。” 原以为游神医来到京城才是最被看重、最得圣眷的那一个,可现在看来,是远比不上松意的。 “况管家。”赵山长在前方问道,“松意受封了永安亭侯,那游神医呢?” 他们一路上只听到了陈松意的事迹,倒是没怎么听到游天。 况管家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才解释道:“游大人如今是太医院院判,他是主上的师叔,性如清风,喜欢来去自由,陛下就没有给他额外的拘束。” 他转过头来,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艳羡,对众人道,“陛下赐下恩典,不需他长留京城。而只要他来京城,住在侯府,就每个月给侯府换一名御厨,给他做饭。” “哇……”一众士子在心中低低惊叹,无需长留京城,又领从五品官职,而且还命御厨交替给他做饭,投其所好,这也是无上荣宠了。 不过他们又捕捉到一点信息—— 游神医竟然是松意的师叔! 这她从没说过,寄羽兄他知道吗? 众人不由得去看陈寄羽,见到他的神色,顿时明白了。 好的,他也不知道。 松意真的瞒得十分紧。 众人本以为自己会被引去侯府的正厅,结果走了半天,况管家却把他们引到了演武场。 演武场里面还在传来打斗的声音。 沧麓书院一行面面相觑。 况管家见到他们的神色,于是道:“今日有客人,主上正在演武场待客,让我一接到大公子跟诸位就来这里。” 侯府有客人? 在松意受封之后,他们这些亲近之人都算来得早的,怎么还有人比他们更早? 但陈寄羽一下就猜到了:“是风珉?” “大公子猜得不错。”况管家引着他们到了门口,笑道,“正是小侯爷。” 众人踏了进去。 结果刚进门就感到眼前劲风扫过,令他们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等再睁开眼,便见到场中二人对战,一人用枪,一人用刀,你来我往,龙争虎斗。 满场都是他们的残影跟招式掀起的劲风。 所有人顿时呆住,这……风珉能打,可以理解。 他是忠勇侯之子,将门出身,曾祖是跟随太-祖打天下的开国元勋. 可是跟他对战的那个是…… 松意?! 正在这时,激战的两人正好分开,各自站定,众人定睛看去——果然是她! 大家又条件反射地去看陈寄羽——很好,他果然又不知道! 赵山长跟樊教习对视一眼,在震撼之余,觉得这解释了很多:比如她为什么能徒手接下射向任通判的瓷片,为什么能够救下这么多人,又为什么会说有她跟着,这一路他们可以放心。 “我输了。” 这时,演武场上传来了风珉的声音。 他虽然认输了,但仍旧是一脸的不敢置信。 “你怎么练的?”他向着陈松意追问道,有什么理由在他极速进步的同时,她还能进一步把差距拉开? 陈松意把刀放回了架子上。 今日跟着风珉来的老贺跟姚四站在场边,后者正在疯狂地鼓掌。 陈松意已经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哥哥他们。 她会武功这件事,现在终于不用再瞒着他们了。 她说道:“你怎么练,我就怎么练。” ——只不过她多了一世经验,又多了气运加身。 “先生。”陈松意走了过来,先同赵山长跟樊教习见了一礼,然后才叫了陈寄羽一声“大哥”,最后是向各位学兄打了招呼。 她对况管家点了点头,况管家便退了下去。 演武场上顿时只剩下自己人。 赵山长跟樊教习这才道:“松意,你瞒得我们好苦啊。你做这些……是怎么做到的?” 有了两位先生开口,剩下其他人也憋不住了,纷纷跟着问起了问题: “学妹,那几天你到外面去,是为了救人?” “厉王殿下先前来找你的时候就是来找你的吧?不是为了游神医。” “游神医是你的师叔?他教了你医术,你的武功是跟谁学的?你的师父吗?” “你的武功练了多久了,是不是能像传说中的那些高手一样飞檐走壁!” 陈松意听到这个最兴奋的声音,一看是王学兄,于是问道:“学兄进我的侯府,是不是没怎么看清楚?” 问话的人点了点头,还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问自己这个,就被托住了手臂,听她说了一句“那就到高处看看”,然后便被她带着一下子跃到了屋顶上。 骤然的失重下,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整个侯府的全景就已经展现在了面前。 恢宏大气,美轮美奂,甚至站在这个高度,还能看到后面的厉王府! 陈松意等他看了片刻,问了声“看清楚了吗”。 等他点头,才又带着他原路返回,重新落回了演武场。 她一松开手,体验了一把飞檐走壁的人就感到一阵头晕,连忙撑住了身旁的人,却两眼放光地道:“好强……好厉害啊学妹!” 在众人面前彻底展现了一把的陈松意这才看向兄长,歉然地道:“事以密成,先前大事未成,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对不起,大哥。” “没事,我没有生气。” 陈寄羽本来就没有生气,从头到尾,他就是在担心妹妹。 在确认陈松意这次没有受伤之后,他的神色就放松了许多,眼含骄傲地看着她。 而在一旁、觉得自己从头开始就知道内情的风珉擦了擦手,觉得心里爽了。 虽然他的武学进境追不上她,她封侯也比自己快,但他相信,这点差距他还是能很快追上的。 这次地动,因为他们在城外开设粥棚医棚,集中了流民,避免了大量的死亡,减轻了京城的压力,还为之后的重建提供了人力,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所以这一次他们也得到了嘉奖。 尽管所有人得到的奖励加在一起,都不及成为了永安亭侯的陈松意,但是对这群勋贵子弟的父母来说,这已经是很大的荣耀,他们非常满意。 这群勋贵子弟的名声有了极大的扭转。 其中尤以风珉为最。 地动对普通百姓的影响很大,但对京中富贵人家来说影响却不多。 尤其是京中的闺秀,她们被保护得很好,等到余震一停,基本上就回到了从前的生活。 在经历了大灾劫之后,希望能有喜事来冲淡一下,恢复一下,这是很正常的想法。 看着这些平日纨绔的勋贵子弟,在关键时刻都变得如此靠谱,从前不考虑和他们相看的人家现在都松口了。 尤其景帝打算重启军功爵制,等到战事一起,他们这些受祖荫庇护的勋贵子弟,想要蹭一些军功也不是难事。 这样一来,他们就能彻底地立起来了。 于是,甚至是从前名声最不好的风珉都接到了一些愿意相看的暗示,令忠勇侯夫人欣喜若狂。 此消彼长,许多原本盯着谢长卿,想要成为他未婚妻的京中闺秀却放弃了。 毕竟她们曾经最嫉妒、最忌惮的对手陈松意,现在跟她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 若是这一次帝王封她为县主,她们或许还可以争一争,斗一斗。 可是帝王封了她为永安亭侯,以她比汉之许负,她就跟她们不再身处一个赛道上。 她现在得到的是跟她们的父兄一样的位置,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官之女,更不是农门小户。 从封号到安康坊的宅子,都说明了帝王对她的荣宠无双。 她身在这个位置,谢老夫人又那么喜欢她,若她想要成为谢长卿的妻子,那就是一句话的事。 谁还能争得赢她?不如索性就先放弃了。 若论陈松意封侯,谁最高兴,其中当有谢老夫人。 因为才第二日,她就收到了永安侯府的拜帖。 现在就算不用经过旁人,陈松意也可以名正言顺地登门来见她了。 谢老夫人一高兴,就赏了院子里的丫鬟,让整个院子都跟着高兴起来,连着两天都是欢声笑语的。 谢夫人是真的没想到,婆母的眼光能好到这个地步。 在这一点上,她跟谢学士发出了同样的感慨。 谢谦从前在翰林院的时候,可以按时点卯。 现在回家的时间门却晚了很多。 等到晚上,夫妇二人洗漱过后,准备睡下之前,谢夫人一边为他按摩着头部的穴道让他松散,一边道:“永安侯给母亲递了帖子,说要来看她,母亲高兴了一整天。” “唔……” 谢谦闭着眼睛应了一声。 谢夫人手上动作一顿,倾身道:“现在连太后跟几位娘娘都很想见她,她又不光是一个人,身后还站着有神医之名的师叔和更加神秘的师父……” “夫人要说什么?”谢谦睁开眼睛。 谢夫人:“要不要让长卿回来?” 她说着,像是觉得这么说太直接了,于是手上又继续按摩了起来,描补道,“你看她说要来,母亲就高兴成那样,要是真的能再续缘分,也很好不是吗?” “就算要再续缘分,也要等春闱之后了。”谢谦看得很透彻,“从前是你儿子强些,现在是你儿子差些。” “去!”谢夫人拍了他一记,“我儿子哪里差了?” “是差啊,他除了是我儿子,他还是什么?” 谢谦笑了笑,隔了片刻才道,“等他春闱下场,考过我了,从此朝中提到他,不再是我谢谦的儿子,我就去向陛下提。” “真的?”谢夫人高兴起来。 然后又觉得不够庄重,于是又压下了嘴角,继续给夫君按摩头上的穴位。 后宫,消停了一段时间门的六公主又闹了起来: “让开!我要出去!” “殿下,你病才刚好,太医说让你好好休息……” “我根本就没病!我要见母妃!我要见父皇!” 她身边的大宫女已经累了,先前公主在地动的时候受了惊吓,躺在床上的时候还很安分,怎么现在一下床就又变成了这样? 六公主情绪大变自然是有原因的。 原本在地动的时候,她是想要装病,这样就能避过嫁去草原的危机。 可结果地动之后,草原人被抓了起来,她心头的大石顿时去了。 大齐不可能跟他们议和,自己自然也不用去和亲,也不用再装病了。 谁知她“恢复健康”没两天,就听到了父皇封陈松意为永安亭侯的消息。 这是大齐第一个女性侯爵,是靠实打实的功劳当上的,比她这样的公主还要稀罕。 陈松意这样得宠,跟从前已经不能同日而语。 要是她开口让父皇赐婚,或者谢老夫人进宫来求指婚,那自己不是永远也别想得偿所愿了? 在她大闹的时候,贤妃终于来了。 “母妃!”六公主一看到她,就立刻扑了过去。 “不是病刚好,又闹什么?” 贤妃看着长不大的女儿,觉得自己真是前世欠了她。 “母妃……”六公主可怜兮兮地望着她,说道,“母妃你去跟父皇说吧,把我指给谢长卿吧……等春闱一结束,就给我们赐婚。不然现在陈松意已经是亭侯了,她要是重提婚事,那……” “她是永安亭侯,就算你是公主,也不能这样直呼名讳。” 听她一说,贤妃的神情就冷淡下来,越过了女儿,朝着她的寝宫里走去。 “是,永安侯永安侯!”六公主连忙跟了上去抱住她的手臂,撒娇道,“母妃你也知道她是永安侯了,她现在跟谢家不再是竹门对朱门了,她——” 贤妃在桌前坐下,看了自己女儿一眼:“你大可放心,她不是像你一样的人。如果她不是永安亭侯,而是永安县主,我早就去找你父皇了。” “什么叫不是像我一样的人……” 六公主踢了一下凳子,不高兴地坐了下来。 “因为她比起你这样只想嫁一个如意郎君的女子,更像男子。”贤妃没好气地道,叹息自己如此聪明,却没有遗传给这一儿一女,这么简单的事他们都看不清,轻重缓急他们也分不对。 六公主听自己的母妃说道,“她既封亭侯,就不可能在这时候成亲,因为战事一起,她便要随你皇叔去边关。就算是谢家,也不可能让她改变心意。 “而现在后宫所有有品阶的、膝下有所出的妃嫔,都跟你皇祖母一样,想见她一面,想将心中疑惑问询于她,就你——”贤妃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女儿的脑门,“不想着拉拢,还把她当成假想敌。” 六公主哀叫一声,只听到了陈松意不可能成亲,完全没注意其他。 她心花怒放起来,看到母妃的表情,这才连忙找补地问道:“母妃也想见她吗?母妃想问她什么?” 贤妃没说话。 她跟淑妃她们一样,现在所有人在意的都是她给帝王的那只锦囊。 里面究竟写了什么? 第225章 第 225 章 周太后拿着手中的灵符,这样的符她一共有两张。 一张是小儿子刚回来不久之后送的,另一张则是长子刚送的。 余震的那几日,她是体验过这灵符神妙的。 虽然他们的帐篷已经搭在空旷的地方,离建筑极远,但那场余震剧烈,建筑崩塌,还是有一块不小的石头朝着她的帐篷砸了过来。 当时,帐篷里除了她还有几个宫人。 变故来得突然,听到外面响起声音的时候,跑已经来不及了。 结果,这个帐篷里伤了两人。 周太后安然无恙,固然有被忠心的宫人护在身下的缘故。 但是在帐篷压下来的时候,她清晰地感觉到怀中放灵符的位置生出了一股暖流。 最后,她毫发无伤,连惊吓都没怎么有。 从那日之后,她便知道这灵符特殊。 而长子如今又送了她一张,告诉她这是大齐的准国师——永安侯的师父所赠。 永安侯的师父只有阿离见过,可永安亭侯就在眼前啊,周太后就非常想见一见她。 “永安侯师从高人,据说她的推演术出神入化。哀家就是想见一见她,问问她厉王的姻缘究竟落在哪里。”周太后说着,把手放在了桌上,手中仍旧捏着那两张一模一样的灵符。 现在长子已经同从前截然不同,意气风发,朝堂顺遂,已生明君之相,再不需要自己担心了。 唯一让她担心的就是幼子。 大齐与草原的战事必定是会再开的。 景帝有战胜的决心,也有这个底气。 “等哀家的寿辰一过去,阿离就要动身回边关了。这场仗一打,不知要多久才能结束,也不知还有多久才能再见他……要是他成了亲,身边有知冷知热的人,哀家也就放心了。” 周太后身边的徐嬷嬷听着她的话,拿起桌上的香囊,帮她将手上拿着的灵符装回其中。 她知道太后为何这么受刺激,又提起这事来。 因为在地动过去之后,京城勋贵中有好几家子弟相看上了。 他们的祖母进宫来请旨,想让太后赐个婚。 眼见着那些小子都成了,太后能不急吗? 徐嬷嬷蹲下来,把这护身灵符挂回了太后身上。 她是看着太后那日被砸下来的帐篷压倒,然后毫发无伤地被救出来的。 事后,她又听了太后对自己的悄声感慨,也觉得这灵符珍贵。 “你说,永安侯能不能解哀家的困惑?” 在她要起身的时候,周太后拉住了她的手,期盼地道。 徐嬷嬷于是停在了原地,就着半蹲的姿势,同关心则乱的太后娘娘说道:“奴婢相信,永安侯一定能解娘娘的困惑,让厉王殿下的姻缘有着落。” 周太后一听,脸上先展露了笑容。 徐嬷嬷又道:“只是永安侯刚刚受封,又得了陛下赐宅邸,侯府中少不得有一番热闹。” 她说着,这才直起身来,“奴婢听说,永安侯是跟她兄长的先生和同窗们一起来京城的,而且京中又有不少受过她恩惠的人家。这几日啊,怕是不得空,连陛下都没要她进宫,娘娘不妨再等等。” 周太后听了她的话,点了点头,道:“你说得对,左右阿离也还要一阵才回来。” 她盘算着,新年宫中要举行宫宴,永安侯有爵位在身,也是要进宫来的。 到时候,不如把自己看好的人选都召集到一起,让她看一看。 这样看得真切,而且一劳永逸,有合适的当场便能赐婚了。 周太后有了主意,心定了下来:“那就再等等。” 永安侯府。 在陈松意又带了两个人飞上高处看全景之后,众人就发现,先前在门口担忧完全不必要。 她还是原本那个她,没有因为封侯就跟他们之间产生隔阂。 在私下里也不用叫她永安侯,从前怎么叫她,现在还怎么叫她。 陆掌柜代表江南会馆送上了乔迁礼。 这也是他今天来的一大目的。 “多谢陆掌柜。”陈松意让况管家收下了,对陆掌柜说道,“初来京城,我和两位先生还有诸位兄长都受陆掌柜照顾了。以后我不在京城,陆掌柜有什么事,可以找况管家。” 况管家在旁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陆掌柜则喜出望外,永安侯府的分量,现在在京城不输于其他老牌勋贵。 当初他接下副会长那封信,迎赵山长一行入住的时候,哪里想过会有今天? 就算是副会长自己,在写这封信与赵山长方便时,也没想到之后会有这般造化吧。 这一下,自己在江南商会里的地位也要跟着水涨船高了,因为永安侯府认的是自己。 陆掌柜笑容满面,一改先前的忐忑,在正厅里坐得背脊都直了起来。 陈松意这才再次看向两位先生,提了正事:“这宅子在地动中损坏的地方已经修缮好了,很多院子都空着,两位先生跟诸位学兄可以搬过来,跟我和兄长一起住了。” 江南会馆虽然受损不严重,但他们住的院子是损坏了不少的。 现在大家是还住在横渠书院,等回来之后不妨就直接搬到侯府来。 “这……” 侯府的院子多,这他们刚才已经看过了。 要是凭双脚走,走上大半个时辰也走不完。 能搬到安康坊来住,这是多少人想都想不来的好事。 受到邀请的众人自然是非常心动的。 可问题是这是松意的宅子。 他们属于外男,就这样来借住,是不是不大好? 不由地,众人都动作整齐地将目光投向了赵山长。 他们期盼地看着师长,等他来做决定。 赵山长抚着胡须。 这里当然很好,可是他同样也犹豫。 陈松意看出了他们的顾虑,于是道:“长兄如父,这宅子是我的,自然更是我哥哥的。先生是哥哥的老师,与樊师又都是我的半师,教我许多,住进弟子的家中,接受弟子的侍奉,有什么需要犹豫的呢?” 听妹妹这样说,陈寄羽眸光温柔地对她笑了笑,才对两位先生道:“松意说得对,老师跟先生就答应吧。” 而听她称自己为半师,赵、樊二人都忍不住嘴角疯狂上扬。 她真正的师父是谁? 那可是力挽狂澜、挫败了草原与以沂州王氏为首的世家的阴谋,让景帝都想要以国师之位相待的真正高人! 能与他相提并论,这简直是对同为师者的两人最高的赞扬。 “哎呀!你呀!” 樊教习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觉得自己当不得这样的夸赞,令他欢喜得又直笑,又摇头。 赵山长比他内敛一些,但也挡不住得意。 他艰难地肃整了神色,才点头道:“嗯,你说得对,我跟你樊先生再推辞就矫情了。” 两位先生都点头了,其他人住进来自然也有了充足的理由。 反正侯府的院子大,他们可以跟两位先生住,方便侍奉师长,就各占两个院子。 至于纪东流,他是陈寄羽的好友,来京城自然是要投奔好友的了,没有毛病。 于是见商定好,况管家便派人去江南会馆,把大家的行李都先搬过来。 不过行李搬过来,他们人却先不回来。 横渠书院跟周围小镇民居的重建、修补还在进行当中,他们还要留在那边帮忙,等差不多要进入新年的时候再过来。 新的住处定下,新年就可以在侯府里过,所有人都期待得很。 新年留在京城的陆掌柜也收到了邀请,来侯府一起庆祝。 景帝答应赐给游天、当他在京城的时候给他做饭的御厨,今日已经来了永安侯府。 今天算是乔迁之喜,众人中午便一起在侯府吃饭,由御厨大展身手。 一上午不见人的游天在吃饭的时候准时回来。 见到大家都来了,而且准备帮横渠书院重新修建好以后就都搬来侯府,一起热闹过年,小师叔很高兴。 他打算等大家搬来了,就拿些在山上研究出的烟花配方来,自己做烟花放一放。 “要继续准备春闱?那也要等过了年以后再准备,先放了再说。” 见他这么高兴,陈松意便猜到,在天阁过年应该也是不像山下这么热闹的。 容镜师兄大概是习惯了,就是不知道也很喜欢热闹的师父,这个新年又会到哪里去凑热闹。 吃过午饭,带着任务来的陆掌柜也向游天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希望他能跟自己去出诊:“我有个朋友,他在地动的时候受了伤,其他大夫看了都说难治,只能托我来请游神医你出手。” “好,我跟你去。” 知道人就在江南会馆,而且下午也不用回宫,游天爽快地答应了下来,准备去看看这个病人被伤成什么样。 陆掌柜顿时松了一口气,又赶忙先奉上诊金。 他拿出的银票面额不菲,游天也不看,随手收下来就塞给了陈松意。 于是,下午他就跟陆掌柜去出诊,而陈寄羽他们在吃过午饭以后又在侯府里转了转,先选择了他们要住的地方,这才再次出城,回横渠书院。 他们走了,风珉没走。 经过上午在演武场的那一番切磋,他有了新的感悟跟很多的问题—— 比如陈松意用的那把刀是哪里来的。 为什么连他新铸的枪都能砍得出伤口! 而到了下午,前来永安侯府送礼拜会的人依然不少,大多数是派了管家来送上礼物跟帖子,邀请陈松意回头上门做客,其中一个却是亲自来了。 又是作着寻常富家翁打扮的刘相这次不能低调了,他一登门,出身厉王府的况管家就认出了他,亲自引着他到正厅上坐,然后去请陈松意。 “刘相?”还在拿着那把刀不放、要问清这是怎么打造出来的风珉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客人,不由得看向陈松意。 文臣跟勋贵武将之间可是泾渭分明,就算是上一次次辅王遮的侄子差点伤了徐二,登门道歉也只是由次辅夫人去的。 然而,被他看着的人却依然是那样镇定,仿佛一切都在她预料中的样子。 陈松意把刀留给了他,说道:“我去见见刘相,这把刀是怎么做出来的,况管家你告诉他吧。” 说完,她就把风珉留在了这里,自己前去正厅。 温暖的正厅里,刘相正坐在座中,品着手里的茶。 他的心里并没有表面上那么平静。 他今天上门,目的是为了儿女亲事。 可永安侯跟他所看中的女婿之间的关系却不是姐弟,而是兄妹。 就算永安侯的主意再大,话语权再高,来找妹妹谈她兄长的亲事,似乎也不是这么个道理。 “唉……”刘相放下了杯子,抬头看到出现在门外的少女身影。 他脸上立刻浮现出了招牌式的笑容,起身道,“永安侯,哈哈哈哈,老夫不请自来,还希望永安侯不要见怪。” “怎么会?”陈松意一边进来,一边与他见礼道,“刘相登门,蓬荜生辉,我高兴还来不及,刘相请坐。” 可以说,朝堂上下除了景帝跟厉王,没有人真正跟这位永安侯打过交道,谁也不知道她是怎样的性格。 闺阁女子?不,真正的闺阁女子,站不到她这个高度。 荣宠无双,年轻气盛?那会是又一个马元清。 不过当刘清源真正见到她,见到这个一跃成为大齐最尊贵的阶级之一的少女时,他就知道自己不必担忧了。 她跟马元清不一样,甚至跟他所见过的大多数人都不一样。 要说她像谁的话,比较像厉王殿下吧。 最令他触动的是,她说的景仰竟然不是一句虚言。 她真的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刘相坐回了原位,看着在上首坐下的陈松意。 而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就惊到了从来都不变色的大齐首辅。 “我知道您的来意。”陈松意手放在椅子的扶手上,在看到外面有人要进来奉茶的时候做了一个手势,让他们退下,直接了当地道,“我同意。” “什、什么,你同意?”刘相磕巴了一下、 如果让那些与他同朝为官的同僚见到了他这样,一定会惊掉下巴。 “我同意,我赞成,我很看好这门婚事。”陈松意道,然后反问,“难道刘相今日登门的目的,不是跟我所想的一样,不是希望我兄长成为您的东床快婿?” 是,当然是!可刘相没有想到,自己来了永安侯府见了她,想了半天要怎么开口的腹稿都还没说一个字,她就将自己的目的点明了,而且直接了当,不带半点迂回。 这就是年轻人吗? 刘清源有些头晕目眩地想道,这就是永安亭侯吗? 他适应了一下这节奏,很快收拾好了心情,然后想起眼前这个跟自己的女儿差不多大的永安侯最负盛名的能力是什么——推演。 甚至她的这个永安亭侯爵位,都是依照神相许负之例获封的。 一想到可能自己今天出门的时候,她就已经知道自己要来,所以她才毫不意外,大齐首辅便觉得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属正常了。 想清楚之后,刘相反而轻松起来。 此刻再看陈松意,他就觉得眼前的人身上去除了性别跟年纪的属性,就是一个跟自己一样很务实的通透人。 “那我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了,老夫唯有这一个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就想为她找一个佳婿。” 刘相笑眯眯地道,“老夫的女儿,永安侯从前或许见过,或许没见过。但老夫相信,只要永安侯想了解透彻一个人,谁来说都比不上你亲自看。” 陈松意点头,刘相本来想按照自己的习惯再铺垫几句,不过想到眼前的人都上来就说同意了,那自己选择她兄长的目的她肯定也是知道的,索性就不讲了。 他直接道,“老夫看中了你哥哥,也亲自考察了一番,对他很是满意。老夫在首辅这个位置上还能坐几年,寄羽做了我刘家的东床快婿,老夫定会全力教导他,支持他,让他在官场上比旁人走得更加远。日后,说不定能够再坐到老夫这个位置上。” 说到这里,在人前从来都是滑不丢手、毫无锋芒的大齐首辅眼中浮现出了自信的光芒。 这才是他真正的风采。 “我信。”陈松意也单刀直入,道,“等我哥哥金榜题名,就迎娶刘相的千金,你我两家结秦晋之好。只是我家贫,在京中只有这一座侯府,兄长也买不起第二间宅子,嫂嫂过门以后,就要委屈她跟兄长先住在侯府了。” “不委屈,不委屈。”刘相摆手道,侯府这么大,比自家相府大多了,女儿嫁过来怎么算得上是受委屈?只是这一点,就让他对自己给女儿选择的这门亲事更喜欢也更满意了。 他现在是半点也不觉得,跟未来女婿的妹妹谈自己女儿跟她兄长的婚事有什么不自在的。 唯一的问题就是,他们在这里达成了共识,但最终负责去跟陈寄羽说、去跟刘家提亲的却不能是陈松意。 “家父家母还在江南,兄长娶亲这件事,需父母之命。”她说道,“但是我兄长的授业恩师,苍麓书院的副山长延年先生正在京城。” “唔。”刘相点头,“延年先生我见过的,你想让他来保这个媒?” “不错。”陈松意也点了点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兄长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他身在京城,远离父母,人生大事由老师做主,也很合情理。” 确实不错,刘相想道,随即发现这样一来,所有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好嘛,她早想好了是吧? 他确认道:“延年先生现在是在横渠书院盘桓?等过几日休沐,老夫就去拜访他。” 最关键的几点都敲定,刘相心情大好,知道陈松意还有客人在,于是便没有多停留,很快起身告辞。 陈松意要送,刘相却摆手道:“诶,很快就是一家人了,永安侯不必这么客气。” 他既然这样说,陈松意也就同他省了这些虚礼。 刘相见状,脸上笑容更大了,正要背着手往外走去,走了两步又忍不住转头,问道:“永安侯是何时知道,老夫有跟你家结亲的念头的?” 陈松意站在原地,笑了一笑:“您要听实话?我还未见您的时候,回江南见我哥哥第一眼,就知道他要做您女婿了。如果您今日不来,春闱之后,我少不得也要登门拜访,贸然一回的。” 刘相愕然,随即哈哈大笑—— 妙人!他们大齐的永安亭侯真是个妙人! 神机妙算,偏又坦诚。 他今日算是见识到了。 原本他还想问一问自己心中之惑。 他走这一步,培养出一个好女婿,是不是能够得偿所愿,在史书上留下一个更好的名声? 现在不用问了,若是自己这个老丈人会令她的兄长声名狼藉,她会看好这门婚事吗? 自然是不会的,因此刘相来的时候有些不安,走的时候却很高兴。 陈松意想了想,先提笔给赵山长写了一封信,让人送去横渠书院。 这件事,需得让他有所准备,免得刘相去的时候他一头雾水。 然后,她才回去演武场。 有了刘相打断,又有况管家在前面铺垫,相信风珉已经控制好了情绪,再见到自己的时候,不会嫉妒到面目全非才是。 …… 翌日,西市的菜市口又砍了一批人。 而城门口,要被流放的罪人也上路了。 “走!” 穿着皮裘的官差驱赶着这些带着枷锁的罪人。 哪怕是在数九寒冬,他们身上也穿着单薄的囚服,手上脖子上戴着枷锁。 这些被流放的罪人当中,大部分是这次谋逆的罪臣家属,也有牵涉到其中的官吏。 当中女性占大多数,男丁基本都小于十五岁。 剩下的成年男性只有零星几个。 程卓之就是其中一个。 刘氏死了,弟弟死了,母亲在狱中也死了。 他只是削去官职,被判流放,好像已经是轻判了。 但前路渺茫,又是在这样的大雪天上路…… 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有命活着走到目的地。 程家的另外两房受了牵连,也被贬谪,他们程家的后代,三代不得回京。 刘氏在江南的母家也被查抄了所有的财产,刘家人全部充入奴籍,真正是受她连累。 对他的岳父来说,富了一辈子,却在这时失去所有财富,沦为贱籍,这才是真正的无妄之灾吧。 他们都是娶错妻子,受了牵连的男人…… “快走!”官差粗暴地驱赶着他们。 显然在这个天气出门对官差来说,也是苦差事。 程卓之麻木地向前走去。 在这个时候,他又听见了茶馆里的轰然叫好。 他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原本的他应该也是坐在茶馆中的一员,也会听到里面的话本。 里头今日在说的似乎是一个朝中新贵的故事,不知是谁。 但总之他们这些人倒下来,就会有新人踩着他们的尸骨上去。 风雪吹来,挡住了他朝自己曾经的生活投去的最后一眼。 他上路了。 第226章 第 226 章 天像是破了个洞,将雪下倾倒下来,仿佛要把之前没有下的份都补回。 这样的天气,大多数人都会闭门,可谢府却在开门迎客。 谢府的大管家亲自在门口等着,一见到雪中一辆马车来,便立刻催促小厮: “客人来了,快去告诉夫人。” 很快,马车在门口停了下来。 这辆马车上还带着厉王府的印记,甚至连车夫都是直接从王府调过来的。 不过谁都知道,厉王殿下不在京城。 现在用着厉王府的直改马车的是永安侯。 对陈松意来说,来谢府是上辈子的事情。 可是对谢府的大管家来说,上一次见她却是不到一年前的事。 不到一年时间,天翻地覆,现在的永安亭侯跟从前那个程家嫡女判若两人。 虽然她还作着女子的打扮,但看起来跟京中闺秀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 谢夫人在听到她到来的消息以后,也很快亲自迎出来。 就见陈松意不是一个人来的,在她下来以后,从马车上又再下来了一个人。 那是个比她大一些的少年人,生得剑眉星目。 他穿得就像下雪天里的京城公子哥,只不过多背了一个药箱。 看到这个太医院制式的药箱,不管是大管家也好,谢夫人也好,都一下子知道了这个与她同来的少年人身份—— 永安侯的小师叔,陛下御口亲封的太医院院判。 神医游天。 游天现在专门为景帝调理,偶尔也出手给朝中大员看诊。 他凭借高超的医术在京城声名鹊起,在某种程度上比他的师侄还要受欢迎。 由于他不用硬性在太医院当值,所以想要请他出诊全凭运气,要么就凭跟他身边人的交情。 没想到永安侯登门来看谢老夫人,竟然将她的小师叔也请了来。 车夫早已经撑好了伞,两人身边也没有跟着其他人。 陈松意手中提着一个匣子,游天自己背着药箱,两人各自撑着一把伞,就朝谢家大门走了过来。 “永安侯。”谢夫人面上含笑,亲自迎了出来。 谢家台阶上的雪为了迎客扫得干干净净,但雪一直落,所以现在台阶上又积了一层白。 “谢夫人。”陈松意把伞交给了谢家的下人,同她打了一声招呼,然后向她介绍了与自己同来的小师叔,“老夫人足疾一直难愈,我今日正好请小师叔来替她看一看。” 游天现在衣食住行都有人安排,身上的道袍也就换成了锦衣。 跟着师侄来谢家,他并不在乎自己踏入的是哪家门庭,见了谢夫人也只是对她略一点头。 “永安侯实在是有心了。”谢夫人笑道。 从前,眼前的少女见她要行晚辈礼,可是现在她跟自家老爷同朝为官,于是对她平辈见礼。 她少了恭谦,谢夫人待她却比以往多了几分亲切,“母亲在她的院子里,永安侯和游太医请。” 师叔侄二人于是跟着谢夫人一起踏进了谢家大门。 谢家的宅子清雅,同样是千世之家,谢家与沂州王氏不同,从来都是清贵路线,争也不争。 龙椅上坐着的是谁,他们便跟随谁,只有帝王实在不行的时候,他们才会退隐。 在皇宫跟侯府住了几天之后,游天再见到这些京城官员的宅子已经不会觉得大了。 只不过谢府的景致实在好,有几处令他想起在天阁里容镜的居所,于是多看了几眼。 他们跟在谢夫人身后,不多时就抵达了谢老夫人的院子。 上了年纪的老人更怕冷,因此一进院子,就感到这里的温度别处高,在大雪的天气也春意融融。 陈松意跟游天还没进门,就听到里面有欢声笑语。 像是谢家的小辈们在祖母面前,陪着谢老夫人说话逗趣。 谢夫人引着两人一进来,里面的说话声就停了。 笑呵呵坐在上首的谢老夫人看着从外面进来的朦胧人影。 因为陈松意跟过往的差别太大,所以谢老夫人一时不能确认。 还是谢夫人说了句“娘,永安侯来了”,谢老夫人才确定了。 她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变得更大了,就要下榻来迎她:“意丫头?你来看谢祖母了?” 屋里的所有人都在看着如今在京城最炙手可热的永安侯。 在大半年前,她还是跟她们一样的闺阁女子,现在却成了大齐亭侯。 祖母还像从前那样叫她,她会是什么反应? 陈松意没有让谢老夫人下榻。 她的足疾还没好,一到下雪天就会变得更严重,难以行走。 她直接上前,将手中的匣子放在了一旁,扶住了谢老夫人:“谢祖母,我来看你了。” 谢老夫人被扶着重新坐回了榻上,用视野模糊的双眼看着她。 她摸到少女手上戴着的镯子,低头一看,是自己那日在西郊道观送给她的,于是露出了更加开心的笑容,“好,好。” 见她对婆母还是同从前一样,没有丝毫的隔阂,谢夫人才在心中轻轻地松了一口气,然后让谢家的姑娘们同她见礼。 谢家的姑娘们都规规矩矩地给这位永安侯见礼。 不能再像从前那样叫姐姐了。 她们留在这里除了是来给祖母请安,陪她说话,还有一分念头就是想留下来看一看这位永安侯,看她跟从前有什么不同。 如今一见,只觉得完全是另一个人。 这一见,丝毫没有让她们心中的疑惑消除,反而令她们生出了更多的好奇。 可惜她是来看祖母的,而且身边还带了一个大夫。 怕是来给祖母看足疾的。 尽管大齐的男女大防不算重,她们也不是私下跟外男相见,不过还是很识趣地离开了这里。 在出门之后就忍不住交换了眼神,两两地朝不同的方向去,准备好好地讨论一番。 谢老夫人拉着陈松意在榻上同坐。 她握着她的手,絮絮说道:“你让人送了帖子,谢祖母知道你今天要过来,给你准备了你最喜欢的芙蓉羹。” 她最喜欢的芙蓉羹,这也已经是上辈子的事情了。 不过游天没吃过,他一下子就被抓住了注意力,抬起了头。 陈松意见到小师叔投来的目光,只说道:“先不用,我今日请了我师叔来为谢祖母你看看足疾,看完再说。” 投桃报李,谢老夫人对她这样好,她没有什么可回报的。 就只有请小师叔来,给她看一看这一直好不了的疾。 游天于是提了药箱上前来给谢老夫人把脉,然后又看了她足疾发作的地方。 果然,现在下雪,她的关节都变形得厉害。 “怎么样,游太医?” 谢夫人一直在屋里,等游天给谢老夫人检查完之后,她才开口问道。 婆母的足疾,不少上了年纪的老人都有,谢夫人自己的父亲就是如此。 一到刮风下雨或者下雪,就疼痛难忍,无法行走。 游天的医术高明,她很希望听到他能告诉自己这足疾可以医治。 这样两边的老人就都有了希望,可以不受折磨。 游天道:“不能根治,但可以缓解,起码不影响正常行走。”后面这句他是对陈松意说的,然后又再对谢老夫人道,“我给老夫人开两服药,先行针。” 听到他竟然能让婆母恢复行走,谢夫人喜出望外,立刻便让人先安排行针的空间。 陈松意则握着谢老夫人的手,轻声道:“我小师叔的医术很好,他说谢祖母你能好,就一定能好。等你好了,就来永安侯府做客,侯府里的梅花开得正好,谢祖母同我住个两天再回来。” 她两世都没有祖母,谢老夫人弥补了这个遗憾。 “好啊,好孩子。”谢老夫人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等谢祖母好了就去。” 等里间一布置好,游天就进去帮她先行针了。 陈松意则拿起了自己带来的匣子,请谢夫人跟自己到外面去。 她来回报谢老夫人的厚爱,不光是请小师叔来给她治疗,而且打算在她的院子里给她布一个养元的阵,好延年益寿。 如果说京城没有一个大阵加持,养元阵布置起来要耗费的材料多,心力也多。 可是外有大阵聚元,内里只要改变小小的元气走向就能做到。 谢夫人并不懂这些,但陈松意既然说这于整个谢府的风水没有影响,只是聚集元气,润泽于谢老夫人这个院子,她便点头了。 她站在廊下,看着陈松意打开了木匣,从里面取出了几片玉。 随后,她就走到了庭院中,闭眼感应了片刻。 雪花落在她的头上,肩上,甚至沾到了她的睫毛上。 这让谢夫人生出了一种错觉,仿佛面前站着的是一个雪雕成的少女,是这片天地的一部分。 很快,陈松意便找到了合适的布阵点。 她回身取了十六片篆刻着符文的玉,依次埋在了内外八个方位。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她把这些玉都埋下去之后,谢夫人感到周围的风雪都柔和了许多。 做完这一切,陈松意才从院中归来,她拍了拍肩上的雪花,对谢夫人道:“这样的阵可以运转十年,不必管它,只是平常要小心,不要让人损坏了。” 随后,她又请谢夫人跟自己一起在这个院子里转了转,在她眼前取走了一些摆件,又改变了一些花草的数目,让整个院子的布局变得更加融洽,这才回到了谢老夫人的房中。 游天行针向来十分快,这一次也是一样。 她们出去一圈,他已经起了针,而原本饱受足疾折磨的谢老夫人已经放松地睡着了。 “好了?” 游天显然是知道陈松意去做了什么的,见两人回来,便问了一声。 听陈松意说“好了”,他才看向谢夫人,“药方我已经开好了,一日次,连服天之后再换另一个。过两天我会再回来给老夫人行针,之后再换药方,大概半个月,她就可以自己走路了。” 游天擦干净了手,把写好的药方给了谢夫人,还附有一张饮食禁忌,“上面写了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该少吃什么,又该多吃什么,你们自己看着做。” 从前给谢老夫人看病的大夫没有给出过这样的饮食禁忌。 谢夫人把药方跟饮食单子都收好了,才问道:“游太医,这个饮食禁忌,适用于同类型的病人吗?” 游天道:“适合。”随即又道,“不过方子是针对谢老夫人开的,不适合其他人。” “多谢游太医。”谢夫人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因为游天说了过几天他还会回来给婆母行针,所以谢夫人没有立刻提出请他给自己父亲看诊。 人从里间出来,谢老夫人在里面安睡。 游天告诉服侍她的丫鬟,一炷香后要把她叫醒:“晚上她才能继续睡,放心,她今天不会再受足疾折磨了。”谢夫人要奉上诊金,他拒绝了,“是松意让我来的,不用。” 谢夫人又留他们在谢府用午膳,等谢大人回来了,正好当面感谢。 陈松意则道:“我们今日还有事,就不在府上打扰了,改日有时间再登门。” 她既这样说了,谢夫人也不好相留。 谢夫人又送他们出门,见他们再次登上了马车,从积雪的街道上离开。 看方向确实不是回永安侯府。 倒像是朝着卫国公府去的。 两人从谢府出来,跟着就去了卫国公府。 拿着卫国公命人送到江南会馆来的帖子,陈松意带着游天登了门。 见陈松意带着一人来,听她介绍了游天的身份,不管是卫国公夫妇也好,晏夫人也好,都十分感怀她还记得晏英。 晏英自那次发病之后,卫国公府对他饮食的小心程度就翻了好几倍。 正是因为这样,所以他之后没有再有类似的情况。 只不过冬天到了,他身体弱,还是咳嗽了好一阵。 来给他看诊的姜太医医术也很高明,但到底比不上游天。 游天给他看过后,又在姜太医的方子基础上给他换了一张药方。 跟着,他又在道观观主写的饮食禁忌上再添了一部分。 小晏英很配合,见他这么乖,游天也难得多说了两句:“好好吃药,叔叔再传你一套功法,练了以后强身健体,想跟其他人一样正常生活,没有问题。” 晏英叫陈松意姐姐,从这里论,只比陈松意大一两岁的游天让他叫自己叔叔,也没有问题。 小晏英本来站在书桌旁,两手扒着桌沿看游天写药方,闻言眼睛一亮,问道:“那我以后可以像爷爷跟阿爹他们一样,上战场杀敌吗?” 站在他旁边,跟他像双生子一样的安地则大声道:“游叔叔,我能跟阿英一起练吗?” 听到陈松意来了,安弟也很快从府中过来,向她郑重地送上了上回的谢礼,邀请她以后来自己的府上做客。 他现在知道了,她获封了大齐亭侯。 虽然不知这是什么,但显然跟自己的母亲一样,都是皇帝伯伯所封的。 既然是这样,她就是特殊的。 就可以在京城的时候,来自己的府中做客。 而他跟他的小伙伴永远都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做什么都是要一起的。 如果只有阿英一个人能练的话,那他就不能在旁边了。 因为武功心法要保密,这对习武之人来说很重要。 两个小孩都紧张地看着游天。 游天打算教的又不是不传之秘,传一个是传,两个也是传:“当然可以,我教你们。” ——不过学完之后,以后可未必有蛮夷让你们打了。 在游天先粗浅地教了两个小家伙经脉走向的时候,陈松意跟卫国公夫妇正在正厅。 在给晏英看诊之前,游天先给卫国公跟国公夫人把了脉。 卫国公的身体很好,只是有些旧伤需要调养,其他没有问题。 去打草原人的时候,他要是想再战沙场,还能再上。 这话令卫国公十分开怀。 在他离开之后,陈松意谢过了他送给自己的弓跟宝刀。 “宝刀赠英雄,老夫没有看错。”说完,他又再道,“有机会的话,老夫希望能见一见你的师父,能教出你这样的弟子,他是真正的高人啊。” 看完诊之后,卫国公夫人留他们在府中吃午饭。 安地也留下了,自从上一次的事情之后,他对晏英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记得比谁都清楚。 听孙儿说游天打算教他们一套强身健体的功法,卫国公十分郑重,要给游天束脩。 尽管游天一再说不用,他并不收徒,卫国公还是坚持。 于是,在下一次他来的时候,就收到了两个孩子的束脩。 而时间就在这样的交际回礼中,平稳地迈向了新年。 刘相趁着休沐的时候去了一趟横渠书院,见了赵山长。 赵山长终于知道,当朝首辅上一次为什么会来会馆,重点考察了自己的弟子。 ——说什么跟陆掌柜是旧识,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再想到松意几天前写来的信,跟自己说他们父母不在京城,兄长的年纪到了,他的人生大事需要老师帮忙留意。 他还想着怎么突然说起这个,原来是应在这里。 于是在刘相来过之后,赵山长搞明白了整件事,就把陈寄羽叫来跟他提了一提。 大齐不兴盲婚哑嫁,双方若是有意,自然是要先相看的。 “刘相的千金?”整件事里,陈寄羽是最意外的那一个,“为什么会突然……” 知徒莫若师,赵山长一看他,便知道他在想什么,于是说道:“刘相看中你不是因为松意,你可还记得在江南会馆的时候,他来过一次?” 陈寄羽当然记得,他看老师抚着胡子自得地道,“那时他便看中你了——说起来,他会看中你,还跟老师我有关系。” 见弟子还是困惑,赵山长便把当朝首辅想选他为婿的理由分析了一遍。 对懂得刘相心情的人来说,这太简单了。 “他的择婿标准不外乎就是名声好,而先前给你行卷扬名,入了他的眼。再加上你学识也好,又跟世家豪族毫无关系,正好是帝王最喜欢的类型。” 这就让他胜过了很多人。 “刘相为官生涯的当中,最遗憾的就是他自己的官声。培养一个名声极好的女婿,成为他在朝堂上的引路人,这样如果来日女婿有所成就,青史提及之时,也会提到一部分他的功劳吧。” 这样一来,也算是扭转名声了。 “为达目的,刘相可以说是苦心孤诣啊。” 赵山长说完,就见自己的弟子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件事松意知道吗?” “……嗯。” 赵山长都不好意思说,这整件事里最后一个知道的可能就是你了。 既然是妹妹知道,陈寄羽便没有什么好犹豫的。 不论松意,只论自己的话,要娶首辅家的千金,绝对是他高攀了。 而这件事也不是他们说了就算。 要等跟刘家小姐见了之后,若是她也认可,婚事才会最终定下。 新年已近,春闱却还未至,两家便将相看的时间定在新年之后。 到时京中人家都会到寺庙里去上香,借着上香的机会,双方就好相看一番。 若是看中了,便可以给江南去信,然后等到春闱结束之后办婚事。 没有看中,也可以悄悄散去,不影响双方的名声。 …… 经过十来日的发酵,地动之后京城的消息以邸报为载体,传遍了大半个中原。 沂州王氏已经在寿宴那日被厉王带着军队查封,济州王氏的家主也在那日被抓获了。 济州城里树倒胡孙散,王家的势力彻底瓦解。 曾经受到威胁,要靠假死脱身的许老爷一家终于回来了! 济州知府受了妻族的牵连,眼下被革职查办。 接任他的一时没有人选,于是任通判暂代了知府之位。 任通判打死都没有想到,自己这把年纪了竟然还能更进一步,坐到济州知府这个位置上! 尤其当好友的学生、那个救过自己的小姑娘封侯的消息传到济州,通判大人更是喜得差点要打破誓言,再喝上几杯。 “我就知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虽然现在自己只是暂代,谁知会不会做着做着就转正了呢? 不过,任通判还是先想起了正事,对自己的妻子道:“快,快去准备年礼!快过年了,得给延年兄送去!他就好我们济州的羊肉,还有给永安侯的那份,放在里面一起送去!” 安排完之后,他在府里转了几圈,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痛快,痛快! 沂州城,厉王的军队还停在这里抄家。 沂州王氏的底蕴深厚,积累的财富惊人,库房里的奇珍比帝王私库里的还要多。 如果是让他皇兄来,怕不是一双龙目都要恨得滴血。 不过对萧应离来说,这没什么不好,因为现在这些都是大齐的了。 它们会化成百姓的粮食、田地,会变成大军的战马、粮草。 让大齐兵强马壮,开启一场早就该开启的战争。 许昭已经康复,两日前就回到了他身边。 他一回来,坐在二楼栏杆后的殿下就从沂州王氏抄没的财产里找了一颗鸽子蛋大的珠子,扔了过来:“伤好了?这么快回来。” 许昭接住了那颗珠子,谢了殿下赏,然后表示自己跟父母重聚已经够久了,该回来了。 殿下便没再赶他回去。 他得了这么大一颗东珠,却没有人嫉妒。 因为每次收缴战利品的时候,殿下都会挑一部分赏给他们,这一次没轮到,下一次也会轮到。 不过要论受看重,当然还是军师更受看重。 每一次打了胜仗,殿下都会挑最好的东西送给军师。 许昭跟在殿下身后,看他从沂州王氏被抄没的宝库里挑出了一副棋盘跟棋子。 棋盘是一整块白玉,棋子是用淡青色跟浅紫色的翡翠雕成,价值连城。 这一看就是送给裴军师的,许昭默默想道。 他以为这便结束了,结果殿下又在这里盘查了两日,直到看到了一个白玉把件。 那白玉把件雕成一个小兽的形状,握在成年男子的手中显得有些小。 可殿下却像是满意了,把它收入了囊中。 厉王终于挑完了礼物,跟在他身后的许昭却陷入了困惑—— 这不是给裴军师的,这是给谁的? 第227章 第 227 章 京城。 在等了几天之后,太后终于找到机会把陈松意召进了宫。 为了重新布置东郊皇陵的格局,消除先前留下的影响,景帝给陈松意授了一个礼部郎中的官职,正五品,让她跟陆云一起负责。 有了官职,就要做官袍,正好游天也要做。 于是景帝便让人给他们一起做了,送来永安侯府。 大齐五品官员着青袍,绣白鹇。 因为没有女子为官的先例,所以给陈松意做的那身也是男子的制式。 她穿上以后,一头长发整齐地束在官帽中。 一走出来,就是一个玉面少年郎。 只是在穿戴官袍的时候,不需要隐藏她是女子的身份,所以她没有改变自己的特征,在细节处仍然看得出她与男子的不同。 当她跟游天一起出现在宫中的时候,这两个年纪明显跟朝中官员差了一大截的少年官员,引来了很多的注意,而她为了皇陵的事情,这段时间每日都要上朝,游天在侯府里待着没事干,于是也跟着进宫,去太医院点卯。 他的出勤率高了起来,令太医院上下都很是开心。 所谓达者为先,游院判又不吝惜于交流自己的医术,所以每次他来,太医们都能学到很多。 而这天东郊皇陵的恢复修改彻底完毕,等到新年之后再选一个良辰吉日,景帝就能再次去封陵。 陈松意在从帝王的书房出来以后,就被一个眼生的宫人拦住,请她去太后的寝宫一趟。 “请公公带路。”太后要见自己,虽然不知是为了什么,但陈松意还是马上就答应了。 来请她的宫人感慨于永安侯的好说话,立刻在前面引路,带着她从帝王的书房外离开。 她几乎刚被引走,景帝就马上知道了。 刘相还在书房中,对很快要成为自己女儿的小姑子的永安侯还是很上心的。 他抬起头观察着景帝的神色,见在卫午同他说完之后,景帝脸上露出了沉思的表情。 接着很快帝王的眉宇又松开:“知道了,母后找她去说说话,没什么。” 如果是后宫的其他人有这样的举动,那绝对要有所防备。 虽然永安侯是女子,但她是外臣,后宫不能越过了这层身份去和她相交。 可找她去的是太后。 知母莫若子,景帝一下就猜到了母后找她去是想问什么。 “多半是为了厉王。”书房里都是自己人,景帝也没有避着,卫午跟刘相都见他坐在桌后笑着摇头,“想问厉王的姻缘,母后能忍到现在也是不易了。” 听到是为了这个,刘相才在心里松了一口气,也跟着露出了笑容,说道:“太后爱厉王殿下,知道永安侯擅长推演断命,故而将她召去,这是人之常情。” “嗯。”景帝点了点头,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跟刘相继续讲起方才的流民安置话题。 卫午没有发出声音地退了出去。 永安侯跟游院判在前朝后宫的地位都是见天地涨,称他们师叔侄为大齐第一红人没有错了。 至于从前占着这个位置的马大将军,等到付大人从江南带着证据一回来,他就要真正定罪,从此退出历史舞台。 “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 卫午在心中感慨一声,抬头看着雪停的天空,这就是人世浮沉。 太后寝宫,带着陈松意回来的宫人让她先在外面等,然后自己进去通报。 很快,里面便传出让她觐见的声音。 陈松意于是提着官袍下摆,迈过了太后寝宫的门槛,走了进去。 太后寝宫暖意融融,哪怕在寒冬,依旧是光线充足,因为这里的窗户用的是最好的琉璃,既可以挡风,又不影响光线照进来。 走进殿中,陈松意见到了端坐在上首的周太后,眼角余光觑见周围还有一圈人影。 她一进来,太后寝宫中说话的声音就停了下来,在众人的眼光下,她一撩官袍下摆,在太后面前下跪行礼,称道:“臣拜见太后。” 太后寝宫中的其他人原本见着这么一个面生的少年郎从外面进来,身上穿的是五品官袍,还在想着他是谁。 当听到这属于少女的声音之后,这一众后妃跟皇子公主就意识到,眼前这个就是他们一直想见却不得见的永安侯。 众人都不由得坐直了身体,尤其是年幼一些的皇子公主,眼中都带着好奇地瞧她,想知道这位大齐第一女亭侯有什么神异。 周太后也是对陈松意充满了好奇,更有期待,尤其她穿着这身官袍的样子,看起来更是兼有少女美丽跟少年英气,叫人眼前一亮。 只不过周太后掩饰得比较好。 她神色不动地道:“永安侯平身。” “谢太后。” 陈松意谢过了她,这才起身,站在殿中,终于看清了把自己召来的周太后。 这是大齐最尊贵的女子,孕育有景帝跟厉王二子,虽然已经年过半百,但依然风姿绰约。 陈松意一看到她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就知道厉王的眼睛生得那样多情,在昏暗的雨天依然璀璨生辉是随了谁。 而周太后在看清她的脸之后,也朝着自己身旁的徐嬷嬷道:“若不知道永安侯是个女儿身,哀家简直要以为这是从哪里来的玉面郎君。” 她说着又看向了陈松意,目光在她身上的官袍上转过,“往常只见朝中的大人们穿这身官袍,觉得或是风度翩翩,或是雄姿英发,今日见了永安侯,才发现我们女子穿起大齐的官袍来,也一样风姿不凡。” “娘娘谬赞了。”陈松意抬手欠身,“臣惶恐。” 周太后半点也没有觉得自己是在过分夸赞。 如果先前她想见陈松意是想问询一趟,那现在见了她之后,周太后是真正地对她心生喜爱。 徐嬷嬷在旁看得清楚,如果不是永安侯身份特殊,地位特殊,太后都想要把人叫过来,拉着她的手同她说话,才能一表心中对她的喜欢。 周太后的这种喜爱之情,殿中的其他人也察觉到了。 今日齐聚在这里的后妃们原本只是日常请安,然后为了新年宫宴之事多停留了一阵,没想到却蹲到了永安侯。 等陈松意一放下手,立刻便有人开口道:“早听说永安侯师从高人,有着高明的推演之能,能断事,也能批命,不知今日有没有机会见识一番?” 陈松意朝着说话的人看过去,见到是一个明艳大气的后妃。 她年纪比景帝稍小,依照她坐的位置跟身上衣饰,品级应该不低。 说话的正是育有二公主的淑妃,她虽然说得并不客气,但因为她的脸跟她的气质,仿佛生来就是要让人服从于她,所以这样说并不叫人反感。 由淑妃打响了这第一炮,其他都想着从陈松意这里得到一些信息,也见识一番这位永安亭侯的本领的妃嫔们就都收起了原本想要说的话,等着看她如何应对。 若她应了淑妃,那接下来她们要问便是顺理成章,她也不能厚此薄彼,只答淑妃一人。 若是她不应,那淑妃不是好惹的,自然也可以见一见这个永安侯的斤两,摸清她的性格。 光线明亮的殿内一时安静。 周太后是有些不悦的。 刚才明明宫宴的事已经说完了,现在永安侯来,她们也不知道自行离去,反而在这里先问起了她。 长子的后宫都是些不省心的,不过她想了想,没有立刻开口驳了淑妃,而是想看一看这个年轻、又受皇帝和厉王都看重的永安侯会如何应对。 陈松意只看了淑妃片刻,稍微地凝神于目,看了她的一些信息,便退出了这种视野,然后开口道:“淑妃娘娘命格贵重,对自己的人生向来清楚,自己便可以把握。” 说完不等淑妃说话,她又看向座中的其他人,“在这殿中坐着的几位娘娘跟殿下无一不是如此。师父教我推演,为人断命,只是想给浮世中人一些方向,一些指引,而贵人往往能把握自己命运,就不需要我付出代价、泄露天机了。” 几句话说得很清楚,她能看,但不是所有人她都看。 她能说,但需要付出代价,后宫嫔妃的这样无关紧要之问,显然不能让她愿意支付代价。 看着淑妃在她这里碰了个钉子,对她的性情有所了解的贤妃打消了今日在这里问她的念头。 而淑妃看着拒绝了自己的少女,不知是因为认可了她的理由,还是因为今天是在太后的寝宫,也没有生气。 她看了陈松意片刻,然后傲气地点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永安侯的这句话本宫喜欢。” 这时,周太后才开口道:“好了,宫宴将近,事情也已经安排下去了,你们都各自先回去准备起来吧。哀家还有些事要同永安侯说,你们先跪安吧。” 这就是下了逐客令,不打算让她们在旁听她要问陈松意什么了。 “是。”坐在座中的众人只能纷纷起身行礼道,“臣妾/孙儿告退。” 然后都从太后寝宫中退去。 很快,窗明几净的寝宫中就只剩下陈松意跟周太后。 太后让人给她搬了椅子,让她坐到自己近前来。 她看着陈松意,说道:“哀家今日叫你来,是有些事想要问你。” 陈松意望着她,没有在周太后身上感觉到盛气凌人,倒是在她那双与厉王相似的眼睛里,感到了一丝熟悉。 她对着太后的时候,态度与在其他的妃嫔面前不同。 徐嬷嬷听她说道:“娘娘请说。” 太后欲开口,又抬眸看了看左右,徐嬷嬷便做了一个手势,让那些宫人都退下。 然后又亲自关上了殿门,就只剩下她跟周太后和陈松意三人留在这里。 周太后这才道:“哀家的两个儿子,如今皇帝是不需要哀家再忧心的了,哀家唯一还放心不下的就是厉王。” 她与陈松意诉说着先前厉王回来,自己给他安排亲事,“……只是让他看京中闺秀的画像,他都不耐看,更别说是去与她们相见了。” 再加上他才回来一阵就又去了沂州,太后想在自己的寿辰之前看到他成亲,可以说是十分无望。 而在儿女亲事面前,大齐的太后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母亲。 “哀家知道他们兄弟在做什么。等到他跟付大人从江南回来,国库就会充实,大齐就有了跟草原作战的资本。这场战争在所难免,他是一定要去的。” 太后说着,忍不住按压了一下眼角,“哀家就是希望在他去之前,能够看到他成亲,了却一桩心愿。永安侯,你能明白哀家的心情吗?” 她说完看向了陈松意,也有些担心她像之前回绝淑妃一样,以天机不可泄露为由拒绝自己。 可是没有想到坐在面前的少女却认真地点了点头,说道:“能看到殿下成亲,这也是臣的心愿。” “真的?” 周太后一时喜出望外,没有想到她竟然跟自己有一样的想法。 陈松意确实是这样想的,甚至在济州城外,她还是“饕餮”时,都催促过厉王,希望他能够快点成家立业,诞下子嗣。 回到京城之后,虽然她改变了很多事,见到了厉王活下来的那个未来,但是在那个未来没有真正到来之前,一切都还有变数。 想要尽量远离他死亡的命运线,最好的办法就是做出更多的改变。 改变得越多,他离死亡结局也就越远。 在原本的时间线上,厉王没有娶妻生子,无后而终。 如果他现在娶亲了,那他跟原本的命运就越发拉开了距离。 陈松意看着周太后,再次肯定道:“臣真的这样想。”她说出了另一番理由,“沂州王氏等几家被除名后,剩下的世家需要足够的利益,才能安抚。” 这个时候,选择合适的世家成为厉王的妻族,就是很好的做法。 “殿下的正妃跟侧妃之位都还空悬,起码能够填上三个位置,足以在进一步瓦解世家的垄断之前,让局势恢复平稳。” 周太后一听到她的话,便立刻知道她是站在大局上,赞同了自己希望幼子尽快娶亲的想法。 虽然这跟她的出发点不一样,但殊途同归,而且感觉选择面一下子扩大了。 “徐青!”周太后一下子抬起头,对着徐嬷嬷说道,“快去把那些闺秀的画像都给我拿来!” “是。”徐嬷嬷福了福身,立刻去取。 陈松意坐在太后面前,见她伸手过来拉住了自己的手,对着自己殷切地道:“你先和哀家一起看一看这些适龄的闺秀,看看哪家合适。哀家先前拉着厉王看,他看了两眼就跑了,这件事还是要靠我们才行。” 因为找到了有力同盟,周太后现在充满了干劲。 而且,她拉着陈松意的手,对她越看就越喜欢。 “哀家真该早点叫你进宫,也不用纠结到现在。你的侯府已经打点好了吧,可还有什么缺的?若是有什么缺的,只管同哀家说,哀家给你安排。” “回娘娘,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没什么缺的。” 陈松意看着她,觉得若是把厉王殿下的亲事定下来,就算自己要摘天上的月亮,太后也会命人去摘给她。 不由得,她想到了身在沂州的厉王殿下。 有陛下这样的兄长,有太后这样的母亲,又有那么多追随他征战沙场的下属,无论是在哪一世,除去了早死的结局,他的一生都是完美的。 很快,徐嬷嬷就把厉王不愿意看的那些闺秀画像跟太后宫中放着的世家名册都抱了过来。 “来。”周太后拉着陈松意起身到了桌前,把这些画像都摊开,一个一个的让她看。 陈松意看得非常认真。 太后见她这样的态度,跟自己的儿子有着天壤之别,越发高兴。 她一边同她介绍着画像上面是哪家的女儿,性情如何,家族如何,一边对她说:“我是想着等新年宫宴的时候,把她们在京城的都召进来——到时候你当面看,会不会比较准?” “会。”陈松意点头,“若是有她们的生辰八字,能看得更准。” 八字一合,就可以知道她们谁跟厉王殿下的最合,缘分最深,两人在一起,命运会交织出怎样的结局,命盘上有几个孩子,会是怎样的性情,能有怎样的出息,全都能看得清楚。 周太后听了她的话,喜道:“那就这么决定了!咱们也不用想着一下子定一下几个,能有一两个,哀家都心满意足了。” 陈松意也道:“在京城的先见,能定的先定。” 太后觉得自己真是太喜欢她了,如此可靠,如此专业的解决问题,难怪自己的两个儿子都那么看重她。 她拿起其中一张画像,对着陈松意继续道:“像这个,哀家其实最看好……” …… 太后虽是第一次见她,却跟她一拍即合,于是留了她在自己这里用午膳。 直到她们整理出一个完善的名单,这才放她出宫。 在太后的宫里看了那么多闺秀的画像,坐着马车出来的时候,陈松意眼前晃动的都还是画上的各种美人,跟旁边提着的小字,写着她们的年龄,性情,籍贯,家族…… 小师叔还在太医院,她自己一个人坐着马车出宫,闭目养神了一路,等回到侯府才缓过来。 一回到府中,她就发现风珉又来了。 风珉最近是永安侯府的常客。 从前碍于他的名声,没人愿意跟他相看的时候,他十分轻松自在。 可是最近名声一好起来,忠勇侯夫人安排的相看活动就有些太多了,搞得他每次一回府,就见到他娘不是在办赏雪宴,就是在办赏梅宴。 他偶尔从外面买回来的新鲜鹿肉,在这些宴席上都不够分。 而其他人现在也在相看的地狱里,唯有陈松意这里安静,索性他一烦就躲到她这里来了。 “回来了?” 见到她穿着官袍的身影归来,风珉待在她的主院里,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自在地打了一声招呼。 说来也奇怪,同样的官袍穿在游天身上,风珉看了觉得没有什么。 可当穿在陈松意身上的时候,就让人觉得格外的引人注目。 陈松意应了一声,风珉看到她有些没精神的样子,像是精神高度集中,思考分析太久了,于是挑了挑眉,问道:“怎么了?” 等她过来之后,他给她斟了一杯茶,“在宫里遇上什么难事了?” “没什么。”陈松意摇了摇头。 她总不能说自己是帮太后一起参详厉王殿下的王妃人选,看迷了眼。 风珉自己躲过来,也是因为亲事。 他倒是很迟才成亲,陈松意对他,却没有那种急迫的、想让他成家立业的心情。 她想,这大概是因为在厉王活下来的前提之下,一切都会改变。 他也不用战死沙场,能够好好的活下来吧。 “我带了鹿肉过来,让你家御厨今晚做。”风珉道,“没那么早吃饭,先吃点点心垫垫。” 说着把点心往陈松意的方向推了推。 这也是他从京城最有名的点心铺子里买来的。 他虽然来这里躲避,求个清闲,不过每次都会带上吃的。 为此,游天对他的造访格外欢迎。 陈松意吃了两块点心,喝了几杯热茶,稍稍恢复了精神,对他说起了城外流民的安置。 “殿下跟付大人很快就要回来了,他们这一动,收回来的不仅是那些世家积攒的财富,还有他们垄断的良田。” 这些世家豪族刻意挤压百姓的生存空间,夺取他们的田地,这一次清算之后,光是那几家,都能提供可以安置外面这批流民的田地。 “等过完年之后,他们也就有去处了。”陈松意说着,见到风珉的脸上露出了高兴的神色,才又道,“不过朝堂不可能直接把这些田还给他们,他们迁回原籍,还是要先做几年皇家的佃农。” “我明白。”风珉点头,“否则土地回到他们手上,没过几年就又会被新的豪强夺走。” 所以,只是除掉包括沂州王氏在内的这一部分世家,是远远不够的,要让土地重新回到天下万民手中,任重道远。 就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侯府的下人来报,说是门外来了两辆马车。 “……来的是位裴公子,说是付大人的门生,来替他提前送年礼。” “裴公子?”两人对视一眼,同时起了身,一起到门外去迎接。 裴云升站在侯府门前,仰头看着御笔亲提的永安侯府四个大字。 等了一会儿,就见到还穿着官袍的陈松意跟风珉一起从侯府里出来。 “哟。”跟所有第一次见到陈松意穿上这身青色官袍的人一样,裴云升发出了赞叹,然后指着马车道,“老师他进宫面圣了,着我先来给你送礼。” 短短一句话,就涵盖了很多信息—— 付大人回来了,他入了付大人的门墙,江南的事情进展顺利,马元清跟桓瑾要彻底完了。 风珉站在陈松意身旁,抱着手臂问他:“付公也会送礼?” 裴云升没有说话,而是撩开了马车的帘子。 陈松意一看到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的人,立刻目露惊喜:“爹?娘!” 第228章 第 228 章 紧接着,另外那辆马车的帘子也掀开了。 捂白了不少的老胡从里面探出了头,跟元六一起朝着风珉叫道:“公子爷!” 风珉看了过来,露出意外神色:“老胡?” 老胡兴奋得像猴子一样,为悄悄回到京城,给了公子爷一个惊喜而得意。 在陈松意走下来扶陈母下马车的时候,老胡跟元六已经利落地跳下来了。 元六的腿已经好了,两人下来之后,又来到另一边帮陈父下马车。 “意姑娘!”见着陈松意,老胡还跟从前一样叫她,目光落在她身上的官袍上,惊叹了一声,“这是五品官袍!意姑娘授了什么职?” 他这一说,原本因看到女儿而激动的陈父跟陈母也注意到了她的打扮。 他们只知道女儿封了永安亭侯,却不知道她还领了官。 如果不是两人对她太过思念,一路上不知在心里把女儿的脸描绘了多少次,刚刚听她叫爹娘,都不可能一眼把穿着官袍的她认出来。 “阿姐,你做官了!” 小莲是最后下来的,满目惊叹地看着陈松意。 见到她官袍上绣着的白鹇精美,小姑娘下意识就想伸手去碰一碰,却又不敢。 付大人回程一直便装,他们这辈子见过品阶最高的官袍就是县令的,那颜色跟陈松意身上的不一样。 听老胡刚刚说的,这是五品官? 陈父不善言辞的特质一激动起来就更明显了。 他跟妻子一起握着女儿的手,眼中有着激动的光芒:“这是……?” 陈家村还没有出过当官的人,他以为自己要见到第一个穿上官袍的是儿子。 没想到春闱都还没到来,女儿就先领了官。 “是礼部郎中,正五品。”对着激动的爹,陈松意也笑了起来,还张开手臂在爹面前转了一圈让他看,“是为了修补皇陵,陛下授我的官职。” “好,好!”虽然不知道礼部郎中是什么官职,但自己的女儿不光成了大齐的第一个封侯的女子,还成为了大齐第一个当官的女子,陈父此刻的感觉比当初长子考取了功名还要激动百倍。 他第一反应就是想起村里族老,他们刚听到松意封侯的消息,就要为她在宗祠挂匾,还打算立坊——现在想来,一块匾、一座坊,怕是不够啊。 小莲一张脸激动得通红。 如果不是还在大街上,小姑娘会忍不住要在原地跳几下,才能抒发心中的激动。 陈母见到女儿,虽然同样高兴,但比他们还是更平静些。 而这时停了半天的雪正好又开始从天空中飘下来。 她于是说道:“好了,要问这些也不急于一时。松意,裴公子一路送我们来辛苦了,快请他进府喝杯茶,暖暖身吧。” 陈松意看向在一旁站着,一直没说话、只是在安静地看他们一家团聚的裴云升,也是才再想起他的存在来:“娘说得对,都快先进府吧,进来再说。” 一行人高高兴兴地入了府,陈松意陪在父亲身边,小莲则挽着母亲。 风珉跟裴云升走在一起,老胡和元六稍后,两辆马车上的东西自有况管家去安排。 老胡跟元六出身忠勇侯府,虽然见惯了王侯之家,钟鸣鼎食,但是曾为景帝旧宅、现在又赐给陈松意的永安侯府,仍有许多地方叫他们啧啧出声。 更别提是这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江南,去过最好的宅子就是镇上富户家的陈家夫妇,还有见识更少的小莲了,在盈院的风雪中,他们就一边听陈松意介绍侯府,一边往里走。 他们一家在陈家村,本来应该没有那么快听到消息的。 可架不住现在江南已经是帝王直属。 在拔除了那几个世家的根基之后,一切政令通达,付大人不管做什么都是势如破竹,一口气把桓瑾留下的手尾结束,将整个江南肃整完毕。 付大人要押送罪犯,带着抄没来的庞大财富跟他们吐出来的良田、人口数目回京城,已经入了他的门墙、成为他弟子的裴云升便提醒他—— 有这些作为年礼,带回去可以献给陛下,对在其中出力颇多,可以说是填补了最关键信息的陈松意,是不是也应该有所表示才对。 而说到新年礼物,有什么比把她的父母带进京城,让他们一家团圆更好呢? 付大人觉得自己的学生说得很对,尤其陈家夫妇的儿子、这届江南贡院的第一,还是自己命定的另一个学生,便让他去走一趟,把陈家人一起捎带到京城。 于是,裴云升去了一趟陈家村。 陈父陈母原本以为长子进京赶考,京城要有消息来,最快也要到春闱以后,儿子高中进士。 可没有想到女儿竟然封侯了! 为了证明,裴云升还带来了从京城发来的邸报,并带来了要负责宣传邸报的郭县令。 邸报上清清楚楚地写了陈松意的功绩,郭县令一边读,一边在大冬天里冷汗直流。 直到这时陈父陈母才知道,从女儿回江南开始,就一直在为大齐奔走忙碌。 游神医是她的小师叔,漕帮一案就有他们的功劳,让许多人能够沉冤得雪,还了江南河清海晏。 知道陈松意从回江南开始就做了许多事的老胡跟元六,他们在听到前半截的时候还好。 等听到后半截她回了京城,又做了那么多,都被刷新了对她的认知。 陈家村沸腾了,村里的族老激动得都快晕过去了。 在恢复神智之后,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希望能够得到一份邸报,然后要在宗祠挂匾立碑。 知道陈父陈母很快就要被接到京城去、住进女儿的侯府享清福了,所有人都来道贺。 大家恭喜他们儿子有出息,女儿更有出息,不用等到春闱就能一家团圆,真是祖坟冒青烟。 “等到寄羽再考中进士,那就是真正的双喜临门啦!” “三郎啊,你们去了京城以后就不用再回来,再不用耕地咯。” 这两个出息孩子,任得其一都能改换门庭。 他们一口气得了两个,真是令人羡慕啊。 然而,人人都羡慕他们,可身为父母的夫妇二人当下的反应却是跟长子一样。 他们在短暂的惊喜跟骄傲之后,更清晰的感觉就是害怕跟担心。 “……这些都不是容易做成的事,你爹跟我都急得很,只想着快点收拾行李到京城来看你。” 入了侯府,坐在温暖的正厅,周围都是熟悉的人,陈父陈母坐下便跟女儿说起了两人入京的经过。 他们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江南,去得最远的地方就是沧麓书院。 可是当女儿的消息一传来,两人担心,便毫不犹豫要来京城。 室内地龙烧得很旺,陈父也脱了身上的厚重外衣,只穿着简朴的衣衫。 他对着女儿道:“幸好付大人让裴公子来接了我们,一起坐船进京。这一路上真冷啊,我看河水都结冰了,船要过去还要先破冰。” 陈松意看着父亲脸上朴实的笑容,就想起上辈子自己身死之后,他们也是在这样的季节来的。 两人没有出过远门,但是为了见女儿最后一面,为她讨回公道,所以他们来了。 上辈子,没有付大人带着他们坐船。 河面冰封,没有行舟,两人是怎样北上来到京城的,可以想象的艰难。 可是这一次,一切回到正轨。 现在两人都很好,很高兴,跟上辈子为她的死而来的父母不一样了。 陈松意回了神,又继续认真地听着父亲打开了话匣子,对自己说这一路上付大人都很照顾他们,没有半点一品大员的架子,知道他们来了京城,人生地不熟,还邀请他们改日登门做客。 府中的下人来奉茶,小莲坐在椅子上,还很是局促。 侯府好大,超过了她的想象。 阿姐虽然还是那个阿姐,但是跟在江南的时候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老胡跟元六倒是很自在,就像他们的公子爷一样。 两人进了侯府以后,到处逛了一圈才回来。 “陈老哥!”老胡一进来就高兴地道,“这里好大,陛下真的好重视意姑娘!还有,我跟老六刚刚转了一圈,发现了好几处适合种菜的地方!” “是吗?”一说到种菜,陈父就来精神了,“在哪里?” 小莲也跟着起了身,想要去看看老胡说的地方。 陈父才想走,又想起什么,停下来征求地看着女儿。 陈松意还没说话,陈母便对他道:“想去就去吧,这是我们女儿的家,也是我们家。自己家里想去做什么,还要问不成?” 陈母是个很有智慧的女子。 这就是为什么在她来到侯府之后能够迅速地镇定适应下来。 陈松意点头:“娘说得对,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是我们自己家。”她说着,又看向小莲,“小莲也去,等跟爹去看完,我再带你们去选住的地方。” “走走走,哈哈哈哈!” 老胡朝两人招手,立刻带着他们走了。 他这一次回来不光自己来了,还把打造的改良农具跟找到的种子都带回来了。 他现在是深深地热爱上了耕种这项事业,刚刚一转,看到侯府的空地,第一反应就是这里可以种什么,那里可以规划。 “这里可以种菜,那里可以种果树,这里还能养鱼,对吧老哥!” “对对!” 一说到这些,陈父就不拘束了,蹲了下来,抓了一把冻得有些硬的土,脸上露出欣慰之色,“都是好土,都可以种好东西……” 小莲也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地方。 小姑娘吸了吸冻得通红的鼻子,想好了哪里可以养鸡,哪里可以再种点什么。 说来也奇怪,刚才在正厅里她还觉得不安,可是现在跟着爹还有胡大叔,把侯府里的这些空地都规划了一遍之后,她就迅速找到了归属感。 等三人再次回到正厅的时候,厅里已经热闹起来。 听到爹娘都来了,还在横渠书院的陈寄羽马上就赶了回来。 不只是他,赵山长他们全都回来了。 现在离新年不过也就差了几天,提前一些回来也好。 他们跟横渠书院的众人道了别,跟这些时日时常相见的百姓到了别,被相送了一路。 等回到侯府的时候,陈父陈母见到儿子就已经够高兴了,再见到儿子的师长跟他这群同窗同来,大家这个新年都会住在侯府,于是加倍欢喜。 “好,好!” 陈父脸都笑酸了,感觉自己好像就只会说这一个字。 陈母见到长子跟他的这群同窗身上的衣服都有些脏,手还磨破了,便开口问起。 当听到这是因为京城先前地动,他们在帮书院周围的百姓重建家园的时候,她的眼中也露出了骄傲之色。 “好。”她握着儿子的手,对他露出了笑容,“做得很好。” 虽然儿子不像他妹妹一样做了那么多的大事,但他也是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做一个好人,以后便是做一个好官。 大家因为回来得匆忙,没有换衣服,现在正好行李都已经搬进各自的房间去了,他们就先告别了陈父陈母和两位老师,回房间洗漱,换身衣服再出来。 陈松意也不用再进宫,同样先去换回自己平常的衣服。 赵山长跟樊教习两个人上了年纪,就没有再同年轻人一样去帮忙干重活,不需要更换衣服。 眼下在正厅,便由他们两人跟刚到京城的陈父陈母说话,为他们解答一些问题,舒缓一下紧张的心情。 听完陈家夫妇来京城的经过,赵山长像是想起了什么,含笑道:“有件事,本来还想等新年过后再写信跟你们说的,没想到你们这就来了。” “不知先生说的是什么事?”陈母问。 当陈母在的时候,陈父都负责安静聆听,将交际交给自己的妻子。 厅中,风珉跟裴云升还在。 刚刚惊鸿一瞥,裴云升就留意到了陈寄羽。 这可不光是陈松意的兄长,按先来后到算,他以后还会是自己的师弟。 沧麓书院的副山长是他的授业恩师,这个时候对着陈家夫妇提及的,自然是有关于他的事。 果然,赵山长抚着胡子道:“我在京城给寄羽张罗了一门亲事。” 所谓人生四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这两件之所以会被排在一起,就是因为在考完之后就会有人来榜下捉婿。 金榜题名通常会跟成为人家的乘龙快婿同时发生。 然而,这春闱都还没到,就已经有人来定下自己的儿子。 陈父陈母都很是意外又惊喜。 他们只是普通的农家,在京城是没有任何存在感的。 也就是女儿封了侯,才有了今日团聚。 长子的婚事如果是在江南,两人还能为他张罗娶一个贤淑的妻子。 可是在京城,那就完全超出了他们的能力范围,唯有像赵先生这样的人才能够依托。 两人都非常信赖赵山长,因为他对寄羽就像是对他自己的孩子一样好。 有着这样的信任打底,陈父忍不住期待地问道:“是哪户人家呢?” 赵山长露出一个矜持的笑容,然后停下了抚须,说道:“是当朝首辅之女。” 刘相的千金闺名恒乐。 她是个很有主见的姑娘。 地动之后,京中适龄的闺秀家中都开始为她们相看,她也到了可以成亲的年纪,父亲会为她安排,这不奇怪。 奇怪的是,在她想来她爹选人,怎么也是应该在春闱之后,等金榜出来再择婿。 怎么现在离春闱都还有两个月时间,他就看中人了? 刘恒乐:“如果不是对方太优秀,我爹怕人把他抢了,那就是对方太狡猾,主动投到我爹面前,跟他臭味相投。” 刘恒乐对自己的亲爹没有什么意见。 但是家里有一个亲爹就够了,不需要再有第二个刘相。 而安排好的见面是可以伪装性情的,唯有突击才能够真正见人品。 于是,在父亲同母亲提了有这么一个女婿人选,母亲又跟她偷偷提了这件事以后,刘恒乐便不打算等到新年后再去见陈寄羽。 她打听好了陈寄羽的行踪,直接突击去了一趟横渠书院附近的小镇,见到了父亲看中的这个江南士子——出乎她意料的是,陈寄羽跟她的父亲是截然相反的人。 刘相瘦小,狡猾。 陈寄羽却高大,真诚。 他本来就生得很好,哪怕穿着粗布衣,干着与周围的普通青壮一样、重建房屋修缮道路的活计,看起来也很不同,俊美温润,谦谦君子,对普通人家的老弱也很好。 刘恒乐观察了他一天,在干重活的时候他很专注。 在闲下来的时候,他会教那些小孩子认字。 只是这一天,刘恒乐便懂了自己的爹为什么要先下手为强。 在春闱之前,现在可能还没有人注意到他,可若是春闱之后他一飞冲天,要争抢起来,那就要费一番功夫了。 她相信她爹的眼光,也相信自己的眼光,回来之后就说了自己愿嫁。 剩下新年之后的那次正式见面,就是流程上走一下罢了。 刘相跟赵山长透了风,自己的女儿已经点了头。 只要陈寄羽答应,这事就成了。 赵山长差点乐歪了嘴,很艰难才没有立刻同人分享这件事。 今天见了陈家夫妇,他终于可以说了。 “什、什么……首辅千金……”饶是陈母也失了镇定,这个惊喜委实太大了。 尽管这一路他们也是跟当朝一品大员一起坐着船来的,可这跟当朝首辅结亲不一样!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风珉跟裴云升先道了恭喜。 风珉也是没有想到,他们相看得如火如荼没定下,陈寄羽这边悄无声息就有了结果。 他一开口,有些六神无主的陈父陈母就看向了他,听他说道:“刘相膝下只有这一个独女,但家风很好,并不骄纵。刘相也是江南人士,很好相处,伯父伯母跟他家结亲,不用担心。” 裴云升佐证道:“对。”在大家又调转目光看向他的时候,他解释了一句,“我在京城的时候,会接一些替人寻找失物的活,有一回是给刘相的夫人找东西,接触过他们。” 有了风珉跟裴云升佐证,陈父陈母安下心来,还是觉得这福气太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最后,就只能对着促成这件事的赵山长再三感谢。 很快,陈松意换回了家常的衣服回来,就知道父母已经知晓兄长的亲事了。 因兄长他们洗漱慢一些,她便先带了爹娘,去看给他们准备好的院子。 陈父陈母的院子被安排在陈寄羽的院子旁边,中间隔着一个小花园。 “……院子里有小厨房,要用热水,或者做吃的,都可以直接在厨房里做。侯府里有下人,劈柴挑水的事他们会做,日常起居爹跟娘不惯用下人,他们不会打扰。” 女儿的安排很是妥贴,让陈家夫妇从进京开始忐忑的心情,完全安定了下来。 “这个院子好。”陈父一见这个院子就喜欢上了,刚才他们转的时候,没有转到这里来。 他随便选了个房间,就要进去看看。 小莲一个人住不惯,这个院子房间多,她也跟义父义母一起住。 见娘有话要对阿姐说,她于是跟上了爹,只剩陈母和陈松意两个人留在这个用作书房的房间里。 陈母拉着女儿,从头到尾细细问过了她从京城回去开始的所有事。 问完之后,又再问过了她现在要做什么。 知道暂时不用,她这才问起女儿的师父。 “你有今日这样的造化,多亏了你师父的教导,娘很感激他。因为娘生下了你,却一日都没有教过你。”陈娘子说着,感怀地伸出有些粗糙的手,轻轻地摸了摸女儿的头发。 陈松意握着她的手,贴着母亲的掌心蹭了蹭。 陈母现在的身体是健康的,掌心也是干爽温热的,就像她所想过的一样。 陈母叫女儿蹭得心都软了,听她说道:“这不怪娘,我也很想见师父,但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等师父什么时候想现身了,我们就会见到他的。” 她默许了景帝将自己现在这个身份做的所有事情都宣扬出去,就是希望师父在中原大地的哪个角落见到了,会来找自己。 一个陈松意在大齐很难找,但一个名动天下的永安亭侯,不管是在京城,还是在边关,都很容易就知道她在哪里。 …… 到吃晚饭的时候,游天从宫里回来了,一回来就闻到了熟悉的香气。 “谁来了?”小师叔还没进门就出声问道。 见到陈父陈母,他顿时高兴不已。 游天虽然很满意御厨的手艺,不过下山之后吃过最好吃的东西,还是陈娘子做的饭。 付大人归来,在宫中停留了一整日,然后用带回来的证据,彻底坐实了桓瑾跟马元清的罪名。 国库被从江南查抄回来的财富充盈,减轻了户部跟兵部尚书的压力。 寄居在刘相家的余娘,终于将在这个严冬的尾声,等到她想要的结果。 而直到临近除夕的最后一天,厉王才带着满身的风雪归来。 第229章 第 229 章 这个时间,京城内外已经充满了新年的气息。 就算是城外流民聚集的棚户区,也挂起了灯笼,张贴起了对联。 尽管过去这一年天灾人祸,众人经历了很多,也失去了很多。 可当新的一年到来,还是唤起了人们心中的愿景跟希望。 厉王的军队进了城。 有了上一次付大人归来的经验,押送回来的犯人跟巨额的财富都很快被交接好,送去了各自该去的地方。 在进宫之前,萧应离先回了厉王府。 他洗漱了一番,换了身衣服,洗去满身的风尘。 许昭的归来受到了同僚的热烈欢迎,洗漱过后焕然一新的厉王殿下便把他留在了府中。 而他自己则决定在入宫前,先去一趟永安侯府。 给裴植挑的那套棋盘跟棋子已经在送去边关的路上了,想来在入春之前就能送到他手里。 他的另一位军师人就在隔壁,这件新年礼物,他当面就能给她。 厉王府的后方跟永安侯府有一道墙相连,景帝在墙上开了一扇门。 通过这扇门,可以直接从厉王府到永安侯府去。 这本来是他给自己的别院跟弟弟的王府之间留的门。 等他回京在厉王府居住,自己若是想见他了,便不必特意绕一大圈。 不过现在宅子赐给了陈松意,这就方便了厉王跟自己的军师随时串门。 萧应离袖中揣着那个白玉把件,来到了那扇开在厉王府跟永安侯府之间的门前。 上回皇兄来历王府的时候就带他看过了,只不过停在门前,他却听到隔壁的永安侯府传来热闹的声音,仿佛有很多人都在府中。 厉王殿下停住脚步,见到后花园中有在清扫积雪的下人,于是把人召过来。 下人忙过来行礼,见殿下指着隔壁问道:“隔壁这么热闹,是永安侯家来了客人?” 