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登基为帝后我重生了》 1. 第 1 章 第1章 秋去冬来,盼了许久的红梅终于一树树凌寒而开,配上枝条覆盖的白雪,说不出的养眼。 上房的窗户半敞开,一个身穿海棠红斗篷的美人,满心欢喜地坐在摆了丹青颜料的书桌边,她一手执笔,一手提袖子,将窗外的白白红红随手一画,便是一片逼真的傲雪红梅。 仿佛将院子里的移栽到了画布上。 这画技相当了得! 一旁侍奉的小丫鬟翠竹见了,先是满脸惊叹,随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逐渐被忧愁取代。 哎,她家主子乃新帝还是四皇子时的发妻,男人登基为帝后,主子却被撩在这偏僻的京郊别院,别说皇后了连个妃子的位份都没捞着,与打入冷宫无异。反倒是主子的死对头,那个臭不要脸的狐媚子堂姐,春风得意地进宫成了贵妃,据说这大半年盛宠得紧! 这便算了,只要他们不来打搅,日子虽说冷清些倒也能过。 偏生贵妃不是个省油的灯,近日皇帝往昌平狩猎不在京,贵妃竟趁机宣主子进宫,摆明是场鸿门宴! 来接的金吾卫都黑压压堵在大门口了,而主子却还有闲心在这作什么画,翠竹都快急死了。 “郡主,要不咱们翻墙跑吧?先寻个地方躲避一阵,等皇上回京就好了。” 皇上? 裴海棠嘲弄地停笔,皇上归来真的会好吗?将她困在这自生自灭的难道不是皇上? 困了近一年,皇上从未踏足看过她,若非摸透了他的心思,贵妃再得宠也是不敢大张旗鼓宣她这个原配发妻进宫挑衅的。 裴海棠知道小丫鬟在替自己着急,可该来的避不开,她和贵妃之间的清算是迟早的事儿。 “我进宫会会她便是。” 裴海棠一身傲骨无所畏惧,她一边轻飘飘地说,一边慢慢悠悠地在画布上添了三个人,爹娘抱着年幼乖巧的她,一家三口围坐在红梅树下吃果子。 翠竹见了,又是鼻头一酸。 她家小郡主少时是多么幸福啊,一出娘胎便风光无限,父亲是手握重兵的镇国大将军,母亲是当朝长公主,更有皇帝舅舅把主子当心肝宝贝疼,甚至给还是婴儿的小主子定下了太子这门好亲事。 可以说,放眼整个大召国,再也寻不出比她家小主子更金贵的世家女了! 可人倒霉起来,喝水都塞牙缝! 没几年,父亲战死沙场,母亲跟着殉情,十二岁的裴海棠一夜之间成了孤女,幸蒙皇帝舅舅垂怜,接她进宫娇养在膝下,也幸好太子未婚夫一如既往地疼爱她。 居住在宫里的几年,太子哥哥当真待她极好。 白日,勤政的太子哥哥依然会尽可能地挤出空闲,陪她逛逛御花园、散散心;晚上,一对小未婚夫妻儿或是吟诗赏月,或是在月光下你弹琴我起舞,可谓尝尽了话本子上的风花雪月之甜蜜。 及笄后,婚期临近。 不想,四皇子突然闯进她的生命里。 四皇子是皇族里的异类,他受犯妇母妃牵累,尚在襁褓中就被远远丢去了昌平行宫,靠几个太监拉扯长大,期间从未得父皇召见过。直长到二十岁,该举行弱冠之礼了,四皇子才得以奉诏回京。 这是他二十年来头一次面见父皇。 还被冷冰冰勒令弱冠宴一过就返回昌平行宫,不许逗留。 四皇子的不受待见可见一斑。 那一夜的弱冠宴上,皇上一走,甚至没有皇亲国戚乐意敬酒,裴海棠见四皇子可怜,好心敬他一杯,不想,一杯果子酒下肚就晕了过去,再睁眼,人已到了四皇子床上。 两人均衣裳不整。 还被人捉“奸”在床。 随后,宫里流言四起,失了清白的裴海棠从此无缘太子,被迫架上花轿,改嫁处心积虑借她留京的四皇子。 心高气傲的小郡主委屈哭了。 婚后,她能给四皇子好脸色? 笑话!瞪眼、讥讽、睡地板是家常便饭,尤其得知,四皇子心头早装了个白月光,是她的死对头堂姐,故而小郡主越发看他不顺眼,甚至屡次鞭子抽破他肌肤。 谁能想,遭她施虐过的四皇子竟是个深藏不露的狠厉角色,一边假意好欺负任她摆布,一边短短几年就暗地里收拢她爹爹曾经的部下,最终几十万裴家军在大召国掀起血雨腥风,“诛太子、斩大将、灭朝臣”,更有令人发指的“血腥屠城”。 一跃成为血腥帝王。 成为人人谈之色变的暴君。 “快起驾吧,迟了,惹出贵妃娘娘的火来,怕是有您苦头吃。” 阴阳怪气的声音,将裴海棠从回忆里拽出来,她扭头一看,奉旨押她进宫的金吾卫中郎将堵在房门口,眉眼里泄出催促和不耐烦,腰间冷粼粼的佩刀也在向她示威。 是了,陛下残暴不仁,却唯独对贵妃情有独钟、百般温柔,这些金吾卫高级将领全是人精,自然也站队贵妃来逼迫她。 最后恋恋不舍地看眼画布上温馨的一家三口,裴海棠轻轻卷起画卷收进画缸,然后拾掇一番,坐上马车进城。 ~ 半个时辰后,抵达皇宫。 “裴小姐,这边走。” 多讽刺,裴海棠作为新帝原配发妻,在贵妃的宫女口中竟只得了个“裴小姐”的称呼。 “四十五,四十六,四十七……” 一个宫苑里正在执行庭杖,十几个小宫女齐刷刷趴伏在板凳上,下半身打得血肉模糊,惨叫连连。 路过的裴海棠辨认出,居然全是曾伺候她的小丫鬟。 “住手,你们给我住手!” 裴海棠恼得血液上涌,站在宫苑门口厉声呵斥,院子里该死的太监却充耳不闻,甚至故意拧着干,“噼里叭啦”,下手越发没了人性,三两下断气了好几个。 “混蛋!” 裴海棠忍不了自己的丫鬟受这份罪,冲过去抢下他们手中行刑的板子,就狠狠掷在他们脚下。 “哎哟,裴小姐呀,奴才们是奉命行事,贵妃娘娘不赦免,咱们当奴才的也不敢停啊。要不您去劝劝贵妃,亦或是,直接去昌平狩猎场讨道圣旨来?” 为首的太监这话可就扎心了。 裴海棠斜瞪他一眼,认出他是贵妃身边巧舌如簧的大太监。 “怎么,这就不忍心了?” 一道高昂的女声,突然从斜后方飘来。 裴海棠转过身去,只见贵妃好大的派头,一身嫣红宫装高高坐在凤辇上,身边簇拥着一大群奴才,声势浩大地穿过御花园徐徐而来,停在跟前,贵妃一边高傲地翘起才涂过凤仙汁的长指甲,一边居高临下倨傲地打量裴海棠一眼,俨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四周的宫人齐刷刷下跪,打板子的太监也一起伏地高呼:“贵妃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那气势,光听着都震撼。 唯独裴海棠一身傲骨地站着,不行礼也不三呼,还直直迎上贵妃的视线,完全没有失败者的自觉。 她身上这股傲气,让贵妃分外不爽,先帝在时也就罢了,如今她是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还傲什么傲? “放肆,裴小姐,还不跪下请安!”一个大太监帮着训斥。 “跪下请安?”裴海棠高昂下巴凝视贵妃,笑着提醒,“你一个妾室,也敢让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原配下跪请安?你也配?” 贵妃眼角肌肉一抽。 却无法反驳。 纵使皇上没册封裴海棠为后,却也的的确确没给休书,名义上裴海棠仍是正妻。 想明白了这个,贵妃僵硬地抓住扶手,良久,丢给行刑的大太监一个眼神。 大太监心领神会:“来呀,把这些手脚不干净的贼人继续往死里打!” 小太监们又打起了板子。 裴海棠气得手发抖,偷盗,明显的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堂妹,你想救下她们的小命?好办呐,你跪下……好好地求我啊。”贵妃上挑的尾音里泄出一丝阴狠。 眼看着又有几个小丫鬟撑不住了,人命关天,裴海棠咬着唇低头跪下了,声音有些发颤:“求贵妃娘娘开恩,放过她们。” 贵妃漂亮的丹凤眼里泄出一丝得意,帕子轻轻一甩,行刑的小太监们打住,拿着板子站去一旁。 裴海棠松了口气,以为事情到此为止,正要起身时,头顶又传来一道无耻的声音—— “别急,你跪足三个时辰,本宫才彻底赦免你的丫鬟们。” 说罢,贵妃下了凤辇直奔正殿而去,那里瓜果点心早已备好,热茶炭盆一应俱全,贵妃慵懒恣意地往躺椅里一靠,再拿条保暖的小锦被铺在腿上,暖暖和和地瞧着庭院里挨冷受冻的裴海棠。 寒冬腊月,北风呼啸,这样的寒冷日子在积雪里跪上三个时辰,下人皮实的膝盖都冻得受不住,裴海棠娇生惯养的非膝盖坏死不可。 裴海棠,你也有今天! 贵妃脑海里窜出一个画面,那年她九岁,只是区区一个穷县令之女,身份卑微的她跟随裴海棠去睿王府赴宴,结果可想而知,所有贵女都巴结奉承裴海棠,却当面翻白眼、奚落自己一副穷酸相,削尖脑袋钻什么贵族圈? 呵,才过去十二年啊,当年嘲讽她的死的死,疯的疯,侥幸活下来的也被她配给了穷小子。 裴海棠,是收拾的最后一个。 贵妃笑着往嘴里塞了一颗西域进贡的紫葡萄,酸酸甜甜,苏爽啊。 正在这时,一个小太监狂跑而来,气喘吁吁:“皇上回宫!圣驾已入宫门!” 贵妃脸上笑容一僵。 2. 第 2 章 第2章 贵妃言而无信,说好的三个时辰,四个时辰都超了也没见兑现承诺。 庭院中央,体力不支,长久跪地的裴海棠轰然倒在雪地上,又被几个太监强行拉拽起来,押着双肩继续跪好。 摆明了要折磨死她! 就在此时,圣驾莅临。 千牛卫身穿铠甲手执大刀快速奔至栖霞宫外,高踞龙舆的皇帝朱少虞冷眼打量里头的情形,骇得栖霞宫里的一众太监匍匐跪地,大气不敢喘,人也不敢动。 合宫皆知,暴君朱少虞冷厉狠辣,动辄伏尸百万。 整座栖霞宫瞬间成了一片低压地带。 太监伏地低垂的视野里,皇帝跳下龙舆,玄色龙靴一步步行至倒地的裴海棠身后。 她娇软的身子忽地被人打横抱起。 裴海棠浑身一僵。 抱她的男人是皇帝朱少虞,他低沉开口:“要你跪就跪,何时这般听话了?” “救、救她们……” 裴海棠牙关打颤,嘴唇发乌地窝在他怀里乞怜,这样的示弱是朱少虞从不曾在傲气逼人的她眼底见过的。 从她脸上收回视线,朱少虞环视庭院一圈,认出来了,十几张板凳上受刑的丫鬟全是旧日在郡主府伺候过她的。 “杀无赦。” 朱少虞轻飘飘的三个字,便要了一院子行刑太监的命。 “皇上饶命!” “贵妃娘娘救命啊……” 挣扎、哭喊、求饶声交织。 最终全随着一颗颗头颅落地而哑然。 十几颗太监头颅,被千牛卫聚拢来,堆成一座血淋淋的头颅山。 贵妃的镇定一直维持到朱少虞离开,朱少虞抱着裴海棠跨出栖霞宫宫门后,她便立即面色苍白,背靠红柱手脚发软。 太过分了,他怎么可以为了裴海棠杀光她的人! 怎么可以! (上一世结束) ~ 京城,郡主府。 夜凉如水,临近年关衙门格外忙碌,朱少虞忙完回府已过了三更天。 “四皇子回早些吧,咱们郡主眠浅。”走廊里值夜的翠玉,不客气地提醒。 按理说一个下人,哪怕是郡主身边得宠的大丫鬟,也万不敢对一个皇子如此不敬才对。 可四皇子特殊啊,宣德帝厌弃他就不提了,单单就高攀郡主这门亲事里他耍的龌龊手段,就让她们不齿。 还想得她们敬重? 他不配! 朱少虞早习惯了被周围人轻视,面无表情推门进房。 房里一如既往地没留灯,借着窗户涌进来的黯淡月光,朱少虞摸黑去西次间洗了个冷水澡,寒冬腊月理应用热水,可郡主不待见他,不许下人备热水,好在他身强体壮能扛住。 穿好中衣中裤,朱少虞潜进卧房。 偌大一张拔步床像间小屋子耸立在那,纱帐内少女的曼妙曲线连绵山脉般隆起在床中央,这架床很宽敞,她旁边的空位足够一个健硕男人舒舒服服地躺上去,但朱少虞…… 自觉地躺去了床下的铺盖。 这是小郡主拿他出气,说是对他“恶意抢婚”的惩罚。 话说新婚那夜,坐在喜床上的小郡主,扯下红盖头就讥讽开了:“四皇子,你没资格睡床,哪怕其他房间的也不行!” 夜夜囚他在她床下打地铺。 算是监视。 这夜,阴气最重的子时,纱帐里的裴海棠突然睡不安稳,红唇紧闭,脑门上细密汗珠不断冒出,身侧的被褥被她手指攥得拧起……最终,她捂着透不过气的胸口从噩梦中惊醒。 裴海棠惊恐地趴在床沿大口大口地喘气,脑海里不断闪现“血淋淋的头颅山”,那是她第一次目睹朱少虞杀人,砍头颅如切菜瓜,刷刷刷下去,就断送了数条人命。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识到什么叫暴君! 动辄杀人! 视人命如草芥! 太恐怖了,那喷溅一地的血污,那堆成小山的脑瓜,一度成了她近日心头挥之不去的噩梦。 倏地,裴海棠察觉到不对劲,床下好似躺着个人! 皇帝寝宫里,龙床下怎会有人打地铺? 匆匆扯开帐幔,裴海棠定睛一看,月光下模模糊糊的脸庞,长得像是……暴君朱少虞? 不对,眼前这个面部轮廓缺了些冷硬,多了几分柔和,瞧着似乎还年轻了好几岁。 手中拽着的帐幔也不对,不是帝王该用的明黄色,竟成了樱粉色? 床也不对,龙床哪能是拔步床? 寝殿尺寸也不对,比皇帝寝宫足足缩了好几倍…… 等等,裴海棠徐徐环视寝殿一圈,奢华的陈设越看越熟稔,竟是她大婚后与四皇子居住过的郡主府? 莫非如话本子里描写的那般,她、她、她重生了? 突然想起什么,裴海棠视线重新回到地铺上,彼时,天寒地冻,四皇子被她罚睡在冰冷的地上,被子还是秋日薄款的。 多冻得慌啊,莫非,上一世朱少虞就是被她虐得越来越心理阴暗,最终长成了杀人如麻的暴君? 罪过,罪过。 定了定神,裴海棠抖抖索索下地,从床上抱起暖暖的厚被子想给他盖上。 眠浅的朱少虞忽地睁眼。 “作甚?” 裴海棠手一颤,被子砸在……男人脸上。 “热、热得难受。” 少女心慌得结结巴巴,脸蛋潮红,光着白润小脚丫站在冰凉的地上。 朱少虞拨开脸上砸落的被子,神色古怪地上下打量她一眼,然后掀被起身,习惯了被她瞎折腾的他从高柜里翻出一床近日翻晒过的薄被,给她换上。 后半夜,朱少虞裹着她嫌弃的厚被子倒是暖和了。 但半睡半醒的他,明显感知小郡主包着薄被冻得够呛。 ~ “啊欠,啊欠……” 纵使朱少虞清晨起身去衙门后,裴海棠又抓回厚被子盖上,暖暖和和直睡到午饭时分,依然没能扭转她感染风寒狂打喷嚏的命运。 “郡主,姜茶驱寒最管用,一碗下去保管喷嚏没了。”第一大丫鬟翠竹,捧来热气腾腾一大碗。 裴海棠最怕喝药了,摇头拒绝。 翠竹倒也不苦劝,怎样端来的还怎样带走,只是路过另一个大丫鬟翠玉时,顿足聊个天:“等会进了宫,宫里的主子瞧见咱们郡主身子不适,又不知该怎样焦心了。” “等等,”裴海棠疑惑问,“今日是什么日子?” “回郡主,腊八节呢。”翠玉笑道。 小丫鬟眉飞色舞,她们小郡主本就与太子殿下是一对,嫁人后,碍于身份不便随意相见,但逢年过节,却是可以正大光明进宫会面的。 裴海棠果然招手让翠竹回来,捧起药碗,一口气见了底。 半个时辰后,精心装扮过的裴海棠,乘坐马车进了宫。 宫里,夹道里的太监把积雪往两边的墙根扫,留出中间的过道,裴海棠下了车,径直沿着没有积雪的道路,一步步来到御花园的分叉口。 “走,去给皇帝舅舅请安去。”裴海棠毫不犹豫挑了中间的路。 翠玉随口应下,慢半拍才反应过来,居然是去皇帝那,而不是先去东宫看太子?翠玉刚要问出口,那边的林子里奔出太子一行人。 翠玉拉扯裴海棠衣袖示意。 裴海棠也远远瞥见了,脚下却丝毫不作停留,径自踏上通向皇帝舅舅紫宸殿的石子甬道。 翠玉懵在原地。 翠竹稳重些,提点翠玉跟上。 林子里,太子朱清砚气喘吁吁扶在巨石上,听闻裴海棠的马车进宫了,他便一路狂奔出东宫,可还是迟了一步。 “太子殿下,郡主她……已经嫁人了。”小祁子哭丧着脸追上来,哪怕往日再倾心相爱,也该放下了。 “不,她生下来便是孤的未婚妻,孤非她不娶!”太子朱清砚眼眸里浮现六岁那年的画面,父皇指着襁褓中白白嫩嫩的小女婴,告诉他,以后就是他媳妇了。 “成亲了,也能和离。”太子朱清晏一字一句地往外蹦。 小祁子见主子的痴情劲,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 很快,裴海棠抵达宣德帝的紫宸殿。 前庭与她记忆中的布置一模一样,东西两侧种着皇舅舅喜爱的紫竹林,中间的牡丹花圃因“她嫌俗气”被挖空,改放八大缸她钟爱的碗莲,常年引温泉水滋养着,肃杀的冬日也能有美美的红莲可赏。 连皇帝前庭的布置都融合进她个人的喜好,裴海棠的圣宠可见一斑! “哎哟,昭阳郡主来了,皇上方才还惦记着您呢,快往里请。” 福公公正巧送一个朝臣出来,瞅见裴海棠的小身影,他上了年纪的老眼都亮堂起来。 福公公最知晓宣德帝心意,旁的什么公主、郡主来请安,一律需经通禀后方能放行,唯独裴海棠是个例外。 “福公公,好久不见,我都想您了。” 确实好久不见,上一世皇舅舅猝死后,头七那日,福公公一头碰死在棺椁上,毅然追随主子去了黄泉,是个赤胆忠心的。 故而,裴海棠对他也格外地热情。 “棠棠来了?”正殿里传出宣德帝宠溺的声音。 “哎,我来给皇舅舅过腊八节啦!” 裴海棠雀跃地跨进门槛,就见到宣德帝端坐御案后、执笔朱批的挺拔身影,帝王五十出头的年纪,头发黑黝黝一根白发都觅不到,双目炯炯,再带上常年习武练出的一身腱子肉,那气度,任谁见了都得夸一声“龙精虎壮”! 裴海棠一直难以接受,这样身强体壮的皇舅舅,三年后居然会猝死。 据太医说是那阵子连轴操劳国事、苦熬通宵所致。 “皇舅舅,过节也不歇歇?棠棠最近新学了一门捏肩的手艺,很能解乏,送给您当腊八节礼物要不要?” 也不等宣德帝回应,裴海棠就一个健步绕到龙椅后,在他宽阔的双肩认认真真捏了起来,手劲儿拿捏精准,不轻不重的。纵然猝死远在三年后,她还是心疼,只想时时刻刻让她的皇舅舅舒坦。 宣德帝搁笔,靠回龙椅背,舒舒服服地享受:“舒服啊,难怪你大哥昨儿个特意夸你,手巧。” 大哥? 裴海棠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 其实爹娘只剩她一个独女,前头生的哥哥幼年时便夭折了。但大伯父膝下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贵妃堂姐)。 那日,爹娘殉国后,大伯父在灵堂上哭得哀恸,“可怜我弟弟(女主爹)为国征战一生,死了却没个儿子送终啊……” 一时惹得吊唁的宗族亲戚纷纷抹泪。 突然,大堂哥当众表态,愿过继给叔叔(女主爹)当儿子,给叔叔戴孝送终。 按照大召国风俗,没有儿子称为绝户,确实不详。后经亲戚们苦劝,那会子的裴海棠也没瞧出大伯父一家的狼子野心,裴海棠便答应过继。 就这样,大堂哥裴玦成了她族谱和礼法上的“亲大哥”。 再之后,“大哥”裴玦就顺理成章袭了她爹爹的爵位,一跃成为武安侯,后来更是获得皇舅舅各种优待,官职一路飙升。 随后,讽刺的事儿来了,皇舅舅一死,裴海棠失去了倚仗,“大哥”裴玦居然敢处处给她穿小鞋!他的亲妹子就更不得了,跻身贵妃后还反过来作践她! 这一家子! 呵! “皇舅舅,他撒谎了。我才没给大堂哥捏过肩呢,又不是亲哥……唉,算了,不提了。” 裴海棠的不悦丝毫不加掩饰,“大哥”都不叫了,又改回“大堂哥”。 宣德帝心头咯噔一下,裴玦那小子敢惹他的棠棠不悦? 反了天了! 宣德帝立马问:“老福子,官员晋升名册呢?” 福公公上前道:“回圣上,方才下发给吏部尚书了,这回怕是快出宫门了。” 宣德帝瞪圆双眼,一拍御案:“立马给朕追回来!” 福公公再不多说一句废话,麻溜奔出大殿就让千牛卫去追,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官员晋升名册”重新回到了御案上。 宣德帝手执朱笔,圈中“裴玦,晋升江淮盐铁转运使”,直接打上巨大的叉叉! 吏部尚书惊呆了,前后不到半个时辰,敲定的晋升就变卦了? 福公公一脸淡然,任凭他是谁,惹了小郡主不快,保准落不着好。你瞧瞧,裴玦花了巨银上下打点、左右运作一年多的肥差,就这么……没了! 说没就没啊! 宣德帝还把晋升名册甩到吏部尚书头上,怒斥:“让裴玦好好反省反省,哪做得不够,哪改。” 吏部尚书一头雾水,在陛下盛怒时却什么都不敢问,只低头垂眸一叠声地应下。 吏部尚书捧着名册再度走出大殿,正巧偶遇前来的太子,忙躬身请安:“太子殿下。” 大殿里的裴海棠听了,给皇舅舅捏肩的手指蓦地一顿。 3. 第 3 章 第3章 福公公送走吏部尚书,笑着请太子入殿。 太子朱清砚压低声音打听:“棠棠可是在里面?”亲近的人都唤裴海棠为棠棠。 福公公笑道:“回太子殿下,昭阳郡主不在。” 朱清砚不信:“福公公又与棠棠合起伙来骗孤?”这样的事儿,调皮的小丫头以前可没少干。 心头惦念裴海棠,朱清砚加快步子进了殿。 不料,这回福公公竟没哄他,宽敞明亮的大殿里真没她的身影,只瞧见威武的父皇独坐御案边批折子。 朱清砚一怔。 她人呢? 先头明明见小丫头朝紫宸殿这边来了,莫非中途拐去了别处? 呃,裴海棠只是寻了个拙劣的借口辞别皇舅舅,从后门跑了。 径直去了皇后娘娘的栖凤殿。 “可是棠棠来了?” 还不等裴海棠迈入正殿,得了消息的高皇后便从内殿赶了出来,在门口将裴海棠搂了个满怀,嘴里“心肝肉肝”地唤着。 高皇后是宣德帝的继后。 她出身河东的书香门第,少时饱读诗书又热情大方,尤其还是安寿公主(裴海棠娘亲)的闺中密友,当年元后薨了后,宣德帝就是看中她这一点,才力排众议将门第一般的她立为中宫皇后。 “我的儿,你可算是来了,皇舅母都盼了你两个月了。” 自大婚后,裴海棠便一直没进过宫。 高皇后携了裴海棠小手就往正殿主位上带,两人挨着坐一处,高皇后捧着她小脸仔细端详一番,那个心疼,“瞧你,都把自己折腾瘦了。” 随后,便催着宫婢赶紧端来滋补的腊八粥。 这么暖的皇舅母。 如此疼爱她的好舅母。 不愧是娘亲生前最要好的闺蜜。 纵然裴海棠是饱腹进宫的,也舍不得推却,幸福地接过腊八粥,低头小口小口吃了起来。 后来,有命妇来访,裴海棠主动告辞,高皇后却不舍得放她走,让宫婢带她去后园先逛逛,说是等会还有话说。 不想,裴海棠刚在后园荡上秋千,斜后方便走来两个人。 裴海棠扭头望去。 见是一女一男。 女的是高皇后膝下的三公主,年岁不大,十二岁的小脸蛋满是稚气,容貌也娇美,性子却不怎么可爱,骄纵过了头,她自视嫡公主尊贵过人,眼睛便长到了头顶上,谁家贵女都瞧不上。 尤其讨厌裴海棠。 无他,明明她才是嫡亲的女儿,父皇却胳膊肘往外拐,更偏宠裴海棠,这便算了,连她一母同胞的太子哥哥也更偏心裴海棠,这算怎么回事?! 她忍不了,所以处处与裴海棠对着干! 三公主身旁走着的年轻男子,则是太子朱清砚。 二十岁的太子,高大俊美,一身明黄绣龙纹的锦袍,将他长身玉立的身形衬得更挺拔如松,举手投足颇具任君风范,待裴海棠尤其好,哪怕出了那样的事,他也执意要娶她。 可惜,终究有缘无份。 裴海棠避开他,视线只落在三公主身上。 “哟,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还有光瞅我,不瞅我太子哥哥的时候?”三公主的嘴一向贱,“也是,你都偷人、另嫁、背叛我太子哥哥了,自是没脸再纠缠。” 听听,这话有多难听,搁在未嫁时,依着裴海棠的火辣性子,非得一鞭子抽过去不可。 