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春》 第1章 一、送嫁 从扬州府至京成的路程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惯于行路不分昼夜之人不过五日七日,大包小包拖家带口之人便需月余。但像陆琰这般送亲入京之人,却在路上耽误了已近两月,送嫁的队伍在婚期将近之时才行至天子脚下的驿站。 眼见天色将晚,是歇是走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正要下马协商便听见后面花轿里传了阵阵笑声。陆琰心内叹息,想了想却还是停了队伍。 吹吹打打的队伍也随之停下,他翻身下马走向花轿,掀开轿帘便瞧见一阵红色从他眼前掠过,冲着他面门袭来,惊得他立时闭眼后退了一步,等他定过神再睁眼看时,轿中仿佛刚才是他的错觉一般风平浪静。 新娘子正襟危坐,陪嫁丫头雁儿绷着一张小圆脸,努力露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对着他笑了笑,“二爷辛苦了,咱们今日这就歇了吧?” 陆琰点了点头,一面仔细寻找着轿中方才袭击他的“凶器”,一面吩咐雁儿扶新娘下轿。 安排队伍的人过来回话,陆琰将人才打发走,便听见轿中传来一声;“二哥哥辛苦了”,他正要点头,却觉着不对。 大红喜帕端端正正盖在新娘子头上,上头的鸳鸯戏水折在后头,堪堪露出了一点荷叶的绿边,陆琰仔细回想起方才电光火石间瞧见的“万红丛中一点绿”,又好气又好笑。 “三妹妹也辛苦了”,他自去伸手扶了陆婉吟下轿,二人并行了几步,见周围无人,便凑近小声说道:“听说三妹妹的夫婿能征会战,妹妹可小心,大婚时若喜帕子不慎甩在了人家脸上,人家必是不依的。” 他说完便放开手,一边暗自猜测那张盖头下的表情,一边自向驿站里头走去,余光瞥见刚刚听了这话的新娘子脚下一滑,险些笑出了声,连带着心头的烦闷都消散了许多。 这一路上风尘仆仆,从三月行至五月,车马劳顿于自家妹妹而言没有任何影响,她一路上吃吃喝喝同丫头玩闹,一个出嫁之人轻松惬意的仿佛出门游玩一般,倒是他一个送嫁之人愁云密布,整日心事重重。 其实陆琰私心里是很不情愿这门亲事的,京中风云诡谲,人情关系复杂烦乱,世家与寒门的平衡岌岌可危,而这门亲事的主人公恰好又和每一方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想一想都要替自家妹妹头大。然而圣旨颁到陆家门里,满屋子的人眼光各异,欢欣的、喜悦的、嫉妒的、愤恨的,一道又一道目光化成刀光剑影,几乎逼得人喘不过气。陆琰跪在接旨的人群里,真心实意的与周围人格格不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三妹妹能离开这个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留在家里是困在牢笼,但是嫁入京中恐怕又是另外一座牢笼,要他把亲手把同胞妹妹从一座牢笼送到另外一座,他实在不忍,然而皇命难违,打破这座牢笼又实在不能。大约是因为满心纠结,送嫁的队伍所到之处他都要停个两三日,等着妹妹玩够了看够了再走,生把这段路程花费的时间拖出了一倍。 无奈他再怎么拖延,也已经到了最后一日。明日就要进京,从此天高水远,便是想再庇佑她也是不能了。 离愁别绪堵在心里,堵到他连饭都吃不进去。陆琰起身下楼,预备去转一转散散心,然而他才下了楼就听见外边吵吵嚷嚷灯火通明,好些士兵打扮的人四处翻找,像是在寻什么人。 见他驻足观望,一边的掌柜连忙陪笑:“公子莫怪,这些官爷说失了逃犯,这会子正搜查呢。您还是莫乱走,可别惊了您才好。” 这群官兵来势汹汹,和以往那些往来公办的官兵大有不同,掌柜的心里也没多大底气,这会儿见陆琰原地观望,又急又怕,生怕陆琰莽撞惹出祸事,然而见陆琰衣着样貌皆是不凡,又打着送嫁皇亲的来头,也不敢贸然催促。就在掌柜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 陆琰仿佛回过神来一般,笑了笑同掌柜说了省抱歉,“一时失礼,有劳您费心了。” 见陆琰神色轻松,掌柜的倒是也自如了些许,陪笑道:“公子还是快上去吧,可别冲撞了公子才好。” “无妨,在下不过是有些好奇。店家莫怕,我这就上楼了。”掌柜顺着陆琰视线看去,只见搜查的官兵行动粗暴,来往之人也并无眼熟,便不敢多看陆琰好奇些什么,只好怔怔瞧着陆琰。 “天子脚下,治安最为森严,怎会丢了逃犯呢?既是逃犯,也该拿着画像在城门搜寻才是,为何空手在城外寻人?” 大约是听了陆琰的话,掌柜的也觉出些异样,正想回头同陆琰说些什么,却见人已不知不觉走出几步之远,竟让他一时分不清刚刚的对话是自己的臆想还是当真发生过的。 陆琰虽心知事有蹊跷,却也不欲多管,他不过是来嫁妹的,并不愿惹闲事上身,他转身上楼,正巧见着雁儿拿着两包点心向上走,一时玩心大起,便悄悄跟在其后拍了拍雁儿的肩,原想着小姑娘定要吓得一激灵,哪知道面对面时他正撞上雁儿的一双泪眼。 “怎么了?我吓着你了?”他立刻慌了去问,却见雁儿也不说话只是摇头,便又放柔了语气去问:“有人欺负你了?” “总不能是你姑娘抢你点心,恼了吧。”他一边拉着雁儿的袖子往楼上走,一边又逗她道:“若真是这样,你同我说,我替你打她,保管叫你姑娘把你这辈子的点心零嘴都给赔给你。“ “二爷一贯会说笑,姑娘才不抢我点心。“雁儿撇了撇嘴,没忍住笑了。 “既不是,你哭什么?”眼见雁儿破涕为笑,陆琰也并未觉得是什么大事,然而雁儿听了他的问话,泪眼汪汪地瞧了瞧他,随即忧心重重的问他:“二爷,要是新姑爷待姑娘不好怎么办?” “啊?”她这猝不及防的一问倒让陆琰骤然一懵,他停了半晌才磕磕绊绊答道:“大约是不会的吧。” “当真么?” 其实陆琰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然而对着雁儿的眼睛,他又实在说不出什么狠话,只好重重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让雁儿去叫陆婉吟来他房里。 眼见着雁儿欢天喜地地点头跑开,刚刚散开不少的愁苦又重新回到陆琰的心里,这门亲事如何,谁也不敢作保,至于新姑爷是什么样的人品什么样的个性,没人知道。 第2章 二、谈心 陆琰这屋子的窗户正对着都城的方向,城高楼深,背后是彻夜不灭的灯火,他瞧着出了好一阵神才终于等来了敲门声。 “做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慢?” 其实他并不是个急性子,陆琰向来随和,陆家从上到下没人怕他,便是像雁儿一样的小厮女使也一贯和他玩笑,然而每每瞧见比自己还要气定神闲的妹妹,就总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把雁儿惹哭了,总归要哄一哄嘛”。 陆婉吟在他跟前素来没什么规矩,这会子见他屋里没有茶水点心,立时歪倒身子躺在床上,看得陆琰一阵皱眉,“整日里不是吃就是睡,你哪里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不吃不睡还能活的,那是神仙,不是闺秀。”她话虽这样说,终究还是直起半边身子坐定,眼见着陆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颇觉好笑,“二哥,你也歇一歇吧,便是块农田,你也要耕出二里地了。” 陆琰听见这话颇想翻个白眼,然而又深觉不雅,硬是忍了下去。他随身坐在另一边床头,认真问她:“你同雁儿说了什么她哭得那样伤心?” “原本没有什么,小丫头背着我藏点心,不过多要她一块百花糕,就不情不愿了。我便逗了逗她。“ “你到底说什么了?!” “当真是没有什么?不过就是说万一将来婆家待我不好,日后可吃不到这样好的点心了。” 陆婉吟摇了摇头,神色认真了几分,“原是怪我,明知道是个傻丫头,还这样逗她。” 陆琰从前见她这一路气定神闲,似乎并不很把这门亲事放在心上,然而她又做了这样的假设,虽是玩笑话却也听的他心里酸涩,一时之间颇有些难过,“三妹妹,你我自小从今日,你从未有过一言一事瞒过我,今日我也问你一句实话,你问雁儿的话,你可认真想过?” “我不知道”,陆婉吟摇摇头,“我当真不知道。“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我将来会嫁给谁,整日里书塾女学往来奔忙,总觉得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了……后来,圣旨到了姚家,姚姐姐同我哭了一宿,我那时候就觉得,我将来会嫁给谁,只怕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陆琰心中难过,又颇觉自责,“都是二哥无用……” “你哪里无用?你已经是陆家门里如今最有用的人了。”陆婉吟想了想,又补了句,“若是大哥哥也和你一般考中,便是叫姨娘三年不吃肉也使得。” 想起姨娘得知大哥几次不中的样子,陆琰也觉得这话颇有几分道理,然而想起姨娘于大哥的慈母心肠,又觉得若是有母亲替他们打算,妹妹也许不能嫁到京城。 “便是娘在时,这门亲事也轮不到我们做主,天子之命,谁敢违抗,二哥切莫想差了。” 陆家这一房的关系其实并不复杂,这一辈只有他们兄妹三个,但他们三个却并非一母所出。 老祖母在世时见陆家族谱事迹,说陆家人多出情种,陆婉吟幼时只当这话是祖母抱怨父亲荒唐随口之言,然而这些年细细看来这话不无道理。老父亲从前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时,便对当日还在做洒扫丫头的舒姨娘一见钟情非她不娶,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祖父母当日虽觉荒唐,却也知晓儿子素来性情软弱意志不坚,就只当是小孩子玩闹,并不曾放在心上。 原本想着待扬州府第一美人进门,舒姨娘就是再怎么貌若天仙,也该是被比下去了,却不曾想这回儿子倒真是心如磐石情比金坚,新娘子这边才进门没两天,舒姨娘就已经大了肚子,等到二位老人反应过来时,到底为时已晚。陆老爷子虽声称自己并无门第偏见,却也架不住亲戚朋友背后议论陆家长房长孙是庶出一事,终是发了狠要去母留子,然而一贯懦弱无能的长子这一次确实前所未有的硬气,身体力行要与舒姨娘同生共死。 家中鸡飞狗跳的闹了几次,最终是当时新嫁的陆婉吟她娘开口保全了舒姨娘母子。 新娘子要打碎牙齿和血吞,当父母的更是狠不下心打死自己的儿和孙,遂半推半就认下了此事,然而陆婉吟她娘虽然忍下了这口气,到底是窝在心里边至死也能吐出来。 她出身扬州府当时最显赫的陈氏家族,生得美貌养得娇贵,百宠千娇里堆出个清高性子,年少时幻想过的夫妇恩爱琴瑟和鸣从进了陆家的一瞬就成了镜花水月,相公对姨娘的情深意重宛如当头棒喝,连她想争一争的心都一并敲碎了。其实这陈家姑娘心里也明白,此事非舒姨娘一人之过,更何况稚子无辜,若要她真狠下心来打杀发卖,她是做不到的,但这事于自小顺风顺水的她而言,可谓折辱,是以这口气呕了许久,生生呕了半条命去。 她进门四年之后有了次子陆琰,第六年幼女婉吟,第七年就香消玉殒,时年不过二十五岁。然而她的来去并未在丈夫的心里留存下半点印记,她去世没有多久,陆家大郎就要将姨娘扶正,自然又遭到了双亲的强烈反对,然而他再也不愿自己心尖上的人受半点委屈,誓死不肯续娶,随着他年岁渐长,父母亦不好逼迫,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下去,陈家姑娘就这样被慢慢遗忘了。 她去时陆婉吟年纪太小,对母亲的概念半点也没有。陆琰也没有什么印象了,只是许多年后听家中老人说,这陈家姑娘虽然长得极好却不大爱笑,整个人冷冰冰的,终日坐在屋内发呆。他在他人对母亲的描述里最终回想起一个单薄的背影孤零零地靠在窗边,陆琰唤她,她却始终不肯回头看一看幼小的儿子。 陆琰这些年每每想起母亲,就会想起来那个孤单的背影,然而想起了最后定格在他回忆里关于母亲的画面时,冥冥之中他又觉得妹妹说的话不无道理,便是母亲在世,也不会对此事发表任何意见的。 想到此事,又看了看妹妹和他七八分相似脸,陆琰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人凡事还是得指望自己”,陆琰想了想,“我这一任若是满了三年,也许能调入京中,到那时你就有个依傍……” 陆婉吟不以为意,“三年便能入京者,天下读书人能有几个,哪一个不是在地方上做个十年八年还要绩绩为优才能得见天颜,我要是真过得不好,只怕没等二哥来,便也没命了。” “说的也是……” 就像陆琰所说,人凡事还是要指望自身,陆婉吟也深谙这个道理。他兄妹二人的成长环境与别人家不大相同,除了凡事要指望自身以外,也让这两个人每每遇事都要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然而再怎么兄妹连心,到底不是同一个人,天生带来的性格往往也让这两个人遇事总有分歧。每当闯了祸,陆琰早早认命准备挨板子,然而陆婉吟天性乐观过了头,总要抱着希望再折腾两下,连带着他一起挨双份的板子。 这会儿陆婉吟那乐观的天性又开始发挥作用,“也许这门亲事也没有这么糟糕……” 听了这话,陆琰终于放下他所谓的君子气度,冲着陆婉吟狠狠犯了白眼,“恕我直言,我实在是看不出这门亲事有什么好处。陆大小姐,你说京中名门贵女这么多,圣上到底为什么偏要把你从千里之外嫁进永宁侯府去?” “唉……”,陆婉吟低声叹了口气,随即对着陆琰笑得灿烂,“当然是因为你妹妹貌似西施,才比谢女。” 这话梗的陆琰无以应答,他这边火烧眉毛一样急,那边却还没心没肺地同他开玩笑,一时之间气的陆琰恨不得此刻就把人送进城门去,再多待一阵他都怕自己折了寿。然而这种对话自小到大发生在他俩身上太多次了,熟悉的感觉无端的让陆琰轻松了些许,他冷笑了一声,“那我只好祝愿妹妹美貌不老,才华永盛了。” “好说,好说”,对面冲着他露了个更加没心没肺的笑脸,“二哥哥的祝愿我一定铭记在心,片刻不忘。” “你到底有没有正形?”陆琰忍无可忍,终是伸出手在陆婉吟额头上狠狠一戳,“婚姻大事最好是知己知彼,若是对方真只看重才貌,那未必不是好事一桩,只是可惜了……” 可惜这桩婚事并不是知己知彼。 第3章 三、沈郎 圣旨快马加鞭送进陆家时,祖父与父亲恨不得抱头痛哭,在祖父一声声又一声天佑我陆家门楣里,连平日看她如同瘟神一般的舒姨娘都眼含热泪冲她露出了一个慈祥的微笑。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陆婉吟总觉得舒姨娘的眼光里带着几分终于把这个小兔崽子打发走了的欣慰之情,以至于她一直在猜想,这舒姨娘是不是这些年看她碍眼以至于她终于要出门了舒姨娘绷不住解脱的心喜极而泣。 大概是琢磨舒姨娘的眼神太出神了,陆婉吟从跪下起来到回到自己屋里都没意识到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雁儿悄悄站在桌边,看着陷入沉思的她,又瞧了瞧一路跟着她们回房却始终表情严肃一言不发的陆琰,心里害怕,走上前摇了摇她的肩,带着哭腔同她说:“姑娘你说句话啊,姑娘你别吓我……” 大约是雁儿怕极,生把陆婉吟从沉思中晃醒了几分,这会儿她的心思已经从舒姨娘的一个眼神里流水似地跑到九匹马也拉不回来的地方。 从前些年她想出去玩结果不小心撞破了舒姨娘装病同父亲撒娇一事开始,到昨天她做女红课业时不小心绣错了一片叶子的走向又懒的拆掉只好生纫了两针充数一事会不会被舒姨娘告诉女工师傅才结束。 她想得太过投入,以至于被雁儿晃回神的时候愣了一瞬,“啊?我该说什么……” 哪知这话一出陆琰也慌了,大约是误解了她这话的意思,陆琰慌忙起身面对她抚了抚她的肩,轻声安慰道:“妹妹别慌,只是嫁人而已……” 陆婉吟看了看陆琰,又瞥了瞥一旁强忍泪水拼命点头的雁儿,终于在两个人极其复杂的表情里拼凑出了刚刚被她忽视了的那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她看了看陆琰,非常诚恳地发问: “我要嫁给谁啊?” 随即她就看见了陆琰那张常年端方稳重温润如玉的脸在听见了她的问话之后终于难得地露出了一片空白。 陆琰皱了皱眉,努力想说什么,然而最终也没有找回自己丢失了的语言,最后发出了一声微弱且不确定的疑问:“啊?” 然而对上妹妹充满求知欲的眼神,陆琰还是没法放弃自己从小在她面前所扮演出来那全知全能的兄长形象,只好勉强回想自己对这个未来妹夫的印象,然而他想了半天大脑一片空白,只好抽了抽嘴角,勉强磕磕绊绊地回答道:“就、就是那个、沈郎啊……” 现在变成了陆婉吟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看着陆琰,脑子里冒出来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你叫得还挺亲热啊”,然而下一瞬间她终于敏锐地意识到哪里不对,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迅速到差点撞到陆琰的下巴。 陆琰动作迅速地后退一步,准确无误地踩上了身后雁儿的脚,在雁儿强忍痛意的惊呼里,陆婉吟语带颤抖地发问: “沈郎?哪个沈郎?!” 天下间还有几个沈郎。 沈郎大名沈峥,表字言若,是永宁侯的独子,年方十九,据说是貌比潘安,才胜子建。 但是据谁说,却根本无从考证,陆家没有一个人见过沈峥本人,连最有希望知晓沈家全貌的祖父对永宁侯府都没有任何印象。陆老爷子告老时,永宁侯沈桢才娶妻,自然谈不到这小侯爷是什么模样。 永宁侯沈桢于四年前战死离州,举国同哀。风雨飘零人心不稳时,当年不过十五岁的沈小侯爷临危寿命脱颖而出,在一封又一封不知真假的军报里和沈侯爷的旧部内斗中,沈小侯爷一战成名,硬生生扭转了当时无人看好的离州战局,反败为胜。 然而此战之后,沈小侯爷却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等再次传来消息的时候,沈小侯爷就已收复了离州、泌州、衢州。随着岁月不断流逝,平定北夷征战边疆的捷报也不断传进了燕朝百姓的家中,自代宗时丢失的失地一步步收回,百年之耻似乎有渐渐洗刷的趋势,沈小侯爷的名声也从京中传到了江南。 在口口相传一版比一版夸张离奇的故事里,沈小侯爷的事迹最终成为了说书摊子上最炙手可热的素材,在扬州府这般繁华地,沈小侯爷自带的几分神秘色彩被精心包装,最终成为了无数待嫁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非但如此,沈小侯爷的魅力之大连男子也未曾放过,“生子当如沈言若”一语不知从何时起荡过了寻常百姓家。大约是这样一个活榜样比遥远的孙仲谋更有说服力,无论家中男儿习文还是习武,都会被家长念叨几句沈小侯爷的事迹用以激励,一时蔚然成风。 但这股风却并没有吹过陆家的高墙。 原因无它,陆老爷子不让。 陆家祖上是个显赫门第,这个门户里出过两朝太后,两朝宰傅,到了陆老爷子陆延清做帝师时,已是盛极必衰之相。 功名利禄、富贵荣华,陆延清都有了,外人看起来陆家前景一片繁荣,热锅烹油不过如此。然而关起门来,繁荣之相根本无法掩盖一地狼藉。大约儿女事当真是前世债,他有四子二女,却无一人可以继续承担这样的家族,长子懦弱、次子好色、三子早逝、四子多病,而两个女儿一个娇纵蛮横、一个造作矫情。 起初陆老爷子以为是自己教育之过,于是大力矫正加紧教养,然而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为时已晚,他逼得越紧,荒唐事就越多。可他到底做了半辈子慈父孝子,如何激流勇退保全陆家世代荣耀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一件大事,压出了许多白发。 然而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陆老爷子最终以什么为筹码说服了皇帝不得而知,最终退掉了从前为儿女订好的富贵姻缘,举家回乡,开办书学。 打着江南水乡是文化之源的旗号,陆老爷子广招天下有学之士,官民合力做出了四方之内影响力最大的书院。但他本人却矛盾之极,大约是读圣贤书当为百姓立心生民立命之言对他影响太深,陆老爷子放不下家国之事,然而木已成舟,只得退而求其次。 他出身世家,然而广纳天下寒门世子,家境贫寒却有才华者包其吃住免其学费,此举胆大一时之间让世家与寒门纷纷哗然。 然而这只是开端,男女并学的想法一经提出便以燎原之势一路从江南烧到京城,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甚至吵上朝堂,而话题中心的陆老爷子却巍然不动,他半辈子没理会过他人的闲言碎语,从来都是胸有成竹一击即中。 有人问,女子又不能科考,学时事文章又有何用? 陆老爷子大手一挥,早上学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一并去听,到了下午男子自去学科考文章,女子自去学管家理事琴棋书画女红烹调。 又有人说,男女大防礼不可破,万一私相授受岂不荒唐? 陆老爷子再次大手一挥,授课之处摆了屏风不够,连男女住宿之处都建起了一面高墙。 然而这事实在大胆,观望的人多,敢送女儿来读书的人却少之又少,陆老爷子想了想,行事还当以身作则,先拿陆婉吟开了刀。 等到陆婉吟长到真正意识到男女有别之时,议论之声已被悄无声息的压下,扬州府内大小官员的女儿纷纷被送来陆家读书,仿佛从来如此。 这场争论逐渐被人群渐渐忘记,只留下了两个受害者,一个陆琰,一个陆婉吟。 再怎么说自己豁达明朗,可一朝从庙堂之高转至江湖之远,陆老爷子始终无法忽视心中的意难平,儿子辈没有指望已是他心头大痛,自然不能再轻视孙辈的教育。幸而天随人愿,孙儿陆琰自小跟着他长大,谈吐神采到有几分他年轻时的样子,陆老爷子授字子珏,亲自开蒙,终于给大势已去的陆家留下了一个读书的根苗。 同样的,陆老爷子也没有放过作为书塾实验品的陆婉吟,陆三姑娘同需要科考的兄长一样,辰时起亥时歇,数十年如一日地勤学苦读。 外边盛传沈郎韵事时,陆家兄妹都被关在屋子读书。 陆家地处繁华处,陆婉吟的屋子正对这扬州城内最繁华的街道,然而她从窗户外面望过去,只能瞧见高高的女墙。 她只从他人嘴里听说过此人南征北战的事迹,旁的一无所知,以至于她对沈峥的印象,同话本子上三头六臂的哪吒一样,单薄的如同一个符号。 没想到一封圣旨让哪吒成了自己未来夫婿,这样的事就像天上掉下了个巨大的馅饼一般生砸在了她的头上,连站在她身边的陆琰一起砸了个晕头转向。 第4章 四、姚漪 陆琰当日在书院读书时,有不少朋友榜上有名,其中也有些朋友出身京中世家名门,陆琰也曾想过托这些人去探听一下永宁侯府的情状,结果却并不如愿。 不知道是山高路远通讯艰难还是这永宁侯府真如铁桶闭塞,传回来的消息都只停留在表面,凡是陆琰觉得奇怪之处都没有回复,任他如何去问,更深层的东西也再无法探听出来了。 永宁侯沈桢是当今圣上的表亲,其父与先帝一母同胞,十七岁时奉先帝旨娶安国公幼女,婚后育有一儿一女,然幼女早逝,只有老侯爷沈桢平安长大。沈桢年少时承袭永宁侯爵,如父亲祖父一样入离州营,最终也同父辈一样于离州战死。 这些年战事四起风雨飘摇,永宁侯府的将领带着离州营像一颗钉子一样钉在离州边界,将北夷人的军队死死挡在城外,固守着大燕繁华之境的最后一道防线。 可惜英雄大多都没有什么好结果,老侯爷沈桢一生为人刚直,并没有留下什么能让人茶余饭后议论的事情,令世人惋惜的不过只有两件事,除了战死沙场是一件,另外就是老来子沈峥。 说是老来得子其实也并不恰当,沈峥出生时老侯爷不过三十二岁,然而比起同辈而言,又可谓是晚了许多。他与当今圣上相差不过两岁,然而沈峥出生之时,皇长子已经开蒙入学好几年了。 更令当时之人意外的是,老侯爷娶妻之时已经年过三十,若说是他常年征战在外耽误了婚姻大事倒也情有可原,然而沈峥的生母却并不是什么名门淑女,据说是出身军户。有人猜测是永宁侯府军功显赫权高位重,是以当今圣上不愿再让永宁侯府与世家联姻,沈桢只好求娶了个寻常军户的女儿;也有人说其中必有内情,永宁侯府富贵滔天,就算是圣上不赐婚,永宁侯也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其中若没有缘故,断然不会同寻常人家结亲。 陆琰虽然没打听出来其中究竟是什么原因,但是却也听见了一些其他的事,其中一件就是关于沈峥的母亲。 沈峥的母亲,也就是陆婉吟的婆母,如今尚在。然而不知为什么,沈峥却是养在宫里的。当时有人说是沈峥母亲出身不佳见识短浅,老侯爷恐其教子不善,故而托付圣上代为教育。然据陆琰心中揣测,老侯爷就算再忧心儿子的教育问题,也未必就愿意骨肉分离,一定是有其他不得不将沈峥留在宫里的原因。恐怕圣上是为了挟制老侯爷,才其幼子在宫中教养,亦或是当时君臣多生龃龉,老侯爷为表忠心,主动献子入宫。确切原因虽不得而知,但最终导致的结果便是沈峥自出生起到十二岁随老侯爷西去离州止,他整整十二年都是被养在皇后娘娘李氏膝下的。 至于皇后娘娘亲生的太子爷,自小却是养在皇长子生母吕贵妃身边的。原因为何属宫闱秘事,陆琰无从探听,只是暗自揣测是与皇长子早逝有些关系。 太子爷沈崇于兄弟辈行三,比沈峥小了半年有余,婚期却比沈峥早定下的还早,娶得也并不是京中的世家女,而是同陆家一样出身江南的女子,姚漪。 姚家在江南一带颇有声名,姚漪的父亲姚缙是仁安七年的状元,如今是扬州府九十二县的府尊,据说生得一表人才,圣上见其文章亲其人有治世之才,将其一个寒门学子破格提拔,委以重任。 若说陆家出学子,那姚家便是出美人。姚大人有七个女儿,三嫡四庶,各个美若天仙,长女姚漪更被称之为惊世之貌,年年都是百花榜上第一名。 百花榜又叫女儿榜。 每年花朝节在扬州府中心的诚辙寺都会举行考评,主要考评十二岁至十五岁的女儿的言、德、容、工,考官每年不同,但大多数是宫中授课经验丰富的嬷嬷,这些人大多由宫中派遣,舟车劳顿数日只为了考评这一日,可见当朝对此活动的重视。扬州府的女儿年满十二岁便会去诚辙寺登记,一年一考,十日后放榜,考够三年,待到十五岁议亲时,高门显贵只需看考绩便可找到自己心仪的媳妇,是以多数人私下也称此举做“女子科考”。 当然,这样的活动仅仅限于富贵人家,贫寒人家的女儿大多早早就去谋求生计,报名者虽不限出身,然而最终出身寒门却榜上有名的寥寥无几。 待到陆婉吟满十二岁时,这女子科考早又添了琴棋书画、管家理事、诗书文章。自花朝节起三日,城内昼夜灯火通明,往来车马络绎不绝,比起年节都要热闹三分。 姚漪大她半年,两人一直都是同一年去考,然而她却始终没有见过这位姚小姐的真容。陆婉吟也听人说过,仙女下凡不过姚漪,但是无论她好奇的抓心挠肝,老天爷也一直没有给她看美人的机会。 直到十四岁那年,姚大人把姚漪送进陆家的书院读书时,陆婉吟才终于瞧见美人真容。 好看。 真好看。 好看到陆小姐寒窗苦读十年也没找着一个词能形容姚漪的好看。 姚大人从前似乎并不愿意将女儿送进书院读书,即使当时女学已被大多数人所接受,也始终不为所动,但在姚漪十四岁那年,姚大人不知道为何突然转变了想法,备了厚礼前来拜访陆老爷子,甚至以参观古迹般的虔诚参观了当时颇有规模的陆家书院。转天就把姚漪送了过来。 陆老爷子礼尚往来,同姚大人保证姚小姐一定会在书院获得同自家孙女一样的待遇,甚至为表重视派陆婉吟亲自去接。 陆婉吟虽然早就好奇百花榜上年年压她一头的姚漪是什么模样,然而还要早起半个小时站在书院外头吹冷风一事还是让她心有不满。但在看见刚下马车的姚漪的瞬间,陆婉吟心内暗叹,值了。 美人冲她笑了笑,陆婉吟身子就酥了半边。 美人主动伸手拉她的手,陆婉吟硬是吞下了差点流出的口水,艰难地绷出一个端庄的微笑。 自大门到书院路程不短,陆婉吟看了看身量纤细的姚漪,最终放弃了让美人一起吹冷风的想法,决定还是坐车绕道从书院后门进去。这事儿放在平时她是不敢的,陆老爷子若是知道她进书院还敢坐车,恐怕早就要定她一个目无圣贤的罪名罚她去跪祠堂了,然而姚漪牵着她的手冰凉,面色看着也实在不佳,总不能让人再继续冻着,还不如早到几分钟也能暖和一阵。 可上了车陆婉吟又实在尴尬,她想盯着人瞧,又觉得不合规矩,然而不看着人,又恐怕失礼,就算她再怎么热情似火,到底是第一次见面,对着这么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她连说话声音大一点都怕吓着人家。她怕自己多说多错,姚漪那边白着一张脸神色恹恹,双方都没什么开口讲话的意思。 算了,陆婉吟心想,姚家离陆家那么远,这姚小姐只怕起得比她还早,就是有再多的话也困没了。 就在她昏昏欲睡差点栽下去的时候,马车终于行至了书院后门。她客气了两句让姚漪先下,瞥了瞥姚漪的背影准备紧随其后,然而就是这一瞥,生把她吓清醒了几分。姚漪的粉色罗裙后边,不知什么时候沾了一抹暗色的血。 陆婉吟心里隐隐猜到了发生了什么,立刻拦下姚漪,当机立断掉头回家。 姚漪开始不明所以,然而在陆婉吟说明情况之后,脸色立时有些发红,便一句话也不肯说了。等到马车行至陆府的大门前,姚漪的脸整个已经涨成猪肝色,眼中也泛起莹光,看的陆婉吟一阵心颤。 算了,毕竟你是个要面子的美人。 陆婉吟叹了口气,脱下了外衫蹲下身系在了姚漪的腰间。 好细的腰。 伸手的那一瞬间,陆婉吟就决定了今天的晚饭得少吃一半。姚漪身量纤细是有目共睹的事,掩在衣裙下的纤细更是不堪一握,吓得系衣服得陆婉吟动作都轻了两分,生怕力气大了把美人得腰折断。 姚漪见她动作,惊得抖了一抖,又见陆婉吟把外衫给了她便只剩下内衬,霎时间泫然欲泣,颤抖地问她:“你怎么办?”却见陆婉吟不以为意,“不妨事,只要不让祖父瞧见,我便是光着身子在院子里跑也没有人管我的。” 她这话其实半真半假,其他人虽然不会管,但若是看见了告诉祖父也是要挨罚的。只是这个点,两个兄长都已经出门上课了,祖父大约会在自己院里晨练,而父亲和舒姨娘此事多半还没起床,家下仆人便是见了也不会多嘴,想来点卡得好便不会被人瞧见,然而见姚漪面色凝重,她只好又补了句:“不过未免节外生枝,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姚漪早没了主意,这会儿见陆婉吟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便信服了几分,不住点头,强忍着眼泪由着陆婉吟半扶半抱地将她拖进了陆小姐的闺房,幸而运气极好,一路上倒真没碰上什么人。 房中的雁儿也不住地打瞌睡,这会儿见她家小姐偷偷逃了学回家似乎还拐带了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时,吓得差点叫出了声。说时迟那时快,陆婉吟伸出右手准确无误地捂住了雁儿的嘴,出手动作稳狠准,按的雁儿两颊上的肉都鼓了起来,她左手稳稳扶着浑身发抖的姚小姐,右手按着嗯嗯呜呜说不出话的雁儿,悄声吩咐到:“雁儿,去找徐妈妈来。” 徐妈妈是陈姑娘的陪嫁,也是陆琰的乳母,看着陆家两兄妹自小长大,于陆琰陆婉吟而言,徐妈妈是这个宅院里充当了他们母亲角色的人。然而在陆老爷子对于孩子学业的高危下,看见这会儿本该出现在学堂此刻却站在自家屋里的陆婉吟,徐妈妈还是差点给自己百般疼爱的三姑娘跪下。 原本就是被雁儿拽着一路飞跑,又受了此番惊吓,徐妈妈想说什么却只顾得上喘气,雁儿与陆婉吟见她这样,立刻默契地一个抚背一个倒水,在陆婉吟叙述完目前的状况后,她才勉强倒过气来,注意到了这屋里多出来的姚漪。 姚漪掩面伏在桌上许久,这会儿再一抬头已是梨花带雨,然而她始终忍着不肯哭出一声,看着好不可怜,别说陆婉吟,就是连徐妈妈这种自诩见过大世面的人都没顶住,她原本的主子陈小姐人称江南第一美人,陆婉吟不开口说话的时候也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然而这姚小姐却别有一番风韵,让人看着实在心疼。 等徐妈妈柔声细语地安顿完姚漪,陆婉吟的早课已经误了大半,她和雁儿被迫跟着听了半天所谓女子都要经历之事,等到想起来自己还有正课的时候都要吃午饭了。 然而陆家到底还是陆家,陆老爷子这尊大佛镇在上头,打死陆婉吟也不敢再逃了下午课,只好派人同陆老爷子告知了姚小姐生病之事,自己换了衣服抱着书去上下午的课了。 第5章 五、淑女 如果要说陆婉吟鸡飞狗跳的年少时光是什么时候被染上那一抹如水色彩让她终于有了几分闺中女儿该有的样子时,那一定是从姚漪走进陆家的那一刻开始。 她把姚漪送回家之时不到晌午,然而等她补完早上差的课时天已经黑透了。在看见雁儿给她留的半只烧鸡后,陆婉吟立刻放弃了早上说晚饭要少吃一半的决定,迅速伸出筷子撕鸡。 茶足饭饱之后,想了想姚漪,陆婉吟觉得自己还是没看够美人,好在时候尚早,她便去隔壁屋子探望。 不同于其他女学生每日课后便要归家,不知道姚大人说了什么,姚漪是直接住在陆家的,但将姚漪安顿在陆婉吟的旁边屋子里大约是陆老爷子的主意。随着孙女年岁渐长,陆老爷子意识到陆婉吟不能一直跟着陆琰继续鸡飞狗跳下去,如果她再没有手帕交能让她感受女儿之间友谊的亲密,那无论陆老爷子再怎么包装,陆婉吟也只能是一个表面淑女,身上始终缺少女子该有的柔情。 他不想承认这是他一直把孙女当着男儿教养的缘故,又实在没法把此事归咎在陆婉吟没有亲生母亲上,见陆婉吟容貌出挑娇俏可爱有时也会觉得欣慰,然而陆婉吟时不时冒出来几句话又气的他吹胡子瞪眼却无计可施,可倘若一直放任下去陆老爷子最终恐怕只能想出把陆婉吟毒哑让她做个哑巴美女的法子。就在陆老爷子辗转反侧苦思冥想的时候,老天爷把姚旖送上了门。 陆老爷子虽然没有见过姚小姐真容,然而百花榜上第一名的美誉远播在外,陆老爷子想着能让孙女结交这样一个朋友实在是个好事,一时间恨不得拉着陆婉吟的手让她睁开眼睛仔细看看。看看,什么是名门贵女该有的气度;看看,什么是淑女该有的样子;看看,什么是别人家的孩子。 其实陆老爷子的想法很对,但是他到底是不懂女儿心,在陆婉吟交友一事上,他想对了,却对得不完全。 陆婉吟这会儿站在隔壁房的门口,无端生出了一些紧张,然而那种忐忑里有带着几分马上就能见到姚漪的欣喜,甚至伸手抚了抚衣上的褶皱。 冷静,陆婉吟。 你只是去见美人,不是去见心上人。 好在她是个生性大方的姑娘,觉出自己的想法好笑之后,陆婉吟就伸手敲了姚漪的门,然而敲门声石沉大海,陆婉吟凑近听了听,没有回应。 莫不是身子不舒服早睡了?她暗自思忖。 然而就在陆婉吟准备转身回房时,屋内终于传来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回应:“请进。” 陆婉吟推门就瞧见姚漪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神色紧张地瞧着门口,在看见来人是陆婉吟之后似乎放松了些许。 姚漪早卸了珠钗,这会儿锦缎一样的长发散至膝上。屋内并未点灯,只有床边一只蜡烛,斜斜照出了一个纤弱的身影。 好一副灯下美人图啊。 灯下看美人犹如月下看花,别有意趣,何况是姚漪这等美人,直直看上去竟比早上乍见之时给她的冲击力还大。 陆婉吟坐在床边,就着昏暗的烛光看了看姚漪,觉得她面色看上去比早晨好些,然而眼里仍是蓄着泪,眼眶也大有红肿的趋势,陆婉吟心里悄悄猜想,不会是自她走了之后姚漪一直在哭吧? 想到这里,她伸手替姚漪拉了拉被子,放轻语调问她:“姚姐姐,你怎么样?” 然而她不问还好,问完姚漪便觉得铺天盖地般的委屈迎面而来,立时便绷不住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串成珍珠往下掉,吓得陆婉吟当时就怔住了。她长这么大,没有哄过女孩子的经验,最多是同雁儿吵嘴时惹急了雁儿,雁儿过于好哄给两块糕点就打发了,然而看着桌子上一口未动的晚饭,陆婉吟猜测这姚小姐恐怕也不是贪恋口腹之欲的人。 然而这么美人在她眼前,楚楚动人的样子越发衬得陆婉吟每每被罚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见不得人,陆婉吟想,还是得想办法阻止她。 “姚姐姐,你别哭了。你要是有什么烦难委屈只管同我说,再哭下去,眼睛都要肿了……”为了表示自己的友善,陆婉吟还伸手去拍了拍她的肩。 大约是姚漪自己也觉出失态,颇有些不好意思,可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再想收回去也难了,偏她天生一双含情目,只是半带委屈半带羞愧地看了一眼陆婉吟,陆婉吟的呼吸就错了半拍,这会儿她一副想开口说什么的样子,又好像有些难为情。 陆婉吟被姚漪那一个眼神看懵了,耐心无限地被拉长,这会儿姚旖就是跟她要天上的星星,她恐怕也得给她摘下来。 姚大美人在她的耐心等待里,终于蓄积了足够的勇气,可怜巴巴地同她诉苦道:“陆妹妹,我肚子疼……” 陆婉吟相信她是真的肚子疼,然而乍一听这话,脑子里先浮现了舒姨娘的脸。 每每父亲不肯遂舒姨娘的意,舒姨娘都要哭上一场病上一阵。陆琰和陆婉吟从前想偷跑出去玩的时候撞见过,听了几次墙根之后,两兄妹就发现每次的展开都是一样的。先是父亲做小伏地说尽好话去哄舒姨娘,舒姨娘不理不睬,拿够腔调;等到气氛到了七分父亲的语气里开始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舒姨娘便会轻声哭泣,然后语气柔弱地诉说自己的情深和委屈;最后倚在父亲怀里轻轻捶打着父亲的胸口,随即娇羞地把脸埋在父亲怀里:“相公你真讨厌,气得人家肚子疼……” 再接下陆琰就会把她的脑袋从窗户边上摁下去,在揉揉亲亲摸摸抱抱的下一步发生之前带着溜她出去玩。 这些年舒姨娘用头疼、腰疼、肚子疼等种种方式成功逼退了她视线范围内的所有敌人,包括但不限于蛊惑父亲欺上瞒下的恶仆、想爬父亲床的貌美丫头、不坏好意要拉父亲下水的同僚,其演技只精湛手段之明快,可谓是百战百胜。 当然在舒姨娘收获了胜利的果实之外,陆婉吟也收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和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姚漪说她肚子疼的时候,她尽然无端地想起父亲那张不正经的笑脸和不正经的语调,“那……为夫来帮你揉一揉”和舒姨娘那声娇俏的“讨厌……”同时在脑海里浮现,炸得陆婉吟一个激灵。 姚漪当然不需要她的揉揉亲亲摸摸抱抱,甚至在她走神的这段时间里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事,眉目间莫名带了几分害怕的神色,又有了几分要哭的样子,陆婉吟立刻好不容易才把差点脱口而出的父亲调情专用台词咽下去,见姚漪如此立刻定心安慰道:“你别害怕,我去问问徐妈妈有什么止疼的法子?” 过了半晌,陆婉吟端了一碗红糖姜茶回来,递给姚漪,“徐妈妈说这个有用,你喝了试试?” 姚漪立刻伸手去接,然而她只是触了触碗边就缩回了手,再次可怜巴巴地瞧着陆婉吟,吐出了一个字:“烫……” 陆婉吟一路拿回来也没觉得有多烫,可回忆起早上握姚漪的手时那柔弱无骨的触感,又看了看自己从小因为弹琴习字女红留下的满手细茧,突然觉得心里有点泛酸。 然而看着姚漪,陆婉吟还是不忍。 算了,谁让你是个美人。 她一勺一勺喂姚漪喝了姜茶,又在姚漪感激感动的眼神里,寻了个汤婆子包了手绢放在姚漪小腹处,最后仔细替她掖了被角。正准备嘱咐姚漪好好休息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被姚漪闲置的晚饭,又问道:“怎么不吃晚饭,是不合胃口吗?” 姚漪摇摇头,眼睛里再次犯出泪光,“我难受,吃不下……” 陆婉吟点点头表示明白,随即生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下去,贴心地替姚漪熄了灯,在关门前最后看了一眼姚漪桌上的饭菜,颇有些不舍地关上了门。 她刚刚其实想问姚漪,如果她实在吃不下,可以让她拿回去当宵夜吗? 第6章 六、知交 陆婉吟平生对美女都没有什么抵抗力,更何况那是姚漪。 然而深更半夜她的门被姚漪敲响时,陆婉吟还是觉得有些过分。 不行,扰人清梦实在是不行,你是个美女也不行。 当陆婉吟睡意朦胧地打开门,长发及腰面色苍白的姚漪正直勾勾地瞧着她,吓得她头皮一阵发麻立刻清醒了几分,尖叫声差点冲破喉咙,火光电石之间想起自己若是真的叫出声明天恐怕会被祖父打死,又立刻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出声,只好怨念地看了回去。 怎么回事?美女难道有离魂症? 幸而陆婉吟天生胆子大,想到姚漪可能是梦游才敲她的门,立时便不害怕了,便想伸手去拉姚漪。 然而美人并没有离魂症,也非常清醒,无比主动地伸手回应陆婉吟,再次可怜巴巴地看着她:“陆妹妹,我想和你睡觉……” “啊?” 等到两个人重新躺回床上时,陆婉吟才觉出自己可能是会错了意。她虽然知事早,却到底还是个闺阁女儿,回想起刚刚的误解也觉得脸上一热,暗自下决心以后再不能去听父亲和舒姨娘的墙角了。 陆婉吟也实在觉得奇怪,就算这姚小姐美得不似凡人,她也不应该对姚漪心猿意马。 可姚漪她主动牵手,还冲她撒娇,现在还要主动和她睡觉,这会儿见她不说话,身子甚至还主动朝着她贴了贴。 陆婉吟欲哭无泪,祖父是让她和姚漪搞好关系,不是让她去搞姚漪。 她自娘胎里出生还没和别人睡在一张床上过,然而心里无奈之处又生了几分欣喜,这可是姚漪哎。 大概是见她一直僵着身子,姚漪也觉得自己冒失,怯怯地同她解释:“陆妹妹你别担心,我睡觉很老实,不会弄脏床铺的……” 徐妈妈所说的她都有认真照做,再加上她平素睡眠不好,常常一夜睁眼到天亮,就是一动不动也是可以的。 陆婉吟叹气,身体却不自觉地放松了好些,“我睡觉可不老实,雁儿从被我踹下床几次之后,宁愿在外间受冻也不愿意同我睡了……” 姚漪听见这话,嘴角便不自觉地勾了勾,眼睛也弯成了月牙儿,这还是她今日除了早上初见时那个僵硬的笑外,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看得陆婉吟无端晃了神,她翻身侧躺面对姚漪,仔细打量姚漪的眉眼,最终诚恳地得出结论; “姚姐姐,你真好看……” 姚漪从小到大听惯了类似的赞美,但像陆婉吟这样直白的却十分少见,便生出了几分羞涩:“你也很好看……” “那是自然,我也觉得我很好看,”然而这话一出陆婉吟自己也绷不住了,立刻笑出了声,惹得姚漪也忍俊不禁。 两个人低低地笑了一阵后,姚漪看了看她:“我不是同你客套,我在家中也时常听别人说起你,说你才貌双全,只是我没想到……” 姚漪语调轻柔,说话又慢,没等她说出没想到什么,陆婉吟便自然而然地接了上去,“没想到我这么厚脸皮,自己夸自己好看?” 她自小开玩笑开惯了,原想着姚漪该跟着一同笑笑,然而姚漪却认真摇了摇头,语带艳羡地同她说道:“不是的,我是没想到,你这样的人能这样的讨人喜欢……” 我这样的人? 初听这话陆婉吟一怔,她被姚漪这绕口令一样的话绕晕了一瞬,满脑子都是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什么样的人? 姚漪见她神色疑惑,又怕是自己说错了话惹人厌烦,立刻同她解释:“我的意思是,你才名在外,我原以为你温和庄重,让人不好亲近,实在想不到你这样的热心讨喜,不像我……” 姚漪原本就不善言辞,这会儿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什么好说法,连自己听着也觉得无甚说服力,声音便越来越小,又想起自己,就只剩下了半句叹息。 其实这事儿实在是不怪姚漪,陆婉吟的长相确实是太有欺骗性了。她眉眼生得其实是很柔和的,远远没有姚漪那样在人群里出众耀眼让人不敢直视的凌厉,然而可能确实是读书的时候模仿夫子模仿的太多了,板着脸的时候便显示出几分与年龄不大相符的老成,不说话时就让人觉得有些冷淡。 简单来说,就是这个女人看上去不好惹。 但人不可貌相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就像陆婉吟也没想到,姚大美女那妩媚动人明艳大气的外表下是这样的柔弱无助楚楚可怜,而且不光是人柔弱,声音也柔弱,语调里的愁苦与无奈化也化不开,生生让她听出了弦外之音。 “姚姐姐,你家里人不喜欢你吗?” “从前爹爹是很喜欢我的……”,提及此事姚漪又觉得自己眼眶发热,“可是自从有了二娘,他就不大来看我了。”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话其实是有一定道理的,虽然陆婉吟感觉不到,姚漪却深受其害,毕竟她和陆婉吟这种自小就没了母亲的人不一样,有母亲在时,她也是被百般疼爱过的,而没了母亲,待遇差别之大一天一地,自然而然让她生出了几分命若飘萍的感慨。 “母亲生弟弟时难产去了,连弟弟也没有保住。爹爹伤心坏了,连我也不大肯见了……” 既是伤心坏了,为何不过两年就续娶,陆婉吟摇头暗想,就算是伤心妻儿早逝,然而长女何辜,又不是姚漪害死了她母亲和弟弟,为什么连姚漪也不待见了? 陆婉吟瞧了瞧泪眼朦胧的姚漪,试探地问道:“你后母和妹妹对你不好吗? 姚漪摇头。 “爹爹若在时还好些,若爹爹外出,每每请安,无论晴雨定要跪足一个时辰才肯放我去。夏日消暑、冬日避寒,从来也不曾管过我……前日里我二妹妹瞧上了我的镯子,一定要要,可那我是我母亲的陪嫁,我如何肯给,她便将我推下了湖……” 说着说着姚漪便忍不住轻声啜泣,看得陆婉吟多有不忍,想来天已快入冬,湖面虽未结冰,也一定是刺骨之寒。姚漪毕竟是姚家嫡出的小姐,既然衣食住行之上无法克扣,便只能想这些法子磋磨她。 可惜了,若是我,就算是要推我下去,我也一定拉着那姚二小姐一起,纵是死了也要让她给我陪葬,陆婉吟暗想,然而她看了看身边的姚漪,又以今日她所见姚漪的哭泣程度,也觉得是自己多想了。姚漪天生一枝女萝,遇事除了哭便是依靠他人,硬生生把自己活得比城中好些人家不受重视的庶出女儿还艰难些。 可这些事情既然能发生,总也少不了姚大人在其中的态度,陆婉吟又问道:“那姚大人也不管么?” “爹爹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爹爹……”,姚漪擦了擦泪,“更何况他偏心惯了,我一个人如何能扭过他们一家人。我把镯子给了二妹妹了事,爹爹就把我送到书院来了。 “啊?” 陆婉吟实在是大为不解,就算是偏心这也太过了吧。 “其实爹爹原本是想送两个妹妹的,只是这事一出就把我送来了,”姚漪无奈,“其实落水那天之后,我就觉得肚子疼,可我说与爹爹时,二娘说我定是装病不愿读书,我想着横竖也没有伤风,不若忍忍,谁成想今日给你添了这样大的麻烦……” 这下连陆婉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得又把被子往姚漪身边让了让,然而她思来想去却始终想不通。“姚姐姐,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你生得这么好看,你家人为什么不喜欢你?” 这话一说连姚漪也懵了,被人喜欢的理由有千千万万,在她心里,好看是最不值得言说的一条,然而陆婉吟又问的实在认真,她也只能艰难答道:“爹爹常说,我若是个儿子就好了……” 她这话一出,陆婉吟便明白了。 陆老爹曾经也在府衙内谋过一项誊写抄录的闲差以打发时间,后来因为受不了按时点卯的拘束便主动请辞了,混了许久最终也只是挂了个虚职。然而纵观陆老爹的工作生涯,活干了多少未可知,酒却一顿没少喝,话也是一句没少聊,其中姚大人便是他结交的酒友之一。 其实论及自身,她老爹就算是拍马直追也赶不上姚大人半分,可论及儿女,他就要比姚大人的腰杆子硬多了,原因无它,姚大人膝下无儿。 任他读书时再怎么才华盖世,为官时再怎么清正廉洁,都架不住别人在背后笑话他绝后。就算是嫡出的三个女儿名满扬州,庶出的女儿也各个如花似玉,姚大人也没法忽略背后戳他脊梁骨的碎语闲言。连他自己都时常叹息,满门荣耀无人可继,百年之后就是连个哭灵送终之人都没有,当属他此生第一悲凉。 其实姚大人也不是没动过过继的心思,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他家风水不好,族中有出息的孩子送过来没一个养得活,没出息的孩子他又瞧不上,日久天长的便死了这份心。有时候瞧着家中七朵金花心中也觉得宽慰,然而每每醉酒,又难掩悲苦潸然泪下。 而想到此时,陆老爹便看着自家的长子陆瑜次子陆琰感到十分欣慰,特别是陆琰读书有望,更让他觉得扬眉吐气,虽然他并不像姚大人有偌大家业需要人继承,但总归是要比姚大人的处境好些,以至于他在家时也常常同陆家人念叨此事,连陆婉吟都被迫知道其中故事。 姚漪确实很美貌,可惜不是儿。就算她将来凭借美貌攀上一门好亲事,也没有什么兄长弟弟需要她借此铺路。更何况,姚家的女儿,每一个都生得非常好看。 美貌此物也是以稀为贵,然而在姚家,美貌和白菜萝卜一样常见,姚漪就算最好看,于姚老爷而言也不过是萝卜白菜里最为顺眼的一颗,实在不足挂心。 想到此处,连陆婉吟都禁不住替她叹息。 陆婉吟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运气不佳,但听见姚漪的遭遇,又觉得自己的出境好了何止一星半点。她虽然也没有生母,但到底祖父庇佑兄长爱护,无灾无病的活到了十四岁,父亲虽然不那么靠谱,却也对她和兄长一视同仁,就连一向看她不顺眼的舒姨娘,也从未起过害她之心。 “唉……姚姐姐,你也别太难过了,为了这些人不值得的。”陆婉吟虽然嘴上这样安慰,心里却觉得这话实在说的没有什么底气。人生在世本就艰难,若连父母至亲都是不值得之人,又有什么人是值得的呢? 姚漪也勉强冲她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今日之事多谢你,你我虽然是第一次见,可你却这样帮我,比家里的妹妹对我还好些。陆妹妹,我虽愚钝,但我分得清是非,你待我这样的真心实意,我日后一定要回报你的……” 陆婉吟其实并不打算图她回报,对着姚漪这张如花似玉的脸也实在心虚。 唉,其实也没有那么真心实意,我主要是图你好看来着。她在心里悄悄对姚漪说,然而见姚漪孤单,又生出几分恻隐,“别担心,我日后一定护着你。” 第7章 七、嫁娶 其实初初听了这话,姚漪只觉得感动,心里却并未当真,然而没想到陆婉吟言出必行。 那一夜之后两个人的关系突飞猛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亲昵了起来,其肉麻程度看得陆琰一阵阵心里泛酸,自小到大陆婉吟都是围着他转,哪里想到姚漪一来他便立刻失了宠。 彻夜闲谈的后果便是二人险些迟到,上了学堂之后陆婉吟才发现姚漪此人除性情柔弱之外于学业上也有些其他的问题。 美人是真美人,可美人偏科啊。 书院所授的课业中,姚漪除了女红刺绣之外,其他几乎是一窍不通,据姚漪本人所说,皆是因自小无人教养的缘故。然而陆婉吟既然已经答应了要护着她,只好白日里帮她在先生跟前打掩护,晚上回去帮她补习其他功课。 姚漪实在感动,每每回家定要带些街上时兴的物件给她,譬如胭脂水粉点心摆件等,让外边自由的气息终于刮过了陆家的高墙吹进了陆婉吟的心里。 少女时代的变化是非常迅速且肉眼可见的,连陆老爷子这样的老古板都能看见孙女身上发生的显著变化,女孩子们每日飞扬的裙角让他的心情都好了许多,是以陆老爷子子掏腰包给孙女做了两身裙子,然而见陆婉吟试穿之后又发出了深深的叹息。 裙子是好裙子,女孩也是好女孩,只是恐怕要二十年之后再穿才能觉得合适了。 快乐的日子如水飞逝,就在姚漪的笑容都越发灿烂起来时,十五岁那年的花朝节到了,当时已有不少人将姚陆二女并称江南双姝,十分关注最后一次考评的结果。 然而那一年,陆婉吟少考了两门课。 那年恰逢沈小侯爷出征归来又经扬州府公干回朝,大姑娘小媳妇早慕沈小侯爷盛名,各个拎着花篮捏着帕子将街上围的水泄不通,陆家的马车堵在诚辙寺外街动弹不得,周围都是卖东西的人家,等着趁此番热闹大赚一笔。 不光是陆婉吟的眼睛看不过来,连素来淡定的陆琰都兴奋不已,虽然年年花朝节他都可以借着送考的名义多饶三天假,然而这样的热闹却实在是头一回。 两街上卖东西的有不少都是和陆婉吟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这些清贫之家的女子迫于生计早早就抛头露面,扬州府的民风开化,时人也从不以女子做买卖有所异议。然而平民人家的女儿越自由,世家的大门就关的越紧,连夹在两股风其中的陆家都盖起高墙。 诚辙寺内外皆是繁荣花海,然而无形之中划分出一道天堑,隔开了两个世界。诚辙寺内的女子一举一动被放在固定的模具中精心打磨任人评论,诚辙寺外的女子一举一动却自由肆意大胆快乐。 见陆家的车架围在外围,已有不少大胆的女孩子过来敲车窗递东西,带着笑同她推销,“姑娘,瞧瞧我们家的东西,这都是手工做的,便宜又好玩……” 陆婉吟手里摩挲着刚买的竹编绣球,忽然觉得有些羡慕。 多好啊,你们卖货赚走我的零用钱,我却要去诚辙寺做个货物任人挑选。 她掀开车窗帘看着外边的热闹景象,心中突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立刻转过去看了看旁边的陆琰。陆琰这会儿正收拾着他刚买的大包小裹,开心到嘴都合不拢了,然而正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了陆婉吟兴奋的呼叫, “二哥,我们出去吧……” 陆婉吟眼睁睁看着陆琰的动作呆滞了一秒,然后他刚买的那些宝贝就洒了一地,眼见着陆琰的嘴越张越大,陆婉吟立刻伸手抬了抬他的下巴强迫他合上,搞的陆琰差点咬着舌头。 然而等迟钝褪去之后,陆琰心里也隐隐泛起了前所未有的兴奋与刺激感,他不像陆婉吟似的心血来潮,考虑的还要周全一些。进入诚辙寺内其实无需签到,考生只需报上名字,自有协理者帮忙寻找登记记录分数,是以就算是缺考,诚辙寺内的人也并不会有所疑问。然而最麻烦的是,陆婉吟已考了两天,分数已然记档,若是缺考,就少了两门成绩,总评分数就会比别人差出一截。若是被祖父发现,那他俩只怕要双双去跪祠堂了。 陆琰将他的顾虑说与陆婉吟,陆婉吟仔细想了想,却觉得也未必如此,横竖百花榜上只有排名,又没有具体分数,只要祖父不刻意打听是不会知道详细情况的,更何况百花榜多少掺些水分,比如偏科的姚漪。 姚漪美貌时世所罕见,以至于这种考试她只需去亮个像就基本稳妥了,根本没有人在意她才学如何琴棋怎样,再加上她是姚大人的千金,自然也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单论相貌,陆婉吟是远不及姚漪的,但其他几门课她自小认真训练,也都有认真去考,有那几门保底,想来成绩虽然不高,却也不会太过离谱。陆老爷子虽然对于孙辈的课业要求十分严苛,却从来不曾要求他们各个功名在身,想来只要成绩尚可,便也可以对付过去。 她将这些话一说,陆琰也觉得有几分道理,虽说此事依靠几分运气,可天下凡是有需赌一赌的事,不都是赌这几分运气,是以陆家兄妹心一横便下了车,步行走至诚辙寺外,到了家中下人看不见的地方,便悄悄拐了出去。 凭心而论那日实在是玩得极其痛快,他们兄妹对沈小侯爷长成什么模样都毫无兴趣,然而街上耍把式的、说书的、卖货卖菜的却看得二人眼花缭乱,陆琰连连直呼纵使是回家挨了打也值当了。 陆婉吟拿着一个竹编的蝴蝶和一个吊篮,始终无法抉择,连摊主都看着她觉得好笑。这些东西原本是四五岁孩童的玩意,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早都去看旁边的水粉钗环了,只有她对着这些玩意儿仔细挑选,神色十分认真。 摊主好笑,“姑娘是给家里人买的?” 陆婉吟顾不得抬头,摇了摇头认真答道:“没有,我自己玩。” 听她这话摊主也觉得有些吃惊,几乎疑心陆婉吟在那他消遣,然而看陆婉吟见什么都新奇的样子,便陪着笑又问了一句:“姑娘怎么玩这些?小时候没见过不成?” “见得少。” 没等陆婉吟答话,身边的陆琰便脱口而出。他方才已经走出几米远,转过头却发现妹妹不见了,瞬间便慌了神,然而没等他喊叫起来,就看见陆婉吟在他几步之外,对着孩童的玩具出神。 他自己走过去看了看,也觉得这摊主的手艺实在精巧,这些竹编的物件比他们从小到大见到的玩意儿都要精致几分。 正在他俩围着这个摊子细看的时候,旁边突然吵嚷起来,陆家兄妹细听,才知道是那沈小侯爷已经从街上过去了。 “沈小侯爷走的那样快,我都没看见他长什么样子,可惜了人家早起化的妆……”旁边一个女子路过抱怨起来。 “能有什么样子,是个人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他沈小侯爷还能长出三头六臂不成?”旁边卖甜酪的摊主似乎颇有些不解这些女子的行为,不屑地摇了摇头。 然而这买竹编的摊主却似乎不大认同,远远应道:“这话可不好说,这些天有人说沈小侯爷高大威猛豹头环眼貌似张飞,也有人说这话是无稽之谈,沈小侯爷是难得得儒家,翩翩公子一表人才,生得就像……”,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像什么,又见旁边那摊主正盯着他,不甘示弱地拧了拧脖子,眼光在人群中飘转了一圈,不知道瞧见了谁,大声地叫了起来,”就像、就像那边那位公子一样!“ 陆琰和陆婉吟回头去看,只瞧见了人群里一个瘦削的侧影,立刻就不见了。陆琰暗自揣测是这摊主胡说八道,然而又见摊主一副大有感慨的样子,“这人啊,还是神秘些好,神秘些才能让人觉得有趣……” 陆琰听这话颇觉的有些道理,正准备同那摊主再讲上两句,就见旁边摊主摇了摇头,“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有什么好琢磨的,还不如我这甜酪,垫在手里有分量。” 就在陆琰正准备说什么的时候,突然间听见陆婉吟叫他,陆婉吟这会儿正蹲在地上,冲着他笑得心花怒放,“二哥,你吃不吃甜酪?” 旁边的摊主闻言立马麻利地拿起勺子,比陆婉吟笑得还要灿烂些:“怎么样?姑娘,还是我这实在的东西好吧?” 陆婉吟眼巴巴地盯着摊主手里的勺子,认真点了点头,“嗯,我也喜欢实在的东西。” 吃完甜酪天已经黑了大半,而那买竹编的摊主和买甜酪的摊主还在就所卖的东西实用与否相互挤兑,陆琰不敢再停留,拉着陆婉吟东拐西拐回了诚辙寺门口。 车夫老严见他二人回来笑了笑,随口问陆婉吟道:“三姑娘考的怎么样啊?”却见陆婉吟神色尬尴,支支吾吾的,老严疑心是考砸了,便也不敢再说话。 唉,老严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是这车里寒窗苦读的三小姐可怜些,还是家中那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可怜些。 老严心想,若是也能送去读书就好了,要不然……他转过头去看了看马车,觉得此事若是去求求二少爷,恐怕可行。 陆二少爷此时神情十分复杂,这会儿坐在车上他才觉出自己胆大,一边仔细盘点着今日从街上淘来的东西,一边又有些紧张。 幸而陆老爷子并未说什么,大约是天色晚了而他又吃过晚饭不久,这会儿已经有些迷瞪,强撑着问了几句为何晚归,听陆琰说是因为街上人多马车难走便也放了心,又嘱咐了陆婉吟如今是大姑娘了,出门需得丫头跟着不得冒失之类得话,便也就放过了他们, 可回了自己屋子,陆婉吟才发现贴身的帕子没了,不知道是何时掉了,心跳便有些加快,然而想到今日沈小侯爷过扬州,大街上恐怕到处都是帕子,也就放了心,只等着十日后放榜。 结果与陆婉吟所估计的相差不大,姚漪仍是百花榜第一,而她因为缺考两门,已经排在了第四。三年的总榜上,姚漪也压她一头,成了名副其实的花中牡丹。 姚漪笑得羞涩,拉着她的手直说侥幸,想到父亲在看了榜之后对她的态度便十分开心,而陆婉吟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心里想起缺考的刺激和那几乎能称之为人生中目前为止最快乐的日子,也非常开心。 然而未到半年,姚家就接到了快马加鞭送来的圣旨。姚家出了太子妃这事让姚大人很是扬眉吐气了一阵,而扬州府内人人赞叹,大有“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之势。 没有人过问姚漪的意见,家中通知她不日就要将她接回备嫁,好不容易出现在她脸上的笑容再次消失,她彻夜难眠以泪洗面,每天清晨陆婉吟见她的眼睛都是肿的,然而陆婉吟也不知道该劝她什么,不详的感觉笼罩在她心头,直到姚漪回家前的最后一日,夜间姚漪又来敲了她的门。 姚漪倚着她,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悲苦,哭得肝肠寸断,抽抽嗒嗒地同她诉苦:“陆妹妹,我不想嫁他……” 陆婉吟伸手搂着姚漪的背,仔细回想起上课时姚漪的眼神透过屏风锁定的影子,心中对姚漪想嫁谁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然而世家与寒门一天一地,更何况……姚漪便不是圣上赐婚也绝无可能嫁与心悦之人。 若说她和姚漪的初次夜谈,她觉得是交浅言深;那此刻交情至深,她却已经不敢贸然将姚漪的心事点破。而姚漪的婚事又将她从前没有思考过的另外一个问题摆上了台面。 我的婚事父亲能做主吗? 祖父能做主吗? 我将来会嫁给谁? 第8章 八、天地 陆婉吟从小的预感就该死的准确,而且往往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姚漪哭哭滴滴回了姚家备嫁,在之后的一年里都愁眉不展,等到出嫁之时连眼泪都流不出了。 而陆家不久后也接到了赐婚的旨意,陆婉吟被一屋子人欢天喜地的热闹样子冲昏了头脑,等她反应过来,已被满屋子的红布惊了个翻天覆地。 舒姨娘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比划着红布大小,传达祖父的意思:“老太爷说了,往后书院的课三姑娘就不必上了,这嫁妆可都要自己绣,姑娘可别丢了咱们江南女儿能织会绣的好名声……” 再后面舒姨娘说了些什么,陆婉吟已经听不见了,在一匹又一匹的大红锦缎送进她屋子里之后,她竟然觉着比得知自己要嫁给一个陌生人之时还要悲凉。 雁儿一边伸手替她裁缎子,一边抱怨舒姨娘:“定是她假传老爷子的消息折腾姑娘,满扬州打听打听,绣嫁妆不过是意思意思取个吉利罢了,谁家的嫁妆一针一线要出嫁的姑娘自己去做的,便是再穷的人家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语气气愤,手上也恨不得把那大红缎子当舒姨娘来撕,一下一下出手利落,听得陆婉吟胆战心惊,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揣起剪子去同舒姨娘拼命。 然而没过两天,陆婉吟连开玩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看着舒姨娘送来的花样和尺寸,几乎囊括了嫁妆里所有需要织绣的东西,包括枕套被套、鞋袜嫁衣、丝巾盖头不等,舒姨娘甚至贴心的给她准备了送未来夫君的荷包扇套。 