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零带着幼弟出嫁后》 1、探亲 公元一九七零年。 五月浅夏,又是一年麦穗泛黄时,侧耳一听,还能听到麦杆发出的“啪啪”爆炸声,所有一切都在预示着,再过几天,就要进入一年中最繁忙的时节——抢收抢种了。 军装严整、身姿笔挺的邵振洲,就是在这个充满收获的季节,踏上老家云凌县兰桥公社的青石板路的。 按说,邵振洲年初刚被提拔为特务连连长,正是忙得分身乏术时,是没有时间休假的,但谁让他是个大龄光棍,还是个被首长关照的光棍呢! 一个月前,他们连在师里一次不打招呼、不定内容的全员全装拉动中拔得头筹,比预定时间提前了近一个小时到达目的地,表彰会上,师领导听说他还没对象,不淡定了。 “我们当兵的,千里奔袭拉得动,战场亮剑打得准,婚姻大事也不能落后!军人除了要善谋打仗,还要善于经营好大后方,后方稳固了,我们才能安心在前头保家卫国建功立业!” 师领导都发话了,团领导自然照办,他的团长、也是他当年的老连长,直接给他安排了探亲假,还一副很铁不成钢的模样,好一顿“大棒+甜枣”。 “你今年都27了,眼瞅着奔三的人了,难道真打算一辈子当个光杆司令啊,你不嫌丢脸,老子还不想手下有这么个老光棍呢!这几年,多少嫂子提出给你介绍对象,都被你拒绝了,相都不想相一眼,那脾气,茅坑石头似的,又臭又硬!要不是老子懂你,还以为你身上的哪个零件坏掉了呢!真特娘的皇帝不急太监急,让你讨上老婆比演习还累,老子白头发都给你多整出两根来!” “呐,你既然不想在驻地找,那就回你们老家找,刚好,你也有三年没休假了,是该回去看看了!都知道你们x省的姑娘,长得水灵俊俏,个顶个的赛貂蝉,你小子估摸着是从小看多了,眼光也养刁了,这次回去,老子不管你用什么法子,务必把个人问题给老子解决了,娶个婆娘回来,把童子身破了,完不成任务,回来看老子怎么收拾你这臭小子!” 于是,带着“特殊任务”一脸无语的真·童子鸡·老光棍·邵振洲,就这么被“半强迫”地塞了一张通讯员买好的火车票,踏上了回乡的探亲路。 从北到南,翻山越岭,几天几夜的火车班车轮流下来,邵振洲看起来仍然精神抖擞,没有一丝疲倦,就算头上的军帽、身上的军装、领口上的领章,都被洗得有些发白,但依然遮不住他身上浑然散发的那股子英武昂扬的气概。 这不,拎着行李袋的他刚从县城走到公社街上,就不由引来了几道尖溜溜的目光。 一个挎着菜篮子的大婶,笑嘻嘻地丢给他一个眼风儿,大着胆子跟他开起了顽笑。 “哟,解放军同志,这是从部队回来探亲哪,口干没得,到我家里喝碗水啵……” 话音刚落,立即引来一阵爆炸式的笑。 邵振洲从小在这里长大,早习惯了本地娘子军们的泼辣和野份儿,知道她们也就是耍个口花花,倒也没放在心上,朝她们笑笑后,擦肩而过,留下身后一串啧啧啧。 “这个解放军同志,倒是长了一副好模样,就是人硬梆了点,没个笑脸……” “模样好有笑脸又咋样,难不成你还想抢回去做女婿啊……” “老娘就想抢了,咋样,你有意见啊,领袖都说了,全国学习解放军,解放军同志作风过硬,踏实能吃苦,是能搭伙过日子的人……” “嘁,那老话还说了呢,娶媳先看娘,你瞧瞧你那唇尖眼凸的枣核脸,那眼角的眼屎还没洗干净呢,人家解放军同志才不稀得给你做女婿咧……” “嘿你个讨打的烂嘴子婆娘……” 女人们叫鸡婆一样,咯咯咯地互相斗起嘴皮子来,生生演绎了何谓“三个女人一台戏”。 而邵振洲就像口铸钟般,不被丝毫影响,径直沿着街边,朝公社外走去,步履坚毅而从容。 * 本地有这么句老话,这男人啊到了一定年纪,就会嗷嗷待哺地想着娶婆娘生娃娃,由此及彼,这树上的公蝉到了一定季节,也会想着吱吱吱地求偶求交~配。 所以,邵振洲一路走来,耳边都是公婵深情呼唤母婵的骚叫声,交叠错落地灌进他的耳朵里,生生让他从脚底板燥到心肝肺,也让他不由陷入某段回忆中。 而且,更要命的是,这份回忆,就像那水缸里按下去的葫芦瓢似的,这边才刚压下去,那边就瓢了起来,管你怎么按就是按不住。 邵振洲的视线,扫过眼前熟悉的藤藤蔓蔓,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的某个情景——同样的山路,同样的步行,不同的是,他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个姑娘,一路和他从月湾队走到公社,再走到县里,最后坐车到省城…… 彼时,他和她那样形影不离的情形,在外人看来,或许,会以为他们是一对同出远门走人户的小夫妻吧? 但,也只是“以为”而已。 那个满身书卷气,清灵又水秀,让他向来只知铁马秋风、不懂风花雪月的钢铁男儿心,莫名破了防线的姑娘,用她那口又甜又糯不带一丝“椒盐味儿”的普通话,生疏而礼貌地唤他—— “邵同志……” 而他和她之间的交集,除了那次,也唯有后来双方的一次通信而已,她给他写了感谢信,他也给她回了信,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想到这里,邵振洲心里升起一丝甜味的同时,又伴随着一丝难言的苦味,那双鹰隼般的厉眸不由黯了黯,强令自己收回飘远的思绪…… 同一时间,离公社街口不远的三岔道上。 正在邵振洲的脑海里负重奔跑五公里的夏居雪,正把弟弟夏居南和囍娃儿两个孩子护在身后,冷冷地盯着眼前这两个仿佛强盗剪径般忽然窜出来的二流子,俏脸微沉。 “让开!”她道。 只是,她那张白生生嫩溅溅就像新出锅的糯米糍般的脸蛋儿,以及那把清润润甜脆脆的嗓音,实在没有什么震慑力,就是对上岁娃儿都不一定能唬住对方,何况两人还是公社街上有名有号的泼皮无赖汉。 所以,夏居雪的这句话不但没有凑效,还引起二人嬉皮笑脸的一阵大笑。 话说,别看这年月大多数人都是纯朴憨厚的,但“老鼠屎”哪里也都会有上那么几颗,吴大裤衩和罗老四就是个中典型。 对于生产劳动,那是能偷懒就偷,就爱叉着两条腿儿,到处去参加附近几个大队的批、斗、会,梗着脖子瞪着牛卵样的血红眼睛跟人家高喊口号,那架势,比谁都积极,管它有没有工分拿咧! 昨天下午,两人就是又跑去隔壁的柴窑大队参加了一场批、斗、会,顺道在狐朋狗友家蹭了几口猫尿,过了个夜,刚刚又捞了一顿咸菜疙瘩玉米糊,这才懒绵绵地往回走呢,没想到和夏居雪三人撞了个对头面。 今天不是赶场日,这附近又没有田地,路上除了他们,就只有吱吱吱的蝉叫声,两人干脆用身板堵住了夏居雪三人的路,两双色眯眯的贼眼,就像饿狗盯着挂在门背的腊肉一样,涎皮赖脸地粘在夏居雪的脸上不动了。 穿着一条半长裤衩(外号的由来)、露出两个粗糙脚后跟的吴大裤衩,肉红丝丝的牙花床子全都龇了出来。 “我滴个乖乖隆叮咚,这是哪处天上漏了个窟窿,掉下来个仙女儿哟,人家是背着猪头都找不到庙门,我们哥俩是庙门都还没进,菩萨就给烧了注好香,给遇上这么个让人痒进心坎坎里去的乖妹仔,瞧这白生生嫩呼呼的小脸,比那麦叶上滚动的珠子还要水灵,啧啧啧……” 2、杰作 吴大裤衩口水沫子四溅飞扬,满嘴疯话,罗老四更甚,那脏话比衣服裤腿上的泥垢还腌臜。 “听这说话的调调儿,还是个城里来的女学生呢,嘿嘿嘿,老子就喜欢你们这些城里来的女知青,水灵灵,嫩冬冬,肚里还有几两墨水儿,光这么一瞅,就麻痒痒地勾得老子都支棱起来咯!” “臭流氓!再胡言乱语,小心我去公社告你们!” 男人越说越下作,原本还想着忍忍就罢了的夏居雪,终于忍不住再次怒斥出声,却引来又一阵肆无忌惮的大笑。 吴大裤衩叉着腰儿,得意扬扬,有恃无恐。 “哈哈哈!你去告嘛,到时我们就跟人说,是你勾搭我们两个的,哪个不晓得,你们这群城里来的知青,一个个家里不是黑五类就是臭老九,大老远地跑来我们这里插队,就是来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劳动改造的!” 罗老四更是笑得流里流气,满脸欠揍。 “我们两哥子,可是根正苗红的三代贫民,你防我们像防阶级敌人,依老子看,你这劳动改造还改得不够深刻,队还……得不够深咧,老子跟你说,老子别的不好说,但男人那家伙绝对够本钱,包你这队……得恣儿恣儿的,嘿嘿嘿!” 罗老四舔着张赖皮脸,故意把‘插’字咬得重重的,下作得让人想吐。 夏居雪下乡三年,村民们在某些方面的“彪悍”作风,早已领教,大家伙聚在一起开会或干活时,除了摆些谁家母猪难产、公鸡劈腿、猫狗发骚的八卦事,还会夹杂一些荤、素段子。 用社员们的话来说:“不就是裤腰带以下的那点子事情嘛,哪个男人不娶婆娘,哪个婆娘不生娃哟,男人的毛毛虫不拱婆娘的毛毛桃,难不成留着当泡萝卜杆杆哟?” 但这种“逗乐子”,很多都是女人之间的互相斗嘴打趣,即便是男人对女人口花花,选的对象也都是那些已婚的泼辣婆娘,而眼前这两人,就是纯粹的耍流氓了! 对于这种人,一味忍让示弱,只会让对方气焰更加嚣张。 夏居雪刚这般想着,被她护在身后的囍娃儿和夏居南,已经忍无可忍地付诸行动了。 两个小娃儿气咻咻地捡起地上的石子,朝罗老四狠狠地砸了过去,伴着两人的斥骂声,还有囍娃儿的一口痰。 “你个从粪坑里爬出来的坏种,打死你!” “坏蛋,欺负我姐姐,打你!” 事情发展得太快,待夏居雪回过神来时,两个孩子已经动起手来,而恼羞成怒的罗老四,更是一个扑跳,朝他们伸出了脏手,嘴里喷出的腥臭味儿,夹杂着汗臭味和体臭味,再次扑鼻而来。 “嘿!你们两个小鳖蛋纸人子,给你们吃甘蔗腰儿你们非要吃梢,看老子先崩碎了你们的牙,再来和你们家阿姐做耍……” 夏居雪:!!! 罗老四继续张牙舞爪满嘴喷粪,夏居雪原本就气得通红的一张俏脸,彻底黑了下来,心里满是憎恶感和愤怒感,不只是因为罗老四臭不要脸的流氓行径,更是因为他嘴里的那句“纸人子”! 在本地,社员们骂人时,有一句话最是恶毒诛心:“笑你家男人穿裙子,笑你家婆娘长胡子,咒你是个病秧子,早日做个纸人子。” 纸人子,和纸牛、纸马、纸钱、纸衣服一样,都是烧给死人的东西,比起前三样来,更作践人。 弟弟夏居南两天前,因为石坡生产队几个熊孩子的恶作剧,发高烧被送到了公社卫生院,今天才刚刚出院,小脸还有些病恹恹的苍白,罗老四这句话,无疑触碰到了夏居雪最后的底线。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长姐亦然! 父母不在了,她这个姐姐,就是弟弟的依靠,欺负她也就算了,欺负她弟弟,不能忍! 所以,又气又怒之下,夏居雪举起手里的旅行袋,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朝罗老四劈头盖脸地砸了过去! * 这年月,社员们生病住院,都需要自行解决伙食问题,夏居雪的袋子里,除了他们姐弟俩的换洗衣物外,还有这次带过来的一口小锅,别看不太重,但人在愤怒下产生的爆发力,还真不是吃素的。 所以,只听嘭的一声后,惨叫声随即响起。 “嗷,你个小骚货儿——” 罗吴四被一击而中,疼得连连吸气——草,这小娘们,看着一副娇嫩嫩好欺负的乖模样,下手倒是又狠又蛮,比他们队里的那群泼辣货还呛人! 罗老四这边被吃了暗亏,吴大裤衩则在短暂的惊愕后,幸灾乐祸地哈哈哈大笑起来,也不上前帮他的塑料兄弟,而是袖着手,笑得像只踩雏的公鸡般,一边看戏一边起哄架秧子。 “哎哟哟,这妹仔儿够辣够泼,有盐又有味儿,老子喜欢!老四你完蛋啰,连个妹仔儿和两个岁娃儿都收拾不来,趁早把你的烂裤子脱了罩到脑壳上——莫丢人现眼啰,哈哈哈!” 而夏居雪的这一出手,也让夏居南和囍娃儿不由楞了一愣,随即,回过神来的两人很快再次抄起石子,火哧哧地向罗老四发动了又一轮进攻,给夏居雪助力。 三面夹击,再加上狐朋狗友的拱火,彻底点燃了罗老四的暴脾气,他像头蛮牯牛般,满脸通红,两眼冒光,青筋凸爆,忍着痛一把抓住了夏居雪再次甩向他的旅行袋! “格老子的,老子本来还想跟你们吃一碗和气汤圆儿,你们非要死心眼子,在一个牛角尖里憋死,那就别怪老子不客——嗷!” 罗老四扯着嗓门高声咤骂,但最后一个“气”字还没有喷出来,又一块石头子儿带着呼啸的风声,从后头像炮弹般飞了过来,精准射中他的膝盖骨儿…… 这次是真的痛得飙泪的罗老四:“嗷!” 石头子儿,自然是邵振洲射出来的! 即便三年前和夏居雪的接触短之又短,但邵振洲还是第一眼就认出了夏居雪的背影,刹那间,瞳孔剧震,且立马有了行动。 快!狠!准! 所以,未等罗老四看清石子的来路,一阵钻心的刺痛感就袭卷而来,他再次“嗷”的一声,爆发出一阵货真价实惊天动地的猪嚎后,噗通一声,直接在夏居雪他们跟前摔了个狗啃屎。 随即,整个人就像一棵被秋风横扫而过的枯草一般,萎了。 夏居雪:…… 就在夏居雪愣神间,身后一阵疾风掠过,眨眼间,眼前就多了一个高大挺拔的绿色身影,在他们三人和罗老四中间,撑起了一道安全的绿色屏障。 被摔得龇牙咧嘴眼冒金星的罗老四,尚未意识到危险临近,一边像只折翅的鸟儿般,扑棱棱地想要爬起来,一边从喉咙眼里发出咯喽咯喽的咒骂声。 “日他个仙人板板的,是哪个砍脑壳的小鳖蛋子下的黑手,看老子——” 正骂着呢,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大长腿,草绿色长裤,草绿色军用解放鞋,随着他的口吐芬芳,那双脚又在他身上揣了一脚。 这次的力道,跟刚刚的石头子儿比起来不算很大,却足以让罗老四心里一个咯噔,公鸭般嘎嘎嘎的骂咧声,戛然而止。 他一双贱兮兮贼溜溜的老鼠眼转了转,有些心虚地抻着脖子,往上瞅了一眼,不由一个哆嗦,暗打了个噤子。 眼前,站着一个身板硬实、个高腿长的大男人。 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的红旗挂两边,正居高临下地睥睨着他,冷眉厉目,不怒自威,那摄人的目光,就像是两个打磨成型的剑刃之锋,一看就是个不好惹的硬茬子。 罗老四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不用想,刚刚那让他膝盖痛得麻飞儿麻飞儿辣飞儿辣飞儿的石头子儿,肯定是这男人的杰作! 而更让他心头发怵的是,男人那两束如剑的寒光,正冷冰冰地盯着他,就像盯着个十恶不赦的阶级敌人,吐出来的话,也和他脸上的表情一样,寒意逼人,还带着几分和他身上的军装不太协调的“匪气”。 “就凭你,也配自称老子?嗯?来,你倒是先跟老子说说,你又是哪个大队的砍脑壳鳖蛋子,想要对哪个不客气,又怎么个不客气法,嗯?” 3、小夏知青 都说慈不掌兵,邵振洲十七岁入伍,十年军旅生涯,兵味早浸入骨髓,那是一种需要经过革命大熔炉多年的摸爬滚打淬火磨炼,才能锻造出来的精气神。 当然,这种精气神,此刻在罗老四眼里,就是满满的煞气。 所以,尽管公社的高音喇叭里,那铿锵有力的女声三天两头地宣传“军民鱼水情”,但罗老四就是有一种感觉,眼前这个男人,绝对不会跟他谈什么“军爱民”、“民拥军”,他要是敢说错一个字,下场绝对会比刚刚挨的那一石儿还要惨。 识时务者为俊杰,泼皮二流子也是有眼力劲儿的。 罗老四也不敢乱动了,就维持着半趴下的姿势,困难地咽了口涎水,结结巴巴地服软讨好:“解,解放军同志,误,误会啊!” 邵振洲嫌恶地蔑视着这个半躺在地上的矬子,回了他一个凝冻冷笑。 “呵!” 还敢跟他打冒诈,刚刚那一幕,他可全都看到了,这个猥琐寡廉色胆包天的泼皮蛆虫,不但在青天白日下欺负女人孩子,且偏偏欺负的还是…… 想到这里,邵振洲眸子里的火苗子突突突地喷得更旺了,胸中如同燃响了炮仗,看向罗老四的目光越发阴冷厌恶,忍不住又是一脚。 刚刚那一石子儿是为夏居雪掷的,这两脚是为两个小娃儿踢的,刚好。 罗老四:艹特个娘蛋蛋的,这是哪里钻出来的凶煞神哟,哪有这般不按套路出牌的,他都讨饶了还不歇火! 二流子就是二流子,变脸比跳大神的还快! 罗老四一看讨饶不成,心里那个恶恼,忍着痛爬将起来,嘴角子一撇,立马又露出了无赖脸,软中带硬地威胁起邵振洲来。 “呸,不就是穿了一身军装嘛,有啥子了不起,就算你真是解放军又如何,敢打老子,当心老子去公社武装部告你,说你欺负老百姓,破坏军民团结,扒了你这身衣服,让你滚回来扛锄头!” 这年月,各种运动轰轰烈烈风生水起,就连部队都被波及一二,不像以往那般纯粹。 罗老四这种写黑信告黑状的烂招,要是威胁其他人,只要那人身上有个小污点,都有可能被他吓唬到,但想要威胁同样出身根正苗红的邵振洲,那还真是二下五去一——打错了算盘。 邵振洲冷笑一声,这无赖汉,变脸倒是蛮快,刚刚那番教训,看来还是不够! 他道:“行啊,就算你不去告老子,老子都要压着你去,看到时候,是你有本事扒了老子的军装,还是老子先揭了你的烂皮!” 没能如愿唬住人的罗老四:…… * 邵振洲的出现,快如一阵风,让在场的众人就像被镐给刨傻了般,一时陷入懵逼状态,直到这会儿,囍娃儿听着这带着几分熟悉的声音,再看看这同样带着几分熟悉的背影,眼睛倏地一亮。 他像是发现了新大陆般,三两步冲到邵振洲身边,抬头一看,惊喜的欢呼声立马彻响云际。 “嗷!振洲哥,真的是你哟,我就说,声音咋个那么熟悉咧,你回来啦嗷嗷嗷!” 兴奋之情溢于言表的囍娃儿,忍不住发出几声快乐的小狼嚎,回过神来的夏居雪,也拉着弟弟向前走了两步,望向邵振洲,眼神碰撞间,夏居雪也不由地笑了,一直紧绷的神经也松懈了下来。 她轻轻地吁了口气,随即,一把字正腔圆的清甜嗓音,婉转响起。 “邵同志,真的是你……” 眼前的男人,浓眉深目,面庞刚毅,一身洗得有些发白的草绿色军装,就像这个季节的山间绿草,葱茏而清新,当然,和三年前相比,他好像更加黝黑、风霜了几分。 但即便如此,夏居雪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也知道在这张看似冷厉严肃的面孔下,其实藏着一颗热心肠,就像他领章和帽徽上散发出的红光般,耀目,温暖。 邵振洲也正在看向夏居雪,浓黑的粗眉下,原本横眉冷对罗老四的板结面孔,面对笑容怡人的姑娘,不由地松动了下来。 而与姑娘的笑容同步而至的那一句带着惊喜味儿的“邵同志”,更让他心窝轻缈缈的,就像大夏天里被凉爽爽的水波荡漾全身。 他莫名又想起了三年前他才刚探亲回来时,才15岁屁都不懂的憨瓜瓜族弟邵振国,第一次向他形容起夏居雪时说的那句话。 “来了六个知青,三男三女,其中有个小夏知青,长得那个乖哟,桐籽花儿一样,一笑起来,嘿哟哟,那满树的花苞儿都盛开啰,说话的声音也好听,慢声细气的,像泉水流,像芦哨响,听得我耳朵都要催出嫩芽芽来啰,不过,最最好看的,还是那双眼睛……” 邵振洲的视线,也定格在了夏居雪的眼睛上。 这双眼睛,的确是她整张笑脸上,最让人恍神的地方,眼角的弧线,说不出的清晰而美丽,眼神清澈,眼珠儿漆黑,看人时,眸子波光粼粼,就像崖下的深潭,有一种要把人吸进去的力量。 邵振洲甚至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蜻蜓掉进这双眼睛里,也要沉底…… 邵振洲只觉得自己向来精准受控的大脑,一瞬间又有几分不听话了,他喉结耸动了几下,粗黑的睫毛蒲扇般颤了颤,在姑娘察觉到他的异样前,遮住了眼底那不为人所知的万千波澜…… 随即,清咳了一声,也像三年前一样,用着和乡亲们同样的称呼,轻声唤她。 “小夏知青。” 小夏知青,夏居雪! 这个三年前忽然间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三年来时不时冒出来在他脑海里跑上一个五公里的姑娘啊,时隔三年,终是又见到了! 虽然,这场见面方式,似乎有些不怎么和谐美好…… 本地有句老话:“屙痢屙多了,迟早要惹事”,今天,就句话就是对罗老四和吴大裤衩的总结。 邵振振与夏居雪三人春天般其乐融融,罗老四和吴大裤衩这两个整天乱屙乱尿的无赖货,则是觉得瞬间就进入了寒冬腊月。 脑袋里只有十二个字:晴天霹雳!五雷轰顶!流年不利! 吴大裤衩偷偷瞄了邵振洲一眼,心里一面后悔不已,一面又暗自庆幸。 还好还好,他刚刚没有像罗老四那个蠢货一样往前拱,对人家姑娘和岁娃儿动手耍蛮,只是嘴皮子犯了点贱,这男人当时离得远,估计没听到…… 而刚刚把人得罪狠了的罗老四,周身的毛孔则是嗖地一声,又冒出了一层冷汗。 