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宠卿心》 【第一章】重生 岁寒。 北风凛冽,乌泱泱的云结成一团在天上奔驰腾飞,寒风呼啸嘶吼着,正酝酿着一场暴雨。 巍巍皇城被大雪覆盖,遮住了朱墙回廊间的血腥气。细看那小路间,洁白银光中铺着褐红之色,残尸败蜕掩在其中,传来阵阵腐臭气息,只是因天气严寒并未远扬。 金陵城外百万大军压境,威势震天杀气磅礴。 陆平笙率兵闯入周宫,渝人不堪抵抗缴械投降。兵马包围了整座皇城,这些因大周破国而集结的将士们,在宫闱之间大开杀戒,宣泄满腔愤恨。 萧月怀听着震耳欲聋的厮杀声,盯着阵前的青年,心如止水。他终究还是来了,来这里,实现问鼎之梦,了结她的性命。 不过片刻,渝帝人头落地,血溅三尺。 陆平笙寒凉之音响起:“阿怀,你看...我总算替你报仇了,你可欢喜?” 他负手而立,身形遮住了角落里的人,脸上的笑意让人不寒而栗。 萧月怀用指甲死死磕住掌心,强装镇定抬头,望见了那张仍然白净工整的脸。明明玉朗丰俊,却透着股奸邪。 渝帝已死,压在她身上的血海深仇却并未得报,因为令她更憎之人,还活生生地站在她的眼前:“陆家三郎,手段果然狠辣。” 陆平笙阴沉下来:“你难道不高兴?” 萧月怀神情难看,苍白得没一丝血色:“怎敢...怎敢?” 厌恶嫌弃之色立刻在青年的脸上浮起,他弯下身子,低头在她耳边如魔鬼般轻语道:“肮脏贱婢,我已全了你的灭渝之心。你也该...保我颜面了不是?” 萧月怀手脚僵硬,忽觉得胸口一凉,藏在怀里的那把短刃被陆平笙发现,腹部倏然一痛。白刀进,红刀出。 她甚至还没咽下一口气,便觉得胸腔间膨起一股腥涩之味。 陆平笙弃之如敝屣,唇角一弯,向众人宣布:“传令下去,怀成公主孤身杀敌,已然殉国,命人将渝帝首级悬挂城门,以此慰藉先帝后之英魂,警示后人。” 萧月怀呼着热气,腹内汹涌不已,闻此之言不禁自嘲。 陆平笙真是连她死了都要利用到底。 他打着复兴大周、营救公主的旗号围剿皇城,一举成功、歼灭渝军,孝义皆全、恩德深重,自然会受到众官追捧爱戴,但又怕后世言他得位不正,便只有保下她的英名。 如此一来,他便可在拥簇之下,顺理成章入主周宫。 她倒吸一口凉气,力气一点点地被剥离身体,很快便喘不上气,头晕目眩起来。 她本是大周名动天下的怀成公主,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自己都不由得唏嘘。 人人都道她遇人不淑,她却认为自己活该。 她这一生,活得如此悲惨,皆源于逃避和不作为。若她能早点掌握主动权,洞悉人心,就不会被人一步步推着走,或许大周覆灭、亲友俱亡的事情便不会发生。 贼子屠国,周宫尸横遍野,多少亡魂冤屈在此凝聚。 故人身影在萧月怀的脑海中一一闪过。父皇、母后、兄长、阿禄.... 大周王朝只剩下她一人。如今,连她也支撑不住了。 她不甘、不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去,可一腔愤意无处发泄,只能尽数吞腹。倘若能重活一世,她一定、一定不要再这样软弱无能。 很快,她不再挣扎,倒在陆平笙的怀里咽了气。 魂兮梦兮,萧月怀的残魄飘转世间,亲眼看他受朝臣叩拜,拥美人入怀。 辗转间,不知随波何处... “公主...公主。” 耳边传来似远似近的呼唤声,熟悉且亲切,是阿禄! 萧月怀紧绷神经,手指攥住了盖在身上的毯子。微风轻轻卷起薄纱,吹得那梁上挂着的琉璃串珠叮呤作响。 阿禄?怎会有她的声音? 萧月怀猛地睁开眼睛,窗外青光刺了进来,一阵眩黑。她缓了缓,慌张望去,余光里注意到周围的环境。 这里...不是皓月宫么? 大周破国后,曾倾精工巧匠之全力筑造的皓月宫,早已被渝帝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可是眼前之景... 阿禄匆匆忙忙奔来,口中吵吵嚷嚷地喊着:“方才陛下身边的崔总管前来通禀,说晌午过后让您去一趟重华宫。” 一句话,登时让榻上的女郎惊悸不安,鸡皮疙瘩瞬间爬满了整个手臂。她艰涩地问道:“父皇寻我去做什么?” 阿禄没留意到她的表情变化,自顾自地说道:“听说是...陆家的三郎进宫了,正在拜见襄贵妃,恐怕是要叫公主过去与郎君相看。” “还有就是,崔总管说襄贵妃向陛下建议出宫踏青,陛下定了西郊猎场,要您着戎装觐见,稍后带您和陆三郎前去狩猎呢。” 陆家三郎....陆平笙?? 萧月怀本以为是梦境,细想回来,她早已死在乾德殿,又哪来的安稳之地供她做梦? 她意识到,自己重生了。 崇元五年仲夏,西郊猎场——是她与陆平笙成婚前最后一次相见的地方。 亦是她真正深陷泥潭的开始,襄贵妃替她的侄儿安排了一场英雄救美的戏码,刻意做给整个金陵城看,彻底赢取了父皇的信任。 她压着满心满肺的恶心,扯着嘴角轻声道:“父皇为了我的婚事真是操碎了心,替我准备准备便去罢。” 阿禄没料到她答应得这么快,呆住一瞬,眨眨眼好奇地看向她,疑惑道:“公主不是...不喜欢陆三郎么?真是稀奇了,往常陛下邀公主与陆三郎相见,您不是以身体不适推迟,便说自己有要事在身,今日怎么这样主动?” 萧月怀:“我主动点不好么?他们陆家上赶着巴结皇室,我给他们面子便是。” 阿禄望着面前温温一笑的女郎,不知怎地愈发觉得周身气氛冷了下来。 萧月怀此刻心中,难以言喻的激动: 老天终是开眼,不愿放任虚伪假面之人掌控天下。她终于等到机会,可将前世所受之苦一一报还! 【第二章】猎场 周帝与贵妃,费尽心机撮合公主与陆家三郎,连京郊猎场都能被拿来给陆平笙作秀。 萧月怀身穿戎装立于围场时,忽然觉得讽刺: 她并不爱陆平笙,前世在父皇的撮合下被迫嫁入陆家,只好向命运妥协,就此打算与其相敬如宾、各自安好共度一生。 但是,在这个世族之权可与皇权抗衡的大周王朝里,嫁入陆氏这样的顶级世家中,她自然会失去父母庇护下的自由。 陆平笙爱而不得,渐渐冷落,根本不将她这个公主放在眼里,悄然纳娶数十名宠姬小妾,夜夜与之厮混,在外却瞒天过海,仍做一副深情模样,似对她百依百顺。 她亲眼所见,才知陆平笙洁身自好、清高自廉的名声不过表象。 可笑的是,父皇当年看中的便是他这层光鲜亮丽、情贞不渝的外壳,以为逼迫她嫁入陆府,便能保她一生安逸平稳、恣意潇洒,却不知此人败絮其内,根本不堪托付。 恍然回神,再看如今光景,萧月怀掐住缰绳,面色愈发冷下去。 她已经预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假情假意的襄贵妃,陆平笙的姑母——陆桥妤,为了能让陆氏与皇室再次结亲,算是费尽了心机。 此时此刻,猎场周围怕是早已布满了白真门的杀手,等着将她与陆平笙逼入绝境。 周帝身穿雕绣着金龙盘飞之纹的甲胄坐于马上,身姿俊朗挺拔。 陆平笙与之并肩,高挑健瘦,身上的贵气未被那真龙天威压下去半分。 这个男郎,容貌较之于萧月怀都要再美上几分,透着些许阴柔,若无明显的男性特征,是个人看过去皆会以为他是女娇娥。那棱角分明的长眉,飞剑入鬓,自相矛盾地添了几分阳刚,倒是颇有少年侠气。 周帝爽朗大笑:“三郎可知?骑射方面,吾家怀成自五岁起便缠着她兄长修习,亦是十分精通,汝今日可敢与她赛上一赛?” 陆平笙拱手抱拳,面露敬重之意,谦虚答道:“宣王殿下的武术骑射一向是大周最佳的...公主从师于他,想必亦是流云高手。臣不才...虽敢争上一争,却知晓一定赢不过公主。” 他的话舒心顺耳、天衣无缝。 落到萧月怀的耳中,却变了个味道。 陆平笙有多会装?他的骑射箭术,远超大周的任何一个皇子,甚至可以说这世上无人能够超越他。而今这般遮蔽锋芒,不过是韬晦的手段罢了。 萧月怀默默听着,逐渐不耐烦,于是出声打断:“父皇!孩儿已许久未来这猎场,此刻正跃跃一试、迫不及待了。请父皇快些下令,且让孩儿畅快一场!” 她的声音不自觉带了点锋利。 周帝未在意,倒是满眼宠溺,连连颔首:“好!好...朕这便下令!让宫监们放出猎物!” 这个面对幺女慈眉善目、爱怜有加的皇帝陛下举起手来,冲着林前不远处的侍卫和宫监们一挥手,围场四处便“咚咚擦擦”地响起了锣鼓声。 在令者的一声呼喝下,萧月怀的快马便似箭一般飞射了出去。 周帝当即一惊、满眼担忧,立刻喊道:“怀成!你这丫头!骑术稳一些!别伤着自己!” 身侧的陆平笙斥马摔鞭,底气十足地安慰道:“陛下放心!臣定能追上公主,护她周全!绝不会让公主受伤!” 话音落罢,他便追着萧月怀的身影往丛林深处疾驰而去。 周帝一观,扭头朝燕山石及梨木筑起来的高台上望去,盯着贵妃榻上的美人笑道:“贵妃瞧瞧!这两个孩子,性子真急!” 襄贵妃掩袖娇笑道:“陛下!您快跟上去吧!公主任性,三郎也是没个轻重的...两人争起来,怕是一场精彩绝伦的好赛事呢!” 周帝攥紧缰绳,等着美人说完话,便应一声,带着侍卫们冲进了围林之中。 萧月怀驰马在林荫路上狂奔着,手里举着弓箭,双腿夹着马肚,瞄准了丛中躲闪逃跑的麋鹿,一击而中。 陆平笙追了上来,瞧见此景不禁赞叹:“公主之箭术,果然绝妙无双。” 萧月怀压着嘴角,扭头瞥去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不愿搭理他。余光中,她已发现了树林里的其他动静。陆平笙却还在这里分散她的注意,果然好定力。 两人相互追逐了片刻。 倏然之间,林深处穿来两支利箭。 说时迟那时快,萧月怀未等陆平笙先做出反应,凑着那箭刺过来的瞬间,飞身跳起,腾空一脚蹬在马背上,猛地朝他扑了过去。 利箭以恰好的角度射穿了她的衣袖。两人滚落一旁,被一棵树挡住了身躯,而那箭也正巧劈入了树心之中。 萧月怀倚在陆平笙的身上,喘了口气,冷眉一转瞪向周围逼过来的三名杀手,捂着渗出血色的胳膊,咬紧了牙关。 郎君不可置信地盯着怀中的女郎看,只觉得心口缺了一拍,突然地狂跳起来。方才的箭,千钧一发间便是死局,萧月怀竟然如此奋不顾身的舍命相救? 陆平笙震惊又诧异,不明白这女郎哪里来的勇气?又是从何时将他看得这样重的?胆敢拼上性命? 杀手们的逼近令他迅速清醒过来。陆平笙一手护着怀中女郎,一手拔出插在树上的箭,朝着离他最近的匪徒用力掷了出去。 他手法精准,这一箭直接插穿了那人的喉管,只听呜呼一声,那人便倒地而亡。 陆平笙踹着树根飞快起身,如云流水般地从怀中抽出一把森寒短刃,冲上前去与杀手搏斗。刀光一闪,见血封喉。另外两名匪徒还未做出抵抗,便已倒地不起。 萧月怀靠在树旁,盯着陆平笙果断狠绝的身影,不由自主地掐死了衣袖。 这突如其来的刺杀,打破了原本的平静。周帝率领侍卫奔了过来,目睹了全过程,心慌意乱地喊了起来:“阿怀!阿怀你可有事?” 萧月怀听见那动静,立刻调整了思绪,提起裙衣,一瘸一拐地朝陆平笙挪了过去,含情脉脉、关怀备至地问道:“三郎,你可有伤到?” 陆平笙来不及回话,便听见周帝恼怒气急道:“阿怀!你给朕过来!” 萧月怀被斥,可怜兮兮地望向自己的父皇。 陆平笙见状将她拉至身后,上前作叉手礼道:“请陛下息怒!公主她...” 话说到一半,周帝当场甩了他一巴掌,恨道:“是谁同朕说,绝不让公主受半点伤害的?朕可是眼睁睁看着阿怀为了救你,险些被利箭射中!” 【第三章】做戏 皇帝大怒:“这围场丛林里哪里来的杀手!给朕查!仔细查!朕倒要看看,谁要伤害朕的女儿!” 跟在他身后的皇家侍卫们立刻出动,一拨人潜入林中查探详情,另一拨人则将那死去的三名刺客尸体拖了下去。 陆平笙被打,暗暗隐忍。他卑躬屈膝道:“臣有罪,臣之大错让公主陷入危险之中。” 萧月怀急忙替他解围,拉住皇帝的衣袖软声软气道:“父皇...请父皇饶恕三郎。一切皆是儿臣欠究,儿臣不该鲁莽行事。” 周帝望着小女儿已经惨白的脸色,心疼地朝着她的胳膊看去,瞧着衣袖上沾着的血迹,低声轻柔地哄道:“阿怀的手臂可疼?” 萧月怀乖巧地摇摇头道:“请父皇心安,儿臣无恙,不过一点点小伤,不慎要紧。” 周帝语重心长:“什么小伤?朕可是看得清清楚楚,你差一点被箭射中心脏,为何如此不要命地去救这臭小子?” “三郎他...亦为了儿臣厮杀拼搏了。父皇不能光看儿臣做了什么,是不是?”这小女娘温温柔柔地哄着,一点一点抚平了皇帝的怒气。 看见陆平笙脸上的那道巴掌印,萧月怀别提有多痛快。若不是她还要利用此人查出陆氏背后的阴谋,她真想亲自动手。 前世,她识破陆平笙嘴脸后,不愿与之日日相对,便欲搬回公主府,却不料陆平笙联合其父,强行将她囚禁在陆宅,截断了她所有去路。她无法向宫中报信,在陆家求不到一丝安宁,过得痛苦不堪。 原以为,这样便已是她的结局,谁曾想—— 嘉平二年,父皇毫无预兆地暴毙身亡,皇城内宫一夕之间陷入囹圄之地。 大渝趁机举兵,攻入周朝境内,犹如过无人之境般,一路从北水打到邺京,破山河、灭百士,强征周宫。 她的母后、阿姊与长兄们皆成了渝帝的刀下魂。她身囚陆宅,虽侥幸存活,但至亲尽失,令她痛不欲生。 山河仍在,家国却不复。 她后来才在渝帝口中知晓,当年渝军攻入大周境内,是陆家做了内应。大周之所以灭国,皆因陆氏的狼子野心。 但她认为,事情远远没有这样简单。 父皇之死已是蹊跷。大周治国,文武均衡、相互制约,兵马防线本是固若金汤,就算陆氏为内应,渝军也不可能如此轻易攻入金陵、占据周宫。 且,未破国时,边防战事一直都是大周尽占上风。渝军何时强悍至此? 这背后一定还有其他秘密。 然则陆家势大,作为百年世族屹立不倒,规矩森严一丝不苟,警惕性极高。 而她虽已重生,可这个时候的她,并无任何权势,若想要查清前世之事早做防备,便必须需打入陆氏内部。 萧月怀想得很明白—— 陆氏对请愿赐婚定是势在必行的。 陆家权倾朝野。父皇虽然视她如命十分宠爱,但在稳定朝局的选择上,并不会因为她的不喜欢而放弃与陆氏的联姻。这一点,上一世她就明白。 况且...父皇以往总是对他赞不绝口,是真真正正想要他做皇室的女婿。 在父皇心里,她值得配得上大周最好的郎君。而陆平笙,正是父皇心中最佳人选。 这样的情势下,她几乎不可能逃婚,既是如此——正好迎难而上。 皇帝渐渐平静,疼惜地看着小女儿,低声细语道:“傻孩子,真是个傻孩子。好罢好罢,朕不气了。你啊,快快回宫随太医去上药吧。” 萧月怀与父亲对视,看着他满眼的关心与忧虑,一瞬间酸了鼻子。 她的父皇,这世上最好的父亲。前世...她竟然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甚至连他到底是因何身故都一无所知。 这辈子...她绝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再度发生。 “好。儿臣知道了。” 萧月怀听话地点点头,侧眼瞧了陆平笙一眼,便向周帝提议道:“父皇...不如便让三郎送我回宫吧?” “你要他送?”周帝不由骇怪,心里嘀咕起来:他这个女儿,面对他的撮合,从来是不愿意的,怎么如今骤然转性? 萧月怀小小撒娇:“父皇,您总得让三郎将功折罪吧?送一送都不成吗?” 