被他叫过来的下人还握着扫帚,没想到殿下会过来,还叫自己回话。 不过幸好这件事他是知道的。 他说道:“回殿下,是永安侯的父母从江南来了,来了有好几日了。永安侯的兄长和她兄长的先生、同窗全都在府中,准备一起过新年,因此热闹呢。” 原来如此。 萧应离让他下去,然后又看了面前的门一眼,听着隔壁传来的声音,还是决定不过去打扰了。 一家团聚,是最开心的时候。 明日宫宴她是要进宫的,现在应该是她跟她的家人在一起预先庆祝。 一家人吃团圆饭之际,自己过去反而会让他们不自在。 想到这里,他便转身离开,还是先进宫去见皇兄跟母后吧。 一墙之隔,永安侯府内。 众人正在吃团圆饭。 明日才是除夕,但正如萧应离刚刚所想的那样,明日宫宴陈松意跟游天都要进宫,不能在家里守岁,于是陈母便先张罗了一桌团圆饭,今日提前庆祝。 侯府的下人这几天都得了假,陈母定了菜单,亲自下厨。 众人也跟着帮忙,让厨房里前所未有的热闹。 这个月在侯府轮值,给游天游院判做饭的御厨姓钟。 原本他也是让妻儿从老家过来,在京城和他团聚。 结果先前地动,他买的宅子损坏了,又没有功夫去修缮好,游天就邀请他也留在侯府,把妻儿接过来一起过年。 钟御厨很是感激,这个新年也依旧在侯府的厨房忙碌。 做饭的时候见到陈母的厨艺也如此了得,双方还互相交流、过招了几番,彼此都学到了不少。 不知道厉王殿下已经回来了,刚刚还站在那扇门后打算过来,所有人都沉浸在团圆的欢乐中。 游天的饭量很好,酒量却不怎么样,只是喝了两杯,脸上就泛起了薄红。 他高声说着让他们明晚一定要等自己跟松意出了宫之后才,能放烟花。 用天阁的配方做的烟花已经做好了,要等到明天晚上放,小师叔不希望自己辛辛苦苦地做烟花,自己却放不着。 “游神医放心!”老胡没回忠勇侯府,俨然成了陈家的一员,要在这里待到过年,他跟游天住过同一间屋,交情与旁人不同,高声保证,“我一定给你盯着,不让他们偷放!” “好!”小师叔笑了起来,拿着碗要跟他碰杯,“我信你!喝一杯!” 陈母有些担心,对女儿轻声叮嘱道:“明日宫宴上,让小师叔千万不要喝酒。” 明日那可是宫宴,去的都是勋贵大臣跟宗亲。 游神医如果饮酒失态,容易给他自己招来祸患。 虽然他是女儿的小师叔,但他的年纪比起长子还要小一截。 在陈母心里,还是忍不住把他当晚辈看待。 “放心。”陈松意给母亲夹了菜,然后又给身旁的小莲夹了一筷子,对着母亲说道,“明日宫宴,太医院也是要当值的,小师叔不会碰酒。” 听她这么说,陈母就放心了。 “哈哈哈,喝酒!”游天跟老胡两个人勾肩搭背,满屋子转了一圈,已经转到了陈松意面前。 “我明年还要这样过!”游天杵在陈松意面前,把碗伸到了她面前。 “过!”老胡搭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 陈松意起了身,拿起了酒碗跟他相碰,许诺道:“以后每年都这样过。” 游天满意了,跟她碰了碗。 喝了酒之后,他又跟老胡一起,笑着往别处去找人碰杯了。 除夕将至,新押回来的那些罪人全都被收押到狱中,等出了年再问斩。 马元清如今没有留在厉王府,在付鼎臣带着他与桓瑾同流合污,在江南私有盐场、置办基业、豢养私兵的证据回来以后,他就被关进了重狱。 他的义子试图发动剩下的人去劫狱,但是证据确凿,那些曾经站在他义父这边的武将没有一人愿意这样做。 于是,他只能自己带着人去,想趁新年前夕守备松散的时候把人劫出来,却被早有准备的景帝瓮中捉鳖,被一起拿下了。 今日大雪纷飞,设立在地底的重狱更加阴冷。 帝王没有留在宫中,而是在这时候来了监牢里。 一踏进这里,刺骨的冷意就令帝王脚步一顿。 走在前面的狱卒见状,忙解释道:“地牢重狱通风不易,不能生太多的炭。” ——不然一个不慎,这牢里的所有犯人就都得死在这里。 “朕明白,带路。” 狱卒于是继续带路。 墙上的火把将帝王的影子投在墙上,拉长了。 马元清被关在最里面,经历了那场劫狱之后,他被关得越发深了,而且多了更多的人看守。 当见到帝王到来的时候,那些沉默看守他的甲士都跪了下来,向着帝王行礼。 景帝让他们起来,看着眼前阴暗的牢房,然后命令狱卒点几盏灯来,让这里变得亮堂一些。 很快,狱卒领命去了,不光点燃了灯,而且搬来了火盆。 牢房被照亮,待在阴暗角落里的马元清抬起了头。 景帝坐在牢房外,一双眼睛看不出喜怒地看着他。 马元清起了身,朝着自己曾经侍奉的帝王缓慢地走了过来。 然后,他在栏杆前跪下了,如从前一般行礼道:“微臣参见皇上。” 就好像君臣之间的嫌隙没有发生过,他没有背叛景帝,而景帝也没有隐忍不发,一再放任,让他落到最后这样的地步。 这一次,帝王没有让他起身。 他在除夕之前离开皇宫来这里,不光是因为马元清的义子胆敢劫狱,而且在他心中还有一种念头,就是在新年到来之前来这里,跟过去告别。 景帝开口的:“付鼎臣带着你在江南的罪证回来,桓瑾已经全部招认了,你可认罪?” 马元清垂着头,没有辩驳,他说道:“臣认罪。” 原本藏得那么隐蔽,再加上又有世家帮忙遮掩,谁能想到会横空杀出一个永安亭侯? 在义子被人押下以后,他想了很久,他不是今天才败的,是从付鼎臣被救下来开始就已经败了。 他没有继续辩驳,这样干脆地认罪,这令景帝稍微的满意了一些。 然而他心中有更多的不满。 “为什么?”帝王沉声问道,“朕给你跟桓瑾信任,把你们提到这个位置,为什么你们要背叛朕?” “没有为什么。”马元清道,“硬要说的话,或许是因为贪心,或许正是因为陛下给了臣太多的权势,让臣留恋,可又不希望这些随时会被陛下收回去,所以才会走错了这一步。” 至高无上的权势会腐蚀人的心志,再忠诚的人也会生出私心。 他现在觉得后悔也不是因为觉得自己做错了,而是后悔低估了对手,如果一切重来,他一定会更加慎重。 外面的风雪呼啸,地底的监牢却很安静。 景帝从自己曾经的宠臣这里得到了最后一次教训—— 再信任的孤臣,给出权力也要加上监牢。 因为是人就会有私心,他们不会是永远的孤臣。 景帝起了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马元清,说道:“你的话,朕记住了。”顿了片刻,又道,“你的义子会跟你一起上路,但你的兄长一家,朕会放过他们。” 他们不用随他一起被斩首。 只需要抄没了家财,然后流放三千里。 “谢陛下。”马元清低下了头,对着自己曾经侍奉的君王叩首。 这也是他的私心,他之所以毫不辩驳,就是希望景帝能看在过往的情分上,放过兄长一家。 景帝离开了,地牢里的火光被撤走了,周围再次陷入了黑暗。 在马元清被拉出去问斩之前,光明不会再次降临到他的面前。 …… 翌日,除夕。 天刚刚暗下,整个京城就被红色妆点。 风雪中,大红灯笼摇曳。 大街小巷偶有鞭炮声响起,是换上了新衣的顽童迫不及待就取了炮仗出来开始玩耍。 宫门外已经有马车陆续驶来,车轮在积雪上留下痕迹。 永安侯府门口,进宫的马车已经准备好了,陈松意跟游天都换上了官袍。 两人身上披了一件斗篷,是陈母跟小莲在来的路上做好的,还镶嵌着毛茸茸的领子。 样式非常好看,而且温暖。 本来这两件都是做给陈松意的,陈母连夜把其中一件改长了给游天。 她看两人都系好了带子,又叮嘱了不要喝太多,这才放他们上马车。 马车里,有真气护体,并不需要穿斗篷都不会感觉到冷的师叔侄二人都很合群的没有把斗篷解下来,准备就这样穿进宫。 安康坊离皇宫不远,马车走了一阵,陈松意就已经听到外面热闹的声音。 今日宫宴,勋贵、文官、宗室都要来,在进门之前,所有人都要在宫门口经过检查,不能携带武器进去,所以门口会停留有不少人。 “咦,厉王府的马车。”有人看到他们的马车来,认出了马车上的标志。 “不是厉王殿下,厉王殿下昨天就入宫了,这是永安侯府的马车。” “永安侯府……噢,就是陛下刚封的那位永安亭侯吧。”——好家伙,住在厉王府隔壁,连马车用的都是厉王府的。 马车停下了,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说道:“主子,到了。” 陈松意跟游天于是从马车上下来。 那些刚才就注意到了他们的人目光都落在他们身上,看着这两个斗篷相似、官袍颜色一样,连年纪都看不出差太远的少年官员,一时间不确定哪个是永安侯。 直到同样穿了一件斗篷的风珉看到他们,走过来,叫了一声游天,又看看陈松意。 其他人这才认出哪个是她。 这三个不怕冷的人,在这个天气里都非常合群的披着斗篷,穿得足够厚实。 风珉是跟他爹娘一起来的,只不过忠勇侯夫妇已经先进去了,他留在外面等人。 见到自己要等的这两人,风珉才说道:“快先过去解下武器吧。” 他们两个身上带武器那是常有的事,他特意来提醒,就是为了避免麻烦。 ——毕竟,普天之下能不解兵器就进宫的,只有厉王殿下一人。 但陈松意跟游天两个人今天并没有带武器。 他们过去让门口的卫兵检查随身带着东西,游天拿出来的是一套金针。 他是太医院院判,带着金针是正常的。 而陈松意拿出的是符纸跟朱砂,更不属于武器范畴了。 卫兵检查过后就让他们重新收了起来,然后示意两人可以进去。 风珉:“……” 见那两师叔侄停在门边看着自己,想起他们的武技跟攻击手段跟平常人不同,不像自己要随身带着枪才能确保战力,风珉就觉得自己在这里等着提醒他们有些多余。 懊恼了一刻,他才走上前去,跟两人一起进宫。 今日的皇宫被装点得无比璀璨。 若是从天上俯瞰,就能见到皇城里如同灯海,每一个角落都有着明亮辉煌的灯火。 尽管下着雪,还有风,但是从宫门入走到宫宴举行的地方,众人都感到有了微微的汗意。 宫宴还没开始,前来参加的众人分成好几处,有文官阵营,有武将阵营,还有宗室跟勋贵子弟,又分男眷跟女眷。 一起走了一路的三人在来到目的地之后就分开了,陈松意要去找太后,游天要去找太医院的同僚,而风珉则要去找徐二他们。 三人在门口分别,陈松意朝着太后所在的方向走去。 宫宴开始前,太后并不在外面,她在暖殿中,已经问过几次永安侯来了没有。 因此,当见到陈松意的身影一出现,太后身边的宫人就立刻眼睛一亮。 他迎了上来:“永安侯。” “年公公。”陈松意对他一点头。 迎上前来的正是上一次在御书房外等她,领她去见太后的那位公公。 年公公道:“永安侯快随我来,太后娘娘已经等你很久了。” 陈松意说了一声“好”,便跟上了他,进了暖殿。 周太后一见她,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招手让她过来。 “永安侯请去吧。”年公公接过了她解下的斗篷,催促道。 “参见太后。” 陈松意来到周太后面前,还没下跪行礼,就被太后叫住了。 “不必多礼。”周太后伸手把人拉到了自己身边,还让徐嬷嬷先端了茶点上来,让她吃一些,“宫宴还没那么早开始,待会儿还有一堆人要来拜见哀家。你就在哀家身旁站着,然后……” 周太后没有说下去,只是期盼地望着她。 陈松意闻弦音而知雅意,知道她们先前定下的名单上的一部分人,待会儿就要过来了。 她颔首:“娘娘放心。” 周太后自然放心,催促她:“快吃吧。” 陈松意吃了两块,很快便有女眷进来给太后请安了。 她们见到太后端坐在上首,身边除了徐嬷嬷,还有一个玉面少年郎,身上穿着五品官袍,一时间都好奇这是谁。 等有人发现这张脸有些眼熟,又发现她没有喉结时,这才意识到这不是个少年郎。 不是男子,那就是永安侯了。 没想到永安侯得陛下重用,又得厉王殿下偏爱,连厉王府的马车都随她用,太后竟对她也如此不同,在这宫宴之前都特意召她在身边。 她们哪里想到,陈松意在这里是来扫描未来厉王妃人选的。 名单上的闺秀随着她们的母亲一家一家地进来,她开启了视野,依次看过去。 京中这些闺秀里,粗一看合适的还是有好些的。 每次进来一家,周太后与她们说上几句之后,等她们离开,陈松意便会以点头或者摇头的方式,来让太后明白可以或者不可以。 徐嬷嬷则做下印记。 这样粗粗一筛选,就又缩小了范围。 而太后这边的动作,景帝是知道的,母后一开始就跟他知会过了。 他看着永安侯进去的,就等着看结果呢。 厉王在他身边,见他看着那个方向,想到母后在那里,而自己今日还没有给她请安,于是说道:“我过去看看母后。” 景帝一把拉住他:“不用你去。” 怎么能在母后运筹帷幄的时候放他过去,让他坏了母后的安排? 厉王不明所以地看他:“?” 景帝松了手,说道:“在这里陪朕,母后那边有永安侯,不需要我们。” 等人差不多都到齐了,负责统筹宫宴的淑妃跟贤妃便一个来告知景帝,一个去告知太后。 景帝才这从高处下来,跟厉王一起进了举办宫宴的大殿中。 很快,太后也来了。 等所有人都入了座,穿着锦绣舞衣的舞姬便伴随乐曲声,从门外鱼贯踏入献舞,新年宫宴也正式开始。 景帝在上首随意地说了几句,主旨是今日算是家宴,所有人都自在一些。 旧的一年过去,新的一年开始,大齐会更加的好,然后便让大家尽情宴饮。 席间于是热闹起来,歌舞声,碰杯声,说话声。 还有像游天这样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只管埋头吃的。 尽管侯府里做饭的是御厨,今日宫宴做饭的也是御厨,不过还是有很多菜色他没吃过。 景帝见了,只让人把自己面前的几样菜也送到游天那里去:“让游大人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他也知道游天的饭量大,之前在宫里吃饭是受委屈了。 这次无论如何也不会饿着他。 宫中的舞乐安排之后,还有几家闺秀的献艺,基本上都是周太后看好的王妃、侧妃人选。 每一个上场的时候,陈松意都会再细细地看一遍。 见她看得认真,周太后觉得欣慰,又调转目光去看自己的小儿子。 却发现他毫不在意,只顾着跟他皇兄说话,真是要气死人了。 那些被安排在宫宴上献艺的闺秀对自己为什么会被选中,有些是知情的,见到厉王完全不看她们,也不由得有些失望。 直到宫宴进入尾声,厉王也没有像太后希望的那样多看她们几眼。 顶多就是在结束的时候跟着鼓掌。 幸好宴饮结束之后还有听戏、看灯、逛园子的项目。 太后只能寄望于这时候能让小儿子跟她们多相处,看看这些闺秀里有哪个会合了他的眼缘了。 结果众人刚移步出来,厉王就不见了踪影。 太后:“厉王他人呢?” 周太后左右张望,没有找到。 陈松意跟在她身边,在袖中掐算了一下,然后松开了 第230章 第 230 章 新年宫宴,皇宫开放了很多个园子,然而厉王所在的地方并不在开放的范围内。 他去了皇宫的北边,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从席间离开的,能走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陈松意离开了身后热闹的人群,朝着算出的方向走去。 宫中设宴,负责巡逻的禁军增派了人手,在宫里不能随意地奔跑,她只能用走的。 有巡查的卫兵见到了她,远远认出这是永安侯。 见她不像迷路,而是目的明确要去什么地方,便没有阻拦。 她就这样在冬夜的皇宫里,踩过地上渐厚的积雪,朝着萧应离所在的方向靠近。 直到清冷的空气中飘来一阵幽香,她才停住了脚步。 “梅园……” 站在这个卦所指的园子前,她抬头看着月门上刻着的字。 宫宴之上,厉王独自离开。 原来是在这冬夜,来这里看梅花了。 园中积雪深,没人来打扫,踩下去能没过脚踝。 梅园中央,一棵高大虬结的梅树下,倒着两个空了的酒壶。 一截月白色的王袍从梅花与白雪间垂下。 当陈松意来到这里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躺靠在树上的人。 因为梅园今夜并不开放,所以这里几乎没有灯光,只有地面上的积雪映出光芒。 园中幽静,在雪上走过都可以听得到清晰的声音,就是这点声音吸引了树上的人。 他一手枕在脑后,停下饮酒,扭头看过来。 因为还没见过陈松意穿官袍的样子,所以他没有第一眼就认出她来。 “这里有人了。”厉王晃动了一下手里的酒壶,酒液在里面晃荡,发出水声,伴随着他的声音飘下来,“你到别处去吧。” 听他的话,陈松意知道他是把自己错认成了从宫宴上离开、到梅园来雪中赏花的同好。 “殿下。”她走近了两步,开口道,“是我。” 听到她的声音,萧应离才认出她来。 “军师?” 她站在树影下,轮廓仍然有些朦胧,只有身上的官袍越发清晰。 萧应离今日一直没有见着她,在宴席上还纳闷了一下,原来是因为她作了这样的打扮。 “你来这里做什么?” 因为来的是她,躺在树上喝酒赏雪的厉王殿下更自在了。 他没有从树上下来,而是放松地靠回了虬结粗壮的枝干上。 陈松意:“我来——” 她原本想说,我替太后娘娘来找你。 厉王不知是嫌麻烦,还是真的对他母后看中的那些闺秀毫无感觉,他对太后的行动是一点都没在关注。 身为军师,在这方面,她自然也是要为他分忧的。 她想说“殿下如果觉得麻烦,不想自己看的话,我已经帮你看好了几个王妃人选”。 结果她还没说完,在树上喝酒的人就像是想起了什么。 他又坐起了身,两条长腿从树上垂了下来。 “过来。” 他声音里带着一点微醺,像召唤孩子一样朝她招手。 陈松意按下了后面的话,顺从地上前,仰头看着坐在树上的他。 有着地上的雪映照,树上这个年轻的王者从眉目到发丝都是清晰的。 他对她展颜,然后从怀中掏出了一个白玉雕成的小兽,从树上递给了她。 “给你,从沂州王家抄来的。” 他今天穿的王袍华丽,袖子宽大。 身上绣着四爪金龙,领口跟袖口还带着金丝编织的暗纹。 他从梅花树上伸手,宽大的袖子拂过树干,带到了梅花枝。 花枝一颤,上面的积雪就簌簌地落下来。 少女仰着头,像在一场大雪里看着年轻的神明。 见到雪落在她的眼睫上,树上的人想也不想就伸手给她拂去了,笑道:“怎么不躲。” 然后,才把这个玉雕把件放在了她的掌心里。 从树梢上落下来的雪是冰的,他的手却是暖的。 递给她的白玉把件因为一直带在他的身上,也是暖的。 等她接过以后,萧应离才道,“我给裴植挑了一副棋具,给你挑了这个。” 陈松意这才收回手,垂眼看向手中接到的把件。 只见这是一只白玉雕成的睚眦,但不凶,还透着几分可爱。 触手生温,不知道这是沾染了树上的人的温度,还是它本来就是一块暖玉。 睚眦,这是她最常用的身份,也是她觉得最像重回此世的自己的生物。 她没在厉王面前戴上过睚眦的面具。 他怎么会知道她自命睚眦? “喜欢吗?” 见她接了礼物没有反应,树上的人又问。 陈松意这才道:“喜欢。” 尽管几个准王妃人选在里面,他能看也不看,独自跑到外面来喝酒赏花。 可他去一趟沂州城,抄没沂州王氏的宝库,却记得给军师跟她带礼物。 她说着抬起头,就要向显然一直把它带在身上,才能在这时候拿出来送给她的厉王道谢。 还没开口,烟花就从厉王身后的那个方向飞起,“咻”的一声升上天空,在高空中绚烂地绽开。 火树银花,顷刻照亮天空。 一朵未落,就又是接二连三的烟花升空,不断地绽放,将整个皇城都印成了璀璨的颜色。 梅树的花枝间,光芒如星如雨地照下来。 厉王是背着光的,她却迎着。 烟花的光芒照亮了她的脸。 直到此刻,待在树上的厉王才真正地看清了她。 她穿着男子的官袍,戴着官帽,看上去就是那种俊秀的少年官员。 可是她的眉眼、轮廓,却是少女的秀致美丽,因为收到了合意的赠礼,眼睛里都带着欢喜。 厉王看着她跟裴植、跟其他人收到礼物完全不同的反应,心中奇异地生出了一种顿悟—— 她是个姑娘。 烟花还在绽放,梅园里却像是很安静。 静得让他听不见其他声音。 在过往的二十几年里,他看惯了男子,看惯了女子。 对他来说,他们都同属于人,有些平庸,有些精彩。 精彩的人物能让他心生赞叹,想要招揽,不拘于性别。 平庸的人则不会叫他的目光停留太久。 她是前者。 在她穿着女装的时候,厉王经常感觉不到这是个女孩子。 可是当她穿上男装站在这里,尤其是此刻,跟他过往认知的男性产生了冲击性的对比,他就突然意识到,她是个女孩子。 她跟裴植不一样,跟其他人也不一样。 就在烟花砰砰绽放之际,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的厉王也随之怦然心动。 …… 烟火绽放了一轮,下一轮要到子时。 梅园的两人走了出来。 在烟火消歇之后,陈松意还是说清楚了自己的来意,把人从树上招下来,带回去了。 她也知道了厉王殿下为什么会跑到这里来—— “我小时候常来这里,正好这次设宴的地方跟这里近,就想回来看一看,追忆一下过往。” 不用说,那棵树肯定也是他小时候经常爬的。 只不过对小皇子来说,梅树高大,可对如今的厉王来说,从前难以企及的高度,现在就不算什么了。 在烟花绽放结束后,他感到刚刚那股仿佛要冲破胸膛的心动感觉减弱了些。 第一次发现自己竟然会心动的厉王看了看身旁的人,觉得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烟花绽放的时机又太过巧合,两者叠加才会如此。 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在烟花绽放之后留下的淡淡硝烟跟火药味中,陈松意全然没有察觉刚才那一瞬间厉王殿下的异状。 她一边走,一边告诉身旁的人:“……太后先前让殿下看的那些画像,我跟太后已经筛选过了。今日她们来的时候,我又再看了一遍,只剩下最后几个适合的人选。” 她同萧应离分析了迎娶哪一家的利弊,极其详尽,“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殿下你应该去看一看,不过最终还是要看你喜欢。” 最后剩下的几个条件都很均衡,选哪个都可以。 将问题简化至此,现在他做起抉择来,也不会耗费太多时间跟心力了。 “殿下?” 她说完,没有得到萧应离的反应,于是侧头看他。 只见他也在看着自己,然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见他答应,陈松意便放下心来。 烟花表演之后,众人已经四散到了不同的方向,他们回去并不用特意避开。 两人从不同的方向进了灯火喧嚣的园子,没有引起半点注意。 “回来了,娘娘。” 徐嬷嬷第一个看到厉王殿下归来,然后又找到了永安侯的身影,见她在朝着游太医那边走去,于是收回目光。 “母后。”萧应离回到了母亲身边。 周太后见他身上酒气浅淡,倒是沾了不少的梅花冷香,一下便知道他刚才去哪里了。 她给小儿子拈去了几片花瓣,嗔道:“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叫人好找……” 在他小时候,不管什么宴他都是最坐不住的,永远要指挥着他的宫人带着他藏到皇宫的不知哪个角落去。 知道陈松意找到了他,把人带了回来,定然是已经把今天的事跟他说过了,周太后于是压低声音道:“好好看,母后跟永安侯都给你好好看过了。” 萧应离应了一声“好”,然后随着徐嬷嬷示意的方向,朝着母后给自己选中的王妃、侧妃人选看去。 只见园中璀璨灯火下,那几个比画像上更添灵动美丽的闺秀正站在不同的方位。 有的在赏灯,有的在看着戏台上的表演。 萧应离审视着这一幕。 她们是美丽的,有的秀雅娴静,有的落落大方,有的活泼好动。 他可以评价她们是美好的存在。 却不能说她们令自己有那种心动的感觉。 周太后见他很听话认真去看,本来还很紧张——当年给长子选皇后的时候,她都没有这么紧张。 就看到小儿子目光在自己跟永安侯千挑万选选出来的那几个闺秀身上停驻了片刻,然后移开了。 周太后:“???” 她扶着徐嬷嬷的手,顺着小儿子的目光,朝着他所看的方向看去,想知道那里还有什么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就发现他看的是一群勋贵宗亲。 以忠勇侯之子为首,这一个个年轻人都算得上是卖相极佳,丰神俊朗。 ——可儿子看他们做什么? “大哥大哥!”风珉正侧对着这个方向,跟徐二他们说话,就见到徐二一脸紧张地扒拉自己,示意他看左侧,“那里,厉王殿下是不是在看我们?” 听到厉王殿下,风珉顿时便侧头朝着左侧看来。 果然见到厉王殿下站在太后身边看着他们。 风珉一时间不由得也紧张起来,想着厉王殿下关注他们的原因,一边朝着厉王殿下拘谨地点头致意,一边嘴角不动地朝着身后的人发问:“你们今天没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搞事吧?” “没有没有!” 包括徐二在内,所有人都连忙澄清,生怕大哥误会。 他们今日来参加宫宴,可全都老实得很,绝对没有做不该做的事。 那就奇怪了。 风珉想道,那厉王殿下看他们做什么? 令他们紧张了一顿的人收回目光。 果然,看母后为他挑选的王妃、侧妃人选,跟看这群勋贵子弟没有什么不同。 依旧是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都是人,并没有区别。 这样想着,他又再调转了目光,找到陈松意的所在。 她正跟游天站在一起。 那边站着的都是太医院的太医,一个个都已经胡子花白。 宫宴上都是资历老的太医参加,年轻一些的都留在太医院值守,以防今日有什么突发情况。 所以他们两个站在一群老太医当中,格外的显眼。 而明明陈松意的衣着打扮跟她的小师叔差不多,从官袍的样式到外面披上的斗篷,全都一致,甚至年纪也差不远。 可他看过去,就只有目光落在她身上的时候,胸腔里的心脏会有不一样的反应。 甚至在这一刻,看到她站在一群同样穿着官袍的男子当中,越发反衬出她的不同,仿佛照在她身上的光芒都与其他人不一样。 厉王的心跳骤然加速了起来,一下就赶上了刚才烟花绽放的时候。 像是察觉到他的目光,她也朝着这个方向看来。 与在济州初见时同样的,两人的目光隔空相会,她看他的眼神也没有改变几分,他却感到周围的声音一下子都被屏蔽了,只剩下心跳在冲击耳膜。 世界变了,但又好像没变。 其他人在他眼中都还是一样的,就只有她不同了。 …… 除夕夜,宫宴热闹,京城内外也同样热闹。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子时一到,绚烂的烟花再次盛放。 光芒渲染了整个京城,也映照了周边,宣告着新的一年到来。 第231章 第 231 章 宫宴结束,宫门外的马车陆陆续续载着宾客离宫。 在陈松意跟游天进了宫以后,在家就一直处在担心状态的陈父甚至忍不住到门口来,在背风处等了一阵。 见到熟悉的马车回来,陈父才松了一口气:“回来了回来了……” 因为老爷执意要在这里等,所以只能陪着的门房也松了一口气,连忙叫开门。 还带着厉王府标志的马车来到家门口停下,师叔侄二人从马车上下来。 他们进宫的时候怎样,现在就还是怎样,只是喝了两杯淡酒,脸上有点微微的红晕。 “什么时候去打一辆马车?”游天一边从车上下来,一边说道,“打上永安侯府的标志。” 他跟着陈松意坐同一辆马车进出,沾了厉王府的光,没少被调侃。 尽管新的一年在京城待的时间门也没剩多久了,但小师叔还是希望摆脱隔壁的光环,坐上自己家的马车。 陈松意应了他:“回头就打。” 本来也是打算要打的,他们进出坐这辆马车可以,总不能哥哥成亲以后还坐。 她说着,抬头见到了站在门边等自己的爹。 “爹!”她朝他喊了一声,问道,“外头这么冷,怎么不在里面等?” 陈父两手拢在袖子里。 他没说自己是因为担心他们两个在宫里,放不下心才晃悠到了门口来。 永安侯府门前的灯笼照耀下,他看着女儿跟她小师叔走上台阶,见他们都神色清明,没怎么喝酒,而且看上去也都情绪高涨,这才放下了心。 对着女儿的问题,陈父笑了笑,才道:“钟御厨包了饺子,你娘怕你们在宫宴上吃不饱,还做了很好吃的宵夜……” “那当然吃啊!” 游天一下就把关于马车的调侃忘在了脑后,在他面前,就没有什么比陈母做的美食更重要。 他一马当先,朝着厨房的方向去了。 陈松意则跟父亲一起往府里走,边走边跟他说起了今日宫宴上的热闹。 等父女二人到了正厅,宵夜也已经热气腾腾地端上来了。 看到父女俩也回来,大家都招呼他们快上桌。 年夜饭吃得早,他们出去逛了两圈,又看了两场皇家的烟花。 守岁到现在,不光是游天,所有人都是饥肠辘辘了。 钟御厨家的两个小子已经睡着了,等不到他们心心念念要回来放的烟花。 陈松意坐上了桌,看到桌旁一张张亲近的、洋溢着欢笑的面孔,真实地感到平安地迈进了新一年。 “吃饺子啦!” 衣服都还没换的游天端着刚煮好的饺子上来。 等忙碌到最后的陈母、钟御厨还有小莲跟老胡都上了桌,大家正式开始动筷。 吃的时候,还不忘说各种吉祥话。 对即将要参加春闱的,祝他们金榜题名;对在朝为官的,祝他们步步高升。 对年长者,则祝他们新的一年身体健康,心想事成。 因为知道陈松意擅长推演,显然上一次去江南贡院参加秋闱、如今坐在这里的沧麓书院十一人当初从她那里得到的都是批命,而不是单纯的祝福。 所以,哪怕很心痒想再得她一次“加持”,他们也都忍住了,就怕会提前从她这里得到结果。 要是能够高中也就罢了,要是听到这次自己会落榜,这个年到春闱开始前,岂不是都直接不用过了? 反而是没有体验过的纪东流敢问自己新的一年如何。 陈松意的位置正好在他身边,轻声和他讲了几句。 赵山长跟樊教习就看到自己的学生虽然还在吃,还在交谈,眼睛都看着松意那个方向。 两位先生对他们心里在想什么一清二楚。 “好了。”赵山长开口道,“你们能不能考中,我心里有数。等过完年,接下来到春闱的这段时间门,我跟你们樊教习都已经想好了要怎么给你们分别提升。” 樊教习则道:“只要你们不松懈,按山长的安排来练,就算不行也能行。” 这句话给了众人莫大的心理安慰,让他们定下神来。 不错,论断命,那是学妹厉害,可论考科举,那还是要看山长的。 而且这次春闱录取的人数比过往哪一届都要多,他们考中的几率也就更大了。 “先生说得对,人定胜天!” “就算考不中,这不是也可以直接做官,或者三年后还可以再来考嘛。” 席上的气氛又再次活跃起来。 不管是钟御厨做的北方饺子也好,陈母做的江南小吃也好,都很美味。 “哎哟!”有人吃到了什么异物,捂着腮帮把咬到的东西拿出来一看,“铜钱?” 负责包饺子的钟御厨一见就笑了:“好兆头啊公子!” 这是北方的习俗,过年包饺子的时候会在里面放铜钱。 “我一共放了十个,吃到就代表明年要交好运!” 听到这话,被磕到了牙的人顿时就高兴了起来,还拿着那枚铜钱朝着身旁的同窗好友炫耀:“各位,不好意思,看来明年我要——不对,今年我要先中进士了哈哈哈!” “美得你!”其他人不服,也立刻伸筷向饺子。 希望从里面吃出好运的同时,咬下去也更谨慎了,怕崩飞了牙齿。 不多时,樊教习吃出了一枚,陈寄羽吃出了一枚。 跟陈松意说完话的纪东流笑眯眯地一咬,也吃出了一枚:“嚯!” 接二连三,钟御厨包进去的十枚铜钱很快就集齐了八枚。 饺子里就只剩下最后两枚了。 游天对饺子里的铜钱不感兴趣,他只埋头吃,却在吃下不知第一百个还是一百零一个饺子的时候,嘴里发出“咯嘣”一声。 众人看向他。 他停下了咀嚼的动作,然后把被咬成两段的铜钱吐了出来。 游天面无表情。 其他人:“……” 老胡打破了安静,叫道:“就剩下最后一枚啦!!” 气氛立刻焦灼了起来,十枚铜钱,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吃到的! 看着桌上剩下的两盘饺子,所有还没吃到铜钱的人都伸出了筷子,想做最后一个好运的人。 唯独游天看破一切。 他看向了坐到桌前以后还没吃过一口的陈松意,见到她碗里的饺子,道:“肯定在她这里。” 正在找铜钱的众人动作一顿,看向她,就见陈松意从碗里随意地夹起一只饺子,然后咬下。 果然如游天所料,在她咬下的第一口,她就顿住了。 饺子里包裹的铜钱露了出来。 陈松意身上的气运虽然大部分散入了京城的大阵中,但还留下了原本的部分。 要在这些饺子当中吃到一个铜钱,完全不成问题。 她把最后一个铜钱剥离了出来,放在了碟子上。 无声地宣告了这次好运争夺战结束。 吃过宵夜填饱肚子以后,才到游天最期待的烟花环节。 大齐新年、除夕不设宵禁,便是官员也从年初一放假放到年初三,初四才回去上朝。 在皇宫的烟花之后,就是民间门自己的热闹。 他们在这里吃饺子的时候,外面的烟花爆竹声音从四面八方或长或短地响起,一刻都没有停歇过。 赵山长他们就继续待在厅内,不跟年轻人出去热闹了。 钟家的两个小子被烟花绽放的声音闹醒,睁开眼睛,被喂了一点东西之后就跑了出去,加入了在外头放烟花的年轻人。 尽管在侯府过年的众人之中,大多数人都已经成年,可这个新年因为还是跟长辈在一起过,所以都收到了压岁钱。 这其中也包括了游天。 小师叔混在年轻人当中,不光得到了来自赵山长他们发的压岁钱,还得到了师侄“孝顺”的压岁钱。 这一次,他没有再像拿到诊金一样,一股脑又转手塞给陈松意,而是挂在了腰间门。 在放烟花的时候,他腰间门挂着的那个钱袋就鼓鼓囊囊的。 随着他一点火,又如同离弦的箭一般回来,在他的腰间门晃动。 “捂住耳朵!” 游天的声音一传过来,所有人就捂住了耳朵,然后看着被点燃的引线烧到了头,接着“咻咻”数声,烟花冲天而起,在永安侯府上空绽开。 皇宫里的烟花表演是一场盛宴,民间门没有谁放的烟花能够比得过它。 可是用上了天阁的配方,游天做出来的烟花更为精巧,不光在天空中能够放出图案,还能绽放出字。 京城的天空中,所有还没睡的人就见到烟花冲天而起,飞得比谁放的都要高,然后在硝烟弥漫的夜空中放出了图案,有花有草,还有铜钱元宝的图样。 “那是谁家的烟花?怎么有图案的?” “好漂亮,好特别!爹,我也想要这样的烟花,不知哪里买的?” 许多同样在自己府里放着烟花的人都看到了,很是被吸引。 虽然没有皇宫制造的烟花盛大,但是图案如此精巧,是不是也能做出别的纹样送上天空? 见到游天放完了一轮,看到天上消失的图案,院中的众人回过神来,立刻争抢着要去放下一个: “下一个到我了,我来!” “好家伙,难怪游神医说要等他回来才能放,这么精巧!”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烟花,是不是能把我的诗文也放上去?” 本来在厅内一边观赏一边喝着小酒的赵山长他们也忍不住出来了,看着天上那些图案消失的方向,喃喃地道:“这……真能把文字放上去?” 话音落下,已经抢到了下一轮点火权的人就点燃了引线,连忙跑开。 跑到安全的地方回头下一刻,就又是“咻咻”数声飞上天空,这一次展开的又是不同的图案。 “山河永固!” “国泰民安!” 身在宫中,正跟厉王站在高处的景帝也看到了夜空中绽放的字。 那绚烂的光芒停留在兄弟二人的眼中,尽管字迹在天空中停留只是片刻,可是后面再铺展开的图画更加盛大。 “那是谁家做的烟花?” 景帝发出了跟先前那些被惊艳的人同样的疑问。 皇家的烟花璀璨盛大,却远不及这一片动人。 在这个新年,简直是他收到最好的献礼。 “是永安侯府吧。” 厉王一眼就看出了制造者,“应该是游院判做的。” 游天是用火药术的行家,要制造出这样的烟花,对他来说也不在话下。 算算时间门,他们现在应该已经回到了府中,正是在放烟花的时候。 “哇噢噢噢噢——” 侯府内的院子里,老胡发出一阵惊叹。 前面那八个字出来的时候如果还只是惊喜,那到后面这幅写意风格的山河社稷图出来的时候,就是彻底的震撼了,就连陈松意在见到头顶铺展的图画时都怔忪了一瞬。 游天得意地笑了笑,满意于自己的烟花效果。 放完大的,剩下的烟花就是一些小的,没有那么震撼,也不用放完就跑开了。 钟御厨家的两个孩子拿着出自游天之手的烟花棒,满院子疯跑。 他们显然刚刚睡了一觉,现在又精神了。 放完烟花,所有人才又回厅中喝酒。 这一次,游天总算可以尽情畅饮,并接受着大家对他的惊叹跟赞美。 在一声声的吹捧中,小师叔毫不意外地喝醉了。 所有人都觉得今天很开心、很圆满,陈松意也有同样的感受。 尤其当子时一过,进入丑时的时候,她起了一卦,见到卦中厉王的桃花发动,看来是已经有了人选。 说不定很快就能见到他成亲,在离京之前就实现太后的心愿,也实现自己的期望。 她把睚眦把件放在了匣子里,里面一同放置的,还有在济州他送她的玉佩。 然后,她才安心地洗漱上床,坠入了一个无梦的安眠。 …… 大年初一,祭祖串门,上山烧香。 尽管天气犹寒,但无论道观还是寺庙都是香火鼎盛。 在大半月之前地动的时候,京城周围的道观、寺庙跟庵堂没有受到波及。 他们大多都下山来,向受灾的民众施以援手。 于是,同朝廷跟风珉他们一样,这些道观、寺庙跟庵堂中的修行者都受到了民众的感激。 尽管昨夜欢聚得晚,睡得迟,但大年初一的一大清早,陈家人还是早早起来洗漱,一起去西郊的道观上香。 因为今日正是跟刘家约定好的相看时间门。 到了山上以后,两家正好可以偶遇,然后便让两个年轻人去相处一番。 游天没有留在家里,他也跟来了。 一家人到了西郊的山脚下就下了马车,一起走石阶上去。 上一次陈松意来的时候是一个人,这一次却是跟家人一起。 有些地方跟上一次不一样,有些地方却还是没有改变—— 比如说台阶上的积雪依然没有清扫干净。 等到已经有很多人朝着山上去的时候,道童才提着扫把,慌慌张张的从道观里出来。 一家人踩着石阶上去,见到这个时候道观里已经来了很多人。 其中有平民百姓,也有达官贵人。 而一上来,陈松意就在这里见到了谢老夫人。 她跟谢夫人一起,经过游天这段时间门的医治,谢老夫人已经能够自己行走了。 她们还没有进殿,正站在广场上跟道观观主说话。 见到她,谢老夫人远远就认出来了,朝她招手。 陈松意便同父母介绍了谢家,然后带着他们走了过来。 道观观主在治疗足疾方面专精,但他从来没有见过有老年人能够像这老夫人这样,恢复到能够自由行走的程度。 他还记得陈松意,虽然她这一次的打扮跟上一次完全不同了。 当听到谢老夫人的足疾是跟陈家人一起过来的游天给她治疗的时候,观主就迫不及待地想要跟他交流了。 谢夫人也在跟陈母说话。 因为今日是来跟未来亲家见面,所以陈父陈母都换上了新做的衣裳。 两人虽然不大适应华贵的衣饰,但是既然来到京城,儿女以后又是在朝中立足,所以两人都在竭力适应。 哪怕是同谢夫人这样的贵妇说话,陈父陈母也表现得足够沉稳。 这在谢夫人看来,令她对他们家的评价又升了一层。 尽管是江南农家出身,但是在不卑不亢这一点上,倒是像一脉相承。 这对夫妇跟程家的小气、功利,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由于双方今天都还有事,而且又是第一次见,交情不算深,所以在寒暄了几句之后就分开了。 照着跟刘家约定好的园子走去,陈父陈母在前面说着话,合计着待会儿见到刘相夫妇该说什么。 小师叔跟道观观主走了。 剩下陈松意和小莲两人同陈寄羽走在一起。 小莲尽管在京城生活过,但却没有来过西郊的道观。 她被这里的景色所吸引,陈松意看她向四处张望,便给她讲解了一番这里的景致,哪个殿供奉着什么神像。 等到讲解告一段落,她收回目光,就感到走在身旁的哥哥似乎有一丝紧张。 “大哥。”陈寄羽听见妹妹叫自己,于是转头看向她,听她对自己说道,“你紧张?” 陈寄羽顿了一顿,才点头:“自然是会紧张的。” 陈松意便想到昨天宫宴上,厉王回去看他的准王妃人选的时候,可没有丝毫的紧张。 这或许是期待度的差距。 她想着,对看着自己的兄长说道,“不用太紧张,我跟你说点别的……” 然后,等左顾右盼的小莲收回心神,就看到阿姐跟长兄两个人在说话。 他们边说边走,越走越远,似乎忘了自己。 她想要追上去,却见到长兄转弯时侧脸上的神色变化。 她不由得就想起了初遇阿姐的时候,她在马车上对自己说的话。 那时自己刚刚没有了相依为命的父亲,又要从京城离开,前往人生地不熟的江南。 她的心中充满了迷茫,阿姐便让她取了两个数,为她断命。 阿姐告诉她,到她二十五岁的时候,会遇上她的良人。 小莲想到那时自己的反应,好像就是跟长兄一样。 她意识到,阿姐是在跟长兄说一些关于未来的、他的姻缘的事。 小莲顿时放慢了追赶的速度。 只是为了舒缓兄长的紧张,陈松意跟他说得不多。 主要就是提到了刘家小姐的性情,还有他们日后相处的一些小事。 再就是,他们以后可能会有几个孩子。 而陈家的第三代又会是怎样的性格,会有怎样的出息。 这样一番描摹,让陈寄羽瞬间门就忘记了自己先前在想什么。 当来到约定的地方,见到站在刘相夫妇身旁的刘恒乐时,他的眼前一下子浮现出的就是妹妹松意方才跟他说过的那些景象。 只不过先前里面的另一人还朦胧的身影,如今一下就凝实了。 “呵呵呵,永安侯。” 刘相见了他们,先同陈松意打了个招呼,“真巧啊,永安侯今日也来上香?” 尽管双方都心知肚明,今日是约定好来相看,却还是要做出一副偶遇的样子。 “见过刘相。”陈松意对他见了一礼,然后说道,“今日天气好,所以带家父家母上道观来一趟,上柱香。” 她说完,才又介绍了自己的兄长跟妹妹,“这是我家兄长,今年要参加春闱,这是我妹妹。” “见过的。”刘相笑眯了眼,在陈寄羽对他行礼的时候点了点头,“上回去江南会馆会友的时候见过的。” 刘恒乐已经在新年之前就去了一趟横渠书院边上的小镇,见过了陈寄羽,刘相夫人却是第一次见这个自己的夫君跟女儿都看中的女婿。 一见之下,她也先满意了八分,再看到同样出身江南、令她感觉亲近的陈家夫妇,还有年纪轻轻就已经力挽狂澜、名动天下的永安侯,八分满意更是变成了十分。 她主动上前道:“陈老爷跟陈夫人初来京城,与我们家又同样都是来自江南,这说起话来就是叫人感到格外亲切。” 刘相夫人说着,走到陈母面前,携了她的手道,“这江南我是许久没有回去过了,道观我们倒是熟,今日你们不如就与我们做个伴,我带你转转这道观,你跟陈老爷给我跟我家老爷讲讲江南的事可好?” 刘相夫人释放的热情跟真诚毫不作伪,选择的话题也是相当迁就他们。 陈父陈母一下便感觉到了风珉跟裴云升先前说的,刘相一家的好相处。 刘相也过来了,陈父虽然不善言辞,但对着同为江南人,而且又在清查漕帮一案的开头劝说了帝王,对付大人起到了极其关键支持的刘相,他也说出了自己作为江南百姓的佩服。 听他这般诚恳的话,刘相一下子开怀不已。 果然是永安侯的父亲,看待问题的目光同她一致啊! 他当即对陈父一见如故,更想听听江南民间门如何看待自己,只对着女儿道:“我们说我们的,你们年轻人自己去逛逛吧。” 说完,两家父母就走了,留下几个年轻人在原地。 第232章 第 232 章 刘恒乐看看陈寄羽,又看看陈松意。 她早就想跟陈寄羽正面接触。 可陈松意一出现就分薄了她的注意力。 全京城的人都很想跟这位永安侯接触一下,她也不例外。 如果今日不是要相看,她实在有很多问题想问她。 相府家的婢女看到自家小姐的目光游移,连忙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 而陈松意见状也一下子明白过来,自己的存在让她分心。 她方才消除兄长的紧张,就是为了让一切能照正确的轨迹发展,怎么能容许自己成为干扰因素? 于是,她将手轻轻地放在了小莲的肩上:“不是想逛一逛道观吗?让大哥和刘家姐姐带你去吧。” 未婚男女相看,身边总是要带个弟弟妹妹做借口。 她不去,让小莲跟着去正合适。 小莲乖巧点头。 陈松意便收回手,向着哥哥说道:“我还有事,就不同哥哥你们一起去了。” 听到她要走,刘恒乐又是为不用纠结分心而松一口气,又觉得有些失落。 好在,陈松意并没有一句话都不跟她说就走。 她跟兄长说完以后,就朝刘恒乐走了过来。 陈松意在她面前停住脚步,接着取出一枚锦囊放到了她手里。 这是…… 刘恒乐看着手里的锦囊,听她说道:“初次见面,没什么可送给刘家姐姐的。这是我做的几张护身符,送给刘家姐姐防身。” 刘恒乐顿时知道这是什么了。 这是全京城的王侯公卿都最好奇、最想要的护身灵符! 明面上,永安侯只给过陛下。 私底下,她应该还给过厉王殿下。 总之,不管是还给了谁,自己在她这里的待遇可以说是瞬间跟厉王殿下他们并列了。 感觉到她释放的诚意,刘恒乐一下就高兴起来。 她大大方方地收下了:“好啊,那我就不客气了。”说着,又交换信物似的拔下了头上的钗子,插到了她过于素净的发间,“这个送你,以后常来相府找我玩。” 相府的婢女看着小姐的动作,原本他们给永安侯准备的礼物并不是发钗。 跟陈松意互赠完见面礼,刘恒乐就带着婢女跟陈寄羽和小莲走到一块儿去了。 陈松意看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见她先跟小莲说了一阵话。 然后不知不觉,小莲就退到了一旁,换成陈寄羽跟她走在一起。 在这个距离,陈松意听不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可以看到她跟兄长一动一静,并不冷场。 等他们走远了,她才收回目光,然后找了一个方向,从原地离开。 今日停了雪,又是新年第一天,来道观上香的人多。 供奉三清像的正殿人来人往,许多都是来求解签,问一问新一年的运程。 陈松意没有往正殿去,也没有再去摘星阁,而是寻了一个僻静的偏殿。 她走进去,殿中仍旧是冷冷清清的,殿内殿外的温度没有差别。 偏殿供奉的神像颜色剥落。 她不大认得,却仍旧走上前。 她不算虔诚的信徒,可是活了三世,还得到了常人难以想象的重来的机会。 她愿意相信天道轮回,也愿意相信世间有惩恶扬善的神灵。 陈松意在案台上找了三支没有用过的清香,点燃后持在手中,轻声诵念起了《度人经》。 这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竟然也有人朝着这个人迹罕至的偏殿来了。 陈松意虽然捕捉到了声音,却没有停下诵念,更没有睁眼回头。 来人是女子,而且脚步虚浮,气虚体弱,没有威胁。 后面来的人见到这清冷偏殿内早已有人,犹豫了一瞬,还是走了过来。 陈松意听到身旁的动静,感到她跟自己一样,点燃了三支香,跪了下来。 两人互不干扰。 寻常人没有得到传经授法,便不懂要旨。 然而陈松意得师父传授,哪里该读,哪里不该读,何处掐诀,何处存神,都没有忘记。 诵念完一卷,她才睁开双眼,见到身旁跪着的是一个女子,脸上戴着面纱。 她仿佛被彻底摧毁过又重新黏贴起来的瓷器,背脊却挺得笔直。 再过几日,就是桓瑾跟马元清等一众江南案的罪魁祸首,要被压去法场行刑的时候了。 他们终于要被问斩,作为在那场黑暗里逃出来的证人,她终于也可以来告慰大家了。 在红袖招的时候,大家身在黑暗的绝望中,都会有所寄托。 有人信奉佛祖,有人信奉道尊。 可惜余娘手中并没有多少钱,不能让她在万安寺跟西郊的道观都供奉长明灯。 但最终的审判到来时,她还是可以先去万安寺一趟,再来这里一趟,分别告慰死去的人。 早在新年之前,她就已经去过万安寺了,又捐了一笔香油钱。 今日是因为刘相一家要来西郊道观,刘相夫人邀请了她,所以她才能一并来。 余娘平日很少出门,她并不欲见人,尤其是在身上的病发作以后。 她只是在苟延残喘地等着,等待着她想要的结果。 现在,这一天终于要来了。 所以哪怕她寻了这个冷落的偏殿,却见到已经有人先一步来了以后,她还是走了进来。 她虽寄住在刘相家,今日还是跟他们一起来的,但却不愿让旁人把自己跟刘家联系在一起。 所以马车停在山脚下以后,她是等刘相他们上来以后,才由婢女陪着上来的。 等来了这里,她把婢女也支使开了,只自己独自一人入殿。 余娘并不信佛,也不信道,但每次来寺庙或道观,听见不同的诵经声,都会觉得心神安宁。 而今日,在这人迹罕至的偏殿中,她一边告慰亡魂,一边听着身旁的姑娘念诵,同样在那奇妙的韵律中得到了平静,仿佛身上的病痛也被抚平了。 几乎是在陈松意停下念诵的同时,余娘也睁开了眼睛。 她转头去看这个《度人经》诵得极好的少女,两人的目光正好在半空中相遇。 陈松意看到她面纱底下那溃烂的伤口,还未开口,对方便像是先认出了她。 戴着面纱的女子放下双手,声音有些迟疑地响起:“是……永安侯吗?” 陈松意点了点头:“是我。” 没等她问“你是谁”,这戴着面纱的女子就转向了她,然后大拜行礼,重重地磕头。 “姑娘——”陈松意伸手要去拉她,余娘却像被炭火触及到一样,在她的手指抓住自己之前就避开了,急声道:“大人!不要碰到我这染病之躯……我不洁。” 陈松意的手定在原地。 她凝神于目,眼前的白雾凝聚又散开,看清了眼前人:“是你……” 是从红袖招活着出来,又带着罪证突围来到了京城,交给了付大人,自己站出来成为了人证,还在万安寺为颜清他们供奉了长明灯的余娘。 “你的身体……”她的目光落在余娘面纱底下的溃烂上,“没有去请大夫?” “请过了。”余娘轻声道,刘相甚至为她请了宫中御医,只不过没有用。 她已经病入膏肓,毒素深入骨髓,这一发作出来就是绝境。 她剩下的寿命,比当初三法司给她验身的那个女吏预计的还要短。 余娘又重新拜了下去,额头抵着地面。 这一次,陈松意没有再阻拦她。 余娘对着面前的人真切地道谢:“我要代红袖招跟漕帮所有枉死的人,谢过永安候……他们在九泉之下能够瞑目了。” 而她站出来,代替他们亲眼见过了审判,也可以没有遗憾地死去。 她终于支撑着自己起了身,在面纱后对陈松意笑了一下。 面纱朦胧,挡住了狰狞的溃烂。 她看起来还是很美丽,“一想到就差几日……我已经等不及了。” 陈松意见她直起身来,转过头去看向殿中供奉的神像。 她像是在风中摇曳的烛火,一时燃烧得激烈,一时又仿佛要被寒风吹灭。 在余娘出神的时候,陈松意终于还是伸了手。 然后以让她无法反应的速度搭上了她的脉搏。 余娘手腕上的皮肤还是完好的,所以被陈松意搭上的时候,她只是条件反射地抽动了一下手腕,最终还是顺服地在她指尖停下了。 “大人不要担心,我还撑得到看他们死。” 余娘道,“然后,我也可以干干净净地走……” 她说着,垂眸看向搭在自己手腕上的、属于少女的青葱般的手指。 明明是跟自己一样的手,可是却有着那么强大的力量,可以让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陈松意感知着她的身体状况。 余娘抬头看她,忽然想到面前的人能推演断命,京城人人都知。 “大人。”她于是带着几分期盼地问,“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陈松意迎着她略带期盼的目光,点了点头:“你说。” 余娘望着她:“大人擅长推演,可以断人的命数,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人死之后会去哪里?这世界上是不是真的有轮回?” 这一世她已经不能再续,虽然没有遗憾,在见过那些罪魁祸首伏诛之后,就可以奔赴死亡,但死亡到底是未知的,只要是未知的,就会让人恐惧。 她想消除这一点恐惧,还想得到一些希望。 人死如灯灭,是不是真的还有下一世,能再活一回? 如果她问的是别人,可能得不到一个确定的答案。 可在她面前的,却是一个死过两次、活过三世的人。 “我不知道人死之后会去往哪里。”陈松意望着她,说道,“但那个地方并不可怕,只要你没有遗憾,就不会再感到痛苦。” 顿了顿,她又道,“这世界上是不是有轮回?有的。” 否则她不会拥有第二世,不会拥有第二世的父兄,遇到第二世的师父,得到宝贵的经历。 余娘的眼睛缓缓地亮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和他们下一辈子会投生在哪里,又要间隔多久才会再回来。 “是不是还有记忆,是不是会再一次成为大齐的子民。” “但只要你们重新轮回到这片土地上,就会生活在一个更好的世界里,拥有跟这一世不同的人生。” 陈松意说着,又想起厉王说过的话—— 他想要开拓疆土,想要让大齐的军队去到前所未知的远方。 她喃喃地道,“或许你们再次归来的时候,没有成为大齐的子民,也不用担心了。总有一天,大齐的版图将扩张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就算不是生在江南,不是生在中原,也会是大齐的子民。 同样会被庇护着,安稳地度过一生。 “我知道了。”余娘在面纱后带着憧憬地道,“我相信大人,谢大人为我解惑。” …… 从偏殿出来以后,陈松意便去找了小师叔,拜托他去为余娘看诊。 虽然她得的是不治之症,但就算不能治愈,起码能够让她不那么痛苦。 “起码让她支撑到春暖花开的时候,见过人间的春日再离去。” 两家的相看十分顺利。 刘恒乐拔下发钗送了陈松意,归来的时候,发间又重新添了一支钗。 下山回来以后,陈家第二天便请了媒人去上门提亲。 双方交换了庚帖,合了八字,定了婚期。 定下亲事以后,就要准备三书六礼。 在这件事上,况管家又起到了很大作用,让初来京城的陈父陈母不会乱了阵脚。 而定亲之后,陈寄羽就再次开始跟其他人一起闭关苦读了。 他们的院子封锁了,又回到了秋闱之前集中提升,间隔几日一次模拟考试的时候。 院中搭起了考棚。 侯府宽敞,几近完美地还原了春闱考试的环境。 甚至现在天气更冷,对他们来说考验更加严苛。 经过模拟之后,到了真正考试的时候,再怎么严苛的天气条件,都不会对他们有影响了。 大年初三,陈父陈母原本打算正式去付大人家拜年。 但付大人被定为了今科的主考官,所以为了避嫌,干脆闭门谢客了。 已经授了大理寺寺正的裴云升年后上任,上来就是正六品,跟状元所授的翰林院修撰官阶一致。 负责直接审理案件,或者出使地方去复审案件,属于审案官中层级最高的一种。 上辈子的终点成了这辈子的起点,裴云升虽然空窗了三年,但起步速度比起其他人来丝毫不差,而且将专长发挥到了极致。 他在自家宅子里跟老仆过了年,在大年初三来了永安侯府。 见了陈松意,他便告诉了她自己不再参加春闱的打算。 “刘相没等年初四上朝,昨日就先进了宫里,对陛下说自己要嫁女,婚期定了,由于准女婿也要参加春闱,所以他要避嫌。再加上王相跟林相也是有后辈要参加春闱,要避嫌,所以这件事就落到了老师头上。那我也就只好授了官,不再去考了。” ——不然三位宰辅加上老师,全都要避嫌,这次的主考官还能让谁来担任? “这不是很好?” 陈松意觉得他是推演术有成,知道趋吉避凶。 这一次科考,卧虎藏龙,他再考一次也占不到前三甲。 不如就此收手,正好凭借这次在江南案中的功绩,直接从大理正开始做起。 “是。”裴云升毫不犹豫地承认了,然后在她摆开铜钱,教他推演术应用篇的时候,貌似随意地道,“你是在让我去江南送信之前,就知道这个结果了吧?” 当他去到江南,见到老师拿出的那个锦囊跟里面的字条时,看着上面写的几个名字,想到她跟她师父是在大半年以前就推到了现在的结果,只感到一种命运的震撼。 还有现在,老师做了今科的主考,纸条上剩下的三人——包括她兄长在内,都顺理成章地成为了老师的门生,完美应验了推演的结果。 第233章 第 233 章 陈松意排铜钱的动作一顿。 他去江南的结果确实在她意料之中,可主考官这样换人,她算不到。 这一次科举,本该是刘相当主考官才对。 现在的发展,只能说当运势在你的时候,你所做的一切布置,都会被命运推到正确的轨迹上。 哪怕她以为自己的兄长也跟另外几人一样,时运不济,没有办法靠自己在官场上立住,就把他跟其他几人一起安排到了付大人门下。 他还是能走上本该走的路,成为由帝王所选择、由刘相所教授、由时运所造就的千古一相。 事情甚至还有了一个大的回旋,在圆满的同时,还跟她最初的布置合上了。 显得就像是她并没有画蛇添足,而是从一开始就都算到了一样。 这样多的巧合堆在一起造就的今日,怕是师父他老人家在,也不一定能推演出来。 不过,她可以承认自己算不到,但却不能承认“师父”也算不到。 因此,她抬起了头,对裴云升道:“人算不如天算,我没有预料得那么远。但这些是不是都在我师父的预料之中,我就不知道了。” 人算不如天算,这句话裴云升是认同的。 人力的推演只能趋近于天道,却不能等同于天道。 但他觉得陈松意还是谦虚了。 如果麒麟先生是算无遗策、能够等同于天道的人,那她就是无限趋近于天道的人了。 自己要是哪天能学到她这个程度,那他就没遗憾了。 他于是不再说什么,专心跟陈松意学习后面的推演篇章。 侯府这几日安静了不少,要备考的众人忙着读书,而游天则不在这里。 在年初二他就被召进了宫,然后跟厉王一起离开了京城。 他跟厉王离开京城,是为了开山采矿。 走之前,他还记得陈松意的托付,先去了一趟刘相家给余娘看诊。 大齐对火药的应用,主要还是在烟花跟炮弹上。 在这种需要精细控制火药的爆炸威力来开山采矿的项目上,进展并不大。 而游天制造的火药弹体积小,方便携带,还能够控制爆炸的威力。 哪怕这是天阁的禁术,不能直接交给大齐流传于世,但草原人都已经率先犯禁,他也不是不懂变通的人。 他不能把火药术传给外人,难道还不能自己用吗?左右容镜也不会再下来抓他一回。 于是他便直接跟厉王走了,要炸哪座矿山,他去炸。 从沂州王氏等几大世家抄没回来的财富充盈了国库,让整个大齐如同一台庞大的机器运转起来。 为了即将到来的战争,各地的铁矿加大了开发采集力度,矿石像流水一样被送进了新建成的高炉里。 在过往的十几年里,被藏在厉王的封地上,特许他们开了无数炉,实验了无数金属配比,造出了成百上千种性能优越的金属的工匠坐上了马车。 他们带上了各自的学徒,被精锐的士兵护送着,前往各个矿产资源丰富的地区。 各地的守备军也调动了起来,采矿,炼钢,为接下来的战争打造武器,打造箭矢,打造铠甲。 除此之外,还要为已经陆续开始返回原籍、即将在国家刚刚收回的土地上进行春耕的流民,提供改良过的、更加耐用的铁制农具。 这些改良过的农具来自江南。 它们乘着钦差座船,跟从陈家村来的陈父陈母等人一起来到京城,被送到了天子面前。 历朝历代都重农桑,天子在春耕开启之时,更是要下田亲耕。 景帝不是不懂农事之人,一拿到农具便立刻在宫中上手亲试,体验了改良农具的妙处。 只可惜新年之前的事务太多,他暂时压下了这些宝物。 等到新年之后,要准备春耕,来自江南的农书才再次出现在了帝王的御案上。 而老胡在江南的大半年时间,根据出自“麒麟先生”之手的农书实践出来的屯田经验,也一并摊开在了景帝面前。 “不管是耕作跟堆肥方式给粮食带来的增产,还是改良农具给耕种效率带来的提升,对即将到来的春耕来说,都是非常宝贵的经验方法,那些刚刚被回收回来、即将由遣回原籍的流民去耕作的良田,就是推行的最好土壤!” 因着三位宰辅都不用负责即将到来的春闱,景帝于是把他们召进了宫。 御花园中,冻土未解,把三位相公召进来的景帝指着地上的改良农具道,“只要拿到全新的农具,按照这个方法耕种上一季,这些屯田方法就可以在整个大齐推广开来!” 这也是为什么才年初二厉王就要离开京城,景帝也能顶着太后的压力答应。 而且还答应了一些条件作为交换,把游天也派了出去。 三位宰辅闻言都忍不住上前,亲自上手试了一下这些农具。 他们三人都是出自横渠书院,在读书的时候,也分到了各自的一小块地进行耕作,流淌在血液里的农事本能,哪怕三人官至宰辅也没有忘记。 同景帝一样,三人也是一试之下便眼睛一亮,瞬间察觉到了这些农具的好。 “陛下!”林相卷起了袖子,手执一样改良农具站在被翻开的冻土上,向着景帝激动地道,“这些也该推广到南越去啊!” 他没有忘记陛下刚刚说的是,新的屯田法跟新的农具是要先用在收没回来的良田上的。 那些世家拥有的良田分散在大齐的各个方向、不同地区,可唯独缺少了南越。 南越的士族没有牵涉其中,本该更受嘉奖,结果南越的百姓反而要错失良机。 南越多丘陵,耕种面积本来就小,但是气候却非常适合耕作,甚至能达到一年三熟。 出自永安侯的师父之手的农书,跟出自永安侯师门改良的农具,这是什么概念? 这无异于给受到地形限制的南越传去了火种。 林相相信,只要得到这两样宝物,南越百姓一定能得到因地制宜,改善出更多的方法。 到时候,南越想要成为大齐的新粮仓,成为新的湖广,也不是问题! “哈哈哈哈哈,林相放心。”景帝站在园中,畅快地笑道,“朕不会忘记!” 当付相从江南归来,把这些呈上的时候,景帝便觉得这是天降的宝物,配合着收回来的良田跟需要安置的流民,构成了大齐中兴的第一个春耕! 就跟裴云升一样,当知道这也是出自自己的准国师之手,而且已经在江南的小村子里推行过一季,得到了喜人的成效时,景帝同样感慨了一句“麒麟先生真是神机妙算”。 他本以为自己跟厉王这些年的筹谋,在他的封地上准许他采矿冶炼,铸造各种性能出众的盔甲跟武器,已经够高瞻远瞩。 可是此刻再看,又哪里及“麒麟先生”的万分之一? 景帝现在已经不是期待跟草原王庭开战了,而是迫不及待。 他迫不及待想要看,麒麟先生还在什么地方留有更精妙的布置,还有多少惊喜没有展露在他们面前。 如今再有游天的火药弹,跟厉王走到哪里都能轻易找到矿藏的天赋能力,都不用多长时间,大齐能够开采的矿藏就能翻好几倍。 要铸成农具跟武器同时供给百姓跟战士,完全不成问题! 农具的大规模打造没有问题,由谁来负责农技的教授跟推广就成了当务之急要解决的。 永安侯能够默写出完整的农书,又能拿到改良农具,自然是最好的人选,可她还身负更重要的事。 在皇陵重新封上以后,她还要修补京城的大阵。 就算先前阻止了草原人的阴谋,没有让他们在地动的时候制造爆炸,京城的阵法还是出现了一些损伤。 阵法的修补没有其他人可以扛起,就只能由她来。 所以,成功地应用了农书上的各种方法,提升了陈家村的粮食产量的老胡就成了负责农事的第一人选。 于是,景帝也顺便把他召进了宫。 刚回忠勇侯府没两天的老胡被召到帝王面前,被景帝跟三位宰辅一起看着。 现在他们都已经回到了御书房,握过农具翻过土的手也洗干净了。 被四双眼睛一起注视,跪下来行礼的老胡压力山大,没敢抬头。 就在他后悔回府之前没求意姑娘给自己看看年运,也好知道陛下把自己单独召进来是为了什么的时候,景帝的声音传来,让他平身,说道:“你是风珉的护卫?你在永安侯家待了大半年,学了屯田之法,颇见成效?起来,给朕和三位相公细细说说。” 老胡先是谢恩起身,然后脑子里才反应过来——原来陛下把自己召来,是为了问屯田的事? 你要说这个,他可就不慌了啊。 坐在御案后的景帝跟三位被赐座的宰辅就见老胡一改先前的样子,变得自信起来。 他开始从头跟他们说起了自己得到屯田法的来龙去脉,说着这大半年在江南的农事,还有实践出来的心得体验。 三位宰辅一边听,一边忍不住点头。 他们都是通农事的,自然听得出其中的要点,听完之后都觉得老胡这个人可以啊,担得起推广农技的重任。 见帝王跟三位宰辅都专注地听自己说话,频频点头,老胡胸膛里的自信越来越足。 最后,他一口气说了一个多时辰,说得口水都干了才停下,还有些意犹未尽。 “好!”老胡就听帝王满意地说道,“朕就授你官职,让你去司农寺,负责屯田如何?” “司农寺?”老胡没想到这么大一块馅饼砸在头上,先晕乎了一阵才把持住了,“谢陛下厚爱!可是……比起留在京中负责农事,草民更希望追随公子爷到边关去。” 他从离开护卫营就跟着风珉了。 公子爷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公子爷想要去边关追随厉王殿下,草民也想追随到底,公子爷去打仗,草民就给他屯田练兵……” 这也是他一开始向意姑娘提出请求的时候,她给他做的规划。 老胡觉得这个路线就非常适合自己。 因此,虽然拒绝帝王给出的官职,多少有些不识好歹了,但他还是不想改弦易辙。 他还以为自己拒绝以后陛下会冷脸,可没想到景帝却笑了:“一个两个都想着去边关——不过说实话,若是朕不用坐镇中极,朕也想同厉王一起去封狼居胥。” 老胡以为这就是最终结果了,正要有些遗憾地接受再谢恩,又听帝王说道,“这司农寺的官职你先做着,朕答应你,等到边关战事一起,你要追随风珉去,朕便让你去边关屯田。” 老胡眨了眨眼睛,顿时成了司农寺的一员。 他立马跪谢:“谢主隆恩!” 第234章 第 234 章 大年初四,文武百官就结束了休假,开始重新上朝。 裴云升也不再来侯府,跟他一样领了官职、年初四就正式上任的老胡却又住回了永安侯府。 论屯田法的实践,他是第一人。 但论及了解他不如陈松意,种地经验也不如陈父这样生下来就跟土地打交道的老农。 进了司农寺,他很有些惶恐。 在得到风珉的允许之后,他就立刻打包了行李,重新回到永安侯府来,遇到什么问题好直接向陈松意跟陈父请教。 年初七,世家谋逆与江南大案的罪魁祸首正式问斩。 菜市口再次聚结了等着看他们伏诛的百姓。 囚车经过时,人人都朝着他们扔石头、扔菜叶。 百姓的情绪甚至比上一次看那些谋逆的官员被斩首的时候更加激动。 因为今日要问斩的人当中不仅有牵涉到皇陵地动的世家,还有制造了江南惨案的官员。 尤其是马元清,京城百姓对马家这些年在京师横行霸道的记忆犹深。 在他的侄子马承死之前,不知有多少人命折在他的手上,又不知有多少良家女子受他的玷污。 如果不是这些人罪大恶极,根本不会在刚出年的时候就被推来问斩。 ——皇家封陵定在年初八,就连被惊扰的先帝魂灵也在等着他们偿清罪孽呢! 余娘仍旧戴着面纱,很坚定地跟随着怒骂、攻击他们的人群走在囚车旁。 她要用自己的眼睛看着这些仇人去死。 经过游天的看诊,她身上的病痛已经不那么痛苦了。 在看到囚车上那些披头散发、被万民唾骂,即将步入死亡的仇人时,她甚至有了一种松快的感觉。 这种感觉进一步冲淡了她躯体的疼痛,令她脸上露出了快意的笑容—— 善恶到头终有报,就算他们死了,也会千年万年地受到唾骂。 下一世,这些人重新轮回,又会变成怎样的畜生来到世上偿还罪业? 陈松意走在她的身边。 今日是她去刘相府中接余娘过来的。 她们跟随着人潮,像是最普通的百姓一样,看着这比围观的百姓还要长的囚车队伍被推往西市。 西市菜市口上一次斩首留下的血迹已经清洗干净了,刚刚重建不久的地面没有缝隙,鲜血渗透不到底下去。 陈松意看着那些即将斩首的罪人从囚车上被放下来,被毫无尊严地牵到行刑台上。 行刑手在他们的腿弯上一踢,他们就跪了下来。 马元清、桓瑾、王瑜公……每一个曾经权势滔天、翻云覆雨的大人物,在死亡面前都是平等的。他们曾经在这盘棋上叱咤风云,现在也都成了弃子。 至此,道人布置在中原的所有棋子几乎都已经被拔除。 剩下草原王庭的二王子被关押在大牢中,等待着乌斜单于用战马跟牛羊把他赎回去。 但陈松意不会放虎归山。 大齐派去草原的使臣,将会开出一个让草原人难以接受的价码。 如果草原王庭拒绝,那大齐就正好有了再掀战火的理由。 就算他们答应,景帝也不会把这个在原本的轨迹上会成为大齐心腹大患的下任单于放回去。 大齐会先收下他们支付的代价,然后会提出一个更高的价码。 直到草原人忍无可忍掀桌为止,结果依然是开启战端。 还带着寒意的风在菜市口吹过,周围的百姓肃静下来。 监斩官坐在桌案后,抬头看了一眼晦暗的天色。 今天没有下雪,但天空中积云密布,光线灰暗得像是傍晚一样。 这并不影响他判断时辰,等到午时一到,他便抬手拔出了令箭,朝着地上抛去:“行刑!” 几乎是在令箭落地的同时,行刑手喷在刀上的烈酒也顺着刀尖滴落下来。 他们拔掉了死囚的脖子上插着的木牌,手起刀落! 咔嚓数声,头颅滚落。 失去头颅的身体立刻鲜血喷涌地倒在了地上。 陈松意站在余娘身边,亲眼看着马元清那高大的身体跟头颅分离。 本应该在兄长入仕之后,再过好几年才会被斗倒的马元清,如今已经提前身首异处,省去了数年之功。 他一倒下,就意味着曾经能够左右朝野的宦党势力立刻被清除。 没有被清算的另外几人也急流勇退,像为景帝几下江南、搜罗美人跟钱财的周萍就上了告罪的折子,还把自己这些年贪墨的钱全都吐了出来。 因此,景帝也就没有追究,毕竟这些都是他用过的人。 在他身边除了留下钱忠跟卫午,剩下的几大内侍全都被发配到了闲职上,周萍则去守旧陵。 而几乎是在马元清跟桓瑾头颅斩落,百姓轰然叫好的同时,余娘口中也发出了似哭似笑的声音。 她无法在这个时候说出什么向死去的人告慰的话,她只是抬起了头,看向积云密布的天空,希望他们在天上能够看到人间的这一幕。 紧接着,以王瑜公为首的几个世家族长也步上了他们的后尘。 王瑜公的尸体刚一倒下,陈松意就感到了术法的消解。 马元清不是她今日来看行刑的目的,他才是。 那些被从龙脉中抽取夺走的气运,在他身死的时候尽数涌了过来,一部分归还于萧家,一部分涌到了她身上,然后又被和京城大阵相连的她散入了阵中。 城中的百姓就感到在这个晦暗的午后,大街小巷里又起了一阵风。 这风温暖和煦,似曾相识。 本来阴气极重的菜市口在这阵风吹过之后,所有人都感到身上的阴寒被驱散了。 下一刻,晦暗的天空也有阳光穿透了积云,朝着他们倾泻下来。 血气弥漫的菜市口,刚刚砍了几颗头的行刑手都抬起了头,看向拨云见日的天空。 然后,围观的百姓发出了一阵欢呼—— 这是吉兆! 这是除掉恶人,上天重新给予他们光辉! 特意从城外赶来、站在陈松意跟余娘身边的一名老妪双手合十,虔诚地念了一声佛,心满意足地道:“老天开眼,惩罚恶人,今年一定是个好年……” 年初八,东郊皇陵。 这一次封陵,一切从简,没有百官,没有仪仗,只有景帝一人。 在烧掉了祭文、给皇天后土烧了三柱清香之后,景帝亲手锁上了皇陵的石门。 尽管曲折,萧氏的皇陵终于还是顺利迁徙到了这里。 “父皇安息吧……”景帝站在石门前,喃喃地道,“请与萧家的先祖一起守护龙脉,守护京师,看着儿臣跟阿弟一起守卫江山,中兴大齐,朕会做一个好皇帝。” …… 横渠书院。 距离春闱还有一个月时间,书院里的氛围还是跟先前差不多。 经历了一段时间修整,书院在地动中被毁坏的建筑跟地貌都已经基本恢复了平整。 胡宜这段时日都在忙着修复书院的藏书。 当初书院的藏书烧毁,陈松意让她不必紧张,等过多一阵就会有藏书补充。 果然,在付大人跟厉王抄没了那几个世家的家财以后,就带回了这几个千世之家珍藏的书籍。 光是一个沂州王氏藏书的量就有上万册,全部加在一起,被送到刚刚损耗了不少书籍的横渠书院,令原本的藏书楼都装不下,要立刻再扩建一座。 于是剩下的复原重点,就成了胡绩先生带回来的那些孤本。 在将近一个月时间里,胡宜主持着将损毁的孤本恢复了将近三分之一。 而这三分之一当中,又有近四百册是靠她的记忆重新默写出来的。 陈松意来的时候,她还在凭借记忆口述篇章,面前坐着四个今科不用去考试的学子奋笔疾书。 当其中一人听完一段,开始记录之后,她便会开始切到另一本书,口述下一段。 这样的高强度脑力消耗,哪怕只是坐着口述,由其他人来记下,对胡宜来说也是颇重的负担。 她的脸色比陈松意上回见她的时候要差了许多。 陈松意在外面等了她大半个时辰,她才因为不好放客人在外面一直等,停下了口述,对几人道:“你们先去休息吧,下午再回来。” 等这些学子都出去以后,陈松意这才从外间起了身,朝她走来。 这一次,胡宜没有提要她留在这里吃饭,自己亲自下厨的事了。 因为她实在没有精力。 光是主持填补藏书楼损耗的这些孤本,就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心神。 “封陵结束了?” 等许久不见的少女在面前坐下以后,她才问道。 陈松意应了声“结束了”。 看胡宜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按压起了睛明穴,她于是说道:“我给你扎两针。” 屋里的香炉冒着青烟,陈松意给她扎了两针,胡宜的疲惫舒缓多了。 “再停一会儿。”陈松意把金针留在了她身上,“复原藏书固然重要,但你的身体也重要。” 她不像小师叔,能够给她开方子调理,只能用金针帮她行气。 胡宜看她坐回原位,听她说道:“给师兄的信我写好了,今日来取了需要补回的孤本书单,一并寄去,应当很快就能重新补齐。” 游天离开之前,陈松意已经从他那里拿到了给容镜寄信的地址。 横渠书院作为日后削弱世家、打破垄断,普及教育、为国选吏的第一线,补全藏书很重要。 这些缺失的书单寄到师兄手中,容镜师兄肯定不会吝惜于这些书。 而等到来日,胡绩先生如同她在厉王殿下活下来的那个未来中所见到的那样,向着垄断天下之识的士族宣战,这些孤本也将不再是孤本。 人人可读,人人都可收藏。 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书籍的印刷效率需要提升。 大齐已经有成熟的造纸术,但现行的雕版印刷术效率太低。 天阁可以改良农具,自然也应该有效率更高的印刷术。 从前不流传于世,是因为世家文阀垄断了学识,不让书籍在市面上流通。 但现在时机到了,由国家、由横渠书院来做这件事,就不怕做不成。 她特意在修补大阵之前来横渠书院,问胡宜要书单,就是希望能在离开京城之前做成这件事。 胡宜将整理好的书单给了她,道:“我知道你既说能将这些书找齐,就一定能。但这到底是书院的事,不好过分烦劳你师兄,所以我还记得的、能补回来的,我就不写上去了。” 两人在这里面对面地坐着,浮生偷得半日闲地聊了片刻。 她们都知道,只要一分开,彼此就要再次忙碌起来。 陈松意翻看过了她整理出来的书单,又问她还有什么绝版的孤本书院需要的。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错过了这次,下次她或许就没有这么厚的脸皮,向容镜师兄索要这么多书了。 因她这句话,胡宜在思索之后,又忍不住在书单上添了几本书。 她的右手扎着针,左手提笔写字,字迹竟然跟右手写的差不多。 等她添完,确认没什么要再添了以后,陈松意才拔了她手上扎的针,然后告辞回了侯府。 一回来,她便立刻将书单跟写好的信装在了匣子里,叫人通过驿站,向着小师叔给的地址寄去。 这个地址也不是天阁的真正所在。 按小师叔所说的,这只是天阁附近的一座小镇。 天阁真正的山门藏在云雾之间,上山的路上还有着阵法,有天阁弟子维护。 其中还有山林猛兽巡游,一般人上不去。 但每隔半月,就会有人从山上下来到镇上采购。 采购时也会去这个地址,把寄到天阁的信都带到山上去。 到时,容镜就能收到了。 陈松意算着时间,等自己将大阵修补完毕,信就会送到目的地,再过半个月就能送到师兄手上。 要再送回来,怕不是就要到三月之后了,那时她已经不在京城。 很可惜,还是看不到师兄回信了。 …… 年初十,冀州。 矿山响起爆炸声。 被调集到这里来开矿的守备军跟民工却都已经习惯了。 在厉王殿下带着人来到冀州以后,开山采矿的手段就从原本的烧爆法,变成了这样的炸药开山。 去岁京师地动,传闻是龙脉被破坏引来的天罚。 冀州离京师不算太远,百姓对这样酷烈的天罚同样感到畏惧。 幸好他们的陛下是真龙天子,只是曾经被小人蒙蔽,被这些谋逆者掣肘。 一旦清除了这些毒瘤,他还是圣明天子,受苍天庇佑。 于是,他提前得知了地动,疏散人群,及早应对。 在受灾最重的京城跟附近镇县,竟然奇迹般的没死多少人,就连那些在京城外聚集的流民都没事。 现在过完年之后,还可以由官家统一返回原籍,先作为皇家的佃农为陛下耕作。 等过多几年,他们攒够了钱,买回自己的土地,还能重新开始生活。 普通的百姓在失去土地失去户籍之后,想要回到从前的生活,那是十分困难的。 这些流民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着实令人羡慕。 只是不知道皇恩浩荡,这样的泽被什么时候能降临到他们身上。 结果年都还没过完,厉王殿下就来了。 开山炸石,采矿的效率一下子提高了许多。 很多之前不能再开采的矿山,因为采矿方式的改变,也可以继续再产出矿石。 寒冬未去,矿山就已经热火朝天。 数不清的矿石被从矿场里运出来,运送到刚刚搭建起来的高炉中。 炉火的温度仿佛可以将整座矿山都融化,不同的矿石被送进去,然后化作流淌的金属汁液,经由工匠的手变成一块块的粗胚,经过锻造变成武器。 叮叮当当,几座同时运转的高炉辐射出来的热量仿佛将整个山谷都变成了盛夏。 工匠们赤着上身,捶打着面前的粗胚。 角落里,一个被一众工匠包围的锻造台前,厉王正在亲自上阵锻造兵器。 同这里的其他人一样,他在打铁的时候也只穿着长裤。 火光映照在他的身上,照着他俊美的面孔和带着刀伤、箭伤的身躯,让他犹如火神祝融。 他手中的刀已经要成型了,但是他却像还有着无穷无尽的力气,仿佛可以一直捶打锻造下去。 对其他人来说,见到厉王殿下亲力亲为是非常不可置信的事。 可是对早就追随在他身边的天罡卫来说,不管是亲自锻造还是去帮忙修筑城池,又或者像服徭役的百姓一样去修桥铺路,都是他做过的。 “嗤”的一声,锻造成型的刀身被浸入水中,激起了一片水蒸汽。 站在人群当中的许昭便知道,又一把宝刀要被锻造出来了。 他耳边一边听着这些工匠对殿下锻造手法的赞叹,一边看着自家殿下,觉得他跟以前一样,但是却又有些不同了。 这些时日,殿下跟他们同吃同住,忽然关心起了一个他从来没有关心过的问题。 天罡卫里只要是已经有了婚配或者定了亲的,都在闲暇的时候被他们殿下叫去,问起他们的亲事。 许昭一开始并没有被叫去,只是亲耳听着自己的两个下属在小声道:“殿下怎么突然关心起我们的亲事来了?” “你被叫去了?我也是啊!” 天罡卫又不是不能成亲,而且从前殿下根本没有关心过。 这样突然问起来,让他们都忍不住各种猜测。 许昭站在他们身后,没有发出声音,听着他们交流殿下都问了什么问题。 不外乎是他们怎么定亲的,怎么跟如今的妻子/未婚妻培养起感情。 许昭顿时想起了在沂州,殿下多徘徊了两日,从王家的那些收藏中挑选出的白玉把件。 他直觉地感到这一切就跟这个白玉把件有关,可是他跟在殿下身边,却一直不知道他把这个把件送给了谁。 最终,萧应离把所有成了亲、定了亲的天罡卫都问了一遍。 终于轮到许昭被叫去了。 因为已经知道殿下把自己叫来是要问什么,所以许昭并不紧张。 可是正因为知道,所以他越发的好奇那个白玉把件最终的归属,心里如同猫抓一样难耐。 可惜他不是像秦骁那样的话痨。 憋得再难受,他也不会主动开口去问殿下。 于是,他就听把自己叫进来的殿下问起了自己的亲事:“我记得,你在来边关之前就已经定亲了?这次回去待了那么久,把亲事办了吗?” 亲事自然是不可能办的。 许昭之前是因为受伤留在济州,又是跟父亲一起假死避开王家的人,回了母亲的娘家,就算伤好了也不能高调现身。 许昭道:“但属下的未婚妻来找过我。” 因为两人是青梅竹马,早早就定了亲,所以未婚妻偷偷来照顾他,在他伤好之后,两人还乔装出去,悄悄逛过两圈。 这不外乎就是未婚夫妻的一些相处。 听过两个属下的私下交流以后,许昭已经大概知道殿下想问什么,于是不等殿下问,他就自己先说了。 然后,他便见到自家殿下像是觉得他的情况没有什么参考性,面露可惜。 许昭便懂了,殿下的情况显然不是青梅竹马这种有感情基础的类型。 而除去这种从小就有感情基础的,世间的男女之情,大多是从定亲开始。 不光是问自己的亲卫,就是新年那时,萧应离在城墙上问皇兄当初跟皇嫂如何定情,得到的也是同样的答案。 双方相看,先定了亲,然后才是日常相处,互送礼物。 本来作为弟弟,他在景帝跟先皇后定亲以后,应该起到的就是在他们中间传递信物,并在两人见面的时候跟在他们身边,成为这对未婚夫妻自由见面的掩护的作用。 可惜他跟兄长的年纪差距太大,在景帝定亲的时候,大齐的厉王还是个奶娃娃,甚至不满一岁。 他真正起到的作用,只有在兄嫂成婚的时候,作为压床童子给他们压过床。 “这是民间习俗,让聪明可爱的幼童在婚床上先滚过一回,新婚夫妇就能够生出同样可爱的孩子。”景帝在城墙上,负着手怀念地道。 他跟先皇后鹣鲽情深,在成亲之后,两人确实实现了这个愿望,生了一个跟弟弟阿离一样粉雕玉砌、聪明可爱的孩子。 那是他的长子,也是他曾经寄予厚望的、想要给大齐的江山培养的继承人。 可惜这个孩子没能活下来,一场高热便将他从自己这里夺走。 而他的妻子也没有与他白头偕老。 两人成婚不过十年,她就离他仙去,从此后位空悬。 因着弟弟问起,景帝还在新年这天感怀了许久,然后觉得弟弟有这疑问反常。 于是追问他是不是刚才在宫宴上已经相中了王妃的人选。 厉王结束了回忆,对许昭挥了挥手:“你出去吧。” 许昭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有问那个白玉把件的去向。 第235章 第 235 章 京城,皇宫内。 景帝又再次回到了刚登基时的样子,励精图治,精力十足。 下朝之后被在御书房召见的朝廷大员,到晚膳时间都不曾断绝。 帝王雄心壮志得酬,步子迈得很大。 春耕、春闱、开矿、练兵、收归土地、摊丁入亩、安置流民…… 还有现在他在跟帝师胡绩谈的建立学宫,改变选吏制度。 等到他忙完之后,秦太医才找到空隙给景帝请平安脉。 景帝的身体已经大为好转,所以才能支撑他如此高强度运转。 “如何?”景帝笑着看给自己把脉的秦太医,“朕感觉现在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晚上也不再像从前那样难以安眠,应该是本源恢复,身体大好了吧?” “回陛下,确实如此。” 秦太医收回了脉枕,对景帝说道。 朝堂梳理通顺,一切向好发展,帝王的心情舒畅,政令通达,如臂使指,当然就不会再像从前一样郁结于心,暴躁难眠。 “可即便是这样,也要劳逸结合,不能只顾社稷,透支龙体。” “朕明白。”景帝颔首,“朕不会只顾着忙于政事,也会每日去演武场,放松筋骨。” 这些时日厉王不在京中,他也没有放下武艺,感觉身体的沉重又再去了不少。 想来等弟弟回来,自己就能真正跟他酣畅淋漓地打一场,再不用他像先前那样相让了。 “还有一事,”景帝问道,“秦院正,你实话告诉朕,朕什么时候可以再有皇子?” 他拿着陈松意给他的锦囊,反复揣摩着纸条上的另一个时间,大概从其中揣摩出了一丝真意。 如果是如自己所想的那样,那个时间就是大齐江山的继承人诞生的时候。 那么难怪老师会想到了也没有直说,毕竟后宫中几年都没有皇子皇女诞生,这肯定是帝王的问题。 迎上景帝意味深长的目光,秦太医也早有准备。 他对景帝道:“陛下过去几年膝下都没有再添子嗣,是因为本源亏损。等调养好之后,自然可以再育龙嗣。” 秦太医在说这话的时候垂着眼睛,脸上没有表情起伏。 单纯的陈述事实,也不会叫景帝不舒服。 秦太医说完,抬头看了帝王一眼,又道,“其实子嗣多寡,也是陛下本源是否强健的表现。按照臣与游院判的判断,陛下的身体在春天就能恢复得差不多了,若是临幸后宫,应该也能很快传出喜讯。” 景帝等待着他的“但是”,果然秦太医继续道,“但臣跟游院判都觉得,陛下正准备开启千秋大业,正是繁忙的时候。人的精力又有限,陛下要忙于国事,最好还是少去后宫,等本源完全恢复,再考虑孕育龙嗣不迟。” 景帝想着两年后的那个时间,盘算着自己便是这一年不去后宫也没有什么。 原本他流连于后宫,也只是因为心中烦闷,不得宣泄,如今壮志得酬,确实不用再像从前一样靠着纵情声色来自我麻痹了。 