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亲后,未婚夫被我攻略了》 第001章 良辰初见 太和三年,三月初三,上巳节。 春日迟迟,仓庚喈喈。 梨花纷飞处,良辰正当好。 谢府门外,见一辆挂了“扶”字牌的朴素马车遥遥驶来,门房们互相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原是攀上了这谢府门楣的扶家啊! 扶家迁入这大梁京都建康城,将将一个月,仅仅是个尚不入流的新晋士族。 若非扶家小女郎扶萱,与这谢家公子谢湛,半月前被当今圣上穆安帝赐了婚,哪会有资格,参与到谢家这般显赫世家的家宴中来? 因个赐婚,别说参宴,往后,扶家女恐怕还能当上这谢家主母呢! 鸿运当头,不过如此。 扶萱提裙下了马车,看了一眼大开的朱门,快步走至将将下马的扶昀身边,扯了扯他的青袍广袖,“哥哥,我们快进去罢!” 扶昀点头,温和一笑,“瞧你急的。” 兄长的打趣,扶萱付之一笑,“都将那人传成了‘只应天上有’,我只是想看看,他当真是人间难得几回闻么。” 扶昀道:“你不都问了阿父,又问了伯父,他俩总归不会骗你。” 扶萱笑回:“眼见为实,耳听为虚。” 扶昀伸手,帮她将几丝挂到耳铛处的乌发拨开,蹙眉担忧道:“今日莫再与人剑拔弩张,好么?毕竟你与谢六郎初次见面,不比在别家,上回与余家女的‘战绩’,我可是在同僚处都听到了。” “我不过是合理还击。在秘书郎哥哥心里,我可是无理取闹之人?”扶萱佯装生气问。 扶昀稍顿,“怎会?” “那不就是了!” 二人朗声笑,提步向前,行至院门处,被人突然拦住。 “女郎,郎君,请先受水。” 扶萱脚步一滞,不解问:“这是做什么?” 侍婢们一人执着柳枝,一人端着花瓣水,见是面生的女郎,其中一人礼貌回道:“这是建康的习俗,上巳节用此水点上人的头和身,便等同于祓除了不祥。” “哦,不是应该兰汤沐浴么?这么点上几滴水,当真有用?”扶萱偏头,又问。 话甫一落地,她旋即反应过来,自个这是在谢府,与他们的人较什么劲,便立刻收了心思,笑着催促道:“那便快些点一点罢!” 侍婢应是,扶萱欣然受了水,脚步轻快地跟着引路之人往里进。 谢家庭院里,曲水流觞。 香炉中,有青烟淡淡飘出,男郎们已先落座于曲水一侧,另一侧空闲的席榻,正等待着前来参宴的几家女郎。侍从们低眉敛目,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候着。 飞花零落,杏香拂面。 女郎一袭透薄白罗衫,下着石榴色红裙,裙摆上绣了精细白撒花,裙裾垂委至地,纤腰窄袖,笑靥艳艳,款款而来时,谢湛眯了眯眼。 这便是那从天而降的未婚妻? “谢公子。” 扶萱上前,做出礼貌之状,娇娇俏俏地笑着,与谢湛打了个招呼。 女郎的声音明媚悦耳,不失娇媚,众人闻声,不失好奇地看来,面上顿时皆露惊艳之色。 扶萱容貌出众,暖阳倾下,肤泛莹光,眸中流光四溢,眼神闪亮,喜色溢于言表。与建康多数贵女秀丽温婉的气质不同,她整个人灿然生光,亮丽又张扬。 “扶女郎。” 谢湛缓缓起身,握紧手中折扇,礼貌地颔首应答。 扶萱面上和暖的笑容不变,目光肆无忌惮,上下扫视了谢湛一番。 他一身墨绿绣竹纹长袍,身形高大挺拔,顶戴玉冠,腰系玉带,环珮垂饰。面容清冷,瞳眸深邃,线条冷硬的下颚微抬。 表情清冷,神色淡淡。 整个人仿若来自青云之端,傲得跟一只孔雀似的。 她没料到,一向最疼爱她的伯父扶以问,在伯母嘉阳长公主的帮助下,给她搞来一个如此高贵门楣的谢氏郎君。 她自小便喜欢好看的男郎,入京后又听得许多关于未婚夫君的传言——都说他俊美无俦,风华无双,且是位居四品的大理寺少卿,英勇又智慧,是这大梁数一数二的佼佼儿郎,连世家贵女们都倾慕不已。 如此品行,真是无一处不在自己的喜好上。 还记得看人最是精准的二堂哥说过:“你得先看过争奇斗艳的春天,才不会被一枝俗品迷了眼。” 如今一见,谢湛不仅不俗,还是一枝独秀。 扶萱灿烂一笑,傲便傲罢,无妨,这般难搞的郎君,还要做自己的夫君,岂不更有意思? 对上扶萱毫不掩饰的得意神色,谢湛目光微晃。 身为大理寺少卿,成日平决狱讼,他对人的面部表情极为敏感,尤其擅长揣测人心。自他成年起,女郎们或是曲意逢迎、或是故作娇羞实则暗藏倾慕的神色他早习以为常。 这般大胆不羁的注视,倒是颇为新鲜。 这扶家女,与平常见到的那些人,有些不大一样。 二人默默对视半晌,扶萱终是打破了沉默:“你作的画,前日我收到了,当真栩栩如生。画里的茂林修竹、亭台楼阁,也是在这个院里的么?” 谢湛心中“咯噔”一声,亭台楼阁?说的可是上回与王六郎对堵,描的那幅?那画怎送到她手里了? 春风乍起,风从扶萱身后拂来,使她身上甜融融的馨香四散飘出,使她裙摆和腰间纱带高高飞扬起。 红灿灿的腰带,羽毛一般,轻轻扫了扫谢湛的手背。 谢湛心下一惊,挪了挪手,握扇置于身后,如实回了扶萱的问题:“不是。画的是‘丹亭’,在建康城西北处。” “没去过,不过瞧画中那般,真美。”扶萱回,又期待问:“谢公子空暇时,一并去一趟如何?” 当朝民风开放,男女不设大防,携伴郊游乃是常事,且二人还是交换了庚贴的有婚约之人,这般问题实属稀疏平常。 “好。”谢湛应道。 ** 谢湛口中的“丹亭”风雅至极。 恰巧今日,他的父亲、谢家家主并大梁太傅谢渊也在此设了私宴,广邀友人,对饮清谈。 众人饮酒赋诗,几番酣畅后,一前襟浸满酒渍之人挪了挪臀,凑近谢渊,说起家事来。 “如安,圣人赐婚六郎与扶家女郎,你为何同意了?” 开口的,乃是与扶昀一同掌管图书经籍的秘书郎王成逸。 如安是谢渊的表字。听得王成逸发问,谢渊反问:“有何不可?” 王成逸摇头笑道:“你啊,何必明知故问?我王家与谢家这结亲之事,不是两家心照不宣的么?我那侄女与六郎从小熟识,早已是君子淑女之谈啊。” 此话不假,为了维护自身利益,大梁世家门阀大族之间有一未成文的规定——仅在内部联姻。非是利益驱使,世家既不会与皇族通婚,亦不与寒门庶族结亲。 王、谢两家并列大梁世家之首,是最顶级门阀,亦是互相结亲的最佳人选。 谢渊心知,这位好友借门荫入仕,却始终无心仕途,便只道:“嘉阳长公主一番好意,谢家无推拒之理。” 王成逸讪笑一声,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是青梅竹马做媒啊。” 嘉阳长公主乃是穆安帝最宠爱的幼妹,当年与谢渊差点共结连理。 谢六郎风姿如玉,乃大梁出了名的风华第一人,也是谢氏最有名望的下一辈,谢家定好的下一任家主。做他的嫡妻,需得才情和贤淑并重,将将兴起的扶家的小女郎,岂能匹配? 想及此,王成逸几分好奇地问:“六郎可是应了这门亲?” 谢渊点头道:“他识得大体。” 第002章 艳花香蕊 水声潺潺,宴席续流。 谢湛眉目冷淡,独自饮酒,除了偶尔搭几句身侧好友的问话,此外,便沉思着一言不发。 王家六郎王子槿历来是喜欢捉弄人的性子,看得谢湛自与扶萱打完招呼就神色有异,故意凑近他,道:“长珩,你的未婚妻如此姿色,不愧是这建康新评出来的第一美,啧啧啧,你果真艳福不浅啊!” 长珩是谢湛的字,几位亲近的友人都是如此称呼他。 听得王子槿口中的揶揄,谢湛抬眉看向他,一针见血地问道:“是么?比你表姐还好?” 一提到表姐,王子槿便没了打趣人的气势,连忙摆手,“嗳,比不得,比不得,我夸旁人的话若是落入她耳中,回头更不愿搭理我了。” 谢湛冷嗤一声,“一个女人,至于么。” 王子槿目露喜悦,高声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我日思夜想,皆是她。” 谢湛睨他一眼,露出“丢人”的表情,思及“淑女”二字,轻笑了一声,而后取来酒,续满了杯。 谢湛另一侧坐着周家六郎周阅,他意态风流,极有眼色,隐约猜到了谢湛烦闷,是因这赐婚的扶萱,和他家世相距甚远。 扶家祖上入仕之人皆为小官,是彻头彻尾一门寒族,没有根基。即便现下,成了例外,但在王、谢这般俱有大梁一品官职、百年屹立不倒的世家面前,不过是小户门庭。 而扶萱,并非家主扶以问嫡女,仅仅是其侄女,身份上,乃三品尚书之女而已。三品职位虽不算低,但在不缺一品二品的世家望族面前,真不值得一提。 说穿了,扶家现在艰难不已达到的成就,世家早就在几十年前甚至百年前就有了。 且,这谢湛一向清高,自恃寡情寡欲,并不好女色,这扶萱美则美矣,艳则艳矣,却不在他的爱好上。初次见面便大大方方邀请男郎出游不提,还听说,她常与扶家堂哥们厮混,去的是贵女们永不会踏足的地方。 家世如此悬殊,个性如此粗放,横竖看,扶萱皆与这谢家属意的名门贤淑闺秀,与“淑女”,不沾一丝儿边。 周阅眉梢微挑,意味深长地道:“能与我们长珩相配的名门淑女,这建康啊,怕没有几家女郎罢。” 这话便是意有所指了。 众世家公认的,能和谢湛门楣相配的,除了王家娴雅淑情、温婉秀丽的女郎王芷怡,无她。 王子槿悄然抬眸看了一眼谢湛,暗暗摇了摇头。他也一直当谢湛是未来妹夫,怎料突地杀出来一个扶萱。得知谢湛有了婚约后,他的七妹郁郁寡欢,连谢家这春宴,都推诿未来。 谢湛再昂头,饮尽杯中酒。不得不承认,赐婚来的妻子,身份过低,非是能安镇谢家的主母人选。 ** 扶萱最后落座在谢湛斜前方。二人相聚不远,碍于颜面,扶萱却也不好频频望向他。 谢湛那头,明知对面那人身份与己不符,脑中就算再三克制,身体却是异常叛逆,里面的每一滴血每一寸骨,仿佛都在叫嚣着、怂恿着,快将目光落过去。 遥远清冷的余光,终究是趁举杯时撇上她,几分探究,几分好奇。 倒是个爱喝酒的。 时光一寸寸流逝,饮酒作诗、高谈论阔的人多了起来,无人搭理的扶萱默默叹了口气。 此处景虽是雅致秀丽,可这宴,如今她却是不喜的。 自打进了这建康城,她为了与各世家女郎们交好,也是真心实意地去参与了无数宴席,可真心待她好的,除了张家女郎张瑶,再无二人。 旁的女郎,不是明里暗里刺她,便是面上笑盈盈,实则等着看她闹笑话。她满怀真诚回答的问题,转眼就变成了他们嘲弄她粗俗的话题。 渐渐地,她便知晓了,她于世家贵女而言,似乎是一个突然闯进他们那“人间”的“怪物”,他们对她又是警惕、又是不屑,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几分嫉妒。 她悄悄饮了几杯酒,心想,他们不喜她,大概也是因为他们口中的,谢湛那枝“芝兰”,因她,落了尘泥罢。 扶萱不在意的笑笑,她素来不会强人所难,更不会委屈求全,有人不愿见她,她更是乐意不往人眼前凑。 可有人却偏偏不遂她的意,要来主动招惹她。 一个气质高华的夫人和一个女郎款款而来。 “扶女郎怎独自在此处,不去与我们一起作乐?”女郎笑意盈盈,佯作惊讶之态,看了一眼对面几人,又补充道:“哦,定是看未来郎君在此处,想与他近一些罢。” 扶萱忆起这位女郎,王家三房的嫡女,王芷怡的堂妹。 上回在张家家宴上,就是她说的“芝兰落尘泥”,且还绘声绘色地朝旁人描绘过,她那堂姐王芷怡和谢湛品画作诗之事。 今日,怕不是又为错失良缘的王芷怡抱不平来了。 扶萱按捺着性子,起身一笑,从容回道:“客随主便,我是被人领到这处的。不过王女郎说的不错,未婚夫君在此,我自然愿意坐地靠近些。” 王艾一噎,笑容都凝了凝。扶萱这意思很明显,今日这宴是谢夫人所办,她能坐在此处,是主家如此安排。 王家女郎自是不敢置喙谢家主母,但她到底是世家贵族骄傲的女郎,端起来矜持,故作夸张地嚷嚷道:“哎呀,哪有女郎如此急切主动的啊?这般,倒像似小家小户的妒妇似得。” 妒妇?若非你前来招惹,哪用得着自个端出这孔雀来? 扶萱看了谢湛一眼,回道:“艳花香蕊最易招蜂引蝶,我在此处守着,就是要看看,到底是哪些臭虫会从老远老远的地方,巴巴地过来。” 扶萱话甫一落,曲水对面,王子槿抬袖挡脸,笑地双肩颤抖,“谢长珩,相交多年,不知你竟然是朵艳花,还香蕊……” “住嘴。”谢湛低声打断,唇角却是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心里起了一丝异样。口齿倒是伶俐。 “你……” 王艾彻底噎住,回敬不是,接话亦不是。 扶萱不怯她的话,还暗讽她是老远来的臭虫,她气到脖子泛红,又顾忌着众人在场,不敢随意发泄损了自身形象,生生吃了个哑巴亏。 这时,气质不俗的夫人缓缓开了口:“扶家女郎果然名不虚传,艳冠京都,姝色无双。与我这六弟,至少在容貌上,倒是相配的。” 她话中有话,扶萱还有何不明的? 这夫人身后陆陆续续跟来几位贵女,个个都捂嘴笑地暧昧,无非是说,她除了容貌配得上谢湛外,别处都是高攀。 她抬眸再看对面一眼,谢湛已执扇拱手。能让谢湛施礼的年轻女郎,整个建康,只有远近驰名的才女,谢家长女,谢心姚一人。 扶萱素来被扶家人捧在手心,何曾想过,会受未来夫家人的委屈?她心中立刻燃起了一把火,但思及伯父的苦心,在这心火要烧掉理智之前,就被她狠狠压了下去。 她暗暗咬了咬后槽牙,面上仍旧带着礼貌的笑,道:“多谢王夫人称赞,我也觉得未婚夫君容貌不俗。” 将对方的话原路返回,甚至鹦鹉学舌,自小便是扶萱回敬与她争论的顽童们的最佳方式。她暗喜,今日,不成想,又派上用场了。 不出所料,谢心姚面色一僵。 扶萱不仅欣然接受了她的“夸赞”,还趁机点了“未婚夫君”,就差直说二人早晚是一家人了!谢心姚直悔,方才夸二人的话,她还不如不提,换个别的讽刺呢! 自知正面与谢心姚交锋并非明智之举,话毕,扶萱便捂嘴假意打了一个酒嗝,身子也跟着晃了晃。 婢女玲珑历来机灵,见状,立刻识趣地上前搀住自家女郎,关怀道:“女郎可是身子有恙?” 扶萱颇有几分不好意思,“今日主家酒好,我贪杯多饮了几口,现下是有些头晕。”她抬手扶住额头,几分虚弱地往玲珑身上倒。 婢女回话的声音不大不小,恰能使得曲水两侧几人都能听清:“奴婢扶女郎去那边凉亭歇一歇,待酒散了,咱们再回府。” 这便要走了?谢湛不由自主地抬眼,将目光锁在面颊飞红的扶萱身上。 扶萱朝谢心姚抱歉道:“就不扰王夫人兴致了。”而后脚步虚浮地朝远处走去。 她当然知晓,但凡眼睛不瞎的,都看得出来她是装的,可即使她这般装模作样,这些人也不会当面拆穿,反而会做出关心之态,让她好生歇息。 毕竟,于世家而言,体面,最是要紧。 扶萱倒是潇潇洒洒地走了,谢心姚却颇有些如鲠在喉。 扶萱在此处完全可以称她“谢女郎”,却偏偏称她“王夫人”。莫不是在讽刺她,嫁的是王家那个庸脂俗粉? 第003章 英雄救美 被谢心姚和王艾一扰,谢家这春宴,扶萱参地算不上愉悦,离了那宴席,反倒轻松许多。 在谢府中走动,饶是扶萱已造访过几大世家,甚至进宫观摩过,她也不得不感叹,谢家真真不愧是顶级门阀,府中处处是极致的雅致和奢华。 重檐歇山、精漆窗柱、阎浮檀金玻璃嵌窗,都是些并不惯常能见的东西。流水小桥,逶迤曲径,无一不精致。植被广植,水仙、迎春、玉兰、芍药、海棠、木莲,任四季轮换,皆是花开不败。甚至于,幽深曲折的九曲游廊,亦由雅致的白玉砖铺就而成。 扶萱赏着景,直至走到一汪湖水边,方才停步。 水中一尾鱼儿好奇地游来水榭边,与临水站立的扶萱两两相望。 扶萱躬身,看着水中那对圆鼓鼓的眼睛,红唇渐渐勾起,正要勾地更高,却正在此时,背上突来一掌,她整个人毫无准备,直直往湖里栽了进去。 变故来地猝不及防。 水中的扶萱没料到,这谢府简直“藏龙卧虎”。岸边的人们也没料到,这掉入水中的女郎,连呼救都没有呼救一声,整个人就如石头一般沉了下去。 而不远处,奔来了一袭白衣,“噗通”一声,砸进了湖水里。 ** 谢湛喝好了酒,将将与好友道完别,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位名为石清的侍卫,大步流星地朝他走来,“公子,有人落水了。” 谢湛侧了侧眸,石清立刻识趣地继续道:“是三公子。” “谢原?”谢湛眉头微挑。他这个堂弟擅泅水,落个水有何奇怪。 似是听到了他心中的疑问,石清压低了声音,回道:“是。还有扶家女郎。” 见谢湛目光沉下,下颚绷起,是很不愉的信号,石清不由地瑟缩了一下,声音也放低:“要……去看看吗?” 谢湛鼻腔中极低地“嗯”了一声。 不然呢?这扶萱与谢家唯一的关联,便是他。 石清不再废话,快步跟着谢湛往湖边去。 谢湛身长腿长,脚步平稳,步子却迈地极大,隐有几分急切。他手中握着折扇,大拇指下意识地,在扇骨上敲了敲。 ** 湖边,女郎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从前方传来。 石清知晓内里有落水的扶萱,脚步停在女郎们身后,未往前继续。 谢湛上前,用折扇拍了拍前面人的肩,见是谢六郎,众女红着面颊后退,围出的圆圈立刻破了一个口子,谢湛从缺口从容走进。 看到眼前之景,他眉目一惊。 人群中央,扶萱跪地,通身湿透,衣裙紧贴了一身,上身本就是轻薄白衫,现下与未穿无甚差别,甚至内里绯色小衣都能看清轮廓……当真是,该瘦的,极瘦,该肥的,极为翘挺。 如此活色生香的一幕,却未引得谢湛更多注目。 无他,皆因扶萱此刻满脸焦急,双手放于躺地意识全无的谢原心口上,正费力并有节奏地按压。 眼看着扶萱躬身,抖着细指钳住谢源两颊,知晓接下来,她要用嘴往谢原口中吹气,谢湛迈近一步,一抓扶萱的肩膀,不容拒绝地开口道:“让开。” 指尖是湿润的纱衣,隔着衣裳还能感受到微热和细滑,谢湛突地意识到,此生,他第一次伸手触碰了女郎。心中异样再次袭来,谢湛有些烦躁地皱了皱眉头。 温热的触感落在肩头,身子被人猝然控住,扶萱动作一僵。 她抬起湿漉漉的脸,见是谢湛出现,心中恐惧散掉一些,眸中光亮闪了闪,急忙往旁侧挪了挪身,给他空出地方。 谢湛撩袍委身,折扇置于旁侧,按压,吹气,动作利落干净。几番施救后,谢原终是吐出一大口水,而后转醒,猛烈地开始咳嗽。 扶萱瘫坐地上,大松了一口气。婢女玲珑急匆匆赶来,往扶萱身上裹上披风。扶萱鼻尖一痒,“阿嚏”一声,颤乎乎地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众人目光落在她面上。可因着有她的未婚夫谢湛在场,女郎们选择了旁观。 若是旁的郎君在此,见到未婚妻此等娇弱模样,想必会及时关怀一番。 可谢湛不会。 谢湛向来冷心冷情。 这个人生长于百年世家,浸淫官场数载,骄矜自持,喜怒不辨。 他整个人就如一轮冷清的皓月,笼着薄薄云雾。 很少人猜得透。 又因这层云雾,使他比旁的世家公子多出几分神秘之感。满京都都知这是屈居人世的谪仙,待嫁闺中的女郎听得谢湛二字无不羞红面颊。 讨好之人太多,使他对于世间万物,最是能做到冷眼旁观。 故而,扶萱喷嚏一出,他只是眉心微动,始终没有张嘴。 扶萱这厢理智尚存,无暇在意旁人,立刻问谢原:“你方才为何要跳进湖中?” 她可不傻,当朝虽是民风开化,男女不设大防,恋情自由,妇人丧夫或者和离,亦可再嫁,但她当下情况严重多了。 未婚夫是极其重声誉的世家公子,她初次登其家门,便被他看到,她因落水在旁的郎君眼前通身湿透,她还有何颜面、有何清誉可存?谢家本就对她的家世不甚满意,再闹出这一出,无异于在这关系上雪上加霜。 有人使这一招,恐怕是想断了两家这门亲。她现下便是要确认,这救人的“英雄”到底是不是同谋。 谢湛墨眸凝视扶萱,她脸色透着苍白,乌丝湿透,整个人瑟瑟地缩在披风里,宛如三月被雨浇湿的桃杏。 他略一思考,捡起折扇优雅起身,声音缓慢而清晰:“谢原擅泅水。” 他的声音极好听。 深沉淡雅,如空山清泉,叮咚一声滴在玉石之上。如细细密密蓬松柔软的绒羽扫过心尖,使人心头酥麻。 可扶萱觉得这声音极刺耳。 她瞳孔一震,脱口反问道:“所以我该感谢他下水救我么?” 她被人推下去后,唯一能想到的方法,便是先使幕后之人的计划落空。故而,她只沉到了湖中,计划泅至对面再上岸。可还没来得及游远,便被人在水中死死地抱住,最终造成二人有所牵扯。 扶萱还失力地坐在地上,胸腔中,被推的意外、水下被人束住的恐惧、竭力救人命时的紧张,种种情绪均未彻底散去。春寒料峭,晚风吹起,她被冻地浑身发抖。 可她双手紧攥,倔强地抬起头,直视谢湛,似乎在等他的回答。 他站地笔直,腰上坠着的那只上好白玉佩,在扶萱眼前轻轻摇摆,如她现下,夹在对他到来的喜悦,与现下生出的失望之间,飘忽不定。 谢湛表情微动,他不是这个意思。 第004章 嗜财昧金 “萱萱!”短暂的沉默中,扶昀出现,焦急一喊,“这是怎的了?你可有事?” 见到自家兄长,所有压在扶萱心头的坚强立刻溃散,她双目一红,就着扶昀伸出的手站起身,躲在他身边,委屈落泪,“哥哥,有人将我推下了水……” 美人垂泪,瑟瑟发抖,带着委屈劲儿的怜人娇声一出,惹地周围不少与扶昀同来的郎君们顿时生了恻隐之心,人群中涌出一阵躁动。 或叹息,或愤慨的声音从郎君们中间传来,妹妹的金豆子不住往下掉,皆如一把把无形的利剑,直刺到扶昀心尖尖上去。他忍着怒意,抬起青衣广袖,替扶萱擦泪,温声安抚:“无事了,哥哥在。” 而后侧头定定看向谢湛,语中含有质问:“谢六公子,可是知晓何人所为?” 扶昀是个恬淡温柔的人,此刻眸光中却因扶萱,露出了难得的厉色。他眉目本不算锋利,这般怒气乍现的模样,更像一只发了威的狼狗,浑身警惕地护着身后的小崽子。 谢湛心中一紧,方才喉间泛起的生涩的难受,此刻更甚。 他将目光移开,最先落在谢原面上。凌冽的眼风一扫,他不作声,但谁都明白他是在质问。 谢原衣袍湿透,被冻地浑身打颤,面对这位大理寺少卿堂哥,他不敢撒谎,只哆哆嗦嗦地道:“堂哥,我、我、我是听见有人喊‘救命’才跳的。本是要去救她,没、没料到,自个溺了水,最后,被她救了。” “谁?”谢湛冷冷问,往人群中扫视一圈,是在问谁方才在呼救。 浩瀚玉树一般,清冷又俊雅的郎君目光看来,女郎们霎时羞红面颊,露出一派娇羞之态。 许久无人作答,谢湛不耐地“嗯?”了一声。 这一声淡薄至极,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压迫感。谢湛就这般站在那里,身份、地位、权势、气质,无一不压制住在场每一个人。 空气死死凝注,气氛乍然僵硬。 须臾,无形的威压下,人群中终于站出来一个粉衣女子,颤声道:“是奴婢……奴婢见有人落水,这才呼救的。” 众人闻声看去,扶萱心中一惊,是王家女郎王艾的侍婢。 她识得此人,谢湛自然也认得。 他眯了眯眸,目光扫过王家女郎,侧身问扶萱身侧侍婢:“为何不是你?” “夜风寒凉,奴婢去替女郎取衣裳了。”玲珑坦然回道,又几分骄傲地补充:“我家女郎会泅水,即便是奴婢在此处,也不需奴婢呼救。” “可有人见到方才之事?”谢湛又问。回答他的是众人的沉默。 这便巧了,彼时扶萱是独身一人,无目击者。来参宴的皆是世家之人,注重颜面地紧,这众目睽睽的,便是问,怕对方也不会吐露心声。谢湛一时沉默住,思索着,还是找个厢房,将有关人员带进去,再继续问。 于扶萱看来,她会落水,想必与王艾脱不了干系。可谢湛此刻的沉默,便意味深长了些。 她在心中自嘲笑笑,若非她会泅水,若非因她冷,提前遣了婢女去取披风,今日,她便是一位被别的郎君捞起来,此刻通身湿透,接受众人肆无忌惮打量的,狼狈不堪的扶家女。 想及此,她心中泛起一阵恶寒,往常她因被赐婚与谢湛,受贵女们冷嘲热讽也就罢了,如今,她遭人算计,而他,还在作壁上观,打算为王家顾全颜面。 事实如何,除了她,恐怕无人在意。 谢湛看过去时,见到的便是扶萱看着他,本是期待的眸中,亮晶晶的光亮,一点点暗了下去。 鬼使神差地,他心中坠了一坠。 他正欲开口,扶萱有些虚弱的声音响起:“谢原公子,今日是我救了你,是不是?” 谢原不明所以地看扶萱,点了点头。 “不知谢原公子的命,值得多少钱?”扶萱瓮声瓮气问,未等谢原回答,又道:“你的命值钱多少,不如就给扶家送多少去。” 话毕,众人皆惊,人群中倒抽凉气的声音不绝于耳,还有人低声嘲讽“竟还有人这般嗜财昧金”。 扶萱红着眼,极力镇静,朝谢原补充:“今日我救了你,若你要对救命恩人以身相许,我可受不起。不如当着我未婚夫君的面,你我钱、命两清,也免旁人有所误会。谢原公子,意下如何?” 一听“以身相许”,心思单纯的谢原吓地愈加颤抖,他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对谢湛的未来夫人以身相许。他看了一眼神色不明的谢湛,应道:“好,好,好,我改日……不,明日便送!” ** 夕阳愈斜,光辉烂漫。烟柳摇影,风染春馨。 天边的云朵被绚丽的霞光映照得更加耀目,如一朵硕大的红芍药在绝美怒放,尽情的喷芳吐艳,艳绝的娇容,倒映在清澈的湖水里,引得湖心微波荡漾。 像极了某人。 谢湛敛住眸中清淡的笑意,视线从那抹绯红绣撒花披风上收回,凉凉地撇了一眼局促不安的王家女郎。 方才,扶萱临走前,长睫微垂,视线未定在谁身上,话却说给了某人听:“我这衣裳今早熏了药,尚未来得及换,上头许还残留着‘莨菪子’的毒。今日挨过我的人,切记,尽快用茶汁浸手,莫变严重了。” 上月,建康城刚出了一个用莨菪子蓄意杀人的案件,凶手用这毒草,毒了受害者一家六口人命。此案件轰动了全城,莨菪子此草亦被传地神乎其神,人人皆知。大理寺特意发文警示民众,此草的叶、花、根、枝、果子都有毒,中毒者先是口干声嘶,而后谵妄抽搐,最后昏睡不醒,若误食,立刻咀嚼大量茶叶,而后及时就医。 只这莨菪子的毒,需得入口才能中,哪能触碰一下便有危险了?况且这衣裳她自个还穿着,她怎未中毒? 不过是危言耸听,攻心而已。没见她话音甫落,那王家女便抖了抖腕子,死死攥紧了手中帕子了么。 呵,倒是有几分小聪明。 且,也不顾如此多人围观,娇娇气气地说自己走不动路,扶昀便立即墩身,让她攀上了背。 当真是个骄气的。 谢湛敛眸思索,他整个人沐浴在霞光之中,冷白的肌肤被暖光笼罩,眉眼缱绻,神色几分难得的温柔。 女郎们本就惊艳于他的容貌,见到此番景象,更是痴痴地望着风华郎君,不可自拔。除了那发着紧张的王艾,个个都似被精怪勾去了魂魄。 可惜,短短一瞬间,石清喊了一声“公子”,便将这幅美景化成了泡影。 谢湛偏头看向声音来处,光落在他一侧脸上,半明半暗中,只见那幽深双眸愈加深邃,整个人就像再次结出了一层厚冰。 “何事?”走离人群,谢湛问石清。 石清看了自家公子一眼,有些懊悔方才自己的话出口地过于急切。要知道,那般似有着些微愉悦的神色,实属难得。自他去了大理寺任职,人就愈加喜怒不形于色。 石清回道:“夫人请您过去。” 精明如谢湛,自然猜到了谢夫人的目的。 他确认问:“母亲方才来过?” 石清颔首回是。来过,且站在人群之后,默默听了许久。 谢湛置于身后的折扇敲了敲背,转身看了看携着婢女匆匆离开的王艾,她正开合着嘴巴,似在骂着低眉折腰的婢女。他冷哼一声,领着石清朝谢夫人院中去。 得,姑且饶她一回。 第005章 权宜之计 屋内,谢心姚正与谢夫人聊着,一派其乐融融。见谢湛走进,二人停了话,一起望过来。 “母亲叫我可是有事?”甫一落坐,谢湛便开门见山地问道。 未等谢夫人回答,谢心姚便开口道:“六郎,是长姐想同你叙叙话。今日我出门前,七妹特意遣了贴身侍婢来告知我,她这几日得了风寒,身子不爽利,谢家春宴是来不了了。上回答应你作的画,下回亲自与你送来。” 她话中的“七妹”乃是王芷怡。 王、谢两家世代交好,同辈皆自小相识。王芷怡温婉贤淑,又颇有才气,很得谢心姚喜欢。自从嫁给王三郎后,谢心姚与夫家这位七妹更是交好,俨然情同亲姐妹。 谢心姚话甫一落,谢湛便眉头一皱,凉声道:“那画怎是我要的了?分明是母亲要。她要给,直接给母亲便是。” 听得谢湛顶撞,谢夫人嘴角僵在原处,年过半百仍犹存几分风韵的脸上泛起怒红。 她气道:“你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扶家那位只是权宜之计,圣上赐婚谢家不好推诿罢了,待她嫁过来,届时你们和离后,王七女郎早晚会进门做你夫人,你可别将心思放在不该放的人身上!” 谢湛闭眼,长呼一口气,无奈道:“与扶家女无关。” 谢夫人冷笑问:“无关?那你倒是说说,方才若非我命石清叫你过来,你会因她,如何对待那王三女郎?” 谢湛将折扇开开合合,目光停在扇面上,看也不看谢夫人,“母亲何必牵强附会?儿任职大理寺,岂有对作奸犯科之人视若无睹的?” “作、作奸犯科?”谢夫人气到舌头打结,细眉紧蹙,一手撑住额头,掌心连连拍了好几下额心。 谢心姚见状,迅速起身,快步走至她母亲身侧,轻抚其后背帮忙顺气,调和道:“六郎言重了。王三女郎年幼,素来性子活跃,玩闹罢了。” 谢湛不语,将手中折扇放在座位旁的高几上,顺带捡了一个果脯塞入口中,因味道不喜,又迅速吐出,拿了手巾,将每一只修长白净的手指都仔细擦了个遍。 谢心姚清楚谢湛的脾气,见他这般沉默,知这一向见不惯世家豪横作风的弟弟心中有气,便走到他身边,推了推他的肩膀。 她笑着道:“哎呀,六郎,那扶家女郎不是毫发无损么?睁只眼闭只眼罢了,她毕竟是长姐带来的,又是七女郎的堂妹,姑且小事化了了罢。” 谢湛冷嗤一声,“闭不闭眼,你们不是都放她走了么。若是那扶家女不会泅水,她和我的颜面,今日众目睽睽之下,还能存几分?” 谢夫人向来性格强势,一听谢湛有顾着扶家女的想法,她一拍桌几,起身怒道:“方才还说不关她的事!怎就口口声声袒护着?你说说,她那般小户门庭出身的,将来如何管这庞大家业?” 袒护?犯得着么? 谢湛本要辩驳,他并非袒护扶萱,而是她顶着他未婚妻的身份,王艾欺她,便是等同在打他谢湛的脸。 可掀眸便见他母亲气到目眦欲裂,终是忍了忍,未再开口。 谢夫人只当谢湛被说服了,打算退而求其次。 起初她还当这六子当真没瞧上对方,可后来将将听得那扶萱落了水,就见他脚步匆忙地消失在转角,她才恍然大悟——她这儿子素来是个不近人情的,不当旁人是一回事,更不屑于管他人的事,若非心有波动,断不会露出那般急切的神色。 她不得不承认,那扶家女确实姿色不俗、身形婀娜,有资格勾地男子为之心动。 想及此,谢夫人缓了缓声,几分认命道:“你若是真喜欢她,往后也可留在身边做个妾室。” 谢夫人是刚强烈女,与谢渊成婚多载,从不允其纳妾,膝下已成婚的五个男郎均是一妻无妾,今日能开口主动让谢湛纳妾,无疑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然,谢湛对她的这番好意不以为然,他满脸不屑:“用不着,我素来不喜欢吵闹,娶一个便够。” 再说,那娇气又睚眦必报的扶家女,是甘居于妾室的性子? 谢夫人仔细一想,也是,自己的儿子素来气度高华,定然不会耽于美色,这才长呼一口气,眼中露出几分满意,提点道:“明日下值,你便去王家一趟,将七女郎作好的画取回来。” 谢湛本是勉强收住的不悦,到底是被他母亲彻底激了起,他冷声道:“王家女是否蓄意伤人,是得提到大理寺问问。” 谢夫人被他噎地哑口无言,本是让他借机看望那生病的王芷怡,可他这般绝情的话都说得出口,还如何让他去王家?真要碰见王艾,心一狠,将人抓到大理寺,回头谢家还如何与王家相交? 她气急,再次扶住额头,再也不愿与他多说半个字,抬手便将谢湛朝门口方向挥,“你走,你走!赶紧走!” 谢湛顺势抓起自个的折扇,站起身,大步流星地出了谢夫人的屋子。 ** 谢湛走后,谢心姚走回谢夫人身边,宽慰道:“六郎一向拎得清轻重,哪能真去抓人,母亲且放宽心。” 谢夫人深叹一口气,自己的这个儿子,脾气与才情一般高,无人能及,当真是半分不会让着谁。都道他清高自持,只作母亲的知晓,他骨子里从不规规矩矩,而是满满当当的被他收敛起来的逆反不羁。 她冲长女说起贴心话:“往后六郎是要主这谢家的,七女郎不仅出身好,一心为六郎好,我最喜欢的,是她那个知冷知热的性子。你看你大哥家,若非余氏会哄人、会服软,日子如何和顺?你也是,若非你夫君那般迁就你,你在王家会这般好过么?” 谢家长子谢齐生性风流,成婚前时常流连在风月场所,儿媳余氏进门时,连她这个母亲都捏着一把汗,唯恐长子婚后仍不改往日旧习,夫妻之间因此生出罅隙。 可谁知那余氏自打进门便十分乖顺,面对谢齐出门放纵,不仅不哭不闹,还甚为温柔贴心,谢夫人责备谢齐时,她还站出来维护他,说夫君不爱留家,定是自己哪里做地不够好。渐渐地,这长子也觉察出会妻子的好来,再不去沾惹外头的花花草草,夫妻间举案齐眉,日子是过地又平又顺。 自打那时起,谢夫人在择婿选媳上,就额外相信相辅相成的道理。脾气硬的,便得配一个柔和些的;而脾气太软的,就选一位强硬些的当家作主。 谢夫人自个性子刚强,素来便是谢渊让着她,她的这位长女亦是。谢心姚才气过人,心高气傲,王三郎虽才情平庸,却是最迁就她,否则谢心姚婚后三天两头往娘家回的性子,早过成了一对怨偶。 听得母亲夸自家夫君,谢心姚不好意思地红了脸颊,她羞涩道:“不是说六郎么,怎又扯到我身上了。” 谢夫人再叹一声,“扶家那位不仅骄纵,听说常去风月之所,这般行事,真要过了门,怕是要家无宁日。” 谢心姚赞同道:“今日她与王家女郎针锋相对,一看就不是能容人的。” 谢夫人道:“那十日后的雅集,你将七女郎带过来,让六郎与她多处处。现下谢家虽还不能许诺她任何,但你也可侧面提点提点,只要她的心还在六郎这处,便不怕别的。” 谢心姚点头应是,又思索着问:“扶家那位可要一并请来?” 谢夫人点头,“自然要的,最好能使她知难而退。”都知那扶萱是个胸无点墨的草包女郎,更要趁这雅集之事,让她知晓,她与贵族女郎之间不可湮灭的差距。 第006章 罔顾律法 谢湛回听风苑时,谢原已经换了一身干爽的衣裳,正在院门巴巴地等着他。 见谢湛回来,谢原立刻殷勤地上前迎接,兴奋道:“堂哥,你终于回来了!” 谢湛脚步不停,径直往前走,觑了一眼矮他半个头的白衣堂弟,“作甚?” 谢原一边追谢湛脚步,一边急切地恳求道:“堂哥,我是来找你出个主意,我明日该送多少钱去堂嫂家。” “堂嫂?”谢湛终于停足,眉目间尽是玩味。 “别的堂哥家的,不都唤的是堂嫂?”谢原回。 谢湛轻呵一声,婚期尚未定下,那扶萱还不知何时进门,如今在谢家落个水,竟然还落出一个表忠心的了。 可再想及方才母亲的耳提面命,顿时没来由地烦躁不堪,他敷衍道:“她不是说了么,你的命值多少,你就送多少。”反正那扶萱也只是故意在气人,不是真要他的钱。 谢湛的话大概与没说无甚区别,谢原脑子一向简单,哪能揣摩到其中意思?他拧紧眉,愁苦地看着他堂哥挺拔又冷漠的背影,转身求助地看着石清,“石大哥。” 石清连忙拱手,“三公子。” 谢原目光诚恳,“你说堂哥这是何意思?我该给多,还是少些?” 石清抬手摸了摸下巴,眼珠子一转,说道:“先前听说,准夫人平素最喜欢上街采买。” 谢原恍然大悟,双眸一亮,“啊!我懂了!我这就去凑钱,保准使堂嫂满意!” ** 翌日一早,谢湛如常到了大理寺上值。 他先去宗案室查阅了一番宗卷才回自己那屋,甫一路过手下的寺丞们办案那屋的门,便听见李寺丞朝人抱怨:“你说说,你说说,又来!