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是无晴》 第1章 大婚 “何如,此次结亲,你务必要打好精神,休要再不着调,丢了为父的脸面,诸家女虽是” 身为今天婚宴的主角之一,这场婚礼的新郎官,何如一大早起来到都现在还是愣愣的。 他怎么也想不通,怎么说成婚就成婚了呢? 还这么急,几乎是交换完庚帖没两个月就把各项礼抬完,接着就是今天——准备把新娘子抬进来了。 放在半年前,他们刚刚从书院结束学业,各奔前途的时候,何如是想破脑袋都想不到自己半年后会娶书院女院里冷面无情到赫赫有名的诸晴为妻。 何父瞟了何如一眼,只觉多说无益,便小声招呼周围的书童仆役,叫他们注意看顾着些。 ———— 按大安朝的婚俗,聘礼与嫁妆都是婚前就抬过去的,不允许大肆张扬,据说是为了防止攀比之风。 不过在诸晴看来,这个习俗最大的作用就是给诸晴那没用的父亲留最后一点颜面。 早已梳妆完毕的诸晴沉静的看着镜中经过精心打扮而显得有些陌生的自己,从最开始从父亲那里听说了他将自己嫁给何家时的愤慨,到如今接受现实的平静,也不过短短半年。 从今日起,她将抛下十八年来的志向,嫁作人妇,乖巧的侍奉公婆、体贴夫婿、照顾儿女。 这一切,都只是因为那个不着调的老爹年轻时欠下的万两黄金。 府门外是吹吹打打的送亲人,诸晴的母亲低头擦去眼中泛起的泪水,轻轻的将盖头放下,挡住了诸晴的视线。 她温柔的牵着女儿,一如年幼的诸晴蹒跚学步时,领着女儿向外走去。 一路走来两旁净是道喜的声音,诸晴听见了好几声来自她熟悉的书院同学,只在心里嗤笑,暗道:他们不过是来看热闹罢了。 谁不知道何如是当时书院里他们这一届出了名的草包,文韬武略样样垫底,要不是他爹是朝中新贵,家境又实在殷实,书院的先生们老早把他撵出去了。 可笑她诸晴如今要嫁给这样一个家伙,要永远被这样的人压一头。 诸晴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攥紧母亲的手。母亲察觉到女儿的情绪,脚步一顿,小声的对她说:“晴儿,母亲有负于你。” 因是大婚,诸晴只轻微的摇了摇头,她不知盖着红盖头母亲是否看得见,于是她略作宽慰的轻抚母亲已经布满岁月纹路的双手,继续向前走去。 花轿在门口停了有些时候,精致的踏子上落了些飘扬而来的红纸——何家大方,一路走一路向周围道喜的民众们送用红纸包裹的喜钱,于是人们跟着迎亲队伍一路走着,还是引起了有些“万人空巷”意味的轰动盛景。 新娘子迈出了亭原君府的大门,边上的迎亲人立马抛洒手中系着红绳的喜钱、喜糖,周围看的百姓具熙熙攘攘起来,一派喜庆热闹的场景。 站在高头大马边上的何如被几个狐朋狗友推攘着上前,按照习俗伸手从诸晴母亲手中接过诸晴的手。 诸晴的母亲也算是大家出身,虽不情愿将女儿嫁个面前这个听了他的名字都叫人眉头一皱的纨绔,但还是强颜欢笑着任他将女儿的手接过去。 毕竟是头一遭成婚,说是不紧张是不可能的。何如握着诸晴的手,脑子里七想八想,最后竟凝成了一个在此时颇为怪异的想法。 ——虽说周身皆言诸晴是条阴冷的蛇,无论待人接物都是冷冰冰的,但诸晴的手还是软软的,温热的。 这想法一出来就开始在他脑子里盘旋,叫他忍不住捏了捏诸晴的手。 握着自己的人不老实,在这样光天化日下像个登徒子瞎动手。 哪怕知道边上这人即将与自己拜堂成亲,诸晴还是朝何如略微偏头,然后在随他走向花轿时微微抬脚,踩住脚边可见的男子衣袍一角。 脑子如同一团浆糊的何如没有察觉身边人这个微小的举动,只是抬脚的时候忽然觉得拉不动袍子,紧接着就是失足向前倒去。 那一刻,何如本就单调的大脑里只有一个想法——完蛋,丢脸丢大发了。 一个向后的力及时拽住了他。 他刚刚握着的娇软的双手像是突然穿了筋骨,将何如牢牢拉住,而后向着手的主人方向一扯,将何如拉回到诸晴身边站定—— 虽然无比反感厌弃这场婚礼以及背后代表的一切,诸晴还是不想让自己此生极为重要的一个场景里另一位当事人出大丑。 何如站稳后还是心有余悸,脑子里杂七杂八的想法全部清空,他强装镇定牵着新娘子往花轿走,还小声的同边上的始作俑者道谢。 盖头下的新娘子没忍住露出了一丝笑意,颇带嘲讽,只道这个傻子恐怕被人卖了还得给人数钱。 周围的人只瞧见何如踉跄了一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有些起哄的声音道:“何如你娶了诸晴吓得腿都软了吧!” 何如没搭理这些挑事儿的,这人的声音也很快被祝贺的词句压下。 将新娘子送进花轿后,何如翻身上马,笑嘻嘻的领着迎亲队伍回家去。 他确实是个二傻子,只诸晴这么一拉,他就觉着诸晴是个热心人,书院里那些传言兴许都是以讹传讹。 迎亲队伍到了何家大门,门口挂着数串鞭炮齐响,震得周围嬉闹的孩童们捂着耳朵大笑着跑开。 走在最前边的何如也被这炮仗声震得脑袋疼,但他是领头的新郎官,还得牢牢控住缰绳,免得马儿受惊四处乱窜。 ——今日迎亲的马也是千挑万选出来,性格极为沉稳温顺,只是保不齐会有什么意外,所以何如也紧张得很。 待看见家门口,何如总算是松了口气。他跳下马准备掀开轿帘,走过去时却又犯了难。 大安的婚俗是新郎新娘携手共行,只是当朝圣上同皇后是患难夫妻,即位后在另补的告天婚典上体恤妻子,背着皇后连同那几十斤的礼服走完全程,时人纷纷效仿帝后,以示对妻子的敬重。 今天一大早起来就昏昏沉沉的何如把家里人的嘱咐都忘到脑后了,特别是骑在马上招摇过市的时候,叫他实在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只是一开心脑袋里仅剩的那点早上的记忆也都丢完了,现在站在花轿门前,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该干嘛。 仔细算来,诸晴嫁入何家在名义上算是下嫁——她是暄昭帝的玄孙,按族谱上讲她能称当今圣上一声叔公。 只是老诸家人太多,这个旁系到不能再旁的玄孙得不到什么照拂,她的父亲领了个亭原君的爵位吃点食邑过日子。 又因为大安的国法,诸氏子孙都能领个爵位,闵都路上走的随便拉一个都可能是什么王公伯爵之后,贵族皇室尾大不掉。 而且他们的很多支出都是走户部的公账,这件事也一直是朝堂上争论的焦点之一,只是这焦点争论了几十年甚至上百年都没个结果,再麻烦的尾巴也只能这样暂时拖着。 言归正传,此时的何如在此思索片刻,不好站在这继续等下去,又思及方才诸晴的“仗义相助”,没让他出个大丑,便想着别管爹妈交代的什么礼仪,就按照最重的来,总不会出错。 于是他俯身掀开轿帘,眼神示意边上抬轿的迎亲人拉着点轿帘,随后转身半俯下。 诸晴听到了声响,也看见了脚边的一缕夕阳,只是没等来新郎官的手,她微微起身,透过盖头设计的缺口看见轿前半蹲着的青年。 怔愣了片刻后她弯腰走出花轿,何如偏头仰视诸晴,正巧同她盖头下的双眸对上——此前他只在拂山书院里远远看过诸晴几回。 书院里男院女院界限分明,只有些风雅集会两院才会有所交往。 只是在这样的场合里,面对吟诗作赋的同窗,何如就是那个不停吃吃喝喝的背景,哪管焦点是谁家公子小姐。 其实盖头隐隐绰绰的,也什么都看不清,只是诸晴那双寒潭般的眸子一下子扎进何如的心里,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赶忙避开身后女子的视线。 诸晴停顿了一下,随后俯身趴在何如背上,双手搭着他的两肩。 何如从没背过人,手忙脚乱的站起来,背后的人不算重,但他不敢站直,生怕新娘子滑下去,那可太丢脸了。 他又不敢伸手扶住新娘,只虚虚的够着诸晴的双腿,聊胜于无的扶着。 因为怕人掉了,何如弯腰弯得很是厉害,周围的围观者街坊邻居偏多,都知道这小子平时什么德行,如今看着如此“低声下气”,纷纷笑话起来。 只是这些声音都进不到这个平日里听到别人调笑必然要生气、一贯是孩子心性的人耳里。 这自然是源于背上的人轻浅的呼吸透过盖头柔柔的落在何如的脖颈上,盖头又一下一下的在那里拨弄。 本来就那一块地方酥酥痒痒的,被这不断地拨弄摇到了全身,让何如整个人都像是爬了蚂蚁般不自在,可他又不能乱动,甚至连伸手挠一下都腾不出手。 满脑子都被挠痒痒的念头塞满了,他扭头小声的身后的新娘子道:“你能不能帮我挠一下后脖颈?” 听到这句话诸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哪有新郎背着新娘过门的时候让背上的新娘帮忙挠痒痒的? 只是诸晴在努力让自己“变成”一个通情达理的妻子,她压下心里微微的错愕,偏头将视线落在何如的后颈上。 只是何如的后颈一片通红,仿佛发了疹子。 诸晴惊了一下,心想何如莫不是身上带了些毛病,不然怎么脖子上这么红。 她用指尖碰了碰,何如突然一个激灵,诸晴皱眉,眼见着这块通红的地方起了写小疙瘩。 她迟疑片刻,还是轻轻的帮何如搔挠。 诸晴的手常握笔写字,没留什么指甲,只在内侧有些茧子,柔软的指尖摁在脖子上,何如只觉得更痒了。 他不敢再说什么,只背着诸晴逃似的蹿进家门。 周围又是大片的哄笑声。 何父看着何如这个不着调的家伙背着新媳像是有人在后边撵似的跑进来,微微皱眉,但又立马缓下,笑着跟周边的人说道: “这小子,猴急的。还是太年轻。” 身边的亲戚朋友们俱笑谈几句,便将何如这不太体面的举动揭了过去。 过了大门,走到青庐前,何如将诸晴轻轻放下,他浑身都痒痒,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敢挠,只好牵着诸晴的手往前走。 何父何母端坐堂前,青庐里铺上一床被子,正在高堂面前,新人要在被子上行交拜礼,而被子中裹着喜果喜糖,要在交拜礼结束后给孩童们分食。 牵着新妇走了一段路何如才感觉身上的痒意消下去些,老老实实的交拜完,牵着新娘往新房方向去。 第2章 交颈鸳鸯 何如平日里不怎么喝酒。 何父忙于朝政不爱管他,家中慈母放纵,是以何如在外边经常同狐朋狗友鬼混。 但他受不了酒味,一闻到酒味就想吐,谁叫他喝酒他都不应。 也因为这个毛病,他平素里虽然常招猫逗狗,但有些灯红酒绿之处他是从不愿靠近的。 今天大喜的日子,不少人来敬酒,往日里从不喝酒的何如喜笑颜开,憋着恶心喝了三四杯,然后就晕头转向。 从前他好面子,虽从未喝过酒,但人家来找他时他总摆出一副“这些凡尘俗品怎知一提”的模样,是以那些兄弟们都以为他是喝惯了好久,没想到今日几杯便将他灌趴下了。 那群好事的家伙们说笑着、推攘着,围着小厮扶着的何如,将他踉踉跄跄的送进新房。 端坐在婚房里的诸晴微微皱眉,她觉得这样喧闹的环境实在无礼,但作为盖着盖头的新妇她不好说什么,只能静静等待。 好在不一会儿人声便散开了。 大安没什么婚闹的习俗,人们也不热衷于看小两口的热闹。 要认识新娘子大可以等明日敬茶时认识,在这昏沉沉的灯光下起哄多没意思。 于是将何如送进来后,小厮丫鬟与起哄的少年们俱退了出去。 静下来的婚房里能听到另一个人的呼吸。 诸晴垂眸等待许久,不见人来掀盖头,她侧耳辩声,只有他略微加重的呼吸声。 “何如?”她出声。 “嗯?在!”喝醉的何如就像是被学院先生点了名一样,“唰”的坐起来。 诸晴心中不悦,心道:大婚晚上喝的烂醉如泥,呵。 只是嘴上轻声细语的说:“盖头” 何如挪着自己的脑袋,将目光放在诸晴身上,忽然傻笑起来。 诸晴越发不耐,只想甩开这个傻子走了最好。 她在心里劝慰自己数次,将火气压下去,又道:“别笑了,该掀盖头了。” “盖头?”何如恍然大悟般站起来,走向诸晴,一边笑一边说:“掀盖头” 诸晴现在怀疑何如是不是不仅草包,智力还有些问题。 要么是他存心想折辱自己。 她一把扣住某个喝醉了傻乎乎的家伙的手腕,阻止了某人打算直接用手掀盖头的打算,忍着怒火道:“拿玉如意掀。” 房中并无旁人,夫妻俩做什么都不会有人管。 但诸晴出身皇族,虽已落魄,规矩却依旧森严,绝不许有人在自己大婚的时候胡作非为。 ——否则接亲时她也不会扶那一把,害得他丢脸才好。 何如喝醉了却不耍酒疯,乖乖的拿起玉如意掀盖头,只是他手一面向上提,头一面向下歪,看着实在不大聪明。 他瞧见了诸晴的下巴,又开始傻笑。 诸晴闭了闭眼,扯了个笑出来,眸子里只有森寒。 何如终于把盖头完全掀开了,他喝醉了酒,眼前时而天旋地转、时而迷迷蒙蒙,只能看个轮廓出来。 可他觉得自己的新娘真好看,美得像是在发光。 诸晴要知道他在想什么,一定会告诉他,那是她眸子里的杀意凝出的刀子反射的粼粼寒光。 但诸晴不知道,诸晴只知道一个满身酒气、满脸通红的男子站在她面前傻笑。 她笑着收回目光。 看这架势,交杯酒喝下去,何如大概就能直接倒了。 但是诸晴一贯很会守规矩。她端起床头小柜上摆放的酒杯,递向何如。 何如被她的笑容晃花了眼,盯着诸晴看也不看就接过了酒杯。 诸晴又拿起另一杯酒,抬向何如示意交杯。 何如直愣愣地把手上的酒杯杵到诸晴面前。 诸晴看了他一眼,将自己手上的酒杯也递到何如唇边,并饮尽了面前这杯酒。 双臂相交是为交杯,他们这样直愣愣的两条线又算什么? 喝完酒不出诸晴所料,何如跌跌撞撞几步,磕在床边,直接躺倒睡了过去。 诸晴收敛了笑容,面无表情的看着他。 然后自己走到梳妆台前,将发鬓间华丽的首饰拆下来。 这些首饰大多是空心的,就像他们亭原君府,外强中空,随便来点力量就能轻易捏扁。 她一开始并不明白何家为什么要出那么高的彩礼求娶自己,甚至为父亲如今的困境对何家也抱有怀疑。 但自己一介女流,有些书院里的名声也不足挂齿,她实在想不通何家为什么要接上亭原君府这门亲事,这无异于引火上身。 如此,她能想到唯一的理由,便是在何家人眼中,并没有老贵族们尾大不掉的隐患,也没看见亭原君年轻时胡作非为遭的孽报。 诸晴忍不住冷笑,心道这群新贵党派里也不是一块铁板,看起来何大人是被人蒙蔽了。 就在这时,诸晴忽然被人从身后抱住,吓得她整个人一僵,只听见身后那人喃喃着: “媳妇娘子诸、诸晴” 诸晴只想把这家伙甩出去。 但她忍住了,她笑着说:“我在梳洗呢,先放开好不好。” “唔”何如的脑袋搭在诸晴的肩膀上,他不松手。 诸晴偏头看了眼闭着眼睛的何如,心想看你这个样子,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高看你爹了,你爹难道也就只是个钱多点的傻子? 何家的发家确与金钱有关。 建兴帝即位之初国库空虚,恰逢当年大雪,压垮了不少闵都的房子,为修缮民居向富商募集捐款受阻。 当时来闵都发展的外地富商何城当即捐出全部银钱。 此事毕,建兴帝感念何城做出的牺牲,在皇后的建议下给何城封了个官职。 岂料何城虽为富商却不短视,处世圆滑且颇有才干,十年间已坐上了户部侍郎的位置。 户部尚书年迈,日后乞骸骨,何城极有可能担任尚书一职。 只是诸晴猜测,何城能从平民晋升如此,与建兴帝的态度脱不了干系。 建兴帝愈发厌恶世家贵族对朝政指手画脚,近年提了不少平民出身的官员。 可这些人同何城一样,在闵都并无根基,只是皇帝手中的傀儡。 这也是诸晴厌恶何如的另一原因——何家处境并不稳固,他却不思进取,只知玩乐。 不过别人家的事与自己无关。 不对,现在也是“自己家的事”了。 诸晴叹了口气,掰了掰何如的手,没掰开——她也没使劲,免得把醉酒的人激发狂了。 她偏头盯着闭着眼睛的何如。 何如感受到她的动作,睁开眼看她,这样四目相对了许久,何如的脸变得比门口贴的喜字还红。 他迅速抽手捂脸,后撤几步。 诸晴收回目光,继续解着繁琐的发鬓。 刚才迷迷糊糊的何如看见身着喜服的诸晴坐在那里,径直就扑了过去,这会儿他清醒了点,反而不敢动了。 披散着头发的诸晴起身,一回头就看见何如乖巧的坐在床缘。 像是在等某个人来掀盖头似的。 诸晴沉默的站在那里,何如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场景真怪。诸晴想。她愈发瞧不上何如这样畏畏缩缩的态度。 只是自己嫁的就是这样的人,她待如何? 是以诸晴虽些微停顿,仍走向何如身边,坐在他旁边。 她感觉身旁的何如浑身僵硬,甚至还“不动声色”的往旁边挪了挪。 诸晴敛眉垂目,心想何如这模样,莫不是在嫌恶自己。 她在神游上一贯很有天赋,已然在设想方才何如抱住自己,是不是在迷瞪间将自己视为某个小情儿了,同自己对视后才回神松手。 诸晴对自己的外貌与能力一向是自信的,但她无所谓用最大的恶意揣度她的新婚丈夫。 或许只是因为她一腔愤懑无处可去,只能“柿子挑软的捏”。 于是诸晴道:“天色已晚,洗漱休息吧。” 何如红着脸点头。 诸晴见他面色赤红,心道不知是何如体质特殊还是这酒劲上脸。 但她什么都没问,只收拾起床铺,何如赶忙起身。 他见诸晴将下垫的桂圆花生连着那层床单一并兜起,立刻伸手接过来,将这一兜子杂物放进柜子里。 然后他回头,瞧见诸晴正在宽衣解带,又转了过去。 诸晴将衣物搭在横架上,转头看见何如正对着柜子“面壁思过”。 她又说了一遍:“洗漱休息吧。” 何如连连称是,低头不看诸晴,径直吹灭床前的两盏灯,躺进了被子里。 诸晴借着外间龙凤烛的光亮,看着躺在床上的何如,半晌才轻声细语的说: “你的外衣还没有脱。” 何如被子蒙头,装死。 “外衣上沾着酒气,味道不好闻。”诸晴又说,要是何如今天不把他那身臭烘烘的衣服扒下来,她冒着明日被人说闲话的风险,也绝不与他睡在一张床上。 何如探出头,看向诸晴,然后钻出来脱衣服。 诸晴从隔间里端了盆提前备好的热水——闵都民居布局大同小异,她过门时也有何宅的老人来向她指引地方。 何如顺手接过水盆,放在高盆架上,拧了布子匆匆擦洗一番,又钻进了被子里。 像个缩头乌龟,床铺是他的壳。 诸晴另取一块布巾,将何如抛在盆里的那方拧干,搭在架子上,自己细细擦拭起来。 她将布巾放好后,转身看见一双黑黢黢的眼睛“嗖”的翻了过去。 虽然嫌弃这人,但诸晴看这情态,还是忍不住笑了。 她躺进被子里,旁边的人又向里挪了挪。 诸晴闭上眼睛,她不喜与他人共眠,更何况身边是近乎陌生人的存在,是以虽然闭眼,但却难有分毫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旁边喝了酒的人终于扛不住,进入熟睡,开始有些大开大合的动作。 探到诸晴身边的手脚被她推了回去,结果没过一会儿,何如一个侧身整个搂住了诸晴。 诸晴转头看向他,沉稳绵长的呼吸似乎暗示着他正在做一个好梦。 于是在这呼吸声中,诸晴也渐渐困乏。 屋外的屏风上,一对绣花鸳鸯正依偎共眠。 第3章 何家妇 “嘚嘚” 外间的敲门声响起,提醒屋里的人该起来去见家中长辈了。 何如醒来的时候还有些迷糊,感觉自己抱着什么东西,就蹭了蹭,蹭完才反应过来。 他浑身僵硬的把脑袋挪开,看见了还在熟睡的诸晴。 何如看着睡着的诸晴只觉得她十分可爱。 他有些记不清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只记得自己大约是掀了盖头、喝了交杯酒,还抱着诸晴不放。 何如想起自己昨晚干的那些事情,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地缝里。 但是他不能埋,他还得领着诸晴去敬茶。 何如轻轻推了下诸晴,诸晴睁开眼睛,偏头看向他,眸子清明。 “起了,要去敬茶。”何如小声说。 诸晴应了一声,起身唤丫鬟来梳妆。 只是诸晴换衣服时看了何如一眼——昨晚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他倒是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她哪里知道何如学什么都不着调,当时家中老人教他时他也在神游。 何如当时是觉得,两个人挤在床上太别扭了。 主要也是长辈们好面子,引经据典的跟他讲。 他才不想听那些类似诸如“欢娱至精,极乎夫妇之道1”这类文邹邹的话。 不过此时他蹲在床上,看着正在对镜梳妆的诸晴,只觉得这样一直抱着依偎在床上也不错。 诸晴的贴身丫鬟叫芳絮,是从宫里出来的,非常懂事,进来后一直躬身低眉。 诸晴看了眼还窝在床上的何如,清咳一声,递给芳絮一支五珠簪,对何如道:“你怎么还不起。” 何如故作沉稳的说:“睡麻了,我蹲会儿。” 诸晴有瞥了他几眼,想起出嫁前她的嬷妈曾跟她说过,男子晨起偶有立时,他若不提,女子便不必理会。 她梳妆完毕,起来对何如道:“我去外间等你。” 一道屏风隔绝了诸晴的视线,她在八仙桌边坐下,看着烛台上已然见底的龙凤烛,又起身拨弄了一下烛芯。 屏风后传来某个家伙火急火燎换衣服的声音。 片刻后,何如拧着袖口领口走了出来。 诸晴笑了笑,道:“走吧。” 她今日穿一身藕粉色的衣裙,绣着桃花又滚了圈金边,配上珍珠禁步,看着不单调也不花哨。 何如倒是随意的多,一身青绿色劲装,头发草草高束,身上被别的坠饰,看着像是等会就要出去跑马。 他大踏步跨出房门,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眼莲步轻移的诸晴,小碎步后撤过来,凑到了诸晴身边。 “诸晴。”他道。 诸晴偏头看他。 他什么也没说,只笑着。 诸晴回以微笑。 下人们见小爷与娘子俱出了门,才进房里收拾。 其中一位老嬷嬷见到干干净净的床褥,加之昨夜房里不曾叫水,便微微敛眉,收拾了东西出去。 诸晴随何如走到主院前厅时,何城与其夫人已端坐高台。 她上前端起早已备好的茶水,奉向公婆,并改口称“父亲”、“母亲”。 一举一动极为合礼熨帖。 何夫人这么多年头一遭喝上晚辈奉上的茶,握着诸晴的双手连连夸赞。 诸晴只低眉浅笑,很是乖顺的模样。 何夫人心道:自己原先还怕这位颇有才名的诸氏女嫁进来会有不虞,如今看来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又看了眼站了一会儿就没个正行的何如,轻啐他一口,道: “这小子叫我宠坏了,一贯不着调,你若受了委屈同我说,我替你教训他。” 诸晴小声道:“何如很好。” 诸晴内心:良心很痛。 何如挨亲娘训挨习惯了,只稍微收拾了一下身形,看着也是个人模狗样的大小伙子。 何城也没说什么,只对何如道: “往后该收心了,当年在拂山书院成日偷鸡摸狗,现在该多看些书。” 何如连连称是。 何家祖籍在江城,祖宗祠堂等年后回乡一并去拜。 现在只叫何如带着诸晴去见过几位叔婶姑婆。 见了一圈人,回到小两口的院子里,诸晴忍不住叹了口气。 何如是连自己亲戚都记不全,能把婶婶喊成小姑的程度。 好在婶娘及时纠正了,否则何如是要差点把诸晴也带进坑里,一块贻笑大方。 何如倒是回来路上小心翼翼的凑上来,又委屈巴巴的同诸晴解释。 ——这位婶娘是他小叔在老家成的婚,当时他在学院里读书,没去参加婚礼,故而不认得。 诸晴心说:那也不见你在书院里潜心苦读出什么东西来。 但她面上笑着说:“家中亲人颇多,偶有不熟悉的也是常事,只是以后可要记住了。” 何如被诸晴一笑,便迷得七荤八素,只连连称“是”。 回了院子,诸晴悠哉游哉的闲逛,看见一位老嬷嬷从院门口走出去。 她回头,看了眼跟着自己一起无所事事的何如,问:“我不大了解你院中的人,不知道是否有需要特别注意的。” 比如通房、侍妾、乌漆抹糟的眼线之类的。 何如只挠了挠头,说:“没什么吧,只有一位老嬷比较特殊,我娘派来照顾我的,你也不用管她。” 哦,诸晴了然,看儿子的眼线。 她用颇具深意的目光看向何如,猜想着什么时候他会被自己亲爹亲娘叫过去。 何如不知道诸晴看自己做什么,只好傻笑。 他原先住在另一座小院子里,因为娶妻所以另收拾了一套大院子给他。 除却婚房,大多房间只是草草收拾一番,并无精细装饰,也无其它用途。 诸晴推开一间房,只见满地是奇技淫巧的小玩意。 她回头看向何如,何如忸怩的说:“当年图新鲜买的,又不想丢了,全数存在这里。” 诸晴心想:你这个“当年”恐怕是为今方止。 毕竟她一打眼,便看见了许多上旬时兴的东西。 她没有多说,只道:“房里有些凌乱,我便不进去了。” 说完并小心的合上门,转身欲往下一间。 何如又凑上来,神神秘秘的说:“我记得里边有个好玩的东西,我找给你看。” 诸晴不感兴趣,但她还是点了点头,只在心里希望他不会搜罗出来什么让人难堪的东西。 不一会儿,何如捧了个小木盒,走出来时还碰倒了旁边的大木箱。 木箱斜倒在地上,磕开了上边松垮的钉扣,里面立刻弹出来一个大人偶2。 诸晴: 这种东西小孩子玩的比较多,不过这么大的它还是头一次见。 “抱歉抱歉。”何如赶忙放下手中的木盒,扶起木箱,把大人偶硬塞进去,然后使劲关上了箱子。 他有些急,似乎是害怕丢脸,面上也浮了一层虚汗,抱着木盒递给了诸晴。 刚刚突如其来的人偶让诸晴提起了些许警惕。 她犹豫片刻,伸手挑开了盒扣。 五彩斑斓的琉璃珠躺在盒子里,反射着金色的光芒。 “这些琉璃珠里边嵌了东西。”何如拿起一颗,兴致勃勃的说。 诸晴看向他的手心,那颗琉璃珠的中心隐隐绰绰的可以看见一只小兔子。 “每一颗都不一样。”何如又说,“要制作这样透亮的琉璃珠可费工夫了。” 他像是献宝的孩子,却不知道他手中的东西对某些人来说一文不值。 诸晴微笑着,面上似乎透着惊喜,她说:“东西贵重,先收起来吧。” 何如执意要将这盒珠子送给诸晴。 “你拿去做什么都行,穿孔、打络,就是摔着玩都行。”他硬要塞到诸晴手中。 诸晴看着他带些祈求的话,心想:若自己松手,让这盒珠子掉在地上,会如何? 但她终究还是没舍得熠熠生辉的珠子,收下了这盒琉璃珠。 只是琉璃虽美却易碎。 他俩又走进了一个房间,依旧是空着。 何家的下人并不多,房子倒是盖了不少。 这时候诸晴随口问道:“院子里没有书房吗?” 话说完她就微微凝眉,心道:自己不该说这话的。 一旁的何如羞愧极了,藏在身侧的手下意识的搓了搓,急忙解释道:“还没收拾好。” 诸晴仿佛相信了般点点头,也没有就书房这个问题再问下去。 何如却只想狠狠的给自己脑袋来两下,怎么就忘了诸晴在书院里一贯名列前茅,她与自己性格迥异也是自然。 他懊悔的看着诸晴手中捧着的木盒子,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送错了东西。 将院子里的情况大概了解了一遍,诸晴就打算回正房。何如却没跟上来。 她一偏头,瞧见何如在跟谁说着话。 等了一会儿后,何如走过来对她说:“我们把正房两侧的耳房改一间书房如何?” 诸晴颔首作答,并不多言。 “你给咱们的院子提个名吧,我已经叫人去把外边的牌子撤下来了。” 我们、咱们。 诸晴抬头看向何如,道:“好。” “我们再改个花厅出来?在院子里种些花草。”何如畅想着。 他犹豫了一下,又问:“我能养些温顺动物吗?” 诸晴一一应下,并不反对。 何如大喜,又想到自己院子里没设小书房,纸墨笔砚一概没有,不由得有些沮丧。 若是有现成的笔,可以请诸晴直接题字,照着制匾。 诸晴的字在书院里也是一绝。 他又道:“诸晴,你给咱们院子取什么名字?” 