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州怪谈》 第1章 入梦 宫城近郊,大雪连下了三日有余,风中像是裹了刀子,一声一声嘶吼着要削去人的皮肉。 莫说进城,即便是城中也早早没了人迹,挨家挨户都关紧了门窗,围坐在炭火边,盘算着这场大雪何日才能过去。 守城的官将动了动紧握兵刀的手,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了,关节间像是灌了水泥,僵硬得打不起弯来。 他心里咒骂着,拾起腰间的热酒,一口灌了下去。 热酒入喉,身子方才暖了一点,人复又打起精神,心里念叨着。 【这么大的雪,广阳门恐怕不会再有人来了,只要再撑过一个时辰,便可以下了值,回营里和兄弟们烤火去。】 他正阖了双眼,准备打个盹时,忽见远处一辆阔轮云纹青盖马车踏雪而来,车辙七扭八歪,缓缓停至广阳门之下。 他睁开眼,登时再没了困意。 青盖双马,是皇家的轿辇。 “邦——邦——三更已到——小心火烛——” 更夫的锣声被寒风吹碎,向着城门口席卷而来——已经午夜三更了。 这么大的风雪,广阳门又非皇城正门,门外没有官道,是一片荒野密林,此处怎么会有皇家的轿辇呢? 他不敢怠慢,快步前去,上前询问来人。 【不知是哪里的贵人?可否有文牒?】 轿帘掀开一角,露出一个妇人的半边脸来,她晃了晃手中的牌子,出言催促。 【多嘴什么?认不得轿上的青盖不成?】 顺着掀起的一角,他看了个清楚,这马车不仅是青盖加身,马车内壁皆是明黄,映着寒白的雪光,晃得人眼睛生疼。 青盖黄里,这是帝后才能匹配的规格,这车里恐怕不是天子,便是娘娘了。 他吓得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再也管不上这贵人因何不在皇城中,反而从城郊的荒野林子里出来,连忙转过身,将城门开了半扇,刚好放马车通过。 马车急急向内廷驶去,车轮翻动,带起地上半拃高的残雪。 守城官将的视线随着马车疾掠而过,他揉了揉眼睛,不可置信地喃喃着,【是我眼花了?车盖上是个什么——】 见马车顺利进了城,车上的妇人方才松了口气,将手中的令牌揣进怀里,低头看时,自己这双手已抖得不成样子,极度紧张之下,指尖都微微犯了白。 【她已经死了!烛台刺穿了她半个身子,就是不死,冻上这么一宿,也救不回了!】 正座上裹着灰氅的贵人死瞪着她,压低了嗓子骂着。 她实在怕得受不住,又恐自己抖得像个筛子,更惹得贵人不乐意,便低着头,从怀中掏出一方帕子,跪在轿中,一下一下擦拭着地上的血迹。 血迹尚微微发热,一下一下挑动着她的神经,她眼前又浮现出那具被烛台刺穿了心肺的身子,在风雪中,胸口缓缓起伏着,睁着眼睛看着她们的马车离去。 那双眼睛极美,像是工笔雕刻,眼中有万丈波光,眉间一点朱红,娇媚中便多了一丝悲悯。 正座上的贵人端详着马车内壁上的百鸟朝凤图,忽地冷笑起来,这笑声竟比冬夜还要冷三分。 【都骗我——说什么她是蛇妖,刀枪是杀不死的——我这不就把她杀死了——】 话说一半,贵人却突然止了声,蹙着眉头看向宛娘,【你说什么?!】 北风呼号间,她方才竟隐隐听到了女人声音,忽远忽近,像是有人趴在自己肩头耳语一般。 宛娘惊慌抬头,寒风吹得窗子”哒哒“作响——她方才并没有说话。 【是是风声,我没有说】 不对!宛娘侧耳听了听,声音不对! 轿厢外,除了风吹窗子的“哒哒”声外,隐隐还有什么东西剐蹭的声音,“刺啦——刺啦——”。 她侧耳细细听去,竟好像是轿外,正有人用指甲挠刮轿厢,想要开了轿上的窗。 外头有人!! 宛娘身上的血瞬间凉了一半,她回头看向贵人,沾满脏血的手哆嗦着,嘴边的名字呼之欲出。 【她是不是一直趴在马车上,随着我们,又回来了】 【你胡说什么!她死的不能再死了!你在这里装神弄鬼!与她合起伙来唬我是不是!】 贵人面色不善,一把掐住宛娘的脖子,她的手冰凉,指尖狠扣入宛娘的皮肉,掐的宛娘说不出话来。 贵人手上力道渐渐加重,眼中狠厉起来,既然已经杀了一个,倒不妨再多一个,让她们主仆二人黄泉路上别落了单。 【宛娘——宛娘——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身后突然传来一句女人声音,幽幽似是风声,又像是极为哀怨的叹息。 马车在官道上跑得飞快,轮子压在雪上,吱吱作响,轿厢外不再有指甲剐蹭的声音,取而代之的,是“咔哒”一声轻响—— 宛娘瞪大了眼睛,像是在看眼前的贵人,又好似在穿过她,看向她的身后。 那贵人的心登时堵到了嗓子眼儿,宛娘几乎要被她掐死,断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那这句话是谁说的?! 她猛地回过头,窗柩被打开,冷风瞬间灌入,吹得轿帘四下纷飞—— 轿窗外,那个被她亲手杀死的女人,身上插着被血浸染得发黑的烛台,正拖着半个软烂的身体,扒着轿厢,直愣愣地看着她! 贵人目眦欲裂,口不能言,马车飞奔着穿过半个皇城,一刻未停,她如何能随着马车行走,竟似冤魂一样!? 若是冤鬼,可她身上却依旧汩汩地流着血,一滴一滴顺着车辙,浸透在雪里。 【你果然——!】 未等她将话说完,那女人瞳孔倏地缩紧成一条竖线,瞳底透出隐隐蓝光,腕间金鳞若隐若现,手握成爪,直冲向她面门而来—— 【啊!!!!!】 一声惊呼,荀娘惊坐而起,胸口快速起伏着,额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茫然四顾,望着眼前房间里熟悉的陈设,缓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这是梦。 只是这梦未免太真实了些,荀娘伸出双手来回细看,确定了没有沾上那女人的血,只是那满鼻腔里的血腥味,刮在脸上身上的寒风,直到现在都没有散去。 【她究竟是谁?为何会入了我的梦里来?】 这梦中的三人,荀娘一个都不认识,想来也是,那三人像是住在皇城中的人,自己打小没出过相州,怎会见过她们呢? 荀娘盯着窗幔发呆,落日的余辉透过月影纱投映进屋里,睡前放在床头的冰块已经融的差不多了,只剩几颗剔透的冰碴子在水面上晃晃荡荡。 总感觉,还有哪里不太对。 第2章 仙胎神骨 荀娘打小就爱做些怪梦,八岁那年,她梦见黄皮子支棱着前爪讨要钱粮,第二天一起身,前院养了两年的白赤鹦哥儿就在笼子里断了气。 说来也玄,她这梦好似并不是空穴来风,当年沈家的千金病重,请了十里八乡的先生也没看好,后院甚至已经打好了下葬的棺椁,却不想让她的一场梦给治好了。 梦里头一个白眉老头拄着桃木杖,颤颤巍巍对她说,【沈家前些年冲撞了仙家,如今正是业报,想救他的女儿,就让沈家去我说的地方安家立命,替仙家守好这宝器,不然出不了三年,沈家上下皆要暴毙而亡。】 荀娘彼时还不满十四岁,闻言吓得发抖,那沈家是相州城里出了名的富户世家,怎会听她一个乡下黄毛丫头满嘴的信口雌黄,她梗着脖子问那老头,【沈家与我没什么干系,你要托梦便托到沈家人头上去,何苦找我?】 那老头也不恼,笑岑岑地递了一截红线在她手上,【你若去了,便有干系了。】 话还真让他说着了。 翌日一大早,荀娘找了驾马车,风尘仆仆从赶到镇上,叩响了沈家的大门。 此时的沈家,上下一派仓皇,已然接受了大小姐即将病逝的噩耗,即便荀娘再信誓旦旦,沈家老爷也不再出门见客,而是差了管家询问有什么法子。 荀娘将梦里老头的话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罢手指着城西的荒地说,【他说的地方,就在城西,如今好似是凿了运河了。】 那老管家先前只当荀娘是胡说,耷拉着眉看都不愿看荀娘一眼,却在荀娘指明方位后,浑身陡然一震,失声说道,【啊呀,忘了这一茬了!准是那庙!】 说罢,连连请荀娘上座,转过身三步并两步,连滚带爬地进了内院。 未过多久,沈家小姐的病果然好了,再一年开春,沈家阖府迁居城西荒地,也正是那一年,荀娘八抬大轿嫁进了沈家。 荀娘轻飘飘一句话便救回了老爷的心头肉,沈家上下只当她是沈家的福报,恨不得塑个泥像供奉起来。 恰逢沈家二公子与荀娘年纪相仿,沈家不愿弃了荀娘这个“仙胎神骨”,生怕日后再冲撞仙家,却无人指点,惹得暴毙而亡的结局,便抬了十里红妆,急急迎娶荀娘过了门。 这些年沈家为了验荀娘的根骨,阴阳先生找了不少,皆是支支吾吾所言无多,只说是荀娘出生的日子占尽了阴月阴日阴时,这才容易招些“不干净”的东西来。 也不能说是“不干净”,说起来,若不是依仗这爱做梦的毛病,再来十几辈子,荀娘也不会像如今这样被娇养在府上,享尽了少奶奶的福。 荀娘叹了口气,这次的梦又是什么意思呢? 梦中的三人虽是京中贵人,可是看衣着样貌,却有些古怪,皂色的襦裙朝服,早已不时兴了,或者说,荀娘最后一次见,是在故去十多年的曾祖遗物中。 难道她梦见的,竟是几百年前的死人不成? 那女子被烛台刺穿,死得不明不白,难道她蒙了冤屈,久久不肯往生,有意让自己为她伸冤? 可是她又在梦中瞧得清楚,那女子纵然胸腔前被戳的血肉模糊,却行走无碍,不似常人,那双爪子—— 指节尖利,金鳞隐现,竟好似是龙爪一般! 此时正是七月末,即便只剩下半个日头,却也毒辣辣地炙烤着土地,热浪一股一股向屋里涌来,荀娘却端坐在床上,生生觉出一丝寒意。 她摸索着起身,正准备将炕头的窗子合起来,门口却突然听见沈临丰的招呼声。 【行,就放在院子外吧,明日一早,再将它好好掩埋了去。】 荀娘这才记起,相公今日陪同大哥到运河上监工,想来是到了下工的时辰了,荀娘不禁心中懊恼,自己这蓬头垢面的样子,一看就是方才睡醒起身,实在没有规矩。 想着便趿拉着鞋,走到镜前草草梳妆后,拉开房门,起身迎接沈临丰。 只见沈临丰将身后的仆从遣散了去,转过身正要迈进院子,见了荀娘便笑道,【不要出来,省得吓到你。】 他越是不让,荀娘便越是好奇,探了身子向沈临丰身后看去—— 【啊呀——!】 她看清沈临丰身后的物件后,不觉吓得惊叫起来。 这草筏子上竟然躺着一具干尸! 沈临丰怎的将一具干尸拉进家里来了! 【说是吓你一跳,你还偏要看,】沈临丰笑着挡上她的双眼,温声解释道,【白日里工人在河道挖出一具女尸,大哥恐怕消息传出去闹得人心惶惶,耽误了施工进度,便让我着手处置。】 【然后把它拉到家里来?倒不怕我人心惶惶了?】荀娘柳眉倒竖,手抚在胸口上,嗔怪着看着沈临丰。 【河堤上的粗工们寻思着拿草席一卷,草草扔了了事,可我实在于心不忍,分明是我们扰了人家的清净,却不将此事善终,只怕有损阴德,荀娘你忍这一晚,明日一早我就让仆从将它拉出城外好生埋起来,再不会吓到你了。】 沈临丰陪着笑,将荀娘搀扶进屋。 荀娘在八宝红木桌前坐下,饮了口热茶,心思才渐渐安定下来,本来白日里的噩梦就足够吓人了,偏巧她这蠢笨相公还折腾这么一出。 她摇摇头,自家相公她了解,宅心仁厚,最是老实,让他对这干尸视而不见,无异于见死不救,罢了,也算是日行一善,积了阴德,如此想着,她的语气方才和软下来。 【明日一早赶紧拉走,若是让大嫂看见,少不了我跟着你一块儿挨骂。】 沈临丰憨笑着,连连称是。 荀娘瞥向院子,那干尸就这么大喇喇地放置在堂前空地上,盖了半截子白布,露出两条细长干瘪的腿来。 不知是不是她眼花,露出来的那两只脚,指节弯曲,指骨极长,人怎么能长出那么细长的脚骨呢? 看样子,倒极像是她梦里那条龙爪 荀娘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连忙低头啜了口茶,不敢再细想。 第3章 异变 入夜,子时。 银白的月光探头探脑地从窗缝中挤进来,一寸又一寸向房内铺陈开来,正对着荀娘的窗子半开着,透进徐徐的凉风。 荀娘白日里睡得多了,如今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也没有睡意。 她瞥了一眼沈临丰,只见他正四仰八叉睡得香甜,荀娘心头不免又添了一丝躁郁,院子里摆着这么个吓人的玩意儿,你倒是放心。 更夫敲了下梆子,子时已过,已经是午夜了,荀娘翻了个身,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半梦半醒间,眼前似是有黑影闪过,起初以为是沈临丰起夜,可后来,那黑影便立在床头不动了,垂手而立,像是在她头顶看她入睡一般。 她的床靠窗,是入了夏后,沈临丰特意让人搬到窗下的,还花大价钱在窗上罩了一层月影纱,说是夏夜酷暑,荀娘怕热,将床安置在床边,可以晚风送凉,睡得踏实些。 荀娘心里暗骂沈临丰不知又抽什么风,大半夜不睡觉站在院子里修仙不成。 院子里?! 荀娘腾地想起那半截细长干瘪的双腿,今夜院子里,修仙的恐怕不是沈临丰。 难道那东西此时,从院子里爬了起来,正立在自己的床边看着自己睡觉不成!? 睡意一下子消得干净,取而代之的是从头到脚的冷汗,荀娘顾不上其他,条件反射一般从床上跳坐起来,向窗外看去。 月光静谧,凉风吹得月影纱翩跹,像是身段极美的少女在月下独舞一般——窗外什么也没有。 【怎么了荀娘?做噩梦了么?】 沈临丰被吵醒,惺忪着睡眼安抚荀娘。 荀娘稍稍松了口气,责怪自己被那噩梦吓得,多少有些草木皆兵了,她擦了擦额上的汗,轻声说。 【我想起夜,有些害怕,你随我一起去吧。】 【唔,好,都怪我带了那东西进来,扰得你睡也睡不安稳。】 沈临丰丝毫没有脾气,揉着眼睛起身,摘了件外套披在荀娘身上,拉起她的手,映着月光,向屋外走去。 院子一进大小,四面是风雨连廊,廊下皆放着荀娘喜欢的芭蕉叶,间或点缀着一两个桂花,主房右侧是一扇月亮门,门后有一进小花园,院子西南角落便是茅厕。 荀娘自小长在村里,最是不怕黑,往日里半夜解手也从不劳烦沈临丰,只是今日—— 荀娘望了望风雨连廊下,静静躺着的那东西,皱着眉对沈临丰说,【后院风大,你在廊下等我吧。】 半晌,荀娘匆匆解了手,裹紧衣服顺着月牙拱门绕到前院。 沈临丰倚在美人靠上,头抵着柱子,睡得安然。 看样子白日里监工真是累着了,荀娘看着沈临丰憨憨的睡颜,忍不住笑了,正要晃醒他,不知怎的,视线被他身后那东西吸引了过去。 荀娘的笑僵在脸上,晚风将那干尸身上的白布吹起,一起一落间,荀娘看见那干尸的手,比脚骨还要细长尖利,与她梦中的龙爪如出一辙。 她深呼一口气,屏息凝神,提裙一步一步向那具干尸靠近。 风停了,白布覆在上面,一动不动。 荀娘死死地盯着那干尸被掩盖的头部,伸出手,慢慢将白布掀开一个角—— 干尸手心朝上,胳膊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平放着,手腕上的皮肉已经风干,耷拉着挂在骨头上。 没有龙鳞。 荀娘复又深呼一口气,咬了咬牙,一把掀开白布,将那干尸的腹腔完整地暴露在空气中。 那干尸的腹部干瘪凹陷,她俯身细看,皮肤完整,并无任何创口。 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哇——哇——】 不知什么惊起了枝杈上的乌鸦,扑棱着向空中飞去,叫声划破寂静夜空。 荀娘被这声鸟叫吓了一跳,下意识盖住白布,转身欲要离去。 【嘶——!】 手腕突然一阵刺痛,荀娘倒吸一口冷气,原来为了方便搬运,这筏子下头垫了铜制的架子,荀娘凑得太近,一不注意被架子刮破了手。 一道半指长的伤口,刮得极深,不一会儿血就顺着皮肤肌理,汩汩地流了出来。 鲜血顺着手腕滴落在白布上,一滴,两滴,透过白布,渗了下去。 【临丰!临丰!】 荀娘见这血似是止也止不住,一时间慌了神,立马捂着伤口向连廊下跑去。 沈临丰大梦初醒,就看见荀娘捂着手,腕间流下的血滴滴点点落了一路。 【这是怎么弄得!快进屋,我给你看看!】 沈临丰扶着荀娘进了屋,从床头取下药箱,手忙脚乱地取出一卷白纱布,倒上金疮药向伤口敷去。 【还疼不疼了?】他看向荀娘。 荀娘皱着眉,【疼是不疼,口子不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止不住血。】 沈临丰掀开纱布,这血初时还少,这会是越来越多了,他心底一凉,赶忙取了件外袍,匆匆地说,【你收拾收拾,我去叫马车,赶紧去找郑医工。】 荀娘有些怕,【一个口子而已,大半夜的,不至于吧】 【这血都流了多少了,怎的不至于!】沈临丰不再啰嗦,蹬上鞋子,往马厩走去。 荀娘见状也不再推辞,叫醒随行的丫头,找了件得体的衣裙进屋梳妆。 院子瞬间安静了下来,晚风在院中兜了个圈,卷起白布一角。 无人发现,白布下干尸僵硬干瘪的手指,微微动了一动。 荀娘腕间的血,流了一夜。 饶是郑医工,也干瞪着眼束手无策,到最后只能切了一片上好的老参,让荀娘含在舌根底下,防止流血过多昏厥过去。 可谁知,天一亮,这伤口竟自己好了。 简单地抓了几副药,沈临丰扶着荀娘回到沈府中。 整整折腾了一夜,荀娘和沈临丰二人无一不乏的头昏脑涨,眼前发黑,进了院子,也顾不上吩咐人将血迹收拾干净,脱了靴子便睡了过去。 直到日上三竿,二人才悠悠转醒。 早膳已预备妥当,清粥小菜,外加一盏红参茶。 荀娘坐在桌前,下意识往院子中瞟了一眼,院中血迹已经被丫头们清扫干净了,恢复了往日的整洁干净。 就连放着干尸的草筏子,也一并没了踪影。 【那东西你让人搬走了?】荀娘喝了口粥,低声问道。 【什么?】沈临丰一愣,也转头看去,【哦,那东西啊,光顾着你,我都忘了还有这一茬了,估摸着那群工人早上来了,见我不在,直接送走处置了。】 荀娘没再言语,转过脸问身后的丫头,【杏儿,早上有工人来过吗?】 杏儿歪着头想了想,【没见人来过,兴许是他们来的太早了,我醒来时,那尸体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沁了血的草筏子,我嫌碍眼,就喊人拿出去扔了。】 【唔,兴许是拿走了。】 荀娘夹起一块枣糕,支吾着附和了一句,没再细问。 第4章 妖兽 农历九月二十三,是十五年前沈家祠堂在城西落成的日子。 祠堂落成,沈家定下规矩,每年今日,阖府上下都要沐浴更衣,吃斋念佛,祭拜先祖,保佑沈家来年安康顺遂。 荀娘自不敢怠慢,早早起来,在院子里东走西顾,一会儿检查着纸钱够不够,一会儿又嘱咐莫忘了线香,顾盼间眼睛亮晶晶的,神色飞扬,哪里有一点祭祖的样子。 沈临丰便笑着打趣她,【看看你,不知情的还以为你要出门踏青去了。】 荀娘敛了敛笑,摩挲着双手,神态羞赧,【这不是有个月没见到清乾了,心里头自然开心。】 沈临丰闻言,低了头,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他与荀娘,原本是有个儿子的,而且是沈家唯一的男丁。 这些年来,沈家人丁日渐稀落,当年父亲膝下的四子三女,未等长大尽数夭折,再到后来,兄长这一房成亲数十年,纳姬妾无数,竟也没有一个孩子顺利长到十岁的。 唯独一个嫡女沈安宜,五岁那年也险些没了。 幸而荀娘争气,没出一年就生下一男胎,那阵子,沈家阖府的灯,生生点了三天三夜不灭。 府中大设流水席,兄长沈临鑫带着沈临丰,挨家挨户求讨相州长寿人家的布头,给清乾做了一件百家衣,只求他能平安长大。 这根独苗苗何其金贵,可见一斑。 可这份金贵,却不曾落到荀娘的头上。 清乾还不到五岁时,大房便浩浩荡荡带着人将清乾抱走了去,说是沈清乾作为沈家唯一的男丁,承担着光宗耀祖的重任。 【你一介村妇,眼界有限,况且慈母必出败儿,将清乾抱去大房,倒也是为了他好。】 轻飘飘一句话,大房竟把抢儿子说出一股正义凛然的使命感来。 此后须臾数年,荀娘只能在祭祖、守岁,初一十五的固定日子,远远见上儿子一面。 【是我无能。】 沈临丰低下头,不敢去看荀娘的眼睛。 荀娘走过来,握住沈临丰的手,柔声说:【只要清乾能平安长大,我便没什么所求了,更何况,若没有大哥大嫂费劲了心思栽培他,清乾也不会如此成才,整个相州,挑得出几个十三岁便能中举的来。】 【临丰,你不必太自责。】 今年恰逢是这祠堂建成的第十五年,本着十年一大办,五年一小办的原则,今年的祭祖活动,生生过了晌午才结束。 荀娘撑着僵直的后腰,拖着发麻的双腿,饭没吃几口就再也吃不下了。 【你若吃好了,便下桌吧。】 大嫂孙氏懒得与荀娘客套,皱着眉下了逐客令。 荀娘乐得自在,不愿拘在桌前,索性漱了口,行了礼后,转身去了后院。 这正堂后院,是个一米见方的院子,前面连接着正堂,后面有一扇朱红漆门,却常年锁着,因着是在祠堂中,院中只寥寥种了几棵青松,看起来肃静庄严。 荀娘坐在石凳下,眼睛还张望里头——依照惯例,饭后沈临鑫会放清乾来后院,与荀娘说说话的,这也是他们母子一年之中为数不多的可以见面的时间了。 荀娘从杏儿手里接过早早为儿子准备好的包裹,细细查点着里头的东西。 【哐——】 身后的朱红漆门不知被什么撞出一声巨响。 荀娘与杏儿回头张望,【哐——】又是一声巨响,门外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门而入一般,朱红漆门也被他撞出了一丝裂缝,随之而来的是一股难闻的腥臭味。 浓重的血腥,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尸臭,荀娘握紧了杏儿的手。 【兴许是外头的狼狗】 杏儿握着荀娘的手安抚着,话未说完,那怪物又是一撞,这一次荀娘顺着门缝看了个仔细,门缝之内,是那怪兽的巨爪,齿爪间竟是一块剥离下来,尚未清理干净的人皮。 【阿娘。】 荀娘正纳罕要多大的野狗能折腾出这么大动静,身后却蓦然响起沈清乾的声音,她回过头去,只见沈清乾站在一米远处,双手抱拳,冲她行了个周正的礼。 【诶,诶,康儿,快来,让阿娘好好看看你。】 荀娘喜不自胜,立马将方才的怪象抛之脑后,走上前去,拉住沈清乾的手。 清乾又长高了,他一身天青色的圆领对襟袍衫,青玉束发,整个人温润如玉,谦逊知礼。 他继承了临丰踏实沉稳的性子,平时话不多,眉眼又有些像自己,精致秀气,睫毛长长的,眼睛又黑又大 沈清乾低头微笑,不着痕迹地把手从荀娘手中抽出来,垂手而立,恭谨却疏离。 荀娘转身拿出方才的包裹,递给他,【听闻你今年要进京赶考,阿娘做了些御寒的靴子和护膝,你且收好】 沈清乾低头看了看那包裹,玄色的棉靴,针脚细密,样式却老旧,看样子是荀娘亲手缝制的。 他伸手接过,出言打断道,【这些物件儿,大伯母已为儿制备妥当,阿娘不必再费心,外头风大,阿娘仔细身子,若无他事,康儿就先告退了。】 包裹被接走,荀娘的手就这么僵在了半空。 沈清乾后退几步,微微行了个礼,转身离去。 他自记事起,就是养在大房中的,伯父伯母将他视为己出,伯母更是自小教导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二房那头与自己虽是血脉至亲,但却粗鄙无礼,人应当为自己选择更好的人生。 他瞥了瞥身后小厮怀里捧着的布包,轻声说,【阿福,赏你了,不必带回去,让大伯母看了心烦。】 【嘭——!】 【啊——!!】 沈清乾正欲抬脚进门时,却不想身后突然一声巨响,那扇一直紧锁的朱红漆门不知被什么冲破,门栓直接甩飞了出去,直直打中了杏儿的后腰。 杏儿惊恐回头,只见那门板落下,带起尘烟四起,烟雾之中,一个两人高的巨兽正长大了嘴,近乎癫狂地扫视着院中,嘴角流涎,一股腥臭。 那巨兽浑身针毛,两前爪足足有磨盘一样大小,颈间拴着成年男子胳膊粗的铁链,一口利齿,两颗獠牙有一尺长,凶狠可怖。 这哪是什么野狗,打眼看去,竟像是从地府爬出来的恶鬼。 它环视了院中众人,目光锁定荀娘后,后腿一蹬,直直向她扑去。 家中怎会有如此凶兽!沈清乾看着它直直扑向荀娘,心都凉了半截,来不及多想,随手抓起那甩落的门栓,也奋力向前扑去,欲要挡在荀娘身前。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那巨兽不止力大无穷,就连速度也不是寻常野狗可比,只一刹那的功夫,那巨兽已经跃至荀娘头顶,乌压压一片影子已经将荀娘从头罩到了脚。 第5章 幼宜 【阿娘小心!!】 凌空一声怒喝,不知何处飞来一个黑影,速度奇快,飞身抱住荀娘护在怀中,转身一脚,竟将那猛兽生生踹回了地下。 沈清乾手中拿着门栓,站在原地彻底傻了眼。 那声阿娘并不是他喊的,怎么?难道阿娘瞒着沈家上下,还有一个孩子不成?! 院中骚动惊扰了前堂的众人,沈临鑫与沈临丰带着人匆忙向院中赶来。 那巨兽见人来得多了,转身飞奔出去,那么大个的身子,竟一溜烟钻了个没影儿。 这一场闹剧吓得沈家上下腿都软了,沈临丰三步并做两步跑到荀娘面前,低声问她,【伤到了没有?】 沈临鑫更是吓得肝胆俱裂,拉着沈清乾看了个遍,大嫂也紧忙上前来,忍不住呵斥他,【你是多金贵的身子,还想着上前去救她不成?!】 沈临鑫横了她一眼,沉声说,【没事就好。】 沈清乾微微行礼,【让大伯和伯母担心了。】说罢转过头问道,【阿娘可有受伤?】 这一家老小心思各异,光顾着担忧眼前人,竟全将那横空出世的救命恩人撂在了一旁,倒是荀娘最先反应过来,挣扎着说道,【我没有事,快看看这个小姑娘受伤了没有!】 众人这才想起,巨兽扑来时,不知从哪钻出一个小丫头,大喊着阿娘小心,一脚踹飞了猛兽。 再看去,那丫头虽打退了巨兽,可那条腿也被猛兽利爪所伤,右腿血淋淋的,被刮开了好几道口子,已然皮开肉绽,伤口之深,几乎可见白骨。 沈临丰忙吆喝仆从,【快!快抬了架子来,去找医工!】 荀娘这才看清,那丫头不过十五岁上下,与清乾年纪相仿,身上衣物破旧,已经入秋了,却还穿着一件白布衫,那布衫上头竟还有点点陈年血迹。 与这件残破的衣物截然相反的是,这丫头本身却有着一头漆黑及腰的秀发,鬓发如云,光洁亮丽,皮肤细嫩晶莹,在阳光下折射出莹润的光线来。 整个人看起来很新。 荀娘诧异自己怎么会用新旧来形容一个人,但莫名的,这丫头竟好似新生一般,整个人娇软得像一尊嫩瓷娃娃,娇俏的小翘鼻,樱桃样的小嘴儿,还未长大就已有倾城之姿。 由其是那双眉眼,精细入画,螓首蛾眉,双瞳剪水,当真是“一寸秋波,千斛明珠觉未多”。 荀娘越看越生欢喜,忍不住柔声宽慰她,【孩子,你且忍一忍疼,医工马上就来了。】 说着伸手正要抚平她额前散乱的鬓发,指尖却在碰到她额前时猛然一顿。 鬓发被风吹开,她双眉之间,如雪的肌肤上,正有一点鲜红。 荀娘猛然想起梦中那双悲悯的眼睛来,和眼前这双眉眼,竟一模一样。 手指瞬间僵在空中,止不住地发抖。 却未曾想,那小丫头却反过来一把握住荀娘僵硬的手,抬起头,眨着眼睛,黑漆漆的瞳仁至纯至净,朝着荀娘脆生生地喊了一句,【阿娘!】 夜深了,沈临丰掌着灯,轻手轻脚地向厢房处走去。 “吱呀——” 门开了,带进一股寒风,桌上的烛台被吹的跳了一下,荀娘回过头去,见是他来了,皱着眉【嘘】了一声,嗔怪他动静太大。 沈临丰看了看床上的瓷娃娃一样的小人儿,压低了声音问她,【睡了?】 荀娘点点头,伸手掖了掖被角,问,【大房那头怎么说?】 沈临丰递了个眼色,荀娘会意,起身吹灭了床头的烛台,轻声退出房门。 【说是清乾走后,二房确实冷清,她一个孤女,你若乐意便留下来养着,名字么,从宜字,叫沈幼宜。】 【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倒是个好名字。】荀娘皱着眉自言自语,【只是不知道怎么的,我这心里头老是打鼓,好像忘了什么事儿似的。】 【临丰,你觉不觉得,这事儿太怪了,大房那头儿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过?事出反常必有妖,你们兄弟俩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沈临丰无奈地笑,【我能有什么事瞒着你?难不成我处心积虑,与大哥里应外合,就为瞒着你,给你找个闺女不成?】 荀娘点点头,【也是,那丫头救了我一命,模样又如此出众,白捡这么一闺女,我也欢喜,明儿我去裁缝铺,给她做几件新衣裳,你没看她来时穿的那块破布——】 荀娘忽地止住了话,双目空空望着沈临丰,脸色“刷”地变的苍白,她像是恍然间想起什么极恐怖的事,一下子抓紧了沈临丰的胳膊。 【她身上穿的那块布——我可想起来了——那好像是,前些日子你拉进家门,盖在那干尸身上的布!】 【那干尸上面滴了我的血!该不会那干尸受了我的血——】 黑夜里,荀娘的眼睛泛着凛冽的光,沈临丰的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因为太过紧张,声音微微有些嘶哑,他拍了拍荀娘的肩膀,【你最近太过敏感了,那东西早让佣工埋在了后山,你若不放心,改日我带你去看看。】 【临丰,不瞒你说,我又做梦了。】荀娘的眼神像寒刀撕开黑夜的静。 【梦里头一个女子被烛台刺穿了胸口,拖着软烂的下肢,在黑夜里双手化作龙爪杀人。】 【那个女人,就是幼宜,她不死不灭,挖了人心来吃。】 * 不安的气氛顺着黑夜的风,蔓延到大房。 大夫人孙氏躺在沈临鑫的身侧,迟疑再三,斟酌着开了口。 【过继子女,不是买卖牲畜,寻常家里买个小厮婆子,尚要扫听一番,怎的能这么稀里糊涂地,就往二房里头塞了个姑娘?】 沈临鑫合着眼没看她,【那姑娘失踪了一宿也没有人来寻,足以见得二郎所言非虚,她是个孤女,是死在外头也不会有人察觉的孤女。】 孙氏怒极反笑,【咱们沈家是什么佛堂不成?是个孤女就要收留。】 【蠢货!】沈临鑫猛然睁开眼,目光炯炯,眼底是近乎癫狂的,无法自抑的兴奋,【现成的容器摆在眼前,你还想不想再见到你的女儿?】 孙氏一怔,一骨碌翻身爬了起来,【老爷,那玩意儿太邪了,万一失败,安宜岂不是要】 【够了!妇人之仁!】沈临鑫怒喝一声,翻过身不再看孙氏,【你只肖记得,给我守好沈幼宜这幅皮囊,再多的话,就去说给你那个短命的女儿听去吧!】 孙氏仓皇地躺下身,稀薄的月光落在沈临鑫的身上,她忽然觉得,相伴几十年的枕边人,陌生得令人恐惧。 【这次是女儿,下一次,恐怕就是我了。】 孙氏心里这么想着,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一颗豆大的泪珠从眼角滑落。 第6章 疑心 月亮高高地挂在穹顶之上,恰似银盘,四周空荡荡地没有一丝云,任由月光落在地上,给山坳披上一层清冷的白纱。 荀娘紧紧挎着沈临丰的臂弯,提着裙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后山走去。 沈临丰提着灯,嘴里一边絮叨着,一边伸着脖子找路,【说是后山腰一棵歪脖子树下头——树杈子上还有一窝老鸦——应当很好找的——】 此时已入深秋,一阵山风刮过,凉风顺着脖领子灌进全身,撩起一身鸡皮疙瘩,荀娘裹紧了衣服。 沈宅依山而建,东边毗邻一道正在开挖的运河,说是后山,其实不过是开凿运河时挖出来的废土无处可去,索性堆在一处,时间一长,土包上便也稀稀拉拉长出了植被,勉勉强强能够称作是“山”了。 前些日子从河堤上挖出的干尸,与废土一样,叫人抬着扔进了后山。 荀娘疑神疑鬼,沈临丰索性连夜带她上后山,让她亲眼看着,那干尸依旧老老实实埋在土里,打消她的疑虑。 还果真让他找着了。 远远地,一个歪脖子树立在半山腰上,此时已经入秋,树冠上的叶子都掉的七七八八,只剩一截狰狞的枯树杈子,歪斜着向天上伸过去。 【诺!就是那儿!】沈临丰远远地指给荀娘看,脚下不觉快了几分,【你若亲眼见了那干尸,可不许再疑神疑鬼折磨我了,老老实实回去睡觉。】 荀娘【嗯】了一声,低着头,跟着沈林丰的脚步,加快了速度。 可是路走到一半儿,沈临丰突然停了,低头【扑】地一声吹灭了灯笼,右手立马攥住荀娘的胳膊,将她护在自己的身后,低声说了一句,【你先别动!前头——不太对劲儿——】 荀娘吓得一个激灵,躲在沈临丰身后向前头看过去。 不看还好,这一看,只吓得荀娘差点叫出声儿来,她紧紧捂住自己的嘴巴,身子开始忍不住发抖。 今夜月光大盛,即便没有烛火,也丝毫不影响视物。 荀娘瞧见,那歪脖子树下的确有个土包,上头覆盖的土松松软软,颜色也比旁边深些,明显是最近新挖的,前头草草立了一个无字石碑,上面放着两三贡品,还歪插着半截香。 河堤的工人还算讲究,当真按照沈临丰的意思,将那玩意儿好好安葬了。 只是,如今眼前的景象,却让沈临丰慌了手脚——石碑前的贡品,叫人吃过了。 盘子里的苹果凭空没了两个,还有一个只咬了一口就扔在那里,旁边的糕点已经尽数没了,只剩些残屑留在盘子上,那坛黄酒被人敞开了口子扔在地上,里面的酒早已一干二净。 沈临丰咽了咽口水,对荀娘说,【这山上人迹罕至,兴许是哪里来的流民吃了贡品也说不定。】 荀娘没说话,缓了一会,才颤抖着声音说,【可是——若真是流民——为什么那土包上头——会被人从里向外挖出一个洞啊——】 沈临丰一个激灵,向那土包看过去。 上头明晃晃的一个洞口,恰好能容一人通过,洞边上的土向外翻开,落在四周,很明显,这洞口就是从里向外挖出来的。 沈临丰彻底慌了,他拉着荀娘的手就要往山下跑,谁知荀娘此刻,却像失了魂一样,直愣愣地看着前头,任由他怎么拉着,却一动不动。 【荀娘?怎么了?】 荀娘没回答他,哆嗦着,缓缓抬起手,指向那棵歪脖子树。 树底下,杂草半米来高,里面夹杂着成片成片的破子草,人走过去,便粘上一身,甩也甩不掉。 杂草恍恍惚惚立起一个人影儿,那影子不高,半个身子隐没在杂草间,只漏出个光溜溜的脑袋,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看姿势,他好像是在跪着,面朝月亮的方向,双手合在胸前,嘴中念念有词,念着念着,便俯下身,用一种诡异的姿势,冲着前头缓缓磕了一个头。 他在祭拜月亮。 沈临丰咽了咽口水,他小时候就听过黄皮子拜月的故事,黄皮子拜月,实际是在修行,吸收了日月光华,功力就强了。 可眼前这人根本不是黄皮子,他分明是个人的形状,难道是有人为了修行,特意效仿黄皮子? 沈临丰此时被眼前诡异的景象吸引过去,竟忘记了害怕,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向那人靠近——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那人身上好像一丝不挂,头上光溜溜的也没有头发,跪拜时因为关节过于僵硬,这才显得动作十分诡异。 他又靠近了些—— 他终于将那人看了个清楚,登时吓得心脏都停了一拍——这人是他从河堤上拉来的干尸! 那干尸手脚奇长,浑身上下只剩一层皮紧紧地包裹着骨头,眼窝子深深凹下去,显得茫然而空洞,身上的骨头随着他跪拜的动作发出“咔咔”的响声,脖颈间的骨头支撑不住脑袋的重量,抬头时,脑袋晃晃悠悠的,左偏一下,右偏一下—— 下一秒,脑袋猛地拧到后背来,直愣愣地看向身后的沈临丰! 【啊——!!!!!!】 沈临丰发疯一样地狂叫,那干尸的眼眶子没有眼睛,在月光下黑漆漆地盯着他! 他再也顾不上别的,转过身抓起荀娘的手腕,发疯一样向山下跑去。 这条夜路,来时并不多长,可回去时,沈临丰与荀娘却死活跑不出去,兜兜转转不知多少圈,又一次回到了这棵歪脖子树下。 破子草粘了满身,沈临丰也顾不上了,颓然坐在地上,茫然地望向四周,【这是遇上鬼打墙了。】 【临丰!不对——你快看!】荀娘一把攥住沈临丰的衣服,拼命地摇着。 沈临丰抬头看去,不自觉睁大了眼。 只见月光之下,那棵歪脖子树下的土包却不再是之前的样子——土壤夯实,没有任何被挖开的迹象,祭品摆放齐整,那拜月的干尸也早就不知所踪。 仿佛方才沈临丰与荀娘眼前看见的景象都是异常幻觉一般。 这俩人这下是彻底傻了眼。 沈临丰壮着胆子,一步步向土包靠近,蹲下身,抓起一把地上的土——那土壤干燥,陈旧,与周围的土没有任何分别,土包顶上,更没有一丝被挖开的痕迹,这是想伪装也伪装不了的。 【难道方才见着的都是幻觉?】沈临丰自言自语。 果然,这一次沈临丰与荀娘再下山时,便没再迷路,两个人顺着来时的足迹,不一会儿就行至山脚下。 【这下你可还有顾虑了?】沈临丰皱着眉问荀娘,眼中难掩责备,说来也是,要不是荀娘疑神疑鬼,他们大半夜的何苦到这山上来找罪受! 荀娘紧握着沈临丰的手,只觉心有余悸,身子依旧抖个不停,她低下头,忙不迭地应承着,【没有了,这鬼地方,我再也不来了。】 荀娘与沈临丰到家时,天已经快亮了,二人累的根本顾不上洗漱,合着衣服便睡了。 半梦半醒间,荀娘听得杏儿俯在她耳旁轻声说了一句。 【夫人,咱家郎君来瞧您了。】 荀娘睁开眼问道,【清乾来了?】 杏儿点点头,她心里头知道,自打小少爷被抱去大房,私下里鲜少来看荀娘,今日来问安,表现得这样熟络,荀娘自然惊喜。 【上次那件水青色广袖襦裙别再穿了,清乾喜欢我穿得端庄,发髻得梳得细致齐整,快,快些,别让清乾等厌了。】荀娘也不贪觉了,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 杏儿口中连连应着,笑着窥向镜中人——荀娘脸上还未搽什么胭脂,却早已是一派挡不住的喜气盈盈。 半盏茶的功夫不到,荀娘三步做两步,急急赶到了正堂。 正堂之上,却不见沈汉宜的身影,秋风打着旋儿吹进屋里,带进来一片枯黄的落叶。 沈汉宜身边的阿福瞧见荀娘,快步走上前来行了一礼。 【昨日夫人受了大惊吓,郎君托我来探望夫人,嘱咐您好生休息。】 荀娘怔在原地,似一盆凉水兜头泼下。 视线滑落,落在阿福脚上,他今日穿了新靴子,缎面玄色,脚下一圈刺绣青云纹。 荀娘只觉胸口一滞,像是心脏被人狠掐了一把。 这靴子是她做的,脚下那圈青云纹是她一针一线亲手绣制的,望他榜上有名,自此平步青云。 他转手就赏了下人。 饶是像荀娘这样的好脾气,也登时觉得一股怒气直冲头顶,她冷着脸下了逐客令,【你回去告诉他,要是忙,大可不必让你来我这里惺惺作态!省的扰了沈少爷的大好前程!】 阿福被骂得不敢言语,缩着脖子行了个礼后,灰溜溜地转身出了院门。 荀娘盯着空荡荡的门口,气极之处,反倒生了一丝委屈,这沈清乾今日哪是来问安的,分明是让下人穿着她亲手做的靴子来膈应她的! 自己掏心掏肺地对他,却将亲儿子养成了仇人,荀娘手里死死捏着绢帛,咬着唇,眼泪从眼眶子里啪嗒啪嗒掉了下来。 【阿娘。】 门口传来一声低唤,清清脆脆,荀娘抬头看去,沈幼宜从门框边探出半个身子来,手扶在门框上,犹疑着不知能不能进来。 她身穿一件碧青色凤纹半臂,下套石榴红暗金云纹收腰长裙,头上挽着双环望仙髻,整个人玲珑剔透,温软无瑕。 怎么也不能让人将她与那干尸联想到一处去。 她胸前挂着一方羊脂玉鎏金如意盘,那块羊脂玉鎏金如意盘有手掌大小,盘身通体莹白,上面用荀娘看不懂的文字雕刻金光神咒。 【这金光神咒是道家口诀,能让鬼妖丧胆,精怪亡形,若幼宜真是什么龙女邪祟,不出三日,必将现出真身,化作一滩金水。】 耳边响起沈临丰的话,昨日自后山回来,沈临丰怕荀娘仍疑神疑鬼,便从箱底掏出这么一块道家法器来,二人连夜放在了幼宜床头。 他们二人进到幼宜厢房时,幼宜合着眼睛,正神色安稳地睡着觉,胸前缓慢起伏,看样子睡得极沉。 想来她今早起来,见着床头放着的如意盘,只当是荀娘给她的护身信物,便直接戴了出来。 荀娘的目光落定在幼宜的脸上,此时仍旧红润细嫩,无一丝异样。 自已也许是太过敏感了,荀娘心中责备自己,有金光咒压着,这大日头晒着,沈幼宜面色依旧莹润,怎么看也不像是什么邪祟—— 【这身衣服你穿得不合身,吃过午饭,我同你去州桥集市上,找人做两件新的。】 荀娘心中稍稍落定,语气也热络了许多,边说边从头到脚打量着沈幼宜,这衣服是她临时找的,幼宜身条纤长,穿起来不是很合身,裙摆晃晃荡荡,露出一截如玉一般的光洁的小腿来。 荀娘目光一滞—— 只见幼宜那双藕粉色缎面绣鞋上,稀稀落落,粘着两颗破子草。 这破子草是后山上独有的,昨夜回到房里,荀娘与沈临丰身上粘的到处都是,摘也摘不干净。这种野草,沈家院子里从未有过,幼宜—— 她昨晚必然去过后山! 想到这儿,荀娘吓得一哆嗦,眼前猛地出现后山之上,那干尸的两个空洞洞的眼眶子。 电光火石之间,荀娘心下已有了算计。 是人是鬼,根本用不到她瞎琢磨,只需将幼宜带到玉皇山上的玉清观,让天淳道长亲自看过便真相大白了,幼宜若是人,她日后便高枕无忧,只将她当亲女儿来疼,若不是—— 荀娘闭上了眼睛,自己宁可与这邪祟同归于尽,也断不能连累了临丰汉宜,还有大哥一家。 荀娘心意已决,强忍着惊慌对幼宜说,【瞧我这脑子,竟忘了今日是我到玉清观上香还愿的日子,幼宜,你赶紧回去收拾收拾,随我一块儿去上个香吧。】 幼宜闻言,面色生疑,却没说什么,点点头应允了。 第7章 迷局 玉清观在相州城外的玉皇山上,山体不高,前有案山,中有名堂,近前一条清水河,钟灵毓秀,颇具灵气。 荀娘原本从不信神鬼,玉清观来得不多,可后来沈家为修建祠堂,堪舆风水,再到后来年年请天淳道长做法,替沈安宜驱灾续命,这一来二去,沈家也成了这玉清观的常客。 道观分为三个院落,踏过山门,有殿堂七座,正中一座玄妙观供百姓上香祈福,其余院落皆是禁地,非请不得踏入。 荀娘心不在焉地上好了香,由道童领着,向身后的三清殿走去,三清殿是这玉清观的主殿,足有三层之高,依山而建,雄浑巍峨,殿内奉有三清像,神态凝重,两侧铺陈着道家法器符箓,真气浩荡。 行至三清殿门口时,幼宜脚步一顿,不再往前走。 荀娘回头问,【怎么了?】 幼宜皱眉,【阿娘,我总觉得这里不太对。】 荀娘心中冷笑,这道观中皆是修道之人的浩然正气,你一个邪祟,自然觉得不对,可又不敢打草惊蛇,只能哄着她说,【你若不喜欢这地方,便先去偏殿落座,我去正殿处拜访一下天淳道长,去去便回。】 那偏殿就在右侧不远处,门大开着,一眼便能看到正殿全部动作,幼宜欲要开口阻拦,却见荀娘半只脚已迈进了殿门。 不知为什么,幼宜总是隐隐觉得,阿娘不喜欢自己,甚至于到了提防的地步,她思忖再三,终是将话咽下,老老实实地坐到了偏殿。 天淳道长年近不惑,头上挽着一个道髻,怀抱浮尘,身后背着一把龙泉宝剑,见到荀娘,起身斟了一杯热茶。 茶杯交递时,他靠近荀娘,皱起鼻子嗅了嗅,旋即不易察觉地吐了吐舌头。 荀娘打眼瞧去,半年未见,天淳道长的面容竟消瘦了许多,身段竟比女子还要苗条婀娜,肩膀像被刀削了一样,顺着身子下来,显得那脖子竟出奇的长。 她顾不上寒暄,饮了一口茶后,便急急开口问道,【天淳道长,恕我冒昧,不知这普天之下,可有干尸起死回生之术?】 那道士暗自一惊,拈了拈鼠须一般的三撇胡,【夫人可是发现了什么?】 荀娘瞧着他,沉吟了一下,【家夫前些日子从河堤上挖出一具干尸,我不巧刮破了手,滴了几滴血在上头,隔天那干尸竟不翼而飞,没过多久便在家门口捡到这个姑娘,她身上穿得正是那干尸身上盖着的白布。】 【我心里头忐忑,总放心不下,还需得道长亲自看过才能放心。】 荀娘未提起那梦中龙女一事。 天淳道长一边听着,一边眯着双眼,打量着偏殿的沈幼宜,半晌,眼珠子滴溜溜一转,缓缓开口,【自打你进了这三清殿,你身上的妖气便无处遁形,腥臭难闻,若长此以往,只怕这妖气愈长愈烈,沈家上下皆要遭殃!】 荀娘握紧茶盅,【道长,如今可有什么法子收了这邪祟,不要累及我的家人。】 天淳道长眼中寒光乍起,微微吐了吐舌头,看向荀娘,【这是自然,一会儿你将手中热茶泼在衣服上,谎称要去殿后休整,殿后有一间更换衣物的厢房,你在厢房坐好,不要随意走动,这邪祟——】 【我必让她活不过今日。】 三清殿后,院落正中,一棵古榕树遮天蔽日,树下迷雾蒙蒙,殿宇隐藏在雾中,影影绰绰看不清楚。 这殿宇的屋顶,一眼望去,倒好似乱葬岗里一个接一个的坟圈子。 杏儿一边走着一边四处张望,心里头纳罕,【怎么在殿前还是艳阳高照,过了殿后竟像是换了个天地?】 转眼进了厢房,杏儿将手在鼻尖处扇了扇,【好大的一股霉味儿。】 她正要回头去扶荀娘,一回头,却见荀娘似是丢了魂儿一般,双手垂在身侧,身子僵直,双眼一眨不眨,直愣愣地瞪着。 杏儿有些慌了手脚,小时候在村里,什么人被黄皮子上身了,就是这副直愣愣的样子。 【夫人?夫人?我是杏儿,你看看我呀!】 她伸手在荀娘眼前晃了晃,一声一声在荀娘耳旁叫着——她娘告诉她,这么叫能把人离了窍的魂儿叫回来。 过了半晌,荀娘眼皮子忽然跳了跳,方如大梦初醒,握着杏儿的手问道,【幼宜呢?这是哪?】 杏儿彻底蒙了。 原来荀娘自打进了这三清殿,心头惴惴,总觉得身旁阴风阵阵。 天淳道长更是古怪至极,仙风道骨不再,顾盼之间贼眉鼠眼,行动坐卧更添阴诡,那时不时吐出来的舌头看得人心底发慌,打眼瞧去,那张脸浑浑噩噩,竟像是蟒蛇一般。 她原本打算草草寒暄一番,就带着杏儿与幼宜赶紧下山,什么龙女干尸的,待临丰回来再商议。 可谁知那一口茶下了肚,整个人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就被杏儿搀扶着进了三清殿后头的房间。 这中间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荀娘是一概不知。 【这可怎么整?】杏儿这下彻底慌了手脚,【幼宜姑娘让夫人你扔在三清殿上了!】 荀娘心下一凉,自己怕是中了计! 她抬眼望去,只见这房间极为逼仄,白墙灰砖,屋顶极低,四周墙面只有一扇单开的小门,三面无窗,昏昏暗暗。 人一进去便觉得心头压抑非常,好似被什么东西吞进了腹腔中一样。 杏儿急忙忙转了身,欲要回身去寻幼宜,说时迟那时快,不知哪来的一阵阴风卷进屋里,只听身后的门【哐当】一声,关了个彻底。 【坏了!夫人,这门撞上了,打不开。】 此时原本单薄的一扇木门,却仿佛浇筑了铁水一般有千斤重,杏儿使出吃奶的劲儿,那门竟然丝毫不动。 荀娘上前趴在门缝处向外看,只见外头一片漆黑,正当午的大太阳被院中的古榕树挡了个结实,院子里雾蒙蒙一片,像是坠入永夜。 她侧耳细细听去,心头一阵慌张,前殿内竟一丝声响都没有,【幼宜!幼宜!你回我一句!】荀娘对着门缝大喊。 回应她的,却只有门外呼啸的妖风,荀娘的声音像是碰了什么铜墙铁壁,顺着风又传回到厢房里,丝毫传不到殿前去。 【阿娘救我!】 幼宜的呼救声猛地传来,荀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这地方果然不对!这根本不是玉清观! 第8章 鏖战 荀娘的心一瞬间如坠冰窟,甚至隐隐生出一丝懊悔,幼宜若不是邪祟,此行自己无异于是将她推入万丈深渊,可即便幼宜是邪祟—— 荀娘也只想让她被正道渡化,前去往生,绝不是如今这样平白落入其他妖鬼腹中! 【阿娘——!阿娘——呃啊!】 正想着,忽然听见幼宜的声音越来越近,荀娘顺着门缝看去,只见昏暗之间,幼宜从正殿仓皇而出,脚下不知是什么邪物,足足有手臂粗,正撕扯着幼宜的衣裙,想要往她身上爬去。 荀娘眯着眼仔细看——这地上密密麻麻的,竟挤着成片成片的硕鼠! 那些硕鼠有的已经肠穿肚烂,有的下肢被啃成了枯骨,但上半身依旧灵活自如,拖着残肢啃食着身边的同类,齿间血肉横飞。 幼宜一边跑,一边不断将这些老鼠从身上打落下去,纵使力气比这些老鼠大上许多,却寡不敌众,渐渐无力招架起来。 那些老鼠物一波接着一波,幼宜筋疲力尽,衣衫已经被咬的稀烂,胳膊上、手上千疮百孔,他们用齿爪死死扣住幼宜的衣服,三步并两步就爬上了幼宜的后背,窸窸窣窣地正准备向幼宜衣领内钻去! 荀娘吓得大叫,【幼宜!后面,快打后面!】 这一声喊惊动了鼠群,它们瞬间停止了攀爬,齐刷刷扭过头看向荀娘。 【吱——】不知是哪只硕鼠先反应过来,掉转头就要向荀娘所在的厢房内冲来! 继而是成片成片,几乎将人淹没的鼠群齐齐逼向厢房处,声嘶力竭地叫着,两颗长牙上下磕动,阴诡至极。 方才还纹丝不动的木门,此刻犹如狂风中飘摇的叶子,被鼠群们撞击得摇摇欲坠。 杏儿见状慌忙上前抵住木门,一脚一脚踹着想要从门缝中钻进来的老鼠,显然这一招并不怎么奏效,这些老鼠像是饿疯了一样,竟开始扒住门框啃咬了起来。 厢房这头吸引了鼠群的注意,幼宜渐渐从鼠群中挣脱开来。 能走一个是一个,荀娘心一横,冲幼宜大喊着,【快走!你快些走!这地方不干净,你不要再管我们了,快去叫些人来!】 幼宜闻言,看着荀娘沉默了两秒,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转头跑了出去。 木门经不住鼠群的啃啮,从底端渐渐裂开一道缝,一只老鼠竟豁了命去,生生挤进来半个身子。 杏儿下意识抬脚就跺,一瞬间那老鼠的脑袋被踩的四分五裂,汁水飞溅,一股腥臭直冲鼻腔。 不等荀娘与杏儿反胃,恍然间天旋地转,四周墙壁急剧收缩,脚下踩着的地板竟像是活了过来,上上下下剧烈地蠕动着,有如翻江倒海之势。 地上的硕鼠随着地板的起伏,一波又一波地向木门上砸去,这些硕鼠像是受到巨大的惊吓,吱哇乱窜,瞅准了机会就向木门里钻来。 随着墙壁的收缩,氧气越来越少,房间内几乎陷入全黑,最后一丝阳光也没了。 杏儿渐渐筋疲力尽,由于缺氧心跳得飞快,她用肩膀抵住门,颓坐在地上,哭着说,【夫人,我们等不来幼宜姑娘了。】 荀娘双手抖得已然发软,她认命地闭上眼,伸手抱住杏儿,将杏儿牢牢护在怀里。 主仆二人不再抵抗,瘫坐在地上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忽然间,门外的鼠群停止了冲撞,继而是一声又一声怒喝,伴随着歇斯底里的搏杀—— 幼宜不知从哪里捡来一根半人高的木棍,脸上身上几乎被血浸透,分不清这些血迹是来自于鼠群还是她自身。 她就这么咬着牙,在鼠群中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那些老鼠被激怒,抱着幼宜的小腿张口便咬,幼宜却根本不顾自己,咬着牙,一棍一棍将那些欲要冲进木门的老鼠捣成了烂泥。 双腿已被咬的没一块好肉,幼宜吃痛,一个不慎站立不稳,直直向地上跪了下去。 荀娘的视线落在那鲜血淋漓的小腿上,她看得清楚,幼宜是同她一样的血肉之躯。 自己一心算计,满心想着如何置她于死地,而幼宜,宁可被咬的体无完肤,也要回过头来,不愿弃自己而去。 荀娘颤抖着双手,趴在门缝处,哭着问幼宜。 【你为什么还要回来,你快些走吧,傻孩子,你为什么还要回来!】 荀娘的哭声被密密麻麻的鼠群搅得细碎,幼宜自血泊中抬起头。 【我为了能见你——等了好久好久——你能不能不要赶我走——】 【阿娘,我——我不是妖——】 幼宜双手撑着棍子,跪在一群又一群的老鼠尸体之上,在她脚下,是一只又一只或是被踩烂,或是被木棒锤烂的老鼠尸体,她看向荀娘,眼眶中缓缓划过一滴泪。 这一滴眼泪彻底击溃了荀娘所有的防备,她咬着牙,凄声哭喊着。 【幼宜——你走吧,阿娘求你了——】 荀娘已哭的喘不过气,趴在地上绝望地嘶喊着。 忽地,一只硕大的老鼠瞅准了幼宜说话的空当,【吱】地一声凌空跳起,直直扑向幼宜的右臂。 幼宜没有力气闪躲,她也根本不再打算闪躲,任由那老鼠咬住她的皮肉,她眼中发狠,伸出左手抓住那老鼠便甩飞出去。 老鼠口中尚咬着她的肉,一股猛力过来,老鼠来不及松口,胳膊上的一块肉便生生让老鼠咬了下来。 幼宜像是感觉不到疼一般,左手猛地用力,那老鼠便活生生被掐断成两截。 扬手一甩,断成两半的老鼠随着幼宜的血肉便横飞到鼠群中间。 血腥气一下子冲了上来,鼠群吱吱喳喳闻了闻幼宜那半块肉,安静了几秒后,竟然像是见到了什么天敌一样,慢慢停止了暴动,没过一会儿,骤然四散奔逃。 周遭一瞬间安静下来,只能听到荀娘与杏儿断断续续地啜泣声。 幼宜的右手已经被鲜血浸染的一片红,她拖着无力的双腿,用唯一可以用得上力的左手,一下一下向厢房门前爬去。 【阿娘,没事了,我们——我们回家——】 第9章 收场 幼宜拖着鲜血淋漓的右臂行到门前,荀娘立马从门缝中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了幼宜的左手,像是晚一秒,幼宜就会消失一样,荀娘疯狂地点着头,【回家,回家!我们回家!】 哪曾想,下一秒,黑暗中不知飞出何物,紧紧缠住幼宜的脖颈。 荀娘大惊,伸手欲要拦住那东西,手刚攥上去,荀娘便察觉出不对,那东西热乎乎,黏腻腻,还没等她握住,猛地收紧,缠着幼宜的脖子便把她快速拖进了黑暗之中。 那是一条巨蟒的蛇信子。 【幼宜!!!!】 荀娘嘶吼着,拼了命想抓住她,可最终眼前只剩下无尽的黑暗。 她如今带着杏儿与幼宜,恐怕被困在了一条蛇的肚子里,蛇以鼠为食,故而方才才会出现成群成群的老鼠,那些老鼠有的肠穿肚烂,有的无头无尾,怕都是这蟒蛇咬下来的。 不用想也知道,幼宜此去凶多吉少了。 房间四壁又开始极速收缩了,一下一下,像肠胃一样蠕动着,荀娘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仰面躺在地上,一滴泪顺着脸颊缓缓滑落。 【对不起。】 荀娘闭上了眼睛。 眼前忽然一道金光乍现,刺得荀娘猛地闭上眼睛,紧接着便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在昏迷的最后一刻,荀娘喃喃说着,【金光神咒,显灵了吗?】 整整一上午,沈清乾在学堂,眼睛在书上,心飞到了城西。 过了晌午,终于瞧见阿福灰溜溜地从墙根儿摸索进来,他低声问道,【阿娘什么反应?】 阿福耷拉着眼皮,回道,【好得很,把我大骂了一通,说郎君你要是忙,不必再让我去惺惺作态。爷,你做得过分了,我出来时候,瞧着夫人眼眶子都红了。】 沈清乾沉吟了一下,赌气似的喃喃一句,【她有了女儿,还有工夫跟我生气不成?只怕将我忘得更干净了!她与那个什么幼宜一样讨厌,活该去!就让她哭!】 随后便没再说话,转过身,研读起案前的《礼记》来。 蓦地,学堂门外响起一阵骚乱声,阿福一边研磨,一边抻长了脖子向外头看去。 学堂门口里三层,外三层,被人堵了个水泄不通。 像是什么人不顾阻拦,生要往学堂里头闯,领座的学子们耐不住热闹,纷纷扔下书本,围在窗前看起了热闹。 阿福也想去,却无奈自己少爷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 【碰!】 【沈清乾!沈——】 一声巨响,学堂正前的檀木门被人一把推开,那门上了年头,经不住冲撞,半扇门片当时就斜歪了,落下不少陈年老灰。 空气中忽然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下一秒,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子踉跄着出现在众人眼前,浑身上下衣衫尽破,右半条手臂像是断了一样,拖着皮肉晃晃荡荡,浑身是血。 惊得一屋子人鸦雀无声,大气都不敢喘,纷纷侧过身向沈清乾看去。 阿福看着眼前的小娘子,眼前一黑——这浑身是血,断了半个胳膊的,竟是幼宜姑娘! 沈清乾也懵了,她一个闺阁女子,好端端的,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快去找阿娘——】沈幼宜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拽着沈清乾的衣袖,气若游丝。 【阿娘不见了?】沈清乾呆立在原地,只觉得半个身子都麻了。 方才嘴里还念叨着荀娘与幼宜一样讨厌,如今却都忘了个干净。 稳了稳心神后,沈清乾脱下外袍,一把罩在幼宜身上,旋即低声问着,【你告诉我,阿娘在哪里,我去寻她。】 【玉清观,】幼宜吐出昏迷前的最后一句话,【西山的玉清观。】 沈清乾仿佛被人兜头而下浇了一盆凉水,声音发颤,【西山——哪里有什么玉清观?】 玉皇山下,深山老林。 沈清乾在关隘处勒住马,马蹄激起尘土万丈,他站在分叉口向东看去,只见东西两山相隔,玉清观赫然伫立在东山之上。 东边灯影幢幢,烟火缭绕,红墙金顶,一派浩然正气,更衬得西山阴冷可怖。 沈清乾喃喃,【西边哪里有什么玉清观,那分明是——乱葬岗。】 事已至此,沈清乾心中已将事情始末猜了个大概,大抵是阿娘欲到玉清观中,却不知为何在关隘处撞上了鬼打墙,稀里糊涂上了西山,进了妖物的幻术中。 幼宜拼死从妖物口中逃出,但右半边胳膊几乎断掉,根本使不上力,这才一口气跑到学堂向他求救。 情势危急,沈清乾顾不得许多,让阿福带幼宜先回家去,安顿好伤员,再叫上沈临丰到西山增援,他自己则独自策马向西山奔去。 此时日落西山,西山上一片死寂,沈清乾牵着马,将双手拢在嘴边大喊,【阿娘!杏儿姐!】 声音在西山里一波接一波地回荡,激起树上的老鸦,扑棱棱地向空中飞去。 再往上走,就是乱葬岗了。 自打前朝起,这玉皇山隘口就是兵家必争之地,地势奇峻,易守难攻,死在这里的将士不说有一千,也足有上百,皆草草挖了个坑,埋在西山。 太平年间,有些猎户断断续续到西山上来狩猎,说西山上邪气得很,不少人有去无回,让怨气化作了精怪。 玉清观特意与其隔山而立,也是为了镇压怨气。 此时正值深秋,林间草木凋零,光秃秃的树杈子像是鬼爪子一般,狰狞地向空中伸展,夜风吹过,听在沈清乾耳朵里竟似是鬼哭狼嚎一般。 沈清乾此时心中只剩懊悔,心里想着阿娘若真是有个三长两短,自己怕是要悔得肠子都青了! 他咽了口唾沫,壮着胆子往上走,不远处有几方黄土包,连绵似小丘,颜色深浅不一——有的土包上面长满杂草,土块呈灰白色,是陈年旧土;而有的土包,则颜色深沉,还带有一丝潮湿,显然是近期新埋的。 沈清乾绕过这些土包,趁着夕阳最后一点余晖,摸索着向前。 【哗啦——】 忽然间,眼前半人高的草丛中有了动静,像是什么活物正在向沈清乾脚下移动。 【阿娘?】沈清乾试探性地喊了一声,【杏儿姐?我是——清乾——】 那活物闻声,又向前窜了一窜。 半人高的枯草遮遮掩掩,看不清楚,沈清乾心里开始打鼓了,他不敢贸然上前,手心出汗,他握了握缰绳,【阿娘,若是你们就应我一声。】 【呃啊——】 草丛里传来短暂的一声回应,沈清乾如逢大赦,是人! 他顾不得多想,急急拨开眼前的杂草,伸手猛地扑向那人,欲将地上的人扶起。 却不想,落掌之处,竟是一股温热黏腻的液体,沈清乾手臂发麻,几乎丧失了行动的能力,手指微动,沈清乾看向手中那一截充满褶皱的,尚在蠕动的细长物,瞳孔骤然放大—— 那是一截刚刚被剖开,流到地上的肠子。 第10章 谜起 沈清乾呆坐在原地,生生缓了十来秒的时间,大脑才能够像往常一样发送指令。 也不能怪他,眼前的情形,确实过于出人意料,甚至已经到了变态的地步——沈清乾脚下尚在挣扎蠕动的“活肉”,其实是一个被剥了皮的人。 此人样貌极为可怖,胸膛处被人剥了皮,肚子肠子流了一地,软趴趴地沤在地上,活像一团死肉。 沈清乾深呼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低头细细查看他的瞳孔,视线涣散,已经没救了。 不知是仍残留着意识,还是极度痛苦之下,身体本能的反应,那人的四肢仍在间歇性地抽搐着。 相州城中最近多了很多被剥皮的死尸。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自打过了年关,官府中已经断断续续报上来三起相似的疑案,死者皆是被人剥皮弃尸,死状诡异惨烈。 第一具尸体是临县的采买商户,大年夜阖家团圆时,打更的樵夫在城中,醉仙楼后一处偏僻的巷子里发现的,死者喝醉了酒,栽歪在雪地上,脚心处被人用利器划了个口子,整条右腿的皮被剥开。 发现时,白骨上挂着腐臭的赘肉,血几乎流了半条巷子。 第二具是城北的和尚,六月十九,观世音诞辰,香客们在前一天晚上连夜摸黑上山,力求抢到观中第一柱香以表虔诚。这尸体就在离三清观不远的松林中,尸体被割喉,刀口绕着脖颈走了一圈儿,将死人的面皮整块剥落了下去。 而这一次,死者不知是什么人,被人剖开了肚子,扔在这乱葬岗上。 剥皮弃尸,本就怨气冲天,还将这尸体扔在乱葬岗中,难怪这邪阵如此凶恶,将幼宜伤成这样。 沈清乾心中念着“罪过罪过”,捡起身旁的树枝插在尸体身侧——他手中没有掘土的工具,只能等阿耶的增援到了,再将他安葬。 既然妖物以死尸怨气起阵,那这弃尸想必就是阵眼,以此为圆心向外查探,便不难找到阿娘下落。 沈清乾打定主意,便攥紧白马的缰绳,自己孤身一人,向外摸索开去。 果然,不出数步,就见荀娘与杏儿昏迷着躺在地上,秋夜露重,二人的嘴唇已经冻得发青,沈清乾忙脱下外袍罩在二人身侧。 【嘶——!】 身旁的白马突然扬起前蹄,冲着沈清乾身后厉声嘶鸣,下一秒,挣脱了缰绳,向沈清乾身后疾驰! 沈清乾吓得一个激灵,条件反射般回头看去—— 身后空空荡荡。 【清乾!】 半山腰处陆陆续续冒出零星的火光,是沈临丰到了。 【阿耶!这里!阿娘在这里!】 沈清乾冲着山坳处大喊,接着看了一眼刚从惊慌中缓过神来的白马,笑着拍了拍他的马鬃,骂道,【是自己人,也值当这么激动。】 白马低下头,乖乖站在沈清乾身侧,鼻孔里【嗤嗤】地穿着粗气。 乌云疏散,月光洒在林间,路清晰了许多。 只有白马看见,方才沈清乾背后的枯树上,正盘踞着一条足足有十尺长的黑底赤顶巨蟒,这巨蟒样貌阴诡,通体漆黑,唯独头顶一抹鲜红,似是蛇冠一般延伸到七寸之处。 距离七寸不过两指距离的躯干上,赫然一个碗大的血洞,汩汩透着冷风,巨蟒疼的双目猩红,软趴趴缠绕在树杈上,正吐着信子,死死盯着沈清乾。 瞧见山下来人,那巨蟒作罢,悄声收了蛇信子,拖着残躯,缓缓向荒林深处爬去。 荀娘断断续续,足足昏睡了三天两夜,彻底醒来时,正值深夜,炉子烧得很旺,屋子里暖融融的,床边点着一根红烛,颤颤巍巍地,照着床头沈临丰的睡颜,他趴在床边,将荀娘的右手包裹在手心里。 荀娘手指微微一动,沈临丰立刻惊醒,低声问着,【荀娘?你醒了?】 看着枕边人,荀娘的眼泪像是绷不住了一样从眼眶子里涌出,嗓子哑着,荀娘将脸埋在沈临丰颈间,断断续续地啜泣,【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沈临丰让荀娘哭的鼻子也泛起了酸,他慢慢地抚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像是安慰一只受惊的猫,【没事了,都过去了,你如今在家里,正在我身边,都过去了。】 荀娘仰起头,看着沈临丰,眼泪挂在脸颊上,摇着头缓缓说道,【临丰,幼宜是人,我瞧得清清楚楚,她有血有肉,是活生生的人——】 沈临丰皱着眉倒了一杯热水,用嘴吹着,抬起头满脸心疼地看向荀娘——沈临丰心里清楚,荀娘此刻对于幼宜的愧疚,丝毫不亚于皮开肉绽的痛苦。 尤其是,在幼宜依旧高烧昏迷,危在旦夕的如今。 【是我将她害死的——临丰,你知道吗?她临死前,都在对我说,阿娘我不是妖,你能不能不要赶我走——临丰,我没有心肝,才去那样怀疑一个孩子!】 荀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沈临丰将她拥在怀中,生硬地扯出一个笑,低声哄着,【幼宜,幼宜她,她没事,当时你在那阵法中昏了过去,还是幼宜跑到清乾的学堂上搬得救兵呢,多机灵的丫头呀,怎么会有事呢?】 【她没事?】荀娘低声惊呼,【原来那金光是真的?】 【什么金光?】 【你给她的那羊脂鎏金如意盘啊!】荀娘抹了一把泪,眼睛亮晶晶的,【当时我和杏儿几乎昏死过去,眼前忽地一道金光闪过,我以为是幻觉,想来必定是你那如意盘上刻着的金光神咒,才能叫那妖物形销骨灭!】 沈临丰看着荀娘认真的样子,呆立在原地,半晌,才缓过神来,将手中放凉的热水递给荀娘,讷讷道,【是,是,必定是那金光神咒,保佑你们三人平安。】 沈临丰看着荀娘那张恢复了些许神采的脸,生生将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那羊脂鎏金如意盘上刻着的哪里是什么金光神咒,不过是他为了当初宽慰荀娘噩梦,从箱底随意找来的破物件儿,上面刻着的不过是一百个不同字体的百寿图罢了。 这东西压根儿不能驱邪。 【别想这么多了,幼宜既然不是邪祟,我们就好好弥补她,日后只将她当亲女儿来疼就好了。】沈临丰似是对荀娘说,又似是自言自语。 烛火熄灭,二房院落中,重新陷入一片寂静。 月亮从云中悄悄地漏出个头,照在厢房的窗纱上,那窗纱轻轻薄薄,将月光也渲染得温柔。 所有人都睡了,没人看到,幼宜房间的窗纱上,影影绰绰,映出一条巨蛇身影,那条蛇仿佛忍受着什么巨大的伤痛,在月光下,诡异的扭曲挣扎着—— 更诡异的是,隐隐看去,那条蛇身上,竟长着龙爪,那龙爪金光浮动,锋利异常,但不知为什么,这条巨蚺身上的龙爪,竟断了一个。 第11章 闲趣 十月底,相州迎来了第一场大雪,天成日里灰蒙蒙的压在人心头上,荀娘不愿出屋子,便坐在暖阁里一边烤火一边打盹儿。 自打那一日被乱葬岗的邪物冲撞了后,幼宜生生在房中昏睡了近半个月。 屋子里炭火烧得极旺,但幼宜的身子总是冰冰凉凉的,荀娘缝了几个汤婆子在脚下暖着,也丝毫不见有用。 到后来,荀娘索性搬了张檀木小桌,放在床尾,日日坐在檀木小桌旁抄写经文,顺带用自己的体温给幼宜捂脚。 不知是荀娘心诚,还是经文起了作用,自那一日起,幼宜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好转了起来,渐渐地,面色红润,四肢温热,与常人无二。 直到前些日子,随着相州城的第一场大雪,幼宜在暖阁中悠悠转醒,荀娘喜不自胜,三令五申她大病初愈,不能出去吹风,娘俩便日日拘在暖阁中,守着火盆子过冬。 【过些日子,快到清乾的生辰了。】 荀娘百无聊赖地翻着手里的话本子,和幼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幼宜笑着说,【这次恰逢哥哥明年开春要上京赶考,今年的生辰,大房必然得大操大办一番,我们也说不上话。】 幼宜坐在荀娘塌前,一边说着,一边低着头鼓捣着手里的玩意儿。 她手中是一个攒花香炉,金丝溜边儿,炉身雕着春海棠,精致小巧,幼宜此时手中拿着香匙,用香灰将炉底一块拇指大小的香炭细细埋好,又戳了些孔洞以便热气蒸腾散出,防止炉底的香炭熄灭。 罢辽,将一片云母放置在香灰上隔火,拾起香箸,夹了一块香丸放在云母之上,不消一会儿,满室生香。 这香炉是沈清乾前些日子送过来的,幼宜喜欢得爱不释手,捧在手里冲着他连连道谢。 【难为哥哥得了好东西,心里头还记挂着我,幼宜没见过什么世面,往后好哥哥再有了什么稀奇物件儿,可不能忘了多送些到二房来。】 沈清乾听着那声好哥哥,耳根子被羞得通红,却皱着眉嘴硬,做出一副老成的样子嫌弃道。 【我要预备春闱,最忌讳玩物丧志,这些劳什子送给你这游手好闲的丫头最合适了。】 荀娘回了回神,瞧着幼宜焚起香来行云流水,哪里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她心里头越瞧越喜欢。 此外,她渐渐发觉自打幼宜醒过来后,就连沈清乾来得也勤了,读书读得累了,就到荀娘这头烤烤火,和幼宜斗斗嘴,歇上一时三刻,再回到书房温书。 沈清乾嘴上不说,但荀娘心里头察觉,他对自己,总算不再是以往那副别别扭扭的样子了,有时与幼宜玩得忘了时间,还会留在她这里,开开心心地吃上一顿晚饭。 【因祸得福,老天也算待我不薄。】荀娘想着,口中不经意喃喃出声。 幼宜没有听清,抬头问道,【阿娘说什么?】 荀娘被问得有些害羞,便岔开话题,说道,【你这香丸合得好,衬着雪景,让人想起州桥边上大片大片的红梅来。幼宜,你大姐姐旧疾又犯了,冰天雪地出不来屋子,你将你做的这些个香丸啊,香饼啊送些去她屋子里,给她解解闷儿。】 幼宜点头应是,旋即抬起头发问,【大姐姐这病,得了多久了?】 荀娘眯着眼睛回忆,【说不好,自打我嫁进来就有了。那会儿她刚刚过了五岁,你大伯父才向刺史讨要了个司建的小官儿,刚一上任,就恰逢新帝登基,下令要在长安与涿州间凿上一条运河,你大伯父新官上任三把火,带着乡亲们兴冲冲的就按照图纸标定路线,清理路障。】 幼宜支着下巴,静静听荀娘回忆,香炉上的烟如同一缕细丝,飘飘荡荡向上空去。 【一开始顺利得很,不到一个月就从城东清到了城西边儿,你大伯父下令,若是赶在秋收之前完成,便向刺史求讨,减免这些工人今年的赋税。】 【工人们没日没夜的干活,眼看着运河雏形将成,到最末尾时,却被一顶破庙挡住了去路。那会子城西还是一片荒地,那座庙不知何时建成,庙顶已经坍了大半,你大伯带人进去,却发现这庙里头供奉的不知是什么神仙,邪气得很。】 【那泥塑日子久了,右半边身子已经被坍下的房檐砸塌,但依稀可以辨认出,竟是蛇身女相。】 【相州十里八乡,供奉的都是观世音,从来没听说哪个村子供蛇仙的,你大伯一声令下,命乡亲们砸了这佛像,将这寺庙连根拔起。据当时在场的乡亲说,砸掉破庙那天,从地底下不知怎的钻出一条黑底赤顶的巨蟒来,足足有人胳膊粗。】 荀娘叹了一口气,继续讲下去。 【一些迷信的大喊着,不能砸啦,不能砸啦,蛇百年化为蛟,千年化为龙,这庙是蛇仙成龙的地方呀!奈何你大伯父利欲熏心,不管不顾,照旧让人拆了那庙,还听说,那泥塑搬走之后,在地下发现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从下头向上汩汩吹着冷风,酷暑夏日,那风吹的人直发抖,像是从阴曹地府里吹上来的似的。】 荀娘说得尽兴,却没发现,幼宜的神色一变,双眼盯着那细香渐渐无神,像是陷入了什么漫长而痛苦的回忆。 【那下头,可比阴曹地府,冷的多。】幼宜喃喃出声。 荀娘没当回事,继续说着,【再后来呀,你大姐姐,就一病不起。即便我那个梦让她捡回一条命,却也得日日拿参药吊着,一到冬天都咳得下不来床,你没摸过她那手,一年四季冷得像冰一样。】 【这样的身子,亲事也说不上,都二十了,如今养在家里,成了老姑娘了。幼宜,你闲来无事,多去找她解解闷儿,她是个可怜孩子。】 幼宜听到自己的名字,这才缓过神来,脸色有些发白,喃喃应着是,仰头灌了一杯热茶。 冷,从头顶到脚底的冷,幼宜呼吸渐渐急促,分明烤在火盆前头,可这寒意还是止不住地涌上来,手已经快要冻得僵住了——这是从她身体里向外涌出来的冷。 她有些慌了,拎起炉子上刚刚烧开的热水,倒进茶碗里仰头灌下去。 【啊呦!这傻孩子,这不得烫坏了!】荀娘被幼宜吓得一愣,连忙过去抓住她的手查看起来。 一股暖流从手边传来,幼宜如逢大赦,看向荀娘,阿娘好暖啊,幼宜这么想着,一头飞扑进荀娘的怀抱,贪婪地闭上眼睛。 周身终于渐渐暖和起来,幼宜的心思这才稍稍稳了稳,在荀娘怀里,她突然觉得鼻子有些酸。 这刺骨的冷,她没日没夜,不见天日地忍了近千年。 荀娘看着怀里扑过来的小人儿,察觉出来她好像是哭了。 大概是自己回忆先前的事儿,惹得她想家了吧,荀娘紧紧环住幼宜,低声逗她,【怎么了?烫嘴巴烫哭了?】 幼宜摇摇头,正要辩解,只听门外一阵脚步声,沈清乾踏着风雪进到屋里来,笑着称,【让我看看是谁哭了?】 幼宜猛地抬起头来,笑着冲着屋外头喊了一声,【哥哥来了!】 第12章 安宜 沈清乾生怕身上的寒气冲着幼宜,便站在门外,将身上的雪悉数抖落干净,这才进屋。 幼宜迎上前去,从沈清乾手里头接过来一个琉璃瓶身的鼻烟壶,上面工笔勾勒,细细画着落雪红梅,形态娇俏,颜色艳丽。 【你老是带来这些小玩意儿,暖阁里都快没处放了。】荀娘看向清乾笑着,给他倒上一被新煮开的茶。 沈清乾坐在荀娘的贵妃榻旁,笑了笑,【反正我也不爱玩这些。】 低头啜了口茶,沈清乾缓缓开口,【阿娘可还记得那西山上的弃尸?我方才去了一趟府衙,西山上那具剥皮弃尸与城里先前出现的两具是同一人所为,这次被害的是个守城的官兵。】 【相州城一连出了这么多凶案,法曹上下乱了套,怕是过不了几日,就要恢复宵禁了。】 荀娘拨了拨炉子上的黑炭,让火烧的更旺了些,【那有什么线索没有?】 【哪有什么线索,三个人没有任何关联,也没有世仇,杀人时间也不固定,法曹初步断定是随机杀人。】 【剥皮,毫无关联,没有世仇,时间不定—】幼宜嘴里喃喃,想什么事想得出神,旋即转过头,看向沈清乾问道,【那这三个人的八字合过没有?】 【八字?怎会有人因八字杀人?】沈清乾不以为然。 【如果动机迟迟不明,那不排除,杀人剥皮或许是为了献祭。】 幼宜定定地看着沈清乾,眸子黑漆漆地,像是万丈深渊,幽幽透着寒气。 【献祭?】 沈清乾神色一顿,旋即遍体生寒,他素来过目不忘,他当时曾看过仵作的护本——三人生辰看似没有什么关联,但其实仔细一想就不难发现—— 那三人皆是阴月阴日阴时所生。 下一秒,沈清乾猛地打了个寒颤,他触电一般回头看向荀娘—— 阿娘也是阴月阴日阴时所生! 沈清乾猛地站起身,吓了荀娘一跳,见他脸色铁青,便问道,【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 沈清乾生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极僵硬的笑。 【我——我突然想起,方才大伯母要我去大房商量操办生辰的事儿,说是我明年开春就要去都城赶考了,今年的生日又临近年关,想要邀些世家豪绅、同窗师友,大办一番。】 荀娘并不意外,她笑着摇摇头,【这些我说不上话,只是辛苦你了。】 沈清乾看着荀娘,眼底是掩盖不住的担忧。 【今年您还会给我下一碗长寿面吗?】 荀娘愣住了,抬头看沈清乾。 沈清乾的每一年生日,都是在大房度过的,荀娘插不上话,只能在房中给他下一碗长寿面送过去。 但沈清乾没有动过一次。 那些面放在他书房门口一夜,冷了,坨了,第二天一大早,被阿福端出去扔了。 荀娘眼尾有些红,她低头笑了笑,【做,就怕你不爱吃。】 沈清乾没说什么,转身向门口走去,行至门口,他停住了脚,回过头看向荀娘,低声说了一句,【阿娘,以前是我错了。】 说罢撂下帘子,身影消失在雪中。 【哥哥这是?】幼宜看看门口,又转过头看向荀娘,一脸不解,这娘俩东一句西一句聊的是什么。 荀娘怔怔地看着门口,自言自语,【这孩子心事重,这没头没脑的,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这场大雪一直下到下午才停,寒气未散,但好在出了太阳,照在雪地上滴滴点点闪着银光。 幼宜心里记挂着荀娘的话,特地挑了些香味清淡的香丸与香饼,拿金箔纸细细包裹好,喊上荀娘一道儿去送些给沈安宜。 沈安宜的房间在大房院里的最角落,从大房正屋到这里要绕过两道厢房,跨过一道水榭,沈临鑫只让她安心养病,平日里压根儿不管这个闺女。 如此一来,沈安宜的住处反而与二房这头离得近,都是在沈府的最角落,只隔了一道低矮的月亮门。 先前荀娘经常顺着这道月亮门来探望安宜,安宜便端着药罐子,日日盼着叔母的糖饼。 后来碰上了几次孙氏,孙氏不喜荀娘,更不喜荀娘与自己女儿走得太近。 有一日孙氏便因着安宜吃了糖饼会夜里积食而大发雷霆,将安宜身边的丫头婆子打了一顿才消气,自此后,荀娘便知趣,不再去了。 许久不见,此时荀娘再见安宜,惊觉她的脸色越发不好了,本就瘦的像柳枝儿一样的腰,如今看过去,只剩一层皮了。 眼底发青,躺在床上睡得迷迷瞪瞪的。 安宜的乳母在一旁烧着炉子,看见荀娘来了,连忙擦净了手,悄声出门来,【二夫人,你好久没来了。】 荀娘苦笑一声,【这不是自打幼宜进了沈家,我这头又接连出了事儿,哪里腾得出空儿,这几日才想起幼宜还未曾见过安宜,便想着过来瞅瞅。】 乳母迎着寒风,擦了一把老泪,【二夫人,这个家,你心地是顶好的,姑娘命苦,没托生在你肚子里,如今这院里的谁还把她当个人——】 【奶娘?来人了吗?】 屋里头沈安宜许是听到什么动静,扬声问了一句。 乳母闭上了嘴,叹了口气,将脸上的泪擦干净,转身开门请荀娘与幼宜进去。 安宜闻声,支起半个身子向外头望,声音里尽是欣喜,【叔母来了?】 起的急了,恰逢开门带进来一股寒风,安宜呛得咳嗽。 荀娘脱了外袍,赶忙向屋里走去,【快躺下,别起来了,瞧瞧你,都说要贴秋膘,你过了一个秋天,反而瘦下来了。】 安宜听话地躺在床上,原本圆圆的脸蛋瘦出了下巴,因此非显得瞳仁更大,安安静静的。 她偏头看向幼宜,笑得温温柔柔,【幼宜妹妹有福气,叔母是喜欢女孩的,真好。】 说着从被子里伸出手,欲要握住幼宜,可谁知两手相碰,两个人都猛地愣住了—— 幼宜一把攥住安宜的手腕,无名指搭在沈安宜缓缓跳动的脉搏上,脸刷的变了颜色,震惊之下,顾不上身旁还有别人,冷声吼道,【沈安宜?你不要命了!?】 沈安宜看着幼宜,双唇颤抖着,眼中闪过一抹惊惧,眼泪刷就流了下来,她拼命想要将手抽回来,挣扎着,惊恐地喊着—— 【蛇!蛇!救我!我不要——救我!】 第13章 入夜 入夜,荀娘翻来覆去,又一次失眠了。 荀娘摸了摸脸颊,依旧火辣辣的疼——这是拜大嫂孙氏所赐。 荀娘走后,安宜就发起了高烧,身子凉得几乎没了人的体温。 孙氏见了,再也顾不上什么体面,带着人杀到二房,一巴掌打得荀娘两眼发黑。 临走,在荀娘耳边咬着牙说道,【打今儿起你再去安宜那儿寻死,用不着旁人,我第一个提刀杀了你了事!】 为什么我去见安宜,就是去寻死? 什么叫用不到别人,谁又要杀我不成? 她第一次觉得,在这座自己生活了十余年的院子里,隐隐藏着许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安宜哭喊着求救,生说有蛇,难道她也见过自己在西山上撞见的邪祟? 蛇,哪里来的蛇—— 荀娘琢磨蛇,迷迷瞪瞪地,竟真在梦中撞见了蛇。 巨蟒在林间蹒跚扭动,鳞片上满是腥臭的黏液,所到之处,草木尽枯,流下一地猩红的血汤儿。 荀娘不敢出声儿,两腿发直走不动路,在梦中飘飘荡荡,像一道冤魂一样跟在巨蟒身后,随着它溜进相州城中。 灰土方城,参天松柏,荀娘定睛一看,这巨蟒所到之处,竟是沈家祠堂。 院内隐隐传来争执之声,声音细碎,荀娘听不清楚,却见这黑蟒如进无人之境,东拐西拐,悄声跨过半个祠堂,盘踞在屋顶上,冷眼看着堂中人你推我搡,乱作一团。 祠堂不知何时倒了半面墙,院子里灯火通明,荀娘想看清院中是何人,却模模糊糊不得所见。 忽然,角落中蹿出个黑影,这檐上巨蟒似是终于等到猎物,陡然直立起身子,瞳线竖直,张开血口向院中俯冲而去—— 【小心——!】荀娘大惊失色。 可是早已来不及,院中人尚未行至院中,便被这巨蟒生生咬断了半个身子,经脉全断,当场就没了气息。 