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美人当配第一剑客》 1、天下第一美人 作者有话要说:
一个很重要的阅读前提醒 本文:闻人晏(攻)x殷寻(受) 切忌炸番茄沾土豆酱行为!!! 际鸡鸣初响,晨雾始揭,武林各方势力就已陆续获知: 名闻遐迩的「天下小谈」放出了「天下美人榜」。 「天下小谈」据闻出自一无名书社,数年前忽而兴起,因其所书陈年秘辛俱是真实,所写世家、门派及其武学详解句句有理,当下已成一方流传甚广的小报。 曾有不少侠士尝试探其幕后,但都无功而返。那书社常年空无一人,仅有字联留于堂上,书: 天下诸般皆小事,是以为「天下小谈」。 “既然皆是小事,那为何要有大小之分?” 一侍女手握檀木梳,脆声问道。 被她伺候着作晨梳的人,正手捏毛笔,在对镜描眉。眉下是一双似含秋波的桃花眼,右侧眼角有一颗泛红小痣,引人遐想。 他是武林第一大盟「均天盟」的少盟主,闻人晏。 同时也是那「天下美人榜」的榜首,为江湖上声名赫赫的“哑巴美人”。 倒不是真哑巴,只是不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人,都希望他能做个安静不出声的哑巴。 “自然是有大事的。” 闻人晏语调轻慢,声韵如钟磬,似古琴,低沉舒缓而不乏空灵,并不难听,甚至十分悦耳。却唯独不与他身上的妆容、打扮相搭。 一听就让人心碎,明白到这罗裙粉黛俏佳人,是个实打实的男子。 “比如……邀阿寻来踏秋,就是现下一等一的大事。” 少女动作一滞,心下无奈地埋怨:“少主,我认真问问题,你就这般敷衍我。” 埋怨完,又有些恨铁不成钢。 他们这位少盟主,是上任盟主“狂刀”闻人松风之侄,现任盟主“温柔音”柳晴岚之徒。其父是云麓书院的一把手闻人竹雨,其母是皇亲“平乐郡主”何清池。还有个姑姑,名叫闻人梅雪,为腰缠万贯的临江商会会长。 总而言之,他自打娘胎里出来,就是个矜贵命。 在家招人疼,在外讨人喜,处处显赫,人更是自幼天资聪颖。不夸说千年,怎么也能算是百年难遇的天之骄子。 可不知哪出了问题,这位天之骄子非得在自己的完美人生路上劈个叉,硬生生劈出点怪癖来。 其一,便是喜好着罗裙、涂红妆。 对此流传最广泛的说法是:要怪,就怪闻人晏长得实在太过俊美了! 街里坊里的说书人每每提及他,开场词几乎都是那句“莺啼燕徊帕作絮,缘是少年跚马来”。 指昔时闻人晏身着武服,骑马缓行至京城道上,被姑娘们团团围住的事迹。 这些姑娘搭讪认识的有,递送信物的也有……而在两侧高楼上,还有依窗探看的闺秀,往下掷绣字香帕。那场景,犹如漫天飞絮迎风飘拂。 大多数人断定,正是因这桃花泛滥至此,让闻人晏极为困扰,他才会心一横,干脆扮女儿妆,借此诛灭诸多情谊。 可惜效果不太理想,反倒多了些不明真相的男子对他一见倾心,叫嚷着要提亲。未等他弱冠,闻人府的门槛就已快被来往说亲的媒人给踏破了。 闻人晏只好再下一剂猛料,直接对着一人断袖了。 还断得光明正大,断得人尽皆知。 三年前一场专事拍卖的「摘星桥市」上,他在众目睽睽下,将表相思情的红豆枝塞给了「饮雪剑庄」的少庄主,殷寻,并宣称自己心属“阿寻”,此生只会钟情于他,其他人就别惦记了。 然后,被殷寻一脸平静地把红豆枝推了回去,轻声回绝:“莫闹。” 次日,这段插曲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口耳相传了起来。演绎到最后,只听说书人拍案一响,就开始胡说八道起各种杜撰出来的后续情节: 比方说,殷寻其实未把红豆枝推拒回去,而是反手以枝为剑,径直向闻人晏刺去。 还有说,殷寻淡然起身离开,闻人晏见激将未成,直接开口唾骂,结果被扔下了画舫。 …… 总之,所有杜撰版本都在讲:殷寻把闻人晏给打了,下手还特重。 且结论都是:闻人晏会干这事,一是为躲桃花,二是为恶心、激怒殷少庄主。 毕竟,江湖上无人不知,他们两家这些年虽轻易不动兵刃,但实际上一直积不相能,甚至势同水火,有着很深的旧怨。 而闻人晏与殷寻,分别作为两者少主,最开始往他们这团火里倒油的,又是「天下小谈」这八卦小报。 它判言道:均天盟的闻人晏是个武学平平、沐猴而冠的漂亮草包。不像饮雪剑庄的殷寻,为人沉稳,剑法无双,是冠绝一时的真侠士。 如此一番偏向极为明显的贬踩与吹捧过后,两人没少反反复复被人拉出来比较,且往往都是殷寻略胜一筹。张扬如闻人晏,怎能咽得下这口气,不去嫉恨殷寻?可他打又打不过,所以只能净做些造作事出来。 久而久之,江湖上凡是提起这两人,皆说他们是方枘圆凿、针锋相对的死对头。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闻人晏曾无数次严正声明:衣裳他是单纯爱穿,描妆也是兴趣使然,跟殷寻更是没有半点不对付,他俩甚至是顶好顶好的朋友。 可惜,没人在意他的声明。 不仅外头的人不在意,均天盟上下也挑不出几个信他这番说辞的。 闻人晏的随侍杨幼棠,属于了解真相的少数派,也曾尝试为他申辩过。 “依少主的性子,若真是为了恶心殷少庄主,那也只会装一时半刻,怎可能经年累月,片刻不停地装?” “少主不就是爱闹吗?平日嘴上就没几句正经话……再说了,「裴姑怨」里的裴姑不也为了手刃仇人,在人前人后假作痴情十数年?少主何许人也,裴姑能做到的,他定然也能做到。” “……少看点路边杂书。” 申辩无用,故而他们都懒得再添口舌了。 反正人在江湖走,有点怪癖是正常的。 “江流公子”楼万河,喜欢把自己写的酸诗往手下败将身上纹。 「神医谷」的圣手温晚意,梦游时会把圈里的猪手剁了又给猪重新接上。 「梵泽寺」的盲僧苦作,每杀一人都会往自己身上钉柳钉来自悔。 「丐帮」右长老萧正严,三十年未洗澡只为练就护体神功。 …… 相比起来,闻人晏这点小癖好,已经算是无伤大雅,甚至赏心悦目了。 至于殷寻,作为流言中的另一位主角,比起上述这些乱七八糟的,目前只有“太过孤僻”这一毛病。 他终年呆在饮雪剑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江湖上难得的正经人。 这位正经人近日一直在抄录剑谱。 剑童敲门进来时,他正披着靛色熟缣衣,端坐在案前,一笔一划誊写「十三剑式」。 此时天光已消,屋内唯一的光亮,来自案上放着的七蕊兰花灯。烛光轻曳,映在那似羽扇轻扫的长睫上,乌影半掩住色浅如琥珀的眼眸。 与闻人晏的热闹性子相反,殷寻向来清素静雅,令人光是看着便觉心静。 他听闻门口传来动静,从卷中抬头,问道:“又来信了?” “是!” 剑童颇为不耐烦地应声,这已经是他今日往殷寻屋里送的第五趟信了。 也不知均天盟是不是闲得发慌,自今早起,闻人晏的书信便三飞鸽、两快马地来,封封都是千字长论,净讲些有的没的。 殷寻此时手上这封也是如此。 先是用两百字讲:七月流火,秋意渐起,均天盟的繁烟水榭丹桂飘香,风起时,恍若霞云漫舞,景色甚美。 又用三百字说:他家厨子技艺一绝,新学了几样菜式,端得五花八门,色香俱全,很是好吃。 再用五百字夸耀:他被冠上“第一美人”这一名头的事。 饮雪剑庄位于北边的见霜城,距离均天盟所在江南楚水城有千余里。不带歇息地快马传信、飞鸽传书,至少也需要三日。 三日前,就是「天下美人榜」公布那天。 最后才用十二字邀请: 「阿寻可愿来此与我共踏新秋?」 落款处未书姓名,只粘了一朵桂花,把罗纹纸薰得满是桂香,骚包至极。字里行间都在诉说:“美景”、“美食”、“美人”,三美皆有,你总不会不来吧。 殷寻沉默地把信读完,又沉默地把信收起,取了纸,给闻人晏写了一封回信。 等闻人晏收到回信,又是三天过后。 他方与师父柳晴岚商议完事,从议事堂里走出来,杨幼棠就低着头,尽责地上前递交信件。 殷寻言简意赅,只写了六字: 「谢相邀,恕难从」 字型洒脱,颇显凌然剑意,收笔却百般工整。 都说见字如见人,这字可以说像极了殷寻那收放有度的沉稳性格。 闻人晏将信颠来倒去看了足有半柱香。杨幼棠刚想开口宽慰,就听他语气浮夸地感叹道: “阿寻字写得真好,得裱起来。” 杨幼棠:…… 行吧。 随后回到书房,闻人晏倒没有立即开展他的装裱大计,只是先把回信珍重地锁进匣中。 作为少盟主,他并非真能日日游手好闲。 转身朝垒满书卷的柜子走去,指尖点在其中一卷名录上,像是想起什么,倏尔开口问道:“你可知我方才在与师父谈什么?” 立于书房外的杨幼棠一愣,答道:“少主与盟主说的事,我怎会知晓……” “我说,既然我是第一美人了,自当要配第一剑客。”闻人晏轻道。 但谁才是公认的第一剑客? “所以我向师父提议,设擂比武,排出「天下侠客榜」,以决天下至尊。” 次日,均天盟发出「均天令」,宣布要在来年开春,于询英台设擂,以武会友,召开一场久违的武林大会。 2、武林大会 武林大会涉及各方势力,是件实打实的江湖大事。 所以起初,大部分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搞不懂柳晴岚为何骤然下这个决定。又听闻人晏宣扬什么“第一美人当配第一剑客”,差点以为这真是给他办的一场比武招亲……或者说娶亲。 后来大家伙冷静一想,觉得不对。 虽说闻人晏是个会没事找事的折腾货,但柳晴岚不是。 均天盟存续数百年,盟中均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正道义士,同江湖百家结盟,功绩无数,声望与号召力都不是旁的什么组织能轻易比拟的。 柳晴岚身为其盟主,肩上挑着担子,得顾全好其表里,任何决断都需三思而后行。一直以来,她办事妥帖,能够协调好江湖上的各桩事,公正有度,令人信服,此番断不会这般儿戏地发出「均天令」来。 回溯过往,均天盟上一次发出「均天令」,是十七年前先帝垂暮,时局不稳,外邦作“四方乱”,柳晴岚适时接任盟主之位,号召各方侠士,共抗外敌;再上一次,则是二十年前上任盟主闻人松风为平魔教、诛魔头召开「伏魔会」…… 这些可都是一顶一的大事,于是开始众说纷纭地猜测:柳晴岚当年因故受伤,现今身体已大不如前,此番极有可能是想找个由头公开让贤,好让闻人晏接任,或者直接从武林大会中挑选新任盟主…… 还有一小撮声音,颇具恶意,觉得柳晴岚此举,是为了借刀杀人。 柳晴岚江湖人称“温柔音”,素有“温柔”名,体态温柔,性子温柔,声音也温柔,可惜美玉有瑕,她脸上有一道从右眼眉峰一路延至下巴的长疤,红紫色,微微隆起,像一条趴在脸上的大蜈蚣,十分瘆人。 脸上顶着丑陋的疤痕,还要看徒弟夺得美人榜的头筹,就总有以小人心度君子腹的人,认为她会因此心生妒恨,但又碍于闻人松风的情面,不好对人亲侄子痛下杀手,只好搞个比武,暗中安排好人,把这第一美人给灭了。 听属下来报这一说法时,柳晴岚正好同闻人晏一道对坐在水榭栏边谈事。 “不错。”柳晴岚微笑点头。 她的声音确如传闻所说,满满皆是江南柔情意,却听得闻人晏原本犯迷糊的眼瞬间瞪成了铜铃。 他发髻清素,只别了两根足有手臂长的银簪,看着格外惹眼,甚至有些骇人,但神情却可怜巴巴的,眼珠子里写满了控诉:我待你如师长,你居然想把我刀了,怎如此凶残! 柳晴岚对此熟视无睹,慢悠悠地吐出后半句:“大家的说法听着总是新奇有趣。” 明明不过四十,神态却如同一位慈祥和蔼的老奶奶,手中摆弄着一花串,是方才闻人晏前来递送武林大会名册时,顺手带过来的。说杨幼棠在外采买时看见,问能不能在武林大会上作装饰用。 并非真花,而是一种名为“唱暖”的假花。自今夏起开始在楚水城流行起来。形状据闻与西南边陲特产的“蝎尾绒”无异,是一种跟银柳相似,一眼看过去便令人觉得假的花种,常能以真乱假。 柳晴岚道:“哪有这么复杂的心思。只是最近忽感……已然许久未曾热闹过了,又听晏儿提说如今的侠客榜是三十年前排的,虽偶有更替,但总归是不公允了。” 三十年,足以让一棵棵小树苗长成参天大树。 如今新秀层出,可江湖上流传的侠客榜,仍是当年那群老东西。他们大都德高望重,若非有大仇怨,少有人会主动去与他们较量。而不较量,又怎么得高低?不分高低,又哪来的排名? 虽有「天下小谈」这种疑似通晓天下事的小报存在,但与群识美人、排出美人榜不同,侠客榜不是长眼睛,或仅根据传闻就能评的。有人被传能以一当十,有人只说能以一打一,光听着好像是前者更厉害,但万一这“十”是街边混子,这“一”是隐居高手,那又要如何界定,果然还需比武场上见真章。 柳晴岚如今说要重排侠客榜,大部分人都是喜闻乐见的,毕竟这是难得能一举成名的机会。 总说“闯荡江湖”,闯的,就是名声。 能在路上走着,就被人准确喊出名号,是作为当世“大侠”极为重要的特征。 志向高的,想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武学独步天下;稍微务实点的,也想在各个世家、门派前混混脸熟,光耀光耀师门门楣。 不图名声的也有。武林大会上鱼龙混杂,像是想趁机拜会某个大师、找寻某个恩人、逮住某个仇家的……都不在少数,都会来凑这个热闹。 自「均天令」发出以来,响应者无数,光是连日整理名册,就费了闻人晏不少功夫。 当然,还有完全不当回事的。 “怎么饮雪剑庄一点动静都没有?” 与柳晴岚聊完事,闻人晏看似尽心竭力地回到书房,却一点要干活的意思都没有,而是歪坐在桌案前嘟囔。 “这也……没办法。”杨幼棠在旁应声。 均天盟与饮雪剑庄的关系恶劣,不是江湖人士空口白牙瞎掰出来的,而是明晃晃的事实。 发给饮雪剑庄庄主殷梦槐的帖子全都石沉大海,对方半点赏均天盟脸的意思都没有。闻人晏自个写给殷寻的信,殷寻倒是把能回的都回了,只是这里的“回”,依旧是“回绝”的“回”。 至于没回的,是因为实在回不过来。 自那日连续五封长论起,闻人晏给殷寻写了足足有二十三日的信。少时两、三封,多时四、五封,反正日日不带停歇。 用尽辞藻去称颂殷寻的剑法,去枚举参加武林大会的好处,以及阐述他那“第一美人当配第一剑客”的想法,最后诚恳地邀请殷寻赴会,说他定能拔得头筹。意图之昭然,感觉就差直接把“速来与我成亲”七个大字写在封缄上。 然而,他这写的“配”,落在殷寻眼中,只觉是“配当知交”的“配”。没去嫌弃闻人晏的胡闹烦人,只明确了回绝的理由: 「声名身外事,不在我心中」 他本就不是爱凑热闹的性子,且扬不扬名天下,当不当第一剑客,对他而言,没那么重要,至少……没有他手上需要誊写的剑谱重要。 没能把人喊出来,闻人晏只能对着被精心装裱好的一卷卷回信叹气,满是哀情地在屋内上演一出“睹字思人”。 还没睹够,就有一笑声比人先到的大汉,迈着豪爽的步子走了进来。 来者是盟中一位常年在外游走的刀客,名叫张盛。 为闻人松风的同门师弟,可以说是看着闻人晏长大的,两人关系向来亲厚,闻人晏一见着他,连忙笑着起身相迎。 “盛叔只歇一日?这么着急?” “是。”张盛刚坐定,就将手中拎着的木匣子一把甩向闻人晏:“有一趟要紧的镖,需要我亲自北上。” 他少时便力能扛鼎,此刻甩匣子的动作用上了六成劲道。眼见闻人晏食指在匣底一转,拇指一抵匣身,轻而易举地接下了,暗自点头,勉强确认这小兔崽子在练功上没有太过懈怠。 “这是什么?” “宝贝,你提到过的。我怕到时候赶不及给你送及冠礼,所以特地绕回来一趟。” 闻人晏闻言一喜,也没有即刻打开,只道:“太谢谢盛叔了!” “跟我客气。所以你小子刚才愁啥呢?” 闻人晏从不与张盛见外,把心思倒豆子般倒了出来,哀道:“我信写得都快憋不出词了,阿寻还是不来。” “不来就不来呗,谁稀罕他们殷家的人来。” 我稀罕呀。闻人晏心道。 他们两家是不对付,但不妨碍他对殷寻往浅了说是知交,往深了讲是心上人。哪怕连同殷寻在内的大部分人,都一直觉得他只是在开玩笑。 闻人晏盯向张盛,眸光微润,配上眼尾轻染的胭脂,十分我见犹怜。让张盛一时间恍惚,不太确定自己这些年当亲儿子养的,到底是个小子,还是个姑娘。 他有些遭不住,摆摆手,居然真的半开玩笑式地出谋划策起来:“不如这样,我这趟会经过见霜城,到时候替你雇十几个嗓门好的,堵到他庄门口吆喝……就喊‘殷家的,劝你早日放弃挣扎,速来武林大会,嫁给咱少盟主’,指不定能把人气出来。” 一旁原本安安静静的杨幼棠听不下去了,插话道:“张堂主别!少主是真的做得出来!” “嗯。”闻人晏适时地应了声,一脸若有所思。 杨幼棠差点给跪了下来:“少主……均天盟丢不起这个人。” “……” 闻人晏在心里无慈悲:我觉得还是丢得起的。 不过,丢得起,不代表就要丢。 他看向张盛,言语中多了几分郑重:“倒不用雇人吆喝,只是既会途径见霜城,那烦请盛叔替我捎封信,亲自交到阿寻手中。” 3、满城信 论办事靠谱,均天盟中,张盛称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就是有时候容易靠谱过头。 他既然答应了闻人晏,要把信件亲自交到殷寻手中,就会一个字不差地做到。 一踏入见霜城的地界,就带着他镖堂的十数位好兄弟,和三条狼犬,马不停蹄地奔向饮雪剑庄,大大咧咧地杵在人庄门前,喝道: “喊殷寻出来!” 那架势,说他们不是来踢场子的,还真没什么人会信。 在庄门外负责通传的门房的有两个,一胖一瘦,全都被吓得浑身一个激灵。 还是瘦的那位最先反应过来,高呼一声“我去找少主”,立马就溜了。只留下胖的那位面对十数凶神恶煞的壮汉,和三条威风凛凛的狼犬,颤巍巍地从门边枯叶堆里翻出了一块破烂牌子,上头用楷字明明白白地写着: 「均天盟与狗,不得入内」 张盛一瞧,霎时怒目圆瞪。 幼稚!饮雪剑庄好说歹说也是百年世家大户,怎会如此幼稚! 胖门房认不得张盛等人,见状,只赔笑着解释道:“我们庄主夫人碰了犬毛身上会起疹子,还望诸位大侠见谅见谅。” 没有半点歧视狗子的意思。 而另一边,瘦门房脚步飞快地在庄内溜了半圈,才在红庐找着了自家少主。 红庐是庄内专事锻造的地方。饮雪剑庄以剑闻名于世,庄内弟子几乎都会两手铸剑的本事。 只是几乎,并非全部,殷寻恰巧就是异端之一。 他向来把所有的心思都独独落在剑法上,半点不舍得分给旁道,俨然一心“天地唯一人一剑”的超脱。 可不知怎的,今年开春,他却突然起了兴致,琢磨起了锻造法门来。 锻造是一门大学问。且不说对原料要求极高,配矿与渗碳的程度不同,出来的品质也是天差地别,就连淬火后用于冷却的水,也多有讲究。其过程更是繁琐磨人,譬如执捶锻铁,就需调用内力与力道相互配合,缺则软,过则脆,千锤百炼,不能少也不能多。 失败了不下二十次,殷寻才做出了点像样的东西来。直至今日,只剩下最后一道“打磨”的工序,是他最为得心应手的。 打磨讲求细致,要求人够耐心,而殷寻最不缺的,正是这些。接连几日他都在红庐中,手握磨石,认真地为他亲手锻造出的利器平顺纹路。 长袖被襻膊束起,露出前臂,可见殷寻的左手桡骨面上有一块不规则的红斑。一掌大,颜色不深,但在玉质肌肤的衬托下,好似泼在白宣上的油墨,十分刺眼。 这份刺眼很快就被袖口给盖住。他听瘦门房讲外头有人来找他寻仇,也不多问什么,只兀自将工具收好,抬手把襻膊解下,从一旁的架上取下佩剑,向外走去。 外头的张盛等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且还有些冷。 见霜城这个地方有个响亮的别称,叫“疯风封峰”。 三面环山,朝北开口,成一处马蹄形的高地,常年裹挟北川烈风,四季冰寒,不是他处能比。虽说现下不过仲秋初,但也已经能冷出江南凛冬才勉强会有的气势来。 进城前穿着的秋装显然是不顶用了。虽说可以运功御寒,但又不是没带衣袍,没必要非得较这个劲来折腾自己。 他弯腰从行囊里把备好的披风扯出来,正打算披上裹好,就见一少年侠士,满身单薄地走来。算上里衣,最多不过套了三层,且都不厚重,飘逸得像画里走出来的神仙。 张盛的面子顷刻有些挂不住了。 心火一旺,刚想豪气干云地把披风扔下,却恰逢凌冽的寒风一吹,心火又灭了,手脚老实地披上披风。 面子算什么事,还是里子更重要。 再说了,大侠!就应该穿大披风! 张盛直起身,手扶腰间大刀,脸色臭得仿佛下一刻就会提刀砍人,目光落在对面的剑上,心下已有判断,但还是多问了一句:“你就是殷寻?” 他管下有一九州镖堂,成天在天南地北到处乱窜,错过了所有相关热闹,所以他对殷寻一直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秉着对殷家蛮不讲理的成见,张盛觉得殷梦槐那老匹夫的孩子,应当是个只会耍剑的歪瓜裂枣。 如今亲眼见着了,想不承认都不行,人家是真真生得勉强、尚且、将就、凑合、还算……有那么一点点惊为天人。 当然,也就不过是比绝大部分人的相貌、气质都要好罢了,顶多能算他够格与闻人晏相提并论,只是顶多。 “晚辈见过张堂主及诸位前辈。” “你认得我?” 张盛与他师兄闻人松风的“狂刀”名号相对,江湖人称“妄刃”。在外名头响,人长得却没什么特点,他们未挂镖旗,也未自报家门,若非先前见过,很少有人能一眼就对得上号。 “晏兄与我提起过您。说您是他极为敬重之人。” 殷寻回忆起闻人晏的描述:说张盛少时孤苦,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所以腰间佩刀处挂着一捆看着略显滑稽的百家布串,同时还养了三条半人高的狼犬,分别叫“大傻”、“二傻”和“三傻”,狗如其名,不怎么聪明,但张盛凡是走镖都会带着……当时闻人晏还嘱咐,说万一殷寻见着了,记得帮他哄“盛叔”两句。 哄人,殷寻是不会的,只会照实了说,语气板正清冷,不带分毫谄媚,却听得十分顺张盛的耳,原本的不满像是拳打在了棉花上,怎么都发作不出来。直“哼”了两声,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不容拒绝地交到殷寻手中。 封缄用的纸与以往不同,要更净白些,迎着日光看,隐约可见其上的缃色暗纹,有如浮光掠影。 上面空无一字,并未书明来信人,也不必书明来信人。且不说这能请动张盛给自己跑腿的阵仗,春来秋去满城信,春去秋来皆自你,殷寻很少离开山庄,也很少与外头的人交往,会给他写信的,从来都只会有闻人晏一人。 “晏儿还有一句口信托我带给你。” 殷寻抬头:“张堂主请说。” 只听张盛咳了两声,突然夹起嗓音,矫揉造作道:“这回是真的,没骗你。” 把“靠谱”刻进骨子里的张大侠,不仅把传话内容一字一句地复述出来,连带着闻人晏那轻慢的语调也模仿得惟妙惟肖。 “听清楚了吗?没听清我就再来一遍。” “……听清了。” 甚至觉得已经大致能猜出信中的内容了。 待好生送别了真的仅是顺手过来送信的张盛等人,殷寻才独自一人回到房中将信拆开。 开篇七、八百字一如既往地讲述些有的没的,等殷寻耐心看到书信末尾,才见话锋一转,提起了一件先前未曾提及过的事。 今朝开国百余年,一直保持着不重商,也不抑商的暧昧举措。在此大环境下,沿海口岸各城镇来往商船不断,日渐富庶。 但有商便有盗,富贵险中求。 那些在海上流窜的海盗、亡命天涯的恶徒,以及因得罪权贵而走投无路的渔民等等,眼馋起一艘艘经江海而过,好似满载黄金的船只,纷纷聚集起来,变成了令诸多沿海商会深恶痛绝的“海寇”,专门做抢夺商船的勾当。 不过当时的海寇,在朝廷看来,不过是小打小闹,虽然屡扑不止,可终归闹不成气候。后来更是汇入了“四方乱”的洪流中,随着时局平顺,跟着偃旗息鼓,再难见踪迹。 可近些年,海寇又开始冒了头,且人数大增,变得越发有组织、有纪律,行径更是今非昔比的恶劣。 他们抢劫城镇、烧毁良田、奸杀妇孺,闹得沿海百姓终日人心惶惶。 在一侯府家的神童上书建议下,朝廷总算开始举刀,同众商会的相互配合,重赏沿途检举的百姓,又请熟悉当地水域的义士作为向导,派重兵镇压,进行重点剿灭,颇见成效,情况愈佳。 而现下最令人头疼的,只剩那位海寇的头目。 他或许原本是位江湖客。功夫极高,身法灵敏,有见血封喉的本事。即便不能以一当千百,拼不过朝廷官兵的人头,但他可以逃,边逃还边杀人,跟条泥鳅一样,怎么都抓不住。 此番,闻人晏得到暗线消息,说这头目也会来参加本次武林大会,需殷寻前来相助,共同诛之。 他在信的末尾再次强调:「这回当真没骗你」 言辞之凿凿,并不怎么能让人信服 毕竟,闻人晏在瞎编胡造来哄骗殷寻出门这事上,前科实在是太多了。 多到连同饮雪剑庄里的其他人,对此意见极大。 殷寻耳力极好,哪怕无意听人谈话,在庄内行走时,也常常能把别人的抱怨声听得真切。 他不止一次撞见,庄内弟子聚在一起磕瓜子聊天时,埋怨说:“少主总应那个闻人家的邀,指不定就是存了心,故意给庄主找膈应,顺道折腾我们……” 4、“烽火戏诸侯” 闻人晏与殷寻初识的那一年,曾孤身一人来饮雪剑庄住过一段日子。 当时的他年仅十二,还不是身上满挂流言的均天盟少盟主,也没有明说自己是闻人家的大少爷。而是讲自己来自京城,姓何,先前路遇歹人,幸得殷寻相救,此番是特地来送谢礼的。 然后,就这么胆大包天地赖进了饮雪剑庄,并且一赖,就是十日。 后来殷梦槐才得知,那个跟在殷寻后头,在庄内混吃混喝了足有十日的小东西,居然就是闻人松风的侄儿!他大发雷霆,边痛骂着“闻人家果然脉脉相传,净出骗子”,边命人给庄门口那块“狗不得入内”的牌子加上“均天盟与”四个大字。 不过,直至张盛一行人到来,牌子上加的字都没能发挥出它应有的作用。往后的八年,闻人晏再没有踏足饮雪剑庄。但他“骗子”的功力却并未减退,反倒越发炉火纯青,总喜欢编撰出各种看着正经的由头,来哄骗殷寻出门。 哄骗过多少次,殷寻就对应地上过多少次当。 按理说,殷寻上不上当,本该是他自个的事,但殷梦槐心有顾忌,总放心不下,每每殷寻受邀,他都会遣庄内弟子或剑童跟着,甚至可以说是盯着。 这才有了“少庄主是在存心膈应庄主,折腾庄内弟子”这一说法。凡事被遣去跟过殷寻外出的,都喜欢在庄内枚举闻人晏的“罪状”: “我跟去的那一回,是四年前,闻人晏说有临江城的高手到均天盟闹事。当时柳晴岚不在,他不敌,还受了重伤,希望少主前去为他运功疗伤,并替他击退那高手。” “均天盟被闹不是天大的好事吗,与我们何干?再说了,就算柳晴岚不在,他们不是还有十大高手?总不至于被人欺负成这样吧。” “倒还真是连十大高手都奈何不了。” 那弟子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嘴角抽搐:“因为那所谓的‘高手’,其实是个打不得、骂不听的四岁奶娃娃。” 那会闻人晏的表兄表嫂有要事在身,托他照看表侄女半月,没想到这奶娃娃一来,谁都不跟,就只黏着闻人晏一人不放,且这小姑娘自出生起就跟随爹娘在江上浪,就是混世魔头都没她横,把闻人晏给折腾得够呛,叫苦连天了好几日。 “那受伤……” “心伤也是伤。” 当时闻人晏如此理不直但气很壮的回答,那弟子至今还记忆犹新。 殷寻就这么被骗到了均天盟,待了将近半个冬月,看闻人晏手忙脚乱地照顾奶娃娃,听他念叨说:“阿寻,你名‘寻’,有‘寻幽探胜’的意味在,应当多出门走走,看看这万里河山。” 念叨完,还不忘奉上一幅足有三尺长的画卷,说是作为殷寻今年的生辰礼,上头用水墨勾勒着楚水城,并配有名家题字。 楚水城虽不似西南般四季常春,但梧桐临水,白雪不减市井繁华,总会有在凄怆萧条的见霜城内看不到的好风光。 殷寻还记得,当时渡口岸,奶娃娃要回家了,哭天抢地扑进闻人晏怀里,打着嗝说:“表叔叔,等……等我长大了,你当我娘子。”说完又一思索,觉得哪里不对,重新道:“我当你娘子。” 结果闻人晏破天荒地收起了他常挂着的嬉皮笑脸,对着一个年仅四岁的小娃娃正色道: “那可不行,表叔叔有心上人了。” “不能要两个吗?” “不行,对心上人肯定是要一心一意,半分都不能有所偏移的。” 闻人晏那会还没在桥市上断袖,殷寻只当他是突然起了架子,在教诲晚辈为人的道理,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只在临行前落了一句:“请勿再用伤情作玩笑。” 至此后,闻人晏确实没有再用谁受伤了来开玩笑,但他还有别的闹腾法子。 比如,亲自拉了辆马车在见霜城的官道上候着,再遣人帮他通传殷寻,说天山东部的村庄有山妖出没,残害牧群,令当地的牧民苦不堪言。他怕自己打不过山妖,所以想请殷寻同他一道前去。 “山妖?是跟之前今州那一带全身起浮疮的猴兽一样吗?” 那一趟随行的弟子皱眉摇头,回答道:“猴兽的事我没听说过,反正闻人晏口中所说的山妖,其实是天山神医谷里圈养的药猪。” 天山神医谷避世而居,坐落在比见霜城还要偏远的北境高原,有几回圣手温晚意梦游完没把猪圈门关上,那些个小猪立即撒了欢,拱到周边牧民的家里,到处乱撞,弄得一整晚鸡鸣犬吠,好不安生。 不过闻人晏也不是闲着没事干才去的天山,实际上,他是去替师父求药的。 少有人知道,柳晴岚脸上的疤不只是一道疤,内里其实有着会侵蚀她全身经脉的慢性毒药,发作起来,唯神医谷出手才能缓解一二。也是在这一趟,闻人晏亲自请得了温晚意出山,把这位圣手带到中原来,至今都没能找着机会回去。 等办完此事后,闻人晏没有立即打道回府,反倒带着殷寻绕进天山深处,翻山越岭的,只为让他看一眼水天一镜、极地浮光。 天山的景色很美,浅潭映得水天相接,九霄云顶天光仿若触手可及。在那里,闻人晏又送了殷寻那一年的生辰礼,是一枚剑穗,上头挂着天山奇石,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抽空淘得的。 “我那一回最离谱!”一位剑童愤懑道:“闻人晏说自西域来了一飞天毛贼,轻功卓绝,窃取了均天盟盟中至宝,要少主前去相帮。” “结果!那所谓的飞天毛贼其实是只白毛金瞳的小狸奴,所谓的盟中至宝,是他自个很喜欢的一枚绒球花钿!这不是耍人玩吗!” 适时剑童刚随殷寻抵达均天盟,就见有一只大白猫叼着不知什么东西,以超乎常猫的矫捷身姿,在他们面前纵身一跃,实现了一项高难度的落地动作,随即被殷寻一手拎住了命运的后颈。 “西域飞天毛贼”立即摇身变成了一只一动都不敢动的乖猫猫。 从屋内追出来的闻人晏见此眼眸一亮,恬不知耻地大声赞道:“阿寻果真厉害,轻易就做到了我做不到的事。” 类似的事还有很多,让这些弟子把闻人晏的“罪状”一一罗列出来,可以接连说上个三天三夜。就他这种总是折腾人的做派,也难怪没人信他是真心痴情,只当他是在变着法子欺负人殷少庄主老实正派。 殷寻垂眸看着信函上的墨字,里头一本正经地描述着海寇的事,说得头头是道,让人看着能心信真的确有其事,与以往的每一次诓骗的用词并无太大区别。 “……只再信你一回。” 被闻人晏诓过无数次的殷寻,第无数次低头喃道。 他读过史书上“烽火戏诸侯”的典故,担心下一回闻人晏就成了不被“诸侯”信任的“周幽王”,真遇上什么棘手的麻烦时,未能有他相助。再说了,周幽王是为博褒姒一笑,才点燃烽火台,但闻人晏却更像是为了博得殷寻这个“诸侯”的开心,才编排出这么多借口。 殷寻那会刚给他抓完西域小猫,就被牵着一路拐到了水榭旁的小亭处。入目是亭中的圆桌上摆着的南边来的荔枝,和两碗冰镇梅子汤。 “你来得巧,我刚准备好这一桌消暑的小食,快尝尝。” 把人从本就不热的北城,骗来南方消暑,也就闻人晏能干得出来这种混账又无聊的事。仗着殷寻不会因此而恼他,一点为此羞愧的自觉都没有,只撑着脸,桃花眸定定地看着殷寻剥了荔枝放入口中,眉眼弯弯地问道:“怎样?‘天子妃’在怀,‘妃子笑’入口,何不乐哉?” “嗯……” 殷寻虽不贪图享乐,但也不至于厌弃舒适,更不会把友人地好心误认成驴肝肺。 他能记得荔枝甜,也能记得梅汤香。 至于那只被殷寻逮住的西域小猫,后来正式入主闻人晏的小居,成为了均天盟里比闻人晏还能混吃混喝的小霸王,尊名为“大盗”。 这会大盗正晒着日头,蜷着身子小憩,享用垫子是它主人闻人晏的大腿。 还没享用够,就被一声铿锵有力的“报!”给吓得全身炸起了毛。从它的专享垫子一跃而下,恶狠狠地瞪向那位扰它清梦的均天盟下属。 下属十分窝囊地被猫瞪得脖子一缩,硬着头皮朝闻人晏报告:“摘星阁的人送来请帖,说本次摘星桥市在临江城的翻云桥上举行,盟主说她还要筹备武林大会的事宜,所以想让您代她出席。” 「摘星阁」是由一群人或傻,或不傻,但肯定钱多的贵人组建出来的结社,自夸说“赏识天下宝物,藏金银万千”,收揽了许多千金难求的宝贝。 他们与各方交好,每三年,都会拿出阁中部分藏品,加上其他人登记的物件,一同在选定的画舫上进行拍卖。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江湖义士,只要感兴趣的,都可以前来,往往能够在期间淘到许多好东西。 这,就是所谓的「摘星桥市」。 由于摘星桥市上常有珍贵的武功秘籍和各种神兵利刃,所以深受江湖人士青睐。为了保持公正,维持秩序,每逢摘星桥市,摘星阁的人都会发帖邀请均天盟前去坐镇。早些时候,柳晴岚还会亲自去,但自从闻人晏当上了少盟主,这事就完全落到了他的头上。 “嗯,知道了。” 闻人晏头也没抬地应声,神情专注地继续看他手中的功法卷册。 “还有另一事,饮雪剑庄那边总算回了话,答应由他们少庄主亲自出席武林大会。” 闻人晏立即放下手中书卷,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下属:“当真?” 下属一噎,想回一句“我骗你作甚”,但又不太敢,只能耿直道:“嗯,据来报说,那位少庄主今早已经出见霜城了。” 5、远方来客 桂月初七,晨雾初开,楚水城门前的江道上便有画舫泛行,与其人影一道,被拢入烟纱柔情中。 画舫上,闻人晏,及其随侍杨幼棠。 除此之外,同行的还有一位着装朴素的及笄少女,为闻人晏的师妹,苏向蝶。 她唯一的特点是“普通”。 从气质到相貌,再到打扮,都是放到人堆里就会被忽略的类型,全身上下唯一会令人深刻记住的地方,是她眼角绘着的朱红凤尾蝶。这还是她自个画上去的。 苏向蝶打了个呵欠,身上浸着一层被扰清梦的戾气,恼道:“武林大会分明是开春才设擂,饮雪剑庄的人这么早动身作甚?” 闻人晏:“你猜。” 苏向蝶不想猜,果断转向杨幼棠:“你说。” “少主压根没提什么时候开擂吧。”杨幼棠本在一旁沏茶,被突然一问,下意识道。 “这你都知道。”闻人晏挑眉。 “……少主您一向如此。想来是算准殷庄主会把帖子都给直接扔了,所以饮雪剑庄那头……可能真不太清楚武林大会开擂的日子。” 苏向蝶无语:“他们都是傻子?” “倒也不一定。”闻人晏浅笑道:“摘星桥市也要开了,许是想着顺路呢。” 摘星阁阁主是个出了名的和事佬,只有他不搅进去的恩怨,没有他和不平的争端。嘴上总说:桥市是道敞开的大门,想来就来,欢迎大家都来。会给均天盟送帖,也会给饮雪剑庄送。 “所以……少主这回是以摘星桥市为由,才让殷少庄主出来的?” 闻人晏勾了勾唇,并未回答。 他心情颇好地背过身,倚在画舫边,一只手淌入水中,感受仲秋时节的凉意。另一只手持着团扇,扇面纱质半透,其上点缀着些许珠玉金线,半掩盖住那桃花面容,朦胧住那绝色模样。 若说真有倾国倾城颜,可能就是这般。 可惜,纵使能倾国倾城,也倾不倒素来清正的殷少庄主。不管你是西施捧心,还是东施效颦,在殷寻面前,全都跟街边的大白菜一样,颗颗平等。 闻人大白菜边在心中哀叹,边思索怎么把自己凹得再好看些,就听一阵马蹄乱,他即刻起身,原本认真凹了半天的动作,霎那间付诸东流。 “阿寻!” 这一声唤划破了江面的宁静,鸥鸟被惊得踩水而飞,在水岸边上掀过一道白幕。 白幕过后,闻人晏立在画舫之上,笑颜尽展,犹如花迎新春,显露出些许傻气。 如此不值钱的样子,确实是与大白菜无异了。 岸上被喊了名字的殷寻适时手勒缰绳,在马儿一声长吁中,神色沉静地朝闻人晏点了点头,便算应了话。 原本跟在他身后的两位随行弟子反应要慢上些许,他们超了好几步才止住了疾行的骏马,目光投向江面上的画舫,瞬间全都愣住了。 其中一位随行弟子,名叫殷明诗。 他不是头一回被选为跟随殷寻出行的“幸运儿”了,所以也不是头一回见着“美”名远扬的闻人少盟主,只是上一回,与现下十分不同。 当时他听过闻人晏的诸多传闻,但亲眼见到的,却十分货不对版。 他还记得,当年闻人晏一身简洁武服,长发用束带高绑,眉眼俊俏,但也英气逼人,令人一见难忘。完全是传闻中那仅是白马游街,便能引莺啼燕徊的少年郎模样。 而此时,有美人兮,在水一方。 当年与今朝相照,让殷明诗想起说书人那句:“朗若清风少年意,半点红妆能羞花”。 人长得,啧,当真不管怎么瞎折腾都挑不出错处。 不过,上天虽给了闻人晏一张貌若好女的皮囊,却没给他恰到好处的身量。就连殷寻也比他矮上两寸,给人一阵诡异的压迫感。 殷寻规矩地拱手行礼,把饮雪剑庄少庄主该有的礼貌教养摆得十足,轻道:“谢晏兄相迎……” “阿寻!”闻人晏持扇的手缩了缩,明明是责问的话,却分外柔声细语:“你以前分明是叫我晏哥哥的。” “……那是你我十二岁的事。” 殷寻已数不清这是第几次重申了。 “阿寻还记得这是与我十二岁时的事,真好……可你不是说我们是好友吗?好友间哪有称呼得如此生分的?” “再说了……就算你不愿与小时一般称呼我为晏哥哥,你我年岁相仿,也可以直接唤我一声阿晏的。” 闻人晏眸中以诡异的速度泛上一层水雾,死死地盯着殷寻,一派委屈道:“还是说,你已不愿与我交好了?” 当初闻人晏也是用类似的说法,让殷寻把对他的称呼从“闻人兄”改到了“晏兄”的。 殷寻垂了垂眸,想着对方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性子,只好例行地退一步海阔天空,唤了声:“阿晏。” 闻人晏喜笑颜开,眼中水雾消散无踪,摆了摆手,便要把他带到画舫上去。 这时,被冷落在一旁,本就满心烦躁的饮雪剑庄弟子硬着头皮上前道:“闻人少盟主,我们随你上画舫,这不好吧……我们这还有些马儿呢,总不能直接扔官道上。” “这简单,你们走陆道,阿寻随我走水道。” 他说的倒是个解决办法,但马一个人牵就足够了,他们是奉命来跟着殷寻的,没道理一块走开。 两厢一合计,最后决定由殷明诗跟随殷寻上画舫,而另一人牵马走陆道回楚水城。 可等上了画舫,在江山飘了一小会,他就察觉到哪里不对劲:“这不是进楚水城的路吧。” “是去临江。”殷寻在旁回答,显然是早就料到了。 “少主,先前我们说先去临江城赶赴摘星桥市,是您要紧赶着先来一趟楚水城的,现在又说去临江,这算什么事……” 殷明诗瞪了瞪眼,厉声质问:“您这是合计好,故意想甩开我们?” “太吵了,闭嘴。”苏向蝶倏尔开口,言语暴躁:“就你这三脚猫功夫,还需要我们花心思甩?” 她呼吸极轻,存在感也不强,瘦小的身形隐在厢房墙下,竟让殷明诗完全没有察觉到原来画舫上还有个姑娘在。 “师兄明日要行冠礼,现下当然要赶回临江城。你要不就安静跟着,要不就自个游去你心心念念的楚水城,少叫嚷个不停。。” 及冠是世家子成年的大事,故而其礼也要在宗庙进行。而闻人家的宗庙,就在距离楚水城不远的临江城,走水道,最多不过两个时辰就能到。 威胁的话让师妹抢先说了,闻人晏也没太在意,他只顾着把殷寻拱进船屋里头,像献宝一样,展示其内事先准备好的酥软枕席和精致茶点。 嘴上话也没闲着:“阿寻,你仔细看我,有没有发现什么?” 殷寻琥珀色的眸子眨了眨,听话地打量了面前人一番,答道:“如常。” 一直都是这副漂漂亮亮的模样,一如往常,并没有什么不对劲。 闻人晏心下无奈,指了指自己额头:“花钿,这是第一次贴,不好看吗?还有这黛,是青雀头黛,产自西域,往常很难找到的,幸得近来坊间外商甚多,才让我有机会买上……” 千言万语,藏在话中未能吐出的,都是新妆只为迎心悦之人。 殷寻被提点过后,总算发现闻人晏的妆面确与往常略有不同,点了点头,浅笑道:“很好看。” 像古卷仙子。 话音刚落,闻人晏双眸微张,再次举起他手中的圆扇,神色染上了些许慌张与无措。 他收到过的赞美无数,唯有殷寻直白又简单的夸赞,每每都会让他难以招架。 他忙不迭翻出软垫,一本正经地转而道:“赶路累了吗?横竖要在江上晃一阵,不如现下先简作休息?” “好,多谢晏……阿晏。” 接连几日赶路,说不累肯定是假的。殷寻不是扭捏的人,也就顺着闻人晏的话,打算挨着垫子小歇一会。 眼瞧殷寻闭目养神,闻人晏在旁偷瞄了一眼,又偷瞄了一眼,继续偷瞄一眼。 心中刷起念叨:阿寻的眉眼真好看,女娲娘娘造他时,肯定仔细琢磨了一番。 又想:不仅眉眼,哪哪都好,哪哪都挑不出错处,天上地下无人能及,就算他揽镜自照,也比不上阿寻来得赏心悦目,阿寻果真是完美的,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完美之人。 半点他自己才是第一美人的自觉都没有。 习武之人五感通明,被这么明目张胆地打量,想不察觉都难。殷寻再度睁开眼,平澜无波的目光与已经偷瞄了他数十眼的闻人晏撞上。 “有何事?” 闻人晏一怔,本想说:许久未见,我很想你。 可偏生每当与殷寻见面,他都会难以自抑地生出类似于“近乡情更怯”的情绪。他可以在信中没脸没皮,可以在信中胡说八道,但当真面对本人,话从心口到喉间却像是经历了百转千回,到最后只能支吾着吐出一句: “阿寻,大盗很想你。” 特别没出息。 6、生辰礼 大盗,作为均天盟内唯一一只霸王猫,身娇毛顺吨位重,见了谁都不怕,唯独寥寥几次见着远道而来的殷少侠,会立即怂成乖宝宝。 殷寻一愣,难得一下就反应了过来,知道闻人晏又是在胡说八道。 他这人总是这样,真话假话混在一起讲,令人难以分辨。殷寻早已习以为常,但依然找不准搞懂他具体意图的窍门,只能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等摘星桥市过后,便能见着了。” 殷寻轻易不会离开饮雪剑庄,一旦离开,他定是要把该处理的事全都一次性处理完,才会回去。且既然他已经答应参与武林大会,也得了殷梦槐的应允,便不会食言。所以,这一趟殷寻能在江南待很久。 一想到这,闻人晏便觉得有些飘然。明明是仲秋,但光是看着此时与他同在一小方天地的阿寻,就觉心在初春,能有繁花盛。 可惜,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同在一屋三秋一瞬,两个时辰的路途对于闻人晏而言,犹如白驹过隙,稍不留神,就走完了。 他绣鞋刚碰着闻人府邸的门槛,就有四五个府中管事迎面而来,把他给团团围住,一股脑地冲他说教,跟他仔细讲述各种冠礼需要注重的琐碎礼节。 还不忘接着把他痛批一顿,反复说及冠是成年大事,说他作为冠礼的主人公,怎能如此任性地跑出去,还一跑就是半天。说既然弱冠,就不再是家中能肆意妄为的孺子了,得有担当,有成人的稳重,不可再如小孩子般行事。 说着说着,最后开始惯例地敲打起闻人晏的着装问题,希冀着自家少爷能够在他们的苦口婆心中幡然醒悟,不要再痴迷于胭脂粉黛、锦衣罗裙。或者说,痴迷也行,但别以这种方式来痴迷。在他们看来,闻人晏就是去当个流连风尘的浪荡客,每日把不同的温香软玉抱在怀,也比他把脂粉往自己身上抹要强上许多倍…… 他们这些富含自己独到见解的“经文”,闻人晏可以当成耳旁风,也确实一直只当成耳旁风,可无奈,每当回到闻人府,这风他就赖不掉、逃不开,只能任他们一路啰嗦。 忙忙碌碌一直到了子时,闻人晏才总算逮住了机会,从繁琐的事务中开溜。掌了灯,鬼祟地来到了一厢房门前。一身罗裙轻曳,窥头探脑的,活像是夜半出来与人偷情的深闺。 均天盟的人在饮雪剑庄不受待见,相应的,殷家的人待在闻人家的宅子里也自然不会被奉为座上宾。 好在闻人晏早有安排,提前交代好杨幼棠,让他把殷寻安顿到离自己屋子最近的一间厢房内,保证哪怕自己再忙碌,殷寻也饿不着,冻不坏,不会受到丝毫冷待。 值此夜深,面前的厢房早已吹了灯,四下宁静,能听得虫鸣。 闻人晏本来也只是打算想着过来看一眼,就一眼,顶多是……这一眼看得有些长,看了足足有一刻。正打算离开,顶好的耳力便让他听到屋内传出轻微的动静,瞬间把他的步子给黏在了原地。 不稍多时,房门便开了。 闻人晏提灯抬头,烛光正正打在门内的人影上,落下一片暖色。 殷寻身着里衣,外头只披了来时穿的绾色熟缣,墨发垂散,看着怎么都是已经睡下又起来了。 “我扰着你了吗?”闻人晏惴惴地开口。 殷寻轻摇了下头,只道:“无妨。更深露重,先进来吧。” 闻人晏进了屋,帮衬着点灯,目光却一点不落地随着殷寻的身影流转。 看着殷寻从架上取了发带,熟稔地将长发绑好,又简单地在熟缣衣外头束上腰带,勉强是把自己收拾得没那么失礼了,但依旧看着十分松垮,没了往常的规矩端正。 甚至领口处还塌了一块,半露出平日里藏在锦布下的细腻肌理,雪白如凝脂,尽是诱人色,倘若此时有登徒子在场,看见这光景,定会按捺不住,要上前把这领口尽数扯开,往这雪肌上落下殷红。 当然,此处没有登徒子,闻人晏也不会当登徒子,也不敢做登徒子。 他挪开视线,怔怔地看向面前的灯盏,试图借助火光,把自己的一身不阿的正气给找回来些许。 嘴上也开始念叨起事来,好以此来转移心思:“阿寻,我与你说,这冠礼是当真折腾,卯时便得动身去宗祠上香,跪拜天地,祈告祖宗,此前还得先沐浴更衣,穿戴齐整礼服、礼佩,过后又是加缁布冠,又是授皮弁、爵弁,每一回都得顶着一身厚重,听他们念好长一段祝词,也不知是不是要把这些年说过的吉祥话全都再说一遍,也不嫌累赘烦闷……” “既然如此,怎么不早作休息?” “我想休息呀……这不是被训到现在吗?想着都三更天了,休息不如不休息,反正从前练功的时候,也不是没有彻夜不眠过,可以等完事了再歇回来,反倒还能更舒坦些。” “然后……夜里暂且无事,便想着过来看一眼,看看有没有招待妥帖,不料反倒扰了阿寻你的好梦。” 殷寻再次道了声“无妨”,顿了顿又道:“是我眠浅。” 这怎么听都是句安慰话。闻人晏这么大一个“灯笼”在外头晃,倘若还能全无知觉,那殷寻也枉为江湖客了。 闻人晏心道一句:阿寻可真温柔。 不由自主地开始得寸进尺起来,嘴上挂上了些许不讲道理的埋怨:“我本以为阿寻是不来看我加冠了。” 这其实是他自己先前没有跟殷寻提过此事。再说了,冠礼是要在宗庙上进行的,他们两家关系并不和睦,殷寻一个不受待见的外人,他就算现下来了,明日也不会主动去给人添堵。 闻人晏对这一点心知肚明,所以说完又自顾自地开心道:“不过现在来了就好。” 殷寻安静地听着他讲话,走到了柜前,从行囊里取出了一个匣子,郑重地放在了闻人晏面前的桌上。 唇齿微启,说的是一句:“生辰安。” 许是掐算过,也许是正好,这一句压在了屋外的打更声上,子时过半,便是明日,刚好是闻人晏的生辰。 “本想明日再寻机会的,现下正好。”殷寻轻笑道。 原本他并不是什么会去注重生辰的人,但从前闻人晏就没少在他耳边嚷嚷一些怪话,非得说他的生辰在十一月十一,而自己在八月八,都很对称,看来是生来有缘,这辈子注定是要当知交好友的。 嚷嚷多了,殷寻也就记下了。 再者,闻人晏以往送过他不少生辰礼,有那幅名家题字的楚水城画卷,有悬着天山奇石的剑穗……他们既然是知交,自然也当礼尚往来。 他以往要送的赠礼都是托人送到均天盟去,直接淹没在闻人晏那能列出一长册的生辰礼单中。 如此亲手相送,倒是头一回。 匣中锦上,卧着两根近有一尺长的银骨簪。与闻人晏平常发髻上错插着的样式相近,都是头尖尾圆,看着很是骇人。簪子虽然看得出有经过仔细打磨,但终归比不上旁的匠人来得手艺精湛,模样平素,唯有簪尾刻了不显眼的桂花纹样,聊作装饰。 饮雪剑庄的少庄主头一回尝试锻造,铸的却不是剑,而是两根长簪。 虽用料极好,但样子却很一般。 “亲,亲手打的?” 闻人晏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跳到嗓子眼里去了,连带着声音都有些结巴。 “不喜?” “喜!自然喜!没有更喜的了!”闻人晏一脸没出息地将匣子揽入自己的怀中,眼眉笑得弯成新月,仿佛这是他此生收到过最好的生辰礼。当然,在他心中也确实认定,这就是他收过最好的生辰礼。 见他喜欢,殷寻原本悬而未定的心也就落了下来,眼看四下并无旁人,心念一动,总算提起了从来时就该计较的另外一桩事。 “阿晏在信中所提的海寇之事,可当真?” 还是说又在诓人。 他问得直截了当,双眸与闻人晏相触,闻人晏本来是不心虚的,但此刻却被硬是盯出了些许心慌来,嘴皮子挪了挪,也不直接回答,反倒问起了另一件听着风马牛不相及的事: “阿寻可还记得,三年前的摘星桥市?” 殷寻点头。 这很难让人不记得。毕竟闻人晏便是在那一次摘星桥市上,众目睽睽地向殷寻递去红豆枝,宣告自己的相思情,从此断了袖。 也是难得的一回,殷寻会觉得,闻人晏的玩笑开得有些过了。 当时闻人晏眼见着殷寻皱眉,一声用作推拒的“莫闹”,也比往常冷上许多,便立即意识到殷寻有些不悦。 原本像热油滚过的脑袋,霎时冷静了下来。只在心中苦哈哈地确认,殷寻是纯粹把他当作知交,从未有过二心。旋即,妆点上自己往常嬉闹的模样,打着马虎眼把这事给混过去,从此变得本份了起来,变回他们往常相处的样子。 但偏偏闻人晏这人的本份是非常有限的。 既不想把他们二人的友情放在火架上烤,又不想就此放弃。于是渐渐扭曲成了现今这副:既不能又不舍得逼迫殷寻,又控制不住自己时而造作的模样…… 不过,他这会提及这事,并不是想把自己的心思拉出来剖解。 他想提的,其实是那一次摘星桥市后,大部分的传闻都说,当时他们为此打了起来,下手还特别重。 这其实空穴来风,因为那会桥市上确实是打起来了,但对打的并不是他们二人。 而是一位远道而来,抢夺摘星阁宝物的—— 真正的大盗。 7、宣州印 摘星桥市一般会设有十二画舫,以“地支”挂名牌,按次序一字排开,浩浩荡荡地立在江水之上,有如一个活靶子,摆出了让天南地北的小贼大盗看了,都很难不想前去抢上一抢的气势来。 可画舫上达官贵人甚多,江湖侠士也不少。 摘星阁阁主孙敏才是个谨慎的老头,不仅请了各门各派的高手前来坐镇,同时也会在每一艘画舫上安插足够多的暗卫,且每件宝物、藏品都会用天工锁分门别类地放好。 所以,就算是个活靶子,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尝试着去挽弓射之的。 