诸晴道:“我还没想好。” 何如催促道:“那现在就想吧。” 诸晴沉吟片刻,看着渐斜的太阳,道:“叫落春,如何?” 何如也不管她取的名字什么意思,只要是诸晴取的他就喜欢,一个劲的称“妙”。 第4章 晚间 大安对女子没那么多繁琐的规矩,未婚女子甚至可以参政。 但已婚女子因夫家、子女问题,不被允许入朝为官,甚至有高官贵妇被禁止抛头露面。 诸晴嫁进来的时候带了许多自己的旧物,今日闲来无事便在饭后收拾了起来。 ——她也不想同何如谈情说爱,她自觉与何如无情爱可说。 但何如就好像塞了千言万语在他的肚子里,不断地围着诸晴说这说那。 诸晴一面随口应和着,一面从箱子里翻出了自己在最开始进书院时写的策论。 看着那些或偏激或青稚的言论,不禁莞尔。 一直偷瞄着诸晴的何如见着她的笑容一顿。 虽然诸晴常常笑着,但他总觉得这次和平时的笑不一样。 于是他贴过来问:“我能看看吗?” 诸晴垂眸,将手中的策论递了过去。 何如看了一眼,没看懂。 字儿大多他还是认识的,就是读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只好尴尬的看向诸晴。 诸晴像是没注意到他的目光,将手中的杂物放下,收拾到一旁。 只好收回视线。何如又盯着手上的字硬看,看不出什么东西,只觉得诸晴的字真好看。 他灵机一动,在策论上翻来覆去的找“落”“春”。 “诸晴。”何如凑了过来,说:“我能把你的文章拿出去一下吗?” 诸晴看了他一眼,道:“随你。” 于是何如捧着策论,神神秘秘的跑了出去。 诸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箱子——她带了自己往年的文章,却没有带一支笔。 将这些文章连同自制的文集、诗赋重新放回箱子,其它的无用草稿一并丢弃。 可惜没有书房,何如也不会给他自己准备字纸篓。 诸晴只能将废纸堆叠在一起,等会儿寻个篓子来装它们。 没过多久,何如又跑了回来,他将策论折叠整齐,还给了诸晴。 诸晴没有多问,对何如道:“能为我寻个字纸篓吗?” 于是何如又兴冲冲的跑出去,不知上哪儿寻了个字纸篓回来。 诸晴的衣物与饰品并不多,虚有其表的亭原君也支撑不起为女儿购置这些物品的开销。 许多东西都是收下彩礼后再行采买的。 不过对从前的诸晴来说,最为贵重的应该是她的藏书。 那些书籍同她笔墨纸砚一起,留在了她府中的小院里。 不一会儿,何如又探头出来,问:“诸晴,你要吃些什么?” 诸晴道自己现在不想吃。 何如又没话讲了。 他坐在那里,看着诸晴收拾自己的东西。 她不喜欢假手于他人。 是以这会儿何如和芳絮就这样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像是两个局外人。 片刻后何如就坐不住了,他一向喜动不喜静。 “我去看看书房收拾的怎么样了。” 然后就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诸晴将手中装着琉璃珠的木盒放在首饰盒下面,忽然开口了: “芳絮,明天打个络子怎么样?” 芳絮抬眼又敛眉,道:“娘子想要什么样的络子?” “样式不必复杂,颜色浅淡些,能够装个琉璃珠就好。” 那厢的何如溜出来后,确实在耳房处转悠了会儿。 见下人搬弄着里边的大物件,他观望一会儿又走了。 往常若拘着他在家,他肯定要偷溜出去,然而今天却舍不得。 但若是守在诸晴身边,他却不晓得该说什么。 ——似乎他说什么诸晴都会应答,且往往再无下文。 何如觉得自己哪里做的不对,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好在外边游荡着。 这时候不远处来了个小厮,向着何如招手跑来。 “小爷,老爷找你。”那小厮道。 何如心道:他今天又没溜出去,找他去干嘛? 继而问了父亲所在何处,向着过去。 何城也有些为难,方才他的夫人忽然来找他,提及一些房内私事。 他以为何如成日在外鬼混,这种事不需要教,应该无师自通他。 结果现在跟他说,自己这儿子还是个愣头青。 他在书房里坐着,盘算着该如何与他开口。 何如大咧咧的推门,见着了愁云满面的父亲,心里一个咯噔。 他立马乖巧做人,站得直挺挺的。 “何如。”父亲开口。 何如提心吊胆的等着。 “你现在成亲了。” 何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你作为我的独子。” 何如心凉了半截——这种话听起来像是马上要教训他。 “要为何家开枝散叶。” “啊?”何如猝不及防。 何城清咳一声,看着何如说:“男女,敦伦,懂吗?” “我昨晚喝多睡过去了。”何如面红耳赤的不打自招。 何城起身,从字画箱子底下掏出了一本花花绿绿的册子。 “你且观摩着。”何城一本正经的将画册扔在桌子上。 何如瞄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目视前方的拿起册子要走。 “等等。”何城叫住了他,又咳了声,说:“就在这看。” 他打算出去,临到门前又回头跟何如说: “此物万不可叫你母亲知道。” 何如连忙点头称是。 待到晚饭时候,何如还没有出现。 诸晴皱着眉头看向芳絮,道:“你且去问” 话音未落,只听外边有丫鬟叫着“小爷”。 诸晴起身探看,见何如两手蒙面,弓着身子蹿进了内室。 诸晴:? 她走到内室,没见着何如,而通向耳房的门关着。 诸晴敲了敲门,听见里边传来何如闷闷的应声。 她犹豫了一下,又柔声细语的道:“晚上吃些什么?” “不饿。”何如说。 诸晴没再多问,自顾自地去准备吃食去。 待诸晴吃完饭、消完食,才看见何如身影。 他换了身衣服,一看见诸晴就回避目光。 诸晴狐疑的看向他。 夜间洗漱完毕后,诸晴坐在榻上挑弄着她从箱子里找出来的九连环。 目光向何如一瞥,发现他正在偷看自己。 “看我做什么?”诸晴问。 “没什么。”何如立马收回视线,看向了手里的书。 大抵是下午时从外边哪里拿回来的,他屋里是不可能存书。 诸晴看了一眼,书名是《北塞风俗考》。 这本书她原也看过。 书院里有位学生,是北塞守关陆将军的长子。 虽一直养在闵都,但对北塞风光说得也是头头是道,还很是讨厌的指着诸晴手里的《北塞风俗考》笑话作者。 诸晴想起从前在书院里的往事,兴致淡了些,将九连环放下。 她拢了拢散发,对何如说:“歇息吗?” 哪知听了这话,何如反应极大,像是火烧屁股般蹦了起来。 看着诸晴投来疑惑的目光,何如顿了顿,又重新坐下。 他将手上的书合上,低头看着书封,小声“嗯”了一声。 诸晴觉得他刚才根本没在看书,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但她无意多问,收拾了一下,钻进被子里。 她又抬头看了眼,发现何如还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诸晴忽然想到,昨日他喝醉了,稀里糊涂的抱着自己睡着。 今天可是没喝酒。 屋子里的温度像是突然升了起来,连到处贴着的喜字也变得暖洋洋。 诸晴犹豫片刻,问:“你不休息?” 何如把书放在桌子上,不知道在想什么,耳朵越来越红,最后干脆趴在桌子上不动了。 诸晴小声叹气。 她掀开被子,轻手轻脚的走到何如身边。 既然嫁给了他,这都是迟早的事情。 诸晴想着,俯身轻拍了一下何如。 何如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突然跳起来,被不知何时站在身边的诸晴吓得跌坐在地上。 诸晴蹲了下来,看着目光躲闪的何如,双目微敛,缓缓靠近他。 何如喉结微动,目光游移,颇为紧张。 柔软的触感在他因紧张微微张开的唇瓣上散开,何如愣愣的看着面前放大的面孔。 鸦黑的睫毛颤动,像是扫在他的心上。 “诸”何如张嘴,与贴在上方的嘴唇擦过,又说不出任何话语。 诸晴慢慢抬起一点,睁开眼睛看着他,然后左手搭在他放在地上支撑的手上。 “洞房花烛夜。”她轻声说。 那双漆黑的眸子像一处深渊,让何如战栗着、惧怕着、无知无觉的走了过去。 半夜主屋内室叫了热水。 惫懒的丫鬟打着哈切烧水,门外的老嬷嬷喜笑颜开。 诸晴怏怏的趴在床上,双眸微合。 何如双手搭在她的肩上,在她耳边小声念着: “诸晴诸晴” 诸晴不堪其扰,挥手把他拨到一边去。 没过一会儿他又粘了上来。 这回不叫“诸晴”了,改叫“娘子”。 一开始叫着有些生涩,后边仿佛得了乐趣,一声接着一声叫。 诸晴睁眼,看着他傻里傻气的模样,笑道: “所有人都称你小爷,称我娘子,你这称呼烂大街了。” 何如贴着诸晴,道:“那我叫你阿晴好不好,叫诸晴好生分。” 诸晴伸手,拂过他的眉眼,笑道:“你叫随你叫,我应不应看我。” 何如觉得这时候的诸晴很不一样。 他说不上来,只觉得自己更加喜欢诸晴,只想一直抱着她。 晚上沐浴后,屋里换了一床被褥,诸晴疲乏的陷在软被里。 何如又凑了过来,被她推开。 她慵懒的说:“别胡来,半夜三更的,睡了。” 何如虽有些不甘,但还是揽着诸晴乖乖闭眼。 诸晴睁眼,轻笑了一下,又偏过去亲了他的额间。 何如“唰”的睁开眼,看着诸晴,像是不服气一样凑过去,小鸡啄米般贴了一下。 这样闹来闹去,晚间又劳烦粗使丫鬟们起来烧了回热水。 第5章 回门 第二天诸晴难得的日上三竿才起。 各家有各家的规矩,反正何家是不太讲究每日晨起时候。 何家有个混世魔王,定了规矩也管不住他。 此时这个混世魔王正抵着诸晴的耳侧呼呼大睡。 诸晴推了推身边的人。 何如迷迷瞪瞪的睁眼,看见诸晴,还未睡醒便开始笑。 “起了,今天太迟了。”诸晴道。 何如自觉的翻到一边,等诸晴收拾好起身,他才慢吞吞的爬起来。 今日也是闲来无事,诸晴想去拜见婆婆,聊些家常。 但何如也是个无所事事的主儿,跟着她一块去见母亲。 诸晴看着何如神采飞扬的闲逛,叹了口气。 她此身陷囹圄,无法展翅,可有的人分明有手托着,还是不肯自己动动翅膀。 只是诸晴再一想,也许是她以己度人,失了分寸。 有些人可能生来就不想翱翔于天。 何夫人正在屋里看账本,听丫鬟说娘子来见,喜笑颜开的迎了出去。 因为何如在这儿,不好引进里屋,于是三人便在外间落坐。 婆媳俩先是聊了些问最近可好的客套话,接着又提到宅里上下事务。 何如是独子,何夫人早想当甩手掌柜。 可身边没个合适的人选。 不过她俩聊得兴起,何如在一旁无事可聊,歪歪扭扭的坐在椅子上没个正形。 何夫人越聊越觉得诸晴贴心,与那些自命不凡的贵族小姐们全然不同,当即搬来了这月的账本,叫诸晴到跟前来细细教之。 何如也凑了过来,看见密密麻麻的小字,又缩了回去。 待到午时,二人拜别何夫人时,何夫人还拉着诸晴给了本未曾清点的账本,叫她回去看看。 何如“嗤”了一声,没大没小的说: “我看娘你是想找个帮你干活的。” 何夫人瞪了他一眼,诸晴笑道:“母亲相信我,我自然要尽力为之。” 何夫人又眉开眼笑,拉着诸晴夸赞了几句才放人。 诸晴在书院里的算术一门也不差,看账本也能看得懂。 但是大宅里总有些阴私事儿,有些小出入她拿不准该不该较真。 与何夫人交谈时她也没提看着不对的地方。 ——毕竟与人不算相熟,省的说多了话,生嫌隙。 她正想着该怎么处理手上的账务,何如又靠过来小声对她说: “你别管,娘自然就不找你干活了。” 诸晴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 她心道:那是你亲娘,又不是我的亲娘。 况且叫她成日里关在屋里什么也不干,她还是更乐得管管家务。 回了落春院用过午食,何如见诸晴去小书房里看账本,忍不住跑去捣乱。 可诸晴不理他,他也无法,坐在一旁的软榻上随手摸了本书看。 他又不是能静下心来看书的人。 没过一会儿就倒在软榻上,脸盖着书睡了过去。 诸晴余光瞥见,将用于遮光的帘子拉上,取下这本书。 昏暗的小空间里,成天上蹿下跳的少年郎终于安静下来。 诸晴不得不承认,他静睡时的样子可称得上清俊,只是平日里搞怪,让人心生厌烦。 她勾起一旁的薄被盖在何如身上,继而转身走出,将书放回原处。 何如大约睡了半个时辰,醒来时见周围光线昏沉,还以为自己一觉睡到了晚上。 待清醒过来,他才发现帘子、以及帘子外边影影绰绰可见的身影。 何如趴在软榻上,认真的盯着帘子,似乎想透过这层布看清对面的人。 奇怪的是,分明只能看见一个大概的人影。 但何如却像是能看见诸晴如何翻页、如何沉吟的模样。 没过一会儿,诸晴起身,何如立马躺好,盖上被子装睡。 只是诸晴并没有过来,她去了书架,在那里站了许久,最后挑出一本书,又回到桌前看了起来。 一贯不爱看书的何如,抓耳挠腮的想知道诸晴拿了什么书。 ——虽然只是想知道,叫他看他决计是看不下去。 可他又想在这里看诸晴,不想叫诸晴知道他醒了。 何如只觉得诸晴若是知道他醒了,还是会自顾自地做事情。 他怕极了诸晴忽视他,却说不清为什么。 现今他“睡着”,诸晴做自己的事情,给了他岁月安好的感觉。 又过了大约半个时辰,诸晴将书放回原位,向何如走来。 掀开帘子只见何如“迷茫”的眨了眨眼睛,看向诸晴。 诸晴轻声道:“醒了吗?” “啊嗯。”何如应着,掀开被子起来。 诸晴将被子叠放整齐,何如则是把帘子收好挂起。 二人回主屋路上,诸晴问道:“书房里的藏书是你准备的吗?” 何如颇为羞赧的道:“不是,是下人从前院书房搬来的。” 诸晴心道:难怪,看来何城有插手,这些书里大多关乎政局策论。 只是何如一点儿没看,白瞎了他亲爹一番心思。 何城还以为是娶了个高才媳妇,让何如改性子,才改个小书房出来。 结果这厮只是想讨媳妇欢心罢了。 这些书诸晴大多在书院时就已看过。 如今时过境迁,再看旧书,又有了不少新的感悟。 只是这些想法不足与外人道,从而让她显出几分怏怏之色。 何如这个愣头青,在感知诸晴的情绪上倒是灵敏的很。 他不知为何诸晴从书房里出来反而不开心了,可他也想不到在家做什么能叫诸晴开心起来。 于是何如以己度人,觉得诸晴是因为关在家里不开心,对诸晴道: “我们不如去东西市逛逛?” 东西市鱼龙混杂,何如顶喜欢在里边乱窜,他觉得里边自由舒服。 只是看到人群熙熙攘攘,何如怕诸晴不喜。 回头一看诸晴倒是比他还如鱼得水。 诸晴朝他笑了笑,带着些自信风度,不曾多言。 她买了些杂货小吃,看向旁边的一家酒楼。 ——这里原先是一处赌坊暗场,后被人举报,官府查封。 只是欠赌坊的钱作罢,欠族人的钱不好还。 亭原君搭了个皇亲国戚的尾巴,居然能被人追上门讨债,惹得妻女不得安宁。 新帝即位之初,肃清天子脚下,将这里的赌坊查封,才让他们得以睡个安稳觉。 如今想来已有十年。 何如不知道诸晴为什么停下来了。 他抬头看向这家酒楼,对诸晴道:“要去吃些点心小食吗?” 诸晴摇了摇头,将手中的糖人递给他,道:“天色已晚,我们回去吧。” 何如咬着糖人,牵着诸晴的手回去了。 他若是喜欢什么,得把它据为己有,霸道的彻底拥有才算安心。 第三日回门。 诸晴换了身喜庆的衣服,称得她人比花娇。 何如在其母千叮咛万嘱咐下,换了身大袖衣袍,乍一看没那么傻气,还显出几分风度翩翩来。 带上了备给岳父岳母的礼物,二人坐马车回门去了。 只是在出门时,诸晴看了眼一旁停着的马车。 ——上面的图案是朝中三品大臣的制式。 她临上车前回头看了眼何宅,才敛眉上车。 诸晴的母亲刘氏等不及,守在门前踱步。 见何家的马车来了,她差点不顾礼仪的迎上去。 见着自己女儿妥帖的下车,她才松了口气,又转头看了眼女婿,不发一言的收回目光。 何如除了诸晴,对其他人的情绪感知都迟钝得很。 自己乐颠颠的上前喊着“娘”。 差点把刘氏膈应到了。 因为嫁给诸晴的父亲,刘氏前些年就已经与闺中好友断了个干净。 一来,总有些表面姐妹出言嘲讽。 二来,刘氏也怕诸晴那不着调的父亲向自己的亲近密友借钱。 这种事确是他这不要脸的老赖能做出来的。 是以刘氏这些年与人交往的少,差点没能控制住表情。 只淡淡对何如道:“既来了,先去主屋拜见你岳父吧。” 她总觉得自己是把女儿推上的自己的老路。 ——只是她是庶女,这门亲事可说得上不情不愿。 而诸晴是她唯一的女儿,亭原君的独女,却要为父还债嫁人。 婚事成了以后,也有许多故人找她攀谈,言她女儿嫁入何家,是天大的好处。 她不在意何家财大气粗、扶摇直上,她只怕何家的顶梁柱没了,转瞬便下边不争气的小子被败完。 她是十分清楚多少家产都能被一个败家子耗尽的。 诸晴爷爷去世前,家里还算小有资产,结果等她爹一袭爵,没两年就被赌坊搬空。 是以刘氏对何如是看哪儿、哪儿不顺眼。 只碍于木已成舟,自己的态度反而会影响到女儿在何家做人,摆出了不咸不淡的态度。 何如也不会看人脸色,也不会说好话。 一个直性子,打完招呼就牵着诸晴往主屋去。 大安对房屋制式管得不严,只要别乱挂名头、建筑别太过分、抢占他人土地,便随你盖。 亭原君府比何宅寒酸多了,只一个院子。 诸晴从前住在西厢房。 何如倒是跟来了自家一样,毫不客气,先是直奔主屋。 诸晴的父亲诸垣自矜身份,端坐高台上,等着何如来拜会。 刘氏一进来,就听见老纨绔和小纨绔在那里聊得兴起。 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诸晴倒是淡然,坐在下首喝茶。 毕竟何如不赌,诸垣早已戒赌,他们聊得不过是些日常玩乐。 两个胸无大志的男人,盘算着什么时候去城外清潭钓鱼。 诸晴清咳一声,何如闻声望来。 只听诸晴道:“我去屋里取些东西。” 何如一听要去诸晴屋里,立马屁颠屁颠的跟上去。 顿时把老丈人的钓鱼之约扔在脑后。 诸垣对刘氏笑道:“你看这不是挺不错的嘛,早说了晴儿嫁去何家不会吃亏。” 刘氏冷笑一声,瞪了眼自己的丈夫。 诸垣摸了摸胡子,心虚的闭嘴。 第6章 信口 令人意外的是,诸晴的房间并不像何如印象中喜好读书少女闺房的样子。 他原先想着,诸晴这样温和平淡的性子,屋里许是“淡菊兰息”的模样。 但事实上,她的床帏、帘布以红粉为主,点缀着些许艳丽的绣花。 十分热烈,十分的“不诸晴”。 何如左顾右盼的跟着诸晴,头一遭进女儿家的闺房,很是好奇。 窗户、梁柱上还贴着喜字。 这让何如猜测诸晴屋里的装饰,是不是婚前图喜庆临时挂上的。 诸晴转身,瞧见何如那副模样,道: “你且去外间稍等片刻,我拿些旧书。” 何如应下,有丫鬟给他上茶,他瞧见茶杯上的纹路是淡紫色的牵牛花。 诸晴应该很喜欢花花草草。 方才自己进来时,瞧见门口种了一丛月季,长得郁郁葱葱,很是喜人。 何如想着要不在落春院里也种些月季、牵牛。 正想着呢,他一抬眼瞧见诸晴搬着书箱出来,身后芳絮帮忙抬着。 诸晴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了趟家,忽然想将一些旧书搬到何家去。 何如上前帮把手,瞧见书箱上边还搭了本《中庸校注》。 他抬头看向诸晴,诸晴面色平静。 似乎只是她把这些最基本的经学书翻出来,只是自己想看。 何如顶着心里的一丝慌张,帮诸晴把这些书搬上了马车。 诸晴另有一间书房,闺房里的书大多是她很早以前的读物。 她看向何如,露出了“望夫成龙”的微笑。 何如不明所以,只能向诸晴回以傻笑。 吃完午食诸晴就打算回何家,刘氏想留她再住几日,只是诸晴下定主意一贯难改,她也无法。 她临走前邀父亲诸垣单独聊了聊。 何如想跟过去,被她拦了。 别无他法,何如只能坐在前厅等。 不一会儿诸垣就吹胡子瞪眼的出来,小声嘀咕着:“不孝女。” 二人再拜别长辈,回了何宅。 “落春院充作耳房的书房太小了些。”诸晴道。 何如回:“那不如在东厢房改一间书房?门口再种些月季!” 诸晴不知他为何突然提及月季,但也颔首应下。 于是回去的路上,何如特意绕路去了趟花市,接连定了各种花苗送去何宅,再施施然回家去。 回到何宅,诸晴先去将父母的回礼送到何夫人处。 何如支使着小厮们将书箱搬进书房。 又兴致高昂的摆弄着院里那些花草树木,恨不得现在就把它们挪出去。 诸晴回来时见丫鬟小厮们正搬着植株放到门口,皱眉走进院里。 何如瞧见她,兴冲冲的跑来,问: “咱们在这一块种些牡丹,那边种一排银杏如何?” 诸晴瞧他挥手指向皆是光秃秃一片,就知道外边怏怏躺着的,正是原先在这里郁郁苍苍生长的。 她看向何如,心里叹了口气,又扯着笑道:“本也别有生趣,你何苦把它们挪出去再行移栽?” 何如察觉诸晴兴致不高,却不知哪里不对,只好道:“我想仿着你院子里种。” “哪有一模一样的院子。”诸晴道,“况且就是真做出了一模一样的景,又有什么意思?” 何如不懂诸晴为什么纠结这个,许多事情不是想到了,便去试试看吗?为什么要考虑有没有意思? 但他不想惹诸晴不快,便道:“那我将外边的花草再移栽回来?” 诸晴拦住他,道:“你便按你想做的来吧。” 何如不懂诸晴想要的究竟是什么,院里植株装饰一事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按着何如原来的设想走下去。 另收拾了一间书房,诸晴亲自将小书房里的藏书与从家中带来的书籍分门别类放好。 她将基础的、相对来讲简单易懂的书放在小书房里,较为深奥的书放在书房中。 这动作,但凡理解能力强点,都知道她要做什么。 但何如这个二傻子还真就以为,只是跟娘子搬了一下午书。 翌日一早,诸晴醒来的时候发现何如已经不在房内。 她推开窗,瞧见何如正在栽花。 ——他嫌弃下人栽不出他想要的效果,下人们也不知道小爷究竟想要什么效果。 反正弄来弄去,那棵椿苗就这么歪歪扭扭的立在了窗沿下。 诸晴洗漱更衣后,出门瞧见院里已经七七八八的塞满了。 她听见何如还在说着:“再买两只兔子养院子里” “何如!”诸晴唤道。 何如立即放下他正在筹谋的兔子,凑了过来。 “你陪我去看书可好?”诸晴粲然一笑。 诸晴这样一笑,把他的魂儿都笑没了,什么也不管就跟着诸晴走。 等到诸晴将昨日他见过的《中庸校注》塞到他手里,他才堪堪回神。 盯着那些叫他头大的文字,何如听见诸晴道: “也不知道新学者先看哪些好,只是四书五经是最基础的,你先将这几本通读遍吧” 何如: “阿晴,我”何如想挣扎一下。 诸晴拿着书,笑着望向他。 算了,不挣扎了。何如想,如今算是知道周幽王为何烽火戏诸侯了。 诸晴又道:“你若有所不懂,来问我便是。” 何如又支楞起来了。 约半刻钟后,何如凑了过来,指着书上问:“诸晴,这是什么意思啊。” 诸晴看了眼,又看向何如,然后温声细语的说: “擭,捕兽笼,旁边就有注解,你如果不识得这个字,桌上也摆着说文字典。” 何如又灰溜溜的缩到一边去。 他确实是一点儿都没看进去,就在里边找不认识的字,好去同诸晴搭话。 诸晴正在想该如何校考何如,在纸上写了些自以为浅显易懂的问题。 在写到君臣之时,她笔下一顿,忽然想起今早出门时见到的那辆马车。 他们虽然称何城所属一派为新贵,但新在哪儿,贵在何处,一直没有定论。 连哪些人属于这一派,那群糟老头子们都说不清。 只能说,当前圣上看重的人里,很大一部分人都是她那些叔公们攻讦党伐的对象。 毕竟这群人也看他们这些皇族败类不爽很久了。 诸晴不知道来得人究竟是谁,但在他们成婚三日就亲自上门拜访,让诸晴不得不多想。 与何城相熟的一派大臣,诸晴听说过几个,只是现在不好妄加揣测。 就像她至今也想不通,何城究竟看中自己什么了,才要来提这个亲。 她甚至怀疑,是不是父亲欠钱的那几位宗亲,见实在要不回钱,设计何家来当这个冤大头。 ——这倒真像他们能做出来的事情,毕竟欠的这笔钱也是个糊涂账。 诸晴又琢磨着何城这老狐狸没道理那么容易被忽悠。 她想起公公,顺便抬头看了眼何如。 ——他已经趴在桌上垫着书呼呼大睡。 何如要是有他爹一半的上进心,现在少说也能谋个一官半职了。 诸晴思路被这一眼打断,起身抽出了何如垫着睡觉的书,将何如惊醒。 何如刚醒来,还迷糊着,抬头看向诸晴。 诸晴笑道:“你若想做注解,旁边自有笔墨,不必拿唾沫来写。” 言罢将书放回桌上,坐了回去。 何如被诸晴这瘆人的笑,笑出一身鸡皮疙瘩,赶忙拿起书翻找,并未发现有水迹,方才松了口气。 他又偷瞄了眼正提笔的诸晴,在诸晴回望时匆忙收回目光,装作细细阅读的模样。 诸晴又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细笔,对何如道: “你若不想看,便罢了。” 以退为进,试探试探何如有救否。 何如赶忙道:“我只是看不懂,书读百遍,其意自现,我多看看就懂了。” 诸晴道:“许多书中的道理若无人讲解,一辈子也只是死记的话术,便如诗经,常人以歌和之,东周时却可用” 诸晴一顿,她忽然想起自己也曾借诗经询问过。 拂山书院学子集会,那日陛下亲临,她因与陛下带些族亲,侥幸与陛下交谈过几句。 当时陛下问她,对所学是否有困惑之处。 诸晴心念一转,便借此机会,试探道: “小辈有一句不解,素以为绚兮,倘若妆成方觉素不合,又该如何?” 她自称小辈,便将问题引到“家事”上,昔孔子同子路讨论此句,以“礼后乎”为结语。 诸晴这一问,便是在问陛下,“后礼”不合时宜,该如何。 当时陛下只看了她一眼,忽然提及皇后病重,称诸晴父母伉俪情深、白首不移。 她被迫同陛下聊了一通家常。 结果陛下忽然又转口,说皇后进来身体尚可,又拿诸垣年轻时招猫逗狗的往事,调侃诸晴父母得过且过。 最后陛下笑道:所闻不过信口雌黄罢了。 诸晴被他这么东拉西扯一遭,便稀里糊涂的结束了话题。 如今想来,陛下最后那句话恐怕别有深意。 “所闻”者,何人闻? 素不合宜,是诸晴信口,还是陛下欲以雌黄改之? 她本以为此事已过,如今同何如谈话,想起这一遭,只觉得大有深意。 诸晴猛然站起,惊得何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只听她道:“若你问别人,自己的妆不行,别人说信口雌黄,你觉得是什么意思?” 何如愣了愣,不知道她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跟着字面意思道:“别人随口说的?” “随口说的?”诸晴喃喃,“旁人若是随口也就罢了,他所说的话,拆开来一个字一个字的读都不为过。” 何如不知道这个“他”是谁,只看诸晴魔怔了般。 第7章 邀约 “书读百遍,其意自现” 诸晴将何如前边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又在书架上寻找着。 何如不知所措的看着她。 “何如,你知不知道今天早上来家里拜访的人是谁?” 诸晴突然转头,正大光明的向何如打听。 可惜什么事儿都老实跟诸晴说的何如,对这些事儿是真的一问三不知。 诸晴也只是试着问问,没打算从何如那问出什么消息。 她现在满脑子被一句“信口雌黄”塞满了,也顾不上监督何如读书情况。 不过她去另一间书房时,点住要跟她一块溜达出去的何如,道: “你好好看书,回来我考你。” 何如苦着脸又坐回去,看着诸晴走进大书房。 待何如再见到诸晴时,她似乎已经理好心绪,没了先前那般焦急模样。 