荀娘发疯一样扑上去,眼前景象被喷涌的鲜血染红,她胸口一滞,眼前发黑—— 这地上断了气的,竟然是沈清乾! 荀娘被惊醒了,她躺在床上,胸口像是压了巨石,不停地喘着粗气,眼泪顺着眼角滴落在枕头上,荀娘习惯性地摸了摸身侧——沈临丰不在。 如今临近年关,运河只差收尾,再加上相州城中怪事频多,大哥便想赶着年前竣工,因此坝上没日没夜地亮着灯,临丰也有很多天没回过家里了。 偌大的屋子空了一半,连空气都凉了不少。 正值深夜,四下里静悄悄的,北风带着冷气从门缝中硬挤进来,空气中夹杂着雪片窸窸窣窣的撞在窗子上,外头又下起雪了。 荀娘脑子里回味着方才的梦境,稳了稳几乎失控的心神,她心里头反复琢磨,这梦究竟是自己被安宜的哭闹吓着了,还是如往常一样,是预言呢? 荀娘打了个冷战,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无论如何,这蛇一定是大凶之兆,她明早在院子里多撒些雄黄,再给清乾缝上个雄黄香囊才好。 这么想着,荀娘才发觉自己此时手脚冰凉,她悄声起床,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茶水已经凉透了,喝进肚子里,荀娘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正要上床去,脚下猛地一顿—— 院外有人。 荀娘急忙放下茶杯,一动不动向外头看去,北风吹得窗子不住地晃动,透过窗缝,她瞧见一个男人正蹑手蹑脚翻过院墙,向她的正屋走来。 荀娘四下环顾,将做绣活的剪刀握在手里,旋即垫着脚回到床上躺下,闭着眼睛假寐——她确定,院子里来的人不是临丰。 不一会儿,脚步声渐渐近了,停在门外盘旋了一会儿,大概是想透过门窗窥见屋里的动静,见荀娘在床上一动不动,那人索性壮了胆子,伸手推门。 【磕哒】 极小的一道推门声,冷风瞬间灌入,划过荀娘的皮肤,撩起一身鸡皮疙瘩,荀娘心中庆幸今夜有雪,月色不明,她紧皱的眉头可以隐藏在阴影之中。 那人将门打开一道小缝儿,侧身走了进来,荀娘顿时心如擂鼓,她猛地想起白天时,沈清乾口中所说的无差别杀人的剥皮凶徒 荀娘刚落下的鸡皮疙瘩又起了一身,她是真的有些怕了,强迫自己调整着呼吸,手中握着剪刀的手又紧了紧,躯干僵直,一动不敢动。 那人摸黑进了屋子,此时月亮藏在乌云后,屋子里几乎全黑,那人竟似轻车熟路一般,绕开桌椅,径直来到荀娘的床前。 仿佛为了今晚,他早已将这条路走了上百遍一样。 荀娘的心凉了半截,双手开始控制不住地哆嗦,她不敢深究是否在往常的深夜里,也曾有一个男人,拿着一把剥皮刀,在她的床前走来走去。 那男人走到床前了,荀娘死死闭着眼睛,仿佛自己一睁眼,站在眼前的就会是已经被剥了皮的自己。 男人低下身子,俯身细细看着荀娘。 荀娘有些诧异,他看得太久了,好像并没有动手的打算。 他就这么看着,从头到脚,把荀娘像欣赏艺术品一样,观摩个遍。 半晌,那男人停止了观摩,微微直起身来,站在床头抬起手,鼓捣着什么。 空气中是极致的安静,荀娘几乎不敢呼吸,她趁着男人动手的空当儿,微微抬起了眼皮看了一眼,然而下一秒,随着一阵奇香,荀娘瞬间陷入昏迷。 昏迷前,她在黑暗中瞪大了双眼,眼底皆是惊惧之色—— 她怎么也想不到,来的人竟是沈家大哥,沈临鑫! 翌日一大早,杏儿就端着脸盆到荀娘门前候着,荀娘前一日与幼宜姑娘约好了一同去州桥集市上做些新衣裳,过不上几日就是沈小郎君的生辰宴,她们二房可不能落了下乘。 只是她左等右等也不见荀娘来开门,按照往常,荀娘总是起得比她要早的。 【杏儿姐,阿娘还没醒?】 幼宜揉着眼睛从屋子里出来,伸手将盥洗完的脏水泼在地上。 杏儿皱眉,【是啊,这幼宜姑娘都起了,怎么夫人还不起呢?】 幼宜走上门前,敲门轻声问了句,【阿娘?起了吗?再晚些赶不上早市了。】 一片寂静,没有回应。 杏儿与幼宜对视了一眼,急忙忙推开门看去—— 荀娘躺在床上,面色如常,呼吸均匀,睡得极沉。 幼宜快步上前,伸手摸了摸荀娘颈侧,脉搏虽然缓慢,但依旧有力跳动着,她悬着的心这才落在肚子里,哪知刚想上前喊荀娘起身,便听见身后阿福上气不接下气的呼救声。 【夫人!幼宜姑娘!快去看看沈郎君吧,他昨夜里不知叫什么怪物给伤了,后背叫人抓的皮开肉绽,这可如何是好哇!】 第14章 突变 【只不过是些皮外伤,犯不上大呼小叫的!】幼宜皱着眉,呵斥着阿福,【去城外,找郑医工开些凝血的方子便好了,记住,一定避着大房!】 阿福讷讷点头,转身滋溜一下儿跑个没影儿,杏儿皱着眉头问幼宜,【小郎君受了伤,不好瞒着夫人吧。】 幼宜笑着挠了挠头,【没什么大事的,那伤——是昨晚我同哥哥翻墙去樊楼时摔得,要是让大房知道了,哥哥准又要受罚。】 杏儿皱着眉,春闱就在眼前了,小郎君怎么还有心思去樊楼呢,她不敢多说什么,只好点点头,将荀娘洗漱要用的器具摆放好。 幼宜转身退出房门,走进屋子里,将身上沾满血的里衣褪下——里衣已经被血染得通红,衣角破烂,蹭满泥土,她的右肩有一块手掌大的伤口,皮肉脱落,微微凹下一块儿去。 她对着镜子细看,朝伤口处轻轻呵气,只见这伤口边缘处微微泛红,慢慢地,创口处竟开始长出了细嫩白皙的新肉来,这新肉长势极快,不一会儿,肩头处凹下的皮肉已经变得平滑紧实,丝毫看不出伤口。 幼宜撒了谎,昨晚她与沈清乾根本没有去樊楼,昨夜风雪这样大,她躲在厢房,眼睁睁看着沈临鑫蹑手蹑脚,钻进了荀娘的屋子。 屋外下着鹅毛大雪,不一会儿,沈临鑫的脚印就被皑皑白雪覆盖了个干净。 幼宜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拾起桌上的水果刀,轻声推开房门,贴着风雨连廊缓缓向荀娘房内走,行至荀娘房间门口时,她瞧见沈临鑫痴迷地立在荀娘床头,伸出手,轻点荀娘的额头。 荀娘双目紧闭,此时已经失去了意识。 沈临鑫的手指顺着荀娘的额头滑向眉心,然后慢慢走向鼻尖,落到荀娘嫩红的双唇上。 幼宜皱眉,沈临鑫难不成是——色令智昏? 只见手指下滑,沈临鑫的手顺着下巴慢慢滑向胸口处,轻轻一勾,便挑起了荀娘胸前的被子。 被子下,荀娘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细棉裙,紧紧地贴着她的皮肤,身材饱满,细腰盈盈一握。 纵然生过孩子,荀娘的身材依旧似少女般纤细紧致,腰身间却更添风情。 幼宜暗骂了一句,【下流坯!】蹲下身来,一点一点向房门挪动。 窗子被北风吹得连连作响,幼宜听不到里头的动静,只能偏过头,顺着被风吹开的门缝向房内看去。 沈临鑫手中慢慢停下了动作,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转过头向门口看去。 幼宜缩回头,转过身来,脊背贴紧门边,手中握紧水果刀,调整着呼吸,等着沈临鑫打开门。 沈临鑫好似没有发现什么,又转回身去。 幼宜等了一会儿,见门没开,又凑到门缝处看去,这一次沈临鑫竟没了踪影,房间里空空荡荡,荀娘的被子被掀开着,白嫩的皮肤已然被冻得通红。 幼宜缩回头,心中纳罕,【难道这老贼已经发现了,也在门边等着我自投罗网不成?我可没有功夫与他这里等来等去,看清大概方位,我便直冲进去与他做个了断!】 幼宜心一横,便转过身,复又趴在门缝处准备看个清楚。 谁知这一次瞧见的却不再是空旷的房间,门缝里面,与幼宜面对面,不过一拳的距离—— 赫然一张沈临鑫的大脸! 他瞪着眼睛,面部狰狞,眼底猩红邪笑着,恶臭的鼻息喷在幼宜脸上,幼宜吓得一惊,正要后退,却不想头顶上猛冲下来一个邪物。 巨大的兽爪冲着幼宜的天灵盖抓去,幼宜急忙闪身,却不想那邪物速度极快,电光火石之间,生生挖下来幼宜肩上的一块肉。 幼宜后退到院中,这才看了个清楚。 这邪物,正是她与荀娘初见那天,在沈家祠堂扑杀荀娘的獒犬。 此时趁着月光,幼宜将这獒犬看了个清楚,它非但体型怪异庞大,身上更是腥臭难闻,瞳底透着隐隐绿光,可见根本不是寻常人家用来看家护院的,而是沈临鑫用邪术催生的妖兽,生食血肉,煞气极重。 幼宜握紧手中刀,眼底凶光闪过,快步上前,冲着那獒犬的要害就是一刀。 这一刀用尽了幼宜九成的力气,饶是那獒犬速度再快也避闪不及,刀刃从它肩头插入,沿着脊背一路划到下腹。 獒犬吃痛,它万万没想到,幼宜出手就这么凶恶,用尽全身力气,招招直冲命门,如此下去,不消几个回合,便再无气力了。 她这哪是打斗,她这是分明是玩命。 幼宜显然杀心已起,还不等獒犬反应,转过身来又是一刀,这一刀是冲着颈间来的。 獒犬被逼得发狂了,左爪抬起,亮出趾间锋利的指甲,防守在颈间,谁知这刀半路转向,冲着它眼睛狠狠刺去—— 獒犬大惊!它万万没想到她竟会这样不要命! 她面向自己,刀风从胸前直刺变成抬手猛插,此举无异于将她最脆弱的腹部完全暴露在自己面前,毫无防守! 獒犬来不及反应,知道自己这只眼睛必然保不住了,便心下发狠,想着与她同归于尽,一招黑虎掏心,冲着幼宜的腹腔掏去! 幼宜这一刀用尽力气,便再也顾不上避闪了,刀尖狠狠刺进獒犬眼中,便闭上眼睛,不再挣扎。 【哐啷——】 一抹银光破空而出,闪着凛冽的杀气,刺进獒犬的胸口。 幼宜惊恐回头,是一柄泛着青光的盘龙宝剑,那柄剑从獒犬的前胸刺入,穿过肺部,由另一头刺穿出来——獒犬轰然倒地,四爪蜷缩,身形佝偻,时不时抽搐一下,从喉间涌出一股腥臭无比的黑血来,它命不久矣。 幼宜一脚踹开荀娘的房门,却见房中空空荡荡,床后的一扇暗窗被打开,冷风灌入,冻得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沈临鑫翻过暗窗逃走了。 幼宜暗骂一声,给荀娘盖好被子后,转身出了房间,蹲下身,看着獒犬身上的盘龙宝剑细细研究起来。 这獒犬被邪术所化,寻常武器根本伤不了其本身,足以见得眼前这柄盘龙宝剑来头不小,大抵是道家宝器。 只是这道家法器,怎会凭空出现,还恰好救了她一命? 【这是?】幼宜凑近了看,只见剑柄上镶着青玉,玉上明晃晃刻着三个字—— 沈清乾!? 【沈清——】幼宜惊呼出声,可惜话说到一半儿,身后猛地卷起一股冷风,幼宜还来不及反应,便被人拎着衣领提上马,趁着月色仓皇出了沈家。 第15章 邪说 白马在河堤上疾驰,带起尘土万丈。 沈清乾尽握缰绳,望了望远处闪烁的几盏孤灯——那是运河在相州的最末端,沈临丰正领着工人做最后的收尾清场,过了面前的滩涂,运河便直直向北,深入燕山。 【顺着这条河,你能到北方去。】 沈清乾的声音破碎在寒风里,雪又开始下大了。 幼宜闻言,从斗篷中探出头来,看向沈清乾瘦削的侧脸,雪花飘飘摇摇,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她问,【你要我走?】 沈清乾没有吭声,将幼宜的头一把按回斗篷里,【别出声儿。】 幼宜在马上,眼前一阵摇晃,马匹跨过一扇暗门进入院内,空气不再凛冽,取而代之的是呛人的松香。 幼宜望向四周,两米高的灰土方墙绵延数里,深冬的松柏依旧苍翠繁密,下了半宿的雪积在树顶上,压得树杈子摇摇欲坠。 沈清乾带她从暗门回到了沈家祠堂。 【吱呀——】 身后粗重的木门被推开,眼前是一间低矮却宽阔的平房,正中的香案上疏疏落落供奉着几个桃木牌位,香炉中插着几截折倒的香,桌案上一层厚厚的灰落下——这里像所有的祠堂一样,很久都没人来了。 但与寻常祠堂不同的是,香案前支着两张木桌,上面摆放着两个纸扎的小人儿。 那纸人儿做的惟妙惟肖,身穿一件白布裙,甚至腰身都清晰可见,苍白的脸上眼睛又黑又大,从昏暗的室内看去,竟好像能看见眼珠子在滴溜溜地转。 纸人身后,用朱砂写了几个字。 幼宜走上前去,细细看着,嘴里喃喃出声,【沈安宜?这纸人是安宜阿姐?!】 【砰——!】 一阵阴风吹过,带上身后的木门,房间瞬间变暗,吓得幼宜一个激灵。 沈清乾皱着眉没吭声,他瞥了瞥一旁。 幼宜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见纸扎的沈安宜身旁,还立着另一个纸人,纸人身穿鹅黄色百褶裙,脸被红布蒙着,看不清楚,这股浓烈的红色在黑暗中,显得更加诡异。 幼宜看了看沈清乾,见他没有阻止,便抬手攥住盖在纸人脸上的红布,轻轻吸了口气,一把将红布扯了下来—— 【啊!】 幼宜被惊得失声尖叫—— 红布下,竟是自己的脸! 与沈安宜不同的是,纸扎的幼宜脸上没有画眼睛,娇娇俏俏的一张脸上,露着两个拳头大的黑眼眶子,空空洞洞,木然地看着前方。 幼宜回过头,看向沈清乾,【你究竟知道些什么?】 沈清乾靠近幼宜,低下头看着她的眼睛,【纸人不点睛,纸马不扬鬃。点了你的眼睛,这事儿就办成了。】 他伸手指了指身后的香案,幼宜转头看去,香案两侧各摆着一盏竹骨长明灯,长明灯以翠竹为骨,一米来高,未点烛火,只有一个明晃晃的竹架子,没有灯罩。 而另一侧长明灯的竹架之上,却有一层莹润透亮灯罩,这灯罩稀奇,不只是什么料子做的,虽未点灯,外头月光洒在上头,竟能反出一层细腻的光线来。 幼宜走近两步,脚下一顿,不用再往前,她已经看清楚了—— 这灯上,罩着的,是一层人皮。 【剥皮——弃尸——难道相州城接连枉死的无辜百姓,真的是——是死在我沈家手上——】 沈清乾仓皇苦笑。 【今日若没有你,只怕阿娘,就成了另一盏长明灯了。幼宜,八仙过海的故事你听没听过?】 幼宜皱着眉,【听过,八仙分别是何仙姑,吕洞宾,铁拐李——】 【就是这个铁拐李,】沈清乾打断她,【他得道后,曾习得一法术,常常能魂魄离体,尸身躺在原处,而这魂魄却可以飘飘然游玩在山水间。】 【一日,弟子见他长久闭门不出,便打开房门查看,不看不知,这才发现师父早已没了气息,僵挺挺躺在床上,弟子心下悲恸,连夜火化了师父的尸身。】 【这铁拐李的魂魄自名山大川中游玩归来,却早已不见自己的躯体,急切之下,只得先将魂魄附在路旁冻死的乞丐身上,登时那僵死数日的乞丐便重新有了气息,这就是后来的“借尸还魂”。】 【借尸还魂?】幼宜愣了愣,看向桌案上“一死一活”的纸人,【你是说,大伯父不知从何处知晓了借尸还魂之术,要用我的身子复活安宜阿姐?】 【对,】沈清乾深吸一口气,【人死了,魂魄一时半会儿是散不掉的,只不过,魂魄常常找不到路,借尸还魂还需要两个条件,一是还魂时需要有血亲在一旁不断高呼逝去者的名字帮她认路,另一个就是需要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人的人皮,做成长明灯,为魂魄照亮回来的路。】 【而阿娘,阴月阴日阴时所生——就是长明灯的最佳人选。】 世间怎会有如此邪法?幼宜皱眉,【只需要两盏灯?可相州城接连已经死了三个人,为什么一定要阿娘的命?】 沈清乾攥紧了拳头,【你可还记得前两具尸体的死状?】 【记得,一个是被剥掉了右腿,一个是没了面皮——】 【凶手在前两起剥皮案时,手法生疏,人皮剥到一半就断掉了,无异于前功尽弃。直到那一日在西山,他方才能成功剥下一整块,足够做成长明灯的人皮。】 幼宜看着眼前的纸人,裙角在寒风中上下纷飞,苍白的脸上朱唇轻启,好像有万千的故事要与前人说。 她狠狠地打了个寒颤。 【这么说,你已经知道剥皮的凶手是谁了?难道是】 沈清乾摇头,他那双永远平静如水的眸子里,第一次流露出对世界的厌恶和憎恨。 【剥皮的不是他,是他圈养的那头獒犬。相州城接连发生这么多起没有原因的命案,其实官府的视线也早已从普通凶案转到民间邪术上去了。我跟着老师阅遍了法曹大大小小上千册卷宗,却从未发现过什么需要杀人剥皮的仪式。】 【直到今天在阿娘那里,你所谓的用八字献祭,才让我想起这个——在玉清观清修时,清虚道长当做鬼故事讲给我的古滇国邪术。】 【幼宜,人性肮脏,你是无辜的。】 第16章 犬人 幼宜低下头,指甲一下又一下抠着木头桌面,半晌,她抬起头,眸子在黑夜里清澈明亮。 【我不能走,哥,我走阻止不了大伯父,没了我,他还能再找一个合适的人选,只要还有借尸还魂的可能,阿娘就永远活在危险中,我走不了。】 沈清乾握住幼宜的肩膀,眼眶泛红,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失态。 【阿娘的安危,是我的事!你是无辜的,你听不听得懂?他为了练成这邪术,能幻化出如此凶恶的獒犬,我救你一次,不代表我次次都能救你,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幼宜甩开沈清乾,她昂着头,在黑夜中,像一只倔强的兽。 空气突然安静,雪片撞在窗上发出簌簌的响声,外头的树杈子终于承担不住积雪的重量,哗啦啦瘫了下来。 【可是,你要对付的,真的只有大伯父吗?】良久,幼宜在暗中缓缓开口,声音轻缓无力,像是一道长长的叹息。 【你有没有想过,大伯父肉体凡胎,这起死回生的古滇国邪术,是谁告诉他的?他今日能幻化出獒犬,来日你又怎知他能幻化出什么怪物出来?】 【还有阿娘在西山遇难,真的只是偶然吗?你以为我们能逃出来,真的是这什么劳什子金光神咒显灵了吗?】 幼宜与沈清乾对峙着,两个人喘着粗气,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 忽地,沈清乾眼前有金光闪过,他顺着光亮看去,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惊恐地看向幼宜。 只见幼宜的手腕间,金色的龙鳞闪动,一双白嫩的手在金光中,慢慢变成一只狰狞无比的龙爪。 【沈清乾,我告诉你也没什么,如你所见,有些事儿,你做不到,但我可以。】 【让我留下来,行吗?】 雪一直下到后半夜,才渐渐停了。 幼宜沿着河堤,一步一步冒着风雪走回了沈家。 雪片落在沈清乾披在她肩头的斗篷上,一眨眼就化成了水,幼宜抹了一把脸,推开二房的院门。 那死了的獒犬依旧开膛破肚,躺倒在院中,说来也怪,活着时足足两人高的獒犬,死了竟然只有人的半个身子长短。 幼宜忍着恶心,凑近了去拨弄那团毛茸茸的死狗,准备拖着它的腿将它扬到河沟里去,倒也干净。 只是拨来拨去,也不见这怪物的腿在哪,幼宜心里纳闷儿,便凑近了看,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吓得她心都凉了半截子。 幼宜原以为这獒犬前身便是犬,后来不知沈临鑫用什么邪术催化成了犬样的巨型怪物,可哪知道,今日才明白,这獒犬,压根儿就不是犬。 而是人,是一个浑身长满了毛的,没有四肢的人。 雪下了半夜,几乎将它的尸身埋住了一半儿,幼宜吹开碎雪,拨开毛发,细细研究着,一个好端端的人怎会长出兽毛来。 只见皮毛连接处,是一道道刀疤,外加被炭火烫伤愈合后光滑的畸形的皮,从头顶到腹腔,已经没有一块好肉,那些毛发就从这些疤痕下头破皮而出。 与其说是长出来,倒不如说,是他们将人手脚齐齐砍断,趁人还没死,将人身上的肉一刀刀划开,将兽毛活生生填塞进去,等到伤口愈合时,皮毛自然一体。 有些伤口的兽毛脱落了,他们便耐不住性子,直接用烙铁,粘着兽毛,烫在皮肤上,伤口溃烂发脓时,再铺上一层,这么一层一层下去,好好的人,就活生生成了犬。 幼宜立在寒风之中,头一回觉得,人比妖,要恐怖得多。 她从厢房中找到一块草席子,盖在獒犬身上,预备将它好生安葬了,她一边拖拽着草席子,一边心里念叨,真怪了,院子里出了这么大的动静,竟没有一个人在睡梦中惊醒。 幼宜转念一想,沈临鑫都能瞒着全家,在祠堂里养了个这么狰狞的玩意儿,想来今夜动手之前,无论是迷药也好,幻界也好,大概都做足了准备,笃定不会有人发现吧。 只是这一手上好的如意算盘,到头来却让自己搅了,沈临鑫大概是不会放过自己了。 哥哥呢—— 幼宜恍然中,眼前又浮现出,方才沈清乾在祠堂中惊惶无助的样子,他颤抖着双手,那柄仍沾染着獒犬的血的盘龙宝剑抵在自己的喉前,他说,【你是——妖——!】 他会怎么看自己呢? 幼宜拖着酸涩的双腿,一步又一步向院外走去,她要趁天亮前,将院子收拾干净。 眼泪“啪”地落在手背上,幼宜撇了撇嘴,终于忍不住,蹲在雪地里放声大哭起来。 自己好像做错了,人是不会接受妖的,一千年前是,再来一千年,仍如是。 人心究竟是什么呢? 大房中,沈临鑫几乎砸了半个屋子,这獒犬费尽他半生的心血,眼瞅着只差荀娘一人,仪式将成,却到头来落得个一场空。 孙氏躲在门外,捂着嘴落泪,不敢发出一丁点儿声音,房门大开,沈临鑫怒气冲冲地欲要出门而去。 孙氏大惊,上前跪趴在地,死死抱住沈临鑫的小腿,哭着哀求,【老爷!安宜前些日子被吓得几乎昏死过去,我求求你,饶了她——啊!】 沈临鑫转过身,一把薅起孙氏的头发向墙上撞去,【你以为少得了你?你和你那病秧子的闺女,一个两个,都是些没用的废物!】 孙氏心里知道,她和安宜,一个也跑不了。 她生不出儿子,是没用的废物。 沈临鑫想要儿子,想到了几乎发疯的地步。 而每一次发疯的末尾,都是将她与安宜打得皮开肉绽作为结束。 但这一次,安宜真的再也禁不起折腾了,额头上的血流进眼睛里,孙氏眼前一片猩红,面前的沈临鑫随同身后的世界,在孙氏眼中一起扭曲了。 孙氏攥着沈临鑫的手,喃喃出声,【儿子嘛,想要儿子还不简单——】 【别在沈幼宜身上白费功夫,直接杀了沈清乾,将安宜的魂引到他身上,你不就有了——听话的儿子了吗?】 第17章 宴席 这场雪断断续续,送走了十月,寒流跋山涉水自北方南下,将整个相州吞进了肚子里。 只是再凛冽的寒风,也没能吹散沈家日益高涨的士气,熄了十五年的大红灯笼,终于又一次在沈清乾生日的时候,将沈府上下,照了个亮堂。 【沈郎文采承殊渥,笔落似雷霆万钧,此去长安,必将蟾宫折桂!】 【要我看!这沈郎就是那天上的文曲星转世!是何其有幸!家中能有郎君如此成材!】 沈门外,车马流转,请来了半个相州城的显贵,堂屋里,众人推杯换盏,言辞之间,多半是阿谀奉承。只剩下唯一的一点真心,也不过是祈求着,若沈家果真高中,能不忘提携自己的心。 【老夫怕是没有沈大人这样的好福气喽!】坐在席首的知州老爷柳庭知打量着沈清乾,捻着八字胡须,笑得喜气盈盈。 【不过,我家中倒是有两位闺阁千金,没有沈郎君这样出息的儿子,若能有如此品行的夫婿,想来那也是一桩幸事啊!】 这橄榄枝已经明晃晃地戳到沈清乾的眼皮子下头了。 前堂的这句戏言,顺着南风吹到后屋里头,在女眷中间,掀起了不小的涟漪。 柳家是前朝大族,家中有一房在朝中做了礼部侍郎,专掌朝中科考,官员选任,柳庭知这一番话,想必是笃定了沈清乾此次必然榜上有名,他只等着榜下捉婿了。 这些世家贵妇,耳听得柳庭知递过来的东风,心里估摸着沈清乾的仕途,当真是万事俱备了,一时间眼珠子滴溜溜转了一圈,看向沈家女人的眼光又谄媚了几分。 【嚯!光顾着恭喜大夫人了,倒把咱们二夫人给忘了!】 不知角落里谁一声吆喝,众人这才想起来,这前程无可估量、炙手可热的沈家郎君是大房“抢去的”,人家的生母可是在这儿坐着,一言不发的二夫人。 荀娘被这一嗓子吓了个激灵,她心思压根儿就没在这饭桌上。 她的视线跨出后屋,透过屏风,直直扎在沈家大郎沈临鑫的后背上。 那天晚上,她确定自己看到了他,他翻过院门,摸进自己的屋子,在香囊里做了手脚。 第二天一醒过来,荀娘第一件事就是扯下香囊,然而里面空空荡荡,除了原本的鹅梨香丸,什么都没有。 她下床去问,昨儿晚上半夜时分可来了什么人没有,众人皆摇头,幼宜还笑着说,她前一日从外头淘来一个话本子,躲在房里看到天明也没睡,压根儿没见人来。 荀娘不信,沈临丰却也从旁佐证,他那夜带着工人在码头做收尾工作,天没亮就回来了,回到屋里时,荀娘躺在床上睡得正香,被子也盖得端端正正,丝毫没有什么异样。 【许是你又做梦了。】沈临丰笑着捏了捏荀娘的肩。 【究竟是——真的——还是梦呢?】 荀娘看着沈临鑫的背影,忍不住喃喃。 【荀氏!】大嫂孙氏一声怒喝,把荀娘从那个雪夜彻底拽了出来,她环顾四周,才发觉众夫人都擎着酒杯向她示意,等着她回应呢。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免觉得有些慌张,便急忙忙也站起身来端酒,可谁知手一哆嗦,酒撒了大半在席面上。 【嗤!这才哪儿到哪儿,二夫人就这么沉不住气了?】 孙氏身边一个与她样貌相仿的年轻妇人斜着眼睛,扯着嘴阴阳怪气。 那是孙氏的娘家妹妹。 【这不过是沈家的家宴,二夫人,来年沈郎若是登科入仕,你可是要一并接到京城做诰命夫人的,难不成还是这一副乡野村妇的样子?】 荀娘的手攥紧了酒杯,手臂僵直在半空中,她看了看大嫂,却在孙氏的眼中,瞧见了无尽的黑暗与冰冷。 荀娘的后脊上流过一丝凉气,她有些恐惧了。 当初孙氏把还在襁褓的清乾抱走的时候,她都没有过恐惧,她看得出,那时的孙氏眼里有嫉妒,有渴望,却也有爱。 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眼看不到头的凄冷和无边的深渊。 她没有回小孙氏的话,仰过头喝尽了杯中的酒,酒精下肚,火辣辣的烧起来,呛得荀娘流出了眼泪。 这日子到底怎么了,她想不明白。 小孙氏却丝毫没有打算放过她,她放下了酒杯,乘胜追击。 【二夫人,你要是山猪吃不了细糠,何苦拖沈郎君的后腿?不如自己守着相州过自己的安分日子,左右沈家也没分家,将沈郎君过继到我姐姐下头,来时到了京城,人家也仗着他是孙将军的亲外孙,能高看他一眼。】 【总比,说金科进士的外祖,是乡野间养猪的好听一些,你说是不是啊?】 此言一出,席间的贵眷们都低下头,掩着脸笑了。 荀娘坐在这偌大的圆桌前,好似一棵浮萍,在海面上漂啊漂,十六年了,她好像从来就没有真正融入过沈家。 这个家,有太多她看不清、搞不懂的东西了。 她原本以为,自己只要能乖顺一点,听话一点,总能让沈家接纳自己,可现在突然明白,一味乖顺的后果,别人只会榨干自己最后一丝价值,然后弃如敝履。 沈家再也没有冲撞过仙家,她的梦只会被笑作痴话,她的儿子要做官了,她便被人当做吃不了细糠的山猪,她还有什么价值呢? 只剩下一条命了。 沈家人再图,只能图她这一条命了。 荀娘坐在堂上,周围的女人们一边曳斜着她,一边笑着窃窃私语,笑声越来越大,她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溺水了,急忙忙向外张望去,她想找到临丰在哪里—— 【姨娘这番话,想必难以让外人高看孙家了。】 门外响起一道低沉文雅的少年声音,竹帘掀起,沈清乾踏着寒风走进后屋。 【自古先知孝悌,才知忠义,清乾来日无论金榜题名,还是名落孙山,都自当始终记得,自己是沈荀氏的儿子。】 沈清乾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一字一字向一把刀子戳进孙氏的心口。 沈荀氏的儿子—— 孙氏的手紧紧攥住手中的帕子,指甲在掌中生生断成了两截。 第18章 冬夜 天色渐晚,沈府的家宴却在暮色中,升到了最高潮。酒过三巡,人都已醉的七七八八,丝竹声夹杂着极不相称的吆喝声,响彻沈家每一寸天空。 荀娘站在外院的连廊下头,看着红澄澄的大灯笼,每一年沈清乾过生日,沈家都要大操大办,宴席往往到后半夜才会散去。 她看着灯笼下的沈清乾,一晃眼,他已经这么高了,荀娘再与他说话时,都要仰着头才好了,她好像从来没有怎么仔细地观察过自己的孩子,每一次见面,她都低着头,不敢看他。 【孩子,我知道你恨我。】 【你恨我软弱,恨我无情,把你从小一个人扔在大房,孤零零地长大,后来你故意疏远我,说些荒唐话来伤我——】 【阿娘。】 沈清乾打断她,【我从没想过伤你,可我恨透了你总是百般迁就我的样子,我在大房,见惯了人人都做出一副疼我的样子,和颜悦色,关怀备至,可是每每到了冬天,我总是看到同窗,才知道原来别的小孩,是有阿娘一过冬就早早预备好棉鞋的。】 荀娘张了张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初嫁到沈家,人人都说她攀上了高枝儿,一个杀猪匠的女儿摇身一变成了少奶奶,还能有什么不知足的。 只是这宅院里的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无权无势,她粗鄙无礼,她行动坐卧都是错,家规的束缚,旁人的讥笑,渐渐地把她困在三尺见天的宅院里,举手投足间,都是明晃晃的红线。 就连别人抱走她的儿子,她都不敢说一句话。 【后来,我看到同窗们功课学得不好,会有阿娘打手板,就想着如果我逃学,你会不会也来大房打我的手板,可是到头来,我没有等来你,却等来大伯母说,乡野村妇的儿子再怎么栽培,也到底成不了才。】 【我吓得发慌,怕我做得不好,连带着他们连你也看不起,于是我努力读书。可是每次见到你,你总是跟大伯母一样,对我嘘寒问暖,我多希望你能像别的阿娘一样,骂我也好,打我也罢。】 荀娘抬起头,握住沈清乾的手一遍又一遍地道歉,【孩子,我——我太懦弱了——生下你的时候,我只有十六岁,我不知道该怎么保护你——你能明白吗——】 荀娘的胸口痛得发酸,她恍然觉得,自己这半生活得真是糊涂至极! 她因为恐惧,便远远地躲开大房,活得像一个懦夫。缩在临丰的爱里,蒙住了自己的双眼,堵住了自己的耳朵,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日复一日地强迫自己岁月静好,活在自己想象的,自以为善良光明的世界中。 她的孩子经历着什么,她不敢管,便索性连问也不敢问,自我洗脑着,幸而有大哥,不然孩子怎么能成材呢? 太滑稽了,她的前半生,太滑稽了。 她皱着眉,眼泪顺着脸颊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后来,你在西山上出了那么大的事儿,我才明白我从来没有恨过你,我任性也好,疏远也罢,都是想向自己证明,你心里头没忘了我这个儿子。阿娘,我知道你怕,你小心谨慎,在沈家活得步步维艰,从今天起,有我保护你——】 【还有——】 沈清乾的眸子动了动,他皱着眉,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还有幼宜,我们保护你。】 【邦——邦——邦——】 三声锣鼓响,戌时了,丝竹声起,宴会进入了最高潮。 荀娘脸上泪还没擦干,便被沈清乾担忧的样子逗得发笑,她笑着说,【这孩子,说这些做什么,有什么难不难的,你出来这么久,宾客该觉着你失礼了,快些回去吧。】 【我去小厨房,给你做一碗长寿面。】 自打两天前,荀娘就开始准备长寿面的汤底了,牛骨在锅里大火炖了一天一夜,直到熬出白色的,醇香的汤来。 有了这个汤底,下面就快很多了,面汤在锅里煮的咕嘟咕嘟冒泡,香味儿一下就填满了整个小厨房,热气蒸得荀娘脸颊通红。 她抬手打开小厨房的窗子。 小厨房在二房院子的最角落,紧挨着大房的后花园,这扇窗子刚好可以看见大房的后院和沈安宜的房间。 热气散开,荀娘将面下锅,顺手打了两颗鸡蛋。 【幼宜呢?今儿怎么没瞧见她?】 荀娘随口问杏儿,杏儿一边加着柴火,一边回复,【今儿咱府里那大场面,大房哪可能让幼宜姑娘去呢,姑娘一早就窝在自己的屋子里,兴许是看话本子呢吧。】 荀娘挑了两筷子面,盛了一颗荷包蛋在上头,笑着说,【给幼宜送过去。】 杏儿笑着应了一声,转身出了小厨房的门。 四周安静下来,远处传来前厅中热闹的人声,显得这个小厨房更加清冷孤寂了。 荀娘一边看着锅,视线不经意地透过小厨房的窗子,向大房的后院看去。 此时大房所有的丫头婆子,都被调到前头伺候宴席了,其余的姨娘家眷都被告诫不准出来随意走动,故而后院里空空荡荡,空无一人。 安宜的房间还亮着灯,寒灯如豆,几乎被后院无边荒凉的黑暗吞噬个干净。 荀娘叹了一口气,可怜的丫头,安宜明明父母双全,却活得像个孤女一样,父母这样费尽心思,竟然是为了给堂兄弟庆生,而自己的生死,却早早被他们撇在了角落里,想都想不起来。 荀娘将面条捞起,盛到汤碗里,又在外头细细包了一层棉布,防止面汤凉掉,一切安置妥当,荀娘直起身子,打算喊杏儿把面汤端到清乾房中去。 刚要开口,却瞬间停住了。 她看见大房的后院,不知从何处,缓缓走出来一个身影。 这是个女子的背影,身形极为消瘦,穿的也不多,寒风刮过,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吹倒了,她好像在梦游一般,走走停停。 后院里极黑,她没有点灯,身子僵直着,就这么慢慢地一步两步,穿过花丛,向荀娘的小厨房走过来。 荀娘觉得有些诡异,这个人好像没有意识一样,两只眼睛直愣愣地,她试探性地喊了一声,【你是谁的丫头?】 可是无人回应。 那个黑影直直冲向她,越走越近。 离小厨房的窗子只有不到五米的距离了,那人脚下一顿,荀娘这才看清是谁。 冬夜中,只穿了一件白丝绸睡裙,脸已经被冻得惨白,打着赤脚,连鞋也没有穿。 一双又大又黑的眼睛在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显得格外明显,大且空洞,是沈安宜。 荀娘急的喊出了声,【安宜!你胡闹什么!这么冷的天,你这穿的是什么!快回去!要冻坏了身子的!】 沈安宜听见了荀娘的话,头直愣愣地向这边扭了扭,那双空洞的眼珠子盯了荀娘半晌,却又将头直愣愣地扭回去,她抬起脚,转了个方向。 荀娘隐隐觉得不对,那个方向没有路了,是一片不大的池子,水不深,上个月一直在下雪,本来已经冻上了,可是沈临鑫偏说没活水不生财,寒冬腊月,又叫了几个小厮,生生将冻死的冰块凿开了。 她走向窗边,将头探出去,打算看清楚安宜到底要走到何处。 沈安宜依旧是那副失了魂的样子,她缓缓靠近池子,忽地,停住了脚步,抬起手,开始脱衣服。 脱掉袍裙外罩,漏出里头藕粉色的肚兜。 她向前走了两步,又抬手,解开束腰,真丝绸裙顺着她修长的双腿向下滑落,像月光倾泄,扑落落落到地上。 安宜已经快二十岁了,饶是一直病着,可身子却发育得凹凸有致,白皙的皮肤被冻得微微发红,纤瘦出如弱柳扶风,可饱满处却又迎风挺立着。 这副景象在冬夜里,极为诡异,却又有着致命的诱惑。 荀娘吓得捂住了嘴。 沈安宜疯了?!她将自己在冬夜里,脱了个干净?! 第19章 交尾 荀娘再顾不上孙氏之前的警告,撂下手中的碗筷,甚至来不及走正门,她顺着小窗子就翻过去,进了大房的院子,三步并做两步,想要追上沈安宜。 呼出的热气在冬夜里凝结成细密的水珠,飘飘荡荡升上半空,荀娘怕惊着府中旁人,看见安宜这出荒唐行径,名节有损,便只敢猫着腰悄默默向她靠近。 沈安宜又停下了,静静地站在池子边上,额前碎发简简单单地挽起,后面的头发随意披散着,被风吹的上下纷飞,她此时浑身上下赤条条,只剩一件藕粉色白玉兰肚兜。 这一次,她抬起手,解开了颈间绑着的肚兜,将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沐浴在月光之中。 荀娘又惊又羞,她心里头笃定,安宜一定是让什么魇住了,这么想着,她又急得掉眼泪,不敢想安宜一朝梦醒,回想起这些,又该如何自处。 荀娘提起裙子,再也顾不上遮掩,拼尽全力向池塘边跑去。 可还是晚了一步,之间沈安宜静静站了一会儿后,像是得到了什么指示,抬起脚,直直向池子中踏了进去。 【噗通——!】 落水声起,水花四溅。 荀娘呼吸一滞,腿瞬间吓得软了,安宜——难不成寻死了?! 她想去喊人,此时双腿像灌了铅一样动也动不得,可下一秒,荀娘望着池子,庆幸自己没有过去。 池子四周,渐渐升腾起氤氲的热气,从池子底下,慢慢翻上来一截身上长满鳞片的尾巴,通体漆黑,足足有成年男子的大腿粗,缓缓覆盖在沈安宜的身上。 那巨尾顺着沈安宜的腰向下,在杨柳细腰上兜了一圈儿后,缓缓从腋下走了上来,覆盖在双峰之上。 荀娘有些想吐。 沈安宜的身子缓缓漂在水面上,仔细看去,胸前仍有起伏,她双目微合,像睡着了。 【哗啦——】 水花翻开,蛇头浮出水面。 瞳孔直竖成一条细线,双眼之间,一道鲜红的印子向脑后蔓延,如同蛇冠一样,一直到七寸处停下。 黑鳞红顶,这条蛇在荀娘的梦里出现过。 此时他紧紧缠绕在安宜身上,时松时紧,时而潜入水下,时而又浮上水面,安宜眉头紧缩,脸上渐渐爬上一层若有若无的红晕,随着黑蛇渐渐兴奋,安宜的身子开始微微颤抖。 荀娘再蠢也知道这是做什么。 一股怒火从丹田蹿到天灵盖,荀娘眼中“腾”地燃气森森的杀意。 她忽然明白,安宜那日为何被蛇吓得,口中高喊着饶命,可怜的孩子,身子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她该是多怕啊! 那晚梦中,黑蛇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断清乾半个身子的样子与眼前景象重合,荀娘不再多想,转过身去,回到小厨房,从桌案上拿起半米长的剔骨刀,咕咚咚喝下一口雄黄酒,喷在刀刃上。 天杀的畜生! 辱我女,杀我儿,今日我不替天行道,就枉活了这三十年! 极致的愤怒充斥着荀娘的胸腔,荀娘一手拎着半坛雄黄酒,另一手攥着剔骨长刀,一步一步向池子靠近。 那黑蟒此时正醉生梦死,整个身子都绕在安宜身上,摇首摆尾,拍打起阵阵水花。 安宜在他的桎梏下嘴唇煞白,挣扎着想醒过来,荀娘沿着一条不起眼的小路缓缓靠近池子,见黑蟒并未发现端倪,举起雄黄酒坛,用尽力气,狠狠向黑蟒身上掷去。 黑蟒这才反应过来,下意识抬尾便抽,巨尾似鞭,在半空中碰上酒坛,应声而裂,坛中雄黄似是暴雨一样淋向池子中。 黑蟒压根无力招架雄黄,便再也顾不上沈安宜,向水中钻去,奈何这水中已掺了雄黄味道,黑蟒痛苦扭曲着,向岸上爬去。 荀娘哪肯放过他,提着剔骨长刀飞奔而至,冲着七寸处便是一刀,奈何无论是力气还是速度,都远远赶不上黑蟒,那黑蟒遁地而起,一个摆尾将荀娘拍飞出去。 荀娘趁着空当,抬起手中的刀,发狠一样挥了过去。 她可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她是杀猪匠的女儿,从十岁开始便拿着剔骨刀开膛破肚,这刀虽空余了十五年,可却依旧又快又狠。 刀刃划过,一股腥臭扑面而来,那黑蟒的尾巴活生生被削下来两尺来长。 黑蟒暴怒,弓起身子,嘶嘶地吐着信子,眼神阴毒,冲着荀娘蓄势待发。 荀娘握紧刀柄,与他两相对峙,她心中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便想着拼了这条命,也要与它同归于尽。 却不想,忽然间,那黑蛇目光越过荀娘,看向她身后,竟像是见了什么妖魔鬼怪一般,顿时收起蛇信子,转过身遁入水中,一溜烟儿不见了。 荀娘以为黑蛇有诈,不敢回头,直到确定它走远,方才猛地回过身去。 身后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一阵风打着璇儿,把沈安宜的肚兜吹到了荀娘脚边,荀娘这才松了一口气,后背已经爬满了冷汗,此时寒风经过,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哐啷啷——】 她手一软,长刀落在地上,荀娘连滚带爬捡起安宜落了一地的衣裙,赶忙跑向池子边上。 【安宜,安宜,快醒醒!】 荀娘哭着喊她,之间那黑蛇走后,池水中的热气一瞬间消散全无,变得如刺骨冰刀,沈安宜猛地打了个哆嗦,睁开了双眼。 【叔母——】 池子不深,沈安宜手脚并用向岸边爬去,她已经被冻得几乎说不出话了。 荀娘见状,心疼的心都要被揉碎了,脱下身上的棉袄罩在她身上,再也顾不得许多,急忙忙拉着她向自己房中走去。 【别说话了,快,去我屋里头烤烤火,告诉叔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沈安宜一路哭哭啼啼,上气不接下气,直到了荀娘房中,脸色依旧没有丝毫血色。 荀娘将炉子生到最暖,又煨上了三四个汤婆子,她皱着眉嘱咐,【你先不要哭了,我去给你做些热面汤去去寒,你缓和缓和情绪,如今已经安全了。】 说着转身出门,走向幼宜的房间,【幼宜,你睡了没有,你安宜阿姐落了水,如今正怕得很,我给她做碗面吃,你若得空就去陪陪她。】 【幼宜?】 房间里寂静无声,荀娘皱眉,一用力推开了关紧的房门。 只见杏儿俯身趴到在圆桌之上,昏了过去,她送来的那碗面,已经凉透了,却没有动一筷子。 窗户打开着,帘子在风中飞舞着,沈幼宜早不见了身影。 第20章 心魔 【人上哪儿去了?】荀娘口中嘀咕着,走上前去,摇着杏儿的身子,【杏儿,你醒醒,你可见着幼宜上哪去了?】杏儿揉着眼睛,缓了好一会儿,才支支吾吾地开口,【真是怪了,我方才给幼宜姑娘端汤面进来,她正在看话本子,我便好奇凑过去一起看,看着看着,我好像就睡着了——】 杏儿皱着眉回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什么,嘴里嘟嘟囔囔,【我就这么趴桌子上睡着了?】 荀娘挂念着安宜,也没心思琢磨幼宜又跑哪去了,便对杏儿说,【你若是累了,就先回房去休息着,若不累,就帮我来生生火,安宜这孩子落了水,我给接到咱屋里来了。】 【落水?】杏儿惊了一声,再不敢偷懒,连忙跟着荀娘,到小厨房生起火来。 一碗面汤下肚,沈安宜终于停止了啜泣,脸上也恢复了许多颜色,抱着被子一言不发。 荀娘将杏儿支出去,关紧了门窗,又坐回到沈安宜身旁,一下一下帮她擦着头发。 【叔母——】 沈安宜终于开了口,声音细如蚊蚋。 【我这样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那一年,沈安宜六岁,大病初愈,肉眼可见地消瘦起来,往日乖张刁蛮的性子被一碗碗汤药磨得安静顺从,日日蜷缩在书房里头,鲜少与人说话。 乳母生怕她憋出病来,想尽办法逗她出去。 【宜姐儿,今日你小叔叔娶媳妇儿,你不去看看新娘子?】 沈安宜撂下笔,头一回应了乳母的话。 她记得这个新娘子,阿爹请遍了相州的郎中,她喝遍了难以入口的苦药都没治好的病,这位新娘子,做了个梦就治好了。 新娘子落了轿,外头吵吵嚷嚷的,鞭炮放得震天响,沈安宜怕见人,更怕挂鞭,她就躲在二楼的美人靠后头,偷偷瞅新娘子。 她喜欢这个新娘子,纵然红帕蒙着头,可是她走起路来不像父亲院里的小妾,扭扭捏捏的,每一步都踏得干净利落,跨火盆子时,提着裙子轻轻巧巧就越了过去,兴许是觉着好玩儿,还转过身,冲着旁人咯咯笑了两声。 新娘子进了家门,沈临丰便开始给丫鬟婆子发喜钱,乳母瞧着厚厚的一沓红包,喜上眉梢,嘱咐着安宜别乱跑,便急忙忙向二房院里赶过去。 沈安宜回到房间,挑了一块红手绢,盖在自己的头上,又提起裙子,学着新娘子的模样,踩在门槛上跳来跳去。 【你想做新娘子?】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似笑非笑的男人声音,声音低低的。 安宜被吓了一跳,扯下红盖头向身后看去。 她的暖塌上侧卧着一个男人,通身黑袍,皮肤却像数九寒天的冰雪,白的发光。 【好俊!】沈安宜看着她,只有这一个念头,她原以为天底下最俊俏的郎君,就是自己的小叔叔了,可谁知,眼前的男子,比小叔叔还要俊俏百倍,尤其是那张脸,瘦瘦的,下颌尖尖的。 沈安宜摸了摸自己即便大病初愈后,却依然肉嘟嘟的脸,暗恨怎么没长在自己脸上。 那男人向她走近来,俯下身子,温柔地问她,【安宜长大了,就做哥哥的新娘子,好不好呢?】 沈安宜羞得脸都红了,她才六岁呀,怎么能想着做别人的新娘子呢! 她问,【你是谁呀,你怎么在我家里?】 那男人终于不再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样子,他低低地笑出声,【我是——我是你叔母的老朋友了,嗯,是你阿爹请我到家里来的。】 沈安宜点点头,【我的叔母可厉害了,她治好我的病,都没有要我喝汤药呢!】 男人看着沈安宜,笑容愈发灿烂了,笑着说,【是吗?小安宜,你不想喝苦药,就做哥哥的新娘子吧,将来莫说得病,能和哥哥一样,长生不死呢。】 【长生不死没什么好玩的,我只想有个人能来陪陪我。】 男人定定地看着她,半晌,起身将沈安宜拥在怀里,伏在她耳边轻轻地哄,【以后安宜想要人陪,就到前面的池子去等我,安宜此后,再不是一个人了。】 那声音轻轻柔柔,沈安宜听在耳朵里,心上像是被羽毛拂得微微发痒。 她呆呆地看着他,脸烧得通红,脑子再不会转了,就这么被他牵着,一步一步下了楼,走出房间,向池子边走去。 【宜姐儿!】 乳母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沈安宜猛地回过神,乳母三步并做两步来到她身边,皱着眉头问,【怎么自己跑出来了,脸上怎么红彤彤地,难不成又烧起来了?】 沈安宜摇摇头,大哥哥不见了,她四下张望,却再也没见着。 【宜姐儿,你找什么呢?】 【没,没什么。】 【吱呀——】 门被推开,沈幼宜踏着寒风进屋,不知道她在门外站了多久,沈安宜的话又听了多少,总之进来的时候,幼宜的脸色冷地能结出冰来。 荀娘被突然的开门声吓了一跳,她见幼宜半个裙子都是泥污,鬓发也松松散散的,便皱着眉头呵斥幼宜,【你方才跑哪去了?】 幼宜没有说话,她倒了杯茶,盯着沈安宜问,【你答应做他的新娘子了?】 沈安宜苦笑了一声,【如果你是我,你也会答应的。】 沈安宜第二次见到他,是在沈清乾出生那一天,阖府欢庆,人来的比上一次还要多,灯笼明晃晃地,把喜庆和热闹尽数传到了沈家最偏僻的角落。 沈安宜看着人影绰绰的堂屋,也难得地露出了笑。 这一年来,她孩童的心性彻底被磨了个干净,阿爹房中的姬妾接连流掉了两个胎儿,还有一个已经足月的男胎,生到一半,脐带绕颈,活生生把自己勒死了。 沈临鑫震怒,从人群中揪出瑟瑟发抖的沈安宜,大骂她是该死的扫把星,仙家无眼,带走的怎么不是她。 沈安宜不明白,自己这一年,连姨娘的屋子都没去过,小弟弟的死为什么要算她头上,只是她知道了阿爹厌恶自己,自己往后该在院子里好好呆着,不能出来的。 打那天后,沈安宜就彻底断了与所有人的来往,七岁的小姑娘,脸上稚气还未褪去,眉宇间就早早蒙上了一层哀恸。她不再说话,也不常笑了,只是日复一日坐在二楼的美人靠上,远远地望着院中的池子。 沈安宜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小虎头鞋,这是她给小弟弟做的,针脚细密,她仔仔细细做了半年之久,却不敢送去,小弟弟太金贵了,她怕自己的东西不干净。 【该死的扫把星!滚下来!】 楼下骤然一声暴喝,吓得沈安宜将虎头鞋藏在床底下。 阿爹来了,醉气冲天,攥着拳头进来了。 第21章 梦境 拳头铺天盖地地砸下来,沈安宜咬着牙,愣是没哭出一声儿。 她原以为小弟弟出生,沈家终于有了男丁,阿爹心里是高兴的,可是当几乎用尽全力的拳脚落在她身上时,沈安宜才知道,阿爹对弟弟的疼爱与欢喜,都是假的。 沈临鑫想要儿子,他想要自己的儿子。 这场暴行不知道持续了多久,直打到沈安宜不是忍着不叫,而是已经叫不出声了才作罢。 她眼前一阵一阵发黑,蜷缩在地上,鼻子嘴巴里都是血腥味儿,胸口随着呼吸一下一下抽痛,她摸了摸肋骨,好像是断掉了。 呼吸越来越困难,她想喊乳母,但刚一张嘴,楼下隐隐约约地,传来了狠厉的巴掌声和乳母的哭喊,沈安宜心里冷笑,沈临鑫,你不累吗? 眼前的景象慢慢地暗下去,她忽然想到阿娘,想到了叔母,她不想这么死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却不想牵动到胸口的伤,猛地咳出血来。 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他握住她的手,喊她小安宜,他问她,【小安宜,你想不想长生不死?】 沈安宜不想让他看见如此狼狈的自己,低着头不肯看他,他将沈安宜从地上打横抱起,七岁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的,就这么趴在他的胸膛上,头靠着他的肩。 他没有心跳,身子总是冰冰冷冷的,可沈安宜一挨上去,他冰冷的身子竟渐渐有了人的体温。 他抬起手,手指修长,肤白如玉,指尖微微发红,这么好看的一双手轻轻拂过沈安宜的后背,她便好受了许多。 胸口不疼了,沈安宜趴在他肩上缓缓喘着气,他的手又拂过沈安宜的肩膀,最终缓缓落在她的脑后,一双大手轻轻抚着她的头,从头顶到发丝,哄她入睡。 幼宜沉默不言,良久,才看着沈安宜缓缓开口,【那你知道,他都对你做了什么吗?】 【他——让我病得越来越重,清醒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可是我虽然病着,却不觉有什么痛苦,他每次来找我后,我都要在床上睡上很久,睡梦中,我一直与他在一处,远离了这座小阁楼,远离了这座让人窒息的院子,我的梦里有无边无际的草原,有山顶上经年不化的白雪。】 【我在梦里不醒过来,也很好的,不是吗?】 幼宜不知道了,她从来没有做过梦。 荀娘站起身,把微微发凉的汤婆子倒了,重新换上热水,背过身去,抹了抹眼角的泪水,对安宜说,【你总得想想你阿娘!她该多难过!】 【我今儿晚上看了个清楚,那黑蟒样貌阴诡,嗜血成性,你成天与蛇厮混在一处,能有几时好?他那是用花言巧语哄骗你呢!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此言一出,安宜低着头没有说话,却不见,身旁的幼宜,脸色霎时就白了。 幼宜看了看荀娘,眼眶子有些酸,仰头喝了一口茶,缓缓对安宜说,【古有云,蛇十年为蚺,百年为蛟,蛟生角则为龙,可他们每一次变化,却不仅仅是熬日子罢了,是要受九十九道天雷的。】 【有些道心不正,扛不过天雷,就只能再回到地下,承受千百年极寒之苦。这条修行的路,黑暗又漫长,倒也不是不可破的,如果世间有人愿意为他献出生命,他便可以不再回到极寒之境受苦,只不过修行的地方换了一个罢了。】 【换到哪儿去?】荀娘问道。 【换到你的子宫里去。】幼宜冷冷地盯着沈安宜,一字一句地说着。 【他钻进你的身体里,慢慢吸食你的精血和元气,你的肚子越来越大,却渐渐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他会留你一口气,直到他万事皆成,便会咬破了你的肚子,从里面钻出来。】 沈安宜冷冷地看着幼宜,眼中的疑窦渐渐变为惊恐,她护住自己的肚子,无助地看向荀娘,【叔母,今天若没有你,难道他——】 荀娘将沈安宜护在怀中,轻声安抚着,【没事儿的,孩子,你别怕,这话是真是假尚不可查证,即便是真的,叔母不是将他打走了吗?我亲眼瞧着那蛇从水中遁走,我还削下来一块儿他的尾巴呢,你没有事儿,不要乱想了。】 荀娘一边说着,一边狠狠拧了拧幼宜的胳膊,皱着眉头使眼色,【你这丫头从哪儿听来的胡话,竟在这儿吓唬你阿姐!什么蛇不蛇,蚺不蚺的,不过是你阿姐身子弱,让蛇仙魇着了而已,赶明儿我去那玉清观上求些灵符和雄黄,就再没事了!】 幼宜张了张口,还想说些什么,却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她神色恹恹的,低头对荀娘说,【阿娘,我今儿身子不舒服,先回房去了,眼瞅着前头的宴席就要散了,您还是早些将阿姐送回去吧,省的大伯母又要来闹你。】 荀娘点点头,目送这幼宜出门。 门轻轻合上了,荀娘从柜子里找出几件得体的棉衣拿给安宜,棉衣是新做的,上面有着新棉特有的彭软阳光的味道。 荀娘把棉衣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又嗅了嗅自己,渐渐确定了一件事儿。 方才房间里那股浓烈的蛇血和雄黄的味道,不是自己身上,也不是安宜身上的,她看向门口,好像—— 是幼宜身上的。 这生辰过了,沈清乾上京赶考的日子也就定了,距离年关还有两个月,经商定,沈清乾打算年关一过就启程。 荀娘一边给沈清乾准备着赶路的行装,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幼宜说话,【这几日,怎么没见你哥哥给你送小玩意儿了?】 幼宜手里头捋着纱线,声音闷闷的,【他不想看见我。】 这是吵架了?荀娘没放在心上,【多大了还吵架。】 她一边缝着手里的护膝,一边忽地想起什么,从针线篓子里,翻出两个小香囊,【我倒是忘了!前些日子给安宜缝的雄黄香囊,顺手给你也做了两个,你赶紧带上!】 【这蛇仙儿祸害安宜让我给拦下了,保不齐下一个就盯准你了!你得多带些在身上。】 雄黄味儿像一把利剑,生生刺德幼宜两眼发晕,她捏住鼻子,跳的三丈远,【不要不要,阿娘我不要这个!】 荀娘以为她嫌弃雄黄味道,便皱着眉呵斥,【你没听你阿姐怎么被蛇仙缠上吗?难不成你也想落得个肠穿肚烂的下场?】 见幼宜站着不动,荀娘一把拽过她来,强行要将这香囊绑到她身上去。 幼宜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花,不知道荀娘在这香包里放了多少雄黄,她胃里头翻江倒海,几乎站立不稳。 脚下渐渐发软,她心里头一紧,坏了!这药效上来了! 说时迟,那时快,情势正急时,只见有人推门进来,一把将香包从幼宜腰间扯下,笑着说。 【阿娘偏心眼儿,有这样好的香包,却不给我!】 第22章 因缘 雄黄香包被沈清乾揣进衣袖间,房间里的味道顿时消散了许多。 幼宜扶着门板缓了缓神,瞬间觉得舒坦多了,这才看清来的人是沈清乾,这是自打那夜从祠堂回来后,他第一次上门。 幼宜轻轻地对着沈清乾的背影说了一句【谢谢】,却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 【你若想要,我赶明儿再多做几个,不要抢你妹妹的。】荀娘坐回炕上,问沈清乾,【最近去看了安宜没有,有没有好些?我想着叫郑医工去给她瞧瞧,郑医工人可靠,嘴也严实。】 沈清乾就是为安宜的事儿来的,不知阿娘好端端的得了哪路神仙的指示,突然间三令五申让他日日盯紧了安宜阿姐,他心里头纳闷儿,安宜阿姐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能有什么事。 虽这么想着,沈清乾也不敢忤逆荀娘的话,便索性让阿福夜以继日地盯着后院儿,这一盯,还真盯出点稀奇古怪的事儿来。 阿福那天特地起了个大早,天还没亮就到院子后头守着,彼时刚过卯时,天色还昏昏沉沉的,照惯例安宜的乳母早早地起了床,去不远处的药竂给安宜熬制汤药。 乳母前脚刚走,阿福就亲眼瞧着一条三米多长的巨蟒顺着院外的梧桐树,缓缓钻进了姑娘的屋子。阿福打小在山上长大,活了十几年也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蛇,他一下慌了神,抓起身旁的棍棒就要进屋去。 可谁知那蛇还没全须全尾的钻进屋子呢,就像是碰到什么要命的东西,掉头仓皇逃了出来,这事儿到这还不算完,这蛇刚走没一会儿,就见沈家大爷沈临鑫带着一帮小厮和一个老婆子,怒气冲冲地从前院儿赶了过来。 阿福顺势躲在沈安宜房间不远处,静静听着里头的动静。 沈家大爷发了好大的火,哐啷啷摔碎了不少瓷瓶瓦罐,嘴里头大骂,【没用的东西,养了你二十年,倒给你养出异心了!这些硫磺粉是谁给你的?】 安宜姑娘不答话,只是哭,沈大爷更怒了,抄起棍子将房间砸了个稀烂,口中还念念有词,【你得仙家青眼,是你的福气!没有仙家眷顾,你早死了百八十回了!若你此举惹怒了仙家,耽误了我的好事,你这条命我看是不必留了!】 这么说着,便带着小厮堵住了门,独留那个老婆子一人在屋里。 安宜姑娘哭的凄厉异常,连阿福都听不下去了,她扑倒在门上,哭求着沈临鑫放她出去,可是沈大爷不为所动,直到那婆子将安宜姑娘拖回里屋,绑到床上,窸窸窣窣解开了她的衣裳,通身检查了半天,走出门来,对着沈临鑫悄声说了一句。 【成了。】 阿福不知道什么成了,只见沈临鑫高兴地合掌欢呼,【成了!成了!总算能跟仙家交代了!】 说罢,直接将那乳母五花大绑捆到柴房,用一把拳头大的铜锁,将安宜姑娘死死地锁在了房间里。 沈清乾将阿福所见细细讲给荀娘听,末了问荀娘,【阿娘可是知道些什么?大伯父说的成了,又是什么成了?】 荀娘皱着眉,拳头渐渐紧握。 她想起那一晚,安宜走后,她收拾床铺时,发现安宜坐过的地方,有一摊小小的,像梅花一样的血迹。 荀娘已经人事,她知道这是什么。 未曾想自己还是来晚了,这黑蟒的恶果,恐怕已经进了安宜的肚子了。 等不了了,荀娘一边穿鞋,一边拉着沈清乾,【快,随我去一趟玉清观,这里头的来龙去脉,我和幼宜在路上慢慢同你说。】 再访玉清观,荀娘的心境与先前早已是大相径庭,相较于妖魔作祟,人心之狠恶,更是难以猜测。 清虚道长捻着八撇胡须,听着荀娘断断续续的描述,沉默半晌才开口,不讲破解之法,却问起荀娘可否知晓因缘。 【世间万物,各有缘法,皆在人一念之间。】 他手中端着一方青石药臼,捻起面前的几株草药放入,一边说着,一边慢慢地捣起药来。 这副做派让荀娘是云里雾里,清虚道长这话到底是救还是不救啊?什么世间万物,各有缘法,难不成要她任由安宜自生自灭? 清虚见她不解,便笑着指了指不远处的桌案。 那桌案在三清殿的最角落,一米见方,桌上不放香案,不设法器,倒拿青瓷围了一圈儿盆景。 盆景正中栽着一棵菩提树,枝杈遒劲,树冠绵延不绝,荀娘走进去看,这才瞧见,菩提树下盘卧着两条一寸长的小蛇。 那两条蛇一黑一白,约摸着刚孵化不久,连眼睛都睁不大开,双双依偎在一处,合着眼睛休眠。 荀娘如今见着蛇就发憷,躲得远远的,不愿靠近。 忽然,菩提树后有异响,一眨眼的工夫,不知从哪里蹦出一个巴掌大的蟾蜍来,那蟾蜍浑身的疙瘩,肚子一鼓一鼓地,奇丑无比,奔着那两条小蛇就疾冲而去。 蛇本是吞蟾蜍的,但奈何双方体型差距甚大,只怕那蟾蜍一口下去,将这两条蛇一同吞了都不是问题。 【道长!这是——】 荀娘没有多想,下意识伸手便将那两条幼蛇捞了起来。 那白蛇温顺乖巧,似是感知到荀娘是来就它的,软软的身子绕了个圈儿,就爬到了荀娘的手腕上,蛇信子嘶嘶地吐着,模样可爱。 可没成想,那黑蛇却不是这般乖巧,它受了惊,弓起身子,冲着荀娘的手掌就是一口。 荀娘吃痛,手臂瑟缩了一下,那条黑蛇便顺着掌心滑了出去,摔到地上。 此时那蟾蜍已到,伸出舌头一口便将那黑蛇囫囵个儿地吞进了肚中。 这一切发生的极快,荀娘根本反应不过来,只能双手捧着白蛇回头看向清虚道长,【道长,这蟾蜍是——】 清虚摇了摇头,哈哈大笑起来。 【娘子,这便是我说的缘法。善恶在一念之间,生死也在一念之间,信或不信也是一念之间。今世之果,都有缘由,娘子看似在这乱局之外,殊不知,自己也是局中人哪!】 他将青石药臼中的草药取出,包好递给荀娘,【娘子是心善之人,此药让姑娘服下,不出三日,蛇卵自出。】 【娘子,善恶因果,都是自己的选择。】 第23章 阿玄 阿福盯梢沈安宜的事儿,没出两天,就被沈临鑫逮了个正着,四五个小厮兜头套上麻袋将他好一顿打,五花大绑地丢在沈清乾脚底下。 阿福有骨气,死扛着不肯供出沈清乾,要紧牙只说自己爱慕沈家大姑娘,这才日日在院中流连。 沈临鑫大怒,连带着将沈清乾一块儿禁了足,说是春闱将至,若无必要,就在书房专心读书为上。 这一绑,荀娘算是彻底没了沈安宜的消息。 荀娘日日坐在暖榻上,对着清虚道长的瓦罐发愁,如今安宜的院子被封的如同铁桶一般密不透风,她纵然有药,又如何送进去呢? 烛火被风吹得摇摇欲坠,沈临丰起身关上了窗户,荀娘长叹一口气,【你还是觉得我多事了?】 沈临丰身影顿了一顿,转身将烛火放到床头,他坐在荀娘身侧,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荀娘,我们像以往那样过日子,不好吗?有些事儿,何必计较得这么清楚呢?】 【临丰,我不是计较,也不是疑心,这是我亲眼看见的,是会要了安宜的命呀!今日缄默不言,来日若轮到你我头上,你还打算跟在你大哥身后,任他为所欲为吗?】 沈临丰皱着眉头,裹紧了衣服,【成日里死啊活啊,神啊鬼啊的,安宜是他的亲女儿,他能这么作践自己的女儿吗?】 【不说安宜,那清乾呢?你打算一辈子养在大房吗?】 沈临丰语气越发不耐起来,【养在大房怎么了?如今提起他,谁不夸一句人中龙凤?大哥是将他养坏了还是怎的?荀娘,你如今怎么变成这样了?】 【我变了?我只是不想再过往日的糊涂日子了!】荀娘冷笑一声,吹灭了灯,【教人豢养在后院儿,没有思想,没有是非,猪狗一样的日子,我早过得够了!】 沈临丰背过身去,不再理会。 荀娘抹了把眼角的泪,她头一次觉得,深冬的夜,这么凉。 床头悬挂的一串儿雄黄香囊,像风铃一样摇摇晃晃地,她看着出了神,脑中有画面闪回,一些不想记起的事儿,却在她脑海里生根发芽,怎么赶也赶不走。 荀娘忍不住想起那天晚上,幼宜身上的雄黄味儿。 裙摆那样脏,还有血,她去见过那条蛇。 哪怕自己不愿承认,可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迹象,让自己不得不怀疑,幼宜并没有自己想的那样简单。 她的身上笼罩了太多太多的谜团,她究竟是谁?她来到自己身边,又是为了什么呢? 回忆一下子打开闸门,将她汹涌包裹起来,她想起很久之前的雪夜,她亲眼看着沈临鑫摸黑进了屋子将她迷晕,她问幼宜,幼宜却笑着说没人来过。 其实她醒来的时间,比幼宜想象的要早得多。 醒来的时候,沈临鑫已经不知所踪,她睁开眼,看见幼宜亲手将她床头的香囊换了一个。 幼宜什么都知道,却在她身边缄口不言,幼宜到底是在保护自己,亦或是,沈临鑫的帮凶? 自己送给她的香囊,她从来没带过,自打她开始在房间各处撒雄黄之后,幼宜来房里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她看得出,幼宜强忍着,却依旧受不了雄黄味儿。 她受不了这味道,是不是恰恰证明,她如那黑蟒一样,都是蛇呢? 这些细碎的片段止不住地往荀娘眼前涌。 日子再往前倒一倒,这一切或许早就有了端倪。 她西山遇险之后,曾偷偷拓下幼宜那块羊脂玉盘上的金光神咒四处求证,最终在一家典当行里被告知,那玉盘上刻的压根儿不是什么金光咒,只是一个错误百出的百寿图罢了。 那道金光,又是什么呢?幼宜从那邪祟的肚子里,是怎么出来的呢? 自己当时被恐惧和懊悔冲昏了头,一门心思想着弥补她,可从来没有考虑过,那场西山遇险,会不会从头到尾都是幼宜自导自演的戏码呢? 荀娘觉得自己身处困局之中,就好像案板上的鱼肉,头顶悬着几柄银光乍现的铡刀。 自打亲眼瞧见沈临鑫在深夜徘徊在她床头后,荀娘对身边的任何人都丧失了信任。 她开始成宿成宿的失眠,紧接着就是精神衰弱,总觉得黑夜中会有一个人拿着刀,静静地站在自己床头。 她握紧枕边的瓦罐,似是下定了决心,缓缓合上了眼。 没有人可以相信,临丰也是,幼宜也是,我能信的——只有自己。 后院第一支红梅开起来时,沈安宜的肚子已经勉勉强强盖住了脚尖,走起路来,坠得腰生疼,后来沈安宜也不再下地了,日日躺在床上,数着日子熬。 不过十几天的功夫,肚子像吹皮球一样迅速隆起,皮肤上隐隐浮现出橘子皮一样的纹路,围着腰长了整整一圈儿,沈安宜觉得,自己离开膛破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这天如往常一样,门外的小厮将饭菜放在门口,就转身落上了锁,沈安宜端起饭菜,心里想着,如果有下辈子,自己一定不要再做女人。 【不,下辈子我还是不要做人了,做人太苦了。】 【小安宜在怨我吗?】 他又来了,沈安宜没有说话,男人在她面前坐下,斟了一杯酒。 【我答应过你,长生不死,你哪里有什么下辈子呢?】 沈安宜冷笑,放下碗筷,【阿玄,我时日无多,你能不能在我临死前,跟我说几句实话?】 那男人没有名字,常常是一身玄色衣衫,安宜便“阿玄阿玄”地叫他。 阿玄摇着头,无奈地笑了笑,唇角勾起好看的弧度,【你还是小时候可爱些,长大了,我说什么你都不信我。】 沈安宜抬眼看向他,十五年了,比起第一次见他,他的脸色越发苍白,指节的皮肤已经干枯发裂。 【你病得越来越重了,你不该对我心软的,阿玄。你从我身上取了元神,便不必再日日受天雷的煎熬。如果我死在五岁那一年,我或许会觉得死了是我命不好,而你偏偏给了我十五年,让我看清,活着才是最大的折磨。】 阿玄皱着眉,仰头灌下一口烈酒。 为什么没有杀她,他自己也说不清。十五年前,他渡不过天雷的劫数,天雷劈在身上,离七寸命穴只有四指,他修行散尽,再成不了蚺。 蜷缩在极寒之境,他浑浑噩噩,终日不见天光。 直到一日,龙女庙坍塌,一个凡人为换取长生之术,甘愿献出自己的女儿,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 元神一旦进入她的身体,便会汲取精血,疯狂生长,不出数月,元神长成,她肠穿肚烂,而他不必再惧怕天雷劫难,也能顺利飞升成蚺。 他见她可怜,便入了梦,问她想要什么。 她说她想要变成男儿,这样阿爹就不会日日烦闷了。 他迟疑了,至于为什么会迟疑,他思前想后,归结为自己修炼了近千年,也总该有点儿人性吧。 可是他低估了天雷之苦,伤口日日像火一样炙烤着他,烤得他形容枯槁,痛不欲生,疼得受不了了,他便去看看她,看她一天天好起来,看她坐在闺房中,乖巧地长大。 他以为她会和父亲一样,向往长生不死,就逗她,【安宜长大之后,做哥哥的新娘子,将来莫说得病,能和哥哥一样,长生不死呢。】 可谁知,她却说,【长生不死没什么好玩的,我只想有个人能来陪陪我。】 十五年了,他确实陪了她十五年。 安宜见他低着头不说话,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便不再追问,缓缓躺回床榻上,摸着肚子低声问,【阿玄,阿爹杀了那么多人,他死了,会下地狱吗?】 阿玄站起身来,走到沈安宜身后,将她缓缓用入怀中,像小时候一样哄着她,【你想要他死吗?】 沈安宜把头靠在阿玄的颈窝处,【做梦都想。他入了地狱,我要到判官前头去告他,告他不配为人父母,再入轮回,一定不要再有人做他的儿女。】 阿玄轻声笑,【好厉害的丫头。】 沈临鑫没有得到长生秘术,便将怨恨归结在沈安宜的头上,那一日,他甘愿承受天雷之苦也要救下的小姑娘,就这么被他阿爹,生生打死在血泊里。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将古滇国的借尸还魂之术告知沈临鑫,借他的手集齐了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人皮,又要他以安宜作为试验的对象,等两盏长明灯寻齐之日,他便将元神放入安宜体内,届时即便安宜身死,却可保灵魂不灭,只不过换个身子,依旧可以日日伴他身侧。 如今长明灯已亮起一盏,只差一个荀娘。 他将手覆在安宜的肚子上,轻声对她说,【再等等我,一切就都结束了。】 安宜抬起头看向他,【阿玄,他出来的时候,我会不会很疼?】 【只会有一点点疼,安宜忍一忍,替我忍一忍,好吗?】 安宜点点头,【我能活这十五年,是你疼我。为你,我愿意的。】 阿玄笑起来,吻了吻安宜的额头。 安宜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过头问他,眼里尽是担忧,【那——若元神尚未成形,我便病死了,你可怎么办?】 【你身死,元神损毁,我便形神俱灭,安宜,你信我,我应你的长生不死,决不食言。】 阿玄将安宜重新拥进怀里,沈安宜眨眨眼,似是而非地回了一句。 【嗯,明白了。】 暮色四合的时候,阿玄离开了,他看了看沈安宜的睡眼,替她掖好了被子。 房门合上,沈安宜睁开了眼。 她直起身,余光扫到枕头上,是大片大片脱落的头发,她伸出手,指尖的指甲乌黑发青,不用照镜子也能想到,她现在的脸色,估计和死人没什么分别了。 她缓缓抚摸自己的肚子,里面的东西像是有所感应一样,翻了个身。 怀胎十月,就是这样的感觉吗? 应该不是,孕育生命本该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不该像她这样充斥着怨气,她唇边绽出一丝冷笑。 【咔】 忽地窗户被石头击中,发出一声异响,沈安宜向外看去,天已经黑透了。 窗边忽然出现一个女人的影子,若隐若现,向着门靠近。 沈临鑫安排了四个壮汉,轮流换班,全天候地守着她,按理说,不会有女人靠近。 沈安宜提起精神,向黑影靠过去。 那黑影拽了拽门窗,却没想沈临鑫将窗子都上了铁锁,当真是密不透风。 【什么人?】沈安宜在窗边开口询问。 那人惊得瑟缩了一下,继而趴在窗边,声音难掩惊喜,【安宜!我是叔母!我前些日子去玉清观给你求了药,安宜,吃了药,他便不能再害你性命了。】 沈安宜闻言大惊失色,阿玄尚未走远,叔母贸然前来,这不是自投罗网。 安宜将窗纱剪了一个洞,急忙忙对荀娘说,【叔母你快些走!不要再来我这里,先前阿福小哥儿就叫他发现了,还不知道要如何处理,你可不能再出事。】 沈安宜这里有多凶险,荀娘心里不是没想过,她望着沈临丰的侧脸,想着沈清乾一派光明的前程,也曾想过,像前半辈子那样稀里糊涂的活着算了。 于是她问沈临丰,【临丰,你为什么娶我?】 沈临丰皱着眉头思考了很久,【娶你是大哥的意思,说你对我沈家有恩,大哥要我对你好,后来,渐渐地,就习惯了。】 荀娘瞪着眼睛,失眠了一整晚,天破晓时,她忽然就想通了,与其这样任人摆布的活着,倒不如死了好。 荀娘打开瓦罐,将药丸子顺着洞口递给安宜,【如今我冒险是死,谨慎着也是死。死我不怕,却须得把命把握在自己手里。】 安宜接过药丸子,沉默了半晌,转过身低声对荀娘说,【叔母,你务必万事小心,我这里再不要来了,省得叫那怪物发现了你——】 安宜话音未落,荀娘只觉身后妖风骤起,房檐缓缓被阴影覆盖。 她抬头看去,那黑蛇盘旋在屋顶上,怒目圆睁,蛇信子吞吐之间,从嘴里流下腥臭的口水。 已经来不及了。 【啊!】荀娘惊呼一声,下意识掏出雄黄护身,只是相同的伎俩,这一次却不再管用。 那黑蛇尾巴轻轻一扫,已将荀娘连人带物一同扫落在地。 安宜被突然的变故吓得噤了声,她顺着窗纱的破损处向外看去,只见那黑蛇顺着廊柱盘旋而下,眼中杀意渐浓,缓缓靠近荀娘,咄咄逼人。 安宜在身后大喊,【阿玄!你不要杀人!】 那黑蛇对安宜的哭喊声充耳不闻,他死死地盯着荀娘。 【荀娘,你何苦三番五次坏我的好事?你自己尚在水火之中,竟还有心思管顾他人?】 情势之急,根本不容荀娘反应,她甚至连逃跑的时机都没有,一颗心直直地坠了下去,今夜只怕凶多吉少了。 事已至此,荀娘心下一横,伸手去够落在一旁的刀,只是刀的影子都没碰到,整个人就被蛇尾紧紧扼住,蛇尾越缠越紧,腰间一股猛力,荀娘只觉得自己双脚渐渐离地,胸口被压得喘不过气。 【你既一心求死,送上门来,我便成全你。】 荀娘只觉眼前发黑,耳边听得安宜的哭喊声忽远忽近,已无法分辨了。 窒息感越来越重,荀娘心中没有恐惧,只恨自己没用,白白死在这里,却不能将这畜生一并带走。 她不再挣扎,静静地等着死亡的到来。 【你非要她的命不可吗?】 在意识几乎消散的前一刻,荀娘似乎听到了幼宜的声音。 但耳鸣声音太大,她无法分辨自己是不是有了幻听,幼宜在同谁说话,荀娘只觉得脑中一片浆糊,她已经没有力气挣扎思考。 然而下一秒,束缚感骤然消散,脚下一空,荀娘重重摔在地上。 巨蟒摇头摆尾,频频躲闪,幼宜像一把破空而出的利刃,腾空而起,冲着蟒蛇的上颚刺去,巨蟒猛然将身子调转了个方向,冲着幼宜身后张开血盆大口。 那张血盆大口足足张开一米有余,血腥的臭气喷出,伴随着巨蟒的嘶吼,幼宜整个人被它吞入口中。 【我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巨蟒盘旋着身子,复又回过头来看向荀娘,喃喃说道,【她与安宜,只能活一个。】 黑夜像浓墨一样覆盖下来,四周寂静无声,仿佛要为一切画上句点。 【是吗?那你和沈安宜,一起去死吧。】 幼宜的声音从巨蟒的腹腔中传出来,电光火石之间,金光迸现,巨蟒像是受到了重创一般,痛苦地扭曲着身子,继而重重地摔在地上。 荀娘只觉得眼前一片白光,脑子“嗡嗡”地响个不停,她下意识挡住眼睛,透过指缝向光源处看去。 白光的尽头,幼宜缓缓幻化成蛇的模样,通体莹白,身形比那黑蟒竟还要大上许多,她弓着身子,周身氤氲着凛冽的煞气。 与蛇不同的是,她身前已长出龙爪,荀娘仔细看去,龙爪锋利,但不知为何,只有三只。 第24章 发狂 幼宜的本身,是蚺。 蚺之大,是蟒的两倍,扛过天雷,已长出了龙爪。 巨蟒根本不是她的对手,一时间落了下乘,只剩左右逃窜的份儿,他凭借身形灵巧,绕柱而上,钻进了安宜的厢房。 幼宜杀红了眼,根本不管会不会误伤安宜,蛇尾高高举起,凌空劈下,那屋子便像纸糊的一样,哗啦啦坍成一片废墟,瞬间将那巨蟒与安宜掩盖在砖瓦之中。 【幼宜!!】荀娘大惊,欲要出言阻止,心中却也知道如今幼宜发了狂,自己无异于螳臂当车,根本没有任何用处,她飞扑向废物,哭喊着,【安宜,你可还在?】 安宜的声音缓缓从砖缝中传出,【叔母,我——我还在的——】 荀娘发疯一样将瓦砾拨开,只见废墟之下,那巨蟒弓着身子,将安宜团团围在身下,砖瓦横飞,已将他砸的遍体鳞伤,安宜却在他的护佑下毫发无损。 巨蟒得了空儿,瞅准时机准备逃走,可幼宜却不肯放过,欺身而下,一口咬住了巨蟒的半个身子,那巨蟒疼得好似断了半个身子,一时间再也招架不住,瘫在地上凄厉地嘶吼。 幼宜的口中,缓缓流下腥臭的血,沾染在她的巨颚上,狰狞可怖,如地狱恶鬼,她的眼睛缩成一条竖线,血腥味几乎让她发狂,眼底血丝迸现,那双眼睛已经被血染得通红。 荀娘看着此时此刻的幼宜,觉得她恐怖得让人陌生。 后院的缠斗引来了沈家众人,他们瞧着幼宜的真身无不吓得魂飞魄散。 沈临鑫见黑蟒在幼宜的口中,如同一只手无缚鸡之力的蚯蚓一般挣扎蠕动,顿时吓得跪坐在地上。 孙氏跟在他身后,如同发疯一样嘶吼,【他不能死!他不能死!他死了,我的安宜可怎么办——你让她停下,停下!!】 孙氏说的没错,安宜如今与这巨蟒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这巨蟒一朝归西,便再也没有人为沈安宜借尸还魂了,她只有落得个肠穿肚烂的下场。 幼宜一心要将巨蟒置于死地,根本不顾沈安宜的死活,那巨蟒的尾巴已经疼的抽搐,像是搁浅在岸上,窒息的鱼。 孙氏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剑,一把将荀娘扑倒在身下,她用半个身子压制住荀娘,右手的短剑放在荀娘的颈间,冲着幼宜嘶吼。 【你再不放开,我让她陪葬!】 随着这句话,她手中力道骤然加剧,那柄短剑狠狠地扎入荀娘的肩膀。 荀娘只觉背上一阵剧痛,她被压在地上根本动弹不得,眼角余光扫去,那柄短剑刺穿了她的肩膀,刀尖直直地对准自己的动脉。 幼宜终于有了些反应,她松开口中的巨蟒,转头看向孙氏,牙缝间挤出一句嘲讽,【不知死活。】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根本没看清那蛇尾从何处扫来,就听得孙氏在半空中一声凄厉的惨叫,只见她的身子瞬间被幼宜咬的四分五裂,血在半空上炸裂开来,荀娘眼睁睁看着孙氏的半截胳膊落到地上,临了,手指头还在一下一下不自主地抽动着。 荀娘抹了一把洒在脸上的血,她双目茫然,像是失了魂魄一般,她抬起头,看着眼前的巨蚺嘴巴一张一合,刹那间孙氏连人带骨头都被嚼碎,吞了个干净。 荀娘猛地想起她第一次见幼宜时,那个娇俏可人的小姑娘,昂起头,脆生生地叫她阿娘,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眼前的怪物与她联系起来,胸口像是被人狠狠握住,喘不过来气,她一步一步爬向巨蚺,嘴中喃喃,【幼宜——幼宜啊——】 荀娘的声音破碎在夜空中,像是想要唤醒她,又像是想要找回那个再也回不来的小姑娘。 孙氏死的时候,沈清乾被锁在书房里,正在一遍又一遍地临摹着静心咒。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 阿福拖着一条跛腿,一瘸一拐地跑进屋里来,当初阿福一个人扛下来所有,沈临鑫为惩戒下人,活生生打断了他的一条腿。 沈清乾看了他一眼,手停滞在半空中,他问,【二房出事了?】 阿福忍不住惊惶失色,【郎君,幼宜姑娘——她——她现了真身,当着众人的面,一口咬死了大夫人!】 笔尖的墨缓缓凝结,“啪”地一声,落在宣纸上。 【外面,是什么声音?】 阿福探头瞅了瞅,脸上的血色几乎褪去了大半,【幼宜姑娘——啊不,那巨蚺见血发了狂——】 沈清乾扔下狼毫,发疯一样跑了出去,只见那巨蚺直起身子,光是影子就已经盖住了半个沈家,它弓起身子,眼睛里是压不住的红光。 一声嘶吼,它俯冲而下,身子探过长廊,屋顶被掀飞,瓦砾四散,走廊上的众人哭喊着四散奔逃,那巨蚺的信子伸缩,一个年过半百的老奴便被它卷入口中,甚至来不及挣扎,身子瞬间被咬的稀烂,一命呜呼了。 整个过程不过数秒,落在沈清乾眼中,像过了半年那样长。 他的眼前连绵不绝的,都是沈幼宜的脸。 在他眼中,沈幼宜或是娇俏的,亦或是倔强的,她的喜恶明晃晃地写在脸上,沈清乾喜欢她身上小兽一样顽强的生命力和赤裸裸的坦率,只是他忘了,她身上也隐藏着她如今的样子——血腥,疯狂,毫无人性。 墙外的哭喊声一波一波地袭来,鼻腔间已被血腥味灌满,地上横七竖八堆满了从她口中落下的残肢,沈清乾颤抖着喃喃自语,【怎么办?幼宜,我该怎么办?】 【救我——救我啊!】 那巨蚺离院子越来越近了,半空中猛地一阵哀嚎,阿福听着那声音,身子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抬头看去,只见沈临丰的身子被巨蚺的尾巴紧紧缠住,将他升至半空,顿了半晌后,蛇尾一甩,猛地将沈临丰摔落在地上。 【爹!】沈清乾一声怒喝,那巨蚺被他吸引,转过头,向他缓缓走来。 