历届摘星桥市上,那些个不自量力的盗贼往往很容易射箭不成,反倒自己成了箭靶。 三年前的那次,也不例外。 适时闻人晏在摘星桥市上刚给自己公开断了袖,他身后那挂「丑」字名牌的画舫就传出了一阵骚动。 众人寻声望去,入目便是两道黑影,使着轻功跃上了船屋顶端。 仔细一瞧,能见其中一人左肩中箭,正踉跄地稳住自己的身形,免得落入水中;另一人手抱锦盒,持剑与身后追出的护卫缠斗。 对面的局面看上去大好,貌似并不需要这头的江湖人士出手相助。 但仅是一瞬,原本还安稳坐在席上的殷寻,忽而将手中的茶盏甩出。对准的目标却不是「丑」字画舫上逃窜的二人,而是他们所在「子」字画舫正中。 一位身着摘星阁仆役衣饰的男子正欲取台上放着的拍卖藏品,传说是天上地下独此一颗、千金难买万金难求的「混元珠」。 茶盏敲开男子伸向前的手,应势而下,瓷碎声未响,殷寻的剑便已出鞘,剑影如虹,锋芒直指男子的脖颈。 但那男子轻功了得,下手也极狠,在片刻失神过后,便立即往后退去,侧身格挡。剑尖堪堪削中了他的左脸,直接破开了一道不留血痕的口子。 原来这男子还戴着一张人/皮/面具。 曾几何时,殷寻的剑再度招呼上来,剑光凛凛,逼得那男子只能像被猫追的耗子一般四处逃窜,依凭着画舫上的各处栏杆的掩护来躲闪剑招。 动作间,那男子面具上的阔口拉得越发大。 许是担心自己的真实相貌暴露于人前,他慌忙之中射出了藏匿多时的袖中箭。 仅是这种程度的暗器并不难闪躲,殷寻只一偏身,就已躲过。可这箭的最终目标,却不是殷寻,而是他身后的混元珠。 盛放珠子的锦盒被袖中箭击飞,盒中的珠子顺势往涛涌的江面上坠去。 在孙敏才一声高亢凄厉的“混元珠”叫唤下,殷寻剑锋一转,以剑身相接,稍一收势,珠子已然稳健地落入他的手中。 而男子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他趁机从后再次射出了一柄袖中箭,直追向殷寻心口的位置。 几乎是同时,一根红豆枝从人群一穿而过,同样是直指殷寻,只稍微偏了些许,堪堪从殷寻的耳侧擦过,掠起了几缕发丝。 红豆枝撞上了那与它正对的袖箭,不仅把袖箭撞偏了位,还一道直戳进男子的手心正中,落下了一个血洞。 男子当即闷声一哼,抬头便对上了闻人晏的视线。 分明是一身柔美闺秀的打扮,眸光却分外冰寒,如同是在看死人。 闻人晏当时确实是想把这盗贼给就地解决了。他可没办法忍受别人在他面前伤着殷寻,哪怕只是差点伤着。 他与殷寻同时起势,那男子见形势不妙,就立即吹响口哨,转身便跳入江中,隐匿踪影。 原本还在「丑」字画舫上与护卫缠斗的二人,一听声,顿时变了态度,管顾不上往自己招呼的刀剑,身上但凡能甩出的物件都往追击男子的人身上砸,好让男子能够伺机而逃。 有两人以身为盾,不要命地为其掩护,再加上他本身轻功卓绝,且估计水性极好,所以当时那男子虽未能得手,但也没被抓住。 “那人便是你口中所说的海寇头目。” 殷寻听他提及摘星桥市,顷刻反应过来。 “是。”闻人晏调侃道:“别人当大盗,一般都是独行侠,来去如风、自由自在。他倒好,不走寻常路,还带了两个死士来声东击西,看着怎么也不是普通的小贼。” “那人身法矫健,确实有些难对付。” “阿寻不问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吗?” 殷寻抬头,未着一言,只定定地看向闻人晏,直看得他觉得自己身后翘起的尾巴都要被揪住了,只好讪讪地结束卖关子,说道:“那海寇头目,名为胡知。” 胡知人如其名,没人知道他的具体长相,也从未有人搞清楚他到底身在何处。 曾经官兵抓到不少骨头软的海寇,都没办法从他们身上撬出点与胡知有关的有用信息,可以说神秘至极。 不过这也正常,对于他们这种人人喊打的臭虫而言,最重要的求生之道,便是保持自己的行踪飘忽不定,不被他人所察。 “胡知这个名字,是我从盟中一位姓王的大哥口中得知的。” “王大哥他们在三月前,曾为临江商会的商船护航,途中遇上了胡知。当时,因为觉得只是艘小船,所以派遣的人手并不多,海寇一来,就……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这些海寇常常在烧杀掠夺过后,都会确保周遭再无活口。落到他们手中的人,轻则,抛尸礁岸,任由海鸟食腐;重则切骨断肉,掷入海中,喂以鱼食。 “商船上并无他人生还,只有王大哥,因是天生的右心位,异于常人,所以才侥幸假死逃脱,倒在礁石角落处,被途经游历的梵泽寺佛医救下,送回了盟中。” “……但王大哥被救起时,全身伤口被海水浸泡许久,已然溃烂,再加上经脉俱碎,只活了两日。” 说到此事,闻人晏的眼眸暗了下来。 他只要闭上眼,就能忆起王大哥临终时的模样。 全身没有一块地方是好的,那些贼子,像是身上有发泄不尽的暴虐,即便是杀人,也不愿意给人个痛快,非得先把人凌迟一顿,把人身上的肉与筋骨都给挑烂,才最终落下致命的伤。 王大哥临终前的话也依旧言犹在耳。他说:“少主,我运气好,尚能再看一眼妻儿,尚能埋骨家乡,可商船上那些尸骨无存的兄弟,如何能瞑目!如何能!” 是啊,如何能瞑目。 一时间,厌恶与愤恨在闻人晏心口处膨胀,烧出一道难以扑灭的火,让他恨不能现在就往那胡知身上千刀万剐一番。 殷寻坐在一边,默不作声地斟了一盏茶,放到闻人晏的手边。 他这人从来不会开口劝慰什么“逝者已已,莫作伤怀”,只会像此时这般,无声地提醒“今人犹在,当看前路远,不负亡者意”。 闻人晏饮了一口茶,感觉有殷寻在他身边,心神总会安定得特别快。他定了定神,继续讲道:“王大哥说,胡知有黥面。他看不清上头的字,却看清了其上的边纹,是滚浪点珠。” “宣州一带。”殷寻应声。 “没错。阿寻你当初破开了桥市上那盗贼的面具,其下露出的一小块脸上,也有宣州印。” 说着,闻人晏松了松紧皱的眉头,回过神来想起,他现下还在过生辰,不该把自己浸在沉重的气氛中。 于是眼眸瞪大了些许,俯身向前,凑近殷寻,指尖压在自己眼下的泪痣上,语气上扬道:“我会挽弓射箭,目力极好,不会看错的,真的。” 他当时就在不远处看着那上蹿下跳的盗贼,能记得他脸上的黥面,与王大哥口中描述的,胡知脸上的位置一模一样,再加上这些时日的多番着手探查,现下已经能确定很多事。 “我知道。” 殷寻被闻人晏邀功似的动作逗得有些无奈,轻笑着问道:“此事,有几人知晓?” “算上你我,五人。”闻人晏打开手掌,比了一个“五”,旋即又问道:“阿寻没把海寇一事告诉旁人吧。” 他觉得应当是没有的,否则殷寻不会特地等到现在才与自己说起,早在白天的画舫上,就该坦然质问了。 果然,很快他就听到殷寻轻声答了一句:“并未。” “你特地让张堂主送信予我时才提起,我想……或许是别有用意。” 所以就连向殷梦槐请求离庄时,也都只是说是他自己想要参加武林大会。 “嗯……盟中有内鬼,我想看看能不能借武林大会一事,钓上一钓。”闻人晏坦言道。 “阿寻可有发现,信外所用到的封缄隔三岔五便有不同?" 殷寻点了点头,不用闻人晏再继续多说什么,起身从房中的书案上取了纸笔,把这月来收到书信的纸笺、封缄特点一一分门别类写下。比如张盛亲自送的信,封缄纸白,有缃色暗纹;其余的,或有桂香,或有他香,时而偏黄、时而染粉……时而用的仅是粗纸。 闻人晏在封缄和信内都作了文章,变换着花样用上各种名贵难寻的纸笺,且还添了不同的特殊香料留作记号。一旦拆开,就很难找着一模一样的去复原。他以往在殷寻的事上没少造作,所以此番这么花里胡哨地搞一通,也完全不会引人生疑。 当然,既然是钓,就不能真让他们探知到什么。所以唯有一封,因提及海寇的事,闻人晏交给了自己绝对信得过的张盛亲手相送。 他在一旁看着,心中忍不住接连感叹,说不愧是阿寻,当真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通。 嗯,也有可能是他们心有灵犀一点通。 心下莫名其妙地开始自豪了起来,冒出了得意的泡泡,便听见殷寻边写边问道:“百余书信,都是为了寻出内鬼?” 那倒不是,很多确实是我单纯想写给你看的,全部都是我想与你说的话! 闻人晏心道。 毕竟要试内鬼,根本没必要试百来封。 但转念一想,闻人晏突然又想端正端正自己的形象。 想在殷寻面前郑重地声明一下,他,闻人晏,还是会干正事的。 左右权衡间,他最后夹杂着四分不愿、三分委屈、两分倔强、一分别扭地“嗯”了一声。 8、不再是孺子 卯时,天还没亮透,黑云凌空,压得那高大巍峨的宗祠愈发庄严肃穆。 闻人大美人难得换回了端正的男子礼服,抹去了胭脂粉黛,站在这似山峰般垒叠起的先祖排位前,貌似是在认真地听那冗长的祝辞,实际上神思早已飘到了九重天外。 他在心里挨个地数着,自个在这宗祠里罚跪过的次数。 闻人晏是个天生的闹腾命,大祸不会闯,小祸不带停的那种。每当他折腾出什么事来,他的父亲闻人竹雨就会使出所有严父都会使的那一招: 罚他跪宗祠。 但闻人竹雨怎么都没料到,他的这惩罚,不仅没能让闻人晏安生些许,反倒让他总结出了一个歪理: 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丧尽天良的大事,全都只需在宗祠跪上一跪,就可以被原谅。 然后秉承着这个歪理,更加卖力地闹腾。 而闻人晏在宗祠跪得最久的一次,跪了足足有一天。 且是他自己罚自己的。 他当时方及束发,面对着闻人家的列祖列宗,认真而郑重地说自己是个不孝子孙,对不起先祖们,他有的心上人也是个男子,生不了孩子,不能替他们延续香火了。 又说,不过这也没关系,他还有个叫闻人丰的弟弟,只比他小两岁,与一个小娘子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两情相悦,不出意外的话,等年纪合适了就会成婚,让先祖们可以放心地把重担交到他这位同胞弟弟身上。 然后跪满一天,认定先祖们都曾是心胸开阔的大人物真英雄,自顾自地替他们原谅了自己,开开心心地接着找他的阿寻去。 想到这一茬,闻人晏原本一脸的端正霎时有些绷不住了,忍不住一笑,结果被上座观礼的闻人竹雨给抓了个正着。 闻人竹雨身为云麓书院的一把手,平日里面对的都是将来要入朝拜官的学子,架子端得足,本身又一肚子书卷气,活脱是个一板一眼的酸文人。 其幼子闻人丰也是文文弱弱的,再加上静雅的何清池,他们这一家只有长子闻人晏活泼放肆得格格不入,要不是亲眼见着何清池怀胎十月把他生出来,都要怀疑这货其实是半路捡回来的。 他狠狠地朝闻人晏送上一记警告性的眼刀,生怕自己儿子会在冠礼上又做出点什么惊世骇俗的事。 好在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闻人晏难得安生了一回,除了被抓包的那一笑,其余时候都规规矩矩的。 等到祝辞念完,就是大宾授冠赐字。 主持闻人晏冠礼的大宾是闻人松风。他靠坐在主位之上,动作很是迟缓乏力,脸上也没多少精气神,完全没有昔日“狂刀”的风姿。 闻人松风缓缓道:“晏儿和丰儿的名字,都是取自‘河清海晏,时与岁丰’。” 闻人竹雨在旁点头。 这取表字,一般是与名有关,或顺义,或反义,或延伸。先前闻人竹雨其实在心中拟过几个大气合适的,也跟闻人松风提过几嘴,不过既然大宾是闻人松风,此事还是得由他来做最终的抉择。 闻人松风道:“既然如此,那晏儿便字‘尽欢’吧。” 闻人竹雨接着点头,旋即又反应了过来,察觉到哪里不对劲,这“晏”字跟“尽欢”有何干系? 闻人竹雨端着身满脸疑惑地望向自己大哥,便听闻人松风继续道:“既然天下太平,就须得尽欢,享盛世之乐。希望晏儿日后能一直都这么不理世俗见,只道我心欢。” 什么报国志,什么鞠躬死,在太平世里都用不着,只要放开了玩就是了。 闻人竹雨这时总算想起,闻人晏确实是像捡来的,且捡的地方,很可能就是他闻人松风家里。 这倒霉孩子的性格和观念,不像爹,不像娘,反倒像极了他大伯。 闻人晏天资聪颖,但聪颖的地方,在闻人竹雨看来,总是不太对。 且不论闻人晏自己喜不喜欢,他对那种治国平天下的道理、方法,再怎么学,都只能照葫芦画瓢,谈不出什么个深刻而独到的见解,这辈子怕是都达不到登堂入室的地步。 舞刀弄枪倒是很在行,当年张盛造访,闻人晏撒了欢地跟这位江湖大侠一道鬼混了几日,回头便能百步穿杨。 何清池疼爱,甚至溺爱她这个长子。总怕闻人晏天天跟自己那满腹经纶的父亲呆在一块会被嫌弃,会被磨掉一身的机灵劲。 所以心想,横竖晏儿喜欢武功,那不如把他送去他大伯那,能够自由快活。 刚想完,就马上付诸行动,让闻人松风把闻人晏带到均天盟去,托新任盟主柳晴岚来教导。 然后闻人晏就变得更加无法无天了。 闻人竹雨对此,既心痛,又无可奈何。 冠礼刚结束,闻人晏便迫不及待地又想要去找殷寻。 可步子还能迈出去,就被闻人竹雨给拦住了。 “你把殷家那孩子带来了?”闻人竹雨开门见山地问道。 闻人晏无辜地眨眨眼,心想他爹该不会也跟其他人一样对此有意见吧。 刚想开腔,把心里已经写好稿的一大堆诸如“来者便是客”、“人殷少侠在江湖上也是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大人物”、“爹你堂堂读书人得讲礼貌,要宽容”等等道理搬出来,就听闻人竹雨抢先道:“虽说大哥与殷家有怨……但祸不及后代,你已不再是孺子,也别总是胡闹,总是去戏弄人殷少庄主。” 闻人竹雨是个持身清正的人,鲜少掺和他们江湖中的事,但多少是了解他们这些恩怨的始末的,也知道就像闻人松风自己说的那样,闻人松风自己也有对不起殷家的地方。既然如此,就更没必要去折腾这么个与之并无太大关系的后辈了。一代人的恩怨就一代人了结。 却听闻人晏认真地回答道:“我没有戏弄过阿寻。” “没戏弄过?你干的那些事都被人写成七八卷话本在街头巷尾到处传了,我先前在学堂收的几册里便有,说你……” 闻人竹雨还想训斥,就被跟着上前的何清池给打断:“今日是孩子生辰,你这般凶神恶煞的作甚。”说罢,她又转而对闻人晏温声道:“晏儿这一天下来也累了,晚宴还要准备好一会,先快回去歇息吧。” 有母亲大人相救,闻人晏自然是脚下抹油,不傻呆着听闻人竹雨的教训了。 他刚拐进院子,远远便见殷寻站在桂花树下,目光沉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秋风轻扫,飘香四溢,落英纷飞,有如金雨漫漫,而“雨”敲在树下人的鼻尖,能引得他长睫轻颤,像蝴蝶振翅。 殷寻今日身着一银白的直领对襟衣袍,衣襟处有繁琐的纹饰,但因为颜色过浅而看不清具体,又外披一黑边红底的无袖褙子。明明身上堆金叠玉的,却因为人太过清正,而丝毫不显奢靡浮夸。 分明时节不同,衣着不同,可殷寻此时的身影,落在闻人晏眼中,却与当年在饮雪剑庄时的相叠,依旧让他心喜。 闻人晏知道自己平常混帐事干多了,导致自己在人前的形象总是大字书着“不靠谱”。他心底的许多弯弯绕绕,也总是让殷寻弄不懂,总是落得个说者有心,听者无意的局面。 所以他最近一直在痛定思痛,想把形象掰正回来些许。 此时也是如此,想着说他今日成年,得有成年的样子,且一身礼服,得有威仪,行正立直,不能像往日那般没个正形。 可……不知怎么的,走着走着,原本悠然不失风度的步伐,全都变成了快步疾走,全都变成了迫不及待。 “结束了?”察觉动静,殷寻侧头,望向朝自己走来的闻人晏。 “对。”闻人晏应声笑道:“阿寻,自今日起,我表字‘尽欢’。” 殷寻点点头,表示自己知晓,也不作什么评价,只是又问道:“不先歇息吗?” 这整整一日半没合过眼,闻人晏现在确实感觉乏了,但他还是想跟殷寻再多说一会话,于是恬不知耻地要求道:“那阿寻你送我回房休息?” 从这回闻人晏的屋子也没几步路,殷寻点了点头:“好。” 两人并排走着,闻人晏抬头就见一侍女捧着个盘子,从他们面前走过。 那侍女步子走得太急,没注意脚下石阶,被绊了一下,眼见马上就要摔出个大马趴,闻人晏连忙三两步向前,手搭在她肩上,强行把人的身体给正了回来。 那侍女刚稳住身,转身看见自家少爷难得变回了面如冠玉的贵公子,脸霎时就红了,糯声道:“多谢大少爷……” “小事。”闻人晏将手收回,看了眼侍女手中的盘子,问道:“这是什么?” “快中秋了,这是用来做月团的。” “果然。”闻人晏一笑,模样俊美得让侍女失了神:“你小心些走,不着急。” 等回过神,想要应声,侍女就见这大少爷已然凑回了殷少侠的身边。 刚凑过去,他便迫不及待道:“说起来,我与阿寻你初识,也是因为做月团。” 殷寻闻言有些不解。 仿佛有一条无形的狐狸尾巴左右摇晃,闻人晏那既想倾肠倒肚,又想要卖关子的毛病又开始发作,扭捏地问:“阿寻要听我说吗?” 殷寻:“随意。” “那就是想听了。”闻人晏理直气壮道。 “八年前的中秋宴,我是回郡主府过的。开宴前闲来无事,便在院子里四处乱转,撞见了府中侍女,围在一起做月团,好奇凑了过去……” 9、宴 十二岁,正是闻人晏最喜欢上蹿下跳、掺和热闹的年纪。 当时常在他身边打转的杨幼棠去帮忙备宴,只留下闻人大少爷一人在院中乱逛。他逛着,看见有七、八个跟他年岁相近的侍女围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一时心下好奇,也跟着凑了上去。 “你们在做什么?” 众人见闻人晏凑上来,笑闹声戛然而止,怔愣了好一会,其中一位名为“玉堂”的侍女才上前小心道:“大少爷……我们在做月团。” “月团?” “嗯,把皮料调成面团,擀成薄饼,再包上馅料,用模子印上花纹烤就可以了。”玉堂顿了顿,又忙不迭地继续补充道:“这是我们自己闹着玩做的,不是供给府上的,已经跟管事的说过了,他说可以……” 郡主府上规矩不大,这些又都是离家在府中侍奉的总角丫头,值此中秋佳节,想要自个做点玩意来稍解乡情,向来是能被谅解且允许的。 “我没有要呵责你们的意思。”闻人晏笑了笑,满脸春风意,让姑娘们迅即烧了耳根子。 她们这位不常回府中的大少爷,不过十二的年纪,已然是远近闻名的俏儿郎。难得近距离见着,令人不由感叹,谈说果然不负盛名,哪怕今日衣着清素,但眉眼如画,寸寸得当,光是一笑,就能迷人心窍。 “听着感觉颇为有趣,我还没做过,反正现下闲来无事,可以一道吗?”闻人晏半点大少爷的架子与自觉都没有,理直气壮地就想混进丫头堆里。 “这自然是可以的……” 姑娘们被闻人晏看着紧张,动作也变得不太利索,只是将备好的面粉倒出、兑上水的简单步骤,做起来都较平日迟缓了不少。 “这面团……好像有古怪。”闻人晏皱眉。 面粉兑水,却怎么都和不开,只结成浮块,就算他不事庖厨,也多少察觉能够到有哪里不对劲。 “是有些奇怪……难不成是这面放太久了?"玉堂在后头帮衬,也很是疑惑,说着她便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脑中似有一道声音在催她入睡。 闻人晏终归是跟随柳晴岚习武有一段时间,勉强能说有些许闯荡江湖的经验。他登时凝神屏息,可在此之前,一股异香就已窜入鼻息。 那异香与怪异的面粉相互配合,不稍多时,身旁的丫头就接二连三地软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闻人晏多少有些武功底子,且运功得及时,虽说浑身脱力,脚下一酸软,也跟着倒在了地上,但从始到终都未像其他人那般完全昏睡过去。 头抬不起来,刹那间身体几乎无法动弹,脑海一片混沌,周遭归于静谧,只有偶然落枝的鸟,会啼叫两声,将他从混沌中拉回。 闻人晏依稀能听到有三两人在朝他们走近,除此之外,还有车轮滚石的声响。 不知来者何人,但能这般行事,多半不会是什么善茬。 他现在浑身乏力,要想起来把人给收拾了,肯定是天荒夜谈。且这里不止他一人,说不定稍一动作,还会让来人对昏迷的姑娘们做点什么。 不可鲁莽。 “动作快些,把人运走。”其中一位来人命令道。 借着额发的遮挡,闻人晏眼眸睁开一条缝,隐约可见,那几个人将十几个足有半人高的大酒坛子搬到他们身侧,酒坛上贴着的红封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七井口”。 他认得这“七井口”。闻人晏滴酒不沾,但“妄刃”张盛大侠却很好这一口,曾与他评说:天下美酒,这七井口的,能属上品。 郡主府难得办中秋盛宴,迎来送往的人太多,有送礼、送酒、送吃食的车架进出,七井口酒庄也在其中。作为颇具声望的百年酒庄,难以想象他们会干这档子事。 不,或许正因根基深厚,没人会想到他们会如此胆大包天地在郡主府中掳人,料定了府中并未作过多防备,才会嚣张行事。 他们摸的,就是灯下黑。 柳晴岚他们也来赴宴了,但师父他们在前厅会客,难注意到院子的情形。 府内突然少几个丫头并不会让人起疑,而闻人晏平时乱窜惯了,不等开宴,或许也不会有人发觉异样……等他们发现人不见了踪迹,再逐一排查来找,那一切就都晚了,甚至可能怀疑不到七井口头上。 须得想想办法,留下点记号什么的。闻人晏心想。 来者动作利索,等他们逐一把坛子搬到地上,就开始把女孩们一个个往坛子里塞。 一边塞着,嘴上没个干净:“不愧是大户人家的侍女,长得就是比普通人家的要标致。” “那可不,在这大家子里好吃好喝地养着,能不标致吗?”说罢,那人埋怨道:“要不是东家挑剔,我们需要冒这个险吗?随便抓点农家女不就得了。” 显然,这帮人是冲着丫头们去的,他们口中的“东家”喜欢长得标致的。郡主府家大业大,他们瞧准了中秋宴会的混乱时机,前来掳人,可没料到,闻人晏这一大少爷,还会插一脚进来跟侍女们一块玩。 闻人晏悄无声息地在地上摸索着,总算摸到一块还算尖利的碎石,旋即将自己的手心狠狠地向下压去,细嫩的皮肤被碎石破开,渗出了血珠。 他们所用的药,药性太强,破口处带来的疼痛,能让他保持一点清醒。 不一会,在地上趴伏着的就只剩下闻人晏一人了。 “这还有个带把的,怎么办?”其中一人压着声问。 “打扮看着像个公子哥,就这么留在这,等醒了肯定会闹起来,对我们不利……空坛子够的话,就一块拉走吧。” 说罢,其中一人向闻人晏凑身过来,他连忙闭上眼。被一通仔细打量过后,听到那人口中说着“呵,这公子哥倒是厉害,还随身带着袖箭、匕首……”,便感觉有人把他的防身武器全都给收走了。 甚至没落下他手心压着的碎石,还被骂了一句:“啧,这手可真娇贵。” 这还没完事。 “嚯,这模样,真不错啊,比姑娘还好看……东家要是不要男的,这家伙能不能留给我来……” 闻人晏当时年纪尚轻,且出身矜贵,往日里会有姑娘,甚至公子,因他的相貌而对他心生爱慕,可却从未当面听过这种侮辱,心下既恶心又恼怒,恨不能当即就把这人嘴巴剁下,扔进油锅里炸。 好在他的下流话还没说完,就被领头的吼了一声:“磨蹭什么!动作快点!” 旋即,语气又和缓了些许:“要先以东家的事为重,事情办好了,东家一高兴,等完事之后会把这些人给我们随便弄的……但要是事情办砸了,你是知道后果的。” 那人原本还想往闻人晏的脸上捏一把,闻言一哆嗦,还没摸着,就把手收了回来。 用来运输酒酿的车架,因车轮过大,导致台面很高。故而他们需要先把人往坛子里装好,再把人连坛子一道抬到架上。 当时闻人晏的体格与现今不同,个子还没开始往上窜,与同龄人相比算不上高大,甚至还有些瘦小,跟姑娘们一样被装进坛子里并不勉强。 他再度稍微睁开眼,迎面而来的还是那高大的酒坛子,放得离他很近。 时间太紧,要留记号也不能留太过明显的。 他此时力气已然恢复了些许,趁着他们掀开红绸封的空隙,小心地就着他们视线未落的地方,将旁边酒坛子贴着的红纸撕下一角。顾不上疼,用力地往自己渗血的手心擦了几下,再悄无声息地将纸碎压在一旁原本用来搓面团的桌角底下,只留了个不显眼的红角。 七井口的红纸工艺特殊,希望师父老人家能够机灵。闻人晏在心中苦笑道。 被塞进坛子后,眼下变成一片漆黑,坛底还有余酒,一大股酒味充斥着闻人晏的鼻腔,引得他生厌。 那些人把人装进坛后,并未马上离开,还简单地做了清理。 他们办事还算谨慎,只是对自己的药太过自信,根本没料到这群十来岁的小娃娃里头,还能有人醒着。 领头的人指挥道:“捂口鼻,把东家给的那丸子含上,就去把把粉给清了,但要留一点糊在桌上,弄得看上去是没有清理干净一样……” 问题出在面粉上,他显然是想着万一被人察觉,能误导一番。 在坛中视线受阻,闻人晏只能依靠着听。 他听见外头的人对话,知道他们把面粉简单料理过后,就急匆匆地拉着车往外头走了,应当是没发现那个小记号。 他们出府按足了规矩,走的是后头的小门,往日都是锁着的,此时临时安排的门房是个古稀之年的老人。 他嗓门不大,每每见着闻人晏,招呼都打得慢腾腾的。 听话音,闻人晏猜测门房距离他起码有三尺。这时他要是发出动静,指不定没等门房察觉到什么,反倒这些恶徒们会先暴起杀人,把他们一道解决了。 快十条人命,他不能草率行事。 闻人晏窝在酒坛子中,屏气凝神,希冀自己能快些恢复。 此后外头一路都没什么人声,估计专挑了偏僻的小道来走。 七井口酒庄前店后坊,纵深半里,往下深三尺是酿酒的地方。他们最后被送入的,正是七井口酒庄的地窖。 这些人把他们从酒坛子里重新提了出来,锁上窖门,便出去了。 闻人晏坐起身,凝神向外探听,很快就听到外头传来人被捂住口鼻时挣扎的声音,以及几句低语:“赏赐?送你们去见阎王爷,便是赏赐。” 显然那些把他们绑来的人被灭了口。 窖内最为年长的玉堂悠悠转醒,醒来感觉全身都像被抽打过一样,一阵难耐的疼痛与酸软,眸中忍不住泛出了泪雾。 她迷茫地看向四周,最终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闻人晏身上:“大少爷,这……这里是……" “嘘,噤声,外头的人还没走远。” 10、一面惊鸿 玉堂立即依言噤了声,但神色却愈发地惶恐。 确认外头的人走远了些许,闻人晏才轻手轻脚地凑回到玉堂她们身边,压着声道:“你现在动得了吗?能的话躲到那边的酒坛子后头,我去那头,你我身量差不多,我们把衣裳换一换,动作轻些。” “这是哪……”这时又有一人转醒,同样是当时站得比较远的。刚一惊叫出声,就被玉堂眼疾手快地捂住了嘴,只剩一双大眼瞪着,十分迷茫无措。 玉堂转头看向闻人晏,忍不住细声问道:“这是为何?大少爷,我们……我们怎么都在家,大家这都是怎么了?外头那些人又是谁?” “我方才一直都是醒着的,可手脚使不上劲,所以也被抓来了。”闻人晏自嘲地摇了摇头,耐心地解释道:“我方才听那些人讨论说他们有个东家,抓我们,是因为他们那个东家,弄什么月圆拜月,要按时辰一个个用你们来练……采阴补阳的邪功。” 玉堂与被她捂着的女孩闻言脸色一白,全身颤抖了起来,眼中霎时蓄起了泪。 可很快玉堂就开始直摇起头,她想起闻人晏刚刚说要“互换衣裳”的话,似乎有些明白过来他的意图,直哆嗦着说:“大少爷您怎么能为了我们这些奴婢以身犯险。” “我现下在均天盟,要算也算是个江湖客,心里头没这么多什么少爷奴婢的分别。” 他只记得张盛与他说:大丈夫立身于世,得有担当。 记得柳晴岚与他说:为侠者,当持强扶弱。 他心想,哪怕自己败露了,打不过他们口中的那位“东家”,但那些个邪门功法总是莫名强调天时地利人和,他搅和一通,至少能争取到一点时间。 且他现下力气恢复了不少,万一运气好,那东家是个囊货,指不定他能靠自己脱险,不用寄希望于师父他们。 “怎么着你们不相信我?我武功可好了!”闻人晏说着挑了挑眉,意气风发得令人难以不心生信服。 玉堂松下捂着人的手,依旧有些犹豫,便听闻人晏转而朝她身侧的女孩道:“你醒了正好,待会换下衣裳,你来帮我们递一递。” 他原本想着是等好了两人知照一声用扔的,但既然有人能帮忙,就不比费那个功夫。 心念一转,想着说点什么来让她们别太紧张,便又玩笑道:“我可是清白公子,不能轻易看姑娘,也不能轻易被别人看了去。所以只好多麻烦你们多注意了。” 两位小姑娘立即被这玩笑话逗得无奈一笑。 换好衣裳,又潦草地改了一下发髻的功夫,又有几个姑娘醒了过来,均是来不及发出什么声音,便被提醒着噤声。 闻人晏头一回打扮成女孩,有些拿不准,问道:“如何?” 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子体格大抵都相近,且他喉结还没开始长,哪怕不是精心装扮,乍一眼看也露不出什么破绽。 再者,闻人晏本就生得明艳,此时穿上头一回穿上女孩子的衣裳,没有半点违和,反倒……看着很是合适好看。 几个姑娘齐刷刷地捣蒜式点起了头。 闻人晏思忖了片刻,又指了指玉堂头上的金钗:“你头上的钗子也给我一下。” 那金钗样式并不复杂,是先前何清池赏给玉堂的。 一切都准备好,窖内姑娘们也全都醒了,她们在闻人晏的指示下,全都趴睡回原本的位置。所以等临近那所谓的“拜月”仪式开始的时辰,才有两人打开了窖门的锁,走了进来。 走在前头的男人听声音就是刚才在外头灭口的那人,他不满道:“不是让你们配好了份量,怎么一个都没醒。” “这……可能是那几个临时雇回来的手脚不够利索,也可能是这些姑娘家的身子弱,所以才……” 说着他们迈开步子想要凑近些,闻人晏适时地动了动,踉跄地坐起身,学着玉堂她们方才的神情,瞪了瞪眼,惊惧道:“你……你们是……” 闻人晏当时的声音还未脱稚气,故意捏着嗓的时候,听着倒还真像个小姑娘。 闻人晏坐在最前头,眼角泛着微红,身上微颤,像一只受惊的小鹿。偏偏容貌精致得不似人间凡物,让人看一眼便难以移开视线,简直是个天生下来的勾人狐媚子。 那两人目光一沉,前头的那位朝着闻人晏勾唇笑道:“就先你了,尊上定会满意。” 七井口酒庄之所以叫七井口,是因为他有七口井,酿酒的水均取自井中,除此之外,酒庄的布局也来回转折,借助房屋与围墙的排布来凹出七个露天空地来作为天井,与七口井相对照。 闻人晏被拧着胳膊一路带到了其中一处天井,入目便见中间放了一能躺下一人的捞月盆,捞月盆前有个衣冠整肃、神色庄严的中年男人。 这人光是看着倒很一派君子样,谁能想到其实是个会命人掳掠女子,还要露天席地地拜月采阴补阳的人渣。 闻人晏心下鄙夷,同时眼珠子到处乱转,仔细观察周遭的地势,开始筹谋起自己待会起事的路线。 一共三人,都是人高马大的中年男子,且看上去都会些武功,他一个尚未束发的小孩,要一下撂倒这么多人,怎么都不太现实,只能讨巧看能不能擒贼先擒王。 很快,闻人晏便发现局面或许比他预想的要好一些。 他们口中的“东家”、“尊上”虽是个人渣,但也没变态到愿意让旁人盯着自己进行“仪式”的地步,等手下的人把姑娘领过来,便挥手让他们回去原本的地方守着。 等手下的人离开,那男人才悠悠起身,他看向闻人晏时明显很是满意。 “不要害怕。”他起身缓缓地向闻人晏走来,面上笑容和蔼,语气亲切,好像当真是在安抚眼前人:“我叫任南风,你可以唤我一声任叔叔。” “你要做什么……”闻人晏佯装慌张地摔坐在地上,头上斜差着的金钗顺着动作落到了他手边。 “不做什么,只是我等,世间污浊,唯少女心有澄净,能达真律,唯有你们的处血才能净化世间,祛除万恶。”任南风眼中染上狂热:“月圆以血洗心剑,方助我神功大成。” 他靴底踏在枯叶之上,发出脆响,分明是明月皎皎,天高气爽的好时节,此时却只令人觉得阴诡万分。 “听不懂?听不懂也没关系,我会让你享受仪式的过程的。” 任南风慢慢扯开腰带,解了外袍,蹲到闻人晏跟前,就在他指尖点上面前“少女”衣襟的瞬间,闻人晏迅即地握住手边的金钗,刺向他的脖颈,被敏锐地躲开了些许,只堪堪刺入他的后颈侧,仅刺入一寸深,留下两个如同被蛇咬的血孔,便被他给摆手甩开。 闻人晏一跃而起,往后退了两步,嘴上不落下风:“那可抱歉,小爷我不是你要的姑娘家。” 任南风抹了一把脖子,看着满手血污,只觉怒火中烧,振声道:“你居然,居然敢……居然敢污我祭祀。” 脖上不断流着血的创口似对他没有太大的影响,他霎时全身筋骨紧缩,抬掌便要朝闻人晏击去,动作迅捷,掌风凌厉令人生惧。 闻人晏连忙侧身闪躲,人差点再度摔坐在地上,才勉强躲开,他意识到任南风并没有他想像中的那么好对付。 他手中金钗尖端的血珠还未来得及滴落,闻人晏起身再度往任南风的方向刺去。 他动作迅捷灵敏,但任南风也不是一棵死木头,同样反应极快。 任南风功法诡异,且闻人晏本就没有太多江湖阅历,这让他难以在短时间内摸准对方行掌的轨迹,只能依靠着自己目前身量娇小的微弱优势,去伺机而动。但他多少年岁尚轻,且他往常惯用刀,纵使天资较同龄人出众,面对如此狠辣果决的掌风,愈发吃力了起来。 好几回闻人晏都险些要被任南风的毒掌给击中,任南风掌心聚气,动作不带一丝多余,往的下腰劈去,这一劈,完全可以直接碎了闻人晏的腰椎。 但闻人晏也不是什么乖等着他劈的主,他的身法异常灵活,快速地向后方一仰身,居然就跟耍杂技一样,弯腰倒立,躲过了掌风,甚至还顺势双脚朝着任南风的下颚踹去。 任南风接连后退,让闻人晏找到了机会,刚落地稳下身,便手握金钗俯身向前,尖端径直地朝任南风心口的位置刺去。 可惜,任南风身一偏,金钗只堪堪刺入他临近心口的胸腹位置,并同时借着这极近的位置,一掌击向了闻人晏的右肩。 闻人晏顿时就被击退十数步,手中的金钗受不住经脉的震痛而脱手落地。 他被逼到了捞月盘边缘,嘴角溢出血痕,还没来得及下一步动作,便被任南风一手抓住了脖子,头重重地被按到捞月盘上,撞散了盆中原本倒影着的月轮,水不断渗入耳中,引得他耳朵嗡鸣。 “该死的东西!” 任南风擒住闻人晏脖颈的手愈发收紧,他想把面前的人就这么活活掐死,让这个胆敢破坏神圣仪式的黄毛小子体验痛苦与悔恨。这种将人性命掌握在手中的肆虐感让他感到无与伦比的兴奋,甚至脸上因此而泛出了红晕,面上的笑意愈发扭曲狰狞。 窒息感让闻人晏的脑袋一阵眩晕,唯有右肩处传来的阵阵疼痛能让他找回些许实感。他瞪着眼,神色空茫地看着顶头上正对着的那轮圆月,他生平第一次从月圆中品出濒死的颓然与绝望。 他心想,倘若当时自己没有强出头会如何……任南风只对姑娘们下手,他留了记号,若是不强出头,应当可以撑到师父他们寻来,不至于落得现在这个田地。 再来一回他会强出头吗? 悔吗? 悔吗? 悔! 悔自己学艺不精,悔自己的手不够快,动作不够狠,没能拉着这恶心玩意一同陪葬。 倘若他能扎得再深一点,倘若…… 太悔了。 未能成一事,便此生话终章。 许是上天怜悯,不舍得他真的就此话终章。 任南风的指骨还深陷在闻人晏的脖颈间,一位与闻人晏年岁相仿的少年,一身白衣翩跹,从屋顶上持剑纵身一跃。 月光为少年镀上银边,点缀在那秀雅的五官之上,在闻人晏看来,就像是一忽临人间的方外神仙。 一面惊鸿。 11、面面惊鸿 那少年身扫银杏叶,迎着满身黄金雨,手中剑光一闪,直直地刺向任南天。 任南天自当不会干等着让他来刺,连忙侧身闪躲,当即松开了对闻人晏脖颈的束缚。 闻人晏的后脑被再次磕进捞月盆底,下意识一张嘴吸气,水流灌入喉中,混着原有的血腥味,立即把他呛得咳喘不止。脖上尽是青紫的指痕,一眼便能让人看出其上遭受过什么样的虐待,显现出犹如瓷碎的脆弱感。 “起来!”少年声音未脱稚气却也平淡无起伏,恍若初雪。 不用那少年开口,闻人晏就已经侧蜷着身,想把自己撑起来。 任南风见状掌势一起,便又想朝闻人晏击去。少年适时长剑一横,挡到闻人晏面前,生生截住了那迅猛的掌风。旋即剑锋一转,凌厉地向任南风的腕处挑去,逼得任南风只能抽手退开一步。 趁着这个空当,闻人晏用自己最快的速度爬起身,简单地握了握拳,强烈的抽痛感激得他额角青筋一跳,只能咬紧了牙关止住那欲脱口而出的痛呼声。右肩被任南风的毒掌击中,此时整只右手像是被完全废掉了一般。 他心道,若此番能相安,回去他一定会练好两手功夫,否则像现在这般右手被废了,纵使能有庖丁解牛的功夫,都完全支使不出来。 “你是?”闻人晏的嗓子被掐得发烫,声音听着像是一条绷得几乎要断裂的弦,听着轻细喑哑。 好在那少年耳力不算太差,听见闻人晏的问话,一怔,向后弯身躲开了任南风袭向他胸腹一击,手中剑反其道而行地向前推去,以攻代守,逼退任南风,同时轻声回道: “饮雪剑庄,殷寻。” 殷寻。 闻人晏把这两字掰碎了在脑海中琢磨,却怎么都想不起饮雪剑庄什么时候有这么一号人物,也想不通饮雪剑庄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心下顿时起了几分警惕。 但很快闻人晏就自顾自地摇了摇头。眼下的情形,既是友,便不当疑,这人怎么看都是来帮自己的,凡事要以制敌要紧。 倒是任南风问出了闻人晏想问的问题,他往后退了一步,一脸阴沉地盯着殷寻:“饮雪剑庄的人……怎么会来此!” 殷寻没有半点回答任南风的意思。他弯身比剑,再度迎上任南风。 柳晴岚曾与闻人晏细讲过武林中有名有姓的武学特点,所以闻人晏能辨认出,殷寻使的是最为原本纯正的饮雪剑法。 饮雪剑庄的剑法在殷寻手上有如作画,剑光能写神画韵,凌驾于技巧之上,鞘似绢,剑作灵,身形灵动万分像白鹤翩飞,似无酒而醉,无乐而舞,浑然一身自在逍遥意,恍惚间,让人觉得他在方天地间徐徐绘出一派山水色。 然而这如画般的剑招却全然不是花架子,反倒处处透着狠劲。 可谓是,剑骨天成。 江湖上用剑的不少,总会有不少人三天两头就上均天盟门前嚷嚷事,其中也不乏用剑的,但鲜少有能使得这么俊俏。 但此时不是闻人晏能袖手旁观欣赏的时候。 虽说身上带有闻人晏扎出来的伤口,但任南风显然不是什么任凭殷寻宰割的简单货色。他掌风所至,处处皆是死手。 又一掌迎面朝殷寻劈来,殷寻俯身躲避的同时,不忘一个扫堂腿又将脚边的金钗重新踢向闻人晏的位置。 闻人晏未做犹豫当即配合着殷寻的动作,用左手抄起金钗,眼见任南风被殷寻的剑锋带得往自己的方向走来,手下一紧,使足了劲,果断地朝任南风腰椎刺去。 任南风只能向前躲去,正正地撞上了殷寻向他扫来的剑刃,锁骨处被划出一道足有一尺长的剑痕。 剑痕虽长却不够深,任南风掌势一换,借着他成年人身高的天然优势,卯足了力重重朝殷寻的天灵盖劈去。 命悬一线间,闻人晏及时腿脚一抬,拦腰朝任南风的腰腹径直踢去,把他的身形踢歪了两步,那狠辣的毒掌只落在了殷寻的左肩上侧,压得他半身一软,直直跪到了地上。 闻人晏与殷寻两人顿时成了一人废一只胳膊的难兄难弟。 不知为何,任南风似乎对饮雪剑庄的仇恨更深,完全没有理会一旁干扰的闻人晏,在此直指殷寻的要害,殷寻抬剑欲挡,可他此时正处下风,根本来不及挡下。 闻人晏迅即扯着疼,双手紧握金钗,跃身向前,将两道尖口刺入任南风的脚窝,并即刻使出了十成劲道,握着金钗在任南风的腿脚间一拧,直戳得男人痛呼出声,手上劲道一卸,人跪趴到了地上。 成败只在这一瞬。 任南风还欲再度暴起,闻人晏果决地将金钗一拔,以身压住任南风的腿脚,俯身向前,将金钗再度插入他的左手手背之上。 殷寻依势起身向前,当即一脚踩住任南风意欲甩向闻人晏闻人晏的另一只手上,剑锋抵上他的脖颈,只稍一下,便能封喉。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任南风,开口道:“告诉我,任成煊与殷双鱼当年之事。” 闻言,任南风霎时管顾不上自己还被金钗穿透的手,也管顾不上抵在他颈后的利刃,剧烈挣扎了起来,身上的血如注流出,他嘶吼道:“剑尊的大名也是你这种黄口小儿配喊的吗!” 任成煊,剑尊。 闻人晏皱眉斜眼瞥向殷寻。 那刺在任南风皮肉上的剑也没有移动分毫,殷寻只直直地看着任南风,再次问道:“说,任成煊与殷双鱼当年之事。” 问话声再起,任南风突然镇定了下来,尽力地扭着脑袋,目光落在殷寻与之对望的双眸之上,脸上勾出略显痴狂的诡异笑容,开始自说自话了起来:“你……是你……我认出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原来如此……被污秽所擒,屈辱……莫大的屈辱!” 任南风全身颤抖了起来,高声吼道:“是我辜负圣教栽培,辜负了剑尊,当以血……以血安剑尊魂。” 说罢,嘴上忽然大力一咬,像是想要咬碎什么。 殷寻立即换手执剑,弯身蹲下,想要掐松他的牙关,但依旧来不及,任南风的嘴角处渗出了几滴紫红色的液体。 是牙中□□,闻人晏急道:“抽手别碰。” 殷寻当然知道不能碰,抽回了手。没过多久,任南风全身一阵抽搐过后,就再也没了动静。 闻人晏费了好大劲抬起右手,探了探任南风的鼻息,又摸了摸他手上的脉搏,断言道:“死透了。” 然后又有些无语:“这些个魔头怎么神神叨叨的。” 任谁也想不到,这么一个折腾了好大一番功夫的人,居然就这么自尽了。 殷寻抿唇不语。 “未作介绍,我是……”闻人晏直起身,原本他的名头跟前有很长一串,但他想了想,最后还是学着殷寻那般简洁道:“均天盟,闻人晏。” 殷寻点点头:“听过。” “但我没听过你,所以你来此就是为了问这’任叔叔‘事?结果路见不平,拔剑相助?” 想到此,闻人晏刚想开口道谢,话到嘴边却忽地一拐,并不想就这么用简单的言语还了情,转而谑笑道:“哪有人夜里暗探是穿白衣的,这不是打着灯笼在告诉对方自己在这里吗?” 殷寻浅色的眼眸眨了眨,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裳,显然是当真没什么闯荡的经验,根本没想到这一点,于是点了点头,状似认真道:“以后知晓了。” 任南风虽然身死,但殷寻显然并不想就此放弃,他自顾自地将剑收入鞘,便弯下身在任南风的尸首上摸索了起来。 闻人晏在旁边看着殷寻探查,开始自来熟地与他攀谈,先从“你叫殷寻,是哪个殷,哪个寻”,再到“你说的饮雪剑庄是我知道的那个饮雪剑庄吗,还是还有别的地也叫这名”……问题一个接一个地往外冒,像过年时的三姑六婆,嘴巴不带一刻停歇。 最后甚至探查起了殷寻的生辰八字,殷寻都脾气颇好地耐心回答了。 闻人晏一本正经地点头道:“哦……我比你年纪大几个月,你得喊我声哥哥。” 话音刚落,应当是真的没翻出来点有用的东西,殷寻站起身,忽然朝闻人晏躬身:“我有一事相求。” 闻人晏一愣:“何事?” “可否……不要与旁人说我来过此处。”顿了顿,又补充道:“至少……不要说我是饮雪剑庄的人。” 闻人晏无语,既然不想让人知道自己是饮雪剑庄的人,刚刚为何要自报家门。 不过饮雪剑庄的剑法独特,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随便耍得出来的。真打起来,他想瞒,好像也瞒不太住。 眼看殷寻一身白衣胜雪,而他则灰头土脸,还穿着一身女子的衣裙。从小到大都像个小霸王一样的闻人晏头一回感受到了局促。 他心思一转,脸上的肌肤被泥污血垢映衬得分外雪白,神色狡黠地看向殷寻,十分恩将仇报地威胁道:“那你说一句‘晏哥哥真好看’,我保证把这事烂肚子里一辈子。” 殷寻踟蹰了片刻,最后还是非常能屈能伸地开口道: “晏哥哥,怎么都好看。” 从小到大,对于闻人晏相貌的夸奖可谓是花样层出,他能听到耳朵起茧。明白过来,有的人说话虽然简短无修饰,但却依旧能让人平地起惊涛,心绪浑不定。 当时闻人晏只觉得,明明是被他胡闹逼着才说的话,偏偏被殷寻说出十分的认真感来,这样有意思,原本的局促瞬间消弭。后来他才知道,殷寻这人,从来都不会说违心话。 “都?”闻人晏眼神飘忽,开始语无伦次地挑刺:“怎么?你还见过我别的样子?” “嗯。”殷寻应道。 白天初到皇城,殷寻找了一间安静的茶肆落脚,想稍作歇息。他坐在临窗的位置,刚饮了一口茶汤,便听见下面的街道闹哄哄一片。 探头往窗外一看,就见一少年面上携着盎然笑意,高束身着武服,骑白马,踏桂香,从街道穿行而过,引来周遭姑娘们的阵阵惊呼。 只道: 楼上茶香清自闲;却闻四方桂香躁; 莺啼燕徊帕作絮,缘是少年跚马来。 12、浊 殷寻只“嗯”了一声,模棱两可的回答让闻人晏下意识想要追问下去,还没开口,就有几声琴音突然窜入闻人晏的耳中,他下意识捂住自己的耳朵,甚至因为动作太急,扯到了右肩上的伤口,而忍不住“嘶”了一声。 而后又立即反应过来什么,运气闭塞听觉,转而去紧捂住了面前救命恩人的耳朵。 殷寻下意识一躲,那捂在他耳上的修长指节连忙伸直,以一种不容抗拒的态度扣住了他的后脑。 直见闻人晏张合起嘴,一字一顿地用口型说道:运气闭耳。 等到殷寻运好气,朝他点了点头,闻人晏才慢慢放下手,但却没有止了动作,而是拉起殷寻的手腕,费劲地在那莹白的手心上一字一字地写道:有人来救,走西南。 殷寻学着他先前的样子,用口型道:好,多谢。 便不多作迟疑,转身跃上房顶,莹白的衣袍在夜色中逐渐缩成一白点,最后如那远在天边的星辰般消失无踪。 等彻底看不到殷寻的身影,闻人晏才转身,挪着步子,靠坐到东北方向的门栏边上,等待姗姗来迟的柳晴岚众人。 柳晴岚被送号“温柔音”,除了“温柔”以外,最主要还是因为她擅长音律。不过,她的音律可不是普通的音律。内力附在琴弦之上,能振人筋骨,控人心智,琴音听着虽温柔,但其中埋藏的杀意,却不比刀光剑影下的要少。 闻人晏跟着柳晴岚学习数年,听到前奏便知,她所奏的是一曲「蜉蝣吟」。此曲能让普通人如听仙乐,但对习武之人则是魔音灌耳,他们调息运气的方式与常人不同,在「蜉蝣吟」的乐声中,会头疼欲裂,全身抽搐不止,一时间难以行动。所以,闻人晏才忙不迭地要捂住殷寻的耳。 这招不分敌我的坏处很明显,但七井口酒庄内人员众多,其中不乏不知内情的普通伙计,柳晴岚的琴音这么一扫过来,局势一目了然,可以一下省掉不少排查的功夫。 无论是脖颈还是右肩都一阵辣辣的疼,但闻人晏的心绪却无端地一路挂在那离去的人身上,想他的左肩疼不疼,好像完全没听他哼过声,又想他半路会不会遇上那离开的两个守门的,最后想他会不会倒霉得被师父他们当成可疑之人抓住……嗯,如果被抓住的话,自己可以给他做一下证,也不算大问题。 胡思乱想了好一会,总算听到一阵错乱的脚步声。闻人晏抬头一望,便正正撞上了柳晴岚的视线,立即狗腿地笑道:“师父。” “哟。”先朝闻人晏开腔的倒是跟在柳晴岚身后的张盛,他探头看闻人晏头发湿漉,脖上瘀紫,一身侍女衣裙,调笑着:“你小子怎么把自己整成这窝囊样了?” 闻人晏即便被笑话了也不落下风:“怎么着,难道不好看吗?” 听到这反问,张盛居然认真地打量了起来,最后纳闷道:“居然还真怪好看的。” 柳晴岚比张盛要正经得多,关心道:“伤要紧吗?” 闻人晏当即摇起了头,逞能道:“我身子老结实了,伤就是看着吓……”话还没说完,就被张盛一捏肩膀,整个人顿时缩了起来。 张盛:“疼成这样还嘴硬。” 闻人晏瞪眼:“疼成这样你还掐我。”说罢,又指了指还在一旁晾着的任南风尸首,得意地挑眉道:“还不是因为你们来得太慢,我人都解决了。” 柳晴岚顺着闻人晏所指的方向走去,蹲下身查探起任南风尸首的情况。 闻人晏也站起身跟了过来,嘴上不带停歇地问:“不过师父你们是怎么找来的?是看见我留的记号了吗?” “有个丫头,说她原本是要跟姐姐们一块做月团的,抽签输了她负责去拿东西,等回来后发现姐姐们都不见了,就去管事那报,刚好撞着幼棠说找不到你……软筋散是混在面粉里的,再加上迷魂烟,刚开始在院中查探,还以为是面粉铺子那边出了问题,但还是你盛叔心细,看见那张压在桌下带血红封。” 被夸到张盛立即嘿嘿一笑。 柳晴岚继续道:“说来也奇怪,往常送酒,都是用小坛的,也从未见有哪个大酒庄是要把坛子收回来去的。” 说着,她话锋一转,指着任南风的尸首无奈道:”你们倒是心大,江湖上假死的办法众多,万一这人是佯装丧命,欲行偷袭,你们这般把人随便搁在这,就是有九条命都不够送。” “嗯……”闻人晏乖巧地听训,旋即又反应过来什么,端出一副耿直模样:“可这只有我啊?师父你为什么说’你们‘?” 柳晴岚睨了一眼闻人晏:“除了你之外,没有其他人?” “没有。”闻人晏守口如瓶。 “你一人做的?” 柳晴岚看着地上任南风锁骨处那道细长的剑痕,其上创口怎么也不是一枚金钗能划出来的。 “是。”闻人晏脸不红心不跳地睁眼说瞎话。 “他这道口子怎么出来的我不知道,但师父你仔细看,他是死于齿中□□的,原本我是打不过的,可他一心只想要女孩,欲行不轨之际,突然发现我是个男孩,太激动了,不小心磕着了牙齿,藏嘴里的毒泛了出来,来不及吐,所以翘了。” 柳晴岚:“……” “你这满是胡话的嘴到底是怎么生的?” 闻人晏眨眨眼理直气壮道:“爹娘生的呗。” 柳晴岚想起闻人竹雨那张刻板严肃的脸,不由被逗得一笑。她清楚自个徒弟的性格,虽说常常会胡闹,但在正事上向来有分寸,既然他执意要替对方瞒,估计也不是什么坏人,就由着他去了。 见柳晴岚没有刨根究底的意思,闻人晏把他从任南风口中听到的疯言疯语复述了一遍,继而问道:“师父可知这任南风到底什么来头?” 柳晴岚回道:“浊教余孽。” “浊教。”闻人晏一怔。 江湖上歪门邪道向来不少,但能真真当得上人人喊打的魔教,却只有那寥寥几个。其中最为家喻户晓,能用来吓止小孩啼哭的,就是柳晴岚口中的“浊教”。 当然,浊教徒并不会这么称呼自己。 他们原本是个翻不起什么风浪的边陲小教,有那么四五十个教众组成,自称为“喀存”,说“喀存”即为‘真律’。他们认为世间污浊,只有明“真律”才能净化世间,才能祛除万恶。 他们来到中原,入乡随俗,建立了后来他们口中的「净世剑宗」。 虽叫剑宗,但功法却极为邪门。他们延续“喀存”的理念,认为唯童子心中仍有一丝澄净。要求他们用童血来“洗”剑,以他们的骨肉为食,来祭明心,才能辨真律,才能达成无上清净剑道,从而提升自身的功力,得神功大成。为此,不惜残害了大量的武林侠士,荼毒众多无辜百姓。为了讽刺,被江湖上的人称之为“浊教”。 除此之外,浊教徒还有一个重要的特点。他们几乎人人都是死士,从不贪生怕死,一旦被抓,宁愿咬毒自尽,也不愿吐露半点教中秘辛,骨头梆硬,也难怪任南风会死得如此干脆。 饮雪剑庄曾与浊教有过关系,这也是让当年盛极一时的第一剑派,如今不再江湖上多走动的重要原因,这二十年来,要论最想与浊教撇清关系的第一位,当属饮雪剑庄。 难怪殷寻会对他有这样的请求。闻人晏眼眸微沉。 柳晴岚起身拍了拍手,命人把任南风的尸首抬走,朝张盛道:“我还得起一起这酒庄的底。劳烦张大哥同晏儿一道,先去把姑娘们救出来,该吓坏了。” 确实吓坏了,打开了酒窖的门锁,就见一个个小姑娘眼眶红得像兔子,看见闻人晏脖子上瘀紫,立即掉出珍珠豆子,连连自责道:“都是我们太不注意,甚至还让少爷涉险……” 闻人晏蹲下身,温声安慰道:“这怎么能怪你们呢。