于是,他便答应了下来:“好,朕听你的。” 秦太医老怀欣慰,自己一个人说这话的时候没有什么分量,但是加上游院判,就立刻不同了。 他告诉景帝自己会再调整药方,等再吃完几剂,就可以彻底先停了。 等游天回来两人再合计如何给帝王安排日常的调养,然后便告退了。 景帝起身,他不打算临幸后宫,于是便想着今日是去淑妃处,还是去贤妃处用晚膳。 正想着,太后身边的徐嬷嬷就来了。 “参见陛下。” 徐嬷嬷来到御书房,给景帝行了一礼,然后说道,“太后娘娘让奴婢请陛下过宫一叙。” 景帝深吸一口气,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该来的还是会来。 母后能等这么久才来召自己过去,已经是很能忍了。 他于是对钱忠吩咐道:“御膳房做的那几道新菜,让他们做了送到太后宫中去,朕今日便在太后宫中陪她用膳。” 帝王指令下去,御膳房立刻便忙碌起来。 很快做了先前那几道受帝王称赞的菜肴出来,送去太后寝宫。 母子之间大概是心有灵犀,太后也让御膳房准备了几道帝王喜欢的菜。 席间,她对这几道新菜称赞有加,还让长子多吃一些。 用过晚膳,母子二人又在冰雪未消的花园里走了一圈。 太后问起了景帝最近的政务,叮嘱他励精图治的同时要保重身体。 所谓先礼后兵,铺垫到这里,也该谈正事了。 等回到寝宫中,宫人奉上了茶,周太后便提起了自己今天把他叫来的真正目的:“算起来,你弟弟离宫都有半月了,连去封陵他都没有回来。” 景帝正色道:“开山采矿这件事,厉王比谁都要熟悉,而且谈到冶炼金属,也只有他跟他封地上的那些工匠才最擅长。冀州离他的封地远,朕才让他带着游院判一起去,开起矿来事半功倍。” 顿了顿,他又道,“母后放心,应当再有一段时日他就回来了,不会错过你的寿辰。” 周太后端起了茶杯,用杯盖撇去浮沫:“哀家知道,你让他去都是为了国事,如今哀家问起,也不是为了让你把他召回来。” 景帝看她饮了一口茶,又将茶杯放下,轻轻地舒了一口气,随后看向自己,“他身为大齐的王爷,要以国事为重。但他的亲事,你身为兄长,也是要多为他打算的。 “除夕宫宴上,他可是已经看过哀家跟永安侯给他选的人了,结果年初二他就离开京城,也没留下什么话。 “隔一个月再回来就要春闱了,接着就是哀家的寿辰。若是不在哀家的寿辰之前定下,那哀家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看到他成亲了。” 说到这里,太后顿了片刻,才又道,“皇后去得早,哀家身边也没有个可以商量的人。好不容易有了永安侯,可她现在又要修复大阵,哀家都不能召她进宫,只能来问你——皇帝,厉王的亲事到底要怎么办?他在走之前有没有跟你说?” 景帝迎着太后殷切的目光,看得出她是真的忍到极致了。 殿中安静了片刻,景帝这才艰难地道:“阿离他有自己的想法。” “他有什么想法?”太后撑着矮几,向前倾身,“他说了吗?” 景帝硬着头皮道:“他说了。” 就在除夕夜,在宫宴散去以后,兄弟二人站在皇宫的城墙上,看着百姓放的烟花,他便听弟弟忽然问起自己跟皇后当初定情的事。 当时景帝就觉得他反常,答完之后立刻反问道:“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可是看中了哪家闺秀,大哥给你赐婚!” 景帝是有些激动的——母后千盼万盼,终于要得偿所愿了吗? 结果在弟弟开口回答之前,永安侯府的烟花就占领了他们的注意力。 等到烟花盛放完了之后,他再问起,厉王的神色就明显跟先前不一样了。 “没有。”他摇头道,“还是等解决草原王庭再说吧。” 景帝感到先前他打算说的绝对不是这句话,于是立刻板起了脸,教训道:“成家立业,都是先成家,后立业。你要建功立业,跟你成家有什么关系?不是非要灭了那些蛮夷才能成家的。你成了亲,母后更放心,大哥也一样。” 厉王明显很无奈:“那如果臣弟心仪之人的想法恰好跟臣弟一样呢?” “你的心仪之人——”景帝原本想要反驳,但是突然捕捉到了重点,心仪之人?他的弟弟有了心仪之人! 一瞬间,帝王板着的脸就变成了满面笑容—— 好啊,他们盼了这么久,终于等到他开窍了! 然后他才注意到这句话里的另一个重点。 景帝当即忍不住道,“这可不是你的借口,谁家姑娘会跟你一样有这种想法。” 说完,他就在弟弟的目光下想起了方才看到的“山河永固,国泰民安”八个字,还有那由烟花图案组成的写意山河图。 有的,确实有人跟他是一样的。 永安侯。 景帝面前浮现出自己亲封的永安侯的身影。 虽然大部分时候她的性别都会被她的能力所掩盖,但这依然改变不了她是个生得很好看的姑娘的事实。 甚至在她人生的前十几年,大部分时间都是作为大家闺秀而被教养的,在京中也有贤名。 只是这两段人生过于割裂,让人看到她现在的时候,总会忘记她的从前。 一想起她从前跟京中的其他闺秀没有什么不同,景帝就觉得自己的胞弟对她的心仪很合理了。 虽然有些猝不及防,但仔细想想,她确实是阿离会喜欢的类型。 在远处传来的烟花零星绽放的声音中,景帝下意识地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后者在这个时候倒是坦荡,没有对他有所隐瞒,“我在梅园,她来找我,我就发现在我眼中,看她与看别人不同。” 这都叫什么事啊?景帝想道,纯属于母后让人给你做媒,你却看上了媒人。 母后的心愿实现了,但却没完全实现。 可是很快,最擅长权衡利弊的君王将永安侯跟其他厉王妃的人选放在一起比较,就觉得如果弟弟能娶了她,就比去娶谁来平衡局势都要好。 这不光是因为她是他的心仪之人,还因为她的身份。 像这种由世外高人教出来的弟子,都是很难为利益动心的。 如果能跟自己的弟弟成就姻缘,那景帝觉得大齐之后四百年,自己都不用担心了。 那还犹豫什么?没什么可犹豫的,赶紧赐婚。 “不能赐婚,皇兄。” 厉王看透了他心中所想,直接说道,“或许旁人都可以,但她不能。” 身为军师,她已经足够为自己这个主公跟这个天下卖命。 如果还要搭上姻缘自由,被强制婚配,萧应离稍稍换位一下都觉得不愿意。 “而且我也不希望她是因为这样跟我在一起。” 他说,“我更希望她是同我一样,因为情之所至,所以想要与我成亲。” “那你要朕如何?” 景帝问道,总不能是告诉了他,却要他什么都不能做。 厉王笑了一笑,显然是想好了。 他道:“她是要跟我一起去边关的,所以皇兄只要别给我赐婚,也别给她指婚就行。等灭了草原王庭,实现了她心中所愿,臣弟或许就可以让她考虑考虑婚姻大事,考虑考虑我。” 景帝点了点头,不得不承认这样是最好的。 若是放在旁人身上,他会觉得怎么有女孩子可能会不喜欢朕的弟弟,可永安亭侯就很难说。 因为想知道弟弟有多少把握让母后喝上这杯媳妇茶,所以景帝忍不住多问了一句:“那你觉得永安侯对你有没有……” “不知道。”厉王坦诚道,“皇兄说你给皇嫂送礼物的时候,皇嫂会很开心。我也有送,但我看不出她收到我的礼物时,跟收到你的封赏反应有什么区别。” 景帝:“……” 厉王:“反正皇兄先替我保密,母后那边也别说,左右后天我就要去冀州了,母后也找不到我。” 所以这压力一下就落到了朕身上。 景帝结束了回忆,看着眼下麻烦的境况,既要能够说服母后,又要能够为弟弟保守秘密。 “皇帝?”见他不答,周太后又再唤了一声。 景帝只能说道:“厉王有心仪之人了。” “真的?是哪家的姑娘?他跟你说了?!”周太后的反应跟景帝当时一样,初闻都是先忍不住笑开了花,接着便道,“赐婚啊!你怎么没有赐婚呢?不必等哀家的寿辰!” 听到小儿子有了心仪之人,周太后此刻甚至把先前的所有权衡都抛在了脑后。 她根本不在意这个姑娘的家世,不在意小儿子迎娶了这个姑娘能不能稳住局势。 人生天地间,独生独来,独死独往,唯有心仪之人能够伴你走一段。 尽管他们也常会离你而去,可是哪怕只有这短暂的相陪,也能让人凭着回忆走下去。 “他是在宫宴上意识到的。”景帝说起自己打好的腹稿,一边说一边观察母后的神色,“他说他看那个姑娘的感觉,跟看母后安排的那些王妃人选不同。” 周太后“啊”了一声,那就不是她安排的人选了。 景帝:“那姑娘的家世他没细说,朕听他的意思像是在边关认识的,她帮过他,但人家姑娘还不知道他的心意。那姑娘恨极了草原人,平生最大的心愿就是能灭了草原王庭,让他们不能再犯边。” 周太后傻了。 “所以母后,”景帝向前坐了一些,对着周太后道,“赐婚是不能赐的,人家可能根本想不到阿离的心意。侧妃也是不能纳的,边关女子性烈,否则阿离可能这辈子都娶不到心仪之人了,要怎么样还是要由他们自己来……” 后面的话,周太后听不见了。 怎么会这样呢? 她一时又喜又悲。 喜的是儿子有喜欢的人,而且非常认真,悲的是人在边关,儿子偏偏要回到京城之后才开窍。 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喝到媳妇茶? 如果真的要等,踏平了草原王庭,他们才会在一起…… 周太后定了定神,那也不是完全不行。 她不觉得自己的儿子做不到这一点,破了草原人的龙城,占据了那里,直接在那儿迎亲,也能让那个姑娘有生难忘…… 不对不对,她怎么被儿子绕走了。 在那里迎亲,可就是把他的封地挪到那里去了! “唉……”周太后扶住了额头,然后在景帝跟徐嬷嬷着急之前又放下,对着长子道,“母后明白了,就是先前白忙活了,永安侯还给看了那么多个合适的。” ——这不是白白耗费了她的心力吗? 还有,如果这些不摆到台面上来,周太后不会觉得不娶这些人选有什么问题。 可是现在经过了分析,她便知道若是不娶反而麻烦。 小儿子本来是最好的人选,但他不能娶了。 这些选出来的闺秀却是不适合婚配给景帝的几个皇子的,尤其现在还没立太子呢! 太后盯着长子:“厉王不娶,那你打算怎么做?” 景帝道:“还有几宫主位空着……” 他说着见到母后看自己的眼神,立刻道,“儿臣是想好了,这是最好的解决方案,但这绝不是因为儿臣贪图美色!” “你自己有分寸就好。” 太后道,然后觉得心累地挥了挥手。 没有小儿媳人选的时候,她巴不得把天下最好的姑娘都送到幼子面前,让他从其中选择良配。 当幼子心中有了人以后,她又要操心他能不能得到人家的心,让自己看着他娶妻生子。 果然还是要等永安侯手上的事务结束了,把她招进宫来问一问她,自己心里才安稳啊。 周太后想道。 …… 被惦记的人在宫外,并不知道太后想召见自己。 封陵之后,一切都上了轨道,正常发展。 陈松意又恢复了新年之前的忙碌日常。 她忙着跟工部衔接,修复京城大阵各处损坏的地方。 整个阵法如果不是她跑了那几日,完整地画了下来,此刻也不能复原。 要修复如初,不仅要重塑建筑,很多地方还需要符文加固。 这个时候,在容镜师兄给她的那本符文书上学来的符文就派上了用场。 除此之外,陈松意还要兼顾自己的修行,继续积攒真气,冲击下一境。 老胡屯田方面的问题大多数容易解决。 在几次之后,他干脆带着陈父往司农寺跑了。 这对来了京城以后,除了在侯府里侍弄两块菜地,种些蔬菜以外就没有其他事情可做的陈父来说是件好事,日子一下就不空洞了。 游天不在府中,御厨回了宫。 厨房便成了陈母的天下。 她在厨房里变着花样给所有人做吃的——不光是像女儿这样天天在外面跑的,还有像儿子那样准备春闱,脑力消耗大的。 备考的压力一大,所有人就吃得更多了。 等到了二月初七结束闭关出来的时候,所有人竟然在压力下还胖了一圈。 而陈母也终于有了机会施展手艺,为长子考试准备食物。 她亲自做了给他们考试时吃的干粮,做了好几种口味的饼,哪怕放冷了带进去,吃的时候只要拿在火上烤一烤,就会重新变得又软又香。 开考的时候还是春寒料峭,在考场里要是能喝上热汤暖暖身子就更好了。 汤不能带进去,陈母也想到了做法。 这还是她从前挑着担子去镇上做吃食买卖的灵感。 先将蔬菜压干了切碎,再把各种煮熟的汤料一起磨成粉末,一股脑装在壶里。 要喝汤的时候,只要将热水倒进去摇晃一下,一碗热汤就出来了。 这方子独具匠心,在给要去参加春闱考试的陈寄羽用上之前,就被陈松意要走了。 二月初九,春闱。 同秋闱一样,参加会试的举子要提前一天出发,在二月初八晚上就前往贡院点名。 会试跟乡试考的题型一样,都是三道四书题,四道五经题。 第一天要作一共七篇八股文。 前面第一天考试就直接决定成绩。 后面二月十一日第二场,二月十三日第三场,考应用文跟策论。 “放心。”从侯府出发送他们去考场之前,赵山长说道,“这次是付大人做主考官,他是庶吉士出身,典型的实干派,这次又是他第一次主持春闱,肯定占有极大的话语权。这次反而不用讲求文采风流,只要脚踏实地,言之有物,就有机会取中。” 先前在最后冲刺的时候,他采取的是高压手段,到了真正入考场的时候反而放松了。 这招就是典型的欲扬先抑,让他们先重视,最后再给予信心。 像他带出来的这些学生——包括陈寄羽在内,如果是在王次辅这样的主考官手里,肯定会被嫌文采不够,但是遇上了付大人,就是对上他的风格了。 马车上,樊教习也提着个考篮,准备这一次跟着一起去考一场。 他在考取举人以后,就因为对搜身这一环节有心理阴影,没有再考春闱。 后来他做了沧麓书院的教习,又年事渐高,便没有再打算来京城。 这一次嘛,算是被赵山长说得心动,而且来都来了。 “都到贡院门口了,总要去考一回。”樊教习老神在在地道,“而且春闱又不用像秋闱一样要毫无尊严的搜身,考一考也没什么。” 于是,老夫聊发少年狂,他就提了个考篮跟着一起来了。 贡院外的长街上灯火如龙,仿佛又回到了秋闱的时候。 侯府的马车停下,陈松意扶着两位先生下了车,见到来考会试的人跟江南贡院外一样多。 只不过长街上不像在乡试的时候一样寂静无声,而是人声鼎沸。 盖因来考会试的人都已经有了举人的功名在身,就算这次考不上,回 第236章 第 236 章 大齐科举取士,乡试三十取一,会试三十取一。 而只要通过会试,殿试就不会被刷下。 可以说,会试就是他们十年寒窗苦读,一朝鲤跃龙门的最后一关。 很快,礼部的贡院传出鼓响,有经验的人立刻便叫道:“点名要开始了!” 于是原本本天南地北、在礼部贡院大门外各自成群的举子们就都停下了交谈,准备排队点名。 沧麓书院这一行因为有樊教习跟他们一起进去考,所以看着像是仍有师长带队送他们到最后。 一回生二回熟,再加上最后一个月时间又在侯府里模拟了不知几次,要考试的十几人已经再也提不起半点紧张了。 目送他们进去的陈松意跟赵山长看着他们逐渐被点到,消失在贡院大门中。 入场的那么多举子,不是每一个陈松意都认识,像林詹跟姜致,因为她蝴蝶翅膀的扇动,所以提前参加了这一届的科举考试。 而跟他们相似的人在这些进入考场的人群中,又不知有几何。 她不知道他们当中还有哪些未来要名留青史、叱咤风云的人物,只是看着这场群星璀璨的会试,有种等待了这么久,这一天终于来临了的感觉。 皇宫中,景帝站在高处,背在身后的手掌中握着那张写有春闱日期的纸条。 望着长街上灯火流动,他同样在期待着这场春闱能给自己、能给大齐选拔出怎样的栋梁。 春寒尤峭,又是一整天最冷的时候进入考场。 所有举子一进号舍,都把考篮里的油布门帘拿了出来,挂在了门口挡风。 沧麓书院的众人穿着保暖的衣服,一进来就迅速地布置好了考舍,然后合衣而眠。 赵山长的训练在这个时候就体现出了作用。 他们对这个环境太熟悉了,跟家里一模一样。 在其他人都还在准备的时候,他们已经利落地铺设好了一切,倒头就进入了梦乡,养精蓄锐,等待天亮考试。 天亮,发卷。 所有人都醒来,准备吃东西。 考舍里的炉子生了起来,大多数人都是带了馒头在火上烤一烤,再把壶里的水加热,就对付一顿。 而沧麓书院的众人却不同,他们所在的考舍在考场里是分散的,在加热水的时候就已经在烤饼了。 烤饼的香味从各个方向传出来,传到旁边甚至更远处的考舍里。 原本在一边啃馒头、一边等水开,还在看着题目的考生闻到了空气中飘来的香味,顿时觉得自己手里的冷馍索然无味。 “好香,是哪个家伙带了这么香的饼进来?!” “这个味道……好像是酱肉,好香……” 陈寄羽醒来得早,炉子上的水很快就烧开了。 他提起水,倒入了自己带来的壶中,然后盖上盖子摇晃了几下。 壶底的汤料粉末顿时就融化了。 盖子一掀开,汤的香味就散发了出来。 陈母在里面不光放了香菇磨成的粉末来提鲜,还加入了女儿先前从西域商人那里买来的香料。 富有层次的香味混合在一起,喝上一口,暖意就从舌头一路滑到胃里,一下就驱散了身上的寒意。 本身先前的饼香飘出来就已经够扰人心神了,再加上盖子一掀飘出来的热汤香气,叫离这些考棚近的考生顿时都魂不守舍起来—— 这是什么味道?还有人在考场里做饭?太香了! 就连站在考舍外负责巡查的军士闻到香气都被勾起了腹中的馋虫,忍不住朝香气传来的方向看了几眼。 幸好,这种折磨没有持续太久。 在沧麓书院的众人吃完早饭以后,酷刑就结束了。 坐在他们左右号房的考生重新定下神来,好好做题,心里有一个地方想着,等回头一定要看旁边坐着的是哪里来的家伙,他们的干粮又是哪里买的。 ——考试时间还有两天,自己少不得也要去买上一些! 因着京城是自己的地方,侯府离贡院又不算太远,陈松意跟赵山长送完人以后也便不需要在贡院外面等。 赵山长回府睡了个好觉,陈松意则画了几张符,在兄长跟学兄们住的三个院子里布置了一个临时的聚元阵。 等他们考完回来,在院子里休息,就能够尽快地恢复精力。 因为这个阵法只需要运转几天,所以她没有用玉石,而是直接在黄纸上画了符,然后埋在各个方位。 第一天考完,沧麓书院的一众学子都觉得还算顺利,都提前了一些离场。 早上受了他们一顿香味攻击的左右前后方考生本来想等交卷之后再到外面去堵他们,结果却发现他们走得比自己早,根本堵不到。 陈寄羽交完卷,提着考篮出来,在外面跟大家会合了,就见到樊教习比他们不知早多少离场。 他早已经在外头跟赵山长一起站着,一边交流这次的题目,一边等着他们出考场。 他是真的进去体验一次春闱,实践一番赵山长这些年总结出来的科举经验。 比起这些学生来,樊教习更没有心理负担。 而陈寄羽他们哪怕有秋闱的经验,又比樊教习年轻,考下来这么一场,精力还是大大消耗。 等一回到侯府,所有人都是吃完饭洗漱一番,倒头就睡。 说来也奇怪,一觉醒来,大家都觉得精力恢复得比秋闱的时候要快多了。 纪东流的感觉最明显,他总结道:“一定是因为被先生训练惯了,又有陈伯母做的菜补充体力。” 不管怎样,众人精力恢复,隔一天便又精神抖擞地投入了第二场,接着又是第三场。 三场考完,与他们同场考试的举子也没有找到旁边的这些家伙吃的那些干粮究竟是从哪里买来的。 二月十三,春闱正式结束,所有人回到家里都睡了个天昏地暗,等到起床都是第二天了。 大家一时间都空了下来,要再等十来天,才是二月二十七放榜日。 这中间空余的十几天,来了京城几个月的众人终于可以毫无负担地出去四处转转,看看地动之后重建的京城了。 就算是赵山长,这一次也没有拘着他们。 用他的话来说就是:“考都考完了,我这次的任务也已经结束了,还拘着他们做什么?” 陈寄羽也和同窗好友他们一起,去京城周边的景点游玩了几天。 可惜,这些景点在地动中毁坏了不少,要恢复成从前的样子还需要十数年的光阴,现在看来就少了许多乐趣。 京城外最大的变化是棚户区减少了。 流民里身强力壮的加入了采矿的队伍,老弱妇孺则被安排遣送回了原籍。 少了棚户区,就少了他们冬日的时候来京城见到的破败萧瑟。 只是从这一个地方,就看得出大齐在转向兴盛。 跟其他人有所不同的是,陈寄羽在春闱之前就已经被当朝首辅榜前捉婿,定了亲。 考完了试,在等待放榜之前,他也是需要去自己的准泰山家的。 在去刘府之前,陈寄羽找到了妹妹,问她:“我要去刘府登门拜访,该送刘小姐什么礼物?” 在他看来,妹妹跟自己的未婚妻一样都是在京城长大的千金闺秀,自己去她家应当送她什么,妹妹是最清楚的。 可是陈松意对第一世的这些闺秀喜好已经记不大清楚了。 而且她跟谢家短暂定亲,谢长卿与她也是不常见面,鲜少来往,更不用提互送礼物了。 若是她送东西给重要的人,那倒简单,只要送有用的灵符,能够保护他们的利器就可以。 但这不能作为兄长的参考。 她只能道:“我不清楚,等我找人问问。” 然后,她便召来了况管家。 等问清最近京中的流行之后,她才给兄长准备了几个选项,让他去那几个铺子里亲自挑选了时兴的礼物,登门的时候送去给未来嫂嫂。 对准女婿上门来拜访,刘相很是开心。 他留下了陈寄羽在家里吃饭,然后又带他去了书房,翁婿二人好好地交流了一番。 二月二十七放榜,三月初一就是殿试,亲事就定在三月初二,真正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不管准女婿到时候是取中了第几名,只要是中了进士,这场婚事都能算风风光光。 不过这名次没有嫌高的,当然还是越前越好。 刘相是对他能通过会试毫不怀疑,会试考第几名不重要,乾坤未定,要到殿试才是定下三甲名次的时候。 要论起对殿试应考的了解,自然是身为首辅的他更有经验。 对着准女婿,刘相也算是不吝惜经验,除了没有透题,该教的全都提前教授了。 转眼,时间来到了二月二十六日,放榜前。 陆掌柜登门,代表江南会馆,向着赵山长发出了邀请,希望他们到重建完毕的江南会馆来吃一顿宴席。 因为在他们刚来京城的时候,江南会馆就对他们有着相助之谊,而且在会馆中住的那些日子,陆掌柜跟大家的关系又都很不错,所以赵山长就接了请帖,答应了下来。 陈松意忙完回来,正好赶上。 她想了想,就让人备了马车一起去了。 到了晚上,重建完毕、迎接新生的江南会馆迎来了永安侯府的马车。 会馆里很是热闹,显然今日重新开张,收到邀请的客人不止沧麓书院一行,不过得陆掌柜亲自站在门口相迎的就只有他们。 见到陈松意跟赵山长、樊教习从同一辆马车上下来,陆掌柜更是喜笑颜开。 在同两位先生打过招呼之后,他才单独向着陈松意笑道:“永安侯亲至,江南会馆真是蓬荜生辉。”然后抬 第237章 第 237 章 一进会馆,那种热闹的气氛就迎面扑来,比起过年的时候还要再热闹几分。 江南会馆在京城的地位不同,今日重建,除了邀请江南几省的富商,还邀请了京城其他商会的代表。 新年之后,京城的商业贸易就在朝廷拿出的几样东西下变得兴盛起来。 不管是那种特殊的灰浆,还是性质出众的金属,对商人来说都是非常有诱惑力的。 要增加产量,在整个大齐推行,就不能只是由皇室拥有,更应该借助民间商会的力量。 现在这些东西被生产出来可以先供战事,但是以后就可以推向民间。 ——他们就是奔着以后来的。 除了这些商人的身影,陈松意还看到了许多江南籍的举子。 明日放榜,今天他们之间还没有民与准官员的区别,甚至在这些背靠大商会的大商人面前,寻常举子的地位还是要低一些的。 陈松意走在赵山长身旁,见到自己等人一进来,这许多大商人的目光就聚集在了自己身后的兄长跟各位学兄身上,吸引了最多目光的还是她的兄长。 她顿时领悟到了另一重可能——今日这些家财丰厚的大商人在这里,是不是也有想趁着放榜前的最后时间,选定目标,来个榜下捉婿? 她猜的八九不离十。 因为她的兄长跟身后的这些学兄当中有好几个“颇有姿色”,所以一路引来的目光最多。 到后面才有人认出她来,意识到她的身份,又注意到最受他们看好的那个举子跟她轮廓有几分相似,应该是她的兄长,这才熄灭了捉陈寄羽为婿的念头,转为看旁人。 刘相招他为婿的消息还没有流传开来。 他们并不是因为知道当朝首辅已经提前下注,而是因为想到他是永安侯的哥哥。 兄凭妹贵,考中进士以后他要谈亲事,有大把的选择余地。 目光多半是不会落在他们商户人家上的。 见到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减少了,陈寄羽还没有什么感觉。 陈松意却稍稍落后两步,来到了兄长身边,对他说道:“幸好今日我跟着来了。” 听见妹妹的声音,陈寄羽低头看她,就听在身旁的妹妹说道,“不然他们为了抢大哥你当女婿大打出手,消息传到相府,让嫂嫂误会了可如何是好?” “什……” 陈寄羽猝不及防,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是为什么。 他看向其他同窗好友,他们没有这么敏锐,被看了也没什么感觉,只是见到这几日在外游玩认识的其他江南举子,都在高兴地同他们打招呼。 很快,陈寄羽在人群中也看到了林詹跟姜致。 林詹年纪还小,姜致已经娶亲,所以他们两个没有这样被人捉婿的困扰。 在见到沧麓书院一行也来了以后,两人原本想要上前来打招呼。 可是见到陈松意,就又定住了脚步。 江南会馆邀请他们来参加宴席,不是让所有人都坐在一起,是给他们分好了各个院子、各个厅。 如果没有陈松意在,那他们两个过来还算合理,可是她在,那他们那个院子就等于是永安侯府的规格了。 两人于是站在原地,远远地点了头便算见过了,没有跟着过来。 陆掌柜给他们安排的还是他们先前住过的院子,宴席设在他们就在这里的时候常去的那个厅。 赵山长笑道:“今日算是故地重游了,陆掌柜有什么要忙的就去忙吧,我们自己在这里就可以。” 陆掌柜却道:“那哪儿能啊,今天我最重要的客人就是赵山长你们。” 本来是还有其他客人同等重要的。 可今日有了永安侯加码,其他客人就由其他掌柜去招待吧。 他带着他们去转了转重新修好的院子,顺便向在风水布局方面显然也很有造诣的陈松意请教了几句,记下了有几处格局可以改动。 等到开宴的时候,他依然留在了这个厅里,满面红光地与众人同坐一席,推杯换盏。 江南会馆的宴席向来是很不错的,大家住在这里的时候就已经觉得很无可挑剔了。 这次会馆重新开张,举办宴席迎客,显然下了血本,又不知从哪里挖来了厉害厨子,叫尝过了宫中御厨手艺跟陈母做的菜的众人都感到惊艳。 “可惜啊,游神医没有来。”陆掌柜向陈松意敬完了酒,遗憾地道,“上回我请他出手医治的朋友现在已经全好了,可以下地走动了,今日他还想当面向游神医表示感谢的。” “医者父母心,病人能好起来,对小师叔来说就是最好的谢礼。”陈松意道,“小师叔不在京城,不如就这样,陆掌柜代你的朋友表示感谢,我带小师叔喝了这杯。” “哈哈哈哈!好!”陆掌柜高兴地与她碰杯,喝完之后,才对桌上的其他人说道,“今日会馆重新开张,各位不如今晚多留一阵,等到会试名次出来再走?” 话音落下,当即便有人笑道:“陆掌柜还没喝几杯,怎么就糊涂了?放榜是明日的事,今晚我们就算留在这里通宵,也是没这么快出的!” “是啊,哈哈哈哈,要是今晚就出名次,我们留在这里又何妨?若是会元今年花落在江南,那就给江南会馆重新开张再添一份彩头!” 不过会试第一这么多年从来没有旁落过,都是横渠书院夺去,今年想来也不例外。 横渠书院有像谢长卿那样的第一人,会元今年想来也还是他们的。 陆掌柜笑而不语。 陈松意见了他的神色,知道他提到此事定然不是无的放矢,难道今晚真的能够见到名次? 她不了解会试的规则,于是看向了赵山长。 赵山长接到她的目光,果然点头,笑着解释道:“虽然是明日放榜,但是今晚就会开始填榜了,只要安排了人在礼部贡院,在他们抄榜的时候就能看到名次。” 嚯!桌上的年轻人哪里懂这些门道? 见到陆掌柜脸上的笑意更深,显然就是有安排人在礼部贡院,今晚便能提前把名次报出来。 江南会馆重新开张,可不是随便挑个日子的。 把江南籍的举子都邀请过来,也不是乱安排的。 “留留留!陆掌柜盛情难却——先生,我们留下吧?” 虽然只是提前一晚知道,但那也少了最后一晚的胆战心惊啊! 而且在他们江南人士的地盘上分享高中的消息,不管是荣光也好,刺激也好,都大大翻倍。 “行,依你。”赵山长抚着胡子点了头。 他对这些规则这么熟悉,怎么可能不知道陆掌柜今日的安排? 不过是一直没说,等到现在才让陆掌柜自己来给这个惊喜。 陈寄羽则是又想起了方才那些朝他们投来的目光,下意识地看向了妹妹。 陈松意也正好看向了他。 兄妹一人的目光一对上,心中同时浮现出了一个念头—— 商人果然是世界上最擅长捕捉时机的一群人。 明日放榜,今日有门道提前得知名次的却不只是江南会馆。 其他会馆——甚至各地举子聚会的酒楼都已经做好了准备,等贡院一填榜,就把上榜的名单立刻传回来。 江南会馆的热闹一直持续到了深夜,与重开之前的清冷黑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宴席上,众人搬出了各种玩法,投壶,行酒令……时间在欢聚中渐渐滑向了深夜。 尽管一夜不眠,可所有人都十分精神。 不管是等着会试名单的举子也好,还是等着他们上了榜,准备榜下捉婿的豪商也好,都异常亢奋。 三更,贡院开始写榜。 所有考官都聚集到了贡院大堂,开始按名次拆中试的考卷,拆开一份,校对一份,最后上名。 堂中的灯火辉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开始上名的榜单上。 写榜的规矩是从最后一名开始写,这次的最后一名前面的序号是四百八十一,显然这次春闱大考一共取了四百八十一人。 “四百八十一……”付鼎臣喃喃地念出了这个数字。 这在历次的科举取士当中,都算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 要知道在前朝刚刚开始实行科举制度的时候,一次取士往往只取一三十人。 在科举兴盛的本朝,一次往往也就是取三百人左右。 四百八十一人,这里面会出多少国之栋梁? 付鼎臣坐在椅中,清矍的面孔被火光照亮,眼中写着期待。 当最后一名被填上去以后不久,在贡院外等待的人就收到了从里面传递出来的纸条。 等在这里的几家跑腿收到纸条,仔细看了一眼,立刻朝着不同的方向跑去。 江南会馆,已经过了精力最旺盛的时刻,各厅现在都安静了下来。 众人有些焦灼地等着随时到来的喜报,不时就朝着门的方向看一眼。 终于,在不知看到第几眼的时候,一个人影从外面跑了进来。 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进来就立刻高声报道:“喜报!今科第四百八十一名——” 所有人听到“四百八十一”这个数,都立刻反应过来—— 这次是一共取了四百八十一人,人数比起往届来要多了超过一分之一。 另外几家会馆、酒楼也在上演同一幕,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等着看这开门红是落在哪里。 江南会馆的报喜人用洪亮的声音报出了今科上榜的第一个名字,“——陈桥县举子陈蔚!” “啊!”听到自己的名字,作为林夫子所教授的学子中唯一一个考过乡试,又跟着赵山长来了京城的陈蔚一下子站了起来,激动得语无伦次,“是我!先生……我中了!我中了!” 第238章 第 238 章 “恭喜!陈兄!” “这第一个开门红就花落我们沧麓书院,哈哈哈哈哈!” 准确算起来,陈蔚并不是沧麓书院的人。 他出自陈桥县县学。 但是现在没人会在意这点小细节。 他从离开江南开始就跟沧麓书院的众人混在一起,不是也是了! “恭喜恭喜啊,山长!” 陆掌柜同样对着赵山长高声贺喜。 取中了就是准进士,甭管是四百八十一名还是第一名,反正最终定名次的是殿试。 第一个取中的就是他带来的学生,好兆头! “哈哈哈哈……好,好!”赵山长抚须而笑。 带着同窗的得意门生上京赶考,如今他考中了,自己也算是没有辜负同窗好友。 陈蔚很开心,厅中的众人一个两个都替他开心。 陈蔚的家境也没有很好,顶多是比之前的寄羽强一些。 他们陈桥县可能就是这样,竹门更容易出贵子。 这一次如果不是山长包了船要带他们一起来京城,他一个人要凑齐路费来是有些艰难的。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取中了,不用三年后再来一次。 这实在是太好了! 在众人当中,陈蔚最相熟的就是陈寄羽。 不只是因为两人同姓,更因为陈寄羽在县学求学的时候,他们就是同窗。 “寄羽!我——!” 陈蔚忍不住走到了他面前。 他自知水平不如他。 在这一桌人当中,其实他是最没有把握的。 见他激动得眼眶都红了,陈继羽也起身握住了他的手。 “你做到了。”他温和而坚定地鼓励道,“可以写信给夫子报喜了!” 陈寄羽真心实意地为他高兴。 不过说实话,刚才听到报喜人说出“陈桥县举子陈”这几个字的时候,他还以为是自己,还差点紧张地站了起来。 第一个名字一出来,守在贡院外的报喜人便立刻回来了。 之后第二次,就要等后面的名字再上榜,集齐几个再跑一趟。 不过各家在贡院外都安排了两波以上的人交替来回。 所以当第一个出来以后,后面的也就快了。 因为这个开门红,江南会馆里一派喜气。 而跟这些充满期待、充满欢喜的学生相比,樊教习就不同了。 尽管这次春闱他也去考了一回,但他看得比学生们透彻。 学生们有种考上以后就一切都好了的想法,可是樊教习知道,考上了才是考验的开始。 一般家中往上三代都没有人在朝中做官,入了官场,就只能靠自己一步一步去挨。 没有足够的气运,那每走出一步都像是走在火炉上,头,走上仕途最开心的就是会试出结果这一天了。 所有人都觉得自己从此光辉无限,前程似锦。 他们这时候不会想到自己的山长也是考过的,还在京城做过官。 最后却站不住脚步,不得不辞官而去。 不过,这其中的艰辛他不会说,赵山长也不会说。 起码这群孩子现在在一起,培养出了极好的同窗情谊,以后到了官场上,也能互相照看。 当然,在樊教习跟赵山长眼中看来,这群孩子当中气运最好的就是陈寄羽了。 只要这次考中,他就跟旁人不同,以后不说是平步青云,也可以说高枕无忧。 第一个取中的名字报回来以后,后面就是接二连三,好几个名字一起。 取士四百八十一,就算每次报三个,也要来回跑好多趟。 京中各大会馆酒楼通宵宴饮,往来报喜的人络绎不绝。 在第一轮江南会馆大声欢呼以后,其他会馆也相继传来了庆贺的声音。 陈松意坐在其中,看所有人一改先前夜过三更的疲倦,都变得精神起来。 随着报回来的名次越是往前,在座众人的紧张就逐渐攀升往了一个新的高度。 等到东方渐明的时候,已经报到了前一百了。 一进入前一百,江南籍举子上榜的频率就变得高了起来。 纪东流得了六十一名,狠狠地松了一口气,接受了众人的道贺。 目前这一桌十几人,以他的名次最高,直到来到四十五名的时候,樊教习的名字出现在了其中。 因为先生的大名对大家来说并不常见,所以当报喜的人来到厅门口,报出樊教习的名字时,众人根本没有反应过来。 还是陈松意先对先生道了恭喜,大家才纷纷回神,然后对着樊教习一阵疯狂道贺。 “恭喜恭喜,恭喜樊先生!”陆掌柜的声音在其中最为响亮。 “恭喜你,一试锋芒,等着你三月初一蟾宫折桂,给我们沧麓书院挣下个大名来,哈哈哈!” 赵山长大笑着,拍了拍樊教习的肩。 虽然这把年纪才考中进士,但这又没什么。 而且老师带着学生一起来进城赴考,师生都考上了,也不失为一桩佳话。 进入到前二十的时候,有了姜致的名字。 进入到前十的时候,林詹也上榜了。 可以说,从江南贡院厮杀出来的五经魁首里,就只剩下陈寄羽没有名次了。 在报喜的名单进入前一百之前,他是不慌的。 可是等进了前二十还没有听到自己,陈寄羽放在桌下的手就控制不住地握紧了。 从开始报榜到现在,厅中坐着的十几人,就只有两个确定自己应该取不上了。 可是对他们来说,这次的失败不过是给下一次积累经验,三年之后再来考一回也没什么。 但作为被各方寄予厚望的陈寄羽,他的压力不可谓不大。 连带着赵山长脸上的神色都传上了几分焦急,朝厅门外看的频率更高了。 他了解自己的弟子,知道他这段时间的进步。 凭他的水准,应当是争夺不了会元这个名次的,一进前五就悬了。 而现在,报榜的声音都已经来到第八了,还没见他。 难道他这一次没有取中?不可能啊。 赵山长心中焦急着,其他学生的成绩都在他的预料之中,没理由到了寄羽这里他就猜错。 如果不是看到弟子那紧绷的面孔,他都要忍不住开口问一问松意了。 “肯定在前五,说不定在前三!” 名次已经尘埃落定的同窗们见状,纷纷开口安慰道。 “就是,你先前在横渠书院对上谢长卿都不输的,怎么有理由取不中?我都取中了。” 说话的是先前在乡试的时候排倒数第二考过的,他这一次都得了个三百多名的成绩,以己度人,觉得好友完全不需要担心。 就在陈寄羽接受了他的安慰,继续等着下一个进来报喜的人时,已经晨光初现的厅门口跑来了一个小胖子。他穿着富贵锦衣,手上戴着好几个金镯子,随着他的跑动哐当哐当地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这么一个半大孩子跑到他们这里来,所有人都是一愣。 却见小胖子的目光在桌上的人之间一扫,锁定了陈松意。 他脸上立刻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欢喜地叫道:“师姐!” 本来早早算过了兄长的名次,坐在这里安静地陪着等,等着见证他取中的陈松意见了他,脸上露出意外之色:“明宗?” 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先前在漕帮的时候由游天代师兄收徒,成为了陈松意师弟的钱明宗。 听到陈松意叫这个小胖子“师弟”,陆掌柜立刻重视了起来。 很快,他就在脑海中扒拉出了这半大孩子的来历—— 钱塘首富钱家的九代单传,漕帮现任帮主的弟弟。 他这一次是跟随着漕帮的船为付大人把后续抄没的一众财物送到京城,还要代替三义帮被诬陷死去的人来接受朝廷的平反。 他也是江南籍的富商出身,来到京城肯定是住在江南会馆的。 因为年纪还小,所以钱明宗一安顿下来,吃完饭就睡觉去了。 结果他睡了一觉起来,会馆里还这么热闹,一问就是江南籍的举子在等会试出结果。 然后再一问,自己的师姐竟然也在,他就立刻奔过来了。 “见过几位先生,各位兄长。” 他先给大家团团行礼,然后坐在了陈松意身边,说起话来叽叽喳喳,一下就冲淡了先前桌上焦急的气氛。 陈松意听他说起了漕帮的近况,还有他这次来京城的目的。 说完之后,他又提到了已经去了蜀中的潘帮主。 “……三爷爷顺利抵达了蜀中,见到了姑姑跟姑父还有我那刚出生的小弟弟,给大哥写了信,差不多过年的时候就收到了。” 陈松意专注地听着自己第二世的外公跟第二世的父母见面,不愿错过其中的任何信息。 而就在这时,报喜的人也来了。 这已经不知是他跑来的第几趟了。 尽管是在冬日清晨最冷的时候,但报喜人的额头上还是渗出了密密的汗珠,一摘下头顶的帽子还冒出了热气。 “喜报——!” 他一出现在厅门口,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他身上。 因为这里剩下最后有机会被取中的,就只有陈寄羽一个了。 果然,他没有叫众人失望,高声道,“陈桥县举子陈寄羽,高中第二!” “啊!好!”一直喜怒不形于色的赵山长第一个站了起来,一掌重重地拍在了桌上,然后大笑起来。 陈寄羽悬了半天的心也同样放了下来,接着便是同窗好友们劈头盖脸的道贺。 因为等待太久了,他们比先前所有人拿到名次都要热情高涨。 “你看!我就说寄羽前三吧!果然说中了哈哈哈哈哈!” “喝酒!叫我们好等,快自罚三杯!” 一群人闹起来,连两位先生都不阻止了。 陆掌柜更是对赵山长的教学能力叹为观止。 带来十四个学生就考中了十二个,还有一个进了前三。 他唏嘘地想道:“从今科以后,赵山长怕是要名扬天下了。” 宫中,一夜没睡景帝同样得到了新鲜出炉的榜单。 他手捧榜单,看着上面一个个名字,有眼熟的,也有不熟的。 他看到了排在第一的谢长卿,也看到了排在第二的陈寄羽,还有更多名字。 灯火辉煌的御书房中传出天子的大笑声:“哈哈哈哈哈哈……好!好!” 谢府,同样一夜没睡的谢家人听到报喜,自家公子夺了会元,顿时合府欢庆。 谢夫人更是喜出望外。 虽然最终的名次还是要殿试才能定下,可这是连中三元之中的第二元,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 再得一个状元,长卿就是大齐建国以来,第二个连中三元的人了! 尤其在想到再过几天就是殿试,结束之后老爷便会进宫去请陛下指婚,谢府要双喜临门…… 谢夫人简直恨不得明天便殿试。 江南会馆,会试榜单全部出来,掀起了新一轮的狂欢。 那些已经看好目标的豪商这便走动起来,准备提前捉婿了。 人生得意须尽欢。 陆掌柜也立刻让人捧上了文房四宝,邀请这些春风得意的准进士在江南会馆留下墨宝。 兄长被众星捧月地捧走了,作为妹妹,陈松意都没能跟他说上几句道贺的话。 不过不重要,回府之后一家人关起门还能庆贺。 她也让人回了府,去跟爹娘说这个好消息。 他们起得早,这个时辰应该已经起了。 钱明宗看着这热闹,被打断的话直到陈松意吩咐完送信的人回来,这才继续接起。 “三爷爷身体大好了,在蜀中很是愉快。他在信中还提到说,在路上结识了一个高人,也跟他一起去了姑父家过年。” 听到“高人”二字,陈松意心下一动,问道:“潘帮主提了那人叫什么吗?” “有。”小胖子埋头吃着刚做好送上来的早餐,口齿含糊地道,“姓林,叫林玄。” 第239章 第 239 章 陈松意一下子站起了身。 她的手带到了旁边的碗碟,让筷子从上面滚落了下来,摔到了地上。 因为其他人都已经出去了,厅中就只剩下她跟小胖子两个人,所以筷子掉落地上的声音格外清晰,这令小胖子抬头看向了她,见到师姐脸上的神色激动。 “……师姐?” 他坐在她身旁,几乎可以听得见陈松意的心跳声。 她的心跳冲击着胸膛,几乎化为实质。 她胸口那一片衣襟都跟着心跳的频率,一下一下地震动起来。 陈松意脑内诸多念头混杂在一起。 师父这个时候就去蜀中了吗? 是的,上辈子爹好像也没说过师父是什么时候到家里来的。 只是她出生两年多,会说话会走路的时候,师父就已经是他们家的一份子了。 他偶尔会短暂地离开,然后又回来。 在父兄去了边关以后,师父他也去了。 如果说在自己出生之前他就去过蜀中,这很正常。 陈松意沉浸在极大的惊喜之中,许久才缓过神来。 她低头,见到在看自己的小胖子。 当初让小师叔代师父收徒的时候,他只知道自己所拜的是麒麟先生,却不知道师父的名讳。 因此,当见到“林玄”这个名字的时候,他也没有把人跟还未曾谋面的师父联系到一起。 陈松意抑制住了自己的激动,重新坐了下来,向着他问道:“潘帮主在信上还说了什么?关于这位高人,他还会在蜀中停留多久,潘帮主说了吗?” 大概看得出陈松意对这位高人的去向十分关心,钱明宗认真地回想了许久,才说道:“三爷爷说,他在路上遇见这位林老先生,邀他同行。他对蜀中挺喜欢的,说是打算来这里寻找跟自己有缘的弟子,应当过完年之后还会在风雷寨停留一阵吧。” 寻找跟他有缘的弟子……没错了,这指的肯定就是现在还在襁褓之中的哥哥。 陈松意露出了放心的神色。 师父一开始去蜀中为的就是哥哥。 后来收自己为徒,那是捎带的。 陈松意放松了背脊,才对看着自己的小胖子说:“快吃,不用看着我。” 小胖子“哦”了一声,却很敏锐地道:“师姐,你要是对这位高人感兴趣,想要去蜀中的话,坐我们漕帮的船啊,很快就到了。” 漕帮改进了船只,航速现在有所提升,比起先前快了将近一倍。 他们的船在名为“大齐动脉”的运河上,飞驰如箭。 听到他的话,陈松意当然想立刻就去。 她想去见自己第二世的父母,去见现在还是个幼儿的兄长——最重要的,是去见身为她精神支柱的师父。 虽然现在的师父还没有像第二世那样收她为徒,但陈松意心中依旧怀着一点期望。 或许师父的眼睛能够看穿自己不可测算的命运,或许他能成为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现在的自己来处的人。 不过不知道也没有关系,她已经尽自己所能,做到了所有能做的事。 剩下再多、再远的,就等着师父了。 这一次,绝对不会再像上一世一样,在他到来的时候只剩下一个千疮百孔、摇摇欲坠的王朝,让他想要拯救都无法拯救。 可惜,现在离殿试都还有好几日,离太后寿辰更远,她不能一个人立刻离开京城,跑到蜀中去。 唯有等厉王殿下、等小师叔回来,然后动身前往边关,走蜀中线,这样就可以去见师父。 在上一世,厉王殿下去风雷寨征召她的父亲成为边关守将还要两年。 这一世,就提前让他得到这一员大将跟克制草原人的阵法,还有师父。 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被簇拥到外面去给江南会馆题诗的兄长又被簇拥回来了。 “学妹!”陈松意看哥哥被拥在中间,听他们高声叫自己,“走!我们去礼部看榜单张贴!” “快来快来!带上小师弟!” 虽然已经提前知道了会试的结果,而且乐都已经乐完了,但怎么也得体验一下会试放榜、在万人之中围观的快乐。 等在榜上看到自己或好友的名字,就大叫一声“x兄!你中了你中了——啊,我也中了!”,收获旁人的羡慕嫉妒恨。 钱明宗一听,立刻吃掉了碗里最后的面条,擦干净嘴就起了身,对着陈松意说道:“师姐!我吃饱了!快带我也去看一看吧!” 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来京城,而且又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盛会,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 有着众人的盛情邀请,又有着钱明宗的殷切期盼,陈松意起了身,在兄长的注视下走了过来:“好,我们去看!” 得知师父的下落很重要,但是亲眼见证哥哥一步一步走向正确的命运也很重要。 礼部贡院外,还没到放榜的时辰就已经人山人海。 几乎所有来参加春闱的举子,只要是不特别差钱或者不特别不合群的,都已经知道结果了。 只不过他们当中的一些是跟闹着要再来看一遍的沧麓书院众人一样,想要亲身体验放榜的快乐。 而更多的则是不敢相信自己没能中榜,一定要亲自过来看一看,看过了才死心。 “来了来了!放榜了!” “让开!” 真正放榜的时候,连放榜的官吏都挤不过来。 最终还要甲士开道,才好不容易挤进去张贴榜单。 年轻人兴致勃勃地往前挤去,像赵山长跟樊教习这样的老人家,依然是远远地站着。 陈松意就站在他们身边,放钱明宗跟其他人一起到前面挤去了。 听着前面不时高声响起的惊喜大叫,“我中了,我中了!”,还有许多明明已经知道名次,还要高声叫出来、引来艳羡目光的声音,简直活力四射。 “我是真的没有想到,寄羽这次能取中第二。”赵山长的声音传来,在陈松意耳边感慨道,“他是我教过最完,他又去问樊教习的打算。 他这次取中进士,是要授官呢,还是要回沧麓书院继续做教习? 陈松意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阳光洒下来,洒在会试榜单前许多人的身上。 像自己的兄长、纪学兄、林詹、姜致……很多人身上都仿佛镶上了金边。 这让她再次按捺下了想要立刻前往蜀中的心情。 就这一回,她还是等看自己的兄长登上状元宝座再说。 会试结果一出,永安侯府很是热闹了两天,来登门道贺的人很多,送礼的也不少,如果不是他们住在安康坊,周围的邻里不多,一般人也不敢上这来,只怕会围得更加水泄不通。 而会试榜单出来以后,刘相上朝都脚下生风。 他早在会试前就已经相中了女婿,还定下了,这个大家倒是知道,不过知道他准女婿是谁的却不多。 但如今看来,他选中的东床快婿考得应当很不错了。 景帝看着自家首辅那春风得意的脸。 对他如此避嫌,完全没有为准女婿谋划,景帝还是很满意的。 这绝对是最聪明的做法,毕竟这次负责春闱的付鼎臣出了名的刚正不阿。 他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人向春闱伸手,会试最终取的这四百八十一人那是优中之选,含金量极高。 而二十七号出榜,三月初一殿试,这中间间隔的几日,就是留给会试上榜的四百八十一人去拜座师、拜房师的时间了。 袁明京察,正好在这个时候回京。 他想去老师的府中拜访,都见到老师那并不算很气派的府门口人山人海。 快要五百人前来拜他,轮都要轮上几日。 付家的门房拿着册子把前来拜访的准进士名字都记下来,给他们各自安排好时间,让他们交错着来见老爷。 见到拖家带口来到府门口,跟其他人明显不一样的袁明,付家的门房认出了他:“明公子!” 然后越过了其他人,这便让他先进去。 剩下站在外面的准进士见到袁明有如此的特权,还纷纷疑惑道:“这是谁啊?怎么这么特殊,能越了大家伙儿进去?”“就是,还拖儿带女……” 有人认出了袁明,立刻道:“这是云山县县令袁明袁大人,是付大人门下的弟子!” 他们只是这一场科举由付大人主考,才跟他有了这一层师生关系,人家跟付大人可是有着正式的师徒名分的。 而且更是在付大人为宦党所排挤压逼的时候受了牵连,被从京中逐出去,逐到了云山县。 现在他归来,地位怎么能不特殊? 听到原来是那位袁大人,先前还在抱怨的人才没了声音,心中却不由得想道,自己若是能早几年考中,也在付大人最落魄的时候拜入他门下,先烧了这冷灶,现在也是一飞冲天了。 “走吧。” 樊教习见了这些人的反应,摇了摇头。 沧麓书院一行来付大人这里都是一起来的。 他们排到明日下午,现在便分别去拜访各自的房师。 房师的府门前倒是冷落多了,毕竟一房取中的也就数十人。 顺利拜见完各自的房师,众人才回府,而陈松意依然不见人影,却不知是为修补大阵,还是在忙其他。 边关。 礼物送达的速度并不如厉王所想的那样快,迟了一个多月才到了裴植手中。 过了一个新年,裴植还是老样子,穿着蓝色的文士袍,耳后的两缕白发风流又不羁。 只是戒了酒,眼中多了清明,少了醉意。 他开启了棋盒,把玩着翡翠雕成的棋子,得知自家殿下已经见到了陈松意,得到她相助了,连带游天都被一并招揽了,脸上只露出了笑容。 “好了,现在就只差我最想见‘麒麟先生’了,说不定也会很快现身。” 第240章 第 240 章 大齐定国设立边关九镇,每一站都有一军驻守。 这其中三镇归属于镇西大将军张世龙。 张家原本是西北豪强,在前朝时就已经镇守西北。 到了本朝,职责依旧没有改变,家中多出猛将,一直有着西北无冕之王的称号。 萧应离离开边关、回去给太后贺寿这段日子,对负责坐镇边关的裴植来说,最主要的问题就是那个杀人的城池跟张家的傲慢。 城池棘手,停下建筑以后,裴植也没有放那些草原移民继续留在那片存毒的土地上。 他把他们分开,分批前往各个边镇,同时还要集中边关的医疗之力,收治那些因为修建城池而生病的军士跟民工。 不是所有的边镇对草原移民都是友好的,尤其他们当中还有很多人的家属亲人是因为要去修建城池所以才染了病,还有些不治身亡,这就加重了他们跟那些跟随殿下回来的草原移民的隔阂。 边境民风彪悍,就算是妇孺老弱,在需要的时候也可以拿起武器上阵杀敌。 常年与草原的冲突跟边关的风沙磨砺了他们的性格,因此一旦打起来就不是小事。 军中也有很多人不喜欢跟蛮夷为伍,其中反应最激烈的就是张家。 这是跟萧应离的志向所不符合的,他要的是打下草原,征服化归,最终大齐四边各族都归于一家。 这些草原遗族跟随他回来,也是因为相信他的这个承诺。 他们跟着厉王拼杀过,就不可能再回到草原上去了,以后他们就是边军的一份子,而他们的家族亲眷也会成为大齐的子民。 但凡是有军事素养的将领,都知道这些草原遗族是何等生猛的战斗力。 而且他们的人口已经经过草原王庭的清剿,年长者大多没有活下来,能跟着厉王回来的都是青壮跟育龄女子。 这意味着人口的提升。 同时也是萧应离先前能够说动老将军,把城建在他的眼皮以下的原因。 张世龙在边关盘踞这么多年,他不是傻子,这么明显的好处,旁人看得出来,他自然也看得出来。 可他如此抗拒,除了因为傲气之外,还有就是心中的怨愤。 原本前任统帅年老,他是最有希望继任统帅的人,他的战绩不错,资历也够,在边关九镇中,除了他们张家的大本营,还有其他两军支持。 眼看十拿九稳,就要坐实“西北王”这个称号,结果空降来了一个厉王。 年纪不到他的一半,却屡建奇功,短短两年在军中的威望就如日中天,最后还杀死了前任单于。 张世龙心中再怎么不爽,面对身份地位高于自己,武力跟军事素养又高于自己的这个天潢贵冑,他也只能甘拜下风。 所能做的,也就是在萧应离不在边关的时候,在这些事情上闹闹别扭,彰显一下自己的存在感。 当前的状况是草原王庭派人去京师和谈,再加上殿下临走之前又击杀了右贤王,让草原人的这个冬天越发的安静。 裴植的主要工作就是坐镇中枢,然后在自家殿下不在的时候代表他去慰问各方将领,给他们送新年礼,还有安排今年的春耕跟战马的买卖。 先前新年的时候,他在厉王的元帅府举办的新年宴会。 张世龙称病不至,只派了自己的儿子来,很是有些不给面子,裴植也觉得没什么。 相反,张家的少将军他倒是很是欣赏。 如果张世龙是真的命不久矣,要从这个位置退下来,换他儿子上去,那边关存在的最大缝隙就能弥补了。 只可惜,裴植觉得就算自己再死三回,张世龙也不会死。 要解决问题,只能从父子分化下手。 不过这还不够,要是能进一步削弱张家的势力,找到新的将领来镇守其中一座边镇就好了。 然而纵观天下,他也想不出有什么可以替代他的人。 其他的将领在军事能力跟忠心上都可以比得上他,可唯独在阵法这一方面,张世龙可以说是独步西北,无人能及。 “真希望时间能过得快一些。” 铁甲见到自己的主人把玩了一阵新收到的棋子,忽然冒出了这么一句感慨。 他显然不是在期盼厉王殿下能快点回来,而是希望跟他一起行动的陈松意能快点到来。 他就是有种莫名的感觉,她能够集齐每一个他们所需要的人。 最后张家这个问题怎么解决,说不定也会落在她身上。 而且朝廷先前拖着的封赏军功都下来了,现在她是亭侯,他也是亭侯,她一来,自己肯定能轻松很多。 镇西大将军府。 这一次,厉王回京请下的封赏,也搬到了大将军府。 张世龙的爵位虽然没有提升,但是食邑增加了。 作为在厉王站露头角之前占据着边关第一猛将名号的猛将,他跟其他武将一样,都有着高大的身躯,还有标志性的漂亮长须。 大概是因为气血旺盛,所以哪怕已经快要半百,他的须发依然茂盛黑亮,没有半点像生病的样子——先前他不去那个宴会,生病果然只是借口。 “厉王在也就罢了,厉王不在,我干嘛要去?” 他在厉王面前愿意低头,但不意味着对着厉王的军师,他也同样给面子。 而听到这些请封下来,裴植都有了亭侯的位置,自己却只是增加了食邑,张世龙脸上就泛出了恼怒。 他觉得不值。 像这种没有上战场、成天饮酒、与寡妇私混的人都得到了爵位,而自己世代忠良,抵抗外敌,也没有得到统帅之位。 没意思。 张世龙把手中的熟铜棍往旁边的武器架上一抛,“砰”的一声沉闷重响,铜棍差点把两个士兵扶着的武器架给压塌。 他接过毛巾擦了一把脸,又随手扔回了盆里。 哪怕在阳春三月、边关寒意未消的时候,他袒露着上身也丝毫不觉得冷。 一想到太后的寿辰过完,厉王又要回来,一切又要回到先前的样子,张世龙就觉得憋闷。 就在这时,他的军师从外面风风火火地进来,见到刚刚擦完身体、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袍的主公,立刻便知道他心情不好,也知道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你从哪里来?”跟他相比,他的军师可以说是兴致高涨,一副有好事要跟他说的样子。 “主公好眼力,属下急主公所急,所以想了一计。” “什么?”张世龙狐疑地看着他。 什么样的计策可以让他从现在这种憋闷的心情中摆脱出来? 他的军师笑了笑,挥退了门外守着的人。 等到厅中只剩下他们二人,这才说道:“主公不愿与那些草原蛮夷为伍,其他将军心中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只不过因为厉王殿下来了边关,把草原人打得太狠了,而且连连作战,穷兵黩武,死伤率极高,所以才要收纳那些蛮夷为边境子民,拉回人口,之后说不定还要通婚。” 听到“通婚”两个字,张世龙的脸色就越发差劲了。 军师观察着他的神色,道:“也正是因为这样,主公才没有成为真正的西北王,张家的荣耀也不及从前。” 想想看,要是没有厉王横空出世,边境归他统帅,跟草原拉锯几年,等到草原雄主年老,张世龙想要杀死他也不是什么难事。 厉王的爵位已经走到了顶,但张世龙还没有。 这样的功绩归于他身上,足以让他成为真正的异姓王了。 “说重点。”张世龙越听脸色越沉,这种事情他不知道吗?可人就不是他杀的,有什么用? 军师忙道:“现在草原那边也是不想再扩大战局,希望能跟大齐和谈,跟边关共处。” 张世龙冷嘲道:“他们想和谈,想有什么用?京师的动静你没听见吗?而且这次封赏这么快就下来了,那么多人爵位都升了两级,就是鼓励军心,在京城的草原使团还不知死没死呢。” “所以草原王庭急啊。”军师道,“他们又派遣了使者过来,想……” 张世龙眯起了眼睛,目光如箭地射向自己的军师:“他们派了人来,然后找上你了?” “军师!”他冷下了脸,一拍桌子,怒斥道,“私下去见他们的人,这是通敌叛国你知不知道?!” 军师一下子跪到地上,两手抱拳向着他表明忠心:“属下没有通敌叛国的意思,属下去接触他们全是为了张家的地位,为了解主公的困境!如今只是跟他们接触,又不是要答应什么,只是约定一二,在必要时可以生效。” 张世龙的神色变化起来,显然没有先前那么坚定。 他是信自己的军师的,他一心向着自己,向着张家。 “主公,要打过去是不现实的,就算是厉王殿下也做不到这一点,放弃眼前的和平,继续扩大战事,只会将整个大齐都拖垮。退一万步讲,如果厉王殿下真的成功了,那边境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张家又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他前面说了这么多,就只有最后这句话直击了张世龙的心神。 是的,如果边境的狼已经死了,那他们这些守卫又还有什么存在的必要? 到时别说是恢复往日荣光,就算是想要保持现状都不大可能了。 “起来。”他最终伸手扶起了自己的军师,沉声道,“既然人已经来了,那就去见一见吧。” 第241章 第 241 章 这座边陲大镇由张家几代经营下来,繁华不输关内。 因此,这里也是从前草原人叩边劫掠的时候,最喜欢冲击的地方。 依靠军阵跟悍勇不畏死的将士,张家历代掌权者过渡时,都轻而易举就积累了足够的军功,得到了朝廷的看重,实现了地位的提升。 张世龙是这样从他父亲手里接过军队的。 原本他跟他儿子也应该是这样完成交接,可是现在似乎机会并不大了。 边关男子高大,百姓悍勇,哪怕高壮如张世龙,在换上一身低调的布衣微服出行的时候,走在人群当中也不是明显。 他的军师跟他一样,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带着他去了城中的一座酒楼。 酒楼里很是热闹。 自从打赢了草原人,安稳地过了一个新年之后,城中的气氛就松弛下来,欢乐占了上风。 张世龙并不喜欢这样的氛围,这跟肃杀的边关是完全不搭的。 草原的狼被斩断了爪牙,边关的守卫沉湎于欢乐之中,久而久之就会不复从前的锐气,失去立足的根本。 “老爷,这边。” 军师走在前面给他带路。 一登上二楼,张世龙便看到了一张张没有隔挡的桌子,还有坐在桌前痛快喝酒吃肉的边关汉子。 这里没有雅间,也没有屏风隔开,草原王庭派来的人竟然敢在这个地方现身,也不怕被发现? 要知道,就算是跟中原人长相差别不大的草原人,身上也始终有着异族的气质。 只要是在边关久了的人,轻易就能认出来。 可是他的军师领着他往靠窗的一个位置走,目标明确。 仿佛那里坐着的就是他们今天要见的人。 在那里只坐着一个穿着文士袍的青年人。 他虽然只是安静地喝茶,什么也没做,但却明显跟周遭的一切区别开来。 张世龙眼角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在这人身上,他察觉到了一些跟裴植很像的特质,叫他本能的不喜、忌惮。 仿佛察觉到他的视线,那个垂着眼睛、正在温文尔雅地喝茶的青年也抬起了头,看向了他。 草原王庭派来见他的使者竟然是个中原人,张世龙目光中带着几分冷然地确认了,难怪敢混进边陲大镇中,丝毫不担心被发现。 …… 云雾缭绕,山巅见雪。 哪怕已经入春,溪水解冻,阳光一天比一天炽热,山巅的雪依旧不化。 山下的小镇从前跟外界只有一条小路联通,后来官府发起徭役,修了一条能供两辆马车并排行驶的路,把小镇跟前后百里贯穿打通了,镇上的人烟才多了起来。 正是清晨,草叶上的晨露还没有被蒸发的时候,一辆牛车从林子外经过。 坐在车上摆着的箩筐里、跟着爷爷一起去镇上卖柴的小女娃看着林子的方向。 从小到大,长辈们都告诉她不能往这个林子去。 那是山上的仙人的地方,凡人是不能进去的。 别说是像只有那么一丁点高的她,就算是成年人进去了,也要迷失在里面。 找不到路出来,最后活活饿死。 这让小姑娘每次路过这个林子的时候,都会忍不住盯着里面看。 然后,她就见到空气中仿佛生出了波纹,接着眼前就凭空出现了几个人影。 “爷爷……”小女娃连忙从箩筐里伸手去抓爷爷的手臂,要让他去看从林子里出来的那几个人,“快看……” 里面既有吴带当风的坤道,又有比她年纪大一些的童子。 所有人看上去都是如此的仙气出尘。 ——她是不是见到了山上的神仙? 赶着牛车的老人顺着小孙女的力道转头看去,正好见到这一行从山上下来的人。 他连忙停住了牛车,按着自己的孙女,恭敬地向他们行礼。 几个天阁弟子带着随身的童子向他还了一礼,然后以似慢则快的速度从林子的入口离开,走向了镇上,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赶牛车的老者这才放下了手,被他按着一起行礼的小女娃也总算抬起了头。 牛车又再次向前行驶起来。 “爷爷!”小女娃两手扒在箩筐上,两眼亮晶晶地向着自己的爷爷问道,“刚刚那些是不是住在山上的神仙?” “神仙?”老者笑了起来,说道,“差不多吧。” 一开始,他们见到这些从山上下来的仙人的时候,都以为他们是传说中的神仙。 但是这些仙人表示,他们只是修道者,并没有超凡脱俗。 就像刚刚那一行,老者知道这是每隔一段时间都会下山来的修道之人。 他们要去镇上采购食物,也采购一些生活必需品。 山上太冷了,能种粮食的地方很少。 他们还没有到像神仙一样餐风饮露,靠吸收日月精华就能够生存的程度,于是会到山下来补充食物。 除此之外,他们平时就不出来了。 不过一旦山下有什么天灾的时候,他们一定会下山帮忙。 在老者印象当中有过好几次,像是两次瘟疫、一次蝗灾。 再是一次修路,徭役过重,百姓不堪重负,都是他们出手帮忙。 而且,他们还会带回一些在灾难中失去亲人的孤儿回山上。 或是收入门墙,或是抚养长大,在山上做一做杂事。 刚才那些跟着离开的童子里面,说不定就有哪个是从周边的村镇收养回去的孤儿。 有了这些烟火气,他们也就不再是高高在上、毫无温度的仙人了,但却叫百姓更发自内心地尊崇。 再说了,就算不是神仙,这样的身姿,这样的手段,这样守护他们、帮助他们,跟真正的神仙又有什么区别呢? 这些小孙女还不懂,老者就没有和她说,只是再次告诫她不要往林子去。 刚才她也看到了,“神仙”一个月才下来一次,她失落在里头可就出不来了。 牛车慢悠悠地走了一路,等去到镇上的时候,早集已经开始了。 已经过了新年,镇上的年味也渐渐褪去了,只剩下红色的春联窗花还贴在门墙上。 负责采买的天阁弟子已经买好了粮食,买好了炭,还买了些布料。 几个童子在早集上看到这时候有果子,也买了。 他们每次一来采购,买的东西就能装上好几车。 跟他们交易的商家只需要把东西送到那片林子外,然后就可以离开。 其中几人已经随着装好车的东西先回去。 唯有一个坤道来到了镇上的客栈。 天阁在外的弟子跟故人往天阁寄信的时候都会寄到这里来。 他们隔一个月下山一次,就会来这里收一次信。 客栈也算是天阁的产业,客栈掌柜见她到来,立刻把这个月堆积的信取了出来。 其中最大的一件就是一个木匣。 “这是从京城寄来的。”掌柜道,“刚到不久,检查过了,没什么问题。” 说完,他又把这些信件都打包到了一个包袱里,交给了眼前的坤道。 取了信的她对掌柜点头行礼,随后转身离开。 对山上下来的这些行走能不说话则不说话的性格,掌柜的早就习惯了,看着她身形一下子就消失不见,于是又低头拨起了算盘。 等拿着一包信件的坤道身影再出现的时候,负责采办其他的弟子也回到了林子外。 天上的太阳已经变得有些炽热。 他们给了辛苦跟来、又要推车回去的百姓报酬,便带着那些随便一车都要两人合力才能推得动的东西回归了山林。 帮忙送货的百姓喘息着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只觉得他们每次走都是一下就不见了,看几次都还是觉得震撼。 “那么多东西呢……他们一手就提动了,这应该是练了什么神仙功法才能做到的吧?” “要是我也能练就好了。” “你练?练了做什么,练了更有力气扛包吗?哈哈哈哈!” 几人取笑着说出这话的年轻人,然后重新推起空荡荡的板车往镇上走。 等到林子外的人全都离去之后,一个道人的身影才缓缓现了出来。 他先前竟然不知站在何处,用了什么障眼法,不光这些普通人没有发现他,那些下山来采买的天阁弟子也没有发现他。 他臂间搭着拂尘,站在入口前,缓缓地抬起了头,看着山巅萦绕不散的云雾。 “天阁……”他看着这个自己已经不知多久没有回来的地方,感慨了一声,“实在是久违了。” 他叛出天阁、追寻道术的极致,也曾经受到阻拦。 然后,他便让对方付出了代价,并且在天阁面前划下了一道准线—— 天阁不入世,他可以不找他们麻烦。 毕竟天阁的许多东西都可以让一个王朝兴盛,留着这个地方对他来说很有用。 但这任天阁行走手伸得太过界了,他应该回来给他们一些警训。 下一刻,一阵风吹过,道人向前踏了一步,不见了踪影。 …… 京城。 三月初一的殿试,全城瞩目。 天刚蒙蒙亮,今科通过会试被取中的四百八十一名准进士就等在了皇城外。 他们当中既有像樊教习这样年长的,也有像林詹这样还是个半大少年的。 殿试将会在奉天殿举行,只考一日。 应试的准进士做完题交卷之后,会糊名送入东阁,由十几名读卷官进行评审。 殿试的考题由天子钦定,读卷官则由三名宰辅、六部尚书等大员组成。 四百八十一份卷子被评出来之后,最,今科的前三名也会从这十份卷子里决出。 但殿试是为天子取士,读卷官只有评分、推荐的权力,却没有替天子决定的权力。 尤其当今还是一位有主见、有雄心,更经过朝堂掣肘的帝王。 他要选择谁来做这前三甲,释放怎样的信号,这次全都要由他的心意来定。 第242章 第 242 章 四百八十一名准进士,按照名次列队而行,由礼部官员引着走御街、入皇城,又过端门、午门,进入大内。 此时天光已经大亮,春日的朝阳跟其他季节相比,就是有一种不一样的蓬勃感。 光芒照在这些准进士的身上,像是令他们自己内在生出了耀眼光辉。 按照会试的名次排,走在第一的是谢长卿。 明明四百多人在这里排队等候进宫的时辰很早,却还是有许多马车前来远远围观,主要看的就是谢长卿了。 “谢郎风姿,果真是天下第一。” “嗯!我看今科状元非他莫属。” 马车帘子后,脱去了厚重冬衣、换上明艳一些的春裳的京中闺秀望着这个方向,大多数人的目光集中在谢长卿的身上。 有他在的地方,其他人从来都容易沦为陪衬。 不过也有人注意到了排在第二的陈寄羽,其中几辆马车上的人就问道:“那是谁,排第二那个?” 虽然看起来衣着很普通,但是气质很好,长得也好,哪怕站在谢长卿身后也不能叫人忽略。 在她们的印象当中,可没有几个人能做到这一点,而且排在第二的这个又这么面生,没见过啊。 主子问起,她们的下人自然很快就去打听消息。 很快打听回来,他们便告知自家小姐:“那是永安侯的亲生兄长。” “永安侯的哥哥?他也是这一科的考生?” “对,据说在乡试的时候在江南贡院拔得头筹,这一次会试又得了第二。” 那很不错啊……问话的人便想起陈松意长什么样,再想到方才远远的惊鸿一瞥,见到陈寄羽英俊的侧脸,觉得很合理。 而当看过了他们两个,把目光往他们身后移去的时候,众人就发现直接出了一个身高断崖。 走在第三位的是个半大少年,年纪比起林詹来还要小一点,正是从边关赶来赴考的神童元吉。 他跟林詹本来是这两届科举里最耀眼的少年天才,一个是今科榜眼,一个是下科状元。 他一横空出世,直接夺走了林詹的注意力,本来想着跟陈寄羽再定胜负的林詹,现在心中更在意的对手成了他。 元吉从边关过来,是差不多踩着春闱的时间抵达的。 一来没休息两天,就直接进了考场。 之所以会拖延了这么久,是因为他爹在帮厉王殿下修建那座大城的时候,同样染上了怪疾。 他担心父亲,于是留在父亲身边侍疾。 幸运的是,元大人因为在建城的地方停留的时间不长,所以症状不算特别严重。 在大夫全力整治以后,他有所好转,便让本来已经打算不来的儿子安心上京赶考。 元吉虽然来得匆忙,而且在最后的时间没有怎么准备,但他终究是有着神童之名的天才少年。 在边关那样的地方,他的名声都可以传到京城来,他这一次会试的名次排在了第三,可以说是非常不俗。 而因为他赶上了,所以付大人这一次也得以见齐自己命定的学生。 拜会座师的时候,陈寄羽跟纪东流是结伴同来的,元吉则是一个人。 付鼎臣自己是庶吉士出身,对于弟子能在春闱里考取多好的名次并没有什么要求。 只要是有用之材,跟自己前面收下的两个弟子一样值得,他就愿意为他们遮风挡雨,让他们能得以成长。 不过他们三个一个是会试第二,一个第三,就是纪东流也在前一百名之内,要进入二甲绝对没有问题。反过来是自己想要把他们都收入门下,似乎还有点不大容易。 在今日入宫参加殿试的四百多名准进士进来之前,帝王已经上座,文武百官也已经朝拜过。 等到他们来到奉天殿,便是在丹墀东西两侧,再向帝王跪拜行礼。 付鼎臣回想着,除了他们三人之外,还见到师弟的学生也来了。 杨佐也很不错,排在九十八位,性情倒是不像他的老师。 还有他那一个二个知己故交的学生,他都见了。 虽然是自己写信让他们的老师回来,而他的那些老友却一个个没有动弹,只是派了自己的学生先来,付鼎臣也没有格外了,他们教出来的学生哪会有不行的? 等殿试结束,赐了进士、同进士出身,在京城留不下来,要去往别处历练或是如何再说。 当四百八十一名考生抵达,向着帝王跪拜行礼的时候,阳光已经十分明亮了。 行礼之后,景帝便立刻颁赐策题,然后由礼部官员发放考卷,考生入座,准备答他们这次科举的最后一题。 四百八十一人今日全都到齐,这场考试景帝格外体恤,无需他们准备任何东西,就连中午的午餐都由光禄寺准备,为两个馒头、一碗汤。 殿考将持续到下午,会试名次只是殿试的入场资格,不能决定最终的名次,就是因为这最后一道题综合看实力,也看运气,毕竟考一整天几篇八股文难做,但用同等的时间来做一篇就容易多了,也更易出精品。 陈寄羽会试考取了第二,考试的座位自然坐在前排。 原本今日殿试在开考之前,陈松意也是能够进宫来,跟考场官员以外的文武百官一样,先看他们一眼的。 不过她很是潇洒,完全不在意,只检查过了陈寄羽今日进宫要穿的衣饰,阻止了想要拿料子更好、更华贵的衣服给他换上的母亲,让他用平常心考试。 “就算是陛下走到面前看你们答题,也不用过于紧张。” 留下这句话,她就出门去修补剩下的最后那部分阵法。 陛下亲至,应当不大可能。 天子所在离考试的地方这么远,怎么会—— 就在陈寄羽一边起草,一边想起这事的时候,右侧的光芒被挡住了。 他在纸上草拟文章的笔顿时一顿,眼角的余光瞥见了一角明黄色的龙袍。 陈寄羽:“……” 他的听觉灵敏,听得到身后有人碰到了笔洗,差点打翻砚台,还有嘶嘶地倒吸凉气的声音。 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有心理准备会在这个时候见到天子圣颜。 他们想不到陛下会亲自下考场来看他们答题,顿时压力增大。 压力一大,自然思路也跟着混乱了,前一刻还在想着该怎么破题、怎么作答,现在都化成云雾消散。 早早期盼着这一日,所以等他们一开始作答就从殿中出来、来看他们作答的景帝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见到有不少人在望着自己,神情惊慌。 等自己的目光一投过去,他们就又都慌忙地低下头。 可却像是完全忘了要干什么。 景帝从陈寄羽身边离开,在考场中慢慢地绕了一圈,看到不少人察觉自己到来都是脸色发白、额头渗汗,要么写字的手颤抖,要么什么也写不出来。 也有完全心神沉静在题目中,根本不知道身旁多了个皇帝的,比如这个——纪东流。 景帝的目光在他的名字上停留了一刻,就看了看他所写的策论,暗暗地点了点头。 这里面很多人还是没有达到他的预期,自己不过站过来看一看,他们就承受不住压力了。 那来日怎么能够站在他的朝堂上,承受比这更重的压力? 像纪东流这样完全察觉不到他到来的,或者是在发现他之后还能够迅速定下心神、继续完成文章的,景帝都在心中记下了名字。 等到那股充满压迫力的威势从这一片离去,许多人才松了一口气,感到空白一片的脑子渐渐恢复过来,再想起自己刚才的表现,落入帝王的眼中岂不是先失了印象分? 还好,景帝巡视了一圈,心中大致有数之后,就从考场上离开了。 众人恢复了考试状态,决心要从卷面上拿回分数。 他们上午写完,下午誊抄,然后陆续交卷,被糊上名字送往了东阁。 已经在这里等着的读卷官立刻开始评审,将卷子分为一二三等,并将最后评选出来的十份一等卷明日呈给帝王。 这一次参加殿试的人数之多、阅卷的工作量之大,让东阁从下午有人交卷就开始忙起来,一直批到凌晨。最后那十份一等卷是有一番争论的,这一次取的人多,里面惊才绝艳之辈也多。 这十四名读卷官中,除了少数几个担当了会试考官,见过了各房、各省的一些优秀举子的,其他的都没有对这一次取的四百八十一人一窥全貌。 现在他们的卷子一并放上来,才真正是难以取舍。 天色已暗,东阁里却依旧灯火明亮,一群执政大臣在这里吵得不可开交,面红脖子粗,谁也不服谁。 “你说,你手里那份卷子能进一等,为什么我手里这份就不能?论评分,我这一份比你那一份还多了个圈!” “那你怎么不说你那份比我这份还多了个叉呢!” 两边彼此都说服不了对方,眼看着要上演全武行。 作为首辅,刘清源本来应该要去劝的,可是作为他们手上拿着的其中一份卷子主人的准泰山,他这个时候却是最好不说话。 就在这时,景帝负着手从外面走了进来,开口道:“吵什么?这一届准进士的文章那么精彩,让你们为了定前十份一等卷吵得这么厉害,都要打起来了?” “参见陛下!” 一般这个时候帝王是不会出现在东阁,来跟他们争抢定卷子等级的权利的。 但是景帝要来,他们也不能让他出去。 景帝让他们平身,然后问道:“像这种精彩的、让你们难以取舍的,有几个?” 得到了答案之后,景帝扬了扬眉,笑道,“这好办,那就选十五份,让朕来为难。” 第243章 第 243 章 帝王定下解决方案,省去了他们的为难,谁听了要不说一句“感谢陛下体恤”? 虽然这跟原本的规则不一样,但这一次取士的人数多也是事实。 而且为天子取士,当然是天子说了算。 于是刘相第一个领旨:“谨遵陛下旨意。” 见问题解决,自己的执政大臣不用再吵了,景帝便示意他们继续。 尽早选完这十五份一等卷,尽早回去休息,明天还要去文华殿读卷。 嘱咐完之后,他便又施施然地走了,仿佛来这一趟只是为了这一件事。 “皇上起驾——” 听见外面宫人尖而细的嗓音响起,代表着帝王远去,东阁中又再次恢复了先前的气氛,只是没有再那么剑拔弩张。 先前那两个要掐起来的大员也不用争了,十五份卷,多了五份余地,他们手里拿着的都能放进去了,甚至还能在剩下的部分里再挑一挑。 “陛下这一趟来得好啊。”刘相两手插着袖子,默默地站到了付大人身旁。 这一次审卷不光谢谦要避嫌——礼部来的是右侍郎,而不是他这位新任尚书,就连三位宰辅里也就只有刘相一个人来了。 王相跟林相因为他们的子侄这一回都考上了,所以读卷官当中也没有他们的位置。 在一众执政大臣中,跟刘相比较能对等交流的,就只剩下了枢密使付鼎臣。 付大人点了点头,赞同了他。 十五份一等卷选出来,接下来就是要再酝酿一下,把这十五份卷子的名次排出来。 今科的前三甲就要从这十五份里出了。 尽管最终决定权是握在陛下的手上,可是十五人名次要怎么排,也是要他们先进行权衡的。 剩下十几人在为名次斟酌,两位地位超然的大佬却是站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交谈,并没有在这个时候伸手的意思。 从十五名往上排,前头倒是没有什么,就是到了前三的时候,众人又产生了分歧。 前三名的卷子跟会试的时候一样,第一名依旧是谢长卿。 但来到第二跟第三的时候,他们却犹豫了。 剩下第二、第三两个空缺,等着被填上去的两份卷子,一份属于陈寄羽,一份属于元吉。 “陈寄羽固然是好,但是元吉也很强啊,而且年纪还这么小,不愧是少年神童。” 要不是他这一次来了,在会试中大放异彩,他们都要考虑把在十名左右的林詹往上提一些了。 少年神童,是非常特殊的一种存在,既可以视为吉兆,又可以视为政绩。 如果在地方官的管辖下出了一个这样的少年神童,就足以让他的政绩多上一笔了。 有人低声道:“再者他又是来自边关,那是厉王殿下的地盘……” 不管怎么样,都应该把他排在前面。 可是也有人反对:“如果就因为这些,要把陈寄羽放到第三去,我是不认同的。元吉出身大家,能成少年神童不奇怪,像陈寄羽这样的农门之子可以走到这一步,才是真的能够激励天下读书人。” “不错,陛下现在想做的不就是揽尽天下之士,消除世家的垄断影响,鼓励百姓读书开智吗?陈寄羽的文章比起第一的谢长卿也不差了,把他排在第二我都尚觉得勉强接受,怎么还能退让到第三去?” 眼看着又要为怎么排第二名跟第三名而吵起来,持不同意见的双方忽然想起这东阁里还有两位大佬没有开口,于是动作整齐地朝着刘相看去。 论起对帝王心思的了解,揣摩陛下的喜好,整个东阁里没有人比刘相更擅长的。 那么陛下是会更倾向于取一个少年神童榜眼,还是一个农门贵子榜眼? 正在跟付大人说话的刘相:“……” 看他干嘛? ——要是让他来,他更喜欢状元郎女婿,肯定会把自己女婿放在第一的! 可惜不行,他不能在事情就差最后一步的时候搞砸了。 于是他伸出一只手摆了摆,表示自己拒绝,不想参与这个名次定夺。 “老夫的准女婿还在这里头呢,虽说没有正式成亲,但总要避嫌。” 如果不是三名宰辅总得出一个来东阁,他都要避而不来了。 于是,众人又看向了这一次春闱的主考官,看向了这位相外之相:“付大人?” ——这二三名怎么放? 在他们殷切的目光下,付鼎臣走上前来。 他没有像刘相一样拒绝,而是伸手来接那两份卷子。 拿着那两份卷子的两位大人心中一喜,把卷子交给了他。 接着,付鼎臣就来到排放好的十五份一等卷前,把陈寄羽放在了第一。 然后,又把原本第一的谢长卿转到了第三。 最后将元吉放在了第二。 “……” 东阁里一片鸦雀无声。 不光是其他读卷官,就连当朝首辅看到他的举动都以为自己看错了,随即一阵狂喜—— 好哇!不用老夫自己动手,准女婿的卷子都排在第一了! 中的一众执政大臣心中都冒出了同一个念头—— 付公!您是不是跟刘相互换了身体? 为什么这种投陛下所好的事,你能做得这么熟练? 像这样又释放革新信息,打破垄断,不再取横渠书院为第一,又给许多连寒门都算不上的读书人以激励的排名方式,分明只有“一切以陛下的喜好为准”的刘相才做得出来,怎么偏偏是你做了! 迎上他们的目光,付鼎臣眼中并无波澜,只道:“不是问我该怎么排吗?” 在他身后,陈寄羽、元吉、谢长卿三人的卷子一字排开。 “他们三个的策论我都看过,都很好,虽然优点各不相同,论文采,谢长卿更胜一筹。 “但考虑到朝堂要做什么,陛下要做什么,换陈寄羽来当这个第一比谢长卿更合适。而且他的卷子是你们打的评分,跟谢长卿分数一样,没什么可说的,就这样定了吧。” 众人听到这里,觉得也是,分是他们一起打出来的,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于是点了点头:“把谢长卿放在第三,若是陛下点了探花,那就是父子双探花,以后一门二学士……” 再加上一个农门贵子状元,一个少年神童榜眼,这一届春闱就能同时出三个佳话,比一开始的排位效益大多了。 只是好是好,效益最大化是最大化,但还是忍不住觉得谢家太不容易了。 谢学士就是因为长得好,所以哪怕有着不输状元的才学,还是被点为了探花,就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够弥补自己的遗憾。 可是没想到,这一次倒是不会因为长得太好看就跟状元失之交臂了,却输在了别的考量。 临离开东阁时,便有大臣忍不住道:“若是这前三甲的排名陛下分毫未改,那改日我们就去请谢尚书喝酒吧。”——也算是赔罪了。 第二日上朝结束,景帝端坐文华殿,开始听读卷官读一甲候选卷。 听到第一的时候,帝王脑海中便立刻浮现出了那日陈寄羽写在纸面上的文字,眉角不由得扬了扬。 将他排在了第一?这是谁排的? 是在揣摩朕的心思,还是凭他们的喜好? 看刘相那样,会试开始之前就先提前来宫中向自己坦白,会试跟殿试的时候都恨不得避嫌不去,应当不是他。 听完前三,景帝又往后听了两卷,最后等那十五份一等卷都乘上来,御笔亲批,重点呈上来的名次跟自己心中前三甲一模一样。 他的大臣们如此投他所好,或者说跟他如此心有灵犀,景帝都有些不习惯了。 他本来打算等他们把卷子呈上来之后,自己来亲自更换一下名次的。 原本他还觉得自己这次一意孤行,要把谢长卿从第一移下去,对他们父子来说都有些不厚道。 可现在竟然都不用他来动这个手,他们给的结果就跟他想的一样了。 景帝于是照着他们呈上来的卷子名次定下了状元、榜眼、探花,然后又顺手调换了一下后面的两个名次,就让他们拿下去填榜。 尽管明日传胪大典之后才是真正揭晓金榜,但今日考生就已经早早等在长安门外。 毕竟明日传胪大典上,状元要代表众人上书谢恩,总要今日先提前得知结果,有所准备。 陈寄羽跟谢长卿二人仍旧是一众考生中最显眼的存在。 今日他们在这里等结果,远处一样有不少马车远远围观。 两人虽然被视为劲敌,但彼此之间门的气氛却不算剑拔弩张,等待放榜的时候还能够不时地交流几句,然后才被各自相熟的好友隔开。 远远地看到宫中宣榜的人出来了,长安门外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金榜出来了!” 这时,跟各自好友交谈的谢长卿跟陈寄羽也都停下了,齐齐朝着那个方向望去。 