雁儿站在一边看着她,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同情,陆婉吟非常手欠地将描着花样的纸折了几折,抬手飞了出去,然后欲哭无泪地趴在桌子上,“雁儿,你说永宁侯府这么缺针线活,他为什么不去娶一个绣女啊……”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皇帝不让。 沈小侯爷与太子爷年纪相仿,甚至还大了半年,是以两个人的婚事几乎是同时提到日程上的,其赐婚难度之大,生生让皇帝白了好几根头发。 本着先己后人先君后臣的想法,皇帝在京中的名门世家里仔细挑了一圈,愣是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做太子妃的女子。他继位时李家一家独大,外戚屡屡干政不说,就连后宫之内也从未有过一刻平静,是以在儿女婚事上,他万万不愿自己的儿子再走自己的老路,宁肯门第低些,也不愿儿子再受他人掣肘,然而可怜天下父母心,九五至尊关起门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父亲,就是天仙下凡也未必觉得配得上自己的儿子,放低标准了他又觉得愧对儿子,所以一直难以抉择。 至于沈小侯爷,他就更为难了。从心里来说,他巴不得沈峥这辈子都不娶妻不生子才好,然而沈峥毕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既是忠臣之后,又是国之良将,若是不寻一门好亲事恐怕难堵悠悠众口。可若是寻了有权有势的世家女子,军队朝堂便有了连接的可能性,恐怕日后太子当朝根基不稳时会生出事端,他自然不愿这样的事情发生;可若是让沈小侯爷和他爹一样,娶个平民百姓的女儿,又实在师出无名,还会让天下之人觉得他忌惮永宁侯府君臣离心。 儿女债实在是太让人犯愁,以至于皇帝都恨不得要去寺庙里烧香拜佛,求佛祖指他一条明路。幸而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他焦头烂额之时,江南百花榜呈到了御桌之上,顺理成章地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在京城中也听说过江南的民俗,甚至不止一次想过游历江南亲眼见证一下其中繁华,总是不得成行,不过为表与民同乐之心,他往年也会派人下江南考评督办,却从来不曾放在心上,但这项堪称是消遣的活动却在意外之处给了他最大的收获,不但让他替儿子寻到了太子妃,还买一送一。 姚漪是姚缙的女儿,姚缙是他钦点的状元,如今总管扬州府事,是名门显赫人家。而姚缙最好的一点,是他膝下无儿,族中也无人入官。以姚缙的才学和身体,再报效朝廷二十年想必不是个问题,届时太子根基已稳,姚家后继无人,便并不会威胁到太子。 而陆家就更好了,陆延清虽然与他有过师徒之份,可他举家回乡已经多年,纵然门下学生再多,他本人也在朝中插不上什么话了,家中子弟只有今年刚刚中榜的陆琰,离权力中心还不知道有多远的路要走。书香门第出来的帝师之孙与征战沙场的侯门忠烈,未尝不是一桩好婚事。 其中实情究竟如何,一概不得而知,反正圣旨已经颁了下去,没有商量的余地,唯一一点明朗的赐婚原因,也基本是陆琰的猜测,只是纵使他再胸有城府,到底年纪嫩了些,陆琰始终也没能在这件事上看清楚皇帝心中的天平是像哪一边倾斜的。 这也是他深夜无眠,非要同陆婉吟谈心的原因。 对方将陆家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陆家却对永宁侯府一无所知,这是兵家的大忌,也是陆琰的心病。 当事人陆婉吟却不以为意,“天下间你不能预料的事情多了,哪有事事都明白无误之后才落子的道理,等你明白了,只怕也早失了先机。” 陆琰最近一年叹的气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都多,看得陆婉吟也跟着犯愁,她早不是从前无忧无虑直来直往的闺阁幼女,就算是一朝离家有再多不舍,也不能表露出半分再让陆琰替她担心,“二哥哥,你放心。到了京中,我一定小心仔细,绝不会行差踏错半步的……” 陆琰心知担心也是无用,只得伸手像小时候那样揉了一把她的脑袋,想到明日这长发就要被盘起来做妇人装,又觉得黯然,“你我是放心的,只是……你知不知道我你刚刚进来前我在想什么?” 陆婉吟回想起她进来时陆琰靠窗站着的背影,点点头:“我知道,你在想祖父……” 她长到今日,几乎是陆琰一手带大,不光她从未有过一事瞒过陆琰,陆琰也从未有一事瞒过她,两个人的默契比人家的双生子还要强上几分,以至于她瞧见冲着京城万家灯火发呆的陆琰时,就想明白了陆琰的心事。 祖父当年为什么要辞官回乡?他真的舍得多年来寒窗苦读的辛苦和苦心经营的谋筹吗?当真是因为子孙不器想要保全家族吗?他那样有野心的一个人,为什么甘心守着书院喝茶养老? 还有,他当年一步步从这样的繁华之境回到他最初开始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心境? 这些其实都不得而知,然而陆婉吟回忆起祖父接旨时激动的泪水,又瞧了瞧陆琰,似乎明白了几分。 她的婚事早早定下,而长她两岁的陆琰却还未定亲,从前祖父说是为了让陆琰安心读书,然而陆琰已经中榜,来往提亲的人众多,为何祖父却没有一个中意的? 姚漪没有兄弟,可她有,那么她的婚事是不是要为陆琰的婚事铺路?江南双姝不过是民间好事者对她和姚漪的调侃,家世出众的女儿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她成为了买一送一的赠送品?如果陆琰推断的没错,圣上是从百花榜上知晓她的姓名的,然而这女子科考不过是民间娱乐,就算是圣上再关心民生,这样微不足道的事,真的会被当成正事呈报吗? 就算先落子可占先机,可如果她本身就是一枚棋子呢? 如果不是祖父手里的,那又是谁的? 陆婉吟能想到的,陆琰势必也都想到了,而且恐怕陆琰和她一样,都生出了几分身不由己的感觉。 不。 陆婉吟细想,还是不一样的,她握住二哥的手勉强安慰道:“就算命是天定,可事在人为。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只要我好好过日子,总会过得好的。” 陆琰凡事总想的比陆婉吟悲观些,也承认自己有些时候远没有陆婉吟豁达,然而自己到底为人兄长,总不能这个时候了还要陆婉吟来安慰自己,便勉强点了点头。 “二哥,我明日自己进京去,你别送我了罢……” 陆琰一惊,“那怎么成?横竖我也要看你出嫁的“ “又不需要吃酒办席,你何苦去应酬那些人”,陆婉吟摇头,”还不如去做祖父交待你的事。” 陆琰离家之前,陆老爷子亲自写了好些拜帖交于陆琰,要他一一前去拜会,陆琰一直瞒着不肯让她知晓,没想到陆婉吟已经猜了出来,心下又是一直酸涩:“你等等二哥,若是真有门路,我一定想法子到京中来。” “不”,陆婉吟再次摇头,“你不要这样想……” “二哥哥,你我兄妹自小一起长大,你不过大我两岁,却事事都要让着我照看我,每每闯祸都是你挡在我前头,这些年你实在委屈”。 陆琰想张口同她说自己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委屈之处,然而这会儿眼眶已经泛酸,生怕自己一开口再绷不住。 “天底下再要好的兄弟姐妹,也没有一辈子在一起的道理,你我早就心知肚明,何必为此伤感。所以二哥哥,切莫为了我做出违背本心的选择。” 陆婉吟目光坚定,直直地看着陆琰的眼睛,陆琰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生而为女,我这一辈子注定是笼中雀,然而就是做笼中雀,我也一定会好好努力,绝不让自己白活一场,何况二哥哥……” 很小很小的时候,陆婉吟和陆琰坐在自家的庭院中,一起看高高的院墙,陆婉吟问他,二哥哥,我们时候才能出去玩? 陆琰自己也不知道几时能出去,但他毕竟是哥哥,认真想了想,觉得大约自己长大了就可以出去了。 再也不必被书本高墙约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他越长大越明白,总有一些责任需要他去承担,人活一世根本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必须要挑着肩上的担子一步一步往前走,陆婉吟知道他的辛苦,不愿再成为他的负担。 “你若是喜欢京中,就去京中;你若喜欢地方,就去地方上,二哥哥,你读书是为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为了更多人能做他们想做的事。你做兄长已经做的很好了,日后还要多为自己考虑,去做你自己。” “你有你的命运,我也有我的命运。棋局未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自己是执棋之人还是棋子,”陆婉吟起身下榻,冲着陆琰行了一礼,“今日就当妹妹辞别兄长,往后天地广阔,愿兄长活得自在,明日就不必送了。” 陆琰坐定受了她一礼,待她走出门后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 陆婉吟则靠墙站了半刻,才勉强收拾好心情,她推开自己的房门,对着仍是惊魂不定的雁儿问道: “人走了吗?” 雁儿点点头,指了指窗外。 陆婉吟放下心来,伸出双手握住雁儿的肩,“今日之事,千万千万不能和任何人说起,就是二哥也不行,干脆忘了最好,知不知道?” 雁儿不住地点头,陆婉吟看向窗外,目光沉重。 第9章 九、皇宫 就算陆婉吟没嫁过人,她心里也清楚,别人家成亲绝对不是她这样的。 她这辈子活到现在,没心没肺的时候多,矫情感性的时候少,昨天对着陆琰说出来的那番话虽说在心内积压已久,也实在属于是超长发挥了。情绪大起大落导致的结果就是神思恍惚,以至于陆婉吟今早起来的时候差点没意识到自己在哪儿? 没等到她从床上爬起来,雁儿就着急忙慌来报,外边有人来要接她进宫。 陆婉吟先是愣了一瞬,随即觉得有些疑惑,按理说离婚期还有三日,她应该住在京中的驿馆里然后嫁去永宁侯府,等过些日子再行进宫拜会,万万没有一来直接进宫的道理,然而来人兴师动众,两方核定过后又确实是宫中之人。陆婉吟无奈,只好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随之进宫。 按照原有的计划,今日她去驿馆而陆琰按照祖父嘱托拜会京中名门,若有空时还可一见,可若是进了宫中,恐怕还真见不到了。 陆婉吟心内暗自感慨,早知道就不该早早辞别,果然是好的不灵坏的灵,然而想了想又觉得庆幸,幸而早早告别过,否则岂不是要留下遗憾。 她随着宫人一路进了城中,虽然好奇外边是什么景象,却也不敢拉开车帘往完看,又见雁儿紧张,便出言安抚:“别害怕,你只管随着我行礼,不要出声”,想了想又嘱咐到,“若有什么不妥当的,等结束了你再说与我听。” 雁儿面色铁青的点点头,仍是紧张地去拉她的手。 等车窗外的声音渐渐消失殆尽,陆婉吟就知道大约是进了宫城,果不其然,不多时便有个嬷嬷请她下车,引她进到了一间房内。陆婉吟见房内装潢,心中暗自猜测大约是宫城最外围供人休息的偏殿,果然等了一会儿,就有两个嬷嬷拿着香皂热水等在她旁边。 其中一个待她洗完手后就退了出去,另外一个却示意她坐在镜子旁边,伸手便要去拆她头上的珠钗,瞥见陆婉吟狐疑地瞧着她,立时陪笑道:“老奴我是奉宫中贵人之命来给姑娘梳头的,姑娘放心,不是老奴自夸,我这手虽粗,却实在巧,可给不少贵人掌过梳。” 陆婉吟点头,悄悄使了个眼色给雁儿,雁儿立时会意,掏出了个荷包塞进了那嬷嬷手里,那嬷嬷嘴上虽嘴上客套,可垫了垫荷包的重量笑纹就深了几分。 “我初来乍到就这样麻烦嬷嬷,实在是过意不去。小小心意而已,嬷嬷就收下吧,就算嬷嬷大度不嫌累,也只当是心疼我,切莫让我过意不去才是……”眼见着客套的尺度拿捏的差不多,陆婉吟才开口阻止了这场拉锯,那嬷嬷眉开眼笑遇见了知趣之人,陆婉吟内心的算盘珠子却响了好了一阵,她心里知道这不过是个最外间的梳头嬷嬷,必有花钱的大去处在后头等着她,然而事发突然,她就只来得及抓了几个荷包塞进雁儿怀里,此刻也不知道够是不够。 那嬷嬷讨了彩头,不住地夸赞她好看,然而陆婉吟想听的正题却是一个字没说,想来这嬷嬷既是在外围也未必会知道宫中到底是何人要见她,便只好绷出端庄的微笑,口中客气道:“哪里哪里,嬷嬷谬赞。” “姑娘可千万别以为是老奴奉承姑娘,刚刚外间见了姑娘的人,哪个不说姑娘貌美侯爷有福?” 那嬷嬷笑得实在灿烂,按照此刻的气氛,陆婉吟就很该有新嫁娘的羞涩了,然而这会儿她硬拗也拗不出,只好回想了一下姚漪那天生带来的娇羞感,模仿姚漪垂下了眼神,”嬷嬷说哪里话,妾不过蒲柳之姿,可别让人嫌弃才好”。 她不过客套两句,那老嬷嬷闻言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当了真,“姑娘切莫自轻自贱,小侯爷自小养在宫中,别的不敢说,品行却是一等一的好。至于其他的么,就算是有怠慢了姑娘之处,也绝非是姑娘的过错。” 陆婉吟平生最恨说话说一半的人,她最想知道的就是这其他的,然而那老嬷嬷不肯细说,她作为新娘子也不好再问,只好忍着抓心挠肝的好奇,一动不动面带微笑。 然而等梳好头看见凤冠嫁衣之时,陆婉吟彻底楞住了。刚刚梳头的嬷嬷大约是收了那么大红包有些不好意思,见她不动,笑着拿起嫁衣递给雁儿,“姑娘的婚期虽不是今日,可贵人们说要瞧瞧姑娘,姑娘换上吧,可别让贵人们等急了。” 陆婉吟暗自叹了口气,既然都这样说了,她难道还能有不换的理由么?这毕竟是皇宫,又不是在陆琰跟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然而凤冠一带,盖头一遮,她的视线便被屏蔽了大半,除了脚下的路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个嬷嬷扶着她的左手送她出了外殿,不知道走了多久又换了一双手带着她跨过了一个门槛,再换了一双手带着她进了另外一个门,最后又是另外一个人带着她跨了好些台阶,终于像是停在一个什么殿外,不动了。雁儿紧紧拽着她的右手,一步也没放开。 又等了好一会儿,一个尖细的声音从内殿传来,大概是叫她进去。走了一阵,那个尖细的声音又从她耳边响起,示意她可以跪拜了。 陆婉吟依旧是什么都看不到,然而单凭脚下的地的变化,也猜到是进了哪个正殿了。她微微调整了一下身子,稳稳地拜了下去,在满身的钗环镯子没听见什么响动后才放了心。 挺好,没退步。 陆婉吟苦中作乐,想起这些年的勤学苦练终于派上了用场,甚至还有几分欣慰。 “你就是言若的新娘子?” 一个颇为和善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像是从高处落进了陆婉吟的耳朵里,并不似陆婉吟想象的那般威严,无端让她想起了家中那多病慈祥的四叔,然而宫中能这样说话的,又只有那一位。 陆婉吟没敢答是,又不好说不是,好在对面似乎也没打算让她回答。那双绣着龙纹的鞋与下袍先后出现在陆婉吟的视线里,终于让陆婉吟确定了来人。 她不敢犹豫,俯身再次拜了下去,“臣女陆婉吟给陛下请安,愿陛下圣体康泰,吉祥永安。” 那抹明黄色停在了陆婉吟三步之外,像是在打量她,过了许久才叫她起来,然而陆婉吟猜测也不是叫她站起来,想必还是要跪着再回几句话。 果不其然,又过了好一阵,那慢悠悠的声音又从她头上传过来,似乎有些犹豫:“你……祖父可好?” “劳陛下挂念,祖父一切安好。”本着多说多错的原则,陆婉吟只能挑着几句客套话回答,反正就算是不好,皇帝也不会再有什么表示,然而她说完只好又是一阵沉寂,隔着盖头陆婉吟也读出了几分欲言又止的意味。 然而皇帝只是叹了口气,随即转了话题,“三日之后是钦天监选的好日子,是以朕将你与言若的婚事定在那日。只是不巧,渝州山匪之事突然,言若归程未定,只怕是赶不上了。” 满朝文武,偏捡着一个即将成婚之人出去剿匪,陆婉吟就是再傻也琢磨出了几分其他的意味,她跪在原地不敢动,即使知道隔着盖头外边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也只能垂眸静听。 “言若自小是在宫中长大的,他父亲去得早,母亲又……”,对面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一顿,随即调转了话头,“朕与皇后既是他的长辈,自然要对他的婚事多上心些,故而今日叫你来拜见,只当是成了婚了,待言若归来后,再行补办仪式。你……可莫要怨他啊。” 新郎都不在,她成的哪门子婚,还不能又怨言,陆婉吟暗自腹诽,然而这话她又不能说,只好做乖巧状继续陪笑:“侯爷在外是为国事,岂能为一家之事牵绊,且婚姻大事原本就听凭长辈做主,臣女并无怨言。” 大约是标准答案恰好符合了对面的心意,再示意她去寿安宫寿康宫拜见之后,终于有了放她走的意思。陆婉吟也不敢多留,再次俯下身去拜了拜,稳稳地站了起来。 仗着盖头遮脸,出了昭明殿,陆婉吟立刻深呼吸了两下,终于轻松了些许。耳边那个刚刚听过两遍的尖细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语调也不似刚才严肃,“小人姓米,是在陛下御前伺候的。陛下特叮嘱小人送夫人去两宫请安,夫人这边请。” 真好,陆婉吟欲哭无泪,刚在宫门口还是姑娘呢,去昭明殿转了一圈就成了夫人了。 她在盖头的遮盖下尴尬地笑了笑,“劳烦大人带路。“猜想到这着恐怕才是自己要打点的重头戏,便捏了捏雁儿的手。雁儿立时也捏了一把她的右手,想来是明白了。 寿安宫是皇后住所,顺着昭明殿后的方向往南,米公公带着一边带着陆婉吟东拐西拐,一边同她介绍四周的景物。然而除了脚底下的路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寄希望于雁儿记得住她下次进宫请安该走哪条路。 等跨过了寿安宫的大门之后,就是一片安静,连聒噪了一路的米公公都禁了声,陆婉吟低头看去,院内一尘不染,既没有随处可见的花木盆栽,也没有洒扫侍奉的宫人来往的脚步,甚至连鸟鸣虫叫之声都听不到,像是连个活物都没有。五月天虽不算大热,可因着紧张的缘故,陆婉吟早出了一身汗,这会儿一进寿安宫也都凉了大半。 她随着米公公一路往前走,觉出连雁儿的手都凉了好些,便意识到恐怕不是自己一个人有这样的感受。 进寿安宫也要层层通报,陆婉吟站在殿外,看着门坎上那点像是不久前才刷上去的朱漆,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前去应对。 然而越往里走就越安静,只有途中不知到了什么地方,米公公悄声同她说了句:“夫人请看,那就是侯爷从前住的偏殿。”声音轻似耳语,陆婉吟头不敢动,目光顺着米公公手指悄悄指向的方向去看,除了地依旧是什么也看不到。 不知道又往里走了多久,陆婉吟才终于听见了米公公和另外一个女声轻声说话的声音,她被引进殿内左转右转之后终于立定,目光范围之内只能瞧见一双玉鞋,她在身后的嬷嬷示意下拜了下去,视线霎时间由高到低,从那双鞋和四个立柱来看,大约这位皇后娘娘是卧在床榻上和她说话的。 “你就是言若的新娘子?” 熟悉的开场白让陆婉吟几乎一窒,然而这语气和刚刚在昭明殿听见的却完全不一样,皇后声音其实很柔和也很好听,然而语气淡漠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臣女陆婉吟,给皇后娘娘请安。”陆婉吟极力控制声音,连吉祥话都省去了。 皇后娘娘没有起来的意思,也没有让她起来的意思,陆婉吟觉得她似乎也不大在乎她说了什么。 “言若虽自小在本宫身边长大,奈何本宫体弱,事情又多,不大能照管的过来。幸而他也争气,如今同他父亲一样在军中,日后想必也有前程。你既嫁与他,便要同他好好过日子,不必挂心其他事。我这里,等言若回来你再来吧……” “臣女告退。”皇后冷淡,说不了几句就有了送客之意,陆婉吟的答话也没超过二十个字,只好又拜了拜,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离开了。 她才出了正殿,就听见了关门声。周围仍是一片寂静,米公公带着她七绕八绕,从另外一条路拐出了寿安宫。 刚刚迈出大门,陆婉吟就听见身边的米公公和雁儿同时送了一口气,刚刚的沉闷感立时一扫而空。 真奇怪,陆婉吟心下暗想,随着米公公又到了寿康宫。 寿康宫与寿安宫相比,景象却是大不相同,单是她目光所及的奇珍花木就数不胜数,吕贵妃爱花人尽皆知,比起寿安宫的冷清寂静,寿康宫颇有些繁华热闹的意味。 圣上盛宠贵妃吕氏不是什么秘密,然而就寿康宫的繁华程度而言,恐怕盛宠两个字未必能涵盖的了。 “你就是言若的新娘子?” 再次听见这熟悉的开场白的时候,陆婉吟已经见怪不怪了。一个时辰听三遍让她对这话彻底麻木,甚至又点想破罐子破摔。 是的,我就是。您想怎么样? 然而无论她心里怎么想,她也绝对没有这个胆子说出口,所以还是端端正正的拜了下去,“臣女陆婉吟,给贵妃娘娘请安。” 绛红的衣裙离她越来越近,陆婉吟不敢抬头,只得尽量挺直腰背,让自己看上去端庄一些。 那裙摆在离她一步之遥的时候便停住不动了,紧接着,一双染着丁香色指甲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十指纤纤,像是要扶她起来,又似乎是在试探她隔着盖头能否看得见。 “你去见过李元熙了?” 陆婉吟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李元熙应该是李皇后的大名。她虽然不知道这皇后和贵妃的关系如何,但看吕贵妃这直呼其名的架势,就算不是水火不容,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是”。陆婉吟仔细想了想答道:“臣女今日进宫就是来拜见宫中各位贵人的。” “沈言若不过在本宫这里待过几日,本宫于他没有什么交情,至于你嘛……本宫这里好玩的东西多,你若有心,日后常来同本宫一起玩就是了。” 吕贵妃的声音比李皇后的听着热情很多,让人颇有些如沐春风的感觉,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陆婉吟的错觉,她总觉得吕贵妃说话的腔调带着几分不符合年纪的天真感,又算起吕贵妃恐怕要四十上下,反而让她心里有些别样的感觉。 陆婉吟不敢再留,只好俯身应答:“臣女谨记。” “罢了罢了,本宫今日新染了指甲心情好,原想留你吃饭的。可你这样子恐怕行动不便,本宫就不留你了。” 陆婉吟一句多谢娘娘差点脱口而出,听了这话立刻就行了礼,不敢再说。让他们以为自己不善言辞总好过直接和吕贵妃吃饭的好,便起身退了出去。 她生怕吕贵妃突然心血来潮回心转意要她回去陪她吃饭,扶着雁儿的手脚步匆匆,直到寿康宫门口才松了口气。 陆婉吟暗想,若是把皇宫比作一家,那这一家子可真是没一个正常人。 第10章 十、侯府 四处无人,不久后米公公的布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脚步匆匆,恐怕是等待她多时不耐烦了。“夫人这么快就出来了,小人还当贵妃娘娘要留夫人呢。” “贵妃娘娘体谅我衣着不便,容我日后再来拜见。”她伸手捏了捏雁儿的手,随后便听见二人一阵悉悉索索的拉扯,“今日还要多谢大人指点,小小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夫人这是哪里话,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小人姓米,宫人们私下都叫我一声大米公公。小人的弟弟也在宫中当值,从前还服侍过侯爷,人家都叫他小米公公。” 这大米小米听的陆婉吟好笑,从这米公公的语调变化来看,雁儿的红包大约是给的很够,“我初来乍到,不知轻重,日后还请米公公多多照料。” “好说好说,都是小人分内之事。这会儿永宁侯府的车架已经在外头等着夫人了,小人送夫人出去。” 论理这米公公的分内之事是伺候皇帝,照看不到陆婉吟头上。送她来两宫拜会是分内之事,可照看提点到哪一步恐怕就要看她日后打点多少了,陆婉吟不知道其中深浅,也不敢再试探,只好随着米公公往外走,仔细观察着目光所及之处的景象变换。 同米公公告别后又走了几步,雁儿引着她停在了一架马车前头,耳边想起了一个和善的男声:“老奴是永宁侯府管事陈安,奉侯爷之命,特来接夫人回府。” 听声音大约这陈管事年纪不小,陆婉吟点点头,在他和雁儿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刚刚坐定,陆婉吟就迫不及待地拉下了盖头。闷了一路又遮蔽视线,吓得她胆战心惊,她在心里想,这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雁儿紧张到面色铁青,她一个自小在乡野田间长大又没怎么被拘束过的女孩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见她拉下盖头,总算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几乎就要哭出来。 见雁儿这样陆婉吟也颇有些心疼,然而还不到让她哭的时候,她伸出手去替雁儿擦了擦额上的汗,又恐怕这马车不隔音,只好小声安慰道:“别怕,你做得很好。等下到了永宁侯府你也照旧就好。”然而时间紧迫,几乎让她顾不上再多安慰雁儿几句,马车便有停下了的趋势,只好又手忙脚乱地盖上盖头。 果然不多时,就有人来请陆婉吟下车。横竖新郎不在家,永宁侯也没有需要宴请的宾客,然而进了大门后,陆婉吟能看见的景象似乎越来越荒凉,特别是这陈管事说要带她去拜祠堂之后,脚下的杂草都比别处高了些,然而毕竟是办喜事,四周又能看见不少的红绸彩带,放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 她跟着陈管事的脚步进了祠堂,刚一进去身边的雁儿就哆嗦了一下。在家里她犯了错时也会被去罚跪祠堂,是以虽然看不见全貌,也知道天下间的祠堂样子也都大差不差。这会儿天都暗下去了,大约是陈管事点了蜡烛,眼前比刚刚亮了些,她接过雁儿递来的香,顺着陈管事和雁儿的指引拜了下去。想到自小听过的那些关于永宁侯府的传言,也算是满门忠烈,陆婉吟的姿态又比之前尊敬了些。 出了祠堂,陈管事又带她往正厅去,陆婉吟猜想,这恐怕就是要她见婆母了,立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迎接这场硬战。然而到了正厅,陆婉吟却并未看见有什么人的样子,她面前只有空空的两把椅子,再高她就看不到了。 莫不是站在别处?陆婉吟暗自揣测,便只顺着陈管事的指引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然而就在这时,雁儿抖得更厉害了。 刚刚在皇城内也没见雁儿抖得这样厉害,怎么这老夫人是没有腿么,竟将雁儿吓成这样。陆婉吟心内暗自揣测,然而半晌又不见有人训话,似乎是真的没有人,更让陆婉吟觉得奇怪。 大约是见她已经拜完,陈管事便示意雁儿扶她出来,一边带着她往外走,一边同她道歉:“侯爷不在只好也就一切从简,实在委屈夫人了。” “不敢当,陈伯客气了,往后都是一家人,还请陈伯多多照料。”她说着便捏了捏雁儿的手,想来雁儿虽然害怕,仍然尽职尽责。没等两分钟,那个和善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甚至还慈祥了几分:“夫人好意老奴心领了,只是老奴吃住都在府上,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夫人就不必破费了。” 既然不收,陆婉吟也没有硬塞的道理,想来是永宁侯府御下甚严,不大有人情往来之事,便笑了笑示意雁儿收好。 “这新房是老奴布置的,只是老奴久不外出,不知道外边时兴什么摆设,待夫人闲了再行添置吧。等会儿老奴会派人给夫人送晚饭和热水,夫人劳累了一天,早些歇息吧。”陈管事引她进了一间院子又嘱咐了两句便自行离开了。 陆婉吟确实是累的不行,起了一个大早又不知道磕了多少头走了多少路,头上的凤冠又箍的脑袋一阵阵发疼,这会儿见了床就撑不住了,扔掉盖头就躺了下去。 一床的花生桂圆躺下去实在不舒服,然而陆婉吟也顾不上了,她随手捡了两个拨开喂进嘴里,正想问问雁儿有没有茶水,却见雁儿仍是一脸呆呆的,便问雁儿是不是自己哪里出了错。雁儿哆哆嗦嗦地摇了摇头,几乎就要绷不住落下泪来,“姑、姑娘,你知不知道刚刚你在大厅里拜的是什么?” 陆婉吟细细想了想她能看见的,无法推敲,便起身耐心地拉雁儿坐下,柔声问她是什么。 “是一个牌位,和、和一座佛像……” 沈老侯爷已经往生,想必那牌位是他的,至于那佛像,恐怕就正好解释了为何她的婆母方才没有出现。只是陆婉吟从未听过这沈老夫人出家之事又想起今日在昭明殿皇帝急转的话头,一时之间也无法判断这沈老夫人是否还在府中,只好一边安慰着惊慌失措的雁儿,一边仔细打量着房中的布置。 这屋子采光极好,干净又整齐,像是悉心打扫了的。虽然没有什么贵重的摆件,可但凡能想到的一个不缺,就连桌上的茶水也是刚好能入口的温度,想必是废了一番功夫的,而随处可见的喜字与绸缎倒还真添了几分喜气,很有婚房该有的样子。总的看下来,倒比她在家中住的屋子还要好些。 可刚刚在祠堂外那异样的感觉始终萦绕在陆婉吟心头挥之不去,奈何她实在是累得慌,草草吃过饭洗漱完就躺下了。 雁儿这会儿已经把身下的被褥换过,再没了花生红枣之类的困扰,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陆婉吟却睡不着了。 这样堪称是惊心动魄的一天实在让她疲倦,然而一旦冷静下来,无尽的迷茫再次笼罩在她心里。 这样的婚事,究竟算怎么回事呢? 第11章 十一、听凭 婚后的日子出乎陆婉吟的意料,其中快乐是她从前根本无法想象的。 头天睡得晚,第二日早起她就有些精神不济,然而束缚在她骨子里十几年的礼仪规矩最终战胜了天性的懒惰,逼得陆婉吟早起去给她昨日未曾谋面的婆母请安。 然而听了她说明的意思,陈伯那张憨厚慈祥的脸上却意外地出现了一丝为难。陈伯也生了一张圆脸和一双大眼睛,和雁儿站在一起,倒意外像雁儿的爹,很让人心生好感。对着陈伯这张脸,陆婉吟很难说出什么为难人的话,见陈伯神色,便主动解围:“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就不去了?” 陈伯沉吟了一瞬,想了想说:“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不知道老夫人要不要见少夫人,若是不见……” “若是不见,我回来就是了,也没什么的。”陆婉吟满不在乎地冲他摆了摆手,知道恐怕是陈伯好意担心她生气委屈,然而她心里本着不见最好的想法,想着礼数尽到了也就罢了,并不怎么会放在心上。是以陈伯带着她穿过了后院又绕过了祠堂,直到了侯府最边缘处的一间佛堂外边,让她稍等,自去通报。 陆婉吟点头,趁等待的时候四处打量,却见永宁侯府虽然荒凉了些,白日里看却并不像昨天那般阴森恐怖,四周花木虽未修剪过,却自有一番生机盎然感,那些四处系的红绸迎风飞扬,也与眼前的景象颇显和谐。 雁儿凑近偎着她,悄悄议论道:“姑娘,这些杂草虽然多,但是没有昨晚上吓人哎……” 她笑笑,眼见着陈伯带了一位老妈妈从里边走出来。 老妈妈也是出家人的打扮,看了看门外等着的她吩咐道:“少夫人请回吧。老夫人说,少夫人进门原本是好事,只是她虽身还在尘世间,心已在红尘外,便不必再为世俗所缚尘缘所累,就不必见了。”说着有从袖中掏出一个木盒递给她,“此物是老夫人的一点心意,往后少夫人也不必来请安了。” 此番情形与陆婉吟猜测的大差不差,她示意雁儿接过那木盒,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了,便跪在院门外冲着里头磕了三个头,带着雁儿和陈伯转身离开了。 给婆母请安之后她又拐进祠堂去给老侯爷上了柱香,在陈伯越发欣慰的眼神里陷入了迷茫。 “陈伯,我……接下来该干点什么?” 大约是陈伯也没想过她能这么问,愣了一愣随即答道:“自然是夫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陆婉吟乍听了这个答案略有些吃惊,转过头去看了看雁儿,不约而同地在彼此的目光里看见了疯狂的喜悦。 “那这侯府中人几时起床?几时歇息?” “这……”,陈伯沉吟,随即答道,“除厨房一日三餐定时之外,并无定规。” 这话一出,雁儿的眼睛里便立刻露出了羡慕的色彩,想她在家里的时候,起得早睡得晚,便是姑娘去读书了她都不能补眠。 好地方,侯府果然是好地方,雁儿不住地感慨。 而陆婉吟在听见这个答案之后,就带着端庄的微笑送走了陈伯,躺回了床上,再也不想起来了。 想几时起便几时起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神仙日子还是陆婉吟这辈子第一次过,大约是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从前十几年培养起来的规律作息彻底在侯府安逸自由的气息里消失不见,陆婉吟总算过上了她儿时反复憧憬的日子,甚至一度想着她那没见过面的夫君要是这辈子都不回来就更好了。 她可以守寡的,真的可以的。 然而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过到第五天的时候,她就睡不着了。看着外间熟睡如小猪的雁儿,陆婉吟深谙自己恐怕生来就是操劳的命。本着君子慎独的想法,陆婉吟决定就算是没有人监督,自己也该得为这几天的好吃好睡有所回报。 可她既没有公婆需要侍奉,也没有夫君需要服侍,更谈不上有儿女需要教导,所以当陆婉吟带着含蓄的微笑问陈伯是否有什么需要她处理的时候,猜想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这一次,和善的陈伯并没有如她所愿,反而是带着一种“你终于起来干活了”的意味重重的点了点头,“侯爷走前交待了好些事,让老奴请示了新夫人再行处置。只是这些事都不大急,夫人听老奴慢慢说……“ “这些是京中各家送给侯爷与夫人的新婚贺礼,老奴我都登记在册收进库房里了,还有夫人的嫁妆箱子也一并放在里头了,”陈叔说着递给了她一本册子,自去打开了库房的大门。 打开大门的一瞬间,陆婉吟就惊呆了。库房里的东西到处都是箱子架子,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她自江南带来的箱子这会儿也堆在墙角,显得十分可怜。 陈伯见她惊讶,颇有些不好意思,“这库房许多年没收整了,还是老侯爷娶妻时搬过一回,老奴虽然时时教人打扫,奈何见识浅短好些东西都不认得,只是粗粗分了类,让夫人见笑了。” 看陈伯的意思这是分过类的,然而陆婉吟仔细转了转也没看出来其中章法,最终她退回到门口,才意识到陈伯的分类标准,库房左边放着的是拿箱子装着的东西,右边是不拿箱子装着的东西。 实在是大智慧啊,陆婉吟叹息。 “咱家平日里也不与什么人家往来,逢年过节都有定数,老奴也就看着挑挑拣拣回了差不多的礼,只是这成婚啊是大事,老奴原想着趁成婚前收拾收拾这库房,奈何侯爷……”,他说到这儿颇有些不好意思,然而陆婉吟盯着他,只得硬着头皮转述,“侯爷说,反正马上就有新夫人了,一切听凭夫人吩咐吧。” 很好,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白睡的好事,这是拿她当劳力了。 陆婉吟绕着库房转了转,觉得这一个个箱子要拆开分类实在是个大工程,只好先对着礼单问陈伯:“这怕是个大工程,日后慢慢收拾吧,先回了礼再说,这京中各家的都在上头了吗?” “老奴都记在上边了,还有夫人屋里那套妆奁,东宫来人说是太子妃赠与夫人的,不算公中的,老奴便没入账。” 想起屋里那套看上去就废了心思的物件,足见姚漪情意,然而她们彼此都锁在屋里不能出门,也不知道姚漪过得如何?陆婉吟不好再想,只好关了库房门,随着陈伯往后花园里走。 这几日她都睡在自己的小院里没出过门,今日方才转过后花园,才走过门口,就看见一堵拆了一半的墙,陈伯看着她一脸为难。 论理到底是新进门的娘子,不该管这样的事情,然而陈伯想起自己同小侯爷回报此事时小侯爷的神色,只好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地同陆婉吟解释:“这、这原本娶妻,家中都是要翻修的嘛”,见陆婉吟面无异色地点了点头才大着胆子继续道:“原本宫里已经派人绘了图纸,账上也支了银子,老奴也选了吉日预备破土动工,只是动工须得有人拿主意,老奴虽说能盯着施工,可大小事不能做主。老奴请示侯爷,侯爷让老奴听凭夫人做主……” 陆婉吟不敢置信,颤抖地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我、修园子、娶我自己?” 陈伯回想起自己回禀此事时自家小侯爷正眉头紧锁不知道在看什么公文,见他来说明此事,大有一副要他做主算了的样子,就在他吓得立刻要跪下磕头的时候,小侯爷又仿佛想起来了什么,挥了挥手无比潇洒地同他说等新夫人进门后一切由她决断,便把他赶出来了。 他虽然觉得不妥当,也不能再去说,此时更无法同陆婉吟出卖他,只好尴尬地点了点头:“侯爷的意思是,夫人喜欢什么样子,便修成什么样子好了。” 陆婉吟就算是再天真也知道这到底是人家的家,总不能按着江南水乡的规格整,只好等自己看见了图纸再说。更何况她根本不知道这永宁侯府财务状况如何,可用银钱多少。 其实她一早就想问府上可用现银有多少?每月支出多少?以及她相公月俸几何?然而那点矜持又不能让她一上来就问钱,只好等着陈伯一件件交待。 幸而没过多久陈伯就带着她拐进了书房,陆婉吟从前没留心,今日才发现书房就设在她住的屋子侧前方,陈伯热心地同她指了指,旁边就是沈小侯爷的房间,正在她房间的对面。 两间房是正对着的,甚至打开窗就能和沈小侯爷面对面聊天,不得不说,陈伯实在煞费苦心。 让陆婉吟深觉陈伯煞费苦心的不止这一处,她一进书房门就被那墙上粘的大红喜字惊掉了下巴。那红字几乎有一个人长,细看竟然不是纸剪的,而是拿红绸粘住了边角,风一吹就颇为立体,和那满院子的飘扬的红绸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也是您布置的?” 陈伯面上带着些隐秘的得意点了点头,随即矜持地笑了笑,期待地看了看陆婉吟。 “实在是……妙不可言。” “哪里哪里,老奴不过是随便一想,图个吉利,夫人快别夸我了,”他说着伸手去搬账本,嘴角的笑都要压不住了。 想得很好。 下次不要再想了。 陆婉吟看了看那个立体的喜字,觉得若是自己的审美始终无法改变,还是改变陈伯的想法比较好。 可当陈伯将那半人高的账本抱到她面前时,她瞬间就觉得大家都不必改变了,她现在回家还来得及吗? “为何……这么多?”陆婉吟迟疑。 陈伯更迟疑,“好些年……没人管过账了。” 侯府上一次有人看账还是国公幼女在的时候,也就是沈峥的祖母,等到了沈老侯爷的时候,家里的事情就一概荒废了,等到了沈峥就更加离谱,他至今长了一十九岁,在家加起来的日子也不到三年,除了需要钱的时候问问账,其他时候也想不起来。 成婚之前陈伯也曾想过算清楚弄明白好给新夫人交账,然而他从前是老侯爷的亲兵,是受了伤无法再上战场后老侯爷才把他带进府里管家的,是以让他威胁镇吓那些不听话的仆从还行,算这样的账就不在他能力范围内了。他不行便去催沈峥,然而沈峥看了两眼便也觉得麻烦异常,想了想又同他说,等新夫人进门之后自己做主吧。 要不你还是把我休了吧,陆婉吟欲哭无泪。 就算陈伯保证这堆账本里每一笔开支都是清楚且真实的,可想到那些田庄店铺林子和人情往来的积年旧账,陆婉吟还是深觉头疼。 可能是陈伯觉得她还不够心酸,又收拾了一个册子外加一个盒子放在桌上,同陆婉吟交待了这是府里所有人的身契。 陆婉吟从进门那天就奇怪,永宁侯府的家仆不是妈妈就是老伯,这么些天了她一个美貌丫鬟和年轻小伙都没见过。大约是陈伯见终于有能帮她解惑的地方,非常认真且详细地给陆婉吟介绍了侯府如今家仆的构成,主要是两部分,一部分是从前沈峥祖母带来的陪嫁,另外一部分是小侯爷在战后收容的无人照料的老人。 其实主要是战后无人照料的孤寡老人,陆婉吟打开册子详细对比,沈峥祖母早年带来的陪嫁与仆从基本上不是不在了就是已经放出去了的,除了一个八十二岁如今照管府中蚊帐的老妈妈之外,基本已经无人了。而那些因为征战家破人亡的鳏寡孤独就成了侯府如今仆人的主力军,沈小侯爷捡人和捡红包似的,把人带回家就丢给陈伯不管了,再由陈伯核验身份,交待训练,安排事务。 陈伯。 永宁侯府的中流砥柱。 很显然陈伯是非常赞成且欣赏沈小侯爷这一举动的,他喋喋不休和陆婉吟夸张沈小侯爷的样子和她老父亲每每喝醉酒同人吹嘘陆琰的样子别无二致,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顾不上陆婉吟抽搐的嘴角。 等陆婉吟翻到进几年的账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陈伯说的很有道理。陈年旧账得从头算起,然而这几年的每一笔开支都是非常清楚的,除了那些定项,最大的花用都是沈小侯爷支出的,基本上都被用来战后抚恤了。 这几年战事四起,许多无辜百姓也跟着遭了殃。沈小侯爷这些钱于战后重建不过是九牛一毛,他月俸不多,算下来基本上是自己倒贴钱去替朝廷卖命了。 这么想来,沈小侯爷实在是个很有善心的冤大头。 很好。 你们永宁侯府不光缺绣娘,还缺个账房。 陆婉吟含着泪,开始拨拉算盘珠子。 第12章 十二、改建 其实永宁侯府的财务状况并没有陆婉吟想的那么糟糕,这是陆婉吟挑灯夜战好些天终于把陈年旧账一笔笔弄清楚之后得出的结论。 世家大族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永宁侯府如今还是一滩活水源源不断,非但没有入不敷出,甚至还颇有盈余,可见沈小侯爷的祖父祖母实在是很远见。陆婉吟作为如今唯一一个掌握了永宁侯府财务状况的人,意识到自己从前对永宁侯府的印象实在有些偏颇。 永宁侯府只是人丁凋敝,并不是钱财凋敝。 然而人死了钱没花完实在是人生的一大憾事,陆婉吟强行按下自己贪污一笔的想法,想了想其他事情的进度。 她费了好些天才将库房整理清楚,连带着那些犄角旮旯里的兵器药材一并收录,随之还了新婚的礼,并且重新整了账。而到今日,她终于算明白了永宁侯府的家底,更是解决了大事一桩。 就在她瘫在椅子上出神的时候,雁儿端着个冰碗猝不及防推开了书房的大门,吓得陆婉吟立刻正襟危坐,然而见到是雁儿,就又瘫了下去。 雁儿手里端着两个冰碗无法敲门,见吓着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多淋了蜜的那碗递给了她。 忙起来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的,没等陆婉吟反应过来,天就已经热起来了。六月天的日头已经很毒,阳光透过屋外的树荫洒在书案上,照得她昏昏欲睡,然而天再热就不好动工了,想起来拆得乱七八糟的院子,陆婉吟又是一阵头疼。 原想着叫雁儿把那工匠画的图纸拿给她瞧瞧,可看见坐在她旁边正心满意足吃冰的雁儿,又觉得自己这些天实在是过于努力了。 算了,明日再说想必也不能怎么样。 这样想着,陆婉吟也伸出手拿起勺子,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雁儿吃完自己那份,又伸出勺子去舀她碗里的杨梅,见陆婉吟往她方向推了推,露出了一口细细碎碎的小牙,似乎颇有感慨的看了看陆婉吟,然后叹道:“真好啊……” 陆婉吟看着这些日子非常清闲的雁儿,很是不平,伸手掐了掐雁儿的脸,“是啊,你今日的冰碗可都是你姑娘这些日子废寝忘食掉的头发换来的,可不是真好么?” “横竖姑娘头发多,掉几根也无妨”,雁儿冲她讨巧地笑了笑,随即看着窗外的树影感慨到:“就是很好嘛。姑娘算账我吃冰碗,如今我想吃多少冰碗就吃多少冰碗,姑娘算错了账也不用再挨板子,可不是很好吗?” 陆婉吟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原想着将这吃冰的快乐分享给侯府的每一个人,然而忽然又想起那些仆人的一把年纪,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想起陈伯身上穿了好些年的旧衣,又看了看自己刚刚算清的账本,顺手划了一笔,准备给这些老人裁制夏衣。 她这边刚刚算出个大概数目,一回头时碗已经见了底,雁儿正拿着勺子呆呆地看着她。雁儿原以为她还得忙一阵,没想到她猝不及防地回头被抓了个正着,只好心虚地笑了笑。 “你啊……”陆婉吟恨铁不成钢,伸手点了点雁儿得额头,“吃坏了肚子可不许哭。” 雁儿拉着她的手摇了摇,撒娇道:“闫妈妈给做了山药红豆糕吃,姑娘留着肚子尝那个吧……” “要叫夫人……”陆婉吟无奈,她叮嘱雁儿改口已经不是第一回,然而雁儿每每高兴时便忘了,她也没法子,只得由着她去。 她坐了半天腰酸背痛,雁儿便拉着她兴冲冲地往外走,等她交代完陈伯裁衣之事,便迫不及待地带她去找闫妈妈。 陆婉吟其实和永宁侯府大部分仆人都不熟,除了刚来的时候给赏银那天见过所有之后,她能认得的除了每日往来的陈伯,就是闫妈妈。 闫妈妈是陈伯调过来服侍她的,据说从前是服侍沈小侯爷的,然而沈小侯爷不要人服侍,她便赋了闲,等陆婉吟来了才被陈伯再次启用。 她原本是离州人,三个儿子全部死在了离州战场上,无依无靠便被沈小侯爷捡了回来。原本她在离州的大户人家做过厨娘,烧得一手好菜,因着她这段特殊的工作经历,陈伯才特地让她照看沈小侯爷。 奈何沈小侯爷不喜欢吃饭。 除了烧粥煮药之外,闫妈妈所有的作品送过去都只能得到沈小侯爷的一句“尚可”,颇有些无用武之地的难堪。 直到遇见了陆婉吟。 陆婉吟实在不明白,这个世上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吃饭。 雁儿也不理解,她一边抓着糕饼往嘴里塞,一边大声赞叹:“闫妈妈做的山药红豆糕就是这世上最好吃的山药红豆糕。” 陆婉吟怕她噎着,替她倒了水放在旁边,自去伸手取了点心,咬了两口便点头:“雁儿说得对。” 闫妈妈嘴上说着哪里哪里,然而这会儿已经笑到嘴都合不拢了,她原本就是个很爽利的人,又非常巧地碰上了十分捧场的主仆二人,心里充满了一种千里马终于被伯乐赏识的快意。 “便是萝卜白菜,经闫妈妈巧手调弄,那也要比别人做的山珍海味强多了。”陆婉吟在夸人上比雁儿强一些,知道还是要举出例子才能有说服力,她拉出旁边的凳子示意闫妈妈坐,倒了杯茶递到闫妈妈手里。 初时她这样闫妈妈是十分紧张的,她原先那家的主顾不是好相与的,明里暗里让她吃了不少苦头,是以见陆婉吟如此,大为惶恐。然而这些天见陆婉吟对雁儿和其他人,便慢慢放下心来,这会儿已经和陆婉吟混得非常熟了。 “夫人喜欢,我明日再给您做新的。我们离州啊有梨花酥,就拇指那么大小,又香又甜。” “那可太好了。“没等陆婉吟反应过来,雁儿已经大声欢呼了起来。 闫妈妈笑得开心,随即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对,然而海口已经夸出去了,又不好扫了雁儿的兴致,面上便有些为难。 陆婉吟见她神色就明白了,伸手戳了戳雁儿的脑袋,“你啊,就知道吃,也不想想府中又不种梨树,哪里来的梨花?就算是市上买,也早过了季了。” “说的也是哦”,雁儿想了想有些低落,幸而她在吃的上涉猎颇广,眼珠子一转便想来起来,期待地看着闫妈妈,“那闫妈妈做绣球酥好不好?” 闫妈妈知道是陆婉吟有心解围,心下感动,笑着点了点头。 “绣球酥可费功夫,你怎么谢闫妈妈?” 雁儿想了想,又打量了一下闫妈妈,“那我给闫妈妈做双鞋好不好?” “原本就是老奴该做的,哪里敢劳动雁儿姑娘?”闫妈妈神色感动,连忙推辞。 “她整日里闲着也淘气,不如让她干点活,免得白吃了这好些点心,妈妈只管收。若是做得不好,我打她板子。” 雁儿撅了撅嘴瞧着她,“我用心做一定做得好。” 陆婉吟平生除了喜欢吃之外,便是逗雁儿玩。原本已经被雁儿逗得忍不住笑,只好强忍着同雁儿说:“你若是做不好,也不能让你把点心吐出来,那以后便不能问闫妈妈要吃的了。” “我定能做好的,”雁儿托着腮瞧了瞧她,又看了看一脸慈爱的闫妈妈,小声说道:“我还想要梅子酥呢。” “我哪里给你偷梅子去……” 雁儿闻言眼神一黯,然而立刻就亮了起来,“姑娘不是要修园子吗?我们多多种些梅树好不好,梅花好看,梅子也好吃。还有那些空地,我们多多种些花,做百花糕吃。” 陆婉吟见床就想躺,这会儿原本已经洗了手躺下了,闻言又翻身坐了起来,无奈地看着雁儿:“我的好姑娘,你要逼死我了。” “姑娘……”雁儿不为所动,牛皮糖似地黏在她身上拖长调子和她撒娇。 “要叫夫人。”陆婉吟不理她,伸手替她抹掉了嘴上的点心渣子。 “夫人……”雁儿伸手晃了晃她的肩。 见她不为所动,雁儿又大力晃了晃,“我的好夫人……” 陆婉吟被她摇得头晕眼花,原本她这几天就算账算得眼晕,这会儿被晃得满眼的算盘珠子乱跳,立刻缴械投降:“好了好了,我算是受不了你了,你容我想想好不好?” 闫妈妈看得好笑,摇了摇头感慨道:“我看这雁儿姑娘一撒娇,夫人必是要心软的。” “才不是,”雁儿立刻反驳,起身过去同闫妈妈理论,“是个人撒娇我们姑娘都吃不住的……” 陆婉吟看过宫中绘的图纸,虽然精巧可浪费人力物力巨大,以永宁侯府的冷清程度,也不会有人来日日游园观赏的,不如造的便宜实用,然而一切还要从头规划,最好是找个懂行的人来指点。 陆婉吟想了想,问闫妈妈:“这府中花匠是谁?” 第13章 十三、初见 如同闫妈妈是一个非常有理想的厨子一样,花匠何叔也是个非常有理想的花匠。 陆婉吟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后院的外廊上乘凉,听见陆婉吟说明来意后,险些落下了激动的泪水。 他虽然在侯府这些仆人当中年岁算不上大,耳朵却已聋得彻底,陆婉吟同他说话全部靠吼,然而在廊上吼了两句陆婉吟就立刻意识到这样不行,便将何叔带回了书房。 何叔在侯府四五年,还是头一回进书房,颇有些拘谨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然而见陆婉吟神色轻松,慢慢也就放松了下来。 距离静且屋子也静,两个人的沟通立刻顺畅了许多,陆婉吟拿出她修改过的图纸,细细指给了何叔看。从前需要动土的地方基本已经全部被她抹掉,取而代之的是各类树木和花草种植之处的划分。她按一年四季气候变化设计了方案,这会儿就等着何叔指点后动土买苗。 然而何叔只看了两眼,便同陆婉吟提出了另外一套完全不同的方案,其详细合理让陆婉吟不禁怀疑何叔恐怕已经在心里想了无数遍了。她在听到什么地方养猪什么地方放羊之后立时打断了何叔的喋喋不休,可听何叔的想法,花木这部分又实在让她动心,便疑惑地问何叔为什么不早实施? 何叔愣愣地瞧着她,冲她大喊:“啊?夫人说什么?” 陆婉吟大喊:“我说,既然有这么好的想法,怎么早不种?” 何叔听完叹了口气,告诉她这些想法都是他闲得无事绕着侯府赚了好几圈之后想到的,可他想到了也不敢说。小侯爷常年不在家,在的时候也事多辛苦,顾不上赏花看花,他实在不好意思再因为这种事打扰他。 何叔这话说得伤感,然而他声若洪钟,震得陆婉吟耳朵一阵阵刺痛,实在是听不出什么伤感的意味。 他还告诉陆婉吟,他见不得这么好的园子荒废,所以偷偷在自己屋子外头种了点菜。 看何叔的样子很像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然而他说出来就颇有些人尽皆知的意味。 陆婉吟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站在门外的雁儿可千万不要去偷何叔的菜。 等她否定了何叔养猪放羊的部分重新与何叔调整完布局后,已经又过了好几日,待何叔按照光照和地势的走向确定好品种和数量之后,已经到了最热的时候。 就算别人的钱花着不心疼,陆婉吟也不想白花冤枉钱,只好同何叔商量了分两批将花苗和树苗运进来。她从外边雇了工人给何叔帮手,然而见何叔一把年纪,很怕把人晒出个好歹,便只让何叔在傍晚时分太阳落了之后再去监工。 可大约是多年理想终于成真,何叔无比宝贝他这些花苗树苗,生怕晒死了这些宝贝,一日要挑好几担子水挨个检查,陆婉吟劝也劝不住。 何叔颇有干劲的背影看得陆婉吟直摇头,深感“朝闻道夕死足矣”不过如此。 好在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凉下来的时候也越来越多,等她将第二批花苗树苗买进来的时候,何叔比之前陆婉吟在廊上见他的时候精神好得多,眉目之间的兴奋藏也藏不住。 大概是侯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的改变了,侯府中人一个个但凡能动的都参与了进来,各个兴奋不已,就连那八十二岁走路都打颤的老妈妈路过都要弯腰给那海棠花苗浇点水。 陆婉吟为了响应大伙的热情也参与了两回,奈何她实在不是这块料,没干几分钟就被何叔以害怕她累着为理由请走了。 可她实在是没事干,太阳又下去了她也不想回屋,只好绕着满园子乱走,给这个递递水,劝那个歇一歇。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种植活动里,最兴奋的人除了一朝得志的何叔,就是愿望实现的雁儿。 她虽然否决了何叔放羊养猪的计划,却拗不过雁儿苦苦哀求,最终买了几只兔子养在了后山的草皮上。 于雁儿来说,从前在陆家这样的事儿她想都不敢想,是以兴奋得很,每天都要来看好几遍。 这会儿雁儿又蹲在那玩那些兔子,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什么,看得陆婉吟玩心大起。 “雁儿”,她悄悄凑近雁儿的耳朵,打趣道:“预备烧着吃还是焖着吃?” 雁儿大惊,慌忙捂住了兔子的耳朵,怨恨地看了看她。 陆婉吟大笑。 雁儿这些天其实不止是养兔子,她非但成功地给闫妈妈做出了鞋,甚至还扯了料子预备再给闫妈妈做一件贴身的小衣,等到日头落了也会出来加入大家的种花活动。 然而她始终对每种红茶花一事耿耿于怀,是以每每种到一半就难过起来,冲着何叔大喊:“何叔!为什么不种红茶花?” 何叔听不见,但见雁儿口型也知道雁儿是在同他说话,便大声反问:“啊?你说什么?” “我说,为什么不种红茶花?”雁儿更大声地吼过去。 随即何叔大声吼回来:“不成啊!天太干了!养不活!” 若是雁儿想起其他什么花时,也会大声询问,何叔则会以太干或者太湿太难养以及夫人不肯等等原因回答雁儿,十分耐心。 至于夫人为什么不肯,多半是因为太贵。 等到园子成形之时,不光陆婉吟,所有参与过的人都颇有成就感。立秋日还有好些天,还有不少花可赏,连一贯冷静的陈伯都忍不住感慨:“这才像个家啊。” 比起他当时在园子里挂红绸的时候,不说天差地别也是焕然一新了。 就在这个时候,远远走过来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四处打量着园子。有个老仆远远看见了,大声通报道:“侯爷回来啦。” 园子里立刻安静了下来,随之便是此起彼伏的“侯爷回来啦”,陈伯闻声看去,正是许久不见的沈峥和他的近卫小叶。 其实沈峥早就回来了,可他站在门口半晌也没等到人来开门,便让小叶翻墙进来替他开门。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小叶面色犹豫地打开门:“侯爷,我们是不是走错家了?” 小叶看着不过十一二岁,生得虎头虎脑煞是可爱,他是在军中长大的,两年前来过一回侯府,印象里的侯府和他见过的埋骨之地凄凉程度不相上下,是以翻进院内就觉得自己走错了,然而侯府牌匾上的“永宁”二字又不会骗他,只好硬着头皮打开了门。 沈峥环顾四周,虽然发觉变化颇大,但确定是自己家无误,只得在小叶头上呼了一巴掌,大步往前走,然而越走越犯嘀咕,人为什么都不见了? 直到走到后花园门口,沈峥终于也不确定地退了两步。 小叶立刻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心想我跟着侯爷私闯民宅应该不会被量刑吧。 可待沈峥绕过前头的假山,映入眼中的便是万紫千红的满园春色,不禁心头一动。 小叶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拉着他的衣袖惊叹道:“侯爷,真好看啊。” 别说是小叶,就是他也多年未见这样的景象。他俩边走边看,终于在快走到园中的尽头之时听见了一片祥和的笑语。 想来是陈伯看见了他二人,远远地跪下行了一礼,府中众人见状也都随着他跪了下去。 一个倩影立在当中,见此情状慢慢地回过头去,冲着沈峥看了过了。 沈峥一怔,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了个新夫人一事是切实发生了的,又见那新夫人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居然莫名生出了几分紧张的感觉。 而陆婉吟早就把她有个相公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这会儿见了沈峥十分尴尬,满脑子都是我要怎么说?我应该和他说什么? 你好,相公?会不会太生疏? 死鬼,你怎么才回来?人家想死你了?不对,她没见过沈峥。 就在身边众人已经在沈峥的示意下互相搀扶着起身时,陆婉吟终于想到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首先她应该微笑行礼,然后迎上去问候沈峥好不好冷不冷饿不饿?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迈不开脚步,思维甚至越跑越偏,甚至有点疑惑,我刚刚没事干的时候,为什么不补个妆呢? 然而沈峥走得越近,她越觉得有哪里不对,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让她眼熟。 而对面的沈峥也在她一步之遥处停下了脚步,微低下头仔细端详着陆婉吟的脸。一想到盯着人家女子这样看不是君子所为,沈峥便想低下头去,然而忽然又想起这是自己过了门的夫人,便有抬起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陆婉吟,觉得十分熟悉,不知是在何处见过。 满园子的人瞧着他俩不明所以,见他俩不说话,他们也不敢说,只好打量着彼此,希望从彼此的眼神里看见正解。 这会儿最有希望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陈伯已经快被围观群众的眼神烤化了,正在要不要给他们彼此做个介绍的一事上无比犹豫。 就在陈伯陷入了无比激烈的天人交战的时候,沈峥与陆婉吟齐齐退后了一步,不约而同地惊叹道:“是你!” 是谁? 没等陈伯从这突入起来的变故中回过神,就看见陆婉吟伸出手去戳了戳沈峥的小臂,语带试探地问道: “你……还活着啊?” 陈伯顺着陆婉吟的目光看过去,头一次看见了侯爷那张常年处变不惊的脸上出现了如遭雷劈的表情。 第14章 十四、渝州 和自己的新婚夫婿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确认他是否还活着,想到此事陆婉吟就尴尬到恨不得去找块豆腐撞死。 不会吧,他不会以为我是真的很盼着他死吧,陆婉吟瘫在床上欲哭无泪。 雁儿见她兴致不高,腻在她旁边小声问:“姑娘,你见过侯爷啊?” 傻丫头,不光我见过,你也早见过了。陆婉吟看雁儿的目光里多了一份对二傻子的怜惜,然而忆起当晚是她要雁儿赌咒发誓忘掉此事的,这会儿人家听她的话忘记了,她也不能再逼着人家想起来。 见陆婉吟不理她,雁儿又凑近了说道:“闫妈妈说,两个人若是前世有缘分,今生见第一面的时候就能认出来彼此,姑娘和侯爷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你少听闫妈妈说这些没有谱的事吧,”陆婉吟无奈。 “不是的”,雁儿认真想了想,“我第一面见姑娘的时候,就没有认出来姑娘,可见我们前世没有缘分。可姑娘见侯爷第一面就认得彼此,一定是在前世什么地方见过的。” 废话,你见我的时候连人都没见过几个,怎么可能觉得熟悉,陆婉吟实在不想理这傻丫头,自顾自的把手绢罩在脸上闭上眼。 “姑娘,你一定在哪里见过侯爷是不是?告诉我嘛?”雁儿不依不饶。 “是啊……” 她被雁儿缠得没办法,颇有些自暴自弃地承认,总算换来了片刻清净。 依照陆婉吟对雁儿的了解,她是清净不了多少时候的,可不知怎的,雁儿却始终却没再出声。 “雁儿?” 见雁儿没回答,陆婉吟便抽开帕子睁眼去找,然而她刚一睁眼,便猝不及防地对上沈峥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吓得她立时屏住呼吸。身体的反应先于大脑,陆婉吟拿起手中的帕子便冲着那张脸扫了过去,扫到一半又觉出不对,然而甩出去的帕子泼出去的水,再没法由着她的心意收回来。 幸而对面机警,虽然离得近却反应奇快,在帕子即将打到他眼睛的前一刻堪堪避过。 好险。 原本轻飘飘的帕子没什么杀伤力,甚至还带着他闻过不止一遍的淡淡花香,然而多年来形成的习惯还是让沈峥的本能先于意识避过这一击,随即而来的就是一阵僵硬。 没事,你不是在战场上。 沈峥闭眼,调整了一下呼吸,睁开眼就瞧见陆婉吟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表情看上去十分心虚,又觉得有点好笑, “听说夫人在哪见过我?” “是、是啊……”陆婉吟目光呆滞。 “那是在哪里?” “我梦里……” 陆婉吟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然而睁开眼却见沈峥仍然在,最终确定这不是梦。 她在心里默默数了一二三,终于找回了自己端庄的微笑和淑女的表情,起身示意沈峥到桌前坐,“不知侯爷大驾,实在失礼。”在伸手斟茶递与沈峥后,也终于找回了自己温柔的声音:“不知侯爷有何见教?” 从沈峥的表情来看,大概是在暗自比较陆婉吟翻脸和他翻书的速度哪个更快,但他毕竟行走江湖多年,很快调整过来,冲着陆婉吟笑了笑:“前日救命之恩,实在多谢你……” 大约三个月前,渝州闹山匪,渝州府尊葛无因上奏,请求圣上派兵剿匪。渝州府地处偏僻,又多山林,百姓靠山吃饭艰难无比,年年都有山匪作祟,并非什么罕见之事,然而今年却出了一件同以往不一样的事。 以往的山匪抢劫,多是为了银钱,只有有些穷凶极恶者为防身份暴露也会杀人灭口,不过四个月前,有人来上报,有个村子丢了个姑娘。起初没人当回事,毕竟有了银钱便想美色的山匪大有人在,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而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直到渝州府里一个大户人家丢了小姐,葛无因无法糊弄了事,这才开始查问。然而不查不要紧,一查才发现自报案发现第一个失踪了的姑娘起到今日,渝州府已经丢了三十多个姑娘了。 