蛇尾挨着地面一扫,院墙瞬间被荡平,沈清乾手持着盘龙宝剑,与巨蚺隔空对峙着。 那巨蚺不知是认出了这把剑,还是认出了眼前的人,它渐渐地,安静了下来。 盘龙宝剑泛起一股寒光,沈清乾瞅准空当儿,脚下发力,向巨蚺猛地刺去。 那巨蚺一动不动,任由那柄盘龙宝剑直直没入它的身体。 第25章 分家 日子有条不紊地向着十二月迈进。 沈家上上下下已经乱作一团,孙氏暴毙,大房七七八八地没了近百人,沈临鑫看着院中横七竖八陈列着的残肢,一瞬间老了十岁。 不知是不是巧合,二房中几乎无人受到牵连,唯独一个沈临丰,从一米高的地方甩下来,只将将摔断了三根肋骨,裹着纱布日日躺在床上直不起身。 沈清乾搬回到荀娘身边,与她一同照顾着沈临丰,偶尔闲下来,就到隔壁的厢房中,望着昏睡的沈幼宜,两相无言。 月光洒下来,她的睫毛又黑又密,在脸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忽然她的眉头皱了皱,像是梦到了什么不喜欢的东西。 荀娘已经不怎么到她屋里来了,她被幼宜的真身吓出了心病,常常在半夜时惊惶着醒来,握着沈清乾的手,哭着问他幼宜怎么能是蛇呢。 沈清乾沉默着,红着荀娘,【幼宜是蛇,却从未想过害人性命,她杀死的那些人,跟着沈临鑫,受伤多多少少都沾上了性命,是不干净的。】 荀娘又问,【若是有朝一日,幼宜不认得我们了,像咬死孙氏那样咬死我们,怎么办?】 沈清乾答不上来,他低垂着眉眼,眼眶子渐渐红了。 荀娘的梦里,只有一个场景,一条巨蟒从屋檐上俯冲而下,轻而易举地将沈清乾咬成两半,血瞬间爆裂开来,有半截胳膊从空中掉下来,荀娘哭着扑上前去,那四分五裂的尸体,又忽然变成了孙氏。 咬死人的那条蛇是黑的,还是白的来着,荀娘记不清了。 人在未知的恐惧面前,总是难以维持仅有的理智与人性,荀娘在日复一日的折磨中,渐渐忘记了幼宜的乖顺与温柔,甚至忘记了幼宜三番五次舍命相救的场景。 她的脑海中,反反复复,总是幼宜不知何时受到刺激,又会幻化成蛇,一口咬死沈清乾的场景。 荀娘的精神越来越恍惚,她日复一日,坐在床边缝香囊,每一个香囊里都塞满了雄黄,每每做好一个,便将香囊坠在沈清乾的腰间,很快他的腰带上就挂满了各式各样的香囊。 可是她还不停,依旧反反复复,不停歇地缝着雄黄香囊。 【搁着几里地,就能闻见清乾身上的药味儿,别说是蛇,就算是人也近不了他的身了。】 荀娘向外头看去,只见沈安宜臂间挎着刚熬好的安神汤,缓缓向院中走来,笑着与荀娘打趣。 自打那黑蛇受了重伤,沈家上上下来没了近百号人之后,沈临鑫眼瞅着垮了下来,一瞬间老了十岁,日日将自己关在孙氏的灵堂中,再也顾不上什么借尸还魂的邪术了。 大房一片狼藉,都是沈安宜挺着个大肚子,将一切料理得当。 虽然累,可她的气色却日渐一日地转好了。 荀娘笑着,想给沈安宜也挂上一个,视线落到她肚子上时,却又触电一样地缩了回来,她差点忘了,安宜的肚子里也是蛇。 于是拿着香囊的手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僵在半空中。 反而是安宜笑着握住荀娘的手,她顿了顿,笑着说,【叔母,你带着清乾和叔叔,搬出沈家吧,走得越远越好。】 沈安宜的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她攥了攥荀娘的手,【叔母,以前都是你护着我,这一次换我保护你吧。我阿爹招惹了蛇仙,杀了那么多的人,这是我沈家造的孽,可你和叔父是干净的,你们不该把一辈子都搭在这里。】 【尤其是,清乾。】 听到沈清乾的名字,荀娘猛地打了个机灵。 安宜说的对,清乾是无辜的,他的结局不该像梦中那样,生生被蛇咬断了身子,离开这里,离开沈家,一切都会好的。 荀娘点着头,嘴里自言自语,【对,对,走了就好了,走了就不会再有蛇——】 她的话说到一半儿,骤然停住,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猛地转过头,看向西厢房。 厢房里,是陷入昏迷的沈幼宜。 【她的话,就留下来吧。】 安宜的手缓缓扶上荀娘的肩,像是哄小孩一样,一下又一下轻轻地拍着。 【叔母带着清乾,到京城去,清乾到时候金榜题名,状元及第,有着大好的前程,叔母便和叔父一起,在京城养老,看着清乾娶妻生子,看着你们四世同堂,忘了相州,忘了沈家。】 【忘了幼宜。】 安宜的声音像是魔法一样,静谧温柔,荀娘闭着眼睛,眼前真的缓缓出现一个院子,院子里她和沈临丰坐在廊下,看着孙儿门手牵着手,在院子里追逐打闹,一抬头,是长了胡子的沈清乾,与一个温婉妇人手拉着手,笑着向她走来。 荀娘的眼角沁出一滴泪,她冲着沈安宜缓缓点了点头。 临近年关时,相州城的风都裹挟着满满的熏肉味道,开在城西的【秦氏熏肉】自一大早就络绎不绝,排队的人把手揣在袖子里,为了让自己的注意力从冻僵的双脚上转移开,便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 【瞧瞧,当初都说熏肉铺子开在城西,没人来,谁承想没几年的工夫,这城西头比老城还要繁华了不是?】 【那还不得是那条运河的功劳,再往后,把码头开起来,有的是繁华呢!】 【你要说这沈家还真是了不得,当初举家迁到城西,谁不笑他们吃饱了撑的,你再看过几年去,只怕你有钱在城西都买不着地儿了!】 提到沈家,众人面面相觑,一瞬间都噤了声。 沈家一夜之间几乎覆灭,成了相州城里人人避而不及的怪谈,沈家大爷辞去了司建的官职,整个人痴痴傻傻,整日将自己关在祠堂,听说如今二房正闹着要分家呢。 半晌,不知谁低着嗓子说,【沈家大郎看着老实忠厚,谁晓得私底下竟敢招惹这邪性玩意儿,竟为了一时的时运,亏损了子孙世代的阴德,糊涂啊!】 【难为他家的郎君如此出众,如今家中遭此横祸,平白被拖累了。】 杏儿睨了一眼队伍里低头窃窃私语的人,转过头看向荀娘,眼中尽是忧虑。 荀娘沉默着,裹紧了遮面的锥帽,她拽了拽杏儿的衣袖,低声说了一句,【今日风大,队伍这么长,吹得我头疼,咱们改日再来买吧。】 杏儿会意,将荀娘扶上了马车,挨在轿厢边上低声说,【夫人,你先回吧,我自己排着就成,小郎君最爱吃这家的熏肉,咱们离了相州,还不知何时能再回来呢。】 荀娘不再拦着了,她沉默地坐在马车里,清点着眼下采买的各类物件儿,有御寒的衣物,有包好的干粮,小包几乎塞满了整个马车。 明早赶着城门一开,她们一家子便要随着第一波出城的人,一同离开相州。 视线缓缓向下,荀娘的视线落到一个艳红色棉布包裹上,里头装着好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有雕花的香炉,还有画着才子佳人的走马灯,包裹最下头,是一沓沉甸甸的,相州城中最时兴的话本子。 荀娘轻轻抚摸着包裹,像是在做最后一次告别。 第26章 祠堂 大房着人将幼宜绑走的时候,荀娘在屋里收拾着行装,自始至终没有出去看一眼。 直到院子重新变得安静下来,沈清乾这才推开房门,与荀娘相对而坐,他背对着月光,脸上的表情隐匿在黑暗中,荀娘看不清晰。 【阿娘,】沈清乾抬起头来,月光洒在他的侧脸,颧骨凸出来,他瘦了许多,【哪怕只有一个瞬间,你有没有关心过为什么幼宜的龙爪,只有三只?】 荀娘收拾行装的身影顿了一顿,烛光洒在她的身上,她的背微微佝偻着。 沈清乾没有等荀娘回答,便自言自语下去,【是西山那次,她刚刚能够幻化人形,你心中猜忌,带她去了西山,中了黑蟒的阵法,她断了自己的龙爪,带你逃了出去。】 荀娘的手开始微微发抖,她口中喃喃,【别说了。】 沈清乾没有停下来,他像是在报复荀娘的冷血与漠视,荀娘越是逃避,他就越是要把这血淋淋的真相袒露在她面前。 【她的第二根龙爪,也是为了救你。】 【你为安宜阿姐送药那天,有没有察觉出整个过程太过于顺利了?往日围得像铁桶一样的后院,怎么偏偏那天,连个人影都没有。所有人都等着你送上门去,幼宜再侧,没人敢奈何你。】 【阿娘,你觉得安宜阿姐可怜,可你不知道,你是被大伯父选来为安宜阿姐陪葬的人。】 荀娘打断了他,【清乾!你不要再说了!明日我们一早要出城,你不要在这里耽搁太晚!】 沈清乾站起身来,他死死地盯着荀娘,【大房要把她绑去哪儿?您想过吗?幼宜死了,一切就真的都结束了吗?】 【如今她的生死都在你的一念之间,当初是你的血让她醒过来,现在能唤醒她的,也只有你了。】 【您现在不闻不问,一门心思想着离开相州,是不是就像当年抛下我,却说这是为我好的时候,一模一样呢?】 夜黑得像浸在了墨中,四下寂静,只听得北风呼号之间,像是有人在绝望嚎哭一般。 【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清乾。】 荀娘缓缓坐在桌前,她的头低垂着,青丝间隐隐已有白发。 【知道了。】沈清乾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转身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大门即将关合的一刹那,他说,【阿娘早些睡吧。】 荀娘倒了一壶茶,滚烫的开水握在手中,她的身子方才暖过来一点点。 【这就是清虚口中的缘法吗?】荀娘对着黑暗自言自语。 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切的脚步声,杏儿猛地推开门,【夫人,你与沈郎君说了什么?他从你房里出来后,就一言不发,提着盘龙宝剑出门去了——】 荀娘像被人扼住了喉咙,她嘶哑着声音问,【他去哪了?】 【不知道,看样子,是往祠堂那头走了。】 荀娘脚下一软,只觉得眼前的黑暗铺天盖地地向她压下来,她撑着桌子,跌跌撞撞地跑出门外。 祠堂——是荀娘梦里的祠堂,沈清乾冲进祠堂不久,那条黑蟒就从屋檐上盘旋而下,一口咬断了他的半个身子。 已经是深夜了,沈家祠堂却依旧灯火通明,荀娘赶到时,只见狭小的院子中挤满了人,他们手中执着火把,火苗窜动。 幼宜被束起手脚,绑在一个两人高的架子上,架子下面堆放着干柴,大老远就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儿。 他们要烧死幼宜。 院中人群涌动着,沈安宜挺着大肚子,将沈清乾与众人隔绝开来,她额上青筋毕露,一手扶着肚子,一手怒指着众人。 【阿爹!你答应我的!让叔母留下沈幼宜,就放他们离开相州!你如何能言而无信!】 【那你需得问问你这好弟弟,放着活路不走,为什么又要回来呢?】 正座之上,沈临鑫阴沉着脸,眉宇间满是算计,眼中凶光毕露,哪还有一点先前的颓丧。 说着,便转过头,看向站在门口的荀娘。 【安宜,你向外头看看,看谁来了。】他捻着嘴上的三撇胡,眯着眼睛笑,【荀娘,你到了,这出戏才好唱下去啊。】 沈安宜脸上渐渐没了颜色,她仓皇无助,【叔母,你为什么不走?快!你带着清乾,离开这里!不要回头!】 沈安宜双手死死地抓着沈清乾,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将沈清乾拖出人群,向院外推搡着。 【你要想和你阿娘活着走出去,就不要再回来!】 沈清乾只觉得后背一股猛力,他踉跄着扑向荀娘。 沈临鑫用幼宜做引,一直在祠堂等着他们上钩,沈清乾直到此刻才完全明了。 沈临鑫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过要荀娘的命。 他忌惮幼宜,哪怕是深陷昏迷的幼宜,也足以让他望而却步。于是他找到自己的女儿,蛊惑她去劝说荀娘,让荀娘放弃幼宜,幼宜一旦离开荀娘身边,便难再醒来,他便无需再忌惮任何人了。 在这里多呆一刻,阿娘的性命就危险一分。 沈清乾狠下心来,低吼一句,【阿娘快走!】便拽着荀娘的手腕,向外跑去。 沈安宜也转过身,死死地堵住门口,给他们留出逃跑的时间。 只是沈临鑫那里肯坐以待毙,他眼中凶光展露,冲着身后的黑蟒大喊一声,【你还在等什么?】 那黑蟒一直盘桓在屋顶上,静静地看着祠堂中的众人,他的目光落在沈安宜的身上,她瘦瘦小小的身子像风中的落叶,被人群推搡,左摇右摆。 饶是如此,她依旧死死地咬着牙,守在门口不肯让开。 他忽然不想再杀人了。 沈临鑫猛地抬头,见那黑蛇依旧一动不动,他冷笑着,【事已至此,你哪里还有退缩的余地?今日你不杀了他,过不了多久,你就要眼睁睁地看着沈安宜被蛇咬破了肚皮,在你面前一点一点没了呼吸,那时候,只怕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了!】 这一番话如天雷一般劈在黑蛇的脑海中,他如梦方醒,安宜不能死,安宜决不能出事! 那黑蛇猛地腾空飞起,冲着荀娘与沈清乾的背影俯冲而去! 第27章 变故 身后忽地一阵冷气,荀娘半个身子都僵住了。 她回过头,只见头顶上,一片黑压压的影子冲着她直直地压下来,那条黑蛇直起上半身,口中嘶嘶地吐着信子。 黑蛇速度奇快,眨眼之间已经追赶上他们,荀娘根本来不及细想,她冲着清乾便飞扑过去—— 电光火石间,那黑蛇猛地转身,绕过荀娘,直直冲向沈清乾。 【清乾!!!】 荀娘像疯了一样大吼,只是话音还未落下,黑蛇就已经行至清乾面前,张开血盆大口,冲着他的腰间狠狠咬去。 血在荀娘面前喷涌而出,落在脸上时,仍旧微微散发着热气,荀娘站在原地,耳中是嗡嗡的轰鸣声,一片腥红间,她觉得天地都在旋转。 【阿玄!!!!!】 沈安宜飞扑过来,眼底的从惊惧转向崩溃,她嘶吼着冲向黑蛇,想要从他口中抢下沈清乾。 只是一切都晚了。 沈清乾甚至没来得及回头再看一眼荀娘,身子就已经被咬的稀烂,盘龙宝剑从半空中直直落向地面—— 【哐啷啷】 发出一阵清脆的响声。 血腥气想着四周缓缓蔓延,沈临鑫见了血,眼中有着近乎癫狂的快感,他颤抖着走出院子,一字一句低声说着。 【荀娘——你想救活他吗?】 【沈清乾死了,你唯一的儿子,死在了你的眼前,他是被你拖累的,如果当初,你没有将幼宜那个丫头捡回家,他何苦会死呢?】 【我要的是你的命,可如果杀了你,难保幼宜那丫头又会苏醒过来大开杀戒,所以,我不杀你,我要你——自己死——】 【告诉你也没什么,借尸还魂需要你的皮,你把人皮给我,我帮你复活沈清乾,好不好呢?】 荀娘双眼茫然地看向黑暗中,眼眶子已经流不出泪了。 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已经离开了身体,晃晃悠悠地悬浮在半空中,俯瞰着自己。 沈临鑫依旧锲而不舍,在她耳边缓缓地念着。 【你想不想救活他?拿起这把刀,杀了自己——】 起风了,寒风从人的皮肤上刮过去,像是刀一样疼,空气中的血腥味越来越浓,裹着若有若无的热气,飘向荀娘身后。 飘进院子里,氤氲在幼宜的身边。 幼宜紧闭的双眼忽然不易察觉地跳了一跳,紧接着,幼宜周身忽然卷起狂风。 沈临鑫猛地回头,只见那股狂风早已将绑着幼宜的木架子吹得稀烂,幼宜在风暴的正中心,缓缓睁开了双眼。 【怎么会这样!她怎么醒了!】 沈临鑫惊慌失措,连滚带爬地向后退去。 【阿娘——】幼宜的声音嘶哑着,唤着荀娘。 荀娘终于有了反应,她慢慢转过头,在看到幼宜的刹那间笑了起来,她向幼宜招了招手,笑着说,【快回来,叫上你哥哥回家吃饭了。】 幼宜的目光巡视一圈儿,最终落在了沈清乾已经四分五裂的尸身上。 她顺着那尸体的所在,慢慢向上看去,那条黑蟒正弓着身子做防御状,幼宜眼中忽然升腾出一股煞气,眼底渐渐冒出血腥的红光。 说时迟,那时快,黑蛇猛地闪身,绕到荀娘身后,蛇尾一扫,就将荀娘提至半空中。 荀娘也不挣扎,她一心在幼宜身上,笑得温温柔柔,【幼宜,你怎么还不回来吃饭?】 蛇尾渐渐收紧,黑蛇死盯着幼宜,威胁她,【你再敢上前一步,我便与她同归于尽。】 荀娘只觉一阵窒息,她眼前愈发黑了起来,窒息之下,她索性闭上了眼睛,心中想着,就这样死了吧,死了,就能与清乾在一处了。 忽地一阵金光闪过,黑蛇甚至没看清发生了什么,只觉一阵剧痛,蛇尾顿时松开,这一次,沈幼宜杀他,甚至不必现出真身。 黑蛇开始发起狂来,他摇头摆尾,拼尽全力向幼宜扑去,幼宜以手为刀,根本不闪躲,对着他的面门就是一爪,黑蟒顿时瞎了一只眼睛。 他重重摔在地上,吐出一口黑血。 幼宜一步步向他靠近,高高地举起龙爪。 【叔母!!】安宜在身后,忽然惊声尖叫起来。 幼宜猛地回头,只见沈临鑫手中握着一柄短刃,飞快地刺向荀娘,眼瞅着刀尖已经靠近了荀娘的腹腔处。 幼宜再也顾不上黑蟒,与沈临鑫一同冲向荀娘。 沈临鑫根本不是幼宜的对手,幼宜一个扫堂腿,沈临鑫连人带刀飞了出去。 趁着这个空当,黑蛇猛地从地上暴冲而起,张嘴便直直冲向幼宜的命门,这一前一后不过数秒,在敏捷的人也反应不过来。 幼宜护住荀娘,抬起胳膊抵挡黑蟒。 那黑蟒一口咬住幼宜的胳膊,渐渐发狠,嘴边的血渐渐汇聚,一时间让人分辨不清,这血究竟是他的,还是幼宜的。 沈临鑫见幼宜无法脱身,荀娘又痴痴傻傻,神志不清,他心下发狠,从地上捡起沈清乾的盘龙宝剑,直直地冲着幼宜身后刺去。 【啊!】 那柄刀从幼宜身后刺进去,整整贯穿了肠肚,从前胸穿透而来,盘龙宝剑有道家开光,刺入幼宜身体的刹那,便似燎原之火,烫开幼宜的皮肤。 幼宜终于抵不住前后夹击,脚下一软,跪倒在地上。 黑蛇乘胜追击,蓄满了力,瞧准幼宜的七寸命穴狠狠扑过去。 【阿玄!你停下!我求你!】沈安宜在身后哭求着,只是如此情势下,他根本无法停下来。 幼宜没有任何反抗能力,那柄盘龙宝剑越插越深,她双手捂着肚子,痛苦地蜷在地上。 黑蛇眼瞅着就要得逞,却不知为何,他的身子忽然僵在半空中—— 【你还等什么!】沈临鑫冲着黑蛇怒吼。 那黑蛇张着血盆大口,就这么定在半空中,忽然间,唇边满满溢出血来—— 那血越流越多,随着一声轰然巨响,黑蛇整个重砸在地上,瞪着双眼,茫然地看向前方,抽搐了两下,直接没了气。 他怎么死了! 沈临鑫在惊惶中,抬起头向黑蛇身后看去—— 只见沈安宜一手撑地,另一只手紧紧地握着沈临鑫方才丢掉的那柄短刀,短刀锋利,已经深深地没入沈安宜的肚皮。 她自尽了。 腹中是撕裂一样的剧痛,沈安宜抬起头,看着黑蛇,口中喃喃道,【阿玄,停下吧。】 第28章 恕罪 沈安宜早就不想活了,对她而言,活着比死还要折磨。 只是时机未到罢了。 【你身死,元神损毁,我便形神俱灭,安宜,你信我,我应你的长生不死,决不食言。】 阿玄的话犹在耳边,沈安宜望着天,安静地说,【对不起。】 她曾在无数个深夜,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一次又一次预想着自己的死亡。 在她的计划中,荀娘连夜出了城,元神将落,她要在自己的闺房里,穿上最喜欢的衣裙,用一把长刀,狠狠剖开自己的肚子。 她发狠地想,刀一定要插得很深很深,血一定要流的很多很多,她要让她的阿爹,这辈子都忘不了她的死状。 可是她没想到,就连生命中的最后一刻,阿爹都在骗她。 他让自己去诓骗叔母,让叔母撇下幼宜,就放她们全家离开,她信了。 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忽然又想起了叔母的那番话。 【生死无谓,只是我的命必须把握在我自己手里。】 她如今,也算是将命握在自己手中了吧。 不——还不够—— 沈安宜抬起头,看向沈临鑫,她的血流的太多太快了,说话已经没了力气,她瘫在地上,向沈临鑫伸出了手。 【阿爹,你能不能,最后,抱我一次。】 沈临鑫望着死去的黑蟒,他知道自己已经回天乏术了。 他心心念念半辈子的借尸还魂,最终还是没有实现,死到临头了,他有些怕,那些被他害死的人,会在黄泉路上等他吗? 他这一生,亏欠的人太多了。 【安宜啊——】他沉默了半晌,终于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声音盘旋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凄清无助。 他手脚并用,爬到沈安宜的面前,【阿爹——对不住你——】 话音未落,只觉得颈间一凉。 沈安宜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手中的短刀,狠狠地插进沈临鑫的脖子上。 喉咙间涌出一股血腥,血肆意蔓延,淹没气管,沈临鑫只觉一阵窒息,他握着沈安宜的手,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十五年了,他第一次这么仔细地端详着自己的女儿,她的眉眼很像自己,只是常常低垂着,让人看不到她心里去。 如今她终于笑了。 沈安宜终于用尽了最后一口气,她的手缓缓从短刀上松开,看着沈临鑫的眼睛说,【只愿下辈子,再也不要,做你的女儿。】 天上忽然下起雪来,荀娘抬起头,念着,【今年的雪下得太多了,结了冰路就不好走了。】 她念着念着,像是想起什么了似的。 【我的幼宜呢?】 她看向四周,是大片大片的血,哪里来的这么多的血呢,黄土被血浸透,染上鲜红的腥气。 【幼宜——我的幼宜被我扔了——】 荀娘站在寒风中,四周是沉寂的黑夜,她缓缓转过身,看向幼宜,伤口越来越大,在幼宜的身上活生生刺出一个血洞。 都是她,她被幼宜的真身吓破了胆,她怕麻烦惹到自己身上,她像一个逃兵,把幼宜扔在了这里—— 她为什么总是这么懦弱呢? 荀娘的心像是被铁拳狠狠攥住,狠狠坠了下去,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慢慢抱起幼宜。 【幼宜,你为我,值得吗?我明明,一直在放弃你啊——】 幼宜看着荀娘,嘴中缓缓念出声来,【宛娘,有我在,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 宛娘? 荀娘怔住了,这个名字—— 这个名字在她梦里出现过! 也是一样的雪夜,在官道上疾驰的马车,一个眉眼如画的女子,拖着被烛台刺穿的,软烂如泥的身子,她说。 【宛娘,我错了,或许我从一开始,就该把一切都告诉你,这样你就不会成日里担惊受怕,你也不会——怕我了。】 【可是对不起啊宛娘,上一世,我太疼了,我也怕,我怕人心难测,我怕你也会背叛我,我不敢说。】 【宛娘,我自作主张,自以为是,以为自己可以像上一世,你保护我一样保护你,可我太笨了,我——我害死了清乾,对不起,宛娘——】 幼宜的身子渐渐变得冰冷,腹腔上的伤口被撕裂,她明显地感受到,身体的温度在一点一点消亡。 她看了看自己的手,暴露在氧气中,正在一点一点快速地干枯收缩。 【回家吧,我的样子太丑了,会吓到你。】 【不,我不走,】荀娘抚摸着幼宜的脸,歇斯底里地摇着头,【我不会再丢下你。】 雪越下越大,地面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积雪,幼宜在荀娘怀中缓缓闭上眼睛,身体里的水分渐渐蒸发,幼宜的皮肤迅速皴裂,干瘪。 荀娘将下巴抵在幼宜的额头上,轻声问,【你还会再醒过来吗?】 【不知道呢。】幼宜声音渐渐变得低哑模糊,【如果再醒来,我会找到你,不要怕。】 运河的工程终于在今年的最后一个月完成了收尾,半个相州城的百姓都兴冲冲地围在河堤上,观摩相州商船的下河仪式。 鞭炮一截接着一截,噼里啪啦地炸开了花,相州知州柳庭知亲自剪彩,红毯沿着河堤铺了数百米,商船上的船夫,无不穿着喜气盈盈的大红色短衫,神采飞扬。 人群外头,一个长工蹲在墙根地下,两只手缩在袖子里,吸了吸鼻子,跟身旁的人说道。 【还真是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啊,当初沈家闷头苦哈哈地带着兄弟们干了多少年,如今这运河建成了,倒让他们出尽了风头。】 提起沈家,身边一众人都沉默了。 【沈家待咱们不错,只是如今怎么落得这么个下场。】 半晌,一个穿着皮袄的光头靠在一堵土墙上,长叹了一口气,【哎——想当初,沈家家大业大,这后头的院子,正是他们家的祠堂呢,谁承想一夜之间,几乎全家暴毙。】 【要我说,那龙女庙就是邪气!诶,沈家不还剩下老二夫妻俩吗?】 【别提了!老二当初是摔断了骨头,躺在床上才躲过这一劫,如今守着剩下的家产,在乡下买了个棚屋,老二媳妇早就疯了——】 正说着,他的视线落在河堤对岸,他扬了扬脸,【喏!那不是!】 众人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人群熙熙攘攘处,一个衣衫凌乱的女子,披散着头发,沿着河堤蹒跚前行。 她走过的地方,人群都止住了欢呼,缓缓让出一条路。 因为她的样子实在是太骇人了。 她身上背着一个半人高的包裹,胸前抱着一个白瓷的骨灰盒,沿着河堤慢慢地走,走上步,就跪在地上,冲着前方缓缓叩首。 据说她成日里抱着儿子的骨灰,在河堤上叩首赎罪,而那半人高的包裹里,是一个女子的干尸。 她双目茫茫,口中念念有词。 【我等你,等你回来。】 第29章 番外-宛娘篇 【宛娘篇】 夜幕时分,国史院的大门虚掩着,书童进进出出,怀中抱着足有半人高的史料,视线被挡住,路走得摇摇晃晃。 负责编纂地方志的史官举着烛台,看着眼前几乎把他淹没的文史资料,眉头皱成了一个死疙瘩。 【这样好的人才,他是我最得意的门生,八九岁的时候,同龄的孩子字尚且写的七扭八歪,他便坐在学馆里,一坐就是一天。】 他翻开一沓书稿,上头的正楷苍劲有力,工工整整,他细细翻看着,半晌,手摸了摸眼角的老泪。 【这样惊艳绝伦的孩子啊,怎么偏偏落得这么个下场——】 他将书稿放在桌案上,终究掩面痛哭起来。 风从窗子钻进来,拂过烛火,轻轻吹起桌上的书稿,一页纸随着风翘起一角,打了个旋儿,落在了地上。 书稿刚刚开篇,上题《相州地方志·宣王传》,沈清乾初撰—— 古云,掌道方志,以诏观事。相州,为兵家必争之地。汉末,群雄割据,洹水一战后,廉康入主,更名邺城,建宣王朝,年号安平。 月色披洒下来,一个戴着碧青色头巾的少年郎弯腰拾起书稿,缓缓被书稿内容所吸引,竟忘记自己进来是要做些什么,反而端着烛台,站在桌前细细地读了起来。 【萧城!你又偷懒!我去告诉夫子!】 窗边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趴在窗边,向着屋里调笑。 【嘘!别胡说,我不过是看这书稿看的入了迷——】 【哈?写的什么,这样有趣,给我看看!】 【喏,你瞧,这书稿上说,百年前的相州,名叫邺城,曾有过一个小王朝,名号为宣,只是这国自建成到覆灭才存活了三十余年——】 【百年之前,不正逢天下大乱吗?各州割据,你来我往,今日建城明日失守都不稀奇。】 【不不不,你接着看,坊间相传,这宣王朝的皇后竟是个不死不灭的妖怪,这一点,史料上虽没有明确记载,但确实记了一笔,这皇后被人用烛台捅穿了肚子竟也没有死——】 【啊?真的假的?】 【是真的,后面还说,宣王朝的覆灭,竟是拜一女子所赐,这女子不动一刀一枪,不发一兵一卒,靠着成千上万的谷子颠覆了整个皇朝。】 【靠——谷子?!】 那少年一脸不可置信,夺过书稿,细细看去—— 书稿上的记载,不精准,也不完全,事实上,这大宣朝的皇后起初并非是妖,是被人掉了包的。 宣皇后本名穆西雲,小字是宛,亲近些的人都喊她宛娘,在成为宣皇后之前,曾嫁与柳家——宣皇帝这媳妇儿,是从人柳家手里抢过来的。 要问堂堂九五之尊,何故抢别人的媳妇儿做皇后,就须得讲讲这里的故事了。 穆西雲出自顶级门阀穆氏,百年间穆氏前前后后出了三朝天子,数十位首辅人臣,世家之盛,古未有之,坊间皆传,得穆氏女者,得天下。 诚然,她十四岁这一年,经祖父应允,被送往冀州牧柳家,成了柳氏长子的夫人。 此时时局动荡,先皇暴毙,朝中势弱,地方势力便开始蠢蠢欲动,柳家虽挂着冀州牧的名号,实际上已与皇帝无异。 拥兵自重,吞并周遭小城,表面上对着新皇帝毕恭毕敬,实际上城门一关,就算是天皇老子来了,也没法对他发号施令。 柳家坐拥着邺城这个中原大粮仓,要想稳固政权,首要的就是稳固穆家,柳家长子柳如志与穆家结成秦晋之好,既为柳氏拿下了穆家,自己也坐稳了准“太子”之位。 这表面上虽是政治联姻,可却歪打正着,促成一段极好的姻缘,穆西雲嫁过去后,柳如志把她放在心尖上疼,像眼珠子一样呵护有加,他们二人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也着实般配。 据说一日穆西雲害了风寒,卧床不起,丫头婆子熬好了汤药,她却嫌苦不肯喝,彼时柳如志正在周遭附属的小城视察兵防,听闻穆西雲不愿喝药,急得连夜策马回了邺城。 风尘仆仆地到家,连衣裳也顾不得换,就急急奔到穆西雲的床头,只为亲手喂上这一口汤药。 穆西雲见柳如志回来了,这才不情不愿地喝上这么一碗。 柳如志的好,就连穆家老太爷也忍不住说,【宛娘得夫婿如此,后半生再无忧患。】 可是如此动荡的时局当中,再甜蜜的恋人,也难免沾染一丝悲怆无力的色彩。 他们成亲两年后,此时的中原早已一片混乱,朝中式微,地方群雄纷纷自立为王,各州之间互相吞并,狼烟四起,邺城作为中原粮仓,四周小国虎视眈眈,无不摩拳擦掌,日日想着将邺城收入囊中。 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宛娘记得,那是一年盛夏,接连的暴雨,让洹河的水位线越升越高,终于在一个午夜,河堤被雨水冲垮,霎时间,河水倒灌,汹涌着扑向邺城。 随着洪水而来的,还有成千上万蛰伏已久的敌军,城门被冲垮,百姓拖家带口哭喊着向高处逃亡,士兵军心涣散,无力回天。 天还未亮,城墙上裹满泥水的柳字旗便被连根拔起,敌军呼啸着登上城墙,踏着柳家军层层叠叠的尸身,欢呼着插上了廉字旗。 【少主,快走吧,廉家优待战俘与妇孺,不会为难少夫人的!我军伤亡惨重,如今已经是强弩之末,再这么抵抗下去无疑是以卵击石,您何不随军出城,休养生息,重新夺回邺城也未可知啊!】 柳如志手握着长枪,盔甲已被血浸透,他望着跟自己出生入死的兄弟,缓缓闭上了眼睛。 【天要亡我,邺城我守不住了,只是,只要我尚有一口气在,就不会撇下我的妻儿。我就算是死,也要守在我柳家门口,日后我儿出生,宛娘也好告诉他,他的父亲,从没放弃过她们。】 第30章 番外—桓儿 血泊当中,柳如志一杆长枪,寒光刺目,他歇斯底里,只一尊血肉之躯横在千军万马之前,为宛娘竖起一道屏障。 耳边盘旋着宛娘一声又一声的凄厉的呼喊——她见了血光小产,足足半个时辰了也不见婴儿落地。 【宛娘——】柳如志手撑着长枪,早已筋疲力尽,眼前渐渐模糊下来,他口中念着妻子的名字,支撑着自己不愿倒下。 廉家军手持着兵器面面相觑,这柳如志是铁打的不成!邺城告破,四处都是廉家的兵马,他老子都已经弃城而逃。他究竟还在负隅顽抗什么! 两相对峙时,人群忽然缓缓走出一个少年,他看样子不过十五岁上下,眉宇间却有着超乎年龄的安静沉稳,他走到柳如志身前,低下头,如同看着一只死到临头的猎物,缓缓开口。 【柳如志,用你的一条命,换你妻儿平安,你换不换?】 说话的正是此战的赢家,廉家长子,廉政。 【我是奉爹爹之命,要将你活捉回去,这才跟你在这里浪费了许久的时间。柳如志,你睁开眼睛看看,整个邺城都在我廉家手中了,你手中这柄长枪,还能舞多久呢?】 【你的夫人——穆家长女是吧?世家贵女,万金之躯,得穆氏女,便可得天下——我答应你,只要你降了我,她此前的体面,我一样不少的给她。】 【识时务者为俊杰,柳如志,你一朝战死,赢得生前身后名,一了百了,可总得为活着的人想想,是不是?】 那张殷红的,俊美的唇,说出这些话时,仍是一副彬彬有礼,温润君子的模样,只是他眼中的野性与冷酷,将他出卖个彻底。 柳如志低下头,屋里的喧闹声停住,却不见婴儿的啼哭,静的他发慌,他回过头去,大喊一声,【宛娘?】 屋里出来一个婆子,沾满了半个衣裙的血,他手中怀抱着一个已成型胎儿,双手抖得像是寒冬的落叶。 【少主——是个男胎,但不足月,已经——没气了——】 【宛娘呢?】 【少夫人累脱了力,现下昏过去了。】 柳如志从稳婆手中结果一动不动的婴孩,低头看了看,这婴孩极瘦小,由于缺氧,脸憋得青紫,他那双沾满鲜血的手,缓缓合上襁褓,望了一眼身后的屋子。 转过身,向廉政说,【我跟你们走。】 农历八月初八,柳如志在全城百姓的注目中,被枭首示众。 廉康一身戎装,稳坐正台,【今邺城易主,我廉家优待战俘,自今日起,免去一年赋税,百姓自可休养生息,恢复生产!狱中众犯,可得大赦,凡拥我廉家者,皆可登记造册,到官府领赏钱!】 此言落地,百姓无不振臂高呼,【主公英明!】,那一双双麻木的眼睛里,甚至没有人为曾经的少主落下过一滴眼泪,在一声声欢呼声中,柳家自此,彻底落下了帷幕。 皇城西南角的一座废弃宅院中,宛娘坐在窗前,一针一针缝制着婴儿过冬的棉衣,百姓的欢呼声顺着南风飘荡过来,她听了听,没当回事,继续低下头摆弄着针线。 她身边原有的旧人全被换了个干净,如今眼前来来往往伺候着的,无不是廉家遣来的眼线,日日盯着防止她寻死的。 她不能死,她的亡夫与孩儿还在廉家人手中,她怎么能死—— 【她近来还是不怎么吃饭吗?】 院中忽然响起一个少年声音,廉政来了。 宛娘猛地打起精神,缓缓将桌边的剪子藏进袖中。 门帘被掀开,宛娘愣住了,廉政怀中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男孩儿向她走来,那小男孩身穿着名贵的丝绸棉衣,带着一顶小毡帽,样子可爱至极。 【桓儿!】宛娘登时再顾不上其他,扔下手中的剪子,快步走上前去,接过了廉政怀里的婴孩。 那婴孩在宛娘怀里,忽然咧嘴笑了。 【他近来吃的越发多了,我担忧他积食,总叫乳母少喂一些。】 廉政将婴孩交到宛娘手里,便自顾自地走进屋里,脱鞋上了暖塌,行云流水,竟如同回了自己家一般。 荀娘低垂着眼睛没有说话。 【想来是大了,知道找娘亲了,夜里总是哭,我便只好下床抱起他来哄,再这么哭下去,怕是嗓子要哭坏了。】 廉政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斟上一壶茶,旋即皱了皱眉,茶杯猛地摔在桌上,向门外怒喝,【怎么茶水这样凉?!】 门外的丫鬟婆子闻言,吓得赶忙进屋跪在地上,【少主,宛娘子不喜人打扰,我们这才疏忽——】 【闭嘴!】廉政勃然大怒,一脚窝进那婆子的心口,将她踹翻在地上,【你们欺上瞒下,阳奉阴违,当我看不见吗?寻常事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罢了,可你们千不该万不该,欺负到宛娘头上!】 众人闻言,皆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廉政仍不罢休,他皱着眉头,满脸厌恶地发落,【来人,将这院中的丫鬟婆子一并绑了,拉到府中赏板子,叫众人都出来看着,拜高踩低的都是个什么下场——】 【算了!】站在一旁的宛娘终于开口说了话,她抱着孩子背过去,低声说,【为我犯不上这么兴师动众的,她们也没怎么苛待我,算了吧。】 听她这么说,廉政这才闭了嘴,冲下头摆了摆手,下人们如逢大赦,冲着宛娘连连磕头,一溜烟儿退了出去。 屋子里又变得安静了下来。 廉政看着宛娘,一改方才冷峻模样,变得拘谨起来,他低着头,声音温柔,慢慢地说,【方才说到哪儿了,哦,桓儿一直哭——】 【我想着他一定是想你了,宛娘,桓儿不能没有母亲,就算我将他捧在手心里养着,终究敌不过亲娘,算我求你,就当是为了桓儿,你就——】 【嫁给我吧。】 【我八抬大轿,许你做正妻,你原先有的,我只会成倍的给你更多!】 宛娘抱着桓儿,身子僵在了那里。 邺城告破,她的丈夫如今是死是活她都不知道,教她如何能委身于他人? 【廉公子不必拿桓儿来说事。我已嫁做柳家妇,邺城告破,丈夫战死,可我的婚约没有破,我依旧是柳家的人,廉公子愿意照顾桓儿,是我的恩人,你要我的命可以,但要我嫁给你,我做不到。】 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怼的廉政说不出话来,末了,他沉默了许久,从袖中掏出一封家书。 【这是你祖父写给你的家书,宛娘,是我唐突了。】 宛娘将桓儿递给廉政,低着头不发一言。 廉政也没再说什么,抱着桓儿出了屋子。 屋外阳光大好,小婴儿眯缝着眼睛,惬意的伸了个懒腰,躺在廉政怀里睡着了。 身旁的乳母接过孩子,轻声问廉政,【少主,宛娘子可发现什么不对了?】 廉政一改那副柔情似水的模样,冷冷地扫了一眼襁褓中的婴儿,【孩子这样小,她怎么知道是不是她的,我说是,便是了。】 说罢,转过头看了一眼屋子,低声说,【她还是不肯从,想来得让这孩子吃点苦头才行,你记得,做的自然些。】 第31章 番外-求药 桓儿生病的消息传进来的时候,宛娘正在屋里头给祖父回信,提笔次,却最终没落一个字在纸上。 祖父的家书,是劝她改嫁。 如今廉家入主邺城,廉康接二连三地推出些惠民的政策,就连邺城百姓的民心也在其掌握之中,柳家杀回邺城已是无稽之谈。 廉政抚养着桓儿,看似开恩,实为胁迫——他需要穆家的支持,相对于弟弟,廉政并不讨父亲的欢心,因此他比弟弟需要更多的倚靠。 而穆家,就是他此时能够依仗的,最牢靠的后台,也正因此,他才一而再,再而三不顾弟弟的讥讽嘲笑,低声下气地求娶已嫁做人妇的宛娘。 还是那句话,胳膊扭不过大腿,识时务者为俊杰。 道理明明摆在桌面上,宛娘不是不懂。只是假若午夜梦回,看到柳如志浑身是血地质问她,为什么背叛自己时,她怕自己不知该如何回答。 一阵急匆匆的脚步传进屋里来,廉政身边的宫人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他颤抖着双手,跪在地上。 【宛娘子,桓公子,他得了风寒,高烧不退,晌午时候,险些昏厥过去——】 宛娘赶到廉政府邸时,只见床榻边上,从御医到潜邸中的乳母,乌泱泱跪了一地。 她俯身看去,桓儿烧得已经哭不出了,眯着眼睛躺在襁褓中,气若游丝,宛娘小心翼翼地去摸他的额头,可谁知指腹刚刚碰到额头时,桓儿突然抽起疯来。 那样娇嫩的小人儿,人已经烧得意识模糊了,身子像虾米一样蜷缩着,眼睛翻白,口中吐出白沫,忽然,只见他一哆嗦,牙齿瞬间咬住嘴唇—— 【公子惊厥了!小心不要咬了舌头!】 御医惊呼出声,荀娘正手足无措时,只见廉政上前握住桓儿的双颊,稍一用力,嘴巴便被撬开,他想也不想,直接将手伸了进去。 桓儿虽年幼,却也长了乳牙,加上惊厥之时力气极大,不一会儿,廉政的手便生生被桓儿咬出血来。 宛娘大惊,欲要出手阻止。 【宛娘子,桓公子年幼,皮肤娇嫩,防止惊厥咬舌,这是最好的法子了。】御医上前拦住宛娘,又看了看廉政,低下头叹了口气,【少主这是真心把公子当自己的孩子疼。】 一阵抽搐过后,桓儿终于平静了下来,双眼紧闭,又昏睡了过去。 廉政这才将血淋淋的手抽出,用手帕将桓儿嘴唇上的血擦拭干净,动作轻柔,丝毫不见对稚子的责怪与不耐,宛娘扪心自问,哪怕是自己这个做亲娘的,也做不到他这份上。 柳如志死后,她的心第一次在胸膛里颤动了一下。 宛娘这才仔细看向廉政,只见他脸色极其阴沉,眼下一片青黑,下巴上已经隐隐长出细小的胡须,很显然,他许久没睡了。 廉政没有看宛娘,反而是转过身,沉声问御医,【冠冕堂皇的话我不想再听了,你只需要告诉我,如今什么药能救桓儿。】 御医沉吟了一会儿,抹了抹额头的汗,斟酌着开口。 【小公子日日嚎哭,心肺都上了火,这才引起肺热伤寒,臣知宫中有一味药,乃西北进贡的圣物,以天山雪为药引,降火消炎最是有效,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如今郭美人盛宠,陛下一股脑儿将这天山雪送到了郭美人的永和宫,少主若想求药,只怕难如登天。】 御医说到了点子上,药在郭婕妤宫里,廉政确实不好开口。 廉政的母亲李昭仪,是郭婕妤的死敌,两人早年间斗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最终郭婕妤靠着用兵如神的哥哥拔得了头筹,一朝得势,紧接着就弄死了李昭仪。 李昭仪死得不明不白,连带着廉政都被陛下嫌恶,这一波,可以说是血海深仇了。 【如果你不好开口,我去求祖父,由他出面向陛下讨药。】宛娘皱着眉说道。 【如今父皇成日里想着如何拿捏穆家,穆老去求药,无异于将自己的短处赤裸裸地递到父皇手上。】 廉政拦住她,他沉默了一会儿,站起身来,【你好好守着桓儿,这药,我一定为你求来。】 廉政这一走,就去了整整一宿。 宛娘守在床边,用黄酒一遍一遍给桓儿擦着身子降温,乳母在下头伺候着,过了许久,才试探着对宛娘说。 【宛娘子,我人微言轻,说句不知死活的话,桓公子离不开亲娘的,这孩子一到晚上就哭,我抱着也不管事,后来是少主一宿一宿的不睡,站着哄,躺着哄,才能将将睡上几个时辰。】 【要我瞧着,少主对您是真心的,当初主公根本容不下这个孩子,是少主咬着牙拼死护住公子,只说他答应了柳家将孩子抚养长大,就决不能食言。】 【主公大怒,罚他在府邸躬身自省数月有余,老奴跟着少主十余年了,这是他第一次忤逆圣意,宛娘子,不看在他的真心,你也要心疼心疼桓公子啊。】 宛娘的手僵在半空中,桓儿的烧退了些,半梦半醒间,啜嗫着找娘亲,宛娘将他抱起,又听见他迷迷糊糊地,喊着找廉政爹爹。 宛娘的泪珠子涌出眼眶,一滴一滴砸在桓儿的襁褓上。 【劳烦你告诉少主,我可以嫁进廉家,只是我只为桓儿,其余的事儿——】 乳母闻言,惊喜着点头,【晓得的,晓得的,宛娘子。少主回来,这些话我一定亲自与他传达!】 廉政回到潜邸时,天已经大亮了。 宛娘卧在桓儿床侧,和衣而眠,半梦半醒间,被廉政进门的声音吵醒。 他轻声说,【吵醒你了?】 宛娘摇摇头,问他,【药求到了吗?】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油纸包,神色欢喜,笑得像个孩子,他将纸包凑到宛娘面前,献宝一样缓缓地打开,【求到了,我这就让药房熬了给桓儿喝下。】 说着,他转身往门外走去。 却不想他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宛娘赶忙上前扶住他,两手相握时,廉政的脸腾地红了起来。 宛娘察觉出不对,蹲下身子撩起他的衣襟,只见外袍之下,双膝处沾满了泥土,宛娘将手覆上去,两个膝盖肿得老高。 【这是?】她抬头看他。 【没什么,求药嘛,态度总要诚恳些。】 身旁的侍从看不过去,低着头嘟嘟囔囔的,【郭婕妤哪有那么好说话,是少主从宫门口一路三跪九叩,磕头磕到她宫门前,又生生在门口跪了一夜,惊动了主公,这才得来的二两药!】 【你竟真的去跪她?】宛娘呆呆地望着廉政,【她与你这样的血海深仇,你竟甘愿去跪她?】 【母妃已经离开我了,我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桓儿再离我而去吧。】 廉政望着宛娘,眉眼中似有千言万语,【你我都是失去过至亲至爱的人,这番苦,我舍不得让你再尝了。】 第32章 番外-绾绾 桓儿在宛娘的怀里跌跌撞撞地长大,宛娘常常坐在床头,给桓儿将楚霸王的故事。 讲他桀骜少年,领百万将士剑指咸阳,讲他巨鹿之战,率五万兵力破釜沉舟,讲他火烧阿房宫的意气风发,也讲他四面楚歌,自刎乌江时的君王意气尽。 桓儿捂着耳朵,【不听不听,不听自刎乌江这一段!桓儿要听爹爹讲的故事,要听皇祖父水淹邺城,一夜称王的故事!】 宛娘张着嘴,忽地就止了声音,半晌,轻轻地叹了口气,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都藏在了这声叹气里—— 不讲了,不讲了,他是楚霸王,可我却终究不是虞姬。 【桓儿若是听阿娘的话,爹爹改日,便亲自带你去皇祖父水破邺城的将台上去,桓儿便知爹爹口中的千军万马,濒临城下,不是骗你的了。】 廉政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桓儿眼睛“腾”地亮了起来,高喊着出去迎他,【爹爹回来了!爹爹回来了!】 廉政笑着举起桓儿,屋外的阳光洒进来,勾勒出长长的影子,宛娘低下头,痴迷地看着地上一高一矮的两道影子,像是透过影子,见到了故人。 【桓儿长大,要做皇祖父那样的大英雄!要像皇祖父那样,做千古明君!】 宛娘闻言,吓得一个激灵,旋即冷下脸,训斥着。 【桓儿!你胡说些什么!是你爹爹将你惯得没有规矩了?再说这些混账话,我打你的板子!】 桓儿从没见过宛娘发这样大的脾气,窝在廉政怀里,红了眼眶。 廉政拉着桓儿的手,声音似三月阳春,和煦温柔,【桓儿是男子汉大丈夫,当有英雄之志,至于明君——】 他微微笑了,走向宛娘,安安静静地盯着她,【他是我的儿子,这怎么能是胡说的混账话呢?只要你肯帮我——】 宛娘一把将桓儿拽过来,扬手一巴掌呼在脸上,力道之大,打得桓儿一个趔趄,直直趴在地上。 宛娘咬着牙,指着桓儿,发狠地骂着。 【你天资愚钝,根本不了什么大器,能在这乱世中保全一条狗命,是——是你爹爹心慈!往后再说这些不知死活的话,我亲手打死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逆子!】 桓儿看着歇斯底里的母亲,茫然无助起来,这府中从上到下,逢人便夸他有经世之才,人中龙凤,母亲为何要这样骂他? 惶恐之余,他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宛娘单手拎起桓儿,低下头冲廉政行礼,【如今陛下康健,太子位悬而未决,少主这番话若让别有用心的人听去,只怕会招来杀身之祸,将台——还是不要带桓儿去了,他没那个天资,心若野了,只会不得好死。】 廉政转过头,望向宛娘决然的背影,唇角缓缓勾起一丝笑,穆家的女儿,知书得体,进退有度,哪里都好,只是——有些太聪明了。 自打那日后,廉政足足有两个月没再找过宛娘,甚至连府邸也鲜少回来。 临近年关的时候,廉政带回来一个小姑娘。 那小姑娘十五六岁的样子,眉眼如画,眉心一点殷红,一双明眸灿若繁星。 在这狼烟四起的中原,当权者眼中是源源不断的贪欲和杀戮,贫苦人眼中则只剩穷途末路的迷茫与麻木,宛娘在深宫之中,很久未见这样干净纯粹的眼睛了。 这双眼睛看向廉政时,繁星都换了颜色,一汪清水漾起涟漪,桃羞杏让。 廉政看她,柔情只多不少,他拉着她的手,情意绵绵,【西雲,绾绾此后就在你这里,她年纪小,很多事情你多多教给她。】 宛娘皱起了眉头。 夜深如许,宛娘被一阵异响惊醒。 这声响不大,比起人行走的声音轻便灵巧许多,像是猫儿,寻常人不大听得见。 只是宛娘自打搬进廉政府邸中后便睡不踏实了,时而瞪着眼睛到半夜也是有的,她怕在梦中遇见故人,更怕情难自已时,在这四面楚歌的深宫中喊出故人的名字。 她披上一件棉衣,推门向外查看。 院中漆黑,只有她门口点了一盏青铜宫灯,羸弱的微光在寒风中,像是命不久矣的病人,摇摇欲坠。 什么都看不见,宛娘正要回房时,身后突然传来【咔——咔——】的声音,是窗子被风吹开,不断敲打窗柩的声音。 她循着声音向黑暗中走去。 路过佛堂时,房间角落咻地闪过一个人影儿。 宛娘被吓了一跳,只听那咔咔声仍不间断,她便不再迟疑,快步向声响处靠近。 没走多远,宛娘就看清了,那间屋子,是廉政新带回来的那个小姑娘住的。 【绾绾?】宛娘忍着对这名字的厌恶,试探着叫了一声。 房间乌漆嘛黑,也没人回答,这么冷的天,窗户大开着,吹上一晚人准得生病不可,宛娘叹了口气,走上前欲要关上窗子。 可是抬手触碰到窗子的一刹那,宛娘愣了。 房间里空空荡荡,那个绾绾不在床上。 不仅如此,地面上乱七八糟,一层的毛,即便开着窗户,宛娘也能闻见,房间里一股血腥味儿。 她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推开了房门。 屋子里成片成片的毛,是鸡毛,偶尔还掺杂着野雀,角落里,一两根苍翠色的长羽——是廉政养了很久,爱不释手的鹦哥儿。 宛娘头一下就大了,这丫头是生吃—— 【哐啷——】 院中又传来一声响,这次宛娘听得清楚,是佛堂那头,祭祀用的青铜器皿掉在地上的声音。 佛堂紧挨在这间屋子的隔壁,宛娘三步并做两步,一把推开房门—— 【啊!】 眼前的景象彻底把她吓蒙了。 只见廉政新领回来的姑娘瑟缩地蹲在墙角,面冲着佛像,肩膀一耸一耸地,在啃啮着什么东西。 听见宛娘开门声,她惊恐地回头,眼睛在黑夜中闪过一道红光,宛娘看得清楚,她的眸子不似常人,是一条细窄的竖线。 那是蛇的眼睛。 她手捧着祭台上祭祀用的鸡,啃食的不亦乐乎,祠堂的鸡是熟的,蹭的她唇颊两边,满面油光。 可手上,衣服上,嘴角上,甚至牙齿间,都沾着大片大片的血,很明显,她是生吃了院子中的活物后,仍旧饥饿难耐,这才不得已啃食起熟肉来。 殷虹的血映衬着那双腥红的眼睛,在黑夜里如同鬼魅。 她转头望见宛娘时,彻底蒙了,双手如触电一样扔下手中的贡品,慌乱地擦拭着脸上和手上的血迹,双眼因为恐惧渐渐变回常人的模样。 【对不起,对不起。】 嘴中一边忙不迭地道歉,一边疯狂后退,瑟缩到墙角。 第33章 番外-替身 这一顿道歉,倒给宛娘整的不知所措了。 说没关系?好像不太对。说你别怕?可分明她才是妖怪啊,自己才应该是害怕的那个人吧! 宛娘捂着心口缓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吃饱了吗?】 等将这一地狼藉收拾妥当后,天已经快亮了,绾绾仔仔细细地洗了脸,额发被打湿,水珠子沿着下颌滴落在衣襟上,睫毛上挂着几滴水,显得那双眼睛更加湿漉漉的。 桓儿在床里侧睡得很沉,绾绾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宛娘,站在门边犹豫着不敢进来。 宛娘拍了拍床边,对她说,【过来坐。】 她还是没有靠近桓儿,看着宛娘的脸色,坐在了床对面的暖塌上。 宛娘腹诽,这妖做的也太没尊严了,这么想着,她起身靠近她,拿帕子细细地擦着她额头上的水珠,轻声问,【他知不知道,你是——是妖?】 绾绾点了点头,旋即思考了一会儿,抬起头看宛娘,【我不是妖,我是蚺,渡过了天雷造化,长出了龙爪——】 腕间金鳞闪过,霎时间金光四溅,亮如白昼,一双嫩白的手在宛娘眼前生生化成一对龙爪,她眼睛亮亮的看着宛娘,竟像是邀功一般。 【好了好了,我不想看,你快些收回去。】 宛娘皱着眉,觉得脑瓜子“嗡嗡”的。 【宛娘子,道心不正,是渡不过天雷的,所以我不害人。】 她这么说着,讨好地去拉宛娘的手,忽地,像是想起什么,双手僵住了,触电般地又缩了回来。 【不——洹河水患,倒灌进邺城,淹死了不少人——】 【洹河堤口,是你破的?】宛娘讶然。 洹水河面宽阔,水势平稳,如护城河一般守卫着邺城,千百年来,从未出现过水患。 邺城告破那晚,的确下了暴雨,可是柳如志三日之前就早已命人开闸放水,降低水位线,纵然暴雨,也绝不至于决堤。 洹水不决堤,廉家即便再打上年,也攻不破邺城,洹水堤口日夜有重兵把守,廉家就是想破,也难如登天。 故而柳如志死前,都一心以为洹水决堤,是天灾。邺城易主,是天命难违。 【廉政,我真是高看你——不,我真是——我真是小看你才对——】 绾绾的一番话,在宛娘心里掀起波涛万丈,她失了神,口中喃喃,扶着桌边缓缓坐下。 起先,她以为廉政对绾绾,是有真心的。 绾绾不像她,身后有着“名德相望,与国同盛”的穆家,她一个孤女,原没有什么利用价值,她高看他——以为他在这乱世纷争中,对绾绾总有着一丝真情。 可如今才知,他看似真心之下,对绾绾,也不过是对另一个她。 不论是人,还是妖,不论是襁褓中的婴孩,还是全城的百姓,在廉政面前,都是棋子而已。 他的心究竟是有多冷,多硬。 这场梦,她醒得早,不愿陪着他演戏,可绾绾呢? 宛娘眼中生出一丝怜悯,【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道理,你懂不懂?你口口声声说你没有害人,可你心里也知道,洹水决堤会淹死多少人!】 【他们——他们的死是值得的——】绾绾抬头望向宛娘,眼神清澈坚定,没有一丝迟疑,【阿政说,几十万将士都折在了邺城,洹水决堤,邺城无法抵抗,就不用再死人了。 天下一统之时,百姓便不必再受战乱之苦,他们的死——是值得的。】 宛娘眼神中闪过一丝冷光,【绾绾,他说是值得的,就真的值得吗? 你口口声声说着道心,我问你,什么是道心? 廉军之死,是该怪在邺城拼死抵抗的将士身上吗?这死在邺城门下的几十万将士,难道不是死于廉家的欲望之下吗? 就因为他轻飘飘的一席话,为了他口中虚无缥缈的“天下”,你就放弃了道心,放弃了自己本该有的是非判断吗?】 绾绾脑海里“轰”地一声,脑中的混沌像是被这番话劈开一道口子,【是非的判断——】,绾绾口中反复念着,【宛娘子,这些话,阿政从没对我说过,阿政只说,我要听话,要做让人开心的事,人们开心了,才会喜欢我,才会爱我。】 【可如果,让他开心的事,是错的呢?你想没想过,他的开心,只是为了让你服从他,他的“爱”,只是为了让你丧失是非的判断呢?】 【是错的?是错的——】绾绾的眉头皱成一个死疙瘩,她双目茫然,口中喃喃,【宛娘子,是非对错,在爱面前,真的这么重要吗?】 【那是爱吗?】宛娘看着她,烛火映在宛娘眸中,似有燎原之势,【我见过什么是真正的爱,所以他的那些把戏,骗不过我。】 过了年,廉政肉眼可见地忙了起来,来后宅的时间也越来越少,绾绾闲来无事,常常搬着小马扎到宛娘房中,听她讲许许多多的故事。 宛娘子的故事里,有许许多多她没听过的道理。 有一日,绾绾听人说,宛娘子的相公,就是那夜水淹邺城时死去的,她听了,瞪着眼睛一宿没睡着觉。 可是到了第二天,宛娘子依旧温温柔柔地喊她来听故事。 她问,【宛娘子,你恨我吗?】 宛娘子说,成王败寇,自古如此,错不在她。 那一天,宛娘子给她讲了楚霸王的故事,她听着,眼圈却红了。 【项王兵败,虞姬于帐中自刎,我年少时,敬佩虞姬勇敢,可到如今,才知道,活着远比死更需要勇气。】 绾绾打心眼里觉得,宛娘子太通透了,可是通透的人总是不快活。 一日春光正好时,绾绾照例到宛娘院中听故事,拐过墙角,听见两个婆子说话。 【你说这人啊,就是得看命,宛娘子多得体的名门闺秀,生生让一个草寇丫头夺了宠,那丫头一朝翻身倒成了凤凰了。】 【你这老太婆,活了大辈子也活不明白,表面上是夺了宠,但你仔细琢磨,那丫头叫什么名字?】 【绾——宛?】那婆子恍然大悟,【你是说,那丫头自始至终,都不过是公子找来的,宛娘子的替身罢了?】 【可不,你仔细想,那丫头虽然得宠,但你何曾见过少主留在她房里的?搬进来一年半载,她可有一丝有身孕的迹象?到头来,咱们府上不还是只有桓公子一个公子?】 那婆子点点头,【可心在宛娘子身上有什么用,宛娘子的心,八成早就死了。】 替身? 绾绾不明白,宛娘子日日在后宅,就在廉政眼前头,做什么要找个替身来呢? 她皱着眉头想,一直到了宛娘屋里时,也没想明白,于是她问,【宛娘子,我是不是你的替身?】 宛娘此时正在床前看兵法,眼神落到“声东击西”时,听到了绾绾这句疑问。 她笑着说,【绾绾总算整日里不想着烧鸡,知道动些脑子了。】 【可他心里若有你,对你好些便是了,为什么要寻我来做替身?】绾绾皱着眉,一口咬下大半个苹果,愤愤不平着。 宛娘缓缓翻了一页书,【因为我不听话。】 绾绾瞪着眼睛问,【对,你真的不听话,可是——宛娘子,你当真从心里头觉得,他的韬略比不上二少主廉和吗?】 宛娘眨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他天生就有一颗帝王之心,自小失恃,在深宫中步步为营,二少主——优柔寡断,敏感多情,整个人依靠在郭婕妤身上,确实比不过他。】 【那为什么,你就不肯帮一帮他?】绾绾放下苹果,【他有那样的雄韬伟略,你若帮他登上帝位,他未尝不是一个明君,届时,他心中记着你的恩情,你何愁保不住富贵?】 宛娘合上书,低着头笑了,绾绾不知人性,更不知廉政—— 她笑着问,【绾绾,我问你,你为什么常常来我这里?】 【因为我喜欢听你讲故事。】 【那如果有朝一日,我的故事讲完了呢?你还会来吗?】 绾绾想了想,【我闲着还是会来的。】 【那如果,府里又来了一个会讲故事的娘子,她的故事比我的好听更多,你是去听故事,还是到我这里,与我枯坐呢?】 绾绾不说话了。 【那如果,那个娘子说,以后你想听她的故事,就不许来听我的故事,你还会来吗?】 绾绾明白了,宛娘的富贵,只有在廉政一直有求于她的时候,才是真的保得住。 她支吾着,【宛娘子,阿政不是那样的人——】 宛娘偏过头,看着绾绾的眼睛,那双眼睛太干净了,以至于她思前想后,都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宛娘想了想,眼神落向了远处,似是而非地说了句,【廉政这个人哪,不会拘泥在男女之事上的,你心里头装着他,日日去揣测他的爱不爱你,是会吃苦头的。】 【我揣测什么呢,他说什么,我就信什么。】绾绾缓缓放下苹果,口中小声嘟囔。 宛娘冷笑一声,【嗯。那你这种,死得最惨。】 第34章 番外-生辰 农历二月,洹水的冰彻底化开,气温骤暖,趁众人还没反应过来,杨柳枝头就已经春意喧嚣,春天像是一夜之间悄然而至一般。 对绾绾来说,这个二月有两件大事,一件是洹水堤口复原,廉政领众民在河边立起一道白玉大字碑,正面是廉康亲书的碑文,缅怀洹水决堤时邺城死去的百姓,以彰显明君的好生之德,背面则刻着详尽的水位线,水位涨落一目了然,以供警示万民之用。 石碑落成时,百姓自发聚到河边,将贡品放在石碑下,祭奠死去的亲人,绾绾听后,将自己锁在屋子里近半个月,亲笔抄下九十九卷《地藏经》,只望洹水决堤的逝者,离苦得乐,进入善道,至往生净土。 她还悄悄准备了一份贡品,打算与《地藏经》一同烧去,提笔想了很久,却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好写下“宛娘子故人受用”。 第二件事,是廉政的生辰到了——二月初六,可巧廉政的生辰竟与穆太爷八十寿辰赶上了同一天,廉政一清早就与宛娘子带着桓儿驱车赶回了娘家,一直到了天黑也没见回来。 绾绾在院子里看见,天还没亮,廉政就端着册子,一辆车一辆车地,亲自查点给穆老太爷准备的寿礼,她草草数了数,寿礼大大小小,装了整整六辆马车有余。 【他对宛娘子,真是疼爱有加。】 绾绾口中喃喃,随手揪下一片叶子,在手心里揉成团扔了出去,走了两步路,又看脚下的鹅卵石不顺眼,回过身一脚将鹅卵石踹进了湖里。 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看些什么都不顺眼。 她喜欢宛娘子,也喜欢阿政,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喜欢阿政喜欢宛娘子,绾绾被自己绕晕了,她气得狠狠关上房门,用被子将自己的头蒙了起来。 半晌,人在被子里气鼓鼓地说,【他只知道给别人准备寿礼,今日也是他的生辰,却不知道,他有没有记得给自己准备一碗长寿面呢。】 有她在,廉政的长寿面,自然是有人准备的,非但是有人准备,还得是好好地准备,从熬汤,到醒面,她在厨房里,生生从白天折腾到半夜。 面软了没口感,硬了又伤胃,她撇撇嘴,将不满意的作品端给院里的丫鬟婆子,面一碗又一碗地出锅,绾绾一碗又一碗地端出去。 廉政还没回来,府邸上下的丫鬟婆子,倒先他一步,一人吃上了一碗热腾腾的长寿面。 除了这长寿面,绾绾还准备了别的——她端着总算勉强满意的长寿面,小心翼翼地进了屋子,点上蜡烛。 烛火荧荧,将这间小厢房照的温柔缱绻,桌子上一样一样,仔仔细细地码着十六件礼物。 有滕枝折的小兔子,也有绣的七扭八歪的鸳鸯荷包,每一个礼物下头,都押着绾绾写的一封信。 我与你相识太晚,前十五年的生辰,我为你补过,往后岁岁年年,都有我。 廉政说过,母亲走后,再没有人为他过过生辰,每一次他都只能在弟弟生辰的时候,远远地跑到角落,看着父王与郭婕妤,在心里把弟弟想成自己。 【这下好啦,阿政,今年的生辰,有我陪你过啦!】 绾绾托着脸,想着阿政一会儿进屋,看见礼物的惊喜模样,忍不住笑出了声。 黑夜中,她的眼睛,比星子还亮。 廉政的轿辇,一直到了亥时,才缓缓在府前停下。 绾绾听着院中纷乱的脚步声,从桌前一下子惊醒了。 【阿政回来了!】 她笑着打开房门,可下一秒,笑容僵在脸上—— 她看见,阿政从院外三步并做两步,走进院子中,他笑得极开心,就连脚步也轻快许多。 只是他的脚步没有在绾绾房前停留。 他的怀中,紧紧抱着宛娘子,宛娘子靠在他的肩上,对他温柔地笑着。 自那天后,绾绾不常去宛娘的屋里了,她害怕碰见廉政。 绾绾发觉,廉政看宛娘的眼神,越发温柔了起来,这还不算什么,毕竟他对自己也是这样温柔。 可是,她难过的,是廉政常常会抱着一摞公文放到宛娘床头,恭谨温柔地问她,【宛娘,你帮我看看,这样写有没有什么纰漏?】 自己没有什么立场难过,宛娘子是真的很厉害——廉政与廉和明里暗里抢了半年有余的都水台,宛娘子轻飘飘地一句话,就让这份肥差,落在了廉政的手里。 只是这件事,说起来却不是轻飘飘一句话这么简单了。 都水台,是专掌河防工程与舟船水运事宜的官吏,这官吏在别处或许只是油水多些,可是在邺城,就没有这么简单了。 毕竟,上一次邺城易主,靠的就是冲垮了堤口,教训历历在目,可以说这堤口,就是邺城的命脉所在了,廉康自然要将这都水台的官职,交到自己的心腹中去。 这堤口,廉政与廉和,不抢也得抢。 廉政为此,早在半年之前就天天在廉康面前献殷勤,先是每日风雨无阻地监督堤口的翻修,却不想做得太过,反被廉康斥责急功近利,直到后来,以廉康的名义建起一座白玉大字碑,邺城百姓无不称颂廉康仁厚,才将将扳回一城。 只是他做了这么许多,却敌不过廉和那个屡建战功的舅舅,轻飘飘递来的一句话。 他说起兵南下,以船攻之,粮草运输,应走水路,堤口有如关口,只有安排上他信任的人,他在前线,才无后顾之忧。 口口声声为国为民,可字里行间,却大有强迫的意味,廉康看着这道折子,沉默了将近一个时辰,才提笔写下了一个允字。 据那日守夜的宦官所说,廉康生生砸了半个书房的瓷器。 这句话不知真假,但是都水台,确确实实地落到了廉和的口袋里。 朝堂上有些人看不过去,听闻了风声后,无不替廉政惋惜。 【想来我们能有今日伟业,还不是靠廉政公子这水淹邺城的妙计,那柳家千军万马驻守的堤口,不也是廉政公子单枪匹马拿下的? 如今主公丝毫不念廉政公子的功绩,一味地偏信郭家,只怕是让人寒心那。】 身旁的大臣皱着眉,自言自语,【看主公这意思,太子之位,只怕已经心中有数了。廉政公子——已经没什么底牌了。】 【这穆家也是奇怪,眼看着廉政公子节节失利,竟还无动于衷——不是我说,但凡穆家态度明确一些,只怕是十个郭家也较量不过!哪还轮得到他郭莽一个草寇土匪在朝堂上张牙舞爪的!】 【哎,这穆家长女——廉政公子百般算计,是娶了也白娶哟!】 这些闲言碎语,顺着北风,缓缓吹向廉政耳中,他站在宫墙之下,他手中握着笏板,看着夕阳一点一点淹没在地平线下。 没了都水台,他与廉和抗衡的最后一条路,也被堵死了,他看着前方穆老太爷下朝的背影,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说出一个字。 还能说什么呢? 他出生时,母亲含冤而死,母族没落,留给他的,只有这一副“戴罪之身”罢了。 他的身影渐渐被夜幕吞并在黑夜中,显得孤单又茫然。 第35章 番外-寿宴 在人人都以为东宫之争将以廉政大溃败画上句点时,却不想,二月初六,穆老太爷八十寿辰,在廉和如铜墙铁壁一样的围堵中,宛娘四两拨千斤,给廉政杀出了一条活路。 得了都水台,廉和少不了有些忘乎所以,穆老太爷寿辰,他拉着一方自洹水而出的太湖石,祝穆老太爷福地洞天,福寿延年。 那方太湖石,皱、漏、瘦、美,质地通透,颇有层峦叠嶂的意境,只是这石头自洹水捞出,又从廉和手中大喇喇地拉到穆家,就不免有耀武扬威之势了。 心下畅快,廉和免不了多喝了几杯酒,几杯猫尿下肚,登时脸就红了起来,就连嗓门儿也大了不少。 【皇兄,我寻来的这方石头,好是不好,你为何一言不发啊?】 廉政坐在席间,低着头饮酒,不愠不笑,看不出什么情绪。【今日是穆老寿辰,廉和,寿星还没发话呢。】 【要说赏石,谁能有皇兄的眼界呢?我早年间就听闻,若将石头比作美人,那这天下绝色,恐怕都被这——中原柳家收入囊中了。】 说到柳家时,廉和刻意扬高了声调,宛娘眉头不经意地跳了跳。 【如今皇兄家中不仅摆着柳家的石头,更养着柳家的美人,你说——唔——你说我不问你,还能问谁呢?】 这话一说出来,席上瞬间一片寂静,众人一嘬牙花子,心想着二少主今天这是喝尽兴了。 廉和也觉出些不对,今日是穆老寿辰,他习惯了拿这事儿讥讽廉政,如今嘴上一松,话就秃噜出来了,可他却忘了,这柳家昔日的媳妇儿,他如今的皇嫂—— 却正是穆老太爷最疼爱的孙女儿。 这么想着,廉和背上的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廉和正要打个圆场,说自己酒喝得多了,说了胡话,却不想那头宛娘端起了酒杯,隔空向廉和敬了敬,笑着对他说了一句—— 【看美人,少主还是回家,找你的亲娘舅。】 【噗——!】 廉政坐在宛娘身侧,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席上众人瞬间瞪大了眼睛,像瓜田里一只只上蹿下跳的猹。 【啊?这——】 【穆家姑娘都——这么猛的吗?】 【不知宛娘子——可还有——妹妹没有?】 这怨不得众人失态,别看宛娘子笑得温温柔柔,这一句话,对廉和杀伤力可够大的。 人尽皆知,他那亲娘舅郭莽出身不好——都不能说不好,简直是坏透了——早些年间,占山为王,郭家是靠着打家劫舍发达起来的。 与他临近的十里八村闻风丧胆,方圆百里找不到一只活鸡,除了劫财,郭莽还有一大癖好——收集美色。 饶是后来被廉康招了安,坐上了护国大将军的位置,尊荣体面一样不落,这年轻时落下的臭毛病,他却依旧没改——打下一座城,别的不干,先带着手下的兵抢鸡,抢美人。 这伤疤揭得不轻,廉和的脸当时就白了。 更何况,这句话不只是揭了他舅舅的伤疤,那句【回去找你的亲娘舅】,廉和怎么听,皇嫂都像在嘲讽他这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狐假虎威。 若是往常,忍也就忍了,只是这都水台——亦或是那二两猫尿——给了廉和太大的勇气了,他当即拍案而起,指着宛娘的鼻子骂道。 【你有什么资格在这同我讲话!你一女侍二夫,又知道什么是廉耻,你们穆家一臣侍二主——】 【啪!】 廉和话还没说完,廉政的巴掌紧接着就掴到了他脸上,打得他耳边“嗡”的一声,连带着酒也醒了不少。 廉政低头睥睨着他,依旧是那副不动声色的样子,只是眉宇之间是盖都盖不住的杀气。 【廉和,你今日喝得太多了。】 廉和走了,可这场戏,却远远没有落下帷幕。 隔天一大早,穆老刚刚过完八十大寿,就手托着乌纱帽,跪在寒风中,求廉康罢免其官职,让他致仕还乡。 穆老这一跪,跪瘫了半个邺城。 先是穆家上下随着自家老太爷一同请求致仕还乡,再后来,前朝臣子也纷纷跟着跪在后头,手中拿着朝笏,递上奏折。 【一臣不侍二主,臣等无颜,自求脱去这身官服,以明己志。】 明志是假,弹劾廉和,乃至身后的郭莽才是真。 廉康在被窝里裤子都没穿好,就吓得穿着里衣跑了出来,听宦官讲了这事情的来龙去脉,廉康气的眼都直了。 当即落下旨意,廉和酒后失言,不能约束己身,命其躬身自省,无召不得出府,都水台一事,转交廉政代办。 这件事一度在邺城传的沸沸扬扬,得穆家女得天下的传言,又一次被验证了。 廉政一朝翻身,廉和被禁足,无异于给朝中众臣递了一个信号,那就是即便穆家曾与前朝柳家结为姻亲,但在廉康心中,仍有极大的分量。 别说穆家,就连穆家长女穆西雲,也不是该怠慢的主儿。 一来二去,宛娘的门槛几乎被踏破。 可是绾绾却不再去了,她觉得自己很蠢,在廉政和宛娘的手中,像一只被玩弄摆楞的猫儿。 【嗬!好大的脾气,我这屋里你说不去倒真不去了。】 一日傍晚时分,宛娘闲来无事,带着桓儿到了绾绾院里,瞧着她气鼓鼓的样子,取笑她。 绾绾低着头,将地上的土坷垃踢过来又踢过去,不肯抬头看宛娘。 【怎么?还真生气了,你这么厉害,亮个爪子瞧瞧。】 绾绾更气了,转过身冲着宛娘大吼,【我诚心诚意待你,你就把我当傻瓜!】 【你就是个傻瓜啊。】宛娘笑了,伸出手拍了拍绾绾的脸,【你知不知道,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句话,只有傻瓜才能长命百岁。】 绾绾瞪着她,眼眶子却红了,【可是——傻瓜也会失落——】 宛娘拉起她的手,将她的手包在掌心中,缓缓地说,【绾绾,我早说过,你把心放在廉政身上,迟早是要受伤的,可你不信,我便也不拦了,这苦得是你自己撞了南墙,才知道疼的。】 【只是我从来没有骗过你,有些事我瞒着你,是因为我也有我的难处。】 绾绾抬头,瘪着嘴,眼睛里忍着泪问她,【那你为什么又肯帮他了?】 【我不是帮他,只是这天平歪了,我得将他扶正了,局势偏了,我就得把他拽回来。 廉政——他既不能得大助力,也不能被压得喘不过气,我如今人在悬崖边,一毫一厘都差不得。】 第36章 番外-颠覆 宛娘子说的大道理,绾绾抱着膝盖琢磨了半天,才将将明白过来一点儿。 宛娘子为什么不帮廉政,是她怕廉政得势后,狡兔死,走狗烹,但后来廉和的势力扩张的太大,如果穆家再不出手把局势平衡下来,廉政就真的回天乏术了。 【可是——这样平衡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呢?】绾绾皱着眉,【宛娘子,主公总有死的一天,到时候,是阿政还是廉和,总会有个定论的,你总不能这样过一辈子吧。】 【快了。】宛娘子抬头看了看夕阳,太阳缓缓从地平线落下,黑夜一寸一寸地挪上来,【这样的日子,快到头儿了。绾绾,你曾经问我,你是不是我的替身,这个问题,你自己想明白了吗?】 绾绾没想到还会抽查,她抠着手指头,支支吾吾地,【我——我没想,我是觉得,如果爱他,就该一心一意信任他,阿政他心里有你,我知道,只是——既然我喜欢他,就一心一意对他好就行了,至于他心里有没有我,那是他的事——】 话说到后头,声音越来越小,绾绾不用抬头都知道,宛娘子此时的白眼儿,大概要翻到天灵盖上去了。 【朽木难雕。】宛娘子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脑袋,转身出了院子。 宛娘走了,夕阳给她的背影镀上一层金色,绾绾在后面痴痴的看。 绾绾回到屋里,看了看床头摊开的策论与兵法,又看了看书角上湿透的口水痕迹,噘着嘴合上了书。 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变得和宛娘子一样厉害呢? 到那个时候,阿政会不会就愿意与她多说说话了。 在春天即将接近尾声的时候,绾绾终于啃完了那本策论,她捧着书跑进宛娘的屋子里,想要与她好好谈谈桓儿的教育问题。 【我读了郑伯克段于鄢,悟出来你要是再生一个孩子,一定要一碗水端平。】 嗯,绾绾对自己的开场白很满意,她准备一会进去就这样说,显得自己很有文化。 只是推开门,清清冷冷的一间屋子,宛娘却不在房中,绾绾瞬间就泄了气。 【宛娘子究竟在忙些什么,自打寿宴回来,她老是不在屋子里。】 绾绾垂头丧气,正要转身离开时,眼角瞥见了床头,几页纸凌乱地散在那儿,风吹过,有几页飘到了地上。 绾绾走上前捡起来,不觉瞪大了眼睛。 宣纸上密密麻麻,罗列着绾绾看不懂的公式,【币重而万物轻,币轻而万物重。】 绾绾一字一字念着,连在一起却不明白了,【这是什么书——《管子·轻重》?】 她向下翻看,除此书外,还有一本《史记·货殖列传》,绾绾大致翻了翻,整本书都在论述货币与市场流通,比起策论与兵法,还要难懂数倍。 绾绾气得将书扔在宛娘床上,自己兵法还没看懂,她又研究起新的东西来了! 这人怎么这么爱学习! 【绾绾?好端端地,又来我屋里发什么脾气?】宛娘靠在门框上,双手挽在胸前,笑着看她。 绾绾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她站起身,支支吾吾,【你看的书,我都看不明白。】 宛娘笑了起来,慢慢走进屋子里,【这本书本质上——是在将铜板和谷子的关系,一个铜板原本能买一颗谷子,可如果有一天,一个铜板能买来十颗谷子,你猜猜,会怎么样?】 绾绾皱着眉,【百姓会没钱——辛辛苦苦种了一年的地,只能换来往年十分之一的铜板。】 【那如果有一天,十个铜板只能买一颗谷子呢?】 【那——钱就不值钱了吧,百姓卖谷子赚了钱,可是他们买猪肉,也要花一样多的钱。】 宛娘眼睛亮了,【好聪明!原来你的聪明都在这儿呀!】 【可是,宛娘子,你不缺谷子,更不缺铜板,你看这些干什么呢?】 宛娘笑了笑,摸了摸绾绾的头,【你聪明,但却不懂人心,有的时候,颠覆一个天下,可能根本用不到武力,你说呢?】 绾绾愣了很久,憋出一句,【宛娘子,你比阿政,还恐怖一些。】 她决定以后再也不来找宛娘玩儿了,动不动就提问,这谁顶得住啊? 绾绾说到做到,自那天起,真的不怎么四处走动了,她开始坐在廉政的书阁里头,一坐就是一天。 她开始渐渐明白制衡之术,明白宛娘子看似无常的行为背后,周全紧密的算计——宛娘子用自己做筹码,维持着廉政与廉和竞争的平衡,而在制衡之下,她在寻找自己的破局。 一个能够让她全身而退的破局。 绾绾忽然想起,那天黄昏,宛娘子看着夕阳说——快了,一切都快要结束了。 宛娘子没说错,距离她说完这句话没过几个月,邺城燃起了一场大火,大火烧了一天一夜,这场火过后,一切都变了。 这场火,就是她等来的破局。 【安平二年农历五月初五,郭婕妤病逝,追封孝贤皇后,帝殇,停朝三日,农历五月十二,亲登大相国寺,为孝贤皇后点燃往生烛。 是日大火,火势连天,浓烟三日未散,百姓死伤无数,宣皇后于火海之中音容俱毁。】 史料上寥寥几笔,仿佛那场火,只是历史长河中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大火,可是只有身临其中的人,才知道那场火,烧得整个邺城如同阿鼻地狱一般。 邺城街头,一个女子脸上裹着黑纱,右半边脸尽是伤疤,狰狞可怖。 她缓缓走过,看着街边年过半百的老妇哭红了双眼,双手在废墟中挖得鲜血淋漓,末了,在层层瓦砾之下,找到了半块已经烧焦的残骨。 可是,这骨头到底是不是她儿子的,已经没有人能知道了。 她的哭声飘散在风中,与成千上万的哭声汇聚在一起,仿若地狱的吟唱。 那女子就这样久久地站在邺城街头,睁着眼睛,却掉不下一滴泪。 【宛娘,天冷了,与我回家吧。】 廉政从身后缓缓拉起她的手。 那只手触电一样地瑟缩了一下,想要甩开,她茫然地看向远方,口中喃喃,【不!我不是宛娘,我是——我是绾绾——】 廉政用力握紧她的手,用手臂将她死死箍在怀中,将她的脑袋按进胸膛,在耳边低声说,【你是,你就是宛娘,你是我的妻,是宣王朝未来的皇后,我与你终于可以长相厮守了,你不开心吗?】 那双眼睛终于落下一滴泪来。 她最终,真的成了宛娘的替身,宛娘子在那个黄昏问她的问题,如今终于有了答案,只是这答案对她来说,未免太残酷了些。 故事的开头,大概可以追溯到很久很久之前,郭婕妤去世的那一晚。 丧钟敲响时,从皇城之中传出了廉康的第一声哭,继而是跪在外面的廉和,再后来,从文武百臣到邺城百姓,无不迸发出凄厉的嚎哭。 那一晚,宛娘拉着绾绾,躲在屋子里,喝了个烂醉。 绾绾从来没见过宛娘子如此失态的样子,她喝醉了,一脚踩着凳子,一手叉腰,破口大骂。 【皇帝老儿装什么装!爱?他知道什么是爱?人家跟了他几十年,连个皇后之位也舍不得给,他怕什么?他怕她那个手握兵权的哥哥,怕将来这天下,成了郭家的天下!】 【如今人死了,在床前挤出那么两滴尿,呸!他也配!什么东西!】 绾绾握着酒壶,夹着油菜的筷子还没来得及拿出来,就这么张着嘴,敬佩地看着宛娘。 罢了,宛娘仰头灌下一口酒,对绾绾说,【你记住,男人啊,最会演戏了——】 说完“砰”地一声,头磕在桌子上,睡了过去。 那天,她也喝醉了,迷迷瞪瞪间,她记得好像听到宛娘子问她,【绾绾,你还爱廉政吗?】 绾绾想了想,点点头,但又摇了摇头,她自己也不知道,【阿政让我难过,但宛娘子从不让我难过。阿政嫌我笨,什么都不说,可宛娘子——也嫌我笨,却愿意解释——】 【绾绾,以后没有我教你,很多事情,你得自己动脑子,明白吗?】 绾绾头一歪,睡了过去。 郭婕妤殁了,皇帝老儿痛苦得很,连朝也不上了,廉政为尽孝心,连夜与宛娘子收拾好行装进了宫,以尽孝道。 他们在宫中一住就是七天,绾绾闲来无事,便也拿起宛娘子床头,最爱看的那几本书,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仔仔细细地看。 她看着看着,忽然很想宛娘,手指拂过书脊,目光缓缓落在封皮上,【兵法】两个字,看得她头疼。 宛娘子的脑子里,日复一日,都在想些什么呢? 郭婕妤头七的前一天晚上,廉政回来了,他趁着夜色瞧瞧潜进屋子里来,抱着绾绾,问她,【如果我现在,要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你会不会帮我?】 【什么危险的事?非做不可吗?】绾绾被他问的发慌,【宛娘子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 廉政神色一冷,他攥紧绾绾的肩,【宛娘子?你怎么口口声声只知道宛娘子?绾绾,我与她如果只能活一个,你会站在我这边吗?】 廉政的眼神这样黑,这样冷,绾绾被他吓蒙了,【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让我选——】 【绾绾!】