负责宣榜的官员来到他们面前,没有等待太久就开始宣榜:“一甲第一名,陈寄羽!” “一甲第二名,元吉!” “一甲第 第244章 第 244 章 一甲第一竟然不是谢长卿! 众人哗然,甚至宣榜的官员后面报起二甲的名单来,都没有多少人在听了。 会试第二跟第三的陈寄羽和元吉各进了一位,成为了今科状元跟榜眼。 会试第一的谢长卿则得了第三,被点了探花。 不止是谢长卿本人怔忪,就是陈寄羽也不由得看向了他。 但很快,他投向谢长卿的目光就被周围涌上来道贺的众人阻挡了。 “恭喜寄羽兄!” “哈哈哈哈,好小子!你老师知道了要高兴坏了!” 曾经在横渠书院交手辩论、不分胜负的两人,在会试中分出了高下,然后在今日又再次胜负逆转。 而这一次,就是真正定下了。 …… 长安门外一片热闹,离得远的人尚不知道谢长卿已经跟状元失之交臂。 身在大阵中的陈松意却是第一个知道了。 就在金榜名次出来的瞬间,整个王朝的气运猛地暴涨了一截。 这一下不光补回了先前在地动中消耗的部分,而且不知从哪里又倒吸了一波。 在她的视野中,今日刚刚补全的大阵光芒大盛。 甚至胜过了春日的太阳。 作为身在这座大阵中、跟阵势联系最紧密的人,陈松意非常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布置回去的符文、阵法里自己增加完善的那一部分,在这一刻都变得更加牢固、同整体更加融洽起来。 她在阵法方面的造诣算不上厉害,只能做到勉强修复,却做不到增强。 现在王朝气运暴涨,反哺阵势,不管是护国神木还是书院石碑,都得到了滋养。 在随她一起来修补京城建筑的官员惊呼声中,少女一个飞身上了高处。 站在他们今日修补的这座高塔上,陈松意居高临下地看着恢复光芒的阵法。 大阵光芒伸缩,犹如呼吸,覆盖了整个京师,朝着城外延伸。 陈松意穿着青色官袍站在风中,手握栏杆支撑着自己,目光随着光芒伸缩看向远处。 她之前原本在想着一件事,就是等离开京城前往边关,自己要跟大阵断开连接。 无法把从王瑜公身上转移来的气运彻底切割的话,那她离开就会把散入阵中的气运抽回。 那样的话,刚刚修复好的阵势又会猛地回落一段,会对整个王朝都会有所影响。 可是现在,陈松意站在高塔上,望着长安门方向那股冲霄的、凝成麒麟瑞兽的清气,露出了一个笑容。 ——现在没问题了。 …… 蜀中,风雷寨。 蜀地春光已盛,百姓也已经开始下地耕作。 由于自己要收的徒弟眼下还是个小婴儿,甚至还没学会说话,所以林玄的日常并不是教徒弟。 他平日里也就是跟潘逊在一起四处走走,在树下喝喝茶,吃吃东西,下下棋。 现在春耕开始了,他就开始教授寨子里的农户种田,甚至自己也要了块田来耕种。 今日他原本在地里,背上背着草帽,忽然直起了身。 在树荫下抱着外孙逗弄的高大老人见他动作,扬声问道:“怎么了,老哥?” 矮小的老人没说话,他转头朝着京师的方向望去,凝神于目,感受着中原的气运变化。 原本大齐的气运一直在减弱,这他是知道的。 所以此刻王朝气运暴涨恢复,甚至倒吸了一部分回去,这就十分惊动了。 田地里,这个相貌普通、身形矮小的老者抬起了沾着泥土的手,掐算了一番。 可是却什么也没有算出来。 “奇怪……” 林玄放下了手,自己算不出来的人可不多。 今日是三月初二,往前一点是春闱。 林玄拄着锄头,转头朝着树荫下站着的壮汉问道:“京师最近有什么新闻吗?” “有。”跟着潘逊出门的壮汉粗中有细,从怀中取出了一份邸报,“有不少,我念给先生听?” 林玄点头:“念来。” …… 司农寺,陈父在实验新种的田地里背脊朝天地劳作。 这段时间,作为老胡的顾问,他几乎每日都跟着老胡往司农寺跑。 大家都跟他熟悉了,知道这是永安侯的爹,是种地的一把好手。 他来司农寺是为了帮胡大人推行新的屯田法,在这方面很有经验。 这样的日子跟在陈家村差不多,陈父过得很有劲。 本来他今天照常跟老胡一起正在地里忙碌,正忙着司农寺里的人就跑来把他团团围住,跟他道喜:“恭喜啊陈老哥!” 陈父直起身,正想问他们这是在恭喜什么,就听他们说道,“令郎刚刚被钦点为今科状元!回头我们可要讨杯喜酒喝喝,沾沾文气!” “哐当”一声,陈父手里的锄头没拿住,掉在了地上。 老胡在对面猛地“啊”了一声。 众人还以为他是被砸到了,看过去,却发现他离锄头还远着。 老胡连忙摆手:“没事,我没有被砸到!”——他是没有想到! 老胡脸上的神色惊喜,忍不住抬手捏了自己一把。 痛!真的痛,不是在做梦! 大侄子真的考中了状元,他赢了谢公子,他得了状元! 老胡大大地“哈”了一声,紧接着一蹦三尺高。 他半点不掩饰自己的惊喜,来到陈父面前,握住了他的手,“状元!状元啊老哥!” 陈父被他带着,总算也从那种做梦一般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脸上跟着露出了笑容:“状元……是状元,啊哈哈……啊哈哈哈哈哈哈——快回家,回家!” 老胡连忙拦住他,消息都传到地里来了,侯府怎么可能没人去报喜? 还是要先忙完手上的事,忙完了回去,大侄子他们也正好回到家了。 司农寺里的其他人被这里的笑声所吸引了。 当得知陈父跟老胡为什么这么开心的时候,也纷纷跟着露出了艳羡的目光。 三年一次的科举,天下那么多读书人来应考,最终就取中这一个状元。 换作是他们儿子有这样的出息,只会笑得比他还大声。 周围来道贺的人越来越多,老胡已经开始熟练地帮着陈父应酬了。 不过欢喜过后他才想起来——站在陈家的立场上,自己是很高兴的,可是公子爷呢? 作为京城第一谢长卿吹,谢公子没有夺得状元,公子爷会很失落吧? “探花?” 得到谢长卿跟状元失之交臂的消息,不只是风珉,就连忠勇侯夫人也很是意外。 毕竟这是儿子的挚友,也是他的一群朋友里最好的一个孩子。 跟所有人一样,忠勇侯夫人是期盼着他能够在今年春闱一偿夙愿,真正蟾宫折桂,夺个天下第一的。 “谢公子没有得状元,那是谁得了?”忠勇侯夫人忙问道。 前来汇报消息的下人道:“是寄羽公子,永安侯的兄长。” “寄羽?”得到这个结果,风珉倒是不太意外了。 从江南回来的时候他就说过,若是他来京城参加春闱,长卿大概会遇到他最强力的对手,眼下一看果然如此。 “退下吧。”风珉抬起手,略挥了挥。 忠勇侯夫人看向他:“你要去永安侯府道贺?” 风珉点了点头。 道贺肯定是要去的,不说他跟陈寄羽之间就是书信往来的好友,就说他跟陈松意之间的过命交情,哪怕不认识陈寄羽,他也要去道贺。 “娘替我准备礼物吧。”风珉道,“两份,长卿那里也要。” 虽然没有夺得状元,但是父子双探花也是一桩佳话了。 既然结束了,那就要往前看。 科举入场只是开始,他们要做的可不是就这么简单。 永安侯府。 横渠书院的第一神话被打破,让普通学子心中既有意外,又十分的振奋。 在金榜名次出来以后,赵山长一下子接到了很多的拜帖,其中有很多京城各个书院的,还有他在国子监的诸多故交。 他们都很想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他是如何在横渠书院有个谢长卿的情况下,还把自己的弟子教成了状元。 “哈哈哈哈……”赵山长脸上笑就没有停下过。 要论如何教的,他也不知道啊。 他的那些技巧只能把人教成举子,教成进士,但要教出一个状元,他想都没有想过。 只能说是寄羽自己的气运造化了。 相比起喜气洋洋的永安侯府,谢府就要低落很多了,谢夫人更是如此。 跟笑呵呵的大赏下人的谢老夫人比起来,听到儿子这次被点中了探花,谢夫人捂着心口,觉得周围的道贺听着都无法入耳。 探花好是好,但总有遗憾,为什么陛下就不肯给个连中三元? 那这样的话,老爷还去不去请求赐婚? 宫中,文华殿的读卷散去,景帝回了御书房。 其他人像王次辅,他的儿子跟侄子考中的不过是二甲末位,成绩平平,而首辅刘相却是走得很快,大家都还没来得及问他那神秘的准女婿究竟是谁。 满朝文武当中,儿子考得最好,最受瞩目的还是谢谦。 大家都恭喜他:“父子双探花,以后就是一门二学士,恭喜恭喜啊。” “是啊,这次春闱如此精彩,不光有你家长卿被点探花,还有少年榜眼,农门状元,看陛下的样子是十分满意,十分高兴了。” 也有跟谢谦关系更亲近的,此刻压低了声音安慰道:“贤侄他应该不是输在了才学上,而是要为其他让步,谦之你不要太过放在心上。” “我明白。” 谢谦如何不懂,自己的儿子从来都不会是输在实力上,而是输在了时运上。 他说着就要朝殿外去,好友见他不像是要回去,连忙拉住他问道:“你要去哪儿?” 谢谦正了正衣冠,说道:“我要去御书房求见陛下。” 第245章 第 245 章 “……沂州王氏及其党羽谋逆,意图毁坏皇陵,篡改国运。” 漕帮汉子的声音在田边响起,林玄一边听着,一边抬手把挂在背后的草帽戴上了,遮住了头顶的阳光。 自古以来蜀道难行,在前朝以前,想要入蜀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风雷寨的地形特殊,三面环山一面水,整个寨子是九宫八卦的布局,外人进来就会迷失。 而寨子跟外界的连通就只有那一道架在水上的铁索桥。 寨子基本上自给自足,不必出去,因此信息跟外界更加隔绝。 在这里过了一个年,教寨子里的年轻人习习武、种种地,林玄对外界信息的掌控确实变弱了。 幸好还有邸报。 如今有了通达的水道,有了沿途的驿站,来自京城的邸报终于能够传到寨子里来。 听着邸报上所写的从新年前到新年后,京城发生的这么多事,帝王新封的永安亭侯名声此刻也终于传到了他耳朵里。 相比起早在漕帮就见过陈松意跟游天,得过他们的帮助,眼下再次读起他们在京城掀起的波澜,满脸与有荣焉的壮汉,这个矮小老人的表情就要古怪多了。 这位永安亭侯所为,确实可以改变局势。 她从去年春天就开始奔忙,几乎是一种非人的方式,补齐了被扎得如同筛子的大齐。 基本上大齐哪个方向出问题,她就能立刻补上。 可是,她的那位在背后主导了一切的师父,那位被帝王以国师之位虚席以待的麒麟先生,怎么怎么听怎么像自己? 老人一开始还觉得这会不会是自己想多了,可后面却发现这其中还有小师弟游天的掺和。 ——那个神医游天,绝对是他认识的游天! 难道这是师弟借自己之名去做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林玄自己就先推翻了。 不,不可能。 以小师弟的性情跟谋略,就算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谋划跟布局。 他最有可能做的就是到处去找抛弃他的人,然后跟对方同归于尽。 可我什么时候收过这样一个徒弟? 林玄听到最后,自己都茫然了。 他应不应该先放下这里,立刻去京城一趟? 树荫下,抱着外孙的潘逊看着自己的随从站在田边给田里的人读邸报。 这时,女婿扶着女儿,带着拎了点心盒子的侍女来到树下。 已经入春,女儿身体不算好,还没有脱下薄袄。 原本在他怀里待得好好的外孙一见到他娘亲就立刻发出了“咿咿呀呀”的声音,伸长了胳膊要娘亲抱。 可惜没有如愿,一双大手伸了过来,抱起了他。 一道粗犷的笑声响起:“哈哈柏儿,想爹了吧?爹爹抱!” 潘逊看着中途劫道的女婿。 身为一寨之主,他还不算年长,却很有威严,腰间挎着一把金刀,身上的衣饰充满了蜀地特色。 还不会说话的小婴儿被父亲抱起,虽然没有如愿到母亲那里去,但闻到了父亲身上熟悉的气息,也安静下来了,乖乖地窝在父亲的怀里。 陈铎成亲晚,三十了才得了长子,对儿子非常喜欢,恨不得天天抱手上。 也就是老丈人来了,他才肯松手。 “爹。”在夫君抱着儿子又是亲又是蹭的时候,陈夫人看着跟往日截然不同地站在地里,仿佛陷入了沉思的林老先生,向父亲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我也不知道。”潘逊摇头,然后指了指天空,“方才还好好的,突然看了一眼天就变成这样了。” 闻言,陈夫人也看了一眼天空,难道是要下雨了? 田间,动了离去念头的林玄又掐算了一番。 这一回他转变了思路,算京城的人不行,但算自己可以。 “嗯?” 他看着自己算出的结果,他应该留下? 留在这里,对方就会主动朝他来。 在夏至之前,他就能见着人。 夏至啊……林玄放下了手,现在离夏至也不是很远了,便是他现在出发前往京城,也要差不多夏至才能抵达,那还是留下等好了。 …… 天阁,天之极。 虽然京城的邸报不会送来这里,但永安侯亲自写的信昨天就已经被取了上来,放在了阁主的起居处。 昨日容镜没有回来,而是在山中观测星象。 今日他才打开了从京城寄来的木匣,看了陈松意写来的信。 信里,她汇报了她的战绩。 她去了京城,照足了他的话做,行事只讲机缘,做任何事都是随心所欲,没有规律。 “……小师叔的到来也帮上了很大的忙,多谢师兄让小师叔下山。” 容镜看着手中的信上属于少女的清丽字迹。 仿佛怕小师叔送了书下来却不回去会被责骂,她对着他特意解释了一番。 容镜莞尔,几乎可以想象得出在斟酌着写下这句话的时候,少女脸上是怎样的神情。 从新年以来,他每次夜观星象,都能够见到中原王朝的气运变化。 再结合她在信里写的这些,便对应上了每一次观测到的变化节点。 师伯的这一步安排没有走错。 中原王朝的气运越强盛,他们的对手就越虚弱。 他认真地将她写的信看了一遍。 陈松意写的内容虽然多,但是言简意赅,几张信纸就写完了。 而除了这几张信以外,匣子里还有一叠纸,上面有着密密麻麻的字。 容镜朝着匣中看了一眼,才往后看去,知道匣中放着的是一份书单。 她这是在替横渠书院向天阁讨要藏书。 不仅如此,她还问他要更加高效的印刷术。 “……我知道本门藏书、改进各种‘技’是为等待合适时机,还于天下,如今盛世将启,正是时候了。故厚颜请求师门赠书授技,还望师兄答应。松意字。” 平定大齐内部的诸多纷争,提升王朝气运的下一步就是打破知识垄断了,这个请求合情合理。 何况当初分别的时候容镜就说过,她要什么书只管说,而她现在要的也不是其他,正是书籍。 容镜不知该说她是会钻空子,还是对本门了解得如此透彻。 他放下她寄来的信,正要去看匣中的书单时,左边墙壁上挂着的山河图忽然生出了变化。 坐在桌后的人抬手一挥,山河社稷图上的水墨便变化做了缭绕雾色。 容镜站起了身,望着墙上的云雾缭绕组成山河气运。 眼下还是白日,天空中没有星辰可以观测国运。 但同远在蜀中的师伯林玄一样,容镜也在这幅山河社稷图上,看到了大齐的气运增强。 这增长跟过去这些时日他夜观星象见到的逐渐变化不一样,而是猛然暴涨。 此消彼长,大齐骤然强盛,就意味着…… 殿外忽然响起一声惊雷。 狂风骤起,原本应该和煦的春日天空此刻骤然聚集了大片的雨云。 积云密布,瞬间笼罩在了雪山上空。 云中电闪雷鸣,一点也不像是春日。 山巅的雪被狂风卷起,朝着殿内吹来。 撕裂天空的电光中,一个身穿道袍的身影出现在了殿门外。 来人须发乌黑,面如冠玉。 他站在风中,没有看殿中的人,而是先朝墙上不断有瑞兽生、苍龙起的山河图投去一瞥。 冥冥中一声碎裂的轻响,在中原江山气运暴涨、原本已经缩短的王朝气数再续的同时,他光洁如玉的手掌上再一次生出了一道裂纹。 中原气运暴涨,他便虚弱。 但道人眼中只是掠过一丝浮光,对身上被倒吸走的气运仿佛毫不在意。 看了片刻,他才收回目光,朝着容镜看去,然后对他微微一笑。 随后,他仍旧保持着那份道骨仙风的飘逸,完全不似一个不速之客的携着风雪跟雷声,从门外踏了进来。 “这么多年过去,天阁还是老样子,我上山一日有余,很是有些失望。” 他身上的道袍跟臂间的拂尘都被风吹动,却毫不凌乱。 他如闲庭信步,身后的风雪与惊雷仿佛只是他脚步声的陪衬。 他的眼睛明亮,似是看破了万载光阴,承载了无数变化的符文与术。 虽然没有真正见过这张脸,但容镜还是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 他低声叫出了那个名字:“刘洵……” ——天阁不世出的天才,也是最大的叛徒。 他本来生于江南富户,因为天资聪颖,所以被二代祖师收为了弟子。 上山之后,他表现出了极高的资质,天阁的每一门学他都能学到极致,尤其是“术”之一道上,更是天赋惊人。 二代祖师对他寄予厚望,差一点就让他成为了天阁第三代阁主。 可惜,他却因为沉溺于道术,走错了道路,最终叛出天阁。 此后,每一任天阁阁主继任时,他的名字跟他所做的一切都会被传述下来。 而每一任天阁行走都有同样的秘密任务,就是破坏他的术,把他抓回天之极。 在那之后,天阁已经又再历经了三代。 与他同时代的人都已经化作尘土,可是却始终没有人能找到他,更别说是把人抓回来。 松意还在京城,师伯还在不知何处,他人却出现在了天之极。 闯过了无数机关阵法,却没有惊动任何人。 容镜看着这个活了上百年,容貌看起来却不过三十的存在,表面上神色未变,实际上却已经准备全力出手:“身为叛徒,却登上天之极,阁下是打算回来领罚吗?” 道人却对他笑了笑:“不必紧张,我不是冲你来的。” 他毫不掩饰没有把容镜放在眼里的事实,甚至整个天阁的弟子加在一起,也不会叫他有所忌惮。 “这一代的天阁行走实在是很有能耐,居然能够找到我的阵眼,还能用她来反制我。” “天阁总算给我制造了一个有趣的对 第246章 第 246 章 他一走进来,外面的风雷就仿佛化作了恶龙,咆哮着卷进整个天之极。 容镜抬起了手,无形的气流化成防护罩,挡在了他身前。 四面的门窗都在狂风的冲击下敞开,道人双目明亮地看着用术的容镜,声音里带着一丝愉悦: “当初我叛出天阁,是因为天阁不认同我的道,可如今你们安排来对付我的人,不也走上了跟我一样的道吗?” 他很确定林玄已经看过了自己留下的那卷羊皮。 那是他在踏入另一个境界之后所凝聚出来的东西,是他的道术合集。 其中的道术变化无常,威力强大,神妙万分。 更重要的是,所有看过那卷羊皮的人都能接触到他踏出那一步时,所见到的世界一角。 只要见过那个世界,就不会再甘于这样庸庸碌碌地过一生。 这是他留给庸碌者的种子,留给世人接触大道的路。 他轻吁了一口气,“下棋的只有我一个,久了也是会闷的,多一个在棋盘上追逐的对手是件好事。” 他的话音才刚落下,准备动手,便听这个年纪还不到他零头的年轻人说道:“你错了,错误的道,永远也不会变成正确的。” 容镜说着,目光恍若无意地落在了他的眼角上。 跳出命运可以让他永远保持年轻,可是历经两次破局之后,这年轻的容貌也出现了裂痕。 注意到他的目光落处,道人脸上的笑淡去了几分。 下一瞬,他眼角生出的那点细纹也随之恢复了平整。 他再开口时,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先前的笑意:“我从来不需要证明自己的正确,时间会证明一切。你且等着,当他发现追不上我的时候,他也会走上同样的化神之路。” 想要击败他,就只有学会更精湛的道术。 而林玄已经一大把年纪,等到他发现追不上自己的时候,也就只有一条夺运化寿之路可走。 像如今这样借用他的“阵眼”,干涉朝堂之势,布局反击,就已经很有自己行事的影子了。 “尽管如此,还是太慢了些。”道人感慨道,“他虽不在天阁,但知道这里出事,总会赶回来——就让我来给他的疯狂添一把火。” 话音落下,天之极里传出了轰然一声巨响。 宫殿顶部的积雪被震散,却是容镜先出了手! 他指尖元气凝出符文,墙上的山河图瞬间化作满殿水雾,将他的身形隐没其中。 数声猛兽咆哮,代表中原气运的数头瑞兽脱画而出,朝着殿中站着的道人冲去。 道人身形原地消散,身后风雪化龙。 风龙雪龙与山河气运化作的瑞兽对撞,咆哮声响彻天际! 山下小镇的平民被山巅传来的声音惊动,纷纷跑了出来。 他们朝着那个方向望去,就见到山巅云雾散去,那隐没在云雾中的宫殿展现在了他们面前。 然而下一刻,那座宫殿就坍塌了半边。 刀枪斧戟的金光从其中射出,将山巅云雾搅碎! 风雪盈殿,彻底迷了容镜的双眼。 陈松意寄来的书信也化作了碎片,夹在其中飞扬起来。 天之极坍塌的瞬间,门中的弟子也纷纷被惊动。 然而,就在他们想要登上天之极,去跟阁主共同御敌的时候,山阶上却出现了一个个拦路者。 这一张张面孔并不陌生,全都是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同门。 可是此刻他们却像变了一个人,脸上神色疯狂,眼里仿佛有着红光。 “小心,他们被污染了!” 虽然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但天阁弟子却并不是完全不知。 不管这些同门是怎么在他们眼皮底下被污染的,他们的危险程度都比原来要翻了好几倍。 有人道:“打晕他们,不要怕打伤!” 打伤了还能治,可如果因为不希望伤了他们而被束缚了手脚,死的就是他们自己了。 天之极传来的轰鸣还在继续,整座山仿佛都在震颤。 “上!”领头的天阁弟子喊了一句,穿着同样服饰的双方顿时在狭窄的山阶上混战做了一团。 …… 京城。 陈松意完成了最后的修补,回到了家中。 侯府里很热闹,除了去接受明日的谢恩指导的陈寄羽,其他听完名次的人都回来了。 陈父跟老胡也早早从司农寺回来,前者在回来的路上接受了来自四面八方的道贺,眼下还在跟众人一起讨论要怎么给村里捎信。 “大侄子得了状元,要授翰林院修撰,以后就要留在京城了。而且跟刘相的千金成了亲,老哥你们怎么也该给他们小两口照顾着,先不能回陈家村。” 老胡眉飞色舞地说着,同时很惋惜地表示要不是自己身上有了官职,他都想替他们走一趟,回到熟悉的陈家村,亲自跟熟悉的大家伙儿吹牛。 “要是让我回去,我就说他们当初说得不准——连中三元,大侄子还是差了一点的,会元没拿到哈哈哈。”可是解元跟状元他都拿到了,这才是最隐形的炫耀。 他这一说,其他人也都琢磨了起来。 自己派人回去要怎么说,才能把这喜讯放大,又不显得张扬呢? 赵山长道:“行了行了,老夫会回去替你们报喜的。” 春闱结束,他不会在京城久留,而樊教习也打定了主意不授官,这次来满足了愿望,就回去继续做他的书院教习。 这天下还有谁比他更懂扬名?一人考中看着不震撼,可全都捆绑在一起,还不震撼吗? 而且还是新科状元的同窗好友,听着更风光了。 他一说,众人就纷纷谢道:“多谢山长!” 唯有不在沧麓书院读书,又不是出身江南的纪东流羡慕地看。 “考中进士,朝廷是会给你们一个长假,让你们衣锦还乡的。”樊教习摸着胡子补充道,“长则一年,短则半年,有得是时间让你们回去亲自报喜,不急这一时半刻。” 就算如今朝廷等着用人,那也起码有三两个月。 他们当中会直接授官的也就只有陈寄羽一个。 被这样一提醒,众人顿时更不急了——书院回去宣扬一次,自己回去还能风光一次,岂不美哉? 不再讨论怎么报喜之后,话题转为了明日传胪大典之后的状元游街。 “也就是刘相慧眼识珠,早早定下了寄羽,不然明日前三甲一游街,榜眼年纪尚小,他跟谢长卿站在一块儿,不知要引来多少争抢。” 陈松意正好在他们谈论的热烈的时候进门。 见她回来,厅中立刻便有人朝着她问道:“松意回来了,猜猜你哥考了第几?我们又考了第几?” 陈松意一笑,没有说话。 问话的人立刻便知道自己这一问很是多余。 “喝茶吧你。”旁边的人把杯子塞给了他,“学妹怎么可能不知道我们考了第几?” 她要是想,今天他们出门的时候,她就能先提前告诉他们结果了。 陈松意走了过来,先叫了自己的爹一声,然后又见过了两位先生,这才道:“我今天在城中修补大阵,听说了。恭喜樊先生,也恭喜诸位学兄。” 说着,她看向众人当中落榜的那两人,看了他们片刻才道,“两位学兄跟先生们多做两年学问,等下回就能取中了。” 这两年景帝中兴,多得是机会,不止两年后太子出生景帝会开恩科,还有取吏改革。 只要有一颗为国为民的心,都有机会施展才华跟抱负。 “真的?”那两个这回落了榜的举子听了她的话,高兴地道,“那我们下回再来!” 唯有赵山长跟樊教习注意到了“两年”这个时间,科举三年一次,这离下一届科举还有一年,朝廷是要开恩科了? 两人对视一眼,那也是好机会啊。 就不论这是松意算出来的,还是她从哪里听到的内幕了。 眼下还是下午,离晚膳还有一段时间。 陈母从有人来报喜说长子考中状元,嘴角就一直没有放下。 她去了厨房,烤了这段时间琢磨的状元饼,一好就热气腾腾地端了出来。 “饼来了!” 陈松意听到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去,就见到嘴角还沾着饼屑的小师叔端着一大盘还热腾腾的饼从门外进来,她立刻起了身:“小师叔?” 他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 既然他回来了,那厉王殿下肯定也回来了,那他是在厉王府,还是在宫中? 游天看她起身,还以为她是要过来接,一个闪身到了桌旁,稳稳放下了盘子。 等招呼完所有人来拿,游天这才道:“回来得比你早些。” 他们是差不多午时会到京城的,厉王带着捉回来的两只白鹿先去了一趟上林苑。 他出门这么久,回来就是母后的寿辰,并没有准备其他的礼物。 还好在山中捉到了这两只遍体通白的鹿,便让上林苑的人将这两只鹿好好养着。 等到太后寿辰,他就用这对在大齐可以被视作祥瑞的鹿作为寿礼了。 “这叫什么饼?”众人问道。 “状元饼。”游天随口道,“吃了考状元。” 陈松意也拿了一块,吃起来不像京城卖的状元饼。 不过既然是出自他们家,那就是最正宗的状元饼了。 在他身后,陈母跟小莲也提着几个食盒走了进来,里面装的显然是刚做好的饼。 见陈松意回来了,陈母便对着她招手,然后把食盒塞进了她手里:“厉王殿下回来了,把这个给他送去吧。” 长子高中状元,受到了左邻右舍的道贺,无论如何都应该回礼。 哪怕住在他们隔壁的是厉王殿下,陈娘子也备了他那一份。 陈松意提着食盒,想道,送状元饼给其他公府、侯府,还可以是取个好意头。 祝他们的子孙以后也考状元。 可送给厉王殿下,他难道还能去考个状元吗? 不过她本来就是要过去一趟的,现在正好不用空着手上门了。 见她应下要走,游天又叫住她:“不用绕路,侯府的后院跟厉王府的花园有扇门是连着的,从那里过去就好。” 第247章 第 247 章 侯府后院跟厉王府竟然有一扇门相连。 陈松意提着食盒,照小师叔所说的方向过去,发现是真的。 门并不新,显然早就存在于这里。 她在这扇自己一直没发现的门前站了片刻,想到原本要在这里跟厉王府分享同一扇门、同一群下人的是景帝,顿时便觉得一切合理起来。 门没锁,在这边伸手一推就开了。 厉王府的春光透过这扇门,从墙的另一边照了进来。 这扇门开的位置正对着厉王府的后花园,春日一至,园中的花草就欣欣向荣地生长起来。 罩着阳光的花草在她的眼底留下暖融的色彩,陈松意沉浸了片刻,才提着食盒走了过去。 她本来以为门后应该有人守着,结果却没有。 她踏入另一座府邸,只有一根斜生的梅枝挡住她的去路。 仍旧穿着青色官袍的人微微抬头,发现两座府邸内连种的梅花都是一样的。 她伸手拨开了挡在面前的花枝,四周依然没有人上前。 门开在这里,厉王甚至没有留一个人守着。 这是景帝给予厉王的方便,现在成了厉王给她的信任。 拨开花枝后,陈松意往前走去,边走边想:“照小师叔所说,他们回来之后,厉王殿下先去了一趟上林苑,然后两个人又一起进了一趟宫。” 今天正是殿试读卷、公布排名的日子,景帝有不少事要忙。 所以在见过他们,听厉王简要汇报了一番开矿冶炼的进展之后,他就让他们先回来休息了。 游天就是这样知道了王府后花园这扇门的存在。 他刚刚就是走这扇门从厉王府回来的,出来的时候还把侯府这边的人吓了一跳。 蔓延的青草覆盖了石板,踩上去的脚感很好。 陈松意想着待会儿见到萧应离之后要先说哪一件事,可转了一圈却没有见到一个人。 她不得不停下脚步,习惯性地抬手掐算了一番。 然后就像在新年宫宴上一样,她用卦锁定了他所在的位置,这才朝着那个方向走去。 萧应离人在马厩。 春日的下午,他刚从外面回来,入了一趟宫之后却没有去休息,而是洗刷起了自己的马。 对武将来说,战马是他们非常重要的伙伴。 在边关,只要是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他们都会带自己的马到水源边去好好洗刷一番。 陈松意自己也有马,名叫盗骊。 这个名字出自穆王八骏,因它的体格健壮,性格暴烈,颜色又是很漂亮的浅黑色而得名。 它是曾属于厉王的名马“绝地”之后。 在厉王英年早逝以后,绝地也不知所踪,只留下后代在军中,其中一匹就来到了陈松意手上。 她在重生回来以后,想念的除了自己的武功,就是自己的马。 盗骊能够日行千里,跑起来像一阵黑色的旋风,什么马也及不上。 在军中的时候,陈松意也经常见别的战士与马相处。 她见过军中的小兵珍之又珍地梳理老马的鬃毛,也见过自己的父兄站在及腰的河水里给他们的战马洗刷。 但她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见到厉王也这样做。 春日回暖,他站在马厩前,身上只穿着单衣。 他卷起了袖子,露出小半片胸膛跟手臂,线条有种属于武将的、千锤百炼的英气。 在他的右手上还有一道伤,却不狰狞,在阳光下沾了水珠,就像盘踞在他手臂上的一条龙。 这里只有他一个人,马厩前也只有那一匹马。 仿佛厉王府的宽敞马厩,就是为它一个而建的,其他马匹都不配跟它站在同一个地方。 陈松意顺着声音过来,目光一开始被刷马的人所吸引的。 可等看清那匹马的时候,她的眼睛就彻底粘在马身上了。 绝地,这是绝地。 是传闻中厉王的战马,也是“盗骊”的父亲。 它比寻常的马都要高大,身体油光发亮,肌肉起伏,犹如被黑色的绸缎所包裹的山峦。 它的鬃毛很长,因为被水打湿,茂密而柔顺地垂下,带着属于草原的潇洒与不羁。 风珉的“踏雪”已经是顶尖的好马了,可是跟“绝地”完全不能相提并论。 就算是身为“绝地”最优秀的后代的“盗骊”,在它父亲面前也黯然失色。 这时的“绝地”还很年轻,用人的年纪类比,它还是个小年轻,就跟她的“盗骊”来到她身边时差不多大,陈松意在它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战马的影子。 原本把马养在上林苑,这次去放鹿的时候想起了它,于是把它带回厉王府的萧应离拍了拍绝地湿漉漉的脖子,说了声“好了”。 忽然察觉到左前方有目光投来,他于是抬头,朝着那道目光存在的方向望去。 只见春日下午的阳光中,月余时间未见的人就站在不远处,身上还穿着青色的官袍。 这一次,她打扮得不及宫宴那日正式。 因为是从家里过来的,所以没戴官帽,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 陈松意见站在马厩前的人一发现自己,就露出了她所熟悉的笑容。 叫他这一身不修边幅、还被水打湿的装扮一衬,比平时少了几分贵气,多了几分随性跟不羁。 阳光下,萧应离朝她招手,手中还握着那把在滴水的刷子:“来。” 离开京城,他与她许久未见,两人之间却仿佛不存在半点生疏。 就是先前那徘徊在厉王殿下的脑海中,要如何与喜欢的姑娘相处、如何向她表露自己好感的问题,在见到她的那一刻,也被他直接抛在了脑后。 他一唤她,她就条件反射的朝着他走过去了。 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来到了马厩前的一人一马面前。 一人一马,两双眼睛都在看着她。 绝地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目光有着跟它高大的身躯和如同山峦起伏的漂亮肌肉不相符的温柔。 它给陈松意的感觉跟脾气暴躁、难以驯服的盗骊完全不一样,令她很想上手去抚摸它湿漉漉的脸。 不过她克制住了,每个人的战马都是他们的伙伴,尤其是像绝地这样的名驹,照顾都有专人来,不会随意让人触碰。 从刚才发现她开始,萧应离就见到她的眼睛一直粘在自己的马上,自己一点关注都没有分到。 直到现在,她调转目光看自己,也还是在征询能不能摸一摸绝地。 萧应离拍了拍绝地的脖颈,很大方的对陈松意说:“摸吧。” 陈松意这才伸出手,向着绝地的鼻子探去。 仿佛察觉到了这是驯服自己的人所认可的人,绝地没有闪躲。 陈松意成功地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掌下摸到了绝地湿润的皮肤。 在它的鼻子上摸了两下,她又克制不住地将手往旁边移去。 她正在触摸传说中的黑色飓风,正在摸跟大齐的战神一起征战冲锋、打赢了许多战役的神驹。 这个认知简直让她目眩神迷。 掌下触碰到的蓬勃生命力更是在证明她不是在在做梦。 很艰难的,陈松意才把手从绝地的身上移开。 萧应离这才向她介绍起了自己的战马:“它叫绝地,是我在关外收服的。上回突袭草原王庭的右贤王,它立了很大的功劳。” 陈松意不由得点头:“我知道。” 如果说,世间还有谁比他这个主人更清楚绝地的战绩,那就是她了。 她对绝地的战绩简直倒背如流。 在驻守边关的时候,她还几次想过要去看它是不是回到了野外,想重新驯服它。 梦中情驹在前,叫人实在很难矜持,她又忍不住把手放了上去。 看到她的表现,萧应离便意识到,自己先前想的那个问题有答案了。 该送她什么礼物才会叫她高兴?自然是名驹了。 只是不能把绝地送她。 他想着,掌下又拍了拍绝地的脖颈,然后开口道:“冀州的矿已经全都开出来了,正在打造铁具,今年春耕会有足够的新农具可以分发,边军也会配置一批新的武器。” 后者是他的封地中一直在生产,一直都没有停。 “要派往草原王庭的使臣也有人选了,等母后的寿辰一过,我们就可以立刻动身去边关。” 等萧应离说完,陈松意才意识到自己还什么都没问,他就都先答了。 而答完之后,他才问陈松意手上提着的是什么:“是送我的吗?” “是状元饼。” 陈松意收回手,想起了自己过来的目的,“我娘做的。” 食盒的盖子一揭开,里面的香气就立刻弥漫开来。 状元饼?萧应离这才想起了这桩事,新科状元的头衔落在了她的兄长头上。 陈母做饼的时候,大概倾注了很多欢喜。 她将这饼做得又香又酥,光是看着都叫人很有食欲。 不光是萧应离看了,生出了想尝一尝的念头,就连站在旁边的绝地都忍不住用头去拱了拱陈松意,然后将嘴伸向了食盒。 它的动作令两人都愣了一下。 难得见到它对高级的草料之外的东西生出兴趣,萧应离用刚刚擦干的手拿起一块饼,在它面前晃了晃:“想吃?” 绝地轻轻地“咴”了一声。 它的主人便笑了起来,然后把手里的饼送到了自己嘴里,接着示意陈松意来喂它。 她提着食盒,又那么喜欢绝地。 喂它吃东西,正好增进一下感情。 陈松意想了想,从食盒里拿出一块饼放在掌心,送到了绝地面前。 黑色的骏马低下了头,温热的鼻息扑洒在她的掌心上。 它从她掌心里衔走了那块饼,很快地吃干净了。 等它吃完,陈松意忍不住又喂了它两块,这才收手。 它跟盗骊不愧是两父子。 盗骊喜欢甜的东西,它也喜欢。 她想着,又看了萧应离一眼。 见他摆手表示不吃了,于是重新把食盒盖上。 厉王殿下不喜欢甜口。 她将这个自己从来没有了解过的偏好默默地记在了心里。 把食盒放在了一旁,陈松意这才提起他不在边关的时候,自己找到了师父的下落。 这个消息果然让萧应离很振奋:“他人在哪里?” “他在蜀中。”陈松意将自己得到消息的来龙去脉同他说了一遍,又提及了风雷寨,“蜀中一带还有非常擅长阵法的兵家后人,等太后寿辰之后,我与殿下借道蜀中回边关,正好可以前去招揽。” 她是记得的,为什么第二世的时候,厉王会去风雷寨招揽她爹。 因为张家在边关拥兵自重,又自恃阵法能够克制草原人,觉得自己无可替代,所以非常的自傲。 骄兵必败,他们就是草原人在边关打开的第一条缝隙。 前世就是这样,这一世也不会改变。 她不着急,是因为这一次裴植活了下来。 有他在,在他们回去之前,边关的局势应该不会有太大变化。 前往蜀中,占据主动,先去风雷寨把她第二世的爹招揽到麾下,就可以随时替代张世龙。 她眼底浮现出笃定的光芒来:“把此人招揽到 第248章 第 248 章 从认识她那天起,萧应离就时常在她眼中看到这样的光芒。 每一次,她都不会叫人失望。 皇兄嫉妒他能得到她跟裴植这样的军师,他又何尝不羡慕皇兄有麒麟先生在背后运筹帷幄,又有她前后奔走,给朝堂筛选出了无数俊才? 而这一次,她甚至还没去边关,就看出了张家坐大的隐患。 麒麟先生,兵家后人……朝堂群星璀璨,他的边关武将队伍也应该充实才对! 于是,陈松意的话音刚落下,厉王便笑了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好,我们就走蜀中线。” 见他应得如此爽快,陈松意想起了另一件事。 她问道:“我让殿下去找风珉,殿下去找了没有?” 比起远在蜀中的陈铎,风珉近在眼前。 这个未来的帅才,她早就给他准备好了,而且还给了风珉《八门真气》跟金针药浴刺激法。 只要他去了,见到这两样东西,就会明白它们的作用。 而风珉早就一心等着投身他的麾下,萧应离到他面前,只消一个眼神,他便来了。 原本还在为即将收获一员大将而高兴的厉王:“……事情太多,我给忘了。” 经她提醒,萧应离这才想起还有这件事,要是先前就记着,那他就不会在这里刷马了。 “我去换衣服。”不等陈松意再催,他就立刻保证道,“我今日就去。” 陈松意拦住了他,说道:“殿下晚些再去。” 她都不用起卦,只是稍稍集中注意力,就看得到他现在去要扑个空。 风珉现在人不在忠勇侯府。 她又盯着他看了片刻,才道,“等戌时再去。” 那时他就回来了。 萧应离也没问为什么,便直接答应了下来,然后抬手一个唿哨,招来了人照看绝地。 “等它晒干身上的水再进马厩。” “是。” 被召唤过来看马的不是旁人,正是许昭。 陈松意见了许昭,一眼认出他来。 他看上去已经完全好了,没有留下什么后遗症。 因为在济州救他的是前去许家避雨的老妇人,跟她没关系,所以她并没有打招呼。 叮嘱完许昭什么时候该给绝地喂草料,萧应离便先回去换衣服,陈松意重新提起食盒跟上了他。 许昭站在马厩旁,看着永安侯走在自家殿下身边,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同行。 在边关,他们时常可以见到殿下跟裴军师同行,没想到在京城,也可以见到相似的一幕。 看着两人并行的背影,许昭心中忽然生出了一种明悟。 意识到殿下在沂州所选的另一件礼物是送给了谁。 而至于殿下最近的反常…… 看他跟永安侯走在一起,身体不自觉向她倾斜,许昭就觉得自己又知道答案了。 陈松意跟着萧应离,为的是同他提起他不在京城时,自己的娘亲做的另一种食物。 “……行军的时候军粮单一,而这种粉末易储存,只要有热水就能冲泡成汤。除此之外,我还在想办法,怎么继续改善军粮。” 后者不防她跟上来,不过一听她提到的内容便立刻沉浸了心神,与她探讨。 两人商讨了一路,直到回到他住的院子,进门之前,萧应离拧了一把湿透的下摆,才道:“你先坐,我去换身衣服。” 陈松意应下了,将食盒放在了桌上,自己也在桌旁坐下。 很快有人进来奉茶,是个天罡卫,见她坐在这里还愣了一下,才唤了一声“陈军师”。 见到他这般反应,陈松意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进了厉王殿下的私人领域。 男女有别,他又在里面更衣,她直接坐在这里等,似乎是太不在意这等大防了。 不过,这个天罡卫似乎联系到了厉王跟裴军师的相处,将陈军师的到来合理化了。 于是很快又恢复了自然,奉上茶之后就退了出去。 在里面更衣的厉王还不知道,有那么一瞬间,外面的人思考了一下,是不是该注意男女之别。 他只是想着两人方才谈论的内容,觉得提到边关跟打仗,她好像比自己还要迫不及待。 就连自己不在京城的这段时间,她除了修补大阵,关注的也是军粮这样的事。 像是恨不得明日就出发,年尾就将草原人的龙城踩在脚下。 “殿下。”他穿衣的动作一顿,听她的声音从外面传来,“这样你听得清吗?我继续说。” 陈松意坐着也是坐着,等听到里面传来的“你说”两个字以后,就提起了跟西域通商的计划。 “……我们自己培养战马还是太慢,草原人不会给我们太多的时间,跟西域购买是最好的选择。” “这一点我也想过。”他换好衣服出来,又是平时那个玉质金相、贵不可言的厉王。 陈松意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下,看他的眼神却跟先前没有什么区别。 就仿佛他穿回了锦衣华服,跟先前穿着单衣刷马没什么不同。 这令厉王殿下心中生出了一点微妙的挫败感。 他走到桌前坐下,道:“从前国库空虚,如今不一样了,冀州又开采出了金矿,有充足的黄金去跟西域购买。” 见陈松意点头,他又道,“这次你跟我一起回边关,一走就不知要多久,要先同家中告别。” 陈松意也应下了:“我会的。” …… 谢府。 等到日渐西斜,谢谦才回了府。 而一听到夫君回来,谢夫人便就等在了院子门口。 长卿被点中探花,虽然等明日放榜照样是名动天下,能够簪花游街,但是没得到状元之名,终究还是一个很大的遗憾。 她现在最在意的就是,自己的夫君去向皇上请求了指婚没有。 要是能指婚,那也好了。 “老爷,如何了?” 谢谦一回到院中,迎上夫人满含期待的神色,只摇了摇头,道:“进去说。” 一见他这个反应,谢夫人心里便咯噔一声——难道状元不成,指婚也不成? 她迫不及待想要听细节,立刻跟着夫君进去。 就听夫君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向着自己问道:“长卿呢?” “风珉知他点中探花,邀他出去庆贺。”谢夫人跟着跨过门槛,“我便让他去了。” 未能拔得头筹,对儿子来说相信也是一个很大的打击。 虽然他脸上不显,但谢夫人能感觉到,这时候有好友陪伴,当然比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的长辈好。 等进了屋内,没了其他人,谢夫人这才问道:“老爷去求皇上指婚了吗?” “去了。”谢谦叹了一口气,“但皇上没答应。” 事实上,当时他去御书房,景帝的反应是这样的: 他在御书房一听到谢谦求见,便直接让刚刚回京的厉王回去休息,准备接见自己的礼部尚书。 原本这一次殿试他没有点谢长卿为状元,是觉得有些亏欠的。 毕竟谢长卿不是输在实力。 景帝都想好了,以后再找个机会来补偿一番。 春闱只是踏入朝堂的第一步,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等听到谢谦的来意是想来请他指婚,景帝的第一反应就是—— 机会这么快就来了? 人生四大喜事之二,便是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金榜题名有所欠缺,那就由洞房花烛来补。 于是,听完谢谦的来意,景帝便和颜悦色地问道:“谢卿是想让朕给探花郎和哪家闺秀指婚?” 他可是知道京中有无数适龄闺秀想要成为谢家妇,就连自己的两个公主也不能免俗。 帝王已经打定了主意,这回就看谢谦的意思。 不管是要把谁指给谢长卿,拼着被自己的女儿记上一笔,他都担下了。 结果没想到,谢谦所提却是陈松意:“回陛下,昔年家母曾为永安侯与犬子定下婚约,只是后来造化弄人,她离开了京城,我们也与程家退了婚。 “谢家从来意属的都不是永安侯的家世,而是她这个人。如今事过境迁,永安侯云英未嫁,家母仍旧非常喜爱这个孙媳的人选,只望犬子取得功名,两家能够再续前缘。 “如今犬子点中探花,臣也终于能够厚着脸皮来请求陛下。”谢谦说着,一揖到底,“还请陛下为犬子跟永安侯指婚。” 谢家的态度很好,谢谦的请求也很端正。 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他孝顺母亲,对永安侯也十分尊重。 如果没有厉王,景帝觉得指这个婚也无妨。 毕竟整个京城翻遍,最配得起永安侯的就是谢长卿。 可现在,厉王回来了。 他刚刚才见过自己的弟弟,此刻就再度想起了除夕夜自己答应过他的事跟他说的那番话。 景帝内心挣扎了一下,最终深吸一口气,向着谢谦道:“如果你来请指婚的是别人也就罢了。”——就算是要尚朕的公主都可以,“但永安侯的婚事朕做不了主,不能答应你,谢卿回去吧。” “陛下就这样拒绝你,甚至没有多给一个理由?” 谢夫人听完只觉得失望透顶。 为什么永安侯的婚事,陛下就不能做主? 她难道不是陛下的臣子吗? 然而谢谦却有自己的考量。 他脱了外袍,说道:“陛下既然这样说了,那就算了吧。” 第249章 第 249 章 本身从上走,请陛下来做这个媒,是为了越过前一次定亲。 同时也表示自家对聘永安侯为媳这件事的看重。 不过永安侯毕竟特殊,她是有实权在身的亭候,而且之后大齐与草原开战,当中还有许多地方要倚仗她跟她师门的力量。 陛下既然不愿冒这个险开这个口,那就由两家先接触,让长卿自己去争取好了。 “这毕竟是他的婚事。”谢谦道,“如果是我们两家谈妥,永安侯自己答应,就没问题了。” 到时候,陛下也肯定会顺势指婚,给这桩亲事锦上添花的。 谢谦说着,问道,“夫人不会对我们的儿子这么没信心吧?” 那自然是不会的。 谢夫人感到眼前豁然开朗,心里也有了成算。 她点了点头:“那我就先去探一探那位陈夫人的行程,先同她接触看看。” 见妻子明白了这件事该怎么做,谢谦站在原地张开了双臂。 见她不动,谢谦无奈地道:“那还不快过来先帮我宽衣?” 把屋里的人都遣出去了的谢夫人欣然答应。 东市,胡商酒楼。 从上一次来了这里以后,风珉就对这里的酒念念不忘。 正好今日把谢长卿叫出来,时间又是下午,过了午食,又远未到晚食。 索性,他就把人邀到了这里来。 风珉在二楼订了座、叫了酒,还请了胡姬奏乐。 算是恭贺好友得了探花,为他庆祝。 胡姬奏完一曲,为两人斟了酒,然后退下。 风珉也知道这一次好友没能拔得头筹是一大遗憾,于是道:“虽然你这回夺的是探花,但明日一过,这就是过去了。” 他说着,朝谢长卿举起了酒杯,“这杯敬你,望你以后仕途通畅,一展抱负。” 旁人看不清楚,可他们两个在京中长大,都十分了解春闱不过是仕途的开始。 大齐举办过多少届科举,京城就出过多少状元榜眼探花。 在入翰林院以后,随便踢出个石头,都能砸中几个往届的前甲。 前甲的名次只不过是起跑线的差距,者之间甚至相差不远。 往后能走多远,是登阁拜相还是籍籍无名,都要看造化。 谢长卿自然也听懂了风珉的意思。 这一次诚然是个遗憾,但他并没有不服,他只说道:“陈寄羽是个好对手。” 人生路上有一个好对手,往往比其他事情都更重要。 因此他只是在放榜的时候遗憾了片刻,然后很快就释然了。 他端起了酒杯,品尝起了让风珉念念不忘的西域美酒。 见他是真的没有执念于此,风珉也松了一口气,道:“看来是我白担心了。” 他喝完了自己的那杯酒,又伸手拿起酒壶再倒了一杯,随口道,“我是真怕你会囿于书院的荣光,打算拒敕,年后再考一回。” 这种事,从前也不是没有人干过。 比如裴云升,他就是不满意自己的名次,在京城留了年,打算再考一回。 谢长卿摇了摇头:“书院的荣光从不系于我一人,也不是以一两次春闱的结果来评判。” 风珉没说什么,只是在心中嘲道:奈何这道理旁人不懂。 他在来的时候,就听到了城中的流言四起。 明日才是真正放榜,今天却已经有人大肆宣扬横渠书院在春闱里折戟,第一不再是第一。 眼下见谢长卿本人不在意这种事,也不在意惜败于陈寄羽,他就能提起另一件事了。 风珉猿臂轻舒,探身给谢长卿倒酒,然后说道:“其实当初松意离开京城,是我送她回去的。” 这是风珉第一次说起他跟陈松意相熟的过程。 谢长卿等他斟满自己的酒杯,却没有再喝,而是听起了他的话。 “我一开始答应帮她这个忙,一是觉得待在京城无聊,二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风珉说着,见好友似是有些疑惑,于是解释道,“毕竟那时她还是你的未婚妻。” 只是没想到,走到半路陈松意就给他写了退婚的信,还托自己帮她送回了京城。 可以说,是他亲手促成了他们婚约的解除,风珉至今引以为憾。 他放下了酒壶,单刀直入:“我还是觉得你们很合适。现在你也考取功名了,有没有可能,你们俩能缘分再续?” “原来前面说这么多,只是为了铺垫这一句。”谢长卿道,他说完微微地笑了一笑,这点浅笑令他这张冠绝京城的面孔更加俊美。 可惜,他说出的话却不像他的脸那样叫人舒心。 风珉听他说道,“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为什么?” 风珉果然很失望。 谢长卿沉吟了片刻,认真地思考着要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隔了许久,他才道:“当初祖母为我和她定下婚约的时候,我对她没什么特别的感觉,直到这次她回京城以后,我才感到真正看清了她。” 尤其是在西郊道观她出手救人,还有知道她在江南案中所起到的关键性作用,都令谢长卿夜里挑灯看书的时候难得走神,思索着曾经跟自己有婚约的人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他最终得出了自己的看法,“她确实是我见过最特别、最好的女子,心怀山河,胆识过人。而也正因为如此,她不可能为了某一个人停下脚步。” 她心里没有多少位置留给儿女情长。 这一点跟谢长卿很相似。 “我身上或许有让她欣赏的特质,但她对我没有男女之情。” 风珉听他如此笃定,本想说“你怎么这么清楚她就没有”。 可是一想到面前的人从小到大就跟自己相反,他最熟悉的就是旁人的爱慕。 身处在这样的目光包围中,对谁喜欢他、谁不喜欢他,谢长卿只消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既然都这样说了,那就一定是真的。 风珉大失所望,不由得喝了一杯酒。 谢长卿见他这般,反过来安慰道:“如果婚事会成为枷锁,那不去提才是对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酒壶,给好友斟酒,“何况你说得对,这一阶段结束,我也该进入下一个阶段了,我也暂时不打算考虑婚事。” 如果他真的要和什么人定亲,那打算相争的人肯定会迟迟分不出高下。 他在京城已经留得够久了,他不希望再被这件事给绊住。 “我不打算留在翰林院。”谢长卿道,“等授官的时候,我会请求外放。” “外放?”风珉的注意力马上被他转移了,“你想好了?打算去哪里?” “城外那么多流民,不是刚被迁回原籍吗?我打算去他们回迁的地方。”谢长卿把酒壶放回桌上,“眼下有好几个选择,哪里有空缺,我就去哪里。” “不是约定好了?你攘外,我安内。”他说,“这些流民当中有很大一部分是你救下来的,如今能够活着迁回原籍,后面要做的就是让他们更好地活下去。” “这件事你做了前半截,我会替你去完成后半截。” 二人的约定就从这里开始,他会践行自己所学,好好安顿他们,好好治理一方。 风珉振奋了起来,他当然没有忘记这件事,更没有想到长卿这就已经开始践行约定。 他果然是自己认识的谢长卿! “好!你在关中,我去关外!以后我打下哪里,你就治理到哪里!” 他说着,向谢长卿伸出了手,后者也伸手,与他在矮桌之上有力地相握。 这一刻,风珉彻底将什么成不成亲抛在了脑后。 儿女情长在实现抱负面前算什么?谈起婚事反而是累赘。 “等我回去,我也让我娘把她那些相看都停了,乌烟瘴气。” 厉王殿下今日回了京城,他无论如何也要去一趟厉王府,表明自己追随他的志向。 于是,原本是要把好友喊出来宽慰他一番的风珉,自己反而受到了振奋。 在胡商的酒楼跟好友分别以后,风珉就回了家,打算洗漱一番,然后去厉王府登门拜访。 踏雪在京城的巷子里飞驰而过。 刚刚喝下去的西域美酒化作酒意蒸腾上来,让风珉忍不住扯开了领口好散热。 他又想起方才长卿的话,松意对他根本没有男女之情。 那她是完全将她自己许给了整个中原,整个大齐吗? 正想着,忠勇侯府的大门就到了。 “吁——”风珉停下了马,从马背上下来,摸了摸踏雪的脖子,就把马交给了下人。 他刚走上台阶,就见到管家迎上前来,说府中有贵客登门,前来找他。 “贵客?”风珉挑眉,“是徐二还是谁?” 会来找他的拢共也就是那几个,风珉想着,表示自己知道了。 然后,他就穿着沾有孜然香味跟淡淡酒气的衣服走了进去,打算见完人再去更衣。 正厅。 主动登门找人的萧应离正在跟忠勇侯交谈。 他早了一点到,不到戌时,风珉果然还没有回来。 下值回来的忠勇侯于是亲自相陪。 在听到外面的通报声,知道风珉回来以后,萧应离就放下了茶杯,看向了门的方向。 “是谁——”刚要进门就见到父亲在亲自陪客的风珉声音一顿,等看到厅中来找自己的人是谁时,更是整个顿住了。 “还不快过来见过厉王殿下?”忠勇侯起了身,对呆立在门口的儿子说道,然后转向厉王,道,“殿下有什么要和犬子谈的,请随意。” 第250章 第 250 章 让回来的儿子单独和厉王殿下会面,忠勇侯离开正厅,回到了自己的院子。 忠勇侯夫人是同他一起接待的厉王,在夫君跟厉王殿下谈起边关局势的时候,她便避开了。 此刻见到夫君归来,她放下了手里的账本,问道:“风珉回来了?” “嗯。”忠勇侯应了一声,忠勇侯夫人便示意身边的侍女下去,然后亲自提起了小炉上煮着的水,给忠勇侯点了一杯茶。 她出身大家,斟茶的功夫精湛,姿态优雅,在灯下看起来就犹如一幅画。 忠勇侯看着这一幕,没有打扰她。 等她把茶碗递到面前,他才说道:“厉王殿下来找风珉,你就不想问问他为什么要找你儿子?” 忠勇侯夫人嗔怪地看他一眼,道:“我猜不出殿下来的目的,但我猜我儿子见了他,一定高兴得要命。” 尽管两人是大齐最尊贵的夫妻之一,可拌起嘴来也跟寻常的夫妻一样。 儿子身上的优点像自己,缺点就是遗传了对方。 这些年因为风珉的叛逆,忠勇侯夫人没少从丈夫口中听到“你儿子怎样、你儿子如何”的说辞。 她夹在这对父子之间已经很累了,因此在对着丈夫的时候也懒得去争。 ——她儿子就她儿子吧,说得就好像她一个人能生出来一样。 忠勇侯不说话了,反而忠勇侯夫人像往日他们父子又吵架之后,在他生闷气时闲谈起过去一般地说道,“我们的儿子是什么样的性格,你是最清楚的。他一直想去边关,谁也留不住他。” 风珉属于一个过分有追求的勋贵子弟,这一点从他小时候就看得出来。 他连抓周的时候,抓的都是枪。 忠勇侯夫人一直觉得无奈,尤其是在风珉拒绝按照父亲为他安排的路走,父子二人的关系日益僵化以后,她就觉得自己的儿子要是能像徐二那有多好。 不过现在她想开了。 子肖其父,她的良人就是这样的性情,不会因为祖宗荫庇而耽于安稳。 忠勇侯终于闷声道:“这一次确实没人能拦住他去边关了。” “你答应了?”本来低下头去,打算给自己点一杯茶的忠勇侯夫人抬头看他,“你不再拦着了?” 忠勇侯想说“我拦着有什么用,厉王殿下都已经来了,你儿子只会越发的有恃无恐”。 但他终究什么也没说。 忠勇侯夫人便笑了起来:“认了吧,你是犟不过他的,因为他就是像你。”她说着,伸手覆上了丈夫的手背,道,“比起把他关在京城,让他当个不快乐的纨绔,不如让他去西北,做一只出闸的猛虎。大齐会赢的,他在那片战场上会建功立业,会让你也因为他而荣耀的。” 忠勇侯神色松动,“嗯”了一声。 忠勇侯夫人则在心里想着,自己这段时间努力给他相看,却没有什么成效。 要是儿子能在去边关之前老实成亲,留个孙子给她就好了。 谢府。 谢长卿踩着暮色归来,洗漱之后才去了祖母的院子。 明日放金榜,阖府上下都已经知道了少爷的名次。 一门双探花,以后就是父子二学士,这是很大的荣耀。 因此,每一个见到谢长卿的下人都会向少爷道贺。 而越靠近谢老夫人的院子,这种喜庆的氛围就越是浓厚。 自从游天来给谢老夫人看过足疾,陈松意又在她的院中给她布了一个养元阵之后,谢老夫人的身体跟精神都一天比一天好。 她好起来,整个院子乃至整座谢府的气氛也就越发的轻松了。 谢长卿一来,原本在翻着谢老太爷遗下的珍藏,准备从其中挑几件作为孙子高中的礼物的谢老夫人便立刻不挑了,把他招过来: “来来来,长卿过来,这些都是你祖父留下的。如今你考取了功名,很快就要入朝为官,他要是还在,也一定会给你准备的。祖母眼花,你来挑吧,看中什么就拿去。” 谢长卿依言过来,看了祖母收着的这些珍藏。 他见到里面有许多祖父留下的手稿,父亲一直想要,祖母却一直没给。 她总说这是老头子留下的,总要给她留点念想。 儿子那么想要,就等到什么时候她去见老头子了,再一并拿去。 谢老夫人这样说,谢谦还能说什么? 只能让母亲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愿她再活五六十年,比大齐最长寿的老人还长久,他再也不提要手稿的事了。 对着孙儿,谢老夫人却不见半点对着儿子的吝啬,大方地道:“快选吧。” “祖母。”谢长卿握住了她的手,没有依言去挑选,而是轻声道,“这些是祖父留下的,你不是说想要留着当念想吗?如果——” 他顿了顿,才说下去:“如果我不留在京城,去外面做官……” “那就去啊。”谢老夫人拉着孙儿的手,仿佛半点也不感到意外。 她拉着这个孙儿在身边坐下,然后伸手摸了摸他的脸,“祖母知道你想去的,你们都想出去的。你是这样,风珉也是这样,连松意那丫头也一样。” 所以她今夜才开了库房,把这些东西找出来。 这是长卿的祖父为官一生留下的东西,里面有很多他没能传给孙辈的思想跟精髓。 儿子想要这些手稿跟孤本,只是想要收藏以研究学术。 可孙儿却不一样,他是会真正去实践他祖父思想的人。 “不用担心,祖母现在的身体很好哦,而且还有你那么多姐姐妹妹陪着。”谢老夫人说着,眼睛里映出温暖的烛光,“你去到那里以后呢,就不用顾念家里,好好做你该做的事。” 见祖母什么都知道,而且早早就准备好了要支持自己,谢长卿的心才真正安稳下来。 “来。”谢老夫人放下了手,两眼泛着光芒,对着孙儿道,“祖母告诉你哪些好,你都带去。” …… 永安侯府。 府里今天就像过年一样热闹。 在这场春闱里大放光彩,等明日放榜就要名动天下的主角终于回来了。 于是,宴席整上,好菜端上,所有人再欢庆一场。 明日放榜,前三甲游街,接着就是选馆授官。 大齐的官职现在有了很多空缺,哪怕是新科进士,应该很快也会被投放出去,能够再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且,陈寄羽跟刘恒乐的婚期也已经定下,就在放榜之后,真正是双喜临门。 因为这样,就连打算以后少喝酒的赵山长都多喝了几杯。 不过明日是大日子,不光是陈寄羽,在场还有许多人要去参加传胪大典,所以不能喝醉了。 于是喝了两杯之后,坐不住的年轻人就去了院子里,放起了上回剩下的烟花。 这一次的烟花规模小,花样多,点燃后不会飞上天空引人注目,却会化作金轮旋转不息。 烟花一放,就在院中引起一片惊叹,火树银花映亮院墙。 有人大声道:“游神医真该去开烟花铺子!我活了这么多年,都没见过这么多好玩的烟花!”别说是小孩子了,就是他这个已经及冠的人见了都把持不住。 只可惜,他不能留在京城。 这样的烟花见过这一回,以后却是不知什么时候能再放了。 游天喝了不少,面孔酡红。 他打了个酒嗝,站在人群中没说话。 在他的房间里,他的包裹根本就没拆开。 他要离开京城的时间,可能就跟他们前后脚而已。 厉王要回边关,他也要去。 奔着那座毒城,还有那个老不死的,就算又要忍受裴植那只狐狸,他也认了。 而整个家里除了要跟他一起走的陈松意,最早知道他要离开的就是小莲。 毕竟游天出门旁的都不重要,最重要的就是路上吃的干粮。 他今天一回来跟小莲说了,希望她给自己做点东西路上吃。 这回就不劳烦陈娘子,反正她也得了她义母的真传。 这样一句话,就令小莲接下来好半天都魂不守舍。 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她知道了,阿姐跟游神医是同门师叔侄,游神医要走,那阿姐多半也是要走的。 可是他们一家人团圆才多久,怎么又要分离? 于是,在这一片热闹欢庆中,小姑娘的忧愁就跟周围格格不入。 尤其陈松意在席中又跟平常一样,提也没提自己要离开的事,小莲就越发怕自己露出了端倪,影响大家的心情,最后只好借口躲去了厨房。 可是,她的异样怎么瞒得过母亲的眼睛? 她才躲到厨房不久,陈母就跟着过来了。 看到义女在灶台前发呆,陈母于是在门口弄出了一些动静。 等小姑娘看过来之后,她才朝着里头走了过来,柔声问她:“外面放烟花这么热闹,怎么不去看?反而跑到这里来。” 正在茫然的小莲看到她,终于还是忍不住把心中在意的事同娘亲说了。 她最后道:“娘,我舍不得阿姐。” 边关苦寒,又那么远,连厉王殿下都是一去十几年。 阿姐去了,什么时候才会回来? 陈母听了她的话,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用这样的动作消弥了她的恐惧:“那我们就一起给他们多做些好吃的,然后好好照顾自己,全家人一起在京城等她回来。” 小姑娘被安抚了,她不由得点头,可是点到一半就意识到一件事—— 娘听到这个消息,一点都不意外,她早知道阿姐要走。 尽管阿姐没说,游神医也没提,可她还是早早察觉了。 为什么呢,为什么娘能那么早察觉到? 仿佛看穿了她心中所想,陈母抚摸她头发的动作一顿,才道:“我时常觉得,你阿姐来这世间一趟,就是为了匡扶大齐这一件事。只是因为她是从我的肚子里生出来的,所以才会停下脚步,带着你来江南,和我们一家团聚。” 她让他们收小莲为义女,不光是为了让小莲有个家,也是为了让她替代她。 留在父母身边,代她尽孝,也代她享受这天伦之乐。 “如今,我们一家在京城有了住的地方,各自也有各自专注的事业。 “你大哥也已经考取功名,很快就要成亲,是真正立住了,成为了这个家的顶梁柱。” “所以,你阿姐才能从顶梁柱的位置抽身,去撑起一个更大的国。 “有国才有家,她要做的是很了不起的事,我们帮不上忙,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好好生活,让她在边关不用担心。” 暮色渐深,京城千家万户,灯火明亮。 只论这份安宁兴盛,已经回到了京师地动前的样子。 忠勇侯府,厉王跟着风珉移步,来到了那些修习《八门真气》的少年们住的院子里。 他要亲眼见证着这份“礼物”的惊喜与威力。 谢府。 谢长卿回到了自己的院子,正坐在书桌后,提前准备请求外放的折子。 皇宫,御书房里,景帝站在灯火之下。 帝王看着墙上刚刚被绘制出来的矿藏、兵力跟边关阵图,心中酝酿着与草原的一战。 太后寝宫中,周太后捻动着手中的佛珠。 她虔诚地祈祷,希望佛祖保佑,大齐安定,自己的两个儿子想要做的事情,都能顺利实现。 天阁。 白天刚刚受过强敌袭击的仙山,如同狂风过境。 山上宫殿坍塌,阵法破坏,山阶染血,地上倒着无数弟子。 原本藏在云雾中的神仙之地,如今在清冷的月色下暴露在世人面前,却不知里面还有多少人存活。 早在山上动静传来的时候,镇上受过天阁庇佑的百姓就报了官。 尽管不知云雾深处发生了什么,他们却成群结队,拿着家里的锄头、镰刀,在电闪雷鸣、地动山摇平息之后,举着火把趁夜聚集了过来。 山脚下火光摇动,众人看着眼前的林子入口跟已经恢复安静的群山,却不敢进去。 而在山的另一面,已经有很多身影从夜色中浮现,犹如鬼魅般离山。 他们每个人的眼睛都如同兽瞳,每个人的手上都沾着血腥。 他们追随着前方的道人,神色狂热,如同游鱼归海,没入了山林之中。 第251章 第 251 章 三月初三,传胪大典。 金榜一出,新科状元陈寄羽之名便传遍天下。 这一次科举取士之多,竞争之激烈,能够在其中拔得头筹,实在是实力、运气缺一不可。 多年未曾越过横渠书院在科举中夺得第一的江南士林更是大受振奋。 一众新科进士再次入宫,由景帝赐花,赐进士同进士出身,新科状元陈寄羽代表谢恩。 帝王开怀,随后赐自己钦点的状元、榜眼、探花头戴金花骑马游街。 整个京城好不热闹,两边茶楼酒馆人头攒动,争着要看三人的风姿。 前三甲当中,除了元吉还是个半大少年以外,不管是新科状元也好,探花也好,都是风华正茂。 谢长卿的俊美,京中众人自然都是知道的,叫他们意外的是新科状元陈寄羽。 他身着红袍,帽簪金花,骑在高头大马上,在以俊美著称的探花谢长卿旁边,竟然不输几分。 “状元郎生得不错啊,不知定了亲没有?戏文里不是常有考中状元,就会被招为驸马——” “少看些戏吧,咱们大齐什么时候有过这种先例?” 不过哪怕没有先例也好,众人都要承认,这段时间京中风头最盛的就是住在安康坊的陈家了。 本来只是普通的江南农家,结果女儿封侯,长子又被钦点状元。 这下可真是文武都齐全了。 放眼整个京城,也没有几家有这种荣耀。 三月初四,首辅嫁女。 众人赫然发现,跟刘府联姻的正是陈家。 刘相先前为了避嫌一直没说的那个女婿,就是新科状元陈寄羽。 他甚至在沧麓书院一行刚来京城不久、在永安侯还没被封为永安侯之前,就已经提前下手,考察了这个女婿。 真是不知该说刘相是眼光独到,还是说他气运爆顶。 总而言之,趁着女婿金榜题名的风光,从相府出来的花轿带着十里红妆,就这样进了安康坊。 刘相嫁女,又是永安侯府的喜事,不光太后从宫中赐下了赏赐,帝王也从厉王府跟永安侯府相连的那扇门过来,凑了凑热闹,喝了这对新人的喜酒。 洞房花烛,金榜题名,两家结亲的热闹还没有完全散去,京城又迎来了一桩喜事—— 三月初六,太后寿辰。 宫中设宴,全城欢庆。 景帝下旨减免了今年的三成赋税,而且下令大赦天下,为太后积福。 景帝并不是一个喜欢形式的人,自他登基以来,大赦天下这件事他一共只做过两次。 第一次是长子出生,第二次就是母亲寿辰了。 这是景帝早就准备好的。 在太后寿辰之前,各地积压的案件已经被催促着清理了一波。 穷凶极恶的罪人都已经问斩,剩下关押在牢狱里的大多罪不至死。 小惩大诫,趁着太后寿辰的机会把他们放回去,一来是给太后积德,二来也是减轻各地牢狱的压力。 巴蜀的清晨,阳光刚刚照亮太平县县衙的大门。 两个皂吏打着哈欠,一边闲聊一边出来开门。 “京城里太后大寿,牢里的那些犯人算是走了运了,能够提早被放出去。” “也就是犯的事小的,你看东边那几个牢房关的重犯,大人让不让他们出去?” “东边那几个啊……”提到那个位置,第一个说话的皂吏停住了动作,维持着哈欠打到一半的姿势,仰着头回想了片刻,然后合起了嘴,“也就那个女的能被放吧。” 剩下的另外两个都是手里沾了人命的,只有这个女人是被冤枉的。 那女子本来就遇人不淑,嫁了个醉汉,喝了酒心情一旦不顺就拿她出气。 她一声不吭,任劳任怨,还尽心竭力地照顾瘫痪在床的婆婆。 可就是入年之前,大夫给她婆婆换了张方子。 在她给婆婆喂了药之后,婆婆竟然一命呜呼,死了。 丈夫全家非得赖她,说是她杀的,还把她押送到了官府。 在升堂的时候,如果不是他们阻拦,这个可怜的女人就要被她的婆家人给活活打死了。 因为她的婆家人不依不饶,娘家也不敢跟他们对着干。 何县令没有办法,只好先将她作为嫌疑人收押进了牢里,用这种办法保护她。 “眼下有了太后寿辰,天下大赦这个理由,把她放出去,应该也可以让她丈夫那家人闭嘴了。” “希望如此吧。” 两人闲谈结束,就要去合力抬起门栓。 刚碰到门栓,门就被“砰砰”砸响了。 门后的两人吓了一跳,听一个嘶哑的男声从外面传来,喊道:“开门……死人了——开门……” 两人心中一凛,连忙加快速度把门栓抬了起来。 有些破旧的县衙大门打开了。 门一开,外面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就跌了进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喂!你没事吧!” 两人连忙去扶起他,见这个人胸膛起伏,还有气息,稍稍松了一口气,可又发现他身上虽然有伤,但大部分血都不是他的。 太后寿辰当天,一大清早就来了这么不吉利的案子,得亏他们太平县是在巴蜀,京城天高皇帝远,管不到他们,不然整个县衙上下都要吃挂落。 “快去找人!” 其中一个皂吏半跪在地上,抱着这个满身是血冲进来的人,对自己的同伴催促道。 等同伴离开,他收回目光,要先问清这个青年是从什么地方来、又在哪里遇到了血案的时候,对方沾满鲜血的手一下子紧紧地抓住了他。 青年的手指像铁钳一样抓住了他的手臂,在他的青色布衣上留下了一个血手印。 “死了,全都死了……七里村……血……毒……” 他的神色有些疯狂,嘴里重复着最后两个字。 重复了片刻之后,又面孔扭曲地道,“死了……都死了!” 皂吏觉得他这是受刺激过大,人疯了,不过幸好从他嘴里他捕捉到了关键信息。 七里村,那是他们太平县下辖的一个村子,离县城有些远。 这人这么早就来到了县衙,怕不是天没亮就从七里村跑过来的。 “血……毒……血……毒……” 浑身是血的青年人还在重复着这两个字,仿佛里面有着重要的信息,要刻在这个他活着跑出来见到的第一个官差脑子里。 皂吏的胳膊被他捏得生疼,心中升起一个念头—— 这家伙绝对是练武的,不然力气怎么这么大? 就在他被捏得龇牙咧嘴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阵脚步声,刚刚离开的同伴叫了人过来了。 而与此同时,这个死死握着他的手臂、同他重复那两个字的青年也气力用尽,背脊一塌,晕了过去。 “赵德。”本县县令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哪里发生了血案,问清楚了吗?” 是刚刚穿戴齐整没多久、正在县衙后的院子里吃早饭的何大人亲自过来了。 被他唤了名字的皂吏立刻维持着抱住这个血人的姿势扭身,向着清俊中年人模样的何县令道:“回大人,问出来了,是七里村!” 七里村? 何县令来太平县赴任,一来就将这里的村子走了个遍。 尤其是到春耕的时候要劝农桑,他更是常常去村里。 对这个在整个太平县都算得上是富裕的七里村,他很有印象。 里面的罗家是最大的豪绅,没记错的话,昨天正是罗老爷嫁女,还发了帖子来邀请自己去。 罗家财大气粗,办喜宴都是先在自家办一场,然后再去新郎家办第二场。 何大人拧着眉,审视着地上这个昏迷过去的人,从他血迹斑斑的身上看到了出身行伍的特征。 行伍,一想到那些武夫,何大人就觉得棘手。 在他身旁,众人同样为这一大清早就砸到他们面前的案子感到心焦。 就见自家大人收回了目光,然后说道:“召集人手,立刻跟我去七里村一趟,此人先关押起来,找大夫给他看诊,本县不在衙门,让钟县丞替我。” “是!” 安排好县衙的事务,何县令立刻骑上了马。 带着全副武装的二十名官差,就一起去了七里村。 日渐高起,阳光穿透了云雾,将整个世界照得清晰。 远远的,何县令看到了七里村。 原本这个时候村民们应该已经起身劳作,整个村子应该已经变得热闹起来。 可他们不光没有见到村口玩耍的孩童,也没有见到本该生起的炊烟。 整个村子还张灯结彩,四处挂红,还是昨天罗家办喜事的样子。 可是走进来却一片死寂,连鸡犬的声音都没有。 何大人下了马,带着身后的官差朝着七里村最显眼的建筑走去。 得到捕头的指示,其中两个官差进到旁边的房子里看了一圈。 只见里面一个人都没有,在畜生住的地方全都是它们倒地的尸体。 这种画面令他们不由得感到毛骨悚然,没有停下来细看,而是立刻退了出来。 回到队伍中,两人向捕头汇报道:“里面的家禽全死了。” “一个人都没有。” 捕头神色紧绷,让他们回到队伍中。 他自己则握紧了刀,加快了脚步走到大人身边,隐隐把他挡在了身后。 何大人注意到了他的动作,没有说话。 终于,在这一片诡异的寂静中,一行人来到了罗家。 推开张贴着大红喜字的门,县衙的一行人走了进去,就见到眼前一片尸山血海。 昨夜前来与宴的全村人,包括罗家上下和一对新人,全都已经倒在血泊中,气绝身亡。 第252章 第 252 章 七里村一共上百户人家,一夜之间全部死亡,整个村子成了名副其实的鬼域。 尸体被一具具地抬出来,摆放在空地上,经过清点,一一核对。 县衙的人发现,这些全都是昨天来吃席的村民,从年龄到特征都对得上。 奇诡的是,这些尸体中没有孩童。 也就是说,趁着喜宴大肆屠杀的人特意放过了孩子。 只是他们找遍了七里村内外,也没有找到孩童的踪迹。 日上中天,何县令的额头渗出了密密的汗。 现在整个七里村里在活动的,都是县衙的人手。 他不光把衙役都召集过来了,而且把县里的民兵队伍也抽了过来。 整个村子死得连一个人都没剩下,只有那个逃到县衙来报案的是唯一的活口,而且还没醒。 为了尽快找出事情的真相,他只能派出了人手去附近搜寻,看有没有其他人听到了昨晚的动静。 七里村附近还有两个村,一个在七里村左侧,一个在右侧。 可惜的是,两个村跟这里都离得有些远,前去问话的官差问到的消息,只是他们知道昨天七里村办喜事,很热闹。 今天见县衙的官差一脸严肃地来自己的村子,两个村的村长甚至还不知道七里村发生了什么事。 在回答之后,他们还小心翼翼地询问,是不是有什么盗贼潜进来了。 太平年间跟战乱的时候不一样,最多就是盗贼流窜到他们村子里,偷盗一些东西。 “死了,整个村的人都死了。”这一趟无功而返的捕快也没有隐瞒。 “死……死了?!” “嗯。”看了因自己的话而惊惧的村长一眼,捕快对他们说道,“你们这里离七里村近,这几日也要小心。” 这么诡异的作案方式,无差别屠杀整个村子,就怕这种凶徒杀死一村人还不够,还会把目标转向旁的地方。 得到提醒的村长头如捣蒜,表示这几日他们一定结集青壮,提高警惕。 这种能一口气灭掉一个村的,要么是绝世人屠,要么就是团伙作案了。 他们会留意这几日有没有可疑人物出现的。 而何县令这一边,最后是找到了住在七里村后山上的一户人家。 他们是离村子最近,又还活着的人。 一听到消息,何县令便亲自过去。 这户人家是猎户,唯一的男丁名叫罗大勇,也是七里村的村民。 他从小跟着他爹打猎,靠山吃山,没有功夫管田地,所以干脆把地卖了,带着母亲跟妻儿住到了跟村子有一段距离的后山上,没想到,这却让他们一家活了下来。 “大人。” 何县令一来,原本在盘问罗大勇的捕头就自动让开了。 因为何县令到任的时候来过村子里,罗大勇也见过他。 所以见到县太爷来,这个汉子也没有过于恐慌。 何县令看了一眼他家的房子,房子建在后山上,跟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在夜晚的时候很难发现。 或许这也是他们昨晚逃过一劫的原因。 何县令收回目光,向着他问道:“县衙今天接到报案,七里村发生了血案,整个村子的人都在喜宴上被灭口。” 罗大勇的妻儿在门后听着,害怕地瑟缩了一下。 何县令眼角余光见到了她的反应,继续道,“本县想知道,你们昨晚在山上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罗大勇咽了口唾沫。 整个村的人都在喜宴上死光了,只有他们家没去,因此逃过一劫,对他来说压力也非常大。 他开口时声音有些颤抖:“回大人,昨天我进山打猎回来,睡得早。罗老爷嫁女,本来也是请了我家去的,只不过我老娘身体不好,我媳妇要照顾她,就她也没去。一开始我是听到了,下面很热闹,后来就睡死过去了……” 他一旦睡得着,天塌下来都惊动不了他。 包括捕头在内,所有人都有些失望。 那就是什么也没听到了? 然而,罗大勇的妻子却声音极小地道:“我听见了……底下有惨叫。” 她的话一下子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 “什么时候?”何县令看得出来她胆小,为了不给她过分的压力,只稍稍上前半步,向她确认,“持续了多久?” 罗大勇的妻子抱着孩子,先看了丈夫一眼,才磕磕绊绊地道:“大勇睡着以后,我给孩子把尿……应该是亥时三刻,持续得不久,很多人……” 亥时三刻,众人默默听着这个时辰,这跟午作来验尸得出的死亡时间差不多。 他们的死就是在亥时左右,不到子时。 罗大勇的妻子在众人的注视下,又鼓足了勇气,接着说道,“我当时很害怕,回去推了推大勇,跟他说了……但他没有醒,外面也没声了。我也就只好把门窗关紧,带着孩子睡了。” 罗大勇进山,一去就是两三日,打猎的时候歇在山里,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睛。 所以他每次回家,一睡都要睡到第二天中午。 今天他还没起床,官差就上门了。 而众人也知道,昨天晚上就算是他醒着也不可能下去看。 因为他家里就只有老母幼子,还有柔弱的妻子。 罗大勇听完,已经为自己当时没有醒来、没有帮上忙而深深愧疚。 下面死的人里有他的叔伯兄弟,还有他一起长大的发小。 “大人……”他向着何县令请求道,“我能下去看看吗?” “当然。”何县令点了头,转身先走在了前面。 罗大勇让自己的妻儿回屋里去,照顾好老母,又锁好了院门,才跟着下山。 一进村子里,他就看到了满地的尸体,脸色立刻又白了几分。 这一张张没有生机的脸,都是先前还会跟他打招呼的亲人朋友。 可是现在,全都死了。 他跟着官差,一直来到了罗老爷的家,看到满地血腥的喜宴场地,被那股血腥气冲得想要作呕。 罗大勇的眼眶红了,力能搏虎的手臂颤抖了起来。 何县令一路观察着他,初步判断他对这场血案毫不知情,没有关系。 念头刚落,就见他霍地转过身,向着自己跪了下来,用力磕头:“求大人一定要找出凶手!让他们为七里村一百多户人家偿命!” “本县会的。”何县令伸手扶了他一把,等他站直以后,才道,“关于那个从七里村逃出来,今日一早到县衙来报案的人,本县有些问题想要问你。” …… 太平县的县丞姓钟,为人中庸,在太平县这么多年,从来没有遇到过七里村这样的灭村惨案。 在何县令带人去案发地勘察的时候,他在县衙里也没有闲着,亲自去看了那个逃出生天前来报案的人。 与跟随成都太守薛清多年,耳濡目染、习得薛太守一手断案之能的何县令不一样,钟县丞的能力来源于他这么多年兢兢业业的日常积累。 县衙的人已经给这个浑身是血的青年擦洗过了,换了一身衣服,还有大夫前来给他把脉行针,开了药,现在就等着他醒来。 跟何县令一样,钟县丞前来查看的时候也发现了此人出身行伍,身上的武艺应该不俗。 他很希望何县令在七里村能找到什么线索,也希望这个昏迷不醒的人能快点醒来,说出更多的细节真相。 就在这时,他听见外面的通报声,是何县令回来了。 钟县丞立刻从床前转过了身,看向门外,透过屏风见到何县令的身影从外面进来,然后绕过屏风,走到了床榻前。 “大人。”钟县丞要向何县令行礼,何县令只是一挥手,就来到了床上昏迷的人面前。 “人还没醒?” “没有。”钟县丞看着何大人的表情,猜测着他在七里村是找到了什么线索,就听何大人说道:“我问清了,此人的身份。” 钟县丞精神一振,听何县令说道:“他姓张名俊,是罗老夫人娘家的外甥,也是昨日成亲的新娘的表兄。七里村人人都知道他爱慕这个表妹,罗老夫人在世的时候,一直有让两家亲上加亲的念头。” “表兄表妹……” 钟县丞在心里默念着,在大齐,表兄妹亲上加亲也是常有的事。 “罗老爷家财万贯,又只有这一个女儿,只要谁娶了她,罗家的家产以后就能归他。” 何县令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床上昏迷的人。 一边是青梅竹马心爱的表妹,另一边又是家财万贯,财帛动人。 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些都归于另一个人,这世上只要是人都不会甘心。 “所以,他才会请假都要从军营里回来,回七里村参加这场喜宴。” 钟县丞一惊:“大人是说……!” 看似是逃出生天的报案者,实际上他才是凶手? 何县令目光沉沉:“我向七里村后住着的猎户罗大勇问起了张俊这个人,他逞凶好斗,在参军之前,谁敢对罗家小姐表现出好感都会被他暴打羞辱。 “就是因为这样,差点闹出了人命,所以张家才把他扔去了军营,让他的家中长辈看管。 “俗话说得好,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难道他去了军营几年,就能够脱胎换骨,从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吗?不可能。” 所以这个案子不管怎么看,都只有这一个答案。 他就是凶手,是行凶之后刻意逃出来报案,混淆官府的视线。 但钟县丞心中却觉得事有蹊跷,真的是这样吗? 没有证据,也没有直接的目击证人,就这样把他当成杀人凶手关押起来,这不像是何大人一贯的作风。 何县令最终叹了一口气,道:“放出风声去,这案子的凶手就是他了,先把他关起来,等到他恢复神智之后再升堂审理。” 钟县丞一听到何县令这句话,就知道大人是另有打算。 毕竟眼前这个逃出来的张俊是唯一的线索,现场如此奇诡,如果犯下血案的人不放心这唯一的活口,要来杀他灭口,那县衙的监牢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就同那个被夫家冤枉毒害婆母的妇人一样,把她收监是对她的保护。 “我这就去安排。”钟县丞领悟过来以后,立刻便打算去布置。 不过走了两步,想起方才何县令说的床上躺着的这家伙是守备军的人,他顿时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何县令站在床榻前,还在看着这件血案唯一活着的线索,听钟县丞问道:“大人,这个张俊在守备军里的职位……” “是个十将。” 这就是何县令觉得最头疼的地方了,收押他的话,跟当地守备军一定会起冲突。 不过冲突就冲突吧,何县令挥了挥手,让钟县丞不必担心,“他们若是来要人,就让他们给本县一个答案,如果不是他,真正的凶手又会是谁。” 钟县丞瞬间了然,借用守备军的力量加大搜索范围,来彻查这件诡案,这才是何大人的第二重目的。 他不愧是从薛太守手下出来的人,这么短的时间内就能把不利条件扭转成对自己有利的局面,一石二鸟,一箭双雕,果然厉害。 - 七里村血案轰动太平县,唯一逃出生天前来县衙报案的张俊被认为是凶手,关押到县衙大牢。 大牢里每一个囚犯都看着他躺在担架上被抬了进来,关进了东边的其中一座牢房。 牢房里的犯人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看到张俊在昏迷中都要带上枷锁,就对这个人产生了好奇。 “这人是怎么进来的?” “那边都是手上沾了人命的,他被关进来肯定也是杀了人呗。” “都闭嘴!”牢头重重一棍敲在门上,“管别人是怎么进来的,管好你们自己。这段时间谁敢不老实,我就上报大人,再加你们的刑期!” 被这样一吓,大牢里总算安静下来。 把张俊抬进那间空着的牢房以后,他们锁上了门,然后增加了牢房里的人手。 张俊左右的两间牢房关着的犯人贴着栏杆,把这人从进来到被关起的全程收在了眼底。 而在他对面的牢房,那个被关起来的妇人却是不受外物打扰,一心供奉着自己心中的菩萨。 变得安静下来的牢房中,只有狱卒走动偶尔发出的声音。 吃午饭的时候,被送进来的张俊依然没有醒。 直到下午,从监牢的气窗上投下来的光线夹角逐渐变小,他才睁开了眼睛。 睁眼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短暂地空白了一瞬,随即眼前的血色又蔓延上来。 血血血,到处都是血。 红烛扭曲、燃烧,喜堂变成修罗地狱。 他的神色也随之变得疯狂扭曲起来,手脚上戴着的锁链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声响。 同一时间,在他牢房左右等着他醒来、想要跟这个新来的狱友说话的囚犯也开始制造出了动静—— “沅君,沅君……我不是故意要杀你的,沅君!你不要再来找我了,你不要再来找我了啊啊啊……!!” 左侧传来这个男人嘶吼的声音,伴随着他用头“咣咣”地撞墙。 跟关在对面的那个女子正好相反,他是殴打妻子施暴者。 只不过他把自己的妻子打死了。 本来他的家里也一样,想要把这件事情掩盖过去。 结果因为他打妻子的时候,隔壁邻居出来相劝,被他失手打残了。 所以这件案子才被捅到了县里。 何县令也在查明案情之后将他收押。 而此人一开始毫不悔改,直到几日前,一到这个时候,他就会见到死去的妻子来找自己。 不管他是醒着还是睡着,睁眼还是闭眼,眼前站着的都是那个被他打得头颅都凹进去一块的女人。 明明打她的时候,他丝毫不觉得她这样恐怖,可是当她化身鬼魂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这个男人就开始害怕起来,从一开始的色厉内荏到现在跪地求饶。 而张俊右侧监牢传来的则是仿佛要断气的动静。 那个男人像被人勒住了脖子,用手在墙上地上不停地抓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声。 他是一个惯偷。 在路过太平县的另一个村时入室盗窃,因为看到那家的女主人漂亮,瞬间就起了歹心。 趁着女主人的丈夫熟睡,他把人打晕,然后对妻子用强。 在遭到反抗的时候,他就用绳子把女人勒死了。 等到发泄完□□,看着床上的尸体,他才慌了神,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这个时候,男主人恰好要醒来,他心下一横,又把男主人给勒死了,还去了旁边的房间,把两个熟睡中的孩子闷死。 带着偷来的金银,他逃了一段时间。 最终被捕头抓获,关进了监牢,等待问斩。 他也是一开始破罐子破摔,十分嚣张,还在挑衅狱卒。 自从几天前,每到这个时候就感到有人在勒他的脖子,无法喘气,才变得生不如死。 牢头怀疑过这两人是在作戏。 而且他们手上都沾着人命,毫不无辜,就算真的是冤魂索命,死在牢里,也是天理循环,报应不爽,所以没有管。 面对这两个一到点就发出各种异响、行为举止跟神情都非常恐怖的狱友,住在他们对面监牢的女人却是始终镇静。 她在地上用棍子画出了歪歪扭扭的观音像。 她从头到尾都知道自己是无辜的,县令把她关进来只是为了保护她。 不过一开始,她整个人都是绝望的,懦弱地哭泣不止。 直到某一日醒来,她说自己梦到了观音菩萨。 菩萨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她需要历经的劫难。 唯有度过去了,她才能修成正果,变成观音菩萨在凡间的化身,普度众生。 从那一日起,她就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不管对面传来的声音多大,她都不在意。 今日也是如此。 只不过今天当她再次专注地在地上描绘着自己画出的观音像时,那两个经受着折磨、痛苦不堪的犯人忽然同时扑向了栏杆,朝着她伸手:“救我……观音大士……救我!” 女人这才有了动静。 她抬起头,还残留着伤痕的面孔笼罩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看着这两个向自己求救的罪人,她嘴唇一动,说道:“睡吧,去梦中忏悔,然后安心等待死亡。”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那两个疯癫无状的人一下子定格住了,仿佛那些恐怖的幻象都从他们眼前如潮水退去。 他们重新安静下来,瘫倒在了地上。 狱卒仍旧是朝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见他们没死,便没有费心来看这两个人渣。 而张俊从稻草铺成的床上起了身,睁着血红一片的眼睛看着对面的女子。 那女子看他一眼,仿佛没有在他身上看到罪恶,于是只是收回目光,继续画她的观音像,没有说话。 “龟儿子滴……” 远远看着这一幕的狱卒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这实在是太诡异了。 这三个犯人,加上今天刚刚送进来的张俊,简直是一群疯子。 县城大人还要他们看好张俊,保护好他,这就算好好一个人放在这里几天也要疯了嘛! 接下来几日,县衙全力在七里村调查,收集线索。 知道张俊已经醒来,人待在牢房里一直不吃不喝的时候,何县令也亲自来了一趟。 见到一天一夜不进滴水、嘴唇都已经干裂的张俊,何县令命人打开了牢房的门,在捕头的陪伴下走了进去。 尽管张俊的手脚都被锁住了,但在捕头看来他依旧是一头猛虎,令他的警惕提到了最高点。 何县令却比他镇定,到底是因为心里清楚张俊不是真正的凶手。 他来到这个青年面前,开口叫他:“张俊。” 人一般都会对自己的名字有反应,可是张俊却没有。 他的眼睛仿佛被一层血色的阴翳笼罩着,让他跟这个世界隔了一层。 何县令看着他,“七里村的事你还有印象吗?是谁在你表妹的喜宴上杀了她,杀了那些宾客?我们没有找到孩子的尸体,那些孩子被带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是这里面的哪句话或者哪个词触动了张俊的神经,令他从一尊木雕泥塑活转了过来。 “血……”他看着何县令,一天多时间没喝水的嗓子发出的声音粗砺得仿佛砂纸摩擦,“毒……” 血……毒…… 他会说的,仿佛就只剩下了这两个字。 而这两个字,何县令早就在那个最早见到他的皂吏口中听到过。 明明那时候他还能说清楚一句话,可是等醒来以后,人就像疯了,只记住最深刻的两个字。 “大人,他神志不清,怕是问不出什么。”捕头在何县令耳边说道,而且这个时间,又是左右两间牢房的人开始发疯的时候了。 再加上只会重复“血……毒……”两个字的张俊,东边的这三个监牢仿佛疯人院。 捕头劝道,“我们还是先出去吧。” 何县令站在原地,最后看了神情恍惚的张俊片刻,才转身离开。 出了监牢以后,何县令吩咐让人去请大夫,尽快把张俊的疯病治好,从他口中得到有用的线索。 而灭村血案没有半点进展,太后寿辰大赦的事也只能暂且押后。 “他们在牢里待着,说不定比在外面待着更安心。” 想到最近整个太平县因为这桩案子人心惶惶,何县令忍不住自嘲道。 然而,在请来的大夫治好张俊之前,守备军方面的人就先来了。 知道张俊回家探亲却卷入凶案,还被当作凶手关押起来,他的上级派了人来察看清楚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这桩案子跟他手下的得力干将无关,那县衙就要立刻把他的人还回来。 如果有关,他们也要知道真相。 要看看一个在军中前途光明、年轻有为的左十将怎么会突然在喜宴上发狂,还一口气杀尽了村里的所有人。 从把人关押起来的时候,何县令就做好准备,军方的人现在过来他也不意外。 他只在自己的书房里坐着,等着来捞张俊的人过来见自己。 可是等了半天,那个据说已经登门的人却还是没有来。 何县令一下子便沉下了脸:“人呢?” 见门外狱卒匆匆跑来,他就知道军方来的这个人十分嚣张,完全没有把自己放在眼里。 他来太平县,没有先来县衙后院见自己这个县令,而是直接去了牢里,要见张俊。 “荒谬!” 何县令难得情绪展露于外。 这就是为什么他不想跟这些武夫打交道。 蛮横,粗鲁,不按规章办事。 他立刻起身朝着大牢的方向去,把上门来叫他的狱卒都抛在了身后。 县衙大牢里,关在外面的牢房中的犯人看着从面前走过的身影。 这是一道跟牢狱格格不入的鲜红色彩,对看惯了昏暗光线的他们来说,红得仿佛要将眼睛都灼烧。 来人身穿皮甲,踩着军靴,腰间挂着一把剑,乌黑如鸦羽的长发束成利落的高马尾,飒爽地垂落。 这道似火的身影进入县衙的大牢,如入无人之境,想要阻拦的人都被她身后的甲士挡住。 她来到了牢房深处,找到了自己要找的人。 看着里面双手双脚都戴着镣铐、眼睛不知在看哪个方向发呆的张俊,她开口唤了他一声:“张十将。” 她一说话,声音就恍若凤鸣,驱散了这个牢房深处的灰暗跟烟尘。 就连她身后那个专注于观音画像的女子都为这声音抬头,朝她看了过来。 张俊却丝毫没有反应。 他的嘴唇仍然在翕动着,如果仔细看的话,就看得出他这个时候在重复的还是那两个字。 就在站在门外的人皱起了修长的眉,想要让人把门打开、亲自进去见他的时候,何县令终于来了。 他一来到这里,看到站在门前看张俊的人,脸上的神色就从怒意变得复杂,然后又转为了无奈。 守备军那么多人,怎么来的偏偏是她? 或者说,怎么那么多地方可去,这位大小姐怎么偏偏就来了这里? 在他走过来的时候,那个代表军方来捞人的红衣女子耳朵动了动,调转目光看到了他。 何县令来到她面前,还未开口说话,她就用手里拿着的令牌敲了敲牢房的锁:“何大人,开门。” “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何县令脸上已经不见先前半点的愤怒。 对着别人,他可以黑脸,但是对着她,他不能。 因为这是他的老上司兼恩师——成都太守薛清之女,是名副其实的大小姐。 何县令说着抬起了一只手,扶住了最近因为缺少睡眠、思考过度而作疼的头: “我早该知道的,红衣女侠‘巴妙音’,既有财力召集蜀地游侠,组成一支不错的队伍,而且又能让守备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除了你还能有谁……” 红衣女侠巴妙音,是这一年来在巴蜀声名鹊起的一个存在。 她收服游侠,四处攻城夺寨,将许多游走在灰暗地带的寨子都收服了,为她所用。 而凭借她的力量打不下来的,就有当地的厢军出手剿灭。 反正在她手上投降起码还能保留寨子的名字,可是如果等到厢军出手,那他们的寨子就要彻底成为历史了。 因为她的出现,巴蜀最近太平很多,她去过的地方,曾经占山为王、偶有欺压百姓的寨子全都改过自新,还有不少直接加入了厢军,壮大了巴蜀守备军的力量。 而她没有去过的,也因为害怕她到来直接把自己灭了,所以最近都夹起尾巴做人,收敛得很。 何县令不是迂腐的官员,能够有这样的力量震慑,让百姓的生活变得平静,他便觉得“巴妙音”的存在是件好事,可以接受,不会刻意去针对。 但怎么也没想到,这个用了她母亲的姓氏、化名“巴妙音”的红衣女侠,会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薛灵音。 薛灵音听了他的话,笑了起来。 她带着英气的美丽面孔因为这一笑,仿佛将牢房里的阴暗都照亮了。 “可不就是我了?”她爽朗地道,“我爹安排的人生我不喜欢,我想出来做一些事,寻找一些人生的真谛——” 何县令放下了手:“所以你就去了你舅舅那里,还用母族的姓给自己起了这么一个名字,现在又要来干涉我太平县的事?” 薛灵音正色:“这不是干涉,你们抓了我们的人也有好几天了,总该给我们一个交代。” 她说着,再次看向仿佛失去了神智的张俊,“你把人关在这里,谁是真凶,你调查清楚了没有?如果没有的话,就让我把人带回去,由我来给你们一个交代。” “你看他这个样子,适合被转移到其他地方去吗?” 何县令没有和她争执,而是反问了一句。 他随后又道,“我也没有对他用刑,反而让人好好照看着他,希望他早日恢复清醒,能够配合调查。恕我直言,大小姐,其他方面你强过我,但在调查审理案件上,还是我略胜一筹。” 薛灵音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事实,自己确实没有遗传到父亲在断案上的天赋。 但要她就这么走,也是不可能的。 她又看了坐在里面的张俊片刻,然后提议道:“不然我们打个赌,人先放在你这里,这个案子我们两边一起查,你先查到,人就由你来处置,我舅舅那里我会去说,可要是我先查到——” “那我就认输,而且答应你一个条件。”何县令毫不犹豫地说道。 薛灵音收回目光,一扬眉毛:“成交。” 薛灵音要走了七里村血案的所有信息,准备带着自己的人,用她的方式去追查。 自她介入前一个多月内,巴蜀混乱四起,像这样奇诡的案子不止出现了一桩。 太平县的大牢甚至发生了越狱。 包括张俊在内,他左右两侧跟他对面的那个女人全都被劫走,失去了音讯。 ……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一艘大船行驶在江上。 春季雨水丰沛,江面水涨船高。 从旧都开往巴蜀的船在这个季节逆流行驶,船速应当非常的慢。 可是这艘出自漕帮的大船行在江面上的速度却仿佛不受湍急的江流影响。 而且行驶到哪里,哪一段就会风平浪静,连水下的漩涡、暗礁仿佛都失去了杀伤力。 船头,陈松意迎风而立。 船身上刻画的符文减去了很多行进的阻力,又有她小范围地控制元气,再加上漕帮船只的改进,在这段行驶的速度几乎是以前的几倍。 他们是在旧都跟大部队分别的。 游天、风珉还有大部分的天罡卫,跟负责押送粮草和新打造的农具、兵器的水师将领一起,走另一个方向去边关,她跟厉王则转坐了漕帮的船前往巴蜀。 春天水急,入蜀又是逆流,为了缩短时间,陈松意不得不采取了一些手段。 沿途这样操控元气改变环境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在离开京城的时候,她散入大阵的气运都已经重新归于身上。 现在她身上的气运怎么算也有之前大齐的四分之一。 因为一路走来都没有风雨,所以她日常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船头,看着沿途的江景。 她心中迫切地想要快点抵达风雷寨,可是又希望不要那么快。 这是近乡情怯,但又跟回江南的时候不同,毕竟这一次她要去见的是第二世的家人,而这一世的她对他们来说是完全的陌生人。 还有师父,最重要的是师父。 她冒用他的名字做了那么多的事,很怕真正见到的时候会被师父斥责。 而且小师叔又为了先去攻破那个毒城,所以先行去了边关,不能给她投桃报李,向师父力争说“她就是你的徒弟!师兄你是不是失忆了?”。 所以,忐忑。 第253章 第 253 章 订阅全文可解锁更多ssr!!!暮春时分,天黑得早,野外夜间的气温降得更厉害。 吃过晚膳,一行人就准备休息了,风珉安排了护卫值守上夜和下夜。 行走在外,他并不讲究,幕天席地也睡得着,陈松意跟小莲则睡在马车里。 是夜,火堆未熄,陈松意在马车里听得到不远处值守上半夜的两名护卫在低声交谈。 风一起,带起了一点明灭火星。 车窗上遮光挡风的帘子被吹动,晚风将野地里带着草木香气的空气送了进来。 小莲年纪小,加上一日奔波,早已经在地板上缩成一团睡着了。 昏暗的车厢里,陈松意低头看了她一眼,眼中却是清明十足,没有丝毫的睡意。 小莲在她脚边翻了个身,睡得更沉了。 陈松意收回目光,在宽敞得可以躺下一个人的座位上闭眼盘膝,准备尝试修行家传武学。 第二世,她生在那个人人骁勇善战的寨子里,家传武学十分霸道。 宗祠里供奉的除了那把金刀,还有一卷修习内息的功法。 这卷功法跟他们家的兵书一样,都不知是从哪一辈传下来的,为他们的寨子创下了偌大的名声。 就连厉王这样的存在,在听闻他们家传的兵书跟战力之后,都要亲自来招揽。 陈松意的第二世资质十分好,而且又是在小的时候就接触了内功心法。 小孩子的躯体还纯净,那一口来自胎中的先天之气还没有完全散掉,进境超群。 霸道的真气搭配外功,瞬间爆发,在战场上一掌把马打趴下都没有问题。 若是把修炼出来的真气灌注在腿部的经络上,奔跑起来也十分快,随着父兄夜袭敌营的时候,敌人往往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已经被他们割下了头颅。 力量、速度与耐力兼具,简直毫无破绽,这门功法可以是她两世为人见过最厉害的绝学。 拥有这样的武功心法,她的父亲毫不藏私,可是寨子里很多人修习之后,却是直接失败,重则真气走岔,经脉断裂,永久失去行动能力。 为此,她的父亲很是唏嘘,直到最后都在对她说:“如果有更多人能学会,能组成一支顶尖的战力,只要三千——不,一千个能达到第三重或第四重的,我们都可以把这座城守下来。” 只可惜,这样的绝学能学会的人真的很少。 就连她的父亲都是靠金针刺激,靠无数药材才堆出了第八重的修为。 第二世的她,是寨子里唯一一个不靠外力,无灾无难到了第八重境界的。 若不是天赋异禀,成为了顶尖的战力,她一个女儿家,她的父亲也不会带着她上战场,更不会在她还年幼时就带着她去杀敌。 昏暗的车厢里,少女闭着眼睛。 她在随着一种奇妙的韵律呼吸吐纳,去捕捉天地间那一丝元气。 她的家传功法一共有十一重,照家中先祖修行留下的笔记来看,修炼上第八重之后会遇上关隘,难以突破,可是一旦冲过去,实力就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只可惜,她还没来得及遇到那个关隘,就战死了。 但陈松意想,就算城破之时自己突破到了第九重,也改变不了结局。 个人的勇武可以震慑敌人一时,却敌不过千军万马。 个人的意志可以改变事态一时,却挡不过天下的势。 她因为不甘而重生,从她回到这里的那一刻起,她要做的就已经不仅仅是单纯的报复了。 她要做的是逆势而行,有过两世的经历,陈松意可以预见之后的路会有多难,哪怕有气运在身,也可能再一次粉身碎骨。 可是她不怕,只要前方还有路,再难她也会坚持,谁也不能让她停下。 随着这一往无前的心念一起,她空荡荡的丹田里终于生出了一丝气感。 这一丝气流与天地间无色无形的元气牵系,产生了微弱的感应,开始循环起来,照着天地元气流动的方式,自丹田向着经脉流去。 黯淡的星夜之下,重归人间的少女向着取回力量,迈出了第一步。 …… 人体是世间最精妙的机器,哪怕是最厉害的机关师,也构建不出人体的骨骼、肌肉。 更别提是存在于身体里,却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经脉。 陈松意的第一步修行,在丹田中生出了一丝气流。 这点新生的气流一进入经脉就像泥牛入海,再无感应。 不过她毫不意外,她这具身体的资质跟她想的差不多,跟第二世相比真的差远了,而且又已经十六岁了,今夜勉强感应天地生出了一点真气,想要立刻在阻塞的经脉中流转如意却是不可能的。 作为尝试迈出的第一步,那点微弱的气流刚行出一小段就消散一空,让她不得不重复先前的步骤,再次去感应天地,重新来生出一缕真气来。 可以预见,想要把这具身体阻塞的经脉全都打通,重新回到第三重境界会有多难。 换了别人,此刻可能直接就放弃了,但陈松意不灰心,因为她有修炼到第八重的经验。 好不容易等到那股微弱的气流通过那处阻塞的经脉,走出比第一次多一倍的距离,外面的天也亮了,在马车里打坐的人睁开了眼睛。 看着从窗外透进来的天光,陈松意的心中叹了一口气。 任重道远,慢慢来吧。 随着天边微曙,大地复苏,休息了一晚上的一行人也重新起身。 在简单洗漱过,吃了一些干粮以后,他们就趁着清晨的凉爽,再次启程。 昨天晚上虽然是睡在马车上,但小莲睡得很踏实。 她不知道陈松意一晚上并没有睡,而是在重新捡起修行,只见小姐在用过早膳之后,就倚靠在车壁上睡着了。 远离了京城,这一段官道已经不再像先前那样平整。 马车在官道上行走,车厢摇晃不停,靠在角落的少女却闭着眼睛,像是把这摇晃当做了幼时的摇篮,没有被晃醒。 小姑娘放轻了动作,没有去打扰看起来很累的她。 她小心翼翼地坐过去,把披风盖到了熟睡的人身上,之后就一直在旁守着,直到马车的行进再次停下来,风珉的人来叫她们用膳,她才下马车去端了吃的回来,把陈松意叫醒。 这样的生活反复了半月有余,陈松意终于锤炼出了一股凝实的真气,也打通了一条经脉,可以控制着它走完一个周天。 第二世的她三岁就能做到的事,现在重新做到,也让她感到无比高兴。 原因无他,因为她现在的资质实在是太一般了。 高兴过后,又是硬仗。 现在只是打通了一条主要的经脉,人体里还有无数细小的经脉,完全打通手部的筋脉,才算是进入了第一重,完全打通腿部是第二重,打通全身才是第三重。 现在她离第一重境界都还远着,心里也知道急不来。 于是今日难得不到午后,风珉就看到她从马车里出来了。 此刻,一行人正在路边停留,原因是风珉远远见到附近打猎回来的猎户,便派了两个护卫过去向他们购买几只猎物,改善今天的伙食。 风珉骑在马上,看着久不见太阳的她从马车里探出了身,抬头望向天空,似是被耀眼的烈日刺激得眯起了眼睛。 等看了片刻之后,她收回目光,又思忖了一番,然后看向自己:“午后有雨,要尽快找地方避雨。” 要下雨? 不止是风珉,他身边的护卫都忍不住抬头看了看这晴朗的天空,目之所及不见一丝阴霾,怎么看都不像是要下雨的样子。 这几个跟着他出行的护卫,这些日子以来跟陈松意也算是相熟了,每一个都曾经给她们把烤好的兔子、野鸡送过来。 风珉没立刻说话,他们便笑着对陈松意道:“姑娘看错了吧?这哪像是要下雨。这样猛的日头,找个地方避暑还差不多。” “就是,这还没入夏呢,天就已经这么热了。幸好公子爷要咱们上路得早,不然走晚了,大夏天的走陆路去江南,那才叫煎熬。” 陈松意手中撩着帘子,没有多做解释,只等着风珉决定。 反正他们赶路,她跟小莲总归是在马车里的,雨下下来也淋不到她们头上,只有风珉跟他的护卫才会挨淋。 跟她目光相对了片刻,风珉最终点了头,以手中马鞭指着前方道:“前方十里左右有个驿站,等他们回来了,我们就过去,今天中午就在那里休息吧。” 左右赶路不急于一时,而且距出发之前她说的“路遇贵人”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还不见人影,风珉心中存着想看她这一手推演到底有几分准确的念头。 要是不准,就干脆改走水路好了。 既然公子爷做了决定,护卫们也没有反对的理由。 收了两只兔子、一只野鸡回来的两个护卫一回到队伍里,他们就开始前进,准备中午在驿站休息。 十多里路程,他们轻车简从,速度很快,赶在中午之前就抵达了目的地。 大齐的驿站有两个职能,一是给官员去外地赴任的途中落脚,二是边关军情跟旧京奏章送往京城的路途中,给信使更换补给、马匹用的,寻常过路客商跟普通百姓都不能进去。 风珉一行人,绝对不算上面二者的任何一种。 但他爹是忠勇侯,光凭这个封号,忠勇侯府的印信一出,谁敢不让他进去? 就这样,一行人顺利地进入了驿站,管理驿站的官员还亲自相迎。 只不过刚把马解下来交给驿站的民夫去打理,众人就听见天边滚过一阵惊雷,随即狂风大作,乌云迅速朝着方圆数十里聚拢。 除了陈松意,所有人都呆愣地站在屋檐下,眼睁睁地看着前一刻还风和日丽的天气瞬间变了,转眼就有雨点密集地砸下来,溅起路上的尘土。 密集的雨幕将天地连在一起,仿佛将整个世界都洗得褪了颜色。 那接待他们的驿站官员回过神来,带着几分庆幸地道:“幸好小侯爷先一步到了,不然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可就要被淋一遭了。” 他说着,却发现自己的话没有得到回应。 包括风珉在内,一行人都在看着预言过午后要下雨的陈松意,护卫们看她的眼神中更是带上了一层敬畏。 这种观天象的本事,要么是钦天监的官员才有,要么是护国寺的明远大师才懂。 再不然就得是传说中在战场上特别厉害的军师,可以利用天象来左右战局——这样的人物,他们大齐的战神厉王身边都不一定有。 而那些人是什么年纪,程家小姐才什么年纪? 她就这样风轻云淡地断准了,看着雨落下来,脸上也没有什么得意神色,只带着身边的小丫鬟就转身进去了。 风珉站在原地,仍旧没有从陈松意所展现的推演之准中回过神来。 只听见自己带出来的护卫低语道:“程家小姐说午后会下雨,这刚过午时雨就下来了,这也太神了……” “是啊,这也太准了……钦天监的老头子不过也就这样了吧。” 第254章 第 254 章 在她身后,陆续又有几人几骑追了上来。 只不过装扮上,后面来的人就没有这么正规了。 萧应离手中仍旧握着那只箭。 此刻,箭是谁射的,又是谁在追这些人,答案再清楚不过。 而追来的薛灵音在看到停在江心的这艘船时,也正好见到他们在把最后一个人从船舷边缘捞上去。 她看着船上的旗帜,漕帮的船在江上出行的时候从来都是打着明旗,十分容易辨认。 “大小姐。”她身后那些游侠停在了她身边,望着江心的大船道,“这是漕帮的船啊。” 经历了去年夏天那场大案跟冬天的昭告天下以后,漕帮的忠烈之名已经传遍中原。 哪怕是蜀中的游侠也听过他们的作为,心中深感佩服。 尤其船上的漕帮中人见了他们,还在朝着岸上喊道:“在下漕帮潘钱三,那边是哪一道上的朋友?” 无垢教的人虽然狡猾,千变万化,行踪难觅,但他们还没有能耐在短时间内就得到这么一艘大船,假扮成漕帮的人。 薛灵音初步确认了船上人的身份,扬声回应道: “在下巴妙音!” 她的声音隔着江水传来,令船上众人顿时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红衣女侠巴妙音?” 哪怕隔着一段距离,他们也忍不住靠近了一些船边,想看清这个传说中的红衣女侠。 只要是入蜀的人,没有哪个没听过她的,尤其是这一个多月她为了追查张俊所在,追查那些无垢教徒所在,在巴蜀各地出凶案、怪案的地方都去了,名声比起之前更加响亮。 见到船上这些人的反应,薛灵音心中稍稍放松下来。 很好,都知道她,那就不用多费口舌解释。 不过,她注意到船头站着的那几人反应跟旁人不同,没有像船上的漕帮子弟一样激动。 她眯起了眼睛,看着船头站着的陈松意跟萧应离,还有聚在他们身边的几个天罡卫。 当她报上名号以后,秦骁他们虽然也把人跟途中听到的事迹对上了,但却没有就此放松警惕。 几人的第一反应都是去看陈松意。 她说自己是红衣女侠巴妙音,是不是真的,军师说了算。 殿下在船上,身边又只有他们四个人,不能大意。 陈松意凝神于目,看了岸上的人片刻,然后点了头:“是真的。” 听到这三个字,几个天罡卫才松了一口气。 现在还不是“红衣女侠”这个名号最响亮的时候。 她做了很多事,陈松意在第二世都听说过她。 既然追杀这些作着平民打扮的人的是她,就说明这些尸体不是平民那么简单了。 个中缘由要掰扯起来,怕是需要一番功夫。 厉王显然也是一样的想法。 他看了岸边骑马追来的人片刻,站在船头扬声道:“你们要追的人都在船上,现在你们不方便过来,我们也不方便靠岸——不如先找个码头停靠,再把他们抬下去。” “好!” 因为他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薛灵音答应了。 她报了前面一个郡县的名字,船再往前走一段就能见到码头。 两边商定,于是漕帮的人重新起了锚。 船再次在江面上航行起来,向着前面的郡县驶去。 薛灵音一行人则调转了马头,沿着江岸跑。 看到漕帮这艘船逆流而行速度都如此之快,她心中再一次确认——这绝对是漕帮的人,不然怎么能有这么好、这么快的船? 在船航行的时候,陈松意去检查了最后那个被网捞上来的人,发现他竟然还有一口气,于是给他扎了针,保住了他剩的最后这半条命,没有去拔他身上中的箭。 萧应离站在她身边:“等下去之后,用什么身份?” 陈松意直起身:“就说我们是漕帮的人,用翁明川给殿下的堂主令。” 要伪造身份,自然是要伪装全套。 他们坐漕帮的船来蜀中,怎么能没有配套的身份? 因此,在路过旧都的时候,翁明川就让人来送上了一枚堂主令。 他们漕帮都是因先皇的诏令而生的,如今厉王殿下要借助他们的力量,又有什么不能给的呢? 陈松意想了想,还是对他先提了这位红衣女侠的真实身份,“她是成都太守薛清之女,薛大人的官声很好,擅长断案,她的母族是巴蜀的大商人,据说当初祖龙墓中的赤汞都是她母族进贡的。” 薛灵音很以此为荣。 这就是为什么她离开成都在外活动的时候,会用母族的姓氏来给自己起这个化名。 “成都太守薛清,我听说过。”萧应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样说来,她的舅舅是——” “是顺庆府的马步军都指挥使。”陈松意道。 听到这里,前者便彻底明白了为什么她能在一年时间内在整个巴蜀声名鹊起,又为什么能够得到军制的箭。 等到抵达最近的一个郡,船在码头停靠以后,薛灵音一行也很快来到了这里。 双方碰面,当知道他们捞起的人当中还有一个活口,薛灵音脸上露出了喜色。 她立刻让人去请大夫,保住这唯一的活口性命,然后便邀请萧应离跟陈松意到自己的地方去坐一坐,吃顿便饭,算是答谢。 她这段时间都在这里,直接买下了一个院子落脚。 看得出来,这两位在这艘船上地位不同,薛灵音也想和他们认识一番。 “恭敬不如从命。” 正好想要了解情况的萧应离答应了下来,带着人下船。 陈松意就跟在他的身边,遵循着自己表妹的身份,一切由兄长做主。 薛灵音做了个请的手势,走在前面,带着他们进入了这个郡县,朝她的居所走去。 她落脚的地方是个很有巴蜀特色的院子。 在把这对兄妹跟他们的护卫带进来以后,她的人很快就摆上了酒席。 陈松意跟萧应离都从善如流地入座。 许昭他们几个则有自己独立的席面。 等交谈了一番,彼此亮出了在外行走的假身份以后,萧应离才问起他们打捞起的那些是什么人。 他说道:“我看他们都是本地人,身上也没有武艺,不知姑娘为何追捕他们?” 薛灵音喝了一杯酒,把酒杯重重地放在了桌上,神色有些阴郁地道:“他们不是普通的本地百姓,而是一个新兴的、名叫无垢教的教派的人。” 无垢教? 陈松意在脑海中搜索着这个教派,然后开口道:“这个教派,我们没有听说过。” “没听过很正常,因为他们兴起才不过一个多月时间。” 大概是因为同为女子,薛灵音对她的态度比对萧应离还要好。 对陈松意说话的时候,她暂时驱散了眼中的阴霾,甚至还对她释放友好地笑了一下。 在薛灵音看来,像陈松意这样比自己小又比自己柔弱的少女,虽然是跟兄长一起出门,有兄长照顾,但也是很不容易的。 释放完善意之后,她才转向萧应离,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个教派没有定所,行踪也很隐蔽,教众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他们喜欢审判,所到之处会造出很多案件。他们的教义是绝对的公平。” “绝对的公平”? 厉王问道:“什么意思?” 薛灵音道:“就是不管谁犯了错,都要付出同等的代价,而不管谁做了好事,都会得到同样的嘉赏。他们宣扬,进入他们教派的人最终都会实现这种公平,因此吸引了很多百姓。除此以外,里面还有一群逃狱出去的人,其中一个就是我追查他们的最初目的。” 她这段时间的压力大概很大,对着自己的追随者却不能说这些,今天遇到萧应离跟陈松意之后,终于有了可以一诉的人。 左右这些事在巴蜀也已经不是秘闻,何县令甚至因为七里村的血案侦查不力,加上县衙的大牢又在他眼皮底下被劫,所以他已经被停了职。 这也是令薛灵音孤军作战,感到压力倍增的原因。 “……除了张俊跟一个本来就会被以太后寿辰的名义大赦的女子,其他犯人在被带走之后都很快就被审判了。等被发现的时候,他们的死法各异,有些死法我见了都觉得瘆人,他们脸上居然能带着笑容。” 而最近这些人的行动范围扩大了,动作也更加明目张胆。 除了设立祭坛审判杀人,他们还绑架起了幼儿。 这段时间,薛灵音已经解救出了好些孩子。 她的机动性很强,官府的反应都没有她快,像这一次她能蹲守到这几个人,就是追着这一带的幼儿失踪案来的。 “我能追那么准,也是一开始这个教派中有人给我通风报信,不过传到后面消息就断了。” 所以她硬守了三天才守到这些人,没想到差点被他们跳江逃走,一个活口都没抓住。 陈松意听了她的话,问道:“你难道不怕有人给你传信是陷阱吗?” 薛灵音道:“想过,但就算是我也要一试。” 现在已经不是追回张俊一个人的事了。 巴蜀从来没有这么乱过,她不能不管。 很可惜的是,她虽然追上了这些人,从他们手上夺回了被抢走的孩子,但这些人因为反抗,绝大部分都已经死了,剩下的一个只剩半口气,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审问。 这就等于线索再次全部断掉。 那她下一次想要抓到他们,是不是就要等到又再次有血案,或者幼儿失踪案发生? 这样太被动了。 薛灵音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她摇了摇头,再次邀请萧应离喝酒。 陈松意则坐在一旁,搜寻着自己的记忆。 在第二世的记忆里,她对蜀中的这段混乱没有太深的印象。 这或许是因为风雷寨跟外界太过割裂,外面的消息传不进来。 不过这个无垢教的存在令她在意。 让它存在下去会影响蜀中,也会影响大局,必须要先处理。 因此,当用过午饭,表示过答谢的薛灵音想要送客,祝他们一路顺风,平安抵达成都府的时候,陈松意便说:“我们希望可以留下来帮你的忙。” 薛灵音一愣,随即笑着摇了摇头:“这可不是你能帮上忙的事。” 她说着,看向了萧应离,“还是快跟萧堂主一起离开,不要延误了正事吧——萧堂主?” 她原意是想让萧应离劝一劝他的妹妹,收起这样朴素的正义感,去做他们自己的事,没想到这位萧堂主在他的妹妹面前就是个盲目的兄长。 陈松意一说想留下来,他就立刻表示:“也好,时间充裕,我们就先帮了巴姑娘再走。” 军师提出了新的计划,当然是按照她的计划来。 有些错愕的薛灵音看着他,见他说道,“别小看她,她很厉害的。寻人这件事交给她,她一定能帮上忙。” 闻言,薛灵音不由自主地看向陈松意,心中想道:“寻人厉害,难道这也是个探案高手?” 整个巴蜀是不是就只有她和她的人不会探案? 她动摇了一下,还没想好要接受还是拒绝,陈松意就已经提出了要求: “我想见见被救回来的孩子。” 薛灵音追着那些绑走孩子的无垢教教众出来,把孩子抢回来以后就继续追了一路。 那几个孩子还没联系家人送回去,还在她这里。 她说不出拒绝的话,想了想,还是带着陈松意跟萧应离朝那几个孩子所在的房间去了。 孩子被下了迷药,都还在昏睡当中。 负责留在这里照看他们的人粗声粗气地道:“大夫已经来看过了,说没什么事,等他们自然醒来就好。” 陈松意依次看过躺在床上的几个孩子,他们最大的六七岁,最小的才两三岁。 可哪怕她凝神于目,也看不出无垢教的人把他们绑去是要做什么。 因为薛灵音的出现,他们被救回来了。 后续命运的走向就不再跟无垢教有关系。 薛灵音站在她身后,看到她伸手去把这些孩子的脉,又去依次摸了摸他们的骨头。 她有些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萧应离却明白陈松意的想法。 她这是在检查这些孩子的根骨。 这世间有很多功法对修习者的根骨都有着特殊的要求,如果这个新生的邪.教是想要收集孩子,培养成自己的武力,那就会从根骨方面来挑选。 不过看陈松意的反应,这个想法应当不对。 她转过来以后并没有提起先前的猜测,而是说道:“暂时看不出什么,等这些孩子的父母来的时候,我想见见他们。” 薛灵音答应了。 陈松意又问,“你确定张俊还跟这个无垢教的人在一起吗?” “我可以肯定。”薛灵音道,因为当日跟张俊一起被劫走的那些囚徒不管犯的事大还是小,只要有罪就都已经被无垢教徒审判,尸体被弃于荒野。 她唯二没有找到的,就是被以保护的目的关起来的张俊,还有那个被污蔑杀死婆母的女子。 他们是无垢教想要的完美教徒,无垢教只会让他们留下来,而不会以罪行来审判他们。 陈松意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手上有张俊的东西吗?” …… 张俊的东西原本留存在太平县衙,就是他敲开县衙大门的时候穿的那身血衣。 在劫狱的事发生以后,薛灵音回了一趟太平县衙,把他的东西拿走了。 但她没有想到,这些自己留着是想作为证物的东西,有一天竟然会派上这样的用场。 陈松意向她索要来了张俊穿过的衣服,上面的血都已经变成了黑色。 她剪下了一小块布料,然后又要了沙盘、地图跟线香。 最后,她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符纸跟朱砂,准备用扶乩术追踪张俊的下落。 薛灵音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手段。 这跟她所想的推理探案完全不一样,这样“寻人”完全是另一个领域的范畴。 而萧应离跟许昭他们是知道陈松意有很多神异的手段。 但除了她的武艺跟符术之外,其他手段他们还是第一次见。 因此,包括薛灵音的几个手下在内,所有人都聚到了这里来。 陈松意准备好符纸跟衣料,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 巴蜀的游侠全都有种彪悍耿直的气质。 前朝诗写巴蜀的侠义,用的形容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不过他们在见到没有见过的道术时,反应跟江南桥头镇的百姓也是一样的。 陈松意点了他们中的一个来帮自己,打算借用他的躯体施展扶乩术。 “我……我啊?” 凑得最近脖子伸得最长的那个游侠被选中了,他又是好奇又是害怕地走过来,伸手端住了沙盘。 端着沙盘,他站在院中,浑身不自在。 陈松意是第二次施展扶乩术,驾轻就熟。 她示意他不必紧张,随即一边念咒,一边把剪下来的布料用符引燃,一起烧成了灰烬。 萧应离看着她的动作,见她一抬手,利落的将一根没点燃的线香插在了端着沙盘的人口中。 紧接着,她又一把托住对方的下巴,将碗凑近。 那游侠感到自己脖子上不知哪个位置被按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深吸一口气。 碗里的灰烬就全被他吸进了鼻子里。 嗤的一声,线香在他口中自燃了起来。 他眼皮一耷拉,线香就抵在了沙盘上,随着咒语的念诵开始移动。 陈松意手中拿着薛灵音给的地图,手指跟随着沙盘上线香画出的线条比划丈量,又转移到手中的地图上。 众人就看着她眼睛盯着沙盘,手指同步移动换算,片刻之后抵达了终点。 而这时,沙盘上滑动的线香也正好停下来。 陈松意低头,看向自己的指尖停住的位置。 薛灵音连忙来到她面前,也看向了那一处,发现是跟此地有两天路程的一座山。 除去那个口含线香没有清醒的游侠,她的其他部下都来到了她身边,看着那个地方,不由地道:“那里不是大小姐半年前去踩过的寨子吗?” 那个寨子的人太犟了,不肯归顺。 于是,大小姐就带了守备军过去,直接把寨子踏平了。 张十将现在被带到了那里? 无垢教的那些人这是在玩灯下黑吗?算准了废弃的地方大小姐不会再去一次? 找到了目的地,陈松意抬手就拔掉了那个游侠嘴里的线香。 他顿时清醒过来,一张嘴就冒出了大量的烟气:“我……咳咳咳!” “就是这里。” 陈松意没有先跟薛灵音交流,而是看向了萧应离。 既然是聚集到寨子里,说明他们的人就不会少。 萧应离明白她的意思。 要杀过去的话,恐怕还要去调集守备军。 而这里离顺庆府有一段距离,薛灵音的面子怕是不够让本地的精锐出动。 那就少不得要他去出面了。 见他对自己略微颔首,表示知道了,陈松意这才将目光放回了地图上,问薛灵音:“其他地方也有孩子丢失的案件,巴姑娘记得位置吗?” “记得。”薛灵音抬手在地图上圈出了几个地点,然后发现自己圈出的地方跟陈松意找到的那一处距离分布得很均匀。 无垢教的教徒分散把孩子绑走,再集中到那里,十分方便。 这一刻,薛灵音再一次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是真的不会探案的天赋。 如果换了是何县令或者她爹来,早就通过这些人的活动范围,把他们的驻扎地找到了。 “要尽快行动。”薛灵音沉着脸道,说着又想起了刚刚露了这么一手的陈松意,下意识地问,“你们……还要跟我一起去吗?” “一起去。”陈松意点头,她又有那种感觉,这其中定然有始终没出现过的道人的手笔,“但就我们这几个人不够,我兄长要先去搬救兵。” 薛灵音一听萧应离去搬救兵,第一反应就是他找的应该也是漕帮的人—— 不过他们漕帮在巴蜀也有那么多人手吗? 萧应离适时地道:“借我们几匹马,我去去就回。” 薛灵音立刻便让人去牵马来。 萧应离没有耽搁,带着四人骑上了马,这就去了。 等他离开之后,陈松意才又去看了看那些孩子。 虽然他们年纪不一,性别也不同,但若要找起共同点来,就是无论男女都生得很漂亮。 薛灵音听了她观察得出的结论,挑眉道:“难道他们是专挑好看的抓?” 正说着,就有两个孩子迷迷糊糊地发起了烧,哭了起来。 薛灵音正要让人去把大夫再请来,就听见陈松意说不用。 她取出了金针,给因为惊惧而发烧的孩子扎针。 见她几针下去,那两个孩子就渐渐停止了哭闹,显然是难受的感觉开始消退,薛灵音开始觉得她的能力远远超过了自己的想象。 她的兄长所言非虚。 她是真的很厉害啊。 孩子的烧退下不久,他们的家人就来了。 知道是薛灵音把被劫走的孩子救回来的,他们抱着失而复得的孩子,对红衣女侠千恩万谢。 “不必如此,不必跪!” 薛灵音拉起了一个,拉不住第二个。 最终这几家人在她面前跪成了一片,她只能等他们磕完头以后才去把他们扶起来。 陈松意原本一直在旁边没有打扰,这些来接孩子的人家也没怎么注意她。 等到他们站起了身,陈松意这才开口问道:“那些人抓你们的孩子,怕是有原因的,能把孩子的生辰八字写下来吗?单独给我,我看过就烧掉。” 她这样说,这几家人自是无不答应,纷纷在纸上写了自家孩子的生辰八字依次给陈松意看过,然后看着她烧掉。 确认没问题之后,他们才抱着各自的孩子回了家。 等这几家人都出去了,陈松意这才看向薛灵音:“无垢教的人要的是四柱纯阴的孩子。” 第255章 第 255 章 薛灵音完全没有涉猎过这方面的东西。 她问:“四柱纯阴是什么?” 陈松意便给她解释这种特殊的八字:“这样的八字往往柔为外相,易出容貌姣好者。刚才我让几个孩子的父母把他们的生辰八字写下来,全是四柱纯阴,无一例外。” 薛灵音本想问“这代表什么”,但见陈松意在沉吟,便没打扰,等了片刻才听她继续说道,“很多术都需要通过八字特殊的人来施展,但我一时也不能确定他们抓这些孩子回去是要做什么。” ——又为什么偏要幼儿,而不用成人。 眼下张俊是她能够追索的、跟无垢教有关联的人,薛灵音又是在他一开始卷入七里村血案的时候就追过去的,所以陈松意向她追问起了细节。 现在薛灵音不再把她当成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她知道她手段神异,于是陈松意一问,她就将关于七里村血案的细节都告诉了她。 果然,从那个时候开始,作案的人就已经盯上七里村的幼儿。 这个所谓的无垢教不是偶然兴起的,他们跟在七里村绑架幼儿、犯下血案的人必定有所关联。 “还有!”薛灵音从自己的记忆里挖出了她一直很在意的那一点,就是她去牢里找张俊的时候,他嘴里反复说的那两个字,“他反复提到‘血’跟‘毒’,我不知道那代表了什么。” ——甚至是何县令在被停职之前,他所能查到的也就是“血”洗七里村跟“毒”杀村里的家畜。 薛灵音本来也觉得这两个字没有什么深意。 可能就是张俊受那晚屠杀的刺激太过,只能用这两个字来描绘当时发生的一切。 可今日见了陈松意,被她打开了一扇门,让她见到了一个从没接触过的世界,薛灵音就觉得张俊反复说的这两个字是不是还代表了什么术。 她说完,就期待地看着陈松意,等她从一个全新的角度为自己解释。 可惜,在陈松意开口之前,就有人匆匆赶了过来:“大小姐!” 陈松意跟薛灵音都转头看了过去,见到是先前跟着她一起骑马从岸边追来的一个部下。 只见他跑了进来,急声说起他们抬回来的那个活口。 “……先前阿大去请了城里最好的大夫来,给他拔了箭,保了命,但说他起码要昏迷几天才能醒来。可是现在那龟儿子情况突然恶化了,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抽搐起来,要不行了。” 他们的人已经再次跑去医馆,要把大夫请回来。 他就来找大小姐,把这件事告诉她。 薛灵音一听,立刻起了身就要跟他一起过去看。 陈松意也毫不犹豫跟了上来。 薛灵音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转头看到她,感到心中多了一丝底气。 同时,她也生出了一个莫名的念头:“要是人死了,她能不能把这家伙的鬼魂召回来审问?” 很快,三人来到了剩下的那个活口安置的房间。 薛灵音快步走过来,见到床榻上的人果然是快要不行了。 “大夫呢?还没来吗!”她觉得很恼火,好不容易留下一个活口,可现在这样别说是审问他,想让他活下来可能都没有办法。 ——难道他们就要这样两眼一摸黑地冲到无垢教的老巢去,跟数目未知的敌人斗个你死我活吗? “让我来。”陈松意的声音在她身旁响起,薛灵音连忙让开,还把自己那些徒劳地围在床边,试图把人弄活的属下也摒退了。 他们听话地让开了路,看着这个从漕帮的船上下来的姑娘来到了床榻前。 薛灵音刚才见过陈松意给那两个发热的孩子行针,还以为她对这个快要死的无垢教徒也会用同样的办法,没想到她却只是站在了床边,看着逐渐滑向死亡的人,没有动作。 在船上的时候,她已经用金针吊住了他最后一口气。 现在她看得清楚,这口气正在消散,就算她再出手,也没有办法从阎王手中抢人了。 所以陈松意过来只想要碰碰运气,看看这个被带回来的教徒对无垢教的老巢知道多少,有没有去过那个地方。 她凝神于目,向着床上的人看去。 眼前白雾轰然生出又散开,无数画面如浮光掠影在她面前掠过,展示出了这个无垢教徒的生平。 陈松意略过了前面不重要的部分,直接看向自己要找的东西。 幸运的是,这个活下来的家伙在这一拨来绑架幼儿的无垢教徒里是地位最高的那一个,他去过那个地方。 伴随着画面的浮现,无数信息朝着她涌来,在熟悉的过载感中,陈松意看到了那个曾经被薛灵音带人攻破过的寨子,见到了里面正在举行审判仪式的一幕。 中间的祭坛上跪着等待审判的罪人,站着的是等待奖赏的教徒。 祭坛四周是数以千计的平民百姓。 他们都是最普通的百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独自一人来的,也有全家一起来的。 人人脸上都带着一种狂热。 在这种没有声音的画面里,这一切显得更加的诡异。 这是床上躺着的这个将死之人的视角,这一幕他显然是站在那个祭坛上的。 他带人劫掠符合要求的幼儿回去,每劫掠一次都会得到对应的奖赏,计算他们的功勋。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得手了。 他看着下面那些普通的教众,十分享受他们的目光。 而这些等待被奖赏的人顶多引来的是下面这些人的羡慕,不可能令他们如此狂热。 他们的狂热应该是对着另外的人。 ——比如站在这些等待审判的罪人跟等待奖赏的功臣身后,对他们进行审判或者奖励的那个人。 床榻上的人呼吸急剧地衰弱,脸已经呈现出一种濒临死亡的青白色。 被请来的大夫还刚来到院子外面,而薛灵音跟她的人看着站在床边没有动作的陈松意,都十分着急。 薛灵音听见自己的人压低了声音道:“人就要死了,她要做什么,还不开始吗?” 她抬手给了说话的人一记:“给我闭嘴。” 陈松意也感觉到了眼前的画面正在变得不稳,再过一息就要完全消散。 她心中默念着数字,希望在画面切断之前能够看到站在他们后面的是什么人。 终于,在她默数到“二”的时候,面前这些狂热的无垢教众都站起了身。 然后这个站在祭坛上的人转过身去,迎接来审判这一切的无垢圣母。 她借着这个将死之人的眼睛,看到了他记忆中的圣母。 那是一个看起来很朴素,但眼中又有着一种神异光芒的女人。 她来到了祭坛之上,对着眼前的所有人抬起了双手,接受了他们的朝拜。 …… “洗脱罪孽,复我天身——” “清白无垢,归我明真——” 被荒废的寨子里,成千上万临时聚集到这里的无垢教徒中响起了整齐的口号声。 无论男女老少齐齐跪拜,恭迎他们的圣母。 在无垢圣教,他们每一个人的罪孽都是可以赎清的。 不管这一辈子做了多少的错事,圣母都可以为他们洗脱,让他们回归纯白无垢的本源。 而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兄弟姐妹,血肉相连,生来平等。 他们在奖励面前平等,在罪孽面前也平等。 只要照圣母所说的去做,再罪孽深重的人死后也可以平等地进入同一个极乐妙境,无上天国,不再受轮回之苦——对他们来说,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受完他们的跪拜,无垢圣母来到祭坛后的座椅上坐下。 那些跪拜于地的教众也从跪姿转为了坐姿,直接席地而坐。 整个被废弃过又重新修葺过的寨子里十分安静,阳光从头顶照下来,将这座祭坛照得同他们教义中所写的一样纯白无垢。 一切到位之后,今天的审判就开始了。 在一双双眼睛的注视下,先被拉上祭坛的是一个母亲。 她看起来并不年轻了,但也不很年长。 祭坛前面的许多人都认识她,她是他们的教众之一。 她刚来到教中的时候,抱着一个生病的孩子。 她的丈夫已经死了,只剩下这么一个孩子。 她在家乡治不好孩子的病,听说无垢圣母的威名,所以前来求她给自己的孩子治病。 圣母可以洗涤众人的罪孽,自然也可以治好一个孩子的病。 孩子在被带到这里来以后,病很快就治好了。 他不会再时常哭闹,还会同其他的健康孩子一样向自己的母亲露出笑容。 于是,她成为了圣母最虔诚的信众。 可惜好景不长,两天前她在给孩子洗澡的时候睡着了。 等到再醒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滑进澡盆里淹死了。 对自己的婴儿照料不当,导致了他的死亡,这被认为是母亲的罪孽。 周围的邻居举发了这个痛苦自责的母亲,今日就是她要接受审判的时候。 被带上枷锁牵到祭坛上的女人跪在了地上。 她的痛苦在见到圣母的时候攀升到了极点。 审判开始。 无垢圣母的声音响起:“这个女人杀死了自己的婴儿,她有罪吗?” “有!”祭坛下顿时响起了像海潮一样的声音,“她犯下了杀人的罪行!” “有罪!她应当被宣判有罪!” 在这浪潮一般涌过来的声音中,女人伏地痛哭。 她同样在重复道:“我有罪……我有罪……!” 无垢圣母抬起了一只手,底下的声音顿时平息下来。 她看向这个痛苦的女子:“你可以用死赎清你的罪孽,然后去跟你的孩子团聚。” 痛哭的女子抬头,目光和她对上。 诡异的是,在跟她目光相对了片刻之后,本来还在痛哭的人变得平静下来,一直弥漫着痛苦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好……”她恍惚地说,“多谢圣母……” 无垢圣母点了点头,让人把她带到了一旁,然后在她的脖子上套上了绞绳,把她一把推了下去。 女人脖子上的绳套收紧,双脚自然地踢动挣扎起来。 可即便在这个过程中,她嘴角还是上翘的,带着违反常理的安详笑容。 终于,她停止了挣动。 行刑的人确认她已经死了,于是退了开来。 这个母亲的尸体就挂在那里。 然后,他们带上了今天的第二个罪人。 跟前面这个女人不同,被带上来的第二个罪人脸上没有清醒的狂热,也没有压抑的痛苦。 他看到那具诡异地带着笑容的女尸,眼中只有恐惧。 他被两个无垢教众押着上了祭坛,跪在了地上。 坐在座中的圣母看着他:“这个人背叛了教义,给外面的人通风报信,他有罪吗?” 第256章 第 256 章 “有罪!” 底下的声音这一次山崩海啸一般地袭来。 背叛教义向外人通风报信,这跟前一个杀死亲子的女人完全不是同一个等级! 教众中甚至有人站起了身,目露凶光地看着这个叛徒,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了。 他们才刚聚集到圣母身边没多久,才刚过上吃穿不愁、无病无痛的好日子没几天,怎么就有人要破坏这一切?! 在这样凶狠的目光下,男人打了个寒颤。 这些瞪视他的人当中,有许多都是他往日的亲友。 可是这个时候,他们却仿佛化身成了野外的豺狼。 是,他跟他们一起加入无垢教的时候,是奔着能够得到更好的生活,所以才一起来的。 来到圣母身边的一段时间,确实也得到了很好的关照,身上的病好了,而且不愁吃穿。 只要在无垢教一日,他们就都是平等的,能够得到跟其他人一样的待遇,不像在外头一样被分为三六九等,贫富贵贱。 可是,当他看到圣母是怎么审判这些犯了小错的人,怎么让他们这样含着笑去死,还对她感恩戴德,又看到她是怎么审判那些犯了大错的人,跟教众分食他们的血肉,以此来让他们的罪孽被净化,重归纯粹明真,他就觉得这个无垢之地跟自己想的不一样。 这里不是净土,圣母也不是什么观音大士的化身。 她不是引领他们走向无上天国的人。 人怎么能吃人呢? 就是在灾荒最严重的时候,活着的人也是先吃树皮,先吃土,实在到撑不下去了,才会不得已走上这一步。 而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无垢教要他们去绑架幼儿。 圣母说这是观音大士在梦中给她的启示,要他们去找这些八字特殊的幼儿。 “只要能够把他们带回无垢教,就能更快进入无上妙境,得到永恒的欢乐与安宁。” 他承认自己是个懦夫,虽然那时候就隐隐感觉到不对劲,但他还是去了。 直到他从那些父母的手中夺走他们的孩子,把那些名单上的幼儿带回来,看着被迷晕的幼儿被当成战利品一样,在这个祭坛上被交出去,却不知是被做成了他们吃下去的血肉,还是被送去了什么地方,他才幡然醒悟—— 这个地方不是通往无上妙境的无垢地。 观音大士的化身怎么可能让他们去抢夺别人的孩子,拆散一家人? 就连他们被治愈的疾病,不过是表面上被治愈。 圣母只是让他们感觉不到病痛的存在,但他们的身体会怎么虚弱还是会继续下去。 像前面那个被他母亲淹死的婴儿,他觉得甚至可能不是那个女人的错。 那个婴儿没有被治愈,本来就是要死的,他的母亲甚至可能没有杀死他,但是却被无垢圣母影响了。 她影响了他们的心神,操控了他们的意志。 她可以让没有犯错的人认为他们自己是凶手,可以让这些教众不知道自己在犯罪,狂热地簇拥她,为她舍生忘死。 他想要叫上跟自己一起加入无垢教的亲友离开,却发现他们已经完全沉没进去了,变成了这些狂热教徒中的一员。 别说是让他们跟自己离开,就算他透露出想要离开的心思,也会被举发到圣母面前,然后以不够纯粹的罪名被送上祭坛审判。 他已经不能逃了,唯一的办法似乎就是跟外面的人联络,用官府的力量来击溃这个无垢教。 这样,他才能从这个吃人的地狱脱离。 很幸运的是,这个时候红衣女侠巴妙音也在追查无垢教的行列中。 她带着她的人马,追查被无垢教审判后抛出的那些诡异尸体,还有幼儿绑架案发生的地方,追踪无垢教教徒的下落。 妙音女侠来去如风,而且还有能力拔除几千人众的大寨子,号称有着八千教众的无垢教应该也不在话下——甚至无垢圣母现在待的地方就是她曾经踏平过的一个寨子。 只要能够和她联系上,把教徒的行踪透露给她,她应该就能够追上来。 追到他们的老巢,把这些人一网打尽。 他冒险留下了信息,虽然不知道对方会不会相信,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而事实证明他赌对了,妙音女侠看到了他留下的信息,凭借这些关键信息,她截获了几个奉圣母之命去抢夺幼儿的队伍,并且朝着圣母所在步步接近。 只不过在她成功追着线索找到无垢教所在之前,他却暴露了。 他被押了回来,作为叛徒等待审判。 教内要审判的罪人很多,每天只审判三个,他被排在了今天。 男人很害怕,他也想过要逃跑,但他被同伴下了药,全身都没有力气。 外面又全是圣母狂热的信徒看守,就算挣扎着跑出去,结果也只是被提前审判而已。 终于,在这种绝望、害怕与恐慌中,他等到了审判日,被带了出来。 看着这些高呼自己有罪,目露凶光要审判自己,要他付出叛教代价的人,还有面无表情地坐在座上的圣母,他忍不住了。 他支撑着自己站起了身,对着祭坛下的人喊道:“我没有罪,我只是不想一错再错!” 圣母抬起了一只手,底下的声音瞬间静了下来。 男人转向了她,因为双手被锁住,所以没法去指她,只能在她的目光下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 “你们真的以为这个女人是观音大士的化身,能够救苦救难,能够带我们脱离苦海吗?不能! “她甚至不能治愈我们的病痛,她只是用了邪法让我们感觉不到而已!” “我们还是在逐渐衰弱,走向死亡! “救苦救难的观音大士又怎么可能会让人去绑架别家的孩子,害他们骨肉分离?” 他说着,再次转向了那个还悬挂在绞绳上的尸体,“救苦救难的圣母又怎么会去审判一个刚刚失去婴儿的母亲,让她也跟着去死?就算是律法最严苛的时候,当官的也不会这样去判她的罪!” 这叫什么圣母?这叫什么圣教? 这是行骗者,这是邪.教! 正午明亮的阳光照在祭坛下,把每一个人的脸都照得模糊一片。 他的话没有说动任何一个人,没有把任何一个人拉回来。 他感到了比先前更加深切的绝望。 圣母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平静地道:“我们的兄弟走入了歧途,离纯粹的明侦越来越远,他需要被净化。” 净化。 听到这两个字,男人的瞳孔收缩了一下,整个人颤抖了起来。 在无垢教里,所谓的净化就是要吃掉一个人。 因为他的罪孽太过深重,是普通的审判没有办法洗清的。 所以要让教众分食他的血肉,让他成为这些虔诚教徒的一部分。 在他们体内,他会重新感觉到对无垢真理的虔诚之心。 当年老的、犯了错的教徒怕自己没有足够的时间来赎罪,会选择这样极端的方式来自我净化。 最虔诚狂热的信徒也会,这就是他们先前分食的血肉来源。 “我不——” 男人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更不愿被这些狂热的疯子分食。 底下的人却都站了起来,这一刻他们的面孔变得清晰了。 每一个人的眼中都燃烧着疯狂,目光狂热地盯着他:“净化!净化!” 铺天盖地的声音朝着他冲刷而来,男人承受不住地后退了几步,后仰跌倒了下去,目光跟无垢圣母有了一瞬间的对视,就是这一瞬间,他脸上的神色就产生了变化。 他脸上惊恐绝望的颜色一下子退去了,虽然他的目光还在挣扎,但终究也变得平静下来,紧绷的嘴角抽搐着,露出了一个同先前的女人一样诡异的、迎接死亡的笑容。 圣母再一次抬手,便有两个人上来把变得平静的罪人拖了下去,然后去除了他手上脚上的枷锁,把他推进了一个巨大的方鼎里。 祭坛下方的声浪涨到了极致,那个被推入方鼎中的男人再没有前一刻的抗争。 看着顶上的转盘转动,带着尖锐方锥的鼎盖从上方压下来,要碾碎他的躯体,他脸上依然带着恍惚的平静笑容。 沉重的鼎盖彻底压了下来,把鼎中的人慢慢地压碎。 里面没有传出任何的声音,这个走上了歧路的人终于还是在最后回到了正确的方向,以赎清罪孽的方式来迎接灵魂的净化。 原本高于鼎身一半的龙头汨汨地流出了鲜血。 血落在四个方向摆放的器皿中,把一个人体内所有的血都榨了出来。 普通的教徒可以分到一杯血,只有最虔诚的教徒才能分食他的肉。 因为只有他们才有能力净化他,而不是在吞食他之后,被他血肉里的不纯所影响。 而坐在上首的圣母没有食用他,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能够得到这个最高层级的净化。 教众们都希望等到自己生命的最后,能够有机会让圣母来亲自给予自己净化。 净化仪式结束了,今日被审判的第三人才被带上了祭坛。 众人发现,排在第三位的不是一个罪人,而是一串罪人。 他们被绑在一起,连成一串带上来。 看过了刚才的“净化”,这些全都在瑟瑟发抖,甚至还有人尿了裤子。 当被推到祭坛上,压着在圣母面前跪下来以后,他们才认出了这个端坐在座中的女人。 “白氏?”其中一个年纪与她相仿,相貌中带着几分凶恶的男人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是你……是你……你在搞什么鬼!” “大胆!” 押送他上来的教徒当即给了他一巴掌,“谁允许你这么跟圣母说话?!” 圣母……包括这个男人在内,被押上来的所有人都看着这个曾经被他们肆意欺压辱骂,却从来不敢反抗,只知道任劳任怨的女人。 她看他们的目光像在看着一群陌生人。 没有仇恨,也没有感情,只有高高在上的漠然审视。 她是圣母,她是无垢教的圣母。 这些刚刚分食了一个人的疯狂信徒,全都是她的追随者。 在无垢教壮大起来以后,他们也听过她的威名,知道她是大士在人间的化身,执掌审判之能,还可以医治顽疾,但没有人把她跟失踪的白氏联系到一起。 她把他们抓来做什么? 难道也要像刚刚审判他们教中的叛徒一样审判他们吗? “白氏——不,圣母!圣母饶命!” 往日在家里把她当成仆人,拿捏她欺压她的大嫂秦氏已经看清了这里是个什么地方,知道他们奉行的是什么规则。 他们不管大齐的律法,自有自己审判的标准。 而这标准都是由圣母所决定的。 他们那么狠的得罪过她,冤枉她毒杀婆母,让她入狱,其实只是因为老三嫌弃她生不出孩子。 他早就跟镇上的寡妇勾搭上了,对方还带了一大笔嫁妆,要进门做他的正头娘子。 送走老娘跟无所出的白氏,换一个财神爷进门,这是多好的一桩买卖。 因此,他们才全家一致决定这么做。 当得知她被闯进县衙的乱党劫持出了大牢,没有等到太后寿辰大赦的时候,全家人还觉得省去了一番功夫,实在是太好了。 可是没想到,她却成了无垢教的圣母,手握生杀大权。 现在还一口气把他们都抓来了。 有秦氏的示范,剩下的所有人也醒悟过来,纷纷开始向着白氏磕头求饶。 “弟妹……弟妹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放了我们吧!” “以前的事都是老三不对,你有什么要算的,找他算就好了!看在你嫁过来我也帮你几次的份上,放二嫂回去吧呜呜呜……” 而这家的男丁只是稍微落后了一些。 在死亡面前,他们也顾不得什么尊严了,一起向这个女人求饶起来: “圣母!小人是猪油蒙了心,才帮着老三这个没良心的一起陷害你……他是为了娶镇上的寡妇进门才要休弃你的!” “没错,千错万错都是他的错,你找他一个人算账就好了!我们上有老下有小,望你高抬贵手放我们一马,不要跟我们这些人计较……” “你们!” 当时妻子被冤枉毒杀了母亲,在他们的齐声指责下有多孤立无援,现在戚三郎就有多无力。 他气得胸口起伏,想要上去对抛弃自己的兄弟抱以老拳,却不敢擅动。 他的神色在仇恨与恐惧之间切换,最后猛地抬头看向了自己的妻子,接着左右开弓开始大力扇自己嘴巴子:“我不是人!我对不起你!” 在此起彼伏的哭嚎声中,他自打嘴巴的声音格外响亮,“可我只是想要个自己的孩子……芸娘,我只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啊啊……你恨我吧!但是一夜夫妻百日恩,念在我们夫妻一场的份上,你原谅我吧……芸娘你原谅我吧!” 在这此起彼伏的求饶声中,圣母脸上的神色丝毫没有变化。 她只是将手放在扶手上,宣判道:“你们有罪,死不足以赎清你们的罪孽。把他们带下去,充当血蛊的养分。” 第257章 第 257 章 观音大士在成佛之前,要跟凡间门的一切了断。 圣母身为她的化身,自然也要在祭坛上了断前尘。 对信奉追随她的无垢教众来说,这没什么可质疑的。 反而是她进一步超脱凡俗的证明。 审判之后,便是圣母给他们治病的环节。 期待已久的教众排队等待,算着今日有没有机会排到自己。 青龙寨聚集的教众八千,这个数字还在不断地攀升。 而无垢圣母每日只会为两百名信徒治疗他们的顽疾。 一切的苦难都是因罪孽而起,只要洗清罪孽,苦难也自然消散。 所以她的治愈是不用扎针,不用吃药,即刻就能见效,还从来没有失手过。 这令饱受疾病苦难折磨的教徒在脱离这种痛苦之后,就立刻转为她的信者。 今日接受治愈的超过两百人,因为治愈也是以家庭为单位。 出身贫苦的人,一个家里没有几个健康的。 但这也很快结束,因为圣母治愈世人,只要一言一语,就能够达成。 结束之后,她才从座中起身,在众人的恭送下离开了祭坛。 今日的三次审判对她来说都没有什么特殊,即使教众中出了一个叛徒,质疑她所为,也没有动摇她。 从她在牢狱里做了那个梦,得到了这样的能力之后,她就再也没有怀疑过自己。 审判是对的。 只有偿清了罪孽,他们才能够进入极乐世界,不再受轮回之苦。 而至于那些八字特殊的幼儿,也是梦中菩萨所授机缘。 集齐一百零八个护教灵童,无垢教就能更加兴盛。 到时候不只是巴蜀一带,整个中原,乃至整个世界,都会普照到无垢的光辉。 届时,世间门就不再有罪孽,众生平等,所有人都会过得比现在更好。 那些护教灵童被带离他们父母身边,是为了更好地修行。 对他们的父母来说,这也是积德,是福报。 如果不是她需要留在这里,而是亲自去找这些父母的话,他们一定能够理解,也会欣然让自己的孩子进入教中。 圣母朝着自己的居所走去,一路上遇到的人都虔诚而狂热地向她行礼。 她住的地方没有人服侍,因为教内众生是平等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 当她回到自己的院子以后,这里就只有一个人——张俊。 跟在太平县县衙的大牢时一样,他仍旧是沾着血光却又一身无垢的样子。 他身上没有罪孽,整个人极其矛盾。 当她不在的时候,他就待在这里,反复念着那两个字。 等到她回来,看到了她,他才会从那种半疯的状态中平静下来。 无垢圣母迎着他的目光,开口道:“我回来了。今日的审判结束,世间门又少了几分罪孽。” 张俊对她笑了一下,神色有些恍惚,声音生涩地道:“太好了。” 圣母来到了他面前:“是啊,一切都在变好。” 她抬手,抚摸了一下这个沾满了血光却又纯净无垢的男人的脸。 “等到圣教的光芒传遍蜀中,你就是我的圣王,教中的力量由你来掌控。” 这世间门万物阴阳相生,既然有圣母,那就应该有圣王。 她为阴,他为阳,他就是她看中的圣王。 …… “大夫——大夫来了!” 院子外的声音由远及近,大夫被两个人架着来到了房门口。 大夫还没进来,陈松意眼前的画面就彻底消散了。 她的视野重新变回了房中的一切。 看着床上躺着的无垢教徒,她说道:“不必了,死了。” “死了?!”外面架着大夫来的两人跑得满头大汗,听到这话完全不能接受,催着大夫就要让他进去再看一下。 那大夫背着药箱,迈过了门槛走进来,跟薛灵音匆匆见过就来到了床榻边。 陈松意也没再说什么,只给他让开了位置。 他检查了一番床上躺着的人的状况,最后无能为力地摇了摇头:“死了。” 闻言,薛灵音遗憾地叹了一口气。 可大夫觉得很奇怪,自己先前给他拔箭的时候,这个人看着明明能活下来的。 怎么自己就离开这么一会儿,他就死了? 那两个负责看管这个活口,负责找城里最好的大夫来保住他们的游侠比薛灵音还激动。 两人梗了片刻,便开始质问起了大夫:“你给他拔箭的时候,不是说他没事的?还说他昏迷几天就能醒来,到时我们就能审问他了。” “你这个庸医,你真是这城里最好的大夫吗?你知不知道这个邪.教徒是我们大小姐好不容易抓住的线索,你——” “我……唉!” 大夫有心争辩,却说不出话,只是不住地摇头。 “干什么?”薛灵音走上前去,挨个给了两个手下一记,训斥道,“怎么跟大夫说话的?季大夫不是城里最好的大夫,难道你们是?” 两个汉子便不说话了。 季大夫叹息道:“妙音姑娘,这不怪二位,那话确实是我说的。” 他还是觉得这件事是自己学艺不精,才做了错误的判断。 季大夫正要再说什么,一旁的陈松意就开口道:“大夫不必自责,这是应当是我的问题。” 闻言,季大夫不由得看向了她:“姑娘的意思是……” 陈松意解释:“我们在江上把这伙人救起来的时候,发现只有他还有一口气在。为了留活口调查,我用了金针给他续命,还给他输了一道真气。” 想用八门真气给将死之人强续一口气,可以说再简单不过。 尤其她在离开京城之前收回了散出去的气运,又突破了一重境界,离第二世已经不远了。 “内家真气?”季大夫恍然大悟,“那就难怪了。” 但他心中更受震撼的,是眼前这个比妙音女侠还要小的姑娘,竟然是个修出了真气的内家高手。 跟他一样,屋里的其他人注意力也被转移到了上面。 尤其是薛灵音,她瞪大了眼睛,看起来很想抓住陈松意,像她刚刚给那些孩子摸骨一样也把她从头到脚捏一遍。 内家高手? 她完全看不出来! 解除完误会之后,陈松意才走到了薛灵音面前,要拉着她往外走。 薛灵音猜到她应该是又得到了什么线索,于是一边往外走,一边转头吩咐自己的手下,让他们把季大夫好好送回去,好好赔礼道歉,便顺着陈松意的力道出了门。 她一边走,目光一边落在陈松意拉着自己的手上。 这力道,确实给她一种不可撼动的感觉。 薛灵音怀疑起来,自己先前怎么会认为她柔弱? 他们在船上能那么快把几具死尸都捞上去,恐怕不是凭借工具,而是她出手了吧。 “怎么样?你刚才看出了什么。” 两人一走到屋外四下无人之处,薛铃音就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陈松意。 陈松意站定了。 阳光洒在两个人的身上,带来春日的暖意。 她将自己看到的信息整合了一番,开始告诉薛灵音:“那个地方聚集了近万人,武装力量不多,大多是普通百姓组成的教众。” 见薛灵音听到这话露出松一口气的表情,陈松意立刻警醒道,“那个地方的普通百姓不能以平常而论,他们跟这些被你们追击的时候敢反抗,负伤也敢跳进江里的人一样不把死放在眼里。” 薛灵音瞬间门肃然,她想起自己带人追击这些人的时候,确实每次都追不上或者留不下活口,都是因为这些人的思想跟普通人不一样。 普通人总是怕死的,可是在他们的脑子里仿佛缺少对死亡的畏惧。 甚至在被逼到困境的时候,他们想的不是投降,而是想也不想就选择死亡。 哪怕薛灵音表现得并不想伤他们性命。 她沉声道:“我明白了。” 见她一下变得心情沉重起来,陈松意没有劝慰,只是接着道:“这个教派是以无垢圣母为核心聚集起来的,教中的信徒对她极为狂热,相信她所说的一切。我认为无垢圣母有种操纵人心的术法,所以到时候如果遇见她,尽量不要跟她目光接触,也不要听她的声音。” 薛灵音不由得点了点头。 陈松意盯着她,又再次强调,“她的教徒信奉她,认同她。不管她做了什么,里面的人都是共犯,只怕没有一个无辜的,妙音姑娘你要记住这一点。” 陈松意自己有杀伤力强的手段,厉王去调来的守备军也是正规的军队。 而且会随他过来的,一定是精锐中的精锐,在战场上以服从将领的命令为第一。 但她知道,薛灵音是为了保护百姓、保护巴蜀,才选择了这样一条路。 无垢教里的教众对她来说也是巴蜀的百姓,要她对百姓狠得下心,只怕很难。 可如果她抱着这样的心理去了那里,对他们心慈手软,在交战中伤亡的就不会是那些疯狂的教众,只会是她和她的人。 她不是一个人,她也是首领。 她不光要对需要她保护的百姓负责,更需要对追随她的部下负责。 薛灵音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眉宇间门浮现出纠结之色,最终还是点头道:“我明白……” 明白归明白,要做到还需要时间门。 陈松意没有要她立刻就做决定,毕竟去剿灭无垢教不一定要她去,现在就由自己跟厉王去也可以。 她如果无法下定决心,那就只要继续在这周围的郡县,负责追踪阻止那些掠夺幼儿的人就好。 陈松意提及第二件事:“第二件是你提过张俊一直说的那两个字。” “血和毒?” 听到她竟然知道了这两个指的是什么,薛灵音精神一振。 “不错。”陈松意道,“‘血’指的是他们在养的一种血蛊,当日张俊遇到血屠七里村的人,用的就是这种蛊虫。无垢圣母的能力应该很适合操纵这种血蛊,所以幕后的人把这种蛊虫的饲养方法交给了她,作为她自保的手段。至于‘毒’,我在那个教徒身上还没有见到具体是什么,不过应当很难炼制,炼制出来以后的危害会极大。” 如果是活物,那就很可能是毒性极大的蛊虫。 如果是人的话……那不管是放在巴蜀境内,放到战场上,都会是极大的隐患。 薛灵音第一时间门就想到了那些八字特殊的幼儿:“他们抓那些孩子去,会不会是——” 陈松意肯定了她:“跟这个‘毒’有关。”但具体怎样还是要去了那里她才能知道。 厉王去调集军队,应当还要大半日才能回来。 陈松意从那个刚刚死去的教众视角看过了那个寨子的大致情况,在他回来之前,她要做好完全的准备。 第258章 第 258 章 夔州军营。 燕赵多猛士,夔州的马步兵都指挥使曹斌更是猛人中的猛人。 他身材高大,肌肉虬结,穿上战甲都挡不住。 五年前,他力压了无数对手坐到这个位置上,军中至今无人是他敌手。 曹斌为人不贪财,不好色,唯一一个称不上缺点的缺点,就是有些惧内。 夫妻二人意见分歧起来,身材娇小的曹夫人能追着他打。 因为前日跟夫人意见又产生了分歧,曹指挥使已经两日留在军营没有回家了。 今天他正在营中,听到外面有人到访,要面见自己,心中一怵,还以为是夫人追到军营来了。 来通报的小舅子见里面久久没有反应,一下就猜中了姐夫的心事。 他一把掀开了帘子探头进去,向着坐在里面的曹斌道:“姐夫,不是我姐。” 曹斌:“……我当然知道不是你姐!还有,在军中别叫我姐夫,要叫我指挥使大人!” 他看着这个生得跟他姐有几分相似的小舅子就气不打一处来,被这么一揭穿,本就黑的脸更黑了。 “是,指挥使大人。”小舅子道,“那我能不能把外面来的人带来的手书拿进来?” “还不快拿来!” 曹斌一喝,小舅子就缩了缩脖子,像泥鳅一样从外面钻了进来,把手里的东西捧到了他面前。 “站没站相,给我站好了!”曹斌伸手接过,习惯性地训斥了他一句,才展开手中的手书。 一看之下,他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激动起来,猛地起身,双手颤抖。 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刻意压抑住了这种心情。 见他的反应,小舅子觉得不得了。 再大的官来到夔州军营,他姐夫都没有过这样激动的反应。 他回想了一下军营外面来的那几人,被护卫在中间的那个看着确实是个大人物。 不过出行就带着四个护卫,再大也应当大不到哪里去吧? 就在他胡乱地想着这些的时候,曹斌已经“啪”的一声合起了手书,强自镇定地问道:“人在哪里?我去迎!” 小舅子:“啊?就在军营外……” 他话音未落,曹斌已经冲了出去,见状,他连忙跟上。 景帝手中有着可以调动天下兵马的虎符。 在厉王离开京城之前,他将虎符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半给了自己的弟弟。 萧应离来了夔州军营,没有一上来就暴露身份,而是选择递上手书,上面盖着的就是那一半虎符的印记——能成为一州守备军的指挥使,里面的人定然能够一眼认出这一半虎符的纹样。 果然,在这份手书送进去之后,他们只是在军营大门外等了片刻,就见到这位曹指挥使匆匆赶来。 曹斌一见厉王,一下便确认了他的身份,当即就想跪下行礼。 幸好刚要弯下膝盖的时候,他想起了厉王殿下没有直接显露身份,而是动用了虎符,自己是猜出他的身份的,于是生生地忍住了,只朝厉王抱拳行了一礼:“夔州马步兵都指挥使曹斌见过大人,大人久等了,里面请!” “曹指挥使客气了。” 萧应离把缰绳交给了秦骁,独自走了进去。 他进入夔州军营的大门,走到了曹斌身边,跟他并肩往里走。 小舅子看到姐夫跟这个来找他的青年人一起走的时候,还下意识地落后了半步,没跟他并行,心中更是忍不住猜测起了来人的身份。 一转头,就见到外面站着的这四个护卫,也是一个个比自己这个都指挥使的小舅子气势还要强,他于是连忙上前为他们牵马:“几位大哥请进,快请进——” 等进了营帐,四下无人时,曹斌才郑重地在厉王面前跪了下来,激动而虔诚地道:“卑职见过厉王殿下!不知殿下来了夔州,卑职有失远迎,请殿下恕罪!” 这是曾经打到草原人的龙城,打得他们没有还手之力、要入京求和的厉王殿下。 也是当世武将的天花板,是每一个武将都憧憬的存在。 曹斌还远没有到偏安后方的年纪,他心中还沸腾着热血。 因此一见萧应离来,他就激动得颤抖起来,心中浮现出了无数念头,猜测着厉王殿下的来意。 “本王入蜀未曾声张,曹大人何罪之有?”萧应离伸手扶住他的手臂,不可抗拒地把人托起,“无垢教在蜀中作乱,本王此番前来是为了调兵前去清剿。陛下御赐虎符在此,我要夔州军精锐随我出征。” 他说着,松开了一只手,从袖中取出了那半枚虎符,举在了曹斌面前。 曹斌的一只手臂仍旧被他托着,不能再次下跪,只能近距离地看着半边虎符。 听到厉王殿下竟然是被最近新兴的无垢教惊动,要亲自去剿灭他们,曹斌又为无垢教势力出现在自己的军营附近,自己却没能察觉、先行清剿而羞愧,又为能追随他而激动。 两种情绪激烈地冲突着,曹斌的一张黑脸都胀红了。 他一抱拳,向着厉王躬身道:“是,夔州军精锐一万与卑职,皆可供殿下驱驰!” …… 夔州军军纪严明,精锐上万,不是虚数。 但考虑到马匹的数量跟急行军,萧应离只要了一半之数。 这五千人被点出来,带着日的干粮跟着厉王离去,从头到尾尽管不知自己跟随的是谁,要去做什么,也还是令行禁止,没有一丝犹豫。 曹斌没有亲自去,因为厉王殿下说了,他这里坐镇最好。 在无垢教没有剿灭之前,他来巴蜀的事不宜惊动任何人。 他于是派了跟自己争马步兵都指挥使失败、现在做他下属的老对手去统领这五千精锐。 当看到这家伙知道自己要追随的是谁,激动得双手颤抖的时候,曹斌也嫉妒得眼睛都要滴血了。 跟几个天罡卫套了半天近乎,却完全没有搞清楚他们是什么来历,但被彻底折服的小舅子跟在他身后,看着远去的夔州守备军精锐,忍不住问道:“姐夫,这来的到底是谁?这么厉害,一下调走了五千多人,还把老岳父子也一起带去了……” 曹斌看着自己的老对头带着儿子去建功已经够郁闷的了,听到小舅子的话,忍不住反手捶了他一拳:“问什么问?老子没有儿子,就只有你这么个小兔崽子,要不是你不争气,这回跟着殿……去的怎么轮得到旁人!” 小舅子:“嗷——!” 他捂着手臂跳到一旁,觉得自己比窦娥还冤。 内幕没问到,还莫名其妙挨了这么一拳。 他不争气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姐夫怎么现在拿这个来锤他? 第259章 第 259 章 江面上倒映的光芒掺上金红颜色的时候,薛灵音派出去的最后一队人也被召集了回来。 七八百人聚集在这座宅子里,乌泱泱的,全是被她收编的蜀地游侠。 她手上这样的游侠一共一千多人,这是个不可小觑的数目。 不过还要放人在周边继续防范,盯着无垢教的人,不让他们继续劫掠幼童,所以被召回来的就只有三分之二。 当她在院子里对被召集回来的手下紧急说明无垢教老巢的情况,告诫他们去了青龙寨见了聚集在那里的教众该怎么做的时候,陈松意正沉浸在一种无物无我的状态中。 在她手边放着一个打开的小玉匣,边上是一卷羊皮。 地上散落的全是画好的符箓,密密麻麻,叫人无处落脚。 从那个教徒的视角看过无垢教的情况后,她就将对这个教派的警惕提到了最高。 因此,在动身去之前,能做多少准备就做多少准备。 在入蜀之前,陈松意并没有算到会有这番变故,身上带的黄纸跟朱砂不多,路上画的符也不多。 所以,在跟薛灵音说完青龙寨里如今的状况以后,她就向她索要了更多的朱砂跟黄纸。 当薛灵音的人去城中四处搜刮黄纸跟朱砂的时候,陈松意就在这里思考圣母的能力是怎么获得的。 太平县大牢被劫、何县令被停职以后,薛灵音去了解过所有被劫走的犯人的身份背景,想要从其中找出一些线索。 她虽然没有如愿找到,但她记下的东西却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 当陈松意向她描述过她看到的无垢圣母长相时,薛灵音立刻便把人跟除了张俊以外唯一一个没有犯罪、也没有找到尸首的犯妇白氏对上了号。 “她是无垢圣母?这怎么可能?” 陈松意听完她说的白氏身世背景,还有她是如何被陷害入狱的之后,也懂了薛灵音为何会这么震惊。 从懦弱的、没有反抗能力的受害人,变成一个高高在上、操纵上万教众的加害者,这其中的跨度确实太大了。 可这并不是不能发生。 像程明珠,她不就是一夜之间就从什么都不懂的普通人,变成了危害极大的蛊女? 但她会有此剧变,是因为那卷羊皮。 她接触到了道人留下的那卷羊皮,灌顶一般从其中习得了蛊术,一夜之间就能娴熟应用。 无垢教的这个圣母呢?她也是如此吗? 可那卷羊皮现在在自己这里,在桥头镇之后,陈松意就把它封了起来,带在身边,再也没有打开过。 这时,她把这个半个巴掌大的玉匣子取了出来,将五指覆在了上面。 