周帝拿她最没办法,这话又衬了自己的心意,便松口道:“行!朕允了。” 说罢,他清了清嗓子,神色转而变冷,威严震慑道:“陆平笙。既然公主点名要你送。你便去罢。” 陆平笙已经够意外,此刻公主的表现更令他发懵。从前他几乎找不到与公主独处的机会,这次居然.... 听见周帝的训令,他上前揖礼:“臣遵旨。” 周帝盯了他一眼,上下扫视,遂扭身吩咐手下侍卫,转头处理刺客一事去了。 萧月怀目送父亲离开,面色微微暗沉,回想起方才那三名刺客杀手,只觉得在数量上似乎有点不大对。 前世的事她记得很清楚。 那次,陆平笙一人对抗十几名歹人,身受重伤惹得周帝惊思,后来下令严查,牵扯了许多人,轰动了整个金陵。猎场负责守卫的兵将被撤职查办,白真门余剩的孽贼也统统被处死。 此事之后,京中难得的几个与陆氏作对的军官都恰巧被除名黜免。陆氏在朝更加无人可敌。陆三郎舍身救主的美名也因此传扬开来。 陆家做了一手的好算计。 萧月怀方才光顾着飞马救人,却未深思其中古怪之处。围场白真门教徒行刺,绝不止这几个人。那么...剩下之人都去了哪里? 她环顾四周,总还觉得暗藏伏击。此时此刻,不止她一人觉得事有古怪。 主导安排此事的陆平笙亦在沉思: 白真门教徒已被父亲用计聚集在金陵之外,按理说,在姑母的安排下,杀进围场的应有十数人,怎么会...只有这几个人? 事情没有闹大,他也没有如计划中那般负伤,若要借这件事除去和陆氏不对付的武将,恐怕是不成了。以苦肉计间接逼迫公主下嫁的谋策亦就此泡汤...到底是谁坏了他的好事? 正思索着如何处理后续事宜,耳边忽然响起了女郎的呼唤:“三郎。” 陆平笙醒神,见萧月怀一脸关心地盯着他看,情不自禁地摒住了呼吸:“公主,臣失仪。这便送公主回宫。” 萧月怀同他呢喃细语:“今日本该与三郎痛快角逐,此刻却...” 陆三郎看着她失落难过的样子,愣神一瞬,即刻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丝帕,盯着她手臂上的伤处,关心道:“公主的伤...” 萧月怀:“只是擦伤,不碍事。” 她接过陆平笙的手帕,擦去了手上沾染的血迹和泥土,便攥在掌心不愿放开了。 郎君眸光掠过她白皙的指尖,渐变入深,暗暗压下唇角:“今日公主待臣之恩,臣没齿难忘。只是...公主乃千金之躯,怎可因臣如此受伤?臣请公主日后莫要再这般行事。” 萧月怀满是光亮的眼瞳中霎时淡了下来:“三郎这是在怪我?” 陆平笙忙解释:“公主会错意了。是臣眼睁睁看着您受伤,心中便觉得绞痛难忍。” 他那双墨瞳带着情意,如一潭深水涌起了波纹,静谧且悠远,任旁人看来都会觉得他对公主情深似海,落到女郎眼里,却是假得让人恶心。 萧月怀压住心口的嫌弃,装出一副感动伤怀的模样,泪光朦胧道:“三郎之心我清楚了...以后再也不会了。” 【第四章】邀约 銮驾回宫后。 萧月怀一入皓月宫,便将手里捏着的那块方帕扔了出去。阿禄从殿外跑进来,见此情景,弯腰将那张已经污染了的帕子捡起来,追上去问:“公主要将此物扔了吗?” 萧月怀一回头,再看到那丝帕,厌弃烦闷道:“不扔了做什么?留着让我恶心么?” 阿禄反应过来:“这是...陆三郎的帕子?” 女郎没接话,看着身上这一尾长裙,闭眼说道:“还有这件裙子,脱下来以后便直接丢了去。不要再让我看见它。” 她一想到今日与陆平笙亲密接触过,便欲干呕。 阿禄叹道:“公主既然这样讨厌陆三郎,今日何必应承陛下前往猎场?” 说罢,她便上前替萧月怀更衣,一眼瞧见女郎胳膊上包扎好的伤惊呼道:“呀!公主您受伤了?怎么回事?” 萧月怀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莫要大惊小怪,擦伤而已,太医已经处理过了。” 阿禄无语:“公主瞎说,衣袖上都沾染了血迹,怎么能算小伤?” 她唠唠叨叨道:“虽不知猎场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奴婢不明白,公主既然不喜欢陆三郎,为何要为难自己?” “我有的选择么?恐怕过不了多久,父皇就会定下我和陆平笙的婚期。我闹也闹过了,哭也哭过了,都未动摇父皇半分,与其继续逃避,倒不如直面事实,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萧月怀脱去外衫,拿起枕上放着的一柄雕绣青玉鸾鸟乘御雪霜梅的团扇,猛地朝自己扇了几下,散去了浑身燥热与烦意,赤金流苏挂在那扇柄尾端,顺着她的动作来回摆动。 阿禄疑惑道:“有意义的事?” 萧月怀收敛了厌憎之色,未理会婢女的这句呢喃,思索再三后低声道:“阿禄,你替我做件事。我今日...在猎场遭到杀手行刺。父皇已下令严查,但不知到底是什么结果。你私下里去找一下崔总管,打听打听,若有此事消息立刻禀我。” 阿禄大吃一惊:“公主今日竟遭了刺?!原来如此,原来这伤是如此来的?可是怎么会呢?猎场守卫森严,这些刺客是怎么闯进来的?” “皇家围场向来有重兵把守,确实牢不可破。但倘若有内鬼,便也不是滴水不漏了。这正是我要你去盯紧此事的原因。出了这么大的事,我总该知晓到底是谁想要我的命?” 她想知道白真门刺杀为何只剩三人?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倒叫她隐隐不安起来。 阿禄连连颔首,替萧月怀更去衣衫后,便揣着她的嘱咐出了皓月宫。 萧月怀坐在榻上,盯着窗外圃中一片兰芳絮草,静静地发呆。 好不容易独自一人,她便再理了理思绪:今乃仲夏,前世她与陆平笙的大婚定在了她及笄礼后的两个月,八月初十。 她欲借力顺力,在陆家站稳脚跟后,一点点地将这棵苍天大树连根拔起。但前世走过的弯路,她也绝不能重来一次。今生再嫁,需掌握一条可令她随时逃脱自保的路。 怎样才能万无一失呢?萧月怀眸光一转,想到了一个人.... 如火如荼的炎日渐渐淡却,艳阳爬着西边连绵的山脉地线降下去。 勤政殿上。 周帝坐在巍巍高台的龙案前,盯着手里送上来的奏疏,气得挥袖掷笔,恼道:“好个白真门!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对朕的女儿动手!” “陛下息怒!” 空荡荡的殿堂下,一个青年将军抱拳作揖。 “好在,有李卫与蒙黎两位将军协助臣制敌,剿杀了大部分混入围场的白真门教徒。只是...臣粗心大意,还是放走了三名杀手,让公主遇险,幸而...有陆家三郎护卫左右。” 周帝摆摆手道:“那个陆三郎,不提也罢。” 一想到今日公主不要命地扑上去救陆平笙,周帝便不舒服,愈想愈心惊。 “李卫与蒙黎二人纵然有失察之处,但也算将功折罪。朕便不加责罚了。只是有一样,白真门的教徒必须全部抓获,不容有失,朕绝不容他们继续作乱。” 白真门乃是打着复兴夜平国旗号,不断骚扰作祟的一派邪教教徒。 夜平国,在大周初定天下时便被灭国,所剩余的一些族人汇聚成了白真门,原本一直在江南行事,这两年踪迹诡异,转而来了京畿之地。 大周官府清剿了数次,奈何这些教徒太过狡猾,竟次次都能逃脱。 如今居然还潜入了金陵,混进西郊猎场行刺,这令周帝震怒不已。 “陛下放心,臣已掌握白真门之行踪,遣副将荀翀前去围歼,必不让贼人逃脱。”那将军沉稳应答,话语间底气十足。 周帝满意颔首,心中称赞:如此大案此人悉数掌握,未有一丝错漏,实属年少有为。 “好。清剿白真门之事便交由大将军全权处置。” 将军伏身顿首:“臣遵旨。” “臣...还有一事。” 本以为事情已然了结,谁知这青年将军却话锋一转,引得周帝默默皱起了眉头:“怎么?关于白真门...大将军还有什么想说的?” 殿下之人瞬即摇头,有些局促道:“臣并非此意。臣、臣是想问,公主她...确定没有受伤么?” 周帝眼底一亮,颇有兴致地盯着他看:“公主受了些小伤,并无大恙。” 只见青年倏然松了口气,像是吃了颗定心丸一般,紧张之意霎时舒缓。 周帝饶有意趣地摸了摸下巴:“看来...大将军很是关心吾家怀成?” 那青年压低头颅,闷声答道:“公主系皇家血脉,又是陛下幺女,臣...是怕臣今日处事不当,未能尽责,故而心悬惶恐。” “你是听闻猎林之中,吾家怀成舍命相救陆三郎之事了吧?”周帝听出青年话中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味,便笑着戳穿。 青年一时窘迫,尴尬道:“陛下英明...” 周帝笑而不语。那青年将军便如芒刺在背,急急忙忙请辞道:“臣心事已了,不敢再叨扰陛下,先行告退了。” 说罢,他抬脚便要离开。 谁知临了周帝落下一句话:“慢着——” “半月后乃皇后诞辰,奉天殿迎礼后便是家宴。届时,你也入宫赴宴吧?” 【第五章】苏郢 清晨,阿禄揣着从御前总管崔觅口中打听来的消息,赶回了皓月宫。 跨过大殿门槛,一路来到暖阁,只见公主正伏案看账。 阿禄立刻放低了脚步声,轻柔地唤道:“公主,昨日猎场行刺一事有下落了。” 萧月怀翻着账簿,头也不抬道:“说。” “闯入猎场的刺客竟是白真门教徒,目的是刺杀公主,欲以此扰乱大周,报复陛下。这些人真是胆大包天。陛下已经下令清剿。” 她早已知晓此事,所以并不意外,一边抵着书页抬笔在空白的帛纸上记录着什么,一边问道:“督办此事之人是谁?” “是镇国大将军苏郢负责。听说昨日他与银甲卫左右两位将军制服了大部分的匪徒,才没闹出大乱子来。”阿禄未注意到公主真正的意图,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萧月怀顿笔—— “你说谁?” 阿禄认认真真回答道:“镇国大将军苏郢啊?公主您见过一面的,在秦娘子的花淮宴上。” 苏郢?苏郢是谁? 萧月怀整个人怔住,脑海里反反复复搜索了一遍,未想起此人的片纸只字。她明明记得前世的镇国将军是出自云洲寒门的一个草夫,名唤陈运。这个苏郢... 她仔仔细细地再将前世之事想了一遍,愈发确定自己记得没错。纵然她前世不参政事,也不至于连驻守边疆的将军都弄错。这个毫无预兆突然出现的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花淮宴上那么多达官贵族,我怎么能记得清?” 萧月怀试探道:“苏...将军,何时返朝的?” 她皱着眉尖,故意扶额装头疼道:“昨日受了冲撞,只觉得浑浑噩噩,竟连这个都记不清了。” 阿禄没看出异常,当即关切道:“公主不适么?奴婢去传太医。” 萧月怀连忙摇手:“倒是不必,休息片刻便好,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苏将军,是上个月初五奉旨还朝的。公主一向不关心这些事,不记得也实属正常。”阿禄走过去,伸手替公主轻轻揉着颞颥,温声回答道。 萧月怀松了口气:“你对苏氏了解多少?说与我听听?” 阿禄出乎意料,稀奇道:“公主在花淮宴上见了苏将军本人都不感兴趣,怎么今日反倒问起来了?” “你也说了昨日幸而有他先行击杀了多数贼匪,才没有将事态扩大。他也算间接救了我一命,我若还冷漠以待才不正常吧?” 萧月怀说的合情合理,阿禄被她糊弄过去,点点头老实答道:“说得也是。奴婢听说他是范阳苏氏的子孙,于边境战场厮杀,频频得胜、战功赫赫,一路从小卒升迁,立下了汗马功劳,这才获封镇国大将军。” “范阳苏氏?” “他们家是不是曾有位郎君在朝中升至了礼部侍郎的位置?” 阿禄:“不错,前礼部侍郎苏绍沅,正是苏将军的父亲。如今朝中的工部侍郎苏绍淇则是他的叔父。” 萧月怀很是诧异:“范阳苏氏早已中落,被百族排挤,绝不在九品的上等。按理说,出了一位礼部侍郎便已是万幸。怎么还有人于朝中位任工部侍郎,倒是稀奇?难道是父皇因这苏将军的战功特地嘉赏的?” 阿禄立即摇头否认,表情透着疑惑:“公主难道不记得?苏绍淇苏大人从官一直勤勤恳恳、谨小慎微,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早在康明十九年时便已升为工部侍郎。” “那个时候苏将军才入军营不久,还只是小兵小卒,众人也不知苏家还有这样一位能兵善战的郎君,哪里能照拂得到他的叔父?” 康明十九年? 萧月怀那双似桃花般的眼眸不禁瞪圆,心口生出一股密密麻麻的凉意。她的记忆里,前世朝堂之上,除了那位在出使途中不幸遭戮的苏绍沅,便再无任何一位姓苏的官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会出现如此纰漏? 本以为在她重生后的大周朝会如她记忆中那般的轨迹前行,可如今却不敢断言了。 范阳苏氏重新起势,不知对将来是福还是祸? 如此变故,她必须提前做好应对。排除苏氏危险性的唯一办法,便是将其揽为己用。 只要这新起之秀能与她统一战线,将来也就不必提心吊胆地防备了。 收服人心,自然要最猛的药剂。 萧月怀记得前世的时候,前礼部侍郎苏绍沅出使途中被杀的案子直到大周灭国都是一桩悬案。范阳苏氏的人不是没有上京闹过,只是每每都被驳斥回乡,无法继续追问真相。 而今生,苏郢既然凭借一己之力位任大将军一职,那么定然不会放弃对他父亲这桩案子的调查。这对萧月怀来说,便是一个绝佳的突破口。 若能相助苏氏破解此案,一切便迎刃而解了。 正思考着此事,耳边传来阿禄刻意压低的嗓音: “公主,你说奇不奇怪?陛下前往西郊猎场乃是临时起意,白真门教徒怎么就能提前知晓并安排刺杀行动呢?” 萧月怀闻言冷笑道:“这种事情...你再细细想想,便能摸出其中门路了。” 阿禄深呼一口气,迟疑地问道:“出宫踏青乃是襄贵妃的提议,行刺这件事...该不会是陆家主导的吧?” 她说出此话已是胆颤心惊,看见萧月怀无言默认,便更是骇然:“他们陆家当真敢?可陆三郎也在,难道陆氏不怕伤及自家子弟?” “陆氏还没那么大的胆子杀我,这本就是一招苦肉计。若无我舍身相救,恐怕此时此刻躺在床上重伤不起的,便是陆平笙了。到那时,我的婚事才叫真正的板上钉钉。父皇定会以赐婚来抚慰陆氏。而陆氏也会得一个皇族恩人的名头,将来亦好借着金陵城舆论拿捏于我。” 阿禄瑟瑟发寒,身体止不住地抖了起来:“公主这猜测...实在令人心惊。没想到陆家三郎竟是如此心狠之人。要真是这样,公主将来嫁入陆家,岂不是时时处于危险之中?” “我一向觉得陆平笙并非坊间传闻的那般立于清风、品性高洁,所以才一直不喜他。猎场一事便能看出他城府颇深,满腹心机。不过...你家公主我也不是吃素的。他既然敢这样对我,我亦不会轻易饶过。以后在陆家的日子且走着看。” 萧月怀双臂支起,两只手相互攥住,下颚轻轻搭在上面,面上露出与她这个年纪不符的阴冷之色。 阿禄却为她担忧至极:“陆家一窝子豺狼虎豹...公主要怎样应付?” “揽权,”萧月怀盯着她,郑重其事地说道,“只有这样方能自保。” 面前的小丫头愕然不已,目瞪口呆地看向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徐风一起,吹来一阵芬芳,暖阁的珠帘摇摇晃晃地缓解了此时的气氛。