暗箭伤人之事,也不是用心防就能防住的。” “好了,都别哭了,我这不是好着吗?现下中秋未过,我等还应笑口迎团圆才对……” 好不容易把姑娘们劝止了泪,回到了府中,闻人晏合该是要赶紧沐浴更衣,给自己好好上药的。 可他站在铜镜前,身上还穿着侍女的衣裙,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来来回回地看了好久,一股震撼感充斥在他的心腔。他看着身着罗裙的自己,竟然越看越觉得好看极了!感觉自己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人! 甚至心想,要是这衣裙再华丽些许,配上像母亲她们那些金银钗饰,指不定还能更好看! 就这么照着照着镜子,闻人晏突然就狠狠地,臭美上了。 不过,当时他也只是心里想想,心里藏了这么个念头。真的付诸行动,则是在三月后。 闻人晏一直在心里惦念着自己还有个救命恩情没还,他心想,他是被人救了,虽然被瞒下来了,但怎么也该去登门道谢才对。正巧临近冬月,他记得殷寻就是冬月生的,他也可以给殷寻送个生辰礼什么的。 于是,心念一动,抄起准备多时的礼物,伪装成了何家小姐,动身去了见霜城。 13、雪中客 闻人晏兴致勃勃地从车辇上下来时,在风雪中入目第一眼,是饮雪剑庄萧索却不乏威严的庄门,以及庄门旁边,正握着扫帚的少年身影。 也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少年微微抬头,目光沉静地盯着枯枝上的积雪,如同静默了一般。直到那枝头实在承受不住雪重,落了雪星,砸在了他的鼻尖上,他整个人才如被惊扰到的兔子般,霎时有了生气。 人本身太过安静的话,稍微一动,就会让人觉着是在撼天动地,看得闻人晏忍不住笑弯了眼。 或许是刻进了他身体上流着的闻人家血液里,闻人晏头一回来到饮雪剑庄,怎么都说不上一句喜欢,甚至有些讨厌。但远远地见着这位在庄前拿着扫帚静思的殷寻时,却又能让他明明白白地感受到半点欢喜。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闻人晏原本以为要进庄子找殷寻得费上不少劲,没想到人直接就在门口等着他了。 他们两家关系不对付,这一点闻人晏心知肚明,自然不会嚣张到直接亮明了身份来饮雪剑庄拜访。 稍一思索,就给自己编好一套世家小姐来报恩的说辞,开始给自己点染红妆。这一染直接给他玩出了兴趣来,愈发觉得自己红妆粉黛的模样最能讨得他自己喜欢。 闻人晏抱着一长木盒跳下车辇,水色长裙犹如海浪层叠,其上挂着许多零零碎碎的海珠,在日光的照射下,仿若水面粼光,看着灵动秀美,一下就能抓住人的目光。 他小步跑到到殷寻跟前,迎面就直接笑盈盈地喊了声:“殷少侠,好久不见。” 殷寻只稍愣神就认出闻人晏来了,对他这身打扮也没有太大的反应,只礼貌地点头道:“闻人兄。” 也不等殷寻开口询问他来做什么,闻人晏便自顾自地拨开怀中长匣的锁扣,向殷寻呈上里头放着那柄剑身通体流光的长剑,开门见山道:“此剑名为’天问‘,是我费了很大功夫才得来的,感觉……与你和你的剑法都很是相配,舞起来肯定好看,今日特地过来送给你,你可要好好珍惜。” 天问剑为前朝铸剑大能耗费了半生心血所锻造出的唯一成品,能削铁如泥,吹毛断发,曾为旧时神兵榜前列,是千金难遇,万金难求的宝贝。 殷寻目光落在天问剑的剑身之上,眸色微动,闻人晏能看得出,他显然是很喜欢的。 在七井口酒庄时,闻人晏看得清楚,殷寻手中所用的剑,是最为普通的剑,甚至比不上以往他见着的其他饮雪剑庄弟子手中的剑要名贵。 可殷寻思忖了片刻,却还是摇了摇头,推拒道:“此礼过重,我……” “不重!哪重了?倘若没有你,我现在就是任南风的掌下亡魂了,你救了我的性命,若不让我以礼相谢,我心难安。这人心一旦难安,就容易因郁结在心而茶饭不思,染疾生病……” “再说了,这也不只是谢礼。”闻人晏眼眸微弯,直勾勾地看向面前的这位小少侠:“生辰快乐,殷少侠。” “生辰?”殷寻一愣,才恍惚想起今日原来已经到了冬月十一。 往常庄内从来无人与他过生辰,所以他自己也没放在心上,此时忽而被闻人晏提及,一时竟失了往常处变不惊的能耐,唇齿张合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回答一句:“……多谢。” “不用谢,要谢,就把礼物收下。”说着,闻人晏把手中这柄名贵的宝剑不由分说地硬塞进了殷寻怀里,而后十分反客为主地向前挪了一步道:“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来时见大雪封路,想说,能不能在你们庄子借住几日。” 殷寻指腹摩挲着怀中的木匣,闻言有些为难,但许是拿人手短、吃人嘴短,他踌躇了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我房中……有一多出来的小塌,你若不嫌弃,可以与我同一屋歇息。” 闻人晏瞪了瞪眼,难以置信道:“你们这么大一个庄子,连客房都没有吗?” “有。但那不是我能安排的。”殷寻轻声答道。 闻人晏上下打量了殷寻一番,想起他手中原本那柄破铜烂铁,想起自己往常从来没听过饮雪剑庄有他的名号,又见他这生辰日大雪天一个人站在外头拿扫帚扫雪的样子。他顿时明悟过来,心想,或许殷寻只是这庄子里的一个怎么起眼的小弟子,并不怎么受待见,所以才说自己不能安排。 “行吧,我不嫌弃。”一时间有种诡异的欣喜酝酿在心口。闻人晏心里头开始惦念起,他是不是可以把人给拐到均天盟去,嘴上却在小声嘟囔别的:“不过你这么安排,要是个姑娘家,清白名声都要没了。” “但你不是姑娘家。”殷寻疑惑地望向闻人晏。 “我扮得还不够像姑娘家吗?” “像。但是即是,不是即不是。”殷寻将原本握在手中的扫帚放到一边,说道:“我带你进去吧。” 却又听闻人晏找茬道:“说起来,你这拿着扫帚不是要扫雪吗?不扫了吗?” “要等我扫完再进去吗?”殷寻疑惑。 闻人晏刚想说“也不是不行”,结果见霜城凌冽的寒风一吹,直刮得他脸上一阵火辣辣的疼。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江南霸子,闻人晏霎时没了意气,灰溜溜地跟着殷寻进了庄子。 然而,闻人晏并没有真的跟殷寻住到一块去。 殷寻领着这么大一个漂亮“姑娘”进庄子,但凡是个长眼睛的庄内弟子都能看见,自然也把此事报给了庄主,等闻人晏搬出自己是前来答谢的何家小姐的说法后,十分及时地给他安排了厢房,及时制止住了这么一桩男未婚“女”未嫁就共住一屋的伤风败俗事。 闻人晏后来每每回想起来,都觉得可惜到令他心痛。 心痛的还有另一件事。 原本还惦念着能不能趁着几天相处,用花言巧语把殷寻从饮雪剑庄拐走的闻人晏发现,殷寻在庄内不受待见是真的,但他却并非什么庄内的普通弟子,而是庄主殷梦槐的儿子。 如果说闻人晏是被均天盟上上下下捧在手心里的明珠,那么殷寻则是被饮雪剑庄肆意差使的扫帚。且还是个被看管得很紧的“扫帚”。 闻人晏对殷寻这人本就蓄着的一小湖好奇,此时更是发了大水,总揣着些许隐晦的心思,想从他口中多撬出点关于他自己的事,且要撬得从容,撬得合时机,撬得不惹人生厌,好让他能够仔细瞧瞧,这对诸事淡漠的殷少侠心中,到底藏了些什么事。 闻人晏在饮雪剑庄赖了十日,倒还真让他撬出来了点什么。 比如说,他知道了殷寻的剑法并非殷梦槐所授,而是庄内一位姓沈的老先生,耄耋之年,身体却矫健非凡,常常在饮雪剑庄厅前扫雪,是个不折不扣的世外高人。 殷寻带着闻人晏一同去拜会时,沈老先生还一脸狡黠地问说闻人晏是不是阿寻未来要娶的媳妇。 当时闻人晏就极有先见之明地点头称是,弄得一旁的殷寻颇为无奈。 再比如说,原来殷寻以往都是不过生辰的,直到自己的胞妹殷茵出生,殷梦槐在她生辰时大摆宴席,殷寻才知道,原来生辰是要庆祝的,会吃长寿面,会讲吉祥话。 殷寻对此虽无嫉恨,但生疑惑。 闻人晏也疑惑,怎么会有父亲的心偏成这样,但他没办法跑到殷梦槐面前质问,去给殷寻讨个答案,只能在心里既蛮不讲理,又乐滋滋地想,既然没有旁人给你过生辰,那就由本少爷来大发慈悲给你过。 但闻人晏自个实在不喜欢饮雪剑庄这个地方,又得知殷梦槐不给殷寻随便出去,他之前出现在七井口酒庄,是趁着殷梦槐不注意,偷偷溜出来的,后来也受了惩罚。 所以,他才开始琢磨起各种或针对殷寻本人,或针对殷梦槐的法子,去哄骗殷寻与他一块出去游玩。 一开始,只是想名正言顺地把殷寻带出去过生辰,想年年与殷寻说上一句:“阿寻,生辰快乐。” 后来……就变成了只要想见他,就挖空了心思想法子。 但这些千头万绪,闻人晏从未对殷寻诉诸于口,他只说了做月团的始末,后来又提了一嘴在饮雪剑庄见到殷寻时的情景,道:“你知道我头一回去到饮雪剑庄,可嫌弃了。像棺椁披白帘,死气沉沉的。” 说着,又歪头笑了笑,那象征着成年的发冠在他的动作下偏了位置:“但你站在那,我就又觉得,雪似万花丛,满堂皆是春。” “我当时看着阿寻你,就在想,这是哪来的神仙下凡。” 殷寻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有你会把我当作神仙。” 两人停在闻人晏的房门前,闻人晏转身面向殷寻,轻道:“那你就只做我的神仙。” 适时。殷寻长睫轻颤,莫名感觉心下微热。 14、行道 中秋过后,转眼便到了摘星桥市开始的日子。 闻人晏心念着,反正他与殷寻都是要去摘星桥市的,自然要一块出行,于是理所应当地安排了同一辆马车。 而其他同行的人,则被粗暴地分到了另一辆马车上。 殷寻对闻人晏的各种安排早就习以为常,并不会去费没用的劲去反对,趁着他与管事交代家中其他事宜的功夫,就先一步到车上候着了。 闻人晏交代完事,急匆匆地想跟着一块踏上马车,抬头就见车辕边上站着的杨幼棠,正一脸踌躇地用手指搅着袖口,想要开口:“少主,我……” “怎么了?”闻人晏半笑着看向杨幼棠,想了想,了悟道:“就这点路,我自个驱车就行,你到后边去歇着吧。” 杨幼棠摇了摇头,支吾着说:“是我想了一晚上……想……参加武林大会。少主,我想……看看能不能拿个名次。” 他是当年“四方乱”后,闻人竹雨随其妻平乐郡主何清池同入西南边陲,去收拾战后的烂摊子时捡回来的。为当时四方乱其中一支名为「灵蝎教」的魔教所害山村遗孤。 闻人晏记得母亲说,她当时见杨幼棠缩在角落里,披着雨霜、满身落魄地在吃着杂草充饥,分明已是十二、三岁的年纪,体格看上去却瘦弱得跟八岁的闻人晏差不多,令人怜悯。 这村子受灵蝎教荼毒,只剩下他一人,所以何清池与闻人竹雨商量着,把他带回了云麓书院,让他同其他寒门子弟一起学习、生活。 但杨幼棠并没有在云麓书院待太长时间。 闻人竹雨虽将他带回,但同时身上的事务繁多,关照不到书院里的每一个孩子,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注意到,杨幼棠在书院里头招惹了几个成日不学无术的公子哥,并几次三番招致他们欺凌打骂。 直到有一次,那几个公子哥把杨幼棠围在书院东侧的池塘边,正好在闻人晏去给母亲请安的必经之路上,眼见着杨幼棠就要被那几人推入池中,闻人晏便出手制止了。 后来,杨幼棠就跟闻人晏一起去了均天盟,以随侍的身份。 虽说是随侍,但闻人晏一直以来,都把他当成关系还算不错的兄长。反倒是杨幼棠自己,对闻人晏总有说不尽的客气与小心,从来都乖顺得只当自己是随侍。 杨幼棠因为出身西南,小时跟村里人耳濡目染地学过些边陲蛊法,这些年兀自琢磨下,也会一手的蛊毒功法,又与均天盟的人学了些拳脚身法,也勉强能算个江湖客,此番想去武林大会上展露一下头角,也算正常,甚至没必要如此郑重其事地向闻人晏请求。 闻人晏听此眯了眯眼:“可以呀,这又不算什么,等回去了给你把名字加上。” “少主,如果我……能夺得个好名次的话,能不能……”杨幼棠语气有些急,似乎还想说些什么。 “你能夺得好名次,我自当会说声‘恭喜’的。”闻人晏打断他的话,将圆扇挡在脸前,只能隐约描摹出其真容,双瞳剪水,似能透人心,视线落在杨幼棠身上,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杨幼棠看着他这眼神,低了头,又瞧了眼身旁的车架,良久才应了声:“嗯,多谢少主。” “你要驱车?”殷寻人在马车内,自然听得见外头的对话。 等杨幼棠走远,他探身望向车外,见闻人晏虽衣裙繁琐,动作却十分轻巧地翻身坐上了车,手握缰绳,摆足了架势,闹不懂这位少爷家的又在心血来潮些什么。 “是啊,昨夜听我爹说当年他亲自给……”我娘驱车,一路带她到翻云桥,两人最终在桥上定的情。 闻人晏咬了咬舌,自己住了声,把那点儿不敢掀开的小心思又藏了回去,打哈哈道:“反正路也不远,到翻云桥就一会儿的功夫,没必要再雇一个车夫,自己来就好。” 殷寻听出闻人晏想止了话头的意思,也不多做纠结,转而道:“「十三剑式」抄录完了,如若没记错,这应当是最后一本。” 闻人晏握缰绳的手一滞,干巴巴地答道:“对,最后一本。” 三年前的摘星桥市,闻人晏除了给殷寻送红豆枝外,还做了另一件事,也十分引人口舌。 摘星桥市之所以受江湖人士青睐,很重要的一点,是因为其中的武功秘籍众多。而在这之中,流经拍卖的剑谱也不在少数。 那会闻人晏心血来潮,只要是殷寻看上剑谱,他都必定会竞价抢夺。 而殷寻这边,且不论浊教一事后,饮雪剑庄走了十几年的下坡路。再说饮雪剑庄是饮雪剑庄,殷寻是殷寻,两者的钱袋子也不互通,殷寻自个身上的钱银有限,大都是因他生活清减,日积月累省下来的,根本抢不过闻人晏这位财大气粗的恶霸。 本来吧,摘星桥市这种地方,谁有钱谁做主,闻人晏这么做,别人不能说什么。但他这举措落入他人眼中,完全就是在找碴。 毕竟他根本就不会用剑,均天盟中也没多少以剑为专的侠士,花大价钱来买剑谱,根本无大用。 此番又无意间在众人面前坐实了他俩不合的传言。 他们不知道的是,闻人晏买这些剑谱,单纯是个他脑子一抽想出来的馊主意。 他有时会怕,太久不见,殷寻会被他那满心清静给洗了魂,把他给忘了,就总想多编排几个去找殷寻的理由。 可殷梦槐盯殷寻盯得实在是太紧了,闻人晏就想,他把阿寻想要的剑谱都买下来,再一本本地送,每送一次,就是一次交流的机会,他总不会有亏。 但他忽略了一个问题。他的阿寻本就克己守礼,公私分明,不会轻易接收别人的馈赠。 再者,他会想购置那些剑谱,自己看倒还其次,主要还是出于少庄主的本份,想能买回去,放在藏书阁中,能供庄内其他弟子修习,倒谈不上有多强求。 所以这些剑谱起初都被殷寻以“无功不受禄”给推拒了,闻人晏好说歹说,把嘴皮子都磨掉一层,才把送,改成了借。 每隔一段时间,闻人晏就会借殷寻一本剑谱,由殷寻亲手抄录,等抄录完后放入藏书阁中,再把原本归还。 “那这回是把抄本也带来了吗?不如阿寻你把抄本留下,把原本带去吧。”闻人晏坐在车头,脚晃了晃,小心地问道。 阿寻的字这么好看,他一点都不想拿回来剑谱的原本,他只想要殷寻的抄本,让他往后能够再多点“睹字思人”的素材。 按照以往的经验,闻人晏这种请求殷寻一般都是不会答应的,但此番他却难得沉默了片刻,而后道:“你若喜欢,我可把原本与抄本一同留下。” “欸?”闻人晏一愣,险些就把手上的缰绳也给拉紧了。 “抄录了两本。”殷寻答道。 心念着这是最后一本,过后闻人晏就不会因这遣人来了,誊写完后,不知不觉间,墨已染新章。 “阿寻是很喜欢这本……嗯,「十三剑式」了?” “嗯。”殷寻应声,手搭在车厢内垒着的书卷上,神色柔和:“各派剑宗,都有其集聚自身长处的剑法。但万变不离其宗,千万皆可归为点、刺、劈、扫、带、抽、截、抹、撩、击、挂、托、拦十三剑式[1]。我当年学剑,也是从练这十三式开始,往复练数千上万次,才能稍有所成。此卷以此为法,细讲十三式之变化,我心觉甚好……” 谈及剑法,殷寻的话会变得比平常多些。闻人晏不通此道,但不妨碍他爱听,觉得只要听着殷寻说话,怎么都是一派明媚春光。就这么稍一走神,眼前的道上突然闯出了一个满身狼狈的男子,横在他们的马车前。 眼见马蹄就要照着他脸上踏去,闻人晏立即大扯缰绳,一声长吁下,才拉偏了马身,马蹄堪堪落在男子的脚边。 惊魂尚未全定,一个黑色的物体从马车后头飞出,十分有力且准确地摔在了那男子的脸上。 男子长得本就像根竹竿,看着风吹即倒,被这么一砸,连连退后了好几步,一下摔坐在到了地上。 没等他爬起身,就紧追过来了一个秃头僧人,法衣穿得不端正,在大秋天光着半个膀子,满脸肃杀意地扣住男子的双手,引得男子一顿痛呼。 秃头僧人身后又追着另一个矮小些许的秃头小僧人,正崩溃地扯着自个沙哑的嗓子,大喊:“师兄,您别把咱包袱给扔出去啊!” 闻人晏一瞧面前的僧人模样,坐在车头上放声问道:“这不是苦作大师吗?这是在做什么?” 僧人闻言耳尖微动,当即面向闻人晏的方向,竖起一手掌,神色镇定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坦言道:“闻人施主,贫僧在抓贼。” 这时,原本落在后头的小僧人也追上来了,把地上被拿来当暗器扔的包袱捡起来,才一脸乐呵呵地也朝闻人晏施了礼。 闻人晏同样认得他,这位小僧人名叫“喜作”,他与“苦作大师”,都是梵泽寺的僧人。 15、盲僧 闻人晏前后去过两次梵泽寺。 头一回是听闻寺中香火鼎盛,许愿很是灵验,于是他正儿八经地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去寺中求姻了缘。差点被住持赶出来之余,还被师妹苏向蝶笑说,去和尚庙里求姻缘,这不得孤寡一生。 第二回,就是盟中的王大哥被海寇所害,被梵泽寺佛医所救的那一回。幸得佛医相救,王大哥才多活了些时日,才能尸骨归家园,为此闻人晏难得端正地去梵泽寺中道谢。 也是在那时,结识了“苦作”与“喜作”这对师兄弟。 算不得是多久之前的事,故而现在见着,闻人晏能一下认出他们来。 苦作目不斜视,一手比直,另一手把那原本还摔坐在地上的男子给提了起来,把人直拧得再次大叫了起来。怎么都不像个慈悲为怀的佛子,倒像个冷心无情的屠夫:“把东西还回来。” “你!你说什么!我什么都没拿你的!” 男子这头还在嘴硬,喜作已经满脸春光笑意地上前,乐呵着说:“你就快些乖乖地把东西拿出来吧,还能少吃些苦头。我师兄虽目盲,但他感通明,武功高强,不是你这些小贼所能随便招惹的。” 说着,他还一本正经地牵起男子的手,面上尽是和善意,引着男的掌心往苦作好好穿着衣裳的半边胸腹摸去,语气轻飘飘地念道:“感受到了吗?这可都是我师兄自个往身上钉去的,你能摸到多少颗,他就杀过多少人,你想做下一枚柳钉吗?” 但凡在江湖上闯荡过的,都听过梵泽寺的盲僧苦作,每杀一人就会往自己身上钉一枚柳钉来自悔的典故,据传他身上已有上百颗柳钉。 男子登时被吓得一头冷汗,手上直哆嗦着讨了饶,从怀里摸出来了一块镶玉木牌,递给了喜作。 这木牌闻人晏与殷寻也有一块,就放在马车内的卷书册边上,是在摘星桥市上作登船用的船令。 摘星阁的阁主孙尹才腰缠万贯,最是舍得妆点门面功夫,即使只是用于邀请宾客的船令,都会镶金带玉,光是这一块牌子,就够抵穷苦人家一年的口粮。 拿回木牌,喜作依旧一派喜笑盈盈,听着男子说自己只是一时鬼迷心窍、受了人差使的自悔,点头边带男子脱离自家师兄的魔爪,边开始嘴皮子不带停地跟男子讲述起大承佛理,说希望他能经此一事后不再作恶,能悔悟自身,心向我佛。 苦作任由喜作把人牵走,面无表情地“望”向着闻人晏,不等他开口问是否要一道坐马车,便先一步开口道:“还望闻人施主记得你我约定。” 闻人晏听罢,手上缠着缰绳双手合十地朝苦作回了一礼,笑道:“这是自然。” 打完哑谜,苦作就顺着喜作说话的方向一路跟着走了,动作不见半分迟缓,自如得让人看不出来他是个盲人。 闻人晏耸了耸肩,回头想与殷寻说声要继续行车了,让他好些坐稳,就见殷寻不知何时已撩起了马车的窗帘,眼见着苦作他们走远,问道:“苦作大师俗名可姓崔?” 闻人晏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由感叹道:“阿寻可真聪明,什么都一猜就中。” 先前闻人晏寻着机会,带上图纸与殷寻秉烛夜谈,把先前未能详细说的海寇事宜都给讲了。 图纸上墨迹还未干透,显然是临时绘出来的。 “胡知虽说神秘,但如若揪住点尾巴,顺着蛛丝马迹往下探查,还是能琢磨出不少东西来的。”闻人晏当时指尖落在图纸上,轻声讲述道:“我托父亲查了宣州官册,官册上记录有名但消失无踪,且黥面于左的,怎么都只能数出来三人。其余的,不是还在牢中呆着,就是在服徭役,再者,就都是死人。” 第一张图纸,是位女子相,光从画像看,长得很是清秀,看着无害至极。 “她原名为刘金盏,曾为宣州一家地下钱庄的暗卫。据钱庄伙计称,她会使得一手好剑,擅毒,擅伪装,但因一次争执错手杀了自己的东家,杀完后并未逃走,而是等在原地,乖乖地被狱衙带走,对罪状供认不违,但黥面入狱后不久,又逃狱而出,至今不知所踪。” “女子,应当不是。”殷寻思索道。 摘星桥市上那盗贼虽说做了伪装,但男女脚步轻重,运气方式等等都有所差别,殷寻与那盗贼交手少说也有一盏茶的功夫,怎么都不至于认错那人的性别。 “王大哥也说胡知是位男子,故而这第一位,当可排除。”闻人晏在刘金盏的画像上点了点,便把图纸从桌上抽了起来,扔到一旁的炭火盆里烧掉。 刘金盏画像下压着位男子画像,是个尖嘴猴腮的中年人, “这第二位嘛……”闻人晏转手拿起一旁的茶壶,认真地将茶水沏好,一手将茶盏推到殷寻跟前:“阿寻喝茶润润喉。” 殷寻沉默着握盏饮了一口茶,碰撞间,水珠落到他的指尖,带来些许凉意。 饮雪剑庄位于北境,终年苦寒,里边的人基本都好酒,却不懂茶,殷寻多少受了些影响。 这被闻人晏精心沏了有一炷香时间的茶,他品不出门道,但见放盏间,闻人晏指尖点在斟茶时漏出的水珠上,在桌面划出一道水痕,写了个“浊”字,殷寻的瞳孔顷刻缩了缩。 “名为路庆生,信奉“喀存”,为宣州一代的净世剑宗旧部。” 饮雪剑庄与净世剑宗曾有关联,而殷寻当年会暗探七井口酒庄,正是为了从浊教余孽口中得知什么。 所以闻人晏此番会执意把殷寻叫出来,也是多存了这么一份心思在。想着如若海寇此事当真与浊教旧部有关,殷寻或许能够借此得到当年未能在任南风口中得到的答案。 毕竟在闻人晏看来,像阿寻这样的通透人儿,能让他冒着殷梦槐的责罚离开庄子,定然是极为挂心的事。闻人晏总不想殷寻会有太多郁结在心的事。 “路庆生原是宣州一隘口驿站的主事,他说自己原来在家乡有一婚配,是个与他两小无猜的小娘子。后来村中遭逢饥荒,向外头的亲族写信求援,亲族给他包了钱银,却被送信的贪财之人给截了,最后那小娘子饿死在了村中……故而他才干起了驿站的生意,希冀如若再遇到像他这样的事,他能为他人撑伞。” 说着闻人晏面露嘲讽,本就轻慢的语气多出了几分气恼:“他在宣州驿站做了六年的主事,直到十年前,被手底下的伙计发现,他暗中买了很多妓生子,拿来……” “妓生子?”殷寻皱眉不解。 “呃……就是,青楼里的女子,私下生的孩子。”闻人晏反应过来什么,当即摆出一副刚正不阿的样子,为自己正名道:“阿寻,我处事虽是有些放浪,但我可一步都没踏进过青楼这种地方,真的。” 江湖上的侠客总喜欢拿风流当本钱。 闻人晏闲来无事时曾假设过,想按自己的性子,和他身上甩不掉的桃花,倘若没有遇到阿寻,说不定真就如管事们期许的那样,长成一个浪迹花丛中,片叶不沾身的风流客。 不过他不想要这种如果,且凡事也没有如果。闻人晏还没能开始他的浪子生涯,整颗心就已经彻底栽在了殷寻身上,从此明德正心,只做尽力去吸引殷寻一人的花朵。 “我知道。”殷寻饮了一口茶,应道。 “说回这路庆生,后来官府抄了他的家,看见他家中暗室写了满墙净世剑诀,才知他是浊教余孽,而他口中的婚配,当年被他活生生剖了肚子,把未成岁的孩子取出来练功……那些被他买了的妓生子也是。” 殷寻目光落在画像上,只觉得这尖嘴猴腮的人,看着越发面目可憎。 “别看了,这人又不好看。画像这种东西,向来都是见过本人的看,能看出几分像,只见过画像的,根本描摹不出那人本真,且胡知懂易容,会戴人/皮/面具,总归做不准。”说着,闻人晏一抽路庆生的图纸,也扔进炭火盆中。 最后一张图纸,同样是为男子,但看着要清秀许多,一眼过去,让人觉得他是个读书人。 “这一位,只有一个小名,叫小满。” ”他先前是个乞儿,跟一个丐帮老先生一起讨生活,跟着他学了两手武功,因为长得还算端正,后来被管事的选中,去了宣州一崔姓世家里头做差使仆人。” “却不知为何,有一日发了狂,把崔家上下连同其他仆役在内的三十余口人都给杀了……只留了一人活口。” 闻人晏说着,眼眸眯了眯,语气中带上了些许考究:“那人是在小满未入府前,曾对他有过一饭之恩的的崔家的三少爷。他很会恩将仇报,亲手把崔家三少爷的眼睛给挖了,边挖,还边在他面前立下壮言,说他会‘夺天下第一至宝,成天下第一剑客,睡天下第一美人’……” 当时闻人晏没有往后说,但此番看见苦作,殷寻一下就反应过来,那被挖掉眼睛的崔家三少爷,正是梵泽寺的苦作大师。 关于小满的事,也是苦作告知闻人晏的。 等马车再度停下,两人便已到了目的地。 殷寻刚想从马车上跃下,闻人晏就在他面前就横上自己犹如羊脂玉膏般白皙的手腕,摆明了是想殷寻搀着他的胳膊下车。 他本想说自己没有那么娇气,用不着如此,但看着闻人晏干瞪着一双桃花眼,模样可怜巴巴的,一时间竟有些恍惚,等回过神来,他已经把手搭了上去。 或许……闻人大美人的美貌,并非如他以为的那样,在殷少侠面前,全是大白菜。 闻人晏心满意足地把人搀下马车,殷寻手心的微热还停了些许在他的手背上,惹得他心脏如同被羽毛轻扫般,有种痒意。 待到站定,面前正对的翻云桥,横在江面上,犹如断水长刀,将整片江面一分为二,颇为气势逼人。 16、翻云桥 翻云桥上人头攒动,有往来商贩走卒,拉着小车在扯着嗓子吆喝,还有从各地奔赴而来的江湖侠客,或高门贵子,喧嚷得是一通热闹纷呈。而其中最为熙攘的,是翻云桥的登船渡口。 “感觉画舫又大了些许。” 闻人晏倚在桥岸边上,远眺着那十二艘一字排开的巨大画舫,只觉那船屋高耸,似能装下百人有余,连同船屋上的装潢,也感觉比往昔要华丽许多,木构楼阁,点缀丹楹,窗前挂如薄雾般的轻纱,,垒叠在水面之上,有江雾轻缠,似美人项上朱砂,组成一幅秀美典雅的锦绣画卷。 “这不是正合了师兄你的心意。” 苏向蝶总是神出鬼没的,她原本落在后头的马车,不知从何时起已然站到了闻人晏身侧,手里拿着个布包,也跟着趴在桥头远望:“人越多宣布起事来也更方便。” 殷寻站在另一侧,看了眼江面。他虽然不知道这师兄妹在商量着宣布什么,但身为外人,他很自觉地没有过问什么。 倒是闻人晏比他更自觉,直接转过脸,对着殷寻解释道:“是关于武林大会的事。” 殷寻把自己当外人,但闻人晏不。 闻人晏举扇掩住半脸,笑意在半透的扇面中若隐若现。他摸了摸袖口,从中像变戏法一般抽出了一道鹅黄绸带,端了一头递到殷寻面前,许是说着有些心虚,声音小如细蚊:“这桥上的人太多,我担心过会我们会走散,所以想,要不牵着这个,我们一人一头……” 这娇羞的小模样,看得一旁的苏向蝶翻了白眼,抱着手便自顾自地往登船地渡口走去。 殷寻看了眼闻人晏手中的绸带,只觉得疑惑,搞不明白闻人晏这些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想法、举措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他们又不是三岁孩童,而是身上有武功的侠士,且不说没那么容易就会被人群冲散,就算是当真被冲散了,也不是什么值得拉出来说的大事。 可是眼见着他指缠绸缎,悬在半空久久不放,殷寻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握住了那一头绸缎。 他可以在两厢传信时回绝闻人晏一些胡闹的请求,可每每亲自面对着这满身热切劲的人,大多时候,殷寻都会下意识就顺着他,也不知道是从何时起就养出来的坏习惯。 闻人晏儿时有一半的时间都呆在临江城,知道他们走过的这翻云桥是有讲究的。 传说,翻云桥是一座神仙渡桥,有情人若能手牵绸布,不被云浪冲散,完完整整地走过这桥,便能相守一世,白首不分离。 类似这样的爱情传说,在天南地北各处不说有上千,也有几百,没几个算得了准,但不妨碍闻人晏惦念说反正殷寻人他是碰不着,但耍多点小心思总可以吧,他开心之余,殷寻也不太在意,横竖没人吃亏,何乐而不为。 “阿寻,我们走吧。”闻人晏扇面又掩了掩,握着绸缎地手紧了紧,面如桃花般泛着殷红。 他这模样落在周遭人眼中,引得一阵接连不断的倒吸气。 眼见着闻人晏施施然朝自己走来,负责点船令的摘星阁仆役顿时看直了眼,甚至忘记喘气,憋得脸上一阵通红,连同手上动作都给停了下来,眼珠子直挂在闻人晏的脸上,舍不得从面前这仙人容颜上移开。 好不容易回过神,他才结结巴巴地问道:“这……这位姑娘,可有等船的船令。” “新来办事的?”闻人晏饶有兴味地开口道。 他一开口,仆役原本满脑子的飘于云端与洛神赴会的美好幻想,“啪”一下摔进了泥地里。仆役这才反应过来,他面前的这位“洛神”是需要他踮起脚尖,抬高脖子才能对视的。 倒是一旁的摘星阁管事连忙凑了上前,客气道:“是新来的,没见识,还请闻人少盟主见谅。” 管事的话音刚落,才看见跟在闻人晏身后的殷寻,他脸上立即一阵青红紫绿好不精彩,磕巴着又道了声:“殷少庄主也在。” 而后小声地嘀咕了句:“怎么凑一块了。” 闻人晏的耳力不差,自然把这声嘀咕听了进去,像是不嫌事大般回了一嘴:“凑一块又怎样?我们又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一听到这话,管事的只觉得自己的脑门一阵突突地疼,直疼到连着他的牙肉都有些跟着发酸。 闻人晏明艳动人,殷寻清冷俊逸,放在一起虽然好看养眼,但摘星阁的管事依旧会感觉怵得慌。只因为上一回摘星桥市,他俩聚在一块,对摘星阁而言,全程就没什么好事。 管事的至今还记得,三年前的摘星桥市,是由他负责去均天盟递送请帖的。但他送请帖送得不是时候,柳晴岚刚好有事出去了,所以通传的人只好直接找上了闻人晏。 闻人晏当头第一句就问:“饮雪剑庄的人可去?” 他们都知道闻人家与殷家不太对付,闻人晏这么问起,下意识就以为他是想找茬,于是委婉道:“这……我们还未去给饮雪剑庄递送请帖。” 然后被闻人晏无情地拆穿:“少来,摘星阁距离饮雪剑庄可比均天盟要近多了,往日里都是先去的饮雪剑庄,怎么可能这一趟就改了规矩?” 管事的一听,有些崩溃。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问?但他这腹诽只敢落肚子里,嘴上还是敞开了说:“饮雪剑庄那边说,殷庄主说他夫人染疾,须他每日传功运气调理,实在走不开,所以……这次去的是殷少庄主。” “如此……”闻人晏脸上笑意和煦,看着令人心池荡漾,话下却是逐客令:“你们想必阁中还有其他急事,我就不留了,你们先回去吧。” “这……那请帖。” “等师父回来了,会替你们转达的。放心,我是均天盟的少盟主,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 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结果呢,先是抢剑谱,再是表衷肠,最后抓盗贼,总归是乱子一茬一茬地来。 摘星阁的管事有苦不能言。 但就算再怕闻人晏会闹出什么乱子来,身为管事,他的礼数也得周全。他展开手中的册子,对指了指安排好的位置,刚想招呼仆役带路,就听闻人晏直截了当地问:“这位置怎么安排的?” 依着的册子,他们虽然都是一如既往地落座于「子」字画舫,但给他们安排的,基本上一个在船头,一个在船尾。 “你们关系又不好,为何一定要坐到一块。”管事满头大汗。 “你们到底哪知眼睛,哪知耳朵,看出听来的我与阿寻关系不好。” 两只眼睛,两只耳朵都看得出、听得来呀!摘星阁的管事心想,他虽然只是个跑门堂,帮忙管理阁中事的,但好说歹说也算是在江湖上飘过,哪能不知道你们这些个世家恩怨。 管事的刚想讲一下道理,就听殷寻缓缓开口道:“其他人都已落座,不好因我们而改动,就按管事的安排吧。” 闻人晏当即改了原本那不依不饶的样子,应道:“好。” 乖顺得让管事的一时真觉自己的眼睛耳朵是不是出了问题。 闻人晏踏上甲板时,画舫上已然坐满了人,人声鼎沸,尽皆说着这世道上的各种事。 苏向蝶比他们先一步,见闻人晏走来,把原本一直拿在手上的布包甩到闻人晏怀中。 这布包里头的,是一根翠玉笛。 柳晴岚擅长各种乐器,尤其擅长抚琴。琴音虽时常藏有杀机,但不藏杀机的时候,但凡是个有些欣赏水平的,都很难不对她的琴音交口称赞。 但闻人晏这位座下大弟子半点没得柳晴岚的真传。倒不是功法上有什么冲突,或者是闻人晏不够聪颖的问题,主要是他实在太过五音不全了。弹琴拨棉花,拉弦锯木头,吹乐鬼狼嚎,只有别人喜丧用的唢呐吹得颇具神韵,那声一响,就能把方圆十里的人给送走,杀伤力极强,从这个角度上说,也算是修为有成。 今日,摘星桥市上的众人有福了。苏向蝶心道,并捂起耳朵。 为了顾全自家师兄为数不多的颜面,苏向蝶这一次特地没带唢呐,而是比较文雅的笛子。 不会做什么出格事的闻人晏唇递在笛口,一道延绵不断,且如同猿猴嘶声长啸,夜半鬼魅惨呼的笛声,猝不及防地窜进了画舫每一位贵客耳中。 美人立身画舫之上,有秋风轻拂,端得犹如瑶池仙境驻足的仙人。 众人望向“魔音”,一肚子想要骂人的话被堵在喉咙,怎么都说不出口,只在心中感叹,美人就算是吹笛像鬼叫,那也是美的。 见众人望向自己,闻人晏放声道: “今日在摘星桥市上,我所拍得的所有东西,都会作为武林大会的彩头。” 闻人晏修长的指尖抚在长笛的细杆上,灵活得旋转着笛身,动作熟稔得仿佛这笛子常年伴在他的手侧,令人完全联想不到,方才的凄厉惨叫是从这竹玉管子里发出来的。 “彩头还有我的婚事。我说了,既然我是第一美人,就当配第一剑客。” 说着,目光远远地落在画舫另一头的殷寻身上:“你说是吧,殷少侠。” 殷寻记得当时闻人晏在信中说,他收到暗线消息,说海寇头目胡知会到武林大会去,但与殷寻细讲胡知此人时,却又说胡知此人行如鬼魅,难以琢磨。 倘若能得暗线消息,怎么可能掌握不了其踪迹。 故而他早就猜测,闻人晏是想要引。 胡知想要混元珠,且有必须获得混元珠的理由。 那就在这热闹的摘星桥市上告诉胡知,均天盟有他想要的东西,并且还要送出去。 不管这位胡知到底是浊教余孽路庆生,还是有“天下三志”的小满,只要在武林大会上有足够让他们以身犯险的宝物,那他就会到武林大会去。 没有什么是比自己本身就是靶子,更好抓住飞箭的。 17、寻幽探胜 翻云桥上的诸位不清楚胡知此事的始末,只觉得闻人晏这多问的一嘴是又是在挑衅。 他不说刀客,不说棍客,不说旁的其他什么侠客,非要说什么“天下第一剑客”。饮雪剑庄以剑名见长,特地提及剑名,定是闻人晏在嘲弄殷寻,讥讽他们饮雪剑庄在剑道之上徒有虚名,挑衅说殷寻定没有那个能耐去夺得头筹。 众人习以为常地给闻人晏的行径找好了理由, 在场有许多官家小姐,也有许多高门子弟,曾经明里暗里都心喜过闻人晏……那张脸。耳朵刚被狠狠地摧残过,又倏忽听到这一消息,一时间都有些棍棒敲过后被赏糖的恍惚,还隐约有些期待。 虽然闻人晏往日瞎话没少说,但能在这么一个场合放话出来,少说也该有五成能作数……不少人偷觑着座上闻人晏,在心中暗自想道。 当然,武林人士更注重的还是闻人晏口中所说的,他在桥市上拍得的所有东西这个彩头。去武林大会,原本只是赚名声的事,现在变成了名声、宝物双丰收,这怎么都是件好消息,自然而然地也就更加关注闻人晏会在桥市上拍得什么。 或许是因为三年前的摘星桥市上险些被人夺去拍品,摘星阁这回对画舫的构造进行了改造,有如一个中空的戏台,让客人们围坐其上,四方都设有类似于角楼的高台,但凡有人想染指中央的拍品,就可能会被高台上的弩箭给瞬间射穿心肺。可以说是费了不少心思。 一阵锣鼓喧天而起,昭告着摘星桥市正式开始。应着锣声,就算是未能登上画舫的人潮,要纷纷依靠在翻云桥边上朝着各画舫的中央望去,只希望在画舫驶出去之前,能一睹各色瑰丽奇绝的宝物。 闻人晏对拍卖本身其实没有多大的兴趣,摘星桥市的拍品提前有列好一个册子,附在请帖之上。他只需等到了要买的拍品,摆手竞价,然后让杨幼棠上前去付钱,就可以了。大都是品质稍好武功秘笈,与神兵利器,几乎是由柳晴岚提前敲定好的,但也有几件是闻人晏看着顺眼临时加上去的。 他想,反正阿寻的剑法天下一绝,这些东西到最后都是要送给阿寻的,多点也无妨。 同时,心里开始盘算起,等到桥市结束,他去找殷寻说点什么,做点什么,仔细地在脑中提前谱演好他与殷寻相处的每一步。 虽然这些谱演到最后,大都会付之东流。真等他凑到殷寻跟前,一般都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殷寻在画舫对岸,看着也对桥市上的物件不感兴趣,只静坐在座上凝神沉思。 闻人晏数不清自己见过多少殷寻的这个样子,或是看雪,或是看桂枝,或是看江岸,令人看着觉得他是冷淡清净,但落在闻人晏眼中,却觉得殷寻这个样子就是在发呆。 不久前闻人晏耐不住性子,好奇问过殷寻,问他看着这些个东西的时候到底是在想些什么。 当时殷寻的回答是说:“观万物变。” “不是你说的吗?”当时殷寻浅笑着望向闻人晏:“我名‘寻’,有‘寻幽探胜’的意味在,取自‘寻幽殊未歇,爱此春光发’[1],意在字表,为寻访名胜幽境之意。先生在月前提前为我取字‘世真’,也说寻幽探胜,方得世真。” “但我……”殷寻说着摇了摇头,只继续道:“不去踏山海,便想能静察万物变,也能寻得世真。” 殷寻口中的先生,自然是饮雪剑庄内那位教他剑法的沈老先生。 他与闻人晏年岁只差了几个月,闻人晏年至弱冠,殷寻自然也是。但殷梦槐向来只在管控殷寻出行方面会对殷寻稍加重视,平时庄内中秋宴都不会主动叫上殷寻,现下也想不起来给殷寻取字,更别说像闻人晏这样在宗庙内好好地办一场及冠礼,所以这取字的活计,就落到了殷寻的恩师头上。 想起殷寻的这个回答,闻人晏无可奈何地喃喃道:“这么探,可真是耍滑头。” 而后看见台中央一件拍品,闻人晏心念一起,手点了点一旁坐着的苏向蝶,又指向台中央,凑过去小声说道:“师妹,替我买点东西,回头还你钱。” 他放了话说要把自己拍得的东西都作为武林大会的彩头,此时想要什么,就不能自己付账了。 台中央的是一盏灯,由天工大能所造,点燃烛火,轻敲灯盖,里头的就会转动机关,内里的剪板就会随之变换形状,映出不同的皮影戏来。总而言之,就是一件做工很是不错的玩具。 “你要这作甚?”苏向蝶疑惑道。 “当然是送给阿寻玩呀。”闻人晏理所当然道:“你看这灯内皮影,有山有水有世情,万物缩影其中,多有趣。” 说着,闻人晏瞄了眼阿寻望江沉思的模样,轻叹一口气,自顾自道:“阿寻太神仙了,总是神游太虚之外,能飘忽到九霄云天,有时我就会害怕,怕不把这繁华世间摆在他面前,让他多看两眼,他就会趁我一不留神,羽化登仙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闻人晏嘴门上总像是没上锁一样,但让他这么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的剖白,却非常稀罕。 苏向蝶见不得闻人晏这样子,不仅会让她摸不着头脑,还会觉得恶寒,于是趁火打劫道:“行吧,九出十三归。” 闻人晏笑了笑,摆足了很会败家的纨绔子弟架势,豪气道:“十五归都行。” 他应得这么爽快,苏向蝶自然不会放弃这捞一笔的机会,帮着举了牌子,而后发出一句调侃意味十足的感叹:“唉,少年情思,郎不解意。” 闻人晏闻言,笑骂道:“哪学来的油腔调?” 苏向蝶不客气地回应:“你那学的呀。” 三年前的摘星桥市,盗贼抢夺混元珠不成,后来摘星阁的阁主孙敏才便将混元珠给收了起来,不再作拍卖了。而册子上写得明明白白,本来是该要在这场重新再放出来的,但等到该拍混元珠的时候,那主事的摘星阁仆役却直接把混元珠给越过去了。 场中当即有人大声问道:“不是应该还有混元珠吗?” 闻人晏顺着声音望向吆喝的那人,是个身形瘦小的中年男人,说话时能看见他左侧门牙处镶有一颗闪得让人有些头晕的金牙。 孙敏才高居上座,起身缓言道:“这混元珠,我已提前赠与均天盟了。” 那人一听,立即皱起了眉,声音比方才还要更大了些许:“这不合规矩吧!你们摘星阁怎能如此!” 孙敏才吹了吹胡子,满脸和蔼笑意地解释道:“闻人松风是当世真大侠,于我有恩,此事也是他开的口,说他想给武林大会添点彩头,手上却没有合适的物件,就想与我买下此宝贝,所以我便直接送予他了……” 早年间闻人松风身体健硕,且还是均天盟盟主时,救过孙敏才的命。人在江湖中,义字当头先,一句恩情更是能顶半边天,再大的规矩也能为此破例,摘星桥市本就是摘星阁主导的,这混元珠本就是孙敏才自己的东西,他这么一说虽旁人还多有怨言,但终归是不再闹什么了。 “混元珠此物究竟有什么稀罕的,能值得人如此争抢。”听着他们吵闹一番,苏向蝶纳闷道。 当初闻人晏与殷寻说,知晓胡知此事的人有五人,算上他们在内,还有三人,便是柳晴岚、苦作,与苏向蝶。 就算再怎么吹说是天上地下独此一颗、千金难买万金难求,那也只是颗赏玩用的珠子,在苏向蝶的理念里,这根本就不值得胡知以身犯险去抢夺,也不懂这些人为何如此。 闻人晏不经心地回道:“宝物嘛,对有需要的人来说就是宝物。” ”破珠子。“说罢,苏向蝶压低声,凑近闻人晏问道:“师兄,你说会不会以为混元珠还在孙老头手上,所以这一趟提前来了。这可是江上。” 海寇大都擅水,总是一小股一小股地分拨而行。以往每每官兵刚捞着一拨,其余的都像是鱼儿入海般,向周遭的水域散去,很难一网打尽,胡知作为海寇的头目,在这方面自然不遑多让。 “提前来了也没关系。”闻人晏满不在乎:“阿寻如今剑法出神入化,有他在,就算与他对上,我也只需站在后面鼓掌就行了。” 苏向蝶无奈,怎么聊什么都能被他拐弯抹角地把话题转到夸赞殷寻身上:“你就是总这样,才会老是被人误以为是废练家子。” 说实在的,闻人晏具体的武功如何,对于均天盟以外的人来说,至今还是个不大不小的谜。 从前有不少人三天两头来均天盟踩过场子,更有不少人曾叫过闻人晏这位少盟主的板。 可是大部分时候,他们一见着闻人晏的模样,原本的叫板就会瞬间变了味。这到口的挑衅话语往往话锋一转,变成了一句:“这位姑娘,可有婚配?”,然后被闻人晏笑着把人请了出去。 再加上,后来天下小谈的那句闻人晏“是个武学平平、沐猴而冠的漂亮草包”的判语,故而现今其实有不少人觉得,闻人晏就是个废练家子。 不过闻人晏对于这些评价向来都不在乎的。见孙敏才招呼仆役来跟他传话,便起身跟着仆役一道进到船屋里头,去领本次拍品的单子。 结果刚好与一人碰上,且是前不久才见过的一个人。 脸上的笑意就像是焊死在他这张皮囊之上,身上穿着平平无奇的法衣。 又是梵泽寺的喜作小师傅。 18、红颜 先前闻人晏见过喜作的两面,喜作都一直跟在苦作后头。 据闻这对师兄弟向来都是那般形影不离的。苦作这人许是因为身上背负着崔家的血海深仇,所以哪怕对着佛祖,都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沉默寡言,从不多与人说话。在梵泽寺中,他几乎没有亲近的人,就连他的师父也常叹很难与之沟通。 后来更是成了江湖传闻中,每杀一个人就往自己身上钉柳钉的怪人,就更少有人会主动与苦作打交道。 只有喜作这位小师弟,初来梵泽寺,就对苦作百般亲近。往后更是任凭苦作再怎么冷脸以待,都保持着一脸乐呵,不愿意疏离半分,尽心尽责地照顾着苦作的起居饮食。 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苦作虽然目盲,但心没盲,有这么一个师弟在身边照顾,久而久之,喜作就成了苦作整个梵泽寺上下唯一亲近的人。除了他们彼此,寺中其他人,少有机会能见着这两人的面。 此时喜作孤身一人,令闻人晏生奇:“怎么不见苦作大师?” “师兄不喜生人多的地方,此番出来实属无奈,所以一直着急回去。”喜作的声音喑哑,语气却颇为活跃地回道。 明明并无什么大的喜事,但喜作的脸上依旧是一副欢天喜地的样子,眼睛直笑眯成了一条缝。闻人晏刚开始看他这样还觉得没什么,僧人有欢喜佛相,常挂笑颜,也是正常。但不知为何,看久了,就会让人开始觉得这笑在皮不在骨,怪假的。 “可「未」字画舫上有我们梵泽寺过往一位僧人的发舍利,师兄要去赎回来。为了节省时间,所以我们便分头行动了。” 闻人晏听罢偏头看向一旁的摘星阁仆役,问道:“你们还卖死人遗骨?” 舍利子是佛与高僧火化后所结成的佛家信物,「未」字画舫上,有不少信奉此道的世族、商贾,他们当中喜欢买卖收藏这东西的向来不在少数,也从未觉得有什么不对,但闻人晏这说法也确实没错。 摘星阁的仆役被这一问弄得有些哑口无言,只支吾着打着呵呵过去,落下一句“二位先在此稍候,我去把单子取过来”,便急匆匆地抬脚走出了船屋。 这屋室之内一下就只剩下了闻人晏与喜作二人。 喜作动作不见客气,拉了把椅子便坐了下来,也同样问道:“闻人施主又为何一人?” 他先前可看见了,闻人晏他们马车上还有旁人,后头也还跟了另一辆马车,并非是孤身一人前来摘星桥市的。像取单子这种小事,怎么都用不着这位大少爷亲自动身。 闻人晏答道:“坐久了,累了,想着动动筋骨。” “多动筋骨好,万物因缘皆在动中。”喜作满脸笑容地接受了闻人晏的说法,顺手提起面前的茶壶,斟了两杯茶,转而道:“因动而行,一日两见,能称得上一句你我有缘。” 闻人晏却没有坐下的打算,像是在贯彻自己要活动筋骨的这一说法,只挨着窗沿应道:“是有缘,不知后来您们两位怎么处理那小贼了?” “师兄慈悲为怀,教训了他一顿,就放他离开了。” 不知到底在喜作心里是怎么把苦作那杀气腾腾的样子,与“慈悲为怀”挨上边的。 喜作继续道:“像这种偷船令的小贼,听说每一次摘星桥市都会有,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也用不着大惩戒。只是没想到会有胆大包天把手伸到师兄腰包里的,估计是以为师兄目盲,好欺负。“ 闻人晏侧头看向窗外,迎面是广阔无垠的江面。桥市举行到现今,十二艘相连的画舫已经渐渐驶离了翻云桥,就像是立于江面上的孤岛,原本时不时能从桥面上传来的小贩吆喝也已经没了影迹。 他转了一下手中的圆扇,状似无意地回道:”确实是每一回桥市都会有,但我来时听孙阁主说,这一回偷船令的小贼好像特别多。” 且不说一些岌岌无名的江湖小客,不少还算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被偷走了船令,只能临时向摘星阁求助,让他们手下的人好生忙活了一通。 “这十二画舫凭船令上,总归是会混进来不少乱七八糟的人。” 喜作饮了一口茶,耸了耸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人多热闹的地方就容易出乱子,像摘星桥市这种热闹地方,每一趟有不同的乱子出现,正常,正常。依我看,用不着多理会。” “要我说,小僧其实更好奇另一件事。” “说来惭愧,小僧虽是修行中人,但六根总不见得能常清净,最喜欢看各种闲散话本,总因这不务正业的兴趣遭师兄的责骂。”话是这么说着,但喜作提起自家师兄,却笑得越发开怀,难得会让人觉得他连同骨头也有在笑。 喜作话锋一转,像是好友说笑般问道:“闻人施主这段时间来,总说起什么天下第一美人,什么天下第一剑客。但小僧览阅这么多话本志谈,从前未见过类似的论调,觉得好玩,一时心下好奇,想问问,可是出自什么有趣的典故?” “居然没见过吗?”闻人晏美眸瞪了瞪,看着一副吃惊的模样:“江湖上大家伙都喜欢当至尊,我还道他们会常把这些挂在嘴上呢,先前江中首富家的女儿要嫁人,不也搞了个文试,说嫁给天下第一的才子,我还当这说法很常见呢。” “「天下小谈」评我为「美人榜」榜首,我心上人是个剑法天下无双的剑客,我想用这个由头撩拨一下他,仅此而已。喜作小师傅,你觉着这听着有趣不?” “有趣。不过,闻人施主,那什么第一美人,可不是什么好名头啊,我听说呀,凡是第一美人,下场都不会特别好。”喜作笑眯成一道缝的眼皮子抬起来些许,露出些许他那溜黑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茶盏,透显出些许寒意。 江湖上不只是「天下小谈」喜欢评美人榜,过往有不少的富有盛名的浪荡才子爱评,立志绘尽天下美人,制作美人图册的闲散画师爱评,他们在「天下小谈」之前也评出来过不少正儿八经的第一美人。 而这些个第一美人,正如喜作所说,都没个好下场。应了那句“红颜薄命”,大都会死得不明不白。 在梵泽寺中,苦作因王大哥一事,私下与闻人晏详细说过他们崔家当年的事。 说宣州崔家当年被灭的三十余口人中,还顺带了半个外人。这半个外人是崔家三少爷,也就是现今的苦作大师,未过门的妻子,梁诗语。 梁诗语,曾经也有过“第一美人”的美名。 她自小就出落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温婉柔美,不仅在宣州一带远近为名,后来有自京城来的大才子见着她,也叹说她是他平生所见最美之人,应是当世第一美人,如此便盛传了开来。 然而崔梁两家同在宣州,两家为百年世交,关系极好,梁诗语尚未及笄,就被梁家的人许配给了当时年岁正合适的崔家三少爷。谁也没想到,这一桩婚事却成了梁诗语的催命符。 宣州民风开放,少有成婚前相见的忌讳,当时正值新春,梁诗语替父母携礼前去祝贺,却遭逢那小满暴起杀人,一位绝世美人,就这么被株连,命丧黄泉,令人叹惋一时。 “真令人害怕。”闻人晏应得漫不经心。 