这卷羊皮是道人之物,它的威力她体验过,而这世间能做到这样,一夜就将一门术灌顶给一人的,除了道人,陈松意不做第二人想。 外面的人声越来越嘈杂,而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她。 陈松意放在玉匣上的手指抽动一下—— 白氏不必接触这个东西,道人可以直接传授她。 ——他在蜀中! 她的师父在蜀中,道人也在,说不定他人就在无垢教! 这令剿灭无垢教的难度跟危险程度瞬间上了好几个台阶。 陈松意在意识到道人可能现身的时候,几乎立刻想要改变主意,先不去青龙寨,而先取道成都,再去风雷寨,找到师父再说。 对道人的忌惮几乎刻入了她的骨髓。 他不光是天阁的叛徒,也是草原人的国师。 而且他们一样,她不可测算,他也不可测算。 所以,她没有办法在出发去清剿无垢教之前算到他的动向。 他可能是冲着师父来的,毕竟她在明面上所做的一切,都是依托了师父之名。 也可能不是,万一他是设下陷阱,等着厉王撞过去呢? 厉王死亡的结果,她在第二世已经见过了。 他的死会给整个大齐王朝带来不可弥补的重创,会让她先前修补王朝的努力付诸一炬。 她没有把握在道人的手段下保住他的命。 “我冒不起这个险。”陈松意想道,“大齐也冒不起这个险。” 可她如果不让他去,只由自己去,他会答应吗? 想也不会。 但若是他们取道成都,只由薛灵音跟夔州守备军去清剿无垢教,后者就一定会暴露在对方的棋盘上,没有丝毫遮蔽,必败无疑。 陈松意天人交战许久,目光最终落在装有羊皮卷的玉匣上。 道人能够创造出这样的东西,说明上面的道术都是他精通的。 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自己没有办法通过常规的手段去了解他,制定对付他的计划,消除对他的恐惧跟忌惮,那就只有非常规的。 陈松意没有犹豫多久就打开了玉匣,准备再看一次这卷羊皮。 这一次,她的问题基准是,她可能遭遇到的这个对手究竟会多少道术。 …… 夕阳快沉下山的时候,留在门口的人听见了马蹄声。 “来了来了,是不是回来了?” 他们探头出去,朝着马蹄声传来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中午离开的几人回来了。 只不过中午离开的时候萧应离带了几个人去,他就带了几个人回来。 被大小姐命令在门外等候萧堂主调兵回来、随时准备接待的几个人认真地朝着他们身后看去,揉着眼睛确认了两遍,才相信自己看到的。 本以为这位出身漕帮的萧堂主怎么也能带回几百人来,可没想到,他是一个人也没有带回来! 这令几个已经听过了无垢教的情况,知道他们占据了废弃的青龙寨、在那里足足聚集了八千多人的蜀地游侠看着越来越近的五人,全都忍不住面露愁色。 就这样什么人都没调来,他们还要去吗? 那边可是十倍于他们的人数,他们就算再能打,投进去也不够人家吞的。 “不然还是跟大小姐说,先缓一缓,转道去顺庆府搬个两万人马来……” 两万人碾压过去,就跟上次灭青龙寨一样,让他们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 不过担心归担心,他们还是没有下了客人的面子。 等萧堂主跟他的几名护卫来到门前下马以后,他们就迎上前去牵马,一字不提他去调兵遣将、借回来多少人的事,只热情地道: “萧堂主回来了,辛苦了。” “大小姐已经把我们的弟兄都召回来了,就在里面等着萧堂主。” 萧应离把马交给了他们,对他们点了点头。 他如何会察觉不到他们所想?不过厉王殿下没有多做解释,很快就带着自己的人进了宅子。 来到院中,果然见到离开时还空旷的宅子现在到处都是人。 他一边走,一边看到这些蜀地游侠的目光朝自己投来,大致一看,少说聚集了有七八百人。 “萧堂主。”正在跟自己的二把手说话的薛灵音见他回来,立刻起了身,迎上前来问借人的结果。 萧应离目光先越过了她,在厅中扫了一圈没见到陈松意,于是收了回来,对她说道:“借来了,我让他们在城外二十里等着。” 城外二十里? 薛灵音手下的几个得力干将听到他的话,纷纷猜测起他是去借了多少人来,是太多了不好带进来,还是太少了不好意思带进来? 薛灵音点了头,萧应离注意到她的眉宇间有着凝重。 只是还没来得及问,陈松意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门外。 她一来,厉王殿下的注意力立刻全都转移到了她身上。 她看上去跟自己离开的时候没有什么区别,但又仿佛有哪里不一样了。 萧应离想着自己不在的时候,她们是不是从剩下的那个活口身上得到了什么信息,才令这里的人身上都笼罩上了一种焦虑。 而陈松意看到他,已经径直道:“兄长回来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事不宜迟,这就动身吧。” 薛灵音便再一次见识了萧堂主对他妹妹的言听计从:“好。” 于是,刚回到这里的厉王等人没有休息,也没有用晚膳,直接再次骑上了马。 夕阳余晖照耀的街道上,一匹又一匹的马载着背上打扮得风格各不相同的游侠,从薛灵音落脚的宅子离去。 从红衣女侠来到这里,对附近劫掠幼儿的人追查、惩戒以后,对他们这样来来去去已经很是熟悉的百姓没有被这马蹄声惊动。 他们只是在听到声音之后走出来,站在烟尘之中,看着马队离去的方向,知道他们这一次肯定又是要去抓人了,只默默祈祷一切顺利。 当夕阳的最后一点余光消失在天际,整个世界开始陷入黑暗中。 马蹄声震天,出了县城,几百匹马同时奔跑起来,动静大得仿佛一阵小型的地动。 萧应离跟陈松意策马同行。 尽管中间隔着距离,周围又有声音,可薛灵音毫不怀疑后者还是有办法可以在全速前行的同时,跟她兄长他们说明无垢教的情况。 她收回目光,城外二十里很快就到了。 刚才萧堂主只是说借到了人,却没有说借来了多少人。 薛灵音心中盘算着,如果他能借来八百人,跟自己的人手合在一起,也可以算做两千人了。 无垢教教徒的武器不及他们,加上这一点优势,两千打那八千里最多一半青壮应该没有问题。 就是……他借来的应该有八百人吧? 正想着,她就看到前方道旁黑压压的一片,从人到马如雕像静立,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薛灵音瞳孔微微地收缩了一下,不自觉地勒住了缰绳,降低了速度。 追随她的游侠看到这些骑兵身上的盔甲和武器,同样瞳孔巨颤。 这些骑兵数目怕是他们的六倍之多,身上的每一寸都写着“精锐”两个字。 这里离顺庆府远,能在半日内来回的就只有夔州军营。 夔州的马步兵都指挥使曹斌谁的面子也不给,薛灵音就没考虑过去向他借人。 萧堂主竟然去找了他,还借动了夔州军精锐,漕帮的面子……有这么大吗? 第260章 第 260 章 这个问题笼罩了游侠们一路,但不得不说,五千夔州军精锐带来的底气无可比拟。 巴蜀军队勇猛,尤其是这种全员精锐组成,别说是去打八千教众的无垢教,就是敌人的数量再多一倍也不在话下。 将近六千人的骑兵队伍在官道上呼啸而过,马蹄声隆隆如奔雷,混合着山外的江流,震撼大地。 因为不时遮蔽明月的云层昭示了明日将是个雨天,所以他们星月兼程地赶路,直到黎明前的两个时辰才停下来休息。 这个时候,黑夜已经快要过去了,五千骑兵加八百游侠组成的队伍也已经翻过了两座山。 空旷的地上生起了火堆,架在上面的锅里烧起了水,出自夔州军的士兵围坐在火堆旁,吃着干粮。 薛灵音眼中映出火堆跳跃的光芒。 她揪着手里的草,把揪下的草叶随手扔进火堆里。 他们这一行人清楚地分成个部分,一是她的人,二是夔州军,则是自称出身漕帮的萧应离一行。 将折断的草茎一股脑扔进火堆里,薛灵音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明明人数最少,那六人却单独围在一个火堆前。 不管跟自己这边也好、跟夔州军那边也好,都不搭边。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这个问题再次袭上了薛灵音的心头。 只是半日时间,她就看出了他们对行伍的熟悉。 要适应这样的急行军,就算是她手下的游侠也耗费了很久,今天才能完全跟上夔州军的节奏。 可是自称在江上讨生活的他们看上去却跟陆地行军没有丝毫的脱节,仿佛跟这支军队是一体的。 漕帮不应该有这样的实力,里面也不应该有比他们还熟悉行伍的人。 再加上萧堂主虽然这样轻易就调来了夔州军的精锐,停下休息的时候却跟那位带兵的岳指挥使没有交谈,怎么也算不上感情深厚的样子。 薛灵音不动声色地派出了人去跟夔州军打听,借着送肉干的功夫旁敲侧击地问了一番。 可惜,什么也没问出来。 “……大小姐。” 就在她盯着那个方向,越想越入神的时候,她的左右手回来了。 男人手里还拿着一个水囊,在她身旁的空位上坐下,递出了水囊,“尝尝这个,热的!” 薛灵音收回目光,看着他这一脸兴奋的表情,抬手接了过来。 水囊入手确实是热的,不过他们面前的锅也在烧着水,这有什么值得稀奇的? 这样想着,红衣女侠拧开了水囊的盖子,然后从里面闻到一股热腾腾的、鲜香的气息。 “肉汤?”薛灵音一下分辨出了里面的内容物,稀奇地问手下,“从哪里搞来的?” 他们停下来才一会儿,捡柴打水生火,很多口锅里的水还没有烧开,怎么就有热腾腾的肉汤了? 她说着,将水囊凑近,喝了一口。 随着热汤滑入喉咙,她只感到整个胃都迅速地暖和了起来。 刚刚吃下去的那些冷硬的干粮仿佛也在胃里被泡软、泡开了。 她心中升起一个念头,要是刚刚就有这样的热汤,喉咙就不用遭罪了。 “好喝吧?”拿了水囊回来的手下看着她的反应,把她因为这一口热汤而舒展的表情都收在眼底,高兴地指着不远处,“是陈姑娘给的,一包粉末,直接用热水冲开就是热汤了。这漕帮怎么什么都有?” 他说着,见薛灵音要把水囊递回给自己,连忙摆了摆手,“大小姐你喝,我喝过了。” 薛灵音于是把手收了回来,同时看向了岳指挥使父子所在的方向。 他们父子被包围在夔州军的士兵当中,火光照亮他们身上的铠甲。 和她一样,岳家父子手里也拿着水囊,在从里面汲取水分。 薛灵音眯起眼睛看他们的反应,观察了片刻以后,她便确定他们也分到了和自己同样的东西。 像这种绝对是为行军便利而创造出的汤料,一般的平民百姓谁会去想? 火焰跳动,火光映照在坐在近旁的两人身上。 跟周围的其他火堆上方一样,他们面前的锅里煮着的也是热水。 刚才送过去给两边的汤料是陈松意带出来的。 为了女儿的远行,陈娘子特意又做了一些,跟干粮一起放进了包裹中。 在水路上的时候,这些包含着慈母心意的汤料当然用不上,不管他们想要吃什么,船上都有,而船上没有的,在中途停靠的时候也能买到。 考虑到这些,陈母准备的汤料并不多。 等到了野外,就派上用场了。 陈松意用手中的棍子拨动了一下火堆,让火烧得更旺。 在她的手边放着一把刀,正是萧应离送她的那一把。 她把用得上的东西从船上带了下来。 至于漕帮的船,她则让他们直接前往下一个郡县,在那里等待会合。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 是秦骁回来了。 因为他话痨跟亲和力的特质,所以把送汤料给岳指挥使跟薛灵音的任务交给了他。 而在他脚步声停下的瞬间,接替着响起的就是厉王的声音:“都送到了吗?” “回公子,都送到了。”秦骁道,随即嘿嘿笑了一声,“就那么一点,不可能所有人都分到,但交到岳指挥使跟妙音女侠手里,要怎么分配就是他们该头疼的事了。” 在黎明前的两个时辰,野外最寒冷的时候,能够喝上一口热汤,实在是很舒坦快乐。 而谁能分到,谁不能分到,就视乎于自己在上司心目中的重要性。 幸好他们几个的份额是确保的,不必面对“谁对殿下来说更重要”这样残酷的难题。 “行了,去休息吧。”萧应离示意他到旁边去,余下休息的时间只是天亮前的两个时辰而已,天一亮他们就要出发。 因为陈松意判断明天的雨会下很久,将从傍晚一直持续到第二天,而雨势一大,能见度就低,路也不好走,他们的人多,也很难找到遮蔽的地方进行休整。 所以,这两个时辰就是他们最后的休息时间了。 在大雨到来之前,他们要尽量的争取靠近目的地。 秦骁领命而去,陈松意看他走到了稍远处,加入了许昭跟常氏兄弟。 那里跟火堆的位置不远不近,既可以汲取到热量,又给她跟厉王留下了空间,让身为决策者的两人可以不受干扰的交谈。 在从薛灵音落脚的郡县离开的时候,陈松意就以传音入密的方式将自己所查看到的信息告知了身旁的人,连带着对天气的判断跟行军速度的要求,都在那时候一并告知了他。 而现在,在半日急行军之后的休息间隙里,萧应离看见她放下手里树枝的动作,心中便生出了领悟——她还藏了话没有对自己说,眼下似乎是酝酿够了时间,打算说出来了。 他于是安静地等了片刻,陈松意果然开口了,少女的声音伴随着树枝燃烧的声音响起,在他熟悉的平静中添了几分凝重:“无垢圣母获得力量的方式,有种让我很不安的熟悉感,我想草原王庭的那位国师,他也来了巴蜀。” 萧应离瞬间便明白了,那笼罩在她眉宇间的凝重从何而来。 他的目光也沉了下来:“他在无垢教?” 作为随手在中原投下零星的棋子,草蛇灰线地布局,就能掀起让整个王朝都动摇的风浪的幕后之人,迄今为止,他们都没有跟对方正面遭遇过。 她所顺利解决的事态,都是在没有跟对方正面交锋的前提下,身后还有麒麟先生指点。 但是现在,他们还没能跟他会合,就要在途中先面对这个不可预测的强敌,即便是她也好,也没有把握。 “很有可能。”陈松意点了头,然后看向了萧应离,道,“殿下,我对付不了他。” 她本来就没有跟道人交手的把握,尤其是在再次打开了那卷羊皮,去接触了里面千变万化的道术之后,知道得越多,陈松意就越发明白自己跟这个敌人之间的差距。 那种无法逾越的鸿沟,就如天堑一般,横亘在她跟道人之间。 她看到了对方的背影,却也清晰地品味到了无法追及的绝望。 然而,她所接受的教育,是在面对强敌的时候也不能不战而退。 何况现在放纵无垢教壮大,放任道人在巴蜀撒下的棋子不管,后果定会不堪设想。 萧应离望着她的眼睛,不由得放低了声音,问道:“你希望我怎么做?” 其实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就已经猜到了答案,果然,她说道:“上策是由我跟他们去青龙展,你去风雷寨找我师父。风雷寨虽然难寻,但我会给殿下画出地图。” 至于入寨前需要破阵,她相信他能做到。 毕竟在上一世他前去风雷寨征召她父亲,没有她在,他也闯过去了。 陈松意理清了思绪,继续道,“我画了不少符,殿下带上会有用处。” 前往青龙寨,要展开的无疑是一场苦战,而她画的符无论如何也不能加护所有人身上,伤亡在所难免,还是将重点放在他身上更好。 萧应离沉吟了片刻,却没有答应,而是说道:“你担心我去无垢教会成为对方的目标,被他所杀,但你又如何确定这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以看起来凶险程度更大的无垢教作为诱饵,诱她去带人攻打,自己却在前往风雷寨的路上设伏等待。 没有她阻碍,草原人的这位国师想要取他性命,会容易得多。 “这种可能我也想过。”陈松意答道,她周围的山林影子在这一瞬间仿佛更加黑暗深重了,压缩了她身前的火光,“这正是我一直在犹豫,没有直接让殿下乘船去成都的原因。” 陈松意虽然没有对付道人的把握,但她却是最能牵制道人的人。 让她跟在身边,对厉王来说是安全能得到最大保障的选择。 可夔州军是因为他的征召才精锐尽出,他不可能让他们跟薛灵音一起去清剿无垢教,他跟陈松意两个人却都不去。 如果青龙寨的陷阱是道人特意设来等着他们当中的一个或两个,只凭这些普通的士兵跟游侠,肯定是敌不过的,就是全军覆没在那里也有可能。 所以,摆在他们面前的其实并没有什么选择,萧应离道:“上策就是我们一起去。边关的将士跟随我,是因为他们信我,愿意把性命交给我,于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而我信你,也愿意把性命交给你。” 他的话落在陈松意耳中,令她心中巨震。 这样的震撼大概是也显现在了她的脸上,因为坐在她面前这个说着愿意交付性命的年轻王者在看出了她藏在犹豫中的不自信之后,目光就落在了她的手上。 然后,那只握着枪戟,带领边军取得过无数场胜利的修长手掌伸了出来,不带男女之情地握住了她。 覆在她手背上的掌心带着高于她的温度,将这种托付性命的信任坚定地传递了过来。 “虽然不知道原因,但我活着这件事,对你来说很重要吧?” 在这个时候,他越发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不期然的,厉王又想起在济州的回春堂,眼前的人见自己第一眼时的反应。 当时令他觉得困惑的事,随着相处下来,逐渐地变得清晰了。 “我答应你。”厉王说着抬起了眼睛,看向了她,“我会留在你的身边,不会随意地离开,也不会不管不顾地冲锋,你一回头就能看见我,一抬手就能抓住我。” 如果让裴植听到,有一天他竟然会答应不冲在队伍的最前面,一定会觉得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因为骁勇善战跟天生神力,所以大多数时候,大齐这位年轻的战神选择的作战方式都是一力降十会。 明明是统帅,但打仗的时候他永远冲在第一位,谁都挡不住。 身为军师,裴植不知劝了多少次,让他不要以身涉险,厉王却依然如故,直到今日,在前往青龙寨清剿无垢教的路上,他主动做出了这样的承诺。 不远处,许昭眼尖地看到了他的动作,心猛地跳动了一下:殿下在做什么? 他采取行动告白了?在这个时候? “……许昭?许昭?”侧腰被人用胳膊肘撞了撞,和他说话、叫了他两次都没见他有反应的秦骁转过了头,朝着他目光所在的方向看去,“你在看什么?这么入神。” “没事。”许昭的身体比他的脑子更快,一掌盖在秦骁的脸上,把同僚的头转了回来,不让他过于好奇的视线打搅了殿下,“你刚才说什么?” “哦——”秦骁的注意力立刻被扯了回来,“我说……” 而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听着他所承诺的话,陈松意的心才稍稍地放松了下来。 萧应离听她重新开口道:“既然殿下这么说,那就一定要寸步不离地跟紧我。” 他笑了起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用这句《诗经·邶风·击鼓》中,沙场上的将士之间彼此约定、勉励互助的诗句再次回应了她,这才松开了手。 来自另一人掌心的温度离去,陈松意的手背再次露在了春夜野外的寒风中。 温度的落差令她一时忍不住朝手背看了一眼。 其他的火堆旁,除了几十个负责守夜的将士,其他人都已经陆续喝过热水躺下了,抓紧时间休息。 两人也各自躺了下来,周围越发的安静了。 萧应离枕着自己的手臂,看了天上遮蔽月亮的云片刻,原本打算闭上眼睛,陈松意的声音却在这时再次传音入密,问道:“殿下还记得狐鹿身上的替死术吗?” 第261章 第 261 章 “记得”——这两个字刚来到嘴边,躺在地上的人就想起她说这句话是特意用的传音入密。 在这样安静的氛围中,用这样的方式来询问,为的就是不让旁人听到。 于是,萧应离只是重新睁开了眼睛,然后低低地“嗯”了一声。 两人离得很近,在这样的距离下,就算只是这样的音量,她也听得见。 “那个术我学会了。” 陈松意的声音也放轻了很多,落在萧应离的耳中,却比落雷更响。 她学会了,她去哪里学的? 是在自己离开京城,而她留下布局,彻底断绝狐鹿的后路、杀死他的那一次吗? 他坐起了身,转头看向背对着自己、侧躺在地上的少女。 从这个角度,他看不到她的脸,却能听到她的声音继续传进自己的耳中。 “此去凶险,就算殿下说了会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我也还是不能完全放心。如果殿下答应,我可以将这个术用在你身上。” 像狐鹿那样,有多少个替死者就有多少条命。 只要不是像头颅跟身体那样完全断裂的致命伤,哪怕身在爆炸中,也能活下来。 厉王看着她的背影,她一动不动,像周围的其他将士一样,仿佛已经陷入了安眠。 尽管说完这句话之后,她的声音就消失了,但他知道她还醒着。 用自己的命给他挡杀劫,若是将他身份公之于众,这里的六千人,大概每一个都愿意。 将他和其他人相连,连接多少人,就能留下多少次死而复生的机会。 这样做确实能让看重他的性命、想要让他活下来的她安心。 可是,她心中明显不想这么做。 萧应离屈起一腿,将手放在了腿上。 因为他这边的动静,只是闭眼休息没有入睡的常衡睁眼,朝着他看了过来。 接触到亲卫的目光,年轻的王者对他摇了摇头,让他继续休息。 在这之后,萧应离才继续回忆过往的每一次,当她提出某个势在必行的计划时,那总是很坚定地面对自己的面孔和没有半点迟疑的眼神。 沉默笼罩了过来。 此时在火堆旁休憩的士兵大多已经睡着,身上还穿着甲胄,在梦中翻身的时候发出声响。 陈松意背对着火光,听见了自己所等待的人回答道:“此术不正,不该用。” 顿了顿,望着她背影,在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她的右耳的厉王继续道,“若真的凶险至此,用不用它也没有什么差别。” 他相信,只要她活着,不管自己说什么,她都会拼了命地保护他,不让自己死在她之前。 可如果连她都没有把握活下来,那这将近六千人应当也会全军覆没,所以用与不用,真的太大区别。 明白了他的坚决,陈松意于是没有再说话了。 她闭上眼睛,听到身后的人重新躺了下来,于是放松心神,尽快令自己入睡。 …… 两个时辰的休息时间转瞬而逝,黎明到来,但天空却没有因此变得明亮。 在空中堆积,酝酿着一场豪雨的云层挡住了光芒,让这个清晨显得比平常更加昏暗。 一个个火堆已经熄灭了,只留下余热。 就着残留的热水吃过了干粮之后,众人立刻整备上马,朝着目的地继续出发。 在再次启程之后,中途他们就没有再停下来休息过,连吃东西都是在马背上进行。 一日时间,他们已经进入了群山深处,跑过了超过一半的路程。 而积蓄了一整日的雨,到了傍晚,果然落了下来。 一开始只是几滴,打在几人的头盔上,但很快就密集起来,打湿衣裳。 “跑!接着跑!” “前面快,要过桥了——” 马蹄带起了水花。 白线一般的雨倾盆而落,仿佛将整个天地都连在了一起。 江水涨了起来,水流变得更加湍急。 行军的队伍在走桥索过山崖的时候,一低头就看得到底下的深涧。 等到过了桥,大地就彻底陷入了昏暗。 没有了昨夜那样的月光照明,路变得更难走了。 夔州军对这一带算是熟悉,挑的路也是最好走的那一条。 即便如此,走的时候也小心翼翼。 岳指挥使对厉王殿下作出的判断感到叹服,雨势如此之大,果然急行军是正确的。 好歹在下雨之前走过了最难走的路,剩下的就是走得慢一些,也能够按时抵达青龙寨。 伴随着毫不停歇的春雨,征讨无垢教的队伍终于在出发的第三日黄昏,在夜幕降临之前,抵达了青龙寨所在之处。 在离寨子还有数里的地方,众人安营扎寨,休整了一下,恢复体力。 暴雨把每个人都浇透了,不管是穿着布甲的游侠也好,还是穿着铁甲的夔州军,每一个人身上都在滴水。 雨势之大,模糊了山野,再加上夜幕已经降临,在朝着青龙寨的方向眺望的时候,连上面建筑的轮廓都看不清,但同样的好处就是上面的人也看不到讨伐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 无垢教的审判只在晴朗的日间进行。 聚集在山上的教众不事生产,下雨的时候,所有人都是待在屋子里,发现不了底下的异动。 被大雨冲刷得格外青翠的高大树木上,树枝晃动了一下,然后一个身影从上面落了下来。 她屈膝卸力,稳稳地站在了地上,没有溅起太多的水雾。 从树上下来的陈松意身上外穿了一件皮甲,遮挡了里面湿透的衣服,手里拿着一只黄铜望远镜。 她刚才到树上去,就是为了去高处观察无垢教的活动。 距离这棵树十几步之外扎起了营帐,萧应离跟岳指挥使正在帐中。 在树下等待陈松意的除了常家兄弟,就是薛灵音。 她刚刚送了自己的皮甲来,很快他们就要向无垢教发起进攻,陈松意肯定也要去。 薛灵音于是送上了自己的备用甲,又因为曾经讨伐过青龙寨,对上面的状况有一定的了解,所以她也等在了这里。 等陈松意一落回地上,一身红衣打湿,显得颜色更深的薛灵音便立刻上前问道:“怎么样?” 山上废弃的青龙寨是不是被无垢教当成了老巢,那些人在里面活动? 陈松意将黄铜望远镜还给了常衍,然后对薛灵音点了点头:“山上有灯火,有人活动的痕迹。” 她从那个由江上捞起来的活口那里看到的信息没有错。 这个消息既令薛灵音心中安定,他们没有找错,又令她感到胃部沉重,仿佛吞下了重重的秤砣。 “我们进去吧。”陈松意对薛灵音说道,薛灵音有些沉闷地应了一声,跟她一起从树下走向了营帐。 帐中现在聚集了数十人,岳指挥使坐在正中,没有显露身份的萧应离坐在了他左手的位置。 在陈松意观察青龙寨的动静时,夔州军已经分好了队,定下了各个队伍的队长,被召集进来,分配行动计划。 陈松意他们进来的时候,帐中的众人只是朝他们看了一眼,并没有表现得太过意外。 如果只有陈松意一个人,他们还会觉得她一个姑娘家进到营帐中来参与决策不合适。 可是有薛灵音在,她这一年在巴蜀闯下了偌大名声,已经让这些军中将士都习惯了女子参事的存在,自然不会对陈松意的到来感到不适应了。 等人都到齐之后,岳指挥使看了萧应离一眼,见他微微点头,于是开始了分队跟布置。 他的声音浑厚,带着武将特有的粗粝:“夔州军分成五十人一组——” 他们这么多人,除了五十人一队,各自成队以外,还要分为四个方向,从青龙寨的四面包围攻击上去,不让无垢教有逃脱的可能。 要隐蔽地上山,战马在这个时候就派不上什么用场,会跟一部分人一起留在山下。 岳指挥使重点讲的是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上山,要各自从什么路线上去,上到青龙寨以后,又要怎么对付里面的教徒,重点是要抓谁。 陈松意背着刀,站到了厉王身后。 岳指挥使所说的,都是她先前跟厉王结合了手中的情报,他再跟岳指挥使因地制宜,商榷好的作战计划。 岳指挥使能够跟曹指挥使争抢夔州马步兵都指挥使这个位置,他的能力毋庸置疑,而且在夔州军的威望也很高。 在他说话的时候,帐中一片安静,只听得到外面雨水打在帐篷上的声音。 等他说完之后,这些被额外挑选出来的队长才整齐地应是,无人提出异议。 薛灵音跟她带来的八百人也被分配到了四个方向,要与夔州军合作清剿。 游侠们没有受到轻视和怠慢,这让她跟她的人都感到了满意。 岳指挥使没有遗漏地说完了全部计划,把四个方向的人马都安排齐整之后,又再次看向了坐在左侧的萧应离。 “萧堂主。”尽管殿下说了不希望在这个时候暴露身份,但岳指挥使还是当着众人的面对他再次提起了指挥权的事,“无垢教的教徒疯狂,无垢圣母手段又诡谲,在下希望你再考虑一下,留在山下坐镇。” 作为这些夔州军里唯二知道“萧堂主”的真正身份的岳小将军也不由地点起了头。 他被父亲指派,将跟在厉王殿下身边,同他一起上去,可是比起这个千载难逢的跟着殿下征战的机会,他更希望殿下能够留在这里,换父亲带队杀上去。 他想着,不由地移动目光,看向了站在厉王殿下身后的那个姑娘。 她姓陈,又是跟在厉王殿下身边,对作战的计划有发言权,还掌握了无垢教的大量信息,这样一个年轻又特殊的姑娘,除了陛下亲封的永安侯,不做第二人想。 建功立业,这是每一个男儿的梦想,她身为女儿家,却远远走在了他们前面。 在没有见过她之前,岳小将军知她名,却不知道她对行伍也这么熟悉。 她仿佛是天生的军师,比起在他们巴蜀声名鹊起的“妙音女侠”还要厉害。 他心服口服,为接下来要和她并肩作战而感到无比期待。 第262章 第 262 章 可是殿下却没有如他父亲所希望的那样,放弃亲身涉险。 只见伪装成漕帮中人的殿下自然地摇头,道:“岳指挥使说笑了,在下一介布衣,不过有些勇武,何来坐镇后方,调兵遣将之能?” 厉王殿下说他没有调兵遣将之能…… 岳家父子眼角同时抽动了一下,差点没能绷住表情。 如果身为边军统帅、当世武将第一人的厉王殿下都没有,那世间还有什么人敢称自己有? 不过借这句话,殿下也确实表明清楚了他的态度。 总之无需多言,照原定计划进行就是。 见状,岳指挥使在心中叹了一口气,只希望自己带出来的兵不要丢了他们夔州军的脸,能够用他们的勇武一举剿灭无垢教。 同时,他也朝自己的儿子投去深深的一眼。 岳小将军明白,父亲这是要他不惜性命保护好殿下,就算父亲不提,他也会这样做。 山中豪雨维持着狂降之势,将山林中的一切声音都掩盖在了其下。 隐蔽的林间扎起的帐篷就只有岳指挥使坐镇的这一顶,因为除了少数要留下的夔州将士,其他人都要出动围攻青龙寨。 在帐中议战的众人出来以后,在林间沉默地席地而坐、恢复体力的夔州军将士很快就起了身,沉默而迅速地组成了进击的队伍,开始接受指令。 当全部作战指令都传达完毕,五千夔州军精锐尽数完成集结,同样从帐中走了出来,站在雨中的岳指挥使拔出了腰间金刀,刀刃在雨水中猛地一扬,在这一瞬间斩断了雨丝:“全军——出击!” 林中鸟雀展翅,夔州军化成钢铁洪流,分成四个方向朝着青龙寨所在的山头聚集过去。 陈松意跟萧应离和四名天罡卫身在其中,他们去的是草木最繁盛的南面。 薛灵音跟他们一道。 她手下的得力干将则分散在了另外三个方向,作为熟悉青龙寨地形的先导,准备随时应变。 冲在最前方的除了游侠以外,就是夔州军中的先锋。 陈松意、萧应离跟薛灵音等人则在队伍的中间。 岳小将军跟在他们身后,看到厉王殿下跟永安侯一起,在她身边寸步不离,没有直冲到最前面去,他稍稍地放下了心,调转目光看向前方。 南面草木多,却也是最陡峭最湿滑的,在这一面上去并不容易。 冲在最前方的游侠跟将士在借着冲势爬上了一段之后,就在雨中解下了自己腰间的绳索。 绳索的一端绑着挂钩,他们停下来,用力把挂钩往上一甩。 飞出去的绳索纷纷缠住了一处山石或树木。 以单脚蹬地的方式试过了绳索的结实程度,冲在最前方的这群人就开始抓着绳索向上攀爬。 在他们爬上去之后,后面的人才接着抓住绳索往上爬。 陈松意没有动。 这样的坡度,就算她落在最后一位,不借助工具她也能三两下就带着身边的人飞到最顶上去。 雨水再次打湿了她的脸,一道道水流顺着少女莹白的脸颊滑下来。 她凝神于目,借着另一种视野看天地间的元气流转。 在明处没有敌人,但不代表在他们开始进攻之后,暗处的陷阱不会发动。 北面坡度和缓,无需借助工具就能上山,将士正在攀爬中,很快就来到了半山腰处。 就在他们直起身的一瞬间,忽然感到眼前一片白茫,接着天地间的雨声都褪去,世界寂静无比。 “怎、怎么回事?” 同样走北面的游侠们看着这一幕,他们上一次来的时候没有发生这样的事。 本能地,他们朝着身旁的人看去,见到除了天地白茫茫、雨声消失以外,同伴都还在身边。 跟他们一起来的夔州军身上铠甲沾透了雨水,甚至还在往下流。 “警戒——” 先前入帐的其中一位队长举起了右手,五指紧握成拳,如同鹰隼般的目光警惕地看着四周。 脚下的山石没变,夔州军迅速地组成了队形,拔.出了手中的武器,向着空茫的四周等待随时出现的敌人。 “天!看天上——天在靠近!” 其中一个游侠指着天空喊出的这一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他们这才发现,那朝他们包围靠近的是一块遮天蔽日的白布。 因为这块布大得没有边界,将他们都包围了起来,所以天上的雨才停了。 遮天蔽日的白布,纯白无垢的世界。 这样诡异的场景,哪怕是出身夔州军营的精锐也感到背上起了一阵白毛汗。 尽管不知道是只有他们这边遭遇了这样的怪象,还是四面都如此,但陷入这样的困境,就说明山上的敌人已经发现了他们。 负责领队的队长迅速下达了指令,“放信号弹!” 告诉另外三个方向他们遇到了袭击,让他们保持警惕。 他话音落下,负责保管信号弹的士兵就立刻取出了用来传递信号的烟花,猛地拉开。 空气中响起“咻”的一声,烟花发射了出去,可是却一头冲进了铺天盖地的白布中。 没有爆炸,也没有放出警示的信号。 看到这一幕,众人心中更加凛然。 就在这时,安静的空气中响起了梵唱。 空灵飘渺的女声从四面八方传来,高高低低地重叠在一起,冲刷着他们的心神。 原本握紧了兵器、心中充满警戒的游侠跟将士们在遭到这阵空灵梵唱的洗涤之后,感到心中的杀机消弭了下去,想要战斗的意志也消失了。 白幕朦朦中,他们看到一个女子的身影身姿飘渺地从山上下来。 她一步就能走出数尺,转瞬就降临到了他们面前。 “纯白无垢,复我明真……” 她的声音似远似近地沉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身形也停在了他们面前。 这些游侠跟将士全都神情恍惚地看着她。 这个女子生得并不美丽,但是在她身上却有一种神性。 她站在那里就像一座神像,眼睛里包含了怜悯、慈悲。 像极了凡俗的信徒雕塑描绘的观音像。 “来吧……”无垢圣母朝他们伸出了手,像是要接引这群迷途羔羊步入无上妙境,脱离尘世的杀戮一样,“这里不是你们该待的地方,随我来,一起去无垢天国……” “哐当”一声,有士兵松开了手里的武器。 他被她催眠了,脱离了队伍朝前走去。 紧接着,又是“哐当哐当”数十声,有了第一个,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转瞬间就有数十人迈动脚步,不由自主地要归附于她。 而就在这个时候,几个队长怀中避水处放着的一张符纸却发起热来,一瞬间就从毫无存在感变得滚烫,犹如一点火星落在了他们的心口。 这点滚烫的温度立刻让他们从这种被催眠的状态中清醒过来。 他们找回了神智,看到那些正在脱离队伍、朝着前方的无垢圣母走去的属下,立刻大喝一声:“夔州军听令!” 几个人的声音汇聚在一起,充满了武将的血气,跟怀中符纸燃烧带来的一点真意,落在众人耳中如同惊雷,令他们浑身一震。 那些脱离了队伍朝着前方走去的身影也定住了。 在下一声“归队!”的大喝传来时,眼中的恍惚瞬间散去。 “怎么了……?” “我……” 他们本能地想要握住自己的兵器,可是却发现手中空空如也。 被他们视如性命的武器已经抛在了身后,而那个蛊惑了他们的无垢圣母虚影还站在前方。 一阵风吹来,她的身影模糊了一下,脚下甚至没有影子。 “还不快回来!” 喝醒了他们的其中一个队长再次喝道,几十人这才慌忙退回。 无垢圣母的影子似乎叹息一声,在原地消散。 空气中的空灵梵唱也随之消失。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结束,反而令众人生出了新的危机感。 退回队伍中的游侠跟士兵们重新捡起了武器,再一次摆好了阵型。 如浪一般抖动的白布朝他们靠近的速度加快了,天地仿佛都被压缩成了一小块。 伴随着这不知会有什么东西杀出来的白布逼近,山坡上的众人阵型也一再地收缩。 终于,在白布缩到离他们只有十几尺的时候,一群身穿白衣白裤,以白布遮脸,全身洁白无垢的白衣兵凭空出现,朝他们杀了过来。 外围的将士立刻大吼一声,迎战上前。 刚才的无垢圣母只是一个幻影,这些白衣人却像是实打实的。 双方碰撞到一起,短兵相接,手中的兵器发出金属摩擦的声响。 白衣人的刀割在夔州将士的手臂上,在盔甲覆盖不到的地方划出了一道伤口。 血液立刻从其中飙了出来,然后才是剧痛。 可是当夔州军的将士手中的刀刺向他们的身体时,这些白衣人却突兀地消失。 他们仿佛重回了铺天盖地的白布中,下一刻又再次出现。 如果不是自己受伤的地方还在作痛,鲜血流到了手背上,将士们几乎要以为这些白衣人也是幻象。 “是真实存在的对手就好。”看着那些数量翻倍、再次朝他们杀来的白衣人,夔州军士跟巴蜀游侠心中都生出了同样的念头。 只要真实存在,就能够被杀死。 他们扬起了手中的武器,毫不畏惧地迎上前去,发出了震天的怒吼:“杀!” …… 雨水还在铺天盖地地浇下来,冲刷着裸露的山石。 在青龙寨四角,用山上的竹子重新修补起来的围栏上,各站着四个身影。 他们身上都穿着宽大的道袍,手中撑着一把伞,在斜吹的风雨中居高临下地看着从山下攻上来的军队。 在他们眼中清楚地映照出山坡上的真实战斗——没有白布,没有神出鬼没的白衣人,在自相残杀的就是通过各种方式攀爬到了半山的游侠跟士兵。 他们在雨中拼尽全力地攻击对方,彼此残杀,手中的刀剑砍在同袍的身上,带出的血液一下子就被暴雨冲刷干净。 四面的战场不断地传出咆哮跟怒吼,不断有士兵滚落下去。 在盯着下方的四个人眼中仿佛都潜伏着红色的光芒,看到幻阵令他们敌友不分,还没有爬上来就开始自相残杀,脸上都露出了残忍的、带着快意的笑容。 这些凡人在他们的术法之下就像蚂蚁一样,不能挣脱。 看他们挣扎,被自己所持有的、更高层级的力量所操控,他们就感到快乐。 来吧,互相厮杀吧。 看这些蚂蚁当中最终能有几个杀出重围,可以来到上方,成为他们的玩物。 虽然只是健壮一些的蚂蚁,但应该也可以承受他们更多的力量,给他们带来更多的乐趣。 然而,就在这时,青龙寨所在的山头,方圆数里笼罩的天地元气流向突然起了变化。 这些站在高处、饶有兴致地观赏着下面混乱的门徒撑着伞,动作一致地抬起了头。 他们看向天空。 只见原本下着雨的天空,雨丝好像静止了一瞬。 被道人的道术浸染、心性彻底被道术所影响,叛出了天阁、跟着他入蜀的四人今日是来负责接走被收集来的四柱纯阴的孩子,山下的幻阵正是他们所布下的。 在他们的推演中,这支来自夔州军的队伍本来陷入阵中就应该没有挣扎的余地,所以他们才会打算用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实验一下自己的道术。 可是看着雨点停止在空中、天地元气被操控的这一幕,他们眼中就浮现出了一丝忌惮。 “这是阁主的拿手好戏,他追来了吗?”——他不是应该死在了天之极吗? 这个念头闪过,滞空了一瞬的雨在他们眼中又重新坠落下来,仿佛解除了时空的凝滞,天地间再次被密集的雨声所充斥。 下一刻,积蓄了大量雨水的雨云中就爆发出了紫色的电光。 电光闪烁,携着摧枯拉朽的力量,朝着青龙寨劈了下来! 一道粗壮的雷光精准地劈在了幻阵的阵眼上,引发了剧烈的爆炸。 随即,天上酝酿的紫色雷光又再次分为四道,从天而降,劈中了他们所站的方位! 青龙寨的四角再次传来爆炸的声音。 硝烟四起,沙石飞溅。 站在高处的四人不敢直面其锋,各自翻身跳下。 有人手中的伞甚至被雷光劈碎,令他们身上也沐浴到了雨水。 青龙寨中的无垢教徒纷纷从各自的屋子里跑了出来。 无垢圣母的能力是随着这个幻阵一起发动的,阵法一破,她就睁开了眼睛。 而随着幻阵被破,令夔州军跟游侠队伍陷入混乱、自相残杀的幻象也散去了。 天地重新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他们看着正在跟自己交锋的“敌人”,见到一张张熟悉错愕的面孔。 不等他们错愕太久,天上的雷鸣就召回了他们的神智。 原本漆黑一片的世界被闪烁的电蛇照亮。 撕裂天际的雷光中,他们看到从青龙寨四角翻身而下、朝着他们飞来的飘逸身影。 看着来人身上的道袍,跟不把下面的上千人的队伍放在眼里的狂妄,众人就知道来的就是刚刚操控了幻象、让他们自相残杀的敌人。 看清了敌人,带着刚才被戏弄的怒火和面对强敌要杀死对方的决心,这些停留在半山上的士兵跟游侠再次发出了怒吼,握紧手中兵器,朝着冲向他们的敌人杀去。 趁着豪雨天气,用雨水为媒、调动了天地元气,施展了学自那卷羊皮的“五雷轰顶”,破了幻阵的陈松意放下了手。 雷光映照中,她看清了现身的人—— 不是道人。 尽管他们身上穿着跟小师叔一样的道袍,但气质却截然不同。 那种阴寒的、危险的气息让她想到的不是别人,正是学习了蛊术之后的程明珠。 这些人或许也是跟她一样,被道人的术法所污染、迷失了心智的人。 可为什么他们身上穿着天阁的弟子服,陈松意没有来得及多想。 看着从四角奔下的身影像鹰隼一样掠向山坡上的将士,要像刀尖一样狠狠地刺入猎物体内,她再次沟通了天地元气,在堆积着雨水的掌心接连画出了数道符。 幻阵已破,但这几个人布置在青龙寨周围的阵法残留的部分却没有受到损坏。 她借着天地元气,直接补全了残阵,反过来加持在了和他们正面接触的将士跟游侠身上。 雨水在这一刻成为了她操纵的一部分,朝着她落来的时候也近不了她的身。 站在她身边的众人——包括厉王、薛灵音等人在内,全都被这样的力场包围在其中。 朝着他们坠来的雨纷纷被无形的气流弹开。 而在他们眼前,这座被雨所笼罩的山头,草木碎石之间仿佛氤氲起了淡淡的光芒。 随着掌控阵势的陈松意一催动,光芒猛地绽开,在那几个冲下山的门徒与他们短兵相接之前,接连的“护”、“锐”、“疾”等金色符文就凝结成形,加在了全军身上。 下一刻,所有奔跑着向上准备迎战的将士跟游侠就感到周身一轻,疲惫消除,速度变得更快了,手中的兵器甚至也闪过光芒。 不知道这是自己的错觉还是真实,但见到身旁的同伴全都加速冲锋以后,察觉到了这一点的将士也发出了咆哮,冲向敌人。 从刚才的落雷破阵开始,薛灵音就一直处在强烈的震撼中。 现在再见到金光加持后,自己的人跟夔州精锐全都战力提升,她更是感到大脑一片空白。 这是人能够操纵的力量吗? 一个出身漕帮的少女,能够做到这样的事吗? 因为他们站在阵势的范围之外,所以她无从体验那道金光加在自己身上会是什么感觉。 可从萧堂主甚至岳小将军的反应来看,他们似乎都很清楚——后者眼中虽然也有震惊,却不像自己一样因为震撼而茫然。 直到山坡上的两方接触,陈松意这才再次睁开眼睛。 被弹开的雨水又回到了原本的轨道,砸向众人。 在准备动身前来无垢教之前,她就清楚,自己的精力不够画出武装全军的符。 但是如果借用天地之势,比如借用这场雨,只要画一道符就可以加持到所有人身上。 而借用了残余的阵法来放大威力,节省力量,这是意外之喜。 做完这一切,她才再次看向了山顶。 山下闹出的动静这么大,道人如果在的话,就应该知道自己已经来了。 而有了几道符的加持,再加上战阵跟勇武,夔州精锐跟蜀中游侠全都展现出了足够的实力,将那四个门徒困住。 而前方的人挡住了这四人之后,剩下得到加持的众人就绕过了战场,继续朝着上方冲去。 这一次,不用绳索,不受雨天的环境影响,他们在天边闪烁的雷光中一口气冲到了顶峰。 “……” 看着两边如同黑色洪流一样的军队绕过自己朝着上面冲去,这些亲自下来,打算用道术跟这些蝼蚁交手的门徒眼中凶光更盛。 他们各自领悟的术都不一样。 有的可以夺取生机,有的可以在皮肤相触的时候将人瞬间冰封。 还有的同幻境中的白衣人一样诡异,明明身在几个将士的包围中,在他们手中的枪尖交叉着把他当胸穿透的时候,围住他的夔州将士却发现他们穿透的根本不是本人,而是一截木头。 可不管怎么样,他们的术在得到了阵势加护的将士跟游侠面前威力被削弱了,让他们根本不能如想象中那般轻而易举地抹杀这些人。 见他们被牵制住,陈松意也就没有选择先亲自动手杀死他们,而是转向了厉王:“我们上去。” 第263章 第 263 章 萧应离:“走。” 下一刻,站在他们身后的人眼前就不见了两人的踪影。 “快追上!” 许昭等几人是反应最快的,随即是薛灵音跟岳小将军。 两人带着各自的人手,一踏入阵势范围,就同样感觉到了力量的加持—— 身体轻盈,速度变快。 他们虽然心中震撼,却没有留下来继续感悟这种神奇的力量。 前面的二人已经转眼登上了最顶峰,难怪方才停在下方一点也不急。 “杀——!” 山上,青龙寨四面护栏还留着先前被雷劈留的痕迹,过半的夔州军都已经登顶。 他们一上来,就能听到喊杀声震天。 这里的无垢教徒无论青壮还是老幼,全都举着武器或是残破的农具从寨中杀出来。 在发起进攻以前,夔州军士就已经被再三耳提面命——无垢教的教众疯狂,面对他们的时候只要记得一件事,杀。 当看到这些跟普通的老百姓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有着自己的父母亲族影子的无垢教徒时,他们也贯彻了这一原则——杀,不管男女老幼,一律击杀,就同面对刚才的强敌一样,不能有丝毫的留手。 这些信众虽然疯狂,但他们的躯体没有被改造过,依旧还是凡胎。 那些冲在最前面的青壮对上夔州军中的精锐,或许还有一敌之力,可是后面的老弱妇孺就完全不是对手了。 很快,青龙寨边缘的战场上就铺满了血。 各种武器,各种残肢断臂掉落在地。 相比起毫不动摇的夔州军,薛灵音手下的游侠就没有这样坚定的铁则。 在看到这些教徒在他们手下完全没有还击之力的样子时,有许多人眼中都流露出了不忍之色。 察觉到他们的想法,先前和他们一起被困在阵中,共同迎敌、彼此交付性命的夔州军并没有停下。 相反,他们挡在了最前面,继续朝着前方这些教徒施压,逐步向着青龙寨中间逼近。 他们陆续上来的不过才三千多人,无垢教的教徒却有八千之众。 包围圈收缩得很慢,而且对方不顾死活的攻击,让士兵当中也出现了伤亡。 其中一个士兵的刀捅入了面前一个疯狂的老者腹中,老者却像不知道疼痛一样,状若癫狂地朝着他扑上来,重重地把刀插在了这个年轻士兵的脖子上。 两人双双倒下。 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从山脚上来,越过了大多数士兵抵达山上的陈松意看到胶着的战况,没有松开挽着厉王的手。 雨中,她的目光向着周围一扫,寻到了一个岗哨,带着身旁的人再次跃到了上方。 雨丝横飞,她挽着身旁的人,将真气灌注入了声音里,朝着下方那些不知死活的无垢教徒喝道:“让开!” 说完,被她紧紧挽住、从山下带到了山上的萧应离就看到她掌中现出了熟悉的火药弹。 伴随她的话音落下,那两枚火药弹已经脱手飞出,朝着底下人群不算密集的方向飞去。 剧烈的爆炸在无垢教众当中爆发,同方才的落雷一样引起一阵地动山摇。 猝不及防被掀飞出去的无垢教众发出了惨叫。 爆炸的威力比军队的冲击更猛烈,一瞬间就把场地清空了一片。 陈松意站在木头搭建而成的岗哨,上前一步踩着栏杆,在风中向前倾身,指间再次夹住了两枚火药弹。 下方抵抗的教徒像被驱赶的游鱼一样,气浪一散就再次爬起,又聚集过来。 他们的疯狂不减,先前的爆炸没有带来半点威慑。 陈松意沉着面孔,尽管掷出的火药已经减弱了威力,可即便如此,这样猛烈的爆炸对于正常人来说,应当也能叫他们畏惧了。 然而,这些疯狂的信教者却仿佛完全失去了害怕的本能。 少女低着头,目光在这些人脸上扫视。 天上闪烁的雷光照亮了他们的面孔。 这些人分明还是普通人的模样,力量没有增加,又没有被炼过,为什么会如此疯狂? 就算是无垢教母操控他们的精神,这样猛烈的爆炸也应当唤醒他们的本能,让他们退后才是。 除了催眠操控,无垢圣母还对他们做了什么? 来自高处的那一炸缓解了将士们的压力。 不过等这些教众反应过来,再次疯狂反扑,那种压力就再次回来了。 但是,见过了他们的疯狂,薛灵音手下的游侠也抛弃了先前的心慈手软,加入了清剿的行列中。 夔州军得到了援助,面临的压力再一次减轻,浴血奋战的队长们在杀死前方的敌人时,还在大声呵斥自己的手下:“稳住!” “刀砍出去要快,拔.出来要爽!不要拖泥带水!” “这些不是普通百姓,全都是手上沾染了鲜血的邪.教徒,该杀!” 反复这样吼了几次之后,因为杀死了这么多百姓而动作缓慢下来的士兵再次提起了战意。 在晴日里用来审判罪人的祭坛周围,地面都被信徒的血染红了,血流之多,连雨水都来不及冲刷干净。 陈松意指间夹着那两颗弹丸,想要再次投掷出去,却始终没有。 身旁的人伸手过来,压下了她:“不必再扔。” 杀伤力大的火药只有在爆炸之前才是威慑,而她刚刚已经试过了一次,没有动摇这些人的心智,再扔一次也不过是徒增杀伤。 现在两边的人马彻底混战在一起,难解难分。 就算是她也把握不准,怎样能不伤到自己人。 在他的手掌下,陈松意慢慢地放松了力道,屈指将这两枚火药弹收进了掌心。 两人静静站立在高处,底下有一战之力的无垢教信徒越来越少,后面陆续攀登上来的夔州军跟游侠却越来越多。 落在后面的许昭他们几个也上来了。 薛灵音一来就二话不说投入到了战场之中,岳小将军跟四名天罡卫一样,第一反应都是寻找厉王殿下在哪里。 当看到他在高处远离战场,跟永安侯在一起的时候,几人都放下了心。 那里远离战场,就不容易被伤到,随即,后面上来的几人也各自加入了战斗。 山上的战场,山下的战场。 陈松意的目光扫过,没有见到无垢圣母,也没有见到最忌惮的道人。 青龙寨的战场中,无垢教徒所占的地方越来越少,胜利的天平似乎在渐渐地向着前来清剿的队伍倾斜,可她始终没有放松紧绷的神经。 此刻,“血蛊”还没有出现,张俊所见过的“毒物”也没有出现。 现在只是脱离了加持的普通人跟普通人之间的战斗,一旦有额外的力量加入,局面就会再次变化。 不过,她在这里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然而直到北面的一支夔州军跟游侠队伍打穿了无垢教众的封锁,朝着青龙寨深处冲去,这两样东西还是没有出现。 ——难道它们被制造出来,却没有留在无垢教吗? 她想着,转头对身旁的人提醒了一声,就带着他再次从高处落了下来。 从始至终,萧应离都没有加入战斗,只是安静地跟在她身边,没有任何的不悦。 对他来说,这绝对不是正常情况下他会做的,陈松意心中也明白这一点。 总之,如果今夜能够安然度过,顺利剿灭了无垢教,她会再向他请罪。 “无垢圣母不在这里,肯定是躲在里面操纵这些人!” “我们过去把她抓了,解除了对这些人的控制就好了!” “这里我们来过,她肯定在最里面那个青龙寨的大当家住过的院子,我带你们去!” 这群游侠来过青龙寨,刚才在作战的时候,自觉自己的手软拖了大家的后腿,因此现在一打破封锁,他们就冲在了前方带路。 天上还在行雷闪电,却不再是人为操纵。 地上的积水被脚步溅起,冲在最前面的几个游侠卯足了劲要找到无垢圣母所在,不让她逃脱。 这一队人在幻阵被破以后冲得最快,打得最勇猛。 现在,他们也像一把黑色的尖刀,朝着青龙寨深处突入。 青龙寨聚集的八千教众,在四面八方都有人攻上来围剿时,都已经离开了自己的住所,来到了祭坛所在的广场上,跟入侵者战斗。 此刻,他们住的地方就成了无人之地,只有一些零星的灯火,安静无比。 “就在前面,就——” 上一次就去过大当家住的地方、在里面搜刮过战利品的游侠指着前方,原本想说再拐一个弯就能看到。 可这时,前方的转角积水处却倒映出了人影,还有僵硬的、拖泥带水的脚步声。 他指向前方的手还定在半空中,见身后的同伴都停下了脚步,看着那个方向,于是也跟着转过头去。 只见远处一群脸色苍白的人,行动缓慢、摇摇晃晃地出现在转角。 他们大概有三四十个人,跟外面那些疯狂的无垢教徒不一样,现在才出来的这群人身上没有那种不顾一切的疯狂。 反而像是所有情绪都被抽干了,只剩下本能驱使,所以行动缓慢,犹如行尸走肉走在雨中。 因为他们看着跟那些见人就扑的教众不一样,和他们遭遇的游侠跟军士都没有立刻动手,心中还生出了或许可以沟通的念头。 那个跑在最前面带路的游侠就是如此。 他站在雨中,朝着对面这些缓慢靠近的人喊:“你们是什么人——是无垢教的人,还是被他们抓来的?” 对面的人没有反应,依旧缓缓朝他们靠近。 游侠放下了拢在嘴边的手——不能交谈,那可能就不能留下了。 在他身后,带领这支队伍的小队长扬起了手中的刀。 他用刀尖直指前方的人,沉声警告:“站住!不要再靠近,要是不想死的话,就躲到一边去!” 对面这些人依旧像是没有听见。 所有人心中都生出了一个念头,就是无垢教里大概就没有正常人。 他们杀穿过来,一路到这里,杀的人也不少了,也不在乎再多杀这几十个。 小队长于是不再警告,而对着自己的人说道:“不用留手,他们再靠近就杀光。” “是。” 面对这样行动迟缓、没有武器、仿佛也没有什么战斗力的对手,所有人没有掉以轻心。 当这些人走到警戒范围内的时候,从夔州军中出来的将士就从两侧直接包围了过去,准备把这些人一口气压制。 在他们的刀举起,将要落下去的时候,陈松意跟萧应离才刚来到后方。 天上电蛇闪烁,陈松意在看到这些面色苍白、不似活人的人的瞬间意识到不对,立刻出声制止:“住手!” 然而,她还是来迟了一步。 哪怕听到了她的声音,还是有两个将士收势不住,一刀砍了下去。 被他们砍中的人伤口喷溅出了红色的液体,朝着他们的面孔袭去。 那星星点点的液体落在脸上,带来的却不是温热,而是一股剧烈的、腐蚀的痛楚。 “啊!” 两个被血溅到的将士立刻惨叫一声,手中的兵器掉在了地上,两手捂住了自己的面孔。 他们身旁的袍泽见到自己的同僚如此,第一反应就是上前去扶,然而身后再次传来陈松意的声音:“别碰,退开!” 小队长立刻下令:“后退!” 众人纷纷往后退去,中间让开了路,让从后面赶来的陈松意和厉王看到了前方的场景。 只见那两个被砍中的人伤口中流下的不是血,而是一堆蠕动的细长蛊虫。 虫子呈现出血红的颜色,仿佛是从人的身体里长出来的一样。 一脱离人体,它们就掉在了地上。 地上积雨,血色的蛊虫在其中扭动。 冰冷的雨水仿佛都在瞬间被烧得滚烫了,“滋滋”地冒出白雾。 那两个被砍伤的人脸上没有痛楚的表情。 成熟的蛊虫从它们寄生的身体里脱离出来,边走边掉。 先前被虫子溅到脸上的将士在倒地惨叫了一阵之后,已经没有了动静。 他们捂住脸的手原本生着血肉,可现在却迅速地从中间洞穿,像是有什么东西把他们的血肉吞噬了,只剩下中间的白骨。 退开的众人看着这一幕,感到不寒而栗。 而前方这些蛊虫的携带者还在不断地朝他们靠近,不管是谁在驱使他们,目标是在广场上交战的人群。 哪怕刚才没有砍伤这些携带者,等到了广场上、他们走进了人群当中,一旦被戳破了外层的皮囊,这些充满了腐蚀性的蛊虫就会溅落到任何它们能够攀附的活人身上,不分敌我,造成巨大的损伤。 在陈松意跟厉王朝着这个方向过来之后,同样杀出了包围追过来的薛灵音跟岳小将军等人看着这一幕,差点忍不住后退一步。 “难怪……” 薛灵音想起了七里村的血案,难怪在那个村子里没有看到凶手,没有见到凶器,只有满地的血。 如果是放这么一个带着蛊虫的人进去,血蛊洞穿了人的身体,只要伤处不在脸上,表面一看就没有什么问题,留下的就是满地的血。 “……该怎么办?”岳小将军紧张地吞咽了一下,他从来没有像今日这样,见过这么多疯狂、不合理的对手,他在军中学习的杀敌技巧在这个时候仿佛都完全派不上用场。 在寂然之际,身后响起了疯狂的喊杀声:“他们在这里!” “杀!杀了他们,不能让他们去打扰圣母!” 那些握着武器、跟他们决一死战的无垢教徒转移到了此处。 在发现有人杀穿了他们的包围、想去找圣母的时候,他们就脱离了战场,拼了命地杀过来。 前面有携带蛊虫的行尸走肉,后面有拿着武器、疯狂不怕死的无垢教众。 如果让他们会合在一起,这些人一定会拼着自己的命不要,也要将这些蛊虫送到前方的战场上,拉敌人一起死。 两相比较之下,陈松意立刻做了决断。 她转头对着身后的薛灵音跟岳小将军喝道:“拦住他们!” 随即,她又对还在前面的这支小队的夔州军将士和游侠下令,“退到后方去,一起挡住他们!” “是!”小队长领命,一个手势带着自己小队的人迅速撤离,跟不断朝他们靠近的行尸走肉拉开了距离。 萧应离依然站在原地,审视着这些诡异的活死人。 后面已经再次响起了交战的声音,虽然前面的危险越来越近,但因为答应过她,来到青龙寨之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跟在她的身边寸步不离,所以他没有动。 陈松意手中再次现出了刚才没有砸下去的火药弹,萧应离见她转向自己,两人眼神交汇,没有等她开口,他便伸手从她掌中取走了这两枚火药弹:“我知道,我来。” 既然他们身体里装载着无数的蛊虫,一旦破开就会攀附上所有它们能够到的活物,所以在这里把他们的躯体炸开是最好的选择。 “我需要一点时间。”陈松意把投掷火药弹的事交给他,就是为了沟通天地元气,画出净化符。 依旧是借着天气之便,让雨水成为净化这些蛊虫的甘霖,不宜错漏。 她看了看四周,然后选择了一处,带着身旁的人跃了上去。 “从这里投掷,我说扔,殿下就扔。” 在这个高度把这些装载着蛊虫的活死人炸开,飞溅出来的血蛊应该就近不了他的身。 而这个距离,凭借他的力量,要砸中没有问题。 厉王修长的手指夹着那两粒火药弹。 在少女的手中显得有些个头的火药弹到了他手中,就像两个小小的玩具,没有什么杀伤力。 他收起了手,将这两枚弹丸握在了手中,对她点了头。 见状,陈松意便闭上了眼睛,重新专注于沟通天地元气。 像“五雷轰顶”那样的术法,以她如今的力量,大概可以再开四次这样的大型攻击。 因为要防着道人出现,所以她一直保持跟天地元气的一丝联系。 随着她心转意动,青龙寨上空的天地元气再一次产生了变化。 不过这一次范围不大,跟先前山脚下相比,所笼罩的不过是这一片住宅。 即便如此,那几个被拖在阵势之中,跟将士们交手的门徒还是感觉到了。 他们抬头看向了天地元气变化的方向——方才他们并没有见到容镜,现在上方有变化,难道他去了上面? 他活了下来,下山不是为了清理门户,难道目的还是去管这个明面上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应运而生的新生教派吗? 少女蹲在屋顶上,向上的掌心里积聚着雨水,其中雨雾蒸腾,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型的循环。 雨幕成型后,她才伸出了另一只手,咬破了指尖。 鲜血混入了雨雾中,更加灵敏地引动了天地元气,随着她的指尖游走而凝聚。 厉王在她身边,看了一眼底下的前狼后虎。 无垢教众被阻拦,心急如焚。 他们不知道这边两个人在屋顶上想做什么,但却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可惜他们冲不破封锁,闹出的动静也影响不到陈松意。 她只是专心引动天地元气,在雨幕中构建着净化的符文。 对付蛊虫可以用火,可是在这样暴雨的天气,火点燃不了,那就借用雨。 厉王看了她一刻,调转目光朝着下方接近的行尸走肉看去,估算着他们跟这里的距离。 一旦超过安全距离,他就要带着身旁的人退到更远的地方去。 一步,两步,三步,他心中默数着,一旦这些东西进入十步以内,就要换个地方。 就在他数到第七步的时候,身旁的人睁开了眼睛:“扔!” 没有迟疑,厉王将劲力灌注于手上的两枚火药弹,朝着那些蛊虫聚合体掷了过去。 陈松意扔得远,用的是真气,而他用的是自己的力气。 两颗火药弹挟着劲风,在雨中划出两条近乎直线的轨迹,精准地落到了那些行尸走肉的脚边。 下一刻,轰然一声巨响。 爆炸的声音令在后方交战的双方都猛地一顿,下意识想躲开。 然而离爆炸最近的两人却没有躲。 他们看着这些人的身体被炸开,飞出来的却不是血肉。 作为饲养蛊虫的容器,他们的血肉肺腑早都已经变成了蛊虫。 然后,随着陈松意最后一笔落下,符文完成,雨水仿佛泛起了微光。 那些飞溅了一地一墙的血蛊被雨淋到,就像是被火烧着。 这些蛊虫一边发出古怪的叫声,一边像它们融化血肉一样,被雨水给消融。 被爆炸所吸引,转头朝着这边看过来的众人正好看到这一幕。 不管是夔州军也好,游侠也好,都觉得无比恐怖。 如果今天来的只是他们,一定会死在这里…… 而等血蛊被融化干净,屋顶上的两人才再次跃了下来。 天罡卫立刻冲了过来。 岳小将军带着一支小队,稍迟一步,也跟了上来。 站在满地血水前的两人抬头,目标明确地看向了先前他们在屋顶上注意到的那座院子。 无垢圣母就在那里。 第264章 第 264 章 血蛊化成的血水仍旧冒着白烟。 用犯下了各种罪名的罪人血肉饲养出的蛊虫在被净化后,仍旧残留着腐蚀性。 包括几个天罡卫在内,跟过来的一十几人都警惕地看着那一地血水。 待会儿过去的时候,一定要绕开。 而仿佛是特意在等他们,陈松意在等到这一十来个人来到身后之后,才朝着刚才锁定的无垢圣母所在的方向掠了出去。 眼看向来在战场上来去如风、叫对手胆寒的殿下今日完全交出了主动权,又被永安侯带着消失在面前,秦骁等人在深感违和的同时也连忙追了上去,同时不忘谨慎地绕过地上的红色水洼。 后方,被薛灵音和她的手下拦住的无垢教众见一行人朝着圣母所在的方向去,转瞬就在转角处不见了踪影,脸上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更疯狂了: “拦着他们!不能让他们过去!” 这些凡夫俗子有什么资格去面见圣母? “滚开!” 来自他们的攻击变得更猛烈,仿佛要以命换命,从挡住他们的游侠跟士兵里杀出一条血路。 这一幕跟刚才夔州军攻上青龙寨的时候攻守逆转。 在他们不要命的冲锋之下,封锁被打开了缺口,其中三人冲了出来,就要咬牙切齿地追上去。 然而,三人朝着前方冲出还没有两步,黑夜里就有一道银色的光闪现。 一杆银枪如同蛟龙出水,横在他们面前。 三人在冲刺中被这杆银枪一阻一挡,立刻不由自主地倒飞了出去,惨叫响起,重重地摔在地上。 捂着如遭重创的胸口,他们支撑着布满泥水的地面坐起身,看向手持银枪阻挡了他们的人。 雨水落在薛灵音的手背上,顺着她的枪杆往下滑落。 在坠落之前,被枪头之下系着的红缨所阻。 长.枪出手,横扫八方,身着红衣的薛灵音横枪于手,目光冷然地看着这些无垢教徒:“想闯?只管一试。” …… 在薛灵音封锁了前往青龙寨深处的这条路,跟后面围过来的夔州军一起,阻挡了这些前赴后继的信徒时,先一步离开的众人在过了转角之后,就看到了那座院子的正门。 陈松意放慢了速度,让身后的人跟上来。 血蛊已经出现过了,下一个就是毒物,没有在转角之后埋伏,会是在那个院子里吗? 她的危机感应并没有给她以提醒,一行人顺利地来到院子门外之后,岳小将军就带着他的士兵绕到了前方,一个手势下令,跟随他而来的夔州将士就上前踢开了院门,率先冲了进去。 跟他们想象的不同,院中什么也没有。 既没有疯狂的教众,也没有刚才那种带着恐怖蛊虫的行尸走肉。 在下着雨的夜晚,这里跟外面充斥着厮杀的战场就好像两重天地。 只是一墙之隔,外面的一切却仿佛都跟这里无关。 跟在陈松意身边,厉王踏了进来。 那一十几个夔州军将士已经在台阶下排成了两行,呈防卫姿势把他们挡在身后。 他抬眸看去,见到在这个栽种了一株巨大槐树的院落中,等待他们的就只有一个人。 哪怕没有陷入过幻阵,在见到屋檐下站着的身影时,他也第一眼便确认了她的身份——无垢圣母。 她的身形中等,相貌普通,穿着一身白衣,就是常见的年轻妇人。 与别不同的是,她的身上带着一种悲悯的神性。 “别看她的眼睛。” 一个声音在所有人耳边清晰地响起。 想起刚才在幻阵中那些同袍听她说了两句话就抛下手中的兵器,脱离队伍的画面,跟随岳小将军而来的夔州军将士都立刻移开了视线。 至于没有体验过无垢圣母的催眠操控的天罡卫,他们也都在来的路上听了无垢圣母的厉害之处。 从踏进院子看到这个站在屋檐下的白衣女子开始,他们就一直没跟对方视线接触。 发出的提醒的陈松意无惧于她的能力。 在能够看穿过去未来的双眼中,一切幻像皆是虚妄,就算无垢圣母能够干扰到她,要恢复清醒也只是一瞬之间。 她松开了厉王的手,上前一步,来到了台阶上的显眼处,却没有离身后的人太远。 随着她从身边离开,感觉到伴随了一路的温度离去,厉王修长的手指动了一下,压下了想去把她捉回来的条件反射。 雨水顺着屋檐落下,成串地流下来,截断了院子两头的视线。 在如同落珠的雨帘中,陈松意目光与无垢圣母相遇,用上前的动作将这个女子的注意力往自己身上吸引了过来。 确定她在看自己之后,陈松意才平静地开口问道:“那些四柱纯阴的幼童在哪里?你派人把他们绑来做什么?教会你操纵人心的术法的人在哪里?你带着这么多人登上青龙山,难道是想在这里自立为王,跟朝廷分庭抗礼?” 少女的发问一句接一句,句句皆直指核心,这便是她想问无垢圣母的几个问题。 只要她回答,一切信息就能够串联起来,让真相变得清晰。 无垢圣母看了她片刻,似乎察觉到了眼前的人跟她所见的其他人的不同。 她眼中的悲悯光芒没有褪去,只是对陈松意生出了几分审视,随后开口回答了她: “我是观音大士留在人间的化身,为渡众生苦难而觉醒,在梦中因她点化而得到力量。 “那些孩子是我让人去找来的,我想要世间众生平等,那些孩子就是通往彼岸的浮舟。你是追着他们来的?” 陈松意因她的话而皱起了眉:“犯罪之人自有律法审判,你所谓的平等,皆是由你的主观来判断。你定下的标准是要一个母亲为她幼子的死偿命,是让罪不至死的人去接受酷刑。你杀死了那么多人,又让那么多人追随你而失去性命,照你所说,你又该受什么审判?” 无垢圣母因她的话而露出笑容,看她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这些牺牲都是必须的。如果需要有人去承担这些罪孽,皆由我来偿清也未尝不可。人皆有罪,而在无垢教里,罪孽是可以清偿的,你——” 她看着陈松意,一双眼睛似乎因为她身上的命运色彩而迷惑入神,然后又转回了原本的颜色。 “你有罪,但你也是遭受不公,才会这样做……可惜,若是你早日遇到我,也不会误入歧途。” 她像是为陈松意站在了自己的对立面,与无垢教为敌而感到惋惜。 没有直视她眼睛的众人从眼角余光瞥见她伸出了手,同在幻阵中迷惑人心一般,向陈松意发出了邀请,“迷途知返,来加入我吧……现在还来得及。” 话音落下,她的眼中流转起了虚幻的光芒。 紧接着,台阶前原本手持武器向着对面,呈护卫之势的夔州军将士就调转了枪头转过了身,将手中的兵器对准了台阶上的几人。 岳小将军手中的刀铿然出鞘,反应极快地挡在了厉王面前:“混账!你们想做什么?” 他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自己带过来保护殿下的人竟然会这么轻易就被操纵,反过来向他们刀剑相向。 “喝——!” 在这些被操纵的将士动手的瞬间,他跟四个天罡卫也同时动了。 双方缠斗在一起,从屋檐下打进了院中。 转眼间,留在台阶上的除了萧应离,就只剩下陈松意。 “是幻阵。” 萧应离听她说道。 他们虽然听了她的话,避免了跟无垢圣母眼神接触,可是先前在幻阵中就已经被种下了暗示。 现在来到这里,暗示一发动,他们同样要成为无垢圣母的傀儡。 院中一片混乱。 没有受到操纵的四个天罡卫跟岳小将军,每人都要对上四个以上的夔州军将士。 被操控的夔州军精锐比起外面的教众来杀伤力更强。 他们不光有着四人结成的战阵,而且穿着铠甲,少有弱点暴露在外。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站在屋檐下的无垢圣母又看了陈松意一眼,没有停留便转身朝着门内走去。 她要走!这个念头袭上了陈松意的心头,令她下意识往前一步。 她想要追上去,可不管是秦骁他们也好,岳小将军也好,此刻都被失去清明的夔州军缠住。 无垢圣母还有能够杀人于无形的“毒物”没有放出,她不能留厉王殿下独自一人在这里,但也不敢冒险就这样带着他追上去。 ——就怕道人在里面等着请君入瓮。 “他们应付得来。” 在她犹豫之时,熟悉的声音却在她耳边果断地响起。 随即,厉王上前,伸手从自己身上的衣服撕下了一条布,利落地把两人的手绑到了一起。 感觉到手上传来的紧缚,陈松意低头,看向了自己跟他被绑在一起的手。 只用一只手,厉王也利落地打好了结,然后抬起了手臂,在她面前展示:“寸步不离,这样你总该放心了——追上去。” 从她的反应来看,这样确实有效。 熟悉的失重感再一次袭来,萧应离只感到身体一轻,一下就被带离了原地。 两人穿过了院中正在交战的众人,掠向那扇门。 在途中,他还顺手夺了一把刀,握在了空着的左手里。 头顶的雨停了。 他们进入到了室内。 第265章 第 265 章 山顶上,战斗进入白热化。 无垢教众抵抗渐渐无力,夔州军一方取得压制以后,传令兵放出了信号弹。 “咻”的一声,信号弹窜入天空,在雨中绽放,然后又是接连两下。 山脚下,已经离开了营帐的岳指挥使看到信号,知道上面的局势是被他们把握住了。 但是,他脸上紧绷的线条依然没有松弛下来。 因为他最想见到的、应该由儿子发出的代表罪首伏诛、一切结束、殿下将平安归来的信号还没有出现。 没有消减的雨势中,他目光落到半山腰上。 看着那处依然没有结束的战斗,他的眼里浮现出了一丝焦虑。 有这样的兵力还不能够取胜,这些邪.教徒的疯狂超过了他的预料。 早知道就应该带更多的兵力出来,他想,早知道就该拼死请命自己上去。 青龙寨,栽种着巨大槐树的院子里。 雨中的交战依然没有停息,刀剑交碰的声音不断地传进室内。 来到了屋内的陈松意跟萧应离适应了室内的光线,目光朝着不同的方向搜索过去。 曾经属于青龙寨大当家的院子在被无垢教占领之后,成为了无垢圣母的日常居所。 这里原本的格局没有改变,仍然保留着青龙寨原本那位大当家的品位,看不出女性的标志。 “没有人。”两人各自搜索过了不同的方向,交换了信息,取得了共识。 这里不存在人气,也不像是有埋伏,应该再往里走。 这个院子在后方没有开辟另一道门,就只有前院一个入口,无垢圣母就算操纵人心的能力再厉害,在得到这力量之前,她也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年轻女子,身上没有轻而易举能逃出生天的武力。 所以,她不在外间,只可能是躲进了里面。 萧应离对她一点头,这就要走在前面,然而陈松意却用两人绑在一起的那只手握住了他,在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时候,把他拉到了身后:“我在前面。” 从被说穿她最在意的是他的性命以后,她在他面前就再也不掩饰自己的保护欲。 他没有和她争,只是顺从地退到了她身后,陈松意才继续向前走,握着他的那只手却没有松开,而后者也没有提醒她。 青龙寨的大当家所住的院子很宽敞,从外面进来以后还有一出。 那么多房间,原本需要一个一个地找过去,但陈松意依然跟天地元气勾联,所以在来到后方以后,她就再次闭上了眼睛,将天地元气变作了自己知觉的延伸,去查探周围房间里的生气。 肉眼可以被蒙骗,但化身天地之间无处不在的气流,就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活着的生物。 她闭上眼睛感知了片刻,很快又睁开眼睛,对身旁的人说道:“她不在这里。” 这不可能。 这个院子没有别的出口,只是这么短的时间,她也不可能跑远。 她是要依靠信徒而存在的伪圣母,追随她的八千教众都还在外面跟夔州军和游侠厮杀。 她要是就这样离开,就等于抛下了积攒起来的基业,变成了掀不起风浪的孤家寡人。 厉王的目光在这个院落中扫过,扫向那些敞开着门的房间,突然开口道:“会不会有密道?” 如果她通过密道逃离,那陈松意感应不到她也是正常的。 他一提醒,陈松意就立刻反应过来。 厉王感到自己的右手上传来了牵扯的力量,收回目光,就见到她跟自己绑在一起的左手抬了起来,纤细的手指以令人眼花的速度掐算。 然后很快,那手指就停住了。 陈松意的视线径直落在了院子一角的假山,找到了这个院落里的密道所在:“那里。” 他们在来青龙寨之前,薛灵音就已经把自己所掌握的信息都告诉了陈松意,甚至给她画了一张地图。 只不过在她知道的信息里,却没有提到青龙寨的密道。 因为她带着人来突袭青龙寨、剿灭这里的人时,青龙寨的大当家没有从密道逃离,而是选择了跟带着军队来的薛灵音正面硬刚。 大概是他所得到的信息跟薛灵音的实际实力有出入吧。 那个没有被大当家启用过的密道就藏在假山里,入口隐蔽。 找到入口以后,陈松意将手里的刀插回了背上的刀鞘,手中换上了符。 厉王跟在她身后,手中仍然提着抢来的刀。 从隐藏在假山里的入口进去以后,就是向下的台阶,里面的光线更加昏暗,台阶不知延伸到了哪里。 陈松意的眼睛在黑暗里仿佛也有着光芒,她的脚步很轻,跟她离得极近的萧应离可以感觉到她整个人都在蓄势,一旦遇到敌人,随时可以暴起伤敌。 台阶越往下,从入口处传来的声音跟光线就越微弱,这个密道不知挖了多远多深,仿佛一直挖到了山腹中。 这个想法在他们走到台阶底部的时候得到了证实。 在这座山上经营多年的青龙寨大当家确实很用心,连被强敌来围剿要如何脱身的后路都想到了,就是可惜一时热血上头,没有跑。 他挖空了山腹开凿出的空间,自己没有用上,便宜了后来占据了这里、成为主人的无垢教。 两人来到这个密道通向的空间中,在下来的通道中没有光芒,可是到了这里,被开凿出来的山壁上仿佛附着会发光的矿物。 幽幽的光芒提升了能见度,不必点燃火折子也能看到周围的景象。 陈松意手中仍旧持着几张符,没有因为这空旷无人的四周而放松警惕。 山腹中的空气潮湿,水仿佛能凝结成实质。 被她拉着手没有挣脱,安静地跟在她身后的萧应离鼻翼微动,嗅了一下空气中的气味:“有没有闻到……” “有。” 陈松意简短地答道。 空气的潮湿不光是因为雨季,也不光是因为这里是在巴蜀的山中。 她维持着把厉王护在身后的姿势,朝着被矿石的幽光映照的池子走去。 那些池子像是已经干涸了,在干涸之前,里面装的大概是大量的血水,池底现在凝结的血垢呈现出乌黑的颜色。 而在池壁上还有很多被腐蚀的痕迹。 她的目光在这些已经被废弃的池子上扫过。 有一些画面碎片或许是因为某种强烈的痛苦或者执念停留在了这里,闪现在了她眼前。 因为她在血池前停住了脚步,所以萧应离也停下了。 而他跟她不一样,他没有她那样的眼睛,从这些池子里看不出更多的信息,他便注意到了其他细节。 山洞开凿的痕迹比较久,但是这些池子却是新近建成的,建造的手法很是粗糙,显然没有打算使用太久。 池壁上腐蚀的痕迹让他有种熟悉的感觉,刚才在前往这里的路上,那些血蛊的载体被炸开、蛊虫飞溅到墙上,留下的就是类似的痕迹。 所以说,刚才那些人就是从这里被放出去的? 而除了池子,他还注意到在更角落的地方放着两个笼子。 他下意识地想朝那个方向走,一动,就牵扯到了旁边的人。 陈松意从那些零散的、不成整体的碎片信息中回神,看向了他,就见他指向了远处:“过去那里看看。” 他们进来本来是要追踪无垢圣母,可是在见到这些血蛊孵化池的时候,心神却被吸引了。 陈松意顺从地跟他一起往那个角落过去,这一次,她没有再把人挡在身后,而是跟他并肩而行。 等来到那两个笼子面前,他们就看到了精铁打造而成的笼子上。 很多地方都泛着幽蓝的光芒,而在笼子里有着不知什么动物的尸骨。 那堆骨头呈现出深黑的颜色,仿佛浸染了剧毒,因为性质的改变,所以碎得看不出原形,不知这是属于人还是属于其他动物。 在这里,陈松意没有见到方才在血池上残留的信息碎片。 大概因为就算这里关着的曾经是人,在浸染了剧毒之后也很快失去了神智,没有留下什么清醒的情感或是执念。 山腹中的空间将外面的雨声跟打斗声都隔绝了,他们来到这里,看到了这些遗留的痕迹,却没有得到什么切实的线索。 “果然,还是要找到无垢圣母。”厉王听身旁的她轻而坚定地道,“不是活物,我读取不到完整的信息。” 厉王才想开口,在这个僻静的空间中忽然就响起了机关运作的动静。 他立刻抬头,目光锐利地朝着动静传来的方向望去,陈松意的反应比他更快,再次一托住他的手臂,两人就朝着那个方向追了过去。 在山腹宽敞的空间里,还连接着不同的通道,每一个通道尽头的空间大概都有不同的功能。 机关动静响起的那个方向是东边,穿过了石壁粗糙的、可以供两个人同时过去的通道,来到接近出口的地方时,他们就见到出口处站着一个青年,手里拿着个火把。 虽然两人都没有见过他,但他们都一眼认出了这就是活着从七里村逃出来、被关在县衙大牢以接受保护,却在无垢教的人来劫狱的时候被一起带走的张俊。 他的神情看着不像是完全的混沌,但也不像是清醒状态。 在他们到来的时候,他面前那扇厚重的石门正在放下。 刚才两人听到的就是这个声音。 “张俊!”陈松意叫了他一声,名为张俊的青年却没有反应。 他的手仍然按在放下断龙石的机关上,在目光被落下的巨石截断的时候,抬手就把 第266章 第 266 章 ——不好,这里堆放了火药! 在京城的时候,狐鹿就曾经想要炸了京城的军工坊。 没想到到了蜀中,在青龙寨,他们还是用了同样的手段。 两人几乎是同时意识到了这一点。 本能的,萧应离转身就想带着她逃离。 陈松意的反应永远比他更快。 已经快要恢复到第二世同等水平的暴烈真气一下运转到了极致,让她的身影化作了比风更迅疾的残影,带着身旁的人就往他们刚才来的方向掠去。 身后,张俊抛出的火把落在了堆满了整个出口的火药上。 火星四溅,随后在通道里引发了剧烈的爆炸。 轰然一声,地动山摇,空气里迅速爆发出了可以灼烧一切的高热。 小小的空间令爆炸更加猛烈,火焰的高热从身后猛扑过来,犹如火龙追着两人。 之后,埋藏在其他位置的火药被接连引爆。 一阵猛过一阵的爆炸将半座山都炸塌了,在空旷的山腹空间里也引发了连环的反应。 真气在经脉里狂涌,陈松意将速度提升到了极致,一口气奔向了血池所在的方向。 凹陷的血池跟地面有着一定的距离,在爆炸的冲击跟火光来到背后时,她带着厉王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爆炸令顶上的山石松脱,纷纷坠落,被她守护的萧应离毫不犹豫地抱着她一个翻身,让她躲在了身下。 以自己的身体作为防护,厉王在疯狂坠落的山石下护住了她。 院中,原本在交战的双方不管是清醒还是不清醒,都被从脚下传来的震动晃得摔倒在地。 随即,无垢圣母留下的精神操作产生了缝隙,夔州将士的意志找到了空隙,一举脱离了掌控。 可是,在意识到爆炸的源头正是来自后面的院子,刚刚去追击无垢圣母的两人正在其中的时候,本就清醒的几人却猛地变了脸色:“殿下!” 几个天罡卫跟知道两人身份的岳小将军脸色苍白地爬起来朝着里面冲去的时候,刚刚封锁了无垢教教众,赶到院子门口的薛灵音正好听到这一声悲鸣。 她猛然意识到了里面那两人的真实身份,立刻带着自己的人仓皇地跟了进去。 山下,看着在半山腰处发生的爆炸,感觉到传到脚下的摇晃,岳指挥使的脸色就同身在上面的儿子一样。 “殿下……殿下……”他第一反应就是要奔上山去,可是指挥的职责却在他奔出一步之后,将他牢牢地定在原地。 而这爆炸就像是一个信号,原本在半山腰上跟一众夔州军将士缠斗的四人顿时不再恋战,迅速脱离了战局。 他们虽然很难把这些得了阵法加持的夔州军精锐杀死,但是想从他们的包围下逃脱却是轻而易举。 在夔州军的眼皮底下,他们化作了猛禽,身上道袍一振,弹开了落在身上的雨水,迅速飞跃下了山,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去。 “站住!”半山腰上的士兵追不上他们,原本设置在山下负责阻拦的将士也被他们轻易地越了过去。 他们的速度近似非人,一旦下决心抛弃这里逃离的时候,作为对手的夔州军就追都追不上,只能看着他们没入山林,几个起跃就不见了踪影。 去山上发生的爆炸中确认厉王殿下的安危,跟追击这些用非人的速度逃离的无垢教帮凶,岳指挥使陷入了两难的抉择。 爆炸发生的地方,烟尘还没有消散,就在他下定决心要召回那些追出去的士兵,集体上青龙山去查看跟支援的时候,从山下的众人身后出现了十来个同样穿着道袍的身影。 只看他们的衣着,跟先前逃离的那四个人十分相近,但在气质上给人的感觉却十分不同。 他们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行动同样迅疾,两三人一组,不必看方向仿佛就能追踪已经消失在山林中的几人。 他们后发先至,很快越过了追击出去的夔州军将士,如同白色的巨鸟一般没入了山林之中。 这一变故令刚刚下定决心撤回自己的人马,不再追击的岳指挥使又再次动摇起来。 然后,他就听见不知从哪个方向响起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穿透了雨幕,回响在空山之中,说道:“天阁清理门户,叛徒危险,请尔等回避。” 听到这话,岳指挥使想起方才那几个人表现出来的棘手,最终还是决定听从这个声音的劝告不去管,直接下令让剩下的所有人上山。 爆炸的巨响平息后,空旷的山腹空间不复先前,四处都是凌乱堆积的石块。 原本被挖出来的血池现在被重新填满了,没有停息的雨从山壁上炸出的洞飘落下来,带来一种静谧的氛围。 因为爆炸而起的烟尘弥漫在整个混乱的空间中,对比之前爆炸的时候,四周变得非常安静。 最靠近通道的那个血池,大片堆积的巨石底下,角落里被挡在身前的人用手臂跟胸膛支撑起的空间中,陈松意听见厉王的声音响起,问道:“可还好?” “我没事。”被他护在身下的陈松意听着他的声音,从其中判断他应该没有受什么致命伤,“殿下呢?” “我也没事。”萧应离判断自己应该是肩上被石头砸到了,不过问题不大。 尽管如此,陈松意却没有原谅自己的失职。 本来应该由自己保护他,可是在危险时刻,被保护的却反而是她。 在那些石块落下来,要砸在他们身上的时候,她只来得及催动手上的符,在他身上加了几层防护。 对像刀剑那样的攻击或者是邪术都有效的符文,在面对巨石坠落的时候,却不知道能产生几分作用。 昏暗狭小的空间,萧应离抬头,再次谨慎地确认了一番。 不知是自己运气好还是怎样,落下来的那些山石互相支撑,在血池的角落形成了这个空间,并没有太多的重量落在他身上。 而因为血池跟地面的高度差,还有这些倾覆下来的石头,爆炸的威力也没有对他们造成损伤,可以说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但是,想要从这里出去,似乎就要依靠外面的人进来把他们身上的石头搬开,才能清理出可以通过的地方。 否则,要是自己贸然动作的话,很可能会引发剧烈的坍塌。 明明像刚才那样的危机都没有事,却死在危机过后的坍塌,就完全说不过去。 无垢圣母应该已经从刚才的通道离开了,张俊被她所操控着,一直在出口等她。 在她现身后,等作为追兵的自己两人追上来,他就立刻引动机关,然后点燃了堆满半个密道的炸药。 如果不是两人当中,有像松意一样修习了《八门真气》的高手,而且又有干涸的血池这样的地形,他们在遭遇爆炸的当刻,就要葬身于此了。 总体来说,只有他们两个下来,还是明智的决定…… “……做什么?” 萧应离正在想着,就感觉被自己护在身下的人伸出了手,从自己的肋下往背后探去。 