照着一天丢一个的速度丢下去,过不了几个月渝州城十二三岁的姑娘都要丢光了,葛无因不敢再耽误,立刻派人去找,自己又查了这些天报案人的笔录,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赤霞山中。 赤霞山得名于山中云霞,晨起日出与傍晚日落时,光照在山中将山林与云霞染成同色,浑然一体,山中最高处更是美不胜收,让人难以分清是霞是山,在此山中者几乎以为误入仙境。 奈何仙境吃人,别说姑娘,就是葛无因派去的府兵都一去不回了。一次尚可,两次也还在承受范围之内,可第三次这样的事情发生之后,葛无因终于抵挡不住,向京城求救了。 消息传到朝堂上,议论起来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葛无因为什么不早说,于是便有大臣进言说是葛无因疏忽职守延误民生,须得革职重办;然而这话一出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众人立时便如煮熟的饺子炸开了锅,立刻有人跳出来说葛无因虽然有疏忽职守之嫌,然而此事案情未定,葛无因作为最熟悉案情之人理应戴罪立功,此事尚未明朗便要处置葛无因,这位大人究竟是想查明真相还是想借机铲除异己? 这话难听,刚刚那位大人如何肯由着他人将如此大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立刻反驳说真相要查葛无因也要办,葛无因有罪却不定岂不是助长歪风,长此以往人人效仿岂不是动摇国本,这位大人你这般袒护葛无因究竟是何居心? 皇帝坐在正中颇为无奈,他确实并不关心渝州丢了多少个女儿,横竖丢得也不是他女儿,然而下头一群人吵得不可开交,弄得他十分头疼,是以他目光在朝堂上绕了一圈,最终锁定在了最前排的李丞相李徵明身上。 “李卿家,此事你怎么看?” 李丞相是李皇后的亲生父亲,年岁已经不小了,连畜着的胡子都白了好些,然而耳目尚且灵敏头脑也尚且敏捷。在他看来,案情要查葛无因也要办,只是不能现在办,既然葛无因尚且有用,就等他发挥完余热再去处置吧。 皇帝又看了看太子,见太子也是这么想的,便点了点头,提出了第二个问题,怎么查? 有大臣说,事出渝州自然要渝州府自行解决,葛无因若是连解决此事的本事都没有,怎么好为一府之尊?朝廷应当派人前往给葛无因施压,立刻监督葛无因解决此事。 可他话音未落就有人跳出来反驳,葛无因不是不想解决而是无法解决,既然他派出去的人杳无音讯,可见对方来者不善,再投多少人进去也不会有用的,还不如从京城调军镇压,从根源上解决,免得损耗人力物力。 皇帝看了看明显赞同第二种意见的李丞相和太子,再次点头。 好吧,你们要调人就调人吧,那你们谁愿意去渝州啊? 然而他那句“众卿家谁愿前往”刚刚说出口,方才还炸了锅的朝堂立刻安静了下来,静的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这事儿做得好了得罪人,做不好了还要担责,甚至搞不好还有生命危险,就是再怎么怀着“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的报国之心,也要想一想再决定要不要做这个冤大头。 这个结果对于上首端坐的皇帝并不意外,要不然还是让葛无因自己看着办吧,他这么想着,决定给满朝文武一个台阶下。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一个身影上前一步,“臣愿往。” 皇帝眯着眼睛看了看出列的沈峥,十分疑惑怎么总是同一个冤大头,想着还是算了吧,更何况…… “臣请旨,前往渝州府,彻查山匪一事。” 对满朝文武而言,有人愿意做这个冤大头是一件非常好的事;对于皇帝而言,这些人只要不篡位谋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沈峥想查就让他查吧,这事儿的结果实在是皆大欢喜。 然而看着沈峥拿着手谕步履匆匆前去调兵遣将的背影,众人突然间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 你……过两天是不是要成亲来着? 第15章 十五、藏避 沈峥当然不是想逃婚。 他站在京郊看着远去渝州的军队,刻意忽视了旁边人“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 然而旁边人不依不饶,愣是掰过他的脑袋强迫给他直视自己,然后一字一顿地冲他抱怨道:“沈、言、若,你、是、不、是、有、病?” “吕、诚、贞”,被点到大名的人猝不及防一愣,随即就看见沈峥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嫌弃的意味,“闭上你的嘴。” 吐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吕诚贞大名吕含,皮肤微黑,有双非常亮的眼睛。据他自己说,他祖上和吕家有亲,按辈分来说他是吕贵妃的表侄,然而一表三千里,吕贵妃在宫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时候,他们家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原本他爹娘只有他一个儿子,日子过得尚可,然而他十岁那年他爹生了一场大病,家中一下断了收入,便无力再送他读书了。替人跑腿帮工给他爹换了两年医药费之后,老父亲意识到自己恐怕时日无多,他若去了家中自然不能再支持吕含读书,文既然不成,就只好送去习武了。 正所谓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吕老先生拖着病体四处求告打听,也没找到愿意接收吕含的地方,不是吕含哪里不好,而是他实在是太小了。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吕老先生四处典卖家当费心打点,最终托人求到了老侯爷沈桢的门下,沈老侯爷最初见他年纪小,也是不想收的。 可那年他把刚沈峥接出皇宫预备带回离州,望着跟他根本不熟一言不发的儿子,对吕老先生的爱子之心又实在不忍,想着吕含和沈峥年纪相仿,不如就接过来做个伴。 沈峥幼时虽然寡言但为人和善,而吕含也从未有过一时辜负老侯爷期望,从京城到离州再到边疆,对沈峥真正做到了性命相托,是以沈峥被调回京中之时,舍弃了当时一切的荣耀奖赏,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带回吕含。在离州时,吕含替他冲锋陷阵;他回京接管北大营之后,也一路把吕含拉拨上了朝堂。在成长过程中,吕含除了替他卖命,偶尔也充当他的嘴替他把心里话说出来。 只不过……吕含讨喜的时候和他讨打的时候,几乎是一样多的。 “真让人家伤心……”,沈峥这人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表情,所以偶尔露出些嫌弃就分外明显,吕含大概是读出了言外之意,立刻伸手捂着胸口做西子捧心状,“从前在离州的时候,夜夜都要人家哄你睡觉,如今你长大了要娶亲了,人家连多说一句话你都嫌烦了……”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腿上一痛,立刻捂着腿后退一步嗷嗷大叫,控诉沈峥:“你个负心薄辛的死鬼!” 大约是沈峥的眼神太过于吓人,以至于他毫不怀疑再多说一句他就会被沈峥就地埋了,便立刻乖觉地往前走,“得嘞少爷,小的伺候您上马。” 沈峥看了看大军远去的方向,摇头示意他等等再说,两个人便牵着马向城中走去。 “你说说你是不是有病,过两天就娶妻了还来淌这趟浑水干嘛?我要是你早八辈子在家里抱着媳妇睡觉了,哪还管别人的闲事,”见沈峥不理他,吕含也不生气,自顾自地抱怨他,“你这个人啊就是谨慎过了头,好端端的非要找人假扮我们,假扮也就算了,你好歹也找个帅的吧,小爷我英俊潇洒,你看看你找的那人跟个猴一样,”随即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你不是打算逃婚吧?言若……” 沈峥闻言,转过头去看他。 “莫非……你当真喜欢我?” 话一出口吕含立刻又觉得腿上一痛,没好气地看了看他,“不喜欢就不喜欢,老踢我干什么……” 沈峥深觉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冲着他翻了个白眼。 他没想过逃婚,然而此时不查,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想到自己从未谋面的新娘子,恐怕京中少不了流言蜚语,一时颇感愧疚:“嫁给我可是倒大霉了……” 吕含生平最看不到他自轻自贱,刚要反驳就觉得一阵劲风顺着他面门袭来,随即一个黑点出现在他眼前,他一歪头,一枝羽箭便顺着他耳边飞了过去,射中了他身后的战马。 一声哀鸣之后,马便倒地不动了,两个人立刻反应过来朝前跑去。 差点就破相了,吕含捂着脸颇感悲愤,再也不想反驳沈峥了,“你说得对,兄弟你简直霉到家了……” “闭嘴”,沈峥咬牙切齿,拉着他往繁华的街巷钻。 不过刹那之间,京城中好些来往如常的行人便同时调转了方向,如同从四方往中心流动的水一样冲着沈峥二人汇集而来,没到一个巷口便有人堵在那里,像是等候已久。 这些人细看衣着与寻常百姓无异,只是以纱覆面让人瞧不出虚实,堵得他们无处可去。 “和他们拼了?”吕含仿佛看热闹不嫌事大似地随口提议。 这会儿他俩已被逼至一条小巷中,前后的路都已被人堵死,两人背后相抵,眼睁睁地看着两边来人越走越近。 沈峥仔细打量着来人右手上的细碎刀光,心下苦涩:“悬啊……” “哦”,吕含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那就跑吧。” “你左我右,一个时辰后城外驿站见。” 京中人多,这些人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只要速战速决跑到繁华地带,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那我数一二三了啊”,吕含侧头示意自己明了。 “一……”吕含拉长语调,看见来人又往前走了一步,算好距离便立刻数到二三。 沈峥来不及骂他便如同离弦的箭一半窜了出去,伸手直劈对方面门。然而对方的反应速度要比沈峥预料地还要快些,只见寒光一闪,沈峥手上便多了一抹血迹。 他原本就无心缠斗,只想快速脱身,然而每每得势,对方便立刻缠上来。几招过后沈峥便意识到哪里不对,见对方行动敏捷利落又不按套路出牌,心知自己怕是遇上江湖上的野路子了。眼见硬攻不成,沈峥便有意伸手去揭对方的面纱,对方立刻后退去避,却没想到沈峥的手在空中拐了个弯扭住了他的小臂,刹那之间沈峥便觉胸前一阵疼痛,立刻抬腿攻其下盘。对方吃痛,弯下腰后退了两步,沈峥便听见了刀子拔出皮肉的声音,他不敢再犹豫,抬腿顺着对方的肩部又是狠狠一踢,见对方挣扎了两下无力爬起立刻飞奔出去。 对方用的刀又细又长,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匕首更为形象,但其锋利程度却超过沈峥平生所见的大部分军械。这会儿他一抹一手血,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胸口定是被捅了个对穿,奈何情势紧急什么也顾不得了,环顾四周看不见吕含的踪迹,便加快脚步想城外赶去。 奈何他没走多远就听见街上的人嚷嚷着戒严,紧接着一队队禁军打扮的人从他面前飞速跑过,声称是有重犯逃跑要沿街搜查。 普通百姓分不清这些士兵,然而沈峥心里却泛起疑惑,追查逃犯和禁军有什么关系?他虽然与禁军不大往来,然而这些年混下来也与禁军中的统领大多都见过了,这会儿他旁观往来队伍竟无一人眼熟,忽然又想起自己和吕含的行踪原本该是秘密,若非是从北大营出来就被人跟踪,那便是有人刻意出卖。 想到逃犯是他自己,沈峥不敢再耽搁,避开众人的视线就往城外赶去。 刚出城没有多远,沈峥就听见了他身后关闭城门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庆幸,可没等他庆幸多久,就看见身后那些禁军打扮的人也跟了出来,冲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沈峥环顾四周,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只有不远处那个来往的驿站,可他现在动一下都觉得头晕,就算躲进了驿站,也是自投罗网。就在沈峥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远远来了一个吹吹打打的送亲队伍,好巧不巧地停在了驿站门口。沈峥这会儿看东西都模糊,里衣已经湿透了紧紧黏在身上,分不清是血是汗,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强忍着疼痛往驿站口看了看,然而就是这一眼,绝处逢生的喜悦立刻溢满心头,车马花轿上皇家的标识让他深感天无绝人之路,强撑着向驿站的后墙走去。 “姑娘,你都有那么多点心了?怎么还抢我的呀?” 一个娇憨的声音传进沈峥耳朵里,听得他好哭又好笑,绝处逢生的感觉十分复杂,无法用语言形容,然而他一睁眼就是屋顶的感觉又提醒沈峥尚未完全完全脱险,头晕得厉害,却不敢放任自己晕过去。 “唉,你这丫头好好想想,我在家里几时抢过你的吃食?可我马上就要嫁人了,万一夫家对我不好,可就吃不到这样好的点心了……” 又一个清泠动听的女声传进了沈峥的耳朵里,让他一阵皱眉。天地良心,他也不想做梁上君子听人谈话,然而他刚从后墙翻进二楼最靠里的一间就听见楼下一阵喧哗,猜到是那些人在搜查他,心一横就上了房梁,然而门一开居然是个蒙着盖头的姑娘,沈峥便立刻不敢再看。 非礼勿视沈峥尚且可以做到,非礼勿听恐怕就不行了,只得耐心听着这一主一仆的对话,居然意外地在这要嫁人的姑娘一句句话中听出了几分吕诚贞的感觉。 吕诚贞你还好吗?还活着吗?再不来我就撑不住了…… 他躺在房梁上,生生听着新娘将那名叫雁儿的婢女逗出了哭腔:“姑爷真的会对姑娘不好吗?” “说不得呢?万一他打我骂我,把我关在小黑屋子里不给我饭吃怎么办?” 不会的,沈峥心想,你好歹是嫁的是皇家,哪个王爷皇子都不会饿着你的。 然而那叫雁儿的傻姑娘却当了真:“呜呜呜……姑爷要是欺负姑娘我就和他拼命去……我这些都给姑娘,姑娘你多吃点……呜呜呜我再下去给你拿……”说着就冲出了门去。 屋内瞬间就静了下来,只听那女孩一声轻笑,之后就响起了一阵类似雨滴落地的声音。 一滴。 两滴。 那女孩似有所感,目光顺着房檐往来过来。 而沈峥再也支持不住,趁意识消失殆尽之前,提了口气便从房梁上跳了下去。 第16章 十六、恩情 拿着点心推开驿站房门的雁儿也没想到看见的是这样的场景。 一个陌生的男人躺在地下一动不动,而她家姑娘蹲在他旁边高举双手,见雁儿进来尴尬地笑了笑:“天地良心,我真的没碰到他。他自己变成这样的……” “二、二爷叫姑娘过、过去呢”,雁儿抖了抖,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 “且叫二哥哥等着吧”,陆婉吟不敢再犹豫,示意雁儿过来帮忙。陆婉吟虽然在屋里一直没有出过门,然而外边的搜查声音巨大,也让她听明白了大约是什么事。可那些人前脚刚走,后脚“逃犯”就从天而降,没等她叫出声呢,对方就先在她脚边晕过去了,反而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还有人敢敲竹杠,是什么道理? 陆婉吟几乎立刻就要奔出门外冲外边来搜查的人大喊军爷留步了,然而没走两步却心念一转又拐了好几个弯,连着她的脚步都给拐了回来。 这“逃犯”不往别处去偏往她屋里钻,无非就是看中了送亲队伍是送皇亲,楼下那些人不敢上来搜查,可这人在她屋里已经不知道待了多长时间,此刻她才将人交出去,等人醒了恼羞成怒,万一随口攀咬几句,她该怎么办? 到时窝藏罪犯恐怕都是小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么久,定她个私相授受,她便是跳进护城河都洗不清了,是以人不能交。 算了,陆婉吟一闭眼一跺脚,只当自己倒霉了。 若他真犯了什么错,自有律法裁决,可若是见死不救,陆婉吟也做不出来。 她示意雁儿过来帮忙,想着先将人抬到床上再说,然而没了意识的人原本身子就沉,这人的身量又过于高了,她俩一前一后搬了几下也没搬动。 雁儿白着一张脸,小声问她:“姑娘,我去找二爷帮忙吧?”从小到大遇事不决找陆琰求救基本是狠狠刻进雁儿骨子里的金科玉律,陆琰也从来都没有让她失望过,所以这会儿雁儿已经做好准备,只等陆婉吟一声令下就去隔壁求救,却没想到被陆婉吟厉声拒绝。 “不行。” 今日就算是陆婉吟搭救了此人,日后想必也不会再见,更无从得知此人日后际遇,若是救不活倒罢了,可若是活下来又在别处落网,势必是要被审的。若是真的碰上没有良心的随口攀诬,她还可以趁着事过境迁咬死抵赖,陆琰却是会被仔细查问的,此人若是杀人放火还好说,可若是……再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陆琰日后的仕途要是不要? 陆婉吟自己可以承担风险,然而今日这事儿却必须和陆琰撇清关系,所以绝对不能让陆琰知晓。 可这人又实在是很高,陆婉吟暗自估量,这就是在男子中也称得上高,她虽不算矮,恐怕也只能到此人的肩膀,这样的身形绝非她和雁儿弄得动的。 “算了,雁儿,就在地下吧。” 陆婉吟看了看四周,最终打开了自己的箱子,抱出了一床大红锦被,随即示意雁儿帮忙衬到这人身下。雁儿看她动作,正想开口说什么,就见陆婉吟已经上手去铺,只好也跟着动手,然而就算是帮忙翻个身,也足以让她俩累出一头汗。 世人皆以窈窕要求女子,怎么不去管管男人。 奈何陆婉吟观此人身形,也实在无法昧着良心说人家重,只好暗下决心日后要加强锻炼,然后便让雁儿将人从背后扶起。 “怎、怎么扶?”雁儿面色铁青,却见陆婉吟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她:“用手扶啊。” 见雁儿连滚带爬地跪在此人身后,伸出手臂将人推起来便不肯睁眼的样子,陆婉吟内心暗叹,果然是指望不上,只好心一横伸手去解此人的外衣。 大约是姿势变动,沈峥似有所感,从短暂地昏迷中恢复了一丝清明,然而一睁眼就见一个身穿嫁衣的女子正伸手扒他的衣服,给他的刺激恨不得让他再次晕过去。 “雁儿别怕,他醒了”,陆婉吟接到一半就看这人睁开了眼,立刻出言提醒姿势僵硬的雁儿。雁儿一睁眼便是满眼的血,吓得她又立刻闭上,随即又想起来自己的职责所在,就将人又往前推了推,方便陆婉吟下一步动作。 沈峥又缓了缓,反应过来自己恐怕是获救了,可这会儿不光眼前发黑,身上也一阵阵发冷,又觉得自己死生难料,便颤抖地伸出手去,“你帮我将它交给吕含,吕含……” 陆婉吟只见这人嘴唇微动,大约是在同她说话,奈何对方太过虚弱,吐字也含混不清,囫囵听了个大概。 女孩儿?什么女孩儿? 她凑近了些才听清此人说的原来是吕含,又从他的手中接过东西,竟然是一枚染了血的纽扣。 被迫救死扶伤已经够让陆婉吟生气了,这会儿看对方的架势恐怕是在交待后事,颇感无奈。 你还赖上我了不成? 架不住对方目光殷切,大有陆婉吟不答应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她的架势,陆婉吟只好收了纽扣,示意自己知道了,手上一刻也不敢停扒开了对方的中衣。 看见这人里衣的时候陆婉吟就愣住了,饶是她不怕血也被浓烈的血腥味熏得呼吸一窒,血大概是顺着胸口流出来的,这会儿连着腰腹处的衣服都被染得惨不忍睹。依照陆婉吟的估量,若是她生把衣服揭下来,恐怕人也就当场交待了。 她自伸手揽住此人的肩,“雁儿,拿把剪刀来。” 等雁儿哆哆嗦嗦地找到剪刀时,却见陆婉吟揽过此人靠在了自己的身上,拿起剪刀便开始剪人里衣。原本雁儿就腿脚发软,这会儿更是差点给人跪下:“姑、姑娘啊……” 陆婉吟顾不上她,见对方情形和她估计的差不多,手下便不再犹豫,下便把多余的布剪落,只剩下伤口处的那一块,衣服已经和伤口黏在了一起,陆婉吟不敢再动,想了想叫雁儿倒了盆热水,又示意雁儿将人扶住。 看这人伤情,陆婉吟猜想此人多半隐忍,自制力颇为强大,奈何她不敢冒险,只得从袖子里抽出了手绢折了好几折,动作粗暴地塞进了对方的嘴里。 是茶花。 沈峥这会儿睁眼的力气都没了,只好凭着感觉猜测对方的动作。他只在江南见过一次茶花,闻过一次花香,想到眼前这女子是从江南远嫁而来却被自己无辜带累,心下十分愧疚。 这世上无情无义之人虽多,却也有这般萍水相逢不计回报之人,还让他碰上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若是他能活着…… 没等他想到日后怎么报答,沈峥便觉得伤口处狠狠一疼,痛吟声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逼得他立刻死死咬住嘴里的手绢,没等他反应过来,背后又是一疼。 “忍忍吧”,陆婉吟已经尽力将动作放得快之又快轻之又轻,然而衣服与伤口的粘连程度并非她能控制,见对方额头上又疼出冷汗,只能用手背替他抹了一把,另外寻了一块帕子沾了水替他擦洗。 陆婉吟擦完其他地方的血仔细打量对方伤口的位置,猜想应该并未伤及要害。血应该早就自己止住了,不然这人应该也没命撑到现在,只有伤口的下半部的隐隐有些渗血,血量不多,陆婉吟猜测是他从梁上翻下来的时候挣到了,只是伤口虽不算长,到底把人捅穿了,陆婉吟看他意识昏沉,多半是失血过多,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救。 试试再说,陆婉吟伸手将人揽过来倚在自己身上,尽量不碰到对方伤口,转过头问一边的雁儿:“我记得我们有止血的白药?” 雁儿连忙点头,自己去旁边箱子刨了一阵,找出了一个小瓷瓶,随即又想起来,转过头看着陆婉吟:“姑娘,我们没有纱布……药都在楼下的箱子里。” 这瓶白药是雁儿以防万一给自己预备下的,然而雁儿心里也知道,这一路上安全的不得了,根本没有什么能用到药的地方,便没放纱布进去。这会儿她俩都粘的浑身是血,谁也不敢再下楼找人去药。 陆婉吟想了想,抬起下巴示意雁儿看另外一个箱子:“衾单拿来。” “姑娘,这、这可是陪嫁”,雁儿又是一惊,随即又有些犹豫,一针一线绣了多少功夫,要带去夫家的。 “剪!” 这被子手绢哪个不是陪嫁,哪个又能比人命重要,她连贴身的帕子都用出去了,没有舍不得一条衾单的道理。 “剪宽些。”陆婉吟熟悉雁儿,知道雁儿就算再害怕也会按她的话照做,硬腾出一只手拿起白药往人伤口上倒,大约是药煞得疼,对方不自然地在她怀里挣了几下,陆婉吟也顾不上,让雁儿扶住他,又在他背后洒了一片,拿起雁儿剪的布条往伤处裹。 大约是疼得太狠,对方虽然咬着帕子,嘴角还是渗出些血。陆婉吟怕对方咬着手头,立刻伸手将帕子从对方嘴里掏了出来,见血量不大,便猜想对方只是受不了的时候牙齿磕碰到了嘴唇,干脆便拿这帕子替他抹了两把,见对方意识尚且清醒,立刻叮嘱道:“我这些东西虽然都是新的,但也未必干净,你出去之后千万千万记得看大夫知道吗?” 她刻意将药洒得很厚,两处伤口便抹完了一瓶白药,以期用药隔绝衾单,然而又十分放心不下,只能又多嘴说了一句。 沈峥虽然一直头脑昏沉,却也明白这是人家的贴身物件,心下十分后悔,勉强开口:“你救了我岂不是说不清?” 对面的姑娘听了这话十分不耐地看了他一眼,趁着往他背后裹单子的时候凑近了他耳边:“你要是死了我才更说不清。” 沈峥心中知晓对方误会,奈何实在没力气解释,只好提示道:“你夫家……” 陆婉吟听对方这样说,心里先是奇怪,随后猜到了对方的顾虑,看这样子倒也不想是没良心的人,只好出言安慰:“礼教大防自然没有人命重要,倘若我夫家因为一条被单怀疑我薄待我,那是他们小人之心,原是他们的错处,与你与我都不相干,你不必为此挂心。” 若我能活着回去,无论你夫婿是京中哪个王八蛋,定然叫他不敢薄待与你,沈峥这样想着,再次陷入昏睡。 陆婉吟替对方穿上外衣,便再也支持不住,立刻坐下了。这会儿她手臂脖颈都是僵的,活动了两下就看见雁儿仍然跪在这人背后双手撑着这人身子不肯睁眼,十分好笑:“好啦,放下来吧。” 本着一个也是用、一箱也是用的想法,陆婉吟干脆把箱子里的枕头和另外一床被子通通抱了出来,替人收拾妥当,又不放心地伸手探了探对方鼻息,确定人还活着才放下心来。 陆婉吟原本想着从雁儿进门到现在,恐怕得有一个时辰之久,然而这会儿静下来,才发现也不过一炷香得功夫。 她身子麻了半边,强撑着起来洗了手,望着一地狼藉,忽而又想起雁儿进门时说的那句话,又去找了件衣服换上,忽然回想到那人方才说的话,想必是有人接应,便把那纽扣又塞进了对方外衣的衣袋。 雁儿仍是惊魂未定,坐在地上愣了许久,这会儿才缓过来似的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陆婉吟这会儿检查完自己身上是否有血迹,又给自己挂了两个香包,见雁儿好些了,便过来叮嘱她:“我去二哥那一趟,你待在这儿,若好些了便把用过的东西都处理了。” 雁儿指了指地,小心翼翼问道:“他怎么办?” “且等等,看了看有没有人过来寻他”,陆婉吟又想了想,“若是没有,等夜里再想法子把他送出去。”说罢便起身要走,雁儿见她动作,立刻伸手抓住了她的袖子,犹豫了一下问她:“他能活吗?” 陆婉吟心下也没底,可见雁儿实在害怕,想着不如再给她找些事免得胡思乱想,“横竖现在还活着,你待收拾完,想法子给他喂点水,别把人呛死了,”又看了看桌子上雁儿方才端过来的点心,“最好连吃的一并喂进去,仔细别把人噎死了。” “我若再不去,二哥怕是要过来了”,她伸手摸了摸雁儿的头,“你乖乖的,等我回来。” 雁儿点点头,又颤抖着复述了一遍她刚刚说的话,放手让她去了,鼓起勇气去收拾那染了血的剪刀帕子和衣物。 待到天黑陆婉吟也没回来,雁儿又不敢去找,只得再次伸出手去试了试那个人的气息。她乖乖给人喂了水,很小心地没有呛到对方,然而无论她怎么努力,对方也不肯张开紧闭的牙关,更别说吞咽,她便不敢再喂东西给他,眼见对方气息越来越弱,她又无计可施。 就在雁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窗户突然响了。 似乎有人在敲窗,雁儿立刻回头去看。 第17章 十七、相酬 吕含的运气比沈峥好一些。 那些人的目的不是他,是以并未对他穷追猛打,见他俩分头行动,便都冲着沈峥的方向追去。只是这些人实在是穷凶极恶,临走时也没忘了给吕含的腿上补了一刀,弄得他虽然不是重伤,却也狼狈不堪。 其实他一早就到了驿站里,吊在房檐上吊了不少时候,待天黑时才敢冒头背着沈峥出去找大夫。 离驿站走出了不少距离,吕含才敢回头看了看,心里默念谢谢好心人。 背上的沈峥似有所感,迷迷糊糊地喊他:“诚贞?” 吕含应了一声,一边背着他踉踉跄跄往外走,一边低声骂他:“我就说你这个人有病,从小到大都不合群,关键时候非不和大部队一起走,现在好了吧遭大罪了吧。” 沈峥被他一脚深一脚浅颠得头晕,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吕含脚步不稳。 “腿……”,他想问吕含腿怎么了,又没力气,说了一个字便没了音,见吕含不应他,又想起早晨,暗自倒了好几口气才缓缓问他:“我踢的吗?” 吕含被他问的心里一酸,半点怨气也没了,“不是不是,那帮孙子弄的,你别说话攒攒气力。” 沈峥原本也没力气答他,只能听着他唠叨,不住地谢谢好心人,还说什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记得日后还给人家。 还是自然要还的。 沈峥记得对方长相,又知道这姑娘嫁的是皇亲国戚,心中非常自信自己能寻得救命恩人,甚至还在心里默默立下誓言,若是对方夫婿当真是个是非不分的王八蛋,自己必定要替她撑腰,绝不让她有半点为难。 然而兜兜转转一圈,老天爷给他开了个大玩笑。 救命恩人是他的娘子,他口中那个是非不分的王八蛋是他自己。 这会儿救命恩人大大咧咧地坐在自己对面,听着他说完自己对于救命之恩的感激,竟然是不在意地笑了笑,“侯爷说的事,我已经忘了,侯爷也忘了吧。” 这样的事怎么能忘? 沈峥突然有些生气,他不想忘,也不能忘,看着对面不在乎的模样就想同她争辩几句,奈何沈峥连自己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张了张口就又闭上了。 对面的陆婉吟默默观察沈峥的表情,心内暗自思索此人是不是有什么病。原本她宽宏大量想将此事揭过,奈何对方似乎并不高兴,甚至看起来还隐约有些生气,难不成非要她时时挂在嘴边挟恩以报么? 还是…… 难道这沈小侯爷就是她之前说的是非不分在意虚名小肚鸡肠的王八蛋?既然她肯救他,那沈小侯爷是不是也会想想换做是旁人她会怎么办?可到底这些是没发生的事,就算是他想了,也不能凭空就同她生气吧,那岂不是真要冤死? 就在陆婉吟这边内心忐忑地打量沈小侯爷的表情时,沈小侯爷内心也无比艰难,若说自己是因为她说她忘了而感到生气,好像有些无理取闹,可他既然不想让对方忘就只能让对方想起来,奈何他又想不到什么好理由,最终无比艰难地吐出一句: “可我毕竟弄脏了你的嫁妆……” 这下连陆婉吟都懵了,难道这沈小侯爷当真稀罕那衾单被罩,还是永宁侯府真的雇不起绣娘,不对啊,她看过账的啊,陆婉吟艰难道:“可这些本来就是用在你身上的啊……” “倘若是别人?” 来了,终于来了。 你这个不检点的女人。 拿着你休书给我滚出永宁侯府。 陆婉吟脑中警铃大作,立刻直起身子正襟危坐,字斟句酌地同他解释:“若是别人,也是要救的。莫说是几匹布,就是金银钱财也没有人的性命要紧。” 沈峥看着她,像是在打量什么怪物,半晌才淡淡地说了句:“这世上有价值的可不止金银钱财。” “礼教大防圣贤文章,哪一个压在人身上都是价值万千,可我以为,这些都不如性命要紧,人得活着,才有后头的一切。”与其让沈小侯爷日后寻她麻烦,不如现在就说明白她的想法,把怀疑的种子从头掐死,是以陆婉吟言辞恳切态度认真,根本没想到她和沈峥说的压根不是一回事儿。 沈峥本身就不太善于说话,和吕含交流多了就更懒了,往往他说上半句,吕含自己就明白了,这会儿他一时习惯便改不过来。见陆婉吟听岔了才开口解释:“我是说,倘若你救的不是我,当真是什么罪恶滔天的人,你怎么办?” “那自然有你这样的人去拿他办他,大燕的律法也自然会去裁决他,与我有什么相干?可我若是见死不救岂不是罔顾人命?” 陆婉吟不大明白沈峥是何用意,只好见招拆招,奈何沈小侯爷似乎还不打算放过她,再次提问:“可倘若他害你……” “那就是我的命”,陆婉吟实在不耐烦,“人活一世不过图个心安,他不害我,我便救他;他若害我,我日后便想法子报复,不过如此。更何况哪里有那么多假如,发生了的就是发生了的,没发生的就是没发生的,倘若我每做一事都要想假如怎样,那我烦也烦死了。” 更何况你当时血流的浑身都是,想的也只是爬上房梁躲避而不是趁我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杀我灭口,可见情况尚不算坏,更何况陆琰就在隔壁,你能伤的了谁? 陆婉吟在心里暗想,不觉摇摇头。 这沈小侯爷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那厢沈小侯爷像是在思索她刚刚抱怨的话,半晌点了点头:“你说得对,”随即又没了声响。 陆婉吟看着他,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既然认同我说的话,那这事儿是不是就过去了,咱们是不是能去吃饭了? 然而沈小侯爷看了看她,并没有发话让她去吃饭,而是无比认真的问她:“你为何要救我?” 天爷啊,怎么又绕回来了?我刚刚不是说了么,不光是你就是条狗我也不能看着它死在我面前啊,然而这话陆婉吟不能说出口,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尴尬地玩笑: “我见你……生得好看。” 她这话确实不算是恭维,沈峥此人确实是剑眉星目气度不凡,既没有传说中的三头六臂也不像说书人讲的豹头环眼,若是比起人们普遍印象中的武将来说,他显得过分单薄瘦削;然而比起寻常肩不能调手不能提的书生来说,又显得过于严肃有威仪,只是这两者在他身上结合的很好,是放在人群中也会被一眼记住的长相。 奈何雁儿这傻丫头竟然没认出来,也不知道是当时过于害怕全程没有正眼看过他,还是真听她的话忘了个干干净净。 唉,陆婉吟心下叹息,上哪儿再去找这么个赤胆忠心唯命是从的傻丫头啊? 她打量沈峥,拿出品鉴祖父的屋里藏画的架势仔细扫了一遍沈峥的脸,越看越觉得好看。 肤白貌美腿还长,连眼睛都会说话,还有这鼻子,陆婉吟想了想,这要是长在她脸上,恐怕就有了和姚漪争一争的资本了。 可惜了,陆婉吟回想起沈峥的表情,深觉这沈小侯爷还是要让自己的表情丰富些,这么好看的脸面瘫了岂不可惜? 可陆婉吟越瞧越觉得沈峥脸色不对劲,开始时还是一脸呆呆的木然,随后面皮便越涨越红,竟然让陆婉吟隐约看出了几分羞恼。 倒像是……良家妇女被登徒子轻薄了的羞恼。 想什么呢? 陆婉吟摇摇头,像是想把这个离谱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她都没见过良家妇女被登徒子轻薄,怎么能这么比?可沈峥脸那么红,难不成……“侯爷可是哪里不舒服?” “并、并未……” 沈峥话虽然不多,却也从来没觉得说话这么艰难,他这辈子头一次被人用这样的眼神打量,感觉那目光就跟火似的,一路从他心里烧到脸上,烤的他整个人都快熟了,然而他竟然想反问一句,我好看吗? 话都要出口了沈峥才觉出哪里不对,觉出自己的念头实在是非常荒唐。 定是今日在朝堂上被气的,还是正事要紧,沈峥这样想着,努力地调整了一下自己表情,找回了他原本的声音:“这事儿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陆婉吟原本已经将她之前在和沈峥说什么忘了大半,她见沈峥面色不好却又不是生病,想了想定是她方才玩笑开的不对。不好笑的笑话便不是好笑话,陆婉吟暗自思量一定是这些日子过得太舒服了,让她忘了原来事事小心谨慎的感觉,失了分寸,这会儿见沈峥问她,思绪便荡了回来,立时想和沈峥说她没什么要问的,但这会儿她的目光已经顺着沈峥的脸下滑了好些落在了他的胸口,便脱口而出: “你伤好了吗? 沈峥再一次短暂的失去了他的语言。 他原本已经准备好了说辞以防陆婉吟刨根问底,原本想着既然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便不好疾言厉色,然而这事儿同她说又未免儿戏,纠结的只恨自己不能借吕诚贞的嘴一用,然而他打了半天的腹稿被陆婉吟一句话噎了回去,而那刚刚还锁定在他脸上的眼神这会儿已经停在他胸口,甚至还大有往下看的趋势,沈峥觉得自己又要熟了:“差、差不多了……” “哦。”陆婉吟点点头,目光重新回到了他脸上,“我没有什么想知道的了。” 若她真如沈峥所料问了还好,沈峥也想好了怎么应答,然而她不问反而让沈峥好奇:“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会被人追杀?” “不想”,陆婉吟斩钉截铁地回答,“你一个并无罪过的朝廷命官被人追杀本就蹊跷,何况那些追查你的人皆是军官,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虽然不知,却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知晓此事于我有百害而无一利,我若贸然去问还要侯爷费心搪塞,岂不麻烦?” 沈峥从前只知道她冷静,倒不想她见事也明白,反而有些失落,又听陆婉吟说:“侯爷若想说,我便听听,若是不想说,我也不勉强。横竖侯爷也平安,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沈峥今日来一是为了谢她救命之恩,二便是不想让她细问此事,这事儿原本不是什么机密,只是尚未有定论他也不想抱怨,见陆婉吟神色轻松,他也轻松了好些,想起当日情形便问陆婉吟: “你当日和雁儿说,你担心你夫家日后打你、骂你、还不给你饭吃?” 陆婉吟没想到他提起这个,一口茶水呛在嗓子里呛的她差点闭了气,又见沈峥的目光落在桌子上那碟闫妈妈新送来的糕饼上,霎时无地自容,恨不得有个地缝能让她钻进去。 就算老天爷要惩罚她胡说八道,也不至于让她当着她未来相公的面编排她的未来相公。 冷静。 陆婉吟深吸一口气,暗示自己遇事不能坐以待毙要主动出击,只要自己镇定自若,尴尬地就是沈峥了。 她带着豁出去不要脸面的视死如归冲着沈峥的方向猛地凑了凑,看着沈峥的眼睛认真问道:“那侯爷给饭吃吗?” 好长的睫毛。 陆婉吟早就想看个究竟,这会儿凑近了看便觉果然如此。 茶花的气息铺面而来,沈峥愣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脑子里仔细回想这满园子的花,并未见一株山茶,便不自觉地抖了抖:“给、自然给。” “救命之恩嘛,”陆婉吟偏了偏头,想去数数这睫毛到底有几根。 沈峥心慌意乱,他俩的距离近的他一偏头就要碰上,是以动都不敢动,原本他也该侧过身去躲避,奈何这会儿像被施了法似地钉在原地,四肢都不受他控制。他被看的连呼吸都错了拍,几乎就要顺着她的话脱口而出“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矜持。 沈峥,矜持。 他在心里念了几遍,仔细调整呼吸,余光瞥见桌上的糕饼,费力装出一副气定神闲:“救命之恩,以饭相酬。” 陆婉吟数了半天没数明白,只好侧身做了回去,听沈峥如此说,大有买卖成交之感,颇觉欣慰地冲沈峥笑了笑: “侯爷一诺,价值千金。” 沈峥被这笑晃了眼,彻底愣在原地。 陆婉吟趁他出神时,立刻起身溜了出去,心内直呼好险。 幼时姚漪每每提起让她尴尬的事,她便凑近同姚漪耍赖,然后趁姚漪放松警惕的时候再把话题转到姚漪身上,最终姚漪面红耳赤而她全身而退。她和沈峥不熟,自然不能凑在人家身上撒娇耍赖,是以陆婉吟凑近只是想趁沈峥不防备吓一吓他好转移话题,没想到沈峥睫毛这么长就多看了一会儿。 若是自己生为男儿身,只怕和自家三叔一样也是个色中恶鬼,陆婉吟深谙自己的德性,提着裙角快步开溜。 沈峥坐在她卧室,这会儿觉得连自己的耳根子都要烧熟了。 第18章 十八、悲喜 对于陆婉吟来说,沈峥在或不在家区别不大。 他和陆老爹那种混个闲职的官员明显不一样,大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架势,往往陆婉吟还没起床的时候他就走了,等他回来时陆婉吟已经睡了。 两个人同住在一个院四五天,陆婉吟愣是再没见过这位大爷的面。 当然了,区别还是有的。 他把小叶留下了。 几天前的小叶跟着沈峥还是个颇为体面的少年郎,几天后就已经成了园子里疯跑的野人。 陆婉吟尽职尽责地算完秋日要拿出来给家下人裁衣的银两,又按照历年的账本估了一下秋日的收成,就去园子里看何叔摆弄花草,最终把猴子一样围在何叔旁边挖土的小叶捡了回来,“你小心再晒下去和何叔一样黑。” “才不会”,小叶骄傲地仰头看着她,“我现在顶多就和诚贞哥哥一样黑。” 陆婉吟不知道诚贞哥哥是谁,但看小叶的脸色,猜想此人多半也白不到哪里去,然而威逼不成立刻利诱:“闫妈妈给做了蟹粉酥,没有几块,你若不要我都拿给雁儿了?” “要!”小叶立刻举起双手,露出一排非常白的牙,乖乖跟着她去洗手,小声在后面问她:“我给何叔一块行不行?” “给了何叔你便少一块,你还给不给?”陆婉吟看他好玩,有意逗他。 小叶脸上果然出现了几分犹豫,片刻之后决定了还是要给。 陆婉吟心想何叔到底没白疼,也不知道这蟹粉酥够不够抵上小叶昨天踩死的那两株海棠。 其实还真不是她不舍得多给孩子两块,只是如今尚且未到螃蟹下来的时候,这几只还是闫妈妈托采买上的人买来给他们尝鲜的,然而小叶吃完自己的那份,又眼巴巴地继续看着她,陆婉吟无奈:“这儿还有鸡丝面,你吃不吃?” 小叶点头,眼睛都亮了。 雁儿双手托腮瞧着埋头哭吃的小叶颇感疑惑:“你吃这样多,不怕撑着么?” “他整日里爬高上底没一刻闲着得时候,吃多少都是不顶的“,闫妈妈护短,又见小叶狼吞虎咽的样子,笑得愈发宠溺,“何况这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呢。” 陆婉吟不敢说话,终于在闫妈妈日益慈爱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什么叫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几天前的小叶还是个白净斯文的小孩子,连正眼都不敢瞧她。 陆婉吟招惹完沈峥做贼心虚,如今沈峥坐在她屋里一动不动状似石化,陆婉吟又不敢再进去,奈何她饿的不行,便溜去外厅找吃的。 外厅里也果然不出她所料,闫妈妈早就把饭菜摆上了桌,只等她到来。就在陆婉吟积极拿起筷子的时候,旁边两道殷切的目光又让她生生放下了,陆婉吟想了想还在自己屋里自闭的沈峥,转过头问旁边的陈伯:“是不是要请侯爷过来吃饭?” 陈伯大为诧异:“夫人没问?” 陆婉吟摇头,哑谜打了半天都不知道沈峥要说什么,哪里还顾得上吃不吃饭。 陈伯也懵了,侯爷从前确实都是在自己房里吃饭,可现在有了夫人了是不是应该和夫人一起吃饭,可他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坐在陆婉吟右边的闫妈妈和下首的雁儿,感到了极大的疑惑:如果夫人该去和侯爷一起吃饭,那他们该和谁一起吃饭? 陆婉吟想了想,觉得沈峥虽然刚刚承诺过在侯府是给饭吃的,然而他到底是主人,不问问他就吃是不是不太好? 那……谁去问? 四个人面面相觑看了一圈,最终把目光锁定到了墙角站着的小叶。 小叶这会儿正盯着桌上的饭菜咽口水,被他们这么一看差点把自己呛着,见陆婉吟冲着他招手忐忑地走了过去。 “好孩子,你去问问你家侯爷要不要过来吃饭?”陆婉吟拿出哄骗小孩的语气,“若是他不来,你就过来告诉我一声,我们在这儿等你吃饭。” 小叶点点头,对饭菜的渴望冲昏了头脑,兴冲冲地跑出去,过了一会儿就回来告知陆婉吟:“侯爷说他不饿,叫我们自吃吧。” 陆婉吟如释重负,立刻伸手示意小叶坐下吃饭。 小叶怯怯地看了她一眼,似乎是不敢,奈何口水都要留下来了,看得陆婉吟好笑,“没事儿,跟我没那么多规矩,坐下吃饭。” 先时闫妈妈和陈伯都不敢,这会儿还不是已经习惯到忘了自己从前是和谁一起吃饭的,陆婉吟十分有信心,只是她确实没想到,她低估小叶了。 大约是因为沈峥回来,闫妈妈特意丰富了菜的花样和种类,生生搞出来了八菜一汤,明明只有五个人吃,陆婉吟竟然觉得自己没吃饱,可看了看旁边的闫妈妈和陈伯,这俩人也似乎有同样的感觉。雁儿从前对自己的食量颇为自信,可现在看着小叶风卷残云的势头也看愣了,不禁暗自感慨,到底是比自己年轻两岁,后生可畏啊。 就在所有人惊讶期待的目光里,小叶终于扒拉完最后一盘菜,正准备伸手拿盘子的时候突然被陈伯一把摁住,原因无它,陈伯怕他当着夫人的面舔盘子。 小叶看着对面十分面善的新夫人,十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夫人,我还饿……” 陆婉吟挑了挑眉,差点脱口而出“巧了,我也是”,可给人吃饭没有不给人吃饱的道理,只好期待地看了看闫妈妈:“厨房里还有东西么?” 闫妈妈执掌厨房十余年,自诩见过大世面,她虽然知道这个岁数的少年大多都能吃,却没想到眼前这个这么能吃,想了想厨房里的存货:“这个点炒菜恐怕来不及了,我去煮点鸡丝面行不行?” 她的提议立时得到了桌上所有人的热烈欢呼,然而闫妈妈也没想到,鸡丝面从此之后就成了厨房常备。 这会儿她吸取刚才的教训弄了好大一锅,是以除了抱着盆猛吃的小叶之外,每个人都得到了一小碗。 陆婉吟看着对面几下捞干了面条之后咕嘟咕嘟往下灌汤的小少年,少年也看看她,再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还没有吃饱吧。 “饱了,谢谢夫人。” 看着对面露出来的小虎牙和小梨涡,陆婉吟终于放下心来,问出了从刚刚就开始困扰她的问题:“你家侯爷是不是不给你饭吃?” “给的”,小叶认真点头,“有时候侯爷还把他自己的那份也留给我吃,不过军中的饭菜没有府里的好吃,山里就更没什么吃的了”,他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了看旁边的闫妈妈:“闫妈妈你太厉害了,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吃这么好吃的饭菜。” 闫妈妈被夸得心花怒放,这些天陆婉吟和雁儿的夸奖她已经听得颇为疲倦了,这会儿有了捧场的新人,高兴的话都不会说了。 雁儿双手托腮,好奇地问小叶:“你们在山里都吃什么呀?” “嗯……一般吃干粮,干粮没了就去打野味挖野菜,要是什么都没有的话就吃虫子。” “那好可怜”,雁儿立刻心软,“我屋子里还有云片糕,一会儿都拿来给你,趁着在府里你多吃一些。” 小叶立刻讨巧地对她笑了笑,大声称赞:“雁儿姐姐你真好啊”,又转过头去看了看陆婉吟,语气真诚:“夫人,你真好看。” 是个人都需要夸奖,自从进了侯府中,已经许久没有人夸过陆婉吟好看了。小叶这孩子胜在真诚淳朴,天生在夸人上就比别人多几分信服力,陆婉吟有那么一瞬间理解了刚才的闫妈妈,颇感激动,冲着小叶感激地笑了笑。 小叶以为她不相信,立刻强调:“真的,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陆婉吟不知道他见过多少姑娘,但小叶肯说是最好看的,那一定是非常有分量的夸奖,立刻许诺:“你这样夸我倒让我不好意思,不过为了谢你,明日我让闫妈妈给你做绣球酥。” 小叶还没说话,一旁的雁儿先叫起来:“姑娘怎么这样!你要谢人家反而叫闫妈妈受累?” “我可不大会做饭,只好再去谢闫妈妈了”,陆婉吟扯着闫妈妈的袖子:“明日劳烦闫妈妈辛苦,先把这两个小的对付过去,我再拿别的谢闫妈妈吧。” “那可不成”,闫妈妈佯装不依,“夫人这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吗?” 一时间一屋子人都笑起来。 陈伯笑了一阵感慨道:“这院子多少年没这么热闹过了,”忽又想起沈峥,便转过头去看了一眼那边的院子,笑意就淡了几分。 小叶机灵,看陈伯神色立刻出言安慰:“陈伯别急,许是侯爷今日生气才不与我们一起吃饭的。” 陈伯勉强点了点头。 陆婉吟听了小叶的话,仔细回想这刚才她与沈峥相处时沈峥的表情,顿感心虚。 沈峥生气应该不是我惹的吧? “侯爷从宫里出来就一直闷闷不乐的,我等了好久侯爷才带我回来的,”小叶想了想,刚刚活跃的语气也黯淡了下来。 “你们回来前进过宫?” 小叶见陆婉吟问他,立刻点了点头:“进了城先进的宫,但有侯爷和诚贞哥哥能进去,我坐在外头等了好久,太阳都落山了侯爷才回来,回来之后他就不高兴了。” 第19章 十九、永年 沈峥此次去渝州收获颇丰。 他进了城门就一路往皇宫的方向奔去,身后的吕含一边跟着他快步往前走,一边大声骂骂咧咧。 进了昭明殿的外殿沈峥才停下来等着米公公进去通报,吕含终于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了过来,“我说你等等、等等我。” 沈峥不理他。 “你聋了吗?”吕含凑近他耳边大喊:“我说……你等等我!” “闭嘴”,沈峥被他震得耳鸣,顺着米公公的示意大步向前,没好气地警告吕含:“昭明殿外,禁止喧哗。” 皇帝坐在案前不知在看什么,脸上看不出表情。 沈峥行过礼后便抬头看了看,他前几日快马加鞭送回来的奏折还摆在书案上,不知有没有被翻开过。 “伤好些了?”等来好一阵才等到皇帝抬头,然而这话并不是问沈峥,他的目光越过沈峥停在了他身后的吕含身上。 吕含不防皇帝是和他答话,连忙答道:“劳烦陛下挂心,臣无大碍,只是……” 未等他说完,皇帝便摆了摆手打断了他,又叮嘱沈峥:“你既回来了,等空闲时就去瞧瞧皇后。” 沈峥点头答是,却见皇上神色颇有些不耐烦,立刻拱手:“臣此去渝州调查山匪之事,已有推论,臣请……” “此事尚未可定,你想和朕说什么?” 眼见皇帝语气神色皆不同以往,吕含在身后拉了沈峥一把迅速跪下请罪。 沈峥的奏折是三日前呈到御前的,已经在御案上摆了整整三日,里面详细地写了此去渝州的全部经过。 吕含带着沈峥到渝州时,已经比大部队晚了不知道多少人,等到他俩和大部队接上头汇合的时候,假的沈峥和吕含已经带着葛无因把赤霞山翻了底朝天。这次派出去的人倒都是全须全尾的回来了,可别说山匪,就连只耗子都没逮着。 吕含看着手里那枚沈峥昏迷前递到他手里的扣子,又看了看还是昏昏沉沉的沈峥,觉得实在没什么希望。 血流的太多,刚出城沈峥就开始发热,吕含带着他换了无数个大夫,可还是断断续续的发烧,一直到渝州都是睡着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更要命的是那枚沈峥趁着过招的时候从那蒙面人身上摘下来的扣子,形状材质与寻常纽扣没有任何分别,实在看不出什么东西。 恐怕是白费了,吕含心里暗忖。 你是真倒霉啊,兄弟。 就在他对沈峥的运气不抱什么希望的时候,外边忽然有人来报,说有人要见将军和侯爷,他落了点东西在侯爷手里。 老天爷都看不去了吧,吕含笑了笑,趁沈峥没有还手的力气伸出食指狠狠在他额头上弹了个脑瓜崩儿,一瘸一拐地走了出去。 一个满脸横肉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被几个士兵抬了进来,非常不客气地被丢在了吕含面前。 “轻点儿,地砸坏了可是要给人家赔的”,吕含随口开了个玩笑,又看着地下躺着不断挣扎的大汉,肉都被绳子勒出了层次感,不禁啧啧两声,“你们看看,把人都勒成了香肠了,这可是债主,赶紧把嘴里的东西给人掏出来。 两个士兵立刻过来这大汉嘴里的东西掏了出来,顺便还很贴心地给人翻了个面让人面对吕含,然而这人不知道是这么想的,在手脚都动弹不得的情况下居然还挣扎着给吕含行了个礼,“小人冯永年,给吕大人请安。” 真有礼貌啊,吕含暗自感慨,你比屋里那个看着还要身残志坚呢。 “冯先生好啊”,吕含伸出手拿起桌上的茶杯吹了吹,漫不经心地喝了两口之后,才慢慢抬头,居高临下地看着趴在地下的冯永年:“冯先生深夜前来递话,不知是想拿回什么东西啊?” “小人前些日子在京城,留了一枚扣子在侯爷那里”,冯永年终于调整了一个合适的姿势,抬头看着吕含的眼睛,目光中毫无畏惧。 “冯先生吃得不错穿得不行啊,我当是什么东西,一枚扣子而已,也值得冯先生深夜前来讨要。” “小人不是来要扣子的,”吕含语气里的玩味似乎对冯永年并没有影响,他目光依然沉静,定定看着面前的吕含:“小人是来请将军和侯爷救命的。” 吕含闻言直起身子,看了看冯永年,终于收起了脸上的笑。 据冯永年说,他原本是衢州府人,衢州丢了之后就随着家人逃难到了渝州,做了点小买卖发了点财安了家。按冯永年自己的话来说,最开始的时候他做的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买卖,他既没走私盐也没卖烟火,主要是卖孩子。他帮着一些没有钱的人家把女儿卖到高门显贵里当丫头,简单来说就是个人牙子。 只是人嘛,钱赚多了就忘了天理了,冯永年渐渐发现比起把女孩儿卖去当丫头,不如把女孩儿卖去青楼做小姐,赚得多还不用售后。 开始的时候他是不敢的,也没什么父母愿意把自己的女儿卖到那样的地方去。可后来那两年战事四起,吃不上饭的人家越来越多,卖孩子的人也就越来越多。有些是父母嫌女儿累赘把女儿换了钱自己逍遥的,有些是实在活不下去了想给女儿寻个出路的,可无论是出于什么样的心,来找冯永年的人越来越多,冯永年也就和不少地方的秦楼楚馆都有了往来。 直到今年年初,一个样貌怪异的人来找冯永年,问他要四十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子。这些年年景好了些,卖儿卖女的人也少了,别说四十个,就连十个冯永年都拿不出来,是以对方价钱虽然开的很让冯永年动心,但是要的实在是太紧了,冯永年就没敢答应。 他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可没过两天,他家所在的临丰县有个张家村丢了个十二岁的女孩儿。事情到这一步的时候,冯永年还没觉得这事儿和他有什么关系,可没过两天就又丢了一个,冯永年出门之后就发现邻居看他的眼神不对了,又过了两天街上就有流言蜚语传出来,说是冯永年想钱想疯了把人家的女儿绑了。 冯家在临丰县算是大户,因此虽然流言四起,却没有一个人敢来冯永年面前叫嚣,所以冯永年虽然深感冤枉,也还觉得日子久了事情就过去了,对他的生活没有什么影响。 直到街边卖烧饼的老黄过来找他,冯永年才觉得这事儿没那么简单了。 老黄是个鳏夫,他这人好酒又好赌,喝多了就喜欢打老婆,老婆忍不了几年就和人家跑了,只留下了个女儿。老黄气愤无比,借酒浇愁好些日子才下定决心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便认认真真提着篮子走街串巷卖了几天烧饼,可惜他这人天生犯懒,买卖做不了两天就故态复萌,赚的钱都拿去喝酒不说,又开始打女儿。女儿为了躲着他,就自己拿着筐替他去卖,从八岁卖到十三岁,这几条街上的人都认识她,连冯永年都在她那里买过烧饼。 黄家姑娘没回家的第一天老黄喝醉了,等他酒醒了没见着人也没奇怪,以为女儿又继续走街串巷卖烧饼了。然而天黑了女儿也没回来,老黄就觉得奇怪了,他心想着恐怕女儿大了,害怕挨了打面上不好看故意躲着他也是有可能的,虽然生气也没追究,自己去睡了,可等到第三天晚上,黄家姑娘还没回来,老黄终于意识到恐怕是孩子出事了。 等到天亮了老黄就去了街上黄家姑娘常走的路上去找,一问才知道街上人已经有两天没见过这女孩儿了,好在这姑娘从小就在这片儿,大多数人都知道,有人告诉老黄,两天前他看见黄家姑娘提着篮子往家走了。 从老黄家到街上都有人来往,只有刚出村口不远的那一小段路没什么人,老黄就去那边寻了一圈,也没看出来又什么不对。就在他心急如焚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忽然想起来街上关于冯永年的传言,立刻跑回来家抄起菜刀就往冯宅跑。 不是冯永年干的,冯永年自然不会认,奈何他和老黄这样的人又讲不了道理,最后把人打了一顿丢出来,以为就此了事。可第二天他刚起就听见外边一阵吵嚷,推开大门一看,老黄站在外头骂骂咧咧,周围已经围了一圈的人,大有引起群愤的势头。老黄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可冯永年就还得继续在这片儿混,就立刻把老黄叫了进来,想了想拿给了老黄二十五两银子。 一个女儿最多也就卖二十两,多给五两已经算是冯永年息事宁人的诚意了,冯永年原本想着老黄此人最缺的就是钱,这事儿也就能了了,没想到老黄非但不肯还破口大骂,银两铜板砸了他一身,其中一个银锭子正中他额角,当时就见了血,家下人立刻去拦,硬把老黄拖出了院子,隔着大门冯永年都听见老黄大骂:“他娘的你以为二十五两银子就能要了我闺女,少他妈做梦,把我闺女还回来……” 冯永年根本就没见过人,上哪里去还。可到了第三天,事情就不受他控制了,这次站在他门口的不是老黄一个人,前几家丢了女儿的人家都站在他门口,足有五十多个人,各个拿着镰刀锄头菜刀预备和他拼命,冯永年一看,没办法了,报官吧。 冯永年这样的人其实是很害怕和衙门打交道的,虽然大燕没有那条律法明确规定不能买卖人口,然而这也不是能见得了人的买卖,有的时候甚至是要官府层层审批的。冯永年前些年的买卖做的不干净,是以能躲就躲,可这次他摊上的事儿大了。 第20章 二十、师爷 不光冯永年觉得这次的事儿大了,连临丰县的县丞听完都觉得这事儿大了,且不说他们私下斗殴见了血,就是这丢了的四个姑娘那都要了命了。县丞不敢再耽搁,一路报上去,报上了渝州府。 冯永年觉得自己实在是倒霉到了家,他原本就应该离官府越远越好,这会儿居然要被押送去见渝州府的府尊,恨不得当场吐血。 然而他没想到,更倒霉的还在后头呢。 他进了渝州府衙看见的第一个人不是府尊葛无因,而是他的师爷。 冯永年跪在堂前看着那居高临下的师爷,师爷也对着他笑了笑,“冯先生,别来无恙啊。” 冯永年呆在原地,出了一身冷汗。 想到那师爷就是当日来找他买女孩子的顾客,又想到这几日的流言蜚语,冯永年几乎就可以断定他是上了套了。 冯永年虽然不知道这师爷想干什么,但他毕竟是个老江湖了,知道只要自己不开口,十五天之后他就得被放出去。其间冯永年也不是没想过他们会干脆将他杀掉,然而又见他们这样大费周章,心知自己定然是还有用处,便想着赌一把,任凭什么刑罚也不开口说一句话。 但冯永年估计错了,对方既没有火烧也没有水刑,而是将他关进了一个伸手不五指的屋子里。屋子里头原本就黑,对方还像是不放心似地蒙上了他的眼睛堵住了他的嘴。 开始的时候冯永年尚且能忍受,照常吃饭喝水,然而第二天再有人给他送饭的时候,冯永年就发现自己闻不见了。 开始的时候是脚麻,然后是腿,过了两天他连饭的味道都吃不出来了,冯永年百分百断定水里或者饭里被下了药,可为了活命又不能不吃,只能机械地咀嚼。蒙着眼睛他又看不见东西听不见声音,只能靠送饭的频率来推算日子。人在意识清醒的时候一点点感觉自己的四肢不受控制是一件非常崩溃的事情,就算冯永年意志坚定,也觉得自己已经在疯了的边缘了。 可冯永年到底是个硬骨头,就在他的四肢只剩右手手指能动连筷子都拿不了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自己的眼前似乎有了亮光,算算日子十五天已到,他试着动了动,却意外发现自己的下肢虽然酥麻却好似有了感觉。他又歇了一口气,挣扎着活动了一下手臂,虽然疼却能小范围的活动。 冯永年立刻扯开眼罩,发现自己的眼前仍是一片黑雾,只能隐约看见前方远处有些光亮,想到自己失去的嗅觉和味觉,猜想自己大概早就看不见了只是一直不知道,可远处的光亮和逐渐能动的四肢给了冯永年心里一丝幸存的可能性,让他挣扎着往有光的地方爬去。 冯永年不知道自己爬了多久多远,可他一刻不敢停。四肢越来越灵活,眼前也越来越清晰,给他的希望也越来越大。 他爬着爬着忽觉手上一痛,意外发现自己的触感也已经恢复,便仔细搓了搓,意外发现手上沾了好些颗粒不大但是很粗糙的东西。 像是……土? 冯永年抬起手仔细看了看,仍然看不清,又闻了闻也闻出什么味道,像四周看了看,光亮里居然出了大片的绿影。冯永年不敢再爬,知道越兴奋的时候越要冷静,被希望冲昏了头脑的时候恰好最容易被人下套的时候,便坐着闭目休息。 等他再次睁开眼时,眼前的景物已经清晰了起来,冯永年看了看自己的手,血已经止住了,上头沾了不少土。他环顾四周,一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大喊了两声,没人有人应答,却让冯永年听见了回声。冯永年立刻转过头去,傍晚时分,太阳已渐渐落了下去,冯永年看着西边的山和云霞,心里一惊。 是赤霞山。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渝州府衙进到山里的,此刻也无心追究,判断了方向便立刻像家中跑去。 冯永年的五感越来越清晰,脚步也越来越快,终于在天亮之前到了家。 家里边一片寂静,不祥的感觉却突然笼上心头。 冯永年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发现家中一个人都没有。他快步走向卧房,终于再也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哀嚎。 桌子上放着一封信和三样东西,分别是他娘子的簪花、女儿的耳坠、儿子的长命锁。 这些人想干什么?他们到底想干什么? 冯永年发觉自己好像落入了一个大网,从四面八分将他围住,无论他从哪个方向都挣不出去。 想了想自己的妻子,又想了想一对儿女,冯永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哆哆嗦嗦伸出手去够桌子上的那封信。 信封里是他前几天新收的女孩子的身契。 冯永年不敢再耽搁,立刻快步冲进书房。 他一开门就见那师爷站在书房正中,像是已经等候他多时了。 冯永年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怒气,一掌朝那师爷狠劈了过去。他这一掌攒了十足十的气力,可连那师爷的边儿都没碰着,那师爷似乎只是轻飘飘地往左边迈了一步,就离冯永年远了好几米。 冯永年重重地摔在地上,气愤与绝望终于让他崩断了脑子里最后一根一根弦:“你想干什么?你到底想干什么?” 对方看着躺在地上的冯永年摇了摇头,走了两步去给自己倒了杯茶,“冯先生,我们并没有什么恶意啊。我们只是想和你谈一桩买卖,既然谈不动就只能出此下策了。” “我去哪里给你找四十个女孩!”冯永年怒吼,起身看着这师爷,颇为警戒。 “我看冯先生的生意还是很好的嘛”,那师爷气定神闲地弹了弹那张从冯永年书房里找到的身契,“四十个没有,四个五个总还是有的。就算没有,冯先生也可以想想办法嘛。” 见对方自顾自的说话,冯永年又攒起一掌对着这师爷的后脑勺劈了过去,可那师爷就像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似的,灵巧地避了过去。 冯永年只觉腰间一痛,身子歪了歪,他那梨花木的桌子就从中裂开了,茶壶随之而落水洒了一地。 “多好的茶,可惜了。”那师爷脸上没有被偷袭之后的惊讶,神态自然的仿佛冯永年从一开始就只是想劈那张桌子,他看了看兀自忍痛的冯永年,再次气定神闲地开口:“冯先生,不要这么暴躁。你可以豁出命去和我同归于尽,可你的妻儿呢?没了你他们要怎么办?” “我手上没有那么多女孩子。”冯永年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 “我说了,没有可以想办法。”那师爷对着他笑了笑,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瓷瓶,随手放在了他旁边的凳子上,“更何况办法我都替你想好了,效果如何冯先生也都试过了,不是吗?” 若只是买卖,冯永年或许还有律法的空子可钻,可若是拐卖,那就是另外一层了,冯永年心里犹豫,只好拖延:“三个月实在太紧,很难凑齐……” “我记得冯先生的女儿今年也十二岁吧,”对方看着他,似乎笑得更开心了。 “你想做什么?”冯永年咬牙。 “没什么。令嫒生得玉雪可爱,我怎么忍心对她做什么?” 这师爷中庭很长,鼻子又很大,嘴和鼻子之间的距离就离得过于近,面上就总显得是在讽刺他人,看得冯永年眼皮猛跳。 “我带她走的时候,她还哭着大喊爹爹救我,爹爹救我。” 那声音似乎像一片云,冯永年听得清楚又朦胧,又像是水汽氤氲粘黏在冯永年身上,一片模糊。 “冯先生是做这个的,知道女孩儿若是被卖入青楼,过的什么日子”,他凑近冯永年的耳边:“想一想令嫒,若是她……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珠唇万人尝,那场面……” 冯永年死死攥住他的衣角,竭力控制自己不去想,然而他越控制,脑子里的画面就越清晰,逼得他几乎喘不过来气。 “只要冯先生按我的要求做,我家大人必然会保证你的家人毫发无损,可若是两个月内找不到这四十个女孩儿,我就只能拿令嫒去凑数了,更何况……”对方顿了顿,“冯先生就算豁出去不要女儿了,难道连传宗接代的儿都不要了吗?” 冯永年再也提不起力气,在那师爷的注视中,缓缓拿起了瓷瓶。 第21章 二十一、绝处 冯永年不是坐以待毙任人宰割的性子,他虽然嘴上答应,待他冷静下来就想着回击。 那师爷给他的药相较之前那种用在他身上的大有不同,不仅能屏蔽五感,起效的速度也奇快,甚至根本不用下在人的饮食里,只需要倒在手巾上捂住人的口鼻,片刻时间就可以让人失去意识。 冯永年刚刚用这样的方式解决的时候心里还有些害怕,过不了两天就麻木了。其间他也不是没有提出过要见一见自己的妻儿,都被那师爷拒绝了。有一次冯永年逼得太狠,那师爷居然拿来了他妻子的一缕头发,冯永年立刻没了声音。 眼见距离那规定的期限越来越近,风头也越来越紧,就在冯永年惶惶不可终日之时,那师爷递了信息,叫他和一队人同行去京城。冯永年被安排在一队车马中,再次被蒙上了眼睛,等再次睁眼时,他已经站在京城的街道上了。冯永年看了看周围,没走几步就被一个蒙面人拽住,他刚要挣扎,就听那人声音尖细:“按我说的做,事成之后我家大人必有重谢。” 事关妻儿,冯永年不敢再耽误,跟着那人走街串巷绕进了一个巷子口,那人交待了两句给了他面纱和刀便自行离去。冯永年打量了一下那刀具,知道当街诛杀朝廷命官是株连九族的罪,心想着若那人真的言出必行,想必还有办法保住自己家人的性命。 就在这个当口,巷子的另外一边也出现了一个和他着装相似的人,没等冯永年上去寒暄,那人便冲他打了个手势,目标便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冯永年心一横就冲了出去。 奈何对方的反应速度比他想的还快,赤手空拳也逼得他手无招架之力,他虽拼命将人中伤,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还是让人逃脱了。冯永年心知这回怕是真的完了,却见街上来来往往许多官兵搜查,他原本以为那些人是来追他的,然而见那些人目不斜视地从他身边冲过去,颇为惊异。 冯永年原本想就这样逃了算了,可是想到妻儿又放不下,便又辗转回了渝州。事已至此,冯永年不敢寄希望于自己把人捅死,只怕还打草惊蛇了,想着这回已经是到了绝境,可又想到那日气势汹汹来找他的老黄,那样的人都尚且有如此的勇气,何况是他,便有了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勇气,约了那师爷在赤霞山见面。 待他去时,那师爷已经到了,见此时的冯永年已经不似往常,目光中从前那份淡定自若已经回到了他眼里,便不自觉的收敛了笑意,冯永年将他的变化看在眼里,也不欲兜圈子: “郭师爷,你到底要这么多女孩做什么?” 对方像是没想到他这么问,颇感意外:“冯先生,你怎么敢问这样的问题?” “我从前顾虑太多,是以瞻前顾后,如今拜郭师爷所赐,已经一无所有,还有什么是我不能豁出的?” “我早说过,我家大人无意与冯先生为难,”对方随即又想了想,“横竖还差八个女孩儿,冯先生只要交了人,自然就可带着家人远走高飞。” 那人看了一眼冯永年,眼神轻蔑:“我劝冯先生不要打什么歪主意,如今离坦途只有一步之遥,切莫节外生枝。” “还有那药,省着点,用完了可就要冯先生自己想办法了……”对方像是不愿再与他多说,只轻飘飘地留了这样一句话便转身离开了。 冯永年再天真,也知道自己若是真把这八个女孩子找来,这人也不会按照他所说让他带着家人远走高飞,只要交了人他必然会被灭口。 普通人若被逼到这个份上,只怕也就忍了。可冯永年原本就是过得就是刀尖舔血的日子,被人逼到此处,心里仍是想着如何为自己博取有利的筹码,他既然知道自己难逃一死,便想着如何为自己的妻儿博取生机。 他心知和这师爷再谈也是无用,可若是拖延着不交人,对方也不会被威胁,还是一样会让自己的妻儿落入险境。若是自己去救,他又不知妻儿身在何处,若是托人打听,他身边那些酒肉朋友又有哪个肯为了他得罪府尊,反而打草惊蛇。四处都是绝路,冯永年烦躁的挽了挽袖子,忽觉哪里不对,他一看才发现自己右手的袖扣少了一颗。 自京城回来他还没有换过衣服,原本只是以为小事一件,可冯永年仔细回想起那天的细节,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 白日里冯永年装作无视照常将得了手的女子带进赤霞山与那师爷接头,夜间便乔装改扮黑衣夜行潜入渝州府衙打探。随着渝州府衙的戒备越来越森严,冯永年就越来越确定自己能等到他想等的人。他先是装作山上的猎户和樵夫跟踪了几日那些进赤霞山搜查的官兵,根据对方的行动判断出被他捅伤的人还活着,又装作深夜进城寻住处的旅客挨个驿站去询问,终于让他得知了沈峥和吕含的身份和住处。 吕含听他描述心里已经有了个大概,按照冯永年的讲法,这事儿比他想象的严重多了,他原本以为自己是过来剿匪的,万万没想到自己成了查案的。冯永年的话他不敢全信,却也不敢不信,一时间思绪纷乱。 吕含有拿起茶水灌了两口,装出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看着冯永年:“故事我已经听完了,冯先生请回吧。” 冯永年不接招,“我深夜前来,不是为了给吕大人将故事说评书的?” “你既不是来要扣子又不是来说书,那你是干什么的?”吕含侧过头,目光如炬。 “小人来此,其一是为了状告渝州府府尊葛无因和师爷郭承,贩卖良女草菅人命。” 这话说得掷地有声,吕含面色凝了凝,作势端起茶水喝了两口,“冯先生,葛无因是朝廷命官,这样的事除了进京敲登闻鼓去天子面前状告,告诉别人是没有用的”,他看着冯永年摇了摇头,面带惋惜:“我可不敢帮你……” “您敢的。” 冯永年面色笃定,抬起头冲着他身后的方向努了努脖子,“沈侯爷也敢的……” 提起这个吕含就来气,没好气地瞪了一眼冯永年:“沈侯爷差点被你捅死,这会儿就是他想也不行了,冯先生也只能和我废话了。” “既然没死,那便无妨。”冯永年面色轻松,甚至还冲吕含笑了笑:“我虽不知沈侯爷如何行事,但看吕大人飞黄腾达,想必他也不会事事亲历亲为。吕大人与其和我分辨沈侯爷的现状,不如想想沈侯爷的未来,若此事不了,天子面前,吕大人该如何分辨?” 啊呸,吕含平生最恨被人威胁,这会儿见冯永年如此不要脸已是气急,可冯永年如今尚且气定神闲,他若是面上露了便落了下风,只好在心里默默啐了一口,伸出手去提壶给自己倒茶。 “冯先生真是长了张好嘴,实在是做买卖的好材料啊。” “吕大人过奖了”,冯永年听他讽刺也不生气,反而顺着他的话一路说下去,“这便是我今日来的第二件事。” “你想和我做生意?” “自然是”。见吕含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是听见了什么一样,冯永年面色依旧沉着:“大人是贵人是圣人,可我本身就是个生意人,生意人不谈生意,谈什么?” 吕含其实心内已经猜到冯永年想谈什么,可就这冯永年的一面之词,他也不敢妄下判断,只能再次拿起茶杯挡了挡脸。 冯永年见他不答也不出言催促,只是慢慢提醒道:“我既然深夜前来,大人足见我诚意,若是大人验证后还以为我是胡言乱语,再将我交于葛府尊和郭师爷也不迟。” 吕含面色变了变,忽转话头:“你想让我保你妻儿周全?” 冯永年一怔,他原以为吕含还要想一想,或者另外扯开话题与他周旋,倒不想吕含直接点中他心事,冯永年猝不及防,便生犹豫:“是……” “冯先生,我做不到。”吕含语带悲悯:“且不说你刺杀侯爷一事,但就你手上过得几十个女孩的性命,也不可能不累及家人。若她们还侥幸活着,你家人也得充军流放,若是没了,你家人也势必要去黄泉之下陪葬的。你找我谈生意,是不值当的买卖。” “此事是我一人所为,与他们有何干系!他们罪何至此?”冯永年不满道。 “非也非也,”见他反应吕含也轻松了些,“罪不至此的前提是惠不至此,就算此次葛无因绑架你家人对他们而言是无妄之灾,可从前呢?你们家里的珠钗簪环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你家人的吃穿花用,那一个不是从你那所谓的生意上得来的?” “那是他们你情我愿……”冯永年狠狠咬了牙。 “若是冯先生的生意桩桩件件都是你情我愿,又怎么引来这些人,为家人招此灾祸呢?” 冯永年一阵心虚,没了话。 吕含原本是猜测,见冯永年身色,便知自己猜对了。他又仔细想了想,同冯永年换了个说法:“是以,我不能保证你家人全身而退。” “你能,就算你不能,沈小侯爷也能。”冯永年已是乱了阵脚,可他又不想这多日努力付诸东流,只得勉强肯定道。 然而这回他是真的想错了。 他不行,吕含在心里暗自回答,他说话但凡有人听,都不能混到这个地方来。 吕含拿起茶杯又喝了两口,不动声色地摇了摇头。 冯永年没等来反驳也没等到肯定,心里已经失望了大半。 “冯先生的条件我心里已经有数了”,吕含见火候拿捏的差不多了,开口询问道:“那不如趁着月色尚好,我们来聊聊,冯先生能给我们什么?” 冯永年原本以为没什么希望,忽然见吕含这样说,心里又燃起了几分期待,“我手里有我与他们往来的书信和字条……” 其实原本冯永年是动过要烧掉的念头的,然而妻儿握在人家手里,他不敢不留后招,想着若是家人平安再行处置也不迟,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 那师爷性子谨慎,也很少书面往来,是以冯永年的手中多是些会面时约定时间地点的字条,可这话他又不能和吕含说,只好又补充说:“还有从我手中过的二十几个女孩子的信息,姓名、年纪、样貌、家住何处,大人可一一核对。” 其实这东西没什么用处,吕含派人去问也一样可知,可冯永年没说这些女孩子的去向,也不知道是不肯还是冯永年也不得而知。 “单凭几封书信和几张字条是钉不死人家的,这种东西捏造起来有多轻松,冯先生不会不知道。” 冯永年见吕含不肯松口心内一阵黯然,可他也实在是拿不出什么更有分量的东西了,忽而想起家中那瓶还剩个底的迷药,又觉得未必不可一搏,“书信和字条的分量如何,小人心里有数。可我既然该开口,自然也有别的筹码。” 吕含心内一动,奈何冯永年却不肯再说,他不知是真是假,之后勉强周旋:“冯先生不说明白些,我如何定夺有无分量?” “我也不要什么,不过是想要吕大人的一个承诺罢了。” 有那么一个瞬间,吕含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负心人对着人家女孩空许了花言巧语,等人家当了真要他拿出承诺来,他又拿不出,一时间哭笑不得,可话也谈不下去了,再兜圈子也是无用,吕含仔细想了一下: “冯先生,我实在没法承诺你什么。若是在查明此事之后,你家人还没被灭口的话,我或许可以帮你留个心,可即使是这样,也要看那几十个女孩儿情状如何,是以你家人实在是死生难料。而你既不肯说出除书信外还有什么筹码,想必也是不会给我的,我也不瞒你,你到底有没有有什么东西我都未可知,实在是很难不疑心。这样的买卖,你做的无奈我做的憋屈,实在是很不必。” 可你也说了,这事儿总得有个解决办法。” 冯永年原本听他这话大有回绝的意思,只得目不转睛地盯着吕含,见吕含面色淡定喝了口茶,眼中隐隐泛起犹豫,心都被吊到了嗓子眼,半晌才听见吕含缓缓说道:“可这买卖做与不做,非是在我,而是在你。” “你方才说了,你若不肯帮忙绑架人家的女儿,葛无因和那师爷就要拿你女儿凑数,可我要是找不到证据,又非得交差的话,就只能拿你凑数了。”吕含看着他,露出了一个幸灾乐祸的笑容:“可我这人吧,心善见不得人受苦,所以这事儿交给冯先生自己选。冯先生若是不嫌弃我给的条件不高的话,便大可先应下来,若是不肯做这笔生意,我也不为难,只当今晚没有见过冯先生就是。” 冯永年再天真也知道吕含不过是说说而已。他今日说了那么多,若是真的从这个门上走出去,由着吕含顺藤摸瓜,恐怕不出两日他就不知道得被这两方哪边做掉。想着既然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拼的就是气运,家人能不能活总要试试才行,便决定答应。 “哪桩买卖都要赌气运,大人既然这么说,我自然是要赌一赌的。” 吕含点头,“那这物证……” “天都亮了”,冯永年不接茬,“又过了一天……内子娇弱,不知道在那些人手下还能熬得过几日。” 果然没有那么容易,吕含在心里翻了好几个白眼,“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以为冯先生早做好准备了。” “我是早好了准备,可我家人还不一定,这不是还有吕大人吗?” 好厚的脸皮。 吕含心里暗自感慨,见冯永年到这个时候了还能笑出了,也十分好奇:“我说冯永年,你就真不怕我杀了你?” “怕,自然怕。”冯永年笃定地看着他:“可你不会。活着的我比死了的我值钱多了。我活的日子越长,说的话就越多,吕大人赚的也就越多。” 还真被他说中了,吕含再次喝了口茶,终于轻松了许多:“冯先生说了,这做买卖是你情我愿的,你虽然想做,我却还没说我要做。” 冯永年见他出尔反尔,心下懊悔无比。 吕含见他身色紧张,终于有了些幸灾乐祸的快感:“沈先生别急,我和你不一样。若做生意,我不过就是个管事,总得问问东家的意见再行答复。在此之前嘛,冯先生就好好活着吧。” 吕含起身伸了个懒腰,示意两边人将冯永年抬走。 “我祝冯先生,长命百岁……” 第22章 二十二、小叶 就在吕含一杯又一杯给自己拼命灌茶水的,一墙之隔的沈峥被生生渴醒了。 四下无人,沈峥也习惯了,自己爬起来到了杯水,忽然听见外间有人说话,就凑到门边看了看,见是吕含在问冯永年,就干脆拉了把椅子坐在门边旁听。 吕含解决了外边就过来看他,见沈峥要死不活地坐在门边,颇感惊讶:“呀,你不做床神改做门神了,还是您老人家终于良心发现觉得我实在是辛苦,特意在门边迎接我?” 那自然都不是,沈峥只是坐的头晕又脚麻,起不来了。这些年他对吕含的嘴已经不抱什么希望,吕含说什么他都免疫了,见吕含无比自来熟地躺上了他的床,开口道:“我都听见了。” “听见了好啊”,吕含伸手拉了把枕头,给自己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省的我再复述了……” 和冯永年打嘴皮子已经耗了他大半心力,这会儿歇下来他就觉得自己脑子不转了,干脆把难题丢给沈峥:“你信不信?” “不能全信,”沈峥沉思,又仔细回想起那天在京城冯永年和他动手时的情况,“我总觉得,那天和我动手的人不像是他。” “你对身材不好的人有什么偏见?”吕含怨念地看着沈峥。 沈峥当然不是说这个,他虽然没有见过冯永年走路,看身形也知道此人多半是四平八稳。习武之人大多都会将自己的优势发挥至最大,可又不能操之过急暴露短板,若是要稳就很难快,然而这不过是沈峥的推断,很难求证,又想起昨天他迷迷糊糊的时候听见有人来报,便问吕含是怎么回事。 事情多人又疲惫,是以吕含反应了一会儿才提炼出重点:“他们带着小叶把赤霞山搜了个遍,别说山匪和女孩了,连人生活过的痕迹都没找见。按照冯永年的说法,什么山匪和官兵,都是葛无因他们编出来的。” “他若是不报,硬把这事儿压下来也不是没有可能,何必用这套谎话去上奏朝廷,岂不是自找麻烦?” 沈峥想不通,他这会儿不过费神说了两句话,已经开始头疼。吕含见他脸色,起身将人扶回了床上,自己去拉了那椅子坐在床边,想了想沈峥的话觉得有几分道理,“冯永年那边儿估计说不出来什么有用的了,要不然先探探葛无因和那郭师爷的虚实。” “嗯……”,沈峥努力抬起又要合上的眼睛,叮嘱他:“你等入了夜叫小叶去。” 见沈峥迷迷瞪瞪的样子,吕含示意自己晓得,便揪了小叶仔细叮嘱要他夜里去查葛无因的书房,主要是信件和字条,还耐着性子给小叶画了身契的大概样子。小叶点头,问他是带回来还是记住,吕含告诉他记住就好,不必拿来,想了想又嘱托小叶留心是否有暗室和密道,还有那师爷若是也住在葛无因家,也一并查查看。他唠唠叨叨了半晌,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喋喋不休的老父亲,耐心地等着天黑看小叶出了门才回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吕含一睁眼就看见小叶乖乖地站在他的床边,吓的他立刻往上拉了拉被子,奈何他实在是不想起,干脆躺在床上听小叶汇报,越听越觉得不对,听到最后就觉得不起来不行了。 他伸手摸了摸小叶的脑袋,叫小叶回去洗澡睡觉换衣服,看小叶担心的眼神,又非常不走心地哄了两句:“乖,等诚贞哥哥闲了给你买糖吃”,自去找沈峥商量。 沈峥这些日子明显已经是在好转了,虽然气力不济,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多,这会儿已经醒了许久,见他来便问起了小叶。 “我打发孩子洗澡睡觉去了,好好的孩子跟着他们在山里滚了这么些天,已经分不清是小叶还是小猴了。”他自己同沈峥转述小叶的话,告诉沈峥书信身契暗室密道一无所获,说的自己都觉出灰心:“除了葛无因和他老婆睡觉的卧室小叶进不去,他连他们家茅厕都去看过了……” “小叶若是都说没有,那一定是没有的”,沈峥其实也知道希望不大,若是真有什么书信往来,葛无因也一定早早处理了,不会等着让人来搜,可到底不想一无所获:“那小叶可闻出来什么不对的地方了?” “茅厕能闻出什么不对?”吕含白了他一眼,“好好的孩子你干嘛老拿他当狗使啊。” 小叶是四年前被他们从离州战场捡回来的。 那年正是他俩过得最艰难的时候。老侯爷战死,留下了一堆烂摊子给了还没在军营里站稳脚跟的沈峥。 军中内部见沈峥年幼资历浅,如何能服,打仗时尚且还勉强能称得上同心协力,不打的时候沈峥连想要口热饭都得打点求人;打赢了当自己是功臣是祖宗各个都要给沈峥摆谱,打输了那就都是沈峥指挥不当难辞其咎,锅都推给他一个人背,以至于在那整整一年里,偌大的离州营,除了吕含沈峥无一人可用可信。 那些将领敢对着沈峥巧言令色百般敷衍,对着吕含更是吹胡子瞪眼,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里,吕含都不知道自己是在军中和沈峥相依为命更好还是回家和母亲相依为命更强。 至于对外嘛,北夷人步步紧逼仗仗艰难,更要命的是还弄出了一种名叫“人傀”的东西,给他们添了好大的麻烦。 “人傀”这个名字其实是从北夷人的语言里翻译过来的,北夷人不管他们叫这个名字。可只要了解这“人傀”,就会发现这名字译的十分形象。 人傀本身就是人,大多数是五六岁的孩子。可既然是傀,那便是受人驱使,相传北夷有一种邪术,能够摄取这些孩子的魂魄,通过使其丧失自己本来的意识来达到放大人五感的目的。 丧失了自己的意识便可为北夷人所驱使,这些孩子的知觉又比其他人敏锐,更要命的是每个都年纪不大,出现在战场上也不会让人防备,专趁人心软不察的时候下手,好些人中招的不明不白,甚至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内忧外患折腾的他俩焦头烂额,不打仗的时候宁愿出去干活也都不想待在帐子里看那些军官的脸。 这天刚与北夷人发生了一点小冲突,伤亡虽不大却莫名引起了内部的不少硝烟,沈峥听的心烦,便出来和吕含一起帮忙打扫战场。 他俩向来也不怎么往人堆里凑,远离人群越走越远。吕含眼尖,远远瞧着竟然有个孩子坐在地上大哭,便指给沈峥看:“是个小孩!” 沈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走了两步站定道:“是个人傀。” 吕含大惊,立刻就要拔刀,被沈峥一把按了回去。 “是个失败品。” 吕含的心都要被他吊起来了,这会儿又落回了原地,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一次说完行不行,少大喘气。” “刚看出来的。”沈峥伸手指了指,“他会哭。” 比起那些面无表情的人傀来说,这孩子确实是表情夸张多了,然而吕含不敢轻信,立刻大声反驳:“万一是更高级更有欺骗性的呢。” “不会。” 北夷人为什么选择小孩子做人傀而不是更能打仗的大人,多半是因为小孩子的意志力没有大人的强,比大人更容易诱惑,意识也更容易改变或者丧失。 这些人傀的制作手段都是一样的,可这个孩子仍然保持着微弱的情感,那就证明无论北夷人怎么做,这个孩子都无法和其他人傀一样完全被驱使。 吕含听完沈峥的分析,觉得有道理,却又觉得哪里奇怪。这人傀不是通过邪术制作的吗,怎么到了沈峥的嘴里反而像是什么药物。 “哪有什么邪术?”沈峥凑近了那孩子,仔细看了看。 “嘘……”,吕含伸出食指做了个禁声的动作,小心翼翼地说了句:“子不语,怪力乱神。” 那会儿的沈峥还不像现在,对吕含的话还有些耐心,见他神神叨叨的样子便笑了笑反问道:“你是不敬?还是不信?” 他没等吕含回答,自己蹲下身去看那孩子,那孩子不怕人,见沈峥瞧他,自己也瞪大眼睛去看沈峥。 见他不住地抽噎,沈峥问他:“你哭什么?” “饿……”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沈峥也不能再当没听见,他示意吕含把人带回去,吕含不肯,硬是和沈峥保持这两米远的距离,沈峥只好自己将孩子抱回了营地。 军中有人远远看沈峥抱了个孩子,立刻有人出声打趣:“小侯爷什么时候添的孩子啊?” 沈峥不理,自顾自走进帐子里。吕含尴尬地拱了拱手赔笑外加胡说八道:“刚刚,他在外头刚生的。” 外头哄堂大笑,气氛立刻轻松了些许。沈峥顾不上外头的议论,自顾自看着这孩子,他不大会和小孩相处,把人抱回来就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又去寻吕含。 大概是那孩子见到了陌生的地方,又见沈峥出去以为他不管自己,便撇了撇嘴又要哭,忽见沈峥进来,立刻伸手要抱,看得吕含目瞪口呆:“我刚才在外头说这是你刚生的,这就把你当娘了?” 沈峥不想理他,看了看孩子问他:“怎么能让他不哭?” 吕含看那孩子挣扎的手,原本想让沈峥再接着抱他,然而看沈峥一脸无措,又听这孩子喊饿,只好自己去抱起来,带人吃饭看军医。 等吕含再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大黑了。他一进沈峥的帐子便顾不上其他,立刻冲着沈峥大呼小叫:“你知道那孩子一顿吃了多少吗?” 正在看军报的沈峥闻言抬起头,看着吕含身手比出了一个八的收拾,不禁皱眉。 “一顿饭吃了八个包子,八个!那么点的孩子一顿八个!” 那时候粮草有限,分在各人的头上都是定例,包子这种精细粮食沈峥和吕含一顿也不过能拿两个。他俩那会儿长得快,又吃得少动得多,到了夜里常常饿得睡不着,吕含尚且能豁出去脸面问人多要点其他得东西填饱肚子,沈峥就只能硬忍着。 “我不管,他这份你得给我另批”,吕含坐在地下同他耍无赖,“这都要从我的定例出,我可亏大发了。” 沈峥继续不理他,转过话头问道:“看过军医了吗?” “看了看了”,吕含见沈峥半点不关心他,更没好气:“军医说确实是个人傀,也确实是个失败品,但他让我不要找军医,去找个算命的。” 见沈峥一脸“你消遣我”的表情,吕含翻了个白眼:“我说真的。军医说这孩子天生骨轻。他们那儿有种说法,骨头轻的孩子命轻,上辈子转世投胎的时候走的急,缺魂少魄了。那北夷的邪术主要抽人魂魄,这孩子天生就没有,抽无可抽,所以才留了几分神智。” 沈峥不知道抽的是神智关人家的骨重有什么关系,他又不大信什么邪术,可吕含和军医各个神神叨叨,就有些茫然地问吕含道:“人的魂魄是各论各的,还是混成一团的?” “我怎么知道?”吕含也是一脸茫然,“所以那军医让我去找个阴阳先生来问问。” “那孩子身上除了几片擦伤,没什么其他伤处。我问他姓名年岁家在何处都不记得了,他说有一个带着这么长的帽子的人把他抱走了,他去和旁边和他一样的小孩说话没人理他,他就只好跳出院墙找人说话,没跑几步就有人把他抱走和那些孩子一起丢到战场上了。” 吕含仔细回忆起那孩子的叙述,伸手给沈峥比了比那帽子的长短,比的自己都泛了嘀咕:“这么长的帽子,他怎么走路怎么进门呢?” “多半是他们搞什么摄魂的时候才带的”,沈峥想了想吕含说的话觉出奇怪:“跳上院墙?” 北夷人靠天吃饭居无定所,一年要搬不知道多少次院子,哪里来的院墙? “哦哦,这就是我想说的事”,吕含被那八个包子吓傻了,这会儿听沈峥问才想起来他想说什么,“这孩子是中原的孩子,不光是他,我问过其他见过人傀的人,都说这些孩子是中原长相。” 北夷人不光抢粮抢地,也会在边境抢女人和孩子,这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但据吕含推断这些人傀是在中原的土地上炼化的。这些年征战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户籍黄册查无可查,这些北夷人混在中原人里,抢他们的孩子炼化人傀,再反过来利用这些人傀杀害中原的士兵和百姓。 “还有这孩子走路没声,应该是练过轻功,不过他自己不知道。” 吕含把孩子抱出去之后就带去吃饭了,趁孩子狼吞虎咽的时候问了几句话,别的都没什么奇怪的,只有孩子说他跳上院墙又跳出去的时候有些疑惑。他原本以为孩子说的是北夷人的围帐子的栅栏,可待孩子吃完饭牵着他的手去找军医的时候,吕含就觉得不对了。他落后几步看那孩子走路,蹦蹦跳跳灵巧不比,蹦那么高落地居然也没有声音,他猜想这孩子搞不好真的能跳上中原人的院墙。 吕含和沈峥这种从小养在宫中一招一式先从理论学起的人不一样,他是弃文从武半路出家的,早就过了习武开蒙的最佳年纪,根本来不及按部就班规规整整的从头学起,所以他学的东西都是最有用的东西,也就是怎么一击即中要人性命的东西。 可学武功不能光要人命,也得学怎么保住自己的命。柔韧性平衡性力量感或许还来得及后天弥补,可他身量已经长成了又不能缩回去。为了练轻功,吕含把自己饿得头晕眼花才去找师傅,师傅看着他十分叹息,告诉吕含不是他体重重而是骨头重,再怎么饿也飞不起来了。天生骨头轻又开蒙早的人又时候能做到踏雪无痕来去自入,而像吕含这种已经看不出天赋开蒙时间又晚的人很难再成了。 那时候吕老先生还在,看在吕含他爹的面子上那师傅并没有放弃吕含,吕含自己的要求也不高,只要爬墙爬树上屋顶能不那么费劲就行。师傅综合了一下,叫吕含闲的没事的时候多跳一跳,最好挖个坑从里边往上跳,站稳了就再往深了挖。 吕含的轻功启蒙就是从跳开始的,他见这孩子的走路姿势,便昧着良心哄孩子跳给他看。那孩子从跳上树的时候吕含就开始惊讶了,等到那孩子从树上稳稳落在旁边的帐子上而帐子不塌的时候,吕含的嘴都合不上了,他顾不上旁边一个士兵“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将人一把拽了过来,激动地指着那孩子:“你看,他、他会飞啊!” 第23章 二十三、迷雾 就算他会飞这件事让吕含无比激动,可他一顿吃八个包子这事儿又让吕含无比愁苦。 他伸手戳了戳沈峥,“送出去吧,给他找户人家养着。” “先养着”,沈峥抬了抬眼,又低下头去看军报,“再等等。” 吕含看着那堆军报,估计也不会有人好好写,不知道沈峥在看什么。见沈峥自顾自地圈圈划划,不由得替他犯愁:“拿什么养啊?” 没有军籍哪来的份例,就是有也未必够吃啊。若是沈峥特批,谁知道又会惹出什么样的闲言碎语,一时为难:“你怎么批啊?” “不批了”,沈峥云淡风轻,目光都没从军报上离开,“拿我的给他。” “你怎么办?”吕含大惊。 “横竖过两天就收队进城了,去街上买就行。” “饿死你!”吕含狠狠剜了他一眼,自己出去想办法了。 他当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沈峥饿死,可这孩子就是一顿吃俩人份的也不够,吕含之后拿着钱四处求人,终于饥一顿饱一顿的对付了几天。他拿的是沈峥的钱,所以在这孩子身上十分豁得出去。 没养几天,吕含就发现沈峥的决定十分正确。这孩子的五感比别人敏锐的多,虽然不及人傀也足够用了,不光凭着那变态的视听让他们侥幸躲过了好几场北夷人的偷袭,就连军队里议论的声音都少多了,生怕被这孩子听见告到沈峥面前,一时间让吕含颇为不适应。最好的一点是这孩子只认他和沈峥,别人递过来的东西再饿都咬着牙不肯吃。 吕含颇为惊喜:“嘿,这就是一顿八十个包子我也认了。” 他和沈峥一路替换着把这孩子带大,在叫他读书认字习武的过程中始终没有产生过什么分歧,除了沈峥常常把孩子当狗用让小孩去搜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之外,几乎都挺好的。 沈峥当日的坚持也给了他回报,他无人可用,那便培养可用的人,无人可信,那就培养能信任的人,而小叶这孩子又过于天赋异禀,从未出过错,是以这次他去说没有,那就是没有。 先时为了保险,他们还叫大部队带着这孩子进山里搜了几天,也没搜出什么异常。吕含心急,沈峥却安慰他说赤霞山实在太大,搜不出结果也正常。 冯永年的嘴仍是撬不开,沈峥自己去审过一回,除了能确定他不是当日在京城袭击他的人之外依旧一无所获,事到如今冯永年咬死不肯交出书信和那所谓筹码,沈峥无奈,又怕冯永年反水,只好先让冯永年在指控葛无因的状子上画了押。 他派去监视那郭师爷的人也回报说,这师爷照常点卯照常下班,每日自家中到衙门两点一线并无异处,沈峥只好让人继续将人盯紧。 最绝的要数渝州府尊葛无因,他好好招待了假沈峥和假吕含好些时日,无论有没有识破都始终堆着一脸客气的笑,几个士兵同他家下仆人打听,不止一次听见葛无因要他们好好伺候打发走了事。 等沈峥面色如常能自己走路的时候,他和吕含主动去渝州府点破了身份,对葛无因说是因为受伤的缘故害怕军心不稳所以才找人假扮,葛无因面上不显,诚惶诚恐地说了一堆空话,照旧好好招待沈峥和吕含,像是压根不知道他们为何被刺杀。听到沈峥成亲也要修园子的时候,甚至还大大方方带着他们参观了他家的园子介绍了布局。 他走到一半的时候听人来报他夫人叫他,居然要他们自便,像是专程给他们时间去搜。等葛无因脚步匆匆地回来后,吕含调侃他们夫妻恩爱时,那葛大人居然还红了红脸,看得吕含目瞪口呆。 他俩在葛家搜了一圈,又去府衙转了一转,特地去检查了之前关冯永年的屋子,也并未发现什么连通的暗道和机关。最要命的是那师爷郭承,不仅样貌和冯永年说的对不上,沈峥亲自去试才发现他居然不会武功,而冯永年被关起来的那一天,他却刚好因为老母生病告了假。若非沈峥早找过那几户农人核实过当日冯永年确实是来过府衙,恐怕他们就要以为冯永年是耍他们玩了。 “这要都是演出来的,那葛无因为什么不去南府班子唱戏,来渝州府做府尊岂不是屈才了”,吕含深感挫败。 沈峥心里虽然也犹豫,然而他看葛无因又觉得十分奇怪,可又说不出是哪里奇怪,葛无因神态越自然他就越觉得好像不对,“我小时候见过葛无因。” “多小的时候?” “很小了。”沈峥不大愿意回想宫里的事情,甚至很多时候会去刻意淡忘,但这事儿因为不发生在皇城中,所以印象还算深,“那好像是个夏天……” 那会儿的皇后还不像现在那么的平心静气,李家得势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回她的儿子,可吕贵妃养了那么多年如何肯依。一时间朝堂后宫硝烟四起,皇帝被夹在中间苦不堪言,可他毕竟不舍得吕贵妃伤心,只好想方设法地在朝臣面前拖延。 这一拖就是十几日,拖得皇后彻底没了耐心,便要出宫省亲。说是省亲,更像是平民夫妻闹了别扭吵架回娘家,皇后娘娘在丞相府一住十几日,大有长住不走的趋势,沈峥就被迫跟到了丞相府。在寿安宫没有人管他,在丞相府更不会有人管他,他便四处游荡,在远处看过几回李丞相同他的门生议事,这其中就有葛无因。 这场闹剧最终以李皇后发现自己怀有身孕后终止,皇帝借口她养胎仍然没将皇三子还给她,却也亲自将李皇后接回给了彼此一个台阶下,沈峥也就把这事儿忘了。 这会儿再见葛无因,虽然觉得和记忆中的不大相同,又觉得十年之间有所改变是正常的,一时拿不准。 吕含听他讲完也觉得是他多想,“渝州府这地方待得我都要风湿了,葛无因在这儿待了少说有七八年了,有点变化那不是很正常的吗?” 其实沈峥没觉得葛无因的容貌有什么变化,然而就是觉得不对又说不出,只是觉得此人有古怪。 他又去赤霞山里转了一圈,最终也没得出结论。 就在这案子走上死路的时候,京中派人传信叫沈峥回去。沈峥只好快马加鞭地把折子递了回去,押送冯永年回京。 他回京路上兴致始终不高,吕含怕他钻牛角尖,只好安慰他:“你已经尽力了,除非冯永年开口,否则天王老子来了这事儿都没办法了。” “也不是”,沈峥摇头。 “那还能怎么办啊?” “请旨,审办葛无因。” 第24章 二十四、阴晴 吕含跪在昭明殿当中,听沈峥同皇帝讲了此去渝州的大概。他隐去许多疑点和受伤的细节,将矛头直指葛无因,听的吕含越发心凉。 他偷偷抬眼去看皇帝脸色,越看越觉得难看,直到沈峥讲到葛无因以冯永年的家人要挟之时,皇帝再也忍不住拍了桌子大声呵斥: “沈言若!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沈峥当然知道这些话说出去会引起什么后果,可若是想要彻查葛无因,又必须过了皇帝这关,只能咬着牙梗着脖子:“臣知道。” “你知道个……”,皇帝气急,话说出去一半才觉得不雅,只好又咽了回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随手拿出刚刚那奏折冲着沈峥狠狠砸过去,“你知道什么你知道,你在拿一个人牙子的话指控朝廷命官!” “人证已在,物证可查”,沈峥迎了那一击,目光沉沉:“臣不知道为何不能指控?” 皇帝被他气得无话可说,只留下了一句朝上再议就将他二人哄了出去。 这事儿拿到朝堂上也一样炸开了锅,以太子爷和李丞相为首的朝臣迅速分为两派,就是否能以此审查葛无因吵成一团。 太子爷议事不久,正是立威之时锋芒毕露,然而李丞相却一口咬定他们操之过急,凭一个人牙子的话定罪未免儿戏。刑部大理寺加班加点地审问冯永年,这会儿听见朝上的争论冷汗都顺着脖子留。 就这么没日没夜的吵了三天,冯永年还没开口交待书信的地址,沈峥先扛不住了。他看着满朝文武,终于忍不住迈出一步,却又被吕含一把拉了回去。 他窝了一肚子火不知道往何处发,下了朝便快步往外走,半点不想理会在后面喊他的吕含。 吕含喊了几声也没了耐心,忍无可忍地大喊:“沈言若你有完没完?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这阴晴不定的大小姐脾气!” 沈峥被“大小姐”三个字砸懵了,愣在了原地,到上了马车都没回过神。 他见吕含仍是面色不虞,只得伸出手去推了推他,生硬地解释到:“我不是冲你。” 吕含当然知道他不是冲他,也不是真的和沈峥生气。他和沈峥相处多年,沈峥的脾气他早就拿捏的准确了,自然有一千种一万种方式让沈峥跟他服软道歉。这会儿见沈峥开口,面上虽然不显,口气也软和多了:“我知道。” “你知道?”沈峥疑惑地看了看他:“那你方才在朝上拦我干什么?” 吕含被他气得几乎吐血:“我有病行了吧。” 只是说完赌气的话过了嘴瘾,他还是得平心静气地劝沈峥:“这事儿原本就不是你的责任,你一个打仗的去查案已经是逾权了,现在又要请旨去查渝州府尊,葛无因是李丞相的门生,你是生怕这党争的帽子扣不到你头上去?” “你本来就在风口浪尖上过日子,现在还要把自己架在火上烤,生怕自己死的不够快是不是?”吕含越说越愁,最后忍不住叹息了一声:“今天修修这堵墙明天补补那颗钉,靠你一个人能补到什么时候去?” 沈峥不答。 他当然知道大燕土地千疮百孔风雨飘摇,这么修修补补不是办法,然而他又实在是想不出其他的办法,就这么一日一日的熬下去:“我不甘心……” 吕含比谁都清楚他不甘心,只能劝道:“我虽然不知道太子爷和丞相大人的政见冲突为何这么大,可太子爷论起来到底是李家的外孙,日后还是要相互依仗,人家关起门来还是一家人。这会儿你做了这个出头鸟,到时候人家第一枪就要打你,实在是犯不着。” 其实李家于太子是依仗还是威胁尚不能论,现在说日后关起门能不能做一家人也还为时尚早,可无论是什么情况,沈峥握着军权都不能再搅和到这里头去。 太子毕竟只是太子,到底不是皇帝。 “说这些没有用的事干什么,我们来讲点高兴的事。”吕含见他兴致不高,立刻调转话头问沈峥:“说起来你也成婚这么些时日了,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呢?你家娘子多大年岁?生得什么模样?是个什么性情?” “人家都说江南双姝,你娘子有没有太子妃好看?”吕含也没见过太子妃是什么模样,但想着沈峥多半是瞧见过,是以好奇地看了看沈峥。 沈峥脸上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沈峥抽了抽嘴角:“我忘了。” 他没骗吕含,他是真把陆婉吟忘了。 他自渝州回了家,意外发觉他家已经不像他家了;去看了看自己的新婚妻子,却发现自己早就见过了;打好腹稿准备去和自己的救命恩人说明此事事关重大,没想到非但被人家怼回来还好像被人“调戏了”。他还没从这接二连三的离奇境遇里回过神来,就忙得天昏地暗把人忘在脑后了。 他在吕含“你真不是人”的眼神里,硬着头皮回答:“她姓陆……” 吕含僵硬地笑了笑,大声感慨:“啊,这可真是一句废话啊!” 其实不光沈峥忘了,连陆婉吟一开始都忘了自己有个夫君这件事。 她每天醒了之后就先忙正事,正事干的差不多了就去逗雁儿和小叶玩,或者拉上闫妈妈摇骰子赌牌九看花吃点心,几乎没有什么时间想起她的便宜夫君。 还是闫妈妈提醒她,她才想起来沈峥已经回来了的事。 人大多都有好奇心,尤其是闫妈妈这种在大宅子里服务了好些日子的人,对主家人与人之间的微妙关系都拿捏的十分精准,唯独陆婉吟的没心没肺让她无法判断。 好在大家关系都近,闫妈妈又有话直说惯了:“夫人,侯爷每天几时起啊?” 陆婉吟摇头:“应该……挺早的吧。” “哦,那侯爷几时回啊?” 陆婉吟再次摇头:“应该……挺晚的吧?” “那晚间要什么茶水点心啊?” “我不知道啊……”陆婉吟越说越觉得心虚。 闫妈妈终于反应过来,”合着这些天侯爷没歇在您屋里啊。” 陆婉吟看了看自己那张床,想着说这床睡俩人好像也还挺宽裕,随即又反应过来好像不对:“他自己有屋为啥要睡我这儿啊?” 闫妈妈终于无语。 她认认真真和陆婉吟科普了作为一个妻子除了对外的做法,还有对内的做法,在讲到男女之事的时候雁儿就捂着脸跑出去了,留下陆婉吟一个人惨被摧残。 “我们那时候啊,刚见过一面就拉灯,第二天自然就会做夫妻了。现在的人家也都是这样的,先睡一觉再做夫妻,也就过下去了。”闫妈妈看着陆婉吟感慨:“夫人和侯爷啊就是错过好时候了,这就麻烦了。” 陆婉吟终于回过神,虚心求教:“那我该干什么啊?” “当然是先把侯爷留在您屋里啊”,闫妈妈一脸理所当然。 陆婉吟十分没底气:“怎么留啊?” 闫妈妈看了看案上新摆的书,示意陆婉吟照着学。 这些话本是陆婉吟让雁儿买回来消磨时间的,都是现在京中最流行的本子。她虽然出不去侯府,但雁儿就自由多了,从前她想看却看不了的话本都让雁儿给她带了回来,雁儿还按着书名和书坊掌柜的推荐自行添置了好些。 陆婉吟也是在翻的时候才发现,这里边除了志怪灵异、公案传奇之外还掺了不少香风艳月,《包公案》、《玉堂春》里还混了几本《我与花魁娘子二三事》、《春宵苦短日高起》、《霸道王爷爱上我》…… 陆婉吟回想了一些那些教材,觉得没有一本可以拿来照搬,只好苦笑地看了看闫妈妈:“闫妈妈从前所在的宅院里,那些娘子都是怎么让夫君留在屋里的?” 其实最简单的方法就是陆婉吟穿着里衣散着头发去沈峥屋子里晃一圈,但是这事儿闫妈妈一出就被陆婉吟立刻否定。天地良心,她和沈峥根本就不熟,总不能一上去就和人家说“侯爷跟我睡觉吧”。闫妈妈以为她是大家闺秀拉不下脸面,立刻说道:“也有些迂回的法子。” “迂回”,陆婉吟立刻抓住闫妈妈的手:“我要迂回……” 其实迂回的法子有很多,其中包括在家时舒姨娘常常用的方法:装病。这是所有方法里最好操作且成功率最高的方法,但是陆婉吟看了看身强力壮的自己,觉得若是姚漪恐怕还可一试,她这样的实在不想,又想到万一沈峥找个大夫把个脉岂不是糟糕,立刻否定了这个法子。 闫妈妈又提出了第二种第三种,哪个都被陆婉吟的顾虑驳了回去,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只好转过去看了看那架琴。 “不行不行”,陆婉吟立刻摇头,“在家时祖父就说读书是为了明理习琴是为了冶情,琴是君子之器,习琴前都是沐浴焚香的,我怎么能拿琴去做这种事,岂不是……有辱斯文?” 陆婉吟想了一下才找着这个词,目光灼灼看着闫妈妈。 闫妈妈也不与她争,笑得十分慈爱:“我看夫人不是这也不行哪也不行,实在是没想好是不是?不如等夫人想好了再做打算。”说罢自行推门出去了,留陆婉吟一个人在屋里发呆。 其实闫妈妈说的不错,她虽然算账修房子,尽可能的把这里弄出一个家该有的样子,可她心始终还留在江南陆家那个小院里。 她坐在梳妆台上看陆琰寄来的家信,又看了看她那日去拜见沈峥母亲时他母亲给的匣子,她原以为是什么观音佛像,没想到是只玉簪。 她看不出玉的成色,却也知道这不是什么价值连城的稀罕物件,更无从猜测沈峥母亲将此物赠与她的原因,这份儿晦暗不明的心意和陆婉吟晦暗不明的前景一样让人苦恼。 陆琰的家信也只问候了她的近况,写了他如今在姚大人手下办差,不日后也可独当一面,家人身体都好,里边还夹着父亲的几句嘱托,多是让她务必夫妇和睦不可任性妄为。 陆婉吟看了看沈峥屋内今日早早亮起的烛光,硬着头皮把这两样物件塞了回去,暗自下定决心。 陆婉吟,往前看。 第25章 二十五、浮生 道理人人都懂,但是真干起来就不是那回事儿了。 琴这玩意儿一天不练就手生,陆婉吟已经荒废许久了。她勉强顺着琴谱拨拉了几个音,自己都觉得难堪。 什么是呕哑嘲哳难为听?这就是呕哑嘲哳难为听啊。 若是沈峥嫌难听进来要她停手,是不是也算目的达成?陆婉吟心里虽然没底,却也觉得要不然试试算了。 她按着琴谱尝试了两边《凤求凰》,想起了白天她在闫妈妈面前是如何言之凿凿引经据典的,最终决定还是放弃。 很好,琴能陶冶性情,看得出我这个人性情确实不佳。 陆婉吟自嘲,随手翻页去看别的曲。 沈峥今日回来的早,他被吕含的话搅得心烦意乱,回来房便自顾自发呆,直到听见对面传来的《浮生梦》他才终于回过神来。 他不年少时在宫里学过一阵琴,耐不下心去练就荒废了,没过两年就被带去了军中,再后来就忙起来了。 人在忙的时候是没有时间感怀自己的,他忙着东奔西走修修补补着破碎山河,忙得忘了抽出时间想一想自己,可外头的风将琴声传进自己的耳朵里,忽然就替自己觉得悲凉。 山河之中天地之间,人很难不觉得自己渺小。 沈峥这些年再怎么用尽全力去对抗命运,都不得不在某些时候承认自己的渺小与无能。他也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其中之一,不是读了圣贤之道就能无欲则刚,也不是真的尝了婆娑树上的长生果就了无挂碍,他也只是一个凡人。 就算他再怎么克制自己的野心、虚荣心、羞耻心还有过于满溢的责任心,把这些他觉得所有不好的东西都关在内心最深处的角落里,他也仍然会在某个时候意识到,他不甘心。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醉乡路稳宜频到,此外不堪行。 沈峥再也无心克制,去寻了两坛酒来一醉解千愁。 那厢的陆婉吟对着《浮生梦》,终于找回了几分从前在书院时练习的感觉。 她那时候坐不住,也弹不好,对着天书一样的琴谱没有耐心。那教琴的师傅也从来不逼迫,练的下去就练,练不下去就听。女学里有些女孩子对音律十分敏感,听着听着就落下泪来。陆婉吟听不懂也哭不出,闭上眼睛就再睁不开了。 等她睡醒时,天色也已经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身边同窗也早都各自散学回家,陆婉吟揉了揉眼睛连忙起身同师傅请罪,说她自己愚钝不堪听不懂此中真意,那师傅也不为难她,笑了笑同她说:“三姑娘,听不懂是人生大幸……” 她到今日都不是个对音律敏感的人,所学的一切都是依靠背后苦功,可不知道为什么,在时隔好几年之后离家好几千里外的京城,她终于有能窥见一点当日教琴师傅说这话时的心境。 那师傅弹的,就是《浮生梦》。 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陆婉吟终于明白了是先知曲意才能得琴音,就算她明白了《浮生梦》,照旧不明白《凤求凰》。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她从没有一见不忘过什么人,没有过什么缠绵旖旎的女儿心事,心中也没有过什么牵念,思念发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沈峥就住在她对面的屋子里,打开窗就能看见那个屋子点亮的烛光,她不必苦苦去寻,没有什么无奈。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婚事已成,没有什么相思之情需要慰藉,可陆婉吟也没有什么情意可以以琴声相代诉说给对方。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无论她与沈峥是否德行相配,都被迫拴在了一根红线上携手同行,可愁怨仍然没有放过她和沈峥任何一个人。 如果沈峥有的选,也不会想娶她吧。 陆婉吟终于放弃了这些想法,一心一意地看起了《浮生梦》之后的一页。 那琴谱是她从侯府的书房找到的,除了几首她见过听过的,几乎都是多年前京中流行的曲目,不止消沉哀怨的曲调,好些慷慨激昂的也颇有意思,陆婉吟一不留神,还真看进去了。 等她再抬起头的时候,沈峥那屋已经熄灯了。 沈峥既没有嫌她吵闹,也没有被她感动,而陆婉吟被琴谱吸引了注意力,又一次把沈峥忘了。 宿醉带来的结果在沈峥身上明显了一些,以至于天亮时他虽然照常醒过来了,身体却比往常沉重了许多。 昨日的苦涩还没有从心头散干净,沈峥有那么一瞬间想着告个假算了,正想着去喊小叶,就见小叶慌慌张张闯了进来:“侯爷,诚贞哥哥在外边等着你呢。” 吕含虽然常常蹭他的车下朝,可这大清早就站在他门口等着还是头一回。 沈峥心知有事,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大步冲了出去,远远就看见吕含在侯府门前来回踱步。 他脸色难看,吕含的脸色比他还要难看几分,见他出来,立时拉着他小声说道:“冯永年死了……” 沈峥只觉太阳穴一阵急痛,立时天旋地转。 吕含见他脸色,将他扶上马车,坐定了才同他细说了详情。 冯永年是被毒死的,他死状凄惨,饭食和水中都验出了大量毒素。 吕含天不亮时去看过一回,他那时候还在睡梦当中,他同刑部中人有些交情,只是平素不大在面上往来,是以被人敲开大门时还颇感意外,后听人说是冯永年死了特意来提前报信之后便匆匆赶去了刑部大牢。 他去时距离狱卒发现冯永年断气时已经有一个多时辰了,具体的毒发时间虽然无法确定,却怎么也不会早过今天凌晨,可就这一夜的功夫,冯永年已经臭了。 那狱卒去给吕含送信时冯永年身上已经出现了大批尸斑,一来一回的功夫冯永年身上就已经散发出了浓烈的尸臭味,拉开衣服一看身上已经腐烂了大半。 吕含捂着口鼻,看着身边一圈将隔夜饭都呕出来了的人,好心提醒道:“刘大人,我劝你等验完尸就赶紧把人收拾了吧,天凉下来的速度可赶不上这玩意儿烂的速度,生了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他话还没说完,对方就已经冲出去吐了。吕含看了看冯永年的惨状,确实已经不能用人来称呼了,他低下头去仔细看了两眼尸体,深觉冯永年此人确实是个硬骨头,死前最后一刻都想的恐怕都是如何求救,可惜最终也没成功。 得嘞,兄弟。虽然你这辈子作恶多端,死了还要留下一堆烂摊子给人收拾,但黄泉路上走稳点,下辈子别再碰上这群害人的王八蛋了。 沈峥听吕含讲了个大概心里也急,他为防冯永年被人灭口还特意打点了让人严加看管,又听吕含说冯永年的吃食有问题,连忙问起了其他人,吕含已经调查过了,所有犯人吃的都是一样的东西,只有冯永年死了。 “查。”沈峥顺着他的话回想,“做饭做菜的人、送饭的人、给监狱里送菜的人、还有当天当班的人、进过监狱的人,通通去查!” 他这会儿头疼又起,比刚才那阵还严重了些,吕含看他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立刻翻脸:“查什么查,你看看你这样子你能查谁,我劝你差不多得了,手伸那么长对你什么好处?” 可他见沈峥的样子又多不忍心,只好压低了声音说道:“我已经让人去查当日给冯永年送饭的人了,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沈峥立刻蹬鼻子上脸:“还有他家人,家人的家人。有没有欠过什么债,发过什么财或者惹上了什么官司。” 吕含十分不满地翻了个白眼:“言若,你做好准备吧。我觉着这事儿是到头了,那些人既然敢灭冯永年的口,就不会让你查出什么蛛丝马迹来,再查下去也是浪费时间了。” 沈峥点头,“禁军那边怎么说?” “我厚着脸皮跟人家喝了几顿酒,看了出城当日禁军的记录,除了例行巡查,没有什么特别的”,吕含想了想,冒出来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会不会是有人假扮禁军……” 吕含说的心虚,沈峥也听的皱眉,这虽然是目前最有可能解释当日是什么情况的分析,然而说出来之后两个人还是觉得一阵离谱。 “也不一定,禁军那么多人,有些没见过的生面孔很正常,更何况……” 更何况禁军虽然理论上只听皇帝调派,然而一层层细化下去,也未必没有人听其他人调遣,更何况当日搜查他们的人不多,难度虽大却也不是没有人能做到。 “能把手伸这么长的,也没有几个人了,更何况葛无因不是他的门生吗?你说会不会是那位?” 沈峥也说不好,他虽然心里觉得那位不会这样做,可这事儿发展到如今又推不倒别人身上去,不免心烦意乱。 “要不你告个假,今日不去朝上了?”吕含提议道。 见沈峥点了点头,吕含终于觉出一丝欣慰,正准备叫马车调头,就听见沈峥说: “你也告假,我们去看冯永年。” 吕含愣在当场:“告诉我只有你,没有们,好吗?” 第26章 二十六、说书 好是当然不会好。 好兄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有冯永年自然也要同看,坐在马车上被强行拉去监狱的吕含心情就像和小姐妹一起去挑胭脂水粉但全让她一个人付钱的姑娘一样悲凉。 “我若是告了假,扣的钱能不能从你私账上走?”吕含垂死挣扎。 提起账本沈峥就想起了当日“救命之恩以饭相酬”,心下一动,立刻淡淡回复道:“我不管账。” 你不是一直都不管账吗?吕含听他这么说一点也不意外,可瞬间他就察觉出了沈峥语气里的那一点微妙,精神立刻振奋了许多:“弟妹若肯,你就能用你的钱来养我?” “不瞒你说,我从出来赚钱那天起,就一直梦想着成为一个小白脸……” “你成不了”,沈峥无情地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毫不留情:“你太黑了。” 吕含那句“以色侍人”卡在嗓子里,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沈峥像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再次打击道:“你话太多,色又平平,不是块好材料。” 见吕含一脸受伤地捂住了心口,沈峥毫不走心的安慰道:“你原职就做得很好,不必在没有天赋的事情上浪费时间。”眼看吕含原本就黑的脸越来越黑,沈峥好心补充道:“若是有朝一日不打仗了,你去说书或许也能养家糊口。” “我说什么?”吕含没好气道:“《我与沈郎二三事》么?” 吕含十分生气,非常有骨气地跳下马车,准备步行走去刑部大牢。 沈峥拦都没拦他,立刻叫人驾车前去。 吕含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心下暗暗补充叫他去说《无情侯爷多情汉》也未尝不可。 他刻意放慢了脚步往过走,等他到了门口沈峥已经进去多时了,一个看牢门的狱卒见他没有再往里边走的意思,立刻倒了杯茶给他,乖觉地试探道:“您不进去?” 吕含摆了摆手,他实在是不想再去倒胃口,自己搬了个凳子同那狱卒一起晒太阳:“不去了,怪瘆人的。” 狱卒乐了,“您没见过死人啊?还怕这个?” “我见的都新鲜”,吕含想了想早上看见冯永年的样子,“里边那种那么新鲜又那么烂的还是头一回。” 吕含这话形容的不错,冯永年死亡的时间已经被仵作确定在了丑时间,距离现在确实是没有多久,然而这会儿已经烂的像是死了几十日了。 冯永年的死不是小声,是以派来的是京中经验最丰富的仵作。这仵作年岁资历都大了,见沈峥进来也不寒喧,只点了点头示意,便自顾自地继续检查。 沈峥问了两句冯永年死亡的具体时间,又自己凑过去看了看,见冯永年烂的厉害也没看出什么结果,便问那仵作验出了什么。 “毒已经提出来叫人送去太医院了,其他的嘛……”,老仵作摇了摇头,“我实话侯爷说,死人我见的多了,死的这么离奇的还是头一个。” 他伸手将冯永年的手翻了过来,提着那半截已经腐化了的手指头给沈峥指了指冯永年的指甲,“侯爷看这里头,这指缝里都是他挠下来的肉和灰。我猜这毒是先从表皮发出来的,先是痒然后慢慢溃烂,最后就成这样了。” 沈峥点点头:“您说,真的有什么腐骨散可化活人吗?” “确实是有些药可灼烧人的皮肤致其腐毁,若是量足够多足够纯想来也能做到,可这都是书上写的,还没人成功过,”老仵作又想了想:“不过那也得先从外头洒上去,内服至此的恐怕难,想来还是要看太医院怎么说。” 吕含坐在外头好一阵才等来沈峥,这会儿他被晒得昏昏欲睡,见沈峥回来便跳上了马车,“我想好了,日后我若是没事干了,就去找个闲地方看大门,喝茶晒太阳,再也不管这些破事了。” 沈峥闻言笑了笑,没接话, 吕含也习惯了,当即决定若是说书就说《我和我的哑巴兄弟》,又想着沈峥去了那么久,又问沈峥可有什么新发现,见沈峥面色一沉,疲倦地摇了摇头便猜到了大概,又想到了刚刚被堵死的另外一条路:“我派去查问那送饭的人回来说,那人在家中上吊了……” “那人没什么亲人,家中只有一个老娘相依为命。他老娘一睁眼看见儿子上了吊,就在旁边挂了个绳子也跟着去了。”吕含摇了摇头,想起自身经历,“言若,说句矫情话,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这么干对不对,若是我们不查,只怕这人还有些活路,可这一查吧,他原本能活到七十七现在只能到二十七了,平白给人减去了五十年阳寿,我也是有老娘的人,想到这儿就替人犯愁,若是他老娘不跟着去又有什么活路呢。可越是这样我就越生气,越恨不得把什么冯永年葛无因还有幕后黑手查出来弄死,还这些无辜的人一个公道。唉,你说说我,是不是压力太大了,所以多愁善感了一点……” 沈峥面色铁青,忍不住从牙缝里吐出两个字:“停车。” 车刚一听沈峥就翻了出去,吕含在后边大喊:“你去哪儿啊?我话还没说完呢?” 他拉开车帘就见沈峥面朝着一个土坑蹲了下去,肩膀不住地耸动,立刻跟着跳了下去替沈峥抚背,“想吐怎么不早说啊?” 沈峥自昨晚上起除了两壶酒什么都没喝,胃里头早就空了,什么也没吐出来,勉强直起身子看了一眼吕含,又想是想起什么似的继续俯下身干呕。 他这一眼看得吕含心虚无比,“我难得多愁善感伤花忧月一次,这么恶心人吗?” 他看着慢慢红了眼尾的沈峥,又想起早上那句微妙无比的“我不管账”,脑子里忽然想到了新的说书素材:《我的男人怀了别的女人的孩子》。 他再一次以一个无比小心的姿态搀扶着沈峥回了马车,一边倒了水给沈峥漱口,一边小心翼翼地问沈峥:“不是我恶心的吧?还是……” 他自己也知道那念头荒唐不想说出来讨打,然而又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多愁善感恶心人,一时间矛盾不已。 沈峥不知道他想什么,缓过恶心劲儿才回答他:“是冯永年。” 吕含愣了,从刑部大牢出来到现在没有一炷香的功夫也有半炷香了,不由得感慨道:“我早知道你能忍,实在没想到你这么能忍。” 说书新素材:《我一个擅长忍耐的朋友》。 “那现在怎么办?我送你回家?” 沈峥摇头,“你带我去那狱卒家看看。” “尸体已经被收去验了,有什么好看的?”吕含看了看屋内的摆设,觉得这家就算是称家徒四壁也不为过,他手欠拉了拉悬在梁上的两根上吊绳,不禁感慨:“你看看,比我还穷呢。” “这念头比我还穷的人不多了”,他看了看那较长的一根,像是条衾单裹起来的,不禁摇了摇头:“上吊都得用衾单实在是让人于心不忍啊,一会儿我给他烧两条绳子。” “背后语人是非,小心夜里人家母子过来寻仇。”沈峥拉开那屋子里的被子,被那味道熏得皱了皱眉。 “那小爷我再多给他烧点纸钱,让他们想添置点什么就添点什么。”吕含转过头去,见沈峥拿着人家的被子仔细端详,面色复杂:“我怎么从前不知道你有这么变态的癖好?” 他见沈峥皱眉,捂着嘴又像是想吐的样子,语重心长地嘱咐道:“我说,你还是找个大夫看看吧,把你身上这堆乱七八糟的毛病一次性养一养。” 沈峥刚要示意自己没事,就见吕含面色一脸凝重:“不是我说,你现在的样子,和我表姐怀孩子的时候,一模一样。” 沈峥闻言立刻就要上去抽他,吕含防备不及被他撞了个正着,一时没控制住便后仰了一步,沈峥立刻去拉他,不料被他带的重心不稳前一了一步,两个人便直直摔了下去。 吕含的手还卡在那上吊用的衾单里,被这么一扑便狠狠拽了一下,衾单的上的结竟然被拽开了,两个人应声而倒。 沈峥虽看着瘦却实在不轻,这会儿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了吕含身上,吕含被砸得眼前一黑,顿时疼的眼冒金星:“我要报工伤……” “准。”沈峥挣扎了两下才把俩人缠在一起的腿解开,虽然吕含给他当了肉垫,奈何这一下速度太快,刚刚好了几天的头晕又泛了起来,不由得闭上了眼。 吕含被他压得喘不上气,又见沈峥似乎没有什么从他身上起来的欲望,颇没好气:“我说你好歹是一军主帅,若是打不过就对敌人投怀送抱,那我真的要改行去说书了……” 沈峥闻言,挣扎着直起身子用双手去借力,然而右手刚搭上去就觉得手感不对。他看过去,发现右手正撑在了吕含刚刚扯下来的衾单上,便伸手搓了搓。 “你抱上瘾了是怎么的!”吕含咬牙切齿:“赶紧从我身上下去!” “我不。”沈峥灵光一闪,对着吕含笑了笑,又拿出那衾单凑到鼻尖闻了闻,看得吕含一愣一愣的。 “言若,压力太大了的话可以和我说,把自己逼疯了就不好了。” 第27章 二十七、知心 沈峥没理他,爬起来拿着衾单走到床前仔细比对了一下,又凑近去闻了闻。 吕含扶着腰好不容易才爬起来就看见这个动作,大为震撼:“看不出你表面是个斯文君子,实则内心如此癫狂,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沈峥闻言转过头:“衾单是用来干什么的?” “铺床睡觉啊”,吕含被问懵了:“难不成还是专门用来上吊的啊?” 沈峥起身将那衾单铺开,竟然比那床要长出好一截,“你看,这如铺床?” “或许人家就喜欢长一点的衾单呢……”吕含越说越没底气,他看着那长及拖地的衾单心下游移:“总不能真是拿来上吊的吧。” “这被子有股很大的霉味,像是许久不用了,可这衾单却是新的。若是突逢大变才去上吊,那必然不会出门去买条衾单上吊自尽吧。” “也是啊”,吕含看了看那床,“那床上的单子去哪了?” “想是换掉了。” 谁家缺这么一条破单子啊,吕含不解,又见沈峥走过去抬头看了看房梁,“你说,一个老人家是怎么把这衾单挂上房梁的?” 吕含伸手去试了试,又不死心地踩上了椅子试了试,环顾四周找了找也没发现有什么可以绑在上头重物,最终得出结论:“这就只能是另外一个人把单子挂好再把人挂上去了。” 沈峥想了想,翻身上了房梁。他强忍着头晕挽了个结,问吕含:“这是不是刚刚这绳子的样子。” 见吕含点头,又放松些挽了结,这下绳子立时放长,垂到了吕含的胸口,吕含比划了两下示意沈峥下来,“可若是个矮小的老妇人,是不是这样的长度也够用了?” “既是够用,为何还要系成方才那样?”沈峥脚下不稳,扶了一把桌子才勉强立住,与吕含一起抬头看了看那屋檐,心里忽然生出了另外一个大胆的念头:“有没有人见过这狱卒的母亲?” 他话还没说完,想吐的感觉又卷土重来,立刻跑了出去扶着墙干呕。 出来了一趟没解决疑惑,反而更多了,吕含心里憋屈,一瘸一拐的扶着腰出去看沈峥,随口打趣:“我劝你照顾一下肚子里的孩子,不要再操一些无所谓的心了。” 沈峥冷笑:“你看看你自己的走路姿势再说我吧……” “你个没良心的,我都是为了谁”,吕含艰难地拽着沈峥的手爬上马车,白了沈峥一眼:“还不是为了孩子……” 沈峥没力气和他拌嘴,他刚一坐下便觉得浑身上下散了架似的疼,睁开眼就天旋地转,转的胃里又开始翻腾,只好立刻闭上眼。 他听着吕含在那边喋喋不休,暗下决心还是不能放纵自己,缓了好一阵才开口:“你叫人去查查那狱卒的母亲。” “知道了知道了”,吕含无奈:“我觉得你我都应该先去大夫那查查自己。” “你先去吧”,沈峥闭了闭眼,“我等这事儿了结了再说。” “你还真打算继续啊?”今日他俩虽没上朝,吕含也知道朝堂上必然硝烟四起,又听沈峥这么说十分头疼:“你打算查到哪一步啊?” “到查不下去为止吧”,沈峥也觉得疲倦,然而事已至此又不甘心撒手不管:“都到这步了,难道还能不了了之吗?” 吕含扪心自问了一下,也觉得这事儿让他俩吃了这么多苦头不能就这么算了,正想跟沈峥表明态度,转过头去就看见沈峥一脸倦色,终于想了起来自己一早想问什么,他凑近沈峥笑了笑:“你昨晚上干什么了?” 沈峥一睁眼就看见吕含的脸放大在他眼前,也懒得躲,又觉得吕含的笑容显得贱兮兮的,不由得皱了皱眉,回想起昨晚又有些后悔:“喝了些酒。” 吕含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内心不由得一阵激动:“你不是从来不喝酒吗?” “以后也不喝了。”沈峥无力地闭上眼睛,将想吐的欲望勉强按了下去。 沈峥的语气里充满了对醉酒的懊悔,听得吕含实在是无法不发挥想象力,原本想着沈峥久不喝酒,偶尔喝一次必然有些故事,这会儿又听沈峥这么说简直是验证了他的猜想。 看不出啊小伙子,你正人君子的外表下有着这么狂野的心,吕含的目光充满了赞赏:“喝啊,酒是忘忧散酒是般若汤,你这么大的人了,应该明白酒的好处了。” 哪有好处?沈峥难受得要命,实在是想不通吕含。 吕含见他不回答,大着胆子问他:“那……弟妹如何?” 什么如何?沈峥不知道吕含在问什么,想起昨日的《浮生梦》便随口说了一句:“她琴弹得很好。” 吕含原本是想问她酒量如何,酒后发生了什么故事,不妨沈峥突然冒出来了这么一句。 他想了一下立刻感慨:“你这种木头都听得出好,那必然是好的”,压根没想到正是因为沈峥听不出好坏才觉得什么都好。 吕含早就好奇世家风雅,然而他身边唯一一个能接触到的世家子弟就是沈峥,奈何沈峥身上没有什么世家公子哥爱好风雅的习气,以至于他虽然一直好奇却从来无缘得见。现在听沈峥寥寥两句,自己就在脑子里补齐了一幅月下美景,有花有月有美人,还有好酒和琴音,立刻心动无比地怂恿沈峥:“下次我们也去喝酒吧。” 不喝了,打死也不喝了。沈峥伸手捂住了嘴,颇为怨念地看了一眼吕含。