短短十几日,这可是京兆郡送来的第三起了,十州之地若是都这般,我们还办不办其他案了。” 大梁实行州、郡、县三级制。大理寺负责审理中央百官犯罪、京兆徒刑以上案件,以及大梁十州及州下属郡县的疑难案件。京兆郡作为京畿长官,仅负责建康城及下辖九县,送来大理寺的案件,不过数案中的九牛之一毛。 郑寺丞颇为无奈地回应道:“可不是。可又有什么法子?那些个主,谁又轻易惹得起?好在这政策当下只在京兆这处试行,能给我们缓缓劲。” 谢湛大步迈过门槛,问道:“京兆郡送来的什么案子?” 见是上峰,二人连忙起身见礼,李寺丞回:“再是一个因登记白籍户籍而起的。只这回,不是将官府的人打地头破血流,而是打了后,还将人给扣下了。” 谢湛眉头一皱,又是个历史遗留问题。 数十年前,因北部战乱,北方之国大周逃了许多难民至大梁,彼时先帝念在大梁人力匮乏,同意几公重臣之意,将人全数接收下。且为使其安定生活、防止动乱,对其免缴税、免徭役、免兵役,户籍使用白纸记录,这类人被简称“白籍”,以示与大梁本土户口的“黄籍”相区别。这批人无疑便是最实惠的劳动力,获得了各大世家的青睐,成了各家田地和庄园里的特殊人口。 近年来,白籍早已渡过困难之时,现下生活与黄籍无甚差异,且混入白籍之人越来越多,加上黄籍对白籍之人特殊权利愈加不满,穆安帝于二月初准了太尉提议,将“白籍”户籍明文登记,正式转为“黄籍”。由京畿地区,即京兆郡下辖之地,率先实行。 作为世家大族的公子,谢湛自然知晓世家为何不愿配合。 这便是,要将他们手里不纳税的人,归入纳税之人中,往后,各家往朝廷交的税赋便会增加。 因此,这登记户籍之事,便受到了个别家族反扑,近一个月来,殴打清查之人、隐匿户口之事频有发生。 只不知,这次明目张胆敢罔顾律法,扣押朝官的,又是哪家? 见谢湛投来问询的目光,李寺丞道:“这次是在永世县的云裕山庄,是余家三房余冰产业。这次带头打人的是余冰的侄子余浩,被打又被扣下的,有两人,一个是张家五公子张常明,一位是扶家三公子扶谦。”说到后来,李寺丞抬眼偷摸看了谢湛一眼。 听到扶家,谢湛眉尾微挑。 郑寺丞补充道:“张常明是侍郎,扶谦是郎中,目前均任职左民,这案便是左民的人去京兆郡报的。”(注1) 二人均为五品朝官,从属于统领吏部、祠部、五兵、左民、度支这五曹庶务的尚书台。初入尚书台的称郎中,满一年的称尚书郎,满三年的称侍郎。 谢湛抬手揉了揉眉心。案不算难,怕是后续登门求情的人却不少。 这,无论是扣人的,还是被扣的,牵扯到的后方背景均颇复杂。 就说此案涉及到的余家、张家、扶家罢。余家、张家都是大梁王、谢、余、刘、周、张这几大鼎鼎世家中的一员,且,余家还是当今皇后母家。扶家虽为新士族,却正得穆安帝重视。 他道:“执我令,派人去云裕山庄,先将张、扶、余三人带来大理寺。” 李寺丞似得了曙光,规矩道:“部下这便拟个搜查令请谢少卿签。” 在朝中,谢湛这位大理寺少卿,有时能比他的上峰杨寺卿还具几分威严,不仅因其能力出众,还因其背景深厚。 单单凭一个顶级世家的出身,他便可以做到查案审案时无所顾忌,极少受制于人,故而做事果决,手段狠辣,是建康出了名、世家也不愿惹的酷吏。 ** 自从在谢府落水,扶萱便发了两日高热。 第三日,她刚转醒,喝完药,就听得玲珑与她说起这几日扶家发生的大事——三公子被人打断了腿,现下还在大理寺监牢中候审。 “谦哥哥被人打断了腿?何人所为?他将将上任左民郎中,又为何被突然收监?”扶萱美眸大睁,满脸不可思议。 “三公子带人去永世县清查户籍,就不知怎地,与人打起来了。”玲珑回,“那边山庄的管事告他,说他将余家的三郎打成了痴傻儿。” “谦哥哥素来与人为善,怎可能莫名打人?定是被人栽赃!”扶萱怒道,话毕便准备起身,穿衣出门去大理寺探监。 玲珑见她脸色苍白又动作急切,立刻阻拦道:“女郎你先别急,现下已过了衙门上值时辰。明日开堂会审,届时我们再去罢。” 扶萱只得收了动作,皱眉问:“伯父和阿父可派大夫去了?”两位长辈身处官场,不便亲自出面,但事关三堂哥身子康健,岂会袖手旁观? 玲珑点头,“昨日便派了的。嘉阳长公主亦是去了,可大理寺那处,因尚未定案,只允许大夫进,不允许旁人探监。” “大夫怎么说?”扶萱又问。 “不太好……大夫说,腿伤的很严重,且伤后耽误了整一日一夜,错过了最佳诊治时辰,往后,怕是会落下病根。”玲珑如实回道。 扶萱身子一晃,谦哥哥是扶家心气最高的儿郎,不像其他五位惯常粗糙的堂哥,他历来十分在意外貌,若是瘸了,可如何是好…… “听说三公子能被带回来,还是大理寺少卿亲自去了永世县,那个山庄才放人的。”玲珑补充。 “是么……”扶萱喃喃道,“谢六郎。” 第007章 自我矛盾 翌日一大早,扶萱便拖着病体到了大理寺。 万没料到,刚下马车,便在衙门大门遇到张瑶,扶萱不禁瞪大了双眸,“瑶瑶,你怎的也来了?” 张瑶长相秀丽典雅,眉眼间本就是含着几分我见忧怜的温柔,此刻更是因愁绪显出纤弱不堪来。 被扶萱一问,她鼻尖顿时酸透,红起了眼眶,声量也小得可怜:“我五哥被人打了……听说,与你的堂哥一起挨的。” 一阵痒意涌至喉间,扶萱捂嘴咳了起来。 这一咳,张瑶这才发现,这刚结交一个月却一见如故的好友,素来红润的小脸此刻失了颜色,整个透着楚楚可怜的娇弱,像是被这晨风一吹便要倒下。 她心中的难受,如扶萱的咳嗽一般不可自控,喉间被彻底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看着扶萱,眼中水光不断往外翻涌。 “无事,只是风寒。”扶萱见状安慰道,又急道:“我们快进去看看情况。” ** 谢湛一身绛色官袍,威严肃穆地坐于高堂。 在等待拘提的间隙,他掀了掀眸子,漫无目的地看向前方。触不及防,一红衣女郎携手一青衣女郎,倏然闯入了视线。 二人傲立于围观民众之间,与脱俗的气质截然不同的是,一个面色苍白,一个眼睫挂泪,堪堪两只“小白兔”,柔弱又可怜。 谢湛心中一哂,当真是逃无可逃。 昨夜这抹红一直徜徉在他的梦中,今晨一早,竟从梦中走到了眼前。 他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像一张蛛网,要缠绕住那个红衣女郎,仿佛那里才有本次的案牍,才应是他目中焦点。小脸失了血色,且时不时咳嗽,可是源于那日落水,着了凉? “谢少卿,人已带到。” 下属一道高声,蓦地打断了谢湛刚刚萌发起的思虑。他敛起情绪,瞬间回到了肃然冷漠的模样。 “五哥……” “谦哥哥……” 眼看着几日前还是意气风发的郎君,今日已是衣缕阑珊,且带伤带残,两位女郎同时红了眼眶,只能攥紧彼此的手,寻求一丝互相的慰藉。 证人与两造均被差役压到了大堂,顿时堂中便塞了乌压压几十号人。 “砰”一声响亮的界方声传来,议论纷纷的聒噪瞬间消失。 大理寺少卿神色严肃,大堂两侧,差役们更是笔直地站着,所有人都目不斜视,一个个脸上带着冷酷无情。 断狱第一步,便是双方陈述案情。 此案甚为特殊,当事人双方均递来了诉状,互相既是原告,又为被告。 不无意外的,双方对事件的说法截然相反。 云裕山庄管事坚称,是左民二位官员以多欺少。山庄的主事人余浩一人难敌四手,奋力反抗,这才造成了三人均是受伤,伤最重的自然是余浩,高热一宿后,便成了痴呆,至今未能识人,连宫内太医都束手无策。 左民的张常明和扶谦则称,管事请了他们进屋,二人甫一进去便被人蒙住了头,一顿乱棍敲打,直打断扶谦的一条腿、张常明的一只手才作罢。余浩在二人受伤后,冷眼旁观。 无论双方讲地如何在理,如何动情,瞧起来如何真实,事实自然是只有一个。 谢湛冷声:“当堂所说每一字,必得属实。否则,做伪证将与罪犯同罪,本官按律决不轻饶。可有改口的?” 数年积攒的官威非同小可,他的言谈举止之中,威严毕露。 在大理寺为官多年,什么样的狡辩不曾见过?他这一句话实则无关紧要,不过是给在场各位特意提个醒,也是做个先礼后兵。 他哪能不知,断狱之时,那些说谎的人,即使面目平静无波,口里嘴硬无比,在这等众目睽睽之下的肃穆周遭环境中,心里一定如暴风中风雨飘摇的小船,满是无助。 在这处,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平静,也没有人,比他更懂得攻心。 见无人改口,谢湛继而道:“本官手中已从云裕山庄得了些物证。” 这一句话便是十足无风起浪,故意制造些紧张气氛,借此来击溃心理防线罢了。 三日前,李寺丞带他的令去云裕山庄,哪知余家因余浩重病坚决不放官府的人,甚至用上了余家一队部曲,以作威胁。 李寺丞颓然空手而归,他不得不亲自去了一躺。余家见他是谢家人,才勉强让他将左民二人带回了大理寺。 别说搜查山庄,就是他随意走动个两步,携枪带棒的士兵都要随时尾随,甚至适时杀气腾腾地阻拦他的方向。 谢湛此时,再一次体会到,世家与皇族之间此消彼长的微妙关系。 作为朝廷命官,虽为四品,等级不甚高等,可他代表的是大理寺——最应不受任何力量掣肘的、代表大梁最公正的朝廷机构,却在办案时处处受限,最终取得些微进展,依靠的还是他背后的家族名声。 世家这般妄自尊大、不顾律法,现下是因还能与皇权互相抗衡,往后呢? 是,往前,大梁有“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这般历史,那也是数十年之前了。近年来,皇族愈加强盛,如今穆安帝勤政,且又收复了不少大梁失地,民心所向空前高涨。 世家,真能再如此与皇族抗衡下去,永恒屹立不倒么? 此外,作为世家公子,他天生就拥有别人望尘莫及的特权,可作为“明镜高悬”的牌匾下代表“公正、正义”的执行人,偶尔,他也觉得那份“特权”使他颇有些难堪。 这种自我矛盾,像是点了火的炭,忽大忽小,时不时灼烧一下心间。 今日,再一次发现,那当事人余浩因“重病”不上堂便罢了,连他派去的取证探访者,也被余家毫不留情地拒之门外后,他这火似浇了油,要肆无忌惮焚它一把。 “管事可还有想说的?”谢湛问。 这管事被他想了法子压回了衙门做证人,整三日,未与外界联系,现下突然作为被告上堂,谢湛偏偏不信,他还能有那些连害几条人命的恶徒那般心理承受能力不成。 人说话的时候,需要配合表情才能明白意思。就比如,有人问你话时,面露几分真挚,这就说明,人家真的是想知晓你的答案。可,若是问你的同时,嘴角带着冷笑或是淡漠,那么这个人,不是在讽刺你,便是威胁你。 而谢湛的表情,却是面无表情。 第008章 杀鸡儆猴 而谢湛的表情,却是面无表情。 那双暗黑深邃的眸子,既不太像真的在问,也不像在做出“你敢撒谎,那便试试大理寺的刑具”的这般威胁,就仿佛那双眸子洞察一切,问你话不过是走个流程,你讲与不讲,全然不甚要紧。 管家微微皱起来眉。这般情况,对他而言,当真是第一次。 他努力镇定自若道:“小民没有补充。” 谢湛道:“那便解释一下,云裕山庄带血的棍棒,是做何用的?” 解释······解释什么?管事警觉起来,心里翻江倒海,失了方才的信心。莫不成,那头有所暴露? 他摇头道:“谢少卿所说的棍棒,小民并不知情。” 他攥紧手指的动作被谢湛尽收眼底,谢湛微提了提唇角,云淡风轻道:“方才你说,张、扶二人是被你引进了门。彼时,二人可有带棍棒?” 这个问题无法狡辩,当时在场之人不止他手下,还有无数官差,管事心知肚明,此事不容矢口否认,便诚实道:“并未。” “是么?”谢湛口气玩味,“那云裕山庄棍棒上,有张扶二人的血。该是被余浩使用了,才能有罢?” 管事沉思片刻,“许是二人殴打我家郎君时,我家郎君反击,继而造成的。” 谢湛似笑非笑,“按你所说,事发时仅三人在场。你认为,余浩可否一人打过他们二人?” 糟糕!说打得过,那无法解释二人将余浩打至痴傻之事,若说打不过,又为何棍棒上带了二人的血? 管事的老脸已经开始绷不住了,谢湛不断地旁敲侧击,自己马上要被绕进去,他心中七上八下,想起谢湛方才口中意思是“做伪证从严处置”,他更觉事态严重,更觉得多说多错。 他面无表情,“小民不知。” “管事可以猜猜看。”谢湛道。 猜猜?这事怎么猜?管事才不信,这猜就仅仅是猜测,怕是这一开口,影射的便是事实。 他摇头道:“小民实在猜不出。” “你不是说,余浩抱头出门,第一句话是‘他俩打了我’么?”谢湛问。 管事立刻道:“郎君是这般说的。” “据本官所知,余浩身手矫健,常在山庄与部曲的人切磋武艺,皆是大胜而归。以他的身手,以一敌二不再话下,又为何能被二人所伤?”谢湛问。 管事反驳:“我家郎君不曾习武,打不过二人,自然会被他们伤害。” 他的话甫一落,空气便立即凝结住,整个大堂寂静无声,就连谢湛面上的冷笑都仿佛带了声响,在大声地嘲笑他前后矛盾。 管事猛然清醒。谢少卿的目的原是在这处,一不留神,就被他诈了出来,完了,完了,完了…… 谢湛半眯起眼,声音不高不低:“方才你不是这般说的。你说你不知。” 管事再也不想装糊涂,可是不装糊涂也不成,眼下的他是骑虎难下。 他滚了滚喉结,艰难地道:“方才小民紧张,没有忆起来。” “放肆!前后矛盾,当堂撒谎!”谢湛提高了声量,界方再次“砰”一声敲到桌案上,洞察一切的眸子凝视着他。 管事打了个冷战,谢少卿这般模样,实在太有威慑力,他的双腿不可自控地发软。 还未等他开口否认,谢湛又问:“为何撒谎?” 管事有些慌乱道:“小、小民没有撒谎,当真没有想起来郎君不会武。” 谢湛再拍了一次界方,高声道:“法堂之上,岂容你自我颠倒、出尔反尔?本官看你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现在便依律进行三次拷讯!来人!” “在!”大堂两侧目不斜视的差役齐齐应声,声若洪钟,直震地管事耳膜鼓胀。 拷讯便是可以用刑。而这位谢少卿是建康城出了名的酷吏。 想及此,管事心中惊惧不已。他何曾料想过,自己只是来做证人的,现在却被当成了被告处置,当即便反驳道:“谢少卿明鉴!小民只是证人,他们才是被告!” 谢湛道:“按大梁律,答、杖罪以下病重囚犯,亦可保外就医,待病愈后再依律断决,何况他们二人之罪尚未定论。云裕山庄既然将人打残,便需得病愈再审。今日余家亦是被告,你既然代表其人到了法堂,且当场翻供,便先受了这拷打。” 余家是被告,与他这区区管事有何干系? 余家朝堂之上重权贵势,有的是法子脱身。他可不同,他不过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喽啰,真替余浩背了这罪,到时候身陷囹圄,谁人关心?谁能前来解救? 思及此,两股战战的他当即便跪地求饶:“谢少卿明鉴,小民定当知无不言!” 在云裕山庄的管事,以及十几位当事人的一番供认不讳中,事情真相终于水落石出——同张常明与扶谦先前所说一致,二人公干之时被蒙头、被殴打,肇事者不仅冷眼旁观,还将二人非法拘禁。 证人、证言全数齐全,谢湛当下便发了法令,遣差役去将余浩缉捕归案,以当堂定罪。 ** 众人等候中,看着坐于椅子上不住抽痛的扶谦,堂外观瞻的扶萱再度红了眼眶,心中气急,咳嗽不止。 事件的来龙去脉全数清晰明了后,把余家现下的作为,和旁的世家先前的行为,种种东西串起来,无非是——有人痛恨新政,痛恨实施新政的每一位官吏,最为痛恨的,还是提出这新政的扶家。 可是,纵然有许多人痛恨新政也恨扶家,这种事,也是不能摆到台面上的,毕竟新政已经得到了穆安帝首肯,才能得以实施。在明面上,大家绝不会硬是要与圣上唱反调,将这反感轻易说出来,便只能暗地里使些力气。 而现下,恰巧就有扶谦这么一个扶家人,身行力践去实行这清查户籍的政策。 岂不是,如同将鱼肉,乖乖送到刀俎之间? 他们那些压抑在心中的怒火,总算可以借机发泄了,反正也只是五品小官而已,打残又有何惧? 世家正正好,拿他杀鸡儆猴。 扶萱忍不住心中瑟瑟发抖,她当然清楚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第009章 证据确凿 当初扶以问给扶萱寻来谢家这门亲时,便说了理由—— 伯父说,她母亲病弱,父亲性子温和,他要给萱萱找一个此生最稳固的倚靠,让她余生皆无虑无忧。 她问:“伯父不就是自己的依靠么?” 伯父又说,大梁现下政局复杂,皇权再大,也要受制于世家。他自个素来政见尖锐,如今得了穆安帝重用,誓要在朝堂中有所作为,恐怕少不得撼动某些家族的利益。往后,他代表的扶家多少是在火中取栗,铤而走险,前途未卜。 如今,云裕山庄之事,便是扶家“前途”的第一个“未卜”,意味着,扶家往后可能会遭遇更多的血雨腥风。 呵,人嘛,大概么,都是守旧的。 无论是源于人心惰性,还是对未来的恐惧,让人最有安全感的事,便是维持好现下一切拥有的东西。 大梁世家屹立百年不倒,有自己的土地田庄,有自己的部曲,完全有能力与皇权抗衡,与皇权相互制约。 此消彼长中,谁又愿牺牲自个的利益,消除自己,长对方之势? 伯父的“有所作为”,对于世家而言,堪堪是“为所欲为”,不阻拦你,还不让你逆天改命了去? 然,世家的无耻,远远比现下扶萱以为的更甚…… ** 约莫两刻钟后,得了谢湛法令去往余家捉拿余浩的人返回。而差役们带回的,是余家三房当家之人余冰,而非行凶之人余浩。 余冰乃大梁二品官员,比谢湛还整整高了两个级别。穿了官袍的余冰甫一出现,因官级不同,谢湛还需得起身迎接。余冰安然受了礼,便径直落座上首,与谢湛平行,显示出了十足官威,毫不将“法堂之上,当事人五服内亲皆需回避”的律法放在眼里。 余冰如是说:“谢少卿的审判,本官已略有耳闻。余浩对左民的冒犯,我代他供认不讳。但,现在他人已经痴傻,是无法来承担责任的。按大梁律,他这般情况,亦是可以‘责付’,免了羁押,故而现下他人已经留家。还望谢少卿结案时注明。” 这便是要免除那余浩的责任了,谢湛问:“余公所说,余浩之疾,可有佐证?下官职责所在,需得派人核查证据。” “自然有的。”余冰从袖袍中取出卷纸,递与谢湛,云淡风轻地补充道:“谢少卿大可派人去太医院核查。” 谢湛也不犹豫,径直取来看过。三份蚕丝纸上均是署了名的诊断,果真是有太医院抬头的文书。且内里诊断十分详尽,何时发病,症状如何,该如何休养,洋洋洒洒满满当当每一张纸,皆是煞有介事。 对方明显有备而来,且按多年经验,这般证据亦是确凿了,即使派人去核查,想必,也不会再有变数。 谢湛面色如常,藏在袖中的另一只手却攥紧了手指,他结案道:“经查,云裕山庄余浩殴打张常明、扶谦一事,证据确凿,余浩对所犯之罪供认不讳,即刻释放张、扶二人。然,余浩此人现下因病未至法堂,且有太医院文书证明其行为受限,待本官核查其疾病后,另作宣判。” 整件事情就这么轻飘飘地落了地。 主要责任在那余浩身上,可那余浩如今痴傻了,又不用负上一丝一毫的责任了。 等于是说,世家该杀鸡儆猴的鸡已杀,这件事,既没有伤了皇家颜面,也没有将痛恨新政拱上台面,云裕山庄那处所有有牵涉的人,也都可以明智地脱身而出。 而唯一倒霉的就是被打伤残的二人,可五品小官,世家面前的蝼蚁之躯,他们残了、伤了,因残丢了仕途,这份倒霉也只得自认。 扶谦腿在痛,心也在痛。他痛到面部扭曲,痛到连连无声冷笑。 见此情景的扶萱,双肩在颤抖,身躯也在颤抖,她的手更是抖如筛糠。 她自问,若是余浩和扶谦异位而处,今日堂上伤残之人是余浩,结果又将如何?扶家人一定会难逃一劫,甚至以残抵残,不是么? 她目中的怒火燃烧,多希望这燃烧的火焰,能烧掉堂上那稳坐泰山,且将整件事的性质轻而易举便陡然翻转的人。 不,烧掉的,应是他背后整个嚣张跋扈的余家势力。 亦不,或许还是,世家望族习以为常的仗势欺人的恶习。 可当真能烧掉么?答案显而易见,并不能。别说是微不足道的她,就是整个扶家,甚至圣上,也不能。 最后,她也只得认命般垂眸,眸中光亮一点点黯然失色。 ** 不出所料,自瘸腿之后,扶谦因残丢了官职,日夜酗酒,颓废不堪。 扶以问知晓这儿子心病未愈,责骂了几回便放弃般住了口。作为继母,嘉阳长公主亦是常常劝阻,扶家几位兄弟也是多番安慰,无奈,一如既往收效甚微。 扶萱眼睁睁看着自家这三堂哥纵情享乐,沉溺于声色之所,除了去花楼捞了几次酩酊大醉的谦哥哥,而后连连叹气外,真真束手无策。 与扶谦深陷于苦痛漩涡不同,张常明伤势不重,休养几日后随即回了左民上职。肇事者余浩,经大理寺复查病历,属实是痴呆,未有正常人的行为能力,便免了罪责,只杖责了当日几位动手之人。 除了张瑶时不时登门,向扶萱问候扶谦,云裕山庄之事仿若一颗石子入了水,只在当时荡起一圈涟漪,水面又迅速复归了平静。 扶家人的伤怀,并未影响到建康城中别的任何一家,家家都享受着春日良辰,为了作乐,办了众多聚会。 谢家也如是。 三月十三。 谢心姚召集起来的雅集,在谢府如期举行。 谢家有十余个不同院落,每个都别具一格。本次的雅集,办在了遍植梨花的“玉容园”。 因这雅集是建康城数一数二的才女谢心姚所办,京都凡是有头有脸的贵女们皆来捧场参与,一时间,园里便是贵女云集。 玉雪梨花压枝怒放,扶萱压着心头对扶谦的担忧,勉强接了谢心姚的请帖到达玉容园时,见到的,是白雪簇枝间,谢湛一袭月白色绸缎长袍,袍尾绣雅致翠竹,腰间挂翠色玉佩,风度翩翩,长身玉立。 他身侧,是一个穿了鹅黄色褙子的女郎,抬脸微笑看着他,气质素雅,眉眼淑华。 第010章 久仰大名 扶萱简单瞥了一眼,并未提步朝谢湛走去,而是随着引路侍婢继续往前,方向是按家族身份而排的,极度偏远的那边。 想起她的谦哥哥,扶家最为清雅、最有文采的郎君,现下不是出现在如谢家这般文人的雅集中,而是成日自暴自弃,厮混于秦楼楚馆里,扶萱只觉心中滴血。 再想起,昨夜子时末才将扶谦接回府里,满脑子都是他烂醉如泥,大声嘶吼:“萱萱,我活着还有何意义?”“那余浩根本没有痴傻啊,他何曾受过伤啊?”“哥哥的腿如今这幅模样,别说新娘子了,连花娘都在嫌弃,哈哈哈……” 那般狼狈又疯魔的模样,不断刺痛扶萱的心脏,扶萱自个也实在是没有多少心情,去热情主动与旁人寒暄。 此外,这雅集,素来是文人雅士吟咏诗文,议论学问的集会。关键还是因时、因地、因主题而创出诗词,现场吟咏。琴、棋、书、画、茶、酒、香、花等也有,但都只是配角。 这类活动,对作诗写词向来半生不熟的扶萱而言,当真也只是煎熬而已。 谢心姚对她的首次邀请,她不好推诿,今日,只一心盼望能静静坐着,将这份参与任务完成。 可美在骨又艳在皮的她,一出现,便注定是众人焦点。 上褥、中衣、宽幅纱质褶裙全是梨花一般雪白的颜色,抹胸、轻纱披帛、腰间长飘带却是张扬迫人的绯红,耳垂上挂着两线红石榴耳铛,顶髻上独独一只盛放的赤红曼珠沙华发钗。 雪白与赤红,互相配合,衬托地那肌肤欺霜赛雪,显得她整个人活力又飘逸,招招摇摇似的,比雪中红梅还要艳色几分。 比起贵女们喜爱的浅绿、淡粉、鹅黄这般端庄中不失高雅的颜色,扶萱这般张扬的白里几尺红,真是将温和的众人压地半点光芒也不剩。 若不是眼底几分乌青,她整个人自带的亮光只会更耀眼。 见扶萱出现,王艾像可算逮着人一般,从坐席上“腾”地站起来,大步朝扶萱走,挡住她的去路,抬着下巴看她。 她的声音含着几分挑衅:“扶女郎,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 扶萱被人突然拦住,本能地一脸愕然,待看清是王艾之后,她微蹙细眉,“关怀”道:“王女郎上次回去后,可有好好洗手?” 王艾脸色一变,“你耍我!你衣裳上根本就没有毒!” 扶萱故作惊讶地看她,“我的衣裳确实熏过莨菪子,你该不会真没清洁罢?” 王艾提高了声量道:“你撒谎!我请了大夫查验过手,压根没毒。” 这边动静太大,引得男郎们纷纷转头。 扶萱看向不远处的谢湛,见他朝她们走了过来,她看着他,待他近了些,她声音不高不低问:“谢少卿,那日我落水之事没有证据,放了嫌犯,今日王家女郎亲口承认,当日曾推我下水,意图谋害人命,不知,按律,该当如何处置?” 一句“谢少卿”将他的身份点地分明,谢湛置于身后握折扇的手指收了收,不可自抑地想到了那日,在大理寺,判决云裕山庄之案后的情景。 扶萱搀着扶谦,走之前抬头看了一眼牌匾,沙哑着声音问他:“谢少卿,这大堂之上‘高悬’的,当真是‘明镜’么?若是今日丢的是两条人命,甚至是二十条、两百条,结果是不是也是如此?法网恢恢,为何不是疏而不漏?” 谢湛抿唇,他不得不承认,某些时候,面对某些人,法网疏且漏。他身处其中,无可奈何。 他人本就生得高,如常行走时,便是眼皮垂下,半阖着双眸,加上此刻面色不愉,看起来比平常更为冷漠。 王艾跟着扶萱望过去,便见谢湛面色阴沉地走来,行至扶萱身旁后,掀起染了狠厉的眸子,冷冷地看了她一眼。 王艾心中“咯噔”一声。谢六郎酷吏名声在外,做事雷厉风行,执法严谨不怠,她可不希望惹上这等麻烦。 她赶紧撇开了看向谢湛的眼,朝扶萱道:“你别信口雌黄,我可没说过我推了你。” “你没推我,没挨过我,回头用得着去找大夫,查手上有没有莨菪子的毒?”扶萱正色问。 王艾自知失言,立刻换了表情,笑着道:“当日不过开个玩笑而已,扶女郎该不会开不起玩笑的罢?” 王艾笑着,且笑容讨好又热情,明显透露着,有史以来对对方从未有过的亲密——这是她拉拢那些低阶门楣女郎的惯用方式。 她心知,对于那些极力想要融入建康城贵女圈子的女郎而言,作为世家最高贵门阀的王家女郎,作为和王芷怡关系最亲密的女郎,她的拉拢,她的热情,有多么珍贵。 她伸出的“友善”之手,从未有过人拒绝。 可面前的扶萱不以为然,她不仅不接她的“善意”,反而颇有些教育人地道:“对方觉得好笑的,才叫玩笑。对方觉得难堪的,那叫伤害,不叫玩笑。” “扶女郎说的极是。” 一道温柔似水的声音插入二人谈话之间,扶萱寻声看去,是方才与谢湛在一起的女郎。 近看才深切地体会到,女郎梳着温婉秀雅的垂鬟分肖髻,簪着几只大气精致的雕花赤金花钗,眉眼温和,气质高雅,人如一汪绵绵春水,让人忍不住想要靠近。 “我是王芷怡,能认识扶女郎,幸会。”王芷怡微笑问候道。 哦,王芷怡,先前与未婚夫一同题诗作画的王芷怡。众人口中,与谢六郎最为相配的、被自个横刀夺爱的那个王家女。 扶萱说不清,此刻面对出现在谢湛身边的王芷怡的心情。酸涩么?嫉妒么?难受么?自卑么?似乎统统都不是。 除了有几分对顶级门楣女郎风姿的好奇,她毫无波动,甚至脑子开了小差,想到谢原说的那句“哎呀,那个女郎啊,规规矩矩的,一点没劲儿!你别听人家胡说,我堂哥压根不理她的!” 风吹拂枝条,梨花纷飞起。 一朵花瓣打到了扶萱的鼻尖,她抬手捂了捂,回神后答道:“王女郎,久仰大名。我是扶萱。” 王芷怡优雅地笑笑,而后朝王艾道:“三妹,快给扶女郎道歉。” 她的声音虽柔,却含一股不容人拒绝的坚毅。 第011章 美不胜收 道……道歉?给扶萱道歉? 王艾差点以为自己耳朵听岔了,直到看到她堂姐那一目不错看着自己的凉凉的眼神,她才觉察出,王芷怡是认真的。 要她当众,对扶萱低声下气? 王艾气到双眼通红,语气撒娇道:“堂姐……你怎么帮着外人啊……” “你率先动人伤人是你不对,还不道歉?有没有规矩?”王芷怡不留情面道。 虽说不是王家当家大房名下的女郎,王艾作为王家三房嫡女,自小也是被捧着长大的,且与王芷怡这位堂姐的关系素来是极好的,如今却被堂姐当众责难,还要她自降身份,给一个微不足道的扶家女道歉,她哪能愿意? 王艾正要再央求一番堂姐,不料扶萱利落的声音突地传来:“不必了。” 王艾面上委屈的表情陡然停滞住。 “扶女郎,我堂妹做错事,理应道歉的。”王芷怡继续斡旋道,声音柔美。 “可她没觉得自己错,不是么?”扶萱说,看着王艾又补充道:“被逼迫出来的,且毫无诚意的道歉,我并不需要。王三女郎,往后莫要与我交谈便好。” 扶萱的话甫一出口,几人都诧异地看向她。 谢湛身侧,不知何时前来的周阅,玩味地假意咳了一声。 京都权贵们结交,素来不会这般直白,背地里再讽刺挖苦,至少在明面上,不会伤人颜面,没有深仇大恨,更不会当面与人绝交。 扶萱这厢,却是一副云淡风轻。 她看地清清楚楚,王艾从第一次见她,就对她有着奇特的浓浓的恨意,许是因王芷怡,许是因谢湛,许是因她的家世,具体为何,扶萱已经懒于刨根问底。 王艾现下给她道歉又如何?她在心里只会更恨她一层。 扶萱自小在男郎堆里长大,喜恶从不受拘泥,合则聚,厌则散。京都贵女们读书多、心里太多弯弯绕绕,经过一个月的相处经验,她已经学会遵从本心,不会再与他们勉强结交。 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过人的文采,那又如何?她可是整个扶家的心头肉,已有志趣相投的三俩好友,她用不着再从旁人身上找存在感。 王艾被她这副毫不在意的模样气地不轻,连连说了好几个“你”字,最后也只得狠狠的跺了跺脚,“哼”了一声,走开了。 王芷怡看着王艾离去,蹙眉看了一眼谢湛,谢湛的目光落在虚空,根本没给她任何回应。 王芷怡正欲开口,一声宛若黄莺的稚嫩声音突然出现—— “你就是六嫂吗?” 扶萱顺着声音,垂首看过去,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女童,正一手执了一枝梨花,一手扯着她的裙裾。 她学着小时候兄长们与她交谈的模样,墩身下去,蹲在女童身前,笑着说道:“我不是,我是扶萱。” “他们说最漂亮的姐姐就是六嫂,你为什么不是呢?”女童挠了挠头,又抬头问谢湛:“六哥,你的夫人在哪里?是不是她啊?” 谢湛尴尬地垂目看着二人,扶萱这般说,他还如何讲?是,还是不是? 王芷怡的脸色白了白,嘴唇却是一如既往地微微勾起来,一副婉约姿态。 扶萱也没等谢湛回答,牵过女童的手,问道:“这么好看的小女郎,你又是谁?” 果然,被人一问,小女郎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她乖乖地回答道:“我叫谢心璇,是谢家最小的女郎。” 扶萱笑,“是么?我也是我们家最小的女郎呢。” 看着近在咫尺的扶萱头上的红花,谢心璇又问:“你头发上的花真好看,是个什么花?” 扶萱煞有介事地回道:“它叫曼珠沙华,也叫彼岸花,是一种自愿投入地狱的花朵。虽然不曾受到祝福,却有无与伦比的艳美。” 谢心璇不懂地狱人间,蹙了蹙眉,然后伸出自己的花,认真问:“我能用我的花,跟你的花儿换吗?” “璇儿!”谢湛打断道,“不可无礼。” “璇儿,芷怡姐姐可以给你摘一枝别的花,比如杏花桃花,但问人要发钗,是不礼貌的。”王芷怡也配合道。 “哦。” 在谢湛和王芷怡一唱一和下,谢心璇失落地垂下了头。 扶萱看了一眼她手里的梨花,伸手接过,又利落地将头上的发钗取下,递给谢心璇。 “我们交换,你的花我也很想要,一看就是世上最美的花。” “好啊!”谢心璇得了扶萱的花,立刻乐不可支,嘻嘻地笑了起来。 孩童的乐趣向来简单纯粹,微小到一朵花,一片叶,皆能满足。 扶萱看着谢心璇,不由自主地,想起在荆州时的童年。兄长们争抢着送她各类小玩意,陪她玩,甚至,她要谁背她的话,颐指气使地,活脱脱就跟赐予对方天大的荣幸一般。 她沉迷于往事,浑然忘了发钗被她拔下,现下顶髻散开,发丝散乱,在贵族女郎眼中,她这副模样是多么失礼至极。 乌发云鬓,馨香满体,绸缎般的青丝顺滑地散下,铺了一整背。 这番美景,却是无端撩动人心。 谢湛立在梨花树下,看着眼前与谢心璇齐高的扶萱,眉眼深邃,眸光暗沉。 “萱萱。”张瑶上前,见状拍了拍扶萱的肩膀,躬身在她耳侧,低声提醒道:“我先替你绾发罢。” 见是张瑶出现,扶萱立即笑意浓烈,她说着“瑶瑶你来了?”,就要直起身来。 可她方才蹲身太久,腿脚早就酸麻,甫一起身,人就站不住,要往地上栽倒下去。 眼见着扶萱踉跄,谢湛立刻往前一步,长臂一伸,从背后接住她。旁人看过来时,就见谢湛的手臂瞬间从扶萱身后绕到身前,搂着她的细腰,扶萱整个人被他拥在了怀中。 柳絮风轻,梨花雨细。 两身雪白,一纱一锦,几枝翠竹,几丈赤艳,就这么倏忽交缠在了一起。一墨发高束,一青丝细柔,一人微俯首,一人抬着头,二人对视的画面,堪堪称得上美不胜收。 “哎呀……” 人群里,不知哪位男郎低呼了一声,引起别的男郎一阵闹哄哄的附和。 第一次被别家郎君搂住,一股清冽的雪松香味侵入鼻尖,再听得一阵起哄,扶萱的脸颊“刷”一下便红地彻底,垂下了长睫,遮住了慌乱的眸光。 可麻痛的感觉从脚底板起,往上一直蔓延,双腿后知后觉地有了失力的反应,扶萱想动,却一点也动不了,只能靠在谢湛胸膛上,任他支撑着自己,咬牙等待麻痛感褪去。 第012章 怅然若失 最是冷心冷情、最爱冷眼旁观的谢湛,今日一改往常作风,善心大发,在大庭广众之下,毫不犹豫地抱住了女郎。且在众人起哄之后,仍旧没有丝毫要放开的趋势。 王芷怡交握在身前的双手,在无人看得见的袖中,紧到指尖泛白,心间的虚空失落不住扩大,一个抓也抓不住的物件愈发远离她,她不禁连呼吸都乱了几分。 王子槿默默地靠近张瑶,贴着她的手臂,低声喊了好几声“表姐”,张瑶全当没听见,却是任由他紧紧挨靠着自己。 王子槿一边贴住张瑶,一边低声:“表姐,我已经找过母亲了,她同意了。” 张瑶红着脸颊,转头瞪了王子槿一眼,“谁同意了?姨母同意了,我没有。” 王子槿只嘿嘿直乐,不理她的话,自顾自道:“母亲说了,会去找父亲谈的。” 张瑶轻轻哼了一声,嘴角却是轻轻扬了扬。 “六哥,你为什么抱着萱萱姐姐?”谢心璇瞪大双眼,童言无忌地问道。 她这一问,起哄的声音愈加强烈,扶萱的脸更红了一成,藏在乌发里的耳朵活像煮熟了的虾。 “不要脸!” 一声响亮的斥责传来。 扶萱闻声抬眸望去,谢心姚风尘仆仆地赶来。她身后,是抬着下巴冷笑看她的王艾,再后,还有曾与她争辩过的余家女郎余渺渺。 哎,个个面上杀气腾腾,是又要来一轮争锋相对么? “六郎,还不放开?你二人这般模样,成何体统?还有扶女郎,如此披头散发的,是要做法呢?”谢心姚讽刺道。 众目睽睽之下,尽管扶萱心间十分想要远离谢湛,可身体当真不听使唤,除了靠着他,她别无他法。 尚不知长姐为何发火的谢心璇,看了看手中的发钗,又看了看扶萱,将将喊了声“长姐……”,谢心姚便不客气地让她住嘴。 谢心姚自然看到了谢心璇握着一只发钗,想必便是扶萱的。可水既然已经泼出去,便没有收得回来的道理,她就是要借机教训毫无规矩的扶萱。 谢湛看了一眼怀中人,感受到她身子的重量还压在自己胸膛,便知她还不能独立站立,并未听谢心姚的话放开她。 抱都抱了,半道将人放开,摔倒了,算个什么事? 扶萱捏紧了手中梨花枝,幸而,虽腿挪不了,手还能动。 她将花枝放在口中衔住,两手利落地撩起一半发丝,绾成简单的发髻,然后取来口中梨花枝,适时一插,便又成了清新脱俗的得体模样。 发丝间的花香随着她的动作四溢开来,直窜入近在咫尺的谢湛的鼻尖,青丝撩动时,凉凉柔柔的触感一会扫他的手背,一会扫他的脖颈这些裸|露出来的地方,直扫地谢湛心中发麻,喉结滚动。 春风荡漾,梨树花开,白清如雪,玉骨冰肌,靓艳含香,风姿绰约。 ——既是说树上的花,又是讲树下的人。 片刻后,扶萱恢复正常,侧身朝谢湛道:“谢公子,多谢,我现在能站了,放开罢。” 