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辅的契约妻》 1. 第 1 章 昨夜一场倒春寒,枝头铺上一层薄薄的银雪,晨起的风一拂,雪簌簌扑落。 碎玉轩临水,寒风冷飕飕拍打窗棂。 坐在梳妆台前的沈瑶,心也跟着凉飕飕的。 昨日她随母亲段氏赴了一场赏花宴,段氏原是要安排她与京兆府推官家的公子相看,不料半路在长廊撞见了当朝太子,太子深深瞥了她一眼,那一眼令她寒颤至今,果不其然,今日天色刚亮,便有婆子送来一箱首饰,说是太子所赐。 太子东宫正妃侧妃俱全,就连侍妾良娣也不知凡己,若瞧上她便是让她做妾。 她岂肯? 丫鬟碧云见她手冻得通红,将台樨下的炭盆搁得离她近一些,炭盆里火苗烧得正旺,一阵烟气呛来,碧云忍不住咳了一声,皱着眉又将炭盆挪回原处。 “姑娘,您可是三品侍郎府的嫡女,沈家又是簪樱世家,绝不可能将嫡女送去与人为妾。” 碧云也不知是安慰沈瑶还是安慰自己,磕磕碰碰说了这么一句话,只是话说出来却没几分底气,连着尾音也在发颤。 为何没底气? 因为沈瑶并不得父母欢喜。 沈瑶上头有三位姐姐,她是大夫人第四个女儿,怀胎时道士指着肚子里的沈瑶说这必定是个儿子,且是大富大贵之命,一直苦求儿子不得的大夫人喜极而泣,就差没把道士给供起来,满腔的希冀日积月累来到临产当日,第四个女儿呱呱坠地,大夫人一口血吐晕了过去,连着三日没能醒来。 沈瑶因此被沈氏夫妇嫌弃,幼时在偏院磕磕碰碰长大,到了七岁那年,大夫人病了一场,非说是她所克,便干脆利索将她送去了庄子上,这一去便是十年,直到三日前方归。 沈瑶回府方知,她父亲乃当朝三品刑部侍郎,位高权重,母亲更是出身名门段氏,沈家世代书香传家,声誉隆重,换做旁家,她该是被娇宠着长大的娇娇女,事实上府上其余女儿皆是如此,唯独她不是。 她是个多余的。 至于这次回京,也不是大夫人良心发现,是因唯一的儿子年过十五要议亲了,府上三夫人冷嘲热讽了一句,“上头还有一个女儿未嫁,便急着给儿子议亲,有失体统。” 大夫人这才想起还有个庄子上的她,火急火燎接了回来。 沈瑶深深闭上眼,她虽在庄子上养大,不为家人疼爱,自来却有几分傲骨,她宁为山间草,不做笼中妾,沉吟片刻,吩咐道, “先梳妆,咱们去上房寻老爷和太太。” 碧云连忙净了净手执起胭脂盒,看向镜子里的雪肤少女,只见她黑漆漆的双眸覆着薄薄的光晕,五官如同精心描绘的工笔画,即便装扮素净,那张脸却有着一眼惊为天人的明艳。 碧云竟是舍不得给她上妆,恐污了这般好颜色。 稍稍装扮一番,匆匆帮着她披上一件杏色缎面披袄,主仆二人沿着湿漉漉的石径疾步往正院惠和堂去。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稀薄的日晕被云团覆着,天地间宛如织出一层青白渐变的光,沈瑶住得偏僻,离着正院极远,心中搁着事,顾不上用早膳,此刻饥肠辘辘,走了一段便打起冷颤。 为抄近路,主仆二人在院子里穿梭,单薄的模样越发显得无助,碧云紧盯着地面的霜雪,搀紧了沈瑶的胳膊,生怕她摔着。 走了足足半刻钟,抬目一望,前方一颗大槐树下粉墙碧瓦的院落便是惠和堂。 惠和堂乃五开大间,进深极长,左右各有三间抱厦将其拱卫正中,沈瑶印象里幼时长姐与弟弟均住在父母身旁的抱厦,独独她被扔去了偏院,那时的她性子烈,脾气也急,非要爬墙钻洞,偷偷奔来这明庭广厦间,脆生生唤一声“娘”,以求得到那妇人只言片语的怜惜,可惜无一例外惹了她生气,被当做狗皮膏药似的给撵开。 沈瑶明明已多年不再回忆那些旧事,此刻来到这惠和堂的后廊,心里莫名充滞着诸多情绪,仿佛试图在这些零散的记忆里,寻到一丝来求他们做主的底气。 上了抄手游廊,四处廊红庑绿,藻井繁复精致,此处与那碎玉轩可谓天差地别,将将绕进了抱厦内廊便觉暖气扑面而来,可见这一处烧了地龙,屋子里温暖如春。 来往的仆人瞧见她纷纷侧目,亦有人当她快要攀上太子露出讨好的笑,沈瑶熟视无睹,越过抱厦来到正堂前面的廊庑,也不知为何,平日此处候着成群的仆妇等着禀事,今日外头却空无一人,沈瑶心中疑惑,吩咐碧云守在廊角,独自一人越过转角往门口迈去。 方才走到西次间的窗牖外,里面传来一道突兀的哭声,沈瑶脚步一凝。 她母亲段氏捂着胸口气急败坏道, “说得好听是良娣,不过就是个妾,堂堂三品侍郎府的嫡女去给人做妾?你让我今后如何抬得起头来?” 沈瑶闻言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大夫人并不糊涂。只是听这意思,太子是当真看上了她,连名分都定了,沈瑶心头打鼓。 沈大老爷亦是头疼犯难,站起来面朝段氏摊摊手,“你以为我不懂这个道理?我女儿虽多,却也不能被人蹉跎做妾。” 这话倒稀罕, “有个做妾的女儿,我这面子往哪儿搁?” 沈瑶方才升起那点点感恩烟消云散,终归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段氏吸着气,“咱们家的女儿都足够给太子当正妃,侧妃还勉勉强强听得过去,但良娣万万不成,且不说咱俩,就连柳儿,柠儿和杉儿也跟着没脸,她们一个个不是世子夫人,便是侯府诰命,若嫡亲的妹妹给人做妾,她们何以在下人面前立威,何以在婆母面前挺直腰板?” “你们男人整日在朝堂打打杀杀,哪知道后宅女人的苦?但凡将来有龃龉,此事必定被人拿出来当筏子。”段氏想到此处,悲愤不已。 沈大老爷连连苦笑,“谁说不是?可那是太子,从出生至而今已当了三十年的太子,除了首辅谢钦,朝中还有几人敢在东宫面前说不?你甚是聪慧,细想一想,若得罪太子,是什么后果?” 段氏心神一凛,连着泪痕也僵在了脸上,她凝滞片刻,悲从中来,往罗汉床上扑去,咬牙恨道, “我就说她是个祸胎,这才回来几日便惹了天大的祸事,道士说她克我,果真不假,她一回来我就没消停过,这额角直直跳个不停。” 沈大老爷听得大夫人喋喋不休数落沈瑶,亦恹恹叹了几口气,重新跌坐在圈椅里,“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沈瑶目光清凌凌地看着前方,苍白的脸上麻木到没有任何情绪。 过往斑驳不堪,很多事沈瑶不刻意去回想几乎已记不清,但这句话却如魔音一般萦绕在她脑海,令她刻骨铭心。每每半夜噩梦惊醒,她似乎听到大夫人从遥远的地缝里钻出来骂她是祸胎。 屋子里静了一瞬,渐渐又起了细碎的哭声。 段氏颓然坐在罗汉床上,一张秀脸隐在暗处,神情布满悔恨, “当初若真将她送走,也不至于有今日的祸事。” “我就不该听那恶妇的话将她接回来。” 沈大老爷闻言脸色一变,斥道,“你小声些,三弟妹哪里料到牵出这么多事来!” 段氏见他维护妯娌,气得从罗汉床上爬起来,蹙眉冷笑,“她是没料到这么多事,可她却没安好心。” 沈大老爷晓得妻子一埋怨起婆婆妯娌便没完,连忙改口道,“说来说去,都怪那丫头生得太好,惹得太子垂涎,咱们现在别计较旁的,先躲过这桩祸事要紧。” 段氏犹不解气,啐口恨道,“行,那你赶紧想个法子推了去!” 沈大老爷沉默了,坐了片刻,原先那点苗头渐渐变得清晰,他慵懒地抖了抖蔽膝,换个更舒服的坐姿。 段氏瞧出他神情不对,嗓音变了个调儿,“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瑶意识到不妙,心猛地揪起,连着绣帕也拽到了胸口,全神贯注倾听里边的动静,甚至连呼吸也不敢放过。 云团聚起,将那一抹稀薄的日光给遮住,天阴沉沉的,像是又要下雪。 半晌,沈大老爷捋了捋胡须,嗓音慢悠悠响起,“推拒是万万不成的。” 沈瑶脑海里绷着那根弦无声而断,早就料到这个结果,真正听到耳郭里,犹如寒针刺骨,全身的热浪皆在往眼眶处涌,却被沈瑶硬生生给逼退回去。 里间段氏沉默地抑着怒火,等着沈大老爷的下文。 只听见他慢声道,“眼下咱们沈家面子是有些难看,长远却未必不是好事,陛下年事已高,待太子登基,多少朝臣恨不得将女儿送入宫为妃,你以为太子不晓得我是三品重臣,不到不得已,他也不愿意逼臣献女,只能说咱们丫头生得过于貌美,实在令太子心折。” “胳膊能扭过大腿去?与其扭扭捏捏惹怒太子,还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太子必定记得沈家的好。” 段氏却不以为然,冷笑道,“你就这么乐意将脸送过去给人家踩?” “不。”沈大老爷眯起眼,侧眸瞧段氏,神情莫测,“为夫已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哦?”段氏神色微亮,凑过来问,“什么法子?” 沈大老爷老神在在笑道,“四丫头自小养在庄子上,京城无人知晓,回头便对外声称,她是咱们收养的义女,一个义女被太子看上,是她的福气,亦是咱们沈家的脸面,你说岂不皆大欢喜?” 段氏胸中郁气一扫而空,由衷露出笑意,“这法子妙。” 妙极了,沈家摆脱了送女为妾的污名,太子亦得尝所愿,至于她,无人在意。 沈瑶不知怎么离开的惠和堂,风刀子一下又一下劈到她面颊,她浑然不觉,只挪着步子漫无目的回行。 碧云见她魂不守舍,心中越发不安,带着哭腔问, “姑娘,夫人和老爷怎么说?” 沈瑶慢慢回过神来,迎着渐大的风雪笑了笑,“没事,别担心。”她遮掩得很好,仿佛只有这样,方能不被人瞧出自己的狼狈与不堪。 义女啊。 被扔在庄子上十年所受的伤害抵不过这一声义女。 2. 第 2 章 碎玉轩在沈府西北角,原是给家里打秋风亲戚住的下院,院子里并未烧地龙,湖风裹挟寒雪甚是冰冷,碧云嫌那炭火太呛,去湖边林子里捡了些干柴来烧。 这事于主仆二人是家常便饭,做起来也轻车熟路。 沈瑶在一旁帮她,不多时炭盆里起了一堆明亮的火,沈瑶拉着碧云与自己依偎在一处,双手拱在炭火上,冰冷的手指渐渐有了知觉。 碧云见沈瑶许久不吭声,猜到大夫人怕是没给好脸色,“姑娘,事情无转圜余地了?” 沈瑶从喉咙里闷一声“嗯”。 碧云眼泪滑了下来,怕勾得沈瑶伤心,连忙侧过脸将泪水揩去。 沈瑶不是不会哭,只是这辈子的眼泪在七岁那年哭干了。 那一次叫她晓得,哭是没用的。 碧云重新将清晨送来的粥食搁在炭盆边上热了热,递给沈瑶,主仆二人默不作声吃了些裹腹,这一日沈瑶窝在炭盆旁浑浑噩噩睡了一日,白日睡过,夜里反而精神了,她睁开眼看着窗口出神。 廊庑外点了一盏橘色风灯,被银白的雪映射,光芒淡了几分。 枯败的芭蕉树被风吹打时不时传来飒飒声响,沈瑶脑海里闪过诸多念头。 逃跑?假死? 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困难。 没有强劲的帮手,无异于火中取粟。 届时别说是太子,怕是沈家都不放过她。 太冒险了。 沈瑶泄了气。 前半夜几乎没有阖眼,到了凌晨方迷迷糊糊睡过去,次日云破日出,五色光芒与春雪交映,沈瑶在滴滴答答的融雪声中起了床,这一夜睡得不好,精神十分倦怠。 碧云扶着她在梳妆台前坐定,沈瑶半阖着眼,无精打采任由她挽发。 她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出神,片刻,脑海猛然闪现一线灵光。 还有一个断臂求生的法子。 那便是毁容。 唯有毁去这副容貌,断去太子念想,方能自保。 这个念头一起,沈瑶心口涌上一股蚀骨的寒意,连着双臂也在打颤,没有姑娘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不到迫不得已,谁也不愿意破釜沉舟,只要闭上眼想想在东宫蹉跎生命,沈瑶觉着给自己面颊来一刀也不是那么难。 做的太明显,恐太子怀疑她自伤,惹来后患。 得寻个恰当的时机才行。 沈瑶乱糟糟想了一会儿,一时也没个定数。 到了半上午,阳光越发炫目,上房来了一婆子告诉她,老太太请她过去。 碧云高高兴兴回到内寝一面扑灭炭火,一面寻来厚袄子给沈瑶披上, “姑娘,这府上唯一惦记您的,也就老太太了。老太太是个心善的,也极重脸面,不如您趁此机会去求求她?” 沈瑶理了理袖口,一笑置之,“老太太哪里拗得过老爷和太太,即便有心也是无力。” 碧云不死心,央求着道,“您就试一试吧,即便不成咱们也不损失什么。” 沈瑶看着满怀希冀的丫鬟,无奈一笑,“好,我试试。” 她听人提过,幼时她刚生下来为大夫人厌弃,是老太太见她可怜,将她抱去自己屋子里养着,只可惜老人家年纪大了,哪经得住孩子闹,最终还是答应沈黎东将她送去偏院。 沈瑶想了想,吩咐碧云道, “去将梢间那个竹篓子取来。” 入京前,她也收拾一些物件,准备送给各房的兄弟姐妹当个见面礼,其中特意给老太太绣了个香囊,那香囊取了山间一些安神的药材与野花所制,回来那日匆忙,还没顾上给她老人家,眼下是个机会。 * 沈家有三房,除了出嫁的三位姐姐,沈家二房和三房各有一位姑娘,五姑娘沈曦和六姑娘沈怡,屋子里烧了地龙,沈瑶解了披衫踏入暖阁,两位姑娘正依偎在老太太身旁说话。 欢声笑语不断,其乐融融。 听得婆子禀报,屋内视线不约而同聚过来。 沈瑶露出如常的笑,上前给老太太施礼,“请祖母安。” 她穿着一件素色的褙子茕茕而立,身形高挑而纤细,看起来十分单薄,回来当日,老太太便见过她,当时便为她相貌所惊艳,今日暖融融的灯芒打在她面颊,那眉梢清淡的笑,令人不自觉联想到山岩里坚毅的雪莲,越发出尘脱俗。 难怪太子为了她不惜名声。 老太太心情复杂看着她,温和朝她招手, “孩子,快过来。” 叙齿,沈瑶在沈曦与沈怡之上,自然得上座,只是两位姑娘谁也没将老太太身旁的位置让出来,甚至都不曾朝沈瑶多看几眼。 毕竟以后是做妾的人。 沾污了门楣。 婢女在五姑娘沈曦下方安置了一个锦杌,沈曦嫌离得近,伸腿将锦杌给踢开了些。 沈瑶默默看着,神色未动,也有样学样,将那锦杌越发挪远了些,一副不情愿沾染沈曦的模样,独自离了一段距离坐定。 这一坐下来,方发觉两位堂妹正与老太太献绣活儿。 那个香囊被她搁在袖筒里,合手压紧。 沈曦见沈瑶这般举动,气得面色胀红,想挤兑几句,老太太脸色拉下,朝她瞪了一眼,沈曦不敢违拗祖母,瘪着小嘴将自己香篓递过来,转移老太太的视线, “祖母,您瞧瞧这抹额,是孙女用杭稠做的,用的是时下流行的缎面飞羽手艺,这上头的仙鹤孙女绣的如何?” 高门大户的姑娘每到五岁便会进学,不仅习读诗书,更会请绣娘教导绣花,她们讲究花色鲜艳,工艺精湛,这为沈瑶所不能比。 沈府每年实则有份例发到岳州的庄子,只是一路剥削下来真正到她手里的并不多,她在庄子上为了攒钱贴补用度,常年会与碧云绣些实用的布囊和鞋面出去卖,农户里的汉子顾不上好看,价钱便宜扔出去几个铜板就拿了回去。 沈瑶光是看了一眼那栩栩如生的鹤羽便知差距,她拽了拽袖子,不着痕迹将那个香囊往里兜了兜。 老太太瞧了着实好,赞不绝口,“家里几个孩子,就属你绣艺好。” 沈曦暗暗觑了沈瑶一眼,唇角高高扬起,“这都归功于大伯母,是她教导有方,孙女才肯用心学。” 老太太笑意收了几分,余光瞥着沈瑶见她无动于衷,默默叹了一口气,正待换个话茬,这边沈怡见不得沈曦出风头,也眼巴巴将自己绣好的手帕给老太太捧了去, “祖母,您看怡儿做得如何?这回孙女可是下了大功夫,寻火神庙附近的修四娘子请教了新工艺,方得了这一幅双面绣。” 老太太很惊讶,“双面绣着实难得,来,给祖母瞧瞧。” 沈曦勾着颈看了一眼,啧啧嫌弃,“确实是双面绣,只是功夫还未到家。” 沈怡脖子胀得老粗,不甘示弱怼回去,“那你试试?”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服谁。 她们的话题,沈瑶半句话插不进去,也不想插,她垂着眸自顾自喝茶。 老太太体谅她,片刻便将沈曦和沈怡给打发回去,招着沈瑶坐过去, “肆肆...到祖母身边来。” 沈瑶出生后很长一段时日是没有名字的,段氏厌烦她,念着她论辈行四,只取了个“肆肆”的小名。沈大老爷在沈瑶被送走那一日给她取名“遥”,老太太到底听不过去改成“瑶”。 这一声肆肆.....道不尽的心酸。 沈瑶眼睫轻垂迟疑地挪过去,老太太拉住她纤细的双手抚了抚,厚厚的茧子刺过她掌心,老人家心也跟着一颤,原先准备的话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沉默半晌,还是硬着心肠道,“孩子,我知你委屈,只是此事已容不得沈家商榷,那宫人下的是太子口谕,咱们抗旨便是欺君,祖母私下也替你想过法子,只是.....”老太太看着沈瑶春花秋月般的面庞,嗓音弱了下去,哽咽着,“只是难以两全。” 沈瑶听了最后四个字,笑出了声。 牺牲她换取沈家荣华富贵,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她不怪老太太,毕竟谁也没义务要护着她。 她避开话题笑了笑,“祖母,我院子里冷,可否令灶房拨些炭火过去。” 老太太闻言目露难堪,府上是段氏掌家,下人均看主子脸色行事,自然也跟着埋汰沈瑶,她喉咙哽了哽,语气坚硬, “这些事祖母来料理。” 沈瑶这下笑容真诚了几分,“多谢您了。” 老太太留沈瑶在屋子里用了午膳,吃完喝了一盏茶,沈瑶带着碧云告退。 刚出门槛,迎面撞上一黑衫少年,少年身姿修长,朗目星眸,浑身气势勃勃,瞧见沈瑶先是惊讶地哎了一声,旋即正正经经朝她拱手, “我听长兄说家里来了个神仙妹妹,果真如此,好妹妹,你回来那日我不在府上,错过了,今日听说你在祖母院子里,便火急火燎赶来,我还没准备见面礼,来,你随我去书房挑。” 他往前比一比,示意沈瑶跟他走。 沈瑶见惯了沈家人冷漠以待,还是头一回遇见如此热情的少年,一时吃将不住。 少年见她面露尴尬,拍了拍胸脯,“我这些年多在西川,你不认识我也不奇怪,我是你二兄,”沈孚不在意地笑了笑,再次往前一指。 沈孚是三房的嫡长子,三老爷在西川任县令,为了历练儿子一直带在身边,直到近年要科考方送他回京。 沈瑶在庄子上也见过不少如他这般爽朗的少年,由之生了几分亲切,“见过二兄。”左右她回去也无事,便随着他往前院去。 沈孚嘴皮子利索,也是个明白人,避开那些尴尬的话题,三言两语便将沈瑶在庄子上的事打探明白, “赶明儿,哥哥带你去京郊东面的燕雀湖打渔,回头烦请妹妹大展手艺,让我尝一尝山里烤鱼的滋味。” 沈瑶落落大方道,“一言为定。” 沈孚笑起来如阳光般灿烂,二人一见如故,不知不觉便过了垂花门,来到沈孚在前院的书房,沈孚一面引着她往里去,一面吩咐门口作揖的小厮, “愣着作甚,快些去烧个炭盆来,莫要冻着了肆肆。” 他语气听着有几分夸张,仿佛她是何等重要的贵客,沈瑶抿嘴笑了笑,跟在他身后跨进书房,沈孚的书房十分开阔,东面两间相连,当中以一与墙齐高的博古架为隔,西面则是他寝居之地,因着屋子里并无烧炭,寒气逼人。 沈孚不急着引她落座,而是带着她观赏一番,指了指墙上的挂画,紫檀长桌上的文房四宝,以及博古架上各式摆件, “妹妹瞧上的,尽管拿回去。” 沈瑶进门那一日便知沈家富贵,那雕栏画栋的庭院,色泽沉郁的紫檀家具,流光溢彩的的华灯,更不消说屋子里摆设的各色叫不上名儿的古董。 到了沈孚这书房,越发见识到了沈家的底蕴,不愧是百年传香的老牌世家。 而出身乡野的她,自然与这里格格不入。 沈瑶不忍拂了沈孚好意,一本正经在桌案上挑选礼物。 沈孚双手环胸靠着桌案打量她,沈瑶生得极美,这一种美与养在深闺宅院里那些娇弱柔秀的小姐不同,亦不是皇城内那张扬无极的富贵花,她有一种来自山岩林间,独特的热烈的的鲜活,明明生得纤细,却柔韧而有生命力。 这样的姑娘,怎么会不招人稀罕呢。 沈瑶随手挑了一只狼毫, 沈孚看在眼里,从里间箱笼里拿出一套文房四宝,“既是挑了狼毫,便少不了墨台纸砚,这一套妹妹拿回去把玩。” 匣子被打开,底下用墨色绢帛垫着,上头搁着整整一套笔墨纸砚,旁的不说,那砚台色泽温润线条流畅,雕工也甚是精细,绝非凡品。 沈瑶看着那沉甸甸的紫檀匣子,不知该说什么,庄子上无人教她识字,她为了讨好大老爷夫妇自个儿攒钱去镇上买了字帖回来,秉烛苦练,着送份例的管事捎带回京,可惜从来没有过回音,久而久之,她兴趣也淡了。 她抿唇片刻,指了指一悬挂在笔架末端的匕首, “二兄,你这里可有其他匕首?能否赠一把给我防身?” 她最先看上的便是这把匕首,无奈这匕首上镶嵌着珠宝,她知贵重不敢拿。 沈孚何尝没看明白,当即将匣子搁下,将那匕首取下双手递给沈瑶,神色比方才要郑重, “这些年二兄我随父亲待在西昌府,时常便将此物悬挂腰间,有了它,凡事总能逢凶化吉,一马平川,妹妹,哥哥能耐有限,诸多事帮不了你,愿以此匕首相赠,望你心无所累,身无所绊,余生顺遂快活。” 心无所累,身无所绊....这是劝她想开,过自在日子,莫要作茧自缚。 沈瑶眼眶一热,她并不擅长情绪外露,也不愿软弱示人,为了化解尴尬,她硬生生笑出来,指着匕首道, “二兄教教我如何用?” 沈孚带着她来到院外。 已立了春,初雪未褪,院子里枯枝未发,唯有几颗老桂在寒风中强撑着一抹深绿。 原来这多宝匕首也有玄机,它是一把双刃刀,不仅削铁如泥,甚至刀柄顶端还有个机括,沈瑶只消一按,几颗钢铁弹珠便从里头射出,头回没把握好火候,两颗弹丸不慎越过墙头往外头射去。 片刻,墙外传来一声断喝, “谁,给我过来!” 二人原还笑着,一听这嗓音均唬了一跳。 这是大老爷沈黎东的声音。 “糟糕!”沈孚拂了一把额,懊恼道,“我方才忘了告诉你,这书房原是我父亲所用,他去了西川,此地便归了我,这院头越过去恰恰是你父亲的外书房。” “听大伯这怒气,怕是砸着什么人了,妹妹稍候,我去去就来。”沈孚提着衣摆赶忙往外走,沈瑶愣了一会也急了,“岂能让兄长一人担干系,我陪你去。” 平日掩紧的角门此刻却开着,一惯伺候沈黎东的青衣小厮侯在门口。 沈孚前脚跨过,沈瑶后脚提着裙摆追了过来。 沈孚听到她娇喘声,扭头要去拦她,前方廊庑下传来一声重咳。 沈孚与沈瑶不约而同望去,宽敞的廊庑下立了大约七八人,人人衣裳前顶着一团形状各异的绣补,沈瑶并不识得,见诸人大同小异,也猜到是朝中官服,在这当中,有一人却格外不同,他穿着一件玄色大氅,颇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还未细看,那头沈黎东瞧见她,额尖已隐隐暴跳,沉声喝道, “还不快过来认罪行礼。” 沈孚无奈,拉着不明情况的沈瑶上了台阶,目光落到正中那人,神色凝重,带着沈瑶二话不说跪了下来。 跪得太快,沈瑶膝盖磕到了一不平之处,疼得她嘶了一声,她悄悄挪了挪寻了个平整的地儿,视线就这么落在一双乌青的鹿皮靴上, 靴面素净,沿着挺拔修长的身影往上,看到一只悬在腹前的手,手指格外白,指骨分明似冷玉,狭长的指腹轻轻捏着一物,薄薄如锋刃般的光芒闪现,令人不寒而栗。 正是她的弹珠。 沈瑶呼吸滞住。 3. 第 3 章 那颗弹丸不偏不倚正朝为首的谢钦射来,沈黎东吓出一身冷汗,待要侧身去挡,却见谢钦已先一步伸出手将那弹丸给夹个正着。 沈黎东险些灵魂出窍。 朝中太子与三皇子党明争暗斗日趋激烈,首辅谢钦与太子似乎政见不合,而他昨日刚得太子礼遇,怕是已被视为太子党,若叫谢钦在沈府出了一点事,今后他别想枕个好眠了。 这位年轻首辅的手段....光想一想令人颤栗。 天启年的状元,任翰林编修不到半年,西洲卫所发生倒卖军械的大案,连派三位御史查案均身首异处,朝中闻风丧胆,这位年纪不到十八岁的少年主动请缨,提着一把尚方宝剑只身前往,堂堂一介文臣将西洲卫所杀了个遍,震慑住那些牛鬼蛇神,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又两年,江南水患,税银被盗,又是他风尘仆仆赶赴潭州,刀起刀落,揪出一伙官匪勾结的纛虫, 犹然记得那一年立春,天光昳丽,奉天殿的台樨前覆着一层薄薄白雪,谢钦推门而入,将涉案四名高官人头悉数扔在殿内,一身血衣,落拓无羁,至此名扬天下。 