若只是单见了一个冯永年,恐怕他还能忍住不吐,可喝了酒就十分身不由己,这会儿光是听吕含说到酒字都忍不住想吐。 吕含看着沈峥摇头,心想这成了家的就是不一样。他还比沈峥大一点呢,还是光棍一条,心内不由得泛酸,不禁感慨:“我要是有这么个知心人,保准不能像你这么尽职尽责,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就万事足了,哪还管得了这些破事?” 沈峥生怕自己一开口就又要吐出来,只好闭嘴忍耐着吕含的喋喋不休,好不容易忍到侯府大门,便立刻跳下马车,对着墙又是一阵干呕。 吕含已经见怪不怪,见沈峥什么也吐不出来就伸手去扶:“小心孩子。” 沈峥白了他一眼:“小心腰。” 不远处的陈伯看着他俩,语带疑惑:“侯爷怎么了?” 沈峥强撑着答了一句:“晕马车。” 吕含一脸真诚,和沈峥小声说到:“我还是觉得你有孩子。” 就在这时,从高空中传来了一个稚嫩的声音:“什么孩子呀?”他俩被这一声儿吓了一跳,立刻抬头,看见小叶正倒吊在檐上拿着抹布去擦永宁侯府的牌匾,不由得尴尬地笑了笑。 陈叔听见沈峥晕马车的时候已经觉得不可思议,这会儿听小叶问,立刻一脸狐疑地看向他俩。 沈峥当即一把推开吕含,抬头对着小叶一脸正色:“你诚贞哥哥说,你在侯府里日日不听话,不想要你了,想另外捡个孩子来养。” 小叶闻言立刻垮下了脸,委屈巴巴地看着吕含。吕含被这倒打一耙打懵了,立刻柔声哄道:“别听他胡说,你最听话了,诚贞哥哥只要你。” 陈伯也笑了笑,大声附和道:“可不是?我想收拾这匾额好久了,若不是小叶帮忙还不知几时能成呢?” 小叶听了这话,擦得越发起劲:“夫人说,擦干净了给桂花糕吃。”他见吕含慢慢往过走便作势要跳,吓得吕含一激灵:“哥哥今日腰疼,接不住你。” 小叶扁了扁嘴,自翻身下来去欣赏自己的成果,又拽着沈峥撒娇:“侯爷我们留诚贞哥哥吃饭吧。” 沈峥看了看吕含:“不如就留下?” 陈伯闻言,立刻应答:“那老奴即刻就去通知厨房。” 他正转身要走,却被吕含一把拉住:“下次吧。” 见沈峥看着他,吕含摆了摆手:“刚见完冯永年,你家再有什么美味珍馐我也咽不下去了,更何况……”吕含犹豫了一下,“我还得回去照看我娘,今日就算了吧。” 他这样说,沈峥也不好再留,只好目送他上了马车,又见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小叶就跑没影了,只好独自进了门。 “夫人,侯爷回来啦。” 陆婉吟老远就听见小叶的喊声,不动声色地继续描眉。雁儿坐在一边吃冰碗,一边替她回答小叶:“知道啦。” 小叶听见回应,一溜烟跑进来站在梳妆台前看着陆婉吟笑,见陆婉吟打量他,又回想刚刚的细节,详细和陆婉吟讲沈峥的情况:“他看着好累”,想了想又补充道:“衣裳都乱了……” 陆婉吟知道沈峥事忙,是以并不奇怪,见小叶同她强调,随口回应:“好,我晓得了。” “他和诚贞哥哥一起回来的。”小叶想起方才二人的样子,又想起刚刚两人身上的味道,不由得陷入了沉思。 陆婉吟不提防他这么说,立刻回头:“家里来客了?” “没有。”小叶回过神来,耐心地和她解释:“诚贞哥哥说他腰疼,不进来了……” 提到这事儿小叶就想起刚刚,又想起吕含不能陪他玩,语气就失落了下去。陆婉吟不知道他在失落什么,此刻也顾不上问了。她原本就只是让小叶帮忙通风报信沈峥何时回,这会儿也没什么需要小叶的地方了,就指着雁儿手里的冰碗哄他:“这是今年最后的冰了,我叫雁儿给你留了,这会儿在厨房放着呢。” 小叶闻言立刻欢呼,蹦蹦跳跳地跑出了门。 雁儿见小叶走了,同陆婉吟说道刚刚她已经放了好些桂花糕在沈峥屋里,还信誓旦旦和陆婉吟保证:“还是热的呢?闫妈妈说保证吃下去没有味道。” 见陆婉吟点头,雁儿放下碗起身从柜子里掏出了好些瓶瓶罐罐指给陆婉吟看,见陆婉吟不明所以,雁儿解释道:“这些都是我从家里带来的香露,都是上好的呢。” “我要这些做什么?”陆婉吟不解。 “姑娘拿去泡澡呀,”雁儿一脸理所应当,自己挑了两瓶揣在怀里,“我去瞧瞧洗澡水好了没有?” 陆婉吟说不出理由拦她,自暴自弃地捂住脑袋看着雁儿一脸欢快的离开。 人一但迈出了第一步,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容易了起来。 陆婉吟向来很想得很开,她拿琴声引诱沈峥来她屋里不成,那就只有她去沈峥屋里了。 本着山不来就我,我就去就山的想法,陆婉吟决定再接再厉。既然已经决定豁出面子和自尊,那也没有什么必要再用迂回的方式,不如直接一点,干脆速战速决,等天黑她就去敲沈峥的门,直接去问“侯爷,睡觉吗?” 她讲这个想法说与闫妈妈,闫妈妈立刻赞许,表示自己一定会倾尽全力帮助她,奈何闫妈妈知道了,其他人也就都知道了。除了年岁尚小不知此事的小叶,每个人都积极为这事贡献了一份力量,将一个原本无比简单的事情生生变得复杂了起来。 先是雁儿拿来了许多瓶瓶罐罐的脂粉和一份图谱,无比详尽地告诉陆婉吟这是她帮她买话本时掌柜送的,说是这里头涵盖了京城目前最流行的妆容,甚至还贴心地指出了若是想要复古些里头也有。 其次是闫妈妈,立刻告知陆婉吟男欢女爱是需要氛围渲染的,不能当做例行任务不带感情的完成,要慢慢推据拉扯,万不能有什么破坏感觉的东西或者味道出现,说到高兴处还随手拿起桌上的条头糕,一掰两半,“这眼神啊得跟这糕点一样会拉丝,这样才能让感情也拉丝。” 陆婉吟看得目瞪口呆,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下,发现她实在控制不住眼皮发抖,最终放弃。 最离谱的是陈伯。 陈伯从前一贯一本正经,在陆婉吟和沈峥的相处过程中,没有表现出对他们任何一放的明显偏颇,对于陆婉吟和沈峥睡不睡在一起没有表示过任何兴趣。可当陈伯一脸正经地伸手递给陆婉吟一块香的时候,陆婉吟的世界差点就崩塌了。 陆婉吟表情扭曲地拒绝了陈伯的好意,并且表示打死她她也不敢在沈峥身上用这种东西。 陈伯知道自己的动作确实是十分容易让人误会,便也没戳穿陆婉吟是如何想歪的,只是耐心地解释说:“这就是块安神香。从前侯爷刚从离州回来时太医给挑的,后来就不大用了。老奴也不知效用如何,想来能让人睡得沉些,方便夫人行事。” 陆婉吟大惊,趁人睡着行事听起来比趁人醒着更离谱,好歹她和沈峥是夫妻,醒着的时候还可以勉强说是发自内心你情我愿,睡着的时候那可就是“仙人跳”了。奈何这话她又不能和陈伯说,只能无比苦涩地谢过了陈伯的好意。 “老奴也是希望侯爷和夫人过得好”,陈伯面带羞涩地笑了笑,又补充道:“若是能帮上夫人就再好不过了。” 帮得上。 陆婉吟含泪叫人拿去点了,心想实在不行的话就当用在她自己身上吧。 第28章 二十八、错予 沈峥慢慢回了房间,缓了好一会儿才觉得好受些,见桌上正放着小叶刚刚在外头说的桂花糕,便随手捡了一块填肚子。没想到这糕点温热可口又不过分甜腻,那点桂花的清香极好了地缓解了尸臭带来的不适,沈峥吃下去竟没在想吐了。 他伸手又拿了一块,便想去要茶水,然而一拎茶壶竟是满的,弗一倒入茶杯便香气四溢,与那糕点刚好相配。那点氤氲的水汽似乎一点点渗进了沈峥的心里,在从前冷锅冷灶的鲜明对比下,沈峥终于迟钝地体会到了一点不一样的温情。 他正预备放下糕点出去寻个人来问问是谁安排的,就听见小叶在外头喊给他送洗澡水来。 他一打开门,小叶和管厨房的夏老伯站在外头各提着四桶水,便连忙让了进来。见小叶忙得不亦乐乎,沈峥心里奇怪:“谁让你送来的?” 小叶一脸理所当然:“夫人啊。” 沈峥大感讶异,想起自己今日和冯永年的尸体在一个房间待了有半个多时辰,立刻庆幸自己方才没有冒冒失失去问。他仔细回想了一下,今日除了吕含他并未和任何人凑得过近,家中人恐怕只有小叶能闻到这个味道。 沈峥从来不要人服侍,他打发了小叶和夏叔就自顾自去洗,然而不知怎的,那洗澡水似乎散发着一股似有若无的茶花香气,算不得浓烈却无比清晰。 很像是陆婉吟身上的味道。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沈峥立刻觉得自己的脸有点发烫,迅速捧了一把水浇在脸上,可那花香浇也浇不掉,反而更清晰了。想到小叶说这是夫人让安排的,他心里就产生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感,那味道只有小叶能闻到,是小叶告诉她的吗?小叶是怎么说的?她会介意吗? 沈峥越想越觉得不行,便仔仔细细地又擦洗了一遍,等他换了衣服收拾整齐,便鼓起勇气去找陆婉吟,预备谢谢她的好意。 然而他刚刚鼓起的勇气很快就落了空,沈峥敲了半天房门无人应答便绕到侧面从那开着的窗户往里看,屋里没人。 沈峥想着这个时候人或许在外厅,便预备去外头看看,刚走了没两步就远远看见了陈伯。 陈伯见了他便走了过来,刚预备问他要什么就吓了一跳:“侯爷脸怎么这么红?不是发热了吧。” 沈峥是觉得脸在发热,但绝不是陈伯说的那种发热,只好风轻云淡地解释道:“洗澡水烫的。” 陈伯觉得他今日实在是很不可思议,先是晕马车后是被洗澡水烫红,这些事儿怎么想都不太像能发生在沈峥身上,然而他见沈峥心不在焉的样子,眼神还不断往陆婉吟房间的方向飘时,立刻觉得自己好像明白了。 见沈峥一脸吞吞吐吐要说不说的样子,陈伯非常善解人意地递了句话:“您找夫人是吧。” 沈峥点头,努力把打了结的舌头捋顺,尽可能装出一脸若无其事云淡风轻的随意:“我刚去看,她不在屋里。” 陈伯听见陆婉吟不在时先是一怔,随后便想到是不是还有其他准备,便决定替陆婉吟打个掩护:“想是有什么别的事要夫人安排,横竖家里也不大,侯爷先回屋等等,夫人一会儿就回来了。” 沈峥觉得陈伯说的有几分道理,想着自己若真的面红耳赤去见她,多少有些难堪,不如等冷静了再说。 他转回屋又无事可干,想起这漫长的一天便觉得疲倦,想着想着竟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沈峥原本想着先去床上躺一躺,可闻见床头那熟悉的安神香的味道,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那么犯困。 这香是离州之战后他自己去问太医院要的,那时候老侯爷被人埋伏暗算死在了离州战场上,留了一堆烂摊子给什么都不懂的沈峥收拾,弄得沈峥心力交瘁。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他身体越是疲惫,精神就越是亢奋,一宿一宿睁着眼到天明。等着实在熬不住勉强入睡的时候,又一宿一宿的噩梦缠身,屡屡梦见老侯爷死的时候,每次惊醒都伴随着剧烈的心悸,睡了比不睡还累。 他没法子,只好去太医院要了这香和其他安神的药。 用了一阵确实是睡得好些,可人这一辈子不能总依赖着这香才能进入睡眠,沈峥知道总要靠他自己把这些阴影克服掉,便停了香和药,不想今日却又被翻出来用了。 许是他这些日子脸色确实不好的缘故,沈峥想,横竖来日方长,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在说,若真能睡个好觉也不算辜负了陆婉吟的苦心。 想到今日吕含在车上跟他说的话,沈峥十分认同,实在是体贴知心。 而陆婉吟对沈峥的想法丝毫不觉,按照原定的计划,她洗完澡还得给自己化个妆再去敲沈峥的门,奈何她坐在屋里坐到困了都没等来洗澡水。 就在她马上要撑不住睡过去的时候,忽然听见外头雁儿叫她:“姑娘,你洗完了吗?” 洗完了吗?陆婉吟一脸疑惑地开了门,雁儿也一脸疑惑地看着和刚才没有分别的她。 “我还没洗呢……” 她话音未落就见雁儿一脸痛苦地冲了出去,陆婉吟不明所以,慌忙跟了几步。 几分钟之后,陆婉吟终于明白了问题出在了哪里。见雁儿一脸苍白可怜兮兮地看着她,陆婉吟无奈地扶着她回屋躺下了。 雁儿满头大汗,还不忘她的洗澡水:“我亲眼看见小叶他们把水送过来的啊,我还把香露都倒进去了……” 她话音未落就又捂着肚子冲了出去,留陆婉吟一个人在她屋里哭笑不得。 大约折腾了五六趟才终于消停了,陆婉吟见她腿脚发软瘫在床上起不来,十分好心地给她倒了杯热水递到嘴边,雁儿看着她又是一阵呜呜咽咽:“姑娘,我再也不吃冰碗了……” 陆婉吟听着好笑,想着她今日吃了不少东西,恐怕不只是冰碗的缘故,便问道:“别瞎说,小叶也吃了,怎么他没事呢?你仔细想想还吃了什么?” 雁儿掰着手指头告诉她还吃了不少点心、闫妈妈新做的卤肉和外头卖的糖人,陆婉吟实在是拿她没办法,只好伸手戳了戳她的额头:“你啊,活该。” 雁儿见她非但不同情她反而嘲笑她活该,便滚过来往她腿上蹭同她耍赖。陆婉吟伸手去拿手绢替她擦了额上的汗,颇为嫌弃:“你别往我身上蹭啊,蹭脏了也是你洗。” “姑娘我都这样了,你怎么一点都不同情我啊……”雁儿不依,脑袋又在她腿上蹭了蹭。 陆婉吟伸手拖了她的脑袋让她枕回枕头,见她仍是脸色惨白疼得浑身是汗,便问她:“要不然我去让人找个大夫替你看看?” “别”,雁儿立刻伸手抱住了她的腰,“求你了姑娘,若是人人都知道我吃多了撑坏了肚子,我还要不要脸了?” “这会儿想起来脸面了,吃的时候怎么不想”,陆婉吟无奈,可又不能放任她这样下去,“我叫闫妈妈烧点热汤给你好不好?” 不多时闫妈妈端着汤进来,雁儿见了她立刻就又是一阵哼哼唧唧,弄得闫妈妈心疼不已,忙不迭地去哄。就在陆婉吟终于听烦了,雁儿也终于撒娇撒够了,闫妈妈转过头看见坐在桌边的陆婉吟,十分疑惑:“夫人怎么还在这儿?” 那我应该在哪儿?陆婉吟也是一脸疑惑。 正在这个时候就听见有人轻声敲了敲门,陆婉吟回头一开,门开了一条缝。小叶身在站在外头,从门缝里露了半个脑袋打量了一眼屋里,见陆婉吟看他,很讨喜地笑了笑,小声说:“我听说雁儿姐姐病了,带了街上的驴打滚来瞧她。 躺在床上的雁儿闻言立刻翻身起来,靠在闫妈妈怀里,面色激动地看着刚刚进来站定的小叶:“你把洗澡水送哪里去了?” “侯爷屋里啊。”小叶一脸天真烂漫。 小叶和陆婉吟通报过沈峥的行迹之后,就按陆婉吟说的去厨房找他的冰碗。闫妈妈见他来,很热情地指给了他,还问他晚饭要吃什么给他开小灶,小叶很高兴地指给了闫妈妈,目送闫妈妈出了门。 一边烧水的夏老伯正预备问闫妈妈这水送到那里去,不想一抬头闫妈妈已经走出了好几米远,他喊了两声也没听见,只好转回身去看灶火,就这一转身,正和坐在桌子边吃冰的小叶四目相对。 他看了看小叶,小叶也看了看他。 夏老伯伸手指了指地下的水桶问小叶:“这洗澡水是送到侯爷屋里吧?” 小叶想起自己在大门外遇见沈峥时沈峥身上的味道,不由得皱了皱鼻子点了点头。看着慢慢弯腰的夏老伯,小叶很热心地放下了自己的碗:“老伯,我帮你拎。” 他刚帮着夏老伯拎着热水进了那院子里,就看见雁儿脚步匆匆地跑了过来,很高兴地叫她:“雁儿姐姐!” “这是洗澡水?”雁儿问小叶,似乎很是急切,见小叶点头,立刻从怀里掏出两个瓶瓶罐罐,一股脑地将里头的东西倒了进去,就又跑开了。 好香。 小叶没来得及问那是什么,就被那香气熏得打了好几个喷嚏,想起沈峥身上的味道,又觉得这样的安排很有道理,便帮着夏老伯把水运了进去。 夏老伯当时不住地夸赞他,没想到现在这么一讲,屋里头意外地一片寂静。小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便悄悄打量陆婉吟的身色,小心翼翼地问她:“夫人,我是不是做错什么了?” “没有”,陆婉吟笑了笑,“你帮夏老伯做事,实在是很好很懂事。只是你雁儿姐姐病了,这驴打滚她吃不成,你自己拿去吃好不好?” 小叶虽然觉得奇怪,然而见夫人和往常一样语气温柔笑得好看,便放下心来,留下一句“雁儿姐姐我明天再来看你”之后就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陆婉吟哭笑不得,见天色已晚便嘱咐她们早些休息,自己出门回屋了。 她刚刚很没良心地扣了雁儿的驴打滚,刚一关门就听见雁儿冲闫妈妈撒娇:“闫妈妈我想吃小馄饨,还想吃你煮的鸡丝面……” 闫妈妈连声答应:“好、好,等你好了我都给你做。” 这么一闹天已经黑了,陆婉吟回了屋,坐在窗前看对面沈峥的房间,只看见漆黑一片,想是沈峥已经熄了灯睡下了。 早上鼓起的勇气在这会儿莫名其妙地落了空,陆婉吟搞不清楚自己在干嘛,想着干脆算了吧。 做不到的事无论怎么努力,都势必不会成功。 正如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任凭你怎么安排设计都敌不过命运的阴差阳错。 没有缘分,不必强求。陆婉吟翻了个身,在睡前成功地放过了自己。 第29章 二十九、栖枝 沈峥难得睡了个好觉。 数十年如一日的自律让他在太阳升起时依旧睁开了眼,然而这一次沈峥却意外地萌生出了还想再睡一会儿的念头,奈何今日朝中还要事,容不得他再歇。 人在精神极度紧绷的状态下忽然松弛下来,先感觉到的就是席卷而来的倦意。沈峥对着被子发了好一阵的怔,好不容易才又提起那根弦,只觉得无穷无尽的疲惫,硬撑着身子站了起来。 已经不想吐了却仍是吃不下饭,沈峥知道这是累着了的缘故,可想起一会儿还有事要忙,只好勉强拿起桌上凉透了的桂花糕三两下嚼碎了喂进嘴里。 他身上疲倦,又被马车一晃,站在宫门口的时候已经困得没精打采。吕含在他身后却是一脸神清气爽,他昨晚上歇得很好,洗了澡之后觉得整个人都干净了,愣是一口气吃了三碗饭,心中又充满了蓬勃的希望,见前头摇摇晃晃要死不活的沈峥,非常欠揍地凑了过去:“年轻人,这么没有朝气可不行啊。” 就算知道沈峥多半不会理他,吕含仍旧很有兴致,刚想继续说两句耍个宝,却意外闻见了沈峥身上有股很好闻的香气,便凑近了吸了吸鼻子。 他知道沈峥讲究,却不知道沈峥能这么讲究。 他也见过打仗时十几天顾不上洗澡的沈峥,混在军营那帮大老粗的汗臭和臭脚丫子味里没有什么特别明显的差别,顶多是实在不成了出去找个河沟舀点水冲冲头。碰上更艰难的时候,满营地的血腥和来不及埋的腐尸味往每个人身上染,沈峥能每天洗个脸就已经算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了,但就这点微不足道的讲究都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两句少爷脾性。 吕含一贯很欣赏沈峥这点在困境里的自持,然而今天沈峥身上的香气还是让他觉得自己小看沈峥了。 讲究。 可吕含很快意识到,既然已经回了京城,有这条件,为什么不讲究? 何况确实是很好闻。吕含想起昨晚上拿肥皂洗澡的自己,觉得日后自己可以学习一下这种精细,就又凑上去闻了闻:“你好香啊。跟个大姑娘似的。” 沈峥极力保持面部表情的端庄,从牙缝里挤出来了一句:“我要是个姑娘,现在就去告你非礼。” 吕含立刻吐了吐舌头,缩了回去。 朝堂上的氛围远没有外头的轻松,昨日没上朝的沈峥和吕含不知道他们都论争了什么,只觉得一进殿两方人的表情都剑拔弩张,似乎只缺个引线两方人就都能化成烟花飞上天。 如果说前几天就能否审查葛无因一事展开的争论尚且还在合理范围内,那么冯永年的死无异于将整个事件升了级,以李丞相为首的保葛派终于找到了正当理由阻止他们继续审查,而以太子为首的彻查派的怒火被这一行为彻底点燃,立刻上奏申请一鼓作气彻查到底。 吕含上朝不久,这还是头一回在朝中见识到这么大的场面,他从前对朝中的论争多数来源于沈峥的描述,可沈峥这人原本就话少,细节能省就省。直到吕含亲眼看见,整个人从前对文人君子的想象被粉碎了大半,深觉这其中的激烈程度不亚于离州战场。 但很快吕含的想法就被自己推翻了,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很快就发现了这两派人虽然说来说去你来我往,然而观点都自始至终没有什么要改变的意思,只是单纯换一个人换一个说辞,而原本坐在中间应该拿主意的人始终装死,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始终不肯出口做决定。 吕含心里不由得对沈峥多了两份敬佩。战场上好歹还能真刀真枪你拉我一把我救你一命,回了朝就是这种你推来他推去,都想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却没有一个人愿意承担责任。 幸而这是沈峥,若换成自己早被逼疯了,想到这儿,吕含看向沈峥的眼神就不由得多了几分同情。 等着这些文人将吐沫星子耗干,早朝已经变成了晚朝,饶是吕含早上吃了五个包子都觉得自己脚下发飘,而皇帝居然无比好脾气的由着满朝文武将昭明殿生生变成了菜市场,直到每个人都筋疲力尽说不出话脚发酸才示意明日再议。 就在吕含看着李丞相巍然不动的背影暗自感慨老当益壮的时候,米公公突然冒出来叫沈峥留步,说是陛下与他有事商议,吕含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马车上等他。 沈峥自己去了昭明殿内殿,见四周无人,不明所以。 皇帝伸手示意他不必行礼,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疲倦:“朕叫你来不过是想和你说说话。” “是”。沈峥低头答道:“臣陪陛下。” 皇帝见他这个样子,似乎是颇感头疼地揉了揉额角,表情无奈:“言若,你去休个婚假吧。” 沈峥猛然抬头,却见皇帝不看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朕记得你与陆氏成婚时人在渝州,回来后就一直忙着这件事,婚仪都未曾补上。” 沈峥立刻想出言反驳,却见皇帝似乎知道他想要说什么,提起一步断了沈峥的希望:“这件事不要查下去了。” 见沈峥一脸欲言又止,皇帝又嘱托道:“就算太子要查,你也不需要再插手了,若是没了你的助力,想必这事儿也无法再进行下去。” 太子根基不稳,若没有他人从中相助,很难从根本上撼动李丞相的势力,就算他是李丞相的外孙,李家于他也只能是阻力而不是助力。 沈峥立刻明白了皇帝要他不在插手此事的原因,能与李氏抗衡的时候尚且未到,皇帝此事还不能贸然打破现在的平衡,他必须将这个好卖给李丞相,再将沈峥从这事中摘出来,待来日太子已经成长到足够强大之时再去做太子的助力。 沈峥本人不那么重要,然而沈峥背后有永宁侯府、北大营、离州军营和他亲手打回来的离州、泌州、衢州三府土地上的数十万黎民百姓,早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了另外一种威胁天平平衡的砝码。 皇帝想把这块砝码加在他儿子这边。 然而太子呢? 沈峥自小在宫中长大,对太子的性情十分了解,若太子容不下李家,能容得下他吗? 今日他不肯在此事上表明立场,原本只是想给那些无辜受害的女子一个公道,无心参与他们的论争。 可太子会怎么想?若是今日他抽身袖手,来日太子还会信重他吗? 应与不应,哪一步的背后都是万丈深渊。沈峥站在当口,前进不得后退不能。 皇帝见他不答话,语气立刻强硬了几分:“你今日上了朝,也见到了朝堂上是何种模样。此事不了,那便一直如此,迟早有一天酿成大祸。届时你要朕如何自处?要太子如何自处?” 这话与沈峥而言无异于皇帝问他沈言若你是不是想谋反,沈峥立刻跪下:“臣绝无此意!” 皇帝当然知道他没这个意思,见恐吓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效果便软下了口气:“朕何尝不知你只是想还无辜百姓一个清白,朕又何尝不想支持你做你想做的事情。” “可是言若啊”,皇帝起身亲自扶起沈峥,看着沈峥的眼睛语重心长;“这世上不是谁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就算是朕贵为天子,一样要受人掣肘看人眼色。” 沈峥打量皇帝的神色,见他短短几日内似乎老了好些,又听见皇帝叹了口气:“朕不希望朕的儿子和朕一样。” 皇帝尚且能选择是否能让他退让,太子也能选择是否继续,只有沈峥,他没得选。 沈峥强压下心内苦涩,复又叩了下去,轻飘飘的一句话在一片寂静中显得掷地有声。 “臣,听命。” 只忠君,听皇命。短短六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锁着沈峥困在原地。 沈峥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昭明殿里走出去的,远远见到宫门外掀开马车帘子张望的吕含,才觉得自己的魂儿又回到了躯体里。 吕含早八辈子饿得前心贴后心,见沈峥飘飘荡荡心不在焉的样子很是着急:“祖宗你能不能快点?我要饿死了。” 他方才还没注意,这会儿乍一看沈峥的脸色比昨天见他时还差,顿时有些紧张:“叫你说什么了?” “叫我去中秋家宴。”沈峥不欲与他抱怨,挑了个最无关紧要地说与吕含。 吕含目光殷切:“还有呢?” “还有婚假未休,叫我中秋之后再去上朝……”沈峥拗不过他,只好又答了一句。 吕含立刻听出不对,差点就要跳起来:“他停你职。” “横竖月俸照给,歇就歇了吧“。沈峥努力装出轻松的语气,却不想吕含冷笑一事:“那可真是恭喜你了。” 沈峥没法子,只好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眼看着吕含脸色越来越凝重,便出言解释:“我不想同你说,就是怕你这个样子,你若一直这个样子,那我还不如不说。” 大燕土地共分九府一京,按理说是应当九府之权都应该归于这一京。最终归去了哪里其实并不好说,反正不在皇帝手里。李丞相力保葛无因的原因就在其中,那太子呢?太子想不想要渝州府? 吕含没搭理沈峥这堆废话,他从前也听沈峥说过自己在宫里的事,知道沈峥和太子虽然不养在一个宫里,太子却一直不大喜欢沈峥。小时候尚且如此,长大了就能好起来吗?吕含不敢肯定,很是替沈峥发愁:“你有没有想过日后?” 沈峥知道吕含在说什么,也是一片茫然,只好随口胡扯:“哪儿那么多以后?行军打仗朝不保夕,指不定哪天就黄土埋骨了,想那么多干什么?”又见吕含一脸不快地瞪着他,立刻补充:“当然了,若是真有以后,那也要到时再说,我也不能未卜先知是不是?” 吕含一改往日嬉皮笑脸的样子,目光沉静,他被沈峥这话浇了个透心凉,一直隐藏在心里的猜想似乎就这么被印证了,他看着沈峥,语气悲凉:“你是不是就没想过自己有以后?” 人只要想好好生活,或多或少都要好好计划未来,就像吕含他老爹病重时要四处托付为吕含谋个生计,吕含她老娘要昼夜不分地替人缝衣服洗衣服攒钱预备将来给儿子讨个媳妇,吕含要豁出性命去拼一个前程好雇个佣人替母亲减轻负担,他们过得辛苦却有希望。 反观沈峥,他不知道自己家中到底有多少钱财,从来没有参与过军中单身汉设想未来媳妇是什么模样的酒局,也从来没有在意过家下仆人是什么样子,能不能为他提供吃饱穿暖这种日常需求。不仅在军中的时候不要命一样往战场上冲,还每打一次仗每闹一次灾都散一笔财,到了朝堂上也是,别人不愿做的事情他都做,生怕自己死得不够快一样地得罪人。 吕含一直疑心沈峥有没有想过未来,可如今看起来,沈峥可能根本没想过自己有未来。 大约是吕含的表情太过于严肃,沈峥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可能把人吓着了,连忙出言安慰:“没有你想得那么严重……” 见吕含仍是一脸不信任的表情,沈峥立刻保证:“我从来没有任何一刻有过想放弃生命的念头。” 他说的是真话。 沈峥从小就生活得很艰难,生母将他视若无物,养母待他的态度微妙且矛盾,到十二岁才第一次见到父亲,没两年人就没了还留下了一堆烂摊子,害得他自此风餐露宿死里逃生。 可沈峥从未有过一时一刻放弃生命的念头,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死死攥在手中,绝不肯放。 所以他对吕含为何有这样的念头十分不解,可一想到这世上除了吕含也没有什么其他人真心实意地在乎自己怎么想,心就软了大半,只好耐着性子和吕含阐述自己的心路历程:“若是能,我自然是会好好活的。” 若是他们不让你活了,那也是你命中注定死得其所是不是? 吕含越想越气,直接伸手在沈峥背上狠狠打了两巴掌:“让你出头!让你不要命!让你做纯臣!” 沈峥被他突如其来地两巴掌拍懵了,感觉吕含嘴里下一秒就会说出“为父今日就打死你这个不孝子”,立刻往旁边躲了躲:“你能不能不要像训儿子一样训我?” 吕含闭眼,像是在强忍怒气:“为父没有你这样的不孝子。” 沈峥勉强控制着自己即将崩坏的表情:“慎言。” 吕含见他表情严肃,以为是沈峥不愿意提起老侯爷,正要出言道歉,就见沈峥幽幽地冒出一句:“我爹可不吉利。” 吕含几乎要被他气死,然而这么一闹,气氛反而轻松了许多,奈何他嘴天生闲不住,看着沈峥就想数落他两句:“三岁孩子都知道良禽择木而栖,只有你一把年纪了还拣尽寒枝不肯栖……” “放假了也是好事”。吕含看他脸色,索性劝他:“我看你中秋之后也别上朝了,先把伤养好再说,什么时候把这些亏空都补齐了再去。” “怎么可能?”中秋之前还可以勉强算在假期,中秋之后若是在没人给他们收拾烂摊子或是背锅,就势必有人要着急了,然而沈峥也觉得吕含说的不是没有道理,他最近常常头晕气力不济,是得抽空好好看看,他还要留着命以待来日呢,便对吕含的部分提议表示赞同:“你说的是,我最近确实是觉得自己大不如前。” “我就说你一把年纪别太劳心劳力嘛。“吕含立刻补刀。 马车行至侯府外,沈峥问他:“今日可去我家吃饭?小叶等着你陪他玩呢?” 吕含摇头,面露愁色:“我原本是想着今日下了朝去给我娘请个大夫的,看来也来不及了,我若是再不早点回去,她看不见我要着急的。” 沈峥也跟着着急:“你拿了我的帖子,去太医院请何太医看看吧。” 何太医是如今的太医院院首,也是医术最高明的太医,只看皇帝和皇后吕贵妃,其他达官贵人要找他都是要下帖子去请的,吕含自己根本排不上号。 “很不必,”吕含摇头:“她那些都是积年的老毛病,看了多少大夫也都只是让她养着,就是太医也说不出什么其他话”,见沈峥仍是一脸坚持,只好又改口说:“过几日吧,等你这边事少一些再说。” 他不想给沈峥添麻烦,嘱咐沈峥若是朝中有事他再来告诉他,便自己坐车走了。 刚才沈峥还不觉得有什么,这会儿吕含一走,他心里反而难受起来。 他在侯府住的日子不多,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觉得自己人回来了心却留在了离州,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抬头看看天。 离州和京城,相隔千里,是同一片天,同一个月。 人有相思寄明月,月有倦时落栖枝。 那他呢? 他承载了那么多人的寄托,倦时又有何枝可栖? 第30章 三十、分担 经历了前一天晚上的阴差阳错,陆婉吟已经彻底没了去讨好沈峥的心,今日干脆睡到不想睡时才起。 所幸也没人过来打扰她,等她梳洗完毕已经要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她四处喊人也不见,去雁儿房间里看她也不见人,最后溜达了一圈在厨房照见了人。 见她来,闫妈妈立刻指着桌上的食材示意:“夫人请。” 什么意思?我想吃午饭得自己动手? 陆婉吟不明所以,在众人热情且期待的目光中伸出了手,随即缩了回去,见众人表情落差,十分开心:“你们这演的是哪一出啊?” “姑娘……”雁儿急急忙忙过来拉她的手,“昨天是我不好,没说清楚才搞错了,姑娘你别生气。” 陆婉吟其实并没有因为这事儿生气,只是觉得如若不成就罢了,不必为难自己,便开口告诉雁儿她们也不需要挂在心上。 雁儿不依:“好姑娘,你就再试一次好不好?昨日的祸都是我惹出来的,若不是我姑娘就成了。今日就当是为了我,姑娘再试一试吧好不好?” “战者,勇气也。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我不是不能试,实在是不敢试了。” “哎呀,这次肯定能成。”雁儿不由分说拉着她往旁边的小灶走,“我们连东西都给姑娘备好了。” “这次又要我做什么呀?” “做饭!”陆婉吟看着案板上剁好的鸡块和豆腐,陷入了沉思。 “对啊对啊,我们想着姑娘最好能亲手给侯爷做一顿饭。” “我?”陆婉吟非常不确定地指了指自己,雁儿看着她大力点了点头。 “雁儿,你知道谋害永宁侯是要株连九族的吗?” 陆婉吟的厨艺当然没有糟到她说的那个地步,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下厨也是闺中女子的必修课,自然也有师傅教,但由于使用频率不高往往都是知道怎么做就行,实操的机会很少,且就算是实操,菜品的美观性也多过其他价值,在陆婉吟看来,是一门非常鸡肋的课。 她虽然爱吃,却也到不了痴迷的地步,若有就尝尝,没有的时候也不会想着主动去做。女孩子们学这些也多是为了侍候公婆取悦丈夫,在贤良淑德上给自己谋取一个加分项。陆婉吟之前从来没想过嫁人这事,所学的内容大多都是自己喜欢或擅长的,做饭就是她最讨厌的一门课。 结果造化弄人,擅长的都没有用,不擅长的反而一个个都要展示到台面上了。 陆婉吟尽可能地维持脸上一贯的气定神闲,问闫妈妈:“我做什么?” 闫妈妈见她上道,对着她露出了一个神秘的微笑:“夫人的家乡有道名菜,叫菊花豆腐。” 陆婉吟掉头就走。 闫妈妈连忙拦她:“我帮夫人雕花。” 就算是最有难度的一些内容由闫妈妈替代,陆婉吟还是十分不情不愿,她在众人期待的眼神里挽起袖子,按闫妈妈说的将那鸡块汆了水,站在一边等闫妈妈的下一步指示。 按闫妈妈的说法,她应该炖出一锅汤来做汤底。陆婉吟从善如流地将鸡块丢进了锅里倒了好些水进去,自顾自去吃了午饭。 就在她犹豫着要不要回去接着睡的时候,陈伯拿着中秋的礼单子过来找她。 “离中秋还有十几天呢,这么早啊”,陆婉吟一边拿了礼单挨个去看,一边往库房走。 陈伯习惯了往年早早预备以防沈峥出门无人做主,忘了今时不同往日,听陆婉吟说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遂挨个指着单子上的东西和陆婉吟详细讲解。 小叶和雁儿在园子里看兔子,这会儿见陆婉吟和陈伯在库房,便主动过来帮忙,三人看到天快黑时才堪堪往回走。 小叶顺着风向仔细闻了闻,陆婉吟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一脸好奇地看了看他。 “夫人,我不知道你信不信我。”小叶一脸犹豫,“但我觉得,你若是再不去看看你的汤,很快就要烧干了。” 陆婉吟提起裙子拔腿就跑。 好在小叶提醒的尚且算及时,并未酿成烧干烧糊的惨剧,只是若想舀汤也舀不出来了。 闫妈妈闻讯而来,只见陆婉吟一脸尴尬地冲她笑了笑,十分心虚地问她:“闫妈妈,这还有救吗?” 救是恐怕救不成了,闫妈妈又添了好些水,加了些调料改做炖鸡了。 小叶在一旁圆场:“炖鸡好,清炖鸡也好吃。” “是“,陆婉吟也附和道:“下两根面条就是鸡汤面了。” “还可以煮小馄饨。”小叶立刻应和。 “那得把鸡块都吃了才行。”闫妈妈虽仍是一脸无奈,但总归比之前好些了。 菜是做出来了,没有人敢端进沈峥屋里。 雁儿和小叶含着泪把鸡块分了,再也没人敢提让陆婉吟做饭这事儿。 雁儿仍是怏怏不乐,到了晚上也不去玩了,呆呆地坐在屋里看着陆婉吟发呆,看得陆婉吟心里一阵阵发毛。 “你姑娘就是再怎么国色天香貌美如花,也不用盯着看这么久吧。”陆婉吟随手卸了钗环,从镜子里仔细打量雁儿。 雁儿闻言,勉强咧着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凑过来趴在她膝盖上。 “地下凉,你若是再生了病我可不管你了。” “我垫着呢,不妨事。”她一边嘴硬,一边悄悄低下头去将眼泪踩在膝盖上不让陆婉吟瞧见,半晌才慢慢抬起头:“姑娘,对不起。” “又犯什么错了?是把什么东西摔了还是哪里的活儿又忘了?” “不是,都不是。“陆婉吟越问她越想哭,只好死命摇头不让眼里掉下去,“我今日听闫妈妈说,她从前做女使的时候,犯了一点错都要挨打挨骂,还要克扣她工钱,寒冬冷月里还要跪在外头给人家擦院子。” “我命好,遇上姑娘,长这么大别说挨打,姑娘连句重话都没说过我,从小姑娘有两份的都要给我一份,有一份的就全给了我,可我呢?”雁儿越想越伤心:“我规矩学的乱七八糟,做事也虎头蛇尾,长这么大还没回报过姑娘什么?” 陆婉吟听她说,也觉得伤心,便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横竖你姑娘也不嫌弃你吃得多,说这些干什么?” 雁儿一听哭得更伤心了,“别的事情都算了,可这次是姑娘你的大事,都被我毁了……” 大事?什么大事?陆婉吟很是疑惑,见雁儿嚎啕大哭的样子不但哭不出来了,反而有点好笑:“我能有什么大事?” “终、终身大事。”雁儿哭得整张脸皱皱巴巴,断断续续和陆婉吟解释:“要、要是姑娘很、很不、不得侯爷喜欢,那怎么办?” 陆婉吟终于明白问题出在哪儿,伸手将雁儿扶了起来:“我与侯爷实在是不熟,委实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喜不喜欢一个人、能不能喜欢一个人都是需要时间判断的。” 她见雁儿仍是不断抽噎,只好继续哄她:“正所谓日久见人心,我日后待他好些,时间久了他自然就明白我是什么样的人了。” 雁儿一脸犹豫不定,抽抽嗒嗒地问她:“真、真的吗?” “真的。”陆婉吟连忙保证:“比黄金还真呢。他若是待我好,我一定好好回报他,好不好?” 雁儿点点头了,终于不再哭了。 陆婉吟长舒了一口气,觉得这两天她遭遇的冲击实在是太多了,有点超出她的承受能力。 雁儿在那边自顾自地出了一阵神,开口问陆婉吟:“姑娘,闫妈妈待我好,昨晚上看顾了我一晚上,我也想回报她。可我不知道做什么……” 陆婉吟差点脱口而出你给她做顿饭。 一定是这两天经历太过于离谱,脑子坏掉了,陆婉吟很尴尬地在心里默默自嘲,替雁儿往正经的方向想。 送人礼物无非就是投其所好,可闫妈妈一个无亲无故的老人又需要什么呢? “你闲时多去陪陪闫妈妈,”陆婉吟又想了想,“若是你不嫌麻烦,给闫妈妈量了尺寸做套冬天的里衣也成。” 针线活雁儿拿得起来,闻言开心了几分:“那就做这个,姑娘你真聪明!” “你只管去量尺寸选料子,做不完的我帮你做也成。” “那怎么行?”雁儿瞪大眼睛。 “你姑娘我今日也险些闯了祸,自然要找个时间补回来,”想起闫妈妈素日待她很好,又叹了口气:“何况闫妈妈真心待我,在这府里也实属不易。” “你不是夫人吗?犯了错也要受罚吗?”雁儿不懂:“何况锅也没烧糊啊,都是能吃的。” “夫人也是人,这世上的人犯了错都是要接受惩罚的,此时不罚日后也要罚的”,陆婉吟想起白日里闫妈妈看那鸡汤时痛心的眼神就觉很心虚:“我虽未没烧糊锅,可于闫妈妈一个善于烹调之人而言,那已经是糟蹋东西了。更何况,闫妈妈是好意想帮我,今日又弄出这样的事来,岂不是辜负了闫妈妈的一片心意?” 雁儿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不知为什么哭完心里就好受多了,又乐观起来:“还是和姑娘说说好,说完我就不想哭了。” “这就对了”,陆婉吟立刻赞许:“人生在世总有愁苦难当的时候,说与他人分担便可好受些,你日后若离了我遇见了难处,也一定要寻人分担,无论是亲人、朋友还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之人,说了总好过不说,有人说总好过没人说。” 雁儿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懵懵地回答:“我只有姑娘。” 第31章 三十一、下厨 沈峥满怀心事地在院里溜达,没溜达两圈脚步就不自觉地往那边亮着灯的地方走,可走进了又不知道说什么,又满怀心事地溜达了回去。 想着不若先去窗边看看,若是陆婉吟开着窗,他就只做月下散步恰好路过,倒好过他直接敲门,只是刚刚走到窗边,沈峥就听见了陆婉吟在和雁儿讲什么“犯错不犯错”,提到“此时不罚日后也要罚时”不由得心里一动。 沈峥鼓足勇气去敲窗,不想屋里又传来了什么“分担不分担”,听得沈峥又是一愣,敲窗的手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陆婉吟是被那一声声微弱但很有节奏感的敲门声惊醒的。 她好不容易哄完雁儿,这会儿躺在床上正是迷迷瞪瞪要睡着的时候,听见有人敲门时还以为是在梦中,奈何一声比一声清晰,生生把她从床上敲了起来。 雁儿这个死丫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陆婉吟怒气冲冲地开了门,正对上一脸犹豫的沈峥。 沈峥看了看她。 她也看了看沈峥。 没等沈峥开口,门就立刻“砰”的一声被陆婉吟狠狠关上了。 沈峥不是第一次进这个屋子,他上一次不请自来完全省略了敲门这个步骤,事后无数次回想起来都觉得后悔,深深内疚于自己的冒失和唐突,完全忘了自己在这屋子里一点便宜也没占到的事情。 这次他鼓起勇气十分君子风度地敲了门,却不想陆婉吟的反应这么大,他疑心陆婉吟是生他的气,便觉得有些失落,立刻就想转头回去。 然而没等到他回身,门就又开了,陆婉吟一脸端庄,对着他笑了笑:“侯爷请进。” 沈峥来得突然,陆婉吟全然不知。她原本以为是雁儿,开门时第一反应是雁儿怎么这么高,抬头一看才发现是沈峥。 想起自己衣衫不整,陆婉吟迅速关上了门,奈何此刻已经不可能再容得她梳头上妆,陆婉吟环视了一圈,扯了条披肩拉在中衣上。 这披肩轻薄,遮了比不遮还要糟糕。 可她看沈峥脸色和那整整齐齐的衣裳,就觉得沈峥应该也不是过来睡觉的。 那他是想干什么? 沈峥自从进了门就没说过话,坐在哪儿不知道想什么。陆婉吟看着他,困得哈欠连天也不敢闭眼。 上一个这么干的人还是姚漪。 怎么了?长得好看的人都不需要睡觉吗? 陆婉吟欲哭无泪,心想总不能是沈峥知道了上次那招是她拿来对付姚漪的,所以用姚漪的招数来对付她吧。 本着沈峥堂堂一个侯爷应该不能那么无聊特意拿她消遣的想法,陆婉吟特意拿出了日常打招呼的常用语句: “侯爷吃过饭了?” 对面的沈峥如梦初醒:“不曾。” 怎么和我想的不一样? 陆婉吟顿了顿,立刻起身预备开溜:“那我叫人去……” “不必。” 沈峥迅速表明态度并且成功打断了陆婉吟的动作和想法。 陆婉吟十分尴尬地坐了回去,极力控制自己抽搐的嘴角:“呵呵……侯爷怎么不吃饭啊?” 沈峥像是认真想了想:“不饿?” 这个点小叶的宵夜恐怕都吃完了,陆婉吟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好顺着沈峥的话往下搭废话:“侯爷怎么不饿啊?” 沈峥淡淡道:“苦夏。” 陆婉吟:“……” 好得很,都已经过了白露了你苦的哪门子夏? 陆婉吟无法忍耐沈峥拿她当傻子,更无法任由沈峥两个字两个字的将她一点点冻成冰,脑子一转便出动出击:“那不如……我与侯爷去吃个晚膳吧。” 在厨房守夜的夏老伯以为自己花了眼。 从他到侯府以来,还是同一次见沈峥进厨房,夏老伯十分不敢相信,伸出手揉了揉眼睛,发现远处的沈峥并没有消失,在他身后又出现了一个陆婉吟。 等一下,夫人身上那个披肩是…… 夏老伯迅速闭上了眼睛。 “夏老伯,我们来吃个晚饭。” 夏老伯立刻睁开眼。 “您等着,我给您叫人去。”夏老伯听陆婉吟说明来意,立刻慢吞吞地起身往外走,却见陆婉吟冲他摆了摆手。 “大晚上的别折腾他们了,我自己看看吧,您也回去睡吧。”见夏老伯仍是不放心,陆婉吟指了指那灶台:“我替您看着灶。” 侯府的炉灶一日要生个遍,熄与不熄都是正常的,夏老伯守在这儿就是为了不让火星子飘出来点了其他东西着了火,听陆婉吟这么说便很放心地回去睡了。 陆婉吟环视了灶上一圈,除了下午那锅鸡还剩了点汤什么也没发现,另外还有一把面条像是新鲜的,估摸着是小叶刚刚吃了宵夜剩下的。陆婉吟十分不好意思,奈何话都放出去了又不能收回来,只能尴尬地拿起了那把面条问沈峥:“侯爷吃吗?” 沈峥点头:“吃。” 他原本只是顺着陆婉吟的话一说,不知道怎么就进了厨房,又不知道怎么就变成了眼前这个样子,见陆婉吟起锅烧水热汤的动作竟然像是来真的,立刻起身想去和陆婉吟说他吃不下叫她不必忙了。 可这场面是他平生第一次见,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出口的话也不知不觉地变成了:“我替你烧火?” 陆婉吟摆手示意她不必,看了看那锅里的汤和面,觉得沈峥很不必有什么心理负担。 他好歹是个侯爷。 陆婉吟再次扫了一遍灶台,在确认连把菜叶子都没给她留之后伸出手颤抖地拿了颗鸡蛋。 这又是鸡又是蛋的,实在是对不起鸡。 陆婉吟暗想,伸出手打了进去。 想到大半夜不睡觉站在这里给别人卧荷包蛋,陆婉吟就觉得自己很有病,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衣服,更觉得自己有病,只好挽了挽袖子,又欲盖弥彰地拉了拉披肩。 沈峥见她动作,以为她冷,又看陆婉吟身上穿的衣服,不禁皱了皱眉。这样更深露重,还穿得这么少,万一着凉怎么办? 想到这里,沈峥立时像去拉陆婉吟回房叫她多穿两件衣服,正要开口时,沈峥忽然一阵福至心灵。他起身脱了自己的外袍,凑近陆婉吟伸手将衣裳搭上了她的肩。 陆婉吟听见沈峥的脚步声,以为是沈峥着急要凑过来看,正要转身告诉沈峥先别急,不想一回头恰巧看见沈峥就在她身后,离她很近。 果然是我的香露。 那茶花的香气顺着陆婉吟的鼻尖飘了过去留下了一阵淡香,陆婉吟反应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沈峥的外衣披在了自己的身上。 味道很淡,想来是沈峥身上的香染在了外头。 陆婉吟大为不解,这么好闻的衣服,怎么能熏上烟味呢? 她正要开口和沈峥讲,却见沈峥一脸痛苦地伸出手按住了胸口,不知在什么时候脸色已经开始慢慢泛白,嘴唇竟然浮现出一层淡淡的青紫。 不是吧?不是吧?他不是又想敲竹杠吧? 陆婉吟顾不上想自己为什么觉得会是又,立刻扶着沈峥回到了那桌子边坐下。 沈峥见了桌子就要往下趴,陆婉吟连忙制止,伸手就想去扯身上的衣服往桌子上垫,拿在手里之后又发现这是沈峥的外衣,只好又把自己身上的披肩扯下来垫在了桌子上,示意沈峥:“趴吧。” 好得很,希望小叶吃完宵夜擦桌子了。 她顾不上那桌子的油烟,伸出手去替沈峥抚背,待了一会儿见沈峥无事便立刻起身去看她的锅。 这次可不能再烧糊了。陆婉吟一边叹息,一边顺手将面条丢进锅里。 沈峥是在陆婉吟回头的那一瞬间心跳加快的。 她回头回的突然,以至于沈峥刚刚把衣服搭上还没来得及退回去,陆婉吟的头顶几乎擦着他的下巴,山茶花的香气立刻在他身前散成一片,几乎让沈峥分不清是从谁身上来的,心跳就错了一拍。 沈峥一直自视定力极佳,不提防身体的反应先于情感反应,那种悸动让沈峥立刻屏息静气。可过了片刻,沈峥发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根本不受他想法控制。 这是……心悸了? 熟悉的心慌和头晕气短接踵而来,沈峥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症状,十分无奈地抓住了陆婉吟搀扶他的手。 陆婉吟将她方才的成果端到了桌上,沈峥闻声抬头,见陆婉吟坐在她对面,眼含担忧:“好些了吗? 陆婉吟看沈峥脸色,虽然仍是苍白,嘴上内吓人的青紫却终于褪下去了,不由得放下心来。 这就是你们一天天大晚上不睡觉的后果啊。 姚漪也有这个毛病,陆婉吟见过几回,是以并不害怕,然而回忆起刚刚握沈峥手时的那片冰凉,陆婉吟立刻起身将那衣服披回了沈峥,沈峥不肯:“你……” “不”。陆婉吟语气坚定:“我觉得还是你比较需要。” 沈峥不好再推让,只好勉强将注意力转到了那碗面上,他不想吃,又不想让陆婉吟白忙,只好犹豫地拿起筷子戳了戳。 陆婉吟见他深情,也觉得很不好意思,只好和他解释:“我原想放些菜的,没找到……” 沈峥不解:“家中生计艰难至此?” 这话在陆婉吟听来似讽非讽,她说不出哪里不对,又觉得处处不对,于是试探地问沈峥:“侯爷知道家中生计几何?” 沈峥不知道,一听这话也楞了。 俩人对视一眼,随即笑了起来,方才尴尬地氛围一扫而空。 沈峥拿起筷子,勉强扒拉了两口面就放下不动,却见陆婉吟一脸期待地看着他。 沈峥在脑海里搜索了一圈“尚可”的替代词,最终对着陆婉吟笑了笑:“还行。” 陆婉吟也没期待能有什么好评价,只是伸手向下点了点。 沈峥拿起筷子往下翻了翻,终于看见了陆婉吟的巧思,竟有些感动,然而自己也觉得有这感动来得莫名其妙不合时宜,便又低下头去咬了几口。 原本陆婉吟见他胃口不佳就没下多少,而沈峥因为得了这个意外惊喜之后像是格外开心,不仅吃完了面甚至还拿起了勺子,预备去舀汤喝,陆婉吟立刻紧张地屏住了呼吸。 不想沈峥只喝了一口,就放下了勺子另起了话题:“我见你待下亲和,不大严厉。” 陆婉吟不知道他为什么说起这个,点了点头:“侯府一应事务早有定例,不需有什么严厉之处,何况都是老人。” “你惜老怜贫是好事,只是……”沈峥面色犹豫:“也莫要纵容太过,我不在时难免让他们欺负了你。” 没人欺负我啊,陆婉吟大感疑惑,不知沈峥这话从何说起。 沈峥见她似是不明,干脆直说:“闫妈妈做的汤大不如前。” 陆婉吟:“……” 想到今日自己还和雁儿说自己要报答闫妈妈,陆婉吟决定不把这个锅推到闫妈妈身上,半天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汤是我做的……” 沈峥呆了两秒: “尚可。” 第32章 三十二、解语 陆婉吟原本想着饭也吃了碗也洗了,沈峥总该放她回去睡觉了。谁曾想,沈峥仍是正襟危坐,又恢复成刚刚那个不说话看着陆婉吟发呆的样子。 陆婉吟困得眼睛都睁不开,只能继续露出一脸假笑:“侯爷可还有什么吩咐吗?” 沈峥那边给自己积攒了半天的勇气,见陆婉吟问,终于开了口:“我方才路过,听你和雁儿说要与人分担……” 他原本也只是想同陆婉吟说说此去渝州的经历,没想到一开口就刹不住车,连带着心里的委屈无奈与陈年积郁都一股脑的倒了出来。 陆婉吟初时还有些犯困,不想沈峥说话条理清晰明了,生生把陆婉吟听得清醒了几分,到沈峥讲完后已经彻底不困了。只是沈峥语气虽然平淡,陆婉吟还是听出了他心里的愤懑不平,只能跟着他叹息。 “你一个侯爷,外边看着风光无限,其实也怪不容易的。” 沈峥听她这样说,不免有些动容,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却见陆婉吟也不像指望他回应的样子,自顾自往下说:“我前日和侯爷说,只要侯爷想说我就愿听,日后这话也一样作数,侯爷不必有顾虑。只是这件事上,我有好些不明……” “你说。” 见沈峥点头,陆婉吟也不跟他客气:“我想不明白葛大人,他究竟为何要这样做。” “若是为财,这世道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四十个女孩子能凑八百两银子已经是上限了。我家就是开书院的,每年要见多少士子寒窗苦读多少年才能有出头之日,这葛大人废了多少辛苦才熬到了府尊的位子上。渝州府就算再偏僻,他也不会因为这八百两银子自毁前程才是。” 沈峥想了想:“他必然有别的理由。” “那我可想不出来了”,陆婉吟伸了个懒腰,忽又想起这动作不甚雅观,立刻放下了手,见沈峥似乎在思考什么,注意力不在她身上才放下心来:“总也不可能是为色。侯爷说了,这葛大人夫妻恩爱,葛夫人有言必应,家中半个多余的人也无。” 那他会是为了什么呢? 沈峥仔细回想当日,他不知道葛无因是否是有意离开,还是真因为夫妻恩爱是无心之举,一时难定。 “若是他做的,他原本可以将此事无声无息的压下去。只要他有心,那些女孩的家人就是真咽不下这口气要上京告状,也离不开渝州府境内,他为何要主动上报呢?” “我也曾想过此事是否葛无因当真不知情。”陆婉吟想到了的,沈峥都想了,他也曾经怀疑过是否是那师爷嫁祸或是冯永年有心攀咬,奈何他派人去查那师爷并无古怪,冯永年又死在牢里死无对证。 “可惜冯永年死了……”陆婉吟也跟着摇了摇头,随即想到了另外一方面:“可若是这事真是那葛大人做的,他又没有要紧的理由,那便是……” “那便是有人胁迫他,不得不这么做。”沈峥立刻接上。 陆婉吟一脸犹豫地抬起头,在沈峥眼中看见了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可这也说不通啊,李家难道拿不出四十个婢女丫头,非要从渝州府寻吗?就算是,他要把四十个女孩送去秦楼楚馆做什么?可若不是送去青楼,还有什么地方要这么多女孩子?“ 哪个世家大族买丫头也不会一次买四十个,陆婉吟除了青楼想不出别的去处。 沈峥却面色沉重,他原本只是想同陆婉吟诉诉苦,没成想陆婉吟一路问下来还真让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北夷”。 像陆婉吟这样内院妇人可以不甚了解,但对于常常和北夷人打交道的沈峥而言,就立刻能想到什么地方缺女孩子。 北夷人靠天吃饭,又好战争,是以这些年人丁凋敝的非常迅速。因为男子才有外出做事打仗的机会,北夷人前些年便不重生女,以至于到了今天女子已经变得十分稀缺,为了延续血脉,北夷人时常会在边境抢了中原女子回去。 女子一旦成了某种资源,就会被疯狂掠夺,被利用到没有价值之后就会被丢弃。沈峥从前在离州也听过这些事,有些年岁尚小的女子被抢了去后会被强行要求生育,但由于身体原因,常常会造成一尸两命的惨剧。 在这个过程中,北夷人会利用他们所谓的神术去救,若救得过来便将孩子留下,母亲则会交给另外一个身强力壮生育能力很强的男子,继续下一轮子嗣的孕育。若是生不下来,便会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女子和孩子送回去。 他们视死去的婴儿为不吉,胎死腹中的则更为大凶,所以无论当时那些女子是否能救的可能性,只要孩子生不出来,就都会被送回去。有些女子在被送回去的途中就没了性命,可有些就算是被送回了境内或者家中,父母为了日后的生活,也不敢去请大夫,只能由着她们在眼前死去。 在北夷,孩子和女人都是非常珍贵的。他们舍不得自己的孩子便也去抢其他人的孩子制成人傀,再去毒害中原的将士。 陆婉吟听完沈峥的讲述,一时间颇有些毛骨悚然,想起沈峥说那人傀的特征,脱口而出:“小叶也是么?” “是。”沈峥点头,又恐怕吓着陆婉吟,语气不自觉地便温柔了几分:“你别怕,小叶是炼废了的,和他们不一样。” 陆婉吟原本就很喜欢他,这会儿听沈峥交待完来历直觉心疼,暗下决心日后还要对这孩子更好些,便示意沈峥放心:“我不怕他,只是觉得孩子不易。侯爷放心,我日后一定待他更好些。” 沈峥说不出自己听了这话是什么感觉,意外发现自己并没有预想中那么高兴,一时陷入了沉默。 “我在书院听先生们讲学时偶然提过,越是文明尚未开化的民族,越信仰这些神灵巫蛊,其本质都是为了借助这些天授于人的神秘力量巩固自己的统治。” 这话很好的说明了北夷现在的情况,沈峥进一步解释到:“北夷人迷信他们口中的明巫……” 明巫是中原人的叫法,和人傀一样都是从北夷人的语义里翻译过来的,意思是能指引他们光明道路的巫祝,由他们族中最擅长此道的人担任。 事情说到这个地步越发扑朔迷离起来,若是真如沈峥所言此时和北夷人有关,那就是大事了。北夷人最擅长这些旁门左道,这明巫恐怕真有什么方法能让这四十个女孩子不翼而飞也未可知。 “那为什么是冯永年呢?” 沈峥刚刚说,按照冯永年的说法,他是在身重剧毒的情况下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从府衙大牢到了赤霞山的,很像是出自那故弄玄虚的北夷人的手笔,可陆婉吟想不通:“天下的人牙子那么多,为什么非要拐这么大的弯子设这么复杂的套路去套冯永年?冯永年不肯,他们大可换一个人去做,为什么死追着冯永年不放?总不会是因为他有个女儿吧。” 不错。沈峥立时如梦初醒,冯永年一定还隐瞒了什么。 可想到这些都和他没关系了,沈峥就觉得造化弄人,神色不由得黯淡了下去:“可我查不得了……” 陆婉吟听他语气,分明还是想查,也很替他难过,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捡着最无关紧要的安慰了两句:“此事事关重大,侯爷确实也要仔细斟酌。” 其实沈峥早在心里斟酌过无数回了,他不断在心里劝说自己需得明哲保身,可每每午夜梦回想起那四十个无辜被害的女儿,活生生四十条性命的背后还有四十个家庭的心酸和眼泪,就觉得什么东西堵在心里,堵的他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为什么总是这样呢?为什么总是他? 沈峥苦笑:“我想做的事总是做不成的……” 这话太苦了,苦的陆婉吟都觉得自己的心被从苦水里泡了一遍,几乎就想去想安慰雁儿姚漪一样伸手去抱沈峥,费了好些力气才压抑住自己的冲动。 “我自上朝以来,做的事桩桩件件从未有一件是为了自己,可就算是如此,他们也一样不能成全我。”矫情话一说出口就收不住,沈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回来的时候还信誓旦旦在心里说自己绝不抱怨,对着吕含都硬是没说出一个字。 可一旦对上陆婉吟,沈峥就觉得自己不像自己,恨不得把这些年的委屈和冤枉通通都说了出来。沈峥猜想,这都是因为她对自己太好的缘故,给他弹琴对他体贴,今日还为了他洗手做羹汤。 不行,不能再说下去了,沈峥猛地一激灵,表情如梦初醒,再说下去会惹人厌烦的,不能说了。 陆婉吟不知道他想什么,却被他短短几句话听得十分难过。 很好,你是知道如何用几句话就让人心疼的。 陆婉吟暗想,看着沈峥的目光不由得柔和了几分:“侯爷想查吗?” 沈峥扪心自问:“想。” “若是离了大理寺京兆府刑部,侯爷是否还有其他人可用?” 沈峥不明所以,点了点头:“有。” “若是不查,侯爷是否会夜夜悬心不得安宁,便是此事过后想起了也会抱憾终身?” “是。” “那便去查”,陆婉吟看着沈峥的眼睛,目光坚定:“侯爷方才说,侯爷所做桩桩件件都并非为了自己,这话有理却也不尽然。” 沈峥不明白她所言何意,不由得偏了偏头。 “在我看来,侯爷既是为了替这些无辜受害的女子讨个公道,亦是为了求己心安不留遗憾,所以事情是为了他人做的,可初心是为了自己。既是为了自己,那边不需要别人成全。” 沈峥看着她,心内掀起了一阵惊涛骇浪。 陆婉吟恍若不觉:“我以为,人活一世还需自己成全自己。” 她语气轻柔,却似一道惊雷在沈峥耳边狠狠炸开,沈峥心中一时间风雨大作波涛汹涌,可片刻之后,沈峥看见了晨曦。天光亮起波浪退去后,是从未有过的安定清明。 第一缕晨光照进这老旧昏暗的厨房时,沈峥的心也随之亮起。 他点头,目光坚定。 第33章 三十三、夫妻 夏老伯再一次踏进厨房时,几乎以为又是幻觉。 他伸手揉了揉眼睛,发现可能是真的之后,终于发出疑问:“侯爷和夫人这是干嘛呢?” “呵呵……”陆婉吟尴尬万分:“我们……吃个早饭。” 饭呢? 夏老伯满眼怀疑,目送沈峥和陆婉吟灰溜溜的背影,深感疑惑。他们是又来了,还是根本就没走?还有他们两个的衣服是怎么了? 夏老伯不敢置信,伸手捂住了眼睛。 夜谈十分耗费心力,陆婉吟几乎是沾床就睡,到了傍晚才生生被饿醒。 雁儿见她醒了,无比开心地替她传饭,又蹦蹦跳跳地过来替她梳洗,怎么勉强都不发压抑她不断上扬的嘴角。陆婉吟不知她为何这么高兴,随口问道:“你捡了钱了?” “姑娘你真厉害”,雁儿一脸真诚地赞叹道:“这么难的事姑娘都做成了,真了不起。” 陆婉吟不明所以:“我做什么了?” 只见雁儿不怀好意地冲她笑了笑,露出了一副“我你就别瞒着了的表情”,凑到陆婉吟耳边悄悄说:“外头都说,侯爷和夫人两个人在厨房里睡了一晚上……” 陆婉吟如遭雷劈。 她被耳边不断回荡的一晚上炸的失去了神智,好半天才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谁告诉你的?” “我想想哦”,雁儿掰着手指头数了数,“我是听送水的韩妈妈说的,韩妈妈说是采办上的冯伯听厨房里的蒋叔听园子里的何叔说……” 很好,以何叔说话的音量,全府应该都知道了。 陆婉吟无比艰难地问雁儿:“没有人告诉他们不要妄议主家吗?” “这怎么能是妄议”,雁儿立刻反驳:“没有的事才是妄议呢,可人家都是亲眼见的呀。” 陆婉吟无比虚弱:“见什么了?” “人家说,姑娘和侯爷在厨房睡了一夜,早上进厨房时,姑娘的披肩还挂在侯爷腰上呢。” 陆婉吟当场就想一头撞死。 她过了好久才缓过神来,暗自腹诽,没有人告诉你们流言蜚语有时是会要人命的吗? 闫妈妈端着一脸大事已成心满意足的笑容,站在门口喜气洋洋地问陆婉吟:“夫人今天要不然还是和侯爷一起吃饭吧?” “您也知道了?”陆婉吟艰难地对着闫妈妈笑了一下。 闫妈妈立刻喜上眉梢:“夫人大喜!” 陆婉吟嘴角抽搐了一下:“我说,我和侯爷真的只是在厨房聊了一晚上的天,你们会相信吗?” 闫妈妈和雁儿立时摇头。 陆婉吟只好耐心和她们讲了昨晚上的来龙去脉,说得口干舌燥的时候,终于在这两个表情变幻莫测的人脸上看见了她想要的肯定,这才顾得上拿起水杯子润了润喉咙:“现在相信了吧。” “什么都没发生啊”,雁儿觉得这事情好像和闫妈妈说得不太一样,随口总结。 陆婉吟很是不满地白了她一眼,什么都没发生你好像很遗憾啊? “这么说……侯爷昨晚上与夫人说了一晚上公事?” 陆婉吟隐去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闫妈妈这么一说,便觉得这事称作公事也不是不行,随即无比肯定地点了点头。 闫妈妈大失所望,半晌之后才开口圆场:“侯爷与夫人……那个、也算相敬如宾。” “不是说姑娘只穿着披肩吗?”雁儿不甘心地问了一句。 陆婉吟已经懒得再纠正雁儿的称呼,很是无奈地反驳:“我披肩里头还有中衣,又不是什么都没有。再说了,若真是没有衣裳,我敢出这个门去么?” 陆婉吟十分无奈地摇了摇头,最终决定出门去吃饭,留下这俩人在屋里面面相觑。 刚一出门没走多远,陆婉吟就后悔了。远远见着从四面八方传来的好奇目光,陆婉吟就觉得自己恐怕是顶不住了。 每个面对面过来的人都要对着她笑一笑,笑容里还全都带着一些不可言说的隐秘,陆婉吟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今天才没穿衣服。她打量了自己一切正常之后,终于艰难地回以微笑。 她总不能逢人就去解释一下她和沈峥只是纯聊天,那她还要脸不要,然而今日不知道是自己做贼心虚还是怎的,见每个人的表情都觉得奇怪无比。 陆婉吟不敢再往四处看,加快了脚步往饭厅赶,一不留神差点撞到了陈伯身上。 陈伯见她来,神色如常:“老奴正找夫人呢,中秋的事还有几件未完,等夫人裁度呢。” 陆婉吟十分感激,并在心里暗暗决定无论是多复杂的事她都不再抱怨,以此来回报陈伯的不笑之情。 她同陈伯边走边说,等着事情说完才发现自己又走回了院子里十分疑惑,便想叫陈伯一同吃饭。 听她说完陈伯才一脸如梦初醒,伸手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瞧我这脑子,我寻夫人是传侯爷的话,侯爷叫夫人今晚上去他屋里吃呢。果然是老了,不中用了,这一见夫人又想起许多事便忘了说了。” 陆婉吟客气了几句:“哪里哪里,陈伯正是老当益壮的时候,想是一时事忙忘了,不必妄自菲薄”。 陈伯得了安慰似乎好了些,面色隐约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陆婉吟连忙让请:“陈伯有事,不妨直说。” 陈伯先是仔细地望了望四周,确定四下无人才小声同陆婉吟商量:“老奴想着是不是在这院里添一个小厨房?” 陆婉吟不知道陈伯为什么突然想起来这个,奇怪地看了陈伯一眼,陈伯只好小声解释:“大厨房毕竟要供全府饭食,若是夫人和侯爷再在厨房里……” “聊天”,陆婉吟赶紧打断陈伯,并重复:“聊天”。 陈伯也很感激陆婉吟找到了一个合适的词,不然他也十分难开口,便擦了擦额头上方才因为紧张出的汗:“对,就是聊天。