良久之后,阿禄面色沉凝,一本正经地支持道:“这确实是最好的办法了。阿禄相信公主定能成事。” 【第六章】暗杀 五月十七。 千秋仪典盛举,举国欢庆。 皇后仪仗在奉天殿接受众臣朝拜后,在百官拥簇下礼成。皇帝亲自前来迎接,再行祭天告祖之事。 奏乐宣舞,丝竹灌耳。一切礼仪典程结束后,皇后坐于千秋阁听受众人道贺,纳礼归库。 傍晚,北岭街上已然灯火通明,王公贵族、仕宦子弟道贺完毕后,纷纷沿着这条路返程,自宣阳门而出,离开了皇宫。 夜间,曲觞家宴正式开席。 磅礴高矗的长清宫。此时此刻留下的,则是后宫嫔妃、皇子公主以及有资格参加宴席的世族郎君与娘子。 酒过三巡后,萧月怀微醺,实在厌烦与陆平笙的互相推诿,从明英台中溜了出来,在阿禄相陪下一步一晃的往长清宫外行去。 周围的觞角声渐渐褪却,萧月怀长呼一口气,脑海里忽然想起一人。 今日不知为何,父皇竟然允许那位镇国大将军苏郢赴宴。说起此人,实在古怪得很。明明听闻他样貌姣好、玉表堂堂,却莫名其妙戴了一副银制梅纹的面具,遮面而来。 更让她不解的是,父皇对此竟然也没说什么,皇城之中亦是无一人谈起他为何佩戴面具?仿佛大家都默认了般,习以为常。 萧月怀想起这些,转过身正准备向阿禄问询,寂静的北岭街头却传来隐隐的对话声。 那声音分外耳熟,她蹙起眉头细想了想,是苏郢! 望着火光微漾的角落,萧月怀一下子提起精神来,转头对阿禄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悄悄地挪着脚步走了过去。 声音愈来愈清晰,转眼间她们两个来到三司三监所在之地。 皎白的月色如蝉纱般挂在这片高宇殿屋上,宫阙之间略显凄清。 萧月怀瞧见苏郢正站在宫人们值夜的回廊下与一名身形有些佝偻的老者说着话。她侧耳正准备听出个所以然,苏郢忽然将嗓音压得更低:“李叔快走,这附近似有些不对劲。” 萧月怀心一惊,以为他发现了自己,正慌慌张张地藏身,无意瞥见四周梁宇上拉下来四五个黑影,朝着苏郢逼近。 与之对话的老者,一瞬间没入黑暗之中,转眼便没了影子。 苏郢拔刀屏息,目光压低、已察觉周围逼来的杀气。 千钧一发之际,数把飞镖朝他扑设而去,密密麻麻不给活路。苏郢身形之快却如鬼魅,已至无影无形。 他躲过暗镖袭击,施展轻功从狭窄的回廊跳到空旷的前院,挺直身躯向暗中捕杀之人厉声呵道:“你们是何人?皇宫重地,怎容如此放肆撒野?” 宫墙巍峨,一片肃杀寂静,无人答他。 只在凝神之时,七八个杀手同时现身,从草丛之中一跃而起,长剑如蛇、银光乍现,向他一人涌去。 苏郢当即避开,长身倾斜、在欲摔入地上时,玄锦长靴猛地一勾,整个人便随之立起,与那几人正面对抗起来。 萧月怀亲眼目睹这场景,忍不住心惊肉跳,她躲在墙根,拉着阿禄小声说道:“今日乃母后诞辰,皇宫之中竟有杀手出现。若真出了事,恐怕金陵城上下会动荡不安。阿禄,你去悄悄寻温姑姑,让她把长清宫守卫调过来。苏郢绝不能有事。” 阿禄蓄势待发,听了萧月怀的话正预备离开,又在她说了长清宫守卫时顿住了脚步:“公主要调皇后宫中守卫?为何不让附近的银甲卫过来?这里离宣阳门不远啊?” 萧月怀冷静道:“你也说了,这里离宣阳门不远,三司三监的动静我们都听得见,银甲卫怎么可能听不见?” 阿禄恍然醒悟:“难道银甲卫中有内鬼?” 萧月怀打断她:“快别猜了!去调长清宫护卫过来!速度要快!” 静悄悄的北岭街上,阿禄沿着宫墙脚一路狂奔,不敢耽搁一刻。 庭院前的打斗仍然在继续。 苏郢独自搏斗片刻,渐而发觉身体有些不受控制的软绵起来,拎着刀的手颤抖着,竟愈加无力。他双目睁大,透过面具的眼神变得愈发冷寒。 这时,杀手中有一人开了口:“主公果然说的没错。若无软筋散,还真的杀不了你。” 苏郢咬牙切齿:“你们在我的酒盏之中下了药?” “苏大将军还是莫要追问了。今夜你必死无疑!” 那为首之人说罢,与身后数名匪徒一袭而上。苏郢费力躲避,已是支应不住。那凛凛寒刀刺入他的背部与大腿,大片鲜血喷洒而出,染红了旁侧的草坪。 就在他即将被毙命时,萧月怀胆大包天地将腰间令牌掷了出去,惊破了这险境。 刺杀之人听见动静,立刻寻过去,骂骂咧咧道:“今日之事绝不能有目击之人,否则你我死无葬身之地。” 萧月怀撒腿便跑,长春宫侍卫也在此时及时赶到。 戎甲铮铮的声音响起,她松了口气。杀手们见此情形顿感不妙,当即飞身而去,隐入了殿宇之间的黑暗处,登时不见了踪影。 温容与阿禄带着侍卫赶到,拉着萧月怀看了一圈又一圈,心惊胆颤地问道:“公主?您没事吧?” 萧月怀摇头:“我没事,温姑姑,此事先莫要惊动父皇与母后,下令追查吧!这批杀手敢在皇城嚣张,必须抓出来,否则宫中将会人人自危。” 温容点点头,与侍卫前去查看现场,向公主问道:“他们要杀谁?” 萧月怀跟了上去,刚准备说:“自然是...” 余光里瞥向前院,发现重伤的苏郢不见了踪影。 人呢?她顿感诧然,环顾四周,只瞧见地上一滩血迹,这宫阙高楼之间再无其他。 “自然是什么?”温容望着空荡荡的庭院,面露不解道。 他为何要逃?萧月怀满心疑惑,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同温容说起。 “没什么。姑姑...不必理会这里了,快命人锁宫吧。再晚就抓不住刺客了。”萧月怀遮掩了过去,未提及苏郢。 温容听令,立刻命人排查。 长清宫侍卫的动静,终于惊来了禁军。一时之间皇宫陷入惶惶之中。 苏郢避着宫中人马,跌跌撞撞地奔行在小路上,想找一个藏身之地。 禁军巡查的声音愈来愈近,他唇间渐渐发干,越来越觉得虚乏,就快要吃不消时,一只手将他拉入了一座假山后。 【第七章】救命 灰暗潮湿的石洞里,一股呛鼻的泥土气息混合着血腥味,苦中带涩令人不适。男郎的喘息声一停一歇,温热的气息从唇间散开。 萧月怀离得太近,总感觉那粗重的呼吸扑在耳边,于是不经意间露出了不适的神情。 苏郢捂着大腿上的伤口,仰靠在假山上,艰难地看向身旁的女郎,满头大汗:“臣...多谢公主相救。” “你的伤很严重,莫要开口说话了。我偷偷拿了些金疮药和纱布,先帮你将血止住。” 萧月怀拆开拿在手里的包袱,从中掏了一卷纱布,刚准备包扎止血,又觉得不对,手忙脚乱地打开药瓶,想先上药,却不敢扒开他的衣服,一时间犯了难,最后尴尬一笑:“呃...苏将军,要不还是你自己来?” 她将东西递过来,苏郢望着她无措的眼神,默默的接手。 “嘶啦——” 苏郢扯开了大腿伤处的衣布,昏沉的光色下,萧月怀瞧见血肉模糊的一片,当即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男郎动作麻利地将纱布拆开,缠着伤口系了个紧结,暂时止住了出血的迹象,又寥寥草草的在身上缠了一圈,绷住了背部的剑伤。 萧月怀紧阖双目、咬紧牙关,片刻后她听见苏郢说道:“公主能否...替我准备一样东西?” “你要什么?” 她缓缓睁开眼睛,与他对视。 苏郢那双墨瞳慢慢放下来,竟令她莫名有种说不出的熟悉之感。却是转瞬即逝,再细看便只觉得寒雾笼渊、深邃得瞧不见底。 “光靠纱布和金疮药止不了血。不知公主可否帮我寻块烧炭的烙铁...” “烙铁?”萧月怀瞬间忆起前世在军营的时日,士兵们治伤最快捷的办法便是以滚烫的烙铁粘连伤口。 她点点头道:“附近恐怕寻不到,但是这里离皓月宫不远,我带你去我宫中吧。” 苏郢撑着自己从假山旁站了起来:“好。” 萧月怀探出洞去,环顾了一番,禁军巡查的队伍已然走远,只依稀听得到一些嘈杂声。她确定四下无人后,便挪去脚步,伸手预备搀扶苏郢。 却见那男郎躲开了身躯,拱手作揖、做全礼数道:“臣浑身污泥恐脏了您的衣裙。” 见此情景,萧月怀也不执着,悄悄颔首后,便在前面替他引路。他们此刻身在长清宫后殿的小路上,周围并无宫人值守。 女郎猫着身子,警惕地注意着前面的动静,生怕有人发现了他们。 苏郢在她身后跟着,背后的伤实在太疼,已令他吃不消。 那些刺客下手狠辣非常,一剑刺下去,若非他躲得快,恐怕就要穿肠破腹。这伤焉比战场凌厉,死死克住要害,搅得他天翻地覆。 他走了段时间,步伐愈来愈沉重,加上软筋散的作用,在快要行至皓月宫时,突然的、倒地不起。 听到背后传来“咚”的一声,萧月怀急忙回头去看,便见苏郢四仰八叉地摔在砖石上,一动不动、连胸口起伏的动作都没有,像是死了似的。 她吓得脸色惨白,扑过去压低嗓音喊道:“苏将军?苏将军!” 那人了无反应,萧月怀急忙伸手去探他的鼻息,在感受到一抹微弱的热气后,她才松了口气。她望了望近在咫尺的皓月宫,咬咬牙根,伸手将苏郢用力地背到身上,使出吃奶的力气拖着他入了庭院。 这人实在太高,压在她的肩上时,双腿膝盖几乎快垂地。 萧月怀没去主殿,未惊动宫里的婢女和侍从,她自后门绕了进去,挑了间闲置的厢房,将苏郢拉了进去。屋堂里一片冷清,零零落落置着几根蜡烛,被她一一点燃。 来来回回忙碌一阵,总算将烙铁与烧得滚热的炭炉备齐了。 萧月怀伸出手指戳了戳苏郢,唤道:“苏将军?醒醒!” 这男郎晕得很彻底,她倾身细看时,发现他身下的褥子已经被血浸得湿透了,顿时心惊不已:流这么多血,还能活吗? 萧月怀吞了吞喉咙,反复思虑下,准备死马当活马医。 她吃起劲来,揪着苏郢肩头的衣服将他翻过去,随即扯开衣裳,拿起一旁早已通红的烙铁,学着记忆里那些军将治伤的样子,对准男郎背部的伤口狠狠按了下去。 难闻的焦肉气息扑面而来,她险些呕出来,一阵恶寒与恐慌涌上心头。苏郢却只是颤了颤身体,连闷哼都没有,仿佛烫的并不是他。 看着伤口涌出的鲜血明显少了些,萧月怀才松了松紧绷的神经,继续替他粘连剑伤。这道口子,实在吓人,是狠了心往死里砍的。 她边看边想:到底是谁...要杀了苏郢? 依照方才的情势看,似乎与银甲卫有关,难道...陆氏上一次陷害不成,又想出了什么恶毒之计? 银甲卫,乃是皇帝亲兵,只听命于皇帝一人,除了负责皇帝以及皇室权贵之安危,还掌管一切皇家属地的守卫以及监察城郊人员来往记录,时刻防范贼匪入侵金陵。设左右两名将军共掌卫队,平均制衡。 而这左右将军:李卫、蒙黎,便是经常与陆氏作对的两名军官。 前世西郊猎场白真门刺杀之案事发后,这两人被驱离京,最后留在郊乡深山做了土匪,死于官兵突袭,下场极为惨烈。 今时今日,苏郢破除白真门刺杀之局,自然顺利保下了李卫与蒙黎二人。 陆氏必会不甘心。 萧月怀想到这里,浑身发麻,起了满臂的鸡皮疙瘩。若真是陆氏所为,那么倒也解释得通了。怪不得今夜三司三监的动静闹得这样大,也没有一个银甲卫前来。 估计陆平笙早已安排好,今日行刺的杀手定然出自银甲卫,苏郢身死,李卫、蒙黎二人必逃不了责任,便能成功除去。而只要苏郢死了,白真门一案纵然遗留了指向陆氏的线索,也无关紧要了。 如此一箭双雕之计,当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但是...今夜苏郢明明可以留在现场,将此事如实禀告父皇,却为何要随着这些刺客一起窜逃呢?难道是怕李卫与蒙黎遭受牵连? 可此事明显是冲着银甲卫来的,幸好苏郢保下了一命,父皇就算再震怒,也应该会察觉其中异常,不会着急处置。 那么苏郢逃跑到底有什么目的? 他今夜前往三司三监是为了什么?那个他唤作李叔的人...又是谁? 【第八章】苏醒 烛光摇曳,白蜡的中央爆出一记响声来。 苏郢在昏暗的光色中苏醒,睁开墨色冰凉的眸子,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的身上换了一套新的衫袍。扭头一看,公主站在窗前,露出半边侧脸,满是烦忧。 “公主?”他轻轻唤了一声。 萧月怀扭过头来,有些惊讶道:“苏将军这么快就醒了?这才不过一盏茶的时辰...” 苏郢支起半边身子,摸了摸胸口包扎起来的纱布,疑惑地望向公主。 萧月怀立马解释道:“看你的样子...像是不愿众人知晓今日遭到刺杀的人是你。我便没有唤医官来。以前兄长受伤时,我见过医侍们如何以烙铁止血,便自作主张试了试,眼下你伤口的血是止住了,只是仍然很严重。我还是让人悄悄将你送出宫吧?” 她扯了个慌掩盖过去。 但苏郢仍然发觉了奇怪之处:怀成公主从未出过金陵城,其兄宣王也并没有受过这般严重的剑伤,很显然公主方才所说只是托词。但她为何会行军之时的止血包扎之术? 她在隐瞒什么?问题在苏郢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压着嘴角,嗓音沙哑道:“望公主莫要惊动他人。曲觞宴还未结束,你我离席太久,该回去了。” 萧月怀诧异道:“将军还要回席?你这么重的伤...难道不怕被人瞧出来?” “行伍之人,负伤尚能行百里,不碍事。”说罢,苏郢便从床榻间爬了起来,脚步摇摇晃晃,但很快站稳了身子。 萧月怀目露不解:“将军为何不愿让人知晓你被行刺?” “公主明鉴,今日乃皇后诞辰。臣受陛下邀约方入曲觞宴,却在守卫森严的皇宫遭袭,身受重伤,传出去...不论禁军、银甲卫还是巡防营都要受罚。且如此一来...便会打草惊蛇。令幕后真凶不敢再轻易行事。” “我方才救你时,将长清宫守卫引了过来,事情早就闹大了。若说你怕牵连禁军、银甲卫或是巡防营,此刻的条件已然不成立。不论你有没有事,曲觞宴毕后,父皇定会知晓今夜宫中闯入了刺客。如此一来,亦会惊动凶手。” 苏郢慢慢移着脚步,来到窗边,手臂撑住一旁的柱子,给自己找了个支点:“陛下不是那么急切之人,此事明显有诈,不查个水落石出,他不会轻易处置。更何况...宫中上下除了公主以外皆不知遇袭受伤的人是臣,凶手的真正目标并没有暴露,他们不会停手的。” “接下来,若臣返回席上,有人前来试探,便必然与那帮刺客有关。此事事关皇城安危,还请公主助臣一臂之力。” 他的话有几分道理,渐而说服了萧月怀,但她笃定苏郢有其他事隐瞒。今夜与他私下见面的那位“李叔”,恐怕就是他要遮掩的对象。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因为什么事,要他宁愿苦捱剑伤,也不愿让人知晓他曾出现在三司三监? 窗外的银色如花落般洒下来,照在郎君的面具上,透着薄寒,托出一股神秘之感。 他就站在那里,却似遥不可及。 苏郢,真是个充满秘密的人。 萧月怀藏住眼底的疑问,默默颔首答应道:“将军言之有理。我可以配合,只是...你的伤真的能坚持得住么?” “能。”苏郢未有丝毫犹豫。 萧月怀沉默了片刻,转身从他旁边经过,撂下一句:“请将军跟我来。” 女郎才将厢房的木扇门拉开,苏郢又唤了一声:“公主。” 她顿步扭头望来—— 苏郢从贴身的衣裳里拿出了一枚玉佩,恭敬且小心地递了上来:“这是您的令牌...方才被我拾了起来。只是日后这种危险之事,您还是莫要再做了。若今日公主因此受伤,臣...便该以死谢罪了。” 萧月怀从他手中接过令牌,刚准备道谢,便听见主殿的方向传来铁甲戎衣的摩擦声,温容的声音响了起来:“公主到底去了哪里?