廉政瞪着眼睛,双手掐的绾绾生疼,【我说过,我只有你了!你明日不帮我,我就只有去死了!绾绾,你不想我死的,对不对!】 【我当然——不想你死——】 【好!那明日,穿着这身衣服,到大相国寺去,你记得——找到我。】 绾绾看见,夜色之中,廉政递给她的包裹里,装着的,是宛娘子的衣服。 绾绾——宛宛—— 原来她真的,从头到尾,都是替身,只是—— 宛娘子说的对,廉政的心并不放在男女情爱上,所以,她这个替身,不是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替身,而是要她代替宛娘,活下去。 第37章 番外-大火 农历五月十二日,是孝贤皇后下葬的日子, 绾绾起了个大早,或者说,一宿没睡,她将桓儿抱走,送往了穆家,而后黑衣策马,向大相国寺驶去。 廉政给她的衣服,她没有穿。 她不要做宛娘子的替身,也不要替宛娘子活下去,她要宛娘子长命百岁,要她寿满天年。 绾绾到时,天还没亮,孝贤皇后的遗体放在正殿上,金丝楠木的棺椁尽显尊荣,周遭陈列着一圈儿尚未点燃的往生烛,只等待着时辰一到,由廉康亲手点上。 看守遗体的宫人缩在角落里打盹儿,夜很黑,也很安静。 坊间都说,孝贤皇后与主公伉俪情深,死在爱人怀中,应该是很幸福的吧。 绾绾突然就想掀开棺椁,看看孝贤皇后的样子,她想看看,孝贤皇后死去的时候,是不是笑着的。 她向周遭看了一圈儿,见没人发觉,竟真的动手这么做了。 棺盖缓缓落下,孝贤皇后的脸从黑暗中慢慢浮现出来——她死的时间太久了,面部有些浮肿,脸上敷着厚厚的粉,已经失去了原本的颜色。 她看起来,走得并不是很安详,绾绾觉得自己这样做有些太荒唐了,口中念着【莫要怪罪】,就要合上棺椁。 此时,却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将孝贤皇后的寒衣吹起一个角儿,绾绾视线扫过去,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孝贤皇后的脖子上,有一道足足两指粗的绳索痕迹,已经勒得青紫,环绕在那段苍白的脖子上,显得十分明显。 孝贤皇后,是被人勒死的。 谁又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勒死陛下的宠妃呢? 绾绾忽然想起孝贤皇后薨逝那晚,宛娘子没头没脑的一句,【男人啊,最会演戏了——】 是陛下自己吗? 绾绾失了神,手上没了轻重,那棺盖从手上滑落,【嘭】第一声,合在了棺材上。 一声巨响,惊醒了角落里打盹的宫人,绾绾仗着自己身形灵巧,一闪身躲进了黑暗中。 宫人揉了揉双眼,看向棺椁,四周安静,没有任何异样,他有些慌了,冲着黑暗中低声问了一句,【谁!】 【啊!】 后院忽然传来短暂的女声尖叫,那宫人登时腿就吓软了,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打算喊人来查探。 绾绾躲在黑暗中,也听到了那声尖叫,她的心一下就揪紧了—— 那声惊呼,是宛娘子的声音。 趁着四下无人,绾绾翻窗向后院跑去。 后院是供皇眷休憩的地方,按理说应当是重兵把守,可如今怪异的是,这些巡逻的官将却对宛娘的呼救,充耳不闻,彼此对视一眼,低下头去,不再理会。 绾绾心中暗叫不好,顾不上许多,直接抹黑翻进了宛娘的屋子。 因由在大相国寺,宛娘住的屋子及其简陋,除了房间正中摆着一张四方桌外,就只剩下一张床了,视线极其宽阔,绾绾将屋内一切尽收眼底。 只见宛娘床头,站着一个黑衣人,直接将床榻上熟睡的宛娘拖拽下床,一只手捂住宛娘的嘴巴,另一只手的手肘卡在宛娘的脖子上,渐渐收紧。 宛娘的双脚疯狂地踢踹着,人已经渐渐窒息。 绾绾见状,飞身上前,她力气极大,速度也快,冲着那黑衣人抬脚便踢,黑衣人受惊,松开了宛娘,欺身向绾绾飞扑而去。 他哪里是绾绾的对手,只见她一抬手,手腕用力,那黑衣人的脖子便生生被拧断了。 宛娘趁黑起身,低喝一声,【快走!】 四目相对时,两人都愣了。 【绾绾?】宛娘的手僵在半空中,惊愕出声。 绾绾也蒙了,只见宛娘身穿着一身素衣,一方头巾将脸裹得严严实实,这哪是在睡梦中被人谋害的样子,分明是—— 分明是早早预料到了一切,万事俱备,只等对手现身。 难道宛娘子早就料到了今日有人要谋害她? 只是,还不等绾绾张口询问,就听见院中忽而有人高声大喊,【走水啦!快跑——寝殿走水啦!】 【护驾!!!陛下还在寝殿——护驾!!!】 一时间,院中大乱,呼叫声混作一团。 绾绾向外看去,大相国寺西南角落处燃起了熊熊烈火,这火烧得莫名其妙,却怎么扑也扑不灭,火势趁着东风,疯狂向寝殿席卷而来。 这一晚上,节外生枝,一件事儿赶着一件事儿,推着绾绾向前走。 【姑娘!我们来晚了!】 混乱中,一队宫人打扮的人破门而入,宛娘来不及解释,转身反锁了门窗,打翻烛台,任由烛火烧在那黑衣人身上,她回过头拽着绾绾翻过窗子,向外跑去。 宛娘一行人,闭着眼睛向前没命地跑,直到跑出了大相国寺,进入寺后一片参天密林中,才缓缓停下脚。 绾绾扶着宛娘,向身后看去。 火势越演越烈,大有吞天吐地之势,火舌叫嚣着向天空中挣扎而上,这一会儿的工夫,已经快要烧到了寺庙正中。 【廉政——】绾绾失神出声,转身便要回去。 【绾绾,】宛娘叫住她,【绾绾,跟我走吧,廉政他不会有事的。】 【这场火,就是他放的。】宛娘的声音在黑夜里,显得更加清冷,【很多事儿,我想过告诉你,但你的立场,我不敢信,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有些真相,你必须知道—— 廉政要靠这场大火,将你变成真正的宛娘。】 【为什么?】绾绾茫然无助。 【因为我不听话。】宛娘眼中没有惊惶,也没有怨恨,仿佛这一切都在她预料之中,她在黑暗中向绾绾伸出手,【廉政早就想让你顶替我了,从你来到府中的第一天,从他叫你绾绾开始,我就猜到,他要你做我的替身。 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预测中,可我也装傻着将计就计,为的就是这一天——借着此次机会,金蝉脱壳,从此就让你带着我的枷锁和面具,活下去。】 【那你一开始知道我是蚺也没有赶我走的原因,就只是因为,你需要我顶替你,成为廉政手中的傀儡,对吗?】绾绾的眼睛在黑夜里一点点丧失了神采,【你们一个两个的,都好算计啊。】 绾绾低下头,【宛娘子,你知道吗?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放在心上了,你说我为了廉政放弃了是非的判断,我昨天就在床头想了一整夜,我今天来,不是因为听廉政的话,我原是想救你出去的。】 【你说以后凡事要动脑子,我思前想后,生怕廉政拿桓儿要挟你,还特地将桓儿安顿回了你的母家,可我做的很多余是不是?我根本不需要做这么多,只需要像个傀儡一样回去,做你的替身就好了,是不是?】 宛娘站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我问过你,替身的事情,你想清楚没有—— 你告诉我,你相信他的,所以我才瞒着你——绾绾——】 宛娘有些慌了,就算方才生死一线时,她都没有慌乱,可是现在看着绾绾的眼睛,她竟开始有些不知所措。 她伸手想要拉住绾绾的手,可是绾绾躲开了。 绾绾低下了头,她喃喃出声,【所以从一开始,你什么都知道,你也是演的对吗?你对廉政没有一丝真情,你对我也只是——只是想让我做你离开后的傀儡——】 【宛娘子,谢谢你为我解释了这么多,我知道你要说我蠢,可是现在,你让我这么不明不白的走了,我怎么甘心呢?廉政对我的心意,是真是假,我总得听到他亲口对我讲。】 【宛娘子,你走吧,好好的活着,愿你从此长命百岁,寿满天年。】 第38章 番外-希望 大相国寺的一场火,将许多无法浮出水面的秘密都烧了个干净,随着第一缕晨光浮出地面时,新的一天开始了。 城郊野外的一座废弃庄子里,宛娘一夜没睡,她脸上裹着布,站在阁楼中,眺望邺城。 邺城上空,黑烟弥漫,哀嚎遍野。 【姑娘,据宫里来的消息,廉和——情况不太好。】 宛娘回过身,看着前来传递消息的穆家家仆,挑了挑眉毛,【廉和?他能出什么事?】 【昨夜滔天大火,宫人一心护驾,好容易将众人护送出寺后,一回头发现孝贤皇后的遗体被留在了火海当中。】 【廉和当场就崩溃了,顾不上众人的阻拦,拼死也要冲进去,火势蔓延的极快,他瞬间被吞噬在火海里,等救出来的时候,半个身子的皮都烧掉了。】 【如今人还留着口气儿,只是左眼瞎了,嗓子也说不出话了。】 宛娘听着他的回禀,眉头越皱越紧,眼中惊诧之色渐浓,到末尾时,竟在诧异中生出一丝敬佩。 早就听人说,廉和心思细腻,敏感重情,极为依赖自己的母亲,大到娶妻生子,小到官服礼制,都要一一听母亲的安排,却不想他对孝贤皇后的感情——亦或是依赖——竟如此之深。 倒是便宜廉政了,对手弃牌,储位非他莫属了。 【廉政——不,绾绾呢?】宛娘问道。 【听宫人说,一片混乱之中,廉政公子拼死护佑主公,连自己的夫人也顾不上了,幸而夫人没有遭难,只是逃跑过程中,烧坏了脸,声音也哑了。】 【回宫的路上,夫人一直用黑纱蒙脸,众人都看不清楚烧成了什么模样,廉公子之所以放了这场火,恐怕一是要毁尸灭迹,其二为的就是用这场火做个筏子,以后可以给替身一个名正言顺的借口,以黑纱示人,至于黑纱之下,还是不是原本的夫人,恐怕就无人知晓了。】 宛娘点点头,缓缓坐在床边,【回去给祖父传个消息,就说我还安全,这件事让祖父不要告诉别人,只当宛娘还是那个宛娘,廉政搭好了戏台子,咱们就陪他唱一出戏。】 那家仆领命,转身欲走。 宛娘忽然喊住他,【对了,告诉祖父,我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的钱,这些年我手底下收了不少庄子和地,让他帮我一一处理了去。就说孙儿不孝,不能在他膝前尽孝了,等一切尘埃落定,宛娘自当亲去祖父面前请罪。】 都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殊不知很多时候,蝉也可以成为捕杀黄雀的猎人——只要她有足够的资本。 在这场大火中,廉和是被吞进肚里的螳螂,廉政是看似胜利的黄雀,而宛娘,是被猎捕的蝉,但同时,她将计就计,一个金蝉脱壳,站到了所有人的背后。 一切的变化,都是从郭婕妤枉死开始的。 郭家依仗着战功,三番五次对立储的事指手画脚,犯了廉康的大忌讳,加之廉和生平最依赖敬重的就是郭婕妤,将来一旦他继承正统,这天下只怕就要改姓郭了。 廉康的态度很明确,郭莽的兵权、郭婕妤的性命与廉和的前程,三者必要放弃一个,月黑风高时,廉康站在院中,几个年长的宫人端着三尺白绫就进了屋,郭婕妤性子也烈,喝了两碗烈酒,插着腰骂了廉康半个时辰后,接过三尺白绫悬在了梁上。 廉康对外,只说是病死的。 廉康这一招打在了廉和的七寸上,郭婕妤一死,几乎带走了廉和的半条命,他素来凡事都听母亲的,如今母亲身死,他禁足府中,连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树倒猢狲散,郭婕妤一死,郭莽与廉和凑不出半个脑子,没过几天,郭莽的兵权让廉康撤了一半下去。 反观廉政,如今稳坐都水台,凭借穆西雲的这一层亲事在,与穆家也日益热络起来,廉和狗急跳墙,对宛娘渐渐起了杀心。 只可惜,他的心不够狠,脑子也不够周密,没了郭婕妤,他的计划早早就走漏了风声,让廉政知晓了,廉政对此按兵不动,他的心思更狠,他要借廉和的手,彻底将宛娘杀死。 宛娘太聪明了,她不仅聪明,身后还有穆家支撑,这份聪明让他欣赏,也让他忌惮。 只是宛娘这死不能是真死,廉政依旧需要一个与穆家沟通的纽带,一个听话的,傀儡一样的纽带——绾绾。 宛娘死在大火之中,毁尸灭迹,而绾绾,将顶替宛娘的身份,作为廉政与穆家的纽带,继续活下去。 在廉政这场谋划中,有借刀杀人,有偷梁换柱,他从中斡旋,兵不血刃,就能除掉宛娘与廉和——这两个自己日夜忧虑的两个心腹大患,而他则隔岸观火,坐收渔翁之利,是为妙绝。 可是他忽视了一个变量——宛娘。 宛娘不是关在宅院里,三尺见天,以夫为纲的小女人,她日日夜夜端着兵法,人虽在宅院里,可她的眼睛和耳朵,早已渗透进朝堂上。 这些底气与资本,是穆家给的。 其实,廉和的计划,在廉政发现之前,穆家的眼线就已经听到了风声,送到了宛娘手里。 宛娘沉吟了许久,转头让人将消息泄露给廉政。 消息传去的当晚,宫内传来消息,说主公挂念郭婕妤,哀恸之下哭坏了身子,宛娘随同廉政进宫,榻前尽孝。 从府中到内宫的路,很长,很静,她与廉政坐在阔轮马车中,相对无言。 她望向廉政,月色停落在他眉头,他眉头紧锁成一个“川”字——宛娘还在等他开口,哪怕只隐晦地提上一句,恐怕廉和要对你不利也好。 可廉政什么也没说,他将廉和要刺杀宛娘的消息埋在了心里,埋在他紧皱的眉头中。 【郭婕妤身死只是个信号。郭家马上就要倒了,只怕廉和狗急跳墙,会对穆家不利,廉政,你准备怎么应对呢?】宛娘明知故问,打算给廉政最后一次机会。 廉政惊慌中抬头,眼皮跳了一下,继而轻咳一声说,【怎么会呢,你多心了,他——他没了郭家,哪里还敢动你——阿不,动穆家呢,你不用多心。】 宛娘微微笑了一笑,别过脸去,【知道了。】 廉政果真还是那个廉政,一点也没有变。 她与他两年的情分,她的性命,都抵不过权力的诱惑。 既然廉政一心想要偷梁换柱,宛娘索性就借着这场东风,演上一出草船借箭,一举两得。 宛娘喑了口茶,思绪落定,叹了口气,【夏天就要过了,谷子快要熟了吧,廉政,别急,游戏才刚刚开始。】 第39章 番外-粮价 安平二年九月末,农忙渐渐结束,邺城被一把火烧得停滞了半年有余,才渐渐恢复生产秩序。 这场火过后,廉康就病了,坊间都说,是急火攻心,整夜整夜的咳,入秋后,咳出的痰里竟带了血丝。 立储的事必须提上日程了。 这事儿几乎没有悬念,廉和如今缠绵榻上,连个人样儿都没有,太子之位非廉政莫属。 可巧廉政也争气,入主东宫后,他并没有急于拉拢自己的势力,贬斥廉和一党,而是闷头先组织恢复百姓的正常生产生活秩序。 太子监国的第一件事,就是颁布了免税令。 天灾重重,全城上下沉浸在哀恸之中,无心生产,为保障民生,往年每亩田纳粟八升的赋税直接砍掉一半,四升即可。 受火灾影响的农户,可凭地契,免赋税一年。 第二件事,是号召朝堂百官自发捐献赈灾款,帮助百姓翻修损毁的房屋以及农田,这场火灾中,相较于坍塌的房屋,最受重创的,竟是郊外的良田。 原来这大相国寺正处于邺城郡的郊外,依山而建,山前有洹水经过,有水的地方必然有田,恰逢此处地势平整,水源充足,再加上前两年一场洪水,没成想竟在此处冲出一方沃土来。 邺城百姓纷纷到官府登记造册,占地成田,渐渐的,大相国寺周遭不见香火缭绕,倒日日听取蛙声一片了。 却不想这场大火,几乎将寺前的洹水都烧干了。 辛苦耕种一年的地,眼瞅着就秋收了,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化作了成片成片的黑烟。 农户们赖以生存的地没有了,房子也烧得七零八落,朝廷为稳定秩序,不得不开仓放粮,救济百姓。 赋税不敢收,还得开仓赈灾,这一趟折腾下来,国库里的粮食储存量直接打了个折扣,甚至连边城驻守将士们的粮草,都隐隐成了问题。 但廉政此时沉浸在百姓日夜高呼的“明君”与“太平盛世”中,一心树立爱民为民的形象,根本察觉不出这些问题。 城郊农庄,一个青布衫的年轻男人伫立在田埂上,远远望着农田里低头修整土地的农户们,着身后的小厮倒上一盏热茶,恭敬地上前询问。 【老人家,今年这田坏成这样,家中可还有存粮?】 农夫仰头灌了口茶,上下大量这男子,只见他虽一身布衣,但谈吐着实不凡,寻思着准又是上面派下来微服私访的,便两手一摊,开始哭穷。 【哪还有存粮哟官爷!这田一烧啊,今年是颗粒无收了,侥幸陛下垂怜,免了税负,只是从现在到明年秋收,家家户户也是要吃饭的呀,即便有存粮,这一年下去,也得见底儿喽!】 虽是哭穷,可他说的也不全是夸张,赋税免了,人总要吃饭,地主与富农家里吃存粮,贫农就只能靠救济了。 他点点头,冲着老农鞠了一躬,又让小厮给些铜板,转身走向了田埂边上的一辆阔论马车。 【怎么样?亲眼瞧见了,你总该信了。】 马车里,一个黑布遮面的女人气定神闲地闭着眼睛开口。 是宛娘。 那年轻男子缓缓转着手上的扳指,眯着眼睛打量她,【这件事儿想要办成,前期需要大量的资金,你从哪里来?】 宛娘微微一笑,【钱从哪儿来你不用管,为表诚意,我会先你一步行动,将邺城粮价炒上去,届时你只要按照我说的做,我应许你的,必然能实现。】 男子的眉毛微微一跳,她许诺的条件,太过于诱人了,只是她一个女子,竟敢空口许诺操弄粮价,总还是让人怀疑的。 宛娘这时才睁开眼睛,她的眼睛很黑黑亮,男子觉得自己在看着她的时候,竟像是在凝视一片深海,无边无际。 她缓缓说,【我既然能联络上你,还能将你从大楚带进邺城,就说明我的话也不是全部都不可信吧,邺城的地理位置易守难攻,这块地又是盛产谷物的粮仓,这值不值得搏一搏,不用我多说。】 【你们的将士从柳家还在时,就对这块地虎视眈眈,打了这么多年都打不来,如今天大的机会摆在眼前,该怎么做不用我说,对吗,楚太子?】 一阵秋风吹过,拂过被烧得只剩一根根桔梗的田地,那些桔梗黑黢黢的支棱着,像是一双双在地狱中挣扎的手。 今年的秋收,很快就告一段落了——原本也没什么田可收。 庄稼汉们闲来无事,一个挨一个的,挤在墙根下唠嗑,太阳直直地打在身上,暖烘烘的,墙根下人越聚越多,话题也越聊越远。 【我听城里的亲戚说,要变天啦!皇帝这身子骨,越来越不行了,如今太子正值盛年,啧,就等着那口气儿咽了。】一个庄稼汉缩着脖子,挤眉弄眼。 【要我说,太子挺好,仁义着呢。】旁边一个老光棍儿不停地点着头,【我家里吃的那两口饭,都是仰仗着太子可怜,咱吃的是官家饭!】 【别提了,这龙椅上坐的是谁,姓什么,跟我们有关系吗?还不如勒紧了裤腰带,数数家里还有几粒米来得实在!诶,小五儿,前些日子,你家是不是吃肉来,拿肉香味儿都飘我家去了!】 小五闻言,挠了挠头,这个一言不发的小伙子像是想起什么,提高了嗓门儿,【前些日子换了点钱,潇洒一把。城里有家米行,正在高价收稻谷呢——说是,一石粮二十两——】 【二十两!?】众人惊呼,【荒年的时候,一石粮不也才十八两!?】 【不知道怎么算计的,但前儿日子我家婆娘带着几斤去看了,当真换了几吊钱来,而且那儿看货也松,我家那谷子,瘪得跟我的肚皮一样了,人家也收了。】 小五眨着眼睛,一脸真诚。 【快说说,哪家米行啊?】 【就在城西,新开的,掌柜不知道是什么人,那店面看起来破转破瓦,但掌柜的是真有钱着!】小五信誓旦旦,【哦!还听说着!他家还收鹿肉,比米价高多了—— 牛肉尚且一斤100钱,那鹿肉得有150钱!我正琢磨着,去山上打点回来,要是能捉着活得更了不得了。】 他这一番话下来,墙根下晒太阳的人更坐不住了,一个两个都摩拳擦掌,恨不得马上上山打两头鹿回来发财。 原本现在没有庄稼,地也坏了,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总不能混吃等死,光靠朝廷救济,如今有这么个发财的门路,庄稼汉的心,当时就野了。 【我家里有支虎皮弓!哪个兄弟跟我上山,过年能不能吃上一口肉,就看明天了!】 人群里忽然有人举手提议,紧接着就是一声接一声的附和,这些庄稼汉像是得到了救赎,眼睛都比平日亮了许多。 第40章 番外-撒网 很快,高价收购鹿肉以及活鹿的消息不胫而走,没过几天,邺城上下,乃至中原上下人尽皆知—— 楚国太子骄奢,斥巨资在大楚国都建起一座酒池肉林,劳民伤财,百姓苦不堪言,而他却吊鹿肉,饮琼浆,只为博美人一笑。 楚太子之作为,大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迹象,这件事之荒诞,甚至在大宣的皇宫中,宫人们私下口口相传的,都是楚太子如何跋扈,而楚王却视而不见的事儿。 这廉康与年末病逝,廉政新皇登基的事儿,反而让人们忘到了脑后去——也是,这廉政监国已有半年,行事低调内敛,滴水不漏,百姓习以为常,他着实没什么好议论的。 【楚国怕是这安逸的日子过够了。】 入夜,廉政与皇后一同用膳时,没头没脑地提了这么一嘴,【宛娘,孤前些日子,与穆青提的调兵的事儿,他考虑的怎么样了?】 绾绾低头,用筷子戳着碗,皱起了眉。 她扮演宛娘,好像已经很久了,久到她听到有人喊宛娘,下意识会回应。 可是每每听到廉政这么叫她,她还是忍不住皱眉——就如同,她与宛娘第一次见面,廉政唤她绾绾时,宛娘脸上那稍纵即逝的嫌恶。 【大哥说,此事还需商议。楚王如今不得民心是真,但我大宣接连天灾,国库空虚,勉强维持民生尚有些难,若出兵,只怕连前线的粮草都供给不上。】 廉政放下碗,将筷子摔到桌上,脸色渐渐阴沉下来,【天灾天灾,一场火过去多久了,还是成日里挂在嘴边!国库里究竟是真没钱,还是这根本就是他们搪塞孤的借口?!】 绾绾吓得一哆嗦,她知道,那场火是廉政的逆鳞。 他放火的时候,是绝没想过局面会变得这样糟糕,他一开始或许只想烧死宛娘子就好了,可不知哪个环节出了纰漏,火势一时间竟失去了控制,扑向郊外的良田。 直到如今,廉政午夜梦回时,还常常会梦见,葬身火海的百姓,伸着舌头向他讨命。 绾绾看着如今点火就炸的廉政,心中想着,如果宛娘子在这里,她会说什么呢? 气氛一瞬间降至冰点,这顿饭算是吃不下去了。 廉政站起身,低头看着绾绾,面无表情地说,【国库空虚,那孤就去充盈国库——早就听闻,大楚以高价收购我大宣境内的鹿肉,百姓们一张嘴向官服讨要救济粮,另一张嘴却还不忘吃着鹿肉换钱,日子倒叫他们打算清楚了。】 【即日起,赋税如常,取消救济粮。】 他转身向宫门外走去,半晌,忽然停住了,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对绾绾说,【对了,前些日子,岭南王递来书信,欲与我大宣结盟,共同讨伐大楚。】 【岭南今年的粮食收成不错,供应粮草应当不成问题,既然穆青口口声声惦记前线战士,那岭南王要结盟,他总不会再有异议吧。】 月色凄冷,照在廉政的身上,如冰一样,他背对着绾绾,缓缓开口。 【岭南王说,为表投诚之意,明年开春,百花公主将与那三十车军粮,一同送来。】 他说这话时,甚至都没有回头看一眼绾绾。 【砰——!】 宫门缓缓合上,绾绾望着桌前的饭菜,缓缓落下一滴泪。 一眨眼的工夫,年关就到了,邺城的空气中都飘荡着满满的幸福味道。 今年邺城的百姓可真的过上了好年,家家户户桌上皆是肉,牛肉,猪肉,满汉全席,甚至连鸡肉都算寒酸了。 倒不是邺城百姓发了多大的财——实在是,粮食都被人收走了。 放在明面上,惊动了朝廷的,一直是大楚为博太子欢心,高价收购鹿肉。 但暗地里,是一家无名米行,一直在以同样的高价,收购谷物粮食。 这家米行极为低调,破破烂烂一间屋子,也没有任何噱头,全靠老百姓口口相传,半年的时间,犹如瘟疫一般,席卷整个邺城,大半个城池的粮食,都被她收入囊中了。 到后来,悄悄地,有的地方官府也禁不住诱惑,将赈灾的米粮克扣下一半,差人去换钱。 这一切反常的行为被掩盖在鹿肉之下,当权者只顾嘲笑大楚太子的荒唐刑警,竟无一人发现,国库的粮仓已经快要见底儿了。 百姓那头,因有高价鹿肉在那撑着,一时间也没觉出不对来,反倒觉得日子越过越好,餐桌上少了米面,却顿顿都有肉了。 只是——扫眼看去,在邺城内外,老老实实种田的人越来越少了,庄稼地一半都荒废着,种田的人,皆背起弓箭,到山上,猎鹿去了。 只是山上的鹿,总归有限,一来二去,这份钱渐渐难挣了。有些地主索性收了出租的田地,圈了一块儿地方,开始蓄养梅花鹿,野生的没有了,便从家养。 这股风越刮越大,老百姓瞧见了,也有样学样,从前堂后院空出一块地来,蓄养梅花鹿。 邺城一时间变成了“鹿城”,种田的,从商的,打铁的,读书的,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开始养鹿。 除夕的第一声烟花在夜空中炸开时,宛娘夹了一块儿鹿肉,涮进锅里,放进嘴里还没一会儿,她噗地吐出来了。 【这鹿肉可有够难吃的。】 身旁的小丫头见状,掩着嘴笑了,【别说姑娘,我现在闻见鹿肉味儿,都想吐了。】 宛娘摇了摇头,换了一棵青菜,锅里热气翻腾,宛娘眼前是氤氲的水汽,她失了神,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还是鸡肉好吃一些,尤其是佛堂的鸡肉,对吧?】 小丫头愣住了,姑娘这句话没头没脑的,她听不懂,便没有理会,低头一边布菜一边缓缓说着。 【大楚那边儿这半年来,为了造这鹿肉的声势,可是下了大血本的,楚太子说,卖肉的这些钱,都能再造两座炮台了,他问咱们究竟准备什么时候行动。】 宛娘回了神,吃了一口土豆,对她说,【岭南王那边儿最近总是蠢蠢欲动的,我打算,岭南王投诚,必然要带粮草过来,咱们总得先看清岭南王能供上多少粮草,才好说话。】 小丫头点点头,【是,如今大宣的军粮与国库,烧的烧,卖的卖,几乎让咱们做空了,他们如今依仗的鹿肉生意,只要楚太子不再买,那瞬间就是一滩泡沫,到时候用不着咱们出手,他们自己就先崩溃了。】 宛娘点点头,【所以只要保证军队没了粮草供应,吞并他们,就是一眨眼的事儿。】 【哦对!】小丫头像是想起什么八卦,凑过来一脸兴奋地跟宛娘絮叨,【听说岭南王送来的不仅有粮草,还有美人呢!】 【美人?】宛娘愣了愣,【难不成——是岭南王的小女儿?】 【是,说是身份尊贵着,进了宫,就是婕妤,权力位份不再宣皇后之下。】 【宣皇后是不是又哭鼻子了?】 【宫人说没见着哭,只是不爱笑了,她身边潜邸时的旧人也都走的走,散的散,如今身边都是陛下的眼线,也成了孤家寡人一个了,闲着的时候,就坐在屋子里看书,看的都是兵法和策论——我觉着,宫人形容的宣皇后和姑娘嘴里形容的样子,可一点都不一样呢。】 宛娘脸上的笑渐渐淡了,心中如针扎一样的疼——那个爱笑的绾绾终究还是死了,死在大相国寺的那场火里,是我亲手杀了她。 宛娘经常在想,自己最终还是面目全非,变得与廉政一样可恶了。 一样的满腹算计,一样的虚情假意。 把那么干净的绾绾,推进欲望与血腥交叠的深渊中,把她那么高尚的一颗心,抛弃在尘埃里。 纵然如此,她却依旧笑着让自己好好地活着,长命百岁,寿满天年。 锅子开了,热气扑在宛娘脸上,熏得她流了泪。 她不动声色地抹去眼泪,转过头问【百花公主——好不好应付?】 【人刁蛮嚣张得很,凡事都要压人一头,自小养在亲娘身边儿,没什么心眼儿的。】那小丫头将收集来的消息细细回禀着,皱着眉头想了半天,再想不出别的了,随即像是开玩笑一样地说, 【就是岭南那边儿的人嘛,生活习惯多多少少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吃的东西稀奇古怪的,我听说那边儿有一道名菜,叫龙虎斗。】 【是将形似龙、虎的东西煮在一锅里,所谓的虎就是猫肉,那玩意酸唧唧的,有什么好吃的。】小丫头一边给宛娘夹菜,一边说些话给她解闷儿,【姑娘猜猜,那龙是什么?】 宛娘摇摇头,【什么?】 【是蛇!你说稀奇不稀奇,她们竟然吃蛇,多吓人哪!】 第41章 番外-暴雨 岭南人爱吃蛇,早在《岭外代答》中就给出了评价,岭南人【不问鸟兽虫蛇,无不食之】,且【遇蛇必捕,不问长短】。 这话实在不假,自打百花公主到了邺城,流水一样的蛇源源不断地往宫城中送去,变着花儿地置办“全蛇宴”,红烧,红焖,煲汤,一应俱全。 蛇味儿盖住了邺城的整个春天。 中元宫宴上,廉政为解百花公主的思乡之情,千里迢迢从岭南接回当地的最会做蛇师傅,当着满朝文武,将一条三米有余的青花蛇剥皮取胆,做成一份地地道道的蛇羹。 一刀落下,蛇头落地,刀从颈皮开始一路划向尾部,开水一烫,整块蛇皮就在绾绾的注视中完整地剥落下来,接下来是将蛇肉拧成数段儿——这一步,不能用刀切,防止切断的骨头揉进肉里,为剔骨带来麻烦。 在师傅的手里,双手兜一个圈儿,蛇肉便断开一截儿,粘连着血丝,躺在摆的刺眼的盘子里——另一边,是摊开展示的,完整的蛇皮——绾绾双手哆嗦着,莫名就想到了“碎尸万段”这个词。 食材备好,架锅生火,加入精盐,猪油,白糖调味儿,一道蛇羹将成,廉政笑着与百官分食,到了绾绾这儿,他低声说,【懂事一些,别叫人瞧出了端倪。】 绾绾看着乳白色汤水中晃晃悠悠的蛇肉,皱着眉毛“哇”地吐了出来。 宫宴结束时,廉政发了好大的脾气,追着绾绾到院中,厉声质问她为什么最近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自己。 绾绾看着月光下,廉政瞪着眼睛,眼神偏执凶狠,流露出对自己赤裸裸的厌恶来,仿佛自己方才真的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绾绾不知道怎么解释,她无助地看着廉政,缄口不言——难道要她说,【陛下你忘了我也是蛇么?】 廉政看着绾绾绝望而又沉默的样子彻底发了狂,他伸手掐住了绾绾的脖子,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你背后没有穆家撑腰,别学她那副让人恶心的样子!】 说罢,嫌恶地转身离去,撂下一句,【想不明白就跪在这里想明白,搞清楚什么是顺从,什么是君臣!】 夜很深了,初春的深夜依旧很冷,绾绾哆嗦着,抱紧了双臂,露水打湿了衣裙,有风吹过,更冷了。 晚上本来就没吃什么东西,还吐了不少出来,绾绾跪到后半夜,就渐渐支撑不住了,很饿,她想吃鸡肉,和热腾腾,油腻腻的烧鸡。 不知怎么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就看见一个人影儿,她扶着门框,迟疑地问自己,【你吃饱了吗?】 绾绾伸手向前够了够,那人影儿就变成了泡沫,她眼前一黑,紧接着就昏了过去。 岭南的十车粮草随着百花公主,在中元节前就先一批到达了邺城,后续的军粮也在断断续续地向邺城进发,廉政得了岭南军粮的助益,底气足了不少,谏官的话,也渐渐听不进去了。 春分一过,廉政趁着夜色,直接举兵侵袭了大楚的边城。 大楚将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几乎没怎么抵抗就让了半座城池出去,被俘的军将还带回来一个无比滑稽的消息—— 之所以这城池不攻自破,是缘由这守城的军将一半儿都提着枪去山上猎鹿去了。 那半条命换来的军功,如今在大楚,可抵不过一头乌金麂。 此战告捷,廉政眼角的细纹都平滑了不少,在臣子与百姓的一声声万岁中,他意气风发,势不可挡,紧接着下了一道军令,举全国之兵力,发往大楚,一统中原。 战报频传,大楚的城池接连告破,邺城百姓日益高涨的士气随着夏天,悄然来临了。 今年的盛夏,雨水异常的多,廉政汲取教训,日日派重兵把守洹水堤口,开闸放水,严格控制水位线。 只是洹水的平安,却保不住岭南。 运送军粮的官道遭遇了山洪,巨石成百上千地砸下来,这条山路,彻底堵死了。 【修复官道最快要多久?】廉政坐在正殿之中,阴沉着脸。 【最快也要个月,官道通了,军粮在路上也要时间,到达邺城,估计得半年有余了。】 【废物!】廉政将手中的折子摔在信使脸上,【这条路堵了,就走另一条!岭南王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信使蜷缩在殿下,瑟瑟发抖,【其余的道都是小路,泥泞不堪且——且有多有匪徒——】 廉政缓缓呼出一口气,身子陷进龙椅之中,他闭着眼,捏了捏眉头,看起来疲惫非常,沉默了很久之后,他提笔传令下去—— 【竭国库全部之余粮,支援战区,务必保前线粮草充盈。】 暴雨倾盆而下,打在窗柩上,浸透出丝丝寒意,忽地,一道惊雷落下,宛娘猛地睁开眼睛。 自打洹水决堤之后,每逢暴雨天气,宛娘都睡不踏实。 她起身关紧门窗——可并没有什么用,雨下的太大,窗台已经被潲进来的雨打得全湿了。 身边的婢子端着烛台进来了,【姑娘,又被惊醒了吗?】 宛娘笑着点了点头,【试了试,还是睡不着。】 婢子缓缓点起一炉安神香,坐在床头,一边打着扇子,一边陪宛娘说话。 【这接连的雨天,去岭南的路可不好走,那边雨水更多一些。】 宛娘伸手拍死一直落在她臂上的蚊子,【是啊,一眨眼,柳叔都快六十了,我刚嫁进柳家那一年,他头上连一丝白发都没有呢,这次等他从岭南回来,就让他安心养老,不要再东奔西顾的了。】 那婢子笑了,【哪能呢!他一听是要他去劫廉家的粮草,恨不得八十岁了也要扛枪上阵,你看这活儿干得利索,他们砸的那条官道,没有半年,修不下来的,国库的粮马上就要见底了。】 宛娘也笑了,【那头儿山匪多,让柳叔仔细着点,如志在的时候,就常常跟我说,他这个三叔是个火爆脾气,有什么仇啊怨啊当场就得报了,我原以为,他等不了这么久的,这都过去多少年了——】 【如志是什么样子,我在梦里都快记不起来了。】 婢子看见,宛娘的眼眶子渐渐红了,眼角不知什么时候,爬上了几道细纹,鬓角上也稀疏有了几根白头发。 她在廉政身边时,日日担惊受怕,离了廉政,又日复一日地殚精竭虑,筹划着所有,哪能不老呢。 雨渐渐小了,婢子一下一下缓缓地打着扇子,宛娘靠在床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婢子原以为她睡着了,正想要出去,宛娘却又猛地惊醒了,她迷蒙着双眼,对婢子说。 【对了,明儿记得跟我去一趟粮仓,日子到了,这粮该涨价了。】 说完这句话,她靠着床头,又缓缓睡得沉了。 婢子心疼地看着宛娘,没有再出声儿搅扰她,缓缓退了出去。 第42章 番外-涨价 翌日一大早,天还没亮,宛娘穿着蓑衣,脸上蒙着布,向城郊的粮仓驶去。 昨夜的暴雨下了一夜,地上泥泞得很,空气中尽是湿气,纵使粮仓里铺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油蜡纸,仍然挡不住湿气进入,不少粮食浸了水,已经没法吃了。 这些粮食都是她从邺城中收购来的,大部分伪装成牲畜草料偷偷运送给了大楚,防止计划一旦落败,全军覆没。 但纵然是留在邺城的这一小部分,也有足以养活半个邺城百姓之多。 宛娘查点了粮食数量,问道,【如今邺城的粮价是多少?】 身后的仆从答道,【在姑娘收粮之前,一石十五两银子,姑娘一石二十两收来百姓家中的,后来以一石二十二两收来官府和军队的,如今粮价水涨船高,一石足有二十五两之多,即便如此,也没什么人能一下拿得出这么多粮了。】 宛娘随手拨了拨算盘,【肉价呢?】 【早翻倍了,】那仆从递上来一个册子,【姑娘,这么跟您说吧,大楚靠着鹿肉源源不断地往邺城送银子,邺城的钱早就不值钱了,如今买上块胰子都得一贯。】 【非但如此,家家户户不种粮食,赋税交不上,只能拿钱顶替,如今大宣的国库里,没什么粮食了,全被置换成了一堆一堆的银子。】 宛娘勾起了嘴角,眼光扫过粮仓中一望无际的谷子,笑着说,【廉政自以为雄韬伟略,却从来不将真正的民生放在眼里,这鹿肉的风刮得猛,可是一旦楚太子关上了国门,那就是泡沫,只有这粮食,才是实实在在的。】 她站起身,雨后初晴的阳光透进来,直直地打在她的身上,她运筹帷幄,仿若新生。 【传消息给大楚太子,就说鹿肉可以不要了,他送进邺城的这些钱,我连带着这座城,届时一块儿还给他!】 大宣出兵攻掠大楚城池数座,两国关系彻底恶化,大楚一怒之下,紧闭国门,联合周遭小国一致封锁大宣,除了百姓不得相互走动外,就连贸易也一并停了。 这一下,邺城的百姓慌了。 他们这时才意识到,没了地,一旦大楚停止收购鹿肉,日子一个两个的,马上就过不下去了。 先不说没有银两入账,只说如今幡然醒悟,放下弓箭再想捡起锄头来,却找不到可以耕种的地了。 这些昔日种满庄稼的土壤,全部杂草横生,土地龟裂,土地不比别的,是需要日复一日地伺候的,他们将庄稼地荒废了这样久,再想种些谷子,便与开荒没什么两样了。 很快,家中存着的肉就见了底,眼瞅着餐桌空了下来,百姓心里发了慌,手里拿着钱想去买些粮食,却千金难求了。 周遭有粮的国家,烂在地里也不卖给大宣,一时间,谷子成了邺城最抢手的东西,每石的价格瞬间飙升到三十二两有余。 百姓转过头来,开始怨恨廉政。 【要不是朝廷好战,大楚怎么会关了国门,我们的日子至于过成这样?!】 【说的就是!我们全靠着大楚富起来的,他转头堵死了百姓发财的路,还管我们要人去征兵打仗,这不是吸我们的血吗!】 【说起这个打仗,前线的将士更难,咱们的日子都乱成这样了,朝廷也不见开仓放粮,可见国库是空了!前线的士兵没了军粮,是什么下场,你仔细琢磨!】 【诶唷——我这苦命的儿啊——】 这群百姓,当初万岁喊得多响亮,如今的民怨就有多沸腾,这声音大到,坐在龙椅上的廉政,想不听都不行。 他已经接连两日称病不再上朝了,谏官们口诛笔伐,一字一句像是刀子一样往他心头里戳,他却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下去,着实难受得紧。 为今之计,只有岭南王了。 他蹲在百花公主身前,一边细细替她画眉,一边陪着笑脸,【卿卿——我的心肝儿——你总不能任由我这样难受下去吧,你知道,我多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人都瘦了——】 百花公主倦怠地抬起眼皮,握紧廉政的手,【陛下,看你瘦了,我心疼的紧呢,只是父王那边儿,实在是不听我的。】 她伸手环上廉政的脖颈,晃着胳膊撒娇,【家书我都去了好几封了,父王只说如今形势不好,要想继续合作下去,陛下必须得拿出诚意来呢。】 廉政低下头,眼神缓缓落到百花公主额腹部——她如今小腹隆起,已有了身孕。 百花公主伸手拂上自己的肚子,娇娇俏俏地对他说,【我一个公主,千里迢迢地嫁过来,总不是为了当一个小小的婕妤吧——陛下口口声声说心里只有我一个人,那我的孩子,陛下怎么不心疼呢?】 她凑近廉政,呵气如兰,在他耳边轻轻地说道,【让我做皇后,立我的孩子为太子,父王看见陛下的诚意,自然会将粮草送来,陛下觉得呢?】 廉政不说话了,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半晌,似是自言自语,【那皇后呢?皇后该怎么办?】 百花公主只是笑,看着他笑,却不回答。 廉政也笑了,眼底冰凉如深渊,他摸着百花公主的脸,缓缓地说,【那就让她——去死吧——】 大暑过后,天气眼见着像蒸笼一样热了起来,大宣前线的将士一口气吞了大楚三座城池,如今蜷缩在原地,再不敢贸然前进了。 不为别的,只因为军中上下心里都明白,他们中圈套了。 大宣供不出粮食,他们便攻城略地,打算从大楚的百姓手里抢粮食,可是等打进来才知道,这偌大的城池,竟如空城一般—— 粮食是一粒都没有的。 眼看着军粮渐渐少了,朝廷那边却迟迟不再增援,将士们守着空城,忍着饥饿,归家的想法日渐浓烈。 就在盛夏即将落下帷幕的时候,朝廷竟然又送了两车粮食过来,军中上下很纳闷,这粮究竟是哪儿来的? 这粮,不是岭南王的,是廉政花高价从市场上买的。 邺城的集市上,突然如雨后春笋一般,开始接连不断地出现几家米行售卖稻谷,那稻谷颗粒饱满,麦香四溢,馋的邺城百姓如饿狼见了羊,只是人到了门口,却又迟疑下来,只见门口挂着一个木牌子—— 【稻谷,一石四十两白银。】 第43章 番外-圈套 邺城的粮食价格在一夜之间,暴涨将近两倍之多,不到一年时间,邺城经济从云端跌落谷底,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落了圈套了。 只是百姓想不通,究竟什么人能有这样大的胃口,吃下这么多粮食,更何况,之所以能将粮食收得如此神不知鬼不觉,少不了大楚那头,配合着一块儿兴风作浪。 可你若说是大楚做的局吧,可是之前大楚接连不断地往邺城送钱不说,如今连失三座城池,一点好也没捞到,他图什么呢? 思前想后,百姓纷纷转过脸,把视线落到了廉政身上——是朝廷!如今获益的只有朝廷! 好家伙!先是为彰显民心,开仓赈粮,到后来又偷偷高价收走,以作军用,如今再放出来,那就是要把百姓的血吸干了——而廉政,不动声色地,疆土扩大了一半儿。 越想越觉得没错儿,不知这种论调是从哪里先传出来的,但到了后来竟在百姓中间越演越烈,以至于不少米行前头,都发生了大大小小的冲突。 宛娘一身素衣,坐在街角的茶馆里头,点上一壶碧螺春,注视着眼前的暴动——百姓对廉政的怨念至此,的确在她的意料之外。 只见十余个庄稼汉背着竹篓,竹篓里头,是面黄肌瘦,几乎奄奄一息的婴孩,他们梗着脖子坐在米行前头撒泼。 【粮价暴涨,家家户户吃不上饭,家里的孩子饿的早就遭不住了!我们的地也被烧了,让我们上哪说理去!】 【对!如今我讨个公道,大不了就是死,回到家早晚也要饿死,还不如死在你们眼皮子下头,让你们看看,如今这世道还有没有天理了!】 动静闹得太大,官府不得不出面了,个衙役拿着杀威棒,对着这些百姓兜头就打,躲闪之间,棍棒竟也实实在在地打在那些孩子身上。 一时间民众的怒吼夹杂着婴孩的哭泣,响彻街头巷尾。 宛娘端茶的手,开始忍不住地抖了起来。 她不敢再看那些饿的畸形的孩子——面黄肌瘦都不算什么,由于长时间吃不上饭,身上瘦的只剩一层皮了,脑袋却大大的,支棱在脖子上,显得怪异无比。 当权者的争斗,最无辜的还是百姓。 【血!流血了——杀人了!官府杀人了!】 不知道哪里爆发了一声怒喝,人群中又一次骚动了起来,宛娘抬头看去,只见衙役手上没轻没重,乱棍之下,竟无意将一个孩子打的鲜血淋漓。 那张巴掌大的小脸上,一瞬间血肉模糊了起来。 宛娘看着眼前的血流如注的孩童,忍不住心惊。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 她的耳边莫名就想起了小时候,窝在祖父怀里,看他一遍又一遍临摹的字。 她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祖父笑着说,【宛娘觉得什么样的人,是圣人呢?】 【邺城的百姓说,祖父就是圣人。】 祖父笑了,他亲昵地拍了拍宛娘的头,郑重地说,【宛娘,记得,身居高位不忘民苦,时时刻刻以百姓之心为心,以百姓的意志为意志的君子,才是圣人。】 宛娘点点头,【明白了,宛娘长大后,就要嫁给这样的圣人!】 【不,祖父是希望,宛娘能够变成这样的人。】 可是自己现在却在做什么? 依仗至高无上的权力与财富,哄抬物价,致使民不聊生,官逼民反,这一切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报复,为了满族自己内心的私欲。 手一抖,滚烫的茶水洒在了手上,一瞬间就烫的通红。 【诶呦!姑娘!你仔细着点!】婢子赶忙上前擦手。 抬眼间,却见宛娘望着外头,神色复杂,她问,【我是不是做错了?】 婢子默默地叹了口气,【老太爷——他常问,姑娘需要这么些钱,如今在做什么,为什么不回家来看一看,奴不敢说。 老太爷见百姓疾苦,心中郁结,吃不下饭,上个月就病倒了,一连数日都没去上朝。起先我也怨,总觉得姑娘心太狠了,可是—— 可是换到姑娘的位置上再去想,便觉得情有可原了些,廉帝贪心不足,偏执好战,即便没有姑娘,今日之惨剧也只是或早或晚罢了。】 宛娘知道,这只是宽慰她的话罢了。 事情的本质就是,她已经做错了,更糟糕的是,这条路她一旦踏上去,便不再是她能控制的了。 就像当初,她欺骗了绾绾,就无法再阻止她奔赴火海,如今,她一手促成这样的局面,再谈怜悯,再谈愧疚,再谈收手,就只能是最苍白无力的自欺欺人罢了。 【我最终还是变成了——和他一样可恶的人了。】 宛娘低下头,喃喃自语。 金銮殿上,暗使低着头,一边用余光看着廉政,一边小心翼翼地回复着。 【陛下,决不能看错,我从潜邸时就跟着您,少夫人的音容样貌我绝不可能看走眼。】 【兜售稻谷的几家米行,我都派了人手日夜查探着,五日之前,就有手下来报,说是青天白日的,竟遇见一个女子与原先的少夫人长得一模一样。】 【我起初也是不信,便时时刻刻守在那家米行周围,今儿亲眼见过了,才敢向您回禀。】 他深呼一口气,掷地有声。 【少夫人——阿不——皇后——她还活着。】 廉政眼睛瞅着堂下暗使的嘴一张一合,可是一个字儿都听不进去了,他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都涌进了脑子里,耳边嗡嗡作响。 他忽然想起,那日大相国寺走水,他在寺庙的西南向放火,原本只想将火势控制在宫眷居住的西南一角,却不知怎的,廉康独居的西北方向的院落里,也莫名着起火来。 他慌了手脚,连滚带爬地去护送廉康——彼时遗诏未立,廉康死在火海里,皇位就得靠实打实的抢了,他没有母族依仗,更没有忠臣护佑,抢得过谁呀。 这么一来,反倒顾不上盯着宛娘的院子了,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后,线人来报,宛娘的屋子让人从里头上了锁,他费好大的劲打开门,里头的人烧得男女都分辨不出了——但确实是有人的,至于那人是不是宛娘,谁也说不好。 【原来——她早就——】 廉政此时回过神来,只觉得汇聚在头顶的血一下子又撤回全身,他一个趔趄栽进龙椅中,凉意布满全身。 【如今人在哪儿盯住了吗?】 那暗使抹了抹额上的汗,【她们机警,车拐进一条小巷子,我没敢再跟,就打算去巷子口堵,可谁知——巷子口同时出来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我派人兵分三路跟到了底,可没想少夫人,根、根本不在那三辆马车上,人彻底丢了。】 廉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那么聪明——】 后半句话没再说出来,他合着眼睛想了很久很久,久到堂下跪着的暗使觉得双腿发麻,都快感知不到腿脚的存在了,廉政才缓缓开口。 【百花公主如今身怀六甲,日日喊着要吃蛇胆,命各郡县传令下去,搜罗民间能人异士,善捕蛇训蛇者皆召进宫来。】 【啊?】那暗使脑子没转过弯儿来,不是在说皇后的事儿吗,怎么又转到婕妤头上去了? 【就按我说的做。】廉政摆摆手,示意暗使退下。 月凉如水,洒在庭院上,廉政站在窗前,望着被宫墙围起来的,三尺见方的天空,思绪飘得很远。 他想起自己十三岁时,彼时天下未乱,各郡仍以汉皇帝马首是瞻,他在蜀郡,打小就听人说,中原穆家,门第显赫,与国同盛,穆家长女,惊才绝艳,名冠三城,是为人中之凤,得穆家女,便可得天下。 他当时,寒冬腊月,人坐在书房,在深夜点起一盏蜡,细细研读穆老太爷所做的策论,激动地血脉贲张,他在灯下想,来日若能求娶穆家女—— 不,他身份卑贱,只要能远远看上一眼,能够远远地听穆老太爷讲经论道,便也不枉此生。 后来,他一步步向上爬,一步步得偿所愿,可是年少时惊艳他的,那篇穆老太爷的策论却早早被他抛之脑后了。 恍恍惚惚,只能记得,好像讲的是“以民为本”,“为君的赤子之心”吧。 时间过得太久,早就记不清了。 黑夜静悄悄的,廉政望着窗外,看着桌上堆成山的公文,缓缓地把脸埋在双掌之中。 【明日起,就会有源源不断的猎蛇者进宫,她的命能不能留,全看你了,宛娘。】 【宛娘,我如今找不到你,只能等你,自己来见我了。】 第44章 番外-重逢 当邺城第一片梧桐叶落下的时候,绾绾卧在榻上,云鬓散乱,苍白的脸上爬着几道泪痕,她已经病得起不来床了。 身边没有什么伺候的人,她趴在床榻边上,竭力去够桌上的凉茶水,但够了半天也够不到,反而牵扯了肺部,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一声接着一声,肺咳得生疼,她支着胳膊,向痰盂里咳出一口痰——带着血丝。 饶是这样,也没有人进来问上一句。 不是不想,实在是不敢。 一个平日里得绾绾照顾最多,年纪最小的小宫人猫腰延着墙根儿溜到窗下,抬起手,关紧了被风吹开的窗户——这是她能为绾绾做的,最后的事儿了。 从半个月前,皇城之中,便开始没日没夜的焚烧药材,有乌术,也有半夏,烟味儿见着缝儿就钻进来,呛的人脑瓜子生疼。 不久,皇后就病倒了。 小宫人那时候还能伺候在绾绾床头,她一边关窗子,一边絮叨,【这就是自相矛盾!前脚说婕妤想吃蛇,遍天下地找驯蛇人,一筐筐的蛇往宫墙里送,后脚又说什么,皇城里蛇太多了,得烧些草药来熏——这不就是脱了裤子放屁,没病找病吗?】 说着,投了一条干净的帕子给绾绾擦脸,【没日没夜地烧草药,别说是蛇,我闻了都要一命呜呼了——娘娘,给你——您说是不是?婕妤她爱吃蛇,都叫她吃了就得了,还烧什么草药,驱什么蛇呢!】 绾绾将脸埋在帕子里,有水汽阻挡,草药味儿淡了一些,她这才觉得舒服了点儿,她闭上眼睛,微微笑了,【这哪儿是驱蛇呢,这是冲着我来的。】 小宫人没听懂,糊了些纸塞在门框边上,【娘娘要是不爱闻这味儿,我就把窗户塞严实点儿。】 绾绾看着她手忙脚乱的样子,忽然忍不住想哭。 【岭南王的粮草,到了吗?】她躺在床上,问小宫人。 【娘娘,您可别操心这些事儿啦,天塌了有个儿高的顶着,您记挂记挂自己的身体吧!】小宫人遮遮掩掩岔开了话题。 绾绾继续问,【前线的将士还没回来吗?他们没有粮草,一旦困守城里,就只等瓮中捉鳖了。】 小宫人泄了气,她明白自己不说,娘娘是不会放弃的,她转过身,给绾绾倒了杯茶,叹了一口气。 【娘娘料事如神,他们如今,就是让大楚给围起来了。】 【岭南王的粮草迟迟未到,当初陛下举全国之兵力增援前线,如今一来,皆被困在大楚沦陷的那三座城池里面了——那三座城根本就是个圈套,是早就腾出来的空城,等着他们钻进去呢。】 【如今大楚直接发兵截断了大宣与那三座城中所有的官道,咱们的粮食送不进去,他们在里面也出不来,更糟糕的——是咱们邺城禁军也被困进去不少,大楚一旦来兵,我们连抵抗的御前禁军都没有。】 小宫人隐瞒着没说,邺城现在早就乱成一锅粥了。 半个月前,大楚出兵,正面与大宣开战,他们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廉政放出去攻城略地的兵,团团困在了大楚假意沦陷的那三座空城里面。 全国之兵力与朝廷,当晚就断了联系,廉政派出去的,运送粮草的官将,被人砍了头,悬挂在邺城的城门之上。 邺城的百姓再也受不了了,一个两个拖家带口,拼了命也要逃出去,他们心里知道,如今城中乱成这样,丧国,是迟早的事儿。 届时大楚屠城,倒霉的还是他们。 一留在城内的兵,连百姓都镇压不住,一时间城门形同虚设,砸的砸,拆的拆,有些恶徒趁乱生事,邺城之内,今天东边失火,明天西边抢劫,早已沦为人间炼狱。 绾绾闻言,缓缓闭上眼睛,【怪不得这样急——急着要我的命呢。】 小宫人惊诧,【谁要娘娘的命呢?】 绾绾不再说话,一股药草味儿飘进来,肺又开始一阵一阵的疼了,绾绾弯下身子去,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这个病,看似是药草熏得,实际上,是她自己的心病,她知道,廉政要杀她。 像除掉宛娘子那样,除掉已经没用的她。 她的眼前,她的梦中,开始没日没夜地看见宛娘——当初,廉政在背地里偷偷谋划大相国寺走水一事,打算除掉宛娘的时候,宛娘又是什么心情呢? 宛娘子不像自己,她最聪明的一点,就是敢于承认人性最低劣,最黑暗,最无能的一面,她永远不会对着一片废墟许愿天下太平。 而自己,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渴望能在废墟之中建起楼宇,她总是一次又一次地原谅,复原,直到再次被打破。 而她如今,终于在对廉政一次次的失望之中,彻底被撕成了碎片,再也拼凑不起来了,她早就想过一了百了,可是濒死之时,她总能梦见宛娘子。 或许,未尽的缘分,会在梦里用尽吧。 【死丫头!跟你说了多少次了!百花公主吩咐的,屋子里头那个,任由她自生自灭去!你在这里充什么好人,关门关窗的,让娘娘瞧见,你这条贱命也一样保不住了!】 窗外忽然响起一道老妇人的声音,那个唯一一个真心待她的小宫人,也被妇人拎着耳朵拉走了。 院子又重新恢复了安静,药味儿越来越浓了。 绾绾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她微笑着,自言自语,【宛娘子,你再不来,我便等不到了。】 【绾绾!】耳边忽地响起一道熟悉的声线,绾绾如遭雷击,睁大了眼睛向门口望去。 门前是她日思夜想的身影。 宛娘身穿一身黑色麻布衣裙,头上罩着黑布,站在门口,身后的光打过来,在她的身边映出一道不真实的光线。 绾绾的眼泪一下就涌出来了。 【回光返照么?】她自言自语,自嘲地笑笑,【她怎么会在这里,难道是——老天爷见我可怜,让我最后见上一见,如此我便可以安心的去了。】 【傻丫头!你说什么胡话!】 门口那人飞扑到床边,紧紧握住她的手,【绾绾,我是宛娘,我来带你,与我一同出去!】 第45章 番外-现身 绾绾确认了无数次,才敢肯定,眼前的女人确实是宛娘,她蒙着脸,穿着岭南人的衣服,腰间坠着套索与蛇叉钳,浑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 她是扮作捕蛇人混进来的。 【绾绾,时间太紧,很多事不能细说,你得信我,今晚亥时,你从广阳门出去,一直冲西走,会有一片林子,你在林中等我,自会有人接应你去。】 绾绾握住宛娘的手,想说什么,可是牵扯到肺部,咳得她停不下来。 宛娘转身倒了一杯桌上仅剩个底儿的凉茶水,一边抚着她的背,一边说,【大楚围攻了廉政的兵马,前线的军将滴水未进,为今之计,他只有用你的命去换岭南王的增援——】 绾绾只一个劲儿地摇头,她握住宛娘的手腕,一面尽力压制着咳嗽,一面晃着她的手腕说,【快——快走,他是——咳咳——冲你来的。】 廉政的心思,宛娘怎么会不知道。 他放开宫门,广召猎蛇人,看似是为了讨百花公主的欢心,别人不清楚,宛娘还能不知道,这一招一式,就是奔着要了绾绾的命来的。 只是他宁可折了前线的主力军,也迟迟没有对绾绾动手的原因——是因为除了岭南王,穆家手里的十万精兵,他也要。 在这个群雄割据的混乱时代,十万精兵,足以吞并一个国家了。 更何况,那三座城中的兵马早就断了粮草,根本没什么战斗力可言了,但穆家手里的兵却不同,他们是粮草充足且蓄势待发的。 只要穆家肯交出虎符,再加上邺城易守难攻的地势,大楚哪怕过了洹水,也是枉然。 奈何穆家的态度,十分微妙。 他们没有叛国——世家的风骨不允许他们这样做,但他们同样不肯将枪尖对准大楚,在他们看来,皇城之中,谁来坐镇,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儿。 他们的兵马,只守护邺城的百姓。 纵然当初廉家借着洹水倒灌夺下邺城,柳如志在众目睽睽中被枭首时,穆家也未发一兵,而是赤手空拳地站在水里,帮百姓抢救洪水中冲垮的房屋与发霉的粮食。 柳如志到死,也没拿宛娘做文章,向穆家张过一次口,成王败寇,他坦然赴死。 但廉政不是柳如志,他要用宛娘的命,要挟穆家出兵。 这些宛娘都清楚,只是她如今只身犯险,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理由,也很简单——她对绾绾无关权衡利弊,只求问心无愧。 人不能永远活在算计当中,总要为了有些人,有些事不顾后果,保全心中最后一丝赤子之心,否则,她与廉政,还有什么分别。 绾绾就是她最后一丝赤子之心。 绾绾看着宛娘,她瘦了,也老了很多,分开时还是如花一样娇艳的姐姐,如今再见,两鬓都几乎灰白了。 【宛娘子,你报了仇,开心吗?】 宛娘怔怔地看着她,苦笑一声,眼中竟落下泪来,这是绾绾第一次见到宛娘落泪。 【绾绾,我死了,是要入地狱的,我为了报仇——对你,对百姓,做了太多的坏事——或许将来,我下了地狱,会被鞭子抽着,一圈一圈地拉磨,永无休止的磨出粮食给这城中枉死的百姓吃,我才能赎罪。】 绾绾摇着头,【不——】 宛娘笑了,她握住绾绾的手,笑得温温柔柔,【绾绾,我欠你的这句对不起,或许说的有些晚了,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只求——你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 我和廉政真的不一样。】 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窸窸窣窣的,开始下起了初雪。 绾绾拖着重病的身子,推开了窗,她的身子微微发烫,咳得太猛,有些发烧了,寒风裹着雪,落在绾绾脸上,没一会儿就融成了一摊水。 凉丝丝的,还挺舒服。 这几个月过去,她倒是头一回想去外面走走看了,她想看看,被初雪覆盖着的城门,想看着月色下,一眼望不到头儿的梧桐树林,想看看树林下,等着她的宛娘。 绾绾看着窗外笑了,人从绝望到重新生出希望,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烽火台接二连三地传来战报,说大楚的军队重兵压阵,切断了前线与朝堂之间的联系,粮草,信件全部被阻断,前线领兵的将士想要杀回来,可是粮草一断,士兵已经接近三天水米未进,站都站不起来,又谈何冲破大楚的重重围堵呢? 廉政将自己关在金銮殿上,他眼下一片青黑,前线节节失利的战报一封一封朝他淹来,他几乎要窒息了,而如今,更让他绝望的是,战报连传,都传不出来了。 如今的邺城,守皇城的禁军加上巡城的将士加在一起,都凑不上一万人。 大楚来犯,他只能等死。 【报——大楚的骑兵来犯,皇城周遭的华县,楚阳县接连失守,过了洹水,皇城堪忧——】 【报——陛下——大楚的骑兵已趟过洹水,向着邺城进发了——!】 【报——大楚的兵马列阵在邺城门前,为首的将领说,给您三日,若投诚大楚,则,则饶你不死——】 【滚!】廉政闻言,暴怒而起,无数的绝望压在他的心头,他青筋暴起,双目猩红,将手中的玉玺狠狠地砸向门外,【不降——我死都不降!让他们进来,杀了我!!】 大楚的兵马并未贸然攻城,反而是跨过洹水,在邺城门前安营扎寨起来——就像是狮子,围在奄奄一息的猎物身边,静静地欣赏他濒死的恐惧与无用的挣扎。 恐慌的气氛渐渐蔓延到宫墙内,宫人们开始纷纷收拾起自己的金银细软,准备随时跑路。 他们开始用一种可怜的眼神看向昔日里的九五之尊——他的兵马皆成俘虏,大楚八万将士抵在城门前,他如今即便寄希望于岭南王,又能顽抗几时呢? 成王败寇,往往只在一瞬之间。 廉政将自己关在金銮殿上,没有收到外界丝毫的影响,他看着沙盘,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推算着战术。 【邺城易守难攻,两侧环山,一侧临水,他们只能打正面,只要精兵五万,大楚就算拼尽了命去打,也打不进来——只要精兵五万。】 【穆家兵马——穆西雲——】他口中念着宛娘的名字,眼中渐渐阴狠下来。 忽地,宫门打开,一个暗使从外头走来。 【滚!】廉政头也不抬,【去告诉他们,我不可能投降,要杀要剐——】 【陛下,是我!】那暗使摘下面罩,低声说,【夫人出现了,在皇后宫中!】 廉政闻言,猛地抬起头,他瞪着眼睛问暗使,【她真的出现了?】 暗使点头,【我守在皇后的凤和宫门外,看得一清二楚,夫人一身猎蛇人的打扮,混进凤和宫中,一炷香的功夫不到就出来了,现在正派人跟着,等陛下吩咐呢。】 廉政一掌拍在桌案上,【好!做得好!派禁军盯死了她,定要查出她的藏身之地,她将粮仓藏得滴水不漏,今日总算要浮出水面了——】 【粮仓一旦出现,立刻将她缉拿归案,记住,务必活捉回来!】 行至末路,宛娘的出现总算给廉政一丝喘息的机会,他像是饿了很久的狼见到了猎物,死死咬住,不肯松嘴。 【还有!还有穆家!】他双眼渐渐浸出阴毒的光来,【穆青手握五万精兵的虎符,不是一直不肯出兵吗?如今你传令下去——】 【就说穆西雲在我们手上,五万精兵,换她亲妹妹的命,他总不该犹豫吧?】 暗使低头应是,正要出门去,廉政像是想起了什么,赶忙喊住了他。 【既然宛娘已经出现,皇后就没什么留着的必要了,将她捆了,送到百花公主那里去,岭南王的二十车粮草与两万精兵都安顿在城郊,皇后一死,便可为我所用——】 【大楚胜利的号角,只怕吹得太早了。】 第46章 番外-骗局 广阳门三里之外,是一片很大很大的梧桐林,树木遮天蔽日,一眼望不到头儿。 雪到了后半夜,越下越大了,绾绾缩在梧桐林里,抬着头,看雪一片一片落下来,像是天上的流星。 【咳——咳咳】 吹了冷风,头涨的酸痛,她向林子外的官道上望去,一片寂静,没有车马过来的痕迹。 绾绾裹紧了衣服,准备闭眼眯上一会儿。 绾绾逃出宫门时,宫中已经一片混乱了,嫔妃们哭喊着四处奔逃,幸亏她一直生病,宫里人都说她得了肺痨,晦气的很,再加之后来,百花公主明令禁止所有人靠近凤和宫,怕是上下宫人早就将绾绾忘在了脑后,凤和宫这才能在这场暴乱中侥幸逃过一劫。 她带着那个懵懵懂懂的小宫人从广阳门溜出去的时候,一路上畅通无阻,她问哪个小丫头,【出去之后,你打算去哪儿呢?】 小丫头歪着头想了想,【回老家吧,我老家在安川,当初继父赌钱,五两银子将我卖进来的——呵,结果那五两银子,还不够换一顿粮食。】 绾绾笑着说,【很快就结束了,虽然日子很难,但好在就快结束了,等到一切都过去,我带着我的姐姐去安川看你好吗?】 小丫头抱着包裹点点头,【娘娘,希望你能早点找到你的姐姐。】 月亮一点一点向西偏移着,看着树下的影子,已经快到子时了,官道上依旧一片寂静。 【宛娘子——】绾绾觉得身上的温度正在一点一点散去,宛娘子为什么还没有来。 她有些怕了,天地这么大,宛娘子不在,她该去哪儿呢。 【簌簌——】 身后突然传来人走动的声音,绾绾侧耳听了一下,的确是有人再向她靠近,是宛娘子吗?绾绾睁开眼,满怀惊喜地向后看去—— 只见铺天盖地一道网落下来,将她罩了个严实。 紧接着渔网急速收紧,她蜷着身子,腾空而起,被吊在了树上。 绾绾挣扎着向下望去,梧桐林黑漆漆一片,渐渐涌出几个人影儿,他们穿着岭南服饰,身形不高,但十分灵巧强壮。 是百花公主的人。 她不知宛娘的存在,瞒着廉政,偷偷跟着绾绾到了梧桐林,打算来一个先斩后奏。 【公主,路上碰到了一个女人,不是宫里的,想来是皇后的接应!】 一个岭南壮汉提着宛娘的领子,将她五花大绑地扔在百花公主脚下。 百花公主扯下宛娘的面罩,抬起她的下巴,左右端详——这张脸真的不是宫里人。 绾绾在树上见着宛娘也落入了他们手中,才知道自己为什么左等右等也等不来宛娘了。 她挣扎着,厉声对百花公主说,【这人——这人是我潜邸中的侍从,后来被逐出宫门,与宫里再没什么干戈了。】 【百花公主,我知道,你是想取我的性命,她只不过是接应我的人,何必牵连无辜呢。】 百花公主抬头看向绾绾,冷笑着冲林子摆了摆手。 旁边一下冲出个壮汉,将捆着绾绾的绳索缓缓放到地上。 绳子捆紧手脚后,与宛娘一同丢进了马车上。 这马车青盖龙纹,车厢内挂着两尊金制的盘龙烛台,烛火荧荧,十分奢华。 百花公主跟着两人上了马车。 【果然那,后宫人没说错——宣皇后心性纯良,菩萨心肠,这才让陛下魂牵梦萦,哪怕你们穆家一而再,再而三地忤逆圣意,他都舍不得动你一分一毫。】 绾绾看着百花公主,嫉妒让她的眼睛充满了愤怒与恨意,绾绾沉默了很久,才自嘲地笑了笑,【魂牵梦萦?舍不得?你也被他骗了啊——】 百花公主侧过脸,眼中是一闪而过的不甘,【你说什么?】 【他那张嘴啊,惯会骗人的。】绾绾心如死灰,无奈地笑笑,视线越过众人,回到很久很久以前。 【我第一次见他,是在蜀郡,因为夫子随口一句夸赞,廉和就把他的书卷扔到池塘里去,他连还手也不敢,我帮他喝退众人,他这才敢到池子里去捡,书卷被水泡烂了,他抱着书呜呜地哭,说我是这世上唯一对他好的人,我当时就想,他这么可怜,没有我护着可怎么办呢。】 【那时候,他的心还不像现在这样硬呢——攻打邺城的时候,士兵伤亡无数,他站在城墙上落泪,廉康见了,生说他搅乱军心,他梗着脖子说,邺城能用洹水智取,犯不着搭上这些性命,廉康大怒,说三日之内,他拿不下邺城,就砍下他的脑袋以正军心。】 绾绾说着,眼眶子就红了,她吸了一下鼻子。 【我哪舍得他这样不明不白的死了,就替他毁了堤口,邺城大坡,他高兴地抱着我说,绾绾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呢。后来,大相国寺大火,我要走,他依旧拉住我说,绾绾我的母亲抛下我不要,我只剩你了,没了你我的天都要塌了。】 绾绾冷笑一声,【他演的多好啊,用这一句话,骗了我一辈子。只是不知道,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有没有一句,哪怕一个字,是用了真心的。】 百花公主脸色越发难看了起来,一样的话,她也听过,只不过到了她这里就变成了——你要更乖,我才会更喜欢你一些。 不知是谎言被戳破带来的愤怒,还是相较之下,对自己哪怕是谎言,也没有对别人那样的真挚用心——总之百花公主拼尽了全力,才将眼眶中的泪压下去。 她低头睥睨着绾绾,【真也好,骗也罢,如今大楚兵临城下,他能依靠的只有我们岭南了,你死了,我就不必再与你争了,不是吗?】 【是吗?】旁边的宛娘忽然开了口。 百花公主转过头去,神色讶异,满脸写着“这有你什么事儿”。 【你别忘了,如今邺城之中,手中有兵权的,不止你们岭南,还有穆家,穆家在城外,列队精兵十万,比起你们岭南,不遑多让。】 百花公主眉头渐渐皱起来了,【穆家?穆家若有心帮他,还能让他落到现在的下场?】 【是,穆家是不帮他,但如果,穆家的女儿在你们手里呢?】宛娘死死地盯着百花公主,语气波澜不惊不可捉摸。 【廉政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地保护皇后,只怕不单单是爱情,或许穆家在他心中,也比岭南更有分量吧。】 宛娘先前在一旁沉默不言,是因为她实在不了解百花公主的弱点,如今三言两语之间,她已经将百花公主看了个透彻。 目光短浅,没什么脑子,更可怕的是——她竟然还爱着廉政。 果然,宛娘三言两语,就踩中了百花公主的雷区——她最引以为傲的岭南,如今被宛娘贬的一文不值,她当即就破了防,更何况,宛娘说的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 廉政对穆家,的确是更上心一些,这也是百花公主必须要至绾绾于死地的重要原因。 宛娘这一番话犹如点了火药桶,炸的她最后的理智也没有了,她强忍着怒气,冷笑着,【所以呢?穆家出兵又怎么样?难道我会在意穆家不成?】 宛娘笑得更轻蔑了,【穆家一旦出兵,可就解了廉政的急。你如今借着岭南的势作威作福,将他逼到末路——你就不怕,廉政东山再起时,第一个除掉的,就是你?】 话音未落,百花公主后背冒起一阵冷汗。 她怎么不怕——父王趁火打劫,仗着廉政如今国库空虚,三番五次要求立自己的外孙为太子,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一旦廉政东山再起—— 她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所以啊——公主,为什么要把皇后交出去呢?你放她走,廉政没有皇后做人质,怎么挟持穆家呢?穆家随着大楚一块儿反了,那你才是廉政最后的救命恩人不是——】 【放了她吧,就算是为了自己。】 宛娘低沉着声音,慢慢地蛊惑着她。 【对——穆家不能出兵——廉政只能有我——他的身边,他的心里——只能有我!】 黑暗中,百花公主喃喃出声,她的脸忽明忽暗,看不真切。 宛娘正要开口进一步劝解他,却不想百花公主猛地转过脸看向绾绾,【该死——你和穆家一样,都该死!】 来不及等所有人反映,她像是失了神志,劈手夺下轿厢内悬挂的烛台,猛地捅向绾绾的肚子。 【小心!!】宛娘被百花公主吓傻了,厉声喊着,扑了过去。 这女人她疯了不成?! 绾绾见烛台刺来,下意识提功运气,想要避开,可是在凤和宫中,她日日呼吸着对蛇来说是剧毒的乌术与半夏的草药,身体里早就已经毒根深种了。 方才一运气,毒素从心肺瞬间涌向全身,她只觉得心头一凉,完了—— 下一秒,蜡烛扑落落滚翻在地,烛台就这么生生地插进了她的身子。 【绾绾——!】 宛娘一把推开百花公主,飞扑上前,可是已经晚了,半个烛台都已经没入绾绾的身子,她佝偻着身体,吐出一口鲜血。 【哈哈——哈哈哈哈——】百花公主看着绾绾,眼中的恨意呼啸而出,她咬着牙,【廉政——说什么你是蛇妖——刀枪是杀不死的——得用草药慢慢地熏,我这不就杀死了——谁说你死不了的!?】 绾绾捂着肚子,血像是不受控制的一样,一口一口向外喷着。 【他就是,他就是舍不得你!所以才编出这些把戏来骗我——】 血下的更大了,马车在雪地里飞驰着,七扭八歪地,向广阳门驶去。 车行至一半,从车厢里滚落下来一个女子。 那女子一身白衣,腹腔处深深地插着一个烛台,血越流越多,染红了整个衣裙,连带着身下的雪,都变得血腥起来。 她转过头,看向那辆疾驰而去的马车,最终缓缓念着—— 【宛娘——别怕——有我在,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第47章 番外-来世 夜已经很深了,大约已经过了子时了吧——廉政不知道,宫里打更的樵夫早跑得没影儿了。 外面的叫喊声渐渐低沉了下去,大概是人都跑光了吧,跟了他二十多年额老奴才,佝偻着腰,从偏殿猫进来,低声唤他。 【陛下——陛下,快些跑吧,大楚的兵马在城门前列阵,前线的将士们——都降了,被楚军绑在城门前叫阵!】 【穆青将军听闻你挟持了皇后,带了两千骑兵正往皇城赶来,眼瞅着就要破了宫门了——你守在这里,只有意思啊陛下!】 廉政缓缓抬头,【不——不是还有皇后——有婕妤在——等把皇后绑回来,穆家就会出兵,岭南王也是——皇后,朕的皇后呢?!】 廉政摇着头,颤颤巍巍地从龙椅中站起,他抓着那老奴才,高声问道,【朕的皇后去哪儿了!?】 老奴才咬着牙,狠狠掰开廉政的手,嘴里嘟囔着,【疯了,你疯了!】,便转过身,背上金银细软,仓皇逃了出去。 夜又安静了下来,不远处的宫墙外,火光冲天,廉政隐隐约约,好像已经听到了楚军杀进来的马蹄声。 他跌跌撞撞地走出宫门,雪一片接着一片落在宫墙上,落在他的肩头,他站定,看着远处火光滔天,更衬得皇城之中,寂静得像是坠入永夜。 他静静地等着。 忽然,宫门正中的甬道上,一辆马车疾驰而过。 【宛娘——】廉政口中喃喃出声,眼睛瞬间亮了起来,欢喜之中,廉政跌跌撞撞地向城门下跑去,他的筹码——翻盘的筹码来了! 马车飞快地略过城楼,廉政正行至石阶中央,那马车距离他不到五米的距离,猛地被掀飞出去。 【啊——!】两声凄厉的惨叫划过夜空。 廉政触电般地看过去—— 只见那马车翻到在雪地里,马受了惊吓,一脚踹在马夫肚子上,脱了缰绳发疯跑远了。 车厢外面爬着一个白衣女子,她鬓发纷飞,一袭白衣被血浸透,肚子上一块血洞,汩汩地流着鲜血,腕间有金光浮动—— 她慢慢站起身来,随着起身,手也缓缓举起,廉政这才看清,她手里正掐着一个女人的脖子——不,不是掐,确切说,是她的手异常锋利,是活生生插进那女人脖子,掐断了她的喉管。 廉政紧紧捂住自己的嘴,他彻底看清了,那死去的女人,是百花公主,而白衣女子,正是绾绾。 只见绾绾左手慢慢升起,按在那女人的天灵盖上,腕间发力,一瞬间,女人的头颅便被活生生地拔断了—— 【啊!】廉政被眼前景象吓得双腿发软,他控制不住,惊叫出声。 听闻叫声,绾绾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廉政。 廉政被绾绾的样子吓得发毛——她的双手变成了狰狞无比的龙爪,百花公主的血喷射而出,寒冬之中,甚至有微微的热气升腾,而绾绾,就站在这血泊之中,双目猩红,似是丧失了人性,彻底变成一只猛兽。 腕间的金光又开始浮动,绾绾看向廉政,眼底隐隐有杀意迸出,廉政看着她,一步一步向后退—— 坍塌的轿厢中,宛娘奄奄一息,口中喃喃着,【绾绾——】 她挣脱绳索,拼尽全力从废墟中爬出来,看着如此吓人的绾绾,当场愣在原地。 廉政见宛娘现身,立刻发疯一样地大喊,【放箭——!快!放箭!杀了这妖女,穆西雲——我要活的!】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宫墙两侧,瞬间出现数十个人头,他们手执长弓,冷箭纷纷对准了绾绾。 【咻——咻咻——】 冷箭势如破竹,划破夜空,连发,狠狠地向绾绾身上扎去。 绾绾一动不动,就这样茫然地看着廉政,耳边反反复复,回荡着那句【杀死这个妖女】。 她终究还是没能狠下心。 【绾绾!】宛娘发疯一样扑向她,冷箭划过,力气极大,直直刺进宛娘的肩膀,她吃痛,脚一软,跪在了地上。 绾绾依旧这样站着,躲也不躲,任由万箭穿心。 这些伤,对她来说,根本不致命。 要了她命的,从始至终都是廉政在凤和宫外燃烧的草药,以及他那颗要置她于死地的心,他一直在用最为残忍的方式,把一个深爱他的女人,折磨致死。 现出龙爪时,经脉贯通,毒药已经遍布了绾绾的全身,早就回天乏术了,纵然没有埋伏,也难逃一死。 而如今,气竭了,她缓缓跌落在雪地里,将四周的雪,染成一片鲜红。 宛娘爬过去,紧紧握着她的手。 【对不起。】绾绾摸着宛娘的脸,她的脸好暖,可是自己的手太冰凉了,她瑟缩了一下,收了回去,【宛娘,对不起,你的丈夫那么爱你,都是我——】 宛娘抱着她,感受到绾绾身上的温度正在渐渐消失,她的脸在月光中渐渐枯萎,皮肤皲裂,水分正在慢慢地流失掉—— 宛娘摇头,【绾绾,怎么办,你的脸——我该怎么办才好——】 绾绾想笑,可是已经笑不出了,她的嗓子渐渐变得干哑骇人,她说,【宛娘,把我埋在洹水边吧,你不要走得太远,等我再醒来时,我怕我找不到你了。】 绾绾的最后一滴泪被吹散在寒风中,她慢慢闭上了眼睛。 穆青领着两千骑兵列阵宫门之下时,宛娘正被五花大绑着,胁迫在宫墙之上。 一个时辰前,廉政一纸传召到了穆家—— 【宣皇后廉穆氏通敌卖国,哄抬物价,草菅人命,德行尽失,恃宠放旷,难立中宫。前事不臧,徒留后害,身其事者,罪不容诛。】 穆老太爷闻言,这才醒悟过来,宛娘此前五次三番卖地,卖庄子,竟是为了勾结邻国,哄炒物价,他气急攻心,抓着状子,当场喷出一口老血,人更是到了这会儿也没能醒来。 穆青在宫墙下缓缓站定,与廉政隔空对峙。 【皇后犯错,我穆家绝无袒护包庇的道理,不入党争,发兵为民,是我穆家组训,我也没有不遵从的道理,今日陛下召我前来,只怕要失望了。】 廉政站在宛娘身侧,神情阴晦,穆家至此还在嘴硬,他玩味地开口,【是吗?皇后恶行罄竹难书,孤以为,应剥光了衣服游街示众,在以凌迟之刑处之,穆将军以为如何?】 穆青闻言,几乎将银牙咬碎,他手中紧握缰绳,青筋毕露,抬头看去,宫墙有十米之高,上边寒风猎猎,宛娘的衣角被吹起,像一只摇摇欲坠的蝴蝶。 穆青的手忍不住发抖,若应了廉政,穆家则必会沦为他胯下走狗,可若不应—— 那是从小跟在他屁股后面长大的亲妹,是他的血肉至亲。 风在城墙之上呼啸而过,雪下的更大了。 子时将至,楚军的兵马在城门外蠢蠢欲动,廉政没有时间耗费在这里,他心中发狠,一把掐住宛娘的脖子,将她推至城墙边上,后背朝下压了下去。 宛娘半个身子在高空中摇摇欲坠,脚下已然站立不稳,整个身子的重量都依靠在廉政手上。 【啊!】宛娘攥住廉政的手腕,惊呼出声。 这一举动打破两军的对峙,随着宛娘一声惊呼落地,双方身后的弓箭手齐齐拉弓,冷箭直指对方首领,蓄势待发。 谁都没有轻举妄动。 廉政彻底没了耐心,他手中渐渐用力,将宛娘的身子又向外推了推。 此时宛娘的腰已经折成九十度,几乎与地面平行,她双股战战,承不住力,廉政的手慢慢松开,宛娘整个身子便直直向后仰去—— 廉政眼疾手快,伸手拽住她的胳膊,冷笑着问,【穆将军还要想多久,孤的手,怕是没什么力气了。】 【别——!】穆青在城楼下,吓出一身冷汗,他双手举过头顶,央求道,【放开她,我——我交——】 【虎符——我交给你——】 【哥哥!】 宛娘打断了穆青,她的声音在寒风中破碎不堪。 【如志身死,我苟活于世,负了爱人。】 【工于心计,一心复仇,我负了绾绾。】 【通敌叛国,罔顾苍生,我负了百姓。】 【宛娘不孝,走错了路,不该让穆家替我偿还,我如今悔之晚矣。】 【哥哥,穆家的虎符,不能交——我做错的事——该由我自己来还——】 话音未落,宛娘抬手抽出发簪,铆足了力气,向廉政的手腕扎去! 廉政吃痛,下意识松开了手,宛娘自宫墙上直直落下—— 【宛娘——!!!!!】 廉政发了疯一样嘶吼着。 只在刹那间,大楚攻破了城门,士兵们欢呼着涌向邺城,楚王子策马长枪,踏雪而来,他手中举着楚家的旗子,冲着士兵高喊—— 【众将士——随我攻占皇城——活捉廉政者——加官进爵,封赏无数!】 【次年二月,宣王死于狱中,形容枯槁,疯时似瘈狗噬人,静时则口中呢喃,只念一字,音似晚,不知是宛,抑或绾也。】 第48章 苏南书篇 【苏南书篇】 夜很深了,萧城缓缓合上书稿,揉了揉发酸的脊背,他的视线落在沈清乾遒劲的字体上,眼前仍似有火光连天,朝代更迭,历史的起落牵动着人的生死,无不让后世者扼腕叹息。 宋迟此时也是一脸落寞,他看着廉政的结局几次叹息,忍不住问道,【萧城,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妖吗?】 萧城偏着头想了想,忽然想起小时候,他随外祖父到安川戍边时,外祖曾在篝火旁给他讲过的一个怪异的民间传闻。 【有的吧——我的外祖就听说过——】 盛夏六月,即便是深夜,空气里也仅是潮湿黏腻的水汽,国史馆空空荡荡的,偶尔飞过一两只鸦,回声在深夜中飘飘荡荡,找不到落脚之处。 