喜作说话的语调也很漫不经心:“这些第一美人的殒命相互间并无关系,各有各的意外,指不定当真有什么孽缘因果缠在这名号上,我这提上一嘴,也是希望闻人施主能够多加小心。” “是该小心,我也是惜命的。”闻人晏笑了笑,小声喃道:“这万一我也香消玉殒了,谁来陪阿寻过生辰。” “所以呀,为了小心起见,喜作小师傅,我有几个疑惑,想问问您。”闻人晏晃着手中的圆扇,轻声说道:“梵泽寺棍艺一绝,我在寺中见你与苦作大师也是用棍练武的,但为何您手上却有练剑之人才会有的剑茧。” 喜作手上的剑茧并不明显,平常人或许看不出来,但闻人晏喜欢看殷寻练剑,也喜欢看殷寻用剑的手,观察到的,总比别人要仔细一些。 喜作闻言一愣,而后才缓言解释道:“小僧不才,什么都学不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只能十八般武艺样样都学一点,所以我会剑,又有什么奇怪的?” “闻人施主早年不是也跟闻人松风大侠学刀,又与柳盟主学琴,可却从未见您把刀与琴带在身上,总是两手空空,唯有拳脚。”喜作依旧是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视线落在闻人晏一身罗裙上。 女子衣裳本就大多繁复,闻人晏这人更是喜欢挑最繁复的来穿,这层层叠叠堆砌在身上,却唯独不见有任何兵刃置于身上。 “说得也是。”闻人晏点头应声,又再次问道:“那为何喜作小师傅的脸,看上去要比之前在梵泽寺见到时,要塌上一点。” 闻人晏话音刚落,一条细长的竹刺倏忽往他袭来,对准了他的喉间,被闻人晏手中圆扇一挡,竹刺才偏了位置,直钉入他身侧窗沿的框角处。 “喜作小师傅,这是何以?” 闻人晏冷声抬头,看向还捧着茶盏坐在船屋正中的喜作。 19、冲动行事 闻人晏这些年打扮惯了,对人的五官观察颇深,且本身的记忆力又惊人得好,所以总是能发现一些别人发现不了的小细节。 比如他能看出来,面前的喜作,与他在梵泽寺时见到的第一面,并不完全相同,能隐约发现他的脸上动了手脚。 却听喜作依旧满脸笑意地轻道:“不是我。” 旋即耳朵微动,手中茶盏往身后一抛,直弹开了与闻人晏正对另一扇窗户。 这一扇窗户与闻人晏侧边的不同,它后头是画舫之间不同船屋的门廊,可弹开窗户后,一眼看去过道外头却空无一人,茶盏落到窗外,却也没有响起该有的瓷碎声。 闻人晏伸手拔下一旁窗沿的竹刺,看着边缘毛躁,像是临时从什么地方抠下来的。尖端处还有些许紫黑色,看着像是涂了毒。 再抬头看时,喜作已经站起身,走到了过道的窗边,往外探去:“这里有人,但并非是要伤闻人施主之人。” 闻人晏闻言向外头走去,一到过道上,便见刚才要出去领单子的摘星阁仆役靠着窗边,整张脸呈现青紫色,嘴角流着口涎,不见血迹,双颊落有指痕,应当是被人捂了毒。而他的手上正好兜着喜作扔出去的茶盏。 喜作也跟着出来,见状在旁说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看着应是刚出了门,就碰着了那在外头袭击的人,所以才被不动声色地捂了毒。” 闻人晏先是左右探看了一番,全不见一丝他人的踪迹,只有廊道上摆着的翠竹盆景,被硬生生掰断了一截,能与闻人晏手中的对上。 他在仆役面前蹲下身,伸手探了一下他的鼻息,人还活着,只是晕过去了,或许是因为被捂的时间并不长。 他当即抬手打穴,封锁了仆役的周身穴位,以避免他身上的毒往心肺处攻去。而后想着人命关天,要先将人背起来,送去孙敏才那救治。但还未来得及动作,面前就横了一只手,挡在了他的跟前。 喜作抢先一步拉起仆役的胳膊,动作灵活地一把将人背到自己的身上,朝闻人晏笑道:“闻人施主这满身衣着华贵,还是由小僧来送他去孙阁主那去吧。” 闻人晏视线再次落到了喜作身上,眼中全是探究:“看来喜作小师傅的耳力功夫极好,全不像你自个口中所说的那样什么都学不到登峰造极的样子。” 那袭击的人虽然扔竹刺的力道一般,但能确定他轻功一流,且收敛气息的功力几乎能与苏向蝶比肩,就连闻人晏最开始也未能察觉外头有人。 “也是离得近,加上那人估计跑得着急,小僧才能稍能察觉。” 就是不知道,喜作到底是这是听到外头有人才扔的茶盏,还是听到人走了才扔的茶盏,或者说,那茶盏就是为了知会那人离开。 见闻人晏依旧警惕,喜作笑成一条缝的眼又睁开了些许,溜黑的眼睛里仿佛充斥起一些让人看不懂的情绪:“闻人施主,小僧在梵泽寺待了已有十数年。” 说着,他就着背人的动作,动作有些别扭地撩起藏在法衣之下的手,皮肤之上错落着的,尽是黑红的皱痕,让人一眼看着便觉得反胃恶心。 又见他抬手自脸廓边缘刮了一下自己的脸。 如闻人晏先前料想中的那样,喜作从自己的脸上刮下来了一张人/皮/面具。但人/皮/面具后头的,却并非是宣州印,而是与他手上如出一辙的皱痕,密密麻麻地攀附在他的脸上,万分骇人。 喜作维持着笑容,解释道:“我曾是乡中农户的孩子,后来家中走水,家人在大火中尽数丧生,唯有我一人侥幸逃生,后被师父救下带回梵泽寺的。” 他初到梵泽寺时,不仅是脸,连同整个身体都被大火烧得满是红痂,连同嗓音也比常人要嘶哑许多,光是看着就令人心觉恐怖,所以喜作难免被其他人下意识躲着避着,也都不太敢直面与他说话。 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喜欢待在目盲的苦作身边。苦作看不见他那些红痂,自然也不会用害怕的目光对着他,这一点会让喜作感到安心,也让喜作感到心喜。 “师父见我可怜,托寺中佛医为我治伤,可惜佛医没有神医谷圣手那能活骨生肌的本领,去不了我这满身的疮疤,所以就给我做了这面具。”说着,喜作顿了顿,又道:“此事寺中的人都知道,但也只有寺中的人知道,不料会引起闻人施主的误会。” 闻人晏看向喜作,他脸上、身上的伤疤看着并不似假,可心中依旧不能尽信他口中所说的话。不过闻人晏还是听着颇为诚恳地回道:“看来是我错怪喜作小师傅了,当真抱歉。” 谁想喜作立即就蹬鼻子上脸地回道:“无妨,我们出家人慈悲为怀,小僧是不会怪罪闻人施主的。” “那真是多谢喜作小师傅大人有大量了。” 仔细想来,摘星桥市上确实混进来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人,且混进来的应不止海寇。至少那个朝他扔竹刺的人,应当不是胡知手底下的人。 那人扔刺时刻意绕开了离内窗更近的喜作,显然是故意冲着闻人晏来的。 若当真如苏向蝶所假设的那样,胡知以为混元珠还在孙敏才手上,再次来到了摘星桥市。那听了孙敏才的话,再怎么粗暴行事,也该是先把闻人晏抓起来,盘问混元珠的下落,而不是一上来就对他下死手,这样做对于胡知来说并无意义。 闻人晏心里想着事,跟在喜作身后,目光不带偏移地看着他尽心尽责地背着那昏迷不醒的摘星阁仆役。 他们一前一后刚走出船屋的廊道,就听见一阵吵闹声自拍卖的高楼传来,眨眼间,四方立着的角楼台上弩箭齐刷刷朝着一个方向射去,而那个方向,闻人晏分明记得,是殷寻落座的位置所在。 闻人晏登时瞳孔一缩,不由自主地往前大跨了一步。 喜作见他这动作,连忙道:“闻人施主快先去查看情况吧,小僧一人也能将他送去孙阁主那去。” 闻人晏望向喜作与他身上背着的仆役,眼眸眯了眯。 他前去船屋已有三刻,不知拍卖楼上发生了什么。殷寻的武功,他肯定是有信心的,那弩箭就算当真是对着他,也应当伤不着,不会伤着的,可……思来想去,他还是抵挡不住心头那泛起来的揪心,他对殷寻的担忧永远都会占据上风。 “那就有劳喜作小师傅了。”落下这么一句话,闻人晏就脚下步生风地朝殷寻的方向奔去。 见闻人晏离去,喜作难得敛下了笑意,睁开眼,溜黑的眼眸尽是寒意,摇了摇头,叹道:“还是太过冲动了。” 那本该中毒晕厥过去的摘星阁仆役,此时却已经醒了,忍着自己呼吸时被毒烧得剧疼的心肺,艰难地开口道:“我以为……是属下坏事了。” “唉,算了,只要不是在师兄面前,就算不得是坏了事。” 说着,喜作又重新笑眯了眼,变回了平常那欢喜佛般的模样,把戏做足全套,背着人继续往孙敏才的方向走去。 另一头,闻人晏刚踏上了楼台,伴随着爆裂声,一旁的江岸倏尔炸起一道迅猛的水花,整艘「子」字画舫就像是被什么给撞了一下般,剧烈地晃荡起来,直摇了得本就步伐着急的闻人晏,差点就被面前的横栏给绊一个踉跄。 就这点儿晃荡,闻人晏原本是完全能够稳住的身形。可他视线刚好从上层楼台上跳下来的人对上,他霎时就不想把自己给稳住了,就这么放任自己往跟前的人倒去。 殷寻刚落地,原本见有人要朝自己的方向倒来,方想举剑去抵那人的胸腹,但又一下看清了那人的模样,一时竟然不知该怎么反应,手上的动作硬生生刹住,就这么半尴不尬地把面前的人,给稳稳地接住。 因为身量的缘故,明明是殷寻把闻人晏给接住了,但看着反倒像是殷寻被一个脂粉“姑娘”给拢抱进了怀中。 咫尺间,闻人晏能感受到殷寻周身传来的暖意。心想,就算是常年立身在冰雪里的人,抱起来原来也是这么温软。自己的心脏在不住地跳跃,几乎能蹦到嗓子眼里去,连带着呼吸也重了几重。 却又感觉自己多少有些明白,为什么那些世情话本里的痴男怨女们,总是那么喜欢拢拢抱抱了。 他觉得,他也喜欢。 “呼……吓死我了。”闻人晏伏在殷寻耳边喃喃道。话音刚落,便感觉自己怀中的人动了动。 闻人晏的声音温润好听,顺着话音,一阵痒意抚过殷寻耳廓,让他下意识地抬手搓了搓自己的耳朵,问道:“什么?” “没站稳,吓了一跳,多谢阿寻接住我了。”闻人晏胡说着,念念不舍地撒了手,在殷寻面前站直了身。 同时心道,自己回头又得跪一下宗祠,向先祖告悔他这点儿老是端不正的小心思。 他有罪,他惭愧,他不改。 20、水花 “阿寻你们这边是怎么了?” 闻人晏偏头看了眼刚刚恢复平静的江岸,又把视线落回面前的人身上。嗯,全须全尾的,连带衣角都是干干净净的样子,看来没有任何一处受伤,唯有额前的发稍有些凌乱。 他悬着的心落到了实地,小叹一口气,下意识抬手替殷寻拨了拨。 指尖触碰到殷寻的额角,携卷着些许冰凉,让殷寻又想起方才闻人晏呼吸打在他耳廓边缘时招惹起来的痒意,令他不经意间缩了缩。 他回忆道:“方才……杨兄过来找我说他找不到你和苏姑娘。” “找不到我?”闻人晏抿了抿唇,疑惑道。 先前杨幼棠走开去帮他确认其他字号画舫的拍品了,而后苏向蝶见拍卖会无聊,就说去四处探看了。 为了避免事端,所以摘星桥市规定,每一个船令都只允许船令的主人本身,及跟随其的一个侍从上画舫。孙敏才托人递送给均天盟两个船令,原本是准备给柳晴岚与闻人晏的,结果柳晴岚有事缠身,来不了,她的船令也就落到了苏向蝶手上。 闻人晏带了杨幼棠,殷寻被饮雪剑庄派来的殷明诗一路紧跟着不放,苏向蝶则谁也没带。 所以摘星阁的仆役来与他传话,让他去领拍品单子的时候,刚好只剩下闻人晏一人。他在船屋里与喜作说,他是想着活动筋骨才亲自去领的单子,显然是一句随口的胡诌。 正常来说,像这样的事,等杨幼棠回来了,自会有其他仆役去同他解释闻人晏的去处,不至于让杨幼棠说找不到而去求问殷寻。除非是那领单子的事本就不正常。 闻人晏当即背过身,望向他来时的方向,远远地能看见,楼下的喜作正恪尽职守地背着一人,往孙阁主的方向走去。 殷寻也顺着他的方向望去,视线落在喜作身上,继续说道:“杨兄跑过来时,险些被上头摔下来的一人砸中,那摔下来的人就是先前叫问混元珠为何不事拍卖的那人。” “大金牙?”闻人晏不认识那人,只记得他左侧门牙处镶嵌有一颗金牙。 殷寻点了点头:“他被人追杀,追杀他之人我不认识,但听周遭的人喊他叫孔开济,应当是个响亮人物。” 殷寻少有离开饮雪剑庄的时候,但凡离开,也大都是跟闻人晏一块,几乎不在江湖上混迹,身体力行地持着一派我心之外,并无他物的自在清净,对各种武林传闻兴趣不大,偶有知晓些什么怪异闲谈,也是从闻人晏口中得知的。否则从前也不会轻易被闻人晏胡扯出来的什么临江高手、天山山妖、飞天大盗给唬住。 所以经常别人能一口叫出来的江湖名头,他确实很多都不太认识。 但闻人晏认识。孔开济此人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侠盗,仗着自己一身的好功夫,总是去抢劫一些为富不仁的豪门大族,拿去救济贫苦百姓,创办蒙学居,收留了很多流离失所的贫苦百姓与流散孩童。 虽说是个不折不扣的真盗贼,但也素有杀富济贫、乐善好施的好名声。 怎么就突然冒出来,要在摘星桥市这种地方杀那个大金牙呢? 要知道,就算孔开济的名声再怎么好,那也还是盗贼,对于摘星阁与孙敏才来说,就像是天敌一般的存在。 那被追杀的大金牙在未撞上杨幼棠之前,原本带有一护身的侍卫,但侍卫的功夫半点不及孔开济,只拼尽全力把孔开济原本的佩剑击落进了江水中,但人也同时被孔开济给一掌打下画舫,幸得摘星阁的仆役及时去把侍卫捞起来,才勉强捡回来一条命。 而大金牙脚下逃跑的功夫还算可以,趁着这功夫逃了半转,四处求救。但一个是赫赫有名的侠盗,一个是平平无籍的无名辈,这画舫上大都江湖客都会选择袖手旁边。 可谁料,刚好中心台上正拍卖的是一柄前朝御用的尚方宝剑,被佩剑脱手的孔开济顺手给捞上了,一下就把孙敏才给惹急了,四方角楼上的弩/箭霎时就对准了孔开济,不留情面地朝他非要害的地方射去。 大金牙与孔开济就这样在剑雨中你追我赶,原本落座的人除了爱看热闹的,还有要护住摘星阁中宝物的暗卫,散了一大半,往其他不受波及的地方避去。就闻人晏与喜作交谈的那点功夫,整个[子]字画舫可谓是热闹非凡。 “我见杨兄夹在他们其中脱身不得,便想去把他解救出来。” 殷寻说道,转过身,脚下往他先前要去的方向走去,闻人晏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 孔开济一路追着大金牙,而大金牙不知为何,见着了杨幼棠就像是看见了救星一般,全把杨幼棠当成自己的肉盾,死扒着他,在杨幼棠身后躲孔开济的剑影。 杨幼棠只是擅蛊,但身法却算不上有多好,一时间被大金牙缠着脱不开身。而上头角楼的弩/箭已然虽说对准的是孔开济,但他们三人离得太近,难免会误伤,倘若一时躲避不及,那对于杨幼棠而言,就是伤筋动骨的大事了。 “这弩/箭危险,且刀剑无眼,阿寻怎就这么关心他。” 听着殷寻这话,闻人晏虽然心知这样不好,但或许是方才那如同烧心拔骨的担心余韵还未全消,顷刻间,他还是不讲理地泛出了酸劲来,藏在心底的话不由自主地吐了出来。 他这话就像是酸泡泡一般,破在殷寻耳侧,炸得殷寻有些莫名,解释道:“杨兄不是你的随侍吗?你曾说他像是你的兄长一般。” 殷寻望向闻人晏,清浅的眸子里不带多余的情绪,却看得闻人晏原本泛在心头的酸劲一下就散了,反倒生出了些许微不可察的甜意,转而问道:“那他,还有你们饮雪剑庄的那个殷明诗,现下又在何处?” “不知为何,那被追杀的人似乎料定了孔开济不会伤害杨兄,一直追着他不放,我帮忙抵挡间,明诗兄带着杨兄往后头的画舫避去了。”殷寻说着,来到了爆裂声响起之处,从窗户低头探望,只见其下船甲还算完整,但其上却铺了一层焦黑色。 “而后……我就隐约闻到了硫磺的味道,很浅,且掩盖在各厢间的熏香内,不易察觉。” 闻人晏也跟着探头看去,眼眸眯了眯,“所以方才那晃荡,是□□,是谁这么胆大包天呀,敢在孙阁主头上动这土。” 话音刚落,像是在应和闻人晏这句评价一般,一阵爆裂声再度响起,铺天盖地而来。闻人晏第一时间便抬手捂住面前殷寻的耳朵。 手心的暖意盖在殷寻的耳上,一瞬让他想起当年他们在七井口酒庄时的情景。 闻人晏强忍着耳中震响的嗡鸣,朝爆裂声的方向看去。 脚下接连晃荡,但晃荡的幅度却比头一回要轻上了许多。并非是因为这次的黑炸药份量比上一次的要少,相反这一次的爆炸要比上一次剧烈许多,而是因为这次炸的不是他们所在的[子]字画舫,而是在与之相连的[丑]字画舫。 等振声过后,闻人晏与殷寻相视一眼,两人不比多加一言,就不约而同地一道往后头的画舫奔去。 刚到[子]、[丑]画舫相接的船桥处,就见有人正一手扣住大金牙的肩膀,拎着他一道闪躲,手中折扇一下下地挡住了孔开济的剑刃。 那人身穿草绿纹锦直裰,腰间系着绣花金缕带,长发飘逸,身形挺秀,满身掩盖不住的骚包气,几乎能与闻人晏有得一拼。 闻人晏一看见船桥上的这架势,当即有些无可奈何地笑道:“他什么时候也来了,也不说声,这可真是,乱成一片了。” 语气一听,就知道那以折扇为兵的人,是他一个极为相熟且亲近的人。 闻人晏对身边的所有人都很好,无论是高门贵客,还是流民侍女,他都能平常以待,且长相卓绝,性格又讨喜,身边总是热闹的一群亲朋好友。不像殷寻,孤冷孑然,身边从来只有闻人晏一人能称得上是好友。 他眼眸轻垂,长睫如羽扇般盖下,问道:“这人又是谁?” “楼万河。”闻人晏目光不带偏移地看着接连道上对面的人,答道。 楼万河,是江湖上的一个怪名与苦作相当的怪人,没事就喜欢四处找人切磋,在把旁人打趴下之后,就往那手下败将身上纹自己诗文大作,自送外号“江流公子”。 他今日也在贯彻他平生最大的爱好,颇为看热闹不嫌事大地四处找人比试。手中折扇一展,拎着大金牙往后一跃身,颇为嚣张地朝孔开济开口:“久闻孔大侠威名,不知我可否有机会与您比划比划。” 孔开济毫不留情地持剑向前,每一下都是致命的杀招,直招呼得大金牙惨叫连连,虽然被人拎着,但也不忘帮衬着楼万河一起闪躲。 孔开济道:“这不是就在比划吗?” 21、江流公子 楼万河也注意到闻人晏他们。 “这不是晏大美人吗,好久不见!甚是想念!”他一瞧见闻人晏,面上原本既嚣张又阴阳的笑意变得真切了几分,拖长了语调叫唤道。 楼万河的这声叫唤刚落下,闻人晏就听见殷寻冷声道:“我先行一步。” 说着继续要往爆裂声炸响的地方探去。 闻人晏当即十分见色忘义地想:样子,反正是楼万河自己要跟孔开济打起来的,不关他事。 于是忙念了声:“我与阿寻你一道。” 本能地转身就要亦步亦趋地跟着殷寻一块走。 两人步子还未迈开,就听楼万河一边将孔开济的剑夹进了扇骨间,截住了他往大金牙袭去的剑意,一边大喊道:“你们要去探看引炸的地方?不用去了,我刚从那头过来,那里一个人都没有。” 而后把手上拎着的大金牙,像扔物件般往闻人晏的方向扔去。 闻人晏这人与人亲近是限度的,除了血脉至亲,或是特殊情况下需要照顾的孩童、老人、伤员,从来都只让殷寻近身,自然不会让什么阿猫阿狗随便往他身上扑。 他不动声色地往殷寻的方向挪了一步,手中握扇一抬,团扇弧边抵住倒过来的大金牙下颚,硬生生停住了大金牙的动作,朝楼万河问道:“所以你为何在这?怎么跟人孔大侠杠上了。” “温婉说他药材少了几味,听说桥市上有,所以我来看看能不能给他找回来。” 他口中的温婉,其实叫温晚意,是当年闻人晏带着殷寻,专程前去天山请来中原的神医谷圣手。 孔开济看见大金牙倒向闻人晏,眸色一暗,转身便想越过楼万河,朝闻人晏他们的方向袭去。 楼万河手中折扇一旋,再次挡了上去:“想着让他开口求我把药材给他,结果!” 说着气上心头,折扇一展,扇叶边缘处尖利的铁刺朝孔开济剐去:“我花了真金白金,刚拿到手的药材,就被孔大侠给推攘进江里!” “我说了可以赔你。”孔开济被缠得不耐烦,开口道。 “连温婉都找不着的药材,你赔得了吗!” 他与温晚意是对多年的冤家。 江流公子喜欢给人纹自己写的诗。然而他自称“才情天绝”,可但凡上过学堂、读过一点经文的人,都觉得他写的是一手臭诗。通篇是矫情酸意,平仄不分,韵脚不压,少数能经传唱的“大作”,皆是因为过于滑稽,而能供说书的顺口溜上一溜。 被纹上这么些个东西,当然会有觉得不堪其辱的侠士,就算是剐去自己的皮肉,也得把这诗文给掀下来。正巧楼万河常住的小居,有个特意搬来的邻居。 少有人知道,本该圣手仁心的温晚意其实是个被铜钱味熏入骨髓的贪财鬼,不放过一切敛财的机会。 他有活骨生肌的本事,所以特地与楼万河比邻而居,每每楼万河给倒霉侠士刚纹完诗,倒霉侠士刚剐完皮,出门左转就可以掏钱找温晚意治伤,唯一的缺点,就是收费比较贵。 楼万河看温晚意很不顺眼。但人在江湖混,总少不了受伤,动谁都不会轻易动大夫,所以他只能不放过任何诸如此番的挤兑机会,去找温晚意的茬。 而楼万河能与温晚意认识,是因为闻人晏。 他当年初出茅庐,到江湖上游走,刚迈入楚水城远近闻名的醉香楼,打算一品这里的佳肴美酿,鼻间就突然逸入一阵桂香。 猛地抬头一望,穿越楼中雅座,落入眼中的是个陌生“少女”。 伊人持扇半掩面,眼睛如小鹿般茫然无措地四处张望,看得楼万河心绪乱飞。 他这人虽然诗不怎么样,但身上的风流韵事倒是很多。据楼万河自己说,那与人牵手、接吻等闻人晏人长到二十岁都没敢对殷寻做的风月事,他打十岁起就开始做了。每每只要看见漂亮姑娘,定会站住脚,上前去撩拨几句,且总能把人哄得飘飘然。积攒下了不少花前月下的故事为人传唱,甚至许多妙趣横生的话本都以他为蓝本、原型。 江湖人称:话本子天尊。 楼万河端出一副他自觉最为好看的样子,在立冬将临的时节,任由寒风吹拂,手摇折扇,活像个儒雅的翩翩公子。 “少女”抬头,迎面向他望来,扇面轻启,露出那绝美的脸庞,嫣然一笑,恰似万紫千红拂入心扉。 就这样,两人相视而笑,“少女”一手微微提起裙摆,踩着小碎步,朝他的方向走来。 那搭讪撩人的话语已在嘴边呼之欲出,可“少女”居然直直地与他擦肩而过,根本没看见楼万河这人! 他立即寻着“少女”的动作追视而去,只见“她”站定在楼万河身后一位少年面前,脸上添了满满殷勤。 反观那少年,神色冰冷,拒人千里之外,看上去全然没把美人放在眼里。 这场景,让楼万河频频皱眉。他身上有所有风流客的毛病,见不得漂亮姑娘被人冷待,哪怕那冷待的人本身长得也很俊美也不行。 他落座醉香楼,心思全不放在佳肴上,一路紧盯着不远处的两人,听不见他们说了什么,反正主要是“少女”在说。 没过多久,那少年就起身离开。楼万河见此,觉得自己机会来了,连忙起身,踩着倜傥的步子,朝“少女”走去,一顿风花雪月的辞藻十分熟练地接连而出。 只见“少女”轻笑抬眸,温言道:“阿寻一会就回来了,请您离开。”少打扰我们独处。 “少女”的嗓音不似楼万河料想中的那般温柔甜美。可他没多想,只关注“她”口中的“阿寻”,心想这肯定就是刚刚的少年,他不想让美人误入歧途,想让他迷途知返,嘴上念着:这男子初始对人冰冷,日后只会更冰冷,姑娘家家的不要为那种冷心冷情的臭男人委屈自己。 简直活脱是个爱多管闲事的老妈子。 说得顺嘴了,手上也起了动作,十分自然地就想搭到面前“少女”的肩上。 可他指尖还未碰着人,就被反手一抓腕,直压到了桌上。 楼万河抬头见“少女”另一手拔下发间珠钗,尖利的钗子在他手背上比划,言语间没了最初的温和:“我叫你离开。” 楼万河想要抽手,却发现自己居然挣脱不得,顿时心下大骇。 闻人晏早就被这莫名其妙的人给说烦了,尤其还一个劲说阿寻不好,火气“蹬”地窜了上来:“你们这些人脑子里想什么,我管不着,也懒得管。但若是嘴里说什么我不爱听的话,手上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就付出应有的代价,不是么?” 他话语轻慢,听着让人发寒。 “这行走在外,不仔细打听打听门道,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很容易等命丧黄泉了,还直犯糊涂。” 楼万河从那一天开始,日益深刻地意识到,面前的粉黛美人,头上戴着的并非是单纯的搔头点翠,而是能杀人不见血的利器。那双指骨修长的玉手,也非什么纤纤葇荑,而是能扭断人脖子的修罗爪。 什么持扇伊人,远观尚可,亵玩要命。 最后,楼万河被刚好路过来吃饭的温晚意给解救了下来。 温晚意后来说:“不知为何,当时见闻人兄要剁你手时,就想起了我在天山上养的药猪,一时怪想的。” 把楼万河气得半死。 至于他为什么能侥幸跟闻人晏结交,是因为他无意间的一句话。 楼万河是个典型的“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乐天性子,而且是名字加名头中“江流河”的水都倒进他脑子里的那种乐天。 他听说闻人晏在摘星桥市上送红豆枝被拒的事,躲在温晚意身后,雄赳赳气昂昂地朝闻人晏叫嚣道: “哈哈哈,我觉着你俩挺合适的,你是少盟主,他是少庄主,就是鸳鸯、连理都不及你们这般天生一对,就该绑死在一起。” 他本意是想嘲讽,谁想,这话落到闻人晏耳中实在是太中听了!说得真好! 闻人晏就此对楼万河稍有改观,从下流胚子,变成了偶尔会说话的下流胚子。 再后来,温晚意常来均天盟作客,楼万河又与他杠上,两人不是你追,就是我赶,所以楼万河也常在闻人晏面前晃,晃久了就熟了。也就从温晚意口中得知,楼万河的满肚子风月,就像他的“才情天绝”一样,全都是他自个吹出来撑脸面的,他这人,就是个铁怂货。 楼万河与孔开济那边在对峙,闻人晏这边则摆出均天盟往常为人主持公道的样子,打算替孙阁主平息一下事端。 团扇依旧抵着大金牙的脖子,问道:“你怎么就得罪孔大侠了?” “什么孔大侠,他分明!”说着,大金牙全身一颤,额角流出冷汗,硬是把到嘴的话又给吞了回去。 他低下头,猛地大睁着眼,突然暴起,对闻人晏就是一个飞扑,被侧身躲开,抵在脖上的霎时从团扇替换成天问剑的剑鞘,殷寻皱眉看向大金牙。 “闻人少盟主,孙阁主说他把你混元珠送你了,你有带在身上的吧,我……” “他抢了我东西,我要讨回来。”孔开济高声打断。 随着他的话音,又是一道剧烈的爆裂声响起,间隔要比上一回还要更短,且不出所料是从「寅」字画舫处传来的。 孔开济镇定得完全不受影响,趁着画舫震荡,错身躲开楼万河,伸手就把大金牙捞到自己身边,威胁道:“听话,你把东西交出来,我就不杀你。" 22、团扇与长簪子 接二连三的炸响,就算是再迟钝的人,也能反应过来,这黑/火/药并不仅限于前头的几艘画舫,估摸是每一艘画舫上,都有人预先埋下火/药,且从每一次震荡的幅度看,每往后排,黑/火/药的份量还在不断递增,且引爆的间距在缩短。 除「子」字画舫是拍卖孙敏才特意挑选出来的各类宝物外,其余字号的编排基本上是按照品类来分的,比如苦作后来前往的「未」字画舫,就专事佛家圣物的拍卖。 而往末端走的几艘画舫,几乎都是些诗文画卷、奇巧珍玩……并非全都价值连城,所以上头的人,也多的是出身各有不同的且手无缚鸡之力的公子小姐、老人小孩,他们可不像前头的江湖侠客般有自保之力。 不知埋药人到底是什么意图,如若真按推断的那般,画舫已然远离江岸,往后的黑/火/药递增,威力愈大,万一真把画舫炸沉,甚至烧起来,那就说不准会有多少条人命落入黄泉了。 从后头「寅」字画舫的方向,传来大喊“落水”的声音。同时已经有不少人持着前头的画舫已经炸响过,不会再炸了的心思,往这头拥挤而来。也有不少侠肝义胆的江湖客,逆行而去,想要仔细探看情况。 闻人晏他们合该也去探看情况,可他们面前,还有孔开济,还有大金牙。 大金牙被孔开济的尚方宝剑抵住脖颈,全身都在颤抖,但嘴上却不见放软:“我不信你,我不信你!你拿不到东西,才不会杀我……没有那东西,你就算拿到,拿到……也没用。“ 说着他猛地抬头,朝闻人晏吼道:“闻人少盟主,救我,我……我知道……” 未能说出知道什么,就孔开济给点了身上的哑穴,又被一手扣住了嘴,就算是想说唇语,也不能了。 孔开济扭头看向闻人晏:“闻人少盟主,我来只为了讨回自己的东西,也不想拿孙阁主的东西,这剑我待会会自行还回去,您要是有别的事要忙,可以先行一步。” “但我偏偏就是想管你们这事。”闻人晏也冷冷地回看过去。 江湖上为各种恩怨情仇打打杀杀的事,总是一箩筐地来,如若孔开济真的能如他口中所说的那样,会归还孙敏才的拍品,也不会再画舫上杀人,像他们这种私人恩怨,闻人晏是可管可不管的。 可这两人身上的古怪不少,听他们说的话,以及他们做的事,闻人晏推断,孔开济口中说被大金牙偷走的东西,或是与混元珠有关。 摘星桥市上想要混元珠的人不在少数,但会对混元珠如此热切的,却屈指可数。或许,这两人……就与胡知有关,甚至说,闻人晏此时觉得,仁心善德的孔大侠,极有可能就是来自投罗网的胡知。 胡知想要混元珠,所以再次来到摘星桥市,而大金牙或许是个意料之外出的乱子。他们两人互相追赶间撞见杨幼棠,杨幼棠是闻人晏身边的随侍,两人许是觉得他有可能也会知道混元珠的下落,大金牙才会断定,只要扒着杨幼棠不放,对面的人就会束手束脚许多。 胡知,闻人晏不能放过,但黑/火/药的事,性命攸关,也很是火烧眉头。 倘若孔开济当真是胡知,那么就不能让楼万河孤身应对。 这里是两艘画舫间接连的船道,来往的人众多,所以孔开济会为了隐藏身份,而改变剑法路子,但若是把人狗急跳墙了,使出了真本事,就并不是楼万河的二流子功夫能够应付得了。 “我与他去后头。”殷寻像是能读到闻人晏心中的诸多顾虑般,适时开口道。 楼万河顿时不解:“为什么是我走?我还没跟他讨药材的债。” “听话,我替你讨。”闻人晏冷道。 他这一冷言冷语,楼万河立即想起醉香楼上,那抵在自己手背上的金钗,后背一寒,乖顺道:“好,那你记得讨哈。” 殷寻与孔开济一样,都是用剑的,能看出,孔开济在刻意藏锋。他抿了抿唇,临行前,还是落下了一句:“当心。” 这简单的一声,似有暖意达心底,闻人晏旋即笑了笑,轻声回道:“阿寻也要当心。” “多亏阿寻在,才不至于让我焦头烂额。”闻人晏轻叹一句,转而面向孔开济:“那么现在,孔大侠要不要与我仔细说说,你们这到底是什么情况?” 孔开济:“我的私事,为何要与你说?” 他眼见着闻人晏手无寸铁,紧了紧握剑的手,眼中漫起了一丝凶煞之意,再次伸手封住了大金牙身上穴位,将他定在了原地,先发制人地提剑朝闻人晏的方向袭去,想着先把人稳住了再说。 然而,闻人晏虽然手无寸铁,但他手上有团扇。剑锋从他的扇面擦过,被反扣而上,每每都能巧妙地将他绊住,不比楼万河手中的夹带暗器的折扇容易对付,孔开济完全找不着能够一击制敌的档口。 不仅找不到制敌的档口,闻人晏还灵活地顺着他动作的空挡,旋身跃到了大金牙身侧,扇侧自孔开济的剑身擦过,抵住了孔开济的剑招,同时扇柄往后一砸,十分顺溜地解开了大金牙身上的哑穴。 身上的哑穴刚解开,大金牙就十分上道大喊:“他孔开济是浊教余……” 大金牙话还没说完,闻人晏就被孔开济比剑拦开。孔开济侧身上前,守在了大金牙跟前,再度点中了大金牙的哑穴。 但就他这句话,已经足够闻人晏断定,面前的孔开济,就是他们先前查到的,宣州隘口前驿站管事,路庆生。 闻人晏是个会抓机会的人,就孔开济再度给大金牙点穴之际,只见他团扇在手中一转,其上坠着的珠玉金线,顺势一甩,直直地往孔开济的脸上抽去,逼得孔开济只能后跳闪躲。 可他甫一站定,闻人晏便立即向前朝他的方向纵身一跃,手中握着的团扇在他手上挥得有如匕首,扇柄毫不留情地砸向面前的人。 这一砸下来,孔开济只堪堪来得及侧了侧身。 扇柄末端落在他的肩上,并在接触到衣料的瞬间内功骤至,成千钧重锤,直冲而下,像是想把人的骨头给压碎一般。这猝不及防的一压让孔开济手中的剑险些脱手,连同膝盖也弯了弯,差点就给闻人晏径直跪下。 他手中握剑,奋力由下而上地一扫,不料,却被闻人晏一跃蹬在剑身之上,手上的团扇居高临下地再度往孔开济的脸上横着一抽。 有了肩上一击的教训,孔开济自然不敢小瞧这小小的团扇,连忙抽剑后退,落入被动,面上神情凶恶,直瞪着闻人晏:“「天下小谈」曾评闻人少盟主是个草包,看来皆是虚名。” 闻人晏挑了挑眉,语气维持着一如既往的轻慢:“那种江湖小报,孔大侠怎么还当真了?且那都是五年前的判言了,怎么说,我也得有些长进不是吗?” 孔开济一开始有意藏锋,并不愿意全力以赴,但此时看来,再这样下去是不行了,且不说大金牙已经把话说出来了。他这万一真给闻人晏给逮住,那可不好收场。 他周身的气势急转,剑锋迎向闻人晏,尚方宝剑上震出一声声嗡鸣,让人闻之胆寒。 他的剑招未作改变,闻人晏本还想像先前那般以团扇相抵来拆招。 不料,那剑刃明明尚且与他还有半臂的距离,按理说完全来得及闪躲,可孔开济的剑路却倏忽一转,剑刃抵在团扇的握柄处,另一手掌中生风,周遭的空气却倏忽震颤起来,往闻人晏膝处劈去,让他只能弯膝闪躲,直直半跪到了地上。 孔开济还欲再击,剑掌相协,闻人晏顷刻顺着那掌风的态势往右侧一倒,整个人几乎侧卧在地上,才堪堪躲过了孔开济剑刃的拦腰一扫,但手腕依然被剑锋划出一道血痕,团扇也脱手而出。 但闻人晏也不是任人宰割的货色,他顺势横腿一扫,将孔开济逼退一步,同时往身后一跃,与之拉开距离。 孔开济手上的动作并未缓下,剑柄抵着掌心,再度向闻人晏刺去。 只见闻人晏抬手便将发间一直佩戴着的长簪取下,双手握长簪,携着流光在半空中落下残影,直取孔开济的腰腹。 本该反手回击的孔开济被逼得只能横剑阻挡。相撞间,发出“琅琅”的金石碰击之声。多亏有这么一挡,才让他免遭于伤。毕竟那长簪看着虽然简陋,但却不比真实的兵刃来得容易对付,甚至比刚才的团扇还要棘手许多。 闻人晏一改先前被动的状态,转守为攻,式式落在孔开济剑下的破绽处,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颇有要快刀斩乱麻的意思。 闻人晏在初见那年送给殷寻的生辰礼,是殷寻常伴于身的天问剑,是兵刃。 而闻人晏的及冠,殷寻为他打的,也是兵刃,而非寥作装饰的发簪。 23、错猜 最早的时候,闻人晏会学刀,有两个原因: 其一,是与他关系亲厚的两位长辈都用刀。 其二,是他那惨绝人寰的音律天赋,实在没法跟他正儿八经的师父“温柔音”柳晴岚学琴,也从未打算学。 在尚未拜师时,柳晴岚就说:“我功法奇诡,并非人人能学,我能教导你的东西有限,拜我为师并非上选,盟中有更多比我合适的人。” 而闻人晏答的是:“我觉得能传道、授业、解惑,便是师,并非仅有武功。我想学您处事,也想学您为人。” “……竹雨的孩子,果然伶牙俐齿。” 闻人晏贫道:“我伶牙俐齿跟我爹有什么关系?那都是我自己长得好。” 柳晴岚失笑摇头,骂了声:“混小子。” 就这样,闻人晏成柳晴岚的头一个徒弟。 而他放弃用刀,是在十二岁。 闻人晏那年从七井口酒庄回到盟中,在一番臭美过后,就开始规规矩矩地为差点被废掉的右手上药。 一边上药,一边开始暗忖,想他的刀,想他的刀法,想他当如何把两手的功夫都练起来,当如何让自己不再生悔意……想到最后,瞥向了桌案上放着的金钗。 金钗上染了血,他不太好就这么还给当时借予他的小姑娘,所以打算自个留下,等日后买了新的,再还回去。 他看着那钗子,心中忽然有了些乱了章的想法,便起身去找柳晴岚给自己解惑。 他问:“百兵有棍母、枪王、剑君、刀胆、戟魁……师父当初为何会选择用琴?” 江湖上侠客所用兵器五花八门、各有所长,但终归最常见的,不外乎是为百兵之母的棍、为百兵之王的枪、为百兵之君的剑、为百兵之胆的刀、以及为百兵之魁的戟[1]……那些排不上名号的奇门怪道,少见能用其成大事的。 “自然是因为喜欢,与合适。” 柳晴岚瞄了眼未及束发的闻人晏,为人师者,当知其徒,她很是善解人意地问道:“晏儿可是……不喜用刀了?” “倒谈不上不喜,也一直谈不上喜。” 闻人晏取出袖中金钗,眼眸一眨不眨地注视其尖口。 良久,才讷讷地把心中想法吐出:“只是……我想,这刀刃在手,与金钗在手又有何区别?只要要杀的人活不了,要救的人死不掉,那便是一等一的神兵。” “既然并非所有人都拘于百兵,那我为何要拘束?” 从那以后,闻人晏决定:他喜欢什么,就以什么为兵,自在随心,“放下屠刀”。 而显然,他现下最喜欢的,是他常别在发上的两根骇人长簪,尤其,这还是殷寻亲手打给他的。 足有小臂长,清素得仅有桂花纹,但其锋芒却不钝于任何刀剑。闻人晏右手一转簪身,干脆果决地直取孔开济喉头。 他可以温声去哄不认识的垂髫小儿,同时也会对需要料理的人下狠手。 孔开济堪堪躲开,被一路逼进了「丑」字画舫,人靠在船甲边缘,未能有喘息的余地,闻人晏左手长簪便已不偏不倚地剐向他的左脸,簪尖破开他面上肌理,血珠自破口处流出。 是真脸。闻人晏一怔。 见他愣神,孔开济当机立断地提剑袭来。 然而,不知何时,他们身后被忽视了好一阵子的大金牙冲开了穴道,急骤向前,在孔开济开口运气间,迎面,就对着闻人晏与孔开济一同洒出满袖的粉末。 同时手上筋骨一缩,比出毒掌,狠辣地往孔开济肺腑击去。 这毒掌的架势,让闻人晏心觉似曾相识。 大金牙洒出的粉末似有软人筋骨的功效,毒掌正中,击得孔开济手中尚方宝剑脱出,人飞撞到了船栏,口中溢出红血。估计是疼得要紧,面上尽是狰狞,气怎么都喘不上来。 他手中宝剑并未落到地上,而是被大金牙脚尖一踢,给踢到了自己手中。他身形一偏,与不久前的窝囊样截然不同,异常灵活地朝闻人晏的方向劈来。 闻人晏登时以簪相挡,发现这大金牙内力深厚,剑招凶猛,居然能把他压得脚步一退。 显然这大金牙根本不是个怂包,难怪孔开济追了他这么久,却一直未能得手。 他们后头的桥道已几乎没有往来的人了。 偶尔有,也是往前头跑,要不就是没武功只顾着逃命,要不就是胆小怕事,远远见这边纷斗,自会绕去别的桥道上挤,不来触这边的霉头。 至于那些稍微长了颗热心肠的侠客,早就都去后头,去查探、照看那接连引炸的火/药情况。 可闻人晏余光一扫,却见从「子」字画舫,跑出来一人。他眉头微皱,霎时指节放软,任由两手长簪滚落到地上,有如孔开济般,全身乏力地半跪到了地上。 大金牙见状一喜,剑刃飞转,三两下就抵在闻人晏的肩上,得意地笑了起来,脸上五官挤成一块,金牙闪烁,十分丑陋扭曲。 他轻蔑道:“少盟主为何一直往孔开济脸上比划,是觉得……他就是三年前与你在桥市上打过照面之人?” “可惜不是。”大金牙挑眉:“闻人少盟主,认不出我来,但您这张脸,我却是……一见难忘。” 说着,以剑代手,用剑刃轻抚在闻人晏脸上,只要稍加一用力,就能破出一道血痕来:“真要多谢您帮我把他制服,不然要我一人同时对付你们,那确实是为难极了。” 话挑得明白,显然,这大金牙才是那位闻人晏要找的海寇,胡知。 也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伪装,还是遭人嫌弃被打掉牙,才会镶上这刺眼金牙。闻人晏不搭调地想。 “为了报答少盟主这份恩情,只要您把混元珠交给我,我可以大发慈悲,饶您性命。” 闻人晏闻言抬眸,朝胡知笑道:“可我没带在身上。” 胡知弯身向前,抬手就像抓着闻人晏的胳膊将他拉起:“没关系,这毒透骨噬心,长久得很,我可以跟您一道回去取……” 说着,胡知身后倏忽闪现一道人影,手握长棍,猛摔在他的背上。力道之重犹如泰山压顶,居然直接把他给敲趴在了地上。 那敲棍之人,是梵泽寺的喜作小师傅。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胡知未料想到他刚偷袭完人,立马也被人偷袭了。 他握着宝剑刚想起身相抵,却不料,喜作的功夫要比预想中高上许多。棍身猛摔到未来得及起身的胡知脖间,把人抽得一瞬呛了气。 这残暴的程度,不比他满身柳钉的师兄要轻巧。 “闻人施主小僧来助你。” 喜作一派春光笑意,手上动作却如炼狱修罗。 不带停歇地往胡知身上抽打,每每都是死手,仿佛他棍下的,不是活人,而是他在佛堂时常敲响的木鱼。 “你怎么来了?”闻人晏问道。 “自当是来寻人。放心,出家人不打诳语,小僧有把人给好好送去孙阁主那,才过来的。” 闻人晏踉跄起身,往前挪了几步,见喜作根本没给人活头的意思,忙道:“喜作小师傅,请留他一命。” 他要抓胡知,并非是想抓一个死人。 “留他一命可以。” 喜作停下,笑盈盈地转身,十分无所谓地收住了手,却在迅雷不及掩耳间,转身一把掐住闻人晏的脖子。 “但小僧现在很想见到死人,不如……就用您的命来替换吧。” 满脸笑意令人发寒。 另一头。 殷寻与楼万河一路顺着先前炸开过的船线,赶往「卯」字画舫。 正面迎来一人影,楼万河尚且没反应过来,殷寻已然开口:“苏姑娘。” 苏向蝶顺手捞起一个因跑得急而摔滚到地上的小姑娘,见着殷寻他们,立即叫唤道:“我在后头找不到火/药的踪迹。” 她天生长相普通,如果抹掉眼尾的朱红凤尾蝶,常能被人忽视。加之对收敛气息的功法独有一套,故而总是悄无声息地隐入人群中,去探听消息。 她先前会离席,就是闻人晏让她先去各个画舫探看,免得万一胡知真再度作乱,会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苏向蝶语速飞快:“但在「寅」字上,捞着了个可疑的人,我盘问了一下,他收了人钱财,拿了不知从哪偷来的船令到桥市上来,只做一件事,就是往陶瓶里点火。” 陶瓶? 殷寻分明记得,无论是「子」字还是「丑」字,黑/火/药炸开的地方,都是在画舫外头的船身上。 他眸色一沉,转身回望后头。 殷寻虽此番并没有需要买下的东西,但也看拍卖册子。 他记得有一尊说是难得精巧的陶塑大佛,由孙阁主亲自选入「子」字画舫中,而并未落入以佛门圣物为主的「未」字画舫。 也记得,「丑」字画舫正巧拍的都是些罕见、精巧的陶瓷艺品。 “都错了。”殷寻喃道。 下一次震荡久久未来。 后头的画舫不及「子」字矜贵,没有那熏人鼻息的烟香。而他从「子」到「寅」字画舫的路上,尚且能隐约闻到硫磺的味道,但在这里却没有。 谁说这黑/火/药炸起来,就非得要有规律呢? 或许,后面的画舫上根本没有放黑/火/药,那所谓“每往后排,份量不断递增,引爆间距不断缩短”的规律,只是个被人故意做出来的幌子。 船上手无缚鸡之力的人要躲火/药不能往江里跳,所以都不约而同地往已然被炸过的画舫上赶。 而稍微有本事的人,则都去了后头照看。 万一前边两艘画舫被炸沉了船,少有人能够解救得来。 “阿晏。” 殷寻轻念,想起闻人晏还孤身留在前头,莫名心下一紧。 24-30 第24章 两难¥ “苏姑娘轻功好, 可否先去「子」字画舫找一尊陶塑大佛。” 苏向蝶不解,就听殷寻把他心中的猜测说了出来:“我觉大佛里头有黑/火/药。” 其实苏向蝶也像所有均天盟中人一样,对饮雪剑庄颇有成见。若此时她面对的是饮雪剑庄的其他人,她定然是不会理会。 可殷寻……闻人晏常会在她面前提起, 常私底下夸说他的阿寻是个一等一聪明的人, 而后与她说,倘若日后遇到了捋不顺的麻烦, 找不着师兄和师父, 可以无顾忌地把知道的情况告诉殷寻,可以毫无顾忌地听殷寻的差遣, 把他当成师兄一样信任。 苏向蝶其实是个横冲直撞的爆性子。从来只服她师父与师兄二人,所以师兄说什么就是什么,让她听谁的话就听谁的话。 她朝殷寻点了点头:“好, 那你呢?” “去「丑」字。” 殷寻答道。顿了顿, 想起先前他们赶赴船道的路上, 闻人晏与他简单地提过一嘴他遇见喜作的事,本就觉得蹊跷,心念一动, 他转而朝楼万河说道:“楼兄可认识梵泽寺的苦作大师?” “认识。”楼万河摇了摇扇子,不解地也望向殷寻, 嘟囔道:“那钉子怪谁不知认识?” “烦请楼兄留下探看, 如若见着苦作大师, 就把他带到「丑」字画舫来。” 殷寻说话的语气惯常冰冷无波澜,听得楼万河很是不舒服,觉得殷寻孤高狂妄, 他一忽怪叫道:“不是, 我们为什么要听你安排?” 不知从何而起的直觉, 殷寻对楼万河总有些说不上来的……不喜欢。他很少对旁人抱有太多的情绪,只谈善恶,只分是非,亲近的人屈指可数,能谈得上讨厌的人更是几乎没有,但一见楼万河,他却少有地感觉到了不喜。 或许是不喜欢他对着闻人晏的轻佻放浪,也或许是不喜欢他此刻的不知轻重。 没工夫陪他多费口舌,苦作一事本就只是殷寻的一个无端猜测,他还有更要紧的事,未再加一言,便转身离开赶往「丑」字画舫。 苏向蝶也跟着殷寻一道向前头的画舫追去,她是个直爽性子,经过楼万河时,不忘踹他一脚:“你要是误事了,我就去找晚意哥去给你下再起不能的药。” “什!” 楼万河话只骂出来一句,苏向蝶已经飞身离开了,他只能跺了下脚,最后还是听话地转身探看,顺道挨个找起人来。 「丑」字画舫上。 闻人晏被掐着脖子,却并未显露惧色,垂眸睨了喜作一眼,冷道:“我印象中,似与你并无仇怨。” “是无仇怨。”喜作歪了歪脑袋,笑得眉眼弯弯,仿佛此时手握他人性命的人并非他一般:“但小僧不是才跟闻人施主说过吗?凡是第一美人,都不会有好下场,你……又怎能是例外呢。” “如此说来,那些个不好的下场,可都是喜作小师傅的杰作?”闻人晏目光定定:“不,我现在是不是应当唤您,小满。” 先前在船屋的试探,早就让闻人晏怀疑,喜作就是那个灭了崔家满门的小满。至于他面上为何并无宣州印,被楼万河纹诗的江湖侠客,尚且可以心狠将自己的身上的皮肉剐下,以此来去其纹,像小满这种心狠的疯子,把自己烧成这个样子,来躲避追捕的,也不无可能。 喜作的指节却一瞬收紧,直掐得闻人晏瞬时难以呼吸,上一回他被这么掐,还是八年前。被任南风扣在捞月盆里,被水流侵蚀口耳,而现下,他身后也是一片水,不知该不该叹一句万事有轮回, “我早就不叫这个了。”喜作神色忽而一怔,另一手将手中的棍别到身后,而后一把扣住闻人晏的下巴,逼着他朝画舫中心的位置看去,上头的人你推我攘地乱作一团,尽是喧闹声。 喜作凑到闻人晏耳边“嘻嘻”地笑了两声,语气愉快地像是在分享什么志怪趣谈:“你说这满楼金贵肥肠,被烟花炸成碎屑落为鱼食,也当无区别,对吧。” “这是何意?”闻人晏眸色一沉,突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闻人施主不好奇,先前这么多人偷船令是做什么的,这画舫又为何炸着炸着,突然就停下来了。” 第四次炸响一直没有响起,在闻人晏看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不就是阿寻他们去往得及时,已经把这事给解决了;要不就是埋下这些的人,根本没打算去炸那「卯」字画舫。 “不要轻举妄动。”小满见闻人晏手下微动,立即威胁道。 他抬了抬手,像是在示意些什么。闻人晏偏头望去,就见「丑」字画舫的中心,摆放着几座足有一人高的陶瓷塑品边上,又有一打扮得像摘星阁仆役的陌生男子,手中拿着火折子,目光定定地望着小满,像是在等候命令。 “你乖乖地任我杀了,我或许一时好心,就把他们都给放了,不是吗?” 小满再度端起他满腔佛法,语无伦次地把自己刚才威胁的论调给推翻了:“我佛慈悲,小僧本无意伤无辜,奈何闻人施主的本事太大,招惹上的人又太多,害得我想轻巧点杀你都不行,就只能多拉些人陪葬了。” “你说这排场,也算对得起您贵为均天盟少盟主、天下第一美人的身份了吧。”、 “我见闻人施主很喜欢以自己的饰品为兵,不如我也用它们来送你上路吧。”说着,他掐着闻人晏脖颈的向上一移,抬着的另一手握拳示意,而后再度凑近闻人晏,将闻人晏发间别着的珠钗拔下,指骨扣在那金丝缠绕的凤尾间,手一抬,就要刺向闻人晏的喉心,使的是一招毙命的招式。 与此同时,殷寻跃上画舫船屋,一路脚下生风而来,以最快的速度抵达了「丑」字画舫这边。刚从船屋顶头跃下,目光先是看见了那个意欲吹起手中火折子的摘星阁仆役,而后视线一移,投向他方才离开的地方,就见闻人晏被喜作掐住了脖颈,喜作手握珠钗,珠钗的两头尖刺几乎快要戳碎他的喉头。 这两厢之间的距离并不短,即便殷寻身法极快,即便再如何武功盖世,也只能管顾住一处。 殷寻刹那间,只觉生平难得紧张。 火烧沉船,那是上百条无辜性命,但若是……他去管顾了那火折子,等喜作手中钗尖破喉,阿晏当如何? 他又当如何? 殷寻完全无法忽视他当下的动摇与犹豫,这几乎是要他在短时间内,把自己所恪守的伦理和道义与闻人晏相权衡,权衡不出,抉择不出,光是需要权衡与抉择这一事实就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心慌与难以镇定。 他又不是真如闻人晏口中时常夸耀的一般,是个对万事都能处变不惊的真神仙。 也是此时,他才知晓。原来他面对有些事时,还是惊慌,还是会无措的。 殷寻瞳孔微缩,顷刻间有如他才是那个被掐住脖子的人一般,竟有些难以呼吸。 千钧一发间,殷寻听见闻人晏大喊:“阿寻,救人。” 话音起落间,闻人晏袖中滑下一长簪,落入其指间,未作任何犹豫与停顿,比小满动作更快地将手中长簪刺入其腰侧,直破开一个血洞。 趁着小满卸了力气,挣开了脖间束缚,又抬脚将人往后一踢。 “你没中毒。”小满捂住腰间如注般流血的伤口,脸上的笑意未变,但目光已然变得阴毒万分。 “是啊,”闻人晏脚尖一抵,将脚边另一根长簪给翻到了手上,与之对峙。 他根本就没中那大金牙洒来的毒,他曾在这阴沟里翻过船,就不会再掉进这个坑里两次。他吃过一次的迷药的亏,自然也不会去吃第二次。 而早在他起身踉跄朝向小满走去的时候,就已把其中一根长簪藏入他那繁琐的袖中。 “要知道,我会认真习武,苦心经营,是为了凡事两全,而非两难。” 第25章 小满¥ 小满捂着腰间的创口, 目光移向中心的楼台上。 闻人晏的话音方起,殷寻迅即反应过来,断了心中犹豫,脚尖灵活地跃上栏杆, 就着边缘, 一路迅疾而上。那仆役打扮的人刚把火折子抛向陶瓷塑像,殷寻便已手中天问剑刃一扫, 准确地将吹起的火折子给削灭, 而后又剑尖一挑,动作之快, 未让丁点火星子靠近那塑像。 周遭的人不明所以,纷纷散了开来,其中倒是有脑子还算灵光的, 先前被接连的爆裂炸响给吓得不轻, 一见这点火的架势, 立即大喊:“这人该不会是引炸什么吧!” 那仆役打扮的人似乎还不死心,嘴上招呼了一个“中”字,继而抽出匕首, 跃起想朝殷寻的方向扑来,想要拦截住他的动作。同时, 那刚叫唤完的人身后, 就有两个混在其中的人, 从身上摸出备好的火折子,连跑带抛地想要再度扔出。 可殷寻何等身法,不仅没被绊住, 且在他动身扑过来的一瞬, 就已收剑入鞘, 鞘身横在身前,转腕摔向前的人,霸道的内功气劲冲得他整个人弯腹向后,朝着他招呼的两人撞去。 这一撞,把那飞出的火折子撞回了那两人身上,落到他们腹间,很快就在他们的衣裳上烧了起来,引得身旁的人一阵拳打脚踢式地扑火。 等场面好不容易镇定下来,这三人就已被殷寻用鞘尾封住了穴道,动弹不得。 而闻人晏也没放过小满目光转移时的显露出来空挡,握簪的指似轻软无力,但手下却尽是杀招,直抵小满身上的要害,希冀能将他一击制服,免得再生事端。 小满的功夫甚至在那伪装成大金牙的路庆生了之上,即便腰侧被扎出了一个半臂长的血洞,也不是什么容易对付的善茬。