以前真抽过,可惜三公主记吃不记打,下回照样犯蠢。 “铃儿,不许胡闹,”朱清砚身为三公主的同胞大哥,又是当朝太子,直接开口训斥,“再敢胡言乱语,孤必让母后罚你抄《女戒》《女训》各一百遍!” 三公主嘟起了嘴,裴海棠都与四皇子苟合、另嫁了,她在帮他出气好不好?怎的太子哥哥还是不分好歹、偏帮裴海棠呢! 每次都这样! 过分! 三公主就是不服气,不悦地来到秋千前,干脆一屁股抢了裴海棠的座,同时让她跌个狗--吃--屎。 裴海棠却提前荡开秋千。 于是乎…… “噗通”一下,三公主秋千没抢着,反而仰摔在积雪上,溅起一蓬蓬细雪,惹得不远处过路的宫婢纷纷顿足观望,可谓丢尽了脸。 “你!”气得三公主直指裴海棠。 裴海棠置若罔闻,继续悠哉悠哉荡自己的秋千,先头怜悯三公主上一世惨死的份上,没与她计较,她却犯蠢第二次来招惹,那对不住了,裴海棠就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 “来人,将三公主扶回寝殿休息,”朱清砚一向温和的脸上,肉眼可见地浮起一丝不悦,却是对三公主的,“罚抄《女戒》《女训》各一百遍,抄不完,休想出来。” 这便是禁足了。 东宫太子有这样的权威。 三公主委屈极了,本就摔疼了屁股,还被亲哥哥又罚又凶又是禁足的,最后眼泪哒哒地被宫女架走了。 三公主一走,偌大的后园,霎时只剩下她和他。 天空又下起了小雪,裴海棠继续悠悠地荡秋千,偏着小脑袋,一遍遍看着右侧掠过来又掠过去的一树树红梅,轻嗅它们随风而来的幽香,没说话。 突然,秋千被人逼停了。 朱清砚似一棵青松堵在她面前,双手攥住秋千藤。 裴海棠依然没说话,安静地低头,看着他明黄色袍摆和脚上的玄色皂靴,这靴子分外眼熟,是她去年一针一线给他做的。 “棠棠,孤……” 裴海棠直接打断:“太子哥哥,我和四皇子相处很好,凡事他都听我的,你不必担心。若他哪天不听话了,你可要为我做主呀,好不好?” 说罢,裴海棠仰起小脸,一脸婚后幸福的样子看着他。 然后就见朱清砚眸中阵痛,难以置信她能这般快移情别恋,嫁过去才三个月! “棠棠,你认真的?” “太子哥哥,缘分这种事妙不可言,日后,你也会遇到自己心仪的妻子。对了,你脚上这双靴子扔了吧,我夫君见到会不高兴的。” 朱清砚一阵绞痛。 他仿佛听到自己心脏一点一点碎裂开来,“咚”“咚”“咚”,一声紧着一声,连响无数下,被青梅竹马的她拿起锤子一下一下残忍地敲碎。 再抛弃。 朱清砚木然地维持双手紧攥秋千藤的姿势,三魂六魄全被掏空,僵得一动不动。 裴海棠收回视线,弯腰从他胳膊下探出,离开了秋千,也残忍地离开了他。 其实,上一世她勇敢地陪他疯过,信过太子哥哥嘴里的“等她和离”,信过他承诺的“非她不娶”,然而没多久,他终究抵不住各方压力,娶了别的姑娘。 ~ 从皇宫出来,裴海棠没回郡主府,直接去了隔壁的武安侯府。 “郡主稍等,咱们老夫人稍后就到。” 老夫人? 听起来就讽刺,按照大召国风俗,裴玦过继给了她爹爹,承袭了爵位,确实有资格住进武安侯府了。但,裴玦理应自觉地与大伯父一家断绝关系,他一人入住即可。 他们倒好,反着来。 非但不断绝,还一大家子搬离曾经的小破宅子,全部入住豪华宽敞的武安侯府。 真真是不要脸! “哎哟,棠棠啊,几个月不见,大伯母怪想的。” 王桂芳瞧着热情好客,人还在回廊上走着,嘹亮的嗓门已先到。 裴海棠听了,立即从圈椅里起身,特意走至门外,满面笑容地站在阳光充足的回廊上。 王桂芳明显一怔,双眼都羡慕地瞪大了。 裴海棠身上的斗篷是什么材质的呀,绿莹莹地发着光,就像一只神鸟将身上漂亮的羽毛全赠给她了似的,流光溢彩,太美了。 “大伯母,您也喜欢?这是今儿刚从东市的皮货坊淘来的,据说是孔雀羽毛所织,叫雀金裘,我瞧着精致好看,就买下了。” 裴海棠走近了,故意慢慢旋转一圈,勾得王桂芳眼神都直了。 “花了多少?” “不多,才五千两。” 大伯母直接肉疼,五千两都可以在西边买下一座宅子了。哎,都怪她丈夫没本事,入仕几十年了,还只是个区区县令,囊中羞涩,好东西哪里买得起。 裴海棠笑道:“我大哥孝顺啊,他最近不是捞了个肥差,江淮盐铁转运使,据说一年啊……能捞这个数。” 举起两根手指头。 “二十万两?” “错了,是二百万两!” 大伯母一下子心花怒放。 “郡主,奴婢听闻,皮货坊最近出了新规,可以先赊账,过个一年半载再结清,不晓得是不是真的?”身后的翠竹适时插嘴道。 裴海棠笑道:“当然是真的,你忘了,方才咱们去买时,另一条雀金裘不就是赊账的方式被一个侯府的小姐买去了嘛。” “对对,瞧奴婢这脑子,真健忘。” “对了,今儿皇后娘娘赏下几盒西域进贡的蜜橘,我是特意给大哥送一盒来的,已经交给管家了。若没旁的事,侄女就先回了。” 裴海棠主仆走后,王桂芳脑子持续发热,立马让管家套车,然后直奔东市的皮货坊。 王桂芳:“伙计,有那个什么孔雀……斗篷么?” 伙计:“是雀金裘吧?” 老板瞥见了,忙热情地亲自接待:“哟,这不是武安侯府的老夫人么,您真识货!这雀金裘啊甚是紧俏,统共十条,一天不到的功夫就只卖剩两条了。您和您千金一人一条?” 老板本就极会来事,又事先得了郡主嘱咐,越发一通高帽子戴上,不到一刻钟的功夫,顺利说服王桂芳一下子赊了两条,共计一万两。 搁在往日,王桂芳哪舍得花掉两座宅子的钱去买什么斗篷? 这不,她儿子争气啊,捞到了盐铁使的肥差,一年就能到手二百万两,区区一万两值什么。 王桂芳笑着当即穿上雀金裘,美滋滋地坐车回府。 4. 第 4 章 第4章 朱雀大街上,一辆规格颇高的豪华马车一路超速行驶,车身徽记上的“武安侯府”四个字迫使百姓们不敢不让行,八个护卫、四个小厮骑着高头大马随行,端的是皇亲国戚的派头。 车内,武安侯裴玦心情贼好,任谁咬到了“江淮盐铁使”这块肥肉,即将到手第一笔数量可观的孝敬银子,都得跟他一般欢欣鼓舞、心花怒放,只见他双腿敞开而坐,嘴里轻哼小调,手指还不忘一下下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应和,可谓是雀跃至极。 “侯爷,望宾楼到了。” 裴玦再欣喜也不忘维持侯爷的威仪,钻出马车前,刻意敛起笑意微微板着脸,让自己看上去威严些,再整理两下袍摆,确保衣裳一丝不苟,然后踩着跪地的小厮后背下了马车。 最后,在望宾楼掌柜的亲迎下,裴玦率护卫和小厮,一行人浩浩荡荡直奔三楼贵宾房。 裴玦一跨进房门,屋里聚集的富商们,赶忙起身恭恭敬敬地行礼。 “草民参见武安侯。” “免礼,诸位不必客气,坐吧。” 今日来的二十位全是江淮地区贩盐的超级大富商,他们早早打听到武安侯是下一任江淮盐铁使,千里迢迢赶来京城……行贿。 话说,在大召国,盐税占据国库一年总收入的半数以上,充盈国库基本全靠它,所以国家规定,盐由中央统一把控,下放各地官家负责专售,严禁私人贩卖。 正因为此,富商们想成为官府内定的售盐窗口,就必须走官员后门,塞孝敬银子。 这也是“盐铁使”成为肥差的其中一个原因。 裴玦敛财是很有一套的,只见他指挥小厮往墙上挂了张白纸,上头挨个写好二十家商户姓名,然后道:“本侯爷喜欢公平竞争,价高者得之,录取前十名。” 所谓价高者,可不是出资购盐的单价高,而是指——贿赂银子的数额高。 好家伙,二十家只取前十名,这迫使商户们憋劲将行贿价格往高里抬啊。 “小的,白银两万两。” “小的,白银三万两。” “小的,五万两。” “一万两黄金!” …… 小厮把商户们争先恐后报出的价格,一一往宣纸上誊写,不少商户一再地修改报价。 最后,一场小小竞标下来,前十名的贿赂总额居然高达“三十万两白银”。 三十万两啊! 裴玦这辈子就没拥有过如此巨款,凝视着那张涂涂改改多次的宣纸,可谓是心潮澎湃! 正在这时,一个小厮猫腰溜进屋,对他家李老爷一通耳语,就见李老爷霎时变了脸色。 随后,李老爷行至裴玦面前告罪:“侯爷,实在对不住,刚刚接到家书,草民家中出了大事,一时资金周转不开,这笔买卖怕是要黄了,还望侯爷谅解。” 买卖黄了,孝敬银子自然也飞了。 此时的裴玦毫不在意,有得是人竞标,不差这么个穷鬼。 直到接连出现变故,又有几个小厮跑进屋来找主人,那几个富商也面色古怪,挨个找借口爽约。 裴玦终于面色一沉,喝口茶,强压心中怒火:“今日敢爽约,终生不约,你们可给本侯爷想清楚了!” 话音未落,他的一个小厮狂奔进屋,声音发颤:“侯爷,不、不好了,最新消息,您的盐铁使被撸了……” “什么?” “您的盐铁使被撸了!” 裴玦浑身一僵。 然后经典的一幕出现了,裴玦手中茶盏一歪,滚烫的茶水泼向他大腿,烫得他跳脚直叫。 烫水也没能浇灭裴玦心中的疑惑,他花下巨资上下打点过,吏部的几个主事官员皆点头认可过,怎么可能说黄就黄? “混账,铁定是你耳背搞错了!”裴玦怒气甩向小厮,质疑他办事能力。 可派遣另一个去吏部打听,拿回的结果也是惊人的一致。 一时,满屋的江淮富商交头接耳,切切嘈嘈。 裴玦面色那个阴沉,比暴雨上空的乌云还浓黑。 “侯爷,草民打扰了,告辞。” “侯爷,草民告辞。” “侯爷,草民先退下了。” 一屋子挤挤攘攘的江淮富商,先头有多你争我抢捧着银两巴结他,现在就有多争先恐后地逃离,转眼的功夫人去屋空。 裴玦僵硬地坐在空荡荡的偌大客房里。 ~ 武安侯府。 王桂芳年近四十也极其爱美,同时,乐意收拾打扮唯一的女儿,购回雀金裘就迫不及待给女儿送去。 “珍珠,快出来,看娘给你买什么好东西了。” 书房里,裴珍珠正在苦练琴艺。 每年除夕,宫里都会举行盛大的宫宴,她大哥现在是侯爵,热孝除服后的今年也在受邀之列,裴珍珠有幸能随之赴宴,为能在献艺环节博帝后一赞,颇有才情的她便沉下心来从早到晚地练琴。 听闻娘亲来了,裴珍珠才舍得歇息片刻,起身出门相迎。 只见娘亲踏雪而来,身上的斗篷绿光闪闪,流光溢彩,活像一只美美开屏的绿孔雀王后。 裴珍珠明显眼眸一亮。 王桂芳那个得瑟啊,立马抖开另一条给女儿穿上:“喏,你也有份。” “娘,您买的?价格不菲吧。” “一般吧,两条才一万两。” 裴珍珠轻轻触摸孔雀毛的手直接愣住。 一万两? 这还叫一般? 光凭爹爹区区一个穷县令的月俸,积攒十年都够呛。 好在裴珍珠想到了大哥的肥差,立马释然了,嘴甜夸道:“娘,这质地,这样式,您买得值!” 俗话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宫宴上献艺,裴珍珠正愁没有一件能助力自己的漂亮衣裳呢,如今得了它,不怕不出彩。 正在这时,裴玦面如土色地回府了。 裴珍珠极会察言观色,忙上前询问:“大哥,可是提前招标出了岔子?” 裴珍珠精于算计,还未上任便提前招标便是她的主意。 裴玦舌头发僵:“就在刚刚,晋升官员名单公布了,盐铁使没、没我的份,不知道什么原因,被刷下去了。” “什么?” “什么?” 裴珍珠还算镇定,面色微变。 王桂芳却是尖叫后一屁股跌坐在雪地上,抓着雀金裘,肉疼万分:“天呐,我的一万两银子啊!” 丢了肥差,他们一家子哪里养得起五千两一条的雀金裘,有心想退货。 可是,能在朱雀大街将生意做火的皮货坊,背后的靠山和关系网非同一般。 去年,忠毅伯府的三夫人就是退了一件狐皮斗篷,没几日消息就传开了,京城贵族圈就这么大,一下子全知晓了,各家贵妇们又是爱嚼舌根的,明里暗里地讥讽“她寒酸”,连带着忠毅伯府的名声都臭了,那伯府三夫人险些没被逼得一条白绫吊死自己。 有这前车之鉴,裴珍珠一家子哪敢退货,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拥有。 至于赊下的账,裴珍珠哄娘亲掏出“爹爹辛辛苦苦积攒几十年的老本”去偿还。 王桂芳那个肉疼哟! 从此,府里节衣缩食! ~ 隔壁郡主府。 小惩大伯父一家子后,裴海棠心情格外地好,带上几个丫鬟在院子里兴奋地堆雪人。 堆着堆着,暮色缓缓降临。 院墙外传来隔壁小女娃的欢叫声:“爹爹下值回来啦,抱抱!” “今夜,也不知四皇子会不会早回。”翠玉瘪嘴,昨夜她可是专程提醒过四皇子的。 裴海棠执黑石子给雪人嵌眼睛的手一顿。 她知道,朱少虞不会早回的,上辈子哪夜不是能回多晚就回多晚。 可这辈子…… 裴海棠微微抿唇,她想力所能及地做些改变。 ~ 这夜,朱少虞照旧是三更天过后才回府。 “四皇子回来了。”廊下值夜的是翠竹,她素来比翠玉稳重,恭恭敬敬地问好。 朱少虞依然面无表情地推门进屋。 异样来了,夜夜漆黑一片的屋里今夜居然留了灯,堂屋八仙桌上的小小烛光,算不上太亮堂,却足够照清他脚下的路。 朱少虞脚步一顿。 很快,像往常那般朝西次间走去,准备洗冷水澡。 进了西次间,朱少虞再次脚步一顿,只见里头不光留了灯,还并排摆着两桶水,其中一桶正热腾腾地冒着白气。 郡主曾严令过,大冬天他也只配洗冷水澡,今夜竟破天荒地供应热水? 怀揣疑惑,朱少虞快速洗完了热水澡,穿上丫鬟备在衣架上的中衣中裤去了东边卧室。 卧室里没留灯。 唯有淡淡月光从窗外透进来,忽地,拔步床里的小郡主紧紧攥住纱帐,同时传出一阵异常声响。 朱少虞反应奇快,一个健步冲上前撩开纱帐查看。 只见裴海棠神色不安地躺在床上,似乎陷入噩梦,眼角噙泪,还不住地摇头呓语。 “不……” “救……救她们……” 朱少虞疑惑地蹙起眉头,实在听不清她在呓语什么,见她神情悲恸,下意识地想唤醒她。 他推她肩头,裴海棠突然睁眼,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她,意识还停留在贵妃狠辣杖杀她婢女的噩梦里,她见皇帝朱少虞在身边,就本能地扑过去求救。 “救救她们。” 裴海棠一把扑入朱少虞怀中,流泪的脸蛋贴上他结实的胸膛,双臂用力圈住他窄腰。 朱少虞浑身一僵。 清醒的时候,他还是第一次与女子如此肌肤相贴,半年前的那个夜晚,他和裴海棠在药物的作用下缠缠绵绵,可事后脑子里残留的触感却很淡,远不如眼下来得刺--激。 两人紧紧挨在一起,彼此之间只隔了两层薄薄的中衣,朱少虞今年二十一岁,血气方刚,被她娇软的身躯一撩--拨,小腹控制不住地窜起一把火。 “好,我救她们,你放心。” 朱少虞努力克制,一边轻声哄着脑子尚不清醒的少女,一边双手握住她圆润肩头,试图推开她。 裴海棠却浑身颤抖地将他抱得更紧。 梨花带雨的少女,娇软身躯的少女,一下下蹭着他敏感小腹的少女,少女身上和发间逸散的香气,无一不在挑战朱少虞的忍耐力。 呼吸越来越重。 臂上青筋逐渐暴起。 终于,肩膀被攥疼的裴海棠意识到情况不对劲,她仰起小脸,就对上了朱少虞压下来的脸庞。 男人压下来的不止脸。 裴海棠很快承受不住,被扑回软绵绵的褥子上。 此时,她脑海里鬼使神差地闪过一幕,那是上一世,暴君朱少虞紧紧抱着跪坏双腿的她一路奔回寝殿,把她安置在龙床上,招来一大帮子太医会诊,一直到她双腿治好,朱少虞也没给她安排另外的住处。 她能下地走路的那夜,暴君朱少虞喝了点酒,然后他眼眸燃火,压着她彻底放肆了一回。 “裴海棠,朕如今是强大的帝王,配得上你了吗?” 意乱情迷间,暴君朱少虞撑在上方,低头掐住她下巴逼问…… 啊,一阵熟悉的不适把裴海棠从回忆里拽回,她看着头顶明显年轻好几岁的朱少虞微微发怔。 怔愣过后,理智回笼的裴海棠选择化身成了菟丝花,竭尽所能地把他缠绕,任他狂风暴雨也照盘全收。 重生归来,裴海棠仔细分析过自己的处境,在皇舅舅活着时,她能呼风唤雨,能金尊玉贵、有尊严地活着。 可皇舅舅百年之后呢? 朝堂震荡,各股势力互相厮杀,那会子的太子哥哥早有了太子妃和嫡亲的孩儿,后来还惨死,成了刀下亡魂……孤零零没有亲人庇佑的她,似乎只有朱少虞这一处避风港。 而朱少虞,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所以,裴海棠决定了,这辈子她要牢牢抓住他! 5. 第 5 章 第5章 他挥汗如雨,她敏感如荷叶托露。 一场滴滴答答的雨打荷叶,直到巷子里悠悠传来四天更的梆子声,才终于停歇。 朱少虞将中衣揉成一团抛到地铺上,然后俯身问裴海棠:“浴桶里的水应该还是温的,你要不要随便洗洗?” 裴海棠:…… 谁要用他洗过的污水。 “才不要。” 朱少虞微微一怔,随后看懂了小郡主的嫌弃:“那你稍等一会。” 男人火速套上外袍出了门,一刻钟后,朱少虞亲自从水房提来两桶热水。 裴海棠很满意,他总算还要脸,没三更半夜为了这事惊动她的丫鬟们。 跨入西次间后,裴海棠却怔住了。 屋里亮如白昼,四个角落的烛台全部点亮,一眼就能看清朱少虞提起水桶往浴桶里灌水的侧身。 八尺男儿只穿一条白色中裤,露出结实健硕的胸膛,窄瘦的腰腹。 他稍稍转过身来。 在明晃晃的光晕中愈发一览无遗。 虽说是两世夫妻,可裴海棠与他在一起的次数,算上今夜的也才仅仅三次,且均发生在黑灯瞎火里。 换言之,裴海棠还是首次看光他的健美身躯。 “啊……” 裴海棠后知后觉地一声尖叫,同时可爱地捂住双眼勒令:“你出去!” 刚放下水桶就被嫌弃的朱少虞:…… 过河拆桥未免太快了点。 很快,裴海棠就后悔了。 因为她的尖叫引来了负责值夜的翠竹。 “郡主,是有贼吗?” 翠竹高举鸡毛掸子跑来,贼没见到,却撞见刚套好外袍从西次间出来的朱少虞,只见他圆领外裸露的侧脖子处,有两道鲜红的指甲抓痕。 再走两步看向自家小郡主,不得了,她挨近锁骨的白皙脖子处,也多出好几块草莓状的小红斑。 毫无经验的翠竹一下子慌了,压低声音问:“郡主,您和四皇子打架了?” 她先头守在外头就察觉不对劲,卧房里的动静持续近一个时辰,甚至好几次清晰地听到小郡主压抑的哭声。 裴海棠窘迫极了,红着脸,结结巴巴地摇头:“没、没有的事。” 朱少虞耳力过人,已走开好几步还能听清她的结结巴巴,回头一瞥,恰好将她臊红脸蛋的小模样收入眼底。 脚步略略一顿。 随后,朱少虞回味似的触摸脖子上残留的两道血痕,那是他加重力道,她受不住时指甲不慎刮下的。 一刻钟后,洗完归来的裴海棠依然嘟着小嘴,没好气地把朱少虞从床沿赶下去:“你,睡地铺!” 一如既往地骄横。 饱饱饕餮过一顿的朱少虞,很配合地服从。 ~ 次日,夜里劳累过度的裴海棠迟迟起不来床,直睡到晌午该吃午饭了,她才扶着小腰勉强坐起身来。 “郡主,您腰疼吗?奴婢这就去宣太医。” 翠玉焦急地往外疾奔。 裴海棠:…… 急忙唤回来:“没事,不必宣。” 伺候穿衣时,翠玉又惊觉小郡主白皙手腕上多出一圈诡异的红痕,像是被人攥伤的,急匆匆去拿跌打损伤膏来抹。 裴海棠:…… 这才发现,某些事儿哪怕害臊也不能瞒贴身的丫鬟,否则误解会层出不穷。 午膳后,裴海棠沐浴时,便特意让翠竹、翠玉两个贴身大丫鬟一同进来伺候。 “昨夜,我和四皇子做了真正的夫妻。” 说罢,裴海棠忍住羞臊,直接将衣裳褪下,露出满身的恩爱痕迹,简直没眼看。 一片青青紫紫。 翠竹和翠玉微微张嘴。 好在两人不算太笨,很快领悟郡主口中的“真正的夫妻”是何意。 这之后,两个大丫鬟再不会冒冒失失地乱请太医、瞎拿药了。 ~ 这夜,朱少虞依然没早回,一如既往地忙碌到三更天,才踏着月色下值回府。 但府里却明显添了新气象,远远就瞧见整个上房再不是以往的漆黑一团,反而灯火通明。 朱少虞疑惑地推门进屋,居然发现裴海棠还没睡。 困倦明显的少女斜靠在东次间的暖榻矮几上,单手托腮,强打精神翻看话本子。 “郡主,怎么还没歇下?” “等你啊。” 这听上去有几分暧昧的话,让朱少虞习惯性先往西次间洗澡的脚步一顿。 他转过身来,裴海棠已下了暖榻,趿着鞋打着哈欠来到他跟前:“四皇子,五日后是不是你的休沐日?” “有事?”朱少虞低头看她。 因着身高差,裴海棠的脸只够得着他散发着阵阵热意的胸膛,为了能与他对视,少女不得不仰起困得直泛眼泪的小脸:“五日后是我大哥的忌日,你能陪我去普渡寺祭奠吗?” 她的亲大哥,六岁时跌下山崖夭折,香火供奉在普渡寺。 “好。” “一言为定啊。” 裴海棠刚揉完发困的眼睛,突然身子软倒,好在朱少虞眼疾手快,稳稳托住她小腰带入怀中才没摔伤。 “郡主。”一旁的翠玉惊慌地奔过来。 朱少虞连忙低头查看怀中的人,却见她脸蛋软软地蹭着他胸膛,阖上眼睫,小嘴微嘟,似乎……睡得正香? “哎呀,郡主是困死过去了呀。”翠玉心疼死了,忍不住冲朱少虞小声抱怨,“四皇子,您就不能早些回么?为了能跟您说上话,咱们郡主硬是苦撑到了现在。可怜见的,素日里一更天就早早入眠的。” 朱少虞眼底看不出情绪,默默弯下腰,将裴海棠整个人打横抱起,脚步稳稳地送入拔步床。 给她掖好被子,放下纱帐,朱少虞又立在床头多看了她一眼,才转身去西次间洗澡。 ~ 五日后,朱少虞如约陪裴海棠去普渡寺。 坐落西山的普渡寺是百年古刹,香火旺盛,尤其逼近年关,前来上香祈福的人家络绎不绝。 寻常百姓徒步上山。 裴海棠和朱少虞这样身份贵重的,自然是乘马车蜿蜒而上。 西山一带风景好,裴海棠忍不住敞开两边车窗,时不时眺望左边的,再看看右边的。 只见山脚下流淌着波光粼粼的小河,半山腰挺立着一大片挺拔的青松、遒劲的红梅,时不时还能听到叽叽喳喳的麻雀蹲在枝头唱歌,看到几个衣裳大红大绿的村里小丫头在积雪上来回奔跑。 很是鲜活有趣。 重生归来的裴海棠,很享受这样的动景。 “哎呀,有个小女娃跌倒了。”裴海棠趴在左边车窗,满脸的心疼。 很显然,朱少虞不感兴趣,始终坐在主位上闭目养神。 突然,裴海棠也失了兴致,还火速把两边窗帘全部放下。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有点发冷,想、暖和暖和。” 闻言,朱少虞起身、蹲去马车中央的火盆旁,用长长的火箸拨弄几下里头的炭火,火苗噌的一下大了起来。 搁下火箸,他又从暗格里掏出一条毛绒绒的虎皮,给她铺在腿上保暖。 裴海棠心头却难以再宁静。 方才她撒谎了,并非冷,而是猛不丁看见林子里走出来一个妙龄少女。 裴珍珠。 朱少虞上一世惦念多年,登基为帝便立即纳进宫、予以盛宠的贵妃。 也是朱少虞这一世揣在心口的白月光。 应该是重生前的两个月,裴海棠无意间在他珍藏的木匣子里发现了裴珍珠的私人画像。当时,裴海棠就火冒三丈,抄起皮鞭冲到朱少虞跟前质问,他拒绝开口00交代,她便狠狠甩了他几鞭,还泄愤般把画像撕了个粉碎。 可画像能轻易撕毁,深藏朱少虞心底的那道倩影,却是…… “郡主,郡主?” 低沉雄浑的男声入耳,把裴海棠从回忆里唤醒,她茫然地抬头看着朱少虞。 朱少虞挨着她而坐,察觉她眉眼间神色不大对,也没多问,只默默递过来一盏热茶。 茶能压惊。 裴海棠忽地被取悦了,几口热茶下去,畅快极了,还真冲散了她内心的不宁。 她是重生的,畏惧什么白月光嘛? 上一世任由白月光蹦跶,是她不屑除之,这一世既已决定追随朱少虞好好过日子,就绝不允许白月光再闯进她的婚姻里蹦跶。 绝不! 她,信心十足! 