娘个蛋蛋的,瞧他们这熟稔寒暄的架势,特娘的还是熟人啊,之前这男的,就像个油盐不进的红炭丸般,扎手得很,这会儿再加上这一茬,那一大两小要是气不过,想继续找他麻烦,咋个办? 不说他自己,就算再加上一个吴大裤衩,拳头也不够人家硬啊,而且他也算是看透了,罗大裤衩就是个不中用的软逑货,瞧那小贼眼滴溜的,比他还心虚气短…… 难道,他们今天真是猫儿玩糍粑——脱不了爪爪,要完逑? 罗老四一时间越想越怕,而仿佛要印证他心里的呜呼哀哉似的,惊喜过后的囍娃儿,很快想起他二人来,转过脑袋,小手一指,劈叉着小嗓门,向邵振洲告起状来。 “振洲哥,这两个比狗还癞比屎还臭的坏种臭流氓欺负我们,把他们送去公社,让他们劳动改造,每天刨大粪!” 罗老四、吴大裤衩:娘诶,这小心眼子的毛孩儿,还真特娘的搞现世报来了! 4、擦耳山好儿郎 兰桥公社大院位于公社街道的东北角,治保组办公室里,今天值班的副主任罗定国和几个民兵正无聊地有一搭没一搭说话呢,冷不丁屋外有脚步声响起。 随即,从门外进来几个人来,前两个垮着脑袋垂着脸,跟犯了错夹着尾巴的赖皮狗似的,只是,看到罗定国后,罗老四原本还绷紧的身子,便下意识地松懈了下来,还暗暗勾了勾嘴角。 邵振洲何等敏锐,立刻发现了其中的端倪,一双锐利的眼眸,不着痕迹地闪了闪。 至于原本还有些懒绵绵的罗定国,忽然睁大了眼睛,娘的,这不是他本家的小辈罗老四和他那个成天不干人事的狐朋狗友嘛! 至于二人身后—— 先是一个一脸严肃像是押解犯人似的解放军,再就是一个姑娘,两个岁娃儿,那姑娘长得那个水灵,就算是罗定国这个年过40的汉子,都忍不住多瞅了一眼,更别说他身后那两个小民兵了…… 身为治保组副主任,罗定国对公社那些有名的泼皮无赖的情况自是如数家珍,尤其对罗老四,更是熟得不能再熟,所以瞅见眼前这情形,他立马敏感地猜测到了什么。 他赶紧一脸亲切地朝邵振洲迎了上去,主动问道:“解放军同志,这是?” 邵振洲也没跟他打哈哈,瞥了罗老四二人一眼,话里有话地道: “我是沙坝大队的,今天刚好探亲回家,在路上撞见这二人欺负妇女儿童,就把人‘送’到公社来了,我瞧着这小泼皮嚣张得很,对我一个解放军都敢喊敢叫,说要扒了我这身衣服呢,对普通老百姓可想而知,也不知道是谁给了他那么大的底气!” 邵振洲表示,嗬,就你那小眼神儿,还当老子看不出来这里头的歪歪肠吗,老子今天就要看看,你这次你还能不能靠上去! 罗定国:艹!果然如此! 罗定国三天两头地跟些泼皮无赖打交道,该轻该重,对谁轻对谁重,心里也是有自己心思的,有的事嘛,咳,不好明说,只是——他瞅了邵振洲一眼,对方依然还是那副肃穆板正的面孔,又瞅了罗老四一眼,身上灰扑扑的裹了一层泥巴土,像是被人收拾过一番,辣眼得很…… 罗定国心里,很快有了底。 所以,下一秒,只见他猛的一出脚,货真价实的一个直踹,罗老四就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发出一阵杀猪般的惨叫声,接着,又是第二脚货真价实的直踹,这是属于吴大裤衩的,同样又是一声杀猪般的惨叫! 完全没想到罗定国二话不说就开揍的泼皮二人组:!!! 公社治保组办公室里,一时间鸡飞狗跳人仰马翻,隔壁办公室的人都被惊动了,一个两个地跑过来好奇张望看热闹。 “吃瓜”干群:啧啧啧,罗副主任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队的杀猪佬在烫水杀猪开膛剖腹咧,这声音,真特娘的让人听了又是兴奋,又是肉紧,就是今天有些怪煞,罗老四这小惯犯,居然挨栽了…… 有那门儿清的人不由地瞥了一身军装身姿板正的邵振洲一眼,自觉真相了,嗬,看来那小哥俩,今天是犯到人家解放军手里去了,罗副主任想再徇私都不好明着来…… 众人目光炯炯,眼神各异,倒把个罗定国给看得滋生出几分心虚来,被如此这般一刺激,也把他的火气给激了出来,一边继续踢打,一边火冒三丈地斥骂。 “不争气的狗东西二逑货,一天天的不好好出工劳动搞生产,净白天抹黑地做些招猫遛狗、扯筋角孽的混账事,看老子今天先揭了你们的皮,再安排你们劳动改造!” 吴大裤衩和罗老四万万没想到,现世报来得如此之快! 两人一边嗷嗷叫,一边捂着灼痛的腰眼儿抱头鼠窜,他们倒是想像往日里那样,先一溜烟跑了再说,等风声过了也就过了,奈何,邵振洲正冷着张阎罗脸,在门口杵着呢,他们没有信心出得去…… 罗老四在心里跳脚咒骂:叔,亏我往日里还喊你一声叔,你像往日那般装装样子就成了嘛,哪有真对自家小辈下这般死手的,痛死老子了嗷嗷嗷! 吴大裤衩则是满心委屈:老子就是耍了个嘴皮子,一根手指头都没动,咋个也要陪着罗老四挨锤,呜呜呜…… 至于看得最开心的,要属囍娃儿了,他从邵振洲身后探出半个小身子来,笑得就像九月里饱满得开裂的石榴般,要不是场合不对,恨不得当场扎起堂子高声叫好! * 罗定国凶煞煞地当场对罗吴二人一通发作后,送邵振洲几人出来时,还一再保证。 “邵同志你放心,这两个不争气的落后分子,我们一定加强改造,这半年,就由他二人掏粪抬粪,要是再敢消极怠工,就送到县里去做篱笆子!”(坐牢) 这年月,尊崇“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公社每年都会送一批人去当兵,但能在部队混出个名堂的毕竟是少数,所以,他们这些干部心里其实都有一个小本本,记着各大队在外头有出息的人。 他刚刚就已经问清楚了,眼前这个姓邵的年轻人,就是沙坝大队那个在部队当连长的出息儿郎! 部队升迁向来讲究实力与运气并存,邵振洲这个年纪,就在部队升到如此职位,任谁都看得出来,前途还在后头呢,所以,罗定国的态度,自然是和颜悦色的。 教训人的目的既已达到,邵振洲也客气地点头回应,心里想的却是,掏大粪都便宜他们了,要是搁十年前,他非得亲自动手,让这两逑货知道什么叫“以后再也不敢”! 待他们一行四人出得公社大门来,原本就眉飞色舞的囍娃儿,更是彻底放飞自我,猴跳武跳起来。 “振洲哥,幸好今天遇见你了,让那两个臭虫一顿屁股开花外加劳改刨大粪,嘻嘻嘻!” 小家伙脸上、心里都乐开了花,振洲哥这次回来探亲,不但帮他们教训了两个坏人,他还是第一个见到他的人,嘿嘿嘿! 夏居南也跟着猛点头,眼里满是崇拜的小星星,对邵振洲举起大拇指,“邵大哥,厉害!” “那是!” 陷入兴奋状态中的囍娃儿,心情美美哒,满脸泛红光,小嗓门又彪呼了起来。 “五叔公说了,振洲哥不愧是流着我们擦耳山猎户百年来尚武敢拼精神的好儿郎,是我们月湾生产队最大的荣光和骄傲,是插在我们月湾生产队最高山头上的那面红旗,是最值得我们月湾生产队小辈人学习的风向标!” 小家伙一口气吹完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彩虹屁,末了抬头看向邵振洲,一脸求夸求赞的小表情。 “振洲哥,你看,五叔公的话,我都背下来了呢,一个字都没有记错,我是不是很厉害,嘻嘻嘻!” 囍娃儿表示,别看他才十岁,跟振洲哥差了老大的岁数,振洲哥还不常回来,两人没能搭过几回嘴,但关于振洲哥的种种事迹,他可都是记得牢牢的,就像烙铁一样实打实地印在了他的小脑袋里! 五叔公说了,整个兰桥公社,每年当兵的人多了去了,但像振洲哥这般,立过功,得过部队嘉奖,年纪轻轻就当上连长的,其他地方他们不知道,但就他们整个沙坝大队,振洲哥就是城隍庙的旗杆子,哦不对,是十亩竹园一根笋——独一无二! 小家伙的一通彩虹屁吹得呱呱叫,却让邵振洲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咳!” 当兵十年,他回来探亲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回来,自是少不了被乡亲们捧着说话,往日里他随意听听,一笑而过也就罢了,只这会儿当着夏居雪的面…… 邵振洲不着痕迹地瞥了夏居雪一眼,发现姑娘正笑得眉眼弯弯的,一副被囍娃儿的彩虹屁逗乐的模样,那两道修长的眉,就像燕子的尾翼似的,有着一种让人看了欲罢不能的灵动鲜活的美。 看着这样的夏居雪,邵振洲之前的那丁点子不自在,立马被抛到了九霄云外,取而代之的,是一股难以言说的愉悦感,像哗哗哗的流水一样,从大脑皮层传导到全身的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胞,让他浑身安逸。 不过,安逸过后,他很快就想到了刚刚因为要“处理”罗老四和吴大裤衩而被他暂时放在一边的问题。 他把目光转向夏居雪,眼里带着疑惑:“你们三个,怎么自己来街上了,队里其他人呢?” 5、耸耸毛兄弟伙 不怪邵振洲有如此疑问,从月湾队到兰桥公社,按照成年男人的正常速度,要走尽三个小时,老弱妇孺时间更长,而最最关键的是,中途还要翻越一座大山——歇脚岭。 歇脚岭,顾名思义,就是爬完山后要歇个脚才有力气继续走下一段路的意思。 大西南多山,和其它需要一刀一刀辟进去开路的深山老林相比,比如月湾队老一辈曾经的居住地、邵振洲儿时生活了七年的擦耳山,歇脚岭自然是不够陡峭险峻让人望而生畏的,但它也很是有几道深沟大梁,偶尔还有猴子、狐狸等野生动物跑出来吓人。 用社员们神神叨叨的话来说:“那野猴,笑得狗、狗的,最喜欢把大姑娘小媳妇拉回去睡觉当老婆,还会吃小娃儿哩!” 所以,男人也就罢了,胆小的女人是很少敢独自来往公社的,更别说夏居雪三人。 夏居雪何等聪明,闻弦歌而知雅意,对于邵振洲的疑问,秒懂。 她忙解释道:“居南前两天发了高烧,大队卫生所的赤脚医生给开了安乃近,烧还是不退,队长就让振国送我们来了公社卫生院,大夫说要打点滴,今天才能出院,我之前就跟振国说好了,让他今天午饭后到歇脚岭山脚下等我们。” 公社到月湾生产队的路程虽远,但也就是歇脚岭比较难走,且人烟稀少,有一定危险系数,其他路程虽然也是山路,但沿途都有村庄和田地,时不时就能遇见行人,并不危险。 只是,令夏居雪没有想到的是,刚走出公社不远就倒霉催地被两个泼皮无赖汉给歪缠上了,无端惹了一身的不快。 夏居雪话音刚落,夏居南也小小声道:“原本,姐姐是让囍娃儿也跟着振国哥先回去的,囍娃儿心好,硬是要留下来陪我,还有,我那晚发烧,也多亏了囍娃儿呢,是他发现我不好,及时叫了大人……” 夏居南小小的心里,充满了对囍娃儿的感激之情,初来月湾队,他原本还有几分忐忑,怕给姐姐添麻烦,怕队里人排斥他,却没想到,多数人都友好得很,他还交到了一个十分要好的朋友。 听了弟弟的话,夏居雪也不由地揉了揉囍娃儿的脑袋,由衷感激道:“嗯,那晚的确多亏了囍娃儿,要不然,居南就这么烧一晚,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的罪!” 夏居雪对囍娃儿,同样满是感激。 弟弟居南是父母的老来子,比她小了整整十一岁,两个月前,刚过来投奔她,就借住在囍娃儿家,这孩子仗义得很,往日里的处处关照就不说了,这次弟弟生病,更是一路陪伴,让她既感动又无奈。 被夏居雪姐弟俩先后一顿花式夸赞的囍娃儿嘻嘻一笑,小胸膛一挺,像个小大人般嘚瑟起来,对夏居南嘿嘿嘿地挑了挑眉毛。 “我都说了,我们两个是耸耸毛兄弟伙嘛,就像五叔公说的那般,要‘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你病了,我当然要留下来陪你,嘿嘿!” * 邵振洲看着两个小家伙的这一番“哥俩好”,唇角也不觉勾了勾。 曾几何时,他也曾有过这么几个要好的兄弟伙,一起进山放牛、砍柴割草、爬树抓鸟、下河捉鱼,一晃这么些年过去,他们早已老婆孩子热炕头了,只有他还是个冷锅冷灶的光棍蛋…… 想到这里,他的视线又不由自主地扫了夏居雪一眼,这回来头一天,就在半道上因缘巧合地遇上了心里第一个想见的姑娘,还来了一番“英雄救美”,咳咳咳,让他心情挺复杂的。 邵振洲向来就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他内心的起起伏伏,自然无人能探晓深究。 与之相反,囍娃儿这个历来讲究快意恩仇的小炮仗,被话题一引,心头的火药罐子,倒是嘭的一声又被点着了,义愤填膺地向邵振洲说起这次夏居南生病住院的原委来。 “振洲哥,告诉你,居南这次生病,都是五队那几个挨枷头的憋孙龟儿子害的!你不晓得,杨红兵他们那几个龟孙子,有多么下作黑心肠!” 小家伙的声音尖溜溜的,一张黑黑圆圆的小脸蛋绷得要爆炸,头皮上仿佛也吱吱吱地冒起了热气,继续炮轰对方。 “那天下午,我们放学回来,走到南洼溪附近时,我突然想屙屎,居南就帮我拿着书包在草窠外等,我才屙了一半,五队那几个臭狗屎突然从后头过来,抢了我们的书包!” “居南去追,他们居然憋着坏水,把书包丢到了水里,居南为了把书包捡回来,在溪里摔了一跤,当天晚上就发了高烧,额头滚烫烫的,偏牙齿又冷得格格打颤,嘴里一直哼哼唧唧的,差点没把我吓死……” 想到自家阿奶说,以前隔壁队就有人因为发烧,烧坏了脑子,成了个只会傻笑的二百五,囍娃儿心头的火气就更大了,攥紧了拳头,彪呼呼地发下了狠誓。 “那几个龟儿子狗东西,等这次回去,看我不把他们的脑袋壳当猪尿泡踩,锤得他们哭唧尿水,两头出气,两头出屎,我就不叫邵振囍!” 囍娃儿今年也不过十岁,个头虽然比夏居南高一些,但站在身高腿长的邵振洲跟前,依然是个小不咙咚的矮冬瓜,偏偏说起话来像个小邪匪头子一样,可见真是被气狠了。 邵振洲默然。 他们月湾生产队在沙坝大队排六,而囍娃儿嘴里的五队,就是和他们队一山之隔的石坡生产队,两队之间这些个剪不断理还乱的矛盾,说起来也有二十年了。 话说,当年解放军以秋风扫落叶之势,挺进大西南,解放全中国,穷人们翻身作主把歌唱,不论是在河里跟水斗的渔民,还是在山里跟兽拼的猎户,好多都响应土改工作队的号召,拖家带口地从河里、山里出来安家落户。 彼时才七岁的他,也是如此从田地无一分的猎户家娃儿,变成了有田有地的农户家娃儿。 他们从擦耳山各个寨子出来的三十几户人家,原本是要被分散安排到沙坝村各个屯的,奈何大家伙都不愿意,最后,工作队只能让步,在盘石山附近给他们划了新的居住地,以村头流淌的月湾溪为名,就叫月湾屯。 再以盘石山坡岭倒水为界线,坡岭脉顶部以南的土地,划归他们月湾屯,另一面以北的土地,则属于原先就居住在此的石坡屯。 起初,双方还算相安无事,但毕竟苍蝇竞血、黑蚁争穴,自古如此,随着后来两方人马对水源、山林物资等的竞争,仗着祖辈儿就居住于此、资格老、劳力多的石坡屯,开始明里暗里挤兑他们。 但他们月湾人是什么出身?猎户!连大虫、野猪、老狼都猎过,性子彪悍得很,你人多势众,我拳头也不是泥捏的,就这般,两队互别苗头,磕磕绊绊地过了二十年。 大人之间的“文武斗”,自然也影响到了孩子们。 所以,听到毛都没长齐的囍娃儿,彪呼呼地放狠话,要把对方锤得“两头出气,两头出屎”,邵振洲一点训斥的意思都没有,他从小就是这般长大的,要是小辈们一个个像瘟鸡死猪一样,拿热水烫都不来气,那才是要一顿辣荆条子呢! 只是,他的视线越过气呼呼的囍娃儿,转向夏居南,心疼之情油然而生。 这个曾在三年前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虽然个子长高了,但还是一样的白净,清秀,单薄,是和他们山里的孩子完全不同的类型,这会儿脸上还带着几分病气,让人看了更为怜悯。 他亲昵地揉了揉他的脑袋,蹲下身子,与他视线对齐,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在部队里一贯雷厉风行的邵振洲,此刻脸上温和得犹如三月春风。 这情形,要是被他手下特务连的那群兵们看到了,保准能惊掉下巴,毕竟,他们连长可是团里顶顶有名的黑煞神呢,练起兵来又猛又狠六亲不认,这般模样实在稀罕得很。 6、当年的自己 邵振洲对夏居南的态度,倒不是因为出于对夏居雪暗戳戳的喜欢而“爱屋及乌”,而是真心实意地心疼这个孩子——这个看起来小小一只的孩子,曾让他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三年前,在省人民医院的走廊里,他站在不远处,看着小小的他,耸动着肩膀,眼泪婆娑地问夏居雪:“爸爸会不会也像妈妈那样,忽然就不见了?” 那一刻,他喉咙不由地一哽,心情湿漉漉的。 七岁那年,他也是如他这般,含泪问五叔公:“阿爸阿妈外公外婆小舅,是不是永远都回不来了?” 五叔公红着眼圈,一字一顿地告诉他:“他们虽然走了,但你还有我们,狼娃子,你今年也有七岁,是个小男子汉了,你阿爸是我们寨子里最有本事的猎户,是个英雄,你也要像他一样,勇敢,坚强,他们在天有灵,会保佑你的……” 狼娃子,是他的小名,阿爸亲自给他取的。 因为他出生前夕,阿爸在山里猎到了一只狼,还曾答应过他,等他吃到七岁的饭了,就带他去山里狩猎,只是,他好容易长到七岁了,土匪们的一场人祸,先是阿妈外公外婆小舅走了,然后是阿爸还没来得及实现答应过他的诺言,还没来得及把一身本事传授给他,也走了…… 不久之后,他抱着亲人的骨灰盒,跟着五叔公他们,在剿匪大军的身后,一步一回头地离开了擦耳山那片被土匪吞噬了无数人命承载了无数血海深仇的深山老林。 一晃,二十年弹指一挥间。 他当上了解放军,和当年给他家报了血海深仇的叔叔们一样,成了人民军队的一员,而当年逃进擦耳山的那群土匪祸害,早已灰飞烟灭,剩下的x家王朝的余孽,也只能龟缩在那个对面的小岛上,苟延残喘,以大西南深山老林为根据地,反攻大陆,最终也是痴人说梦…… 只是,他的亲人以及所有被残害枉死的可怜山民们,终究还是永远回不来了…… 邵振洲一时间思绪万千,心情再次湿漉漉的,而夏居南看着眉眼柔和语带关怀的他,却是露出两行小白牙,甜滋滋地笑了。 三年前,见到邵振洲时,他六岁,已经开始记事,所以,虽然刚才没能第一时间就认出他来,但听了囍娃儿和姐姐的话后,自然也记起了往事。 那次,这位解放军叔叔,哦不对,是解放军哥哥,还安慰过他。 “病是三分治,七分养,别担心,你爸爸养养,一定会好起来的,听你姐姐说,你六岁了,是个小小男子汉了,所以,要坚强,不要怕……” 虽然最后,爸爸还是像妈妈一样走了,但这名解放军叔叔和他说过人,他依然记在心里。 就像舅舅曾经告诉他的:“我们要怀着一颗感恩的心,记住那些在困难时帮助过我们、在痛苦时安慰过我们的人,并用同样感恩的心,对待帮助过我们的人。” 所以,对邵振洲,他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这会儿又被他如此温柔对待,更是满心欢喜,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在他的注视下,熠熠生辉。 “我已经全都好了,没有哪里不舒服,邵大哥你看,我还能跳呢!” 夏居南咧着小嘴说完,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还特意在原地萌萌哒地蹦跶了两下。 夏居雪:……这孩子! 邵振洲却是笑了,是那种暖融融的笑。 此时此刻,这愉悦欢快的气氛,让他觉得,这次回来探亲,虽然带着几分“被迫”的成分,但其实他内心深处,也是有所期盼的。 而似乎冥冥中自有天意,他才刚回来,还没走到队里,就在半路上和他们相遇了,虽然起初情况不甚美好,到过程却是让人愉悦的。 他勾着唇角,伸出大掌,再次秃噜了一把夏居南的小脑袋,下了个不太正规的“命令”。 “那就好,那我们就——出发,回家!” “喔~喔~喔,出发回家啰,出发回家啰!” 邵振洲话刚说完,囍娃儿就活蹦乱跳地喊了起来,拉着夏居南一马当先地当了开路先锋,还欢欢喜喜地飙起歌儿来,飙的是不久前刚看过的电影《带兵的人》中的插曲——《杀敌的本领靠我们练》。 “我们是英雄,我们是好汉,杀敌的本领靠我们练,为什么练,为作战,时刻警惕敌人来侵犯……” 起初,是囍娃儿一个人在彪呼呼地进行个人演唱,很快,夏居南也被他感染了,跟着他小声地哼唱起来,夏居雪看着眼前和谐愉悦的情景,一双眼睛再次月牙儿般弯了起来,水润的眸子里漾满了笑意。 