眼见着簪尖朝自身刺来,他不再管顾那身上的创口,棍从身后抽出,挥舞着拆解闻人晏的武功路数。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际,已然处理好楼上之事的殷寻一跃而下,天问剑再度出鞘,配合着闻人晏的武功章法,在小满面前横扫,不过咫尺,那吹毛断发的剑刃便能刺瞎其双目。 小满被逼退了两步,谑笑道:“都说你们二位少主积不相能,现下看来,可都是谣传。” “少听江湖谣言,我跟阿寻可是最亲的至交好友。” 口中讲着话,闻人晏就着殷寻剑招创下的破绽处,利索地刺去,本该是绝对能把人给制住的招式,未想,却还是被一长棍拦下,但这长棍却并非是小满手中那一根。 闻人晏目光稍抬,就见苦作低着头,提棍将他的长簪挑开。 “闻人施主,你这是何意?”苦作依旧是一脸的苦大仇深,冷声问道。 他话音刚落,后头也传来了另一把声音:“不是,你们这是在打什么?” 说话的人,是紧跟着跑来的楼万河。 楼万河这人,虽是个二缺货,但能嚣张行走江湖这么久,都没能被人给打成残废,除了武功还过得去这点外,更多是因为他天生好气运的加持,做什么都特别幸运。 他刚到在临近「辰」字画舫的地方,就见苦作正与人询问:“这位施主,可曾看见与我同行的梵泽寺僧人。” 楼万河虽说认识苦作,但说不上有过结交,脑子里只有那个要把人带到「丑」字画舫的倒霉任务,闻言,心想着出了岔子就推给殷寻担着,没有半点愧意地开始胡编乱造:“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他在「丑」字那,到处在找大师您呢。” 没想还真给他歪打正着了。 “苦作大师不是与我约定,要我替您找出小满吗?我给你找着了。” “谁!”苦作猛一抬头,当即又反应了过来,转头“望”向身后的人,但可惜视线一片空茫,根本对不准人:“这不可能,他脸上的人/皮是为了遮掩烧伤托寺中佛医做的,在寺中已有十数年,一直……” “苦作大师,我为何要骗你。”闻人晏转了转簪子,轻声回道:“是谁掐着我脖子说了一堆疯癫话,有不少双眼睛看见,那要炸画舫的人是受了谁唆使,一问便知。你说是吧,小满。” “师兄。”小满脸上的笑意渐浓,望向苦作的目光显现出一种难以言明的痴态。 他在寺中对对着苦作时,其实常常都是这番神情,可苦作从来都看不见。 “您可知?我最早的时候,其实姓石,住在宣州十八里坊,父母健全,有一兄长,家中有一亩良田,世代耕种。” 昔时,在宣州城外破庙处,落了一行人。 他们是从外头办完事回城的崔家三少爷,及其仆从。此时天未大亮,城门还没开启,赶了一夜的路大家都累了,所以就琢磨着先在这破庙里头歇上一歇。 刚坐定下来,这三少爷就发现,庙中还有旁人,是个瘫在干草堆里,饿得几乎动弹不得的小乞儿。当时三少爷的年纪也不大,赤子心热,就让仆人从马车里拿了些干粮和水,喂给了他。 那是小满第一次见到了崔家三少爷。君子如珩,羽衣昱耀,好生矜贵引人垂爱。不像他,只能蜗居在破庙里头,靠偷吃贡品来存活。 直到现今,崔家三少爷都不知道,当时他面前这个衣难蔽体,食不果腹的乞儿,在最早的时候,虽不能如他一般,配得满身黄金珠玉,富贵满城艳羡,但在不久前,过的还是正常百姓该有的日子,甚至可以说比大多平头百姓都要过得舒坦。 小满家中世代务农,家庭和睦。 有一日,他的兄长不知是不是被那些个江湖侠客的豪情故事给糊了脑袋,仗着自己力气大,跑去了一家镖局做事。他跟镖局里的人学了两手剑招护身。因为资质一般,仅能起到点威慑作用,反倒是他家中年幼的小弟,不仅三两下就学会了,且还能倒过来去指导他这位半吊子的大哥。 崔家的三少爷当时也不知道,他自家这满屋子书香气中,其实藏污纳垢。尤其是那个为他说下梁家亲事的大哥,最喜欢在青楼酒肆里转悠,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子弟,唯一比较值得夸赞的,就是他很护短,很疼家中小辈,尤其是他的三弟。 这大哥喝醉了酒,叫嚣着说他的未来弟媳是个被京城才子赞誉的第一美人,他要送给他的未来弟媳当见面礼,刚好碰上了要启程护镖,前来买点干粮的小满兄长,见着了他手中的宝贝,酒气泛上头,二话不说,就让手下的人去抢,这一来二去拉扯起来,最后崔家大哥晃悠悠地抄起路边砖块,往那护着镖物的小满大哥后脑上一砸,居然就这么,把人给砸死了。 等酒醒过后,意识到自己错手杀了人,崔家大哥就慌了神,担心事情闹大,会伤及他们崔家的颜面,一拍脑袋,就让手底下的人带着钱财四处封口,找去了小满家里头,谁想小满的父母是个疼儿子的硬骨头,铁了心说要告官府,吵闹间互相红了眼,崔家大哥心一急,便把这夫妻也给灭了口。 若不是当时小满跑到山上砍柴,刚好避过了这一劫难,他现在也已然是他们这些人的剑下亡魂。 后来崔家知道了他们大少爷干的这档子事,也只是禁足了他三个月,让他跪了几个时辰,便帮衬着替着不肖子孙擦屁股,花足了银两去堵住悠悠众口。 “你们崔家杀我父母兄长,我回敬你们一个全家灭门,何错之有?” 小满歪着头,目光一眨不眨,脸上的笑意不断充盈,似乎是觉得自己的这番论调十分立得住阵脚。 “你既然恨崔家,为何不直接把我也一同杀了,为何要如此戏弄我!”苦作怒道。 棍在手中一旋,便要往跟前的小满摔去。 闻人晏一眼过去,心叹,真不愧是师兄弟,他们俩的武功路子简直是如出一辙。他忙拉着殷寻退了一步,给苦作让开了道,以免这盲僧凶残的棍法会伤及他这个无辜。 “我不恨师兄你呀。”小满不作任何闪躲,任由苦作的棍棒直敲在他身上,直敲得他跪趴到了地上。但脸上笑意不减,抬头直勾勾地看着苦作:“我……此生最是喜欢的就是师兄了。” “我怎么就这么喜欢你呢?” 当年一饭之缘难忘,后来,崔府招募侍从,崔家三少见着先前自己救助过的乞儿,便也给他开了后门,把他招进了府中。于是在崔府的日日相处亦是难忘,小满一直以来都是最喜欢崔家三少爷的。 说罢,脸上笑意垮了下来,变得一派冷漠色:“可惜,师兄眼里只有那位第一美人。” “我不恨师兄您,也不想杀师兄您,可谁让你眼中只有那位第一美人,所以……”小满又重新“嘻嘻”地笑了两声:“我就只能把你的眼珠子给抠了,顺道把那些个所谓的第一美人都给杀掉,杀得干干净净。” 第26章 常怀偏爱心¥ 小满从踏入崔府那一刻, 就已做好了要将这一家也全都埋入黄泉的打算,他确实这么做了。 唯一的岔子,就是崔三少爷对他实在是太好了。 好到即便剑已人脖上,他依旧舍不得杀。 可偏偏又会想起, 他在荒郊野外, 将父母兄长的尸首刨出的场景。 直催得他心火焚天,逼得他恶念横生。 他都这么痛苦了, 可崔三少爷开口质问他的却是:“你把他们都怎么了?还有梁姑娘……你把梁姑娘给怎么了?” 小满觉得心烦。 烦躁感烧得他脑袋抽疼, 等回过神来,双指已然挖入他喜爱之人的眼眶。 “你为何要如此!我分明待你不薄……” “为何?” 小满手轻抚到崔三少爷的脸上, 在期间落下血痕,歪头笑了笑。 “因为见不得你崔家满门富贵。”还偏要去抢夺人家的镖物。 “藏不住我这一身剑法。”却只能白白看教授自己剑法的兄长死不瞑目。 “看不惯你有这么个第一美人作为未过门的妻子。”让他无比嫉妒。 小满蹲在苦作面前,没头没尾地放言道:“所以……我想, 我得比你更厉害, 要夺天下第一至宝, 成天下第一剑客,睡天下第一美人。” 其实他这话,也就说一说。 他不想夺什么至宝, 也没多喜欢练剑,更不喜欢什么没人。非要说的话……他只希望“第一美人”们都去死, 一个不留。 觉得, 既然他杀不了崔三少爷, 那就去杀别人。 这很公平。 “包括你。”小满目光转向闻人晏,腰侧血流如注,浸染了半身法衣。 即便已走入末路, 他依旧挂着笑, 甚至笑得全身都颤了起来:“你也该被杀, 你也该去死。” 唯有死人不会碍眼,也不会说话。 只要这少盟主的尸首,与看见此事的所有人一同沉入江底,万事死无对证,那苦作也不会察觉到什么。他们能一直讲经说文,常伴青灯古佛前,共听暮晚钟声响。 在小满话音落下的同时,闻人晏感觉到自己掌心握着的手腕轻微抽动了一下。 他登时以为是殷寻不喜欢这般突然的拉扯,于是讪讪地松开手。 不想,他刚松开,就见殷寻猛然扭头,浅色的瞳子与他偷瞄的视线正正撞上。闻人晏在刹那间,居然从中窥得了些许微不可察的愠怒。 闻人晏向来知道,殷寻待人礼貌,从不与人有过多的纷争。 但以此来说他脾气有多好,倒是不准确。 殷寻更多的,只是凡是都没放心上。正如他不久前的回信中所说的那般“不在我心中”。既然不在他心中,自然谈不上为什么人、什么事而恼怒。 闻人晏能明显察觉到阿寻不开心,甚至说是生气的时候,一共就三次。 头一回是他说自己被临江城高手所伤;第二回他递送红豆枝时;而第三回就是现在。 连续两次都是在摘星桥市上,也不知这到底是个什么邪门的鬼地方,风水怪差的,老惹得阿寻心焦。 闻人晏张合了一下嘴,下意识想要开口哄上一哄,却刚好被楼万河一扯衣袖。 他像个棒槌一样开口问道:“不是,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我怎么就看不懂了?” “如你所听,血海仇深,爱恨难两决,所以成疯魔。”闻人晏答道。 等答完,殷寻已经偏开了视线,恢复了素来的镇定,仿佛他方才察觉的愠怒,只是一道错觉。 楼万河目瞪口呆地往向那对梵泽寺的师兄弟。 就他这泡水脑袋,还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分明刚才还好好的,苦作甚至在四处寻找他面前的这位“喜作”师弟。 “你说……你喜欢我。” 苦作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携卷着胃中翻滚的恶心,与心头焚烧的怒意。 他从来不忘崔家的切骨之仇,也不敢忘。 都说苦作大师每逢杀人,就会往自己身上钉柳钉自悔。 他常在悔些什么?在悔他棍下亡魂吗? 不,他从未练就一颗大慈悲心,他杀的人又尽是些作奸犯科的贼子,他不会对他们存有过多的同情与悔意。 他悔恨的,从来只是因为:他这么多年来,杀了如此多人,却一直未能找到那个最想手刃之人。 深仇未报,他需要用切肤之痛,来警醒自己。 而现在却告诉他,那与他相伴十数年,犹如他至亲的同门师弟,就是他一直找寻的那位残虐不仁之徒! “是啊,喜欢。” 小满应声的语调有如一个天真孩童:“我就在你身边,只有我在你身边……我们永远、一直手握菩提,常听经诵。看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挂念着我,我心痛快。” “我还为此不惜烧烂了自己的脸,师兄,你不感动吗?” 当年官差闻讯而来,救下了被挖瞎眼睛的崔三少爷,同时也把小满抓进了狱中。 小满干了这档子穷凶极恶的事,本该是要立即被斩首示众的。可不知他做了什么,他的判决改为了先行黥面,择日问斩。也就是这么一改,让他有了逃出的机会。 等他逃出来,一番找寻,才发现,他心心念念的人,已然进入梵泽寺修行,成为了一名六根清净的佛修。 于是小满找到了一家人,这家人里的小女儿也说是当地的“第一美人”。 他把他们尽数绑起来,算着梵泽寺高僧到来的时候,一把大火,连同自己一道烧了起来,把自己弄得面目全非,再度来到苦作的跟前。 “你闭嘴!” 苦作一声爆喝,提起手中长棍,摔在小满的肩上,把他摔得直倒在了地上。 紧接着一下又一下,砸在他的筋脉之上,行棍迅猛残忍,比方才小满砸向胡知的,还要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遭下来,就算不死,也会落得满身残疾。 引得人纷纷探看,又因不忍而侧目。 小满不作任何得反抗,反而每被砸一下,就放声大笑,仿佛遇到了什么天大的喜事。 他在梵泽寺中被赐法号“喜作”,便是说,凡是笑口常开,心存欢喜,便能不临苦痛。 眼见着苦作要对他施下最后一记杀招,小满突然间就不笑了,嘴角垮了下来,呈现出空茫之态,视线死死地追着即将敲下的棍棒,恍惚道: “也好。我乏了。” 苦作见不着他的神情,只知道耳边烦人的笑声消停,只听见小满的这一声轻叹,倏尔发现他居然下不去那道杀手。 棍棒一转,只砸在小满的脉门上,把他给震晕了过去。 “苦作大师,这是你与他的恩怨,我本不愿多掺和。” 闻人晏见状上前一步,提点道:“但他伤及的无辜太多,总归是要给旁人一个交代的。” 都是苦命人,但对残暴者仁慈,便是对无辜者不仁。虽有怜悯,却无法放过。 苦作指尖微动,一个常做的单手比直的动作,此时做起来却艰难万分。 他将晕过去的小满背起,良久才沉声道:“我会亲自与孙阁主说,而后……把他带回梵泽寺,交由住持处决。” “终归是……活不成的。” 小满活不成,他……或许也活不成了。 闻人晏双手合十,回以一礼:“我自是相信苦作大师为人的。” 等苦作带着小满走后,才总算去查探晕在一旁,样子看着一个比一个凄凉的孔开济和胡知。 殷寻也沉默地跟着他一道。 闻人晏叹了口气,道:“还是多亏阿寻够机灵,否则,方才情况危机,若只有我,还真有些难应对。” 他说着,余光一扫,当即瞪大了眼眸。 先前被苦作与小满的事吸引了大半注意,他居然直到现在,才发现殷寻的袖口被划破了一道口子,而袖中藏着的手臂,更是被刮出了一道血痕。 “阿寻你手上的伤是怎么了!” 闻言,殷寻抬手垂眸,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臂。 可见一道细长的红痕,直穿过他桡骨面上存有的红斑,算不得有多明显,甚至本该渗血珠的地方已然结了痂,止住了血。 闻人晏眼中染上了惊慌色,从袖中摸索了半天,才摸索出来一个小巧的瓷罐。 满是心疼道:“这是我盟中常用的外敷伤药,我先给你敷上。” 一拧开,药香从中溢出。他战战兢兢地就着殷寻抬手的动作,认真且轻柔地往细痕处抹上些许伤药。 “你伤得比我重。”殷寻想要提醒。 “我这个就是看着厉害,实际上一点事都没有,但你看你这都流血了。” “……” 闻人晏脖子有抓痕,给他上药的手腕处更是有一道比之深得多的血痕,看着颇为触目惊心。 反倒殷寻,他手臂上细长的红痕,估摸只是刚才那仆役打扮的人,向他飞扑过来时用匕首刮的,根本不深,轻到殷寻自己都没太多感觉,要是闻人晏发现得再晚些,可能伤口就已经自己好得差不多了。 殷寻一直都知道,闻人晏对谁都很好,无论是至亲好友,还是点头之交。 但他能察觉,闻人晏似乎唯独对他很是特别,有种无与伦比、无人能及、超乎寻常的好。甚至对他比对闻人晏自己还要好。 “阿晏。” 殷寻喊了声,眸光定定,看得闻人晏莫名心虚,像是被揪住了狐狸尾巴:“告诉我,为何……小满要杀第一美人,你便刚好被冠为了第一美人。” 作者有话说: 阿寻:警觉.jpg 第27章 天下小谈¥ 闻人晏一时踌躇, 目光闪躲了起来,有些慌了神地言不由衷道:“巧合吧……” 殷寻默然注视着他,良久,才抿唇答了一声:“好。” 闻人晏知道殷寻没信他这个说法。 心想, 反正阿寻心思玲珑, 怎么都纸包不住火的,他这又不是什么完全说不得的秘密, 顶多就是会有些不好意思, 根本没必要瞒着阿寻。 他之所以会下意识那样回答,只是……看着阿寻方才望向自己的目光, 不知为何,霎时有些心悸。 “你们说啥呢?” 楼万河终于从不明所以,并且呆若木鸡的状态中挣脱。见闻人晏和殷寻二人已经走开了几步, 摇着扇子, 连忙跟上, 但还没凑近,步子就被他自己硬生生刹住了。 闻人晏:“我跟阿寻讲秘密,你凑什么热闹?” 楼万河敢怒敢言, 不敢对着闻人晏,只能把怒气往肚子里憋。 就你有可以说小秘密的人吗!我也有!我……我可以回头找温婉说去! 气。 紧接着转而走向倒在船甲边上, 已经晕死过去的孔开济。蹲下身, 撅起一根手指, 颇为嫌弃地戳了戳孔开济的脉搏。 嗯,勉强算活着。楼万河心说。 又想,他让闻人晏帮忙把药材的帐讨回来, 没说要讨得这么厉害啊……这人感觉都快咽气了。 继而才后知后觉地想到, 闻人晏似乎并不会这么阴毒的掌法, 至少从他过往的观察来说是这样的,闻人晏向来都是要扎你就扎,连毒都不屑上。 目光在周围溜了一圈,依旧脑子发懵,搞不清楚情况,偏偏身旁那两个脑子灵光的还没一个愿意给他解释解释。 其中一个脑子灵光的,经由了一番完全不复杂的挣扎,最后还是决定坦白。 他俯身向前,在殷寻耳边低语了几句,气息扑洒在殷寻的耳廓上,如同上次一般招惹来阵阵痒意,分明没有贴近,却恍然在亲吻。 闻人晏说:“阿寻,你可曾看过「天下小谈」?” 殷寻不曾看过「天下小谈」。 他只知道它在江湖上是颇具权威的江湖小报,偶尔能也从闻人晏或者旁人口中,听到一些其中所书的内容;只知道……正是它,排出了「天下美人榜」,并把闻人晏列为榜首。 “也是,阿寻才没有功夫去看那种茅房读物。” 闻人晏点着头嘟囔了一句,刚想继续说解,谁知殷寻已然极快地捋清了其中关窍,轻声念道:“是你办的。” “是呀。”闻人晏讪笑着应道。 从未有过江湖人士能搞清楚「天下小谈」的来头,都只知道这仿佛万事皆晓的小报,出自一无名书社。 而这间无名书社,其实是闻人晏在五年前给买下的。 他适时刚被选为了均天盟的新任少主,跟随柳晴岚一道来到了均天盟的地下密室。 头一回知道,密室里头放着的,不是什么神兵利刃,也不是什么珠玉宝翠,十数架子上全是册子,记录着江湖上纷繁复杂的各宗势力、闲闻纪要、武学分解,甚至世家恩怨。 “均天盟维系数百年,处理过各门各派事务,自然比旁人要知道得更多。” 柳晴岚与他说:“此后,这些册子就交由你来分管了。” 原本柳晴岚只是想分一部分盟中事务给闻人晏,好锻炼一下他的处事能耐。 谁想,闻人晏直接借由这满架子的江湖八卦,开办了传说中的「天下小谈」。 不仅能从中牟得小利,而且在必要的时候,也可以像现在这般,掌控一些事情。 知道这事的,在此之前,只有他师父柳晴岚一人。柳晴岚对此表示,也行吧,反正没啥坏处,甚至能赚钱。 至于为什么要叫这名,正如闻人晏留在书社的字联所写,正如不久前他与为他晨梳的侍女所说,纯粹是因为他刚起这一心念时,满脑子都是一句: 天下诸般皆小事,唯有阿寻为大事。 “它曾判言……” 事关己身,纵使是不怎么关心外头事的殷寻也知道:「天下小谈」曾说闻人晏是个草包,不像他,是冠绝一时的真侠士。 他从前还觉得奇怪。 分明在许多人的评价中,那小报所书、所写都句句有理,对旁人的武学评价也可谓是公道万分,怎么会在他们身上犯这样的糊涂? 原来,竟是闻人晏自己发出的判言,哪有人会这般贬损自己,捧高别人的…… “那时候,阿寻你不是说想试一下剑吗?” 闻人晏一听便知殷寻指的是哪一个判言。 他满心无所谓地笑道:“你说剑法、武功,唯与人战,才能知山高水长,才不会被一叶障目。所以偶尔也希望能够试一下剑,厘清一下自己的斤两。” 殷寻一直被饮雪剑庄的庄主殷梦槐管着,少有机会能够与庄外的人接触,自然也没有多少机会能与外人较量。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根本没人知道饮雪剑庄内有“殷寻”这号人,所以也根本不会有人投帖来请战。 而难得闻人晏把他“哄骗”出来的时刻,那些说着好像很吓人的事,尽然是些假把式。他们根本碰不见什么歹徒,遇不到什么危险。绝大部分时候,真的只是在四处游玩。 昔时,听到殷寻这话,闻人晏心思就活络了起来,就开始编排起事来。 他借「天下小谈」放出了那一道判言。 怎么说他能经营一方江湖小报,还颇具成效,手上还是有不少法门的。 均天盟和饮雪剑庄,无论是传闻中,还是事实上,关系都不好,本就能引起好事者的关注。又有闻人晏这一张扬少盟主的名头,一贬一赞下,更是能吸引众人关注。 大家都好奇这突然冒出来的小报,也都想知道,这又像火上浇油,又像自吹自擂、沽名钓誉的说辞真假,纷纷开始想探那名为“殷寻”的小辈虚实。 他们稍一打探,就有农家出来夸说:殷少侠一身白衣、剑破苍穹,把他从数十流民手中救了下来,实在是太厉害了! 而后,又窜出来各种乱七八糟的人吹嘘,绘声绘色地讲述殷少侠上至保家卫国,下至扶老奶奶过桥的诸多大侠事迹。 居然就这么把殷寻生编胡造成了一个古道热肠、侠肝义胆的白衣少侠。从前在江湖中没有姓名的殷寻,一时间人尽皆知。 于是,许多江湖侠客纷纷抱着或前来瞻仰、或意欲拆穿的心思,来到饮雪剑庄门前下战帖。 不出意料地发现,这殷寻跟传闻中果然大有不同! 长相冷艳,废话极少。不干坏事,但总不会有闲情逸致去街上帮这帮那,也不见得有多温和良善,样子看着完全跟“古道热肠”、“侠肝义胆”沾不上边。 而且什么颜色的衣服都会穿,并不指定穿白色。 唯一与传闻一致的,是他的剑法当真一绝。 江湖中大多数人都以为饮雪剑庄早就没落了,从没想过,原来还藏着如此杰出的一位小辈。 就连饮雪剑庄内的许多同门弟子也很惊讶。 与闻人晏天生瞩目金贵不同,在殷寻成为少庄主前,不仅外头少有人知道他的存在,甚至庄内也鲜少有人见过他。 大部分人都只知道,庄主有个被管得很严的小公子,从未被教授过剑法,且只要犯丁点错,就会被罚到雪窟里静思。 “所以第一美人也是你自己评的。”殷寻垂眸道。 “也没人反驳呀。”闻人晏一如既往地虽然理不直,但气很壮。 只要没人反驳,那他就是。 见殷寻没有一如往常地只是无奈以待,难得不予以他任何回应。闻人晏登时装作花容失色地夸张道:“难不成阿寻你觉得我不好看吗?” “你向来是……最好看的。”殷寻小叹了一口气,确实被他这一插科打诨,给逗得找回了些许往日的平和。 “其实,在苦作大师与我说了小满之事后,我就猜,那以宣州印为引线牵出来的三人中,他应当……也不是胡知。” 闻人晏偏了偏头,看向不远处被小满棍棒捶打得脸似猪头的胡知:“但那会还不太确定,不敢对阿寻你断言。” 江湖上恩义能顶半边天,放在闻人晏身上也不例外。 彼时,他因盟中王大哥之事去到梵泽寺与佛医道谢,问及佛医所愿。 佛医说他并无过多俗世愿望,只提及寺中苦作大师,说他太过凄苦,如若闻人少盟主当真放不下这恩,那就烦请他助苦作大师一解苦恨。 闻人晏身在均天盟,又一手把控着「天下小谈」,各种闲谈杂事都了如指掌。 在听到苦作与他提及小满“天下三志”的说法,顷刻就想起了,传闻中许多死不瞑目的“第一美人”们。 再加之探查,心道:这小满是疯的,就算不看在佛医的情面,他也总不能放任着不管。万一哪天又有哪个闲得发慌的才子,去评个弱不禁风的新第一美人,那岂不是又一桩祸事。 如此,还不如让祸事给闻人晏自己担着,起码他武功还算可以,能得少许心安。 “就像俗话说,我不入入地狱,谁入地狱呢?” 小满要杀“第一美人”,那就由他来当这个“第一美人”吧。 殷寻听他说得轻巧,自己却不知为何十分气闷。 而更加气闷的是,他能像曾经那般与闻人晏说“勿用伤情作玩笑”,此时却说不出“勿将己身置于险地”。 只因这是闻人晏的为人之道,有如山海不能移。 况且很多时候,设身处地地想,替换彼此身份,换作殷寻他自己,也是没法对诸如此番的很多事,置若罔闻。 可如此身处险境,倘若他不在…… 小满当时钗口刺往闻人晏喉心的场景再度浮现在眼前,如同一道无形的兵刃剐入心肺,比最初殷梦槐罚他入雪窟时,那彻骨的寒意,还要难以忍耐。 令他……倍感陌生。 殷寻低声问道:“方才小满刺喉与舫中火/药的两厢情急。如若……是当真两难,阿晏你会如何选?” 作者有话说: 先前实在是太赶了,一直忘记点 第28章 不成军¥ 闻人晏一皱眉, 即刻严肃地回道:“我不会准许有人逼阿寻你做这种选择的。” 而后又意识到,自己这回得牛头不对马嘴,又补道:“我也……没仔细想过这种事。” 正如他先前所说,他会潜心练武, 就是为了不让自己再度悔恨, 不让自己有一天陷入两难,同时也不想让殷寻陷入两难。 因为但凡能把人难住的, 都不会是什么高兴事, 会逼人疯,会摧人心。 苦作和小满那俩的倒霉样, 就是很好的例子。 然而殷寻这回难得不想就此放过闻人晏。 他的眸子本该是能剪秋水的清透,此时却像是蔓上了一层霜雾,尽是困惑色:“但我想知道。” 绝大部分事, 殷寻都能靠他自己揣度明白, 所以少有刨根问底的时候。 一般都是别人不答, 他就不问了,皆由旁人随意。 反倒每一回,都会变成闻人晏非得揪着他, 跟他掰数起从天南地北,到关切己身的各种事, 像是恨不得把知道的所有, 都跟倒豆子一般, 尽数向他倒来。 一道秋风起,闻人晏忙抬手抓住自己散落的墨发。而后用不见血的那道簪子,将发重新挽起, 十分随意松散, 又有泪痣落于眼下, 显现出柔美之色,就连声音都很是轻柔。 “非要选么?” “那我们就一道下黄泉。”闻人晏笑了笑,答得极快,像是没多加思考。 该如何招架? 殷寻瞳孔缩了缩,仓皇地躲开视线。 言语不似能看得见、能摸得着的千刀万刃,能够被他一一见招拆招,故而闻人晏这轻飘飘的话语,倏尔袭来,竟让他有些溃不成军。 就像看上去的那般,那一句话出口,闻人晏确实未多作考量。 像这种本就是他自己招惹回来的麻烦,他身为堂堂第一大盟的少盟主,总不能为了一己私而拉着上百人命共沉沦。他不能如此,也做不出来。 但假令真因他的无能,而让阿寻遭逢什么险境,更是他难以承受的。 所以如若真有万一,只能等事毕,就跟着一头栽进汤池子里,同时祈盼上天给他个机会,下辈子让他们做对鸳鸯,要幸福点的,甜蜜点的,不是亡命的那种。 他脑子里想的刚开始跑开九万里,就见殷寻神色不对,霎时明悟过来,他的这话,好像又过了头。 闻人晏虽看着不搭调,但从不会强迫殷寻。 从三年前的摘星桥市上,从殷寻对他的推拒那,他就已摸清了些许“如何不给阿寻造成困扰”的规律。 明白过来,殷寻向来处事郑重,不会在不明悟自己心意的情况下,就潦草地应允别人的情谊。 毕竟那样对谁,都是莫大的不尊重。 所以就算殷寻对他宽容,他也总不能太过火。 想着,如若逼紧了,万一阿寻不再愿意与他交好,那可就糟了。 尽力把持好分寸,有些半真不假、能模糊成玩笑的话,他尚且能对阿寻倾诉一二。而像现在这种太过郑重的,则不行。 故而他连忙找补:“我的意思是,你我不是知交好友吗?这好友间,两肋插刀才是义气之举。” 一时间嘴说顺了,又脱口而出道:“不过那是我……阿寻的话,其实不必为难,也不必选我。” 如何不必……为何不必? 像是有火苗在心底烧起,素昧平生的怒意不容忽视,炽烈得让他慌乱,也令他迷茫。 分明正如闻人晏所说的那样,他们是知己好友,也本应只是知交好友。 真的只是知交好友……吗? 殷寻并非全然不谙世事,就算不了解许多闻人晏信上、传话中所说的真假,但总不至于老会被诓骗住。 就如他每回收到信函时所想,他只是放心不下,担心闻人晏会当真遇到凭他自己解决不了的事。 闻人晏那些被旁人痛斥的所谓戏弄,在殷寻看来,都是假的,反倒更好。 所谓恐有万一,他从不希望闻人晏真的遇到棘手的麻烦。 毕竟凡是棘手事,总是伤筋动骨,会受伤,会濒临险境,就像方才那样,令他难以自禁地心焦。 同时,他之所以每次都纵容闻人晏的“诓骗”,也是因为以往的他,需要理由,一个可以说动自己的理由。 很难明晰到底从何时起,究其根本,问其本心,哪怕仅占一点,殷寻其实……揣了些许难以察觉的、隐晦的、想见闻人晏的心思。 浑然不知,桂色催得情窦开。 “不是,你们到底聊完秘密没有啊!” 蹲在一边把孔开济看完,就去看胡知的楼万河终于按耐不住,嚷道。 闻人晏不想理会楼万河,他见殷寻沉默不语,还想使出他胡说八道的十成功力,继续哄哄。 可嘴巴一张开,就听殷寻轻叹一声,总算给出了回应:“再有什么……等回去再说吧,先处理好眼下的事。” 闻人晏哑然,但他一直都很听殷寻的话。 不情愿地挪步子走到胡知跟前,见殷寻也动身跟着他,步子又情愿了起来。 殷寻瞥了眼胡知这惨不忍睹的模样,想起方才心乱时,遗落的一个问题:“你为何猜测,胡知并非是小满,而是路庆生?” 还在闻人府时,闻人晏与他简单枚举过的三位被宣州黥面的人中,除了刘金盏是位女子,而被早早排除在外,剩余的路庆生和小满,分明都值得怀疑。 甚至早前殷寻还曾以为,闻人晏声势浩大地弄这一出“第一美人”与“第一剑客”,其实是因为更怀疑小满。 现在知道,“第一美人”的说法,是为了顺手逮住小满。 那叫嚣“第一剑客”又是为何?是真的单纯为了……逗弄他么?好像……也不无可能。 “我仔细查过小满的底细,知道,起码在他逃出宣州狱衙之前,与浊教并无关系。” 闻人晏垂眸看了眼殷寻手中的天问剑,缓声道:“师妹先前问我,为何胡知要抢夺那混元珠。” “为何?”楼万河探了个脑袋过来,又问:“胡知是谁?” 闻人晏蹲下身,用长簪挑开胡知的左侧脸皮,那宣州刺印,完整地暴露于人前。 他不理会楼万河的后半句提问,只认真地向殷寻解释道:“是因为那混元珠,并非什么只能作赏玩用的珠子。” “我用盟中以往缴获的净世剑诀来研究过一段时间,又在外探查了很久,大致知道,浊教当年风头正盛时,那个残暴不仁、作恶多端的教主留个一部残卷,说要承袭其净世剑法之大成,就需佐以那颗破珠子。” 闻言,殷寻藏在袖中的手握了握,并未作声。 “既然路庆生本就是浊教余孽,那自然是他的嫌疑更大了。” 说着他眯了眼,朝楼万河摆手,指着胡知道:“楼公子,替我搜一下他身。” 闻人晏实在干不来这搜身的活,也不想让阿寻来做,只能麻烦向来不把事当事的江流公子了。 “啥?”楼万河瞪了眼,叉腰怒道:“我干嘛要听你支使?” 先是殷寻,又是闻人晏,什么事都不与他细说,支使他倒是勤快,他也是有尊严的! “你不是想要温神医求你吗?”闻人晏挑眉道:”他其实早前就来过盟中求药了,我都替他找着了,只是还没给人送过去。你要是肯帮帮我,我可让那药材,经由你手……” “我帮你!”不等闻人晏说完,楼万河便振声道。 然而楼万河在胡知身上,除了些暗器、毒药,和摘星桥市的船令外,什么有价值的东西都没搜出来。 闻人晏见状,盯着胡知,皱了皱眉。 除了王大哥他们商船一行人的死,以及想为殷寻探听浊教之事外。闻人晏要抓住胡知,要留他活口,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经由其他海寇俘虏透露,他们能在“四方乱”后又再度兴风作浪,能如此在海上肆意妄为,除了本身擅水、擅藏头躲尾外,还因勾结了不少会为他们打掩护的地方小官,胡知也因此掌握了不少水线布局。 他们招认说,胡知随身携带有水域口和海防布局图,以及与其勾结的各方官员名单。 如果他们口中所说为真,不早些找着,万一落到揣着不干净心思的人手中,就不仅是简单的海上寇患了。 但既然搜不出来,也只能先把人带回盟中,再另作打算。 闻人晏转向殷寻,指了指孔开济,说道:“阿寻,据胡知方才所言,孔开济好像同他一样,是净世剑宗残部。不知真假,但孔开济当时并未否认。反正他俩似因争抢什么东西,所以不太对付。” “你若有什么想问、想知道的,可以等回到均天盟,一道参与审讯。” 闻言,殷寻一怔,明白过来,闻人晏这是还在惦念八年前他未能在七井口酒庄得知之事。 又顿然反应过来,思及他好像也是行过,甚至说现在还在行一件卑劣事。 殷寻抿了抿唇,过了好一阵,才轻声开口道:“我曾要问的事,已然知晓了。” 在三年前。 作者有话说: 顺便记录一下昨天倒霉且社死的事,或许可以让刚好不开心的小可爱乐一下。 昨天不仅不小心在饭堂吃到了过敏的东西,导致手上红了一大片,而且午休的时候看点黄色的漫画,用的是工作号微信的另一部手机,午休结束没退出界面就直接暗屏了,然后有个同事要跟我对接一些东西,需要打开微信看,我就直接指纹解锁亮屏了,嗯,被完全看见了,还是完全香艳的地方……感觉已经可以搬离地球了。 第29章 心事¥ “已经知道了啊……”闻人晏一时愕然。 “嗯。”殷寻应了声, 显然没有说下去的打算。 “那便罢了……”闻人晏小叹。 就像殷寻很少会对一件事刨根问底一样,他也很少会主动说起自己的事。从前闻人晏没有问过他,只自个一门心思地忙活,自以为能借此机会帮衬他, 此时竹篮打水, 似乎也怨不得什么。 想着,闻人晏又浑身一激灵, 面向殷寻, 小心地问道:“阿寻不会要回饮雪剑庄了吧?” 毕竟先前是说海寇胡知会在武林大会上出没,阿寻才下江南来的。可现下胡知已经被提前抓住了, 也不需要从他们口中得知什么,那阿寻就没有参加武林大会的理由了,也没有留在江南的理由。 以往殷寻发现他的“诓骗”, 全都不会生气一甩袖就转身离开, 会默默陪着他把事情做完, 可……最久的一回,也就只留半月。 数一下日子,算上今日, 半月也差不多该到了。闻人晏隐隐有些不安。 “我已与庄主禀明,会待到武林大会结束, 再回庄内。” 殷寻这话回得说不上有多踌躇, 但也较平常要迟疑了半分:“所以此番……会在江南呆很久。” 即便没有胡知这个理由了, 在初到临江城时,他答应过闻人晏,要随他回楚水城见一见“很想他”的均天盟第一霸猫——大盗, 这也当是个理由。 闻人晏闻言一喜, 如迎三月春:“说好了!” 把胡知和孔开济两人都给捆上, 他们又找了些人帮忙,分道探查了一番,以免有什么疏漏,再起祸事。 「丑」字画舫上那几尊硕大的陶塑内,确实藏有不少黑/火/药,就这份量,要把这偌大的画舫炸沉,可以说小事一桩。 等处理完这边的事,动身前去「子」字画舫,正好碰上了往这头赶来的苏向蝶。 苏向蝶与闻人晏讲起她在「子」字画舫时的情形:“我到时,孙阁主已经晕趴在了地上,满地都是打斗的痕迹,一片狼藉,旁边就是那尊填了火/药的笑面佛陶,有两个我这么高,佛陶后头有个人……” “那人是不是身法与你的很像?并且轮廓有些深。”闻人晏问道。 苏向蝶疑惑道:“师兄你怎么知道?” “见过。” 那人估计就是在船屋时偷袭闻人晏的摘星阁仆役。 就像小满说的那样,他确实有把人好好地送到孙阁主那去,只不过,不是送去解毒,而是送去点火。 “那人身法比我差,但武功要强上些许,我险些打不过。”苏向蝶很是不高兴地说着:“幸得丐帮右长老出手相助。” “萧长老也在?”闻人晏眉头一挑。 “对。他说觉得哪里不对劲,所以回头探看,一来就把那人给打落进水中了。” 说着,像是回想起什么不好的记忆,苏向蝶小脸一皱,想硬生生绷住脸上的嫌弃,但没绷住:“师兄你有所不知,那萧长老,实在是太臭了!” 传闻,丐帮的右长老萧正严,至今已有三十年未洗澡了。 萧正严或许也知道自己会遭人嫌弃,没在苏向蝶面前晃悠太久,在把那伪装成摘星阁仆役的人打跑后,就离开,找个安静的地自己凉快了。 苏向蝶继续说道:“我一直守到孙阁主他们醒后,才回头来找师兄你们。孙阁主说了他会仔细排查的,手底下的人连续两趟都出现问题,合该好好反思。” 杨幼棠和殷明诗他们两位随从,是一块重新出现在闻人晏他们面前的。 殷明诗神色莫名有些闪躲,对着殷寻喊了声“少主”,就退到一边,沉默不语。 杨幼棠倒是正常多了,一如往常地开口就向闻人晏说起他俩的去处: “我一路躲着孔大侠,就感觉画舫一阵晃,趁着孔大侠愣神,我在明诗兄相助下,才得以脱身,刚想回去找少主您,就又晃了起来,身边有人因此而落水,我们就绊住了,一直在后头疏散帮忙。对吧,明诗兄?” 殷明诗被点了名,怔愣了一下,才支吾着应了声:“是。” 闻人晏左右打量了他们二人一眼,最后只笑了笑,道:“人没事就好。” 着陆翻云桥,闻人晏担心把这两人留在临江城太久,会生变故,所以只歇了一晚,第二日便早早动身回楚水城。 因走的是陆道,抵达时天色已然暗淡。 他们一行人刚走进均天盟的大门,就见一粉色身影径直地朝着殷寻的方向飞扑而来,并伴随着涵盖惧意的一声呼喊:“兄长,救我!” 吓得闻人晏忙把自家师妹推了上去,那粉色的身影就这么扑进了苏向蝶的怀里。 闻人晏身上拥有一切“好哥哥”的美好品行,最擅长坑自己的胞弟闻人丰,和他的师妹苏向蝶。 苏向蝶连忙稳住身形,把跟前比她小上四、五岁的女孩揽住,无语地回头看了闻人晏一眼:“师兄?” 闻人晏当即端出一副老古板的神色:“男女授受不亲。” “呵,说得好像你会男男授受相亲一样。”苏向蝶轻蔑一笑,暗自腹诽了一句:“还不是分人。” 苏向蝶抄起怀里的小豆丁,还没等她问这人是谁,就听落在后头的殷明诗喊了声:“二小姐,你怎么在这里?” 这位粉色的小豆丁是殷寻的胞妹,殷茵,但模样看上去只与殷寻有三分像。 十岁出头的年纪,头发被梳成角状,两边各一个,看着像小猫的耳朵。 殷茵听见殷明诗的呼喊,赶紧转移求救对象:“明诗哥哥!他们要杀我!快救我!” 她手胡乱晃动,指着身后那几位听说要杀她的凶手,全都是均天盟的下属,全是一脸好笑,手里还绑着一个被捂了嘴只能发出“呜呜”声的人,是早前随同殷寻出来的另一个饮雪剑庄弟子。 可见,没有闻人晏的提前安排,饮雪剑庄的人在均天盟内的日子过得真不怎么样。 他们殷家,好像有十岁出头,就往外偷跑的毛病。 殷茵从庄子偷跑出来,一路到均天盟的地盘,说是来找她兄长的,一脸趾高气扬,可不就招人嫌么,所以才引来了这一番吓唬。 “阿晏……还请放过舍妹。”殷寻平淡地看了眼殷茵,偏头朝闻人晏道。 本来还想看戏的闻人晏,登时端正了起来,摆出少盟主架子,说道:“你们这是待客之道吗?” 然后,把这一通乱子给收拾了。 是夜。 给所有人都安排好住处,又亲自把孔开济和胡知二人关进地牢,闻人晏才提着灯,来到了给殷寻准备好的住处。 与在闻人府时一样,不等闻人晏敲门或离开,殷寻察觉了外头的动静,给他开了门。 非说哪里不同,那便是殷寻这一次,穿戴得很是整齐,连外衫都未褪下,兀自一人枯坐在桌案前,想了许久的事情。 “阿寻,繁烟水榭的夜色也很美,要不要一道去看看?” 在武林大会此事出来前,闻人晏就曾邀请过殷寻,要不要一道去均天盟临近的繁烟水榭踏秋。 当时殷寻回绝了,而此时,他只垂眸思忖了片刻,就点了点头:“好。” 繁烟水榭的夜色幽然,如浓稠墨砚,泼洒上林间萤火。月光皎皎,倾泄出一片祥和。确实如闻人晏所言,很美。 他们踱步到水岸边,秋风徐徐,漾起粼粼水波的同时,也吹得一旁的树林沙沙作响。 殷寻摩挲着天问剑上所挂的奇石坠,有些心不在焉。就连闻人晏已经走离了他几步,都没有太大的反应。 良久,殷寻才松开了那坠子。摊开手,看了眼自己被磨红了的指腹。 他这两日,可以说是心似海上浮木,随波澜起落难平。 而令他如此难平之人,就在眼前。 殷寻闭上眼,手尚未来得及放下,原本走在前头的闻人晏突然转身,一手托住他的手背 ,另一手往他手心里放了只不断在抖动的物什。 声音如同朗月清风:“阿寻看,我抓了只异端火金姑。” 闻人晏的指节修长分明,但因常练武功,手上的细茧并不比殷寻的少,触之令人感觉粗糙。 这种粗糙缱绻着皮肉间的暖意,抚在殷寻的指掌间,点染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悸动。 殷寻的指尖在闻人晏的腕上点了点,示意他松开。重新睁开眼,就见闻人晏的手乖巧地像蚌壳一般启开了一道缝。 一只闪烁着橙光的虫子从他的掌心飞出,心中的阴郁也像被这橙光裹挟,迎风而逃。 只是尚未能逃出生天,那萤火虫就被残忍的闻人晏一把重新罩了回去。 “哼哼,让你插翅难逃。” 闻人晏硬生生扭笑成一副奸诈狡猾的恶徒模样。 让殷寻看着,忍不住地也跟着勾起了唇。 “火金姑常现春夏,秋萤……确实少见。”殷寻从闻人晏指缝间看那闪烁的萤光,轻声道。 “据说只有没有相依伴侣的火金姑,才会苦寻至秋。但也有人说是这楚水城内离人愁多,它们引火自明,以照故人,所以才会让这萤火常年蔓至深秋。”闻人晏接着说道。 说完,他居然被自己的话弄得一时良心微痛。手上动作一松,放走了这只可怜的孤身萤。 然后眼见那点橙火,没入一片黄、绿中,依然醒目。 “阿寻,你有心事。”闻人晏目光柔和,语调轻慢间透显出笃定。 殷寻把视线拉了回来,与闻人晏对视:“嗯。” “是只能你自己去想通的事?” 殷寻又点了点头:“嗯。” 闻人晏眯眼笑了笑:“等阿寻想通了,会重新开心起来吗?” “我……不清楚。” 闻人晏垂眸,沉思了片刻问道: “不久后,就是寒衣节,城中会有驱邪的庆典。如若那时,阿寻重新开心起来了,陪我去楚水城城中庙会可好?” “好。” 殷寻总觉得,他根本没办法拒绝闻人晏任何事。 作者有话说: 第30章 想¥ 楚水城的县志曾载说, 此处是阴阳两条龙脉的龙口/交汇处,吐纳出来的龙息会滋生怪异,说到了特定的时日,龙息就会吹开黄泉道, 让生者看见已然逝去的故人。 所以楚水城在传闻故事里, 也曾是大名鼎鼎的“鬼城”。 把均天盟的大本营设立在这种“鬼地方”,真不知道最早一辈盟主脑瓜子里在想些什么。 就像闻人晏不知道阿寻的脑瓜子里在苦恼什么。 他只知道, 阿寻因那桩心事, 而变得接连几日心绪不宁。 闻人晏不满会有旁的不知什么事能调动阿寻的情绪,觉得凡是会让他心中神仙为难的, 都很是十恶不赦。 或许是因为事关净世剑宗,或许是因为突然造访的殷茵,也或许是因为…… 揣度不出来, 也不敢妄加揣测, 怕自己再度意会错了什么, 白忙活一场还是小事,万一惹得阿寻更加不悦,那可就糟糕了。 无论如何, 他都只想让阿寻开心。 闻人晏在“鬼城”住了这么些年,从来没见过鬼。 只知道, 因这传说, 楚水城内每逢各种鬼节, 都要比别的地方热闹许多,会有别的地方没有节目。 寒衣节便是其中之一。 都说“七月流火,九月送衣”, 生人该添衣, 祖先也需要。 十月朝, 是为逝去的先人递送“寒衣”的秋日祭祀[1]。 这本该是尽诉别离伤愁的祭祀日,但因为楚水城这个地方风俗怪异,所以每到这个时节,都会有驱邪避凶,告慰先人的庆典,整座楚水城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闻人晏身上均天盟的事务并不少,所以并不能日日跟在殷寻身边打转。 这一月来,除了他闲下来去找殷寻,殷寻几乎都是孤身在房中闭门不出,偶尔出来了,也是看着院中桂树沉思。 殷寻一直如此,看上去似乎并无异状。 直到昨夜,难得是殷寻主动找到他的院子来。 正值花期,满院橙黄桂色,恍若映在楼阁间的光斑,将人包绕进那沁人清香中。 闻人晏为盟中的事奔波了一日,正打算洗漱。衣袍松散,穿戴得很是不齐整,半露着锁骨,配合那因胭脂点染的微红眶缘,莫名让殷寻想起闻人晏在他耳廓说话时痒意,顿时耳热了几分,有些仓惶地偏开视线。 他发觉,人一旦心乱,连带着思绪,也会变得不那么坦荡。 一见着人,闻人晏脸上尽是露骨的惊喜色:“阿寻怎么找来了。” 察觉殷寻闪躲开视线,只当是为人持正守礼的殷少庄主,看不惯他这身凌乱,当即将衣领拉好,端正好自己的着装。 殷寻唇抿成一线,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就听闻人晏又道:“是想通了吗?” 殷寻低了低眸:“……貌似并未。” 他也是头一回意识到自己原是个迟钝、笨拙的人。 闻人晏顿口无言。 失落地心说,明日便是寒衣节了,该不会是特地来跟他说,不能与他同去庙会吧。这确实像是殷寻会做的事。 又想,他动用起自己舌灿莲花的本事,纠缠一番,还是有机会让殷寻受不住再度应允的。 再说了,哪怕他说不上有多笃信神佛,还是会希望,寒衣节上那些个驱邪的社火,也能帮带着驱散驱散阿寻心中的烦恼与苦闷。 但三寸之舌还未能有所发挥,闻人晏刚要开口,就听殷寻道:“可我想要去看看。” 捋不清心绪,却依旧能捕捉到些许,对他来说有些稀罕的“想要”。 就因为殷寻走的这么一遭,闻人晏在寒衣节当天,起了个早,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把自己打扮得能与百花逞妍斗色。 让抱着手,挨在门框边上的苏向蝶忍不住吐了句:“师兄你这是想诱惑谁?” 这话问得很废,闻人晏不想回答,哀怨道:“要是能诱惑到就好了。” “不过都说美色能令人赏心悦目,要是能让阿寻看着开心点,那也不错。” 说着,闻人晏捧着脸看铜镜里映出的模样,臭美得不行。能不能悦到殷寻难说,反正能悦到他自己是一定的。 “所以你到底怎么……看出来他不太高兴的?” 她已经被闻人晏念叨到耳朵起茧了,虽然她本人完全没看出来,但这些天已然深刻了解“殷寻不开心”这件事。 “阿寻他最近都不怎么爱笑了。”闻人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你这话答得像他平日很爱笑一般。” “是很爱笑呀。”闻人晏无比纯良地眨眨眼。 苏向蝶像见了鬼一样看向她这倒霉师兄,平生第一次,对一件事如此疑惑不解。 她想了想,以往的种种经验,让她决定还是不要在这种事上与师兄纠结,话头一转,拐向了她走这一趟要说的正事:“手下的人来报,已经去查证过了,孔开济口中所说,皆是实情。” “胡知呢?还没开口?”闻人晏神色一凝。 苏向蝶摇了摇头:“没有。” 胡知是抓到了,但他身上并没有闻人晏要找的东西。 他醒来过后,笃定了他们既然有想要的东西,就不会立即杀他,完全不像在画舫上时那般满口废话,任凭均天盟的人如何审问,嘴巴都不肯咧开一丝缝隙。 按理说,他作为一个头目,能流窜如此之久,被俘虏的海寇,无论地位高低,都没一人知道他的踪迹及来历,那他应当是个疑心很重的人,也不会有什么固定的藏身之所,生死全系于己身。 如此重要的物件,没有贴身存放,那么定是放在极为信任的人那。 闻人晏只能拍板说,让人放出消息,说海寇头目胡知已死,好暂观其变。 倒是孔开济那边,好办很多了。 胡知用毒极狠,又配以自身狠辣的功法,所以孔开济身上的毒并不好解,虽从胡知身上搜出来了原药,但均天盟这边的大夫还是勉强只能把人性命给拖住,人一直弄不醒。 于是,闻人晏把来均天盟取药材的楼万河揪了过来,让他先去把温晚意请到均天盟来。 楼万河坚定拒绝:“我不要。” 闻人晏是个会画大饼的,他对楼万河道:“你把温神医带过来,我有办法让他跪着求你。” 楼万河梅开二度:“我这就去。” 神医谷的圣手名不虚传,温晚意一到,就把孔开济给扎醒了。 孔开济刚醒时,嘴还是硬的:“我不过是想取回自己的东西,你们均天盟凭什么这般把我拘住。” “路庆生说你是浊教余孽,我们自是要查清的,如若误会,也自会好好向孔大侠您道歉。” 说罢,闻人晏轻摇团扇,语气似漫不经心地提及了一个名字。 孔开济顿时瞳孔皱缩。 闻人晏视若罔闻,继续道:“听闻他是孔大侠的好友,也是位当世大侠,可惜英年早逝……我记得,就是丧生于那些浊教余孽手中的。” 许久,孔开济才重新开口道:“他还有亲朋在世,望闻人少盟主,勿要打扰他们……” “我最早的时候,确实是你们口中常道的魔头,也确实是浊教余孽。” 杀人如麻,无恶不作,表面上当了许久的杀富济贫第一盗,看上去乐善好施,但最喜欢做的事,其实是将人一点点地剖开,再拼成不同的样子。 他那貌似是因心善而建的蒙学居,收留的流民与孩童,起初也是打算方便他自己玩的。 孔开济说着眸色溃散,有些自嘲地笑了笑,语气很是平和:“后来,我认识了说的那个人,他跟我说了很多大道理……把我给说服了。” “我……听了他的话,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回头,想要洗心革面,可是他死了,死在了我同门手中。” “至于路庆生……他确实偷了我东西,我只是想讨回来。” 浊教中,人与人间也会分地位的高低。 比方说曾经的孔开济,就是地位较高的一位。而胡知,当时名为“路庆生”,只是十分不入流的一位小喽啰。 在从正道手下逃脱,隐匿于坊间的浊教余孽中,能参透净世剑诀中所藏要义的人并不多,能明晰其中有教主所留功法的更在少数。 再者,纵然他们知道要承袭净世剑法之大成,需要有混元珠,但仅有混元珠并不够,还需得有教主留下的几道特殊残卷。 孔开济手上有那残卷,但在很早前,因好友之死而心灰,一时不察,竟然被路庆生偷了去。 路庆生这人擅于东躲西藏,孔开济一直都未能把他给抓住,直到听闻在三年前的摘星桥市上,有贼子抢夺混元珠不得。 “我当时起了心思,想看看他会不会再去第二回摘星桥市,想着能不能趁机把人给逮住,悄无声息地把这事给了了。” 孔开济当时说道。 “还有,探子说……”苏向蝶语气带上些许嫌弃:“殷二小姐已经被安全送回去了,殷庄主发了怒,但没怎么罚她。” “哦,知道了。”闻人晏冷冷地应声。 他对她并不在意,但转念又想起一件事,喃起:“也不知她到底特地来跟阿寻说什么……” 作者有话说: [1]寒衣节为传统祭祀节日。但本章及后文所提及的一切习俗都是虚构,没有任何民俗考证。 30-40 第31章 你到底是谁?¥ 虽说殷茵勉强算得上机灵, 人也灵动好看,但均天盟在柳晴岚和苏向蝶的联手鞭挞下,又有那么大一个“第一美人”的少盟主天天在面前转悠,他们早就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 懂怜香惜玉的人并不算多。 所以殷茵全然没了她在饮雪剑庄时被捧在手里怕摔了, 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待遇。 她在均天盟里的处境,就与闻人晏头一回邀请殷寻来均天盟做客时相似, 压根没人待见, 大家伙都希望这些个饮雪剑庄的人快些走,少在他们盟里头蹭吃蹭喝, 浪费他们的米粮。 当然,并非完全一样。殷寻比殷茵多了一个待见他的人,并且通过这人锲而不舍的打点, 均天盟上下早已被逼得习惯了殷寻的存在, 也极少再会去找麻烦。 并最终努力地说服自己, 自家少盟主会三番五次把人请来,绝对是在膈应人,绝对是。 总之不肯接受, 他们少盟主是讨人开心,还是非常努力地讨人开心。 至于殷茵, 闻人晏虽然答应了殷寻, 不会为难他的胞妹, 但也仅限于不为难。 她只在均天盟待了不到三日,就已经完全受不了了,上蹿下跳吵嚷着要离开这个鬼地方。而陪同她离开的, 是原该一路跟着殷寻, 但基本都没跟上的那位饮雪剑庄弟子。 在她临行前的一个晚上, 闻人晏得了空,又找去了他给殷寻安排的小院子,却没在屋里头找着人,走了一转,才见人在小亭内独饮。 饮的是素有「疯风封峰丰妦枫」美名的枫叶酒,是位于“疯风封峰”的见霜城特产,意为:以见霜城盛产的好枫叶,配以其上晨露,酿出来的烈酒。 不算名贵,但在别的地方见不着。原是带过来打算送给摘星阁的孙阁主的,结果中途被闻人晏摆了一道,驮着这谢礼的马儿都被牵到了均天盟里拘着,殷寻随身的包袱又只带换洗衣裳与他的剑谱,所以到最后,这酒也就没能送出去。 烈酒能暖身躯,能解千愁,所以生活在苦寒地的人,大多好酒。 殷寻生来酒量极好,但并不像旁人一般沉溺此道,只偶尔会饮上一二。