曲觞宴还没结束,她却没有回到席上,刺客也未抓到...这样下去,会不会遭遇不测?” 阿禄又惊又吓:“温姑姑,您别吓我,应当不会吧?” 温容再说:“且寻一寻皓月宫吧。看看公主是否归来小憩了?” 说罢,便有一队人马朝偏殿厢房处行了过来,脚步声整齐划一地在庭院中响起。 萧月怀的一颗心脏当即提了起来,着急忙慌地关上木门,扯着苏郢往内室行去。郎君被动的跟着她躲进了床榻旁放置的木柜中。 一男一女,挤在狭小的空间,挨得极近。 萧月怀竖着耳朵,蹙着眉头,神情紧绷着注意着屋外的动静。苏郢在她身旁,一时之间慌乱起来。女郎此刻将手撑在他的胸口,正从木柜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情形。 很快,温容带着人寻来了这间厢房,门打开的一瞬间。两人的屏紧了呼吸,漆黑之下,只听得见心脏“咚咚”直跳的声音。 迎着夹缝中的一丝光,萧月怀再次对上了苏郢的双眼。幽暗的环境下,他的瞳眸清晰明亮,仿佛一笼寒江被朝阳射穿了雾霾,死气沉沉中多了一丝鲜活之意。 萧月怀脑海里莫名闪过一个念头:是因为她吗? 于是不知怎地,瞬间燥热起来。等温容领着众人离开这间屋子,她立刻推开柜门,扶着一旁的床架干呕。 见此情景,苏郢眼底闪过落寞之色,渐渐变得漆黑深邃。 “臣冒犯公主...请公主降罪。”他的声音平静至极,毫无波澜。 萧月怀一怔,捂着发闷的胸口,连忙摆摆手道:“将军别误会,我只是...不习惯与男郎那么紧密地呆在一处。” 她不是不习惯,是极度讨厌,却不能宣之于口。 前世大周破国后,她便欲自我了断,谁曾料到,陆家家主——陆桥笼,竟转脸将她献给了大渝皇帝以谋后路。 她遭渝帝蹂躏玩弄后,便被扔到了军营之中。 仅仅一夜,从高不可攀的公主变成了人人可欺、卑贱入尘的军妓。在那暗无天日的营帐里,接待了一个又一个体臭不堪、好色如命的军将士兵。 自那以后,她便对男郎们的靠近深恶痛绝。 即便重生,那些噩梦仍然会时不时地让她陷入恐惧与折磨之中,全然无法控制发自内心的恶心和厌憎。 方才在柜子中,她与苏郢靠得实在太近,这种焦灼惊悚再次涌上心头,才令她浑身不适。 萧月怀缓了许久,终将情绪压了下去,抬眸再看时,发现苏郢正巧也在看她,面具下的那双深色瞳眸,像是在看某位故人,悲怆且忧伤。 【第九章】试探 明英台中的管弦奏乐并未停止。 萧月怀重回长清宫时,温容恰好带着阿禄急匆匆赶来,正预备将公主消失的消息告知周帝与周后,目光一扫,便见女郎容装整齐,正好好地立于殿前,弯唇冲着她笑。 温容迎步而前、脚下急促,心慌意乱地行礼道:“公主去了哪里?叫奴婢好找。” 萧月怀未作答,而是压低声音询问:“姑姑,刺客找得怎么样了?” “巡防营已围了皇城,银甲卫与禁军正配合着搜宫,只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此事...真的不用先行上报陛下和皇后吗?” “父皇和母后就算是知晓,也恐怕对抓捕无益,那群杀手...既然能混进皇宫行刺,想必是银甲卫和禁军之中潜入了贼人。” 萧月怀并未详说情况,隐瞒了苏郢之事,点明要害让温容知晓今夜的守卫里或有叛徒。 温容听此言,不禁大惊失色:“那...方才大肆搜宫之举,岂不是惊动了凶手?” “此番...怕是已被他们逃掉了。但那些杀手只是替人行事,这幕后主使,说不定仍在明英台一无所知地饮酒赏乐呢。” 萧月怀的目光移向石阶之上,遥望着宴席的人,冷意慢慢渗出眼底。 温容更是惊愕:“...曲觞宴上有幕后真凶?难怪您不让奴婢禀告陛下...” “姑姑,你先传令下去,令禁军与银甲卫务必核查到底。宫中每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温容不解:“公主不是说...刺客们可能借着这个时机逃脱了么?” “逃脱不假,禁军与银甲卫就算把整个皇宫都翻过来,也未必会有消息。” 萧月怀这话说的前后矛盾,温容却即刻明白了她的用心:“公主是想要他们知晓,皇宫上下搜索一夜都未有结果?如此一来,他们才会放松警惕。” “正是这样。曲觞宴后,贵客们都是母后统一安排,在宫中就寝,隔天晌午用膳过后才能离宫。他们行刺并未得手,必然还会伺机而动。杀手只要再于皇宫现身,就不怕抓不住,到时,且看这幕后主使还能不能坐得住?” 温容点点头,但眉间愁意仍然未解:“公主所言极是,奴婢会传令下去。只是...这群刺客到底是来杀谁的?三司三监的前庭只找到了一滩血迹...却并无任何人受伤。” 萧月怀不作答,拍了拍温容的肩膀,轻声道:“姑姑,那人被我所救,既然逃了,想必有自己的原因,您不必追究到底是谁。” 温容欲言又止,眼瞧公主笃定的神情,便暂且按下了疑问,只回声答好。 此刻的明英台上。 苏郢安然无恙地回席,令就坐于对面的陆平笙吃了一惊,心中彷徨:竟然没有得手? 眸瞳猛然紧缩,陆平笙眯了眯双目,站起身,端着杯盏一一向席上之人敬酒客套,借着这个幌子来到了苏郢身边试探。 他刚靠近,便闻见一股浓郁的栀子花香。陆平笙忍不住蹙眉,疑惑地盯了苏郢一眼:堂堂将军,何以用如此重的香粉?难道是为了遮掩什么? “苏大将军。”他启声轻唤。 苏郢扭身望来,见陆平笙举着酒杯站在面前,轻轻勾动唇角,礼貌笑道:“陆大人。” 他举止泰然,并无任何不妥。 陆平笙面上装着笑,心里却奇怪:难道苏郢并没有中软筋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郢问:“陆大人寻我,有何要事?” 陆平笙回过神,连忙说起客套话:“哪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曲觞宴即将散席,我是来向大将军敬酒的。将军平日公务繁忙,甚少参加宴席,我欲结交,却总是找不到机会,眼下正好向将军问好。” 说罢,他将酒盏递上前。 苏郢沉下眸子,低头望向手边的杯盏。他伤势严重,且不说不能喝酒,这盏中恐怕还余留着软筋散,若他喝下... 身旁的目光咄咄逼人,他迟疑一瞬,遂抬手端起欲一饮而尽。 正在此时,耳边响起了一记清丽的女声:“三郎...你要敬酒,怎得不与我一起?今日乃我母后诞辰,我也应敬众人一杯。” 萧月怀跨步而来,衣袂飘飘。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向苏郢扫去目光,盯着他的唇看了一瞬,按下嘴角扬起的弧度,心中腹诽:他用了她的口脂遮了唇色,此刻端坐着,瞧上去倒像是一点事也没有,似乎方才差点丢掉性命的人不是他。如此处变不惊,真是个人物。 女郎的出现,恰好打破了局面。 萧月怀扬起笑容:“苏大将军。” 阿禄跟在她身后,手中端着的食案上放着一壶茶。 萧月怀拿起苏郢的茶盏替他斟茶,半蹲着身子递了过去:“将军莫要见怪,我虽想替母后敬酒,但身子却不济,就此以茶代酒敬将军。” 说罢她又为自己倒了杯茶,端杯举起示意。 苏郢默默捧着茶盏,眼底露出不经意的喜悦,与公主的盏杯碰了一碰:“怀成公主孝心,哪怕不尽酒盏也无妨。臣恭谢公主。” 他饮尽茶水,目光也柔和起来。 陆平笙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萧月怀拉住了衣袖。只听女郎柔情似水道:“三郎,再去陪我敬一敬席上客吧?未来这种事...都是要你陪我做的。” 一句话,让两个男郎做出了不同反应。 就在这一刻,苏郢眼中凝起的柔色被瞬间击散,再次落下眼睫,遮住了眸底渗出的无奈和失落。 而陆平笙则满是诧异,同时又心生欢喜。 公主这话,相当于认定他为将来的夫婿,若是换做以前,他想都不敢想。可自从猎场之后,陆平笙发现,公主对他的态度日渐一日地好转起来,虽不适应,却总算有件喜事。 “公主盛邀,臣自当奉陪。” 陆平笙再看了苏郢一眼,心想:也罢,恐是他安排的人手出了问题,今夜时日还长,只要在苏郢私下面圣之前,另想杀招除之便可。 曲觞宴后,周帝会与周后同宿长清宫,通常谢绝见客,苏郢若想找机会面圣,便只有明日出宫之际。 陆平笙细细盘算,料定他无法立刻上禀周帝,这才安下心来,与萧月怀一同前去敬客。 望着二人同步离去的背影,苏郢不经意间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拳头。 【第十章】再刺 直到曲觞宴结束,陆平笙都再没找到机会试探苏郢。 萧月怀缠着他,尽量为苏郢避去了麻烦。 席上一番敬酒,苏郢心底已然清楚到底是谁策划了今夜这场刺杀。其实他早有猜测,陆平笙会对他出手,只是他没料到这厮竟如此妄为,敢在宫中暗夜杀人。 由此可见,陆氏的眼线已遍布皇宫。 散宴后,苏郢强忍着伤痛,跟着长清宫中的女官去了安身休憩之地。明英台的热闹吵得他两眼发昏,刚入屋中便摇摇欲坠。 在他双脚打颤,几欲跌倒时,身旁有人拉了他一把。苏郢一怔,抬眸定睛望去,昏暗的屋舍内,女郎的脸在月色的照拂下,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圈。 “苏将军。” 萧月怀朝他笑了笑,遂向身后的婢女飞去一眼。阿禄立即明白主子的意思,退至廊下,替二人阖上了房门。 屋中更暗了些。 萧月怀从身上拿下一个包袱,交至苏郢手上,轻声叮嘱道:“今夜刺客定然会再次出手。我已命长清宫守卫暗中保护你所在的舍屋,不会叫你有事。另外...这里是我宫里府库存放的药品,应当对将军的伤有些用处。熬过了今夜,明日面圣,将军便可安稳了。” 苏郢一时发懵,盯着女郎的脸看了许久许久,直到她疑惑地问:“苏将军再看什么?” 一声问惊醒了尚处在愕然之中的男郎。 苏郢垂下眼眸,面具之下神色黯然、仿佛压抑着什么似的,嗓音沙哑着问道:“公主为何如此助我?你我之间,当止步于曲觞宴的配合。” 萧月怀总觉得他的情绪有些古怪,可却说不出来哪里有问题,听他这么问,便坦诚答道:“西郊猎场白真门刺杀,多亏将军提前筹谋,否则事情将会不可收拾。今夜就算是我报恩吧。” 苏郢本还有些期待,听见女郎如此一说,不由失笑自嘲。那如潮浪汹涌般的眸子渐渐平息,落成一潭毫无波纹的寡水,再一次深幽宁静。 萧月怀未多言、也未察觉他的变化,交代完这些后便推门悄悄离开。庭前吹过一阵清风,卷走了她的一切痕迹。 苏郢拎着手中的包袱,点燃了屋中的烛灯,遂躺在床上松下了身心。 夜色正浓时,梁上的萧瑟之意逐渐扩散,很快爬满了房檐。朦朦雾气中,几个全副武装的匪徒爬着瓦砖,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苏郢休憩的屋舍。 一人倒吊在梁上,从窗边挂下来,冒出一双眼睛探看着屋中情况。 只见暖阁中,苏郢倒在榻上正熟睡着,衣衫略略敞开,一抹猩红夺目而出。梁上之人小心翻身回了屋顶,压低声音跟同伙说道: “禁军和银甲卫已搜遍了皇宫所有殿房,此刻歇下应当不会再查。上头已经知晓我等行事不利暴露了行踪。幸而,苏郢已重伤无力挣扎。若此时我们再不能杀了他,便必死无疑。” “听好了,禁军与银甲卫虽加强了防守,但以上头的本事,无需我们操心外围。为免苏郢再生枝节,这一次我们包抄。两个人去前庭,两个人守住窗户和房梁。毙命之事交由我手。” 话音落罢,便见两个黑影如魅似鬼,窜入回廊不见了踪影。 方才的探查之人,从窗而入,一把利刃掐在掌心,看准时机举臂狠狠刺下去。谁料,刀尖却悬在了离苏郢喉间两寸之地。 刺客心中一惊,拼尽全力压下去时,苏郢一掌劈向他的胸口,凌厉手法瞬即将此人拍飞。屋中屏风摔成两半,刺客摔在一堆木屑上,猛地吐出一口血,目瞪口呆地看着薄纱内的男郎。 “怎么可能?你明明...” “明明被你刺中了要害,却还有力气反抗?” 苏郢目光森冷,未被面具遮住的唇慢慢勾起,露出一抹讥笑,嗓音犹如修罗鬼刹:“大周边境,黄沙埋骨。你可知多少人死于我手?想杀我?也该掂量掂量自己是谁。” 刺客被他捏住脖子,像拎一只鸡般轻易举起。 “来、人...快...来...”刺客费力地叫着,欲图提醒屋外的同伙,却又同时疑惑:为什么屋中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外面守着的两个人还不进来? 当他涨红着脸快要窒息时,苏郢突然松手,他便如一滩烂泥倏然坠落,“啪”的一声黏在了地上。 “荀翀,进来吧。” 刺客伏着身子使劲地咳着,觉得眼前昏天暗地时,听见苏郢轻飘飘说了这么一句,便努力仰起头往门口望去。 那木门应声而开。 苏郢口中唤着的荀翀,左右两只手各拎着两名已然晕厥的汉子,朝屋内用力一摔,遂走了进来。 “将军。”此人恭恭敬敬作了礼,先推手后握拳,铁着面一脸严肃。 苏郢扫过地上躺着的四个人,不由冷笑:“竟都是熟面孔。看来银甲卫被你们渗透得不轻。李卫与蒙黎二位将军真是失职。都城的卫队,是该整治整治了。” 说罢,他蹲下身子,扯开了方才那名杀他之人的面巾,在看见其真容后却并不意外:“李卫将军的副将...果然好本事。白真门一案,恐怕你也参与不少吧?” 刺客撇过头,低下眼眸一言不发。 苏郢伸手,捏住他的下巴,沉声说道:“穆伦,你已落到我手中,无论如何...今夜过后,你效命的那个人都不会再用你。此事上报天听,你亦是死路一条。倒不如想想别的出路。” 穆伦自嘲:“出路?苏大将军,我还有什么出路?” “我就是你的出路。” 苏郢那双眸,凉得如高山上的皑皑白雪,彻骨入髓。 穆伦与他对视,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你能给我什么出路?” “我知道,你身上背负着三年前的一桩人命官司,才会被人拿捏,做本不愿意做的事情。若你老实向陛下交代幕后主使之人,那桩旧案的卷宗我会想办法销毁,陛下面前我也会保你活路。” 穆伦面露惊色,一时乱了心绪,呆愣着盯向眼前之人,手心冒出阵阵冷汗。 苏郢落眸,再加筹码:“你的妻儿已由我的人照看起来,不会有人动他们一根汗毛,你大可不必忧心。待此事了结,我会放你离开金陵,让你带着妻儿远遁江湖。” “此话当真?” 苏郢郑重颔首,目光真挚。 穆伦的眼瞳中升起希望,不由动容:“为何帮我?” “为人在世,你也不过是为了生活。” 一句话,挑断了穆伦心中紧绷着的弦,他泄了口气,扯着嘴角苦笑道:“呵,这些年我坏事做尽,还真没有人同我说过这样的话。” “好。我答应你。” 【第十一章】捕蝉 穆伦和另外四个刺客被荀翀五花大绑地关到了隔壁的耳房中暂且安置。 苏郢靠在门框旁,手脚愈显乏力。他终归是受了伤,才用了六分力气,便已经吃不消。荀翀从耳房出来时,见他踉踉跄跄的模样,便急忙上去扶住。 “将军受了这么重的伤,便不该逞强。属下埋伏在屋中,也能将他们都拿下。” 苏郢瞥了他一眼,疲倦道:“穆伦性子谨慎。若不这样做,只恐有什么意外。” “对了,我屋中闹了这么大的动静,确定没有惊动公主安排在附近的长清宫侍卫么?” 荀翀摇摇头道:“将军放心。属下在他们的茶水里掺了一些蒙汗药,没过三个时辰根本醒不过来,自然也听不到屋舍里的动静。” 