老奴想着要不然还是在这边搭个小厨房,方便侯爷和夫人、那个、聊天……” 陆婉吟欲哭无泪,只想赶紧离开这令人尴尬的是非之地。 “夫人去哪?”陈伯见她转身要溜,立刻制止。 陆婉吟偷溜不成,只好勉强转过身,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去侯爷房里聊天。” “啊,是。”陈伯怔了一下,小声感慨:“还是应该在房里聊天。我们那个时候,正经夫妻都是在卧房里聊天的……” 陆婉吟脚下一个趔趄,差点一头碰在了门框上。 沈峥今日起得也晚,心定了人也睡得沉。他一睁眼已经到了太阳落山的时候,仍是不想起,只是不同于往日总有这样那样的事情牵绊住他的思绪,他今日睁开眼想的第一件事,居然是陆婉吟。 意识到自己确实是想见她之后,沈峥决定去寻个由头,奈何一时间不知道要找什么理由才好,见太阳落了山才有了主意。 不知怎的,沈峥居然觉得自己有些紧张,在他再一次对着镜子争利了仪容之后,才终于坐定,在心中不断安慰自己:你不过是因为她昨日那样开解你才想着要与她一同吃饭,不必如此紧张犹豫,等到陆婉吟敲门时,沈峥才终于平复下自己的心情,找回了自己平稳的语调:“请进。” 陆婉吟见他那气定神闲的样子,不由得一阵生气。 话是两个人聊的,凭什么沈峥就没有受到流言蜚语的挟持和攻击? 想到这里,陆婉吟十分不甘心:“侯爷倒是自在。” 沈峥被她这话说的一愣,他见陆婉吟似乎面含怒色,立刻回想自己可是做了什么不恰当的事,想起自己今天还没出过屋子,只做了叫陈伯去喊她一起吃饭这一件事,恐怕不是自己得罪了她,那是陈伯说了什么? 沈峥不解,放轻了语气哄她:“这话是从何说起?你难道不自在?可是府里有人给你气受了,你说出来,我替你出头做主。” 陆婉吟听了这话,也觉得不如干脆让沈峥出面,断了这流言蜚语,便从陈伯方才的讲起:“陈伯说,要在这个院子设个小厨房。” 沈峥早听过陈伯说她们爱吃又好热闹,有了小厨房闫妈妈做饭也方便些,便觉得可行:“这事儿你做主就是,我没有什么意见,有了小厨房还方便些。” 方便什么?夜里聊天吗?陆婉吟十分无奈:“陈伯说,大厨房人来人往,叫侯爷与我不要在小厨房里……” 她想到刚刚听见的那些猜测,一时间难以启齿,而沈峥在她的欲言又止里,迅速想到了昨晚上的事被人看见之后会穿成什么样,立刻就觉得脸上发烫。 陆婉吟从未见过有人脸红的如此有过程感,她心中见沈峥脸红已经不会再怀疑沈峥是生病了,但她知道沈峥脸皮薄,没想到沈峥的脸皮能这么薄,陆婉吟觉得自己再不做点什么,沈峥就要熟了,于是贴心地伸手给沈峥倒了杯茶,等沈峥缓过来之后才继续说:“陈伯说,正经的夫妻都是在卧房里聊天的。” 陆婉吟说完沉默了片刻,等那如遭雷劈的表情终于出现在了沈峥的脸上,心中隐约泛起了大仇得报的快感。 “在厨房是像偷情……”,沈峥怔怔地点了点头,无比艰难地开了口,在心里飞速思考,忽然意识到好像有哪里不对:“你我,好像确是夫妻。” “对哦,”陆婉吟手中的筷子顿了顿,如梦初醒:“那陈伯说得对,我们确实是该在卧室聊天。” 第34章 三十四、郎情 这事儿说起来其实怪不得陈伯,陆婉吟自己也忘了,她有火也没处发,只能化愤怒为食欲。 沈峥这会儿冷静下来,见陆婉吟埋头苦吃,不觉有些好笑:“你多吃些。我听她们说你喜欢这酸笋鸡丝和奶汁鱼片,特叫闫妈妈做了来。” 陆婉吟早饿得不行,这会儿见沈峥劝她,也不同他客气,一筷子又一筷子不停。沈峥见她嘴忙,便另外拿了筷子替她布菜:“你别急,晚间闫妈妈还说要做杏仁酪。” “侯爷不吃?”陆婉吟见他只顾自己,颇有些不好意思。 “太晚了,我吃不多。” 沈峥笑了笑,见陆婉吟一脸看他的眼神颇为奇怪,又解释道:“这会儿吃了等下又睡,夜里要难受的。” “怎么会?”陆婉吟大为不解。 “我动惯了,若是不动还吃这么多,夜里怕是要吐的。” 陆婉吟放下筷子,打量着对面十分瘦削的沈峥,心内非常不道德地将沈峥做了个比较,实不相瞒,上一个她听说有这种毛病的人还是姚漪。 “想来是脾胃不调的缘故,要不我们寻个太医看看?”陆婉吟回想起她这几次见沈峥时的心惊肉跳,觉得很有这个必要。 沈峥不知道自己最近是怎么了,一个两个都劝他去看大夫,很是不在乎地摇摇头:“行军打仗之人,哪有那么多讲究?想来是前些日子在渝州伤了没缓过来,过几日就好了。” 小叶也不止一次和陆婉吟说过在山里要吃虫子一事,又提起沈峥在军中素来与众人同吃同住,陆婉吟想,再好的人吃了那么多年乱七八糟的东西也倒胃口,不由得叹了口气,也放下了筷子:“你这样岂不是显得我很能吃?” “不会”,沈峥很温和地笑了笑:“我喜欢看。” 陆婉吟大觉有病,这世上怎么会有人喜欢看人吃饭? 沈峥方才一时嘴快,不留神把心里想的说了出来,觉得脸上又有些发热,只好低下头去避开陆婉吟的眼神,又听陆婉吟说:“你不吃饭,只我一个人吃,还花的都是你的银子,我实在很过意不去。” “怎么会?”沈峥不解:“这才能花几个钱?你便是再多吃个两倍三倍,我也是养得起的。” 这下换成陆婉吟不好意思了,可她随即一想,小叶那么能吃沈峥都没说不养,自己这点也算不了什么,便很没心理负担地继续大快朵颐,还伸手添了一筷子给沈峥。 沈峥不想她还顾得上照顾自己,眼见昨晚上那种突如其来的感动似乎又要冲破心田破土而出,只好生硬地转了话题:“你是自小就……” 他这话问出一般就觉得不妥,奈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一时间便有些懊恼。 “是啊,我打小就能吃。”陆婉吟毫无察觉:“不过小时候我大多时间都在书院,不在家里也没什么好吃的。” 沈峥见她不生气也放松了些许,自己拿起筷子又吃了两口之后才问陆婉吟:“书院的饭不好吗?” “也算不上不好吧”,陆婉吟仔细回想起书院那几道菜,“比起这些来肯定是差远了,书院里人多,家境不一,可吃的都是一样的,为了公平也为了照顾那些寒门学子,自然不能太好。” 只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自可带饭或花钱去开小灶,陆老爷子却不许她和陆琰如此,书院里的学生吃什么他们就跟着吃什么。 “自小到大也就都是那几样,不吃出什么脏东西来已经是很好的了,哪里有什么可挑的余地?”陆婉吟想了想又说道:“所以每每回家,便要同二哥哥抢饭吃。他幼年的时候跟着我祖父去乡下看扩建书院的地,曾见过一次农人喂猪,每每到这时便要拿出来说我,讲我和那小猪崽子一样能吃。” 沈峥听她这样说,一口茶笑得险些从嘴里喷了出去,缓了好半天才笑着问:“怎么好这样说你?” “我二哥哥说,天底下没有哪个大家闺秀是我这个样子的。”陆婉吟想起陆琰说得好,面色不忿:“可哪个大家闺秀不要吃饭?为这两句虚名饿着自己,才是得不偿失。” “你看事情倒明白”,沈峥想了想也觉得这话有理,“为了虚名委屈自己实在不必。” 他越瞧陆婉吟越觉得好,便想着带她给吕含瞧瞧:“你过几日可有空闲?” “我什么时候都空。”她又不像沈峥那么多事好忙,除了家里这些事之外也无事可做。 “我有个朋友,名叫吕含。” 陆婉吟已经在小叶嘴里听过这人许多次,昨晚上又听沈峥说起在渝州府时是吕含搭救的沈峥,便猜想此人是沈峥很要好的朋友。 “他母亲生病了,我想着横竖这几日我休沐,不如你我同去探望。一来是探病,二来也好……” “好啊。”陆婉吟点头,“我提前预备些东西,正好快到八月十五了,陈伯还说预订了好些九芳斋的月饼,也一并送去。” 沈峥尚未想好怎么说,不成想陆婉吟答应的这样爽快,只好随口嘱咐:“咱家与诚贞不讲究那么多虚礼,他家统共他和他娘两个人,适度即可。” 陆婉吟点点头,“那我多预备些实用的或者温补的东西过去,想来会得那个岁数的人喜欢。” 见她已想到这层,沈峥心下也十分赞许,随之又好奇道:“你怎么晓得这个年岁的人喜欢什么?” 这事儿对陆婉吟来说,属于是家丑外扬了,她知道这个岁数的人喜欢什么多半都是观察舒姨娘得来的,原本是打算用在她未来婆母身上的。 “我姨娘常常出门追赶扬州城的风尚”,陆婉吟想起这些年舒姨娘买回来的东西就觉得头大,“买的东西拿出去能摆满一条街,吃穿用度无所不包,但用来用去不过那几样,可见那些东西必是有用的。” 沈峥原以为她是从她母亲身上学来的,不想她突然提起姨娘,便顺口问了句:“你母亲如何?” “我母亲早不在了”。陆婉吟又补充了句:“我是我二哥哥带大的,我俩是一个娘。” “我、我不知道”,沈峥顿了顿,“实在对不住。” “这有什么?”陆婉吟身色轻松地笑了笑:“她去时我连记忆都没有,连我二哥哥都没什么印象了。我家里人说,她性子清高又傲气,是自己跟自己赌气才送了命。内宅女子原本就活得艰难,若在不想开些,那是活不好的。” “我母亲也是。”提起此事,沈峥也有些黯然,他不欲提起这些事,便只好去想陆婉吟。听说她上头有两个兄长,母亲与姨娘又不和睦,便觉得其中必有内情,恐怕陆婉吟受了委屈,可又不能直接问,只好拐了个弯问她:“你姨娘待你如何?” 陆婉吟知道沈峥从小在宫里长大,只怕没少见这些内宅争斗之事,听他这么问就知道沈峥恐怕想差了,“待我挺好的。” 沈峥大惊。 “我姨娘是先有了我大哥才进的门,那时候我爹才正要与我娘议亲。”陆婉吟思索了一下觉得这事儿说与沈峥听也没有什么关系,便同沈峥解释:“按理说是我爹先喜欢上的我姨娘,无论我姨娘是有心还是无心,情愿还是不情愿,她都是没有办法的。” “她在陆家不过是个洒扫丫头,哪有什么人肯在意她怎么想。若她是无心,可我爹要和她好,她也没有反抗的余地,若她有心,也不过是为自己的日后博个出路,也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地方。” “就算有,这些年也算报够了。我娘进门时,她已经有了我大哥,我祖父祖母不同意,要将她拖出去打死,是以夜夜惊惧,生我大哥时伤了身子,也不能再有子嗣了。我爹不是个硬气的人,这辈子就为她硬气了这一回,其他的事都要她日日悬心百般操劳,家里才得了个安宁。” “若她真有什么坏心,我和我二哥又怎么能平平安安长这么大。她当家这么多年,也从来没克扣过我们一分一例,就算今日要我做个针线,明日要我抄个经文,那也是有限的。我们原本不是她亲生的,这样已经是很好了。” 除了她让我一针一线绣嫁妆,陆婉吟暗自腹诽,这事儿没法过去。 “我自小在宫中长大,皇后娘娘性子淡漠,不大理会我,便时不时将我送到别的娘娘宫里去,也听了不少的故事,可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想得开,就是无事也要生出些事端来,没有人害她也要疑心有,倒不似你豁达。” 陆婉吟很谦虚地冲沈峥摆了摆手:“我也不是事事都想得开,我姨娘要我一针一线做嫁妆的时候,也是生了好大的气。” 见沈峥瞧她,陆婉吟又有些心虚:“不是我懒,也不是我不愿做,只是实在太多了。送来的大红段子占了我半个屋子,雁儿光裁缎子就裁了快半个月。” 想起当日那污了的衾被,沈峥又觉得有些愧疚,早知是给他的,便是晕过去之前也该瞧一瞧绣了些什么,不自觉地有些疑惑:“怪我不好,白糟蹋了你的心血。” “我斗胆说一句,若不糟蹋那些东西,侯爷也未必能平安,若是这样想,那是很值得的。” 沈峥心里又是一动,禁不住问了一句:“我很值得吗?” 陆婉吟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一套衾被换一条性命难道不值,便点了点头,又补充道:“侯爷若是可惜东西,我这里还有些其他的,侯爷不妨先拿去用。只是都是些什么荷包、鞋袜等小玩意,我嫌配色不好自作主改了,都不是红的,可若是……” 没等陆婉吟说完,沈峥立刻点头:“要。你都拿来吧。” 陆婉吟一句“若是想要衾单被褥,还要等我慢慢做”卡在嘴里,被沈峥生噎了回去,只好欲哭无泪的点头称是。 你们永宁侯府果然是很缺绣娘啊。 第35章 三十五、妾意 陆婉吟这次从沈峥屋里走出来的时候,已经对四面八方好奇的目光丝毫不在意了。 毕竟一回生二回熟,这次他俩可是在屋里聊天的。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就连这一次她睡到太阳下山才起床,一睁眼就看见闫妈妈和雁儿放大的脸的时候,也已经见怪不怪了。 闫妈妈还是不死心地问她:“夫人,你和侯爷昨晚上除了吃饭聊天,就没干点别的?” 陆婉吟想了想:“睡觉算吗?” 闫妈妈和雁儿倒吸一口冷气,脸上露出了一丝不可置信的喜悦。 陆婉吟立刻泼了盆凉水:“各睡各的。” 主要是昨晚上聊完这些夜已经深了,两个人也都没什么睡意。陆婉吟坐够了就起来溜达了两步,见了旁边的靠椅就想躺。沈峥见状让她回去睡,可脸上的表情分明意犹未尽,陆婉吟也不困,征求了沈峥的意见半个身子就往他床上躺,为了方便说话,沈峥干脆也就躺到了她旁边,俩人盖着被子一路聊到天亮。 如果沈峥对她的要求只停留在帮忙管家做活聊天这三项上,陆婉吟觉得以后的日子就这么过下去也不是不行,要是沈峥愿意把聊天时间改到白天就更好了。 陆婉吟觉得要是再熬俩晚上恐怕自己也要心悸了,立刻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便和闫妈妈雁儿说了自己的想法,预备寻个办法让沈峥尽量不要再晚上找她聊天。 闫妈妈听了她的想法,脸上表情一时丰富多彩,最后定格在了一种类似于想开了的释然上:“夫人能与侯爷这样相敬如宾,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雁儿仍然懵懂:“那怎么办呢?总不能给侯爷晚上找点事情做吧,晚上都要睡觉啊。” 睡觉? 陆婉吟的脑子里似乎冒出了一个不是很成熟的想法,她看了一眼闫妈妈,闫妈妈似乎已经料到了她的想法,立刻拒绝:“不成不成,那安神香万不可再点了。” 见陆婉吟一脸期待地看着她,闫妈妈也不忍心让她失望,可这话又实在很难说出口,只得吞吞吐吐:“其实吧,这事呢,也不是没有其他的办法……” 陆婉吟眼睛一亮,立刻期待地看着闫妈妈。 “夫人别怪我多嘴,我的意思是,要不找个人和侯爷一起睡,侯爷就不会晚上过来寻夫人了……” 这话闫妈妈颇难启齿,按理说她作为一个下人不应该撺掇着当家主母给夫君纳妾,可她一边领着沈峥发的月钱受着沈峥的恩情,一边又觉得陆婉吟对她实在是太好了好的让她窝心,她夹在里边里外为难,只能想个两全的法子。 但话一出口,闫妈妈又后悔地给了自己一巴掌,既然两边都对她好,那她更应该想法子把这俩人撮合在一起,怎么还往中间塞人呢,“我也是老糊涂了,我这是说得什么话?” “不”,陆婉吟迅速制止了他,“我觉得这是个好方法。” 有人晚上陪着沈峥,那沈峥晚上就不会和自己说话了,要说什么事也是白天,她得到了休息,沈峥得到了美人,岂不是两全其美。但转念一想,陆婉吟又有些犹豫:“可哪家的女儿好端端地放着正室娘子不做,要给人家做妾,岂不是平白糟践人家女儿?” “这是夫人慈悲”,闫妈妈叹了口气:“上赶着给有钱人家做妾的女子多了,有些个是身不由己的,可也有些那是心甘情愿的。夫人不知道,好些人家的姨娘比人家正头娘子还要风光呢。” “说得也是,咱家姨娘不就是吗?”雁儿小声补充。 “虽说以侯爷性情,就算是纳了妾也不会薄待夫人,可夫人也要留心,万一碰上那歪心眼的,带了回来岂不是自寻烦恼?”闫妈妈从前见的妻妾争斗太过于惨烈,以至于提起纳妾这事儿都犯怵,只能劝陆婉吟三思而行。 陆婉吟其实也不想自寻烦恼,可她和沈峥待了两个晚上了,沈峥都没有对她表现出什么兴趣,总不能就这么一宿一宿地陪着聊天吧,可要是为了她的一己私欲拉一个无辜的女孩下水,陆婉吟又做不到。 沈峥虽然不算凶甚至还可以勉强称得上温柔,但他这人奇奇怪怪阴晴不定,也算不上好伺候,还是得你情我愿才行。 “这事儿还是得从长计议,得知道侯爷喜欢什么样的才行?” 但知道沈峥喜欢什么实在是比登天还难,闫妈妈立即扬言她在这个府里这么多年从来没听说过沈峥喜欢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以及闲暇的时候喜欢干什么,更没有胆子去问沈峥喜欢什么样的美人。 陆婉吟对于沈峥的喜好也一无所知,只在昨晚聊天的时候发现沈峥好像对刺绣品有一些兴趣,突发奇想要不给沈峥找个绣娘回来? 可但凡能有一技傍身的女孩,又怎么会愿意以色侍人呢? 雁儿大概和陆婉吟待久了,想法也变得越来越相似,见陆婉吟犯难,便小声提议道:“要不我们找小叶问问?他跟了侯爷那么久,肯定知道侯爷日常喜欢什么,我们再去找擅长这些的女子讨侯爷欢心不就好了。” 小叶站在屋子里被这三个女人包围的时候,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看见每个人都神色严肃,也不由得有些紧张。陆婉吟温声细语地哄他:“别紧张,我们今日来不过是问问你,侯爷日常喜欢什么?” 小叶很诚恳:“不知道。” 雁儿不解:“你跟着侯爷这么长时间,就没见过侯爷喜欢吃什么喝什么?” 小叶想了想答道:“侯爷在军中都是将士们吃什么他就跟着吃什么,没有什么喜不喜欢一说,我也没见他喝过酒。” 若是问题只停留在喜欢吃什么喝什么上,那闫妈妈就可以满足,也不必再来寻小叶。闫妈妈看了雁儿一眼,撸起袖子问小叶重点:“那在军中,你有没有见过什么姑娘?” 小叶摇头:“军中没有姑娘。” “陈伯说,军中连蚊子都是公的”,小叶很好心地给她们科普:“我看过的,有母蚊子的。” 陆婉吟相信以他的眼神是能看见的,立刻表示自己很感谢并赶紧打断了他:“那侯爷往来应酬时,你可见过什么女子?” “侯爷不大应酬”,小叶仔细回想在军中的细节:“有时候他出去谈事情,也有人叫他去看人跳舞,但是他都不去。还有一回有人给他帐子里送女孩子,侯爷发了好大火,把那姑娘赶出来了,还把送她的那个人也处置了。” 这话一出,陆婉吟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只能暗自庆幸自己没有莽撞行事,不然按照小叶的说法,下一个要被处置的人恐怕就是她了。 一时间满屋子愁云惨雾,只有小叶浑然不觉:“夫人,你们怎么啦?” 陆婉吟一脸苦涩:“我们想给你家侯爷纳个妾……” 小叶很是天真地问她:“什么是纳妾?” 陆婉吟当然不能告诉他纳妾的真实意思,可她又抵不过小叶那充满了求知欲的眼光,只能委婉地换了一种说法:“就是、嗯、就是我们想找个和我差不多的人,侯爷喜欢的那种,陪着侯爷。” “那夫人呢?”小叶立刻不满地叫了起来。 “这个事情吧,也还是要看你家侯爷怎么想,侯爷不喜欢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不如还是提前找个他喜欢的人,大家都好。” 陆婉吟这番话于小叶而言无异于晴天霹雳,小叶立时思绪万千:侯爷为什么不喜欢夫人?那新的夫人来了现在的夫人怎么办?新夫人还会对我好吗?她会欺负夫人吗?我以后还能有零嘴点心和宵夜吗? 眼见小叶的神色越来越黯淡,陆婉吟立刻哄他:“这事儿不过就是先想想,还要侯爷愿意才行,快别难过了啊。” 她这句轻描淡写的安慰并未给小叶带来什么实质性的转变,小叶一整晚都闷闷不乐,连饭都少吃了两碗。 第二天一早,小叶就去了沈峥屋里。他不说话,只是在一边看着,沈峥写字他就磨墨,沈峥看书他就发呆。 从前在离州刚把这小孩捡回来时也有这个毛病,平时看不出,可只要这孩子伤了病了或者不高兴了,就会一步不离地黏着沈峥,吕含去抱都不行。 沈峥这次特意把他带回来,就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把小叶放在一个没有他的环境里许多天,小叶也没有表现出对他特别的依赖,照样好吃好睡玩得很开心,可今天这又是怎么了? 沈峥看他神色,不像是伤病,那就是遇到什么事了,可他无论怎么问,小叶都不说,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发呆。 一直到了太阳落山,小叶才想是忍不住了,很小声地问沈峥:“侯爷,你不喜欢夫人吗?” 那声音听着太过委屈,以至于沈峥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小叶问的不是他喜不喜欢陆婉吟而是他是不是不喜欢自己了。沈峥不明所以:“为什么这么问?” “夫人说,你不喜欢她,所以想找一个和她差不多的人过来陪着你”,小叶想了半天才回想起之前陆婉吟告诉他的那个词,“夫人说,要给你纳妾。” 沈峥还没从小叶那句你不喜欢她当中回过神,就被“纳妾”两个字吓得跳了起来,一扬手就碰翻了桌子上的茶杯,滚烫的茶水洒在身上也无知无觉。 纳妾? 她要给我纳妾? 前两日还和我谈得好好的,今日就要把别的女人送到我床上来。 这些日子沈峥已经见识了陆婉吟身上的温柔宽容大度敏锐等等美好品质,几乎要忘了陆婉吟之前是在他面前是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的。 小叶这么一说,沈峥才想起来之前陆婉吟和他几次交谈时的神色,还有那次被他在心里算作“调戏”的行为,便开始怀疑陆婉吟对他根本就是逢场作戏假意逢迎,瞬间觉得自己的一片诚心被人辜负了。 他这辈子被辜负的时候多,得了回应的时候少,早就习惯了。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那种被人辜负的伤心感并没有涌现在心底,反而萌生出一种冲天的怒气。 沈峥这些年已经习惯了喜怒不限于色,更多的时候他连情绪都戒掉了,心绪常年平和的如同一滩死水,投几个石子进去也泛不起什么太大的涟漪。可这一次,沈峥的心就算再是无波的古井,也被陆婉吟凿穿了,沈峥只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连那年北夷人打到离州城门口站在城外头冲他叫嚣时都没这么生气。 小叶还在一旁小声的念叨:“夫人那么好侯爷为什么不喜欢她?新夫人来了侯爷还会要夫人吗?还会对我们好吗?” 沈峥勉强压抑住自己因为生气而颤抖的语调,拉住小叶嘱咐道:“你去和夫人说,我不纳妾。” “真的?”小叶眼前一亮。 “真的”,沈峥点头,“你同她说,明日还要出门,叫她早点休息,不要再胡思乱想,我不喜欢其他女人,知道吗?” 小叶得了命令,立刻兴冲冲地跑了出去和陆婉吟去说这话。 陆婉吟听了小叶的转述哭笑不得,见小叶跑到满头是汗,便拿来手绢去替他擦:“你这孩子嘴这么快,八字还没一撇的事怎么就告诉侯爷了。” “反正侯爷说他不纳妾”。小叶不服气地看了陆婉吟一眼,似乎是在替沈峥证明什么。 “好好好,不纳妾就不纳妾。”陆婉吟对他想来是当四五岁的小孩哄:“那你和我说,侯爷还有指示?” 小叶挠了挠头,跑太急了已经忘了大半,“侯爷说叫夫人早点休息,明日还要出门。” 陆婉吟想了想大约是明日要按沈峥所说去探病,便问小叶:“要去吕家?” “嗯,诚贞哥哥家。”小叶又想起来了两句:“侯爷好像在生气,还说他不喜欢女人,叫夫人不要胡思乱想。” 小叶说完就兴冲冲地跑了出去找雁儿和闫妈妈分享这个好消息,陆婉吟顾不得拦他,吓得手里的帕子都没攥住落了地。 不喜欢女人? 不要胡思乱想? 陆婉吟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连在一起却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疑惑,一时之间拿不定是不是自己会错了意。 我明天要去哪儿来着? 吕家? 吕家。陆婉吟如梦初醒,耳边不断回想起那人小叶说的话,“侯爷好像看着很累,衣裳都乱了”、“诚贞哥哥说他腰疼,今日就不进来了。” 怪不得。 陆婉吟觉得自己离真相只有一步,激动地捂住了自己的嘴。 第36章 三十六、吕家 自从陆婉吟觉得自己接触到了事情的真相之后,很快就放过了从前她对沈峥的纠结。 怪不得几次三番她想让沈峥来自己屋里都不成,她之前也怀疑过自己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站在面前沈峥为何无动于衷,是否是自己真的没有什么吸引力,现在看起来,她就是脱光了衣服在沈峥面前跳舞也无济于事。 沈峥愿意跟她像朋友似的促膝长谈已经是格外宽容了,可她居然还异想天开想给沈峥纳妾,顾不得沈峥这么生气。 有些富家子弟爱好男风在当时也不是什么奇事,只要不传出什么过分荒唐的传言都可以被容忍,可这事儿放在沈峥身上不行。沈峥更像是一个有代表意义的符号,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若是传出沈峥如此,别的先不说,那些曾经把他当作春闺梦里人的女孩的眼泪恐怕都能把永宁侯府淹了。 想到沈峥那天晚上那句饱含心酸的“我想做的事总是做不成”,陆婉吟看他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怜惜。 还有他的爱慕对象,沈峥和他说吕含是独子,与母亲相依为命,那就更给这段原本见不得光的感情蒙上了一层灰色的阴影。 好一对苦命鸳鸯啊,陆婉吟看向沈峥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同情。 沈峥昨晚上没睡好,他先是生了好一阵气,可又不知道自己在气什么,就觉得十分无奈,他按着自己的想法一层层深挖下去,自己为什么会生气,就因为陆婉吟要给他纳妾?还是他觉得陆婉吟对他是逢场作戏?还是陆婉吟觉得自己喜欢别人不喜欢她?陆婉吟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可自己不喜欢别人,那就是喜欢她? 沈峥不敢再想下去,他这辈子活到现在还没喜欢过别人,也没被别人喜欢过,甚至连是不是喜欢都不敢深究。提起喜欢,还没觉得欣喜,心里就已经开始觉得恐惧。 他已经太久没有办法正视自己的情感,自从陆婉吟来了之后,那些曾经被他关在心里最深的角落里的情绪似乎越来越不受控制,一个个都化身洪水猛兽不断大力冲击着关着它们的笼子,几乎就有要被冲开的趋势。 先是惊讶,再是羞涩,又是紧张,然后是感动,现在又是生气和恐惧,沈峥发现自己的手心里慢慢渗出冷汗,越想越觉得自己变得不像自己。 不行,他怎么能有欲望呢?怎么能放任自己的情绪呢? 沈峥辗转反侧了半晚上,才在困倦里慢慢睡去,好在不用早起,横竖吕含要上早朝,还要等吕含下了朝再去。 梦里边都是陆婉吟这事儿已经够让沈峥生气的了,梦醒了第一眼还想见陆婉吟这事儿更让沈峥生气,好在沈峥昨晚已经下定决心,如果一定要有一种情绪,那沈峥干脆就和陆婉吟气到底算了。 可情绪哪能受自己控制,沈峥见了陆婉吟那张心虚的脸气就消了大半,又见陆婉吟同他挨个介绍送去吕家的礼,用心显而易见,就更气不起来了,只好绷着脸不和他说话。 不知道怎么的,沈峥总觉得陆婉吟今日看他的眼神怪怪的,好像对他颇为同情怜惜,十分柔情似水。那眼神儿一阵阵往沈峥心里钻,看得沈峥几乎就要抵挡不住就要开口,又硬生生转了回去。 忍住,你在生气。 陆婉吟也是真心虚,也是真觉得这事儿是自己错了。沈峥娶她已经是勉为其难,不能和心悦之人相守已经很让人难过了,自己还要提纳妾之事在他伤口上撒盐,想起这事儿陆婉吟就觉得自己不是个东西。 虽说不知者无罪,可若是她仗着自己不知就变本加厉,岂不是让沈峥觉得自己不知好歹,想到日后还要在沈峥手底下讨生活,就又伸手给吕含他娘添了两件东西以期替沈峥博些好感。这门婚事不是她所愿,沈峥自她嫁过来所作所为也算对得起吕含,这吕大人可不要记恨她才好,想到此处,陆婉吟就又伸手去替吕含拿了几件东西。 等着他俩大包小包的拿着东西到了吕家,吕含也才下了早朝不久,正陪着他娘在院子里洗菜,见他俩来,一边去接东西一边同他们客气:“人来就行了,还带什么东西,还是太久不见了太想我了,所以要表表心意?” 沈峥一脸冰冷:“给伯母的,与你无干。” “我娘就是你娘,分什么彼此。”他说着冲沈峥抛了个媚眼,沈峥不理他也不理陆婉吟,自顾自下了车往外走。 陆婉吟才掀开车帘,就看见了这一幕,大受震撼。 见吕含看着她,立刻下了车行礼:“吕大人安好。” 吕含这辈子还没在沈峥那里见过如此待遇,顿时受宠若惊:“弟妹快起来,都是一家人这么客气干什么。” 也对,按道理说也确实一家人了,可再怎么说也有个先来后到嘛,陆婉吟就又客气了几句:“虽是一家人,吕大人到底陪伴侯爷多年,情意深重。既然侯爷看重大人,那我也自然要礼重大人,岂敢逾矩?” 吕含被这话说的心里头无比舒坦,只觉沈峥娶了个好媳妇,比他那张说不出好话的嘴强多了,立刻亲热无比去接陆婉吟手里的东西将她往屋里让:“来就来了以后别预备东西,拿这么多怪沉的吧。” 想着替沈峥说说好话恐怕日后相处起来能好过些,陆婉吟便笑了笑同吕含讲:“侯爷许久不见大人,心里惦念,便嘱咐我多带些东西。” 吕含心里知道沈峥是个什么德性,往日里单来找他的时候哪次不是两手亏空,知道陆婉吟是给他脸上贴金也不好戳穿,深感沈峥命好遇见了识趣人,见沈峥也不管她只顾自己往前走,不觉有些怜香惜玉就想去替陆婉吟出头:“这个小王八蛋一天天只顾着自己,你第一次来也不照顾你,实在不是个东西。” “大人哪里话,实在是昨天……”想起昨晚上这事儿,陆婉吟也十分无奈,今早来的路上她也好声好气同沈峥道了歉,可沈峥非但没搭理她,还恨不得把“我在生气”四个字写在脸上寒碜她,她原本就对吕含愧疚无比,现在来了吕家又见吕含对她如此热情,更是无地自容。 吕含不知道陆婉吟心中所想,但他毕竟和沈峥待在一起这么多年,光看沈峥吊着一张脸就能猜个大概,这会儿见陆婉吟欲言又止,很是替她不平:“你别搭理他,这个人就是大小姐脾气,阴晴不定的。” “是啊”,想到这里陆婉吟就愁苦,自己不过才待了这些日子就已经搞得焦头烂额,吕含和他那么多年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想到这儿陆婉吟就不由得叹了口气:“这么多年,吕大人实在是辛苦了。” “是啊,除了我,哪个能忍得了他这么多年”。吕含接话接的无比自然,陆婉吟觉得这人实在是劳苦功高忍辱负重,不觉看他的眼神又多了几分钦佩。 沈峥已在院里和吕老夫人寒暄了多时,久等这俩人不来便去看了看,不妨正看见陆婉吟的那个眼神,又见陆婉吟笑意盈盈与吕含相谈甚欢的样子,刚刚消下去的气又起来了大半。 吕含和陆婉吟正一来一往客气得很是开心,猝不及防间两人都觉出一种刺骨的寒意,一转头就看见沈峥在几步外对着二人皮笑肉不笑:“二位聊得开心啊。” 好酸。 吕含觉得自己像是被丢进了醋缸里泡了三天三夜,赶紧回避了沈峥那要杀人的眼神。 陆婉吟以为沈峥是不想让她和吕含走得太近,立刻乖觉无比地走了几步跟上沈峥。 满院里只有吕老夫人一个人对这暗流涌动的氛围无知无觉。沈峥原本面部表情极细微,除了极其了解他或擅长察言观色的人之外,其他人很难在他脸上看出什么表情的变化。吕老夫人这会儿见沈峥带着陆婉吟走过来,只觉得眼前的画面怎么看怎么顺眼,立刻在伸手抹了两把粘在手上的水珠子就笑着迎了过去。 陆婉吟才行了个礼,一句“吕老夫人安好”还没说出口,就被吕老夫人上手摸了个便,“这闺女长得,哎呦跟朵花似的,瞧瞧这还是侯爷有福气。我这怎么看怎么喜欢,这要是不论家世门第,我便是抢也要抢了来给我做儿媳妇。” 使不得,使不得,沈峥才是你儿媳妇,陆婉吟连连摆手:“您说哪里话?” “娘,你吓着人家了。”吕含在一旁冷眼旁观,生怕沈峥再把他泡进醋缸里泡个七七四十九天,“你别见个略平头整脸的姑娘就想往家里抢,强抢民女那是违反大燕律法的。再说了,你儿子又不是街边的叫花子,给两个铜板就打发了,怎么不得有个天仙下凡才能配得上你儿子一表人才?” 这话说的无比欠揍,吕老夫人立刻就抄起扫把要往吕含身手招呼:“还天仙呢,你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个什么德性,哪家姑娘眼瞎了才能看上你……” “娘,你这当着客人是干嘛呢”,吕含边跑边躲,又怕跑太快摔着老太太,生生挨了好几下,“还不许人开个玩笑了。” 陆婉吟头一回见这种阵仗,又看了一眼杵在旁边看戏的沈峥,十分恨铁不成钢。怪不得吕老夫人说他眼瞎,看上了人家吕含又不对人家好一点,这样怎么能得到人家的认可呢? 沈峥不动,陆婉吟只好自己去拉吕老夫人:“您消消气、消消气。” “可不是,诚贞一贯如此,您切莫为了这些话气坏了身体”。沈峥原本想看热闹看个够,见陆婉吟去拉,恐怕吕老夫人那扫把误伤了她,只好也出言安慰了几句,伸手拉了吕老夫人坐下。 陆婉吟看了两眼抱着脑袋蹲在院里装鹌鹑的吕含,终于明白了自己为什么非但对吕含没有什么嫉妒愤恨之感反而无比投契的原因,实在是吕含这满嘴胡说八道的样子和自己如出一辙,不由得对吕含此人又多了几分欣赏,就伸手替吕老夫人顺了顺气:“吕大人也是好意玩笑替我解围,您若是为了这个怪他,岂不是让我无地自容?” “得了,你们一家人其乐融融,都是我的不是。”吕含从地上站起来,拍了两下身上的灰:“我就不站在这儿碍你们的眼了,我去厨房给你们做饭去。” 吕家其实一直是吕含做饭,他没什么酸文假醋的规矩,也不想他老娘辛苦,所以他在家时都是他做饭,除了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都是早朝前早起给他娘蒸了包子放进笼屉里头,等老太太醒了之后还能吃上热的。 他年少时挨过饿,但和沈峥那种干脆泯灭食欲的做法不同,他在这事儿上走了极端,有了点钱之后就想变本加厉地吃回来。他不仅爱吃,还喜欢怎么做,除了日常那些汤汤水水之外,大菜也拿得起来,这会儿颇为得意,恨不得立刻撸起袖子给他们展示一番。 “你同侯爷坐着吧,我去弄。”吕老夫人有心替儿子撑面子,起身拦了吕含预备自己往厨房去。 陆婉吟看着这场面已经看懵了,她原本以为吕含说做饭只是客套两句,没想到吕含那样子倒向是做习惯了的,不由得再次感慨,怪不得沈峥这么喜欢,实在衬托的她越发不像样,见吕老夫人起身就跟了上去:“横竖我闲着也没事,不如我给您打下手。” 她说完便扶着吕老夫人进了厨房,临走前不忘看了沈峥一眼。 侯爷,我只能帮您到这儿了。 第37章 三十七、红线 沈峥被陆婉吟这一眼看懵了,他不知道陆婉吟是何意,一时间思绪翻飞,恨不得跟上去问个明白,可吕含一脸玩味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他又不好直说,只能由着陆婉吟跟着吕老夫人消失在他的视线当中。 “我说你们用不着那么难舍难分吧,那是我家的厨房,又不是高山深海。”吕含站在一边语气含酸。 沈峥问道:“你嫉妒?” “啊呸”,吕含凑过去要打他,刚一凑近,就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我说你身上这茶花香是哪来的,果然美人在怀就是不一样啊。” “别胡说。”沈峥绷着脸,很嫌弃地看着吕含,换来了吕含一个十分不屑的白眼。 “茶花香气淡,非得凑近了才能闻着那么一星半点,你身上的味道却这么浓,必是女子用的香露蹭上去了”,吕含冲他贼兮兮地笑了笑:“咱俩什么关系,你就别瞒着我了。” 沈峥当然不会告诉他这是因为这几日负责洗衣服的下人将他俩的衣裳混在一起洗才染上去的,只好继续敷衍吕含:“我没留心。” 眼见吕含那滴溜溜乱转的眼珠子,沈峥不知道他又胡思乱想到了何种地步,趁其不备狠狠拍了吕含一巴掌,在听见吕含一声这后,才心满意足地收敛了笑意:“我有正事同你说。” 吕含这一嗓子声音太大了,吓得站在厨房里帮忙的陆婉吟一个激灵,不由得皱了皱眉,光天化日的,这是做什么呢? 吕老夫人见她表情,笑了笑劝她说:“夫人别理他们,诚贞自小就一惊一乍的,侯爷在时更是这样,不知道他俩个平日里都闹什么呢?” 陆婉吟只挑出来了吕老夫人话里的重点“侯爷在时更是这样”,心里暗自替吕老夫人庆幸,她还是不知道比较好,“难得侯爷有兴致,在府里时侯爷可不如吕大人在时开心。” “他俩个自小混在一处惯了,诚贞没大没小的,侯爷不嫌他冒犯是他的运气,可怜侯爷……”吕老夫人想起沈峥坎坷,也不觉替他叹气。 不冒犯不冒犯,他们俩谁冒犯谁还不一定呢,陆婉吟觉得这吕老夫人实在是慈母心肠,一时间十分替沈峥可惜:“侯爷若是个女儿,定要给您做儿媳妇的。” 吕老夫人闻言大笑起来,“夫人说话真真有趣,不瞒夫人说,我还真不要脸的这么想过呢。” 可惜他不是啊,陆婉吟在心里暗自摇头。 “不是老身我托大,侯爷就是个女儿我们家也高攀不上这样的门第,可这些年我听诚贞说起侯爷的事,也觉得这么个金尊玉贵的孩子过得太苦了些,心里边早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半个儿了。” “那是您善心,教出来的吕大人自然也厚道,是侯爷之幸。”陆婉吟手上不停预备去洗菜,听着吕老夫人这话诚恳不似做伪,更替沈峥遗憾,也不知这吕老夫人说是知道沈峥和吕含是这层关系,还能不能如此宽容厚道。 “从前侯爷伤了病了我叫诚贞把他领回来好有个照应,他怕我麻烦不肯来,我也悬心,如今好了,有这么个夫人照料比什么都强”,吕老夫人正同陆婉吟念叨,见陆婉吟要伸手舀水洗菜便赶忙去拦她:“我来我来,你们这个岁数的闺女手金贵,可不能干这种粗活。” 陆婉吟不防这吕老夫人直接上手抢,匆忙之间碰了一下吕老夫人的手,触感粗糙便生老茧,一看就是常年做活留下的痕迹。她听沈峥说起过吕含家境,想来这吕老夫人一个女子带着孩子费心操持实在不易,便不想让她受累,自己又拿了过去:“洗个菜而已,能是什么粗活。何况手嘛,不就是用来干活的,能做事的手那才是有用的手,若是不做事这留在身上也是无用了。” 吕老夫人争不过她,只好站在旁边看她行事。她不知道前些天陆婉吟刚刚恶补过这门课,看陆婉吟动作虽然生疏却有条例,也就放了心:“夫人能这样想,已经强过京中世家大族多少女子了。别说她人,就是我也是如此,他爹在时也一样十指不沾阳春水,他爹病倒的时候,我连件衣服都没自己洗过,刚干了没两天手上就生了疮,这么些年都没去了根。“ 陆婉吟听吕老夫人谈及旧事,语气里没有半分对过往经历的难过与怨恨,倒像是真和陆婉吟分享什么趣事一样自在轻松,不由得让人心生尊重,“侯爷也和我念叨过,让我预备些往日里常用的药,一会儿我给您拿出来试试,保管今年冬天再不犯了。” “我们家欠侯爷的多了,这点小事哪里还能劳他挂心,更何况我这是积年留下的,看了多少大夫年年也没断了根,横竖只是冻疮,不妨事。” 您别客气,陆婉吟在心里暗自替沈峥回答,这确实都是他应该做的。她笑着同吕老夫人转移话题:“这药是我从江南带来的,江南人做药多喜欢花花草草,总觉得草木有灵便生奇效,您先试试,若是不成咱们再试别的法子。” “江南好啊”,吕老夫人感慨:“不仅花好,人也好”,她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陆婉吟:“夫人可有什么要好的手帕交,也同我们诚贞说合说合,不求着人家姑娘貌美如花,也很不必太贤良淑德,只要不嫌我们家门户小,就都使得。” 陆婉吟没想到吕老夫人突然提起这个,尴尬地笑了笑:“手帕交倒是有一个,只可惜晚了一步,已经嫁进了东宫,实在是来不及了。” 吕老夫人也想起吕含和她说过沈峥娶得是什么“江南双姝”之一,又听陆婉吟说嫁进东宫,随即摇头:“这样的人家,哪是我们高攀的上的,谈什么可惜不可惜,若是有好的,夫人帮着留心也罢了。” 若是没有沈峥这档子事,陆婉吟是很愿意替吕含留心的,甚至若是没有圣旨,她也很愿意替姚漪往吕家牵一根红线。姚漪嫁到这样的人家里于她而言实在是件好事,总好过在东宫不知消息让她日夜悬心。 可世上哪有这么多如果,木已成舟的事情总得有个应对法子,陆婉吟只好劝吕老夫人想开些:“吕大人是少年英才又是朝中新贵,您这样豁达又爽利的婆母更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只要吕大人想,那说媒的还不把您门槛踩破了,何愁没有儿媳妇呢?” 吕老夫人听她说话也是十分舒心,脸上的笑意更添了几分,嘴上谦虚道:“夫人快别夸他,我只求他不要让我打着灯笼去找儿媳妇才是。” “那就是缘分未到”,陆婉吟见吕老夫人神情,想着干脆今日就当哄老夫人开心了:“这月老啊想必在天上也犹豫,这吕大人如此好的人品,老夫人又如此的诚心,这红线是拉给这家贤惠的姑娘呢,还是那家美貌的姑娘呢。算了,还是等着寻个又美貌又贤惠的姑娘再牵这根线吧。” 吕老夫人被她逗得哈哈大笑,不住同陆婉吟点头:“那便先谢过夫人吉言。” 吕含也许久没听过自己母亲这样爽朗的笑声了,他正跟沈峥说完这几日朝上的事,突然听见这笑声,心中的烦闷也一扫而光,低声同沈峥道谢:“今日还要多谢你带夫人来看她,我娘许久都没这么高兴过了。” “你不必谢我,该去谢她。”沈峥知道陆婉吟在讨人欢心这一套上很有些法子,他前日也觉得陆婉吟对他也都是真心实意,可纳妾这事儿又梗在心里,一时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浮上心头。 他看过陆婉吟的今日带来的东西,显见是用了心思的,又想起她平日里对小叶和雁儿,那都是真心一片,只有自己…… 吕含仔细打量沈峥这变幻莫测的表情,越看越觉得这大小姐脾气让人无法忍耐:“我劝你一句,你俩既然这辈子以及被拴在一处了,那就得做好长长久久的打算,有什么事还是直说的好。” 沈峥闻言点了点头,也没再反驳。 吕含见他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他听进去了几分,原本想再多说两句,可一想到沈峥这性子不是一日养成的,也觉得不能操之过急,横竖不是自己受着,也就不再多说了。 沈峥回想起陆婉吟这些日子和他说的话,决定先将陆婉吟那日对葛无因和冯永年的疑问将于吕含听,便一字一句转述这些话。 “果然是朵解语花,沈言若你好福气啊”,吕含越听越觉得惊讶,他开始时见陆婉吟还以为是个娇滴滴的闺阁小姐,想不到还有这等见识,可他越听越不对,虽说夫妻间应该坦诚,沈峥这说的也太多了,“你连去渝州的时候被人刺杀之事也说了?她就不问你当日救你的女子是谁?” “是她。”见吕含一脸懵懂,似乎没反应过来,沈峥又补充了一句:“当日京城外的驿站停的队伍是送她进京的,你见的那个丫头是她的陪嫁。” 吕含愣在当场,半天才回过神来:“你看月老这红线栓的……真妙啊。” 第38章 三十八、中秋 中秋这日子说起来也算是阖家团圆的好日子,以往在扬州府的时候,陆婉吟和陆琰都能得一天假,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是难得的欢愉。 到了京城侯府中,陆婉吟日日好睡,想几时起就几时起,半点从前在家的影子都找不见了,也就很难得感受出节日的快乐。 倒是雁儿开开心心,一早上来给她梳妆时都带着些雀跃的期盼,陆婉吟不用问,也知道她是为了中秋时候有好吃的。 怎么她就能那么容易高兴呢?陆婉吟十分不解。 她今日还要进宫去见那看起来没有一个正常人的一家子,心情十分的抑郁,而且这一次也不再蒙着盖头了,别人问什么她就得控制表情恭恭敬敬地答什么,想起上回在两宫娘娘那磕的跪的浑身酸痛,陆婉吟就心有余悸。 她这边愁云惨雾,沈峥那边脸上也看不出什么欢喜,明明是顿家宴,沈峥拿出了去吃鸿门宴的气势,弄得陆婉吟也无端紧张。 沈峥少年时参与过不少类似的家宴,但是没有一次的记忆是愉快的。从前不懂得看人眼色高低的时候,觉得自己始终不过是个局外人,身在热热闹闹的环境中,也总是融不进去,好不容易长大了,学会了逢场作戏,没多久就又去了离州,再回来的时候早就忘了从前的心境,只剩下了深深的厌烦。 人在没见过什么困境的时候,一点点苦痛都能遮蔽自己的视线,这些宫中琐事对于当时的沈峥已经是天大的事情了,后来去了离州见识了真正的人间惨剧和生离死别,沈峥就不在意这些无足轻重不痛不痒的琐事了,只是偶尔想起来或者被迫要去面对的时候还是会觉得无奈,比如说今日。 沈峥原本就被冯永年身上的谜题扯得焦头烂额,又被陆婉吟要给他纳妾这事搅和的心烦意乱,想到明日上朝之后又不知道要面对怎样的腥风血雨,更觉得无奈惆怅,这会儿还要耐着性子去敷衍皇后,最要命的是还要参加晚宴同这些和他原本就没什么情分的人表演大家都是相亲相爱一家人,更是烦闷。 陆婉吟打量沈峥的脸色,不知道这人又是怎么了,她现在已经能根据沈峥脸上细微的面部表情判断沈峥的心情了,虽然还没摸着什么规律,也确实发现沈峥就和吕含说的一样阴晴不定。不过这次,陆婉吟很能理解沈峥的郁闷。 她上回来是蒙着盖头的,视线范围都被那红绸=缎子束缚了,这回再进宫就觉得豁然开朗,心情也不似上一回阴郁,又有沈峥在旁边,更是安心,只是想起要去见李皇后,还是有些犯怵。 明明这回进宫是为了过节是喜事,沈峥和她却莫名走出来了几分奔丧似的悲痛。 寿安宫还是和上回差不多的寂静,这次陆婉吟也看得清楚,确实如同她所想,寿安宫内干干净净,既没有洒扫侍女也没有花木景观,沈峥见她疑惑,好心同她解释:“皇后娘娘喜欢清净,不许宫人吵闹,卯时前便要人打扫完毕,白日里不许出现在宫内。” 其实按照李皇后的心意,就是干脆不打扫也使得,她这些年添了好些烧香拜佛的习惯,讲什么“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便觉得无甚所谓,只是她到底是一国之母,后宫典范,不好惹人争议,所以只能要求宫人在她睡醒前打扫完毕。 陆婉吟就算没怎么读过佛学典籍,也知道这话绝对不是这个意思,处处执着强调自己已经看开了的人,往往都是困在红尘中挣脱不得的人,李皇后如此,便是着相。 不知怎么的,陆婉吟居然觉得李皇后这个做派隐隐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越看越觉得寿安宫的氛围像是永宁侯府那个她没进去的小院,一时间觉得沈峥实在是很惨。 生母有些奇怪,养母看起来也不太正常,沈峥现在居然还能领兵打仗而不是改行去做和尚已经很不容易了。 陆婉吟不由得感慨:“怪不得侯爷话少,想是自小清净惯了。” “也不是,哪有孩子不爱闹的“。沈峥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他的成长经历复杂,没什么机会让他闹,先是不敢,后来就不能了,只是这些事说出来也是徒增烦恼,也就闭了嘴。 陆婉吟这次见李皇后已经不像是第一次那么害怕了,沈峥的存在无形之中给她添了好些底气,以至于李皇后这次让她起身时她还大着胆子看了两眼。 李皇后的长相不似她声音那么冷清,一张脸端庄大气华贵雍容,是母仪天下的标准长相,只是身量纤细,气势上就矮了一节,想是身形与气势不符的缘故,陆婉吟看她总觉得有些违和,比起样貌更违和的是李皇后的姿态,倒不是说她不够贵气,只是陆婉吟两次见她,她都没从那榻上起来过。 沈峥虽说是养子,却也是外男,按理是不合的。不过陆婉吟转念一想,既然人家已经标榜自己是槛外人了,想必不在意这些虚礼。 只是她看着李皇后那感觉一捏就碎的手腕和甚至没她胳膊粗的腿,生怕自己呼出的气太大把人吓着了。 别的美人灯顶多是吹吹就坏了,这李皇后看着像是吹吹就灭了。 陆婉吟下定决心,这人还是得多锻炼,闲的没事的时候不能光吃素不吃肉,会出事的。 皇后娘娘不知道她心内所想,她待陆婉吟不热络,待沈峥也平平,只是语气到底柔和几分:“我听人说,你此去渝州受了伤,如今可好了?” “谢娘娘挂怀“,沈峥毕恭毕敬地答道:“臣已无碍。” 他俩这一问一答看得陆婉吟直犯嘀咕,就算是这俩人都好清净,好歹沈峥也是在她膝下养大的,怎么能生疏客气到这个地步。陆婉吟打量李皇后看沈峥的眼神,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总觉得李皇后语气里的那点温和也不像是对沈峥的。 她不敢再想,总觉得只要一进宫自己就跟着神神叨叨的。 不过这次来,也不算是没有收获。 陆婉吟不止在晚宴上看见了下地走路的李皇后,还有幸一睹荣宠多年的吕贵妃真容。 那天蒙着盖头,陆婉吟对吕贵妃的印象停留在了“一个娇俏无比的四十岁少女”身上,今天一看也觉得自己的判断没什么大错。 吕贵妃明明四十岁上下,容貌看着却不过三十多岁,比实际年龄还要小她几岁的李皇后保养的更得当些,脸上也总带着二十来岁新嫁时的娇弱可怜,以及那孩童一样天真的说话语气。 陆婉吟不得不在心内暗叹,真真是个妙人。 最妙的还是吕贵妃的打扮,她似乎非常喜欢鲜艳的眼色,而且一穿就是好几种,陆婉吟猜想她也不是为了所谓的老黄瓜刷绿漆的扮嫩,而是真的想在自己身上开个染坊,一个人扮演七个仙女。 这事儿发生在别人身上,会显得很不和谐,可看吕贵妃的长相和说话做事的姿态,又觉得发生在她身上自然无比。 陆婉吟陪着沈峥坐在席上最末端,仗着无人关注她仔细打量皇帝后宫里的那些环肥燕瘦,虽然都是美人,却都很标准,没什么特别之处。这样一看,吕贵妃能长宠不衰也不奇怪,她在这些人里确实是显得很有吸引力。 沈峥见她的眼神从吕贵妃身上挪到了左下首的贤妃身上,很好心地给她介绍:“那是贤妃,二皇子和三公主五公主的生母。” 贤妃人如封号,是个很贤良的女人,从不多说一句话多做一件事,对人也还算厚道,才勉强在后宫全身而退儿女双全。沈峥有段时间无人照管,还被送到她那里待过几日,她待他虽然算不上尽心,也算是他在宫里难得的安稳日子了。 所以沈峥对她很有好感,也很乐意同陆婉吟说两句,原本想着陆婉吟若是在继续问,他也不介意在多说几句,介绍其他几个人让她晓得,可没等到他继续说,就发现陆婉吟的视线停留在左上方,不动了。 她看见了姚漪。 第39章 三十九、家宴 自打江南一别,她还是头一次见着姚漪。 姚漪从回家之后就一直被关在屋子里备嫁,陆婉吟去看过一次,只是当时人多口杂也说不上话。姚漪出嫁的时候,换成了她被关在屋子里绣嫁妆,也没能去送她,到了京中,就更没机会了。 平常忙忙碌碌的时候想不起来,可一旦闲下来,陆婉吟就惦记着姚漪,不知道她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在东宫过得怎么样,太子对她怎么样? 她没想到在这中秋宴上可以看见姚漪,虽然说不上话,但也足够陆婉吟觉得不虚此行了,想到这里,陆婉吟无比感激地看了沈峥一眼。 那边的姚漪也是一样的,她坐在太子旁边。整个人的身体都是紧绷的,她向来怵这样人多的场合,只敢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桌案,可她越是紧张,眼神越不自觉地往外飘,可就往对面看了一眼,眼神就挪不动了。 她不敢在这样的场面上失仪落泪,眼眶却不自觉的红了。 陆婉吟早说过姚漪的眼睛会说话,这会儿就是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也看出来千言万语了,一时也忍不住眼眶发热。 怎么这样大的人了,还这么爱哭? 陆婉吟不敢再看,偏过头去强忍了情绪,转过去继续笑吟吟地看沈峥,演他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的戏。 沈峥原本被她那充满感激的眼神看看得不知所措,现在又见陆婉吟两个眼睛都是红的,面上也是强颜欢笑的样子,不禁皱了皱眉:“你怎么了?” 她与姚漪交好之事原本就是要和沈峥说的,只是那晚沈峥给她将冯永年的时候,也随口说了两句太子对沈峥的一贯态度,她不知道这里头的深浅,不好贸然和沈峥开口说她要去东宫看姚漪。 陆婉吟原本是怕给沈峥和姚漪带来麻烦,可这会儿见了姚漪又确实是不想再压抑自己,眼见着现在不是什么说话的好时候,沈峥又问,她只好悄悄凑近沈峥同他耳语:“我有些事想同侯爷商量,我们回去说。” 沈峥最怕的就是她瞒着他胡思乱想,只要陆婉吟肯说,他自然不会不应,便也含着笑点了点头。 这副景象落在别人眼里,就是新婚夫妇如胶似漆的景象,上首的二皇子妃瞧见了,立刻出言打趣:“瞧瞧,到底是新婚夫妇,哪里像我们似的,才成亲了几年,就连正眼也不愿意瞧我了。” 二皇子妃和吕家也沾些亲,自幼也是被娇宠着长大的,快人快语惯了,原本是开玩笑打趣她相公,没想到贤妃听了这话立刻就有些不悦。她疼爱儿女更甚自己,哪里肯当着吕贵妃的面让她话里话外说自己儿子的不好,随即拉下脸了:“言若自小养在皇后娘娘膝下,想必是娘娘对人宽和体贴入微,言传身教才使得言若得了几分真传,到底是本宫教子无方,才让崡儿不若若他人体贴你,以至夫妻不睦。” 二皇子妃听出了她话里话外的分量,想开口争辩几句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不服气地闭上了嘴。 李皇后坐在上首,也并没有什么开口解围的意思,她语气神色都淡,像是这些事情和她都没什么关系:“本宫也不是什么体贴细致人,教不了言若什么。言若如何行事都是他自己的主意,能够夫妻恩爱是他的福气。都已经是含饴弄孙的年纪了,我劝贤妃也松松手,儿女事就不要抓得太紧了。” 贤妃原本就不是多言的人,这是护子心切才有些失了分寸露了怯,听皇后这么说,她也不好再多言,只好起身冲皇后娘娘行了一礼:“皇后娘娘教训的是。” 陆婉吟看她的样子,觉得她心里边肯定不是这样想的,说不定还要酸皇后两句,觉得皇后是无儿女事可操心才这么说她的。 他俩这一来一回热闹得很,吕贵妃不去添把火似乎都不太符合宠妃的身份和地位,陆婉吟立刻抱着看热闹的心去瞧吕贵妃。 吕贵妃原本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的,皇帝坐了一阵便叫她过去,她不肯,皇帝只好下来,她又不能让皇帝陪着她坐在下边,只好陪着皇帝又坐回了上首。 他俩浓情蜜意你侬我侬,旁边摆着一尊菩萨似的李皇后冷眼旁观,实在是一副奇景,陆婉吟很不厚道地在心里暗自嘲笑,真是相亲相爱一家人啊。 皇帝已经喝多了酒,这会儿眼神朦胧地看着吕贵妃,已经顾不得是何种场合,伸出手就要去摸吕贵妃的手,那个样子不由得让陆婉吟想起来她喝醉了酒的老父亲。 一样的……没眼看。 不料吕贵妃抬起手往贤妃的方向摆了摆,大有一副看戏觉得不热闹自己也要上场去唱的气势。陆婉吟想起上次她瞧见的丁香色的指甲,便想留心去看,尚未等她分辨明白,吕贵妃就收回了手操着她那少女一样娇弱的语调开始叹息:“你是儿女双全的人,有了这样的福分自然要趁现在多操些心,等到将来闭了眼了,就是想挂心也不能了。可怜我命苦,羡慕你都羡慕不来,若是岩儿还在,我只怕还不如你呢。” 她说着就要拿了帕子擦泪,陆婉吟坐在这个角度看得一清二楚,确定吕贵妃两眼空空根本不是要哭,觉得这个场景自己也见过,甚至连下一刻会发生什么都有了预想。 果不其然,皇帝方才摸她手摸了个空时就已经清醒了大半,这会儿有见吕贵妃伤心,更是什么都顾不得了,一只手去揽了吕贵妃的腰,一只手就去拿那帕子替她擦眼泪,嘴里边还和哄孩子似的不住念叨:“不哭啊,不要伤心。” 他大约是喝醉了酒,说话也不甚清楚,抱着吕贵妃嘴里头颠三倒四:“朕的东西都是你的,你就是要、要天生的星星,朕也派人给你摘、摘下来,朕的子女那就是你的子女,他们谁、谁敢不应……” 眼见他的手在席上指了一圈,就要定格在太子的脸上时,二皇子立刻站起来圆场:“这事说来说去,都是儿臣的不是。” “儿臣已经是这样的年岁,还要母妃操劳挂心,是儿子不孝,母妃就饶了儿臣这一回吧。”他说着冲着贤妃方向敬了酒,贤妃面上已经不似刚才气愤,见二皇子如此知道他有心解围,不由得心疼更多:“你这是哪里话?” 二皇子点点头,又端了酒杯去敬李皇后:“母妃也是心疼儿臣,恐怕儿臣夫妻不睦才多说了几句,儿臣虽不在母后身边长大,可儿臣知道母后疼儿臣的心是一样的。既然都是为了儿臣好,那插不插手儿臣屋里事也都使得,横竖儿臣屋里也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今日是中秋家宴,阖家团圆的好日子,母后看在儿臣的面子上就别同母妃计较了。” 按照陆婉吟的判断,这李皇后听了这长篇大论必然要反驳“我不心疼你,你母妃也没有得罪我”之类的,可这二皇子言语实在太恳切,想必是为着伸手不打笑脸人,李皇后也只得点了点头,再不说话。 “事情因儿臣所起,倒不妨引起贵妃娘娘和父皇的伤心事来,儿臣自罚三杯,就请娘娘和父皇绕过儿臣此遭吧。” 这事儿在陆婉吟看来,二皇子非但没什么错,甚至可以称得上无妄之灾了,她看着他一杯一杯往嘴里灌酒都觉得脑仁子疼。 大约皇帝和吕贵妃也是这么想的,眼见着台阶都递到了脚底下不下不行了,皇帝立刻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不要多想,吕贵妃甚至换了一副面孔嗔道:“你这孩子,这是做什么?快别喝了啊。” 二皇子点了点头,又斟了杯酒冲着二皇子妃:“你仔细想想,成婚到今日,我眼里除了你不就剩下酒菜瓜果点心了,你总不至于和这些东西呷醋置气吧。但这事儿说来是我的错,我不如言若体贴是其一,光顾看着酒菜冷落了你是其二,今日若是醉了酒还要劳烦你幸苦照料,可不就是其三了。我当着这些人的面给你赔个不是,这杯酒我先干为敬,夫人就宽恕我这次吧。” “你这人真是……干什么呀?”二皇子妃原本也不是有心的,惹出这么一摊子已经是在她意料之外,这会儿没想到沈崡非但不生气,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了她这么大的面子,立刻语带娇嗔去拦她,顺便很得意地看了一眼陆婉吟。 陆婉吟很是捧场:“二殿下夫妇恩爱,实在是羡煞旁人。” 二皇子妃等的就是她这句话,笑得灿烂无比,伸手去拦二皇子的酒杯:“你听见啦,人家都羡慕我们恩爱,我若再同你生气,那就是我不懂事了。你的赔罪我收下了,快别再喝了。” 台阶铺到这个地步,在场的每个人都得了体面,二皇子像是还嫌不够似的不顾二皇子妃阻拦,倒了杯酒冲向沈峥:“言若,新婚夫妇恩爱如蜜里调油不是罕事,可需得细水长流才是白头偕老的打算,你说是不是?” 陆婉吟早在听见他那句“不如言若贴心”时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出,早在他们夫妻彼此递话的时候就偷偷将沈峥杯子里的酒换成了茶,沈峥没拦她,不知道是看不出二皇子下一步欲行何事还是压根不在乎,以陆婉吟如今对他的了解,估计是后者。 沈峥自己不换,那她干脆替他做主换了,就算沈峥的心上人不是她,可日后他俩总要过下去,横竖她已经和雁儿许诺要待他更好些,干脆就贴心到底算了。 其实这事是她想多了,这一次沈峥是真走了神,根本没听二皇子说什么,更谈不上什么准。上次喝了酒的惨状还历历在目,沈峥提起喝酒就心有余悸,可这会儿二皇子已经端了酒杯,他当然也没有不应的道理,只得勉强端起了酒杯应付:“臣多谢殿下教导。” 不同于酒入口时的辛辣苦涩,沈峥一尝那醇甜的口感就知道是陆婉吟好心替他换过了,那种不合时宜的感动就又要涌上心头。刚刚二皇子说的话虽然是在点他其他的事,可不知道为什么沈峥却觉得拿来说夫妻之道也不是不成,一时间还真让他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抱着一生一世的打算和陆婉吟相处。 想到这儿,沈峥回过头去看陆婉吟,陆婉吟的注意力早就不在他身上,而是去看皇帝和吕贵妃的热闹了。 沈峥直起身子,毫不留情地挡住了陆婉吟的视线。 陆婉吟不知道他是有意还是无意,自然不能和沈峥说你起开点挡住我看热闹了,好在她也不生气,顺理成章地将视线往下挪了挪,继续去看姚漪。 姚漪比之前在书院的时候长了些肉,五官也长开些,眉宇间添了几分做新妇的娇羞可人,煞是好看。 从外表上看,她在东宫过得应该还不错,可是实情如何只能等来日再问了。 她正看得开心,沈峥又往前坐了坐,再一次挡住了她的视线。 陆婉吟终于确定了,他就是故意的。 第40章 四十、乐阳 “侯爷要不然把桌案搬到中间去吧?” 沈峥听她开口讽刺,装傻道:“不必。中间有人往来献艺,我若往前,岂不碍事?” 陆婉吟:“……” 人不能和阴晴不定的大小姐讲道理,你得学会忍让,这是陆婉吟这几天在和沈峥的相处过程中意识到的,只好非常好脾气地笑了笑,低下头去继续吃菜。 确如沈峥所说,开宴之后没多久,太子就起身向上首敬了酒,随即拍了两下手,立刻就有乐工舞女上前献艺。 陆婉吟吃得原本就很开心,一见这样的场面就更开心了,一转头却看见沈峥不吃饭也不看这些歌舞,只怔怔地瞧着面前的酒杯发呆,不由得偷偷翻了白眼。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也不用这样的睹物思人吧,看两眼歌舞又不是叫你做什么,干嘛这么守身如玉。 她很好心地去替沈峥添了一筷子菜:“侯爷吃饭吧。” “不吃。” 陆婉吟很是不解:“您今日也苦夏吗?” 沈峥面色淡然:“恶心”。 “想吐。” “吃不下。” 要不是陆婉吟知道自己早把酒换成了茶,就要开口问他是不是喝多了,想到吕含说的,沈大小姐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脾气不好吃不下饭,陆婉吟瞬间也表示了理解,很乖觉地替沈峥添水:“那您喝茶。” 手脚利落的样子看得旁边的侍奉丫头一愣一愣的。 一曲奏完,太子又起身说了两句吉祥话,吕贵妃非常捧场地发出了两声娇笑,那娇滴滴的声音在殿内上方响了起来,砸进了陆婉吟的耳朵里,“臣妾年少时也爱折腾这些东西,如今老了,见着这些乐啊曲啊,就是再喜欢也操弄不动了。” “你若是老了,这天下有几个女子又敢在你面前说自己年轻”,皇帝伸手点了点了吕贵妃的鼻尖,“休要胡说。” 陆婉吟非常没眼看地闭上了眼,迫切希望沈峥能再往前坐坐连这个场面也一并挡了算了。 吕贵妃又娇笑了两声,随即挽了皇帝的胳膊撒娇:“今日见太子这样的用心,倒让臣妾也有了兴致,陛下不若让臣妾明日在宫里也设一宴,邀了这些年轻的孩子们陪着臣妾玩玩,免得臣妾长日寂寞,好不好嘛?” 您老人家都这么说了,还能不好吗?陆婉吟暗自腹诽,眼看这皇帝跟被灌了迷魂汤似的接连点头:“去、你们都去。” 他顺势在下边点了一圈,像是觉得还不够热闹:“明日叫些官眷带着各家有才艺的女儿也一并过来给你瞧瞧”,说完还不够,又想想起来什么似的点了点坐在最角落的沈峥:“言若夫妇明日也来寿康宫看看,你后日再去上朝吧。” 陆婉吟心内苦涩,只好随着沈峥起身答应。 好好的官家小姐们还要被拉出去献艺,陆婉吟大为震撼,终于见识了什么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荣宠。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十二三岁衣裙华丽的小姑娘跑到上首对着李皇后说了几句话,见李皇后点头,便跑到太子跟前拽着太子的手撒娇。 陆婉吟冷眼旁观了片刻,发现太子那张比沈峥还要冷漠几分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看了看姚漪之后,像是拗不过那女孩似的点了点头。 那小姑娘就冲着他们的方向跑了过来,跪坐在沈峥一侧拉住了沈峥的手:“言若哥哥,你为什么不进宫陪我玩了?” 沈峥无奈,语气却要比平常温柔几分:“臣事忙,不能再陪着公主。” 那女孩似乎想了想,随手指了指陆婉吟:“那你今日让阿嫂陪我玩好不好嘛?” 沈峥回过头看了看她,陆婉吟终于知道太子和姚漪刚刚在做什么了,她带着僵硬的笑容冲沈峥眨了眨眼,心说她可没有姚漪那么好的耐心哄孩子,看在前日她在吕家那么卖力相帮的份上可千万不要把她送出去哄小孩。 沈峥看着她冲他眨眼,立刻表示自己明白了,转过头去和那女孩说:“那等下就让她陪公主。” 陆婉吟倒吸一口冷气,看着那女孩欢天喜地地跑开了,恨不得当场撞死在桌案上。 沈峥看她面色不虞才觉得自己可能是会错了意,只好不确定地问陆婉吟:“你不愿意?” 陆婉吟无奈扶额:“你觉得呢?” 她其实也不算是孩子缘淡的人,起码她接触的这种半大孩子都挺喜欢她的,可这毕竟是金枝玉叶,这个岁数的孩子又好疯跑玩闹,万一磕了碰了她可赔不起。 沈峥没想到是这样,语气上就有了几分歉意:“若是这样,我去与公主说,席散了我们直接回家就是。” “别”,陆婉吟摇头,“已经说出去的话如何能再收回来。侯爷还是和我讲讲,公主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免得我出了错才好。” 