家里接连发生变故后,弟弟的性格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但乖巧得让人心疼,话更是越来越少,每次接到舅舅的信,她心里都酸涩涩的,却又无可奈何。 而这段时间,因为囍娃儿的缘故,弟弟又恢复了几分童真童趣,真好。 * 大西南的山路,一大特点就是狭窄、弯曲,就像一副盘绕在一起的猪大肠,一眼看不到尽头,硬是将直线距离很近的路程,拉成了两三倍。 兰桥公社到沙坝大队的山道,一大半的路程都是如此,没有几截是舒展的,山头更是一座连着一座,有社员们的顺口溜为证。 “沙坝沙坝,山高石头大,出门就爬坡,抬眼就是坎,一个不小心,脚趾就碰破。” 如果说,三年前,邵振洲带着夏居雪爬山过坎那次,是他自打能光着脚板心漫山遍野疯跑起,走得最慢的一次,那么这次的速度,更是慢得像乌龟爬。 没办法,夏居南本身就走不惯山路,这会儿又是刚刚大病初愈,速度自然提不上来,索性,四人也不急着赶路,就那般走一段,歇一段。 原本,邵振洲看着小家伙走得一步三喘的,还打算背他一段路,偏夏居南年纪小小,却有骨气得很,小脚板虽然走得有些实沉沉的,还时不时地被石头子儿绊一下脚,但还是义正辞严地拒绝了邵振洲的提议。 “我都九岁了,又不是还要人背的奶娃娃,我要自己走。” 邵振洲想了想,男娃子的确不能养得太娇,也就笑着由他了,不过,在某一次休息后,邵振洲贡献出自己军用水壶里的水以外,又顺其自然地拎起了夏居雪的旅行袋。 “军民鱼水情。”他对着满脸惊愕的姑娘,冠冕堂皇地道。 夏居雪愣了愣,末了,才腼腆地讷讷道谢:“……那,谢谢啊,麻烦你了!” 别看那袋子里东西不多,分量不大,但上了长路也是一份拖累,这三年来,她虽然没少走山路,但其实脚力也就那样了。 就这般走走歇歇,歇脚岭终于近在咫尺,能看到山岭的轮廓了,只是,邵振洲抬头看了看天,一对粗硬浓密的眉毛不由挽了挽。 今天是个阴天,太阳并不热烈,这会儿更是懒绵绵地斜靠在坡脊上,就像回光返照的最后一丝力气,而令邵振洲皱眉的,是不远处的天边,一片乌鸦鸦的碎云层正往这头飘过来,这是要下大雨的前奏。 都说“五月天,娃娃脸”,果然如是。 邵振洲指了指天上的那片黑云,对三人道:“看到那片云没有,都说‘黑猪过河,大雨滂沱,乌龙挡坝,雨势必大’,所以,我们要快走几步,找个地方躲雨才行,前面不远就到歇脚岭了,我记得山脚下刚好有个大岩洞……” 他话音刚落,前面路上,就热气腾腾地跑过来一个人,上身向前拽着,步子又大又快,扑塌扑塌的,一看就是个惯走山路的,大老远就朝着这边猛力挥手喊人,脸上的喜悦之情,和之前的囍娃儿一模一样。 “振洲哥,振洲哥,是你哟,你回来了——” 7、黑历史 这个在山路上跑得草鞋差点飞出来、嘴里还咋咋呼呼的年轻人,正是刚刚同样有幸在邵振洲的脑海里走了小半圈的憨瓜族弟邵振国。 邵振国原本的确是如与夏居雪约好的那般,在歇脚岭的山脚下等着呢,哪里想到,夏居雪三人中途出了茬子,这一来一往的,就等过了时辰。 他左等等不来人,右等又等不来人,干脆主动迎了出来,没想到却让他遇到了一个大惊喜,远远地就看到四人的身影中,其中一人赫然是三年未归家的邵振洲,那个激动兴奋劲儿哟! 转眼间,邵振国已经风风火火地冲到了四人跟前,正两眼冒光地想要与邵振洲来个大大的熊抱呢,愿望却落空了,邵振洲无视他伸出的热情双手,直接往里塞进了两个袋子。 一大一小,一个黄绿色,一个浅蓝色,正是他和夏居雪的。 “你来得正好,拿着,要下雨了,我们要快点走!” 嘴巴大得能吞蛋的邵振国:…… 邵振洲麻溜地吩咐完邵振国,无视他的“蠢样”,又蹲下身子,示意夏居南到他背上来,用的是玩笑的口吻。 “上来,我背着你走,免得等下我们都被黑猪锤成水娃儿!” 夏居南先是一愣,随即,便乖乖地爬到了他背上:“好,谢谢邵大哥!” 夏居雪亦是一脸的感激:“那个,邵同志,谢谢啊!” 邵振洲一个起蹲,轻轻松松地把夏居南背了起来,唇角微勾,声音朗朗:“都是一个队的,不用这般客气,你在前头先走!” 邵振洲是野战连队出身,平时训练,哪次不是红汗淌来黑汗流的,随随便便就是六七十斤的负重,背起夏居南来,自然是一点问题也没有,气不喘,汗不流,脚下如风。 夏居南只觉得风擦着耳畔呜呜的,两边的山坡就那般咻的一下,从眼前一闪而过了,他原先还有些不好意思,待见邵振洲毫无异样,终于安心下来,咧着小嘴,主动把人抱得更紧了。 感受着背上小人的亲昵,邵振洲脸上的笑容更大了,脚下的步伐又加快了几分…… 当又大又重的雨点子像乱剑般,哗啦啦地倾盆而下时,他们已经安安稳稳地坐在了岩洞里。 囍娃儿看着外头的滂沱大雨,满脸嘚瑟,就像和老天爷打了个大胜仗似的:“嘿嘿,这该死的‘黑猪’,还想把我们锤成水娃儿,火候还是差了点!” 邵振国猛点头附和:“那是,我们祖上啥子出身?猎户!天生一双硬脚板,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不说这过路的‘黑猪’,就是那专管水的‘雨龙王’,都比不过!” 一对哥俩好的族兄弟,你来我往地鄙视完了天老爷,邵振国眼珠子咕噜噜一转,又把注意力转移到邵振洲身上。 “对了,振洲哥,你回来探亲,咋个也没提前说一声呢,年初,你在信里说刚升了连长,忙着带兵,今年估摸又不能回来,我阿爷还念叨了一段日子呢,没想到你就回来了,嘿嘿!还有,你们是在公社遇上的吗,还真是蛮巧的呢!” 邵振国之前被憋得狠了,张嘴就是一箩筐的问话。 而囍娃儿今天同样满腹牢骚呢,听得邵振国的发问,不等邵振洲回答,小嘴一撇,便噼里啪啦地抢答起来,从夏居南出院,再到路上遇到无赖子,再遇到邵振洲,添油加醋地倒了个底朝天,听得邵振国同样心头火起,忿忿然地捏紧了一对硬拳头。 “艹!这两个臭不要脸的狗东西,我应该去公社接你们的,要是我在,非把那两个狗东西裤、裆里的那骚玩意儿给捣烂了,骟掉,看他们还咋个冒骚……” “咳——” * 咳嗽声是邵振洲发出来的,他还狠瞪了没有板眼儿的邵振国一眼。 邵振国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中间,还杵着夏居雪这么个脸嫩的大姑娘呢,他的话实在是有些粗了,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对着夏居雪讪讪一笑,露出抱歉的神情。 不过,显然邵振洲想多了,因为夏居雪摇了摇头,回了邵振国一个“没事”的微笑。 还是那句话,下乡三年,社员们的各种荤素玩笑话,夏居雪听得多了,有时候虽然觉得挺尴尬的,但也并非那般面嫩矫情,容不得一丝一毫的所谓语言“冒犯”。 邵振洲:看着姑娘对自家族弟笑,心里怎么就有点不太爽气呢! 邵振洲心情微妙,邵振国却是开心了,心道他就晓得,小夏知青大方得很,才不是那种假惺惺扭捏捏的矫情女人呢,于是,自认底气十足的他,转过头来,忍不住又贴着邵振洲,吐槽起他来。 “我也没说错嘛,振洲哥你这就叫旧军阀做派,‘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要不得!” “梁大哥之前可都跟我们说了,你刚当兵时,就捣了几个小泼皮的裤、裆,还威胁着要把人家给骟了,因为这事,你还被从侦查排战斗班罚去炊事班喂猪咧……” 夏居雪三人:……还有这样的事? 别看邵振国今年18岁了,但性子还跳脱得很,是个爱说爱笑更爱捉弄人的促狭鬼,这会儿眼见夏居雪三人面露惊讶之色,不由瞥了邵振洲一眼,得意一笑,毫不客气地哔哔起他的“黑历史”来。 “嘿嘿,你们也都想听吧,那我就告诉你们,这些事,都是梁大哥跟我们摆的,说都是真真儿的,一点打谎都没有……” 邵振国嘴里的梁大哥,大名叫个梁仲平,外号“梁阔嘴”,是他们沙坝大队二小队的人,和邵振洲是同年兵,当年同一个车皮拉到部队的,更巧的是,新兵下连后,又到了同一个连。 别的且不说,就冲着“阔嘴”这一外号,自然就知道梁仲平是什么性格了,所以,别看他只当了三年兵,但吹起与部队有关的牛皮来,却是梆梆响,什么“我在部队的那些年”、什么“部队趣事一二三”,什么“部队三大宝——扫帚、铁锹、大片镐”,很是收罗了一批热情的大小迷弟。 邵振国,就是他众多“粉丝”中的一个。 至于邵振国为何要舍近求远,不捧邵振洲,而给其他人当粉? 莫得办法,邵振国倒是每天都想给邵振洲抬轿子呢,奈何这个族兄太出息,常年在部队,他们连个人影都难见到,听梁仲平吹牛皮,总好过聊胜于无嘛! 而关于他嘴里的邵振洲被罚去炊事班喂猪这件事,咳咳,说起来,也是可乐。 话说,哪个年代都不缺精神小伙,邵振洲当初刚入伍时,驻地附近就有那么几个,仗着出身好,胆子肥得要上天,不但经常在地方上“发神经”,偶尔脑门抽筋了,连部队的兵都敢挑衅。 那次,邵振洲他们正在围墙里头搞训练呢,直接从外头飞进来好几块砖头,一个新兵蛋子反应不及时,当场就被砸破了头,几个小泼皮听到里头有人痛叫,还嘻嘻哈哈地在外头不怕死地跳脚叫嚣。 “当兵的,有本事就出来啊,出来割我们的【luan】啊,不敢出来,就是缩头乌龟!” 好家伙,这般装十三,不是太岁头上动土,活腻歪了嘛! 8、展望一下? 领袖有云:“青年人朝气蓬勃,好像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 所以,身为早上八、九点钟太阳的邵振洲,一身的火气那是旺得要爆炸,还未等排长发话呢,就手脚利索地嗖嗖嗖几下,立马翻墙跳了出去,从天而降地一把抓住外头几个要逃跑的小泼皮,劈头盖脸就是一顿狠尅! 待到排长带人出来时,来不及一哄而散的三人,已经被邵振洲收拾得哭爹喊娘了,躺在地上涕泪横流地哎哟哎哟直叫唤,正被邵振洲捣裤、裆呢! 这还不算,他还摆出一副冷酷无情的索命阎罗脸来,说要如他们所“愿”,骟了他们的小鸡鸡。 “放心,老子从小看队里的骟匠给牲畜去势,懂得操作,只要一把小刀片子就行,利索得很,屁痛都没有,这牲畜去了势,没了那玩意儿,以后就老实了,我们老家还有一种骟法,叫走骟,就是驴骡牛马这类大牲口,走着走着就被骟掉了……” 小泼皮们:“嗷嗷嗷呜呜呜!我们以后再也不敢了……” 排长及一干老兵油子新兵蛋子:…… 经此一事,邵振洲在连里名声大振。 事后,排长虽然当着全排战友的面,象征性地“批评”了邵振洲几句,但那话里话外的,连排里最傻的那个铁憨憨都听出来了,排长这分明是表扬人呢! 但最后,因为那几个小泼皮的老娘凶神恶煞地找上门来,非要拉着部队领导“评理”,连长为了息事宁人,只能装模作样地罚邵振洲去炊事班喂猪…… 邵振国原就是个小话痨,这会儿说的又是自家这个标杆族兄的“笑话”,简直嗨皮得不行,叽里呱啦唾沫横飞,根本停不下来。 “说到喂猪,梁大哥还说了,部队的猪,那也是了不得得很,叫军猪,这喂猪的兵,除了每天要负责几十头猪的吃喝拉撒,还要懂得啥子卫生防疫、科学喂养,是个实实在在的‘技术活儿’,一点都不比开车打枪放炮容易!” “说是这样养出来的猪,才膘肥体壮肥得流油,就等着过年时挨上一刀,给战士们舍身取义,打牙祭,那什么,振洲哥,我说得对吧?呜——” 邵振国叭叭叭的,越说越激动,越讲越亢奋,唾沫星子也越喷越激烈,说到“高、潮”处,正要向邵振洲求证呢,冷不丁嘴巴忽然“呜”的一声,被人毫不留情地堵上了! 却是邵振洲从挎包里掏出来一块压缩饼干,直接给他塞到了嘴里。 邵振洲:这臭小子,再哔哔下去,口水都砸在老子脸上了! 至于真的不是因为“黑历史”被扒,他才故意“封”人家的口? 邵振洲同志冷漠脸表示,嗬,喂猪又如何?革命军人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在部队,喂猪同样是战斗力,猪场同样是战场! 而且,这喂猪的大事业,他其实也没干太久,也就喂了半个来月吧,就被从炊事班又重新调回了战斗班,至于个中缘由,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 因为嘴巴里被塞了东西,邵振国的聒噪声,暂时偃旗息鼓了,而正听得津津有味的囍娃儿和夏居南,面对邵振洲的“暴力”行为,在短暂的怔楞后,不由嘻嘻嘻地嘲笑起邵振国来。 跟着,无师自通地接过邵振国的“大旗”,掀起了新一轮马屁风。 囍娃儿朝邵振洲竖起小小的大拇指:“哇!振洲哥,你还在部队里喂过猪啊,这个我晓得,五叔公说过,革命战士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振洲哥你喂的猪,一定也是最厉害最肥壮的猪!” 夏居南拼命点头,对囍娃儿的说法表示十二万分的赞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满满的都是至清至纯的崇拜:“嗯,邵大哥最厉害了,我以后也要向邵大哥学习,长大后,要像邵大哥一样厉害!” 两个小家伙的彩虹屁又香又脆又响亮,听得夏居雪也忍不住笑弯了眉,眼波潋滟。 记忆中的邵振洲,虽然有一副热心肠,但寡言少语,带着几分疏离感和压迫感,给人以一种极端冷静、自持的感觉,倒是没有想到,这人年少时,性子里竟然也有如此冲动、莽撞的一面…… 夏居雪正感慨间,邵振国已经对着被硬塞到嘴里的东西,发出了类似尖叫鸡般的兴奋叫声,丝毫没有对邵振洲的这一“暴力”行径表示任何不满。 “嗷!振洲哥,这是压缩饼干啊,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嘿嘿嘿!” 邵振国心里乐翻了,真不愧是他从小到大真心实意喊了那么多年哥的人呢,瞧瞧瞧瞧,硬是够意思得很,就算是要堵他的嘴,也堵得让他心花朵朵开! 这部队的压缩饼干,可是顶顶好的吃食呢,甜咸酥脆,又有油又有糖,好吃还管饱,连公社的供销社都没得卖,要托部队的熟人才能买得到呢,这一口,他都想了整整三年了! 邵振国三下五除二撕掉饼干的外包装,也不怕硌牙,美滋滋地“咯嘣”一声,就是一大口,跟着,跟着,一双眼睛立马就美得眯了起来,嗯,就是这个味儿,嘻嘻嘻! 心情美了,就要表示,用本地话来说,就是要“找个歌儿来唱”。 所以,美上心头的邵振国,也不管外头雷声正大雨声正酣呢,就风骚骚地吼了起来,索性,吼的还算应景,不算辣耳朵。 “天上的云彩儿黑下了,地上的雨点儿下大了,阿哥有心约妹妹哟,雷鸣雨大不传音——” 邵振洲无语地瞥着这个铁憨憨族弟,丢给他一个十万分的嫌弃脸。 随即,他又从包里继续拿出三块压缩饼干来,分给夏居雪三人,顺道,还故意以一种看似最自然不过的状态,把身上的水壶再次递给了夏居雪。 “赶了一早上的路,都饿了吧,先填填肚子,这压缩饼干有点硬,喝点水,慢慢咽……” “嗷嗷嗷!谢谢邵大哥!” “谢谢邵大哥——” “谢谢——” 哗啦啦滴答答的雷雨声中,几声或是欢快或是温柔的道谢声陆续响起,而最后这句最短最温柔的,自是来自夏居雪,虽然,话儿最少,声儿最轻,却让邵振洲觉得,耳朵又痒又麻。 内心里,更是像被深秋芦苇荡边漫天飘忽的苇绒抚过一般,安逸得紧…… 邵振洲原本如岩洞外偶尔一闪而过的闪电般透亮的眼睛,也像邵振国那般,舒服地眯了起来。 都说“生土不嫌地面苦,哪个儿孙不想家”,回家的感觉,果然很好。 虽然,那个他一年到头难遭一次的家里,并没有真正的血缘亲人在等着他,但却有二十年来给了他如山般厚重恩情的父老乡亲族人在惦记着他的归期,还有这个在他脑海里默默镌刻了三年的姑娘,不经意间会对他笑上一笑…… 窄小低矮的岩洞里,邵振洲的心情一时间锣鼓喧天,各种情绪涌上心头,而一呼一吸间,鼻翼似乎还萦绕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性香味。 他知道,那是来自夏居雪的。 这股带着书卷气的清香味儿,携裹着一股难言的潮热气息,浪花一般,一下一下地向他迎面扑来,让他向来引以为傲的钢铁般意志力,像三年前一样,再次莫名地丢盔卸甲,无法自持………… 也使得邵振洲隐秘而灼热的视线,再次不受控制地暗暗落在夏居雪纤细婆娑的身影上。 三年前,他曾在给夏居雪的回信里,含蓄地提及“她若有事,可以给他回信,他愿意做一个倾听者”“希望两人的革命友谊能更进一步”,但邮寄出去以后,他始终没有收到她的回信。 如今,三年过去,当年只有17岁,白白净净,细皮嫩肉,两根小辫子油光水亮的姑娘,如今,依然亭亭玉立得灼人眼,唯一变化的就是,长了三岁,也是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 而对他的态度,虽然依然是客气中带着生疏,但似乎并未有任何隔阂,且从邵振国这个“小阔嘴”偶尔给他的来信中,倒是提及了去年队里遭虫灾,夏居雪给队里配置混合农药,对灭虫出了大力,但并未提及过她有恋情…… 那么,或许,他埋藏在心头的那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念想,可以展望一下? 9、夏家姐弟 这场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阵雨,就在两个孩子和邵振国的嘻哈打闹、邵振洲的百转千回、夏居雪的安静温柔中,断断续续的,一下就是几个小时。 待到天空终于放晴,五人踏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月湾队时,已是家家户户冒炊烟做晚饭时,坐落于是群山环绕中的村子,安静祥和得宛若世外桃源,连路上的狗狗都没叫一声。 直到邵振国欢快高亢的公鸭嗓猝然响起,打破了村子的宁静。 “阿爷,阿爸,你们快看啊,振洲哥回来啰~” 邵长弓家里,原本正蹲在屋檐下,捉着一根旱烟杆,边吧嗒吧嗒嚼着烟尾巴,边和邵长弓说今年收成的五叔公,惊得手里的烟杆差点掉在地上。 “这……我咋听着,这是振国的声音,说的是……振洲回来了?” “对,阿爷,你听得没错,是振国的声音,是说振洲回来了……” 正老老实实坐在屋檐下的草蒲上编草鞋的邵振军,嚯地一下站了起来,同样满脸放光。 未等惊喜交加的爷仨往外走,院子里呼啦啦钻进一群人,正中那个正被一群嘻嘻哈哈的细娃儿团团围住簇拥着进来的军绿色身影,不是邵振洲,却又是谁? 邵振洲满脸挂笑,挨个打招呼:“五叔公,长弓叔,振军,我回来了!” “哎哎哎,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快步迎上前来的五叔公,紧紧握着邵振洲的手,激动得一张老树疙篼般的褶子脸上,皱纹更深了,嵌在皱纹堆里的眼睛,满是喜悦的光,心里的酸水更是拼命往眼眶上涌,都快澎湃了…… 三年了,他们邵家这个在外头保家卫国的娃孙儿啊,终于回来探亲啰! 想死他这个爷老汉了! 一大把年纪了,这眼泪,还差点就丢丑地不听使唤了呢! 须臾,一群潮水般跟着邵振洲呼啸而来的细娃儿,嘴里嚼着讨到的糖果,心满意足地再次潮水般呼啸而去,而邵家小院里,气氛却更酣畅了。 何改花带着大儿媳,又往灶下添了两道菜,一道腊肉炒蒜苗,一道西红柿炒鸡蛋,外加一饭盒红丢丢油汪汪的辣椒炒肥肠,以及两瓶子全兴大曲,这桌子酒菜,堪称过年时才有的规格。 酒,自然是邵振洲带回来的,五叔公打量着酒瓶子,笑了。 “三年前,你带回时我就尝着这酒好,没有我们本地河水的那个腥味,全都是小麦的黏劲儿,喝下去能一拐好几道弯,喉咙肠胃一下就点着了,够味儿!舒坦!” 至于那道饭盒装的辣椒炒肥肠,则是夏居雪从公社国营饭店买的,是饭店的特色菜,油水大,味道足,对于常年不见荤腥日子过得清苦又寡淡的社员们来说,无疑也是一道香得不能再香的好菜。 邵振国拿出来,说是夏居雪特意给的时,何改花虽然嘴里唠叨着,“哎哟,这小夏知青,硬是客气”,但还是欢欢喜喜地把菜拿到灶下热去了,边一阵风似的走,边热情地和邵振洲说话。 “振洲走了这一路,肚子饿坏了吧,等哈儿啊,婶子再热热菜,马上开饭,今儿晚上,让你几爷子好好地喝一盅~” * 菜过两味,酒过三巡,邵振洲压着不给五叔公再喝了。 