将喝空的茶杯交回朱少虞手中,裴海棠重新凑到车窗,轻轻撩起窗帘。 一座高大的山门浮起在眼前,上头的横梁刻着“南门”二字。 “哎呀,怎么是南门?没趣。四皇子,咱们拐到北门去爬天阶好不好?” “爬天阶,你确定?” 朱少虞眼底浮起一丝质疑,那么高那么陡的天阶,细胳膊细腿的她哪爬得动。 “小瞧人,我很厉害的。” 裴海棠回头冲他撅嘴。 随后,她高声吩咐车夫:“绕道,去北门!” 虽说依然由裴海棠拿主意,但她能与他提前商量,却实打实是破天荒头一遭。 朱少虞考究的目光审视着趴伏在窗口的她。 自从那夜她不抗拒,任由他畅快淋漓起,他便腾起一种奇妙的感觉,好似眼前的她皮囊还是那副皮囊,里头的芯子却换了个。 是什么促使她改变的? 还没等朱少虞寻出头绪,已抵达北门。 下了车,高耸入云的天阶横在眼前,裴海棠顿时心头犯怵。 呃,爬天阶并非她真心,只是不喜在南门遇上裴珍珠一行人,才特意避到北门来。 “开始吧。”朱少虞做了个请的手势。 “好呀,比比看,谁先到……半山腰。” 裴海棠留了一手,知道半山腰有歇脚的茶寮,还有专业的登山轿。 可真爬起来,还是要了命。 离半山腰还有一截呢,裴海棠已是气喘吁吁。 而落后她几个台阶的朱少虞,却是气定神闲,如履平地,气都不带喘的。 裴海棠有意原地休息,以闲聊作掩饰:“看不出来,你体力这么好。” “那夜的你,难道没体会出来?”朱少虞朝她看过来。 裴海棠:…… 那夜被他折腾得要死要活的画面霎时闯进脑海,他体力真不是盖的,那么死沉的小房子似的拔步床都能摇出响来! 这天没法往下聊了,裴海棠强撑着继续往上爬。 偏生体力不争气,台阶上又残留不少冰雪,没撑多远,她脚底一个打滑,就扑了下去。 这一摔,她手臂、小腿非得磕伤不可。 千钧一发之际,一截粗壮有力的铁臂从她腋下穿过,轻轻松松把她捞了起来。 腾空而起。 再稳稳落在男人结实有力的臂弯里。 待惊魂甫定的裴海棠镇定下来,她整个人已暧昧地窝在朱少虞怀里,成了公主抱。 “你、你怎么做到的?” 反应也太敏捷了,他方才明明落后她四五个台阶呢。 朱少虞低头瞥她一眼。 “早看出你双腿发虚要摔,快走几步跟紧点,时刻准备好救急,自然一救一个准。” 裴海棠:…… 半晌,裴海棠才又憋出一句:“原来,你是练家子啊。”看这身手,武艺还不低。 说话间,朱少虞抱着她已抵达一家茶寮。 这家生意很旺,只剩下一张空桌,配了四张条凳,看上去还算干净。 朱少虞随意挑了张条凳,要把她放下。 “等一下。”裴海棠抓住他肩头。 朱少虞看眼她眼底,忽然懂了,她嫌条凳上残留的油渍脏。 先把她放下地,然后朱少虞拎起桌上的茶壶,往桌面和条凳上洒水,再掏出帕子仔仔细细擦两遍。 裴海棠这才敢坐。 朱少虞起先坐对面,后来察觉邻座的两个男人觊觎她美色,便挪过去与裴海棠同坐,用他高大魁梧的身躯格挡开他们偷窥的视线。 歇脚一刻钟后,翠竹和翠玉才气喘吁吁寻了来。 “来,热茶、热粥和糕点,给你们也点了一份。”裴海棠对贴身侍女向来厚待,指了一旁的条凳让她们坐。 四人围坐一桌,正享受美食时,下头的石阶上突然一声尖叫划破长空:“流氓!” “小姐,你快跑。” 两个小丫鬟拖住猥琐男。 一个窈窕小姐慌慌张张往上逃,紧张得头上帷帽都掉了。 “光天化日之下,胆敢欺负良家少女,过分!必须严惩!” 裴海棠推了朱少虞一下,示意他帮一把。 刚推完,她就怔住了。 只见越逃越近的美人,帷帽掉落后露出来的美人面,居然是堂姐裴珍珠。 6. 第 6 章 第6章 怎么是裴珍珠啊? 裴珍珠的突兀出现,让裴海棠太阳穴不由一跳。 她小手僵硬地拽住朱少虞胳膊。 瞥见这一幕,本欲起身的朱少虞便暂缓了行动,继续陪她坐着。 “救命,救命啊……” 裴珍珠被一个肥头大耳的猥琐男追着不放。 她一边惊慌地奔逃一边可怜兮兮呼救,美艳的她一路吸引了不少游客的注意,好几个年轻小伙子试图英雄救美,却被身旁的爹娘老子紧紧拽住,使眼色不许。 “那可是长安县一霸,人称铁霸王,惹了他,小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就是,上个月一个年轻小伙恰巧救下自个未婚妻,当天夜里就被打折了双腿,还挖了双眼……” 这吓得游客们纷纷胆怯,谁也不敢出头。 裴海棠偷瞥朱少虞,只见他抬头紧盯前方事态发展。 裴海棠心底很乱,人是肯定要救的,可如何救却是一桩脑壳疼的事。 若让朱少虞英雄救美,毫无疑问会加深他和白月光之间的牵绊,这是裴海棠不乐意,也绝不容许的! “有了。” 裴海棠忽地嘴角一笑。 话说,肥头大耳的铁霸王终于追上小美人,一把勾住裴珍珠小蛮腰就众目睽睽下往一侧的深山老林里拽时…… “放开她!” 随着呵斥声而来的,还有“啪”的一声巨响。 一条红色长鞭破空而来,在他脖子上狠狠鞭笞出一条血痕来。 “他娘的,谁敢打老子?” 铁霸王火冒三丈地回头,却在看清茶寮前方明亮宽敞的平台上站着的那个妙龄少女时,瞬间哑了火,一双大色眼激动得眯成了线。 只见裴海棠今日穿的很艳丽。 外头一条梅红色斗篷,里头配一件胭脂红绣花小袄,下系白色湘裙。 这样绚烂夺目的色彩寻常的美貌可压不住,裹在裴海棠身上,却恰好能与她的玉颜相映生辉。 风儿把她衣裙吹得往后跑,勾勒出裴海棠单手可握的蛇精腰肢和曼妙曲线,够令人垂涎三尺了。 然而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要男人命的是裴海棠的白,那抹秋霜冬雪般的白,远远一瞥,就勾高了铁霸王下半身的邪火。 铁霸王出来闲逛就是猎美的,遇上裴海棠这朵稀世罕见的白牡丹,裴珍珠立刻被衬成了野花,不够瞧了。 他不由自主朝裴海棠大步迈近,猥琐地淫--笑。 “小美人,想我放了她,简单,你陪老子过一夜……” 话音未落,裴海棠恼得又抽了一鞭子。 可这次失败了。 鞭子还没挨上狗男人皮肤,就被铁霸王跳起来攥住,想不到一身肥肉的他竟是个练家子!随后,他反手用力一拽,就轻轻松松将鞭子那端的裴海棠给扯入怀中。 当然,就在即将得逞之际,一道黑影旋风而来,两脚踹得铁霸王滚下陡峭的石阶,惊得他手下的小厮们纷纷追去拦截。 而裴海棠则稳稳撞入一个暖暖的怀抱,脸蛋贴着男人一堵墙似的厚实胸膛,不必抬头看脸,她都心知肚明是谁。 “多谢你及时救我。” “你这三脚猫功夫,下回可不许再逞能。” 裴海棠翘起嘴角,得意地轻“嗯”一声。 可不是有点得意么,她轻轻松松解决掉营救白月光的难题,既救了人,又没纵朱少虞去英雄救美。 哦不,英雄救美了,不过救美的对象变成了她裴海棠。 嗯嗯,怎么想怎么乐呵。 话说,先头茶寮里觊觎裴海棠美色的两个壮汉,见识到朱少虞的强悍,再不敢招惹,灰溜溜逃走。 只剩下围观的百姓纷纷起哄叫好:“该,这样的恶霸,摔残了摔死了才好呢!” 此时此刻,二十步之外大树下站着的裴珍珠,却没有丝毫得救的喜悦,远远望着朱少虞搂抱裴海棠的画面,反而暗暗咬上了银牙。 原来,攀登石阶时,色眯眯东张西望的铁霸王走在前,裴珍珠远远行在后,若她愿意,完全能避开。 可望见四皇子坐在茶寮的挺拔身影,裴珍珠心生一计,故意快步上前从铁霸王身边经过,这才有了“掠美”的一幕。 可恨,不自量力的裴海棠先出了手,导致“英雄救美”落在了四皇子和裴海棠身上,反把她给硬生生撇开了。 “小姐,小姐,您没事吧?” 她的两个丫鬟捡起帷帽,一路小跑,着急忙慌地寻过来。 “没事,与我去谢两个人。” 说罢,裴珍珠深吸两口气,然后带上秋月和秋云,朝茶寮门口的四皇子和裴海棠行去。 冬日暖阳下,一身白狐裘斗篷的裴珍珠,在蔚蓝天空和苍翠松柏的背景衬托下,款款而来,虽比不上裴海棠那般娇艳夺目,却也活像一枝行走的白莲花,摇曳生姿,颇具九分美态,加上她又是今日的苦主,一下子成了众人的目光焦点。 “白莲花来了。”裴海棠余光瞥见,随口嘀咕。 “谁?”朱少虞显然没听懂话本子里的专业用词,但顺着她视线望过去,自然也见到了裴珍珠。 裴珍珠察觉到了四皇子投来的目光,愈发脊背挺直,步步生莲,端足了大家闺秀的风范。 裴珍珠来到两人跟前,仪态大方地朝裴海棠行礼:“多谢妹妹的救命之恩,姐姐改日必登门拜谢。” 改日登门拜谢? 改的是哪个日,八成要拖至朱少虞的下一个休沐日吧?好有情人再相会? 裴海棠热情地扶她起来:“别改日了,就明天吧,夫君他不在府里,方便。” 裴珍珠一噎。 却不得不甜甜笑着应下。 心头却着实纳罕,小郡主不是憎恶死四皇子么,何时改口唤“夫君”了?以前不都是冷冰冰的“四皇子”? 朱少虞也看了裴海棠好几眼。 裴海棠宛若未觉,一心想结束这不爽的应酬,便举目眺望那头等着租售的登山轿。 话说,这种登山轿极其简易,只在两根粗竹子上架了张圈椅罢了,对轿夫而言轻巧省力,又方便游客观赏四周风景。 但裴海棠很快惊呼:“哎呀,怎么只剩一顶了?” 轿夫听见了,直接来跟前吆喝:“游客多啊,咱们这一行生意好着呢,小姐要不上来坐,晚了,可就是别人的了。” 裴海棠委实犯了难,区区一顶狭窄轿子,两个姑娘怎么坐?势必要有一人退出。 朱少虞直接给出答案:“大堂姐坐吧,才受过惊吓,先去寺庙禅房歇息一会也好。” 裴海棠:…… 她惦记大半日的登山轿就这样没了? 裴珍珠心头暗爽,口中却推辞:“这怎么行,妹妹年纪小,又身份高贵,该紧着她才是。” 说话间,裴珍珠特意看向裴海棠,想将一贯趾高气昂的小郡主吃瘪的样子刻在脑海里。 不料,一个大跨步,朱少虞已来到裴海棠跟前蹲下:“上来,我背你上去。” 裴海棠先是一愣,随后乐呵呵地往男人背上一扑,朱少虞托住她腿弯起身后,再往上颠了颠,似在找寻一个最舒服的姿势,随后就背着裴海棠大步攀登天阶而上。 一眨眼的功夫,两人已远去,徒留裴珍珠僵在原地。 “小姐,您坐不坐啊?”轿夫催促。 “坐!” 裴珍珠对面部表情掌控精准,眨眼间又恢复了温婉笑容,提起裙摆娇娇柔柔地跨了上去。 ~ 朱少虞体力旺盛,背着人攀爬也丝毫不拉胯,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就轻轻松松登上了山巅。 “来,擦擦汗。” 裴海棠从后背跳下地,记起他的两方帕子都拿去擦桌凳了,便掏出自己的递过去。 朱少虞不客气地接了,只见是一块白色绣海棠花的,上头似有若无残留她的体香,那夜他尽情嗅过,甜丝丝的,像蜜桃味。 抹过汗后,朱少虞没还,直接揣进了自己怀里。 裴海棠假装没瞧见。 前往正殿祭奠过大哥后,翠竹和翠玉两个丫鬟也气喘吁吁地登上了顶,悄悄对裴海棠耳语:“大姑娘也到了,瞧那样子,还在寻您们呢。” 裴海棠不悦地嘟嘴,裴珍珠也太不要脸了,居然阴魂不散。 “我累了,咱们打道回府吧。” 随意编了个借口,裴海棠就拉朱少虞下山去。 不料,刚靠近马车,还没往上坐呢,林子里突然窜出三四十个黑衣人,黑压压将裴海棠一行人给团团围住。 “小美人,咱们又见面了。” 淫--笑出列的,正是方才被一脚踹飞、从天阶上滚下来的铁霸王,显然,是他叫来了一帮子人复仇。 “正愁不知去哪逮捕你,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甚好。”朱少虞丝毫不惧,摆出公门之人的架势。 铁霸王轻蔑地问:“你在哪儿高就啊?” 朱少虞直接出示了腰牌。 一个黑衣人仔细瞧过后,飞快耳语了几句,然后就见铁霸王哈哈大笑。 “区区一个长安县县尉,从八品,提鞋都不配的芝麻小官,也敢在老子面前耍威风?谁借你的胆?” 裴海棠暗暗咬唇。 一般而言,皇子们都很风光,立太子的立太子,封王的封王,掌六部的掌六部,各个位高权重,唯有朱少虞是个例外,自幼受皇舅舅厌弃,不仅没受封任何爵位,长到二十岁还无官无职,闲人一个。 直到与她成了亲,皇舅舅才施舍他一个从八品县尉。 在皇子而言,确实屈辱了。 裴海棠悄悄握住朱少虞的手,十指紧扣,想尽力给他点温暖。 一抬眸,却见朱少虞双目炯炯,高声回怼铁霸王:“召朝律法给我的胆,今日本官就替民除害,缉拿你下大狱!” “哈哈哈,你可知咱们少爷是谁?权势显赫的成国公嫡次子!就凭你一个从八品小官,也配谈缉拿?” “配不配,实力说话。” 朱少虞冷笑一声,先把裴海棠和两个丫鬟安置在一株大树下,他俯身在她耳畔道了声“放心”,便抽出腰间软剑,向几十号黑衣人冲杀过去。 果然是实力说话啊,只见朱少虞轻松如砍瓜切菜,黑衣人一个个倒下,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就结束了一场恶斗。 最后,朱少虞用一根粗麻绳将铁霸王五花大绑,抛进马车里,叮嘱车夫直接送去长安县大狱,又让另一个小厮去公廨外贴布告,召集冤屈的百姓们前往县衙状告铁霸王。一时间前来告状的百姓蜂拥而至。 裴海棠咋舌,活了两世,她第一次知晓朱少虞如此能打,绝不输给历科武状元!也第一次发现朱少虞办案如此帅气! 只就任小小一个县尉,确实屈才得狠了。 第 7 章 第7章 不多时,县里跑来一队捕快,协助上司朱少虞处理躺在地上“嗷嗷”叫唤的黑衣人。 裴海棠带着丫鬟站在大树下,注视着朱少虞有条有紊指挥捕快做事的挺拔身影。 朱少虞今日穿得很休闲。 上面一件玄色绣暗花的圆领长袍,下面一条素色长裤,脚踩玄色皂靴。 无论是衣裳、裤子还是脚上的靴子,质地都肉眼可见的普通,与坊间穷酸秀才所穿类似。 但被他八尺身高一撑,再配上从容不迫发号施令的气势,以及朱少虞英气十足的脸庞,瞬间给人衣裳华贵的错觉,仿佛皇家贵胄就该这么穿! 周遭过路的百姓,无一例外地全被朱少虞的好气度所吸引,不约而同驻足观望。 裴海棠的视线也不由自主黏在他笔直的后背。 朱少虞处理得差不多了,一回头,对上裴海棠直勾勾的目光。 很明显,他误解了,特意走过来询问:“饿了吗?附近有一家口味还不错的饭馆。” 裴海棠:…… 足足愣了好一会,才强行压下偷窥被抓现行的尴尬,挤出两个字:“好啊。” “你稍等一会。”朱少虞亲自去给她的豪华马车换绳索、套车,方才一场恶斗砍坏了绳索,也吓跑了马。 这时,身穿公服的赵捕头,特意过来与裴海棠打招呼:“这位是嫂子吧?长得比年画上的仙女还好看,咱们头儿真有福气。” 嫂子? 裴海棠一怔,显然从未被人这般称呼过,平日都是尊称“郡主”的。 下一刻,她反应过来,朱少虞的皇子身份在县衙属于机密,这些衙役们尚不知情,是以只把她当寻常“嫂子”看待。 明白过来的裴海棠笑着点头。 又听赵捕头热情介绍道:“‘家常菜饭馆’好吃,嫂子想吃什么就点什么,千万别客气。对了,里头有一道辣炒肥肠,是咱们头儿的最爱……” 正说在兴头上,套好车的朱少虞折返回来打发了他:“瞎掰扯什么呢,去!” 然后,朱少虞低头向裴海棠解释,“这小子是我手下的班头,勤快能干功夫也不赖,就是有点嘴碎,他没惹着你吧?” 裴海棠连忙笑着摇头。 朱少虞见她气色确实不错,便不再多言,默默扶她坐上马车。 马车缓缓启动,外头突然传来齐刷刷的高喊声:“头儿,嫂子,慢走!” 朱少虞眉峰一跳,迅速看眼裴海棠。 哪知裴海棠非但没反感,反而好奇地挑起窗帘往外望。 十步之外的官道上,十几个衙役排成一溜、立正送行的身影浮现眼前,他们齐齐眉眼染笑,目光里迸射出一股叫热情的东西。 分外热情那种。 裴海棠明显被取悦到,接下来的短暂路途,她都愉悦地趴在车窗上反复回味。 直到抵达目的地,她下了马车,路边一块“家常菜饭馆”的匾额闯进眼底,这份好心情才刷的一下凝固。 它,就是赵捕头嘴里夸赞不已的饭馆? 衙役们和朱少虞经常光顾的饭馆? 一座外形残破的小平房,外墙剥落,门板和门前青石板上的油渍还反着油光,怎么看怎么不卫生。 别说裴海棠了,便是翠竹和翠玉也不由得瘪嘴嫌弃。 “跟我来。”朱少虞在前头带路。 裴海棠不想戳他面子,只得将就,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 没想到,朱少虞并未进门,而是带她们拐进一片紫竹林。裴海棠远远就眺望到,千百竿竹子掩映着一座精致的三层阁楼,匾额上书“竹林七贤小馆”。 雅致! 裴海棠展颜一笑。 在店小二的热情接待下,裴海棠径直上了三楼,挑了个临窗的小包厢坐下。 说是包厢,却是由一道道屏风隔成的半开放式小空间。 小二捧上菜单,朱少虞接过来搁放在裴海棠面前,让她先点。 已过午时,裴海棠还真饿了,不客气地点起了自己爱吃的:“水盆羊肉、水晶柿子、牡丹燕菜……” 按照往常习惯,热菜、凉菜、汤菜、甜品应有尽有。 足足十五道菜。 丰盛至极! 店小二刚走,裴海棠脑海里倏地闪过赵捕头说过的话,便又将店小二喊了回来,特意加上:“还有一道辣炒肥肠。” 朱少虞意外地看向她。 裴海棠假装未觉,等待期间来到窗前,推开一扇窗。 一小片紫竹林浮现眼前,还有一条沟渠蜿蜒其间,冬日里结了冰,冰面倒映着蓝天白云,甚美。 突然,煞风景的来了。 只见裴珍珠一行人快步而来,明显是追逐他们过来的。 真真是气人! 裴海棠把窗户一关,风景也不赏了,恰好店小二已开始上菜,她便紧挨着朱少虞落座。 翠竹是个会办事的,立马悄悄告知店小二,让他想法子让裴珍珠一行人滚远点,不许过来挤一桌。 店小二答应是答应了,奈何压根拦不住硬要往前闯的裴珍珠。 就在裴海棠以为要共挤一桌时…… 裴珍珠的脚步居然止步在隔壁包厢,然后坐了进去,招呼店小二点菜。 裴海棠心底疑窦重生。 正在这时,隔壁清晰地传来裴珍珠温婉的声音:“我不喜浪费,先点三道菜,不够再加,店小二你看行吗?” 裴海棠:??? 原来在这等着呢。 故意坐隔壁,然后在朱少虞的听力范围内,展示她是一个怎样勤俭节约、不铺张浪费的好姑娘? 充分凸显她的纯真美好? 彰显她值得男人去爱? 再反过来,将裴海棠衬托成奢靡浪费的……反派典型? 裴海棠简直气笑了。 翠玉则冲动地想去啐裴珍珠一口,什么人呐,明明是家里穷,没法讲排场,却故意来恶心人。真那么清高,有本事别死赖在武安侯府不走啊,住回曾经的小破宅子啊。过继的是她哥,又不是她! 正在这时,朱少虞开口了。 “郡主,你很会点菜,很多都是我不曾吃过的,真是没白跟你出门,很能开阔我眼界。” 说罢,朱少虞还特意用公筷一一夹出那十几道菜,每吃一道,都会给出一番善意的点评。 最后汇成三个字:超好吃! “是吧?我就是很会挑菜嘛。”裴海棠的桃花眼得意地弯成了漂亮的月牙儿,厚皮脸地自夸后,她又心血来潮尝了一筷子朱少虞最爱吃的辣炒肥肠。 不想,一口下去…… “哇,好辣,好辣!” 从不曾吃过辣的裴海棠立马飙出了眼泪,手还一个劲地扇。 吓得翠竹和翠玉急匆匆倒茶水。 朱少虞反应更快,直接舀上一小碗甜汤就喂到她嘴边:“快,几口下去就能解辣,信我。” 全喝光后,裴海棠笑了:“还是你有办法,真不辣了耶!” 隔壁包厢的裴珍珠将他们这边的动静听了个一清二楚,她面上还能维持着温婉的假笑,长长的指甲却僵硬地划过桌面。 ~ 吃饭接近尾声,朱少虞起身去一楼柜台结账。 “多少钱?” “稍等,”掌柜的对照账单,啪啪啪飞快拨打着算盘,“共计六十三两银子。” 六十三两? 朱少虞捏着钱袋子的手一顿。 他是从八品县尉,月俸不到五十两,显然带出来的银子不够。 “能赊账吗,明日还。” “这不行,我们从不赊账。”掌柜的毫不客气地拒绝,翻个白眼直嘀咕,“没钱,还点那么多贵菜。” 朱少虞没做声,径直解下腰牌递过去:“我不会赖账的,它抵押在这,明日赎回。” 掌柜的刚想甩几句难听话,目光懒懒地在腰牌上一瞥,下一刻,血气直接上涌,长安县县尉? 做生意的哪个不怕当官的! 掌柜的立马换了副嘴脸,点头哈腰陪笑:“县、县尉大人莅临,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这顿饭小的请,小的请。” 说完,跪舔的狗似的,哈着腰,双手奉还腰牌。 朱少虞淡瞥他一眼:“不必,明日自来赎回。”转身大踏步上楼。 掌柜的僵硬地捧着腰牌,额头、背脊冷汗直冒。 朱少虞不知道的是,裴海棠出来方便,恰好撞上“抵押腰牌”的全过程。 裴海棠这才知道,官职低微的朱少虞手头有多拮据! 低头看眼自个身上价值千金的梅红色斗篷,小郡主头一次意识到,若光靠朱少虞稀薄的俸禄,压根养不起她这个娘子啊。 “看来,升官加薪,迫在眉睫啊。” 裴海棠揉着饱饱的小肚瓜嘀咕。 ~ 外出大半日着实有些疲累,一回到郡主府,裴海棠就钻进卧房睡了。待她饱饱睡上一觉再睁眼,窗外已晚霞满天,而地铺上的朱少虞早没了。 “四皇子呢?”裴海棠美美地伸个懒腰,问守在一旁的翠玉。 翠玉回道:“一个时辰前离府了,说是去县衙处理点事情。” “哦。”裴海棠点点头,久睡腰疼的她选择去院子里散散步。 郡主府很大,裴海棠一般只在主院这一带活动。 今儿心血来潮,一路溜达到了清池院,这个小院是专供洗晒衣裳和被褥的,平日的裴海棠从不驻足。今儿无意间往里一瞥,居然挪不动步了。 只见里头的一根纤细竹竿上,晾着一块白色帕子,很眼熟。 裴海棠凑近了细瞅,居然是普渡寺里给朱少虞擦汗的那条。 “郡主,这条是四皇子亲手洗了,再亲自晾晒的。”看院子的管事上前禀报。 裴海棠一脸的意外。 随后领悟过来什么,满意地点头:“难怪当时不还,竟是预备洗干净后再还啊。” 算他有心了。 这夜,为了给朱少虞营造还帕子的契机,裴海棠特意没早早歇下,坐在东次间暖榻上等他回府,不想,苦撑到三更天也没见到人。 “郡主,郡主?” 翠竹预备哄她先去卧房歇下,却见小郡主已趴在矮几上睡了过去,嘴角还挂着一串哈喇子。 翠竹:…… 一边觉得自家小郡主可爱万分,一边则忍不住怨怪四皇子,平日晚回就算了,怎的休沐日也不回早点?! 翠竹没料到的是,四皇子居然通宵没归。 次日,裴海棠醒来后得知,惊得拥被而起:“一整夜没归?”上一世的朱少虞从未这样过。 那必定是出事了。 不好,昨日缉拿铁霸王下狱,其父成国公却不是什么讲理的人,搞不好,大闹了县衙? “翠竹,立马派小余子去县衙跑一趟!” “哦不,让余管家亲自跑一趟!” 与官府接洽这种事,郡主府管家才够档次,才能打听到想听的。 半个时辰后,余管家气喘吁吁归来:“回禀郡主,昨日下午成国公大闹县衙,夜里还强闯县衙狱,欲带走他儿子。若非咱们四皇子亲自镇守,铁霸王怕是早被劫走了。眼下,双方尚在僵持中。” 余管家喘口气,又道:“但,就在刚刚,成国公坐马车往皇宫方向去了,怕是要去告御状,给咱们四皇子使绊子。” 裴海棠气坏了! 真真是无耻! 成国公教子无方,还有脸恶人先告状,去宫里倒打一耙? 偏生成国公位高权重,又深得皇舅舅器重,再加上他巧舌如簧,死的都能说成活的。而四皇子因母妃之过,被皇舅舅极度厌弃。 所以,皇舅舅极可能……偏听偏信。 裴海棠咬唇:“来人,快给我备马,要最快的马!” 裹上白狐皮斗篷,裴海棠就策马疾奔而出,以平生最快的速度,朝皇宫赶去。 生死极速。 她一定要抢在成国公前头,先面见皇舅舅! 幸好,老天爷是爱她的。 