【听过什么?快给我讲讲!】 宋迟最爱听些民间志怪,忙拽着萧城的袖子,将他拉到地上,二人席地而坐,中间点上一盏油灯,二人的影子在深夜里被拉的老长。 晚风送凉,吹得窗子咔咔作响,果然,外头不一会儿就下起了雨来,萧城起身关上窗户,开始慢慢地,给宋迟讲起那段怪异的民间传说。 萧城的外祖姓孙,单字一个永,官拜从二品镇国大将军,靠一柄长枪肃清北狄,是实打实靠着军功走上来的。 年轻时,他随军四处安营扎寨,无仗可打时,就常常拿着二两猪头肉,到老乡家里喝上一壶,一来二去,村子里的人他都认得差不多了。 与他关系最亲近的,是一个叫何万全的年轻人。 这一日,他照旧拿着下酒菜到了何家门口,何万全却不在,他等到太阳下了山,才见何万全从西北边慢慢腾腾地挪回来,他腿脚不利索,路走得一瘸一拐的。 两眼发懵,脚步虚浮,像是刚睡醒,身后背着捡柴的箩筐,里头却空无一物。 【你小子上哪儿偷懒去了?柴火呢?衣襟子怎么是湿的,该不是梦里娶媳妇儿馋的吧?】孙永将酒往桌上一磕,笑骂道。 何万全却没理会他,看向孙永手里的长枪,眼泪扑落落地就掉下来了。 孙永慌了,一大老爷们儿在他面前哭,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哄。 【永哥,我爹死了——】 何万全抹了一把鼻涕,蹭到了桌子上,哭的更大声了。 孙永噎住,一时间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何万全的爹,死了有些日子了,是乡亲从西北边儿的林子里发现的,尸身拉回家中,全村凑钱买了一副棺椁,连夜就下了葬,连头七都没敢过,因为他的死状着实有些奇怪。 口唇乌紫,七窍流血,体外没有明显的伤口,但死前表情嫉妒狰狞,仿佛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这还不算怪,怪的是搬动尸体时,他的尸体比寻常人沉上数倍不止。 何万全的爹,少说也有六十了,骨瘦如柴,成天佝偻个腰,即便人死后会沉一些,可是也不会沉到六个壮汉也抬不起来的地步。 一庄子的人抬的抬,推的推,好容易将尸体挪到村口处,却不想竹筏子直接从中断开,众人措手不及,眼见着那尸身滚落老远,面冲下趴在地上。 何万全赶忙上前去,预备将尸体翻过来,可是他刚靠近些,便被眼前景象吓得瞬间瘫坐在地上。 老爹的肚子被划开了,鲜血汩汩地流着,不一会儿,肠子也跟着落了下来。 众人大骇,有些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见此情形,被吓得先尿了裤子。 这尸体肚子里,满满的,都是铜块儿。 这铜块儿体积极大,形状怪异,看起来不像是直接从口中塞进,而是有人将铜炼化成铜水,趁人活着,便从口中灌入,直到肚子被铜水灌满,人没了气儿,这才停下。 铜水降温,自然凝固成腹腔一般大小的铜块。 故而何老爹的尸身才这样沉,尸身摔落,坚硬的铜块儿划破了肚皮,他死的时间不久,血液仍在流动中,才有了如今的景象。 分明是极其残忍的虐杀,可是全村上下无人报官,只异口同声地说—— 他是被金子给杀了。 【等等!等等——萧城——你别胡说,金子是什么暗杀代号吗?】宋迟打断他。 【不是,就是金子。】 【金子——金子怎么杀人呢?】宋迟两手一摊,很是怀疑。 萧城故弄玄虚,【这金子不仅杀人,还是在梦里杀人呢——】 这金子是冤死鬼买命的钱,村里的人都这么说。 可是偏偏有人就不信邪,为了那二两银钱铤而走险,几次三番到那棵老梧桐树下求金子。 村儿的西北边,有一片极为茂密的梧桐树林,林子极大,一眼望不到头儿,林子正中央,有一棵五人合抱才抱得住的千年古树。据传千百年前,此处有凤凰飞过,就是在这棵老梧桐树上歇的脚,这片林子都是它的子子孙孙。 金子就是从这棵树上落下来的。 第一个发现这件事儿并且活着将金子带回去的人,就是何万全。 何万全出生时死了娘,是全村儿人将他拉扯大的,他自小吃的是百家饭,穿的是百家衣,晚上在外头整宿不回来,何老爹也不找——他知道何万全随便敲开门说上几句好话,村里自会有人留他过夜,他是全村人的干儿子。 何万全长到十六岁时,也自然到了报恩的年岁,村里谁家有农活要忙,或是有房子要盖时,他都自告奋勇,冲在第一个。 捡到金子那一天,他正在那片梧桐林里挖麻黄——孔奶奶得了风寒,烧得起不来床,眼瞅着就要断了气儿,他去镇上的药铺抓药,一副药五文钱,治好风寒要五十文钱,是他家半年的生活费了。 他把院子里砍的柴都背上了,也只卖了不到十文钱。 何万全急了,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感冒发烧,孔奶奶就到林子里挖麻黄熬给他喝,喝了它,在被窝里睡上一觉,发发汗,病就好了。 何万全便也背起竹筐来,一边在山里拾柴火,一边挖麻黄。 日头落到了山下,何万全也没寻到麻黄的踪迹,他又急又怕,跪在地上一棵一棵地找,他心里不断地求着,天慢些黑,慢些黑,天黑了,麻黄更找不到了,孔奶奶还等他回去熬药呢。 可是天怎么会等他呢? 眼前黑漆漆一片,梧桐叶子将月光挡得结结实实,他彻底看不清了。 孔奶奶一个孤寡老人,在那间破草房里面,等她参军的儿子等了一辈子,如今可怎么办才好呢,她的儿子还没有回来,她却等不到了—— 何万全慌了,他坐在地上,靠着一棵树,哇地一声就哭了。 【咚!】 树上掉下来一个石子儿,正砸在何万全的头上。 他捂着头向远处看去,那石子亮闪闪的,滚落到草里了。 【金子金子?!】 何万全一下儿就来了精神,他拨开草,小心翼翼地搜寻着—— 果然是金子! 是一颗亮闪闪,足有拇指大的金子! 何万全下意识向树上看去,什么人也没有。 【梧桐树——梧桐树上会长金子!】 何万全笑了,脸上挂着鼻涕,对着树结结实实地磕了两个头,怀揣着金子,发疯一样地向镇上跑去。 夜还是那样静,一阵风吹过来,树叶沙沙作响。 何万全走后,梧桐树上探出一个小脑袋——是一只红嘴小杜鹃鹊,那杜鹃歪了歪着头,静静地看着何万全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 第49章 哭鸟 有了镇子上大夫开的汤药,孔奶奶的病很快就痊愈的差不多了,可是对于药钱的来路,何万全闭口不提。 孔奶奶也不问,只是从枕头下颤颤巍巍地掏出一带体己钱,递给何万全。 何万全没收,他说,【奶奶,药钱是树上掉下来的,不要你还。】 孔奶奶闻言,举起拐杖"啪"地一声敲在何万全脊背上,【小兔崽子,扯屁谎!】 何万全急了,【真是树上掉的,奶奶,五十文,我哪有这么多钱?村里哪有人有这么多钱?我借都没处借去——】 老太太眼睛一瞪,拐杖狠狠往地下一戳,【你个兔崽子,难不成——】 【我更不是偷的!】何万全急得拔高了嗓子喊道,【我若是偷得,这么些钱,人家能不报官吗?!真是捡的,就在西边那棵老梧桐树下捡的!我去给您挖麻黄,天黑了我没挖到,急得直哭,老梧桐树看我心诚,掉到我头上的!】 老太太瞪着眼睛没说话,她看了一眼何万全,晃着小脚向村长家里去了。 她到底要去问问,有没有人家丢了五十文钱。 村长搓着手,笑得窘迫,【孔姨,你别说笑了,咱这村子,谁家能拿得出五十文呢,要有人丢了,早到我这儿闹翻天了,根本没这事儿!】 老太太这才信了何万全的话,她坐到床头上,晃着小脚,双手合十,一遍遍默念,【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紧接着,把何万全叫到了床头,问道,【剩下的钱,你放哪儿去了?】 何万全老老实实地回答,【买到老梧桐树底下了,这不是我的钱,剩下的我都还回去了。】 老太太摸着何万全的头,叮嘱着,【你是个好孩子,只是这件事儿可千万不要声张,连你老爹也不要说,打今儿起,那老梧桐树底下,也不准去了。】 何万全明白,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件事儿一旦让人知道,那老梧桐树下,就再也没有清净了。 可是何万全不说,却防不住小人。 儿子凭空买了这么多药回来,何老爹早就坐不住了,心中骂道,【好小子,我说怎么天天到那老太太屋里献殷勤,原来是等着养老送终,继承家业呢!】 他以为这些钱是孔老太太给的。 【想不到一个穷老太太,私底下存了这么多钱,连个儿子也没有,去哪儿花呢。】 何老爹看着这间破落的茅草屋,打起了小算盘,于是一早就猫到墙根儿底下,仔细听着屋里的动静。 这一听,他再也坐不住了,一锭金子啊,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叫这混小子埋树底下了? 何老爹连夜背起麻袋,就去了老梧桐树下。 只是这一去,就没再回来。 【当真是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啊——】宋迟听德入了迷,便问萧城,【按你这样说,村里其他人并不知道老梧桐树掉金子的事儿,为什么那村里人见到何老爹的样子,都说他被金子杀了?】 萧城喝了口茶,解释道,【你小时候儿,没听吗?说是一个财主贪财害命,死了之后下到十八层地府中,阎王将他阳世间贪来的钱,都换成一个一个铜板,将这些铜板熬成铜水儿,灌进他肚子里去,直到咽气儿,作为贪财害命的惩罚。】 【何老爹的死状和他极其相似,村里人便都以为,何老爹为了金子,触怒了申明,遭到了惩罚。】 宋迟张大了嘴,【萧城,你一天天的,都在看些什么啊?】 萧城打了宋迟一拳,说道,【别打岔,我还剩一点儿没说完呢!】 话说自打这何老爹走后,何万全是食不知味,辗转反侧,他总觉得,是自己害死了他爹。 他爹的死,难道真的是因为去梧桐林里挖了他还回去的金子?他的死究竟是老梧桐树的惩罚还是人为的?他爹死前,究竟经历了什么? 这些问题盘旋在何万全的脑海里,折磨的他睡不着觉,最终,何万全做了个决定—— 他要重返老梧桐树,看看他爹那晚究竟看到了什么。 午夜子时,何万全带着他爹那口麻袋,进到了梧桐林,他跪倒在老梧桐树下,双手合十,叩了个头。 梧桐树下,他埋钱的地方,土壤松动——显而易见,他的父亲的确来这里挖过钱。 何万全深呼一口气,掏出铲子,对准埋钱的地方,开始挖了起来。 【快说!他看见什么了!】宋迟激动地大叫。 【我外祖当时也问了同样的问题。】萧城摇了摇头,【何万全说,他做了一个梦,很长很长的梦,他的父亲就死在了他的梦里,可是他却活着回来了。】 【你是说,他和何老爹都去挖了那笔钱,然后,他和何老爹可能都做了同样的梦,可是他却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宋迟皱着眉,【他们梦见什么了?】 【不知道,他没有说,后来他只是哭,我外祖以为他在哭何老爹,可何万全却说不是,他是在哭一只鸟。】 【鸟?】宋迟的好奇心彻底爆炸,【为什么啊——为什么要哭一只鸟啊——】 萧城摇摇头,【剩下的,我也不知道喽。】 宋迟火了,【你故意的吧——说些莫名其妙的话,还不告诉我结局,成心让我难受吧?】 萧城笑着耸耸肩,天知道,他外祖真是这么跟他讲的,他听完后,难受的三天没吃下去饭。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要哭一只鸟儿啊? 只是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 窗外的雨下的越来越大了,萧城又仔细检查了一遍门窗,将沈清乾的书稿,仔仔细细地清点归拢后,压在桌案上。 【走吧宋迟,该回家了。】 宋迟显然怀恨在心,他叉着腰冲萧城吐了吐舌头,【好哦好哦,小萧将军着急回家哄媳妇儿喽!】 萧城火了,【你胡说什么?】 宋迟一溜烟跑出了国史馆,在雨夜之中嚷得很大声。 【全相州谁不知道,萧将军一手长枪打的退北狄,却最怕家里的病秧子媳妇儿哟——萧将军,该回家——给媳妇儿——熬——药——喽——!】 第50章 打架 雨下的像是要把天边冲垮一般,廊檐下,雨滴连成一串儿珠子落在水洼里,激湿了苏南书的鞋子。 她把脚往后稍了稍。 【姑娘,咱别等了,姑爷兴许瞧着雨大,宿在国史馆了。】霜降一边稍稍将伞落了落,一边劝着。 苏南书看她,【过了门儿,你怎么还姑爷姑爷的叫?】 霜降打了一下嘴,【夫人——咱们等,去后院儿等还不行?您还偏偏跑到中门楼下头等着,这外头就是马厩库房了。】 苏南书看了看怀里的雨伞,【他打小没了亲娘,后娘进了家门儿,身旁连个知冷知热的小厮也没有,怪可怜的。】 霜降砸了下嘴,【也是,只是姑娘——啊不,夫人,少爷他八岁就跟着外祖戍边,风吹露宿,那身子壮得跟牛犊子一样,纵然淋了雨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不一样。】 苏南书打娘胎里就带着病,身子极弱,太冷了或太热了都要咳嗽,也干不了什么重活儿,人几乎日日泡在药罐子里。 也正因为这个,苏南书嫁过来时,萧城恨不得一万个不愿意,药罐子——听起来就唧唧歪歪的。 婚事定下来的时候,萧城还在安川戍边,他气得提枪扫平了河堤上方圆一里地的芦苇—— 却依旧被他爹提回去成了亲。 正说着,堂前传来哒哒的马蹄声,萧城果然没想着带伞,不知从国史馆那个柜子里翻出来了一件破斗笠,还套到了踏雪身上,自己就这么大喇喇地淋着雨回了家。 苏南书吸了一口冷气,拿着伞去迎他,地上坑坑洼洼四处都是水,苏南书怕脏了鞋子,就提着裙摆,垫着脚,一步一跳,躲着水坑走。 萧城拴好踏雪,撒了些草料,回过头就看见她的新妇怀里抱着油纸伞,提着裙子,像个兔子一样蹦过来。 他撇了撇嘴,说了一句,【矫情。】 声音不大,可偏偏叫苏南书听着了,她愣了两秒,看了看怀中的纸伞,又看了看萧城,心里对他仅存的那点儿心疼一瞬间荡然无存。 【少爷,夫人为了给你送伞,在风口等了你足足半个时辰,你怎么这么说话呢?】霜降到底是听不过去了。 萧城摸了摸鼻子,轻轻咳了一声——其实看见有人在门口等他,他是开心的,只是又不想让苏南书这么轻易地看出他的开心来,总觉得栽了面子,才这么别别扭扭地多了一句嘴。 现在倒好了,好像更别扭了,他嘟嘟囔囔,【我又没让她来接我。】 萧城嘴上这么说着,可是手还是很诚实地去接苏南书怀里的伞。 却不想,苏南书从怀中拿出伞,深吸一口气,铆足了力气,用力将伞向雨夜中扔去。 那把明黄色的油纸伞,在空中划了一道完美的弧线,精准地落在了踏雪的水缸里。 【啪——!】踏雪被溅了一脸的水。 【淋、着、吧、你。】 苏南书面无表情地吐出四个字,转身跨过中门楼,向内院走去。 【诶不是——】萧城蒙了,这药罐子怎么还这么大气性,【不是——你有病吧?】 【别说,我从小就有病。】苏南书边走边怼,连头都不回一下。 【你!】萧城被气得脸通红,要不是相州没有芦苇荡,他恨不得提枪再去扫个二里地。 生气归生气,萧城最后还得是老老实实地回到了院子里来,他最后的尊严,就是合衣睡在了隔壁的书房。 虽然从苏南书过了门儿之后,他一直是睡在书房的,可他依旧把门关的很大声,借此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全身都被淋透了,布料湿哒哒的,紧紧贴在身上,凉气顺着皮肤浸透到骨子里,萧城打了个哆嗦,去床头翻看自己的包裹——他所有的家当几乎都在那包裹里了。 包裹里面空空,只有几本兵法,他唯一的换洗衣裳却不在里面,他拍了下脑门,轻呼一句,【完了!】 他早前将这件衣服拿出来洗了,晾晒到院子里,忘了收回来,如今这一场雨淋下来,只怕洗也白洗了。 他气得两脚一蹬,躺在了床上、 他只有这两身衣服,院子里,一个下人也没有,原先还有一个跟了他十九年的老奴,是母亲陪嫁过来的,可如今已年过六十,萧城便将他送到老家的庄子上养老,他的院子就彻底空了。 幸而萧城自小养在外祖父身边,在军营里,虽然糙,但是洗衣做饭样样都会一点。 这么过了十九年,倒也没有什么不适应。 说出去难信,堂堂相州刺史的长子,过得竟如此艰难。 雨水的寒气将他冰得说不出话,他原本想直接脱光了进被窝,那衣服放在桌上,第二天自然会干。 但转念一想,明儿正赶上初五,按照规矩,全家人都要到正屋用午膳。 想起后娘和弟弟,萧城叹了口气,还是强打起精神,端起木盆,准备出去打些热水浆洗衣服——总不能让人看扁了。 大门打开,萧城停住了脚。 屋外地上摆着一个檀木托盘,上面放着他晾在院外的衣裳,叠得整整齐齐,旁边一碗姜汤,呼呼冒着热气。 他抬起头,刚好看见苏南书穿过正屋的堂地,进屋回身关门,四目相对时,苏南书白了他一眼,【砰】地一声关紧了门。 真是一个气性又大,人又纠结的药罐子。 萧城咧起嘴笑了,蹲下身捧起干衣裳,他闻了闻,鼻端立刻有一股隐隐的茉莉香味,他洗衣裳从不放这些,想来是苏南书见他挂在院子里的衣裳没收,又摘下来重新洗的。 大概也熨烫过了,衣裳暖暖的,平整干净,一丝褶子也没有。 【这还像点样儿。】 他端起姜汤一饮而尽,转身关上了房门。 人卧在榻上,那股茉莉花香总是时隐时现,搅得他睡不好觉,他娘还在世时,洗过的衣服,也有这样的味道。 这么想着,苏南书的身影开始不动痕迹地挤进他的脑海。 户部尚书之女,要钱有钱,要样儿有样儿,别看她是个病秧子,长得还真是好看。 杨柳小腰盈盈一握,常年守在屋子里,皮肤白的像边关连绵的雪山,最好看的是她的嘴,小小的,圆圆的,不笑的时候,总是透着一股子淡漠疏离,可是笑起来,唇角便若隐若现,有两颗小梨涡。 更绝妙的,是她不施粉黛,但那张樱桃小嘴,一年四季都红彤彤的,放在那张淡如水墨的脸上,显得更加娇艳。 萧城的脸红到耳朵根子了。 【下流!】萧城暗骂自己一句,翻过身,强迫自己闭上眼睛睡觉。 第51章 偶像 总的来说,萧城的评价还算精准——苏南书的确很好看且很有钱,这件事在萧城的衬托下,更明显了。 萧城自打八岁开始随外祖行军,常年戍边,根本不怎么回家,这一次,是萧明远专门派人把他从前线抓回来成亲的。 继母谢氏表面上对他热络,但实则连新房都不愿为他置办一间——萧城住的,仍是母亲生前住的破落院子,整整十四年,除了萧城,这院子无人踏足,生生成了萧府最荒凉的废院。 原在老家庄子上养老的柳叔,听闻少爷好事将成,喜不自胜,自己背着包裹,让儿子柳虎架着驴车赶到府上,两个人里里外外忙活了四五天,才赶在萧城回家之前,将这院子收拾出个样子来。 只是即便收拾好了,这破落院子,苏南书也不住。 她人还没过门儿,苏家的老管家就带着十余个工匠进了萧家,托词说是置办嫁妆,但实际却将这院子里里外外重新修缮了一遍。 谢氏站在院外面,噤着鼻子,斜眼跟儿子念叨,【这哪儿是置办嫁妆,这是给我下马威呢,堂堂户部尚书,手里掌着国库,可有钱着呢!】 萧家老二是个憨的,扯着脖子往院里看,工匠一批又一批,送进去的木料最次也是黄花楠木,他恨得心痒痒,埋怨起来。 【早听同窗说,她家不仅有钱,她人长得也俊,比那宫里的娘娘也不差,娘,这么好的媳妇儿,你咋就给大哥了。】 谢氏皱着眉训斥,【傻小子!你看她那病恹恹的样子,莫说生养,活也活不长,那样的媳妇儿娶来做甚!许给你大哥,过几年她过了身,嫁妆不还是落到咱们家里。】 嘴上虽这样说着,但谢氏眼看着一口口大箱子流水一样往萧城院里搬,她心里仍十分不是滋味,往地上啐了一口,扭着腰走了。 一连半个月,工匠们紧赶慢赶,总算按照苏南书设计的图纸,将院子收拾了出来。 院外粉墙环围,蔷薇低垂,正中一间垂花门楼,进门是一个精巧的汉白玉照壁,上刻“福顺安宁”,院中甬道相接,两侧是碧翠草坪,挨着地皮修剪得整齐,院中一个花架,架子下还坠着一个金丝楠木的秋千。 四面抄手游廊,雕梁画栋,廊下依次是些画眉、鹦哥儿,一见人来就叽叽喳喳地叫。 与别处不同,这些鸟并不在笼子里,而是住在后院的一棵大梧桐树上。 那棵梧桐接天连日,树荫垂垂,枝杈间有各式各样的鸟儿啊,雀儿啊,自成一景。 萧城风尘仆仆地从安川回来时,正赶上工匠一副将金漆嵌象牙底座的刺绣山水屏风往屋里搬,阳光下,那金漆差点儿晃瞎萧城的双眼。 萧城对他这新媳妇的印象,就从药罐子变成了,镶金边儿的药罐子。 此时此刻,镶金边儿的药罐子苏南书正卧在这屏风前的美人榻上,将手里的《练兵实录》翻得哗哗响。 霜降拿着火斗一下一下熨烫着因暴雨而发潮的被褥,回过头向苏南书说,【夫人,你就算是将孙老将军这本兵书撕了,也奈何不了他这个外孙一分一毫。】 苏南书泄了气,【为什么他和我想象中的一点儿都不一样啊!少年将军,难道不该像孙老将军一样,铁马战袍,器宇轩昂,封狼居胥,与将士共生死,只身入寇——】 【停停停——夫人——】霜降放下火斗,打断了她,【从某种程度说,我觉得少爷还是有些气宇轩昂在身上的,更何况,你也没见过孙老将军,这些词儿——不都是老夫人讲给你的吗?】 的确,苏南书的母亲王氏,未出阁时,是京城里出了名儿的将门虎女,亲自操练过兵马,雷霆手段,治下有方。 孙王两家是世交,王氏自小就极为钦佩孙老将军,若不是孙家夫人早逝,孙永拒不续弦,只留下两个女儿,苏邈一介文人,王氏是万万看不上的。 故而生下苏南书后,王氏便成天在女儿的耳边翻来覆去地讲战场上的那些事儿,寻常女子桌案上放的不是绣花儿就是《女诫》,到了苏南书这儿,则变成了她日日抱着药罐子看兵书。 后来到了及笄的年岁,由王氏做主,将自己的女儿许给了自己偶像的外孙,完成了自己年轻时没有完成的夙愿。 苏南书对这桩包办婚姻并不排斥,甚至在她听了萧城的身世后,在心底对他还多了一丝心疼,只是这些朦朦胧胧的少女情愫,都在她听到萧城那句【矫情】之后消散殆尽了。 【萧城他——他狼心狗肺!】 一阵晚风吹过,苏南书忽然扶着榻边剧烈地咳嗽了起来,直咳的她眼中含泪,双颊涨红。 霜降见了,吓得赶忙关严了窗子,扶着她躺到床上,缓缓放下月白木芙蓉罗帐,在床头点上一柱雪中春信,直到这股清冷的香气布满整个屋子,她才慢慢缓解下来。 烛火摇摇欲坠,将她的影子映在床幔上,纤细的脖颈,瘦削的溜肩,活脱脱一副病西施的模样,苏南书蹙着眉,眼中波光潋滟,好不可怜,她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苦笑道。 【我这病越发不好了,受了一点凉就喘不过气来,也难怪——他要嫌我矫情呢。】 下过了一夜的雨,第二天倒是个难得的大晴天,太阳明晃晃的,将昨夜的水汽蒸了个干净。 苏南书睡醒时,太阳刚露出个轮廓,她一边洗漱,一边向窗外瞟去。 萧城已经在前院儿练了半个时辰的枪了。 一柄银枪在萧城手中宛若天成,苏南书从小熟读兵书,知道孙老将军的枪法是为一绝,只是她从未见过,书中的枪法,只能靠自己想象。 她披起浣花锦罩衫,靠近窗子,扶着窗柩看了起来。 枪出如龙,虎啸山林,先是一招金鸡点头,速度奇快,后回身反刺,势若雷霆,惊艳连连。 【回马枪!】苏南书忽然眼睛亮了,【霜降,他会回马枪——孙老将军亲传的回马枪!】 院中,萧城只穿了一件浅蓝色云翎纹劲装,腰间系着白玉腰带,袖子挽起,手握银枪,肌肉线条利落,肩宽腰细,身高腿长,霜降说的没错,的确当得起一个气宇轩昂。 苏南书看着他,嘴角压都压不住地笑了。 只是这笑还没坚持三秒,就见萧城的枪尖扎到地上,猛地向上一挑,使出一招漂亮的鲤鱼翻身。 枪法极好,只是活生生地将苏南书费尽心思铺就的草皮掀起来一大块儿,苏南书的脸当即就黑了下来,冲着外头,【啧】了一声。 萧城回过头,就看见苏南书紧皱着眉,一脸厌弃地看他,他低下头,用脚尖将那块草皮踢到原来的位置,用脚踩了踩,挑眉看了回去。 意思很明显——给你盖回去,这总行了吧? 苏南书又白了他一眼,【哐】的一声关上了窗。 算了,这人,帅不过三秒。 第52章 袒护 别扭归别扭,家宴总归是不能缺席的,更何况这是她进门以来,第一次以媳妇的身份与萧家人吃饭,左看右看,这才从柜子里挑出一件藕荷色的云雁细锦衣来,素雅干净,又不会太过沉闷,总不会出错。 可出了门,还是被萧城告知,今日只是寻常家宴,不必穿得太过招摇。 苏南书两手一摊,【云锦已经是我最素雅的衣服了,总不能让我穿麻布——】 她看了一眼萧城身上那件袖子已经起了毛边儿的麻布长衫,尴尬地咳了一声,闭上了嘴。 萧城皱眉,没再说什么,转身向正厅走去。 苏南书低着头,跟在他后面,萧城走路极快,不一会儿就将苏南书落下老远,他也不等,苏南书为追上他,几乎是一路小跑,到了正屋的时候,已经累得微微有些喘了。 苏南书正要发火,却从大老远就听见正堂上隐隐传来吵架声——是苏明远与谢氏。 【五千两?!年初你还说是五百两,你嘴里究竟有几句真话!】谢氏拍着桌子,指着萧明远的鼻子骂着。 萧明远大概是真的做错了事,皱着眉头解释,【我当初哪知道这账目会被查出来!况且当初——城儿的亲事在那摆着——我当然以为他会替我遮掩——】 谢氏冷笑一声,【私吞赈灾款,这是掉脑袋的大事!还真以为你这个亲家拿你当根葱了!】 苏南书吸了一口冷气,这怎么还有她家的事儿? 她恍然想起,相州去年冬天遭了一场大雪,冻死牛羊无数,朝廷一直按月下发赈灾的粮款,维持百姓生计。 可谁知临近年关的时候,相州的百姓纷纷跑到临县的村子里抢夺鸡鸭、腊肉,爆发了一场大冲突,死伤村民数十余人,临县的官员一查才知道,这些人已经断粮近半个月了。 这赈灾款一分没到百姓兜里,但相州上下官员相互包庇,围得像个铁桶一样,这消息外界竟一点儿不知道,若非此次死伤惨重,这些百姓不知还要饿多久。 朝中勃然大怒,下令户部尚书彻查此事,查清楚从他手里拨出去的赈灾款,究竟到了哪里。 苏南书咋舌,自己只顾着筹备婚事,竟然将这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她更诧异的是,如今听起来,这赈灾款貌似与她公公萧明远有说不清的关系。 她下意识瞥了一眼萧城。 果然,他双手握着拳,脸色十分不好,苏南书正要开口劝解,萧城却先她一步,抬脚进了屋里,也不周旋,当即劈头盖脸地问道。 【父亲,二娘,我方才在外面没听明白,父亲做了什么事,要用我的亲事遮掩?】 苏明远与谢氏正吵得难舍难分,见他进来,顿时熄了火,忍着气装作无事发生,【没、没什么,我年初做生意赔了些钱,想着管你岳父借一借,结果还是让你二娘知道了——】 萧城穷追不舍,【做什么生意需要五千两?】 萧明远噎住了,瞪着眼睛看着萧城,旁边的谢氏火气正旺,一把将筷子摔在桌上,连珠炮一样地诉起苦来,【如今反正祸事是免不了了,你说与不说,那么大的窟窿都在账上趴着!】 她看了看苏南书,低头跟在萧城身后,一身云锦波光潋滟,衬得她像画里走出来的谪仙一样,云锦,相州城可没几户人家穿得起,谢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计上心头,旋即哭着向萧城说。 【老爷挪用了朝廷给的赈灾款,足足五千两之多!现如今查到我们苏家头上了!咱们——咱们就等着一块儿掉脑袋吧!】 此言一出,众人不看萧明远,却都转过头去看萧城。 众所周知,萧城自小养在孙老将军膝下,传承了孙老将军的一身正气,人如其枪,刚正守节,专杀奸佞。 萧城看向萧明远,话语间透露着寒意,【父亲,赈灾款是百姓救命的钱,你挪作何用?你是相州的父母官,这钱也下得去手?你——】 这话说得难听,萧明远当即就变了脸色,可萧城却丝毫未察觉,直到苏南书拽住了他的手,轻声打断他,【如今的情形,抱怨和斥责也没什么用了,不如想想怎么补救。】 她的手凉凉的,软软的,拉住萧城的手腕时,竟真让他清醒了不少,萧城压下心头的火气,不再吭声。 【对,对,是该想办法补救。】谢氏找到话头,连忙应和着,走上前来拉住苏南书的手,【好媳妇,你刚嫁进来不久,就遇上这等糟心的事儿,是我们萧家对不住你,只是你总不忍心眼睁睁看着萧家遭难——】 【你看——不如你去跟你父亲说说情,看看事情还有没有转圜的余地,咱们两家如今也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苏南书握住谢氏的手,温言道,【婆母,您放心,该说的我一定会说,父亲那头想必也不愿看到如今这个局面,如果咱们能及时将挪用的银两补上,父亲也好在陛下面前开口——】 这话说完,苏明远明显心虚了,抬手揩了揩汗,看向谢氏,谢氏面露难色,笑得脸都要僵住了。 【是,是得补上,只是,只是老爷的钱——害——年初不是你过门儿,我们寻思着修缮修缮家里,别让你——】 【钱没有了?】苏南书打断她。 【现在一时——是拿不太出来,你看看,能不能让你父亲替我们遮掩一下也好。】 这下轮到苏南书彻底无语了,敢情谢氏是想空手套白狼,赈灾款吃进肚子里,还都不想还。 她皱着眉,不吭声了。 软的不成,谢氏当即端起了婆婆的架子,准备来硬的。 【害,你看相州城谁不知道,萧城打小就是一等一的神童,后面追着与我们结亲的姑娘也不少,那郡主也是有的!我们偏偏选你做媳妇,也是缘分,你看你这身子这样差,哪家愿意娶一个药罐子——】 苏南书被这话刺的一愣。 【你是不知道,如今我这出个门儿,少不了有人在后面指指点点的,就说新妇把病气带进家门,总是晦气,想来你家里也是嫌弃,才这么着急把你嫁出去——】 谢氏的话,越说越难听了起来,苏南书的手被她攥着,渐渐僵直在半空中。 谢氏的话虽然难听,但也是实话,以她的家世门第,品学样貌,那是必然要送进宫中做娘娘的,可就是这身病 她是苏家独女,王氏担心别的孩子分走她的宠爱,坚持不再生养,苏邈也开明,十年如一日地把她捧在掌心里,可是外头的风言风语,她不是不知道。 只是她没想到,自己在家中时,就拖累父母,让他们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中,等到嫁了人,却也拖累着夫婿—— 苏南书紧紧地咬着嘴唇,头越来越低,她心中委屈,却不知如何回嘴,谢氏的话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往她最不堪的地方扎,她不敢说话,只怕一张嘴就带了哭腔儿。 如今不是在家,已经没有人会像爹娘那样护着她了,手依旧被谢氏紧紧攥住,苏南书想抽也抽不出来。 【二娘,你老糊涂了。】 苏南书正无助时,萧城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他上前一步,攥住苏南书的手,将她拉到自己身后,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家门不幸,是父亲挪用赈灾款带来的,是你们依旧人心不足,还妄图拖苏家下水带来的。】 【外人指指点点,落不到苏南书身上,二娘不必在这搬弄是非,苏南书——她是咱们萧家最干净的人。】 第53章 偷袭 萧城话音落地,空气中有一刹那的安静,时间像是凝固在了这一秒,众人面面相觑,心思各异。 不知别人作何感想,反正苏南书站在萧城背后,看着他宽厚的肩挡在自己身前,她脑子嗡嗡的,莫名开始兴奋起来—— 传闻孙老将军膝下无子,其母勒令其休妻另娶,孙老收到书信,担心夫人受辱,身披战甲从军营归来,到堂前与母亲对峙,咬死牙一不休妻,二不纳妾。 孙老将军当时,一定和现在一样帅吧! 苏南书兴奋地脑瓜子发麻,先前的委屈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她把前十六年的伤心事都想了一遍,也没能压下去的、疯狂翘起的嘴角。 只是这兴奋没能维持多久,只听堂上【啪】地一声,萧明远将手中的碗碟摔得粉碎。 他拍案而起,被萧城气得青筋毕现,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指着萧城的鼻子骂道。 【逆子!你这个逆子!你姓萧!你是萧家的人!家门不幸,你一样不能幸免!你如今倒是作壁上观起来——好,好哇,想着日后改去姓孙不成!?】 萧城垂手而立,没有说话。 萧明远越说越气,顺手抄起手边的茶盅,直直向萧城的脸上砸去,那茶盅里盛着开水,洒在萧城的脸上,当时就烫红一大片。 【爹!你这是——!】 苏南书吓得大喊,连忙上前查看,谁知烫伤还不算严重,茶杯碎裂时,瓷片在萧城额角刮出指甲大小的伤口,血顺着脸侧缓缓流了下来。 【滚!】萧明远瘫坐回椅子中,扶着桌案大口喘着气,【滚去祠堂!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看着你亲娘死去的牌位,好好想想你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萧城抿着嘴角,看了眼萧明远佝偻的脊背,转身走了出去。 萧明远手按着胸口,喘着粗气,气得直抹眼泪。 苏南书追了出去,直到二人走远,谢氏才开口,【走远了,别装了!】 苏明远用余光瞥了瞥外头,凑到谢氏身边,【这苦肉计也不顶用啊,这俩兔崽子一个比一个主意正。】 谢氏扶着桌子缓缓坐下来,皱着眉说,【容我想想,反正苏家的女儿如今在我们手里,总会想出办法的。】 盛夏时节,太阳落得越来越晚,已经到了用晚膳的时间,夕阳仍留了一道边儿在地面上,云霞被映得通红,苏南书的小院子也因而变得粉嫩起来。 霜降在小炉子上熬了一壶小吊梨汤,苏南书自打用过午膳回来,呼吸间总有呼噜呼噜的声音,想必是上火有痰,喝些梨汤去去火。 这头炉子刚灭,霜降一回身儿,就看见苏南书从角落里翻出一个落满灰尘的紫檀食盒,一边擦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把饭菜拨出来一半,装进食盒里。 霜降笑着把梨汤倒进罐子里,【还分开两个碟子做什么?夫人直接都端过去,和少爷一同吃不更好吗?】 【哦,也是。】苏南书笑了笑,便又把饭菜拨了回去,妥善地盖好盖子,主仆二人便踩着夕阳向前院走去。 从上空看去,萧府实际上是个布局工整、四进四出的大院子,第一进是下人房和马厩,跨过一道中门楼,第二进是日常接待外客与供奉祖先的所在,萧城就关在西院。 第三进东侧住着萧明远与谢氏,相隔一条甬道,萧家老二萧勉与弟弟住在西侧,至于萧城院子则紧挨着后门,在第四进。 院前头是人工挖凿的莲花池,寻常没什么人来,要跨过一到水榭,绕过假山,仆人才多起来。 苏南书怕萧明远仍在气头上,瞧见她去送饭,再怪罪她不懂事儿,特意挑了一条小道,从假山后绕到萧勉院子外头,相邻着就是萧府的西院墙,这有一条窄巷,刚好可以避开苏明远,直接到祠堂。 走到假山后时,霜降忽然一拍脑门儿,【夫人,装梨汤的罐子让我落在桌上了。】 苏南书皱了皱眉,接过霜降手里的食盒,催促她,【快回去拿一趟,我先过去,天马上就黑了,那条巷子上没灯,怪瘆人的。】 霜降忙折过身,一边跑一边应着。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儿,天马上就黑了,那条巷子窄窄长长的,外院墙极高,走在墙根儿下头,总觉得它摇摇欲坠。马上要向人身上压下来。 【呼儿——】 苏南书走着,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吹了一声儿口哨。 她吓得一激灵,赶忙转过头看去,身后空荡荡的,一片漆黑,正要回过头时,眼角余光却扫到,萧勉那侧的墙头上,有个人正趴在黑暗中,死死地盯着她。 苏南书后退两步,后背贴着墙,猛地看过去。 那人速度极快,见苏南书转过来了,立刻把头缩了回去,却不慎带到了一旁的树杈子,于是那棵树便在无风的黑暗里晃动了起来,一下又一下。 苏南书只觉得鸡皮疙瘩都竖起来了。 她不再纠结有没有人,反而是拎着食盒,贴着另一侧的墙根儿,向祠堂小跑起来。 不一会儿,身后也开始响起了脚步声。 苏南书没敢回头,她脚步放缓,想确认究竟是人还是巷子的回声,身后的人竟也随着她渐渐放缓了步子,她一激灵,开始向前跑去。 身后那人停了一下,也马上跟着她跑了起来,他跑得明显更快一些,没费什么功夫就追上了苏南书。 【嘿——嘿嘿——】 耳边突然传来两声怪笑,听声音仿佛距离自己超不过半臂距离,一伸手就能够到了。 【啊!】 苏南书头皮立马炸了,她大喊一声,转过身—— 黑暗中,是一个身高八尺的壮汉。 不等她反应,那壮汉便猛地张开胳膊,冲她生扑了过来。 苏南书的小身板儿,哪禁得住这样一个男子,她脚下不稳,后脑勺朝下直接倒了下去,【咚】的一声,硬生生磕在青石板上。 食盒全翻了,汤汤水水撒了一地。 苏南书的脑海中感到一阵短暂的空白,等看清眼前情形后,惊慌和恐惧立马席卷过来—— 这人在解她的裙带。 第54章 险境 那人明显是惯犯,一手掐着苏南书的脖子,另一只手顺着腰摸过去,手指头一挑,裙带就散开了,外面的罩裙紧跟着就脱落了下来。 那男人欺身压了下,贪婪地嗅着她颈间的香气。 苏南书一阵恶寒,伸手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撑起来—— 是萧勉?! 他竟敢光天化日之下,在家里,对自己的嫂子强行不轨之事? 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恐惧,苏南书抬脚冲着他的命根子踢了过去,趁他吃痛的当儿,转身爬起来,顾不得衣衫散乱,便冲着祠堂疯跑。 【救命——萧城!!救命!】 不喊倒罢了,她这一喊,旁边门洞里又跑出来一个人,从身后攥住她的头发向下一拽,将她整个人压在墙上,另一只手顺势便捂住她的嘴。 这人下手更狠些,见苏南书挣扎,直接抡圆了胳膊,冲着她的脸就是一耳光,紧接着把不知从哪淘来的破布塞进她的口中。 那块破布又脏又臭,苏南书忍不住干呕,她身子虚,这么一来二去地折腾早受不住了,胸口像压着巨石,任凭她怎么用力呼吸,那股窒息感总是挥之不去。 脑仁儿像是被沸水煮着,一抽一抽地疼,眼前开始天旋地转起来。 【别打坏了!】萧勉在身后压着嗓子怒喝,【滚!去巷子口守着点萧城,别让他妨碍老子好事!】 苏南书靠着墙,想要呕吐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萧勉用腰带绑住她的手腕,发疯一样撕扯她的裙子。 【嘶拉——】 云锦脆弱,稍一用力就扯出个口子。 苏南书双手冰凉,仰着头,不再动了。 相较于失身,她现在更恐惧的,是越来越重的窒息感,她就像一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越拼命挣扎,越能感受到身体里的氧气正在一点一点流失出去。 腿上有了丝丝凉意,她向下看去,裙摆已经烂了,鞋子也不知所踪,腿上大大小小尽是淤青,暴露在外面。 痛觉和触觉在极度缺氧的状况下已经丧失了,苏南书将额头抵在青石板上,凉意一点点浸透额头,她才可以确定自己还活着。 她忽然想,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那也太丢脸了,连个囫囵的衣服也没有,样子一定很难看—— 爹娘看到自己这个样子,该多难过啊—— 一滴眼泪从苏南书的眼角缓缓流下,滴落在青石板上。 恍然间,萧勉好像停住了,不知是不是幻觉,苏南书睁开眼,瞧见萧勉跪坐在地上,伸着手,惊惶地指着前头。 【你——你杀人——萧城!你杀人——】 萧城么? 苏南书抬抬头,鼻端缓缓飘过一阵熟悉的茉莉花香气,紧接着就看到萧城那件熟悉的,已经磨得起了毛边的衣角。 委屈一下子取代了所有情绪,她开始控制不住地啜泣起来。 随着萧城一步步靠近,萧勉瘫坐在地上,一点一点向后退着。 萧城不是相州城里的纨绔,他是真的杀过人的,当年北狄突袭,劫持粮草,萧城一人提枪上马,追出十里地,将近十个蛮人斩于马下。 浑身是血地赶着马车回到了军营,将士们都传,他回来的时候,马车上的血淋了一路,枪尖儿上,还隐隐冒着热气呢。 萧勉一骨碌翻身爬起,想要逃走。 他哪里逃得掉,萧城一把抓起他的后领,像拎小鸡一样将他扽了回来,另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紧接着就是一个利落的过肩摔,萧勉甚至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直接仰面摔在地上。 他刚要求饶,谁知萧城仍不算完,脚踩着他的胸脯子,手上一用力,竟生生将他的左胳膊卸了下来! 【啊!!】 一阵刺骨的疼,萧勉疼的窝在地上直打滚,额头当即就冒出冷汗来。 【大哥——大哥,你饶了我吧,我——我色胆包天,我罪该万死!你饶了我!】 他咬着牙,佝偻着背,跪在地上,一下又一下地磕头。 萧城垂着眼睛看他,眼底没有因求饶带来一丝波动,他缓缓说,【不急,还有一只。】 说罢,一脚踹在萧勉胸口上,手攥住另一支完好的胳膊,向萧勉身后背去。 【咔】地一声,萧勉两只手顿时就像被烤化的泥塑一样,软软烂烂地瘫了下来。 萧城走到他身边,掰过萧勉的下巴,强迫他看向巷子口的尸体。 那是他姨母家的弟弟,如今被人拧断了脑袋,八尺大汉躺在巷子口,脸扭到了后背上,七窍内皆是血,死的时候,眼睛还睁着。 【看到了吗?把他拉回去,放在床头,多看几遍,也算让你——预习一下再招惹苏南书的死法。】 萧城面无表情,拍了拍萧勉的脸。 萧勉抬头看他,萧城此时像是变了一个人,嚣张,桀骜,还有点流氓。 萧勉第一次近距离地感受到直面而来的杀气,仿佛在萧城手中扭断他的脖子,就像掰下一截柳枝一样简单。 他哆嗦着点头,口中念叨着,【不敢,不敢了。】 萧城直起身,解开苏南书手腕上的腰带,拿出她嘴里的布条,脱下外罩裹在她身上,将她抱了起来。 苏南书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直到窝进他的怀里,周身被那股清淡的茉莉花香气重新包裹起来时,她方才觉得心情平复了一点儿。 他的怀抱宽厚又温暖,手臂上遒劲的肌肉给了她莫大的安全感,她把脸埋进他的颈窝。 【蹭脏了你洗,我没衣服穿了。】 萧城低下头,皱着眉说。 到了后半夜,苏南书忽然开始发烧。 身子滚烫,连意识也模糊起来,她将自己包成一个花卷儿,可身体上下,还是源源不断地冒出冷气,她嘴里喃喃,【霜降,霜降。】 霜降立马扑到床头,往被子里塞了一个汤婆子,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姑娘,姑娘没事了。】 她抹了一把眼泪,看着眼前人又迷迷糊糊地睡过去,嘴一撇,又落下两滴泪来。 【姑娘,您放心,等你身子好些了,天不亮我就回家去,你受的这些委屈,我非得让他们萧家给个说法不成!】 萧家人,欺人太甚! 她正想着,却见苏南书皱着眉,喃喃喊着,【疼——】 霜降将手放在苏南书额头上,吓得一激灵,怎么越烧越严重了。 来不及多想,她披上外套,赶忙去敲萧城的房门。 【少爷,少爷,夫人又烧了,烧得厉害,我得去请大夫来,您行行好,替我看顾一下。】 第55章 传闻 萧城揉着眼睛打开门,说着,【大半夜的,你一个人?要不还是我去。】 霜降叹了口气,【宅院里的腌臜事儿,我们府上没有,但多多少少也能听到一些。夫人现在病着,如今又得罪了二少爷,万一府上怪罪下来,要拿人去审问,我才是真的拦不住,得有您在院子里镇着。】 萧城也没经历过这些事儿,他看了看外头漆黑的天,眼睛里有些歉意,【我从小跟着外祖东征西战的,也没见过这些,辛苦你了,都怪我身边连个可靠的人也没有。】 霜降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而是转过身,一头扎进了夜色之中。 萧城举着烛台,推开苏南书厢房的门,想看看她如今什么情况,哪知道门一开,他忍不住惊叹,【好家伙!】 原来自己第一天看到的那个金漆镶象牙的屏风根本就不算什么,放进这金玉满堂的闺房里,竟然有些不起眼了。 床头明晃晃地,放着一个拳头大的夜明珠,柔和莹润,罩在贵妃榻上的蚕丝,蓬松柔软,不像棉花,倒是像天上落下来的云彩。 他回过头看了看自己那间【陋室】,决定晚上将铺盖搬过来——不是嫌贫爱富,纯粹是为了照顾病号。 苏南书的睡相很老实,头扎在被子里,像一只把脸埋进翅膀间打盹儿的小鸟。 【霜降,你别走太远。】 大概是察觉出来身边有人走动,她在睡梦中嘀咕了一句,从被子里伸出手,来回摸索着。 萧城迟疑地把手伸了过去。 苏南书一把抓起来,搂入怀中。 手背突然被一股奇异的触感裹挟,细腻柔软,萧城的脑海里瞬间就炸开了花,他下意识想要抽回来,无奈苏南书越抱越紧。 随着胸口的起伏,潮湿温润的鼻息一点点侵蚀着萧城,自己这算趁人之危吗? 想到这儿,他触电一样,猛地把手从苏南书怀里抽了出来。 苏南书惊醒了,睁着眼睛,缓了半晌才缓缓吐出一句,【萧城?难怪手那么糙】 萧城见她醒了,行动反而自如了起来,心下也坦然了不少,他大喇喇地往旁边的贵妃榻上一躺,侧过头看她,【霜降去请大夫了,让我看顾你,没吵醒你吧?】 苏南书有点无语,但还是摇了摇头,【没有,是我睡了一下午,睡得太久脑袋疼,自己醒的。】 起的太急,肺里受了凉风,苏南书扶着床头,开始咳了起来,原本嗓子就有些哑,越咳越严重了,萧城有些慌,绕过屏风,将白天时,霜降熬得梨汤端了过来。 幸好霜降心思细,自苏南书回来,这梨汤一直用小火煨着,这时候温温热热的,正好。 【扑落落——】 萧城小心翼翼地端着梨汤,脚下一个不注意,踩到一块硬物。 他将梨汤放到床头,嘱咐苏南书,【喝点梨汤户缓一缓,温度正好。】 说着回过头去,只见地上一块儿金光闪闪的不明物,他捡起来细看,不禁惊呼出声。 【金子!?我说苏大小姐,你也太有钱了,金子随地乱扔啊?】 苏南书急了,伸着手要抢回来,【还给我!】 萧城抿抿嘴,将金子放到她枕边,转身躺回床榻上,嘴里嘟囔着,【小气鬼,我又没想要。】 苏南书不是这个意思,张口想要辩解,却不知如何解释。 空气陷入了微妙的尴尬。 【萧城,今天的事儿,你打算怎么处理?】 沉默了很久,久到萧城差点合着眼睛睡着了,苏南书忽然看着他,提起白天的事儿。 萧城垂下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霾,【除了萧勉,另一个是谢氏家妹的次子刘元,地痞流氓一个,平日里手脚就不怎么干净,如果说是谢氏让他做这些腌臜事,我倒可以理解,但是萧勉——】 【他牵扯进来,倒让我看不懂了。】 也是,如果说谢氏心黑手黑,想要做些苏南书的把柄捏在手里,胁迫苏家就范,只用一个刘元就够了,实在没有人会让自己的儿子做这些有辱门风的事儿。 回想起白天的遭遇,苏南书仍心有余悸,她问萧城,【会不会,项王舞剑,意在沛公,他们原本想对付的并不是我——】 【萧勉只是个意外?】 萧城神色严峻起来,的确,在萧明远挪用赈灾款这件事上,他表现得太过决绝。 原本苏南书远嫁到相州,人生地不熟,是很好拿捏的,偏生他跳出来拦在前头,要对付苏家,自然要先把枪尖对准他。 就像霜降说的,把他解决了,院里没有个男人坐镇,府上下来拿人,她们两个丫头,岂不是任人宰割。 见萧城一直不说话,苏南书以为他不信她,便急急地直起身子解释道,【孙老的《练兵实录》里就写过,当初他驻守安川时,北狄在冬夜里奇袭军营东北侧,等他出城列兵时,北狄人突然又撤了兵,如丧家之犬一样四散溃逃。】 【孙老将军不明所以,收兵回城后,发现军营的粮草丢了大半儿——声东击西,这事儿你总不该没听过吧?】 萧城听着,讶异地坐起身,笑着问她,【你看过外祖的《练兵实录》?!】 【何止看过。】苏南书得意地挑挑眉,【是倒背如流。】 萧城也笑了,眼睛亮晶晶地,一派少年的意气风发,他说,【那看来你背的不仔细了——】 【怎么?我说的不对?】 【你再接着背——北狄突袭,大军列队东北侧,西南无人看顾,粮草尽失,余仓皇之间,却见——却见什么?】 苏南书皱着眉说,【却见吾孙与踏雪归来,身后车马数辆,皆是粮草——】 【是你!?】苏南书捂着嘴惊叹出声,猛地坐起身来,【是你!一骑白马,追敌千里的是你——】 苏南书眨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萧城,自己幻想了十六年的少年将军就这么躺在自己眼前,眼前的人与自己想象中的身影渐渐重合,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只想把他看的仔细,再仔细一点儿。 【看什么?】萧城歪着头,【想不想听听——小爷我是怎么把这车粮草追回来的?】 【想!】苏南书瞬间将白天的遭遇抛之脑后,她兴奋地点头,【他们都说,你一个人用一柄银枪,击溃了北狄一支精编的队伍——凯旋之时,枪尖还淌着热血呢——真的吗?】 萧城勾了勾嘴角,【那自然是真的——你把被子盖好,闭上眼睛,我给你讲——那何止是一支精编队啊,还有一队骑兵呢,我策马而去,在他们身后大喊一声,呔,无耻蛮奴!且放下粮草与我一战!】 【呐,金鸡点头知不知道,我一招儿,就把那受领挑下马来——】 苏南书看着萧城手舞足蹈地给她比划金鸡点头,她捂着嘴,笑得开心,不知不觉间,身子已经不再疼了。 慢慢地,竟在他的故事中,缓缓睡着了。 【苏南书?】萧城压着嗓子,试探地喊了一声,见她闭着眼睛没反应,微微喘了口气,【终于睡着了。】 他编的太辛苦了。 实际上,战况根本没有这么激烈,他也没有这么英武,蛮人也不是傻子——他单枪匹马追了出去没错,不过这粮草尽回—— 是因为蛮人在山坳间,遭遇了土狼的伏击。 他到时,军队死伤大半儿,土狼啃食着亡故士兵的身子,他没有上前,把扔在一旁的粮车顺手拉了回来而已。 枪尖的血——是他在一旁的尸体上戳了两枪,打算拿着粮草,向外祖讨个军功罢了。 萧城摇摇头,这段故事,越传越离谱,不过——听起来蛮帅的,他便不打算再澄清了。 看着苏南书脸上的潮红渐渐褪去,睡相恬静,嘴角微微带笑,大概是不会再想白天的糟心事儿了。 只是这件事儿苏南书可以忘,萧城却不能不做打算。 看了看窗外,天快亮了,霜降也该回来了,萧城披上衣服,转身出了房门。 翌日清晨,苏南书是被满屋子的草药味儿闹醒的,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找萧城。 可掀开床幔后,榻上空空如也,仿佛昨夜种种,都是一场梦。 霜降在外间,蹲在炉子上头熬药,象牙白的小砂锅已经开了,里头的药汤咕嘟咕嘟地翻腾着,霜降胳膊支撑着头,在炉子下打瞌睡。 霜降的头发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身上穿的还是昨天那一身衣服,但鞋上全是淤泥,想必昨天跑遍了相州城才求来这一副药,没等休息就在这儿守着了。 苏南书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捡起两块抹布垫在手里,将砂锅从灶台上端下来。 她没有吵醒霜降,反而是自己将药渣子澄了出去,留下一碗滚烫的中药,捏着鼻子,仰头一口灌了下去。 大概为了治疗风寒,药里加了连翘的缘故,今天的药格外苦,苏南书皱着眉,拿起桌边的一块儿冰糖放进嘴里,这才将味道压下去一点儿。 这套流程,从小到大,她已经很熟悉了。 霜降猛然惊醒,看着桌子上的药渣和空荡荡的药碗,懊恼地吸了口冷气,【夫人,我睡着了——】 苏南书收拾着药竂,笑着说,【昨天一宿没睡吧?】 霜降苦笑,【找了半个相州城,谁知道这里的医馆,晚上都不开门的。】 【这里又不是京城。】苏南书像是想起什么,问道,【你回来时看见萧城了吗?】 【没有——我回来的早,天还没亮了,他就不在屋里了,】霜降愤愤地说,【我走前还嘱咐他关照你,竟一声儿不吭地就走了。】 【他昨天的确有——】 苏南书话说一半儿,就听见院外头吵吵嚷嚷,一行人奔着她这个院子,浩浩荡荡地过来。 她急忙出去查看,只见为首的是一个穿着麻布衣的夫人,个子不高,膀大腰圆,她一边哭着一边给身后人指路。 身后是一个官差,三十左右岁,两撇小胡子,一双鼠眼,透着一股子奸猾劲儿,他手上握着一杆杀威棒,后头跟着两个壮汉。 【就是这儿!就是这儿!】那妇人掩面痛苦着,【我家三郎就死在这个活阎罗手里,他仗着有几年军功,欺压百姓,您得为我们做主啊!】 那官差向院子望了望,大喊着,【萧氏大郎何在?】 苏南书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坏了,萧勉的姨母找来了,怕不是要找萧城问罪。】 霜降把厢房的门一关,对苏南书说,【我出去应对,夫人你在里头别出声儿。】 说罢,转过头向外头喊着,【少爷出去了,如今只有女眷在家,不见外男,军爷有何事,等少爷回来再说吧。】 【回来?!】那官差冷笑,一脚踹开垂花门,将杀威棒在地上一顿,高声喊道,【萧家大郎,自恃军功,虐杀良民,我奉命押他去官府受审,是你说不见就不见的?!】 霜降也不示弱,抬手拦住官差的去路,【不知官爷是谁的手下,来拿人,总要说清楚姓名。】 言辞凿凿,一步不让。 官差没想到这下马威竟没吓到她,他咋舌,忌惮着屋里横竖是户部尚书之女,是得罪不起的,一时间也左右为难起来。 他正不知作何应对时,却见身旁那膀大腰圆的妇人,直接冲上去,一巴掌甩在霜降脸上。 【啪!】地一声,力道之大,打得霜降一个趔趄。 苏南书急了,刚要出门,却猛地反应过来,这些人都是些生面孔,萧家管事儿的人竟一个不在。 按理说,若真是官府来拿人,总要通报萧明远一声儿,昨天家里死了个人,他怎能稳如泰山,到现在连面都不露一下儿? 明显有诈。 她现在还搞不清楚这些人究竟是为何来的,不应贸然出去,只是若她继续缩在这屋里,霜降那头儿恐怕—— 正想着,只见那妇人伸手抓住了霜降的衣领子,【你算个什么东西,存心包庇,既然不想交出萧城,那不如将你绑了,给我儿赔罪!】 说话间,她使了使眼色,身后那两个壮汉见状便走上前来,一左一右将霜降架了起来,连拖带拽,就要拉出院子。 不出去不行了,人从这院子里拉走,再找可就难了,苏南书正要推门出去,忽然听见后头,一声怒喝。 【腌臜货!你把手放开!】 第56章 算计 来的人不是萧城,苏南书向窗外看去,垂花门下缓缓走进来一个扛着长刀的男子,苏南书不认识,并不是萧家的人。 他看样貌不过十五岁上下,比苏南书还要小一些,但个头已经蹿得老高。 头发高高束起,身上的短衫大概是浆洗了很多次了,已经有些微微发白,他将一把半米长的大砍刀扛在脖子上,嘴里吊着一根儿狗尾巴草,斜昵着院中众人,看起来吊儿郎当的。 他一把推开那妇人,将霜降拉到自己身后,下巴抬得老高,嚣张至极,【知不知道我们家少爷是什么身份?嗯?!】 官爷与那妇人相互看了看——或许相比萧城,他们现在更想知道的是,眼前这人是什么身份。 他从腰上拽下一个铜制的令牌,上面是隶书的【军】字,将腰牌举到官差面前,【是安川十万精兵的昭武校尉,是前锋统领!你们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他伸手推了推那官差,官差不明所以,被推了个趔趄,他不依不饶,扛着刀凑近了,低声说,【那是军爷!他做了什么事儿,对或不对的,轮得着你们说话吗?啊?!】 那官差看了一眼老妇人,眼中颇有埋怨之意,行军之人犯事,大多是绑了交给军营处罚,就算是刺史也过问不得,这道理他明白。 只是当初说得好好的,这院子里没有军爷,就剩了两个黄毛丫头,一个病着,另一个是陪嫁的丫头,都是任人拿捏的主儿,只消将那小丫头捆了来,留那病秧子一人在院子里,便可以交了差事。 如今这人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那妇人眼看着气势被人压了一头,刚要张嘴问话,只见那男子冷笑一声,直接将长刀插在地上,【哐啷啷】一声响,那刀就立在妇人脚尖儿不到两指的距离。 他转过头,冷冷地说,【是我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那官差直到遇见了硬茬子,生怕自己这趟来钱没赚多少,倒搭一条命进去,于是连连陪笑,【是,是,军爷自有处置。】 说罢转过头,拉着妇人仓皇逃了出去。 等两人走远,那男子这才将长刀收起,转过身来,笑眼弯弯地说,【霜降姑娘,我方才,演的怎么样啊】 这下轮到霜降目瞪口呆了,【什么演的?我看你那副嚣张跋扈的样子,还以为你有多大能耐呢,合着都是演的啊?】 【当然了,我不演的嚣张一点儿,怎么把他们吓跑呢?对吧,姐姐!】他直起身来,看着从厢房走出来的苏南书,笑着招手。 【你演的很好,只是——你是谁呢?】苏南书一边打量,一边敷衍他。 【我叫柳虎,我爹原先是孙家的老奴,夫人过身后,是我爹看着少爷长大的,后来少爷去安川戍边,一走就是三四年,我爹岁数大了,就去乡下的庄子养老了。】 他将长刀收鞘,站的笔直,一脸认真地自报家门。 苏南书从上到下打量着他,心里暗自感叹,这孩子长得可真和他的名字一点边儿也挨不上。 他如今尚未长成,身量依旧摆脱不了孩子的稚气,看起来瘦瘦弱弱的,因此显得人更高了。 可眉眼轮廓已经大致长成,苏南书看着他,暗自感叹,这男孩子原来也能长得这么——风花雪月。 如果不说,寻常人怕只会将他当成勾栏里的小清倌儿,谁能想,他日日背着一把长刀,还有个柳虎这么粗犷的名字呢? 【那今天,是谁让你过来的?】 柳虎扯下腰间的令牌,递给苏南书,【是少爷。昨儿大半夜到我家去,说有事相求,我爹好问歹问,少爷才说,他在府上杀了个人。】 【他说这事儿一定会有人追究,到时候你们必然应付不来——这令牌是他给我的——让我扮作随军的人,到院子里,好好守着你们。】 原来萧城半夜出门儿,是听了霜降的话,去请救兵了。 【那他人现在在哪儿?】苏南书接过令牌,【他怎么不自己回来?】 【他——】柳虎犹豫着,【他让我带封书信给你。】 【明明日日能见面的事儿,还带什么书信?】她低下头,接过书信,那书信封在牛皮纸信封中,看样子是匆忙间写成的,但字迹却郑重工整,上面写着三个大字。 【和离书。】 萧勉房内,谢氏颤抖着手,缓缓将刘元脸上的白布盖下,她一夜没睡。 谢氏没什么背景,嫁给萧明远之前,父亲在东街做些布料生意,是个小门小户的商贾之家,姐姐许给了临街的屠户,她们家直到她遇见了萧明远,才渐渐兴旺起来。 这也就导致了谢氏私下行事,根本上不了什么台面。 萧明远这棵摇钱树眼看着要倒,苏南书不肯帮忙,她急得团团转,想尽办法要逼苏南书就范,思前想后,心思落到了萧城的那句话上,他说。 【苏南书是咱们萧家最干净的人。】 既然你干净到置身事外的地步,那我就让你变得不干净。 她找上了她的侄子,刘元。 刘元随了他爹,从小就走街串巷,身上尽学了些不三不四的下流样子,用这种人对付苏南书,最合适不过。 届时她脏了身子,吓破了胆子,把柄也落到谢氏手里,自己只需要稍稍恐吓一番,千里之外,她孤身一人的,无论如何都要与萧家绑到一条线上。 只是所有的如意算盘,从萧勉出现时,就变了味儿。 谢氏最开始,只想让刘元做做样子,只要扯下她的裙带,将她名声毁了便作罢,毕竟苏南书背靠尚书府,谁也不敢把事情闹得太大——谢氏在萧府只手遮天,日子久了,便以为把家门关起来,人人都能任由她摆布。 但这事儿到了萧勉耳朵里就变了,他对苏南书却实实在在动了色心。 他给了刘元一锭银元宝,让刘元动手时叫上自己,还信誓旦旦地许诺,出不了什么事儿,尝个鲜就放手,脸都不让她看到。 事情最后的发展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 萧勉直到看见刘元被拧了三百六十度的脸时,人才彻底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大祸。 他拖着软烂的胳膊,连滚带爬地扑向谢氏的屋子,到了后半夜,他竟也吓得说起胡话来。 谢氏只觉怒气聚顶,关起门来活生生砸了套白瓷茶具,才将将冷静下来,她看着刘元狰狞的尸体,眼中没有一丝温度。 左右人已经死了,倒不如利用起来,她先人一步,将这件事捅给苏邈,就说他的女儿在萧家与外男暗通款曲,被萧勉撞破,苏南书气急败坏之下诬构萧勉,这才让萧城误会,以至失手杀了人。 只要将这消息传出去,不论是真是假,苏南书都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天底下没有父母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身败名裂—— 到时候,用什么作为封口的条件,还不是她谢氏说了算么? 主意既成,谢氏心满意足,只等着养精蓄锐,明日先去萧明远面前大闹一番。 却不想,天还没亮,外头就传来消息——萧城背着荆条,一大早就到官府门前,自首去了。 第57章 和离 这件事儿到了萧城手里,是要一心往大了闹的,他前脚去庄子上找了柳虎,后脚就给苏家递了消息,言之凿凿——他要和离。 挪用赈灾款这事儿一日不过去,萧家就不会放弃在苏南书身上打主意,离开萧家,是最好的选择。 可怜萧明远昨天为了赈灾款一事儿,在府衙的账房捋了一宿的账本,眼睛都没合上,天亮了刚想闭上眼眯会儿,自己那原本应该在祠堂反省的儿子就【噗通】一声跪在大堂之上,伸着脖子说,【爹,我今早给苏家递了消息,我要与苏南书和离,还有——我杀人了。】 萧明远手里攥着惊堂木,干瞪着眼睛,活生生愣了三秒有余,一时间不知道是他擅自与苏家和离更离谱还是他杀人更离谱,满脑子都是,【我为什么要生下这个逆子?】 气得他连缘由也不问,咬着牙说,【打!旧规犯人入牢,先吃三十杀威棒,给我把他拖下去打!】 令牌落地,师爷坐不住了,向着府吏频频使眼色,这三十杀威棒打下去,饶是行武之人,那也得打的皮开肉绽啊。 奈何就算府吏们留着劲儿,三十棍打完,萧城仍是站也站不起来了。 萧明远恨得双眼通红,他问,【你因何杀人?杀的又是何人?一一呈报上来!】 萧明远趴在地上,额上仅是汗,他说,【我杀的是西街屠户之子刘元,继母谢氏的侄子,在萧府,徒手扭断了他的脖子。】 【啧!】师爷嘬了下牙花子,心里连连怨道,坏喽坏喽,自己不该在这坐着的。 这明显是刺史的家事儿。 死者亲属都无人伸张,刺史公子怎么一个人【自投罗网】来了,自己若不在堂下陪审,这事儿说大可大,说小可小,全凭刺史一句话,可偏偏自己今儿还坐在这—— 师爷看了一眼萧明远,陪审十余年,头一回像今天这么坐如针毡。他皱着眉,琢磨自己怎么才能坐在凳子上,不动声色地摔断了腿,赶紧离开这儿。 萧明远也是这么想的,他看了一眼师爷,稍稍有些不自在,但依旧硬着头皮质问。 【为何杀他?】 萧城抿了抿嘴,为何杀他,他不能说。 哪怕苏南书是受害者,哪怕她什么也没有做错,哪怕最后的这场恶行中止,她依旧清清白白,但他依然什么都不能说。 没有人会关心事情的真相,他们更乐于将神拉入泥潭。 这件事传到相州街头时,刘元的暴行会被隐去,百姓指指点点之间,只会把口水喷在【名节尽失】的苏南书身上。 萧城抬起头,看向萧明远,眼神沉稳坚定,【没有为何,因为斗殴,我失手杀了他。】 【斗殴!?】萧明远彻底火了,将手中的惊堂木向着萧城扔了出去,他拍案而起,【你因为斗殴杀人?你有没有王法!萧城——你现在怎么变成这个样子!】 【徒手扭断脖子,你这是虐杀!虐杀良民,你的前程——你的军功,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惊堂木落地,【啪】地一声响。 吓得师爷一个激灵,赶忙起身,哆嗦着将惊堂木捡起,口中连连说着,【坏了坏了,这惊堂木怎么还裂了,我去寻个新的——刺史您继续——继续——】 说着,一溜烟儿躲了出去。 萧明远见师爷走远,这才走下来,站在萧城面前,沉声问他,【人都走了,这里只有你我,你如我说实话,究竟为何杀他?】 萧城笑了,咬死了牙,【我讨厌谢氏,又不是一天两天了,父亲,挪用赈灾款,是谢氏出的主意吧?】 他抬起头,趴在地上,仰望着父亲,从这个角度看去,父亲变得如同自己小时候看到的那样,高大又伟岸。 那个时候,父亲刚刚步入朝堂,为了给百姓平反冤狱,梗着脖子不肯向权贵低头,后来党派斗争,他被贬胶州,下放路上,一片黄土尘烟,父亲笑着开怀,他说,【不后悔,只求问心无愧。】 从什么时候,父亲开始变得面目全非的呢? 是从谢氏进门开始——还是从母亲病死胶州,父亲在暴雨夜挨家挨户地跪在门前讨药,但是胶州官员与百姓却无一人敢开门的时候开始的呢—— 萧城记不清了。 萧明远看着萧城,他的后背开始慢慢沁出血来,染红了衣衫,也染红了萧明远的眼眶,他双拳紧握,问他,【罪状写成,你就要被绑了发回军营,若是刘家再依依不饶,进京敲了登闻鼓——莫说你往日的军功,只怕这辈子,你都难再建功立业了,城儿,值得吗?】 萧城缓缓伸出手,抓起萧明远的衣角,抬起头笑了,他说,【父亲,不后悔,只求问心无愧。】 萧明远看着萧城,惶然一笑,他仿佛在对萧城,又仿佛在对那个已经消失的,年少的自己说,【不后悔?好,那我就成全你。】 苏南书坐在院中,看着和离书,背脊挺得笔直,花架上的紫藤花被风吹的摇摇欲坠,茫然无措。 【南书亲启: 余母有言,前世修缘,今生始配夫妇,前世能与你相识,概是我之幸,但今生,只怕难护你周全。 你我亲事,实非我之愿。古有言,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才有治国之能,天下平定之才。如今我已近弱冠之年,前程未卜,心性未定,或投身戎装,或踏遍山河,不愿困于官场,亦难以归于宅院,妻儿于我而言,或是累赘。 你如今身陷泥沼,所受灾祸,皆因萧氏贪心而起,实为无妄之灾。尔父受任勘察赈灾款去向,不应为你我婚事所累,你亦进退两难。为今之计,只有将你好生交还苏家,方让我心安。 愿你再觅良人,快意余生。】 风吹过,将信纸的边角卷起,苏南书慢慢将信纸抚平,一言不发。 霜降一边看着苏南书的脸色,一边狠狠掐了柳虎一下。 柳虎疼的皱起了脸,俯身在她耳边轻声说,【霜降姐姐,真不怪我,我不识字,信上写的啥,我只认得一个书字!】 【这可怎么办才好哇?】 其实在霜降看来,萧城做的没错,姑娘夹在苏家和萧家中间,怎么做都是错的。 她若作壁上观,不肯多说一字,那就是眼睁睁看着萧家沦为阶下囚——更惨的是,一旦这件事儿最后被平了下来,萧家全身而退,那姑娘往后在这儿的日子,才当真是折磨。 可让姑娘以自己为要挟,将苏家拖下水,陷老爷于不仁不义之中——那更是有点人性都干不出来的事儿。 倒不如走了清净。 至于感情——他俩总共相处没两个月,一见面就掐,应该也没什么感情—— 【欸——不是,姑娘,你怎么哭了啊——】 霜降彻底慌了手脚,【和离,又不是休妻,咱们没什么可指摘的,回到了家里也是堂堂正正回去的。京城里头,和离的多了,不代表姑娘哪儿做的不好,只是姑爷他心里没有你罢了——】 话音一落,苏南书哭的更大声了。 倒是柳虎看得明白了,拍了拍霜降的肩膀说,【霜降姐姐,我知道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你先别出发。】 他坐到苏南书对面,拿起和离书,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番,撇着嘴说,【这我都不用看,我都知道少爷心里怎么想的。】 苏南书不哭了,抽抽搭搭地看着他。 【少爷昨夜走了之后,至今未回,夫人就不好奇,他上哪儿去了吗?】柳虎支着下巴,眨巴着眼睛,看向苏南书,【刘元死了,萧家总要给个交代,可为什么拿官差走后,就再也没人来了?究竟谁出去扛了这个锅,你就不想去看看吗?】 【你是说,萧城他顶下了所有事?】 苏南书愣住了,【不行,我得去问清楚,他若是一个人顶下了刘元这条命,八成要去除军籍,这怎么行呢?】 她赶忙收起书信,急急忙忙向正堂跑去。 正堂之上,谢氏将刘元的尸体陈列在前,上面盖着白布,刘元的母亲谢二娘正瘫坐在堂前撒泼打滚。 【我这苦命的儿哟——死在表兄手里,连冤也无处主张——】 【二娘!如今萧城已下了大狱,择日就要押回安川大营当中接受处分,也算给了你一个交代,说什么冤屈无处声张!】萧明远阴沉着脸,十分不悦。 【谁人不知!那安川大营的首领将军!正是他的外祖父!若是存心包庇,我们能说什么!】谢二娘一听更来了劲儿,瞪着眼睛高声叫喊,【我可怜的儿!只恨你没有一个做刺史的爹,一个做将军的外祖!】 萧明远一拍桌子,【你胡吣什么!你口口声声有冤,我问你,冤在何处!我亲儿已经下了牢狱,我还能包庇谁!】 【包庇苏家之女苏南书!】谢二娘肥腻腻的两只手直愣着指着天,【她勾引我儿!叫萧城撞见,便诬陷我儿——】 【放狗屁!】一道清冷的女声在门外响起,吓得萧明远和谢氏都一个激灵。 苏南书垂手站在门外,身后跟着柳虎与霜降,她一身煞气,一脚踹开大门,冷眼看着堂上众人。 谢二娘万万没想到苏南书正在门外,她下意识回过头去看谢氏,两人面面相觑,不敢相信那句【放狗屁】是从她嘴里说出来的。 这丫头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躺在床上病病歪歪的,竟这么泼辣? 苏南书迈进屋子里,死盯着谢氏,【究竟是谁空口白牙污人清白,又是谁恶人先告状,你我心中都有定论,说我勾引外男,那我倒要问问,萧勉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萧明远脸色一变,猛地回头看向谢氏,【这里还有萧勉的事儿?】 谢氏的脸憋成了猪肝色,她字斟句酌,【是——刘元与城儿打了起来,勉儿去劝架——】 【劝架?!】苏南书冷笑,【若真是去劝架,他的伤为什么在裤裆呢?】 谢氏一惊,萧勉的命根子让人踹了一脚,如今一片青紫,她昨儿就发现了,伤在这种腌臜的地方,你说是劝架劝的谁人能信? 她只想着这种事儿,苏南书一个年轻丫头没脸说,只是万万没想到,她不仅敢说,还敢当着萧明远的面儿说。 【好啊——如今看来,究竟是刘元有冤屈,还是萧城有冤屈,可不一定了——】 萧明远阴恻恻地看了一眼谢氏,又转脸看向谢二娘。 谢二娘瞪着眼睛,等着谢氏说话,她纯粹是个没有脑子的蠢妇,是进是退都等着她这个妹子发话呢。 谢氏的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她咬死了苏南书不敢声张,冷笑着做最后的挣扎,【一道伤而已,能说明什么?我原以为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儿说出去,别人只会说我萧家的媳妇是个荡妇,我给你留着脸面,既然你不要——】 【我不在乎什么脸面,二娘,我要真相。】 苏南书厉声打断了谢氏,她方才从门外听得一清二楚,萧城如今下了大狱,择日就要发回安川接受处分,刘元如何作恶他只字未提,萧城为了保住她的名声,擅自将所有事都一个人扛下。 谢家这头却以为是她们怕了。 谢氏错了,她从没怕过。 【留着脸面?】苏南书冷笑一声,【既然二娘觉得谢氏有冤,明日我就将一纸诉状递到御前,舍了这身名节不要,也还二娘一个公道。】 【你!】谢氏气极,苍白着一张脸,指着苏南书,死死咬着牙才没将心中的咒骂说出口。 【够了!还要将这脸丢到哪里去!】萧明远冷笑着将一纸认罪状拍在桌案上,【萧城、刘元于家中斗殴,失手杀了刘元,次日自首。这件事儿,萧城的认罪书上已经写的清清楚楚了——】 他转头看向谢氏,【这认罪状萧城已经签字画押,若是再有人纠缠不放,就是摆明了打我的脸,说我乱断冤狱,孰轻孰重,你们心里该清楚。】 谢氏苍白着脸,低下头不敢言语,萧明远话说到这份儿上,明摆着是不想再追究此事,她再不松口,就得不偿失了。【父亲——】苏南书上前一步,她知道萧明远的意思是让双方各退一步,按理说谢家死了个人,她不该再继续穷追猛打,可偏偏这件事儿,她退不得。 这罪认了,污点就有了,将来在官场之上,有人若想整治萧城,第一件事儿就是拿着这个认罪状去翻案,她是官宦之女,这点事儿她不会不懂。 他应该是在沙场上恣意飞扬的、潇洒桀骜的少年将军,决不能因为她,被人掣肘,被人要挟。 【父亲,萧城有冤,这件事儿——】 萧明远站起身来,脸掩藏在阴影里,他将手放在苏南书的肩膀上,讳莫如深,【南书啊,你对城儿的心为父知道,只是如今他有没有这道罪,重要吗?】 苏南书一愣,她没明白萧明远的意思。【尚书马上就要启程赶来相州,赈灾粮款的事儿一旦被察觉,我们一个也逃不掉——萧城顶着罪臣之子的帽子,你说,有没有这道罪,对他而言,还有什么分别吗?】 苏南书愣住了。 的确,就像萧明远说的那样,有萧家挪用赈灾粮款这件事在前,不论有没有这件事儿,萧城只怕这辈子都难再踏入朝堂。 萧明远看着苏南书,眼底是挡不住的算计,【孩子,去看看萧城吧。】 第58章 告白 从萧府到地牢只有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马车在街上摇摇晃晃,不一会儿就到了黄土方城之下,城墙有近十米高,两侧重兵把守,寂然无声。 苏南书带着锥帽,身穿一件水青色苏绣披风,胳膊上挎着紫藤竹的食盒,身条纤细,似弱柳扶风,走在这死牢之中,仿若死地拂过一缕清风,旁人皆忍不住侧目看她。 苏南书本就低着头,这下子将锥帽拉得更低了。 她跟着前人脚步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在一座不高的钟楼前停下脚。 门被推开,扑面一股发霉的湿气,紧接着就是一股恶臭,底下漆黑不能视物,苏南书紧紧地跟着前人,生怕落下一步,就再也找不到方向了。 【啊!】 脚下忽然一软,她不知踩到了什么,便弯下腰细看,原以为是角落里的死老鼠,却不想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失声叫了起来。 那是一支人手。 鲜血淋漓,千疮百孔,这双手的主人趴在地上,浑身上下几乎没一块儿好皮,他将手伸出牢笼,伸到过道上来,抓住过路人的衣角,嘴里喃喃,【冤枉,我冤枉啊——】 苏南书吓得噤声。 【苏南书?是你吗?】 角落里忽然响起萧城的声音,苏南书如逢大赦,回应着,【是我,萧城,你在哪儿?】 领头的狱卒用铁棒敲了敲,呵斥道,【安静点!】,说罢,指着前头,【在这儿,有话赶紧说,一盏茶的工夫,我下来喊你。】 苏南书低着头道谢,见狱卒走过,才敢摸索着往前。 这地牢修在地下,将门一关,暗无天日,只怕连昼夜都不晓得。 她小心翼翼地向前摸索着,手指头碰到冰冷的栅栏,她吓得瑟缩了一下,下一秒,一双温暖有力的手就覆盖在她手背上。 苏南书赶忙走得近些,低声说,【萧城,我给你带了些干净的水和干粮。】 萧城接过,问她,【是父亲带你进来的?】 苏南书点点头,之后又想起这里这么黑,他一定没看到,便低声说,【是,谢氏怂恿刘家到府上来闹,我没有妥协,硬要一纸御状告到陛下面前去,谢氏怕了。父亲说,你已经认了罪,想来是不让谢家再翻案的意思——】 【萧城,你怎么能认罪呢?】 他没回答苏南书的话,反而是笑了笑,声音轻轻的,【我以为,你收到那封和离书,会气得直哭呢。那封信柳虎给你看过了吧——那是我的心里话,苏南书,我想,或许我并没有做好成家的准备。】 【在边塞十余年,我活的自由,却也散漫,你问我为什么认罪,因为在我看来,无论是封侯拜相,还是游历山河,都无所谓,我对往后的日子,没有什么规划的。】 他动了动身子,大概是伤口太疼了,他停了一下,才继续说,【可你怎么行呢?你总不能跟着我颠沛流离,若把你扔在萧家,那不是误你终生吗。】 苏南书没有说话。 萧城这番话说的理智清醒,说的潇洒坦然,她还有什么可说呢? 难道要她说,不,我不要你这样,我要你冲冠一怒,我要你吞吞吐吐,我要你误我终生。 【我明白了。】苏南书低声回应着。 【吱呀——】 身后的大门开了,透进一丝若有若无的光线,苏南书这才看清眼前的人,他很不好,伤口大大小小横亘在后背上,衣服被血浸得通红,地牢下面太潮湿了,不知道这些伤口有没有化脓。 【快点儿!到时间了!出来!】 狱卒敲了敲铁门,向里头喊着。 苏南书站起身,慢慢向外走着,忽然,她停下了脚。 【萧城,我不想回家。】 苏南书看着萧城,心脏在胸膛里跳得好大声,她庆幸这里这么黑,萧城才不会看到她涨红的脸,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在说什么。 【我对往后的日子,原本也没有什么规划的,可是——可是那晚过后,我——我开始有了,我想,每天都能听到你讲的故事。不论是在萧家,或是在哪里。】 话音落下,四周寂静。 【快点儿!】狱卒扯着嗓子催促。 苏南书转过身,拉低了锥帽,急忙忙向外走去。 直到苏南书的身影消失在门口,那扇铁门重新落下,四周又恢复到了原有的黑暗中时,萧城依旧维持着原有的姿势,一动没动。 他的眼前,恍恍惚惚,又回到了很久很久暴雨那一天,苏南书怕雨水浸湿鞋子,便怀中抱着伞,躲着水坑,蹦蹦跳跳地向他走过来。 可她的鞋子还是脏了。 狱门打开时,他分明看见地牢里潮湿肮脏,泥巴糊满了她的鞋子,污了她的裙摆,那个往日里高高在上,不染纤尘的小公主终于不再顾忌她的鞋子,而是蹲在牢狱门口,红着脸对他说—— 【我想每天都能听到你讲的故事。】 他嗅了嗅,空气中好像有一丝什么东西烧焦的味道。 好像是他的脸。 烧起来了。 深夜,萧明远站在萧勉的榻前,一把扒开他的裤子。 淤青仍没有消下去。 萧明远眼中怒火将起,一把将躺在床上装疯卖傻的萧勉拽起来,抡圆了胳膊给了他一巴掌。 萧勉被打的连滚带爬,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畜生!懦夫!那是什么人——那是你的嫂嫂!】他高高地举起手,最终还是没能落下,【你像不像个男人——出了事儿,躲在你母亲的屋里装疯卖傻!好啊,真是我的好儿子啊!】 萧勉趴在地上,呜呜地哭出声来。 萧明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你哥哥将一切都揽下来了。】 萧勉这才抬起头,爬行向前,抱住萧明远的腿,哭着说,【父亲,我知错了——】 谢氏一边看着萧明远的脸色,一边小心翼翼地问,【老爷,我这么做,不都是为了赈灾粮的事儿,只是我愚钝,做的不好,您可千万不能怪罪我呀。】 萧明远冷笑一声,【我今日放她去地牢,成或不成,都在今晚了。】 【去地牢?】