他不晓得诸晴做了什么,好奇的看着她。 诸晴见何如抬头看她,便走近他身边。 她看了眼何如的书页,道: “你已将这本书倒背如流了?” 何如不解其意。 诸晴又道:“不然怎么我出去时你看到第八章,怎么等我回来你却在看第七章?” 何如羞恼的盖上书页,欲盖弥彰。 他结结巴巴的解释道:“我、我通读一遍,如今在细品、细品。” “这样啊。” 诸晴随口问了句前边几章的内容。 何如表演了一场“沉默是金”。 她叹了口气,又笑道: “是我自己执迷了。我自个儿还说世上没有一模一样的院子,却想凭自己所想造个院子出来。” 何如听不懂,但他知道诸晴很失望。 他内疚的看着诸晴,却想着“长痛不如短痛”,干脆破罐子破摔道: “除了读书,你叫我做什么都行。” 诸晴没再说什么,只对他笑道:“我不拘你,你乐于做什么便去做吧,只一点,违法乱纪之事切不可为。” 何如傻乐着呢,起身握着诸晴的手道: “好阿晴,你最好了,你读书我给你端茶倒水、研墨铺纸都行。” 诸晴不作答,只淡笑着,收好了摊在桌子上的书。 又过了两日,芳絮打好了三条络子,奉于诸晴。 诸晴将淡雅素净的络子放进装着琉璃珠的木盒里,封存。 芳絮一贯不会多言,只是诸晴却“多嘴”起来。 她喃喃自语道: “昔汉武陈后因妒,擅行巫蛊,被贬长门;先帝在时,独宠宜妃,欲废长立幼,致使祸患。” “可见情爱之事,使人失智,状似疯魔。” 芳絮沉默不言,诸晴叹了口气。 又想到身体每况愈下的皇后,心有不安。 诸晴没再逼着何如读书,自己也没怎么去书房。 她除却随何如出门闲逛,大多时候摸一两本闲书,在院子里懒散的看着。 这时候何如才觉得,当时让院子进行翻天覆地的改变是件错事。 新栽的植株或垂头耷脑、或顶着两片绿叶子随风摇弋,显出了些许荒凉意味。 实在配不上美人晨读的场景。 没过几天,何如又定了一波盆栽,摆在院子里,挤攘着,凑出些热闹来。 至于那些盆栽日后作何处理,他却没想过。 诸晴看了眼换上骑装,今日打算出城跑马的何如。 又将视线放回手中的书上,平静的掀了一页。 孩子心性,从无定性。 想一出是一出,从不会瞻前顾后。 今日喜欢这个,明日想要那个。 所以自己是昏了头,才想着强摁他定心读书。 大抵也是昏了头,才差点被一头冲进来的莽小子敲碎了心防。 何如今日是应约去的。 成婚头两天,没人敢去邀他,怕坏了人家的好事。 现在过了半个月,何如在屋里待得快要发毛,终于等到以前那群一块儿玩的朋友想到自己,乐呵呵的跑去赴约。 他临出门前还想拉着诸晴一块去。 诸晴觉得自己新婚女子,混在一群青年里有所不妥,故推拒了他。 何如在城外马场里撒丫子跑几圈,就开始想诸晴了。 也许诸晴现在还在院子里看书。 又或许在做些自己平日里没见到过的事情。 他七想八想着,手上掌控的方向就歪了,渐渐踱到旁边的空地上。 一旁的苏家庶子苏珉看何如心不在焉的模样,一夹马肚凑上去道: “想什么呢?慢吞吞的。” 何如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你不懂”的神色,又收回目光。 尚未成婚的苏珉像是路过被踹了一脚的无辜群众。 他“切”了一声,道: “成婚了不得,有‘闺愁’了是吧?” 何如不欲与其多言,拉进缰绳又冲了出去。 “欸,何如!” 苏珉追上去,道:“我前日得了批边塞骏马,托人寄存在这里,去看看?” 何如眼神一亮,道:“走!” 何如在外边疯跑了一天,日近西山方回。 落春院里准备了晚食,诸晴正在等他净手就餐。 只见何如一个箭步蹿到诸晴身边,道: “苏珉今日送了我匹好马,且去看看?” 诸晴听过苏珉名声——同何如旗鼓相当的爱玩。 只他是苏家庶子,也就不及何如“声名显赫”。 她拗不过何如,只好放下碗筷,同他去马厩看他新得的爱马。 只见马厩里一匹威风凛凛的玄马昂首挺胸,双目炯炯。 诸晴见它前胸肌肉饱满,背腰宽且平直,便是对相马之术不甚了解,也知道这是匹良驹。 她沉吟片刻,看向何如,道:“这是苏珉送你的?” “是,他从边塞得来的。”何如洋洋得意。 诸晴听见“边塞”二字,目光一凌。 她又问:“好端端的,他送你马做什么?” “朋友送马有什么?”何如奇道,“他那有好几匹,就送了我一匹。” 诸晴想得散——苏家同戍边陆家表面关系一向不和,这批骏马又不似凡物,加之从边塞得来 她看了眼何如,问道:“那苏珉可有告诉你这批马如何得之?” “他哥帮他弄到的。”何如提到苏珉的哥哥,有些不喜。 苏珉的只有一位哥哥,苏家的嫡子苏沣。 诸晴知道何如为何不喜欢苏沣。 ——就像拂山书院的女院学生大多不喜欢诸晴一般。 苏沣其实只比苏珉大几个月,但二人天差地别。 苏沣饱读诗书,为人谦逊有礼,同成日不学无术的苏珉形成巨大反差。 女院有不少学生暗中倾慕于他。 至于为什么男院学生厌烦他,是因为他和诸晴一样,是师长的“狗腿子”,盯着规矩不放的“小顽固”。 特别是男院那里一群上蹿下跳的野猴子,基本都被苏沣告过密。 不过待他们近离院那几年,苏沣似乎修生养性了不少,再没听说他抓谁告状过。 诸晴听说苏沣结束学业后考了个刑部主事的小职。 官职可考可荐。以苏家同何家相近的地位,若苏大人有心为儿子谋权职,刑部员外郎也无不可。 但苏沣偏偏是自己去考,而非倚仗父荫。 诸晴不动声色的看了眼何如,又在心里叹了口气。 分明同岁,有的人已经自己考官任职,有的人还在到处疯玩。 虽然诸晴什么话都没说,但何如被往常一提到苏沣就要反观他“观”久了,不忿道: “他也不怎么样啊,听说只当了八品小官。” 你这个没品级的闲散小鬼就别酸了。 诸晴轻笑一声。 何如听了这声,更是不满,小声道: “他是个假正经,天天同师长告密,成日里无所事事就在那里抓逃课。” 正巧,你身边这个当年也是女院抓逃课一流的学生。 拂山书院的苏沣同诸晴,当年还颇有些“王不见王”的味道。 只是想起书院,诸晴的神色又淡了些,她不欲再回忆那些分明过去没几个月的事情。 纤长的手指拂向马鬃,诸晴问:“这匹马可有名字?” “红黛!”何如答,“它在日头下会泛着红光,可漂亮了。” 见他如同兴致勃勃的描述着红黛的矫健身姿,诸晴轻笑着收手。 “既如此,你不回礼于苏珉?”她问。 何如“嘿呀”一声,道:“平日里我们送来送去的,回礼才显得生分。” 诸晴不再就骏马一事谈论,而是道:“走吧,饭菜要凉了。” 晚间洗漱完毕,何如大抵是今日跑累了,缩在被子里昏昏欲睡。 诸晴一面擦拭湿发,一面看向何如,道:“我下一休沐日想请苏沣赴约集会。” “嗯啊?”何如正要睡着,闻言忽然清醒过来。 他猛地爬起来,问:“约他做什么?” 诸晴假装会错意,道:“约一场诗会、对弈、赏鱼、寻诗,皆可。” “不是。”何如搬了凳子坐到诸晴身边,道,“我是问干嘛约他出来,咱们跟他又不熟。” 诸晴不知为何,起了逗弄心思,道:“只是想约他来参加集会,不可以吗?” “你刚才可没提要举办集会,就是单要约他,才举办一场集会的。”何如说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安兼委屈。 他道:“诸晴,你不会以前也喜欢苏沣吧?” 听说两院的风雅集会上,常有女院学生围住苏沣。 何如把围着苏沣的少女面孔换作诸晴,一想到他就觉得难受。 “可是你是我的妻子啊。”何如伸手取了诸晴手上的布巾,替她擦干长发。 诸晴也不知道何如想到哪里去了,她强忍笑意,道: “便是我以前仰慕苏沣,和如今做你的妻子有什么关系呢?” “可”何如“可”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 “可我并不爱慕苏沣。”诸晴接过何如停下来的动作,继续擦拭长发,又道: “只是有些事情想问问他,但不便单独相约,所以顶个集会的名义。” 第8章 赏花宴 “真的?”何如目光一亮,凑了上来。 “我骗你做什么?”诸晴反问。 “那你要跟苏沣说什么?我替你去问。” 何如还是不想诸晴为见苏沣,弄个集会出来。 诸晴不言,静静的看着何如,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而后笑道: “你若不喜,我不约他了便是。” 若是旁人顺自己的意,何如不管为何,定要欢欣鼓舞。 只诸晴说这话,他却怕诸晴不开心。 他道:“我随口说的,你办集会就是了,把人约到陆家来可好?” “不如办同学宴,以赏花为由,邀拂山书院的同学来落春院聚一聚可好?”诸晴道。 想着正巧前几日何日摆了满院子的花,可做庭院观花。 何如只是个点头的木偶人罢了。 翌日早,诸晴去见了何夫人,提及想约同学友人来家中小聚赏花。 何夫人是个爱热闹的性子,立刻就同意了。 又同诸晴闲聊几句,忽然提到: “上次交你的那份账本看得如何?” 事情已经过去半月,诸晴自然早就看完了。 只是许多细枝末节处她拿不定主意,搁置在那里。 谁曾想时间一久便忘了。 诸晴面带歉意的说:“儿媳才疏学浅,许多地方不甚清楚,不敢妄加定论,是以” 何夫人叹道:“不懂你大可以来问我,我每日都想叫你来说说话,又让何如那小子霸占着。” 一旁何夫人的贴身嬷嬷笑道:“小夫妻俩新婚燕尔。” 诸晴也跟着笑道:“若母亲不嫌儿媳叨扰,儿媳便每日来拜见母亲。” “你可有学过女红?”何夫人又问。 纺织、纹绣、缝纫等技法统称为女红,只是高门贵女们往往只会择刺绣一门修习,以参加竞相乞巧的活动。 诸晴却偏偏相反,只学了缝纫、纺织。 因为刺绣精细费神,诸晴便学习简单的技巧,以女红补贴家用。 她成婚时的嫁衣都是买的现成的。 ——况且两三个月的功夫,也不够她制一身嫁衣。 诸晴定了定神,对何夫人道:“不甚擅长。” 何夫人出身不好,这些技艺在她待字闺中时可以说是吃饭的本事,是以一听诸晴这话,立刻开心了起来,“好为人师”的拉着诸晴,要给她看看自己的女红成品。 待诸晴在何夫人处吃了午饭才被放出。 她走在回落春院的路上,忽然叹了口气,对身旁的芳絮道: “我还是不能适应,我不喜欢这些事情。” 芳絮破天荒的开口: “这些事从不是娘子喜不喜欢所能左右的。” 诸晴沉默。 她出嫁时便已认命,但如今看来自己似乎认得不那么彻底。 ——毕竟十几年的苦读,她卯足了劲儿想挣个官身。 可她没得选。 诸晴会到院子里,迎面飞来一只鲜艳亮丽的高冠公鸡。 她眼疾手快掐住公鸡的脖子掼在地上,那只公鸡登时没了动静。 诸晴抬头,看着何如慌慌张张的跑来,头顶还沾着几根鸡毛。 “可有受伤?”何如紧张的抬起诸晴的手,细细察看。 诸晴摇了摇头,道:“哪儿来的公鸡?” 何如身体一僵,看着诸晴心虚的笑道:“朋友送的,晚上煲汤。” 诸晴扫了眼地上出气多、进气少的公鸡。 ——嘴短而弯,精瘦紧致,是专门养出来的斗鸡。 况且哪有人送公鸡来煲汤? 她只笑着摇头,道:“我无事,只是受了惊吓,不小心使劲将它摔死了。” “它吓了你,死有余辜。”何如哄小孩般说道。 诸晴不作回复,同他一起回了书房。 邀约他人来家中作会,一些附庸风雅的请笺小折需要制好,还得设计些精巧活动。 何如蹲在旁边的椅子上,看着诸晴忙活,他全然插不上手,只好酸溜溜的道:“人家不一定乐意赴约。” 诸晴笑而不语,扫了何如一眼——他是真切切实实的蹲在了椅子上。 收到诸晴的目光,他面上不虞的跳下来,用袖子扫了扫椅子上的灰尘,一屁股坐了上去。 她没跟何如讲,早年她与苏沣曾有书信往来,在书院中偶遇,也会聊上些时局政事。 ——何如虽迁就她,但她也清楚,世间没有哪个男子乐意自己的妻子同外男往来,是以未免节外生枝,她选择隐瞒此事。 讲写好的请帖放入花纹书封,诸晴又想起她数日前去苦思的“信口雌黄”之意。 分明想到那日谈话时,心是热切地,可在书房里兜兜转转,冷静下来后,就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 想到了又如何?猜中了又如何?她身若飘萍,此时不过是嫁入“对家”的小蝼蚁,对着上边人漏下来的一点“蜜意”汲汲不止又有什么意义? 更何况,她就像被关进笼子里的金丝雀,所拥有的宠爱与纵容不过是主人家的好意,她又何苦去肖想蓝天白云。 只是只是 诸晴看向何如,何如不知道为何,诸晴眼中充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 他只觉得诸晴总是“胡思乱想”、“忧心忡忡”,总也想不通她为什么这样。 分明是安宁的、和顺的生活。 就像杞人忧天。 可他不敢说,怕伤了诸晴的心。 可是他不知道,诸晴明白他在想什么,也自觉不必与他说。 ——毕竟那些在心里百转千回的念头,于何如而言不过是无中生有。 他是个连自家现状都看不清的傻子。 空穴来风——自然是有了疑窦,才产生风声。 对于何如而言,都是风言风语罢了。 诸晴又转了笑,问何如道:“你可有要约来的朋友同学?” 诸晴在拂山书院的密友并不多,除了与苏沣有一二往来,只有两三位一同结诗社的女同学还算相熟。 何如闻言,立马凑过来道:“那我要邀苏珉和陆肃来!” 诸晴挑眉。 陆肃,就是那个与苏家面上不合的陆家,陆将军留在闵都的小儿子。 十分名不副实,为人极其不“肃”。 苏沣抓逃课的时候,也许不是次次能抓全,但保证次次有陆肃。 不过陆肃与何如不同,何如是大家怒其不争,陆肃则是大多数人希望他别争气,为其不效其父而开怀大笑。 毕竟拥兵在外的大将军将幼子留在国都,还能是为了什么? 陆肃与苏沣不合已久,何如点名道姓的要邀请陆肃,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诸晴也没拦他,毕竟苏陆两家只是表面不合,苏珉从何处搞来的边塞马还没个定数呢。 为防止陆肃推拒,何如还特意亲自给他送了请柬,二人在书房里一通“密谋”,确认了陆肃要来他才放心离开。 在此期间诸晴去了几趟何夫人处,奉还账本,并聊聊闲话。 待到休沐日前,她还去选了些时新摆件置于院中。 约的是午间赏花,诸晴周全的备上茶点云糕,迎着几位客人。 苏沣同苏珉一块儿来的,几位姑娘正以菊为题赋诗,有人瞧见苏沣,抿唇轻笑着。 他只是穿着简单的窄袖长袍,身长玉立,只是眉眼间比及读书时多了几分锐利。 几人挨个互对着行礼,何如悄悄溜到一旁,与苏珉碰头。 他小声道:“陆肃呢?” 苏珉回:“我又不和陆肃住一块儿,我哪儿晓得。” 这时候苏沣已经同诸晴她们交谈起来,何如见诸晴轻笑颔首,立马快步走了过去。 身边没个兄弟一块儿摸鱼,来做客的苏珉也不好躲在角落里,也跟着过去攀谈。 诸晴的诗社好友颇具才华,苏沣沉吟片刻,笑道: “是我近日怠惰了,想不出好词。” “既想不出好词,是不是该自罚一杯。” 明亮的声音响起。 诸晴转头,瞧见一身玄衣的青年快步走来,向众人行礼会面,道: “陆某来迟,还望海涵。” 陆肃同他虎背熊腰的父亲并不相像,更像他的母亲,秀气尔雅;有一双肖似父亲的杏眼,只是摆不出怒目瞠视的气势。 但他这样凝神看着你时,让人觉得无比真诚。 在闵都生活的十年将他身上北塞狂风打出的棱角磨平,显出了一股王孙贵族的风流气。 “既来迟,也该罚一杯酒才是。”苏沣道。 他一贯待人和善,只是看到陆肃便要呛他,就像陆肃热衷于呛苏沣。 眼见着气氛有些不对,诸晴立刻道:“此次只作清谈,不饮酒。” “所谓诗趁酒劲,酒赋诗魂,吟诗作赋怎么能没有酒呢?”陆肃道。 “何人所谓?某人无中生有吧?”苏沣继续呛他。 眼见他俩就要吵起来了。 诸晴看向何如,何如也不知道这效果这么好,赶忙上前道: “先去赏花,赏花,别站在门口聊啊。” 看在主人家的份上,二人暂时偃旗息鼓。 几人说说笑笑,玩着投壶、飞花令,又斗诗对联,陆肃虽答不上来,但很会插科打诨。 只剩下苏珉与何如,两个什么都不会的人在一旁充当看客。 准确的说时只苏珉一个。 因为即便诸晴说了同苏沣没什么关系,何如对苏沣也心有芥蒂,一个劲儿的盯着苏沣。 在行到假山处时,这些素有嫌隙的、耿耿于怀的家伙们谁也不让谁,暗自较劲。 忽然听到一声惊呼。 何如循声望去,只见诸晴一时不察,没能站稳,差点磕在假山石上。 幸好站在一旁的陆肃捞了一把,将诸晴稳稳扶住。 陆肃搀着诸晴,面带歉意的低头询问,诸晴微笑回应。 站在一旁的何如:!!! 第9章 作诗 何如转瞬就从上边一层翻了下来,将陆肃挤到一边去。 他握着诸晴的手急切问道:“有没有事?” 还在偷瞄另一边的陆肃。 陆肃不欲在此碍事,便耸了耸肩,往假山上边去。 其他人见夫妻俩说话,不便打扰,纷纷知会一声,都到了上面亭子。 诸晴见无旁人,敲了敲何如的脑袋,笑道: “只是没站稳罢了,陆肃帮了我,你不该这样对客人。” 何如小声嘟囔几句,但叫诸晴听清了,他道: “我该不会引狼入室了吧。” 诸晴失笑,说了一句“胡言乱语”。只觉得他这样防范的模样幼稚,拍了拍他的手,牵着他同大家汇合。 他们在假山上的望澜亭上玩投壶,这个何如在行,终于找着机会展示一下自己。 结果在他精准的将数支箭投入壶中,转身欲向诸晴炫耀一番时,却见诸晴正与苏沣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小声交谈。 她眉头微皱,似乎在沉思。 何如立马就钻进二人中间,道:“诸晴你去投壶吗?” 诸晴笑道:“我不常玩,你去玩吧,我有些事情同苏沣说。” 何如不开心了,他道:“说什么,我也听听。” 诸晴看了苏沣一眼,被何如发现了,他也看向苏沣。 苏沣无奈的笑了一下,这时候陆肃也凑了过来,看了眼苏沣,道:“怎么?你们在这里说悄悄话?” 被大家打岔包围,诸晴也不好再和苏沣多说什么,只好回到人群中,玩起了投壶。 君子六艺,诸晴自然也学过,只是她神思不属,只匆匆投了两个便空了。 “阿晴你也懈怠了呀。”坐在一旁的谏议大夫之女裴阅,见诸晴走来,轻声打趣道。 “成婚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射御之术自然松弛。”吏部尚书之女杜妍略显不虞的说。 她得知诸晴要嫁给何如很是愤愤,但别人家事,何容外人置喙? 只是她赌气,不曾来参加诸晴的婚礼。 “射术确实怠慢了,但御术不一定。” 裴阅露出了神秘的笑容,抬眼示意正在投壶的何如。 此时的何如正在跟陆肃杠上。 不知道是不是方才假山一幕莫名刺激到他,他同陆肃你一箭我一箭,只看谁先投空。 他就像个开屏的花孔雀一样,扔进去一次就要转头,笑嘻嘻的看一眼诸晴。 “看得那样紧,不觉得压抑吗?”杜妍扫了言何如,撇撇嘴道。 无论如何,在她看来,有才能的女子嫁给平庸之辈,洗手做羹汤,便是大错特错。 诸晴笑而不语,给自己斟了杯清茶,并与扭头看她的何如对视。 何如精神抖擞,在投壶上展现了与陆肃不相上下的水平。 “我记得从前书院集会的时候,何如不是逃了,就是光吃不动,没想到射艺能同陆肃一较高下。”裴阅看着诸晴笑道。 诸晴道:“他自有过人之处,只是不曾显露罢了。” 也不知是客套话还是真心话。 两尊方耳壶中插满了箭矢,一时分不出输赢,何如便叫侍从来,将壶后移三尺。 又比了几轮,终以陆肃壶中箭矢弹出告终。 “比了这般久,却没有‘彩头’,实在无趣。”陆肃嚷嚷道。 “是你输了,要什么彩头?”苏沣反问道。 “我给出彩头也无妨啊,至少罚我杯酒喝吧。”陆肃挤眉弄眼。 何如笑道:“你是冲着酒才输的吧!” “那不知东道主可有佳酿作罚?”陆肃躬身问道。 何如轻微的看了眼诸晴,见她并无反对之意,便道: “我令人取两坛梨花醇来,只两坛,多的没有。” 裴阅跟着道:“终究还是叫陆肃得逞了呀!” “既然陆公子想喝,那不如我们来作诗,让陆公子喝个够。”杜妍笑道。 何如一听作诗,立马有自知之明的退出。 一旁的陆肃笑道: “既是为了我才玩的,我自然不能退啊。” “今日小聚,咱们也推陈出新些。”裴阅想了想,道: “不如先来抽签猜谜,抽中的谜底是什么,不言其物,但诗中所言与其息息相关,如何?” 陆肃嚷嚷着:“照顾照顾我这个一窍不通的酒蒙子吧。” “那就不论体式,不细究平仄。”裴阅道。 “那岂不是两句字数相等便可?”杜妍反问。 “啊呀,杜大小姐,您就高抬贵手,饶我一命吧!”陆肃油腔滑调,惹得姑娘们纷纷笑了起来。 何如实在不擅长这些,在这样的热闹中,他只看向诸晴,却发现诸晴在看自己,立刻收回目光,悄悄红了耳朵。 他们玩了几轮,陆肃就喝了几杯酒,他倒是大气,抽中什么都直接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真应了杜妍的话,玩这个只是叫陆肃来喝酒的。 终于诸晴看着自己抽中的一签,沉默下来。 “秋去南行人字排。”裴阅小声念出谜面,笑道: “这不正巧了,大雁为忠贞之鸟,阿晴,你眼前正有个诗眼呢。” 诸晴眼皮一抬,便看见何如目光微闪。 她目光微凝,沉吟片刻,道:“美人垂暮顾韶华” 她望向亭外花草繁盛的样子,却道:“香草犹自怀春恨。” “什么春恨?”裴阅眨了眨眼。 杜妍将诸晴的诗复述一遍,垂眸沉思片刻,笑道:“香草美人,诸晴你可不是在讲情爱啊。” “就是!”裴阅道:“哪有新婚说这样的话?我看你是郁郁不得” 裴阅惊觉后半句不宜出口,立马住嘴,并小心瞥了眼何如。 何如不知道他们在说些什么,但也察觉到诸晴话中有话,且与他无关。 忠贞之情,却与他无关。 何如敛下心中的失望。 而诸晴只笑道:“我一向不擅作情爱之句,自饮这杯去。” 说着要为自己斟杯酒。 何如赶忙拦她,道:“这杯我替你喝。” 一旁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苏珉终于找到机会,起哄起来。 诸晴不曾推拒,任由何如将杯酒饮尽。 梨花醇虽带着梨花清香,但那股酒味还是令何如作呕。 他压下去那股反胃,却觉得一股苦涩从舌尖蔓延全身。 何如这杯酒下肚,不过半刻钟眼睛便直了。 诸晴察觉何如状态不对,在陆肃又干了杯酒时,走到何如身边,轻拍何如的肩膀。 何如抬头瞧见诸晴,亲昵的圈住了诸晴的细腰,将头靠在诸晴的小腹处。 亭中众人皆抿唇轻笑,移开视线。 “他醉了。”诸晴道。 “没醉。”何如小声嘴硬。 诸晴不理他,看了眼偏移的日头,道:“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多谢各位拨冗前来,荣幸之至。” “今日咱们也逛得畅快。”裴阅笑道,又轻声道:“见你安好,我们也安心。” 诸晴拖着何如将众人送出门。 只是陆肃一人前来,如今虽不至于烂醉如泥,却也颇显醉态。 而将陆肃邀来的罪魁祸首,这时候只知道“诸晴、阿晴”叫个不停。 诸晴欲向何夫人请一辆马车,将陆肃送回去。 苏沣却道他驾车而来,可以代劳。 思及他们私下里的关系,诸晴还是将陆肃交给了苏沣。 而后急忙带着快要吐出来的何如去醒酒。 梨花醇后劲足,何如醉的比成亲当晚还厉害。 但他又抱着诸晴不撒手,诸晴是真怕他吐自己一身也不松手。 好在哄下去一碗醒酒汤,何如便没有吐意了。依旧靠着诸晴,不停的嘟嘟囔囔。 诸晴侧耳去听,听见他在重复的话已经变了,只一个词: “为什么” 诸晴不知道他问的是哪件事。 她轻笑一声,将何如额间碎发撩起,贴着他发热的额头,自顾自的道: “因为你是个傻子,我是个胆小鬼,所以我不敢。” 何如不知道听没听见,他睁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诸晴,忽然傻笑着贴上去。 一个简单平淡的轻吻。 诸晴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静静的凝视着他。 何如被看得十分窘迫,满脸通红,但坚持不退。 暧昧像一缕缕丝线,缠绕上二人,诸晴可以闻见何如身上残留的梨花醇味道,以及酸甜的醒酒汤味。 只是片刻后,她后退一些,双手抵着何如,不让他再靠过来。 何如哼哼唧唧的看着诸晴,表达不满。 诸晴笑道:“你自去睡会儿吧。” “不睡。”何如道。 “不困,不睡。”何如又说了一遍。 诸晴叹了口气,道:“那你坐好,不要动手动脚的。” 何如颔首,搂着诸晴乖乖坐在她身边。 他大抵是酒醒了些,没那般痴傻模样。 只是酒劲尚存,让他忍不住开口问道: “为何不敢” 诸晴沉默,想起了自己同苏沣独处时聊得内容。 “等等吧。”诸晴答,“尘埃未落,我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 何如听不懂她的谜语,但只要有得等,便有机会。 他安心的靠着诸晴。 绵长平稳的呼吸声传来,诸晴看着他,笑道: “分明困倦,这就睡着了,还嘴硬。” 何如迷迷糊糊的闭着眼睛,依旧嘴硬,含含糊糊的回道:“没嘴硬,不困。” 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说自己不困。 月上树梢,何如茫然地睁开眼睛,眨了好几下眼睛,忽然想起什么。 他腾地一下坐起来,环顾四周,不见诸晴。 “阿晴!”何如起身,看着微合的窗子外边昏暗的夜色,心焦的想着诸晴去了何处。 第10章 新年 不见诸晴,也不见她的侍女芳絮,何如正打算叫人,便见诸晴自小书房走出,身后跟着芳絮。 她见着何如衣衫不整的,皱着眉头。 “慌里慌张的,怎么了?”她问。 何如搓了搓脸,挤了个笑出来,道:“刚睡醒,没看见你,有些担心。” “我还能跑了不成?”诸晴笑道。 何如舒了口气,道:“你是我的妻子,当然跑不了,我紧张你。” 闻言诸晴的神色却淡了下来。 她没接话茬,而是另道: “今日我才注意到,院子里牌匾上‘落春’二字,似乎是我的字迹。” “是呢是呢。”何如兴奋起来,就像是自己埋在那里的果树终于结出了果子,他道: “我当时拿着你的策论出去,将落、春二字单独拓下,却没跟你说。” 就等着你发现呢! “你拿我的字做牌匾,却不与我说?”诸晴反问。 何如面上的欣喜猛地僵住,他道:“我想着你自己发现,会有惊喜。” 诸晴轻笑一声,道:“不是大事,但你若要拿我的东西做什么,该提前知会我。” “可若是提前告诉你了,就没自己发现的乐趣。”何如不会看人眼色,没跟着诸晴把这个话题略过。 “不告擅取是为盗。”诸晴冷了神情。 “可自家东西”何如看了眼诸晴神色,声势渐弱,小声道:“我错了。” 诸晴搭着何如的肩膀,道:“你且去耳房洗漱,再来休息。” 并将何如推去了耳房。 被褥上沾了酒气,诸晴唤芳絮换了被褥。 没一会儿,何如穿着中衣从耳房出来时,芳絮已经退出里间。 他犹豫了一下,问诸晴道:“我今日是不是做得不好?” 诸晴偏头看他,奇怪道:“怎会?” 这样简单的两个字,又叫他心花怒放。 就是诸晴想起今天一下午没和苏沣单独说上几句话,颇有些遗憾,毕竟他可以说是诸晴能接触到的人里,对这些消息了解颇丰,且可与自己提及的人。 苏沣倒也没和诸晴说得详细——他们这类人是惯会打哑谜的。 只是多次提及皇后身体不适。 皇后娘娘身体不好是众所周知的事情。 因先帝废长立幼,引发祸乱,那时的陛下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被构陷后因先帝不喜,有很长一段时间在阴湿牢狱中度过。 彼时尚为侍妾的皇后对其不离不弃。 虽苦尽甘来,但也落下病根,久不见愈。 