五叔公老猎户出身,不用说,酒量自然是出了名的大,年轻时,能一气喝一缸钵白酒,在十里八乡有个“邵酒缸”的绰号,但如今毕竟上了年纪,这白酒的度数可比村里人自家酿的木薯酒红薯酒强多了,自然要悠着点。 有好酒好菜,这要是以往,五叔公肯定是不依的,但这会儿劝的是邵振洲,是他最看重最引以为傲的小辈儿,那又另当别论了,他也不恼,老老实实放下了酒盅,夹了一筷子肥肠,美滋滋地嚼起来,邵振洲这才趁机问起了夏居南的事情。 “……也是巧,我回来路上,刚好遇到了他们,那孩子,就是小夏知青的弟弟,叫居南的,三年前,我在医院时也见过,他怎么也到我们队来了?” 当年,在医院里时,他就从侧面了解到,他们母亲也没了,也因此,在临走前,他鬼使神差地留下了100块钱,让医生转交,但后来,他不但收到了她的一封感谢信,还收到了一张汇款单,那笔钱,她如数还了回来。 而在那封信里,他也了解到,她的父亲,最终还是走了。 他犹豫了两天,再次给她回了一封信,除了告知汇款单已经收到,还不着痕迹地写了一些安慰的话,但,那封信寄出去以后,他并没有再次收到她的回信。 如此,时间一晃,就是三年。 不过,他们姐弟俩的父母虽然走了,但他记得,当初在医院里时,他们身边,还有一对斯文、和善的夫妻,她介绍说是他们的舅舅舅妈,也是那所医院里的医生、护士。 既然家里还有其他亲戚长辈,按道理来说,年纪那么小的夏居南,是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跟着姐姐下乡才对,除非,这中间又有什么其他的缘故。 这也是他一路上虽然疑惑,但又不好直接当面发问的缘故。 邵振洲的话,让原本还笑着跟他寒暄的邵长弓,长长地叹了口气。 “都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管他城里人乡下人,有时候这事情一来,喝口冷水都塞牙,说起来,这两姐弟,也是命苦的,三年前,你回部队时,我不是让你送小夏知青顺便回省城嘛,说是她阿爸忽然查出癌,小夏知青留在医院照顾了她阿爸一阵子,人还是没能救回来……” 邵长弓摇摇头,继续道:“两个月前,小夏知青愁眉耷眼地来找我,我才晓得,就在她阿爸过世前一年,她阿妈也出意外走了,下班回来路上,遇到两队造反派武斗,被流弹打中,没能救回来,也是造孽……” “居南那娃儿,原本是跟着他舅家过的,但也是不赶巧,这两年,领袖不是搞‘巡回医疗队进农村’嘛,他们舅舅舅妈都是省医院,这次就被安排上了,说是要去支援农村医疗建设呢,也不晓得啥时候能回来,没办法,只能让她弟过来投奔她……” “他弟弟虽然只是过来暂时投奔,不落户也不分粮,但要是让他住知青点,也不大符合政策,不过,人家的困难也是实打实摆在那里,那娃儿才9岁,还没有扁担高呢,总不能真的丢他一个人在城里没人管吧,这也不符合我们□□的政策不是,我就同意了,陆婆子也表态,愿意让这娃儿安顿在她家……” 邵长弓眯着眼睛抿了一口小酒,三两句解释完,邵振洲了然地点了点头,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对夏居南的那份同情心,却更盛了。 他深深地看了邵长弓一眼,心里想着,别看长弓叔一副扎实粗壮的模样,走起路来墩墩响,骂起人来轰隆隆,但内里却是个最为心软的大善人。 三年前,他临回部队前,长弓叔忽然过来找他,让他明天顺道带夏居雪回省城时,说的话也是和今天差不多,处处为人着想。 “……就是那个小夏知青,我刚从大队部开会回来,有封她的电报,说是她爸突然病重,让她赶紧回去,小姑娘家家的,估摸也没经历过什么大事情,一看到电报,眼泪马上下来了……这些城里的娃娃儿,来我们队也不过几个月,不说认不得出山的路,就算认得,她一个嫩手们脚的女娃子,就歇脚岭那荒山野岭的,哪里能自己走?” “知青办把他们交到我们队,说是要他们来农村参加劳动改造,接受我们贫下中农的再教育,但教育归教育,哪个娃儿不是娘生父母养的,他们也不容易,大老远地从城里跑到我们山旮旮里来,人家把娃儿交到我们手上,我们总要对人家娃儿负责……” 想到当年之事,邵振洲的眼眸不由又闪了闪,估计长弓叔也没有想到,他那次,不但把夏居雪交到了他的“手上”,而且还鬼使神差地交到了他的“心坎”里。 而另一头,不甘寂寞的邵振国,已经叽里咕噜地向众人转述起了从囍娃儿那里听来的龙门阵。 “阿爷,阿爸阿妈,你们不晓得,囍娃儿说,今天他们在公社,还遇到两个小流氓了呢,多亏了遇到我振洲哥……” 邵长弓家的小院里,很快响起了几声咒骂声,连往日里最是慈眉善目的何改花,都忍不住嘟囔了两句,而同一时间,囍娃儿家里,陆大娘也在呸呸呸地咒骂罗老四二人。 10、特殊缘分 和邵振洲被邵长弓家留饭一样,夏居雪也被陆大娘热情地留了下来,同样的,夏居南的饭盒里,也有一份特意买给陆大娘家的辣椒炒肥肠。 有些事说起来也是缘分,夏家兄妹俩和陆大娘囍娃儿一家的友情就是如此。 三年前,夏居雪和另外的三男两女被知青办安排到月湾队下乡,当时,队里尚未来得及建知青点,夏居雪就借住在了陆大娘家。 陆大娘是个寡妇,男人当年进山打猎时,不幸被野猪群攻击,重伤不治走了,她好容易拉拔大儿子,给他娶了媳妇生了娃,眼见着就要拔开乌云见青天,苦尽甘来了,儿子却在给人盖屋时,不小心从上头摔下来,人还没送到卫生院,就咽了气…… 那年,小孙子囍娃儿才四岁。 儿媳还年轻,很快就走了下一家,原本,儿媳是想带着囍娃儿走的,被陆大娘言辞拒绝了,毕竟,囍娃儿可是他们家唯一的命根根了呢,就这样,祖孙俩开始了相依为命的日子…… 也许是同病相怜吧,自从夏居南来了以后,囍娃儿这个平时里最爱跟人抬杠、一身都是芒刺儿的犟驴娃儿,莫名地跟他一见如故,处得像两兄弟似的。 用囍娃儿的话来说,“从今以后,我们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耸耸毛兄弟伙了!” 也因此,常年守寡的陆大娘,虽然养成了一副泼辣严厉的性子,为人十分要强,但待夏家姐弟俩,却如自家后辈一般随和亲香,所以,这会儿听到他们被人欺负了,那骂声干壳雷一样直上干云霄,恨不得让罗老四吴大裤衩两人立马去死一死。 “……两个猪狗不如的东西,还以为家里三代贫农,就保险了,我呸,站不稳阶级立场,尽学那资产阶级的歪作风,老娘一样能让他们好看!布思大队是吗,等下回赶场,看老娘不杀将过去,打烂他二人身上的夜壶,溅他们一身的屎尿臭,再把他们一口吞了,细细嚼烂……” 陆大娘一边骂,一边还不忘劝夏家姐弟俩多吃点,猛给他们碗里夹鸡蛋,劝他们多吃。 “老话说得好,人生在世,条条蛇都咬人,乌梢蛇不咬人也吓人,那些个肚子里一团坏水的家伙,就是如此,最是欺软怕硬!你们姐弟两个,就是太廋筋筋了,一看就是好欺负的,那不长眼的坏种见了,自然就忍不住想咬你一口,吓你一吓!所以,你们就要多吃点,吃得多了,这身子骨就壮了,人家见了想上来咬,也要掂量掂量,这手还没伸到跟前,是不是大耳光子就扇过去了……” 囍娃儿看着他阿奶只顾着给夏居南姐弟俩夹菜,也不羡慕嫉妒,自己美滋滋地吃了一大口辣椒炒猪肠,一边被辣得不停吸溜嘴,一边满嘴油汪汪地附和他阿奶说的话。 “我阿奶说得对,能吃是福,吃得多,身体才壮实,干活才能出大力气,小夏姐,居南,你们就是胃口太小了,每次吃饭都像猫儿舔食一样,哪里能成哟!像我,玉米糊糊就着咸菜疙瘩,不但能吃两大碗,肚皮里头还有空位,今天,振洲哥还夸我长得壮实呢……” 说到邵振洲,陆大娘也不由笑了,笑完了又忍不住叹气:“这一眨眼,振洲也有三年没回来啰,连个照面都难得打,这人啊,没出息让人操心,太出息了,也让人操心,瞧瞧振洲,今年也有27了,早过了做扁担做屋梁的年纪了,也不晓得在部队里找了对象没有……” 说罢,又看向囍娃儿和夏居南:“都说这养娃儿就像种麦子,到了时节就会熟,你们两个岁娃儿啊,也不晓得什么时候就由黄鸡公儿长成花喜鹊,要娶媳妇儿了呢!” “阿奶/大娘!”却是两个小娃娃听到陆大娘的打趣,恼了…… 待夏居雪离开陆大娘家时,是笑着离开的,只是,刚刚回到知青点,她就又听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让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 * 月湾溪穿月湾生产队而过,被社员们建了一个小石坝横截溪流,形成了一处小小的堰塘,无雨天事,水质清澈见底,是男人和孩子们凫水洗澡、女人们浣纱洗衣的好去处。 而月湾队的知青点,就建在堰塘附近的宽敞处,一间男宿舍,一间女宿舍,两栋房子门对门相向,都是土坯房,相距大概一个篮球场的距离,好方便管理。 这三年来,上面没有继续给月湾生产队派下新的知青,而随着队里三个男知青一个去了县里的厂矿,一个靠关系招工回了省城,一个年初回城看病后办了病残再没回来,如今的男知青点,早已名存实亡,现在,更是直接由队里一对刚结婚的夫妻住了进去。 至于女知青点,如今也就剩下夏居雪和孟彩菱两个,另一名女知青赖明月,也在去年时被抽调到公社搞妇女工作去了,而这会儿的夏居雪还不知道,孟彩菱也要走了。 夏居雪除了给邵长弓家和陆大娘家都带了一饭盒辣椒炒肥肠,也没忘了同处一室的孟彩菱,给她带的是两个熟鸡蛋——孟彩菱对辣椒炒肥肠无太大兴趣,而今天公社的国营饭店里,唯一的炒菜就是辣椒炒肥肠,她只得退而求其次,给对方带了鸡蛋,毕竟,这也是往日里难得吃到的。 只是,同样素了很久好容易能打回牙祭的孟彩菱,这次却没有像往时那般,欢欣雀跃地跳起来,而是把鸡蛋放在桌子上,神色纠结。 夏居雪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不对劲,问道:“彩菱,你这是怎么了?” 夏居雪有些担心,难道,她不在的这两天,对方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孟彩菱摇摇头,先是问起了夏居南的身体,待得到肯定答复后,才吁了口气,然后,期期艾艾地看向夏居雪,一脸的歉意。 “居雪,我可能,也要离开月湾队了,转点去我哥那里。你也知道,我哥在入江县红光农场做拖拉机手,他跟我说,据他得到的内部消息,国家这几年会暂时停止招生招工,我们想回城,更是千难万难了……” “我哥跟他们农场领导关系还可以,得到这个消息后,就跟人家联系好了,那边也同意接收我,我家里的意思,既然回不了城,转去我哥那里,我们兄妹互相间也好有个照应……” 孟彩菱还在继续说话,声音讷讷的。 “沙坝大队,实在是太穷了,月湾生产队更是穷中之穷,连社员们自己都嘲笑自己,说月湾队名儿虽好听,但其实就是个石头窝拌石头渣的穷窝窝,地无一席平,土无一珑好,穷得连野鸡都不去地里下蛋,红薯长得还没有鸡蛋大。” “我哥那边,人家一个工好歹值三四毛钱,又有副业收入。我们这里,一样的活儿,每个工一毛钱都顶天了,我们知青每天累死累活,每年分到的谷子玉米300斤都不到,饭都吃不饱,连自己都养不活,更不说买一件新衣服了……” 孟彩菱的话断断续续的,似乎是要把这三年来下乡所经历的辛苦以及所有的委屈,都倾吐出来,夏居雪默默听着,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孟彩菱的话,同样触动到了她的心思。 别的不说,就说他们分配到这里的第一年,她们三个女生,分红时不但一分钱都没得,还倒欠了生产队几元钱,成了“倒欠户”,当时,要不是有舅舅舅妈的接济,她都不知道如何过下去…… 而所谓“转点”,就是知青转移安置点的简称,基本上都是从条件差的生产队,转移到条件较好的生产队,也是知青们“曲线救国”的一条途径,月湾生产队是名副其实的山旮旯,孟彩菱能转到入江县红光农场,自然是千好万好。 只是,如果连孟彩菱都走了,以后,月湾队就只剩下她一个知青了…… 11、夜谈 孟彩菱这突如其来的转点消息,让夏居雪内心里一片涩然,但最后,她还是勉强一笑,真心实意地祝福孟彩菱。 “你能转点去红光农场,挺好的,你说得对,你去了那里,不说孟大哥能照应你,起码那里效益好,而且距离县城、省城都近,进趟城、回趟家,都不用再那么千难万难的……” 山里的夜晚来得快,两人说话间,外头的天色逐渐暗了下来,煤油灯下,夏居雪精致灵秀的眉眼,在暮色的掩映中,尽是善解人意的温柔,直看得孟彩菱更觉得自己是个“逃兵”,对不住夏居雪。 她小心翼翼地觑着夏居雪的神色,忐忑追问:“居雪,这是你的真心话,你,真的不怪我自己转点,丢下你一个人?” 夏居雪失笑:“有什么好怪的,都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虽说我们在哪里插队,都是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在三大斗争中改造自己,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贡献青春和力量,但你能去效益更好的地方,我自然也是为你高兴的……” “居雪,你真好,我原本还担心,你会不高兴……”孟彩菱感动下,忍不住情感外露,给了夏居雪一个大大的拥抱。 夏居雪静静地让她抱了一会儿,这才推开她,又把鸡蛋递到她跟前,故意哼她:“就你想得多,傻不傻啊,好了,快吃鸡蛋吧,我早上就买了的,天气热,再不吃,都要变味儿了……” “嗯,这鸡蛋真好吃,你不在这两天,我都没好好吃过饭……居雪,我会给你写信的,也会想你的……” 这年月,白天下地劳动抓生产促革命、晚上点灯开会加强思想政治学习是常态,不过,今晚队里没有安排,夏居雪二人便借着挂在树梢上的月亮光,早早从缸里打水洗过脸脚,灯也不点,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继续说体己话。 两人这次说的,是秦明川,就是过年时回城看病后办了病残再没回来的那名知青,他还有一个身份,是孟彩菱的恋人。 知青点虽然有明文规定,不允许知青们相互之间谈情说爱,否则,就会影响到将来的招工、参军、上大学,等等。 奈何,都是一群正当年纪的小年轻,热血青春的萌动是本能,外加一年到头都是爬坡上坎,肩挑背磨,犁田掌耙,打场收割……对于城里长大的知青们来说,那真是有苦说不出的辛酸寂寞冷,急需相互慰藉,所以,还是有人按捺不住,互相好上了。 孟彩菱和秦明川,就是他们知青点的一对小恋人,只最终,两人还是劳燕分飞,有始无终。 即便已经过了三两个月,说到秦明川,孟彩菱的声音里,还带着几分怨恨和自嘲。 “我没想到,他为了拿到那张病残证,连婚姻都能出卖,听说那女人比他大好多岁呢,泼辣粗俗,就是有个在革委会当权的好叔叔……也是我傻,原本还想着,就算苦点累点,但只要跟他在一起,哪怕在这里扎根一辈子,我也愿意……” 夏居雪没有说话,心里也在为孟彩菱感到心酸,同时也暗中庆幸,当初没有答应周光宇的爱情,否则在对方招工回去时,她应该也会像孟彩菱一样,伤心难过,久久走不出来吧? 只是,她正这般想着,孟彩菱就问了出来:“居雪,当初,你真的没有喜欢过周光宇吗?我们都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喜欢你……” * 在孟彩菱眼里,周光宇还是蛮优秀的。 他比他们大两岁,是他们知青点的队长,不但长得好,还能写一手好字,还会写诗,据她从秦明川那里打听来的情报,对方当初可没少偷偷摸摸地给夏居雪写诗,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周光宇说了,他家里原本早就给他做好了安排,单位都找好了,就是因为夏居雪,他一直在犹豫,没想到人家根本不领情……”秦明川曾如此冒着酸水对她道。 黑暗中,夏居雪盯着满是补丁的帐子,声音幽幽的,语气里带着和她春花般温柔明媚的长相完全相反的坚定和倔强。 “没有,周光宇,他虽然是好人,但一开始,我就知道,我俩不可能,我对他,没有那种特殊的感觉,既如此,又何必徒增烦恼。” 听着夏居雪这份难得的人间清醒和冷静自持,孟彩菱又幽幽地叹了口气,终归,还是她幼稚了,明明,她比夏居雪还大了几个月呢! 孟彩菱在心里反思了自己一番,忍不住又抛出了另一个担忧的问题。 “居雪,你说,我能顺利走吗?不会被人故意卡住,不让我走吧?尤其是马干事那里,他那个人阴嗖嗖的,听说找他办事的人,总是被他提出各种要求……我,有点担心。” 孟彩菱的这个担忧,同样情有可原。 知青虽然有可以投亲靠友插队或转点的政策规定,但实际操作中,也是需要一定条件的。 要转点,必须要有转出地县知青办的同意转出证明、知青个人档案及公社的迁移证,以及接收地公社、大队、生产队的准迁承诺证明和县知青办同意转进证明,二者缺一不可。 所以,现实中想要把事情办成,除了有门路,还要方方面面大开通行之门,要是不幸在哪一环节被卡,那就对不起了,继续在原地方呆着吧,而且,说不定人家还会给你扣一个“好逸恶劳,不安心劳动改造”的大帽子,给你穿小鞋,有苦难言。 这年月,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与贫下中农相结合,扎根农村干革命”是大潮流,各地的革命委员会,都设有专门的部门负责指导和管理知青们的生产生活,也就是所谓的“知青办”。 大队虽然没有专门的部门,但只要分配了知青名额的,都设有一个分管知青的大队干部,沙坝大队的这个知青干事,就是孟彩菱嘴里的马干事马均奎,这人去年刚提上来,很快知青们就察觉到了,他在男女作风方面不太正派,尤其喜欢讨女知青的便宜,是个色痞。 奈何,听说他上面有人,所以知青们也只能敢怒不敢言,对他一忍再忍。 夏居雪沉思片刻,安慰孟彩菱的同时,还给她出了个主意。 “队长是个好人,他不会为难你的,你看,之前居南说要过来投奔我,虽然有些为难,他不是还帮我办成了,而且,你迁出去,生产队少分一份口粮,知青办也少一份操心,皆大欢喜,没有道理要卡着不放人。如果你实在不放心,就让队长陪你去办,你好好跟他说,他会答应的。” 夏居雪的分析有理有据,孟彩菱也晓得她是真心待自己,才会如此设身处地为她着想,一颗心逐渐安定下来,但想到马均奎,即便素来知道夏居雪外柔内刚,不是那么轻易被人摆布的,还是忍不住对她提醒一番。 “居雪,你长得那么好看,就算我是女人,也忍不住总想多看你一眼呢,我早就发现了,那个马干事,每次看你的眼神都不对,色眯眯的,而且,还总是喜欢有事没事地叫你去知青办谈心,你自己以后可要当心点,如果他再叫你去,你要高度警惕,他那种人,我怕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会保护好自己的……” “我走以后,如果还是没有人分配下来,你干脆把居南也接过来,一起住……” “嗯,如果能成的话,自然是好的……” “居雪,你说,我们是不是真的要扎根乡下一辈子,永远回不了城了?” “……这个,我,也不知道呢……” 这一晚,夏居雪和孟彩菱这对三年来在互相扶持中自然而然地建立起了深情厚谊的小姐妹,因为一个要奔更好的前程,一个还要在原地继续坚守扎根,絮絮而谈,话头不绝,直到后半夜,声音才越来越低,有一搭没一搭。 而几百米开外的邵长弓家,同样有声音时断时续地传出来,偶尔的,还夹杂着咯吱咯吱的声音,那是老鼠在嘴巴痒痒咬箱子发出的噪声。 昏暗的煤油灯下,何改花正端着一副认真的面孔,一面缝补衣服,一面同正嚼着烟尾巴的邵长弓商讨邵振洲的婚姻大事。 “三年前,振洲回来探亲时,我就想给他张罗一门亲事,他倒好,一点不上心,还说这事不用我操心,他自有主张,我原本还以为,他是打算在部队找个女兵呢,哪里想到,他一拖二拖的,硬是拖到了现在……” 12、哪队的“硕鼠” 何改花把煤油灯的灯芯往上拨了拨,又把缝衣针往头发上擦了擦,继续和自家男人呱啦。 “这一眨眼,他都27了,别说娃儿,连个女人的影子都还没有,这次啊,就算他再说破天,我也不依着他了,明天就给他张罗起来,广撒网多捞鱼,我就不信了,十口汤还喝不着一粒米,我细细地捞,非得给他捞个胚子大、能干活、好生养的媳妇儿出来……” 何改花越想,越为这耽误的三年而后悔,打定了主意,这次无论如何,都必须给邵振洲把婚姻大事给定了。 