谢氏正要发问,忽听身后有人叩门。 【谁呀?】她皱着眉问。 【二娘,我是苏南书。】她的身影映在门前,瘦瘦弱弱地,声音却安定平稳,【赈灾粮的事儿,我想出两全的办法了,劳您开开门,让我进去。】 一听此话,萧明远眼睛都亮了,他向谢氏暗暗使了个眼色,低声说,【愣着干嘛,快去开门!】 月光下,苏南书换了一件纯白色的袄裙,手上捧着一个不大的盒子。 【快进来吧,外头凉。】谢氏见到苏南书,脸稍稍僵了一下,但立马就恢复了原有的热络,笑着招呼。 苏南书低着头进来,将手中的盒子放在桌上。 【父亲,二娘,今晚的事儿,我不想让萧城知道。如您所说,萧氏一门荣辱与共,萧家遭难,我与萧城谁也跑不了。】 【但让我以此为要挟,逼迫我爹陷入不仁不义的境地,也非我所愿,我思前想后,想出一个折中的法子。】 【这盒子里,是我的一点体己钱,想来填补五千两的账面,总是绰绰有余的,将挪用的银钱交还上去,或者再多交一点——想必也能讨个从轻发落。】 她这番话说的波澜不惊,但听到萧明远与谢氏耳朵里,那就是惊涛骇浪了。 他家这个儿媳妇究竟是多有钱,随随便便能拿出五千两的银钱,还只是【体己钱】?! 他们颤抖着手,哆哆嗦嗦地去拿桌上的盒子。 盒子打开,二人深吸一口冷气。 这是金子! 石块儿大小的金子,在烛火下迸发着金光,密密匝匝,整整一箱子! 萧明远与谢氏的脸都吓白了—— 莫说五千两,这些金子,再填五个这么大的窟窿也够了! 【南书啊——这些钱,你是从哪儿来的。】 萧明远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地问。 【都是我攒的嫁妆,想来以后也没什么用了,您便拿去吧,多出来的——我想着给刘家一些,算作补偿。】 【欸,欸,好说,这都好说,能将账面填上,这剩下的事儿,你就不必操心了,好孩子,我替萧家谢谢你了。】 萧明远两只手紧紧地搂着箱子,生怕一个不留神这些金子就长了翅膀飞走了。 苏南书笑了笑,向萧明远行了礼,转身走出了房间。 谢氏扶着门,直到目送苏南书走远,才敢关上门,急急忙忙跑了过来,一边摸着这一小箱金子,一边唏嘘着说,【这是什么人家啊?那苏邈,家里究竟是有多少钱啊?】 萧明远的脸暗藏在黑暗之中,他冷冷地看着窗外,冷笑一声,【他苏邈一口一个清贵世家,一口一个两袖清风,说到底也逃不过一个贪字!他若当真清白,这些钱,够他攒上两辈子的了!】 【苏邈啊苏邈,你装的倒好——我且看你,能装到几时。】 第59章 金子 说起来,这也是苏南书第一次切实体会到,钱真的是个好东西。 那一小箱的金子送过去,不仅填平了挪用赈灾款的窟窿,就连谢二娘那里,也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赔偿款。 她腆着个大肚子,喜气盈盈地拿走了一箱子她那个没用的儿子,一辈子也赚不来的银元宝,高高兴兴地到官府,撕毁了萧城认罪的状子,连声说不再追究。 局面一下就打开了,每个人看似都心满意足。 有了钱,就能借到原本不能借的力,能做原本做不到的事儿,苏南书支着下巴,就着荧荧的烛火,将手里的一小块儿金子翻来覆去的看。 【难怪说,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她看了一眼霜降,苦笑出声,【我这个病,倒是有点用处呢。】 霜降正端着砂锅澄药渣子,听到这话,动作停住了,【姑娘,你——你不该给——】 她犹豫着,咬紧了嘴唇,眼中心事万千,却不知道如何开口,霜降转过身去,看向床榻间苏南书那张苍白到近乎没有血色的脸。 【我不要紧的,霜降。】苏南书笑着,【这一次是有些严重,但歇一歇总会好的。】 霜降转回身子,将药汤倒进碗里,端了过去。 她从小儿就知道,自己家姑娘绝非常人,她的那身病,根本不是寻常的肺火,而是能咳金。 是的,就是字面意义下,咳着咳着,就会掉出一块儿石头大小的金子,每咳出一块金子,姑娘的身体就会虚弱一分。 这个秘密,她咬死了牙,谁都没说,连苏邈和王氏都不知道。 这金子从哪来,霜降说不清楚,她那时候年纪小,只觉得有趣,就把每一块金子都仔仔细细地擦干净,放进檀木盒子里,交还给苏南书。 后来她渐渐长大了,明白的事情越来越多,她开始难过,她总觉得,这一块块金子,就像是一段段具象化的,苏南书的生命。 随着金子越攒越多,苏南书的病越来越重,她开始慢慢地排斥,恐惧这些金子,她开始守在苏南书身边,想尽一切办法阻止她咳嗽。 直到半个月前,姑娘去了一趟地牢,回来后,她把自己关进屋子,直到月上柳梢头时,她走到院中,从厨房舀了一勺凉水,兜头泼下。 霜降要吓死了。 她以为萧城提了和离,苏南书不想活了。 到了后半夜,苏南书果不其然开始发烧,烧得越来越严重,泪眼迷蒙中,她扶着床,一声一声,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 那金子也就一颗、一颗,堆在她的床头。 这一病,半个月,也丝毫不见好。 霜降看着苏南书乖巧地喝下一碗药,如今药苦,她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了,反而是笑眼弯弯地劝她,【我没事儿的。】 她向外头张望着,【府上不是说,今儿要把萧城接回来吗?这都快半夜了,他怎么还没回来?】 霜降没回她,嘴巴一撇,忍不住哭了。 霜降觉得,苏南书这病,至此是好不了了。 【姑娘,你为什么——要把金子拿出去呢——】 霜降哭得抽抽搭搭的,苏南书看着她,眼里是拦不住地万千歉意,她拉住霜降的手,【对不起啊霜降,我这样糟蹋自己的身子——】 霜降捂着脸,【姑娘,我怕——我怕你身子养不好了,我也怕——】 【我怕别人知道你有金子。】 人性的底线,在巨大的利益面前,总会一次又一次地刷新。 不会有人记得苏南书曾在萧家最迫切的时候伸以援手,他们只会记得,苏南书手里,有很多很多金子。 【吱呀——】 院外的垂花门被推开,柳虎的声音瞬间灌了进来,【夫人!少爷回来啦!】 苏南书笑着推了推霜降,【我起不来呢,快去替我迎迎他。】 霜降抹了把脸,低头出去给萧城烧洗澡水。 萧城在地牢里,躺了整整半个月,身上的衣服已经污的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隔着半米都能闻到身上那股酸味儿。 他回到家第一件事儿,就跑到了苏南书的窗前。 霜降怕透风,将那个窗子合的很紧很紧,萧城也没打开,他只是隔着窗子,向屋里张望,然后伸出手,敲了敲窗柩。 声音不大,好像在说,我回来了。 苏南书转过头去,就见月光洒下,将少年的影子投映在窗纱上,影影绰绰的,她笑了。 两个人都没说话,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在夏天接近末尾的时候,赈灾粮款一事终于落下了帷幕。 相州掌管银钱的度支使因贪赃进了大牢,挪用的赈灾粮款一夜之间被补齐,相州刺史萧明远监管不力,克扣月俸半年。 萧明远自愿捐出家财五百两,分拨百姓,弥补疏漏。 这一套流程走下来,百姓拿到了银子,口口声声称赞萧明远为官刚正,可只有苏南书心里知道,刨去填补漏洞,救济灾民,以及打发谢家,萧明远手里,仍剩下了不少钱。 这个算盘倒是让他打的明明白白。 只不过她没心思再去考虑萧明远,她急着养好自己的身子——她的爹娘要来相州了。 追回赈灾粮款本就是苏邈的职责,他早该来的,一直延缓抵达相州的时间,明面上不说,暗地里还是在给萧明远筹措银两的时间。 如今官差办的皆大欢喜,苏邈看着女婿送来的和离书,倒是犯了难。 【都是你给惯得!】他将和离书拍在桌子上,看向王氏,【你瞅瞅,到了婆家,没两个月,人家受不了了吧!】 王氏一拍桌子,嗓门儿比苏邈还大,【不行!和离可以,他萧家得把话给我说清楚!赶紧,收拾东西去相州,我亲自把南书接回来!】 如此一来,苏邈不得不告了假,带着王氏浩浩荡荡地从京城赶到了相州。 书信早早地送来,说是沿着运河坐船直下,不出五日就能抵达。 苏南书虽还在病中,但精神明显好了不少,张罗着让霜降与柳虎都去做几身新衣裳,再到街上采买些特产带回去。 院子里一下子热闹的像是要过年一样。 苏南书看着柳虎兴奋的样子,笑着说,【多给他们俩买几身衣裳,一年到头儿总是那几个颜色,看都看烦了。】 说着,伸手打开床头的柜子,预备那些钱出来,可是柜门打开时,苏南书愣住了。 柜子里,萧城的那份和离书,正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 这些天过的太开心,有些事儿反而忘记了。 就比如—— 萧城原本想要与她和离的事儿。 第60章 承诺 夜深了,月光清朗,穿过后院儿梧桐树的枝杈,把层层叠叠的树冠描绘在窗纱上,显得清冷孤寂。 苏南书倚在床头,手中拿着一页信笺,看着梧桐出神。 信纸已经有些发黄了,边缘被微微卷起,是被人反复摩挲的痕迹。 【如今我已近弱冠之年,前程未卜,心性未定,或投身戎装,或踏遍山河,不愿困于官场,亦难以归于宅院,妻儿于我而言,或是累赘。】 苏南书叹了口气,口中缓缓念着,【不愿困于官场,亦难以归于宅院——】 她想起不久前的午后,柳虎在后院的梧桐树下耍着长刀,萧城一边给她熬梨汤,一边笑着指点,【马步扎得不够稳,腰间的力量要再沉一些。】 柳虎收了刀,无意地说了一句,【如今安川大营又开始准备观兵操练了,去年的军演,少爷是魁首,今年没有你,还有什么看头?】 萧城低着头,手握汤勺,一圈一圈搅着,笑着说,【我如今成家了,走不开,来年同外祖说,不去戍边了,回城里寻个闲职,离家近一点儿。】 砂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翻腾着,萧城的身影被雾气染得模糊不定,柳虎拄着长刀,长长地叹了口气,言辞之间是藏也藏不住的惋惜与抱怨,【啊呀——昭武校尉的银枪没折在战场上,怎么折在了宅院里呀——我的少爷——】 萧城笑着踢了他一脚,【小点声儿,别把人吵醒了!】 回忆戛然而止,难过却渐渐蔓延开来。 萧城曾是那样自由而又耀眼,他是沙场上手持银枪的昭武校尉,是孙老将军书中,提之便难掩自豪的少年将军。 可如今囿于宅院之间,他真的心甘情愿吗? 苏南书揉了揉眉头,闭上了眼睛,口中反复念着萧城信上的那句—— 【妻儿于我,或是累赘。倒真让他说对了。】 苏南书心里揣着事儿,晚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梦中多了很多不相干的人,脸隐在浓雾中看不清楚,看衣着大致是安川军营的将士,他们成团凑在一起,嘴里嘟囔着说些什么。 【萧将军不驻守前线了?这怎么能呢?回家去做什么!捡起笔杆子做文官不成?】 【人家是什么家世,刺史的爹,户部尚书的岳丈,哪有在这安川天天灌风沙的道理?身上有了军功,回到朝堂,晋升也能快些。】 【萧将军不该是这样的人——】 【嗐,当人家是你我这样的平头百姓?你的命值几个钱?拼死拼活在刀枪下,死在沙场上都没人知道,我们的命,不过是给权贵铺路罢了!】 苏南书将话听到耳朵里,想替萧城说些什么,却张不开嘴,她急得跺脚,身旁的雾气便一层层荡开,场景随之而变,眼前皆是头戴儒冠,身着长衫的读书人。 他们面前放着成堆的案牍,皱着眉头,研读着手中的书卷,眉宇间难掩失望神色,砸着嘴摇头。 【是日冬,蛮奴来犯,战事激烈,鏖战数十日,将士皆疲惫,吾上书请求增援,圣上派吾孙萧城领重兵增援,吾大喜,吾孙之奋勇,蛮奴闻之丧胆——却不想——】 【却不想什么?】苏南书看不清晰,便凑近了些。 【却不想吾孙折戟请命,言家中妻儿病重难以抽身,更无心沙场,不得已抗命——无援兵,大势已去,城池尽失,接连败退——】 这白纸黑字像一记重拳砸在苏南书的胸口上,她伸手欲夺那书卷,却扑了空,人一下就醒了。 原来是梦。 幸好是梦。 苏南书稍稍稳了稳心神,却再也睡不着了,此时天还没大亮,太阳升起一个边儿,映衬着天空,泛出一股白青色来,她披上一件厚衣服,洗漱过后,走到窗边,打算透口气。 窗子打开,苏南书一怔,萧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了,正站在院外,听到身后有响动,方收了枪,向苏南书的窗下走来。 他身量高,即便站在窗下,也高出窗柩很多,双手随意地搭在窗上,微微仰头看向苏南书,【醒这么早?】 一阵风吹过,萧城额前的碎发被汗粘在脸上,苏南书笑着伸手,用手帕拂过他额前的汗。 苏南书的手有些凉,指腹软软的,像一块璞玉,碰到萧城时,他的脸顿时就红了一大片,下意识想躲,但又觉得她身上温软的香气实在好闻,不知不觉间,半个身子已经麻了。 【萧城。】苏南书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投在脸上,形成一片细软的阴影,那双如水墨画一样的眼睛便显得更生动了,她看着萧城放在远处的长枪,眼神中流出一股寂寥来。 【过了中秋,你就回安川去吧,我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 萧城一怔,下意识解释,【近来军务不忙,外祖说让我多陪陪你,不碍事的。】 苏南书的眉蹙了起来,她此时像是急需一个承诺,微微俯下身,紧张地问他,【那你——你会回去的,对吧?昭武校尉的枪,不该一直收在院子里——】 她身后如瀑的长发随着动作倾泻下来,落在萧城搭在窗柩的手上,发尾轻缓地,一下又一下地拂过他的手背,那股酥痒的触感就顺着胳膊传回心里。 萧城微微扬了扬手指,看着她的头发穿过自己的指缝,缠绕在指间,在阳光下显出一层温暖的光晕,有那么一瞬间,他多希望时间能走得慢一点,慢到他能从头到尾,把她好好地看上一遍,就像现在一样。 可是每次相见匆匆,他总是看不够。 【萧城?】苏南书见他看着自己的双手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以为萧城不愿回去,便忍不住轻轻唤他。 【啊!是,是该回去。】萧城点点头,收回搭在窗边的手,笑着对她说,【中秋团圆,不该说些分别的事儿,你好生梳妆,一会儿吃过早饭,我带你去街上玩。】 听到回答,苏南书的眉才渐渐放缓,她也笑了,【是,先不想这些,州桥的集会早有耳闻,今日托你的福,总算能见识见识了,不知道相州有没有醉蟹,以往在家,中秋都要吃的。】 天此时已经大亮了,柔煦的晨光打在苏南书的脸上,暖融融的,一阵风吹过,亭台上的紫藤萝随着风左右摇摆起来,不知怎的,即便是深秋,院子里氤氲着的甜蜜的香气,却不少半分。 不,似乎是更甜了,苏南书身在其中,被甜的几乎头脑发昏。 州桥集会的最兴盛处,是在日头西斜时,光线渐渐暗了下来,桥头上成片成片的红梅,在夕阳的渲染下,红得越发透彻。 此时,数十名官差排成两列,手中举着数十个三人合抱的大灯笼,在众人的注视下缓缓挂向高处,最终,灯笼在百姓的欢呼声中点亮,霎时间,整条街亮如白昼,能与皓月争辉。 苏南书挤在人群里,仰着头见灯笼一盏又一盏依次亮起,嘴里喃喃,【小时候,我做梦都想买一盏这么大的灯笼,挂在院子里。】 【怎么?你怕黑?】萧城怕旁人挤着她,将她护在怀里,低着头问。 【倒不算怕黑,只是小时候身体不好,爹娘不让我出门,日日憋在绣楼里,日子都过成灰暗的了,就喜欢些亮堂的东西,瞧着心里舒坦不是。】 苏南书唇边挂着笑,眼底湿漉漉的,【小时候,我唯一能解闷儿的,就是阿娘床头上孙将军写的兵书,里面写操练,写军演,我闻着墨,人便也跟着到了黄土飞扬的安川——】 她回过头,指着灯笼对萧城说,【幸而老天爷怜悯我,嫁给你,我好像真的把这盏灯笼抱回了家,我想要你一直这样亮下去,这样不论我在哪,想起你,心里都舒坦。】 苏南书眼底映着光,眼睛亮的如星子一般,她声音不大,但这番话却像一把火,瞬间燃到了萧城心里去。 他低下头,用下巴磕了磕苏南书的头顶,【你这是什么话,我在你心里就是个大灯笼啊?】 苏南书一边躲,一边咯咯笑,萧城笑着护住她,轻声说,【我答应你,南书,我不会让你失望。】 第61章 热闹 点灯仪式结束时,天已经黑透了,街上气氛渐渐热烈起来,街上本就人挤人,霜降与柳虎又爱热闹,什么都要凑上去看一眼,苏南书跟在后面被挤得头晕脑胀,萧城看不过去,索性兵分两路,四人约好戌时在明楼碰面。 明楼位于相州城的正中心,由东西南北四座楼宇围绕而成,分别为梅兰竹菊,供权贵作雅间用,楼宇之间飞桥栏槛,明暗相通,楼与楼间有连廊相接,掌灯数百盏,甚是奢华,这明楼平日里已是热闹非凡,今日之景,足可以用盛况空前来形容了。 楼宇间的空地下设数十张桌椅,供百姓堂食,桌间有翠竹掩映,期间二三侍女掌灯行走,环佩叮当,自成一景。 萧城出门在外时,鲜少打着萧家的旗号,加之他自小在军营长大,百姓只知道萧刺史家有位大公子,但长什么样子,谁也认不得。 进了明楼,他只说自己是行商之人,坐大堂即可,但店家见他与苏南书言谈不凡,心下也不敢怠慢,特意在大堂挑了个雅致的角落,既安静,视线也开阔。 苏南书第一次到明楼来,她跟在萧城身后,仰着头东瞅西看,觉得万事万物都新奇的不行,茶水上来,苏南书一手捧着茶,眼睛却黏在行走在人群间的侍女身上,侍女粉面桃腮,当真如仙娥一般。 苏南书正看的入神,目光却忽然被门口的骚动引了过去。 明楼门口,个伙计拦着一个身背长枪的男子,那男子身形魁梧,二十五六岁,样貌端正,大概是赶了许久的路,衣衫褴褛,身上尘土遍布,稍有些狼狈,那些伙计大概是嫌弃他衣冠不整,竟拦住去路,不许他进来。 青年男子涨红着脸,态度谦逊,低声解释,【在下只进去吃一碗面,不会耽搁太久,还望小哥行个方便。】 伙计支支吾吾,虽未出言驱赶,但脸色不善,只说今日座满,没有位置了,可言辞间,却又引了桌客人进去。 青年男子见状,饶是再好的脾气也难忍,当即拦下伙计质问,【不知肖某说错什么话,做错什么事,如今只想讨一碗面吃,怎么就落得个拒不接待的下场?】 眼瞅着动静越闹越大,厅堂上的食客们都渐渐向门口张望过来,就连楼上雅间也三三两两探出头来,询问出了什么事。 只是围观者多,却不见有人为那肖姓男子说上一句话的。 【殊不知,天下竟还有看衣冠将人分为三六九等的道理!】 苏南书放下茶盅,想要抱不平,却又怕给萧家惹了事,便偏过头看向萧城,言辞间愤愤不平。 萧城挑眉,【怎么,侠女想要仗义执言,拔刀相助?】 苏南书学着他的样子挑眉回敬道,【怎么,萧少爷怕了,想要袖手旁观?】 萧城看着她挑衅的样子,只觉得好笑,抬起手招呼店家,正要说些什么,却只见人群中站起一身着青衫的白面书生,他穿过人群快步走上前,一把拉住那男子的手,朗声说道。 【在相州许久,竟不知这明楼店大欺客,看人衣冠便将人拒之门外,如此荒蛮行径,与攀炎附势的小人有何分别!】 他转过身,对着众人说道,【众人请看,他脚下这双鞋可不是什么寻常布鞋,那是军营中分发的!这位兄台想必是从边关回乡的军伍之人!如今你我能在此处喝上一口热茶,少不了边关将士们顶着严寒搏命,才换来如今太平!可如今将士回乡,竟落得如此境遇,岂不是叫天下人寒心!】 这番话说的义正词严,铿锵有力,席间听闻皆唏嘘一片,若这赵某当真是军伍之人,那明楼此番行为不免让人心寒,倒有些太平本是将军定,却不让将军见太平的意味了。 苏南书闻言,也向那人脚下看去,果然,那双鞋虽破破烂烂,脏得不成样子,却依稀能看出是官制样式,她回过头,低声问萧城,【如今营中不是正观兵操练,他若真是军中人,怎的能告假回来呢?】 萧城啜了口茶,缓缓说,【他方才一进门我就觉得不对,他身后那柄枪,是孙家军的枪,可我见他又实在面生,想来只是外祖手下的寻常兵将,如今观兵操练,是万不可告假回乡的,若我没猜错,只有一种可能——】 【是什么?】苏南书问。 【这人是逃兵。】 【啊?】苏南书闻言,惊呼出声,旋即回过头去,只见明楼门口的伙计被青衫男子说的羞赧,再不敢伸手阻拦,正要放人进去时,店外却乌泱泱涌出一群地痞流氓来。 这群人约莫十余个,各个膀大腰圆,容貌凶煞,手中提着棍棒,为首的男子足有八尺来高,浑身的腱子肉,他进了门一把提起青衫男子的衣领,口中骂骂咧咧。 【什么混账小子,也敢到爷爷的地盘上闹事!既不想好好吃饭,你就同他一道滚出去!】 正说着,手上发力,竟将那青衫男子从地上提起,作势要拖拽出去。 那青衫男子本是一介少年书生,又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身形瘦削,如何抵得过那莽汉,众人不觉替他捏了把汗,这些流氓想必是明楼的护院,若真招惹了他们,少不了一顿毒打,也不知那书生的小身板儿,经不经受得住。 眼瞅着那青衫男子要被带走,电光火石间,忽见长枪出鞘,奋力一扫,正中那流氓的膝盖处,流氓吃痛,脚下一软,当即便跪了下来。 众人皆惊,再看去,出枪者竟是那看似老实的肖姓男子,他这一手长枪力道之猛,速度之快绝非寻常,人们不禁交头接耳起来,难道这男子当真是孙家的兵不成? 只见那护院脸上的横肉抽了又抽,眼底凶光渐起,一把抄起地上的棍棒,兜头便向肖姓男子的天灵盖上砸去,只是他力道虽大,但身子着实笨重,肖姓男子猛地向后撤步,枪头重击在护院腕间,稍一借力,那棍棒瞬间飞出半米远,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极为利索。 这一来二去,旁边的流氓都傻了眼,架势虽足,可自知不敌,谁也不敢再贸然上前,只得团团将其二人围住,着人叫了官差来。 闹市之中,持械斗殴,官差一来,他们不论占不占理,少不了要挨一顿板子,那青衫少年蹙着眉,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当即计上心头,指着肖姓男子腰间的令牌喊道,【呀!萧将军!小的有眼不识泰山,竟不知,你竟是那萧家长子,孙老将军的亲外孙!】 【噗!】苏南书闻言,竟一时没忍住,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这吃瓜怎么还吃到自己头上了! 还不等她们二人反应,护院那头先慌了手脚,将这男子从头打脚打量了一番,心中百转千回,他这一手长枪,的确像是孙家出来的,但是——萧将军贵为刺史长子,再怎么落魄,也不该是这个狼狈样子。 肥腻的连挤在一处,那护院偏头问手下,【方才他说他姓什么?】 【老大——好像姓萧——】 【萧刺史那个萧吗?】 【不知道,但的确姓萧。】 这下轮到那护院慌了,他收了棍子,厉声向青衫少年问道,【你说他是萧将军,有什么凭证!】 青衫少年指着男子腰间的令牌,【喏,看不见?这令牌——可是孙家的令牌——见此令者,在军中如见将令,若非亲信,何来这块牌子呢?】 第62章 险象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有好事者,竟不顾形象,站起身子来看热闹,楼上凭栏处,也都三三两两挤满了人,众人寻常只听过萧小将军作战如何神武,一手银枪如何凌厉,却从未听过萧小将军是如何虎落平阳被犬欺的,这天大的热闹出在眼前,怎有不看之理? 苏南书皱眉,【就算护院过分,他也不该借你名号,你平白与外人结了梁子不说,名声也败坏了,不行,决不能让你——】 苏南书说着,便要站起身来,却忽觉身侧一沉,原来是萧城拉住了她的手,他唇边挂着笑,宽慰她,【罢了,他借我的名,也不过是为了脱一时之困,让他用去便是。】 【可这事儿要传出去,坏的可是你的名。】 萧城擦了擦手,拾起桌上热腾腾的蒸蟹,一边细细剥着,一边说,【功、名、利、禄,于我而言,没什么重要的,行走天地间,不该被这些外物束缚,有钱、就来明楼吃上几个螃蟹,没钱、就回家去熬粥喝,这有什么要紧?】 他气定神闲,将剥好的蟹肉放进苏南书的盘子中,笑着对她说,【快尝尝,合不合你的胃口,这对我来说,可比他究竟是不是萧小将军重要得多。】 苏南书咬着蟹肉,无奈摇头,【你未到而立之年,倒活出些知天命的味道来了。你就不想知道,他身上那块令牌,究竟是不是真的?】 萧城垂着眼睛,【是真的。】 【那他若真是逃兵,怎会有孙老将军的令牌傍身?】 萧城没有说话,抬起头,视线缓缓投过去,【萧——他姓萧——还是——肖?】 苏南书听得一头雾水,不觉也偏过头,看向门口,只见那护院拿起令牌握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掂量,眉头皱成个死疙瘩,只是他就算把这令牌看出个洞来,也琢磨不透眼前人究竟是不是萧城。 他若不是萧城,自己却还点头哈腰地迎他进去,这日后传出去,堂堂明楼护院竟让个江湖骗子诓骗至此,自己岂不是声名扫地,可若他真是萧城—— 今日得罪了他,,只怕再赔上十个自己,也赔不起。 护院拿着令牌,额头渐渐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睛都瞪酸了,也没想出个好主意,众人却也不散去,围在四周,皆目不转睛,等着看这场闹剧怎么收尾。 正僵持着,忽然间,异香拂过,不知从楼上何处,竟缓缓飘下一块金丝手帕。 那手帕质地轻软,烛光映射间,隐约有金丝闪过,极为奢华,飘在空中时,似美人缱绻,身姿婀娜,众人视线皆被此吸引,随着那帕子飘飘荡荡,向门口飘去。 将要落地时,那肖姓男子伸出手去,将那帕子一把接住了。 众人这头如梦方醒,却见三楼上走下来一个身穿白衣的小姑娘,那小姑娘一副外族人打扮,粗粗的辫子,腰间系着各式各样的银器,低垂着头,轻声走下楼来,缓缓走到肖姓男子身前,躬身行礼,用生疏的汉话说道。 【萧公子,我们郡主有请。】 那男子皱着眉摆手,【不,我不是——】 【吱呀——】 三楼上朱门轻启,款款走出一个年轻姑娘,那姑娘像极了她的帕子,体态丰腴,形容婀娜,脸上罩着白纱,只露出一双勾人心魄的眼睛来。 她慵懒地靠在凭栏上,柔弱无骨,【早就听得孙家的长枪出神入化,今夜恰好有些兴致,萧公子总不会不给面子吧?】 她这番话声调不高,可话里话外,甚是倨傲,众人听在耳朵里都不免咋舌,这是多大的派头,将孙家的枪法,将萧家的长子,竟当做消遣一般,想见你,不过是今晚有些兴致罢了。 众人的注意力一下子都转到了她身上,三三两两交头接耳,议论着这是谁家的千金,竟将门口的护院忘了个彻底,那护院也机灵,将令牌一扔,赶忙带着人溜之大吉。 【这——这好像是古滇郡主——】 人群中不知是谁轻声说了一句,像是点燃火药的导火索,人群中一下子沸腾起来。 【古滇?古滇人怎么到相州了?】 【当真?当真是古滇郡主?快起开,让我看看!】 【我听闻这古滇郡主此次进京,为的就是讨一门称心的亲事,这小子难不成真撞了狗屎运,得郡主青眼,飞黄腾达了!?】 【嚯,你瞧瞧,方才外头闹得这热大,郡主也没露个面,一听这是萧小将军,手帕子都飞下来了,难不成——这郡主就是奔着萧将军来的——】 【我瞧着没什么不行!那古滇王武将出身,最好少年英杰,萧将军年纪轻轻战功赫赫,配得郡主也是绰绰有余!】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自顾自地八卦个痛快,却不见桌角的萧城,脸都铁青了。 眼瞅着门口的护院都散了个干净,那肖姓男子也提枪正要上楼,想来热闹是没了,萧城被这闲言碎语烦得够呛,又担心苏南书听去了多想,便匆匆结了账,拉着她的手便要回家去。 只是人还未到门口,却不想又生变故,门口处乌泱泱涌进来个壮汉,手持双板斧,一水儿的铁青褂子,不顾伙计的阻拦,抬手掀翻近前的桌案,冲着楼梯上的背影便是一声怒喝。 【萧城!给老子滚下来!】 这一声喝掺着三分酒气,两分腥气,剩下的五分皆是难掩的杀气,这一声怒喝下来,原本嘈杂的明楼一瞬间鸦雀无声,众宾客面面相觑,打量着堂上成群的壮汉,皆吓得噤声。 若说方才的护院凶煞,那也不过是欺行霸市,偷鸡摸狗,顶天了算是个打架斗殴,左右逃不过官差的五指山,可如今再看堂上来人,一个两个的竟皆是亡命之徒了。 【这是——是武馆的人哪。】 厅堂上有人认出了他们的来路,吓得再也顾不上没动几筷子的珍馐,赶忙唤来店家草草结账,贴着墙根儿出了门去,不一会儿的工夫,明楼已经空了大半。 看热闹归看热闹,沾了血任凭谁都嫌晦气。 【小姐!这是怎么回事?】 正此时,霜降与柳虎怀中抱着大包小包,逆着人流,猫着腰悄悄从门边溜了进来,柳虎一边斜睨着堂上的壮汉,一边砸着嘴,【坏了坏了,今早出门忘了瞧黄历,当真是冤家路窄了!】 【这是谁呀?】霜降挽起苏南书的胳膊,轻声问柳虎。 柳虎两手一摊,低声说,【这都是武馆的人,那武馆的领头是相州城人人避之不及的恶霸,早年间靠与人赌拳发家,手黑心狠,比武时三拳打死了老师傅,自此那身豹拳四海难敌—— 单是如此也就罢了,偏偏他还是那死在少爷手里的——那个刘元的亲弟弟!这可如何是好啊!】 第63章 刘宝 原来自打这刘元被萧城拧断了脑袋,谢氏虽拿了一箱雪花银打发了刘元的爹娘,但是刘宝这头却翻来覆去,始终咽不下这口恶气。 他从小根骨就好,十里八乡逢人便说他是个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他爹刘屠户倒也当了真,六岁时,刘屠户宰了三扇大肥猪,将他送进了文祥武馆。 文祥武馆的老馆主没有名字,是四十岁搬来的相州,此前四海为家,具体是哪里人已不可考证,来的时候孤身一人,眼睛已经瞎了,身边只带了一个四岁的小丫头。 那丫头粉雕玉琢,嘴极甜,周围的邻里倒是先与这小丫头熟识了起来,一口一个雪丫头叫得亲热,一来二去的,与这个外地迁居的单身汉也渐渐走得近了,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大家都叫他“雪丫她爹”。 雪丫头五岁的时候,她爹开了一家武馆,邻里这才知道这个瞎老汉竟有这样一身好功夫,武馆初开时,少不了有人来踢馆,来者不论是谁,瞎老汉只出三拳。 众人问去,他只说,【第四拳夺人性命,万事万物,点到为止。】 他就靠着这三拳,整个相州,竟无人能从他的擂台上站着走下来,霎时间,文祥武馆声名大噪,百姓聊起这件事儿时,苦于当事人竟没有姓名,只能口口相传“雪丫头他爹比武只打三拳”,传来传去,雪丫头成了薛丫头,百姓私下里便开始偷偷叫他“薛三拳”。 刘宝进武馆,是在武馆成立的第二年,兴许是他真有些天赋,薛三拳竟破天荒地,甘愿将自己那身看家的本领倾囊相授。 豹拳,一共八八六十四套连招,拳法奇诡,招招阴狠毒辣,凡出拳时,就从未想过留活手,宛如狩猎中的豹子,充满生物天性中最原始的兽性与对杀戮的崇拜。 按理说,这种拳法很邪性,一着不慎,是极容易走火入魔的,研习这种拳法的人,常常会有一个心锚。 所谓心锚,就是能在习武之人放纵欲望时,能够提醒自己约束己身所用,心锚因人而异,有的是个物件,有的是一种痛觉,有的则是一个人。 雪丫头就是刘宝的心锚。 刘宝犯起拧来,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却只听雪丫头一个人的话,年少时,逢过年时节,家家户户都到刘屠户家杀猪拿肉,彼时刘宝也带着雪丫头回到家去,想着给师父带上两扇猪肉。 却不想雪丫头到时,正撞见了刘屠户杀猪,半米长的刀不由分说,一刀没进母猪的肚子里,血倾盆而下,一声嘶嚎后,母猪的肚皮被生生剖开,刘屠户这才发觉,那母猪肚子里,已经有了成形的小猪崽儿,再看去,那母猪声瞪着眼,竟死也不瞑目。 雪丫头当即吓得直哭,回家后就发起了低烧,病好了,再也不同刘宝说一句话。 哪知刘宝打那时起竟戒了斋,此外,连家也不回了,直到刘屠户年纪大了提不动刀,发卖了摊位,金盆洗手,刘宝这才又重新踏进家里的门槛。 连薛三拳私底下都曾说过,有雪丫头守着,刘宝的路,走不歪。 可谁能想到,雪丫头及笄那年,刘宝出师,与薛三拳比武。擂台之上,刘宝失了心智,亲手杀了雪丫头,紧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生生将点到为止,不再出拳的师父活活打死。 武馆的师兄弟咽不下这口气,叫嚷着要为师父讨回公道,可没了心锚的刘宝,将那手豹拳已练得出神入化,短短一夜之间,武馆上下近五十余人皆惨死在刘宝手中,文祥武馆一夜灭门,血腥味盘绕期间,经久不散。 三年后,刘宝自立牌匾,设刘氏武馆,只是武馆这大门常开,相州百姓却无人敢去,渐渐地,开始有些流民草寇,走投无路之人投奔于他,直到现在,提起这刘氏武馆,百姓仍旧讳莫如深。 言归正传,话说明楼那头热闹刚起,刘氏武馆就收到了风声,不等知会刘宝,他手下这些武夫倒先坐不住了,刘元是死是活无人关心,但江湖人,要的就是个面子,萧城杀了馆主的亲兄长,这场子必须得找回来。 于是一不做二不休,差一人通报刘宝,剩下的便都揣着家伙,浩浩荡荡地向明楼逼近,叫嚣着今日就算饶萧城不死,也得卸他一条胳膊,报仇雪恨。 再说堂上那手持长枪的肖姓男子,无意招惹麻烦,只为一碗面,却被强塞上一个“萧小将军”的名号,本打算亲去郡主房中将事情原委解释清楚,可按下葫芦浮起瓢,这头误会还没释明,那头寻仇的又来了。 他眉头微皱,低头轻声对身后的青衫少年说道,【适才多谢小哥仗义执言,肖某感激不尽,只是肖某一介草民,并非萧将军。如今这个场面,只怕你应付不来,不如早些离开,以免摊上麻烦。】 身后的青衫少年见状,心里是叫苦连天,原本以为搬出萧家的名号,能让明楼的护院心中有所忌惮,他们趁乱溜之大吉,可哪知道报了萧城的名号后,先是惹了郡主,后头又招来了仇家,再往后还不知会引来什么,不禁在心中暗骂,这个萧城真是招猫逗狗,不检点的很! 他咽了咽口水,睨了眼那壮汉手中的宣花板斧,后背不禁冷汗直冒,一门心思只想脱离这个泥潭,却又觉得此行为太不仗义了些,索性横下心来,朗声向堂上的壮汉说道。 【误会误会,这位英雄好汉,真是大有误会,我方才口中的萧公子,并非萧城是也,那萧家不是有两位公子吗?这冤有头债有主——】 【放屁!那一手长枪,萧家除了萧城,还有谁会?】 那壮汉显然不吃这一套,抬手将那双板斧“咔”地一声扔在桌上,上好的黄檀木桌面应声而裂,斧刃泛起寒光,他指着肖姓男子骂道,【你个瓜怂!现下是怕了?当初动手的时候,不是威风得很吗?如今在这装孙子,竟连自己的姓名也不敢认了,呸!窝囊废!】 他此话一出,那青衫少年当真是走投无路了,正急得团团转时,那肖姓男子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要如何?】 壮汉捡起双板斧,指着他的鼻尖说,【比武,生死有命,签死契。】 肖姓男子微微一笑,【好,我应你,只是这账得一笔一笔的算,我先应了郡主,你的账,要等我下楼再算,如何?】 【哈哈哈哈!】那壮汉闻言,朗声狂笑,【怎么?难不成你怕了我们,要拿女人做挡箭牌不成?还当自己是个窝在娘亲怀里的奶娃娃?噢——我记错了,你娘死的早,你哪里有娘!】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敢用你那脏嘴说我家夫人!】 那壮汉一番恶言出口,柳虎只觉一股怒火直冲天门,再也待不住了,未等众人反应,张口便骂去。 第64章 决战 那壮汉话说得难听,寻常人听了,只怕像是拳头一样往心窝里捶,可到萧城这儿,拳头一下下,都像打进了棉花里,他是丝毫不以为意。 两军交战时,那叫阵的兵,骂得可比这难听得多,若血气翻涌,乱了自家阵脚,那才是得不偿失。 这寻仇的莽夫几斤几两,他心里大概有数,不值当为了这些江湖流寇给自己招惹一身麻烦,这乱局之中,他在意的,始终是那个手执长枪的男人,还有—— 萧城眼底忽有万千心绪翻涌,抬眼看向三楼处,只见那古滇郡主斜倚着凭栏,饶有兴味地看着众人,他这才察觉,今日明楼高朋满座,但三楼却被人早早清了场,从房门到楼梯口站满了身别弯刀的白族暗卫,萧城心下了然,冲这个架势,楼下就算真的打起来,也根本惊动不到三楼去。 这女人,认枪不认人,若想接近她,今日势必出手,只是在没有探查清楚那男人身份之前,一切为时尚早。 如此想着,萧城不动声色,一把按住了蠢蠢欲动的柳虎。 那壮汉听得柳虎的叫骂,向萧城这边扫了一眼,冷笑一声,【我当是什么人,原来是孙家的狗。今日我必要娶萧城的狗命,萧家来人打一个,孙家要想凑热闹,爷爷我便打一双!】 他一步一步向那肖姓男子靠近,眼中的挑衅愈演愈烈,【我管他什么镇国将军,想来孙家也是作恶多端,要不然,那孙老儿如今怎么落得个妻女尽亡,无后而终的下场!】 【无耻狂徒!我拔了你的舌头!】 忽听堂上一声暴喝,一盏长枪破空而来,杀气之盛,似银瓶乍破,四座皆惊! 那肖姓男子竟腾空暴起,提枪直冲壮汉面门刺来! 方才那个面对折辱与谩骂都能保持游刃有余的男子,在听到孙家之后,竟似被触了逆鳞,刹那间杀意四起,招式凌厉,就连那枪尖都染上了煞气! 这情势变化之快,完全在萧城意料之外,不禁心中嘀咕,【这男子对外祖的声名,竟比我看得还重,他若是孙家的兵,我怎会从未在营中见过,他如此敬重外祖,又怎会去做逃兵?】 【好奇怪。】 萧城百思不得其解时,先前一直缄口不言的苏南书,忽然看着前方喃喃出声。 萧城将她护在身后,低声问,【怎么了?】 苏南书皱着眉说道,【你看他的枪法,好像有些偏,出枪速度虽快,但你看——右手连刺之后,按理该是向左横扫,腰间发力,左手收枪,这是按着杨氏梨花枪改良的,可到他这里,连刺过后,却以右手收枪,这样一来,腹部就暴露在敌人面前——】 苏南书猛地吸了一口凉气,【萧城,他的左手好像完全没有用力!】 萧城闻言,心下一惊,打眼看去,果真如苏南书说的一样,外人看不出,可熟悉孙家枪法的人一眼便知,他的进攻和防守都只有半边! 只耍半边枪法,这人究竟是谁—— 【啊——!】 还未等萧城琢磨清楚,只听堂上一声惨叫,紧接着便是一声长枪刺破血肉的声音,霎时间腥气弥漫,众人看去,那男子的枪竟直直地从那壮汉的喉管中间穿过,那壮汉应声倒地,捂着脖子没蹬两下腿,就瞪着眼睛归了西。 【大哥!!】 身旁众人一拥而上,囫囵着要将那壮汉扛出去,那肖姓男子收了枪,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旋即带上斗笠,转身欲走。 只是还没走两步,肖姓男子忽觉身后一阵寒风而过,猛地回头,刹那间,竟见一黑衣人提拳冲他面门而来,这拳法速度极快,不等他反应,就已到眼前。 吓得那肖姓男子连忙向后撤了三步,努力稳住心神,看清那黑衣人。 厅堂正中,烛火荧荧,那黑衣男子侧身而立,低垂着眼睫,身形消瘦,面色苍白,眉宇间难掩倦容,他不看众人,只看着自己的双手,轻声说了句,【这是第一拳。】 【刘宝!】柳虎在一旁惊呼出声。 【啊?!】 这下子就连苏南书也沉不住气了,她倒吸一口冷气,脑袋空空,愣了足足有三秒,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仙风道骨的男子,竟是刘元的弟弟、那个杀猪匠的儿子! 最重要的是,这么清秀的脸,名字竟然叫刘宝! 这是什么幻灭的名字啊!别太荒谬! 只是此刻,根本不是惋惜这名字的时候,刘宝师承薛三拳,凡动手,只给敌人三拳的机会,三拳过后,便要取人性命。 这肖姓男子堪堪躲过了第一拳,如今已觉得双股战战,他咽了口唾沫,握着长枪的手微微发抖。 说时迟,那时快,刘宝不等肖姓男子反应,手猛地缩成虎爪,朝着他的喉管便抓来,肖姓男子提枪便挡,只是枪尖刚碰上刘宝的手腕,便觉出不对。 只见刘宝手往下压,力道极大,枪尖瞬间插入地板间,打得那肖姓男子一个踉跄,心里凉了半截,虎口都被震得发麻,这论内力自己也远远不是他的对手。 刘宝依旧不动声色,低声喃喃道,【第二拳。】 话音刚落,几乎是同一时间,另一只手猛地向肖姓男子的颈间抓去,那男子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但速度依旧慢了,眼瞅着刘宝的手已经攀上了他的左肩。 紧接着刘宝使出一股蛮力,竟生生将那肖姓男子掀飞出去。 【刺啦——】 衣裳撑不住这样大力的拉扯,在人飞出去的瞬间,四分五裂。 肖姓男子应声倒地,瞬间觉得双眼发黑,丹田一股热气涌向头顶,喉中腥气弥漫,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来。 【萧城——他的左手——!】 苏南书捂着嘴,被吓得说不出话。 直到那肖姓男子衣衫尽破,众人方才看清,原来从始至终,那肖姓男子竟只有一只右手! 萧城看着那肖姓男子的背影,只觉得浑身上下的血,都渐渐凉了。 那男子的背上,横亘着大大小小,不下数十道刀疤,最长的一条从左肩砍下,绕过后背,直直到了右腰间,伤口狰狞,似是一条百足蜈蚣,蜿蜒扭曲着。 他的左手,自大臂处被刀生生砍断,是他在袖口中塞满了棉花方才让人看不出端倪来。 若单是这伤,绝不足以让久经沙场的萧城如此震惊,真正击溃他最后一丝防线的,是男子背上,用火钳烙上的蛮族文字—— 【奴】 他不是逃兵,他是俘虏。 他是安川大营中最精良的冲锋兵,是为百万将士冲锋陷阵,趟平前路的英雄。 是那一场安西之战中,领兵冲锋,势如破竹,连拔敌营十余座的精锐,而就是这样一批人,同时也是—— 也是外祖午夜梦回时,常常哀恸到惊醒的,被大楚抛弃的弃子。 第65章 正邪 【大楚五十二年,安西之战,吾命前锋军突袭蛮夷,攻其不备,蛮夷大乱,前锋军连拔敌营十二座,敌将如丧家之犬,四散溃逃。 次日凌晨,吾欲领兵追击,发兵时,得京城八百里加急圣令,令吾按兵不动,紧锁城门,避不交战。 吾抗旨,欲召回前锋兵,却不想朝中连下四旨,命吾当即卸下戎装,即刻回京,交军权于古滇王。】 这场战役,萧城没有参加,战况何其惨烈,是外祖讲给他听的。 再后来,外祖再次听到这些前锋兵的消息,是在孙府中,他涉嫌勾结朋党,闭门思过。 他还记得,那是在一个云霞很美很美的傍晚,木兰花在枝头被染成了橘红色,一阵晚风吹过,木兰花瓣摇摇欲坠,就快要落进池塘中时,门外有小厮来报。 【将军,安西失守了,我军无甚损伤,古滇王带兵退守安川。】 【前锋兵回来了吗?】 小厮沉默了很久,缓缓开口。 【前锋十五人,皆殉国。】 【一个都没回来吗?蛮夷被他们打得四散溃逃,即便避不交战,他们也总能回来——】 【不是战死的,将军。他们撤兵时,离蛮人十余里,完全可以退回城中的,只是,只是退至城下才发现,古滇王紧锁了城门—— 蛮族见状反扑,这些人,是被活生生打死在了我大楚的城门口,只有一个年纪最小的信号兵侥幸逃过一劫,被绑去做了俘虏,想来,也活不成了。】 【萧城。】苏南书声音颤抖着,脸色苍白,她轻声问着,【他是不是——就是那个安西之战的信号兵啊——】 【天啊,十年了——他竟然真的——逃回来了——】 萧城呆呆地站在原地,沉默良久,一言不发。 不远处,刘宝低垂着眼睛,烛火在他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让他原本苍白的脸上有了些许颜色,他像是没有感情的人,甚至于有些悲悯地看向地上的男人,缓缓说着,【方才,是第三拳。】 刘宝声音平缓,没什么波动,但此情此景下,无异于在宣判死刑。 果然,第四拳出手,便是夺命。 刘宝蓄足了力,提拳冲向肖姓男子的太阳穴,男子欲躲,却发觉五脏六腑在方才都快被摔碎了,腹间吃痛,连坐也坐不起来了。 豹拳已到眼前,肖姓男子轻笑一声,缓缓闭上了眼,神色安然,颇有坦然赴死的样子。 眼看这肖姓男子就要归西,电光火石之间,刘宝忽听身后有枪声破空而来,他心下一惊,这枪啸声与方才堂上这男子的枪声可大为不同,无论是枪法还是内力皆为上乘,不可小觑。 刘宝腹间运气,猛地向旁闪身,可还是晚了,那枪尖堪堪擦着他的耳朵划过。 脚下落定,刘宝猛地转身,只见角落里,走出一个身着长衫,不过二十上下的年轻人来。 他一身湖蓝色亚麻长衫,衣服大概穿了很久,已经有些微微发白,袖口挽起,整个人看上去似骄阳热烈,更似皓月疏朗,瞧见刘宝,他微微躬身行礼。 【在下萧城,请指教。】 刘宝的眉毛微微一跳,抬手向脸旁拂去,方才枪尖划过之处,沁出了殷殷血迹,血流在他原本就苍白阴沉的脸上,像开除了一朵嗜血的,邪性的花。 刘宝的眼底忽有一丝癫狂闪过,他很久没这么兴奋了。 【萧城,这次,可没有三拳的机会了。】 话音未落,刘宝双手皆成虎爪状,躯干伏底,似猎豹疾冲,猛地向萧城腹腔处掏来。 【诶呦!】柳虎在旁边急得团团转,【我从小跟少爷长大,也没见过他耍拳脚功夫啊——】 【那不坏事了!】霜降闻言看向苏南书,【姑娘,让少爷回来吧,为了一个过路人,不值得惹这么大的麻烦。】 【他对萧城来说,可不单单是个过路人。】 苏南书的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复诵着孙将军在《练兵实录》里,对安西之战的描述,短短一百五十字,字字锥心,句句泣血。 这死去的十四位前锋兵,是他外祖夜夜辗转反侧时,那一声声沉重的叹息,也是苦酒入喉,化作的泪千行,是孙老将军毕生无法言说的遗憾。 【今日在此,为了他,萧城就算拼了命,也值得。】 再说萧城这头,他虽拳脚欠佳,但好在身法灵敏,堪堪躲过两三拳,便大致悟出了刘宝这套拳法的阴毒之处,其出招之阴险,拳拳攻人命门,什么劈头插喉、砍头断颈、撩裆踢腹皆不在话下,招式尽是被名门正派所不齿的。 若是寻常习武之人,不齿于与这种下流拳法为伍,对其只知防守,却难敌偷袭,萧城却不,他顺水推舟,以牙还牙,刘宝伸手插他的眼,他抬脚便向刘宝裆下踹去,吓得刘宝后退数步,不得不作罢。 【都说孙家枪法一派正气,专杀奸佞,你如今学这下三滥的招式,岂不是甘愿与奸佞为伍?】刘宝眯着眼,看向萧城。 萧城也不恼,笑着说,【是正是邪,不在招式,而在本心。对君子,自当以礼相待,对小人,何苦白留情面?】 刘宝闻言,眼底煞气骤起,冷笑道,【好一个正邪自在本心,只是这邪路一旦上去,再回头,就难了。】 他未等话音落下,提拳又攻,这一次拳法虽是同样的毒辣,但攻中有守,将几处命门守的是严严实实,他料定了萧城即便学去了他的拳法,也决不能伤他分毫,反而是要等萧城急于进攻之时,便会漏出他自身破绽,届时刘宝便能趁机偷袭,一举击破。 刘宝心中冷笑,【即便是邪路,恐怕也不好走。】 可谁知,他刚要近身时,原本流连进攻下三路的萧城,突然变换拳法,双手上提,做托举状,冲着他的下颌奋力向上托去! 【老猿挂印!】柳虎此刻是惊得不能再惊了,忍不住高喊出声,【少爷会拳?他会拳!】 苏南书也被萧城这一举动吓得发蒙,要知道,在刘宝面前用正派拳法,无异于自取灭亡,上一个在他面前妄图以正压邪的人,早已被灭了满门了。 只是这次,全然不同,刘宝一心以为萧城走的是邪路,防守皆放在人的薄弱之处,却不想萧城一改套路,用了一招最为正派的宗门拳法,他就算是想防,也挡不住势如破竹,悔之晚矣。 下一秒,萧城将内力全部运至掌心,只听噗地一声,刘宝整个人横飞出去,拦腰撞倒在柱子上,口中鲜血四溅,登时便站不起来了。 萧城见此,也不想置刘宝于死地,点到为止,穷寇莫追。 他垂眼,看向刘宝,声音平和淡然,【我说过,世人所谓的正或邪,于我而言,只是手段,我无所谓世人的评价,只看自己的本心,这个道理,你还是不懂。】 第66章 回家 【无谓世人评价,只在本心?】刘宝捂着胸口,扶着墙缓缓站起,原本瘦削的身子更加摇摇欲坠,那双阴郁的眉眼之间更添破碎。 他冷笑着,看向萧城,【你无所谓,是因为,在世人口中,你是堂堂安川大营的昭武校尉,是年少功高的少年将军,可若有朝一日,世人只将你视作奸佞,唾弃你如过街老鼠时,你的本心还会如此吗?】 刘宝抹了抹唇边的血,笑得桀骜,他挑了挑眉说,【今日论功夫,我输得彻底,萧城,你是个天才,只是你那套只看本心的狗屁理论,老子不服,你人在青云之上,说出这些不痛不痒的狗屁话,算什么能耐,来日,等你落入泥沼,若还能不顾世人对你的看法,我才算输的心服口服。】 说罢,他摆了摆手,转身向门外走去,头也没回。 萧城没有说话,他低垂着眼眸,微微失神。 耳边又浮现起苏南书的样子,她在烛火之下,笑得那样好看,她说,【嫁给你,我好像真的把这盏灯笼抱回了家,我想要你一直这样亮下去,这样不论我在哪,想起你,心里都舒坦。】 如果自己有朝一日,真成了人人喊打的奸佞,自己这盏烛火再也照不亮她,那她—— 萧城的心像是忽然被人攥住,隐隐的疼。 【萧城!】 苏南书见二人不再缠斗,心想大概是胜负已分,这才提着裙子快步上前,搀扶起瘫坐在地上的肖姓男子,转头去唤萧城。 刘宝那三拳没下死手,那肖姓男子伤的并不重,如今已缓的差不多了,苏南书扶着他在桌旁坐下,眼中尽是担忧神色,【肖——肖大哥?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 那男子整理神色,微微抱拳,【在下肖文永,谢过姑娘,没什么大碍。】 说完,转头看向萧城,脸色苍白,双唇似控制不住一样微微颤抖,他声音嘶哑着,试探着喊道,【萧——萧将军?】 萧城看向他,眼中有万千情绪翻涌,他握住肖文永的右手,一遍又一遍摩挲着手上的伤疤,良久,抬起头,笑着说,【肖大哥,这些年,外祖一直在等你回家,走吧,我们回家吧。】 马车走走停停,平稳地行进在官道上,柳虎和霜降驾车,萧城与苏南书、肖文永一行人则端坐车里,肖文永情绪十分激动,问了许多关于孙将军的事,萧城则笑着将后来的事一一讲给他听。 肖文永抹了把泪,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就知道,孙将军不会扔下我们!等我死了,到阴曹地府去,要讲这些话,告诉哥哥们,孙将军从没忘记过我们!】 苏南书将帕子递给肖文永,声音温温柔柔,【肖大哥,你知道吗,自打安西之战后,孙将军每次带兵,都三令五申,只要城外还留有一个大楚将士,大楚的城门就永远不能锁上,抛弃同伴者,有违军令,当斩。 每每收兵后,城门也总要再开上两个时辰,他一直在等你们回家。】 萧城看着她,戏谑着,【这些事儿,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你一个闺阁女儿,倒比我都了解。】 【是阿娘说的。】苏南书不服气,撇撇嘴说道,【我能从哪了解呢,还不是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了,哪像萧将军,藏得一手好牌,认识这么久,竟不知道你还会拳脚功夫呢?】 不知为什么,言辞之间,竟有些酸。 柳虎也在外头附和,【是呢,少爷,你这身拳法又是同谁学的?怎么连我也不告诉,害得我好担心。】 萧城的拳,也是同祖父孙永学的。 孙永会拳,几乎无人知晓,他和夫人结缘,就是因为这一套拳法。孙夫人在时常说,孙永打拳和用枪时是两个人,提起枪来,杀气太重,唯有打拳时,才有一丝习武之人的风骨在。 在萧城年岁还小的时候,跟在孙永屁股后面学过几个招式,但后来——后来夫人过身,孙永的这套拳,便不再打了。 这也直接导致萧城的拳法只学了一半儿,学到老猿挂印,后面就不会了。 萧城从不在外人面前打拳,一是拳法只学了一半儿,二是因为孙永的关系,这套拳在萧城心中也变得神圣了起来,总觉得不能随随便便,这拳法只能打给最心爱的人看。 这万般缘由,萧城没说,只笑着敷衍了一句,【同祖父学的,只学了一半儿,不敢拿出来丢人。】 柳虎不依,仍要盘问,却忽地被马车前出现的身影吓了一跳,赶忙勒紧缰绳,厉声呵斥,【什么人?竟在官道上拦车,不要命了么!】 那人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我找萧将军。】 柳虎这才看清,眼前竟是一戴着白纱的外族女子,不是别人,正是在那明楼凭栏看戏的古滇郡主,难不成选亲事还真选到自家少爷头上了,怎么还追着马车追到此处呢? 他嘬了嘬牙花子,看了一眼霜降。 霜降柳眉倒竖,冷哼一声,【男女授受不亲,有什么事,姑娘在这说罢。】 谁知那郡主吃了闭门羹,也不羞不恼,双手挎在胸前,竟真的说了出来,【萧将军少年英武,方才一见,我心悦他,想要问问他有没有娶妻。】 【你!!】 此言一出,众人全都傻了眼,霜降更是瞪着眼睛半天说不出话,都说古滇民风剽悍,这女子竟也如此直率。 苏南书坐在轿中,听得此话,惊诧之余,心底竟有些敬佩这姑娘,不由得好奇起来,伸手欲要掀开轿帘,好好看看这巾帼女侠。 可这动作落到萧城眼里,竟以为苏南书是要给外人一个下马威,赶忙站起身来,一把拦住了她,低声说,【南书,我去去便回。】 言行之间,竟有一丝急切,像是一直在等她追上来,生怕旁人坏了这好事。 苏南书的手,僵在半空中,半天没回过神。 【这——】柳虎看着萧城的背影,不由得多了一丝慌乱,赶忙掀开帘子,对苏南书说,【这郡主位高权重,萧家得罪不起,夫人担待些——少爷不是那等小人——】 苏南书的视线穿过帘子,落在不远处,萧城与郡主的背影上去,盈盈满月之下,那郡主取下了面纱,笑得比桂花酒还甜,说到兴头上,竟伸手拽住了萧城的衣袖。 苏南书眉头一皱,冷冷地说,【把帘子放下!】 柳虎吓得一激灵,放下了帘子,尴尬的扣手。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就连肖文永也坐不住了,斟酌再三,小心地对苏南书说,【姑娘莫恼,我敢用项上人头担保,萧将军誓死不会与古滇王之流为伍。】 第67章 古滇 苏南书冷笑,男人嘴里的话,本来就只能听三分,男人替男人说的话,那这三分里,就更掺了两分的水。 但碍于肖文永的面子,也不好发作,只能冷着脸说,【古滇王是御赐的千古忠臣,是那百姓心中的战神,西南番邦的百姓怕是只知古滇王,不知大楚皇,能得他赏识,是萧城的福分——】 话说到一半儿,苏南书才恍然想起,安西之战中,下令紧锁城门,害得那十四名精锐殒命沙场,肖文永刀痕满身的,正是古滇王。 她如今这番话,说的有些不合时宜了,心下懊恼,语气便软了下来,【肖大哥,难道古滇王与孙将军,还有什么过节不成?】 肖文永长叹一声,眯着眼睛,回忆起在很久很久之前,他也曾帮古滇王打过仗的。 古滇国在大楚的西南侧,原本只是一个白族人聚居的小族群,前些年西南边陲接连战乱,四分五裂,一白族勇士带领族人杀出重围,不断吸收周边小族,这才日益壮大起来。 初建之时,古滇力量薄弱,难以一己之力对抗陷入混乱的西南番邦,便向中原借兵,并许诺西南平定后,古滇自愿为大楚番邦,岁岁朝贡,俯首称臣。 大楚皇帝遣孙永带兵支援,孙家军浩浩荡荡,在西南足足打了半年有余。肖文永还记得,那时的古滇王看着孙家军纪律严明,进退有度,眼中皆是钦佩,他与孙永惺惺相惜,常常在军帐中讨论治军之术,一聊就是一夜。 西南平定后,那白族勇士果然遵照承诺,身披赫赫战功归顺朝堂,赐号古滇王,忠勇两全,成了与孙将军齐名的镇国大将,那时候,百姓常说,南有古滇,北有孙永,大楚江山,万世长存。 古滇王可不是朝堂上那些虚权王爷,朝堂允许其组建自己的军兵,自打西南平定后,他带着当地百姓休养生息,重建家园。 不出年,古滇依靠其独特的生态与地理位置,成了中原不可或缺的药仓,古滇百姓在他的带领下种植药草,晾晒成干后输送给中原,一个个赚的盆满钵满,百姓心中皆视他为神明。 不论是军事实力,还是政治地位,古滇都是佼佼者。 可到后来,一切都变了。 北族蛮夷开始接连骚扰边境,孙将军带军北上,捷报频传,陛下望着这桌案上接连不断的喜报,北伐蛮夷,一统河山的想法愈演愈烈。 此时,古滇王却一改往日骁勇,开始极力劝说大楚皇帝放弃北伐,通过和亲与贸易让蛮夷俯首称臣。 起初双方关系确有缓和,可渐渐的,蛮夷越来越贪,甚至开始以边疆安定作为要挟,胁迫大楚运送粮草与兵器,稍有不满,对边疆百姓非掳即杀。 孙永震怒,接连上书,请求陛下允许其出兵震慑蛮夷,可最终等来的却是接连四道圣旨,陛下质疑他勾结朋党,功高盖主,责令就地卸去戎装,班师回朝。 也是那一次,安西城破,十年了,至今都没再回来。 也就是那一次,古滇王与孙永彻底决裂,孙永在朝堂上被逐渐边缘化,最终一怒之下将孙家军的兵符上缴,毕生心血付诸东流,年过半百的老头,花白着头发,孤身一人回了安川。 而古滇王则平步青云,逐渐向政权中心靠拢,尤其是今年,古滇的草药收成极好,如今西南政通人和,无需他日日坐镇,古滇王心下畅快,便拉着朝贡的贡品,带着自己及笄的小女儿,千里迢迢,亲自到京朝贡。 表面是进京朝贡,实际上明眼人都知道,古滇王是带着自己的小女儿相看女婿来了。 【按理说,古滇不过是大楚的番邦,那古滇王再得圣宠,他的手也伸不到大楚的朝堂上来,前些年他五次三番阻止北伐,已惹得众臣不满,如今他需要的,是与他立场一致的世家作为党羽,劝谏陛下停止北伐,萧兄弟又怎会与他为伍?】肖文永看向苏南书,沉声宽慰。 其中道理,苏南书倒是一点就透,只是想着萧城方才的态度,心里难免渐生酸涩,她抿着嘴,低声说,【不想和不能,始终是两码事。】 正说着,却见萧城掀开帘子,跨上马车,手里拿着个糖人,是嫦娥奔月的样子,递到苏南书面前,笑着说,【方才路边买的,见这嫦娥像你,买来给你瞧瞧。】 说着,歪着头仔细端详了一会儿,摇了摇头,【如今再看,倒不像了。】 苏南书瞪了他一眼,撇过脸不说话。 萧城自顾自地说,【瞧瞧,冷着个脸,不像嫦娥——倒像是他了!】 说着,另一只手变戏法一样,又掏出另一个糖人,那人长嘴大耳,身上扛着九齿钉耙,容貌丑陋,竟是那天蓬元帅猪八戒! 苏南书羞得满脸通红,狠剜了他一眼,萧城仍不作罢,捏着嗓子问,【仙子,你为何不理俺老猪啊?】 苏南书彻底憋不住了,接过糖人,捂着脸笑起来,嘴上却仍不饶他,说道,【世人皆知嫦娥女,那高老庄里的高翠兰,倒是让人忘了个干净!】 萧城低下头,收敛了神色,【没有忘,不在嘴上,在心里。】 这句话说的直接又委婉,苏南书捏着糖人,抬起眼看他,只见萧城在身边,羞了个大红脸,她张了张嘴,却欲言又止。 本该是开心的,如果没有瞧见,萧城腰上别着的那一串,苗疆样式的银质铃铛。 * 一行人安顿好肖文永回到萧宅时,已经快到深夜了,院子里静悄悄的,房门前兀自亮着两盏大灯笼,与片刻之前的热闹相比,显得更冷清了。 梳洗过后,霜降撂下帘子,悄悄退了出去。 苏南书抬眼看向床幔,细软的绫罗纱将月色筛了一遍,漏出最轻柔的、乳白色的月光,有风吹过,床头的白玉葫芦坠被吹的东倒西歪,撞到床柱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当啷当啷】 像是银制的铃铛响声。 苏南书皱紧了眉,一把将白玉葫芦扯了下来。 困意早就没了,心里头只剩烦闷,她掀开床幔,趿拉着软鞋,在屋子里兜了好几圈,心情才稍稍舒缓一些。 向对面萧城的房间看去,苏南书一惊,那房间灯火通明,萧城也没睡。 第68章 春夜 油灯下,萧城正执笔,给外祖写信。 今日阴差阳错,竟叫他撞见了被掳敌营近十年的肖文永,要将此事告知外祖,尽早安排他们见面,也算了却外祖一番心愿。 只是洋洋洒洒三大页书信,肖文永只占了半边,余下尽是他今日如何击败刘宝,大出风头。 【外祖的拳法,孙儿只用半套,便将那刘宝打得是涕泪涟涟,哀声求饶,祖父未见孙儿之神勇,甚是憾事,便待来日,孙儿将南书带去安川时,由南书亲口叙与祖父听。 南书身子大好了,料想立冬之前,便可与孙儿启程安川。 南书虽为女子,却非只知家宅琐事,她喜读兵书,知兵事,亦好枪法,孙儿与她,胜过夫妻,更似知己,当日孙儿落入狱中,南书倾囊相救,其心可鉴,祖父见南书,便知孙儿之心,已如磐石。】 萧城笔下写着,唇角却不知不觉间渐渐勾起,神色愈发温柔。 末了,翻了一页,【另,古滇王及家眷如今正临相州,明楼比武时,见其女段礼——】 【吱呀】 信正写着,门却开了,抬头见苏南书身穿藕粉色广袖蚕丝裙,青丝垂下,不施粉黛,唯头顶一根珠钗松挽,月光自身后投映进来,蚕丝影影绰绰,勾勒出盈盈细腰,倚门而立,深色凄婉,如雾似月,朦朦胧,一时间让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 萧城从未见过苏南书这样打扮,想来是睡下了,不知怎的又醒了,这才穿着卧袍就出来了。 身后晚风吹过,蚕丝薄纱贴在她的皮肤上,萧城的目光便也似那薄纱,一时移不开了,手中蘸了墨的笔僵在那里,笔尖墨点渐渐汇聚,【啪】地一声,滴在了宣纸上,晕染出一大块墨渍。 萧城回过神,身子连同这脸,瞬间变得滚烫。 【在门外,见你笑得开心,便想进来问问,在写些什么。】苏南书缓缓向书桌前走来,脚上穿的软鞋,走起路来,一点声音也无。 萧城猛地想起自己在书信里向祖父说起,自己对南书之心已如磐石,如今若让她瞧见,倒是很难为情,这么想着,便不动声色地将手边的信收了起来。 桌上只剩下那没写完的半页。 苏南书捻起来,轻声读着,【另,古滇王及家眷如今正临相州,明楼比武时,见其女段礼——】 【原来在写段礼——】苏南书的目光悠悠然看向萧城,神色依旧清冷,但眼眶子却浮上一层红晕,【难为你笑成这样,深更半夜,挑灯夜读,竟是在写段礼。】 她这头言语间是压也压不住的酸,可萧城那头,眼睛黏在苏南书的身上,脑子里一阵阵发麻,身体里像有着那山里滚烫的岩浆,一股一股往上涌。 【啊?我在给祖父写信。】 【呵!】苏南书将书信啪地一声拍在桌案上,【我嫁进萧家,连将军的面也未见过,如今将军不知我姓甚名谁,倒先先见了她了?】 苏南书说着,鼻子一酸,眼泪是忍也忍不住了,她掩面,转身欲走。 萧城见她哭了,如梦初醒,一头雾水,一时竟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又怕她如此回去,一宿更睡不好了,赶忙快步上前,抓住苏南书的手腕子。 那蚕丝果然轻薄,抓上去,她身上的体温隐隐传到手心里来,这衣服竟跟没穿一样,萧城咽了口唾沫,低声说,【与你的婚事,是祖父点了头的,他怎会不知你?只是如今安川战事紧张,他无法抽身,我还盘算着,等到秋末,我带你去安川。】 苏南书听了这话,心里才稍稍舒缓一些,却依旧不回头,问,【那你写段礼,还笑得那样——】苏南书皱着眉想了想,【笑得那样不知廉耻!】 萧城苦笑,心里想,我那信中字字句句不离你,不知廉耻哪是因为什么段礼,皆是因为你。 只是这话说出口,未免失礼,她恐怕又要生气,想来想去,憋出一句不相干的,【南书,外祖的拳法,你是不是还没见过?】 苏南书一愣,转过身去,不知他想说什么,只得呆呆地看着他。 香腮垂泪,分外惹人怜爱,萧城一时间顾不上所有,只想把浑身上下的玩意儿都掏出来,哄她开心。 这么想着,便后错几步,作势要打起拳来。 只是还没出拳,那腰间的银铃便【叮当叮当】地响了起来。 苏南书顿觉一股无名火直窜天灵盖,她移步上前,伸手一把将萧城腰间的银铃拽了下来,掷在地上,心里仍觉得不解气,抬脚便踩了上去。 那银子质地轻软,铃铛也不过是个装饰,一脚上去,竟被踩扁了。 苏南书咬着牙,脚下又狠狠碾了碾,这才觉得舒坦了许多。 萧城这才知道,原来根儿在这。 他苦笑着,双手拂上苏南书的肩膀,将她身子转过来,看向自己,解释着,【朝贡之路漫长,段礼耐不住性子,便与她爹段斯年兵分两路行走,段斯年脚程慢,只怕要过些日子才到相州,如今她孤身一人在相州住着。我父为相州刺史,古滇来人,自当躬身亲迎,更要确保这段家人的安全,这银铃非那段礼的私物,而是段礼要我转交爹爹,告知府衙上下,对她行个方便。】 他这一番解释,言辞恳切,丝毫没有怨怼苏南书行事鲁莽之意,这下便轮到苏南书尴尬了,她望了一眼脚下已成标本的银铃,讷讷道,【那可怎么办,这铃铛想必是交不出去了。】 萧城笑着,【这倒无妨,我只说我弄丢了便是,夫人看这银铃碍眼,我早该将它一脚踩扁才是。】 【他刚才,叫我什么?】苏南书望着萧城,脑子里砰地一声,就炸开了花。 一时间什么委屈,什么猜疑再也没有了,都随着那声【夫人】四散在脑海里,整个人如坠梦境,晕乎乎的。 再看去,两人之间挨得这样近,烛火莹莹,几乎要能从他的眸子里,看见自己的身影。 【噼啪】一声轻响,蜡烛爆开了花。 萧城看着怀中美人,如工笔画一样的清冷眉眼间,难得地染上了一层胭脂红,眼神竟也迷离了,自己的手正搭在她的肩上,只消往下,再往下一些,便能触及到那段细腰—— 这样想着,萧城的呼吸渐渐粗重,他心中天人交战,一边告诫自己,如此冒然,只怕要吓到她,另一边却在低声引诱,都已是行过周公之礼的夫妻,早晚要有这一天,只是不知她愿不愿意—— 正左右为难着,不想怀中一软,苏南书竟自己一头扎进怀里,她的脸抵在胸口处,闷闷地说了一声,【萧城,对不起,我不该疑你。】 第69章 蜕变 苏南书身子虽弱,但身高腿长,身段是极为曼妙的,萧城只觉得温软在怀,顷刻间,千军万马溃不成军,他一把将她搂紧怀中,臂弯收紧,大手搭在那细腰之上,竟能搂上一整个圈儿。 鼻尖香气萦绕,萧城竟觉自己如坠梦中,他粗粝的手在苏南书的背上反复摩挲着,直到怀中人的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这才确定,自己没有在做梦。 烛火之下,苏南书原本丰圆红润的小嘴,更添娇艳,萧城想也不想,附身压了上去。 入夜,月似圆盘,高高挂在枝头,地上一片清霜,已入深秋,周遭万物皆是肃杀之色。 唯独萧城那房中,跳跃的烛火,晃动的床幔,地上交杂缠绕着的衣衫,无不宣泄着满室的春色旖旎,甚是缠绵。 翌日清早,天微微亮,远处隐隐传来鸡鸣声,霜降打着呵欠向苏南书房中走去,一老远就看见柳虎站在院中,手中拖着枪,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兜兜转转。 【你站这儿做什么?】霜降扬声问他。 【不知怎的了,少爷还没起。】柳虎挠挠头,眉头皱成一个死疙瘩,【今日鸡都叫了,连枪也不见练了。】 【兴许是昨儿玩的累了,歇一日就歇一日吧。】她随口敷衍着,便抬脚跨进正厅,向右手边,苏南书的房间走去。 柳虎念念叨叨,【他以前从不晚的。】 说着便跟在霜降身后,向着左手边,萧城的房间走去。 霜降推开门,房中空无一人,床头的白玉葫芦被人拽下,扔在桌子上,床榻上被子摊着,苏南书人却不见了,霜降伸手探过去,被窝冰凉,不像有人住过。 【姑娘昨晚夜不归宿,能去哪睡——】 霜降正纳罕着,顿觉脑海中有一道金光闪过,她一激灵,猛地直起身,下意识向萧城房中看去。 只见柳虎此时正趴在门口,耳朵贴在门缝,听来听去也不见萧城起身,这才决心叫他,扬手准备推门。 眼瞅着门渐渐打开一道缝,霜降瞬间夺门而出,飞奔至萧城房间门口,不由分说推开柳虎,【啪】地一声,将门死死合上。 柳虎蒙了,【霜降姐姐,你这是做什么?少爷还怕我看不成?】 霜降两眼放光,兴奋地脸都红了,死死咬着唇,看着柳虎疯狂摇头。 柳虎还要说些什么,霜降二话不说,一把将他推出正厅外,反身关上房门,说,【让他们睡吧,睡得好!】 自打那天过后,霜降看苏南书的眼神里,常常带着笑,是那种女孩之间才清楚的,不明不白,意味深长的笑,苏南书也不扭捏,索性告知霜降,给她房中再预备出一套被褥来。 霜降心领神会,此后便不再像往常一样,随意出入苏南书的房间,过了半个月,在萧城的要求下,霜降特地挑了一个好天气,把萧城房中,他本就不多的物件儿都一样一样好生搬到了苏南书房里。 秋日的天,蓝得像水洗过一遍,阳光肆无忌惮地泼洒进屋子里,照的人身上暖洋洋的,苏南书卧在贵妃榻上,看着霜降忙前忙后,将萧城积攒了不少陈年老灰的匣子一个个掸干净,堆放进柜子里。 她起身给霜降斟了一杯热茶。 【少夫人,少夫人在么?】 主仆二人正收拾着,门口忽然响起一个老妪的声音,听起来像是谢氏身旁的翠嬷嬷。 自打苏南书拿了一匣子金子出去,这谢氏便不再寻她的麻烦了,更免了每日的晨昏定省,只要逢初一、十五过去正房吃个晚饭,平日里两人倒也相安无事,颇有些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意味。 今日突然上门,想来是有要紧事,霜降也不敢耽搁,擦擦手便向门口去。 【翠嬷嬷今儿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喊我一声就行,何必这么麻烦。】 霜降笑着迎翠嬷嬷进来,嘴像抹了蜜一样甜。 翠嬷嬷笑着,朝里屋看了看,【少夫人身子好些了吗?眼瞅着这古滇的段家就要到了相州,咱们萧家少不了抛头露面,夫人想着做两身新衣裳,想喊少夫人过去看看样子。】 【另外,老夫人说,少夫人手上的帕子一个个精致得很,那上头的花,富丽又不落俗套,想着让夫人过去给画几个花样子,她照着去做几个新帕子。】 【唔。】霜降嘴上应着,心里却转的飞快,去看看衣裳不算什么,可若画那个花样子,少不了要费个几天的功夫,日日拘在谢氏房里头,怎么都不自在。 她刚要张口推辞,苏南书倒出来了,笑着对翠嬷嬷说,【左右我也没事,婆母不嫌我烦,我没理由推辞的。】 翠嬷嬷一听,脸上乐开了花儿,一边点头一边应承着,【好嘞,好嘞,明儿一早,老奴再来请夫人。】 翠嬷嬷这前脚刚要走,后脚萧城就进了院子,他皱着眉,眼中尽是戒备,【翠嬷嬷要请我夫人去做什么?】 翠嬷嬷一见萧城,顿觉那两双眼睛射出的寒光将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她自己倒先慌了手脚,吞吞吐吐陪着笑说,【没什么要紧事,老夫人喊少夫人去画几个花样子,做些手帕。】 萧城站定,神色冷冷,【花样子么,让夫人画好送到二娘房中便是了,何苦让人亲去。】 眼瞅着萧城咄咄逼人,就要下了逐客令,苏南书不得不走上前来劝解,【我如今身子好了,画几个花样子又累不到。】说着凑近萧城小声说着,【我日日不去请安,已经落了话柄,若是连面子都一概不给,传出去倒真是我蛮不讲理了。】 萧城闻言,眉间的寒冰倒是融化了许多,看了眼翠嬷嬷,说,【随你吧,记得叫柳虎时刻跟着,若是累了回来就是了,不必逞强。】 深秋已至,天黑的越来越早了,每每等萧城到家时,天都已经黑透。 【夫人,快尝尝我做的酒泼蟹生,保准一点儿腥味也没有。】霜降笑嘻嘻地将一盘腌蟹端上桌来,入秋正是吃蟹肉的好时候,就着淡淡的酒香气,蟹肉的鲜美一览无遗。 苏南书笑着招呼,【那我可要盛满满一大碗饭。】 往日,萧城是最爱吃些生腌的,今日却只加了几筷子羊蹄笋,便意兴阑珊,苏南书转头看去,只见他双目微怔,神游天际,可见心并不在饭桌上。 苏南书放下筷子,问道,【这几天看你早出晚归,睡得也不踏实,眼下发青,可是安川那边出事了?】 萧城回过神来,拿起筷子夹了一只蟹腿放进碗里,却没吃,只是敷衍着,【没什么事,只是现下段斯年要到相州,爹爹那头没什么人手,叫我代管。】 苏南书闻言也不再多问,低下头吃自己的饭。 以往也不是没有累的时候,只是疲懒归疲懒,食欲总是好的,甚至总要比往常多吃上半碗饭,今日神色恹恹,哪里是累,分明是在外面吃过了,他不说,她也不问。 只是原本的酒泼蟹生再吃到嘴里,竟如同嚼蜡一般了。 第70章 磨人 吃过饭后,萧城闭眼躺在美人榻上,不消一会儿,竟沉沉睡去,梦里不知梦见了什么,眉头拧成一个疙瘩,眼睫微微颤动着。 苏南书站在他身旁静静地看着他,面无表情,眸子里像是有暗流涌动,萧城睡去时,没有脱下靴子,而是将脚搭在床榻边上,脚底悬空时,苏南书分明看见,鞋底印着的、细碎的香粉。 说是香粉,实则是用干花碾碎,又掺进些胭脂进去,铺在路上,人行走其上,香氛四溢,尤其是美人光脚踩在花上,一双玉足更显娇艳,周身隐隐幽香萦绕,场面好不香艳。 时下京城里,富甲豪绅常以此为闺房之乐。 不知萧城究竟是去哪里代管巡防,竟巡到了女人的闺房里去,且那鞋面上干干净净,明显是进门前,为了不被她发现端倪,特意擦拭过的。 似是女人的第六感,苏南书脑海里隐隐浮现出一个人的影子,心中蓦地烦躁起来,转身想要去盘问柳虎。 【唔,南书,我睡着了。】塌上的萧城听闻响动,揉着眼醒了过来,醒了醒神,上前握住苏南书的手,拉她坐下,从背后环抱着她,脸抵在颈窝处,闭上眼睛,轻声说,【最近陪你的时间太少,对不住。】 他的鼻息喷在脖颈上,温温热热的,语气像是个委屈的孩子,多了些央求的意味,苏南书的心登时就软了,她咬着嘴唇,将原本想要质问的话吞进了肚子里。 【最近去看过肖大哥吗?他在相州住的可还习惯?】苏南书一边把玩着萧城的手指,一边轻声问着。 【去看过。】萧城应答,【我在城西给他寻了个宅子,叫他隐姓埋名,只说是老家闹了灾荒,到相州寻亲的,等段家过了相州,父亲这边人手充裕了,我就带他和你,一起去安川,见见外祖父。】 【为什么要隐去姓名呢?】苏南书微微惊诧,侧过身子询问,【肖大哥被敌军多俘,又不是投敌,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倒不是见不得人。】萧城的眉头皱的更紧了,【是近来相州不怎么太平,线报上说,有一伙蛮人趁乱进了城,不知道是不是奔着缉拿肖大哥来的,总归是小心些好。】 【唔,的确,还是少惹些麻烦。】苏南书点点头,忽然间又像是想起什么,问道,【蛮人会不会是冲着段家来的?】 【父亲也这么想的,所以才叫我日日跟在那段礼后面保护她——】 话说一半,萧城自知失言,连忙住了嘴,去看苏南书的脸色。 苏南书低垂着睫毛,没有什么不满,只是摸着萧城的脸低声说,【将军辛苦了。】 萧城一声长叹,心底愧疚之情更甚,这古滇女人,忒难缠了些,竟比蛮人还要不讲道理,今儿说要去上香,明儿说要去打猎,日日将他拴在身边,一刻不得闲。 今晨天还没亮,就差人守在门口,说有要事相见。萧城恐惊醒了苏南书,放下枪连衣裳也没有换,便策马向城中明楼赶去。 人到了明楼,就彻底傻了眼。 轻纱弥漫,香气环绕,段礼的闺门轻掩着,伴着水声,里头透出一股接一股的蒸汽来。 段礼在洗澡。 萧城眼底的厌恶忽闪而过,人向后退了两步,也不敲门,也不吱声,只抱着胳膊在门口守着。 段礼在闺阁中,左等右等也不见人来,想叫个人问问,又想起自己为了迎萧城,将左右侍从全部屏退了去,如今屋子里是空空荡荡。再等下去,这池子里水都要凉透了,一阵风吹过来,冻得段礼一个哆嗦。 她气急,一把抓起身旁的衣裳,哗地一声从池子里站了起来。 穿好衣裳,眼瞅着一旁早早放好,如今燃得只剩一片香灰的鹅梨帐中香,气更是不打一出来,想自己堂堂郡主,使尽了浑身解数讨那萧城欢心,那人却依旧一副木头样子—— 不!哪是什么木头样子!他对着那苏南书,心思可活络着呢! 蓦地想起中秋集会,初见他那晚,自己当街拦下他的轿撵,他不仅不肯赏脸,就连自己想见见车上美人,他都护得严严实实,回去路上,还不忘买两串糖人儿讨她欢心。 段礼咬着唇,心里头像是被醋泡了整夜,抬脚便将那香炉踹到了地上。 香炉哐啷啷一声,翻倒在香粉铺就的地板上,香灰四溢,香得呛人。 她初见萧城时,他身上就是这股好闻的味道,她在古滇从来没见过,后来打听了许久,才知道这是中原独有的香料,名叫鹅梨帐中香,她想着萧城或许喜欢这味道,便日日在房中点着,生生将自己也熏成了这个味道。 只是一切都白费,自己费尽心思,人家来都不肯来! 段礼心头烦乱,冲着门外高喊,【人呢!都死了不成!听不见这香炉翻了!】 她一把拽下床头的马鞭,厉声喊着,【去!给我备马!我要去萧家,看看这苏南书究竟是什么神仙人物,也值得他藏得这样严实!】 【吱呀——】 木门打开,左右侍从低着头鱼贯而入,段礼无意间向外一瞟,却见萧城抱着胳膊站在门外,神情淡漠。 他来了?段礼脑子“嗡”地一声,人有些傻眼。 那他为什么站在门外不进来呢?还是说,他对自己,没兴趣到即便赤裸着都不愿意多看一眼的地步? 慌乱渐渐被愤恨和不甘替代,段礼攥着马鞭走出房门,站定在萧城面前,问他,【你为什么不进来?】 萧城看也不看她,【我的职责,是护卫你不要出事,怎么,你好端端的,洗澡能淹死不成?】 【你!】段礼被气得俏脸通红,她冷笑一声,【好,你只管站在门口是吧?那今日我哪也不去,就在这房里待上一整天,你便在这门外,给我站上一天,好好护卫我不要出事!】 段礼转过身,一脚踹开房门,【不但今日,以后每一日,我都要在门外看到你,但凡少来一天,我便要到圣上面前去仔细说说,这相州刺史是如何招待不周的。】 第71章 闹市 翌日,苏南书将醒未醒之时,伸手摸了摸身边的褥子,果然,萧城已经出门去,被子正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 谢氏房里的翠嬷嬷已经在院子里恭候多时了,霜降也垂手站在门外,安安静静地候着,苏南书见这阵仗,心里不免一慌,难不成是自己起得太晚了? 她招呼霜降进来,问道,【什么时辰了?】 霜降皱着眉,一脸不解,【还不到卯时!只怕田里的庄稼汉都还没下地呢,这翠嬷嬷也忒磨人了!她来,我也不好怠慢,只得同她一堆在门口守着。】 苏南书知道不是自己起迟了,这才稍稍放下心来,又不免疑惑,【不过是去挑个衣裳样子,值当起这么早么?】 【兴许是终于找到个机会,能在咱们院子里摆摆婆母的架子了。】霜降也摇摇头,【管他呢,反正少爷说了,你若乏了就回来,不要勉强。】 苏南书点点头,梳洗过后,只套了一件素雅的青罗衫便赶忙向院外走去,踏出门槛时,微微一愣,院外竟候了一辆仅容一人乘坐的四方盖马车。 翠嬷嬷在一旁赔笑,解释道,【老夫人的衣裳,向来都是去城西那家铺子缝制,路程有些远,怕累着姑娘。】 苏南书腹诽,不过是去选个衣裳样子,派头倒拿得蛮足,只是面上依旧恭谨,向翠嬷嬷微微点头示意,低下头钻进了马车。 这马车虽狭小,但胜在行得稳,苏南书坐在里头,心里盘算着,若是此行到城西,或许可以抽身去探望一下肖大哥,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着,不一会儿,困意便又慢慢席卷回来。 今日起得太早了,待会儿又要分出精力应对谢氏,的确是场硬仗,苏南书打了个哈欠,索性靠着轿厢,开始闭着眼睛休憩。 马车缓缓地向城西驶去,苏南书刚要睡着,忽觉车身猛地一顿,她没坐稳,整个人瞬间被甩飞出去,额角狠狠地撞在轿厢上,她疼得惊呼出声,瞬间清醒过来。 侧耳听去,一阵杂乱的马蹄声从身后响起,大约三四个人左右,骑术极其精湛,他们混着人群的惊叫,将苏南书乘坐的马车团团围住。 呼啸而过时,抽出腰间的马鞭狠狠抽向苏南书的马车,马匹受了惊,抬起前蹄厉声嘶喊了起来,马奴一瞬间慌了神,拽着马绳拼命试图稳住马车,随着马匹的发狂,苏南书乘坐的轿子也开始左摇右晃,好不狼狈。 