皇后出身不好,所以晓得底下人的苦痛,在政事上常常劝勉陛下。 包括如今学院招收女学生、女子可参与政事,都有皇后的助力。 可以说,皇后娘娘是当今世上最能影响陛下行事之人。 诸晴看向已经钻进被窝的何如,忽然问他: “你觉得我的父亲如何?” 何如不知她为何发问,愣了一下,道:“岳父吗?挺好的。” 诸晴沉默片刻,又问:“好在哪里?” 何如心说:我又不能说不好。只是好在哪里我怎么知道? 他便道:“我同岳父聊得挺好的,他挺开明的。” 是,都是不学无术的人,自然都想得开。 诸晴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停顿些许,又暗示道: “可他一事无成。” “额”何如想说他不也一事无成,但想想又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好道: “亭原君可以领食邑,也不必去做些什么。” “亭原君所领食邑自户部、国库出。”诸晴道。 何如似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 她只好再说明确些,道:“倘若有人成日问你父母要钱,又游手好闲,你作何想?” 何如想了想,说:“可诸氏为皇姓,国法就是这样,退一万步说,这就像父亲予我银两一样,又要去想什么?” 诸晴: 算了,说不通,不说了。 诸晴对着何如扯了个笑,道:“是这样,睡吧。” 翌日,诸晴早起去见了何夫人。 何夫人同她笑道:“昨天我在这儿都能听见你们那儿的热闹。” 她牵着诸晴的手,又道:“只是想我一个老太婆,不便打扰你们。” 诸晴回道:“母亲若是赏脸来,我们定要倒屣相迎的。” 她俩又你来我往的说了些客套话。 何夫人捉着诸晴看账本。 诸晴细细听着,反而从看账里听出了一些何家里无足挂齿的小事。 只是没过多久,何如就找来了。 何夫人不好再拘着诸晴,笑着让何如将妻子领走。 如此这般,晃眼便到了年末。 诸晴给落春院里的众人各制了几身冬衣,她如今从何夫人那接手了些家里事务,落春院里的大小事情一并有她处理。 因为看着何如还算听她的话,何夫人干脆将何如的支出交予诸晴,让她帮忙管束着这个混小子。 诸晴同何如出去赴过几次年轻人的宴席,大多是他与尚未成婚的青少年们一块跑马游会,诸晴则是与年轻的姑娘们品茗赋诗。 这段日子里,上半载季春从书院出来的同学们成家的成家、出仕的出仕。 她前些日子听说裴阅在议亲了。她家中有兄长,裴大夫又是出了名的迂腐。 当年他还因为上谏指责皇后牝鸡司晨,被陛下下狱,最后还是皇后劝放出来,官复原职。 是以裴阅议亲是迟早的事情。 杜妍那里却闹出了一件不小的事情,一度成为闵都贵人圈子里的谈资。 ——杜妍的父亲想给她说亲,她不愿意,闹了好几天,偷偷逃家,擅自去参加了官考,最后还考上了。 现在父女颇有些“反目为仇”的意味,杜大人在等着女儿知难而退,杜妍则拼着一口气,做出了不少小成绩。 每每听到杜妍的好消息,诸晴高兴之余,也会忍不住叹气。 别人家的热闹终究是别人家的,自家只有一个数月如一日坚持出去跑马、聚餐、斗鸡胡玩的家伙。 临近年末,何家上下都忙碌了起来。 因为祖籍在江城,在闵都过完年后,诸晴还要随公婆丈夫在节假里回老家拜祖,虽离得不远,但和过年事宜混在一起,总要提前准备。 到时候吃完年夜饭,大年初一诸晴携何如去亭原君府拜访父母,而后便带上收拾好的东西,去往江城。 腊八那天官衙里就开始陆陆续续收尾准备放假。 腊月十五,何城没了公务,在家里下棋品酒,时不时还要翻出何宅的账本看看。 大年夜里,何城请了不少在闵都并无家眷的青年下属来家中小聚。因有男有女,所以也并不顾及男女大防,诸晴跟着一并用餐。 大家在饭桌上有说有笑,说得大多是客气话,诸晴同何如一般沉默用餐。 只是她悄然间细细分辨着来客身份。 何城为人处世一贯滴水不漏,此次是体恤下属,请他们来作客,自然不会落下拉帮结派的把柄。 有些人能看出同何城颇为亲近,而有些仅仅只是在阿谀奉承。 还有人是真的单纯来上司家蹭顿饭。 和何如夫妻俩一样不停的吃吃喝喝。 谈笑间,一名青年对何城道: “大人,前几日” 他话没说完,便被何城打断。 “今日只是家宴,不谈政事。” 诸晴能感受到何城的目光不易察觉的从自己身上过了一下。 她不动声色的给何如夹了一筷子菜,收获了何如一个受宠若惊的表情。 户部,也是管他们这些宗亲食邑的部门。 她似乎感觉到,某些悬而未决的东西要落下来了。 吃完年夜饭,大家又聚在一起说笑,打了会儿叶子牌才散去。 因为随何夫人一并招待客人,诸晴洗漱完就昏昏睡去。何如亲亲热热的搂着诸晴,靠在她身边安心入睡。 大年初一,诸晴换了身喜庆的新衣服,带上早就备好的年货,催着何如上车。 这半年来她虽也去过几次娘家,但毕竟是新年第一次回娘家,满怀着期待与欢喜。 到了亭原君府,在等着仆从搬年货的时候,诸晴余光扫到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定睛看去,只有一个急匆匆离开、颇为熟悉的背影。 “看什么呢?”何如凑过来问。 “没什么。”诸晴面无表情的收回目光,又对着何如笑道,“进去吧。” 何如“爹”、“娘”叫着,刘氏在这喜庆的日子里,看何如也顺眼了多,应下了他这声“娘”,牵着诸晴细细问着近况。 诸晴回了几句,忽然看向诸垣,道:“爹,我有事情不解,想单独问问你。” 诸垣每次被诸晴单独问事情,都是诸晴在质询,他就算人傻了点,也知道女儿说得是在外边给父亲面子的客套话,吹胡子瞪眼的和诸晴去了书房。 诸晴开门见山,直接问方才在府外见到的人是谁。 诸垣支支吾吾不肯老实回答。 诸晴皱眉,同诸垣直说道:“我猜陛下年后要对宗室出手了,这些天里您不要再去闯出事端。” 诸垣不服道:“我闯什么事情了?不过是以前的朋友,如今落魄了找我,我接济一下,怎么还碍着外嫁女的眼了?” 诸晴清楚父亲年轻时的朋友都是什么德行,加上他们亭原君府还是靠自己出家的聘礼还清的债务,她正色道:“接济归接济,万不可过多接触,也不要故态萌发。” 诸垣只觉得这样被女儿教训,实在丢脸,不耐烦道:“知道了,知道了,快随你丈夫回乡祭祖去!” 第11章 妾室 在何家,何城有什么事情商量是不动声色的避开诸晴,但在亭原君府,诸晴就直接让何如在他处等着,明晃晃的“谈论小秘密不告诉你”。 何如倒是还乐呵呵的,没事儿也不会刨根问底。 等出了亭原君府,何如敏锐的察觉到诸晴心情不虞,小声询问她怎么了。 诸晴抬头看着他,又移开目光。 她同何如实在无法叙述心里的愁绪,无论说什么,他都无法感同身受。 她只道:“无事,我有些舍不得罢了。” 何如在一旁笑着说:“我们从江城回来,可以再来岳父岳母家拜访,你若想回来小住也行啊。” 诸晴不作回应,只掀开车帘看着外边熙熙攘攘的人群。 于是何如又凑过来和她一块看,时不时还问着“这个你要吗?”“那个你吃吗?”。 她该满足的,和睦的婆媳关系,一个疼爱妻子的丈夫,这一切都比她最开始设想的好太多。 可如果她掉进的是幻想中的糟糕境遇,她大可以吵闹不休,将一切都推诿出去,竖起尖刺。 偏偏这里是温和的泥沼,只要她选择闭上眼睛,大可被包裹其中,平静而舒适的沉眠。 何宅里已经收拾好了东西,等诸晴他们回来,便准备出发。 年前下了场小雪,如今已经化的差不多了,只是道路上还有些泥泞。 诸晴看着树下半化的雪堆,上面沾上了灰黑的痕迹。 马车吱呀吱呀的往前去,颠得车上人怎么坐都不舒服。好在提前备了软垫,故也不算得难熬。 大约行了一日,遥遥可见江城城门。 因何城位居高职,至江城后有不少地方官员使人送来拜帖。 何家在江城原不过是普通富商,因何城受陛下青睐,何家近年来在江城也隐隐有望族之势。 何如自幼在江城长大,如今像是野猴子归山,一进江城就兴奋的不行。 他下了马车,就想拉着诸晴去他小时候常玩的地方,但被何夫人拦了下来。 回乡拜祖,哪里有来了不去见过族中长辈,先跑出去游玩的道理? 别无他法,何如只能乖乖的同诸晴一同见过族老们。 因江城何氏多倚仗何城,故长辈们对他们也不曾摆架子,如同唠家常般聊了一个下午。 天色渐晚,用过晚饭后诸晴才见着她要在何家住的地方——华沅院。 何城不曾在江城置办房产,江城何氏便将何城当年所居院子扩建一番,他携妻、子回乡时便会居于此处。 公婆自然宿在主屋,何如与诸晴宿于西厢。 路上何如还在跟诸晴抱怨,只觉得这群老头话多,让他们没时间出去玩了。 他一贯没大没小,不分长幼尊卑,那些礼仪只在想起时才掏出来用一用。 何如回江城,只带了一个常用的小厮,名唤烟桐,大抵是自幼跟着何如,来了江城也颇为熟稔。 诸晴收拾好东西就睡下,半夜却又被何如闹醒。 正睡梦里,被人叫起来,她颇为生气的横了何如一眼。 只是夜色昏暗,何如看不清她的脸色。 他轻声对诸晴道:“我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我方才想起。” 半夜三更的,能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诸晴起身,打算点灯唤芳絮,被何如拦下。 他道:“你且等等,我们悄悄出去。可不能叫他们发现我们去了那里。” 诸晴愣了一下,何如这般说法,表明他要带自己去的地方,是个很多人晓得,但不会去的地方。 她一面套着外衣,在昏暗中整理衣衫,一面想着:何如总不会做带自己去勾栏听曲儿这种不着调的事情吧? 等她到了地方,才知道何如是能做出更不着调的事情的家伙。 江城虽冷,却颇为干燥——虽然城名带江,但此地附近却并无大江。 阴风阵阵,从人袖口领口里钻进去。 何如不曾打灯,牵着诸晴在借着月色在林子里钻来钻去。 诸晴不知道他将自己带到了何处,只是高耸的树杈在月光下显出狰狞的姿态,让人无端心慌。 不知走了多久,何如忽然停了下来,道:“就是这里了。” 诸晴向四周望去,黑色崎岖的线条在她的视线里杂乱无章的排列着。 她看向何如,只见何如从兜里掏出什么打开,一点火星子在黑暗里明灭。 ——是个火折子。 他对着火折子猛吹一口气,火折子燃起一簇火苗,照的他面上透着暖光。 接着何如伸手在附近用力一挥,火折子刮过的地方带起一阵细风。 忽然,无数蓝绿色的光点随着他的动作亮起,飘荡在树林里。 也是随着何如的这一动作,诸晴看清了周围的环境,她瞳孔一缩,瞬间失言。 ——大大小小的坟包分布在他们周围。 诸晴: 何如在这晃荡明灭的鬼火中对诸晴道:“神不神奇!厉不厉害!” 诸晴无言以对。 何如又道:“以前这里只有盛夏夜里才有鬼火,后来我发现,晴朗的冬夜里到这里,只要用火折子就能点起鬼火来。” 他说得非常自豪,宛如自己有了一个重大发现。 诸晴依旧沉默。 人家带心仪的姑娘出去,要么去热闹的街头赏花灯,要么在盛夏夜里捉萤火虫,就你一个脑子不正常的二愣子,大半夜把妻子叫起来,跑别人坟头上点鬼火玩! “这里是?”诸晴终于开口了。 “乱葬岗啊。”何如天不怕地不怕的说。 诸晴深吸了一口气,说:“咱们快点回去吧。” “你不看看鬼火吗?”何如问。 看你个大头鬼! 哦不,应该是周围有一圈大头鬼在看这两个大晚上跑乱葬岗点鬼火玩的大傻子。 何如不知道诸晴怎么忽然生气了,他默不作声的跟着诸晴回家去。 诸晴是打死也想不到,何如能做出这么匪夷所思的事情。 她只觉得浑身都不舒服,像是有什么东西黏着自己一样。 回了华沅院,诸晴立马找来芳絮,用挂在房门上的艾草藤拍打了全身,又烧了盆桃木炭火全身熏了一遍。 又压着何如这般收拾了一通才放开。 方才的惊吓把诸晴深夜的那点睡意都吓没了。何如围着诸晴一个劲儿的道歉,问他错哪了,他又挠着头,半天说不上个所以然。 诸晴不想和他多说,她半夜被拉起来,只觉得很累,想睡觉去,又觉得心悸。 好不容易熬着有了些困意,还没睡上多久,天就亮了。 诸晴勉强打起精神,收拾齐整,跟着公婆去祠堂拜祖。 一通忙活后,诸晴总算将半夜里那件奇遇抛掷脑后,用过午饭在房里眯了一会儿。 何如委屈的蹲在门口。 ——他是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就是坟包嘛,点个鬼火怎么了? 何夫人出来便看见何如这副被抛弃了一般的模样,向他走来,道:“阿晴呢?” “在休息。”何如答。 何夫人问:“怎么这时候休息了?” 何如想说出昨晚的事情,又想起诸晴警告他不要乱说话。 ——乱葬岗的鬼火可是何如好不容易发现的大宝藏,他除了诸晴谁也没带去看过。 不过他爹娘要是被他带到那里去,不给他打个半死是不可能的。 于是何如说:“昨晚半夜拉阿晴起来玩,她后来睡不着,现在才困了。” 何夫人却想岔了。她以为是另一种半夜的常见玩法,便笑道: “你怎么这么不懂事,今天还有事情呢,哪有半夜拉人起来的道理?” 何如心想:难怪诸晴生气,应该在第二天无事的时候拉诸晴去的。 只是何夫人想到男女之事,就有些着急子嗣问题。 诸晴过门已经大半年了,一直什么动静。这个时间虽不算长,但身体无恙的恩爱夫妻,大多数月便有好消息。 更何况何城虽未明说,但她也从丈夫那里听说了一些消息,有些担心 这种事不便与儿子说。何夫人看了眼自己那不争气的孩子,又看了眼西厢房,走回了主屋。 诸晴醒来时,芳絮走了过来,小声道: “夫人请您空时去主屋一趟。” 诸晴颔首,收拾齐整,去了主屋。 何城白日里总要出去应酬,所以主屋常常只有何夫人一人。 但诸晴过去时还是先叫丫鬟前去通报一声,待何夫人请她进去后再进。 何夫人先是和诸晴聊了些家常,只是话里话外总是提到孩子的事情。 诸晴心里已经有了数,面上羞赧着答: “子嗣乃天命,我也只能尽人事罢了。” 何夫人顿了顿,而后故作平淡的说:“不如再挑个小的,也能侍奉在你身边。” “何如一贯在外野着,你选一个好的,当是让他多一层牵挂,也能在闺中说说体己话,不必成日里陪我这个老婆子聊天。” 诸晴垂着眼,笑道:“母亲哪里的话,每每与母亲聊完,我都觉得受益颇丰。” 只是漆黑的眸子里并无波澜。 她只觉得肺腑间仿佛被死死攥紧,以至于令人几近作呕。 何夫人没再提这件事,换了话题聊着。 诸晴出了主屋,一面走回西厢房一面沉默。 何夫人虽然没有多提,也没有强制要求诸晴。 但聪明人该明白她的意思,否则拖到后边就不一定是婆媳其乐融融的模样。 何如下午溜出去同儿时的玩伴小聚一番,晚食后才回了。 诸晴晚上什么都不想吃,坐在里间看书。 何如走进来时诸晴并未抬头,他轻手轻脚的坐下,忽然听见诸晴道: “我想给你纳一门妾室。” 第12章 如常 这句平静的话却像一记惊雷,砸得何如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不明白诸晴为什么忽然提这件事。 诸晴看了他一眼,又道:“我们成婚已经半年了,我想有个姐妹,好没事的时候说说话。” “可”何如张嘴,脑子里乱糟糟一团,什么也说不出来。 世间的男子大抵多是希望妻妾和睦的,但往往事与愿违。 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女子在乎丈夫,才不乐意同她人分享。 可是诸晴呢?她又是怎么想的。 是了,她说她想有个聊天的姐妹。 他看着诸晴,忽然沉默下来。 “你若是同意了,我先在院里挑身世清白的丫鬟”诸晴不再看他。 分明是很平淡的话,他却觉得异常尖锐。 “我不需要!”他打断了诸晴的话。 这还是婚后这么久,头一次何如直接打断她说话。 诸晴沉默一瞬,继而笑道:“不需要便罢了,洗漱休息吧。” 说完便放下了书,起身。 何如不动,静静的攥紧了拳头。 诸晴转身,看向何如,还是那样平静温和的模样,似乎在疑惑他怎么一动不动。 “诸晴”何如盯着诸晴。 “怎么了?”诸晴问,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 “诸晴。”何如看着妻子那双幽深的眼睛,没看见任何笑意。 “一直叫我做什么?”她笑着问。 “没什么。”何如沉默。 诸晴便要去耳房洗漱。 忽然“哐当”一声,脚步声从身后响起,诸晴还未反应过来,便被紧紧锢在怀中。 “诸晴”何如下巴抵在诸晴的肩膀上,手臂渐渐缩紧。 “有点疼了。”诸晴温声道:“何如。” “我感觉自己要说什么,但我说不出来。”何如小声说。 “那你想想该怎么说,再来告诉我好不好?”诸晴道。 “不好。”何如说。 诸晴别无他法,只能任由他这样抱着自己。 好半天,何如终于憋出来一句话,问: “诸晴,你不喜欢我吗?” “怎么会呢。”诸晴笑着说,她偏头,但看不清他的神情。 “你骗我。”何如答。 喜欢一个人,是不会想要和别人分享他的。 “没骗你,真的。”诸晴道。 所以只是喜欢啊,毕竟你是真心诚意的对她好的。 “你在哄小孩。”何如又说。 诸晴这回是真有点想笑,她心道:你不就跟个小孩一样吗? 但她没这样说,她回: “没有啊,你是我的丈夫,我是希望有更多的人可以照顾你嘛。” 何如却像是受了刺激,收紧的双臂箍得诸晴生疼。 “到床上去照顾你的丈夫吗?”何如咬牙道。 诸晴在心中叹了口气。 其实她自己也想不通何如怎么反应如此剧烈。 娇妻美妾不是无数男子日思夜想的吗? 也许何如就是天生比旁人少了一根筋。 就像他胸无大志,但又纨绔得“平平无奇”,他招猫逗狗,但对青楼别院不屑一顾。 他就像一个孩子,纯真且恶劣,天然且固执。 或者说,赤子之心。 她伸手,拂上何如的手臂,轻声道:“真的弄疼我了。” “你别回避我的问话!”何如用自以为凶狠的语气说,手臂却稍稍松开。 诸晴笑着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的,可是我半年不曾有孕,若我身体有恙,无法繁育子嗣该如何?” 语气中颇带伤感。 “才半年而已。”何如说,诸晴莫名的听出一些委屈,他又道: “子嗣天定,没有就没有嘛。” 诸晴没忍住轻笑一声。 她在何如松懈手臂后转身,贴着他的额间,道:“那便快些去洗漱,尽人事,听天命了。” 被诸晴骤然接近的何如一开始还没听懂这话,反应过来后闹了个大红脸。 终于这件事便算翻了篇。 只是晚间诸晴疲乏的倚着何如,想着他这样的人,总叫人无法完全冷硬了心肠。 第二日,诸晴去见了何夫人,聊了些家长里短的小事,绝口不提昨天说的事情。 因为才过去一天,何夫人不好再三催促,便也没提。 回到自己房间里,一向安静的芳絮忽然问道: “娘子今日怎么没提?” 诸晴道:“小爷不想纳妾,我拗不过他。” 芳絮沉默一瞬,又道:“为何不与夫人直说。” 诸晴看了她一眼,笑道: “这件事说不好,我便是背后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的恶媳妇。” 芳絮急道:“可若是一直拖着,保不齐何夫人会自作主张,安排人进来,届时对姑娘的印象也不好。” 急得连对诸晴的称呼都错了。诸晴知道她为什么着急。 若是她迟迟没有动静,何夫人兴许会以为诸晴对此心有不满。 若要徐徐图之,让诸晴把贴身丫鬟立为侍妾最为合适。 毕竟与诸晴亲近,好拿捏。更何况芳絮不过二十出头,也是生得清丽,年纪比何如大些,但为人稳重。 毕竟这样的家庭里,一般情况下断不会婆媳撕破脸的。 芳絮怕自己被推出来,变成折中妥协的牺牲品。 诸晴牵着芳絮的手,安抚道:“你放心,我断不会任人摆布的。” 她只是想叫何夫人干着急,顺便试探试探何夫人的态度。 他们只在江城小住了四五天,便要赶回闵都。 诸晴令芳絮去打听了一番,为何如此匆忙,却说是老爷忽然要回去。 年前何城的一些行迹在诸晴脑海中过了一遍。 虽还未结束休假,但何城常常不在家中。 诸晴每每去向何夫人请安,也存了打听的心思,并未直言,只侧耳细听着,倒也听出了不少意味。 至少何城此次突然回闵都,肯定与陛下有关。 且应该也会与诸晴有一定关系,因为诸晴发现何夫人在自己面前,也开始刻意回避一些宅外之事。 何夫人则是多次旁敲侧击纳妾一事,次次被诸晴糊弄过去。 时间久了她自然心有不满,终于开门见山的问道: “阿晴,你是不是对母亲心有不满?” 诸晴装作茫然无知的样子,道:“媳妇不敢。” 想要茫然装得像,学何如就成了,而且还是顶气人的那种。 何夫人被噎了一下,总觉得诸晴这副模样十分眼熟,让她有那么一点想抄起扫帚的冲动。 她清咳一声,道:“我知道,女儿家都不会乐意纳妾的事情,只是你若是不喜,大可直接同我说,哪里需要顾左右而言其他?” “我不曾告诉母亲吗?”诸晴又故作惊诧,赶忙认错,道: “儿媳有错,让母亲误会了,非儿媳不愿,只是阿如不愿。” 何夫人要早知道是儿子不同意,何苦反复拐弯抹角的暗示诸晴。 毕竟成婚也不过半年,没有婆婆逼着让儿媳给儿子纳妾的。 她心有不虞,面上只道:“无事,既如此便罢了。” 她俩又不咸不淡的聊几句,何夫人就将诸晴放了出去。 在回落春院的路上,芳絮小声问道: “娘子故意不说?” 诸晴扫了她一眼,道:“只是忘了。” 谁忘了你这个心眼比筛子多的人都忘不了。 芳絮笑着问道:“娘子少有这样意气用事的时候。” 诸晴虽然待人冷淡,但寻常礼仪上做得很好,且一贯不会轻易得罪别人。 诸晴轻笑一声,道:“人都是有远近亲疏的,这也正常,只是见自己儿媳是个软柿子,便越捏越使劲,让人有些恶心。我也只是膈应她一下。” “若小爷同意纳妾呢?”芳絮又问。 大抵是这件事差点会牵扯到芳絮,诸晴觉得她对此事的话格外多。 倘若何如同意纳妾,她自然高兴的很,可以就此死心,日后若有机会,也可以毫不留情地抽身离开。 但诸晴只是微笑,并未多言。 没过几天,便到了元宵节。 元宵节向来要去赏花灯。 何如吃完午食就在跟诸晴唠叨着晚上赏灯的事情。 这是他头一年约他的心上人去看花灯,整个人精神的不得了。 诸晴不知道多一个人赏灯有什么可兴奋的,反正每每元宵街上都是人,身边多一个少一个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在日昃时一家人做了汤圆,何如准备揉个皮薄馅厚的巴掌大汤圆,指名道姓的说要留给诸晴吃。 结果这汤圆他根本拢不住,越揉破洞越大,只能不停的拿糯米面团补,最后成了个破破烂烂、坑坑洼洼的丑球。 诸晴笑着要从他的丑大球上揪下来一小块,何如赶忙阻止,却没拦住。 眼见着诸晴将这个小球盘好,放到另一个盘子中,道: “大的我吃不下,只吃这一个小的便好。” 何夫人见夫妻和睦,心中虽还对纳妾一事颇有微词,但此时还是心满意足的微笑。 晚间吃完他们自己捏的汤圆,何如就拉着诸晴跑去逛花灯。 他先是买了两盏小灯,塞了一盏在诸晴手中以应景,又牵着诸晴四处闲逛。 诸晴出门时给芳絮放了假,省得带她出来到时候因人群拥挤,照应不及。 何如买了不少小玩意。 ——因为元宵与心仪之人同行的居多,商贩们投其所好,所以一路上买的都是成双成对的东西。 何如又见有一摊位上摆着一对半面铜镜挂件,好奇的拿起来观望。 他问一旁的诸晴:“因为铜镜是圆的,所以卖这玩意应景吗?” “是有典故的。”诸晴扫了眼,道:“孟棨的《本事诗》载,六朝时的乐昌公主因战乱与其夫离散之际,以破镜为约,后于元宵佳节,重拾旧人,团圆合好,故曰:破镜重圆。” 何如仿佛只听见了“团圆合好”四个字,这就要掏钱买镜子。 诸晴皱眉道:“故事寓意并不算好,你买这镜子做什么?” 第13章 削减宗禄 何如贴近诸晴,小声道: “我先前是不是惹你生气了,所以我们破镜重圆嘛。” 诸晴没想到过去这么久了,他还记得那件事,但她佯装不知,问道: “什么事?” 何如扭捏道:“就是那件事,对不起,弄疼你了,我实在气到了。” “过去这么久了,你这会儿道什么歉?”诸晴笑道。 “况且,这有什么好抱歉的。”诸晴又道。 “总之,我们和好了。”何如把半块镜子的小挂件塞到诸晴手中,道,“以后你不许提纳妾的事情。” 手中握着挂件,诸晴看着正在付钱的何如,浅笑道:“好,我不再提。” 但,只愿君心如一。 甫一过了元宵,便有空穴来风称,陛下不日将下诏削减宗室的食邑俸禄。 出门参加宴会的诸晴根本不消多加打听,到处都在议论此事。 她又抽时间回了趟亭原君府,叮嘱一番父亲。 诸垣不爱听这些,但他确实老实了好几年,不曾故态萌发。 出了正月,这“雌黄”终于落了下来。 今年闵都的梅花开得晚,到了二月才抱在枝头紧簇的一块儿。 诸晴受了邀,随裴阅一同参加宜安郡主举办的寻梅宴。 她在正月里过了请期,六月下旬便要出嫁。 只是裴阅不欲在此事上多谈,她们也只是在宴会上赏梅小酌。 没过一会儿,方才人小聚一起的人群忽然交头接耳起来,一些“陛下”“放朝”“宗亲”这类断断续续的词语飘到诸晴耳边。 她看了眼不远处拈着梅花恍若未闻的宜安郡主,垂首为自己斟了一杯不甚呛人的清甜果酒。 待这议论声愈演愈烈,宜安郡主终于开口了,她道: “诸位,吾等前来赏梅,何故叫俗事扰了雅兴?” 无论在场众人心中作何想,此时皆言笑晏晏,不再讨论这件不算意料之外的事情。 不多时,宜安郡主不知为何,向诸晴走来。 诸晴见状,遥遥向宜安行礼,宜安快步上前,笑着说: “你我本是姐妹,不必多礼。” 依玉碟上的谱系关系,宜安郡主与诸晴同辈,但诸晴身无封爵,父亲是降等袭爵里最末等的君爵,是以这个礼绝不能少。 宜安郡主不过十二岁,但落落大方,为人持重。 她同诸晴闲聊了一会儿,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反应便离开了。 诸晴扫了眼宜安离开的方向——那是另一位诸氏女。 她微笑着,与旁边的裴阅道:“还是小姑娘,着急了。” 裴阅笑着回:“宜安乃太子长女,该着急的人是你才对。” “我已经嫁人了,找什么急?”诸晴只当自己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般说道。 裴阅沉默下来。 诸晴倒是老神在在,她有所察觉,也早在成婚之初就已经急过了。 如今尘埃落定,她反而还轻松了许多。 只是不知道陛下当日所说的“雌黄”,是终举还是起始。 待诸晴回了落春院,一眼便看见何如猫在主屋门口。 何如瞧见她,立刻拍了拍衣摆站起来,迎了上来。 诸晴明知故问,疑惑道:“你不是今日去城郊寻幽宅去了吗?” 郊外偶有发现人迹罕至的荒宅,何如今日早上被他那几位朋友唤去寻访。 何如闻言,见诸晴神情自若,以为诸晴还不晓得早朝时陛下诏令,也不知该如何同诸晴说,只好顺着诸晴的话头道: “就一个荒弃宅子,没什么好看的,我便回来了。” 诸晴颔首,往屋里去。 何如跟着她进去,些微犹豫,又道:“我进城时听说了些事情” 他看着诸晴从架子上取了本杂书,坐在那里津津有味的看了起来。 诸晴没听见他的后话,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何如站在那里,面上尽是纠结之色。 “听说什么了?”诸晴翻到上次看过的地方,又道,“听到陛下削减宗禄一事?” 何如一惊,搬了个椅子坐过来,问:“阿晴,你不着急吗?” 诸晴道:“急什么?早晚的事情。” “陛下一贯当断则断,他便是直接改制也未可知啊。” “改制?”何如不解。 “我是说”诸晴没有抬头,说:“将末等袭爵的宗亲降为庶民。” 