他所到之处,除污吏,抓悍匪,屡办大案,兵锋所向披靡。 靠着这份无人可及的政绩,皇帝一再提拔他,年仅二十五岁便高升至内阁首辅。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悍官,哪怕沈黎东在朝中浸润多年,面对这位年轻人也时刻小心翼翼,而今日,他的子侄却大喇喇朝谢钦扔弹珠。 沈黎东恨不得当场宰了沈孚与沈瑶。 眼见沈瑶目光往上要窥视谢钦,他气得沉喝一声,“跪好。” 沈瑶连忙将面额压低,再也不敢乱看。 沈黎东压了压怒火,擦了擦额尖的汗,侧身朝谢钦与郑阁老拱手一拜, “都怪下官管束不周,惊了两位阁老的驾。” 偷偷瞥了一眼谢钦,斜阳热烈,残雪交融化作春水淙淙,汇入墙角,谢钦挺拔的身影如山岳般耸峙,那一身寒冽冷峻竟是压得满院的余晖黯淡无光。 郑阁老见谢钦无言,再看沈黎东已冷汗涔涔,笑着打圆场,“哪家没几个顽皮的兔崽子,想是无心之失。” 沈黎东干巴巴道,“是是....待下官回头严加管教,狠狠责他们一顿。” 毕竟是刑部侍郎,查案究底已是本能, “这弹珠是何人所弹?” “是我。” “是我。” 沈孚与沈瑶异口同声,沈孚看了妹妹一眼,咬着牙抬眸,朝谢钦拱手, “请阁老恕罪,方才是小侄失手,冲撞了您,您要发落便发落小侄。” 沈瑶再无知,也晓得内阁是当庭位高权重之所在,哥哥将来还要科考,岂可轻易得罪贵人,她顿首在地,语气清脆, “大人,是民女无状,不小心射错了方向,与哥哥无关,您要怪就怪我吧。” 沈黎东知沈瑶是罪魁,脸色愈发难看。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谁也不敢吭声,都在等谢钦的反应。 场面静谧而诡异。 年轻的首辅,不言不语,越发给人无声的压迫。 半晌,他清冷的嗓音恍若从幽谷传来, “你准头如何?” 这是在问谁? 沈孚试探地望了谢钦一眼,确信不是问自己,便牵了牵身侧沈瑶的衣角。 沈瑶愣了愣,想是初生牛犊不惧虎,她心底并不慌,如实答道,“民女自幼生长在庄子里,也曾骑马狩猎,准头极好,方才只是不小心按错了机括。” 沈黎东手心冒汗,摸不准谢钦是何意,气得剜了沈瑶一眼,“好大的胆子,首辅面前,大言不惭!” 沈瑶没理会他。 谢钦神色也没有任何变化,谁也探不出那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翻腾着什么。 沈瑶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稍稍抬起眼,却见那人修长的手指往前,弹珠顺着指腹滑落在他掌心,掌心往前一送。 这是要将弹珠还给她吗? 沈瑶短暂地懵了片刻,提起裙摆慢慢起身,她缓缓往前挪了两步,伸出葱白小手飞快地将弹珠拿了出来藏在袖下,旋即从容屈膝, “多谢大人。” 话落,对上他的眼。 他双目深静,斜晖从错落的树枝探来,斑驳的光影洒在他玄色大氅,有如静水流深。 些许是为他气度所摄,沈瑶压根不敢多看,连忙垂下眸,随后扯起跪僵的沈孚,匆匆行了个礼往回走。 谢钦目光在沈瑶背影定了片刻,旋即挪开。 沈黎东等人几乎不可置信,谢钦竟是轻而易举放过了他女儿。 倒是郑阁老看着沈瑶远去的身影问,“这位便是沈大人所说的义女?” 她方才抬眸时,面容有着惊鸿一瞥的明艳。 沈黎东讪讪一笑,“是。” 太子礼遇沈家已不是秘密,郑阁老方才议完正事,随口一问,沈黎东便借着机会将沈瑶身份表明,只道多年前收养的义女,原先在庄子上住着,近来到了年纪便入京来议亲,哪知她命好一眼被太子给瞧上。 这一套说辞完美无缺,郑阁老自然不会怀疑。 郑阁老笑容满面颔首,“沈大人真是好福气。” 本以为话题就此揭过,却见一直未做声的谢钦忽然平静开了口, “养在岳州庄子上?” 沈黎东心神一凛,连着脊背也渗出几分寒意,支支吾吾道,“没错...” 难不成谢钦盯上了他,连这桩事都查清楚了? 惶惶之际,却见谢钦扔下这话转身离开了,其余官吏皆踵迹而出,郑阁老也客气地与他告辞,沈黎东殷勤地将人送走,心下有如擂鼓,论理今日是两个孩子胡闹,谢钦若不锱铢必较,也算不得事。 只是谢钦此人城府极深,谁也参不透他的心思。 心里不得劲,自然归结在沈瑶身上。 前日惹得太子垂涎,今日又得罪了谢钦。 这个女儿莫不是来讨债的。 沈黎东气势汹汹回到后宅,斥责妻子, “你再不喜欢她,也不能放任不管,从明日起到出阁之前,必须教导她规矩,莫要再让她出错。” 段氏一问,得知今日沈瑶差点射伤了谢钦,也是气得变了脸。 “老爷放心,妾身明日便安排两位嬷嬷严加管束。” 沈黎东嗯了一声,循着东侧三开花鸟座屏前的圈椅坐下,手中随意捏起一青花瓷杯把玩,“我今日遇见了太子身边的韩公公,韩公公问起了四丫头,看样子殿下想尽快让她进宫,你安排一下,咱们近日在府上举办一场认亲宴,请来京城贵胄观礼,当众认四丫头为义女,赐名沈瑶,写入族谱,也算全了她的体面。” 依照沈家规矩,孩子周岁便要取名记入族谱,沈瑶为沈黎东夫妇所厌,自然无人记得这桩事。 段氏默了片刻,应了下来,想起今日险些得罪谢钦,不由悬心,“谢首辅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沈黎东阖目淡哼一声,“明日以赔罪为由,将钱东贤老先生的晚年孤作奉上,此物难得,谢钦通透,当知我心意。” 沈黎东混迹官场多年,也算老奸巨猾,他之所以以义女称沈瑶,也是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若太子顺利登基,他便是从龙之功,若太子倾颓,他也能快刀斩乱麻牺牲沈瑶,将自己给摘出去。 说白了,局势明朗前,沈黎东不会轻易俯首。 * 沈瑶这厢回到沈孚书房后,被哥哥耳提面命一番。 “好妹妹,你方才胆子太大了些,当着谢钦的面敢说自己准头好,你可知谢钦从官多年,所遇杀手数不可数,其中有一年他在茶楼与同僚议事,一弹琴的女子欲刺杀他,被他当众捏断喉骨生生折磨死。” “后一回在宫宴上,亦有人行不轨之事,也被谢钦当场斩杀,你别看他生得好,那双手可是沾满了鲜血。” “任何一个靠近谢钦的女人,没有一个好下场。” 沈瑶回想谢钦那双眼,吓得打了个寒颤, “我再也不会了。” 沈孚见沈瑶脖子往后缩,怪可爱的,忍不住怜惜地揉了揉她发梢, “没事了,今日是个意外,往后你们也无相见的机会。” “时辰不早,我送你回去。” 沈瑶路上犹在后怕,亏她还觉得谢钦的手骨好看呢,原来是一双阎王手,到夜里辗转反侧睡不安生,一闭上眼脑海便浮现谢钦那双幽深的眼,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没有半点印象。 翌日天光一亮,沈瑶被段氏唤来惠和堂。 段氏记着道士的吩咐,不愿与沈瑶打照面,当中隔了一蜀绣座屏隔绝视线,三两婆子屏气凝神侯在一侧,沈瑶面无表情坐在锦杌听她训话,低头把玩袖口里的刀柄,压根没用心听。 段氏先絮絮叨叨一阵,旋即将认亲宴的事一说。 沈瑶怔愣着,思绪立即被揪住, “认亲宴?” 段氏以为她不高兴,语气沉下来, “没错,你一直养在庄子上,至今不曾记入族谱,姑娘家的岂能做无根之萍?你乖乖配合,沈家自是你的后盾,太子是未来的天子,于你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待将来...”段氏语气顿了一下,“自有你的福气。” 沈瑶听出了段氏的言下之意,她若答应,便能入沈家族谱,否则便当个孤魂野鬼。 沈瑶冷笑一声,这沈字若能摘去,她求之不得,只是细细推敲,这认亲宴何尝不是她的机会? 若寻个契机,不慎当众破了容,逼得太子舍弃她,亦能将自己摘干净。 主意一定,沈瑶语气淡淡,“太太的意思我明白了。” 沈瑶自回府不曾唤段氏一声母亲,段氏心知肚明,也不在意。 她上头还有三个女儿,除此之外,还有个金疙瘩儿子。 足够了。 至于沈黎东所说那今后的荣华富贵,段氏连冷笑都欠奉,只要沈瑶不沾染沈家名声,她便阿弥陀佛。 “你可还有疑惑?”段氏语露不耐。 沈瑶听出她在下逐客令,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目光冷冷淡淡掠过屏风后那模糊的身影, “我只一个要求,认亲宴那一日,烦请太太也备一面屏风。” 段氏先是一愣,旋即嚼出沈瑶意思来,气得一口血涌上嗓眼。 欲斥她,门口光影一暗,那道倩影已姗姗远去。 “她果然还是不服管教...罢了罢了,快些嫁出去,我也耳根清净了...”段氏按着发胀的头额在塌上躺了好一会儿方缓过劲来。 * 夤夜谢府。 东南苑的澄风堂点了一盏风灯。 烛火如豆,将书房一隅的夜色给撑开。 书案后靠着一道静默的身影,谢钦阖着眼,颀长的身姿一半隐在暗处,一半瀑在光芒里。 窗牖洞开,寒风灌了进来,月白长衫随风猎动,若不睁眼,凭着这张绝色的容颜,亦是一朗月清风般的男子。 “你准头如何?” “民女准头极好...” 当然好了,隔着那么远的位置,连发两石相继射瞎山贼的眼,虎口夺牙般救了他,准头怎么可能不好呢。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冷漠如谢钦,也不由生出几分宿命般的感慨。 “查的如何了?” 他幽幽的嗓音在夜色里回荡。 一黑衣侍者从暗处走出来,躬身禀道, “沈姑娘七岁那年被沈氏夫妇送去岳州庄子,一待便是十年,直到六日前方回京。” “沈家为了将沈姑娘嫁出去,借宣平侯府设宴,让她与京兆府推官家的二公子相看,不小心被太子看上,太子意纳她为妾。” “今日属下跟踪了沈姑娘,发现沈姑娘袖下藏着一把匕首,而且...” 谢钦见侍卫语气迟疑,猛地睁开眼,眼底锐光闪烁,示意他说下去。 侍卫学着沈瑶的姿势,做了个由左上往右下划的动作,“仿佛在试着抹脖子?” 谢钦喉结滚动,眸眼凝成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水。 4. 第 4 章 认亲宴定在二月初六。余下这五日,沈瑶除了听嬷嬷教导规矩,便是在院子里习刀,庭院寂然,落木萧萧,春风拂去树干弥留的枯叶,唤出新发的嫩芽,不知不觉,光秃秃的枝干上已是薄翠一片。 段氏虽恼她,派来的嬷嬷却是个顶个有本事,沈瑶并未全盘否定,于她有用的,牢记在心,其余陈规陋俗皆当耳旁风。 嬷嬷告诉她,认亲礼结束,便要将她送去东宫,就连嫁妆也草草收拾了一箱笼抬来了碎玉轩。碧云翻了一遍,一盒首饰,十几匹绸缎,没几样值钱的东西。 日子过的悄然,到了认亲宴前一日,却是平地起惊雷,发生了一桩意外。 三皇子遣长史登门,愿以侧妃之礼迎沈瑶过门。 这话无异于将沈黎东架在火上烤。 一边是太子良娣,一边是三皇子侧妃。 侧妃能入宗室族谱,且有谱牒,名声自然比太子良娣要好听,只是太子总归是太子,若将来御极,沈瑶位份也不会太低。 原先是太子要纳妾,如今三皇子掺和一脚,选一家,意味着要得罪另外一家,这是逼着沈黎东站队,对沈家来说是极大的冒险。 沈黎东愁眉苦脸。 沈瑶还是二兄沈孚来探望她,方知道这个消息。 “三皇子与太子是否不对付?” 沈孚苦笑,“何止是不对付,太子殿下乃陛下皇长子,母亲为慧贵妃,三皇子殿下是李贵妃之子,两党几乎是相互倾扎,你死我活,我怀疑三殿下是不乐意瞧见沈家倒向太子,故而抛下揽枝。” 沈瑶明白了,沈黎东现在定是进退维谷,谁也不敢得罪,如此,一旦明日毁容,便如同给了沈黎东台阶下,她也不用担心毁容后被沈家刁难,届时为了躲避风头,最好的法子,便是将她这个“祸水”重新送回岳州庄子,实在不成,再制造一场意外,让她隐姓埋名彻底离开沈家。 简直是柳暗花明。 * 东宫内,太子收到内侍禀报,将文书笔墨挥落一地。 “这个老三,太混账了,连个女人都要跟我抢!” 身旁属官战战兢兢道,“殿下,三皇子哪里是要与您抢女人,他定是不想沈家落入您的羽翼。” 太子朱煜何尝不知,他双手撑在桌案,高高的眉骨紧皱,面露阴鸷,“不,孤决不能让他得逞,你们快些给孤想法子,孤必须得到沈氏!” 想起沈瑶的模样,太子腹部绷紧,连着几日都不愿意去后院。 那日,狭长的水廊蜿蜒铺在水面,四周帷幔飘飘,她像是一只翩跹的粉蝶毫无预料闯入他的视线,他见过貌美的姑娘,却从来没有一人像她这般,山眉水眼,美得有灵气,美得不沾染世俗荣华。 太子手骨捏紧,深深闭上眼,心里念头更甚。 属官们退下去商量法子,太子亦在殿内来回踱步,恨不得将三皇子碎尸万段。 三皇子浑然不在意自己被太子含在嘴里骂,他气定神闲地在东郊别院接待一名贵客。 晚霞漫天,春寒料峭,浓郁的骨朵整齐地列在枯瘦的梅枝上,浅香四溢。 三皇子亲自斟了一杯酒,慢慢推去对面,笑得春风如沐, “这于本王而言是举手之劳,况且,本王着实不愿意沈家结交太子。” 对面的青衫男子,坐得端正,身后梅枝错落,朱砂绿萼竞妍,亦洗不褪他眉眼半丝风霜,谢钦依然是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手执诗书朝他拱袖, “殿下大恩,臣铭感五内。” 既是要帮沈瑶,第一步便是祸水东引。 不可避免要得罪太子,自然是先把三皇子拉入局来挡枪。 三皇子被算计得明明白白,毫无怨言,他笑吟吟抬手, “清执,莫要说客气话,来,咱们今夜不醉不归。” 谢钦脸色不变,不着痕迹将手腕垂了下来,“殿下,臣不爱喝酒。” 三皇子一顿,这才想起朝中传言谢钦不胜酒力,不由失笑,“也成。” 谢钦之所以不愿喝酒,是因二人关系还不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三皇子也晓得自己不可能一蹴而就,为彰显气度,大方送他离去。 再说回沈家这边,沈黎东为此事急白了头,太子那边再次送来了重礼施压,三皇子也不甘示弱,扬言已在陛下那头过了明路,两厢打了个平手,令沈黎东左右为难。 为难归为难,请帖送出去了,明日的认亲礼无论如何得办。 * 初六晨,天气乍然回暖,段氏遣来婢女给沈瑶梳妆打扮,她上着桃红交领襦衫,下穿十二幅刺绣月华裙,头戴赤金宝石头面,沈瑶还是头一回穿上这般华贵的衣裳,衬得那张脸如国色牡丹。 拾掇完毕,沈瑶来到惠和堂的明间。 尚是辰时,府中宾客未到,明间内却花团锦簇,莺燕成群。 沈瑶一进去,屋内说话声一静,数道视线齐齐罩了过来。 除了沈曦与沈怡外,沈瑶的三位姐姐也回来了,幼弟沈展年后去嵩山书院求学,沈瑶至今未见过他,初回那一日,姐姐们没回府,只赏花宴那日打了个照面。 三人看着沈瑶,神情克制而生疏,沈瑶与她们虽是亲姐妹,实则并无感情,七岁前,沈柠,沈柳和沈杉为了讨好段氏,不敢与沈瑶来往,沈瑶又被拘在偏院,压根没有机会相见,只偶尔三姐沈杉见她孤苦,颇有几分同病相怜,悄悄塞过一些吃食给她。 同是沈家嫡亲血脉,境遇天差地别,眼下相见,不甚唏嘘。 段氏坐在上首,穿着一件缎面缂丝湛色长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即便上了年纪,面容依然秀美,也不知是否被沈瑶所呕,今日明间内并未搁置屏风,不过沈瑶也没瞧她,只远远的朝她无声屈膝,便坐在末尾。 段氏不知为何,一瞧见沈瑶额头便如箍着紧箍咒,突突的疼,她忍了片刻,扶案起身,朝长女沈柠招手, “时辰不早,你随我去宴客厅侯客。” 沈柠从容起身抬手搀住了段氏,她身穿银红对襟长褙,头戴点翠华冠,唇涂丹蔻,眉似远黛,笑不露齿,行步无声,一举一动透着章法,沈瑶看着她,就仿佛看着一部行走的女则。 其余姑娘齐齐起身相送。 沈柠搀着段氏出门时,微微朝沈瑶颔首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待段氏一走,屋子里的气氛松懈不少。 三姐沈杉见沈瑶与自己当中还空着一锦杌,悄悄将锦杌给挪开,轻声与沈瑶道, “肆肆,坐过来些。” 她嗓音很柔,沈家几个姐妹中,要属沈杉性子最为温和唯诺,沈瑶看了她一眼,稍稍挪近了些,显得不那么突兀。 沈杉冲她笑了笑。 沈瑶神色淡淡点了下头。 沈杉是段氏第三个女儿,出生后也不受段氏待见,她胜在性子乖巧,段氏指东不敢往西,从沈杉记事起,她便任劳任怨伺候段氏,段氏所用绣品绝大部分出自沈杉之手,久而久之,段氏对这个女儿也添了几分怜爱之心。 比起勤勉的沈杉,二姐沈柳便惫懒多了,段氏一腔心思均耗在沈柠身上,对沈柳疏于管教,沈柳也不爱学掌家的本事,她长得像大老爷,沈黎东格外宠爱她,特意为她择了梁都侯府的二公子,既不用支应门庭,也不必打点庶务,沈柳的日子过的悠闲。 来之前,她听了婆家不少闲话,看到沈瑶心生不悦,段氏一走,她说话也无顾忌, “肆肆真是好福气,惹得两位天潢贵胄为你争风吃醋,也不知是不是很快活?” 沈杉一听这话头疼劝道,“二姐,她是咱们嫡亲的妹妹,身上留着同样的血脉,岂可这样说她?再说,这些也不是肆肆愿意的。” 沈柳伸出手,任由侍女给她涂丹蔻,皮笑肉不笑道, “三妹误会了,我只是在想,肆肆打算选哪家,我也好备添妆礼。” 沈瑶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冷声道,“不必,别脏了我的手。” 沈柳脸色一变,气得绷直了腰背,“你...” 五姑娘沈曦见她动怒,立即帮她出气,“二姐莫要与她一般见识,良娣也好,侧妃也罢,不过一顶轿子送进去,能装多少箱笼,她哪里是不想要嫁妆,她是要不起。” “就是,”六姑娘沈怡连声附和道,“四姐姐想必是相中东宫繁华,不在乎咱们府内这点嫁妆。” 沈杉见她们一唱一和欺负沈瑶,颇有些同类相伤,“好啦,外头来了客人,咱们别在这里吵嘴。” 沈瑶可不打算饶了她们,优哉游哉接话,“是呀,我还能给府上省点嫁妆银子,就怕某些人,嫁妆提前备好了,却迟迟无人来说亲。” 沈曦与沈怡听了这话,双双变了色。 五姑娘沈曦只比沈瑶小月份,原已说了一门亲,对方母亲算了沈曦八字说是与她相克,婚事没成,这事给沈曦不小打击。 六姑娘沈怡只是庶女出身,因三夫人无女便将她养在膝下,沈怡相貌不如姐姐们出众,高不成低不就,婚事也无落定。 沈瑶这话无意中戳她们肺管子,沈曦朝沈怡努了努嘴,沈怡有些沉不住气,骂道, “勾引来勾引去,不过是一个妾,值得你这么嚣张。” “勾引”二字触了沈瑶底线,她脸色发寒,回京的路上她也想过,尽可能做一个乖顺的女儿,讨得父母欢喜,原来这一切皆是她自作多情,既如此,她也不必再伪装什么。 沈瑶悄声按了下匕首机括,一颗银色弹珠对准沈怡的嘴角崩去,“嗦”的一声,那红艳艳的唇瓣一下肿的老高。 六姑娘沈怡痛得捂嘴直哭,屋子里的婢女均涌过来。 消息传到段氏处,段氏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 她留下长女待客,压着怒火回到惠和堂,屋子里乱成一团,沈柳端着架子置身事外,沈曦与沈怡帮腔骂沈瑶,沈杉左劝右哄,无济于事。 段氏面色铁青绕进来,沈杉紧张兮兮站起,“母亲,事情是个误会...”她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惜沈怡不答应,她哭哭啼啼扑入段氏怀里,手指着沈瑶的方向, “大伯母,我和两位姐姐不过是问了一句添妆的事,她便打我,呜呜呜。”她扬起脸指着自己发胀发青的唇,段氏堪堪瞥了一眼,气得双眼冒烟,目光淬毒似的盯着沈瑶, “你到底还要造多少孽?” 沈瑶杵在堂中,面无表情道,“您不如问问她,她说了什么话?” 沈怡身影一顿,慢慢从段氏怀里站起身,别别扭扭地不吱声。 段氏瞧沈怡这模样也猜了个大概,只是眼下她压根没心思断案,只神色冰冷警告沈瑶, “今日外客极多,你莫要兴风作浪,否则无论你攀了哪个高枝,我也有办法治你!” 一句话定了沈瑶的罪。 沈瑶嗤笑一声,无论她做什么,不做什么,错的都是她。 段氏安抚好沈怡,“等宴会结束,伯母再收拾她给你出气,”又瞅了瞅三女儿沈杉,语气严厉, “你今日看着她,不能让她出岔子。” 沈杉唯唯诺诺应下,心中却发苦,她又如何约束得了沈瑶,总归吃力不讨好的活都赖在她身上。 * 这个所谓的认亲礼实在谈不上体面,老太太借病不参与,三夫人本与段氏不对付也以侍奉婆母为由拒绝了宴请,只二夫人老老实实替段氏管着厨房的事。 巳时初刻,客人陆陆续续进门,段氏近些年丈夫高升,女儿嫁得体面,就连最小的儿子前段时日也跟江南总督的女儿定下口头婚约,可谓是春风得意,府内贺客如云。 沈瑶由沈杉领着来到前厅西侧的耳房, “肆肆,你在此处候着,待认亲礼开始,我便来唤你。” 沈瑶点头,耳房不大,只摆了一架三开座屏与一张小小的罗汉床,沈瑶在罗汉床坐下,碧云蹲下来替她整理裙摆,罗汉床旁搁了一高几,高几上摆着松子莲子红枣等各色果子,还有几碟肉铺鲜果之类,沈瑶夹了一块肉铺在嘴里嚼,在脑海里将计划过了一遍。 首选尖锐之物借机摔倒,这样顺理成章,没有风险,若实在没机会,最后用匕首自证清白。 掌心下的把柄已黏了一层厚厚的汗,不可能不紧张,只是已别无选择。 碧云浑然不知沈瑶的打算,替她将裙摆沾着的枯叶给摘去,一面自顾自道, “方才夫人身边的贺嬷嬷将奴婢叫去提点吩咐,奴婢瞧见了三位姑爷,于是顺带打听了一嘴。” 攀比之心,人人有之,碧云私心希望沈瑶嫁得好,难免对其余姑爷多瞧了几眼。 “大姑爷是宣平侯府的世子爷,相貌堂堂,下颌留着一撮小胡子,见人三分笑,听说是前年一甲进士,如今在吏部观政,厉害着呢,大老爷与大夫人都很满意这个女婿。” “二姑爷梁都侯府的二少爷仕途便差了些,没能考上科举,走的是荫官的路子,不过听嬷嬷说,这位梁二少爷去年进了大理寺,查了一桩案子,入了首辅的眼,被提拔出来当从六品的大理寺丞,想必也是个有能耐的,” 小姑娘笑嘻嘻的,“二姑爷长得倒是好看,只是奴婢观他眉眼,该是个性子固执的人,就怕平日与二姑娘不大相合。” “夫妻嘛,还是和睦为上。” “至于三姑爷嘛,”碧云笑了笑,起身往旁边锦杌一坐,从腰间布兜里掏出一块布巾沾了些水净手,也捡了一块甜果塞嘴里, “三姑爷与三小姐则是天生一对,他是宁伯府的三公子,生得高大魁梧,看起来挺可靠的。” 沈瑶无心听她唠叨,随口应付,“看一眼就知这人可靠了?” 那段氏看起来还慈眉善目呢。 碧云眨眨眼,“是嬷嬷说的,嬷嬷告诉奴婢,每每老爷夫人有所差遣,三姑爷跑得最勤。” 沈瑶没做声,想起心里的计划,担心牵连了小丫头,便使了个计,佯装摸了下袖兜, “哎呀,我随身的香囊不见了,你快些去找,让贺嬷嬷换个人来伺候我。” 碧云一听急了,“是姑娘攒银子的香囊吗?” 这些年沈瑶省吃俭用,攒了两百两银子,那是沈瑶全部家底,她一向随身携带从不离身,说是等攒够了银子,便可买一栋宅子安个自己的家,碧云每每想象便憧憬不已,这大约是主仆二人唯一的信念。 “是。” 路边捡来的小姑娘,没见过什么世面,从来将那两百两银子看得比自个儿性命还重要,一时慌得落泪,“奴婢这就去找。” 沈瑶不忍吓她,更不愿让碧云看到她自伤,心头微酸, “你路上好好寻,得仔细些一处都别放过。” 碧云拂泪点头,拔腿往外走。 沈瑶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闭了闭眼将泪意吞回,大约一盏茶功夫,贺嬷嬷将段氏身边的大丫鬟遣了来。 “姑娘,认亲礼开始了,您随奴婢去正堂。” 沈瑶由她搀着,亦步亦趋出了门,沿着廊庑往厅堂迈去。 无数目光如潮水涌来,大多是惊艳之声。 “沈家这位义女果然天姿国色,难怪太子与三皇子大打出手。” “我看哪,这哪里是义女,分明是沈大人暗藏的底牌...” 