随着胸膛上的温软离去,谢湛心中没来由地升起怅然若失。 先前他还认为他会讨厌与女郎触碰,如今抱过扶萱,才知馨香满怀,亦是另一番滋味。 还没等他从这种心态中脱离出来,便听扶萱朝长姐说道:“王夫人,谢公子与人为善,解人之困,怎就成了没体面?” 余渺渺讥笑一声,“建康城谁人不知,扶女郎最‘好心’啊?通身湿透时,还不忘嘴对嘴给别的郎君渡气呢。” 她话毕,周遭低低的议论声立刻升起,扶萱呼吸一滞。 那日分明是谢原溺水危在旦夕,且只有女郎在场,她找不到别的男郎帮助,这才亲自上前施救的,余渺渺现下这么一说,还有这么多男郎在,是要将她扶萱的脸面全部散尽吗? 她失望地看了一眼余渺渺,转头问身侧的谢湛:“谢六郎也认为,我当初救人救错了么?” 旁人如何想,扶萱已然不在意。 她就要看看,作为未婚夫,谢湛心里到底是如何看待那日她救谢原这件事。 “堂嫂救我怎就错了?以为谁都跟某些人一样,最是冷血,见死不救!”刚好赶来参加雅集的谢原大声道,他历来最是心直口快,口无遮拦,加上近些日子与扶萱交好,更听不得余渺渺讽刺扶萱。 被谢原一扰,扶萱终究没听到谢湛的答话。 张瑶询问的眼神看向身旁的王子槿,王子槿会意,也附和地开口道:“是啊,救人没错!侠肝义胆,素来难得。” 他说完话,就眼巴巴地看着张瑶,得意地咧着嘴笑,仿佛做了好事的孩童,要她给些夸奖。 周阅看着王子槿这番模样,勾起半边嘴角,连连摇头,心中暗骂了句“出息”。 又看向神色不显的谢湛,见他握着折扇轻轻敲着后背,心下了然。 谢长珩,你的心到底还是要飞了。 王、谢两家公子都已经开口,余渺渺哪敢继续顶撞下去,只得脸色难堪地等在一边。 众人沉默中,谢心姚轻笑了一声,“堂嫂?三堂弟这是在叫谁呢?” “她啊!”谢原手指扶萱回道。 谢心姚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走到谢湛身边,“六郎尚未成婚,还是别这般胡乱称呼的好。谢府的少夫人,不是谁都能当上的。就是当上了……” “长姐。”谢湛打断道。 他当然清楚谢心姚意有所指,扶萱对于谢家而言,不过是不便驳了圣意的权宜之计,早晚,她会与谢家毫无关系,与他,毫无关系。 谢湛没甚意识地皱了皱眉。 谢心姚被打断,也不气恼,反而微微一笑,而后朝锁眉的谢湛慢悠悠地说道:“六郎,雅集这便要正式开始了,你回席间罢。上次你与七妹做的那首诗甚好,长姐很期待今日你们二人再创佳作。” 她说着话,便一左一右牵住王芷怡和谢湛,意欲将二人带到最中间。 建康城出了名的才女夸奖王芷怡,又鼓励自家六弟与其继续合作,无疑是在告诉众人,更是在提醒扶萱—— 瞧瞧,风华郎君,只能和淑女才情匹配,不是么? 扶萱心中五味杂陈。纵使谢原唤她“堂嫂”有误,但谢心姚这当众说的几番话,却颇有所指,非同小可。 什么叫“谢府的少夫人不是谁都能当的”?她分明与谢湛有了婚约,京都人人皆知,且婚礼六礼已经过了前三礼,现下,谢家莫不成是想反悔?还有,她说的“即使当上了”后面的,被谢湛打断的话,又是什么? 还没等她思索出什么来,婢女玲珑急急朝她跑来,俯在耳边说了句话,她顿时脸色煞白,双眸大睁,“当真?” 第013章 无数希冀 听得玲珑口中的话,扶萱立刻抬步欲走,却被谢湛一把握住了手腕,他悄声说:“我同你去。” 扶萱低低嗯了声,未再多言,在众人不解的注目中,与谢湛一道前后脚快速地离了雅集。 眼睁睁地看着谢湛离去,谢心姚转头默默看了一眼王芷怡,轻拍了拍握住的她的手,似是安抚。 王芷怡也同样回了一个微笑,表示自己无事。只她心中知晓,口中此刻有多苦涩。 在她看来,扶萱是因方才谢心姚一番话耍起来脾气,愤怒离去。而谢湛这头,恐怕是见未婚妻生气,巴巴地追了上去。 谢六郎,你是不是,并非逢场作戏,是真的动心了? 实际上扶萱离席,是因玲珑低声讲了句:“谦公子与余家的人打了起来,说是与余浩有关。” 谢湛跟去,则是他耳朵听得此事,知晓牵扯到他经手过的案子,他想去探个究竟。 ** 尚未至黑夜,天空却因雨势隐隐有起的趋势,乌云密布,黯淡了下来。 马车行至百花楼门前停下,扶萱提裙下马车,谢湛见她轻车熟路地往大门里面奔,皱了皱眉。 百花楼,顾名思义,京都响当当的百花云集的花楼。 今日,这百花楼将将开始营业,不及一个时辰,就被扶、余两家的人闹地人仰马翻,大堂桌子椅子被砸地稀烂。 老妈妈猛摇着手中的绣百花锦扇,连连“哎哟”了几十声,心中的郁闷仍旧散不去—— 这一新一旧,两家权贵,她这普普通通做生意的百花楼,当真是哪家都惹不起。今日这头一起,往后还不知要遭遇多少回。 见扶萱到来,老妈妈再次“哎哟”了一声,这一哎哟明显与刚才愁苦的哎哟不同,堪称欣喜若狂。 花楼的姑娘们也都被这声哎哟吸引了注意力,齐齐朝着老妈妈的目光看了过去。 这一看,当真看见了稀世珍宝—— 鹤立鸡群的男人一身白锦绣竹长袍,长腿从大门迈进,玉冠高束,腰身笔挺,面若玉雕,气质高华,清贵无双。 就是见多识广的花姑娘们,也被他惹地蠢蠢欲动了几分。 靠地近的大胆的几个,习惯性地涌上前,伸手就要捉住他的手臂,娇呼盈盈贯耳:“官爷……啊!” “放肆!”谢湛折扇一挥,直将那娇滴滴的尾音敲成了刺耳的呼痛。 他身后的石清长剑出鞘,怒目圆瞪,扑上来的姑娘霎时被吓地花容失色,再也不敢往前。 老妈妈囫囵地看了一看,摇锦扇的手更快了几分,见了救星一般,急急走到扶萱身前,高声嚷道:“小女郎哎,你可终于来了呀,快救救老奴罢!你看看,这砸得啊,我这小楼还如何做生……” “人在哪?”扶萱利落打断道,示意地看了玲珑一眼,玲珑立即递出一个鼓鼓胀胀的荷包。 “二楼,老地方。”得了荷包,老妈妈如常颠了颠,撑开荷包口觑了一眼,眉开眼笑道:“小女郎放心,人我们好好伺候着呢!” 扶萱也不再多言,提裙径直走到二楼的海棠阁。 至门外,她喊了一声“谦哥哥”,少时,一位娉婷袅娜的姑娘便掀开了竹帘,迎人进去。 “婉娘,究竟发生了何事?”扶萱边进门边问,“我哥今日打的余家的哪位?” 自扶谦自暴自弃后,常与人打斗,时而因人嘲笑他跛腿,时而却是毫无理由,总之,他需要发泄情绪。扶萱管不了,只能替他善后,对他打人的行为,早已习以为常。 谢湛跟在扶萱身后,稍稍犹豫后,亦是抬脚进了海棠阁。 “余家三房的余浩公子。”婉娘回道。 扶萱的脚步一顿,停在屏风处,未再往里进。 她转身看了眼身后的谢湛,又朝婉娘确认地问:“你说的,是那个痴傻了的余浩?” 婉娘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除了他,还有哪人叫余浩?他哪有痴傻啊,前些时是在对街的花香楼做客,这不,对面的花魁被人赎了身,他瞧上了我们这处的姑娘,今日就过来了。恰巧被大堂听曲儿的三公子见到了,所以……” “萱萱。”扶谦在里面喊了一声,打断了婉娘的叙述。 扶萱饶过屏风,往里走了进去,见坐在桌边的扶谦手臂上挂着伤,她心疼道:“谦哥哥,你伤势严重么?” “死不了。”扶谦垂首道,语气饱含悲哀,“若不是腿脚不便,我定能卸他一只胳膊一只腿。当年在战场,也没有这般……” 他讲着话,继续举杯喝酒,断没想到一仰头,便见谢湛跟在了扶萱身后。 一见他出现,扶谦收声,而后红着眼连连大笑,疯魔病发了一般。 “谦哥哥……”扶萱心中一痛,唤了一声,请求道:“先随我回家罢。” 扶谦不理扶萱,朝谢湛冷笑道:“谢少卿不是派人核查了么?余浩不是痴傻了么?哈哈哈哈……好一个痴傻啊!傻地妙哉妙哉!” 谢湛清冷地看着扶谦,剑眉深锁。 ** 扶萱最终没能将扶谦带回去,她叮嘱了一番婉娘好好照顾她哥,跟着谢湛出了百花楼。 秦淮河边,大雨初霁,霞光万道,根根柳丝随风飘摇。 扶萱同谢湛沉默着走了许久,终于开口问道:“谢公子,余浩并未痴傻,云裕山庄的案子,扶家对判决不服,我可以击鼓鸣冤的。结果,可会有更改吗?” 谢湛闻声看向她。 入目是她头上绾发的梨花枝,因她长时间奔走而脱水,花已经凋落,只剩下几个零星花蕊。 与头顶的败落不同,她的眸光潋滟明亮,带着无数希冀。 谢湛握着折扇,置于身后的手指捻了捻,压住了那丝想去拨开她散下来的,遮住了面颊的一缕发丝的奇怪冲动。 他略一思忖后,答道:“不会。此案已盖棺定论。扶家再告,也是告他伤人,结果是一样的。他手中能脱罪的证据确凿,即使有人看到他出门作乐,那也不能说明他就是正常人,余家可以再提出证据,证明他未康复,比如,说他现下的表现,是病情反复。” 他的话落,不出意外的,那眸中的光亮又黯了下去。 谢湛心中再次沉了沉,仿若堵上了一股气,吐不出,也咽不下去。 他烦躁地皱了皱眉,这份感受,他实在不太习惯,也不太欢喜。 谢湛讲正事时素来语气平静,神色清冷。 扶萱听他话中之意,如同被他毫无保留地一瓢冷水泼来,连苦笑都笑不出来。 半晌,她冷声切齿道:“我一直坚信,恶,终归会有恶报。” 第014章 是何身份 “不都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么。” 扶萱如是说,像在朝谢湛讲,又像在自言自语。 她目中的愤怒,被谢湛鹰隼似的眼睛精确捕捉,谢湛提醒道:“你莫做违法犯罪之事。” 话甫一落,连他自己都被惊住——他何时关心起别人的死活了? 他想,大概是因扶萱是他的未婚妻,他对她尚有提醒和规劝的责任。 扶萱对他的话不以为然。 在她眼中,谢湛并非只是大理寺少卿,他更显赫的身份,是高高在上的谢家公子。 他与那余家害人不浅的余浩,享受的是同样的世家特权,他们天生高人一等,即使杀人放火,罪恶滔天,背后的家族仍有无数的手段,能帮助他们金蝉脱壳。 扶谦的腿废了,人也废了,那佯装痴呆的余浩还能大摇大摆地花天酒地,就差没将“你能奈我何”写在了脑门上。 偏巧大理寺少卿看到了真相,不替天行道不说,还劝阻受害者忍气吞声,接受现实。 也是,他们这样的身份,哪会在意普通人家的蝼蚁之志? 他的规劝,与其说是劝诫,不如说,是上位者对弱者的怜悯。 好比说,他举着锋利的刀剑,能轻易地砍杀一只家禽,而看着面对一头猛兽,手中只有一个小匕首的你,极其好心地提醒:“你看,你杀不了对方的,不如趁早放弃。” 双方面对的困难,手中所拥有的武器,从来不同,从来不均。 她拔下一枝柳枝,放在手中把玩,她目中狡黠,“谢少卿,没有证据之事,不就不算违法犯罪么?” 她这般神色更是加深了谢湛心中的那丝隐忧,他板起脸,正色直言:“我不会对违法之事坐视不管。” “是么?”扶萱似笑非笑,“是一视同仁,还是,仅仅对某些违法之事,不会坐视不管?” 谢湛停步,闭嘴不言,目光冷寒地看向扶萱。 呵,她以为她是谁?如此出言无忌,是谁给的胆? 若非他今日对此案有疑,他犯得着与她一同出来,去那些乌烟瘴气的烟花柳巷?若非担忧她胡作非为,他用得着好心提醒? 简直不知所谓! 扶萱看着霞光中静默的谢湛,一双好看的桃花眸,没有装半点风流深情,装着的,全是世家望族的清贵与漠然。与今日面色温和地从身后搂住她、支撑着她的,堪堪判若两人。 当真是,冷漠疏离,薄情矜贵。 扶家小女郎,素来是众人捧在手心的娇花,不爱受人冷脸,更不喜委屈求全。 第一次被郎君冷待,且还是未来要托付一生的夫君,她心中愤愤然,丢掉柳枝,抬起娇艳的小脸,正正朝谢湛对视回去。 “你这般模样,是因为我说中了关键?”扶萱大胆直白地问。 谢湛冷笑一声,“扶女郎,以为自个是谁?” 他这意思便是说,她不是他的谁了,扶萱反唇相讥:“我是扶家扶萱,不是谁的谁,更不屑成为谁的谁。” 谢湛听出她意有所指,是不屑成为他谢家人,他问:“所以去秦楼楚馆,毫无体面,有失身份,也无所谓?” 当初,他听得旁人议论扶萱常去风月场所,他并不相信。今日看她轻车熟路地迈进百花楼,连门口的小倌都朝她点头,他还有什么不信的? 毫无体面?有失身份? 扶萱眸中一惊,未答反问:“谢公子,你又了解我多少?凭什么如此议论我?” 见过两三面而已,交谈不过数句,论了解多少,着实谈不上。 谢湛有一瞬失语。 扶萱继续:“我又是何身份?是你谢家并不一定能当上的少夫人,还是我扶家人人都喜爱的小女郎?” “若是前者,谢公子可知,因这个身份,我平白无故受过多少委屈?后者,我可以告诉你,我就是要天上的星星,扶家也会想方设法给我摘下来,何况,是去几家花楼。谈不上失不失身份。” 谢湛冷嗤一声:“受些委屈,你做我谢家未来主母,还不够抵消的?” 连谢湛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心中已经将扶萱放在主母位置上。 仿佛嫁给他是天大的恩赐,扶萱直想回怼他“谁爱当谁当去”,但一想到是圣上赐婚,是伯母做媒,更是伯父的良苦用心,她极度艰难地,将要吐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 她得回扶家问问再决定。 扶萱失了与谢湛再沿河柳走下去的兴致,她挺直腰板,正要转身即走,河边突然窜来两个追逐的小孩,为首的那个挤入她和谢湛中间,伸手便是将她一推。 这一推触不及防,扶萱脚步一歪,身子失重,即刻便要朝秦淮河里侧倒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谢湛伸手一捞,又是一个“与人为善,解人之困”,扶萱就又到了他清冽无比的怀里。 只这次,比上一次贴地更亲密,并非背贴胸膛,而是面对面的。 因这亲密的姿势,谢湛分明地感受到了与上回的不同,似是两团不可忽视的绵|软落在了他身前,柔软乌丝轻轻蹭着他的下颚,对方踮脚仰头,温热湿润的呼吸还打在他的脖颈之处。 这回,当真是严丝合缝。 当真是躲无可躲。 他不合时宜地想起初见扶萱那日,她湿着衣裳,又瘦又翘的轮廓,还有,夜里梦见的莹玉娇软,甚至模糊中,与她缠|绵悱恻时的滚烫温度。 偏巧此刻,扶萱因鼻尖触不及防撞到谢湛身上,她痛到“嗯——”一声软软的闷头娇呼,放在他肩头上的葱白细指,因疼痛用力收了收。 无论是那声音,还是那动作,都教他的感官更深切了一寸。 不由自主地,谢湛体内热血横流,喉结滚动,呼吸急促,眸色深黯,搂在她腰间的手掌往自己身前紧了紧。 这一猛然收紧,直教扶萱从浑沌中回神。 她睁眼,入目的是他皙白脖颈上突出的,上下滑动的喉结。再往下,是两人贴地不能再紧的身躯。 因她方才惊慌失措,又被他一提,她整个人的重量都在他身上,她的腰在他手中,她的手,一手勾着他的脖子,一手放在他的肩头,脸还埋在了他锁骨处。 这姿势,简直是暧|昧至极。 扶萱身子一僵,连耳带腮倏然红透,整个人立刻变地局促不安起来,她用放在他肩头的手推了几推。 谢湛先是一楞,待反应过来她好像朝他说了句“我没事了”后,这才松开了放在她腰间的手,将人稳当地放在地上。 第015章 真是魔怔 扶萱离开谢湛怀抱后,本是不愿再与他言语,可思及礼数,终是抿了抿唇,低着眸,朝谢湛道:“多谢谢公子出手相救。” 谢湛调整了一下呼吸,想起方才手落在她腰间的不当行为,也道:“我方才无意冒犯。” 一场意外的拥抱,打破了方才二人之间争锋相对的紧张。 可再是有所缓解,再是心腔中“砰砰砰”声如雷贯耳,也抵消不了方才流淌于你来我往中,那不可忽视的针尖麦芒。 他们之间,似乎横亘着太多种种。 扶萱落地后,便察觉出脚裸处的疼痛,可她不愿再与谢湛有任何身体上的接触,竭力稳稳地站着。 她垂着眸,自是不知,小脚微颤的模样早已落入谢湛眼中。 谢湛闭目轻吐一口气,自嘲一笑。诚然不是他心真的那么善,而是他不帮她,恐怕她真回不去。 “扶你?背你?还是抱你?” 少顷后,他毫无情绪地问道,仿佛怎么办,他都无所谓。 听得透着亲密的话,扶萱诧异地抬头,对上的,却还是那双冰冷的眸光。 既然并非真心要帮助,何必如此惺惺作态,勉强询问? 扶萱冷声:“不劳谢公子费心,我家婢女自然会来找我。” 她话毕便寻了一方几步外的石阶,忍痛瘸腿走过去,安然坐下。 一身白纱配红衣,腰背挺直,容貌若仙,直将萋萋青草地,点缀出一袭明艳,坐出了绿叶捧花的美妙感。 谢湛眯了眯眼,从小到大,他还是头一回遭人这般嫌弃。 按他往常性子,早就转身离开了,可今日几次抱住端坐于石阶上的那位女郎,现下,饶是他再不想承认,他也察觉出了自己近日的异样,猜到了自己多次烦躁的缘由—— 对她,他的身体不听使唤,总是不由自主想要靠她过去,甚至,想更进一步。 当真是魔怔了。 就因她会嫁给他么。 ** 少时,夜幕低垂,天空中再次飘下雨来。 谢湛尚未离开,眼看着河堤边,为避雨,行人急急地奔跑快走,他终是认命般的往扶萱身旁走过去,折扇往她怀中一放,俯身朝人膝弯一捞,留了句冷冷又不容人拒绝的“拿好”,横抱起人便走。 扶萱被他猝然一抱,下意识地,一手抓起他的折扇,一手抬起,扶住了他的肩头。 她在他怀中抬起脸,奇怪地看向他。 谢湛目视前方,似察觉到怀中人的视线,辩不出情绪地说了一句:“你我既是有婚约,算不得失礼罢。” 像说给她听,又像说给他自己。 扶萱抿唇,他事都这般做了,自己还能说别的?婚约?也不知是谁,方才问自个是谁的。 到底还是受了别人帮忙,扶萱最终应了一声“嗯,多谢。” ** 接连多日,大理寺接到的案情不断,众人忙地焦头烂额。直到四月中,才算松了一口气。 这日,谢湛正在伏案写着呈文,同屋办公的杨寺卿带着怀抱案牍的李寺丞进来。 待谢湛搁下狼毫,杨寺卿走到他案桌边,指关节朝他案上扣了扣,“近日京兆郡的案子,听说了吗?” 谢湛抬眸看他,勾了勾唇角,“没有。” 杨寺卿“嗯?”了声,“你自家母舅,没讲?” 京兆郡刘耽,谢夫人刘氏家兄,是谢湛母舅。 谢湛道:“京兆郡成千上万的案子,犯得着个个给我讲?到底何事?” 杨寺卿露出“听我娓娓道来”的表情,清了清嗓子,慢慢悠悠道:“你判过的那个云裕山庄的案子,罪犯叫余浩的,他不是被太医院检查说痴傻了么。近日多次流连在百花楼,瞧起来也不像痴傻的,这事啊,在建康城可都传遍了。” 谢湛静听。余家本也不将余浩的事放眼里,任他出门寻欢,也是预料之中。 杨寺卿继续:“偏偏这几日,他回回去百花楼,都能遇到那个扶家被他打残的扶谦。然后……” 他突然一停,卖起来关子。 谢湛嗤了一声:“两人打起来了?” 杨寺卿一拍大腿,“我就知道你要猜错!” “没打?”谢湛不可思议地问,按上回他与扶萱找上扶谦时,扶谦那番愤恨的状态,没道理见到余浩不动手的。 “扶谦但凡看到他,就这样,”杨寺卿挺直腰背,双手置于身后,学起来扶谦的模样,抬起一手指着前面,“朝余浩说:白日行多亏心事,夜里便有鬼敲门。” 谢湛淡声,“这是威胁。” “有趣的是,回回余浩从百花楼回去的路上,马行到半路即停,然后便有‘鬼’上前敲他的马车门,且边敲边喊‘还我命来’‘还我命来’,偏只听得见声儿,看不见人,声音还不男不女的,吓地那驱车的老夫着实不清。”杨寺卿补充。 “你也信是‘鬼’作为?”谢湛挑了挑眉,“定是人为。” 谢湛话落,心里猛然一惊,一个念头冒出他的脑海,那句狡黠的“没有证据,不就算不得违法犯罪么?”在耳边响了起来。 他的思绪还在漂浮,就听杨寺卿继续道:“一连喊了五日,什么事也没发生。第六日,马车刚停下,那车夫被吓地屁滚尿流,赶紧跑了,然后余浩就在那日被人打折了一条腿。” “断了?”谢湛问。 “没彻底断,他家有太医治呢,哪能轻易断了?”杨寺卿道,“但去京兆郡报案,说对方说了,再出门猖狂,到时候打断他另两条腿!” “尤其第三条。说长的太小,有碍观瞻。” 谢湛将将端起茶水饮了一口,一听这话,气一个没喘匀,直接呛住,连连咳了起来。 当真魔怔! 方才他还以为动手的是扶萱。 李寺丞在谢湛身后的架子上摆好案牍,忙问了一句,“谢少卿没事罢?” 谢湛将气喘匀,这才摆手,道了声无事。 见杨寺卿古怪地看着他,谢湛连忙解释自己反应过大的缘由:“这种话,报案时他也讲得出口?” 杨寺卿讽刺一笑,“可不是么?他以为对案情有帮助呢,知无不言。结果呢?广为人知的是,他有太医院定的痴傻证明啊,这案啊,都没被立起来,倒是他那‘有碍观瞻’被传地人尽皆知。” 谢湛垂眸冷笑了一声,当真是如她所言,恶有恶报。 第016章 还能是谁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时日往前,已至四月十五。 这日朝臣休沐,听风苑院中,一拢青翠玉竹下,谢湛坐着品茗看书。 在读到“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时,他再也读不下去,烦躁地将书一合,“啪嗒”一声丢在了身侧的小几上。 当真是疯了! 现在是个形容人的好话,他眼前就闪过那张嵌着亮闪闪眸子的脸。 他抬手捏了捏眉心,眼下乌青尽显。 不知是季节交替使然,还是连日倾心办案,近日夜里他总是多梦又难安,梦里光怪陆离,荒唐至极。 这不,将将闭目按摩上,昨夜梦中旖旎无比的风光,便像镌刻在脑中一般,清晰无比地再次出现。 这回抱在怀里的不是一袭红衣,而是赤着身的一方莹润白玉。 娇俏明媚的女郎抬脸冲他笑,媚眼如丝,千娇百媚,细指轻轻戳他的肩,红唇开开阖阖地问:“谢长珩,你说,我是谁?” 谢湛整个人简直被气笑。 此事足足已过一个月,竟生生成了他的梦魇。 是谁?还能是谁? 不就是问了一句你以为自个是谁么,犯得着隔三差五就来梦中问候一次? 心烦意乱的感受再次袭来,谢湛拧眉端起旁侧凉了的茶,不管不顾地一饮而尽。 生生将一年难得两盅的眉山雪韵,喝成了老牛饮水的架势。 直到三杯饮尽,喉中的灼热逐步冷却,谢湛这才缓下速度,以真正品茗的优雅方式,端起将将煮好的新茶,往口中送过去。 谢湛抿了一口,体味着这眉山雪韵的滋味,味道醇和,馥郁芬芳,略有回甘。 即将咽下之时,石清出现,说了一句:“扶女郎问公子,可能一叙?” 一听“扶女郎”,谢湛将咽未咽的茶突地卡喉,如上次一般,一口气没喘匀,随即猛咳不止,直咳到玉面红透。 当真是,躲闪不及,避无可避。 石清不解地看他,犯得着这么激动? 谢湛抬袖捂嘴咳完,将茶杯重重地搁上桌面,刷地站起身,深吸几口气,目中似怒似气,“人在哪?” 石清怔了怔,公子这到底,是在发火,还是在着急? “就在苑门口。” ** 听风苑外,墙隅处,长有一株高大茂盛的杏树。 此时,正是杏花盛开的时候。又红又白的花挂满了枝头,堪称胭脂万点,花繁姿娇。 谢湛大步迈出院门,脚步蓦地停住,深渊似的墨眸半眯了起来。 他身后,石清察觉到前方人脚步停滞,及时停了步,一抬头,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准夫人,怎会和三公子在一起?还在……拍三公子肩上的落花? “咳——” 见谢湛朝着对面方向沉脸,石清识趣地咳了一声,立时,便将杏树下一白一红两身人影的目光全吸引了过来。 谢湛皱眉偏头,冲石清甩了一个锋利的眼刀。 石清权当做没看见,只朝着扶萱和谢原的方向,规矩地站着,面目肃然。 上个月,自家公子破天荒地怀抱了个女郎出现时,可差点没将他下巴惊掉。还有那折扇,他问他可是丢了,他竟然说留给她了。 那种动静,他还能猜不出,这准夫人于公子而言,意义非凡么? 今日若被这三公子搅和,本就傲气的公子,回头不知要憋着生闷气多久。 被石清咳嗽声提醒,扶萱收回拍谢原肩上的手,面带灿笑,往谢湛方向施施然走。 谢原兴高采烈地喊了句“堂哥”,而后踮起脚,热情地朝谢湛挥手,却只见谢湛如往常一般,冷冷看着他。 “你等着。” 谢湛凉薄的声音在身边轻飘飘地传来,石清身子一僵。求生欲使然,他脑中灵光一闪,高声道:“扶女郎,我们公子邀你进去品茶!” 进……去……品茶? 扶萱距离谢湛几步,在听风苑院门石阶下,站定脚步,狐疑地看向门口的二人。尚未成婚,未出阁的女郎去男郎的院中,不合规矩。 “我是来还东西的。” 她笑着,举着谢湛的折扇扬了扬。那日她被他抱至马车,还没来得及还他折扇,他人掉头便走了。 若非突地发现这东西还在她手中,她怎会登他这三宝殿。 石清朝扶萱施了礼,快步朝谢原走过去,不知讲了句什么话,谢原听见后脸色一僵,和石清离去的脚步逃遁般匆忙。 谢湛走下石阶,迈步至扶萱身前,定定看了扶萱一眼,而后一把抽出她手中折扇,“我还有事,便不多留扶女郎了。”他说完转身便回听风苑。 他的声音若遥遥高山之凉风,轻吹发梢,迅速散去。 扶萱一惊,她话还没说,他怎就走了?那她不是白来了?她急忙跟上,喊他—— “谢公子!” 谢湛头也不回。 “谢六郎!” 谢湛脚步未停。 “谢湛!” 谢湛薄唇紧抿,丝毫不为所动。 “谢长珩!” 扶萱扯住了他的袖子,谢湛瞳孔一缩,腰间环佩相撞的清脆声消失,袍尾摆动的墨染云海苍松亦即刻停滞。 扶萱见他终于停下,一个快步奔到他身前,双臂一展,倔强地拦住了他。 谢湛微垂首,盯着扶萱问:“你以为你是谁?”谢长珩也是你随便叫的? “你说我是谁?” 扶萱抬着小脸,水波流转的眸子望住他,语气似娇噌,似质问。 上回肆无忌惮地抱起她,他还自顾自解释说两人有婚约,这转眼,他就又回了云巅之上,做回了覆盖着皑皑白雪的傲世孤峰,与她分了个秦河汉界。 凭什么? 谢湛闻言,只觉胸腔震动,她身上似水仙花的香味扑面而来,光润娇颜近在咫尺,梦中场景倏然再现—— “……谢长珩,你说,我是谁?” “你说呀……” “我是谁……” 一口气堵在了心口,谢湛呼吸重了几分,直视身前人的目光,突地有了几分怯弱,他偏头躲闪她亮晶晶的杏眸,耳尖渐渐红透。 扶萱这厢,却是趁他停步赶忙开了口:“我是想邀请你,后日去乐平巷的‘墨惜书斋’一趟。” “书斋?”谢湛问,转眸看扶萱。 她是要约他去买书? 第017章 格格不入 “书斋?”谢湛问,转眸看扶萱。她是要约他去买书? “我三堂哥新开的,后日开业。若是你可以到场的话……想必会热闹好些。”扶萱回。 哦,原来目的在这呢。 这是来请他去撑门面来了。 谢湛轻声一笑,不知该是笑她此来目的“纯粹”,还是该自嘲自己方才想地太多。 “你能再作两幅画,或者写两幅字吗?”扶萱得寸进尺地问。 两幅? 作为大梁风华第一人,谁人不知谢长珩一字千金?她一开口竟要他两幅字画。 “你要拿去卖?”谢湛玩笑问。 扶萱眸中一亮,“还能卖么?” 谢湛:“……” “我本是准备只作悬画,你倒是提醒了我。”扶萱几分憧憬道。 四目相对,谢湛怔忪住。 提醒了她?还当真是……当他的字画是发财之道? 怎就忘了,她本就嗜财,听说谢原搬了几万铢去扶府,说不准那书斋还是用谢原那笔钱开的。 想起谢原,方才杏树飞花下,二人谈笑风生、亲密无间的场景再次浮现眼前,谢湛心情陡然荡然无存,用力紧了紧握扇的手指。 “你用什么交换?”他好整以暇地问。 世上本就没有予取予求的东西,扶萱知晓谢湛不会白白给她,她也没有打算白要。 她几分期待地提议道:“诗、棋、书、画我不太擅长,但琴、酒、舞、花我可以。不若,给你跳两曲舞?荆州最受欢迎的舞,我跳地很好,先前哥哥们常夸的。” 谢湛呼吸一窒,再次被气笑。 听曲赏舞素来是风月场上人的喜好,她莫不成,当他是沉迷玩乐的逍遥客,当她自个是烟花之地卖艺的姑娘? 哥哥们常夸?那便是常给他们跳了。这身身姿……在他们面前扭动? 他深邃的眸子眯了眯,审视了一番身前人。 行事作风,兴趣爱好,皆与这谢家家风格格不入。 他还想着,最好能说服父母,能应他不再二娶,省掉麻烦。可她这般放肆行事,又如何使人信服她能立出规矩?如何能管得了这庞大复杂的谢氏宗族? 谢湛心中再起烦躁,不欲再谈,他越过扶萱就要朝里走,吐了句冷淡无比的“不必。” “那你要什么?” 扶萱急切地再次拉住他的广袖。 谢湛淡声:“我不要你的什么,我的字画从不赠人。” 扶萱反问:“可你先前不就送过我一幅了?” “并非是我赠予。画虽是我所作,至于是何人给的,我并不知情。”谢湛诚实回道。 眼前的人眼神清冷,神色淡漠,似他袍尾云山雾罩的苍松,高大挺拔,却傲立于悬崖峭壁之峰,不尝人间烟火,并非凡人可触,更不是谁的倚靠之木。 是啊,这才是真实的他。 哪会讨好她,送一幅精美无比的画? 恍然大悟般,扶萱攥住谢湛广袖的手瞬间收回,似乎才反应过来,刚才抓住的是一团灼手的火焰。 她回到与他隔山离海的距离,面上泛起客气的假笑。 “既然如此,那自当物归原主,那画,我会尽快遣人给谢公子送回来的。今日叨扰了谢公子,抱歉,告辞了。” ** 扶萱向来做事果决,言出必行。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谢湛便收到了他作的那幅‘丹亭春韵’,应是她回了扶家便遣人快马加鞭送了过来。 书房中。 谢湛盯着案桌上被人多加了一个锦盒的画卷,和带着残余馨香的折扇,一时不知该如何处置。 这一个月,起初,没有折扇在手他并不习惯,身体被本能所控,伸手却抓空时,他总想起那个巧笑嫣然,心中异样闪过数次,但到底还是习惯了。 现下,她是给他还了回来,可他心中,却奇怪地,没有一丝失而复得的愉悦。 对这画,则更是没有。 再想起方才她离开前的场景,脑中愈加烦躁不堪—— 她说完告辞转身即走,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转身朝他道:“谢少卿恐怕不知,我谦哥哥无辜被害,前途尽毁,如今能重拾信心,有多么来之不易,对我们扶家而言,是多么难能可贵。” “……我邀你去,除了借你的名声,也想让你看看他现下充满希望的生活。不是每一个被邪恶摧残过的人,都能再回到正常的生活的。” “……你断案无数,经你手而过的黑白颠倒之事,心中可有过数?你恐怕觉得自己不过随波逐流,或是无可奈何,那你供职一方官府,为了这大梁百姓,又到底做了什么?” 想及此,谢湛捏了捏眉心,自嘲一笑。 是啊,他到底都做了什么? 石清在旁侧等了半晌,见他家公子一直盯着卷轴,一会摇头一会低笑,终于憋不住,问道:“公子,是要挂起来,还是连盒子一并珍藏起来?” “珍藏起来?”谢湛一字一句问。 “不是准夫人作的么?”石清回。 方才他回听风苑时,扶女郎将将从转角离去,不大一会扶家人便送来了这东西。扶家送的,不是准夫人作的,还能是谁? 石清的话不知哪里刺激到了谢湛,他脸色一变,伸手“啪”一声将掀开的盖子压上。 “扔了。” “扔、扔了?”石清惊诧到舌头打结,“当真要扔?” 谢湛斜睨他,“怎么?我处置个自个的东西,还得看你脸色?” 石清理直气壮道:“准夫人若是知晓你这般不珍惜,说扔就扔,该多失望!” 一听得“失望”二字,谢湛心脏一缩。 对,那双眸子中一闪而过的神色,蕴含着的,恰是这二字——失望。 ** 四月十七。 晌午还是万里晴空,午后,绵绵细雨便不期而至,且大有愈演愈烈的架势。 下值后,谢湛回了趟听风苑,换下官服,命石清取来新作的画,这才去了乐平巷。 乐平巷与乌衣巷隔了两条街,算着常规店铺的关门时辰,这时去,“墨惜书斋”应是还要营业许久。 却不料,谢湛将将下马车,就见书斋前围了乌泱泱一片人群。作为大理寺少卿,这场景他再熟悉不过,这些围观者,全是看热闹的。 石清替他撑着伞,听得内里似有吵闹声,侧眸看了一眼自家公子。 谢湛脸色暗沉,沉声:“进去看看。” 第018章 墨惜书斋 余浩倚着墨惜书斋门框,一只脚踩在板凳上,抱胸轻佻道:“扶女郎若是能陪我去喝个两杯酒,扶谦的命我就先留着。” 门外围着十余个彪型大汉,个个横肉满脸,一看就是有备而来。 听得余浩的话,其中几个嘿嘿笑了起来。谁都明白,与公子喝酒是怎么回事,一进屋内,没被糟蹋个几遭,就不可能全身而退。 扶萱跪在地上,扶着双手捂腹、嘴角流血的扶谦,双眼通红,咬牙隐忍,欲泣未泣。 婢女玲珑和被扶谦从百花楼赎了身的婉娘,分别被人反剪双手,拉至了一旁。 玲珑闻声大吼:“你这般侮辱人,扶家不会放过你!” “扶家?”余浩冷声一笑,“在这建康城,算个什么玩意儿!老子用得着怕?” 玲珑又急道:“我们女郎与谢家公子有婚约,谢、谢家也不会放过你!” 虽然口中吼地大声,玲珑心中却没有多大底气。女郎曾言,这门亲事未真正成之前,皆能有变数,让她莫要多言语。 可当下情况,余家不将扶家放在眼中,两位老爷并几位公子皆在外地办公职,她也不得不搬出谢家来,就盼这余浩能顾及谢家几分颜面,放过女郎。 不料,余浩却连连嗤笑,避重就轻道:“与我喝两杯酒而已,又不做别的什么,婚约就还是婚约,不打紧,回头照样嫁人。是不是啊,兄弟们?” 大汉们高声配合道:“是!不做别的!” 被这些人特意强调“不做别的”,这话立刻就变得意味深长。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对着书斋指指点点,却又不敢上前与余浩正面交锋。 谁都知道这个余三公子,当今皇后亲侄儿,京都出了名的顽劣纨绔,最喜欢打人骂人,原先就是人们惹不起的土霸王,现下还弄了个痴傻的诊断证明,那更是,无论如何猖狂都无后顾之忧的了。 谁愿意去惹,这样对自己百害无一利的一身臊? “厚颜无耻!”扶萱恨声道。 余浩看着地上双目泛红的扶萱,抖着肩膀讥笑不止。 半晌后,待笑停,他一脚将凳子踢翻,甩着腿上前,走到扶萱和扶谦身前,恶狠狠道:“别他妈以为我不知晓,那日就是你们的人打了我的腿,还羞辱老子!” “你别血口喷人。”扶萱仰头回。 美人薄怒,玉面染红,水润润的眸中装满了倔强,在余浩眼中另有一番风情。 他提高尾调,“哎——”了长长一声,“我就喜欢女郎这不服输的劲儿!这才好玩呢,是不是?” 扶萱不语,默默将手移入袖中。 扶谦看见她的动作,抬手压住了她的手腕,轻轻摇了摇头。 扶萱压着怒意,双眸恨意不掩,转头看着余浩,问他:“余公子,光天化日之下横行霸道,你不怕报应不爽么?” “报应?哈哈哈……”余浩大笑,“我他妈还怕不来呢!上过一次当,我还能再由你们搞一次?当我傻呢!快,别他妈废话,今儿个,这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走!” 他说着话,一把抓住扶萱的手臂,要将他拉出这书斋。 “你……放手!”扶谦撑着身子欲抵抗,刚挪动了一下又痛苦地跌坐了回去,明显伤势严重。 扶萱早有准备,袖子里的袖箭握在手中,正对着余浩的腹部,正要压下开关,却听得一声声音不大,却凉薄至极的:“放开。” 春雨潇潇,簌簌而下,悠悠然地织在空中,雨滴滴落在油纸伞的伞面上,似是谱着一曲引人心安、使人心醉的优美曲子。 伞下的白衣郎君面容清冷,步伐平稳,闲庭信步般,不急不忙地走来。 余浩的手捉在扶萱胳膊上,不知是被眼下超然脱俗的景象震住,还是因别的什么,仿若没有听到来人的话,整个人定在原地纹丝不动。 白衣郎君轻笑一声,“当真是个不怕死的。” 话落,石清手中的一个卷轴便被人突地抽走,“啪”一声,准确无误地大力砸在了余浩的臂弯上。 而后系紧卷轴的绸带断开,卷轴滚落于地,铺出一副精美无比的空山映晚霞。 “啊——” 余浩一声呼痛,立时撤开了手。 彪型大汉们闻得主子惨叫,作势往前,石清敏锐地侧脸回头,“谁敢!” 京都城内数一数二的高手甫一开口,众人虎躯一震,面面相觑。 他一手撑伞,一手还抱着画卷,长剑挎在腰侧,没有一丝出鞘的势头,但,任谁也不敢不知死活地再往前一步。 余浩看了一眼门外的手下人,讪笑一声,忍痛抬手,敷衍地朝迈进门的人执了个礼:“哦,谢六郎,有礼了!” “余三郎也有兴致读书来了?