同一时间,邵家老大邵振军的婆娘王春梅,也在和自家男人躺在床上嘀嘀咕咕,说的,自然也是今晚才初次见面的邵振洲。 “你说,振洲哥比你还大五岁呢,连个屋里人都没有,他这心里难道就没个想法?要不,我把我家姨表妹介绍给他,你觉得咋样?人家今年才十九,正是一朵花的年纪呢,振洲哥在部队再有出息,年纪也摆在那里了,按照我们农村的说法,他这也算是秋后的茄子,马上就要蔫巴了呢……” 王春梅的幺姨夫是他们第八大队的会计,算得上是家族里的话事人之一,因着这个缘故,这个姨表妹心气就有些高,这两年挑挑捡捡的,转眼也都19了,还没定下来。 其实,去年她嫁给邵振军,三朝回门时,她那幺姨倒是话里有话地打探过邵振洲的情况,她回来后,也有隐隐约约地提及过两句,但婆婆何改花和公公邵长弓都没有搭腔,阿爷更是一边吧嗒吧嗒地吸着眼嘴,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她便鹌鹑般,不敢再瞎打听了。 但是如今嘛,不是情况有变,正主儿回来了嘛,王春梅回忆着今晚初次见到的邵振洲时,他的模样,人品,谈吐,越想越觉得合适,但她不知道的是,她去年那番话里的心思,何改花他们都听出来了,事后,何改花还对邵长弓说了—— “我们邵家的男娃儿,又不是窝囊得娶不是上媳妇了,哪有一对族兄弟,上杆子娶一对表姐妹的!” 这话,也就是相当于绝了两家继续“亲上做亲”的可能了,但王春梅不知道啊,所以,这会儿又把这个念头重新拾了起来,且为了促成,下意识就把邵振洲往“低”的那头说了说,话里带了几分刺耳,故而,马上被邵振军转过脸来,毫不客气地开骂了。 “你这婆娘,瞎说八道什么呢,什么秋后茄子,什么马上就要蔫巴,老话都说了,好吃的枣儿不过冬,能干的男人不愁娶,就凭振洲哥那样亮亮堂堂的人才,别说二十七,就是三十七,也不愁娶!” “你这段时间,皮嘴子夹紧点,漏风不要紧,别把闲话也漏了,尤其是关于振洲哥的这种闲话,要不然,不说我阿爸阿妈,阿爷第一个不饶你,还有,振洲哥的婚事,也不用你操心,你有那闲工夫,还不如先操心操心你自家肚皮呢,你嫁过来也有一年多了,肚皮还像个漏风的布袋,装不下娃儿……” 这话,就有点伤人自尊了。 被戳了痛处的王春梅,立马一个反击,狠狠地在男人腰间的软肉,拧了一把,痛得邵振军不由失声尖叫。 “嗷,你这臭婆娘,想拧死你男人啊——” “拧你又咋样!邵振军,你个死没良心的!老娘当年是你在看电影时主动丢的眼风儿,也是你主动托媒上门提的亲,咋样,你现在倒是嫌弃起老娘来了——” * 邵振洲可不知道,因为他的关系,邵家的两代女人,今天晚上都熬了夜,更不知道,今天晚上才第一次见面的王春梅,还因为他的关系,和自家男人闹了个不愉快。 邵振洲虽是孤儿,但他父亲邵长年当年却是主动参加了剿匪大军,且在最后那场激烈的剿匪战中为救一名解放军干部而死,算是烈士,家里有一张正儿八经的军属《优待证明书》,上头是领袖和总司令像,两边各三杆半卷的红旗下垂黄穗儿,金贵得很。 也因此,队里对他一向是特殊优待、照顾的,分田分地,盖房起屋,他的那份都是实打实的,而他家的房子,就紧挨着邵长弓家,隔着一道不厚不薄的围墙而已。 用五叔公当年的话来说:“一墙之隔,拆了墙是一家,不拆墙也是一家!” 此时此刻,邵振洲正躺在自家院坝的躺椅上,脚边点了一根艾绳,睁着眼睛,望着漫天繁星遥想心事,同样没有任何入睡的迹象。 天幕间,仿佛哪哪都是夏居雪的身影。 “当兵上战场,绝不是一句口号!时刻准备打仗,是我们军人的神圣使命!找媳妇这个事儿,也要把它当成一场大仗硬仗来打!” 临回来前,团长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 白天见到夏居雪后,他心里的那个念头虽然更盛了,但说到主动出击,一时间却又毫无头绪,不知道该从哪里打开突破口,就怕莽撞行事唐突了姑娘,以后见面连打个招呼都难…… 患得患失间,邵振洲只觉得周身的空气越来越燥热,就像脚下燃烧的艾绳般,气味热辣辣的,让人难受得紧,他暗咒一声,干脆翻身而起,打算去塘里醒醒脑…… 五月的大西南,节气刚刚入暑,山里空气好,太阳一落山,凉风就从草丛里树梢上刮过来,因此,夜晚里依然带着几分凉意。 邵振洲浑然不觉,三下五除二脱掉身上的束缚,只穿一条部队发的绿色尼龙裤,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噗通一声扎进塘里,挥胳膊蹬腿儿地向河塘中心的漩涡处游去,一副要跟龙王爷斗流水儿的架势。 朗月清辉下,那露在水面上的刚毅脸庞,若隐若现的线条清晰的肌肉,以及古铜色的皮肤,无不张扬着一股粗犷、原始、强健的生猛劲儿,这画面,要是被后世那些所谓的“老婆粉”们看到了,定是又要好一番刷屏。 “嗷嗷嗷!果然帅哥都上交给国家了!” 邵振洲一连游了好几个来回,待胸膛里的那股燥热逐渐消散,整个身子都觉得有些轻松了,才踩着水草湿淋淋地上岸,换裤穿衣,末了,也没打算回去继续对着蚊子搞失眠,而是踏着蛙儿们“呱呱”的乱唱声,沿路朝村外走去。 今天吃晚饭时,他就听邵振国说了,今晚轮到他在“狗向火”里守夜巡逻,看守麦子和苞谷。 “眼看着麦子和苞谷要成熟了,最近,好些生产队都遭了贼,娘的,都说一粒麦子、一个苞谷,就是一分汗,老子们辛辛苦苦大半年,新粮还没吃到嘴里呢,就挨那群杀千刀的贼娃子截了胡,哪有这样的好事?要是这群不长眼的东西敢来我们队下黑手,被老子们抓到,非剁了他们的狗爪爪不可,哼!” 邵振国吃过夜饭,背着蓑衣、被单,提着马灯、拎着“打狗棍”,全副武装去找其他小伙伴往“狗向火”守夜前,如是义愤填膺地对他道,晚上时他也趁机偷喝了两杯,酒太烈,让他肚子就像吞了五升火罐子,说话都带着突突突的火气。 就是邵长弓也无奈地皱起了眉头:“前段时间,三队路边还没长成的一大片嫩苞谷,就被顺手牵羊掰走了好多,损失大得很,大队民兵查了好久,到现在连根贼毛都没见到,只能各队自己多操心。” 邵振洲当兵前,也是黄泥巴脚杆杆出身,虽然在公社读书,但每年的三夏、秋收时节,学校也都会放农假,让他们回来参加生产劳动,自然也为生产队在“狗向火”里守过夜,抓过偷青贼,听罢邵家父子的话,也不由暗骂了一声偷青贼。 至于,这所谓的“狗向火”,是个什么东东? 咳咳,其实,那就是每年粮食快要成熟的时候,社员们为了晚上守夜,搭建在田间地头的用于看守粮食的一溜圈草棚子的土称,这“狗向火”,主要用竹子、木头、谷草、苞谷叶子等搭成,因为外形神似前两脚站立、后两脚趴在地上的狗狗,故而得名。 邵振洲心头发燥,自觉今晚横竖也睡不着,就打算干脆也去轮班做个“守夜人”,只是,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不过是临时起意,还真让他撞到了“鬼”! 且说,需要守夜的田地基本都在村外,邵振洲刚走到拐角处,脚步就猛地顿住了! 他当兵出身,第一条就是视力要好,所以,哪怕是在黑黑黢黢的夜色中,在朦朦胧胧的月光下,邵振洲的眼睛还是像山鹰一般尖厉,闪现着乌黑的光,轻易就看到了从村外延绵而来又拐进岔道口的泥巴路上,那一串串凌乱的脚印。 嗬,邵振洲简直是被气笑了,娘的,也不晓得是哪个队的“硕鼠”,大半夜的不好好睡觉,跑到他们队来搞小偷小摸来了,真特娘的不长眼! 13、不给他点教训 月黑风高夜,正是偷青摸粮的好时候。 此时,时序已进入子夜时分,正是人体睡眠极致时。 别看邵振国他们嘴巴上喊得厉害,但年轻人本就嗜睡,他们再例行了最后一次的巡逻检查后,疲惫感和睡意逐渐袭来,倒在草垫上,早就呼呼呼地进入了梦乡,丝毫没有听到外面传来的动静声。 而正如邵振洲所猜测的般,彼时此刻,一小伙偷青贼已经胆大包天地摸了过来,就在他们队的某一处苞谷地前,就撅着屁股趴着七八条黑影,人人肩膀上都是一个瘪瘪的小布袋,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一个打前哨的瘦小身影从草棚那头蹑手蹑脚地爬了回来,刻意压低的声音里,有着按捺不住的兴奋:“都睡了,特娘的像死狗一样,鼾鼾都打起来了,嘿嘿!” “老大,咋样,动手吧?” 围在某个光头大汉身边的人立马群情激昂起来,一个个头发乱得像鸡窝,脸上脏得见不到肉,妥妥的草台班子乌合之众。 大汉奸笑一声,皱巴巴的光脑袋在月色的反照下,像个酒坛子一样亮晃晃的,显眼又招摇,他点了点头,呸的一下,把嘴里鸟似的衔的草吐了出来。 “动手!都把招子给老子放亮点,别特娘的像前几回般,一个个像七老八十要嗝屁的老婆子,尽哆哆嗦嗦地掰些小拧拧的,牙缝儿都塞不满,选那种大提子的!” 随着大汉的这一声“发号施令”,几条身影爬将起来,刚要行动,夜色中猛然一声呼啸声划过,随即“吧嗒”一声,大汉那光亮亮的脑袋作为明显目标,一下子就被一颗破空而来的石子开了瓢,见了红。 “嗷!”突如其来的疼痛感,让大汉不由发出一声闷哼,而未等他们反应过来,今天第二次拿石子儿射人的邵振洲,已经大马金刀地往他们跟前一站,吼起嗓子来。 “邵振国,你特娘的睡死了,人家都偷到眼皮子底下来了,还不赶紧给老子滚起来!” 邵振洲这一嗓子,穿云裂石,丹气十足,是他往日里练兵时的架势,也彻底打破了夜的宁静。 刚刚流着涎水进入梦乡的邵振国和他的小伙伴一个激灵,醒了过来,赶紧摸着黑,迷迷瞪瞪地爬起来,懵懂过后,很快回过神来,随手操起打狗棍,像两条嗷嗷叫的小狼崽般,冲了出来…… “哪个,是哪个,敢来偷我们的苞谷!不要命了,看老子不打死他个狗娘养的!” 随着邵振洲和邵振国这前后的一系列动静,不远处几个“狗向火”草棚里的人也被惊醒了,陆续窜出几条人影,人人手上俱是一根打狗棒,怒气冲冲,彷如要打鬼! “老大,被发现了,咋办?” 所谓“偷青偷青”,当然就是偷偷摸摸地来,所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完全打破了偷青贼们的如意算盘,也让他们忽然间如受惊的无头苍蝇般,团团乱转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大汉同样一惊过后,很快仗着狗胆包天,稳住了心神。 “娘个蛋蛋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月湾队就那么四个草棚子,顶了天不过八条小耗子,和老子们人数一样,玩起真格的来,老子一个能顶他们十个,怕他们个卵逑!都给老子支楞起来,今晚,就让月湾队的小鸡仔子们尝尝老子们的厉害!” 大汉言语间干脆打亮了手电筒,却是个身高一米八多的胖壮大汉,双目赤红,满脸横肉,身上只邋里邋遢地穿了件旧得不成样的褂子和一条大裤衩,露着一双毛茸茸的大长腿和半个肚皮,看起来又脏又暄。 就这外形,的确是个有几分本事能装蛮耍横唬人的! * 奈何,大汉刚撂完狠话,对面就一点面子都不给地传来一声嗤笑,声音里嘲讽意味十足。 “刘毛子,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三年的牢饭还没吃够呢,还敢做些偷鸡摸狗的烂勾当,破坏生产,撬群众墙角,出息!” 就算邵振洲常年不在队里,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眼前这光头大汉,就是本大队最臭大街的泼皮无赖刘毛子,两人也算是老熟人了,小时候还在村小一起读过几天书。 而且,两人也都是一样的光棍,当然,光棍的原因,自然是不同的。 刘毛子这人,从小就是个赖皮,不是做些捉蛇吓唬大姑娘小媳妇的事,就是跟人打群架,沙坝大队九个生产队,提起这一号人物来,人人都是牙酸摇头,唯恐避之不及。 以上这些,都还是小儿科。 三年前,邵振洲探亲回来时,就听说这人因为偷了别人家的狗去吃,还张狂地拿刀砍伤了上门找的狗主人,被关了篱笆子判了刑,如今看来,人是放出来了,但依然改不了狗吃屎的本性。 邵振洲莫名觉得今天有些好笑,就像撞鬼一样,一个两个的泼皮无赖尽像蚂蟥一样,往他身上扑黏过来,让他不想手痒都不成。 毕竟,军人的一项重要优秀性格,就是“野蛮”,当然,这种野蛮,不是指浮浅于表面的那种喊打喊杀,而是对于“敌人”要毫不犹豫地坚决消灭之,简称作战部队式的“野蛮”! 对于刘毛子这种人,邵振洲觉得,今晚不给他点教训,都对不起身上的这身军装! “振洲哥!” 邵振国他们的马灯也终于点了起来,照亮了邵振洲站着的那处地方,月湾队的八个小伙子们都围拢了过来,站在邵振洲身边,与刘毛子等人狠狠地互相对峙着,空气里的火星子一触即发。 “邵—振—洲!” 刘毛子也认出邵振洲来了,心一沉,立即从记忆中翻出一件件关于邵振洲的往事来,忽然发现对方在打架方面似乎也是个硬手,虽然自从去部队当兵以后,就没跟人动过手了,可关于他的各种“传说”,还在本大队广泛流传着呢! 说实话,要是能选择,刘毛子也不太愿意跟邵振洲硬碰硬。 毕竟,对方从小到大的硬拳头是一方面,还有另一方面,邵振洲目前还在部队里混着呢! 刘毛子虽然是个混子,但也不是个逑都不懂的憨瓜,和解放军打架,在背后学棒老二(土匪)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对方“蒙沙袋”也就算了,在月亮坝下耍大刀——明砍,他还是有几分心虚的。 刘毛子心虚,他身边那群上不了台面的贼扒队伍里有那认出邵振洲的,比如五队的两个小混子,也同样心虚得很。 日妈捣娘的,今天看来真是撞鬼犯煞啊,六队这个烫手的红炭丸,一言不合就锤人的煞星,啥时候又从部队回来了,咋个他们一点声响儿都没有听到? 他们可还记得,三年前,就在歇脚岭的凉亭里,他们发现这个煞星一大早的带着个姑娘,还是六队新来的那个漂亮女知青,忍不住嬉皮笑脸地调侃了两句骚歌儿——“粉红衫儿青丝帕,阿哥阿妹扭麻花,一扭扭到床上去,床儿喊得吱吱哇”,就遭了霉…… 这个自从当兵以后就敛了几分脾气的煞星,忽然一反常态,二话不说,就像丢棉包一样把他们丢了出去,硬是断了两根肋骨,躺了小半个月的床…… 如今回想起来,心肝儿还是一颤一颤的,骨头麻麻酥酥的飘乎乏力,那股子酸爽味儿,不说也罢嘤嘤嘤! 要是早晓得,他们就算是再想贪小便宜,再在山王菩萨面前上过香献过猪蹄和刀头(当然是没有的),也不敢跟着刘毛子来六队凑这个热闹了,硬是倒霉催地又一头撞了上来! 刘毛子也精准地捕捉到了身边“军心”的涣散,他红着眼圈,狠狠盯着邵振洲,偏偏想骂又有些心虚气短,最后,只能咬着牙,胡搅蛮缠地给自己找台阶下。 “老子偷你们队几个苞谷咋了?那是看得起你们,这沙坝大队九个自然队,哪个队不是都他妈的精穷,仰起睡还有条毬,趴下去毬都没得,要是人人都不自力更生,早八百年前就饿死了,你偷我,我偷你,才是王道!” “今天老子带人偷了你们队的苞谷,明天你们队再去偷老子队里的麦子,互相玩儿似的,不就结了?这电影里头都演了,当年那铁道游击队,还扒火车掀过鬼子的洋布枪炮咧,哪个敢说他们不是英雄好汉!老子要是早托生几年,也是扒火车打鬼子的好料儿!” 刘毛子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臭不要脸,把邵振国他们一群人整得七倒八歪笑咳不止。 “咳咳咳,没想到这臭不要脸的老小子,还长了张媒婆的七巧嘴儿!” “对头,合着你刘毛子来偷我们队的苞谷,还是抬眼高看我们了?还想让老子们敬你是英雄好汉,哈哈哈,你莫不干脆贼也别当了,戳了自己眼睛,当个说书瞎子得了,也少造点孽!” “呸,听你胡言乱语喷狗屎呢,敢来我们队下黑手,就让你好看!先把你捆起来,其他的话,让你自家跟大队部的民兵队长说!” 刘毛子:艹特娘的!!! 14、教你个乖 眼见着月湾队的小虾米们不依不饶,邵振洲又杵在那里冷眼旁观,今晚这事,看来是悬了,刘毛子脑袋一热,恶向胆边生,打算来个先发制人,管他天上掉刀,地上冒火,先办了那姓邵的! 这些年,他在篱笆子里也不是白混的,还专门跟人学过几手下三滥的黑手段呢! 刘毛子一边给自己壮胆,一边就像一头发狂的犍牛般,咣当咣当地朝邵振洲冲撞过来,一双眼珠子红得都要从横肉中突出来了,那蛮壮的身子,更是呼啦啦地掀起了一阵小旋风,大有将邵振洲直接碰翻在地的架势。 而且,嘴里还不忘喊自己的虾兵蟹将“扎堂子”。 “砍头不过碗大个疤,就凭他们几条小耗子,就想抓老子们,做梦!兄弟伙们,都给老子扎起来,一个脑壳两条腿,跟他们干了!” “老子都听说了,如今那当兵的,也就是名头好听,在部队,也是每天挖地种菜两手泥,摸锄把子比摸枪杆子还利索,这姓邵的,不过就是披了件唬人的衣服,不定是个废逑咧,怕他个x,看老子先拿下他!” 邵振洲冷眼看他发癫,忍不住再次冷笑:呵! 说实话,论起蛮力,刘毛子的确有几分骄傲资本,他这龙卷风般袭卷来,要是寻常汉子,硬碰硬估计真的会吃亏,但邵振洲什么人? 野战部队特务连侦查排出身,虎狼成群的地方,个个都是能提刀劈子弹的主儿,随便拎一个出来,都能干翻刘毛子这样的好几个!而他,如今还是这群嗷嗷叫的“虎娃狼崽”的连长,能让他们心服口服,手上没有几把刷子怎么可能! 用一个月前的表彰会上,师领导的话来说:“这小子,作风硬朗,雷厉风行,有股子‘抓铁留痕、踩石留坑’的彪悍劲儿,不愧是我们师的百名‘小老虎’之一!” 所以,看着对方的花架势,邵振洲也只是好整以暇地轻蔑一笑,让都没让一下,稳如泰山般站立原地不动,锐利的目光直视对方身影,在对方快扑到跟前时,才瞅准空子一个倒拐,正中对方胸部中心心窝偏上的软窝子处…… 邵振洲的动作,威如雷霆,动如风发,声音却是轻飘飘的。 “今天老子心情好,就教你个乖,让你舒坦地睡一觉!” 咳咳,但凡有打架常识的人都知道,人体有七大脆弱部位,眼、鼻、心、胃、喉、裆、肋,邵振洲这一拐子轻巧攻击的,就是其中一处,被击后当场昏倒都是轻的,要是出手再狠辣点,还能让对方留下个终生咳嗽的毛病,变成病鬼一个。 所以,随着邵振洲话音落地,原本还癫狂如疯猪蛮牛的刘毛子惨叫一声,然后,就真的躺倒在地上,睡,哦不,是昏死了过去…… 完全目瞪口呆的虾兵蟹将们:嗷!这就完了?他们刚刚还要上天的老大,就这般死猪一样没声响了?甚至连人家的衣角片子都没碰到? 大开眼界的月湾队小年轻们:嗷嗷嗷!这阵仗,够刺激!比看电影还带劲儿!振洲哥厉害,振洲哥威武!赶紧的,统统都捆起来!要是哪个敢乱动,就和刘毛子一个下场! * 第二天一大早,月湾队再次轰动了起来。 这个消息,比昨晚听说邵振洲探亲回家还让大家伙心情亢奋——大队那伙子不干人事的偷青贼被抓到了,就是邵振洲抓的,包括刘毛子在内的八条蝥虫,被连夜送到大队部,为大家伙除了一大“公害”。 所以,当今儿早上,月湾生产队“当——当——当”的出工声被敲响以后,邵长弓站在村头的大榕树下,不是像以往一样直接安排今天的劳动生产,而是满脸红光地发表了一番演讲,总结起来,主要有三点—— 一是大队部点名表扬了他们六队,说他们队革命警惕性高,抓住了偷青贼,抓生产和搞革命两不耽误,顶呱呱; 二是大队部重点批评了三队,说他们思想政治教育抓得不严,出了家贼内贼偷青贼,丢了好大一个脸,今年的流动红旗,是不用再想了; 三是邵长弓趁着这股东风,顺道敲打了一番队里人,重点提出要是哪个敢不学好,嘴馋手痒去搞小偷小摸,就先砍了他的狗爪爪,再拧了他的脑袋壳当夜壶踩! 总之,千言万语就是一句话,搞小偷小摸,下场只有更惨,没有最惨! 待口干舌燥地说完这一番话后,邵长弓才郑重其事地宣布了今天早上的生产任务——男的进行农田护理,杀虫,追肥,要水;女的去玉米地里薅草,追肥。 一群听得意犹未尽的社员们扛锄推车挑筐,热热闹闹朝田间地头走去,同样一回来就参加生产劳动的邵振洲,被一群小年轻们热情如火地围在身边,嘻嘻哈哈地说话打屁。 “振洲哥,昨晚没轮到我守夜,没能看到你那一脚呢,可惜啦!