苏郢微微喘了口气,颔首道:“那就好。陆平笙心思细腻,若今夜刺杀被长清宫侍卫搅乱,便会令他察觉公主在其中的作用。” 荀翀却道:“将军是否多虑?怀成公主将来是要下嫁陆氏的,既是陆平笙的未婚妻,他总会手下留情。” 苏郢定住,目光放远,盯着庭院中的苍天古树,渐起杀意:“他狠辣至极...即便是公主,挡了他的路也会被除去。但我就算是死,也不能让公主有事。” 荀翀微微颤了颤身子,低下头默默不言。 初阳升起,夜里的凉意散去,燥热随着蝉鸣而来,庭院中的肃杀之意也跟着消退了下去。 趁着天未亮,苏郢便带着穆伦一行人悄悄地去了长清宫的后殿。周帝正起身穿戴朝服,预备着半个时辰后的早朝。周后在旁侍候,命人准备朝饭时,崔觅急匆匆地赶了进来。 “陛下,陛下!” 尖细的嗓音在殿中响起。 周帝略蹙了蹙眉,冷眸瞥过去,不悦道:“如此慌慌张张作甚?” “殿外...大统领席涑以及左右两位将军正于在殿外求见。还有...” 崔觅的话还没说完,周帝便出言打断,眉目一压、不怒自威:“禁军和银甲卫在皇宫里搜寻了一夜,一个刺客都没抓到,还有脸来见朕?” 眼见天子面笼阴霾,崔觅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赔着笑脸道:“陛下,不止他们二人。殿外还有苏大将军。将军已将刺客抓住...欲向您详细禀报此事。” 周帝诧异:“苏郢?他怎么也扯进这件事里了?” 崔觅答道:“想必是昨夜动静闹得太大,明英台曲觞宴结束后,大将军知晓了此事,为替陛下分忧,才会插手的吧?” 周帝眯起眼:“倒是有趣,朕的禁军统领和亲兵将军们竟一个也比不上苏郢。” “那么,便传他们进来吧。” 崔觅迟疑道:“陛下...苏大将军想要单独面见陛下。” 周帝立时抬眸,马上察觉了什么,屏神一刻,把所有情形都想了一遍,应声道:“好。便照他所说。” 崔觅接下旨意,便匆匆离去。 不过片刻,苏郢与荀翀便押着穆伦与另外四名刺客进了殿。 苏郢拜礼:“臣参见陛下,恭请圣安。” 周帝偏着头越过他,望向他身后的人,发现穆伦被五花大绑地扔在门口,不由惊诧:“苏卿这是作甚?不是说抓住了刺客?你怎么将李卫的副将带了过来?” 苏郢禀道:“回陛下。穆伦正是昨夜行刺之人。” 周帝细细观察,眼见苏郢唇间血色全无,忍不住蹙紧了眉头问道:“难道...昨夜他们要杀的人是苏卿?” 苏郢神色镇静,如实答道:“回禀陛下,正是如此。” “你...受了伤?被刺后逃了?”周帝转眸一想,已大概猜出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是。”这个男郎倒是毫不避忌。 周帝的眼神钉在他身上,寒如锋刃戳人脊梁:“怪不得,温容禀告时说不出到底谁被行刺。为什么不当场发作起来叫朕知晓?为何要等到今日?苏郢,你可知朕夙夜无眠地担忧着宫中安危,生怕真的在皇后诞辰这一天闹出人命?” 苏郢淡定自若、对答如流:“回陛下。臣如此行事,是怕打草惊蛇。臣是在三司三监遇刺的,银甲卫听到动静,却并没有前来救援,说明已被贼匪渗透。臣不得已,才逃离了现场,隐瞒了遭袭之事。” “直到他们潜入臣所憩的屋舍再而行刺,被臣抓住,才敢前来向陛下言明。” 周帝的目光从他的身上转至穆伦:“你,滚上来。” 被绑着的穆伦挪着身子往前动了动,闷着头道:“罪臣穆伦...拜见陛下。” “朕问你,为何要行刺大将军?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穆伦倒是从容:“禀陛下。臣...受人指使,不得已才对大将军出手,实是罪该万死。” “啪!” 周帝震响了手边的桌案,勃然大怒:“受人指使?谁如此妄为逆天?胆敢在皇后诞辰行杀人之事?” 穆伦稍显犹豫,最终还是答道:“罪臣是受审正监宫正丞司南明指使。” 苏郢吃了一惊,扭头揪住他的衣领,疾言厉色道:“你说什么?司南明?” 他反应极大,在场之人皆不由怔了一下。 苏郢立即否定:“不可能。一个审正监的小小宫正丞,如何能派得动你这个银甲卫副将?” 穆伦目无躲避,直勾勾地盯向他:“卑职没有说谎。司南明身后另有主使,但卑职并不知晓那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司南明是那人与卑职之间的传信使。昨夜一切,皆由司南明主导。” 他不像是在说谎。 苏郢未曾料到陆平笙还留了一手,此刻无比懊恼:千钧一发竟败在了此处,昨夜应先从他口中得知主使,再做行动。是他先入为主地以为像穆伦这样级别的人物,应当是与陆平笙直线联系的,终是他想得太简单了。 周帝见此情形,不禁冷嘲:“好、真是好啊!朕的皇宫,竟出了这么多包藏祸心之人?来人!立刻捉拿司南明!朕要知道这幕后之人到底是谁!” 殿外守卫得到命令,刚要出发前往三司三监,便见审正监的宫从使急匆匆赶来了长清宫,扑通一声跪于殿前,大喊道:“陛下!陛下!宫正丞司南明昨夜于自己的舍堂内自尽了!” 【第十二章】求娶 此话便如轰天大雷、平地炸响,震耳欲聋。 苏郢知道,无论如何,借着这件事都无法再牵出陆氏了。 周帝亦惊站而起,拍案大怒:“做了这样的歹事,他竟全然不顾就这么一脖子吊死?来人!将他身边亲近之人全部抓起来,严刑审问!” 殿下停步的侍卫再应一声,列队奔了出去。 苏郢盯着那个前来报信的宦官问道:“确定是自杀吗?” 天子震怒,宫从使不敢随意回答:“奴婢也无法确定,但宫正丞确实是吊死的。是今早前去洒扫的宫娥发现的。” 苏郢垂眸不语。 周帝却冷哼道:“今日大将军才将刺客抓住,司南明却在昨夜上吊自杀?这事若说没有蹊跷,恐怕无人能信。苏卿,朕命你全权查办此事,务必水落石出!朕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背后主使!” 苏郢抱拳接旨,还未从思绪中挣扎出来,便又听周帝说道:“银甲卫左右将军如此失职,竟使得卫队中出了这么多宵小之辈,看来要好好惩治一番了!” 此话一出,苏郢立即醒神,替李卫与蒙黎求情道:“陛下!李卫与蒙黎两位将军虽有失察之责,却也无辜。昨夜臣就是为了不牵连他们二人,才会逃离现场。此事细细盘看便知,是冲着银甲卫去的。说不定幕后之人的目的就是令陛下震怒、查办两位将军。” 周帝轻挑眉梢、平和心气道:“朕只说惩治,未言查办。苏卿,朕明白你心之所想。不过即便如此,他们二人也太不像话了点,竟毫无察觉银甲卫中有叛徒。” “这样,命他二人继续跟着你,若能将此案查清楚,朕便饶了他们死罪。” “至于穆伦等人,该查办的查办,该处死的处死。朕一并交由你处置。” 天子如此发话,才叫苏郢松了口气。此案在他心里了如明镜,但他清楚这幕后之人已经切断了所有线索,再查下去也只是过场罢了。 从长清宫离开时,他铁青着脸色,困倦与伤痛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下了玉阶没两步,便轰然倒地。 荀翀冲上前,惊慌失措地抱住男郎。殿前人马乱作一团,急匆匆地抬来担架,将苏郢往医官处送了过去... 多情谁似燕飞巢,月追万塘归,吹来暮云尽散,秋意绵绵。 七月天转渐凉,多了几分薄寒。 密布的乌云倾吐了一场大雨。夜色寂寥,潮湿的空气使月光也变得阴沉。 萧月怀撑着油纸伞走在宫殿后的鹅卵石上。听着阿禄在身后絮絮叨叨地说着一个多月前的宫廷行刺案:“此案审到今日,算是彻底结束了。没想到,那司南明竟也是白真门的教徒。” “司南明,不至于与白真门有关。曲觞宴行刺苏郢的这件事,已威胁到背后真正操控之人。他们只能寻一个由头,将此黑锅扔出去,让白真门顶上,反正这群孽徒已被斩首,是非真假早已不知。” 萧月怀看破形势,敛眸冷讽。 阿禄顿了顿,愁眉不展道:“若依公主所说,此案...又是陆氏暗中策划?” 女郎未语,跳过水洼向前行了两步,算是默认。 阿禄怅然:“近来所见所闻实在令奴婢惊恐。公主您当真要铤而走险嫁入陆家么?” 萧月怀转身,拍了拍她的肩膀,温声说道:“陆平笙如此费尽心机地娶我,说明我对他们还是有用的,我嫁入陆府倒不至于马上受到冷落。只要站稳脚跟,没人能动我。” “奴婢还是忧心,虽说您现在已悄悄培植势力,皓月宫也组织了一队暗卫听您命令。但...陆氏无疑龙潭虎穴,陆家父子更是一个比一个阴险...” 阿禄满脸忧虑,顿了顿话语没继续往下说。不一会儿,又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睁大双眸看向公主,认真说道:“公主...不如你嫁给苏大将军吧?” 萧月怀僵住,抽了抽唇角,一阵无语:“你胡说什么?就算我不嫁陆氏,也不可能嫁给苏郢啊?父皇绝不会同意的。” 阿禄却道:“奴婢还未曾同公主说,今日苏大将军将诉述案情的奏疏递至勤政殿后,陛下允了其一个心愿。没想到...他竟当着同去商榷此案的众臣之面,向陛下提出——求娶您。” “什么?!!” 萧月怀差点叫出声,满脸不可置信:“他疯了么?做什么要求娶我?就算他是金陵新起之秀,也不能这么胡来!父皇怎么可能答应?” 公主反应极大,阿禄一时尴尬,支支吾吾道:“陛下、陛下他...说要考虑考虑。” “考...考虑?父皇竟...?” 萧月怀更加惊诧,垂下眼、瞳眸乱转:前世不论她如何哭闹,父皇都不肯改口,硬是要她嫁给陆平笙,今时今日怎会改变主意? “奴婢觉得,苏大将军比那陆家三郎靠谱多了。苏家人口简单,金陵的府宅中没几个长辈,您过去也自在些,总好比那陆氏...人心叵测,令人惶恐不安。” “不行!”萧月怀果断否决。 陆家行事严密,本就不可轻易堪破。况且苏郢已与陆平笙结仇,倘若她真的嫁入苏府,陆平笙定会对她再设戒心,调查陆氏父子会变得更加困难。 她骂骂咧咧道:“这个苏郢,怎么尽给我添乱?” 阿禄没有想到公主的态度会如此坚决,一时顿住哑了话语。 便在主仆二人各自想着心事,闷闷不言时,皓月宫的前殿传来一记尖细的嗓音:“陛下驾到!” 萧月怀醒过神来,很快辩出了那声音的主人。 是崔觅! 她心里不由自主的咯噔一下,随即提起裙摆,撑伞入了殿内前去拜见周帝。 正堂的紫玉红梨案旁,周帝已然落座。 萧月怀走上前去,握手作叉、欠身拜礼,露出温婉的笑容:“女儿见过父皇。这个时辰,父皇怎得突然来了皓月宫?” 瞧着小女儿发丝微潮,衣裳单薄的模样,周帝忍不住责备道:“阿怀又贪凉出去赏雨了?” 萧月怀摸了摸发髻,果然沾了一手雨露,不禁尴尬一笑,讨好撒娇道:“虽已入秋,但殿内仍然热得很。眼瞧着雨小了,女儿才出去吹了会儿风,并没有呆多久。父皇莫要生气...” “旁人对这雨色,总是厌憎不喜。也就是你!一见着雨就巴巴的站出去。你身子本就弱,再因此得了风寒,可怎么了得?” 周帝唠唠叨叨地训斥着,一脸无奈却又舍不得说得太狠。 萧月怀踏着步子小跑上去,蹲在周帝脚边抓住他的衣袍,笑嘻嘻地说道:“父皇专门来一趟,难道就是为了数落儿臣的嘛!” 周帝轻轻瞪去一眼,伸手刮了刮小女儿的鼻子,柔声说道:“自然不是。父皇啊...是拿你没有办法了。所以想找个人,来管管你。” “今日下了早朝。陆家的三郎已正式向朕提出...求娶于你。” 萧月怀倒吸一口气,仰头望着周帝,不发一言。 只听他继续说道:“但,司南明的案子了结后,那位镇国大将军苏郢向朕提了个请求。” “他——” 萧月怀屏住呼吸,掐着袖衫的镶边仔细听着。 “也要求娶你。” 【第十三章】无奈 周帝观察着小女儿的反应,在她脸色微微难看、欲反驳什么时,抢先说道:“朕觉得,这二人都是青年才俊,不如...且让他们来一场比试,若谁胜出,谁便有资格娶你为妻?” “以往你也总是同朕哭闹,怎么都不愿嫁给陆三郎。虽说近些天,你对他的态度有所转变,但朕总觉得陆平笙这小子,不能好好保护你。西郊围场那天,朕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听着父亲说出这番话,萧月怀有些意外:“父皇...陆三郎很好,那一次是我扑上去救他的,也并非他没有将我保护好,我...我对他是有欢喜之意的。再者说,若我能嫁入陆家,也可助父皇平衡朝局,对大周而言算是件好事。” “你这小妮子?这些是谁教你的话。你父皇还不至于昏庸无能到这种程度,需要用女儿的婚姻来维系朝野稳定。” “朕从前要你嫁给陆三郎,是因为陆家势大且家底丰厚,你嫁过去,将来定能衣食无忧、来去自由。况且,朕看着陆家那小子对你确实情深一片,再加上那个时候金陵城的世家子弟中实在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朕觉得只有他才能给你一片安愉之地,这才费力撮合。” “如今,苏郢自边疆归来,人品、相貌样样俱佳,且也心悦于你。虽然家世略微逊色,但他们苏家前朝时期亦是名门望族。如今重新崛起,实力和势力都同陆氏不相上下,也是不错的驸马人选。朕想着,在他们中间抉择出一个最优的,方能与你匹配。” 周帝拍了拍萧月怀的手背,推心置腹地说着。 此时此刻,蹲在他身边的女郎神情呆滞,一双凤眼亮如星熠。她百感交集,鼻尖情不自禁地酸涩起来,泪光慢慢地湿润了眼眶。 萧月怀又悔又恼,暗自骂自己不孝。前世她竟到死都不知父皇的心思,还一意孤行地以为他强迫她与陆氏结亲,纵有庇护之心,最大的目的却还是为了稳定朝局。 “父皇...儿臣说错了话,请您莫要怪罪,”她的心口忍不住地抽痛起来。 怪她,前世过于任性,没能好好体察一颗做父亲的心,还在婚后的几年里对父皇埋下了那么深的怨恨,一直曲解至今。 “我的傻阿怀,你同朕说这样的体己话,朕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怪罪?” 萧月怀几乎要哭出来,赶忙垂下了脑袋,拭去眼角泪光。 她调整了一下心情:“父皇。儿臣以为,无需这场比试。陆家的三郎...已经很好了。儿臣愿意嫁他为妇。” 周帝的一番话,让她更加坚定了决心。她一定不能再让父皇陷入陆氏父子的阴谋之中,再次丧命。 周帝却道:“纵然你对陆平笙有好感,朕也要瞧瞧,他到底有没有那个本事,可以护你一生周全?” “若他成功赢了苏郢,朕自然一百个愿意你嫁给他。若他不能,也就说明他不过是个软架子,无法替你遮风挡雨。” “父皇!”萧月怀还想劝说,反被周帝按住。 “阿怀...婚姻大事,需得好好斟酌。只是一场比试,若陆家小子真与你有缘,定会努力争取。如此一来,朕也能安心地将你交给他。” 周帝态度强硬坚决,根本不容她改变。 父女俩安静对峙片刻,终是萧月怀软下阵来,无可奈何地说道:“儿臣知晓了。就依父皇所说办一场比试吧。” 周帝神情缓和,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髻,笑着道:“好,这就好。待朕分别向苏氏和陆氏送去旨意后,便命人着手准备此事。夜深了。阿怀,早些休息,莫要再贪凉出去了。” 叮嘱完这一句,他便挥了挥衣袖,带着崔觅离开了皓月宫。 