【呜——呜——】那群人吹着口哨,笑着四散开来,态度极其嚣张,看样子,不像是行凶,倒像是挑衅。 苏南书一把抓紧轿帘,大气也不敢出,唯恐这群狂徒得知轿上坐着女子,再起歹心。 只是她这头还没说话,马车外面的翠嬷嬷倒是厉声骂了起来,【呸!哪里来的没娘养的浪货!敢拦萧家的路,知不知道这车上坐的是什么人!是萧家的大少奶奶,惊了贵人,要你们好看!】 【什么?萧家的大少奶奶?】 【那不就是萧城的媳妇儿!】 此言一出,那群狂徒更炸开了锅,竟纷纷调转马头,又向马车飞奔了回来。 苏南书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那群人叫喊着,直接将车上的马奴拽了下来,【噗通】一声,马奴无力招架,落下马去,马车顿时无人管顾停在路中,那群人见状跳下马来,捡起落在地上的缰绳,一边打量着马车,一边笑着靠近。 这一番变故让围观的百姓彻底傻了眼,忍不住掩面窃窃私语。 【刺史家的贵人光天化日之下叫人堵在街上了?这群人什么来头?】 【看样子,不像咱相州的,我听口音,像是西北人。】 【呀,该不是蛮人吧?】 【就是了!那群人一听车里坐的是萧将军的夫人,这才回来的!一准儿是蛮人!】 翠嬷嬷呆愣在原地,听着周遭议论纷纷,吓得腿都要软了,大少爷征战西北,杀了多少蛮人,夫人落到他们手上,能有什么好? 她哆嗦着,再顾不上苏南书,带着马奴赶忙连滚带爬地跑回萧家报信儿,把苏南书一个人扔在了大街上。 蛮人见状,大跨步踏上马车,伸手欲要掀开轿帘,苏南书咬着牙死死攥住,蛮人手上发力,【刺啦】一声,帘子被撕成两半。 那人见着苏南书,登时就笑了,笑得猖狂,说了一句蛮语,伸手抓住苏南书胳膊,就这么将她生生拖出轿子。 苏南书大概猜得出,这群人并非行凶,只是看她当街受辱,慌不择路,他们想看,自己就偏不如他们所愿,苏南书冷着脸,抬手便冲着那蛮人狠狠甩了个耳光。 【啪!】地一声,耳光清脆响亮,周遭竟无人再敢言语,皆瞠目结舌,一动不动地看着苏南书。 苏南书冷笑,眉眼间清冷肃杀,欺霜赛雪,她一袭青衫独立人群之中,身姿秀雅,气度雍容,丝毫不见慌乱,抬手指着那蛮人首领的鼻子骂道,【今日你们若是身披戎装,率铁骑堂堂正正踏入我相州城内,我也算高看你们一眼,可如今战场上溃败如猪狗,竟当街欺辱妇孺,我若是你们,赶明儿回家中去,都无颜面对祖宗牌位,恨不得一头撞死!】 【找死!】一旁的随从被她骂得青筋暴起,抽出腰间的弯刀,一把横在苏南书的颈间,低声恐吓着她。 【慢着!】那蛮人首领一把推开横在苏南书颈间的弯刀,一边打量着她,一边一步步靠近,唇角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不愧是萧城的女人,你比他,可有意思多了。】 他的身子越靠越近,将苏南书逼退到马车边,半晌,扬起手,缓缓落在苏南书的脸侧,指节轻轻划过,带起一阵酥痒。 苏南书皱着眉,嫌恶地别过脸去。 巷口突然响起马蹄疾驰声,侍从低呼一声,【萧城来了!】 那首领抬眼,果然尘土飞扬处,只见萧城骑着白马,身后跟着数十人,向这头飞驰而来,【扫兴!】他暗骂一声,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很是不快。 只是若纠缠下去,自己必然讨不到好处,思前想后,只得下令先出城避战。 临走时,他抬手捏住苏南书的下巴,挑眉说道,【记住我的名字,呼延庭,美人,我们来日方长。】 说着,猛地抬手,一把扯下苏南书鬓间的碧玉朱钗,反身跨上马,一声令下,向城门外飞驰而去。 马蹄激起的尘土呛得苏南书睁不开眼,鬓发散乱,她蒙着脸,心里暗骂晦气。 【南书。】萧城应声而至,一把将苏南书护在怀里,低声问,【你有没有事?】 苏南书摇摇头,【没什么事,只是有些丢脸。】 城中护卫虽后而到,纷纷围起人墙,将苏南书护在中间,柳虎扛着刀,冲着众人喊道,【看什么看!散了散了!都散了!】 萧城抬手,轻轻将她松散的鬓发别到耳后,低声说,【上车去,让柳虎送你回家。】 苏南书应声,低着头钻进轿厢内,问道,【你不同我回去吗?】 萧城转身拿过长枪,飞身上马,望了一眼城门,声音像是数九寒天的坚冰,不带一丝温度。 【我去把你的钗子拿回来。】 第72章 寻仇 入夜,明楼中灯火通明,一白衣侍从急冲冲跨马下来,闷头飞奔到楼上,行得太急,敲门时仍气喘吁吁。 【这么急冲冲的,难不成是查到他去哪儿了?】屋里,古滇郡主段礼正斜倚在榻上韬养精神,伸手捻了一粒葡萄,随口问道。 那侍从稳了稳心神,一边换着气儿,一边急忙禀报,【萧——萧将军与人在城外打起来了——】 段礼猛地睁开眼睛,【同什么人打起来了?】 【蛮——蛮人——】那侍从抬眼看了看段礼的脸色,斟酌着回禀,【上午时,不知从哪里混进来的蛮人在闹市中拦下了萧家少夫人的车马,那萧家的马奴不敌,扔下车子跑了——】 段礼微微一愣,原是因为这个,难怪呢,跑的那样急。 她从盘子里又捻了一颗葡萄,一边剥皮,一边问着,【他那心头肉可有什么大碍?】 侍从想了想,【没什么大碍,那姑娘也是个烈性子,搅蛮人拖下车来,不哭不闹,伸手就是一巴掌,那蛮人兴许也是被打蒙了,只夺了她的簪子就跑了。】 【嚯!】段礼挑眉,眼中又戏谑划过,【仗着有萧城撑腰,忒不知道天高地厚了些,那蛮人个顶个的同野兽一般,连我尚且要忌惮三分。】 【说的也是,萧将军此举甚是冲动了些。】那侍从自顾自的说,【萧将军为了夺回夫人的朱钗,竟提着长枪追出到城门外,一人横在那群蛮人身前,下了生死状——】 【生死状!?】段礼闻言大惊,手上动作一停,那剥了一半的葡萄,便从指缝间划走,落到地上,骨碌碌滚到门口去。 【为了一个簪子,去与那虎狼立下生死状?他疯了不成!】段礼柳眉倒竖,一时间将对萧城的怨气尽数抛之脑后,她赶忙起身,拾起桌上的马鞭,厉声吩咐,【随我出城去看看!】 相州城外,是大片大片的梧桐林,顺着这梧桐林向北走,便要进山去,过了群山,便是安川边境。 梧桐树高叶茂,入了夜,将月光遮的是丝毫不漏,人一旦进去只怕似大海捞针,再也找不回了。 蛮人选这条路,心里也是忌惮萧城,生怕他死咬着不放,这才想钻进梧桐林,早早甩开他去。 却没想到,刚一出城,便被萧城策马拦下。 他一手持着银枪,一手拽着缰绳,策马狂奔,似银箭出窍,带着万丈黄土席卷而来,蛮人心慌,不敢拦他去路,纷纷向路边靠去,萧城将蛮人队伍生生撕开一个口子,直奔呼延庭而去。 呼延庭察觉身后似有杀气,猛地俯身贴在马上,堪堪躲过萧城的银枪,只是心一乱,马便慢了许多,萧城借机反超过去,手上一紧,调转过马头,横亘在蛮人身前。 【吁——!】 蛮人见状急刹,纷纷停下。 萧城银枪指地,看向呼延庭,眉眼之间尽是煞气,【把东西拿来。】 呼延庭看向萧城,眼中尽是恨意,想当年,他原是草原上颇具盛名的鲜卑勇士,提枪上马,从无败绩,当年率众兵征讨大楚边境,从那老将军手中夺下安西城,至今仍在蛮族控制之下,一时间他可以说是风头无两,直到萧城的出现。 萧城的枪,变幻莫测,他根本无力招架。 接连吃了几次败仗,气得他寝食难安,恰逢听闻数年前从安西虏来的一个信号兵不知所踪,有线人来报说是瞧见那人去了相州,蛮族有意派人打探那人下落,呼延庭自然请命前往,一来可以戴罪立功,二来,便是听闻这相州是萧城的老家。 果然,这一趟没有白来,城中策马时,见着萧家的马车,他心中愤愤,便上前去挑衅。 原本不愿过多纠缠,可谁知那婆子张口便骂,他这才知道,轿子里坐的是萧城的媳妇儿。 他直到中原女子往往将名节看得比命都重要,这才在闹市中,徒手夺了那女人的钗环。 但也确实,仅仅是夺了那女人的钗环而已,萧城竟至于穷追不舍到此处,也太不将他放在眼里了! 呼延庭看着萧城,新仇旧恨皆似波涛涌上心田,他狞笑着,说道,【你那女人,够劲儿。】 萧城闻言,攥着银枪的手,渐渐收紧,他想到南书下午被这等蛮徒拉扯,只觉得丹田处有一股邪火蹭蹭地向上蹿,他恨不得现在就将这呼延庭活刮了。 【呼延庭,我只知你功夫差,却不知你竟这般猪狗不如。】萧城冷笑着,抬起银枪,指着呼延庭的鼻尖,厉声说道,【战场上吃了败仗,便来为难我夫人,你算什么男人,今日有种,我与你定下生死状,我赢,你自断右手,我输,随你处置。】 呼延庭听着萧城的战书,只觉这男人怕是疯了,为了那女人的面子,连命也不要了。 他看着萧城,闭口不言。 萧城冷笑,【不敢?】他猛地起枪,双腿夹住马腹,枪尖呼啸,冲着呼延庭的面门便刺来。 【你既然不敢,那我只好拎着你的脑袋,去向我夫人赔罪了。】 话说苏南书这头,自打回了萧家,便守在门口,来来回回地走,一直到明月清辉铺满巷子口,也未见有人归来。 她心上惴惴,总觉得萧城此去太过冒险,纵然他一身好功夫,但双拳难敌四手,蛮人仗着人多,就算是耗,也能将他耗个半死。 【不行,霜降,你去备辆马车,我得出城去寻他。】苏南书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吩咐道。 霜降也急的没有主意,只是这天色越来越晚,她皱着眉,说道,【太晚了夫人,不如再等等。】 【如何等得——】苏南书说到一半儿,忽地停住,侧耳听去,门外像是有马蹄声,她赶忙跑出去,未见萧城,却只见柳虎急冲冲地赶来,寒冬腊月,竟然跑了一脑门子的汗。 【出什么事了?】苏南书抓着柳虎问道。 【夫——夫人,快出城去看看吧——少爷——少爷在城外的梧桐林,将围堵你的蛮人快要尽数杀光了——我,我拦不住!】柳虎扶着门框,急的满头大汗,【这蛮人是鲜卑部落的大将军,若真是死在了相州,咱们怎么交代啊!】 第73章 簪子 柳虎驾着马车,载着苏南书匆匆赶到城外梧桐林时,段礼也恰好带着侍从赶到。 彼时城门外乌泱泱已经围了不少人,百姓们生怕惹了麻烦,却又实在好奇,皆躲得远远的,围上一圈,为的不过是想亲眼看这萧将军手刃了蛮人,看看这孙家的枪法究竟是何其威风。 【嚯,这萧将军不愧是安川的昭武校尉,这群蛮人一个接一个地上,连着打了几轮了,竟一丝便宜也讨不到!】一个中年男人趴在城门口,伸着脖子惊叹着。 身旁的人闻言连忙点头附和,【就是,若单打独斗,只怕这群人都不是萧将军的对手,他们不过妄图用这车轮战耗死他罢了!】 【呸!不要脸!这不是欺负咱们大楚没人吗?】 周遭百姓忿忿不平,只是说的人多,要真论功夫,谁也不敢上前半步。 苏南书被霜降扶着下了马车,挤到人前,向萧城看去。 此时,他一身月白色衣衫上已有点点血迹,右臂处被刀枪划破,正汩汩流出血来,只是他似看不见这伤口一般,全神贯注在交锋上,他枪尖一扫,一个蛮人登时便落下马来。 只是这人落马,后面便立刻跟上一人,那人双手持着板斧,冲着萧城的面门砍去,【小心!】苏南书不禁惊叫出声。 只见萧城微微闪身,板斧便顺着他左脸边擦身而过,他眼中有怒色,手握银枪,猛地往前一送,那双板斧瞬间被震飞开去,那蛮人只觉得双臂发麻,不禁惊讶起,这萧城的功夫果真一绝。 眼瞅着他也要败下阵来,呼延庭只觉得面上无光,一时间再顾不得所谓的道义,他从腰间掏出一股麻绳,贴着边缓缓向萧城身后靠去。 萧城的心思全用在了对阵上,根本没有注意呼延庭的小动作。 苏南书眼神极好,她早早发现端倪,却不知呼延庭意欲何为,直到看清他手中的麻绳,才恍然大悟,高喊着,【萧城,小心身后,他要拌你的马腿!】 萧城一惊,反身看去,果然见那呼延庭手中握着绳子,正在伺机而动。 只是他一个分身,对面的双板斧便兜头而下。 【坏了!他们竟然使阴招!】柳虎在外头急的快要哭了出来,只是他这三脚猫的功夫,别说进去帮忙,只怕连靠近都做不到。 眼瞅着呼延庭将那绳索死死套进白马脚下,白马受惊,脚下渐渐乱了起来,萧城坐在马上,一时间东摇西摆,重心不稳,险些要掉了下来! 对阵的蛮人瞅准时机,两手横扫,那双板斧便冲着萧城的腰腹飞去。 这一甩用了九成的力气,一旦萧城躲不掉,轻则肠穿肚烂,重则只怕要将萧城斩成两半了! 电光火石之间,之间人群中猛地冲出一黑影,直直奔那双板斧而去,就在它即将碰到萧城周身时,那黑影凌空一脚,板斧应声被踹飞出去! 【哐啷啷】 一阵巨响,板斧狠狠地扎进梧桐树中,那棵梧桐树尚未长成,板斧飞过,竟生生将那棵梧桐树拦腰斩断。 众人一片惊呼声中,萧城只觉得背后冷汗乍起,未曾想这蛮人竟如此阴险,他心下发狠,手上便不留情面,趁那蛮人呆在原地之时,一枪刺穿了他的胸脯。 血瞬间喷涌而出,将萧城那一身月白长袍染得血红。 萧城此刻才想起方才那救命恩人,他赶忙回头向那黑影看去,却不想顿时愣在原地。 方才于生死攸关之时出手相救的,不是别人,竟是那日明楼一战,他的手下败将—— 刘宝。 此时刘宝见萧城一枪刺死那蛮人,便也不再纠缠,后错步离开战场,不再插手。 此时战场之中,那一队蛮人死的死,伤的伤,周遭横七竖八躺了三人,皆被挑断了手筋脚筋,躺在地上抽搐着。 萧城侧头,看向如今唯一还能站在这里的年轻人,冷声说,【到你了。】 【萧城,你杀我族人,我要你偿命!】 看如今情形,萧城是绝不会放他们一条生路了,如今唯有一战之力的那人,不得不提起狼牙棒,怒喝着上前迎战。 他这头一动,呼延庭便也预备提刀上马,打萧城一个措手不及。 却不想刘宝这头脚下一扫,直直踢向呼延庭的马腿,那马腿一弯,呼延庭直接滚下马来。 【什么人也敢多管闲事!】呼延庭暴怒,提刀向刘宝砍去,边砍边喊,【你若想死,爷爷我就成全你!】 刘宝双手背后,如不倒翁一样,左躲右闪,他脚下没有动地儿,可那呼延庭却压根儿碰不到他。 紧接着,刘宝眼中发狠,手猛地握成虎爪状,一把掐住呼延庭的喉管。 拳风烈烈,拳势极猛,呼延庭愣在原地,拿到的手开始止不住地发起抖来。 【我不想多管闲事,我只是见不得你们以多欺少罢了。】 刘宝的声音很轻,微微带喘,若不是见过这身功夫,只怕还以为他是常年流连病榻之人。 月光下,他苍白瘦削的脸更看不出血色,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他丹田运气,一拳打在呼延庭的胸口处,那呼延庭猛地飞了出去,趴在地上,吐出一口鲜血。 再看萧城这头,局势基本已经明朗,这人的功夫比前人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儿,几个回合下来,竟连手中的武器也拿不稳了,萧城不愿与他缠斗,一手回马枪直接将他挑下马来,那人怕的紧,死死拽着缰绳不肯松手,马受了惊,竟然慌不择路,活生生将那人踩成了肉泥。 萧城收枪,月光之下,他浑身是血,似地狱修罗,他侧过头,向呼延庭说,【东西拿来,我饶你不死。】 呼延庭趴在地上想要起来,奈何刘宝这一拳实在是重,他挣扎着,一时间竟站不起身来,无奈之下,从怀中哆嗦着摸出那根碧玉簪子,扬手扔回给萧城。 萧城抬手接住,看也不看呼延庭,只低声说了一句,【滚出大楚,再让我见你一次,格杀勿论。】 呼延庭暗骂一声,竟连马也要了,连滚带爬地向梧桐林深处逃去。 这一番鏖战看得周遭百姓是心惊肉跳,无不愣在原地,眼看着萧城下马,一步一步向人群中走来。 人们缓缓为他让开一条路。 萧城浑身是血,一步一步走到苏南书面前,停下脚,从怀中掏出那只已经被血染透的簪子,轻声对她说。 【这簪子脏了,我们回家去,我再给你买一支新的。】 第74章 无奈 苏南书一把将簪子夺过来,看了眼萧城受伤的右臂,确定只是皮外伤,没什么大碍,这才横了他一眼,低声说,【多大的人了,还这么鲁莽,等回去再收拾你。】 萧城无所谓地耸肩笑了笑。 苏南书白了他一眼,踮脚向远处张望,只见刘宝站在人群之外,将身上沾染的灰土细细掸掉,看也不看萧城,转身随着人流向城中走去,倒有些深藏功与名的意味。 苏南书冲着刘宝的身影,抬了抬下巴,【救命之恩,你连个谢字也不同人说么?】 萧城这才想起方才生死攸关时,自己算是承了刘宝的情了,他挠了挠头,转过身向刘宝看了看,此时刘宝低着头,已经快要过了城门了。 萧城有点难为情,苏南书看出他的犹豫,但依旧伸手推了推,【快去!】 【得,我去还不成吗。】萧城叹了口气,踢踏着脚向城边磨蹭过去。 彼时,一直在人群外的段礼此刻正逆着散开的人流,向萧城靠近,她远远地见萧城撇下苏南书,像是在往她这方向走来,一时间心若擂鼓,站在原地不再向前了。 眼看着萧城越走越近,她压着欣喜,故作娇嗔,【你怎么也不跟我打个招呼——】 话音未落,萧城像是没看见她一般,直直从她身边擦肩而过—— 段礼向后望去,却见萧城直直掠过他,拨开人群,追赶上一个身形瘦削的青衣男子,低头说着什么。 原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段礼翘起的嘴角如今僵在脸上,眉头渐渐锁起,她收回视线,一眼便看见翘首而立的苏南书,她此时手中握着那支被血染红的碧玉簪,看着萧城笑意盈盈。 萧城不知与那青衫男子说了什么,青衫男子回过身,冲着苏南书抱拳行礼,苏南书隔着人群,远远地点头以作回礼,笑得嫣然,似神女遗世独立,让人移不开目光。 段礼彻彻底底被忽视在人群中。 她咬着牙,头一回,在别的女人身上体会到嫉妒的滋味。 【走!回去!】她恶狠狠地转过身,一把推开身边的侍从,勒令道。 走了两步,又猛地停下脚来,向身后吩咐着,【明儿派两个人去京城中,探探这苏家的底,另外叫人告诉阿爹,我的婚事我自己已经有了主意,他不必再操心了,只管去帮我除了这些碍眼的!】 苏南书与萧城回到家时,连大气儿也不敢喘,匆匆将踏雪栓在马厩,萧城拉着苏南书的手,踏过偏门,贴着墙根儿,急冲冲向自己的小院子跑过去,竟连正门儿都不走了,生怕惹出点动静,让他爹察觉了去。 只是天不遂人愿,院子的第二进大门还没过,老远就听见萧明远一声怒喝,【你干什么去了!】 萧城一激灵,猛地止住了步子,犹豫了许久,却不得不拉着苏南书进了屋。 他往那桌子上瞥了一眼,晚膳已经尽数端了上来,只是萧明远并未落座,谢氏与苏世强皆垂手端坐在饭桌前,看样子,是专等萧城回来,才开饭。 萧明远的脸色并不太好,一半为的那蛮人滋事,另一半却是为那段礼。 他看了看苏南书,向萧城说,【你随我来一趟书房。】 萧明远的书房就在正堂不远处,一盏苏绣屏风将里屋与外头隔绝开来,苏明远背着手,沉默良久。 萧城看着萧明远的背影,觉得这气氛不太对,他一时冲动将蛮人打成那个样子,萧明远暴怒而起,拿着戒尺将他打个半残,这才是合乎常理的,可此时气氛这样安静,反倒叫萧城心里头打起鼓来。 【爹?】萧城试探地喊了一声。 萧明远回过身,脸隐匿在黑暗中,他长叹一口气,问道,【南书有没有什么事?】 萧城答,【没什么事,就是吓着了,呼延庭只不过是挑衅,不敢伤人。】他见萧明远依旧紧皱着眉头,想了想,又解释道,【我伤的那些人,没什么官职,不过是与呼延庭日常厮混在一处的地痞流氓,再说,是他们先来扰我大宋在先——】 萧明远摆摆手,示意萧城不必再说,【我担忧的倒不是这个。】 【那——】萧城愣住了。 【那呼延庭不过是在闹市中夺了南书的簪子,你便策马出去,挑断了他手下手筋脚筋——】萧明远笑笑,【冲冠一怒为红颜,你到将你外祖父学了个十成十。】 见萧城仍不明白,萧明远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日日让你去守着那段礼,当真是人手不够吗?】 【段礼对你,是什么心意,你心里一点也没有察觉吗?】 话音一落,萧城恍然,【段礼对我,不过是像招惹身边的阿猫阿狗,路过相州,闲来无事,便招惹着,玩一玩。我对她,没有半分想法,成日里巴不得古滇王早日到了相州,将她带走去。】 萧城皱着眉,眼底隐隐有些许不耐烦,【爹,我不明白,段礼对我——和我杀蛮人有什么关系?】 萧明远看着萧城,缓缓吐出两个字,【征服。】 【段礼想要征服你,可你眼中却偏偏只容得下南书,甚至于不惜为她豁出命去,这看似与段礼无关,实则,对她而言,是一种折辱。】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透了,屋里没有点灯,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萧明远的眼睛如同猎豹一样犀利。 【那段礼不会对你怎样,她的矛头——会转向南书。】 此言落地,萧城后背寒意四起,【这——】 【这就是人心。】萧明远缓缓向萧城走来,经过他时,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年轻时,也从未想过这些,凭着一腔孤勇,一头扎进这泥沼里,后来,贬了官,戍了边,就连你娘也活生生病死在我眼前,你说——胶州那样大,真的会没有一家医馆开门吗?】 萧明远笑着摇头,尽是苦涩,【我原以为,这世间天高海阔,大有作为,直到后来,将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了,我才明白过来——这世间有很多屏障,是你看不见的,无论你认不认命,你都得承认,有些人左右我们的命运,就像捏死一只蚂蚁这样简单。】 他回过头去,眼角隐隐有泪,问萧城,【你无所谓生死,可是,南书该怎么办呢?】 第75章 变心 腊月十二,相州迎来了第一场大雪。 这场雪没日没夜地下了整整两天有余,外头始终灰蒙蒙的,几乎终日不见天光,听柳虎说,连接相州与都城的运河都已经结了一层厚厚的冰,往日里灯亮到后半夜,成天里人声鼎沸的码头,也难得的安静了下来。 时间仿佛在一瞬间静止了,街上空空荡荡,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商贾豪绅,无不回到家中,与妻儿煨上一盆火,静静地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团聚时光。 苏南书穿了一件极厚实的狐皮大氅,手里握着鎏金雕花暖炉,坐在屋檐下,一坐就是一天。 院子里太安静了,雪似银被,铺天盖地的落下来,不一会儿,就在苏南书的注视下,盖过了院子里的石板路,接下来,便盖住了垂花门下头的石阶,再接着,雪纷纷扬扬,几乎要压倒萧城放在院子里的银枪。 这柄枪,像是被人遗弃在墙角,很久没有人想起它了。 霜降从柴房抱来一捆炭火,放在廊檐下,伸手将身上的残血拍去,柴火有些受潮,并不太好生火,盖上去,那火苗便有些摇摇欲坠了,一阵风过来,那火苗几乎看不见了。 【咳——咳咳——】 苏南书捂着胸口,忽然咳嗽起来。 霜降彻底慌了,她一边拍着她的背,一边充斥着怨气一样说道,【夫人,进屋吧,少爷今晚准又不回了。】 话音还没落到地上,远处便传来跑步声,紧接着,前院儿的大门被人推开,柳虎披着斗笠,急冲冲地跑进院子里。 【夫人,大雪压垮了护城河上的桥,眼瞅着古滇王的队伍不日就要抵达相州,如今少爷正带着人,抓紧将进城的雪铲干净了,今夜是回不来了,你早些休息吧。】 他说着,顺手从柴房里拿了个半人高的铁锨,便又急冲冲地出去了。 霜降顾不上苏南书,提着裙子去追柳虎,出了垂花门,霜降一把拉住他,压着嗓子问,【你同我说实话,她是不是与少爷在一处了。】 柳虎愣住了,心虚地瞥了瞥院子里,安安静静坐在柴火前的苏南书,支吾着,【这是为了迎她那老子爹进城,她在左右,也合常理。】 霜降懂了,眼中的光渐渐暗了下去,抓着柳虎的手也慢慢松开了。 柳虎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转身走进风雪里。 霜降看了一眼苏南书,她此时,正扶着廊柱,缓缓起身,兴许是在外面等的太久了,脚下已经冻僵了,站起来时脚下一软,身上披着的狐皮大氅便从肩头滑落到地上。 苏南书扶着膝盖,将衣服拾起,一步一步走进房门,分明是像花一样的年纪,转身时的背影,却有着看破世事的无奈,甚至于可以说,是包容。 包容世事无常,包容兰因絮果,包容萧城找种种理由,接连两天都没有回来了。 霜降的眼眶子蓦地就红了,她冲着风雪,狠狠地啐了一口。 【呸!死在外头吧!】 苏南书在半夜里就发起了烧,拽着霜降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胡话,一会儿说想回家,一会儿说想吃阿娘做的菜,烧得太狠了,浑身都疼,她便抓着萧城的衣服,一声一声喊他的名字。 霜降一边熬着药,一边来来回回地往屋子里跑着,照看着苏南书。 【骨碌碌】 忽地一声响,像有什么硬物落在地上了,霜降身子猛地一顿,下意识低头看去—— 果然,是一枚金子。 时隔半年,霜降几乎忘了,苏南书的身子早已经坏透了。 她低下头,捡起那枚极亮的金子,缓缓擦拭着,擦到一半,她停下了,将金子放到油灯下面看,只见那块金子背面,隐隐约约,有一丝血迹。 她慌了,赶忙将苏南书扶起来,果然,那块绣着并蒂莲的手帕上,沤了巴掌大的一块血。 霜降忽然忍不住,抱着苏南书大哭了起来。 苏南书烧得迷迷糊糊的,手指头微微握了握霜降的手,霜降咬着牙,擦干眼泪,二话不说,抓起门边的斗笠,一头扎进到风雪里。 萧家离城门口,有将近十里地的距离,霜降顶着风雪,在漆黑无人的街巷里,走了整整两个时辰。 脚陷进雪中,冻得几乎没有了知觉,霜降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去找萧城,今天就算是死在风雪里,也要把他拽回家。】 不知道过了多久,眼前忽然有灯光闪过,城门出现在霜降视线中,她脚下一软,就这么跪在了地上。 她彻底跑不动了,于是就这么手脚并用地,向城门处爬去。 【嚯,这是个人么?!】守城的官将老远看见霜降,一时间惊讶得不敢上前。 【是!是个姑娘!】另一个人揉了揉眼睛,也吓得不轻,这大半夜的,冒着这么大雪,怎么会有人来城门口呢? 他们提着刀赶过去,眼尖的那个立马认了出来,【这不是刺史家的霜降姑娘吗?】 【是!就是!】另一个人赶忙将霜降从雪地里搀起来,【霜降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霜降冻得连连发抖,竟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她抓着那官将的胳膊,哆嗦着,反复地说,【萧城,回家,萧城,回家!】 那两个官差面面相觑,【萧将军——不在这儿啊——】 霜降愣住了,她挣扎着,反复确认,【城门口没在连夜铲雪吗?】 官将点了点头,【是有人铲雪,是萧将军身边儿的柳家兄弟一直看着的,萧将军来过一次,只是没过一会儿,就坐上郡主的马车,回明楼去了。】 【他没回家去么?】 霜降与守城的将士围在火堆前头,看着篝火出神。 【霜降姑娘,喝了这碗酒,身子暖和一些了,就赶紧回家去吧,这大半夜的,风雪又这样大,你一个女孩儿,太危险了。】守城的官兵看着她这幅失魂落魄的样子担忧得很。 霜降点点头,仰头将手中的酒尽数灌进肚子里,这已经是第三碗了,霜降盯着像墨一样无边无际的黑夜,是怎么也没想明白,萧城这人好端端地,心怎么就丢了。 她开始掰着指头往前数,他的变化,究竟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思前想后,觉得所有问题都出在,蛮人将苏南书掳走的那个晚上。 第76章 开战 大约半个月之前,萧城为夺回夫人珠钗,单枪匹马在城门下挑断蛮人手筋脚筋的事儿,如同煮沸的开水,咕噜噜地,一夜之间传遍了整个相州。 萧城年少戍边,本就是百姓口中的风云人物,事儿传了出去,就开始渐渐向着失控的方向发展了。 【啪!】一声惊堂木落在桌案上,四方茶馆里,一瞬间鸦雀无声,那说书先生捻着八字胡须,拿起桌前的紫砂茶壶嘬了一口,缓缓开嗓,【话说这将军单枪匹马,将蛮人接连斩于马下,从血泊中掏出那碧玉珠钗,献给夫人,往来之人无不嗟叹!只是——】 说书先生故弄玄虚,忽然压低了嗓子,以手遮口,缓缓问道,【只是无人看见,那人群之中,眼含妒火的县主。】 说书人不敢讲故事编排到段礼身上,便化了个名,将她称作【县主】,以此指代。 【噢!还真是!】人群中有人恍然,也同样压低了嗓子说,【我那天晚上,还真看见了——那个人——】他挤眉弄眼,指了指明楼所在的方向,【她一早就来了,只是到最后,将军看也没看她一眼。】 【那你说,难不成她与将军,有那个意思?】旁人瞪着眼睛,为这桃色绯闻两眼发光。 【那日明楼一战,你还看不出来不成?自古美人配英雄——只是可怜了将军夫人了——】 【啪!】又一声惊堂木落下,那说书先生趁着众人讨论的兴致正高,借机添上一把火,【诸位好生想想,这蛮人好端端地,萧家老爷的马车不劫,萧家老夫人的马车不劫,怎么偏偏就撞上了将军夫人的马车呢?】 【噢——】 此言一出,众人恍然,【难不成是——刻意安排的?】 说书先生撇了撇嘴,一把将折扇收紧,闭着眼睛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诶呀!】这八卦说到一半儿停住,无异于要将人凌迟处死,这茶馆众人被吊的哀嚎连连,那说书先生却也不再理会,摇头晃脑地,将赏钱一一清点后,志得意满地走出了茶馆。 只是未曾想,香洲的百姓未等到故事的下一回,却等来了噩耗——安川开战了。 安川地处西北,与安西一同戍守大楚西北边境,十年前安西沦陷,安川便成了大楚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安川城破,蛮人入关便可畅通无阻,踏过群山,紧接着就到了相州。 这下子相州百姓,无不辗转反侧,纷纷清点家底,将大件儿的东西折换成碎银,日日放在枕边,生怕不知哪一晚,火光冲天,这蛮人就杀进了城里。 萧城也收到了外租的书信,信中说,今年天象有异,安川以北接连下了几天的大雪,蛮族的牛羊活生生冻死无数,就连游牧时临时搭建的棚屋都抵抗不住这样的风雪,无数族人一夜之间无家可归,只得纷纷涌向与大楚交界的安川。 一时间,暴乱横起,被逼急了的蛮人烧杀抢掠,无所顾忌,孙永上书,请兵镇压,皇帝思忖良久,只回了一个字,【等】。 【等什么!等死不成!】萧城一把将书信掷在桌上,对苏南书说,【为我收拾行装,我得启程去安川。】 苏南书不敢怠慢,第二天天还没亮,就带着霜降出了门去,打算在集市上买些便携的干粮。 只是一连去了家铺子,门都关得死死的,连灯也不点。 【不应当啊,这个时辰,正当是早市最红火的时候。】霜降下了马车,上前叩门,【店家!店家!今日怎么不见开门呀?】 屋里隐隐有人走动,不一会儿,门边浮现出一个人影,他仍不开门,趴在门框上,向外头喊着,【姑娘赶紧回去吧!小店今日不开张了!】 【怎么好端端的,生意送上门儿也不要呢?】霜降不依,推着门问。 【姑娘还不知道呢?西北正有战乱,那安川的流民无处可去,发疯一样地往这相州城里涌,前些日子,东头的粮铺就让人给劫了,那掌柜的如今还在床上躺着呢,这生意谁爱做谁做!】 霜降皱眉,回过身看向苏南书。 她们日日在院子里呆着,四周有重兵巡守,只觉得战事离她们远得很,竟不知外面的世界,已然乱成这样。 苏南书掀开帘子,说道,【这街上也没见有流民哪。】 【呵!】那掌柜的冷笑出声,【自古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姑娘你是权贵人家,你踏足的地界儿,何处不是干干净净,秩序井然的,你若到城北边去看一看,那方才是人世间哪!】 苏南书沉默了,她将手中的帕子来回揉搓了半晌,依旧不死心,【如今安川乱成这样,朝廷就没有拨款么?】 那掌柜的闻言,只笑得更冷了,【朝廷拨款?呵——】他摇摇头,转身回了里屋,竟连回答也不愿回答了。 苏南书向城北眺望过去,此时太阳正顺着山隘间慢慢向上升起,山间云雾缭绕,一片霞光,城北正是相州与群山相接之处,恰有运河分支经过,土地肥沃,良田遍布,是相州不可或缺的粮仓。 她皱着眉看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对霜降吩咐道,【上车,去一趟城北。】 马车缓缓向城北驶去,只是,没走多远便停住不动了,那马奴在外头回禀,【夫人,前头没路了。】 苏南书掀开帘子,这才明白,寻常里她出门乘坐的马车都是要走官道的,官道有青石板铺路,走起来平稳开阔,然城北皆是平民,官道修不到这里,脚下只能日日踩着泥土地,逢刮风下雨,便是一腿的泥巴。 【我下来走。】苏南书从马车上跳下来,拉着霜降的手,缓缓向城北走去。 人一进去,扑面而来的,就是逼仄窒息的感觉,茅屋一间挨着一间,前面堆放着各种各样的杂物,有晾洗没干的衣服,也有盛着粪土的推车,更有着隔夜的泔水桶,大抵是等着天亮了拿去喂猪。 苏南书捂着鼻子,忍下胃里一阵接一阵的恶心。 【呀!】霜降忽然惊叫出声,紧着跳开了老远。 苏南书低头看去,只见巷子口倒着一个老头儿,大约年过花甲,头发散乱着,满头白发,此时正窝在巷口打盹,被霜降一脚踩到,竟也没醒,大概是习以为常,转过身,继续睡下了。 苏南书再抬眼望去,这巷子中,大大小小,躺了不下四五个人。 【这大概都是从安川逃来的流民。】霜降爬在苏南书肩头,轻声说,【快些走吧,夫人,你的心思我明白,只是现在身边儿连个男人也没有,万一这群人醒了,你我皆是案板上的鱼肉。】 苏南书点点头,拉着霜降小心翼翼地退出巷子,临上马车时,她转过身,问道,【我那金子,如今还剩下多少?】 第77章 施粥 霜降低着头,反复思量着,用手比了一个数,低声说,【还有五箱。前些日子,咱家老爷带头缩减吃穿用度,省出钱来捐献赈灾粮款,还说要在城北暂时搭上些营帐供难民居住,那会儿,您就捐了不少钱了。】 【那钱呢?】苏南书有些不悦,【你方才也瞧见了,这城北大片大片的灾民,哪儿有一点要搭建营帐的意思。】 霜降噤了声,赈灾款八成被贪了嘛,咱老爷又不是没做过这事儿,只是她耸耸肩,话却没说出口。 【这钱,这东西,给谁都靠不住,还得亲手送到这灾民手里才算安心。】苏南书叹了口气,【你将我那些体己钱都拿出来,找柳虎换些米啊面啊,咱虽不能开仓放粮,到这城北,给灾民喝上一口热粥,总还是可以的。】 【成,我回去就准备着。】霜降应声。 回到萧家,柳虎一听自家夫人要去城北施粥,顿觉自己肩上有千般重任,总算有自己的用武之地了,他满口应着,不消半天儿,就将成担的精米挑回了萧家。 霜降此时早已洗好了锅,烧开了水,只等着精米一到,洗净了下锅。 她一边淘米,一边向外头张望,随口问着,【今儿怎么没见着少爷?夫人去施粥,也是给萧家赚名声,他不一同跟着去么?】 柳虎挠挠头,【别提了,少爷要回安川去,夫人这头没什么意见,那女的倒闹起来了,直闹到老爷那边儿。】 霜降把盆一摔,怒斥,【她算个什么东西,少爷去哪儿,轮得着她管?!】 【不是!】柳虎拦住她,【不是不让去,是她要跟着少爷一块儿去!】 霜降彻底无语住了,她一边搅和着粥,一边骂,【呸!臭不要脸!】 只是恨归恨,骂归骂,段礼像个甩不掉的牛皮糖,将萧城粘的死死的,直到苏南书带着柳虎、霜降一同将粥车安置在城北,陆陆续续放了两个时辰的粥,萧城这才上气不接下气,骑着马匆匆赶来。 彼时,天色将晚,夕阳打出一道暖红色的光线,苏南书沐浴在夕照之下,低着头,一勺一勺地,给排着长队的流民们施粥。 【夫人大慈大悲!是天上的观世音菩萨啊!】流民接过粥,纷纷向苏南书点头致谢。 苏南书笑着,一一点头回礼。 【萧家有这样的媳妇儿,真是积了德!萧将军为我们戍守这西北,夫人又为我们布施,萧家当真是宅心仁厚之辈啊!】往来村民,看着粥车前,络绎不绝的长队,无不感慨连连,交头接耳。 萧城听着他们的议论,唇角渐渐绽开一抹满足的笑,好像在说,看,这么好的姑娘,是我媳妇儿。 只是这笑并未坚持多久,便凝固在脸上,他忽然想起前几天,萧明远在书房对他说过的话,他回到家中,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琢磨了半宿,才明白萧明远话里的深意。 他对苏南书的爱,表现的太过于明显了。 明显到,好像在向全世界宣告,苏南书是他的软肋。 他如今的处境,绝对算不上好,如今安川大乱,大楚与蛮夷的关系日渐紧张,是战还是和,成了朝堂中,日日争论不休的话题,很显然,其外祖孙永是坚定的主战派,甚至于,安西一日不收,孙永一日死不瞑目。 可是相反,以古滇为首的主和派,仿佛更得圣心,也正因此,萧明远对安川兵乱态度一直很暧昧。 萧城的位置本就很尴尬,值此关头,这段礼作为古滇人,竟然还削尖了脑袋要往他身边钻,你说是爱,大概是没人相信的。 能说的过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孙永年事已高,难以再带兵出征,而萧城——这个枪扫西北的少年将军,在这场战局中就变得至关重要了。 甚至可以说,萧城的站位,直接关系到战事的输赢,甚至于,直接关系到圣上是否决定派兵北伐。 他如今像是众矢之的,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而苏南书作为他的软肋,又该如何自处呢? 天渐渐暗下去了,一如萧城眼中的光,他远远地看着苏南书,最终还是没有走上前去,转过身,消失在一片暮色中。 苏南书回到家里时,天已经很晚了,她身上穿的那条蚕丝白裙已经被泥土染得看不出原本的颜色,脸上都是汗,可精神却很好。 萧城一如往常,早早做好了饭,等他们回来。 【你今天没有去,太可惜了!】苏南书一边洗脸,一边笑着与萧城说,【那些流民围着我,说了不少的好话,你知道吗,连你也沾了我的光呢!】 萧城笑得一脸宠溺,拍拍苏南书的头,【那明天还去吗?】 【当然要去了!】苏南书兴致勃勃,【吃完饭,我就去淘米。】 萧家少夫人在城北施粥一事,半天内便传的沸沸扬扬起来,相较于那些世家豪绅成天口头叫喊着捐粮,到头来大家依旧饿着肚子来说,苏南书这套做法显然更得民心。 队伍排得,比昨天更长了。 苏南书熟练地系上围裙,指挥着众人将粥桶搬下来,正忙碌间,听见霜降提醒了一句,【夫人,碗还在车上,没拿下来。】 苏南书看了看不远处的马车,随口说了句,【我去拿吧。】 施粥时为了宽敞,特地将地址选在了靠近农田的村口,土地泥泞,马车进不来,便停在了远处的田埂上。 苏南书低着头,向马车走去,忽然间,旁边的农舍里,有人吹了一声口哨。 声音很轻,以至于苏南书以为是幻听,没当回事,回过头看了看不远处熙熙攘攘的,等待着施粥的人,心里想,就算再胆大的匪徒,应该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将她强掳而去吧。 她继续向前走着,忽然间,眼前一暗,一个人的影子将她兜头罩住。 【美人儿,好久不见。】 声音钻进耳朵,竟然有些熟悉,苏南书猛地抬头,心突然直直地向下坠去,她惊呼。 【呼延庭!?】 第78章 危机 那头一声惊呼,吓得柳虎一个激灵,扔下粥桶,疯了一样向田埂处跑去。 根本赶不上了——呼延庭身后猛地蹿出个壮汉,直接将麻袋套在苏南书头上,两手一捆,像拎着杂货一样,将她一把提上马去,掉头冲向不远处的梧桐林。 柳虎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却连个影子也追不上,跟在马后,吃了一嘴的土。 他骂了一句脏话,转身上马,直奔明楼而去。 苏南书在马上被颠得是昏天黑地,五脏六腑都要被搅碎了,手被捆着,浑身上下连个着力点也找不到,只能硬挺着。 不知道走了多久,马跑得渐渐慢了,呼延庭说了一句蛮语,众人这才纷纷勒住缰绳,下马休整。 苏南书松了一口气,只是这口气还没喘完,背后猛地受力,她便被人凌空提起,狠狠摔进马车里,那人动作太过于粗鲁,苏南书眼睛看不清楚,腰直直撞在木头上,疼得她闷哼出声。 马车外有人闻声靠近过来,一把拽下套在她头上的麻袋,戏谑着说了句,【再往后就有马车坐了,美人,萧城能给你的,我一样也不会少。】 光线猛地照过来,晃得她两眼发花,一下子更想吐了,苏南书别过头,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慢慢适应过来,她看着呼延庭,声音不疾不徐,【阁下想报城门下的仇?打算也挑断我的手筋脚筋么?】 呼延庭笑了,歪着头想了很久,【若是别人我兴许会这么做。】说着他欺身靠近过来,笑得猖狂,【可若是你——】 苏南书心里头一紧,二话不说抬起脚。冲着他的胸脯就踹了上去,怒喝一声,【滚!】 呼延庭没有防备,直接一脚被踹出马车,整个人仰头躺在地上,周遭的兄弟一见,立马围上前来,哄笑出声。 【怎么,征战草原的雄鹰如今叫兔子给蹬了?】 【头儿,要我说不论是对这娘们儿,还是对萧城,根本用不着这么客气,今晚上到了安西,摆上酒,就给她办了!】身边一个贼头贼脑的瘦高年轻人凑到呼延庭身前,一边将他扶起,一边低声拱着火。 呼延庭笑着起身,作样拍了拍那人的脸,【你懂什么,我要是想用强,用得着这么费心思?黑达格,到安西还有半天的路程,把她给我看好了,跑大概是跑不到哪儿去,主要是——】 呼延庭使了个眼色,黑达格会意,点头回应道,【放心吧,咱们若真有和大楚兵戎相见的那一天,这娘们儿可是刺进大楚军营,最锋利的一把刀——只是我听可汗的意思,这女人这样有用,到了蛮族的地界,可不会留在你手里。】 呼延庭翻身上马,冲着西北吹了声口哨,回头看向苏南书时,眼神里一半是占有,一半是讥讽,像是在看一只奄奄一息,却依旧奋力挣扎的猎物。 百里之外的明楼,萧城端着酒碗,站在桌前,仰头灌下一口烈酒。 酒精像是在他的喉管里燎起一把火,他咬着牙将酒咽进肚子里去,忍住心理和生理上双重的排斥,缓了好一会儿,才将将忍住呕出来的冲动,放下酒碗时,不知是酒气,还是别的,将他的眼眶熏得通红。 段礼的指甲,缓缓划过酒盅的边缘,她饶有兴致地看着萧城,都说烛下看美人,更胜平日三分,如今灯火莹莹,在明暗之间再看萧城,又何尝不是另有一番味道? 昔日灿若骄阳的少年将军,如今只能将脸藏在烛火之下,灯火摇曳,他的脸便忽明忽暗—— 当真有意思极了。 【古滇的酒好喝么?】段礼开口,三分含笑。 萧城双目空空,似叫人抽走了魂魄,他没回答,抱起酒坛,又倒了满满一碗,【前些日子,臣不辞而别,在此赔罪。】 段礼伸手按住萧城的胳膊,问他,【你家夫人可出了什么事?】 【无恙。】萧城答道。 【那若来日,她再无事唤你回去——】段礼将手收回,直直地看着萧城,颇有看他表态的意思。 萧城木然地将手抬起,仰头又灌下一碗酒,这一次不但是胃里翻江倒海,就连头也变得昏昏沉沉,放下酒碗时,眼泪直直地砸了出来,【再唤,便不回了。】 段礼轻笑出声,【我哪里是这个意思呢,萧将军误会我了。】 明楼外,柳虎几乎要将马腿跑断,眼瞅着明楼近在眼前,柳虎还未等马停稳便急匆匆翻身下马,一个踉跄扑倒在地上,却也顾不上,手脚并用地扑到明楼门前。 伙计一瞅他,浑身连泥带土,活像刚从庄稼地里跑出来的,赶忙上前拦下,【衣衫不整进不得明楼!】 柳虎喊着,【我找萧城!萧将军!有急事!】 两伙计面面相觑,问道,【你是哪儿的人?】 柳虎急的冒汗,【萧家的人,萧将军的小厮,家中有急事——】 话说到这,两伙计明白了,却不想他们不但不让柳虎进门,却直接伸手将他推出门去,【等着,我们上三楼回禀去!】 转身进门后,那两个伙计便叫来几个护院,低声吩咐,【看准了这小子,不准让他进来,扰了三楼的贵宾,谁都担待不起。】说完,直直进了里屋,根本无人去回禀萧城。 柳虎蹲在明楼外,想着那些人的装束净似是蛮人打扮,又向着西北方向进了梧桐林,想来必定是呼延庭一党,夫人被掳去,只怕性命堪忧。 他蹲在地上,懊恼地直捶自己的脑袋,泪珠子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只是越着急,却越不见人出来回话,他抹了把眼泪向门口的护院问道,【几位大哥,可有回话没有,这事儿耽搁不得。】 两个护院低头扫了他一眼,不应声。 柳虎极了,拨开他们就要闯进去,却不想那护院将门堵得似铁通一般,伸手一推,柳虎便一屁股坐到地上,他气急,知晓这明楼大概是得了吩咐,不会再让他进去了。 只是转念一想,自己再耽搁下去,只怕夫人那头儿只怕连个全尸也寻不到了。 他心一横,顾不得许多,站起身来,将双手拢在嘴边,仰头大喊,【少爷!柳虎求见!有要事!】 他声音之高,引得明楼中的贵客纷纷侧目,那护院暗骂一声,便纷纷围了过来。 【杂碎!莫要在此处滋事!】 第79章 周旋 柳虎不管,一边躲闪着他们,一边继续向楼上喊着,【少爷!柳虎求见,家中有要事,等不得了!】 护院生怕他惊动楼上的段礼,便拿着棍棒,要他离明楼远些,柳虎频频躲闪,像个泥鳅一样钻来钻去,护院怒极,却又忌惮他是萧城的人,不敢贸然动手。 柳虎瞅准了空隙,猛地闪身钻进了明楼。 只是还未蹬上台阶去,眼前猛地出现一个身穿白衣的蒙面男子,他手中握着月牙形状的弯刀,不由分说,抬脚便将柳虎窝到地上。 这是段礼的暗卫,他们可用不着顾忌萧城,欺身下来,伸手抓住柳虎的衣领,将他直直扔了出去。 一瞬间,柳虎便被这些手持弯刀的白衣人团团围住,他们甚至不等柳虎开口,便将他按在地上,一脚踩了上去。 柳虎护着脸,心里知道,这明楼自己今日是进不去了。 自己死不足惜,只是夫人决不能命丧蛮人之手。 他一边哭,一边大喊着,【萧城!你下来!南书姐姐被蛮人掳走——你听到没有!?】 暗卫的拳脚像是暴雨一样落在他身上,那些人对付起他来,丝毫不见手软,柳虎一手护着头,一手捂着肚子——肋骨处疼得吓人,一呼吸唇齿间都有了血腥味儿,自己大概是骨折了。 【萧城——萧城——】 他的眼前开始一阵阵发晕,再也没有力气喊下去,只能一声一声念着萧城的名字。 忽然有人一脚踩在他的腹部,折断的肋骨猛地刺进身体,柳虎趴在地上,一口血喷了出来。 明楼之上,萧城手撑着桌子,人已经摇摇欲坠了。 他恍惚间,听见远处似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他踉跄着,想要出门去看,段礼哪里肯依,快步走上前去,一把钻进萧城怀中,将他拦腰抱住,扬起脸,面若桃花,呵气如兰,【你别走。】 萧城只觉得头重脚轻,但意识仍清醒着,他知道再这么喝下去,只怕自己连家也回不去了,不得已只得装醉。 他闷哼一声,倒在段礼怀中。 太阳一寸一寸向西落下,光线越来越弱,几乎照不进梧桐林里,呼延庭载着苏南书直直向西北方向跑了两个时辰,也不见身后有人追来。 【怪了!】他念叨出声,【萧城这厮怎的此刻还不见追上来?】 黑达格也直挠头,本已经做好了鏖战一场的准备,这梧桐林中早已设好重重埋伏,只等萧城自投罗网,却不想,他竟不追了。 【难不成这厮,请了救兵,这才迟了?要不,我返回去看看。】黑达格犹豫着,【以烟花为信,若我兵遇萧城,就燃一发,到时候你们再做决断也好。】 呼延庭点头,补充道,【他若未追上来,便连放三发来。】 黑达格不解,【那样岂不是打草惊蛇?】 呼延庭看了看埋伏在四周的哨兵,冷笑,【我只怕他不来呢——若过了梧桐林,他仍无行踪,只怕这女人,他是决意不要了。】 黑达格惊诧,【萧城不是将她看得比命还重?竟能弃之不顾不成?】 呼延庭也拿不准,【人心总归难测,谁又说得准呢?】 马车中,苏南书将自己蜷缩在一处,她的手脚被捆住,绑的时间太久,手脚末端已经开始微微发麻了。 萧城怎么还没来?苏南书有些怕了,她顺着轿帘的缝隙向外面看去,天灰蒙蒙的,已经要接近傍晚了,饶是她没去过安川,也大概晓得,出了这片梧桐林,萧城再追上来,便难了。 呼延庭的话顺着寒风,一字一句灌进她的耳朵,她问自己,萧城此时在哪儿呢? 大概在明楼,在与段礼一处。 她又问自己,那他此时为何不来? 这一次,没了答案,苏南书躺倒在轿厢里,缓缓闭上了眼睛。 段礼看向怀中的萧城,他的五官极俊秀,压根儿不似武将,连年征战,皮肤是黑了一些,但就着如此俊逸的五官看去,只觉得怎么看都看不够。 这是她第一次能够这样近距离地去观察他,他总算不再像以往那样,将自己拒之千里。 段礼抱着萧城,听着他平缓的呼吸,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温存,忽地,耳边听得一声叫喊,有人在楼下喊萧城的名字。 她有些不快,将萧城好生安顿在她的床榻上,便转身出了房门,向楼下走去, 段礼的暗卫,将柳虎打得几乎休克过去,他蜷缩在地上,脸边尽是血沾了土,和得血泥。 此时周边已经围了一圈儿的人,相州的百姓眼看着白族人在自己的地盘上肆意殴打着百姓,几乎不将律法放在眼里,心中早已忿忿不平,只是强权在上,又有谁敢开口呢? 段礼闻声走到人前,摆摆手,让暗卫停止暴行。 她蹲下身,将柳虎的脸扭了过来,问道,【出了什么事?】 柳虎的喉咙间,【咳咳】地咔出一口血,已经说不出话。 身旁的暗卫低声回禀,【好像是萧家的少夫人叫蛮人掳走了。】 段礼眉毛一挑,眼中尽是惊诧之色,【掳走了?!】 【是。】暗卫点头,【大概一个时辰之前的事儿了,此时,大概都快出了梧桐林了。】 掳走和拦车可是两回事,段礼下意识站起身,欲要回到明楼叫醒萧城,只是脚下没走两步,忽地停住了。 【掳走——】她自言自语,【难不成是天助我也?】 她回过身,指了指柳虎,看向暗卫,手作刀状,在颈间一划。 暗卫会意,低声吩咐,【将他扔到梧桐林里,如有人问起,就说他从没来过,这身伤,是追讨蛮人时,叫人打得。】 哪成想,萧城的妻室——如此棘手的一件事儿,竟然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这样解决了。 段礼回房的路上,只觉得脚步都轻快了许多,她哼着歌儿,一把推开自己的房门—— 只见一阵寒风吹过,窗边的纱帘被风吹得老高,而原本应该躺着萧城的床上,此刻却空无一物。 萧城逃走了。 第80章 现身 深冬的夜,北风呼号,像刀子一样,冷得要将人的皮肉割开。 苏南书将自己尽可能地缩成一团,却抵抗不了从脚底透上来的冷,她尽量放缓自己的呼吸,生怕吞吐之间,将自己身体里仅存的热量也带了出去。 【咻——啪啪啪——】 终于等来烟花,烟火瞬间照亮了半边天空,苏南书在心里数着,一发、两发、三发。 连放三发烟花,代表黑达格即便返回相州城外,也不见萧城。 【妈的!老子埋伏了一天一夜,竟叫萧城这兔崽子给耍了!】呼延庭暴怒而起,向林间吹了声口哨,便听得不远处树上枝叶飒飒作响,那些潜伏在黑暗中的人,便瞬间退回到黑暗之中。 【头儿,她怎么办?】身旁有人向马车使了使眼色,问道。 呼延庭掳她,为的就是拿住萧城的软肋,可如今萧城在相州不动如山,明显是要放弃这根软肋,如此一来,这根骨头在呼延庭手里,未免有些食之无味了。 他转身向马车走去,一把掀开帘子,冷风猛地灌进来,苏南书下意识将全身缩得更紧了些,裙子紧紧地箍在她身上,显出曼妙的线条,月光投射进来,那段白如瓷玉的脖颈几乎发着光。 呼延庭并不是什么好色之徒,他对苏南书的为难也好,轻浮也罢,不过是基于要给萧城难堪的想法。 如今萧城不以为意,反而显得他更可笑了起来,他越想越觉得不甘心,顿时恶向胆边生,起身跳上马车,拽着缰绳,嘴中轻喊一声,【驾!】 马车晃晃悠悠,向无人处驶去。 【头儿,怎么说?】身后随从不明所以。 【等老子尝尝鲜,剩下的你们都有份儿!】 声音在空旷的梧桐林里扩散出去,留在原地的蛮人闻言,皆欢呼着站起身,彼此推搡着,要选出个顺序来。 马车向前行进了不到两里地的距离,呼延庭缓缓停了下来,风声烈烈,期间夹杂着一两声狼嚎,周围似乎没有人迹。 呼延庭掀开帘子,一把扯掉系在苏南书脚底的麻绳,动作太过粗鲁,连带着将鞋子也一同带了下去。 他的视线落在苏南书裸露的脚踝上,肌肤如雪,被麻绳勒过的地方,泛着一圈儿红,骨节分明,脚踝瘦削,线条流畅,乍一看去,竟似美人腰,窈窕多情。 再往下,便是一双细嫩的纤足,苏南书个子高,脚并不算小,只是极其细长,再加上脚趾的形状饱满圆润,肌肤娇嫩,看上去,便更像玉石雕刻的一般。 草原上的女子,常年牧羊骑马,他从没见过如此娇嫩,似不染纤尘的双足。 呼延庭原本躁动的怒火,一瞬间变换成了欲火,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把握住了苏南书的脚踝。 苏南书任由他捏着,双目茫然,一动不动。 她的反应有些出乎呼延庭的预料,中原女子不是将双足看得比命都重要?他抬眼看向她,不见她脸上有丝毫的惊恐,她不看他,只看着月亮,那淡如水墨的眉眼之间便渐渐被泪浸透了。 他胆子渐渐大了起来,顺着脚踝,手慢慢向上滑去。 她的肌肤极娇嫩,自己常年骑马射箭,那双手粗粝如砂石,摸向她的小腿处,肌肤便红了一块儿。 【放了我吧。】苏南书终于开口,声音平缓,不见起伏。 在这条红线将破未破之时,任何不带有强烈抵抗的发言,都将被男人视为欲拒还迎,纵然事实本不是这样。 呼延庭也不例外。 他只觉得双腿之间,有股邪火在一股一股地涌进来。 他充耳不闻苏南书的话,只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手上,那双手已经渐渐行至她的膝盖处,他顺着膝盖窝又向下摸回去,那纤细却又饱满的小腿便窝在他的手掌间。 【放开我,不然我会杀了你,以及所有人。】苏南书声音依旧平淡。 这一次,总算引起了呼延庭的注意,他喘着粗气,眼中又蠢蠢欲动的野性,他笑了,像野兽一样,【来啊——那动手啊!】 话音落下时,他猛地将苏南书的裙子掀了起来,两只手死死地握住她的脚踝,稍一用力,便将她的双腿掰开,紧接着,他欺身而下,手也跟着一路带到腰间。 今天总算没白忙活,呼延庭解着腰间繁复的甲胄,将自己脱得只剩个里衣,寒冬腊月,他像是一座火山,而身下的苏南书,冷得像是祁连山上经年不化的白雪,他想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降降这要将他烧干的温度。 他爬了下去。 要拼命地绞碎她,这是他脑海里最后的念头。 还不等他将身下的【白雪】揉碎,便忽然觉得有些窒息起来,浑身上下的血液忽然间冰冷凝固,他想呼救,却不想唇齿间的空气都猛地向外涌了出去,他低下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下半身正在快速地萎缩干瘪。 他抬头,怀中那还有什么温软如玉的美人,身下是一只长了毛的脖子奇长的雀鸟,那鸟的嘴极红,像是吞噬了鲜血一般,双眼的瞳孔缩成极小的针孔,幽幽地冒着蓝光,她正在一点一点地,吸食着自己。 呼延庭甚至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吸食成了一具干尸,甚至到死的时候,他的双腿之间,仍旧鼓鼓囊囊,宣告着死前,他脑海中那最无耻的,肮脏的欲望。 【咳——咳咳——】 四周重新变得安静,那鸟突然咳了起来,在寒风里一下又一下,无休止地咳嗽着。 紧接着,噗地一声,喉咙间掉出一块亮闪闪的金子。 萧城捂着肚子,跌跌撞撞地在暗巷中跑着,拐了个弯儿,他终于忍不住,扶着墙角,【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他晚上没吃什么东西,肚子里尽是烈酒,酒吐干了,仍旧想呕,便搜肠刮肚地,吐出一些焦黄的胆汁来。 冷风吹过,他稍稍觉得好了一些。 他听见了,楼下柳虎在喊他,说是家中有急事,可急事是什么,模模糊糊地就听不大清了,只听见言辞间好像在说南书。 【咻——啪啪啪——】 很远很远的北边,墨一样的夜空里,突然窜起三支烟火。 他在安川见过,这是蛮夷的信号弹。 【南书——蛮夷——梧桐林?】萧城脑子里嗡地一声,冷汗瞬间从后脑灌下,他几乎想也没想,发疯一样地向城北跑去。 第81章 半鸟 萧城打了一辈子的仗,最艰难的时候,被匈奴层层围堵在断崖边,饶是那时,他也没有怕过,他想,大不了一个死。 可是从明楼到梧桐林这短短几里地的路,他的手抖得,几乎握不住银枪。 他想起小时候在外祖家的夏天,酷暑难耐,他练枪时心思不定,叫外公好一顿打,屁股肿着,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便抱着被子,硬要与外婆睡到一处,央求外婆讲些故事给他听,不听外公耍威风的故事,专要听外公被吓哭鼻子的事儿。 外祖母笑了,她摇晃着蒲扇,想了很久,缓缓说,【倒还真有那么一次,先帝驾崩,依照礼制,二品往上的官员皆要携家眷到宫中为先帝守灵,我也不例外。】 【那时候,你外公镇守京都边城,不在京城中,我便孤身一人前往宫中,却不想,恰逢三皇子叛乱,与先皇后合谋挟持官员家眷,威逼大楚改朝换代。我当时与众夫人缩在承乾殿,整整三天三夜,眼看着叛军几乎将宫人杀绝,外面火光连天,当时心里想着,或许再也无缘与你外公相见了。】 【后来,当时的太子——也就是如今的大楚皇帝,携重兵反扑,你外公自千里之外连夜带兵绞杀叛军,我再见他时,他浑身上下像是被血浸透了,那刀刃都砍得卷了边儿,一脚踹开承乾殿大门时,像是地狱修罗,却不想,走到我跟前儿,哇地一声,像个孩子一样哭了出来。】 【哇——】萧城瞠目结舌,【你已经没事了,外公为什么还要哭呢?】 外婆笑了,【或许是真的怕了吧。】 此后每一次遇到险境时,萧城总会问自己,想哭吗? 【哭不出来,大不了就是一个死嘛,】萧城这样想着,便打心底里觉得,自己大概遇不到什么真的害怕的事儿了。 可就在刚才,他看着那烟火接连从城北燃起,他的心一瞬间堵在了嗓子眼儿,紧接着脑袋里轰的一下就全空了。 直到眼睛里瞧见了梧桐林,他方才算是清醒一些,回忆着烟花燃放的大概方位,策马疾行。 【呃——呃啊!】一阵极为短促的挣扎声,在西北方向不远处响起,声音细弱,分辨不出男女,继而是草木飒飒的摩擦声,像是有人正在草丛中挣扎爬行。 萧城被吓得一个激灵,脑海中想出了千万种画面——那在草丛中爬行的人,衣衫不整,甚至于四肢残缺不全,他下马去看,那人缓缓抬头—— 【不,不会的。】萧城哆嗦着,翻身下马,落地时腿一软,竟差点站不住脚。 他摸索着响声音源头处找去,树林中的草大概有半人来高,掩映在月色间,路及其难走,萧城一边拨开草丛,一边细细探视着,忽然,他身子一顿,下意识转身躲了起来。 不远处,杂草被压倒,形成一个窄小的坑,一个白衣女子跪趴在蛮人身上,低着头缓缓在他口鼻间吞吐着什么。 那女子光着脚,脚踝处有一圈被麻绳捆绑后留下的淤青,不知道她走了多远的路,脚底密密麻麻尽是伤口,伤口处混杂着污泥,衣裙被人撕开,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她身下,是呼延庭最得意的副将,草原上马术最精湛的勇士——黑达格。 此时,黑达格安静地躺在草地上,他的嘴长得很大,几乎到了人体无法达到的程度,大概是脱臼了,口中血淋淋的,舌头被人砍断下来。 他双目茫茫,看着自己的身体,在空气中一点一点衰败下去。 萧城躲藏在梧桐木后,将一切尽收眼底,身上的鸡皮疙瘩退了又起,月光下那个纤长的背影,太眼熟了。 趴在他身上的女人缓缓起身,背对着萧城,开始用手细拢着自己散乱的鬓发,十指纤纤,从头顶缓缓落到发尾,那如瀑的青丝便乖顺地落进她的掌心。 【呼儿——】她轻轻吹了个口哨,霎时间,梧桐树冠上便扑落落地落下许多鸟来,它们像是得到了允许,开始围着黑达格的身体,一点点啃食起来。 有一只尖嘴的喜鹊,跳上黑达格的额头,歪着头看了看,尖嘴对准他的眼眶子,猛地刺了进去。 【噗呲!】是肉爆裂的声音。 萧城极力放缓自己的呼吸,他想离开这里,纵然心中千万个抗拒,他也不得不承认,苏南书——看起来并不会有什么事。 在剧烈的冲击之下,萧城并没有崩溃,他接受了这个结果,甚至有一些庆幸,总好过他赶到时,看到的是她破碎不堪的尸身——只是老天爷,求求你,别让我看到她的脸。 萧城一边慢慢向后撤步,一边在心里祈祷着。 月光顺着梧桐叶的间隙,一点一点漏了下来,聚拢在苏南书身旁,像是为她罩了一层莹润的罩子,天地是公平的,不会因为她是妖,而吝啬这一抹月光。 月光下,她很美,萧城的视线流连在她身上。 猛地,苏南书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突然回过头来! 她的脖子极为灵巧,转动的幅度也大于常人,几乎是一瞬间,她的脸就扭到了身后,眼睛眨也不眨,死死地盯着萧城。 【啊!】萧城再也忍不住了,惊呼出声。 他发疯一样上了马,骑着踏雪,飞奔出梧桐林,就好像他跑得再快一些,就能把脑海中,那一瞬间的景象抛在身后。 黑暗中,苏南书的瞳孔放的极大,几乎沾满了整个眼眶,看不到眼白,眼尾连至太阳穴处,稀稀疏疏地,长着几根暗红色的鸟的羽毛,胸前连至脖颈处也有,只不过在月光映射下,已经慢慢褪去,变成了人的皮肤模样。 难道每一个夜晚,他身侧躺着的,都是这样一个半人半鸟的精怪吗? 难道每一个他熟睡的夜晚,她都像现在这样,起身坐在月光下,一下一下梳理着自己的羽毛吗? 【驾!】萧城将手中的马鞭猛地抽打在踏雪身上,寒风吹过,他的声音细碎发颤,眼眶中的泪,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第82章 换命 回忆到此处,就接近了尾声,霜降手里的酒也快要没了,她站起身来,将身上御寒的冬衣脱下,递还给官兵,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推门便要重回风雪中去。 那人仍放不下心来,从墙上摘下一副斗笠,硬塞到她怀中,【戴着吧,总能扛扛风,后半夜雪越下越大了。】 【吱呀——】 正说着,侧城门被人推开一个缝隙,柳虎顶着风雪进到屋里来,人裹得像个粽子,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睫毛上却也结了厚厚一层冰,他一把拉住霜降,厉声问,【你要去哪儿?】 霜降抽回手,【去明楼。】 柳虎罕见地动了气,【你不能去!】 霜降冷笑,【进不去门,我就冻死在外面,左右我家姑娘身子也垮了,我来去没什么牵挂了——】 她越说越委屈,咬着忍不住连连发抖的唇,眼眶子涨得生疼,强忍着不落下泪来。 柳虎看她这幅样子,总归有些不忍心,他拽着霜降的胳膊,把她拉到一边,低声劝解,【你先回家去,我来想办法,总之明楼,你去不得。】 柳虎回想起那暗卫的狠辣,如今仍心有余悸,又怎可能让霜降再去趟这趟浑水? 霜降不听,拿起墙上的斗笠,便套在自己身上,推开门,风大的几乎要将她再次吹回屋子里。 【我就算是死在明楼,也得知道,他萧城为什么要这样作践人!蛮人掳走我家姑娘,他与段礼在明楼饮酒!任由我家姑娘光着脚走了十多里的路回到家里,怎么,他是嫌我们坏了萧家的名声了不成?一头扎进明楼竟连家也不回了?!】 霜降彻底失控,眼中噙着泪,在风雪中嘶吼,继而未等柳虎反应,便猛地一头扎进暮色中。 【霜降姐姐,少爷为什么不回家,我知道。】柳虎的声音,在风雪里,显得异常安静。 霜降身形一顿,转过身来,迟疑地望着他。 苏南书被掳的那天晚上,暗卫得到命令,要将半残的柳虎生生打死,嫁祸在蛮人头上。 他们拖着近乎休克的柳虎抵达梧桐林时,刚好撞见萧城策马从梧桐林中疾驰而出,他们隐藏在暗处,一直等萧城走远,才重新着手处理柳虎。 为首的暗卫没有什么耐心,他将手指放在柳虎鼻端试探了半晌,察觉还有呼吸后,几乎是想也没想,掏出腰间的弯刀,顺着柳虎的脖子,猛地一拉,鲜血便瞬间喷涌而出。 【杀你的人不是我,来日若要寻仇,记得找准了人。】 他见惯了这种场面,将染血的刀刃在柳虎身上蹭了蹭,便要起身离开。 没走两步,忽地听见身后有异响,他猛地转过身,眼前飞来一只喜鹊。 他有些惊讶,相州不比古滇,地处西北方向,这里的冬天异常的冷,又怎么会有喜鹊? 况且这只喜鹊,有些古怪。 他停下脚,细细观察着眼前这只鸟——这只鸟的羽毛与寻常禽类不太相似,饶是如此漆黑的梧桐林中,那暗卫仍能一眼看出,她的羽翼之间,隐隐有金光闪动。 这鸟背上的羽翼好像是金子做的。 那鸟不太怕人,跳着向他脚边潜行了几步,他伸出手将喜鹊抓了起来,放在腕间细细端详着。 果然,它除去表层的羽毛外,内里竟然是生长出来的,一根一根,清晰可见的金羽。 暗卫惊呼,早年间就听人传言西北深山中,常年栖息着一种鸟,能源源不断地吞吐金子,不少人为此将命折在深山里,他一直将其视为巫蛊之言,从来不信,难不成今日,竟让他捡了现成的? 他这样想着,不禁喜上心头,心里便放松了警惕,却不想那鸟猛地张开翅膀,冲着他的眼睛便狠啄了下来! 【啊!】他一声惊呼,不得不松开手,眼前一片鲜红,继而是锥心的疼,他捂着眼睛,慢慢跪倒在地上。 紧接着一段白绫从身后缓缓落在他的胸前,还未等他看清眼前情势,身后一股猛力,白绫在他颈间骤然缩紧,将他迅速拖向梧桐深处去。 颈间的绳子越来越紧,他掏出腰间的弯刀,奋力向白绫割去。 刀碰到脖子的那一瞬间,白绫瞬间消散,他的刀经由他的手,狠狠地插在自己的咽喉处。 生平杀人不眨眼的罗刹,终于死在了自己的刀下。 梧桐深处,苏南书踩着落叶,缓缓走到柳虎身旁。 柳虎的脖子几乎被砍断,筋脉尽断,只连着些许皮肉,扶起他的身子,脑袋便失控地向身后倒去。 血尚未停,仍旧汩汩地留着。 苏南书靠近他,从腰间抽出裙带,一圈一圈,细细缠绕在他的脖颈处,这尸身才总算没有这样怪了,脖子勉强能支撑住头骨的重量,歪斜着靠在树干上。 【不要怕。】苏南书的声音很轻,像一根羽毛,飘飘扬扬着,继而口中缓缓吐出一口清气,似是在对柳虎,又似是在自言自语地,喃喃说道,【晒晒月亮,什么伤口都会长好的。】 【夫人她不是寻常人,她能吞吐人的精魄,让人死而复生。】柳虎说着,一把拽下脖子上围着的、层层叠叠的围巾,露出脖子上那一圈儿新长出来的,细嫩的红肉。 霜降看着那几乎绕满柳虎脖颈一圈儿的伤疤,仓皇地笑了,【她身子——坏成这样,原来是为了你。】 吞吐精魄,并非似呼吸那样简单,追本溯源,是要更改人的命格的。 天地间万事万物运行皆有定律,强行更换命格,总要遭到反噬,她救了柳虎,续延了他的寿命,相应的,是要苏南书自己来以命换命的。 她的身子本就虚空,还能再掏出些什么来呢? 霜降默然,【想来是,少爷已经知道一切了?这才对她避而不见的?】 柳虎点头,【我清醒后,顺着杂草踩踏的痕迹向北边找过了,一共六具干尸,皆是呼延庭一行人,有的人没了眼睛,有的人没了舌头,有的人——没了下体——】 他皱着眉,尽量不去想那些尸体的惨状,【他大概是见过了,接受不了。】 【那你呢?】霜降复又抬起头,【你也接受不了?】 柳虎笑了,【我这条命就是夫人给的,她莫说不是常人,她就算是恶鬼,我也同她一起下地狱去。】 第83章 金羽 苏南书清醒过来时,天光大亮,熬好的药放在床头,已经彻底凉掉了,块手绢扔在地上,上面被药洇湿了。 很显然,霜降尝试过灌药,但是失败了。 浑身像是被石磨碾过一样的疼,苏南书支起半个身子,头便晕的像是灌满了海水,晃晃荡荡的,她复又躺下了,此时天光大好,雪终于停了,天蓝得像被水洗过一样,阳光从雪面上反射过来,更刺眼了些,这样的天气,纵然缠绵病榻,心情也好了很多。 大概有人在厨房熬粥,热气包裹着米香向屋子里席卷而来,肚子【咕噜噜】一阵响,兴许是饿昏了头,苏南书平躺在床板上,眼前没来由地想起萧城挽着袖子,在灶台边熬粥的样子,他的背很是宽厚,搅动米汤时,也比寻常人多了一丝挥斥方遒的味道。 【姑娘,你醒了?】霜降掀开帘子,冷风猛地灌进来,吹散了苏南书的美梦。 她顺着掀起的帘子向外面看去,雪堆得老高,没有人来扫,长枪已经被雪埋了起来,除了苏南书,再没有人关注它的去向。 苏南书垂下眼睛,不再奢望什么了。 只是很可惜,最后一面,自己竟然是那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他一定怕极了。 苏南书从霜降手里接过粥碗,视线落在霜降手上,她猛地一愣,那双手一夜之间变得皲裂红肿,手背上覆盖着大大小小的伤口,伤口深处还流着透明的脓水。 她一把攥住霜降的手,问道,【这是怎么弄的?冻的吗?】 霜降把手抽回去,【雪下的大,扫雪冻的。】 苏南书看了眼院子,压根儿没什么扫雪的痕迹,她神色一变,【昨晚你去找萧城了?】 霜降猛地把手抽回,嘴抿成一条线,别过头,很是生气的样子,【找了,不也没找回么,有什么用?】 苏南书端着粥碗,胸口堵得发闷,她憋了许久,憋出一句,【是我太吓人了——他一时不想回来,倒也正常——】 【正常?!】霜降杏目圆睁,柳眉倒竖,【他日日宿在别的女人身边,这叫正常?!他将话说明白些,我们回家去,也不打算同他纠缠!可如今——】 【咚咚——咚咚咚!】 她二人正争执间,忽听有人叩门,霜降无奈地白了一眼苏南书,心中怒其不争,转身向院门口跑去。 来人正是崔嬷嬷。 自打那日她在闹市之中独自撇下车子跑了,后来再见苏南书时,总是低着头,不敢直视她的眼睛,今日亦如此,她小心翼翼地在门口,陪着笑脸向霜降交代了些什么,便点头哈腰地走了,竟连院子也没进。 霜降本就生着气,听了崔嬷嬷的传话,眉毛拧得更死了,回到屋里,向苏南书打听着,【奇了怪了,萧家净抽些什么疯,昨儿要花样子,今儿又要金丝线。】 【什么金丝线?】苏南书不解。 霜降叹了口气,掰着指头给苏南书复述起来。 【崔嬷嬷说,这西北的深山里,有一种鹊儿,除去背上一层暗红色的鸟羽外,底下层层叠叠长得,都是金羽。这种鸟儿极罕见,十年前有个道士入山,曾得此鸟,献给先皇,用金羽做了一件金褂子。】 【后来,那鸟儿死了,金羽竟慢慢暗淡下去,直到圣上即位时,再将那金褂子拿出来,竟成了一件平平无奇的旧衣,自此后陛下便日日惦记那金羽衣。】 【如今更是派宦官四上西北寻那金鸟,次次不得返,近来西北战乱频仍,咱家老爷想着若是能得此珍宝,献于陛下,想来也能解陛下一时心烦。老爷说,你见识多一些,不知道,晓不晓得哪里有这种鸟儿?】 苏南书愣住了。 【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啊——这一场大雪,城北的灾民不知要冻死多少,权贵心中,又何曾有一丝一毫的担忧。】霜降一边摇头,一边感慨,却不见身旁的苏南书,脸色越来越白。 月夜,梧桐林,她曾现了真身,杀死了段礼身边的暗卫。 可是,见过她真身的人都死了,不该有人知道她身上的金羽—— 除了萧城。 傍晚时分,柳虎带回来一则消息。 呼延庭一行人死在大楚境内,蛮夷誓死要求大楚朝廷给个说法,大楚皇帝震怒,严查呼延庭一行人究竟在谁管辖的地界上出了事儿,只是一连多日过去,竟无人发现呼延庭一行人的尸首。 柳虎说着,看了一眼苏南书。 旁人不晓得这其中的曲折,可经事人却再清楚不过了。如今西北战事一触即发,蛮夷忌惮萧城,便派呼延庭一行人秘密前往大楚境内挟制住他,呼延庭先前在城门下吃了败仗,心里笃定拿住了苏南书,便可以她要挟萧城。 却不想接连失利,不仅未逼得萧城现身,竟连自己也命丧相州。 呼延庭来时就鬼鬼祟祟,死的时候又成了干尸,可谓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竟这么凭空消失在大楚境内了。 大楚皇帝支支吾吾交不出人来,那蛮夷首领直接带兵打到了安川城下,生擒百姓,孙永哪里受过这样的窝囊气,直接连夜端了蛮人的老巢,这下子,这场仗不得不打了。 单一个蛮夷,大楚并不畏惧,未曾想的是,那蛮族单于竟私下里联合了周边众多游牧部落,形成包抄之势,将大楚整个北边环绕起来,且放言道,拒不讲和。 这一番操作下来,给大楚皇帝吓得夜不能寐,又一次连下数道圣旨,将孙永从安川押送回京,非但如此,竟还要将他捆着送出大楚,交给蛮夷处置。 【呸!堂堂一国之君,脊梁骨竟软到这种地步!】霜降听了,忍不住破口大骂,【将守城的将军送到敌军手上,这与不战而降有什么分别!】 【绑去给蛮人——】苏南书喃喃念着,心中像是被生挖了一块肉下来一样。 孙永将军为大楚守了一辈子的西北,妻女尽死,老无所依,他将一生都奉献给了边关,最终却落得这样的下场。 【不仅如此,除了孙老将军,朝廷上的主战派尽数遭到贬斥——咱家老爷虽派别不明,但因有原本的姻亲在,也多少受了些牵连,这才急着四处搜寻金羽,妄图讨好陛下,免遭牵连。】 第84章 谎言 【主战派尽数遭到贬斥?】苏南书猛地支起身子,询问柳虎,【此言当真?】 【错不了。】柳虎信誓旦旦。 苏南书心里有些打鼓,众所周知,朝堂上,除了孙老将军极力主战之外,文官之中,最坚定的主战派正是她的父亲,户部尚书苏邈。 【那我家老爷岂不是也!?】果然,霜降听了这话,第一个从凳子上跳了起来。 柳虎看了看苏南书,迟疑着不知如何开口。 苏南书记得用手狠敲床沿,【你尽管说!】 【苏大人——他——他听闻陛下要将孙老将军送去蛮夷,一怒之下,写了洋洋洒洒数十页的谏书,言辞狠辣,丝毫不留情面,宫里传,陛下看了当即气得中了风——】 苏南书的手,死死地抓着被子,【然后呢?】 【停朝三日,太子监国。安川彻底乱了套,蛮夷联合众部落兵临城下,切断了大楚与外界的所有联络,情势千钧一发,朝中生怕蛮夷趁陛下病重举兵屠城,便挟持太子尽早将孙永绑去,苏大人闻言,盛怒之下,自脱官袍,竟要撞死在朝堂上——】 【咳!咳咳!】苏南书听闻此言,直觉一口腥气涌进喉间,她双眼发黑,俯在床边,颤抖着,几乎将肺咳了出来。 霜降吓得赶忙将痰盂递了过去,低头看时,那白玉痰盂底部,竟尽是苏南书呕出来的血。 【夫人!】柳虎吓得跪在地上,【您听我说完!孙老将军入狱当晚,少爷便早早动身赶往京都,这几日尽在京都中上下打点——苏大人死谏时,少爷正在朝堂之上,拦了下来——】 【柳虎!】霜降急得直用拳头凿他的后背,【你下回说话,再这样吓人,我非要撕烂你的嘴!】 苏南书缓缓抬起头,此时她脸上的血色几乎已经褪尽了,唯有唇边一抹血红,看得渗人。 【你是说,萧城已到了京都?】她抓着柳虎的袖子,问道。 【早到了,少爷怕他的行踪透露出去,进京之路就更难了,才不许我去说,连你也没有告诉。】 【那他近些日子没回来,不是宿在明楼了?】苏南书惶惶然,眼中渐渐亮了起来。 柳虎神色有些闪躲,【宿在明楼——是不尽然,但此番情形下——能为孙老将军说得上话的人,古滇王算一个——】 苏南书的手,缓缓落了下去,她靠在床头,云鬓散乱,双目茫茫,【是了。救人的话,是要靠她——我帮不上忙——】 正说着,苏南书神色微微一滞。 也不是帮不上忙,她不是还有金羽吗。 苏南书的本身,是一只吐金鸟,常年栖居在西北深山的梧桐林中,当年,蛮夷部落的老首领被中原兵马打得四散溃逃时,慌不择路,误入了西北深山的梧桐林中。 那林子里的梧桐叶遮天蔽日,人走进去,终日不见天光,瘴气弥漫,中原的兵马不敢再追,守在外面等了三天三夜,却迟迟不见有人出来,军中上下只当他死在里头了,这才带兵折返。 却不知,那老首领自进了这梧桐林,就像遇见了鬼打墙,横竖逃不出去,他无粮无水,连外头过了几天也不晓得,正当绝望之际,不知何处飞来一只金鸟,带着他走出这梧桐林中。 他重见天光时,中原追兵已散,他顺着山脉走势向西北逃去,这才侥幸活了下来。 自此后,蛮夷部落上下,只将这金鸟视为祥瑞,更视为护佑部落的圣物。 萧家若能求得金羽,上贡朝廷,莫说救下孙老将军,就算是让蛮夷退兵,缓西北之急,那也是使得的。 或许,萧城正是因此,才让萧明远向她讨要金羽。 如今情势,无论是为了爹爹,还是为了孙老将军,这金羽她必然不能留了,苏南书心思确定,便屏退了霜降与柳虎,霜降出门前,苏南书吩咐,【给我打几盆热水来,要烧开的,越热越好。】 霜降不解,【你大病初愈,还是不要碰水为好。】 苏南书没解释什么,只说按她吩咐的做。 霜降生怕苏南书再受了凉,特地用大锅煮了桶开水,莫说洗澡,就连杀猪也够用了,将冲兑的冷水放好在浴盆里,关紧了窗子,这才出了屋去。 行至屋外,她这才得空问柳虎,【昨儿我去城门口,守城的官兵还说见了他去明楼,怎的到你嘴里,就成了上京都了?】 柳虎急得直嘬牙花子,【霜降姐姐明鉴,我回禀姑娘的这些,一句假话也没有!只不过——只不过时间上前后错开了些,少爷早就从京都回相州了,回来之后——】 柳虎低下头,像是不知如何开口,思忖再三,还是如实说了,【回来之后,就与段礼住在一处了。】 霜降手中握着柴火棍,撅折了扔进灶坑里,火苗窜起老高,衬得她的眼睛像死水一样,【为什么要骗她?】 【我想让姑娘高兴些。】柳虎站在灶台旁,抠着手指,霜降听出,柳虎不再叫苏南书【夫人】,而是改口称她【姑娘】。 果然,紧接着,柳虎用极低的声音说,【兴许过不了几天,休书就来了。】 霜降听着这话,一时间不知做什么反应,这结局似是在意料之中,可身处其中时,人又不免恍然无措起来,之前劝慰苏南书的那些信誓旦旦的话都成了泡影,扯着诡异的脸,在笑她的嘴硬。 她开始害怕了。 霜降扭过头,看向苏南书紧闭的房门,【她知道了,该多难过——】 【呃——】 屋里忽然传来一阵极低的呜咽声,像是在忍受着什么极端的痛楚,霜降吓得一激灵,扔下手中的柴火飞奔到门前,趴在门缝上问道,【姑娘,怎么了?】 苏南书说不出话,屋里只有哗哗的水声。 霜降拍了拍门,低声问,【姑娘,我进去了?】 依旧没有人应答,她狠了狠心,一脚踹开了紧闭的房门。 苏南书趴在榻上,衣裳松垮垮地披在背上,头发滴滴答答地淌着水,看样子像是昏死过去,身旁是滚烫的,汩汩冒着热气的开水,霜降看了看,她事先放好的,冲兑的凉水丝毫未动。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掀起了披在苏南书身上的衣服,入目所见,苏南书的身上已经没有一块好皮了,原本瓷玉一样的肌肤,被烫的发红发紫,皱皱巴巴地扭在一起。 霜降颤抖着,掀开她身旁的匣子—— 里面满满的,铺着一层发光的金羽。 那鸟羽的根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血。 第85章 献策 萧城自明楼出来,甫一见天光,便松了一口气,他活动活动筋骨,伸了个懒腰。 外面空气的味道纯净、凛冽,与段礼客房中那股甜腻的香气很不一样,他揉了揉眉心,那香气熏得他头痛。 【公子。】一个身穿青衣的小丫头叫住他,那小丫头一副古滇打扮,腰间挂着一串银铃,是段礼身边最称心的丫头,她快步赶上萧城,腰间的铃铛便左摇右晃,发出一阵脆响。 【郡主说,孙老将军原也是她敬仰的人,只因心系黎明苍生,才一冲动做下这荒唐事儿,军中不可一日无将,无论如何艰难,定会保将军无虞。】 萧城后撤一步,鞠躬还礼,【有劳郡主。】