那刘毛子,自从过年前从篱笆子出来后,不但没改造好,还一天天趿拉个鞋,东家走西家串的,不拿事儿,原本我还以为他就是继续犯懒呢,没想到竟然给他纠集起了这么一帮子贼娃子来,啧!” “就是,那家伙出来后更横了,还给自己编了个顺口溜呢,说什么‘福大命大造化大,阎王不敢得罪他,全凭一身蛮力气,小鬼见了腿也颤’,蚂蚁子打呵欠,口气倒是大得吓人,没想到你一个倒拐,就把人撂翻了,嘿嘿嘿,要不,你有空也教教我们呗!” “这个主意好,我也想学呢,振洲哥你硬是厉害,昨晚还没等我瞅清楚呢,刘毛子就从蛮牛变成死猪了,嘿嘿嘿,难怪振洲哥你能在部队当上特务连连长,就你昨晚踢刘毛子那一脚,有没有给狗特务尝过?” “嘁,你个陆世平,往日里说你是个憨包儿,你还跟老子急,梁大哥早说了,这特务连说的是专门执行特殊任务的连队,像啥子搞侦查了,搞警卫了,搞通信了,不是抓电影里头那种歪戴帽子、斜叼烟卷、一脸奸笑的狗特务的……” “哈哈,振洲哥,你不晓得,陆世平这个憨包儿,硬是看抓女特务看魔怔了,放电影之前,不是要先放那个《新闻简报》嘛,上次那简报里头,是江x同志接见《红色娘子军》的演员,这个憨包儿,硬是咋呼呼地说江x同志没女特务长得好看,好嘛,长弓叔的脸当场就黑成了一把铁锤,他家老汉儿更是一个嘴巴子甩过去……” “对头,要不是我们护着,他差点就被五队那群龟儿子打成个现行反、革、命了呢……” 一脸无语看向陆世平的邵振洲:“你这思想政治觉悟,的确还是要加强……” 这个年月的一大主旋律就是政治,“政治是统帅,是灵魂,思想政治上的路线正确与否是决定一切的”,动不动就来个革命大批判,少说话不怕,就怕话太多,还乱说话,一个不小心,真有可能就被当成“典型”倒霉了,他这也是为对方好。 被最敬佩的振洲哥批评了,陆世平一秒钟从小嘴炮变成小蔫包:“哦,振洲哥我晓得了,回头我一定认真学……” “也就是振洲你能拢拢他的马笼头了,这臭小子,每次开思想政治会,都惫癞得很,不是数蚊子,就是打瞌睡,就这还想去大队当基干民兵,真是大白天的打梦脚儿,尽想美事!不过话说回来,这段日子,振洲要不队里的民兵训练就由你来负责?帮我好好地练一练这群臭小子!” 说话的,正是月湾队的民兵组长陆朝民,也是邵振洲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伙,只是人家早早就讨了婆娘,现在娃儿都有两个了,这方面算是比邵振洲强。 于是,男社员这头,话题又热热闹闹地转移到了这个点上,孟彩菱偷偷地朝那处瞥过去两眼,正好瞧见邵振洲那高人一头的挺拔身影,忍不住贴着夏居雪,神神秘秘地和她说起悄悄话来。 “要说月湾队,也有不错的地方,这第一个不错,就是队长,正直,正派,有担当。还有,那位邵同志邵连长,看起来也不错,人长得端正,身手也不错,在部队还有出息,难怪当年赖明月一来,就眼尖地看上人家了!” “我听秦明川说过,赖明月偷偷打听了他的部队地址,给人家写过信呢,不过,那位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直没回,赖明月这才死心了。说起来,要是我们真的要扎根农村一辈子,嫁给那位邵同志,倒也是挺不错的,不过,我横竖是要走了,也就想想罢了……” 第一次听说这件事情且同样给邵振洲写过信对方还回过她信的夏居雪:…… 夏居雪怔楞间,浑然没有察觉到,邵振洲的视线再次跨越众人,偷偷落到了在她的身上,咳咳,虽然不够光明正大,但这一大早,就能这般看着姑娘的身影,这趟回家,就值当了…… 15、转点小插曲 农谚有云:“夏管一张锄,人勤地不懒”。 五月以来,日头越来越毒,田间地头的杂草也越长越疯,抓晴天、抢火候锄草保熵,就成了生产队的农活日常。 今天,夏居雪她们这群娘子军,锄的是南坳玉米地的杂草,这处玉米地算是规模较大的,从坡底一路延伸到坡上,夏居雪她们顶着日头干了两个多小时,终于听到了“休息”的声音。 树荫下,夏居雪正往嘴里灌水,坡下不远处的水田里,还在忙活的邵振洲,趁着抬头的间隙,远远看着树荫下那个模糊的纤影,心里像鼓满阳春三月的风,干劲十足。 而他身边的邵振国,已经又像往日里那般,朝着山坡上风骚骚地吼了起来:“对山唱来对山看,谁家嫂子美如仙,有心喊嫂来家耍哟,又怕嫂嫂嫌我懒……” 本地人干活,男女间就喜欢时不时地打个玩笑,唱个山歌,用社员们的话来说—— “歌儿嘿哟嘿哟地唱起,锣儿哐啷哐啷地敲起,鼓儿嘚个嘚个地擂起,这才是集体干活路儿的阵仗嘛,要好安逸有好安逸!” 这要是往日里,娘子军里的巧嘴嫂子婶子们,就有人回应邵振国了,但是今天嘛,有那泼辣的婶子朝山脚下喊将起来:“邵振国,你个骚猴儿,今天不要你唱,让振洲来一首——” 无辜被点名的邵振洲:…… 而女人话音一落,坡上坡下立马响起一串打锣样的笑声,很快便连成了一片,然后便是一迭的呼应声,坡上坡下男声女声都有。 “对,让振洲来一首!” “振洲,来一首,让她们那群婆娘瞧瞧,啥子叫能文能武!” 脸色愈发无语的邵振洲:…… 原本因为孟彩菱要走而带着几分惆怅心情的夏居雪,看着眼前这一幕,也不由翘起了嘴角,三年来,她倒是没少听邵振国飙嗓门,至于邵振洲…… 想到对方顶着那副板正的模样,和邵振国一个唱本地的山歌,她莫名就想笑,下意识也往山下的水田处望过去,不期然撞到对方也正巧看过来…… 夏居雪:“咳!” 夏居雪正尴尬地收回眼神间,刚刚检查完坡下玉米地薅草情况的邵长弓,背着手往坡上走了过来,嘴里虽然念叨着“一群碎嘴子婆娘”,脸上却分明是挂着笑的,显见得心情也是好得很。 邵长弓是队长,除了大忙季节,大多时候都无需亲自下地,主要工作就是安排、督促、验收社员们干活,然后,他刚走到树荫跟前,尚未来得及到娘子军们刚薅完的又一块地里检查,就被孟彩菱截了胡。 孟彩菱期期艾艾地看着心情正好的邵长弓,有些支吾道:“队,队长,我有事跟你说……” 除了了解内情的夏居雪以外,原本还麻雀噪林的娘子军们注意力立马被吸引了过来:咦? 邵长弓同样被闹了个大困惑:??? 但很快,随着孟彩菱支支吾吾的说完,又给邵长弓递过孟家大哥寄过来的那封信,邵长弓脸色的问号逐渐消失了,在内心里感叹了一声,“这是又一个找到门路的啊!” 他点了点头,没有为难人:“成,你这事,我知道了,入江县红光农场我也晓得,是个好单位,劳力多,工值高,效益好!下午,你就跟我去办转点手续吧,也提前祝贺你在红光农场继续发扬革命精神,好好搞生产……” 诚如夏居雪对孟彩菱所分析的那般,对于她的转点,邵长弓答应得很干脆,当然,这里头除了邵长弓本人为人正派,不喜刁难人以外,也夹杂着其他原因。 这年月,粮食分配的政策是“人七劳三”,生产队一年种出来的粮食,交足国家公余粮,留足集体种子粮,剩下部分按队里的人头分七成、劳动工分分三成的比例分配,月湾生产队自己粮食都不够吃,知青们一来,生生让队里又添了几张嘴,而且这几张嘴,一看还是劳力差的! 真真是,谁用谁知道! 所以,当初知青办把夏居雪他们三男三女安排下来时,邵长弓表面上虽然没像其他社员那般,直接嫌弃知青们“是来和我们抢饭吃的”,但内心里也是有几分不情愿的。 因此,这三年来,对于队里的四个知青相继“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地离开,他都支持,至于孟彩菱提出的让他陪着去办手续的小心思,他也理解,说来,还是那姓马的色鬼儿屁股上粘屎造的孽! 邵长弓的态度,总算让孟彩菱一颗心落到了实处,小脸蛋儿激动得红扑扑的,而待邵长弓检查过地里的薅草情况走后,娘子军们立马密不透风地围住孟彩菱,嘁喳起来。 “小孟知青,你真要走哦?咋个这么突然咧,之前也没听你说过呢……” “那红光农场是在哪里,离我们队远不远,真像队长说的那么好吗?” “这个我晓得,我娘家三婶的姨表妹的女娃儿就嫁那里,我听她们说过,那农场有几百来户呢,田地又多又肥,还有‘小蚂蚱’和‘铁牛’(手扶拖拉机和大型拖拉机),突突突的,干活又快又好,听说专区那些大单位的人,都爱把自家娃儿安置到那里插队。” “哇!这都是一样种地,人家那里咋个条件就那么好哩!”一名小媳妇看着孟彩菱,满眼羡慕,嘴里啧啧不已,“小孟知青,你这以后就是从糠箩跳到米箩里去啰,白米都吃不赢……” 孟彩菱:“呃……” 孟彩菱正讪讪间,王春梅突然一个出声,众人的注意力瞬间就移到了夏居雪身上。 “小夏知青,那个,你看啊,先是周知青、王知青、小赖知青,再到秦知青,这一个个的不是调走,就是招工走了,现在,连小孟知青都要走了,那你,是不是哪天也要走啊?” “对哟,小夏知青,你不会也走吧?” * 原本就因为孟彩菱的转点而心情复杂的夏居雪,在这一圈儿神色各异的目光中,心情更复杂了,只觉得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哽得慌。 说实话,刚到月湾队时,她也曾遇到过社员们的冷遇,三年下来,虽然多数人对他们逐渐变得友好、热情,她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融入到了社员、猪牛和田地之中,但午夜梦回时,她又何曾没有想过,离开这里招工回城呢? 即便,自从父母相继过世后,因为自己已经下乡,弟弟又被舅舅舅妈接走,父亲生前工作的农学院,已把当初分给父亲的宿舍收了回去,城里除了舅舅舅妈家,已无属于她和弟弟的家了…… 夏居雪半晌无语,也让孟彩菱原本雀跃的心,重新凝重起来,她再次小心翼翼地抓了抓夏居雪的手,也让夏居雪回过神来。 她敛了敛神色,朝孟彩菱宽慰地笑笑,随即,又把同样的笑容送到娘子军们脸上。 “我们知青是响应国家号召来的,除非,哪天政策变了,国家安排我们重新回城,要不然,我应该是不会走的吧……” 夏居雪笑得勉强,娘子军们自然也瞧出来了,可能也觉得这个问题有些尴尬,嘁嘁喳喳地又呱啦起其他鸡毛蒜皮来,夏居雪和孟彩菱终于舒了口气,却无人注意到,坐在最边边上的范婆子看着夏居雪,若有所思起来。 这小孟知青一走,女知青点就只剩下小夏知青一个人了,那可是一大间土坯房呢,她一个小丫头片子,哪里住得过来? 她家里六口人,就那么三间房,根本住不开,二儿子的媳妇早就说下来,但碍于家里境况,媳妇儿一直没能娶回来,队里倒是可以批宅基地,但起房子也要钱呢,她家里穷哈哈的,哪里有余钱起房子,这女知青点的房子,要是也能像男知青点的房子那般空出来…… 范婆子越想,眼睛越亮,这事,她得细细思量,好好捋一捋。 在邵长弓的陪同下,孟彩菱的转点手续办得很顺利,只谁也没想到,这事还有其他后续,而也正是因为那个“后续”,成了邵振洲和夏居雪之间的一个契机。 当然,眼下,这“后续”还没来,而夏居雪,却先是遭遇了一场“小插曲”。 “天上布满星,月牙儿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把冤伸——” 就像这首年代红、歌唱得那般,鸡鸭回笼,星星亮起后,月湾生产队的老少社员们,团团聚在坝场上开思想政治会,因为是要记工分的,所以,除了需要去“狗向火”里守夜的,以及那些七老八十腿脚不灵便的,社员们基本都在。 不过,谁也没想到,今晚的政治讨论会,会出幺蛾子,且说,邵长弓一番常规性讲话后,刚想宣布散会,范婆子终于站了起来 “长弓啊,我有话说,这小孟知青不是要走了嘛……” 范婆子瞥了夏居雪一眼,噼里啪啦地倒出了自己的小算盘。 “那知青点当初建的时候,就说那处地方宽,好安置,旁边也没有几户人家,现在人一个个走了,小夏知青一个姑娘家,住在那里也不安全是啵?” “我的意思,小夏知青还是可以像刚来时一样,借住在我们社员家,至于那处知青点,我家老二刚好要成亲,也想像陆家那样,暂时借住,这以后要是再来新知青,我家再搬出来……” 夏居雪:!!! 16、要给你找媳妇 范婆子的话,就像热水锅里倒进了一瓢油,“哗”的一声,溅起阵阵油星,原本已经有些眼皮子打架昏昏欲睡的人群,立马重新亢奋起来,亮得跟灯笼一样的眼睛,全都齐刷刷地射向了范婆子。 这老婆子,脑子倒是转得滴溜快,小夏知青还在呢,就打上女知青点房子的主意了,啧啧啧! 至于夏居雪,脑袋更是“嗡”的一声,震得她不由变了脸色,而秉持着“站好最后一班岗”念头,依然和她一起来参加今晚的思想政治会的孟彩菱,也不由脸色剧变,随即,习惯性地再次一把抓住了夏居雪的胳膊,咬了咬唇。 “居雪……” 同一时间,同样短暂怔楞过后的邵振洲,视线也不由地朝夏居雪这边看了过来,看到姑娘的异样,一双浓眉不由一皱…… 这范婆子! 不过,范婆子虽然想得美,邵长弓可不惯着她,甚至都要被她气笑了,毫不客气就是一顿输出。 “那知青点,原本就是安排给知青住的地方,男知青点的房子空出来,那是因为人家男知青都调走了,那女知青点,小夏知青还住着呢,你乱打啥子主意,趁早给老子滚蛋!” 今晚的思想政治会,在一阵怪异的气氛中宣布解散。 但即便最后范婆子的盘算不了了之,和夏居雪关系比较好的社员,比如陆大娘、邵振国,都让她“别理会那个疯婆子”,甚至邵振洲也从善如流地顺着邵振国的话,让她“安心在知青点住着”,依然严重影响到了夏居雪和孟彩菱的心情。 “这范大娘,也太过分了!知青点本来就是安排给我们知青住的,你还在呢,她就盘算上了!” 从坝场回来,孟彩菱咕噜咕噜地灌下了一大口水后,也顾不得往日里刻意保持的淑女范儿了,灌完水,和夏居雪吐槽时胸、脯都是颤的。 夏居雪的眼睑也动了动,眨去眼底的热意和酸涩。 三年来,她努力秉持着“与人为善”的原则,对社员们都是笑脸相迎,但此时此刻,心里也是憋了一大口气,三分郁闷,七分委屈…… 她同样拿起缸子,一口水灌下肚,却觉得喉咙里仿佛被腐蚀得生了铁锈,锈味在嗓子里泛滥,从嘴巴苦到心里,但最终,她还是只能选择一笑而过。 她扯起一个嘴角,对孟彩菱笑笑:“没事,范大娘也就是想想而已,队长不是已经拒绝了嘛,你也别再替我操心了,赶紧打水洗洗,早点睡,明天正好是赶集日,你还要早起跟人出山呢,东西都收拾好了吧,可别给落下什么了……” “我——” 孟彩菱甩了甩头发,无奈地长叹了口气后,终究还是听话地端着盆儿出去了,被隔成厨房的外间很快响起了舀水的哗哗声…… 夏居雪深深地吸了口气,觉得心头那股难言的惆怅感更沉重了,就像这五月的风,在心尖上刮来刮去,让人静不下心来。 在知青点,从挑水做饭到上山砍柴,做任何事情,都要自力更生,原本,她还能和孟彩菱互相扶持、分担,但从今天晚上以后,她想找个人说句心里话,都成了奢侈…… 陆大娘家里,夏居南也在生闷气,虽然刚刚姐姐对他说没事,但他看出来,姐姐伤心了。 陆大娘借着微弱的月光,一边嘎吱嘎吱地踩织布机,一边看着抱着膝盖蹲坐在小板凳上的小小人儿,内心里不由叹了口气,暗骂范大娘。 “个摇头疯老货!” 下一秒,踢踢踏踏的声音从后院处传了过来,却是刚刚拉完大大的囍娃儿,撅着屁股从茅坑风风火火地冲了出去,见夏居南这副模样,不由又咋呼了起来。 “哎哟,你咋个又摆上这副受气包的鼓鼓脸了,长弓叔不是说了,知青点的房子,就是安排给知青住的,只要小夏姐姐一天是我们队里的知青,那间房,她就有资格住一天!” 夏居南怏怏的,月光下脸色愈加青白:“你不懂——” 他虽然是借住在囍娃儿家,但伙食却是跟着姐姐的,今天中午时,他听说彩菱姐姐要走,还听对方说等她走了,他可以搬到知青点和姐姐同住,他当时心里是有几分小雀跃的。 说实话,虽然陆大娘和囍娃儿对他很好,但内心深处,他依然有寄人篱下之感,就像过去的三年里,在舅舅舅妈家住一般,所以,听说有机会和姐姐一起住,他心里是盼望而开心的,哪里想到,就是那么一间黄泥垒墙、麦秆谷草盖顶的房子,对他们姐弟来说,都差点成为奢念…… 囍娃儿最看不得夏居南这种模样,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去拉他:“你就是心思太重,才老是瘦唧唧的,身上硬是不长肉,振洲哥刚刚不是答应带我们去抓青蛙嘛,快走快走!” 囍娃儿顺手捞起挂在院墙上的一个布袋,院子里,很快响起了欢快的跑步声,陆大娘笑得慈祥又无奈:“你个皮猴儿哟,慢点走,这大晚上的,多看着点脚下,别让居南摔倒啰——” “诶,阿奶/大娘我们晓得了——” 两个孩子答应间,脚步声去远了,很快,同样的脚步声在邵振洲院门外响起。 “振洲哥,你拿好电筒没得,我们来了!” * 月儿高悬,人影崇崇,山野里,萤火虫拖着闪亮的尾巴飞来飞去,蛙鸣声时高时低,远远近近。 往村外的小道上,囍娃儿又在叽里呱啦地向邵振洲说起夏居南刚刚的“鼓鼓脸”,邵振洲微低下头,看着夏居南,心里暗叹一声,心道看来带这孩子出来走走是做对了。 邵振洲从小是勒着裤腰带长大的,也因此,没少跟着兄弟伙们到河沟里抓鱼、芦苇荡里找野蛋、林子里逮麻雀、田埂里抓青蛙……末了,或烧或烤,就是一顿额外的美味,如今想来,依然怀念。 这些年在部队,每天的日子过得就像炮弹连发一样滚烫,单下命令就能喊得嗓子沙哑,回来这两天,倒是又重新过上了这种悠然安逸的日子,也挺让人愉悦而舒畅的。 只是,这个孩子…… 邵振洲一双大掌再次亲昵地落在了夏居南的小脑袋瓜子上,夜色掩盖了他脸上僵硬粗糙的线条,也掩盖住了他话语里对夏居雪的那一份“特殊关心”。 “囍娃儿说的对,房子的事情,你无需担心,大胆地把心落到肚子里,你姐姐是我们月湾队的知青一天,她就有权利住在知青点一天,而且,我还听你们振国哥说了,去年队里遭虫灾,还是你姐姐教大家配的混合农药,让队里大大减少了损失,算是大功一件呢!” 就在刚才回来的路上,邵振国又对他说起了此事:“小夏知青虽然劳动力差了点,比不过队里其他女人,但人家不怕脏,不怕累,干活认认真真,从不矫情偷懒,每天出工出力,也是一身汗,两腿泥,而且,我之前不是还在信里跟你说了,去年队里遭虫灾,人家还帮过我们队大忙呢……” 18岁的少年郎,毫无掩饰对夏居雪的维护,要不是邵振洲了解这个憨瓜儿情窦未开,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要多一个“情敌”了。 邵振洲本就在夏居南心里树立起了深深的威望,月色里,他的声音低沉、浑厚,有理有据,有一种莫名的安抚人心的力量,也让夏居南的心情越发缓和起来,重重“嗯”了一声,点了个头,却忽然下一秒,眼睛一瞥间,难得地像囍娃儿那般咋呼起来。 “哎哟,那个小青蛙,怎么骑在大青蛙的身上呢,它们在做什么?” 邵振洲的眼眸有些尴尬地闪了闪:……咳! 青蛙这东西吧,大白天时鬼精鬼精的,到了晚上就晕脑壳,草丛里,河塘边,田埂处,只要听到呱呱声,拿电筒或手灯那么一照,它就瓜兮兮地俯首就擒了,而这会儿,他手里的手电筒正好无意中照到了黑梭梭的草丛里一对青蛙在“大背小”…… 这种现象,就像狗走草、猫叫春、牛放栏、猪走圈、鸡踩蛋一样,对乡下娃儿来说司空见惯,但夏居南从小在城里长大,来了月湾队两个月,倒是逐渐熟悉了农村的生活,也涨了一些新鲜见识,但对于眼前之景,委实第一次见到,简直惊呆了! 未等邵振洲想出如何自然而然地对夏居南这个乖宝宝进行这种动物的“常识性”科普,囍娃儿已经鬼灵精怪地嘻嘻哈哈大笑起来。 “哈哈哈,居南,你们城里娃儿,硬是你连这个都不晓得哟,这是青蛙在抱对呢,上面那个小拧拧的,叫公狗子,下面那个肥嘟嘟的,叫母抱子,它们两个在冒骚生崽崽儿呢,嘻嘻嘻!” 囍娃儿嘻嘻哈哈地说完了,一个猛扑过去,直接把这一对儿“有情蛙儿”逮到了布袋子里(年代行为,请勿模仿),然后,小脸仰向邵振洲,笑得贼兮兮的。 “邵大哥,我悄悄告诉你,今天中午,改花婶子去找我阿奶了呢,我听到她们两个说,也要给你找个媳妇儿生崽崽呢,嘻嘻嘻!” 邵振洲:!!! 虽然他一直知道改花婶子惦记着他的婚事,但,他心里早就有了人了啊! 17、不安好心 意外得知何改花如此迫不及待要给他“拉妹配”的邵振洲,毫无意外的,今晚又睡不安稳了,打定主意明天要跟何改花婉言谈谈,当然,同样睡得不甚安稳的,还有夏居雪和孟彩菱。 但无论如何,正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孟彩菱再是不舍得这三年来和夏居雪一起建立起来的情谊,还是在今天天刚蒙蒙亮时,背着来时的行李(这三年来她啥都没攒下),跟着刚好去赶场的社员们离开了。 “居雪,我会想你的,记得给我写信……” “好,一路顺风——” 看着孟彩菱渐走渐远的背影,夏居雪只觉得眼睛热热的,人生啊,就是如此,挥一挥衣袖,只要是离开,或早或晚,总会经历这一遭。 而毫无意外地,原本还陷入惆怅心情中的苏兆灵,因为女知青点的缘故,今天在地里薅草时,被范婆子刻意找了茬子。 今天锄的是小龙沟玉米地的杂草,因为这处地都是坡坎,地块窄小,玉米种的稀稀落落,所以,薅草时,就是一人一环地,谓之“撵环环”。 夏居雪和社员们一样,戴着草帽,搭着毛巾,腰往前倾,在自己的那环地里,一下下锄得认真,耳边却猛然传来一阵阴阳怪气声。 “啧啧啧,都说薅头底下出黄金,瞧瞧你锄的是个啥子哟,那腰,细筋筋,摇摆摆,一扭一扭的,老娘两手一拤巴,就能拤断了,连锄把子都撸不稳,薅个草像寻虱子,也不晓得,你们到底是来支援我们搞生产的,还是来拖累我们的……” 夏居雪:…… 其他人也是一愣,随即,很快互相对视一眼,却最终无人出声。 三年前,夏居雪他们刚下乡时,社员们的确是没少在背后用这样的调调奚落他们,但三年下来,如今这样的话,基本没人再谈,范婆子今天老生常谈冒酸水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 但范婆子和她家大儿媳算是队里头一号泼辣人,那嘴咬起人来像疯狗,而与夏居雪关系最好的陆大娘是队里的饲养员,并不在这里,所以,抱着“各人吹凉自家稀饭”的心思,一时间居然无人替夏居雪说句话。 不过,就算夏居雪往日里是个软脾气的,再想息事宁人,也并非低眉敛目的鹌鹑,所以,面对范婆子的故意挑衅,她放下锄把,挺起脊背,不卑不亢地看向对方,给了对方一个“软钉子”。” “范大娘,我们知青上山下乡,支援全国农业建设事业,‘与贫下中农相结合,扎根农村干革命’,是国家的政策,从中央到地方,都有相关文件,如果你对这个政策有意见,可以直接向上面反应,憋在心里时间长了不好,当心吃饭时,要噎食胃涨肚子疼呢!” 范婆子万万没想到,往日里对人嫩手嫩脚的夏居雪,会当场回击她,还回击得这般软中带硬,脸色立马变了,像是被猜中了尾巴的母猫一般,炸毛地跳起,食指伸向夏居雪。 “你——” 只是,她尚未来得及开泼,又有几声“噗嗤”陆续响起,打断了她的节奏,却是有几个媳妇子掩嘴偷笑起来。 这下,更是把范婆子戳毛了,脸上就像挂了十二个夜壶,她家大儿媳更是立起一双吊梢眼四处撒目,打算找一个能欺负的出来,陪着夏居雪来个“杀鸡儆猴”。 身为儿媳,胳膊肘往里拐是一方面,女知青点的房子,她也有想法呢! 不过,尚未等婆媳俩联合起来,向夏居雪发起进攻,给她“一火色瞧瞧”,黑脸拧眉的邵长弓从另一头转了过来。 “牛不干活易生病,人不干活口舌多,一天天的,不能消停点,尽鼓捣些打屁不沾胯的松活话,有那功夫,还不如多锄两环草!” 邵长弓风风火火地骂完人,又看向夏居雪,脸上神情有些复杂,告诉了一个让夏居雪这次是真的愣住的消息。 “那个,小夏知青,我刚从大队部回来,马干事说,最近知青们因为抽调工矿、自找出路等原因,几个生产队知青点的人越来越少,大队的意思,把你们这些分散的知青重新集中安排,都去大队知青点统一管理,让你们下午都过去开个会,传达最新的具体安排!” 夏居雪:???!!! 范婆子婆媳俩:喔哇! 婆媳俩的神情太过明晃晃,又把邵长弓给气笑了,再次毫不客气地又给她们泼了一盆冷水。 “你婆媳俩那是啥子嘴脸,就算小夏知青去了大队知青点,那女知青点的房子如何安排,也要大家伙讨论决定,趁早熄了你家的那点子小心思!” * 沙坝大队目前分散的知青,包括夏居雪在内,一共三人,两女一男。 如今,已进入农忙时节,大队部每天除了值班干部以外,包括支书在内的其他人,基本上都是在各个生产队轮着跑,而今天办公室里,值班的刚好是马均奎,他端着茶缸子,装模作样地向三人说了一通话后,朝麻溜地打发了另外两人,单独留下了夏居雪。 “我和小夏知青,有工作要谈!”他道貌岸然地道。 马均奎今年30多岁,小眼睛,小鼻子,小脸,小个子,又黑又瘦,其貌不扬,用孟彩菱的话来说——“干瘪瘪的,像棵被晒干了的玉米缨子。” 但就是这么一颗其貌不扬的“玉米缨子”,在一定程度上,却掌握着他们的前途命脉,有事没事就喜欢打着关心知青的幌子,找女知青“谈工作”、“谈思想”,那龌龊的心思,让知青们恨得胃穿孔,但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此时此刻,依然如此。 另两名知青虽猜到马均奎留下夏居雪不安好心,但也只能替给她一个“小心”的眼神后,退了出去,办公室里只剩下了两个人,马均奎一双贼溜溜的小眼睛,变得肆无忌惮起来。 夏居雪只觉得心中一阵恶寒,那种想呕吐的感觉又来了! “咳,小夏知青,刚才我说的事情,想必你也都了解了,下面我主要是跟你谈谈,你弟弟的事情,你弟弟当初下乡投奔你,原本就不符合政策,当然,我们最后还是通融了,毕竟,我们知青办就是为你们知青服务,解决你们后顾之忧的嘛!” 绷着神经听他胡言乱语的夏居雪:…… 马均奎见夏居雪无动于衷,眼珠子再次滴溜溜地转了转,甩出了诱饵。 “我晓得,你弟弟如今还是借住在社员家,你这要是搬到大队知青点,还要重新给他找接收的新家庭,这也是一个大难题,不过,眼下有这么个好机会,就看到想不想抓住了……” 马均奎故意顿了顿,想着激发起夏居雪的好奇心,奈何她还是端正着身子抿着唇儿没反应,马均奎在心里暗骂了一声,只能继续道: “大队小学正好要招一个民办教师,你文化好,写的字也很不错,我看过你在月湾生产队用白石灰水写的人民公社万岁、大、跃进万岁、总路线万岁的标语,写得很好嘛,思想也进步,所以,就向学校推荐了你。” “当老师,不但每个月有工资拿,还有一间小宿舍,你可以跟你家弟弟一起住,说不定还能攒下几个闲钱,买些肥皂、牙膏、花布啥子姑娘家家喜欢的东西,日子定是比你现在务农强多了,你只要表现得好,这个名额,板上钉钉就是你的,你晓得我的意思吧?” 马均奎说完,眼睛就像饿鹰盯小鸡一样死死地盯着夏居雪,心里一阵蠢蠢欲动。 啧啧啧,瞧瞧这城里来的姑娘,就是和他们乡下的女子不一样。 乡下女子从小就操持家务干农活,推车别梁挑担砍柴的,除了那小花苞儿还算丰盈,很多姑娘的腰肢早早的就粗了,她家婆娘就是如此,头回见时就是一副壮实的身板,不像这城里的女知青,胸是胸,腰是腰,尤其,眼前这个姑娘,更是个他生平仅见的仙女儿。 下乡三年了,这姑娘还是嫩得跟水萝卜一样,那脸蛋那纤腰那翘臀那长腿儿,哪里哪里都像是从画张子上走下来的,就算只穿着一身单调的蓝衣服对眼儿布鞋,都婆娑得能让男人熬红了眼,别说能跟她长长久久地好,就算是只能好上一回,这辈子都值了…… 马均奎越想,心头越是一丈水一丈波地泛龌龊。 他倒是有心贪嘴儿,但还是不敢真用强,毕竟真闹将起来,他也怕篼不住,但要是能用点小恩小惠诱得这姑娘自己愿意随了他,就像以前他曾做过的那般,那就没啥子好怕的了…… 马均奎的满脑子色水哐当哐当响,却是万万没有想到,他的这份诱饵丢下去,连个响儿都没有听到。 夏居雪憋着强烈的厌恶感听他说完后,嚯的站了起来,同一时间,手上拎着一袋玉米粉的邵振洲,大步流星跨进了大队部的院子…… 18、有话跟你说 夏居雪看着马均奎,眸子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倔强坚韧,说的话更是干脆利落滴水不漏。 “马干事,谢谢你的推荐,不过我觉得和社员们务农挺好的。领袖说,‘广阔天地,大有可为’,我们知青来到农村,就是为了自觉地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更好地为三大革命服务,为贫下中农服务,做一个在德智体几方面都得到发展的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贡献青春和力量!所以,我很愿意继续务农,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 马均奎:……艹!敬酒不吃吃罚酒,落了鸡窝的凤凰儿,还特娘的装啥子装! 马均奎如意算盘被打碎,一时间恼羞成怒起来,一双黑瘦的脸,涨得越发黑紫,甚至还有几分神经质地抽搐起来,他“嗤”地发出一声冷笑,那烂泥潭一样的嘴巴张张合合的,刚要出口讽刺,门板被人哐哐哐地敲响了。 “小夏知青,你谈完话没有?你的玉米粉磨好了,我给你送了过来……” 男人声音朗朗,低沉浑厚,夏居雪讶异回头间,就撞上了一对黑沉沉的眼睛,以及对方帽檐上那红闪闪的五角星…… 门外之人,站姿倍儿挺,精神倍儿足,一看就是祖国的钢铁长城,正是邵振洲。 不过,他今天没有穿军装,而是穿一件部队发的洗旧的老白布长袖衬衣,衣角扎在合体的军长裤里,腰间是一条象征着部队干部身份的人造革皮带,胳膊上的袖子卷起半个,露出两条胳臂,那肱二头肌鼓鼓的,充满了慑人的力量。 夏居雪乍然见到他,又听了他这一番话,虽然惊诧,但却是莫名地舒了口气,而被坏了好事的马均奎,却是青筋暴起,彻底黑了脸。 艹!这是从哪里跳出来的没有板眼儿的程咬金! 马均奎是沙坝大队第九小队的人,能当上沙坝大队分管知青的干事,这里头还有个缘由。 马均奎家里的老汉儿,之前无意中救过一个人,那人如今混成了公社的党委副书记,去年,那人衣锦还乡时,恰好在路上遇到他家老汉儿,还认了出来,马均奎早年也读过两本书,是本队的保管员,向来是个能专营的,见状,立马像见了血的苍蝇一样,扑了上去…… 他是个有眼风会来事的,各种贴心巴肺后,很快就抱上了粗大腿,刚好,去年沙坝大队原本分管知青工作的干部调到了公社,他就平白得了这么个天上掉馅饼的大队干部职位,美滋滋! 因为嫌弃自家早年娶的婆娘五大三粗柿饼脸,他干脆把婆娘娃儿都丢在家里,一个人在沙坝大队住着,每天就挖空心思地想着如何占女知青们的一二便宜…… 邵振洲三年未回,他自然是不认识的。 但,看着对方这副雄赳赳气昂昂一副浑身充满正义力量的模样,他一时间也掂不出邵振洲到底有多大能耐,便莫名心虚了下来,脸色虽然像厕所板一样臭,却是没敢像以往对待其他社员那般,拿腔拿调出声呵斥。 邵振洲可不管马均奎如何想,只鄙视地瞥了他一眼,径直把夏居雪叫了出去,大队部院子里,两人站在高大茂盛的黄桷树下,夏居雪看着对方手里拎着的一小布袋玉米粉,抿了抿唇,眨巴着一对毛绒绒的杏核眼,红唇轻启。 “谢谢!”她道。 整个沙坝大队,只有大队部有一个磨坊,但她午后过来时,手上可没有拿东西,这会儿她也回过味儿来了,邵振洲如此,应是听说了什么,特意过来给她解围的,无论如何,她都感激。 邵振洲笑笑,一缕阳光从树梢上漏下来,亮亮地照在他的脸上,更显得他棱角分明,五官嶙峋。 “谢什么,你们知青点的事情,我中午时听长弓叔说了,刚刚又正好听到另外两个知青说话,说那姓马的故意把你留了下来。”他顿了顿,道,“那姓马的事情,我也听振国说了一耳朵……” 邵振洲看着夏居雪,不着痕迹地道。 他从小虽是吃队里的百家饭长大,但吃得最多的,还是五叔公家的,跟他家也最亲,而这么些年来,他一直光杆司令一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所以,每次回来探亲,多数时候,也是跟着五叔公一家搭伙。 原本,他今天中午是打算在饭后抽空找个时间,跟何改花委婉地谈谈他的“亲事”,让对方别乱给自己保媒拉纤的,没想到,竟听到了这个意外消息。 而邵振国听说以后,更是翻着白眼儿,撇嘴向邵振洲说起马均奎的“烂肠子”来。 “老子敢打包票,这事,肯定是知青办那个姓马的色鬼儿想出来的,振洲哥你不晓得,那姓马的就是个假巴二三的色鬼儿,有事没事地就喜欢去各个知青点乱窜门儿,还装模作样地说是啥子搞工作谈思想,切~” 在本地,窜门儿是正常的,但加了一个“乱”字,可就不是什么好话了,大家伙都心知肚明这里头的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勾当,邵振洲听后,不由皱了皱眉头,而邵振国还在哔哔。 “个一肚子歪肠的色鬼儿,打量谁不晓得他的鬼心思呢,这次小夏知青他们被集体安排去大队,肯定又是他憋的坏水呢!” 邵振兴自顾自说得痛快,完全没有留意到邵振洲的眉头越拧越紧,于是,内心里一团复杂的他,在夏居雪午后来大队部后,也拎着一代玉米棒子,以碾玉米粉的名义,随后跟了过来。 * 以上这些,夏居雪自然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凑巧遇上了,所以,邵振洲虽如此说,她还是一脸真诚地看着他,再次表示感谢。 “还是要谢谢你!”夏居雪的声音温柔如春水。 说起来,刚才那样的情况下,她虽然有信心能保护自己,但总归也不想和马均奎直接翻脸,还是那句话,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潮流把他们推到了乡下来,有些事虽然无奈,却也只能忍着。 而眼前这个男人—— 夏居雪看着邵振洲,觉得两人之间的关系还真是有几分微妙,虽然掰着指头数起来,两人接触的时间寥寥无几,但每次,她好像总是能够得到他的帮忙。 “你——” 夏居雪的内心活动,邵振洲无从得知,想到刚刚在门外听到的她说的话,以及中午时长弓叔透漏的关于她对这次重新安排的态度,邵振洲张了张嘴,刚想说点什么,但眼睛忽地瞥到了马均奎鬼鬼祟祟的身影,心里冷哼一句“杂碎”,压下了话头。 “我们先走吧,有什么话,路上再说。” 夏居雪点了点头,跟在他身后出了大队部院子,全然没有察觉到,身后马均奎正立睖起一双蛇眼,阴沉沉地盯着他们,眼神里充满了愿望落空的不甘,以及势在必得的疯狂。 两人的速度都不慢,很快就出了村口,邵振洲的脚步,忽然停了下来,看向夏居雪,一双鹰隼般的眼眸里,闪烁着夏居雪看不懂的情绪。 “我听长弓叔说,你不太愿意转去大队知青点?” 他突如其来的问题,让夏居雪明显一懵,随即,点了点头。 “嗯!” “我们月湾队,山多田少,人均山林面积全大队最多,土地面积却最少,而且,地还多是山岗薄地、旱地,用大家伙的话来说,那地薄得像没娘的孩,望天收,田也是山田多水田少,田坎高采光少,社员们一心扑在田地上,粮食产量也是年年垫底,就这样,你也愿意留在我们月湾队吗?” 夏居雪依然还是毫不犹豫地再次点了点头,给了他一个肯定答复。 “嗯,我觉得月湾队挺好的。”她由衷地道。 诚如邵振洲所言,月湾队哪哪都比不上大队,但她还是更愿意留在那里,不仅是因为那里有熟悉的陆大娘等人,还因为被人称为“火烫队长”的邵长弓是个好人,非常护短,只要你老老实实干活不闹幺蛾子,他都会像母鸡护小鸡一样护着,无需担心一些有的没的。 只是,就算她再愿意又如何,大队知青办的决定,无人能改,邵长弓也不可能为她而破例。 毕竟,她也心知肚明,邵长弓对她客气,是人品使然,这年月,衡量社员素质的第一要素是体力,谓之曰“人大力不亏”,这样的劳力,在哪个生产队都是香饽饽,而他们知青更多的是拖累,邵长弓每天光想着如何填饱自己社员的肚子就够忙活的了,哪有闲工夫补她的笊篱。 夏居雪惆怅而无奈,而邵振洲等的,就是她这句话。 部队有云:“大纲是死的,战场是活的”,原本,他还想着徐徐图之,但因为知青办这个突如其来的“意外”,让他瞬间决定根据“战场”调整步履,直接与夏居雪来个“亮剑”,哦不对,是“吹糠见米,搭锯见末”。 只见邵振洲忽然敛起了神色,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认真而肃穆地注视着夏居雪的眼睛,那模样,就像要参加一场实战演习。 “小夏知青,我有话跟你说。”他郑重其事地道。 19、愿不愿意嫁我? 山道上,响起了邵振洲低沉而浑厚的嗓门,而直到邵振洲的话说完了,夏居雪依然处于极大的震惊状态中,邵振洲刚刚说过的话,就像电影回放般,在她耳边一圈一圈地缭绕不绝。 “我是属羊的二月份生人,今年实打实27岁,17岁当兵,在部队十年,如今,也算还有几分出息,是特务连连长,行政二十级,月工资72元,每年,部队还会配发单衣、棉衣、袜子、单帽、棉帽、棉鞋、毛巾、肥皂等生活用品若干,所以,这些年,我也存了一些家底。至于在生产队——” “我虽然当兵走了,但当兵之前分的自留地一直都在,家里还有一套5间房的三合头院子,正房、堂屋、卧房,灶房、储藏屋都有,也算是有个属于自己的能安身立命的家!我告诉你这些,是想告诉你,我有能力养家糊口,给媳妇儿过上好日子,小夏知青,你,愿不愿意,嫁给我?” 夏居雪:!!! 山路两边,婆娑的树影被山风吹动,摩擦着夏居雪的脸颊,也摩擦着她的心。 她万万没有想到,这几天连续而来的刺激,一次比一次猛烈,让她猝不及防,尤其是此时此刻,邵振洲这一番突如其来的“求婚”,更是让她震惊得脑子当场停顿,大脑一片空白。 说实话,她今年二十岁,虽然坚决拒绝了孟彩菱心中的“优秀男人”周光宇,也尚未建立起对于未来另一半的任何标准和概念,但内心深处,也曾有过朦朦胧胧的想法。 就像昨天晚上,她和孟彩菱的最后一次“夜谈会”,在对方的又一次不屈不挠的追问下,她不得不说出了一个比较具体的答案。 “应该,就是像我爸那样的吧,对妻子好,对孩子好,不需要他是巍峨雄伟的高山亦或是波澜壮阔的大河,只需要是一道峦岗、一条溪流即可,能让我累了就倚在上面小憩片刻,热了就能在里头清冽徜徉……” 最后,她还被孟彩菱调侃了一番:“居雪,没想到下乡三年,你还保留着学校里的浪漫主义气息呢,这我就想不明白了,那你当初怎么还拒绝周光宇了呢,瞧瞧你俩,一个说话像诗,一个爱写诗,不挺般配的嘛!” 闲话扯回。 此时此刻的夏居雪,心里花儿草儿般乱,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而邵振洲心里,同样野草蓬勃野火燎烧,只是,瞧着姑娘久久不说话,眸里的火焰逐渐减弱,一颗心嗖嗖嗖地往下掉。 三年前,自从他给她写了那封隐隐晦晦的信,而对方一直未回后,他便歇了那个心思,难道,他还是莽撞了?这番唐突,不会真的把姑娘吓坏了吧? 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已经出手,就容不得退缩! 他沉吟了下,真诚地看着夏居雪,道:“我也知道,婚姻是人生第一大事,马虎不得,但我也相信,感情可以慢慢培养,就像我当初在炊事班学的揉面一样,揉面的过程中,难免会有一些磕磕碰碰,但这磕碰的过程,其实就是磨合,是饧面,只有饧过的面才更加有韧劲,更有嚼头!” “我今天告诉你这番话,就是希望你能知道我的心意,当然,我也知道我今天可能有些唐突了,所以,对于这个问题,你不必现在马上就告诉我答案,也不用有什么太大的思想负担,你可以考虑几天,我愿意等!” 哪怕是三天,七天,一个月,三个月,只要她身边没有站着其他男人,他就愿意等,等着她给他一个机会! * 今天的天,瓦蓝瓦蓝的,阳光并不是很太过灼人,但夏居雪的脸却莫名染上了一层滚烫烫的红,唇齿间更是一片口干舌燥,半晌,他才低低地道:“我,我就是挺惊讶的……” 看着眼前这张和父亲截然不同类型的硬朗脸庞,夏居雪又莫名想起了父亲。 父亲是学农的,毕业后直接留校当了农学院的老师,同样是和泥土、庄稼打交道的人,但从她记事起,父亲在家里时,生活上却向来不邋遢马虎,没有一丝一毫的“泥土味”。 前一秒,明明还打着赤脚、穿着旧衣服,在实验地里忙得一身泥,一身汗,回到家后,必然马上洗洗涮涮换衣换鞋,整洁而体面…… 这样的父亲,自然是农学院里一道别样的风景线。 对此,她曾听舅妈玩笑着说过:“还不是因为你妈妈,当初媒人把你妈介绍给你爸,你爸从试验地里出来,就匆匆赶了过去,被你妈好一顿嫌弃,差点没成,后来,你爸就开始学会拾掇自己了……” 所以,这三年来,夏居雪偶尔被孟彩菱闹着谈些姑娘家之间的心思时,就会想到父母,想到他们之间相处的一点一滴,感慨着,那就是爱情吧,因为爱,可以互相迁就,互相改变。 