成国公马车半路抛了锚。 而裴海棠抵达皇宫,冲进宣德帝的紫宸殿时,整个人形容狼狈简直没眼看。 “棠棠,谁把你弄成这样了?” 宣德帝一脸的震惊。 福公公也是惊得嘴都合不拢。 只见冲进正殿门口的裴海棠,发髻微乱,身上的白狐皮斗篷也脏兮兮的沾了泥,像是被人给按在地上欺负了。 裴海棠立在门口憋了半晌,才哭着一头扑进了宣德帝怀里。 “皇舅舅,昨儿棠棠去普渡寺上香,被一个叫什么铁霸王的混账给调--戏了,他满口污言秽语,说什么‘要我陪他过一夜’……皇舅舅,棠棠不想活了,不想活了……” “棠棠今日过来,就是向皇舅舅辞别的。” 裴海棠抽咽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完就挣脱开来,一头向红柱子撞去,亏得宣德帝眼疾手快,又一把给抱住了。 宣德帝一脸的震怒啊! 福公公心下了然,怕是有人要丧命了。 正在这时,成国公气哼哼地进宫了,请求面圣。 第 8 章 第8章 皇宫。 六十高龄的成国公,面色阴沉地通过丹凤门,便迈着老腿匆匆朝宣德帝的紫宸殿奔去,明眼人都瞧得出,这老家伙又是进宫来告御状的。 “成国公,谁又老虎头上拔毛,惹您不快了啊?”守门统领讨好地笑。 “自有竖子!”成国公冷哼哼的。 统领脖子一缩,只觉阴风来袭,要知道,往日得罪成国公的,无一例外下场悲惨,不是已下黄泉,便是贬官流放。 这老家伙,真心不好惹啊! “这成国公什么来头啊?”一个新侍卫好奇地问。 “那可了不得,出身清河崔世,几百年的名门望族;论军功,他曾率大军驱除鞑辱,功在社稷,即便如今致仕了,在军中威望依然不低。其嫡长子又掌管北衙禁军神策营……”统领叽咕道。 “大人物啊!” “那可不!” ~ 紫宸殿。 “老臣有要事面圣!” 成国公昂头挺胸等候在正殿外的玉阶下,只待小太监通传后,便像往日那般,由福公公亲自出来迎他进殿。 然后,由他点燃宣德帝对四皇子母妃的怒火。 最后,罢黜四皇子,远不录用! 不曾想…… 今日,他破天荒地被撩在外头挨冷受冻了大半个时辰,既没等到宣他觐见的旨意,也没个搭理他的太监。 什么情况? 成国公敏锐地察觉到不妙,不由得有点心慌,今儿怕是要坏事。 果然,一个时辰后终于进了殿,迎头劈来的,却是宣德帝的震怒。 “你可知罪?” 成国公很是识时务,当即摆出一副顺从的样子,两条老腿顺势跪下,伏地请罪:“皇上,老臣知罪。” “何罪?” “教、教子无方,老臣今日特地前来请罪。”成国公额头触地。 成国公果然懂变通,三言两语间,便将“兴师问罪”的本意改成了“前来请罪”。 “哼,你那儿子枉为名门之后,好的一点不沾边,尽学些调--戏姑娘、鱼肉乡里的下三滥勾当!”宣德帝眼前不断闪现裴海棠哭红双眼的画面,就越说越来气,拍着龙案怒斥,“他这样的,怎配给你德高望重、义薄云天的成国公当嫡子?说出去朕都嫌丢人!” “是啊,是丢人。”成国公顺着说。 “既如此,朕今日便给你个恩典,替你清理门户,从族谱里除名,从此再不是你儿子,管他作奸犯科也好,流放为奴也好,生生世世再与你无干!” 从族谱里除名? 清河崔氏可是横跨几个朝代的百年士族啊,哪怕是一届布衣,也能笑傲九卿的存在。 是以,从族谱“除名”,远比官场“永不录用”更可怕。 成国公震惊地抬头,他儿子才十八啊,仅仅调--戏了几个貌美女子而已,就狠心斩其臂膀,断送他一生? 福公公早见怪不怪,任凭他是谁,调--戏了宝贝小郡主,下场能好?且瞧着吧,惩罚才刚刚开了个头。 果不其然,除名后,铁霸王再也铁不起来,长安县县令依律重判——杖责一百七十下,再流放三千里。 而流放途中,小鸡鸡被割,人也被野狼分食而吃。 竟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 “四皇子!”老年丧子的成国公泪流满面,佝偻着背站在据说是野狼分尸的那株大树下,他一手撑住树干,一手抹泪,咬牙切齿地诅咒四皇子,“总有一日,你会付出惨痛代价,你且等着!” 成国公将一切罪责强行扣在缉拿归案的四皇子头上,始终不知,真正能左右宣德帝心意,要了他儿子命的唯有一人,那便是小郡主裴海棠。 ~ 这三四日,裴海棠一直住在宫里,没回郡主府。 没法子,她受过“刺激”后,“情绪有点不对劲”,宣德帝心疼地将她养在自己的西配殿,享受着帝王提供的人世间最旺的阳气,还一日三顿喝着太医院配送的安神汤。 可惜,通通不管用。 小郡主始终“眉头微蹙”,不展笑颜。 可把宣德帝愁坏了。 直到铁霸王杖刑那日,裴海棠去了趟县衙,观刑归来才恢复了笑意。 “皇舅舅,您看我戴花环美不美?” 裴海棠小跑进正殿,一手提裙摆,一手执一个红梅编织而成的花环,凑到皇舅舅的龙案前,再往头上一戴,眨着眼调皮地追问。 这活泼劲,一如往昔! 激动得宣德帝手下朱笔一顿,立即抬眸看向她。 只见裴海棠一身梅红色的袄裙,一头黝黑秀发像未嫁时那般披泻而下,头顶再斜挂一圈红梅花环,俏生生地站在光晕里,像极了天宫下凡的红梅仙子,又美又仙。 “花环好看,你自个编的?” “不是,少虞哥哥送我的。”裴海棠美美的桃花眼弯成漂亮的月牙儿,可见她有多喜欢。 少虞哥哥? 宣德帝神情微怔,脑海里几乎将京城的世家子弟全过了一遍,硬是没筛出“少虞哥哥”是谁。 福公公见了,忙小声笑道:“真真没料到,四皇子竟如此手巧。” 经此提醒,宣德帝才想起来,四皇子名讳好像是叫朱少虞。 顿了顿,宣德帝试探地反问:“看来婚后,棠棠与四皇子相处不错。” 若那逆子能博得棠棠一笑,也算是功劳一桩。 裴海棠早就盼着皇舅舅问了,当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嗯,少虞哥哥待我很好……尤其那日普渡寺遇险,少虞哥哥还勇敢地救下我……” 接下来,裴海棠化身说书人,将朱少虞的一系列表现娓娓道来,从英勇地救下她,到以少胜多狂灭黑衣人,再到办案的条理分明,不惧强权…… 总之,从她嘴里,宣德帝听出了一丝崇拜感。 “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皇舅舅大可召来县令和赵捕头问话嘛,看是否如棠棠所言。” 宣德帝若有所思地点头。 裴海棠趁机替四皇子争取升官的可能:“皇舅舅,跟着少虞哥哥过日子哪都好,就只有一点让我不爽。” 宣德帝问:“什么?” 裴海棠撅嘴控诉:“太穷了,请棠棠去酒楼吃顿饭,都得抵押腰牌赊账。搞得棠棠也扣扣索索,都舍不得出去吃美食了。现在,只想装病,赖在皇宫多吃几顿好吃的。” 宣德帝:…… 福公公整个人都快傻掉了。 哎哟喂,这种大实话也就小郡主敢拿来御前说啊,但凡换个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催促皇帝该给四皇子升官加薪,都得被叉出去! ~ 次日一早,朱少虞的升迁令就下发到了吏部,再由吏部下发长安县。 成国公获知升迁的消息时,正与几个好友在花厅把酒言欢,一个震怒,捏碎了酒杯。 几个好友见状,纷纷告辞离开。 “父亲,不过升迁为县令,并非多大的官,您消消气。”世子连忙从书房赶来劝慰。 成国公气恼地将脚底的碎片碾个粉碎:“你难道不知,长安县县令可是京县令,正五品,不可小觑。最不解的是,有宸妃那个罪妇在,皇帝不该一再地抬举四皇子才对,如今怎么……莫非,宣德帝已经怀疑宸妃事件有诈?” “什么?”世子显然听不懂。 成国公静默半晌,才摆摆手:“陈年往事,别打听,秘密知道多了对你没好处。” 世子默默点头。 ~ 相比成国公的不爽,裴海棠则乐呵得很,甚至跑去吏部,直接询问长安县县令的月俸是多少。 “回郡主,正五品京县令,月俸是一百八十两。”负责接待的吏部侍郎有问必答。 裴海棠又问:“长安县县尉呢?” “四十五两。” 哦哦哦,裴海棠掰手指头一算,两厢一对比,足足翻了四倍呢。 “不错!” 这可是她厚着脸皮为朱少虞争取到的额外收入,裴海棠美滋滋地嘴角上扬。 吏部侍郎:…… 堂堂昭阳郡主,莫非很缺银子? 可瞅上去也不像啊,只见小郡主浑身上下裹满金贵之物,不是白狐皮斗篷,就是蜀锦袄裙,亦或是苏绣小皮靴…… 第 9 章 第9章 久居皇宫五日方回。 这日黄昏,裴海棠乘坐马车才抵达郡主府,宫里的赏赐紧跟着就来了。 “……昭阳郡主进宫伴驾,朕心甚悦,特赏黄金五千两,毛皮斗篷十条,点赤金线缎子小袄三件,缂丝风毛亮缎小袄两件,月牙凤尾罗群五条,缕金挑线纱裙五条,刺绣妆花裙五条,蜀锦绣鞋五双……赤金头面一套,东珠头面一套,红珊瑚头面一套……千年人参十根,熊掌一对,乌龟一头……” 各种赏赐,从黄金、名贵衣裙鞋袜、价值连城的首饰,到吃食珍馐,可谓是全方位的囊括,玲琅满目摆满一院子,连下脚的地儿都要挤没了。 看得郡主府新来的几个丫鬟婆子瞠目结舌,结结巴巴偷着嘀咕:“这、这得值多少银子啊?” 饶是见惯了恩赏的翠竹、翠玉也心头微惊,太过丰厚,光是黄金五千两,便抵白银五万两了,甭提还跟着一长串名贵之物。 拿银子打点走宫里来的公公后,翠竹和翠玉偷着询问裴海棠:“郡主,皇上这是?” 裴海棠滴溜溜转动黑眼珠,给出个大胆猜测:“可能是哭穷哭的。” 翠竹和翠玉:…… 她们家郡主还穷? 两个大丫鬟默默指挥小厮将一院子的赏赐搬去新开辟的一间大库房,没法子,老库房早挤满了过世的公主夫妇留下的稀世珍宝,硬塞也塞不下了。 小富婆裴海棠有点发窘地摸摸小鼻尖,天地可鉴,她哭的是朱少虞穷,当真无意诓骗皇舅舅啊! 其心,可表日月! 是皇舅舅自己……误解了。 小郡主眨巴眼,无辜地拍拍偷偷发热的小脸蛋。 ~ 夕阳西下,趁院子里最后一缕夕阳还未消散,阔别五日未归的裴海棠脑海里闪过点什么,便跨出主院往西边院子溜达起来。 脚步一拐,那座小小的清池院浮现眼前。 裴海棠视线特意往里头的细竹竿子一扫,嗯,空空的。 “郡主,上回那方白帕子,四皇子前几日已收走。”清池院的管事耳聪目明,远远瞥见主子的小身影,便快步从月洞门里赶出来禀报。 裴海棠:“丫鬟来收的?” 管事描述得细致:“奴婢瞧见四皇子亲自来的,整整齐齐叠成豆腐块,揣进左边怀里。” 裴海棠嘴角不由得上翘。 任谁借出去的东西,被对方如此珍惜,都会心里很受用吧。 前几日她宿在皇宫未归,今夜……他该还了? 揣着这个念头,裴海棠继续散步,直到天光转暗,才悠哉悠哉踱回主院。 不料,一跨进月洞门,就见翠玉与一个脸生的婆子站在东耳房的墙根底下争执。 裴海棠不悦地皱起眉头。 翠玉是自幼跟随她的大丫鬟,在郡主府拥有超然的地位,哪来的脸生婆子胆敢如此放肆与她争嘴? 这时,翠玉瞧见小郡主回来了,再不恋战,快步穿过长廊来到裴海棠跟前:“郡主,四皇子回府了。” 裴海棠眼眸一亮,今晚下值早啊,都赶上共进晚膳了。 却听翠玉指着正堂又嘟哝道:“隔壁的大姑娘也来了,跟四皇子前后脚到的。” 裴珍珠? 所以,眼下堂屋里,四皇子正与裴珍珠独处? 裴海棠眼眸一暗:“堂姐来了,你们怎的也不通传?” 按照郡主府规矩,未经主子许可,一律不许私自往上房带,只可领去前院的花厅吃茶。 翠玉瞥眼那头的脸生婆子,愤愤告状道:“奴婢也正为这事儿恼火呢,未经通传,就被门房的姚妈妈给自作主张领去了正堂。” “行了,我知道了。” 说话间,裴海棠已踏上回廊,透过一扇敞开的窗,远远瞥见裴珍珠手捧茶盏端坐在客椅上,一身娇嫩的粉红小袄显得她脸蛋愈发白皙,她就着茶盏轻抿一口,雾气逸散在发间,莫名给人一副岁月静好的美感。 大抵是这温婉气质诱人,才给了她两世白月光的机会? 裴海棠微微嘟嘴。 同时加快了脚步,一眨眼,裴海棠跨入堂屋。 屋里的裴珍珠听到动静,抬眸见到裴海棠站立门口的俏丽身影,便立即搁下茶盏起身,规规矩矩地低头行礼:“见过郡主。” 裴海棠无视她,目光急速地环视一圈,很意外,朱少虞居然没在堂屋,唯有翠竹在这里陪着。 莫非,朱少虞避进了内室? 算他识相! “免礼,姐姐请随我上坐。” 裴海棠这才热情地拉了裴珍珠同往主位落座。 但裴珍珠没急着坐,从身后跟着的大丫鬟秋月手里接过一布兜东西,拉开兜口,捧到裴海棠跟前。 “多谢妹妹在普渡寺救了我,今日特意过来登门道谢,这是昨儿我去附近的山里挖回的冬笋,小小心意,还望妹妹莫嫌弃。” 亲手挖的冬笋? 啧啧啧,又故意来朱少虞跟前秀勤劳能干、纯朴天真了。 裴海棠凑近兜口一看,里头六七个全是新鲜带泥的。 她当即笑得欢:“这谢礼我喜欢,这年头还能吃上千金小姐亲手挖的笋,当真不易。先前,我只能吃到乡下婆子挖的。” 裴珍珠:…… 这话听着怎么那么损呢? 裴海棠假意不知,笑着提起布兜交给翠竹,继续嘱咐:“这个特新鲜,立马拿去厨房炖了,今晚就吃。先头蔡老婆子孝敬的那批,且排队候着。” 一句话,彻底将裴珍珠身份贬低,竟与送菜的蔡老婆子成了同一档次的。 也亏得裴珍珠能忍,都这样了还坐得住,继续维持温婉的笑容周旋寒暄。 裴海棠却不乐意多陪,没聊几句便下了逐客令:“我刚从皇宫回来,一路颠簸身子有些不适,就不多留姐姐了,下回有空再叙。” 裴珍珠这才极度不舍地告辞,临走前,还留恋地瞥眼东边内室。 瞥见这一幕,裴海棠确信了,朱少虞在里头。 待不速之客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主院外,裴海棠立马挑开门帘跨进了东次间,咦,怎么空荡荡的没人? “郡主,四皇子在……西边。”翠竹追过来小声道。 西边? 裴海棠面色唰地变了。 以往朱少虞回府,确实都先去西次间洗澡的! 啊啊啊,岂非撩水声,毛巾摩擦他肌肤的特别声响,全给裴珍珠偷听去了?! 小郡主简直要抓狂! 下一瞬,裴海棠就风风火火冲进了西次间…… 却见窗下明亮的烛台边,站着朱少虞高大挺拔的身躯,他手里捧着本书,正低头津津有味地读着。 身高八尺的大男人,没穿外袍,身上只简简单单一套中衣中裤。 “你、你已经洗完澡了?”裴海棠将朱少虞上上下下打量两遍,最后结结巴巴问出口。 裴海棠进屋时,朱少虞已敏锐地察觉到,随后将未读完的书收进北边柜子的暗格里,才转过身来回她。 “没。” 言简意赅的一个字,却裹挟千军万马之势,瞬间打散裴海棠心头的所有介意。 她拍拍胸口,欣慰地道:“幸好没,幸好你爱看书。你方才看的是什么书?”她要奖励他一箩筐类似的! “你之前搁在这的话本子,好像是《凤求凰》。” 裴海棠:…… 正在这时,翠竹从水房拎了桶热水来,“哗啦哗啦”灌入浴桶里兑成温水,“四皇子,水好了”,翠竹说完便低头倒退出房门,去廊下守着。 裴海棠呆呆看着浴桶里的水,若有所思,原来不是因为痴迷书,而是水没兑好,才侥幸没洗啊。 “郡主。”朱少虞突然轻唤一声。 “嗯?有事?” 裴海棠杵着没反应过来,直到瞧见朱少虞一粒一粒解开,露出胸口健硕结实的肌肉线条,她才后知后觉有点窘,可爱地捂住双眼就往外逃。 结果走得太急,差点在门槛绊倒,亏得小手抓住了门框。 惹来了男人的轻笑。 裴海棠不由得愈发窘,直逃到东次间暖榻上猫着,用大迎枕遮掩住一阵阵往外冒着热气的脸庞,密不透风,才觉得找回了自在。 “郡主,您还在生气吗?” 翠竹起先在廊下守着,忽见小郡主面色涨红地冲回东次间,又蒙着迎枕死活不肯见人,误以为她还在为“裴珍珠偷听四皇子洗澡”的事儿生气,便跟进来解释。 “整件事儿其实是这样的,四皇子刚要洗澡,裴珍珠就被姚妈妈领进屋了,然后如您所见,四皇子果断没洗,改成了看书。” 裴海棠一脸惊讶,小脸从迎枕右侧冒出:“不是因为水没兑好么?” 翠竹解释道:“热水早就兑好了的。只是隔了这般久,凉了,奴婢才又去打了桶热的添上。” 哦哦哦,这样啊,裴海棠根据事实脑补出完整画面,当时朱少虞正在解中衣准备沐浴,忽闻裴珍珠来了,且赖在堂屋不走,他实在不乐意洗澡声被别的姑娘偷听了去,才干脆翻出一本书打发时间。 嗯,算他要脸! 裴海棠很满意。 “对了,姚妈妈是哪里来的,瞧着甚是眼生。”裴海棠忽地来了精神,把大迎枕搁下道。 翠竹:“郡主在宫里小住时,您大伯母把姚妈妈送上门来的,说是您祖母当年的陪房,这几年家里遭了难,日子不好过,恳求来郡主府做事。当时四皇子也没在府里,奴婢便让她暂时先住下,一切待郡主回府后再行定夺。哪知,姚妈妈却蹬鼻子上脸,说自己以前就是干门房的,现在还干门房,遇上大伯母一家人更是热情得要命,规矩都不顾了,这才酿成今日之祸。” 裴海棠嗤一声:“与大伯母那般亲,还来我郡主府作甚?去,把这姚妈妈给我叫来。” 不一会,姚妈妈来了,恭恭敬敬地磕头行礼。 裴海棠笑道:“姚妈妈快请起,您可是祖母府上的老人,我该敬着些才是。” 姚妈妈正乐呵呵地要说什么,却听裴海棠又道:“可惜,我郡主府规矩森严,与宫里一般无二,一般的下人可熬不住。譬如今儿姚妈妈不按规矩通报,私自领了客人就往上房带,便是要赏下五十板子的,再有下回,直接乱棍打死。” 五十板子? 乱棍打死? 吓得姚妈妈腿都发颤,早年间她不过才挨了二十板子,就险些要了命啊。 裴海棠:“隔壁的武安侯府,我大伯母家待下人最是和善,姚妈妈又与大伯母极其投缘,还是去那边伺候吧。本郡主这就派翠玉送你过去。” “多谢郡主恩典!”姚妈妈也是个色厉内荏的,被五十板子和乱棍打死吓破了胆,听闻有个好去处,当即磕了头乐意去。 翠玉提着灯笼,连夜将人送走。 姚妈妈一走,翠竹就笑开了:“还是郡主厉害,姚妈妈就不是个善茬,武安侯府怕是要堵心了。” 这么个狗仗人势的东西,上辈子的裴海棠压根没见过,这一世突然冒出来,想必是前阵子大伯母被坑了一万两银子,心头不爽,故意寻来给裴海棠添堵的。 呵,添堵,还不知道谁给谁添堵呢! 隔壁的武安侯府,果真闹起来了。 王桂芳手头紧,哪有闲钱养闲人?待翠玉一走,就给姚妈妈甩脸子,让她哪来的滚哪去,侯府不留。 姚妈妈坐在地上撒泼:“敢不留我?今夜我就上巷子里闹去,让街坊邻居都来听听,你侯府是个什么嘴脸!当初街头遇到我欢喜得跟什么似的,要我混进郡主府去挑事……” 遇上这等无赖,王桂芳被逼得没法子,最后被讹三百两银子息事宁人。 “三百两啊,老头子半年的俸禄又没了!” 王桂芳掩面痛哭,她男人只是个下县的县令,从七品,月俸才五十七两啊。 武安侯裴玦本来在书房看书,隐隐听见丧气的哭声就烦,心头不断埋怨母亲瞎胡闹,好好地,去招惹小郡主作甚?这下惹来无赖,砸了自己脚吧? 裴玦到底是个孝子,怨归怨,最后还是亲自去哄王桂芳:“娘,快别哭了,等儿子恢复官职,领了俸禄,日子会滋润起来的。儿子保证!” 裴珍珠也如此安慰:“大哥给二叔叔戴孝三年,如今除了服,就算丢了肥差,也定能另外安排个好差事的。” 王桂芳想起什么来,终于不哭了,拽住儿子衣袖道:“你们听说了吗,四皇子升任京县令,乃小郡主的功劳,是她从皇上那直接讨来的。儿啊,你如今过继给你二叔了,就是小郡主嫡亲的大哥啊,你的差事,她能不帮忙?你先琢磨好什么官儿前途好,又能捞钱,再让小郡主去跟皇帝讨来,不就成了?” 裴玦眼眸一亮:“成,过几日我就去试试。” 王桂芳:“还过几日?明日就去!” 第 10 章 第10章 郡主府。 遣送走姚妈妈,晚间最后一抹金色的夕阳也消散在屋檐,翠竹和翠玉将上房的琉璃灯齐齐点亮,亮如白昼。 东次间摆好了一桌丰盛诱人的晚饭。 小郡主饿了,眼巴巴靠在暖榻的矮几上时不时偷看饭菜,手里握本话本子以作掩饰,内心狂盼朱少虞早点洗完澡出来好开饭。 终于,西次间传来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 裴海棠欣喜地抬头望去。 便见朱少虞穿着一身白色中衣中裤阔步走来。 打小习武,让他练出了一身结实紧致的肌肉,胸膛、铁臂和大长腿,把本该宽松的中衣中裤都撑出了极致的饱满感,处处彰显“狂野有力”。 传说中彪悍健壮的汗血宝马,也不如他。 尤其大步迈动的健硕双腿,走路都带劲风,路过裴海棠时把她低垂的白色裙摆都惊飞了,似白蝴蝶扇动一下翅膀。 裴海棠看呆了。 “嘎吱”,衣柜门的响声入耳,才把沉迷于成熟男人健美身躯的裴海棠给惊醒,她这才发现朱少虞已从卧室大衣柜里翻出一件玄色光秃秃无绣花的外袍,正往身上套。 “等等。” 裴海棠下榻,趿着兔毛鞋快步来到朱少虞身边,扒下他穿了一只衣袖的外袍就嫌弃地抛去衣架上。 朱少虞:…… 颇具审美的裴海棠今晚跃跃欲试,要以她的眼光挑出一款最精致最衬他的外袍,好好帮他拾掇装扮一番,才对得起他一身的健美肌肉线条嘛。 凑到衣柜前一瞧,她傻眼了。 偌大的红木衣柜里空空荡荡,只孤零零挂着三件长袍,其中一件还是官袍,剩下的两件常服均是玄色的,且光秃秃无丝毫刺绣,那个寒碜啊。 裴海棠呆若木鸡。 “郡主?” 身后传来男人疑惑不解的声音。 裴海棠缓缓转过身去,壁烛的光束从她头顶越过,明亮地落在朱少虞英俊年轻的面庞上。 他眉眼间透出一丝迷惑。 裴海棠尬笑几声,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只得默默去衣架捡回先头被她丢弃的长袍,僵硬地塞回朱少虞怀里。 “穿好,快来吃饭。” 裴海棠头一次如此尴尬啊,逃离的脚步都是微微慌乱的,直到坐在餐桌前,一桌子的美味珍馐铺满视野,彻彻底底换了个氛围,她才稍稍缓过劲来。 ~ 宽敞的饭桌上整整齐齐摆放了十二道菜,朱少虞与裴海棠对面而坐,翠玉、翠竹站在两侧布菜。 朱少虞深邃的目光大致扫一眼菜色,丰盛且精致,不由得赞道:“色香味俱全。” 算他识货。 裴海棠嘴角上扬。 翠玉跟主子一样得意:“那当然,咱们郡主府的掌厨可是前几年御膳房退下来的,厨艺一绝,尤其擅长这道‘黑白相恋”。” 朱少虞瞅过去:“乌鸡炖竹笋?” 他眼底漾出一丝意外。 裴海棠笑道:“眼力不错,正是黑鸡块配白竹笋,所以取了菜名‘黑白相恋’。” 朱少虞点点头,一边往碗里夹鸡块和竹笋,一边流露出满满的回忆:“这是我记忆里最美味的一道菜,少时便爱吃。” 裴海棠捏筷子的手一顿。 少时? 那便是尚在昌平行宫时。 等等,莫非裴珍珠早就摸清了朱少虞的喜好,特意给他挖来的冬笋? 裴海棠笑意一僵。 “等等!” 裴海棠立即搁下筷子起身,快步奔到朱少虞那边,端起他的小碗,就迅速将里头的鸡块、竹笋连同米饭一股脑地倾倒回“黑白相恋”汤盅里。 去它的相恋,谁要跟裴珍珠相恋?! 不许吃,一口都不许! “翠竹,这冬笋味道不大对,快撤下!” 朱少虞:…… 翠竹和翠玉面面相觑,这笋一口没尝呢,小郡主从哪笃定味道怪异的? 疑惑归疑惑,翠玉依然快速端起汤盅撤走。 裴海棠难以解释,只微微嘟嘴。 朱少虞盯了她几眼,突然开口:“嗯,雾气里确实多出股酸味,应该是冬笋在地底下被虫子咬过,失了鲜。翠竹,你让厨子用蔡老婆子先头送来的冬笋,重新做一锅来。” 翠竹总算反应过来,错的不是冬笋,是送冬笋的人。 你想想,这道菜是四皇子的最“爱”,菜名偏又叫黑白相“恋”,爱和恋,哪能与裴珍珠沾上关系啊! “诶,奴婢这就去。” 