好听的不好听的,皆入不了沈瑶的耳,她目光穿过人群,从长廊转入厅内,视野一点点变得开阔。 正厅内高朋满座,气氛喧闹却井然有序。 就连段氏也罕见带着笑,仿佛对沈瑶这个义女格外喜爱。贺嬷嬷端着敬茶的茶盏行到侧前,一切就备。 沈瑶目光定定看着那青花瓷杯,一步一步靠近。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助她,二房的小侄子似乎瞧见了新奇玩意儿,忽然从厅中横穿而过,沈瑶几乎是不假思索,假装受惊踩到裙摆高呼一声往前栽去,她栽的方向恰恰是贺嬷嬷所立之处,贺嬷嬷吓得失声后退。 茶盏跌落在地,裂成几瓣。 本是个极好的嫁祸机会,可惜离得最近的瓷片太碎了,恐难毁容,所幸一不做二不休,沈瑶袖中银光一闪,薄薄的银芒一下子刺进了她心底,也将那张瑰艳的脸照得惊心动魄,这个动作练习过无数次,已在身体留下牢固的记忆。 沈瑶闭上眼,正等着那银刃带过面颊,骤然砰的一声锐响划破耳际,也不知何物击中她手腕,她吃痛松手,匕首滑落,发出掷地之声,沈孚在一片惊呼中飞快上前,一把钳住沈瑶手腕,防止她自伤,连同她整个人也掺了起来。 众人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沈瑶是打算当众自残。 铮铮傲骨啊。 沈瑶惊魂未定地看向石子射来的方向, 大门洞开,昳丽的天光裹挟和煦春风从门庭外泼进来。 一道格外挺拔的身影拧着一人立在门口。 那张脸恰恰隐在门庭阴影处,瞧不真切,独那流畅而凌厉的下颚绷得极紧,宛如一柄锋利的刀发出摄人的寒芒。 5. 第 5 章 沈瑶喉咙被一种巨大的恐惧充滞着,差点呼吸不过来,这一次没成功,她不确定还有没有再来一次的勇气。 沈杉几乎是含着泪扑过来拉着她的手,“你怎么这么傻。” 众人皆以为她要自刎,看着她的视线很是复杂,沈曦与沈怡震惊又难堪,讪讪不敢说话。 段氏也惊住了,被沈柳和沈柠搀到一旁,目露苍茫。 沈瑶无暇解释,也不必要解释,余光怅惘落在门庭。 广袖随风而猎,那人亦大步跨进门槛,那一身寒冽令人胆魄。 是谢钦。 被他搀一把一道进来的则是当朝礼部尚书郑阁老。 难不成朝中出了什么事? 沈黎东顾不上吃惊女儿所为,连忙起身从厅堂迎出,其余在朝的官吏也紧随其后, “见过首辅,见过郑阁老,二位大驾光临,可是有要事?”沈黎东脸色惶然, 郑阁老为沈瑶方才的决然而惊佩,确认沈瑶安然无恙,方才恢复往日的从容与和善,反而朝沈黎东回了个礼, “沈大人,本官今日前来,的确有一桩要事。” 朝官一级压着一级,品阶低的见到品阶高的要行大礼,郑阁老当朝一品阁老,品阶远在沈黎东之上,这个回礼令沈黎东摸不着头脑,他连忙避开,将腰弯的更低, “既是有要事,请两位上座。” 旋即往谢钦觑了一眼,却见他目光直直落在厅堂,眉宇暗藏机锋,心下不由忐忑。 一行人簇拥两位阁老上了厅堂,其余宾客皆避开至两侧,彼时沈孚已将沈瑶拉到廊庑一脚,上上下下查验她是否受伤,神色交织着她险些丧生的后怕与责她冲动的恼怒,以防沈瑶再行莽撞之举,叩着她手腕不放。 沈瑶心头纷乱,绰约而立,颇有些失神。 谢钦来到厅堂,已有婢女将那碎地的瓷片给收拾开,独独那一匕首被孤零零扔在堂中,沈黎东见谢钦盯着那匕首瞧,连忙弯腰要去拾,谢钦已先一步将之捡起来,随后抬眸看着沈瑶,如上次那般往前一递。 沈瑶不敢瞧他,目光落在那冰凌凌的匕首上,心有余悸,咽了下口水,颤着将之接过, “多谢大人....” 午时的阳光正炽,衬得她面颊越发苍白,薄薄有如蝉翼的肌肤吹弹可破,不知那利器割上去,将划开多深的口子,谢钦眉峰沉着,没有做声。 沈黎东抬袖一指,示意谢钦与郑阁老坐在上首。 谢钦没动,郑阁老抚了抚额,往东边客座比了比,“清执,坐吧。” 众人顺着郑阁老手指的方向看去,瞠目结舌。 上首原是沈黎东与段氏的位置,东边为客座,西边为主家陪座,而郑阁老所指的地方则是客座下首,这不该是谢钦坐的地儿。 谢钦神色看不出半分变化,礼节性开口,“您先请。” 郑阁老便在东边上方坐下,紧接着谢钦坐在他下方。 沈黎东有些傻眼,额尖冒汗,“这这....” 郑阁老笑眯眯往上首指道,“沈大人,沈夫人,请坐。” “岂敢,下官站着回话。”这是官场规矩,不仅沈黎东,其余人在谢钦与郑阁老面前也没有坐的资格。 郑阁老这回语气格外有深意,“沈大人,既是让你坐,自是有缘故的。” 沈黎东看了段氏一眼,犹豫片刻,夫妻二人陪坐在郑阁老对面,郑阁老也没坚持,而是说明来意, “我今日拜访,实则想给沈家做一桩媒。” 沈黎东吃了一惊。 郑阁老为当朝礼部尚书,能让他出面做媒的人,不是天子便是太子,抑或是得宠的宗室,除此之外,只有关系极好的至交, 沈黎东实在摸不着头脑,朝他拱袖道,“恕下官愚昧,不知您何意?” 郑阁老看了谢钦一眼,谢钦今日穿着一品仙鹤云纹花缎便服,青玉而冠,腰间系着玉色革带,既显得庄重也不至于用官威压人,他双手搭在膝盖上,正襟危坐,神色一如既往没什么表情。 郑阁老收回视线,捋着胡须笑道,“听闻沈大人今日收了一义女,生得花容月貌,胆魄非常,本官万分欣赏,故而想给她说一桩亲。” 沈瑶猛地抬眸,目露惊愕。 沈黎东听得一头雾水,“阁老这是奉了圣命而来?” 莫不是皇帝听闻两位皇子争抢,故而让郑阁老来调停? 一看沈黎东就是想差了,郑阁老待要笑吟吟解释,身旁谢钦抬起冷隽的眸子,清贵的视线直直落在沈瑶身上,言简意赅, “我娶。” 沈黎东被呛了一口水,捂着嘴猛地咳了起来。 厅堂内外死一般的寂静,人人几乎石化。 沈瑶亦跟被雷击了似的,满脸莫名。 沈黎东呛得老脸胀红,匪夷所思地看了一眼谢钦,大约是一向为他威势所摄,目光很快挪至郑阁老身上,结结巴巴问, “下官没听错吧?” 郑阁老哈哈一笑,“怎么会听错呢?”他指了指自己与谢钦,“难道我与他不像来求亲的?” 沈黎东干笑。 郑阁老解释道,“那日他在贵府见了沈四姑娘,见她手法精湛,胆识过人,对她一见钟情,便请老夫做媒,赶着上门来求亲。” “一家好女百家求,也不奇怪嘛。” 话说到这个份上,不信也得信了。 难怪那日谢钦轻而易举放过沈瑶,原来也是为女儿美色所惑。 不对,谢钦身居高位,什么貌美的女人没见过?这些年对他投怀送抱的人还少吗? 沈黎东面色古怪,“是这样啊....” 他双手搓在膝盖,慢腾腾看了身旁的段氏一眼,段氏显然犹在吃惊,面露怔愣久久未回神。 见沈黎东没有立即给出回应,郑阁老慢慢眯起眼,“怎么?莫非沈大人还想将沈姑娘送入皇宫?” 沈黎东顿时打了个激灵,倒是忘了这茬,还有个东宫与三皇子在盯着沈府,眼下谢钦求娶,把烫手山芋接过去,就没他什么事了。 沈黎东实在不相信谢钦是来给他解围的,指着沈瑶,诚惶诚恐问, “谢大人,您真的要娶我女儿为妻?” 彼时侍女正给谢钦奉上一杯茶,谢钦接在手中握着没动,一字一顿纠正, “不是您的女儿,是您的义女。” “咳咳....”沈黎东这下脖子都胀粗了,嘴张了又闭,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沈瑶意外地看了一眼谢钦,即便坐着,他身影也格外高大,那双眼十分深邃,沉静又旷远的感觉,沈瑶竟从他这句话里感觉到一丝爽快。 这边沈黎东尝到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神情涩然问,“那东宫与三殿下那边...” 谢钦淡声接话, “来之前我已入宫求见陛下,这门婚事已得陛下准许,只要沈姑娘答应,陛下不日便可赐婚。” 这话是敲打沈黎东,只需沈瑶首肯,婚事便落定,沈黎东夫妇无权干涉。 沈黎东面露难堪。 旋即谢钦目光挪至沈瑶身上,显然在等她开口。 里里外外的目光均注过来,沈瑶面颊慢慢升起一抹潮热,乌润的眼珠转溜半圈停了下来,指着自己,“谢大人要娶我为妻?” 变故来的太突然,沈瑶脑海如同被塞了一团浆糊,连嗓音也变得结巴, 她与谢钦素昧平生,谢钦也不像是耽于美色之人,怎么会娶她呢。 但圈椅上的男人,从容起身,春阳从庭庑斜斜洒落下来,被他披在身后,他抬起眼视线慢慢与她相交,郑重得令人生不出半丝疑虑,合袖一揖, “谢某欲聘汝为妻,生同衾,死同穴,卿可愿意?” 这样的话本是十分动情,可谢钦语气平淡,腔调没有任何起伏,实在令人生不出遐想的心思。 沈瑶自然也不会遐想什么,她脑筋飞快运转,当朝首辅要娶她为妻,是不是意味着便可从东宫与三皇子的漩涡中抽离出身,也能借此避开沈家这个吃人的窟窿。 只是她与谢钦不熟啊,罢了,管不了那么多。 沈瑶语气出奇的镇定, “我愿意。” 比起什么太子良娣,三皇子侧妃,至少谢钦这是堂堂正正的妻,无论谢钦出于什么理由,沈瑶就是答应了。 一个冷峻清执,一个孤注一掷。 一个郎艳独绝,一个天姿国色。 郎有情,妾有意,还有什么可说的。 甭管先前在场诸人是什么心思,眼下更多的是艳羡。 那可是谢钦啊,不为任何人折腰的谢钦。 当年状元游街,鲜衣怒马也曾惊艳无数春闺的谢钦。 郑阁老高高兴兴起身抚掌一笑,“好,很好,清执能得此美眷,老夫也可给陛下交待。” 堂上诸人心情复杂地应和着, “沈姑娘好福气。” “真是郎才女貌,十分登对。” “......” 沈黎东干巴巴地笑了几声,这才慢慢回过味来,意识到当朝首辅谢钦即将成为他的女婿,后知后觉露出喜色,摆出一副慈父的姿态,想唤沈瑶,半晌想起她的乳名,招手道, “肆肆,过来。” 沈瑶木讷着没动。 身侧的沈杉与沈孚轻轻推了她一把。 她眼睑慢慢一掀,恰恰对上谢钦的眸,她不大好意思,硬着头皮来到沈黎东另一侧。 沈黎东这才认真打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女儿,仿佛第一次认识她般,看了她好一会儿,回想这段时日的闹剧,清了清嗓子,开始给自己找补, “谢大人,郑阁老,我们家肆肆呢,自小体弱多病,后来请道士算命,说是非要将她送去庄子上养...” “我明白。”谢钦毫不客气打断他,“她是你们在庄子上收养的义女,谢某在此多谢两位对她的关照。”话落,还真朝段氏与沈黎东施了一礼。 沈黎东嗓子顿时打了结。 尴尬地下不来台。 段氏则面色胀红,微微别过脸去没吱声。 沈瑶看了一眼对面的谢钦,眨了眨眼,心中郁结的怨气莫名就消散了些,也不知是不是恶趣味作祟,她也学着谢钦的模样,朝沈黎东和段氏屈膝, “瑶儿谢义父义母栽培。” 沈黎东脸色一僵,狠狠瞪了沈瑶一眼,他可不要以义女的身份将沈瑶嫁给谢钦。 沈瑶装作没瞧见。 众人重新坐了下来。 沈黎东收敛了神色,重新挤出一丝笑容与郑阁老道, “既然郑阁老做媒,谢首辅又这般有诚意,是我沈家之幸,也是肆肆之福。” 沈黎东倒还没愚蠢到要在谢钦面前摆岳父架子,谢钦要么是对他苛待女儿不满,要么真把他当沈瑶的义父,字里行间听得出来他求亲是因沈瑶而非沈家女。 郑阁老不意外沈黎东答应的这么爽快,寻常人家些许还要故作矜持,被太子威逼的沈瑶却无必要,“既然沈大人与沈夫人给面子,老夫就舔着脸做一回主,依我看婚事得越快越好。” 话落,老人家笑眯眯从袖下掏出一份金黄的帖子递给沈黎东, “老夫来之前从钦天监卜了个卦,说是半月后的二月二十二日是个良辰吉时,宜嫁娶。” 沈黎东吃了一惊,直起腰身,“这也太快了吧。” 沈瑶暗暗瘪了瘪嘴,原先打算今日认亲礼一过,明日便将她送入东宫,嫁妆什么的就收拾了一箱笼,现在半个月居然觉得快了。 郑阁老深深看着他,意有所指提醒,“沈大人,沈四姑娘的婚事宜早不宜迟。” 沈黎东喉咙一突,想起东宫与三皇子虎视眈眈,着实得尽早把沈瑶嫁出去才行。 “半个月还是太紧张了,嫁妆备不过来。”沈黎东苦恼道, 谢钦掀起眼,不慌不忙道,“义女而已,沈大人心意到了便可。” 这话如同狠狠抽了沈黎东耳光子,沈黎东呕得吐血。 不给与之匹配的嫁妆,就意味着沈家要与这门婚事脱节,沈黎东怎么可能答应。 方才举办了认亲礼,众目睽睽之下,沈黎东没法反悔,一张脸憋得青一阵紫一阵,好不难受。 看到沈黎东吃瘪,沈瑶心情就愉悦了,她一副天真无邪道, “义父,您与义母不是已备好嫁妆了吗?” 沈黎东绷着脸剜她,不想说话。 郑阁老见小夫妻两个还没成亲,便已达成默契,暗暗笑了笑,“成,沈大人,事情就这么定了,内阁还有事,老夫就不耽搁了,明日陛下定有旨意下来。”他起身,朝众贺客拱了拱袖, “诸位继续喝酒,老夫先告辞。” 谢钦站了起来,看着沈瑶,沈瑶面露几分不自在,垂下眸。 沈黎东心情复杂地将谢钦与郑阁老送到门口,郑阁老先行,谢钦落后他数步,沈黎东原还想逮着机会告诉谢钦沈瑶真实身份,却不料谢钦迅速上了马,留给他一地烟尘。 沈黎东吃了一鼻子灰回来,诸位贺客争先恐后上来恭喜他。 “沈大人真是命好,随意收养一义女竟然能得首辅青睐,今后沈大人便是首辅的老丈人,回头可别忘了提携我等。” “就是,沈大人,莫要愣着,快些来喝酒,今日不醉不归。” 当初撇的有多开,如今就有多憋屈,那一声声义女简直如针扎在他脸上,沈黎东摸了摸脸,只觉面颊大约是个窟窿了。 男人们拥着沈黎东在前院喝酒,女眷回到花厅吃席。 峰回路转,沈家人不知该如何面对沈瑶,个个面面相觑,段氏无心听人奉承,借口不舒服离场,余下三位姐姐帮着筹客,沈曦等人则讷讷不敢言。 沈瑶被沈孚拉着离开了人群,二人寻了个僻静处说话, 沈孚将那匕首从沈瑶袖中抖出,眉峰冷峭质问道, “你那日寻我要匕首,原来是要自刎?肆肆,你险些陷我于不义之地。” 沈孚一回想方才的惊险,胸膛犹在打鼓, 沈瑶满脸愧色,将他手腕拂开,重新将匕首藏在袖下,没底气道,“我不是要自刎,我是要毁容。” “那也不成。” “不是逼得不已么?” 沈孚无话可说。 有了谢钦作保,沈瑶不会再被人觊觎,心中石头稳稳落下,沈孚伸出手指戳了戳她脑门,叹道,“你方才把哥哥给吓死了。” 沈瑶眼眶微微泛红,沈孚是沈家唯一一个真正关怀她的人,她小声道歉, “对不起。” “以后不要再干傻事,即便有什么念头,也要与哥哥说,哥哥与你一道想法子。”沈孚想起谢钦其人,另一层担忧浮现眉间, “你得嫁首辅,倒是不必受人逼迫,只是你愿意嫁谢钦吗?” 沈瑶愣了愣,方才说话赶话,脑子一冲动便答应了,现在细细回想,这一切太过蹊跷,再说,谢钦杀人如麻,光想一想他手上沾的鲜血,沈瑶心头打颤, “那怎么办?还有别的法子吗?” 沈孚眉头微皱,似在寻思。 这时,碧云哭哭啼啼抱着个香囊寻了过来,“姑娘,香囊被您扔在褥垫下,奴婢可算找着了。” 沈瑶看着碧云,回想这一日所发生的事,还跟做梦一般,回去也不知要如何与碧云解释,告别沈孚,带着碧云沿着最西边的长廊往回走。 晴空万里无云,雀鸟吱呀吱呀在湖边盘旋,前院的喧嚣被她抛在身后,沈瑶冷静过后,心中顾虑重重,谢钦不像个被美色冲昏头脑的人,男子爱慕与否,她还分辨得出,他看她的眼神,无半点欲色,既是如此,为何抱着得罪太子与三皇子的风险来娶她? 没有无缘无故的好,这背后一定有缘故,越想心中越不安,这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到了次日天蒙蒙亮,沈瑶顶着两个黑眼圈从被褥里拱出来。 不行,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嫁了,她今日必须寻谢钦问个明白。 6. 第 6 章 雀鸟啾啾,晨阳绵长,本该是一个极舒适的早晨,惠和堂内外却寂若无人。 内间东边窗口边摆着一缠枝纹紫檀长几,上头陈着各色细腻的香料盒,婢女挑着段氏平日爱熏的香递入嵌宝石的景泰蓝香炉,顷刻一股浓郁的香气袅袅升出。 段氏早早醒来靠在拔步床沿坐着,她神色苍白,眉头紧蹙,看样子昨夜没睡好,贺嬷嬷侍奉在侧替她揉捏太阳穴,十来位丫鬟端着各色衣物首饰与洗漱用具等候,均是大气不敢出。 片刻,珠帘被掀,沈黎东意气风发迈了进来,闻到这股浓香,当即蹙眉道, “大清早怎么熏起香来。” 昨夜他被同僚唤去喝酒,半夜方归,回来时段氏已睡下,便歇在妾室屋子里,沈黎东早些年不曾纳妾,直到近几年段氏身子不好,不大愿意伺候他,便抬了两名姨娘,皆是知根知底的婢子,很听段氏调派,不必担心争宠。 见主君回来,贺嬷嬷连忙退开。 段氏失去支力撑额慢慢往后仰靠引枕,细细的一截脖颈露在外头,沈黎东瞧了一眼,摆摆手示意下人退出去。 等人离开,沈黎东替上贺嬷嬷的位置,双手按在段氏头穴,让她靠在怀里。 段氏脸色立即飘红,正待数落他,却见他手指不轻不重揉捏着,头筋郁结之处仿若被揉开,终是阖目享受,一言未发。 沈黎东语气温存,“我知你心情不好,却是大可不必,她一朝高嫁,成了首辅夫人,便是你我的体面,你可是首辅的岳母,说出去面上倍儿有光,你是不知,昨日消息传出,夜里多少人来我跟前说敞亮话,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风光。” 段氏鄙夷地冷哼一声,将他推开。 沈黎东见惯了她这副模样,也不恼,换来她对面坐,伸出手握住她细软的柔荑,段氏一僵,试图去抽开,沈黎东反而握着往自个儿胸前一兜,段氏面露恼色,也暗含羞色,却是终究没再动。 沈黎东弯唇一笑,知道段氏心结在哪里,“道士的话不可尽信,这么多年过去了,展儿好好的,你也好好的,终究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打断骨头连着筋,你忘了她回来那日眼巴巴看着你?” 段氏一怔,心头亦是涌上几分晦涩。 沈黎东见已说动她,再给她打了一剂强心药,“你想一想,咱们展儿有当朝首辅做姐夫,日后前途无量呀。” 沈展是段氏的心头肉,命根子,只要为他好的事段氏向来不遗余力,沈黎东将杀手锏祭出,段氏果然已动容。 “我知你不自在,也不是叫你与她母慈子孝,只是体面要给,这头一条,让她住到东侧的抱厦来,吃穿用度皆比照柠儿当初给,不能再让她受委屈,至于嫁妆,你也得尽快备起来,该有的一样不能少。” “可那谢钦不是不要么?”段氏心气傲,比不得沈黎东端得起放得下。 沈黎东捋着胡须一笑,“他那不过是气话,咱们给他妻子装点体面,他还能拒了去?” 晓得段氏面儿抹不开,沈黎东当场唤来贺嬷嬷,将一应事务交代下去,最后语气严肃, “你亲自去办,万不能怠慢了小姐。” 贺嬷嬷连声应是。 带着一队下人来到碎玉轩,却见门扉洞开,屋内的帘帐也被风连带捅了出来,贺嬷嬷唤了几声四姑娘,哪有人应,屋子里光线暗,贺嬷嬷瞧不真切,后来进了门庭,冷清清的屋子,没几件像样的摆设,再看台樨下的炭盆子仿佛刚熄不久,这是去了哪里? * 晨起朝阳绚烂,不消半个时辰便转了阴。 沈瑶托着沈孚来到正阳门外的茶楼,碧云去楼下坊门转角的摊贩买来沈瑶爱吃的葱油饼,沈瑶将油纸打开递一个给沈孚,沈孚神色不渝摇摇头。 今日天蒙蒙亮,沈瑶主仆便悄悄躲在垂花门处,待瞧见沈孚给老太太请了安便从夹道堵了他的去路,央求他带她来寻谢钦。 离着婚期只有半月,论理沈瑶是不能出门的,正儿八经去跟老太太或段氏请示,必是吃个闭门羹,她原先也想过翻墙而出,只是京城水深,她人生地不熟,去哪里寻谢钦,唯有求助沈孚。 沈孚冒着极大的风险将妹妹带来官署区外的正阳门,心里一直打鼓。 他倒不惧回去被长辈责备,怕的是万一遇到三皇子与太子的人可就麻烦。 沈孚这些年在西川历练,官场里的人情世故也懂一些,先将沈瑶安置在正阳门对面的茶楼,旋即来到门前,掏了些好处塞个守门的官吏,只道自己是沈家的少爷,来寻刑部侍郎沈黎东,说是家里有要事。 谢钦即将迎娶沈家义女的事在京城传开了,守门的小官对着沈孚也不敢怠慢,给了他一个临时的腰牌,登记在档便进了官署区。 谢钦是内阁首辅,兼领吏部尚书。 沈孚去吏部扑了个空,得知谢钦在文华殿陪着皇帝议事,怕是一时半会出不来。 沈孚垂头丧气回了茶楼,与沈瑶道, “谢大人日理万机,行踪不定,咱们这样是逮不着的,不如,我现在去谢家替你留个讯,等他联络你?” 沈瑶想了想,“也只能如此,那我先在此处等着,哥哥递了消息再来接我。” 沈孚出了茶楼,留下两名家丁守着,骑马奔向谢府。 沈瑶倚着窗口,双手托腮盯着正阳门出神,盯着盯着眼皮开始下垂。 她昨夜没睡好,困顿不堪。 碧云也学着她的模样托腮望着城门处,时间一点点流逝,大约午时初刻,一道格外俊挺的身影从宫门迈出,胸前的仙鹤补子在人群中格外显眼。 碧云上回在沈黎东书房角门处偷偷见过谢钦,一眼认出人来,连忙摇醒沈瑶,“姑娘,快醒醒,谢大人出来了!” 沈瑶打了个哆嗦昏懵地往外望去,模模糊糊的看到谢钦被一堆官吏簇拥着出了正阳门,脚比意识先行动,拔腿就往楼下去。 留下一侍卫在此处等候沈孚,另一名侍卫赶车载着沈瑶去追谢钦。 谢钦的马车又轻又快,很快从正道驶入小巷子里,侍卫追到巷子内,将马车驱到尽头拐角,放眼一望,“姑娘,谢家马车不见了。” 沈瑶急忙掀开车帘,抬眸,一道修长的身影立在墙垛处,谢钦已换了一件湛色的长袍,长身玉立,目光深静无波。 沈瑶松了一口气,快速从马车钻出来,又提着裙摆很利索地跳下,大大方方来到他跟前,朝他施礼,“谢大人。” 谢钦平日话不多,向来惜字如金,“你找我有事?” 阳光已彻底被云层遮住,云团子聚了过来,谢钦面如冷瓷,在这昏暗的阴天显得格外瘆人。 这是沈瑶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他,她克制着内心的恐惧,尴尬地说着,“谢大人,冒昧打搅,是有事与您商量。” 谢钦窥见沈瑶面有窘迫,怀疑她是来退婚的,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这种事终究得你情我愿。 谢钦抬眸看了一眼天色,风飒飒扑过来,他看着单薄的姑娘,指了指对面的茶楼,“上茶楼说话。” 7. 第 7 章 这是一间延续魏晋遗风的茶楼,门从两侧被拉开,窗外潮湿的凉风裹着湿漉漉的花香漫入。 越过四片四时景挂屏,当中铺着丹樨,上摆着一张矮几,需席地而坐。 沈瑶裹了裹披风,看了一眼谢钦,谢钦在她前面褪鞋,离得近,这才发现自己比他个子要矮小许多,仿佛只能齐他的肩。 茫然地想着,她要与这样一个人成婚吗? 身份天差地别不说,她对他的一切一无所知。 正怔愣着,谢钦已先一步上了台樨,掀起蔽膝率先坐了下来。 沈瑶不敢耽搁,连忙将绣花鞋脱下,缓步来到他对面,垂首坐下。 谢钦慢条斯理净了手,又递了一块湿巾给她,随后亲自倒了一杯茶,推至她跟前,“你可挑口味?” 沈瑶愣了下,看着他,谢钦这个人好像没有刻意解释的习惯,需要旁人猜他的心思,好在也不难猜,“要在这里用午膳吗?” “是。” 沈瑶不娇气,好养活,“我不挑口味的。” 谢钦目光定了片刻,也没坚持。 随后拂了拂衣袍,盘腿而坐,等着沈瑶开口。 他无论何时,身上总有一股威严凛然的气度。 沈瑶也没打算含糊,开门见山道,“谢大人,昨日答应的匆忙,诸多事来不及细问,我很好奇,您为什么要娶我?我们并不认识,您为了我担这么大干系,我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是假的,更多的是惶恐。 也不知是不是沈瑶的错觉,她说完这席话,谢钦神情没有先前那般紧绷了。 谢钦抿了抿薄唇,无奈看着她,“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话令沈瑶吃了一惊,莫非他们俩有什么瓜葛? “我该记得什么?”她反问。 天色阴沉,细碎的雨珠顺着木檐往下垂,渐渐形成一片帘幕,偶有斜风袭来,雨珠飘入窗台,渐起一片碎玉琼珠。 谢钦沉默片刻,眉梢略带萧索,仿佛那些画面一直刻在他脑海里,说起来一字一顿, “五年前,汨江上游一片松林里,你一袭白裙,头戴帷帽,手执弹弓,曾百步穿杨,射伤了两名伪装成山贼的刺客,将一浑身是血的男子扶上马匹,催马离开,你又独自将追兵引去旁处,一点印象都没有了吗?” 