当真使人刮目相看。”谢湛淡淡道。 他轻飘飘地看了余浩一眼,脚步未停,径直走到扶萱身前,声音没甚情绪,却满满的不容人拒绝:“起来。” 扶萱正要开口说扶谦受伤,便又听谢湛道:“你不挪开,石清怎好背他去医馆?” 扶萱这才赶紧往后挪了挪,撑着身子起身。她一只膝盖将将起来,手臂便被温热的手掌握住,她诧异抬头,谢湛面无表情,甚至看也没有看她,仿佛是随便抓了个东西而已。 扶萱抿唇,就着他手上的力气起身,看着石清即刻上前,利落地背上扶谦出去。 “谦哥哥……” 扶萱喊着人,脚步往前就要跟上去,被谢湛折扇一挡,“送京都第一名医,还怕治不好?” 扶萱只得作罢,转头瞪着余浩。 谢湛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被束缚的二人,语气玩味地朝余浩道:“还不打算放人么?可余三郎是要与我探讨一番大梁律法?” 谁人敢与大理寺少卿探讨律法? 余浩呵呵一声,说了句“不敢,不敢”,朝手下人道:“谢少卿都发话了,还杵着做甚呐?都放了,放了。” 玲珑和婉娘甫一得自由,便跑回扶萱身后,沉默地怒视着余浩。 余浩自知留下吃不到什么好果子,便准备离开。走前又斜眼看了一眼扶萱。 他似恶狗盯肉,心中想着:“不得不说,果真当值这建康城第一美呢,这细皮嫩肉,这白里透红。”眼神就开始变了味。 他这一看就没停下,顺着她的脸,目光往下移,正要落在别处,就听谢湛突地冷声开口:“啧,砸的可都是我亲自作的字画。余三郎,你说,你怎就如此有眼光?” 第019章 赠她字画 谢湛说着话,伸出月白滚边并绣云纹皂靴,往地上散乱的卷轴上随意踢了踢。 意思很明确:散这一地上的,全是他作的。 话音将落,玲珑和婉娘即刻识趣地上前,抓起地上散落的东西,拿至一旁一一收好。 余浩心中突地一梗,他方才分明见过有幅画的落款是“岳阳先生”,与谢湛的字“长珩”差别十万八千里,可谢湛开口说都是他的画作,东西又被人极速收了起,无凭无据。 他找谁说理去? 他根本惹不起他。 他不止是大理寺少卿,还代表整个谢家。 余浩咬牙挤出:“我赔。” 能用钱解决的麻烦,对他而言也不算是麻烦。能逃过与谢家结怨,他亏就亏些。 除了他自个丢出去的那幅,旁的他撇过一眼,说粗制滥造也不为过,都是些不值钱的货,如今有人甘愿高价“买下”还不带走,谢湛自然对这结果喜闻乐见。 他有些勉强地点了点头,道:“余三郎果然敢作敢当。我这还有私事谈,你看?” “告辞。”余浩接话道。 ** 看着余浩带着大队人马风风火火离去,扶萱无声张了张口。 本想问身旁人“就这么放过他么?”,可再一想,不然又能如何呢?一个举着“痴傻儿”的幌子,为非作歹而无后顾之忧的人,律法根本对其没有约束。 她终是敛眸,闭上了嘴。 扶萱心中刚叹出一口气,玲珑便上前,将两幅卷轴递给她,悄声道:“是谢公子作的画。” 扶萱接过后,抬眸疑惑地看向谢湛。 可他似乎不屑再同她讲话,还是那般清冷的模样,面上未露任何一丝情绪,见她看他,他只是淡淡看她一眼,便转头打量起书斋来。 这一刻,扶萱觉得些许难堪。 他来了,解救她和谦哥哥于一时水火,也避免她因当众害人惹祸上身,还给她带了两幅画作来——这些,她通通无比感激。 可他现在这遥遥天上之月的神色,又是什么意思?前日她请他作画时,他也是这般,拒人千里之外。今日倒又主动送画来了。 扶萱微叹,她当真猜不透谢湛所想。 而且,现下,将将遭受过余浩的欺压和调戏,她心中实在不愉,懒于去猜这个她辨不出亲疏的人。 她干脆一言不发,伸手将他的画递回给了他。 身前突然出现了卷轴,谢湛眉心微动。他回眸看扶萱,见她不动声色,遂道:“不是你要我作两幅画么?” 扶萱并未如他期待的那样,有多少喜悦神色,而是仍旧举着他的画,平静回他:“谢公子从不赠人画作,我不喜强人所难。” 谢湛一噎。 破例赠她,她还嫌弃上了。 好,当真是好。 不远处的二人收拾着倒地的书柜、落地的书册,声音传到这处,仿佛在提醒谁,方才这里将将发生过一场浩劫。 丑话快到嘴边,谢湛到底还是忍了忍,变成了:“你不是可作舞与我交换?算不得白白赠你。” “我不想跳了。”扶萱回他。 书斋开业第一日余浩就欺负上了门,按其方才威胁,只要他心情不佳,便随时上门“讨教”。一想到扶谦茫茫然的未来,扶萱哪还有什么心思给谢湛跳舞。 可她这话到了谢湛耳里,便是她不愿与他换,也不愿要他的画的意思了。 他眉尾一挑,话语轻飘飘:“那便扔了罢。” 他声音辨不出真假,扶萱闻言心中一恍。 一句“赠你并非强人所难”就这么难么?赠她画,又做出这一副施舍她的模样,这算什么?谁真稀罕似的。 她拿着画往门口走,回首看他,问:“谢公子当真?” 见她大有随手要将画丢出去,投入雨中的架势,谢湛气到口中泛苦。 本是可以从画筒中随意挑出两幅的,他翻了一遍,总觉不甚满意,熬了两个大半宿,废了多少张纸,才给她作成了这俩,现在,她竟然说扔便要扔了? “随……” “萱萱。”屋外传来一声柔声细语,将谢湛口中的“你”字砍了下去。 扶萱转头,见到来人,面带几分喜悦道:“瑶瑶,你来了。王六郎,有礼了。” “若不是他要我等他,我早来了。不晚罢?”张瑶问。 扶萱若无其事地摇头,说着“不晚的,刚刚好”,忍着满心的低落,将人往里引。 甫一进门,便见谢湛出现在书斋,王子槿意外非常。 他大声道:“嗳?谢长珩,你怎来了?不对!你怎比我还早?你们大理寺不是比我们还晚一个时辰下值么?” 晚一个时辰? 扶萱心脏骤然缩了一下。 是啊,现下才是阿父和伯父平素下值时辰。 所以,他是……特意提前来的? 她看向谢湛,他还是一如既往神色淡淡,他反问王子槿:“你能来,我不能?” 王子槿大声地“哦”了一声,而后大步走近谢湛,附在他耳朵边,低声揶揄:“当初说你艳福不浅你不认,这才多久,就为了她,提前下值了?你可是……” 谢湛斜睨他一眼,然后将视线落到张瑶身上,意有所指地打断他:“言多必失。” 不得不说,这大理寺少卿最懂攻心。 王子槿就是个爱说话的性子,熟人面前,一说起话来就没完没了,常因口不择言,惹地张瑶生气不予理会他,因这事,可没少在谢湛和周阅面前追悔莫及地哭喊。 被谢湛一提醒,他连忙歇了继续捉弄他的心思,回到他好不容易约到一起出门的表姐身边,安安分分地当起了长随。 张瑶与谢湛互相见了礼,看扶萱手中执卷,问:“你手里的,可是谢六郎所作?” 扶萱点头,正要解释稍后会还给他,就听王子槿咋咋乎乎嚎叫道:“谢长珩!我问你要了半年,你一毛不拔,这一出手就是两幅,你对我可真‘够义气’啊!” 谢湛抬手摸了摸鼻尖,不欲言语,转身便朝书斋内里走去。 将走两步,身后人口中低低的“嘶”一声传来,他不觉又回头看了过去。 张瑶的手捉住了扶萱手臂,扶萱痛到拧眉。 “萱萱,你受伤了?”张瑶紧张问。 “一点小伤,无事的。”扶萱回道,看着张瑶的眼睛,轻轻拍了拍张瑶的手背。 见她神色,张瑶了然,知好友在尚不熟悉的王子槿面前不会多言,便点头未再多问,只柔声道:“萱萱你保重。” 谢湛眸中厉色一晃。 那地方,正是刚才余浩捉住的部位。 第020章 同乘一车 装作书斋无事发生过,扶萱撑起笑容,吩咐婢女备茶,招待起来好友和两位郎君。 张瑶知她心情不佳,一盏茶的功夫后,答应同王子槿同去泛舟,王子槿喜出望外,茶杯一撂,拉着张瑶便迫不及待地要一同告辞。 扶萱将二人送至门口,因心中挂念扶谦,便开口问谢湛:“谢公子,我想去医馆看看我堂哥,你可否告知我地点?” 眼前人神色恹恹,目染哀伤,原先亮晶晶的眸子,现下被半垂的长睫遮住,整个人像被抽了几丝魂魄走了似的,谢湛还如何不明,这人今日是受到了惊吓。 “我同你去。”谢湛回答。 “不必了,你只需告知我地点即可,我自会去。”扶萱拒绝道。 呵,说了有何用?我不同去,你能进? 这话谢湛未说出口,只道:“石清驾走了马车。” 扶萱抬眸看向谢湛,忆起方才石清背走扶谦的场景,这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要用她的马车才能回去。 可是,未婚男女同乘一车,跟同居一室一样,不合规矩。 谢湛撇她一眼,抽了抽嘴角,她那点心思,就差直接写在了脸上。 “你我有婚约。”他道。 看着谢湛神色坦然,听他语气轻描淡写,扶萱恍然事出有因,只觉自己想多了,便点头应了一声。 ** 扶萱的马车不大。车外四檐,挂着与别家马车不无特别的悦耳鸾铃。 内里,则大有不同,满满皆是女郎的气息。 甫一进去,便是一股浓郁的她身上的那股馨香,饶过中间置着香炉、糕点及茶水的案几,谢湛兀自坐在里侧居中包锦缎的长凳上。 刚一落座,他便立时心间一震。 软绵无比。 像极了……她身上……那些处。 扶萱进到车厢,见到的就是谢湛微蹙眉头,浑身都不自在的神情。 以为他在嫌弃条件简陋,毕竟谢家的马车个个都奢华无比,扶萱不悦地在心中讲了句“谁要你自个要来坐的”。 她落坐在平素婢女备用的小圆凳上。可毕竟不习惯,刚坐下,便觉臀下地方又小又硬,马车将将起步,她已觉得难捱至极。 看着她为了与他保持距离,忍痛吃苦般一脸痛苦样,谢湛作壁上观。 分明给她留了一半地方,她不坐。 懒得管她。 ** 约莫两刻钟后,马车开始颠簸,扶萱掀开车帘往窗外看了一眼,顿时双眸睁圆。 外面早不是建康城内的风景,而是狭道泥路,苍松翠柏,云山茫茫。 他们在……往山里走。 在这即将入夜的时刻? 谢湛睨她一眼,瞧她眼中惊诧和恐慌俱有,心中嗤笑,还当他是要害她不成? 半晌后,扶萱攥紧袖中细指,终于开口问:“我们这是去哪?” “你看不出么?深山密林,无人之处。”谢湛故意如此答。他折扇握在手中,不急不忙地一搭一搭敲着另一只手掌。 扶萱脱口而问:“我堂哥只是被打伤,为何不在城内医治?去深山密林做什么?” 谢湛看着她眼中戒备又深了一层,终于不悦地停了敲扇的动作。 “若是不愿去,大可现下回去。” 听得此话,扶萱一噎,咬牙愤恨地瞪着他。 谦哥哥不知被他弄到何处去了,人都没见到,她怎可能回去? 还有,因这小圆凳,她腰背腿脚都麻了几轮,好不容易走到半路,还辙转回去,那她受的罪吃的苦不是全都白捱了? 恰此时,马车车轮辗到一个极大的坑洼,车身一个剧烈倾斜,一个不在意,扶萱坐着的圆凳一翻,她的屁股便“砰”一声摔到了马车地板上,直摔地她尾椎骨发痛发麻。 见她狼狈翻倒,谢湛“噗”一声笑了出来。 谁让她自个要坐那。 可扶萱没有如她预料那般,回眸瞪他,而是双手撑地,难受地“嗯——”一声闷哼。 她的眼泪即刻就含在眼眶中默默打转,盈满了眼睫根部,似乎一眨眼,就会掉下来一颗金豆子。 见状,谢湛这才收住笑意,伸手扶她,声音也难得不再冷硬:“受伤了?” 扶萱不理他,抬手甩掉他握她手臂的手,一声不吭。 “坐过来。”谢湛认真道。 扶萱咬唇,腹诽道,若非他占着她的地方,她就不会坐这难受到快折磨死人的小凳子。若非方才他故意让她回去,她就不会分心收回抓住案几的手,也就不会被摔地这般疼。 不知是不是有特异能力,能听到她心中所想,谢湛推责道:“一开始就给你留了空位。” 这话就差直说,是你非要自个去坐那,现在受罪,叫自作自受了。 扶萱坚持不理他。但是,好歹,对他的腹诽是停下了。 见她还在地板上坐着,大有稍后再回她小凳子的架势,谢湛又道:“还有半个时辰才到。” 这句话无异于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扶萱彻底放弃了继续虐待自己的想法,撑着案几起身,坐回了自己的软和处。 甫一坐下,她就再次痛到一声闷哼。 这一下,委屈劲儿即刻上头,扶萱眼眶里的眼泪,是彻底包不住了,跟江水决堤似的,不住往外涌。 像谢湛这般高傲又冷漠,见惯了刑讯逼供场景的人,实在太清楚如何教人屈服。若是遇到爱哭的,他保准会袖手旁观任人流泪不说,还要补他锥心的一句“可需要给你拿个木桶接住?” 但此刻,许是离地太近,见着她哭,他却颇有些不知所措。 扶萱怎么流泪也不出任何声响,只死死咬着嘴唇,任着金豆子不住滴落。 明亮澄澈的眸子低低垂着,湿润的睫羽不断颤抖,像只受了伤倔强又柔弱的幼兽,直教人想抱在怀中,给她一些安抚。 呵。 谢湛紧了紧折扇,只觉得自己这个身躯怕是被人下了蛊。 疯了。 他偏头过去,不再看她。 凡是真正想哭的人,越是予其安慰,那泣意越是猛烈。还不如,由她自个消化。 可是,时过半晌,身旁的人始终一言不发,纹丝不动,谢湛终究还是转头回来。 她与方才模样无甚差别,贝齿咬唇,双手攥紧,泪水一滴一滴地落到她手背上,又顺着手背浸湿红裙。 谢湛略一思忖,便明白了。 她哭,兴许是因痛,但或许,并非痛,而是因难受。 他当不知她的缘由,开口问:“摔伤的话,可要躺下?” 扶萱闻言,哭泣的动作骤停,一双水洗过的眸子,疑惑地望向谢湛。 本就不甚宽裕的一人坐的位置,多挤上了他这么一个身量高大的人,现下二人已经是紧紧贴在一起。 还躺? 要如何躺? 莫非他要屈驾坐别处去,给她腾个地方? 下一刻,她便知晓自己天真了…… 第021章 咬了一口 只见谢湛缓缓举起折扇,待扶萱目光落在折扇上,他才行动起来,将折扇方向朝下。 “啪”“啪”的轻微两声响,折扇在他长袍掩盖的左右大腿上,煞有介事地敲了敲。 意思便是,躺这里来罢。 面色还颇为一本正经。 扶萱霎时瞪大双眼,满眼不可置信。若不是他眼底那一丝笑意在,她都要以为他真顾念她摔倒,在认真替她想办法了。 这般,扶萱就是再迟钝也知晓,谢湛这是在调侃她。 自个都如此伤心了,他怎么还有心思与她说笑? 更为关键是,两人何时熟悉到如此地步了?他竟然让她躺在郎君大腿上! 扶萱脸色大变,怒火中烧,朝着谢湛一连“你、你、你”了几声,还没将后半句骂他“登徒子”之类的话吐出口,突觉喉中一哽,不禁打起嗝来,止也止不住。 只见女郎捂住嘴巴,眼睫挂泪,圆溜溜的黑眼珠湿嗒嗒的,愤恨地瞪着他。 样子颇委屈,颇无辜了。 谢湛微愣,而后抖动起肩,唇角压不住地上扬。 旁人生气发怒都是耳红脖子粗,这人倒好,气到自己连连打嗝。 真是新鲜。 见他还笑她,扶萱更是恼怒。 她火气一上头,学着在扶家回敬兄长们的调侃那般,十分迅疾地伸出手,一手抓起谢湛的手腕,一手捉住手指,不管不顾地在他手背上狠咬了一口。 这一口咬下,两人皆是怔住。 鼻尖是陌生的雪松和着墨香的味道。根根指头修长白净,且是养尊处优过的极致细嫩。食指上,因握笔多年,有微微突起的茧,在一众细滑的触感中颇为特别。 他手中的折扇,也不知何时已被她打掉,落在他的袍窝里,将他腿部的轮廓都扯了出来。 扶萱恍觉,自己这是……吃错了药? 她像抓着一个烫手山芋一般,猛然将谢湛的手放开,而后慌乱地坐直身子,像做错事又被人现场抓住的孩童,红着耳朵,垂下了头。 柔软无比的触感落在手背,活像被发怒的小奶猫轻轻地挠了一爪,又像被挠了后还舔上了一口。随唇齿离去,手背上的齿印清晰,湿润的地方由温热开始微微泛凉。 这一口,简直咬在了他心尖上。 又麻,又痒。 使他的心如野马脱缰,嗒嗒嗒地狂奔在某个地方,缓也缓不下。 “抱歉,我不是有意的。” 轻轻的声音从遥远处传来,这才将谢湛的神思推回原位。 “无事。”几息后,他回。 他的左手没甚意识地挪过去,恰恰放在方才被咬的地方,指腹按着湿润处,揉了揉。 见他如此,扶萱红着的耳朵简直更红了。 谢家公子又不像扶家哥哥们,不是战场跑的皮糙肉厚的那种人,这细皮嫩肉的,方才,自个定是咬痛了他。 当真是,丢人…… 经这意外的一口,扶萱的嗝戛然而止,谢湛也未再与她交谈。 二人一路沉默着,直到马车停在明月山庄。 扶萱紧跟着谢湛,被门口小童几番打量,又饶过一条纷繁复杂的小路后,来到一个视野开阔的院落。 也就是谢湛口中,京都医术第一的医馆。 甫一进去,行路左右两侧便是高高低低的竹笼、陶罐、琉璃坛。再一细看,里面养的全是蛇、蝎、虫、蟾蜍、黑鼠这般引人心惊胆战的活物。 见到这些,扶萱只觉头皮发麻,浑身汗毛乍起,目不敢斜视,脚步更不敢停。 可谢湛行走在前,人高腿长,不停迈着大步,不一会就将二人的距离拉远了些。 扶萱心里一慌,连忙跑了两步上前跟上,也顾不得礼数不礼数,伸手就捉住谢湛的广袖,说道:“你走慢些!” 两人本就相离前后脚,还如何再慢? 谢湛带着疑惑侧回身,便看扶萱小脸煞白,仰着头看他,面上是她从未露出过的央求神色。 谢湛皱眉,好端端的,这般模样作甚? 见他似乎丝毫不为所动,甚至脸露不悦,大有要拂开她手的征兆,扶萱连忙诚实补充:“我怕这些……” 气势可谓十分低弱,样子也颇为楚楚可怜。 那双媚意横生的眼睛,这般水汪汪、直愣愣地凝着你,任何人都受不了,再冷硬的心都要被她融掉。 可谢湛只是在短暂的沉默后,问了一句:“哪些?” 谢湛这人就是这般讨厌,他分明知道缘由,还要人将心里的怯弱直白地展露在他眼前,让他全数看见,他才满意。 扶萱嘴唇抿了抿,心中恨了一声“明知故问”,表面仍旧认真回他:“周围的这些,奇奇怪怪的动物。全部。” 她说地郑重其事,面上露出有问必答的乖巧。 谢湛“哦”了一声,又平平淡淡地问:“扶女郎这般抓着人,不怕被人看到,置喙你?” 他刻意将目光落在她扯他袖子的玉指上,又抬起眸,往身后那些人影幢幢的地方瞟了瞟。 就差直说她不知羞了。 扶萱呼吸一窒。 方才马车上,他捉弄她的事窜上脑中,她心中愤然乍起。 小人!趁人之危! 若不是他将她带这处来,她现下进退两难、身无倚仗,她犯得着巴巴依靠他这个冷血无情的贵公子,受他揶揄么? 记起上回他理直气壮抱她的模样,扶萱学着他的话,大声道:“你我有婚约!” 这一声平地惊雷般响亮,不出意外的,身后一众迎接谢湛的人将头颅垂地更低,院落周遭旁人的目光也落了过来。 先前本没见到二人的那些人,现下算是彻底看清楚了。 一见是稀客谢六郎,药女们不禁暗暗红了脸颊。再看他身侧那个喊着有婚约的女郎,众女心照不宣地暗中翻出了白眼。 扶萱梗着脖子盯着谢湛,毫不退缩。 眼睁睁看她将另一只手也抓上了他的广袖,大有他不让她牵,她便拽紧,不让他走出一步的架势,谢湛冷哼一声:“幼稚。” 话虽是这般说,转头看向前路,脚步迈出后,谢湛的唇角却是微不可查地勾了勾。 一路前行,仿佛从扯住的袖口起,有丝丝缕缕的甜意,长了足似的,不断往上攀爬,爬过他的手臂,至肩头,再至心腔,又往上,要涌至唇上,让嘴角不可自抑再次上扬。 可这丝缕甜意将将爬到唇边,袖口的源头就蓦地消失。 一声欣喜的“谦哥哥”将所有的甜意拍散在空中,让它们消失地无影无踪。 谢湛嘴角的弧度反方向地下坠。 扶萱提着裙裾,风一般从他身侧吹过,直朝着病室门口,坐在圈椅上的扶谦身边跑。 过河拆桥。 谢湛鼻腔中冷冷一嗤,抬步往隔壁屋子走去。 第022章 明月山庄 扶萱在扶谦处得知,此次石清带他前来,不仅是治疗今日被人围殴的皮外伤,更是为了治疗他的腿伤时,心脏紧张地快要跳出来。 “谦哥哥,你是说,那位名医的意思是,能治好?”扶萱压着欣喜问。 扶谦点头,“说是没有十足把握,也有七八成的。正骨后,再休养一段时日,至少走路会看不出来不同。至于别的……也不重要了,能康复已是万幸。萱萱说是不是?” 扶谦话语中是欣喜,面上是对未来的无限憧憬,扶萱睫羽微顫,热泪盈眶,连连点头。 扶家将建康城内能请到的大夫都请了个遍,都拿扶谦这腿没有办法。没成想,他这腿,还有能治好的一天。 扶谦现下已经重燃信心,安心过活。往后若是行动自如,岂不是锦上添花,前景广阔? 瞧着扶萱双目闪亮,扶谦又道:“此事说起来还得多谢谢六郎,当初在云裕山庄也是他去接我与张五郎,我们才能得以脱身。事后,哥哥不该怪罪于他。” 扶萱知道,扶谦说的是,当初他在百花楼讽刺谢湛,核查余浩病症的不力之事。 但她不这么认为,她反驳道:“谦哥哥,一码归一码。带你来此处医治,是该谢他。可他身为大理寺少卿,对案件当事人理应保护,当时去云裕山庄接人,算不得额外帮忙。” “……至于余浩的病,只有太医院文书这样的证据,就能使他逍遥法外,继续祸害别人,那是律法有漏。” “……还有,大理寺虽是按照律法行事,但是,对不公不正的律法视而不见,不质疑,不纠正,也不算是有功劳啊。” 扶谦听她句句在理,认同地点头,叹了一句:“还是我们家萱萱最聪慧……” “我去看看你的药可有煎好!” 扶萱蓦地打断扶谦,没等他继续伤春悲秋。 她都能背出来他接下来说的话,定也离不开“可惜是个女郎,不能入仕为官”“不能征战沙场”之类的。 “唉,你啊!” 看着扶萱逃命似的步伐,扶谦失笑。 ** 在谢家数不尽的产业中,明月山庄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但这处的地位却举足轻重。 这里不仅要为整个谢家部曲研药、备药,还要培育医治部曲士兵的大夫。 可谓机密地点中的机密。 除了家主谢渊,也就谢家公认的下一位家主及身边人能随意出入。 可谢湛鲜少来此,毫无征兆突然前来,整个山庄的人都不免慌张。 既猜不出谢六郎来的目的,也猜不出他带的美艳女郎是何许人,迎接的人们虽是万分好奇,却也不敢直盯着扶萱多瞧。 今日意外见扶谦被打,谢湛是临时起了意让扶谦上山来治疗,而扶萱又要来见扶谦,他才有了今日这突然造访。 ——这些缘由谢湛不便直说,便只得佯装出,本就是来视察山庄的。 即便众人听得与他举止亲昵的女郎一句大声的“你我有婚约”后,已猜测出,准家主约莫是带未来夫人来游玩来了,可明面上,也只能一副迎接“视察”的正经态度。 庄子管事本就是十分严谨之人,谢湛这一来,他立刻严阵以待,一丝不苟地领着他,将山庄前前后后巡查了一遍,而后又将大大小小事务都汇报了一番。 直听得连续两日未歇好,又忙碌了一整日的谢湛头脑发胀。 好不容易将管事遣退,谢湛终于得了空闲,身子往椅背上靠住,闭目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时,石清上前问:“公子,今日,可要在此歇下?” 谢湛略一思忖,不冷不热地“嗯”了声,而后道:“明日与他们一并回去,以免多生事端。” 石清应声,“他们”是谁,他自是了然,毕竟还是外人,确实不便在此久留。 “对了,扶女郎在外说要见你。”石清道,又补充:“等你快一个时辰了。” 不知为何,谢湛就是从石清一本正经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喜悦,他拿折扇敲着桌案,“来便来了,你激动什么?” 石清一噎。 他有什么好激动的?还不是为他高兴。 ** 四月末,春夏之交,山中下了新雨之后,空气清爽舒适。 趁天未黑前,扶萱便到了谢湛的屋前,想着讲完便走。哪知一等便是许久。 她静静地看着天边橙色的余晖,一点一点黯下,最后变成幽深无尽的夜幕。 本就怕这山庄中各类动物,夜间,她更是不敢随意乱逛,只得原地耐心地等着谢湛。 起初她还能端端正正地熬着,半个时辰后,眼皮就越发沉重,而后,再也熬不住了。 谢湛出房门后,见到的便是“等他”的女郎,趴在屋前美人靠上睡地正香。 一背青丝随着凹凸有致的曲线柔软地垂下,若隐若现中,细长又白净的脖颈,像一捧雪般惹人遐想…… 谢湛眸光暗了暗。 呵,这都能睡着。 他伸出折扇,在扶萱胳膊上推了推,扶萱微微动了动身子,却没有一丝要醒来的迹象,低低地嘟哝一声,换了个姿势,又继续睡了过去。 他推第二次的时候,扶萱伸手抓住他的折扇,口中喃喃:“哥哥,困……” 哥哥? 谢湛嘴角抽了抽,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烦躁,他一把握住扶萱的胳膊,便将人从美人靠上扯直了身。 “啊——”扶萱被他一扯,蹙眉一声呼痛,瞬间便清醒了过来。 无他,盖因谢湛抓的地方,恰恰是今日,余浩下了狠劲捉的那处。 谢湛被她这惊呼吓地僵住动作。 看清拉她的人是谢湛后,扶萱刷地起身,推开他的手,后退一步,捂住自己的胳膊,质问道:“你做什么!” 随她起身,“啪嗒”一声,从她身上掉下来一个东西砸在了地上,谢湛目光落上去,是巴掌大的弓弩形状的小玩意。 扶萱弯腰拾起来,再次看着谢湛,眼中余怒未消。 她就不该来的! “你找我有事?”谢湛问道,因自己方才那番行为,语气很是柔和。可惜除了十分了解他的石清,没人能察觉出。 见他这样丝毫没有伤了人的觉悟,扶萱差点将“没事”两字脱口而出。 可想到特意来此的目的,她深呼出一口气,缓了缓情绪,才认真说道:“我来替我三堂哥,感谢谢公子的施救。” 说完她还特意朝谢湛欠了欠身。 谢湛静静看了她半晌,瞧了眼她手中紧紧握住的小弓弩,问:“就这般致谢么?” 扶萱收了收手指,故意道:“谢公子若是想要钱财,扶家事后也可奉上。” 第023章 女郎送礼 檐下男女默默对视,无形的拉锯在二人之间悄悄展开着,谁也不愿先屈服。 夜风徐徐吹拂,将女郎的发丝撩起来,置在空中轻轻飘荡,也将她身上甜淡的馨香幽幽吹出。 香味入鼻,终于将谢湛的神思拢住。 要送他钱财么? 未尝不可。 他鼻中轻嗤一声,而后顺水推舟,“扶女郎一番好意,我也不好推辞,那便送来一万铢罢。” 扶萱闻言眸光微惊,显然没有预料到谢湛接她这招。可她脑中灵光一闪,顿时计从心来。 “好。”她道,眼中笑意不掩。 “听说谢公子的画一幅能值八千铢,我是退你一幅,给你两千铢?还是你给我六千铢,全退你?或是,全换成钱给你?” 谢湛目光沉下。 敢情赠她的画,她不仅不收,退回他,一来一回,他还得补她六千铢?还有,她还真动了卖他画作的念头? 见他脸色不霁,扶萱心中终于好受了些。 像谢湛这样骄矜高贵的世家公子,耻于张口闭口是钱财俗物,更耻于将自己的笔墨换成钱财。她若是真卖,保准谢湛恨死她,以后再也不会给她第三幅。 扶萱心中偷笑,总算是扳回一局。 这才大方地朝谢湛递出她的谢礼。 “这是我亲手做的袖箭,送你一只,以备不时之需。” 即使是在廊檐下的暗光中,也看得出讲话的女郎眼睛灿亮,整个人美地浓墨重彩,惊心动魄。 可谢湛看了她一眼,并不伸手接她递来的东西,只是神色淡淡地地看着她的手心。 扶萱觉得他的意思很明显,他是瞧不起这个小玩意。 于是,她举起袖箭,伸直手臂,对着大门口石清站着的方向瞄了瞄,耐心说道:“这只可以射三十步远,里面有五支箭,都喂了麻药,虽然不至于见血封喉,但麻倒一个成年人,绝对不成问题。关键时刻可以保命。” 谢湛接过袖箭,一番后打量,直白问道:“今日若是我不出现,这箭便会用在余浩身上罢?” 原来他都知道啊。 话题落到余浩身上,扶萱显然兴致索然,气氛迅速下沉。 她摇头,冷淡地看着谢湛,答道:“不会。”会是另一只箭,喂了毒药的。 见谢湛收下谢礼,她不愿再多停留,便开口告了辞。 怕黑、对毒物们心有余悸的女郎不敢一人回去,偏偏谢湛这院子里一个仆人也寻不着,她走到大门处,看着站成木雕般的石清,期待地问:“石公子,能否送我一程?” 扶萱开口,石清自然不会拒绝。 他应声,转身正要抬步,便听到身后一声极淡漠的“石清”。 二人随着声音回望过去,谢湛顷长的身子立于廊下,脊背挺直如松,站成百折不摧的架势,却是背着光,面部落在暗色里,整个脸晦暗不明。 “吩咐你去取的墨砚在哪?”谢湛淡声开口。 墨砚? 什么墨砚? 何时吩咐了? 石清不明所以,思索着回:“公子,屋内有现成的。” 谢湛喉中一哽,“新取一方,现在就去。” 熟悉谢湛如石清,从外人听着冷淡无波的声音中,分明听出了几分咬牙切齿。 他“哦”了一声,“可是……” 谢湛这一番刻意吩咐,扶萱还有什么不明白的,谢湛不愿石清送她。 他本就是冷血无情的人,惯常喜欢冷眼旁观别人的脆弱。 她打断石清的话,说道:“不用了,你去罢,我自个回去。” 话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快步往自己的厢房走。 事情往预料的相反方向发展,谢湛心中颇有种失控的感觉。 看着扶萱离去的愤恨背影,石清正要转头说公子你真过分,就见谢湛沉着脸,越过他,往扶萱离去的方向,大步流星跟了过去。 石清两手一拍,啊,原来如此啊! ** 来的时候天明路明,回去就只有屋檐下随风飘摇的几盏灯,光亮微微弱弱,遥遥远远。 扶萱从谢湛的院子出来就后悔了。自己该问他要个灯笼提着的。 此刻,站在似乎是三条分叉路的路口,面对一往无前的黑黝黝,再听着空中风吹树叶的簌簌声响,扶萱通身血液凝固一般,定定地僵在了原地,手足无措。 她何曾想过,自己会有一天,过上身边没有玲珑伺候,更没有一个兄长陪伴的日子。 心中恐惧、害怕、孤单交织,她那不争气的眼泪正要涌上来,突然“啪”一声,一个活物窜到她脚边,将她本就提到嗓子眼的紧张,直接给吓了出来。 她“啊——”一声惊呼,双手捂脸,紧紧闭着眼睛,碎步往后,连连后退了几步。 直到后背碰到一个冷硬的胸膛。 谢湛嗤笑出声:“一个兔子,也值得你吓成这样?” 头顶是谢湛的冷言冷语,扶萱心中像被刺猬刺到,往旁侧迅速躲了一步。 谢湛一把扯住她,提醒道:“那处是蛇。” 这一下,扶萱彻底没了理智,“唔”一声,抬手就勾住谢湛的脖子,将整个脸埋在他身上。 她还踮起脚尖,俨然若是有东西过来,下一刻她就离地缠上他的架势。 她颤抖着身子,紧张地问:“它……走、走了吗?” 谢湛撇了一眼琉璃罐,那蛇安安静静地盘着,他实话实话道:“它没走。” 这一下怀中的人抖地更凶了。 “我、我就不该来你这谢你!”扶萱紧闭着眼,闷闷地埋怨道。 谢湛挑眉,也不告知她真相,而是好整以暇地慢悠悠道:“你不是送了我袖箭,不若,试试看,有没有用?” 扶萱搂他的力气不松反增,她催促他:“那你用啊!你快些,莫让它过来!” 两人贴地严丝合缝,此刻,谢湛只觉得心腔中的声音响彻云际,脑中意识都有了几分浑沌。 扶萱更是,心跳都蹦到了嗓子眼,全是因吓的。 走来的仆人看了一眼主院门口搂抱住的二人,还没靠近,便识趣地调头退下了。 矜贵的谢六郎,原来这么会玩…… 察觉谢湛似乎半天没有动作,扶萱心中的慌乱不减,她问:“你用了吗?” 谢湛又撇了眼蛇罐,道:“应是不会过来了。” “快走,快走!”扶萱一边催促,一边将谢湛抱地更紧了些。 搂地这般紧,他还怎么抬步? 谢湛略一思忖,问:“可要我抱……” 他的“你回去”还没出口,扶萱就急道:“要!” 第024章 无规无距 一路风清夜静,星子点点,无人言语。 扶萱抿着唇,死死勾着谢湛的脖子,人贴在他身上,紧紧闭着眸子。直到感觉到有通明的光,她才敢将眼皮掀开一条缝隙。 睁眼一见,已经到了她和扶谦居住的小院,扶萱大松一口气。 “到了,到了,放我下来!”扶萱在谢湛怀中挣扎着,蹬着双腿,语气急切。 甫一落地,她就提着裙摆往前跑,还不忘朝身后的人道:“谢公子多谢,你回去罢!” 谢湛站在原地,看她头也不回地急匆匆奔到扶谦屋里,大声说“谦哥哥,可太吓人了,我差点被蛇咬了……”,哑声失笑。 当真是,胆小如鼠。 他立在原地,身上依稀还有女郎的余香,回忆起她搂住自个脖子的依赖模样,心中像有什么东西在破土而出…… 扶谦的屋内并未关窗,兄妹二人的话语一句不落地飘了出来。 扶萱说:“谦哥哥,今夜我不敢一个人睡,过会我要睡在这里。” 扶谦问:“有这么怕么?都多大的人了。” 扶萱提高了声量:“怕怕怕,这地方也太多毒物了啊。我得听到你的声音才睡得着。我要是叫你,你就得应我!” 扶谦的声音也不小:“好。” “好”字一落,谢湛眸色一惊。 堂兄妹……共居一室? 他自是不知道,扶谦的屋和隔壁的屋子中间有一扇隔门,扶萱说“睡在这处”,指的是隔门另一侧的小榻。 她关上隔门,提高音量的时候,还能与扶谦对上话,并非与扶谦真的居于一室。 可这些,谢湛看不到。 他定在原地,脑中闪过扶萱邀请他去丹亭、施救谢原、攀上扶昀的背、熟练迈进百花楼、拍谢原肩上落花、扯自个袖子、扑他身上……种种场景。 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崩塌。 他心中将将破土的欣悦,像突地遭受了沉重打击,怯懦地往来处,极速躲了回去,瞬间就消失地无踪无影。 他恍然大悟,扶萱对他的几番依赖,并非独有。 在恐惧横生的环境中,她若是害怕,对每个认识的人,她似乎都会如此。对他、对她的兄长、她的堂兄,甚至,或许,还可以对毫无关系的谢原。 喜爱饮酒、出入花楼、与旁的男郎举止亲密…… 那些关于她行事放浪的传言,这时飘进来谢湛的脑中,与他的记忆纠缠在一起。 他不禁再次疑惑,她这般,行事无规无矩,往后掌管这规矩无双的谢家宗族,当真可以么? 夜凉如水,凉不过谢湛眼底的冷意。 谢湛黑沉着脸回了自己的院子,在经过那个蛇罐时,他摇头自嘲一笑。 想太多。 ** 翌日,明月山庄正门。 管事领着众人,神色恭敬地垂首站着,送别谢湛与他的准夫人。 谢湛用折扇掀起马车窗帘一角,在缝隙中看了一眼,扶萱搀着扶谦的胳膊十分缓慢地朝扶家马车走,眉眼带笑,一副亲昵。 根本没往他这处看上一眼。 他一时竟然想不明白,自个来这明月山庄一趟,究竟是来作甚来了。 他轻嗤一声,收回折扇,冷声开口:“石清,你还杵着做甚?” 这样的语气,不难听出满满责备的意味。 车辕处的石清脊背一凉,待反应过来,公子这是不等扶家了,只好扬起马鞭,驾车往前。 扶萱见谢家马车突然离去,吃了一惊。 本想开口喊一声“谢公子”,可一想到还有山庄如此多人在场,只好作罢,抬手朝着谢湛的马车背影挥了挥。 ** 暖风吹拂间,落尽梨花春已了,倏尔,又是半月过去。 “白籍”改“黄籍”之事,并未因云裕山庄的打人事件这一小小的意外便搁置。 余家背靠皇后,因有太医诊断而免了打人的罪,旁的人,却没有这般手段和幸运。 “杀鸡儆猴”的目的不仅没达到,反而让此政策的执行力度愈加增大。 太尉扶以问手段强硬。 他不仅要求左民,在清查白籍户口之时,记录地比此前更加详细。还派兵士护送每一个前去登记户口的官员,且责令士兵不可离官员的身一步,若是遇有违抗者、不配合者,士兵们可即刻行武动手。 自然,这些派去的士兵只为做做样子。 世家即使自有部曲,在朝廷这般大张旗鼓的行事作风之下,明面上,绝对不会与代表穆安帝的军士大动干戈。 户籍转换的政策从京畿起,扩展落实到大梁十州。 在扶以问亲自带队下访十州,掌管官员考核的吏部尚书随队而行的情况下,隐匿户口的庄园之主,但凡被查出,即刻便受到了惩罚。 大梁的大部分土地上,户籍之事终于贯彻落实,扶以问和扶以言这才终于能返回京都。 骄阳满天,丽风和暖。 扶家主院的书房门口。 时隔一个月余,再次见到自己的伯父和父亲,扶萱按捺不住心中的欢喜,如离弦之箭,直朝他们冲了过去。 “伯父,阿父……” “慢些,慢些!”扶以言一手负背,一手指着红衣女郎跑来的方向,佯装训斥自己的女儿,“这般模样,成何体统?” 他身侧,扶以问朗声大笑,张开双臂迎接扑上来的小侄女。 扶家两房,一共七个男郎,独独就只这么一个俏皮可爱的小女郎,谁能不爱呢? 扶以问姿貌甚伟,声音豪气宏亮:“哈哈哈!在我们扶家,萱萱还需要哪门子束缚人的体统规矩?” “兄长,你啊,老惯着她。”扶以言没甚威力地埋怨,脸上却是挂着无比温和的笑容。 扶萱见扶以问张臂,如终于跳脱笼中的一只猫,力扑向前,直将她放松下来的伯父扑地往后退了两步。 “哎哟!伯父老了,老了,你再窜起来,我都抗不住了。”