翠竹出门后,快步追上前头端汤盅的翠玉,压低嗓音把事儿说了一遍。 翠玉恍然大悟:“亏得四皇子是个明白人。” 翠竹笑:“嗯,咱们这位郡马爷确实不错,胆大心细,办事周到,尤为可贵的是能对郡主体贴入微。要我说呀,嫁对了。” 翠玉以前极度憎恶四皇子的,这几次相处下来也颇有改观,点头赞道:“嗯,是嫁对了。” 两个丫鬟退出上房后,廊下还守着三五个小丫鬟,屋里却只剩裴海棠和朱少虞。 她正要回座位,手腕忽然被人扣住。 裴海棠一怔。 那只手的主人从椅子里起身,低头看着她:“等等,沾了油。” 裴海棠视线下移,果然被攥住的那只手背沾上了几滴鸡汤,想来是方才倾倒时飞溅上的。 一方白帕子轻轻一抹,瞬间消失。 裴海棠留意到,正是那块等着他还的白色绣海棠花的帕子,眼下又添上几滴油渍,脏了。 “郡主,坐,咱们继续吃。”朱少虞牵她小手回椅子里坐好,用公筷给她夹了五六道菜。 作为回报,裴海棠特意挑了那道“辣炒肥肠”,给他也夹了几筷子。 朱少虞:“郡主,黑白相恋是我曾经的最爱,你猜猜,如今我最爱哪道菜?” 哦? 黑白相恋是过去式了? 呵,那裴珍珠岂非白白出力挖了一顿笋,完全没踩中他心头的点啊。 裴海棠笑得灿烂:“莫非是……辣炒肥肠?” 朱少虞不置可否。 他脑海里浮现“竹林七贤小馆”里的一幕,那是她第一次为他点菜,那会子店小二已经退出包厢,她又匆匆把人给唤回来,单单为他加上这道菜。 那天加菜的画面,也适时地闯入裴海棠脑海。 他不回答,她便执着地追问:“快说,到底是不是啊?” “是不是啊?” 朱少虞只道:“秘密。”说罢,低头咬一口她亲手夹的肥肠,嚼得很香。 裴海棠笑得得意:“肯定是!” 无论他承不承认,裴海棠今晚都被取悦到了,看着饭碗里堆砌成小小山峰的菜,本就饿了的小郡主愈发食欲大开,一口一口把他夹的全部吃光光。 那个大快朵颐。 那个吃饭香香。 一刻钟后,翠竹和翠玉重新端来“黑白相恋”时,小郡主碗里的白米饭早见了底,都开始摸着小肚瓜打饱嗝了。 “郡主,这道黑白相恋还要上吗?” 裴海棠嫌弃地瘪嘴:“不上,以后都不上了,让厨子研究一份新菜单来。” 翠玉和翠竹:…… “这道赏你们了,下去吃吧。” 翠竹和翠玉连忙谢恩。 ~ 两个大丫鬟在耳房欢欢喜喜吃着滋补的黑白相恋时,裴海棠与朱少虞肩并肩在月光下散步。 呃,并非裴海棠有饭后散步的好习惯,而是朱少虞察觉她有点吃撑了,硬将她从上房拎出来,强行散步消食。 庆幸,夜晚散步的滋味还行。 朱少虞提着灯笼,裴海棠穿着斗篷挨在他身边,两人沿着花园里石板铺就而成的小径默默前行,朱少虞话少,裴海棠却是个实打实的话匣子。 他再沉默,都能被她给攻破。 裴海棠:“恭喜,你今日晋升京县令啦。” 朱少虞:“同喜同喜,你晋升京县令夫人了。” 裴海棠笑:“可有心愿要许?” 朱少虞琢磨了几步,突然站定,转身低头看她:“心愿没有,只想向你真诚地道谢。” 裴海棠跟着止住步子,仰起小脸笑看他:“怎么谢?”声音在夜空飘散着愉悦。 朱少虞扫了眼她摩挲着小肚瓜的手:“今夜是谢不了了,改日。” 裴海棠:“为何?” 朱少虞:“你吃撑了。” 裴海棠:??? 这两者之间有关联? 追上去执着再问,朱少虞却怎么都不肯透露,直到困意来袭,她返回卧室进入了梦乡,也没能撬开他的嘴。 ~ 次日,当第一缕金色的阳光洒落屋檐,朱少虞翻身上马奔赴衙门,待裴海棠睁眼时,床下只剩一床余温都不残留的地铺。 “坏蛋,吊我一夜胃口,却不肯透露一丢丢谜底。” 哼归哼,裴海棠心头依然惦记着对他好,预备上街给他淘些精致的衣裳鞋袜回来,那么昂贵的红木衣柜一直空着,简直……暴殄天物! 不料,早饭后,裴海棠踩马凳即将登上马车出门之际,门房快步来报:“郡主,武安侯来访。” 裴玦? 裴海棠踩马凳的脚一顿,眉眼迸出不待见:“他来作甚?” 门房如实禀报:“侯爷身后跟着的小厮捧了一个精致木匣子,兴许得了什么宝贝要献给郡主。” 献宝? 裴海棠忆起上一世来,皇舅舅仙逝前,裴玦待她这个族谱上的“嫡亲妹妹”好得挑不出刺,譬如获得宝贝便往她跟前送,譬如得知她喜好什么,立即翻遍京城多贵都能寻了来,譬如她不慎落水,他便第一个跳湖去救…… 可惜,所有的好全是假象,皇舅舅仙逝后,裴玦立马凶相毕露,处处给她穿小鞋。 呵,这一世…… 裴海棠抿抿唇,交代门房:“去把武安侯请到上房来。” 说罢,裴海棠在翠竹的搀扶下跳下马凳,掉头返回上房。 “妹妹,看哥哥给你送什么来了?” 裴玦昂首阔步迈进堂屋,眉眼间迸出的热情与上一世如出一辙,才大步跨近裴海棠,就从身后跟着的小厮手里接过精致的木匣子,弯腰捧到她跟前。 一打开,里头珠光四射。 裴海棠凑近一瞧,豪气啊,竟是一件亮晶晶的珍珠坎肩,全珍珠制作而成,且颗颗饱满大小一致,估摸值五千两银子。 “大哥,这珍珠坎肩真漂亮!”裴海棠笑着从木匣子里托起,“我和姐姐一人一件吗?” 裴玦宠溺地摸摸她脑顶:“我就你一个亲妹妹,好东西自然紧着你。” 听听,这甜言蜜语说的,自个也不嫌恶心。 裴海棠本就生得美,随随便便弯眼一笑,便能笑出甜蜜至极的错觉:“嗯,大哥待我真好。” 若是上辈子,裴海棠接了礼物,立即会暖心地问他最近在忙些什么,方便他将心底欲求之事抛出来。 这辈子,裴海棠绝口不提,欢欢喜喜收下贵重礼物后,便下逐客令:“大哥,我正要上街去逛呢,等会看到心仪的东西,也给你捎一件。” 说罢,裴海棠就从圈椅里起身,一副赶客的架势。 裴玦心尖一颤,昂贵礼物不能白送啊,再尴尬,也得厚着脸皮自曝来意。 “妹妹,大哥今日有件事儿想让你帮忙,是这样的,给咱们爹爹戴孝三年,一直丁忧在家。如今,除服大半年了,吏部调任的公文却迟迟未到。” “我帮忙?”裴海棠指着自己小鼻尖,笑道,“大哥,我又不是吏部尚书,与他们也不熟,完全搭不上话啊。” 这是脑子不开窍? 裴玦心底暗骂,随后拉住裴海棠手臂,干脆直言提醒:“妹妹,你怎么忘了,你有皇帝舅舅啊。就帮大哥美言两句吧。” 裴海棠这才拍拍小脑瓜,笑了:“瞧我这记性,找什么吏部啊,有皇舅舅在,什么搞不定啊。” “就是,就是。” 裴海棠依旧笑:“好了,这事儿我记下了,下回见到皇舅舅,我帮你提提,让皇舅舅随便给个官。” 随便给个官? 这听着怎么像是……给个小官? 这可不行,丁忧前,裴玦已是从六品的下州司马,过继后,若仍然屈居六七品小官,那他过继的意义何在?他可是给她爹戴孝、摔瓦盆、送过终的呀,绝不能白干! 遂,裴玦再度舔着脸求道:“妹妹,实不相瞒,咱们爹爹昨夜给我托梦了,梦里他说得真真切切,儿啊,唯有当上京兆尹才不辱门楣,切记,切记。” 京兆尹? 京兆府府尹? 那可是治理京畿地区的三大高官之一啊,从三品,级别高,权力大,下辖二十几个县,月俸高达三百二十四两! 啧啧啧,这胃口够大的。 “怎的,妹妹你不信?”裴玦心尖开始发凉,若提及她亡父都逼迫不了她,那她也太不孝了。 简直枉为子女! 好在裴海棠沉默一瞬后,泪眼婆娑唤起“爹爹”来,最后又破涕为笑,囔囔问他:“大哥,你真当要进京兆府?非进不可?” “千真万确,爹爹心愿不可违!” 裴海棠抹干眼泪,给了他准信:“大哥,既是爹爹的心意,妹妹岂有不成全的?你就放心好了,进京兆府的事儿全包在我身上!你等着听信便是。” 小郡主信誓旦旦。 裴玦终于松了口气,心想,还是死人管用啊。 他也佯装哀泣,搂着裴海棠肩头,陪她思念一番“爹爹”,最后红着眼眶走的。 裴玦不知道的是,他前脚刚走,裴海棠面上的哀戚就全换成了讥讽。 “京兆尹,想得到美。还敢打着我爹爹的旗号,你也配?” 不过,经裴玦一提醒,裴海棠倒是想起“现任京兆尹”崔高亮来,他乃成国公的同族亲戚,与成国公一样为人刻薄,爱给政敌穿小鞋。 前几日,她和朱少虞才因为铁霸王一事,狠狠得罪了成国公以及清河崔氏。 若眼下…… 让裴玦进入京兆府,就任从四品“京兆少尹”,去给“京兆尹”崔高亮当下属,猜猜会发生什么? 第 11 章 第11章 裴玦离开后,裴海棠在脑子里略略构思一下,便让翠竹伺候笔墨纸砚,伏案给皇舅舅写下一封简短的家书。 大致内容是,大堂哥丁忧三年赋闲在家,心有不甘,今儿特来郡主府讨要京兆尹一职。棠棠深思,其才能恐有不足,降一等就任京兆少尹,亦或再降出任司法参军更为妥当。 写罢,裴海棠将信叠好。 翠竹上前,预备接过来封蜡。 可今日裴海棠心情好,笑道:“不必,我亲自来。”让裴玦不爽的信,自然能让她爽。 说罢,裴海棠手执一根长长的蜡烛放倒在封口上方,让几滴滚烫蜡油不偏不倚落在封口中间,再捧起她“昭阳郡主”印信加盖在蜡油上,如此,算是封蜡完毕。 再找来一根鲜亮的红绒线系上,打成漂亮的小蝴蝶结。 最后,裴海棠双眼弯成漂亮的月牙儿,将自己的杰作转交送信的小厮:“快马加鞭,给皇舅舅送去。” ~ 紫宸殿。 福公公双手高高捧起家书,一路欢快地快步跨进大殿:“皇上,郡主给您来家书了!” “谁?”埋头朱批的宣德帝以为自己幻听了,疑惑地抬头。 小丫头片子才回去一晚,就又思念他了? “您最疼爱的昭阳郡主啊!”福公公呈上家书,一个劲地夸,“咱们郡主就是心灵手巧,皇上快瞧,这小蝴蝶结系得多美。” 宣德帝眼眉染笑,用指腹轻轻摩挲一遍又一遍,这蝴蝶结还是当年他手把手教会小棠棠的呢,那会子棠棠才六岁,稚嫩可爱。 宣德帝:“拿剪刀来。” 福公公连忙递上剪刀,他知道,皇帝舍不得拆了小郡主的蝴蝶结,得连同信封一块儿剪下来珍藏。 宣德帝的好心情一直维持到信纸展开前,展开后一读,他立即笑容隐去,怒意上头,捏着信纸的指尖险些没气得撕碎了。 “混账!裴玦那个狗东西怎么敢!”宣德帝一巴掌拍下去,震得茶盏一跳。 福公公匆匆瞥眼家书。 哎哟喂,难怪小郡主突然改口“大堂哥”,竟是察觉裴玦“丁忧三年赋闲在家,心有不甘”? 承袭了侯爵,却如此不孝,果然不配当“大哥”! 裴玦真是该死,上回小郡主骤然改口“大堂哥”才弄丢了肥差,那之后,皇帝迟迟不给另行安排,便是允他反省的机会。若裴玦能及时悔悟待小郡主好,哄她高兴了再唤回“大哥”,什么高官厚禄没有哇? 裴玦倒好,反倒变本加厉,逼迫小郡主向皇帝讨要京兆尹一职。 其心该诛! “把那混账给朕叫来!” “嗻!” 福公公明白,裴玦的好日子到头了。 ~ 武安侯府。 赋闲在家无所事事的裴玦,感觉日子快闲出鸟来了。 “唉,可怜我寒窗苦读十年,高中进士,却因给二叔丁忧长期赋闲在家,真真是委屈了我心中远大的志向和抱负啊!” 裴玦来到阁楼的窗前,推开一扇窗。 俯瞰后园一座座华贵的亭台楼阁和辽阔的湖面,直抒心中郁闷。 感叹完,裴玦记起小郡主方才允若的“京兆尹”,才又喜上眉梢。 “若真能风风光光当上京兆尹,掌管京畿重地,丁忧三年也算值!” 正在这时,一个门房满脸喜色奔至阁楼前,仰头冲楼上喊:“侯爷,大喜,大喜啊,宫里来人宣您进宫!” 裴玦一听,当真欣喜得了不得。 铁定是小郡主起作用了,皇帝宣他进宫受封。 半个时辰后,裴玦如愿进入紫宸殿正殿。 可殿中气氛怎么不对? 龙椅上的宣德帝他低着头看不到,两侧静静站着的吏部尚书和两个吏部侍郎,却用余光瞧得真真的,一个个面容紧绷,站姿都能瞧出几分紧张来。 裴玦心中隐隐不安,敛住笑意,规规矩矩上前行跪拜大礼:“微臣武安侯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宣德帝掀起眼皮淡扫他一眼,若非要给棠棠的爹娘留脸面,非得跪死他不可! “免礼。” 裴玦察觉到皇帝的冷淡,越发低眉顺眼起来,摆出一副老实相。 宣德帝:“你名讳裴玦?” 裴玦:“微臣正是。” 宣德帝:“裴玦啊,你过继给公主和老侯爷了,便与昭阳郡主一样,是朕的嫡亲外甥。如今你丁忧结束,朕舍不得委屈你,考虑让你当任京兆尹。” 裴玦眉眼间的笑意迅速绽开,压都压不住。 福公公瞥见这一幕,险些鼻子哼出声,看你能笑到几时。 果然,下一刻,宣德帝就一副可惜的口吻:“但朕思量,京兆尹太过特殊,稍稍能力不足,便是京畿重地的大灾难,朕赌不起。” 裴玦:??? 什么意思? 质疑他能力不够,不足以堪担重任? 宣德帝:“所以,裴玦啊,朕最终决意,先给你个京兆少尹试试,能胜任再说。” 裴玦额头一下子黑线遍布。 京兆尹就算了,连京兆少尹都质疑满满? 旁听的吏部尚书和侍郎算是瞧真切了,逝去的公主夫妇(裴海棠爹娘)的面子是足够的,奈何裴玦自身资质欠佳,皇帝打心眼里瞧不上。 原本京兆少尹也是从四品,并不算辱没。可被皇帝公然质疑能力而降级,这就耐人寻味了! 如此被皇帝藐视的,满朝文武里,裴玦称得上是独一份! 丢人不? 耻辱不? 过了今日,毋庸置疑,裴玦定然成为朝堂里的一大笑柄! 提前幻想一番群臣捂嘴偷笑、切切嘈嘈的景象,裴玦藏在衣袖里的手都禁不住提前抖上了。 完了,他完了。 ~ 宫里的消息长上翅膀,不一会嗡嗡嗡地飞进裴海棠耳里,彼时,她正在繁华的朱雀大街逛苏绣坊,闻言直接笑疼了肚子。 翠竹和翠玉赶忙上前,一个搀扶着小郡主坐下,一个弯腰给她一圈圈地揉肚子。 “郡主,可是有新鲜乐子?” 裴海棠飙出了眼泪:“是、是啊。”笑够了,才压低嗓音将方才小公公递出来的消息,一字不落说给她们听。 两个大丫鬟也笑弯了腰。 “还是咱们皇上厉害,够解气!” 主仆三人笑够了,裴海棠继续挑布。 裴海棠身份高贵,又是苏绣坊的常客,掌柜娘子从后台专门赶来亲自招待,热情地让侍女捧来十匹新上的布,每一款都做工精致,绣花艳而不俗。 裴海棠见了却直摇头:“有适合成年男子的吗?” 掌柜娘子微微一怔,旋即笑开了:“有,当然有,月初才到了几款新货,特适合给王孙贵胄做外袍用。” 不一会,侍女们将布匹捧来,统共九款,多以梅兰竹菊花中四君子为暗纹,低调又不失雅致。 恩,与四皇子气质相符,裴海棠很满意,一挥手全买下。 “还有别的款式吗?” “有,当然有!” 不一会,又捧来三十几款,花纹五花八门,绣鹰的,绣鹤的,绣鱼的,连云纹,盘纹,几何纹,颜色也从深色到浅色应有尽有。 裴海棠一款一款细细看过去,最后挑中二十几款,又一口气全买下。 “郡主这般心疼夫君,传出去都羡煞旁人。”掌柜娘子极会说话。 裴海棠心花怒放,一开心,又在坊里购下了第三批。 三批下来,共计四十八匹“高端”苏绣布料,一匹五百两银子,总价两万四千两。 如此高昂的价格,一般的人家都得咋舌。 可在小富婆裴海棠这,连翠竹和翠玉的眼睛都不带眨的,早已司空见惯。 掌柜娘子笑得眼睛都快没了:“郡主,不知府上郎君的尺寸是多少?”这家苏绣坊不光出售布料,还负责裁衣。 裴海棠摇摇小脑袋:“不知道。” 掌柜娘子:??? 夫君的尺寸都不知道?在以夫为天的大召国,当真罕见。 裴海棠开动小脑筋:“不急,布匹放在这,我现在就去寻夫君要来。” 掌柜娘子笑:“好的,好的,看得出郡主与夫君感情极好。”若不好,有几个娘子敢青天白日上衙门要尺寸去,活腻歪了! 主仆三人走出苏绣坊。 翠竹快走一步偷着询问:“郡主,咱们真去县衙?”会不会给四皇子添麻烦啊。 裴海棠:“当然去!” 翠竹:“就为了要尺寸?” 裴海棠:“不然呢?” 翠竹:…… 好吧,地位崇高的小郡主就是任性。 说话间,裴海棠主仆已坐上马车,眼下他们奔跑在繁华的朱雀大街,向西边一拐,就进入了四皇子管辖的长安县。 长安县地处京畿要地,街市繁华,一路奔驰过去,裴海棠从车窗瞧见宽敞明亮的街道上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一副明媚祥和之态。 不料,却在临近县衙的一条繁华街道给堵住了。 裴海棠蹙眉:“怎么回事?” 车夫:“前头有霸街的。” 裴海棠:??? 跳下马车一看,裴海棠怒了。 只见宽宽大大足够十辆马车并驾齐驱的街道上,横了路障,十来个粗犷的汉子腰配弯刀,横眉怒目往街头一站,马车和行人无法通行,被迫掉头、另择道路绕行。 “你们这是作甚?” 普通百姓怕,裴海棠可不带怕的,一袭梅红斗篷风风火火就冲上前去。 为首的汉子:“小妞,看不出来吗,此路是我开,老子我今日不开心,谁他娘的也甭想过!滚开!” 裴海棠:“放肆,尔等眼里没王法的吗?” 为首的汉子:“王法算个屁。” 一副泼皮无赖样。 裴海棠正要再辩驳,被一个临近的老婆婆拖住了:“这位小姐,与他们争辩没用,他们的主子是清河崔氏,惹不起的。” 又是清河崔氏? 裴海棠皱起了眉头,忙拉了老婆婆,去一旁询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老婆婆:“哎,谁也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反正吧,这本是一条人流量极大的商街,突然,昨日来了这么一群凶神恶煞的无赖,霸占街口两端,只许出不许进,硬生生赶走了全部客流,整得一条街瞬间萧条下来。小姑娘你瞧瞧,困在街道里的店铺商家和摆地摊的小贩,哪一个不愁眉苦脸的?可谁也没法子。” 裴海棠抓到了关键词:“您是说,这群无赖是昨日才来的?” 老婆婆点点头。 裴海棠心头一凛,昨日朱少虞才拿着告身和敕碟上任,莫非是专程冲着朱少虞来的? 向他这个新任县令示威? 念头一起,裴海棠思量不能打草惊蛇,先寻到朱少虞再说。礼貌地谢过老婆婆后,裴海棠快速回到马车。 “绕行。” 车夫立马听令绕道,却不想,一连两条商街都被霸街,而今日的车夫是新选上来的,过于年轻,对长安县这边的街道不够熟悉,导致兜兜转转两刻钟过去,还没寻到可穿行的路。 “过分!”气死裴海棠了,奈何她今日出门轻车简从,护卫没带够,没法子从一群横行霸道的无赖跟前强闯。 正在这时…… “棠棠?” “棠棠,是你吗?” 窗外一道熟悉的男声飘来。 裴海棠扭头一看,居然对上朱清砚的俊美脸庞,两人的马车并驾齐驱。 “太子哥哥,好久不见。” 裴海棠微微尴尬过后,选择礼貌地问安,哪怕今生恋人做不成了,血缘关系和亲情尚在。 “棠棠去哪,孤送你一程。”朱清砚一双眸子望着她,神情一如从前温柔,仿佛他还是她的未婚夫,从未改变过。 裴海棠本要拒绝,但脑海里鬼使神差地闪过一个念头,便同意了:“去长安县县衙。” 朱清砚明显一怔,随后温柔地点头。 太子马车在前,裴海棠的马车尾随在后,果然如她猜想的那般,在太子卫队的开道下,畅通无阻。 顺顺利利地从“霸街”的道路通行。 裴海棠小脑袋探出窗口,凝视那些霸街的汉子,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居然能辨认出太子的卫队,不等递上东宫腰牌,就主动放行? 甚是诡异。 ~ 一刻钟后,抵达长安县县衙所在的巷子口。 “太子哥哥,多谢啦。” 分别之际,裴海棠马车都没下,趴在窗口朝对面窗口的朱清砚笑着挥挥手,便算辞行了。 其实很失礼。 但朱清砚喜欢。 喜欢她眉眼间跳跃的灵动和浑身上下迸射出的朝气。 朱清砚微微探出车窗,亲眼看着她的小身影灵活地缩回马车,再目送她的马车哒哒地离去。 “调皮。” 朱清砚后知后觉地补上一句,语气里满满都是宠溺,明明她的小身子已藏进马车,他却仿佛还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一举一动,看到她的一颦一笑。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 呼唤声入耳,朱清砚激灵一下回神,这才发现裴海棠的马车早拐弯消失不见,他居然发呆好久了。 自嘲地笑笑。 “起驾,回宫。” 第 12 章 第12章 长安县县衙。 当午时梆子声敲响,朱少虞结束一场堂审,推开后堂那扇颇具年代感的红木门,就瞥见一道梅红丽影闪进帷幔后,倩影曼妙。 “郡主?” 裴海棠拉开青色帷幔,露出一颗小脑袋:“这都能认出来?”仅凭一道模糊的背身?他是偷窥过她背影多少次啊? 朱少虞:“翠竹和翠玉在廊下守着呢。” 裴海棠:…… 呃,原来如此。 “过来坐。”朱少虞大步跨到窗边的八仙桌,拉开一把椅子,然后提起茶壶给她倒一盏热茶,递到她手里,“你特意跑来,可是有事?” 郡主府在朱雀大街东边的万年县,这里是西边的长安县,绝不顺路。 裴海棠点点头:“给你量尺寸,好做衣裳。” 朱少虞:…… 绕了大半个京城,就为这? 小郡主昂首挺胸很是骄傲:“幸好我今日来了……” 随后,将霸街之事详细地描绘了一遍。 “竟有这事?”朱少虞认真听完,立马命刘捕头带人前去擒拿:“有一个铐一个,全部缉拿归案!” 不想,半个时辰后,刘捕头铩羽而归。 裴海棠跳出后堂,竟见刘捕头带去的十几名捕快受伤过半,却两手空空,一个犯人都没抓回来。 “怎么回事?” 刘捕头羞愤难当:“他们武艺太过高强,咱们的衙役……打不过。” 裴海棠惊呆了。 天子脚下,头一次听说官家干不过无赖的! 清河崔氏弄来的无赖都那么强?! 朱少虞微微沉思,随后回到后堂,从桌上捧起官僕(官帽)戴正,然后身着浅绯色官袍,亲自率领最得力的赵捕头及其二十名手下,声势浩大地前往现场。 裴海棠乘坐马车也跟了上去。 那群无赖瞧见长安县县令亲自来了,竟也丝毫不怯,甚至眼神瞟向别处,视若无睹。 朱少虞上前一步,冷冷发话:“谁是管事的?还活着,就吱一声。” 这话不好听,为首的崔无赖终于懒懒地出列,觑一眼朱少虞的官袍,眼底露出不屑:“哟,县令大人来了?” 朱少虞冷冷与他对视:“知道本官是县令,那就带上你的人,立马滚!” 崔无赖仿佛听见了什么大笑话,回头冲身后的弟兄们喊:“你们听见没,区区一个五品县令,也敢叫咱们滚?” 那些无赖们立马哈哈大笑。 朱少虞逼近一步:“此话何意?” “带眼睛了没?”说着,崔无赖解下腰牌,高举到朱少虞眼前,“自己瞧!” 朱少虞看过后,薄唇紧抿。 “这回懂了吧?”崔无赖放肆地大笑。 继续肆无忌惮地霸街! 马车里的裴海棠望见这一幕,心下愈发疑惑,腰牌上刻着什么? 回想这群无赖身手矫健,不到十人的队伍竟能把二十几名衙役揍得屁滚尿流,莫非他们出自军队? 所以,崔无赖是个军官? 官秩比朱少虞还高? 裴海棠突然想到,他们的主子是清河崔氏,莫非,这群无赖是成国公世子掌管下的神策军? 神策军可是北衙禁军的主力军,实力雄厚。 她正暗自揣度时,一队金吾卫身披甲衣,骑着高头大马,威风凛凛地巡逻而来,裴海棠记得,金吾卫的职责是扈从天子,警巡京城。 他们责无旁贷。 所以,裴海棠几乎没有犹豫,跳下马车就小跑冲上去,张开双臂拦下金吾卫:“启禀中郎将,那边有一群无赖霸街,请求协助。” 打头的的确是金吾卫中郎将,正四品。 听闻有人闹事,中郎将先是张望一番,随后跳下马背,带上手下威风凛凛地过去查问。 裴海棠稍稍松口气。 谁料,瞥眼腰牌后,中郎将立即哈腰陪笑起来,紧接着,带上他的金吾卫灰溜溜地策马逃走,拦都拦不住。 裴海棠:…… 无赖们瞧见这一幕,越发得了意。 周遭过路的百姓,无一例外地凑热闹围观,比起不中用的金吾卫,他们更关心朱少虞这个新上任的父母官能否解决霸街问题。 