他当时临近昏迷,转危为安后,派人去寻找沈瑶,可惜始终不得沈瑶踪迹,他只当沈瑶死在贼人手中,为了泄愤,他血洗了涉案的君山宗与所有贪污官吏,那一次湘水被尸身染红,昏暗的天幕被映出丝丝红晕,他心狠手辣的名声自此传出。 沈瑶眼珠儿瞪得圆啾啾的,丹唇抿紧,脑海漫过无数画面,最后在一片混混沌沌的记忆中牵起线头,“难怪我觉得似曾相识,原来您是当年那位大哥哥....” 话落意识到自己语气不敬,掩了掩嘴,“您是那日在我父亲书房认出我来的吗?” 如果谢钦是为了报恩,那么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是。”谢钦慢腾腾擒起茶盏,察觉到沈瑶神情明显自在多了,停在嘴边问,“还有疑惑吗?” 沈瑶实则是开朗的性子,问清缘故,便知谢钦可予信任,心里踏实多了,笑盈盈回,“为了我,搭上您的婚事实在惭愧,我常年在山林里转,那一带我熟,将那些追兵引开后,我便顺顺利利回了庄子。” “我当初不过举手之劳,哪比得上您昨日费的那番功夫,若害您得罪太子与三皇子殿下,风险太大了..” 炮语连珠说了一阵,笑眼活脱的姑娘担心谢钦反悔,立即话锋一转, “当然啦,我处境堪忧,您能够帮我,我实在感激不尽。” “只是,也不能拖累您,您看要不这样...” 谢钦将茶杯搁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摩挲茶柄,眼神带着几分警惕,“什么?” 沈瑶兴致勃勃道, “我们可以做一对假夫妻,一来,我不能挟恩图报,连累大人,二来,我无才无德,实在不堪首辅夫人大任,待两年后咱们和离,您看行吗?” 眼见谢钦眼神变得锐利,沈瑶心中发突,轻嚷道, “实在不行,一年也成啊,待风头过去,您寻个借口把我给休了,或者我假装病死,您远远的将我送走,岂不两全其美?” 沈瑶越想,越觉得这个法子可行,简直是一劳永逸。 就看谢钦愿不愿意为了她牺牲两年。 沈瑶殷殷地望着他。 听完她这个提议,谢钦手指松开茶盏,顿在桌案,深深凝睇着她。 他决心娶她时,没想过要与她做假夫妻,当初她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为了救他有勇有谋义无反顾,今日他手握极权,门生故吏遍天下,亦想给她撑开一片天地,护她衣食无忧。 只是婚姻大事到底不是旁的。 想起自己名声不算好,沈瑶惧他不愿意嫁,也情有可原。 她执意如此,他也不好强求。 谢钦还是那般惜墨如金,吐出一字,“好。” 沈瑶松了一口气。 谢钦答应得这般爽快,可见他着实只准备帮忙,这样大家都自在。 二人各怀心事,陷入静默。 门被推开,侍者鱼贯而入,将各色珍馐美味摆上。 沈瑶回想来的路上,沈孚大致告诉了她谢家的情形,谢家有六房,谢钦是老太爷与老太太的幺子,谢家家大业大,底蕴之深远在沈家之上,沈家已够令她吃惊的了,那谢家是何等富贵? 空口白牙恐不能令谢钦信服。 沈瑶趁着侍者上菜的空档,吩咐碧云去取笔墨纸砚。 谢钦就看着她忙忙碌碌,最后折腾出一套笔墨纸砚来,终于明白沈瑶要做什么,他心底涌上一些难以言喻的情绪,不知是她行事谨慎认真,还是对他防备之甚。 无论是哪种,谢钦均无拒绝的理由。 沈瑶一笔一画写下一封婚契,她字迹谈不上多好,却是工整清晰。 她写完一份,先递给谢钦,“谢大人,您瞧瞧,这样可以吗?” 谢钦并没有立即去接,目光落在那白纸黑字,粗粗扫了一眼,上头要求极为简单,约法三章,不同房,不掌中馈,两年后和离。 谢钦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或许是沈瑶担心他违背君子之约,想求一份保障。 他抬手,接了过来。 沈瑶笑吟吟的,“若您无异议,那咱们便人手一份。”两不相欺。 后面四个字,沈瑶没说出来。 谢钦却闻着那味了,看都没看她,从腰间掏出私印,嗯了一声。 沈瑶又重新写好一份,签上自己的闺名,咬破手指画了押,再次递给谢钦。 谢钦将他那份递回来,私印清清磊落写着“谢清执”三字,沈瑶提起笔挨着他旁边,将自己名讳签上,按下手印,随后去看谢钦,却见他已将他那份收好搁在怀里。 这么快? 他有私章,快也不奇怪。 沈瑶却没急着收起来,而是将其搁在一旁,等着它晾干,随后她捧着茶杯往谢钦怀里看了一眼。 谢钦收到她的视线自然明白她在想什么,他并不在意。 世人皆知,他谢清执一诺千金,这封婚契只是给沈瑶一份保障,有没有,都不会影响他践行承诺。 沈瑶自然不用担心谢钦赖她,谢钦这样的身份地位,想嫁他的如过江之鲫,沈瑶写契书的目的也是想告诉他,她绝不会食言。 二人心思各异开始动筷子。 吃到一半,沈瑶瞥着婚契墨迹已干,连忙小心翼翼折叠搁在装体己的香囊里,谢钦清明的目光直直落在她香囊,沈瑶也不尴尬,反而冲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谢大人,用膳吧。” 谢钦奉行食不语的规矩。 一顿饭吃得无波无澜。 大约一刻钟后,谢钦停了筷箸,沈瑶也不敢多吃,连忙搁下银筷。 谢钦看了她一眼,淡声道, “不急,你慢慢吃。” 沈瑶摇摇头,“我吃饱了。” 谢钦手敲了敲桌案,侍者进来收拾桌案,又重新给二人奉了茶。 沈瑶心想自己见谢钦一面不容易,有什么难处不如一并问了。 “对了谢大人,有一桩事我必须与您坦白。” “何事?” “我是真的没有嫁妆。”沈瑶端端正正坐着,神情坦诚而无畏, 谢钦神色一顿,想起她的境遇,自然是不意外的,“那我给你备?”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这下沈瑶反而窘迫起来,“我的意思是,我可能会让您丢脸。” 谢钦看着无地自容的小姑娘,薄薄的红晕仿佛要滴出来,想起昨日她横刀自伤的模样,心里忽然不好受,也不知道这么多年她一人是怎么磕磕碰碰过来的, “我不在乎这些虚名。我娶的是沈家义女,这一点阖城皆知,也不会有人说你。” 话落,不知想到什么,又立即改口,“我会在聘礼里额外加一份,权当你的嫁妆。” 沈瑶想了想,“也成。”沈黎东重面子,不会克扣聘礼,届时聘礼会如数回到谢家,她离开时分文不动,面子上的事总归要顾忌些,沈瑶可以不在乎自己的脸面,却必须在乎谢家的脸面。 沈瑶不敢耽搁谢钦太久,告辞离去,谢钦闭着眼,听得她脚步声蹭蹭下了楼去,他漫不经心掏出那份婚前契书,神情一言难尽。 * 沈瑶从茶楼出来时,恰恰遇见寻来的沈孚,沈孚见她容光焕发一身轻,笑道,“这是都问明白了?” 沈瑶回想谢钦的嘱咐,契约的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以防走漏风声被太子知晓,便愧疚地小声答,“问明白了,谢大人在潭州当差时,我曾无意中助过他一回,他对我遂有了些心思,是以要娶我。” 沈瑶只能伪装出谢钦由感激生爱慕的假象,以来安沈孚的心。 沈孚果然吁了一口气,“这可太好了,如此谢家当不会怠慢你。” 沈瑶干巴巴笑道,“想是如此。” 二人回了沈家,老老实实去老太太跟前认错,老太太不好责怪沈瑶,狠狠斥了沈孚一顿,沈孚出了门后便着人给家里留了讯,段氏晓得女儿蛊惑沈孚带着她出门,气得不轻,自是发了一通闷火,吩咐贺嬷嬷将沈瑶挪去抱厦,沈瑶岂肯,优哉游哉地坐在空旷的堂中, “我回府之前,请道士算过命,只能住在这西北角的碎玉轩,若是去抱厦,怕是会被人冲撞,我命薄,惜着点好。” 贺嬷嬷岂敢将这话转禀段氏,只闪烁其词道沈瑶不肯,段氏求之不得,后来无意中听小丫头嚼舌根,将沈瑶的话一字不差说出来,段氏气昏了过去。 这一日傍晚,皇帝果然下了圣旨,将沈瑶赐给谢钦为妻,圣旨上明明白白写着是“沈家义女”,沈黎东捧着圣旨,魂都没了。 谢钦在次日送来了聘礼,聘礼十分丰厚,足足有一百零九抬,除了聘礼,沈瑶大婚所需的嫁衣凤冠霞帔等一切用度全部备好,其中不少该是女方家要备的,谢钦悉数代劳。 这是半点也不给沈家面子。 沈黎东心塞。 老太太遣人帮着沈瑶收捡,实物比聘礼单子上的要多出一倍,沈瑶便知这是谢钦备好的嫁妆,她一样一样规整出来,重新用新箱子封好,回头一并抬回谢家。 下定次日,沈家摆茶宴,家里亲戚陆陆续续来添妆,沈瑶一概拒绝,独独收了沈家大兄沈焕夫妇与沈孚的一套文房四宝。 老太太晓得拿得多沈瑶不会要,只给了她五百两添妆, “傻孩子,你去了婆家,处处需要打点,手里多少得有些积蓄,你若是不想收,权当借的,待将来手里宽裕了,再还祖母便是。” 三夫人和二夫人均抱着香奁跟着点头,想学着老太太把添妆送出去。 沈瑶暗忖,沈家现在之所以待见她,无非是见她攀了高门,可事实上她与谢钦是假夫妻,可别回头期望落空,又埋怨她。 只是老太太心意也不能全盘推拒,遂笑着道, “祖母若心存怜爱,便赏我一个物件留个念想,其余的便罢了。” 众人便知沈瑶心结未解,黯然叹息,各自给她一个香囊或者一只金钗便算完事。 到了晚边,沈家三姐妹皆回来了,沈杉一如既往温柔和善,沈柠性子端庄,无论心里是什么想法,面上不动声色,唯独沈柳可就尴尬了,她的丈夫是因谢钦提拔而博得些名声,现在沈瑶得嫁谢钦,以后便是压在她头上一座大山,光想一想,她便喘不上气来。 昔日被扔去庄子上的妹妹,今朝成了人上人的首辅夫人,话本子都不敢这么写。 段氏回想沈瑶说的话,心里还呕着气,只朝沈黎东使眼色,示意他开口, 沈黎东指着摆在桌案上的三个紫檀香奁,以及一个簿册, “这簿子里是你母亲用心良苦替你整理的谢氏族群与姻亲关系,你拿回去好好记着,到了谢家,可不能错了规矩。” “还有这香奁,里头是你敬茶那日需给谢家各房晚辈的见面礼,什么人给哪个物件,上头都写齐全了,你全部带过去。” 沈瑶孤零零坐在堂中下方,低垂着眉眼道, “多谢,不必。” 沈黎东一听脸色就变了,忍无可忍道,“你胡闹,旁的可以不要,这是你在谢家安身立命的根本,你一个小姑娘家的去了那样的世家大族,可知里头的门道,万一认错了人,出了笑话,岂不丢脸?” 沈瑶抬起眼,瞳仁里似有泪光在闪,却又被一层无形的坚不可摧的壳给包裹住,“我七岁那年,被送去岳州庄子,人生地不熟,您怎么就没想到我可能不懂那里的人情世故呢?” 沈黎东哑口无言。 说来说去,埋怨他们弃了她。 段氏捂着嘴在罗汉床剧烈地咳嗽,沈柠在一旁替她顺背。 沈柳默不作声没有插话。 沈瑶顿了片刻朝双亲屈膝行礼,转身离开了,沈杉含着泪追了出去,待至抱厦后面的长廊,沈杉拉住头也不回的妹妹, “肆肆....”眼泪已顺着双颊滑下来,“我知你过得不好,我都明白的...我也比你好不了多少,无非就是穿得好些,吃的好些,心里怕还不如你痛快呢。” 黄昏交割,天际余一抹晚霞,是暗青暗青天幕里唯一一丝亮,多少个傍晚,她就那样抱膝坐在山头张望京城的方向,盼望着有人来接她回家.... 渔舟唱晚,马蹄声潇,希冀燃起了又落。 从沈家嫁到谢家,也不过是从一个陌生的院子搬到另一个陌生的院子而已。 她没有家。 沈瑶仰起眸,将泪意吞回。 “你说得对,无牵无挂,也未尝不好。” 这话反而令沈杉越发难过,她将袖下早已备好的一个香囊,塞去沈瑶的袖兜里, “肆肆,旁人的你可以不要,三姐的你却得拿着,我不是要攀结你,只是念着你嫁去谢家,举目无援,手里有些银子总归好办事,这是我的私房钱,不是任何人给的,是我自己一针一线攒的,你放心拿着。” 沈瑶转过身来,将沈杉的香囊掏出,塞回她手里。 沈杉或许对她着实有几分亲情,只是终究是沈家高贵的三小姐,吃着除夕夜里的饺子,拿着长辈给的压岁钱,由父母双亲高高兴兴送上花娇…… 与她不一样。 她对沈杉无半分不满,她只是...不想背叛自己。 眨眼半月一过,二月二十二日,风和日丽,宜嫁娶。 8. 第 8 章 新婚前夜,冷寂的碎玉轩迎来了一个眉清目善的老嬷嬷,她满头银丝,可亲可敬。 “四姑娘,老太太遣老奴来教你洞房之事。” 刚躺下的沈瑶一骨碌从床榻爬起。 她压根不需要呀。 一盏茶功夫后,嬷嬷将碧云给撵出去,进了内室,屋内点了一盏银釭,老嬷嬷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掏出一本画册,摊开放在其上,烛火绰约,两道交叠的身影跃然纸上,沈瑶觑了一眼,烫眼似的挪开。 “嬷嬷,这个非得教吗,不若您回去,这册子留下来给我瞧得了。”沈瑶胆子再大,面对这种事也有几分害躁。 老嬷嬷置若罔闻,将册子捧过来递到沈瑶跟前,沈瑶感觉身上搁了个烫手山芋似的,连忙抬起眼,目视前方,规规矩矩不敢动。 “府上出嫁的姑娘均是老奴教导的,四姑娘且听着...” 沈瑶起先还害躁,听着听着,竟发现这夫妻敦伦一事竟也这么玄乎,她往后回了岳州,买一栋宅子,遇见心仪男子亦可成家,那个人不是谢钦,也可以是旁人啊,遂认真了几分。 老嬷嬷说到一半,发现沈瑶是唯一一个被教导房事脸不红心不跳的姑娘,高看她一眼。 这一夜入睡前,沈瑶脑子里被灌入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画面,每每一闭上眼,那个男人便带入了谢钦那张脸,吓得沈瑶出了一身冷汗。 迷迷糊糊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天还未亮,院子里窸窸窣窣涌入一堆婆子丫鬟,大家笑眼盈盈簇拥着她开始拾掇打扮,大约一个时辰后,沈瑶穿上三层紫红嫁衣,头戴珠冠,去惠和堂行礼。 沈家婚宴看起来热闹,内里气氛却沉闷,终究少了点意思,沈瑶丝毫不在意,按部就班完成仪式。谢钦气度威赫,一身绯红仙鹤官袍立在门外,沈家实在无人压得住他,还不待他开口,他捎来的两名同僚已将沈家杀了个片甲不留,沈瑶被顺顺利利接上了婚车。 敲锣打鼓,一路热热闹闹往谢府去。 婚车启动,沈瑶扯下红盖头,悄悄掀开车帘一角,廊庑外立满了人,熟悉的陌生的,人人像带着面具,笑得敷衍,她目光挪至那金光闪闪“沈府”二字,这辈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好好瞧这两字,离开了,今后不再是沈家人。 酸楚的情绪随着婚车离开明时坊,而渐渐淡去。 锣鼓喧天,索拉声响,均撼动不了这位新娘子分毫,她浑浑噩噩在婚车里睡着了,也不知睡了多久,隐约有人牵了牵她衣角,昏懵的眼睁开,一张冷白的俊脸在瞳仁里慢慢清晰。 她茫然地望着,似乎不知所处。 “到了。”谢钦淡声提醒。 沈瑶猛地坐直身子,连忙将跌落的盖头捡起重新盖好,胡乱摸着花娇的边沿弯腰出来。 视线仅限脚下一方天地,大红的地毯延续至前方,隔着红纱,隐约感觉到大片大片的光芒汇聚过来,谢钦递来红绸一端,她接过,碧云来到她身侧,搀着她一步一步穿过喧闹的人群。 谢府的热闹与沈家不同,那些欢声笑语是发自内心的。 沈瑶在庄子上见过许多新人拜堂,那时只觉的万分有趣,轮到自己内心却十分平静,大抵是假夫妻的缘故,那份热闹入不了心。 拜完天地,很快有人过来搀扶她,像是谢家的全福嬷嬷,送她往后院去,沈瑶看不清前方仅凭方向感在辨认,大约是往东北方向行,穿过一道长廊,过了两处院子,走了许久,从一处喧嚣到了另一处喧嚣,迎面有火红的灯芒扑来。 该是她要居住两年的宅院了。 全福嬷嬷与郑阁老的夫人,一左一右将她送入洞房。 洞房里挤了许多人,大家都在等着看新娘子。 能让六叔一见钟情的新婶婶该是何等模样? 沈瑶被搀着坐在床上,凭着熟悉的鞋面确认碧云就在身侧不远,她心里稍稍踏实,下一瞬,身旁的床榻往下一陷,该是谢钦坐在了她身旁,沈瑶不可避免生了几分紧张。 “六郎,快接盖头呀。” 屋子里传来嬉笑声,热情洋溢。 她感觉到来自身侧重重的威压。 不一会银杆伸进来,红盖头被挑开,沈瑶抬起眸,对上一双深邃平幽的眸子,谢钦的表情与平日没有半分不同。 沈瑶眨了眨眼,适应了下周遭,旋即传来妇人们的赞誉。 “太美了,哪里去寻这么好看的新娘子。” “哟,长得可真水灵。” 沈瑶稍稍红了下脸,微微垂下眸。 大多是年老的妇人在赞她,余下不少年轻妇人看着她不说话,沈瑶方才随意瞥了一眼,也感觉到一些异样的目光,她并不奇怪,对外她只是沈家的义女,一个庄子上养大的孤女如何配得上当朝首辅,沈瑶早做了准备。 谢钦端坐在她身侧,身子要高出许大一截。 全福嬷嬷开始吟撒帐歌,谢家各房的妯娌往二人身上撒花生红枣干果之类,说着许多寓意吉祥的话。 旁的新娘听了那些淫词艳语怕是要羞红了脸,沈瑶没认真听,自然没觉察出那些撒帐歌里的门道,她与谢钦皆是端端正正坐着,脸上并无新婚的喜悦,就像两个木偶听人摆布。 众人只当是谢钦这人性子过冷,吓着了新娘。 后面便是同牢合卺,二人完成的十分顺利,喝合卺酒,甚至都没往对方瞧一眼,只是低头时,沈瑶的额尖不小心擦过谢钦的下颚。 仪式结束,谢钦怕沈瑶不自在,将闹洞房的人都赶走,临走前他往坐在婚床的新婚妻子看了一眼,她身上披着象征一品诰命的霞帔,乌发悉数挽起,露出一张标准的鹅蛋脸,杏眼鲜活灵动,似在打量四周,她面颊并未上什么脂粉,只涂了一层薄薄的唇脂,却因生得太好将这满室的红艳给压了下去。 沈瑶见谢钦盯她有些久,以为他不放心,大方地站起身,“大人快去敬酒吧,我在这里好着呢。” 她颠沛流离惯了,没有什么不适应的。 谢钦颔首,转身离开。 他这一走,主仆二人如蒙大赦,碧云跟去窗口往外觑了一眼,廊庑外候着一些仆妇女婢,却识趣的没有进来伺候,碧云放心了,连忙折回来替沈瑶摘去重达两斤的凤冠,又倒了一杯热水给她, “姑娘,您饿不饿,要不奴婢去寻些吃的给您?” 新娘子一整日几乎没机会吃东西。 沈瑶撑在床榻,揉了揉酸胀的脖子缓缓点头,“你先问问外头的嬷嬷,若是不合规矩便算了。” “诶!” 碧云出了东次间,顺带将撩起的珠帘给垂下,沈瑶肚子饿得咕噜叫,随手抓起床榻上的干果吃了几个裹腹,越吃越饿,见西边墙下的桌案上还有未撤走的一盘五福饼,她干脆捻起几个塞嘴里。 过了一会,碧云与嬷嬷领着几个女婢进来,在内室外的东次间摆上一桌膳食。 膳食种类极其丰富,全鸡、全鸭、全鹅、全鱼,皆是成双成对,足足有二十道,寓意十全十美,再有烤肉卤肚,酥羌皮蛋,夜合虾仁,蟹黄鲜菇等双拼,都是叫不上名的珍馐美肴,琳琅满目令沈瑶叹为观止。 今日沈府的菜式她见过,比起谢家是远远不如,不愧是京城首屈一指的阀门。 沈瑶没什么顾忌,放开手脚吃。 来之前她已想明白,左右她不是谢钦正儿八经的妻子,也不在乎谢家人对她是何看法,过好自己的悠闲日子,两年后麻溜地收拾行囊离开。 这两年她不招惹谁,也不委屈了自己。 吃饱喝足人也精神了。 一抬脸,谢家丫鬟站了一排,先是一人递来漱口水,另一人捧来痰盂接,紧接着后面的人依次伺候她净手喝茶,沈瑶长了这么大,从未被人这般伺候过,一时觉得自己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浑身不自在。 沈瑶见不得铺张浪费,指着那些未动的菜肴吩咐嬷嬷, “撤下去分给众仆妇婢子吃了。” 屋子里下人恭敬道是。 沈瑶借着消食的机会,将谢钦的正院打量一遭,这间院子名唤故吟堂,取“但为君故,沉吟至今”之意,文绉绉的,沈瑶也不大懂,故吟堂是五开的大间,东面三间,西面两间,各有两个耳房,实则足足有九间房。 一直看守故吟堂的黎嬷嬷告诉她, “爷平日住在书房,成亲了方搬来此处,这里一应用物皆是新的,您放心使。” 沈瑶搭着碧云的手腕沿着打通的甬道闲逛,“从定亲到今日不过半月,从哪里打来的全新器具?” 沈瑶纯属好奇,那黎嬷嬷只当沈瑶怀疑谢家搬旧的给她使, “咱们爷年纪不轻,老祖宗每年都盼着他成亲,早早的就着人给他布置了新房,这间院子是咱们谢府景致最好最为宽阔的院子,床具,衣柜均是成套制好的,先前放在库房,近日方搬出来。” 沈瑶见黎嬷嬷满脸紧张的样子,莞尔一笑,“我明白了。” 黎嬷嬷松了一口气。 “我先沐浴,嬷嬷去歇着吧。” 黎嬷嬷只当沈瑶不习惯外人伺候,连忙退去门口。 碧云已将沈瑶的衣物搁在净房,净房设在西面耳房,明间西北面,进深极宽,有左右两间,当中以齐墙高的素面云屏做隔,白日云屏可做装饰,夜里拉上帘幕,她与谢钦可各自梳洗,不消说定是谢钦吩咐下人准备的。 看到这隔出的两间浴室,沈瑶猛地想起一桩事,虽说是假夫妻,今后是住一个院子还是分开睡?起先想着简单,一纸契约便以为将二人的关系斩得干干净净,当真嫁过来,方觉日子远不是约法三章能概括的。 在台阶下褪了鞋,光脚踏上去,台樨上仿佛垫了一层东西,细细分辨两眼,乳白的颜色,像是镂空的猛犸牙垫,若有水渍便可渗进去,不用湿了脚,真真妥帖舒适。沈瑶在岳州也曾逛过街市,市面上用猛犸牙做的扇子一面可卖到一到二两,谢家却用猛犸牙垫了足足一间房,奢靡可想而知。 浴桶早备好了水,左右各有屏风做挡,沈瑶怕谢钦赶回来,不敢洗太久,新娘子新婚穿得四季衣裳皆是谢钦给准备的,沈瑶真正带来的嫁妆,只有一个箱笼,里面装着她一些旧衣裳,读过的一些书与针线玩意儿。 甚至这些与她而言,也是可丢弃的,沈瑶要走,随时随地皆可转身。 碧云从新衣裳里挑出一件桃红的寝衣,沈瑶见了觉得过于香艳,“换个浅色的。” 碧云拿了件杏色的缎面寝衣给她。 沈瑶换上,外罩一件同色的褙子,又重新梳了发髻,回到婚房。 这几日为了婚事忙忙碌碌,她连着数日没睡好,如今尘埃落定,沈瑶精神松懈,率先靠在拔步床上打盹。 拔步床上的干果已被收拾去一角,碧云上前替她盖上一层被褥,忐忑地等在珠帘外。 沈瑶出嫁前已告诉碧云,她与谢钦立了君子之约,这只是一场假婚约,碧云心里头微有些失望,她多么希望姑娘能遇到一个真心疼她的郎君,谢钦瞧着极是不错,本该新娘子准备的嫁衣认亲礼,每一样都给备好,这样体贴的郎君普天下也寻不到第二个了吧。 黎嬷嬷隔着琉璃窗瞧见碧云靠着月洞门口打盹,于是和善地进去唤醒她, “碧云姑娘,先去歇着吧,这里有我伺候呢。” 待会主子要洞房,一个不更事的小丫头守在这里像什么样,爷规矩极大,可不能惹恼了他。 碧云实在是困极了,打着哈欠被旁的小丫头搀走,嘴里还嘟囔着,“等姑娘醒了,嬷嬷一定叫醒我。”黎嬷嬷忍俊不禁,“放心吧。” 亥时初刻,夜凉如水,漫天的繁星仿佛要倾泻而下,一道沉稳的脚步声过了穿堂,沿着抄手游廊而来,廊下红灯高挂,郎君容颜如玉,只是深刻的五官并未被喜色冲淡,隔着数步有酒气飘来。 黎嬷嬷缓缓屈膝,悄悄打量他眉眼,神情冷峻如常,不像喝醉的样子。 无声迎着他进了厅堂,从丫鬟手里接过备好的醒酒汤递给他。 谢钦看都没看,一口饮尽,随后问, “夫人呢?” 黎嬷嬷轻声道,“夫人想是累极,已在小憩。” 谢钦便知沈瑶睡下了,他神色未动,往浴室走去。 谢钦不惯让人伺候沐浴,黎嬷嬷将人挥退开,静静侯在明间门口,大约等了一刻钟,确信谢钦已朝洞房迈去,方放心地掩门而出。 室内灯火明亮,红烛摇曳。 沈瑶合衣躺在拔步床沿,一张小脸缩在暗处,什么都瞧不见,唯有如山峦起伏的被褥勾勒出窈窕身影。 谢钦看了她一眼很快挪开目光,侧对着她的方向,随后重重咳了两声。 沈瑶被惊醒,迷茫地睁开眼,一道挺拔的身影矗立拔步床外,几乎遮挡出大半光芒。 沈瑶顿了一下,确保身上无不妥之处,连忙起身,“谢大人...” 一启齿也不知当说什么,先前约定不同房,可今夜是洞房,外面那么多人看着,如何交待过去,她想听谢钦的主意。 谢钦转身过来,想是喝了些酒,身上酒气未散,他一贯清越的嗓音沾了些许沙哑, “今夜婚宴,太子到场,言语间颇有试探,新婚分床惹人注意,我兴许得在后院将就几日,等释了太子的疑,再搬去书房。” 沈瑶迟钝的“哦”了一声。 谢钦以为自己说明白了,吹灭了屋内的灯盏,只剩下床前两对红烛,待回眸来,却见沈瑶杵在拔步床前不动,谢钦一时也有些犯难。 屋子里光线突然暗下来,原先的尴尬被放大无数倍。 