萧月怀目送父亲离开,不禁愁云罩面。其实,她本不该担忧:陆平笙能文能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论才学亦是鹤立鸡群,京中其他世家子弟确实无法比拟。 然则,苏郢却也并非是个草包。 暂不论他是如何一步步积累战功、成为镇国大将军的,单说西郊猎场白真门一案和曲觞宴行刺之事,便知道他是个有智谋、有胆略,武艺高强绝不输于陆平笙之人。 况且,瞧着父皇对他如此赏识,便证明他在为官之道以及治国才学上亦是出类拔萃的。如此之人,她倒真不敢断定陆平笙一定会赢。 这必然是一场强强争锋、令人瞠目的比试... 金陵白日破云鳞,浩气展虹霓。 朝夕复变,一转眼来到了两日后,陆氏与苏氏二位郎君先后求娶怀成公主的消息已传得全城皆是。茶楼酒肆、秦楼楚馆无一不谈。 这场举世瞩目的求亲比试,便成了满城都惦记的盛事。 周帝颁发明旨,命三司三监与礼部共同承办赛程。而比试的具体内容亦被秘密送至两位郎君的府邸,以供二人准备。 一切完备后,赛事便在皇家别苑——梧桐小庭内正式开始。 天不亮太阳还未出山时,萧月怀便醒了过来,彷徨踌躇一阵,硬着头皮带着阿禄赶往了梧桐小庭。 路上正巧遇上了苏郢。 萧月怀掀开帘子,从车舆内往外看。 只见那男郎戴着梅纹图案的面具,挺直身躯坐于马鞍上,修长双腿挂于两边,正压着脚镫、牵着缰绳斥马停步。 他也恰好看见她,刹那间两人对视——电光火石、神魂交替。男郎的那双眸,再次给了萧月怀一种奇怪的熟悉感。又是一瞬,消失不见。 苏郢下了马,朝公主的车辇走来。萧月怀立马将纱帘放下,催促着车夫道:“快走快走!” 坐在她身旁的阿禄,却扯开了窗帘,主动向那郎君打招呼:“苏大将军!真是好巧!” 萧月怀心一惊,拽了拽阿禄的衣袖,狠狠朝她瞪了一眼,小声抱怨道:“你做什么?” 没等她继续数落,苏郢已经站在了车辇前,双手作揖向她请安:“怀成公主金安。臣的马匹在来时的路上刮伤了后腿,已然不能载人前行,不知公主可否愿意载臣一程?” 萧月怀捏紧袖口,毫不犹豫地拒绝道:“苏将军不如徒步前往?你我孤男寡女共乘一车,传出去恐怕会试了体面。再者,比试还未开始,我若与你过从亲密,只怕会招致非议。” 正当苏郢还想挽回些什么时,陆家的车舆也抵达了他们所停的巷口前。 陆平笙半探身子出来,冲着苏郢招手:“苏大将军!公主方才说得极是。既然你家马匹受了伤,不如与我共乘,也好过别人议论公主在赛前便失了公允。” 苏郢随意且慵懒地瞥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公主严严实实遮起来的纱帘,低眸停顿片刻,弯唇一笑、波澜不惊道:“也好。倒是我失了分寸,让公主难做。还是陆三郎周到。” 说罢他抬脚离去,往陆平笙的车舆去了。 萧月怀透过薄纱,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不由得松了口气。 阿禄坐着,也一动不动地盯着外面的情形,只觉得头皮发麻。陆家三郎与苏家郎君共乘一车...这简直就是修罗场。 苏郢气定神闲地上了陆家的车。 陆平笙上下打量他,已是处处看不顺眼,但面上掩了过去。 “还是要多谢陆三郎了,肯载我这一程。”苏郢客气道谢。 陆平笙也强压心中不适,礼貌回应道:“哪里哪里。” 一阵沉寂后,车舆之中充满了尴尬的气氛——又或许只有陆平笙觉得尴尬。只见那苏郢闭上了双眼,养神休憩,丝毫没被影响,仿佛陆平笙并不是与他共争公主的人。 他怎能如此镇定? 陆平笙眯眼,不自觉收紧下颚、攥紧手掌。 【第十四章】争吵 萧月怀与两位郎君几乎是同时抵达梧桐小庭的。 但她脚步快,一溜烟的便从这无比尴尬的氛围中逃了出去。留下苏郢与陆平笙暗中较劲。 “比试为期五日,还望苏将军手下留情,莫要让我输得太惨。” 陆平笙本是客套话,却没想到苏郢毫不讳言:“陆三郎说笑了。求娶公主这件事,怎能手下留情呢?我必会全力以赴,不留一丝余地。” 话音刚落,苏郢抬脚便往庭内行去,全然不给他反应的机会。 陆平笙站在车舆前,死死掐着手指,目光渐怒,盯着苏郢离去的方向,渐露阴沉之色。 “郎君,此人怕是不好对付。”跟在他身边的小厮重穰嘀咕道。 “他三番两次拆了我设的圈套,将我与父亲原本的计划搅得面目全非。本是该死的人,如今竟还敢与我争公主。就算再不好对付,我也要让他体会与我作对的下场。” 陆平笙此刻的眼神阴鸷骇人,森冷的似如寒渊,锋利的似如镖刃。不过一会儿,身边便有其他车舆停下,他当即翻了表情,换上一副温和儒雅的笑容,全然遮住了他方才的那股狠厉与杀意。 重穰瑟瑟一抖,望着自家主子翻脸如翻书般的速度,不自主地垂下了头,生怕他用那双满是笑意的眼睛看向自己。 入了场,萧月怀才发现,今日来此观赛的人...真的太多了。 她立刻觉得尴尬。这么多人,因着她的婚事前来围观,实在没有比这更令人无语凝噎的事情了。在场的基本都是皇族宗室和世族子弟,都与她或多或少有着几面之缘。 这几日,她的一言一行,恐怕要慎之又慎了。 “妹妹好福气。金陵城中在女娘之间人气最高的两位郎君,竟都要争着娶你。姐姐我可真是眼热。” 萧月怀还在诚惶诚恐之中,便听见一阵讥讽声传来。 那熟悉的声音,令她脸色一僵,顿时更生了厌烦。 扭头望去,只见九公主萧渺辛身穿锦丽华服站在她身后,满脸不屑地盯着她看。 萧月怀轻挑柳眉,直言道:“不比姐姐当年风华,府内娇养幕僚,全城郎君争着抢着要与你结缘。那场面...可比如今这场比试还要精彩。” “你!你胡说什么?什么娇养幕僚,我那是与人结交谈学问!萧月怀!今儿个可是大场面,你说话间可别失了分寸!当心叫陆三郎看去,厌弃你!” “他即便厌弃我,也不关姐姐的事。姐姐还是管好你那一府的郎君吧。我可是听闻,三日后九驸马便要入京述职了。” 萧月怀嘴上半分不饶人,气得那女郎牙根磨得咔咔响。 她一向最不耐烦她的这位排行老九的姐姐。有事没事总喜欢与她呛上一阵,仿佛不同她对着干就浑身不舒服似的。 九公主——萧渺辛,为襄贵妃所出,性子泼辣刁蛮又任性,但心无城府,纯粹得令人一眼就能看得穿,是个实实在在的草包。偏她最喜欢与萧月怀斗嘴,却又次次斗不过,碰了一鼻子灰,灰溜溜的咽气自受。 萧月怀排行十二,前面有十一个哥哥姐姐,虽不是每一个都与她十分亲近,但至少也都是客客气气相待,温温柔柔说话的。 唯独这个九公主,看见她便似猫见了老鼠,使劲往上凑,不断招惹。萧月怀实不知,到底哪里得罪了她,如此这般烦人。 “九妹,你也已经嫁作人妇了,怎得还这样不加遮掩?” 正当两姐妹针锋相对,各自看不顺眼时。庭前照壁绕来一位长相古典、声音柔和的女郎,她迈步成莲,举止端庄儒雅,来到萧月怀身侧温温一笑,出言责怪起萧渺辛。 来人亦是襄贵妃所出的公主,排行第七的萧汶辛。 萧月怀瞧见了她,不自觉地讨起娇来,拉住萧汶辛的衣袖,软软糯糯道:“七姐!阿怀好久没见到你了!” 萧汶辛虽是襄贵妃所出,却从小寄养在周后膝下,与同室共养的萧月怀感情极好。 萧渺辛见状,肚里的醋水就快要翻出来,拉下脸嗤笑道:“七姐,若不是母妃同我说,你是我同胞的姐姐。我还真以为你是从皇后肚子里生出来的呢!胳膊肘不向着自家人,偏偏要帮着怀成这个死丫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算再讨皇后的好,岳沐泽也看不上你!” “这么大的年纪,竟还恬不知耻地赖在皇宫里,不肯嫁人!” 此番话一出,萧汶辛的脸立时变得通红,低着头闷声不语。 萧月怀听罢,气不打一处来:“七姐就算没嫁人,也从没做过有损皇家颜面之事!哪里像你!水性杨花,今日柳三郎、明日陈五郎!勾勾搭搭!毫无教养!” 她听不得别人这样评论萧汶辛,气血上头也开始长牙五爪地骂人。 “你!你!”萧渺辛想了半天,也找不到萧月怀的任何一处错,没法揪着骂,被憋得无话可说,急得跳脚。 萧汶辛拉住快要冲上去扯头发的萧月怀,低声哄道:“算了。阿怀,算了!这里太多人了,闹开了有损你的声誉。” 萧月怀望着她又红又紫的脸,心疼道:“七姐!她太不像话了!你不能一而再再而三的让着她!都是姐妹!哪有这般挑事的!” 萧汶辛却摇摇头:“算了。今日盛事,不一会儿父皇和母后都要来,你难道想这些世家女娘们传我们的闲话?” 萧月怀闷着气,却又不得不顺从她的意思。她的这位七姐什么都好,却唯有点不足——太过懦弱无争,遇上事总喜欢逃避,就连自己的婚姻大事,亦是蹉跎了多年无果。 “七公主说得虽是正理。但九公主确实有些太过任性了!” 三姐妹僵持不下时,陆平笙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萧渺辛立刻收起了满脸的不悦,规规矩矩站好,少女怀春般望向男郎,柔柔弱弱喊了一句:“表兄!” 陆平笙却沉着脸,很不高兴道:“九公主既然称我一声表兄,我也要说你两句。不论如何,七公主都是你的同母胞姐,怀成公主亦是你的妹妹。今日这般场面,你却有意让她们下不来台,难道不怕圣上责骂么?!” 萧渺辛马上委屈起来,哭哭啼啼道:“表兄对我这样凶作甚?难道姐妹间的玩笑话都不能说了?” 陆平笙不愿再理她,连看一眼都觉得厌烦,于是转身向萧月怀致歉:“还请两位公主莫要见怪。姑母寻日里最宠九殿下,实在有些骄纵了,才会口不择言。三郎代她向二位赔礼了。” “她自己说的话,她自己道歉。陆三郎,你犯不着替她如此。我不会接受,我七姐更不会接受!” 萧月怀很是恼怒,尤其看到陆平笙弯腰作揖的样子,更为憎厌。这个男郎,一句话说出来,反倒像是她不懂得姐妹之间的忍让谦礼了,需要一个外人来调停止怒。 撂下这句话,她拉着身旁的萧汶辛便往园子里行去。留下陆平笙一人站在前院,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第十五章】冲突 “阿怀!你方才对三郎的态度...太凶了些?难道你不怕吓跑他么?” 萧汶辛柔声轻语地问着,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我听父皇说了,你心底还是偏向三郎的,既如此便不该这般,若将来成了夫妻,难免会闹起来。” 萧月怀却道:“姐姐!若一味压着怒火不发,日后更会出大问题!更何况他方才的举动就是不对!明明是要与苏郢比试相争求娶我的人,却跑去替九姐解围,这是什么道理?” 萧汶辛一怔、无奈一笑,低声呢喃道:“我若像你这般率性便好了。什么都不用顾忌,想说的话,一股脑就全说了。” “姐姐也可以这样的!” 见她垂眸神伤,萧月怀连忙安慰道。 萧汶辛苦笑,没有应声,而是转头望向了别的地方。 姐妹两人一步一缓地朝最里面的擂台行去,却在半路上遇见了正在此处折花细嗅的苏郢。 萧月怀猛地站住脚步,不肯再往前一步。 萧汶辛见状,不明所以地寻着她的目光往前看,正见一位男郎站在花海之中,虽以面具遮住了容貌,却偏偏灵蕴于身,气质高邈出尘、似水若玉。身高越八尺,偏瘦,明明是行伍之人,周身却笼罩着一层缱绻柔意,令人情不自禁生出一阵想要亲近的心思。 “苏大将军?” 萧月怀正想逃跑,身旁的萧汶辛却唤出了声。 苏郢转头望过来,目光定在了那抬脚准备跑路的女郎身上。 萧月怀略显尴尬,干笑着转身,向苏郢揖了揖手,没话找话道:“苏将军,真巧啊...你、你在这赏花吗?” 苏郢漫步而来,在离两位公主两米远的地方停住脚步,拱手抱拳道:“回公主,比试还未开始,臣欲清心休沐一番,便来了这无人的地方。” 说罢,他朝萧汶辛瞥去一眼,默默沉下了话语。 气氛逐渐奇怪,萧汶辛察觉不对,晓得这男郎有话要与萧月怀单独说,便急忙寻了托词:“阿怀,赛场那边...父皇要我去盯一盯,我不能在这里继续陪着你了。我们稍后再见。” 她落下话音,便轻轻推开萧月怀挽着她的手,转身快步离去。 萧月怀未来得及作反应,她的七姐便已经远去了身影。 灼热凛冽的目光钉在她背后,萧月怀浑身不自在地转过头来,冲着苏郢呵呵一笑:“大将军继续在此休憩吧。我先行一步了。” 她抬脚便想逃,却听见苏郢说道:“臣不知...究竟何处惹怒了公主,让您对臣避之不及?” 他问出这番话,萧月怀便忍不住顿住了脚步,折回去答道:“你做了什么,难道自己不清楚?若非你横插一脚,怎会有求亲比试这般荒唐的事情?” “苏将军,我没想到...我于宫中救你一命,你却恩将仇报,竟要与陆三郎争求娶我?” “你扰了我的好事,难道我还要笑脸迎你不成?” 苏郢眸中闪过一瞬的失望,压着唇角,平静地问道:“公主并不喜欢陆三郎。既然不喜,为何又要嫁?” 萧月怀眉骨轻微一跳,盯着他问道:“我喜不喜欢三郎,你如何知晓?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安知我的心思?” 苏郢向前逼近一步:“公主,欢喜一个人...是装不出来的。你对他并无男女之情,甚至还有些讨厌他。后来的刻意亲近,不过是审时度势后做出的选择。” 他一点点戳破她的心思。 萧月怀不经意间咽了咽喉咙,脚步往后退了退,仍强词争辩:“你有什么证据?这么笃定我对他了无好感?” “臣没有实证。” 萧月怀当即冷讽:“呵!原来苏大将军只是胡乱猜测!” 苏郢不语,脚步却继续往前。萧月怀被他慢慢逼到了紫藤架旁,朝后再退却发现已没有路可走,她顿时恼怒道:“苏郢!你究竟要作甚!?” “臣只是想告诉公主。这场比试,臣必然会赢。臣实在不愿看着公主嫁给一个并不喜欢的人潦草一生。” 萧月怀瞪着他,面色铁青,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苏大将军难道觉得...我嫁给你就算高兴快活了么?我不喜欢他,也照样不喜欢你!” 苏郢唇缝里吐出一句话,轻描淡写:“我知道。” 萧月怀一口呼吸提不上来,险些被他气死:“你既然知道!还强要这姻缘做什么!” 问话至此,苏郢却突然沉默。 一阵无言后,萧月怀怒气冲冲地推了苏郢一把,提着裙摆疾步离去。 梧桐小庭此刻的热闹,是近年来皇家别苑难得的景象。 鼓乐齐鸣、稠人广中。 女郎们簇拥着闹成一团,说着陆三郎、苏大将军和怀成公主的闲话,男郎们则嘀嘀咕咕的私下设赌,猜测今日比试究竟哪一位会赢。 萧月怀入了观台席,跽坐在长案旁,闷闷不乐地盯着楼榭前的空地。 这场比试,无论如何她也要助陆平笙得胜,不光是为了日后调查陆氏,更是为了远离那个苏郢。 苏郢...苏郢!简直是个令人大惑不解的怪人! 倘若她真的不幸嫁入苏府,将来的日子定会难过,倒时侯只怕她不仅救不了自己,也更无法阻止前世的种种恶事发生。 萧月怀咬紧下颚,纤细的指节蜷成一团,捏得泛出白光。 正巳时,锣鼓竹音同时响起,观台席下传来整齐的拜礼声:“臣等参见陛下、参见皇后。吾皇万岁!皇后千岁!” 周帝与周后的龙凤车辇抵达了梧桐小庭,二人盛装出席,在瞩目之下缓缓行至首席的龙缠云飞圆座旁,抚裙端衣、席地而坐。 崔觅小心侍候,待二位入席才将拂尘一甩,脚步向前站去,高声呼喝道:“陛下已到!招亲比试正式开始!” 