乐阳公主沈嵋在公主里行四,是皇帝最娇宠的女儿,也是李皇后唯一一个女儿,今年才十二岁。她是在李皇后身边长大的,幼年时与沈峥十分亲厚,但沈峥到底大她许多,没过几年就又去了离州,慢慢也就不与宫里人往来了。 所以小公主的喜好如何,沈峥本身也并不清楚,但他知道太子和太子妃时常去寿安宫,又见沈嵋也一并约了太子妃,有太子妃在想必不会有什么差池,便开口嘱咐了陆婉吟几句:“你只管去,有太子妃在,想必不会有什么大事,等下散了席我恐怕还走不脱,一旦应酬完,我便去寿安宫找你。若是你已经结束了,叫宫人引你出去,在马车上等我。” 陆婉吟很耐心地听他嘱咐三岁孩子一样嘱咐她,好脾气地点了点头,转过头去看太子和姚漪。 太子明显没有这些长篇大论要说给姚漪听,这会儿绷着脸打量着上首的皇帝和吕贵妃,不知道在想什么。他模样和李皇后长得很像,气质也相似,都是不苟言笑的冰冷。这样的气质放在他身上就显得很合适,甚至显示出了一种说不出是威仪还是傲慢的感觉。 一旁的姚漪就显得有些小心翼翼,她同太子说话的样子很小心,伸手布菜和倒酒的动作也很小心,有时候直视太子的眼神里还会透露出一种深深的瑟缩和恐惧,可她外表看起来,又分明是很幸福。 陆婉吟也说不好,没来由的多看了几眼。 旁边的沈峥像是忍不住似的,再次直起身子往前坐了坐,冷冷地开口道:“你很喜欢看太子妃?” “啊,是”,陆婉吟没心没肺地随口答了一句:“美人嘛,谁不喜欢?” 沈峥又觉得那种没来由的气愤溢满了心头,想起陆婉吟之前说的话,颇有不满:“你从前说,我也生得很好看。” “是、是。”陆婉吟不知道沈峥的脾气从何而来,继续敷衍道:“你最好看。” 沈峥听她这蛮不在乎的语气,恨不得直接一次说清算了,可他自己都尚未想清楚,开了口也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觉得一瞬间空气都凝固了。 就在他俩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的时候,一个欢天喜地的稚嫩声音从他俩中间冒了出来:“阿嫂,你陪我去玩吧。” 陆婉吟对这突然出现的小公主无比感谢,连之前的顾虑都顾不上了,只好应了一声又看了看沈峥。 沈峥无奈,只能目送着她们离开。 出了外门陆婉吟才发现姚漪早已经等了她多时,这会儿见她出来,再顾不上其他,伸出手帕就去擦了擦眼泪,小公主见状很乖巧地抱住了姚漪的腰:“阿嫂你别哭,我说能把表嫂给你带出来的吧。” “可不是要多谢你”,姚漪强忍眼泪又嘱咐小公主:“今日的事……” “我明白,我不会和别人说出去的”,小公主很善解人意地打断了姚漪,指了指寿安宫的方向:“不过你们还是得把我送回宫去,那些人才不跟着你们。” 陆婉吟见此情状早就明白了这是姚漪的苦心安排,便很郑重地向这小公主行了一礼:“多谢公主成全。” “哎呀,都是一家人嘛,你们这是干嘛呢?”,小公主到底孩子心性,不理解姚漪和陆婉吟的战战兢兢郑重其事,很热心地挽了姚漪又拉着陆婉吟的手往寿安宫走去,“你是言若哥哥的妻子,那你和我就是一家人啦,一家人何必这么客气。” 陆婉吟知道这宫中肯把沈峥当家人的人不多,眼前这四公主搞不好是唯一一个,不由得对她生出了几分好感,遂好言好语地将人哄了回去。 等到出了寿安宫,四下里无人的时候,陆婉吟才转过去看姚漪:“姚姐姐,你过得好不好?” 姚漪哪里还顾得上,抱着她就开始哭。 开始的时候陆婉吟还觉得心头酸涩,也跟着抹了把眼泪,可姚漪的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似的一刻不停,先是打湿了陆婉吟的肩膀,一路滴滴答答哭下来,陆婉吟的袖子都湿的差不多了。 她很好脾气地等着姚漪哭尽兴,差不多了的时候才拿自己的帕子去替姚漪擦眼泪:“我话还没说一句,你就只顾得上哭,让旁人瞧见了还当我欺负了你去。” 姚漪还像从前似的,哭过了之后才觉得害羞,很不好意思地同她嘴硬:“蕊儿看着呢,哪里有旁人?” 蕊儿是她贴身侍女,从江南一路跟她到了东宫,是可信之人,想必姚漪早打点好了。陆婉吟从前想不出姚漪也能做这样的事,不由得生出几分“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的赞叹来。 姚漪拉着她的手,慢慢往宫门的方向走,“就是让人看见了也无妨,只说是我与你送完乐阳一道回家罢了,乐阳那头自然会替我们遮掩。” 陆婉吟仍是担心:“那太子殿下那边?” “他今日不回来”,姚漪见陆婉吟似乎仍是很担心,又补充了几句:“往日里的宫宴和酒席总是这样的,他应酬完自然就歇在外头了。” 陆婉吟见四下无人,终于问出了她的疑虑:“姚姐姐,太子殿下对你可好?” 姚漪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说起,很小心地同陆婉吟讲她这些日子在东宫的经历:“我也说不好。总觉得他有些奇怪,我有些怕他。” 姚漪这样自小在家里受人白眼的姑娘,很早就会看人眼色揣测他人的心意,可太子偏偏不是一个喜怒形于色的人,让她猜无可猜。 “有时候高兴了,我的日子也好过的很,可若是不高兴了,他……” “他怎样?打你?还是骂你?”陆婉吟追问道。 “都不是。”就算姚漪已经出嫁了这么久,不再是从前稚嫩的闺阁女儿,讲起来这种事也仍然觉得不甚好开口,想到这是陆婉吟不是旁人,又觉得没有什么好说,便凑近陆婉吟的耳朵小声同她讲述,那半遮半掩含羞带臊的语气听的陆婉吟都跟着不好意思起来。 陆婉吟原本以为姚漪还是和从前一样同她说那些烦恼却甜蜜的闺中心事,没想到越听越觉得不对,表情也跟着凝重了起来:“一直是这样的?” “也不是,新婚之夜就不是这样的。”姚漪大婚的时候光顾着哭,掀了盖头就差点哭得背过气去,太子当时温声细语极尽温柔哄得姚漪飘飘欲仙,至今想起来都心跳脸红,可是后来越相处姚漪就越觉得不对:“往往是喝了酒或者不高兴的时候,他半醉半醒的时候是最多的。第一回他要拿绳子捆我,我不肯,就给了我一脚。” 提到这事姚漪又想哭,见陆婉吟的眉头越皱越紧,立刻解释到:“没伤着哪,就是我一时不查没反应过来,那绳子就……” “第二日我就没醒过来,他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发了热,便守了我好几日,还同我道歉,说是喝醉了酒魔障了,我也不敢反抗他,日子久了就翻篇了。” “直到第二回……”,那算是姚漪的噩梦,现在想起来都浑身发抖,她强忍着语调同陆婉吟讲述:“也不知道他是怎的了,下人来报说他将自己关在屋子里头不许人进去,他们害怕出了事,就让我去看,我便去了……” 姚漪去看他时自然不是空手去的,她拿了饭菜忐忑无比地敲了敲房门,里头传来了一声粗暴无比的“滚”,姚漪吓得一抖,柔声劝太子好歹开开门让她把东西送进去。里头不应,姚漪无奈便转身要走,没想到背后的门突然打开,姚漪猝不及防就被拽了进去。 托盘里的饭菜汤水翻了一地,溅在了姚漪身上。没等她放下托盘说话,姚漪就发现自己的外衣被撕开了。 这好歹是青天白日,姚漪自然不肯,在被按在床榻上的时候挣扎了两下,哭着央求太子:“殿下,不成啊。” “有什么不成!我是太子,我做什么谁敢说不成。” 姚漪隐约觉得这话不是冲她,可太子的力气太大她又挣脱不掉,眼泪便不自觉地留了下来。 太子见她如此,伸出食指替姚漪擦了擦眼泪,接下来做了个让姚漪此生难忘的动作,他将食指送进嘴里,像是在尝那眼泪的味道。他看姚漪的眼神,就像是在郊外饿了好些天见着猎物的野狼,甚至还带着姚漪从未见过的暴躁与狠戾。 姚漪不敢再看,顺从地闭了眼睛。 她被关在那个屋子里关了三天,醒了睡,睡了醒,梦里都觉得下腹撕裂一般的痛,一睁眼就是太子那意犹未尽的脸,只好再闭上眼,到了第三日时,太子的脸上才恢复了一贯的从容平静,他看了看已经说不出是昏过去还是睡过去的姚漪,自顾自地出去了。 等姚漪再醒过来,已经在自己的屋子里了,太子不在,只有蕊儿抱着她不住地哭。她浑身都疼,动也动不了,能看见的地方一块好的都没有了,可这种事儿她又不能请大夫,只好强忍着扛了过去。 这些话就是陆婉吟她也说不出口,只能捡了些不甚重要的讲给陆婉吟:“这之后还有几次,可每一次过后殿下待我总比从前更好些,我也说不出是不是他习惯如此还是怎的,总觉得有些怕他。可他平日里待我,我又说不出个不好。” 陆婉吟没听她讲这些细节,也无从判断,只好勉强劝了几句:“我虽不知其中曲折,却总觉得这事情不对,姚姐姐你千万保重自己,或称病或进宫,都是可避的。” 姚漪含着泪点头,问陆婉吟:“你家侯爷待你好吗?” 这是好还是不好? 陆婉吟一时之间也犯了难,她过得确实要比在家里头舒心恣意,可想起来他与吕含这档子事又觉得为难,沈峥的心意又不好揣测,日后是什么情况也说不好。 她不愿姚漪担心,更不能把沈峥的私事拿出去说,也只能捡着最无关紧要的和姚漪讲:“侯爷才从渝州府回来不久,平日里也事忙,我见他的时候少。他性子也冷清,我总也拿不准他的喜怒。” 姚漪听完这话颇有共鸣:“我也总拿不准。” 见她如此,陆婉吟也觉得犯愁,都说是女人心海底针,男人心又何尝不是,但她的情况到底要比姚漪好些,只好勉强劝慰:“姐姐也别太为了太子犯愁,还是保重自身要紧,要是再有下一次……” “短期想必都不会了”,姚漪笑了笑,神色莫名轻松了几分,眼睛里带着期盼和释然的喜悦,“陆妹妹,你要做姨娘了。” 第41章 四十一、情意 姚漪分享的好消息于陆婉吟而言还很遥远,是以她反应了一下才开始惊呼:“真的呀?” “可不是”,姚漪面带娇羞:“才诊出来,太医说刚满两个月,原本是不能说的,只是我原本也没什么别的人可分享这样的好消息,只能同你说说罢了。” 陆婉吟好奇,伸出手去摸了摸姚漪尚且平坦的小腹,被姚漪轻轻拍开:“这时候哪能摸出来?” “我先同他打好招呼,等他出来时必然要和我要好的”。陆婉吟不以为意,又伸出手去比划了一下姚漪的腰身。 姚漪立时有些紧张:“腰粗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陆婉吟连忙安慰她:“我是见你腰身比往常还细,怕你吃不好睡不好,这才伸手比了比。” “不是就好。”姚漪的语气里带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刚进东宫时有人说太子喜好腰肢纤细的女子,不光是她,太子的其他两个侍妾也都是细腰,“我只怕将来腰身粗了,不好看。可服侍我的妈妈们都说,我都是要做娘的人了,还要什么好看。” “谁说当娘了就不能要好看了,哪条律法也没这么写”。陆婉吟不甚认同,又怕姚漪因为这个事情亏待了自己:“不过若是为了腰身亏待了自己和孩子,那也是不上算的,还是趁如今多吃些也好。” 姚漪提起这事儿也有些犯愁:“我也不是要饿着我自己,只是这些天吃什么都觉得恶心想吐,我问过太医了,太医说这都是正常的。” “确实是正常的”,陆婉吟已经对这种身体反应不觉得奇怪了:“我家侯爷也常说他想吐。” 姚漪:“……” 眼见姚漪瞪大了眼睛,陆婉吟赶忙回过神来补救:“他那是累的,我刚走神了,想到别处去了,听你这么说随口搭了一句,你别见怪。” 姚漪笑笑:“我怪你干什么?你挂心他那是好事,说起来你也嫁了快半年了,怎么还……” 她说着眼神就移到了陆婉吟的腰间,陆婉吟尴尬地笑了两声同她装傻:“侯府伙食好,我这半年是不是瞧着胖多了?” “你多大人了有没有正经?”姚漪嗔怪地看了她一眼:“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休要同我装傻。” 想到这事儿陆婉吟也心烦,可她又不能告诉姚漪按照现在的情况来看她此生可能是没有做母亲的机会了,只能继续同她胡说八道:“啊,是。我知道你问什么?我家侯爷这不是怀着呢,他症状同你一模一样。” 姚漪忍俊不禁:“你差不多了,仔细让你家侯爷听见撕了你的嘴。” “你不说我不说,他怎么会听见?”陆婉吟很是不屑地摇了摇头,再一次好奇地伸手抚上姚漪的小腹:“横竖我如今是没机会了,等你这孩子出来了,你就送了我养吧。” “你休要逗我开心了,明知道是没谱的事,何必还要说出来,招的我又想哭。”姚漪说着,又觉得难过起来,“从前总觉得出宫的这条路这样长,可同你一起走的时候只恨不得一眼望不到头才好。” 陆婉吟忙不迭又去替她擦泪:“我的祖宗啊,你可别哭了。你看看我这衣服袖子,若再哭下去侯爷就要去湖里捞我了。” 姚漪闻言伸手轻轻打了她一下,扭过半边身子不想理她:“我与你久别重逢,又拿你当个知心人才多说几句,你倒好,三句话有两句话都是同我玩笑,没一句都是真心的。” “好了好了”,陆婉吟伸手把姚漪拉回来面对着她:“除了那两句玩笑话,我哪句都是真心的。我知道你心里烦难和委屈,见了我自然是忍不住的。不过横竖明日还能再见的,又不是再见不得了,快别哭了。” 她见姚漪面色缓和,又忍不住补一句:“或者你留一半眼泪给明日哭也使得,我今日回去先叫人把衣裳洗了,换一件新的留着明日你慢慢哭,好不好?” 姚漪气得跺脚转身就走:“人家不理你了。” 陆婉吟见她脚步匆匆惟恐她当真,立刻去拽她:“好姐姐,我说错了,你大人有打量,可别同我一般计较,气坏了身子我可赔不起。” 姚漪站定,面上仍是不忿:“你是怕气坏了我还是怕气坏了他?” 见她伸手指了指肚子,陆婉吟无奈,只好弯了腰凑了一只耳朵过去,一本正经地同姚漪解释:“他同你一样生气,还同我说若是我再欺负他娘亲,等他出来了必然要来找我报仇的。” “他才多大,会说什么?”姚漪恨铁不成钢:“你这张嘴啊,也不知道哪个受得了你?” “我在别人跟前不这样,你受得了我不就成了。” 姚漪伸出手去拉了她的手往前走:“我也不知道我最近是怎么了,动不动就想哭想生气,在殿下那里又不敢说,今日见着你就忍不住了,你别见怪才好。” “得了,柿子都要挑软柿子捏,何况是人呢?”陆婉吟很有耐心:“你就只管当我是个软柿子,你有什么委屈烦闷都同我说出来,总好过你一个人闷在心里。” 姚漪更是感动,站定了抱住她就不愿松手了。这在陆婉吟看来其实根本算不得何等严重的状况,在她看来,沈峥比她难伺候多了,可眼瞅着分别就在眼前,干脆等姚漪哭尽兴算了,也就没拦着她。 也不知道姚漪哭了多久,反正陆婉吟脚都站麻了姚漪才抽抽嗒嗒地放开了她,她倒是不急,很耐心地拿帕子替姚漪擦眼泪,柔声哄她:“快别哭了,先把气喘匀再说话。” 她一抬头,意外发现沈峥就站在不远处马车外,一动不动地瞧着她们两个,也不知道他已经瞧了多久,陆婉吟当时就想倒退一步冲沈峥大喊一句“你听我解释”。 可转念一想,她有什么好心虚的? 这段名存实亡的姻缘里一枝红杏出墙来的人是沈峥又不是她,沈峥都敢带着她去吕家让她在厨房里听他和吕含你侬我侬,她怎么就不能月下抱美人安慰闺中密友呢? 何况她和姚漪清白,彼此又没有存着别的意思。 想到这儿,陆婉吟又伸手去抱了抱姚漪,这会儿来来往往的人已经多了,沈峥又在不远处等着,陆婉吟不敢久留,只好耐心哄姚漪:“好在明日还能见的,等我回去问了侯爷,说不定日后还有机会再来看你,总能见的。你只管保重自身,切莫挂念我。” “从前在家时总觉得不自由,听见你嫁进了京中,我便以为有机会常常见你,没想到比在家时还要难几分,细细想来,还不如在书院那年快活,纵然辛苦些也是我最好的日子了”,姚漪很是亲昵地蹭了蹭她的肩:“陆妹妹,我真舍不得你。” 陆婉吟又何尝舍得,可她总比姚漪理智些,含着眼泪看着姚漪上了马车,才悄悄擦了眼泪强行堆出了笑容走向沈峥:“让侯爷久等了。” “不妨事,也没有多久。”沈峥神色仍是淡淡的,扶着她上了马车。 也就是从她与姚漪出了寿安宫开始等起的,他忧心陆婉吟,三杯两盏推了应酬就往寿安宫寻他,不曾想刚好看着姚漪抱着她痛哭。姚漪那样伤心,他也不好上前打断,只好在不远处跟着她们往前走。 想是姚漪有心布置过,似乎有人在暗中盯着她们瞧,沈峥不敢跟太紧,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们动作亲密。饶是他耳力过人也听不清她们说什么,但他见二人又哭又笑,陆婉吟的神色也比和他在一起时生动许多。 沈峥还是头一回见她这样,一时间不敢再看,自己从小路那边绕过去了。 在这一路上,他也想了许多事,觉得自己对陆婉吟这些天的态度确实不是很好,特别是他那些莫名其妙的情绪,原本就不该让陆婉吟承担, 沈峥想,或许自己还是应该开诚布公地同陆婉吟谈一谈,她向来很聪明,也许能知道自己这些天莫名其妙的情绪到底是从何而来?两个人的相处也就能更轻松自在些。 原本沈峥已经不生气了,直到他在宫门外看到了姚漪。 她为何要伸手抱她?她不已经是太子妃了吗? 沈峥大为不解,随即又安慰自己,横竖她们都是女子,抱一下又不会有什么特殊含义。 可她和她撒娇是什么意思? 还有陆婉吟的手,她在摸哪里? 她替她擦眼泪,她还主动抱她是什么意思? 沈峥不敢再想下去了。 直到他看见姚漪在她肩上蹭了蹭,沈峥的世界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坍塌。 他自打娘胎里生出来到现在,意识清醒的时候还没和谁能这么亲昵,眼前的画面不光超出了沈峥的承受能力,甚至超出了沈峥对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浅薄理解。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从沈峥心底冒了出来,沈峥看着远处抱在一起不愿意分开的两个人,十分讶异:难道她与太子妃当真有情? 第42章 四十二、成全 这个画面的冲击力太大,沈峥被她们彻底弄懵了。 刚刚打好的腹稿已经用不上了,沈峥又实在想不到怎么和陆婉吟开口说刚刚那个场面,一时间发觉自己眼前春色盎然绿意滔天,头上都长了草了。 陆婉吟打量着他一阵青一阵白的脸色,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开口说几句话缓解一下眼前的尴尬,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想了想刚才沈峥的态度,又觉得不是没有沟通的可能性,只要问清沈峥与太子是什么关系,他们彼此是什么立场,她与姚漪相交会不会给沈峥带来麻烦就行。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对上沈峥的眼神就觉得自己有点心虚,还不是那种小孩做错了事不敢告诉大人的心虚,而是自己在外边偷人被沈峥捉奸在床的心虚。 这样不对,陆婉吟在心里告诉自己,你没有偷人,是沈峥先在外边偷汉子的。 想到这里陆婉吟就壮了壮胆,试探地问沈峥:“侯爷都知道了?” “是”,沈峥表情呆滞:“我都看到了……” 这怎么和我想的不一样啊?陆婉吟看着沈峥,不知道下一句要怎么说才好。 原本她想的是,沈峥会问她所指何事,这样她就能顺理成章地往下和沈峥解释了,没想到沈峥居然不按套路出牌,还说他都看到了。陆婉吟纳闷,他看到什么了啊? “你……” “我……” 沈峥终于想好了怎么和陆婉吟开口,没想到一开口就撞了车,只好和陆婉吟客气一下:“你先说吧。” 陆婉吟哪里敢,立刻摇头:“还是侯爷先说吧。” 沈峥只好艰难地开了口:“你身边方才的是太子妃吧。” “是。”陆婉吟目光淡定。 沈峥见她目光坦然,心里就乱了三分。 她甚至不愿编个谎话来骗我,沈峥一时间心内苦涩:“我方才见她抱你,你们……” “我们是旧交”,陆婉吟觉得沈峥这话有点泛酸,可又觉得是自己的错觉,姚漪抱她怎么了,又不是吕含抱她,沈峥又和姚漪没有情意,那想必是沈峥介怀太子的关系不愿意让她和姚漪走得太近,她怕自己给沈峥惹来麻烦,便同沈峥解释:“她小时候在我家读过几天书,我们常常见,可到了京中还是头一回。” “常常见?”沈峥心内警铃大做:“有多常见?” “大概……每日都见。”陆婉吟不明白沈峥问这个干嘛,很详细地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不过她休假回家时就见不着了,她常常托人带信给我。” 每日都见还不够,不见时还要写信。沈峥大感震撼,原本以为只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现在看来还情深意重不能分割。 沈峥抓了一把自己头上的头发,觉得它们确实正如绿草一样茂盛生长,一时间无言以对。 一封圣旨把姚漪嫁到了东宫,一封圣旨又把陆婉吟嫁去了侯府,这已经是棒打鸳鸯的错事了。 沈峥无奈,满腹心事又不知道从何说起,最终想了一圈,心思落到了距离他原本想说的事情十万八千里之外:“女子在世,殊为不易。” 陆婉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感慨,可想到姚漪的处境,也觉得很是艰难,她和姚漪尚且都是衣食无忧的长大,可还有多少命途多舛的女子在生存线上苦苦挣扎,便也附和了一句:“是啊。” 他俩各想各的心事,一路无话回了侯府,沈峥原本想洗洗就歇了,却不想陆婉吟叫住了他。 陆家有时候会守着些很古老的传统,除了拜月之外还要去给祖宗上香磕头。陆婉吟之前听陈伯说过,沈峥没有这些讲究,但陈伯说起这事是语气很是黯淡,又听她说起江南传统时语带艳羡:“中秋好歹是团圆的日子,若是小侯爷能去看看侯爷就好了……” 陆婉吟吃着永宁侯府的饭,也不得不替永宁侯府多打算一些,想着若是沈峥肯和寻常人家一样,遵循这些传统,也就不会再和从前一样做着这家的主人倒比外人还生分了,是以早早应了陈伯,今年会同沈峥去拜祠堂。 可她见沈峥的神情,又不知道如何开口,叫住了沈峥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一时间愣在原地。 沈峥不明所以,按下心中的千头万绪耐心地等着陆婉吟说话,陆婉吟在沈峥的注视当中硬着头皮开了口:“今日是中秋,侯爷可要同我去拜家祠?” 沈峥也没想到是陆婉吟说的是这个事,猝不及防想起了祠堂里老侯爷的牌位,身体的反应先于理智的反应,沈峥顿了一下,便捂着胸口面色痛苦地蹲了下去。 陆婉吟大惊失色,心想这敲竹杠也不是这种敲法,天地良心她这次碰都没碰到沈峥,一句话而已怎么反应这么大,赶忙三步并作两步凑过去蹲下看沈峥。 疼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沈峥很快就回了神,将自己从斑驳嘈杂的回忆里抽离了出来,见陆婉吟面色慌张又很是担心的眼神,心里一暖:“不碍事,吓着你了吧。” 陆婉吟确实是被他吓得魂飞天外,见沈峥满头冷汗就想伸手去擦,忽然又想起自己的帕子今日沾了不少泪水恐怕是不能用了,担心沈峥嫌弃,陆婉吟只好拿另外一只没沾眼泪的袖子替他抹了两把,抹完就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恐怕也不能要了。 她见沈峥虽然缓过神来,可面色仍是不好,但这个反应也不像是病,倒像是被什么刺激到了,思来想去罪魁祸首应该就是刚刚那句话,就有些抱歉:“侯爷若是身体不适就先歇了吧,我扶你回房去。” 沈峥摇头示意自己没事,挽了她的手站起来:“不是说要拜祠堂去?” “不拜也使得”,陆婉吟看他这样子哪里还敢让他去,“侯爷若是晕在里头,我可弄不动你。” “不会的”,沈峥很坚持:“早就习惯了。” 陆婉吟心说这事还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不知道沈峥这话从何说起,只好忧心忡忡地跟着沈峥往祠堂走,深感自己简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好在沈峥很争气,并没有像陆婉吟所预想的那样晕过去,甚至很是平静,上香磕头时表情都没有一丝波动。 陆婉吟看着沈峥那平静如水的表情,不觉有些尴尬。 果然是习惯了哈。 “我在家时从不在中秋拜祠堂。”沈峥从祠堂出来之后也不见有什么悲痛,和陆婉吟说话的语气也像他之前告诉陆婉吟他没吃晚饭一样平静。 可陆婉吟哪还禁得住,生怕哪句话不对沈峥又要反应过激,是以很小心地斟酌了一下才回答:“这是我们家的习惯。我祖父说八月十五是团圆的日子,一家人无论在与不在了,都会在今日相见,所以要心诚些,月亮知道了会成全你的心愿。” “真的?”沈峥表情认真。 陆婉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心去活跃气氛,想着沈峥应该不会把这种孩子话当真,便随口说道:“怎么能是真的?不在的人若是要见,那是七月十五,哪里是八月十五的事,想来是祖父怕我和我二哥哥小时候问他要娘亲,编出来哄我们的。” 没想到沈峥听了这话神色却黯淡了下去,陆婉吟不明所以。 眼见这沈峥越来越缓慢的脚步和飘忽不定的目光,陆婉吟顺着沈峥的眼神打量了一下眼前的分岔口,右拐便能回到他俩的院子,可左拐…… 算了,陆婉吟心一横:“侯爷可要去给婆母磕个头?” 沈峥不敢置信,愣在原地一动不动,陆婉吟生怕沈峥又要蹲下碰瓷儿,伸出手虚虚环住了沈峥以防不备。 沈峥没再像刚刚那样蹲下去,可脸色比刚才还难看三分,陆婉吟很有耐心地等着他反应,等了快有半炷香才听见沈峥那句酸涩艰难的话:“母亲她……不想见我……” 陆婉吟一时嘴快:“那侯爷想不想见她?” 她说完就有些后悔,沈峥的母亲在侯府里是个讳莫如深的秘密,连知道内情的陈伯都没和她提过一句,沈峥自己说起来也是带着酸涩,带过之后就转移话题,想到这儿陆婉吟就觉得自己冒失,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沈峥表情凝重,看着又有些紧张,似乎在思考一个从来没有遇见过的难题,一贯没什么太大表情波动的脸上出现了一大片的空白,随即又有些失落:“她不会见的。” 陆婉吟被沈峥语气里的悲哀吓了一跳,一时间分不清他话里的悲哀和他身后的夜色哪个更深沉。 算了,就当送佛送到西,陆婉吟用骗小孩的语气哄沈峥:“只要心诚,月亮会成全你的心愿。” 大约是没反应过来,沈峥还真配合无比地抬头看了一眼月亮,语气不自觉地变得有些犹豫:“月亮不会成全我的心愿。” “月亮不成全你,我成全。”陆婉吟拉起沈峥的手往左拐了一步:“侯爷可愿意陪我去给婆母磕个头?” 沈峥跟着她走了几步才反应过来,紧张的情绪立刻弥漫在心头,越走进越觉得害怕,不自觉就握紧了陆婉吟的手,靠近那小院没几步时又突然站定,表情很是慌张无措:“我、我还是不过去了。” 陆婉吟抓着他,自然能感受到越走进沈峥抓她越紧,这会儿手心里已经腻起了不少冷汗,饶是陆婉吟抓着他都觉得沈峥控制不住地发抖,她也不敢把人硬拉了过去,只好拿了平日里哄雁儿哄姚漪的语调去哄沈峥:“那我们不打扰她,只在院外磕个头就走好不好?” 沈峥仍是犹豫,陆婉吟也不催他,耐心地等他做决定。半晌,沈峥才在陆婉吟充满鼓励的眼神中鼓起勇气点了点头,跟着她走到院外颤抖地跪了下去。 这裙子也不能要了,陆婉吟跪下去的时候欲哭无泪,深觉哄沈峥比哄她们难多了。 可好歹沈峥也算是迈出了第一步,想到此事陆婉吟又觉得有点欣慰,去拜月亮时的心情就好了几分,想到雁儿和小叶还等着吃月饼,更觉得应该快些。 沈峥是快拐到园子里时才发觉自己握着陆婉吟的手的,他刚刚魂魄出了窍似的紧张,四肢都不受自己控制,回过头来才觉得感动与心酸,还有陆婉吟和他说“月亮不成全你,我成全你”时的震撼。 有那么一瞬间,沈峥恨不得由着她随便带他去哪里,最好任性一回再也不放手了。 可想到姚漪,沈峥又觉得心里发苦。 陆婉吟对他那么好,怎么就不能爱他呢? 想到这里,沈峥不自觉地松了手。 陆婉吟不知道沈峥是什么心路历程,只觉得手上一松,这才意识到是沈峥放了手,转过去看站在原地面色沉重的沈峥,不明白这人怎么变得这么快,刚刚还紧张害羞的跟个出嫁的大姑娘一样,这会儿又绷着一张脸假装自己是座冰山。 好在她现在心情很好,陆婉吟很有耐心地问沈峥:“侯爷怎么不走了?” “你要去哪里?”沈峥语气幽怨。 陆婉吟生生在这句话里听出了无数意味,仿佛沈峥问的根本不是陆婉吟是不是要去拜月亮,而是她是不是要去东宫找姚漪。 又或者是去哪家的厨房偷汉子? 反正就是她一枝红杏要出墙。 陆婉吟不敢再继续胡思乱想,诚恳无比地回答沈峥:“我去花园拜月亮。” 见沈峥仍是一脸不快,陆婉吟干脆拉了他的手往园子里走证明给他看。 雁儿早等了多时,见陆婉吟这时才来便大声嚷嚷道:“姑娘你去哪了呀?我们都等你好……” 她“久”字还没说完,就被陆婉吟背后突然冒出来的沈峥吓得没了声,片刻之间迅速调转了话头:“不知道侯爷大驾有失远迎,侯爷怎么有这么好兴致来陪着我们家姑娘、啊呸、夫人拜月亮?” 沈峥仍是心不在焉,却很敏感地捕捉到雁儿话里的不对:“你们家的?” “你们家的、你们家的”,雁儿忙不迭把陆婉吟卖了出去,很殷勤地点了香递给陆婉吟,脸色写满了“姑娘快救我”。 陆婉吟很不屑地冲她翻了个白眼,伸手接过香拜了下去,身后的人也跟着她一个一个排队。 她趁队伍往前走的时候站在雁儿旁边挤兑了她两句:“我嫁进来之前,有人说未来姑爷若是欺负我就和他拼命去。如今倒好了,人家一个眼神,你就要把我卖出去,你自己摸摸良心看看说不说得过去。” 雁儿很怂地躲在陆婉吟背后,听陆婉吟这么说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便悄悄露了半个脑袋打量沈峥。沈峥觉察到有人在看他,顺着雁儿的方向冷眼扫了过去,雁儿吓得立刻哆哆嗦嗦地缩回了脑袋,在背后抱住了陆婉吟不愿撒手:“这回说、说不过去也、也得过去了。” 陆婉吟忍俊不禁:“怎么还吓结巴了呢?” 小叶不怕沈峥,分得了两块月饼之后高兴地蹦蹦跳跳,最终跳到了沈峥旁边递了一块给沈峥,很好奇地问他:“侯爷不拜月亮吗?” 沈峥听他说话,才回过神,很温柔地摸了摸小叶的脑袋:“不用了。” 月亮没成全他的,有人成全了。 想到这里沈峥又觉得自己已经释然了,他看着正伸手去挠雁儿痒的陆婉吟,觉得就这样也没有什么不好。 她喜欢姚漪只管自去喜欢就是,只要她平安快乐就好。 第43章 四十三、小米 中秋过后的第二日,沈峥按皇帝的嘱咐没有上朝,带着陆婉吟去了寿康宫。 陆婉吟对吕贵妃的印象很是奇怪,对去她那里凑趣一事并不情愿。沈峥的表情也要比去中秋家宴的时候还要凝重,两个人仿佛不是去寿康宫看热闹,而是去寿康宫上香。 回想起昨晚上的事情,陆婉吟才后知后觉自己的胆大妄为,她其实根本不知道沈峥的内心的禁忌和底线,只是一时间头脑发热带着沈峥拜了祠堂和他母亲,今天回想起来陆婉吟才隐隐约约有些后悔。 人与人相处总要有些界限感才好,陆婉吟一直这样想,没想到对着沈峥就有些不由自主,心下有些担心,可别冒犯了沈峥才好,便不自觉偷偷打量了一下沈峥的神色。 沈峥话少,脸上的表情也一贯冷淡,陆婉吟这会儿除了能在他脸上看见他去寿康宫的不情愿之外,就只能看见他脸上带着一种释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释然。 陆婉吟不敢再越界,更不敢开口问他,只好很乖巧地跟在他后边往寿康宫的方向走。 寿康宫向来都是很热闹的,比起寿安宫的清净来说,这会儿就嘈杂的有些像陆婉吟少年时候赶过的为数不多的两场集会了。 沈峥远远站在宫门口,听见里边的传来的琴音歌声和女眷聊天的声音,就不自觉有些皱眉。站在门口的引路太监眼尖,看见了沈峥和陆婉吟就凑了过来,对着沈峥露出了一脸谄媚的笑容:“侯爷安好,夫人安好。” 沈峥打量了一眼对面的人,觉得此人很是眼熟,一时间有些认不出。对面乖觉,见沈峥打量他,含着笑对沈峥自报家门:“小人姓米,从前在寿安宫伺候,还服侍过侯爷几日,侯爷想是忘了?” 沈峥听他这么说,似乎有些印象。他年少的时候性情倔强又独立,不大要人在身边侍奉,唯独这位米公公他还勉强记得。因着这位米公公的兄长在御前侍奉的缘故,这“二米”也算是宫中的红人。 那时候的李皇后虽然已不在意什么情分恩宠,但到底不像如今似的心如死灰,是以时不时也要用他几回了解一下圣心最近偏向何处。可李皇后这人清高又拧巴,明明心里很关心嘴上却偏偏说不,也不愿意和那些争宠的嫔妃们一样做得那样明显。 这小米公公的用武之处不多,杵在李皇后跟前还像是在提醒她似的,李皇后看着碍眼,就把他丢过去给沈峥。 开始的时候这小米公公还希望借着沈峥的嘴能递两回皇帝的动态给皇后,以期皇后能想起来他再把他调回去,后来见沈峥这条路实在走不通,又发现沈峥其实在李皇后跟前也说不上什么话,便去自寻出路了,只是沈峥没想到他到了吕贵妃宫里。 见人家和自己套近乎,沈峥也没有理由不理,只是他声音冷淡,也听不出什么像要同人热络的意味来:“不曾忘过,幼年时还要多谢你照料。” 这米公公一听立刻喜笑颜开:“侯爷这是哪里话,这都是小人分内之事。” 不曾想沈峥话头一转:“只是没想到会在寿康宫再见公公。” 背弃旧主这事儿放在哪里都不光彩,这小米公公脸上立刻就有些挂不住,讪讪地陪笑道:“这……小人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正所谓人往高处走嘛。” 陆婉吟原本抱着看热闹的想法站在一边,听了这句话也觉得不对,不由得看了一眼这一脸懊悔的小米公公。 就算是人往高处走,这满宫上下的嫔妃也高不过皇后,就算吕贵妃这边再怎么门庭若市,李皇后那头再怎么门前冷落,这话都是不能说的。 眼见沈峥打量这小米公公的眼神越来越不对,陆婉吟立刻伸手拽了拽沈峥的袖子:“侯爷,咱们走吧,站在门庭里吹风怪冷的不说,还挡着人家的路。” 那小米公公知道陆婉吟有心替他解围,忙装作一脸若无其事地引着他们往前走:“侯爷和夫人这边请。” 沈峥跟在这米公公后头,仔细打量他的背影,越看越觉得奇怪。他方才其实并未留心这米公公说了什么话,只是觉得这米公公给他的感觉似乎和旧时很不一样,这种感觉又仿佛在哪里遇见过,可他又一时想不起来。 陆婉吟看着他那越皱越紧的眉头,也猜到了沈峥恐怕是在想什么心事,她也不打算知道沈峥在想什么,只是挽着沈峥的胳膊替他留心脚下的路,没曾想刚走几步,那小米公公就转过来对着沈峥陪笑:“侯爷留步,太子殿下吩咐,说让您去对面的观澜阁同他喝酒叙话。” 沈峥没想到太子叫他,看了看陆婉吟就有些犯难,那小米公公出言同沈峥解释:“太子爷说,那里头都是女眷,外男不好入内,里头横竖有太子妃娘娘应承招呼,侯爷不如等贵妃娘娘到场了他再同侯爷一起去给娘娘请安。” 这事太子说得确实在理,是个极好的借口。何况陆婉吟听见太子邀约就知道必然是有其他事要说,沈峥如今人在寿康宫里,也没有理由不去,现下为难多半是为了自己,便冲着沈峥点了点头。 沈峥虽然放心不下她,可见她这样多半也是不想他为难,只好领了她的情,小声同她承诺:“我很快回来。” 陆婉吟目送沈峥离开,尽量装出一副夫妻恩爱难舍难分的表情回过头去看那小米公公:“还请大人带路。” “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夫人就和侯爷一样,叫小人小米公公就是了”,这小米公公和陆婉吟上回来时见的大米公公性情差别极大,变脸的速度要比那大米公公快上几分,语气也活泼多了,见陆婉吟点头,很热情地同陆婉吟寒暄:“小人从前照料过侯爷几日,不曾想侯爷如见还记得小人,可见侯爷重情重义,实在是让小人心里感激。” 陆婉吟猜也猜到了沈峥不是记得他而是才想起来,但人家话说道这份上,陆婉吟也没有拆台的道理,于是装作很关心沈峥的样子捧场:“侯爷也提起过宫中的经历,只不过侯爷说都是许久之前的事了。” 那小米公公见陆婉吟似乎是真心想知道,便大大方方同陆婉吟讲从前沈峥在寿安宫时待人如何宽厚,讲到深处还不禁流了几滴眼泪:“侯爷虽说是跟着皇后娘娘长大,可皇后娘娘的性情……可怜侯爷那么点孩子,说是野生野长也不未过。太子爷跟着贵妃娘娘被人百般呵护照料,可怜侯爷吃不好睡不好,就是病时也无人照料,实在让人看着寒心。” 陆婉吟相信他说得都是真的,李皇后对沈峥看起来是不太用心,但是这小米公公的话里头挑拨离间的意味又太明显了,陆婉吟不敢搭茬,只能顺着他的话同他打太极:“太子殿下是未来储君,仔细些也是应该的。” 她看这小米公公的脸色,一时间玩心大起:“更何况,我见公公对侯爷情意深重,想必是用心照看过侯爷,才有此言吧。” 那小米公公以为她无知无觉,被她说得很是心虚,只好尴尬地笑了两声:“可不是嘛,小人虽在侯爷跟前的时间不长,但对侯爷印象深刻的很。” “我说也是呢”,陆婉吟笑了笑,“既然都是侯爷幼时的事情,那想必时日也长了,公公还能印象深刻,足见对侯爷用心。” “可不是嘛”,那小米公公硬着头皮回想,“怎么说也是十四五年前的事了。” 陆婉吟原本就当笑话听,也没放在心上,可她一听这十四五年又觉得不对。 十四五年前沈峥多大,应该也就四五岁的样子。 可眼前这小米公公,看着也不过才十六七岁,大不过陆婉吟去。 十四五年前,他应该多大? 李皇后就算对沈峥再不用心,可对宫中事务的打理想必是有些心得的,她既然肯让这小米公公去照看沈峥,那这小米公公当时就应该能够独当一面了。按着宫中规定,这小米公公通过宫中的层层筛选仔细教导,怎么都要十三四岁才能到寿安宫才对。 就算这小米公公天赋异禀,理论上也快三十了,可这容貌和神态,看着比陆婉吟还要年轻几分。 这世上难道还真有人长生不老? 陆婉吟越想越觉得不对,越看小米公公越觉得此人诡异,只好更留心些同他搭话。 好在这小米公公再没提起沈峥,只是很耐心的同陆婉吟介绍寿康宫中的景致,只是他说什么陆婉吟也都听不进去了,任凭着什么花木奇珍她也无暇观赏,由着这小米公公将她带到了一座看上去极高的楼前头。 陆婉吟打量着那约有二层楼高的奇怪建筑,不自觉停了脚步。 那小米公公见她驻足,陪着笑同她解释:“这原本是个荒废了的戏台子,贵妃娘娘觉得可惜,才让人在四周安了围栏,平日里常常在这里赏景弹琴。” 其实眼前这建筑说是戏台也不像,陆婉吟在家时碰上什么好日子也能看上两场,眼前这戏台起码有她见的两个宽了。这会儿不光有好些女眷在上头支了桌子喝茶聊天,居然还有人在上头空出了一片地支了琴,像是真要有人献艺。 这吕贵妃还真是奇思妙想啊。 陆婉吟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好感慨自己的见识短浅:“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么大的戏台子。” 这小米公公听她感慨,露出了一脸宫中秘密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的自豪笑容,小声同陆婉吟八卦:“这台子是陛下特意给贵妃娘娘修的。娘娘从前喜欢听戏,兴头来了自己也喜欢唱,陛下担心她玩不尽兴,便找人设计了这个台子。只是皇长子没了之后,这个台子就荒废了,娘娘也是不久前才想起来派人整修。” 陆婉吟点点头,皇长子早逝不算是什么秘密,只是没想到吕贵妃的爱好独特,而皇帝还真能宠爱到愿意为了吕贵妃的爱好这么大费周章。 大概是这小米公公嫌弃陆婉吟的表情不够惊讶,一心要和陆婉吟证明这吕贵妃的受宠,还很热心地给她指了指这台子对面的方向:“那边就是观澜亭。” 陆婉吟顺着他的手看过去,看不见什么,米公公又指着眼前那个戏台同她说:“您啊,站在那梨丰台上就能看见了,这两边的建筑是相对的。只是观澜亭没这边高。” 他带着陆婉吟往上走,边走边给陆婉吟讲解:“这观澜亭四面环水,只有那么一个湖心亭,为着娘娘喜欢,陛下还派人做了瀑布的造景,您往上走就能看见对面了,若您眼睛好使,说不定还能瞧见侯爷呢。” 陆婉吟跟着他从楼梯上去,远远就听见一个柔柔的声音,带着几分激动与雀跃, “陆妹妹。” 第44章 四十四、许嫁 姚漪的出现很好的将陆婉吟从小米公公的絮叨中解救了出来,小米公公很快就告退离去。 她牵着陆婉吟的手在一圈什么靖海侯家的夫人安国公家的小姐李丞相家的孙女当中绕了一圈,终于找了一个无人打扰的僻静角落坐了下来。 这戏台子的围栏边都设了长椅,陆婉吟随手从旁边的设的矮桌上拿了个软垫垫在姚漪身下,自己靠着那柱子坐下了,冲着对面远远看去,果然见远处有湖有亭,只是水雾迷蒙,很难看清沈峥在何处,只好转过来瞧姚漪。 姚漪习惯了被人照料,这会儿见她让了软垫给她,自己拉了她的手试了试温度:“你凉不凉?” “不凉的”,陆婉吟给姚漪展示了一下她手里端着的茶杯子,“这都是热的呢。” 姚漪笑笑:“贵妃娘娘这里的东西一贯都要比别处贴心些。” “姐姐倒像是常来?” 姚漪听她这么问,很小心地打量了一下四周,见无人关注她们这个角落才小声同陆婉吟讲道:“太子殿下自小养在贵妃娘娘这里,视贵妃娘娘如同亲生母亲,每每进宫便不去寿安宫也要来这里的。” 陆婉吟倒是听说过这一茬故事,先时未出嫁时陆琰托人探听过一点消息,也提过说贵妃娘娘和李皇后之间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想到这里她都替姚漪难做。 她在永宁侯府的日子好过,平日里也想不起婆母这件事来,倒是姚漪,不光有一个名义上的婆母,还有一个实际上的婆母,两个看着都不太好相处,陆婉吟不禁提姚漪捏了把汗:“贵妃娘娘喜欢你吗?” “我说不好”,姚漪有些犹豫:“我总有些怕她。” 说着姚漪往前凑了凑,同她说悄悄话:“太子殿下原本说要将我有身孕之事告诉贵妃娘娘,可太医说如今还不算稳妥,叫我们过些时日再禀告,可我今早去贵妃娘娘那里请安,总觉得她打量我的样子像是早就知道了似的,连茶水都不让我喝了。” 陆婉吟不解:“那是很奇怪。” 她打量姚漪的腰身,也看不出什么。 “太子殿下说,想是贵妃娘娘生养过,是以有经验。”姚漪嘴上这么说,面上仍然有些担心:“可我总是害怕。” 她打量了一圈台子上的人,面色哀愁:“其实实话讲,这里边的人我都害怕。” 陆婉吟想起来她方才穿梭在人群中同人应酬和给她介绍的时候,对于她印象当中的姚漪而言已经算是有长远的进步了,想来克服与人交往的恐惧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便充满鼓励地看了看姚漪:“你不要怕,你如今做的已经很好了。” “我总担心给爹爹丢脸。”姚漪语带惆怅,“明明家中也没有什么兄弟要博前程,可爹爹来信说,家中姐妹的姻缘也需得我争气才好。” 姚漪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同陆婉吟很是抱歉地解释:“还有陆二哥哥的事,当真是对不住。” 陆婉吟还没听陆琰说过是什么事,很是疑惑地看向姚漪。 姚漪见她不解,面色慌张起来:“你不知道?” 陆婉吟摇头,“二哥哥来信时也没说过,不过我也有日子没收到家信了。” 姚漪面色有些为难,半晌才吞吞吐吐地和陆婉吟讲起事情的经过:“我爹爹想把我三妹妹许给陆二哥哥,可不知怎的,我二娘又扯到了你母亲的表侄上,说是陈家哥儿如何如何好,想许了陈家,便同你家推了这事。一女怎好许两家,我想来都觉得这事对不住你们。” 其实按照陆婉吟的想法,她祖父其实未必愿意让陆琰娶姚三,更不会贸然让陆琰与太子做连襟,至于陆琰本人,平生最厌烦的就是姚家这几个哭哭啼啼矫揉造作仗势欺人的女孩子,多半对姚三也没什么意思。更何况他们家因为她母亲的事情,早不与陈家往来,这会儿又提起陈家人,想必其中另有隐情,而且多半是出自她祖父的手笔。 陆婉吟不敢将这话说给姚漪听,万一她验证了是真的,那就不一定是谁家对不起谁家了,只好打着哈哈将这事遮掩过去:“我当是什么事呢,怪不得我二哥哥没和我说过。原本就是没议亲没下聘的事情,有什么好说对得住对不住的,到底是姑娘家名节要紧,二哥哥不想四处宣扬,那也是好事。” 姚漪叹了口气,更觉得对不住她们家:“你们这样处处为我们着想,我倒是更过意不去了。只是有时想想,这也未必不是好事。我三妹妹刁钻,嫁与陆二哥哥岂不是害了他,这门亲事还是不成的好。” 陆婉吟发觉自从进了京姚漪说话越来越直白,脸上已经不想再掩盖对家中的嫌弃了,不觉有些好笑:“那陈家哥儿可怎么办?” 提到陈家姚漪就更愁了:“若是真和陈家成了倒好了,我二娘又找人去问,说是那陈家哥儿虽然学问好,家里头却已经有好几个了。我三妹妹如何肯依,又哭又闹把这门亲又搅黄了。我二娘又逼着我爹爹去你家,爹爹如何肯依,只好写了信来骂我。” “骂你?”陆婉吟不明白:“这事儿与你有什么相干?” “还不都是我二娘搞的”,姚漪提起这事儿也有些生气:“她同我爹爹说,定是我在东宫不受恩宠,不然就冲着太子殿下的面子上,陈家陆家哪个敢轻慢了我三妹妹。” 陆婉吟从前听姚漪说过她二娘的光辉事迹,知道她这二娘一贯不讲道理,只是姚漪每多讲一次,陆婉吟就觉得果然是她对人性的了解太少,想象力太匮乏。 她以为她姨娘已经很不讲道理了,没想到她二娘还能更不讲道理。 “爹爹心里知道这事儿是我们家理亏,可他碰上我二娘就没办法,总是被我二娘搅和的心肝脾肺连同脑仁子都没了才肯罢手,更何况我三妹妹是她的掌上明珠心头好,若是不得个好人家他也必不肯放心的,是以还当真相信了这话。” 陆婉吟越听越觉得好笑,姚大人与姚漪二娘的相处方式和他爹与舒姨娘大差不差,可见天下间所有的事情都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有人唱必要有人和才行,可眼见姚漪越来越气,脸色也越涨越红,她又不好意思乐出声来,只好勉强劝说姚漪:“横竖这也不是第一天了,你理会她们做什么,再把自己气出个好歹来,岂不是得不偿失。” 姚漪听她这么说,倒也觉出些啼笑皆非的意味来,只好叹了口气:“我也不知道最近是怎么了,一时想哭一时生气,从前鸡毛大小的事情如今都觉得比天还大,太医说这也是正常的。想是身上不好受,心里头也不好过罢了。” “还是吃不下东西?”陆婉吟打量了姚漪的脸,虽然看不出多憔悴,但也说不出好。 姚漪摇头,“天还没亮人都没清醒时就想吐,吃不下也睡不好的。” 她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很是为难地小声同陆婉吟说:“为着这事,殿下罚了好几个太医。我说我吃不下想吐,他就叫我吐了再吃。我在东宫这么久,从未见过他对什么事情如此挂心。他这样在乎这个孩子,我实在是有些害怕,万一有个什么三长两短……” “呸呸呸”,陆婉吟连忙伸手拍了两下木头栏杆,“快别胡说,你一定能平平安安的,千万别胡思乱想。” “我怎么样原是不要紧的,只是……”姚漪伸手摸了摸尚且平坦的小腹,眼里似乎又泛起晶莹的泪光。 陆婉吟怕她这个样子哭坏了身子,连忙安慰:“太子殿下在意孩子也是常事,毕竟这是这孩子是长又是嫡,若真是个儿子那日后必是有大富贵的。可太子殿下既然肯劝姐姐保重身体要姐姐多吃些,想必也不是对姐姐全然没有情意,姐姐还是要保重自己,自己平安才有日后。” “爹爹来信也是这样说”,姚漪苦笑:“他还不知道这事情,和我说让我早日得个孩子地位也能稳固些,三妹妹也好得个好亲事。” 生孩子若是为了自身地位,还不如不生,陆婉吟对姚大人的话不敢苟同,可姚漪如今是太子妃,人家是真有皇位要继承,这话她也不能对着姚漪说,只好劝姚漪保重自身:“不论是为了什么,既然有了孩子,姐姐必然要好好保重自己,眼下什么事情都没有这个要紧。” “我也是这样想的”,姚漪点了点头,随即又有些忧虑:“只是眼下我侍奉不得,殿下就去了那两个侍妾的屋里,我想着……” “姐姐是想给太子殿下纳妾?”陆婉吟揣测道。 姚漪犹豫了半晌,点了点头:“我总想着他身边有个自己人才好,可又怕害了人家女孩不说,日后若是人家有了儿女必然是要与我离心的,到时候与我相争,反而不好。” 陆婉吟之前看过一些流行的话本子,也讲过这些宅院里争斗女子笼络夫君的招数,其中一本名为《深宅大院里那些不得不说的故事》中就讲过这么个美人计,所以姚漪一说她就猜到了姚漪想做什么。 只是在她看来,姚漪这招很不明智。 第一,姚漪不是个狠心的人,日后若人家真有了儿女,姚漪舍不下任何一条性命,既做不到去母留子也做不到去子留母,迟早会有祸事。 第二,姚漪不是一个能与人相争的人。她如今日子尚可,皆是因为东宫如今人少,太子的侍妾又都老实本分。可太子迟早是要继位的,到时三宫六院,以姚漪的性情能否站稳脚跟还很难说。 第三,姚漪没有母家支撑。她没有兄弟,父亲也多偏心,就算离姚大人告老致仕还有些年份,姚大人也不会为了姚漪出头得罪他人。姚漪如今趁美貌得了太子的青眼,可若是没有什么深厚情谊,时日一长也就厌倦了,届时李皇后的今日就是姚漪的明日,可李皇后背后有李家撑腰,姚漪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陆婉吟思量了一下她与姚漪的情分,想了想还是决定多这个嘴:“姐姐听我一句劝,这事情弊比利多。姐姐若想站稳脚跟,最好的方法还是平平安安把这个孩子生下来,先不急于这一时。日后太子殿下身边的人多的是,姐姐何苦现在就自寻烦恼?” “其实我同殿下也提过此事,殿下说他只要我一个,”姚漪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表情略有些羞涩,可随即又有些担心,“只是……” 陆婉吟顺着姚漪望着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一个身着碧色衣裙的窈窕女子正低头整理自己的水袖,心里不由得明白了几分。 如今太子侧妃之位尚且空悬,姚漪等得,太子等得,可有些人等不得了。 第45章 四十五、救美 据姚漪说,那身穿碧色衣裙的女子是吕贵妃的侄女,年方十六,大名叫做吕碧莹,是今日这个聚会的主人公,也是太子侧妃的热门任选,吕贵妃今日叫她来多半是要给侄女铺路。 其实在陆婉吟看来,吕贵妃根本就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若是想把自己的侄女插进东宫,只需要在皇帝跟前吹吹枕头风就能事半功倍。就算这个不成也没有什么关系,再换下一个就是。 沈峥从前和她说过吕家的构成,吕贵妃家这一脉虽然人丁稀少,但她多的是侄子侄女,好些个都怀着“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念头想要出人头地。 眼前这位吕小姐不知道父亲是谁,反正应该是吕含那三十四个堂妹其中之一。吕家人的长相大多没什么相关,看这个女孩也联想不到吕贵妃或者吕含,但她也同样具有吕家人那种让人过目不忘的特点。 陆婉吟留心看了看,这吕小姐实在是白的吓人,人群里边亮得打眼,似乎光太大了就能把这女孩晒化,再加上她今日的碧色衣裙,愈发显得肤白胜雪耀眼夺目,那碧色在她身上似乎活了一样,她随意动作时便如水波流转,她静止不动时就停滞凝固。 碧莹,好名字,陆婉吟暗想,果然是个妙人。 吕家都拿出这样的诚意了,那李家呢? 陆婉吟转过头去打量方才姚漪给她介绍的李丞相的孙女,这位小姐闺名换做李若琳,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还有双清高无比的眼睛。虽不知道这清高是真是假,但是看起来是要比李皇后自然许多,想必也不会是个好相与的。 想到这些她就替姚漪犯愁,前路茫茫,姚漪的艰难比她还甚,她又能帮得上姚漪什么呢? 姚漪不觉,她见宫人们搬了乐器在那吕小姐周围,便拉了拉陆婉吟的衣袖:“贵妃娘娘恐怕不会来了,我们两个让开些,这吕小姐表演的地方恐怕不够。” 姚漪在江南时见过几场这样大阵仗的表演,知道这吕小姐恐怕有些大动作。她少年时也喜欢这些,只是姚大人不肯让她去学,她只在书院里学过两年琴,后来也荒废了。 想到自己年少时的困境和如今父亲对她的指责,姚漪就觉得心里难受,连带着身上也不好过起来,立刻便拿了帕子掩住了嘴。 陆婉吟见她神色恹恹似乎是要吐的意思,很是紧张:“怎么了?” 姚漪摇头,指着另外一头的围栏:“也没什么。总觉得犯恶心又吐不出,我们去那头吹吹风吧,我能好受些。” 这边是观赏那吕小姐献艺的好位置,此时人群凑过来,胭脂水粉的香气凑在一起味道确实浓郁,陆婉吟也不禁皱了皱眉。 那头风大,她原本不敢贸然让姚漪吹风,可眼见姚漪脸色越来越白似乎在待下去就要支持不住,陆婉吟也不敢再犹豫,扶了姚漪就往那头走。 好在风吹过来确实将那香粉的味道驱散了许多,姚漪的脸色也缓过来了些,对着外头慢慢调整呼吸,指着另外一边给陆婉吟瞧:“妹妹你看,观澜亭。” 陆婉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这个角度能很好地窥见湖心亭的全貌,方才那边溅起的朦胧水雾已经消失不见,虽是人造的景象,也足以让人感受江山清风山间明月,生出天地浩大而人不过沧海一粟的感慨。 每到这个时候,陆婉吟就总想着能出去看一看,而不是关在这深宅大院里过着日复一日的生活。她正走神,前头两个乐师抱了琵琶搬了凳子坐在了她和姚漪的左前方,那吕小姐背对她们站在了这台子的正中央。 陆婉吟向来好凑热闹,便问姚漪要不要回那边去,姚漪白着一张脸冲她摇头:“我难受得很,实在是怕了那个味道,横竖她也会转过来的,我们就在这头看成不成?” 姚漪这么说,还哪有不成的道理? 何况陆婉吟发现姚漪说的没错,这吕小姐确实是会随着乐声的节奏旋转至舞台的周围,水袖扫过来的时候还能闻到阵阵的清香。 陆婉吟小时候都被关在书院的那一亩三分地里,在这唱歌跳舞上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可就算她没怎么见过,凭着那吕小姐的身姿也能看出来,这女孩的技巧实在是炉火纯青。 书上形容,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不过如此。 按陆婉吟看,洛神在世不过如此。这女孩显然是从小训练,动作姿态行云流水,比她在中秋宴上瞧见的舞蹈强多了。 这要是做了姚漪的情敌…… 陆婉吟不敢再想下去,转过头在人群里找了那一圈鹤立鸡群的李小姐。李小姐也不负她所望,自己一个人在另外一头背对这人群倚着栏杆向外远眺,眉目间笼着一层淡淡的哀愁,不知道在想什么心事。 她顺着人群那一张张神色各异的脸看过去,发觉众生百态要比这吕小姐的舞蹈还精彩几分,她正瞧着有趣,却发现这琵琶声似乎错了一拍,虽然转瞬即逝,却意外显得突兀,再看那吕小姐的脚步节奏就已经乱了。 陆婉吟心下觉得不好,也不知是琵琶错在前还是那舞步错在前,只见那吕小姐裙摆飞扬越转越快,琵琶的音则脱离其他的乐器节奏拼了命一样追赶。 眼见地上什么东西闪了一下,那吕小姐脚步一滑踩上了自己的水袖,顺着陆婉吟的方向就歪了过来。 陆婉吟大惊,一把推开了身边的姚漪。那吕小姐跳舞多年,对身体的控制力极强,见撞着了人立刻左手撑住了围栏,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往陆婉吟身上倒,没等陆婉吟稳住身体,就觉得自己腰背怼上了栏杆。 四周传来一片惊呼,陆婉吟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身后栏杆断裂的声音,随即而来的便是从高空坠落的失重感和那吕小姐的叫声。 我在下头替你垫着,你喊什么。 陆婉吟不敢再看那飞舞的水袖,在一片喊声中闭上了眼。 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陆婉吟在惊慌失措中感觉到什么是什么替她垫了一下以至于她稳稳地落了地。 她睁开眼就瞧见沈峥那有些发白的脸色,见她睁开眼连忙问她怎么样,语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惊慌。 陆婉吟勉强摇了摇头,顺着沈峥递过来的左手撑了一把勉强站了起来,看了一下她刚刚落下来的地方。那围栏从中间断裂,似乎像是年久失修以至于老化松动承受不住两人的重量才裂开来的,但陆婉吟感觉得到,事情似乎不是这么简单。 可这会儿也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她在台上的女眷或哭或吵又或者讶异的赞叹中瞟了一眼对面。 这吕小姐正稳稳落在与沈峥一同到来的太子殿下的怀抱里,正以一个十分暧昧的动作靠在太子的怀里,眼神如同受伤的小鹿一样纯真又怯懦。 好一出英雄救美的大戏啊。 姚漪的裙摆从二人身后的不远处出现,她跑不快却又匆忙,面色地惊慌地赶了几步到陆婉吟身边:“妹妹你怎么样?摔着了没有?” 见陆婉吟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姚漪才觉出一阵后怕,方才她见那栏杆断裂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直到她见着沈峥接住了陆婉吟之后心才回到了原位,身上不自觉就冒出了冷汗。 倘若当时不是陆婉吟推开她,那就是她…… 姚漪不敢再想,抓着陆婉吟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她无事之后才忍不住落下泪来。 陆婉吟知道这次是吓着她了,但也没别的办法,只能伸手抚了抚姚漪的背以示安慰,心里不由得有些苦涩。姚漪这么一弄,从前再怎么遮掩和伪装她们不相熟恐怕也无用了。 她用余光瞧瞧撇了一下太子,果然见太子的眼神里隐约有些兴奋,不知是美人在怀还是其他什么缘故,陆婉吟心里不由得沉重了几分。 好在姚漪不似从前,她缓过神来便去看那吕小姐,端着一张端庄温和的脸柔声关怀:“妹妹可伤着了?吓坏了吧。” 那吕小姐听她问才回过神来,见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她瞧,立刻涨红了脸,挣扎了两下就要从太子怀中下来,然而脚一落地便又支持不住像外倒去,姚漪和太子又连忙伸手去扶。 “恐怕是伤到脚了,先扶她去外头坐着,叫太医过来看看吧。”太子照旧风度翩翩,像是无事人一样吩咐姚漪。 姚漪点头,正要开口喊旁边的内侍,忽而觉得小腹一阵绞痛,一口气没提上来便咳了两声,捂着肚子蹲了下去。 在场知情的只有太子和陆婉吟两个人,两人都被姚漪这个动作吓得魂不附体,太子先她一步扶住姚漪,将姚漪打横抱起,方才气定神闲的样子荡然无存,三步并作两步就奔了出去,内侍被他吓了一跳,着急忙活地大喊:“传太医啊!” 只是苦了吕小姐,这吕小姐被他这猝不及防地松手吓了一跳,身子晃了晃就倒了下去,幸而陆婉吟手快扶了一把才勉强支持住。 就在这时从楼上传来一声轻笑,不知是谁却很清晰,紧接着便是一片骚动,窃窃私语中夹杂着几声嘲讽的笑。那吕小姐知道大约是因为方才太子甩开了她的手的缘故,眼中就不自觉地含了泪。 陆婉吟生平最见不得美人受委屈,更见不得美人落泪。她虽对这吕小姐没什么好感,但见这吕小姐到底小她两岁,众目睽睽之下丢了这样的丑又实在难堪,不觉有些心软。 可见这吕小姐仰着头不肯让眼泪掉下来的样子,又猜到是个傲气的女孩子,恐怕不肯让人同情安慰,陆婉吟没法子,只能任凭着吕小姐抓着救命稻草似地抱着她越抱越紧。 陆婉吟打量四下想找个人求救,除了黑着脸蹲在一边检查那断裂栏杆碎屑的沈峥,没有一个人像是能施以援手的样子,可这会儿沈峥姿势别扭,看也不看她,她也不好当着这吕小姐的面喊他,只好收回目光。 这一收不要紧,陆婉吟这才发现楼上的众人在笑什么。想是落下来的时候那舞衣被木屑划开了线,这吕小姐后背上大片晶莹的肌肤都露在外边,若是陆婉吟判断没错的话,那太子殿下抱她的时候只怕是碰到了。 怪不得太子的神色那样兴奋,怪不得这些人是这样的反应。 想来刚刚这吕小姐是被吓着了没反应过来,若她知晓自己在不知不觉间与太子有了肌肤之亲又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当众甩开,恐怕回去就得上吊了。 陆婉吟压抑住自己内心的反感,侧着身子让那吕小姐靠住自己:“还能走吗?” 吕小姐活动了一下脚腕,忍着疼对陆婉吟点头:“我能忍。” 那语气虽然柔弱但很坚定,陆婉吟心下了解了几分,很小心地侧过身子替她挡住众人的目光,小声提示那吕小姐:“你衣服划开了。” 吕小姐闻言就是一抖,陆婉吟立刻安慰:“别担心,我替你挡着,你家里头的人呢?” 那吕小姐含着泪一动不敢动:“表姑母叫我来的,没人管我。” 陆婉吟听了这话心里头已经明白了大半,吕贵妃到现在还没出现,想必是打定主意让这吕小姐自生自灭了。陆婉吟无奈,只能小声同她商量:“你扶稳了我别动,我身上有披肩取下来给你。” 她极力遮挡众人的目光,小心翼翼地遮在了那吕小姐的身后,无意间触碰到了那光滑的肌肤,倒像是在摸一块上好的羊脂玉。想到太子的深情,陆婉吟就觉得别扭,硬着头皮岔开话题:“我送你到偏殿去,找太医过来看看,还是派人去回了贵妃娘娘?” “别”,那吕小姐听见吕贵妃声音就是一抖,红着眼睛低声哀求陆婉吟:“我求求夫人了,别让表姑母知道我搞砸了。我当真不是有意的,我也不知道地上有什么东西,脚下一滑控制不住方向才摔了的,对不住,当真对不住。” “好好好”,陆婉吟见她这样只好连声答应,“那我送你去偏殿看太医成不成?” 那吕小姐含着泪点了点头,陆婉吟便扶着她往外走,才走了两步就听见上头传来了一个清冷的女声:“我送她去吧。” 陆婉吟抬头,正是那李小姐。 第46章 四十六、骨伤 陆婉吟不知道这李小姐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一时颇为震惊。 她转过头去看那吕小姐,那吕小姐也是一脸讶异,她含着泪冲陆婉吟点了点头,抓她的手却不自觉紧了紧。 陆婉吟猜测她心内应该是不大情愿,然而又不能开口问她为什么,只能伸手回握她以示安慰,冲着那李小姐点了点头。 她俩站在下头等人下来,那吕小姐似乎疼得厉害站不住,又往陆婉吟身上靠了靠,面上歉意颇深:“今日害夫人受此惊吓,实在是我的过错,还要多谢夫人出手相救,碧莹日后一定报答。” 其实这个事情肯定不是吕小姐的过错,出手救她的人也不是她而是太子,可陆婉吟现在提起太子就觉得别扭,只好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承了这份情,伸手抱住了这吕小姐的腰以便她更好的借力。 一个冷冷的声音从对面冒出来:“你预备抱她到什么时候?” 那吕小姐知道是沈峥,又听他语气似乎很是不满,很是害怕地往外退了一步,奈何她站又站不稳,这一下连着陆婉吟都又差点栽倒,吓得陆婉吟连忙伸手抱住她稳定身形。 “侯爷也看见了”,陆婉吟语气诚恳:“我抱到那李小姐下来就松手行不行?” 陆婉吟打量着站在她对面的沈峥,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了沈峥的右臂上,回想起来似乎从刚才开始沈峥就一直保持这这个别扭的姿势。 还有方才他去拽陆婉吟时用的也是左手,以及刚刚查看那木屑时用的也是左手。 见沈峥那极力忍痛的表情,陆婉吟心里就有些慌张,下意识就想松了手去看沈峥,然而她一动这吕小姐身子就一歪,陆婉吟只好定在原地,心里头焦急万分。 好在这李小姐动作很快,没过多久就解决了陆婉吟的困境将那吕小姐带走了,陆婉吟这才抽空去看沈峥。 她不敢碰他,只能伸手虚虚环住沈峥的右臂,小声问他:“你手怎么了?” 沈峥面上能忍惯了,倒不想今日被陆婉吟看出端倪,第一反应就是否认:“没有什么。” “怎么可能没有什么!”陆婉吟顿时就急了,那围栏断的突然,沈峥定然是反应不及才伸手去接,那样下坠的冲击定然不容小觑。 陆婉吟不敢碰他,一着急声音就大了些,刚刚才平静下来的人群立刻又从四面八分向他俩投射出好奇的目光,陆婉吟不敢再嚷,只好噤了声担忧地望向沈峥。 也不知道她是哪个动作哪个眼神触动了沈峥,沈峥似乎有些想笑,陆婉吟见他这么不当回事的样子更是生气,可她又不想再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洗礼,只好压低声音同沈峥商量:“你同我去看太医?” 沈峥似乎心情很好:“不必。” “不必什么不必”,陆婉吟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沈峥吵,只能举例说明妄图用她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沈峥:“你看看,人家一个两个受了伤的哪个不去看大夫,你这讳疾忌医的毛病是哪里来的?” 