而这一二也少在闻人晏面前,只因闻人晏似乎不喜欢饮酒。 他见到闻人晏到来,难得一时脑犯迷糊,下意识就举杯问道:“阿晏可要尝一尝?” 殷寻都这么说了,闻人晏只觉得面前就算是火烧刀子,他也要咽下去。 结果一盏下肚,他脸上立即就烧了起来,人也变得天旋地转,头上步摇随之晃荡了几下,就听“咚”的一声,第一美人那张宝贝得不行的脸蛋,就这么磕到了桌案上。 殷寻诧异地睁了睁眼,这才知道,闻人晏不饮酒,跟不喜没有太大关系,单纯就是因为他的酒量,跟他研习音律的天赋一般,都是出乎人意料的差。 不过这样也好。 殷寻起身,动作轻柔地将人从绣墩扶到一旁的能够靠睡的小塌上。 而后才缓道:“出来吧。” 一听这话,殷茵便缩着手走了出来 跟闻人晏一样,她原本是要去殷寻屋里头找他的,也同样没找着,好不容易见到人在亭中,却刚好撞见闻人晏到来,慌忙间就把自己藏进了花林里头。 “没必要躲着。”殷寻望向被一盏枫叶酿给醉趴到小塌上的闻人晏,温言道:“他能察觉到。” 就殷茵这点隐匿身形的功夫,完全是丢人现眼。 闻人晏当然能察觉到,只是想到既然是殷寻的家事,殷寻没让他管,那他就不管。 殷寻睨了殷茵一眼,眸色如浸冰霜,叹道:“你当成器。” 相较起来,人均天盟的苏向蝶在殷茵这个年纪,已经可以悄无声息地往盟里绝大部分身后贴诸如“本人极蠢”的字了。而殷茵走出去摆弄拳脚,只会贻笑大方。 殷茵被他这一声训得脸颊通红,满心羞恼,手指搅着衣口,低下了头。 她到现在几乎记不起来,其实一开始,她也是很喜欢她这位长得好看、武功又高的兄长的。 但兄长人太冷,就像庄内那化不开的雪。对人不失礼貌,不会凶人,但同样也不留情面,就像现在这般。渐渐地,她就不再敢靠近,甚至有些讨厌靠近她的这位兄长了。 “我不是来听兄长教训的。”殷茵负气地抬起头:“我是来问你……” 当时一旁的闻人晏虽然醉了,但其实人还没完全晕睡过去,最后他还是能听到,也只听到殷茵问了殷寻一句: “你到底是谁?” 自殷寻在江湖上名头响起,就有传言说他肯定不是饮雪剑庄庄主殷梦槐,及其夫人魏文君之子。 至少……肯定不是魏文君之子。 仔细掰算年岁,殷寻出生前后那段日子,出身明儒门的魏文君都在门内主持弟子的学试,一点怀孕的迹象都没有。后来又有魏家的仆役证实说他们从未见过自家小姐怀孕,让人怎么看都觉蹊跷。 大部分的传言,就像闻人晏小时在市集地摊那看到的苦情小传般,说殷寻是殷梦槐在外头的红颜知己所生。因为见不得光,所以强行谎称为是魏文君的孩子。 加之魏文君身体一直不好,隔三岔五就犯病,为此明儒门也多少有点看不惯殷梦槐,也看不惯殷寻。 可这么多年了,谁也没探究到那位红颜知己是何人,魏文君对此也没有过什么意见。 可殷茵有很大的意见。她是泡在蜜糖里长大的,小姑娘心性,觉得自己的父母分明很恩爱,这些闲言碎语在她耳中尤为刺耳。她 不愿意接受自己的兄长是情妇所生,所以自小就没少跑到殷寻跟前来,问他: “你究竟是谁?” 对于闻人晏而言,阿寻就是阿寻,旁的在别人眼中是谁,这不重要。 只暗戳戳地想,阿寻要真能不做殷梦槐的孩子就好了,这样说不定,他早在八年前就可以把人给拐到均天盟去,不用在那破庄子里受气。 他记得,教殷寻剑法的沈老先生,曾趁着殷寻走开,找当时装作何家小姐的他聊起了些事情,一些不方便对着殷寻讲的事情。 沈老先生说:“庄主曾来找过我,说让我不要再教小寻剑法了。” “哼。”他吹了吹自己满脸的白胡子,神情看着完全是个老顽童:“但我不听他的。” 殷梦槐什么岁数?他什么岁数? 沈老先生在外头当潇洒恣意、为人称颂的剑客时,殷梦槐还只是个要换尿布的小娃娃,他怎么可能听殷梦槐的话。 他不爱管庄里头的事,但不代表他不会去收一个一眼就知天资卓绝的小徒弟。 闻人晏当时对沈老先生的这个态度十分捧场地鼓了掌,道:“前辈霸气!” “所以你这小娃子,为何要打扮成这样?” 说完了气闷事,沈老先生又转过来探究起闻人晏的打扮来。 闻人晏眨眨眼,一脸无辜道:“我这么打扮有什么不对么?” “老夫是老眼昏花了,但还不到辨不清人的程度。” 沈老先生道:“从前在江湖上闯荡时,我曾有一友人遭伪作女子的男子欺瞒,被骗财骗色,若不是得他师父搭救,差点小命都要断送进去。” 本来,这事被那友人当作人生的奇耻大辱,是他最深的痛处,不会到处与人说,知道的人也不多。 但后来他得罪了门中一小童,那小童就把他这丑事写成了一话本,加了些桃色元素,放到市面上卖,被沈老先生在旧书摊上看到。 怎么说呢,沈老先生看了眼已然是个美人坯子的闻人晏,心想,小寻是个直性子,他还真挺担心小寻会重蹈他那位友人的覆辙。 小寻身上本就没多少银子,全给人骗了可怎么办。 “我就是喜欢,而且阿寻也知道这事。” 闻人晏听见沈老先生的担忧,没忍住笑了声,晃着脚,答话时听着像是不走心、不落意,但实际上,却十分认真。 他这人凡是走极端,喜欢的东西,就要很喜欢。同样的,喜欢某个人,也就要很喜欢,非常喜欢。 他给自己非常喜欢的人,送了件月色长袍,在九月未过之前。 说是等到了十月,天就要转寒了,就是该添新衣了。 就他这样子,别说是像沈老先生担心的那样,去骗殷寻的财,他没被殷寻骗个干净,已经是殷寻为人清正的结果了。 与八年前满身简素不同,殷寻这些年在庄内替人扫洒,处理事务,甚至……能够教授庄内弟子,攒下了些银子。君子礼亦在衣冠正,所以他也有好好地给自己置办行头。 可他从饮雪剑庄到均天盟来,路途遥远,能携带的衣裳并不多。 合着自己混乱的心思,殷寻少见没有多加推拒。 他换上长袍,准备待会同闻人晏一道前去楚水城城中庙会。 心叹,人但凡出门在外,绕不开“衣食住行”四个字,他总觉自己这四字,近来怎么都绕不开闻人晏。 身上穿的衣裳是闻人晏送的,住的地方、行的马车、食的佳肴也都是闻人晏安排的。有如他被圈养了一般…… 圈养了阿寻的闻人晏刚与苏向蝶说完正事,紧接着认真地朝她提点:“如若不到万不得已,师妹你就尽量别跟着我们了。” 苏向蝶:“……” 我也没想跟着你们呀。 作者有话说: 阿寻快去给阿晏打直球,快去!!!(对空气打拳) 第32章 灯火通明¥ 苏向蝶确实如她所言, 虽然也到庙会上来了,但压根没有跟着他们的打算。从盟里一出来,就像脱了缰的野马,撒着欢往人群里栽, 人隐进芸芸间, 任谁都难找出她的去处。 闻人晏与殷寻动作要慢上少许,沿着江岸一路走, 能见其上漂浮着能寄人离思的水灯。 “跟我来。” 闻人晏落下这一声, 带着殷寻往放水灯的方向走去。 嘴上不带停歇:“这水灯说是能行至彼岸,诉说生人思念……不过, 其实最后都是落到下游去,被商户重新捞起来等第二年再卖。所以有什么要说与故人的话,可燃烛烧之, 莫要留在灯上。神怪如若当真有灵, 自会听得见的。” “他们是?” 殷寻见闻人晏从袖中摸出一个指节长的纸卷, 上头用细瘦的楷字密密麻麻写了许多人名,问道。 “都是盟中逝世的大侠,多丧生于当年伏魔会和四方乱中, 可怜身世孤苦,并无亲人挂念, 所以只能由我这个少盟主来悼念他们, 祝福他们往生幸福了。” 每逢祭祀时节, 闻人晏都会如此提前准备好,已成习惯。 殷寻听此,沉默地也取了一盏灯, 却什么都没写, 就这么放到水中, 定定地看着灯火远去,心绪不明。 闻人晏在旁窥他神色平和,身着自己送的衣袍,简素净雅,无垢无伤,双眸似夹清辉,在这夜幕之中,如孤月高悬,恬静温和,让他心喜。 想着,悄悄把指节淌入水中,指尖触在殷寻倒影在水面上的浮影边,漾起一阵波澜,假若他能捞得水中月,他能触到殷寻的脸。 闻人晏在殷寻面前说过好几回,说殷寻像他心中神仙,但往往说的都是云山剑仙。 实际上,他心底对殷寻的比喻其实一直都是更为玄乎的:“月神,阿寻今日看着像月神一样。” 夜夜常相见,却也可望不可及。温和但疏冷,不知何时才会落入凡尘。 殷寻莞尔,无奈道:“若真有天庭,神职也不带变动得如此快。” “也可以兼任的嘛……”闻人晏笑道。 放灯的地方静谧清幽,但城中大道却是一派灯火通明,人群熙攘,全是说笑声。 中心行着一辆高大的车架,上有纸扎的彩灯,有玉皇大帝,也有蟠桃、仙鹤等,围立在一道半启的门后,呈现出先祖觐见仙人,登通仙门的景象。 车架下方,每隔几步,就有一位戴着鬼面具,手握驱邪火把的人,在以一种怪异的姿态跳着能避凶煞的祝祷舞。时而举起手中的纸衣,顶着那一副青面獠牙,朝它吹出一道三尺长的火龙。火能照天明,意为逐暗下阴晦,将新衣顺利送到先人手中。 闻人小声地与殷寻讲说着个中习俗,指向车架最前头的那人:“这个拿长枪挥舞的,说叫红面将军,能把留在世间的孤魂迎回去,又能扫荡恶鬼邪祟……不过以往都是男子扮演,今年倒是换成了女子……” 话还没说完,就听一满是沧桑意的中年男声,穿透了这人声鼎沸,很是招摇地叫道:“说甚京兆风华……” 止语“啪”地一拍响在桌上,原本闹腾的人语声忽的消减了不少,纷纷开始竖起耳朵,想听这说书人又编排出什么新鲜的故事来。 结果还是旧瓶装旧酒:“只见那闻人家的大公子,骑马踏桂香,身着……” 闻人晏知道说书人很喜欢编排他,几乎每次出门都能听到几段,在不忙碌事情的时候,他自己甚至会在后头听得津津有味。可现下当着殷寻的面,张扬又臭美的第一美人,难得生出了不胜夸奖的情绪,怎么都有些不好意思。 他用手中团扇半掩住脸,慌里慌气地说了声:“走了,走了,别听了。” 殷寻见他难得满脸羞怯意,不住浅笑,应道:“好。” 可就在他们准备动身的那一会功夫,说书人已从夸耀闻人晏相貌的固定说辞,转到了最新杜撰出来的摘星桥市要闻。 “然而闻人晏不仅空有其表,而且品性乖张,最是喜欢折辱饮雪剑庄的殷寻少侠。” “他于摘星桥市上,玉笛一响,手指殷少侠,说他的剑法与那笛声一般,奇差无比,就算前去武林大会,也夺不得‘第一剑客’的名头,不像他早已是公认的‘第一美人’……” “因这一声叫嚣,二人打得那叫一个烈火浇头,完全失了理智,说时迟,那时快,本来殷寻的剑都快要刺破闻人晏的喉咙,一声通天炸响,打断了他们的动作,众人霎时四处张望。原来!是画舫上埋有炸/药,他们不得不暂时握手言和……” 闻人晏:……真会编,要不是他就是本人,可能就信了。 他心叹着这些人真不愧是做这行当的,无事生非的本事真厉害。回头一看,见殷寻脸上挂着的笑并未落下,又觉得瞎说便瞎说吧,能逗得人开心,怎么都是好事。 闻人晏抬手虚捂住殷寻的耳朵,状作生气道:“好了好了,说好的不听的。” 殷寻也不挣脱,任由他把自己往前推攘了几步,连同眸中都染上了笑意,还没走上几步,就有一衣衫破旧的小女孩迎了上来,哆嗦着在他面前举起一束花,鼓起勇气道:“大哥哥,要买花吗?” 殷寻气质冰冷,似将人拒于千里之外,少有人会敢主动找他叫卖东西。 他垂眸,眼前的花一眼看上去便让人觉得假,花骨朵如同用各色绒布裹棉花编成的线球,簇成一串蝎尾。殷寻在楚水城各处,包括均天盟内都能看见这种花,应是很受欢迎。 闻人晏歪头探出,朝那小女孩柔声问道:“今日还有多少束要卖呀?” 小女孩眨眨眼,看着面前两个极好看的人,老实地回答:“九束,卖完了可以换两个糖人。” “那我都买了。”闻人晏摸出银子,从小女孩举着的花束中抽了一枝淡黄色的,道:“但我只要这枝,余下的……你就替我送到庙里,给先人们瞧瞧好不好。” “好!”小女孩立即喜笑颜开。 “这假花说是冬寒亦能唱说暖意,所以名为‘唱暖’。”闻人晏搓了搓面前的花骨朵,眸色稍暗,转而对殷寻介绍道:“这些日子总有人雇这些小孩在城中叫卖,先前杨幼棠也因此买了许多,布置到均天盟中各处。” 说起杨幼棠,殷寻喃道:“杨兄似是常跟在你身侧,今日怎么不见……” 闻人闻言挑了挑眉:“他今日也想跟着来,但我没让。” 答话时神色狡黠,像只精明的狐狸。 然而狐狸最是招惹书生,闻人晏刚给小女孩对完银子,眼见着她欢天喜地地抱着花跑开,一转身,就有一个书生打扮的人,凑到了闻人晏面前。 书生目光犹疑,不敢落到他的脸上,红着脸低声道:“难得相逢烟火中,这……这位姑娘,不知可否与小生一同……” “我不是姑娘。” 闻人晏直截了当,全不顾那书生石化在了原地,朝殷寻的方向忙挪了几步,却见殷寻方才脸上那清浅笑意已然没了踪迹。 闻人晏连忙挪动视线,一路从那射箭的戏耍摊子,扫到了小吃的叫卖摊子上,眼眸一亮,去买了两碗酒酿圆子,才回到了殷寻跟前,弯身将其中一碗塞进殷寻手中。 “这是江南这边小吃,甜糯软润,阿寻你似乎还没尝过,可以尝一尝。” 闻人晏这一凑近,从那眼角泪痣,到那微启的唇齿都与殷寻不过咫尺,忽的引他心慌。 视线匆忙地投往被塞到手中的酒酿圆子上,闻着其散出的米酵香,想起方才向闻人晏搭话的书生,心底的问话不由自主地溢了出来: “阿晏……可曾在旁人面前饮醉过。” 闻人晏见殷寻神情严肃,快到嘴边的酒酿圆子被生生刹住了向前的动作。 他怔怔地回答道:“有过。” 殷寻长睫一颤,又听他继续道:“但仅有一回,是当年母亲为祝我年至束发,拿出了珍藏的桂花酿。结果发现我继承了父亲的‘好’酒量,所以此后就再也没有碰过了。” 闻人晏一点都不喜欢醉酒时不知日月的感觉,所以无论旁人如何盛情难却,他都再也没有碰过酒盏。 当然,有的人虽不盛情,但也可以是例外。 他又晃了晃手中的圆子:“这个不一样,这里头基本只有个酒味,醉不了。” “而且我其实没到一杯倒的地步的。”闻人晏想要替自己不争气的酒量申辩一二,继续道:“是你们那的疯枫酒实在太烈了。” 起码他喝母亲的桂花酿,是喝了足有三盏才晕睡过去的。 而见霜城那的枫叶酿他当时一口下去,什么味道都没能尝出来,只觉得一阵火辣淌过喉咙,把他整个人都烧得一阵晕眩,根本记不得任何事,等第二日醒来,脑袋抽疼得让某人小声痛斥:阿寻的美色误他! 闻人晏说着,感觉稍微察觉到了什么。 从前母亲说他醉后,只会安静地睡过去,可这么多年过去了,谁知他会不会突发什么异变。 他小心问道:“我那日醉后……是做了什么吗?” 殷寻低头,并未言语。 作者有话说: 接下来是阿晏因为醉酒收获一个亿,也因为醉酒而痛失一个亿的场合 今天看见一句代餐,很合适,所以代一口: “我想陪你看尽世间的美景,然后告诉你,它们都不如你的万分之一” 第33章 醉意¥ 那日殷寻并未与殷茵多说太多, 殷茵就气鼓鼓地离开了,那一脸的臭脸色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日,让随同她一道回去的饮雪剑庄弟子很是无奈。 待殷茵走后,殷寻才小叹一声, 放下手中酒盏, 再度转向醉在小塌上的闻人晏。 更深露重,易感风寒, 虽说习武之人没那么容易生病, 但也不能把人就这么扔在这不管。 殷寻小心地将人扶起,慢吞吞地把这个比他还要高上两寸的人, 挪回居室。 一推门进去,闻人晏在均天盟的卧房,与在闻人府中的相似, 都要比旁人想象中的清雅许多。 桂香浅淡, 没有多少华贵装饰, 除却案有齐备的妆奁,和叠放齐整各种匣子外,余下是垒了满屋子的书卷, 不止武功秘籍,还有各种学问杂要。 闻人晏嘴上总嚷说自己没能承袭父亲的一番治世好学问, 说自己学不会那些修身养性的道理, 却又会如此这般日日与万卷“同眠”。 殷寻将人扶到床榻上, 无意间瞥见,桌案正中放着一卷他月前所书的简字回信,被仔细地装裱过一番, 显然很被珍惜。 殷寻一愣神, 不想榻上原本已晕睡过去的人, 醒着的时候闹腾,醉了也不带安生,半睁着眼,拉住了面前人的手腕,试图将人扯向自己。 殷寻身法灵活,就算一时失神,也是能够即刻抽手躲开对方动作的,但就像那时在画舫上,看清扑过来的身影是闻人晏时,他会下意识止住以剑相抵的动作,任由来人将他揽入怀中般,殷寻一瞬间再度犹如鬼迷心窍,止住了自己抽手的动作。 后背撞在酥软的垫子上,任凭闻人晏翻身将他压在了床榻上。 不是躲不开,而是不想躲。 “太好了,梦见阿寻了。” 闻人晏的一双桃花眸中泛着雾,眼下泪痣点在染有醉意的面上,很是撩人,他轻道:“阿寻,我可否吻你?” 殷寻还未来得及作应答,就听某只醉狐狸仗着酒意起了一身的蛮横劲,含糊不清地流氓道:“不管了,不能做梦也这么窝囊。” 说罢,食指指节抵住殷寻的下巴,不管不顾地俯身向前,吻上了那一片他暗自肖想许久的芳泽。 那温热覆上唇瓣的一瞬,殷寻眼眸微睁,心如擂鼓,垂下的双手不自觉地抓在床褥上,落下一片惊慌。 或许是因枫叶酿浓烈,即便是一直酒量极佳的他,也存了几分醉意,所以才会在愕然过后,又情不自禁地合上眼,任由闻人晏毫无章法地蹂/躏自己的唇齿,任由那口脂为自己染上嫣红,有如为冰雪点上柔情。 同样是,能躲得开,也躲不开。 感觉几乎呼吸要被掠夺殆尽,闻人晏才总算放过了他。一抬眸,咫尺可见面前人笑意嫣然,发髻在动作间微散,垂了一缕墨发,落在他的耳侧,勾出一阵与以往耳语时略有不同的痒。 而这痒又似乎化作一道不可忽视的心火,灼得殷寻本就混沌的心绪,愈发混乱不清。 他失神地喃喃道:“阿晏,对你,我总是……不知进退,总觉……不该进退。” 进一步,不当;退一步,不舍。 闻人晏分明是醉着的,但却听清了殷寻的话,歪了歪头,答道:“这多简单,那便停在原地,由我来朝阿寻你走来。” 殷寻垂眸摇了摇头,心底的惊慌如蔓草横生遍野,令他竟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他抬手抵住闻人晏的肩,像是在推拒,又像是想把面前人抓住:“可若是只有你走,万一累了怎么办?万一……” 情深不寿,哪会有傻子一直对着一人如此不知疲倦、不求回应地好,万一……万一真的累了,万一有一天闻人晏发现,他并不值得被这般悉心对待,该如何。 如此悠游寡断、患得患失的思绪,对于他来说太过陌生,也太过不像他自己,可偏偏无法自控,悍然敲碎了他那少欲寡求的壳子。 “呆瓜,怎么可能会累?”闻人晏一脸醉意朦胧。 “而且……你说这话时,不就已经是在向我走来了吗……” 言语间笃定得很是嚣张。 嚣张的醉鬼再度吻上面前的人,细致地品尝着殷寻唇齿的每一寸。直到招架不住那重振旗鼓的酒劲,才脑袋晕乎乎地栽到了殷寻的脖侧,就这么又睡了过去,把那心底的一片狼藉留给了殷寻自己。 …… 而那日过后,闻人晏显然完全忘了他那醉后的黄粱一梦,也从不敢假设自己会色胆包天到那种程度。 见殷寻良久不回话,联想起盟中兄弟醉酒后那些个乱七八糟的样子,闻人晏心里直犯嘀咕。 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那破说书的影响,他想,他该不会他喝醉后跟阿寻打起来了? 可按理说,阿寻不会制不住他的,而且那都是好久之前的事了,阿寻总不会等到现在才突然想起来,要跟他算账的……吧。 胡思乱想间,殷寻抿了抿唇,总算开口唤了一声:“阿晏。” 他们面前的灯车下,站在正中的红面将军一声高昂的“呼哈”吆喝,手中的长枪一旋,比划出一个杀恶鬼、诛万邪的动作。 其余戴着鬼面的艺人应声举起手中火把,纸衣一挥,吹出一道道细长的火龙,漾起一派接连不断的叫好声。 都说夜色最是引人心念乱。 人声喧闹之间,火龙光影之下,殷寻望向闻人晏。发上步摇点鲛珠,腰佩嵌奇石,裙尾绣金丝,浑然一身摇曳生光,在这来往人中,就如那只苦觅至深秋的橙色火金姑,那么醒目。 人人都说闻人晏的样貌极佳,能俘获所有的人的心,那么这个所有人,包不包括他。 殷寻扪心自问,只觉得答案触手可及,话语也快要脱口而出。 “你曾要赠我红豆枝,如今可还……” 然而殷寻话还没说完,就有七八个抱着满手唱暖花的小孩,把闻人晏给围住。 他们嘴上叽叽喳喳地说,有人告诉他们,那个满身富贵的“大姐姐”刚把一个女孩手中的唱暖花束都买了,或许也会把他们手中的也都买了。让闻人晏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他无奈地朝殷寻眨了眨眼,将心思落到对付这些小孩上来。 不急在一时,殷寻收住话,安静地在旁等待闻人晏应付,眸光一扫,却忽见一道寒芒闪现。 那正中红面将军顺着祭祀的舞姿往前跳了两步,落到了他们跟前,咿呀作响间,手中握着长枪顺势向前一挥,追着火光,在其遮掩下,朝还被孩子们围着的闻人晏那径直刺去,动作极快,且来势汹汹。 殷寻心下一紧,刹那间管顾不上别的,只提剑跃身上前,想将闻人晏带离那长枪所指。然而围在闻人晏身侧的尽是些半大的孩子,让人束手束脚,难以顾全。 闻人晏前一刻还在与这些个围着他的小孩讲道理,忽感杀意,抬头便见殷寻挡在他的跟前,手中剑护住还没反应过来的孩童,而身后蝴蝶骨处,则堪堪被长枪/刺下一个血口。 第34章 中¥ 殷寻闷哼一声。 后背被长□□破的伤口, 在他身着的月色长袍上浸染出一朵血花。 那红面将军的枪路本就是想对准闻人晏,此时见刺中的是旁人,即刻一转枪杆,枪头又想再度往闻人晏的方向扫去。 然而她的刃尖还未能靠近闻人晏半寸, 一道寒风就从她的耳廓扫过, 冷刃从侧旁袭来。 殷寻眸色一凌,即便后背有伤, 动作也丝毫没迟缓, 有如卷着寒山烈风,狠准果决, 剑意如潮涌至,逼得那红面将军不得不改竖枪杆,反手相挡, 脚下快速往侧边躲去。 然而红面将军上前敢刺杀均天盟的少盟主, 自然不是什么草包。 她脚步灵活地划开一道半弧, 下一步招式已在心中成型,借势把枪横起,枪上红缨迎着火光横劈, 就着长枪能够远处的兵刃优势,想以此取闻人晏的腰腹, 显然没有罢休杀闻人晏之意。 她这一劈完全不顾及会不会误伤周遭的行人, 闻人晏见状顺手抄起了一旁摊子上的画卷, 手向前挥去,画绢大张,拉成一道长帘, 不仅将他们的整个身形给瞬间掩住, 还以柔克刚地化开了那迎上前的毒辣枪势。 见此, 红面将军枪锋不停,想就势划烂眼前这幅烦人的“白茫”,却依然未能得逞。闻人晏像是能提前洞悉她的意图一般,将无辜的行人推开,手上用力一扯,画绢顺势收回手中,楣杆打偏了长枪的动向,稍弯下腰身躲开了枪头的横扫。 而与之同时,在画绢收起的一瞬,就有饮雪剑法不带犹疑直冲红面将军的眉心。 那剑法观之灵动飘逸,但剑意极盛,镇得她顷刻慌了神,原本应当烂熟于心的拆招技法,居然都一时有些想不起来了。只能狼狈地倒身躲藏,不过几瞬的功夫,她竟完全被逼到了绝路! 不过,庙会上人实在是太多了。 突然起了这样的乱子,惊得周围众人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人如鸟散,纷纷往周围退了开来,唯恐这刀剑无眼会祸及自己。 但原本围在闻人晏身侧那些个小孩尚且年幼,被这突如其来的锋刃给吓得不轻。 稍微机灵点的,还能尖叫着跟其他人一道退开。 但有几个却一时反应不过来,呆愣在原地,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刚想跑开,就有一位穿着破洞草鞋的男孩,在慌忙间被路中杂物一绊,倒在了红面将军跟前的地上。 不等他爬起,就被那眼见着自己形势急转而下的红面将军给一把提了起来,挡在自己面前,带着往后跳了两步。 殷寻连忙收起向前直取的剑势,沉眸看着那挟持起无辜稚子的红面将军。 红面将军枪杆快速在手中往下滑,直到枪头落在手心不远处,枪刃在小孩的喉前虚划了几下:“把剑扔了,不然我就把他给杀了。” 她的声音尖利,语气阴沉:“你可以试试,是你的剑快,还是我这枪口子快。” 殷寻嘴抿成一道直线,指腹在天问剑柄处摩挲了两下,并不想让剑脱手。但目光盯着面前已然被吓得眼泪鼻涕糊了一脸的男孩,眼眸一合,最终还是无奈地将天问剑给甩向一旁的射箭摊子,剑尖直入其正中挂着的靶心。 红面将军满意地一笑,面上涂着的红料随着笑容挤出一些结块,看着狰狞恐怖,令人恶寒,叫道:“真乖。” 说着,将那男孩往殷寻的方向用力推去,脚下步子欲往后逃的同时,像是不杀一人难解她心头恨一般,长枪反手往后挥去,正对那男孩的后背。 好在,适时有一物穿过男孩耳侧飞来。是一柄镶金挂玉的团扇,扇面被枪刃划破,那挂在其上的装饰打在刃面上,巧妙地将其击偏,保住了那稚子的一条性命。 “啧。”红面将军目光阴毒,但脚下动作却没有停下,头也不回地往城楼逃去。 殷寻将那男孩的身形稳住,目光远眺。场面纷乱,那红面将军的轻功不差,且她没有会伤及旁人的负担,可以毫不留情地踏在阻挡她的过路行人身上,转眼间,逃开了数十丈远。 此时上前追,很难说追不追得上。 殷寻视线转而扫向一旁,手握剑鞘一挑,以鞘尖从身旁的射箭摊子上挑出了一道长弓。弓在鞘身上不过一旋,就往另一甩去,落到了闻人晏的手中。 无需多言。 闻人晏一手握弓身,另一手染着蔻丹的指尖顺着弓弦下抚,直至停在正中。 而后,余光可见,殷寻再度往他的方向甩来了那摊子上的一支箭,抚着弓弦的指骨微弯,方向稍拐,准确地夹住箭羽上侧,又立即将那箭身摆正,手上生力,将弓弯出其最大的弧度,簇尖对准了那往外逃窜的身影。 道上吵杂,分明难辨风声,但闻人晏眼眸微眯,极快地松开了指节。 “中!” 他手挽长弓,伴随着满身金玉珠翠响,箭穿行人潮而过,射出将近百丈远,箭簇直追那红面将军的后背,长枪在震撼中脱手,右侧的蝴蝶骨上破开一道血口,正正回敬了她刺向殷寻后背的那一枪。 闻人晏仰头一笑,满身轻快意。 他早年用刀,现今用簪,只有少许人还记得,他还会弯弓射箭,是个不过六、七岁,就能百步穿杨的射艺天才。 十数年前,“妄刃”张盛上闻人府来拜访他的师兄闻人松风,见到了随爹娘回来主宅、还没被安排去均天盟的闻人晏。 这半大孩子对张盛镖堂上下带着的家伙很是感兴趣,一路不带半点生分地跟着他们打转,盯着他们演武,最后目光落在张盛收藏的一柄长弓上,忍不住说道:“我看话本上描绘,少有侠客会用弓箭,但凡用上了,好像也没什么用,总是射不中。” 弓箭要立势,要求稳,但江湖刀光剑影中,没人会等你摆好架势,任凭你去射他。 “话可不能这么说,弓箭可是好东西。”张盛拍了拍他的大弓:“往大了说,要是在沙场上,若能百步取敌首,便能不战而退人兵。往小了说,面对追不上的逃窜寇贼,只要够果决,也可也用箭,来把他们射落。” 闻人晏听着嘴角不禁勾出了欢喜的弧度,手动了动,又收了回去,礼貌地问道:“那我可以摸摸吗?” “可以!”张盛豪迈道。见人小孩显然很喜欢这弓:“怎么?想学?我可以教你。” 闻人晏闻言一动,黑溜溜的眼珠子里全是亮色,若是他头上有耳朵,可能此时就跟着竖起来了:“想!” 却听张盛又狐疑道:“可你能学会吗?” 就闻人竹雨那走几步就得喘三喘的文弱样,张盛很难相信他的小孩能健实到哪里去。 闻人晏那会正值又犟又傲的年纪,一听这话,登时就不乐意了:“要不要打赌?” “成,你要是能在我走前,从这射到那。”张盛被他这嚣张劲给挑起了兴子,秉着陪小孩玩的心态,比了一个大约二十丈的距离:“我就喊你一声‘大哥’,并把这弓送你。” 张盛万万没想到,等到临行前一天,他居然真没逃过要唤稚子“大哥”这一命运。 “看好了,盛老弟。”闻人晏抬着脸,朝张盛挑了挑眉,整个人得瑟得尾巴都要翘起来。 他站在箭靶处,慢悠悠地退开了百步,而后转身,视线专注地落在百步之外的箭靶,手搭上几乎与他等高的长弓,能见他原本尽是细皮嫩肉的手心,在这几日被磨出了不少破口。 定神拉弓一放,那箭力速皆具,箭簇穿过从院中树上落下的树叶,带着它一道,正中靶心。 就像此时,在一箭中后,闻人晏不等红面将军稳住她自己的身形,就又继续再追了一箭,以穿云之势正中红面将军的小腿,把她向上跃身的动作给截在了半路。 而在临近红面将军所在的城楼上。 苏向蝶嘴里还咬着一串糖葫芦,她混迹在人群里自个开心玩了好久,就听见一阵骚乱,左右张望间,远远地就看到师兄将一个打扮怪异的人射落下来,连忙从城楼飞身跃下,脚尖一抵,将那滚落到地上的女子给停住。 她又咬了一口糖葫芦,嘴中一片酸甜,居高临下地看着那女子,含糊不清道:“哟,你谁呀。” 不过不管是谁,在盲目信任师父和师兄的苏向蝶眼中,凡是他们要逮住的人,她帮忙逮就对了,总归都是有道理的。 然而红面将军身中两箭,但那射箭摊子不过是用作游玩的,并没有真实弓箭来的锋利,弓身张合还有限度。 她面露凶色,勉力起身,藏在袖中的匕首乍现,直挥向前,惊得苏向蝶忙往后退了一步,手中的糖葫芦差点掉到地上。 就在此刻,又有一箭,箭身从楼台窗沿擦过,簇尖戳入红面将军手握匕首的腕心,剧烈的疼痛引得她一阵嘶声疼。 自那两箭过后,闻人晏又毫不留情地补上了第三箭。 苏向蝶当即咬牙向前,踢起落到地上的匕首,又一旋身将红面将军给踢翻到地上,踩住她的肩膀,用匕首抵在她面前,恶狠狠道:“别动!” 另一头闻人晏放下弓,笑着往殷寻转去,却见殷寻虽然给他回以一笑,但唇色发白,额角带着细汗,脸色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殷寻把下箭靶上的天问剑,朝他走了几步,而后身形一晃,竟直接倒入了他的怀中。 闻人晏直到现在才从衣裳的破口处窥见,不知何时,殷寻后背的伤口处已满是紫黑的,渗入血中,不断侵蚀这具身躯。 枪上有毒。 闻人晏霎时心似挂于悬崖。 第35章 慌乱¥ 闻人晏曾在梦中, 暗自幻想过殷寻对他投怀送抱的场景,但绝不是现在这样,也绝不该是现在这样。 目光所及,可见本该无伤无垢的人, 现今却因为了顾及他而负伤, 他如何不自责?如何不自悔? 从方才起,闻人晏脑中就无时无刻不在想, 若是那枪是当真刺中的是他, 也比刺中阿寻要强。或者说,如若他当时多留一个心眼, 如若他能更快地察觉到杀意,阿寻便不会受伤……这分明都是他的错。 闻人晏一瞬坠入无边的自责漩涡。他别说是周全所有人了,就算是心爱的人, 也能够在他眼皮子底下受伤, 那些个所谓凡事都要两全的意气话, 不过全都是犁地甩鞭,在吹牛罢了。 他眼眶酸涩,颤声道:“是我太大意了, 才害得……” “不,不怪你……”殷寻半合着眼, 闷声打断。 那红面将军显然是有备而来的。他们的祭祀舞蹈本就是饱含肃杀意的破邪舞, 她偷袭时周遭纷乱嘈杂, 又故意往闻人晏身边招惹来了这么多无辜稚子。就算是殷寻,也是等到她动作起来的那一刻才察觉到了杀机,也只来得及以身相护。 殷寻摇了摇头, 似乎是想将那延绵不绝的眩晕感甩出脑袋:“我无事, 不用管我, 你先把人给……” 说手撑着闻人晏的胸口,试图借力,来重新将自己的身形正过来。然而那毒连带着枪头一道刺入他的皮肉,加之先前剧烈动作,更是加剧了其渗透,现下实在是催得他有些头昏脑胀,令他再度体会到了许久未有过的虚弱。 好在他身旁的还有阿晏。 “殷世真!” 闻人晏从来都是唤殷寻为“阿寻”的,轻慢缓和,语调间浸染了他自江南而来的温柔。 从前听殷寻说他被沈老先生取字“世真”,闻人晏只是笑着答应说“知道了,真合适”,但却很执拗地从未改换过称呼。独占着“阿寻”这个,虽然听着平常,但确实并无旁人会如此称呼他的这个称呼。 此时突然连姓带字地厉声喊他,虽然语气并不算多重,但却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他竟在顷刻间被这一喊,给喊出了些许别样的惧意,同时也把他想要运功强撑的念头给喊散了些许。 “冒犯了。” 一声落下,闻人晏磨了磨牙,沉着脸,从后将殷寻一揽入怀中,不等殷寻作出或许会有的推拒动作,就抬手替人先将穴道给封住,防止那毒再进一步的渗入经脉。 而后不管不顾地在众目睽睽之下,把剑名当满天下的殷少侠给横抱了起来。 闻人晏小叹了一口气,暗自小心着没有触碰到殷寻后背的伤口,朝殷寻说道:“师妹在城楼那边把人截住了,我带你过去……” 殷寻张合了一下嘴,本想说些什么,可是看着闻人晏脸上罕见地挂着沉郁之色,原本要说的话尽皆犹如被巨石所堵,难以说出。 最后只能再一次放任了闻人晏的冒犯,合上眼应声道:“嗯。” 城楼上,苏向蝶叼着糖葫芦,饶有兴味地用面前人落下的匕首,往那涂红结块上挑。 还没能够把人的真面目给挑出来,就迎面见师兄横抱着一人跃向她们的方向。 苏向蝶看清闻人晏抱着的人的霎那间,嘴巴一张,还剩两颗的糖葫芦掉了下来,砸到了地上,但她管顾不上心疼,只想要小心地问一句“你们这是好上了”,可又见闻人晏的神色不对,殷寻的脸色更不对,话到嘴边又小心地缩了回去。 红面将军一见闻人晏到来,啐了一口“该死的东西”,想要暴起,但旋即就被苏向蝶手中的匕首给抵住了喉咙,只抽扯出一阵自身上三道箭伤的疼痛,神情霎时变得更加狰狞扭曲。 闻人晏神色冰冷地瞥了一眼那红面将军,并未打算在这个档口盘问什么,只朝苏向蝶说道:“把人弄晕了,带回去。” “得嘞。”苏向蝶应了声,匕首在手中转了个向,用柄头直砸到红面将军的脉门上。力道大得,与她看上去春光明媚的及笄少女形象完全不搭,让周围原本还在好奇张望的人“嘶”着声撇开了视线。 “殷寻他没事吧?” 她这人懂点礼貌,但就如她会憋不住要诽救她一命的萧正严一句般,她的礼貌并不算特别多。所以虽为小辈,但也常直呼人姓名。 不过殷寻本人虽然恪守礼节,但从来都是严于律己,宽以待人的,所以无论旁人怎么称呼他,他都一直不会对此说什么。 闻人晏没有即刻回他,苏向蝶将地上的红面将军扛起,虽然还有些舍不得身后这万家灯火的热闹,但还是随同闻人晏一道往回均天盟的方向快步奔去。 “会没事的。”隔了好一会,闻人晏才轻声回道。 他低头看了眼怀中的人,与苏向蝶交代道:“回去后,你我分道而行,你从侧门进,将人压到丙字水牢里,与其他人分开,先别审,晾她几天,只要保证人不死就行。” 说罢,又补充道:“还有,把此事完完整整地告知给师父。” “这人到底是谁?师兄你有头绪吗?” 闻人晏答道:“宣州曾有一像你这样的地下钱庄暗卫,因争执而错手杀了自己的东家。那人擅毒,擅伪装,黥面入狱后又逃狱而出,至今不知所踪。” “刘金盏。”殷寻就着闻人晏的话,声音如游丝般接道,眼皮却如被千斤重锤所累,怎么都抬不起来。 均天盟处理江湖上许多事务,恩施各派的同时,也难免会得罪不少人,叫嚣着要来杀均天盟盟主、少盟主的人不在少数,但鲜有真正付诸行动。均天盟作为公认的武林正道,若非是血海深仇不得不报,如若没有些极为正当的理由,不仅会引来盟中众人的报复,往严重来说,还可能会被定性为什么邪魔外道。 所以除非本身就是邪魔外道,或者有把握觉得自己能不被他人知晓,才会下杀手。 先前的小满属于后者,而在闻人晏想来,这红面将军当属于前者。 毕竟近来,闻人晏唯一挑惹过的邪魔外道,就是那胡知所在的净世剑宗。 浊教虽说是魔教,但因它信仰那个怪诞的“喀存”,所以功法虽阴狠,行事虽残忍,但其实并不通毒道,在伏魔会大肆清剿之前,也没有太多擅于隐藏自身容貌的本事。从前在浊教手下幸存的人说,他们向来都是以血祭剑,配以一手能断人经脉的毒掌。 而根据闻人晏先前的调查,胡知,也就是路庆生,起码在他离开宣州前,也与绝大多数浊教弟子一般不通毒道和易容术的。 就闻人晏的观察,胡知也不像是能在数年间就能精通此两道的天才。 尤其是毒道。要用毒,得先自己不怕毒,大部分以毒为专的人,都是需要自小浸入药缸子里,练就百毒体,方能运用自如。这样的人一般都些特地被培养出来的死士。 再加上这红面将军,虽然手上挥的是枪,但走势却常常更逼近用剑。 既然胡知有一能让他放心把浊教残卷和各种图文交付的人,那人或许就是与他同出于宣州,同是亡命之徒的刘金盏。 也或者……胡知可能本就是两个人。 几乎是与他迈入均天盟大门的脚步同步,闻人晏慌忙道:“温晚意呢?” 就这回去一会的功夫,殷寻的脸色已经变得越发得差,原本还能应两声话,现在却是完全晕睡了过去。 “少主……你忘了?” 下属从未见到少盟主这般慌乱的样子,又见他怀中抱着那饮雪剑庄的少庄主,一时有些难以回过神来,讷讷道:“温神医说孔开济所中之毒奇诡,就算对他来说,都十分棘手。所以三日前就与您请辞,说要回药庐翻翻医典。” 闻人晏怔愣了一刻,才缓缓道:“好像确有其事。” 孔开济这月来的情况比他们想象中严重得多。明明在桥市画舫上还生龙活虎的人,现今却形如枯槁。 前几日闻人晏前去查看,一进屋,就见屋内烛光色暧,却无法在孔开济面上点缀上一丝血色。在温晚意到来之前,孔开济肢体僵硬,不作动弹,不像将死,而更像是已经成尸。 如若那红面将军真如他猜想中那般,是刘金盏,且与胡知有所关联,那…… 闻人晏光是想到阿寻也可能变成那个样子,他就觉得心慌。 乱则易误事,他要冷静下来。 他朝那属下吩咐道:“备车去药庐。” 说罢头也不回地抱着怀中已然晕睡过去的殷寻向外走去,同时嘴上不停地交代道:“我离开这几日,但凡有什么异状,无论大小,先去报给盟主,并事无巨细地留书给我。” 这时,又有两人从里屋走出,是一直在等着闻人晏回来的杨幼棠,和不知为何跟随着杨幼棠在盟中乱转的殷明诗。 殷明诗见状原本放声质问,但视线一扫过身旁的杨幼棠,又重新落到闻人晏抱着的殷寻身上,语气突然放软了许多,只皱眉轻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少主他怎么了?” “祭祀遇袭。”闻人晏不想与他们废话。 杨幼棠目光在闻人晏怀中横抱着的殷寻身上流转,忙追道:“少主是要去药庐找温神医吗?我与少主一道去吧,或许能帮上忙。” 说着,暗中小推了一下殷明诗,殷明诗紧接着道:“我也去!” 闻人晏冷冷地看了眼殷明诗一眼,看得他后背发虚,只能虚张声势地拔高了声音:“殷寻怎么说也是我们饮雪剑庄的人,怎么可以这样孤身交给你们……” 越说气势越发得弱。 闻人晏向门外跨步而去,随后才落了一句:“随你们。” 清晨,尚且还没到每日温习五禽戏的时辰,向来大半夜剁猪扰人清梦的温晚意,难得反被一阵猝不及防的砸门声给搅碎了与周公相会的好梦。 作者有话说: 新春快乐!希望所有小天使都能在新的一年开开心心,看到喜欢的文文,磕到喜欢的cp! 然后也暗戳戳希望我自己的码字速度能够upupup……过年被抓去乡下,尝试用手机码字大失败,所以更新有些没办法维持,真的非常抱歉!!! 剧情也刚好推进到,并不怎么应节的过渡部分……但是,很快就会甜回来的,真的,我发誓。 第36章 伤¥ 温晚意这人脾气并没有多好。 他醒时一抬头, 看见天色大暗,以为是他那个闹心的“好”邻居又整出什么幺蛾子,杀气腾腾地抄起捣药杖,冲了出来。 结果一开门, 就见楼万河一脸晦气样地从隔壁屋子跑出来, 与他两两相对,而后一同转向了砸门的闻人晏, 及他身后跟着的两人。 自认识闻人晏以来, 温晚意还是头一回见着他神色如此严肃,很是稀奇。 他目光转向闻人晏怀中抱着的人, 多少明悟过来,一时没了脾气,将药庐的门再敞开些许, “少盟主, 请。” 楼万河小跑着凑到这边屋来, 视线在他们身上好奇地扫了几遍,扯着嗓子问:“不是,你们咋回事呢?他怎么搞成这样了?” 边问, 边想跟着他们一道走进药庐,可脚还没能一步跨进去, 门就摔到了他的脸上, 在他的额头上摔出了一个红印子。 他刚想骂人, 就听温晚意的声音从里头传出,嚷道:“你太吵了,不利于伤者静养。” 楼万河:…… 虽说里头住着的神医向来是个贪恋钱财、俗不可耐的货色, 但药庐内总体还算雅静, 破烂得恰到好处, 能挡风遮雨,但没有什么华贵的装饰,让人摸不清他这些年搜刮的钱财到底用在了何处。 温晚意随便在桌上找了根破带子,充当襻膊,把长袖扎起来。转而看向小心将殷寻侧放在榻上的闻人晏,人自觉地坐到榻前切脉,开始了断诊必要的问话:“说吧,怎么回事?” “阿寻他被一涂毒枪刃刺伤,后运功助我擒敌,”闻人晏垂眸如实答道,“已有将近三个时辰,来时我替他封住了穴道,路上先行将伤口烧烙,止住了血,也喂了你先前留的避毒丸,和敷了伤药,旁的……不敢多做。” 行走江湖,少不了会点跌打损伤的本事,也会备些防人暗箭的解毒圣药,但也仅限于此。 温晚意赞许地点了点头,示意闻人晏将殷寻的上衣半解,一阵望、闻过后,说道:“是与孔开济身上同出一系,但略有不同的毒,看来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温晚意话刚说完,就听一直在旁观望的杨幼棠说了一句:“不会有事吧?” 虽说是问句,但语气听着却不像问话。 “自当没事。” 天山神医谷的传人骄傲地扬了眉,浅笑道:“孔开济身上的毒难办,是因他还中了一化毒掌,把那毒催得全身都是,殷少侠这可就轻巧多了。” “且你们来得巧,我刚配好了药,可以用上,不过还有一事……” 他像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在屋内站着三人身上打转,见一个个脸色各有各的精彩,一时脑抽,起了心思,话头稍转,道:“我那药,还差一道药引。” “什么药引?”闻人晏急声问道。 温晚意模仿着话本上的语气道:“唉……得要人的心头血,最好还是功夫……” “好。” 话音刚落,闻人晏便把发上的长簪一拔,旋了个方向,刺尖直指自己的心口处,不捎一丝迟疑便要戳向自己的心窝。 殷寻亲手所铸的长簪,虽不及那些能排上神兵榜的利器一般能够吹毛断发,但是它的尖口也是极为锋利的,加之闻人晏本身力道极重,并没有半点要放过自己的意思,这一戳下来当即就破开一个血洞。 然而还没多深入,就被身侧急了眼的杨幼棠给伸手握住空出的簪身,把他的动作给制住了。 温晚意没想到平常一身机灵劲的闻人晏这会竟死了心眼,且动作还这么快,他一个大夫,根本反应不过来。害怕因自己这么胡乱一句,给硬生生多变出个病患来,忙道:“不,不是,我就说个笑话!” 从前温晚意为柳晴岚治毒时,与她聊起过一些药典上的问题。他说这人身上的血,不管是脑门磕出来的,还是手指头戳出来的,其实都一样,但那些个情爱话本总喜欢神化这心头血的功效,似乎它能比别处要更加滋润,颇为滑稽。 当时他说这话时,闻人晏分明也在,还表示了认同。 温晚意深刻地明白到,连这么显而易见的笑话都分辨不出来,闻人晏现下虽看着平静,但内里估计已经慌成一片了。 毕竟,退一万步来说,哪怕当真要用上心头血,也先该找个碗来接着,而不是忙不迭地自残。 “请温神医勿要开这样的玩笑。”杨幼棠见那血口并不严重,小松了一口气,转而对温晚意咬牙道。 他这反应,引得他身旁的殷明诗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与之同时,闻人晏应了声:“不好笑……我从不与旁人说阿寻的笑话。” 说罢,低头看向杨幼棠握着簪身的手,果断地将簪子抽了出来。 温晚意举手讨饶,认真地致了歉,道:“不过,需要药引是真的。” 他站起身,走到了杨幼棠与殷明诗跟前,毫不客气地吩咐道:“我这后院西南侧放了一个大药缸子,贴着‘引七’二字,很重,须得两人才搬得动,你们小心些把它搬到这来。“ 见两人似乎想说些什么,忙挥了挥手,催促道:“快些哈,别耽误事。” 等那两人别扭地出了门,他才转而朝向闻人晏,道:“别皱眉了。你又不是不知道自个长什么样,我怕你再皱下去,我待会心一软,会狠不下手来收你的银钱。” “你有话要单独与我说。”闻人晏小叹声,揉了揉眉心。 “回过神来了?”温晚意走向屋中的药架前,摆弄着起面前的机关匣子,“我还当你已经完全急傻了。” 温晚意这人是个守财奴,不止守那金银财宝,还会守日日把配好的药守在身边,当真能用上的药引,不会就这么随意地搁在院子里头。 闻人晏坐到殷寻身边,抚了抚他额前的发,没有争口角的兴致,应和道:“是有些傻了。” 见闻人晏这么干脆地认了怂,温晚意原本藏了一肚子的挪揄话也说不出来了,只能正色道:“我要与你说的是,经由方才查看,我发现这位殷少侠身上,除却那破口子带来的毒外,还有别的。” “是那种专门用来控制人的药,或许也可以称之为蛊,反正是种玄乎玩意,有人命其为‘断念’。”温晚意解开匣子内的机括,从中摸出了几个药瓶,放入袖中,“平时并无大碍,化在身上某一处,但若遭布药之人,以特殊的功法触之,极有可能会一瞬毙命。” 闻人晏手上动作一滞。 “而这‘断念’在殷少侠身上,少说,已有三年。” 温晚意又取了一柄小刀,“它这药有几个特点,分量比较重,味辛,且不化于水,需得长期服之,除非每回都把人敲晕了强行塞喉咙里,否则基本只有人自愿吃下去的份。就我所知一般是用于养死士。” “我听闻苏姑娘在未被柳前辈救下前,曾是被当成死士养大的,但想必个中手段你们也会了解一二。” 闻人晏目光稍沉,片刻才笃定道:“能解。” “能。就是需要点时间,且你得保证,他不会再吃下类似于‘断念’的药,不然药性相抵,容易出岔子。” 温晚意一手转着小刀,一手拿起桌案上的灯,走到榻前,一点都不含糊支使起人均天盟的少盟主做事:“把人扶起来。” “是要剐去伤口腐肉?”闻人晏看了眼他手上的家伙,轻手轻脚地将殷寻扶起,问道。 温晚意反问:“不然呢?” 他把小刀放到烛火上将其烫红,而后凑近那血口子,他忍不住又嘴欠了一句:“还是说你有什么着急要问他,我也可以先把人给你弄醒。” 说罢就见闻人晏果不其然地摇头:“皮肉连筋骨,可疼了。” “你们这些个整日舞刀弄枪的,还会怕疼?”就算是楼万河像是身上长了几百张嘴的货色,温晚意也没见着他治伤时喊疼。 闻人晏无奈地应道:“他怕不怕疼是一回事,但我怕他疼。” 正如他所说,那皮肉接连着筋骨,怎么都是疼的。 先前在马车上,闻人晏用烧红的铁片在那破开的皮肉上轻轻一点,即便人在昏睡中,殷寻还是刹那间被刺得额间冒出冷汗,唇齿间泄出几声闷哼。看得他直揪心,嘴上不停地念着“不疼不疼”,好像如此就能说服那伤口,真的不会给人招致来疼痛。 更别提现在是要剐肉了。 好不容易万事,殷寻已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温晚意熟稔地往伤口处洒上药粉,又抬手往殷寻身上的穴位打了几下,再次支使起闻人晏道:“去外头打盆水来,我替他施针。” 谁想闻人晏刚走出去没多久,温晚意就见殷寻像是被什么梦魇惊扰了一般,骤然睁开了眼,目光在屋内仓惶地,最后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哑声开口:“阿晏呢?” 他见状一乐,回答道:“打水呢,应该快回来了。” 殷寻闻言,才将目光收了回去,知晓温晚意是在给自己治伤,轻声道了声谢:“辛苦温大夫了。” “不用谢,收钱的。”温晚意慢悠悠地起身取了针袋,“对了,与均天盟打交道,是我在最大的生意,所以事关伤情,我有什么都不会瞒着闻人少盟主。但我这人好歹尚且有些医德,所以还是与你知照一声,我方才与少盟主明说了,你服过‘断念’这事。你若是不想让他知道此事,现下也没办法了。” 殷寻一怔,垂了垂眸子,良久才应声道:“无妨。” “我本也……没什么是想瞒着他的了。” 作者有话说: 第37章 还在生气吗¥ 现下已然是秋、冬季, 天气寒凉,温晚意提前在屋外大缸里蓄好的水,入手轻触,冰得令人觉得有针在刺皮表。 闻人晏指腹相抵, 轻轻搓散掉手中的湿润。心想, 直接这么把水打过去给阿寻可不行。 他目光投向缸子里的水,又转而望向药庐内简陋的厨帐, 陷入了一阵不算持久的沉思。 生来就是矜贵命的闻人大少爷, 哪怕从小就跟着均天盟的人走南闯北,不比其他世家子来得日日锦衣玉食, 但像热水这种东西,每逢天凉,都会有侍从替他备好, 送到他的房间来。 哪怕是在饮雪剑庄里蹭吃蹭喝的那十日, 出于待客之道, 殷寻也会每日清晨就前来给他送水和炭火。 饮雪剑庄终年严寒,每位弟子都有自己固定的柴火、炭石份额。 还没开始当家的闻人大少爷在家好吃好住惯了,起初还没意识到有哪里不对, 直到临行前两日,蹑手蹑脚地摸去了一趟殷寻的小屋子, 看见那昏黑得只有一盏七蕊莲花灯的弟子房内一片冰寒, 方才知道, 殷寻把自己一月的份额都分了一半给他。 而当时殷寻只说:“莫要挂怀。” 他神色淡然地望向那大雪压枝头,“比现下还冷的时候很多,我早已习惯。” 总而言之, 闻人晏往前的十数年人生中, 还没碰到过这满屋子只有冷水的状况。当然, 他也扯不下脸折回去问温晚意该怎么办。 他定了定神,最终决定亲自去开拓一番“把水烧热”的大业。 于是,一顿“兵荒马乱”和“人仰马翻”过后,名满天下的第一美人,一吹那炭火灶台,原本明媚的红妆被染上了青黑,化身成了一只可怜兮兮的乌面猫。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好歹水是成功把水给热上了,且没有弄坏太多东西。 闻人晏小心翼翼地端着水,刚走出厨帐,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逸入耳中,抬头,就见一个人从墙外,鬼鬼祟祟地探出了个头来。 方才被狠心关在药庐门外的楼万河傻笑着挥了挥手,朝闻人晏打了一声招呼:“又见面了,晏大美人,你脸怎么弄成这样了?” 闻人晏一点倾诉自己被那灶台怎么折腾的兴致都没有,反问道:“你这是在作甚?” “偷爬进来啊!”楼万河语气中没有半点做贼心虚,“我怎么也得来关心一下人殷少庄主的情况吧。” 闻人晏目光不善地瞥向楼万河:“我记得你与阿寻,并不相熟。” 楼万河被这一瞥骇得差点从墙上摔下去,怯怯道:“是不熟,就看看嘛。” 我就是想看看热闹嘛!他心道,但不敢说出来。 楼万河手撑着药庐墙边,一个翻身,灵活地跳了进来,动作熟练得让人一看便知,他平常没少干这档子事。 “我本来是想从后院进来的,结果撞见了你和那位殷少庄主的随侍……” 楼万河话还没说完,就听闻人晏打断道:“那人并非阿寻的随侍,他就是被殷梦槐派来盯着阿寻的。” “盯着?为什么?殷少庄主那人看着也不是什么会乱闯祸的混世魔头啊,需要老子这么特地派人盯着吗?连我家老头子都不会管着我,我离家出走这么久,他到现在还是哼都没哼一声……” 是啊,为什么? 闻人晏没理会楼万河的滔滔不绝,只暗自思忖。 从第一次去饮雪剑庄时起,他就一直有类似的疑问。 正如温晚意所言,因那”断念“的特性所致,要想让人毫无知觉地服下是极具难度的事,殷寻不是会那般松懈的人。 闻人晏在脑中仔细掰数,心说,能让阿寻自愿服下这玩意的人,不是他极为尊敬的恩师沈老先生,就是他们饮雪剑庄的庄主殷梦槐。他接触过沈老先生,这些年也会听阿寻偶尔提起,是庄内难得与阿寻亲近的人,断不会如此。所以……就只剩殷梦槐了。 可他的阿寻,是江湖上久负盛名的的白衣剑客,人如朗月清风,做事清正,有节有度,愿为稚子而放手中剑……除了是孤僻了些许,压根没有别的毛病,又不是什么会为祸于世的大魔头,为何要遭生父这般对待? 他至今还记得,当年柳晴岚刚把苏向蝶接回均天盟时,被当成死士养大的小姑娘远没像现在这般有人气,她神情木讷地与闻人晏解释说:“主人说,我们都只不过是他养的下贱畜生,他要我们生便生,他要我们死即死,不能违背他的意愿。” 