何如一惊,忙道:“不会吧?分明是有血缘族亲的。” 诸晴笑道:“十万八千里远的亲戚,在玉碟上挂个名的小人物,既无才又无用,靠个诸姓名头吃干饭,哪里容得下?” 何如不语。 诸晴又道:“只是削禄那真是谢天谢地了,若是走到废爵这步,也算得差强人意,最怕” 话说到一半便断了。何如抬眼望她,却见诸晴闭口不言,只看着手上的杂书。 又干坐了一会儿,何如忽然道:“不如我们去亭原君府上小住几日?” 诸晴闻言,笑道:“随你。” 亲女儿不急,看不上的女婿倒是关心的不得了。 晚间何如就去见了父母,言明打算带诸晴回娘家住几天。 何宅里的规矩对何如而言根本等于没有。 何夫人虽心有不喜,但也拦不住她儿子——她只觉得诸晴在何宅随意出入也就罢了,如今还要在娘家过夜,给婆家落面子。 只是从没有哪条法条里规定了不许出嫁女子回娘家小住,她便哼了一声,勉强应下。 何城则是想到陛下今日颁布的诏令,笑着让何如备好礼品。 他自然早知陛下的打算——早在年前便知道陛下有此意。 宗室开销巨大,大安数百年国祚,没有要被宗室蛀虫啃干净的道理。 不过末等小爵数量再多,于大安也不过是蝼蚁于茂林,最需要提防的,是那些占着高位尸位素餐的硕鼠才对。 第二日一大早何如就开始命小厮丫鬟收拾东西,又扒着诸晴问她要带些什么回去。 诸晴笑道:“你都收拾齐整了,哪里还需要问我?” 说来也怪,何如这个性子,照理来说该是粗枝大叶的习惯,但他做事时又格外心细,家里事务只要他想处理,就能安排的井井有条。 午食后,诸晴去拜别了公婆,就携着何如去了亭原君府。 另一边的亭原君府中,诸垣正与他的老朋友对弈。 他是个臭棋篓子,不过他的老友也不是什么正经棋友,是以他俩下着下着,还吵嚷了起来。 正巧下人来报,他听见女儿女婿这时候到了,自觉丢人的诸垣不与老友再辩,丢了棋子去迎他的女儿。 独留这位老友在书房中眼珠子打转。 刘氏见大包小包的礼品,又思及昨天收到的消息,如此一联系,心中是又生气又委屈,看着诸晴一个没忍住,落了泪。 诸晴连忙上前,为母亲遮挡,小声道: “我与何如来家中小住,本就叨扰,况且携些礼物来看望父母,乃人之常情。” 刘氏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勉强笑道:“我知你孝顺,但万不可再做这样的事情。” 她又小声说:“这般行径,叫人不耻,也会让你婆家不高兴。” 诸晴也跟着放低音量,娇嗔道: “哪里是我要这样,是你不着调的姑爷硬要带这些东西,你知道的,他不讲虚礼,我的公婆无论如何也管不住他。” 刘氏看了眼正指挥着仆从搬东西的何如,道: “他看重你,我便放心了些,可你得记着拦他,得管住他。” 诸晴轻巧一笑,道:“他又不像爹,只是人爱玩些,在外从不惹是生非。我暗自投了些生意在的,如今也跟着婆婆学管家本领,您便放心,我日后不会受苦的。” 听了诸晴第一句话,刘氏便横了她一眼,道: “你又这般说你父亲!你父亲年轻时不着调,但如今改了,况且他对家里一向好的。” “我知道他好。”诸晴道,“他是我亲爹,我能不知道他待我好吗?我若当真恶他,嫁了人老早就跑了,还回来做什么?” 刘氏听着女儿这般有悖人伦的胡话,啐道:“没教养的孩子,这种话断不可与外人道。” “是了是了。”诸晴连连点头,道:“我只与我娘亲说,娘亲可千万不要把我告到官府去了。” 刘氏被诸晴气笑了,作势要打她。 诸晴笑着躲开,握着刘氏的手道: “不生气了娘亲,只要咱一家人好好的就行了。” 门口的何如远远瞧见诸晴同岳母说说笑笑,一贯爱凑热闹的他也走了过来。 诸晴轻拍了下母亲的手,理了理刘氏些许散乱的碎发,然后看向走进了的何如,笑道: “东西都搬下来了?” “大差不差。”何如看着诸晴面上得体的笑容,有些失落道,“我们住在你原先的厢房里?” “姑爷不好在娘家住女子的闺房,我已命奴仆在旁边为你收拾了一间出来。”诸晴道。 何如闻言更为失望。 又听刘氏道:“你幸苦了,先去休息休息吧。” 何如赶忙道:“不幸苦,我也不过是在旁边看着罢了。” 他有这份心思,刘氏便已对他刮目相看——这半年里也没听说何如做了什么实在过分,人若只是贪玩享乐了些,如今看来倒也不算什么问题。 诸晴见母亲对何如态度日渐缓和,便知道母亲在想些什么,她心道:若是母亲知道他半夜爬人家坟头,指定要将这个瘟货撵出去。 第14章 小住 但是刘氏不知道,所以何如还能在她面前卖乖。 正聊着呢,诸垣从书房出来,颇为稳重的走过来,拍了拍何如的肩膀,道:“好小子,上次说要去城外垂钓,原是诓我!” 何如急忙道:“哪敢哪敢,只是近日才得了空,爹您若是有空,我们下午便去钓鱼。” 只是如今太阳西垂,不消多时便要天黑了。 “不可。”刘氏闻言,赶忙上前,拽着诸垣的袖子,小声道:“天色已晚,夜钓危险,明日再说。” 诸晴立刻道:“何如说笑呢,哪里有黑灯瞎火去钓鱼的道理,我们收拾收拾,便过来用晚食。” 说着就将何如拉走了。 待回了屋,诸晴轻瞪他一眼,松开手道:“怎么转了性子,这般乖顺。” 何如笑着,难得说了句勉强算是情话的句子: “那不是你的父母嘛。” 诸晴道:“什么话都顺着说,若父亲当真,叫你去夜钓,看你怎么办。” “那便去呗。”何如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他自幼野惯了,顺风顺水的,许多风险从不在他考量内。 诸晴只好道:“我总是要担心你们夜钓出意外的。” 何如下意识的回:“这能出什么意外。” 接着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她前半句话说了什么,那张脸又像是突然浸了朱砂,烧得通红。 他凑到诸晴身边,问道:“阿晴你担心我呀?” 诸晴不理他,他又绕到诸晴跟前问她。 诸晴被他烦笑了,搭着他的肩膀抬头看他,道:“是,担心你,所以你多注意着些。” 何如傻笑着扣住诸晴的腰肢,将她整个人抱了起来。 被吓了一跳的诸晴急忙紧紧揽住何如,而后略显气恼的敲了敲他的木头脑袋,轻声斥道: “快放我下来!” 她能感觉到抱着她的人面上的热度,但他死活不肯放手。 诸晴目光落在何如的衣领上,心下轻哼一声,干脆伸手从领口里探进去。 何如一个激灵,差点将诸晴整个人扔了出去,反应过来后赶忙抱回来,贴着诸晴细细的喘着气。 诸晴顿住——气氛现在有点不对了。 她默默收回了手,轻揉着何如的头顶安抚着他,并低头在他耳边小声说: “等会儿要去与爹娘一同用餐,现在太阳未落,不太好。” 何如听了这话,脸红的越发厉害,怎么也消不下去。 偏偏没一会儿,屋外传来芳絮提醒时候的声音。 何如更急了,把头埋在诸晴身上不吭声。诸晴看着掌心——他的头发都有些汗湿,沾到了自己手上。 一想到这还算是自己造的孽,诸晴叹了口气,小声说:“我帮帮你试试看。” “小心一点,不要弄到衣服上去。” 一刻钟后,诸晴去旁边的净室里洗干净手,确定身上没有异常。 何如面红耳赤的处理好,蹲在角落里一副见不得人的模样。 “好了,该去吃晚饭了。”诸晴俯身拍了拍他。 “我不去了。”何如闷声道。 诸晴叹气道:“来得第一天,不去吃饭不合适。” “我不行,我一时半会出不了。”何如头都不敢抬,只这样说道。 诸晴: 总觉得被你小子装老实骗着占便宜了。 他若是早说他不去吃饭,诸晴也不去帮他,把他扔这里得了。 见劝不起来何如,诸晴只好放弃。 路过影壁时,诸晴正好瞧见诸垣自外边回来。 她皱着眉头问道:“不是要用晚食了吗?怎么从外边回来?” 诸垣清咳一声,道:“送一位老朋友。” “是我过年回来时遇见的那位?”诸晴又问。 诸垣道:“那倒不是,是你一位族叔,也有些年没见过。” 诸晴暗道族叔也太过笼统,要论族谱,太子殿下也是她族叔。 于是她又道:“既多年未联系,怎么又来了?” “还不是因为昨天那件事情。”诸垣面上不虞,道:“我们这些君爵,本就是封一小块地吃食邑,暄昭帝时暗改一次,封地小了不少,如今又明晃晃的削半” 诸晴打断父亲的话,道:“还望慎言,父亲。” 诸垣停了话语,面上还是愤愤。 好半天他又说:“我倒是没什么,如今府中侍从不过人,那点禄银也够花了。” “毕竟您的女儿已经卖身帮您还完债了。”诸晴忍不住刺他。 诸垣被气噎到,只一个劲儿的道:“我记得我没欠那么多,早说了这里边有鬼!” “有鬼无鬼,你都走进了赌坊,打下了欠条。”诸晴道,“无论如何,你既然知道族里人心眼多,你也该提防着些。” “省得了省得了!”诸垣挥了挥手,又道:“何如呢?” 诸晴知道他不想再聊旧事,也顺着他的话说下去,道:“身体有些不舒服,先睡下了。” “方才还看着生龙活虎的,不能吧?”诸垣嘀咕着。 “可能是急症吧。”诸晴随口道。 急着找个地缝钻进去的病症。 “你夫君得了急症,你怎么还这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还不去请大夫。”诸垣皱着眉头训斥道。 诸晴正色道:“方才只是女儿戏言,大抵是下午吹了风,忽然头疼,睡一觉就好了。” 诸垣气道:“哪有这样开玩笑的!你这口无遮拦、目无尊上的丫头!” 诸晴心道这两个词颇为耳熟,似乎常被用来形容何如。 正赶巧了,何如是众所周知的混样,而她是藏在心里的。 晚间用食时,诸晴又将这个由头用于搪塞刘氏,刘氏立刻吩咐身边的嬷嬷准备了些镇痛的白芷羊角片给何如送去。 诸晴拈着菜,心想何如大抵不会傻乎乎的,送给他什么就吃着玩玩吧? 等到吃完饭食,诸晴回到厢房,在自己房间里没见着何如,便去了他的房间。 何如的房间熄了灯,一片漆黑,好在烟桐候在一旁。 见诸晴进来了,他点了盏小灯,小声唤醒何如。 何如“唔”了一声,支起脑袋看了眼诸晴,又把头砸了下去。 诸晴见状,皱着眉头问道:“你吃了嬷嬷送来的药?” 何如又含含糊糊的应了一声。 她有些不敢置信:“你是三岁稚子吗?给什么都塞嘴里?” 何如还在那里迷迷瞪瞪的作答,似乎完全没听清诸晴在说什么。 “小孩子都不会喂什么就吃什么。” 诸晴上前,坐到床缘,拨开何如散乱的头发,试了试他的额温,并无异常。 “莫睡。”诸晴将迷迷糊糊又要闭上眼睛的何如摇醒,问道:“可有不适?” 何如的双眼就剩一条缝,勉强撑着,他摇了摇头。 诸晴叹了口气,又道:“只是困?” 何如晃着脑袋点了点头,又倒在枕头上睡了过去。 见只是镇静嗜睡,诸晴稍稍放松了些。 她又出门,找到了正在收拾碗筷的嬷嬷,仔细询问了那药并无头风的人吃了会有何反应。 得到无妨的回答才算松了口气。 “阿晴阿晴!” 已近子时,诸晴正沉睡着,忽然被惊声吵醒,她起身,芳絮已点了灯。 似乎是何如正在唤她。 被人惊醒的诸晴颇为不悦的披上外衣,赶向隔壁房间。 烟桐也已经点上灯,才知道何如梦中惊醒,身边不见诸晴,慌了神。 待诸晴走近何如,他才彻底清醒过来,一把揽住诸晴,小声道:“吓死我了。” 那点被人半夜叫起的气被他一下抱散了,诸晴嗔道:“你将我吓死了才是!” 幸好何如只叫了几声,否则全府的人都得被他叫起来看他出糗。 “阿晴,我好累啊。”何如小声道。 “累便休息去。”诸晴回。 “可不知为何我睡不着,总觉得心悸。”何如又说。 诸晴心道:那是因为你这个傻子乱吃东西。 她道:“许是晚食未用,又误食了药物。” “阿晴,我不会就这样死了吧?”何如着急的问。 诸晴只觉得他是脑子不清晰了在说胡话,也开始胡说八道起来:“你若死了,我给你陪葬行了吧?” “不行。”何如居然当真了,还紧张了起来,他犹豫了一下,说:“阿晴你给我守寡吧,不许陪葬。” 诸晴只想一脚踹开这个颠三倒四的家伙。 她半夜惊醒本就不耐,于是愈发口不择言起来,道:“你若死了,我当即改嫁。” “那不行。”何如脱口而出,“你还怀着我的孩子呢。” 诸晴: 她什么时候怀的孩子?她怎么不知道? 诸晴笑着,继续和这个脑子不清楚的人掰扯道:“那我打了孩子再改嫁。” 好在何如抱上诸晴时,侍从们皆退了下去,他俩说话声音又轻,没叫人听见这些惊世骇俗的话。 “不行,这不行!”何如激动起来,也提高了声响。 诸晴轻轻遮住他的嘴,道:“小声些,别把其他人吵醒了。” “唔你不可以打掉。”何如道。 “好,你不死,我不改嫁。”诸晴哄小孩般说道。 何如却自顾自地说:“我死了,你别改嫁” 诸晴笑道:“你怎么会死呢?别乱想了。” 没过一会儿,又听倚着她的何如道:“阿晴,你去做官,别改嫁好不好。” 诸晴笑容僵住了,她看向紧紧抱住自己的何如,只能看见垂下的长发。 “不会的。”诸晴收敛了笑意,抚着何如的脑后,说。 第15章 赴任 她不知道何如是在说胡话,还是借着说胡话的嘴说一些不敢说的心里话。 她只是这样轻轻的抚着何如长发,说着“不会的”。 何如垂眸。 他觉得自己脑子里混混沌沌,这又和酒后一团乱麻不同,混沌间透着一条线,他顺着这条线一扯,便扯出了许多他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产生的想法。 何如睡不了多久就会猛然惊醒,诸晴为他倒了水,温声安抚着。 待到窗外泛起白光,他才安稳睡去。 诸晴回到自己房间,看了眼时候,又小憩一会儿。 待卯时正刻醒来,梳洗一番后,诸晴又去了何如房外,见他仍在睡,吩咐烟桐道: “辰时前唤起小爷。” 昨日晚食他就已失了礼数。 待到辰时,诸晴再来时何如已经从床上爬了起来,神色怏怏,看来是胡乱吃药的后遗之症。 他记得昨晚睡不着缠着诸晴说了什么,见到诸晴后面带愧色,一面换着衣服一面道: “我也不知道那药喝了晚上睡不着觉,我脑子糊涂了,你不要见怪。” 诸晴笑着上前,理了理他的衣领,道:“我是见怪不怪,你天不怕地不怕,吃点药效不甚清楚的药算什么?” 何如知道她在笑话自己,又嘴硬道: “哪里不甚清楚了?这不是娘给的、止头疼的药吗?” “是,你多吃点,当饭吃。”诸晴有些恼,甩了他的领子要走。 何如赶忙捉住她的手,拢在掌心里,道:“我错了,以后除了阿晴给我的药,我什么都不吃。” 诸晴知道他也在哄自己,不欲再与他争辩,只道:“时候不早了,去见过爹娘吧。” 昨夜的动静不小,刘氏也遣人来问过,芳絮在诸晴的吩咐下只推说是何如半夜惊醒,小两口在房中话事。 刘氏不便多问,今日听二人前来请安,细看女儿眼下颇有青黑,心疼不已,又见何如精神萎靡,不好开口说什么。 只是她在心中纳闷,昨晚也没听说他俩做了什么,怎么今早儿一个两个都这般形容憔悴? 何如同诸晴在亭原君府小住了几日,也没得什么事情。 其实诸晴都不明白何如为何要让自己回来住这一遭。 陛下已然下了诏令,又不是可容她置喙的,该做什么做什么呗,回娘家住干嘛,徒惹人口舌。 但思及或许是何如一片好意,她也乐得同爹娘亲近。 待到回何宅时,诸晴又舍不得起来。 亭原君家底比不得何家,落魄的宗室全家只有这个顶在头上的诸姓值点钱。 可她生在这里,这里有她的爹娘,她的根长在这座徒有其表的君府里。 陛下削减宗禄的诏令像是一颗投进塘中的石子,虽激起了波澜,却无后续,渐渐也让浮动的人心沉稳下来。 又一月,诸晴正在盘算着落春院里的账务,何如兴冲冲的跑了进来,道: “阿晴!我们要去雁城了!” 诸晴收好账本,皱眉道:“雁城?” 何如道:“陛下给我爹封了个什么‘度支使’的职位,让他去雁城看两年账。” 诸晴失笑,确实,于何如而言,户部就是大号看账本的。 只是要外派去雁城 “我们也去?”诸晴问。 “不去吗?”何如反问,他闪亮亮的眸子仿佛在说:可以去别的地方玩,为什么不去? 雁城是向北塞运输粮草、军帛等物资的战略重地,何城被外派到雁城可不是去玩的。 诸晴不曾多说,而是道:“既然要去,何时出发?” “你怎么不问为什么陛下要让我爹去?”何如问道。 因为何城是下任户部尚书的最佳人选啊。诸晴心中笑道。 这是大安不成文的规矩,六部之首均要外派过方可任职。 诸晴料想何如是猜到或是听说了这些,想在自己面前显摆显摆,便佯装不知,道: “为何?” 何如终于听到自己想听到的问句,神神秘秘的靠近诸晴,小声道:“听闻陛下欲任爹为户部尚书。” “竟是如此。”诸晴颔首,故作惊讶。 “不过我爹一向厉害,倒也不觉得出奇。”何如沾沾自喜道。 诸晴暗自轻笑,又道:“你还没回我,何时出发?” “说是三月中。”何如道,“我爹骑马先行,我们收拾好东西跟着去。” 大安许亲属随外派官员一同赴任,何城便是不想带何如,也拦不住他把自己行李都收拾好、准备马车。 何宅里上上下下忙碌起来。 浮元驿位于深山老林中,久不见人影,今日却来了不少客人。 驿卒收拾着桌椅,侧耳探听客人的来历。 只听一位颇为活跃的青年嚷嚷着: “爹也跑得太快了,追不上他。” 一位柔顺的女子接道:“父亲有要务,先行一步,你不要乱来。” 那青年应和一声,扶着一位妇人走了进来。 他们称是上任雁城官员的亲属家眷,身后跟了十数个家丁护院。 浮元驿乃私驿,虽向官府报备过,却少有人烟,只有一些前往北边赴任的官员,想抄近道时才会在此小住。 年长的夫人坐下后,青年便走到柜台,一次定下了数间房,交付银两。 “这里灰尘味儿太重。”何夫人道。 正看着何如付钱的诸晴闻言,收回目光笑道:“天色已晚,只在此地暂住一晚,明日再行。” 因何城骑马赴任,要比他们快得多,何如这个缺心眼的,硬要抄小道去追他爹,结果胡乱绕道,绕进了深山老林里。 好在这里有一家小驿站,让他们不至于露天而眠。 只是荒郊野岭的驿站,不一定是个好去处。 诸晴将目光投向形容鬼祟的驿卒,驿卒像是注意到诸晴的目光,匆匆离开。 “看清楚了?荷包底下全是金子。”彪形大汉小声问道。 “当然,这么大个荷包,沉甸甸的,还有马。”驿卒伸手比划着。 “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那大汉又问道。 驿卒摇摇头,道:“我看不像,举止粗俗,像是富商,他们说是有先行赴任的,我看就是花钱捐了个偏远小官,兴冲冲地就赶过去。” 大汉搓着手道:“从这里去赴任的,能有什么好地方?没见识的市侩老九!” “是。”驿卒点头道,“里边还有个小娘子,容姿清丽,举止颇为文雅。” 大汉眼睛一亮,道:“八成是富商娶的落魄读书人家女儿。” 他又道:“若是劫他们,在浮元驿最好。” 驿卒急忙道:“不可!浮元驿是我祖产,若出了事,我怎么交代?” 大汉啐道:“这样一笔横财,还要这祖产做什么?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守这样的破房子,有什么意思?” 驿卒还是不松口。 大汉干脆将他拎起,道:“我与弟兄们都到这里了,难不成还要我们舍近求远埋伏到外边去?” 驿卒惊到:“往日里都是只要消息” 大汉“呸”了一声,道:“那点穷酸小利,我还未同你算账呢!” 他又道:“你且看这群人,带了那些护院家丁的,若是不打他们个不防,拦路劫道咱们劫的动吗?” “可”驿卒犹疑。 大汉趁热打铁道:“你且想想那些银钱,舍得放跑?” 驿卒咬牙道:“若是同你们劫了,我在这里便呆不下去了!” 大汉笑道:“你随我们进山,亏待不了你,这样一笔巨款,足够我们下半辈子吃喝不愁。” 何如正要吹灯休息,门外忽然传来敲门声,他喊了声:“来了!” 诸晴起身,披好衣服后看着何如走到门前。 只见方才见过的驿卒端着茶水,满脸堆笑道:“方才忘记给客人换茶了,屋里的尽是陈茶。” 何如侧身,让驿卒进去换了茶壶。 诸晴的目光落在驿卒微颤的双手上,又看向倚着门框打哈欠的何如。 待驿卒走后,诸晴站起,将要躺下休息的何如拉起来,道:“咱们得去跟母亲他们说一声,不要动用这壶茶水。” “啊?”何如不明所以。 “我看那驿卒形色可疑,不可不防。”诸晴道。 何如虽困倦,颇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起来同诸晴敲响定下的几间房门。 大约四更天时,外边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本就不曾深眠的诸晴睁开眼,推醒了身侧的何如。 “怎么”何如含含糊糊的问出两个字,就被捂住了嘴。 只见诸晴微微支起上身,探看着门口的情况,又看向他,指了指门外。 何如也听见了门口的脚步声,他一惊,立刻抽出了枕头下藏着的匕首。 “母亲”他小声道。 “我原先叫芳絮去照看。” “可芳絮女流” 诸晴看了他一眼,道:“那便杀过去看看。” 话音刚落,她便夺了何如手中的匕首,脚步轻盈的猫到门边,隐藏身形。 “诸”何如急忙起身,忽然看见门口的插销被人挑起。 一个脑袋探了进来,下一瞬,银光一闪,鲜血喷射而出。 诸晴余光瞥见他手中拿着一柄旧刀,又劈手抢过旧刀,反手将匕首扔回何如处。 接着一个旋身,一刀斩向方才探头的土匪身边同伙。 行云流水。 何如怔怔的看着身前刺进木头里的匕首——方才不带鞘身的匕首向他飞过来,他不敢伸手去接,急忙后退,才没让诸晴背上“杀夫”的罪名。 这时候诸晴已经跨过两具尸体,走到了外边长廊。 何如听见外边人声吵嚷,赶忙拔起匕首跟着出去。 第16章 第16章 “娘子!”芳絮的声音自房门内传来。 诸晴余光瞥见那扇被劈了好几道的木门,隐隐可从裂缝中窥见木板。 大约是诸晴叫她去看顾何夫人时,她便找东西堵了门。 廊里的土匪似乎察觉出诸晴才是那个难搞的人物,隐隐有向诸晴围来的趋势。 家丁护院们听到动静冲出来,也抄起木棍同土匪扭打在一起。 这群土匪里并不是人人持刀,看起来十余人中,拢共不过两三把刀。 方才诸晴手起刀落,兴许是杀了个土匪小头头。 诸晴下手利落,身姿矫健,在又斩了两个土匪后,其他人不敢贸然接近,只围着她趁其不备偷袭上来。 何如出来后抄起地上落下的锄头,将一个欲背后偷袭的土匪劈倒。 这群顶多有些蛮力的土匪不足为惧,人数上也不占优势,恐怕是财迷心窍,才想着半夜放手一搏。 只是没想到他们眼中的弱质女流如此能打,土匪头子刚推开门就被杀了个措手不及。 就在这时,驿站外又传来纷杂的脚步声,间杂着不易察觉的金属碰撞声。 诸晴目光一凝,走到拐角处,侧身瞄向门口。 一伙身着粗布衣裳的汉子闯了进来,几乎人人持刀。 步履稳健,眼神狠厉,更重要的是这些刀刃都整洁铮亮。 “走!”诸晴低声喝道:“有人来了,分开跑,西边靠山,直接翻窗出去,从山里绕出去。” 她又扫了眼举着木棍的护院们,他们皆是神色惶惶,不知所措,她便暂且收回目光。 何如虽按照诸晴所言行动,却还是忍不住问道:“外边是土匪帮凶?” “恐怕比土匪更难缠。”诸晴说着,一脚将扑上来的土匪踹到后边,用以堵住了过来的路。 现在不是谈论这些事情的好时候,外边的人正要冲过来。 何如扶着何夫人从西边窗子翻出去,何夫人身边的老嬷紧随其后。 他回身,看到诸晴正站在门边抬眼看他。 他意识到什么,就要出声,房门便在他面前关上。 “阿晴!” 芳絮赶忙拉住何如,道:“娘子自有办法,小爷快些离开,保全自己才是。” 诸晴转身推开东边房间,领着其余护院翻了出去。 这群后来者踩着土匪尸体到的时候,已然人去楼空。 只能听见屋外传来逃跑的脚步声,领头人喝道:“追!” 诸晴赌这伙人没那么多时间细究他们的逃跑情况,只能哪边有动静往哪儿追。 这群人绝非山间匪徒,又乔装打扮,刻意来这渺无人烟的驿站,看来就是冲着他们何家来的。 只是不知道先行一步的何城 看来雁城里藏了秘密,叫他们胆敢冒充土匪抢杀朝廷命官。 只是得多大的事情,才能叫他们对朝廷里炙手可热的何城一家动手? 这样纸包不住火的做法,恐怕只能暂时拖延时间。 时间 诸晴醍醐灌顶。 这间房外边正对着马厩,诸晴对身后几人道:“分开走,会骑马的骑马去,如何去雁城你们比我清楚!” 言罢,她解了红黛的缰绳,踩着马镫上马,见护院们离开,又举刀将其余马匹砍伤。 接着发狠的一夹马肚,当着那群“匪徒”的面冲了出去。 那群人看着伤残的马匹,怕马发狂,也不敢骑马追上去。 “射箭。”为首者冷冰冰的说。 “可箭伤”有人出声,话未说完,便被他的眼神逼了回去。 破空声自身后传来。 诸晴余光瞥见一支寒光凛凛的箭,侧身避让。 这支箭的准头很好,擦着诸晴的耳朵飞过,诸晴右耳传来剧烈的疼痛,她咬牙,继续催促着红黛奔逃。 身后的箭声络绎不绝,诸晴见距离颇远,射出的箭后继无力,大胆抓住一支,掌心登时被刮出血痕。 后边的人见实在追不上,又见只是一名女子,猛然回神道:“回去,看看有没有人藏在其它房间!” 驿站里早没了痕迹,他们也找不出何如从哪里翻出去的。 诸晴料定这伙人不敢逗留太久。 只是想到倘若不是那群山匪让诸晴起了警惕,今晚说不准会叫他们斩草除根,她便一阵后怕。 她见身后无人追杀,在一处野塘停了马,攥着手中的箭矢,踉踉跄跄的走过去,细细清洗耳朵及手上的伤口。 她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箭矢上涂污秽之物以作毒药,只能先将伤口清洗干净草草包扎,以免起了溃疡。 暂且平稳下来后,诸晴抽出箭矢细细查看,箭矢上并无印记,但制作精良,可根据其工艺推断出自何处。 这也是方才领头那人下令射箭,手下之人颇有不从的原因。 弓箭若要可供杀伤,制作上绝不能马虎,寻常人家不可能随意拥有这样的弓箭。 用弓箭射杀后再想将何家人的死因推脱向山匪可就难了。 不过他们干的那些事情,早晚要被发现,在此隐瞒身份也没得多大用。 只是这样奔波一趟,除了满地的土匪尸体,一个人没杀掉。 诸晴想着他们是抄小路来了颇为荒凉的浮元驿,想杀他们的人却精准把握这个好机会,当晚便将人派了过来,恐怕因为那群护院里有人通风报信。 好在她方才只留了芳絮在何如身边,其余护院皆被她带了出来。 她下令分散时观察一番,不见有异样。 那传递消息之人应当只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也不曾与来者有过多接触。 如此诸晴才出了急智,让何如带着腿脚不便的何夫人自后山走,自己带着护院引人注意。 诸晴看着红黛,轻笑一声:她倒是把何如这匹好马拐了出来。 她又笑着摸了摸红黛的马鬃,牵着它向附近的官府寻去。 让她折返回去她是万万不敢,只希望有芳絮在旁的何如放聪明点,别一头又扎了回去。 垠城县县令尚在睡梦中,忽然被衙中卒仆唤醒。 只听他道:“大人!有贵客!” 杜县令迷迷糊糊的被拉起来,一听说来者是户部侍郎兼雁城度支使何城的儿媳,立马精神起来。 一面收拾着一面向左右忙问道:“出了何事?怎只有这位小夫人来了?” “说是途遇歹人,与夫家离散。”卒仆说道。 杜县令狐疑道:“只她一人?莫不是冒名顶替的?” 卒仆又道:“看形容谈吐不像寻常人家,还牵着一匹骏马。” 诸晴被请到前厅,有郎中为她处理伤口。 她抿了口茶水,见杜县令走来,起身向他行礼道:“亭原君之女诸晴,见过县令。” 杜县令见她行的是读书人间常见的平礼,虽有些不悦,也依惯例回了礼,道: “夫人不必多礼,还快请坐。” 诸晴来时借了公爹的名头,自然是因为何城实打实的官职比她这虚衔的皇亲国戚好用。 待见了县令,又称亭原君之女,是为自己本身加重分量。 也用这等细枝末节的称呼,为自己所言添些可信之处。 诸晴待县令在上首坐好,便道:“妾身与夫家行至浮元驿,遭一伙匪徒见财起意,慌乱中与夫家离散,还望大人助妾身寻回。” 