萧月怀随着众人的礼数向自己的父皇与母后欠身作揖,随之便见苏郢与陆平笙上了擂台。 台下客座席上传来一片女娘的欢呼声。 紧接着便有郎君起哄道:“苏大将军!你既然要求娶公主!也得诚心些不是?都上了招亲台还用面具遮着脸...难免叫人觉得你不够真挚啊!” 【第十六章】揭面 萧月怀冷眼看着客席上的人刁难苏郢,唇角微微扬起。 带头起哄的男郎,名叫马伯翁,字子卿。是她从小玩到大的竹马,清河马氏的长房嫡子。其母隆平郡主与她的母后是极要好的闺中密友。若不是马伯翁在才学上不争气,与她结亲的便是他了,也不必大设招亲比试,那劳什子苏郢根本没有机会求娶她。 好在做不成夫妻,也能做兄弟。马伯翁向来同她一个鼻孔出气,她不喜欢的人,他亦厌恶反感。从前是陆平笙,如今是苏郢。 她只是暗示了一句,马伯翁便立即领会,比试还未开始,就欲让苏郢难堪。 听说镇国大将军之所以从未摘下面具示人,是因为他生得太过貌美,若柳扶风,看上去毫无威严,上了战场恐挫士兵锐气,才被迫敷以梅纹银面,遮去倾城之容。 苏郢站在擂台上,听着席上的哄声却不为所动,转身淡定自若地说道:“马兄所言甚是。苏某摘下面具便是。” 修长的指节搭在面具边缘,他将系在后脑的活结一扯,两根墨深的飘带悠扬荡下,骨节分明的手移开那梅纹银面,露出一张脸来。 台下诸人屏神吸气,见证传言之时,皆愣如木像。 霎时,场面鸦雀无声。 只见苏郢背着身负手在后,朝着客席慢慢转了一圈,最后停步,脚尖对着首席,正面看向座上的周帝周后。 庭中沉寂片刻,渐有女娘们的私语声传开。 马伯翁呆若木鸡,嘴角不自觉地有涎水下坠。一旁同席的郎君看见,忍不住掣肘提醒:“马兄!马兄!注意形象!传出去都是笑话!” 马伯翁连忙抬袖擦拭,惹来一阵嗤笑。 萧月怀面露疑惑,伸着脖子往下望去,苏郢恰好朝她望来。 这个郎君,容色确实出挑。齿编贝,唇激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似冠玉,皎皎类银汉月,丰姿隽爽,萧疏轩举。边疆数十年风吹雨打,令他原本白兮若雪的皮肤泛出微微铜色,却未见粗糙、更添玉朗清俊。 他过于貌美,但绝非娇柔,略偏于中性,身形高瘦纤长、迎风欲倒。若不是腰间配了一把代表身份的君醉短枪,的确看不出是位领阵排兵、手刃数万敌军的沙场阎罗。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但萧月怀并没有被他的容貌所打动,她真正感到惊奇的,是苏郢脸上夸张的山川月纹。这个男郎竟在自己脸上作了一幅画? 虽不影响众人观他面貌,却仍挡住了一些神韵,叫人依旧看不清他。 萧月怀盯着这张脸,莫名觉得眼熟。她...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奈何男郎脸上的画遮盖了半面,任她如何细想,也没究出个所以然来。 当她因苏郢的样貌陷入深思时,马伯翁又哄闹起来:“苏大将军...您可是我们大周的镇国将军啊,竟学女娘们描彩,画如此奇怪的妆容?若传出去,咱们周军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苏郢倒是坦然,像是早就准备好了说辞。只听他清了清嗓子,郑重作揖行礼,随后向周帝周后以及在场众人解释道: “诸位有所不知。我年幼随生父出使大渝,自小便养在边疆,学了一身北水习俗。在沙土疆境上,男郎若想求娶女郎,需得在面上敷彩,才显得真心诚意。我帐下诸多将士,求亲之时皆是绘面敷彩,去见心悦的娘子。我既诚心求娶公主,自然不能免俗。” 他说得合情合理,马伯翁一时间没了反驳之词,只能愣愣看着他。 正座软席上的周帝听见这番话,带头鼓起掌,赞声称扬一番。于是乎,在场诸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陆平笙与苏郢一同站在擂台上,却像是陪衬般,毫无引人注目之处。就连平时追着他跑的那些小女娘们,此时此刻也全心全意盯着苏郢看。 他心中极度不适,面上却不能显露,只能暗暗压抑。 待到崔觅宣读比试流程,席上的热闹才渐渐平息。 比试共分五轮,分别是武试、文试、乐理、棋技、丹青。一轮四个回合,傍晚得出结果。五日为期,五轮三胜。 今日之赛,开得是武试。 梧桐小庭背靠月狼山,那一片也被划作皇家狩猎区,此次便拿来当做二人比武的场地。武试分为射箭、剑舞、决斗、狩猎四个回合。 苏郢在沙场呼啸多年,射箭、剑舞和对打决斗,都十分强悍。陆平笙虽与他不相上下,却到底欠些火候。 于是,射箭、剑舞,陆平笙都以一分之差落于苏郢,输了回合赛。 演武场对打决斗时,萧月怀故意让两人赤手相搏,又使了些计策,在苏郢饮的茶水里加了些泄力的药,令他失了上风、出招时不尽人意,总是稍逊一步。 然则,到了后半场,苏郢却突然发力,将陆平笙逼得节节败退,最后以压倒性的一击,令对方毫无防备地坠下了擂台。 武试到这里,其实输赢已经很明显。 但萧月怀却临时提议加大狩猎的难度,将最后一回合所占得分提高至二分之一。这其中的偏心之意明显至极,观赛诸人都明白,公主一心向着陆家三郎,根本无意镇国大将军。 明明是件不公平的事,苏郢却比任何人都要镇静,毫无半点恼怒惧怕,仍是胸有成竹,仿佛狩猎的赢家一定是他。 众人细想后,又觉得他这般表现实属正常。 他于边疆风沙里多年滚爬,北水那样的苦寒之地,丛山峻峰众多,周军驻扎之地掩于深林,不知有多少猛虎野兽,狩猎擒杀于他而言不过家常便饭。 于是在萧月怀的暗示下,周帝加深了比赛的难度。 这一回合,两人决胜标准不一,但皆是前所未有的挑战。陆平笙需生擒十二只野角茸鹿夺胜,而苏郢则需驯服关在庭院铁牢中的刀岭虎王才能赢得武试。 月狼山野角茸鹿十分机警,藏在深林之中鲜少现世,半日之内能活捉八只已是奇迹,再想抓住更多便是难上加难。 但是,当众人听见刀岭虎王四个字时,忽然觉得周帝对陆家三郎的刁难也不算什么了。 【第十七章】虎王 刀岭曾有一只恶虎,凶煞可怖至极,在城郊一带为非作歹,末夜出山,被其袭击之人非死即伤。山下多数村庄皆被它踏毁,曾扰得整个金陵惶惶不安,因此得了个称号:刀岭虎王。 后来,银甲卫与巡防营百号人马围剿,才将此虎制服带回梧桐小庭,关押至量身定做的铁牢之中,方使城郊众民安宁。 经年数载、一晃而过。此虎渐渐老去,体力大不如从前,便被贵族们当作射猎追逐的对象,置于皇家别苑的猎场之中,供人取乐。 纵是如此,此虎仍然难以驯化,每次从地牢放出后,总要令壮汉十人牵住锁在它身上的五根铁链,才能重新将它拘禁。 周帝要苏郢独自一人对付刀岭虎王,已是极其严苛的做法了。 于是众人私下猜度:圣上与公主怕是一路心思,都想着陆家三郎做婿,铁了心要让苏郢知难而退。 实则不然—— 周帝更属意苏郢,此刻顺从公主之意,其实是想要试探他到底有多大能耐,辩一辩他是否可以为公主铸造一片无风港湾。 赛事将要开始。 萧月怀却在此时站了出来,玉洁双掌轻合拍动,阿禄便当着众人的面,将公主的爱骑夙凤牵了出来。 那是一匹白鬃宝驹,脾气属马中最烈,如同其主气性高傲。 萧月怀叉手行礼,向周帝欠身:“父皇,驰马追猎一事,儿臣甚为熟稔,此战不如便让儿臣担任裁判。” 一听此话,猎场围观众人瞬间闹开了锅。 男郎们打抱不平: “这一回合已对苏将军不利,怀成公主竟还想横插一脚?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么?” “是啊是啊!本来就不公平了。若公主再做裁判,陆三郎岂不是赢定了?” “早晓得招亲比试如此存私,我就不来一观了,本以为苏大将军能与陆三郎平等一争呢!咱们金陵男儿争不过陆家的,没想到来了个杀伐果断的将军,照样争不过!” “没办法,谁让他陆三郎背后有公主撑腰、还有整个陆家替他保驾护航?” “...” 女郎们亦愤愤不满: “苏将军多好的人呐!怀成公主怎能如此逼迫?真是不识俊杰。” “嘘!你小声些,千万莫要被她听见了。陛下那样宠她,她想刁难谁,不过一句话的事。小心她找你麻烦。” “让她找!真不知苏将军看上她哪一点了。” “就是就是...这次苏将军也不知会不会受伤,一想到这个,我就难过心疼。” “...” 萧月怀见台下沸议,便清了清嗓子,再提了个建议:“为免诸位觉得我偏私,请父皇允准苏将军的副将荀翀随我一同评判赛事。哨令一旦吹响,就由荀翀跟着陆三郎,我跟着苏将军,也好保证公平。” 她如此一说,才渐渐平息质疑之声。 周帝却不肯了:“怀成!你胡闹什么?你跟着苏郢...万一那刀岭虎王伤着你怎么办?” 萧月怀淡然一笑:“父皇请放心。苏大将军沙场搏杀数年,在北水恐怕见惯了这种野兽...他定能护我周全。” 她将性命完全托付于苏郢,仿佛对他十分信任。 苏郢眉心一跳,眸色闪过一记火亮,遂低头浅笑: 周帝看重他、应了他求娶的愿望,是认为他足够强大,能够护佑公主平安,倘若此次狩猎之行公主在他身边受了伤,周帝对他的好感便会随之破灭,届时就不会再偏向他,此后四日他得胜亦会更加困难。公主是想用这种方式逼退他... 他深呼吸气,负手信然:“陛下。公主说得不错,有臣在,定保公主平安无虞!” 萧月怀怔住,诧异地望向苏郢:她不信此人察觉不到她的意图,以为至少要周旋一番,却没想到他竟这样爽快地应承下来? 于是冷哼:也好,省了她一番口舌功夫。 周帝见苏郢如此自信,犹豫了一瞬,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在萧月怀入场之时,他吩咐了身边的亲卫暗中跟随保护,才肯稍稍安下心继续观赛。 不过片刻光景,苏郢、萧月怀、陆平笙与荀翀四人便骑着马消失在了众人视野,往月狼山的深处疾驰而去。经过一片竹林,他们分成了两支小队,朝着不同的方向继续前进。 萧月怀斥马跟在苏郢身后,计较着如何才能让他败北。 马蹄声盘旋于草丛之中,惊来了一阵丁零当啷的铁链声。 她还未想出个具体方案,便听前面的男郎冲着她高喊道:“还请公主靠后些,虎王已出山,正往此地靠近。” 萧月怀一震,顿时拉住缰绳,放慢了马驹的步伐。 霎时,一只浑白猛虎从林中飞扑而出,咆出一声惊天怒啸,铁链随之哐当作响。它张着血盆大口,神情扭曲凶狠,速度极快地朝他们奔来。 苏郢孤身一人冲了上去,在虎王将要与他正面撞击时,突然从它侧面擦过,紧抓缰绳、脚扣马镫,一步飞跃便跳到了虎王的背后。 再转眼,只听他身下那匹驹惊鸣一声,便被苏郢的鞭子抽打得狂奔离去,一溜烟不见了踪影。见此情形,萧月怀急忙窜进林子里,躲在一棵古树后静观其变。 前世她见过这只浑白大虎,当时也是如此惊心动魄。 她记得...那时是个小宦官用巧计将它降伏的,从虎口之下救下了她。后来,父皇认为此虎危及了她的性命,便下令诛杀。从此刀岭再无虎王,但她还是受了惊吓大病了一场。 萧月怀本是袖手旁观,观他打虎时,却慢慢觉出了不对劲。 此虎比她前世见过的那一次还要凶猛残暴,掌掌拍出杀招,围着苏郢撕咬。若非郎君身形鬼魅,脚速如风,恐怕不能躲过虎王的攻击。 虎王受多年囚禁,身上还被铁链所困,本不该如此矫健有力。萧月怀不禁联想...上辈子虎王是闻见了血腥气,才会暴虐狂躁。 如今这般...难道亦是同种原因? 白虎眼见抓不住苏郢,仰天大吼,林叶因这霹雳震起波纹来,就连山岗都跟着抖了抖。它血盆獠牙粘连着涎水,发起怒来更是狠厉。 苏郢被它缠得无法脱身,不过片刻、他的衣裳便布满了泥泞与爪痕。 萧月怀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往深林退去,找了个更隐蔽的角落藏身。 这只白虎兽性大发,那萤色双目已布满血丝,闻着郎君的味道,扑咬过去,獠牙钉进他的长袍里,撕下了一大半。 好在苏郢躲得快,否则便是斩腰。 萧月怀已经开始后悔,若不是她非要加深难度,令苏郢独自一人对付刀岭虎王,他怎会经历如此险境? 懊恼过后她更加确定,此虎被放之前一定有人动了手脚,令其先闻新鲜血气,致使其狂躁发性。如此下去,必然会闹出大事。 她只想让苏郢知难而退,却并不愿伤及他的性命...萧月怀咬牙屏气,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后,将白驹系在林中,硬着头皮朝苏郢奔了过去。 【第十八章】缠斗 一人一虎,缠打至断崖。 眼见苏郢就要被那刀岭虎王推下山摔死,萧月怀看准时机、闭上眼鼓足勇气冲了出去,就在一刹那,整个人撞上了郎君的胸膛,将他推进了断崖边上的一片草丛中。 顿时眼前天旋地转,萧月怀紧抓着苏郢不放,直到被树拦住了腰身,才停了下来。 “公主这是做什么?!那虎王发了兽性,危险至极!你不要命了么?!” 谁知还没等她缓过腰上那股痛意,便听耳边传来一阵怒喝。仰头望上去,便见苏郢愤愤地盯着她,恼意斥满眼瞳。 萧月怀刚想与他辩驳,便觉得身边的土地颤动起来,转头一看,那只身丈十一、二尺的恶虎冲着他们疾速奔来,一爪就要掀过来。 苏郢想都没想,将萧月怀拉在身后,遂拔出配在腰间的君醉短枪,振袖一挥、精准地击中那恶虎的前掌,令它惊嘶一声、向后一倒,重重地摔在了枯叶堆上。 趁此空当,郎君拽住公主的衣袖,朝反方向窜了过去。 萧月怀已被撞伤了腰,逃跑时强忍着痛意支撑着,脸色逐渐苍白。苏郢回头看了一眼,立即发现了她的异常,于是一声不吭地将她拉到怀里,拦腰横抱而起,继续向前奔行。 恶虎倒地片刻,为他们争取了逃命的时间。 苏郢寻到一处安谧隐蔽之所,将萧月怀放置下来。见她浑身发抖、面色难看,他便低头贴耳轻声安慰道:“公主别怕,臣定会降伏那虎,将您带出去。” 说罢,他便再次冲了出去。 萧月怀捂着腰、满脸冷汗,扭头望着他飞去的背影,心中五味陈杂。 他方才舍命相护,究竟是什么理由?她已将厌恶之情表现得如此明显,又为他设造这般险境,他应该烦她才是... 可是...方才萧月怀亲眼所见,苏郢护她之时,没有半分犹豫。 她扑出去救人是因为心中愧疚,但尽管如此也煎熬了一番才做出决定,可是苏郢...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 到底为什么?只是为了娶她?连命都不要了? 还是说...他与陆平笙一样,藏了别的目的? 林外动静愈来愈大,地面跟着震了好几下,虎啸声连连不断。约莫过了半炷香的时间,小路上突然没了打斗的声响,彻底地落入沉寂。 萧月怀眉心微跳,一股薄凉从背后攀爬至脖颈。她惴惴不安着:苏郢该不会死了吧? 脑海中冒出这个想法,使她顾不得腰间疼痛,手撑着地面缓慢站起身来,一瘸一拐地朝林外行去。 此刻她心乱如麻,莫大的歉疚之意几乎将她全部笼罩。若苏郢当真与那刀岭虎王缠斗而死...她该怎么办? 此事的发展,已远超她的想象... 人命债,她要如何偿还苏家? 正当她陷入深思、不知所措之时,只听耳边响起一声低弱的闷吼声。她立刻绷紧精神,不由自主地颤动身体,抬眸望去。 那刀岭虎王竟倒在林径中央,微微喘着气,像是被什么东西麻痹了四肢无法动弹。 萧月怀捡起脚边石子,朝大虎扔了过去。