不仅是把人像看犯人一样看着,甚至还…… 闻人晏握着盆缘的手一紧,盆中水漾起阵阵波澜,就如他因怒火而难以平复的心池。 “呀,跑远了。”说着,楼万河突然十分自觉地把话扯了回来,他从袖子里摸出折扇,“噌”的一声打开,“我想说的是,我看见你随侍跟那个饮雪剑庄的那位在争吵什么,吵得面红耳赤的,你随侍还动手打人了。” “吵的什么?”闻人晏回过神,问道。 “没听清多少句,好像说了什么‘我的事你少管’,还有‘做好你该做的’,我还当他俩是在争到底谁才是活干得最好的随侍,但听你刚刚的意思,好像又不是,好难懂。” 楼万河扇了几下扇子,继续不满道:“不是我说,就算你们均天盟跟人饮雪剑庄不对付,也别在温婉这打啊,他那些个瓶瓶罐罐看着是有些寒碜,但实际上可都金贵得很。” “不过你那随侍还挺厉害的,差点就发现我了,好在我反应够快,赶紧换了道。” “啊对了,他们好像还要动温婉那大坛子,为什么?是手脚不干净?我记得里头装的都是用来烧药的碎晶,比有些石头还重,这么一大坛,起码得三、五个大汉一道才能搬得动,他们也偷不走啊。” 闻人晏总算知晓杨幼棠他们为什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他随口接道:“是温神医让他们去取的。所以你见着我怎么不换道?” “你武功在我之上,我来得及换吗?” 楼万河嘴皮子不带停歇道:“而且撞上你正好,待会要是温婉问起来,你就说是你把我放进来的。他从你手上坑到的钱最多,所以要是你开口,他一般都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于是,一回到屋内,面对温晚意不善的脸色,闻人晏毫不犹豫道:“他翻墙进来,被我逮住,特地带过来交由你处置。” 楼万河目瞪口呆。 闻人晏在进门的第一瞬,就发现殷寻不知何时醒了,已然坐起了身。心下焦虑焦灼稍平复,然而目光相撞间,他却稀奇地下意识闪躲开了视线。 温晚意复杂地看了这俩一眼,落下句:“一盏茶后,我再回来施针。” 而后不等回答,就拎着一脸怂样的楼万河,走出屋子,顺带还体贴地把门带上了。 闻人晏心叹一声,捧着水放到殷寻榻前的桌案上,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着平和:“温神医应当已与你说了,你的伤不会有大碍,方才他替你剐去伤口的腐肉,现下还是得先擦擦血。” 说着,取了温晚意备在一旁的帕子,浸到水中,沾染上那刚烧出来的温热。他偏过头,目光再度与殷寻对上。 “阿晏……你还在生气。” 殷寻语气笃定。 “我……嗯。” 殷寻闻言稍稍垂眸。 他眸色浅淡,看着就让人觉得他薄情冷性。但偏偏会让闻人晏光是看着,就忍不住会心软。 “现在不气了。” 果不其然地快速败下阵来。闻人晏拿起手中浸湿的帕子走近,就见殷寻配合地把原本已拉起的半边上衣给重新解下,露出半边肩膀。 人还是昏着的时候,担忧占了上风,所以闻人晏尚且冷静,没存多少旖旎的心思。 但此刻……他忽觉喉间干涩。 他骂了声自己不仅急傻了,且还傻得心术不正、傻得恬不知耻。闻人晏即刻闭上眼,努力回忆那些有关正人君子的谆谆教诲。然后眼睛睁开一条缝,目光落在殷寻的玉质冰肌上,让他特别想伸手触一触。 刚冒起这个轻薄念头,闻人晏又果断闭上了眼。 在心中反复鞭策了自己一番,总算勉力找回一身正气。 再度睁开眼,只是这回,目光却落在殷寻那极深的枪伤之上,满心旖旎又再次被心疼驱赶。 闻人晏低声问道:“是不是很疼?” 作者有话说: 第38章 庸人自扰¥ 殷寻一怔, 下意识地摇头道了声:“还好。” 先前温晚意与他知照过,殷寻还以为闻人晏一回来,就会质问起他身上“断念”的事。 然而是他想岔了。阿晏的第一句问话,并未是他料想中的强势质问, 而是夹杂着疼惜与后怕的一声“是不是很疼”。 可仔细回想, 阿晏似乎一直都这样。 也不知到底是对他的事不感兴趣,还是真如他猜想中的那般, 阿晏貌似总在害怕他会太过逾越, 对他小心谨慎得过了头。 “可是看得我觉得好疼,感觉会疼得让人哭出来。” 闻人晏柔声说着, 目光随手中帕子轻擦,落在殷寻满是血渍的背上。 面前的创口有一寸多长,周遭围了一圈紫黑, 中心被剐去腐肉后, 能见其中格外分明的脉络, 呈现出浆红的血色,很是刺眼。 “哪有人会如此容易哭。”殷寻眨眨眼。 闻人晏默然,好一阵, 才喃喃道:“……我会。” 他这话说得完全难以让人信服。分明先前在摘星桥市上,哪怕是被剑割了腕子, 都还是面不改色的, 连声疼都不肯喊, 更何谈是哭?反倒一门心思只顾着殷寻手臂上的小擦伤。 殷寻眸光稍沉,心念着昨夜在寒衣节祭典中暗下的决定,与那未能说完的话。忽而一转身, 俯向前, 凑近了闻人晏。 这一凑, 两人的距离就有些太近了。 闻人晏瞳孔缩了缩,小小地惊了一下,本该往后缩的动作被他生生止住,没有动弹。 殷寻抬手,指腹擦过闻人晏脸上被炭火熏出来的乌黑印记,不想反而把这张能勾人魂的脸给擦得更脏了,无端引得他一笑。 这笑颜极近,有种莫名撩人的好看,加之殷寻指尖的凉意点染在脸上,反倒有些“烫”人。说话间,气息扫在脸侧,让闻人晏喉结一滚,顿时一阵慌乱。 “阿晏……温大夫与我说,你已知我身上有‘断念’之事。” 闻人晏闻言,连忙错开视线。 从他隐约意识到自己有些过分在意殷寻开始,他就总在刻意地避免去问,或者去探查殷寻与饮雪剑庄有关的事。 并非完全不好奇,但凡是与殷寻有关的事,大到生平志向,小到茶点偏好,他都想知道。 也并非是没那个能力去探知。身为与百家结盟的均天盟少盟主,他本身就比旁人要来得消息灵通。很多事他真要去了解,总能想方设法地揪出点蛛丝马迹来。 所以他其实是不敢。 于公,均天盟并不方便去过问太多饮雪剑庄的事。难得共同维持了不见兵刃这么多年,身为均天盟中的人就算再怎么看不上饮雪剑庄,也不该主动去做那些可能会撕开两家表面平和的事。 尤其是当下这个关口,闻人晏还有许多旁的事需要去一一处理。 于私,他总觉得,既然在殷寻看来他们不过仅是“好友”的话,他就不该擅自窥探太多,就该把他们之间的界线划分清楚。“好友”不过是既亲近,又疏远的关系,这种关系,不足以让人能够肆无忌惮地踏入另一人的禁区。 闻人晏手中常握着许多江湖上世家、大派不愿与外人道说的陈年旧事,与他们打交道多了,自然要更清楚那种被人擅自知晓、窥探秘密的感觉并不好受。更别说,被生父胁迫这种事,怎么想都定然不会是什么能与人分享的大乐事。 他不想让殷寻有哪怕一丝会因他而感到不痛快,也不想跟人一道去编排有关殷寻的是非。 喜欢一人,当珍而重之。 时间久了,他甚至慢慢地开始自我劝服说,这些饮雪剑庄的事其实无足轻重。他在意的,一直都是殷寻,而不是饮雪剑庄的殷寻。 就像每年的生辰礼一样,没人给阿寻过,那就由他来给阿寻过;有人对阿寻不好,那就由他来补上对阿寻的好,把最好的东西都呈上前,让阿寻慢慢丢掉那些个因受苦而养成的习惯…… 既想帮上点什么,但又不敢太过火。既忍不住,又想忍。尽力找寻诸多可以令他自己信服的克制理由,心思九曲十八弯,就是拐枣都没能有他这么别扭。 可今时不同往日,他现在知道,殷寻与饮雪剑庄的事,一直让殷寻受制于人,甚至威胁上了性命。 这让他如何不生气?如何不着急? 那些个所谓的克制,所谓的不能逾越,全都被抛之脑后。可又会担心,万一……万一如若他主动去质问什么,阿寻回答说“此事与你无关”、“此乃我一人之事,还望阿晏勿要追问”……会生生把他暗中探查的想法也给堵死在半路。 所以闻人晏没有追问,原本也不打算追问。 不想,倒是殷寻先一步开口说了。 殷寻见他沉默,继续轻声:“对不起,一直未能与你说。” “阿寻不必与我道歉。” 闻人晏急声打断,“我……可以不问你为何。但阿寻,你能不能答应我……” 他越说越小声,最后颇为没底气地说道:“答应我……我想托温晚意替你解了那‘断念’,你也不要再同意吃下那玩意了。无论是为了什么,你不要再让自己受委屈。“ “……不要再让我担心了,好不好?” “好,”殷寻勾了勾唇,温声应道,“以后不会了。” 他张合了下嘴,还想补说些什么,想按先前预想的那般,将事都明明白白地说与闻人晏听。 可话到嘴边,心底却泛出了一阵怯意。忐忑不安着,不知闻人晏会不会因为此事,而从他身边离开,光是稍微设想,就会觉得害怕,就会觉得心悸不已。 踌躇之际,一阵敲门声响起,将他们彼此间的百般思绪中断。 紧随着敲门声,温晚意从外头推门进来,就见面前的两人凑得极近,殷寻的手还搭在闻人晏的脸上,看着几乎是要亲上的样子,脸色一木,话语间并无悲喜:“不好意思,打扰了,但是一盏茶的时间到了。” 比起大夫,温晚意总觉得自己更应是个商人。而从商,守时是一大美德。 “治伤要紧。” 闻人晏慌忙起身,这才发现,他这手上动作不知何时起就停了,根本没能给殷寻擦拭多少,一时懊恼不已。 殷寻小舒了一口气,应了一声只有闻人晏能听见的“嗯”。 温晚意走了进来,瞄了眼闻人晏这没出息的样子,嘴角一抽,差点没忍住嘲笑出声。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脸,正好对上殷寻指腹擦过的位置,正色道:“少盟主,你要不先去洗把脸?” 闻人晏也知道自己现下样子不怎么好看,也没管顾上温晚意是不是在打牙犯嘴,回头又望了殷寻一眼,应了声“好”,与温晚意错身走了出去。 再次走到药庐的水缸边,闻人晏看着水面中倒映出的自己,总觉得他现今的模样,似乎与三年前的,并未相左多少。 温晚意说,那“断念”的毒在殷寻身上最少已有三年。而三年前,对他而言最大的事,就是他在摘星桥市上给殷寻送红豆枝。 闻人晏还记得,在那年摘星桥市开始之前,他回过一趟郡主府。也不知道是不是犯了岁,刚好碰上来家里头造访的长辈。 这长辈辈份高,有官职在身,本就好事,爱攀扯,一顿宴饮下来,饮酒喝上了头,摸着自己的山羊须,端出一副经验老道的样子,揪着身为小辈的闻人晏,说教了一轮。 内容大都是说,他父亲闻人竹雨是个死读书的,娘亲何清池又是个安分的,所以定是没人教他什么是真的“男子”之道。说什么男人到了十五就该学习怎么行人事,要开始学会去排解欲望,否则憋久了就容易变态。 还说他都憋了两年,也该找姑娘来纾解纾解。嘴顺起来,就骂他一天到晚打扮得像个娘们,丢人现眼的,半点不雅正,正是这憋出来的臭毛病。又联想说,继续这样下去,万一又压抑得做出什么荒唐的事来,可不好收场。 这些嘴上的说教闻人晏以往听得就不少,也没太在意,只冷笑着任凭对方滔滔不绝。 不曾想,这个长辈还是个好实干的。 说教完还不满足,当天晚上带着个丫头来堵闻人晏的房门,说这丫头经验丰富,肯定可以好好地“指导”他。 闻人晏不能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动手,被这一堵门吓得连夜跳窗逃跑,一声不吭地离开郡主府,自己骑马回了均天盟。 回到均天盟的闻人大少爷躺在床上,颠来倒去硬是没睡着。 心想,旁人也就算了,万一他爹爹、娘亲也把这些乱七八糟的话给听进去了,也学着给他搞这一出可怎么办?他可不想三天两头就跳窗逃跑,太丢脸了。 于是一边睁着眼,一边想着应对的法子,就这么到了天亮。 好不容易差点能迎着天光入睡,就有属下来报,说摘星阁的人前来给他们递送摘星桥市的帖子。 柳晴岚恰好不在,闻人晏只好起身相迎,从那管事口中得知,殷寻这次会代替殷梦槐出席。 灵光一闪,一个离经叛道的法子,一个冲动荒唐的念头,占据了他当时全部的思绪。 从小就人见人爱的闻人大少爷亲手去折了红豆枝,想着要去给他的阿寻表明心迹,高调地绝了自己的后路。 可谁知正好撞上的,是心情颇为不佳的殷寻。 那一冷声推拒,成功敲响了闻人晏往后的所有退堂鼓,也成了他诸多别扭想法的源头。 然而……除却当时被他闹了一通外,阿寻心情不佳,会不会还有别的原因。 闻人晏心想。 作者有话说: 两个笨蛋。 第39章 恩怨¥ 闻人晏回忆着昔时在摘星桥市上的诸多事情, 勾勒出期间的大致轮廓,再尽力地将一些细枝末节的情景填充进去。 尽管有许多他已然记不太清楚了,但依稀能记得,那日, 或者说是那日以后, 本就淡然的殷寻,变得更加疏冷寡求, 不仅仅是对玩笑般与他诉衷肠的闻人晏, 而是对所有的人与事,都在原本的“不关心”上, 多添了一重“不必关心”。 只是十分微小的变化,但闻人晏就是能察觉到。 他很想知道为何,但当时他刚好多了那层“不过好友, 不能逾越”的顾虑, 所以最后只能一门心思全扑在了怎么把人哄好上。 现在仔细想来, 或许是殷寻在桥市之前,遭遇了什么,或者得知什么。 闻人晏想起那件令他不惜受到责罚, 也要悄然去打探的事,且还是要从一个浊教余孽身上打探的事。前不久, 殷寻才说, 他已然知晓答案。 是什么时候知晓的? 还有那两个闻人晏从未听过的人名……那“殷双鱼"既然姓殷, 那应当就是与饮雪剑庄有关系,而那任成煊极有可能就是浊教中人。 闻人晏捞起一把冰凉的水,扑到自己的脸上。 如若当真与浊教有关, 那确实有些麻烦。 毕竟均天盟与饮雪剑庄, 闻人家与殷家, 这至今还未被放下旧怨,正是与浊教有关。 听家中长辈说,往前数二十多年前,在闻人晏还没出生的时候,他们两家其实甚至曾为世交,饮雪剑庄也曾在盟中。 而他们这友好的关系,一直维持到了十七年前的伏魔会召开为止。 这场伏魔回,是由闻人晏的大伯,也就是均天盟的上任盟主闻人松风主持,号令江湖群英共同讨伐那当时气焰极盛的浊教。 然而谁也不曾想,饮雪剑庄派来加入伏魔会盟军的人中,有一令闻人松风颇为赏识的男子,竟是那浊教教主屈尊假扮的。他借由着诸方信任,把众多武林正道引向了他提前设好的陷阱。 幸得闻人松风先一步察觉,保全了许多人。 但他自己也因此被剑魔的净世剑所暗伤,全身筋骨断裂,只能常年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走。从此成了一个彻底的废人。 在闻人松风的身上,再也不见当年“狂刀”的潇洒英姿。 闻人松风那时作为均天盟的盟主,闻人家的家主,落到这般境地,如何让他们不去记恨浊教与饮雪剑庄? 想到这,闻人晏有些心烦地小叹了一口气,帕子在脸上粗略地抹了几抹,擦掉了那被炭火熏出来的乌黑,同时连带着脸上的胭脂也一道减退了不少。 又抬手改换了一下发髻的样式,看上去整个人少了最早在楚水城庙会上的明艳,而多出几分俊秀与英气。 不过是洗把脸的功夫,闻人晏动作自然比他在厨帐忙活一通要更快。 等他回到屋子里,温晚意才慢条斯理地烤起第一根火针,刺向那烂熟于心的穴位。 一针针下来,等到温晚意彻底完事,已然是半个时辰过去了。 中途,杨幼棠和殷明诗总算把温晚意那石坛子从后院移到了前头来,额上都渗了汗,显然是费了不少的力气。还没能进去屋子里查看一下殷寻的情况,就被闻人晏以“你们也辛苦一夜了,先回去休息”为由,给生生截住了步子。 温晚意将针袋收好,扭头望向一直目不转睛看他施针的闻人晏,不等他开口,抢先答道:“人只是因药性与毒性相撞,暂时睡过去罢了。真要有事我会直说,我没说就是没事。” 闻人晏点了点头表示了然,错开视线,上前将殷寻为施针而半解的上衣拉正,答道:“自然相信温神医的医术,只是相信是一回事。” 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担心,则又是另一回事。 “相信就行。”温晚意将物件收拾好,打了个呵欠,道,“你也累了一夜,要不要先歇歇。” 而后又忍不住调侃道:“要是放心不下,这榻够大,能睡下两人的。” 闻人晏听此思绪飘忽了一瞬,脑中晃过前不久的旖旎,又立即晃了晃脑袋,很是正人君子地应道:“我在一边守着就行。” “随你,”温晚意怂了怂肩,“我是得先歇息一会了,等人醒了,我再去煎药。” 而后视线落在榻边的水盆上,忍不住委婉地说道:“少盟主,我刚才发现我厨帐里头那锅……” 闻人晏面不改色地打断,“回头我命人给你置办一套新的。” “好嘞。” 温晚意很是满意,甚至又补了一句:“你要不要再去破坏一番?” 被闻人晏颇为无语地瞥了一眼,识趣地闭上了嘴。 温晚意站起身,往外走去,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原本跨出门的脚,又收了回来。 他敛起了开玩笑的神情,正色道:“两月前,我不是回医谷一趟,顺道也把今州那位给送回去了吗。昨日我收到老师的信了。” 先前温晚意孤身去今州游历,结果碰上了当地传说中全身浮疮的猴兽,结果却发现,那并非是什么古怪的伤人异兽,而是个人。 “前辈怎么说?”闻人晏闻言顿了顿,问道。 “这些边陲蛊毒,就算是老师也接触得不多。和我先前说的一样,她样子估计是变不回去了。”温晚意惋惜地叹了一声,“那些浮疮的痕迹太深,骨头裂开的地方太多,用虫丝填充粘连起来,不人不鬼的,能不利索地说几句话,已经算是奇迹了。” 闻人晏合上眼,就听温晚意问道:“所以你们那边的事调查得怎么样了?” “早有眉目了。”闻人晏笑了笑,眸色中却透显出寒意,答道,“但师父还想再等等看,等等看能不能根连着土,带点东西上来。” “行,你们都打算清楚了就行。” 温晚意接着道:“对了,你之前跟我说过的法子,我其实刚刚试了试。” 他跨步迈出房门,没走几步,转身就见身侧立着杨幼棠他们辛苦搬过来的大坛子,以及方才被他揪去帮忙分药的楼万河。 温晚意摸出来了一个空瓷瓶,一见着楼万河送上门来,不客气地指着面前的坛子,支使道:“帮我把那白色的东西抓起来,放到这个小罐子里。” “哦好。”楼万河听话地伸手将面前白色细长的东西抓了起来,只觉得一阵软糯在他指腹间蠕动,“这是什么东西?” “是蛊吧。”温晚意答道。 “哦,是蛊啊。” 楼万河将东西放入瓷瓶内,拍拍手,点头,而后又像猛然反应过来什么,眼里顿时充斥满难以置信与惊恐,伸手指着温晚意叫道:“蛊?你让我徒手抓蛊?” 温晚意倒是不怎么在意,慢悠悠地合上瓷瓶盖子,“慌什么,又死不了。” “这些个蛊毒,要是碰一下就能够致人于死地,那当年灵蝎教早就能称霸武林了。” “死不了,就算死不了,万一变成之前那个今州的样子……” 楼万河作为一个特别不安生的邻居,三天两头就喜欢往温晚意的药庐凑,自然能碰见他先前救下的那位被以为是猴兽的人的样子。 他恶狠狠地瞪向温晚意,谁知温晚意只顺着杆子感叹了一声:“唉,可不就是为了她才折腾这一遭。” “西南边陲的蛊毒于我而言,还是太过陌生了,我需要点活蛊来研究。所以先前少盟主就说,他的随侍出身西南,会一点那玩意,但不能直接管他要,只能偷一点出来,用一些引子……” 殷寻醒来时,已是夜里。 睁眼的第一时间,他就看见守在他榻旁的闻人晏,卸下明艳红妆,趴在榻缘,左手掌心向他的方向微伸,恬睡着,像只小动物蜷缩在自己窝边。 目光自上而下扫过,定定落在闻人晏向他摊开的手心上。 像是受到了什么牵引,殷寻鬼使神差般抬起左手,往前搭去,环指指腹触在闻人晏的环指之上。能触到那因练武而被磨砺出来的粗糙。 感觉与最初闻人晏捕住萤火虫,盖在他手心上时很是相像。 殷寻的指腹,沿着闻人晏指尖,划到了第一个指节骨处,并未能更深入,被他这一动作惊醒的闻人晏无意识间一收手,还未收回的环指被钩住,被压到了手心内。 殷寻视线一抬,正对上闻人晏睡得有些发懵的眼睛。 作者有话说: 环指,即无名指。 第40章 出息¥ 闻人晏方从睡梦中被惊醒, 还没意识到自己手中握着什么,视线与殷寻对上,脸上挂起笑意。 他柔声道:“阿寻感觉好些了吗?我去喊温神医来。” 说着,才感觉到掌心处有什么擦了一下。殷寻的指尖冰凉, 却犹如点着一道炽热的火苗, 灼烧在他的手心上,甚至能把他的耳朵也一并点燃。 闻人晏此时已然记不清他放在趴在榻缘小憩时具体做了什么梦, 心说该不会是早晨时他满心缱绻, 所以在梦中见着了阿寻,连带着手上的动作也不干净, 所以趁着人因药毒昏睡,把阿寻的手指头给握住了……反正,怎么都想不到, 其实是面前这位一向持正性冷的殷少侠在偷摸着触他。 他心下一阵紧张, 道了一声“抱歉”, 猛地松开钩住殷寻指尖的手,起身就要往外走去,动作间, 发簪吊着金链珍珠,点在墨发, 发出细碎的“叮咛”声。随着声响停落, 被一下给拉住了。 并非一触即分地拉住手腕, 而是握着他的手,殷寻葱白的指节紧扣住他的指,颇为强势地不让他有机会能够抽手离开。 分明是秋冬时节, 有凉风吹拂, 但闻人晏还是感觉自己全身都烫了起来。 “我想起来与你一道走走。” 殷寻也快在榻上歇了有大半日了, 再歇下去骨头都该散了。 “好……好,那,那就一道出去,出走走走。” 闻人晏说话都变得结巴了。脸上的脂粉分明都已经洗净,但现下却还是泛出了桃粉。 他生来明艳,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哪怕他那“第一美人”的名头,是他用「天下小谈」自己给自己封的,也不会有人跳出来质疑。就算并无红妆点缀,也该是个用不着搔首弄姿,就能轻易把人魂勾走的妖狐狸。心中总是惦念着要晃着尾巴,把面前的清正公子给勾得七荤八素。 但若当真现下是什么能够上天入地,万灵化妖的时候,他肯定也是个术法修行得极差的。 每当真真面对着殷寻,不仅施展不出来半点狐媚子该有的灵通魅术,反倒是自个一个不留神,就会慌张成了一只兔子,殷寻稍稍多些靠近他就会紧张不已,要多纯良有多纯良。 反正,闻人晏从未觉得自己这般有什么不好的,人能洁身自好,懂礼守德又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 真要说有什么坏处,就是容易像他现在这般,光是被心上人牵了一下手,就整个人像是踩在云端之上,飘然到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依循着本能,同手同脚地去给殷寻取了他提前备好的换洗衣裳。 而后同手同脚地走出屋子,趁着人换衣裳的空当,盯着自己被牵过的手,心底接连不断地开起了花,稍稍挤占掉了些许他这整日的阴郁,染上了些许欢愉。 尤其这份欢愉,还在看见殷寻从里到外都换上他备的衣裳后,变得更加浓烈,让他忍不住脸上的笑意更深。 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1],配着绣有暗纹的本白长衫,腰间挂黑佩,手握长剑,一身水墨凌然意,浑然就是闻人晏心中最喜的白衣剑客模样。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殷寻面上因那该死的毒,显露出来的病容。 他心想,若非阿寻性子冷淡,总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高感,定然会招许多人惦记。 殷寻朝闻人晏缓步走来,轻道:“走吧。” 把他从满脑子胡子乱想中扯正了回来,他跟上殷寻的步子,想了想,开口说道:“昨夜情急,所以就没有管顾太多,冒犯到阿寻你了,很是抱歉。” 指的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他横抱起来之事。虽然这句“冒犯”当时已经说过,但那会闻人晏被急得失了分寸,语气说不上多好。 且如若那会恰好有旁的人,认出他们来了,又开始胡乱编排出什么奇怪情节来,惹得阿寻不愉快,那岂不是糟糕了。 如此想着,闻人晏嘴上一时没有管顾住:“也不知回头,会不会听到外头的说书人传说什么,今年的寒衣节的红面将军被邪祟打倒了,所以有艳鬼出来抢夺人间最俊俏少年郎,总觉得是他们能胡扯出来的,如若阿寻你听见了,还望不要……” 殷寻停下步子,神色认真地看向还在胡乱扯着话题的闻人晏,“阿晏不必为了这些与我道歉。” 他正声道:“于我而言,阿晏你如何都不是在冒犯。” 闻人晏眼眸睁了睁,原本滔滔不绝的话语像是撞上了临岸的堤坝,被止在了半路,最后只能嘀咕道:“这如何……也太笃定了。” 心说,阿寻是不知道,他暗自在夜梦中,幻想过许多会冒犯他之事,比这可要严重多了。他狂起来,可是敢在梦里亲阿寻的!真要被阿寻知晓,指不定被斥一句下三滥的流氓都是事小的。 所以他根本不敢让阿寻知道,只能一个劲光想。 闻人晏移开视线,生硬地转换话题道:“温神医与我说,他回药庐本就是为了给孔开济配解毒的药,现下他的药已然配好,若明日你精神尚好,我们可以一道回去。” “这药庐简陋,住着也不舒服,所以我想不如早些回走。” “可是着急回去理那偷袭之人的事?”殷寻顺着闻人晏的话,问道。 “理是肯定要理的,但不着急。”说起这事,闻人晏的眸色一沉,冷声道,“既然你我都推断,她就是刘金盏,像她这种曾是暗卫的人,嘴巴硬,所以得先晾着。晾一会,到时候才更好问话。” 殷寻眸光稍沉,思忖了片刻,像是暗下了什么决定,道:“我想……去拜会一下闻人松风前辈。” 闻人晏一怔,“去见我伯父?” “嗯。”殷寻应声。 先前随闻人晏去闻人府的几日,殷寻一直老实地待在给他安排的房间以及房间外小院子里。闻人松风又是个行动不便的,故而殷寻其实从未在府中碰见过闻人松风,甚至说,闻人家的许多人他都并未碰见过。 “……好。那便明日就去吧。” “阿晏不问为何吗?” 闻人晏垂眸,心窝处像是有蚂蚁在攀咬,叫嚣着让自己继续问下去,让他跟自己多说一些关于他的事,更详尽些的,细枝末节的。 吞咽了好几下,将心中想说的话删删减减,最后闻人晏别扭地低声喃了一句:“莫因己念而窥私嘛,我就不问了。” 殷寻听着,把那句“己念”掰碎在心中,抿了抿唇,转而一笑,没有再多说什么。 等殷寻服完药,闻人晏把人重新哄睡下,就抢着活把药碗端出去,省得那碗中残存的苦涩味熏殷寻一整夜。 结果刚到厨帐,就见楼万河又在鬼鬼祟祟。 “你怎么还没走?”闻人晏瞥了他一眼。 “关你何事?”或许还记恨着早晨闻人晏的“出卖”,楼万河昂起头,好不嚣张地嘲讽道,“说起来,我还当你是情圣呢,结果就一怂货,什么都没成嘛。” 但他这一声叫嚣,果不其然很快就被闻人晏给回敬了过去,“楼公子可听说过范铭远?” 楼万河高声应道:“听过啊,怎么?” 范铭远是销声匿迹快有十余年的一位侠士,坊间关于他的传闻甚多,与楼万河这位”话本子天尊“相像,一身的风流韵事。 而关于他的最后一段典故,是说他为仇家追杀,被一在溪边浣纱的女子所救,在她的照料下,伤势渐好,且在相处中被女子的温柔善良所感动,以往勾搭过的莺莺燕燕都如过眼浮云,范铭远决定为了她,一改风流性子,从此专情一人,隐匿山野。 而这一典故,给范铭远的传奇生涯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很受听书的欢迎,楼万河自己也听过不少次。 “他其实已经死了。”闻人晏道。 “哈?”楼万河瞪大了眼,有些反应不过来这一转折。 “他那段浪荡子收心的典故是真的,他们举办了婚宴,将认识的人几乎都请了,但成婚不到半年,范铭远就死了。” 死了,可不就销声匿迹了吗。 楼万河连忙追问道:“这怎么死的?仇杀?” 不是说了他是仇家追杀才得女子相救吗?莫非是那仇家杀心未消,在人成婚归隐之后又继续来寻仇?楼万河觉得自己这推测相当合理。 “是因花柳症病死的。” 楼万河:“……” 作为一位风流客,范铭远在从良之前,最喜寻花问柳,甚至还写了一本小册,评价天南地北各处妓院的优劣。他处处留情,一来二去,身上就染了病,而且还很重。 “所以楼公子,你也当小心些,温神医可不一定愿意给你治这种病。”闻人晏貌似满嘴苦口婆心。 “不是?我小心什么?”楼万河急道,“我才没有,我还是处……” 然后又连忙刹住了话头,怒目瞪向一脸谑笑的闻人晏,“你套我!” 闻人晏耸耸肩,没有再理会那气急败坏的楼万河,将药碗放下,便转身回屋,打算继续守着他的阿寻。 结果一回去,却见本该被哄睡了的殷寻还睁着眼,问道:“阿晏不找地方好好歇息吗?” “在这也能歇息,我心有顾虑,不守着,难以心安,更加歇息不好。” 殷寻想了想,平淡道:“但趴在边上并不舒服……这榻能睡下二人,不如一道睡吧。” 闻言,闻人晏差点一个踉跄,还没等他例行的许多正人君子规劝冒出来,就听殷寻继续道:“否则我心亦难安。” 闻人晏当即想道,反正又没有什么“男男授受不亲”的礼仪规矩,且是阿寻自己开口的…… 他喉结一滚,低声应了声:“那好吧。” 等躺到榻上,闻人晏不由心中振奋,说什么他是个“怂货”,他明明可有出息了! 作者有话说: [1]出自《丽人行》杜甫 晏:表面狐媚子,实际怂兔子 40-50 第41章 躁¥ 屋内的灯全都被吹灭了, 徒留高挂于天上的圆月,从窗外洒入一片清辉,呈出一片悠然。 床榻虽确能让他们二人同时睡下,但算不得有多宽敞。稍微动一下, 就能腿碰腿, 胳膊撞胳膊。 闻人晏如若在自己的屋子里歇息,向来都是大鹏展翅般霸着自己的床褥。然而此时, 他却恨不能缩成一只鹌鹑。全身的注意都集中在身边人上, 这极近的距离也心跳得极快,展露着他的紧张, 难有半点睡意,只敢借着月色,偷觑他的阿寻。 生怕过多的触碰会让自己难以自持, 更怕会招致殷寻的不满。 又忍不住在心中雀跃, 愉快地像个老陈腐一样想, 他与人睡了,他不再是清白公子了,他不干净了, 但是因为是阿寻,所以真好。 “阿晏。” 倏尔一声唤, 敲散了闻人晏的浮想联翩。 殷寻分明并未睁眼, 也分明没有能读人心的通天本事, 但他还是在一瞬产生了些被抓包的紧张。 “怎么了?”闻人晏小心地问道。 连同着呼吸声,殷寻的声音很轻,携卷着浓浓的困意与慵懒:“先前所说的心事, 我已经想通了。” 不过过了两天, 就已经可以想通了?怎么想通的?到底是什么心事?那心事与谁有关…… 诸多疑问落到闻人晏嘴边, 最后却只讷讷地问道:“那……阿寻你开心起来了吗?” “至少现在……开心。”殷寻温声答道。 屋内昏暗,看不清殷寻此刻的面容,但能听出,他的语调中确有上扬,能听得出那如同微风拂耳般清浅的愉悦。 “那就好。”闻人晏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勾起一抹笑,“只要阿寻你能开心起来就好。” 能感觉到殷寻似乎笑了声,很轻,若非周遭万籁俱寂,落针可闻,几乎就能让人漏掉他这一声。 听得闻人晏一阵心痒。 未等这阵心痒平复,他便感觉到殷寻的气息变得平缓有序,再也没有说些什么,应当是已然睡过去了。 闻人晏其实小的时候,总会不太理解,为何会有人总克制不住自己去沉溺那些个风月事,为何会有人总为了情爱做些一看就傻的事。 直到他自个遇到了殷寻,才知道原来哪怕再正人君子,在面对喜欢的人,所有的克制与理智都会决堤。 不见时会日思夜想,相见时会不由亲近,会令人变得卑鄙,变得人心不足。 尤其是,他喜欢的人,哪怕对他没有这方面的意思,哪怕只当他时好友,还是会一再纵容他的诸多靠近,纵容得让他偶尔也会想要肆无忌惮。 闻人晏无声地张合了一下嘴,用口型比了一句:阿寻,冒犯了。 而后鬼鬼祟祟地将手伸向前去,一点点覆上那落在不远处的指节,轻拢住殷寻的手。 他就偷偷地握一会,一小会。 只要在明日阿寻醒来前,把手收回来就不怕,闻人晏心想。 可等到次日晨光初扫,闻人晏一醒来,就发现整夜下来,殷寻的睡相并未大变,还在原本的位置,还维持着相似的动作,只是相较于睡前,身子往下蜷了些许。 反倒是他自己,果然是睡着了就不老实,不仅把原本仅仅是轻拢住的手给紧拴住,把睡前的一身鹌鹑大法给全破了,一个翻身,手脚全都搭在殷寻身上,把人牢牢地揣在怀中。 而身下,他那曾被许多人暗地质疑过是不是不太中用的物件,还正精神抖索地向轻搭在其上的一只手,炫耀着自己的傲人尺寸。 等闻人晏反应过来身上的反应,并意识到那只手的主人过后,当即陷入了长久的惊恐中。 他吞咽了一下,万分紧张地将目光挪向了怀中的殷寻身上,慌乱间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敏锐,只见人还闭着眼,似乎并未转醒,才小松一口气,在心中痛骂了自己一句“畜生”。而后顶着一脸的大惊失色,轻手轻脚地落荒而逃。 等人出去了,殷寻的手微动,慢慢地举到了面前,而后睁开眼,定定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一直等到温晚意提着药箱敲门进来,都没有回过神来。 诊脉时,殷寻看上去神色如常,平静问道:“清心败火的药,可会与温大夫解毒所用相冲?” 温晚意闻言想了想,答道:“并不相冲。” “不过,殷少庄主问这做什么?您身上也并无热症呀。” 殷寻轻咬了一下唇,低声喃道:“……心躁。” 令人心躁的闻人晏好不容易一番功夫把自己收拾回正常,佯装镇定地开始处理他们离开药庐的事宜。 在备好的马车前头,温晚意将手中分好的药瓶一一交到闻人晏手中,嘱咐起相应服用的时辰,和哪些是应急所需。 他道:“殷少庄主身上的毒我已解大半,其余的需循序渐进,不急在一时,所以就不跟你们一道回临江城了,我先自行去你们盟中为孔开济解毒,等到明日,你们回来,我再为殷少庄主施第二次针……” 温晚意话还没说完,正好从药庐中出来的殷明诗插话道:“少主是我们饮雪剑庄的人,温神医为何把他的药,净交由均天盟的少盟主来掌,他万一……” 殷明诗跟来一整日,都只搬了个坛子,夜里前去想要查看殷寻的情况,还被闻人晏挡在外头,浑然就像他与殷寻一家子般,让一直以来本就不满的殷明诗更是憋了一肚子的气。 “这解毒的钱是少盟主出的,药自然是给他呀。”温晚意理所当然道。 殷明诗皱眉,咬牙道:“你一合该济世救人的大夫怎么开口闭口就是金银铜钱?” 温晚意冷笑了声,看向殷明诗眼神很是嘲讽,问道:“怎么?济世救人的大夫难道就不用张嘴吃饭?” “还是说,你觉得我满屋子的药,是都不需要花钱就能从哪个山沟沟里采回来的?” 殷明诗一时间哑然。 闻人晏倒没多在意殷明诗,见他们呛完声,与温晚意说他这边该嘱托的事:“按你说的办。但有一事,我原本与盟重说,等孔开济身上的毒好了,就把他武功给废掉,之前陈列的罪状呈上去给狱衙,该收押就收押,该斩首就斩首。” “你替我传一声,就说武功照废,但先把人留一留,等我回去。” 闻人晏说着有些心虚,用余光瞥了一眼殷寻所在的马车方向,声音听着又低了几分,“就说,我还有一些旁的事想要再问问。” “我去口传这事,你们均天盟的人会听吗?”温晚意疑惑。 闻人晏果断道:“不会。” 而后,摸出了一封盖印的信函,递给温晚意,“这是我的亲笔书,上面写了密令,你把这给他们就行。” “成,”温晚意将信收好,“不过,你既然要把人给废了,那折腾我替他解毒做甚?反正只要把他弄醒了,你要问的话,照样能问。我还当你是看在他曾杀富济贫的份上,要把他给放了,让他继续做他的侠盗。” “哪能,会想替他解毒,正是因为他还算曾做过些好事。”闻人晏说道。 “但如若放下屠刀,改过自新了,就可以不计前嫌,摇身一变做圣人,那对先前被残害之人也太不公平了。” 在孔开济未遇到他那友人之前,他可是个货真价实,会滥杀无辜的浊教徒。 就他们说话之际,殷明诗沉着脸,敲了敲马车的窗缘,见殷寻撩起窗帘,神情很是复杂地抬头说道:“少主你受伤此事,我已事无巨细地修书传回庄内。” 殷寻看向殷明诗,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族兄随意。” “无论是从前还是此番,只要少主你到江南来,就都一路任凭那闻人晏驱使,听他摆弄,这置剑庄颜面如何?还望你记得,你是饮雪剑庄的少庄主,此番庄主让你出来,也只是让你代表剑庄参加武林大会罢了,你凡事当以剑庄为重,少去牵扯旁的事,少跟闻人晏有过多牵扯……” 饮雪剑庄中的绝大部分弟子,尤其是像殷明诗这种同姓亲族弟子,都说不上有多喜欢殷寻这人。 在他们看来,殷寻分明就是个不入流的私生子,在庄内从来不受重视,甚至受到冷待,分明就该是个能随便拿捏的软柿子,却一直满是疏冷,对他们许多话语、行径淡然,都孤傲得让人生厌。 后来更是名不正、言不顺地当上了少庄主。 他们可都知道,其实最初,并没有把殷寻立为少庄主的打算。 但那年,被闻人晏用「天下小谈」一闹,很多人都知道了殷寻的存在,也有很多人慕名来拜会。怕被人质问为何刻意打压自己的亲儿子,为了堵住悠悠之口,殷梦槐才定他做了少庄主,等他们二小姐及笄,这位置估计就该换人。 “庄主与我有庇护恩,并无养育情。” 殷寻目光沉静,话语间似乎并不掺悲喜,“我会尽好少庄主之责。旁的,无需也不由你们管。” 马车一路行转,很快就从温晚意的小药庐抵达临江城。 不过短短几月的功夫,殷寻便第二次造访了从前并未造访过的闻人府。 闻人晏朝家里的管事交代了几句该交代的,就带着殷寻一道去了世代家主所居的院子。 闻人松风现今手腕处的诸多剑伤,就算是抬手吃个东西都费劲。听到动静,他坐在椅上,缓缓地抬起头,目光一下就撞上了一双色浅如琥珀的瞳孔,眸光中浸着寒意,让他下意识一怔。 作者有话说: 第42章 红豆¥ “这位是?” 闻人松风定了定神, 目光并未从殷寻身上偏移。他虽说面容已显迟暮,但眸光却很清亮,让人恍惚能从中看到当年“狂刀”的风姿。 “晚辈殷寻。” 殷寻腰背直挺,不偏不倚地迎上闻人松风打量的视线, 朝闻人松风行了个礼。 “是你啊, 晏儿常与我提起。” 闻人松风一笑,并未如同大多人料想中的那样, 对饮雪剑庄的人有诸多反感, 反倒摆足了长辈该有亲切和蔼姿态,声音平和而沉厚:“说你是他的……” 还没有说完, 就被闻人晏几声迅猛的咳嗽给打断,引得闻人松风一脸谑然。 他们两家之间的不对付,起初大多症结都出在闻人松风身上。 闻人晏对长辈的这些恩怨了解得不算深入, 但多少知道个大概, 所以当初他自己罚自己跪完宗祠后, 紧接着,就去找了他的这位大伯。 提前备好各种茶点,陪这位动作不便的长辈谈天说地, 讲近些时候均天盟上下的趣事,直到把闻人松风哄得脸上笑意落不下来, 才趁机提说:“侄儿有一事想与大伯您说。” “说吧, ”闻人松风显然是早料到他忽然殷勤这一遭, 其中定有猫腻,只等着他开口,“可是有什么忙要我帮?” 在闻人松风看来, 闻人晏不像他那个倒霉弟弟般, 整日文绉绉的, 念说那些个四书五经,只会把人念得脑袋抽疼,反倒一身的江湖意气。他现今已然成为了难尝千里志的伏枥老骥,但看着闻人晏上蹿下跳的样子,能让他想起自己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所以他向来与他的这个亲侄子很是亲近,几乎对他有求必应。 “是有一个忙,”闻人晏眯眼答道,“我心悦一人。” “哦?”闻人松风抬眸,看着已到束发之年的闻人晏,感叹了一声,“也确实是到了会萌春心的年纪。” 又接着发科打趣道:“说吧,是想伯父替你张罗,找你那心上人定亲?” 像闻人晏的弟弟闻人丰,前不久才说想与他那两小无猜的小娘子早些定下来,一副生怕别人跑了的窝囊样。 倒是闻人晏,上门来找他说亲的人一年到头能有好几十,但他自个好像一直都没这方面的心思,说亲的人怎么来,就怎么送走,除却基本的礼节,话都不多说半句。许多人还当他是练功连魔怔了,一心栽进武道里,不想沾染红尘滚滚,白瞎一张招人的好皮相。 闻人晏眼睛一亮,“这确实得要,但还不急,我现下想说的也不是这个。” “那想说什么?”闻人松风疑惑。 “他是饮雪剑庄的人。” 闻人松风一愣,低头看向自己满手的剑伤,默然了许久,才沉声道:“这往事如尘,风吹即散,盟中会有人介怀有他们的道理,但不应祸及小辈。” “但当年之事,我也有错……如若你们当真两情相悦,不必介怀我这边,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闻人晏脸上当即挂上了笑,身子向前倾了倾,语调间夹着愉悦,像是身后有尾巴在摇,“我就知道伯父您为人洒脱,定是不会让我们这些小辈为难的,就是有些担心爹爹娘亲那边……” “你想让我去替你说情?” “是呀,那些个诸如梁祝的故事虽然凄美,但我可不想真落到自己身上,除了徒增亲者伤怀,并无其他好处,能先一步避开,就先一步。” “你倒是想得长远。”闻人松风被他这一通说给逗乐,承诺道:“成,他们若是有意见,我出面替你去说服他们。” “说好了!君子一诺千金。”闻人晏忙道。 “是,一诺千金。” 闻人松风又问:“是什么样的姑娘?” 他想,能让闻人晏如此郑重地与他说,那他的那位心上人,估计在饮雪剑庄内并非只是个普通弟子。毕竟就他对这位侄儿的了解,如若只是个普通弟子,估计早就想办法把人从饮雪剑庄那撬出来了。 闻人松风这些年虽已经很少管顾那些江湖事,认命地窝在府中度余生,但也不至于太过闭塞消息,该知道的事,也都知道些。心想着,饮雪剑庄内有些身份的未婚女子,该不会是殷梦槐家那个丫头吧,可他分明记得那丫头才五、六岁,闻人晏是这么变态的人吗…… 然后便听闻人晏道:“是男子。” “嗯……”闻人松风点了点头,而后才又反应过来,“嗯?” 闻人晏再接再厉,脸不红心不跳地吹捧道:“是个眸若星辰眉如锋,天上有、地下无,是个像神仙一般的少年。” 闻人松风:…… “可那是个男子,你别是真把自己当姑娘了吧。”闻人松风试图从闻人晏脸上找出点说笑的痕迹来。 却见他很是认真地答道:“没有呀。有规定说非得是姑娘才能喜欢男子吗?这天南地北两个男子成亲的事,虽说不多,但也并非全然没有,我可是听说了,前段时间在平州有一大户……” 眼见着闻人松风脸色越发不对,不等他开口,闻人晏便继续道:“这是有些离经叛道,所以我已经去宗祠里头跪过了,先祖们也没有发飙,应当是不介意……再跪一次也可以,反正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你们是劝是打,都改不了了。” 说得一本正经,显然是真的把“罚跪宗祠”当成了免死的金牌。 “而且伯父,你已经说了不介怀了,还答应替我说服爹爹他们。侠者,当以信为先,大伯你可是名满江湖的大侠客,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可不能收回了。” 这一嘴绑架的本事很是熟练老道。 闻人松风顿时觉得他根本就不喜欢这倒霉催孩子,分明比他年轻时还会折腾。 所以此时,看着闻人晏这憋了一脸的紧张,他心下了然,知道他这是到现在还未能与人定情。不由嘲笑,果真是一家人,做兄长的,比弟弟还要窝囊。 但闻人松风也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话音一断,朝殷寻问道:“不知殷少侠前来,是为何事?” 殷寻又朝闻人松风拜了拜,并未过多寒暄,只从袖中摸出一张极其破旧的纸,递到了闻人松风跟前。闻人晏见过这纸,是殷寻来江南这一趟一直放在身上的,但从不见殷寻打开查看其中内容。 不等闻人晏道一声他先出去,就听殷寻开门见山道:“晚辈是特来将此书归还与前辈的。” “月前舍妹想要更换住处,所以将庄内旧宅翻修,从砖下掀出来此书,庄主便交予我,想以此为告诫。”殷寻语气平淡,似乎此事与他并不相干。 闻人松风听着,从殷寻手中接过那纸,不紧不慢地打开看了一眼,霎时脸色一变,良久才哑声问道:“你说这是殷梦槐交予你的,为何?” “是生母遗物。”殷寻坦言道。 闻人晏下意识望向他,有些讶然。 殷寻名义上的母亲魏文君还活得好好的,他此言相当于变相承认了,他确如传闻所言,并非魏文君的孩子。这还是头一遭。 闻人松风合上眼,并未多言什么,只是呼吸没了平日里的和缓。静了许久过后,像是才反应过来两位小辈还在等他,这才摆了摆手道:“你们先出去罢,让我一人想想。” 顿了顿,又对殷寻问道:“不知殷少侠可否在府中多留几日。” “不能。”答话的是闻人晏,“阿寻在寒衣节祭典上受伤了,须得明日前回盟中找温神医施针,还望伯父见谅。” 闻人松风睁开眼,目光在二人身上扫了一转,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才道:“那殷少侠在我们盟中待多久?” “至少……会待到武林大会结束。”殷寻答道。 “成,那便先出去罢。” 从闻人松风的房中走出,穿越闻人府的中庭,与闻人晏自己的院子那便单调得只有四季桂树不同,庭内的茂林修竹、百花争艳,其中还种几棵红豆树。 殷寻停下脚步,站在那红豆树前,其上满枝头是晚熟的红豆,像那夜的万家灯火能寄满心相思意。 “阿晏,”他唤了一声,目光落到还在前边走着的闻人晏身上。 闻人晏本还在专注想方才在屋里闻人松风与殷寻打的哑谜,想得入了神。听到阿寻喊他当即停了脚步,转身回望,歪了歪头,神情有些茫然,“嗯?” “其实最初,庄主本是不许我来江南的。是夫人求情,庄主才松了口。” 殷寻声音很是平淡地说道:“来时庄主与我提了要求,说能不能夺得武林大会头筹,并不重要。但若是输给了用刀的人,丢了庄子的颜面,便合该以死谢罪。” 听到这话,闻人晏当即瞪大了眼,怒道:“这什么话?” 而后才定了神,很是认真地将心底的话吐了出来:“也无妨。凭阿寻你的剑法,不会输给任何人的。” 却见殷寻摇了摇头,勾起浅淡的笑意,眸色柔和似蕴秋水,“已经输了。” “晏哥哥,你曾要赠我红豆枝,如今可还作数?” 作者有话说: 第43章 已经亲过了¥ 光是一声久违的“晏哥哥”, 闻人晏就已能被殷寻击得心魂俱震。 整个人仿若“范进中举”般,本该还算有些聪明劲的脑子生了名为“兴奋”的铁锈,完全灵光不起来,天旋地转, 不知西东在何方。 简单来说, 就是高兴傻了。 且不仅傻了,还傻到甚至后边那更为重要的问话都没能听太清, 只隐约知道殷寻问了他什么。 他自小就是个热闹性子, 终年东窜窜、西跳跳,没个安生。往前数二十年, 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呆滞过。 人像是被施了咒术,变成一根杵在原地的大木头,一动不动, 只能歪头吱出来一声:“嗯?” 见此, 殷寻眸光沉了沉。 运剑制敌, 是他最为擅长的事。而此刻,他顿感此景,恰能拟作比武。 “敌”在退, 则他当进,方能夺得胜券。 故而曾几何时,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 恰好踩上了晚秋的凉风, 吹得满树红豆“沙沙”作响。又携卷着闻人晏身上常有的清浅桂香, 不讲理地逸入他的气息。 这桂香,一直都能躁动他的心魂。 殷寻用了月余时间去整理、去思索、去考究,将所有的过往全都掰开来, 仔细拆解。 发现那些过往中, 一直都有, 也一直仅有那位当年仅是在茶楼上稍一眺望,就令他久不能忘的少年。 原来他与那长街上啼、徊的数十“莺、燕”无异,会被蛊/惑,会受吸引。 唯一不同的是,他能幸得那少年“回望”。 殷寻记得他执钗迎敌时的利落身法;记得他怀抱剑匣踩雪而来的嫣然笑意;记得楚水城的山水烟雨,记得天山深处的极地浮光,记得荔枝梅子汤的清爽甘甜,记得繁烟水榭的深秋晚萤……记得那每每靠近,就会心乱不已的切身之感。 从未有旁人会让他如此。 会不讲理地令他做出一些荒谬事。 见霜城天寒,能养活的桂花树很是罕见,就像殷寻能在饮雪剑庄中养活自己一般罕见。 但他偏偏养活了一株。 破天荒地去请求沈老先生教他栽种,让它能独立群松间,枝叶柔美,能让他想起远在楚水城的那人。 而这些,分明全都解作在意,全都写作喜欢。 可他却一直蠢笨得意识不到这些。 既维持着那些并无意义的矜持,又贪恋着那人对自己的圈养,自私自利地想要长久维持现状。 这样不公平,太不公平了。 既然心悦一人,又怎能只安然享受那人对自己的好,而不作任何回应? 哪怕闻人晏曾说,并不会因向他走来而感到疲倦,他也无法舍得让闻人晏独行,毕竟那样太累了。 所以即便心知可能会撞南墙,他也应当尝试,由他来迈开步子去靠近,去做许多往常从不会想到要去做的事。 譬如……去学着去讨好某个人。 殷寻伸手拉着面前这漂亮木雕上披着的的锦布衣袖,凑身向前。脸上看上去依旧是一派冰冷,看不出太多的起伏。 他又唤了声:“晏哥哥。” 很是强势地再度问道:“当初那红豆枝,可还作数?” 这一回,闻人晏听清了。 说是不作数,那必定不可能。 但闻人晏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如何回答。 他惊慌失措地想,方才大伯分明也没有说什么奇怪的话,顶多是神色有些是有些挪揄,怎么都不应被阿寻察觉出来什么呀。 这是阿寻突然想起来了,要秋后算帐?哪有这么突然的秋后算账? 闻人晏喉咙有些发紧,胁迫着自己的神思回归到正常的道轨上,把所有乱窜的心跳都仔细收拾回来,摆弄出最平常的笑容。 “那时不是说了吗……就是一玩笑话,不必当真的……” 玩笑。 殷寻抿了抿唇,想起了许多事,总觉闻人晏这一声,像是持簪刺来,逼得他心生退意。 可他方才已经把自己的退路给断掉了,如若现在后退,岂不是会一败涂地。 “当真……只是玩笑话?” 闻人晏抬头迎上殷寻的目光,可以从中窥见其中隐晦的执拗,竟让他觉得犹如被天问剑抵在喉前,强硬得无法招架。 “我……” 阿寻这哪是输了?一败涂地的分明向来都是他。 “不是玩笑话。向来都是……作数的。” 说罢,他目光游移了起来,如同鱼吐泡泡一样,一哽一哽地说起找补的话:“但……阿寻你,其实,其实不必太过在意此事。” “不用因此而有什么负担,不必介怀,心悦你是我自己的事,不会因此而胁迫阿寻你的,也……不强求阿寻你也对我,有那种喜欢。”说着又有些不甘心。 “你我关系取决于你……我们可以一如往常地,只做知交好友……” 完全失了平常的伶牙俐齿,只会咕噜一通话。 “取决于我么,”殷寻闷声道,“那我并不想……再与你做知交了。” 闻人晏呼吸一滞,那能翻天覆海的悲伤思绪还未能及时滚涌而来,就听他朗声说道:“晏哥哥,我心属于你。” “不愿仅做两知己,但愿能为有情人。” 一字一顿,说得清晰分明。 原来这天上、地下,不过是心上人几句话的功夫。 闻人晏眼眸微缩,心想,他该不会是在梦中吧。 又想,这么美好的梦,当真是他可以轻易就梦见的吗? 直到又一阵晚秋风过,树上一颗红豆在不稳的摇晃中跌落,轻敲在了闻人晏的鼻尖,落入他的手中,把他那恍若在梦中的假设给敲碎。 “当真?”闻人晏颤声问道。 