杜县令道:“何大人上任,为何要走偏僻的浮元驿?” 诸晴面露难色,良久方叹道:“郎君喜行荒僻处,婆婆拗不过” 她言语中暗示何城与他们一道走的,为请杜县令出手相助增加筹码。 正是因为何城出名,所以连带着他的儿子也因为不学无术出名,偏何城还因为独子对其宠溺至极。 杜县令恍然大悟,道:“既如此,我遣些巡检随你前去探看?” 诸晴起身向杜县令行礼谢过。 另一边的何如又气又急。 但母亲在身边,他又不好丢下何夫人去寻诸晴。 好在后山只是一座寻常小山,山中亦不见猛兽毒蛇,让他们顺利的绕了出去。 何夫人疲乏得紧,坐在青石上倚着树干浅眠,那位老嬷扶着她。 何如又频频回望浮元驿。 芳絮是一贯的沉默,在附近拍打,惊走蛇虫。 何如想起诸晴干净利落的动作,看向芳絮,道:“阿晴从前习过武?” 芳絮手上的动作一顿,接着道:“娘子当年在书院里学过。” 何如不语,他觉得诸晴下手太过冷静干脆。 或许只是因为诸晴比他强得多,文韬武略也好,骑射身手也罢,具是如此。 待天亮后,他们才回了驿站。 浮元驿内的马匹受了伤,被捆在那里一晚,此时会喘气的都没几个。 夜间没看清楚,此时见到驿站里那些血肉模糊的尸首,刺鼻的血腥味激起了何如反胃之意。 他蹲在驿站外不进去,何夫人也待在门口,只芳絮进去查看了一番。 芳絮在门口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血迹上多看了几眼。 ——这里曾有东西受伤倒地,现在被清理走了。 她又看向马厩里断气的马匹,看来昨天晚上来得那批人马匹受伤,他们谨慎的将骑来的马一并清走。 他们的行李没有丢失,芳絮拿上银钱走了出来,道: “夫人,小爷,马匹受损,咱们不如去附近的垠城县寻些帮助吧?” 何如看向芳絮,见她也如此淡然,又收回目光应了一声,扶起了何夫人。 何夫人年轻时跟着丈夫四处经商,走得都是宽敞官道,从未遭遇过这样的事情,没想到如今家庭显赫了,还能遭人抢劫。 她颇为怨怼的对何如道:“早说了你别乱跑,就是不听话!” 何如连连道歉。 他们走了没几步路,就看见前方来了一拨人,并无马。 他们看见何如,上前道:“是何城何大人的亲眷吗?我等奉何大人之命,前来接几位去往雁城。” 何夫人急道:“我夫君如何?” 那人道:“何大人听闻夫人公子路遇劫匪,连夜派我等前来接应。” 第17章 第17章 闻言何夫人展露笑意,放心下来。 而一贯傻乎乎的何如像是突然开了关窍,警惕起来。 ——昨夜四更发生的事情,怎么一早他父亲就派人来了?对方还是步行来的,这么快? 他又想起昨晚诸晴所说“恐怕比土匪更难缠”。 赶忙上前一步,将何夫人拦到身后,道:“你是谁?我爹为什么叫你来接我们?” 那人正欲答话,忽然看见另一头又来了一拨人,牵着红黛驾着马车过来。 领头那人穿着衙役的衣服,悄悄打量了何如这几人后,上前行礼道: “可是何城大人亲眷?小人垠城县巡检,奉县令之命前来寻各位往垠城县休整。” “垠城县?”何如不知道垠城县的人打哪儿冒出来的。 似乎是看出了何如的迟疑,那衙役又道:“令正昨夜星夜前来,向我县县令求助,县令当即下令派我等前来相助。” 何如看向何夫人。 她昨夜没睡好,此时混混沌沌的,只想快些与丈夫团聚,所以面上并不情愿同衙役去垠城县。 这时候芳絮道:“何大人先行而去,我们便是要同老爷汇合,也需得时日,不如先去垠城县休息一晚?” 何夫人又看了眼儿子,见他似乎也想去垠城,才勉强应下。 芳絮又对衙役道:“幸而老爷先行一步,避开如此险境。昨夜遇险,奔波劳累,还望阁下多多照应。” 她不晓得诸晴是如何同垠城县县令说的,只觉得提一提何城,可以当扯面大旗。 衙役说了几句客套话,又看向在场的另一拨人。 那伙人互相看了一眼,面向衙役,道: “我等先去向何大人复命,待夫人公子休憩完毕,再来接应各位。” 说完就走了。 这在何如眼里更是心虚的表现。 他“呵”了一声,小声道:“我看他们跟昨夜的人必有关系。” 但无凭无据,对方手上有什么武器还不一定,不好撕破脸。 芳絮又恢复沉默,跟着他们回了垠城县。 骑着红黛的何如远远瞧见诸晴,欢快的跑了过去。 诸晴仰头看向他,问道:“可有受伤?” 何如跳下马,紧紧搂住诸晴,傻笑道:“我没事,你没事就好,吓死我了。” 诸晴轻轻安抚着他,又道:“昨晚匆忙,来不及与你细说,一会儿寻个无人的僻静处,我再同你说明我心中所想。” 何如却瞥见诸晴耳朵上包扎的痕迹,忙松开怀抱,又见诸晴手上包裹的鼓鼓囊囊,心疼道: “这是怎么回事?” 诸晴面不改色道:“路上不慎刮伤的,看着吓人,以及不碍事了。” 他还是围着诸晴絮絮叨叨,直到何夫人掀开车帘,唤了他一声,他才心不甘情不愿的停下。 只是又想起尚无音信的父亲,叹了口气。 诸晴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 垠城县县令命人在垠城驿为他们准备了房间。 何夫人有服侍惯了的嬷嬷在身旁,芳絮便回到诸晴身边。 这时候何如正在跟诸晴说: “幸好没带上烟桐,不然那小子一定会被吓得屁滚尿流。” 诸晴给了芳絮一个眼神,芳絮会意,退出去进了隔壁屋休息等候。 “你早上遇见的那伙人是什么模样?”诸晴又问何如。 何如挠头,他道:“人不都是那副模样?还能是什么模样?” 诸晴道:“高矮胖瘦,面上有没有别的特征,有没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地方?” 何如将她的问话一一答了,又道:“问得这样详细,咱们是要发通缉令吗?” 诸晴笑道:“你少看些戏本,咱们无法定罪,上哪儿发通缉令?我只是估量早上这拨人与晚上那些,是不是同一伙人。” 何如问道:“知道这些有什么用?” 诸晴看他,道:“我且问你,他们既然晚上来截杀我们失败,为何白天还要来哄骗你们?” “许是他们想再来一次,只是白天在大路上杀人太过明目张胆,要把我们骗到僻静处?”何如道。 诸晴问:“他们直接趁你们不备,上来砍杀了便是,何苦要去做徒增怀疑的事情?” “可过不了多久衙役便要来了,那便是当众杀人。”何如答。 “他们又不知道有衙役要来。”诸晴道,“荒郊野岭的,倘若他们的目的是杀我们,见到我们后直接动手才是最好的选择,否则只会节外生枝。” 何如颇有些茫然道:“那这么说,他们不想杀我们?” 诸晴沉吟片刻,道:“若白日与晚间的人不是一拨,目的不同也情有可原。” “只是我方才听你叙述他们的身形,觉得很有可能是一拨人。” “那为何?”何如疑惑。 “这样看来,公爹大抵是无事了。”诸晴道。 何如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我爹没事,他们怕我爹报复,所以就找过来,打算把我们送过去雁城求和?” 听到这般天真的想法,诸晴轻笑一声,道:“他们都敢做截杀朝廷命官一事,只能说明他们藏着更为严重的事端,哪里会因为这个而惧怕退缩?” “那”何如愣住。 诸晴看着杯里摇摆的茶叶,道:“他们许是想以夫人与你来威胁公爹。” “雁城的账有问题?”何如问。 他能想到的关于他爹会被威胁去做的事情,只有到雁城查账了。 “可不一定是账的问题。”诸晴道。 一个军事枢纽,可以弄出来的事情,可不一定是一本“账”就能说清的。 芳絮正要休息,忽然听见了敲门声,她起身开门,看见诸晴站在门口。 “娘子?”芳絮疑惑问道。 诸晴自长袖中抽出半截箭矢,因整支箭过长,未免引人注目,诸晴在路上就折断了它,只留下带着更易辨识的箭头那部分。 “你且帮我藏着,不要叫他人知道。”诸晴如是说道。 待何家几人休整完毕后,垠城县县令特地寻来马车及镖师,护送他们前往雁城。 出了垠城县没多久,他们就遇上自称是何城派来接应的人。 虽与先前那群人不同,但何如也不敢轻易相信,便一道往雁城去。 好在这一路再没发生什么意外。 待到雁城,亲眼见了何城,何如才相信那群人确是何城派来的。 何城倒没想到自己儿子居然精明了一回。 ——也是因为没想过他儿子会动脑子,便不曾给派去的人提供信物。 何城颇为欣慰的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领着他们去了雁城的官邸。 诸晴沉默的跟在他们身后。 几人交换了消息,才知道何城确实也遭遇刺杀,只是他走的大路,所住驿站皆是门庭若市,那些人轻易不敢动手。 直到何城临近雁城,他们才不得不动手。 而何城早已察觉身后有人追踪。 ——毕竟何城孤身一人,他们若不紧随其后,便难以掌握他的行踪。 他寻了附近的故友帮助,居然顶着那些想要暗杀他的家伙大摇大摆的进了雁城赴任。 闻言诸晴暗道一声:难怪。 恐怕她的公爹也是临出发前才知道雁城有些内幕。 ——否则也不会此前同意何如一同前往,并带上一家老小赴任。 她推测陛下是暗中让何城去调查些什么,只是等到何城将出发时才告知他,且八成叮嘱了不可打草惊蛇。 是以何城不好让已经收拾好行李的家人留在闵都,才在出发时便先行一步。 ——他是想将雁城那些人的目光引到自己身上。 谁曾想对方只想斩草除根,而他的笨蛋儿子还傻乎乎的给人家递机会。 何城到雁城没几日,就听逃命来的家仆说遭遇了劫匪,差点就连夜奔回。 好在垠城县县令发来消息,才叫他稍稍安心。 而起了推波助澜作用却毫不知情的何如,还在这里因父亲无恙而傻笑。 何城无意同何如说这些,依旧是慈眉善目的模样,将家人们领至官邸安顿好。 诸晴看着何城离开,缓缓收回视线。 芳絮抬头看了眼诸晴,小声道:“娘子,不” 诸晴挥手止了她的话头,笑道:“我与何城又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何必汲汲相助?” 芳絮心道:那你还辛苦留这支箭做什么? 进了房间,诸晴又小声道:“这支箭留着兴许没什么用,只要背后那人报备一条箭矢丢失即可。” 只是那日前来截杀他们的人,看起来头脑颇为简单,恐怕想不到这点。 此时的何城也是焦头烂额,只是不曾在妻、子面前展露。 垠城县县令已经派人勘察过,浮元驿里只有山匪的尸首,他又派人去看过,确定没留下任何线索。 这件事只能以土匪劫掠来结案。 第二日,雁城府的知府便到官邸前来探看。 何城明知这件事里这位知府应当有一份,便是不知情,雁城里藏着的事情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只是他面上仍是笑脸相迎。 这位王知府也是个老油条,上来便“何弟”的叫个不停,一个劲儿的套近乎。 王知府年过半百,确实较何城年长一些。 但少有这种上来就“认弟弟”的官员。 何城倒泰然自若,不应这声“兄弟”,只道:“王大人怎么亲至?” 王知府叹道:“听闻老弟路上偶遇土匪,挂念你的安危啊!” 何城道:“本官初来乍到,怎好劳烦王大人拨冗前来?” 话客气,但自称是一点都不客气。 不过何城的官职确比王知府高,这也不好说什么。 王知府面不改色,笑道:“你我共事一场,哪里需要说这客气话?” 何城这个人精,一听到这话,便清楚这是王知府想拉自己上“贼船”。 他接道:“都是为陛下做事,自当尽心尽力。” 王知府又叹道:“雁城偏远,皇恩难顾。你就说这匪徒一事吧,屡剿不尽,此间事务,我多难以把握。” 何城不接他假意诉苦的话茬,只道:“大安律尚在,依律办事即可。” 王知府面色一沉,又即刻转了笑颜,连连称“是”,说着“愚兄执迷了”。 但见何城确实油盐不进,又说了几句,便离开了。 王知府人刚走,何如就从后边探出头来,道: “爹,我带阿晴出去玩儿啦?” 他方才拉着诸晴过来就外出一事请示何城,正好撞见王知府要来,便带着诸晴去后边避了避。 虽然何城很想揪住这个即便听了全程,但满脑子依旧全是“玩玩玩”的逆子狠训一顿,但毕竟是独子,何如又实在没有天分,只能作罢。 他看了眼向自己行礼后缓缓离开的诸晴,又想起当时决定替何如向诸垣求娶诸晴的起因。 第18章 第18章 雁城里种了不少旱柳,在早春里抽了新枝出来。诸晴看着嫩叶上沾着一层灰蒙蒙的薄尘出神。 “诸晴!”何如使劲碰了碰她,才叫诸晴回神。 他嘟囔着:“叫你好几声了,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诸晴笑道:“只是看这叶片上的灰尘薄厚不均。” 何如疑道:“这有什么不对吗?” 叶片形状各异,又重重叠叠,周围的风风雨雨也会打乱叶片上落的尘埃。 所以这有什么好出神的? 诸晴道:“便是微尘亦不会同心一致,哪里能指望人呢?” 何如听惯戏本话折的耳朵忽然竖起来,道:“谁说人不能同心的?常言道,夫妻同心同德” 诸晴无奈的看着何如在那里反复扒拉着他所知不多的佳偶良配。 她只是觉得雁城里的官员也未必是一条心,但何如似乎满脑子都是夫妻情爱。 翻来覆去的讲着“举案齐眉”“鹣鲽情深”,何如又暗自瞟了眼诸晴,轻咳一声,道: “是以夫妻同心是最容易、最常见的事情。” 诸晴若想就此事与他争辩,她能拿出一箩筐的情变例子。只是她本就志不在此,便笑着点头。 这时何如一拍脑袋,道:“差点忘了我方才叫你做什么了!” 他热切的说道:“我听说雁城有许多好鹰!” 在闵都只有寻常家畜,偶有少见走兽,那都是奇珍异宝,轻易不会卖予他人。是以严重影响了何如的玩性发挥。 平常只能斗斗鸡骑骑马,现在何如到了雁城,瞧见橐驼这类奇珍异兽,眼睛都直了。 诸晴真怕自己一个没看住,他就牵一头橐驼冒出来。 好在橐驼在那些塞外人眼中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轻易不会发卖。 所以听到何如提起鹰,诸晴是一点儿也不意外。 雁城临近塞北,这里也有许多训好的猎鹰,多数是卖给何如这样钱多的富家傻子,没什么野性,并不用于狩猎。 ——不过若是野性太强,给公子哥们抓坏了,卖鹰的商贩也赔不起。 诸晴佯装不知何如所想,道:“雁城有鹰是什么稀奇事吗?” 何如赶忙道:“阿晴,你不想去看看那些长在边塞的苍鹰是什么模样吗?” 诸晴本想回个“不想”,但看他毫不掩饰的期冀目光,不再逗他,直言道:“那你知道哪里有猎鹰?” 渴求的心思被浇灭一半的何如摇头。 诸晴又道:“这些猎鹰长于边塞,你若是买了它,一两年后我们便要回闵都,该如何处理?” “带回去呗。”何如道。 “说得简单,闵都与雁城风土人情大相径庭,我们暂住于此便罢了,你叫一只吃着风沙长大的猎鹰随你舟车劳顿、千里迢迢的赶往潮湿温润的闵都,这不是要它的命吗?”诸晴随口把殷殷切切的何如那点心思完全击垮。 何如“哦”了一声,垂头丧气、沉默不语。 诸晴扫了他一眼,又宽慰道:“你就当你的妻子气量小,容不下你在喜欢别的东西。” “啊?”何如一头雾水。 诸晴故作不悦的看向何如,“凄凄切切”的说道:“你成日里跑马便罢了,怎么如今还要玩鹰了,那还能留下多少时候陪陪你的娘子?” 何如被她逗笑了,牵着诸晴的手道:“那我不要鹰,也不要马,只要阿晴好不好?” 阿晴心道:还是希望你要点脑子最好。 他们俩在雁城里逛了半天,然后风沙满面的回了官邸。 芳絮为诸晴备了热水,待诸晴洗漱后用面脂在她有些紧绷的面颊上轻轻化开揉搓。 从净室里出来的何如又凑了过来,看着诸晴细腻的皮肤上揉出粉嫩的色泽。 诸晴睁眼,看向何如,道:“你脸上不疼?” 何如不解道:“疼什么?” 诸晴闭上眼睛——忘了这货成日里在外边风吹日晒,皮糙肉厚的。 “所以你脸上疼?”何如反揪着这个不停的问。 “是,大约是在闵都待习惯了,又长居室中,雁城风大,让我有些不适。”诸晴闭着眼睛道。 “涂面脂就好了吗?”何如伸手从一旁的盒子里蹭了一点下来,油腻腻的。 “谁知道呢。”诸晴道,“试试呗。” 何如似乎想到什么,又披上外衣跑了出去。 芳絮小声道:“娘子像是在带孩子。” 诸晴不曾睁眼,只道:“芳絮,你的话好像愈发多了。” 芳絮坦然自若道:“奴婢越矩了。” 不多时,何如便跑了回来,蹲到诸晴身边,将一个整块冰凉凉的东西塞进诸晴手里。 诸晴当即睁眼,举起手——一颗漂亮的贝壳躺在她的掌心。 “他们说这东西防干裂好用。”何如道。 贝壳的闭口处有些滑腻,里边是装了别的东西。 诸晴收敛了眼中的一丝惊慌,看着何如笑道:“多谢你,只是我脸上现在涂着面脂,不好再涂它,等下回试试看。” 何如没发现诸晴方才被他吓了一跳,又道:“我寻人来给房间里撒些水,等会儿再给窗帘浸湿,晚上休息时便没那么干了” 他又絮絮叨叨的说了很多。 等到门口传来些动静,他才欢快的跑出去交代事情。 诸晴摸索着手上的贝壳,小声道:“我从不会带孩子,何如也不是小孩子。我只是在投桃报李罢了。” 芳絮不再作答,也不知是清楚了诸晴的想法,还是听了诸晴“话多”的警告选择闭嘴。 一连数日诸晴都没再看见何城。 雁城的官邸不大,是以每晚诸晴都能听见公爹半夜回来,不知是去应酬了还是另有它事。 每到这时,诸晴看着身边沉沉睡去、成日里无所事事的何如,总要颇为气恼的轻踹他一脚。 ——虽然一般是踹不醒他的。 何城也很是忧愁。 他没找到任何陛下交代给他的事情的线索,自那日王知府来过后,雁城的消息也很难从雁城官员里打听。 这反而侧面说明陛下所言猜测八成是事实,否则雁城内外不可能如一张铁板般防着何城。 这让何城长叹了口气,暗道他原先同王知府的寒暄算是走错了一步棋。 他因有人行刺一事生了怨怼,又觉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对待王知府颇为大意,如今没了虚与委蛇的机会,更难入手。 这日何城从府衙里回来,还是一副头疼的样子。 雁城府的财政没有任何问题,倒不是那种精巧到一眼就是假账的没有问题,而是偶有疏漏但无关紧要。 这样的账面,连何城这样的老狐狸,若是事先未曾经陛下密诏点拨,恐怕也不会觉得有什么问题。 若不是有人在途中暗自谋杀他们,何城大约会觉得陛下交代的任务是无稽之谈。 “父亲,时不我待啊。” 轻柔的声音传到何城耳中,他猛然回神,一道灵光被他死死抓住。 他看向说话之人。 诸晴似乎因他的目光怔了一下,笑道:“父亲,饭菜要凉,时不我待,该吃饭了。” 何城收回目光,端起饭碗,又看了眼一旁大口干饭的何如。 何如不知道亲爹怎么突然看向自己,抬头咽下嘴里的饭菜,朝何城笑了下。 罢了。何城夹了一筷子菜吃,想着:至少他知道把饭吞了再朝别人笑。 家规严的家庭里是断没有长辈未曾动筷,小辈已经吃得兴起这种事。 但一来,何家起于微末,不甚注重这个;二来,何家二位也宠溺儿子,随何如什么时候吃。 是以诸晴渐渐的也“不守规矩”,该吃吃该喝喝,管他们那些满脑子烦心事的长辈在想些什么呢。 吃完饭何如和诸晴就溜了。 何城想着方才饭桌上的灵光一现。 时不我待时间! 雁城的账务已经做成这样天衣无缝的模样,又何必在路上刺杀闵都外派来的炙手可热的官员,徒引嫌隙? 哪怕雁城各路官员里有身怀异心者,但看他们沆瀣一气的模样,在某件事情上一定有着一致的目标。 王知府也好,半路截杀他们的神秘人也罢,都是为了拖延何城调查的时间。 他们并不知道何城带着陛下的任务来,对此事已有怀疑。 何城原以为买卖官马一事已算大罪,但如今看来,为了此事截杀他们,恐怕还是有所不及。 官马之下,应该还有暗潮汹涌,且疾风迅雷。 何如刚和诸晴回了房,就听见父亲身边的书童唤他们前往书房。 还特意嘱咐了要带上诸晴。 他看向诸晴,诸晴面色如常,道:“父亲恐有要事相商。” 何如心道:能有什么要事,把我俩叫过去。 但还是乖巧的带着诸晴去了书房。 只是一进书房,何如便觉得气氛不对。 何城不发一言,只盯着他们——或者说,只是盯着诸晴。 何如这人一向被父亲惯着,什么也不怕,上去就在自个儿亲爹面前晃手,道:“爹?咋啦?脸抽了?怎么一动不动的盯着我们啊?” 何城“啧”了一声,嫌弃的说着:“去去去!”把何如撵到一边。 诸晴行了礼,在下首坐下,何如就坐在她身边。 何城见二人坐下,沉吟片刻道:“有人让为父在雁城卖十斤米,但雁城并不缺米,该如何卖?” 何如这个闲得没事的家伙插嘴道:“谁这么闲,让您户部侍郎帮忙卖米啊,还只卖十斤,忒寒酸了点。” 第19章 第19章 “闭嘴!”何城喝道。 何如明白了,自己是个添头,亲爹叫他俩来,只是有事情要问诸晴。 他闭嘴,委屈巴巴的靠着椅子喝茶。 诸晴笑道:“父亲哪里话,米这种东西怎么会卖不掉呢?卖不掉的该是棉衣才对。” “棉衣?”何城似有不解。 “已经开春了,即使雁城乍暖还寒,棉衣也很难卖出去。”诸晴微微挑眉道。 这便是“时间”问题了。 “那你看,我如何能在雁城卖掉这些棉衣?”何城道。 “定要抓紧时间,过了清明,再好的棉衣也卖不出去。”诸晴道。 “只是城中富商联合排挤,我如何卖得?” 诸晴垂眸,道:“去岁冬天,雁城富商以本地丝绸假冒江南丝绸,制成棉衣卖给别人,这不是什么大事,可如今他们发现,有的富商以柳絮充棉,谋财害命。” “公爹是打算找买了柳絮的苦主卖棉衣,还是找曾参与其间,但后来并未售卖柳絮的商人来商量?” “苦主?”何城大笑道,“我竟忘了,果然是当局者迷啊!” 他又道:“山高路远,我卖不给苦主,苦主也不一定要来,但只要打出苦主告官的名声,那些做了亏心事的人自然会露出马脚。” 诸晴一顿,略一思索,道:“公爹所言极是。” ——她倒是没想到“苦主”可能不想搭理这件事,细想起来,毕竟“苦主”能成为“苦主”,也有“上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原因在,他又哪里敢提? 但只要提出要追究,那些狐假虎威的人自然会方寸大乱。 正是顺水推舟的时候,诸晴顺势道:“儿媳这里有个东西,想托付给父亲,麻烦父亲适时物归原主。” 她令芳絮将房中的断箭取来,放在何城面前,道:“此物罕见,失主当时已将丢失的部分全部拾回,只是有一支让我不慎带走,还望父亲时机成熟后转交于失主。” 何城见此物,眼前一亮,连连称赞诸晴。 诸晴宠辱不惊,只淡然行礼,同何如退了出去。 这反叫何如抓耳挠腮了起来。 他眼巴巴的瞧着诸晴,想叫诸晴给他解解惑。 诸晴余光瞥见他,但笑不语。 待进了里间,芳絮退下,何如赶忙拉住诸晴,央道: “阿晴,好阿晴!你方才同爹说什么呢?什么棉衣不棉衣的?那支断箭又是怎么回事?” 诸晴止住他摇晃的双手,道:“我先问你,父亲叫我们过去是为了什么?” 闻言何如撇嘴道:“是为了找你,拿我当添头。” 诸晴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又道:“不是这个,我问你的是,父亲在为什么事情烦恼,才叫我过去!” 何如想了想,道:“雁城的账不对?” 诸晴无言,心想:何如怎么就天天扒着雁城的账本不放呢? 她又道:“父亲从商多年,若是雁城的账面不对,他自个儿肯定能发现,叫我这个看账没几个月的新媳妇过去干什么?” 何如蔫了下去,从何城那想不到原因,他又从诸晴身上找,忽然想起方才那支不知从何而来的断箭,颇为激动的说: “是不是跟我们上次路遇劫匪有关?” “有点关系。”诸晴想了想,道:“但根不在那里?” “什么根?”何如不解。 诸晴道:“人家半路截杀我们,总不会是闲着没事干吧?” 何如道:“是啊,所以我说雁城的账肯定有问题。” 诸晴: 你能不能把你满脑子的“账”先扔一边去啊! 她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后道:“户部除了赋税、田租、户籍这些事情,官员赏给、兵马粮草、官员俸禄这些都在户部的职责内。” 虽然何如很想说:这不还是管帐本吗? 但他直觉诸晴有点生气了,于是把这句话憋了回去。 他想了想诸晴的话,在“兵马粮草”上停顿片刻,醍醐灌顶道: “雁城想谋反!” 诸晴:! 听见何如如此坚定且自信的语气,叫她瞪大了眼睛,不明白何如怎么从一个牛角尖跳到了另一个更恐怖的牛角尖。 她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道:“你怎么会这样想?” 何如道:“兵马粮草不就跟打仗有关系吗?” 诸晴脸都要因他这话为难的揪成一团了,她勉强道:“我觉得大安虽小有匪患,但还算得上国泰民安,雁城造反,前有边塞陆家军,后又闵都都卫,它上哪去造反?造得哪门子反?” 因为房中并无他人,何如又是个话不说清楚,道理讲不明白的人,是以诸晴的遣词造句也大胆了些。 何如沉思片刻,无奈道:“可我真想不通雁城还能做什么。” 诸晴就像个老师,看着学生在她心中的正确答案边上打转,这里蹭蹭那里摸摸,急切却别无他法。 她又柔声道:“你不妨将此二者结合起来看看,不要毫无根据的胡编乱猜。” “什么二者?”何如茫然地看向诸晴。 诸晴心想:你这脑子里同时只能存一件事情吗?前边聊的都忘完了? 她道:“雁城的账,和户部的职能,不可能自己谋反找死,但很可能也是杀头的大罪。” 就差把她和何城的猜测直接贴到何如脑门上了。 “雁城帮别人谋反?”何如恍然大悟,“所以雁城的账有问题,因为他们在悄悄资助别人谋反?” 诸晴疲惫道:“大差不差吧。” 何如茅塞顿开般说道:“说明雁城的账还是有问题!” 诸晴: 你这到底什么毛病吧!就盯着雁城的账不放! 她长叹一口气,道:“即使是是偷漏税款,有脑子的人也不可能写在光明正大的地方,更何况是这种事情?所以雁城明面上的账本绝对没有问题,公爹便是为此烦心,他身在山中,不识庐山罢了。” 何如赶忙道:“那便是雁城做假账了?说到底还是雁城的账有问题嘛。” 诸晴扶额。 重点不是雁城的账有没有问题,重点是那本真账在哪儿,那些账面上代表的东西流向了哪里。 重点是可以定雁城大小官员罪名的证据啊! 她真心觉得何如这块朽木雕不动,只好疲惫的笑道:“是的,我们休息去吧。” 晚间洗漱完毕,诸晴看了会儿书,准备休息,抬眼看见何如还在那里出神。 “在想什么?”诸晴上前拍了拍他。 何如抬头盯着诸晴,又垂眸,道:“我不懂你们说什么。” 诸晴愣了一下,才知道他这是在说自书房出来后的事情。 竟还在纠结于此。 真稀奇。诸晴笑了,她头一遭看见何如想烦心事想这么久的。 寻常何如有什么苦恼的、想不通的,不消半个时辰便抛之脑后,自去做好玩儿的事情。 她笑道:“听不懂又没什么,这些事也与你没什么干系。” 何如闻言,抬头看向诸晴,想说什么,但还是闭了嘴。 见此,诸晴直言道:“你想问什么便问,你从前也不是畏畏缩缩的人呀。” 这话反让何如更忧愁了,他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如今总在担惊受怕。” 诸晴心想:我怎么没看出来你担惊受怕?成日里在外玩得酣畅淋漓的,只在我面前小家子气。 “你有话直说便是。”诸晴道,又在心里补了一句:我又不是你,听不懂话的那种。 何如犹豫片刻,道:“我自觉与你差距甚远” 诸晴安静的听着,他却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停了下来。 她看着何如,道:“你是比我多了一个眼睛还是多了一张嘴?都是人的模样,有什么差距?” “不是。”