因为他的背部跟坠落的石块之间还有着缝隙,所以陈松意的手可以伸得进去。 “看能不能出去。”少女的声音在靠近他胸膛的位置响起。 以《八门真气》的爆发力,如果外面的石头不算多的话,那她就可以将真气倾注于手掌上,把石头直接破开,两人就不用在这里等待救兵了。 萧应离:“等——” 在他说出阻止的话之前,陈松意就已经试探过了。 一推之下,石头纹丝不动。 把他们封在这里的石头上像是坍塌下了更多的部分,哪怕她逐渐加大了力气到临界点,推起来也是完全没反应,再推下去反而有可能引发这个内部空间的坍塌。 她于是收回了按在石面上的手,放弃了从内部出去的念头。 察觉到她放弃了,萧应离才在黑暗中松了一口气,想要开口让她等一阵,外面的人应该很快就会进来找他们。 只是还没开口,厉王殿下随即又感到那只手落在自己的背上,然后贴着他的背跟山石之间的缝隙移动。 “……”哪怕是在这样的时候,刚刚脱离生死危机,他也因为她的手在自己背上的触感而心头一跳。 陈松意再次听见他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无奈地道,“这又是做什么?” “怕殿下受伤了,自己却不知道,让我确认一下。” 陈松意一边摸索确认着他的骨骼,一边补了一句,“毕竟是我判断失误才连累了你——冒犯了。” 因为对道人的忌惮跟信息差,她失去了平常心。 进入这里之后,只顾着警惕道人的埋伏,却忘了除了道术以外,这个空间里还可能隐藏着更直接的可以取走他们性命的手段。 这个由青龙寨的大当家在山腹中挖出来的空间明显是废弃了,不管他们是在这里炼制了什么也好,都跟被掠夺来的孩子一样早就被转移了。 把自己等人引到这里来,一来是为了故布疑阵,给他们的转移争取更多的时间,二来或许也是存着这一炸可以把他们杀死的心思。 如果是用八千教众就能够换取厉王的性命,那这笔买卖就太划算了。 无垢圣母会放弃上面那些为自己而战的信徒,也是因为得到了更强的力量,可以随时转移吧。 在崩塌到来之际把她压在身下,用手臂跟胸膛支撑起了一个空间的,是整个大齐最尊贵的天潢贵胄之一,却同样也是久经沙场,在与草原王庭的交战中练出了武将体魄的统帅。 他的背脊宽阔,她用自己的手去确认有没有损伤的时候,一手甚至不能完全触碰到边际。 为此,她只能在下方越发靠近了他,好让自己的手能触碰到的地方更广一些。 这样一来,她的耳朵就贴在了跟他的胸膛极近的位置上。 在这个昏暗寂静的空间中,陈松意可以听到从他的胸膛里传来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叫人心安。 “殿下。”支撑在她的上方,作为山石跟她之间的一层抵挡的萧应离听她问道,“你的心为什么跳得这么厉害?” 第267章 第 267 章 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又这么安静,他的心跳变化肯定无所遁形。 萧应离先尝试了一下,将过于快的心跳压下来,但没有什么成效。 扑通、扑通、扑通—— 安静的空气里,心跳声的存在感变得更强了。 陈松意的右耳贴近他胸膛的位置,哪怕中间还有着一寸距离,那急促的心跳也仿佛直接冲击她的鼓膜。 如果不是不光用手掌确认了他身上没有伤,还顺势注入了真气检查经脉,她一定会断定他在说谎。 她思索了片刻这种时候自己该怎么做,以两人此刻置身在血池角落形成的空间里的姿势来说,并不舒展。 她的一只手还跟厉王绑在一起,随着他手臂支撑在池壁上的动作而举起。 所以,刚才她检查他身上有没有伤的时候,用得上的只有一只手。 砂石的掩埋下,一点光线都透不进来,而且空气稀薄,也不能点亮火折子来查看。 两人彼此都看不见对方的神色,所以被心跳泄露了一丝内心情愫的厉王殿下也就不用担心就这样被看出什么端倪。 相反,这样与外面都隔绝、仿佛就只剩下他们两人的黑暗,让他先前不打算这么早告知她心意的想法动摇了一下。 外面来救他们的人还不知什么时候来,黑暗的存续仿佛没有止境,眼下似乎成为了他告知心意最好的时刻。 ——应该说吗? 在他心里闪现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停留在他背上的那只手又动了起来。 那只原本半环抱着他在检查他伤势的手,以一种安抚的节奏在他背上轻轻地拍了拍。 尽管少女什么话都没有说,但这个动作再清晰不过地表达出了无言的安慰。 她这是以为……他在害怕? 维持着庇护她的姿势,厉王的神色在黑暗中变得有些微妙,甚至手臂都无力了一瞬,先前生出的那点动摇也在这一刻被冲散了。 陈松意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这个动作甚至里没有多少属于女性的轻柔,只是单纯的安抚。 尽管她知道这样护住自己的人,是已经经历过无数厮杀,在战场上遇到过更恶劣境况的战士。 但是像这样的爆炸坍塌,跟在战场上的厮杀是不一样的。 他的心或许没有察觉这后怕,但他的身体会反映出他的想法。 这个时候不需要多说什么,作为存活下来的两个人,只需要在这里相互支撑,等着外面的人把他们挖出去就行。 就在她以为有很长一段时间,厉王都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以自己的身体护住了她的年轻王者却在黑暗中问道:“你为什么这么害怕?是因为预见了我会死吗?” 那在他背上轻拍的手掌一顿,萧应离便明白自己猜对了。 她可以看见未来,或许就预见了他会死在草原王庭的国师手上。 或许,她还预见了她自己在此人手上的失败,才会这样忌惮。 在厉王说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也在胸腔里引起了共鸣。 陈松意听得到,那失序急促的心跳声也重新恢复了原本的沉稳。 显然,不管先前他是为什么而心跳失常,现在都不会了。 她于是将停在他背上的手收了回来,放在了身旁的空隙上。 “我不会让你死的。” 她说,同时在心里补充了一句,这一次我不会让那个道人成功。 她的声音从他的胸膛位置传来,像是整个人缩在了他的庇护之下,完全由他保护着。 这让被她挡在身后保护了一路的厉王感到了一些平衡。 而她虽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却侧面证明了他的猜测—— 她为保护他而来,却在未来见到过他的死亡。 他想着,在黑暗中另起了一个话题,问道:“常衡他们跟你说过我第一次上战场时发生的事吗?” 常氏兄弟是跟她一起活动得最多的天罡卫,也是从他第一次上战场时便跟着他的人。 在萧应离想来,他们跟她一起的时候,应当会聊一些过往的。 可是听完他的问题,被他保护着的人却摇了摇头:“没有。” 既然没有,厉王便说起了自己第一次上战场的事,他说:“那时草原王庭的上一任单于还在,经过了一个冬天,草原的骑兵照旧来边关掠夺,两边交战得很激烈。我带着一队兵去后方扰乱他们,边打边跑,跑得太远了,几乎迷了路。” 在陈松意的认知中,厉王从在世人面前崭露头角开始,就已经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战神了,她从来没有想过他还有在战场上迷路的时候。 仿佛察觉到她在想什么,厉王低下头,向着她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知道自己目光的落处应该是她的发顶。 他曾经在江南会馆外的马车上还有之后的相处时,不时就会在她身上闻到的草木清香,在这个时候飘进了鼻端。 他不确定这是自己的错觉还是什么,毕竟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干涸的血池,血腥气味掩盖过了一切,不应该再闻到这种清新的香气才是。 可是这错觉般的熟悉气息,让他在黑暗中也确认了她就在那里。 于是,他继续说道:“不管后来你听到我怎么厉害、在战场上如何让草原人避之不及,那也是我第一次领兵作战。” “迷失方向、掌握不到有用的信息固然会令人没有底气,害怕要遭遇草原人的骑兵,就这样覆灭在那里。可作为将领,我要做的是保护我的士兵,带着他们出来,就要带着他们回去。 “而要做到这一点,就要让自己有一颗无论何时都无所畏惧的心。就算强敌环伺,就算掌握的信息不足,不能让你像往常那样作出准确的判断,设下完美的局面。” “久经沙场的老将在遇到全然陌生的战场时,会有更大的几率把队伍完整地带回来,就是因为他们积累了足够多经验,可以在无法获得信息优势的时候,也能作出正确的判断。 “陌生的敌人,多交几次手你就了解了。别畏惧他,没有经验就从现在开始获取,就像今天这样。而我相信,你一定会保护好我。” 他的意思陈松意明白,就像今天他们没有死在这里,就是因为她比别人多了一世的经验,熟练地应用了《八门真气》,在绝境中夺取了生机。 道人的不可测算和这些超出了她两世阅历的状况,都会抵消她在信息上的。 面对强敌,需要保持无惧的心,在不能像从前一样占据信息差优势的时候,就要采取另一种作战方式。 不能算无遗策,那就总结过往交手的经验去随机应变,不能让自己被束缚住了。 从她的声音里,萧应离可以明显感觉出她振作起来,恢复了平常,“他们废弃了这里,应该不会再这样集中于一处,等我们去抓了。等从这里出去以后,我们就去风雷寨找我师父。” 尽管不知道山下天阁的人已经来了,她还是做出了取舍。 蜀中的混乱已成定局,而在这里被孵化、制造出来的东西,道人是不会把他们留在蜀中的。 两人刚才查探的时候,这里人活动的痕迹已经不新鲜,多半是养成了气候,早早被送去了更远的地方——比如边关。 让蜀中陷入尸山血海,如何比得上让边关重镇直接变成死城,再无力抵挡草原骑兵的入侵呢? 在两人说话的时候,一直安静的外面终于传来了声音:“殿下——殿下!” “军师!军师!你们在哪里?” 是他们找到了通道下来,在坍塌堆积的山石中清理出了一条路,逐渐靠近了两人所在的位置。 两人立刻停止了交谈,陈松意再次伸出了手,按在萧应离背后的石头上,催动了劲力。 原本坠落下来,把整个血池都填埋的山石里立刻传出了声响。 而受到力劲催动,顶端的石头滚了下来,在被火把的光芒照亮的空旷山腹中,这一动静立刻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那里!”举着火把的许昭第一个确认了位置。 下一刻,带着人下来的岳小将军跟薛灵音都跟着他们一起奔了过来,然后召集身后的人马,开始徒手翻开这些堆积的山石:“快……快点!” 此刻,被埋在这里的一人是什么身份,都已经不再是秘密。 不管是寻常的将士还是游侠,又或者薛灵音本人,在合力搬开这些巨石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这么大的石头从高处砸下来,底下人会变成怎么样?他们完全不敢去想。 就算能在石头下活下来,那刚才的爆炸呢? 岳指挥使从山下上来,再从密道入口下到这里,看到下方在搬动巨石找人的画面,握在刀柄上的手指也同样颤抖不停。 在走下台阶的时候,他甚至差点没站稳:“多派些人手下去!” 外面的无垢教教徒已经完全被控制,被调集到下方来的人越来越多,挖掘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终于,站在最前面的几个天罡卫在合力搬开一块石头后,看到了从石缝中露出来的衣衫一角。 “殿下!” 秦骁激动得声音都变了形,“是殿下的衣服……殿下在里面!” 没有工具,他们徒手搬动巨石。 没有自家殿下那样的神力,加上连日的奔波跟先前的鏖战,体力早已经不支。 可是在看到这一片衣角之后,四人却不知道从哪里榨取出了更多的力量,用已经被磨破出血的手,疯狂地搬动剩下的部分。 随着他们的速度加快,底下被埋着的人身影也彻底露了出来。 “殿下!”火光照亮了这方干涸的血池一角,他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萧应离的背。 然后,几人屏住呼吸,看着以撑着池壁的姿势保护着什么人的殿下转过了头,显然神志清醒,没有什么大碍。 第268章 第 268 章 “卑职救驾来迟,请殿下恕罪!” 几乎是刚被拉上来,萧应离就听到了岳指挥使前来请罪的声音。 而随着他的下跪,在坍塌的山腹空间里,这些赶来挖掘的夔州军也全都跪了下来。 厉王殿下没事,不管是在院中被控制的将士也好,还是跟无垢教的人激战了一场,又为了搬开堆积的石块几乎耗尽力气的其他士兵也好,全都激动又庆幸。 在他身后,陈松意借着薛灵音的一臂之力从里面出来。 把两人绑在一起的布条已经在他先被拉出去的时候解开了。 她一上来,见到就是右侧肩膀受伤的他走上前去,单手扶起了岳指挥使:“岳指挥使来得很及时,本王无碍,你不必如此。” “是……”感到殿下的体恤,岳指挥使眼眶一热,这才起了身。 “大家都起来吧。” 萧应离单手扶着他,看向眼前中跪着的这些将士,身份既然已经曝光,那就没有必要再掩饰了。 “是,殿下!” 相比起夔州军,薛灵音手下的游侠反应就慢多了。 因为太过震惊,所以他们没有及时跟着跪下,等回过神来想要行礼的时候,厉王殿下却已经叫他们平身了。 于是,他们的腿都欲跪未跪地弯曲着,等到这些夔州将士都齐刷刷地起身之后,才跟着站直了。 这位自称是漕帮堂主的萧公子,竟然是厉王殿下! 难怪他可以召集夔州军,让他们出动这么多精锐前来清剿无垢教! 而他明明是尊贵的王爷,却跟他们一起来了,甚至他还身先士卒,闯在了最前面。 对了,如果他是厉王殿下,那自称是他妹妹的陈姑娘又是谁? 他们不由得看向跟大小姐站在一起的陈松意。 她在经历了爆炸跟掩埋之后,无论是衣服也好、头发也好,都沾上了灰。 可是见过她的手段,又见过她在厉王殿下身边的地位,谁也不能小觑她。 在爆炸停歇之后赶到的夔州军只是清理了下来的台阶,并从这一角挖出了被掩埋在底下的厉王跟陈松意,其他地方都还在山石的掩埋中,没有探索。 眼下见最重要的两人已经救出来了,岳指挥使就打算安排让他们把这里清理出来,搜寻有用的线索。 在听到上面的情况已经完全被控制住,剩下的几千教众在无垢圣母离去之后也失去了斗志,都被捆了起来,萧应离就对打算下令让将士们去清理山腹的岳指挥使道:“不必清理了,这里已经被废弃,重要的东西都已经被转移出去。他们在这里埋下这么多炸药,只是想把人引过来。” 虽然他没有提这个设局针对的是谁,但想到这其中的危险,岳指挥使还是感到一阵后怕。 而奉了父亲的命令、要跟随在殿下身边保护他安全的岳小将军更是因为先前自己的手下被控制住反叛,自己被困在外面、没能追上来而悔恨。 陷入险境的无论如何都不该是殿下。 是他们没有履行好自己的职责。 见到他们父子的表情,明白他们在想什么,萧应离笑了一笑,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拍了拍岳小将军的肩膀:“今日是我鲁莽,不是你的错,不必自责。” 真正带着他鲁莽地闯下来,明明想要保护他、却反而让他置于险境的陈松意站在他身后,看着岳小将军那张感激与悔恨交织的脸,心里明白真正应该请罪的人是自己才对。 但殿下维护了她,将失策的责任全都揽到了他自己身上。 她想着,走上前来。 岳指挥使父子也向她见了一礼,其他还在猜测着她身份的将士跟游侠都隐约意识到了她是谁。 “殿下的肩膀要先处理,这里没有东西了,残留的信息我全都收集到了,先上去吧。” 她一说就得到了赞成,而至于她是怎么得到信息的,其他人没有问。 永安亭侯不光擅长推演,而且能借用常人难以想象的力量破阵。 她这样说了,就说明下来一趟能够收集到的信息都已经在她手中。 火光摇曳中,众人从清扫出来的台阶回到了上面。 雨是还没有停歇的意思,这阵密道中的爆炸之后,盖在上面的院子也坍塌了不少。 他们在剩下的房子里找了几间还完整的,让厉王殿下进去休息。 又起了火盆烤干衣服,并取来了随军携带的伤药,给他受伤的肩膀包扎。 陈松意在另一个房间休息,房中同样生起了火。 刚才发生的战斗跟爆炸好像在一瞬间都远去了,充斥着整个世界的,就只剩下火光的温暖跟屋外的雨声。 她身上的皮甲解了下来,外衣也脱下烘烤,身上穿的是临时找来的衣服。 因为这里只有她跟薛灵音两个女子,所以负责留在这里照看她的是薛灵音。 尽管后者也刚刚结束一场战斗,可是相比起跟没什么杀伤力的无垢教众作战,消耗更严重的当然还是追着无垢圣母下去、经历了爆炸跟坍塌的陈松意。 薛灵音把自己的衣服也脱下来烤火,只穿着单衣给陈松意倒了热水让她喝。 陈松意向她道了谢,薛灵音在她面前坐下来。 她的枪就靠在椅子旁边的墙上,外面很热闹,很多人在走来走去,相比之下,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房间就显得格外的安静。 陈松意拿着杯子,感到她的视线胶着在自己身上,于是抬头向她看去,就见薛灵音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声,然后向着她确认道:“你是永安亭侯对不对?” 她没有听说过厉王殿下有什么妹妹,而他在回边关的路上脱离了队伍前来蜀中,一定是有要事在身,也不可能带着某位郡主出行。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是陛下亲封的永安侯了。 她这样问了,陈松意也没有要再隐瞒的意思,对她点了点头,承认了自己的身份:“我是永安侯。” 薛灵音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 这世上她佩服的女子不多,他们巴家的先祖是一个,永安侯也是一个。 可以说,陈松意是在当世她最想见的那个人。 不过她远在京城,除非自己离开蜀中北上,否则应该见不到她才是。 因为这样,能在蜀中见到她、还认识她,算得上是非常意外的惊喜。 迎着她的目光,陈松意放下了杯子:“先前没有告知身份,是为了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不是有意要瞒你。” “不要紧。”薛灵音听她向自己解释,只爽朗地挥了挥手,“反正也——” 她说到这里,想起传闻中永安侯最擅长的推演命数,再想到面前的人只是看了那个活口一眼,就看出了那么多信息,于是动作一顿,问陈松意,“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是不是?” 陈松意点了点头。 见她承认,薛灵音忍不住心想:“这也太犯规了。” 哪怕两边都隐瞒了身份,但就只有自己在他们面前是透明的。 不过想来这也是因为她的能力特殊,所以自己在她面前才没有什么伪装的余地,并不是自身能力不足。 这样一想,红衣女侠就平衡多了。 火焰的热度蒸干着衣服上的水分。 在两人的衣服干透之前都不能出去,这也算是身为女子在外行走的不便。 不过好在陈松意跟她之间不是没话可谈,就算他们前来蜀中的目的不能告知,薛灵音也可以问刚才她跟厉王进了院子的密道以后看到了什么,又怎么从爆炸里逃生。 左右也不是需要隐瞒的消息,陈松意便在等衣服烤干的时候跟她简单地说了说进到院子以后发生的事。 “……无垢圣母没有打算留下,外面那些人都是她的弃子。我们下去之后,除了找到被废弃的孵化血池,就是在听到机关响动过去见到了张俊。” 陈松意还记得,薛灵音插手到这件事情里来起因就是张俊。 张俊是顺义军里的左十将,是薛灵音的舅舅麾下的人。 听到是被无垢圣母所控制的张俊扔出了火把,几乎把他们两个永远留在底下,薛灵音便本能地要道歉。 陈松意却在她开口之前截断了她,“他那时候并不是清醒状态,做的事情与他无关,何况我跟殿下也没有大碍。” 主要是她,几乎什么伤都没有,把她护在下方的殿下肩膀还被砸了一下,所以薛灵音不必向她道歉。 见她不打算追究,薛灵音于是收起了代替舅舅的部下道歉的心思。 陈松意见她坐在椅子上,有些出神的道:“我这一年多到处闯,借了好些次我舅舅的兵,张俊来帮我就不下四次。所以知道他活着很好,但知道他被控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恢复意识,这很不好。” 因为她追求的意志是自由的,所以薛灵音格外不喜欢通过操控别人,让他们去行不该行的事的行为。 如果无垢圣母现在就站在她面前。想必她不会因为过去她所经受的遭遇而对这个女人手下留情。 等交换完在下方的情报,薛灵音就告诉了陈松意在上方得到的情报。 “把那些无垢教徒都控制住以后,他们找了几个清醒一些的问清楚了,这里的人之所以疯狂成那样,除了无垢圣母的控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他们人人相食。” 过往也有这样的例子,战乱的时候被围住的孤城,等到粮食耗尽,里面的为了活下去就开始吃人。 等到最后支援到来,城门打开,城里活下来的人都会不同程度的发狂。 除了因为吃人带来的心理冲击,就是吃下人肉而得到的某种脑部病变。 薛灵音说着,眼中浮现出难以遏制的厌恶,“无垢圣母为了更好的操控人心,只怕让教徒吃人肉也是她的 第269章 第 269 章 在无垢圣母跟那几个拥有诡异术法、可以一个人拖住众多精兵的门徒撤离的前提下,这里剩下的事就完全可以由夔州军来接手。 有着要务在身的厉王一行应该不会继续停留,所以薛灵音向陈松意确认他们接下来是否离开,又要去往哪里。 “无垢教跟他们的幕后指使在这里设下陷阱,不惜代价的引你跟殿下来,在路上很可能还会设下其他埋伏。” 先前他们有漕帮的身份掩饰、没有彻底暴露的时候还好,但是现在,只是凭借漕帮的那艘船还有身边护卫的数量,可就远远不够了。 再考虑到离开夔州之后,下一个要经过的地界就是顺义府,所以薛灵音想再用自己的名义去借舅舅的军队。 这样一来,就能在符合陈松意跟厉王所希望的不惊动旁人的前提下,增强护卫的力量。 “反正这一年里,我去向舅舅借兵也不是一次两次。”她说道。 由她出面,一般人不会联想到其他才是。 陈松意明白她的好意,当下也没有拒绝,而是先告诉了薛灵音他们接下来的目的地:“我们入蜀,是为了去成都府。” 去到了成都府,再转换车马前往风雷寨,这本来就是定好的路线,只不过在路上遇到了追着浮尸到来的薛灵音,所以他们才在中途停了下来,参与进了跟道人有关系的无垢教清剿中。 “成都府”。 听到这个字,薛灵音英气美丽的面孔线条就僵硬了一下。 她这一年多游离在外,把身在成都的父亲忘在了脑后,但是问题不是只要忽略就能解决的,它始终存在。 如果她想要给陈松意他们提供助力,那是不可避免地要回到自己阔别一年的家,而且作为中间的联系人,还不得不去见自己的父亲。 陈松意在初见的时候,就在从她身上获取的浮光掠影片段中知道了她跟她的父亲之间的问题,因此,她并没有要薛灵音勉强自己、跟他们一起走的意思。 燃烧的火焰很快就把用料轻薄的春衫烤干了七八成,陈松意伸手触摸,觉得入手不再湿润、可以穿的时候,就把衣服取了下来,然后起身进去换上。 很快,等她整理好再出来的时候,原本坐在火盆前的薛灵音也已经重新把衣服穿好了,并且穿戴上了皮甲。 “好了?”薛灵音绑好了臂甲,目光在陈松意身上扫过,确认她也穿戴完毕、没有什么问题以后,就拿起了靠在墙上的枪,然后两人便一起从这个房间出来,去了厉王所在的另一边。 山上处理的手段有限,厉王的肩膀只是简单地上了药,包扎固定之后就重新穿上了烤干的衣服,在跟岳指挥使交谈。 见陈松意跟薛灵音过来,两人身上的衣服也重新恢复了干爽,萧应离稍微停下了跟岳指挥使的对话,对想要行礼的薛灵音摆了摆手,然后指了指旁边的位置,让她们两个坐下。 尽管他还是原本的样子,没有改变,可在知道他是厉王殿下以后,薛灵音就不免拘谨。 还是陈松意在他面前更加习惯,拉着薛灵音就走了过去,在下首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岳指挥使正讲到刚才爆炸发生的时候,那四个跟夔州将士交手的人从不同的方向逃离,然后有自称天阁的人现身追上去的事情。 他脸上的神色带着几分费解:“卑职在蜀中多年,没有听过天阁这个组织……而且后面追来的人身上穿的衣服跟那四人很相似,对方又说这几个是门中叛徒,所以不知道——” 在他提到天阁的时候,原本平静的陈松意就已经站起了身。 她的反应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岳指挥使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话语看向她。 站在父亲身旁的岳小将军下意识地道:“永安侯知道这个组织吗?” 陈松意没有答话,但知道神医游天就是出身天阁,而她受到师父麒麟先生的教导,虽然没去过山门所在、但同样也以天阁门徒自居的萧应离瞬间便知道,她听到这个消息,心中掀起的是何等的惊骇浪。 天阁不入世,如今却打破了规则,为了清理门户而下山。 那几个在青龙山下设置了幻阵的果然也是天阁弟子,他们人在山门之中,不可能无缘无故叛出师门,必定是道人做了什么。 果然,陈松意想道,自己在江南、在京城做了那么多的事,破坏了他那么多的布局,还杀了刘氏母女跟他的弟子,他不可能什么都不做。 她在京城没有等到他出现,在路上也没有听到任何和他有关的动静,是因为他选择了回山门、向天阁动手。 对曾经是天阁弟子、甚至是天阁阁主人选的道人来说,那里是他最熟悉的地方。 以他的能力,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山门中,像用道术浸然程明珠、改变了她的性情一样,去浸染门中的弟子,让他们叛出天阁、随他前往蜀中,并不是什么难事。 师父人在蜀中,小师叔人在前往边关的路上,对陈松意来说,天阁里令她最挂心的就只有师兄容镜。 道人突袭天阁对天阁造成了多大的损害?师兄有没有事?这都是她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脑子里第一反应、最在乎的问题。 “岳大人。”陈松意看向岳指挥使,径自问道,“刚才你说的在山下见到的那些天阁中人,他们一共有多少人?是由什么样的人带领的?” “这……”岳指挥使回想了一下,才答道,“他们一共有二十人,追着那四人进了山林。我没有看到他们当中有哪一个像是领头的,最后那个让我们止步不要追击、由天阁内部处理叛徒的声音听起来像个年轻男子,我也没有见到他的脸,不知他是在哪里对我说话。” “他们的衣着就是普通的道袍,没有其他的装饰?”陈松意神色肃然,向着他确认细节。 岳指挥使再次认真地回想了片刻,随后摇了摇头:“没有。” 陈松意这才松了一口气。 没有更换衣饰,身上也没有额外的明显装饰,说明身为阁主的师兄应该还活着。 他或许受了伤,没有亲自现身,但应当没有生命危险,还能够追索叛出天阁的弟子的下落,下令把他们抓回去。 “失礼了。”她对看着自己的众人点了点头,然后向为又有全新的不明组织在蜀中现身而担忧的岳指挥使道,“我师父他老人家出身天阁。” “啊,原来是永安侯的师门。”听了她的解释,岳指挥使顿时放松下来。 麒麟先生是天阁门人,那就说明这个能培养出这等高人的隐世之地是站在大齐这一边,是他们的同伴。 看着陈松意坐回座中,显然是对师门的事态有了判断,萧应离这才对着岳指挥使说了接下来的安排:“有天阁介入,蜀中的压力应该能够减轻。但天阁的人数不多,所以包括这些无垢教教众的处理,还有夔州境内其他无垢教的势力残余,都要由夔州方面自己来制约,我会修书一封,请岳指挥使带回去给郑太守,让他跟曹指挥使共同来做这件事。” “卑职领命。” 岳指挥使立刻拱手行礼,接下了这个命令,然后看向厉王受伤的肩膀。 他是很希望厉王殿下能够跟自己回去,留在夔州府休养一段时间,等把这些不安因素清除干净之后再启程。 可岳指挥使也明白,殿下明显不可能顺着自己的意思留在这里。 就在他想着还要怎么劝,才能让厉王多留几日,起码找夔州城最好的大夫给他处理伤势的时候,坐在陈松意右手侧的薛灵音已经起了身。 她来到厉王面前,对着坐在上首的他单膝跪下,拱手行礼道:“成都太守薛清之女薛灵音见过殿下。” 陈松意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厉王殿下自然不可能不知道,薛灵音对在他面前坦诚自己的身份没有什么压力。 她拱手见礼之后,维持着抱拳的姿势,低头向着厉王说道:“民女希望接下来的路程能够随行,替我舅父跟父亲护卫殿下。” 岳指挥使一听,立刻便想到她舅舅是顺义府的马步兵都指挥使。 ——看来殿下这回入蜀,目的地是成都府。 想到这一层,他随即又意识到,如果有她随行的话,起码殿下身边还有七八百人可用。 而且经过顺义府的时候,还能向顺义府借兵,比他们夔州军直接护送殿下去成都要自然得多。 薛太守的这个女儿,果然有胆魄,而且脑子转得快,难怪一年时间就闯下了这么大的名声。 岳指挥使一边羡慕着成都太守薛清的女儿教得好,一边又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儿子,见他像木头一样站着,只忍不住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比不了。 萧应离没有立刻应下,而是看向了陈松意,从她的眼神中确认了他们要去成都的消息是她透露给薛灵音的,她也赞成由她来掩护同行。 两人目光交流之后,他这才看向了薛灵音,然后开口道:“那就这样决定。” “是!”薛灵音抬起头,脸上忍不住露出了一点笑容。 虽然要回成都府见自己父亲这件事让她还是有点抗拒,但是如果可以帮上厉王殿下跟永安侯,那走这一趟也就不算什么了。 就像岳小将军一样,她也觉得自己今日并没有帮上什么忙,之后一定要趁这个机会一雪前耻,而且搞清楚操纵了无垢教、渗透进蜀中的人到底有什么目的。 第270章 第 270 章 江流湍急。 江面上铁索纵横交错,在风的吹动下摇晃,发出碰撞的声音。 白色的飞鸟从远处来,在铁索上空掠过,影子倒映在了江面上。 它的到来没有引起任何阻拦,直到往依照八卦阵图建成的寨子里飞去,飞到一处农田边上,才从下方射来了一颗石子。 石子打在它的翅膀上,让白鸟悲鸣一声,失去力气坠落下来。 可那石子却没有真正让它受伤,就在它挣扎着快要落地的时候,才有一只手伸出来接住了它。 相貌普通的瘦小老人抓住了这只白鸟,从它腿上解下了带有天阁印记的细小竹筒,然后把它放飞了出去。 白鸟扑棱了两下翅膀,感到先前让自己落下来的疼痛已经消失了,于是在禾苗已青的农田边上飞走,重新投入了天空。 见它离开,老人才打开了竹筒中的纸条,目光落在上面,一目十行地传来的消息。 在主居住的天之极都损坏了大半的时候,他沾着泥土的手指紧了一下。 跟没有预料的天阁这个最大的叛徒会回来,对这里出手的容镜一样,林玄也没有预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动作。 他靠夺取王朝的气运来修行,维持长生久视,在天阁不主动介入干扰的情况下,他都是放任着自己曾经的宗门存在下去。 王朝的更替会给中原气运造成一段时间的衰弱,而气运的强盛与否,又跟他的寿命息息相关。 毕竟只有天阁在,经历过战火跟权力更迭的王朝才会再次迅速兴盛起来,成为他寿元的养料。 所以,他一直由着天阁存在。 也正因为如此,天阁才会派出“行走”,让他们下山去,在不跟这个最危险的叛徒正面对上的情况下,找出对付这个最大的叛徒,破解他的长生之术的办法。 在林玄之前的人都失败了,不是被刘洵的道术污染,丧失了原本的心性,就是早早死亡。 于是,林玄才选择了一条不同的路,准备以边关为棋盘,阻碍他的吞噬之势。 而刘洵这一次毁了大半的天阁,甚至令当代阁主重伤,完全没有打算留下他的性命,就是因为被激怒了。 被在京城现身的麒麟之徒激怒。 老人想着,手中捏着的纸条边缘因为他的力量渐渐生出了褶皱。 在接到天阁遭到重创,门中还有一群弟子被刘洵的道术污染了心性,跟着他下了山,来到蜀中大肆行恶,令巴蜀之地混乱四起的消息后,他的第一反应也是撂下这里的农田跟锄头,去出手清理门户。 可是,想到那个令他的布局被毁,让被夺走的气运重新流回大气王朝的人,老人还是令自己的心情平复下来,压下了这个冲动。 身为阁主的容镜既然能派遣山上的弟子下来追踪这些被污染的门徒,准备清理门户,就说明他的伤势起码恢复了大半。 这些在蜀中为祸,明显是送来给自己找些麻烦的叛门弟子,他们足以应付。 而对自己来说,最重要的还是等到那个人,那位可以让刘洵吃瘪的永安侯。 尽管不知她的来历,也不知她是何人所教出来的,但老人相信,从她身上自己或许可以得出对付刘洵的真正关键。 …… 成都府。 作为蜀中最繁华的州府之一,成都府港口的吞吐量惊人。 在青龙寨一役之后,厉王一行就动身离开,在陈松意定的下一个郡县重新登上了漕帮的大船。 船上一下增加了数百人,在进入顺义府的时候,薛灵音还去向担任顺义马步兵都指挥使的舅父借来了一支精兵,再次茁壮了护卫力量。 江上航行的船也从一开始的一艘变成了几艘。 而且有着放出了“妙音女侠”旗号的薛灵音在船上,船队在巴蜀境内畅通无阻,前进的速度又再提升了一番。 在船上最清闲的是萧应离,被盯得最紧的也是他。 伤筋动骨需要一段时间来恢复,他在青龙寨的密道中被砸伤的肩膀经过了大夫的诊治,被叮嘱他这段时间都要静养,不能提重物,更不能跟人交手。 如果游天在,那他恢复的速度能够快上几倍,但是现在只能由陈松意一路加以金针辅助,尽量恢复实力了。 因为去风雷寨征召里面的人,规则就是先要亲自闯过寨子入口的大阵。 阵中不光有陈家祖上传下来的阵法变化,而且还有寨中的勇士入阵,配合阵法跟来闯阵的人对战。 尽管在师父把小师叔创下的《金针药浴刺激法》带去之前,寨子里已经很多年没有人能把《八门真气》修习到七八层,但还是有不少人能达到一二层实力的。 陈松意估算了一下,自己的父亲在现在这个年纪,应该有第四层的实力了。 来闯阵的人闯过第一层,他就会亲自下场跟闯阵的人较量,有四重境界的《八门真气》跟纯熟的刀法,他要是下场,足以给他们造成压力。 如果是厉王的肩膀没有受伤的情况下,跟他交手打个势均力敌应该没有问题。 可是现在他伤了,所以陈松意必须要在第一重阵变化之前去破阵。 也就是说,第一重阵法变化时入阵的那些风雷寨战士,要由萧应离一个人去拖住他们。 本来她不应该帮着殿下去作弊,应该由着他一个人去闯阵,可现在情势如此,也不得不走捷径了。 十日转瞬即逝,他们顺利抵达了成都府。 这一路上,那些从无垢教离开的天阁叛徒所制造的混乱就没有停过,船上的众人是按住了想要再去插手的心情,没有靠岸停歇。 陈松意相信师兄派出的天阁弟子能够处理应对,而且也担心师父在听到消息之后会从风雷寨离开,他们稍加停留就会扑个空,于是按捺住了,一路加急来到成都。 到了地方以后,薛灵音带着有厉王印鉴的手书同他们告别,这就要回成都府见自己的父亲——太守薛清,把厉王的手书交给他。 临走之前,她还给他们安排好了快马,因为知道接下来他们要改走陆路,前往目的地。 从顺义府调来的精锐仍然跟着厉王,准备护卫他们前往风雷寨。 薛灵音看了一眼受舅父的密令,前来护卫厉王殿下的表兄,然后骑在马上对着厉王跟陈松意一拱手:“殿下的手书我会交给我爹,若是殿下跟永安侯忙完之后有余裕来成都府,我定尽地主之谊。” 两边告别,他们也没有停留,这就走了跟薛灵音不同的方向,快马加鞭赶往风雷寨。 从成都府过去,就算中间不眠不休,到风雷寨也需要三天。 虽然老帮主正在风雷寨做客,探望远嫁的独女,但漕帮的人还是没有跟着一同前往,翁明川也只是请陈松意捎一封信。 在从港口下船的第四天下午,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风雷寨。 眼前江水隔断,隐没在山中的寨子只露出一角,已经充满了神秘跟肃杀。 从截断两岸的江面上吹来的风中,陈松意下了马,望着这个熟悉的地方。 跟京城的程家相比,她第二世降生的风雷寨才是她记忆中真正的家。 江面上摇晃的铁索也让她目露怀念——就是寨子里的人前往外界的桥。 而在他们这队人马抵达岸边的时候,对面看似没有人的树林中就已经投出了好几道视线,在静静地审视着他们。 不光是站在她身边的萧应离,同样感知敏锐天罡卫也察觉到了这些目光。 因为军师没有警示,知道这大概也是风雷寨迎客的一部分流程,所以众人只是默默地下了马。 秦骁走上前,站在距离江面有十数丈高的岸边低头往下望去,见到下方的急流跟乱石,脚下一颗石子滚落下去,一下子就没入其中不见了踪影。 他退了回来,对着厉王道:“这地势凶险,看起来难闯,就由我们四个先去试一试吧,殿下。” 然而,在船上就已经听陈松意说了风雷寨的规矩,知道这一关只能由自己来的萧应离却把自己手里的缰绳交给了他,拍了拍他的手臂:“这阵只能由我来,顶多带上军师,你们帮不上忙,都留在岸边看着。” 闻言秦骁一愣,随即急了:“可殿下你的伤——” “不打紧。”萧应离活动了一下筋骨,从已经从回忆中抽身的陈松意手上接过了自己合用的长兵,跟握着刀的她并肩而立,眼中逐渐露出了兴奋好战之色。 一把神兵被锻造出来,就需要不断地战斗,锋芒才会越来越利,神兵之名才会越来越响。 武将也一样,在踏入过战场之后,就需要一场接一场地战斗,才会磨砺出绝世名将的锋利。 对他来说,每一场需要自己去打的战役都能调动起他的兴奋,令他的好战之血沸腾。 而从清剿无垢教以来,他已经休息得太久了,剑不出鞘,光芒都要褪去,剑都要生锈了。 “这一战……来得好。” 陈松意听他说道。 她站在他身旁朝他看去,见那张脸上绽放出光芒,明明是已经见惯的容颜,却令她的心猛地震颤了一下。 在她回神之前,那像发光体一样强烈的吸引着她的年轻王者转过了头,对她一笑,“走,我们上去!” 第271章 第 271 章 “有人来闯阵?” 当发现寨子外来了一群人,为首的那人准备闯阵的时候,负责巡逻的青壮连忙前来通报。 原本在盯着寨中青壮操练的陈铎眼睛一亮,来了精神。 上一次有人来闯寨,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而从他接任寨主以来,想来征召他们的人不少,但能过关的一个都没有。 虽然一直留在寨子里似乎是在虚耗光阴,可是金刀等待的是明主。 如果没有明主,那他们一直不出鞘也无妨。 “先生说我们要等的人近期就会到了,不知是不是外面这个?” 陈铎心中想道。 林玄先生在新年前跟前来风雷寨的岳父在途中遇见,两人一见如故,便一同来了寨子里过年,然后又在这里住下。 平日里,他除了指点他们武学,还教寨子改良耕作技术,又收了自己刚出生没多久的长子为徒,承诺等他再长大一些会好好传授他学识跟武艺。 这样一来,他也就彻底成为了风雷寨的贵客。 而先生在窥探命数、推演大道方面也很有造诣,大概是看出了自己心中潜藏的期盼吧,所以才会在新年的时候给了自己这样一句话。 从前朝覆灭、带着族中众人退回风雷寨驻守以后,陈家就一直在等待着金刀再次开锋的机会。 新年过去已经有一两个月,陈铎心中的期待值已经被拉到了最高,不必等来通传的人说第二声,他就回身去取了供放在架子上的传家金刀,然后转身朝着阵法所在的方向去。 等他来到高处的时候,就见到前来闯寨的人已经上了横索,声音从风中遥遥地传来,虽然没有倾注真气,但也让他听得很清晰: “……久闻兵家后人之名,萧某特地前来请陈寨主出山,前往边关,保家卫国,开拓疆土。” 边关?陈铎从这个贵气悦耳的、仿佛公子王孙的声音中捕捉到了这个字眼。 不是哪一州的守备军,而是想要他加入边关,那就是要跟草原人打了。 姓萧,又这样年轻,难道……陈铎的眼睛猛地亮了起来:是那位厉殿下王亲至? 他心中一下就生出了这些猜测,但却没有立刻心动,而是怀抱金刀,向着东边传音,声震山林:“那就请贵客先过了我们风雷寨的阵再说。” 他的话音落下,横在江上的铁索就猛地起了变化,它们仿佛活了过来,在跟底下江面有着十数丈高的距离的平面上盘旋交织。 “走!”厉王见状,也跟着陈松意一起离开了岸边,跃入了阵中。 见状,被他留在岸边的四个天罡卫跟一群顺义府精锐全都忍不住上前,看着两人的身影落入阵中,随即,风雷寨的守阵者也从对岸显出了身影,以跟高大的身形不匹配的轻捷入阵。 他们的身影穿梭在其中,配合阵法,走位令人眼花缭乱,别说是身在阵中,就是在岸上也看不出这阵法的端倪。 “这是阵法简化,八人入阵。”在脚下铁索震颤、面前这些守阵者准备随时攻击的情况下,少女的声音依然保持着平稳,在这个时候跟身旁的人讲起了风雷寨拥有的阵法精妙之处,“到了战场上,可以扩大为八百人、八千人,威力如何,殿下此刻先感受一番。” “好。”萧应离的战意已经完全被挑起,随着那八人从各个方向同时发动攻击,他也握紧了手中的长柄,上前迎阵。 阵中瞬间响起一片金铁交击的声音,两岸的人都紧张地看着阵中的战斗,见到里面的打斗已经快得只有残影,而且铁索摇晃,开始变化。 前一刻刚刚走过的地方,下一刻却被抽走了铁索,再回去可能会一脚踩空,熟悉阵法变化的人可以以此来将对手骗到陷阱之中,不熟悉的人却会被影响战斗的节奏。 风雷寨入阵的这八个守阵者,最高的在《八门真气》上有着第三层的修为,最低的也有二层,他们在第一阵的变化上浸淫多年,对如何配合阵法变换走位战斗再清楚不过。 大多数人在闯第一阵的时候,不管人数比他们多还是比他们少,都会迅速被他们打翻,看着这一次只有两人入阵,他们本以为会更快结束战斗,却没想到有着《八门真气》加持的自己跟眼前这个自称姓萧的年轻人一交手,从他那边传过来的力量就差点把他们打得倒飞出去。 他们跟他正面相抗,就像是对上了一只人形的猛兽,他们还要催动真气,可他凭借的却是完全的自身的力量,反应起来自然比他们更快。 “大意了……”这几个守阵者心中同时浮现出了这样的念头,借着阵法卸去了对方的攻击。 他们看着从自己进攻开始就一直没有迎战的少女,他已经有着不必修行就不输于他们的力量,那她入阵又是来做什么的? 很快他们就知道了答案,甫一交手就把他们八个都压制的厉王并没有打算一直等待防守,而是采取了进攻。 在不断变化的阵法中,他想要采取进攻为防守的闯关方式,只会失去自身的优势。 而就在他们这样想的时候,那个入阵以后始终没有动作的少女声音响起:“左四右三。” 那朝着他们掠来的身影消失在半途,随即,等他们反应过来的时候,其中一人已经被扫中,惨叫一声,人就从阵中被扫了出去。 接着响起的又是少女的声音:“进三。” 站在那个方位上的人本能地抬手一挡,才堪堪挡住了那劈向自己的一戟,看着来到面前的、写满战意的俊美面孔,有种跟过往颠倒的被狩猎的感觉。 站在高处看着这番战斗的陈铎站直了身体,如何还不明白来闯阵的厉王带着这么个少女入阵是什么意思? 他带的是军师,是对他们的阵法有着研究的军师。 风雷寨之主的眼睛越发的亮了。 跟已经修习了《八门真气》的守阵者抗衡的统帅,在阵法上有着不俗造诣的军师。 这样的组合,想必闯过第一阵没有问题,自己这一回可以有跟入阵的这位厉王殿下交手的机会。 见到闯阵的殿下压制了守阵者,岸上观战的众人都忍不住叫了一声好,秦骁更是握紧了拳头,挥舞了两下。 “不行,不能让她留在这里。” 察觉到了陈松意的作用,原本只是想要对付萧应离、没有打算同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少女为难的守阵者也很快调整了作战计划。 两个人当中懂阵法的只有她,只要让她出阵,剩下的这个就算拥有再惊人的力量,也不能像现在一样,在变化的阵法中畅通无阻。 一作出决定,剩下的七人就再次跟萧应离拉开了距离,然后分出了两人去对付陈松意。 对付一个虽然拿着刀、但却不像有力量的少女,分出两个人去对付她已经是非常谨慎的做法了,但在高处看着的陈铎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不管是没有回身去守在她身边阻止的萧应离也好,还是站在原地、连刀都没有出鞘的陈松意,都仿佛在昭示着他们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就在他想着要不要现在过去的时候,身后响起了风声,有人来到了他身旁。 “先生?”陈铎一回头,见到是一直在农田里耕作、很少到别处来的林玄先生来了,于是按下了立刻过去的念头,跟他站在一起,等着听他评价阵中的人跟陈家阵法的威力。 阵中,在那两人脱离了袭向厉王的队伍,朝着自己过来的时候,陈松意口中指点厉王走位的声音没有停下,也没有拔刀。 她察觉到了在丛林掩映后的高处岗哨上投来的视线,知道是比自己印象中要年轻许多的爹正在那里看着。 只是她可以感应到他的视线,却看不到他的人。 现在阵法还只是在第一重变化中,如果一旦她也展现出战力的话,那么她爹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启动第二重。 她离开风雷寨前往边关战场的时候还太小,她冲过自家的这座阵,但是却没有冲到第三重,对后面的变化并不熟悉。 少女想着,目光朝着脚下湍急的江水跟其中的乱石看去。 阵法每一次变化的时候,阵眼都会显现出来。 这个阵的阵眼就藏在水底下,只有等到阵型变化交替的那一刻,才能找到机会去破坏阵眼,用这种走捷径的方式破阵。 身材瘦小的老人双眼十分明亮,其中仿佛蕴藏着变幻的命运。 比起身上有着冲天气运的厉王来,在他视野中更加吸引他目光的是陈松意。 混沌,纠缠,变化,不可预测。 就是她吗? 人的思维比动作更快,各种念头不过是一瞬间。 在两边都想过了许多之后,那两个守阵者才真正来到了她面前。 面对看起来柔弱,没有还手之力,甚至在他们到来的时候,仿佛都来不及抽刀的少女,两个守阵者出手的速度跟力道都本能地减弱了。 然而,这个在他们袭过来的时候,口中的指点都没有停息的少女,在他们的手掌触碰到她之前,整个人就已经化作残影,消失在了他们面前。 ——好快! 不管是在阵中的守阵者也好,在岸上看着的人也好,心中都为她的身法之快而生出了惊叹。 她或许没有还手之力,但凭这样的轻功,足以自保! 第272章 第 272 章 “呼……” 出自顺义府的守备军精锐见状,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他们虽然护送厉王殿下来成都府,也知道跟他形影不离的人正是永安侯,但他们没有像夔州军那样跟陈松意并肩作战,见识过她的武力,因此还是受她的形象所影响,下意识认为她在这样的阵法中会处于弱势。 然而,听到他们松一口气的声音,秦骁回头看了他们一眼,带着一种优越的心情想道: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风雷寨的这些守阵者虽然厉害,久经训练,而且有内家功法在身,换了自己上去,怕是追上一个都够呛,可对军师来说却不算什么。 而且……他收回目光,忍不住对身旁的许昭轻声道:“你有没有觉得军师的武功跟他们有些相似?” 许昭“嗯”了一声,他自然也看出来了。 军师跟风雷寨之间门或许有什么渊源也说不定? 在发现陈松意也不是好捏的柿子以后,那两个分出来对付她的守阵者就放弃了先前想要留手的心思,提升了攻击的速度,更厉害,但依然沾不到她的衣角。 她比另外那边在被五人围攻的萧应离在阵中更加游刃有余,而且凭借高超的身法,只是跟他们游斗,并不正面相抗,这让他们意识到,分出两人来对付她起不到效果,反而分离了他们的战斗力,让他们对另一人的压制没有之前那么凶猛,给了对方喘息之机。 陈松意面前这两个风雷寨的战士眼中生出了明悟,理所当然地想道:这就是他们的打算吧? 由她来牵制两人,让她所追随的人减轻压力,然后再找到空隙把他们的人扫下去?真是不知该说他们自信还是说他们狡猾。 这个阵可不是只有一种变化,守阵者也不是只有他们几个啊。 就在念头转动间门,萧应离已经再次将两个人扫出了阵外,原本八个守阵者,如今就只剩下了五个。 时机到了。 陈松意面前的两个守阵者心中生出了这个念头。 一旦阵中的守阵者数量低于六人,阵法就会生出第二重变化。 剧变产生时,一般人很难反应过来,就容易在这个时候失去章法,被扫下去。 伴随着机关响动,众人脚下原本相对静止的锁链再一次整体变化起来,而不管是厉王面前的三人也好,还是陈松意面前的两人,全都在这一刻发起了猛烈的进攻。 “喝——!” 刀枪同时朝着陈松意猛攻而来,一直以身法跟他们游斗、顶多用刀鞘抵挡的少女手中的刀终于出鞘了。 刀一出鞘,她身上的气势就猛地一变,在她面前的两人正面沐浴到这种气势变化,只感到背上的寒毛猛地竖起。 这种感觉只有在面对寨主的时候他们才曾经感觉到,没想到在这个看起来武力不足、一直没有出手的少女身上竟然能感觉到同样的威胁。 “咦?!”在高处看着这个方向的陈铎同样感觉到了刀出鞘的瞬间门、阵法中的气势变化。 他不由地握住了岗哨的栏杆,哪怕是在这个距离也感觉到了压力,更奇怪的是,他还从这气势中感觉到了一种系属同源的熟悉。 厉王殿下带来的人不光熟悉他们风雷寨的阵法,而且修习的内功心法似乎也跟他们一样。 一瞬间门,陈铎都不想等阵法变到第三重,就想现在直接过去跟阵中的两人都交一交手了。 陈松意刀一出鞘,在她面前的两人感到威胁,本能差点压过理智,要让他们改变攻势,退出她的气势笼罩范围。 不行!两人咬牙,怎么能够因为她的气势惊人就露怯? 再怎么样,他们的《八门真气》也已经修习到了快要三层,她这么年轻,就算气势再惊人,真刀真枪地交手也应该厉害不到哪里去。 就在两人扭转心态、再次攻上来的瞬间门,蓄势完成的陈松意却做出了出乎他们意料的举动。 她没有跟他们交手,而是将身法提升到了极致,爆发出来的力量让她变成了一道残影,朝着她锁定的目标掠去。 挡在她面前的人别说是抵挡,根本反应都反应不过来。 她要去做什么? 被那阵疾风掠过、连她的身影都捕捉不到的人只能看着她在急剧变化的阵法中穿过,最终来到锁链中间门逐渐展开的空洞前,毫不犹豫地跃了下去。 “这——!” 被她的行为所惊,不管是在阵中的守阵者也好,还是在岸上看着这里的风雷寨中人也好,全都面露惊色。 而站在高处岗哨、跟陈铎一起看着这一幕的老人却是瞬间门意识到了她要做什么:“哦,她要破阵了。” “破阵?”听到这话,陈铎不由地转头朝他看去,这才第一重变化刚过,要进第二层,怎么就能破阵了? 林玄却对他说道:“寨主该下去了。” 就算他不说,陈铎也是打算去的,他向老人邀请道:“先生一起?” 林玄却摇了摇头:“我再看看。” 陈铎于是不再说什么,对他一点头,就翻过了栏杆,直接从岗哨上跃了下来,提气朝着前方赶去。 而他还没有来到,水下就响起了惊天动地的轰鸣,冲天的水浪炸成了雾气,从下方爆发,将整个阵法笼罩在其中。 阵眼藏在水下,只有在阵法变化交替的时候才会有一瞬间门的显现。 陈松意抓住了这个机会,直接入渊,以灌注真气的一刀狠狠地劈在了阵眼上,打断了阵法的变化。 接着,整个变化中的阵法骤然停止,然后那些原本变化的锁链顿住,朝着变化前退缩。 距离江面有十数丈高的深渊上空,原本如同蜘蛛网一样纵横交错的锁链消失了,伴随着机关响动,转而出现的是一道桥。 这道同样由铁锁织就的桥横跨在深渊上,所有看到这一幕的人都寂寥无声。 陈铎这才落在了地上,而靠捷径取巧、暴力破阵打开了桥索的陈松意身上带着水汽,从下方被破坏的阵眼飞身上来,落在岸上的时候,正好看到了刚刚赶到的父亲。 真的破了。陈铎想道,可是布下这道大阵的陈家先祖应该怎么也没想到,大阵是这样破的。 他看着破阵的陈松意,她才是真正破阵的人,厉王入阵都不过是牵制守阵者。 他看了她片刻,又看向厉王,然后爽朗地笑出了声,打破了沉寂:“阵既然破了,那就请贵客进寨一叙!” …… 有人破了阵! 这是从陈家退入风雷寨以来这么长时间门第一回,这令寨中很多年轻人都忍不住前来看进入寨子的这群人,不说其他,只要破了阵,就有能力见到他们。 不管是在什么地方,年轻人总是最活跃、最想要离开出生的地方到外面去的,他们因为生在风雷寨,跟其他人不一样,如果没有为之效力的人,就要一直在这里驻守。 厉王一行跟着陈铎进入风雷寨的时候,注意到了这些在路上一直看着他们的视线,直到进入大厅之后,这些视线都没有完全隔断。 习惯了被注视的厉王并没有在意,因为陈松意说过,风雷寨的人过的基本都是与世隔绝的生活,尤其是生活在寨子里的年轻人,他们少见外客,尤其又是这样突然破了他们大阵的人,他们会聚拢过来看一眼再正常不过。 风雷寨的寨主陈铎是个非常爽快的人,尽管他们破阵的方法非常的投机取巧,走了捷径,可是他也没有把他们拒之门外,而是承认了他们破阵的结果。 从入蜀以来就常跟水打交道的陈松意,这一次也不免在破阵的时候沾上了铺天盖地的水雾,只不过不及进攻青龙寨的时候那样浑身湿透,需要火烤。 在回到岸上之后,她就用秦骁准备的布随意地擦干头发,然后真气运转,将剩余的水汽都蒸发了,重新变得干爽起来。 她仍旧跟在厉王身后,但现在不管是来自顺义府的守备军精锐也好,还是先前入阵打算击退他们的风雷寨战士也好,全都刷新了对她武力值的认知。 那些投过来的目光,除了落在跟寨主陈铎并行的厉王身上的,还有一部分就是集中在她这里了。 陈松意不在意,而她不在意的原因跟习惯这些注视的厉王不同,她不在意是因为她的注意力全在自己第二世出生的地方。 回到风雷寨,对她来说是故地重游。 从她被父亲接去边关之后的许多年,她都没有再回来过。 回到这里,寨子里的一草一木跟她已经泛黄的记忆重叠,处处都能勾起她的回忆,而她心中升起的归家的感觉,仿佛也弥补了驻守边关、直到最后也没能回来的遗憾。 目光在周围扫过,随处可见的面孔都带了一些熟悉感,只不过跟走在厉王殿下身边、和他交谈的父亲一样,所有的熟悉面孔都比她印象中要年轻许多。 她大幅度地放出了自己的感知,将周围的一切细节尽可能地收在眼底,而直到走入会客厅,她在这些面孔中也没有见到自己最期待的人。 师父。 坐着第二世的自己未曾谋面的外公的船一起来了这里、在这里小住的师父并没有现身。 有外人进入风雷寨,再加上破阵这么大的动静,师父人在这里,没有理由察觉不到。 如果他在却没有现身的话,那此刻应当是在暗中观察,要是这样的话,在他主动现身之前,自己应该都是找不到他的。 这样想着,陈松意收回了散出去的感知力,跟随走在前方的两人进入了风雷寨接待客人的大厅。 “……萧公子请。” “请。” 因为厉王到现在都还没有提及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陈铎依旧唤他萧公子。 出自顺义府的守备军精锐都在外面等待,只有四个天罡卫跟陈松意一起进来了。 在进来的同时,他们自然地观察起了整个大厅,这里是修建的接待客人的厅堂,但是因为风雷寨的性质,一年到头也不会有几个客人到来,所以这个布置并不像外面的那些厅堂一样富丽堂皇。 这里处处都显出一种大气的质朴,在厅堂的正中挂着一幅画像,正是属于兵家祖师,然后就是两侧挂着的楹联,大厅内外一共挂了四条。 秦骁他们的注意力被上面的字吸引了一瞬,不过陈松意却是看了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因为上面写的是什么她再熟悉不过。 陈铎将她的这种反应也收在眼底,心中生出了一种古怪的感觉,就好像这个跟随厉王殿下一起来的少女军师不只对风雷寨外面的大阵属性,对他们的功法熟悉,甚至对着风雷寨内部也很熟悉。 他们入座之后,很快有寨子里的侍女上来放了茶,在品尝过风雷寨炒制的春茶以后,萧应离夸了一声“好茶”,然后才正式跟邀请了他们进入寨子的陈铎介绍了自己:“陈寨主应当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份。” 陈铎一笑,道:“就算我等离世隐居,也不会没有听过厉王殿下的威名,更何况殿下一上来就言明了来意,希望我能够带着风雷寨加入边军。” 不过他说着,却调转目光看向了陈松意,这暴力地毁了阵眼、破了他们陈家大阵的少女进来之后,却像那几个天罡卫一样,站在厉王的身旁,没有入座。 陈铎看着她,话却是对着厉王说的,“殿下刚才闯过的阵就是我们陈家的看家本事,先祖遗训,想要征召风雷寨的人需要闯阵,才能得到我们的效命,指的是接受考验,并没有硬性要求一定要闯过外面那个阵。可是殿下今日却是真的破阵而出,而且身边这位看起来对我们陈家的阵法已经很是了解,殿下想要的人已经在身边了,就算多我们一个,也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又何必特意入蜀、亲身入阵来征召呢?” 被这样暴力破阵、取巧突围,身为一寨之主,陈铎当然不是完全没有脾气的,他这一问,就是向厉王要一个解释了。 陈松意看着比自己记忆中年轻太多的父亲,想起最后分别之时,他被狐鹿的阵法所困、力竭而亡,被送回来的遗体闭着眼睛,鬓角已经染上霜白,跟如今这个还充满生命力的他完全不一样。 从进来之后就没有坐下的她自然地从厉王身旁绕了出来,背着那把破了阵眼的刀,负荆请罪一般来到了陈铎面前:“取巧破阵是我之过,还请寨主海涵。”她说着放下了手,直起身,“只是边关局势,无论如何都要兵家后人来稳固,陈寨主你无可替代。况且我对阵法只是懂些皮毛,否则的话,我又何须这样仓促破阵、不敢等到阵法三变呢?” 萧应离坐在座中,看着她向陈铎请罪,而陈铎的表情不置可否,于是开口道:“定下这般取巧破阵的人是我,我这位军师不过是从命罢了,陈寨主要怪罪的话,还是应该怪罪我。” 陈铎的注意力被他的话吸引过去,见到厉王十分坦然地看着自己。 “我这一次入蜀,没有打算空手而回,无论如何也是要请动兵家后人到边关去的,陈寨主要如何才能消气、答应我的邀请,我都奉陪。” 陈铎早就听过厉王的人格魅力超群,叫追随他的人都容易死心塌地,今日才是第一次真正见到。 身为高位者,却这样维护自己的下属,半点委屈都不让她受,如何不叫人愿为他肝脑涂地? 他笑了一笑,说道:“殿下的征召,说实话我很动心,兵家的使命本来也如此,藏锋于鞘,等待明主而出。” 他一边说着,一边起了身,来到了祖师画像前贡着的那把金刀前,然后连刀带鞘一起从檀木架子上拿了下来,再次转过身,面对他们。 “阵法三变,象征的是三重考验,原本我要在阵中跟殿下交手,才算是真正完成择主,结果没想到殿下跟贵军师选择了这样破阵,打得我措手不及。” 他说着,手中长刀一振,刀身与刀鞘发出摩擦声响,滑了出来,映出寒光,“要答应殿下的征召也可以,就请殿下在这里与我一战,如何?” “好!”萧应离毫不犹豫地应下。 陈铎向他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萧应离便起了身,伸手要去拿自己的武器。 “殿下。”陈松意回到了他身后,取出了金针,“不要动。” 刚才他在阵中拖着那几人,一人力敌数人,肩上的伤势一定有影响。 虽然他装得没有问题,其他人也没有看出来,但却瞒不过陈松意。 她的手一落在他的肩上,就感到底下的肌肉紧绷了起来。 她没有说话,只是按着他肩上的几个穴位,扎下了金针,暂时封闭了他的痛感。 如果他要征召风雷寨,就必须跟她父亲打这一场,不能避免,也没有谁可以替代,她能做的只是让他在对战的时候能够发挥出全力,不受痛楚干扰。 陈铎也没有催促。 直到陈松意起出了金针,说了一声“好了”,萧应离才活动了一下肩膀,感到因为先前的激战而又再次作痛起来的部位现在不会痛了,于是对她点了点头。 陈松意收起金针,说道:“这一战之后,一定要好好休养几天,不要再动武。” “一定。”萧应离答应了她,然后提着兵器来到了厅外。 已经站在外面等着的陈铎握着手中的金刀,双眼睁开:“殿下准备好了?” “好了。”萧应离道,“陈寨主请。” …… 寨主要跟刚才破阵的队伍首领再打一场,这个消息几乎在瞬间门就传遍了整个风雷寨。 本来就对这样暴力破阵进入了风雷寨的一行人充满好奇、更想亲眼见证他们实力的风雷寨中人很快就聚集了过来。 在他们抵达厅外的时候,在空地上交手的两人已经进入了心无旁骛的战斗。 这是这么多年他们第一次见到寨主全力出手,谁都知道寨主是风雷寨的第一高手,《八门真气》已经练到了三层巅峰,在林玄先生来了以后又有了进境,在新年之后进入了第四层。 第四层的境界,已经让他跟一般的人完全不同了,没人知道他全力出手是怎样的状态,可是现在他们哪怕只是在交战的外围。站在门边趴在墙头,都可以感觉到那种压力。 然而身在战局中的萧应离却是另一种感受,不管是跟陈铎兵器相交、从他那边感受到的真气震荡,还是他的金刀刀意,都给他一种极度熟悉的感觉。 虽然在旁观者看来,他们交手非常凶险,两人都是全力出手,但对他来说,跟陈铎交手却像是在喂招,甚至他的一些动作细节跟习惯都陈松意和自己对战的时候一样。 他上一招出什么,下一招萧应离心中就能自动接上,哪怕他的力量比在阵中的人翻了几倍,他也可以完全应对。 这是怎么回事?萧应离在激烈的交手中难得走了神,修习同一门功法、同一套刀谱,当然可以练得力量等同、招式一样,可是细节习惯都如此相同,这不是巧合能够解释。 除非他们一个人是另一个人教出来的,但在今天之前,这位风雷寨之主跟松意完全不认识,甚至萧应离可以看到自己跟他交战中打斗默契得像是在喂招,也同样让陈铎眼中浮现出了意外、震惊之色。 为什么厉王殿下会对他的习惯如此清楚,能做到不管自己怎么出招,他都能够提前预知、完美地截住? 这样的震惊甚至盖过了发现厉王可以凭身体的力量就跟身在第四重的自己打个平手的惊讶。 他们这样打下去似乎没有什么意义,陈铎觉得自己理解了老人的那句话,这种命中注定的明主,哪怕开局再意外,最后都是殊途同归,以自己心悦诚服为结尾。 于是,就在陈夫人听到消息被惊动、跟身在自己院中的父亲一起抱着儿子过来的时候,就见到原本交手极其激烈的两人同时收势停了下来。 院中的飞沙走石比他们的收势要迟一些,两人站回原位的时候,周围的烟尘还在飞舞。 这结果跟陈松意预料的一模一样,她从头到尾都没有担心过,因此,在外面有人进来的时候,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潘帮主那熟悉的身影。 然而在他身旁,来的依旧不是她所期待的师父。 那是一个抱着婴儿、带着一群侍女过来的年轻夫人,一见到满院未落的尘土,她就条件反射地用帕子捂住了怀中婴儿的口鼻,以免让他被呛到。 陈松意微微一震,立刻意识到来的是谁,那是第二世的自己未曾见过的母亲。 陈夫人赶到的时候,正好也是两边分开的时候,原本因为听到夫君跟闯过了风雷寨外的大阵、前来征召他的人打了起来,她还心怀担忧,可是等到尘土散去,见到两人都好端端地站在空地上、没有受伤的时候,她的心才放了下来。 而更叫她意外的是,与自己同来的父亲在看到站在大厅门口、显然是跟着那位手持长鞭的萧公子一起来到寨中的少女时,父亲有些意外地叫了她一声:“意姑娘?” 接着,那个正好也在看着这个方向、似乎在发呆的姑娘回过了神,而似乎结束了跟客人的切磋的夫君听到这一声,也转头朝着父亲望了过来。 “这么说来,这位姑娘是爹的救命恩人?”本来就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打算结束战斗的陈铎在见到妻儿跟岳父一起来到之后,就立刻收了刀,让人来收拾院子,然后邀厉王重新回到了厅中。 侍女重新上了茶,高大的老人点着头,说道:“不错。” 而且受她恩惠的岂止是他一人?整个漕帮都欠她一个恩情。 夫妇二人听他说道:“若不是这位意姑娘,我现在怕是没有机会见你们了。” “潘帮主言重了。”陈松意说道,“这一次能顺利入蜀,也是多亏了漕帮帮忙。” 听到他们坐的是漕帮的船,而且明川还给了他们掩饰的身份,并且托他们送一封信来给岳丈的时候,陈铎便再次意识到,他们想要进寨子来,只要打出漕帮的旗号,自己就一定会倒履相迎。 而且想要征召他们出山,也未必需要闯这一阵,拿出曾经救过漕帮跟自己岳丈的恩情还有家国大义,他也无法拒绝。 然而他们并没有选择这样做,而是遵从了风雷寨的规则,这就是对风雷寨、对自己最大的尊重。 在提到那封信之后,陈松意便示意负责保管的常衡把信取出来,交给潘帮主。 老人在拿到信之后立刻拆开看了一眼,尽管他们在路上淋了雨,但这封信依然保存得很好,丝毫没有被打湿。 他很快就看完了信上所写的漕帮近况,显然,在自己离开之后,明川把一切都安排得很好,于是脸上露出了笑容。 “帮里没事,大家都很好。”潘帮主收起了信,对女儿说道,“明川让我在这里好好含饴弄孙,不用急着回去。” 尽管远嫁到蜀中、但依然关注着帮中兄弟的陈夫人闻言也露出了笑容,她怀中抱着的婴儿正是对一切都好奇的时候,见到外公手里拿着纸,也想要伸手去抓。 “这个可不能给你。”陈夫人按下了儿子的小手,又顺手捏了捏那肉肉的手掌,潘帮主笑着把信收了起来,抬头就见到少女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女儿跟外孙身上。 由于厅中大多数人目光都在这里,所以老人没有太在意,只是向着陈松意问起了游天跟裴植的近况。 不管是游神医也好,还是裴军师也好,在保卫漕帮这件事情上,他们都出了极大的力,都是漕帮的恩人。 从这位身为漕帮前任帮主的老者出现以后,萧应离就已经想起了这么一回事,自己给军师放假,让他回江南探亲看病,他一回来就掺和进了漕帮的事里。 在他想着裴植先前的来信时,陈松意已经回答了老人:“小师叔这一次没有同来,边关有他感兴趣的病症,所以他先一步过去了,只有我跟殿下同行。而裴军师——” 说到这里,她停了下来,看向比她更清楚裴植的近况的厉王。 两人目光一触,厉王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向着有些意外的潘逊说道:“裴军师坐镇边关,现在应该正在为屯田春耕而忙,也是因为有他替我镇守边关,我才能安心回京给母后贺寿。” “您是……厉王殿下?” 见萧应离点头之后,后面过来的父女二人连忙从座中起了身,要向他行礼。 他们知道有人来了风雷寨,但不知道来的是厉王,而不管是曾经受先帝之命创建漕帮的潘逊,还是身为平民的陈夫人,在见到这位天潢贵胄的时候都要郑重行礼。 “草民见过殿下。” “殿下万福金安。” 见岳丈跟妻子都下座行礼,陈铎自然也起了身,同样行礼。 尽管他对厉王还有很多疑问,但对他也算是心服口服,确定了他就是自己等待的明主,准备金刀出鞘,受他征召,奉他为主,这一跪并没有什么勉强。 “不必多礼。” 萧应离起了身,亲自上前去扶起潘帮主,而陈夫人就由陈松意扶了起来。 在她的手触碰到陈夫人的手臂时,陈夫人感觉到透过自己的衣衫传过来的热度。 少女的掌心滚烫,并不冷,可是她的手却在轻微地颤抖。 怀抱着儿子的陈夫人抬头看向她,见她也在看着自己,眼神中带着几分出神,不过在自己站定之后,很快就像是回过神来,把手收了回去。 “真是奇怪……”陈夫人心中想道,“明明是第一次见,怎么觉得好像有些熟悉。” 而扶起老人、准备再去扶起陈铎的时候,后者却单膝跪地,没有顺着萧应离的力道起身。 萧应离的手掌托在他的一臂上,察觉到了什么,维持着微微躬身的姿势,没有再施加力道,等待着陈铎开口。 本来就已经打算接受他的征召,如今又知道他麾下坐镇边关的裴军师跟身边这个少女军师都救过自己的岳丈,陈铎便再没有什么迟疑。 他抬起头,维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向眼前比自己还要年轻好几岁的王者道:“殿下破了风雷寨外的大阵,方才也打赢了我,而且于我家又有大恩,兵家后人陈铎愿率风雷寨上下,受殿下征召,供殿下驱驰,陈家愿尊殿下为主,随殿下赶赴边关,驱逐蛮夷,护我河山!” 风雷寨接受征召,此行入蜀的目的便顺利达成了,厉王得到了一员大将,而风雷寨上下也可以结束隐世生活,投入边关,可以说是皆大欢喜。 寨主接受征召的消息一在寨子里传开,就立刻引发了无数欢呼,整个寨子热闹得就像是又回到了新年一样。 陈铎不光自己愿意追随厉王前往边关,风雷寨三千青壮也同样随行,因此收拾准备起来就需要花一两天的时间门,所以一群人就准备在风雷寨过两日,处理好一切再出发。 他们是下午抵达的,今晚寨子里就要设宴款待,也算是为即将离开的青壮们送行。 只不过虽然得到了风雷寨的效忠,但他们此行来的目的还没有完全达成——传说中的麒麟先生依然没有现身。 在陈铎准备请他移步自己的书房、为他展示陈家的兵书的时候,萧应离以眼神询问了陈松意,而陈松意对他摇了摇头,没有向陈铎问起这件事。 她既然没有直接提起,萧应离也就暂时将这件事放到了一旁,这是他们师徒之间门的事,不必自己插手,于是便直接跟着陈铎离开了。 而作为女客,陈松意由陈夫人接待。 距离晚宴开始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门,陈夫人于是邀请她回了自己的院子。 身为整个寨子的主母,陈夫人居住的地方在风雷寨深处,院子很有江南的制式格调。 对其他人来说会显得曲折、容易迷路的小路,对陈松意来说却是轻车熟路,这里也曾经是她的居处。 虽然第二世她出生以后就没有母亲,但父亲带着她住在这里,直到他受了征召前往边关,她又在这里住了几年。 从前陈松意没有想过为什么建在蜀中的院子会那么有江南的风格,现在她知道了,都是因为她的母亲。 陈夫人带着她回来,让人上了江南的点心,说道:“听说永安侯也是祖籍江南,不知吃不吃得惯我这里的点心。” 陈松意的目光落在这些熟悉的点心上,她点了点头,“吃得惯。” 怎么会吃不惯?她留下的小厨房也是第二世的她童年组成的一部分。 在陈夫人的注视下,她拿起了一块糕点,三口两口便吃下了,口中弥漫开的还是熟悉的味道。 “好吃。”她对陈夫人说。 “吃得惯就好。”陈夫人以一种柔和的目光看着她,然后又把点心碟子往她面前递了递,说道,“再多吃一点吧。” 房间门里现在就只有她们两个,长子被抱回来以后送去隔壁洗漱、换衣服了。 因为对着初见的陈松意有着莫名的熟悉跟亲切,所以陈夫人很想跟她多说几句话。 她问起了漕帮当时的状况,那时候因为她身在蜀中,而且又刚生产完,所以哪怕风波安然度过,其他人也没有让她知道。 既然她想要听,陈松意便回想着当时的细节,一一地跟她说了。尽管惊险之处她已经用春秋笔法模糊了,但此刻听完,陈夫人仍然感到惊心动魄。 等回过神来之后,她再次感谢了陈松意,在少女说着没什么的时候,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两人手掌相碰的时候,她感到少女的手再次震颤了一下,显然先前也不是她的错觉。 “这么紧张做什么?”陈夫人微微握紧了握在她手上的手指,感到那震颤平复下来。 自己生出这样的反应,陈松意不能不解释,她垂下了眼睛,低声道:“我不知道……我一见夫人就很亲切,像是做梦似的,心里也激动。” 尽管两世的母亲曾经都跟她缘分很浅,第一世,她没能跟自己的亲生母亲共同生活一天,而重活一世,她们相认了。 作为她的女儿,因着两人之间门的血缘关系,陈松意同她亲近得心安理得。 可是眼前这个第二世生下她的人,她们有着血缘关系的时候没有机会相见,如今有机会见了,却不过是陌生人。 她再想替第二世的自己弥补遗憾,与她亲近,好好地看这个她没能拥有的母亲,却也没有立场。 陈夫人不知道她内心的这些复杂心情,听了她的话却是喜道:“我也是呢,一见永安侯就觉得亲切,说不定前世真的有些缘法。” 正说着,抱着小公子去洗漱的侍女回来了,正好听见她这句话。 跟着陈夫人从江南陪嫁过来、主仆情分不同的她看了看桌前坐着的两人,然后插口道:“仔细瞧瞧,永安侯跟夫人是有些像呢。” “是吗?”陈夫人看到儿子,便伸手去抱,把洗了个澡、换了衣服跟尿布的儿子抱在怀中,从桌上拿了个拨浪鼓逗他玩。 陈松意看着被拨浪鼓逗得露出笑脸、伸手想去抓的婴儿,从他脸上看出了未来兄长的影子。 人的长相是由父母决定的,但奇妙的是,其实她两世长得都挺相似,只是经历不同,所以看起来越发的不同。 但现在的她跟前世的她站在一起,应当是没有太大区别的。 她的目光落在年幼的兄长身上,忍不住问陈夫人:“可以让我抱抱吗?” “当然可以。”陈夫人一下便答应了,把怀里的小婴儿递到了她手里,教她怎么抱,“柏儿很乖,谁抱他都可以,而且他现在骨头也长硬了,不用小心翼翼。” 就如她所说的那样,她年幼的兄长确实是个很乖的孩子,把他抱在怀中,他就好奇地看着你。 陈松意伸出一根手指,那小小的手便握上来,把她抓住了。 小时候的兄长……她轻轻地晃了晃手指,带动那小小的手臂跟着一起上下摇晃,握在她指尖上的小手却没有松开。 这世间门能有几人见得到自己所依赖的哥哥的小时候?陈松意脸上露出了笑容。 在陈夫人把拨浪鼓拿过来,摇晃的响动再次吸引了婴儿的注意力、让他松开了陈松意的手,伸手去抓时,陈松意收回了手,从怀中取出了一个锦囊。 “这是护身符。”她对陈夫人说,“保佑他平安长大,百岁无忧。” 第273章 第 273 章 这一世,军师还活着,厉王殿下也活着,朝中安定,又有父亲提前去了边关,一定不会再需要他去上战场。 等再见了师父,去边关打灭了草原王庭,斗赢了道人,一切都会结束,所有人的命运都会改变。 孩子的小手抓住了那只锦囊,陈夫人握着他的手向陈松意挥了挥,说道:“还不快谢过永安侯。” 陈松意忍不住说道:“夫人不必这样叫我,叫我的名字吧,我叫陈松意。” 握着儿子的手,陈夫人不由地抬起头看向了她,然后用一种做梦般的语气道:“我们真的很有缘呢,我想过如果再生一个女儿,就叫她松意的。” 因为她跟眼前这个少女年纪相差了十一岁,再长几岁的话,也有机会生出这么大的女儿了。 所以,在她又用初见时那样的目光看着自己的时候,陈夫人伸出了手,像摸女儿的头发一样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说不定前世真的是我女儿呢。” 带着弥补遗憾的心情,陈松意待在陈夫人的院子里,跟她一起陪伴着还是小婴儿的哥哥,直到年幼的小小兄长开始困倦,想要母亲陪伴着睡觉,陈松意才起身告辞,打算去外面转一转,等到晚宴开始前再回去。 离开这个她生活过几年的院子,她回头看了一眼,才继续照着记忆中到其他地方走去。 刚才在跟陈夫人说话的时候,她问过这个孩子有没有师父了。 陈夫人说:“有,是跟我爹一起来风雷寨做客的林玄先生,松意还没见过他吧?到晚宴的时候应该就见到了。” 确认了师父确实在这里,陈松意便放下了心。 作为贵客,她在寨子里通行无阻,原本陈夫人想让自己陪嫁过来的侍女去给她带路,但陈松意表示不用,她并不走远,而且她想一个人走走,于是便单独一个人出来了。 故地重游,可惜并不能在这里停留太久,她从自己的记忆深处挖掘出了寨子里最怀念的几个地方,又不会因为外人进去而太过敏感,就顺着路线一路过去。 在走到记忆中那棵大树下时,她看到自己小时候坐着玩的秋千现在就已经挂上去了,随即想到那个秋千不是父亲给自己做的。 一开始大概是为母亲而做,只不过后来剩下能玩的就只有她。 她走上前去,没有坐,只是伸手摸了摸,然后又让它随风轻晃。 这一世,如果自己活下来,那她应该就不会再有女儿了,也不会难产而死。 如果自己不敌,死在了道人手上呢?是不是还会转世成为她的女儿,再次夺走母亲的性命? 不,应该不会了。 她最后推了一下这个秋千,然后从树下离开,朝着林子深处走去。 这片竹林她也很喜欢来,尤其是夏天,里面还修建了亭子,依照那个亭子的老旧程度,现在应该已经修好了,她想去坐一坐。 沿着熟悉的路往里面走,她记忆中的亭子果然伫立在那里,只是当她脸上露出微微的笑容、加快脚步想要过去的时候,就见到亭中已经坐了一个人。 猝不及防见到那个瘦小的、熟悉的背影,陈松意一下子定住了脚步。 师父。 自己回来之后找了他那么久,终于在这里找到他了。 心情激荡之下,陈松意隔了片刻才意识到师父是特意在这里等自己。 永安侯之名已经传遍大齐,麒麟先生如今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知道自己冒名做了那么多事,可又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刚才才没在众人齐聚的大厅里现身。 师父大概观察了她很久,又在这里等待她,用这样的方式和缓地给她保留了面子。 这不是你的师傅。陈松意提醒自己。 他知道你,但他不认识你。 他有很多疑惑想要等你解释清楚。 这样想着,她继续迈动脚步,终于来到了亭子外。 仿佛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坐在亭中的瘦小老人开口道:“你来了,永安侯。” 老人回过了头。 在陈松意见所有人都比她记忆中年轻的时候,眼前的师父却是跟她记忆中没有太大的出入。 她的喉咙一下子就被哽住了。 师父就好像她两世人生中固定的那个锚,只要见到了他,她就会感到自己从波涛中回到了陆地上。 林玄善意地看着她。 从她来到风雷寨开始,他就观察了她很久。这个自称是自己的弟子,骗过了小师弟游天,甚至骗过了容镜,让他们都认定她是自己在外所收的弟子的少女。 她像是一团交织变化的命运,在她身边的人,未来的走向都在因为她做出的每个选择而不断变化。 这样一个人,如果她是邪恶的,那么她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但是林玄看了她这么久,也没有从她身上察觉出刘洵的棋子特有的污浊。 尤其是等到现在,两人面对面,他可以看清她的眼睛时,里面有流转的灵气,有坚韧的决心,但是没有凶光,也没有血色。 她并不是滥用力量的人,也不是要扰乱一切的复仇者,哪怕到了这个时候,林玄依然觉得自己看不透她。 他示意在自己面前仿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少女到亭中坐下。 等她坐到对面之后,老人没有先说起她,而是提起了容镜的来信:“天阁被袭击了。” 本来见到了师父,却没有奇迹发生,因师父没有认出自己而失落的陈松意听到这话,立刻回过神来,肃然地问道:“天阁现在如何,容镜师——阁主他怎么样了?” 老人的眼中映出她的面孔,神色不知为何更轻松了一分,答道:“容镜他没事,前些日子给我发来了传书,天阁的损伤够严重的,死了不少弟子,毁了不少典籍,但还有余力下来追踪叛徒。你们一路入蜀,路上应当已经见过那些叛徒,见到他们搞得蜀中大乱了吧?” 听到师兄没事,陈松意紧绷的肩膀稍稍地松了下来,这算是这些天她听到的第一个好消息。 而对师父的问题,她默然地点了点头。老人接着说道:“这些叛徒他会处理。” 天阁既然已经有所动作,那就是准备彻底投入到这场战役中了,不会再像从前一样继续待在山上,不超过那个叛徒画下的那条线。 “小师弟他还好吗?”老人又问。 “小……”坐在他面前的少女原本是想叫“小师叔”的,可是似乎又想到了她默认的身份,所以停了下来,但最终还是说道,“小师叔先去边关了,他没事。” “没事就好。”老人笑了笑,像是没有计较在自己面前她都还继续默认是他弟子的事。 陈松意看着师父脸上熟悉的笑容,在过往跟师父的相处之中,她经常见到这样的笑容。 眼下他一笑,仿佛又把她扯回了过往的岁月里。 “关于这一点,我要谢你。”老人确认了小师弟的存活之后,稍稍收起了笑容,对着她说道,“我知道他下山之后一直是跟你一起行动,我带他回天阁的时候给他批过命数,他命中有死劫,活不过十九,所以一直拘着他,不让他下山。” 但是在新年过去之后,他就二十岁了,那道死劫已经度过,以后不说彻底平安顺遂,起码不那么容易短折。 “这都是你的原因。”他温和地道,“而说完了要谢你的事,就要说说我的疑惑了。永安侯,你是谁?你为什么要说是我的弟子,又为什么会对陈家的刀法、阵法都如此了解,你是谁?” “我……”陈松意压下了喉咙里的肿块,“我愿意回答先生的疑问,但先生愿意信我吗?” 她重活一世,其实有不止一次可以说出自己的来历,但其他时候她都忍住了,唯有这一次她想说,可是却害怕这一世的师父不相信自己。 “我不知该从何说起。”她的情绪激荡,令她眼中的世界也变得瞬间模糊又清晰。 熟悉的白雾汇聚又散开。 对面的老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清澈的双目和她对上,然后轰然一声,陈松意第一次感到眼前的白雾被动地翻开了。 从前都是她去看别人的人生,而这一次,是她像一本书一样,在另一双眼睛面前展开。 在她脑海里,她历经的三生化作无数画面,从雾里泛出又散开,第一世枉死,第二世投胎风雷寨、边关。 树下跟兄长一起听师父讲道,长大到可以登上战场以后,又是凭借《八门真气》在战场上厮杀,再到那一日城破身死,然后一切重来。 老人眼中光芒变幻,他看到了,甚至看到了比面前的少女想要开放给他看的记忆更多的部分。 世间能够勘破过去、未来的眼睛被称作天眼,其中一双镶嵌在他的眼眶里,而另一双则在少女的眼眶中。 如果是另外两双,就算遇上,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生出感应,他能够看到这一切,完全是因为这两双天眼在前世今生都同属于一个人。 眼前这个少女是他的弟子。 他原本想要收下的只是她的哥哥,但是因为跟随父兄来到边关的小囡囡一个人太孤独,所以他也把她带在了身边,在边关的风沙里一起教养他们兄妹。 他下山之后,为了找到破解刘洵长生之术的办法,奔走了数十年,却始终没有找到。 等他领悟到该怎么做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刘洵的布局已经成功了,不管他在棋盘上怎么落子,都始终落后一步。 他只能看着自己的师弟、自己的师侄、自己所选中想要扶持起来很对面对抗的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 草原的铁蹄踏破边关,失去父兄的少女死战不退,到他从因为大获全胜所以第一次现身正面跟他斗法的刘洵面前脱离、赶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只有一座死城。 