沈瑶将谢钦方才的话嚼了几遍,回过味来,谢钦怕是要与她一道在喜房睡几日,这里只有一张拔步床,余下便是罗汉床了,他那般高大如何挤在罗汉床上, 她当然可以,就是如何启齿。 “谢..谢大人...” 这时,头顶忽然传来极其细微的破碎声。 谢钦神情顿时一凛,他直盯着沈瑶,随后往上方抬了抬额。 沈瑶意识到不对,脑筋一转,指了指上方,无声道,“有人?” 谢钦凝重地颔首。 沈瑶跌坐在拔步床上,神色呆滞。 事情好像比她想象中要复杂。 谢钦见她犹然呆坐在床沿,背着手侧过身,缄默不语。 他换了一件玄色的长袍,二人均很默契的没有挑红色的寝衣,风徐徐而动,连着他广袖与衣摆均被猎起,他仿佛不是在自己的婚房,而是在某个山间道野,这一身的气度能逼退任何喧嚣。 冷峻的脸覆上一层暗光,神色并不算好看。 沈瑶默了片刻,这才意识到谢钦这是在等她上床。 她连忙往拔步床上一挪,一面装作在整理被褥,一面悄悄往谢钦方向瞥,谢钦果然进了拔步床内,自持地往床沿一坐,顺带将红帐给放了下来。 光线被隔绝,也隔绝了沈瑶最后一丝侥幸。 空间变得异常狭小,陌生的环境,陌生的人。沈瑶彷徨又拘束。 即便是冷漠如谢钦,也并没有那么自如。 他停顿一下,枕着双手躺了下来,只占据床沿那一截,留下绝大部分的空间给沈瑶。 朦胧的光线内,瞧不清对方的神情,多少能自在些,沈瑶适应了一会儿,抱膝坐着问他, “那人走了吗?” 谢钦摇摇头。 沈瑶抚了抚额。 “那咱们怎么办?” 谢钦抿唇不语。 他的暗卫布下天罗地网,任何刺客均进不来府邸,今日太子借着婚宴将人带进来,那人定是趁着人多藏身府内,他曾下过一条指令,皇宫来的人不许动。 不能打草惊蛇。 千日防贼,不如让对方释疑。 太子想确认什么,谢钦门儿清。 沉默片刻,他侧眸问沈瑶, “你会吗?” 沈瑶一头雾水,“会什么?” 谢钦面不改色道,“出阁前,府上嬷嬷该教了你房事。” 沈瑶脸噌的一下通红,幸在光线暗,谢钦当也瞧不见,沈瑶迟疑了一会,艰涩道, “教了。” 接下来便不用谢钦说什么,沈瑶已明白意思。 她万念俱灰地躺下来,目光发直盯着上方帘帐。 这叫什么事? 她烦躁地捂了捂脸,回想曾在庄子上撞见的几桩羞羞事。 那时她年纪不大,大约只有十多岁,跟着隔壁农户家的小姐姐玩,累了便睡在人家床上,半夜便听到木床吱呀吱呀的响,那刘婶子一声比一声叫的放//荡,满口的不要不要.... 她懵懂地推醒姐姐,“你听,你爹爹在欺负你娘。” 姐姐睡得正香,不耐烦地拍开她的手,“哎呀,我都习惯了....” 再后来她带着碧云上山去采蘑菇,偶尔撞见野鸳鸯在树根底下你死我活,那叫的就越发勾魂了。 眼下,新婚夜,身旁躺着一冷冰冰的大活人,让她怎么叫? 些许是谢钦过于淡定,连带让沈瑶也卸下了几分羞耻。 罢了罢了,死马当活马医。 沈瑶深呼吸一口气,拽着被褥,侧眸问远处纹丝不动的男人, “那我开始叫了?” 谢钦:..... 9. 第 9 章 沈瑶已做好准备开腔,嗓音刚破出口,羞耻心直冲天灵盖,那一点来不及收住的声线顿时像鸭嗓。 太难听了。 她慌忙住嘴,余光瞥了一眼谢钦的方向,他维持住原先的姿势不动,没有笑话她。 他从容如此,她又有什么好扭捏的。 沈瑶静下心,回想脑海里那些杂七杂八的画面。 慢慢的,尝试着发出声,“啊....嗯...”尾音拖得长长的,尽量矫揉造作。 只是细细分辨,嗓音还是干巴巴的,像是垂死挣扎的鸟儿,沈瑶正在想这样能否蒙混过关,身侧响起男人冰凉的嗓音, “不太像。” 沈瑶噎了一口凉气,翻身坐起,他怎么知道不像,她听过的不都这样? “怎样才像?”话落便有些后悔,语气有些冲显得她在使性子。 谢钦眸光漆黑,没有半分异样。 他听出小姑娘在闹情绪。 沈瑶顿生羞愧,毕竟是她招惹来的事,还连累了谢钦,连忙弱弱地解释, “我的意思是我不太会,或者您可以帮我?” 毕竟是当朝首辅,年纪也不小,身旁定有通房丫头伺候,谢钦比她有经验,可以给她指点指点。 沈瑶浑然不觉这话有歧义,是存着讨教的心思。 谢钦目色沉沉看了过来,哪怕在这样昏暗的鸳鸯帘帐内,依然有一抹如锋刃般的锐利。 她到底是迷糊,还是有意试探他? 这种事让他怎么帮? 沈瑶的勇气被这一眼给吓了回去, “我..我自己来...” 连忙躲回被褥里。 她也不是个矫情的姑娘,之所以放不开手脚不就是因为谢钦在么,当他不存在好了。 就在沈瑶准备第二次尝试时, 谢钦清冷的嗓音在她身后响起,带着几分不确定,“试着循序渐进。” 沉默这么久,原来是在想法子。 这就更尴尬了。 沈瑶脑子里嗡嗡作响,脸都快蒸熟了,她装作不在意的嗯了一声。 万事开头难,越耽搁越引起对方怀疑,沈瑶扑了扑面颊的热浪,咬牙给自己鼓劲。 肆肆,你行的。 随后,她酝酿了一下情绪,身子娇软地往枕巾上一趴, “慢点...轻点....夫君....” 这一声“夫君”叫出来,当真有那么些意味了, 闷闷地“嗯了几声”,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旋即嗓音破开了,娇喘的呼吸一点点从唇齿溢出来,仿佛承受不住。 沈瑶一面拽着帘帐,尽情地表演,一面在想,这算不算循序渐进。 多么希望谢钦这个时候给她一点反馈,她也好知道什么时候该止,身后却无声无息,没有任何动静。 莫不是躲开了? 她慢慢松开拽紧的帷帐,装作力竭的模样摔倒在床上,嘴里呼吸急促,随后往谢钦望了一眼。 谢钦还是那个姿势未动,若不是昏暗的光线下能看到他模糊的轮廓,还当没这个人,若说有什么不同,大约是他头偏了偏,偏向红烛的方向。 谢钦今夜吃了几杯酒,喝了醒酒汤后胸腹不再灼热,头筋却突突地疼,他抬手按了按眉心,阖上眼,那娇吟婉转的声线恍若在耳畔绕,丝丝缕缕,拉不开,黏不断。 思绪很容易被她带开,谢钦定了定神,索性睁开眼盯着浮动的烛火,细算去年各地秋收交上来的税银税粮,里头有些亏空,该去哪里挪补。 这个时候一只纤细的手腕拽了拽他袖角,谢钦一顿,回眸看向沈瑶。 她眼底蒙了一层水光,面色也由着变得绯红,嘴里啊嗯不断,面色却十分委屈,眼神往上戳了戳,谢钦很快明白是什么意思,随后摇了摇头。 沈瑶小脸一跨,忍住骂人的冲动。 认命地挪回去,这会儿气性上来,也不管那谢钦在不在床,只想着快些打发那祖宗,她也好歇个觉,伸出雪白的手臂,拽住拔步床的床栏,思绪与腔调儿剥离开,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叫的。 腔调儿一时高一时低,为了泄愤,她刻意隔着帘帐往后方窗口方向挪了挪,朝着外头嚷了几声。 宛如疾风骤雨冲刷着娇妍的花瓣,带着控诉带着呜咽,还有那难以言尽的委屈,通通蓄在水坝前的关口,不可承受之时,顺着闸口一泻而下,最后潮水潺潺没入沉渊里,沈瑶也不知自己卖力地演绎了多久,总之身上出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颇有几分恼羞成怒。 待要收止,猛然想起她这样算不算过关,若是太短会不会显得... “谢大人?”她掐着嗓音挤出一丝腔调试探着询问谢钦。 身后半晌没有动静。 就在沈瑶不知自己要不要停下来时,床头另一侧的人总算给出了回应。 “走了。” 沈瑶嗓音戛然而止,如被戳破的球似的立即扑在被褥上,如释重负。 内心问候了太子数百遍,趴了一会儿,意识到此刻姿势略有些不雅,费劲地扭身过来平躺着吁气。 拿眼偷瞄了一下谢钦,这回人却挨着引枕坐了起来,单膝屈起,神情隐在暗处分辨不清, 沈瑶倒也没想过谢钦会不会听着不舒服,没有感情怎么会生欲望,譬如现在的她,对谢钦更多的是感激和敬畏,没有任何想靠近的冲动,就更不消说赤诚相对,想必谢钦亦是如此。 渐渐的平复下来,沈瑶疲惫道, “我去洗一洗。” 挪着身要下床,谢钦却止住她。 “稍等。”嗓音微有些磁性。 红芒漫进来,他眸眼如墨玉,深不见底,眉心蹙着仿若在寻思什么。 沈瑶停在那里,“怎么了?” “将那雪帕寻来。” 沈瑶脑子一懵,慢慢回过味来,这着实是一石二鸟的好机会,于是开始在床榻四处翻寻,为了方便她找,谢钦抬手悄悄撑开一线帘帐,借着光沈瑶很快在角落里寻到那块雪白的帕子。 迟疑了片刻,她回身递给谢钦,有些好奇谢钦打算怎么办。 只见谢钦接过雪帕,二话不说咬破手指,在雪帕上沾了沾,一点殷红慢慢晕开。 沈瑶面庞一热,迅速移开目光。 方才那般尴尬的场景她都能撑下来了,这会儿看到谢钦的举动,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僵着脸努力维持住镇定,“我下去了...” 随后利索翻下床,飞快地绕去屏风后,头也不回钻入浴室。 待她脚步声远去,谢钦缓缓呼吸出来,看了一眼手上的雪帕,重新将之搁回床榻。 想是听到浴室有动静,黎嬷嬷在珠帘外往里探了一眼,确信看到谢钦已负手立在屋内,可见事儿已结束。 黎嬷嬷默不作声提了一壶热茶走了进来,朝谢钦屈了屈膝,搁下茶壶立即去收拾床榻,帘帐已被重新撩起,黎嬷嬷一眼看到床榻正中的元帕,一点殷红格外显眼。 黎嬷嬷放心地笑了,不着痕迹将之收好搁在袖囊里,手脚麻利替主子们重新换了一套被褥,又折去浴室屏风外,询问沈瑶要不要人伺候。 沈瑶想起昨夜嬷嬷所教,那种事后身上大抵会留些印记,担心黎嬷嬷看出端倪,遂轻声拒绝了, “多谢嬷嬷,我应付得过来。” 她刻意把嗓音放柔,黎嬷嬷只当她害羞,随后抱着脏了的床褥衣裳退出了内室。 一刻钟后,沈瑶重新换了一件银红的长褙子出来,就连发髻也整理得干干净净,无半分凌乱,她不敢在谢钦面前失礼,毕竟是假夫妻,该有的礼节要有。 谢钦也换了一身苍青的长袍,坐在窗下的炕床上看书,神情平静如常,除了那对红烛,屋内只点了一盏莹玉宫灯,光线不算明亮,恰恰照亮他的脸,暖融融的灯芒褪去他眉目几分凌厉。 目光无意中瞥见长几上搁着一杯放温的茶,不知何人怜惜她嗓子喊哑了,体贴地提前倒好茶冷着,总不能是谢钦吧,定是可亲可敬的黎嬷嬷。沈瑶渴极了,连忙走过去擒起茶杯一饮而尽,喝完了,便回到拔步床上坐着。 隔着珠帘望向室外,谢钦清隽的身影随着珠帘在晃,沈瑶启唇道,“谢大人,时辰不早,咱们...”原要说接下来怎么睡。 谢钦已提前截住她的话,“你先睡。” 言下之意别管他。 沈瑶没做声。 谢钦今夜绝对不会离开洞房,如果她睡床,他大约只能睡炕床或罗汉床,这里是他的屋子,她也算鸠占鹊巢,沈瑶不大好意思。 “我个子小,这几日便睡碧纱橱里的小塌,您看如何?” 谢钦目光从书卷上挪到她的方向,哪怕隔得远,看得清那双眸子跟琥珀般晶莹又明亮。 他怎么可能让一个姑娘家受这等委屈。 “往后两年,这里便是你的家,你无需拘束,不过是几个晚上而已,我还承受得来。” “家”这个字眼,何其沉重,沈瑶心神晃了晃,听出谢钦语气里的不容置疑,她不再多言,转身放下帘帐上了塌。 她侧躺在谢钦方才睡过的位置,睁着眼望着那对红烛,接下来两年她暂且要安顿在这里,往后呢,她又能去哪里....烛火越来越晃,渐渐连视线也晃模糊了。 沈瑶睡了过去。 谢钦辨得拔步床内的呼吸渐渐均匀,吹了灯,独自在昏暗中坐了片刻,起身去了碧纱橱。 翌日天还没亮,谢钦便醒了,他晨起有习武的习惯,便回了书房。 等到他晨练结束回到故吟堂换好敬茶的衣裳,沈瑶已穿戴妥帖,站在明间内等着他用早膳。 她穿着银红绣鸳鸯的折枝褙子,百合髻上嵌着金镶玉坠宝石的头面,左手带着一个翠绿的玉镯,右手腕套了个龙凤呈祥的金镯子,耳垂缀着一对金色南珠耳环,这些都是谢钦给备好的新娘妆扮,她的个子在女孩子当中算高挑的,穿起来落落大方。 她穿素净的衣裳是出水芙蓉,这样明艳的装扮则有端庄清媚的气质。 沈瑶朝谢钦施礼,“谢...”瞥了一眼身侧的黎嬷嬷,忙改口道,“夫君,我们用早膳吧。” 谢钦听到这声夫君微微愣了下,旋即颔首率先坐下。 下人依次上前布膳,沈瑶内心深处压根没把谢钦当丈夫,也就没有伺候他用膳的自觉,谢钦亦是如此,沈瑶没有留下来的打算,他便需守君子之约,绝不越雷池一步。 二人各吃各的,谁也不吭声。 黎嬷嬷瞧着这各顾各的模样,心里一阵纳闷,昨夜洞房那般火热,起了床便跟陌生人似的?论理该是妻子服侍丈夫用膳,沈瑶显然没这个意思,该不会是昨夜爷要狠了,得罪了夫人? 10. 第 10 章 黎嬷嬷待二人喝完粥食,刻意先递了手帕给沈瑶,沈瑶下意识便要擦手,瞥见谢钦干坐着,而黎嬷嬷也没有动的意思,只得将湿巾递过去给谢钦,为了缓解尴尬的局面顺带便问, “敬茶需要备的见面礼,您可替我备着了?” 谢钦擦了擦掌心,淡声道,“你不必担心,一切有黎嬷嬷。” 黎嬷嬷暗自苦笑,原该女方准备的见面礼通通都交给了她,黎嬷嬷倒不是埋怨,只是感慨爷太宠夫人了些,不过这样也好,说明小夫妻两个没有生分。 好不容易看上的姑娘,估摸着床上没把握住分寸,床下倒还是体贴宠溺的。 黎嬷嬷露出笑意,努力替谢钦博得好感,屈膝道,“夫人放心,侯爷早早吩咐老奴备好了,夫人的事,侯爷一直放在心上呢。” 这话一出,便有些尴尬了。 谢钦喝着茶静默无言,沈瑶则干巴巴挤出一丝笑。 从聘礼嫁妆这桩便可看出,谢钦行事缜密周到,沈瑶得了他这话,索性丢开手。 谢钦带着她出了故吟堂,往老太太所在的延龄堂走。 谢家是京城首屈一指的大族,本宗有四房,嫡枝加上旁支共有十几房人,均住在大时雍坊西北角,堪堪占去坊间四分之一的地儿。 族群当中有一条直道,谢府嫡枝在直道之北,平日也称北府,其余旁支均住在南府,谢钦所住的故吟堂恰恰又在北府的东南面,从故吟堂往延龄堂去,要走足足半刻钟。 路上,谢钦大致与沈瑶介绍谢家情形。 谢老太爷原是皇帝拜把子的兄弟,十年前去世留下老太君主持家业,谢钦是老太君四十上下诞下的幺子,平日看得跟眼珠子似的,老太君生谢钦时,孙儿都有了几个,这事在当时可是羞了好一阵。 除了出嫁的两位姑奶奶,谢钦上头有三位兄长,谢大老爷今年四十八,二老爷四十六,三老爷四十二,三位老爷底下儿孙成群,待会乌泱泱一屋子人,辈分可乱的很。 谢钦道,“内宅的事,你置身事外便可,遇着了事也不必怕,她们不敢得罪你。” 沈瑶无精打采跟在他身后,怔怔地不说话, 谢钦停下步子问,“怎么了?” 沈瑶神情低落,“谢大人,谢家根深叶茂,是当世高门,您娶我,委实冲动了些。” 听了谢钦的话,越发见识到了谢家根基之深厚,老太爷是皇帝的救命恩人,大老爷继承了老太爷的国公爵位,谢钦自个儿身上还有个侯爵,一门两爵,朝中该找不出第二个。 他完全应该娶一个门当户对,替他操持家业延绵子嗣的高门贵女,压根不需要将婚姻耗在她身上。 谢钦见她有打退堂鼓的架势,负手道,“你别把我想得那么好,我娶你,也不全是为了帮你。” 沈瑶微微错愕,“什么意思?” 谢钦道,“我母亲年迈,我的婚事是她的心头病,我心中并无心仪女子,故而也是想请你替我解围。” 沈瑶明白了,“您这么说我压力更大了。” 谢钦不解,“为何?” “我这不是骗她老人家嘛?”沈瑶小脸发苦,水嫩嫩的面颊皱成了一团,模样出奇地可爱。 谢钦罕见地盯了她片刻,没接话,细辨眉梢间的寒冽已淡若不见, 花香鸟鸣从耳畔簇簇拥过,沈瑶心情复杂地跟在谢钦身后迈入延龄堂。 延龄堂坐落在整个谢府后院正中,院子有四进深,前堂后厦,树木葱郁,十分阔气,从穿堂迈进,首先看到一面高达一丈的翡翠云纹座屏,翡翠正中飘着一丝灵动鲜艳的绿,沿着抄手游廊往里走,则是一间横厅。 夏日里小姑娘小少爷均聚在此处玩耍,再往后则是五开间的正房,正房与故吟堂一般大,左右各有三间厢房,后面两侧缀着几间耳房,雕栏画栋,错落有致。 院中四处可见盆栽绿植,雅石景致,整个正院舒展开阔,富丽堂皇。 正院后头还盖了几间抱厦,若是哪个姑娘得宠便安置在此处住着,以显得是老太太膝下养大的,传出去脸面也是独一份。 两侧的廊庑早侯满了婆子,却无一人敢随意打量,只规规矩矩磕头行礼。 想是听到动静,一人率先打帘迎了出来,她身量极高,眉眼细长,穿着件修身的湖绿色褙子,挽着干净利落的松花髻,通身气派不俗,笑吟吟朝二人屈膝行礼, “六叔与六婶可来了,老祖宗心心念念惦记着,遣侄媳来迎。” 随后不着痕迹打量沈瑶一眼,传闻这位六婶生得倾国倾城,惹得太子与三皇子大打出手,这一瞧果然名不虚传,她打量得不着痕迹,笑起来如沐春风,不会令人不适,又亲自撩起帘子候着二人进去。 谢钦只朝她淡淡颔首,越过她进了屋。 黎嬷嬷担心沈瑶认不出来,连忙屈膝行了一礼,“请二奶奶安。” 沈瑶便知面前这位是二爷的妻子周氏,含笑示意,随着谢钦跨过门槛。 越过前堂后面的雕花隔断,里面则是宽阔的明间。 果真是英红柳绿姹紫嫣红,满满一屋子人,如同五彩斑斓的画卷在她视线前方排开。 她知谢家人多,却也没料到这般多,如果一定要形容,便像是百花齐放的花园,男人们或似英挺的树木,有人庄严肃穆,有人英姿勃勃,偶有悄悄掩嘴笑嘻嘻的,点缀其中,女人们则是绚烂多姿,有如牡丹庄重,或海棠明艳,芍药娇媚,个个珠环绿绕,似花瓣重重,云蒸霞蔚。 要说最瞩目的当属坐在正中满头银发的老太太,她果真是满脸笑容,盼得紧,穿着一件福禄双全的缂丝缎面褙子,十分有福气的模样,望之生喜。 沈瑶在张望众人时,众人何尝不在打量他们。 谢钦穿着一身绛红的喜服,高大颀长身影缓步踏来,他眉目清隽,兴许是面对老迈的慈母眸中的冷色淡了些,落在老太太眼里便是新婚的喜悦了,再看他身侧比他矮上一截的小娘子,晨阳被菱花格的窗割裂成一片片光映在她面庞,她面如暖玉生辉,冰肌明艳。 真真是一对璧人。 老太太合不拢嘴。 求婚前谢钦便告诉过她,沈瑶曾救过他的命,这一句话足足抵去了沈瑶身份上所有的劣势。 老太太再没这般满意的。 众人见老太太如此,也挂上笑,不管真心假意,总归面上看着十分友善。 “钦儿,快些将你媳妇牵过来,让娘好好瞧瞧。” 老太太一开口,屋子里便热闹了,周氏率先夸了起来,其他人零零散散应和着。 二人给老太太磕头敬茶。 亲自奉茶的又是周氏,可见周氏在老太太面前颇有些分量。 谢钦先磕头,沈瑶接过周氏递来的茶,跟着谢钦唤了一声“母亲。” 这声母亲喊得沈瑶心里格外不自在,一来,老太太年纪比她祖母还要大,二来,这个称呼对于她来说终究过于陌生。 老太君毫不避讳,满脸慈爱地给了个厚实的紫檀盒,“好孩子,娘就盼着你和钦儿和和美美,早生贵子。” 这份期盼...怕是要落空了,沈瑶余光瞥了一眼谢钦,见他跪得笔直眉梢静如无闻,她索性大大方方道,“儿媳谨遵教诲。” 锦盒接在手里沉甸甸的,沈瑶转递给黎嬷嬷,黎嬷嬷又交给身后的碧云。 沈瑶注意到,屋内不少人的视线落在那盒子上,莫非有什么蹊跷,沈瑶也不在意,无论老太太给了什么,回去封存便是。 随后给三位兄长嫂嫂敬茶。 也不知道是不是沈瑶的错觉,三位老爷在谢钦面前似乎有些拘束,甚至都不敢摆兄长架子,沈瑶心里想,谢钦这张脸画作门符,是不是能趋恶辟邪。至于三位嫂嫂,个个四平八稳,暂且看不出什么。 接下来便轻松了,二人坐在老太太身侧,轮到晚辈给他们行礼。 谢钦神情淡漠如同在朝议事,沈瑶则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人太多了,辈分理不清,她也认不过来。 罢了,总归不是正儿八经的谢六夫人,沈瑶也不在意。 正因这种可有可无的心态,沈瑶在众人眼里留下端重大方甚至隐隐有几分傲气的印象。 谢家人在老太太耳提面命下,表现得格外友善和气,不成想这个山沟沟里养大的孤女,竟还没把谢家放在眼里。 虽有不满,却无人敢表现出来。 唯独老太太很满意,原先老人家担心沈瑶没见过世面,被谢家阵仗吓到,不成想沈瑶宠辱不惊,这才是首辅夫人该有的气度。 敬茶结束后,老太君催谢钦离开,“且去忙你的吧,让我们娘俩说说话。”她将沈瑶的手握在掌心,“我留你媳妇在这里用午膳,你晚边来接她。” 谢钦着实还堆了些公务要忙,起身朝母亲施礼,旋即看了一眼沈瑶,沈瑶给了他一个放心的眼神,谢钦这才离开,左右府上也无人敢欺负沈瑶,昨晚那么大场面,她毫不扭捏平平稳稳撑过来,可见这姑娘性子坚韧担得住事,谢钦放心地跨出了门。 他一走,被拘了一个时辰的大老爷实在忍不住了,袖子一抖告辞离开,大夫人瞥见他猴急的模样冷冷掀了掀唇。 老太太有些事想问沈瑶,干脆将晚辈们全部赶去前面的花厅玩,带着沈瑶与三位年长的儿媳挪去了里间。 东次间便小了许多,瞧着摆设可知老太太平日里在此处起居。她一直拉着沈瑶不放,沈瑶也不好抽开,只能挨着老太太坐在罗汉床上,其余三位妯娌则分坐两侧。 老太太笑眯眯挨着沈瑶问, “昨晚那小子可没伤着你吧。” 声量没有刻意压低,可见也没准备避着妯娌们。 沈瑶被这话给砸了个面红耳赤, 怎么会问起这种事? 右下首的二夫人抿嘴轻笑,“母亲,您老这是瞎操心,六弟可是那种不知轻重的人?” 三夫人连忙附和,“六弟妹不过是腼腆罢了。” 沈瑶面颊红彤彤的,跟个饱满的果儿似的,娇艳欲滴。 老太太像瞧稀奇宝贝,笑出了声。 大夫人不知在想什么,眉尖蹙着,手里握着茶杯出神,老太太看了她一眼,笑意收敛了几分,又与红着脸的沈瑶道, “他呀,性子是冷了些,人却是个好的,外头的人将他传得跟阎王一样,你可千万别信。他对你上心着呢。” 备嫁妆的事都没瞒过老太太。 沈瑶知道她顾虑什么,连忙脆声答,“夫君为我做的事,我都明白的。” 老太太越发高兴了,当娘的见不得旁人说自己儿子不好,且不说外头的人,就连府上的兄弟子侄面上敬着谢钦,心里却惧怕,老太太不愿意看见儿子独来独往,好不容易盼着他娶了媳妇,自然希望沈瑶是个知冷热的人。 老太太又道,“孩子呢,不急,小夫妻两个先关起门来过舒坦日子,孩子顺其自然便好,你大嫂进门三个月才怀上,你二嫂还晚一些,半年方怀上浩儿,至于你三嫂....”她想不起来疑惑地看着三夫人。 三老爷是庶出的,老太太自然没那么在意。 三夫人立即殷切地接话,“老祖宗,我怕是沾了您的福气,过门没多久就怀上了。” 字字不离孩子,谁都看得出来老太太急,三夫人心如明镜,挑着老太太爱听的说。 老太太端得是四平八稳,“没事,没事,咱们不着急。” 沈瑶:“.....” 这么快就催生? 隔壁家的刘婶,今日盼着儿子娶媳妇,明日就盼着儿媳生孙子,生了第一个盼第二个,果然天底下的婆婆大同小异。 老太太这番激将法令沈瑶哭笑不得,“儿媳明白。”心想两年契约过于久了些,半年便可,也好早早溜之大吉。 11. 第 11 章 白日便在老太太的延龄堂渡过,三位嫂嫂年纪比沈瑶大许多,与她几乎没什么可交谈的,倒是几个侄儿媳妇来她面前露了脸。 要属二夫人的媳妇周氏最会来事,“我如今帮母亲管着厨房的事,六婶婶有什么口味习惯可要告诉我才好。”沈瑶才知府上是二夫人掌中馈,“我口味不太挑,你随意便是。” 周氏最怕别人跟她说随意,心中叫苦,面上却不显,“婶婶客气了。” 其余人不爱往她跟前凑,有的嫌她年纪太小不足以当她们的长辈,更多的神色间隐隐带着几分高门的傲气,自视身份,不愿折节讨好与她这个乡下女子。 沈瑶把谢家当个暂时的避难所,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好不容易熬到晚边,谢钦回了府,众人聚在老太太屋子里用膳,摆了好几桌,谢钦在场,晚辈们一个个跟锯嘴的葫芦老老实实不做声。 谢钦眸眼低垂,浓黑的眼睫将所有情绪掩下,周身有一层无形的威压,能将他与众人生生隔离开。 别说谢家人,就是沈瑶也有些惧他。 沈瑶这一日时不时被老太太喂零嘴,肚子不饿,稍稍吃了半碗饭便搁下筷子,老太太嫌她吃得少,便问, “怎么,饭菜不合你胃口?” 忙着张罗饭菜的周氏一听便紧张了。 沈瑶头一回领教到高门大户的人情世故,倍感头疼, “哪里,申时吃了一碗燕窝,几片瓜果,撑着呢。” 晚宴毕,老太太看了一眼天色,嘱咐谢钦, “天黑路远,牵着你媳妇,莫叫她摔了。” 谢钦高高大大立在那里,默了一下,自然而然牵住沈瑶的手,“儿子知道了。” 