朱少虞:“本官最后问一次,你们当真不撤?” 崔无赖高昂下巴:“不撤!” 朱少虞:“好,那你现在就可以滚回去禀报你的主子,就说本官这就进宫面圣,告御状了!” 崔无赖一副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朱少虞:“你以为自己是谁啊?还进宫告御状?你进得去吗?” 京官多了去了,能进宫面圣的却寥寥无几,告御状的更是凤毛麟角。 再说了,皇帝日理万机,能随便什么官都接见? 显然,崔无赖认定朱少虞不够格。 朱少虞冷笑一声,吩咐赵捕头留在这盯住了,然后他翻身上马,一扬马鞭,直奔皇宫。 裴海棠见状,忙策马追了上去。 两人并肩疾驰。 裴海棠:“他们什么来头,可是清河崔氏掌管下的北衙禁军,神策军?” 朱少虞颇感意外她居然能猜中,看了她一眼,才道:“正是,为首的是从三品的神策军将军。” 从三品? 官秩比朱少虞高,又手握实权,难怪那么横。 裴海棠挺挺胸脯:“告御状,不怕,等会你来主导,我负责敲边鼓。” 朱少虞不置可否。 ~ 两刻钟后,裴海棠与朱少虞抵达皇宫,来到紫宸殿。 福公公得知消息,从寝殿赶出来接待:“郡主和四皇子先去西配殿小坐吧,皇上刚歇下,最快也得一个时辰才能起。” 裴海棠点点头,挪步去西配殿,身后的朱少虞却“噗通”一下跪在正殿前方的石阶下。 裴海棠脚步一顿,惊讶地转身。 福公公也问:“哎哟,四皇子,您这是作甚?” 朱少虞:“卑职才就任长安县县令,就给辖区百姓引来了大麻烦,特此下跪赎罪。” 福公公哑然,不受皇帝待见,是要比别的皇子多受些苦。 裴海棠微微咬唇,心尖发酸。 沉默一瞬,裴海棠果断舍弃西配殿那边的好茶、好果子和好椅子,回到朱少虞身旁。 “噗通”一下,也跪下了。 朱少虞惊愕地看向裴海棠。 裴海棠冲他笑:“咱俩是夫妻嘛,我陪你,应该的。” 朱少虞不知该说什么,默默探出手,握住了她的。 “哎哟喂,郡主,您这是作甚?这不是要了老奴的命吗?” 一把年纪的福公公可是吓坏了,苦苦劝不动裴海棠,只得快步奔进皇帝寝殿…… 一眨眼的功夫,宣德帝大步跨出寝殿:“棠棠,棠棠,你快给朕起来。” 心疼地一把捞起裴海棠,像小时候那般从腋下抱起。 “皇舅舅,还有我夫君。”裴海棠的小脑袋靠在宣德帝肩头,附耳小声道。 宣德帝瞥眼还跪在地上的四皇子:“起来吧,多大点事,跪什么跪。”说罢,牵着裴海棠跨入正殿。 朱少虞也起身跟进正殿,但很快又跪倒在御案前,陈述完“神策军霸街”事件后,便昂首挺胸,语气高昂道:“父皇,今日儿臣要以县令的身份告御状,告北衙神策军擅离职守,身穿便衣,无故来南衙地界挑衅!” 北衙禁军和南衙十六卫各有地盘,分置皇宫南北,泾渭分明。 神策军摆明了越界,伸手太长。 此言一出,福公公眼带欣赏地看了眼四皇子,果真是个不畏强权、敢替百姓办事的。 这年头,清河崔氏做下的恶还少?可谁敢招惹啊,别说普通皇子了,便是太子殿下也万万不敢去触霉头。 倒是这四皇子,初出茅庐,居然就敢一而再地与清河崔氏对抗上。 未来可期。 绝非池中之物啊。 宣德帝薄唇微抿,若有所思。 裴海棠见状,适时进言,将自己马车屡屡被拦之事,用抱怨的语气说出来。 福公公心下了然,得罪了小郡主,绝对从重处罚。 果不其然,宣德帝龙颜恼怒:“混账,竟不长眼敢拦棠棠的马车?活腻歪了?四皇子,朕赐你一道手谕,立马把那群混账给抓进刑部,等候三司会省。另调派五十名千牛卫协助你。” 千牛卫是皇帝的专属卫队,他们的出现,直接吓傻了崔将军一群人。 “不不不,是误会、误会,我们只是身穿便衣在街口站了站,什么坏事也没做啊……” 朱少虞笑着点头:“哦,明白了,原来在尔等眼底,搅扰我长安县百姓,打伤我县衙官差,顶撞本官,都不叫事?” “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 朱少虞哪容他们再狡辩,一身浅绯色县令官袍站在街口,一声令下,赵捕头等衙役一拥而上,将崔将军等人全部缉拿归案,囚进了……县衙狱。 你没看错,前去抓捕的是衙役,关押之地是县衙狱。 朱少虞特意让长安县的百姓们看看,他们的父母官腰杆子硬,能替他们做主! 一时,街头百姓群情鼎沸,欢呼鼓舞。 当日,朱少虞被无数百姓簇拥着返回县衙,百姓群情激动,拥堵在县衙外久久不散,更有被霸街的商户们,不约而同提着鸡蛋、青菜、布匹……前来拜谢。 “县令大人是个好官呐,先头当县尉时,便除掉了铁霸王,如今更是干掉了崔将军一伙人,是咱们长安县百姓之福啊……” “青天大老爷在上,受小民一拜!” “父母官在上,受小民一拜!” 拜谢声此起彼伏,裴海棠挤在百姓们中间,充分感受着他们的火热! 而崔将军一行人,直到关押够了一夜,次日清晨才由千牛卫悄悄提走,押送刑部大狱。 至此,新官上任的朱少虞,直接在百姓面前放好了第一把火,威望直线上涨! ~ 裴海棠尽情地享受过了百姓们的热情,才与朱少虞道别,欢欢喜喜乘坐马车回郡主府。 不想,裴海棠刚猫腰钻出马车厢,身形就顿住了。 只见十步外的地方停着一辆熟悉的豪华大马车,马车旁站立着一个锦衣华服的熟悉男子,见到她的一刹那,他大步行来。 正是一身便服的太子朱清砚。 “太子哥哥,你怎么来这了?”裴海棠下了马车后,大大方方唤他。 朱清砚笑着站定在她面前,掌心托着一只小玉瓶,递过来:“听闻你今日在宫里跪了一小会,你肌肤最嫩,膝盖怕是伤了。这是太医院前阵子专程给母后配的玉肤膏,听说疗效神奇,你可以试试。” 裴海棠:…… 所以,堂堂太子特意跑出皇宫,等候在这,就为了给她送一瓶祛瘀药膏? 她小手敏感地缩到后背,没接。 朱清砚:“棠棠,怎么不接?” 裴海棠鼓起勇气提醒他:“太子哥哥,听皇舅母说,太子妃人选已经定下来了,是清河崔氏的女儿……” 朱清砚捏小玉瓶的手指一紧。 但他目光依然清澈,坚定地注视着她:“与孤无关,那只是母后单方面的意思,孤始终是拒绝的。” 说完,他再度将小玉瓶托到她跟前。 理智告诉裴海棠绝不能接,但面对这样一个目光坦荡的上一世恋人,她却狠不下心再说一遍刺激他的话。 遂,她只是后退一步,以行动无声地回答他,太子哥哥,我真的不能要。 不想…… 一只麦色大手忽地探过来,抓住了小玉瓶。 裴海棠惊讶地回头,却见朱少虞不知何时策马归来,腰身一弯,便轻轻松松取走了小玉瓶。 “少虞哥哥,你回来啦!”裴海棠非但没有被“抓奸”的自觉,反而仰起小脸望着他,上演了一脸轻松。 “嗯,海棠妹妹,夫君回来了。”朱少虞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摸摸她脑顶,徐徐笑开。 “夫君”两个字却咬得格外重,吐词也分外清晰。 说给谁听的,毋庸置疑。 朱清砚面皮倏然一紧。 三个人里,最尴尬,且唯一尴尬的,似乎只有多余的朱清砚。 而朱少虞显然没欣赏够太子殿下的尴尬,翻身下马后,特意握着小玉瓶朝太子行礼致谢。 “多谢太子殿下赐药,臣弟定会督促内子一日三次地抹药。” “内子”二字咬字格外重。 朱清砚的镇定勉强维持到坐上马车前,登上马车后,他便立即咬住下唇,背靠马车壁浑身发软。 连“回宫”两个字,都虚脱无力。 ~ 用晚膳前,朱少虞在西次间沐浴。 裴海棠独自坐在西次间暖榻上,兴许是心理作用,大半个白日都过去了,她并未察觉膝盖不适,被太子送一回药,鬼使神差地就隐隐不对劲起来。 脱掉鞋,双腿像座拱桥搭在暖榻上,裴海棠轻轻挽起裤腿查看膝盖。 忽地,一阵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 裴海棠莫名一紧张,裤腿又滑落下去。 “是不是受伤了?”瞥见这一幕,洗完澡刚出来的朱少虞快步走来停在她身侧。 裴海棠摇摇头:“不知道。” 朱少虞:“被我吓得没瞧见?” 裴海棠微微撅嘴:“嗯,都怪你!” 头顶传来男人的一声轻笑。 她的小嘴就撅得更厉害了。 朱少虞也坐下来,与她面对面而坐,然后他的大掌精准地拉起她裤腿迅速往上提,男人速度太快,待裴海棠反应过来想躲时,小腿一凉,膝盖也裸露在了外头。 “真的受伤了。”朱少虞面色微沉。 只见她本该白净无暇的肌肤上,多出几块斑驳的淤青。 呃,其实裴海棠当真只跪了一小会,短到从一数到五十的功夫,换个姑娘绝对留不下淤青,奈何她仙女似的皮囊,委实太嫩太娇气,轻轻一磕碰,便是触目惊心的痕迹。 譬如上回,朱少虞压住一亲、一攥,她便是满身的青青紫紫,没眼看。 翠玉心疼得想亲手给小郡主上药,才靠近一步,却被翠竹硬生生拽住了胳膊,再用眼神阻止她。最后,两人悄然退出房门,守去了堂屋。 房里,朱少虞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瓶,拧开瓶盖…… 裴海棠一眼认出这是太子方才送来的那瓶,正要拒绝,却听朱少虞开口道:“你的膝盖比什么都重要。” 他直接挖了一块乳白色药膏,涂抹在她膝盖上,再用指腹打圈圈促进吸收。 裴海棠轻轻笑开:“其实我方才想说的是,咱们府里就有类似的药膏,全是皇舅舅赏下来的,疗效绝不差。” 朱少虞打圈圈的手指一顿。 “那你不早说?” 裴海棠笑:“涂都涂上了,你没给我机会说啊。” 朱少虞忽地起身出去了,再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小铜盆,里面有热水也有巾子。 裴海棠一脸的不解。 直到朱少虞捞起湿巾子,在她抹过药的地方擦洗起来…… 裴海棠:??? 瞪大双眼,还带这么操作的? 房门口偷窥的翠竹和翠玉,也是惊得合不拢嘴。 洗干净后,朱少虞放下巾子,掌心朝上伸至她眼前:“药在哪?” 裴海棠抬眸望向卧室里的多宝阁。 下一刻,她坐在暖榻上的身子,忽地被人打横抱起。 朱少虞抱她阔步走至多宝阁前,她指向哪个格子,朱少虞就好性子地挪到哪,显然瓶瓶罐罐不是裴海棠亲自打理的,一连试了七八个格子,也折腾朱少虞左左右右挪腾七八次,她才终于翻出一瓶御赐的玉肤膏。 还是朱少虞挖药膏,亲手给她一圈圈地涂抹。 裴海棠打量他略显笨拙的手法,忽地想起昨夜他承诺的谢礼来,被他吊胃口吊了一昼夜,现在还不知道谜底呢。 裴海棠:“对了,四皇子,你昨夜说升任京县令要向我真诚道谢的,说吧,到底想怎么谢我?” 朱少虞把裤腿放下,遮住她两只淤青的膝盖:“今夜依然谢不了的,改日。” 裴海棠:“为何?” 朱少虞:“你膝盖伤了。” 裴海棠:??? 这两者之间有关系? 吃晚饭时执着再问,朱少虞却如昨夜一般,依旧怎么都不肯透露。结局也与昨夜完全一致,直到她困意来袭,躺进拔步床入了梦乡,也没能撬开他的嘴。 第 13 章 第13章 【本章内容,因特殊原因,先提前发布,今晚会再次修改,小可爱们可以先不看,晚上10点以后再来】 裴海棠好气哟! 狗男人的嘴怎就那么严,一连被吊两夜胃口的她,清晨睁眼醒来冒出的第一句便是—— “臭四皇子!纯心不让我过安生日子!” 小郡主拥被坐起,凝视床下的地铺一个劲撅嘴。 直到视线触及西边的红木衣柜,裴海棠才终于转了个念头:“呀,昨儿忘了干正事!” 光顾着惩治神策军了。 “翠竹翠玉,快进来!” 院子里曦光暗淡,翠竹和翠玉正端着铜盆、手拿湿巾子开始晨扫,猛不丁听到卧室传出的紧急呼唤,吓得抛下活儿就往里头赶,还以为小郡主陷入可怕的梦魇需要抱抱。 哪知,小郡主脸蛋红扑扑地坐在床沿:“快套车,我要出门!” 翠竹看眼蒙蒙亮的窗外,疑惑不解:“郡主,天色未亮,四皇子也才刚起身出门,您不再多睡会?” 裴海棠果断摇头:“现在去追,指不定半道能追上。否则又得追去县衙量尺寸了。” 翠竹和翠玉:??? 饱觉不睡天微亮出门,就为了量个尺寸? ~ 风风火火,说干就干。 空着小肚瓜,裴海棠光把外表拾掇美了,就坐上马车一路飞驰。 郡主府驾车的马匹很讲究,均是西域进贡的高头大马,狂奔起来脚程极快,两刻钟后便抵达长安县县衙附近。 冬日曦光一缕缕驱散黑暗,裴海棠打着哈欠,微微眯眼趴在车窗,一路欣赏浸染在清晨雾气里的长安县。 忽地,裴海棠一个激灵:“停车!” 翠竹:“郡主怎么了?” 马车停稳在路边,裴海棠指向街道斜对面的一家卖早点的铺子:“快看,那人是不是裴珍珠?” 翠玉凑过来细看,只见铺子门口站立着两个姑娘,个子高挑带着白纱帷帽的身形像极了裴珍珠,旁边的丫鬟一眼认出是秋云。 “是她们,没错。”翠玉语气肯定。 裴海棠蹙眉:“裴珍珠怎么在这?”绝不是她过于敏感,前头路口一拐可就是县衙了。 说话间,裴□□仆朝着县衙方向袅袅行去,她们身后跟着七个铺子里的人,其中两个瞧打扮是东家,另外五个是伙计。 七人手里全部提着又高又大的食盒。 “送早饭?”裴海棠咬唇,呵,还真是贤惠啊! ~ 长安县县衙。 衙役们与朱少虞一样,卯时正空着肚子准时抵达县衙,然后有条不紊地开展清理工作,打扫院子、喂马、清理马厩、擦桌椅案几……忙忙碌碌大半个时辰才结束。 肚子瘪瘪,全饿了。 朱少虞奖励道:“昨日‘霸街’一事委实辛苦各位了,尤其敬重那些受伤的。赵捕头,你去附近的早点铺子给大伙买些胡饼、肉夹馍和豆腐脑来,这顿我请。” 掏出几粒碎银子抛过去。 赵捕头欢喜地接住:“好,小的马上就去。” 不料,赵捕头很快又折返:“县令大人,门口来了七八个送早点的,小的推辞不掉,来硬的又怕伤了民心,您快去看看吧。” 送早点? 昨日成功逮捕霸街的无赖后,热心的百姓争着抢着送谢礼,今日又有来送早点的,并不为奇。 但朱少虞不愿扰民,也怜惜百姓挣钱不易,早交代下属不许偷拿。 朱少虞:“我去看看。” 大步跨出后堂,与县衙大门还有一小段距离,便听到一阵熟悉的女声:“四表哥。” 微微蹙眉望去,只见一个高挑的少女一把摘下头上的帷帽,露出裴珍珠清丽的面庞。 朱少虞停步在距离大门口五步远的地方。 裴珍珠拉了一个做生意的妇人进来,朝朱少虞介绍:“四表哥,这位是我的表舅母,在附近做早点铺子。多亏您昨日立下大功,生意才得以恢复,作为感激,表舅母一家特意给县衙里的弟兄们送来了热腾腾的早点。” 击掌三下,一长溜提食盒的伙计排着队跨入大门。 院子里站着好些个饿肚子的衙役,一个个嗅到了食盒里溢出的香气。 “县令大人,小小心意,不成敬意,我们是代表附近的十来家商铺特意前来感谢大伙的,您就收下吧。” 东家夫妇一脸期待。 裴珍珠带着温婉笑意仰视着朱少虞:“四表哥,都是亲戚,您就收了吧。” 朱少虞薄唇轻启,正要开口时…… “长安县的百姓就是热情,商街的商户们也全懂得感恩,作为县令夫人,我深感欣慰。” 大门外传来一道洪亮的女声。 裴珍珠扭头望去,藏在广袖中的小手下意识地攥紧,只见裴海棠一身红狐皮斗篷闪亮地出现在县衙门口,她的惊艳亮相,立即成了全场的焦点。 朱少虞第一时间上前迎她,手掌朝上递过去。 裴海棠娇嫩的小手放入他宽宽大大的掌中,顺势跨入县衙高高的门槛。 一院子的衙役给“县令夫人”请安。 裴珍珠的表舅母、表舅舅以及几个伙计全部按规矩请安。 “不必多礼,听闻你们是来送早点的?真好!”裴海棠笑着扶起表舅母,“我来的路上,看到街头蜷缩着好些流浪的孩童,他们一个个瘦骨嶙峋好可怜,不如这样吧,你们的好意县令大人心领了,但这些早点能否转送给更需要的他们呢?” 表舅母:…… 裴珍珠:…… 表舅舅:…… 朱少虞点点头:“如此甚好,也算是商户们为穷苦孩童做善事,作为县令,本官深表感恩。\" 如此,表舅母心底再拧巴,也不得不应承下来,带着伙计们退出县衙大门,把热腾腾的早点给了那群流浪孩童。 裴珍珠既然是打着表舅母旗号来的,表舅母都走了,她也只能丧气地跟走。 “哎呀,裴小姐,你不是说有法子让我们搭上县令大人吗?结果就这?”表舅母嘴一瘪,挖苦起了裴珍珠,“没那本事,就别收受贿赂银子,免得丢人。” 裴珍珠没吭声。 若她硬气点,大可将所收的银子还回去,可裴珍珠实在缺钱,便不肯提这茬。 不想,她不提,表舅母却主动伸手要了:“事儿没办成,你也好意思收,退钱!” 裴珍珠咬牙不还。 结果表舅母可不是善茬,见她耳垂上的耳铛还值点银子,直接扒了下来掉头就走。 丫鬟秋云气急败坏,追上去要夺回来,反被扇了一耳光教做人。 裴珍珠连忙安慰秋云:“没事的,那耳钉值不了太多。”反正比不上“表舅母”贿赂的多,便是抵扣下来,她还是赚了五十两银子。 她不恨翻脸无情的“假舅母”,只怨恨无处不在的裴海棠,怨恨她又坏了自己的事儿。 除夕宫宴即将来临,而裴珍珠用来展现才艺的三国古琴却不幸断了弦,那架三国古琴是裴海棠娘亲生前赠送给她的,价值连城,能与之匹配的琴弦太贵了,高达三万两。 所以,极度缺钱的裴珍珠才四处接活。 可惜,第一单生意就搞砸了。 ~ 话说,裴珍珠一行人提着食盒走后。 裴海棠豪气地往衙门中间一站,朝一院子肚子瘪瘪的衙役们道:“百姓们的东西咱不拿,但是本县令夫人今日有好吃的,要犒劳你们!” 话音刚落,就见翠竹和翠玉领着十几个珍馐楼的伙计,提着一个又一个精致的食盒,快步进入。 食盒一揭开,满院子的烤鸡香。 “哇,珍馐楼的烤鸡?那地儿去年我去过,一只烤鸡十两银子!” “天呐,一人一只烤鸡,五十几只下来,就得破费五六百银子啊!” 有懂行的衙役,流着口水算账。 裴海棠听见了,豪气地笑:“这是你们应得的,只要跟着你们的县令好好地干,下回还有!” 赵捕头激动地回应:“兄弟们,听到们,跟着咱们县令好好地干,吃喝全不愁!” 一下子,满院子的衙役都热血沸腾,尤其那些昨日被“霸街无赖”们打伤的兄弟,更是激情昂扬,觉得值! 忽地,赵捕头凑到朱少虞跟前:“头儿,嫂子送来的东西,兄弟们能吃吧?” 不至于跟商户们送来的一样,退回去? 朱少虞看眼一脸骄傲的裴海棠,见她很享受被捕快们热情拥戴的感觉,便点点头道:“能吃。” 赵捕头大大松口气。 ~ 后面内容,等待修改, 因赶榜原因, 将不太满意的废稿先贴上来。 晚上删掉, 重写。 ~ 朱少虞轻轻咳了咳,然后握她手腕往后堂里面带,边走边问:“郡主,你怎么来了?” 想起自己的来意,裴海棠果断勒令他:“站住,不许动,双手张开。” 朱少虞狐疑地照做。 然后就见裴海棠张开大拇指和中指,一炸一炸地从他左臂丈量到右臂。 朱少虞浑身直绷紧:“郡主,你在作甚?” 裴海棠很是无辜:“看不出来么?量尺寸啊。” 丈量完双臂,她手指又落到他敏感的脊背,朱少虞强忍:“好端端的,量尺寸作甚?” 裴海棠开始蹲在地上量他大长腿:“当然是裁衣了,今日我布都买好了,就等着你的尺寸好开工了。” 朱少虞很意外,低头看她黝黑的脑顶:“你要亲手给我做衣裳?” 裴海棠从地上起身,翻了个可爱的小白眼:“花银子让苏绣坊做。” 随后嘟哝一句:“我哪会啊,穿针都没学会,好难的。” 朱少虞:…… 本章内容,等待修改, 因赶榜原因, 将不太满意的稿件先贴上来。 晚上修改, 重写。 第 14 章 第14章 从崔木蓉的马车下来,裴珍珠心里很乱,像两个小人在疯狂撕扯她。 一个叉腰喊:“五万两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另一个小声嘀咕:“裴海棠是你嫡亲堂妹啊,打断骨头连着筋。” 裴珍珠举棋不定。 秋云察觉主子面色微白不对劲,飞快奔来扶住她:“小姐,可是崔小姐为难你?” 裴珍珠深呼吸两下,轻轻摇头:“没有。”随后,又压低声音命令秋云,“今日上崔家马车之事不许对外提,需保密,听到没?” 秋云连忙应下。 当晚下值时分,裴玦鼻青脸肿地归来,身上官袍多处擦伤。 王桂芳和裴珍珠吓得连忙围上去。 王桂芳号上了:“我的儿,你这是咋滴了?” 裴珍珠疑惑不解:“大哥,你今日不是上任第一天吗,在衙署与人斗殴了?” 裴玦怨气冲天:“别说了,一进衙署就被指指点点不说,京兆尹崔高亮那个狗娘养的还故意挤兑我,第一天就派我出外勤,干的全是别人避之不及的脏活累活,快下值时还被一匹疯马给撞了,没在地上拖死都算我命大!” 裴珍珠咬唇,大哥明显被穿小鞋了,她甚至怀疑那匹疯马也是人为安排的。 谁? 毫无疑问,京兆尹崔高亮。 又是清河崔氏,裴珍珠齿尖咬破内唇,若她不应下崔木蓉,会不会也被一匹疯马……撞死? 裴珍珠一阵胆寒。 王桂芳没留意女儿的异样,自顾自号上了:“儿啊,这就是裴海棠给你找的好去处?你是她族谱上的亲大哥啊,她就这么坑你?” 裴玦一提裴海棠就来气! “可别提了,但凡裴海棠多尽点心,在皇帝跟前力捧我成京兆尹,能遭这份罪?” “哎哟……” 表情用力过猛,扯疼了他脸上的伤,裴玦举着手想碰又不敢碰。 母子两一唱一和,把裴海棠骂得狗血淋头。 骂累了,王桂芳指挥裴珍珠:“你上隔壁郡主府,去给你哥拿些跌打损伤膏来,要御赐的,别再被裴海棠那小蹄子糊弄了!普通的我可瞧不上!” 裴珍珠仍然沉浸在清河崔氏给的恐惧里,没听见,被王桂芳推了肩头,才回过神来应下。 ~ 眨眼,除夕到。 家家户户立门神、贴春联、挂年画,街头巷尾处处张灯结彩,整座京城喜气洋洋。 平日施行宵禁,入夜后不许上街走动,今夜却没有任何限制,朱雀大街和东西两市举行盛大的傩戏,全民出游同乐,异常热闹。 除却民间,皇宫也会举办隆重的除夕盛宴,由正宫皇后亲自操办,受邀名额有限,除却皇亲国戚,便只有正四品以上官员及其家眷才能入场。 裴海棠和朱少虞显然在列。 通向皇宫的马车里,裴海棠与朱少虞肩并肩坐在主位上,裴海棠伸手朝朱少虞讨要谢礼。 “喂,四皇子,你说话还算数吗?好端端的谢礼,都硬生生拖成新年礼了!” 朱少虞无语地瞥眼她左脚:“谁让你好端端走路,都能把脚给崴了。” 裴海棠:…… 她确实崴脚了,继膝盖淤青后,五日前她不慎在雪地里踩中小石子扭了脚。 可这与谢礼到底有什关系? 小郡主盼了多日的谢礼始终没能揭晓谜底,越神秘,她胃口吊得越高,她索要礼物的小手一个劲在他跟前晃:“少废话,本郡主昨儿小脚就好了!你要还是个男人,就给个痛快话,今晚能兑现吗?” 朱少虞:“能!” 裴海棠立马双眸亮晶晶,追着他问:“能提前透露一丢丢吗,大致是什么样的?” 朱少虞顿了顿:“能……让你兴奋得尖叫的。” 裴海棠:“真能让我那么喜欢?” 朱少虞:“是。” 裴海棠:“你那么自信?万一我不喜欢呢?” 朱少虞脸一黑:“不可能!” 他生动的表情成功取悦到她,只见她“噗嗤”笑弯了腰。 随着裴海棠愉悦的笑声,马车驶进宫门逐渐停下来,裴海棠脑海里突然闪过上一世的某个不愉快画面,连忙携他快步钻出马车厢。 “太子殿下驾到。” 夹道里的宫人全部跪地行礼。 裴海棠和朱少虞站在车辕上,也不得不一块行礼。 直到一声“免礼”,夹道里的众人才接着各自忙碌。 太子朱清砚一眼望见立在车辕上预备下马车的裴海棠,他自动忽略她身后那道令人不悦的男人身影,目光带着笑意投在她娇俏的脸蛋上。 脚下不由自主朝她的马车迈近。 裴海棠假装不知,一心等待小太监拿来马凳好下车。 心头不断催促“快点,快点”。 