扶以问边退边说道。 扶萱从扶以问身上落下,故意去拔他的八字胡,说道:“伯父,那我炼了返老还童丹,要吃吗?” “就你那点手艺,还不得毒死我。”扶以问捂住自己的胡子,委屈埋怨。 扶以问话毕,跟来的嘉阳长公主和几个堂兄心照不宣地咳笑了起来。原因无它,皆因扶萱口中的仙丹,乃是黑的、糊的、苦的、甚至有次误加了巴豆的糕点。 扶萱被众人笑地羞红脸,不满地哼了声,抬着下巴,毫不退怯,对笑她的家人做鬼脸。 “无论你们怎么说,我也不会放弃的,往后我还会做,你们就等着‘享受’罢!” 扶以问露出嫌弃又好奇的神色,问道:“这次又做了什么毒玩意儿?” 扶萱道:“这次是真毒,我做了‘五毒饼’。” “你不怕了?”扶以问瞪大了圆亮的眸子。 第025章 浮薄之徒 这五毒饼乃是荆州端阳节的旧俗,特制的圆形糕点上,做出蛇、蝎子、蜈蚣、壁虎、蛤蟆五种形象。 扶家全家都知晓,这小女郎从小怕这些东西,年年端出来,她连看也不敢看的,何况是下手亲自做。 “阿父有所不知,萱萱上个月见到了活物,吓地一夜没睡好,后来便下定决心要克服这恐惧。”扶谦解释道。 看着三子言行举止已全然恢复至先前模样,除了从花楼纳了个妾室,弃政从商,别的也没变化,扶以问心下大喜,点了点头。 他又朝扶萱道:“既是下定决心,便去做!失败也不打紧。往后若是还怕,别再看不就成了?一切有我们呢!” 一旁的扶以言也赞同地点了点头。 随即回忆起方才扶谦走来时的模样,他问道:“三郎的腿,可是好了?听说书斋也开地有模有样,好、好、好!” 扶谦拱手,朝扶以言道:“是,叔父,侄儿的腿大好了,书斋尚且能良好经营,说来也是借了萱萱的光。” 扶谦将去明月山庄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又夸了一番谢湛高情远致,这才收了话题。 扶以问若有所思地听着谢家之事,眉头微微蹙起。 他这一微小的变化落入素来心细的嘉阳长公主眼中。 待众人退下后,嘉阳长公主行至扶以问身边,扶上他的手臂,二人一并往后院走,她问道:“夫君可是为萱萱的婚事在担忧?” 扶以问任大梁太尉,是太宰、太傅、太保、太尉、司徒、司空、司马、大将军,此一品官阶的八公之一,同时拜车骑大将军,被穆安帝封了爵位“南郡公”。 按礼数,嘉阳长公主得称呼他“南郡公”,而扶以问需回称“长公主”。 二人虽是续娶和二嫁,却难得情意相通,一个气度豪爽,一个举止大方,婚后琴瑟和鸣。称呼上,私底下亦是按民间夫妇,唤“夫君”和“夫人”,关系十分亲密。 听得问话,扶以言伸手握住嘉阳长公主的手,微叹一口气,“圣上赐婚已近三个月,谢家尚未送来聘礼纳征,不合常理。” 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 谢、扶两家已经完成前三礼,到了“纳征”这里,谢家迟迟未有动作,不免使得扶以问心有所想。 毕竟,这“纳征”是订婚的最隆重,也是最重要的仪式。只有这仪式行过以后,两家才算正式定立了婚约。 嘉阳长公主安慰道:“恐怕是谢太傅那处事务繁忙,没寻出时间处理这儿女私事。不如改日,我让嘉陵办个花宴,请谢夫人一并出席,侧面问问罢。” 嘉陵长公主是嘉阳长公主的长姐,出降的是谢夫人刘氏的亲兄长,京兆郡刘耽。 二人的结合一波三折。 彼时刘耽一心扑在嘉陵长公主身上,非她不娶。其父母多番拒绝,最终,刘耽为了能娶嘉陵长公主绝食三日,加上皇家给了两个郡作为嘉陵长公主陪嫁,考虑到刘耽并非下一任家主,刘家终是熬不过,这才勉强同意二人联姻。 不料,上一任家主,刘耽之兄意外去世时膝下没有儿子,刘家家主之位,歪打正着,最终还是落在了刘耽身上,嘉陵长公主也成了刘家主母。 因刘耽乃刘氏仅有的一母同胞兄长,关系比旁人密切,嘉陵长公主又是温柔和气之人,是以,姑嫂间关系一向不错,常办些宴会相聚。 嘉阳长公主提出这般方案,既不伤扶家颜面,也能顺便看出那刘氏对这婚事的态度,扶以问自然是赞成的。 将将进屋,他便抱起嘉阳长公主,直往床榻方向去,朗声笑道:“多谢夫人。” ** 五月五,秦淮河上的龙舟赛热热闹闹地进行。 受张瑶邀请,扶萱早早便在朱雀桥头等着好友一同去观看。 女郎上身是白玉兰散花香云纱对襟衣衫,下着霞彩千色梅花娇纱裙,腰间绯色大带宽束,显出纤腰不盈一握,体态堪堪丰盈婀娜。 罗纱披帛搭于臂弯,腰间白银丝线绣翠竹香囊,两穗连坠,随风而动,飘逸洒脱。 头簪嵌南珠白玉芙蓉花簪,白玉芙蓉耳铛,将那雪白的耳垂和脖颈点缀地更为玲珑白净。 美目流盼、桃腮带笑,说不尽的俏丽美艳。 她站在那里,俨然就是一副绝美的仕女入画图。 然,这份美,还没等到在好友眼前绽放,便等来了清浪浮薄之徒。 “哎哟,我说是哪家的女郎这么美呐,原来真是你。他妈的,可真是缘份!” 粗鄙的话语突地传入耳朵,扶萱面上的浅笑突然凝住,她就是不转头,也知晓站在她侧面不远的,是那“痴傻儿”余浩。 她不欲理他,神色淡淡地继续看着乌衣巷口方向,等着张瑶出现。 余浩见她不说话,猛然一个大步,直接窜到扶萱身前,挡住她的视线。 玲珑往前一步,要拦住余浩,却被他的随从一把拉到了旁边,并威胁道:“老实点!” 扶萱朝玲珑摇头,示意她不要大喊大叫,玲珑了然,迅速镇静下来,与余浩的随从一起,安静地站在稍远的地方等待。 余浩满意地看着扶萱,双手交叠胸前,抬了抬下巴,张狂道:“老子去了几趟书斋都没看到你,你去哪儿了?” 闻言,扶萱心中一坠,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她惊讶地转头看向余浩,极力掩饰自己心中的惊慌。 她极为有礼貌地问:“余公子,这话是何意?” 本以为余浩会敷衍过去,哪知他毫不掩饰自己的目的,他勾起半边唇,露齿油滑一笑,道:“老子就喜欢长得好看的,早晚,老子要把你弄到手!” 扶萱四肢冰凉,这种话,他都敢当面讲? 她逼迫自己镇定自若,朝余浩的话语平和且认真:“余公子,我与谢六郎有婚约。” 余浩丝毫不以为然,“有婚约,又没成亲。你要是婚前跟我好了,谢家还会娶你?真是天真啊!看你这么好看的份上,做我夫人,怎样?” 简直字字诛心。 扶萱的背脊骨上立刻爬上一股恶寒,她第一次认真看余浩。 他身型不高,比自个只高半个头。一双眼白较多的浮肿眼,眼下乌青浓重。右侧耳朵边有个寸长的疤,从耳后延伸到下颚。唇边,还挂着邪恶狂妄的笑容。 这张尽在咫尺的脸,无一处,不使扶萱感到厌恶,堪堪比那五毒还叫她恶心。 第026章 恍然大悟 青天朗日下,余浩竟然敢明目张胆地告诉她,他想糟蹋她。并且,还要借此逼迫她嫁给他,毁她一生。 天理究竟何在? 扶萱气到口中泛苦。 她心知余浩这般的流氓之徒,根本不能与其正面交锋,否则他若是当众对她动手动脚,损伤的只会是她自个的颜面。 她定了定神,问道:“你就不怕,我将你的话告诉谢六郎么?” 余浩冷笑一声,“说了又怎样?他会因你同我余家翻脸?你以为你在谢家、在谢六郎那算个什么玩意儿?不过就是个赐婚,没了就没了,还当他非娶你不可?” 一句话如当头淋下来一盆冰雹,扶萱面色乍变。 真是,痛入皮肉,又凉彻心扉。 先前,她心中隐约有些期待,期待谢湛此人,待她略有不同。那样的话,她即使嫁入不待见她的谢家,但终归有夫君照拂,日子也不会太难过。 可事实上,谢湛待她,真有不同么? 自明月山庄回来,已过大半月,她递过去那个邀他的帖子,他至今没回。 他那冷冷天上月的态度,有哪里,算是对她不同了? 她不是不知道谢家对她、对扶家的态度,不是没想过余浩口中这些话。 只不过,被人这般直白地当面说出口,与她自己揣摩的,毕竟不同。 好比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她衣不蔽体,努力躲在一扇屏风后,妄图来往人们忽视她的存在。大部分人都或有意、或无意地安静掠过,没刻意朝她注目,偏巧一个人出现,强势地“刷拉”一声,推掉遮掩她的屏风,嘲笑她:“别自欺欺人了!屏风是透明的,我们早就一清二楚地看到你了!” 她不得不暴露在众人面前,满心皆是羞愧,委屈,愤怒。 余浩见她如此,心知说到了关键处,但他不仅没顾及她的颜面见好就收,反而越说越来劲。 “你以为你们的婚约很重要么?建康城谁人不知,谢六郎与那王家女才该是一对儿啊。谢家那嫁入王家的女郎不是都夸二人才情登对?” “扶女郎,认清现实,你就是嫁过去,迟早有一天也会被人弃的!还不如啊,趁早跟了我,我保证不休你,还会好吃好喝地供着你!” 扶萱沉默不语。 余浩这番话,道理是有几分,目的却也不纯。 她与谢湛如何,与她跟不跟他余浩,是两码事。这人是无恶不作之徒,她怎能屈服? 扶萱双手紧攥着发抖,她情绪有些失控,心知不能再与余浩这般,当众纠缠下去。 故而,她的话语平静,实际却含着几分威胁:“余公子,那日在书斋你应该看得很清楚罢,谢六郎待我就是不同的。我现在是他未婚妻,他不会对我的事坐视不管的。” 她说地信心满满,余浩不觉有了几丝心虚。那日,谢湛是确实为了她,不惜对他动了手。 他还在兀自琢磨扶萱话中真假,又听扶萱说:“余公子,谢六郎过来寻我了。” 余浩转身朝乌衣巷口看了一眼,果然,遥遥走来的一群贵公子中,最中间打头的便是谢湛。 他在谢湛那已是有了一次记忆,现下可不想被他看到,他在勾搭他的未婚妻。 他朝随从一挥手,喊了声“走”,领着几个黑衣大汉,便脚步匆忙地往朱雀桥另一头走去了。 余浩一行走后,玲珑连忙上前扶住扶萱,见她脸色苍白,急急问道:“女郎你没事罢?” 扶萱摇头,压着心头被余浩威胁出来的恐惧,看向谢湛一行人来的方向。 她以为谢湛会走来与她言语几句,哪知谢湛看了她一眼,跟不认识她似的,继续迈着步子,被众星拱月般,高调地从几步外径直走了过去。 瞧瞧,这高高在上的世家贵公子,哪能对她另眼相待?这不是痴人说梦么。 余浩的话再次浮出来脑海: “他会因你同我余家翻脸?” “你在谢六郎那算个什么玩意儿……” “他们才是一对儿……” “迟早有一天也会被人弃……” 谢心姚的那句话亦是跳了出来:“谢府的少夫人,不是谁都能当的。就是当上了……” 原来如此! 扶萱恍然大悟。 谢心姚的那句话,完整的,应该是:“就是当上了,也不一定当得久。” 谢湛当时打断谢心姚,是因为,他也是这般认为的? 那么,这场婚约算什么? 短暂的逢场作戏?临时的圣意屈服? 她不是喜欢擅自揣摩旁人的人,想到这处,她便提裙跟了上去,正要喊一声“谢公子”让他停下,与他问清楚,桥对面,一声亲切的“六郎”传了过来。 还是那个得人尊敬的谢家驰名才女,她身旁一起的那个,还是身着鹅黄衣裳的娴雅女郎。 扶萱提唇,一声自嘲轻笑。 还用得着问么? 五月五,仲夏端午,飞龙在天,大吉大利的佳节,她没能将他约出来,盖因,他早有别的约要赴。 在谢湛那处,自始自终,自己本就是多余的那个啊。 扶家人捧在手心的小女郎,绝对不会是谁的附属,不会成为谁的将就,不愿爱她的人,她不要去屈服。 娇艳妩丽的女郎站在桥中央,初夏的风吹来,她双颊边细发轻飞,她腰间红艳艳的大带和披帛一起,高高飘扬起。 玉面无瑕,婉立娇笑,目含秋波,宛如艳阳普照。 她美成下凡的仙女子,过往行人纷纷驻足观赏。 他们看她目光落在桥下,一个风姿如玉的白衣郎君身上。 女郎看着自己的未婚郎君,正阔步朝旁的女郎走去,她扯下腰间替他做的香囊。 似有感应般,谢湛回头。 见扶女郎傲傲然立在朱雀桥中央,周遭流动的人群恍若突然不见,嘈杂声音倏然消失,广袤世间,一时只剩她与他遥遥相望。 她朝他淡淡地笑,眼底意味不明。 她将手中香囊轻飘飘地、毫不留恋地掷入了桥下,优美的弧度划过,随着其实听不见的香囊入水的“嘭”一声轻响,她利落地潇洒转身,背影决然。 没人告诉他,谢湛就是知道,她丢掉的,是她要赠送给他的香囊。 人群复流,声响复起,他有一瞬间的冲动朝那背影追过去。 “六郎。” “长珩!谢长珩!” 众人叫了半晌,见谢湛恍若未闻,目光无聚,看着无甚特别的桥面纹丝不动,周阅狠下心,朝谢湛胳膊给了一拳头,这才将他打清醒回来。 “看什么呢?快些,都等着你!” 第027章 自己处理 谢湛忙完一年一回与恩师的见面,领着师兄妹们作了诗集,亲自写了序,将汇编的诗集赠予恩师,这才总算歇了一口气。 “六郎可要去观看龙舟赛?”王芷怡看向谢湛,大胆问。 “不了,七女郎自便。”谢湛回。 又是没有多余的一句话。 王芷怡暗暗咬了咬唇,递出袖中的香囊,“这是三嫂与我一起做的,内里是白芷、丁香,作驱蚊辟秽之用。” 又补充道:“王家每个男郎都有的。” 锦香囊,虽有恒久的祛邪祈福的寓意,但男女之间相赠,则有“为表花前意”的意思。 王芷怡明白,谢湛自然也懂。 一语话毕,寂静无声。 王芷怡忐忑地看着谢湛,见他看着自个手尖,似是眸光微动,她不觉心中一喜,正以为谢湛会接过去,下一刻便听他道:“不必。我不喜佩戴这些。” 谢心姚见状上前,“七妹,我们可是到处寻你呢,余女郎带了纸鸢,我们也去放一个,走罢。” 谢心姚递来的梯子恰到好处,王芷怡顺势便与谢湛道了别。 众人散去,老规矩,周阅、王子槿与谢湛三人又凑到了一起。 谢湛留了二人,唤了石清走到一旁,想开口问,蓦地又反应过来,自己又在做什么蠢事情,旋即薄唇紧抿,阴沉下脸。 见谢湛欲言又止,石清主动道:“扶女郎与张女郎一起走的。具体去了何处,不清楚。” 谢湛斜睨了石清一眼,表情明晃晃地表示着“与我何干?” 石清不服气地看了谢湛一眼,在他身后撇了撇嘴。 见好友回来,周阅没骨头似的,靠在凉亭柱子上,开口问:“同我一并去喝个小酒,如何?” 周阅此人面如傅粉,唇若抹朱,同是一双桃花眼,与谢湛那清高冷肃的隐忍不同,他眉尾微抬,似笑非笑,天然一段毫不掩饰的多情神韵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风流,尽数悉堆眼角。 常在烟花之地流连忘返的周六郎,口中说的喝小酒,自然不是去干净地方单纯喝个酒,而是那些有歌舞娱乐为伴的花楼、花船了。 附庸风雅之地,有不少才艺双绝的花娘。 在甲乙丙多种等级中,周六郎这般身份与才韵的,自然能陪伴他的,皆是一等一的才华姿容俱佳的头牌了。 她们不仅会文雅风情,还懂得唱和客人所作的诗词。就比如,这大梁许多郎君才华横溢名声,便是通过花娘的唱和传出名的。 连谢湛作的诗,也被周阅“出卖”过。他那“风华第一人”名声,少不得这些人推波助澜。 知晓周阅言下之意,王子槿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我怕我表姐回头知晓。” 周阅讥笑他:“还没成亲呢,你就这般畏首畏尾。成了亲,岂不是都不敢出来见我们了?” 又想起谢湛也有婚约,周阅摇头叹道:“嗳,你说说你俩,都是要成婚的人了,怎一次都不去体会体会。” 谢湛闻言看向王子槿,问:“你的亲事定了?” 王子槿眉梢眼角上得意不掩,本就明亮如少年郎的眼睛更是熠熠发光,他笑出唇边梨涡,“我父亲同意了,改日便遣媒婆上门。” “今日不去寻她?”谢湛不动声色地问。 王子槿毫不犹豫地回道:“去的。可她现在没空,正在忙着放纸鸢。” “嗳?谢长珩,你不对劲啊,你从不过问我这些事情啊……”话说一半,王子槿似乎发现了什么重大秘密,大声嚷道:“啊!对对对,我表姐与扶女郎一处呢。嗳,我说呢!” 周阅露出鄙睨神色,直起身子,潇洒往前,“都去吧,都是重色轻友的!我也去寻我的知己喝酒咯。” ** 碧草萋萋,岸堤平平,江天晴晓。 翩翩郎君一白一青两身窣地春袍,款款而来时,扶萱与张瑶正在青草坡上并肩而站,各自扯着一条纸鸢线。两人都高高昂着头,看着天上一尾金鱼和一只喜燕。 “萱萱,余浩那般明目张胆,你可想到了该怎么办?”张瑶问道。 听了扶萱今日遭遇余浩的一番话,此刻因替好友发愁,她的温柔眉眼蹙了起来,更显得我见犹怜。 扶萱转头看她,反而宽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不是?我今日将将威胁过他,料想近日他也不会再来找我,且见机行事罢。” 张瑶连连摇头,“余三郎那个人可不是好打发的。你没来建康之前,他已经害过不少人了。曾经强抢了一家定了亲的民女,玷污了人家不说,还把……把人给弄死了。” “死、死了?”扶萱讶异问。 张瑶点头,“听我说完。赔些钱、道个歉、将人好好安葬便也罢了,他偏偏去威胁人家的家人,那家人想不过,去京兆郡报案,结果余浩狡辩说是那女郎勾引他在先,苦于没有证据,那家人最终走投无路,去服毒自尽,差点绝后。” 扶萱怔怔看着张瑶,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勾引他在先? 易地而处,事到临头,若是余浩也这般污蔑她,她可有别的脱身办法? “此事你要不要告知谢六郎?”张瑶问,“他毕竟是大理寺少卿,应是有办法的。” 扶萱忆起今日他与她擦肩而过的模样,不假思索地摇头,诚实道:“他与我本就没有情意,我若是讲这些,只会让他觉得我与旁的男郎有牵连,不合适。” 相识多年,张瑶自然知晓,谢湛此人清冷又不近人情,并不是侠肝义胆的性子。听得扶萱一说,她不免心有赞同。 “此外,谢家这边亦是。若是知晓我遭遇这般事,只会对扶家的成见更深。”扶萱补充,然后下定决心一般道:“此事我会自己处理。” “你不准备告诉家人吗?”张瑶问。 扶萱摇头,“户籍之事将将有所突破,现下伯父和三堂哥、哥哥都忙于开办学堂之事,阿父在落实今年的官吏考核,不能打扰他们。几个堂哥在外,在京都的大堂哥、四堂哥全都是冲动性子,我若是一讲,保准他们即刻冲到余家,与人剑拔弩张,到时候只会弄巧成拙。” “可你一个女郎,又怎么处理啊?”张瑶皱紧了眉头问道。 “我若是需要你帮忙,你可会帮我?”扶萱不答反问。 “会!”张瑶抿唇,毫不犹豫地认真点头。 “我准备……” “表姐——”王子槿骤然一声大喊打断了扶萱的话。 她与张瑶一同看过去,王子槿面带笑容,正大步朝二人走来。 他身后,茵茵青草尽头,凉亭边,谢湛一身白衣绣翠竹,神色淡淡地朝她看过来。 第028章 欺人太甚 一阵大风不期而至,纸鸢线从分心的扶萱手中忽地松掉,红蓝相间的喜燕没了牵扯,越飞越高。 身体本能驱使,她提起裙裾往前奔跑了几步,试图去捉住那飞到半空中的线团,一番努力,却是徒劳。 待回神,扶萱“呵”一声笑了出来。 本就抓不住的。 纸鸢是这样,人也是这样。 王家、余家、周家的女郎们远远而来,谈笑风生,嘻嘻闹闹,扶萱似乎懂了谢湛前来的缘由。 她可没兴趣当个看客,看未婚夫与旁人吟诗作对。 她转身,朝张瑶道:“瑶瑶,我想回家了。” 张瑶知她今日兴致不高,便点头说了句改日再聚。 扶萱“嗯”了声,叫来玲珑,径直往凉亭另一个方向走去。 谢湛眯起眸子看了半晌,直到那抹红衣消失在视野,仍旧有些不明所以。 先前不是她约他么? 如今他都出现了,她还跑什么跑? 回听风苑后,谢湛从楠木书架最中间那层的两本典籍中间,抽出扶萱香味犹存的帖子。 他缓步走回花梨木阔书案,在圈椅上坐下,摊开那描花请帖。 不若女郎们惯常喜爱写的娟秀小楷,她这一幅行书鸾飘凤泊,颇有潇潇洒洒、毫无拘束的韵味,像极了那副娇气多变的性子—— “当待夏起,草木蔓发,青山可望,能就丹亭从我游否?” 短短一句话,他仿佛都能看见,她小脸微抬,澄澈明亮的眸子盯着他,那语气,肯定算不得温温柔柔,而是惯常的半噌半娇:“谢公子,那丹亭,你到底还去不去啊?” 夜风习习,案桌上的琉璃盏光线和暖,投射在谢湛鸭羽长睫上,照出一片阴影,盖住了如渊黑眸中的情绪。 仿佛掩着那些朦朦胧胧的不可为人道的心思。 他提笔落字,亦是用行书回了她。 笔杆落在五峰白玉笔床上,谢湛淡声开口:“石清。” 石清闻声进入书房,“公子。” “送扶家。” “现在?”石清瞪眼问道。 他家公子从外回来便在这坐了整一个时辰,现下已是戌时,送过去准夫人也不一定看啊。 谢湛瞥了一眼滴漏,轻咳一声掩饰尴尬,“明日罢,让她不用回贴,当面与你讲。” 石清应是。 ** 翌日,石清就这帖子来回话,说是,扶女郎说的是: “没空。” 谢湛褪官服的动作一僵。他不可置信地转身,想从石清脸上看出什么别的东西。 石清被他那剐肉般的眼神吓地通身僵住,站地比任何时候都直挺,唯恐战火殃及他这一小尾池鱼,重复道:“准夫人就是这么说的。没空。” “我没说哪天。” 谢湛声音冷淡生硬,仿若拒绝他的人不是扶萱,而是他石清。 石清恍然大悟。 此刻才认清,若不是他没有选择,他断然不会接,公子与准夫人之间传话这种,稍有不慎便引火上身的任务。 谢湛闭了闭眼,深吐了一口气。 当真是,接二连三被那人嫌弃。 行,可真行! 他“刷”一声扔掉官袍,只剩一身雪白中衣,也不知哪里来的越挫越勇的勇气,突地提高了声量:“你明日再去问一次。” 这番话,倒像是发话让他去审犯人,石清还能说什么? 他预感得到,同样的问题,从扶女郎那处,一定会得到同样的回复。 故而,他硬着头皮问了句:“公子,要不要定个具体日子?” 谢湛算了算,一连报出几个:“明日,五月十三,五月十八,五月二十三。” 石清一听,霎时明了,公子这是要将所有休沐日都腾出来,要堵扶女郎拒他千里的嘴了。 再不愿触霉头,他跟领了圣旨似的,脚步生风,火速溜走。 ** 微雨过,小荷翻,榴花开欲然。 五月十三,刘府。 嘉陵长公主的芙蕖宴如期举行。 因正值京兆郡刘耽休沐,芙蕖宴的请帖便比平素散地广了许多。 嘉陵长公主邀请了建康城内赫赫有名的王、谢、余、周、张几大世家的家主夫人,刘京兆还顺带将自个的请帖递给了那些家主们,甚至,还放话,欢迎小辈们出席。 这一下,一个普通的花宴,顿时变成了几大世家的隆重聚会,成了建康城内不可多得的初夏盛宴。 因嘉陵长公主和嘉阳长公主的姐妹关系,新晋士族扶家自然也在受邀之列。 夏风和暖,拂柳扇花。 如大多数花宴一般,男郎们聚众对饮清谈,女郎们则自顾自赏花游玩。 因是初夏,芙蕖尚未大开,接天莲叶之间,间或冒了几只粉白花苞,点缀在无穷碧色之上,零零落落,不可多得。 “瑶瑶,我们不若去湖心看看,你看,那处有几只小船,我们可以撑过去。” 眼见着湖边的芙蕖实在太稀少,扶萱动了泛舟到湖心摘花的心思。 “我不会泅水。”张瑶垂眸担忧道,“若是船翻了,可如何是好。” “我会啊!两个月前,我救谢原的事,你忘了么?”扶萱笑道,拉着张瑶便往泊舟处走。 船体很小,加上两位好友有意独处,便打发了婢女们全去了设宴处等着。 扶萱先将张瑶牵上小舟,自己也跟了进去。 一叶扁舟,飘飘荡荡。 两个女郎面对面坐下,头抵着头,垂着首,低声交谈着如何使用手中的桨,突地,小舟猛然一抖,一道熟悉的声音传来—— “游湖这种事,怎么能少了老子啊,啊?” 扶萱背脊一僵,浑身像被一条毒蛇盯住一般,恐惧顿时蔓延开来。 她拉住张瑶的手,转身看着身后的人,问:“余公子,你来干什么?” 余浩勾起半边唇笑起来,似乎听不懂扶萱的质问,而是就她的问题答道:“不都说了,游湖啊,游湖!” 余浩说着话,往前迈了一步,恰巧站在扶萱身边,他作势要在扶萱身边坐下,扶萱猛地一下站起身,小舟猛烈地晃了起来。 “萱萱!” 眼见着扶萱起身后根本站不稳当,张瑶急切一喊。 扶萱自小跟着兄长们摘花拔藕,应付这点晃动不在话下。她迅速弓起腰,往张瑶身边过去,一眨眼,便与张瑶坐在了一起。 “无事,别担心。”扶萱安抚张瑶。 张瑶看着余浩,冷声道:“余公子,莫要欺人太甚。” 第029章 知情识趣 余浩闻言哈哈大笑了几声。 而后坐在两位女郎对面,将腿粗放地张成大开大合的样子,没有一点世家贵公子的形象。 高声道:“爱美之心嘛,人皆有之。老子就是看她长的美,怎的?你他娘没她美,是不是嫉妒我看她了?” 张瑶从小在最重规矩的贵女圈中长大,哪听过这般粗鄙之语?她被余浩这般一问,顿时气红了脸颊。 扶萱心知再这般下去,又要闹出事情来,故而,她抓起自己的双面绣萱草锦扇,捂上半张脸,拉长了尾调,“哎呀”了一声。 她的声音本就是且娇且媚的音色,现下被她特意捏着嗓子,“哎呀”里的娇媚愈发明显,就是对女人见多识广的余浩,听到耳朵里,也不觉酥麻了尾椎骨。 余浩的“见多识广”,跟其复杂的身世不无关系。 余家有三房。余浩是三房余冰庶妹所出,因其父母早亡,从小便被母舅养在身边,本是他姓,后被过继到余冰名下,当做了余冰亲儿子。 余浩从小被余冰养地散,并且上头还有两个余冰的亲生儿子,无论怎么努力也超越不了,索性就不努力了,行事粗放,不学无术,成年后更是无法无天,好色好玩。 真正的世家贵女,其实也瞧不上他这种人。议亲时,世家大族也知他身世和品性,优先考虑的,也是余家旁的公子。 年方二十四,娶妻之事上一直高低不就,便越发放浪形骸,堪称得上百花丛中过的人。 混迹花丛多年,见惯了风月场所花娘们的媚惑勾引,作为世家公子哥,自然也常在各个场合见识过贵女们目中无人的骄矜。 偏巧,眼前这个扶萱,将两边的优势都占了个遍。顶着一身贵女身份,绝色皮囊之下,却与真正的贵女大有不同。 又纯,又欲。 又娇,又媚。 最是诱惑人。 待余浩看向她,扶萱移开锦扇,勾起红唇,双眸深情又羞涩,看着余浩,噌道:“余公子,哪有这般夸人的。” 一笑百媚生,便是眼下之景了。 余浩像被一个无形的钩子勾住了眼睛,双目直楞地看着扶萱。 听她娇声继续说道:“我这人一直都喜欢知情识趣的公子,这点,瑶瑶最清楚了。” 张瑶听扶萱提她,又感觉袖中的手指被扶萱捏了捏,立刻明白了好友的意思。 她努力定了定神,表情未变,配合道:“可是你被赐婚,谢家那位与知情识趣的公子相距甚远,真是可惜。” 谢湛清高冷情,全建康人人皆知。张瑶此话一出,余浩不疑有他,只觉得二人的意思是扶萱不喜谢湛那样的。 张瑶说完,扶萱垂着眸,面露难色,便更印证了余浩的想法。 片刻后,扶萱抬眸期待地看着余浩,“余公子既有这般心意,那,可能等我一等?” 余浩心下立时爬上几分激动,脱口问:“什么意思?” 扶萱道:“端阳节那日余公子的话,我后来仔细想过了。我是个喜爱享乐、喜欢自在的人,我爱财,爱酒,没规矩。我觉得余公子的话说的不错,谢家不喜欢我这样的,谢六郎喜欢的,也是王女郎那般淑女才情。所以,我也在想,怎样才能避免这门亲。” 她说的真心实意,余浩自然从她的脸上看不出来任何撒谎的痕迹。 但他面上仍旧将信将疑,“你说真的?” 扶萱莞尔一笑,“真不真,过段时间,余公子就知道了。只是……” 她有些为难,停了下来,这一停顿,自然引地余浩好奇心大发。 他再次问道:“只是什么?” 扶萱道:“谢家势大,我们扶家惹不起,我需要时间处理这些。若是余公子真心觉得我好,愿意宠我疼我,不如待我自由时再来。我愿意嫁给知情识趣的夫君。” 除了余浩强行拖拽扶萱,欲逼迫她陪他饮酒那回,自始自终,扶萱倒是并未与余浩有过争执,明面上从没有显露过对他的抗拒,加上她这番话真挚诚恳,自然能有几分打动人。 况且,人们历来便愿意听到自己希望听的,见到自己希望见的。 听到这番话,余浩心中没有触动,根本不可能。 他虽是混,别的不说,“知情识趣”这几个字,在女人堆里,他到底还是磨练出来了几分。 他探究地凝视扶萱,想从她脸上看出,她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可扶萱一张绝美的脸,天生便有比旁人更好的优势,加上从小在男郎堆里混大,撒娇卖俏更是信手拈来。 男郎看过去,她自然知道怎么应对。 余浩直直看她,她也不娇羞,而是微微“哼”了一声,几分生气道:“余公子这番模样,不就是不相信人么。” 这般带着撒娇的问法,余浩怎可能当面说他不信,只能说他没有不相信。 扶萱换上一副信任他的神色,笑脸相迎,美目盈盈望住他,大大方方道:“三日后我生辰,余公子可来喝酒?夕照湖,酉正二刻。” …… 余浩一走,扶萱颤抖着手,抓起桨,卖力地划了几下,直到确认划到岸上的人跳不到船上的距离,她心中绷着的那根弦才彻底松掉。 “瑶瑶……”扶萱低低唤了一声,立刻便红了眼眶。 她的一只手之前一直握在张瑶手中,冷汗泠泠,张瑶岂能不知,她故作坚强的表面下,心底是极度的恐慌。 “难为你了。”张瑶柔声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人已经走了。” 扶萱眼泪涌出眼眶,低落道:“我真讨厌这里……仗势欺辱人,视人如敝屣。” 张瑶知道,“这里”是指建康。 扶萱自进了建康城,被人讽,被人刺,虽然回回她都机智地回敬了回去,可人心都是肉长,哪能毫无波澜? 现下还因那云裕山庄的白籍之事,几番巧合之下,惹上了余浩这么个狂恶之徒,对她垂涎三尺。按他那混账劲,还不知要如何害她。 当真是,承受了这二八年华,不该承受的许多。 张瑶轻拍扶萱的背安抚,待她收了眼泪,情绪平复,这才边聊着扶萱生辰的安排,便抓起小桨,准备往湖心去。 “表姐,等等我!” 一声响亮的叫喊传来,叫停了女郎们手中的划桨动作。 见岸上是王子槿和谢湛二人,张瑶小脸一红,绞着帕子,低声道:“谁要等你。” 这声低声的呢喃,传到扶萱耳朵里,扶萱俏然一笑。 她凑近张瑶耳朵,悄声问道:“王夫人,真的不等你的‘夫君’么?” 第030章 袖手旁观 “好啊!你学会打趣我了!”张瑶羞怒道,伸手去湖里舀起一捧水就往扶萱身上泼。 扶萱躲闪不及,被她泼了半脸水,水珠从面颊流下,滑过脖颈,湿了一块锁骨。 扶萱不甘示弱,一边说着“我没说错啊王夫人”,一边用同样的方式,也给张瑶泼了回去。 二人之间一时战火纷飞,忘情地你来我往,互相泼了半身水。 直到王子槿和谢湛的船划到二人的船边,二人才恍然察觉有男郎靠近,连忙抓起锦扇挡在身前,扯出帕子擦干水迹。 “萱萱,你别胡说了。”张瑶边整理衣裳,边低声提醒扶萱,“我们还没成亲呢,现下都不作数的。” 扶萱认真点头。 从张瑶的话里,她突地听出了几分也能影射自己婚事的意思。 没成亲前,一切皆不作数。 想到这,她转头看向旁边小船上的谢湛。 入目便是一张俊美玉雕似的脸,得天独厚的好看,眉骨英挺又俱锋芒,睫毛浓长,下颚流畅,脖颈修长。手中还是那把玉骨折扇,握扇的手指修长白皙。 扶萱不得不承认,任她看过多少俊美男郎,都不及谢湛这般好看。 阳光下,更显清隽潇洒,天生高贵,通身气质卓而不凡。 可与暖阳截然不同的,是那凉薄的面容,和他那淡淡地扫过来的看不透的幽深眸光,冷地似那天上皎月,不可亵渎。 且,许是因在大理寺这般执法衙门任职,举手投足之间都透着淡淡的威严。 见他那又冷又厉的神色,扶萱没了再看他的兴趣,收回视线,锦扇挡唇,冷冷一笑。 懒得招呼。 长得是好看,可惜又不温柔,她还是喜欢温柔贴心的郎君,像哥哥扶昀那般,温润如玉,对她百依百顺。 谢湛眉目一惊,她见了他,无礼不招呼也罢,可她,是在冷笑? 与扶萱和谢湛之间的冷淡不同,王子槿和张瑶一个笑容满面,一个含羞带怯,二人一见面就沉浸在彼此带来的甜蜜世界中,将旁人隔出了数丈远。 “表姐,我要同你一起划。” 王子槿用手扒着张瑶二人的船,说着话就躬起身,往他们的船上迈过去。 将将爬到他们的船上,他便蹲着身子横在扶萱和张瑶中间,开口道:“扶女郎,我跟你换。” 扶萱被他出乎意料的话惊住,即刻回道:“我不换。”她并不想与谢湛相处。 “长珩等着你呢,快去。”王子槿笑着道,唇边的梨涡看起来人畜无害。 “表弟。”张瑶柔柔地唤了一声,试图打断王子槿的安排,可王子槿不为所动,继续刺激扶萱道:“嗳,哪有你这般不识趣的?我俩要独处。独处,可懂?你在这多碍事啊!快过去。” 被王子槿驱赶又嫌弃,扶萱美眸染怒,手中团扇紧了紧,真想一脚将他给踹湖里去。 像看穿了她的打算,谢湛道:“他不会泅水。” 王子槿立刻接口道:“是是是,我俩都不会泅水,你要再不走,船要翻了,到时候你俩来救啊?” 谁要救你们!到时候又湿一身衣裳。 扶萱气呼呼地起身,小船随她的动作晃了一晃,她不敢直起腰,只能弓身去够谢湛的船。 弓腰弯背,团扇撤去,水濡衣衫,沟壑尽显,大片莹润突现,白嫩细滑高挺。 谢湛伸手要帮她扶着对面小船时,抬眼见的,便是这不该看的,他怔了一瞬,霎时收回了手,握紧了折扇。 在王子槿的帮助下,扶萱这才艰难地换了过去。 待坐稳,扶萱美眸狠狠地瞪了一眼对面的白衣青年。 论冷心冷情、袖手旁观,这人独占鳌头,无人能及! ** 王子槿兴奋地摇着桨,与张瑶说说笑笑地往湖心划去,他们划出很远,扶萱与谢湛的小船仍旧停在原地,纹丝不动。 扶萱知自己衣衫湿着,便用小扇子遮在身前,断然不会放下锦扇,自个去划船。 而谢湛坐地笔直,折扇开开合合,半晌一言不发。 微风轻轻吹着,阳光不冷不热,本是个好天,扶萱却是坐地臀下生钉般难受。 无趣。 好无趣。 真真无趣。 这人跟哑了残了似的,又不说话,又没动作。 扶萱往船边挪了挪,勾起纤长皙白的脖子,朝湖中看了看,一尾鱼儿都没有。抬眸扫了一圈周遭,芙蕖没有,莲叶两臂距离远。 除了一手握着团扇,一手把玩腰间香囊的红穗子,真是玩无可玩。 正在扶萱腹诽“该不会就要这般枯坐下去罢”,谢湛沉着嗓子开了口:“余三郎方才找你了?” 扶萱惊讶地抬眸,谢湛面上惯常的没露情绪,她猜不到他是不是听到了她与余浩讲的那些话,便诚实地“嗯”了声,点了点头。 “他找你做什么?”谢湛又问。 扶萱脱口而出:“谢公子想知道什么?” 除了一纸婚约,论亲疏,余浩和谢湛不都一样么。 与她无甚交情。 既是如此,她没有理由与他解释什么。反正他也不会帮她。 谢湛想起方才与余浩擦肩而过时,余浩那意味深长的冷笑,再见此刻扶萱的抵触,多年断案经验使然,他心知定是发生过什么事。 且是扶萱不愿提及的事。 一个女郎不愿提及的,无非是关系到清誉。 思忖片刻,谢湛认真道:“他不敢乱来。” 他本意是给扶萱吃个定心丸,以他的手段,废一个余浩并非难事。却不知扶萱这头,已是三番四次受了余浩威胁与骚扰。 经端阳那日,扶萱已对谢湛心有芥蒂,他的话她怎可能听得进去? 于是,她反问:“怎样算是乱来?” 余浩说早晚会将她弄到手,算不算? 他谢家打的主意,不就是谢湛与王芷怡珠联璧合么,她扶萱毁不毁,岂会在乎?她若是在婚前被毁了,恰巧给了他们正大光明行事的机会了不是。 余浩不敢乱来? 当真好一句风凉话。 谢湛听出扶萱语气中夹带的讥讽之意,定定看着扶萱,问:“扶女郎认为呢?” 扶萱此刻正处气头上,下意识就是逆着对方的话讲。 她摇头,使性子道:“我不清楚。” 不清楚? 是,她可以随意拍男郎肩膀,可以不拘小节,与别的男郎同寝而卧。 是不清楚,应该与旁的男郎保持距离。 是不清楚,自个已有婚约在身,如此行事,传出去,有损颜面。 也不清楚,作为谢家未来主母,她万事应当谨言慎行,三思后行。 想及此,谢湛冷嗤一声。 这一声败兴至极。 将扶萱为数不多的,想与他继续相处的热情,浇灭地一点不剩。 这世家贵公子,当真以为自己是那一个绝无仅有的泽世明珠,没了他,她的世界就黯淡无光不成? 她冷冷地看着他,道:“谢公子会划船罢?会的话,劳烦你往岸边划一划。” 这便是明晃晃的不愿与他相处了。 行,真行。 几次三番如此。 那眼神,让谢湛不觉想起那日,她在朱雀桥上丢弃香囊的动作。 喉中一阵涩味涌上,谢湛生平第一次生起了对女郎心思刨根问底的念头,他平静问:“扶女郎先前本邀我,为何要走?” 