沈瑶猝不及防被握住,手背有些发麻,配合着道,“母亲放心,夫君会照料我的。” 老太太眉开眼笑摆摆手示意他们回去。 谢钦就这么牵着沈瑶跨出了延龄堂,迎面的凉风吹来,拂去了沈瑶面颊的热浪,谢钦刻意放缓脚步,让沈瑶跟得不那么吃力,沿着抄手游廊往前面小厅走,谢钦还不曾松手,远远望去,夫妻二人十分甜蜜。 只是待绕出老太太等人的视线,谢钦松开得很干脆,沈瑶也立即隔开些距离,二人神色平淡到仿佛刚刚牵手的不是他们。 沈瑶想起白日老太太催生的事,便轻声道, “谢大人,老太君很着急孩子,您可有一劳永逸的法子,否则我日日应付迟早露出马脚。” 谢钦神情顿了顿,那声“夫君”唤的很自然,“谢大人”转换得也很流畅。 他一面走一面沉吟,“寻个机会,找来一太医,就说我身子有碍,不宜子嗣。” 沈瑶吃了一惊,猛地打住脚步惊愕地看着他,“这不好吧,怎么能让您受这样的屈辱?” 寻常男人最在意这桩事,打死都要将罪过推给女人,谢钦说出来却如此云淡风轻。 娶她已经够连累他了,再让他背这样的名声,沈瑶觉得自己罪过太大,她宁愿现在离开谢家,也不能这么做。 沈瑶难过得眼眶泛红。 谢钦静静看着她,眼底弥漫着一股万径踪灭的清寂,他没料到沈瑶反应这么大,他性子淡漠,这一生风里来雨里去,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上有兄长孝顺双亲,下有侄孙延续香火,他从来不在乎子嗣,若非这次为了替沈瑶解围,他甚至都没想过要娶妻。 他是个将“济世”刻在骨子里的男人。 “你难道有更好的法子?” 沈瑶急道,“自然是请太医把脉,说我不能生,届时我替你抬两位姨娘,为你延续子嗣。” 有这个由头在,回头和离顺理成章。 谢钦沉默地看了她一会,语气不容反驳,“我不纳妾。” 沈瑶愣了愣,都这样了还不肯纳妾,“你没有通房吗?”她小声地问。 谢钦眼神忽然变得有些压迫,仿佛她问的很不应该,半晌挤出两字,“没有。” 沈瑶暗暗稀罕,这男人真是难得。 也不知将来便宜了谁。 她坚持道,“无论如何,必须得是我不能生,否则我即刻离开谢家。” 谢钦眉头轻皱,默了一会儿,“成。”继续往前走。 沈瑶莫名觉得好像惹到他了,连忙跟了上去,“谢大人,咱们俩彼此不熟悉,若是我有惹你不高兴的地方,你可以直说。” 谢钦脚步停下,“我没有不高兴,”想起沈瑶不是他的属官,不能将在朝廷的习性带来府邸,脸色放缓道,“若有,我会告诉你。” “当然,你在府上遇到犯难或不快的事,亦可直言。” 谢钦平日一心扑在朝务,极是繁忙,无暇去猜沈瑶的心思,更何况二人又是这样的关系,他不想把手伸的太长,以防越过界限。 沈瑶求之不得,笑眼弯弯道,“好的呀。” 二人默契地达成了一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搭伙做生意。 一路无言至故吟堂,谢钦去了前院,沈瑶回了房,中午在老太太那边小憩了片刻,晚上精神得很,没心情绣花,没兴趣看书,沈瑶无所事事。 想起今日收了不少礼,吩咐碧云道, “你去寻黎嬷嬷取个新簿册来。” 碧云不一会便抱了个厚厚的账簿来,“姑娘,你这是要做什么?” 沈瑶来到西次间的书房,将账簿铺开,“去将今日收的礼全部抱来,以后谢家给的东西分门别类登记造册,走时一件不拿。” 眼见沈瑶挽起袖子要动笔,碧云笑道,“您就别忙活了,今日奴婢随黎嬷嬷搬回来时,黎嬷嬷都嘱咐杏儿姐姐全部登记造册好了。” “是吗?这倒省了我不少事。” 又将黎嬷嬷唤来,问起账簿的事,黎嬷嬷笑着回, “这是府上人情往来,老奴自然要帮着您记下,譬如今日大夫人给了您一对金镶玉的八宝福镯,下回她娶媳妇或者嫁女儿,您该送什么心中便有数。” 沈瑶一听头都大了。 她以为这是假婚约,实则从进门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幸在谢钦给她备了嫁妆,回头便用谢钦的东西还人情,总之她来的时候两手空空,离开的时候分文不取。 不过为了给谢钦交待,万事还是记清楚得好。 “黎嬷嬷,但凡任何人送东西来故吟堂,你必须样样登记明白,一件都不可错漏。” 黎嬷嬷觉得沈瑶神色郑重得有些异常,“无论什么都要记下吗?” “是。” 黎嬷嬷点了点头,似想起什么又道,“老太太今日赏您的锦盒奴婢还没动。” 沈瑶回想今日众媳妇隐隐艳羡乃至嫉妒的神情,叹了一声,“老太太给的东西贵重,你帮我送去书房,交给侯爷给我锁着吧。” 黎嬷嬷虽觉得奇怪,却还是照办。 再过一会儿,沈瑶累了,打着哈欠上了床,一面昏昏入睡,一面担心太子又遣人盯梢,浑浑噩噩的睡不踏实,也不知过去多久,隐约听到水声,她茫然睁开眼,灯火犹亮,夜已深,该是谢钦回来了。 正撑起半个身子,谢钦已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她睡眼惺忪,发髻略乱,一撮秀发别在面颊,胸脯往前倾,越发拖出饱满浑圆来。 谢钦余光瞥到她,挪开视线,侧身来到长几后倒茶。 谢钦未回,沈瑶不敢退衣裳,身上还齐齐整整, “谢大人,今晚怎么办?” 谢钦挺拔的身影微顿,非礼勿视,他侧身站着,回她道, “你先睡,不必管。” 沈瑶明白了,寻常夫妻也不至于夜夜笙歌,太子要盯随他盯。 不一会,外头响起淅淅沥沥的雨声,噼里啪啦拍打着窗棂,很快阴冷的风从窗缝里灌了进来,凉飕飕的。 谢钦听到屋顶有动静,吹了灯,起身往拔步床走。 昨夜那对红烛已燃尽,屋子里彻底陷入黑暗。 沈瑶早已挪去里侧,谢钦如昨夜那般躺在外侧。 外头雨滴声越发密集,二人并排躺着,当中足足隔开半张床的距离。 谢钦在默默核对折子上的账目。 沈瑶也没了睡意,便想起了明日回门的事。 “谢大人,明日回门,我一人回去便可。”她不想沈黎东借谢钦做文章。 谢钦有些意外,“为何?” 沈瑶看着头顶的鸳鸯帘帐,语气忿然,“你去了不是给沈家长脸吗?我心里憋屈。” 憋屈在其次,她与谢钦终究是萍水相逢,实在不忍麻烦他太多,至于丈夫不回门所勾来的闲话,她压根不在意。 沈瑶话说到这份上,谢钦无言以对,内阁朝务堆积如山,他也不想将时间耗在沈家,沉默了一会儿,他语气干脆,“好。” 原先对沈瑶一直怀着特别的感恩与包容,无论她怎么样在他这里都是应该的,可短短两日相处,他发觉这姑娘磊落大方,行事很有分寸,也有界限。 沈瑶得到肯定答复,心里踏实了。 如果谢钦当真是她丈夫,她自然需要他作陪,既然他不是,便不能麻烦人家。 身旁有个陌生的男人,沈瑶睡得没那么沉,半夜醒过一次,发现谢钦不见踪影,悄悄掀开帘帐望向碧纱橱,借着廊外的光色看到他颀长的身影躺在小塌上,小塌不够长,他双腿伸到一旁高几上,胸口只搭了一条薄薄的被褥。 君子端方,自持如玉。 翌日夫妻二人醒的早,告别老太太一道出门,只是离开时雍坊后,一个往官署区去了,一个则独自坐着马车前往沈家,沈黎东果然带着阖家子侄与女婿在前厅迎候谢钦,却见沈瑶独自一人回来,大失所望。 沈瑶扔下前厅一屋子人,去到老太太院子里请安,匆匆用了膳便回了谢府。 谢钦未陪沈瑶回门的事,终究传到谢家老太君耳郭里,老人家气得不轻。 众媳妇心里想,沈家又不是沈瑶正儿八经的娘家,谢钦不看重并不意外,不知老太太折腾个什么劲。 到了晚膳光景,朝中传来消息,说是边关出了急递,谢钦回不来。 老太君给自己找台阶下,“我就说嘛,定是有急事,否则他不会怠慢瑶瑶。” 又派人送了些首饰给沈瑶,以示安抚。 过去十年,谢钦一月有大半月不在府上住,如今再忙,夜里总要回故吟堂一趟,好叫太子晓得,他与沈瑶很是恩爱。 当中几回,太子还是不死心,偶尔遣人来盯一盯,不是上半夜,就是下半夜。 这就苦了沈瑶,沈瑶睡觉并不老实,这几日总是醒醒睡睡,生怕自己冒犯了谢钦。谢钦亦不习惯身边睡一个女人。 直到某一日沈瑶醒来,发现自己睡在谢钦的位置,吓出一身冷汗,偷偷摸摸掀开帘帐,珠帘外一盏银釭燃得正旺,灯下男人俊美依旧,手执书卷看得入神。 所以她这是把谢钦逼下了床? 这一夜过后,谢钦搬回了书房,沈瑶如释重负。 至于黎嬷嬷时不时投来的晦暗神情,沈瑶装作视而不见,她与谢钦的事迟早瞒不住黎嬷嬷,至于黎嬷嬷是偏着老太太,还是听谢钦使唤,这是谢钦分内的事,沈瑶相信谢钦能处置好。 果然过了两日,黎嬷嬷神色如常,再也看不出半点端倪。 谢钦先一步打消太子疑窦,又悄悄配合三皇子给太子岳丈吕尚书折腾出一桩案子,太子左支右绌,无暇惦记着沈瑶。 往后谢钦要么歇在朝堂,要么歇在书房,他的地儿随时随地许沈瑶来,但沈瑶的院子,没有特殊缘故他不会踏入,她是清白的姑娘,他要懂得避嫌。 故吟堂被谢钦治得跟铁桶似的,外头对夫妻情形一无所知。 日子不声不响过了将近一月,沈瑶偶尔去老太太上房坐一坐,大部分时间与碧云在后院摆弄花草,主仆二人合力折腾出一架秋千来,也渐渐适应在谢家的日子。 谢钦神龙见首不见尾,二人几乎没有机会见面。 四月初沈瑶来了小日子,老太太心中微有些失望,不许她挪动,让她在故吟堂养着, 月事一结束便到了四月初六,连着下了几日雨,初六终于放了晴,黎嬷嬷在院子里张罗几个小丫头晒被褥。 听到正院摇了铃铛,连忙从夹道钻入屋子,帮着碧云伺候沈瑶梳洗,顺带便禀了一句, “老太太方才遣了人来,请您去上房。” 沈瑶今日本要去上房请安,“可是有什么事?” 黎嬷嬷笑得神神秘秘,“老奴不知。” 沈瑶没放在心上,待洗漱回到东次间,却见碧云捧着一碗鸡丝面,兴致勃勃催着她吃, “姑娘尝尝,这是奴婢亲自下的厨。” 沈瑶面露惊喜,连忙坐下来,接过碧云递来的银筷,“来谢家这么久了,今日怎么舍得给我下厨?” 没旁人在场,主仆二人便没这么多拘束,碧云坐在她对面托腮望着她笑, “我的好姑娘,今个儿是什么日子,您忘了吗?” 沈瑶愣了一下,终于回过味来,每每到了这一日,沈瑶心底总有几分黯然,被父母遗弃的孩子,没有底气给自己庆祝生辰。 “谢谢你碧云。” 沈瑶一口一口吃着长寿面,吃得很香。 碧云望了望窗外,暖风习习,落英潇潇,乌墙外新竹擢耀青翠欲滴,碧云略有几分伤神, “已一月不见姑爷,也不知今日姑爷会不会与您庆寿。” 碧云看得出来,谢钦是个极有手段的,能护得住妻子,沈瑶又是他救命恩人,若夫妻两个好好相处,未必不能成一对佳偶。 沈瑶闻言汤水呛在喉咙里,嗔了碧云一眼, “别瞎说。” “谢大人日理万机,岂可为这点事劳动他。” 她连谢钦何年何月生的都不知道,谢钦更忙,哪会记得她的生辰,即便知道又如何,他们只是一对假夫妻。 这么多年,她何尝过过生辰,在沈家那七年,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她是哪日生的,大家都很默契地不提那个日子,离京那一日,她含着泪问沈黎东,方知是四月初六,这么些年也就碧云会在这一日给她做一碗长寿面。 足够了。 12. 第 12 章 天格外的蓝,阳光从茂密的大槐树上洒下一片碎金,暖阳和煦,沈瑶带着碧云绕进延龄堂穿堂,墙外一束桃花窜至眼前,香馥扑鼻,这样一个明澄澄的春日,花厅内却传来一阵吵闹声。 大爷谢文义阴沉着脸扬起手要打儿子,那穿得宝蓝长袍的少年,吓得哆嗦躲去母亲身后,大奶奶宁氏堂而皇之将儿子护在身后,“大清早的,为点果子兴师动众又是何苦?” 大爷还未说完,一个生得高高瘦瘦梳着双丫髻,跟竹竿似的小姑娘,已经先哭了出来, “大伯,这是我好不容易摆好的果盘,待会开席要吃的,现在被大哥吃了个干净....” 二奶奶周氏闻讯匆匆赶来,见女儿在哭,连忙一把捂住她的嘴,低声呵斥,“早交待你了,你忘了今日是什么日子,不许哭。” 二小姐嗖的一下止住哭声。 周氏训完女儿立马换了个和气的笑,冲大爷谢文义道,“兄长莫要动怒,不是多大的事,我这就安排人重新去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切莫因此惊动了老祖宗与六婶婶那边。” 不提老祖宗还好,一提大爷谢文义怒火压不住,咬牙瞪着儿子, “就因今日有宴席,越发不能纵了他,他可是国公府的嫡长孙,不以身作则罢了,竟是顽劣不堪,来人,去取藤条,我要抽他一顿。” 大奶奶宁氏闻言脸色一变,她太明白丈夫的性子,容不得人激将,一旦火气上来,九头牛都拉不住,她暗暗睇着温文尔雅的周氏,脸色一寒,拉住打算逃跑的儿子, “航儿吃了果子是他的不对,怨我没事先交待明白,你若为此大动干戈,则是存心不给我们母子面子。” 她见不得周氏名是息事宁人,暗中挑拨离间。 谢文义见妻子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颇有几分无力,“你呀,偏要纵着他。” 大少爷得了母亲撑腰,越发觉得心安理得,眼神乌溜溜转,从宁氏身后探出半个头,指着桌案上七七八八的果盘道, “离着午宴还有两个时辰,摆得这样早,这不是让人吃的吗?就算老祖宗来了,也说不出我的错。” 二小姐被他无赖的模样气坏了,含泪拉着周氏的袖子,“娘,您瞧,大哥实在太混账了,我这果子是摘了给叔祖母吃的,今日是叔祖母寿辰,我的贺礼就这么被他给糟蹋了,呜呜呜。” 周氏见她又哭,急了,“别哭别哭,叔祖母寿辰你哭了不吉利,小心你爹爹瞧见了又抽你。” 这话一出,谢大爷直冲儿子扔眼刀子,拔腿就要去拿人。 大少爷光顾着瞧二小姐哭,一时被父亲逮着了手腕,疼得直叫,另一只手抱着母亲不放,满口求救,宁氏急得额头冒汗,心里恨周氏恨得牙痒痒,好说歹说放软语气求丈夫袖手。 横厅内简直鸡飞狗跳。 沈瑶远远瞧见了,站在柱子处并不靠近。 看样子老太君晓得今日是她生辰,要给她庆贺,她心底一时五味陈杂,她才来谢家几日,老太太便摆这么大排场,她受之有愧。 碧云见花厅那头闹成一团糟,轻声问,“姑娘,您要过去劝架吗?” 沈瑶摇摇头,她算听出来了,明面上是两个孩子吵闹,实则牵扯了两房的暗斗,大爷的媳妇宁氏明显与二爷媳妇周氏不对付,一个是长房的长媳,一个是二房的长媳,平日必定是针尖对麦芒。 她对谢家底细不清楚,贸然开口,势必会得罪人。 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谢家的家务事她绝不插手。 虽说如此,沈瑶却没有避着,只是远远站在那儿不动。 不一会,终于有人发现了她,一场闹剧收了尾。 沈瑶不紧不慢迈上横厅,众人纷纷朝她施礼,孙辈的孩子们也都在父母的提点下跪下给她磕头,沈瑶含着笑亲自将孩子们扶起来。 宁氏脸色不大好看,讪讪告罪,“冲撞婶婶了,回头我定责罚。” 周氏带着歉意的笑,“今日婶婶生辰,几个孩子高兴过了头,还请婶婶恕罪。” 二人心里却暗暗高看了沈瑶一眼,方才闹得那样凶,换做旁人定来当个和事佬,或说几句公道话平息事端,沈瑶愣是不声不吭就看着他们闹,这样沉得住气不像是个十几岁的姑娘。 沈瑶丝毫不提方才那桩事,只客气道,“辛苦你们了,这番心意我领了。” 又朝大爷颔首示意,越过横厅去正房给老太太请安,老太太果然知道今日是她生辰, “我原要给你做寿,念着大婚不久,又延请宾客恐人说我谢家过于招摇,干脆就家里几房人吃个热闹饭,就是委屈你了。” 沈瑶无地自容,“您这样说,媳妇真真要钻地缝了,我在乡下时,何曾有人记得我生辰,一朝做了您的儿媳,被您记挂在心,是我的福气。” 老太太越发心疼她,“好孩子,今后就是我们谢家人,与钦儿好好生几个孩子,便有自己的家了。” 沈瑶听了这话微微怔了怔,佯装害羞垂下眸没有接话。 屋子里除了老太太外,还有几位年轻的媳妇和姑娘,其中有三爷媳妇李氏,四爷媳妇柳氏,和五爷媳妇崔氏,还有几个外嫁的侄女,其中要属大姑子谢文玲对她最为亲善,大家客客气气唤了她一声婶婶,再有一位极为活泼明媚的姑娘唤她叔祖母,沈瑶便知她是府上大爷谢文义与宁氏的嫡长女谢京。 老太太听得谢京一口一个叔祖母,乐得直笑,“她虽辈分高,年纪与你们差不多,平日也别婶婶祖母的,就唤她瑶瑶吧。” 谢京睁着水灵灵大眼睛问沈瑶,“可以吗?” 沈瑶求之不得,“就唤我名儿吧,我也落得自在。” 屋子里都在笑。 老太太催她们领着沈瑶去前头花厅玩。 等沈瑶一走,老太太唤来仆妇,“快些与义儿说,让他亲自去一趟衙门,告诉谢钦,今个儿他媳妇做寿,让他无论如何得空回来用午膳。” 仆妇得令去了。 花厅里热闹一堂,都是谢家年轻的媳妇与姑娘,有嫡出的,也有庶出的,沈瑶不会厚此薄彼。 “咱们摆个长案,来行酒令吧,输了的罚一杯酒不说,再作一首诗给婶婶祝寿。” “这个主意好,作诗不成,画画亦可,只是若画得不好,叔祖母可别介意。” 不知谁嘟囔一声,“也不知看不看得懂....怎么会介意呢。” 她嗓音压得很低,却还是被有心人听到了。 大姑子谢文玲立即抬高嗓音转了话茬,将这道突兀的声音给压过去,只是谁也不敢再提吟诗作画之类,纷纷绞尽脑汁寻些沈瑶可能会的游戏。 沈瑶装作没听到,默默笑了笑,甚至都没去瞧是谁说了这话。 后来谢京着人搬来铜壶, “瑶瑶,你会投壶吗?” 沈瑶笑道,“你们玩,我看着。” 谢京便组了两队比试,沈瑶发现谢京投壶技艺不错,种了几次“贯耳”“连中”,准头很不错,沈瑶吩咐黎嬷嬷给了彩头。 到后来沈瑶也露了一手,惹得大家惊艳。 诗词歌赋她着实不成,但骑马投壶她是会的。 日头渐大,大家玩了一会儿,便挪去正房歇着,沈瑶进去时,老太太脸色似乎不大好看,不过瞧见她立即露出了笑容。 后来沈瑶才知道老太太是怪谢钦没回来,沈瑶哭笑不得,谢钦不回,她还能玩得自在些。 午膳皆是山珍海味,沈瑶吃得很满足,午后又被几位年轻媳妇拉着去打叶子牌,沈瑶推脱自己不会,老太太豪气的塞了一大把碎银给她,非要她松快松快,沈瑶不敢拂了老太太的好意,便上了桌。 这一日手气竟是不错,连着赢了二十两银子,这对沈瑶来说是一笔巨款,以前在沈家,每月也就一两银子的份例,若管事的克扣一些,到她手里也不过是八百文。 沈瑶全部赏了各家晚辈。 投了半日壶,打了几把牌,人熟悉了,关系也近了。 气氛便越发融洽。 眼见斜阳脉脉,还不见谢钦踪影,老太太没压住脾气,绷着脸骂了几句,又宽慰沈瑶, “没事,等他回来娘必替你做主。” 其他人都朝沈瑶投来同情的目光。 沈瑶觉得大家过于大惊小怪了,“母亲,他是内阁首辅,手上哪一桩事不关乎百姓安宁,若为了我耽搁朝政,岂不罪过,他这会儿正正经经多做几桩公务,方是替我积福呢。” 老太太被她说的心潮涌动,“我的好孩儿,钦儿几世修来的福气得了你这样的媳妇,我在你这样的年纪,可比不得你的胸襟。” 有了这话,老太太才肯高高兴兴用晚膳,沈瑶乏了一日,与老太太告辞回去歇着。 老太太看着她绕出门槛,笑意一收,露出冷色, “来人,去门口候着,谢钦回来,让他先来我的院子。” 谢钦这一日主持三司会审,审了一桩关乎漕运的贪腐大案,午膳都是在公堂用的,这等大案等闲人进不去,故而大爷谢文义入宫去寻他,压根没见着,好不容易寻了机会递消息进去,已是下午申时。 谢钦脱不开身,也不大可能因为一个小小生辰耽搁朝务,只是依然在朝务结束后赶忙回了府。 谢家大爷在门口候着他一路迎着进了延龄堂。 谢钦进来时,瞥了一眼角落里的铜漏,已是戌时三刻,越过隔扇,便见家里三位兄长与嫂嫂均坐在老太太身侧,看样子等了许久,大家看到他,同时望了过来,老太太轻哼一声,甚至带着几分嘲讽, “哟,首辅回来啦。” 谢钦听出母亲的怒气,神色无半分变化,抬袖行了一个礼,随后坐在下方。 老太太开始责问,“新婚才几日,便早出晚归不见踪影,莫不是小两口闹别扭了?” 谢钦无语,他与沈瑶话都说不上几句,何来别扭可言? “母亲误会,我与她并无龃龉。” “那你可知今日是你媳妇生辰?” “知道。” “午膳不得空,晚膳也不得空?” 谢钦双手搭在膝盖,抿唇不语。 这个时候解释已无任何意义,“是儿子疏忽,请您责罚。” 老太太见他认错态度好,如一拳打在棉花上,反而续不上劲, “你别怪老婆子管得宽,她初来乍到,又是那样的出身,庄子上无人给她过个生辰,今日那么多孩儿围着她,她可高兴了,只是咱们这么多人能比得上一个你?” 谢钦听到这,漆黑的瞳仁缩了缩,竟是无言以对。 老太太一片慈母之心他能理解,只是着实多虑了。 沈瑶哪里需要他给她过生辰,怕是巴不得他不在。 这样的话自然不能坦明,谢钦干脆认错, “那儿子这就去看望她。” “是吗?空手去?”老太太睨着他冷笑。 谢钦汵汵俊眸也现了几分无奈。 老太太喋喋不休,与其他几个媳妇唠叨, “没过门前千好万好,一旦过了门便丢去了脑后,男人哪都一个德性,得到了就不珍惜,” 三个媳妇深以为然,大夫人更是勾着嘴朝大老爷使眼色,大老爷装作没瞧见,搓着膝盖将脸别去一旁。二夫人最爱听老太太埋汰几个儿子,抿嘴轻笑,三夫人不敢作声。 老太太目光淬着谢钦,“想当初我嫁给你父亲时,他何尝怠慢过我,你娘我至今从未动过针线,你再回去摸摸你媳妇的掌心,别看她生得娇滴滴的,可是没少吃苦。” 谢钦听到这里眉心一动。 老太太敏锐察觉到他神色有异,“怎么,你还不知道?你摸她的时候心里没数?” 这话惹来几位老爷猛咳。 谢钦俊脸青中泛红。 老太太才不管他不好意思,冷嘲热讽,“你样样比你父亲强,怎么这一处比不得他?” “成婚前的姑娘喜欢花前月下,成婚后的女人喜欢实实在在,”老太太都替他想好了,“你将库房的钥匙交给她,家底托付到她手里,比什么礼都好。” 嘱托完便把谢钦给赶了出来。 谢钦望了望浓墨一般的夜色,缓缓摇了摇头。 沈瑶没把他当丈夫,怎么可能收他的家底。 空手着实不成,谢钦往故吟堂走,沉吟吩咐暗卫,“取一截老竹来。” 夜深风凉,温煦的灯芒从窗牖内映出来,廊芜下甬道一片光辉。 谢钦脚步沉缓来到故吟堂,院子里静悄悄的,隐约在仆人在室内走动。 上了台阶,沿着抄手游廊往正屋走,立即有守门的小丫鬟去通报, 黎嬷嬷迎了出来,抬眼看到谢钦眉目冷峻立在廊芜下,斑驳的光芒泻在那一品仙鹤补子,将他身影衬得格外挺拔。 手里仿佛握着个东西,黎嬷嬷不敢细瞧,垂下眸战战兢兢行了个礼, “请侯爷安,夫人在后院。” 谢钦沉眉颔首,从廊庑的夹道绕去后院,院内梨花含烟带雨,如飞雪敝日簌簌而落,树下挂着一架秋千,一着素袖碧纱的姑娘随着秋千轻轻摇//晃,她发髻通通挽起,露出一张标准的鹅蛋脸,脖颈修长雪白,竟是不比那梨花逊色半分,她手里不知在捣鼓什么,眼神里透着一股较真的机灵劲儿。 谢钦看清她手中握着竹篾子,再看了看掌心之物, 还真是巧.... 碧云瞧见谢钦来了,悄悄推了推秋千上的沈瑶。 沈瑶蓦地抬起眼,撞入一道幽黯的视线里, 他怎么来了? 沈瑶慌忙从秋千上滑下。 四下仆从均默不作声退开,留下两位主子面面相觑。 第 13 章 谢钦气场过强,不大不小的庭院瞬间充斥着他的气息。 沈瑶是真没料到谢钦会赶回来,那一身官服未褪,浑身风尘仆仆,如果没猜错,必是老太太三令五申给催回来的。 沈瑶愧疚又无奈,“谢大人...” 谢钦那双漆黑的眸子,依然不见半点波澜,淡声道,“抱歉,回来晚了。” 沈瑶不知如何接这话,说无碍,显得她着实在等他,最后磕碰地说了一句,“您客气了。” 不知名的雀鸟在鸣啾。 院子变得莫名空寂。 谢钦沉默一会儿,看了一眼被她搁在秋千上的竹篾,摊开手,将一只竹刻小筒递到她眼前,竹筒并不大,只有他半个手掌长,一个拇指宽, “此物可携带弹珠或竹篾,匕首搁在身上终究不方便,将这竹筒随同香囊悬挂你腰间,必要时,可防身。” 沈瑶早就注意到他手里握着东西,生怕他在老太太威逼下送过于贵重的礼物,不成想是一个竹雕,心里的顾虑被好奇所替代,沈瑶接了过来,竹筒雕工极其精湛流畅,虽不复杂,却看得出来一气呵成,是她喜欢的模样。 “怎么用?” “它有两个出孔,左边出弹珠,右边出竹片。” 谢钦捡了两颗石子装了进去,单手示范按一下拇指位的机括,石子便噌的一声射了出来,射中了不远处的瓦片。 紧接着他又将沈瑶折下的竹篾子塞进去两片,将机括往右边一挪,这下那竹片几乎是无声无息从片孔飞出,轻而易举便将前方一颗桂花树的皮壳给消去一片。 