他最后的弟子身躯被枪戟钉在城墙上,血已经流干了。 痛苦,极度的痛苦。 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痛苦跟绝望堆叠在了一起,在这一瞬间彻底淹没了他。 从他下山以来,就一直在重复上演的失去,再失去…… 直到他最后想要保护的弟子也死在了面前。 他输了,天阁输了。 刘洵又获得了新的几百年,而且将草原王庭握在了手中,成为他的血袋。 在消耗完大齐的三百年气运之后,又有新的气运续上,可以化作他无尽的寿元,让他长生久世。 而此后再也没有人能够阻挡他了。 那个将整个中原视作自己的所有物、将天下百姓视为蝼蚁,不断地覆灭王朝,只为夺取气运,让自己长生、能够穷尽道术一途的人对他说的话再次在他耳边响起—— “你还算是个有趣的对手,只可惜跟天阁其他墨守成规的废物一样,始终不敢踏出最后一步。” “只有踏出最后一步,才有资格真正跟我下这局棋,不然你永远都会输我一步。” “来吧,不是想杀死我吗?” “那就跟我进入同样的世界,看过我看过的风景之后,你就会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输给我。” 于是,在极度的悲痛引动的狂风中,他踏出了最后一步。 刘洵在踏出那一步之后得到了可以将接触到他道术的人都转化为他信徒的禁术。 而他在踏出禁忌的一步、跨过了生死的界限之后,他得到了逆转生死的禁术。 在得到的那一瞬间,他就知道自己应该将这个术用在谁的身上。 他已经没有机会了,但他希望自己的小弟子还有。 第274章 第 274 章 就在前世今生的万般光影在眼前浮现又湮灭,让陈松意一时不知道自己是活在前世,还是活在今生的时候,师父终于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臂。 那手掌一下子将她从时间的洪流中扯了回来,回到了眼下的亭子里,而师父望向她的眼睛里也已经蓄满了泪水。 这一刻,无需再说什么,他问出的问题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你是我的弟子……”老人的目光带着一丝颤抖的在她脸上巡视,“是‘我’……是‘我’把你送回来了……” 几乎是在这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的时候,站在他面前的陈松意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 “师父……”她的嘴唇颤抖着,叫着这个本不应该认得自己的恩师,“师父……师父!” 那些从来压不垮她的孤独、痛苦、委屈跟惶恐在这一瞬间淹没了她。 她难以抑制地悲鸣出声,那声音痛苦而嘶哑。 抓着她的林玄感到手上一重,看着她在自己面前跪了下来,膝盖与地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 “弟子没用……我没能守住城,没有等到师父回来……所有人都死了,我永远都慢一步……弟子没用!师父……师父啊啊啊!” 老人猛地一颤。 他眼前一片模糊,心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这跨越了时空、跨越了生死,终于传递到自己面前的痛苦忏悔跟泣血悲鸣深深地刺痛了。 “自己”离开前,她一定答应了他什么,可她终究没能做到。 但这又怎么会是她的错呢?这本来就不是她该背负的事。 她不过是“自己”无心插下的嫩柳。 这株小苗能够蔚然成荫,是命运在愚弄了“他”千百回以后,给予“他”的馈赠,他又怎么会觉得是她没用? 可此刻少女痛哭的声音却像干涸的河床上刮过的风,撕扯着皲裂的土地,从里面带出了她深深埋藏的痛苦。 她就这样跪在她跨越生死,好不容易找回的唯一庇护者面前,抓着他的衣袍,在痛哭中不断地重复着那句“我没有等到你回来”。 如果她能更快一点,兄长就不会死了吧? 如果守城的是兄长,就能等到师父回来,结局就会改变了吧? 可活下来的是她,不是她的哥哥。 回来的也是她,而不是被师父寄予重望的兄长。 “不……是‘我’的错……” 林玄用颤抖的声音说着,眼前又浮现出她被钉在城墙上的样子。 他缓缓地躬身伸手,把低垂着头在痛哭的她拥入怀中,“是师父来迟了,松意……是师父不好,是师父!” 随着话音落下,老人终于泪流满面。 …… 为了准备款待客人也为寨子里的战士送行的宴席,风雷寨迸发出了前所未有的活力。 寨子里的青壮都忙碌了起来,而在这忙碌的时刻,前来竹林寻找食材的侍女却注意到了竹林背后的亭子里传来的声音。 那光是听着都可以让人感到压抑跟绝望的哭声,令她不由得直起了身,挎着篮子朝着哭声传来的方向转了过来。 就在亭中的人影映入眼帘的时候,她认出了里面坐着的是林老先生。 他在他们寨子里传授耕作技艺,又能够通晓过去未来,获得了很尊崇的地位。 而此刻他在亭中,面前跪着一个面生的少女。 侍女刚刚听到的哭声就是从她口中发出的。 这是……今日来寨子里的客人?先生是不是被缠住,遇上什么麻烦了。 她想着,犹豫着要不要上前帮忙处理,或者回去告诉夫人。 就在这时,先生远远地朝自己看了过来,然后对面露担忧的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不必过来。 她看到先生的另一只手还放在那比自己要小许多的少女的头发上,以对待亲近晚辈的宽容慈爱安抚着她,这才意识到他们应当是认识的。 或许是在这里意外的跟长辈久别重逢,那来他们寨子做客的姑娘才会一时情难自抑,在长辈面前哭了起来。 “这得是多久没见了。” 侍女想着,没有上前打扰,挎着已经用挖出的竹笋装了半满的篮子转身离开了。 而在她离开之后又过了片刻,伏在师父腿上痛哭的陈松意才完全宣泄了积压的情感,擦干眼泪,坐直了身体。 “快起来吧。”老人轻轻拍了拍她的头,仿佛松下讲道她走神时那样把她唤回来,又像借这个动作在她的灵台里注入了智慧。 陈松意运转起了《八门真气》的心法,令自己彻底平静下来,在起身之后,顶着犹自通红的眼睛坐到了师父对面。 察觉到她身上气息的变化,老人恍然地想道:“这就是她的武功心法跟阵法的来源了吧。” 先前在她闯阵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她所修习的是《八门真气》,所用的刀法也是出自风雷寨。 当时他还想过,她跟兵家一脉是不是有些关系。 没想到,自己所在意的这个问题,答案居然是因为她在几年后便会出生在这里,成为陈铎夫妇的女儿,所以这些都是家学渊源。 对她而言,回到这里就像回家,要以力破阵,对已经将《八门真气》修到了第七重的她来说也不成问题。 相比起只在最初的时候情绪动荡,后面很快就平静下来的师父,陈松意就没那么游刃有余了。 哭是一件十分耗费力气的事情,会令人感到干渴,又感到眼睛疼痛。 情绪可以迅速平复,但亭子里没有茶水,她也没有随身带着水囊,所以只能忍耐这渴意。 没关系,待会说起话来就忘了,她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师父,比如怎么认出了自己,又比如“送她回来”是怎么回事。 就在她这样想着的时候,桌面上伸过来了一只她熟悉的手。 陈松意看过去,见到师父掌心里的是一只看上去汁水饱满的橘子。 她一愣,抬起头,师父就同记忆里一样含笑看她。 “给,小松意。”仿佛他在外久久不归,每一次拿着摘来的果子哄她一样,师父示意她接着,“吃吧。” “谢谢师父。” 眼中没有消退的热意又涌了上来,陈松意伸手接过橘子,吸了吸鼻子,忍不住问道,“这时候怎么会有橘子?” “是去年冬天结的果,藏了一些在冰窖里,等春天再拿出来。”老人说。 但他揣着个橘子,大概率是准备用来哄寨子里的小孩,不是给她的。 陈松意没问他原本打算拿着哄哪个孩子,只剥开了橘子,剥去了上面的白色脉络,又分了一半给师父。 “你吃。”老人摇头推了回来,她这才塞进了嘴里。 橘子的汁水一入口就爆开,滋润了她干渴的喉咙。 尽管从冬天放到了春天,但在冰窖里依然保存了新鲜度,没有腐坏。 等她吃完一个橘子,这才听到师父问道:“这双眼睛好用吗?” “好用。”她点头,拍去手上沾到的丝络,等条件反射回答完之后,才意识到师父问的是什么。 陈松意猛地抬起头,见到师父脸上的笑容,想起刚才师父突然就知道了一切,知道了自己是谁。 她不由得伸手想要摸上自己的一只眼睛,在快要触碰到的时候想起手才刚刚剥过橘子,于是又停了下来。 望着师父,她下意识地问道:“这双眼睛的力量……也是师父送给我的吗?” “不错,是‘我’把你送回来的时候,一并给你的。”虽然隔着时空,但他们终究是同一个人,他很清楚那个自己当时为什么这么做,“它们让你看得更清楚了吗?” 陈松意点了点头,这双眼睛……确实让她看得更清楚了。 如果不是拥有了能勘破过去未来的力量,自己回来之后,做不成这么多事。 而这双承载了师父的力量的眼睛也让她明白了,为什么师父在跟自己对视之后,就能获取信息,洞悉一切。 她放下了手,让自己专注于眼前,不去想用了这样超越生死的伟力把自己送回来,又把“天眼”也给了自己的师父会是什么下场。 “师父就在我面前。”她在心中告诉自己,“他们是同一个人。” 只不过眼前这个师父跟后来的他相比少了许多沉重,没有经历许多本该经历的事——这是好事。 “看来这双眼睛确实很适合你。”林玄欣慰地看着她,“它还有什么妙用,以后我再慢慢教你,现在先来说说刘洵吧,他应该是你最想了解的人。” “刘洵……”陈松意目光变得凝重起来,“这就是他的名字吗?” “不错。”师父告诉她,“这就是我们天阁最大的叛徒的名字。” 陈松意不由得握紧了手指,在她手边,剥下来的橘子皮还放在石桌上。 在这之前,她只从刘氏那里听过他的一些事情,从小师叔那里听过关于他跟天阁的联系,而师父此刻说的应该是更隐秘的部分,跟小师叔偷听到的半调子不一样。 她于是松开了拳头,专心地等待师父开始揭晓秘密。 老人眼中浮现出有些复杂的神色:“他曾经是天阁门徒,按辈分我应该叫他一声师叔。这个故事不算太长,我就从头开始说起吧。” 在这个亭子里,他对着从快二十年后归来的弟子讲起了这个天阁最强的天才——同时也是叛徒的出身。 “……他出身江南豪商,是那家的幼子,被当时的阁主。 “在成为天阁弟子之后,他以常人难以想象的速度崛起,成为了当时的天阁第一人,在各门术、技上都达到了同辈难以企及的境界。” 对当时的天阁之主来说,收到这样一个弟子,是何等的惊喜。 他所表现出来的潜力,在众人眼中甚至预兆着他能把天阁带往一个更高的高度。 而在听到道人出身江南富商之家的时候,陈松意就迅速把刘氏跟他联系到了一起。 他会选中刘氏为突破口,不是无缘无故的,以血脉为凭依发动的术,威力更强,也更为稳固。 刘氏母女能从普通人变成以道术摆弄命运的高手,应当也是因为和他有着相同血脉的缘故。 那时候,刘氏能从昏迷中醒来,秘密回到京城,没有在京城现身的道人,是否在通过她的眼睛,观察着京城的变化? “融汇贯通了阁中的术和技之后,他很快就开始自创新的术。”师父说到这里顿了顿,才道,“松意,你知道我们天阁选择阁主的标准是什么吗?就是要在六门术、技上都有所造诣,而不是像为师跟你小师叔一样,只偏于其中一门或者两门。” “而在这之外,他最醉心的就是道术,在学完阁中的道术之后,他自己又创造了很多术。为师虽然没有教过你,但是你现在也学会了不少,其中有一部分便是他所创的,可以说。他的存在令本门的道术发展到了一个新的境界。” “可是人生有尽,而道术无穷,每一个进入天阁的弟子在被传授道术的时候,他们的师父都会告诉他们。要对道术保持敬畏,不要乱用。” 陈松意点了点头。“师兄也说过。” “但是对你这位师叔祖来说,这些是约束凡人的规矩,不是用来约束他的。他比所有人都走得远,也比所有人都有野心,就是他才改变了天阁传授道术的规则,当时的阁主——也就是他的师父——欲把阁主之位传给他,在发现他在走向禁忌领域的时候阻止了他,并让他在天之极反思,勒令他不准再碰道术。” “这就是他反叛之源了。对他来说,这世间没有什么比道术更重要的,师门、自己还有底线,一切都不重要,所以他最终叛出了师门,并很快就违反了生死大忌,踏出了那禁忌的一步。” “什么是禁忌的一步?”陈松意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就听师父反复提起了这个词两次。 师父看着她:“就是像我一样,让本该已经死去的人重新回到这个世界上,这就是‘术’的禁忌领域。” 一旦踏进去,就可以逆转生死,改变一切。 陈松意的心颤抖了一下,这也就是师父对她做的,但是不是现在这个师父,他跟道人不一样。 道人是主动越过了这条界线,而师父是在一切都无法挽回的时候,被逼着踏过了这条线,而且得到的力量也没有像道人一样用在自己身上。 “小松意,你是阴差阳错走上了这条路,容镜应当跟你说过,要对道术保持敬畏,不要违反生死,不要乱用,不要沉溺于其中,迷失自我。” “刘洵踏过了那条界限之后,就成了现在这个他,道术的世界对他来说越发的宽广,只要看过了那后面的世界,就不能再像从前一样保持理智。” “他想要更多的寿命、想求长生以达到术的极致。天阁花了两代人的时间,才搞清楚他在踏过那条界限之后得到了什么,他得到了夺中原气运化寿之术,这就是为什么他的目光会落在王朝的气运上,会耗费心血布下这么多的局,来谋夺气运、以修长生。” “大齐是如此,前朝也是如此,前朝原本剩下的二百年气运被耗尽,不过令他延寿一甲子。王朝覆灭,战火纷起,生灵涂炭,用那么多的人命堆叠起来的不过是他的长生。” “大齐原本的气运绵延能有四百年,他如果夺取成功,就能起码有三甲子的时间高枕无忧。而且这样一次次等到王朝兴起再去布局对他来说似乎太过耗费心力,所以他才想要将下一个王朝也直接握在自己掌控中,一劳永逸,这就是为什么他会成为草原王庭的国师。” 因为在大齐覆灭之后,下一个中原主宰就是草原人。 “为师虽然有这双眼睛,比起前代的天阁行走来,更容易在世间搜寻到他的踪迹,可是他以你的小师叔为替身,师父找过去的时候,所能找到的只是你小师叔,后面他的动向就模糊了。” 想要再找到他,自然可以直接让这个孩子死在那里,可是林玄不忍心,所以他把这个孩子带回了山上,在天阁的阵法之中,他的存在可以被屏蔽,给他的探测减少几分干扰。 “这就是为什么小师叔一直在山上,不能下来……”陈松喃喃道,在这个时候明白了这一点。 师父笑了笑:“而且有你小师叔在,他也不能再换另一个替身,不过可惜,他已经跳出了生死之外,不在天地规则之中,所以大多数时候我都算不出他在哪里,每次追上去的时候总是迟他一步。” 而布局这件事,一旦布下之后,局势已成,就算去破坏了正事,也改变不了已成定局的局面。 “所以我想到了以王势对抗他。”老人说着,叹息了一声,“这是一个非常笨的办法,但也是最有效的。” 从回到这个世界以来,为了挽救这个王朝做了很多事的陈松意比所有人都要明白师父所做的这个选择是正确的。 “他想要倾覆这个王朝,夺取它的气运,然后在这座废墟上建立一个新的王朝,这一切的前提就是要先攻破边关,让草原的铁蹄踏上中原。” “我见过厉王殿下,我知道只要有他在,边关就不可能被破,所以我的打算是以边关为棋盘,跟他对峙到底。”但从自己的弟子带回来的消息看,自己想到了这些,却没有做到。 从厉王殿下身死开始,一切就崩盘了,自己只兼顾到了边关,却没能阻止对手在王朝内部的隐秘布局,从内部瓦解了一切,又袭击了天阁,用他的道术污染了那么多的天阁弟子,令他们入世行凶。 在陈松意第二世的记忆里,每一次师父离开,并不是为了其他,而是为了去清理门户。 林玄回想完那些自己看到的画面,最后安静下来,隔了许久才再次开口:“一子落错,就是满盘皆输,何况他已经领先我那么多步,而且又让我失去了平常心,所以我最后会输得那么彻底。” 谁能想到刘洵落下的第一子,会是在一个普通的小姑娘身上呢? 他提早了十八年就已经在布局,还选择了一个自己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阵眼,如果不是那个自己用了禁术,把最后的这个弟子送了回来,而且将这一切封在眼睛里都给了他,林玄现在也不可能知道破局的关键就是她。 他看着面前的少女:“为师收你为徒是无心插柳,可没想到最后你却是为师的救赎。” 她是那个自己穷尽一生、在绝境之中落下的最后一子。 因为自己的禁术让她跨越了生死的界限,因此她变得不可测算,而这一世的她偏偏又是道人的布局核心,所以她才能做出这么多的事。 她自认是自己的弟子,因为她真的是。 在见面之前,老人疑惑于自己的师弟的失职,怎么会这样轻易就相信她,可是现在,这一切是多么奇妙。 “松意,你回来所做的这一切,救赎的不光是你自己,还有为师,更有整个大齐。” 没有她,一切只会重蹈覆辙。 “你做得很好,你做得比为师所期待的还要好。你不是没用的人,相反,你是为师这两辈子收过最好的弟子。” “谢谢你,松意,谢谢你救了这么多人、做了那么多事。这一次,为师不会输了。”老人的脸上绽放出自信而骄傲的光芒,他看待她的目光,一下就给少女注入了无穷的力量。 师徒二人至此说开了一切,而她归来的目标也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陈松意知道自己走到这里已经耗尽了第二世获得的所有先机,这就已经是极限了,幸好师父再次给予了她支撑,让她再次找回了底气。 随着霞光铺满天际,寨子里也升起了炊烟,宴席还没有开始,师徒二人便还在亭子里继续交流信息。 陈松意再次提起了无垢教和在青龙寨里遭遇的事,林玄听她说道:“蜀中这一带发生的事情在我印象当中并不存在,我觉得这是已经发生了变化,刘洵改变了计划,于是一切就跟我所熟知的不一样了,所以在青龙寨我才会差点失手,害殿下受伤。师父……”她看向自己的师父,“这就已经是我的极限了,这一次我带殿下来风雷寨,主要还是因为听到师父在这里,所以才绕路过来,我爹反而是次要目标。” 她口中的爹自然是陈铎了。 她还把自己当成风雷寨的一份子,保留着对这一世的家人的感情跟记忆。 但是,林玄想着现在才刚刚当爹的陈寨主,三十多岁的他要是听到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管他叫爹,一定会觉得世界不真实。 “师父跟我们一起走,跟我们一起去边关。”少女说着,拉住了他的手,恳求道,“只有师父在,我才知道后面的方向在哪里,我才有底气去做我该做的事。” 第275章 第 275 章 就算她不提,他也要去边关的。见师父点头,她的脸上一下子露出了笑容。 …… 寨子设宴在东边的院子里,一张张圆桌在院子里摆开,不管是客人也好、寨子里的人也好,全都热闹地聚集了过来。 菜肴烹制好,热腾腾的一盘接一盘地端上来,点缀着鲜红的辣椒,充满了蜀地特色。 跟身为寨主的陈铎切磋过武艺、又在他的书房里见过陈家家传的兵书阵法的萧应离坐在上首的位置,左侧是身为主人的风雷寨之主,右侧的位置却空着。 他看了这个留给陈松意的位置一眼,觉得她离开已经够久了,眼下快要开席了,她应该快要回来了才是。 可是当听到门外的声音、见到陈夫人抱着孩子过来的时候,他抬头看去,却发现本该跟她在一起的人并没有来。 人呢?去了哪里? 正在他在意的时候,他所等的人终于跟一个眼生的瘦小老者一起出现了。 “诶,来了。”萧应离听身旁的陈铎说道,“先生来了。” “先生?”他不由地调转目光,看向身旁的人,陈铎便笑着向他解释道:“这是我岳丈在来的路上结识的好友,也是我儿的师父,林玄先生。” 林玄,一听到这个名字,厉王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就亮了亮,随后看向了走到不远处的师徒二人。 陈松意与他目光一相触,不必说都立刻明白了他想问什么,只对他点了点头。 她这么久没过来,又没有跟陈夫人在一起,果然是遇见她师父了,现在不知她说动麒麟先生了吗? 萧应离想着,从桌后起了身,以陈铎跟潘逊没有想到的郑重姿态迎了出来,来到了师徒二人面前,然后主动向走在陈松意身旁的这个瘦小老人行礼:“见过先生。” 周围的声音都静了静,寨子里的众人都认识这个随潘老帮主一起来风雷寨做客的林老先生,也都知道向他行礼的是厉王殿下。 正因为都知道他们的身份,所以众人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 就算是他们寨主,在知道厉王殿下的身份之后都把自己摆在下峰,对他十分敬重,可是能得厉王殿下如此敬重的林老先生又该是什么人? 没有等他们继续猜测,厉王殿下已经亲自揭晓了谜底,他直起身来,诚挚地望着面前的老人,“我对先生仰慕已久,今日终于得见。先生这一年多时间以来,一直在幕后为大齐筹谋划策,部署了诸多妙局,救我大齐朝纲与肱骨之臣,不光是我和皇兄,江南与京城子民也数次受先生相救。今春,先生的农耕技术又已经在京畿推广,边关也受惠,实在是大齐之福,如果不是先生的话,我今日怕是已经不能站在这里,请先生再受我一拜。” 听到这里,众人如何还不知道在他们寨子里小住的这位老先生是谁? “麒麟先生,这就是传说中的麒麟先生吧!”秦骁第一个叫了出来,“先生,是我们永安侯的先生啊!” 伴随着他的声音,其他人脑海中从京城传来的关于麒麟先生的传闻也复苏了,不管是陈铎夫妇也好、潘逊也好,又或者是来自顺义府的军士跟寨中的其他人,全都露出了激动狂喜、不敢置信的神色。 “殿下言重——”老人刚刚伸手托住面前这位年轻王者的手臂,就听见周围爆发出了一阵惊呼—— “林老先生就是麒麟先生?!” “麒麟先生竟然在我们寨子里!快闪开,快让我看个清楚!” “先生先前还给我批过命!我就说先生不凡,你们还不信——” “小公子小公子,麒麟先生收了我们小公子为徒!那我们小公子不就跟永安侯是同门师姐弟了?哈哈哈哈哈——” 原本就欢庆的场合现在更添了几分混乱,如果说永安侯身为那些精妙计划的执行者,她所展现出来的手腕跟果敢让他们佩服的话,那一直身在幕后,运筹帷幄、决胜千里,落子之间就让去岁波折连起、风雨飘摇的大齐重新恢复平稳,并且清除了污浊,重新变得河清海晏的麒麟先生,就是他们心中的定海神针了。 帝王以国师之位相待,人人都想看一看这位麒麟先生什么时候会现身,能让他们一睹风采,而在所有人都在等他的时候,他竟然没有去京城,却在他们风雷寨,像个擅长耕作的普通老人一样指点他们改进工作方式,跟他们生活在一起,没有半点隐世高人、陆地神仙的架子,风雷寨中,所有同他日常相处的人都感到了一阵激动。 在这其中,受他的馈赠最多、恩惠最深的秦骁更是直接成为了麒麟先生最狂热的崇拜者,在又惊又喜的陈铎夫妇跟潘老帮主一起围上来向他们确认的时候,代替了自家殿下,对着麒麟先生就是一顿狂热吹捧。 不管是在归途的时候得他安排相救,还是回到京城,他们军师受他的安排来到殿下身边、为保卫京城做了这么多事,甚至连地动的预测最终都是归结到了他身上。 “没有先生,我跟殿下今日都不能站在这里和大家说话!”他兴奋地说完,振臂一呼,“麒麟先生!麒麟先生!” 周围的大家也受他感染,跟着狂呼起来。这世间有什么人比他们更幸运,能够跟先生生活在一起,受他指导?没看到这样的福分甚至连天子跟他的胞弟都没有吗? “麒麟先生,麒麟先生!” 在他们眼中,这个跟他们生活了数月的矮小老人也笼罩上了一层神仙的光芒。 被这样的欢呼包围着,老人面上带着笑容,抬手向下压了压,让他们不必这般激动,因为先前就看过了小弟子的记忆,又知道她做了什么事,所以他能淡然处之。 可是在内心深处,那种古怪的感觉却挥之不去。因为这些狂热实打实地冲他来,这般的崇敬全是发自内心。 他们将他奉若神明,但他却是真的什么也没做,他这些日子所做的真的就只是在蜀中钓鱼种地罢了。 被架在神明的位置上,就算是他也很不自在啊,可是在他被推着往座中去的时候,看到跟在自己身旁的小弟子那高兴的、得偿所愿的样子,老人也就释然了。 “就当这都是我做的吧。”他想道。 “没想到先生就是京城里在等待的麒麟先生,陛下以国师之位待你,先生却在我们寨子里安心地种地,当个农家翁,果然不是俗世中人。”入座之后,陈铎一边给老人倒酒,一边回想着他随自己的岳父一起来做客,在寨子里住的这段时间都给了他们什么指点,本来就已经觉得十分有助益,现在一回想更是受宠若惊。 陈夫人抱着刚刚睡醒的儿子坐在夫君的身旁,见到儿子一见到他的先生就立刻“咿咿呀呀”的朝着老人伸手,同样感到这份造化令人惊喜。 自己的儿子这才多大,这就已经定下了来日会受麒麟先生这样的大能者教导,定然会比世间的许多人都更有出息。 潘逊也道:“早在见老哥第一面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老哥不俗,但没有想到会如此不俗。”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酒杯,向自己外孙的这位老师敬了一杯,“柏儿来日有老哥教导,是他的造化,我敬老哥一杯。” 知道麒麟先生竟然收了陈寨主的长子为徒,所有人都十分的羡慕,要知道现在他最出名的弟子就是坐在殿下身边的永安侯,可以以女子之身封侯,是何等的出色。 来日这个小婴儿长成,一定会比他们都更有造化。 陈松意见自己的师父跟外公碰了杯,说道:“这都是缘分。” 旁人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无奈,她却是听得出来了。因为师父什么都不知道,却被她打着旗号做了这些事,因此在外人眼中看来,这所有的一切谋划堪称鬼斧神工,都要归到他身上。 就算是师父,认下这么多跟他并没有关系的功劳,对他的心理来说也是很大的挑战了。 不过陈松意在短暂的心虚之后,却是迅速心安理得起来,这本来就是师父所希望的,她是按照他所教的意志做事,那这跟师父亲自布局也差不多了,他当得起这样的夸赞。 两个老人碰完杯,喝完酒,潘逊的目光再次落在了陈松意身上,对着林玄感慨道:“尽管今日见面的时候我就已经说过了,永安侯跟我们家是真的很有缘分,不光曾经帮过漕帮,跟游神医一起救过我们,现在又发现是你的弟子。” 他说着忽然反应过来,调转目光看向林玄,向他确认道:“漕帮之事也是你安排的吧?老哥你是不是在岸边钓鱼的时候就算准我会来了?” 陈松意看到师父先笑着看了自己一眼,然后才说道:“我也不是真的神仙,哪里算得到这么多?救你们漕帮的恩情就记在这丫头跟我师弟的头上吧,我在岸边等船,也不知道来的是你啊。” 也就是说漕帮的事并不在他的布局内,主要还是陈松意跟游天想插手,两人才恰逢其会地遇上了。 “但是,”林玄说完,又对着陈铎夫妇说道,“她跟你们家的渊源是很深的,你们若是喜欢她,以后就让她多来风雷寨,多跟你们来往。” 陈铎立刻笑道:“那感情好。” 在他眼中,先生的意思无疑就是在解释为什么她会他们陈家的《八门真气》跟刀法了。 以后多往来,也是跟自己的儿子之间有着同门之谊这层关系,师父不在的时候,师姐教导,不是很正常吗? 而在陈松意听来,却是明白自己这一世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跟第二世的家人有亲缘上的交集。 但是凭师父这句话,能和他们多往来,能再回来这里,对她来说也是很大的安慰了。 她便拿起了酒杯,向着比印象中年轻太多的父亲敬了一杯酒:“那以后我就多来叨扰了。” 饮下这杯酒之后,席间的气氛更加热闹。寨子里宴请客人,又是为寨中的青壮送行,虽然席间没有像宫宴一样有着各种表演可以欣赏,但是大碗斗酒、大口吃肉也有不一样的乐趣。 酒过三巡,萧应离也向麒麟先生敬了几杯,终于趁热打铁提出了邀请:“此去边关,希望先生能与我们一起去。” 这是他随陈松意来风雷寨的一大目的,尽管他的皇兄在京城更加期待麒麟先生能够成为自己的国师,但是边关更急,他们更急需像先生这样的人,能克制草原王庭的国师。 萧应离在心里希望皇兄知道以后不要跟自己计较,等问题解决之后,他自然会请先生回京城,为皇兄安定天下。 “松意已经说过了。”老人笑眯眯地道,“我已经答应了她,这一次跟殿下你同去。草原王庭的旧人我也很久没有见了,一直想等个机会再跟他斗一斗。” 听到“旧人”两个字,萧应离便知道站在草原王庭背后的道人应当也是麒麟先生的目标。 或者说他布局谋划了这么久,等待的就是跟他交手的这一天,哪怕自己不邀请,他也会去边关的。 他心中更有了把握。 夜色渐浓,灯火辉煌的寨子在群山之中变成了一片明亮的灯海,而在边陲重镇外,一座建到一半的灰色城池中,也有着一盏灯火。 除此之外,周围就是一片黑暗,生活着几十万人的边陲重镇离这里有相当长的距离,而这片水草丰茂的地方也没有人烟活动。 这座修建到一半的大城仿佛被遗弃在这里,只有里面的一盏灯火照亮黑暗,像游鱼一样在城中游动。 身穿道袍,脚踏十方鞋,提着灯在这座死寂的城池中走动的游天看着灯火所照耀的地方,氤氲着灵气的双目想从其中找出一些痕迹,但却没有找到。 他来到边关已经有好一阵了,在京城,他没能见到那位因为修建这座城池而感染了怪疾的副将,在来到边关之后,他终于见到了染疾的人。 这些病人的症状都跟少女说的一样,只不过要轻一些,显然还存在一定的自愈可能,显得这夺命的怪疾并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 但为何会如此,游天作为医者是十分清楚的,因为如果症状重,那多半活不到自己来,症状轻的人通过治疗还有一定恢复的可能,这才活到了现在。 而在检查过这些症状之后,陈松意的判断就再次被印证了。 “这些症状确实像中毒。”检查过了这些活着的病患,给他们扎了针、开了药,让他们继续服药治疗之后,游天回到元帅府就得出了定论。 “一般的毒都只破坏五脏六腑,这种毒破坏的是更细微的部分,所以很难对特定的部分去治愈,我要去实地看一看,想想办法找到毒素的源头。” 厉王不在,元帅府里就由裴植做主。在来到这里以后,虽然游天跟这个死狐狸还是不对付,但依旧做了答应师侄的事情,给他复诊,确认他的身体恢复状况,又再重新给他开了药。 因为边关急需他这样的医者,而且他还是顶着太医的身份来的,所以裴植这次对他也很客气,两人算是相安无事。 见他又有遵照医嘱好好休养恢复,没再沉溺于酒色,游天对他的脸色也好看了些。 “要去查找源头的话,就要去原本给草原部族修建的那座城了,我派些人手给你,跟你一起去。”裴植没有阻拦他的意思,想了想之后很快答应了他。 只是治疗这些活下来的病患,哪怕他们恢复了,也是治标不治本,那毒素依然存在于建城的地方,一日不清除,那里一日就只能是一片死地,而且还会留下隐患。 见他如此配合,游天也没有拒绝,想了想说道:“那就给我十个人,要身体健壮、行动敏捷的,去到了地方以后听命于我。” 他不要跟着他去、却要在旁指手画脚碍事的。 裴植答应了他,很快把人给他安排好了,游天这便骑着马、带着人朝着目的地出发。虽然他不知道那座城在哪里,但是跟他同去的士兵当中有一开始参与过建城的,可以带路。 原本当地的医署见到这位上官来,也想派人跟他一起去,但是因为动作太慢,没有跟上,就只能留下来参考这位游院判给得了怪疾的病人开的方子跟治疗方法,从其中来得到经验了。 而在游天走后,裴植还打发了一波听到这位神医前来边关、想要请他回府治病的达官贵人。 哪怕是在边陲也有分阶级,有人受苦就有人享受,而这么一位太医奉命而来,只是给那些命贱如草的军士看病,却没有给他们这些贵人治病,还引起了极大的不满。 这些不满的声音飘进裴植的耳朵里,他没有在意,只是对来汇报的下属说道:“他们要是不满意就直接来找我好了,或者等殿下回来,直接向殿下参我一本,想让游天折回来给他们看病,没门。” 本身他答应得那么快,立刻就放了游天出去,也是省得这些人前来绊住他。 “我还是好说话的。”他的属下见他一边看着文书一边说道,“那位游院判被拦了路,会做出什么事可就不好说了。” 游天不知道这些插曲,他带着十个人快马加鞭,很快就来到了目的地。 在路上的时候,他本来还想了想,怕自己要去那里会要经过一些复杂的手续,或者遭到阻拦,可是没有想到对方一听他们是要来调查这怪疾的起源,就立刻放了他们过去。 而来到地方之后,游天便见到这座盖到一半、却又被迫废弃的城周围别说是人烟,连鸟影、虫影都没有,好像生机在这一块土地上绝迹了。 他没让跟随自己来的十人和他一起去,而是先向他确认了距离这座毒城多远可以不受到影响。 由裴植安排来做他的向导、负责解决他所有问题的将士指着先前那些草原部族住的地方告诉他:“那些草原遗族没有撤离的时候就住在那一片,他们当中没有人感染怪疾。” 游天目测了一下他们住的那一片跟这座城的距离,然后对跟着自己来的这十人说道:“你们到那里去安营扎寨,这几日我们就住在那里,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不要靠近这座城。” “大人——”听他竟然打算自己一个人去城中冒险查看,负责做向导的将士开口就想要劝。 游天却道:“这是命令,要是违背的话你们就回去。” 他们自然是不可能放他一个人在这里,只好听从了他的话,把这位游大人要的东西交给了他,就前往了原本的草原部族住的位置。 西北虽然迟一些,但也已经入春,草原上长出的草色覆盖了原本的荒土。 游天站在刚刚盖过脚面的青草上,没有立刻靠近,而是站在这个位置远远地看着那座毒城。 看得出来,这座城是为了迅速建成,尽量多地容纳草原部族、确保他们的日常使用而设计的,抛弃了华丽装饰,只留下了最质朴的线条,因为用的材料是出自厉王封地的灰浆,所以有种拔地而起、凭空造物的宏伟。 哪怕因为怪疾泛滥、不断有人死亡而不得不抛弃,只是看着建成到一半的规模,也可以想象出它建完之后是何等的大气。 游天远远地绕着它走了半圈,可惜他在术这方面没有丝毫的造诣,风水也是一点也不懂,从外部看,他能看出的就是这么多了,于是停住了绕圈,朝着毒城走去。 比起普通人来说,将《八门真气》修到了最顶层的他对自己的身体有着更清晰的了解和控制,再加上他又是一名医者,所以身体发生什么变化,游天自认是最容易感知到了。 但是在朝着这座城走近的过程中,哪怕他的全副精神都放在了自己身体的变化上,也没有感觉到任何的不对。 仿佛面前这座就是普普通通的无害的城,可是不管是他所救治的病患也好,还是在这里绝迹的生物也好,都在告诉他,这是假象。 那些被他驱赶去草原遗族所居住的地方搭起帐篷、准备他们这几日休息之处的军士忙着手上的工作,不时注意着另一边的游大人,可是在他们忙完抬头的时候,就发现他人不见了。 “游大人他——” “他进城了吗?” 他们本能地想要放下手里的事情追过去,却被他们的队长喝止:“忘了大人是怎么说的?都给我遵守命令,留在这里!” 但是他们只有十个人被选出来,跟随游天一起回到这个夺走了他们不知多少同袍的死地,并不只是因为他们的身体健康。 他们十个人当中,几乎每个人都有兄弟得到了游太医的救治,减轻了他们的痛苦,他们本能地想要保护住这个可以救回他们手足同袍的年轻神医,不希望他在这座死城中受到同样的诅咒,感染同样的怪疾。 被裴植派来负责当向导的将士明白他们的心理,但更明白游大人的说一不二。 他对着自己的队员说道:“游大人只是过去,短暂停留不会有事,如果一个时辰后他不出来,我会过去找他,现在继续做你们的事。” 听到队长的话,其他人这才压下了想要过去把人找回来的心。 没有一个时辰,大概他们扎好营帐、捡回柴火,去打了水回来,游天就从那座城里出来了,回到了他们扎好的营帐这里。 “游大人。”那个负责给他做向导的将士见他悄无声息就回来了,立刻问道,“在城中发现了什么吗?需要卑职跟你一起过去吗?” “不用。”游天摇了摇头,他什么也没有发现,现在他决定进帐篷里打坐,运转功法,看一下有没有问题。 他进了营帐,陆续回来的十个人不管是哪一个都没有进来打扰。 只是在安静的情况下全神贯注地运转功法,内视自己的身体状况,游天也还是没有找到任何的症状。 他只能结束了功法运转,重新睁开了眼睛:“这会不会是我进去的时间太短了,还看不出影响?” 他并不担心自己出现症状,初期的症状是可以治愈的,他在意的是如果自己找不到源头,那就真的只能等到松意跟师兄来了。 他的师侄没有跟他一起来边关,而是在半路就跟他分道扬镳,跟厉王殿下一起去了蜀中,为的就是找在那里滞留的师兄。 算算日子,如果她找到的话,应该过几日也会到了,那这几日自己就暂且留在这里,分早晚、远近、方向和不同时长去看一看,到底怎么样才会有影响。 …… 从京城过来的队伍到来之后,安排游天着手医治怪疾、调查那座城的古怪之处,不过是裴植的其中一项事务,殿下没有随这支大部队回来,而是在中途转去了蜀中,要去征召兵家后人、让他们加入边境这件事情,裴植是知道的。 有永安侯在他身边,他的人身安全他也不担心,眼下要忙的事情有很多,像是新的农具分发、耕作方式的改变还有换防的士兵的训练,全都要尽快安排。 而在这其中,作为一支奇兵加入边境的忠勇侯之子怎么安排,倒是个小问题了。 这些勋贵子弟来到边关的流程不外乎是把他们扔进一支军队里,去里面进行磨合,能待得下去、成为军队的一部分的就能留下来,待不下去的就自己会回京城。 厉王殿下这块招牌名声太响,像这样冲着他来的勋贵子弟裴植也不是第一天处理,不过风珉却有些特殊,盖因他已经经过了他们殿下的检验,是一个可造之材,而且手上还有着一个可以训练出一支奇兵、在战场上取得奇效的方法,所以要把他放去哪里是个问题。 “把他放去天罡卫?”两位副军师在元帅府里给他出谋划策。 天罡卫是一个好去处,首先他们对殿下忠诚,把人放进去也可以迅速受到磨练,长成军队中的一员。 然而裴植否决了这个想法:“他的身份不适合。” 天罡卫只听从殿下一人的命令跟指挥,而且里面的成员都是从军队里挑出来的,有平民,有商贾之子,就是没有勋贵子弟。 把风珉放进去,就改变了天罡卫的选人性质,他或许能够迅速适应,但对其他以成为天罡卫为目标奋斗的普通军士却有不好的影响。 “还有。”裴植继续说道,“殿下的意思很清楚了,是希望他能够在军队中培养出一支全新的、听属于他的奇兵,把他放到天罡卫,难道是要把殿下挑出来的人全都交给他,让殿下给他做嫁衣吗?” 这当然不行。 “那就换过,换过。” 被叫来的两人继续皱着眉,没想到有一天想要安排一个勋贵子弟进军中还会拦住他们。 裴植批改了一份文书之后,又听见一人道:“张家那边从开春以来就一直上报有草原的骑兵前来骚扰边镇,说是在右贤王死后,他手下的人不愿归顺乌斜单于,独立分裂出来的草原流骑,想要出兵一口气剿灭。” 裴植听到这话,放下了笔:“他们张家坐拥三座城,号称西北的无冕之王,剿灭一群流匪而已,他们自己的人不够吗?” 这明摆着是挖了坑,在等着他们跳下去,也不知道是在打什么主意。 不过裴植一想,这样无足轻重、也打不出什么损伤的过家家,让风珉去也可以,于是拍板道:“就这个吧,让他去,给今锋当个亲兵,还有他带来的那些人,也一起安排进去。” 风珉不是独自来的边关,他还带了几个人,就算有什么事,也足以保证自己的安全了,这件事就这么敲定了。 他们又再谈了一些事务,然后就到了裴植每三日出去巡城的时间。 他把工作交给两个副军师,又把给风珉的调令发布了下去,然后就出门了。 来到元帅府外,可以明显感觉到风沙比在屋里大,就算是在春天,边关也不是同江南一样春风拂面、丝雨柔和,一样带着磨砂一般的粗砺。 只不过街上比起在冬天是要热闹几分,裴植带着自己小山一般的护卫往前走,并没有刻意去改变装束。 因为不管怎么变,只要他身边跟的是铁甲,就谁也不会认错他的身份。 边陲重镇人口繁多,比起他刚来的时候已经不知要热闹多少倍,裴植看过摊上出售的商品,这每一寸的繁荣变化,都有他们的努力。 要治理边关,不光要能打仗,也要能留住人,能让生活在这里的百姓安居乐业,他所追随的主君能打,他便要安稳后方,让他放心去打。 在去年之前,他以为自己时日无多,还为边关往后十年的发展留下了完整的计划,可是没有想到用不上了,不光自己好了,而且他们殿下还新拐了一个军师。 尽管她擅长的方面跟自己不同,但裴植觉得她有一颗不输于自己对殿下的热忱忠诚的心,就算自己哪天撒手,这些不熟悉的部分落到她头上,她也会立刻想方设法把这一切熟悉起来,学起来。 算算日子,他们就算要去蜀中一趟,再过一些时日也要来了,他还是很期待跟自己这位新同僚的重逢的。 “军师大人。” “军师大人!来我家喝酒吗?” 远离了元帅府,越往热闹深处走,就越多人跟裴植打招呼,打断他的思路,让他不得不将思绪抽回来,回应这些叫自己的人。 “不喝。” “戒了。” “不玩,太医不让。” 铁甲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听着自家公子对这些人慵懒的回应,想着他要是早这么老实,先前的病情怎么会恶化到那样。 就这样,一路同人打招呼,裴植带着自己的护卫,就像在自家花园里闲逛一样,最终来到了城门口。 边陲重镇的城门很高,白日入城的人很多,排成了两道长长的队伍,交过入城费后再一一的进来。 裴植的目光在这些入城的百姓身上掠过,一路来到了队伍末尾,然后又退了回来,定格在了中间。 “那两个人。”他对站在自己身边的卫兵队长说道,“把他们带过来。” “那两个吗?”卫兵队长锁定了他目光停驻的那两个身影,一抬手,带着两个下属走了过去。 第276章 第 276 章 裴植会一眼注意到那两人,是因为他们的衣着。 已经过了春寒料峭的时候,边关虽然风沙大,但城中百姓也已经换上了较为轻薄的春衫,可是他们却全身穿得严实,连脸都不露在外面。 不管他们的来意是什么,又是谁派他们来的,这难道不是明晃晃地把“我有问题”这四个字顶在头上吗? “让开!”看到这些将士靠拢过来的时候,在门外排队的准备进入城中的百姓中起了一阵骚动,尽管边境的军民关系并不紧张,但是在看着这些久经沙场、身上带着铁血气息的将士朝着他们过来的时候,他们还是本能的感觉到了压迫。 不必多说,他们就被这气势压迫得自动朝着旁边展开,看着从城中出来的将士朝着裴植刚才所指的那两人过去。太可疑了,就算不用确认军师所指的是谁,只是看到他们的装扮,都可以察觉出他们的诡异。 裴植看着这个方向,见到守卫的将士去伸手,要将那两个全身罩得严严实实的可疑人从队伍里抓出来,在他们的手要碰到对方的肩膀时,心中陡然生出了警觉:“小心——” 然而,提醒还没有从他口中说出来,那两个人就已经有了动作,他们一把掀开了身上紧密包裹的布料,露出了真容。 那恐怖的、不像人类的面孔一暴露在空气中,就顿时引来了一阵尖叫。 这两个原本应该是人,现在脸上的皮肤却被厚重的鳞甲所取代,散发着腥甜气息的鳞甲上有着诡异的光芒,五官中就只剩下眼睛还保持着人的样子。 见到这怪物似的人,周围其他在排队的百姓反应过来,全都失声逃开,而走在最前面的两个伸手去抓捕他们的将士近距离见到这样的面孔,反应不及,在对方反抗的时候,手还没伸出来,就被什么尖锐的器物从手腕上划过,然后剧痛袭来,他们伸出去的手从手腕处齐腕而断,鲜血喷洒。 周围的尖叫更大声了,那两个失去了一只手的将士也因为这痛楚猛地白了脸,他们身后的同袍反应过来,将两人一把从原地扯回来,将他们的手腕切割切断的利器不是什么,而是这两个怪物尖锐的指甲。 “小心!全部疏散!” “抓住他们!” 伴随着骚乱一起,人群散开,仿佛释放出了信号,队伍中运水运菜的高的木桶也骤然裂开了,从里面出来了四个跟这两个人一样的怪物。 裴植神色一凝,原本以为只是抓住两个行动诡异的间谍,没想到情况比想象的要严重。 “少爷,小心。”他面前沉默寡言的铁甲护着他,要往城中退去。城门口的骚乱也传到了城中,只是城中人看不清发生了什么事,只是以为有人在争执,远远地还朝着这个方向张望。 “派人去调集军队,把人疏散。”裴植对着铁甲说道,然而把护卫他作为第一要务的铁甲并没有动作,裴植只能在其他守卫被这里的动静惊动、跑过来的时候抓住了其中一人,让他回去找还在府中的另外两名军师,让他们尽快安排,调集人手。 “快去!”做完这一切,他才调转目光,重新看向了城外的混战,这些暴露了行踪的诡异存在身上并没有携带武器,他们的指甲就是最强的兵器,而且他们身上没有弱点,被那些鳞甲覆盖的地方坚硬无比,刀枪不入,守城的将士手中兵器砍在他们的身上摩擦起火花,发出金铁交击的声响,只留下淡淡的白印,反倒是兵器一落入他们手中就会被轻易地折断。 裴植的双眼迅速地移动,观察寻找着他们的弱点。这些人虽然看着外貌跟人差距很大,但是他们却有着不输于常人的智慧,还有着一定的战斗本能。 他们想要潜入城中是要做什么?除了他们身上这刀枪不入的鳞甲和分金断铁的利爪,难道就没有其他的能力了吗? 就在这时,他耳边听到了身后军队召集、朝着这个方向奔来的整齐步伐。 这声音给了在外面抵抗的守卫信心,也激发了这几个想要潜入却被发现的入侵者的凶性。 “不好!”裴植心中暗道不好,还未能出声让处在他们攻击范围内的众人散开,这些怪物一样的入侵者就体现出了和他们外貌相衬的攻击手段。 他们一按胸口就张开了嘴,从喉咙中喷出了颜色浓重的毒雾,这些毒物迅速地扩散开去,迅速沾染向他们身边的人,不管是百姓也好、将士也好,一沾染到这雾气,皮肤都迅速地溃烂腐蚀,立刻难以抑制地倒在地上,捂着脸孔发出惨叫。 原本可以挡住他们的守卫防线一下子就被打破了,而在满地倒下的守卫跟百姓还有扩散的毒雾中,那几个怪物般的入侵者将目光精准地投向裴植。 那一刻,接触到这目光的所有人都明白,不管他们原本的目的是如何,在当即暴露的情况下,裴植都成为了他们的最高目标。 “少爷,走!”铁甲第一时间做出了判断,简短地对裴植说道,然后伸手将他向后推了一把,自己便身不畏死地要朝着这几个入侵者冲上去,拦住他们,换取裴植逃离的时间。 被他推离,看着他小山似的身影在自己面前离开,高速朝着那六个人冲去,裴植脸色阴沉,却没能说什么,只是在心中断喝了一声“别死啊”,然后就转身朝着城中逃去。 他并不是每天都出来巡查,通常要间隔两三日才会出来一次,只有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反复观测,才能在这不定的时间中确定他出门的规律,安排这些人前来刺杀他。 裴植在奔跑中听见耳边的风声,看着朝自己不断靠近的军队,心中想过了好几个人,是谁安排了这样的手笔要来取他的性命? “军师!”赶过来的城中军队跑在最前面的不是别人,正是原本在府中休整、今日就要离开前往张家所在的城池去出战的风珉。 “那是什么?!” 姚四震惊的声音在风珉身后响起,他们来边关的路上一路平静,来到元帅府以后也是过了好一段安生日子,这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状况。 元六的眼睛最毒,很快就发现了城外那些倒在地上的将士跟平民都像是中了毒,于是立刻警示道:“小心!他们身上有毒。” 毒?风珉心中一凛,而且在看到剩下还在拼死奋战、阻拦他们的守卫手中的兵器砍不进他们的身体里以后,就被唤起了不好的回忆。 城外来的这些形容诡异的入侵者,让他想起了在桥头镇受程明珠所控制的那些行尸走肉,也是像这些人一样刀枪不入,力大无穷,平常的攻击在他们身上难以奏效,这些入侵者跟程明珠制造出来的那些行尸走肉比起来更加棘手,因为他们可以喷洒毒物。 “都小心!”风珉喝道,主要却是对着那些被陈松意托付给他、跟随自己前来边关战场的少年们说的。 跟从江南回来的时候相比,短短半年多,这些少年就已经脱胎换骨,不看脸上的稚气,只看他们的身形,已经完全长成了高大的成年人,这其中,他们浸泡的药浴功不可没。 在变声期的少年们整齐应是的声音中,姚四叫“公子爷”的声音脱颖而出,他加快了速度,奔到风珉身边。 “公子爷,把这个含在舌下,不要吞下去。” “这是什么?” 风珉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一颗黑色药丸,听姚四说道:“这个是游神医留下来的避毒丹。” 他说着,不光给了风珉,而且给贺三、元六还有跟着他们一起出来的那群半大少年一人发了一个,要他们同样含在舌下,不要吞咽。 游天不在这里,但他制作出来的避毒丹很能给人以信心,那毒看起来凶猛,具有腐蚀性,能让人痛苦难当,但是不会瞬间毙命。 这样的话,含服这避毒丹应该可以解掉大部分的毒性,只要不受致命伤,就依然能保留战斗力。 只可惜姚四手上的避毒丹就这么多,不可能给所有人都分一遍,在把避毒丹放到舌下以后,风珉就带着自己的人再次加快了速度。 修习了《八门真气》之后,他们的体质本来就跟旁人不同了,一旦提速,就是一马当先,后面同样朝着城门方向奔去的军士根本追不上。 而裴植在这时也陷入了危机,哪怕铁甲跟剩下的那些守卫不会死,可是在遭到毒雾的喷袭之后也迅速失去了战斗力,包围圈出现了破绽,其中两个袭击者突围而出,越过了城门口设置的关卡,奔入了城中。 “闪开!快躲到里面去!” 原本热闹的大街上一阵兵荒马乱,裴植一面向着前来接应自己的城中军队奔去,一面大声喝令街上的行人跟摊贩躲到就近的建筑中去,远离大街。 身后的袭击者一旦追上,用出毒雾攻击,就会无差别伤害毒雾笼罩范围内的人。 裴植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破风声,知道追击者的速度远在自己之上,看来他们的身体被改造成这样,不光是刀枪不入,速度也有所提升。 他虽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是这些年荒废了剑术、骑射,尤其是在生病之后,更是觉得时日无多,彻底放纵,现在才感到后悔,没有勤加锻炼,在这个时候才能跑得更快。 “军师!” “军师快躲!” 前方传来好几道警示的声音,奔跑中的裴植只能凭借身体的本能反应,在高速奔跑中往旁边一倒,在地上滚了几圈,撞翻了旁边的摊子,刚刚好避过了从后方袭来的一击。 那一击正好对着他的心脏,在闪避过去之后仍旧带到了他的肩膀,在周身传来的疼痛中,肩上传来的痛楚格外的清晰,而且带着麻痹的效果。 “军师!” 很快,他从倒塌的摊子跟货物中被人挖了出来,来不及说一句“我没事”,身后就传来了交战的声音。 裴植见到把自己扶起来的是忠勇侯世子的护卫,而前方来得最快、直接迎上去跟冲进城中的两人交上手的正是风珉和他带来的那些高大少年。 先前在外面跟守卫的将士交手的时候,通过刀枪不入的体质跟远超常人的力量压着他们打的入侵者,在对上风珉之后终于遇上了敌手。 《八门真气》已经练到了第四重,一杆长枪犹如游龙,一人便压制住了想要追上来、将裴植置于死地的入侵者的风珉看着那尖锐的指甲从自己的枪身上划过,留下几道刮痕,目光一凝。 这是重新铸造过的枪,普通的兵器都难以在他的枪身上留下痕迹,可是这些入侵者只凭指甲就能留下刮痕,说明他们的身体强度已经远超过了寻常的兵器。 眼见城门的方向,剩下那四个入侵者已经摆脱了外面的围堵,在飞快地朝着这里奔过来,而身后那些驻守城中的军士也打算围上来跟他们交战,分担风珉等人的压力,风珉顿时喝止:“不要过来!” 扶着裴植的姚四也对后面的这些人说道:“不要过去!你们应付不了他们身上的毒素,交给我们就好!” 肩胛上受了伤,毒素渗入体内,所以脸色苍白、唇色发黑的裴植对着还在犹豫的将士道:“听他的,去将这条街上的平民都疏散了,不要让他们过来!” “是!” 军师下令,这些赶来驰援的军士顿时领命散开,去将街上剩下的百姓都疏散。 “军师,把药吃了。”姚四手中的避毒丹还剩下几颗,见到裴植中毒了,他连忙倒出一颗送到他嘴边,并且告知他这是游天留下的。 游天当然不可能神机妙算,只不过他将在毒城里感染怪疾的病人当成中毒来治,所以配制了不少避毒丹、解毒丹,就留了一部分在风珉这里。 中毒之前含服在舌下可以避毒,中毒之后直接嚼碎了吞下去,可以解毒。 裴植顺从地服下了一颗,姚四紧盯着他,确认他毒气攻心的症状有所缓解,在要收回手的时候,却听裴植问道:“这药你还有几颗?他走的时候留下药方没有?” 中毒受伤的不止他一个,除了铁甲跟负责守卫的将士,外面还有不少没来得及逃离的百姓。 姚四道:“我手上的药不多了,但游神医是留下了几个解毒方子的,都能奏效。” 只是没有像他配制出来的解毒丹那么方便。 闻言,裴植算是稍微安心下来,再次看向了场中的战况。那令久经沙场的将士们都在手下吃瘪的六名入侵者在风珉跟他的人面前,可以说是没有了压制性的优势,放出的毒气也奈何不了提前含服了避毒丹的一行人,见裴植已经被抓伤,毒素入体、半死不活的样子,主要的目的已经达到,想要突围离开却无法突破封锁,这些脸上身上都覆盖上了鳞甲、失去了原本模样的入侵者显示出了一丝焦虑。 正如裴植所预料的那样,他们混迹在鹿城百姓当中,想要进入这座城池,主要目标并不是为了刺杀他,只是行踪被人撞破,所以才放弃了主要目标,选择了次要目标,打算将他击杀。 只是六个人,要是这样棘手的存在数量再多一倍的话,那么现在他就不是能够站在这里,看着风珉带人及时赶到,压制这些入侵者,而是要像城门口那些生死不明的人一样,躺在地上等待生命的流逝了。 “撤!”那些看着已经跟人产生了一段距离、不能再被简单地视作人这样的生物的入侵者在意识到目标已经完成了一半,而且现在也没有办法在跟他们交战的这些人手中占到便宜的时候,便动了撤离的念头。 从类似领头的入侵者口中听到这个字,风珉攻势不减,在灌注了真气的银枪四处拦住想要撤离的入侵者时开口道:“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把这里当成什么地方?” 为首的入侵者用发黄的野兽一般的瞳孔瞪向他,然后猛地转身扑向了他。风珉看得出来,在这六人当中属他的武功最好,哪怕是没有身上这些怪异的变化,他的身手放在军中应当也能做得上一个百夫长。 这就令风珉更加心生忌惮,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如果是军中的人接受了某些改造变成这样,前来袭击边关重镇,那是不是意味着除了他们之外,还有一支更加庞大的怪物队伍藏在暗处? 对方加强了攻势,而且又故伎重施,同在城外一样,在胸口的某个位置上一按,便张嘴释放出了毒气,哪怕舌下有着游天配制的避毒丹,当这浓重的紫色毒雾直扑门面的时候,风珉还是感到了一阵窒息。 不管是露在外面的脸也好,手也好,眼睛也好,都感到一阵刺痛,令他本能地往后退去。他的对手从毒雾中冲了出来,紧追而上,两人转移了阵地,方才的包围圈便出现了一个缺口。 那些被高大的少年们包围着、在他们的攻击下感觉到压力的入侵者见到暴露出来的缺口以后,就立刻不再恋战,转身要朝着来的方向离开。 就在这时,身在战斗圈中的元六大吼一声“散开”,然后那些原本要追着逃离的入侵者过去的少年就立刻四散而开。 尽管不知对手为什么突然放弃围堵,但毒人还是抓住了机会就要突围。站在远处、作为他们的袭击目标被抓伤了肩胛的裴植看到这一幕,却是想到了游天的另一项手段,他既然留了解毒的药丸在风珉的人手中,那他的另一项趁手工具怎么也应该留一些给他的人才是? 果然,就在他这个念头闪过的瞬间,扶着他的姚四立刻带着他朝着远离那些入侵者的方向跑了一段,然后道了一声“趴下”,接着把他重重地扑倒在地面,随即在他们身后,元六掷出了游天留下的火药弹,在长街上狠狠地砸向了正在逃离中的五个入侵者。 春日的边陲重镇,轰然一声,大半个城都感觉到了天崩地裂的动摇,知道这些人的皮硬、寻常刀枪都难以伤及,元六一出手就是三颗火药弹。 威力强劲的爆炸在长街上荡开,连地面上铺着的砖石都飞溅起来,更无论旁边摆着的摊档跟两旁的建筑了。 因为受到了警示,所以早早疏散、远离了战斗的中心的寻常百姓并没有受伤,只是在这地动山摇的爆炸中纷纷捂住了头,趴在了地上。 而跟风珉从这里打到了别处的入侵者首领听到那个方向传来的爆炸声之后,本来就不似活人的面孔扭曲了一下,转头就朝着爆炸声传来的方向掠去。 弥漫的烟尘带着刺鼻的硝烟跟火药味,就算是砸出火药弹的元六也在爆炸前的第一时间就闪开了,趴在了地上。 “咳咳咳……” 周围四处都是咳嗽的声音,出手炸翻了逃离中的那几个入侵者之后,元六抬起了头,伸手挥去面前弥散的烟雾,眯起了眼睛,想要看清楚在这爆炸之中还有几个入侵者存活下来。 在他的视野中,渐渐散去的烟尘里并没有能够站立的身影,只是本来应该呈现出黄白颜色的烟雾带上了紫色,显然,在杀死这些带有毒素的入侵者之后,他们身上的毒素也随着爆炸弥漫到了空气中。 哪怕离得最近的十几人都已经含了避毒丹在舌下,这一瞬间也感觉到了鼻腔深处的刺痛,还有受到刺激的眼睛黏膜渗出泪水来。 勉强等到烟雾散去,看到了里面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尸体,元六才松了一口气。而这个时候,屋顶上传来了瓦片踩踏的声音,众人转头看去,见到是刚刚跟公子爷单独对战、从这里离开的入侵者头目又从远处掠了回来。 在见到地上这些被炸得四分五裂、无法再拼起的尸体以后,他眼中露出了怨毒之色,接着没有恋战,加快了速度,从屋顶一跃而下,朝着城门的方向冲去,很快就穿透了烟雾,消失在远处。 紧跟着,他们的公子爷才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身上看上去没有受什么伤,显然刚才对方把他引开,也并没有从他身上占到什么便宜。 直到此刻,这一场突如其来的袭击才终于结束了,夹杂着毒雾的硝烟还在街上弥漫,附近的百姓没有立刻聚集回来。 风珉看着受损的街道商铺,还有地上的尸体跟远处城门外的伤者,眉目凝肃,而这个时候,裴植才由姚四从地上扶着站了起来。 “先救人。”风珉听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转头看去,见到裴植也在神色凝重地看着前方,“再把这里围起来,先别让人靠近。” 至于地上那些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尸体,虽然没有活口,不能留下来逼问口供,但是从这些诡异的尸体身上,他们也能够找到一些信息。 第 277 章 六个入侵者,…… 六个入侵者,被爆炸炸死了五个,逃了一个,城中现在开始清点伤亡。 因为这些入侵者到来的时候正好是城外的百姓入城的时候,所以城门聚集了很多人,被他们所伤的伤员也很多,全都倒在地上痛苦地□□,整座城里的士兵被大量地调集过来,把死者跟伤员从外面抬进来。整座城的军医大夫全都被召集过来了,就在城墙下搭起了简要的医棚,给这些被毒雾所伤的伤员治疗。 裴植的护卫铁甲也在其中,独自一人就占了两张席,因为身躯庞大,所以他看起来受伤最严重,不过生命力也是最强劲的,有游天留下的方子跟解毒丹,不光铁甲被救了回来,还有几个情况危急的伤员也被挽回了性命,唯有实在受伤太重、施救不及而死去的,才沉默地盖上了白布,让他们安息。 原本安逸的春日现在被痛苦的□□跟哭声所充斥,那些被炸得四分五裂的尸块也在毒雾跟硝烟散去之后被含着解毒丹的少年们收了回来,姚四本来熟悉药理,应该在城门口帮助治疗伤员,可是因为要研究这些尸块、找到这些入侵者的弱点,所以他也回到了元帅府,跟城中经验最老道的仵作一起观察这些放在白布上的尸块。 “奇怪,真是奇怪,我解剖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尸体,这些真的是人吗……” 聚集在一起的几名仵作含服着避毒丹,口鼻上还绑着由几层纱布组成的面罩,在灯火明亮的暗室里翻动着这些尸块。 如果是常人,被那样猛烈的火药弹炸开,就算四分五裂,身体里的血也会立刻喷涌出来,可是现在,这些被捡回来、勉强重新拼凑成五具残缺尸体的组织,在他们眼中却没有带上多少血液。 就好像这些变成身上带有鳞甲的怪物的人身体里流淌的并不是血一样。 姚四也在其中,检查着刚才在他们公子爷的兵器上留下了划痕、又差点从裴军师肩上抓走一块皮肉的入侵者手掌。 那异于常人的指甲展露在他眼前,他伸手拿起了一把普通的匕首,然后用这个已经脱离了主人的手在上面一划,刺耳的声音在暗室里响起,然后,只是普通锻造的匕首上就出现了深刻的划痕,再轻轻一折,就变成了两段。 这个动静吸引了旁边几个正在交流的仵作的注意力,在他们看过来的时候,姚四手上捏着匕首朝他们举了起来,说道:“断了。” 说完,他把匕首往旁边一扔,再次看向了那原本属于人的手掌。 要怎样做,才能让凡胎变得这样刀枪不入,甚至连指甲都可以分金断铁? 这算是毒素练体带来的副作用吗? 这样的硬度也吸引了几个仵作的注意,令他们不由自主地研究起了这些尸块的硬度。 先前在城中发生的动乱他们是听到了动静的,而在实验之后,确定了这些入侵者无论从身体的坚硬度还是各种性状都异于常人,身上的每一寸都带着强烈的毒素,他们才心有余悸地从暗室出来,将汇总在一起的结果交给了姚四,让他带去给上面。 “这位……大人。”其中一个仵作在告退的时候向他确认道,“听说裴军师受了袭击,他没事吧?” 这话一出,另外几个打算离开的仵作也忍不住停住了脚步,看向了姚四,等着他的回答。 姚四的目光落在他们身上,这几个仵作看上去是十分不安地关心着这座边陲大城的最高掌权者的安全,每一个人看起来都不似作伪,没有破绽。 可是姚四却没有就这样放松警惕,他拿着汇总过来的结果想了一下,对他们说道:“刚才情况紧急,我也不知道军师现在怎么样了,不过你们不用担心,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不是?” “是是。”几个仵作应着,像是也意识到了这样问有些不妥,于是再次同他告辞,就从这个院子出去了。 姚四拿着手上折叠纸在掌心里拍了拍,然后朝着自家公子爷跟裴军师所在的方向去。 裴植靠游天的避毒丹保住了命,身上伤到的也不是要害处,在服过了药、接受了包扎之后,就在自己的院子里,跟另外两位副军师、还有城中负责守备的将领跟刚才击退了入侵者的风珉一起复盘先前的事。 姚四进来的时候,裴植正坐在书桌后,虽然脸色因为中毒还依然显得有些苍白,但已经换过了一身衣服,恢复了平日的样子,在同书房内的几人说着接下来的布置。 不光是要加强城内外的守卫跟路承的审核,而且还要向另外几座城联络。 “……感觉不像只是袭击我们这里,如果另外的地方没有受到袭击,就让他们加强防范,如果受到了袭击,那就要清算一下损失。” 几人说着,听到外面姚四到来的消息,都停了下来,然后裴植出声让人进来,风珉便看到自己的人还是刚才去暗室的那副打扮,手中拿到了一叠分析汇报,进来行礼之后就交给了裴植。 裴植虽然解了毒,但仍有些精力不济的样子,一边翻看着手上的结果,一边让姚四直接口述一下他们在那些尸块上都发现了什么。 姚四顺从地照做了,将他们刚才检查所发现的入侵者特征全都告知了屋里的众人:“……身体结构大致跟普通人类似,但是很多性质已经改变,所以拥有了更强的力量、更快的速度,连指甲都可以分金断玉,不管是毛发也好,本来应该是血液的部分也好,都成为了剧毒。” 他说到这里,见裴植抬起了头,于是总结道:“也就是说,这六个人如果混进城,没有被发现的话,只凭他们身上的血肉,就可以毒死我们这一座城的人口。” 这样的结论,令书房里的几人神色都一下变得更加沉重起来。 尽管裴植今日出去巡查,因为发现了这些混在人群中的入侵者异常而差点殒命,但这个结果跟被他们混进城中比起来,也已经算是损失很小了。 “有什么地方不对。”他说完之后,坐在风珉身侧那个位置的将领说道,在众人的目光看向他之后,他继续道,“如果他们收到的命令是低调潜入,用自己身上所带的毒给整座城尽可能多地造成伤亡,那即便是见到了军师在场,为了达成这个任务,也应该尽快地逃离。以他们的身手,想要杀死追出去的守卫然后逃逸,可以说是轻而易举,只要再找到机会,就能够潜入城中,哪怕已经引起过一次注意,还是有很大可能达成目标的,怎么会一见到军师就立刻像失去理智一样,对着军师发起攻击呢?” 这确实是一个疑点。 不过这可以用他们收到的任务目标冲突来解释,当最高目标不能完成的时候,就退而求其次,完成第二高的那个。 “眼下的信息有限,先不要管这些了。”最擅长从看似毫不相干的多重信息中找到正确真相的裴植开口道,“总之,现在要做的就是两件事,一是加强防备,二是等待消息。” 众人默默点头。 而他说完之后,看向了原本应该在今日出发、前往另一座城的风珉,对他说道:“看来现在你是不能走了。” 经历了这样的入侵,遭遇了这种寻常人对付不了的对手之后,风珉跟他的人就显得格外的难能可贵,而且原本裴植打算把人送到那边去,也是为了给他营造气势,打响名声,让他们顺理成章地从军中吸引合适的人选,组成他自己的特殊队伍。 但是想来,今日之后,他的名声就会在军中传开,一旦放出风声,告诉他们他想要挑选合适的人组建自己的队伍,一定会有很多人趋之若鹜。 “一切听从军师安排。”风珉应得很干脆,本来他就无所谓是去别处还是留在这里,不过眼下看来留在这里更好,起码能在殿下跟松意还没有到来的情况下,确保裴植的安全。 “那军师的身体……” “我暂时没事。”裴植说道,“也就这样把风声放出去吧,就说我暂时没事。” 至于之后有没有事,就视情况看是需要他昏迷不醒,还是要他毫发无伤,继续震慑。 于是,这场袭击风波之后,城中的守卫力量增加了,路承的审核也变得更加严格了,这让城中的大街集市都一下变得冷清了很多。 而几日之后,从另外几座城也传来了消息,就在他们受到袭击的前后,另外几座城也出现了同样的入侵者。 跟这里一样,他们同样造成了不小的伤亡,死伤的除了平民跟普通的将士,也有高阶的将领。 另外那几座城的入侵者有顺利地进入了城中,污染了水源,毒杀了牲畜,在城中造成一片混乱的。 巧合的是,这几座城里的高级将领之所以会遇上他们,都是因为他们离开了府邸,去了自己平日最常去的茶楼或者酒馆,正好在那处,被连带着一起攻击。 于是短短几日之间门,原本称得上是铁桶一片的边关就被打开了缺口,如果是这时候草原铁骑攻打过来,一定会让他们无措一阵,并且付出足够沉重的代价,才能把敌人击退。 而在这时,从蜀中送来的信息才放在了裴植的桌上,他知道了自家殿下在蜀中的动静,也知道了蜀中诞生的无垢教跟草原王庭背后那位国师的关系。 自家殿下前往青龙寨无垢教所在,却跟永安侯无功而返,没有见到的另外的“杰作”,应当就是这些时日朝着几座城池发起攻击的这些入侵者。 不管是身上带毒的特征,还是这种明显带有□□徒气息的攻击细节,全都符合无垢教的杰作。 他们留在蜀中可以收集信徒、发展教义,可以占山为王,可以从内部让整个大齐动荡,但是来袭击边关,这背后的目的是什么?只是为了刺杀像自己这样的人? 裴植把自己代入在草原王庭背后那个神秘的国师立场上,觉得这样做并不符合利益最大化。 “光是杀死边关统帅高层,打开临时的缺口,不是他们真正的目的。”他将手中的秘信放下,将自己眼下所掌控的消息不断地拆散重组,在其中寻找真相,然后意识到一件事。 现在他之所以觉得这样做不符合利益最大化,是因为他现在还活着,清醒地坐在这里,如果“裴植”在前两日的袭击中身受重伤,死去或者昏迷不醒呢? 那在边关统帅并没有正式归来的情况下,在外人眼中的边关就会更加混乱,群龙无首,犹如一盘散沙,这个时候浑水摸鱼就是最适合的时间门。 只要运作得好,不光能把他们在边关的部署打乱,甚至还可以将整个边关在暗中变成他们草原王庭控制的人来主宰。 所以,如果想要引蛇出洞的话,那自己现在似乎不应该活着。 裴植很快就从其中找到了突破口,没有迟疑,便立刻下了决定,打算把自己重伤昏迷不醒的消息放出去。 …… “裴植受了伤,眼下昏迷不醒?” 张军龙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心中先是一阵欣喜,随即向着自己的探子确认,“这个消息是否属实?” “回主公,千真万确。”跪在他面前的探子道,“当日他在城中受伤,我们的兄弟亲眼看到了,而且那位医术惊人的游神医也不在城中,至今没能赶回去。虽然元帅府的人在尽力地封锁消息,不过还是没能封锁住,不光是我们,另外几家也得到消息了。” “好。”张军龙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厉王殿下并没有跟从京城归来的大部队一起回到边关,而是改道去了巴蜀,这个消息他早就知道了。 甚至他在无垢教遭遇爆炸负伤,又被在蜀中活动的那些□□徒牵制,阻碍了行程,他也比裴植更早一步得知。 厉王没有回来,代替他坐镇边关、制衡众人的裴植又倒下了,他的机会总算来了!他在心中想道:“真是不枉我冒这样的风险。” 用无垢教炼制出来的毒人去袭击边关重镇的行动,是那个代表草原王庭和他接头谈判的人策划的,为了逼真,他这里也同样遭到了袭击。 他引以为傲的长子在作战的时候也身中剧毒,差点没了命,是用了千年人参才吊住了他,等到了解毒的药,现在还在府中躺着。 看着自己的长子命悬一线的样子,张君龙也十分的心痛,可是这一切如今似乎都要有回报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厉王没有归来、而是在蜀中遇袭的消息,相信另外几家也知道了,如今裴植又倒了,而且边关还有那样棘手的毒人在流窜,整个一团乱麻,总得要有人出来主持大局才是。 身为在边关坐拥三座城、又有着半数人支持的无冕之王,他成为西北之主的目标前所未有的近,他应该抓住这个机会,尽快运作起来才是。 “行了,你先下去吧。” “是。” 尽管机会已经摆在面前,只要自己发动,西北之王的位置就唾手可得,可是本着朋友应该互相商量、知道彼此决策的原则,张军龙还是没有立刻动作,而是换了一身衣服离开了将军府,轻车熟路地前往城中的一座民宅。 在来到宅子门口之后,他抬手敲了敲门,很快里面便有人出来开门,将他引了进去。 曾经在城中的茶楼里等待跟他见面的年轻人正坐在这里,煮着茶,等待他上门的姿态甚至跟第一次两人见面的时候差不多。 他似乎不意外张军龙会出现在这里,而张军龙也没有跟他卖关子,直接坐下来便说道:“裴植倒下了,厉王还没有回来,想要夺去西北之主的位置,跟你背后的草原王庭达成和平的共识,眼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是吗?你真的认为那只狐狸有这么轻易就倒下?”阎修一面提起煮沸的水冲开了杯中的茶,一面反问道,“他有多狡猾,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只要没亲眼见到他的尸体,我都不认为他已经倒下了。” 张军龙眯起了眼睛。 他认同阎修的话,裴植确实足智近妖,就像先前他病重得没有几天可活的时候一样,也没有人会认为随着他一死,他在边关留下的影响就会跟着消散。 只要厉王还在,他有的是办法让他制定好的那些规则计划继续运转下去,以另一种方式陪伴着他选择的主君驻守在这片土地上。 可是现在,厉王不在,所以哪怕他是露出虚假的破绽,在绝对的实力面前,虚假的破绽也会变成真正的破绽。 “他想引蛇出洞?我能让他变成引火上身。”阎修听见面前的人以一种平静却隐含着强大自信的语气说道。 他抬起头,将其中一杯茶递到了张军龙面前:“确实,张将军有这样的自信,也有这样的能力,所以就这么做吧。” 阎修一边说着,一边露出了那种温和无害的笑容。 把他救回人间门的人将这样的利刃送到他手上,就算裴植再有心计,在绝对的力量面前又能如何? 就由他们去争,让边关的水越浑浊越好,这样他就能将真正的雷埋藏在汹涌的波涛之下。 到时候等爆炸开来,裴植脸上的表情一定十分的有趣。 …… 远离城池的草原,原本应该在春天到来的时候就建成、可以容纳十万人的大城,成为草原遗族的全新庇护所的规划只进行到一半就停止了下来,在风吹过的时候,只有建到一半的城墙阻断风的轨迹,另一半吹拂过空旷无人的城池上空,仿佛能将城池上空的阳光吹出形状来。 在其他边陲重镇都因为先前的几场袭击而动荡不安的时候,远离了城池的这里依旧保持着一如既往的沉寂,也就只有在距离这座建到一半的城数百米的地方、那些等待新家建成的草原遗族曾经停留的空地上扎起了帐篷、短暂停留的一行人那里才有一些声音。 距离来到这里、对这座在修建城池的士兵中引发了怪疾的城池进行查探的那一日,已经过去了一旬的时间门。 在没有调查出结果之前,游天都一直保持着毫不厌倦的心情,反复对这组不知隐藏了什么毒物的城池进行调查,用自己的躯体去实验,想要从其中找到治愈怪疾的线索。 跟随着他来这里的那十名将士从一开始的紧张到现在对游天的日常已经完全习惯,中间门不过过去了四五天时间门,但对这个比他们年纪小太多的少年人所展现出来的执着跟耐心,他们的敬佩却是与日俱增。 明明只是枯燥的工作,他可以一日又一日地重复,哪怕完全没有结果,也从来没有因此而暴躁不耐。 他们按照在军中的方式生活,住在城外跟住在城内也没有什么差别,甚至这里的事情更少,还更为安逸。 不过他们还是希望游太医能够尽快找到他想要找的东西,解决这座毒城,治愈曾经在这里蔓延的怪疾,然后让这座城可以继续修建下去,让那些被迫分散开的草原遗族可以早日住进这座属于他们的城池里。 因为不知道要在这里停留多久,所以他们带的食物充足,而城中还会每隔十日来给他们送一次物资,再加上草长莺飞的三月,能够在远离这块沉寂得连虫子都没有的草原处找到猎物,他们的伙食还算不错。 “今日吃什么?” “昨天城中刚刚送了肉跟菜来,再去河里捉几条鱼烤着吃,今天就这样吧。” 决定了菜单,今天似乎就没有什么大事了,十个人于是各司其职,去捕鱼的捕鱼,洗菜的洗菜,捡柴的捡柴,只要在中午之前把午饭做好,等着进了城中的人回来吃饭就行。 而就在这个驻扎在离修建到一半的城池数百米处的营地归于寂静的时候,一个不速之客从和他们离开相反的方向来到了这处营地中。 这身穿道袍的身影站在架起的铁锅前,如果只看背影、不看正面的话,有一定的几率会把他认成独自前去了城中的游天,因为他们身上的道袍相似,在如今少年人长高之后,身形也变得有些相似。 不过转到正面一看,就会发现这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人,这个飘然而至的道人生着一双丹凤眼,看上去不过三十,臂间门搭着一把拂尘,看似年轻,却又像已经活过了漫长岁月,跟还带着少年气的游天完全不一样。 他在这里停留了片刻,看着营地里人活动的痕迹,然后抬起头看向了前方的城池。 这座城作为他的试验地之一,产生预想中的效果之后,应当是被废弃、没有人再来这里才是,可是眼下的情况却跟他预计的完全不同,不光有人在附近活动,而且还有人专门进了城里。 来的是什么人,他甚至不用耗费一丝心神掐算,只是抬起了右脚向前一步,下一刻整个人就消失在原地,出现在了远处,然后再一步,便来到了城墙上,在阳光下居高临下地朝着这座城看去。 在他的视线扫来的瞬间门,身在城中的游天几乎是立刻就察觉到了。 他豁然转身,抛下了手里的东西,脚下一蹬地面就跃上了城中的高墙。 阳光下,城中的两人一个在内,一个在外,隔着半座城池的距离看着对方。 道人的目光落在出现在视野中的人身上,因为他那身明显属于天阁的衣饰而停驻。 接着,他又在这张脸看出了几分眼熟,不由得沉思这个出现在这里的天阁门徒是谁。 而游天在见到他的时候,却是瞬间门就认出了他来。 毕竟对方现在的样子跟当初抛弃他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变化,而且在他下山的时候,日思夜想的也是要找到这个曾经是自己师父的人,然后杀死他。 道人的脸已经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又经过这些年的反复加深,到了绝对不可能认错的地步。 “是他……”游天在袖子底下握紧了拳头,指节用力得发白,“是他……” 可是怎么偏偏是在这个时候,是在这里跟着个人重见。 他手上没有称手的武器,这些年为了杀死他,始终维持在一个不低数量的火药弹,现在数量也不足以给他杀死对方的底气。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现在是一个人。 一个人对上自己的生死仇敌,他要违背对师侄的承诺了…… 游天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杀意,所以哪怕跟他隔着这样一段距离,还没有将他跟自己当年遗弃的弃子联系到一起的道人也察觉到了他的杀心。 道人的眼中浮现出了玩味的光芒,对着这个一见面就向他释放出杀意的少年人问道:“你想杀我?” 他在天下行走多年,见到他的人情绪只有那几种——崇拜,畏惧或是亲近,鲜少有人这样一上来就想要杀死他。 游天听他说道,“你认得我,你跟我之间门有仇?” “我跟你之间门的仇恨不共戴天。”道人听到对面这个出身天阁的年轻人恨声答道。 这样深刻的仇恨,道人却始终没能把他跟自己记忆中的任何一个仇家联系起来。 自己想要杀死的仇人是这样的反应,令原本就被仇恨盈满了身躯的游天心中又多了一层愤怒。 他几乎忍不住颤抖了起来,双眼怒视着对面的人,“老不死的,你是不是根本不记得我是谁?!” 被他口中的“老不死的”四个字戳中。道人露出了有些意外的神色。 以他的年纪,确实到了可以被年轻人这样叫的年纪,可是以他的表相,从来没有人这样叫过他,也不会有人这样叫他。 “不必想了!”游天拔高了声音,身体停着颤抖,目光也从仇恨愤怒变得坚定起来,“你只要知道今天杀死你的人是我就行!” 说完,他体内的真气就运转到了极致,几乎在体外都显露出蒸腾的气流来。 啪的一声,他脚下的墙头生出了裂痕,从顶端一直延伸到下方。 而整个人也化作一道残影,袭向了站在城墙上的道人! 轰然一声,开裂的墙壁在城中倒塌,而半个城池的距离也在眨眼消弭。 他携着无尽怒气的一掌拍到了道人面前,用自己在天阁这十几年所学的武艺跟骤然出现在面前的仇人交上了手。 在当世称得上顶尖的武技跟超越了他这个年纪的浑厚真气在道人面前,不过只是令他稍微来了兴致,在手中的拂尘缠上少年人手臂的时候夸赞了一声“不错”。 之后,那能令瀑布断流的一掌就被他手中的拂尘轻描淡写的一扯,暴烈的真气脱离了少年的手掌,却没有打在仇人身上,而是越过了数丈距离打在了地面上。 青草生长的地面犹如受到巨掌一击,草叶伏倒,泥土也凹陷下去。 在轰然的声响中,地面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巨大掌印。 而这动静也惊动了正分散在远处捕鱼拾柴的众人。 他们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转过身看去,就见到在那座被遗弃的、无人敢接近的城池上有两人在交手。 其中一个是游大人。 而另一个与他交战的却不知是谁。 “快过去!” 尽管方才的动静已经证明了这不是他们能够插手的战斗,可是这群将士还是本能地扔掉了手里的东西,朝着营地所在奔去,要去取自己的兵器上前保卫上官。 在得知身世之后,游天曾经在梦中无数次的跟这个抛弃自己的人交手,但没有哪一次是像现实这样让他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无力。 两人转瞬就过了上百招,他的掌风跟暴烈的真气落在四下,让原本完好的城墙开裂坍塌,在地面上留下了无数坑洞掌印。 可是不管他再怎么催动自己的真气也好,始终有种无法战胜面前的人的感觉。 甚至他打出去的每一击,对方都没有接,他就像是在对着深不可测的大海出招,所有的招数都是泥牛入海,没有半点的反应。 面前这个存在仿佛不是一个人,比起自己在幼年的时候要仰望他,现在成长到这个地步,在面对他的时候,他也还是要像从前一样仰望他,甚至比从前更添了恐怖跟畏惧。 这是在对着绝对的力量,对着不可战胜的对手时生出的绝望。 道人像是刻意给他机会,让他将力量展示在面前,让自己有所愉悦一样的任他跟自己过了上百招,然后在察觉到游天的恐惧时开了口:“所以,就只是这样了?” 他的声音温和,语气轻柔,仿佛不是在生死交战中,而是坐在台下欣赏着面前上演的闹剧,“那我可就要失望了,只是这种程度的话,你有什么底气敢说要杀死我?” 废物。 游天的瞳孔紧缩了一下。 这个曾经教导了他武功跟医术的人对于他的评判,又再次响起在了他耳边。 一瞬间门,他仿佛回到了那个被抛弃的孩子的躯壳里,好像这十几年时间门他从来没有长大过,依然会因为这两个字而颤抖。 更恐怖的是,他这样的反应令近在咫尺的道人联想到了某个记忆中的画面,令他从尘封的记忆中挖掘出了眼前这个少年人的真正身份。 “原来是你。” 游天在他了然的目光下颤抖了起来,等着他的下一句。 果然,这个曾经抛弃他的师父。下一句就是——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样的废物。” 两人交手的动作瞬间门停了下来,在搞清楚面前这个是曾经被自己抛弃的弃子之后,道人就对他失去了所有兴趣。 而游天仿佛整个人都浸入了冰水里,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始终还是没有走出自己的梦魇。 不管他再怎么用愤怒,用追逐力量来掩饰自己的自卑跟弱小也好,等到了真正师徒相见的时候,这些伪装还是轻而易举就被击破,显得里面的那个他越发的不堪一击。 他没有办法杀死抛弃他的师父,正像他没有办法杀死自己的梦魇。 他赢不了,他只能再度被抛弃,然后死在这里…… “……大人——游大人!” “大人小心!” 如果不是底下那些将士的声音将他的神智唤了回来,他不知道还要沉浸于自己的失败无用中多久。 他们的声音一下子把游天扯回了现实。 意识到眼下是什么情况,自己刚刚又在做什么,他的目光再次变得肃然而坚定起来。 他现在已经不再是那个困守在荒漠中的院子里,企图等待抛弃自己的师父回来,为了等他宁愿饿死也不走出那扇门的幼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