谢湛的话虽是个问话,却因一副矜傲模样,配上低沉淡漠的嗓子,让扶萱生生听出了质问的意味。 第031章 惬意模样 扶萱道:“难为谢公子还记得我邀过你。可这都是何时之事,我早已忘却。” 这便是说,此事早就时过境迁。 谢湛一噎,难怪,石清回来与他讲,扶女郎说了,谢公子有空的这几天,她哪天都没空。 原是在恼他没及时回她。 就事论事,这事还当真不怪谢湛。 从明月山庄回建康城第二日,大理寺便接了一批案子,且这些案子,还与扶萱的父亲,吏部尚书扶以言那头密切相关。 说来,原因还得回到二月开始实施的户籍新政。 自二月初起,穆安帝准了太尉扶以言提议,将“白籍”户籍明文登记,正式转为“黄籍”,意欲使得大梁所有的百姓都是相同身份,承担同样的徭役、赋税、兵役。 世家望族手中,田地庄园里,有诸多不需要纳税的“白籍”人员。这一政策,便是将世家税额白白增加,有损利益,自然遭受到个别家族反扑。 大梁这天下虽姓陈,然,官员任职素来便是实行推举制度,即,由朝中有名望之士推举人员,皇帝考核通过后,便分配至各个位置上使用。 一品八公及其他要职官员之中,皇家与世家历来是各占一半,没有寒门庶族,他们推举的人员,自然也是家族内部之人。正所谓“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故而,州、郡、县各地官员,不是皇族,便是世家自家的人。且,比起皇族一门,几大世家望族一汇总,在数量上便更占优势。 世家抵触户籍新政,地方上,本就属于世家望族的数量较多的官员,便是帮亲不帮疏。 当地官员不仅在政策实行上有所怠慢,在田地庄园里的人殴打清查之人、隐匿户口之时,还会袖手旁观,甚至暗中帮助。 如此,新政推行便颇有些举步维艰。 眼见新政施行一个月余,效果不显,三月起,太尉便亲自带队,携左民、吏部等几曹人员,前往大梁十州进行推进。 负责考察官员政绩的吏部尚书随队而行,对徇私枉法的官员当场判定等级,进行处罚。 事关升迁前景,那些官员定然是要挣扎的。 一方在判罚,一方在委屈,一来二去,吏部与当地官员便争锋相对起来。 十州之地的地方上,没有衙门有权利去判定此类案件,这些个案子,随着扶家二兄弟的走访深广,越来越多,最终,便如雪花飘飞般,一个个密密麻麻地全飞到了大理寺。 大理寺上下,一时便全忙成了快速旋转的陀螺。 作为大理寺少卿,谢湛别说没有赴约的时间,连歇息的时间都不够,一连十几日,全宿在了大理寺不远的别苑中。 待忙至端阳节那日上午,办完最后一个案子,才勉强停了下来,休沐才算得上休沐。他这才有时间按历年传统,去赴恩师的雅集。 出发的晚,路上便匆忙了些,那日见扶萱在桥头,也没时间过去与她招呼。 哪知自那日起,这扶萱就跟躲着他似的,见他便走,约她便拒。 第一次破例,主动问女郎何时有空,却频频遭拒,说他不介怀,也是假的。 现在,听扶萱说她已忘记,谢湛歇了邀约的念头。 本也是她邀的他。 但看着扶萱垂首拨弄腰间香囊的穗子,谢湛不禁被勾起了端阳那日的回忆,好奇心使然,他抬起折扇指了指她腰间,问:“端阳节那日,为何将香囊丢弃?” 他自然不会直言,他认为那香囊她要送他的。 扶萱回他:“留着没用。” 扶萱并不擅长女红,绣工并不出色。但她对香料、毒草颇有些研究。端阳节前,母亲说需得亲自给家中男郎们做些驱蚊辟邪的香囊,她便自告奋勇,准备起来香草。 因她并不喜太浓烈的味道,香囊主要用料用的便不是旁人常用的白芷和丁香,而是甘松和合欢花,不仅味道淡雅,还解郁安神,理气醒脾。 抓起甘松时,谢湛身上那股雪松味突地涌上脑海,扶萱便顺势也替他做了一只。 由于母亲身子骨不好,每次能缝制的数量有限,母女二人忙活了三日,才给每人做了一个。 数量虽不多,但做地既是精致,又是极有特色,扶家每个收到香囊的人都爱不释手。 分配给大家后,独独多的,也就谢湛那一只。 家人问起,扶萱也大方承认,是给谢六郎准备的,哥哥和长辈们一边笑她女大不中留,一边也在祝福,愿她早日嫁进谢家,与谢六郎相濡以沫。 他们岂知,谢家那头打的如意算盘那般恶毒——她入谢府,只是他们暂时的敷衍,根本不是有心结亲。 连谢湛,也在有婚约的时候,对她这个未婚妻视而不见,一句话都不同她说,便忙着去赴别人的约。 她再赠他香囊,巴巴去维系二人关系,又有什么用? “你怎知没用?”谢湛问。 若是她赠他,念在她是他未婚妻的身份上,他即使不会佩戴,也不会拒绝。 他的话问地蹊跷,她自个的东西,有用没用她还不清楚? 扶萱勾唇一笑,毫不遮掩地道:“谢公子,那香囊本是赠你的。可那日我改了主意,不想送了。丢弃掉没什么奇怪不是,总不能将它转头再赠予旁人罢。” 如此直接的回复,大大出乎谢湛预料。 尽管如此,他也并不想去探究她为何临时改了主意。于他而言,这扶家女本就是娇气性子,情绪多变也实属正常。 话题便就此止住了,无人开口,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 日头渐渐高起,湖风又吹地舒爽,这样的环境,直叫人浑身泛懒。 扶萱哈欠连连,见谢湛垂着眼皮,不说话,也不像要划桨的模样,也懒于再去向他打探,接下来究竟是要回岸还是去湖心。 她挪开身前团扇,悄悄看了看衣衫上的水迹,发现已经大干,便举起双臂活动了一番有些僵硬的腰身,而后身子侧躺下,头枕着手臂,锦扇遮在脸上,懒洋洋地晒起太阳来。 与一只犯困的懒猫一模一样。 谢湛第一次见识到,原来女郎能有这般毫无顾忌的惬意模样,一时不知该如何感想。 他毫不怀疑,若非他还在这里,这晒太阳的“懒猫”,大有可能翻过来肚皮,在这小船上躺个四仰八叉。 对面人复杂的神色,扶萱毫无知觉,她只记得有风吹过,有蛙声传来,小船也在轻轻飘荡。 不一会,便沉入了梦乡,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第032章 最是规矩 嘉陵长公主的芙蕖宴,本是因得了嘉阳长公主提议,为了探谢家对两家婚事的口风而办,未曾想,因刘耽一番请帖广散,各高门士族几个辈分的人,但凡有空有兴趣的,全数来了。 毕竟,这几大世家全数住在乌衣巷,要来刘府,用不了多少时间,片刻便至。 一时间,刘府芙蕖湖边人头云集,一个普通花宴,不知不觉变成了隆重盛宴,嘉陵长公主也不好开这个口了。 小辈们去了湖边欢花游船,几位家主夫人就玩起来叶子戏。 说起来,这种参与人数从三人至十人不等的纸牌游戏,文雅又有趣,简直是妇人们的聚会上不可多得的优良娱乐方式。 这游戏不但可以联络感情,还能借着游戏中的空当,在正儿八经场合中不适合提的,那些张家长李家短的话,状作无意地轻易摆谈出来。而即使问地、答的不合适,在牌桌上,也能视作玩笑,一笑置之,无伤大雅。 这不,谢夫人便在拿牌间隙开了口。 “陵郡公夫人,听说六郎好事将近,该当恭喜。且说还是亲上加亲的,实属难得。” 陵郡公夫人指的是王夫人余氏,当今皇后的嫡亲长姐,王家家主王成弘之妻。王成弘官拜太宰,被封陵郡公。 谢夫人与王夫人本是亲家,谢家长女谢心姚是王夫人的三儿媳,王家二女郎又嫁给了谢四郎。但豪门贵妇相交,称对方的夫家爵位则是一种礼貌与尊敬。 王子槿和张瑶的亲事,不过是谢夫人自己的猜测。 一则,在三月十三谢府办的雅集上,她见过王子槿和张瑶举止非一般表姐弟的亲密。二则,谢心姚无意间撞见过媒婆到王府后宅,回谢府时与她谈过。 谢夫人虽是恭喜她,话也说地隐晦,王夫人心中却是不太喜欢。 世家望族相交,明面上沾亲带故、互相支持,实则上,不过是为了联合起来制衡皇族,利益驱使所为而已。 在统一对抗皇族这个基本之外,私底下,各大世家谁又不想成最大最强的那家,占那赫赫之位? 故而,前朝上,家主们互相暗暗较着劲,看谁爬地更高。私底下,许多事做起来,也都防着别家偷窥。 王子槿的事,三日前才定下媒婆,消息这般快便飘到了谢家人的耳朵里,这王家往后,岂不是但凡有个风吹草动,都能被人知晓? 虽是不悦,明面上,自然一丝也不会表现出来。 王夫人悦声感谢道:“多谢京郡公夫人。嗳,谁说不是呢?六郎这头事毕,总归了了我一桩心事。” 周夫人忙问:“王六郎是出了名的温柔郎君,是哪家贵女这么好福气?” 王夫人道:“侯夫人过誉。不是旁人,是我亲侄女张家二女郎。六郎自小便倾心她这表姐,及冠后便是非她不娶。不过,也算青梅竹马的情意,我也是放心的。” 无论说者是不是无心,在场的听者,皆是有了意。 “青梅竹马”四字一落,牌桌上几人的眼神皆是暗暗变了变,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往嘉阳长公主和谢夫人身上瞟。 这事说来,也算一件谢家丑事。 谢渊当年因接手家族,被迫放弃迎娶皇室公主,而娶了大世家的嫡女刘氏。自和刘氏成亲,二人也称得上夫妻恩爱、琴瑟和鸣。可某次谢渊酒醉,却鬼迷心窍地写了首赠予嘉阳长公主的诗,恰巧被刘氏发现,刘氏性烈,当时便闹地谢家人尽皆知。 世家间的联姻关系本就错综复杂,哪家的后院都有别家嫁娶过来的人,谢家后宅不捂消息,这丑事自然就传了出去。 就是时隔几十年,嘉阳长公主从荆州再回这建康城居住,也从旁人耳中听到过一些版本。当中有个十分离谱的,还传出她当年与前夫和离之时,谢渊去荆州当面寻了她,欲将她收入后宅。 现下,牌桌上,贵夫人们手中游戏的动作未停,心中,却被王夫人一石激起了千层浪,都在拿牌间隙瞥上几眼。 嘉阳长公主就是余光晃晃,也知那谢夫人面色不虞。 嘉陵长公主自然也发现了气氛诡异。 一边是亲妹妹,一边是情意深厚的小姑子,作为宴会主家,她自然需得调节。 心思转了转,便立刻接口王夫人道:“张女郎温柔体贴谁人不知,往后有嫂子你的享福之时。” 她扔出一个叶子,状若感叹地朝在座每个人道:“不过话说,这姻缘当真谁也预计不到的。谢六郎与扶女郎这不,先前谁也不认识谁,转眼就快成一桩好事了。刚看他们于湖中结伴泛舟,笑声连连,我做长辈的,听着也开心。” 终于说到了此次花宴的举办目的,嘉阳长公主拉长了耳朵,借团扇扇风的当口,目光落到谢夫人脸上去。 谢夫人面色立时更沉了一瞬,而后才恢复至如常得体的笑容。 这微小的神色被嘉阳长公主捕捉,她心中一丝不愉闪出,却不料,接下来的话更让她寒心。 谢夫人道:“我们家这个六郎,性子素来低调,并非爱吵闹之人。” 这话本没毛病,谢湛喜怒不形于色人尽皆知。可这话,恰恰好接在“笑声连连”以后,便是说,这笑声不是谢六郎的了。 二人游玩,只一人开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神女有心,襄王无意。 嘉陵长公主再次斡旋道:“扶女郎是个爽朗性子,与谢六郎倒是互补。一动一静,往后的日子也会多些乐趣。” 谢夫人却道:“六郎往后主谢家,肩负重任,还是规矩些好。” 她说完话,满眼满意地看着王夫人身侧的王芷怡,笑着夸奖道:“要我说,王七女郎德才兼备,最是规矩了。” 谢夫人话落,几家家主夫人都忍不住面面相觑。 这谢夫人字字句句皆透露着满意王家女郎,对扶家女做儿媳不满的意味,是什么意思? 先前这建康城就有传闻说谢王两家欲结亲,王七女郎与谢六郎自然郎才女貌、淑女君子,论身份和才情,皆是相配的。 可如今扶谢两家已有了婚约,谢夫人当众再讲这话,便给了旁人无限猜想—— 莫不成,还会有变数? 第033章 因他受伤 嘉阳长公主面色沉下,终究看明白了这谢家迟迟不下聘的缘由。 一家主母尚且如此低看扶家小女郎,也无怪建康城都在传谢家对这门婚事勉勉强强。 是,这婚事是她做的媒,她和扶以问有私心,希望扶家小女郎能依靠谢家这般高门楣,余生无忧。但,当初做媒时,皇兄是平心静气地征求了谢渊的意见的,但凡谢渊露出一丝不愿意,皇兄岂会强人所难? 况且,以皇兄目前对扶以问的重视程度,扶以问又对这小侄女比亲生的还爱的地步,往后,皇兄怎么也会给扶萱赐个不俗身份。 身份且不论,就是扶萱这般姿容独绝,不嫁谢家,这建康城还有别的那么多世家,还有皇族几位未婚王爷可选,岂是硬要赖着他谢家不成? 谢家来这一招,彼时一番你情我愿,此时再当做勉强而为一般,属实两面三刀,使人瞧不起。 恰好嘉阳长公主赢,她一言不发,手中带怒,一把扔出了手中全数叶子牌。 嘉陵长公主见状蹙眉怪噌道:“你今日连赢三局了,可是得了高人指点?我记得往前你不怎会玩啊。” 这句话正中下怀,嘉阳长公主接口道:“皇姐有所不知,我们扶家那个小女郎,机灵劲儿绝绝,这叶子戏便是她这个高手给我‘指点’出来的。” “当真?”嘉陵长公主配合地问道,她知晓皇妹正等机会聊扶女郎。 “自然是真。不仅人机灵,长地小仙子似的,性子还灵动。在荆州那处,提亲的男郎们都快将扶家大门给踏破了,好几个指天发誓非她不娶。走哪都得带着堂哥,否则热情的贵公子们赠来的礼,人都要拿晕。知我们搬迁,听说刺史家的小公子哭了三日……” “伯母!”一声娇娇的声音传来,倏忽截下了嘉阳长公主的得意自夸。 众人寻声而望,亭外是扶萱和谢湛。 霎时,他们面上便升起五彩斑斓。 皆因亭外二人行为举止实在大胆——谢湛一手搭在扶萱肩上,众目睽睽之下,以半拥的姿态将扶萱搂在怀中。 嘉阳长公主被扶萱打断了话语,也不气恼,反正该说的话已经说完,该表示扶家女郎炙手可热也表达地十分充分。 看着谢湛这般搂住自家小侄女,她看着对面脸色难堪的谢夫人,微微挑眉,神色似乎在说:你儿子与荆州那些贵公子,也没多大区别。 谢夫人被嘉阳长公主这一眼看到七窍生烟,对着谢湛面色一凌,威严与不满尽显。 一众贵夫人的打量中,扶萱毫不羞怯地被谢湛拥着,大有他就该如此对她的架势。见谢夫人扫来愠怒的目光,也只淡淡一笑,全作礼貌状。 谢湛一脸淡然。 他对旁人和母亲的打量仿若未见,笔直站着,拥扶萱的动作未变,眼皮略垂,睫毛浓长,遮住了眸中神色。 一片沉默中,嘉阳长公主开口问:“萱萱,这是与谢六郎游好湖了?你二堂哥回了家,小时候与你玩过的端王现下也在扶家做客,可想回去?” 一听二堂哥回家,扶萱美眸一亮,立刻道:“想回的。” 而后她伸手朝向玲珑,用手中团扇轻拍了拍谢湛的手,示意他放开,略有瘸腿地往玲珑身上靠。 嘉阳长公主见她行动不便,即刻脸色一变,刷一下起身,急急问:“怎的了?受伤了?” 扶萱腹诽,还不是这个谢湛,船也不会划,等她醒来,都不知飘停在哪处崖边,她说原路返回,谢湛笃定说前方有小路。 二人一上岸,踩的全都是光滑嶙峋的石头,他轻车熟路,健步如飞,留她一人在后,艰难前行。结果,她一踩空,直接跪了下去,硬石头磕地她膝盖生疼。经过这一跪,高傲冷血公子才知道停下脚步,大发慈悲地回头扶她。 想及此,她双眸忿怒,偏头对着谢湛瞧。 谢湛面不改色地担责道:“扶女郎因我受伤。” 嘉阳长公主闻言细眉微蹙,不好责怪谢六郎,便朝扶萱问道:“可要我唤你伯父来,背你回去?” 堂堂太尉,亲自来背这个小女郎么? 众人对扶家宠爱这个小女郎的地步无一不惊讶。 殊不知,更使人惊讶的还在后头。 只见扶萱摇头,意味深长地道:“伯母,我可是因谢公子才伤的,这不好劳烦伯父罢。是不是,谢公子?” 因谢湛伤的,既是身体,亦是心里。 她说着话,眼睛直直看着谢湛,眸中纯粹是看罪魁祸首的理所当然。 这便是……要让谢六郎背她了? 众人诧异非常。 在场的,皆是世家望族贵夫人、贵女郎,平常最重视的便是体统规矩,最在意的,也是颜面名誉。 即使因他人受伤,顾及对方颜面,也不会这般当众使唤人。奴仆众多,有诸多旁的法子将她送回去。 这扶家女郎,当真太瞧得起自己了。 谢心姚讽刺道:“看扶女郎回来的模样,不像不能走路的。怎还需要人背了?” 扶萱毫不客气地回道:“嗯,方才还能走的,现在突地就走不动了,许是走太久。早知道,先前就该请谢公子背我。” 她忍痛一瘸一拐地和谢湛艰难走到这,听到的便是嘉陵长公主夸她和谢湛一动一静,往后日子有趣,而谢夫人说谢湛肩负重任,还是规矩些好,王女郎规矩最好。 这不就是讽刺她没规矩,还当众讲她不如王女郎么? 别人私底下嘲讽也就罢了,她可是谢湛的母亲,是她未来的婆母,怎么能当众这般伤她颜面? 既如此,她扶萱在她面前,为何还端起一身规矩迎合她?她还偏偏要特意恶心一番谢家这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打着别样算盘的人。 精明如谢湛,自然知道扶萱这番脾气是因听得他母亲的话而发。 一来,此事是谢家当众未给她颜面;二来,也是他只顾着探路,没有顾及她对那小道生疏,她才意外受伤。 他咬了咬后槽牙。 嘚,终是理亏,便由她差遣一回。 在众人目光之下,谢湛往前走了一步,将折扇递给扶萱,扶萱接过后,他在她身前蹲下身,作势背她回去。 高贵优雅的大梁第一风华郎君,就这般委下了挺拔的身姿,折下腰,便是折了骨气。气地谢夫人将手中的叶子牌都捏变了形,也气地别的女郎个个绞紧手中帕子,恨地牙痒痒。 她扶萱凭什么! 可这还没完,很快他们就见识到了什么叫得寸进尺。 第034章 得寸进尺 “我不想背了。劳烦谢公子你抱我。”扶萱看着身前的白衣郎君的背突地说道,又补充:“你我既是有婚约,算不得失礼罢。” 当初他第一次抱她,说的便是这话,用来解释他的所作所为。 扶萱此番原样还给了他,堵他的,也堵旁人的嘴。 谢湛暗叹一声:果然睚眦必报,又极会审时度势。她知他现下已然答应她第一个要求,骑虎难下,即使她再度为难,他也不会拒绝。 终是顺应她的要求,起身转向她。 谢湛似笑非笑地看扶萱,黑眸仿若能看穿一切,眼神晦暗幽凉,带着天生的矜贵和威严。这般看人,稍微没那么坚强的人,都要被他的冷漠刺痛。 迎着好整以暇的谢湛直视,扶萱心口微颤,有些害怕地缩了缩肩膀。可当着众人的面,话已经出口,她也没有逃避的打算。 几息后,见他不动作,她状作无畏地抬起来双臂,大庭广众之下,直接勾上了谢湛的脖子。 还是熟悉的雪松冷香。 还是熟悉的水仙馨香。 相触之时,两人俱是缩了缩瞳孔。 夏日衣衫本也轻薄,谢湛还生地挺拔高大,扶萱需得踮脚搂他,这一搂,她身前力道便全数朝谢湛压了过去,该贴的、不该贴的地方,全数紧密结合。 看着扶萱耳尖渐渐变红,谢湛唇角微勾。 呵,还当她不惧。 原只是个纸老虎。 此番亲密的搂抱动作看地几大世家贵人们皆是呼吸窒住,引得几个未出嫁的女郎羞到面红耳赤。 眼见如此,背后人开始窃窃私语。 “扶家女郎怎这般大胆?” “先前就听闻行事放荡,这……” “你看女郎多主动,八成也是被谢六郎迷地七荤八素才如此。” “我看未必,谢六郎不是也顺着她了?何曾见过谢六郎这般失礼?” “那她也是女郎,理应淑然矜持,哪有这般行事的……” 扶萱对旁人故意讲给她听的话充耳不闻,目光落在身前人白皙脖颈中高凸的喉结上,执着地攀着谢湛。 难得今日他受了她胁迫,不借机放肆些,刺激一番那些常讽她刺她的人,更待何时? 无论他们如何不服,如何嫉妒,皆改变不了,谢湛是她的未婚夫君的事实。 听得谢夫人压着怒意喊了句“六郎”,接下来的话扶萱并不愿听,她顺势抬脸,状作无意地立时接过谢夫人的话,笑着问谢湛:“六郎,不走么?” 一句娇噌般的问话再次激起人群一阵吸气声。 谢湛垂眸,看地清晰明了,扶萱眼中有得逞,更有嘲讽,明亮的眸中尽是淬入寒冰的光。 ** 行至中途,扶萱从谢湛怀中抬起小脸,看了看这与她有婚约的男郎,谢家的未来家主。 她大概也猜得到,谢家接下这门亲事的缘由。 谢家瞧不起扶家,却不敢瞧不起看得起扶家的皇家。 君臣有别,嘉阳长公主和穆安帝做媒,谢家再是鼎鼎世家,也是臣下。是皇家逼迫也好,诱惑也好,谢家既然愿意接下来赐婚,便说明,谢家不是有所惧,便是有所图。 惧,自然是惧皇权。可图,又图什么呢? 是图扶家势头强劲,未来必在大梁政权中有一席之地?还是图,与扶家联姻,获得穆安帝下一步更多的事物? 扶萱摸不清,但至少能肯定,这门亲事,带来的利益是双方的。 她扶萱以伯父的关爱得了谢家照拂,同样的,谢家也能得到他们想要的利益。 本是个双赢的事,为何,谢家要打起,先让她入门,而后再扫她出门的主意? 扶萱不明。 她扶萱倒不是不能接受和离这件事,可风光大嫁,与和离再嫁,价值不同,不是么?尤其是对女郎而言,影响更为明显。 若是一开始,这场结亲便是奔着分崩离析的目的去,那他们谢家把她当做了什么?他谢湛把她当什么? 一场戏中,台中间卖力表演,逗人笑的猴? 眼前的谢湛知晓、在参与、甚至在主导这场戏,扶萱看他的眼神自然好不到哪里去。她的目光冷且直,却在想起父亲让她谋定而后动的叮嘱后,眨了眨眼,情绪被尽数掩去。 察觉到她的注视,谢湛微垂首,看着扶萱,眼神在问:为何看他? 扶萱将他搂地更紧了一些,小脸埋入他的脖颈,呼吸打在他的喉结上,娇滴滴地回他:“谢公子,你长的真好看。”可惜是个眼瞎心盲的。 初夏的暖风轻吹,处处是蓬勃生机的绿意。院中大树叶响簌簌,偶有飞花从桃杏树上飘落,随风荡漾,而后落在脚边。 有男郎清谈之声,有女郎言笑之声,有假山亭石下的溪流小瀑之声…… 谢湛抱着扶萱,听她突然暧昧地夸他,他身形一僵,背脊绷实。 他渊海般深沉的眸子紧紧看着怀中人,审度着她话中的真假,也审度着她为何突然这般说话。 扶萱往他脖颈里埋地紧,他看不到她的神色,入目的,只有微微勾起的,似樱桃那般,艳红的丹唇。 谢湛滚了滚喉结,心中一丝异样的慌乱。 扶萱这种人,与他素常见过的贵女相距甚远。甚至,不属于他见过的任何一种类型,琢磨不定,性情乖张,他猜不透她在想什么。 就如现下,她虽在夸他,他却辨不出真假。 罕见的,谢湛生出些许惧怕,怕的,是自个沉迷其中。 ** 王家府邸。 自打从刘府回来,王芷怡就独自闷在闺房中,失魂落魄地枯坐了两个时辰。 她怎么也忘不了今日在刘府中,谢湛垂首勾着唇,看着搂住他脖颈的扶萱,而后横抱着她远去的场景。 已然是第三次见到如此锥心刺骨的画面了—— 玉容园的雅集,他从她身后拥她入怀;秦淮河的草堤上,他看着她的背影一目不错;今日,则是当众搂抱而后亲密离去。 在她看来,因那个特立独行的扶家女郎,谢六郎已变地与先前模样大不相同,她还如何说服自己,无论无何,他也不过是暂时逢场作戏? 自她知晓情事起,如同建康城内众多女郎怀揣着的那样,谢六郎便是她的梦想。 谢六郎是那般的芝兰玉树,清雅出尘,俨然就是她梦寐以求的夫婿模样。 没人知道,为了偶尔能在他面前,为吸引他的关注,与旁人对上一句好诗,她私下研读背诵了多少本各类题材的诗集。 她更努力地学习诗词书画,更用心地学习操持中馈、管理家产,这些,皆是为了能配得上他,缩小与他的差距,增加与他共有的乐趣。 更没人知道,那日得了往后许会嫁于谢湛的消息,她整整一晚没有阖眼,满脑子皆憧憬着谢六郎与她穿上喜服的模样。 而后那日,听得圣上赐婚谢湛与扶家女,她白日若无其事地同好友、同家人攀谈,夜里独自一人时,又是多么伤心欲绝。 王芷怡满心酸涩,茫茫然地兀自伤怀着,一颗盛满对谢湛诸多情意的心,现下全变成了不甘心。 突闻谢心姚邀请她相聚,打断了她愁苦的思索。她匆匆整理好仪容,若无其事地迈步出去。 第035章 怎么甘心 遥远处,王芷怡看见谢心姚站在石榴树下,神色怡然自若,眉目淡雅清冷,目光期待地看她走近。 从谢心姚脸上看到了几分谢湛的面貌和神色,王芷怡像是被人挠了下心尖处,心跳快了几分。 但面上,她仍旧端着淡然温柔,脚步平稳地走过去。 她乖觉地朝谢心姚行礼,“三嫂寻我?怎不坐着,如今你可是双身子,可别累着了。” 却不料,谢心姚虽是面上仍旧带着淡笑,嘴里却轻哼了一声,劈头盖脸地直接问她:“你该不会这般就要放弃了罢?” 骤然被解开伤疤,王芷怡面上的柔情有一瞬僵硬,她的笑容再维持不下去,微微蹙起眉,低声道:“可是三嫂,我看谢六郎的心思全在扶女郎身上,我……” “那又如何?”谢心姚打断她,“他就是喜爱她又能如何?” 王芷怡闻言,如干涸之鱼受了活水一般,心里划过个不甚清晰的猜想,使她心存起侥幸,想问个清楚。 谢心姚并未继续讲下去,而是转头使了个眼色。 低低的脚步声响起,谢心姚的婢女上前来,递给她一卷纸。她展开一看,是个未画完的半成品,而画上的笔风、着墨,皆是谢湛的风格。 “这……”王芷怡忐忑地看向谢心姚,心中突突直跳。 谢心姚仍旧带着微笑。 讽刺道:“谢家主母,岂是一个目不识丁的草包女郎能担当的?今日,她连当众装作大度豁达都不肯,又怎能俘获住谢家人的人心?” 谢家人的人心? 今日在场的,不就三嫂和谢夫人,难道……是谢夫人有意让她去争取谢湛? 王芷怡凤眸大睁,握着画纸的手指暗暗用力收紧,心中的激动按捺不住,似乎要喷涌而出。 谢心姚见状,伸手点了下她的额头,佯装批评她道:“也不想想,你的才情是多么有力的武器,偏偏要收敛起来,拱手相让。作甚?就应该大肆宣扬,你与六郎旗鼓相当,互相欣赏。” “可谢六郎知晓我画他的画,会不会怪罪于我?”王芷怡担忧道。 “我说你啊,怎么总是畏首畏尾的!”谢心姚露出一幅怒其不争的样子,出主意道:“我现在有了身子,惯是容易疲乏,偶尔请你帮忙作画,也无可厚非。” 原是理由都帮她找好了,王芷怡一颗漂浮的心这才放下。她感激地点头,应了句定会努力画好的。 谢心姚这才满意,拉起王芷怡的手,一并坐在院中石凳上,继续说道:“等你画完了,再题首诗,我会给你们好好宣传出去。到时候,旁人怎么想,谁能拦住?那位那般冲动,知道此事后还能不发作不成?届时,六郎可会容忍这般无理取闹的女郎?” 本是委顿在地扶不起来的信心,现在,在谢心姚和谢夫人的帮助下,又站了起来,王芷怡面色渐渐重回娴雅高贵,无数的希冀与热情,交织在她的心间。 多少年了,她虽是王家嫡女的身份,被众贵女捧着,被父母期待着,被旁人赞扬着,却总得不到谢湛的另眼相待。 他对她,始终与旁的女郎一模一样,淡漠,疏离,遥远。 纵使先前谢心姚暗里提示过她,谢家主母应该是她这样端庄得体、淑然清雅的女郎做的,可她始终不敢真正接近谢湛,她怕她行为一旦越出礼数,便在谢家人面前落得个不懂规矩的名声。 可如今,大不同了。 不仅谢心姚帮她,更重要的是,谢夫人也站在了她这一方,鼓励她往前迈。 王芷怡抬头,失落的眼神慢慢退去,谢心姚的笑容深深鼓励了她。 拱手相让? 怎么甘心呢…… ** 夕阳沉落,暮色四合。 扶以问难得在朝堂之外遇上几个世家家主,在刘府与几位酣畅淋漓地饮了一番酒,高谈阔论了一番,这才回府。 将将下马车,就见从暗处冲出一个女郎,风风火火地朝他奔跑过来。 扶以问瞪圆醉意浓烈的眸子,有些不确定地喊了声“萱萱”。 扶萱冲过来,捉住扶以问的胳膊,扬着脸冲他嘻嘻一笑,“伯父你回来啦!” 被小女郎依偎着的扶以问,感觉心中暖融融的血液流淌。 他这个小侄女,自小就招人喜爱,模样儿长地极好,聪明伶俐,笑起来声音铃儿似的悦耳,且是最爱逗他乐,一见她,在外遭到的晦气都褪掉八分。 就比如现下。 虽是二八年华,却还跟几岁女娃一样,素爱缠他手脚。小脸蛋儿上,两只眼睛圆溜溜的,黑漆漆的,熠熠发亮,像小猫儿小犬儿一般,巴巴地望着他。 这在扶家一堆男郎堆里,可不就是最稀罕的,最使人疼爱的开心果么! 扶以问哈哈大笑几声,抬步往内走,打趣道:“跑这么急,可是有事?让我猜猜,家里哪个不开眼的,又来招惹你了。” 扶萱急忙摇头,“没有没有!堂哥们都好好的呢。” 扶以问脚步一顿,心下生出担忧,“那是怎的了?现下这个时辰还跑出来。” 对望须臾,扶萱见到了扶以问泛红的眸子中浓浓的关爱,想起明日伯父又要外出几州公办,她鼻尖一酸,不想再惹他忧虑,将谢家的事咽回腹中。 转而嬉笑道:“我来给伯父道谢!潇哥哥说了,伯父命他给我筹办个隆重的生辰宴。” “原是这事。”扶以问这才吐出一口气,恢复常态,说道:“伯父现在得圣上关照,俸禄可不少,给你这个小女郎办个生辰宴而已,也值得大惊小怪的?伯父可给你备好嫁妆了,待你出嫁,那时候再来谢我。” 听到出嫁,扶萱脸上僵了僵。 伯父还以为谢家是真心要娶她这个小女郎呢,谢家尚未下聘,他都备好嫁妆了。 不想再谈嫁人的事,扶萱转移话题道:“伯父,你不是在寻人做先生办学堂么,谦哥哥说,‘远麓书院’里还缺着好些个先生,我在想,我在家闲着无事,远麓书院也不远,别的不成,我也可以去教人识字写字啊。” 扶以问略一沉吟,拧眉问:“那可是每日得辰时点卯的,你起得来?” 扶萱信誓旦旦:“往前不行,往后可以!做了先生,我便是学生们的表率了。且每日还能与谦哥哥同出同回,无有安全之忧。” 第036章 不破不立 见扶萱趣意激昂,扶以问不忍心直接拒绝,而是侧面提醒道:“这大梁十州,可没有抛头露面的女先生啊。” 扶萱立刻反驳:“大梁十州,先前也没有白丁们能进的学堂啊。伯父既然能开这个先河,使他们有书可读,有学可上,便不能再拘泥于先生是男郎女郎这样的小事。凡事不破则不立,不塞则不流,不止则不行,不是伯父您教我的么?” 扶以问没料到,还能被小侄女驳斥一通,他佯装发怒:“牙尖嘴利!” 这便是同意她的事了,扶萱嬉皮笑脸地道:“伯父你最好了!” 扶以问刮了刮扶萱的鼻子,“惯是会想法子,不达目的不罢休,毅力不错啊。” “伯父教的好!我所有的好本事都是跟伯父学的。” “差的呢?” “跟阿父学的……”扶萱顺嘴就回,感觉到上了伯父的当,眼见要出卖阿父,立刻改口:“没有!萱萱没有差本事,全是好的。” 二人说话间,已经行至主院,见嘉阳长公主的身影被灯光投在窗牖上,扶以问赶人:“别贫了,快回自个院里去!” 扶萱被赶,不乐意地撇了撇嘴。 走之前,她还踟蹰了几步,将婚事在喉中滚了滚,终是回头叮嘱道:“伯父外出一切当心,公务再是繁忙,也且得注意歇息。” 扶以问又大笑了几声,伸手摸了摸扶萱的发髻,“萱萱又长大一岁,伯父回头与你补上庆礼。” “好!” ** 见婢女提着灯笼将扶萱接走,走到看不到身影后,扶以问这才抬步朝屋内走。 嘉阳长公主见他回来,连忙上前替他更衣,伺候他洗漱。 趁着给他穿寝衣的当口,嘉阳长公主将今日刘府中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又给扶以问端来一杯茶,这才感叹道:“夫君,我看谢家并非真心要娶萱萱的,萱萱若是真的过门,恐怕是要受委屈。” 扶以问呷了口茶水,“谢公虽与我在朝堂上意见不甚相同,性情却是闲雅温和,处事公允明断,气度不凡,当不会如此出尔反尔。” 提到谢渊,因往事纠葛在,嘉阳长公主不便再搭话,只静静听着扶以问言语。 只听扶以问继续道:“夫人方才不是说,谢六郎当众给萱萱抱出了刘府么,看来是个对萱萱有心的。刚萱萱还说不破不立,破一次,便有二次,只要在谢家,谢六郎这位夫君关照着,旁的,无甚要紧。” 嘉阳长公主摇摇头,“夫君这话有失偏颇。公婆早逝,故而在扶家,我并未受过管束,别家可是不同的。且说嘉陵罢,皆因当时刘京兆绝食那一出,嘉陵新嫁之时,婆母可没少为难。刘京兆再是疼爱,她也是日日以泪洗面的。” “还有此事?” “可不是么。且你不知谢夫人性子,自然不以为然。谢夫人素来性格刚强,太强势的婆母,往后有心磋磨起儿媳来,可不会明着使绊子,萱萱单纯,怕是都察觉不出被人算计。当初在宫中,慧贵妃可没少折磨我们姐弟三人。” 听得嘉阳长公主一番分析,扶以问这才正视起此事。 他放下杯盏,嗓子沉下,认真问:“依夫人说,该当如何是好?” 嘉阳长公主说:“待你回来后,寻萱萱问问,看看对这门亲事,她自个的意思。虽说谢家是个不错的倚仗,却也不能将她送去受委屈。” “听夫人的。”扶以问点头应下,与嘉阳长公主携手一同去了床榻。 躺下后,他说道:“有件事,为夫需得征询夫人意见。” 一听扶以问郑重其事的语气,嘉阳长公主心下便猜到,事关荆州那处的李姨娘和那个小儿子。 果不其然,扶以问继续道:“李氏故去一段时日了,炫儿独自一人在荆州,我始终不放心。故而,我欲让他来京都谋职。” 还是在先夫人在世时,扶以问纳的李姨娘,李姨娘入府多年才生了扶炫一个儿子,年前病重无法长途跋涉,故而并未随全家进京都。而扶炫则留在了荆州照顾她。 嘉阳长公主道:“夫君放心,我会提前安排好院子。” 扶以问道:“那我便命他择日启程来建康。只不过,届时他到达之时,我恐怕还在外地,你作为一家主母,且得多予以管束。” 嘉阳长公主腹诽:扶炫并非她亲生,且历来不服管教,让她管束,也得他听她管啊。 可扶以问出发在即,她也不想使他心忧,便答应道:“夫君放心罢,我会视他如己出,如同连儿、佑儿一般,多加管教。” 扶连、扶佑乃是扶以问四子、五子,为续弦嘉阳长公主后二人所生。 “我放心你,不放心他啊。”扶以问叹了口气,担忧道:“炫儿向来恣意妄为,怕是入这建康城也改不了脾气,恐怕他会惹出事端。” 嘉阳长公主捂嘴一笑,“那我便安排他住在萱萱隔壁院子,管束他的责任,也交给萱萱。” 扶以问大笑两声,将嘉阳搂住,“我倒是忘了,他素来是听萱萱的。” ** 五月十六,扶萱生辰。 天近傍晚,放眼望去,远处黛色山峰连绵一片。夕照湖因半日微雨,烟波浩渺中倒映的山形塔影无不朦朦胧胧。 薄薄的雾气浮在湖面上,整个夕照湖都似是一场拢着青丝的梦境。 而这场“梦境”中,隐约可见几艘游船置于其中。 酉正之时,余浩已到达夕照湖畔,比扶萱所说的时辰,提前了两刻钟。因这蒙蒙细雨,游湖的人并不多,泊口也只有几叶扁舟。 余浩显然未料想到这场赴宴是眼下光景,没有迎接他给他引路的人,甚至连具体的地点都没有。入目除了湖中几个楼船,便只有腾腾的雾气,空中,这湿漉漉的雨水也使他心下厌恶。 “公子,您确定是这处?”他身侧随侍雪上加霜地问了一句,即刻点燃了余浩本就快压不住的怒火。 他不耐烦地大声道:“老子又不是真他妈傻!这夕照湖西不就这一个泊口?还能错?啊?” 随侍嘀咕道:“可这也不像是有宴会的地方……” “老子不瞎!” 余浩有了发泄怒火的地方,抬起手就往随侍头上“啪”地一掌。随侍不敢抵抗,只能垂首接着余浩接二连三的重掌。 正在余浩打地起劲的时候,湖里隐约传来一阵乐曲之声。 余浩闻声看去,烟雨蒙蒙中,浩渺的湖面上,一袭绝美的身影出现,牢牢勾住了他的视线。 第037章 舞姿如梦 长堤绿柳依水,碧玉荷叶薰风。 夕照湖中,距泊口不远处,一艘挂绯色纱帘的楼船在烟雨中,自南往北缓缓游走。 船顶一方平台,一位红衣女郎施施然由东朝西,面朝西泊口走来。 她腰若约束,罗衣窸窣。裙裾堪堪及至膝盖,再下,便只有轻薄如雾的绡纱遮掩,雪白的小腿便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随她一走动,赤足上方脚裸处,银钏儿叮铃叮铃作响。 女郎红纱掩住半张脸,饶是在朦胧雾气中,也能看得出她明眸善睐,顾盼生辉。 见余浩望住,女郎玉臂轻展,衣袂飘飘,朝他微微欠身行礼。 一声笛声起,清越高雅,音质柔和,琴声逐步和来,一时间,湖上柔缓悠扬的乐声大了起来。 清风带动腰间纱带飘飞,女郎踩着节拍婆娑起舞。 她的舞姿如梦,雍容不迫。 双臂灵活地像一条随意自由扭动的蛇,柔若无骨,身体软如云絮,袅娜腰肢嬿婉回风。忽而侧身垂眸,显出低回婉转的娇羞;忽而轻舒云手,显出媚态横生的娇柔;忽而疾转惊跃,步步生莲,逍遥烟浪无所羁绊。 余浩目瞪口呆,眼见着袅袅烟雾中,楼船越来越近,那舞动的凌波仙子愈发若仙若灵。 