何如道,“我只觉得你像是天上的明月,而我只是地上的蝥虫。” 听到何如这样形容自己,诸晴反而有些不适,她道:“怎么妄自菲薄起来?” “大家都看得出来,我一直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何如垂头丧气道。 诸晴上前揽住他,温声道:“人各有志,况且从前大家这样说,你不也是一笑置之吗?管别人说什么。” “我从来也不知道,别人对我的评价会让我如此惴惴不安。”何如道。 诸晴不知道该如何劝解何如——何如的人生与她差距太大,她曾也劝过学,许多弯弯道道的事情也提示过他,甚至掰碎了同他讲,只是何如大抵确实不是这块料子。 他一向记吃不记打,也可能是从没有哪记鞭打可以越过他的父亲打到他身上。 总之,诸晴早已放弃了同何如讨论那些事情,只偶尔闲聊时提起,不再一意孤行。 可如今何如反倒自己钻进了牛角尖里。 他这直来直去的脑子怎么也有了拐角? “我知道你从来也没怪我不好”何如握住诸晴的腕子,道:“你说或是不说,你做什么,我都会为这种差距惶惶不安” 闻言诸晴皱着眉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听见何如又开口了。 “可这是我的错,我抱着明月,却不许她发光,因为她亮了会照出我没用的样子,这算什么道理?” 诸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眼眶微涨,隐隐有些泪意;也不知道那酸涩的情绪从何而起。 她仰着头,下颌抵在何如的头顶,压着嗓子道: “月亮在你的怀中,她甘愿做点缀你的月光” 身边的人却站起来,挣开了诸晴的手,轻轻的抹去诸晴蓄在眼底的泪水。 “她不甘愿的。” 何如的声音闷闷响起。 第20章 第20章 本来止住的眼泪被他这样的动作硬逼了出来,诸晴看着何如,歪头笑道: “愿意如何?不愿意又如何?” 她像是悚然间竖起了全部锋芒,狠狠的推开何如,言语尖锐的说道: “你既然是个傻子,就好好做你的傻子去行不行!别在那里唉声叹气的,仿佛自己看透了什么、明白了什么!” “你如何,我不去管;我如何,也不容你置喙!” “随你怎么想、怎么看,在我面前不要做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 “你”诸晴停顿了瞬间,又道,“你不可能明白我的处境,就别来干涉我的生活。” 何如确实不明白怎么突然成了现在这种情况,疯子般的诸晴让他觉得陌生。 诸晴可以是冷淡的、温和的、柔顺的,带着一些脾气,但从来都是得体的。 她绝望到难以自己时,也不过是在心里冷嘲热讽,不会让任何人知晓。 为什么她会在安稳下来的时候溃不成军呢? “可”何如小声道,“我们是夫妻啊,我们的生活本就是一体的。” 他又觉得委屈——方才他支支吾吾的不肯开口,是诸晴硬要他说的,可他说出了心中所想,反把她惹得发狂了。 但便是脑子再不好使的人,也知道现在提这个,无异于火上浇油。 “是,对,没错。”诸晴每说一个词就点一下头,但叫何如更加紧张。 她捋了捋头发,对何如笑道:“所以早些休息吧。” 像是一道戛然而止的巨浪,将所有的一切又埋回平静的海面下。 这种时候,应该闭嘴了。 何如想。 他看着诸晴推掉面上残余的泪水,擦拭干净双手,就如往常一样,收拾好桌上的书籍,铺床。 一如往常。 如果他想以后的生活都像往常一样。 就应该学会适可而止。 可是何如一贯不懂这些。 他上前几步,扣住诸晴的手,一个“我”字将将出口,就被诸晴狠狠甩开。 诸晴转身盯着他,在他的眼中看见了空荡的执着。 她挑眉,道:“你一定要我把自己撕得血淋淋的,给你看清楚是吗?” “我” 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诸晴伸手锢住他的脑袋,堵住他的话。 何如试图偏头,但诸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让他动弹不得。 他使劲将诸晴推离一些,却看见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透出几分哀意。 终于沉默下来,放弃再揪着这个问题刨根问底。 ——虽然他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诸晴会变成这样。 诸晴发狠的啃咬着何如,何如感觉嘴里到处都是血腥味,他抚着诸晴,十指穿过她的长发。 她像是要把他这张嘴咬烂——或者更凶狠点,干脆把这个人咬死。 这样他就安静了,不会再发出让她崩弦的声音。 她又退开些微,盯着何如,似乎在判断接下去要拿他怎么办。 何如这时候倒会装傻卖乖,小声说了句:“疼” 诸晴伸手,摁住了他唇珠上的伤口,叫他忍不住“嘶”出声。 她将泌出的鲜血涂在何如的唇上,神色认真的仿佛在作画。 何如不敢乱动,只略微搂着诸晴。 画作完成,她将手指点在何如的唇珠上,又偏头望着何如,“嗤嗤”笑道:“傅粉何郎。” 何如觉得她这样的情态像是醉了,他自己好像也晕乎乎的,下意识张嘴将诸晴的食指轻轻咬住。 “小狗。”诸晴道,却没有抽出手指。 何如心想:把别人嘴巴咬出血的人才是狗呢。 虽无酒,人自醉。 就像她明白,她知道,但她走不开、逃不脱、离不掉,所以什么也别问了,就让她闭上眼睛,选择溺死在温和的泥沼中吧。 阳光穿过窗户缝,溜到还在睡懒觉的人眼皮上。 何如睁开眼睛的时候人还有点懵。 身边没人,他张了张嘴,还没出声,就因为嘴巴上伤口迸裂,疼得厉害而闭上嘴。 坐在一旁书案边看书的诸晴抬头,放下手中的书籍,抬起熏笼上的水壶,倒了些热水出来,道:“起来洗漱了。” 在雁城的官邸没那么多下人,再加上昨晚确实荒唐,是以不大好意思的诸晴只叫人大概收拾了一下。 现在里间只有他们二人。 熏笼里燃着浅淡的香料,窗子也开了条缝,屋子里的味道才算正常。 何如起身的时候后腰钝痛,他轻吸了口气,想起来昨天晚上因为动作太大,狠狠撞上床沿,现在那里浮起一块淤青。 诸晴走近,看了一眼,道:“还好,不算很重,等会儿取些红花油来揉揉。” 何如不敢碰那块淤青,看着诸晴凑上来笑道:“那你给我揉吗?” 诸晴看向他,道:“届时你莫要不肯才是。” 何夫人正修剪花枝呢,听见隔壁屋里一声哀嚎,手上一抖,花枝被剪成两截。 “怎么回事?”她看向身后的嬷嬷。 老嬷嬷上前道:“听说昨晚小爷撞到后腰,今早芳絮来讨了些红花油,这会儿许是在揉开。” “怎么这么不小心?”何夫人听着儿子那惨绝人寰的嚎叫,放下剪子,回了屋里。 “听那便屋里的说,是昨晚闹得太厉害,撞着了。”嬷嬷小声道。 何夫人看了她一眼,笑道:“这孩子也太不当心了。” “疼不疼?”诸晴笑吟吟地看着何如。 “不疼嘶,一点都不疼”何如还在嘴硬。 诸晴手上使劲儿,叫他“嗷”的一声嚎了出来。 “不疼你叫什么?”诸晴俯身轻问。 何如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馨香,脑袋又有些飘飘然。 “我就叫叫,不行、啊!” 又是狠狠一记推揉,把他心里那点旖旎心思全揉没了。 诸晴收回方才下撇的目光,笑道:“想白日宣淫啊?” “没有真没有,轻点,阿晴、阿晴!”何如闷声说道。 他把头埋进软枕里,露出的耳根子通红。 “轻了没效果。”诸晴道,“叫你昨儿夜里逞强。” 何如哼哼唧唧几声,没再说话。 翻篇了,又翻篇了啊。 只是何如终于明白了什么。 有些东西,只要诸晴冠着何家的姓,它就会永远留在那里,时不时刺人一下。 可是这个世道,只要冠上别人的姓,女子便再无翻身的机会。 况且 何如沉默的埋着脑袋,像是在逃避什么。 况且他也从来不是能舍得的人。 何如又想:没关系,只要人还在身边,早晚有一天,也能叫这根刺消失。 他美滋滋的扭了扭,又被诸晴一掌拍得不敢动弹。 今日何城回来的格外早,笑容满面的同何夫人闲聊。 诸晴远远的看了一眼,心中有数。 在一旁活动筋骨的何如又凑了过来,看了眼诸晴视线所在,道:“我去给你打探打探消息?” “打探什么?”诸晴看向何如。 “看看我爹最近在干嘛。”何如干脆地答。 诸晴: “你”她有点想骂人,又不知道该以什么理由骂他。 她一猜就知道何如脑瓜里是什么东西。 八成是因为昨晚上吵了一架。 ——也可以说是诸晴但方面发泄一通。 不知怎么的给了何如什么启发,叫他突然跑过来说这种话。 诸晴拉住就打算直接去问何城最近在做什么的何如,道: “你不要胡闹!” 何如又用那副委屈的模样看向诸晴。 他算是找着诸晴的软肋了,一看到他这样,诸晴就发不出火来。 她无奈道:“父亲自有他的安排,你去问也问不出个所以然。” “我把问出来的话转述于你,保证一字不差。”何如信誓旦旦道。 诸晴挤了个笑出来,道:“我问你,你想做什么?” “什么做什么?”何如茫然道。 “你要想我跟你吵便直说,在这里惹我生气伤我身体!”诸晴甩袖而去。 “阿晴、阿晴!”何如一面喊着一面跟了过去。 何城瞥了眼追着诸晴进屋的何如,老神在在道:“小夫妻俩关系不错啊。” 何夫人笑道:“也就诸晴能压得住他,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添个一儿半女的” 何城没有就夫人的话茬往下说,而是道:“恐怕诸晴志不在此,一个何如可不一定够她管的。” 何夫人疑道:“宅中大小事务日后都要交给诸晴,哪里只何如这个混小子?” 想起自己儿子混不吝的样子,她又嫌弃的“啧”了一声,道: “我看整个何家,最难管的就是何如这家伙了。” 何城笑而不语。 何如不知道爹娘在后头编排自己,跟着诸晴进了屋。 他见诸晴回身看自己,反手带上门,贴到诸晴身前问: “阿晴,你行行好,告诉我该做些什么吧?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办。” “你别在这做低头伏小的样子。”诸晴伸手推开何如,“你先告诉我你想些什么?” 何如又支支吾吾的不出声。 诸晴盯着他。 他好半天才开口道:“昨晚你硬要我说,我说完你就发火。” 诸晴又感觉火气上涌,开始头疼起来,她抿了抿嘴,道: “你且说着,今日我不生气。” “真不生气?”何如抬眼看她。 “不生气。”诸晴道,她又点了点桌子,说: “但你只许坐在这里说,不许上来动手动脚。” 何如耸耸肩,坐在桌子另一边,道: “我只是想与你做如胶似漆的夫妻。” 诸晴看向他,一言不发。 何如声势稍弱,道:“不是何家妇,是” 诸晴见他说不出话来,道:“是独属于你何如的妻子?” “你想我二人心意相通?想我俩两情相悦?” 何如点点头。 诸晴又道:“想我接纳你,还得心甘情愿、毫无怨言?” 何如僵住。 只听诸晴“呵”了一声,道: “何如,你看我无路可走,还要我甘之如饴?” “不是!”何如急忙道,想去握诸晴摆在桌上的柔荑,却见诸晴抽回手。 她道:“你既然这样逼着我说明白,那便恕我直言。” “我做你何家媳妇,这是我自讨来的,我不会同他人抱怨,也会做好伺候公婆,同你举案齐眉的事情。但你管不着我心里怎么想。” 何如看着她幽暗深沉的双眼,听见她说: “你若忘了今天说的话,我们日后自是恩爱夫妻。你若不想忘,我随你纠结如何,该做什么我还是做什么。” 何如恍恍惚惚间,忽然想起婚前一直听闻的关于诸晴的事情。 所有人都说诸晴是个冷心冷肺、淡漠无情的女子,可他新婚当时剃头挑子一头热,认为这不过是以讹传讹。 如今看来,那些话至少应是个空穴来风 第21章 第21章 诸晴话说完,掩藏在袖子里的手已紧握成拳。 她心中犹豫:话会不会说得太狠、太绝? 可她又怕自己说得不够绝情,叫何如还成日里说那些戳她心窝子而不自知的话。 让他抱着幻想,对他又何尝不是一种折磨。 反正她自嫁人起,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实现自己的抱负,就算接受现状,又怎么能叫她毫无怨言? 何如沉默片刻,勉强笑道:“我是我错了,抱歉。” 他起身,道:“我去外边走走。” 说完也不看诸晴,径直走了出去。 一直到外边完全黑了下来,何如还没回来。 芳絮见诸晴还在看书,悠悠火光照出她难辨的神色。 “娘子,戌时末了。”芳絮出声。 诸晴像是将将回神般抬起头,看向窗外沉沉夜色,道: “这么晚了?准备休息吧。” 江城地处中原,商业繁华,不作宵禁。雁城则位于北塞附近,偶有作奸犯科,是以雁城会在亥时三刻左右落锁宵禁。 她放下书,起身,像是这时候才想起少了个人,看向芳絮问道: “小爷回来了吗?” “还未回来。”芳絮道。 “他出去的时候牵马了吗?” “不曾,只一人出去的。” “派人去寻了吗?”她又问。 “早些时候老爷就已经派人去寻了。”芳絮答。 诸晴不再言语,看着灯罩上映出跳跃的火苗。 公爹还未同这些雁城官员撕破脸,她反而先同何如撕破脸了。 她自嘲般笑了一下,收回目光,转身欲洗漱休息。 因何城还未同雁城官员毁冠裂裳,诸晴倒也不担心何如一人在外遇到什么意外。 只是她还未想好待何如回来,该是怎样对他。 希望何如真能听进她的话。 可她既希望何如扭头忘了,又觉得想想他没心没肺的模样,就觉得胸闷气短。 “那就是何城的独子?”楼上一身着圆领便服的青年指了指楼下,楼下的小凉面摊里正坐着个公子在嗦粉。 “是,何城宠他非常,为其求娶了亭原君之女。”他身边的人着大袖青衫,整了整衣袖,随口应道。 “诸姓王室?”方才说话的人又问。 因何城虽为宠臣,但素无家底,按理来说是无法同皇室结亲的。 “君爵,又无建树,何家有钱,卖女求荣罢了。”青衫男子嗤道。 “朝中败类。”便服青年亦颇为不屑。 于他而言,食禄无能的亭原君是败类,阿谀媚上的何城也是败类。 何如出来走了段路,觉得肚子饿,便在街边小摊坐下,要了碗凉粉。 结果许是店家在凉粉里加多了醋,他越吃越心酸,忍不住靠着木桌小声啜泣起来。 他是不知道楼上还有两个人在看自己热闹,否则这泪水是绝对下不来。 还未等他哭完,何家的仆从便找了过来。 他又赶忙挤干净眼泪,维持镇定看着仆从道:“何事?” 仆从又不像他那么没眼力劲儿,只低头道: “快落锁了,娘子吩咐我们来寻小爷。” 何如眼神一亮,粉也不嗦了,屁颠屁颠的跑了回去。 跟在身后的仆从暗道: 还是老爷技高一筹,果然一提娘子的名号,立马就能把小爷哄回去。 于是何如这场无人知晓的离家出走,便这样轻而易举的落下帷幕。 何如回房的时候,诸晴已经洗漱好,准备休息了。 她看了眼何如,道:“晚上去哪儿了?去洗漱休息吧。” 何如看着诸晴,面上有些不虞。 他自觉受骗,诸晴分明没有要寻自己回来的样子。 诸晴见他不语,坐起身道:“怎么了?” “他们说你找人来寻我。”何如道。 声音语调虽无变化,却叫人听出失望之意。 闻言诸晴便知道,大抵是有人假借自己名头把何如引了回来,何如这个缺心眼的等到了家才反应过来,这会儿又起了情绪。 诸晴笑道:“我看书入迷,不知已经戌时末了,便差人问问你回来了没有。” 她不提那些人是不是自己派的,又道: “雁城有宵禁,不似江城,可以让你半夜出去爬别人坟头,你不要任意妄为。” 她旧事重提,叫何如的注意全被转走,何如便又乐呵呵的凑着她道: “蓝色的火好看还是黄色的火好看?” 诸晴当时要被他这不着调的举动气死了,哪管什么颜色的鬼火好看。 这时候便瞪了眼何如,道:“都不好看,你若是再做这种不着调的事情,我便告诉父亲母亲,看他们有没有家法来罚你!” 何如赶忙告饶,又被诸晴推攘去洗漱。 待躺下入睡时,何如迷迷瞪瞪的看着床帐,隐隐约约觉得自己似乎将什么忘了。 第二日何如就恢复了精神,拉着诸晴去跑马。 ——浮元驿那一遭,何如什么都没记住,就记着诸晴会骑马了,时不时就拉着诸晴去郊外跑马。 诸晴原不乐意去,故意说“只骑红黛”。 哪料得何如干脆将红黛让给诸晴,自己又去马市里淘了匹好马,取名“青骢”。 牵着红黛的诸晴心道:对什么都喜新厌旧,你就只在我这儿坚持不渝是吧? 又见何如骑着青骢从她身边刮过,还唤了一声“阿晴”。 诸晴不搭理他,只看着他越跑越远,成了个小黑点。 她想着:何如这人,真是让人为难,你同他计较不好,不计较也不好。 他扭头自睡去,可又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蹦起来,把早丢到一旁的陈年旧事挖出来,捧到你面前七嘴八舌。 何如跑了一圈,又绕回诸晴身边。 诸晴今日身着猎装,两袖收紧。因身姿挺拔,不染妆粉,乍一看还以为是谁家的公子。 何如只觉得诸晴怎样都好看。 成婚时大红喜服华贵雍容,平素在家着便服裙裳清丽脱俗,赴宴盛装时又落落大方。 如今这样高束青丝的“假小子”装扮也干练飒爽。 因为他一直看着诸晴,没注意前边有个树杈,差点戳到了眼睛。 诸晴的笑声传来,他揉了揉刮疼的双眼,循声望去。 只见诸晴已走到他前边,挑眉望向他,接着回头,踩镫上马,疾驰而去。 何如将碍事的树杈一把折断,再一夹马肚,拽着缰绳追诸晴而去。 这样乱跑乱玩的生活没过几日,便是何如也察觉气氛不对,不敢拉着诸晴出门。 何城成日里皱着眉头,似在思索着什么。 他不曾同诸晴再提到断箭的后事,家宴上也从未说过公事。 诸晴只琢磨着,何城这会子差不多快跟雁城众官崩盘了。 也许还未完全闹崩。 直到一日深夜,何夫人身边的老嬷嬷来敲了何如诸晴的房门。 宿在外间的芳絮去开门,二人小声说了几句。 芳絮进了里间,诸晴已经披上外衣,听见芳絮道: “老爷夫人交代,请娘子小爷马上去正厅。” 诸晴自门缝里看了眼还候在门口的老嬷嬷,道:“我与何如收拾收拾便去。” 临出门前,她自妆匣底下摸了块金片藏于袖中。 匆匆赶到正厅,就在门口遇上了何夫人,她拉着何如道: “你父亲已经出去了,他教我们从后门出去,那里有人接应,宵禁暂时给我们解了,让我们先离开雁城。” 诸晴一面走一面问何夫人道:“父亲有说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何夫人神色惶惶,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道:“大约是官场上的事情,我们管不了那些,先离开再说。” 诸晴闭了嘴。 深夜将人叫起,连收拾东西的时间都没有,大约是有人狗急跳墙,要半夜来袭。 也不知道何城哪儿来得消息。 他在雁城只有故友一二,不到一月,便有人为他通风报信、解禁接应。 出了官邸后门,便看见有人老早驾着马车等在那里。 他拿出一物,同何夫人手上何城留下的玉佩相合。 大约是何城早有交代,是以何夫人放心下来,上了马车。 诸晴上车前扫了眼接应之人,是个青年,夜色下看不清容貌,穿着黑衣劲装,颇为精壮。 只是看向他们的目光里带着一丝鄙夷。 车帘落下,隔绝了视线,她却心生警惕。 马车空间不大,坐五六个人有些拥挤。 何夫人正在小声念叨着,诸晴心思不在这上面,也没听清说些什么。 她坐在临近车门的位置,向外边的人问道:“不知先生尊姓大名?” 外边的人并未回她。 她又问:“不知我们现在何处?要去哪里?” 等了一会儿,外边的人才开口,道:“在城西,出城。” 诸晴扫了眼窗外边,宵禁时分外边不见火光,因月色朦胧,不辨方向。 她又仰头看了眼月亮,今日为下弦月,西明东暗。 诸晴目光一凌,嘴上道:“多谢先生相助。” 面上却看向何如,伸出手。何如茫然地看着她。 她嘴角微撇,一手捂住何如的嘴,一手伸到他腰间,抽出了那把匕首。 好在何如这时候乖觉了,不曾发出声响。 大约是何城特意交代过,所以何如匕首从不离身,那日在浮元驿还垫着它睡觉。 ——虽也不曾见他好好用过。 诸晴抽出刀刃,向芳絮使了个眼色,芳絮见状点头。 下一秒,二人冲了出去,这样的动作吓得何夫人高声惊呼。 青年闻声欲动,冰凉的刀刃已经贴在他的颈上。 “别动!” 诸晴的匕首架在驾车青年的脖子上,另一手拧着他的胳膊反制身后。 而芳絮制住他另一只手,并抢过缰绳,止住马匹不叫它继续前行。 何如随后出来,帮诸晴逮着这人,待马车停稳后,何夫人才颤巍巍的下了马车。 在惨白的月光下,众人神色各异。 第22章 第22章 何夫人先打破僵局,小声问道:“这是、做什么啊?” 正死死压制住青年的何如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好看向诸晴。 诸晴手上的匕首还架在对方的脖子上,她看着对方沉默的低着脑袋。 又看了眼芳絮,芳絮撕裂袖子,就着帕巾揉作一团,捏起那人下颌,将布团塞进他口中。 这人也不挣扎,许是忌惮脖子上的刀刃。 待芳絮动作完,诸晴才收回匕首,她神情自若的将匕首物归原主,这才看向何夫人。 已经冷静下来的何夫人哪里猜不出诸晴此番用意,只是还有些踌躇。 她犹豫道:“他手持信物与城郎所留相符,后门又无异样,不会” 今晚之事大抵是真把陆夫人吓到了,她连在小辈面前讲出对丈夫的昵称都没意识到。 诸晴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候纠结这些小事,只对何夫人道: “恐怕是公爹信错了人。” 那青年抬头看了眼诸晴,神色难辨。 诸晴同他对视,道:“方经长,别来无恙?” 青年一怔——这个称呼他已经许久未闻了。 何如也愣了一下,瞄向了这位素不相识的“经长”。 拂山书院每年招收一批十二岁的学生,若无意外,这批学生将在书院修习到十八岁离院。 而拂山的山长每年会指派一位将要离院、品学兼优的学生去为刚入书院的学生解惑,这样的学生便被称为“经长”。 何如是想破脑袋,也想不起自己刚进拂山时,前来解惑的经长是什么模样。 那青年细细打量了诸晴一番,不知是因为月色渺茫,还是少年时光悠远,他实在想不起是否见过面前之人。 “现在应该称呼方大人了。”诸晴道,“方大人受人所托,却不忠人所信,实在可耻。” 青年“唔唔”笑着,嘴里塞得鼓鼓囊囊,他却还能笑出来。 诸晴看着月相,他方才带着他们往城东去。 官邸位于城西,自城西出城最快,但他偏偏舍近求远,不过是因为城东有都尉驻军。 雁城敢做私贩军马一事,雁城府的驻军都尉不可能不知道,他是打算送羊入虎口。 “芳絮驾马,我们从城西出去。”诸晴看了眼何如,又道:“带着他一起走,不知道宵禁解禁多长时间,我们得尽快离城。” 何夫人跟随何城多年,一贯听话,如今何城不在,她想到丈夫走前交代自己速速离开雁城,便也应下诸晴的话,上了马车。 诸晴同何如一起将这位方大人挪上马车,又取匕首割了车帘,将他手脚死死缚住。 好在一路畅通无阻,他们成功从大开的无人城门出去。 路上何如忍不住小声问诸晴道:“这位方经长” 诸晴瞥了眼,见同在马车上的方大人无动于衷,道:“建兴五年,方玔受公爹推举,任工部主事,建兴七年,因桐台案外派雁城。” 桐台案连何如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都略有耳闻。 建兴七年,皇后因旧疾复发终日昏沉,久不见愈。陛下病急乱投医,频问鬼神。 甚至大修桐台以告天祭。 祭典开始前夜,有一名书生不知如何混进桐台,在桐台壁上题诗,痛斥陛下行径。 陛下震怒,当即下令严查,拔萝卜带泥牵扯出来一堆人,许多与这件事无关之人被牵连其中。 一直到皇后清醒过来,这场闹剧才结束。 ——据说皇后娘娘醒过来的时候,听说陛下干的糟心事,差点再被气晕过去。 但天子一言,不可朝令夕改,当时被牵扯到的官员依旧贬出闵都,只是明面上被称为“外派”。 何如不解道:“既然当年受我爹推举做官的,怎么现在还要害我们呢?” 诸晴但笑不语。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是非对错。 当年桐台案多少人仕途受损,偏偏何城扶摇直上。 方玔受了何城的恩惠,那时候何城却不愿意拉他一把,因此恨上了也未可知。 更何况,方玔恨得也许不止一个何城。 “只是方玔大抵与雁城军马一事无关。”诸晴又道,“否则公爹不会找他来接应我们。” “什么军马?”何如满头雾水,不知道诸晴从哪牵出来的军马。 诸晴道:“公爹来雁城,查的是什么?” 她见何如张口的趋势,又立刻补充道:“查的是雁城关于什么的账?” 何如闭嘴,想了想,道:“关于雁城的?粮草兵马?” 他又问道:“那你如何知道是关于军马的?” 诸晴道:“你的青骢如何?” 何如不明白她为何问到青骢,只道:“是匹好马。” “雁城盛产骏马,北塞军马多出自雁城。”诸晴道。 何如皱眉:“如此便能推断雁城之事事关军马?” 诸晴看向何如,笑了。 从一件事入手直接武断推测到另一件事,这不是何如的强项吗?如今他反倒来质疑诸晴了。 她道:“自然不止于此,这件事是苏沣告诉我的。” “苏沣?”何如不知道苏沣何时提到此事。 诸晴道:“他也跟你说了,只是你没听进去。” 何如更是困惑。 “我去岁曾问你,苏陆两家关系如何,你可还记得?” 何如不记得这件事,但他一直觉得苏陆关系不合。 当时诸晴邀苏沣赴宴,他还特意请了陆肃来捣乱。 其实苏陆两家虽偶有口舌攻伐,但从未对对方有过伤筋动骨之举。 只是马车上另有他人,诸晴不好细说此事,便道: “你年前得了匹北塞的好马,年后公爹便被陛下密召派来雁城调查,雁城又事关北塞粮草军马,叫我如何不去联想?” “雁城的骏马多数是卖给北塞,能叫陆将军迂回来告,恐怕是有人欺上瞒下,让陆将军摸不准这是不是上官的意思。” “毕竟他已经因此失了一子,不敢揣度上意啊。” 何如还是觉得这个推断证据不足,不明白诸晴是怎么根据这些只言片语,言之凿凿的做出判断。 只是诸晴不再言语,耳边只剩下马车车轮骨碌碌滚动的声音。 何如回头看了眼身后黑洞洞的城门,道:“大门就这样开着啊?没人管管吗?” 诸晴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道:“今晚或许很忙,不知道有没有人来关门。” 话音刚落,只听见一片喊叫,远远看见一片火光从城门那透来。 诸晴赶忙喝道:“芳絮!快些!” “雁城是真要反了?”何如瞪着那片鳞鳞火光。 这话提醒了诸晴,她又道:“往北边走!去北塞!” 雁城敢闹出这么大动静,无论于他们而言时机成不成熟,雁城守城官员恐怕都打算放手一搏了。 如果他们给北塞提供的军马是劣马,那良驹能卖到哪里去? 雁城要乱,诸晴便想着先去北塞通知陆将军,顺便寻得庇护。 来追何城家眷的人马并不算多,毕竟整个马车上只有五六号人。 诸晴不知道何城现今如何,只能先保全自己,再谋后事。 雁城离垠城太远,且山路崎岖,半路就可能被后边追兵追上。 虽然如今这个状况,北塞的情况还未可知。 一支军队悄无声息的驻扎在离雁城仅二十里的伏埕山下。 “少将军,雁城城西有动静。”有哨骑探报而来。 抱着长戟假寐的陆沉睁眼,起身出帐,看向雁城方向。 “动静不大,可探明缘由?”陆沉问。 “何大人早前曾有来信,称不日将家眷送离雁城”陆沉的主簿小声说道。 “何城?”陆沉“呵”了一声,“没想到他这个老狐狸也有算漏的地方。” “走吧,去帮帮咱们何大人的家眷。” 陆沉长戟挥动,枪头直指雁城。 “整军!” “娘子!”芳絮的惊呼声传来。 不必她开口,诸晴已经看见前方冲天火光。 忽然竖起的火把将那片天空都燃得透亮。 见此状诸晴反而松了口气。 这么大动静,若是敌,恐怕得雁城外的驻军倾巢而出。 诸晴自觉不过家眷,哪里需要这样兴师动众? 再看来者方向为西北方向,诸晴忍不住露出笑意。 一匹玄马越众而出,马上的少将军身如劲松、气冲虹天,两弯英挺浓眉下的一双寒星眸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诸晴猜测,这位应是北塞陆大将军的长女、陆肃一母同胞的姐姐,陆沉陆少将军。 虽未曾谋面,然心向往之。 陆沉的军队迅速将诸晴一干人等吞下,直面后边追来的雁城人马。 诸晴止住欲将她送往后方的士兵,站在那里望向陆少将军。何如虽不知诸晴意欲何为,但也留了下来,只吩咐何夫人好生休息。 何夫人不像他们年轻人精力旺盛,受了一夜惊吓也无暇管顾何如,被搀扶着去后边营帐歇息。 领兵追来的雁城官员认识陆沉,喊道: “陆少将军不守着北塞!私自领兵来雁城,是要谋反吗!” 陆沉轻蔑大笑一番,长戟指着那人,大喝道:“老匹夫!姑奶奶是来找你们算账的!” 她驱马上前,戈头横扫而去,吓得对方躲闪不及,被挑翻铁胄又跌下马去。 雁城这一队兵马立刻四散奔逃开,一片弃甲曳兵中陆沉及其士卒的嘲笑声震耳欲聋。 诸晴站在兵卒中看着这支军队,也是在敬仰的看着这匹载着大安驰骋疆域的良驹。 第23章 第23章 而在猎猎火光中,何如却凝视着浅笑的诸晴,看着她跳跃着火苗的双眼沉默不语。 陆沉并未追击,而是选择打马回营。 她在伏埕山下的营地只是临时驻扎,真正存放粮草的营地距雁城有百余里地。 今天也是凑巧,领了千把人来这里打探一下,还捡到几个人,顺便敲山震虎一番。 ——虽然陆沉自个儿觉得雁城里那群都不过是鼠辈,应是“敲笼震鼠”才对。 她下马时瞥见了站在那里静默不语的诸晴。 “陆少将军。”诸晴先向陆沉行礼。 陆沉草草回礼,抬步欲走。 只听诸晴道: “烦问陆将军是已有陛下文书吗?” 陆沉脚步一顿,看向诸晴,回忆片刻后恍然道: “你是与我弟弟同一年,拂山女院里最出名的那个诸晴?” 她并未回答诸晴前边的问话,诸晴心中有了定数,便顺着她的话茬客气回道:“愧不敢当。” “别在这儿说客套话了。”陆沉嗤道,“何城如今怎样了,你可知道?” 诸晴答:“我并未看见公爹,婆母大概是最后见到公爹的人。” 陆沉点了点头,并不打算半夜叨扰,又道:“你们带来那人,大约与我无关,你们打算作何处理?” 诸晴笑道:“自是按大安律处理,雁城中哪里有莲荷之物呢?只是烦请少将军派人看顾一二。” 陆沉颔首,也不再多言,自回营帐去。 何如上前,向诸晴问道:“什么文书?” 诸晴笑道:“若无陛下公文,陆沉怎么敢领兵出塞?当真要反了不成?” 何如恍然,但又好奇道:“自闵都下发文书,到北塞至少得十天半月,陆少将军怎么来得这么快?” “说明公爹已经拿到雁城官员谋逆板上钉钉的证据了。”诸晴道。 何如有些不明白,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问。 好在诸晴帮他解了疑,道: “恐怕陛下对雁城一事十拿九稳,在公爹出闵都时兴许就已经向北塞发了密召,待公爹取得确凿证据,就发兵讨贼。” 诸晴心情颇好——陛下此番举动,说明他尚可自控,还是那位即位之初的贤明君主。 只是何如想到他的父亲生死未卜,颇有些不安。 诸晴看出他的心思,劝慰道:“公爹既选择先行而去,自有他的道理,他一向足智多谋,你且宽心。” 陆沉的粮秣官随她进帐,细说此行所带粮草兵马。 “得想办法把程旦的粮草补给毁了。”陆沉点了点舆图上雁城所在,道:“程旦背靠雁城,那些塞外蛮子不知道会不会伙同他来袭,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程旦便是雁城外的驻军都尉,明面上是雁城守军,辅助北塞,但他暗中给陆大将军使绊子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也是圣上默许的事情。 她又撇撇嘴,道:“早说了程旦存不臣之心,皇帝老儿就看他与我爹不对付,硬要将他安在雁城,如今引狼入室了吧!” 粮秣官听见少将军如此不敬之语,面不改色、恍若未闻。 “终于能好好整治雁城这群在背后捅刀子的小人,哼。” 陆沉将标的插入雁城,面上显出了胜券在握的笑容。 何氏家眷在陆沉兵马驻地暂且安下数日,除了第二日陆沉来向何夫人打探情况,后边再无他人打搅。 他们在陆沉营中,尚可称得上一句岁月安好。 诸晴无事便在营中闲逛,根据驻扎营地的规模,她推断陆沉此行带来的兵马应有数万,只是她对此不精,也估不出更准确的人数。 前几天陆沉半夜领兵出军,将睡中的诸晴惊醒,她不曾去探查情况,只躺在榻上数着时间。 待帐外完全安静下来,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诸晴正估数儿呢,一翻身被睁着眼睛的何如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啊,吓我一跳!”诸晴小声嗔道。 何如笑道:“看你在想事情,所以不曾出声。” 诸晴又恼怒的轻拍了他几下,侧身睡去。 第二日诸晴便发现营中只剩下千余人守兵,也不见包括陆沉在内的几位军中将领。 没几天陆沉就回来了,军中上下一派喜气洋洋,晚间还举行篝火烤肉,眼看着胜利在望。 又几日,陆沉正在帐中议事,有人来报营外出现几人作商贾打扮,要见陆少将军。 陆沉一琢磨,估摸着是何城乔装改扮遛出了雁城。 ——他本就是商贾出身,扮作商贾算是轻车熟路。 她出了营,老远就看见何城那张慈眉善目的脸。 旁边站着的那几位让陆沉有些面熟,他们看起来颇为拘束。 而另一边,何家那几位亲眷也具出来,何夫人见到夫君安然无恙,很是激动。 陆沉看向诸晴,诸晴朝她微笑示意。 这些天诸晴暗中窥探早有人上报陆沉,她没当回事,没想到今日哨兵才刚来报,诸晴就已经带着家人出来了。 陆沉将何城一干人等放进营中,何城同妻、子交待了些话后,便领着他带来的人进了主帐。 他们说了什么诸晴不知道,何城同何夫人、何如说的话也不过是些简单的宽慰。 闲来无事的诸晴便回忆着方才的场景。 ——陆沉看何城带来的几人,眼神并不全然陌生,而何城带来的那些人与何家并无关系。 至少诸晴从未见过那些人,那些人只能是雁城官员。 他们虽拘谨不安,但神色坦荡,何城也并未对他们有限制之举。 她又想起何城危急关头让何夫人与他们先走,自己出了官邸,不知去向。 看来这些日子何大人是去雁城捞城中难得的几位“莲荷之物”。 何如已经习惯了诸晴突如其来的沉默。 他见诸晴垂眸不语,就知道诸晴又在想事情,也知道这时候不可打扰她。 诸晴若真生气了,也不对他打骂,只瞥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开。 这比打他、骂他还叫他难受。 何如盯着诸晴,想她在想些什么。他也不晓得同样是这么大个脑袋,怎么诸晴的脑袋里就装满了他想不通的东西? 一旁的何夫人还在念叨着“菩萨保佑”“谢天谢地”,不知道她身边的两个小辈各有各的思绪。 只在帐前徘徊了一会儿,何夫人就打算依何城所言,回自己的帐子里等他。 她的动作让诸晴回神,诸晴又看了眼有士兵把守的大帐,随何如一块将何夫人送了回去。 待晚些时候,何城出了主帐,终于有时间同自己夫人耳鬓厮磨一番。 何夫人独自面对夫君时,总有些小女儿情态,虽已年近不惑,却总还像是当年追着邻家少年的小姑娘。 她与何城说了些私话,又想起那两个小辈,叹道: “我近来总觉得阿如同阿晴生分了些,阿晴不会是因正月里我提纳妾之事,连带着怨上阿如了吧?” 何城安抚她道:“哪里的话,他们自有他们的过法,为他们操心什么?何况正月里的事情,怎么有现在怨上的道理?” 何夫人与何如一样,烦心事从不存在心里,想不通便不去想了。 没大会儿便揽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夫君又喜笑颜开。 过了芒种,天气已经开始热起来,诸晴也减少了出帐闲逛的次数,同何如窝在帐里等着外边的消息。 何城也不知道从哪搞到的雁城官员与程旦勾结北蛮的信件,寄往闵都。 五月初陛下的诏书便到了,任命何城为临时监军,随陆沉剿灭雁城叛贼。 这段时间帐外时不时会传来整兵出击的动静,因为雁城中尚有百姓,陆沉并未不遗余力的攻打。 诸晴听闻她抓了程旦偷偷运出雁城的家眷,正在同程旦谈判。 而陆大将军稳守北塞,又派兵防范北蛮自东来袭,程旦当时联系的北蛮兵马攻不进来,无计可施。 他们试图伙同北蛮,咬下雁城这块大安咽喉之地的狂妄愚蠢之计完全泡汤。 雁城内的叛官们也吵得不可开交。 ——许多人只觉得不过是卖了些马给北蛮,怎么忽然就被拉上了谋逆的船? 况且这船还千疮百孔、摇摇欲坠,掌舵人还悄悄把自己的家眷送了出去! 又拖拉了几日,程旦终于松口,同雁城叛官投降。 风卷残云,诸晴站在伏埕山上眺望着陆沉驻扎在雁城外的军队拔营起寨。 她喃喃着:“十月鹰出笼,草枯雉兔肥。” 何如看向她,道:“现在不是才五月吗?” 诸晴瞥了他一眼,笑道:“是,才五月,但是鹰已经飞出来了。” 何如本顺嘴想问一句“哪儿有鹰”,但他忽然福至心灵,想通了诸晴的话,道: “是雁城这个牢笼破了,陆家这只鹰放出来了?” 诸晴挑眉,看向何如,只说了:“是呢。” 何如看着诸晴神采飞扬的模样,仿佛她也是一只被放飞出牢笼的苍鹰。 他忽然想起刚来雁城时,诸晴说过的话。 “你叫一只吃着风沙长大的猎鹰随你舟车劳顿、千里迢迢的赶往潮湿温润的闵都,这不是要它的命吗?” ——按理来讲他应该早忘了的话,如今却浮现耳畔。 他垂眸,敛下眸中的失望。 可惜他没有这个牢笼的钥匙,放不飞这只渴望翱翔的猎鹰,只能让她熬在温湿间,慢慢死去。 第24章 第24章 重回雁城,官邸里已是一片狼藉。 来不及带走金银细软多被劫掠,好在只有官邸遇袭,城中百姓并未罹难。 下仆在收拾房间,诸晴便坐在院中等候,她正想着红黛去了哪里,又由红黛想到了它那不着调的主人。 正巧她一抬眼,就看见全然将红黛抛之脑后的何如,他跟陆沉手下一名士卒勾肩搭背晃了过去。 诸晴下意识起身,但想到何如在外交友与她干系不大。 更何况这名士卒她在营中见过,颇为周正,不似奸邪之辈。 她垂眸坐回去,这时候芳絮到她跟前,细述房中少了哪些东西,诸晴便将何如暂且搁置到一边。 五月底,尘埃落地。 等将雁城叛官罪行罗列完毕,押送回闵都后,陆沉便要带着她的兵马退回北塞。 但何城的任期还没到,还得留在雁城。 雁城里真正参与谋反的人也不多,但是参与军马以次充好售卖北塞的官员一抓一大把。 ——毕竟陛下装聋作哑,被外派到雁城这个苦寒之地的官员大多想靠这个捞一笔。 情理之外又意料之中的是,各种证据表明方玔并不在其间。 他就是个点卯混日子的普通官员,从未参与过这些事情。 但是,当日前去截杀何如诸晴之时,领头的就是方玔。 这可真是令人啼笑皆非了。 诸晴因夜色昏沉又时间紧迫,加之对方蒙面,是以除了那支断箭,诸晴没得到任何可以指明对方身份的东西。 而何如和何夫人是在第二日见过方玔的,结果愣是没记清他长什么模样。 诸晴当时在垠城分明还领着何如细细回忆过,结果他那夜再见到方玔还是完全不认识的模样。 得知这些事情后,诸晴气得想揪住何如的耳朵狠狠的骂他一顿。 但到底还是没骂他,毕竟何如是一向如此。 只是诸晴看了眼何如,却将目光又放在芳絮身上。 芳絮察觉到后,朝诸晴微微行了一礼,看上去颇为疑惑不解。 又有谁会觉得一贯谨慎的人不能一时不察呢? 何城也是没想到事情竟会是如此结果。 当时他拿断箭试探过王知府,确认王知府不知此事,又想到制箭一事由程旦所领驻军负责,便疑心是程旦所为。 他又先入为主,认为前去截杀家眷之人一定同雁城之事有关,所以并未怀疑到履历清白的方玔身上。 更何况,方玔同他可以称得上有一段师生情谊在。 在雁城,方玔又是毛遂自荐,为起初毫无头绪的何城提供了些许线索。 他怎么可能怀疑当年那个在闵都满腔热忱、惊才艳艳的少年郎? 谁又能想到,那个谦卑的称呼自己“老师”的青年,意在让他家破人亡。 这也让何城颇受打击。 方玔已然伏法,他谋杀不成,何城家眷又无身有官职者,依大安律应判牢狱三年,但因诸晴是上了玉碟的皇亲宗室,方玔被从重处罚,判处流刑三千里。 判决下来后,何城去狱中见了方玔,具体谈论了什么他人不得而知,只是他出来后颇有些神思不属。 何如在雁城的酒肆定下宴席,宴请他在陆沉军营里认识的新朋友。 明日便要随军回北塞的许杨顺便带了一群军中好友来蹭酒喝。 何如在闵都就是出了名的人傻钱多,他自己也不在意这些,自然没有人替他在意。 反正何城有钱。 虽然做了官以后不准经商,但何城手脚又没有那么干净,江城何家就是他立起来的,所收商租地税大多进了何城的腰包,有的是钱给何如挥霍。 战事已歇,军中无事,是以这些士卒们喝得伶仃大醉,纷纷同何如称兄道弟起来。 何如也是来者不拒,这边拍一拍哥哥,那边叫嚷着兄弟,就是一口酒也不喝。 一开始,因着是何如结账,为朋友践行,尚存理智的兵卒们也不好为难,等酒气上头却顾不得那些,一个二个的端起酒碗劝酒。 何如喝不惯酒,不停推拒。 但军营里出来的人,喝蒙了脾气也上来,没得闵都那群公子哥好说话,围上去硬要灌酒。 何如在雁城熟人不多,与他算是相熟的许杨这时候已经醉倒,眯着眼睛将睡未睡。 就在他为难之际,阁子门口传来熟悉的清亮声音。 “叨饶了,敢问何如可在?” 众人纷纷望去,只见门外站着一年轻妇人,玉树而立。 她手上拈着素巾,抵着人中位置,面色沉着。 何如总算从这堆酒鬼里挤了出来,喊了声:“阿晴。” 因周围骤然安静下来,反倒将许杨的酒意惊散,他睁眼,循着众人的目光看向诸晴,笑道: “这不是弟媳吗?” 于是大家都笑嚷起来,喊着“何如媳妇”、“嫂子”、“弟媳”。 诸晴不应,只道:“天色已晚,我来寻何如回去,酒账已结,诸位还请自便。” 她声量不大,却带着些不容置疑的稳重,叫人不敢阻拦。 这才让何如脱离了这群酒徒。 他俩走出了酒肆,诸晴不发一言,何如心有惴惴。 酒肆外站着芳絮与何如出来时带着的小厮。 也是这名小厮见情形不对,偷跑回去找来的诸晴。 那小厮见小爷在看自己,还以为自己做错了事,走的时候干脆跟在芳絮后边,离何如远些。 何如没察觉出小厮心里的弯弯道道,诸晴却看了眼芳絮后边跟着的尾巴。 马车停在街市外,律法不许车马驶入人群熙攘之地。 诸晴走出去一段路,才开口问道: “若我不来,你当如何?” 诸晴知道的何如喝酒经历就两次,皆是沾了点酒人就倒了。 就是喝了酒的何如要比平时的他乖顺得多,又或许是诸晴知道他喝完酒说的都是胡话,自然不放到心上。 何如闻言却眼珠子打了个转,心里冒出一个歪点子。 只见他忽然踉跄一下,脚步虚浮着要往诸晴身上倒。 小厮赶忙上前要扶——他走得急,也不晓得小爷有没有饮酒。 但被何如“随手”推开。 诸晴顺手接下这个突然就醉倒的家伙,带着笑道: “你喝了多少?” 何如估了估自己的酒量,抵在诸晴怀中含含糊糊道:“一杯” 一旁的芳絮拦住要去搀扶何如的小厮,二人安静的站住,权当自己不存在。 诸晴笑着贴着何如耳边说:“一杯就醉倒了呀。” 细细的暖风绕着何如的听户,打在了他的耳珠上。 轻缓而柔软的声调像是在哄孩子,让何如生出几分羞赧来。 诸晴看着宛如红玉雕琢的耳郭,坏心眼的伸手捏了捏,道:“这么快就上脸了啊。” “唔”何如骤然握紧诸晴扶住他的手臂,不发一言。 经不住逗弄还老是蹭到自己身边的皮猴儿。 诸晴整了整何如的衣领,指尖“无意”间划过他涨红的脖颈。 何如一抖,立马直起身圈住诸晴腰间,又拉着诸晴道:“我走不动了,快去马车上吧。” 言语间颇带哀求之意。 方才兴许是装醉走不动路,这会儿是真的“走不动路”。 诸晴挑眉,站在原地不动,又伸手捏了捏他血红暖玉般的耳垂,道: “还是在这里醒醒神吧,万一等会儿在马车上吐出来了怎么办?” “真不行了”何如憋着喘气声,连声唤道:“阿晴、阿晴” 初夏夜凉,让诸晴有幸在一个众目睽睽下又羞又恼的人身上看见一丝“暖玉生烟”。 再逗下去,真把人逼急了就太丢脸了。 诸晴拍了拍何如,道:“马车就在前边,你还能走吗。” “我醉了。”何如闷闷的说。 这会儿不醉也不行了,他真没那个脸面坦荡荡的走到马车上。 虽然已经出了街市,但还是偶有人路过。 诸晴只好带着这个“醉了”的人拖拖拉拉的上了马车。 芳絮一直跟着诸晴,这几个月过去,她大约也能猜到发生什么事了。 毕竟何如这样欠收拾的凑到诸晴身边,然后被不上不下的吊住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他又不长记性。 ——诸晴甚至觉得他乐在其中。 这都快成他们小两口房中情趣之事。 只是这次在大庭广众之下,何如还是要点脸的。 待放下车帘,诸晴回身看向何如,他并着腿坐在那里,抬眼看向诸晴。 神色清明,能是喝醉了就有鬼了。 见诸晴坐在自己身边,他又圈着诸晴,蹭了蹭,道: “阿晴,我醉着难受” 诸晴暗道:你这不是醉着难受,是胀着难受。 她冷言道:“回去喝碗醒酒汤。” 何如声带哽咽,道:“阿晴帮帮我好不好” 诸晴看向他,只见他眸光微闪,看不出任何急切泪意。 上了马车就不算大庭广众、可以为所欲为了是吧? 除却车轮转动的声音,外边还时不时传来街边路人的谈话声。 何如恍若未闻,一门心思的拉着诸晴想做“苟且”之事。 有的人,日子久了就是会越来越得寸进尺,更何况他还成天腻在自己身边。 这让诸晴只觉得自己成了块磨刀石,把这张脸皮磨得越发刀枪不入。 “小点声。”诸晴没好气的说道。 何如哼哼唧唧的在诸晴唇上轻啄了一下,殷勤的抽出车上放着的帕子给诸晴擦拭。 诸晴面色微红,只想一手糊到何如脸上。 就在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何城看着芳絮问道:“阿晴去接阿如了?” 第25章 第25章 何城才从外边回来,正好在门口撞见了自家的马车,随口一问。 芳絮下来向何城行了礼,又道:“是,小爷醉了,娘子去接他。” 她的余光在马车上微微停顿,而后收回。 马车里的诸晴现在极其想将手上的东西糊到何如脸上,让他丢人丢大发去。 又暗骂一声自己怎么就没控制住,被何如哄着,同一向不着调的他厮混起来。 何如也听见自个儿亲爹的声音了,连连向诸晴小声讨饶,并发誓下次再也不会了。 但诸晴才不信他的鬼话。 他记吃不记打的性子在这种事情上被格外发扬光大。 别说是被亲爹撞见了,就是马车忽然在闹市里散了架,他顶了天了也就在房里闷两天,情绪过了接着缠着诸晴不放。 诸晴稳了稳神,摁住擦擦干净就打算下车的何如,道: “父亲见谅,阿如醉了,不便下车。” 何如被诸晴一瞪,怂怂的缩了回去。 好在何城听见何如喝醉了的消息,挥了挥手,道: “停后边去吧,这点酒量还逞能。” 他也没在意诸晴不曾下车见礼之事,只觉得何如喝醉了,在大门口也不便见人。 待马车行到无人处,诸晴头也不回的下车,吩咐芳絮道: “且收拾一下。” 言罢便回了屋。 何如这会儿倒不醉了,追着诸晴过去。 小厮爬上马车收拾,转头瞧见芳絮还站在那里,望着诸晴离开的方向一动不动。 “啪!” 房门在眼前关上。 何如轻敲了几下,诸晴不搭理他。 他便靠着门,“阿晴”“阿晴”的叫个不停。 诸晴被他叫烦了,喝道:“叫什么叫?” 就是不给他开门。 何如颇不要脸的说道:“叫我的亲亲娘子。” 亲亲娘子不想管他,但耐不住诸晴一没动静,他就在门口叫魂儿般喊着“阿晴”。 声响不大,但诸晴还是怕他把主屋的公婆引来,遂去开了门。 何如进了屋,笑着说:“我就知道阿晴不会把我关外头不管我的。” 诸晴见他这副无赖样,只想将他踢出去重新关上门。 何如赶忙揽住诸晴认错。 诸晴嗤笑道:“怎么?这会儿酒醒了?” 何如这张不把门的嘴张开就道:“酒在车上都散出去了。” 气得诸晴使劲要挣开何如。 何如又赶忙讨饶。 认错顶快,但就是知错不改。 而且单独面对诸晴时,何如的脸皮子越发厚了。 想到这儿,诸晴抬眼打量了何如一番,道: “你上哪儿学得这些浑话?跑来对我使?” 何如面上显出心虚来,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话。 诸晴皱着眉头,推开何如道:“你莫不是去了什么地方?” 何如一听便知道诸晴误会了,急得满脸通红,拉着诸晴道: “我从不去那种地方的,这些话、这些是许杨他们教我的。” “许杨?”诸晴盯着他,又道:“是今日那个叫我‘弟媳’的人?” 何如心道:兄弟对不住,反正你和阿晴也没什么关系。 接着便说:“是他,他说姑娘家害羞,夫妻间说些浑话才会如胶似漆。” 诸晴将他的手甩开,道:“你与他们相交,不学些军旅之道、男儿血性,净学这些不着调的东西。” 何如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而诸晴却静了下来,垂眸盯着脚尖,心想:自己大抵又说错话了。 她早同何如说过,他们是寻常夫妻,双方心里怎么想都不要去干涉。 可她还是下意识想要管束何如,想让何如走自己走不了的路。 何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犹豫片刻,道: “阿晴,我虽愚笨,但与你相处这些时日里耳濡目染,也明白了许多事情。” “今日之事同大道理什么的毫无干系。” “我与许杨他们交友,也不是冲着这种事情去取经的。” “男子总是向往金戈铁马的,我虽无入伍胆气,但也想听他们讲讲北塞的风土人情。” “其他事情,不过是男子闲聊时随口说的胡话,我自以为是,你且不要当真。” 诸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道:“是我不对,这些事情不该我管的。” 闻言何如立马瞪大眼睛,抓着诸晴道:“这些事你该管的,你是我的妻子,我巴不得你天天管着我。” 诸晴笑出了声,看着何如道:“这是什么话?哪有求着别人管束自己的?” 何如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见他这样吞吞吐吐,诸晴自然明白他脑子里正在翻旧账。他 被自己那日的冷言冷语打怕了,什么也不敢说。 她长叹了口气,握着何如的手,道:“我情愿你一直醉着,什么也别想,我们俩一块,什么都不想,做自在的小夫妻便是。” 何如想的自然和诸晴想的东西不一样。 他只小声说道:“阿晴,我知道,但是我怕” 只是因为诸晴心里挂念着事情,才叫何如有所不安,怕诸晴弃他而去。 这一切诸晴都明白,可她给不了何如许诺,她只能说: “你不必怕,我就算和离了,也只能回亭原君府做个女君,顶了天开家小书院教教人,还不如在何家和你过日子呢。” 大安没有生妻、寡妇做官的先例,朝堂上容下未婚女子已是不易。 “你心里果然想过和离。”何如憋着气道。 他又想起前言,委屈道:“你还以为我去了烟花柳巷。” 诸晴没忍住笑了起来,她伸手将何如的碎发捋整齐,道: “这时候你反而能记得,你只会只记得前边跟你说过的气话?正经议事的时候能气死我。” 何如攥着诸晴的手,指腹间在书院留下茧子也随着这些日子软化不少,快摸不出来了。 他道:“你说的话我都记着,只是有些东西想不通,有些东西想到了心里难受,所以暂且搁置。” 被他攥住的手轻轻一旋,反在他手背突起的青筋上摩挲。 诸晴笑道:“无论如何,我不会离你而去,待在你身边自有安稳日子,我又何必去自讨苦吃?” 何如却像是进了自己的牛角尖,全然不在意手上的暗示,只垂头丧气道: “你大抵只觉得我一事无成又没心没肺。” “可与你经过的每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只是不知道该如何解开你我之间的疙瘩。” 诸晴在听见“记得清清楚楚”时差点笑出了声。 暗道:你是只记得我与你的事情了,连方玔那个来杀你的人,长什么模样都记不住。 但现下显然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她便憋了笑,一脸郑重的听他自白。 只见何如全然未觉,还在自顾自地说: “我知道你志不在此,可是我思来想去,也找不到办法。” “我没有鹰笼的钥匙。” 他像是喃喃自语般说道:“我只希望能拚我此身,令你开怀喜乐。” 玩笑意思全散了去。 诸晴深深的看了眼何如,难以自持的紧紧抱住他,道:“我此时已在喜乐间,只是有些心绪,是我十几年的坚持,难以忘怀。” “我知道这不过是我庸人自扰罢了。” “我原先同你说的话不过是气话,你不必放在心上。” 她正要再说下去,敲门声忽然响起。 他们方才就在外间搂搂抱抱,实在有些羞人。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惊得诸晴赶忙放开何如,何如却还握着她的手。 门外传来芳絮的声音,她道:“娘子,马车收拾好了。” 诸晴回:“你歇息去吧。” 芳絮退了下去。 屋里的诸晴见芳絮的影子消失,余悸才缓缓消退。 只是再找不到同何如剖心的氛围。 她笑道:“我们也该休息了。” 何如还有些不甘心。 诸晴又俯身在他耳旁小声道:“你不会只同你的兄弟们学了厚脸皮吧?” “既然要我喜乐,那不是口头说说的话,得做出些举动才是。” 何如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又红了起来。 诸晴也分不清何如究竟是脸皮厚还是脸皮薄了。 第二日早上,何如要出城送他的那些兄弟们。 诸晴不乐意跟去,他便自己去了。 待在官邸无事的诸晴带着芳絮去街市闲逛。 雁城经此一劫,街上多了许多乞儿,而新上任的府官忙于处理军政要务,民生难以顾及。 诸晴收回了目光,领着芳絮走到僻静处时,她忽然开口: “芳絮,昨儿晚上,你是不是有别的话想讲?” 芳絮唇角抖了抖,抬眼瞄了下诸晴,道: “奴婢见娘子似有懈怠。” “我已经懈怠大半年了。”诸晴笑道,“我该认命的。” “爷娘康健,国泰民安,我过好自己的日子便是了。” 芳絮垂眸,敛下的双眸中毫无波澜。 她道:“可何家公子并非良人。” 闻言诸晴略有不悦,但还是面带笑意,道: “他人是傻了点,但对我是开窍的。” “从前他当我是他的所有物,我不与他争论,心想:乖乖做个物件罢了。” “他却能察觉我待他有隔阂。” “我的气话,他能记在心里,他将我的喜怒哀乐放在首位,这样一个无忧无虑的人,会因我的纠结而痛苦。” “一颗赤忱真心摆在你面前,你怎能不动容呢?” “小姐陷进去了。”芳絮道。 “是啊。”诸晴大方承认了,“我早知自己脱离不去,只是放不开,如今也放下了。” 她没有看见芳絮悄然攥紧的拳头。 也没有听见芳絮轻声道:“总是有法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