他顿了一顿,【另外——苏大人那边——】 小丫头俯身还礼,低声回禀,【苏大人那边,恐怕要看陛下的心意了。】 这是不肯帮了。 萧城有些着急,【不求全身而退,只是苏大人死谏,也是为了边城的黎民百姓,只求保全苏家,让他致仕还乡,与妻女好生颐养天年便可。】 那青衣女使笑了,笑得意味深长,【萧将军是说——与妻女还乡?】 这句话一出,意味就很明显了,保全苏邈,让他带走苏南书,萧家少夫人的位置,就刚好可以空出来了。 萧城保持着方才那躬身行礼的姿势,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表情,他思忖了好一会儿,缓缓道,【是,苏老为朝堂操劳一生,若能携妻女还乡,也算天伦之乐。】 青衣女使点头,【我这就回禀郡主。】 说罢转过身去,提着裙子蹦蹦跳跳地上了楼,腰间的银铃脆响,将原本安宁的清晨彻底撕裂。 萧城缓缓直起腰来,看着女使的背影,神色惶然。 【哗!】 一盆脏水自街边泼到萧城脚下,他一惊,跳开来,抬头去看,是城北来明楼卖炊饼的小贩。 他板着脸,斜瞪着萧城。 【你怎么这样不小心?】萧城不知哪里惹了他,便问去。 【恭喜萧将军,贺喜萧将军,有了好靠山,自此便可以平步青云了!】他端着盆,心里大概是恐惧的,但嘴上仍不放过,【小的给官爷洗洗鞋,从此不沾我平民的污泥,脚下就尽是金银细软了!】 萧城听了这话,心猛地落了下去。 是了,他如今常常在明楼流连,甚至连家也不常回了,外人看去,只当他朝三暮四,为攀附权贵抛弃糟糠之妻。 他即便说,这几日分明是自己出钱单开了一间客房,独居在明楼,大概也无人愿意相信。 【是啊,少夫人多好的人那。】身边路过背着菜篓的老妪,花白的头发,腰背都佝偻了,【我看少夫人的面相啊,是旺夫之相,心思纯良,眼睛才能这样干净。】 萧城笑了,【婶子见过我家夫人?】 【见过!】那老妪放下背篓,笑着点头,【何止是见过,还喝过她亲手盛的粥哪!】 【噢——】萧城恍然,难怪苏南书这样民心所向,他竟忘了当初城北涌进一批流民,全城的豪绅都叫嚷着捐款,可到头来,百姓只喝到了苏南书一人熬的粥,又如何能不向着她说话。 【她是很好,是我没什么本事,惹出来麻烦,却总要她来偿还,我欠她太多了。】 【嗨呀,什么亏欠不亏欠的。】那老妪拿出手帕擦了擦额角上的汗,【两个人过日子嘛,你亏欠我,我亏欠你,她乐意着呢!只要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强!】 萧城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微微出神,半晌,横跨上马,调转了马头,向萧宅走去。 萧明远此时正坐在前厅,手上把玩着两个莹润的红木核桃,合着双眼,细想朝中情势。 实话说,西北是战是降,他压根儿不关心,他浮沉官场数十载,早练就了一套浪里白条的生存法则,简而言之就两个字,【中庸】。 才能中庸,立场中庸,争功好胜者里没有他,壮志凌云者里也没有他,相反,忤逆圣上,政绩太差的名单里倒也找不见他的名字,他像是一条浑身抹满了油脂的泥鳅,在各派别中来回穿梭。 说来也了不得,他如此庸庸碌碌,官位倒一年涨得比一年快。 若说到志向嘛,他只想守着自己这一亩三分地儿,能得多少银钱就贪得多少银钱,等再过几年,脱下这身官服了,他便到江南去,买下个庄子,将手里的钱撒开去花。 将来活到头儿了,给儿孙剩下几板铜钱便是几板,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也懒得管。 只是这一手好算盘,全让西北这场战事毁了个干净。 自己的岳丈,未得军令,擅自出兵讨伐匈奴,一手催化了西北各部族联合起来对付大楚。 而自己的亲家,更是了不得,一纸上书,竟将皇帝老儿气得嘴都歪了,虽说如今已无大碍,但处分自然是少不了。 自己盘踞其中,如何能全身而退? 他皱着眉头,左思右想,终是一拍大腿,【如今能保我萧家的,只有这古滇王段淳刚了。】 谢氏被他吓得一激灵,听他这样说,赶忙俯身过来,【对对,老爷英明!这古滇王是什么位置的人哪!】她掩住口,悄悄在萧明远耳边附和,【就冲段家的兵马和西南各部的民心,就算他坐地称王那也是使得的!】 萧明远眉毛一挑,没有说话。 谢氏继续在念叨着,【如今大楚的北边已经狼藉一片了,这西南,恐怕谁也不敢得罪!我们与段家攀上姻亲,岂不是保我萧家万世太平?老爷这步棋,走得好!走得对!】 【我想的清楚能有什么用?城儿去京中这些日子,我又不是没有去见过段家人。】萧明远两眼一眯,眉宇间有一丝愠色,【段淳刚这老贼只声称自己害了病,躲在那驿站中,连面也不愿露,接待我的,是他家的下人!】 【哎,如今被苏家和孙老将军这么一闹,萧家的身份敏感得很哪,这段淳刚为了不与萧家有所沾染,路过相州,连城也不进了,只宿在路边的驿站之中。】 萧明远说着,手握成拳,砸在桌上,【更甚者,同我说什么——其女是金凤凰,断不能落了草窝,若想求娶段家女,要我去西北深山里,找那什么——什么金羽来!简直是无端地作弄人呢!】 第86章 错意 谢氏活到这么大,连金羽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张着嘴,反应了几秒,【金羽——可是金子做的?】 萧明远摇头叹息着,【你瞅瞅,这玩意儿稀罕到你连听都没听过,我也没见过,都是听同僚口口相传,说这玩意儿不是金子,却闪着金光,是鸟身上掉下来的毛!你说说,这岂不是天地间的神物?我又怎会有呢?】 【啊——】谢氏那张肥腻的脸上爬上些许失落的神色,【这无异于要天上的月亮,是变着法儿地拒绝咱们呢。】 话说到这份儿上,就陷入了死局,两人相望叹息,一抬眼,瞧见萧城从外面回来,将踏雪的缰绳随手递给马倌,正低着头向后院走去。 萧明远赶忙叫住他,【你站住!成天里不见你人,你又做什么去了?】 萧城停下脚,【我出去是在想办法救外祖出来,父亲倒是成天在家中,也不知道想没想出保全自身的好办法。】 这儿子好像养成了仇人,回到家中,说不上两句话准要生气,他索性也不管了,直奔主题而去,【前些日子,你上京都时,我曾求见过段淳刚。】 【这话我说了,你也别恼,如今这个情势下,能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的,只有他们段家,人家为什么愿意开口,不过是看在你年少有为,又恰与那段礼情投意合的份儿上——】 说到情投意合时,萧城猛地抬眼,目光似寒剑射向萧明远,刚要张口反驳自己几时与她情投意合了。 转念一想,今晨自己对那青衣女使的一番话,无异于应下了要娶段礼这件事儿,自己矫情这些,还有什么意思呢? 萧城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下去,他笑了,笑自己堂堂七尺男儿,在边塞摸爬滚打了半辈子,到头来,竟要靠【卖身】去解决问题,又笑原来自己与父亲也没什么不同,在外惹了麻烦,活到临头,都把眼睛齐刷刷盯向苏南书,要一个女子来背负一切。 萧明远看着萧城这样笑,不知他想些什么,一时间竟不敢再往下说了。 正沉默着,门外忽地想起一阵叩门声。 【爹,我是南书,有些东西要交给你。】 她的声音细细弱弱的,语调有些虚浮,哪怕不开门去,也能分辨得出,她如今的身子都已被掏空了,情况很是不好。 萧城听着这熟悉的声音,背脊猛地僵直住了,他一时间将苏南书是精怪的事情抛在脑后,只想着见到她,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转过身要去开门,可手将要碰上门栓的那一刹那,他停住了。 他与苏南书,此时已无话可说。 不是真的无话,而是两两相望,千言万语梗在舌尖,却不知道该怎么说,亦或者,两人的结局就在眼前,说或不说,都无法阻止事情向悲剧的方向延伸下去。 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外祖被押送到蛮族成为俘虏,亦或者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父亲,一头撞死在承乾殿上吧。 那倒不如,让她全身而退,与父亲回到家乡去。 而他们,从此再也不见。 萧城缓缓收回开门的手,一步一步向后撤开。 谢氏见萧城这样子,捅了捅萧明远,挤眉弄眼地暗示他,萧明远也看得出,这俩人之间恐怕已有嫌隙。 【来了来了!】谢氏热络地上前,打开了门。 只见苏南书身上披着白袄,鬓发间一根珠钗也无,短短几日,脸颊已消瘦得凹了进去,往日红嫣嫣的小嘴儿此刻像是盖上了一层霜一样,整张脸煞白,由霜降搀扶着,怀中抱着一个小木匣。 她的情绪本如同死水一般,寂静无波,只是这些都在她看见萧城之后,荡然无存了。 她犹豫着,一时间竟不知自己能不能进去。 谢氏眼尖,一眼就瞅见这个小木匣,上一次萧家有难,就是这样一个匣子救全家于水火,她见状赶忙上前去迎,【好孩子,别在外头冻着!】 萧城见苏南书如今的模样,就算心中有万千痴怨,此刻也消散殆尽了,他心里哪还顾得上月夜中看到的怪象,一心只想问她,为什么会把自己作践成这个样子? 他离她很远,可眼神却炙热得骗不了人。 苏南书在这样的注视下,更加断定,萧城接近段礼,只为缓兵之计,外祖在押,他不得不如此,这金羽无论是不是萧城讨要,她为解西北战事的燃眉之急,都要拿出来。 心里这样想着,便缓缓打开了手中的匣子。 霎时间,原本昏暗的堂屋猛地亮堂起来,这匣中迸发的金光,竟可与日光争短长。 【乖乖——】谢氏得见天物,瞠目结舌,一时间连接也不敢接过来,生怕自己一不留神,将这圣物打翻在地可怎么办。 反倒是萧城,拧着眉毛,除却初始时见到金羽的惊艳外,并无多余的神色——这实在是因为,在萧城看来,他压根儿不知道这金羽有多值钱。 萧明远背着萧城私下求见段淳刚,段家张开这血盆大口,向萧明远讨要了什么,以及萧明远向苏南书张口讨要了什么,期间种种,萧城一概不知。 萧明远这头,长大了眼睛,视线反复在这金羽和苏南书的脸上流连变换,他知道这个儿媳妇有钱,可有钱到这种地步,着实在他以及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众人在正厅之上,就这么大眼瞪小眼,沉寂了半晌,也没有人敢伸手去接。 饶是萧明远,此刻也吓得有些发抖,他实在想不通,就算这个儿媳妇家财万贯,但是也着实没有人会大方到,这样坦然地,给自己的夫婿送出迎娶新人的聘礼吧? 苏南书走上前,将匣子放在桌上,缓缓说道,【如今外祖在押,我父亦受牵连,我没什么能做的,这金羽大概值一些钱,只求能解诸位燃眉之急。】 萧明远呆愣着,已完全没了主意,只顾着点头。 苏南书看向萧城,在等他表态。 萧城不明白,如今龙颜震怒,这金子就算是成箱成箱地送,也没有人敢收,这一匣子金羽能解什么急,他低下头,眼神躲闪着敷衍道,【将身子养好些,等到开春,我将苏老接回相州,与你团聚。】 苏南书听了这话,只觉得是萧城应了她,西北战事平定之时,就与父亲一同回家。 她握着霜降的手,笑得如获新生,咬着唇,连连点头,【好,好,我等你。】 第87章 想家 如果一定要说,相州城哪一年的春天最为寂寥,苏南书想着,大概就是今年了,西北的黄沙没日没夜地向着中原席卷而来,空气里都是黄澄澄的,尘土漫天的气象。 院子里的玉兰花早早的就开了,直到船状的、硕大的花瓣落满了青石板路,也不见有人曾为它驻足。 院子里的人都太忙了。 霜降忙着熬药——按照常理,每到清明前后,冬末初春,大概是天气转暖,候鸟即将回归的缘故,苏南书的身子应当是比隆冬要爽利很多的,但今年例外,她除却咳疾,背上的烫伤也反反复复不见好。 霜降每晨起,每日落,都要细细地为她擦上一遍药,正午时又要喝止咳的汤药,这一来二去,霜降不得不整个人泡在药寮中,行走之间,都常常带着一股苦药味儿。 而柳虎,则忙着顶替起萧城的担子。 西北战事已平,段淳刚领着古滇三十万精兵亲赴西北边境与单于和谈,和谈的最终结果,是将一直以来作为西北岗哨的安川与安西彻底划归蛮族统辖,大楚每年以驰援为名,向安西、安川投放精米一百五十石,白面二百石,外加遣大楚宗室女前往蛮族,日日焚香礼佛,超度呼延将军等一行英豪,替大楚赎罪。 王朝的衰败,历来是从放弃女人开始的。 在过了很久之后,苏南书再度踏上安川的土地时,曾听当地人说,这大楚和亲的宗世女还未启程时,单于就已早早将屠刀横在安川城门上,只等这女人离开大楚边境,抵达安川时,他便要将其头颅砍下,悬挂城门之上,告慰呼延庭在天亡灵。 这一幕,要让大楚的将士和百姓,都亲眼看见。 据传这宗世女离京之时,城中的金佛曾落下血泪,车队所行之处,孤雁哀鸣,万兽同哭,经久不绝。 话说的远了,眼下西北既已平定,按理说该是萧城归家之期,可是苏南书卧在床前等啊等,也不见离人归来。 苏南书也问过,柳虎只说,如今外患虽除,内忧却日益加剧。 段淳刚凭此功一跃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临朝第一件事,就是向主战派狠狠开刀,上到护国将军,下到兵部寻常官吏全都清洗个遍,大楚皇帝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弱,太子又尚未成年,一时间,大楚成了段淳刚的大楚。 只是他为人尚算诚信,饶是这次大清洗牵连了上下官员数百人,但处于漩涡中心的萧家和苏家,却好端端地,从其中全身而退,除罢免官职以外,再无任何多余的处分。 苏南书听着柳虎的话,总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姑娘!做什么皱着个眉头呢?这不是好事吗?】霜降的脸愁苦了一个冬天,终于见了笑模样,她一边给苏南书的背上敷药,一边宽慰她。 【嘶——】凉药碰到伤口,苏南书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她皱着眉,轻声问,【爹爹虽无事,但那些同僚呢?爹爹的门客呢?也能全然无恙吗?】 霜降的手顿了一顿,这倒是她没想过的。 苏南书又说,【西北之事变成这番不可收拾的局面,可以说,是爹爹和孙老将军一手促成的,撇下对错不谈,他们两个带着儒生冲锋陷阵,到头来自己却全身而退,将他人弃之不顾,若此事真如我所说,那爹爹莫谈官场上的威信何在,恐怕日后,日子也过不安生了。】 一番话下来,霜降彻底傻眼了。 老爷的为人,谁人不知,最是刚正仗义,若不然,何敢死谏,请求圣上出兵呢? 可事情的发展若真如苏南书所说的那样,段淳刚重创主战一派,却唯独放过老爷与将军,以老爷的性子,只怕——比死还难受。 她琢磨着个中曲折,不免失神,没注意这凉药,似浆糊一样,啪嗒一声,掉在了苏南书背上。 【啊!】苏南书一声惊呼,霜降吓得赶忙去看,【对不住,姑娘,实在对不住,我走神了。】 苏南书忍着疼,叫她放宽心,【没事儿,不过是吓着了,不疼的。】 正说着,柳虎从院外【咚咚咚】地跑进来,言语间是挡也挡不住的喜气盈盈,他大声嚷着,【姑娘!老爷来信了!老爷从京都来信了!!】 苏南书猛地支起身子,将衣裳穿好,摇着霜降的胳膊说,【快去看看!】 除去书信,母亲王氏还托人带了许多吃食物件儿回来,苏南书拆开包,一样一样看着,有她小时候最喜欢吃的石子馍,也有些京都独有的胭脂,大大小小十几样,连霜降与柳虎的份儿也有。 霜降得了一件厚厚的夹袄和雪花膏,苏南书向家中去信时,曾提起一嘴,相州的雪极大,隆冬时节,雪常常没了小腿,霜降往来干活最是不易,常常手冻的生疮,王氏见信,特地找人缝了一个虎皮夹袄,嘱咐霜降千万不要受寒。 柳虎得的是五双软底的布鞋,仔细看去,大小不一,他年纪小,尚在长身体,鞋子总是动不动就小了,他很小没了娘,没人给他操持吃穿,这鞋小了便咬着牙硬穿,直到苏南书发现,才会给他二两银子,逼着他换双合脚的鞋去。 两人捧着礼物,笑得合不拢嘴。 【姑娘,这还有什么——快看看!诶!这有个泥娃娃!】霜降笑着把那泥人拿了出来,只见那娃娃面大如盆,两颊红彤彤地,极为可人,她翻过来,见身后有字,便低声念了出来,【早得贵子——】 话说完,气氛便冷了下去。 再看去,包裹里剩下的,都是给萧城备好的礼物了。 苏南书曾在心中提起,萧城的衣服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王氏便问清了尺寸,找人将萧城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的衣裳,都做了几件儿,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包裹的底下。 苏南书缓缓将衣裳捧起来,放在鼻尖,是一股好闻的,茉莉花的味道。 说不清楚是在想萧城,还是在想家,苏南书就这么捧着衣服,呜呜地哭出了声来。 第88章 白绫 气氛一瞬间僵冷在那里,柳虎与霜降很是手足无措,三人围坐在包裹旁边,像是风暴中互相取暖的候鸟,乍看去海面上如今已经风平浪静,可是一切隐藏在海平面下的端倪都在告知着他们——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柳虎僵持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开口,问道,【姑娘,左右风波已经过去了,您要不要看一眼苏大人寄来的家书?】 苏南书低着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这才将情绪将将平复下来,只是哭得太狠,呼吸之间,不免仍旧抽抽搭搭的,她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抹了把眼泪,打开了埋在包裹最深处的一封极简短的家书。 这封信,大概是仓促之间写就的,字迹很是潦草,纸张背面也沾染了许多尘灰,将信纸抖落开,里面竟掉落出几颗枯草。 霜降看那枯草,心里大觉不妙,这是诏狱之中,供犯人居住的草垫上才会有的,她三岁因家族牵连入狱,在里面不见天日地活了两年有余,五岁时逢大赦天下,没入官宦庭中为奴,这枯草她绝不会认错。 老爷这封家书,大抵是在诏狱中写就的。 她的心咚咚地打起鼓来,若真像京都传来的消息那样,老爷已经外放回家中,那为何要匆匆在诏狱中写下这封家书?就急在这一时吗? 这封信,究竟是家书——抑或是遗书呢? 她的心猛地收紧了,不动声色地拾起掉落在床榻上的枯草,转而紧紧地盯着苏南书的脸色,心中不断祈祷,只求是自己想得太多而已。 这封信不过两页,苏南书很快就看完了。 她面色如常,没有任何忧虑,眉宇间只有一丝想家的怅然。 【信上说的什么?】霜降问她。 【没说什么,只是报了个平安。】苏南书又将书信浏览了一遍,【父亲还是这么啰嗦,总爱说教我,过些日子,萧城就要接他来相州了,他却还是要写一封书信,嘱咐我多多关照身子。】 【还有呢?】霜降有些急。 【还有?还有就是告诉我——纵使这世道艰难,但女子这一辈子还是要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不该为父母,不该为夫婿,不该为子女,只该为自己而活。】苏南书顿了顿,又将这句话翻来复起看了好几遍,【怪了——好好地说这些做什么——】 她犹豫着,抬起头,却见霜降两眼发直,竟有些失神,【霜降,怎么了?】 霜降猛地回过神,摇摇头,【没什么,老爷这番话说得深奥,我听不懂。】 【我也听不懂。】苏南书歪歪头,将书信好生叠放进信封里,压在了枕头下,她今日话说得太多,力气已经耗尽了,头又开始一阵一阵地发晕,索性缓缓合上眼睛,挥手预备午休了。 霜降给柳虎使了个眼色,悄声退了出去。 和上门时,她转身问柳虎,【你在京都可有什么人没有?我想打听些事儿。】 【什么事?】柳虎不解。 【我想打听打听,我家老爷——如今还活着吗——】 千里之外,京都的春天相较于相州,倒是绚丽了许多,除却运河堤上成片成片盛放的海棠花,最绚烂的颜色,就尽数城中的西市了。 这西市原本是百姓每逢初一、十五买卖货物的集市,因为人口众多,且距离诏狱极近,渐渐地,竟演变成了处刑的法场,死囚在天亮前被推入囚车,出诏狱,走正街到西市,由东往西排好,刽子手手执鬼头刀依次站其身后。 在以往,刀斩贪官,百姓便自发聚集在西市周围,午时一过,见其人头落地,无不欢呼雀跃着,看那刽子手将死囚的头颅挂在木桩上示众。 而今年,黑云盖顶,血乌泱泱地在西市口汇聚成河,腥臭三日不消,可百姓却尽数关紧了家门,无一人出门去看。 只因今年斩的不是贪官,皆是大楚的脊梁。 一孩童手上拽着风筝,从门缝偷偷跑了出去,跑到西市口,躲在白杨树下,看向正街上滚滚而过的囚车,车轮几乎比他还要高了,在带起的昏黄的尘土中,他看到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他的好朋友正在囚车之上,脸上尽是血污,手腕和脖子上缀着比胳膊还要粗的铁链,身后的大人已衣不蔽体,身上鞭痕交错,血肉模糊,双目茫茫然,坐在囚车上。 他也看到了自己,兴许是不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他依旧像往常一样,隔着老远,笑着与自己打招呼。 那白杨树下的孩童也笑着向囚车跑过去,远远地举起手中的风筝。 身后一股猛力,那孩童的母亲猛地将他拉了回来,手捂住他的嘴巴,将他整个人拖回到巷子里。 拖拽之间,扯烂了风筝,孩子看着渐渐远去的囚车,趴在地上大哭,他的母亲也同样地惶惶然,坐在地上,无声泪千行。 这样的惨剧,在如今的京都,早已司空见惯。 苏邈端坐在院子里,耳中听着远方隐隐约约传来的【午时已到】的喝声,颤抖着闭上了眼睛。 囚车之上,是苏邈最得意的门生,苏邈如今仍记得,月夜之下,与他对酒言欢,说到兴处时,他说自己为官不求功名,只愿竭尽所能,还百姓一个海晏河清,四海承平的大楚。 【子胜——】苏邈仰头,缓缓念着,【子胜啊——】 苏邈的声音,破碎在寒风中,他的头发一夜之间花白了大半,他的同窗,他的幕僚,早已尽数家破人亡,只剩自己苟活于世。 他缓缓起身,一步一停向书房走去,短短几步路,几乎耗尽他毕生的力气,眼前忽闪而过的,是女儿那双澄澈干净的眼睛,自己如今唯一放不下的只有她。 房梁之上,一条白绫正随着风缓缓飘荡着。 【南书——为父此生,郁不得志,唯将你托付给萧城,无憾。】 他缓缓踏上板凳,环顾这陪了他半生的书房,仿佛在桌案之上,仍能看见伏案题字的南书,她梳着双丫髻,像个粉团子一样娇俏可人,抬起头,笑着对他说,【爹,你的名字太难写了。】 【南书,对不起。】 苏邈握着白绫,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89章 屋顶 【爹!爹——!】苏南书在睡梦中猛地挣扎起身,她如同一尾搁浅的鱼,挣扎着大口大口地呼吸。 额间已沁满了汗,她攥着自己的领口,手慢慢地,摸向自己的脖颈处,还好,只是梦—— 夜很深了,窗外间或一两声虫鸣,将夜色衬得更加空旷起来,苏南书的汗渐渐落下去了,夜风吹在身上,凉丝丝的,她轻咳了几声,缓缓撑着床头,去够桌子上的茶水。 水已经凉透了,又不忍吵醒霜降,她只好忍着胃疼,将隔夜的凉茶水生生咽进肚子里去,茶叶泡得太久,已经微微发苦,茶水从舌尖滑进胃里后,苏南书难受得打了个哆嗦。 她在床上躺了好几日,简直要背上生疮了,左右再难入眠,她索性点亮了灯,一个人独坐在桌边。 【噼啪】蜡烛上爆开一朵小小的烛花。 苏南书盯着蜡烛,看到火光下,烛芯处的蜡慢慢瘫软,凝成泪珠模样,顺着蜡烛本身缓缓滑落下来,啪嗒一声,堆落在烛台上。 短短几秒钟,她好像了悟了自己的一生。 回想起去年中秋时节,彼时的她窝在萧城怀中,看着那盏三人合抱的大灯笼照亮半个相州城,她在灯下笑着说,【小时候身体不好,爹娘不让我出门,日日憋在绣楼里,日子都过成灰暗的了,就喜欢些亮堂的东西,瞧着心里舒坦不是。】 【幸而老天爷怜悯我,嫁给你,我好像真的把这盏灯笼抱回了家,我想要你一直这样亮下去,这样不论我在哪,想起你,心里都舒坦。】 萧城笑着回,【南书,我不会让你失望。】 那样炙热的氛围,那样喧嚣的回忆好似仍在眼前,可怎么一转眼,就只剩下自己一人,独坐在枯灯之下了呢? 【咔哒】 一声轻响,像是石子砸在窗户上。 苏南书被吓得一激灵,下意识向后窗看去。 苏南书住的院子,在萧家院落的最深处,后窗外是一道高高的院墙,跨过这道墙就是相州城外的正街,若是后窗有响动,大概率是萧府外面的人。 她犹豫着,没敢靠前。 【咔哒】 又是一阵轻响。 她屏住呼吸,一把推开了窗子。 月光极盛,院中的梧桐树像是披了一层银霜,手掌大的叶子在风中摇摇晃晃,簌簌作响。 她并没看见什么人。 正要关上窗时,视线向稍远处瞥了一眼,苏南书瞬间呆愣在原地。 紧挨着萧家后院墙的是一家茶楼,正门在另一边,与萧家相邻的是堆放杂物的后仓。 茶楼整体呈老派的徽式建筑,白墙乌瓦,四角尖尖,银月悬空,丰盈圆润,如同唐朝仕女,与楼体交相辉映,极美。 这屋檐之上,明月之下,竟独坐着一个少年郎。 头顶玉冠,发带在夜风中起起落落,一身淡蓝色粗布麻衣,肩膀很宽,手中握着一截枯树枝,手支着下颌,远远地注视着苏南书的屋子。 【萧城?】苏南书有些惊诧,站在窗边,与他遥相对望。 萧城在这坐了多久,他自己也记不清了,离开苏南书后,他总会在夜半惊醒,看着月亮,发呆到天亮,后来他索性不睡了,就爬到茶楼后仓,在这里一坐就坐到半夜。 苏南书往往很早就睡了,他就坐在房檐上,看着那个黑漆漆的窗子,感慨夜怎么这么长。 运气好的时候,会碰见苏南书开了后窗,灯光朦朦胧胧,罩在她身上,映出一圈暖黄色的光晕,她或坐或卧,偶尔拿起书来看一看,萧城见了她,心里就踏实了。 他原本想就这样偷偷看一看就好,等到过些日子,京都来了信,他上京将她的家人接回相州与她团圆,自己便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 黑夜虽长,忍一忍也就过了,一如往后没有她的余生。 可今日,她独坐枯灯之下,坐了太久太久,孤寂瘦削的背影像一把利刃,刺进他的胸膛,划开他的心脏,这么些个日日夜夜,他总算敢敲开了她的窗。 他也不做什么,就只想这么看着她。 毕竟再过些日子,连看也没得看了。 夜风很凉,苏南书倚在窗框边,缓缓低着头咳嗽起来,饶是如此,她也不愿关上窗户,她有些分不清此时此刻是否在梦中,但她索性就这么看着,心里想,即便是梦,我就在梦里看个够。 毕竟等梦醒了,连看也没得看了。 萧城冲她摆了摆手,大概是见她受了凉,要她关上窗子。 苏南书很听话,她不再久站窗前,而是起身吹熄了蜡烛,侧倚在后窗下的美人榻上,望向他。 她的身子蜷在一起,盖着厚厚的被子,模样乖巧恬静,好像是在等萧城哄她入睡。 萧城站起身,映着月光,坐腿转腰,右云翻掌收脚,缓缓打出一个右云手。 紧接着,收脚展臂,是一招高探马。 苏南书支起身子,看着他立于明月之下,掌风徐徐,恍然想起很久之前,她央求着他将孙老将军教他的半套拳法打给他看,他红着脸哄她,【拳法这种东西,怎么能随随便便耍给人看呢?】 苏南书不解,【为什么不可以?】 【你知道为什么外祖的拳,只教了我一半儿吗?】 【为什么?】 【因为外婆病逝了。外祖说,他的拳法此生只打给心上人看。】 今夜的月色真好,真希望天能晚一点亮。 翌日清晨,霜降正在药寮熬药时,就见苏南书推开了房门,立于屋檐之下。 她很久没有下地走路了,这些日子的病又夺走了她二斤肉,如今扶着门框,好像一阵风就能把他带走一样。 霜降赶忙擦干净手,想扶她进屋去。 【霜降。】苏南书叫住她,【今儿我想去大相国寺看看,想去上柱香,保佑爹娘平安从京都回来。】 霜降脚步停在原地,出门去? 如今相州街头巷尾,人们议论的最多的就是古滇郡主下嫁相州,婚期将近,古滇王大手一挥,拆了原本沈家的祠堂,在运河边上,盖了一座比明楼还风光的园子,更甚者,平地起了一座三层绣楼,绣楼周身皆是西洋琉璃瓦,好不气派。 这样的情势,如何让姑娘出得了门去? 拒绝的话就在嘴边,可恍然想起,苏南书在床榻上昏睡了近半个月,这是她罕见的,气色这么好的时候,【行,我让柳虎去备车。】霜降点点头,勉强着扯了扯嘴角,算作笑了。 第90章 上香 大相国寺在相州城北的矮山之上,几年之前还只是一座破落的寺庙,有几个年迈的僧人守着,几乎没有什么香火,甚至连人烟都罕见。 相州的百姓,凡求神破灾,常常去玉皇山上的玉清观中,但后来城西运河边上的沈家,因听受道士胡言,在家中供奉蛇仙,竟至全家一夜之间尽数暴毙。 这件事轰动一时,据说当时官府派人去清理现场时,尸体流水一样向外搬着,那院子里的人死状凄厉,有的被开膛破肚,有的竟生生血竭而死,腥气盘旋,多日不散。 打那以后,官府彻查相州城内外的巫蛊之术,接连端了数十家僧庙道观,其中玉清观所受影响最大,几乎无人再去,没过多久,道观里的道士一窝蜂地下了山,如今已成枯木衰草场。 只是在日复一日辛苦劳作却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中,精神上的寄托对百姓而言是至关重要的。 于是这原本被人遗忘的大相国寺就渐渐兴盛起来,寺中僧侣不堪舆风水,不替人看家宅,更不会下山为人消灾,成日里只老老实实呆在寺中礼佛,官府见此,便放宽管束。 没用几年,这寺中的香火便开始绵延不绝起来,到了现在,已然成为相州百姓心中上香求佛的首选之处了。 此时正值阳春三月,矮山上的花儿像灯会上的美人一样,争着抢着吸引人的眼光,苏南书倚靠在轿厢中,那春日的海棠,峭壁上的梨花,便一股脑涌到她的眼前。 她看着,心情则好了不少,低下头细细清点着怀中的佛经。 这些佛经皆是她近日来趁着神智清醒时,伏在桌案上亲笔抄写的,如今皆用油麻纸细细包好,打算一会儿上香时烧给佛祖。 今日春光正盛,上山的人络绎不绝,轿子走走停停,直到正午时才抵达山顶。 苏南书由霜降搀扶着,跪在蒲团上,向佛祖虔诚祷告。 她原本想求与萧城长相厮守,想求萧城早日归家,可是思忖良久,她还是缓缓在功德簿上写下,【愿萧城万事顺意】。 【姑娘,山顶上风太大了,咱还是早些回去吧。】霜降在身后低声催促着。 【这就来了。】苏南书应着,缓缓将最后一本佛经投进焚烧炉,起身向庙外走去。 霜降手中抱着桃红色苏绣披风,见苏南书出来,便上前将她裹了个严实,苏南书觉得今日精神大好,便对霜降说,【陪我走走吧。】 霜降应声,两个人手拉着手向山下走去。 【我阿娘原先也信佛,后来家族因罪受了牵连,她被没为官妓——】霜降低着头,很罕见地说起自己家中事,【她才发现,神佛根本渡不了世人。】 霜降的语调很平缓,没什么起伏,她太过冷静了,以至于有一些无情。 【姑娘,人还是得自渡。】 苏南书撇过头看她,嘴中喃喃,【对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还是得靠自己。】 说着,像是看到了什么,猛地停住了脚。 霜降明显感觉,就这么一瞬间,她掌心里握着的苏南书的手,瞬间就变得冰凉。 她疑惑着看过去,只见苏南书立在原地,双眼死盯着前方,一时间说不清她脸上是什么表情。 霜降回过头向视线尽头看去。 苏南书看的方向,刚好是上山的路,因为人流众多,大相国寺上山与下山便分成了两条路来走,中间有桃树作为掩映,霜降的目光透过桃树,死死地锁定在一对携手上山的年轻男女身上。 两人手挽着手,并肩向山上走去,男人左手执伞,右手拎着线香,正侧过头听身旁的女子说些什么,说到尽兴处,侧过头看着她笑,女子便顺势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言笑晏晏,如胶似漆,如临忘我之境。 是萧城与段礼。 霜降暗骂一声晦气,转过头看向苏南书。 却见苏南书面上没有什么异常,只是眼睛却似黏在他们身上一般,缓缓地跟随他们走进,然后亲眼看着他们与自己擦身而过。 段礼走过时,像是注意到了对面投射的目光,她微微侧过脸,冲着苏南书挑了挑眉。 苏南书看得清楚,段礼今日的装扮与寻常不同,不再是一身白衣,腰配银铃。 而是一身金丝华裳,纯金丝线串起白玉珠,像是落在荷叶上的晨露,娇艳欲滴。 最夺目的,是那条裙子,蚕丝做底,上面缀满了的,是一根一根散这莹光的金羽,行走间流光四溢,步步生花。 霜降死死盯着那条裙子,只觉得丹田处一股怒火直窜心头。 那裙子——不是萧城拖苏明远向自家姑娘讨要,要献给蛮夷,缓西平战乱的吗? 如今为什么会穿在段礼身上!? 【霜降——】苏南书的声音有些虚浮,好像飘荡在空气中,【萧城是不是答应过我,等过了寒冬,就去京都将父亲接回来,与我们一同团聚?】 霜降咬着嘴唇,没有应答。 【他说过的,我记得。】苏南书的眉渐渐蹙紧,【他怎么会忘记呢?】 【他若当真忘了呢?】霜降抬头,反问她,【我看他如今的样子,昔日的话,哪里还记得半分!?】 苏南书的手越握越紧。 金羽之所以泛着莹莹金光,是要连根自然脱落的,苏南书为取金羽,生生用刚烧开的热水泼淋在自己身上,才将将取下这一匣子的金羽。 她豁出命去,是想要萧城以此换取西北战事平定,换取孙老将军平安归来。 却不想,他转手就送给了段礼! 苏南书冷笑,如此也好,用她的半条命,搏美人一笑,便可得其护佑,万世太平了。 【萧城,你不是说,不会让我失望的吗?】 【难道,那个昔日提枪荡平蛮夷,夺回粮草的少年将军,如今只会躲在女人的裙带之下,摇尾乞怜了吗?!】 苏南书攥着拳头,指甲狠狠地刺进掌心,一阵一阵的痛楚传来,才能将将压下她心头的痛和恨,她想张口让霜降扶她回去,却不料,一口腥气涌上喉间,眼前骤然一黑,一口血就这么直冲冲地喷了出来。 第91章 求全 矮山之顶,大相国寺。 佛堂之中云烟缭绕,上坐神佛,两侧有僧侣坐而讲经,萧城行至门口,将手中的线香递交给段礼,说道,【我不信神佛,你自己进去就好。】 【此行来,是为求你我二人往后婚姻美满,琴瑟和鸣,我一个人进去算什么呢?】段礼不依。 萧城低下头,不再反驳,他向来只将人生万事握于自身,以为求告神佛,是弱者无能。 可如今,与段礼并肩跪在蒲团上,抬头望了眼泥塑菩萨,她神情静谧,近似悲悯,萧城双掌合实,在心中祷告,【我本非信徒,但见南书如今孤苦,却生出希望,愿神明能护佑我妻南书,往后身康体健,合乐美满。】 【啪】 一声脆响,香烛爆开,香炉中的香折了一半,似被拦腰斩断,横插在炉中。 段礼眉头拧紧了,【这是怎么回事?】 旁边奉香的住持手中念着佛珠,缓缓道,【告愿者两心不一,佛祖不受此香。】 段礼猛地站起来,欲质问住持,萧城连忙拉住她,低声说,【我早说了,我不信神佛,大概是我心不诚,神佛不受。】 段礼气得跺脚,撇过头死死剜了一眼萧城,怒道,【都怪你!大好的日子,晦气死了!】 萧城无所谓地耸肩,转身将随身带着的香火钱放进功德箱,旁边的小和尚捧来一本功德簿,垂眼说,【公子留下姓名吧。】 萧城应了一声,双手接过,缓缓翻开功德簿,发现香客们除了誊写自己的名字外,还会在后面跟上一句祈愿,萧城有些惊讶,笑问,【这究竟是功德簿,还是许愿簿啊?】 小和尚也笑了,解释道,【起先香客们只是按照规矩誊写下自己的名字,后来庙里来了一个公子,他倒不怕这祈愿说出来就不灵验了,反倒大大方方地写在了这功德簿上,说是众人看见,神佛便也能看见,众人念过一遍,便是替他祷告一遍。】 【后来,每每有香客来,总会问我,解释的多了,那公子写的话,我还真记住了。】 萧城有些惊讶,一边翻着功德簿,一边问,【他写的什么?】 【写的是:愿来世我仍为我,我与幼宜得相厮守。沈清乾。】 萧城抬眼,【清乾?!】 小和尚点头,【公子可认识?】 【曾是我同窗好友,如今已故去了。】萧城慢慢地翻看着功德簿,眼看着就要翻到最后一页,怅然道,【也不知他如今身在何处,他与那姑娘——】 话说到一半,萧城忽然停住,他的视线落在功德簿上,是极为熟悉的簪花小楷,上写【愿萧城万事顺意】,指尖触上去,墨迹仍未干。 南书来过?! 萧城下意识扔下功德簿,就要追出去。 【萧城!】段礼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你去哪儿?】 萧城脚下顿住,段礼的声音不疾不徐,【萧城,在我的家乡,男人和女人定下婚约,若始乱终弃,神明会拔掉他的舌头,我舍不得拔掉你的舌头,可我又讨厌别的女人同你说话,你若要走,我便只好拔掉她的舌头了。】 她的声音轻巧娇俏,人听了会以为她在玩笑,可萧城知道,这事儿她是真能做得出来的。 前些日子,跟了她五年的一个小婢子,端着热汤路过萧城时,险些滑到,萧城抬手将托盘扶住,小婢子的耳朵便羞红了,正被段礼看在眼里。 第二天萧城听闻,昨日那个小婢子下去后,便被人用刀齐齐割掉了两个耳朵。 他闭上眼睛,慢慢呼出一口气,转过身,神色看不出异样,走到段礼身边,接过她手中的伞,身后揽住她的腰,低声说,【回家吧。】 段礼挑挑眉,似是心情大好,抬手将腰间坠满银两的荷包扯下,扔给功德箱旁的小和尚。 银两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小和尚没有接,任由那荷包砸在他身上,而后扑落落滚到门边,他垂目,低声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苏邈自缢书房的死讯,隔着千里,远远传来了相州,萧明远收到段淳刚的密报,上面寥寥几字,萧明远读完,身上的冷汗却迟迟无法褪下。 【苏公自戕,本王已将苏家封锁,秘不发丧,婚期将近,断不可再有差池。另,苏邈掌户部近十年,期间所得银两自当无数,其女作风豪奢,可见一斑,金羽圣物,宫中尚难得一见,其女却藏于闺中,竟不知苏宅当中,仍有圣物几何。】 萧明远读着信,伸手摸了摸额间的汗。 谢氏见此,赶忙上前询问起来,【这苏邈死了,便前连不上我萧家,老爷这是怎么了?】 萧明远哆嗦着,望向夫人,【段淳刚是什么人,怎么会无端与我通信?这信上虽未明说,可字字句句都在暗示我——】 谢氏皱眉,【暗示你什么?】 【暗示我上书——说苏家女金银无数,苏邈贪赃,段淳刚要借我之手,抄了苏家——】 【啊!?】谢氏闻言,鸡皮疙瘩顿时炸满全身,【苏邈都死了!她的女儿也顶了南书,嫁进了我们萧家,他竟还要将苏家赶尽杀绝不成?】 萧明远啜了一口茶,这才将将冷静下来,【恐怕——都是这金羽坏了事儿了——这圣物是何等尊贵的东西,大楚皇帝派了一波又一波的精兵入山,都未曾得到分毫,这南书一拿便拿出一箱来——定是此举,惹得了段淳刚的猜疑,他兴许想看看——这苏家究竟还有多少家底。】 谢氏手中紧紧握着帕子,一时间不知是怕还是怜,【苏家如今只剩孤儿寡母,这段淳刚也当真下得去手不成?】 萧明远两眼发直,嘴唇煞白,【无论下不下得去手,我们只能按他说的做,段淳刚的手段你也见识过了,倘若我们不依,得此下场的——恐怕就是我萧家了!】 说着,萧明远刚忙起身研磨,嘴中还不忘吩咐谢氏,【快!快给我准备上京的行李,我这就修书一封,上报朝廷,说苏家贪赃无数,要彻查!】 谢氏闻言,脚下似有千斤重,她纵然贪财,可如今却也同情起苏南书来,她强忍着泪,啜嗫着,【老爷,我们这样做,良心难安那——】 【良心?】萧明远看向谢氏,眼底尽是寒冰,【连命都悬而一线了,如今,我还要什么良心?!】 第92章 孤岛 谢氏从书房出来后,只觉一阵头昏脑涨,她不过是普通商户人家的女儿,何曾见过官场上的尔虞我诈,更不知人心险恶竟能到如此地步。 她双手冰凉,口中止不住地念着,【造孽啊,当真是造孽啊!】 前些年,她见萧明远出身名门,却偏安一隅,放着大好的仕途不走,只愿守着相州这个小地方混日子,私下还多生怨怼,如今看来,幸而萧明远只愿做个边城小官,那京都简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心中想着,脚下却不觉走到了后院儿,隔着假山,细细打量着苏南书的院落。 昔日豪奢的园子,如今竟也变得杂草横生,此时已过春分,外面正是枝头春意闹的时节,可到了这里,不知是不是无人照料的缘故,园中草木皆枯黄衰败,竟无一分春日景象。 远远地,见苏南书身边的小丫头正低着头,捧着一锅药渣出来,双手一扬,药渣便扑落落散落在院前的草地上。 那原本平整的草皮此时已然皲裂,上面厚厚一层皆是五黑枯黄的药渣,离老远就能闻到一股中药的苦味儿。 【少夫人想来是时日无多了。】身旁的翠嬷嬷压低了嗓子,低声说,【前些日子,这院子里的小厮又请了个郎中来看,郎中坐了没有半柱香的功夫就走了。】 【我上前去问,那郎中说,少夫人日日高烧不退,每逢黄昏时分便要咳血,那肺火几乎要将五脏六腑烤焦了,如今清醒的日子越发少了,大概熬不过今年秋天。】 谢氏不知在想什么,手扶着假山石,指甲一下一下抠着山上的石头。 【这丫头心地不坏。】她缓缓道,【就是太痴了,非要亲眼瞧见萧城将新人领回家来,才肯罢休。】 【都是命数。】翠嬷嬷叹了一口气,【我活这一辈子,痴男怨女也见了不少,却着实未想过大少爷是这样的为人——我还记得,当初蛮奴当街拦下少夫人车马,我撇下她独自回府时,大少爷那眼神,恨不能活刮了我,他对夫人是当真疼爱的——】 【可如今,也是这般抛之脑后了。】谢氏接上话,宛如一声长叹。 想来全天下的女子,都是能共情女子的,这种共情不分立场,更无关乎年龄。 谢氏缓缓收回视线,她似下定了决心,转过身向翠嬷嬷说,【回房替老爷收拾行装吧——对了,我想给家中去一封书信——】 翠嬷嬷点点头,此时夕阳打在院子里,给眼前渡上一层鹅黄色的薄纱,耳边又断断续续传来咳嗽声,她抬眼望去,苏南书身边的那个小丫头,正撇下手中的蒲扇,急冲冲地往屋子里跑。 脚步慌乱,带翻了身边药炉,熬了半个时辰的药就这么打翻在地上,那丫头急得直抹眼泪,一边忍着烫,去端药炉打翻后剩下的半碗汤药,一边抹着眼睛哭着,甚至连哭,都不敢出声。 苏南书的病,大抵是不能好转了,如今只剩一丝断断续续的气息和床塌下无穷无尽的带血的丝帕。 霜降一个人在药寮与病榻前来回折返,几日不见,也瘦的像被妖精吞了精元一样。 柳虎彻底辞了萧城,与霜降一同在病榻前伺候。 拜别萧城时,他正在与段礼裁量婚服,喜庆的正红大袍,上绣鸳鸯并蒂莲,金丝缠绕,满头珠翠。 柳虎站的很远,身旁的侍卫警示他,郡主与驸马皆是贵人,冲撞不得,不能再向前了。 柳虎便站在门外,远远地看着少爷,如今他华服傍身,美人在侧,是人人口中冲撞不得的【新贵】,他理应高兴,可是这大红色总是让他想起苏南书床头浸满血的帕子,他笑不出来。 段礼审视这眼前的婚服,眉宇间有些急躁,【我不是说了,要用最好的料子——】 掌柜的跪爬在地上,一边叩首一边说道,【郡主明鉴,这是从京都运来的上好的赤云纱,穿在身上如朝霞傍身,轻若无物——】 段礼听得心烦,一脚踹开眼前伏在地上的掌柜,【轻有什么用?】她想了想,转身说,【那条金羽缝制的裙子,我就很喜欢——这样吧,你将这金羽好生取下,缝到我这凤冠霞帔之上就好了。】 柳虎站在门外,拳头渐渐握紧。 他们就连新婚之日,都不肯放过她,金羽缝身,送他入洞房。 萧城瞥见了柳虎,低头走了出来,问道,【可是军中出了什么事?】 柳虎摇头,双手抱拳,冲着萧城深深一拜,【少爷——不,驸马——草民恭贺驸马喜得佳人——】 萧城不明所以,【你闹什么?】 说着便要将他扶起,却不想柳虎后撤一步,跪在他面前,萧城的手便这样僵直在半空中。 柳虎冲着萧城缓缓叩首,说道,【我柳家自曾祖那辈儿起,就在孙家世代为奴,我与将军一同长大,将军待我不薄。教我读书识字,教我明理做人,将军说的每一句话柳虎都记在心里。】 【我曾发誓,要变成像将军一样的人,踏平草寇,守卫安川,可如今安川丢了,将军的枪,也丢了,我誓死追随的,该是昔日那个手提银枪的昭武校尉,而绝非眼前人。】 萧城站在柳虎身前,这才猛然发现,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头,脸上常常挂着鼻涕的小孩,如今已经快要比自己还高了。 【虎子。】萧城想要说些什么,却发觉千言万语梗在喉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替我照顾好她。】 柳虎笑了,露出一侧小小的虎牙,【萧大人既已觅得佳人,便无需再装模作样,也无需徒劳挂怀,不去打扰她便是最好了。】 说完,柳虎转过身,一步一步离开了萧城的视线,一次也没有回头。 萧城独立于房檐之下,像一座寂静的孤岛,他恍然想起很久之前,与刘宝在明楼比武时,刘宝曾问过他的话。 【你无所谓,是因为,在世人口中,你是堂堂安川大营的昭武校尉,是年少功高的少年将军,可若有朝一日,世人只将你视作奸佞,唾弃你如过街老鼠时,你的本心还会如此吗?】 如今,竟真一语成谶了。 第93章 知晓 自打柳虎辞别萧城之后,一连半月,就再也收不到任何与他相关的消息了。 谢氏严令府上所有人不准靠近园子,更不准传些风言风语进去,前些日子有个小丫头送山参来时,多说了一句【府上喜事将近】,回到正厅中,生生叫谢氏罚跪了半个时辰。 自此后,这座园子像是独立于萧宅之外,彻底封闭了起来,兴许这样封闭的环境更适宜疗养,在霜降日复一日的尽心照料中,苏南书总算停止了咳血。 此时已到了暮春时节,天气一天热似一天,偶尔日光大好时,苏南书就让柳虎搬一把椅子,坐在花藤下,摇啊摇地晒着太阳。 晒太阳时,苏南书会想些什么呢? 她在想等与爹娘回到老家去,就买一座宅子,也要带上这么一个大大院子,院子后面要种上一棵比现在还大的梧桐树。 最好在找些营生,她除了读书写字,会做的不多,但霜降的手很巧,给她开一间小饭庄好了,等到过些年,就算做她的嫁妆。 柳虎身高腿长,人也聪明,一定得读书,不一定要去考取功名,但总要开智,要参悟万物运行的规律,要知晓如何过好这一生。 她的规划里,已经较少会想到萧城了。 甚至于,觉得就算没有他,日子勉强也能过得下去,苏南书拿了一把团扇,遮着阳光,闭着眼睛在摇椅上盘算着。 【咚——咚咚——】 一阵很轻微的敲门声。 苏南书已经很久没听过敲门声了,她起身,头有些晕,脚也有些软,走起路来总觉得下一秒就要摔倒似的,她扶着廊柱,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是谁?】 【啊,是我,南书,二娘。】 谢氏?苏南书有些讶异,赶忙上前拉开门闩,【院子里有些杂乱。】她解释着,请她进来,转头吩咐霜降,【霜降,快沏些茶来!】 谢氏鲜少进这个园子,如今头一回来,竟还有些拘谨,她抬眼去看,苏南书的气色总算不再那么吓人了,她心里这才放心一些,否则,还生怕自己今天来,会搅扰到她呢。 【自打你生病,我也未曾来问候过。】谢氏脸上依旧挂着热络的笑,她这样笑了几十年,脸上大概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模式,无论是真心抑或虚伪,她的笑总是这样热情又周到,【我知道,你看我总觉得我为人市侩,和萧城的亲娘是比不了的。】 谢氏说这话时,眼睛低垂着,语气中难得有一丝真诚在。苏南书有些讶异,她原本以为谢氏今天来,是要替萧家将和离书递交给她,却不想竟是这样的开头。 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回复,只好沉默着。 谢氏接过霜降呈上的热茶,也沉默了很久,热气蒸腾间,她说【你心地好,不该是这样的结局。】 苏南书也笑了,摇着团扇,反而比谢氏看得开,【男欢女爱,本就求一个你情我愿,过去了就过去吧。】 谢氏张张嘴,还想说什么,犹豫了很久,将话咽了下去,转而说,【南书,我前两天给家中去了一封信,我家在安川临近的地方,有一片很大的药田。】 谢氏思忖着用词,指甲在瓷杯上划来划去,【如今安川沦陷,那片药田荒下来了,年初的时候,我包给了别人,他如今将药田打点的很好,我想如果在萧家你住的不开心,可以去那边散散心。】 她说着,用余光瞥向苏南书,语气中像是怕她觉得自己在赶人,有填补了一句,【到春天,那里风景很好的,隔着不远就是一片茶田——】 【二娘,谢谢你。】苏南书抬起头,笑得很干净,【我原本正打算找一个远离尘嚣的地方好好养护身子,谢谢你,为我费心了。】 谢氏有些惊讶,她的视线流连在苏南书脸上,想要确定她是不是真的想去。 苏南书握住谢氏的手,【我是说真的,二娘,谢谢你。】 谢氏看着她的眼睛,莫名之间,眼眶竟有些发酸,她复又低下头,伸手抹了抹眼角,【是我对不住你——】 【对了,包下我药田的人也不是别人,想来你也认识,是我娘家的侄子,叫刘宝。】她猛地想起故去的刘元,心里又有些发慌,找补着,【他与他哥哥不一样的——】 【我见过他的,】苏南书笑着说,【当初城门之外,蛮奴抢了我的簪子,没有人敢上去帮忙,幸而有他出手相助,说到底,我还欠他一个人情呢——】 谢氏点点头,站起身来,临走前,她握着苏南书的手,仔仔细细地嘱咐,无论发生什么事,都要顾好自己的身子。 苏南书笑着应下。 谢氏走远后,苏南书站在园子门口,缓缓合上门,院门合紧的那一刹那,她终是再也扛不住了,【噗通】一声,直接跪倒在门口。 手颤抖着,想要支撑自己起身来,却一次又一次地倒了下去。 霜降闻声跑了出来,握着她的手问,【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苏南书的手,竟比九尺寒冰还要凉,她双唇煞白,眼眶中的泪犹如决堤的洪水,一股脑地喷涌而下。 霜降无论怎么问,苏南书都不回答,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嘴里重复,【爹——娘——】 霜降听清她口中喃喃之词,整颗心便也跟着坠向了无尽的深渊。 她原本以为,苏南书此般还是为萧城,却不知,谢氏此行,虽字字句句未提苏家,可苏南书是何等聪慧之人。 在此前,萧城口口声声应下要将苏邈夫妇接回相州与她团聚,而如今,萧城婚期将近,谢氏却让她孤身一人去往自家药田,行动之下,无不在透露着一个致命的消息。 苏家要完了。 兴许是段淳刚笃定苏南书活不过这个秋天,也兴许是忌惮萧城,总之,他们在决议摧毁整个苏家之后,独独留下了她——这个病入膏肓的孤女。 苏南书将头靠在霜降的肩上,她双目失神,看向远处无边无际矮山,嘴中喃喃。 【世间——怎会这样苦啊。】 第94章 密谋 京都的夜,又冷又长,似墨一样漆黑压抑的苍穹像是倒扣的锅盖,覆压在所有人的头上,如今不过戌时,街上却不见灯火,好似这全城的灯火,都聚集在了离西市不远的宅邸。 这是原户部尚书苏邈的宅邸。 大概半个月前,苏邈自诏狱归家后,自缢与房梁之上,七日后,其姻亲萧家连夜自千里外的相州上书,言其在职期间,贪赃无数,藐视国法,其女吃穿用度皆金银玉器,房中箱奁无数,尽是惊世珍宝。 陛下震怒,于病榻之上下令,彻查苏家,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将苏邈查个清楚! 圣旨下,满堂文武皆低头不言,苏邈同窗乃至门生如今都已被杀了个干净,如此关头,莫说开口求情,就连脸上都不敢展露一丝一毫的哀恸。 萧明远为表忠心,自请上书,带兵抄洗苏家。 帝允,是日晚,萧明远带精兵五百,将苏家团团围住,燃起的火把冒着汩汩的黑烟,照在每个人的脸上,泛起同样的、贪婪的光。 抄家前一晚,段淳刚私下里秘密接见了萧明远。 他的房间很暗,月色透过重重窗纱费力地挤进去,投射在房门口重重叠叠的香樟木屏风上。 屏风后,隐隐约约坐着一个人,只是样貌实在看不清楚,萧明远想要绕过屏风,但被拦下了。 【你在这里回话便可。】身旁的女使低声喝止他。 萧明远连连点头,【明白,明白。】说罢,他拱起手,朝里面作了个揖,饶是知道段淳刚看不见,但这礼,萧明远还是行得板板正正。 【下官,相州刺史萧明远见过王爷。】 萧明远的声音在这偌大的,漆黑的屋子里,显得空空荡荡,甚至于话音落下时,能够激起阵阵回音来。 【唔,萧大人来了。】段淳刚摆摆手,清退两侧,低声向萧明远说,【做的不错,萧大人,你这封折子写的好,字字句句扎进陛下心坎里。】 萧明远扯着嘴角干笑两声,【王爷谬赞,是——是苏邈他作恶多端——】 【呵。】段淳刚冷笑一声,【这些场面话,倒不必在我面前说,作恶多端?呵,陛下心里又何尝不明白,若这朝堂上上下下皆有苏邈的风骨,那大楚又如何能落到如此境地——】 段淳刚似是叹息了一声,他沉默了半晌,冷笑道,【不过是前阵子苏邈的谏言,真真儿地戳到了他的肺管子,他生平将明君二字看得比命都重要。】 【我让你参苏邈,不过是递给他一把刀,一来可以出出心中这口恶气,二来——】段淳刚停了停,【苏邈的名声臭了,他的谏言便也臭了,陛下那千古明君的名号便也保住了——】 段淳刚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里满是疲倦,【苏邈啊,是个好官,只可惜,不懂变通,你若说他作恶多端,说起来,你这几年贪下的,想必不会比他少吧?】 萧明远听罢,只觉后背一凉,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王爷!】 段淳刚笑了,声音回荡在房间里,听到萧明远耳中,竟像是猕猴碰到了紧箍咒,头皮一阵又一阵发麻,【怕什么?我又未想追究你什么——相反,我倒要给你一个好差事。】 萧明远闻言,这才松了一口气,头【梆】地一声磕在地上,【请王爷吩咐!】 【抄洗苏家,你自请上书前去,届时我拨给你五百精兵,皆是我段家军——在苏家,抄到金银几何,我一概不问,只要你应付过去朝廷,剩下的都是你的。】 段淳刚的声音低低的,略带一丝沙哑,充满诱惑。 【只是,有一样东西你得留给我——】 【请王爷明示!】 【那只——吐金鸟。】 一阵冷风吹过,萧明远回过神来,看着手执火把的五百精兵,再看向如今已围堵得水泄不通的苏家,眼中贪光渐盛,他缓缓抬起手,向众人下令—— 【苏家男女,上至主母,下至仆妇,都给我好生捆到院子里来!其家中财物,无论大小,悉数归拢,清点后上交朝廷!如此蛀虫,我大楚绝不姑息!】 此言一出,那精兵像是打了鸡血一般,高举着火把,一声声和着。 【绝不姑息!】 【绝不姑息!】 紧接着,一脚拆开锁死的朱漆宅门,提着棍棒,将苏宅匾额打落,踩在脚下,紧接着士兵蜂拥而入,一时间,苏家上下乱作一团,蛮兵进了府,就像庄稼地里进了蝗虫,乌泱泱一片飞过,只剩下荒芜遍地。 早在苏邈入狱时,王氏就已将苏家上下仆役数十人悉数遣散回乡,如今偌大的院子,空空荡荡,一如无人之境。 官兵踹开房门,只见厢房陈设,极近质朴,青石砖,红杨柳,榻上干干净净,只放着一床棉被,哪里像外界传言的那样,黄金铺地,蚕丝暖帐,要说多,大概只有些书籍字画还算多。 但仔细看去,都是苏邈的同窗所赠,并无任何价值可言。 【仔细搜!兴许是藏在墙里也未可知,总之,决不能让萧大人空手回去!】领头的官兵一声令下,手下人便放开了胆子,无所顾忌。 厢房中,大到被子,小到瓦罐,无不被扔掷在地上,长刀翻来覆去,不错过任何一个搜刮钱财的机会。 王氏形容端庄,独坐堂上,身披缟素,冷眼看着蛮兵。 萧明远缓缓走向她,抬眼望去,只见萧家正堂上摆着一口红楠木棺材,香火缭绕,纸钱遍地,距离苏邈自缢才不过十日,他的尸骨都尚未下葬。 【大胆王氏!既见本官,为何不前来行礼?】 萧明远有些心虚,他愧对苏邈,不敢到正堂上去,却又不甘落了下乘,只得虚张声势,厉声质问王氏。 那王氏是将门虎女,性子最为刚烈,她连看都不看萧明远一眼,朗声说道,【我此生跪神佛,跪父母,唯独不跪奸佞,不跪昏君!】 萧明远闻言,怒从心起,【来人!将这泼妇给我绑到院子里来!】 一声令下,他身后的蛮兵提刀冲向灵堂,王氏将手中的茶杯猛掷地上,抬手拔出腰侧的虎头刀,怒喝道,【若想闯我夫灵堂,先问过我手中这把刀!】 第95章 殉情 王家的这把鬼头刀,在大楚军中都是赫赫有名的。 想当初,王氏尚未出嫁时,常年跟随其父兄征战四方,大军出征后,便由王氏镇守后方,统辖三军。 她虽是个女人,但三军之中,见过她刀法的,无不要尊称一声【少将军】,王氏的刀,极快极狠,舞起来赫赫生风,寻常男子腰粗的柳树,一刀便能砍断。 显然,段家军的兵,丝毫不知这虎头刀的厉害,见她一介女流,根本不将其放在眼里。 为首的首领,伸手便向他衣襟抓去。 【慢!】萧明远这声慢尚未落地,只见王氏侧身躲过,紧接着,【刷】地一声,银刀出鞘,寒声入耳,紧接着,刀入鞘,眼前那蛮兵首领,连兵器都未拿出来,就直挺挺地倒在了灵堂外。 他的腹腔,从左到右,让人直直切断了,此刻只有几根筋骨连接着,血腥味一瞬间涌进鼻腔,未过几时,血几乎将院子沾满了。 萧明远愣在当场,指着王氏,【你夫尸骨未寒,你竟在他灵堂前杀人——】 【用乱臣之血,祭奠我夫,有何不可?】王氏一身缟素已被血染透,她眼中的光凌厉而坚决。 段家军见首领暴毙于女人刀下,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他们纷纷拔出配刀,向王氏砍去。 王氏也不躲,抽出虎头刀猛地抵住那下落的刀锋,蛮兵只觉得虎口一震,紧接着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哐啷啷】,一声脆响,他手中的配刀被砍成两截,手中只剩下刀柄,刀尖直直落在地上。 蛮兵彻底不敢上前了。 萧明远的脸,竟比这暗夜还要黑,他的声音极冷,像是爬满毒液的藤蔓,悄然生长着,他说,【王氏,贪赃不过是抄家,如今南书已嫁做人妇,不再姓苏,抄家——无碍于她。】 【可你一而再,再而三地杀我亲兵,那便是抗旨不遵——当谋反论,依律,诛九族——】 此言一出,果然,王氏的身子僵定在半空中。 萧明远乘胜追击,说道,【王氏。你好好想想,你的刀,如今可不是杀的什么乱臣贼子,你杀的可是你的亲女儿啊——你还要如此执迷不悟吗?】 【南书——】王氏念着女儿的名字,眼眶渐渐红了,她的手颤抖着,缓缓地,放开了手中的长刀。 萧明远见状,赶忙向两侧使了个眼色,蛮兵蜂拥而至,一把将王氏按在地上。 门外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在这个嘈杂的院子中,没有人注意到。 院外来人,正是萧城。 萧明远伙同段淳刚抄洗苏家,萧城一概不知,他身在明楼,心中却日日企盼着京中来信,让他上京接苏邈回乡。 书信迟迟不来,他恐生变,打算择日直接进京。 可谁知当晚,就从师爷口中得知,萧明远向陛下启了一道密奏,拿着公文连夜进京去了。 萧城有些怕,他不敢再耽搁,连夜策马而来,寻常五天的脚程,他眼睛不闭,竟用了三天就到了。 他在马上颠的是昏天黑地,五脏六腑都要碎成八瓣,他咬着牙,也不肯歇,行马至西市时,隔着老远就瞧见苏家灯火通明。 他的脚忽然就软了。 【慢着——慢着——!】萧城跳下马,踉跄着扑向苏家大门。 门外的蛮兵将其拦下,【钦差行圣旨,不得入内!】 萧城抓着他问,【什么圣旨?钦差又是谁?】 那蛮兵一把推开他,大声说道,【相州刺史萧明远得圣命,抄洗苏家,钱财上缴,罪臣就地斩杀!】 【嗡】地一声,萧城只觉得天地都颠倒了。 萧明远一心在王氏身上,压根儿没注意到院外的端倪,此时王氏被架着,跪在院中,四处抄家的蛮兵已经将院子翻得不成人样,人从车上扛下来几个铁锨,当真是要掘地三尺。 【报——厢房已搜,无金银!】 【报——柴房已搜,无金银!】 【报——王氏闺房已搜,无金银!】 蛮兵乌压压跪了一地,双手空空。 萧明远眉头拧死,眼中渐渐失去理智,【不可能!那苏南书随手就能拿出一箱金子,你告诉我她家中没有金银?】 他一脚踹到蛮兵身上,【继续去搜!把这家给我拆了!也要搜!】 王氏见状,不禁冷笑,【萧明远,你信口雌黄,辱我夫清白,殊不知,最大的贪官就是你自己!】 【啪!】一声脆响,萧明远一巴掌甩在王氏脸上,【你住嘴!你们苏家自诩清流,那金子从哪里来的?!那金羽从哪里来的!!】 萧明远忽然想起了什么,嘴中喃喃,【鸟——吐金鸟——!对!你们搜不到金银,是因为那金银都是吐金鸟吐出来的!是不是?!】 萧明远猛地扑向王氏,抓住她的衣襟,嘶吼着,【鸟呢?!鸟在哪里!?】 王氏冷冷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疯子,她张开嘴,猛地一口啐在萧明远疯癫的脸上。 【萧大人,院子里每块土都翻干净了,什么都没有,莫说金银,就连王氏的首饰,也都不值钱。】蛮兵支吾着,向萧明远禀报。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亲眼见过,苏南书——很有钱——】萧明远双目失神,口中喃喃念着,忽地,目光锁定在苏邈的棺椁上。 如今苏家上下都被翻了个遍,只剩那里还没有人看过。 萧明远踉跄着,走向苏邈的灵堂,他指着那红楠木棺材,嘶吼着,【来人!开棺!这金子一定藏在他的棺材里面!】 蛮兵面面相觑,都觉得萧大人疯了。 【还愣着干什么!找不到吐金鸟,我们谁都别想活了!】萧明远喊着,见众人不动,竟要自己去搬开那棺椁。 王氏见状,厉声骂道,【萧明远!我诅咒你!你为财忘义,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往后生生世世,为了几两银钱惨死!我诅咒你死后,坠入地狱时,判官罚你日日吞金,肠穿肚烂!】 王氏骂着,猛地挣脱开蛮兵的束缚,扑向萧明远。 【咚!】 一声闷响,王氏拽着萧明远,齐齐磕向棺椁。 夜瞬间变得安静下来。 院门外,萧城挣脱开蛮兵的束缚,疯了一样向前厅跑来,但还是迟了,他站在一片血泊中,眼睁睁看着王氏,一头磕死在了苏邈的棺椁上。 第96章 骂声 萧明远上书苏家贪赃,带兵抄洗苏家上下,遗孀王氏为证清白,一头撞死在苏邈棺前的消息不胫而走,抵达相州时,竟比萧家车马到的都快。 萧城手持缰绳,骑在高头大马上,缓缓领着车马进城。 【啪!】一声脆响,一个腥臭的烂鸡蛋砸在他的脚下,马受了惊,发出一声长鸣。 【吁!】萧城勒紧缰绳,正要向路边看去,却不想【哗】地一声,脚下又被泼上了一盆脏水。 【呸!真脏!】倒水的是城门口的商贩,时常卖些猪下水,他朝萧城的方向啐了一口,骂道,【比猪下水都不如!】 萧城坐在马上,握着缰绳的手渐渐收紧。身后马车上的人,好像听到了这句话,猛地拉开帘子,看向那商贩。 街边的百姓见帘子掀开,都好奇地往前伸了伸脑袋。 只见轿中坐着的,正是昔日高高在上的刺史萧明远,此刻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脸上都是污泥,眼睛像是失去了神采一般,空洞洞地死盯着前头。 看到这么多人围观他,他恐惧的瑟缩了一下,然后忽然笑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拍手大笑,【猪下水!我要吃猪下水!】 百姓哗然,刺史大人竟然真的疯了。 抄洗苏家那晚,段家军将苏家宅院恨不得挖烂了,都没翻出一块金子,如此兴师动众地来抄家,如今却要像丧家之犬一样空着手回去,丢脸不说,大抵明日过后,全京城都要传当今圣上对昔日朝臣赶尽杀绝,逼死忠臣遗孀。 段淳刚大怒,摔了一整套茶碗,斥责萧明远办事不利。 段家军副统领跪在堂下,支支吾吾回禀道,【萧——萧大人,他——他疯了——】 段淳刚觉得自己像是听到了天方夜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疯了?差事办成这样,我没疯,他倒先疯了?!】 那副统领不敢抬头,只能如实相告,【萧大人叫嚣着要开苏邈的棺椁,夫人王氏暴怒而起,抓着萧大人的衣领双双要碰死在苏邈棺椁上。】 【萧大人护住了头,没死成,但是头部受了重击,现今已经意识不清了,下官走的时候,仍见萧大人跪在地上,哭着仰天长啸,质问着,金子在哪儿。】 【废物!】段淳刚一拳捶在桌案上,【这样的废物,如何生的出萧城这样的将才!老天何其不公!】 他眼中闪过一丝疑虑,【该不会——当真在苏邈棺椁里?】 副将的脸都绿了,他实在不理解王爷为什么要一直与苏邈过不去,饶是他,抄过了苏家,心底都要叹一声果真是清官,苏家几乎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如今四下都清点过了,翻不出银子,竟要开棺,简直是有点儿人性都做不出来的事儿。 只是他这样想,话却不敢这样说,他能回道,【棺椁开不了的——萧将军他正盘坐在苏邈棺椁前,膝上横着一把虎头刀,守着王氏的尸身,放言道,今日动棺椁者,杀无赦,如今满院精兵,无人敢上前。】 其实,现场的情形,要比那副统领所说的,更紧张些。 萧城手拿着被血染透了的虎头刀,守在祠堂口,萧明远清醒后,且不说是真疯假疯,总之行为颠倒,叫嚷着要扑向灵堂中。 院中上上下下近百号人,都等着看萧城如何处置他这要擅闯灵堂的亲爹。 却不想,萧城连犹豫也没有犹豫,直接将虎头刀横在萧明远的脖颈上,眼中凄冷,几乎满是杀意。 萧明远看着刀,哇地一声跪在地上哭了出来。 萧城不再与他纠缠,冲着萧明远后脖颈一个手刀下去,萧明远便直挺挺地昏倒在地,他收回刀,凌厉的目光扫视着在场的所有人,说道,【滚回去回禀你们的主子,今日有我在,就算是拼尽最后一口气,也绝不允许任何人踏进这灵堂一步。】 他将虎头刀一把插进土中,刀风如啸,他身后灵堂的白练在夜风中猎猎作响,衬得他如同地狱修罗,在场的段家军无不悄悄向后稍了一步,压根无人敢上前。 最后没辙,是挖了半个院子的土,填进箱子中,装作抄集的家产,悉数搬到马车之上,这才灰溜溜地走了。 眼看着段家军走后,萧城连夜去城中买了一副薄棺,收敛了王氏的尸骨,他犹豫再三,最终决定慢着苏南书,好生雇了几个人,将苏邈与王氏的尸骨合葬于京郊,这才罢了。 萧城担忧他走后,段淳刚贼心不死,再度派人挖墓开棺,下葬时,他特地将队伍分成两批,一批由他领着,行至苏家祖坟,下了两副空棺。 而另一批人,则趁夜偷偷出城,将苏邈与王氏的尸骨好生安葬于萧城在京郊买下的一座园子中。 一切安置妥当,他这才带着已经痴傻的萧明远回到了相州。 却不想,萧家构陷忠良的事儿传得这样快,百姓都说,萧明远是做贼心虚,在灵前遭了报应,这才疯了,连官职也丢了。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昔日高高在上的刺史大人,如今竟连贫民百姓也不如,百姓对萧明远的怨恨,一半来自于苏家,更多的则来自于对他不作为的不满。 此刻,无需再忍了。 不知是谁开了个头儿,街上百姓纷纷将手中的臭鸡蛋向街上的车马投掷过去,一边扔着,嘴里仍不解气地骂道。 【呸!死贪官!我这声骂,是替城北冻死的百姓骂的!】 【昏庸无能!趋炎附势!实乃小人也!】 【疯得好!疯得好!这就是萧家的报应!苏姑娘多好的人哪,生生让这一家父子糟蹋成这幅模样!】 【扔!狠狠地扔!给苏姑娘出气!!】 辱骂声如海浪一样倒灌进萧城的耳朵,他下了马,牵着萧明远的马车,一步一步,走在百姓的骂声中。 【啪!】 鸡蛋打在他的身上,腥黄的蛋清顺着他的额角缓缓流下,他没有去擦,就这么顶着所有污秽一步一步走在街上。 他往日那个永远挺直的脊梁,也在骂声中渐渐弯了下来。 第97章 同僚 人的意志,在一次又一次的磨难中,或愈发坚韧,或彻底沉沦。 苏南书大概属于前者。 谢家的药田在山坳之间,两座山的相接之处,有一大块经开垦的,肥沃的平地,谢家买下了两座山头,将这块广袤的田地,好生打理出来,分别用以种植药物和茶叶。 除却田地以外,谢家还在此处建了一座不小的园子,名叫药园,以供避暑闲居,园子大概三进三出,正中一个二层小楼,苏南书抵达此处时,园子已经被收拾得极干净了。 她站在二层楼上向远眺望,四周群山连绵,山坳间大片大片的桃李盛放,一条山泉似玉带穿过,缠绕腰身,晨起日落时,山头上便雾霭蒙蒙,到真如临仙境。 药园四周种了成片的黄樟树,回廊脚下,挂着一串儿草药香包,从远看去,像是小铃铛一样晃晃荡荡地,空气中都带着药科植物的轻苦味道,故而蚊虫也极少。 【老夫人当真用心了。】霜降拖着行李与苏南书念叨,【这园子雅致,住起来也舒服,倒极适合养身子。】 苏南书摘下一包香囊,凑近鼻端轻闻了闻,【这香囊是新挂上去的。】她忽然想起,谢氏曾与她说过,这药园除了她,仍有一位看顾药田的人与她一同居住,刘宝。 【这香囊,大概是刘公子挂上去的。】 【噢——】霜降恍然,【看不出,那样一个穷凶极恶的打手,还能有这么细的心。】 【霜降!】苏南书皱着眉呵斥了一句,【咱们是寄人篱下,怎好这样论断人家,等柳虎将行李安顿好,趁着日头没落,我们带上些东西,去拜访一下他。】 刘宝居住的院子在药园的第一进,是三间低矮的小楼,原先是堆放药田农具的仓库,他来了以后,将农具悉数堆放到其中一间厢房,剩余两间屋子,一间居住,另一间则搭了个灶台,开火用。 此处距离苏南书不远不近,中间有一人高的院墙遮挡,寻常两个院子各不相干,若有事儿,西侧那道狭窄的垂花门便可互通。 园子背靠大山,他住在门口,倒有些【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意思在,苏南书在后院,也住得踏实些。 苏南书手上捧着自酿的桂花酒,穿过那扇低矮的垂花门,冲着院子喊了一声,【刘公子在吗?】 竹帘掀开,房中钻出来一个陌生的青年男子,【宝哥去药田了,有什么事?】 她笑着,【我们是借住到这里的,今日搬来,想着送些桂花酒。】 那男子个子很高,身上的腱子肉像铁疙瘩一样,大概是常年在外的缘故,他的皮肤很黑,眉眼很浓,浑身透着一副质朴憨厚的气息,他不善言辞,看了看苏南书手里的酒,便一口回绝了。 【宝哥不喝酒。】 苏南书端着坛子,有些尴尬。 她原以为,刘宝是习武之人,总不会不爱喝酒的,却不想这样凑巧,自己这坛酒人家想来是不需要了,但自己再这么抱回去,未免更尴尬。 【呃,这样啊。】苏南书扯了扯嘴角,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了。 【啧!】霜降看不过去,从苏南书怀中将坛子接了过去,上前塞到那男人手上,笑着说,【这酒是自酿的,度数不高,醇香得很,若不饮,用来做些生腌也是极好的。】 那人看了眼霜降,如实说,【我也不会做生腌。】 【够了!呆子!】霜降的耐心彻底耗尽,瞪着眼睛喊他,【我们不过是尽宾客之道,做些礼数,你只管收下就好了!我管你会不会做生腌,当我们是卖货郎吗,还要挑着你用得到的送!】 那男子怀里抱着坛子,被霜降骂的发蒙。 【哈哈哈,阿盛啊,苏姑娘的心意,收下便是,何必这么较真儿。】 门口忽而传来一阵笑,笑声不大,间或阵阵轻咳,苏南书偏头看去,只见刘宝一身粗布衣,卷着裤腿儿,肩上担着锄头,从外头推门进来。 【苏姑娘见谅,我这兄弟没什么坏心,只是性子老实。】刘宝随手将肩上的锄头放在门边上,从井里盛了一勺凉水净手。 苏南书看向刘宝,他皮肤很白,身子也很瘦弱,看上去不像习武之人,倒很像是个病弱书生,她看着他笑意盈盈的样子,心下有些讶异,想不到比武场下,还能见他有如此和善的一面来。 【没有,是我们冒昧了,不知公子不喝酒。】苏南书笑着点头。 【前些年害了病,身子弱,戒了酒。】刘宝脸上依然挂着笑,【远亲不如近邻,往后苏姑娘有什么需要,同我讲一声便是,每逢初一、十五阿盛要下山采购些东西回来,你有什么需要说一声就行。】 苏南书点头致谢,微微喘了口气,今日在外面站的太久了,身子有些疲乏,刘宝看在眼里,笑着说,【苏姑娘在此处,便不必如此拘谨了,若是累了,回房休息便是。】 【谢谢公子了!】霜降笑着行了个礼,【赶明儿我做些生腌来,给公子和阿盛哥尝尝!】说着,便搀扶起苏南书,缓缓出了院子。 阿盛抱着酒坛子,红着脸,看着霜降。 【干什么?春心萌动?】眼瞅着苏南书与霜降跨过了那道垂花门,刘宝立马松了一口气,一改方才那副温润持重的模样,痞笑着凑向阿盛。 阿盛眼睛一瞪,【什么春心!这小娘子敢骂我!】 【你日日对着我,好不烦躁,如今终于来了个姑娘肯骂你,你岂不是要卷被窝里偷着乐去?】刘宝笑得贱兮兮的,他拍拍手,斜倚在廊下,【她左右跟我沾些亲缘,往日能帮衬就帮衬一些,但——能不招惹还是不招惹为好。】 阿盛将酒坛子放到灶台上,斜了一眼刘宝,【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 日头一点点向西坠去,山里的夜晚,温度降得很快,刘宝扛了一捆干柴进屋,塞进灶膛里,开始熬药。 不一会儿,只见后院儿也升起了袅袅细烟,紧接着便是很浓郁的药香味。 刘宝端着自己的药罐子,一边打着蒲扇,忍不住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哪。】 第98章 筵席 药园当真是园如其名,一连住进去两个药罐子,四时云雾蔼蔼,终日药香缭绕。 苏南书所居的二层小楼大概原本是用作藏书的,空间并不算很大,入户进去一个方厅,上面挂着陈洪绶的《采药图》,画中一老叟身背药篓,回身召唤身后的童子,工笔细腻,线条利落,细看去,竟有一番衣袂飘飘的律动之感。 方厅两侧各有两间卧房,这种结构在如今富贵人家的院落里是很少见的,毕竟正厅常有客人往来,卧房在侧,房门大敞,属实失礼。 但这件二层小楼属实不算宽敞,楼上又摆满了各式各样的藏经与古书,无法供人居住,只得在正厅两侧隔出几间不大的卧房。 加之如今在深山之中,想来并不会有什么宾客到来,苏南书便觉得这样住起来,倒也方便。 刘宝与阿盛的生活也极规律,每天日出时扛着锄头上田,谢家将药田与茶山悉数承包给了山下的佃户,他们二人没什么重活可做,只需将空下来的田地统筹,再行转租便可。 渐渐地,苏南书发现,这阿盛远不似她以为的那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他出身中医世家,对草药的生长和熬制极为熟悉,甚至到了精通的地步。 寻常药田哪一株苗坏了,佃户便来问他,他稍加指点,药苗果真一天天好转起来,此外,更神的是,他在前院儿,只凭药香,竟能发现霜降熬药时,火候把握的不准确。 那日正逢清明,霜降一大早就吆喝柳虎将前院儿的泥缸砸碎,【哐啷】一声巨响,尚在睡梦中的苏南书,被吓得一激灵。 【怎么了?】她扶着书房的窗子问道。 她独居在方厅东侧,柳虎上上下下忙活了好几日,将两间原本狭窄的屋子打通开来,一间用作居住,一间用作书房,书房那屋刚好对着外头的院子。 【今日清明,我腌的虾子好了,今晚吃醉虾!】霜降的脸红扑扑的,将缸中腌制的醉虾挑进篮子里,看得出来,她很喜欢这里。 【好喂!】柳虎附和着,【叫阿宝哥和阿盛哥一起吧,好吗姐姐?】柳虎一边举着缸,一边看向苏南书,笑意盈盈。 柳虎很喜欢他们,刘宝功夫好,阿盛学问多,苏南书让他在书房读策论,他转头就偷着跟他们下药田,两条长腿直愣愣地插在泥地里,像一只荷塘里的鹤。 苏南书很气,抓他回去念书,柳虎不服,【知识又不会只写在书本上!也写在山水间!】 这话说得倒是头头是道,苏南书气笑了,问他,【这话谁教你的!?】 柳虎腰杆一挺,自豪着呢,【阿盛哥!】 【不——不是——】阿盛顿时涨红了脸,骄阳之下,那原本黑红的脸如今快要熟透了,【虎子,你还是听苏姑娘的话,好好回去读书,不要跟着我,我——我是废材——】 如此周而复始,苏南书心里知晓柳虎是个坐不住的性子,索性也不再管束他,她心中自嘲,读书好能有什么用呢,自己读了一辈子书,不依旧过得这样糟。 与其在朝堂上捧着半肚子墨水战战兢兢地活一辈子,还不如纵情山水之间,左右,她有的是钱,能保霜降与柳虎两辈子有余了。 她手扶在窗上,笑着说,【好啊,你去写一个请帖来,就说今日有醉虾宴,看看人家肯不肯赏脸。】 柳虎的脸瞬间皱到了一起,【啊?这喊一嗓子不就好了吗,为什么还要动笔啊——】 请帖磨磨蹭蹭,一直到大中午才写好,彼时正逢青团出锅,软糯香甜,霜降身处蒸腾的雾气之中,伸着脖子问苏南书,【快叫我看看,虎子写了个什么出来?】 苏南书笑着,缓缓打开请帖,轻声念着,【阿宝哥、阿盛哥——此逢清明,春光正好,略备薄酒,望光临寒舍小酌。】 【还不错。】她笑着点头,拿起笔来,又加了一句,【薄酒无味,盼诸位添香。】说着,起身说道,【我与你一同去送。】 行至院门,这才发现二人并不在院中,柳虎向山坳间眺去,最终嘟囔着,【兴许是下了药田还未回来,我去药田找!】 苏南书望了望挂在山崖上的落日,此时温度不冷不热,她精神大好,向柳虎说着,【别落下我。】 柳虎望了望崎岖的山路,有些担忧苏南书禁不禁得住,但又实在不愿扫她的兴致,索性蹲下身来,拍了拍自己的肩膀说,【上背!我背着你!】 苏南书伏在柳虎背上,他的肩早不再向初见时那样单薄,而是充满力量的结实,她看着柳虎,恍然有种弟弟长大成人的欣慰感。 这几步路,柳虎走得极为踏实,等到了山坳间时,药田已经下工了,阿盛扛着锄头,与刘宝结伴往药园走去。 【虎子,你去哪儿啊?】刘宝隔着老远,手里捧着药筐,招呼着他。 苏南书见状,赶忙下来,将怀中请柬递给柳虎,轻声说,【快去。】 【去找你们!】柳虎捧着请柬,快步行至二人面前,【今晚霜降姐姐做了好些吃的,不知道哥哥们赏不赏脸。】 刘宝皱着眉,打开请柬,只见字写得歪七扭八,将请柬顺手递给了阿盛,冲柳虎撇了撇嘴,【你这破字儿,跟我有得一拼。】 阿盛为人极随和,他前行两步,手中捧着请柬向苏南书与柳虎点头行礼,【既得柳兄弟相约,自当不负春光。】 苏南书也笑着点头回礼。 四人正要转身回药园时,忽然间,听闻身后一阵马蹄疾驰声。 他们所站的位置,是这山坳间唯一一条还算平缓的土路,这条路贯通上下,向上走是苏南书居住的药园,向下走,便直达山脚下的小村。 可这马蹄声,是从身后传来的。 身后黑压压一片树林,并没有路。 苏南书与他们三人隔着大概十米左右的距离,身后刚好是那片林子,她听到马蹄声,先是一惊,继而迅速回过头去看。 只见树林中猛地蹿出一个人来,那人浑身是血,衣裳破烂,马跑得极快,带起尘土飞扬,冲着苏南书便疾驰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