频繁响动的铃声中,飘逸的裙角,如阵阵红风,如飘荡薄烟,如朦胧絮雾。面纱之上,一双如烟水眸欲语还休,轻旋飞舞,女郎整个人就是隔雾之花,朦胧飘渺,绽放着靓丽色彩,却是不可触及之遥。 勾地余浩心下直痒痒。 少顷后,楼船改了方向,从湖西泊口往湖东方向移动,台上的女郎移动莲步,从余浩眼前缓缓退去。 “别走啊!” 眼见人儿愈来愈模糊,余浩一急,高声一喊,往楼船方向伸出手,急急往前迈了几步。 看着余浩急到快冲入水中,随侍一把抓住他,提醒道:“公子您当心。” 余浩这才回神过来,往泊口处的小舟去,吩咐道:“快来给老子划船!” “可……”随侍犹豫道:“奴没有划过船,这小船怎能跟上那速度……” 余浩提着袍摆匆匆停步,抬起眼左右看了看,见不远处一乌篷船,船头坐着一个穿蓑衣戴斗笠的老翁,他三步并两步急奔过去,跳上船,往老翁腿边扔出一个金锭,大喊道:“跟上那船!” 老翁看了一眼金锭,应了句“好嘞!”,船蒿一撑湖边,立时便将船撑离了岸,往湖心去了。 “公子!公子!等等奴啊!”随侍在岸边急急大喊。 余浩回道:“原地等着老子!” “可你一个人……” 随侍的话还没讲完,乌篷船便驶入了雨烟雾气之中,模糊在他的视线里。 ** 谢湛下值,将将走出大理寺,石清便脚步匆忙地靠近他,低声汇报道:“公子,底下跟踪余浩的人汇报,他出事了。” 谢湛走向马车的脚步一顿。 石清继续道:“在夕照湖溺了水。命还在,可人已不清醒了。” 谢湛问:“何人所为?” 石清摇头道不知,又道:“还有,今日扶女郎和张女郎也在夕照湖游玩。” 公子三日前吩咐他安排人跟踪两头,也是巧了,今日两头来汇报的都在同一个地方。 谢湛抬目望了望石清手中的雨伞,心中一跳,眯了眯眼。 这个天气,游玩? “现下人在何处?”谢湛问。 石清一怔,公子问的……谁?余家的,还是? 一瞬后,秉承事无巨细的原则,他道:“余浩被人救了后,被他的随侍和余家人带回去了,救他的人也被余家扣了住,一并带走了。扶女郎和张女郎,现下还在夕照湖的船上,并未离开。” 哪会有如此巧合?余浩出事,扶萱恰巧在附近。 谢湛沉脸,冷声道:“即刻前去。” ** 夕照湖的楼船分了三等。一等楼船内,常置歌筵,常储歌童;二等置书画;三等楼船置美人,大部分是花船。 为了给扶萱庆祝生辰,扶家重金租下夕照湖最为出名的一等楼船——“水月楼”。 水月楼船体十分庞大,船舱中间是一个大厅,装饰十分华丽。关门闭牖的时候,内里开设筵席,热闹欢快的氛围蔓延,船外动静便被彻底隔绝在了外头。 酉时末,谢湛赶到夕照湖时,水月楼将将抵达泊口处。 因一心扑在余浩之事上,谢湛的脚步比往常匆忙了许多,心绪也失了平常的安稳平和。 行至水月楼大厅外,依稀可辨里头乐声高涨,女郎笑声连连。其中还能听到扶萱大声呼唤“婉娘你快些!”“你也来!”“你,还有你,都来!” 蓦地想起那婉娘乃是花楼出身,现下她还在广为邀请旁人,谢湛剑眉蹙紧—— 莫不成今日她来游玩,约的都是些花楼的姑娘? 按她的性子,似乎也做的出来。 在石清敲门半晌,仍旧无人应答的当口,谢湛终究失了本也不多的耐心,抬起脚,猛然朝门踢去。 只听“嘭”一声巨响传来,门外出现一身极具威严的绛色官服。 官服上方,大理寺少卿黑沉着脸,目光如焠冰寒箭,直往厅内众人身上疾射。 见到如此一幕,厅内众人霎时惊住。 乐声停下,与张瑶手臂勾着手臂,正在旋转的扶萱也随即停住动作。 众人齐齐朝谢湛望来,满目皆是不解。 谢湛没有开口,他断然想不到,这里除了几个女郎和歌舞小童,在座的,还有扶家几位男郎。 冗长沉默中,扶昀起身,手握玉笛朝谢湛走来,温声道:“谢少卿前来,可是有事?里面请。” 经扶昀这友好的一邀,谢湛回神,此处筵席正盛。 他颔首礼貌回道:“扶秘书郎。” 他的话甫一落,便听得一句十分不耐烦的问话:“萱萱,还跳不跳了?不跳就放开手。” 开口的,是扶家二郎扶潇。此人人如其名,风流潇洒,洒脱放逸。他话毕,便用手中的洞箫敲了敲身前的置酒小案几。 扶萱本一手提着裙裾,被扶潇的一问一敲提醒到,立时放下手中裙摆,遮住了赤着的双足。 威严肃然的大理寺少卿一身官服前来,这筵席还如何继续得下去。 不明所以的歌童舞童们垂首敛目,身子僵住,不敢擅动,生恐这处有哪位犯了案,才引得这气势汹汹的官爷,在人设宴的时候还前来捉拿。 气氛一下便凝了下来。 扶谦从古琴后起身,与扶潇行至扶萱身侧,同样疑惑地看着谢湛。 见气氛冷肃,谢湛又一身官袍并不开口,扶萱思索了一番,赶人道:“潇哥哥,谦哥哥,你们同哥哥先回罢,明日且得还有正事忙碌。谢公子这番前来,许是刚下值,急着来与我庆生的。” 又朝张瑶道:“瑶瑶你也回罢。” 张瑶深深望了一眼扶萱,这才松开她的手臂,与几位郎君一同出了水月楼。 第038章 色令智昏 簌簌脚步声远去,厅门闭阖。 几方宴几上,杯中酒还留着,酒香淡淡地飘在空中。 众人走后,水月楼中便只剩下扶萱和谢湛二人。 扶萱背对谢湛,穿上罗袜绣鞋,又沉默着行至晏几后坐下,自顾自倒酒,安静地饮了起来,满脸写着对谢湛这个不速之客的不满。 谢湛已全然回神,原来今日这筵席是为扶萱生辰而办,自己这一番阵仗出现,无疑是破坏了原本欢乐的氛围,扰了众人兴致,坏了她的心情。 心中生出愧疚,谢湛终究提步走了过去,近扶萱不远处坐下。 他放低了姿态,说道:“我不知是你生辰。” “哦。”扶萱看也不看谢湛,又满上一杯酒,淡声回他:“扶家送去谢家的庚贴上没写么?” 她是在提醒他,两人有婚约,作为未婚夫,他居然能说出不知她生辰这种话。 这一问,恰如一只手大力捏住了谢湛的喉咙,使他一时噎住。 那庚贴,他并未见过。 准确来说,当时父母问是否要给他过目时,被他毫不在意地拒了。除了知晓未婚妻的姓名,别的,谢湛可以说是一无所知。 往常不觉有异,今日被她当面一问,谢湛难得地生出几分不自在来。 毕竟是未婚妻生辰宴,自个不知也就罢了,还粗鲁地破门而入,坏了她的庆贺,无论无何,是自个失礼在先。 想及此,谢湛艰难地咽了咽口水,几分讨好地说道:“抱歉,来地匆忙,未有备礼,改日会再奉上。” 高傲如谢湛,就是嘴里说着抱歉的话,神色依旧极淡。落在扶萱眼中,不过就是碍于她的讽刺,谢家郎君不得不敷衍地做出回应罢了。 故而,这份罕见的来自谢湛的讨好,扶萱并没有买账。 她直接忽视了他的话,晾了他半晌。 她不搭话,瞧上去还在生气,谢湛也不好雪上加霜地马上再问余浩的事。他静坐一旁,看着女郎小口小口地吃下一杯接一杯酒。 一壶酒吃完,扶萱倒提着酒壶抖了抖,发现再抖不出一滴后,她怒气冲冲地“砰”一下将酒壶重重搁在案上。 而后,她捂嘴打了个酒嗝,转头不满地问谢湛:“你现在是谢六郎,嗝,还是谢少卿啊?” 这就是问他,是作为她的未婚夫前来,还是作为官差前来公办了。 谢湛不答话,只定定地看着扶萱,想从她的表情中发现异常。 可扶萱这厢却不再看他,而是撑起身,脚底下趄趄趔趔地走了几步,从旁侧案几上又取来一壶酒。 她像是已经忘记刚才问过他什么话,倒了两杯酒,递给他一杯,邀请道:“吃一杯我的生辰酒。” 许是酒意渐浓,她的双颊泛出酡红,抬眼看他时,眸中水雾萦绕,眼神许多迷离。 醉酒佳人桃红面,不忘嫣语娇态羞。 谢湛见状,眸中微漾,并未接过。 郎君如此不配合,普通女郎早识趣地撤下了,可扶萱不仅没有受挫地收回手,反而将酒杯往他唇边一递,杯口贴着他的薄唇。 她蹙眉愠怒地盯着他,娇噌地问:“你莫不是怕酒里有毒,我会害你?” 常年与案件打交道,腌臜手段不知见识过多少,岂会怕一个小女郎当面害他? 她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谢湛嗤了一声,接过扶萱的酒,仰头饮尽。 见他喝下,扶萱似乎来了兴致,眼神瞬间明亮,提起酒壶,就着他手中的酒杯,轻抖着手,又给他满上了一杯。 谢湛本要开口拒绝,可抬眸就见扶萱娇颜带笑,有些迷离的双目顿时变地亮晶晶的,满眼期待地盯着他。鬼使神差地,她倒给他一杯,他就配合地吃了一杯下去。 扶萱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吃酒的郎君。 楼船暖意融融的灯火在他面上浮动,金光溶溶,他肌肤瓷白,长睫半垂,一身官服威严称身,眉目清俊,皮相绝佳。 是个引人遐想的郎君,更是一个难搞的郎君。 扶萱闭了闭眼,幽幽地叹了口气。 再难搞,这下,也得去搞定啊。 这么多年跟脾气各异的兄长们相处,她早摸索出如何撒娇卖俏,达到目的的几分本事了。 谢长珩什么人,骄矜自持,从不逾越,着一身官袍冲进这里,却对公事闭口不提。扶萱早就察觉,他要不是心存愧疚,还能忍住半天不拷问她,而是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她的酒? 恰恰是那一丝虚无缥缈的愧疚,无论是出自打扰她宴会也好,还是来自他不知未婚妻生辰也罢,总之,正是她攻克他的缺口。 待一壶酒倒完,她搁下酒壶,朝谢湛说了句“没了”,又问他:“还要吃么?” 谢湛轻声:“不了。” 扶萱嗯了声,借着酒意,往谢湛身侧挪过去身子,在谢湛幽深莫测的目光下,她“刷”一下伸出手,出其不意地,一把捉住了他的胳膊。 被柔若无骨的柔荑攀附住,谢湛像被猛兽衔住的小兽似的,僵住身子,霎时间忘了动弹。 他不说话,看着扶萱的瞳眸如鹰隼,审查着一切她面上的表情。 在谢湛略带肃杀审度的目光中,扶萱心中微怵,干脆将脸直接搁在了他的胳膊处。 她仰着脸,有些嫌弃,更是有些撒娇道:“长的好看,嗝,是好看,可也不笑,又不温柔。你说,我要嫁给你,往后可怎么办……你不能温柔点么?娶我,可是你的,嗝,荣幸……” 耍着酒疯的女郎红唇开开阖阖,声调娇娇软软,腮畔、眼睑皆是染着诱人的胭色,迷离眼眸水汪汪的,似秋水于中流动,半垂的眼睫弯弯翘起,惹人心颤。 谢湛彻底僵了半边身子,任她理所当然地贴住他,理所当然地撒娇,并未多话。 心间,如刘府那日的惧怕,又深了一寸—— 自个当真,要沦陷至这情事中么? 扶萱察觉出他胳膊上肌理的变化。他绷着身子,分明是在紧张。可她都攀上了他的肩,他耳朵脖子俱是红了,却没有推开她。 什么端方高贵,骄矜自持,以她看来,还不是色令智昏。 她略略主动,他不就都依了? 伪君子! 不过,她倒是也希望他此刻是个伪君子,否则,又怎可将这不好对付的大理寺少卿的注意力转移开呢。 扶萱暗暗咬牙,就着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将细嫩的双手从他胳膊上往上攀,身子往上一送,再次拥住他的脖子,唇离他的耳朵近在咫尺。 第039章 都喝醉了 伏在谢湛肩上,扶萱静了静。 而后鼓足勇气地朝他耳窝里柔弱可怜地埋怨:“我一年就这么一回生辰,宴全被你毁了,你到底怎么赔我啊……我要字,要画,还要诗……还要,嗝,你给我弹个曲,好么?六郎……” 香风传送,温香气息扑面而来,热气笼罩耳廓,幽幽咽咽的“六郎”再一喊,谢湛心中不住震颤。 脊背顿时绷地更直。 扶萱深觉混了过去,便任由着自己的意识混沌下去。 醉意彻底蔓延,战胜了一切。 她的红唇离开他的耳朵,搂他脖子的手也往下垂,缩回去的过程中,手指无意地从谢湛后脖颈处滑过。 指尖的凉意和他脖子上的炙热相触,冷热交替,将谢湛眸中为数不多的理智彻底冲刷掉。 终也是,积攒已久的心念,破开那层层猜想,放任自己将责备她擅作主张给她自个召来祸端的话,尽数咽了下去。 纵使她使了计策害人,又如何?那余浩本也是作恶多端,罪有应得。 他抬起终于染了人间七情六欲的眸子,看向扶萱,“要听什么曲子?” 扶萱却是双目迷离又恍惚,颓着身子,阖眼就倒。 谢湛立刻伸出另一只手,倏然支住歪倒的女郎小巧玲珑的下巴,手掌第一次贴住女郎的肌肤,比看起来更加细滑柔嫩。 他想,“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说的便是她罢。 谢湛轻笑一声,挪了挪被她靠上的胳膊,从她身后绕到肩臂处握着,就这般,将她抱在了怀中。 呵。 委实醉得不轻。 连带自己,也醉意醺醺。 ** 戌时正,微雨仍旧,夜幕低垂。 谢湛将醉酒的扶萱抱出水月楼后,并未送她去扶家马车,而是径直将她抱上了自己的马车。 来时还怒气冲霄,走时却眉眼含笑,且将人带上了从不允外人进的马车,见自家公子这番滔天变化,石清眼神一亮—— 这是终于想通,不别扭了! 他兴奋地替谢湛和扶萱撩起车帷,人一激动,话便比平常说地大胆:“公子可是要带扶女郎回鹤园?” 鹤园是谢湛的别苑之一,离夕照湖最近。 谢湛脚步一顿,转头看他,不可置信地问:“你在说什么?” 二人尚未成婚,他带她去别苑作甚? 被谢湛冷眼一凝,石清肩颈缩了缩,反应过来自个话中的误会,连忙解释道:“我想着鹤园离这里最近,扶女郎醉地不轻,回扶府少则半个时辰,不如让他们在那处安置,我们再回府。” “不用。送回扶府。”谢湛回。 即使不共处一府,也没有让人家女郎夜不归宿的道理。 石清应下,等人安置坐稳,扬起马鞭驱车往前。 他们身后,跟着的是扶萱的马车。 再后,夜色中,三匹骏马上,赫然立着一身玄衣的扶潇、青袍的扶谦、白袍的扶昀。 见两辆马车已远去,扶潇转了几转手中的洞箫,道:“走罢!大理寺少卿么,呵,终究还是没能抵抗住我们萱萱的魅力。” 扶昀踢了踢马肚子,跟上往前走出的扶潇,拧着眉头一言不发。 他没料想到,扶潇竟然大胆到,直接将那余浩投入了夕照湖。听得扶潇的理由更是后怕,余浩那厮竟然觊觎起自家妹妹,试图占为己有!想及此,他恨不得彼时自个也能去踹上一脚。 扶谦追上二人后,夸道:“二哥,你这法子使得好,大湖大雾中间,谁也见不着谁,一招制胜。” 扶潇没承他的夸赞,而是劈头盖脸骂道:“你怎就这般废物呢!他都差点折了你一条腿,你还不放手搞搞他?当年上阵杀敌的勇气呢?都丢去哪个旮旯了?” 扶谦一向气性高,被扶潇一骂顿时羞愧地红了脸。 扶昀见状居中调解道:“二堂哥莫动怒,此事怪不得三堂哥。建康城不比荆州,这处世家林立,关系错综复杂。先前伯父与父亲就特意召集过我们,做过吩咐,朝堂上可以勇猛些,但私下,切不可惹事。三堂哥也是为了整个扶家着想。” 扶潇见不得这般缩手缩脚的德行,冷嗤一声,“这算哪门子的惹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萱萱都敢反抗,若不是我知晓了,她还打算亲自动手。你们俩,莫不是长了个鹌鹑儿胆?” 扶昀叹了口气,“我竟然不知那厮曾几次三番找上萱萱。” 扶谦亦是内疚道:“当日那厮去墨惜书斋闹事后,我也该有所防备,哎……” 看他俩垂首丧气,扶潇反而宽慰道:“你们一个二个,莫要愧疚。萱萱有心瞒着的事,谁能猜到?若不是我给她办生辰宴,她倔着,时辰地点非得要照她说的定,我也察觉不出异常来。” 二人都是扶家难得的文人,不如性子豪爽的扶潇,事一旦搁在心中便久久不能散去,便未再言语。 半晌后,扶昀瞥了一眼马车消失的方向,有些皱眉,“谢少卿既然这般冲来此处,想必是察觉了什么。” 扶谦附和道:“谢少卿心思非一般缜密,这事怕是瞒不了他。”继而又担忧地问扶潇:“那救人的船翁可看到你了?” “哪能啊!”扶潇不以为然,“四下无人时我才动的手,而后便泅过来上了水月楼,再是换了衣裳入厅。” 扶谦点头,“那时辰,萱萱跳完回来后便是舞童们作舞了,船上也定是无人看见你。” “此事已了结,莫在多言。若旁人供了什么证据,一应事由我担着,你们和萱萱只当不知此事。可懂了?”扶潇认真嘱咐。 见扶潇神色严肃,二人只得应下。 扶潇继而感叹道:“我们家的小女郎又灵又俏,呵,还真是便宜那谢家郎了。” ** 三人又对谢六郎做扶家姑爷的事概叹一番,转而说起扶潇的事来。 扶谦开口道:“二哥这回从荆州调入五兵,万事且得多加小心。” 五兵同吏部、祠部、左民、度支一并称五曹,从属于尚书台。管尚书台的主管尚书令、副管尚书仆射,皆听从于录尚书事。 录尚书事在大梁虽只是个加衔,却是文武百官之首,总揽朝政大权,是大梁事实上的宰相,文武百官都唯录尚书事马首是瞻。 大梁现有两位录尚书事——王成弘,余冰。 前者是大梁最大的世家家主,官拜太宰的陵郡公;后者是近年来依靠皇后这位胞妹,势力愈发强盛的世家——余家的当家之一。 世家与皇权分庭抗礼多年,哪能希望皇权巩固下去? 政见上,便是皆视一心支持穆安帝变革的新任太尉扶以问、吏部尚书扶以言为眼中钉。也视扶家在尚书台任职的人为肉中刺。 扶谦心有余悸。 当初余家不废吹灰之力,借由身无半职的余浩之手,便将官职尚且不高的自个轻易踢出了尚书台,难保往后,二哥这位掌京畿内军队的新任中兵郎,不会再次受类似遭遇。 加上此次余浩之事还是扶潇亲自动手,若被查出,兄长更是前路艰险。 扶昀也忧道:“五兵地位非同寻常,属圣人亲自调遣,旁的人,难保不使些绊子打击你,打击扶家有实权在手的人。” 扶潇对他二人的提醒了然于心,可他素来行事潇洒,不喜畏首畏尾,便说道:“不过一条命,有何可惧怕的?阿父和叔父都在风暴中奋勇直前,难不成我辈还躲在檐下屋中,隔岸旁观,得享安逸?” “二哥……” 扶谦正要说自个并非此意,便被扶潇打断。 扶潇举着手中洞箫朝他摆了几摆,“你们的意思我都懂!如今三弟你虽是腿脚不便行武,人未在朝堂,却也在别的事上为圣上尽心尽力了。你那书院好好管着,扶家也需你和堂弟这般的文人雅士,改改咱们家的泥腿子形象。我的事儿,莫要担忧。” 话已至此,三人便收了这话题。 此时他们尚不知,何为“一语成谶”。 数月后再回想这日,扶昀不住感叹:原本,一切早有苗头…… 第040章 心中沉浮 将扶萱送至扶府,回了听风苑后,谢湛便径直去了书房。 也不知当真酒喝地多了些,还是与扶萱长时间共处在一个马车中,空气稀薄,从方才起,他就很有些服了五石散后的感觉,飘飘然若仙,一颗心浮浮沉沉的,总也落不下去。 已过子夜,石清见他不去洗漱歇息,而是一身官服就进了书房大门,疑惑地摸了摸后脑勺。 公子他……不睡了么? 他正在兀自疑惑着谢湛的异常,书房内便传来了一声不大高兴的“石清。” “来了!” 石清振奋起精神,应声大步迈过去。 脚甫一迈进书房门槛,就听得谢湛蕴着威严的冰冷质问:“这几日我不在时,可有谁进过我书房?” “有的。”石清坦白道:“三日前王少夫人来过一回。” 石清口中的王少夫人指的是谢心姚。谢家统共两位女郎,长女谢心姚,幼女谢心璇。谢心姚已出嫁,石清作为奴仆,称呼上,便得根据她的夫家称呼。 “长姐来做甚?”谢湛问。 “说是来看看你近日作的字画。”石清坦然回。 谢心姚才气过人,常和谢湛对诗作画,即使出嫁后,也因着王三郎不擅长诗棋书画这般雅事,常回谢府与谢湛探讨学问。 谢湛素来敬重这个长姐,便由她进出书房。可那也是他在的时候由着,她于他没在时前来,还是第一次。 “我未作完的那幅画,也是她拿走了的?”谢湛继续问,声音中明显含了不满。 话虽是问话,语气却没有疑问,除了他这位长姐会隔三差五来要他的笔墨,这谢家也无旁人有这待遇。 故而,未等石清回答,谢湛便不耐地挥手赶人:“罢了,你退下吧。” 一幅画而已,先前她也取过不少,这回还是个未作完的,公子为何反应这般大? 石清不禁回忆了一番那画中景象,觉出差异后,他蜜色肌肤上,本就显出明显眼白的眸子突地一睁,颇有牛目瞪圆的滑稽感。 他看了看桌案后的谢湛,假意作势走,却踟躇几步,问道:“公子,可是那幅画有何不同意义?” “当……”谢湛挤了一个字,恍然自己差点脱口而出那画本要赠人的,声音戛然而止,目中愠出怒来。 “呵,你如今长本事了啊,揣摩起我来了。” 石清被当面拆穿小心思,讪讪笑了笑,摆手道:“不敢不敢。”却没有挪步。 谢湛从他脸上收了目光,去画筒中取来画纸铺开,知他还留在原地,便顺嘴补了句:“我看你没有不敢的,方才不是连扶女郎的事都敢安排,胆子何时变地这般大了。” 见公子面色红润,还破天荒有了闲谈的势头,且提起了扶女郎,石清胆子一大,便搓着手,嘿嘿笑了两声,“哪有公子胆大,直接将人带进了你的马车。” 谢湛提笔的手停了停,剑眉微蹙起。 他今晚分寸失得就这么明显?明显到,竟连石清都察觉出不合适来了。 旋即,他低声似自言自语道:“今晚是我欠了考量。” 石清不以为然,反驳道:“准夫人早晚都要进门来的,别说用公子的马车,往后就是连公子的床榻,也得分她一……半……” 石清话没说完,便知晓自己失言,这话说地不仅无礼,还隐约透着不合规矩的孟浪。 眼见着谢湛要抬首教训他,石清脚底生烟,“唰溜”一下便逃窜而去。 可他跑再快,也快不过谢湛的动作。 随着一只狼毫的破风声,只听“嗷呜”一声惨叫,一身黑影便在听风苑里左右乱跑,若是眼神好一些的,还能看得见,那黑影是双手朝背后,十分没有形象地紧紧捂着臀。 ** 晨鸡鸣过,天色渐晓。 燃了半宿的烛火渐灭时,谢湛终于在五峰玉石上搁置下了笔。 他定睛在按原来那幅画新做的这幅上,眸中露出满意,少时后,抬手捏了捏眉心。 啧,要求还真多。 要画、要诗、要字,还要曲子。 曲子需得当面给她听了,这画、诗、字,他便糅在了一处上——作画上提了首自个写的诗。 这下,应当是能使她满意的罢。 想到那双水眸噙笑看他的娇俏样,谢湛扯了扯唇角。 倒是个爱笑爱撒娇的。 晨间时候,又是血气方刚,再记起石清那分床榻的浑话,谢湛没来由地燥热了一通。他滚了滚喉结,直起身去了浴室,返回时天已经大亮。 安静地用了朝食,这才出发去了大理寺上值。 ** 因先前的连日断案,谢湛累积出来的休沐日便多了好些。恰巧近日衙门案件不多,众人清闲下来,便轮着歇息半日。 今日按例,他可休半日。是以,他到大理寺的时候已是晌午。 如他所料,余浩溺水之事一夜之间便传遍了整个建康城。 这不,谢湛甫一进屋,他的上峰杨寺卿就跟终于逮到听众一般,立刻讲起来他最擅长的趣味事。 “听说没有?你那罪犯余三郎昨夜溺了水了!”杨寺卿兴高采烈地问道,神色颇为普天同庆。 谢湛摇头,做出不知的模样,大步向前,坐在自己的案桌前,一副等他说下去的神色盯着杨寺卿。 得了鼓励,杨寺卿立刻兴趣高涨,一屁股坐在谢湛的桌边,一拍大腿,继续道:“太医说他傻,还真是有几分道理!也不知怎么想的,昨日那雨密的呢,烟大雾大,他非得去夕照湖游湖,结果就不知怎的溺水了。被救了后,连夜从宫内请了太医,结果都没辙。说是往后啊,就是命在,也是个木僵之人,大半也得躺着度过余生。” 谢湛佯装出新知道这消息的模样,配合地摇摇头表示可惜,并说了句佛语:“行前不三思,只能说他这是,有因必有果。” 要不是他先去害人家家人,还扯上了清白,她又怎会去报复他? 杨寺卿附和道:“可不是么!” 谢湛又问:“他怎会出事?一人去的?随侍没去?” 杨寺卿再拍大腿,“就是这般巧合!随侍在京兆郡报案时说,他家公子是看见了洛神,急着追上去,把他留在了岸上。” 谢湛轻声一笑,“他以为他是后羿?还去追宓妃。不过是神话罢了,他是酒吃多了?” 第041章 水上洛神 “嗳!你可别不信,那随侍说的有模有样的。”杨寺卿道。 又补充:“遥望水上,就有个飘逸窈窕的洛神,半身红衣,朝着岸上曼舞,听他的形容,便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也不为过……” 听得“半身红衣”,谢湛拿案牍的手滞了一滞,杨寺卿再后的话亦是擦过双耳过,却没进入耳朵一个字。 曼舞的……是她? 见他失神,杨寺卿指节“咚咚”地敲了敲他的桌案,“怎么了这是?你也见过那洛神?” 谢湛回神,若无其事地取过案牍,搁在桌上,却未翻开它,转而抓起了折扇,放在手中摩挲起来。 他掩盖住一切情绪,声音平淡:“杨寺卿说笑了。” 想起对方话中的特别之处,谢湛又状作好奇问:“那洛神着半身红衣,又是何意?” “露着胳膊,露着半截腿,可不就是半身衣裳么。”杨寺卿说道,又感概:“所以才说是见洛神了,若是人,哪有敢这般穿的。” 杨寺卿眸子一亮,又补充了细节:“对了,那洛神腿上还挂有银钏儿,说是边舞边响,极其美妙。那随侍自个也看呆了,说跟庙中供奉的洛神有过之而无不及……” 谢湛面色一沉。 方才他还有些不确定是不是她,听得杨寺卿后面的话,他现在实敢确定,那跳舞的,就是扶萱! 他是说,平素最爱穿红衣的人,昨夜偏偏改了性子,换起来一身淡青色,想必那衣裳都不是她的,而是那素来淡雅的张家女郎的。 穿成那般露骨跳舞,当真没人敢么?她那性子,可不就是敢! 他踹门进去后,扶家男郎斥她不跳舞便放手,她那时正提着裙摆,她放手的动作虽快,裙裾下的细节他仍是看到了的——赤足之上,脚裸处,雪白的肌肤上,分明有一圈勒出来的红痕。 种种迹象皆表明,昨夜那“洛神”不是旁人,就是扶萱。 她可真是…… 先前问他赠画,她还说作舞与他换,而后呢?至今没见过个影子。 现下倒好! 全给那余浩看了。 这般行事,可不就是一丝一毫都没顾个自我形象,也不顾他谢家妇应有的体统规矩么? 谢湛一口气哽在心口。 折扇在他手中“咔咔”响了响,不看也能猜到,那玉质扇骨定然碎成了渣。 见谢湛脸色突地不霁,杨寺卿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 仔细想想,谢湛当初曾上禀,要纠正那“只看文书,不顾事实”的律法错误,且经他同意已经上奏圣上那头,只等新修律法生效,联想到余浩现下的遭遇,他便自以为,是余浩还没受到新修律法应有的裁罚,就把自个作废了,这谢少卿对此心有不甘。 故而,他安慰道:“谢少卿也无需在意,这余三郎是早该伏法了,前有奸污民女、戕害人命,后有聚众滋事。不过是借了家族庇护,多苟了两月。虽然不是按律罚的,这说到底啊,还是被天收了不是,无论过程如何,也叫恶有恶报嘛。” 不安慰还好,这一安慰,谢湛更是哽咽难言了。 这“恶有恶报”委实是点在了他的痛穴上。 那回,扶萱说恶有恶报时,他便提醒过她莫作违法之事,如今想来,她当真是,从未将他的话置于心上。 分明他已经抵住重重世家施来的压力,设法改了律法,就等朝廷颁布新律,而后该伏罪的余浩便可被他轻易收监。她可倒好,灈然将他的提醒抛却到了九霄云外,自顾自去找他报仇去了。 昨夜他尚且认为,她使些计策也无甚要紧,反正余浩也是罪有应得。 可今日,得知她的方式,竟是在那劳什子余浩面前衣不蔽体,且还扭动勾引他的舞姿,一股无名火便直冲着脑门,直将他的太阳穴冲地突突乱跳,将他心中平素的沉静击地一丝不剩。 谢湛颇有立时冲到扶家,质问扶萱的冲动。 可看到眼前唇瓣上下开阖、却似乎没有声音传出的上峰,思及自个还在值,终是将反常的情绪按捺了下来。 杨寺卿看他脸色难堪,又关怀了一通,皆被谢湛昨夜没歇好为理由敷衍了过去。 谢湛手扶额头,闭目缓了许久,才将自己恢复成一副无波无澜的样子。 ** 傍晚下值,谢湛满身疲惫。 他的脚步刚踏出大理寺大门,石清便一身兴奋劲儿,“刷”地冲到了他身前。 只见那两只牛目似的圆眼亮地吓人,谢湛没好气地问:“何事?” 石清沉浸在邀功的喜悦里,嘿嘿笑了几声,回答道:“公子的画作我已经装裱好,且给准夫人送过去了。” 谢湛闻言烦躁地扯了扯领口。 呵,早知今日,就该留个几日,怎就急急躁躁地派石清尽快巴巴献殷勤去了。 石清不知谢湛已生出悔意来,兴高采烈地继续回禀道:“准夫人说了,多谢公子的赠礼,待公子生辰时,会给你回个大礼。” 谢湛不禁嗤笑一声。 回礼? 也给他跳个舞么? 猛然意识到自己脑子在幻想扶萱跳舞的模样,谢湛拉下了脸,瞪着兴奋的石清:“事情办妥就成,你最近话怎越发多了。” 石清愕然僵住脸上的得意,浑然不知哪句话讲得多了。他不过是转述了扶女郎的话而已。 谢湛越过石清,抬步往马车走,刚走两步,石清却又不识趣地开口喊他。 “公子,还有件事。” 谢湛终究耐心耗尽,怒问:“你不能一次讲完?” 终于发现了,这上值和下值,自家公子是截然不同的心情,石清艰涩地咽了咽口水,硬着头皮答道:“是王少夫人今日又进了书房。” “她又去作甚?” “上回从你这取的画,她说补完了,需要加盖你的印章。” 自小起,长姐便督促他好学上进,与他共同作过不少诗画。成年后,即使谢心姚出嫁,她的这个习惯仍旧未变。 谢湛看来,长姐还依旧喜欢与他合作的原因,一是王谢两家同在乌衣巷,住地近,她回谢家便利;二是,那位姐夫的爱好与长姐天差地别,不喜吟诗作画不说,甚至在那求仙问道上,愈发地感兴趣。 长姐才华出众,品味高雅,时而与她对谈切磋,也可互相精进才学,谢湛并不反感。 是以,谢湛并不在意谢心姚取了他的私章加印。 他无所谓地道:“知晓了。” 第042章 远麓书院 五月榴花妖艳烘,绿杨带雨垂垂重。 这日,晨光熹微,万物伊始。 扶萱睡眼惺忪地跟着扶谦出了门。 马车行驶在去往远麓书院的路上,扶谦问:“整五日了,看你这番模样,仍旧是没习惯早起,当真不放弃么?” 扶萱捂嘴打了个哈欠,泪眼朦胧地翁声道:“谦哥哥,你先前不是给我讲过么,蚍蜉撼不动大树,但蚁穴可溃千里之堤啊。我做个蝼蚁,同你都还没挖几回穴,这就放弃,也太早了罢。” 扶谦哑声一笑,“我说你怎是起不来还偏要跟我去,倒是忘了,你是个目光如炬的,知道阿父立这私学的缘由。” 扶萱朝他呲牙一笑,“伯父总是念叨‘这大梁,究竟何时才可真正朗朗乾坤、海晏河清?’,我听的多了,自然明白了。” 要说行武出身的扶以问为何设个书院,原因自然也离不开朝堂。 大梁国这个朝代仍旧是“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选官主要依靠家世背景。 世家望族并不愿意自己的权利被他人分割,为了维护家族的地位和繁荣,制衡皇权,打击下族便尤为坚决。 他们十分重视家族教育,兴办家学,兴办家塾,儒学、玄学、佛教、道教、文史、艺术等丰富的教学内容不一而足。可这些家塾教学的对象,从来也只限在家族内部。 大梁朝廷建了官邸学——太学和国学,但亦是无一例外的,被士族霸占,寒门庶族鲜少有入学条件,要想在才学方面有所建树,不过是水中捞月。 而对于身无官职的白丁,还有那些为奴为仆的人,能识得字,便更是天方夜谭了。 再这般下去,世家望族只会愈加强大,与之此消彼长的皇权,则无疑,会愈发薄弱。 臣强主弱,只会加深内耗,并不利于一国长治久安。 大梁北部有大周国、西部有南越国,此二国曾占大梁不少疆域。至今对大梁仍旧虎视眈眈,正盼着大梁乱起来,且越乱越好,以便他们能趁人之危。 断然不可增加内忧,引来外患。 如今,扶以问因军功得了先帝以及新帝穆安帝重视,跃升到一品太尉,手中有权,且有了钱财,便誓要将这不正风气改它一改。 是以,继整顿户籍政策之后,他当朝又提出要太学和国学广开贤路,给士族子弟以外的人学习的机会,力图普及教育。 不无意外的,得到了世家为主力的朝臣极力反对,穆安帝当朝否了太尉提议。 此路行不通,扶以问便退而求其次。他上奏,要求朝廷与地方共同修建乡校,在十州各地方办出学校来。 地方办学,诚然也得仰仗当地官员配合,而那些地方官,大多与世家牵连。世家有的是把握,能将他这条路给堵住,故而,便也由了扶以问操作下去。 扶以问得了圣意,这才出发去十州,准备亲自与当地州刺史们、郡守们协商此事。 同时,他还率先垂范,自备经费筹办无入学门槛的私学来。 因而,“远麓书院”便应运而生。 ** 地转天旋,万事开头难。 建康城的世家望族之人不屑于来此教学,世家之外有真正学问的人又寥寥无几,这新书院最匮缺的便是先生。 形势所迫,扶家最有才学的三郎扶谦,便挺身而出,将远麓书院主持了起来。 同时,扶以问还请来常瞿为师。 常瞿此人年过六旬,学识渊博,乃是来自西蜀旧地。 西蜀本为大梁失地,被大周强占数年,当年扶以问西征,为大梁收复了此地,且选拔贤能之士,鼓励他们随他从军、从仕。这常瞿便是为数不多的,随扶以问从西蜀到了荆州,而后又迁至建康城来的文人。 这下,教师、屋舍、学生皆有,万事俱备,远麓书院便开了学。 ** 远麓书院将将兴办,并没有几位学生,统共加一起,两只手就能数过来。 他们都来自白丁之家,几人之间年岁差异巨大,小则四五岁,大则十好几。但相通的,都是目不识丁,且对尚不了解的“学问”这件事,大多数有着浓浓的好奇心。 对他们鲜少接触的,甚至见也没见过的琴、诗、画、棋等教具,更是饶有兴趣。 这不,常瞿将将举着一幅画作出现,几人便蜂拥而上,叽叽喳喳个不停。 一位身量与常瞿齐平,眉目清秀,肤色深蜜,身着兰葛布窄袖短褐的学生上前,大胆笑问:“常讲郎,您今日拿的,又是偷偷描摹的哪位大家的东西?” 一听“偷”字,众人哄堂大笑。 这是远麓书院的常事了。 真正的大家名作,都在名门望族之间流传,根本流不到民间。远麓书院却有个绝佳资源,便是有墨惜书斋在背后支援。 墨惜书斋偶尔能在私底下,收到一些短钱人士送来贩卖的,描摹出来的名家大作。远麓书院便得了这个便利,能给这些学生们展示些此类摹本,增加他们的眼界和修养。 众学生笑声不断,常瞿轻咳一声,抬起手臂往下压了压,将他们沸腾的情绪止住。 而后他瞪了少年一眼,捋了捋山羊胡,有些不自在地辩解道:“怎是偷摹呢?借鉴一下而已!且这画啊,在城中早传遍了,我便是去书斋那处描了一幅,只做展示学习之用,不作它途。” 少年恭敬作了一揖,再次笑着道:“常讲郎,门生冒犯了。” 常瞿哼了一声,他这冒犯也不是第一回了。 他摆摆手,让众人落座,将画作挂在屋柱上,举起戒尺,在画前上下左右轻点,煞有介事地讲解起来。 扶萱抱着书本,从那传出常瞿声音的“闻书堂”经过时,恰巧听到一耳朵“此人惊才绝艳,被誉为现下大梁风华第一人……” 她往前走的步子倏然顿住。 常讲郎这是在讲……谢湛? 出于好奇,扶萱轻手轻脚地往闻书堂走过去,靠在大开的窗牖旁,往里一瞧。 霎时,她便矗立原地,惊地目瞪口呆—— 谢湛送她的生辰礼,怎出现在了这里? 扶萱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次定睛看了过去。 第043章 一幅画作 只见挂着的,是一幅纵幅山水画。 远景是云蒸霞蔚,黛山云海,高山有一线曲水,山中树木清淡,画树取疏松之态,笔简意赅;正中是一广深之江,浩瀚辽阔,其中洲渚芦荻,渔舟三两;近景处是一临水凉亭,画风淡淡清幽。凉亭中,一女郎裙裾曳地,仿若铺开成盛开的花朵…… 扶萱美眸突睁,不对,女郎旁处,怎还站立着一位男郎? 而且,这画作,粗糙了好几个档次。 再细看留白处的字,也不是那华美而有骨力,透着精致典雅的富贵气,且又不失清新潇洒的谢湛风格。 而是写的……另一首诗? 扶萱有一瞬恍惚。 此画极像,却又不是她手中的那幅《凭江赏春》。 正当她还在云雾缥缈的意识里游移,看不懂眼前这副画的真相时,常瞿讲解的声音继续传来—— “王家七女亦是文采风流,才华横溢,这画的原作,便是她最终完成的。” “……用写意笔法画山石树木,脱去精勾密皴之习,树干只作简略的双钩,枝叶用墨点草草而成。” “……山峦用细密柔和的皴线,画出山体的凹凸层次,然后用淡彩,水墨浑染,使之显得湿润融,草木华滋。”(注1) “……” 再后的来自常瞿的讲解,扶萱已然听不进去,她脑中只剩“这画是她最终作完”这句在嗡嗡作响。 谢湛赠给自己的画,与王芷怡作完的这幅八成相似,是什么意思? 他画了两幅,一幅给了她,另一幅给了王芷怡么? 