倘若此物射在人身上....沈瑶忍不住生了一口凉气。 果真是防身之用,不愧是谢首辅设计出来的暗器。 沈瑶跃跃欲试地从谢钦手里将竹筒拿回来,指腹那一点点茧带过谢钦手背,微微的颤麻在夜风里一闪而逝,谢钦想起老太太的话,忍不住虚握了下掌心,将手背在身后看着她把玩。 沈瑶果然很喜欢这个小雕件,她试着往腰间一悬,与香囊搁在一处既美观有意趣又能防身,她杏眼亮晶晶的,“谢谢您,这礼物我很喜欢。” 谢钦微有愧色,如实道,“是母亲的吩咐。”他还没法心安理得接受沈瑶的谢意。 沈瑶莞尔道,“我明白,不会误会您。” 谢钦喉咙一哽,反而不知该说什么。 二人沉默下来,即便谢钦有意收敛,他的存在还是会令旁人束手束脚。 沈瑶佯装把玩小竹筒,眼神四处遛着,神经突突的跳,试图寻找话题。 好像从没有这样闲情逸致的时刻....该说什么呢。 漫长的沉寂过后。 就在谢钦寻思自己是不是该离开的时候,沈瑶转身将搁在秋千架上的竹编拿来给他瞧, “谢大人擅长竹刻吗?我不大会,却是喜欢编小玩意儿。” 这是一个还未完工的小灯笼,还剩最后几片竹篾子,折进去便是一个小小的竹灯笼,不得不说她手很巧。 那竹篾子一片片十分锋利,谢钦看着眉心皱起, “不怕伤手?” 沈瑶摇摇头,很快将竹篾子插入灯笼内,将多余的部分给折去,谢钦看着她干脆利索的模样,心微有些悬,那竹刺一旦刺入肉里定疼的紧,只是他担心归担心,面上却无半点痕迹。 沈瑶做好后,提起来给他瞧,谢钦对这些不感兴趣,只问道,“你少时便以此打发时间?” “可不是,我家庄子后面有一片竹林,春日里拔笋去镇上卖,夏日里做些竹编的篓子椅子去卖....旁人元宵节卖绢灯笼,我便卖竹灯笼,我就靠着这些攒了些银子...” 沈瑶喋喋不休述说小时候的趣事,说完见谢钦双眸如深渊一般浓烈不堪,浑身像是浸在冰窖里,沈瑶打了个冷颤,暗恨自己多嘴,小心翼翼唤他, “谢大人?”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与他说这些。 谢钦慢慢回过神来,对上她晶莹雪亮的眸子,浑身冷意消退,接过话茬, “我少时也常在竹林里读书,一待便是一整日。” 沈瑶以为自己哪里惹了他,见他神色如常,松了一口气,干巴巴笑道,“我没有大人这般有定性,读不了几页书便追兔子捉鸟去了。” 谢钦闻言,就仿佛看到一淘气活泼的姑娘在林子里穿梭,唇角竟弯了弯,眼底恍若有浮翠流光掠过。 沈瑶看呆了去,这厮居然也会笑,真是纳罕。 不对,他是在笑话她淘气。 沈瑶鼓起腮帮子,端端庄庄不再吭声。 谢钦看着她鼓囊囊的面颊,笑意越明显。 这姑娘比她表现出来的要活泼。 交谈了小时候的趣事,距离拉近了几分。 沈瑶目送谢钦离开时,心里想,这人好像也没有传说中那么不好相处。 漫不经心踱回屋子,临睡前将那竹筒抹了一层油,搁在手上顺滑多了,她靠在罗汉床的灯下把完了许久,越看越喜欢,谢首辅就是谢首辅,送个生辰礼实用又精巧。 碧云见她爱不释手,打趣她道,“姑娘,您以前不是常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您这么喜欢,回头也该送个好东西给侯爷呀。” 沈瑶将那竹雕塞香囊里,“我能有什么拿得出手的?” 她一时想不到能回赠谢钦什么,先作罢。 沈瑶没觉出碧云的深意,并非蠢笨,实在是没往那一处想。 在她潜意识里,她与谢钦天差地别,谢钦的妻该是高门贵女,而她呢,则适合找个老实巴交,心意相通的男子,沈瑶以前也曾期待过丈夫的模样,大约是隔壁刘婶大儿子那般憨厚老实,指东不敢往西,在外头得了一角银子都要塞到媳妇手里的男人。 翌日晨起,沈家遣人送了一份厚礼来,原来段氏不记得沈瑶的生日,还是夜里贺嬷嬷说起方有印象,随意便与沈黎东提了一嘴,沈黎东千叮万嘱要求她必须备贺礼送来谢府。 沈瑶看到桌案上琳琅满目的锦箱食盒,险些给气笑,她在庄子上十年的份例都抵不上今日一只簪子,沈瑶岂会领受,反而加了几盒糕点,着人退回沈家。 * 沈瑶第一个月没怀上,老太太心里暗暗焦急,二夫人劝她道, “您若逼得急,六弟妹反而心不宽,心不宽越发难。” 老太太缓缓吁着气,“是我急于求成了。” 即便如此,补品还是流水一般送去故吟堂,谢府其他人看在眼里多少有些吃味。 午膳后二夫人在议事厅操持家务,府上一些年轻媳妇聚东侧厢房观摩,得了空便说起了闲话。 五爷媳妇崔氏道,“想当初咱们进门时哪个不在延龄堂立规矩,偏生她嫁过来当女儿一般的养。”五爷谢文凯与崔氏去年成的婚,崔氏也算是新媳妇,沈瑶嫁过来后抢了她的风头,她早就看沈瑶不顺眼。 四爷媳妇许氏酸溜溜道,“谁叫人家嫁得是首辅呢,老祖宗本就将六叔当眼珠子看,爱屋及乌,自然待六婶好。” 崔氏越发气不过,将手里的瓜子一扔,“不过是乡下养大的,竟是给她了天大脸面了。” 三爷媳妇柳氏得了婆婆三夫人真传,凡事多看多做不插嘴,那谢钦可是当朝首辅,沈瑶便是首辅夫人,她才不会蠢到暗地里说沈瑶的闲话。 二爷媳妇周氏给婆婆打了一会儿下手,领着丫鬟进来给大家伙上春檠果盒,顺道插了一句嘴, “五弟妹慎言,什么乡下不乡下的,进了谢家门都是谢家人。” 五爷媳妇崔氏心高气傲,捡着一块果脯塞嘴里冷笑道,“二嫂一贯会做人,将咱们比得没地儿站,上头哄得老太君开心,下头婶婶妯娌没一个说你不是,二嫂快些来教导教导我们,也好叫我们学你一样,每月多分二两月例。” 崔家富贵,崔氏嫁妆丰厚,自然不在意二两银子,只是同是孙儿媳,不患寡而患不均,老太太念着周氏操劳,许她多二两月例,殊不知那厨房油水厚,周氏明里暗里的好处都占全了,大家如何满意。 周氏半分不恼,佯装没听出她话里的酸意, “好弟妹,快些别笑话我,嫂嫂我整日忙里忙外,头发都急白了,哪里比得上五弟妹好命,娘家殷实,丈夫体贴,日日赛神仙。” 崔氏得了这话,如何再揪着不放,悻悻哼了几声不再怼她。 二夫人这厢将屋里对话听了个正着,余下些不紧要的账目扔给了媳妇周氏,独自往老太太的延龄堂来。 老太太每日有午歇的习惯,至多未时中便醒来,二夫人掐着点来伺候她起床, 老太太三个儿媳,大夫人年轻时气势盛,与婆母相处并不算愉快,直到上了年纪婆母关系方好转,二夫人便不一样了,自进门便殷勤周到,婆媳俩一直十分融洽,三夫人左右逢源,哪头都不得罪。 二夫人亲自斟了一盏茶给老太太漱口,“您吩咐的燕窝人参,媳妇已遣人送去了六房。” 一提起六房,老太太眉心又皱了起来,“钦儿也不能总是这般见首不见尾,”似想起什么,问道,“你进去时,老六媳妇在做什么?” 二夫人笑了笑,替她老人家掖了掖嘴角,不着痕迹道,“能做什么,小姑娘家的,不是摆弄些花草,便是在秋千上玩耍,年纪还小,哪里懂得笼络丈夫。” 老太太听到最后一句话,瞳仁猛地一缩。 默了片刻,语气变得严肃,“你掌着府上中馈,可见六房寻你要过什么?” 二夫人自然明白老太太的意思,握着手帕回, “六弟妹想是体谅我,从未提过任何要求,无论厨房或针线房,从未踏足一步。” 言下之意,沈瑶从不曾给谢钦准备膳食,更不曾给谢钦量体裁衣。 按说府上有针线房,轮不到各位主子动手,只是各位爷贴身里衣都是妻子给裁制的,即便不亲自上手,总归是要去针线房吩咐几句,沈瑶嫁过来一个多月,对谢钦的事几乎不闻不问。 谢钦归不归家,她压根不着急,起先还能说是贤惠大度,久而久之,就不太像话。 老太太脸色已沉了下来。 婆婆待媳妇好有一个前提,这个媳妇必须体贴侍奉她的儿子,如若不然,便是恃宠而骄。 谢钦生辰交了差,又是几日没回后院,沈瑶闲着也是闲着,便琢磨着得做点营生,早日攒够买宅子的钱,岳州州城的宅子少说也要上千两,至于镇上的则便宜些,五百两上下。 她只有两百两私房钱,还差得远。 得抽个空去一趟市集,瞧一瞧有没有买卖可做。 四月初十这一日,沈瑶早早来到延龄堂请安,意图与老太太告假出一趟府,进去东次间时,罕见发现这位婆婆脸上没有笑意。 第 14 章 敞耀的东次间内,一字排开站着十几名婆子,皆是不太熟悉的面孔。 老太君指着她们依次介绍, “这位是灶上的辛嬷嬷,平日里想要什么吃的均可吩咐她。” “这位是针线房的郝嬷嬷,一手双面绣独步京城,她可是我费了好大功夫抢来的绣娘,她家里几个儿子都在府上当差,算是我们谢家的功臣。” 被点到的管事嬷嬷挨个上前朝沈瑶请安。 闻弦歌而知雅意。 沈瑶猜到老太太此举何意。 看来今日出门的计划要落空了。 一边应着,一边心里叫苦。 原先她琢磨着一切置身事外,绝不掺和谢家的家务事,她是逢场作戏,旁人却当了真,若还想在谢家待下去,势必要逢迎一些,只是旁的事可逢迎,若叫她服侍谢钦....沈瑶倍感无力。 罢了,左右谢钦是她恩人,关怀一些吃食用度也无伤大雅。 “媳妇谨遵母亲教诲。” 这一日扫兴而归,黎嬷嬷见她去而复返,吃了一惊, “夫人,莫非老太太不准您出门?” 沈瑶摇头失笑,掀开帘子入了东次间,直往罗汉床上一歪,气恹恹道, “老太太嫌我不够关怀大人,方才隐晦的斥了我几句呢。” 黎嬷嬷笑而不语,转身吩咐门口的婢子道, “庄子上送了些果子来,快些去厨房洗了给夫人送来。” 一面入内伺候她,替她脱了鞋,让她舒舒服服躺着,有心劝道, “侯爷只手遮天,旁人想结交还结交不来呢,没准您将来回了岳州,也有烦得着大人的时候,总这么不闻不问也不是办法,俗话说,多一个道友,多一条路,您与大人即便不做夫妻,也可结异性兄妹。” 这叫曲线撮合,黎嬷嬷笑吟吟的。 沈瑶闻言转过身子,面朝黎嬷嬷的方向,招招手示意她坐在锦杌说话, “你说得对,”沈瑶靠在引枕上,寻思片刻,“往后嬷嬷便多去厨房几趟,依着侯爷口味准备膳食。” 黎嬷嬷心里想,这还不是让她代劳。 京城看上他们家侯爷的大有人在,这些年媒人都踏破了门槛,旁人求而不得夫君送到沈瑶手里,沈瑶竟然这么无动于衷,也是纳罕了。 “那老奴便替您盯着前院,若是爷回来了,便告诉您。” 沈瑶想了想,“成。” 不一会,丫鬟捧了几盘果子来,碧云沏了一壶茶进来,替她剥葡萄吃, “这个时候竟有葡萄?”沈瑶小嘴咬了一口,酸酸甜甜的果汁滑入喉咙里,激得她一阵哆嗦。 碧云往自己嘴里塞了两颗未剥皮的,嗓音含糊着道,“奴婢也觉得奇怪,便问了管事婆子,说是西域来的果子,千里连骑送回来的呢,昨日清晨摘的果子,这会儿便到了您的嘴里,您想一想,稀不稀奇?” 沈瑶一呆,她也听过“一骑红尘妃子笑”的典故,如今落在自个儿身上,不甚唏嘘,这就是顶级世家的做派吗? 等等。 沈瑶忽然坐了起来,眸眼熠熠生亮。 没法出门做生意,她可以在府上捣腾呀。 “碧云,你可还记得咱们在岳州时,曾无意中种活了一颗李桃树?” 碧云想起来了,有一年秋夏之际,山民摘了好几篓果子回来,沈瑶一面吃着桃儿一面啃着李子,她喜欢李子油润光滑,果肉紧实,又喜欢红桃滋味清甜水嫩,只是李子又酸又小吃不过瘾,桃儿呢又浑身是毛,小姑娘突发奇想,将半截桃枝折下来嫁接在李子树上,原是好玩,后来阴差阳错竟然给整活了。 “现在是四月初,正是植树的好时节,咱们试一试?” 沈瑶是个敢想也敢做的姑娘,当即顾不上吃果子,带着碧云去后院转一圈, 倒座房后面有一片园林,种着各色花草名木,黎嬷嬷说此处是谢府景致最好的院子,果然不错,往东北角去便是一片水泊,这一带十分幽静,沈瑶在当中寻到一块地,阳光直射,水分充足,地儿不大,却足够她试验。 麻烦是...需讨得谢钦准许。 傍晚黎嬷嬷兴高采烈从前院得来消息, “夫人,爷今晚回来用膳。” 沈瑶漫不经心净了手,“何时回?” “大约半个时辰便可到家。” “半个时辰后将食盒备好,我亲自送去书房。” 黎嬷嬷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是呆了一会儿,旋即按捺住喜色忙不迭去了后厨。 半个时辰后,谢钦一身绯红官袍脚踏夜色回了书房,如玉的灯芒下绰绰约约立着一美人儿。 她梳着凌云髻,独独一只碧玉簪子斜插在髻上,眉色生动如芙蓉开面,琼玉堆雪。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来寻他。 谢钦负手来到月洞门前的台阶下, “寻我有事?” 谢钦还不至于自作多情以为沈瑶示好。 沈瑶笑吟吟地朝他屈膝,“是。” 谢钦比她高出一大截,平日说话可躲开他凌厉的视线,今日借着这台阶,视线不偏不倚撞了个正着,令沈瑶有一种无处可遁的紧张。 “我想在后院开辟一个园圃种树苗,来征得您同意。” 果然如此。 谢钦并未因这句话表露出任何情绪,只颔首道,“随我来。”先一步跨上台阶上了廊庑往正房去。 沈瑶拽紧了手中的食盒,跟在他身后进了书房。 谢钦的书房比想象中要简朴,并无过多奢华的装饰,只有数不尽的书架,一排连着一排,放着浩瀚如烟的书卷,沈瑶随着进了西书房,将食盒搁在他案前,正要替他布膳,谢钦已先开了口, “我自己来。” 沈瑶也不坚持,退到对面圈椅里坐着。 谢钦先去内室净了手,回来替她斟了一杯茶,随后才落座用膳。 沈瑶不打搅他,随意翻开桌案旁搁的书册,上头密密麻麻写着注解,沈瑶读得不是很懂,却辨认得出他的字迹格外好看,极其秀劲挺拔, “谢大人的字写得真好。”好到她特别想要一幅回去裱起。 谢钦喝了一口汤随意答道, “几个字而已,练一练也就成了。” 沈瑶俏着眼反驳,“哪有这么容易?我自七岁习字,至今只称得上工整,与你是天壤之别,” “对了谢大人,你能否寻一幅不要的废稿给我,我回去临摹。”沈瑶想要他的字又不敢,便转了个弯儿。 谢钦将汤喝完搁在案上,静静看了她一会儿, “我并无不要的字帖,你若喜欢,我可以给你写,你喜欢什么?楷书还是行书?” 她都想要,权衡片刻, “我想要楷书。” “有喜欢的文章或诗词吗?” 沈瑶支支吾吾站了起来,挪到他书案附近,往上头堆着各式各样的书籍瞟了一眼。 “你随便写。” 谢钦唤来侍从将食盒收下去,起身回到书案,从身后架子处寻来一干净的宣纸摊开, 沈瑶见他打算下笔,立即挽起袖子帮着他研磨。 一截骨细丰盈的手腕露在外面,雪白如脂,看模样十分熟练,谢钦从笔架上挑好一支狼毫,淡声问, “你常研墨?” “可不是。”沈瑶难得表现,笑起来脸颊红彤彤的,“我家隔壁的刘婶婶有两个儿子,老大在家里干农活,老二读书,我以前常跟着刘二哥认字,回京之前,他考进了县学,想必再过两年,便可入州学了。” 言语间有几分骄傲。 谢钦闻言目若幽潭,悬腕不语,顿了片刻,开始落笔。 谢钦写了一篇《桃花源记》。 沈瑶探头瞄了一眼,字字清隽挺拔,规整严谨,如同他这个人,细瞧一笔一捺十分有章法,同样一个字,风骨有所不同,说不出的好看。 沈瑶崇拜字写得好看的人,情不自禁道,“我回去裱起来...” 少女清甜的香气袭来,随着她一呼一吸,若有若无。 谢钦将笔搁在笔洗,“不是说要临摹吗?” 沈瑶弯腰将字帖捧好,讪讪一笑,“对对,回去临摹....” 她才不临摹呢,舍不得折腾这么好的一幅字,想起方才注解上的行书,仿佛是一笔下来流畅潇洒,与楷书风格又是完全不同,沈瑶心里有些发痒, “要不大人回头再写一幅给我,这幅实在太好,我要收藏。”这大约是沈瑶第一回在谢钦面前提自以为过分的要求。 小姑娘面颊红扑扑的,杏眼乌润活泼,想是不擅长掩饰情绪,有些心虚。 谢钦看着她,深邃的眼底垂落一抹温和。 朝中向他求字的不少,他一概拒绝,后来还是皇帝下旨让他写了几幅,分赏给同僚。 他不写是不想追名逐利,并非自视清高。 “先把字练好,回头我满意了,再给你写。”很有夫子口吻。 沈瑶心里咯噔一跳,顿生苦恼,这叫偷鸡不成蚀把米,艰难挤出一丝笑容, “大人这督促的人法子果然很妙。” 圆眼一溜,大不了不要了。 谢钦轻易便看穿她的心思,起身净手,说出了一句连自己都意外的话, “每日写了送来书房。” 话落,两个人都愣了一下。 谢钦目色黢黑,没有避讳地看着她。 沈瑶眨了眨眼,心里叫苦,她好像给自己摊上事了。 原先刘二哥也曾督促她习字,她实在是惫懒,写了一会儿便坐不住溜出去玩,如今谢钦督导....沈瑶不敢想自己是什么下场。 闷闷嗯了一声,没说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谢钦也没说什么,眉头微挑看着她,“还有事吗?” 这是要逐客了,沈瑶抱着书轴识趣地离开,走到一半猛地想起这一趟的目的,灰溜溜折回来,从窗棂往内探出一张活脱的俏脸,笑眼如月,娇靥酡红, “谢大人,能否在后院给我开一片苗圃,我想种果树。” 谢钦头也未抬,继续提笔写信,“后宅是你的地儿,你想怎么着便怎么着,无需经过我的同意。” 沈瑶心里想,那才不是她的地儿,面上却露出真切的笑,“多谢大人。”然后高高兴兴回去了。 谢钦悬笔未动,目视前方的虚空,甚至能听到她嘴里轻哼的欢快曲儿。 这姑娘.... 他摇摇头,开始聚精会神批阅各地郡县抄送的邸报。 接下来沈瑶便忙了,半日去后院开垦,半日在书房习字。 黎嬷嬷每日瞧着她对照谢钦的字迹临摹,老脸快笑出一朵花儿。 “夫人是不知,外头将咱们爷传得神乎其神,字帖可是一千两一页,可惜有市无价,咱们爷不爱给人写,陛下逼着他写过几回也是赏给了臣僚,谁又会拿出去卖?” 碧云在一旁听得双眼冒光,“这么说,这幅字可值钱了?” 沈瑶当然知道碧云在想什么,敲了她一记脑门,“闭嘴!” 碧云嘿嘿一笑,讪讪躲开。 沈瑶寻黎嬷嬷要了一个人,这个人名唤平陵,是谢钦的心腹,平日帮着谢钦管着外务,沈瑶托他寻了一些树苗,开始在后院做试验。 得了谢钦相助,沈瑶过问他起居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谢钦回得晚,用晚膳的时候不多,沈瑶便着人给他备夜宵。这些事陆陆续续传到老太太耳郭里,老太太很满意。 沈瑶临摹归临摹,几日过去却从未往书房送过一回书稿。 第 15 章 沈瑶没送书稿,谢钦也没问。 有了前车之鉴,沈瑶现在也学乖了,一味置身事外是不成的,两年的光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担着谢钦妻子的名分,也该替他做一些事。 沈瑶每日晨起看了树苗,便去老太太屋子里请安,老太太见她来的勤勉,越发高兴。 延龄堂每日均是热闹的,府内嫡出的姑娘少爷在花厅里玩博戏,或学绣花绘画,媳妇们凑在老太太这里玩牌,老太太上了年纪,总要动动脑筋,人才精神。 四月十五这一日,长房大老爷的庶女谢文玲回来了,扑在老太太跟前嘤嘤地哭, “当年出嫁时,父亲念着与温家是世交,不嫌他们无爵无功将我嫁过去,这些年温家得了军功,便嫌弃我是庶出的,嫁妆贴补进去便算了,如今纵着个妾室骑在我头上。” 谢文玲是老太太第一个孙女,即便是庶出的,占了长孙女的名分,被老太太抬举,在后院抱厦住过一段时日,老太太对她自然与其他庶女不同,皱着眉吩咐, “去将大老爷与大夫人请来。” 二夫人在隔壁帮着老太太打点宅务,听了消息便搭着婆子的手进来,边问,“上回便听你说贴了两千两嫁妆,这回怎么又贴了?” 二夫人平日在晚辈面前极为和善,谢文玲看到她眼眶发红,哽咽道, “二婶婶,上个月那混账在外头赌博,输了一千两,他不敢吱声,月底人家寻上门,老爷和太太都不肯贴,他在我面前跪着说了好话,我这才答应贴了他,哪知他是头喂不熟的狼,转背翻脸不认人。” “昨夜他歇在小妾屋子里,晨起小妾寻我讨要万金油,说是伤着了,我气她不要脸,斥了几句,那混账竟然当着小妾的面骂我....”谢文玲哭的撕心裂肺。 屋子里其他人愤愤不平,纷纷开导她,细究也是谢文玲性子软,纵容太过的缘故。 沈瑶听得目瞪口呆,这可是谢家的女儿啊,嫁出去也要看人脸色吗? 不一会,大老爷与大夫人联袂而来,大夫人看到谢文玲便头疼, “上回便警告你,莫要再贴,你自己不争气,如今又回来哭甚?” 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大夫人埋怨多过心疼。 谢文玲呜呜咽咽不敢吱声。 老太太沉着脸看着大老爷,“这是你女儿,你看着办。” 大老爷背着手坐下,脸是沉着的,不大像生气,反而是烦不胜烦, “你回来是要为父如何?着人把他打一顿给你出气?还是帮着你把嫁妆银子要回来?为父可以这么做,可你想过谢家脸面没有?” 谢文玲咬着牙垂下眸双肩发颤。 五爷媳妇崔氏一向性子烈,大着胆子插了一句嘴,“父亲,也不能任由温家作践长姐。” 大老爷一个眼神递过去,“那你帮着她去一趟温家,看看能否三言两语说服人家以后给她好日子过。” 崔氏瘪瘪嘴不吱声了。 大老爷看着谢文玲眉头快皱成一团,“同是女儿,宣儿将丈夫拿捏得死死的,家里事事称心如意,怎么偏生是你被人家骑在头上?日子得你自己过,得你自个儿支棱。” “那依爹爹,女儿该怎么办?”谢文玲含泪问。 大老爷想起自己的长女婿,一时竟说不上话来。 早些年还算好,温柔体贴,近些年也不知是厌了谢文玲还是怎么,开始在外头吃酒狎妓,若不给银子,他必是折磨女儿,若给了银子便是个无底洞,大老爷爱面子,与温老爷又是相识,总豁不下去脸面放狠话。 此外,也因谢文玲性子好,是个庶女,大老爷也懒得去折腾,平日应付应付得过且过。 这事大家心知肚明。 谢文玲委屈地哭。 屋子里陷入静默。 家里姑娘多,嫡出庶出,夫家门楣,女婿能干与否,如此种种都分了高低,都成了女人被掂量的筹码。 沈瑶心里一阵唏嘘。 原来不是沈家如此,谢家也是如此,不是哪个女儿都能平等的得到父母的关爱。 她将来可不要过这样的日子,不能将命运交给旁人左右。 最后还是老太太开了口,“本不该是我管的事,到底是我膝下养大的人,你看重亲家脸面,人家可不要脸,你确定要这么含糊下去?” 老太太一把年纪,今年六十五,不可能为了孙女出面。 大老爷不耐烦道,“这都成亲十来年了,能怎么着?有一双儿女,总不能和离吧?日子将就过呗。” 老太太无言以对,气得将脸一撇。 大老爷见老太太如此,干脆起身拱了拱袖忙不迭溜了。 谢文玲趴在小几上大哭。 崔氏与周氏又是递手帕又是抚背,心疼又无奈。 谁都想不到好法子去治温二爷。 大夫人听得心烦,“先前不是吩咐你,挑两个有本事的小妾,让她们打擂台,你好坐山观虎斗么?” 谢文玲红着眼道,“他见一个爱一个,我都抬不过来。” 媳妇们个个长吁短叹, “这日子换我,我可过不下去。” “长姐,嫁妆是你的,就不能捏在自个儿手里吗?” 谢文玲捧着绢帕拭泪,“他抢呀,他晓得我柜子香奁在哪里,不给他便闹,我是一日安生日子都过不上。” 沈瑶实在听不下去了,“狗男人,你不治治他不成。” 话落,屋子里人都静了下来,大家都怔怔看着她。 沈瑶骂出了她们想骂的话,沈瑶也不在意,她确实是乡下来的,没什么好遮掩的,乡下女子遇见了这种事可彪悍多了,绝不受这等委屈。 大家絮絮叨叨一阵,三三两两回了房。 老太太疲惫地吩咐谢文玲, “你先在家里住几日,我且看温家来不来接,他们若来,我必有话给他。” 谢文玲却了解婆母的性子,今日不回,明日婆婆会来谢家,陪几个笑脸说几句好话,将她接了回去,没三两日,那混账依然掘土重来。 老太太其实也没好法子,不过是宽慰她罢了。 谢文玲抹泪出了延龄堂,想着谢家无人替她做主,心底一片冰凉。 沈瑶出了穿堂要回故吟堂,恰恰看到她抱着陪嫁丫鬟躲在墙外桃树下哭,她明白那种无助的感觉,走了过去,“文玲,那么多嫁妆银子可是你安身立世的根本,你岂能就这么被他吞了。” 谢文玲看着年纪轻轻的婶婶,害躁地将泪揩干,朝她福礼,“让婶婶见笑了。” 沈瑶打量她,二十六岁的年纪,并不算老,额前眼角却布满皱纹,眼神怯怯柔弱,她可是谢国公府的长女,却因父母不作为,沦落到这个地步。 “打一顿也好,说一顿也好,皆治标不治本,得想个一锤定音的法子。” “文玲,面子不能当饭吃,你得豁出去呀。”沈瑶替她急。 沈瑶这话说到谢文玲心坎上,谢文玲泪水登时便滑了出来,“六婶说得对,我也希望父亲能替我做主,只是父亲这人爱面子,我实在是....”