比如,爸爸这个农学院的老师为了妈妈,改变了他以往不修边幅的生活习惯,而妈妈这个小学音乐老师,为了爸爸,也从一个据说刚开始时连煤炉都生不好的姑娘,变成了一个能把不起眼的食材料理得井井有条看上去很有食欲的“贤妻良母”…… 夏居雪想,或许也正是因此,爸爸才会在妈妈突然走后,短短半个月内鬓角就增添了无数白发,甚至为了转移对母亲的思念而一心扑在工作上,直到咳血被送入医院,已是胃癌晚期…… 她的视线,再次转移到邵振洲身上。 她承认,她对于眼前这个男人,观感很好,但让她忽然间和他论起婚嫁来,却依然觉得缺了那么一点男女之间怦然心动的暧昧之情,毕竟,她向来就不是如孟彩菱那般,对感情容易头脑发热一头撞进去的人…… 但是,也像孟彩菱说的,如果他们注定了要在农村扎根一辈子,那么邵振洲无疑是很好的选择,她虽然不知道这个男人何时对她有了那样的想法,但起码他每次对面她时,从来都是一派正人君子模样,不痞不滑,不贼不色,从未让她有过那种生理性的厌恶之感…… 而且,更为重要的是,邵振洲是名军人,家门口还挂着“光荣军属”的牌子,他的身份,对她来说,是最大的保护。 三年前,临插队前,待她亲如女儿的舅妈就看着她,一脸担忧。 “虽然说上山下乡是革命青年的必由之路,但你啊,和你妈一样,长得太招人了,总是让人不放心,到了那里,不论如何,都要学会保护好自己……” 舅妈虽然没有明说该如何“保护自己”,但十七岁的她,还是听懂了。 幸运的是,揣着满肚子对未来迷惘对现实忐忑的她,被分到了月湾队。 这里虽然穷得叮当响,却有一个难得的正派队长,但邵长弓再护短,一些不怀好意的觊觎眼神还是层出不穷,从之前的公社团委书记郭志勤,到如今的马均奎…… 而那样的人,那样的目光,以后,可能还会继续出现。 不是她危言耸听,也不是她自恃长得好,把男人都往坏里想,而是三年来,他们知青偶尔互相“串联”交流时,类似的事情,她听过好些。 去年,隔壁前进大队的一名女知青陆小绢,就是因为某些不可言说的原因,嫁给了他们大队队长的儿子。 孟彩菱曾神神秘秘地告诉她:“听说,是他们大队长晚饭后过来,说要给女知青分玉米,让陆小绢跟着他儿子去拿,两人很晚才回来,陆小绢衣服都破了,身上都是泥,眼睛还是肿的,大队长儿子说,是因为晚上路黑,陆小绢不小心掉进了沟里,后来,两个人就结婚了…… 而这年月,没人敢冒着熊心豹子胆,去招惹碰触军人的家属,哪怕只是未婚的对象! 如果,她嫁给他,那么从此以后,她就可以带着弟弟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哪怕过的日子依然是“井里蛤【ma】菜里蛆,饭里沙子老规矩”,又穷又苦,她都不怕! 夏居雪咬着嘴唇,忽然间,似乎下了决心。 只是,内心深处,仍带着几分不确定,这几分不确定,让她不由询问出声。 “你,为什么想娶我?” 就是面对真枪实弹的演习都能从容应对,冷静沉着地指挥手下官兵迅速展开指挥所布设、隐蔽伪装等行动的邵振洲,难得地重重吁了口气,没有直接拒绝,那就好。 邵振洲静气凝神,漆黑的眼眸紧紧盯着夏居雪带着几分困惑的脸蛋,语气沉缓,眼神真挚。 “我这些年在部队,身边都是一群糙汉子,不是搞军事训练,就是抓农业生产,每天的日子,倒是过得热火朝天的,人也被边疆的朔风冷月磨砺得越发粗糙。” “但说实话,我也不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石头人,也想和正常男人一样,找个和心和意的姑娘,老婆孩子热炕头。” “小夏知青,我想告诉你的就是,我之所以想娶你,是因为,那个人是你,原因,就是这么简单!而且——” 邵振洲顿了顿,眼眸里各种情绪交杂,决定对夏居雪再次来个交心亮底,话语直接而坦荡:“或许,你不相信,但其实,三年前,我给你写过信后,一直盼着你的回信……” 男人的话里,有着说不出来的暗示意味,彻底把夏居雪给愣住了! 20、擦耳山往事 夏居雪的思绪,一下子跨越时空,穿回到了三年前。 那一天,她跟在邵振洲的身后,一大早就摸黑从月湾队出发,一路经公社、县城、专区,最后,到达省城汽车站后,邵振洲还坚持把他送到了省人民医院,而彼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 “我晚上8点的火车,不急,你是长弓叔付托给我的,我打了包票,总要把你安安全全地送到目的地。”他当时如是说道。 他在医院待了约一个小时,和舅舅舅妈谈了谈月湾队的情况,还安慰了弟弟许久,期间,父亲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一次,知道是他一路送她回的省城,还感谢了他,他也从善如流地和父亲说了几句话…… 然后,他刚走不久,护士就把100块钱塞到她手里,说是一名做好事不留名的解放军同志给她的,她当时就猜到了,肯定是他。 彼时,舅舅舅妈还一脸感慨,说他是个好人,不愧是领袖领导下的人民子弟兵。 对于他的这份好心,她心里很感激地接受了,但那笔钱,她还是打算要退回去,她特意从邵长弓那里问到了他的部队地址,给他写了一封感谢信,不久,就收到了一封标有“邵寄”字样的回信…… 夏雪夏低垂眼眸,回忆着三年前那封信里的内容。 邵振洲在信里,具体写了什么,她已经忘记了,只隐隐约约记起,信里除了告知已收到她的汇款单,让她节哀顺变以外,似乎还提及,以后她若有什么事情,可以给他写信,还有革命友谊什么的…… 但在彼时的她看来,那封信应该就是对她上一封去信的“礼尚往来”而已,只是,如今却听到邵振洲说,他一直盼着她的回信,夏居雪脑海里猛然又掠过了孟彩菱曾跟她说过的那句话。 “赖明月偷偷打听了他的部队地址,给人家写过信呢,不过,那位也不知道怎么想的,一直没回……” 难道? 夏居雪因为脑海里飞速闪过一个念头,不由抬起头来,猛地看向邵振洲,似乎看到他的眼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烁。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女孩子特有的矜持心,却又让她虽心有猜测,却是最终不知如何开口,但即便眼下心里有些乱糟糟的,夏居雪觉得,无论如何,她还是很有必要对那封回信解释一番。 她道:“那段时间,我爸刚走,我心里很乱,很多事情,都顾不上,你的那封信,我就以为,就是寻常的回信,但我当时,的确是真的很感激你……” 看到姑娘因为他的话而千变万化的表情,邵振洲不由得在心里无奈一笑。 瞧他把姑娘给纠结得哟,算了,三年都默默地过来了,现在就差这最后一步了,慢慢来就慢慢来吧,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一口气吃不成个胖子,那就逐步渗透,一点点攻略吧! 邵振洲脸上露出一个理解的笑容:“我知道我今天这番话,对你来说很突然,甚至有几分意外,但我还是那句话,我想娶你的意愿,非常认真,希望你能仔细考虑一下。而且,我也理解你当时的那种感受,因为,我七岁那年,也有过类似的经历……” 夏居雪不禁又愣了愣。 她自然是知道邵振洲的孤儿身份的,在月湾队三年,也多少听了一些队里的“历史”,知道月湾队的三十几户人家,都是当年跟着解放军从山里出来安家落户的,但对于邵振洲的父母家人到底是怎么走的,还真是不太清楚。 她有些迟疑的看向邵振洲,道:“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跟我说说你的家人,当然,如果你觉得…… “我当然不介意,而且你想听,我很高兴。”夏居雪话没说话,邵振洲就主动接过了她的话头。 她是他想娶的人,家里的事情,桩桩件件,从大到小,事无巨细,自然应该是互相交心亮底、坦诚以待的,姑娘愿意了解他的身世,还是主动了解,他自然是乐见其成,且内心欢喜的。 即便,再次回忆起那段惨烈的过往,心里肯定会再一次隐隐抽痛。 * 树上的骚公蝉又开始了不知疲倦的深情求偶行为,吱吱吱,吱吱吱,声声蝉鸣中,邵振洲的声音,也缓缓响起。 “我们云凌县最出名的大山,那龙群山,你应该知道吧?县志里就有这么一句话,叫‘千里那龙山,野鬼也夜哭’,说的就是地跨千里的莽莽那龙群山,就连孤魂野鬼半夜进了去,也要迷路夜哭走不出来,我就出生在那龙群山里的其中一座山——擦耳山,一个叫花儿岔的小寨子里。” “花儿岔依山而座,因为没有耕地,村民们只能在坡坎上随意种上几篼红薯苞谷,不但要看老天野的脸色吃饭,还要谨防野猪麻雀这些大大小小的活物出来祸害,索性,林子里药材和猎物都多,村民们靠山吃山,日子虽然过得不富足,但也还自得其乐……” “五叔公说,我阿爸是寨子里最壮实的儿郎,三百多斤的大碌磷,他抬手就能扛到树杈上,腿脚连个颤都不打,他不但有把子力气,脑壳也灵光,又跟着老辈人学了一手的猎兽经验,猎兽本领极高,是附近寨子里出了名的铁脊梁、好猎手。” “当年,我阿妈就是因为阿爸的这身本事,看上他的,改花婶曾告诉我,我阿妈当年可是我们附近几个寨子里,长得最好看的姑娘,我还记得阿妈有一把牛角梳,那是阿爸买给她的,她很喜欢,她每天都用那把梳子,把头发梳过一遍又一遍,再用一根随手摘来的藤条,将发丝挽成一个髻……” “我还有个小名,叫狼娃子,那是因为在我出生前夕,阿爸刚好在山里猎到了一只狼,他还曾答应过我,等我吃到七岁的饭了,就带我去山里练身手,打些野鸡、斑鸠、野兔之类的小玩意儿,还说,要教我怎么把破铁锅、烂犁铧砸成碎块后,放进砂罐里烧融,做成枪子儿……” 邵振洲眯起了眼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当中,说到父母,他嘴角隐隐染上了几分笑意,但很快,这份笑意就像昙花般,倏然消失了…… 夏居雪只听他低哑着嗓子,继续往下道:“但这些,阿爸都还没来得及做,家里就出了事!” 那年,解放军一路南下势如破竹,用猛烈的炮火,打开了大西南一重又一重的大门,云凌县城也宣告解放,被解放军打垮的伪县长,带着他的残兵败将,逃进了那龙群山,和原本就在山里盘踞的几股土匪沆瀣一气,纠集在了一起…… 邵振洲的声音,变得更加低沉。 “那天,阿妈听人带口信过来,说是外婆身子有几分不爽利,就打算回去看看,没想到当晚,寨子里就出了事,待到阿爸和五叔公他们得到信,带人奔到外婆家的寨子时,土匪早就抢了粮食跑了,寨子也被他们一把火烧了,连还在吃奶的娃娃都没有放过……” 最残酷的一幕,邵振洲没有告诉夏居雪。 那也是他后来在听说阿爸也走了以后发了热烧,迷迷糊糊中,听五叔公他们骂那群畜生不如的土匪时说的,说有一家不足五岁的娃儿被土匪用绳捆了,嘴里掖一块烂布,又把那家的女人扒光了…… 总之,阿爸和五叔公他们冒着余烟进去时,整个寨子凄惨得犹如人间炼狱! 当年的惨状,邵振洲没有亲眼所见,但从阿爸和五叔公的只言片语中,他已了解得足够深刻,再次提及,他只觉得喉咙里一阵阵痛哽,这份痛促使得他不由攥起了拳头,声音里隐隐带了几分难以抑制的颤抖,痛苦,还有仇恨。 “处理好外公外婆阿妈小舅的身后事,阿爸跟我说,他要去报仇,然后,把我托付给了五叔公,把阿妈的牛角梳揣在怀里,背着我们猎户的三件宝,猎木~仓、火【yao】、枪子儿,牵着我们家的猎犬花耳,出了寨子,那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再次回忆起那段惨烈的过往,在部队里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的邵振洲,只觉得眼眶热烫烫的,胸膛里那股久违的窒息感,再次席卷而来。 彼时,阿爸走了以后,他每天都在寨子外头,遥望山脚下,盼啊盼,等啊等,希望阿爸像以往进山狩猎或是出山卖货一样,重新出现在山脚下,遥遥地对着他招手,高喊道:“狼娃子,阿爸回来啰——” 只是,他的愿望终究还是落空了! 他没有盼来阿爸的回家,倒是某天五叔公突然告诉他,山里的土匪都被消灭干净了,不久之后,他就在五叔公家里见到了两个穿着军装的解放军,他们还郑重地给了他一张竖排版三色印刷的革命军人《优待证明书》。 其中一名袖子空荡荡的解放军叔叔看着他,满脸沉痛,告诉他,阿爸为了救他牺牲了! 直到如今,他依然记得那名解放军叔叔,用他剩下的那只左手,摩挲着他的脑袋,鼓励他道:“你阿爸是好样的,是烈士!是英雄!你以后长大了,也要向他学习!” 21、向你保证 也是从那位独臂叔叔的嘴里,邵振洲才知道,阿爸带着花耳,一路往深山处而去,但那龙群山实在是太大、太深了,不说几千人的残兵土匪,就是几万人的部队撒进去,那都像是千亩地里扔进了一颗种子,无形无迹,悄无声息…… 但阿爸也是好样的,凭着他狩猎的本事,一路搜寻,还真给他在半道上设伏杀了好几个跑出来祸害人的落单土匪,而阿爸自己也不幸受了伤,幸好,危机时刻,他遇到了进山剿匪的解放军,知道对方是为了剿匪而来,阿爸二话不说,加入了他们的队伍。 最后,在打进土匪的老巢麻鸦岭时,阿爸为救人而牺牲,花耳也壮烈地随了主人而去…… 那年,他七岁,被迫一夕之间突然长大,也把那份血海深仇,深深地镌刻在了骨头里,也从此给自己的人生,定下了一个目标——当兵!杀敌!做个和阿爸一样的人! 只是,当他终于实现了愿望,穿上了军装,长成了和阿爸一样巍峨的大山时,他们,终究,还是看不到了…… “那群残兵土匪,坏事做尽,山里很多寨子都遭了殃,也就是我们花儿岔位置较偏,躲过了一劫,再后来,解放军里的工作队就跟大家做工作,动员我们出来参加新中国建设,五叔公他们思量了好多天,就带着我们从山里出来了……” 说到最后,邵振洲的心神总算重新稳了过来,对夏居雪缓缓地道,只眼眶依然热热的。 心头沉重中,姑娘甜润中带着力量的鼓舞话语,随之而来,让他心情突然间一片激荡。 “你有个勇敢的爸爸,值得你为他骄傲!我相信,你的家人们在天上看到你如今的成就,也会很欣慰,并为你感到骄傲的!” 夏居雪一向觉得,自己向来是个理性之人,但此时此刻,她却莫名地变得感性起来,或许,是因为眼前这个男人的惨痛经历,或许,是因为他让她见到了一个更为丰满的、有血有肉的他。 她话音刚落,邵振洲就热切地看向她,眼眸里的热光,浓烈得犹如九九艳阳天。 “那,你愿意嫁给我吗?” * 正所谓“谈对象”“谈对象”,男女之间谈婚论嫁,无论哪个年代,是媒婆给搭的桥牵的线,还是两人互相丢眼风儿看对了眼,自然都是要“谈”,这样,两个人才能越来越贴心巴肺。 尤其是像邵振洲和夏居雪这样的,“阿哥有心妹伢儿莫知”,这感情,自然不可能一下就你侬我侬,甜得让人看了眼辣嘴腻。 而经过邵振洲这一番亮底交心下来,原本环亘在两人之间的那股隐隐约约顽固存在的疏离感,无形中倒是变得减淡了几分。 夏居雪看向他的眼神,也更有实质性的内容了,只是,虽然心里的那份决定又加深了一番,但想到自身的情况,想到如今跟在身边的弟弟居南,她不由又看向了邵振。 “我的情况,你也知道,居南今年才9岁,自从我爸三年前走后,他就一直跟着我舅舅舅妈住,他们这次去搞农村医疗支援,我也不知道能何时回来,即便,他们回来,我也还是希望能亲自带着弟弟,你——” 夏居话的意思,虽然说得隐晦,但邵振洲还是立马精确地捕捉到了里头的信息。 这里头的一声声,一句句,不但让他心里一直紧紧绷着的的螺丝钉,“啪”的一声,落到实处,更让他就像听到了战斗的动员令、冲锋的号角搬,心情澎湃。 如果说,按照他们团长的说法——“找媳妇儿也是一场大仗硬仗”,那此时此刻,他算是旗开得胜,打赢了第一场攻坚战,迈出了“成家立业”这条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他热切地看着夏居雪,好像要把人家姑娘给看到心坎坎里去,话里是浓浓的保证:“你的弟弟就是我的弟弟,我们结婚以后,他自然跟着我们过活!” 邵振洲说完,也想到了自己的身世,嘴角勾起一个复杂的笑。 “你的情况,我都了解,我的情况,想来你也是知道的,我从小就是在队里吃百家饭长的,我们本地有句老话,‘人户不旺,屋上冒出的炊烟都恹恹的’,所以,从小我就非常羡慕人家灶房屋头冒出的炊烟,虽然在五叔公他们的关照下,我打小就有一间实打实的小院子,但家里从来都是冷锅冷灶……” 起码还切切实实地拥有过十几年家庭幸福的夏居雪,忽然间不知道说什么…… 邵振洲感慨完,看着姑娘脸上隐隐露出的同情、复杂神色,又笑了,眼眸更是亮得灼人。 三年前,没有收到夏居雪的回信,他虽然心里不免失望,但随着日子的推移,他渐渐地沉静下来,接受了这一事实,不过,有时候还是偶尔会想起夏居雪,想起她那双如水的明眸。 在昨天之前,他觉得自己和夏居雪的关系,就像油和水一样,一个漂着,一个沉着,即便有机会挨在一起,也无从溶合,而如今,两人之间的那条河中终于有了一条摆渡的船,他自然倍加珍惜。 他言辞切切,说得认真:“军人一诺千金,吐口唾沫都是钉!居雪,虽然,做一名军嫂,要承担的可能比普通女人要多的多,家里家外一肩跳,但我向你保证,我会对你、对居南以及对我们以后的孩子好的,你以后看我表现!” 夏居雪脸上又热了:这人,好端端的,说她和弟弟也就算了,怎么就说到那么远的将来去了…… 而终于如愿亲密地叫出了姑娘的闺名,还如愿用一句铿锵有力的保证,把姑娘闹了个羞涩脸的邵振洲,看着眼前的一切,脸上不由掠过一丝笑意。 难怪连里那群已经结婚的老兵油子们,每次探亲回来,说起家里的媳妇儿时,那副嘴脸总是那般欠揍,果然这种感觉,让人浑身毛孔舒畅,快活得就像刚刚酣畅淋漓地负重跑完五公里! * 今晚的邵长弓家,犹如滚水煮汤圆。 邵长弓听说邵振洲打算娶夏居雪,还给自己保媒成功了,先是意外,但很快就释然了,他就说嘛,他养大的娃儿,咋个可能不正常咧,瞧瞧瞧瞧,这眼睛尖得哟,山鹰一样。 这般想着,邵长弓不由狠狠地拍了邵振洲的肩膀一下,哈哈大笑。 “好小子!老子还以为你是卯死了也要当那高山上的朽庙子,没想到闷头不响地就给自己把香火揽来了!成!你能想通就好!二十七岁的大男人啰,早该如此了!” 邵振国则是对邵振洲挤眉弄眼的,一张口就是一顿噼里啪啦的调侃和十万个问题。 “嘻嘻嘻,怪到今天下午,你说要去碾啥子玉米粉,原来是有秘密行动啊,振洲哥,你不老实哟!说说,你是啥时候瞧上小夏知青的?那以后,我岂不是要喊小夏知青嫂子了?说起来,我还真有点喊不出口呢,这小夏知青虽然比我长了两岁,但那模样嫩生生的,明明还是个乖妹仔嘛!” 邵振军也猛点头:“对头,振洲哥,你这是老实驴偷麸子,不哼不哈地把就我们沙坝大队,哦不对,我觉得应该是整个公社,最鲜亮的那朵花摘回家了,哈——” 邵振军只“哈”了一声,嗓门就硬生生被卡住了,却是在桌子底下挨了他老婆王春梅一记狠踩。 王春梅的心情,有些复杂。 原本,她还想着把邵振洲这个年纪大是大了点的“香饽饽”揽回自己娘家咧,没想到人家就有主了,而且,人都是有攀比心理的,想到以后要和夏居雪做妯娌,自己无论是容貌、学问、见识,都比她矮一截,不定还被人在背后瞎比较,她就不得劲儿。 更气人的是,邵振军这个遭瘟的臭男人,还当着她的面,花儿草儿地夸起其他女人来了,当她是死的不成? 邵振军被踩得龇牙咧嘴的,桌上之人全都看到了,男人们不好出声,何改花亲自出马,剜了儿媳一眼,丢给她一个警告眼神后,才在媳妇儿讨好的讪笑中,迟疑着说了自己心头的隐忧。 “振洲啊,你怎么想到要娶小夏知青哩?我不是说小夏知青不好,那姑娘长得糯米粑粑一般,就是我老婆子,都打心眼里稀罕。但这娶媳妇儿,毕竟是大事,总要是同一路人,才能长长久久!” “这小夏知青,毕竟是从城里来的,别看在乡下干了三年农活,但那副斯文款款掐指湿手的模样,一看就不是能长长久久在农村落窝的。” “而且,这老话说得好,‘一个人再能,当不了四面墙,旗杆儿再高,也要有两块石头夹着’,小夏知青家里,就只有个弟弟,屋头毕竟也太单薄了点,我的意思,找个屋檐大的媳妇儿……” “你真是,头发长见识短的婆娘想法!小夏知青再是城里人又怎样,广播里都说了,‘下乡知青像雨水,贫下中农像海水,雨水落到海水里,自然而然的也变成了海水’,这几年,城里来的女知青嫁给我们贫下中农的,多了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