可天不遂人愿,后头一辆哒哒驶来的豪华大马车还是如上一世般,没按规矩在长龙后排队,而是直接插队奔到最前头,与裴海棠的马车并列停放。 如此逾矩,让负责迎接的小太监吓了一跳,待看清那辆马车上的徽记,稍微有些阅历的大太监便不以为奇,“清河崔氏”家的人一向如此蛮横不讲理。 车帘掀开,清冷脱俗的崔木蓉钻了出来,她的丫鬟立马招呼送马凳的小太监:“这边。” 小太监抱着马凳一顿,看看左边裴海棠的马车,再看看右边崔木蓉的马车,一时慌了神,两座大佛,他谁都惹不起啊。 小太监冷汗直流。 “太子殿下。”僵持之际,崔木蓉挥帕子朝十步之外的朱清砚招手。 朱清砚心底抗拒,可出于礼貌还是朝崔木蓉走近。 随着太子移步,小太监找到了主心骨,把马凳搁到崔木蓉马车下。 崔木蓉高傲地瞥眼裴海棠,一副获胜者的姿态。 裴海棠:…… 命运竟是改不掉? 正在这时,朱少虞轻轻跃下马车,再回身搂住裴海棠小腰,直接轻轻松松一个公主抱就让她飞离马车,红狐皮斗篷飘起来,她像一只翩跹的红蝴蝶,轻盈地落地。 她先着地,崔木蓉还僵在车辕上。 裴海棠高傲地回瞥崔木蓉一眼! 随后在崔木蓉的愣神中,她与朱少虞亲密地肩并肩离开,不再多瞥太子一眼。 无论前世还是今生,太子的性子都太软了,护不住她。 同样的事儿,若换成朱少虞是当朝太子,铁定公然得罪崔木蓉,也绝不能让她受半分委屈。 第 15 章 第15章 给她扳回一局后,裴海棠眼中的朱少虞越发挺拔如山岳,当两人离开夹道来到视野宽阔的御花园,迎着一缕缕金色的夕阳,她好心情地眯起眼睛时不时瞄他几眼。 朱少虞:“你在看什么?” 裴海棠丝毫不知羞:“看你啊,你挺拔如山岳,比御花园的假山有气势多了,更抓我眼球。” 被赤./裸裸调/.戏的朱少虞:…… 他反应极快,下一瞬,指着身上新做的貂皮大氅和白狐皮斗篷夸耀:“功臣在这,人靠衣装马靠鞍,有这些锦衣华服衬托,我侥幸变耐看了。” 裴海棠立即翘起了嘴角。 任谁花下巨资,能得到夫君打心底的认可,都得如她一样笑靥如花。 说话间,行至御花园外的岔路口,两人不得不暂时分开了,依着宫规,男子得去紫宸殿拜见宣德帝,女眷则入栖凤殿拜见高皇后。 朱少虞:“我先去拜见父皇,随后去皇后的栖凤殿寻你。” 裴海棠点头:“好哇。” 她嘴上应承,实则绕过一座假山后又悄摸摸返回,不放心地一路尾随朱少虞到紫宸殿。 直到亲眼看见朝臣们一改往日的怠慢和轻视,已然有意识地巴结四皇子朱少虞,裴海棠才放心了,掉头前往栖凤殿。 才离开两步,她忽然听到好几个朝臣交口称赞朱少虞身上的衣袍样式精美,质地极好,衬托得整个人气质都超然起来。 “内子亲自挑选的,她的眼光我也敬佩不已……” 裴海棠听了,满心的骄傲和自得,脚步愈发轻快起来。 ~ 栖凤殿。 崔木蓉与太子朱清砚在前庭的一小片紫竹林里漫步,崔木蓉娇靥带笑,朱清砚则眉眼冷淡。 崔木蓉试着闲聊:“太子殿下,听闻你在后院亲手扎了一架秋千?” “嗯。” 崔木蓉:“你能陪我去吗?我自幼爱荡秋千。” 半晌不见回应。 她忍不住偏头一看,朱清砚目光始终眺望栖凤殿的大门口方向,如此心不在焉,让崔木蓉不由得蹙眉:“太子殿下,您到底在瞧什么?” 朱清砚敷衍道:“没什么。” 话音刚落,大门口那头闪进一道红色的俏丽身影,霎时将朱清砚给迷住了,丽影走至哪,他目光尾随至哪。 崔木蓉定睛一看,正是一身红狐皮斗篷的裴海棠。 她吃味地重重一“哼”,才让朱清砚回了神,懒得再询问他意见,崔木蓉直接掉头往后院走:“我要去荡秋千,我打小就爱玩。” 正在这时,三公主从斜对面窜出来,劝道:“崔姐姐,那架秋千你还是别玩的好。” 崔木蓉:“怎么?” 三公主瘪嘴不悦:“那是三年前我太子哥哥专为裴海棠扎的。” 崔木蓉脚步一僵。 高傲如她,这辈子都不愿再碰那架秋千。 朱清砚斥责三公主:“多嘴,看来上回罚抄的《女戒》和《女训》还不够多。” 三公主这才不情不愿闭了嘴。 ~ 栖凤殿正殿,高皇后一身大红凤袍精神奕奕地坐在上首,下头坐了两溜长长的皇家公主、郡主、县主以及朝廷命妇,正其乐融融聊着天。 裴海棠一跨入,立即成为一屋子目光的焦点,众人每一次见她都惊叹不已,也不知她怎么长的,就跟仙女儿特意施过法术似的,五官美到了极致,她随随便便一笑,便能勾走人的魂。 女人尚且如此,更甭提男人了。 “棠棠,快来皇舅母这。”高皇后稀罕至极,直接给了旁人无法企及的待遇,亲手拉了裴海棠坐进自己宽敞的凤座,两人像母女般亲密地挨着坐,低低说着体己话。 突然,后院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高皇后忙派人前去查看,不一会,宫婢回来禀报:“是崔小姐跟太子殿下闹着玩呢,把后院那架秋千给推倒了。” 高皇后揽着裴海棠肩头,眉头微蹙:“太子殿下真是胡闹,那秋千是棠棠的,哪能如此纵容崔小姐?”说罢,挨着裴海棠小耳朵低语,“等会皇舅母就让太子给你赔个不是,别生气。” 裴海棠忙起身笑道:“皇舅母折煞棠棠了,不过是架秋千,毁了就毁了,又值当什么。” 语气里是满满的不在乎。 上辈子的这一刻,她心底是痛的,这辈子情况有变,大概只有朱少虞与裴珍珠之间的拉扯才能牵动她的情绪了。 高皇后显然不信裴海棠这孩子有表现出来的这般豁达,正要柔声再宽慰几句,正殿门口忽地一暗,却是太子朱清砚和崔木蓉来了。 崔木蓉推倒了秋千,她的目光直直落在裴海棠脸上,明白内情的都能看得出她的挑衅。 第 16 章 第16章 崔木蓉往大殿门口一站,大殿内气氛一下子紧绷起来。 在座的贵妇但凡长了眼睛,皆能猜出,崔木蓉是高皇后属意的下一任“准太子妃”。 而裴海棠没出那档子意外前,一直是宣德帝钦定的准太子妃,尚在襁褓中便缔结了婚约,未婚妻头衔卸下来还不足半年。 现任和前任,天然的仇敌啊。 这就难怪崔木蓉射向裴海棠的眼神,颇具挑衅意味了。 贵妇们一个个擦亮眼珠子,静等好戏开场。 察觉到不善的目光,从凤座里起身的裴海棠向前淡瞥一眼。 只见朱清砚和崔木蓉跨入大殿,并肩而来,单看两人身形和容貌,男的挺拔俊美,女的清丽脱俗,很是登对,可再细瞅两人眉眼间的神态…… 但凡长眼睛的都能瞧得出——貌合神离。 嗤,裴海棠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不得太子喜爱的崔木蓉哪来的自信敢挑衅自己这个前任? 她爹给的么? “棠棠。”朱清砚满心欢喜,见到裴海棠的第一眼,嗓子眼不自觉地跳出她的小名,脚步也无意识地加快。 仅仅十几步路便将崔木蓉给甩出两三步远。 哟,“这一对”,好几个贵妇忍不住交头接耳、切切嘈嘈起来。 崔木蓉察觉到了异样,脚下依旧傲气地迈着小碎步并不追赶,同时,视线高调地挨个扫向那几个胆敢对她不敬的妇人,默默记下。 小小年纪,气势十足。 贵妇们脸上的窃笑瞬间凝固,记起她身后的清河崔氏,齐齐后知后觉地脊背发寒。 高皇后尽收眼底。 待太子和崔木蓉行过礼后,高皇后笑拉住崔木蓉小手:“在宫里可玩得尽兴?太子若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本宫替你训他。” 崔木蓉瞥眼黏去裴海棠身边的太子,不满道:“确实招待不周。在我们清河,可没有像太子殿下这样光顾着闲人的东道主。” “闲人”二字说得极重。 毕竟进宫后,太子说是作陪,却一直心不在焉,让崔木蓉憋了一肚子火,不发不快。 高皇后:…… 被突然点名的裴海棠:…… 才唤完“棠棠”,尚未来得及说下一句的朱清砚:…… 现场气氛再次陷入尴尬。 这崔木蓉的性子未免太不可爱了,皇后一句客气话,她客套地回应便完了,这样硬堵上来,谁能下得来台? 高皇后颇有些不自在,干笑两声,转头拉住裴海棠这个“闲人”的小手向崔木蓉介绍:“这是昭阳郡主棠棠,与太子是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情分,太子待她自是比别家表妹亲厚些,日后你与太子相处久了自就懂了。” 一国皇后耐心地解释到这个份上,一般人见好也就收了。 可崔木蓉偏不,斜眼太子哼道:“未出嫁前,亲厚些无可厚非,出嫁后依然亲厚,也不怕人耻笑。我们清河崔氏断然不会如此。” 这是耻笑当朝太子和郡主不守规矩? 高皇后显然噎得不轻。 顿了顿,高皇后顶着微崩的面皮,转头看向棠棠身侧的太子,高声斥责道:“太子,崔小姐说的也并非毫无道理,有些事儿你今日确实做得不妥。譬如,好端端的怎弄坏了棠棠的秋千?可有及时给棠棠赔罪?” 崔木蓉:…… 一旁看热闹的裴海棠险些要笑死了,皇舅母这招“指桑骂槐”简直绝了! 跋扈霸道,破坏别人秋千,也敢标榜清河崔氏守礼? 哪来的脸指责旁人? 瞧,转头就被当朝国母狠狠打脸了吧! 裴海棠简直爱死皇舅母了。 其实,这一幕上辈子也爆发过的,可惜当时的裴海棠深陷“太子护不住她秋千”的巨大失落里,哪有闲心去品味快乐? 这辈子显然不同了。 裴海棠忍俊不禁,差点没崩住笑出声来,她拼命用帕子按压红唇才勉强憋住了。 在场的贵妇观摩至此算是全瞧明白了,别看裴海棠已成孤女,有帝后撑腰,谁也甭想越过她去。 瞧,高皇后出手打压崔木蓉气焰时,还不忘顺手高捧裴海棠一把。 朱清砚正愁寻不着机会向裴海棠赔罪呢,见母后提起这茬,顺势道:“棠棠,是孤的错,过几日孤再补偿你一架新的,可好?” 还给她扎一架? 崔木蓉咬牙。 裴海棠先瞥眼崔木蓉面上的精彩表情,再朝朱清砚笑盈盈地摆手拒绝:“多谢太子哥哥,只是棠棠已嫁做人妇,早非曾经的小丫头了,还荡什么秋千呀?不如……先欠下,日后待我女儿出生了,太子舅舅再给她扎一架小的?” 朱清砚:…… 高皇后意外地看向裴海棠,显然没料到才另嫁四个月,裴海棠已看开至此。 倒是她的太子,死死惦念着不放,让她头疼。 朱清砚道歉后,标榜守礼的真正罪魁祸首崔木蓉不仅高昂头颅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窥察到太子被拒后的黯然眼神,她心头还蹭的一下又冒出一股邪火! 高皇后赐座,这次裴海棠没再逗留凤座,见太子和崔木蓉往右边的空座坐去,她则避嫌地坐到了左边。 宫婢适时地端上几碟精致小巧的雕花糕点。 裴海棠心情好,挑中一块红彤彤透着喜庆的红梅糕,小口小口地抿,她最爱吃皇舅母宫里的雕花糕点了,香糯可口,卖相也好看。 “红衣裳就够俗气了,再来一块大红的糕点,有些人的品味……真真是俗不可耐。” 崔木蓉坐在太子身边,瘪嘴嘲讽。 好似这样能拉低某人在太子心中的份量。 朱清砚捏起百合糕的手指一顿,随后默默搁回,再从另一个小碟子里拣出一块大红的红梅糕往嘴里塞,嚼几口咽下,再道一句:“真香。” 崔木蓉:…… 而裴海棠呢,先头听见崔木蓉那样挖苦的话,她鼓鼓的腮帮子微微一顿,瞥眼崔木蓉身上的月白衣裙以及指间的纯白百合糕,再好心情地继续吃,直到啃完了最后一点,再用帕子轻轻擦去手上的碎屑。 小手弄干净了,裴海棠开始挑眉秋后算账了:“某些人说话真是好笑,我家里又没有王八蛋哥哥葬身野狼肚子,吃穿那么素净作甚?守丧给谁看?” 今日正好是铁霸王死后的三七。 “你!”伤疤被揭,崔木蓉恼得手指尖都在发颤,指间的百合糕瞬间挤压变了形。 裴海棠就不是受气的性子,可没打算就此放过崔木蓉,起身就朝凤座上的高皇后娇滴滴告状:“皇舅母,崔小姐说您身上的大红凤袍俗不可耐,远不及她身上的素净衣裙有品味。” 高皇后:…… 在座的贵妇们:…… 崔木蓉急忙起身为自己辩解:“不、不是这样的,臣女是说她俗,没、没说皇后娘娘……” 裴海棠娇娇地告完状,小脑袋软绵绵地蹭了蹭高皇后肩头,便撒娇说屋里闷要去外头逛逛,就这样留下烂摊子给崔木蓉独自收拾,她开开心心溜出了大殿。 大殿门口有人询问她去哪玩。 裴海棠信口胡诌:“去紫宸殿找皇舅舅告状去!” 于是乎,大殿里很快传出高皇后的训诫声。 “……皇后娘娘,臣女并非存心以下犯上……” “……是裴海棠坑臣女……” 走下石阶,还能隐隐听到崔木蓉焦急的辩白声,裴海棠小嘴一瘪:“呵,就凭你,也敢屡次蹬鼻子上脸?” 出身清河崔氏,很了不起吗? 照样搓圆了揉扁了。 在皇舅舅身体硬朗时,有特权不用是傻子,显然,重生归来的裴海棠再不是上辈子那个清高的傻子! ~ 一出大殿,带着雪气的寒凉空气瞬间将裴海棠包围,深呼吸几口清新空气,远比待在大殿里头让她来得欢喜。 “棠棠,跟我们去看冰嬉吧!” 裴海棠放眼望去,栖凤殿的宫门外有几个昔日要好的姐妹招呼自己。 “好呀!” 观赏冰嬉是裴海棠的一大爱好。 五六个少女欢笑着前往冰嬉场,冰嬉场设在一片结冰的湖面上,用竹栅栏围了一圈,圈里滑冰嬉的大多是专业的表演人员,像冰嬉这种超高难度的运动,没有经过特殊训练的贵女们哪怕穿上了冰鞋,也滑不出优美的姿态。 譬如裴海棠,跃跃欲试穿上了冰鞋,结果却是一次次摔跤。 幸好裴海棠生得美,随随便便摔上一跤,或仰或趴或侧摔,也能摔出惊心动魄的美来,而她身上飞舞的红狐皮斗篷,瞬间让她化成场上最独特、最靓丽的一只展翅红蝴蝶,勾得圈外的男子眼神都直了。 “哎呀,这么多男人追着你看,你夫君会不会介意啊?”一个好闺蜜问。 又摔成一只趴地蝶的裴海棠:…… 朱少虞不能介意吧? 但下一刻,记起抹个药,又生生用湿巾子反复擦洗掉的朱少虞,裴海棠有些不确定了。 他好像……不、不大方? 糟糕,裴海棠突然想起什么来,御花园分开时,朱少虞好像说过“等会去栖凤殿寻她”。 裴海棠连忙问:“咱们玩冰嬉大概多久了?” 一个闺蜜道:“怕是一个时辰有多了。” 裴海棠:??? 竟过去这么久了吗? “不好意思,我突然想起遗忘了件重要的事儿,你们继续玩,我先去瞅瞅。” 裴海棠丢下闺蜜们,三两下脱掉冰鞋,换上自己的雪地靴,就抄近路从小树林里一路向栖凤殿快速奔去。 不想,快出林子时,竟远远望见一道闪闪发亮的白狐皮斗篷,裴海棠心下欢喜,一眼认出那是朱少虞。 裴海棠特意放慢脚步,悄悄挪近,想给他个惊喜。 岂料,惊喜没有,反倒是给自己来了个惊吓! 只见林子深处,朱少虞并非独自一人,他身前还静静站着一个窈窕少女,裴珍珠。 夕阳金色的余晖里,朱少虞一身白狐皮斗篷,裴珍珠一身绿莹莹闪闪发光的雀金裘,两人近近地站在一株粗壮的古树下,风吹树枝上的白雪扑簌簌飘下,唯美得像一幅画。 霎时刺痛了裴海棠双眸。 若裴海棠手持一柄剑,她都想立即捅死偷偷幽会的他和她! 两人似乎在说着什么,裴海棠竭尽所能地控制住自己想掐人的愤怒,一步一步蹑手蹑脚地接近。 “四表哥,可以吗?” “请注意措辞,本皇子与你似乎没有任何血缘关系,表哥二字慎用。” 裴海棠:…… 什么情况? 裴海棠霎时恢复了活力,像只机灵的小兔子悄摸摸再挪近一点点,听得更清晰些。 裴珍珠咬唇改口:“四皇子,可以吗?” 朱少虞冷声拒绝:“可不可以,你得询问郡主,她的东西本皇子不方便做主。” 说罢,朱少虞掉头离开。 裴珍珠小手一动。 “啊,我的帕子。” 朱少虞脚步一顿,低头,只见一条少女使用的粉色帕子恰好落在他靴子上。 裴海棠藏身大树后瞧见这一幕,心头暗骂,裴珍珠真是个不要脸的心机女! 帕子落在男人鞋上,论收回方案却只有两种,要么她弯腰去他脚上捡,要么他拾起交还给她。 无论朱少虞选择哪一种,都透着股无形的暧昧! 裴海棠忍不了,抬脚就要从藏身的树后往外冒…… 正在这时,朱少虞居然给出了第三种解决方案。 只见他后退一大步,靴子倏然一下从帕子里挣脱出来,亦或说是靴子踢飞了帕子。 粉色帕子短暂地飞起一瞬,然后孤零零坠落在雪地里。 才刚要蹲去男人脚边捡的裴珍珠,身形就像被人施了法术定住了似的,僵在下蹲的途中。 朱少虞一刻也不多逗留,绕开僵硬下蹲的裴珍珠,沿着林中小径大步跨出了小树林。 转眼,男人身影消失不见,只残留他硕大的脚印。 裴珍珠足足僵了好一会才勉强回过神来,自嘲一笑,猫腰走两步捡起帕子,抖去上头的积雪,再起身时脸上的尴尬竟已彻底散去,仿佛方才尴尬的少女不是她。 这情绪修复能力是超级快啊,简直是眨眼间的事儿。 待裴珍珠也拐出林子后,裴海棠突然感叹:“若裴珍珠是崔木蓉就好了,脑子一根筋,简单好对付。” 可惜,注定不是。 上一世的裴珍珠可是能笑着活到最后的人,脑子能简单? “讨厌鬼!”裴海棠咬唇,毋庸置疑,裴珍珠是个难缠的“情敌”! 阴魂不散,又诡计频出那类! 譬如方才这事儿,就透着几分诡异,好端端的,朱少虞怎会被裴珍珠勾到林子里来私下见面呢? “臭四皇子,除夕除夕呢,你给我整这一出,纯心不让我安生过年是不是?” “臭四皇子!” “臭四皇子!” 嘴上发泄般地说着“臭”,裴海棠脚下却好玩似的踩进朱少虞残留在雪地上的一长溜大脚印,一个挨一个地踩着往前走。 “哇,臭四皇子,你脚好大哦!” 裴海棠的小脚往大船似的脚印里一放,简直只有他的一半大嘛。 “嗯,我脚大,你脚小,我早就发现了。” “是么?”裴海棠下意识地回应,回应完才发觉不对,谁在跟她说话? 一抬头,却见五步外的大树下站着个男人,双手抱胸斜倚在树干上,身上的白狐皮斗篷闪闪发着白光。 正是四皇子朱少虞。 “四皇子。”裴海棠咧嘴一笑,甜甜唤他。 朱少虞大跨步朝她靠近:“我不叫四皇子。” 裴海棠有点懵:“那叫什么?” 朱少虞停在她跟前,低头,一本正经地注视她:“臭四皇子。” “臭”字说得格外重。 显然方才被他偷听去了。 裴海棠:…… 这人,还挺记仇。 第 17 章 第17章 朱少虞堵在她身前,高大挺拔如山岳。 身高的差距,让裴海棠的小脸蛋微微仰起才能对上他英气逼人的面庞。 男人气场强大,随随便便调侃一句“臭四皇子”,竟让裴海棠一阵心虚。 好在她反应超快,撅起小嘴就反哼:“你还不臭?都偷偷摸摸藏到林子里跟裴珍珠私会了!” “哦。” 裴海棠:…… 就哦? 他不、不该解释点什么吗? 裴海棠微仰着小脸瞪他。 朱少虞压低脸庞,凑近她绷着的红润美人面轻轻一嗅:“好酸啊。” 裴海棠:…… 捶他胸口一拳,就生气地跑了。 朱少虞个高腿长,几个大跨步就赶上她,但识趣地维持落后半步的距离。 “宫宴即将开场,你堂姐展现才艺的三国古琴却断了琴弦,那架古琴是你娘亲相赠的吧,价值连城稀世罕见,适配的琴弦一时半会难以买到,便求到我面前想借你琴弦一用,我转告她,这种事儿应去求你,我做不了主。” 这份解释与她之前偷窥到的吻合。 裴海棠不吭声,心头的疑惑仍在不断冒出,借琴弦而已,大路上借不得?偏偷跑进林子里? 朱少虞视线落在她微嘟的红唇上,补充道:“当时我刚迈进林子,你堂姐应该是远远瞥见了,就追进了林子。” 哦,这样啊。 裴海棠心头舒坦了,好奇地扭头看眼落后半步的他:“那你进林子是要作甚?” 朱少虞:“在栖凤殿久寻你不见,听闻你在冰嬉场大出风头,就抄近路去找。” 裴海棠:…… 大出风头? 这词用的,裴海棠瞥他一眼:“真酸!” 朱少虞大跨一步,与她肩并肩:“彼此彼此。” 说话间迈出林子,遇上宫婢在御花园喊话“宫宴即将开始,请诸位宾客入座”,两人便往集英殿行去。 国宴分好几个级别,似今夜齐集在京皇室成员及四品以上高官的属于一级国宴,按律在宽敞明亮的集英殿举行,夕阳金色的余晖尚未彻底散去,各处已提前点亮琉璃灯,硕大的宫殿亮如白昼。 正殿、偏殿和院子里皆摆上一桌桌席面,按照宾客身份地位排座。 裴海棠身份高贵,坐席自然在正殿。 当裴海棠与朱少虞并肩跨入正殿,里头的人齐齐转头望过来。 惊见裴海棠一如既往的娇艳逼人,而她身边跟着的四皇子却形象大变。 众人皆知昔日四皇子衣着寒酸,而眼前现身的他却衣着光鲜,华贵逼人。 里头的貂皮大氅和脚下的熊皮靴就不提了,光是外头那条白狐皮斗篷,白晶晶一片毫无杂色,亮得晃人眼,这样的稀世皮毛有市无价,多少豪门贵族削尖脑袋都抢不来半件…… 真是人靠衣装马靠鞍啊,四皇子如此一装扮,气质大变,从街头的穷酸秀才直接变身翩翩佳公子,放眼望去,犹如谪仙腾云驾雾款款而来。 有人瞧出来了:“四皇子和昭阳郡主身上的斗篷是同款同材质的,哇,两人站一块好配啊。” 金童玉女。 一对璧人。 众人夸赞四皇子,自然不单单因为衣着改变,更因为四皇子高大形象的树立,短短一月里他一连干下两桩震惊朝野的大案,一件是铁霸王,一件是神策军霸街,人格魅力瞬间光芒万丈。 成了名噪京城的大人物。 锦上添花的赞美之词,自然纷至沓来。 夸耀的话源源不断地钻入裴海棠耳里,她骄傲地探出小手指勾住朱少虞的,朱少虞默契地任她勾着,两人并肩朝摆设在正殿头部的席面落座。 太子朱清砚坐在席面后,视线直直盯住他俩彼此交缠的小手指,邻座的崔木蓉倾身朝他耳语了什么,完全听不见。 “太子?” “太子?” 被忽视的崔木蓉憋红了脸,顺着太子视线狠剜了裴海棠一眼,然后生气地坐回自己席位。终究咽不下这口气,崔木蓉朝身边婢女丢了个眼神。 婢女领命而去…… 很快,大殿里冒出不和谐的声音。 “配什么,这么快就忘却昭阳郡主是怎么改嫁的四皇子?呵,一朵鲜花被牛粪用龌龊手段强上了,还夸呢……” 此言一出,大殿里霎时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 裴海棠闻言,内心一凛,飞快看向坐在身边的朱少虞,只见朱少虞面色如常,但目光如鹰隼射向远处角落的一个大嗓门武官。 若是上辈子听到类似的闲言碎语,裴海棠铁定会怨恨朱少虞采用非正常手段得到自己,这辈子心境变了,她只想好好跟他过日子,至于最初的两人是如何硬绑到一起的,实在不必介怀。 反正,那夜要了她的是他。 这辈子她只在乎未来。 为解开两人心底触之则痛的疙瘩,裴海棠脑海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而后她勇敢地实施了。 裴海棠倾斜身子,红唇凑近朱少虞耳朵,羞赧地开口:“四皇子,那夜的你,其实我……很喜欢。若有机会,咱俩再故地重游。” 朱少虞:…… 飞快转头看她。 裴海棠哪肯给他瞧啊,说完那样臊死人的话,小脸蛋就死死地埋入他胸膛,说什么都不肯再露面。 反正她这个受害者都亲口说喜欢了,那他这个实施者还有何可介怀的? 他能消除心头的那颗疙瘩了吧? 朱少虞嘴角带笑地闪过半年前的缠绵画面,随后,他冰凉的指尖轻轻摩挲她绯红滚烫的圆润耳垂,逼近她耳朵暧昧道:“嗯,那夜我也很喜欢。” 然后,声音转冷。 “不过,该揍的人依旧得揍,你好好欣赏。” 说罢,朱少虞把裴海棠放坐回她圈椅里,他杀气腾腾地起身朝方才喊话的武官大步迈去。 这是要干架? 裴海棠腾的一下起身观望。 只见朱少虞高大魁梧的身躯刚站定,就抄起一壶酒泼了那武官一脸。 惊得周遭的宾客全后退。 朱少虞把酒壶一丢,淡瞥武官身上的禁军铠甲,不屑地笑:“神策军将军?我说呢,哪来的疯狗张嘴就吠,原来是替你下了大狱的好兄弟挑事来了?”霸街下狱那个。 姜将军抹把脸上的酒水,昂起下巴:“怎的,想干架?” 