给她的是画完的,因知她不会续他的画;给王芷怡的是作一半的,因为她与他才情相当,二人可以合作无间? 她私以为,自个那画里的女郎,是谢湛画的自己。而如今,却在这副画中见到了一双人。 那么,此双人,是他所作?还是她所作?亦或二人一同所为? 指代的,还能是谁和谁? 待下了课堂,扶萱急步上前,叫住常瞿,问道:“常伯,此画上并未有印章,你为何说是谢六郎与王七女郎合画?可是见过原作?” 常瞿微怔,扶女郎与谢六郎有婚约之事他自然知晓,没料到,他关于那合作之画的教学讲解,会被她听了个正着。 常瞿略有尴尬,却也不想欺骗扶萱。 他温声回道:“我并未见过此画原作。贤侄有所不知,这画啊,前些时便已在建康城多处书斋传遍了。原作自然是有那二人的印章的,就连墨惜书斋那个摹本上,也是描了的。你可自行去瞧瞧。” 扶萱准确地捕捉到常瞿说的“前些时”,遂问道:“常伯可记得,这画是何时开始传的?” 看着扶萱认真的神色,常瞿直觉此事必非寻常,他认真思索后,回道:“我第一次见此画,应是在五月十五,那日与好友赏月对饮时,还对此评了几句。毕竟,你也知晓,世面上能得见谢长珩的画作并非易事。” 扶萱面上血色褪尽。 五月十五,便是她生辰前几日。 那便是,谢湛先与王芷怡合作完这幅画,而后因她生辰那日,她问他要了画作,故而他又按他二人已作好的那幅,给她画了个类似的? 她不禁心中一紧。 所以,她以为的独一无二,不过是他的随手而为么? 再抬眼看着闻书堂这幅描摹,再读一次那首情意绵绵的诗,扶萱心中五味杂陈。 即使如王艾先前所言,那二人常品画作诗,那也不应该在他有婚约在身时,还如此作为。 他当这婚约是什么了? 当真,从头至尾,从上到下,这谢家就将这婚事当做了儿戏对待! 扶萱告别了常瞿,去扶谦屋里寻人,意欲去墨惜书斋与旁的书斋去落实一番此事,而后再寻谢湛解释。 哪知,人还未进门,便被一队京兆郡衙门的人上前拦下。 为首的差役开口道:“扶女郎,余三郎溺水一案,有人举证,那日你与扶公子亦在事发地,现需你上堂答话,烦请与我们走上一趟。” 扶萱看向扶谦,扶谦朝她点了点头,表明差役说的不错,她便应了声“好”,跟着差役出了远麓书院。 ** 京都的五月多阵雨。 晌午还是晴空万里,午后,随着“轰隆隆”几声炸雷巨响,骤然间,黑云翻墨,白雨跳珠,天地间隔出一层纱来,迷迷蒙蒙。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雨帘退去,虹霞高升。 真应了那句阴晴不定。 扶萱与扶谦到达京兆郡衙门之时,那日在水月楼上的所有人业已全数到齐。 上首的刘京兆面色肃穆,正在对他们挨个询问。 生平第二次到衙门大堂,第一次在堂外围观审案,这次却置身其中,虽然外人应是不知真相,可,本能使然,扶萱心中涌出紧张。 她抬眸瞧了瞧周遭,于一众黑黝黝的人群中,忽地看到了鹤立鸡群的谢湛。 数日不见,青年郎君仍旧那般相貌英俊,惊艳风流,如临风之竹,青山玉骨。 他一身官服加身,清冷森肃地坐在刘京兆一旁,凛若冰霜,折扇在手掌中无声轻敲,一双眼如寒星肃杀,带着洞察一切的威严。 忽地意识到,他还是大理寺少卿,扶萱的心像踩空了一步似的,陡然一激,而后沉了沉。 对生辰那日自个的所作作为,后知后觉的,生出些许惧怕来。 他毕竟是这建康城出了名的神鬼不惧的酷吏,那日,为了掩藏自己的心虚,她那般迅速地灌醉了自己,又借着酒劲壮胆,拼上了并不熟练的演技,勾缠了他半晌,于醉意朦胧中,终是将他的公办之事打断,侥幸逃过一劫。 也不知,他到底信了她几分。更不知,接下来堂上,余浩之事上,扶潇能否安然躲得过去。 于公,扶萱心中有鬼;于私,画作之事上,她颇如鲠在喉。 是以,今日,扶萱压根不想对上谢湛那深渊似的,又冷又寒的眸子。 这番对他视而不见,落在谢湛眼中,便是欲盖弥彰的做贼心虚。 诚然,在楼船上那日,他早就疑过几分她的目的,只不过,彼时他心中有愧,且身子不受控似的,但凡她一贴过来,他就跟被点了穴一样,丝毫动弹不得,如此一来,便也就未再予以追查。 当下回忆起来,那日她却是先在余浩眼前勾人了一番,而后又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了自己——两厢关联,谢湛深觉,在她眼中,或许他与那色胚无甚差别。 都是色令智昏,可笑至极。 倏忽之间,心中那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对方的恼怒,又增了一层。 第044章 不露破绽 二人神思游离之间,刘京兆已问完旁人,最终,便轮到了扶萱出列受问。 见来人是外甥未婚妻,刘耽微侧目光,看了身侧一言不发的外甥一眼。 他那从容敲折扇的动作停了,反而一手紧握着扇骨,手背上青筋暴起。 似乎,面有不豫? 可他再是不悦,自个该审的案子还得要审,该问的话还得一丝不苟问出去,也不能是他未婚妻就徇私枉法罢。 是以,对二人心态一无所知的刘耽清了清嗓子,一板一眼地开口问:“扶家女郎,五月十六酉时正,你在何处?” “‘水月楼’楼船上。”扶萱镇静回。 “在作甚?”刘耽又问。 在扶萱之前,刘耽已经问过旁的人同样的问题。 舞童们答的是他们在厅内跳舞;扶谦、扶昀答的是在随歌童们一起奏乐;张瑶答的是在席上看舞;只有扶潇答的是在楼船顶上一方平台,与她在一处。 与先前几人讲好要说的话一致,没有变数。 扶萱心中有了底气,便从容答道:“楼船顶上,与二堂哥扶潇在一处。” “可曾见过西泊口岸上的余三郎?”刘耽再问。 “当日雨密雾大,视野有限,我不曾见过除船上之外的谁人。”扶萱回。 刘耽沉吟片刻,正待要继续问下去,有人蓦地截断了他的话—— “那时你可曾于船上作舞?” 开口的不是旁人,而是谢湛。 作为惯常断案的大理寺少卿,他这一开口,不禁就自带了几分迫人气势,不仅刘耽惊了惊,连来听堂的余冰也微有诧异。 原因无它,盖因当事人余浩乃为大理寺的在案罪犯,谢湛今日是被京兆郡邀来旁听审查,并非请来会审的。 旁的人答话时他一言不发,偏偏在她答话时,他开了口。 扶萱暗忖:莫非他真猜到了? 对上谢湛幽深的墨眸,她诚实地道:“有。” 谢湛心中一哂,倒是认地快。 旋即,他又问:“为何不在船舱之内,要在船舱之外跳?” 扶萱回:“当时在外听得两位兄长的曲子传来,我临时起意罢了。” 临时起意? 方才还说雨密雾大,这娇气性子,上回马车里坐个凳子都跟坐钉板上似的,真就是听曲起了意,定也是会回那厅中舞,岂会自找罪受? 冒雨跳,不是刻意而为,还会是别的? 呵,学会当堂撒谎了。 谢湛暗暗咬了咬后槽牙,并未揭穿她,而是又问:“可是穿的赤色衣裙?” 谢湛话落,众人皆惊。 按余浩的随侍的说法,余浩和他都看到了一身红衣的洛神起舞,谢少卿这么问,是在影射,跳舞之人是扶萱? 被谢湛接二连三厉声质问,扶萱本就对他的不满,此刻愈加大增,心态逆反起来,本也不想大方承认的话,更是不想露出破绽。 她冷笑一声,道:“谢少卿说笑了,我那日穿的淡青色衣裳。谢少卿不是亲眼见过么?” 话题被抛回到自个身上,谢湛一噎。 岂止是见过,他至今还记得这手抱住她时的触感,不止是衣裳,还有那脸蛋上肌肤的腻滑…… 意识到自己的脑子又开始胡乱作想,谢湛心中顿生烦躁,再也不想直视下方女郎的面容,目光些许闪烁。 无人言语,大堂便静了下来。 刘耽接过话题,问谢湛:“扶女郎所言是否为实?” 这倒好,自己不仅没拆穿她的谎言,还成了她的证人。 可她说的也算是事实,故而,谢湛实话道:“是。我到达之时,扶女郎穿着的衣裳乃是浅青色。” 事关自己的亲侄儿兼养子,上座的余冰一直在凝神静听,至此,并未听出任何不妥,惟有那扶萱跳舞一事颇为蹊跷。 本就猜测着三郎出事与扶家人脱不了干系,再听得这番言语,心中猜忌更增了一层。 因而,余冰不顾自身非狱判身份,开口发问:“三郎乃为扶女郎邀请至夕照湖,既邀请其赴宴,为何无人前来接应?” 这意思便是在说,她邀请人过去,又不接应,是有所图谋。 扶萱脸色一沉,凉声反驳道:“令公怎可毁人清誉?我不识余三郎,与余三郎从未有交情,谈何邀请他赴宴?且我还有婚约在身,要请,也是邀请我的未婚夫君,为何要请别家郎君赴自个的生辰宴?” 谢湛掀开眼眸看过去,只听扶萱又补充了一句:“谢六郎如此风姿如玉,令公不会认为,我会为了一个痴傻的余三郎,折损他的颜面罢?” 若不是早就看穿她的目的,连谢湛都要认为扶萱这是在真心夸他。 她话毕,堂内外纷纷的议论声立时传来,无一不对扶萱的话深表赞同。 “不说家世等别的,就是风姿面貌上,那余三郎也不知逊色这谢六郎多少……” “可不是,哪有女郎放着这般艳绝的郎君不要,偏生去与那不过尔尔的男郎相交的?” “他不是被太医院说痴傻了么?扶女郎邀他?天方夜谭罢……” “要我说,定是那余三郎觊觎人家女郎的美色,捏造这么个事,想混入别人的筵席罢了。” 这一声接一声的明嘲暗讽,无异于将余家的脸面当众掷地摩擦,余冰气地脖子上的青筋都跳了跳。 自家那儿子是混了些,却也不是这些人可以随意讽刺的对象! 然,当着堂上众人,他岂可随意暴怒?最终,仍是忍下怒火,朝刘耽目光犀利地看了过去。 刘耽见状,将界方于桌案上重重一敲,“肃静!” 待堂中恢复寂静,余冰再次冷声开口:“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多人知晓此事,由不得你一人抵赖!” 余冰身居高位,上位者的威严不可小觑,开口时,字字带着不容人平心静气的迫人气息。 但就事论事,扶萱早有准备,心中虽忐忑,却并不至于乱了阵脚。 她反回道:“敢问令公,此等谣言从何处传出来的?” 她聪明地将此事定在了“谣言”二字上,余冰心中闪过一瞬不安。 他按捺情绪,平静且威严道:“自然是我儿亲口所言,五月十三,刘府芙蕖池畔,你曾邀他参宴。” 第045章 天远之别 一听余冰口中出现“湖畔”二字,扶萱心中大喜。 她敢肯定,这邀约的话定不是从余浩口中传出。因为,三人当时分明是在船上。定是余家人从随侍那里打听过,但不巧,那随侍未看到余浩与她二人的确切地点。 连地方都错了,那邀请他的话,更是无人知晓了。 扶萱垂眸,眼中喜意一闪而过,而后抬眸朝上方道:“哦,原是有太医院证其痴傻的余三公子所言。敢问刘京兆,余三公子这般情况,说出的话,可能作得数?” 被再次提到“痴傻”,余冰恍然——她这是欲以此作筏,借题发挥啊! 心知余浩有那太医院证明,所言不能作证,他即刻高声道:“当时并非只有我儿,张家女郎亦在场,她亦可作证!” 刘耽即刻看向张瑶,问:“张女郎,彼时你可在场?发生了何事,还请如实作答。” 张瑶往堂中一站,声音轻柔,却字字清晰:“回刘京兆,当日在贵府,我与扶女郎一直在一处,从未听见过她邀请余三郎。” 萱萱早已未雨绸缪,与她讲过,在船上发生的事情,只要二人表述一致即可,旁的,萱萱自会想办法。 见张瑶神色自若,刘耽未加追问,转而问起扶萱另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扶女郎那日,为何将宴设在看不见景的湖中?” 扶萱心道:那是天公作美呢。 她也没预计到那日会是烟雨蒙蒙,只选了个暮色四起的时候,以便模糊对方视线,谁知那天气特意帮了她一把。 故而,她从容不迫地答道:“我也不知那日会是那番光景,我二堂哥去订船是在宴会两日前。此事,有水月楼的东家可作证。” 扶萱的回话听不出差错,水月楼上的几十号人表述的也全部一致。堂审告一段落。 眼见这个案件即将朝着“意外遇险”的方向结案,余冰并不甘心。 在审判间隙,他几分威严地朝刘耽道:“刘京兆,我儿会泅水,即便是落水,亦可自救。当日的船翁尚未被寻到,还请明察秋毫,早日将嫌犯捉拿!” 为官多年,见惯了官场的波谲云诡,刘耽自然能察觉到,余冰话中的几分讨好和几分威胁。 在公,余冰虽拜录尚书事,掌管尚书台,却与他一介郡守鲜少有所交集。不过,余冰在官职上,高于他这位郡守两个级别。 所为官大一级压死人,且,在私,二人均为两大世家的主家人之一,平素交往,两家联姻均不少。 虽方才于堂上,余冰言语多有越俎代庖,思量到多方因素,刘耽终究还是不想太拂余冰之意。 他拱手道:“此案,下官定当再查。会再命人去查当日夕照湖上其余船只,寻求目击者,而后再定案。只时间上,恐是急不得的。” 这便是说,这定案会是遥遥无期。 夕照湖虽然名为“湖”,实则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窄进水窄出水的湖,湖的南北两侧,皆是通着澜庭江。 严格意义上来讲,夕照湖只是澜庭江的其中一段,但这段尤为广阔,湖东至湖西远远超过了北至南之间的距离,因而,叫它是“湖”。 因它是湖又是江,南北往来的商船,和东西往来的游船,常常会交汇于湖心,便使得夕照湖独具一格——繁忙之时,湖中往来船只不下数百舫。 刘耽要查其余船只,那日虽是阴雨连绵,游船鲜少出没,但那南北商船是不断的,真要查起来,必然不知何时才能是个头了。 别说时间,就是这区区京兆郡手中权限,要查南来北往那么多关系复杂的商船,也属实鞭长莫及。 看来,这案,靠京兆郡是靠不住的了。 余冰心中了然,面上不显不满,客气回刘耽:“那便有劳刘公。” 走之前,余冰将目光落在扶家在堂那几位之上,眼中嘲讽与不屑一闪而过。 ** 从京兆郡衙门出来已是酉时。 暮云合璧,落日熔金。 雷雨初霁,浓绿阴阴,残滴悬枝,枝头上,稚鸟欢喜地啾啾对啼。 见王子槿就在大门对面,一棵挂着绦绦绿丝的柳树旁翘首以盼,张瑶霎时红了脸颊,两手用力扯了扯手中帕子,垂眸嘟哝道:“怎又来了……都说了让他别来了。” 见这一幕,扶萱接话调笑道:“人家刚下值就急着寻你,寻错了么?口是心非的女郎,还不快去。” “萱萱,那我先回,明日在墨惜书斋等你。” 见王子槿大步往前来迎接张瑶,扶萱为着好友得了个好郎君高兴的同时,心中不自觉涌出了酸涩来。 都是未婚夫君,别家的是温柔热情、知冷知热,自个的呢?天远之别—— 傲成孔雀,冷成高山,现下,还和旁的女郎牵扯不断。 哦,并非如此。 怎就忘了,自打一开始,谢家人便未真正将她视作过他的未婚妻。 不过是一个逢场作戏。 扶萱紧了紧袖中手指,转眸看了看别处。柳树不远,谢湛立在谢家华丽马车旁,一目不错看着她。 是在等她? 刚好。 “萱萱。” 身后一声呼唤传来,扶萱欲抬的脚步滞住,转身朝后。 “潇哥哥,怎的了?”她问。 扶潇举起洞箫,轻轻戳了戳扶萱的发髻,说道:“端王得了匹骕骦马,念着你的白兔已逝,打算送给你这一匹,可有兴趣去看看?” 扶萱眸子一亮,“当然有啊!” 自小便跟着她的那匹白马,在去岁得了疾不治而亡,自那时起,扶家兄长们就想方设法要替她寻个好的,可良驹难觅,加上她的要求是还要个白马,便是难上加难了。 骕骦马乃是出了名的良马。马色如霜纨,又如羽似白色熟绢的秋雁,十分貌美;马形亦是如雁,高首而脩颈,傲视群雄。 能得一匹,价值千金。 扶萱喜不自胜,俨然忘了别的糟心事,她激动地一把夺来扶潇戳她发髻的洞箫,大步往马车处走,头也不回地催促道:“潇哥哥你还不快些!” 刚走几步,石清便上前叫住了她,邀请她道:“扶女郎,我家公子请您一叙。” 扶萱脚步一顿,看了眼停在原地一动不动的谢湛,心情被扰,不悦地回道:“没空!” 犹如冰水浇头,石清面色一僵。 上回扶女郎这么回公子时,他可没少得公子的臭脸,更没少被他为难。 故而,石清不甘心地追问:“那您何时得空?” “他何时休沐?” “后日。” “那便后日,午时,朱雀桥头。” 扶萱利落干脆地说完,急急便走。 第046章 喜得良驹 端王陈恬并非穆安帝近亲,只是大梁宗室的一位普通王。 大梁皇室乃是陈姓,皇室脉广人多,因此,各地被封为王者众多。 他们多是食一至两个郡禄,虽是有“王”的头衔,手中权利却是寥寥。就比如陈恬之父,老端王,多年未有实权,及至去世前,才凭本事做到了四品的刺史领兵者。 陈恬继承了端王头衔。倒霉的是,他幼年时,大周入侵,老端王的封地被大周占领,沦为了一个没有郡属的王,更为可怜的是,被二次、三次分封的郡,再次被大周侵占。 老端王一气之下从了军,誓要亲自夺回自己的封地来。 彼时,扶以问立了军功被封将军,奉命随统帅抗战大周,老端王从军便成了他的同袍。 这才有了端王家与扶家的交集。 老端王欣赏扶以问兄弟二人的机警过人、勇猛无双,引以为挚友,袍泽之谊深厚。 十年前扶以问率众收复西蜀时,老端王从旁协助。五年前扶以问再收北部多处失地,老端王的封地这才回归。 许是心病已除,次年老端王便病逝撒手人寰。而后,由陈恬继承了爵位。 自小便是与扶家兄弟厮混的陈恬,俨然是扶家的外姓兄弟,尤其是与同年出身的扶潇,关系甚为亲密。 如今他官拜穆安帝身边的散骑常侍,回了建康城任职,恰巧与扶家再一次重聚。 双方皆是喜出望外。 ** 见扶潇和扶萱的身影在端王府门出现,陈恬大步流星迎了上去。 “端王哥哥,马呢?”未等陈恬开口,扶萱便开口问道。 “嗐,说了多少次,唤我恬哥哥!”陈恬皱起眉,不满地嚷道,“你把我唤地这般生疏,那马我也不赠了。” 扶萱不应声,转头求助扶潇,告状似的道:“潇哥哥,你看他出尔反尔。” 扶潇举着洞箫往陈恬胸口上“砰砰”拍了拍,威胁道:“能唤你‘哥哥’已是极限,你要再得寸进尺胡说,她保准扭头就走,你信不信?” 陈恬无奈,双手一摊,“岂敢不信。” 扶潇道:“那还不快些?先给她马,再说别的。” 陈恬闻言伸手引路道:“萱萱妹妹,这边请罢!” 扶萱这才松开眉头,与扶潇一同跟着陈恬,去往马厩。 暮色渐渐四合。 远远望去,于暗色之中,一匹闪着白光似的雪马傲然立于马厩中,扶萱张大嘴巴,立时提裙奔了过去。 骕骦马果然名不虚传,真真是气质如霜,寒气逼人,威风凛凛,傲视群雄。 见扶萱爱不释手,陈恬笑问:“补给你的生辰礼,可还满意?” 扶萱转头看向他,“嗯”一声,连连点头,点完头又转向白马,一个劲地抚摸着它的脖子脊背。 与扶潇对视一眼,陈恬笑了一声,眼睛看着马,似是解释道:“本是可以赶上十六那日的,中途出了点岔子,还好马没给丢了。” 扶萱转头,好奇问:“什么岔子?” 陈恬答:“嗐,也不是多大的事,遇到滑坡而已,天灾人祸,谁能预知。” 没听出什么故事来,扶萱嫌弃地道:“就知道你说不出什么趣事。你都跟潇哥哥结识多少年了,他的优点,你怎就一点都没学到?” 猛然被戳中沉闷口拙的痛楚,陈恬脸色一僵。 他一手捂上心口,一口指向扶萱,气愤道:“好啊,果真是,三句话你就开始了!扶潇,你看看你家这个妹妹,这么多年了,这嘴还是这般刺人。” 荆州地方话中,“刺人”乃为丑陋与恶心,三人皆知。故而,不等扶潇开口,扶萱便抬起下巴,高声回敬道:“你才是刺人!” 扶潇一手抓住陈恬抬起来的手,给压到他身侧,一手举起手中洞箫,敲了敲扶萱的头。 居中调解道:“一人少说一句。你俩怎就总跟两只猫似的,见面就互挠。” 陈恬委屈道:“我绞尽脑汁送了礼,你看看人家,一点不领情。” 扶潇爽朗一笑,伸手勾住陈恬的脖子,“不领情能一进门就唤你哥哥么?莫再废话,走,吃酒去。” 扶萱见二人勾肩搭背远去,轻哼一声,转头愉悦地摸她的白马去了。 ** 从京兆郡衙门出来后,谢湛并未回谢府,而是去了别苑歇息。 前几日,他那长姐借故有孕后身子不适,回了谢家休养。 而同她一并来的,还有那王家七女郎。 不止一次,在他回听风苑的半道上,“巧遇”过二人。而后,长姐不是邀他一起下棋,再中途“身子不适”提前走了;便是将他叫至母亲院中,邀请他一起用夕食。 如此刻意而为,谢湛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第三日起,他便日日歇在这桂园中。 当下,他还有婚约在身,母亲和长姐便这般暗中给他施压,不知婚后,二人又将是如何大张旗鼓。 还有,扶萱那头,他到底又该如何处理? 内宅繁琐,他素来不愿在此事上耗费过多精力,可扶萱那般矫情,往后进了门,以母亲那顽固性子,恐怕也免不了要教习儿媳一些规矩。 即使有心相护,当下自己羽翼未丰,许多事情上,恐怕护不住妻子。 若是她进门后受委屈,日日悒悒不乐,劳心焦思。 那,究竟是该娶,还是不娶? 想及此,谢湛心中升起一种陌生的惆怅和犹豫,拉弓的手不禁暗暗加重了力。 只听“咻”一声箭矢破风声传出,靶心的红圈中,原来的箭翎即刻四分五裂,取而代之的,乃是新的一只箭矢正中靶心。 石清站在遥远处,不敢吱声,更不敢上前。 公子能文善武的本事并非徒有虚名。 就拿这箭术来说,可以说,在建康城一众世家公子里,无出其右。甚至,比起他这般以武艺为生之人来,也毫不逊色。长枪、长剑亦是用地不俗。 此刻他要敢上前去触霉头,除非他真不想要自个这条小命。 今日,京兆郡回别苑,至现下,从自家公子没张嘴吐过一个字来看,他便知,公子到底有多么怒不可遏。 也难怪,这么多年,石清还没见过,哪个女郎能当面对公子这般视若无睹的。向前,无论公子走到哪,哪便是瞩目焦点。别说邀人相见,就是多抬个眸子虚虚暼上一眼,那些个女郎,都能跟被蜜蜂蛰了一般,能将脸红到脖子根。 这回,可算遇到将他不屑一顾的了。 石清摇头替自家主子惋惜之时,下属上前,附在他耳边汇报了一番。 一个时辰不觉已经过去,连发数箭,谢湛白净的面目上已染上红晕,待心中郁气略有消散,他这才收手,将弓往地上一扔。 谢湛一边解着袖口的束带,一边头也不抬地问道:“她究竟去做了什么?”连他请她说几句话,她都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石清略有犹豫,这…… 谢湛没听到回答,继而不悦地“嗯?”了一声。 这小小的一个字,透露出十足不耐,石清不敢隐瞒下去,实话道:“扶女郎今日是去了端王府,回去时,从端王府牵出了一匹骕骦马。” 闻言,谢湛自嘲一笑。 今日,眼看着她要走向他,扶潇朝她说了句话,她便喜笑颜开地跑了,还以为是去见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原不过是得了一匹马而已。 呵,他在她那处,还比不得一匹马么? 脑中似又闪过一件事,谢湛走向浴室的脚步顿住,侧身问石清:“端王?可是原历阳郡那个端王?” 公子这可算想起是谁人了,石清极为严肃地点了点头。 第047章 如人饮水 端王此王,对每一位谢家家主而言,皆可谓不容忽视。 皆因,端王与谢家有着世仇。 先帝时期,太宁八年,谢家曾出了一个叛逆之徒——谢湛的叔祖父谢真。谢真对皇帝不满,手中又握重权,便意图篡位,取皇帝而代之。起事地点,便是京都近郊不远处,彼时陈恬祖父陈承所在封地,历阳郡。 此叛乱期间,陈承坚守历阳郡,但历阳郡遭谢真率领的叛军攻陷,陈承被收捕,并被谢真派人杀害。 当时陈恬之父,老端王陈藉,因为年幼而幸免于难。 也因此事,端王一脉人丁略薄。 而后,不谙真相的陈籍与谢家小辈们交好,直到陈籍成年,其母亲不得不告知他父亲去世的真相。再之后,陈籍曾有两次欲替父报仇,寻了谢湛叔祖父和祖父,皆被二人侥幸躲过。 谢家势大,叛乱被平复后,先帝不敢明面对抗,对谢真未有重罚,且劝说一心报仇的陈籍将仇恨作罢,陈籍不应。 无奈之下,先帝将陈籍封去了大梁边境,与大周相隔不远的建平郡。而后,才有建平郡被大周占领,端王接二连三丢了封地之事。 彼时,陈籍离建康城之前,曾信誓旦旦道:谢家之仇,端王子孙世代不忘,早晚会替祖先报仇。 谢湛祖父逝世前,曾将此事朝新家主谢渊言明,要求未来每位谢家家主皆要对端王一脉多加提防,其脉虽小,却忠正不阿,嫉恶如仇,不容小觑。 故而,作为下一位谢家家主,谢湛并不可将端王陈恬视作路人,尤其是他回京都任职之后。 多年掌刑狱案件的敏锐使然,谢湛看这陈恬赠予自个的未婚妻价值千金的良马,在公在私,他都只觉其心怀不轨。 偏那扶萱是个爱财爱物的性子,旁人献个殷勤,她也不深究其原因,今日将他这个未婚夫晾在一边,巴巴跑了。 哎,委实个个都不省心。 他揉了揉眉心,疲惫道:“查查陈恬何故调回建康。另,派人时刻跟着,若有异常,即刻来禀。” “是。” “多派个人,护着她。” 他?哪个他? 石清一怔,随即恍然大悟。 哦,护着“她”。 ** 翌日一早,谢湛如常去了大理寺上值。 因这几日正值一季一度的记档卷宗之时,大理寺众人便齐聚到了一处,一时之间,同僚间交谈不断,肃穆的衙门难得热闹了一番。 盘点接近尾声,寺丞们开始了闲谈。 李寺丞拍着手中卷宗,感叹道:“还别说,我对这个案子至今记忆犹新。” 闻言,郑寺丞好奇地凑到李寺丞身边,看了一眼李寺丞手中的卷宗封面的名字,附和道:“是这个啊,我也记得!为情所困沦为罪犯的官,在我们这可不多啊。” 两人一言一语,立刻激起来杨寺卿的好奇心,他立马问道:“哪个案子?” 杨寺卿此人名杨滔,活脱脱就是个为了讼狱而生的人。他的好奇心十分浓烈,尤其是对桃色之事极为感兴趣,如今,为官恰巧掌管大理寺,接触到的案件无数,对自个经手过的京官趣事常常是如数家珍,与旁人聊起来滔滔不绝。 李寺丞一听是上峰追问,起身解释道:“是荆州内史因妻杀母的那个。” 听得“荆州”和“妻”几个字,扶萱的面容闪过脑海,谢湛跟被人突地碰了一下手肘般,落笔的手一顿。 浓墨在纸上即刻晕染出一个不太美观的黑点,引得素来挑剔的他剑眉微拧。 杨寺卿来了兴致,催促道:“快讲讲,此案我不知。” 不怪杨寺卿不知此案,大理寺虽审中央官员及各地刑狱重案,但审地方各州的司法案件在寺丞这个级别便可以完成。每位寺丞复审完毕的非重大案件,会同其他几位寺丞一同署名,而后便具有法律效力,也无需再往上呈送给少卿和寺卿。 李寺丞清了清嗓子,将故事娓娓道来—— “荆州内史江喻,有个出身商户的国色天香的未婚妻,可也不知怎的,那未婚妻虽与江喻订了亲,却是横竖入不了江喻母亲的眼。江母一心觉得那女郎配不上自家男郎,便私底下替江喻寻了别家女郎相看。” “……江母十分积极,不时邀新女郎进江府做客,一会是雅集,一会是宴席。江喻婚约在身,却与那新女郎见了几回,甚至还与她下了回棋。” “……后来,此事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被江府的人给传了出去,江喻的未婚妻也是荆州有头有脸的人家的女郎,听得此事,颜面扫地,肯定不干啊,便提出要同江家解婚约。” 杨寺卿打断他,着急地问:“解了吗?” 郑寺丞替李寺丞回道:“没呢!若是当初解了,就没这案了。” 杨寺卿嗯了声,催着李寺丞继续。 字字句句都像在说着自己的处境,谢湛也被勾起了浓烈的兴趣,不觉中搁下了手中笔,侧耳细听。 只听得李寺丞继续道:“江喻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可那未婚妻实在是貌美,江喻自然也是舍不得她的,所谓色迷心窍罢,便使了些法子,一边说服了未婚妻,一边急着又将那婚事提了前,火速地成了亲。” “……谁知,这成亲后,江母旧心不死,仍是嫌弃儿媳出身商户家世过低,一边欺负儿媳,一边还在替那新女郎与自家儿子牵线搭桥。” 杨寺卿打断叙事,叹道:“二人既成了亲,便是女方原来身份不高贵,也已是自家中人。这江母,怎这般不可理喻呢?” 李寺丞回:“可不嘛!因江母掌内宅,江喻的妻子被欺亦是不能如何,日日闷闷不乐。终于有一次,逮到了那婆母特意再次邀来新女郎后,忍不住发了火,当面质问婆母所为何意。” “……江母被儿媳当面忤逆,哪能轻易放过她?便命人去急急召回了还在值的儿子说理。” “……江喻知晓母亲所为无有道理,言语中,还是护着怀了身孕的妻子。江母一见儿子偏颇,更是气急败坏,不打儿子,偏偏动手推揉起儿媳来。江喻见妻儿被打,抬手一挡,那江母被推,一步踉跄倒地,好巧不巧,脑后撞到个利石,丢了一条老命。” 说到此处,李寺丞叹了口气,“江喻的妻子也被吓地当晚就失了孩子,因惊悸早产,还差点搭上自个一条命。娘家人知道缘由后,二话不说,将人接回了家去,而后给江内史送来了一纸和离书。” 故事听完,杨寺卿努了努嘴,总结道:“嗐,不说也能猜到,那江喻最终只得个妻离子散、身陷囹圄的下场。” 郑寺丞附和道:“所以方才才说呢,那亲事若是早先便退了,哪能走到三人均是不幸的结局不是?” 杨寺卿拍了拍郑寺丞的肩膀,“这情之一事上啊,最忌讳犹豫不决,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李寺丞赞同地点了点头。 看到一向都不听这些闲事的谢少卿,今日竟然搁了笔,眼神盯着虚空,眉目沉沉,似乎是在思考,杨寺卿突地意识到,他也有个未婚妻。 走之前,他朝谢湛笑道:“咱们谢少卿便不会有这般烦恼,听说准夫人是扶太尉和扶尚书的心肝肉,这家世容貌皆为一等一的,且是圣上赐婚,荣光无限,定是很得未来婆母喜爱的。对罢?” 被上峰当众问,谢湛还能说甚?只好面不改色地说了句自然是。 当真没有这般烦恼么? 谢湛心下一哂。 不过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第048章 春已了了 清风吹柳,漫天飞花。 朱雀桥边,清水绕着一株垂丝海棠,其姿态苍劲,树冠极大,枝桠下垂。垂丝海棠柔蔓迎风,垂英凫凫,如秀发半遮娇面的少女,腰肢绵软、妩媚多姿。 随着最后一枝轻愁淡喜的浅粉花瓣被风儿彻底吹散,这乍暖还寒的春,便真的没了。 见女郎从婢女手中接过几幅卷轴,袅袅婷婷而来,谢湛手掌中敲折扇的动作停住,手背到了身后,大拇指没甚意识地敲了敲扇骨。 连他也没发现,这是他紧张时的惯有动作。 远远地,见眉目清正、衣袂飘飞的郎君松柏般傲然矗立在朱雀桥边,扶萱微叹一声。 这么难搞的郎君,怕是也搞不定了。最重要的,是她失了要与他携手共度的心情。 她没甚表情,心态平静,缓缓朝他走。 经过一日,她已经从最开始的震惊中回神,消化完建康城内各个书斋内,那些证明谢湛和王芷怡“淑女君子才情”的描摹画作们带给她的情绪。 谢家郎君么,还是与王家女郎比较相配。 走至谢湛身前,扶萱开门见山问:“谢公子找我何事?” 她如此直接,谢湛虽略有惊诧,却也不遮掩,开口道:“余家三郎的事,可是你所为?” 他本就已经猜到了,何必再问? 扶萱反问:“你现下,是以谢公子身份,还是以谢少卿身份发问?” 这话当时在水月楼她便问过。只那日她秋波盈盈的眸中拢了一层薄薄的雾气,惹人心下迷醉,今日,却是暗含几分锋芒,寒凉直逼人心。 谢湛心中无端闪过一丝失落。 他问:“有区别么?”两者,不都是他? 扶萱回:“未婚夫君想知晓,或许我会讲罢。若是谢少卿审案,前日在京兆郡衙门已经审完了,不是么?今日我并没有要补充的。” 谢湛的目光落在她脸上,没说他是以谢公子,还是以谢少卿。 扶萱并不想与他互相再猜,静默半晌,她轻轻一笑,避重就轻地道:“你就是以谢公子的身份,我也无可奉告。” 她一笑,美眸亮起,那里头,似揉碎了万千星辰,看地谢湛近乎失神。 扶萱见他眉目森森,并不应她,猜不透他心中所想,实则,她也没有刻意隐瞒他的打算。 一因,他可是大理寺少卿啊,何必在他眼下欲盖弥彰;二则,余浩之事上,她并不认为自己有错,不过是对恶霸的合理反击罢了。 是以,扶萱朝谢湛说道:“那日你从这里走过之前,余三郎威胁我说,他早晚会将我得手。” 谢湛那般聪明,她都已经这般说了,他应该能懂她的意思。 如她所料,谢湛这头一目了然,扶萱这话无异于朝他暗示,她是真害了余浩。 如今得了答案,这位历来习惯追根溯源的大理寺少卿,却陡然觉得,此事真相不仅没给他带来任何真相大白后的轻松,反而,使他心中升起来几分挫败。 本以为,是刘府那日余浩欺惹了她,竟不知,那色胆包天的,原是早先数日便打起了她的主意。 而他,对此一无所知。也是自刘府那日起才命人跟上的余浩。 刘府那日,他朝她说的“他不敢乱来”那句安抚,如今看来,倒堪堪是一句十足的笑话。也难怪,那日她的反应那般不对。 谢湛自嘲一笑。 呵,判狱多年,竟也会马失前蹄。 嗤笑自个后,谢湛忽地又想到,夕照湖之计是她所为,那,墨惜书斋被砸之前,余浩被人打折腿的那件事呢? 想及此,他阖了一下眼,喉中微叹,嗓子几分艰涩地问道:“那,说他‘有碍观瞻’的,也是你?”杨寺卿曾说,那声音不男不女的。 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问地扶萱有一瞬怔忪。 而后,她眼前浮现出余浩那邪恶狂妄的脸,还有他那条从右侧耳朵延伸至下颚的寸长疤痕,顿觉汗毛乍起,毛发悚然。 想及此,扶萱眼露嫌弃,反问谢湛道:“他那模样,难道不是?” 不知怎的,她话落,便敏锐地察觉出,谢湛本也不柔和的眼神一瞬变厉,而后成了透彻冰凉,且还似乎夹着几分戾气。 他这骇人气势,唬地她瑟缩了缩肩膀。 谢湛看着身前矮出一个半头、眼中无畏无惧的女郎,心中蔓延起万千滋味。 夕照湖的事既是她所为,那跳舞的、衣不蔽体的女郎,便当真是她。 行,这也就罢了。 可是,说“有碍观瞻”的既然是她,那,见余浩那处的,且还嫌人小的,便也是她! 泼天的火气直冲谢湛脑门,冲地他太阳穴突突狂跳,眼前有一瞬发黑。 半晌找不到自己的理智。 他将折扇抵住额心,垂首闭目,使尽通身力气压制心火,才将欲要脱口的“放荡不堪”憋了下去。 阖眼后,幕幕回忆奔涌而至。 她在听风苑扯住他袖口,在明月山庄扑到他身上,在水月楼中于他耳畔温言软语…… 如今看来,他曾被她有意无意地多次撩拨,又没甚骨气地沉溺在她且娇且媚的温软勾缠里。 她是行事放荡,可自个,与那江喻又有何区别? ——处境一般无二,都有仙姿玉色却不受家族待见的未婚妻。 ——心态如出一辙,舍不得放弃当前美色。 再这般沉迷下去,他只会愈发沉沦在她那香软娇噌里,愈发想要留她在谢家,往后不再二娶。 届时,她这性子,可能掌庞大冗杂的谢家?能替下人立出什么规矩? 母亲那头,又岂能罢休? 难不成,真要如那江喻一般,最终得个妻离子散、父母成仇的悲剧么? 他当真,又气着她,又恼自己,又惧着结局。 当真色令智昏了么? 谢湛头疼不已。 扶萱见他折扇抵头,剑眉紧蹙,一脸罕见的痛苦样,还以为他这是突地生了疾,便腾出一只手来,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子,关切地问道:“谢公子,你没事罢?” 这一扯,跟扯到了挂于悬崖峭壁之上,谢湛摇摇欲坠的心似的。 “咚”一声,将它沉沉地拍到了崖底。 杨寺卿那句“情之一事上,最忌讳犹豫不决,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涌现,自前些日起,萦绕在他心头那“娶还是不娶”的疑惑,似乎终究找到了解决之口。 这般纠结,大可不必。 在悲剧发生之前,了断为佳。 谢湛下定决心,收了折扇,心中浊气一吐,即刻恢复到了从容清冷的面色。 扶萱不明所以,她沉默看他—— 只见骄矜高贵的世家公子褒袖清扬,高高在上,敲着手中折扇,漫不经心地道:“不若,这婚事便作废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