她极力控制哭声。 沈瑶看着难受,“长辈不帮忙,咱们自己帮自己。” 沈瑶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将心一横,拉起她手腕, “走,我随你去温家,咱们无论如何把银子要回来。” 这可太气愤了,受了气还要搭进去嫁妆,怎么有这么可耻的人家。 谢文玲给惊呆了,“婶婶真的要帮我?” 沈瑶可是首辅夫人,她出面可是比大夫人去了还要管用。 谢钦固然是她的叔叔,只是一年也难见到他一面,平日府上无人敢拿庶务去叨扰他,遑论她们这些外嫁的女儿。 沈瑶全凭着一股冲劲,左右她迟早要离开谢家,也不在乎名声不名声的事,“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到你,咱们试一试。” 谢文玲喜极而泣,“多谢婶婶。” 二人相携来到前院,正巧平陵坐在倒座房喝茶,远远瞥见沈瑶要出门,赶忙迎了出来,作了一揖,“夫人这是要出门吗?小的给您套马车。” 沈瑶平视前方,面含怒色道,“去温家。” 平陵瞥了一眼眼眶泛红的谢文玲,也猜了个大概,并未阻止她,立即往前一比,当先跳出门招呼人套马车。 不消片刻,马车牵来,沈瑶与谢文玲一道登车赶往温家。 沈瑶一路思索对策,“他挪了你哪些嫁妆?可有凭证?若是不给,咱们便一纸状书递去衙门,嫁妆是女子私产,婆家岂可侵吞?” 谢文玲被她这个想法吓到了,“这样怕是不太好,以后还怎么相处?” 沈瑶颇有些恨铁不成钢,“这种事我在乡下见多了,人家就是欺软怕硬,你只消今日治他们一回,保管以后老老实实。” 谢文玲满脸不可置信,“真的吗?” 平陵早早遣人去温家通报,等到沈瑶带着谢文玲下马车时,便见温家大大小小都给迎了出来。 “请六夫人安,什么风将您给吹来了?”说着那五十上下的妇人满脸殷切,先给沈瑶施了一礼,又上前去拉谢文玲的手腕,“玲儿,你回了娘家也不做声,害娘担心。” 谢文玲看了沈瑶一眼,僵着身子没动。 温夫人视线重新挪到沈瑶身上,暗自打量几眼,心想这小妇人生得好生美,难怪将太子三人给迷得团团转,能让谢首辅折腰,必定有几把刷子,心里警惕了几分。 沈瑶压根不知这温夫人十分忌惮她,她心里也是虚的,只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沈瑶端出一副八风不动的架势, “文玲何故回谢府,亲家太太果然不知?” 她语含讥讽,当先一步往堂中去。 温夫人暗道这位首辅夫人派头真大,慌忙折身追了进去。 谢文玲还是头一回看到自己婆婆这么慌张,心中莫名解气。 行至正厅,温将军与儿子温二爷均到了场,那温二爷不知沈瑶身份,见她貌美还多瞥了两眼,吓得温将军一巴掌抽过去,“混账,还不跪下给亲家夫人认错。” 温二爷就被父亲给抽趴下了。 沈瑶被这架势给唬到,她还没发威呢,这就跪下了? 她愣是装作不动声色,慢腾腾抚着茶盖,“认错二字便可揭过?谢家的嫁妆银子也是祖上一分一银积攒下来的,你们温家倒是好气魄,说挪就挪。” 这话一出,温将军也跟着跪下了,沈瑶瞠目差点扔了茶盖,幸在她还有几分城府,愣是撑住了场子。 沈瑶一来就把整个谢家搬出来,温将军想起谢钦的手段,浑身都在胆颤, “是是是,是我管教不利,纵容了这混账,夫人放心,我这就处置他。” 随后起身立在堂中断喝一声, “来人,取长凳板子,给我打。” 温二爷脸色霍然大变,“父亲,您怎可当众打儿子,儿子脸面还要不要了?” 温将军怒道,“你犯下罪孽,是夫人宽容,才给你改过自新的机会,你还不知好歹?”背着沈瑶拼命给他使眼色, 温二爷见父亲满脸的忌惮,再联想谢钦近来娶了一房美娇妻,莫非是面前这小妇人,登时明白父亲顾虑,铁青着脸不敢吱声。 温夫人心痛之至,眼泪掉了一眶又一眶,不敢狡辩,哆哆嗦嗦道,“都怪我管教不周,让夫人费了心....” 与谢家十年的姻亲,早已摸清亲家谢国公的脾气,故而这些年对儿子的行径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那谢钦平日里浸在朝廷,从不理会家族庶务,她哪里想到这一回他的夫人竟然会给庶出的侄女出面。 这是从未有过的事。 沈瑶见温家人看自己跟看一尊瘟神似的,终于明白了缘故。 她这是狐假虎威啊,亏她一路绞尽脑汁思索对策,原来只消将谢钦名头搬出来,便叫对方俯首。 她从不以谢钦夫人自居,故而忽略这层身份。 来时义愤填膺,没顾得上细想,她这么冒冒失失来了,回去谢钦会不会责她?怪她丢了他的脸? 不管了,先将眼下场面收拾了。 她侧眸看向身侧的谢文玲,“文玲,姑爷挪用了你多少嫁妆?” 谢文玲手里记着账,吩咐侍女将账簿拿出,递给温夫人,温夫人还能不明白什么意思,立即颔首, “我这就去给补上...” 堂下仆从将温二爷按下打板子,堂上温夫人带着人匆匆往库房去,温将军好不窘迫,连连与沈瑶道罪,期望沈瑶莫要把这些宅门小事闹去谢钦跟前。 俗话说枕头风最强劲,旁人千言万语抵不过沈瑶一声撒娇。 温家人祖宗似的哄着沈瑶,送沈瑶离开时,还着人给她装一车子赔罪礼,沈瑶好一通怒斥,威风凛凛出了门,待坐上马车,那一身的气势瞬间萎了,她眼巴巴睇着碧云, “回去,谢大人会不会怪我生事,将我给撵了?” 第 16 章 沈瑶不知自己一战成名,她离开后,首辅夫人气势雄魄的消息便传了出去,谢府这边老太太刚眯一会儿被沈瑶给惊醒了。 老六媳妇怎么这么虎? 一面责怪沈瑶过于冲动,一面又担心她在外头受委屈,赶忙遣长孙去给谢钦送信。 谢钦还没回来,沈瑶倒是先回来了,她方才在温家有多威风,到了老太太跟前,就有多心虚,坐在下首垂眸认错, “母亲,儿媳冲动了,想着文玲那日子难熬,有些气不过,便陪着她去了一趟,是儿媳思虑不周,不及顾虑夫君体面。” 大老爷与大夫人坐在她对面,心情一言难尽,并不感念沈瑶给长房解决了麻烦,反而觉着沈瑶这么做抢了风头衬得他们无能,大夫人尤其不得劲,心里没把沈瑶当妯娌看,只道这小姑娘性子好烈,行事欠思量。 老太太见沈瑶老老实实的,一时也责不下去,叹道,“你是首辅夫人,遣个婆子去便是,岂能亲自出面?” 沈瑶心里想,若是婆子出面就能平息,谢家早派了八百个过去。 这话不敢说,她只管点头。 天色将暗,谢钦顾不上换官服径直来了延龄堂,抬步踏进东次间,就看到沈瑶可怜兮兮坐在老太太跟前,小脸微垮,带着几分惧色。 谢钦语气沉缓,“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沈瑶也不等老太太开口,期期艾艾站了起身,“夫君,我犯了错,可能给你添麻烦了。” 她杏眼雪亮,双颊微酡,雪白修长的天鹅颈撑着一张活脱脱的俏脸。 谢钦慢慢坐了下来,鲜艳炽烈的绯袍被那身固有的寒冽所融,如同冰封的冷玉。 指了指老太太身侧锦杌示意她坐下,尔后问,“什么错?” 沈瑶被他气势所摄,脖子一缩,咬牙将大体经过一说。 谢钦垂眸静静听着,听完语气极淡, “哪里错了?” 沈瑶被这话给问懵了,她也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谢钦漆黑的眼闪动着幽光,带着几分洞悉一切的沉敛,慢慢转动着手里的茶杯, “分明做得很好。” “吃了亏就得讨回来。” 沈瑶愣了一下,眼底黯淡的光慢慢燃起,神情一下子变得鲜活,“可不是嘛!”颇有几分动若脱兔的可爱。 谢钦看了她一眼,唇角微抿。 大老爷夫妇无话可说。人家有当首辅的丈夫撑着,没有他们置喙的余地。 老太太轻哼一声,“你就纵着她吧。”心里却是高兴的,那么冷冰冰的一个人,竟然也有给妻子撑腰的时候。 沈瑶红了脸,腼腆地笑了笑,又偷偷觑了一眼谢钦,见他风尘仆仆的,便问, “夫君还未用晚膳吧?” 谢钦摇摇头,“不曾。” 老太太见二人气氛融洽,笑得合不拢嘴,“走走走,回你们自个儿屋里去吃,别杵在我这眉来眼去。” 沈瑶躁得慌,输人不输阵道,“哪有?” 老太太将她往谢钦跟前一推,“跟你夫君回去用膳。” 老太太力道不大,沈瑶偏站得不稳,便打了个趔趄,谢钦起身稳稳扶住她,神色倒也看不出什么情绪,就这么带着沈瑶出了延龄堂。 身后还传来老太太开怀的笑声。 沈瑶越发不好意思来,忍不住看了一眼身侧挺拔的男人,暮色氤氲,一簇簇光芒在光怪陆离的树影中穿梭,他负着手,似闲庭信步,薄薄的眼睑被暮霭缠绕,眉梢恍若歇了人间烟火。 沈瑶不紧不慢跟在谢钦身后,也学着他的模样将双手负在身后,踱到他身旁小声问, “你是为了帮我撑腰,还是当真觉得我没错?” 这对她很重要,决定着她以后要如何行事。 二人行到一处平折的石桥,草木摇曳,飒飒有声,夹着些许鸟啸蝉鸣。 谢钦驻足,神情郑重看着她,“我只论对错。” 言下之意是他觉得她对,才支持她。 沈瑶心里有那么一些被认可的感觉,试探着再问,“会不会显得不够端庄?不够稳重?” 男人俊挺矗立在她跟前,身后是浩瀚的繁星,无边无际,他眼底寂寥清冷的光与那遥远的光色融为一体,忽闪忽耀,令人捉摸不透。 “你很在意旁人的看法?” 不,她不在意。 只是因担着他妻子的身份,必须顾虑他。 谢钦迎风摇头,“我也不在意。” 沈瑶眼底那撮火慢慢绽开,心生一抹共鸣,“谢谢你。” 她一直不能原谅段氏为了脸面而迁怒自己孩子,也不能理解谢家为了所谓的体面委曲求全,好在谢钦支持她,夫妻想法一致,日子便不那么难熬。 二人继续往前走,依旧隔开着礼节性的距离,却又比往日多了一份默契。 谢钦大抵明白沈瑶在顾虑什么,以为谢家高门大族对媳妇要求苛刻,行事有顾忌,“是我事先没说明白,凡事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莫要瞻前顾后。” 沈瑶不好意思笑道,“我这不是担心给你带来麻烦吗?” 谢钦抬眸看向前方蛰伏在暗夜下的故吟堂,明明近在迟尺,却又遥不可及。 凝立片刻,他缓缓启唇,“不会,无论什么事我都兜得住。” 清风拂动他衣摆,他负手立在桥头,仿佛山间青松,仿佛水中坚石,岿然不动。 沈瑶怔怔望着他,这男人跟一堵密不透风的墙似的,刀枪剑林都穿他不过,也不知这辈子他会被什么人和事而撼动。 老太太没留二人用晚膳,沈瑶便邀请谢钦去故吟堂吃饭,谢钦也没有推拒。 用膳的明间里十分安静,黎嬷嬷带着几名婢女伺候,八仙桌上摆着大约十来个菜,式样丰富,分量不算多,晚膳不宜油腻,只有两个荤菜,其余皆是时新的素菜与冷碟。 旁边的描金霁蓝漆盘里备着茶吊,茶碗,还有漱盂与布巾之类。 沈瑶吃了几口方觉这菜肴皆是按照自己口味准备,谢钦喜欢什么她一无所知, “侯爷,您平日喜欢吃什么,可以告诉我。” 谢钦抬眸看她,“我不挑,你随意。” 沈瑶暗觉头疼,终于体会到周氏的难处,这“随意”二字果然最难对付。 “我知道了...”沈瑶继续吃饭,嚼了几口朝黎嬷嬷努了努嘴,又朝谢钦那头示意,黎嬷嬷凭着相处两月的默契,试着去调换谢钦面前的菜系,好来试探他喜欢吃什么。 随后沈瑶发现了,谢钦用膳格外专注,专注吃面前那几碟子菜,酸甜苦辣咸他好像还真不挑。 果然好养活。 跟她一样好养活,沈瑶高兴了。 谢钦净手时稍稍扫了一眼沈瑶面前的菜碟,饮了一口茶,回了书房。 暮春初夏,夜里已有些虫莺飞舞,平日肃静的书房也上了纱帘,平陵打着帘儿迎了他进去,谢钦往里走吩咐他道, “她不喜荤肉,倒是喜水鲜,你买些送去后院。” 平陵笑吟吟道是。 次日清晨他便早早去了位于东便门外的漕运码头,每日卯时走通州张家湾码头的货船运到此处,有江南或津口来的水货,大虾湖蟹鲍鱼海贝应有尽有,平陵买了几篓子最好的虾蟹上了岸。 东西送到后院,沈瑶吃了一惊。 琳琅满目的“海八珍”,鲍鱼、海参、鱼翅等,还有足足一斤重的海虾及湖蟹之类,共五大篓子,看得沈瑶直咽口水。 昨日问了他喜欢什么,今日便送了这么多好东西来。 谢钦喜欢吃这些? 还真是与她口味一致呢。 沈瑶又找到了夫妻俩的共通之处。 谢钦清早送菜来,沈瑶只能认为,谢钦今日想吃。 沈瑶问平陵,“这些府上其他几房有吗?” 平陵恭敬地立在角门外,陪着笑,“这是爷吩咐小的去漕运码头亲自挑的,府上自然有,只是没这般好。” 沈瑶明白了,“那你回头告诉侯爷,让他晚上回来用膳。” 平陵敞耀的应了一声。 既然其他几房没有,沈瑶便不好送去大厨房做,从谢钦与她的份例里掏出一两银子,着黎嬷嬷请人来故吟堂后罩房的小厨房做。 谢家月例十分丰厚,像她这样的辈分,一月有三十两,笔墨纸砚随时供应,针线房每个月会送四套衣裳来,其余鞋袜之类不计其数,衣裳她可以穿,月银却没有动,夫妇二人共六十两月银,银库每月皆送到她手里,沈瑶全部记在谢钦的账簿上。 像今日这般额外的花销,少不得用一些,她让杏儿记账。 午膳她点了一条鳜鱼,一盘尾虾,还有一份爆炒海蟹,海蟹性寒,老人家吃不得,沈瑶便孝敬了一碗鳜鱼送去了老太君的延龄堂。 老太君心里跟抹了蜜似的甜,“难得她一片孝心,果真是越来越开窍了。” 二夫人与媳妇周氏正伺候老太太用午膳,听了这话婆媳相视一眼,轻笑不语,府上那么多媳妇,哪日不孝敬老人家吃的穿的,老人家习以为常,也不放在心上,倒是沈瑶,但凡给了一个枣都要狠狠夸几句。 果真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 吃人嘴短,沈瑶还是头一回吃到这么美味的虾蟹,十分过瘾,心里念着谢钦的好,下午申时便盯着小厨房备晚膳,黎嬷嬷生怕沈瑶一腔热情被磨灭了,晓得谢钦忙平日回府没个定数,申时便去前院催平陵, “无论如何得亲自见到侯爷,万要回来用膳。” 在朝堂上挥斥方遒的男人,从来不会因为一顿饭而驻足,但平陵一再眼巴巴苦求,谢钦想起沈瑶在谢府如履薄冰小心翼翼的模样,心中喟叹,他的天地很大,在四海,在江山,她却被迫拘在后宅一隅,若是他不回去,也不知小姑娘会怎么想。 谢钦将最紧要的公务处置完毕,大约在夜色初降时回了谢府。 沈瑶给他整了一大桌子佳肴,除了今日新买的几样水鲜,她亲自在谢府后院的林子里用他赠的竹筒猎了一只鸽子下来。 她又去府上药房取了几片天麻,吩咐厨娘清蒸了一只乳鸽给他, “谢大人,您日理万机,伤神费脑,这乳鸽天麻补身子。” 自小磕磕碰碰长大的姑娘,得了别人一点好,没法心安理得,便想着回馈他。 谢钦从鸽子那只伤腿已辨认出是沈瑶暗器所为,深邃而锐利眼眸,隐隐有一抹亮芒一闪而逝, “辛苦你了。” 沈瑶客气道,“不辛苦,快些趁热吃。” 腾腾热气给这本不算喧闹的院子添了几分烟火气。 黎嬷嬷看在眼里,过去二人几乎是不闻不问,如今也算得上相敬如宾。 夫妻嘛,慢慢来。 也不知是今日公务不忙,还是沈瑶的晚膳让人生了几分缱绻,谢钦罕见坐在明间喝茶,没有急着回书房。 沈瑶自然也不会催他,谢钦这人无事从不来后院,避嫌得很,他留下来定是有缘故。 也不知谢钦喜欢喝什么茶,沈瑶给他备了三种,有浓烈的大红袍,微涩的峨眉毛尖,还有清甜的西湖龙井。 谢钦挑了一杯西湖龙井,扶在掌心喝了几口,后又搁在桌案,目光无意中扫到沈瑶的腰间,那个竹筒一直被她悬挂在身,看得出来颜色从新绿变得有些深,已有一层薄薄的包浆,可见她常常把玩。 他修长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案沿,侧眸问道, “你字帖练得如何了?” 沈瑶心登时一跳,还当那日他是信口一言,不成想竟当真了。 谢钦那日着实是随口说说,只是他这人言必行,行必果,既然交待了就会记挂在心。 沈瑶脸色瞬间黯淡了,委屈巴巴绞着手,“勉勉强强。” “拿来与我瞧。” 这语气淡漠又严肃,让沈瑶想起岳州的刘二哥,刘二哥可比谢钦温和多了。 沈瑶扭扭捏捏起身,“我去书房拿。” 谢钦看着她不情不愿的模样,微微弯了弯唇。 第 17 章 书房就在西次间,沈瑶来到平日练字的书案,将那一沓废稿拧出来,左挑右挑也没寻一张满意的。想是谢钦等不及,这会儿人也跟着从博古架后绕了进来。 书房并不小,前方是博古架,后面是几排书架,当中搁着一条紫檀的长案,窗下还安置了一个躺椅,夏日乏累便可躺在此处歇一会儿。 四处垂挂书画字帖,满室墨香。 沈瑶努努嘴将那沓宣纸搁在桌案,“呐,都在这呢。” 谢钦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往桌案瞥了一眼,手执那一叠宣纸,一张一张,仔仔细细看过去。 沈瑶见他如此慎重,心中那抹不情愿被心虚和愧疚所替代,一盏茶功夫过去,谢钦总算看完了,随后指了指圈椅, “你坐。” 沈瑶依言绕进圈椅坐着,他挺拔的身影倾了下来,周身的空气无端变得稀薄,沈瑶不自觉紧张了几分,腰身绷直不敢动。 谢钦全然不觉,指着宣纸认真道, “乍眼看去字迹娟秀,细究一撇一捺力道不均匀,基本功欠佳。” 沈瑶闻言眉宇的精神气一颓,嘟囔着道,“知道了。” 谢钦瞥着她鼓囊囊的腮颊,很快话锋一转,“不过,总体而言工整文雅,可见眼正心正,能做到每个字都控制在同样大小,还不出格,并不容易,练了这数日,形似却神不似,缘故何在?你不适合习练我的字。” 谢钦极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也算是煞费苦心。 沈瑶呆呆地听着,慢慢回过味来,“听侯爷的意思,我写得还不错?只是路子不对。” 谢钦面不改色,“是。” 这可是从未有过的话,沈瑶狐疑地盯着谢钦,谢钦此人行事一丝不苟,不可能敷衍她,难不成她真有可取之处。 心中升腾起一抹信心,笑意慢慢从月牙般的杏眼里溢出来,仰眸望他,歪着螓首问,“你没哄我吧?” 她唇角也跟着弯弯,眼底含着几分狡黠。 谢钦居高临下望着她,毫无错漏地将她每寸神态给捕捉,目光在她面颊停留了片刻,抬眸错开, 原想说他不会哄人,随后道,“没有。” 沈瑶乘势问,“那我适合学什么样的字帖?” 谢钦手轻轻按着太阳穴的位置,沉吟道,“我来找找。”转身在身后两排书架翻寻,这是成婚前黎嬷嬷得谢钦吩咐搬来的书册,谢钦估量着沈瑶能读那些书,大多给她选了入门的儒学经典古籍字帖之类,嬷嬷按照他当初列的书目所摆,谢钦很快寻到想要的拓片。 这是前朝一极为有名的小楷大师的书帖。 结构工整,风格清淡,适合女子。 “你照着这幅字帖习练,不消半月必有成果。” 姑娘这辈子得到的鼓励太少,听了他的话,也鼓起勇气正色道, “好,待我回头练好给你瞧。” 接下来几日沈瑶练字嫁接两不误,此前她给那圃李子树和桃树做了嫁接,将一株李子树切下一枝,于切口处削开一道口子,再将半枝桃树削成切口的形状插进去,用缚带束好,另外一株,则在极小的梨树苗下切下整整一枝,再将带芽的小桃枝绑上去。 几日后过去瞧,那嫁接的芽颜色还嫩着,有活的迹象。 * 四月二十日,是府上二奶奶周氏小寿,大家伙要给她祝寿,周氏推脱不受, “家里这么多长辈,哪里轮到我来做寿?各位嫂嫂弟妹若给脸面,夜里来我院子里吃一杯酒,我定好生款待。” 妯娌们不论私下有何计较,平日面子上都是顾得住的,争相附和道,“成。” 膳后二夫人伺候老太太午歇,提到今日是周氏二十六岁寿辰, 老太太感慨道,“浩哥儿媳妇平日操劳,府上大大小小的事都管着,实在是受累,一年一度的生辰,无论如何不能怠慢了她,来人,取一百两银子来,交给厨房,就说今夜在荷风轩摆宴,大家伙都去给她祝寿。” 老太太发了话,底下人便如陀螺般转开,仆妇们簇拥着周氏,将人按在荷风轩的长案,一会儿几位奶奶太太闻讯赶来,大家在荷风轩玩牌。 荷风轩临水,风清气爽,景色宜人。 不一会周家的舅娘带着女儿儿子来拜访,轩上便摆了三桌,丫头仆妇里三层外三层伺候着,排场极大,周氏一副惶恐模样, “得了,得了,我不打了,你们玩,我先去将老祖宗请来,让她老人家来凑凑热闹。” 周氏人虽走了,装银裸子的小盘却留下,指了指桌面,示意娘家嫂嫂上桌,周家夫人本就是冲着结交来的,自然客客气气替了上去。 周氏来到延龄堂,丫鬟们正侍奉老人家换新衣裳,是一件绀青紫的对襟福寿褙子,正是前不久周氏孝敬她老人家的,老太太见周氏进来,挥挥手示意下人退开,周氏也二话不说上去替她结扣子,便听得老太太神神秘秘吩咐道, “我这儿你别管,待会如论如何得去将你六婶婶请去荷风轩。” “她过门也快两月,身上一点消息也没有,我旁观这么久,怕还是你那六叔性子冷,不耽迷房事,那么漂亮的小姑娘,他怎么忍心让她守空房,小姑娘多少有些放不开,夜里你们可只管灌酒,我定叫那谢钦来接她。” 周氏听得一阵澎湃,跟着笑道,“还是老祖宗您有主意,只是回头六叔责下来,您可得替孙儿媳担着。” “放心吧。” 周氏带着仆妇往六房故吟堂走,路上嬷嬷便酸溜溜道, “老太君名义上是给您做寿,说来说去还是挂念着那一位。” 周氏并无不满,只是秀气的面容少了人前那份圆滑,扶着腰漫不经心往前走, “行了,别什么好处都想占着,人哪要懂得知趣,长房继承了国公爵,三房是庶出不争不抢,六叔是当朝首辅风光无极,独独我们二房现在还没着落,名义上掌着中馈,可你也晓得,这不过是吃力不讨好的活计,暗地里不知多少人恨咱们。” “我又算个什么?能让老太太挂念在心?能本本分分当好差事,得几分体面就不错了,重要的是我的姐儿哥儿,若能出息了,我这辈子就高枕无忧。” 嬷嬷一副受教的模样。 沈瑶也听说今日周氏小寿,依着上回周氏孝敬她的寿礼,再添一分上午便吩咐黎嬷嬷送过去了,不成想午睡刚醒,周氏笑盈盈进来非要拉着她去荷风轩玩牌。 沈瑶推脱不开,留着碧云照料果苗,带着丫鬟杏儿来到荷风轩。 她这一露面,大家都让开牌桌非要将她摁下去玩牌,上回沈瑶替谢文玲撑腰,博得谢家不少女眷尤其是姑娘家的拥簇,谢文玲的事再如何也碍不着六房,沈瑶却敢出面,这份胸襟和气魄着实令人感佩。 暮色四合,正宴开始,男人们在一墙之隔的水榭,女眷则聚在敞轩内,欢声笑语不断,一杯又一杯灌过来,推了哪个都不成,沈瑶渐渐有些醉了,趴在圈椅的扶手连连摆手, “不成了,我可不能喝了,万一...万一夫君回来,定要嫌我一身酒气。”她脑海还存着几分理智,知道替自己打掩护。 老太太虎虎生威道,“他敢?我定揭了他的皮!” 大家笑得东倒西歪。 老太太也喝了几杯,直喊头疼,被三个媳妇搀着送回了延龄堂。 月色倾泻,波光粼粼的水面如镀银光。 谢钦收到老太太传唤,赶在戌时三刻回了府,回书房冲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直裰往荷风轩来,远远的笑声被水波载着传开,像乐章袅袅地在半空回旋,他几乎瞬间便捕捉到了沈瑶的嗓音。 “不了不了,不成不成....” 娇嗔着带着几分酣醉。 谢钦眉心一凝,担心她露出马脚,加快了脚步。 沿着青砖石小路快速到了荷风轩,先去水榭见了兄长们,随后来到隔壁的敞轩。 里头皆是女眷,谢钦并不进去,只朝侍奉在门口的仆妇使眼色,仆妇立即进去通报,不成想出来的是丫鬟杏儿,一张脸急得红彤彤的,朝他告罪, “侯爷,夫人醉了,不肯走呢。” 里面果然传来她醉醺醺的捶桌声, “不,我不回去,我还没吃够呢?” “怎么,谢大人回来了吗?” “他回来了,我就更不能回去了!” 伺候在侧的碧云吓得要去捂她的嘴。 一句“谢大人”听得谢钦额尖直跳,这敞轩人进人出,也不知有无外头的奸细,他二话不说掀帘而入,只见那媚态横生的女子半倚着长案,独自一人坐在主位,使劲在那摇头。 碧云提醒她,“侯爷来了。” “是吗?”她昏昏懵懵睁开眸子,熟悉的俊脸在瞳仁里渐渐放大,她捧着面颊俏生生地问, “谢大人,您什么时候送我回岳州?” 这话一出,敞轩的媳妇们都惊到了,婶婶果然醉狠了,都在说胡话呢。 谢钦心里窝了一把火,俊脸绷得极紧,顷刻上前将那桃面嫣语的憨人儿给打横抱起,再往怀里一按,捂住那张不安分的小嘴,大步出了荷风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