沈峥笑笑,由着陆婉吟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头:“大夫也辛苦,我就不去凑数了。” “什么凑数不凑数”,陆婉吟被他气地不顾形象翻了个白眼,“有病治病那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且不说医者父母心,难道他们治病不收钱不成?” “我没钱”,沈峥不为所动。 陆婉吟被他气的差点背过气去,直接上手拉着沈的左手往偏殿走:“我有钱行不行?” 她一回头,发现沈峥笑得更灿烂了,陆婉吟气得在心里大骂此人有病,可一想到沈峥是为了救她所伤,又有些不忍心,只能耐着性子同沈峥商量:“你去看看,若是无事我也安心。” 沈峥头一回见陆婉吟这个样子,颇觉新奇,原本还想着逗她几句看看陆婉吟是什么表情,可陆婉吟一同他好声好气,他就又有些不忍心。右臂虽疼却尚且在他忍耐范围内,沈峥又实在不想去看大夫,只能找借口拖延:“太子妃是被人抱着去的,那吕家小姐也是被人半掺半抱着去的,我自己都能走,可见是不必看大夫的。” 废话,你伤的是手又不是脚,自然能走,陆婉吟不管他,拉着沈峥继续往前,然而没走两步,她突然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停下了脚步,转过头去自己打量沈峥,心里头生起了一个异样的念头:他这么强调人家都要抱,是不是因为他害怕去看大夫? 沈峥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正要开口问陆婉吟怎么了,就被陆婉吟抢先一步抱住了,她像是怕碰了沈峥的伤,动作轻柔小心,沈峥不自觉地就僵住了。 他心里像是被羽毛轻轻划过,带着稍纵即逝的缠绵悱恻,沈峥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陆婉吟哄小孩似的温柔语调:“现在还怕不怕?你要不要跟我去看大夫?” 沈峥顾不上怕不怕了,这会儿陆婉吟就是要他的命他也给,立刻受了蛊惑般点头,说出口的话也从“这点小伤看什么大夫”变成了“我跟你去。” 陆婉吟见沈峥不再害怕,迅速拉着他往外走,生怕再多一秒沈峥就会当场反悔。 事实证明,陆婉吟的坚持是很有必要的。 她听完何太医的诊断差点就跳了起来,“骨折?” 何太医不明所以,点了点头,很肯定地和陆婉吟复述:“骨折。” 苍了天了,陆婉吟差点当场给沈峥跪下,这可是人家拿笔提枪征战四方的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几个她都不够给沈峥还的。 何太医不知道她想什么,见她表情凝重也只当她着急沈峥。他方才已经在太子和太子妃那里看过一遭同样的表情,虽然调换了对象也大差不差,是以非常淡定地去给沈峥固定,一边动手一边打量沈峥的表情,内心不禁发出疑问,侯爷从前有这么不能忍疼吗? 陆婉吟见他表情,更是着急心疼,想起沈峥刚刚说他怕看大夫,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先捂住沈峥的眼睛还是捂住自己的眼睛,这会儿何太医在这里,她总不能当着何太医的面去抱他,犹豫了半晌只能拉住沈峥的左手,以期能给沈峥一些安慰。 实不相瞒,刚刚这个动作何太医也看过一遍了,是以何太医淡定无比地同陆婉吟嘱咐:“正所谓伤筋动骨一百天,侯爷这些日子恐怕得仔细将养了,睡觉时平躺,切莫饮酒,便是好些了也莫要提重物。” 陆婉吟点头,仍是不太放心:“可会有后遗症?” 何太医似乎是认真想了想,又伸手去捋了一把自己的胡子,半天才慢悠悠地回答陆婉吟:“若是养得好了便不会,日常也可以煮些骨头汤来喝。” 想到沈峥那逢伤必发炎的邪门体质,何太医又以防万一地补充了两句:“若是发热了也不要紧,我开了方子夫人拿回去,届时煎了药喝下去就好了。” 陆婉吟点点头,一脸求知若渴地看着何太医,何太医抵不过那真诚炙热的目光,再次开了口:“若有什么不对,夫人只管派人来找我。若是一切都好,我半月后再去侯府复诊。” 陆婉吟看着半靠在椅子上面色苍白似乎下一秒就要晕过去的沈峥,颤抖地伸出手指给何太医看:“您看这对吗?” 想起从前拔刀拔箭血流成河都没吭过一声的沈峥,何太医一时之间也无法确定这是对还是不对,只好在陆婉吟殷切地注视下硬着头皮答应;“啊,大概是对的。” 大概? 陆婉吟皱了皱眉,看着何太医那副不知道是在说服她还是说服自己的样子:“骨伤是要比别的地方疼一些的。” 何太医其实自己也没骨折过,可他反复确认过沈峥身上除了从前的旧伤没添新病,只好勉强肯定自己。 方才那吕小姐不过是崴了脚就哭得梨花带雨,这侯爷都骨折了,不能忍疼也没有什么大问题,人家一没喊二没叫,不过就是刻意拿捏好了表情给人家夫人看而已。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何太医匆匆忙忙写了方子,背着药箱溜之大吉。 陆婉吟见这何太医脚步匆匆,不免有些好笑,然而她见沈峥的表情又有些担心,想起刚才她握沈峥那冰冷的手时满手的汗,便伸手仔细收了那方子,很小心地拿着帕子去擦沈峥额头上的冷汗,等了半晌才柔声喊他:“侯爷,咱回家吧。” 听她喊他,沈峥才睁开眼,眼神已经有些迷蒙。他是真疼,何太医抬起来帮着固定的时候最疼,横竖陆婉吟已经看出来,他也不必再忍,大约是今日心神消耗太多,疼痛又耗费体力,这会儿他已经决定犯困,便由着陆婉吟拉着他往宫门外走去。 正在宫门外要上马车的时候,远远跑过来一个小丫头,见到陆婉吟便凑近了在她手里递了一张纸条,就又匆匆忙忙地跑开了。 陆婉吟扶着沈峥上了马车,坐定了才打开,上头只有两个字:平安。 是姚漪的笔迹。 陆婉吟终于放下了心,她方才就想问何太医,可又怕生事端,这会儿才定下心来回想起今日这场惊心动魄的闹剧。 这事情其实不像是冲着姚漪和陆婉吟去的,毕竟在此之前没有人能判断她们俩站在何处,那就是冲着这吕小姐去的了。她初次进宫时那大米公公就告诉过她,为着太子娶亲,宫中这些建筑都是翻修过的,根本谈不上什么年久失修,何况吕贵妃宫里。 可她们为什么要针对这吕小姐呢? 毕竟没人能神机妙算,刚好算到太子与沈峥在那时经过,若是当时无人,那么高的台子恐怕是冲着要了吕小姐的命去的。 那就是李家? 可若是如此,这李小姐又为什么要出手相助呢? 陆婉吟满脑门子的官司,不提防沈峥突然出声:“太子妃对你很重要?” 陆婉吟看了看手里的字条,猜想以沈峥的聪明才智多半是知道这是姚漪递的,她无从否认,只好点了点头。 沈峥似乎仍是没什么力气,强打着精神问陆婉吟:“你就真能为了她连性命都不顾?” 这话其实对陆婉吟来说多少有点冤枉了,当时情况紧急她根本来不及多想,更何况姚漪肚子里还有孩子,只是这事情姚漪尚未公开她也不能直接告诉沈峥,一时间无从辩解,半天了才说出了一句没什么说服力的“我没有。” 沈峥一脸你不必解释的表情:“我都看见了。” 他和太子原本没什么话好说,又在观澜亭坐了半天,太子似乎兴致很好想同他叙旧,然而太子那些愉快的回忆对沈峥来说大多都很难堪,沈峥不欲再回想,又见太子绕着弯子试探他的态度,心里头十分疲惫。 太子见他心不在焉,也觉得来日方长不在这一时,便提议他们一同过去看看。他二人远远瞧见那吕小姐在献艺,又不欲上楼,只在下头看着,没想到危险突然间发生,沈峥自然也瞧见了千钧一发之际陆婉吟是如何推开姚漪的。 想到这里沈峥就觉得心里头有些苦涩,任凭陆婉吟再怎么说她没有,他也不想听了。 陆婉吟也很是冤枉,恨不得立刻搬过沈峥的脑袋让他听她解释,可沈峥脸上写着“我不听我不听”,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陆婉吟拿他也没办法。想到沈峥是为了她所伤,她又不忍心,见沈峥困得昏昏沉沉,只好坐得离沈峥近了些,小心翼翼地让沈峥靠着她好睡些。 她原本就抱定了主意要报答沈峥,暗自决定这两天一定好吃好喝地伺候着沈峥,无论沈峥提出什么离奇的要求她都答应,以此回报沈峥的救命之恩。 只是沈峥什么要求都没来得及提,人才刚进屋子就烧趴下了,陆婉吟打发去抓药的人还没回来呢,沈峥就已经起不来了。 陆婉吟在小叶的帮助下将人扶上了床,正准备去拧了帕子给沈峥降温,胳膊就被人拽住了。 陆婉吟怕沈峥挣动伤了右臂,一动不敢动,却见沈峥昏昏沉沉之间上下唇动了动,陆婉吟凑近了去听,知听见后半句:“你当真为了她性命都不要?” 哈?陆婉吟一脸懵。 似乎是没听见应答的样子,沈峥不满地动了两下,吓得陆婉吟连忙摁住了他,大约是沈峥动弹不得不舒服,挣扎了几下又发现自己睁不开,最终折腾不动似的睁开了眼看着陆婉吟:“我原本想着你平安快乐就好……” 陆婉吟不知道沈峥是清醒的还是昏沉的,一听这话立刻断定沈峥意识不清,“嗯嗯”两声以示自己在听,内心暗自感谢了沈峥这如同老父亲对女儿的期望,一只手按住还想翻身的沈峥,一只手去替他拉被子。 沈峥见她神色敷衍,突然觉得很伤心,这会儿他手很疼,头也疼,只觉得昏昏欲睡,可陆婉吟还没回答他,他又不想闭眼,只好强撑着去蹬那被子,“可你若不能,那我也是不许的。” 天爷啊,这是说什么呢?陆婉吟不解,好脾气地再去替沈峥拉被子,却见沈峥再次踢开了被子,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她:“你若不能平安,我势必要取而代之……” 陆婉吟无奈:“我的爷啊,您是把脑袋也烧坏了吗?” 第47章 四十七、探病 沈峥在清醒的时候是个极好伺候的病人,要他吃药就吃药,要他喝水就喝水,一句多余的废话都没有,但他烧到昏沉的时候就不一定了,陆婉吟喂什么吐什么,一勺药灌进去没进到嗓子就给她吐出来。 一口药没喝进去,帕子弄湿了好几条。 姚漪害喜都没这么难伺候,陆婉吟气极,帕子一丢就不想管了。 雁儿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她冒出来,又递了一碗药给她,表情认真:“何太医说,侯爷一贯如此,叫姑娘有些耐心就好了。” 提到何太医陆婉吟就更生气了,这何太医对沈峥的预测过于准确,想到药都没买回来沈峥就成了这样,陆婉吟就觉得这何太医应该改行去算命。 她动作不甚温柔地舀了半勺药怼在沈峥嘴边,一点点顺着嘴唇慢慢送进去,沈峥仍是牙关紧闭,药汤顺着唇边就留了下来,陆婉吟赶忙拿着帕子去擦,一时间就又有些不耐烦。 雁儿盯着她目光灼灼:“侯爷是为救姑娘才伤的。” 陆婉吟倒吸一口冷气,只得端起碗耐着性子再来一遍。 好在沈峥清醒的时候多,只要他醒着就方便多了,没过几天热度就退了下去。 其间吕含来看过一回。 他原本以为沈峥此次是托病,心说从前铁打一样一天都不肯休息的人这次怎么还休假上了瘾。开始的时候他还想着体谅一下这些年勤快惯了的沈峥替他挡两天,直到桌子上的公文摞起来有半人高的时候,吕含终于顶不住了,让他练兵训兵他还拿得起来,让他跟个老妈子一样处理这些琐碎就不行了。 想了半天,吕含觉得沈峥勤快了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两天,还是让他以后再歇比较好,于是带着这半人高的公文上门探病了。 他许久不来永宁侯府,进了大门就觉得自己是走错了,眼见这与从前天壤之别的院子,吕含干脆先跟着小叶进了园子玩了一圈才回来。 等着他终于想起来沈峥的时候,天都过去了大半。 待他七拐八拐地进了沈峥的屋子时,沈峥已经睡下了,陆婉吟端着个药碗在跟前坐着,脸上写满了愁苦。 “嚯”,吕含很是诧异:“这是真病了?” 陆婉吟点头,对着吕含苦笑了一下。 早就有人来报说吕含来了,陆婉吟便说要去接,沈峥拉着她不让她走,说吕含必是去园子里头玩了,叫她不必管他。陆婉吟没法子,只能好声好气地坐在原地陪着沈峥,等着吕含来解救她。 可没过两分钟,沈峥就又犯困。陆婉吟这两天已经摸着了规律,每到这种时候就去伸手试沈峥的温度,果然不出她所料。可没等药端过来,沈峥就又睡着了,陆婉吟端着碗喂了两勺,没喂进去,然而人才刚睡她又不能把人叫醒,一时有些犯难。 吕含看见这情况就明白了,“发热了是吧?” 陆婉吟点头。 “喂不进去药是吧?”吕含一副你快看看我猜得对不对的表情。 陆婉吟再次点头,看吕含仿佛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 “你太温柔了,这么喂喂到明天早上他都不带给你张嘴的”,吕含再次露出一副这事包他身上的表情,自己坐到沈峥身后扶着半睡半醒的沈峥靠到了他身上,另外一只手接过了陆婉吟递过来的药碗。 你这都抱着他了,不比我温柔得多,陆婉吟不明所以。可还没等她发出质疑,就见吕含伸出另外一只手粗暴地掰开了沈峥的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倒了两口进去。 沈峥被他这下呛得大力咳嗽起来,好半天才倒过气来,人也清醒了几分,吕含见状问他:“醒了吗?” 在收获了沈峥的一个白眼后,吕含终于确定沈峥完全清醒了,伸出手将碗递到沈峥嘴边:“醒了就自己喝。” 沈峥这两天已经习惯了陆婉吟一勺一勺喂到嘴里的待遇,知道在吕含这里没这种福气,只好自己左手端了药碗一口把剩下的灌了进来。 动作流畅看得陆婉吟目瞪口呆,见吕含一脸得意地看着她,情不自禁地替他鼓了两下掌。 吕含很是得意,起身坐到了椅子上,“这小兔崽子就不能惯着,你越惯他他越跟你闹,就得用这种最简单最直接的方式。当然这也不能怪他,他清醒的时候怎么都好说,不清醒的时候就难办点。所以你根源就弄错了,不清醒的时候就别喂,浪费东西,得想办法让他清醒。” “不过这法子你得练练,”眼见陆婉吟那副虚心求教的表情,吕含就忍不住再分享两句他这么多年和沈峥斗智斗勇的经验:“要是把握不好第一次灌进去的药量就别这样,容易把他呛死。” “啊?”陆婉吟不敢置信。 “那年在离州,他什么药都喝不进去,我没办法才想了这么个法子,一口下去差点把他送走了。”想起往事吕含似乎很是愉快,“但人清醒了呀,军医又扎针又灌药,人就活过来了。” “是”,沈峥点头,自己放了药碗转过来对着陆婉吟揭他老底:“军医自那以后就让我躲着他点,说他比敌军可怕多了。” 陆婉吟听着有些想笑,可挡着吕含的面又不敢,忍得很是辛苦。吕含不以为意,转过来和陆婉吟解释:“这法子是得慎重用,不过若是他喊热的时候,你也给可以给他泼冷水。” “泼冷水?”陆婉吟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很不确定地复述了一遍,是她想的那种泼冷水吗? “对”,吕含很确定地点了点头,随即又像想起什么不愉快的经历似的,嘱咐陆婉吟:“他要是喊冷就注意保暖就行,别拿火盆烤啊。” “为什么?”陆婉吟很真诚地问道。 “因为容易把被子点着,连人和被子一起火化掉。”沈峥很没好气地看着吕含:“你要是来吓唬她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什么话?”吕含很是不满,“我这是在和弟妹分享经验,她哪有那么不经吓?” 陆婉吟经不经吓不知道,但听他们这么说完,陆婉吟才发觉自己从前的念头实在荒谬。 她之前觉得沈峥这人实在有点倒霉,过于多灾多难了,可他们这么一说,陆婉吟才觉得他已经算是福大命大了。 你们两个不是情比金坚吗?你们怎么回事啊? 陆婉吟不能理解。 吕含恍然不觉:“再说了火化多好,百年之后就那么一烧,干干净净来干干净净走,连棺材钱都不用掏……” 沈峥很小心地凑到陆婉吟身边同她耳语:“你别听他瞎说,他太穷了买不起棺材才这么说的。” 陆婉吟怀疑沈峥在忽悠她,但是她非常清楚地看见了沈峥看吕含的眼神,里头写着两个大字:穷鬼。 他作为你的直系还这么穷,你难道不应该反思一下自己吗?陆婉吟很不确定地看了看沈峥。 他嫌弃你穷,你想把他送走,他死了之后你可以继承他的财产吗?陆婉吟又很不确定地看了看吕含。 天爷啊,这是什么清新脱俗独树一帜的感情啊。 吕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在那头絮絮叨叨,说得话早离题了十万八千里:“要说这肉啊,还是得烤着吃最香,片成薄片洒上辣椒,那滋味……” 他说着说着就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很诚恳地问陆婉吟:“弟妹,你们家管饭吗?” 穷鬼就是会四处蹭饭的,陆婉吟很好地说服了自己,点了点头出门去传饭了。 大概是小叶知道吕含来,特意告知了闫妈妈,这会儿碗碟摆了一桌子,沈峥坐在那里看着吕含,左手哆哆嗦嗦去夹菜,没等放到嘴里就掉进了碗内。 吕含很是幸灾乐祸,挑衅似地夹了两筷子菜喂进了自己的嘴里,见沈峥瞪着他,毫不畏惧地看了回去:“吃你们家两筷子菜又吃不穷你,弟妹都没说话呢你瞪我干什么。” 眼见这沈峥坐回床上自闭,陆婉吟生怕把人气出个好歹来,也放下筷子端了汤碗坐过去,一勺一勺喂进沈峥嘴里。 沈峥吃饭要比吃药难一些,清醒的时候也没什么用,他倒是不吐,但陆婉吟不喂他也不主动吃,大有陆婉吟不管他他就把自己饿死的架势。 陆婉吟以前见过她堂哥三岁的儿子,吃饭也是一样的艰难,非得大人追在后边喂才肯吃饭,陆婉吟当时就想,她要是日后碰上这么个祖宗,不如饿死他算了。 可这会儿真碰见了,她非但不能把人饿死,还得把人供起来。陆婉吟又撇了撇那碗里头原本就不算多的油花,耐着性子喂到沈峥嘴里,内心苦涩。 你看,我不光得把他供起来,还得给他上柱香。 吕含见着他俩这个样子就觉得来气,他知道沈峥是从小伤了根本,他也是劝他能吃就吃,可沈峥在他跟前就是半死不活了都得起来自己拿着勺子把粥啊汤啊灌下去,什么时候要人追在后头一勺一勺喂过。 “弟妹你别管他,他不吃你就让他饿着,他还能饿死不成?”吕含越看越觉得自己不如瞎了算了,连忙出言阻止陆婉吟。 你个小兔崽子,别以为面无表情我就看不出来你很得意,吕含化悲痛为食欲,恶狠狠地又往自己嘴里填了两口。 陆婉吟一脸认真:“我觉得他会。” 好像也没错,吕含仔细想了一下,发现如果真没人逼他,沈峥是真会把自己饿死。 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埋头苦吃。 等着陆婉吟费劲巴拉把那碗汤喂完再回来吃饭时,才发现吕含连个菜底都没给她留,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怪不得小叶那么喜欢你,你们在吃饭的架势上倒是很相像啊。 陆婉吟尴尬地看了一眼吕含,吕含也一脸无辜地看着她。 “我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点心给你们端过来”,想着能顺便吃两口,陆婉吟赶紧逃之夭夭。 吕含见她出门,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调侃沈峥,“有些人吧,虽然不是双利手,但左手拿刀拿枪也都是习惯的,可偏偏筷子拿不起来,言若你说这是为什么?” 沈峥不为所动:“大约是筷子太小。” 吕含一脸恍然大悟地点了点头,心想你装什么孙子你连拿笔写字都行。想到沈峥如今脸皮也变厚了,他又换了个法子去气他:“兵法上说三十六计,你这是哪一出啊?苦肉计还是美男计?” 沈峥闻言一脸惊讶:“你还看过兵书?” “有些人不要仗着自己是个伤患,说话就可以不讲究礼貌礼仪”,吕含咬牙切齿道。 沈峥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和善的微笑:“有些人如果读过兵书,就会知道有句话叫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他才不走,吕含翻了白眼,他还等着吃点心呢。 可他逗不到沈峥又不甘心,半天才自暴自弃似地感慨:“我算是知道什么叫温柔乡是英雄冢了。你堂堂一个侯爷,一天天光整这种后院争宠的把戏,真是不应该。” “是对手太凶残了。”沈峥想到姚漪的样子,深觉吕含实在抬举他了,在后院争宠上,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好歹他已经有路可走了,想到这里沈峥问吕含:“诚贞,你是羡慕吗?” 吕含愣在当场,半天才气急败坏地重复:“我不是告诉过你,说话要讲文明讲礼貌吗?” 第48章 四十八、猜想 陆婉吟快步溜进厨房,当着闫妈妈的面伸手去够那点心,被闫妈妈一巴掌拍了回来:“夫人才吃了饭,仔细撑着。” 陆婉吟当场改名窦娥,六月飞雪都没她冤,遂很诚恳地和闫妈妈解释:“我一口都没吃到。” 在闫妈妈“那怎么可能”的眼神里,陆婉吟一边拿了点心垫肚子,一边仔细给闫妈妈描述了吕含吃饭的场景,最终发出感慨:“那架势,那姿态,说小叶是他亲儿子都有人相信。” 闫妈妈开始时还半信半疑,在听见最后一句话时就彻底相信了,非但把刚出锅的点心全给了陆婉吟,还很贴心地给她舀了碗汤。 陆婉吟从前学的规矩已经在侯府彻底忘光了,这会儿站在锅台旁边端着碗三两口就喝完了汤,眼见闫妈妈还要再添,便伸手拦她:“够了够了,那边还等着吃点心呢。” 闫妈妈无奈,又给她装了两个摆了盘,目送陆婉吟匆匆离去。 吕含这趟来其实不只是送公文的,只不过来的时候被侯府如今的状况吓了一跳,就光顾着感慨了:“你家现在终于有了个屋子该有的样子了,从前那都不是家里头像乱葬岗,那简直是在乱葬岗里安了个家。我跟你说,但凡我买得起这样的园子,早按你如今的规格整了,哪像你这么身在福中不知福,金窝银窝硬生生住成了狗窝。还是弟妹贴心,人家的审美就和你不在一个分量上…… “别念了成不成”,沈峥被他念叨的心烦,“你念的我头疼。” “你头疼那是发烧烧的”,吕含不以为意:“你又不是个猴,我念两句施不了紧箍咒。” 沈峥恨不得当场把人赶出去,好在这时陆婉吟端着点心进来了,吕含一见那点心,立刻住了嘴。 他放过了沈峥,却没放过陆婉吟,一块点心吃下去又给自己倒了杯茶,很仔细地看了一眼杯子里细碎的玫瑰花瓣,想起那园子的样子就觉得心旷神怡:“弟妹,那园子是你修的?” “我就是画了个大概的样子,具体怎么弄是和何叔商量的。”陆婉吟很谦虚,顺手包了块点心在手帕上。 “那可太漂亮了,我今儿一进去眼睛都看不过来了。”吕含回想起自己刚进去时眼花缭乱的样子,不自觉地感慨起来。 陆婉吟也很得意,修园子是她嫁进来之后最有成就感的事情,就很大方地多谈了两句:“宫中给的图纸太复杂了,我自己改了改,主要就是种了些花草,价钱比之前算的便宜了一倍呢。” 吕含一听眼睛就亮了:“那我成亲的时候你能不能也给我出出主意,我们家院子小,种点花图个热闹好看就成。” “你要成亲?”陆婉吟很是疑惑。 沈峥在一旁冷笑:“他倒是想,谁肯嫁给他?” 你们感情破裂了? 陆婉吟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手不自觉地抖了抖。 “现在虽然没有,将来肯定会有的。”吕含看沈峥就来气,“怎么了,就许你们夫妻恩爱,别人还就得打一辈子光棍了?” 恩爱?陆婉吟更疑惑了。 她这是恩爱吗?这是亏心啊。 还是说…… 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陆婉吟心里,想来是今日她对沈峥过于殷勤,吕含误会了。 那他就不是想娶亲,是想让沈峥着紧他? 一些无伤大雅的小情趣而已,陆婉吟恍然大悟,迅速往右坐了坐离沈峥远了些,伸出手将手绢里的糕点递给他。 沈峥不解,满脸都是“你要让我自己吃吗”的疑惑。 陆婉吟有些心虚地咽了咽口水,转过头去看了看吕含。 吕含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居然把这一眼误认为成了陆婉吟的求救型号,当场就开始训沈峥:“你差不多得了啊,人家都递到你手边了不知道接一下吗?右胳膊断了左胳膊又没断,还等着人家掰碎了一块块喂你嘴里是怎么的?” 沈峥不理他,继续直勾勾地看着陆婉吟,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 从“你要让我自己吃吗?”开始,到“从前不都是喂到我嘴里的吗?”递进,再到“救命之恩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吗?”结束,陆婉吟生生在那张脸上看出了一丝委屈,最终缴械投降:“我喂你吃。” 对不住了兄弟,陆婉吟暗想,是他逼我的。 沈峥也觉察出来了陆婉吟的不对,他看了一眼明显是在羡慕嫉妒的吕含,顺理成章地将陆婉吟的别扭理解成了害羞,想到这里,沈峥就很凶狠地瞪了一眼吕含:你怎么还不走? 吕含也很冤枉,他也不想再在这看着了,可正事还没说呢,只能偏过头去指了指他拿来的公文:“那些东西都等着你批呢,你自己慢慢看吧。” 沈峥和陆婉吟齐齐望过去,被那半人高的公文震惊了。沈峥打量了一下数量,算起来应该是从他第一天休假开始吕含就攒着一眼没看,很是不敢相信:“你都给我留着呢。” “啊?那不然呢?”吕含一脸理所应当:“除了你谁给他们算拨下来的军械预算够不够数,还有这群王八蛋写的什么东西,每个字我都认识,连在一起就不知道是什么玩意了。早就告诉他们内部公文都给我说人话,就是不听,一个个的没念过两天书还都要给我拽文词,公文都写成天书了。” “你在的时候一个两个都不报,你一休假这缺钱那缺粮的通通都押给我,指望我去跟户部那帮伪君子扯皮呢。”吕含越想越气,干脆把自己的怨气都转移给沈峥:“你早点看早点弄完,再拖两天这帮孙子就要到我家大门口要债了。” 他见沈峥嘴角泛起的弧度就知道沈峥打的是什么主意,没等沈峥开口就烂了沈峥话头:“你别跟我说手断了批不了啊,你左手盖个印总没问题。别把我逼急了,逼急了我带着他们站在侯府门口要饭,过来人就喊沈侯爷还我血汗钱,你自己看着办吧。” “又不是我欠你钱,你去户部门口喊去”,沈峥被他这一串话逗笑了,心想他罢工这几天吕含一定是被折腾惨了,不然怨气不能这么大,想到吕含被那些人追在屁股后面要债的样子沈峥就觉得好笑:“你放下吧,我慢慢看。” “还笑!”吕含更气了:“我这一天天都是为了谁啊。”他也顾不上沈峥是不是伤患,出言催促道:“你赶紧的啊,都等着呢。” 见沈峥点头,吕含才喝了口茶继续:“之前冯永年那事,有下文了。” 他这一话一出,别说是沈峥,就是在一边假装自己不存在的陆婉吟都抬起了头好奇地看着他。 吕含见状就不说了。 自从沈峥说他可以改行说书之后,吕含还真去研究了一下怎么吊人胃口,眼见这两口子被吊的差不多,再耗下去沈峥就要开口骂他的时候,吕含才缓缓开口:“我们派去的探子和那卖烧饼的老黄碰了头,带着他去指认了当天在渝州府见的师爷,发现确实是和当天跟冯永年一起见的不是一个人。” “渝州府总共就那一个师爷,冯永年怕是见着假的了。”这结果和沈峥预料的大差不差,他当时就派人去查过郭承这个名字,还和他的街坊四邻核对过,最终确定了他和吕含见的那个才是真师爷。 沈峥想了想:“这事儿葛无因撇不清。” “没错。”吕含立刻点头:“冯永年不认得那师爷,葛无因可是认得的。” 陆婉吟听他们这么说,心里头觉得有些奇怪,张了张口准备说,可想到吕含在这儿,每一句话都可能影响他们的判断,又不像她平日里和沈峥闲聊,遂不敢贸然开口。 倒是沈峥一直盯着她看,察觉她似乎有话要说,便很温柔地鼓励她:“你要说什么只管讲,说错了也不打紧。” 陆婉吟向来大方惯了,见沈峥这么说也不好再推让,只好大着胆子讲自己的想法:“我就是觉得这事儿有些奇怪。就算葛府尊与这事情撇不清,但这真师爷也未必就没有问题吧。” 吕含还陷在沈峥刚刚那柔情似水的语调带给他震撼当中无法自拔,一听陆婉吟这话立刻回神:“怎么说?” “假师爷要查、葛府尊也要查。可我方才听二位的语气,倒像是觉得这真师爷没问题似的。”陆婉吟见吕含追问,想着只当给他再提一条思路算了,便开口道:“可这事儿若没有第三个人帮忙是不成的。仔细想想,这真师爷为什么偏那一日告了假。按照冯永年的说法,这郭师爷是在他去府衙那一日告的假,可在那之后,这真师爷可是按时去府衙点卯的。就算冯永年被这师爷吓怕了,再没去过府衙,他就不觉得奇怪吗?明明不到传晚梆的时候,这师爷为何就能神出鬼没自由行动?” “为何?”吕含听得一愣一愣的。 “一是冯永年先入为主,觉得这事情就是葛无因指示的。这二嘛……”陆婉吟也希望是自己猜错了:“就是冯永年没说实话,他知道这个师爷是假的,但是这假师爷身份很特殊,且真师爷愿意替他打掩护,冯永年没法或者不敢揭穿。” 吕含倒吸一口冷气,觉得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被吓起来了,嘴都不那么利落了:“弟妹你、你讲志怪灵异是一绝啊。” 陆婉吟苦笑,怎么了,你也喜欢听书吗? 吕含被她吓得毛骨悚然,陆婉吟也觉得自己这话全是猜测无甚依据,只有沈峥听了这话像是联想到了什么皱了皱眉:“你记不记得,那师爷说他告假是为了照看自己的母亲?” 吕含点点头,不明所以地看着沈峥。 “那天负责看管冯永年的狱卒,是不是也有个母亲?” 吕含刚要骂沈峥废话,是个人都有母亲,就觉得不对。他不敢在沈峥面前提母亲的事情,只好问沈峥:“你想说什么?” “你去查查那师爷是不是真的有母亲?现在是否还在家中?若是不在,在京城可有什么兄弟姐妹?” 吕含终于明白过来:“你怀疑这事情和那狱卒的母亲有关系?” 沈峥点头:“你记不记得那根上吊绳,那分明是把人杀了再挂上去专门演给我们看的,这狱卒一个亲人也无,又没有人指认过。死的是谁的母亲根本无从考证。” 吕含刚刚下去的鸡皮疙瘩又被沈峥这句“死的是谁的母亲”吓到重新长了出来,他觉得身上有点发冷,双手抱臂搓了搓,打断了眼前这俩人的丰富联想:“你俩差不多得了,这太阳都下山了,就别在这里讲《聊斋》了。” 他这两天原本就听说书先生讲了好些无头公案,这会儿正在刺激和恐慌之间来回徘徊,实在不想在这种场合继续让他俩发挥想象力。 只要是真实发生的,什么吕含都不害怕,可这种没谱的事情,套他一套一个准,吕含担心再说下去他今天晚上可能得找人送他回家,硬生生调转了话头:“我再找人去查查这里头的关联,那假师爷的画像我也找画师画好了。” “这都能画像?”陆婉吟很是新奇。 “能啊。他们口述就行”,吕含就欣赏陆婉吟这种他说什么都捧场的劲儿,瞬间就忘了刚刚的恐慌,指着沈峥很是得意:“他就能画,有个八九分像呢。” 沈峥闻言,眼睛里立刻闪出了一下隐秘的期待,对上陆婉吟崇拜的目光后很矜持地笑了笑。 吕含见不得这种眉来眼去的场面,立刻出言打断:“不止他一个能画,也有别人。非但画出来了,还真有人在雍州府内见过他。” “雍州?” 别说是沈峥,他自己都觉得奇怪:“我也说呢,这孙子跑这么远的路去那天寒地冻的鬼地方干嘛?” “我已经找人跟紧了他,不过这人反应太快了,派去的人好几次都差点跟丢了,没有人帮忙恐怕难啊。” 沈峥思忖半晌,最终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我给陈虎写信。” 第49章 四十九、误释 陈虎是老侯爷沈桢的旧部,昔年在离州营同沈峥待过一段时间,如今掌领雍州府的守军,算是难得的将帅之才。 只不过成大事者往往都有些古怪脾气,这陈虎也是如此。他在别的上倒是都好,只是脾气有些轴,认定了一件事情就没人能改变,为此吃过不少亏。 这事不是能光明正大摆在台面上去查的,吕含搞不定他,只能让沈峥出面。 他见沈峥应了,也就放下心来,调转话头和陆婉吟说起当日在宫中的事情来:“我十三妹妹让我递个话,说是那天多谢你救命之恩。” 十三妹妹? 陆婉吟满头雾水。 吕含其实也没怎么见过这个妹妹。他爹走得早,家里头的亲戚不大愿意和他们家往来,再加上他离开京城时年岁尚小,对这些堂姐堂妹都没什么印象了。 他有心想和陆婉吟解释一下吕家的情况,可自己都搞不清,只能很随意地将这事带过:“我们家的姐姐妹妹加起来,手牵着手能绕京城两圈,我自己也不知道她是谁家的,横竖就是在宫中与你有一面之缘的那个。” 陆婉吟这两天忙着伺候沈峥,已经早把那倒霉催的吕小姐忘在了脑后,听吕含这么一说才想起:“吕碧莹?她怎么样了?” “我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吕含摇摇头,想起他那天在门外头见的那个憔悴无比的小女孩,也觉得叹息:“她看着不好,太医说她虽是崴了脚也得有好些日子不能动了,还劝她日后能不跳舞就不跳舞了。” “那实在可惜了。”这吕小姐在跳舞上的成就绝非一日之功,想到她这么多年的辛苦就因为这么一个意外毁了,陆婉吟也跟着叹息了两句。 “多少年都没有亲戚登我们家的门了,我一看那马车就知道她是溜出来的,话也说得没头没尾的。”吕含皱了皱眉:“她说她回去之后看过她的衣服,早被动过手脚了,所以才多谢你用心良苦。我也不知道她说什么呢?” 陆婉吟见吕含问,只好隐去了她对太子占了那吕小姐便宜的猜想,一五一十地将当日的情况说与吕含听。 没成想吕含的表情越来越严肃,连旁边的沈峥都听精神了。吕含听她说完事情的经过,才知道那女孩说的救命之恩是什么意思,站起来很郑重地对陆婉吟施了一礼:“实在是多谢弟妹。” “快起来、快起来”,陆婉吟没成想吕含反应这么大,连忙起身将吕含扶起:“我能做的也有限,她该受的伤害一点也不会少受。我不过是怕她一时想不明白走了极端,这才出此下策,她不怪我骗她已经很好了,谈什么谢不谢的。” 她没和吕含还有沈峥讲她对太子的猜想,但这吕小姐一看就是聪明人。无论她知不知道当时是为了什么才被人讥讽,可只要过了最冲动的时候,便不会想不开了,陆婉吟的目的也就算是达到了。 沈峥这几日都待在屋子里没出过门,也不知道这事儿最终是怎么了结了,想着吕含恐怕听见了宫中的风声便问他道:“吕贵妃可说要彻查此事?” “这事儿发生在她宫里头,她怎么可能不查”,吕含翻了个白眼,语气里也听不出他对他这个姑母有多少尊敬的意味:“只不过这种事情查也查不出什么,最终拖了一个乐师和一个工匠出去了事就完了。” “乐师?”陆婉吟想起那天那声不和谐的琵琶声连忙追问:“是弹琵琶的吗?” “你怎么知道?”吕含疑惑地看着她:“宫里人说是那弹琵琶的给琵琶擦油时不小心洒了些在地上,这才害的我这妹妹摔了跤。你听听这不胡扯吗?骗骗三岁小孩差不多。” 陆婉吟想起来当日那地上泛过的一抹光亮和她听见的那抹错拍,觉得这搞不好还真不是胡扯,而是有理有据地欺骗。她也没看清地上的是不是油,若是就按照那乐师看见吕小姐即将踩上去一时紧张错了拍来解释,这事儿还真就能当意外掩饰过去。 沈峥听了半天,又回想起那天他去摸那碎屑时粘腻的手感,便问吕含道:“那宫里人是不是说那栏杆是因为前些日子翻修时没固定牢,经不住那么一冲才会断裂的。” “对对对。”吕含连忙肯定:“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沈峥冷笑一声:“太子爷娶亲时宫中才刚刚大修过,那个时候哪个工匠敢偷工减料,就算吕贵妃要翻修时没固定牢,赶在太子娶亲的时候也肯定有人检查过,毕竟……” 毕竟谁也不知道吕贵妃会不会突然心血来潮上去自己演一出,陆婉吟在心里默默替他补上了后面半句话。 “我那天摸过那断了的栏杆,感觉像是被提前锯断了又用胶粘住的,想是之后补了漆才从外边看不出什么异样的。只是这样大的面必然不好粘,天气又凉了,里头的胶没干透,才让我摸了出来。” “可这也不对啊?”陆婉吟顺着沈峥的思路想,“那谁能未卜先知确定这吕小姐会往那个方向摔呢?” 就算是那琵琶乐师真洒了油,以那吕小姐对身体的控制能力,摔到哪个方向都是有可能的,她又如何能笃定着吕小姐一定会往那个栏杆的方向走。 除非…… 陆婉吟仔细回想了一下那吕小姐摔倒前的动作,“这支舞是谁给她排的?” “应该是宫中的师傅吧”,吕含顺着她的话猜想:“她自己说的,她一个月前就被接到寿康宫里去了,想必这段时间就是为了这个吧。” “贵妃娘娘也会跳舞吗?”陆婉吟问道。 “会不会不知道,但是很爱看。”宫中的事情沈峥知道的多一些,这吕贵妃的种种事迹他也有所耳闻,有一年吕贵妃的生辰皇帝叫人排过各式舞蹈,演了足足七天,寿安宫里昼夜不分乐声喧天,吵得沈峥好几天都没睡好觉。 “她自己会不会有什么打紧,我那妹妹会不就行了。”想到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吕含就不自觉地有些鄙夷:“折腾这么一出不就是为了把她送到太子的床榻上,出了变故就由着她自生自灭,要不是弟妹你,她当时就得吊死在寿康宫的房梁上了,哪有这么糟践人家好人家的儿女的?” “你消消气,当心隔墙有耳。”沈峥比他冷静一点:“你妹妹许是好妹妹,但他们家是不是好人家可不好说,能让她爹娘做到这份上,贵妃娘娘恐怕不止许了他们女儿日后的前程,必然还有别的好处。” “我都不用去问别人”,吕含翻了个白眼,语气缓和了几分:“我回去问问我娘,看看他们家有没有文不成武不就赋闲在家等着娶妻的儿子就知道了。” “行了,我饭也蹭够了话也说完了,公文你赶紧批,我这就回家了。”吕含说着起身伸了个拦腰,准备出门。 陆婉吟连忙起身要去送,被沈峥一把拽住:“你做什么去?” 陆婉吟莫名其妙:“我送人啊。” “他有什么好送的?”沈峥看了吕含一眼,示意他现在就走,走得越快越好。 吕含双手叉腰,看起来下一秒就要撸起袖子和沈峥对骂了。 陆婉吟愣在当中,突然福至心灵恍若大悟:“我有点东西带给吕伯母,托吕大人带过去,也是侯爷的一份心意。” 陆婉吟开口送吕含完全是出于待客之道,没有任何其他想法,所以这次很是问心无愧地走出去收拾东西,留下沈峥和吕含面面相觑。 “言若,我有时候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说”,吕含表情复杂:“我有时候觉得你这个人宽宏大量过了头,天底下什么难容的事情你都能容下。可我现在觉得你这个人实在是很小心眼,不仅自己泡进醋缸里,还想把我也当酸菜一并放进去腌了。” “我只是想让她同你不必那么客气,没有别的意思,更何况……”沈峥很真诚地看着他:“你现在已经很酸了。” 吕含:“……” 陆婉吟拎着大包小裹进来,一股脑塞在吕含手里,吕含被这架势吓了一跳,连沈峥的气都顾不上生了:“这么多啊。” “也没什么,都是闫妈妈做的点心,糖啊油啊都少,拿回去给伯母尝尝吧。”陆婉吟指了指下头的包裹,有些不好意思:“这下头有身过冬的里衣,用得都是好料子,是我的针线。若是伯母穿着不合适,拿了来我再改也使得。” “这怎么好意思?”吕含也没想到陆婉吟能客气到这个程度。 “横竖我闲着也是闲着,你们别嫌我手工糙就成。”陆婉吟摆了摆手,比吕含还不好意思。 这套里衣原本是她答应帮雁儿分担做给闫妈妈的,没想到扯料子的时候扯少了,两剪子下去腰就细了两寸。她原本许久不做手就生,雁儿嫌再改麻烦,自己另起了炉灶。陆婉吟不想浪费东西,又想起那天去吕家时吕老夫人的衣着,这才借花献佛。只是吕老夫人的身量她只能记个大概,送出去了搞不好也不是个合心意的礼物,只能同吕含客气两句,若是不成也好拿了来让她再改。 吕含原本不欲收,可估计若是他不收陆婉吟留着也无用,又想起沈峥说让他俩不用客气,就也一并拿了过来:“这是弟妹你亲手做的,我娘一定特别喜欢,我回去就拿了给她试。” 吕含回头,有些得意地看向沈峥。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有人连这种醋都吃吧? 他见沈峥面色疲惫,估计是烧还没退下去,又觉得自己这种行为不是君子所为,想着他替沈峥操心了这么多年,只当是最后替他啰嗦一回,就忍不住多嘱咐了陆婉吟一句:“言若那边,还是要弟妹多费心。” 陆婉吟点头:“应该的。” 她送走吕含,自己转回去去看沈峥,见沈峥闭着眼就以为他是睡了,遂伸手预备给沈峥脱鞋,只是还没等她动作,沈峥就伸出左手攥住了她的右手手腕。 陆婉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站在原地等沈峥下一步动作。 没想到沈峥攥着她的手腕一动不动,眼睛也没睁开。 陆婉吟原本以为他睡了,见他动作又以为他醒着,可这会儿她等了半天沈峥也没睁眼,陆婉吟也不敢确定是怎么回事。 “侯爷?”陆婉吟小声叫他,见沈峥眼皮抖了抖,似乎听见了她喊要睁开,可他只是应了一声,眼睛仍是闭着。 这是醒着还是睡了?陆婉吟被他弄懵了,又见沈峥仍然握着她的手腕不肯松,更觉奇怪。 这是什么时候新添的毛病?除了要人喂饭要人喂药,还得让人哄他睡觉不成? 陆婉吟决定不惯他这个毛病,伸出左手将沈峥的手指头掰开,走过去去替他脱鞋。 沈峥被她这一下弄得清醒了几分,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陆婉吟,声音有些迷糊:“诚贞走了?” 陆婉吟乖乖点头:“嗯。” 沈峥像是困极,可仍是强打着精神同陆婉吟讲:“你除了太子妃娘娘还有没有什么旧友?” 陆婉吟摇摇头,她从小被关在书院里头哪有功夫交朋友。她不知道沈峥突然心血来潮问这个,见沈峥困得迷迷糊糊只当他困蒙了说胡话,便去给沈峥拉被子:“侯爷怎么想起来说这个?” “我有事想同你商量”,沈峥伸手阻止了陆婉吟的动作,自己撑着坐了起来,极力保持清醒:“我想问问你,有没有什么知根知底的朋友能说与诚贞为妻?” 陆婉吟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半天才伸出手去探了探沈峥额头的温度。 这不是困糊涂了就是烧糊涂了吧。 沈峥也不躲,只是语气有些不确定:“若是没有的话,恐怕也就难找,你能不能帮着算算,府里头还有多少盈余可用。让诚贞拿了去做聘礼,只当是你我送的新婚贺礼可好?” 这是什么感天动地的情谊啊? 你好爱他,好在乎他,你甚至愿意花自己的钱给他娶妻。 陆婉吟内心复杂,半天才缓过来:“那你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沈峥一脸疑惑,他原本就头昏脑胀不甚清明,被陆婉吟这么没头没尾的一问更不知道陆婉吟在说什么,只能按照字面意思理解:“他娶妻与我有什么相干?” 怎么能没有相干呢? 陆婉吟更着急了,你们是什么时候感情破裂的?我怎么不知道? 可这话她只能在心里想想,又不能直接开口问沈峥,可这一时间她又想不好什么说辞,好半天才干巴巴地吐出一句:“他若是娶妻了。你们还怎么在一处?” “我们为什么不能在一处?”沈峥仍是不明白。 这不是废话么?天底下有几个女人能和我似的这么想得开?陆婉吟欲哭无泪,只好换着法子暗示沈峥:“成亲了总归不如你们从前那么方便嘛?” 沈峥很勉强地动脑子想了想,除了头疼什么没感觉到:“可没什么不方便的啊。我与诚贞又不吃酒不交游,除了公事也没什么麻烦他的地方。更何况人长大了都要成家的,再好的兄弟也不能总在一处是不是?” 兄弟? 陆婉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他对你而言只是兄弟?” 沈峥点点头,不知道陆婉吟为什么这么激动。 其实除了兄弟,也还是知己,他最艰难的时候唯一的支撑,抗不下去的时候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但是他现在脑子里头一团浆糊,根本没办法和陆婉吟刨析他和沈峥之间的感情,并且除了兄弟,他也没有其他词汇能概括这种情感。 想到此处,沈峥勉强撑住要和下眼皮打架的上眼皮,和陆婉吟复述:“是兄弟。” 他这会儿已经忘了自己刚刚在和陆婉吟说什么了,只想到梦里和周公下棋,可见陆婉吟脸上的表情变幻莫测,他又不想就这么睡过去。 陆婉吟半天才从“吕含对他来说只是兄弟”这件事里缓过神来,尴尬无比地扶着沈峥躺下,对着沈峥露出了一个尴尬的笑容。 沈峥还留着最后一丝清明的神智去握陆婉吟的手:“怎么了?” “没什么。” 陆婉吟目光呆滞,带着沈峥的手将他的手带进被子里,笑容苦涩:“当真没有什么,侯爷睡吧。” 她也没说错,除了她现在想找根绳子了断了自己之外,真没有什么。 陆婉吟尽量保持着端庄的姿态替沈峥掖了掖被角,确认沈峥睡着之后才捂着脸快步走了出去。 苍天啊,陆婉吟你是真敢想啊。 第50章 五十、代笔 雁儿这些日子似乎很喜欢读书。 这是陆婉吟观察了她好几天之后得出的结论。 她这些天大多数时候都待在沈峥的屋子里,沈峥不要别人服侍,陆婉吟只能自己动手给他当使唤丫头,日日都要耗到晚上沈峥睡了之后才能回房,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陆婉吟发现雁儿每个晚上都在挑灯苦读。 每每等陆婉吟回房,雁儿才会从知识的海洋里抬起头看一眼陆婉吟,笑得天真无邪:“姑娘你回来啦。“没等陆婉吟回答就又低下头去。 一连三日都是如此,直到第四日陆婉吟实在是忍不住了:“雁儿你看什么呢?” 雁儿听她问,很认真地给她展示她的新书。 陆婉吟挑了挑眉,看了看那封面上很长的一串标题《深宅大院里那些不得不说的故事》,像是想开口说什么,想了想又闭上了。 她没忍住,只能假装自己对这书的内容很好奇,拐弯抹角地问雁儿:“雁儿怎么想起来读书了?” “姑娘说了,读书可以明理。”雁儿头都不抬,又伸手翻过一页去。 陆婉吟虽然觉得很奇怪,但听雁儿这么说也觉得很欣慰,“那雁儿都明白什么道理了?” “也没有什么,但是我觉得这本书写得很对。”雁儿想了想,直起身子给陆婉吟讲书里的内容:“这里头讲了一个姑娘,她有一天爬上了树,可是没站稳就摔下来了,被一个路过的公子抱住了,两个人就一见钟情。” “哇哦”,陆婉吟感慨万分,“这对在哪儿?” 且不说好好的姑娘闲得无聊为什么要上树,这本书不是叫《深宅大院里那些不得不说的故事》吗?深宅大院里哪来的路过的公子? “姑娘听我说完嘛”,雁儿很是不满地和她撒娇,“这两个人一见钟情之后,那女孩的家里人不同意他们两个在一起,他们两个就……” “就怎么样?”陆婉吟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捧场,无论对方说的话多离谱她都能接下去,见雁儿像是想吊她胃口,立刻很配合地猜想:“他们两个殉情了吗?” “什么呀?”雁儿撅了撅嘴,似乎不是很满意陆婉吟脑海里的结局:“他们两个私奔了,在一起了。” “哇哦”,陆婉吟再次很捧场:“那雁儿你从中学到了什么呢?为什么觉得这本书写得对呢?” 见雁儿陷入沉思,陆婉吟另辟蹊径启发她:“雁儿是不是觉得这姑娘和这公子两个人都在追求自己想要的感情,勇敢地冲怕外界的阻力,看起来会让人很感动?” 雁儿摇头,很诚恳地告诉陆婉吟:“其实我没想那么多啦。我就是觉得这里头的姑娘和姑娘你很像,侯爷和那个公子也很像。” 哪里像? 陆婉吟语气艰难:“我在你心里,闲得无聊就上树?” “不是啦”,雁儿用力摇头:“姑娘也前些日子也从高处上摔下来了,侯爷也去抱姑娘了,这就是书里头写的英雄救美啊。” 陆婉吟听完内心更复杂了,“那书里头有没有告诉你,英雄救美的时候,姑娘把英雄的手压骨折了?” “这倒没有。”雁儿拿着书翻了两下:“这和书里的对不上啊。” “这就对了”,陆婉吟拍了下手,很手欠地去捏雁儿的脸:“我再教你一句话,尽信书不如无书。” “什么意思啊?”雁儿一脸懵懂。 陆婉吟眼里充满了对傻孩子的怜惜,“好好悟吧。” 她快步出了屋,觉得雁儿但凡再问两句她都绷不住了。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陆婉吟摇摇头,转过身去干正事。 这些日子她和沈峥待在一起,和书里头描述的不能说是一模一样,简直可以说是毫无关系。 他俩的故事可以简单概括为另外一个版本:英雄救美之后,姑娘把公子的手压骨折了,公子写不了字,所以抓了姑娘来给他做免费劳力。 沈峥答应吕含要给陈虎写信,可右手又动不了,就让陆婉吟代笔。开始的时候陆婉吟诚惶诚恐:“那怎么行?不是说除了侯爷的字迹这人谁都不认吗?” 沈峥指了指放在桌子上的私印:“但写无妨。” 陆婉吟仍是不敢,但沈峥的语气又没给她商量的余地,只好先找了长废纸按沈峥说得写了两个字,拿给沈峥看:“这样写成吗?” 沈峥原本以为陆婉吟推辞是因为字写得不好,或是觉得簪花小楷不合适用在此处,是以鼓励夸奖的话都准备了一箩筐。没想到陆婉吟给他展示了个很标准的颜体,笔力雄强浑厚,气势庄严雄浑,沈峥的夸奖都真心实意了几分,脱口而出:“好字。” 写字算是琴棋书画里陆婉吟最拿得起来的一项,前些日子她给沈峥展示的几乎都是她不擅长的,这次才算是真正能拿得出手的东西,陆婉吟对此很自信,对沈峥的夸奖也不觉得意外。 她不光能写还能仿,替陆琰抄书的时候连他们祖父都看不出来。她之前犹豫就是想同沈峥说这个,只要给她两天时间让她琢磨沈峥的字体结构落笔的着力点,就算做不到完全一模一样也能仿个七八成了。 只是她才提出来就被沈峥否决了,沈峥叫她只管写,甚至像是很感兴趣似的凑过来看她写,写到一半就诚心实意地感慨:“当真好字,我不如你。” 陆婉吟很得意,只是还没等她得意完,就听见沈峥说:“你帮我公文也批了吧。” 陆婉吟:“……” 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不会啊。” “我说,你写就成。”沈峥倒像是和她来真的,坐在她旁边拿左手替她磨墨。 陆婉吟搬起砚台砸自己的脚,颤抖着提起笔按沈峥的话挨个往下写,在这个过程中被迫了解了沈峥的工作内容。 沈峥倒像是很高兴,大有一副想把陆婉吟的字迹展示给每个人看的劲头,正经事干完之后甚至还希望陆婉吟代笔给他从前在离州的部下写几封信联络一下感情。 但这事儿放在沈峥身上实在太不正经了,而且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沈峥也就是想了想,还是无可奈何的放弃了:“现在恐怕不是时候,以后若有机会再叫他们认识你的字迹吧。” “认我字迹做什么?”陆婉吟不大明白沈峥的想法,那些人与她八杆子打不着,要她字有什么用?拿回去给孩子当字帖吗?她还不够格吧。 沈峥拿起他的印在她写好的文书上盖了下去,“这样你写的文书就和我写的一样。” “那要紧的也是印,又不是字。”陆婉吟还是不明白沈峥想干什么,“再说了,我又不想假借你的名义做什么,实在是用不到。” “用不到是最好的。”沈峥笑了笑,也不给她解释。 沈峥和陆婉吟不同,他的世界构成复杂,在军中最底层摸爬滚打过几年,知道调兵遣将除了落在冷冰冰的公文和虎符上,还需要一种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就是一种双方都能接受的对彼此的信任,否则调得动人也调不动心。 吕含的话最终还是给了他一些积极的影响,沈峥在这些日子也考虑过了未来,想到那片笼罩在他头上的阴影,他就决定从现在开始为了陆婉吟铺路。 让这些他能信任的人认识陆婉吟的字迹只是第一步,他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让他们信任陆婉吟,就像信任他一样。到那个时候,陆婉吟的决定不必依托他而存在,她自己的想法也一样可以得到实施,足够她保全自己,这对沈峥来说就是他现在最大的慰藉了。 陆婉吟不知道沈峥想什么,正事干完就想跑,被沈峥一把拽了回来:“你再写几个字,我想看。” 什么奇怪的癖好? 陆婉吟不能理解,却还是乖乖坐了下来问沈峥:“写什么?” “我的名字。” 沈峥低头看着陆婉吟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了“沈峥”两个字,顿了顿又写了“言若”,很是心满意足。 他想了一下,看了眼陆婉吟:“你帮我抄套经吧。” 这还拿她消遣起来了? 陆婉吟放下笔,又想撂挑子不干。 她笔才放下,就见沈峥伸出左手,搭在了右臂上。 陆婉吟立刻拿起笔给沈峥赔笑:“侯爷什么时候信的佛,怎么没听侯爷说起过?” “刚刚。”沈峥一脸理所应当,像是真有这么一回事。 陆婉吟咬牙切齿:“那抄什么呢?” 沈峥这辈子还没进过寺庙和佛祖菩萨打过交道,根本不知道有多少经书可供他选择,只好全权交给陆婉吟做主:“你看着办吧。” 陆婉吟一听这话,心里头又生出了一丝希望,立刻打起精神忽悠沈峥:“侯爷觉得《心经》怎么样?” 沈峥面无表情:“太短了吧。” 给你抄就不错了,怎么还挑长短呢?你又不给我钱要求还这么多。 陆婉吟再次放下笔,预备和沈峥好好理论一下,告诉沈峥佛祖看的是诚心不是长短。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听见沈峥在旁边提醒她:“何太医说我恢复的要比平常人慢,你觉得是因为什么缘故?” 因为你睡着的时候药都喂不进去,人家一天吃三顿你一天只吃两顿,陆婉吟在心中呐喊。 沈峥用和她讨论早午饭的语气慢悠悠地开口:“何太医还说,骨头长得不好,到了如今仍是不大利索,你说这又是什么缘故?” 何太医还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让你没事不要瞎琢磨,不要着急去上朝你怎么不听?陆婉吟别过头去,不想理他。 “何太医还说……” 陆婉吟忍无可忍:“何太医说要我们去烧香拜佛抄经书捐功德之后侯爷才能痊愈吗?” “那倒没有”,沈峥语气仍然轻松:“我只是在想,这毕竟是右手,若是真的落下什么病根子,那我日常起居做事岂不是很不方便?” 好得很,陆婉吟彻底投降:“我抄,我一定好好抄。一定诚心诚意祈求佛祖保佑侯爷平安健康。” 沈峥像是目的达到了之后颇感心满意足,很轻地笑了一声:“记得多抄几遍,若是长度实在不够,数量够了也使得。” 你当佛祖做买卖啊。 陆婉吟竭力保持端庄的微笑,目送沈峥出了门。 人生的际遇真奇妙啊,打死陆婉吟也想不到,她都到了这把年纪还要被人罚抄书。 想到此处,陆婉吟含泪提起了笔。 第51章 五十一、家信 就在陆婉吟对着闫妈妈找给她的《地藏菩萨本愿经》一笔一划认真抄写的时候,沈峥终于回去上朝了。 何太医已经不要求他继续固定着右臂,却仍然嘱咐他不要有大动作,不许他骑马。他没办法,只好继续坐马车上下朝。 他是无奈之举,吕含却很高兴。前段时间他腿伤的时候沈峥也派人接送他一起上下朝,吕含蹭车蹭的很开心,眼见这次又有车可蹭,就半点也不跟沈峥客气。 这就被迫导致了车夫老韩的早起,他得先将马车赶去吕家接吕含,再回到侯府接沈峥,然后再送他们一起去上朝。下朝的时候也是如此,他先把沈峥送回侯府,再把吕含送回家之后自己回来,日日如此。 折腾了几次之后,老韩还没说什么,沈峥先觉得麻烦,干脆提议这辆马车留给吕含用算了,吕含一听这话立刻拒绝,他可没钱雇车夫。 沈峥又想了想,干脆又提议把这辆马车当作吕含结婚时候的礼物提前送了,到时候也可以充当聘礼。 吕含闻言更是无语:“谁家姑娘要马车干什么,和我娘婆媳不和的时候睡车里吗?” 沈峥没抓住重点,“以你娘的性子,怎么会婆媳不和,若是不和那一定是你的错。” 吕含被他气了个仰倒,眼见着沈峥这些日子身上的活人气儿越来越重,他在语言上落下风的时候就越来越多,干脆不去理他,是以这些天上下朝的时候他都在睡觉。 这些□□堂上的声音不太平,主要的声音都是围绕着一篇文章,作者是江南人,文章讲得是江南事,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京城。开始的时候沈峥还以为是有人造势,毕竟乡试的时间才过不久,有些考生另辟蹊径为自己的将来铺路也不是什么奇事。 直到吕含手里都拿着他抄来的《江南时事论》跟沈峥说好的时候,沈峥终于意识到这篇文章好像不一般了。 吕含平生最恨啰啰嗦嗦的读书人,也不大能欣赏时下文风华丽辞藻堆砌的骈文,能让吕含觉得好的东西,首先得是语言能过关。 沈峥接过他手中那厚厚的一沓,顾不上马车的摇晃一页页往后翻,越看眉头皱得越紧。作者写的是江南时局,但内容却囊括许多方面。除了江南的漕运、民生,还提到了如今扬州府的贪污腐败官位冗余,在分析了这样的情况之下又提出了选人用人制度的不合理,一边设职众多,一边无人可用,名义上说得是江南,指的却是全局。语言简单且直白,真正做到了老幼妇孺人人可懂。 沈峥翻过去再看尾页的落款,赫然写着陆琰的大名,心就凉了半截。 “呦”,吕含见他看完兴致勃勃地凑过来:“看出来这是你二舅兄的手笔了。” 沈峥叹了口气,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要是先帝,陆家这时候就该被满门抄斩了。”吕含很是感慨。 先帝生性好战,性情刚烈果敢,在位时常有大刀阔斧兴兵征战之举,只是这样的人到了晚年往往就会变得固执己见,容不下任何异议的声音。凡事过犹不及,固执过了头就变成了专断,桓武皇帝晚年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捕风捉影,尤其喜欢在文字上做文章,以至于当时的朝堂上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人人自危不敢多说一句,生怕哪天一个子不当就全家下了狱。 若是放在当时,陆琰这篇文章够陆家满门砍好几次脑袋了,但是放在今天就是另外一个情况了。 这篇文章放在皇帝的书案上好几天之后皇帝才翻开,看完之后觉得和自己没什么关系就又丢开了,根本不在乎陆琰是谁。 “多好的文章,楞让那群不识货的东西当擦屁股纸了”,吕含见沈峥的表情仍是很严肃,便出言劝慰:“你放心吧,且顾不上你二舅兄呢。” 吕含伸手往上指了指:“他想盖个园子,朝堂上不同意,闹了好几天了。” 沈峥还不知道这事儿,乍一听没反应过来。 吕含只好凑近了和他小声细说:“贵妃娘娘嫌弃今年夏天太热,说是身上不好过,那位想讨她欢心,想建个园子留着明年避暑。但是你也知道,国库里没多少钱。” 沈峥一听就明白了,且不说有没有钱,就算是有钱也不会让皇帝这么花。李丞相早就看吕贵妃不爽,凡是事关吕贵妃的,他都很反对。太子虽然很爱他的养母,但是他心里边也有自己的小算盘,毕竟他日后是要继位的,现在越省,日后交到他手里的就越多,日子也就越宽裕,俩人虽然出发点不同,但是破天荒站在了同一条战线上。 只是这次皇帝的战斗力也异常彪悍,已经坚持了好些时日都没有妥协,不过在沈峥看来也不奇怪,只要是关于吕贵妃的事情,他都很能坚持。 想到陆琰这篇文章只能在民间传扬到不了那位的心里,吕含就有点替他可惜,他很爱惜地抚了抚那一叠书稿:“可惜了,这陆二实在是个人才。” 沈峥没有他那么惋惜,陆琰这篇文章到不了那位的手上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按照这个架势,丞相或者太子总有一天也能看见,想到此处沈峥就觉得有些犯愁。 他拿过吕含手里的那叠纸,仔细地拿在手里,吕含护着宝贝一样地看着沈峥:“你干什么? “我去问问陆三怎么看?” 陆婉吟还能怎么看? 她一手拿着沈峥递给她的文章,一手拿着陆琰刚刚寄过来的家信,一时间都不知道该从哪个哭起。 以陆婉吟对陆琰的了解,这篇文章确实是出自陆琰的手不错,但是以陆琰那谨慎的性格,能逼着他写这样痛贬时弊的文章,只怕这文章不止是文章而已。陆婉吟才看完家信,对陆琰的想法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 她没法验证,也不好和沈峥说,只能另外寻角度应付沈峥:“我二哥哥向来如此,我们家就是做饭的时候厨子多放了勺盐,他都要写篇文章论一论,侯爷不必理会他。” 沈峥倒是敏感:“他论什么?盐税?还是漕运?” 陆婉吟知道她糊弄不过去了,只能心虚地笑笑:“和这个差不多吧。” 沈峥见她被他戳穿,兴致很好:“诚贞说你二哥实在是难得一见的人才,你怎么看?” 什么人才,他就是个怪胎,陆婉吟很不客气地在心里悄悄挖苦了陆琰两句。 “好是好,只是让他想想就罢了。”陆婉吟摇摇头,“除非如今给他一片空地让他自起炉灶,否则莫说是京城,就是扬州府都容不下他。百年世家哪个肯由着他这样自上而下的改?” 陆琰虽然很想做些实事,但绝对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这一篇文章就能改变现在的局面,以他一个人的力量去推翻整个朝堂选人的制度无异于蚍蜉撼树螳臂当车。只要陆琰没有抱定主意去效仿商鞅,准备以身殉道,那这篇文章就不止是停留在表面那么简单。 陆婉吟几乎就可以肯定陆琰是为了造势。 她握着家信心跳如鼓。 陆琰的仕途走的是很顺遂的。 他自打有了功名之后,就被陆老爷子托人弄回了扬州府,他先是打着历练的旗号被放进了扬州城周边的云淮县,就待了一顿饭的功夫就被有人来通知他转移到了淮阳县,就这么兜兜转转好几个县之后,陆琰又被叫回了扬州都城,待在衙门里再没出来过。 他先是处理今天这家丢了头牛明日那家少只羊之类的事情,冷板凳做够了之后才在陆老爷子的指点下慢慢混到了姚缙跟前。 按理说这是很符合陆老爷子对陆琰的仕途规划的,陆琰只要混够了资历,便能顺理成章地留在扬州府,就算是不进京也无甚所谓,横竖扬州地处繁华,一样可保陆家富贵荣耀。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陆琰因为过于出挑被姚大人看中了,姚大人想让他做他的三女婿。 姚大人仕途多年,是人精中的人精。他心里头也知道他家的女婿不好当,可他又没别的办法,听他夫人的话将他二女儿姚清许给了商贾之家已经是他心头大痛,到了姚三的时候,姚大人便咬定牙关一定要寻一个读书人家。 但姚三毕竟是他最钟爱的女儿,他千挑万选了半天没一个可心,门第高的读书人家不愿意做他的女婿,门第低的人家他又怕委屈了他的掌上明珠,思来想去他最终选定了陆琰。 陆琰是书香门第出身,有功名在身仕途有望,且陆琰生母已不在世,姚三嫁过去便不需要伺候婆母。陆琰本人性情温和敦厚,立身处世也颇正,姚三甚至可以不用陷入妻妾的斗争。对于性格娇蛮的姚三而言,是个上上选。更兼陆琰如今在姚缙手下做事,姚三有人可以撑腰,只要姚大人有心拉拨,姚三可以随着陆琰留在扬州府,一辈子在他的庇护下安稳无忧。 但是这事儿姚大人一个人说了不算,还得姚三点头才行,于是在姚大人的苦心安排下,姚三隔着屏风看了一眼前来姚家赴宴的陆琰,也咬着手绢红着脸和姚大人说“听凭爹爹做主。” 原因也简单,陆琰长相肖母,陈小姐可是当年的江南第一美人。 姚大人当然很乐意做了这个主,但他知道陆老爷子未必愿意让陆琰娶他女儿,便想了个法子绕过陆老爷子去寻了陆老爹。 陆老爹虽然和姚大人喝过几次酒,但是心里头从来没觉得自己和姚缙平起平坐过,待酒过三巡姚大人隐隐透露出和他结亲的意思,就有些受宠若惊。 他原本心里头很清楚陆琰的婚事不由他做主,开始的时候还小心翼翼地应对,只是他那点手段在姚大人面前根本不够看,待姚大人和他说完这桩婚事于陆琰仕途的种种好处时,陆老爹就已经有些心动了。只是利诱还不够,那点好处还不足以让陆老爹反抗父命自作主张,姚大人见势又恐吓了陆老爹几句,把陆老爹吓得一愣一愣的。 想到自己也不光是为了陆琰的仕途,还是为了整个陆家才做的决定,陆老爹硬着头皮点了点头,又灌了自己几杯酒,稀里糊涂地就把这门亲事答应了。 他喝了个酩酊大醉一宿无梦睡到天亮,酒醒的时候姚陆联姻之事已经传的满天飞,陆老爹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上了人家的套,可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了。 陆老爷子被他气了个半死,当场就叫人打他板子。 三板子刚打下去,陆老爹就抱着一边的舒姨娘开始哭。 陆老爷子一看更生气了,干脆叫人拎着凳子到院里去打,还喊了所有人过来围观。 说起来陆琰虽然还没成亲,陆瑜的新娘子却已经进门一年多了,陆老爹马上就是要做祖父的人了,还要被他爹拿着板子打。这事儿说起来已经够让他委屈了,这会儿还要把他拉出去让人围观,陆老爹恨不得当场一头撞死。 可死他又没有勇气,又不敢继续嚎哭,只能强忍着,憋得满脸青紫,舒姨娘一看他脸色不对,立刻跪下来求:“他也那么大岁数的人了,求您给他留些面子吧。” 这话对正在气头上的陆老爷子来说简直无异于火上浇油,气得他胡子都吹起来了,立刻瞪着眼睛大吼:“他连脑子都不要了,还要什么面子。我今天倒要看看他有多大的脸面去做姚缙的亲家。敢让琰儿做太子爷的连襟,也不看看咱们家有没有这样的福气。” “拖出去”,陆老爷子大手一挥,“给我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