朱少虞冷冷一笑:“既然你是军中的,那咱就按军中规矩来,单挑落败者,磕头赔罪!” 姜将军嗤了一声。 他们神策军可是高手集中营,尤其他们几名统领更是了不得,论单挑,无论是对战北衙禁军,还是南衙十六卫的,从未产生过败绩! 何况区区一个军外人士! “来啊!输了老子磕头就磕头!”姜将军一拍桌案就离席朝大殿门口奔去。 不料…… 先是在朱少虞的阻挡下,险些大门都迈不出去,后是在朱少虞的单手攻击下,他两只手的招式全乱了套。 最后,被朱少虞一脚踹在屁股,成□□状飞扑在雪地里起不来,啃了一嘴的冰雪。 “四皇子威武,四皇子威武!” 裴海棠冲到看客最前头,带头欢呼。 这种事儿,有带头起哄的,就不怕哄不起来。 一时,欢呼声,鼓掌声,热闹非凡。 在包围圈中,朱少虞单手拎起姜将军后领,把一嘴雪的他提到裴海棠面前跪好。 朱少虞:“快向昭阳郡主磕头道歉,说你疯狗乱吠,全是胡说八道,求昭阳郡主原谅你!” 此言一出,围观众人纷纷惊诧,难道“四皇子玷污小郡主,强抢为妻”是误传? 偷瞥四皇子,他一脸泰然; 再瞧裴海棠,她兴高采烈地依偎在四皇子身边,一心等着姜将军磕头赔罪。 这夫妻俩,确实怎么看怎么不像一对怨偶,看来裴海棠“舍弃太子另嫁”另有隐情,指不定是腻了太子,移情别恋上四皇子了? 正在大家猜测纷纷时,宣德帝和高皇后的仪仗进了集英殿。 “何事?” 宣德帝见众人不好好在大殿坐着,全聚集在院子里,微微蹙眉。 “皇舅舅,方才这神策军的姜将军出言不逊,玷污我清誉,四皇子替我狠狠把他揍了,现在他正要对我磕头赔罪呢!” 裴海棠雀跃地奔到宣德帝跟前,挽住皇舅舅胳膊,一脸骄傲地上报。 宣德帝捕捉到她神色里的小骄傲,立马笑了:“哦?有这事,来来来,朕也做个见证。” 高皇后:…… 最后,在帝后的见证下,姜将军软着双腿趴伏在地向裴海棠磕头赔罪,并赌咒发誓,再乱嚼舌根就五雷轰顶。 裴海棠乐呵呵地受了。 宣德帝陪着演了把戏:“嗯,以后乱嚼舌根,无故毁棠棠清誉的,全照这个法子当着朕的面磕头赔罪!” 有皇帝这么撑腰,赴宴之人越发觉得当初之事是误传,纷纷改了观念。 太子朱清砚注视着裴海棠依偎在四皇子身边眉眼间溢出的笑意,他内心复杂,不由得暗想,难道当初的真相……真不是他以为的那样? “你真厉害。”重新落座时,裴海棠凑近朱少虞肩头夸道。 “又在夸我那夜厉害?”朱少虞转头看着她。 裴海棠:…… 原本白润的小脸蛋,一点一点地变成绯红。 第 18 章 第18章 入宫赴宴,裴海棠和四皇子被众人高捧,收获赞誉无数,而头次进宫的裴珍珠和裴珏待遇却恰好相反。 被无情鄙视和嘲讽了。 无它,一众侯爵里,唯有武安侯裴珏的承袭方式特殊,靠着过继给亡人才争夺来的。原本也没啥,丁忧三年里也是获得过高捧的,可架不住最近霉啊,前阵子被宣德帝公然嫌弃无能,后又被清河崔氏穿小鞋。 但凡长了眼睛的,谁还发傻巴结他? 武安侯都吃瘪了,沾了他的光才得以进宫赴宴的裴珍珠能讨得了好? 瞧,众人跪迎帝后时,就有个骄纵的侯府贵女一脚踩上裴珍珠视若珍宝的雀金裘,当初她娘血亏一万两才高价购回的孔雀毛斗篷。 “秦小姐,麻烦挪一下,您踩到我斗篷了。”裴珍珠温婉地提醒。 “嗤,一件斗篷而已,值什么?当真是穷县令之女,眼皮子浅。”秦小姐白了裴珍珠一眼,并未挪开,甚至行完跪拜大礼起身时,还故意使坏,又重重地踏上一脚。 直接在绿油油的孔雀毛上印上一个脏兮兮的大脚印。 秦小姐一扭小腰,哼着鼻孔返回座位。 遭受欺负的裴珍珠隐忍地回到自己的席面,轻轻拍了拍,脚印去掉大半,实在弄不掉的用帕子沾水小心翼翼地擦拭。 裴珏见不得妹妹受辱,斜瞥前头红光满面与四皇子调笑的裴海棠一眼,抱怨道:“裴海棠近日越发过分了,但凡她热络地将咱们引荐给那些皇亲国戚,她们断不敢如此作践你。” 确实,公开场合若得裴海棠热情相待,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给他们气受? 可裴海棠偏不引荐,选择了无视! 气人不! 裴珍珠比哥哥沉得住气,看眼搁放在脚边的三国古琴,笑劝道:“大哥,无妨,等我上台抚琴获得帝后青睐,还怕他们不乖乖过来当孙子?” 裴海棠能被众人捧,不也是倚仗了皇帝的势?单凭她一个爹死娘亡的孤女,谁待见啊? 可见,想法子博得帝后关注才是上上策。 ~ 大殿占地辽阔,东西两侧摆满酒席,中间预留的空地搭了座高台,给各府贵女展现才艺所用。 开宴一刻钟后,才艺展示环节便由一个国公府的贵女扭着小腰甩着水袖拉开了帷幕。 “哇,这就是传说中的杨柳腰吧?真细。” 裴海棠与朱少虞并肩而坐,她抬头望去,乐呵呵赞道。 突然,她斗篷下的小蛮腰被人给掐了。 裴海棠一怔。 迅速低头,只见一只麦色大掌握住她小腰,轻轻一攥。 那只手的主人给予肯定:“何须羡慕,你的小蛮腰比她的更细,单手可握。” 裴海棠:…… 一把拍开朱少虞的爪子,她骄傲地哼道:“我当然晓得自己的更细,但她的也算大众里不错的了,还不许我好评一个?” 朱少虞:…… 半晌挤出一个字:“能。” 哼归哼,小蛮腰被夫君赞了,裴海棠心里还是很受用的,双眼亮晶晶地继续欣赏台上的表演。 舞蹈下去后,又上来个弹古筝的。 忽地,裴海棠脑海里闪过裴珍珠上辈子登台抚琴的画面,可谓是一曲动天下,不仅引来了百鸟齐鸣,连大雪扑簌簌的坠地之声也能和上她的琴音,让人叹为观止。 帝后盛赞。 皇舅舅当场赐予裴珍珠“古琴圣手”的美誉! 而裴珍珠自幼饱读诗书,才气满满,又懂得抓住机遇,很快进一步斩获“京城第一才女”的美誉。 从那之后,裴珍珠名噪京城,一举成为京城少年郎的梦中情人。 裴海棠咬唇,上一世的朱少虞是不是也折服于裴珍珠的才气,才会执念加深,哪怕裴珍珠已许了人家,也丝毫不嫌弃地风风光光纳她为妃? 正思忖时,余光里闪现一道熟悉的倩影,裴海棠扭头望去,呵,扭着小腰而来的正是大情敌裴珍珠。 “姐姐,可是有事?” 裴海棠生得美,随随便便翘个嘴角,也是旁人拍马难及的灿烂笑容。 裴珍珠停在“热情”的裴海棠身边,一脸焦急地恳求道:“郡主,二叔母赠与我的三国古琴不慎断了琴弦,不知郡主府上可有预备的,能否借我救急?” 救急? 若是不救…… 可光明磊落的小郡主从不屑在这种小事上恶心人,何况府里存在多余的琴弦朱少虞是知情的,她若撒谎说没有,平白给朱少虞留下苛待他“白月光”的恶劣印象。 不划算。 裴海棠大方地点头:“确有几根,我这就派人回府去取,姐姐稍等便是。” 这时,宫婢端上一碟西域进贡的紫葡萄。 紫葡萄产量少,金贵得很,独属于前排皇室成员,似裴珍珠所坐的后排是断然享受不到的。 裴海棠大方,直接抓了一小串搁放在裴珍珠身前,甜甜叫她吃。 裴珍珠从没吃过这样的稀世珍品,挑了一颗圆滚滚的剥皮含在嘴里,嗯,汁多肉甜口感绝佳,刚预备剥第二颗时,余光瞥见四皇子微微低头也在剥皮。 鬼使神差的,裴珍珠加快手速,想享受与他同步塞进嘴里品尝的快感。幸好赶上了,她作势要往嘴里塞时…… 却见四皇子将剥好的亮晶晶的果肉直接递到了裴海棠唇前,一口塞她嘴里。 裴珍珠:…… 裴海棠嚼了嚼,一脸的嫌弃:“酸,你不会挑啦,发红的不好吃,要那种紫得发黑的才够甜。” 朱少虞好脾气地点头,又默默挑中一颗紫得发黑的开始给她扒。 裴珍珠:…… 彻底丧失继续逗留的欲--望,转身告辞。 裴海棠冲她背影翻了个可爱的小白眼,一阵腹诽,呵,总算被酸走了! 紫得发黑的没几颗,朱少虞全挑出来喂给裴海棠后,自己扒了两颗发红的吃,诧异道:“也挺甜啊。”又扒一颗试试。 裴海棠佯装耳聋。 兼眼瞎。 但下一瞬,连忙捧起茶盏掩饰心虚,其实喂她的第一颗也是足够甜的,这不是故意“酸”裴珍珠么?才矫情地作弄了他。 朱少虞一连试吃五六颗,确定颗颗汁多肉甜后,忽然琢磨出点什么,饶有兴致地看了几眼捧着茶盏小口抿水的裴海棠。 随后,他默默剥好一颗发红的,重新递到她唇边:“你喝完苦涩的茶水,再尝尝这个,肯定变甜了。试试?” 这台阶给的,裴海棠顺势就下了! “嗯,真的耶,没想到苦涩的茶水还有这功效。”裴海棠笑得双唇弯弯。 朱少虞笑笑,给她继续剥。 ~ 裴珍珠平复心绪能力强,小碎步走回自己席位时,又恢复成了笑容温婉的美人。 却发现大哥裴珏连灌三杯闷酒。 裴珍珠:“大哥,有心事?” 裴珏:“前几日出工,不慎损坏了一盏御用琉璃盏,本来能瞒过去,不知哪个杀千刀的多嘴,传到了京兆尹崔高亮耳里,非逼我按原价赔偿,高达两万两,愁人!” 除服后,为能捞个肥差,多年的积蓄全拿出来上下打点了,如今一开口便要价两万两,他上哪弄去? 裴珍珠闻言,笑道:“哥,我给你出,过几日便能给。” 裴珏惊诧:“你哪来的闲钱?” 裴珍珠压低声音笑:“刚刚得到一根琴弦,价值三万两,明日你拿去古琴铺变卖,说是昭阳郡主过过手的,兴许能开价到四万两。” 贵人用过的东西,一般能增值。 而京城人士,谁不知道昭阳郡主最受圣宠?一番瞎话,指不定能哄骗老板相信是皇帝沾过手的,那价格更得翻倍! 裴珏恍然大悟:“包在我身上!”他颇有做生意天赋,铁定能将价格往高里抬。 解决完大哥的烦心事,裴珍珠一心等着琴弦到来,盼着登台一鸣惊人。 第 19 章 第19章 崔木蓉与太子的席位毗邻。 朱清砚君子端方,始终规规矩矩地眺望高台,一眼都不瞟她,而邻桌的崔木蓉好胜心强,他越不理睬她,她就越来劲。 崔木蓉有意卖弄见识:“太子殿下,看这肢体动作,是西域传进的胡旋舞吧?” “嗯。” 崔木蓉继续点评:“快速旋转,真真应了那句,舞急转如风。” “嗯。” 崔木蓉斜瞥朱清砚:“全是些庸脂俗粉堆砌的旋转旋转旋转,有什看头?还不如回家看猪圈里的群猪乱舞。” “嗯。” 崔木蓉:…… 这敷衍的态度,激得崔木蓉瞪向朱清砚,却见他目光始终不偏不倚凝视一个点,无论高台上的跳舞人旋转去了哪。 崔木蓉顺着他视线看去,越过不算太高临时搭建的木质戏台,竟一眼对上斜对面坐着的裴海棠那张笑靥如花的美人脸。 崔木蓉讥讽道:“都嫁人了,念念不忘有何用?” “嗯。” 崔木蓉气死了,这样都能“嗯”? 确信他长了耳朵? 一阵胸闷,趁自己肺没被气炸前,崔木蓉气鼓鼓地拂袖离开去外头透透气。 ~ 琴弦从郡主府取来了。 裴海棠点点头,嘱咐一名宫婢转交,一回头,瞥见裴珍珠接过琴弦双眸亮晶晶期盼登台献艺的样子。 脑海里不断回闪上辈子裴珍珠大放异彩的画面。 回身坐好,裴海棠下意识地瞥向身边的朱少虞,他正观望台上今科状元、榜眼、探花施展的七步即兴作诗,眼神带着三分欣赏,手指无意识地扣着诗的节奏在膝盖打节拍。 好雅兴! 朱少虞敏锐地察觉她的目光,转头看她:“郡主,有事?” 裴海棠倾身他肩头,低声确认:“四皇子,你是不是特欣赏有才学的?”女子? 朱少虞:“莫非郡主更欣赏无才的?” 裴海棠:…… “呵呵,这个提问确实好傻。”裴海棠拍拍尬笑的小脸蛋坐正身子,恰好这时瞥见对面的崔木蓉负气离席,裴海棠滴溜溜转了转眼珠,随后朝朱少虞扯了个谎,“我去净房。” 追出大殿,夜色下的冷空气瞬间将裴海棠包围,她转身回望大殿里头,果真见朱少虞又凝神注视着台上的三个才子。 “果真爱才啊。” 裴海棠喃喃自语后,收回视线,开始在月色下搜寻崔木蓉,很快在抄手游廊东头捕捉到她倚栏望月的侧影。 “棠棠,去解手吗?” 肩头被人拍一下,裴海棠扭头看去,从大殿里窜出她最好的闺蜜,端王府的小郡主朱清芷,笑着点头:“好啊。” 两姐妹并肩往抄手游廊东头而去,裴海棠适时抛出话题,围绕着登台表演:“幸亏名单里没我,学艺不精,真上台了多丢人现眼呐。” 朱清芷拧她小脸蛋,笑道:“亏你有个多才多艺的堂姐,今年可是让你躲过去了……” 两姐妹说说笑笑,从趴在栏杆望月的崔木蓉背后越过。 学艺不精? 丢人现眼? 崔木蓉敏感地捕捉到这八个字,随后,嘴角浮起一丝冷笑:“太子,你那么痴迷裴海棠,是看中她的脸吧?今夜就让你瞧清楚美人皮下包裹的是怎样一个草包!” 说干就干,崔木蓉迅速回到大殿,寻到掌管才艺表演的司仪,低声嘱咐了几句…… 待裴海棠重回席位,刚落座,就闻得大殿司仪笑道:“接下来登台展示的是武安侯府的大姑娘裴珍珠,古琴曲,《江山多情》。” 裴珍珠抱着三国古琴应声而起,迈着小碎步稳稳地登台,本就生得九分姿色,裹上孔雀羽毛织就而成的雀金裘,像一只开屏的绿孔雀站上了台。 这时,崔木蓉突兀地起身开口:“等等,”面朝帝后禀道,“若臣女没记错的话,这位裴珍珠并非武安侯府的血脉,乃是寄居的亲戚,连进宫赴宴的资格都无,更甭提登台了。” 大召国宴确有宫规,皇家血脉、公侯伯、以及四品以上官员之女在及笄当年必须登台展艺(变相的选秀),若遇特殊情况,可由家中姐妹暂代。 重生前,裴海棠与大伯母一家亲厚,视裴珍珠如亲姐,她不屑登台,随手将名额转赠裴珍珠。登记的官员不敢得罪小郡主,全盘照收。 此时此刻,被崔木蓉当众揭穿,指名道姓不够格,裴珍珠浑身僵在台上。 耻辱如冬夜的冷风,彻底将裴珍珠团团包裹。 事关裴海棠亲戚,高皇后看向宣德帝。 宣德帝看向裴海棠。 裴海棠在众人瞩目下起身,朗声辩驳道:“皇舅舅,我家堂姐才艺了得,不想埋没了人才,先前才违规上报了她的名字。若是不允……便算了。” 裴海棠说得轻巧。 裴珍珠抱住三国古琴的手都禁不住发抖。 高皇后看着裴海棠,笑道:“小事一桩,本宫破例允了便是。” 这便是公然打脸崔木蓉,站在裴海棠这边了。 崔木蓉性子执拗,越是不认可她,她越要顶上去。 再说崔木蓉目的本就不在裴珍珠,瞥眼太子,朝裴海棠高声笑道:“依我看,昭阳郡主活力四射,完全不符合‘特殊情况’,怎可不亲自登台?莫非,没有才艺能拿得出手?不能吧。” 明显的激将法。 却让在场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射向裴海棠。 若裴海棠任性不应下,日后“无才”的臭名声怕是要跟随她一辈子。当然,闹出这么大动静,即便登了台,才艺不够惊世艳绝,日后也免不了被人暗讽才艺平平。 可谓是登不登台都“两难”。 宣德帝微微蹙眉。 高皇后一看就懂,崔木蓉犯了宣德帝忌讳,忙给婢女使眼色,想法子让一根筋的崔木蓉闭嘴。 这时,朱少虞起身,郎朗开口:“父皇,内子近日偶感风寒,眼下尚未痊愈,不宜展示才艺。还望父皇恩准,允她休息。” 裴海棠看眼朱少虞。 朱少虞在席面下方轻轻握住她小手,独属于他的体温一点一点透进她掌心,仿佛在无声安慰她,别怕,交给我。 宣德帝对及时护着裴海棠的四皇子添了一分满意,点点头:“棠棠身子不适,自是不必强行上台……” 崔木蓉很不服气,虽不敢公然顶撞宣德帝,却对裴海棠飞了记不屑的眼刀。 这时,裴海棠似乎受不住暗讽,徐徐开口道:“皇舅舅,棠棠……或可一试。” 宣德帝嘴里的话一顿。 朱少虞意外地看向裴海棠,同时,加重握住她手的力道,仿佛在宽慰她,不必强逞口舌之快。 裴海棠小手一动,反向握住他的大手,同时,朝他嫣然一笑:“四皇子,我可以的,你坐在这里欣赏便是。” 说罢,裴海棠松开男人的手,在万众瞩目下出列,对司仪耳语了几句,便去后台更换了舞裙,款步上了高台。 同在高台上站着的裴珍珠暗咬内唇,一张美人面绷得僵硬,最后不得不抱着三国古琴灰溜溜下台。 “姐姐,请留步。”裴海棠突然开口留人。 裴珍珠转身望住她。 “跳舞怎能缺了琴师,若姐姐不嫌弃,还请姐姐留下为我伴奏。” 裴海棠一身彩凤红裙,像个女皇居高临下地盯着台阶下的裴珍珠。 琴师? 是的,裴海棠是女皇般的存在,裴珍珠只配当女仆伺候她。 尽管屈辱,只是作配,裴珍珠还是珍惜这次难得的露脸机遇,很快调整好心态,重返舞台。 此时的裴珍珠哪里知道,一次作配,便是终生作配的命运。日后,不少皇亲国戚宴请,总是出银子聘请她前往伴奏,俨然当个不入流的琴师看待。 提起来哪有尊严可言! 回到当前,裴海棠给她指定了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 点名琴曲《惊凰舞》。 裴海棠身穿大红绣金凤凰的舞裙,像只凤凰傲然站立在舞台中央,单薄的舞裙勾勒出她曼妙的身躯让人浮想联翩,该饱满的饱满,该纤细的纤细,这样傲人的身材,便是静静伫立都够让人欣赏一整年舍不得挪眼。 更甭提,琴声渐起,她翩翩起舞以目传情,水袖翻飞间的那对美眸,如清晨水波一样清澈让人神魂颠倒,便是九天仙女下凡也不如她! 在场之人,无论男女齐齐痴迷了。 便是崔木蓉都给惊艳了双眼。 太子朱清砚双目一眨不眨。 朱少虞双眸晶亮,视线紧紧追随裴海棠的一举一动,薄唇不由自主地微张,显然看呆了。 直到片片花瓣坠脸,阵阵馨香扑鼻,众人才恍然回神,只见裴海棠急速旋转中,两条纤长水袖卷起宫婢捧来的一簸箕又一簸箕红梅花瓣,肆意抛洒空中,纷纷扬扬,落英缤纷,似下了一场娇红的花瓣雨。 琴声戛然而止。 裴海棠手提裙摆,踩着铺满地的落红谢幕。 朱少虞站在席位上,目光紧紧锁住她,眼底盛满意外,显然,他之前从不认为傲气的小郡主体./内居然能爆发这样惊人的天赋! 简直是为舞蹈而生! “好!” “妙!” “精湛!” “棠棠,你简直是我大召国的瑰宝啊!舞圣不过如此!” 宣德帝激情昂扬,高调赞叹,刹那间赐给裴海棠“舞圣”的美誉。 高皇后从凤座起身,带头鼓掌。 霎时大殿内掌声雷动,全部为裴海棠而响! 宣德帝骄傲地走至台前,朝裴海棠张开双臂,等着他的小舞圣投怀送抱。 裴海棠立即提起裙摆奔下高台,娇笑地扑进宣德帝怀里:“皇舅舅!” 宣德帝抱着外甥女,得意地傲视一圈大殿里的人,似无声地炫耀朕的棠棠真给朕脸上贴金呐! 松开的那一刹那,宣德帝解开身上的龙纹明黄斗篷,亲手给裴海棠裹上:“不能冻坏了朕的棠棠哟。” 裴海棠在宣德帝的催促声中,笑着前往后殿换衣裳,跨入珍珠门帘时,特意回头瞥眼裴珍珠,只见她抱着三国古琴正落寞地返回席位。 今夜,所有的辉煌独属于裴海棠一人,裴珍珠的琴音被碾压成了作配之物。 压根无人过多关注。 你想呐,一个是宝珠,一个是装载宝珠的木匣子,木匣子再雕刻得精美,撑死了能起装饰作用,哪个不长眼的会舍弃闪闪发光的宝珠,而执意狂捧木匣子? 买椟还珠吗? 裴海棠得意地从裴珍珠落寞的背影收回视线,伴随珍珠门帘的哗啦哗啦响,欢快地迈进后殿换衣裳。 ~ 在两个宫婢的伺候下换回自身衣裙,裴海棠一拉开房门,意外地看见朱少虞站得笔直守候在门口。 “干嘛?” “献给你,小舞圣。” 朱少虞说罢,从身后拿出一枝新鲜带露的红梅,双手捧到她跟前。 裴海棠嫌弃:“才一枝啊?” 朱少虞:“似你,一枝独秀。” 裴海棠立马笑了,瞧,连上辈子被裴珍珠狠狠惊艳过的朱少虞,这辈子眼底也只能看得到她。 明明是两人同时在舞台,却认定是一枝独秀。 “算你嘴甜。”裴海棠开心地接过,微微低头嗅了嗅,香! 两人并肩踱回大殿时,又有别家贵女登台,可裴海棠依旧是众人目光的焦点。 太子朱清砚自然不消说了。 崔木蓉则是恨恨盯住裴海棠,咬牙骂她:“骗子!” “大骗子!” 若非裴海棠路过游廊时故意说“幸亏名单里没我,学艺不精,真上台了多丢人现眼呐”,崔木蓉是绝不可能冒着得罪皇帝的风险,强出头将裴海棠逼上舞台的。 瞥见太子愈发迷恋的目光,你说崔木蓉心头得有多抓狂? 除却崔木蓉,整座大殿里恨意最深的便是裴珍珠了。 裴珍珠指尖用力按着琴弦,险些将它深深陷入皮肉之中。 毁了。 全毁了。 原本凭借这次才艺展示能博得帝后青睐的,结果,风头全被裴海棠抢了。 忽地,一阵天旋地转,裴珍珠诡异地进入一片白雾蒸腾的幻境。 幻境里,一个身穿娇红衣裙的少女,在舞台中央拨弄琴弦,她纤纤玉指里流淌出动人的曲调,引得百鸟齐鸣,连雪花扑簌簌的坠地声都能和上她的琴音,令人叹为观止。 帝后齐齐赞誉。 皇帝当场赐予她“古琴圣手”的美誉。 台下观众追随她的目光,热情似火。 而台上那个少女微笑着转过脸来…… 竟是裴珍珠她自己! 裴珍珠惊得张大了嘴。 幻境忽地碎裂,裴珍珠眼睁睁看着台上那个受万人追捧的“裴珍珠”一寸寸瓦解、消散。 “不,不……” 裴珍珠双手捧头痛苦地低喊。 “妹妹,你怎么了?”裴珏吓坏了,使劲摇晃她。 清醒过来的裴珍珠泪流满面,她显然不明白幻境是上辈子的景象,但她牢牢记住了一条—— 裴海棠抢走了她的美誉! “舞圣?呸!若没有裴海棠搅局,皇上肯定会赐予我古琴圣手的美誉!哥哥,裴海棠抢走了本该独属于我的美誉……”裴珍珠嘤嘤哭着,突然昏死在裴珏怀里。 半个时辰后,裴珍珠在专供宾客歇息的撷芳殿东厢房里苏醒过来。 “哥哥,我没事,多睡一会便能安然无恙,你先回大殿吧。”裴珍珠恢复了一贯的温婉,躺在锦被里朝裴珏笑。 裴珏见她双眸清澈,果真恢复了,才放心地回了大殿。 裴珏一走,裴珍珠弯腰取来搁在床头柜的雀金裘。 只见上头烧出了几个窟窿。 是她从舞台返回坐席时,邻桌的侯府秦小姐一边讥讽她“连进宫资格都是求来的,居然还让你阴谋得逞登了台,可惜,再怎么登台依旧是个没任何存在感的边缘货”,一边点燃蜡烛吹着火星。 火星溅上雀金裘,立马烧出了几个难看的黑窟窿。 裴珍珠手指摩挲黑窟窿,嘴角忽地噙了笑。 诡异瘆人那种。 正在这时,房门从外头叩响。 裴珍珠放下雀金裘,起身赶到门边,拉开门一看,一个身披黑斗篷的高挑清冷的少女浮现眼前。 是崔木蓉。 崔木蓉跨进房门,随手把门给关上,冷声问道:“裴珍珠,十万两的生意没忘了吧?等会就行动。” 裴珍珠笑了:“忘了祖宗,也不会忘却这等大事。” 两个受伤的少女,裴珍珠和崔木蓉相视一笑。 裴海棠,看你还能得意到几时。 ~ 大殿里,酒过三巡,贵女们的才艺展示也在掌声中全部结束。 宣德帝:“皇后,接下来是什么环节?” 高皇后倾身笑道:“泛舟湖上,仰能观赏灿烂的烟花,俯能打水漂、喂鱼,还能登岛游玩。” 宣德帝笑了:“皇后有心了,都是棠棠的最爱。” 高皇后笑:“还用皇上交代?棠棠也是臣妾的命根子。” 宣德帝满意地起身,率后妃、皇亲国戚、群臣,浩浩荡荡奔赴太液池。 太液池位于皇宫正中央,月色下的太液池如一面镜子,亭台楼阁和天上圆月倒映其中,朦朦胧胧透着婉约之美,池中瀛洲、蓬莱、方丈三座岛屿耸立,似仙人般立在水中召唤帝后们快来游玩。 池边候着几十条巨大画舫。 一条条不算宽敞的木板,横架在甲板和岸边。 “棠棠,你舞艺何时这般出神入化了?”前往途中,端王府小郡主朱清芷挽着裴海棠胳膊问。 裴海棠瞥眼身旁的朱少虞,心虚地快走几步,压低声音道:“这两年偷偷练的。” “我怎么不知道?”朱清芷一脸懵,她可是裴海棠最要好的闺蜜。 裴海棠心想,这是上辈子被暴君朱少虞关押在郊外的庄子里时,实在无聊透顶,跟着一个宫廷舞师打发时间练的,你当然不知道了。 可重生的事情没法子透露,好在朱清芷脑子简单好糊弄,很快注意力就被转移了。 “棠棠,快来!”朱清芷牵住裴海棠小手,兴奋地向画舫奔。 裴海棠原本走在朱少虞身边,不愿一再违逆闺蜜的心,便暂时丢下朱少虞跟她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