它虽被石子惊动,却并没有起身发动攻击。 在确定它已无反还之力后,萧月怀小心翼翼靠近,在那庞然大物的身边搜寻着苏郢的身影,却在大虎背后的不远处寻到了一叠沾满血迹、破碎不堪的衣裳。 她连忙将那衣物拾起、手足无措地抱着,漫山遍野地喊道:“苏郢!苏郢?你在哪里?!” 萧月怀在附近找了许久,可苏郢就像人间蒸发一样,完全消失了踪迹。 难道...是被那刀岭虎王吞裹入腹了? 萧月怀冷不丁打了个寒战,整个人也焦灼起来: 这样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她更没办法同苏家交代了。何况苏郢乃是难得一见的将才,若因她的一念之差而死...恐怕连父皇也要动怒,亦会寒了边境将士们的心。 “公主,你怎么出来了?臣正要去寻你。” 就在她心慌意乱,竭尽全力想着补救之法时,一声熟悉的嗓音响起。苏郢穿着单薄的内袍,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他步履稳健,似乎并没有受伤。 萧月怀脸色苍白、蹙起细柳眉,死死咬着下唇,恶狠狠瞪着他,阴阳怪气道:“苏将军去哪了?我险些以为你被虎王吃了呢?” 那小女娘阴着脸很不高兴。苏郢观之,先是一怔,后而低眸浅笑、语气温和:“公主这是在担心我?” “我担心什么?我巴不得你真死了!世上怎有你这样厚脸皮的人?”萧月怀气急,抚着胸口跳动过快的心脏,难受地蹲了下来。 苏郢见状,连忙收起脸上的笑意,手脚慌乱地走到公主身边,柔声认错:“臣让公主心神不宁....实在罪该万死。” 萧月怀红了眼眶,抬头泪眼汪汪地望着他,眼瞅着他一脸无措、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忽然忍不住笑出了声,伸手拉住苏郢的袖子,喃喃自语道:“幸而你无恙。” 苏郢没听清她说什么,在瞧见她眸中的一丝泪光后更加的六神无主,他半蹲着身子,伸手绕过公主的胳膊,将她轻轻抱起来,如捧珍宝般小心翼翼。 萧月怀惊呼一声,再回神,已在他的怀抱中躺好。 “你做甚?”她疑了一声。 苏郢:“虎王已被降伏,臣与公主也该原路返回了。” 萧月怀被他抱着,只听他口中一声哨响,那只躺在林中央的大虎竟乖顺地站了起来,像只安静的大白猫,跟在他们身后往山外行去。 她目瞪口呆地盯着那只虎,又不敢相信地望了一眼苏郢,心生好奇:“你究竟是怎么将它降伏的?” 苏郢:“臣于边疆厮杀多年,见过比它还要凶残的动物,若想驯服他们,便要抓住七寸。刀岭虎王的要害之处,在它的后颈。臣以细叶竹针射入了它后颈的穴位之中,便令它立刻酸软倒地。空隙时间,臣猎射了几只野兔供它吃食,安抚住了它的情绪。” “虎王被囚铁牢,已数十年未能安稳度日。这片刻的宁静,足以令它放松身心。公主从林中出来之前,臣将将才从虎王颈后取出竹针。此刻它已恢复了力气,见我并无伤它之意,又见我投食于它,便自然顺服。” 原来,那满是血迹的衣裳,是他宰杀野兔留下的。 萧月怀听着,总觉得他驯化此虎的过程,有些耳熟。 她仔细想了想,记起上辈子她被虎王所惊、大病一场后阿禄同她说的话。那个救她一命的小宦官...亦是用同种方法。 萧月怀仰头望向苏郢,梅纹银面下的那双眸平静淡然、毫无波澜。 只是巧合么? 她疑惑一瞬,又问道:“方才...你去林中做了什么?既然已经将虎王制服,为何不立即来找我?” 苏郢轻声答道:“臣与公主滚落深丛时,将君醉枪丢在了那里。臣刚刚是去取枪了。” 萧月怀看了一眼他背后挂着的那把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十九章】君醉 君醉枪——是范阳苏氏的传家之物。 但她分明记得,上辈子...她曾在司宝司的库阁名单中看见过此枪的入库记录。 前礼部侍郎苏绍沅死后,这把枪先作为证物呈至刑部保管,后因此案迟迟未破,又被转交至司宝司存储,之后便一直放在皇家宝库之中,尘封数载。 后来君醉枪再现于世,是她沦为渝帝阶下囚以后的事。 在司宝司的库阁中,它已被厚厚的灰尘覆盖,数年来无人触碰。渝帝一时兴起,欲往宝库观赏奇石,最终莫名相中了此枪,从此贴身佩戴、形影不离。 有好几次,她险些死于君醉枪之下,现在回忆仍是蚀骨冰寒、令她瑟瑟心惊。 萧月怀醒了醒神,眉心不由得蹙起: 自曲觞宴第一次与苏郢相见,她便注意到了这把枪,那时她以为是父皇因苏郢之战功而特地归还的,故而未作深思细想。 然则,事后她寻人调查司宝司的入库及出库记载,却意外发现所有的簿子中都没有君醉枪的登记。可她分明记得,这把枪前世被收入了皇宫宝库,范阳苏氏的族人并没有把它带走。 奇怪的事一件接着一件,让她屡屡心惊。许多事毫无预兆地改变了,与她的记忆全然不符。而苏郢,是所有变化的源头。 他的身上到底藏着什么? 萧月怀深陷疑虑之中,百思不得其解。 郎君的脚步快,不过片刻便已行至山前林口。眼瞧着就要回到观猎台,萧月怀连忙挣扎着起身,要从苏郢的怀里下来。 “公主受了伤,还是由臣抱出去吧?” 郎君轻言轻语地问,带着些小心,似乎很怕她再次不悦。 萧月怀扶着他的胳膊,鞋履落地,扶了扶腰站稳身子,拒绝道:“赛事并未结束,苏将军与我还是保持距离为好。” 苏郢望着她,欲言又止。凝滞片刻,他悄无声息地松开公主、朝后退了两步。 萧月怀没留意他的动作,揉了揉腰部的伤痛,遂抬脚往林外行去。 越靠近观猎台,她的步伐便越稳一些,此刻隐忍着痛意,双手也尽量不再扶腰,像往常一样拘在宽敞大袖之中,仪态端庄地行走。 虽然眼下她受了伤,足以令父皇对苏郢动怒,使他失去唯一的优势。可她却不愿再这么做了。纵然苏郢无恙,但萧月怀仍觉得有些亏欠。他本无辜,不该成为她私心的牺牲品。 苏郢跟在她身后,沿着她行过的地方,一步一脚印慢慢走着,始终保持一米的距离,不敢靠得太近。 看着她一点点支起自己,强撑着前往观猎台,他忽然明白了公主的心思,于是弯了弯唇角,心里升起一股暖意。 白虎出林,观猎台上发出一阵惊叫。女娘们各自抱团,紧绷神情,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景象。男郎们则手持刀剑,预备应对突发事件。 苏郢顿住脚步不再跟随公主前行,扭头看了一眼便飞步跃起,借助林前摆放的巨石轻点脚尖,将身形旋成一卷风,稳稳地落在刀岭虎王的背上,扣住铁链如同驯马般,骑着它行至观猎台下停住。 他坐在虎背上,抱拳作揖向正中央端坐着的皇帝行礼:“陛下。臣已在规定时辰内驯服此兽。不知...陆三郎状况如何?” 苏郢话音落下不久,另一片山林便传来了马蹄声。 陆平笙驰驹而来,荀翀紧跟其后。 三郎简洁明朗的声音随着夏风吹进女郎们的心中:“陛下!臣已捕获十二只野角茸鹿,特此奉上!” 席上掀起一阵阵惊呼,众人围在一起讨论得热火朝天。 右侧直起身的王氏女,目光灼灼地盯着苏郢:“当年数十人前往刀岭,抓捕了两三日、死伤了好几人,才擒住这只白虎。苏大将军竟能独自降伏刀岭虎王!真是厉害!” 张氏女不屑一顾:“陆三郎也不差!想那野角茸鹿多么警惕机敏?太阳还未下山,他便已经捉住了十二只...实力不容小觑!” 王氏女高傲地抬起头,鼻孔冲着她哼笑道:“那又如何?那不过是野角茸鹿罢了,哪里有刀岭虎王危险?他明明占了便宜,还比苏将军晚一步归来,能力也不过如此!” “苏郢本就是武夫,北水多野兽,他在那里生活了数十年,自然轻而易举地拿下刀岭虎王!陆三郎可是文生!素来儒雅!今日破天荒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擒住如此之多的野角茸鹿,已是极其厉害了!试问世家郎君中谁能做到他这般?” 张氏女气急败坏,与之争得脸红脖子粗。 王氏女慢条斯理、阴阳怪气:“呦...你把驯服刀岭虎王说得这样容易?你家兄长不也在边疆呆了足足七年...可上一次与我家阿兄陪同皇子们前来狩猎时,却是吓尿了裤子的!我看那呐!你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闲得慌!” “你!你,”那张氏女娘气得说不出话,憋着一口气狠狠地砸了一下桌子。 陆平笙牵制缰绳,缓缓将马停了下来,听见席上两个女郎争论的这番话,忍不住黑了脸,朝不远处骑在虎王身上的苏郢望去。 既是惊讶,又是忌惮。 他根本没想过...这个苏郢还能活着回来,难道替他办事的人再次失手了? 虎王见血,尤其新鲜活肉,必发兽性... 如此这般,苏郢竟还能制得住这只凶残巨虎? 陆平笙满载而归,却无半点欣喜之情,目光阴沉下来、眼底尽是杀意。他的神情变化一丝不落地映入萧月怀的眼中,令女郎起了疑心。 难道虎王狂发兽性又是陆平笙遣人做的? 于是她私下找来阿禄,命其去查今日地牢看守兵卫的名单,欲知此事真相。 就在阿禄悄然离开观猎台后,苏郢与陆平笙分别从虎背、马背上跳了下来,同一时间向周帝走了过去。 陆三郎还未开口说话,苏郢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周帝面前,字字铿锵、真情实意道:“臣有负圣恩,未能护好公主,致她受伤...还请陛下降罪责罚于臣。” 【第二十章】歉疚 萧月怀盯着跪在地上的苏郢,细眉轻轻蹙起,满脸的惊诧与不解。 陆平笙注意到公主的神情变化,眼神逐渐怪异,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荡了几下,阴着脸垂下了眸子。 此刻的周帝,面对跪地请罪的苏郢,显然有点意外。他早已从跟去的亲卫口中得知此事,原本以为苏郢会隐瞒不报,没想到这郎君如此诚实。 他悄悄抬眸望了一眼自家女儿,看她一脸担忧的模样,便猜到了她的心思,于是佯装不知情,吃惊地问道:“怀成...你受伤了?” 萧月怀连忙摇头,扬着笑脸道:“父皇...儿臣只是跌了一跤,并无大碍。您看...儿臣这不好端端地站在您面前么?” 她一心维护苏郢,没想到这郎君却再次拆台:“公主受了腰伤,还需快些回宫医治,若是加重伤势,臣便更加无地自容了。您不愿牵连臣,臣万分感激。只是...方才林中确实是臣未能护您周全,理应受到责罚。” 萧月怀不明白他为什么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她的好意,正准备说些什么,便听见周帝的斥责之声:“阿怀!受了伤还强撑?你是真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 “来人!先将公主送回皇宫,命医官前往皓月宫候诊!” “苏将军...你护驾不利伤了公主,确实有罪。朕念在你今日武试得彩,便不加重责,且去领杖十棍以抵过错罢。” 苏郢不作辩驳,默默领受:“臣遵旨!” 周帝决定得太突然,萧月怀根本来不及阻止,瞧着那跪地的郎君一副心甘情愿的样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薄怒映面,凤眼冷瞪:“父皇...既是如此,儿臣便先行告退了!” 说罢,她果断甩袖离开,带着阿禄与一干宫娥侍从气势汹汹地离开了观猎台。 今日武试——胜者毫无疑问是苏郢。在场的武将却没一个高兴的起来。他们的苏大将军不仅未能得到陛下一句称赞,甚至在众人面前遭受杖责,下场只叫一个惨。 一时间,满城上下议论纷纷,皆为苏郢打抱不平。 皓月宫中。 萧月怀听着阿禄报上来的消息,气得头昏脑涨:“这个苏郢,我已然给了他台阶下,没想到...他倒不乐意了。还上赶着去父皇那里讨罚。” 阿禄在旁提醒:“公主...您与苏将军在林中经历了什么,陛下的亲卫全都知晓。苏将军若真的与公主一同隐瞒过去,恐怕受的责罚会更多...” 萧月怀心中不适:“就算如此...若他不说,父皇也不会当面斥责,顶多私下惩治,到时候我再求情一番,父皇必会依从我,哪里至于闹得满城皆知?” 阿禄小心翼翼地劝道:“公主...苏将军好歹受了杖刑,也是可怜,您莫要继续责备他了。” “...此事本就是因为公主偏袒陆三郎引起的。况且要不是那刀岭虎王发了性,就凭苏将军一身绝世武功,又怎至于让您受了伤?” 萧月怀:“我...我受伤,是因为扑出去救他!并不是他导致的!再如何...他也没理由受罚。” 阿禄哭笑不得:“公主...奴婢不明白,您对苏将军究竟是关心还是厌烦?” 实际上,萧月怀自己也不知道此刻的她到底是什么心理,或是因为苏郢不领情而生气,又或是因为他无辜受罚而自愧,只觉得心口五味杂陈、分辨不清。 她烦躁地拨弄着扇子,嘴硬心软道:“我关心他作甚?!他愿意挨打是他的事!只是苏郢毕竟劳苦功高,这件事传出去,不知京中将士们会作何感想?阿禄,你且以我的名义嘱咐医官将最好的金疮药送到苏宅,以此宽慰苏氏上下,避免父皇为难。” 萧月怀到底于心不忍。 阿禄于一旁偷笑,点头答应道:“奴婢知道了...这就命人去办。” 萧月怀捂着发晕的脑袋趴在软枕上,歇息片刻后继续提起精神问道:“我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奴婢仔细问了地牢站岗的侍卫,他们都说那虎王被放出去时并无异样...” “刀岭虎王身负数条铁链,捆缚数日已失兽性,若非闻了新鲜血气,绝不会发狂至此。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既然它在地牢时没有失常,那么就是在林子里发生的意外...猎林的其他野禽早已被赶入深山,虎王途径的那条路绝无活物,这是别苑护卫再三保证过的,除非...” “公主是想说...有人埋伏在林中,故意引得虎王发性?到底是谁?竟敢做如此恶毒之事?这明摆着是要害人性命!” 萧月怀眉头紧蹙,沉下脸色:“阿禄,有一个人...可是千方百计想要置苏郢于死地的。” 阿禄试探着问:“公主的意思是...陆三郎?” 萧月怀沉默不语,握着扇柄的手却渐渐收紧。 “又是他!若不是公主临时决定上场做裁判,恐怕永远不知苏将军会在猎林之中面临什么样的生死局...陆三郎的心也太狠了些,全然不顾及公主的处境!若苏将军真的出事...公主必逃不过万民斥责,朝中亦不知会有多少奏疏弹劾您!” 阿禄一脸愤愤不平,萧月怀却早已习惯。 陆平笙本就是凉薄狠戾之人,做出这样的事不足为奇。 沉静片刻,萧月怀叹道:“说到底还是因为我的缘故,苏郢才会遭致无妄之灾。也不知父皇手底下的人打得重不重...他身上还有曲觞宴时留下的剑伤。” 想到此处,她愈加惭愧不安。 “公主若真觉得对不住苏将军,后几日的比试...您就少刁难些吧?” 阿禄心里转着小九九,欲借此事劝公主改变主意,那位陆三郎在她眼里已是千般不是...她不愿自家殿下嫁给这般阴狠薄情之人,却又拗不过公主的决心,便殷切盼望苏郢获胜。 萧月怀第一次没有反驳她的话,默默地将脑袋埋在了衣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