问完才想起,阿寻是从来不会说玩笑话的。 “这是不是……阿寻你连月来,一直想要想通心事?”闻人晏又问。 殷寻应了一声极轻的“嗯”,俯身向前,稍稍踮起脚,迎上那双极为好看的桃花眼,袭上这场较量中的最后一击。 他学着闻人晏那日醉在卧房中的说法,问道:“晏哥哥,我可以吻你吗?” 两相距离不过一寸,闻人晏下意识合上眼。 却又像是倏尔想起了什么,迅捷地抬手,任由手心处那颗红豆跌落在地,捂住了殷寻的脸,很是慌张抵住了他的进一步动作。 殷寻一身白衣,俨然是个清俊公子的模样。而闻人晏则保持着昨日的清素,只有长簪别在发间。 如若有旁人在场,乍眼一看,还当是有个仗着自己长得俊俏的登徒子,在强行轻薄一“良家女”,被人誓死抵抗。 “登徒子”殷寻望向这位他想“欺凌”的“良家女”。 因为离得极近,所以他能见到闻人晏如墨般的眼眸中,容纳着的那个小小的自己,仿佛有些失落。 “不愿意么?” 唇齿张合间,软意擦过闻人晏的手心,让他忍不住抖了抖,一阵心猿意马。 他连忙道:“愿意的!” 这天下恐怕没有比他更愿意的人了。 “就是……就是,我想,这是我与你的头一回亲吻,应当……应当再郑重些,不能这么潦草。”闻人晏支吾着说道。 他这人,离经叛道的事情没少干,但时而又会冒出些书香人家常有的陈腐与死板。 闻人晏会对些奇怪的事,矫情得出乎人意料。 在他看来,他与阿寻的初吻,是天底下少有能与之较量的大事。 既然是大事,怎么说也得找个良辰美景,伴着星河日月,迎着烟火天光,才够彰显其重要。 这里甚至不是府中最漂亮的地方,他也根本没有仔细打扮,美艳全无。 总归不是最好的场所与时机。 “可你已经……”殷寻的声音很低,虽然面上不显出变化,但话音却很迟疑,“已经亲过了。” 闻人晏眨了眨眼,今日第二次,变成了一根木桩子。 他怔怔地问道:“什,什么时候的事……” “那日你饮枫叶酿醉后,”殷寻轻咬了一下唇,缓声道,“你问可否吻我,我……并未拒绝。” “……” 闻人晏愣了片刻,又问了一遍:“所以我当真已经亲过阿寻你了?” 而且他自己还完全不记得。 “嗯……抱歉,一直瞒着此事。” 闻人木头“咯”的一声,歪了歪脖子,忽然开始牛头不对马嘴地喃喃道:“阿寻你可知,荔枝易腐,自南来须得用冰镇之,快马不停歇运两日,极为珍贵。” 他突然来上这么一出,就算是殷寻也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讷讷答道:“……知道。” “小时有一回,爹娘命人传信与我说,府上来了一筐,等我回去后可以品尝。” 说着,闻人晏的声音听起来越发难过,“结果回去后,端了碗羹汤上来,我囫囵吞枣般咽了下去,也没品出来味道,才知,我方才喝的羹汤就是用我心念着的荔枝做的。” 闻人晏眼巴巴地盯着殷寻,眸中尽是委屈与崩溃,“阿寻,你说荔枝还是我想吃的荔枝,吃下去的也还是我,可无知无觉,半点没能尝到甘甜,这当如何?” 殷寻算是挺明白了,浅笑了声,回道:“那便日后多吃几口,补……” 闻言,闻人晏低头向前,手揽向殷寻的后背,破罐子破摔地将人往前一提,在人无措间,恶狠狠地咬上了一口面前的唇瓣。 短促的呜咽声从殷寻唇齿间漏出,连同着那还未说完的话一同被堵了回去。 正如殷寻所说,反正头一口已经没了,那就多吃几口补回来。 揽着殷寻后背的手,往下抚去,小心地绕开了那伤口,最终抵在那腰窝处,不愿再挪动。 在胡乱啃咬过后,闻人晏松了牙关,却依旧不愿轻易放过殷寻。像是要找寻相识八年来所有缺失的亲近。含着那已稍染红艳色的唇瓣,改咬为啄,蜻蜓点水般,又再度品尝与深入,掠过其上的每一寸。 青涩,毫无章法,却格外炽烈。 与当时的醉意熏人不同,他们现下二人都无比得清醒。 也正因这份清醒,而格外得沉醉。 他逾线了,如愿以偿地。 作者有话说: 阿寻:恋爱是战争 节后返工太忙了qwq本来想入v双更的,但没能写完,后面补上,这周内一定补上。 谢谢大家喜欢(鞠躬) 第44章 害怕¥ 等到彼此的呼吸都失去了往日的平稳, 闻人晏才不情不愿地放开殷寻。 那本该净白无暇的脸上也泛上桃粉,仿若染了俗世尘埃的谪仙,比那高悬于天外的孤月要诱人多了。 他此刻有一种名为“得寸进尺”的冲动,想继续往殷寻身上戳他的印子, 用一些极为亲近、极为流氓的方式。 而后猛然惊醒, 手一缩,扶着殷寻的肩, 往后退了一步, 小心翼翼地补问了声:“我刚刚那样会不会……太过冒犯了?” 说完,心骂自己一句:马后炮。 殷寻方从呼吸被掠夺的余韵中挣脱, 听到闻人晏的问话,迟疑了半瞬,认真地回道:“我说过, 若是阿晏的话, 无论如何都不会冒犯。” 闻人晏眼眸睁了睁, 总觉得自己,仍在梦中。 觉得自己完了,他好像越来越喜欢他的阿寻了。特别喜欢这个会对他百般纵容、任由他轻薄的阿寻。 这该如何是好? 无解, 就这样吧。 “阿寻……我还想再亲你一口。”他没脸没皮地开口。 果然有些人一旦被纵容,就会开始产生各种狼子野心, 就会变得流氓不堪。比如他。 殷寻合上眼, 算是默许。 漆黑间, 能感觉闻人晏偏头凑到自己耳边,气息尽数打在他的耳廓,引出了阵阵熟悉的难耐痒意。 同时, 闻人晏原本托着他下巴的手缓缓地往后移去, 指腹细细描绘起他脸侧的轮廓, 而后一声赞叹扫到耳边:“阿寻果真是天工造物。” 闻人晏将殷寻垂落在前的几缕发撩至耳后,极为轻柔地吻上了那展露在他面前的耳廓。 说是吻,却全没了最初的狠劲,只是轻轻地碰了一下。 像叶落湖心,漾出阵阵水波。 “阿寻你耳廓这里有颗小痣。” 闻人晏笑着,满心的喜悦难以言表,很是蛮不讲理地说道:“我觉着它长在这里,就是为了让我去吻它的。” 殷寻长睫轻颤,听此忽而想起闻人晏眼下的那颗浅色泪痣,一时意乱,应了声:“嗯。” 谁想这一声应得反倒是让说这话的闻人晏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假装出一脸正人君子的模样,正色地咳了两声,还没把道貌岸然的话给酝酿出来,就听见殷寻抬头问道:“阿晏……你饿不饿?” 从药庐来到临江城闻人府,一抵达便去拜会闻人松风,一路上可以说是油盐未进。 此时殷寻一提起,闻人晏当即就感觉自己肚子“咕噜”了一声。 他眨了眨眼,连忙急声说道:“阿寻饿了吗?我去给你吩咐下厨……” “我做给你吃,好不好?”殷寻打断道。 傻子才拒绝。 不做傻子的闻人晏丝毫不掩饰自己脸上的欢喜,模样看上去呆极了,人跟泡在蜜糖罐子里一样,活脱一个情窦初开的愣头青,完全没有均天盟少主该有的样子。 虽然平时也没有。 看得殷寻眸中也染上了些许笑意。 他带着殷寻来到闻人府的一个边角位置,那里整齐林立着十数个小仓,还有一些猪圈鸡笼。是他家存储粮食的地方。 闻人晏指着其中一个,仓门外挂着一个小牌,上头写着「晏」的字样,很显然全都是他的私藏。 殷寻站在仓前挑捡着,一时不知该煮些什么。 他在饮雪剑庄里都是自己管顾自己的,对开灶做饭一事,并不陌生。 但这些年能接触的食材有限,且他自己也不算在吃食上有多讲究,所以本身会的菜谱并不多,只会些农家小菜,定是比不得闻人大少爷平日里吃的山珍海味。 闻人晏在旁边站着,突然喊了声:“阿寻。” “嗯?”殷寻蹲下身,手上掂着根红薯,望向他。 就听他温言道:“阿寻想做什么都可以,不必太纠结,我什么都不挑,也没有忌口的东西,真的。” 话里满满都是“阿寻做什么我都爱吃”的意味。 殷寻有些耳热地错开与闻人晏相碰的视线,破天荒地嘴硬了一句:“我并未纠结。” “分明都写在脸上了。”闻人晏嘀咕。 殷寻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却忘记了自己刚刚还抓着红薯,那皮上的尘糊了一脸,往那净白的肤色上涂上些许灰蒙。 这难得迷糊的样子,让闻人晏好生乐了一下,心想,阿寻犯迷糊的样子,当真能撩拨人。 闻人晏看着五体不勤,也基本是如此。 闻人竹雨常常会与他说什么“君子不近庖厨”,然后词不达意地让他少去偷摸零嘴。 他自己也总觉得,这些个炊事的地方热腾,尽是油烟,又混杂着各种不相干的菜味,很是令人难受。所以他没事一般都不会踏足。 可现在看着殷寻在灶台前的样子,过长的衣袖被襻膊尽数束起,露出他修长的胳膊,本擅长握剑的手,正动作熟稔灵活地摆弄着,让他觉得这厨房也不是这么难耐。 这其实并非闻人晏第一次看殷寻做饭。 但上一次,距离现在已有八年。 当初闻人晏造访饮雪剑庄,殷寻也是亲手下厨来招待他的。 清汤寡水,不见荤腥,很是简陋。 向来一身矜贵的闻人大少爷却吃得开心,就如同“殷寻亲手所做”,即是一道最为美味的调料一般,每每都能令他食指大动。 这些年来,他也没少惦念着什么时候能再度吃上殷寻亲手做的菜肴。 但惦念归惦念,他家里头又不是没有厨子,殷寻也不是他雇回来的厨子,他哪来的理由让殷寻去给他操劳。 只是偶尔,也会想有一次,就一次。 闻人晏没有完全闲着,很自觉地想给殷寻打打下手。 然后,在递糖递成了盐,往煮饭的钵加满了水,紧接着削土豆皮削没了大半个……等认真地帮了一系列倒忙过后,成功地让殷寻无奈地转身盯着他看,盯了好一会。 “我在院子等阿寻你。” 闻人晏既委屈又自觉地滚出了厨房,不再继续做那种浪费食材的罪大恶极事。 从伙房出来后,他也没有立即安生下来。 不知道想起什么,绕到厨房附近的一处小屋,与仓储的管账家仆交代了两声,从他那借来了一套纸笔。 而后才又坐回到了院中的亭桌前,开始认真地在纸上一笔一划地写了起来。 他的字与殷寻的大相径庭,只有放没有收,大开大合,龙飞凤舞,丁点不沾染秀气。 他先书了:「龙凤呈祥」 而后想了想,觉得不对,又改作了:「双龙呈瑞」 又写:「殷氏,闻人氏,两氏结姻,一书缔约,满堂皆诺,良缘当结……」 顿了顿,又一本正经地把「当」改成了「永」。 显然,某人是刚与人定情,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琢磨起撰写婚书的事。 手中毛笔最后落在纸上的“寻”字,眉眼间尽是笑意,仿佛能把这字给盯出花来。 也不知道到底是哪家的姻缘庙显灵? 他在心中默默数起自己曾闲着没事去求过的诸多姻缘,包含梵泽寺在内,各种神佛荤素不忌,都求过一遍。 心说回头还得一一去还愿,还有顺便祈求神灵继续保佑,保佑他能和阿寻这样一路长长久久下去,最好能快些让他与阿寻成亲,这样就能日日不分离了…… “少主您怎到这来了?” 杨幼棠的声音倏尔传来,他捧着篮子,从院中经过,本也是要往厨房的方向去的。 他稍一迟疑,又问道:“殷少庄主呢?” 闻人晏头也没抬,专注地与自己面前的纸较劲。他本就轻慢的声音混着一股餍足与慵懒的意味:“等着用饭呢。” 杨幼棠闻言,自顾自地说道:“那正好,我也是刚好想着,少主您奔波整日,要安排一下做些好的……” “不必,阿寻说给我做。”闻人晏雀跃道。 “……少主是不是有些太过信赖殷少庄主了。” 杨幼棠看着闻人晏的样子,皱了眉,视线落在他面前写画的纸上,言语有些急促,难得摆出一副兄长的架子。 “我知道少主您与他交好。” 不仅知道,而且还非常清楚。相伴的这几年,足以让杨幼棠摸清他这位少主的性子。看着总是口无遮拦,没心没肺,可但凡决定下什么,那是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所以当初看见闻人晏在家中祠堂跪了足足一日,念念有辞地说了一通与殷寻相关的话。他就已清晰地意识到,闻人晏全不像其他人眼中那般,仅是玩闹。 这让他不甘。 杨幼棠话中藏针道:“但我们两家并不是什么亲善关系,他也不是什么……反正怎么也得留个心眼,万一他起了什么恶念,于少主您,于均天盟不利,当如何?江湖凶险,可没有不需要提防的时候。” 闻人晏挑了挑眉,还未答话,就见殷寻刚好端着盘子,朝他走来。应当是听见了杨幼棠方才说的话,眸色冷淡地瞥了对方一眼,语气很是疏远道:“抱歉,并未备杨兄的饭菜。” 一见殷寻,他立即心虚地将方才写写画画的纸收入袖中,佯装镇定地朝着杨幼棠摆手,“知道了,你就别忙活了,继续回屋里再歇息一会,等晚些时候,我们再一道回盟里。” 杨幼棠还想说些什么,但最后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只躬了躬身,脸色很是难看地离开了。 “阿寻莫要太管顾他所说的糟心话,”闻人晏坐在桌前,眼睛亮亮地看着殷寻,“我从不那般想。” 殷寻将手中的盘子摆到了亭中的桌子上,摇了摇头道:“杨兄说得不错,人心凶险,常有恶念,并未有无需提防的时候。” 闻人晏闻言皱眉,“阿寻会对我起恶念吗?” “不会。”殷寻长睫在烛火映照下,在眼下投落一片乌影。 “但我这些时日总在害怕。” “害怕?” “怕你会……弃我而去。” 闻人晏一怔,觉得殷寻这担忧全无道理:“为何……要害怕这?” 作者有话说: 小心,试探。 第45章 往事¥ “无论如何, 我都不会弃阿寻你去的。” 闻人晏抬头定定地看向殷寻,十分认真地强调:“无论如何。” “哪有……这么笃定的事。” 殷寻有暗自鄙夷自己,行过龌龊事,做过卑鄙者, 并非是闻人晏眼中、口中那清冷高洁的神仙。 分明知道, 他身上的事或许会让闻人晏介怀,但依旧……依旧想先表明心迹, 给自己先偷得些许美好、些许留念。 “阿晏。”殷寻轻声唤道。 是退意。 话止在嘴边, 再度难以顺畅地说出来。 每当这个时候,殷寻才知道, 就算往常能对所有事都冷心冷情,当面对在意的人时,总少不了纠结, 总少不了怯懦。 所以即便每每都是他想说, 他却依旧总是开不了口, 在药庐时开不了口,在闻人府这里亦然开不了口。 然而在殷寻看来,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有, 正因他心悦闻人晏,就更不想瞒着。 所以他方才把自己的退路给断掉了。 想要以此来要挟自己。如若他现下不去坦诚, 那便是要由闻人松风来前去告诫闻人晏当远离他。那样被外人相阻的结果, 不如他自己去坦诚。 “我交还给闻人松风前辈的, ”殷寻缓声说道,“是一纸婚书。” 闻人晏或许是还未从先前的激动里回过神来,听到最后两个字, 下意识收了收自己的衣袖。 而后定神一想, 把自己的脑子想得一抽, 整个人不对劲地激动了起来,俯身向前,掌心搭在殷寻的手上,道:“你给伯父婚书作甚!” 说得太着急,声调一时间飚得太高了,显露出凶劲,他连忙又补道:“对不起,我没有要责怪阿寻你的意思。” “我就是,就是……” 就是不出来。他知道自己这酸劲泛得很是莫名其妙、很是不可理喻。 藏在底子里的陈腐念头又冒了上来,像个想要独占自己心爱玩具的小孩,在两人坦明心迹过后,恃宠而骄道:“就是觉得阿寻你不能递婚书这种东西给别人,就是伯父也不行,谁都不行。” 若是再早几个时辰,闻人晏是觉得,阿寻的婚书可以不递给他,但他也见不得阿寻递给别人。 而现在,阿寻都已经轻薄过他了,他也轻薄过阿寻了,合该对彼此负责,就更不能递给别让人了。 “好,”殷寻轻笑道。原本满心的紧张被他这一通嘀咕给驱散了许多,“可那不是我的婚书,我说过的,那是……生母的遗物。” “许多传言,阿晏你当听过。” “确如他们所说,我非夫人所生,甚至,并非是庄主的孩子。” 闻人晏搭在殷寻手背上的指一颤,却没有太过意外,或者说觉得这般更合理,能让闻人晏明白,为何殷梦槐总不好好对待殷寻。 可又不明白,既然如此,那殷梦槐为何还要拘着殷寻,又为何要把殷寻立作少庄主。 像饮雪剑庄这样的世家,与均天盟这种与百家结盟的江湖盟会不同,他们并不举贤为公,只挑能担大任的人当盟主。 他们庄内,虽然也有不少诸如沈老先生这样的外姓子弟,但能在庄内说得上话的,能当得上管事的,一般都是姓殷的。就更别提说是当上少庄主了。 话至此,闻人晏已然明白过来,殷寻应当是想与他说他身上的事。不用等他暗地去查,也不用等他开口去问,殷寻愿意,把他的事,尽数告知于他。 “我的生母,与我一般,不入殷家族谱,曾经名为殷双鱼,后来改作殷秋雨。” 听到“殷秋雨”这个名字,闻人晏多少想起了些事。 现今江湖上,已少有人知晓,闻人家与殷家其实曾经有过一段关系“如胶似漆”、“蜜里调糖”的时候。 就连闻人晏,在最初的时候其实也不知道。反正从他记事起,就只知道他们家有个死对头,叫饮雪剑庄。至于具体是什么仇口,三言两语说不清,当时的他也没有那个兴致去探究。 直到初识殷寻那一年,从七井口酒庄回来,他动起了心念,费了老大的劲,去扒拉他们家中、盟中与饮雪剑庄相关的事。 闻人松风不爱提起这事,闻人晏知道他身上的伤与饮雪剑庄有关,所以也没去多揭自家大伯的伤疤。问自己父亲,很容易被跑偏到一堆“之乎者也”上,还极有可能招惹来一通教训。 所以其中大部分事情,他是从张盛这个勉强不算外人的外人口中得知。 张盛告诉他,原来他们祖上曾是世交,一直到闻人松风他们那一辈,才变成了现在这相看两厌的情形。 当时听到这,气得闻人晏拍了一下大腿,痛心道:“我跟阿寻怎么没生在伯父前。” 然后被一旁听着的张盛给一弹漂亮的脑瓜子,“说的什么话,怎么还想绕到长辈前头去了。” 闻人晏没大没小惯了,凑到张盛身边,一脸讨好地问道:“所以你们到底是做了什么缺德事,才会撕破脸到现在这般?” 然后,果不其然地又被弹了一脑瓜子。 只能捂着自己被张盛弹得红了一片的脑门,可怜巴巴地眨着眼,听张盛继续八卦当年的事。 昔时正是因为两家关系太好,好到闻人晏与殷寻二人的姥姥闲散时,一同游园赏花,聊天聊得投缘,聊到了指腹为婚这事上。 甚至还互换了一柄刀、剑,说刀剑两相依,作为彼此的凭证。 听到指腹为婚,闻人晏睁大了眼,小声问道:“可殷梦槐不是饮雪剑庄前庄主的独子吗?” 而后又一心惊,“我记得殷梦槐跟伯父差不多岁数。” 他比划了一下手,一言难尽道:“姥姥该不会是给伯父和殷梦槐指腹为婚了吧。” 张盛很是不正经地“嗯”了一声,调笑道:“见霜城与楚水城相去甚远,尤其冬日,大雪封路,来往书信不便,时而会丢掉几封。” “而他们当时刚好丢掉的,就是告知两家长子的情况的信,所以很长一段时间,师兄都觉得自个在那个饮雪剑庄里有个未过门的妻子。” “殷梦槐那老匹夫当时好像也是这么觉着的。” “那后来怎么着?该不会伯父与殷梦槐真有过一段吧?”闻人晏不搭调地说道。 “呸!”张盛嫌弃道,“这怎么可能……你少看点那些个话本,尤其是讲断袖的,省得学坏。” 然而闻人晏并不听劝,反而理直气壮地回嘴:“话不能这么说,该断总要断的,这哪能是看话本学出来的。” “我说不过你,我不说了。”张盛摆摆手,当即就要走。被闻人晏连忙拉着,好生一番死缠烂打,才继续说了后来的事。 他说:“后来师兄去江湖闯荡,刚好碰上了一场比武。见那比武场上,有一剑法精绝的侠女,屡战屡胜,眼见就要摘得头筹,结果最后却败在了突然跃上场去的师兄手上。” “于是,她就一路追着师兄要与他比武,一来二去,两人就生了情愫。” 听着张盛的讲述,闻人晏走了神,又想起来了殷寻。 心说,阿寻也是用剑的,他们是不是也可以来一段这个。但又暗地摇头,觉着不行,心说他就算要在殷寻面前耍威风,也不能是像伯父这般,压在人头上耍。 “两人定情后,师兄就想着亲自前去饮雪剑庄,把殷家的婚给退了,结果却发现,那侠女居然也是饮雪剑庄的人。” “那她叫什么?”闻人晏灵机一动,想起殷寻在七井口酒庄问那魔头的话,接连问道,“是不是叫殷双鱼?” 张盛反过来疑惑地问道:“谁是殷双鱼?” 闻人晏哑然,心说我要是知道还用得着缠着你问吗? 张盛也没有太纠结这事,又继续道:“那侠女以前叫什么不知道,反正去到饮雪剑庄后就改了名叫殷秋雨,说是以前走丢的孩子,又半路捡了回来,是那殷梦槐的表姐。” 第46章 桂花糕¥ “所以那张婚书, 是阿寻你的生母,与伯父的?”闻人晏小心地问道。 殷寻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闻人晏的问话。 闻人晏指尖动了动,犹如在安抚般, 小心地点在殷寻的腕上, 轻挠了两下。 他并不知殷寻对他生母和他伯父这段牵扯是个什么样的态度,只是从张盛与他讲述的情形来说, 他们两人并没有落得个多好的结局。 至少在闻人晏知道的事里, 闻人松风在与饮雪剑庄一事上,所言的“他也有错”, 这错的症结,正是在殷秋雨此人身上。 那年闻人松风一路带着殷秋雨回了饮雪剑庄,一通误会给解释了清楚, 在殷梦槐与闻人松风二人相看别扭下, 那指腹为婚的婚事, 改到了殷秋雨身上。 怎么说也算是有情人终成眷属,本该成就一段佳话的。 但只等到他们彼此间交换了婚书,很快, 就出现了别的岔子,让他们抽不开身。 “在师兄主持伏魔会之前, 那浊教的声势已经很大了, 也是他们搅黄了师兄他们的事。” 说起他们后来的事时, 常常不带正经劲的张盛都收敛起笑意,变得有些沉重:“只是掠夺几个孩童都能算是小事了,疯起来, 会暗地献祭整个村庄, 将人抽筋剥骨, 一个活口都不留。而他们做这些,全都只为了洗他们的剑,真的荒谬至极,一个两个全都是没人性的东西。” 张盛很是激动地骂道。 原本还一心听着父辈八卦,听到此话,也皱起了眉,问:“我记得师父曾说,伯父还是盟主时,在见霜城附近的无归崖有过一战,重挫了浊教徒……可是那个时候?” “是。”张盛应声,没了向前侃侃而谈的自在,有些别扭地说:“那会我也在场,所以知道那情形是有多焦灼。” 他双手并用地比划了一下,很是无奈地说道:“那些个浊教徒挟持了很多人,师兄能管顾到这头,就理会不了那头,一片慌乱之中,他为了其他更多的人,亲手舍弃了殷秋雨,让她坠下了无归崖底。” 殷秋雨后来人虽然救回来了,但也吃了不少的苦头,断骨烧筋,可以说是去了半天命,从鬼门关前走了一转。 倒是闻人松风,只受了丁点擦伤,当了回负心汉,却在江湖上赢得了前所未有的好名声,成为了当时人人提及都要称赞一句的大侠客。 也是因此,殷秋雨原本与闻人松风的满腔情愫,变成了无边的怨恨。 从一对有情人,变成了相见两厌的仇家。 “不是说伯父当时与她两情相悦的吗?既然两情相悦,那为何要舍弃,”闻人晏抿唇,很是不满道,“除非根本不相悦。” 张盛叹道:“这世上的事,岂会是你说想不舍弃,就不舍弃,你想说不两难,就能不两难。这么简单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的离人叹了。” 当时年少气盛的闻人晏抿唇,负气地不想应下这句话。他觉得,凡事没有不能两全的方法,只有懦弱及不够坚定的人。 伯父虽在某些方面能得他敬重,是个能得江湖赞誉的大侠客。但闻人晏想,他定然不做像伯父这样的人,于公无悔,于私有亏。 心想着长辈们的这些陈年破事,闻人晏指节往侧边移去,勾起殷寻的掌心,穿过殷寻的指缝,小心翼翼地与他十指交握。 握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了垂脑袋,感受着那指尖温度给他传递来的怦然之感,温声问道:“阿寻很在意我们两家当年之事吗?” 问完又觉得不是,这些事发生了又不是一天两天了,阿寻若是在意,也不该是现在才开始在意,不会与他作为好友如此相交这么久,也不会在方才,忽而与他表明心迹,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果然,不稍多时,就听殷寻回道:“我本不在意。” 他目光落在闻人晏身上,光从神情,看不出太多的情绪,一如既往的平澜无波。但闻人晏偏偏就是能从中窥得些许不明显的动摇与迟疑,“但我在意你在意。” “我不在意的。”闻人晏眼睛亮亮地看着殷寻,言语中皆是笃定,“一直都不会在意的,也不会让别人在意……” 想了想又觉得自己这话似乎有些托大,补了一句:“至少在我们面前不能在意。” 殷寻垂眸,望向自己被握住的手,过了片刻,才颤了颤手,缓缓地也将自己的五指弯下,与闻人晏十指相扣。 刚想继续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见一声高亢的“少主”,一个均天盟打扮的下属往他们的方向跑来, 估计是路上 来得太过匆忙,他看上去像是刚从马上摔下来过,满身是摔伤。 一边喊着,一边迈大步子朝闻人晏跑来。然而等到了他们跟前,原本一嗓子的话,在看见殷寻过后,又一瞬收了回去。抱拳半跪到闻人晏跟前,震声一句:“属下有要事要报。” 闻人晏皱眉望向满身是伤的均天盟属下,起身向前,将他扶了起来,问道:“有何事,须得专程来报?” 他们晚些就回去了,按理说,药庐距离楚水城比临江城要近,他们是一道出发的,温晚意应当比他们要更早抵达,要传达的话也早该传达了,能这般奔波而来,看来是出了变故。 属下神色很是着急又复杂地再度瞥了一眼殷寻这个来自饮雪剑庄的外人,不作声。 闻人晏看得出他的顾虑,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无数次强调道:“说过很多次了,阿寻不是外人。” “有什么急事要报,就快些说,”他从挂在腰间的囊中取出了从温晚意那顺来的金疮药,放到这属下手中,“就别辜负了自己这一身的伤痛。” 那属下还是很不安地望向殷寻,却见这个饮雪剑庄的少主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很是平静地给自己倒了一碗茶,全没有要避让的自觉。属下只能硬着头皮,压低声音又喊了闻人晏一声:“少主。” 闻人晏无言。想告诉他,殷寻的耳力极好,他这般压低声音没有丝毫的用处,该听见的都会听见。 “你关押的孔开济在温神医替他解了脉后,就一把打伤了温神医,跳窗而逃。” 属下说话的声音又低又急:“而盟中似乎是有与他勾结的人,里合外应……让他给逃了。” 逃了。 闻人晏眉头一跳,抬手挽了挽额边散下的一缕发丝,问道:“师父呢?” “日前少主您刚前去药庐,没过多久,就有丐帮的人前来,说他们有要事需得盟主亲自前去,盟主便随他们一同出去了,现今还未回来。” “丐帮……”闻人晏低声琢磨。 又问:“那师妹呢?” “苏小姐,一听见消息就要去追孔开济,然后就叫属下快马来与少主您汇报此事。”属下抓着那瓶金疮药,朝闻人晏拜了拜,“还请少主快些回去主持事务。” 闻人晏应了声,又转头看了眼亭中殷寻所备的一桌子菜。 也就两菜一汤一糕点,菜式很是简单,模样看上去也没有多精致诱人,横竖挑不起不相干的人食欲。 他还一口都没能动…… 闻人晏心下一阵难以抑制的难过。 闻人家家大业大,正常来说可以生活得很奢侈。 但多得有闻人竹雨这个古板的老先生,所以向来都不推崇铺张浪费。 他常常在闻人晏耳边念叨,说:“比起生民离散,我们的所有苦恼,都不过是无病呻吟。比起日晒农作,我们所有的操劳,全都不足挂齿。” 一溜烟的训诫话,苦口婆心地想要把闻人晏给训出一个圣人该有的样子。 从前还是六岁孺子的闻人晏,曾觉厨房所做的饭食不合口味,就把足足半盘肉给扔了。 闻人竹雨得知此事,不仅打了他的手板让他长记性,还令五六个童子跟在他身后,日夜不停地念诗,从“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背到“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连着念了三天,硬是念出了他如今这幅勤俭节约的好心肠。 原本不久前,在厨房里头削没了一个土豆已经够让他心痛了,让他就这么把这一桌吃不上的饭菜就这么倒掉,更是不可能。 府中下人并不少,能把饭菜分与他们。 但这可是阿寻亲手做的饭菜! 他还一口都没吃上! 殷寻目光从那说话的属下身上,慢慢地转向闻人晏,原本冰冷无伤的神色平白多染上了几分柔和。 他定神看了看闻人晏可怜巴巴的目光,似乎能从中读出闻人晏心中连绵不绝的哀叹,于是温声安抚道:“先回去吧,日后……如若你还想,我还能再做与你。” 闻人晏听着原本的委屈劲消退了些许,但还是有些不甘。 最后大步回到桌前,一手挑了桌上的甜点,胡乱塞了自己一嘴。不等自己尝出来多少味道,就鼓着腮帮子,认真地与殷寻评价道:“好吃!” 说罢,才从口中尝出了些许味道。 阿寻做的甜点,是桂花糕。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坦白¥ 临江城到均天盟, 像闻人晏他们先前那样坐在画舫上慢悠悠地飘,也不过是两个时辰。这脚程再赶一些,一路快马穿行,时辰可以缩减上一半。 抵达均天盟后, 闻人晏就马不停蹄地先去了地牢查看情况。 途中, 属下把先前嘱托好要给他的留书呈了上来。 留书一打开,确实是事无巨细地把这些天的情况都写了个遍, 甚至不忘连给他们送了些什么吃食都一一记录好, 谨慎得生怕漏掉丁点细节。 只是这一手字,本该方方正正的汉字变得歪七八扭, 横竖撇捺全都缠在了一起,生动地向人展示了什么叫做狗爬……闻人晏一阵额头抽疼,心里一闪而过一句, 果然还是阿寻的字好看。 他扫了两眼, 就放弃了挣扎, 将这一大沓纸叠起来收好,望向那属下。 属下颇为不好意思地用指尖扫了扫鼻子,他也知道自己的字不好, 非常上道地向闻人晏口述了起来:“孔开济这几日其实一直都很安分,从来没有离开过地牢, 唯一一次离开, 是在盟主离开前去丐帮后, 我们收到少主您的传信,说让我们把孔开济他调转到丙字水牢里去。” 丙子水牢正是先前闻人晏嘱托苏向蝶关押那个在寒衣节祭典上偷袭的红面将军的地方。 “你说,我传书回来?”闻人晏问道。 听到他这么问, 属下反应过来, 或许闻人晏其实并未传书, 一时话里有些紧张,不安道:“我们确认过是少主您的字迹,也有您的盖印。” 顿了顿又补充道:“后来等温神医到了,我们还奇怪,少主您怎么不一趟给我们交代清楚,还拖温神医又递了一封,不像是您的做派。我们把孔开济押到丙字水牢后才发现……” 还没说完,就听闻人晏打断问道:“那个传我亲字书的人是谁?” “是个小门房,”属下皱了眉,想了片刻才报告道,“那人先前是个乞儿,后来才到盟中,先前是个扫堂的,后来才被调去当门房。” 说着那属下很是不安地又看了不紧不慢跟在他们身后的殷寻一眼,再次徒劳地压低声问道:“少主,可是我们盟中出了内鬼?” 就听闻人晏轻飘飘地答道:“人心难测,我们盟中这么多人,有三两个生了异心的,存了坏念的也是正常事。” 殷寻一直都并未太过在意那属下打量的视线,只是心中跟着闻人晏的话思索,他想起先前闻人晏给他书的那百来封信,当时闻人晏说,是要拿来试内鬼的。 那试出来的内鬼是谁,又有几个?又处理了多少? 他本不该擅自操心闻人晏盟中的事的,因这并未是他应当管的,但是……他还是忍不住会担心,闻人晏又会为了些什么目的,把自己置于险境。 倒是那属下神色很是激动,劝谏道:“既然如此,少主您不是应该再多加小心提防一下,也莫要太信任些不相干的人。” 而后意有所指地又看了殷寻一眼,显然是真的特别不放心这个饮雪剑庄的人。 闻人晏知道这属下是好心,但是也受不了他这么三两句就要提一句殷寻是外人这个德性,他正色道:“我会小心提防,但你可知这世上有两种人是全不需要提防的。” “一是至亲,一是至爱。” “倒不是说这两种人全无背叛的可能,只是如若连他们都会背弃我,那很多旁的事,也相应的再无意义。” 殷寻原本还在沉思,听此眸光微动,或许是因为那声“至爱”听得他耳尖微热。 那属下还想补说些什么,闻人晏继续道:“但旁的人,确实需要时刻提防的。不过这些人,不在那个位置上,背叛了就背叛了,也无需多加在意。” “你说是吧?” 话是对着那属下说的,但同样一直沉默跟着的杨幼棠瞳孔一缩,身体不动声色地颤了颤。 闻人晏就没有继续纠结这个问题了,安排道:“你去把那个门房带我这边来,我亲自问问话。” 又转向殷寻,轻道:“阿寻且先去温神医那看看,可好?” 想了想,怕殷寻误会自己是真因属下刚才那番话而想要支开他,补充了句:“没有想要避开阿寻你的意思,只是你身上还有伤,我始终放心不下,想着温神医没什么事的话,能替你再看看,你也能好好休息一番。” 殷寻闻言浅笑着应了一声:“好。” 孔开济在温晚意胸前打了一掌,殷寻找到他时,他刚接受完了均天盟中大夫的诊治,扮出西子捧心般的模样,埋怨着说了一句:“该死的医者不自医。” 在江湖上,除了一些不怕死的魔教弟子,很少有缺德到会打大夫的,哪怕是像温晚意这种有点嘴贱、缺德的大夫,所以温晚意从未有过被人这般锤上一掌的经历。 他到现在也不太清楚,他印象里还只是个侠盗的孔开济,确实是个魔教徒。 他忍着胸口的疼,向殷寻走去,但还是被疼得龇牙咧嘴,指尖搭到脉上,嘴上依旧不带停歇,一心二用地说道:“要不是均天盟的人反应得够快,把人给拦下来了,估计我这身骨头都要碎掉了。” 放开脉,温晚意擦了擦额头上被疼出来的汗。 想起他先前给殷寻处理的伤口,心说,这些个走江湖的怎么都这么能耐。 从前他医治过的人里,轻则被刀剑刺破皮肉,深至能见其中森森白骨;重则被人,可很少会因伤痛而叫唤的,而他就这么被打了一下了,却感觉整个人都快废掉了。 “针我就先不施了,我现下这手没个准头,施了反倒容易出岔子,我给你改改方子……” “听温大夫你的安排。”殷寻看向温晚意,沉思了片刻,问道:“温大夫,你为我治伤,需多少银两,我身上尚且有些积蓄。” 温晚意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一出,纠结道:“这用不着吧,少盟主不是说记他账上吗。” 殷寻摇了摇头:“这本就是我自己的惹出来的事,不该让阿晏破费。” “给你破这个费他愿意着呢。”温晚意说罢,又意识到哪里不对,说得像是盼着人受伤一样。 想着替他那倒霉好友说上两句好话,他又道:“我的意思是,他把你看得重。” “再说了,他姑姑闻人梅雪不是临江商会的会长吗,哪会在意给我的那么点钱银。”温晚意说得理直气壮,给自己的坑人找足了理由。 “阿晏的钱银都是他自己赚的,与他家中无关,”殷寻道,“自当是应在意的。” 曾经闻人晏很是骄傲地朝殷寻吹嘘过,说他姑姑只在他少时逢年过节给过他压岁钱,虽说无论是家里还是均天盟都不差钱,但账目都是明确有限度的,所以在闻人晏成为少盟主后,虽说少不了闻人梅雪给他通路子,但所花的所有钱,确实都是他自己找寻各种路子赚的。 而当时闻人晏吹嘘这个,本意是想强调说,他送给殷寻的礼物都是实打实的自己掏银子买的,就算是最初用来答谢殷寻救命之恩的天问剑,他后来也把账目给填补了上去,以求不干借花献佛的事。 听到这话,想起闻人晏平常那财大气粗的败家模样,温晚意目瞪口呆。 因殷寻与他说得这一通,后来温晚意还特地找了机会,想关上房门,与闻人晏讨教生财之道。 然后被闻人晏坚决又果断地拒绝了。 倒不是吝啬于分享赚钱的法子,只是他说:“我只跟阿寻关房门的。” 说时那模样,要多贞洁有多贞洁,让温晚意一时间都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方才说的,不是关起房门来探讨生财之道,而是关房门来做点旁的怪事。 一时无语。 把盟中上下左右盘查了一番,又去把出去追人但没追着的苏向蝶找了回来,脚不沾地的闻人晏才总算得了空,不带歇息地来到了殷寻的房门前。 他站在房门前,看着屋内还亮着灯,没了先前会有的百般犹豫,抬手敲了敲房门。 就听殷寻的声音从中传了出:“请进。” 他一进到房门,却见屋内除了殷寻外,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那只据说真的“很想殷寻”的大盗,在经过月余的相处过后,本就小霸王的它胆子早就肥了起来,此时正在趴在殷寻的大腿之上,享用它的新垫子,很是惬意。 闻人晏盯着它,上前了两步,果断地把这猫提溜起来,放到一边,完全不管顾大盗那不满的吼叫,凑到了殷寻跟前,问道:“阿寻你闻到味了吗?” “什么味?”殷寻看着他的动作,不明所以。 “酸味,我身上的。” 闻人晏手摆直,往自己身上扇了一下风,似乎真的要把自己身上并不存在的酸味给扑到殷寻跟前来。 他觉着自己这么劳累了一天,结果一回头,就看见心上人在抱着别的雄性,这也太揪心了吧! 于是厚着脸皮,低着声,很是别扭地说:“阿寻能不能不抱大盗,改来抱我。” 这贪心不足的样子,是半点不记得自己先前还拿过大盗当借口,用完就扔,没有丁点良心。 大盗恶狠狠地“咪”了一声,对自己的“旧垫子”发出不满。 偏偏它的“新垫子”还在助长“旧垫子”的气焰,真就起身抬手,轻轻揽住了闻人晏的背,而后才低低地应了声:”好。“ 闻人晏瞬间整个人都变得飘飘然,总觉先前许多糟心事都一并一扫而空。 “高兴过头了,才想起来,“他头挨在殷寻肩上,轻声说着,“早晨时我还未回阿寻你的话。” “我一直都心悦阿寻你,往后也会一直。” 殷寻半垂了一下眸,抿着唇沉默了一会,问道:“即便我是魔头的孩子,也会吗?” 第48章 心筑高墙¥ 就像是自绝后路一般, 殷寻说得极快,声音也很轻,像是轻羽随风而过,落不下半点痕迹。 但他知道, 闻人晏肯定是听清了的, 听得一清二楚。 可闻人晏还是明知故问地又问了一句,声音听着充斥满了迟疑, “什么……” “阿晏……我不想瞒你。”殷寻松开揽着闻人晏的肩, 动作很慢,慢得能令人窥得其中泄出的有些许不舍。 从前沈老先生曾与殷寻说, 凡事迟则生变,剑锋所指当快、狠、准,果决有度, 方能无悔。 在他看来, 处事也当像行剑一般, 不该将该说的话拖得太久,不该被一再打扰后吞咽,否则等到什么时候以另一种方式被揭开, 只会让他更加的措手不及。 所以哪怕这种直白的方式,可能会让他失去短暂的温存。 “我的生父应是那位净世剑宗的教主。” 殷寻说时话音并无太多起伏, 平静得一如他面对闻人松风时一般, 像是在诉说与他全不相关的事, “庄主说,当年生母在坠入无归崖底后,被一化名为任成煊的男子所救, 为报其恩, 将他带回了饮雪剑庄。” 无归崖有一个仅在邻里间口传的说法, 说之所以“无归”,除了山崖本身极深外,还因崖底似有嗜血疯子。 殷双鱼不曾想,救下她的任成煊就,正是那位嗜血疯子。 “那人,正是后来混入伏魔会的浊教教主。” 只是他在江湖上,一直来历不明,自称为“净琉璃”,其他人则称之为“剑魔”。 手上染的鲜血无数,行径半点与“净”不搭干系,但样子看上去却很懵懂纯良,手扶三尺青锋,一身的清正凌然气。殷寻就周身的气质而言,很像任成煊,所以殷梦槐每每忆起当年事,都会极为嫌弃与厌恶地朝殷寻啐一声:“恶心。” 闻人晏闻言也松开了揽着殷寻的手,眼神闪烁不定地退了半步,低头不语。 殷寻见状,目光也沉了下去。尽力地在心中自我劝服道,人当知足,他已经卑鄙地偷得了片刻温存了,不该如此贪心。 闻人晏当年留宿饮雪剑庄时,夜里缠着殷寻秉烛相谈,问起过他,可曾看过什么有趣的江湖传说。 殷梦槐轻易不让他外出,山庄的其他人若非打点事务也不会怎么主动与他交谈,他也没有那个闲钱去买那些个话本子,加之他本身对这些也没什么欲求,自然从未有机会去品读那些个世情故事。 听此,闻人晏夸张地一阵大呼小叫过后,说他痛失许多人间乐趣,第二日,就强行把他按在屋外亭中矮椅上,咿咿呀呀地在他面前上演过一出独角戏。 殷寻就这样,看着一身姑娘打扮的闻人晏,绣鞋踩在雪层之上,头上的步摇一晃一晃,原本白皙的面庞被寒风吹得犯了红霜,脸上笑意却如在早春,一片繁花盛,和他铺演一出“相爱终将相杀”的江湖故事。 殷寻还记得,闻人晏当时声音清脆动听,手脚比划间灵动如飞燕,他说:“自古正邪不两立,你怎能说,你到底是谁并不重要?” “你到底是谁?” 那位说是他胞妹的殷茵,总爱问殷寻这个问题。 “我到底是谁?” 偶有闲时,殷寻也会这么问自己。 那时的殷寻年岁还小,做不到心如磐石,未被终年的苦寒给催得事事淡薄。只是喜欢安静,只是性子比旁人性格更冷一些。 且他多少有些人如其名,会要求自己,活得明白,知晓一切因循,不要懵懵而终,尤其是与自己的切身相关的事。 所以面对自己的父亲如此讨厌自己,每每被罚关在雪窟里,望着自己被冻得发红双手,纵然已经习惯了寒冻,但殷寻多少还是有些疑惑,疑惑自己是否哪里做得不好,哪里做得不对,才会惹得亲人这般厌弃。 这个疑惑,在殷寻九岁那年生辰,稍微有了些许答案。 殷梦槐独自一人在院中饮醉,恰好被他撞见。 殷寻正想喊人将殷梦槐送回房中,就被他一手扯住胳膊,止住了动作。 殷梦槐抖着身,眸中皆是惊惧,怔怔地看着他面前的殷寻问:“你究竟是殷双鱼,还是任成煊……” 当时的殷寻为此感到不明所以,只定定地回答:“父亲,我是殷寻,并非旁人。” 这一答不知为何激得殷梦槐更加激动了起来,他抄起桌上灯烛就往殷寻身上扔去,殷寻抬手相挡间,烛火正好烧穿了他的衣袖,烫在了他手臂的红印上,烫出了一阵火辣的疼,让他禁不住闷哼了一声。 殷梦槐吼道:“不,你不是。是你……是你害得饮雪剑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是你让我们山庄蒙尘!都是你的错!” 这一动静极大,把庄子里的其他人也给引了过来,他们冷眼瞥了一下殷寻,斥了几句,就把闹腾完了的殷梦槐给架了回去。 殷寻一人留在院中,挖起地上一捧雪,敷到手上,消下那滚烫的热感,才兀自将那灯盏拾起来,放回原地,暗自记下了这件事,记下了那两个名字。 他开始起了心思,想探究一下当年的事。一路暗自查下去,总算发现,这事似乎与净世剑宗有关,又无意中知晓了其残部的下落,于是趁着殷梦槐不注意,他第一次偷跑出了饮雪剑庄。 没有任何经验,就这么穿着一身明晃晃的白衣,拿着一柄破剑,潜入了七井口酒庄。 虽说无功而返,但却碰上了落难的闻人晏。 或许是剑魔之子并不讨上苍喜欢。 其实同年,在此之前,殷寻曾在沈老先生给他的笺上写愿,求“平生常清静,不负众人心”。 结果还未长成的殷小剑仙还没能参悟无上的剑道,就让他给招惹上了闻人晏这个热闹货,一天到晚身边扑满了脂粉气,把他硬是拽进了红尘滚滚中。 时刻提醒着他,他还是有一个知交好友的,还是有一个人会把他记挂在心上,甚至是记挂在了心尖的位置上,让他不得不开始去在意很多事。 然而闻人晏这人说什么、做什么都太像在玩笑了,他也确实常常会做很多玩笑事,说很多玩笑话,让人分不清真假,让殷寻辨不明该不该在意。 所以三年前的摘星桥市上,闻人晏忽而拿着红豆枝向他走来时,也让他觉得,这是一个玩笑。 那时正好殷寻刚从殷梦槐口中确定了自己的身世,也头一回踏入了殷双鱼的故居。看见殷双鱼留的书函,不知到底是对闻人松风,还是对任成煊,写着“寸寸相思情,皆作玩笑话”。 殷寻从未相思,也不解相思,只知道他当时,破天荒地闹起了情绪,他……不喜欢闻人晏这个玩笑,害怕这个玩笑。 害怕“正邪不两立”,害怕“他到底是谁”,对于闻人晏来说是重要的,害怕闻人晏会在某一天,突然知晓此事,就会像殷梦槐他们一般,啐他一句:“恶心”。 也会害怕,他的这个身份,会给闻人晏招惹来麻烦。 在殷梦槐讲述的往事中,他生母,他身处的饮雪剑庄,都是很好的前车之鉴。抵不住压力,抗不过讨伐。 浊教余孽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白日里是难见着,但一旦揪住马尾,便不难逮住。就算殷梦槐挖空了心思隐瞒,万一什么时候纸包不住火了,闻人晏这个一片坦途,生来矜贵的少盟主,会因为与他交好,而被连累,遭人唾骂。 所以不如早些心筑高墙。 那年摘星桥市过后,殷寻曾经做过决定,要与闻人晏渐渐疏远。 可是,当闻人晏一次次的邀约递送而来,言辞恳切,各种浮夸描绘,各种莫名缘由,会让殷寻不由自主地想起他们从前相处的各个场景,想起闻人晏那能倾人魂的笑颜。 只要想起,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见。 然后用诸多理由去掩饰,去说服,口中说着“只再信你一回”,心中暗念着担心他真会遇上棘手的事,其实都只是想再见一次。 而后自觉,他果然是个自私的人,会做龌龊事不计后果,死皮赖脸地与闻人晏交往,继续粉饰太平地与他当至交好友。 忍不住把自己筑起心墙给一次次推倒。 “对不起,阿晏……我不该……” 原本殷寻觉着,做了许久的准备,他应该是可以坦然面对闻人晏往后的疏离的。 可真当面对时,才知道,他从来都不坦然,也无法坦然。 会慌张害怕,会难以释然。将平生所有的悠游寡断,所有忐忑不安,都奉献到了此人身上。 “哪有这样的事……”闻人晏颤声道。 他原本放下的手再度抬起来,掌心轻轻地搭在殷寻的肩上,能感觉到他说话间,全身都紧随着微抖了起来。 “所以殷梦槐让你吃那‘断念’玩意,就是因为这点破事?” 闻人晏说罢一咬后槽牙,用力之大几乎是想把那溢满整个心腔的心疼,连同自己的牙口给一并咬碎。 作者有话说: 阿晏:我就随便挑了个故事,你怎么还当真了!!! 第49章 知道错了吗¥ 殷寻讶然地抬头, 能见闻人晏垂着眼,眼眶处泛起了一片红,有如他往常会点染上的艳丽胭脂,看着分外惹人生怜。 “阿晏……你, 不在意么?”殷寻没有去回答那个问题, 只怔怔地问。 或许是长久以来习惯了殷梦槐对他的横眉冷对,此时闻人晏的反应完全偏离了他的认知与设想, 让他没办法不去错愕。 “我是……” “你是殷寻。” 闻人晏答得极快, 言辞笃定道:“在我眼里就只是殷寻。” 殷寻闻言整个人一抖身,长睫如蝶翅般一颤一颤, “你一片坦途,没必要因我而毁。” 闻人晏这不假思索的回答让他难以置信,他试图将利害剖得更加清晰点, 让闻人晏能够再想清楚些, 不要被一时的冲动所累…… “我不管。” 可惜闻人晏根本就不愿听这些, 说话间满是任性,“阿寻……你可知,我这人心眼尤其小, 尤其是心尖的位置,进去一人, 不仅不留分毫余地, 也不会再让那人从我心中出来, 无论如何。” 殷寻眸色微动,抿了抿唇,还是继续低声讲述起自己的诸多顾虑。 他道:“从前饮雪剑庄, 就是因浊教而败落的。阿晏, 你是均天盟的少主, 是正道表率,一派锦绣前程,不该与魔头有任何牵扯,倘若有一日,不仅你我,更多人知晓此事,流言如刀锋,会剐……” “殷世真!” 闻人晏第二次这么喊殷寻。 他眼眶通红,分明是凶神恶煞的语气,倒更像是他自己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让殷寻一时间不知该如何言语。 “沈老先生以前跟我夸耀说你通透机灵,但在我眼中,分明就是个纯纯的二愣子。” 闻人晏毫不客气地骂道。 他曾亲眼见着过,阿寻是如何在那破庄子里日复一日地遭人白眼,如何被他一直认定为“父亲”的人视作随手可弃的扫帚。 他记得,殷寻站在雪中,衣裳算不得有多厚实,口中吐出一阵白雾,并无怨怼,徒有疑惑地说:“我亦想知为何。” 现在知道为何了,却让他觉得分外滑稽。 “你跟你那魔头生父有说过一句话吗?有见过一面吗?你有做过半点伤天害理的事吗?有为了夺得他人功力而嗜血残杀吗?有为了什么滑稽的先灵献祭,而荼毒妇孺吗?” “你没有……”闻人晏越说,言辞便越发得激动,他“除却一道血脉,他与阿寻你有何干系?为何你要为了这种陈芝麻绿豆的事而担忧?为何你要因这而受难,为何你要因此而遭殷梦槐那匹夫的挟持……这根本全无道理。” “我又为何要因此事而弃阿寻你而去 ?”闻人晏厉声叩问。 “如若遇事只懂规避,只懂躲他人言语之刀锋,而伤害到喜欢的人,那般……我也担不上什么大任。” “还是说,你瞧不起我,觉着我会因这点小事而胆怯。” 闻人晏泛红的眼眶再也兜不住那蓄满的雾,水珠自那寸寸得当的颊中划过,落下一道浅淡的痕迹,“殷世真,你是不是瞧不起我。” 他先前确实并未说假话,他是当真会被疼哭。哪怕是心疼,那也是疼。 殷寻几乎是下意识地摇头否认。 他还是头一回见闻人晏落泪,慌忙间,俯身向前,双手捧起面前人的脸,很是笨拙地凑近啄了一下闻人晏的唇。 仅仅是极为轻巧的一点,霎时就把原本满心怒气的闻人晏给吓得失了方寸,那一溜烟还打算继续说来教训殷寻的话,全不都被这轻轻的一点给堵了回去,只换得一通难以消下的面红耳赤。 “晏哥哥,还生气吗?”殷寻稍稍退开了些许,轻声问道。 闻人晏出神了片刻,言不由衷地回答:“还有一点点。” 听此,殷寻半垂了一下眼眸,再度仰身向前。 但吻却没有像上次一般落在闻人晏的唇上,反倒轻点在他眼下的泪痣上,将那泪痕擦断。 鼻尖同时在他眼眉上方敲了一下,如同在顷刻间封住他全身的的穴道,既令他像木头般无法动弹,也令他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是最为恰当。 殷寻记得,闻人晏白日里说,他耳廓上的小痣长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人去吻它。 那闻人晏眼下的泪痣长在此处,也当同理。 “现在呢?”他又问道。 “太狡猾了。”闻人晏小声嘟囔道。 心想,说什么殷少侠为人清正,原来全都是骗人的。阿寻真要狡猾起来,分明比千年的老狐狸还会演聊斋,净会抓着他的软处下手,能把他勾得七荤八素,能把他勾得毫无原则。 最后泄气地回答:“……不气了。” 闻人晏原本扶着殷寻肩膀的手稍一用力,将人重新揽入怀中,闷声道:“阿寻,我抱着你的时候,你也得回抱住我。” 殷寻闻言,听话地抬手回抱住闻人晏,指尖抚在他的背上,顺着那丝滑的绸面,一点一点地勾勒他蝴蝶骨自下的轮廓,像是在确认期间的实感,确认他是否真的奢望变成了现实。 轻说,太好了。 原来是杞人忧天,是庸人自扰,原来他也没有那般遭上苍厌弃。 “我想好了,”闻人晏把脑袋重新搁到殷寻肩上,语气很是认真,“要是真有人以这事阻挠,大不了我就一哭二闹三上吊,或者等该干的事干完,就收拾行囊,与你一道远走天涯,我积蓄可不少,够养活的。” “反正,是阿寻你说要与我做有情人的,我铁定就赖上你了,要管你很多的事。” “你问我不在意么?我在意呀。” 闻人晏不肯放弃清算方才的账,“我在意死了,在意你到底还受过多少我不知道的委屈。” 他很是不满地说着,动作轻柔地放开殷寻,改而牵起殷寻的左手,目光落在其桡骨面上,问道:“这是不是也是因此弄的。” 他早就见过殷寻手上这道刺眼的红斑了,曾经也状若无意地尝试过询问,问这是从何而来。 当时殷寻只平静地跟着看了自己那道红印一眼,不带迟疑地答道:“不知,许是自出生起就有了。” 而现今,殷寻低低地应了声,平述道:“伏魔会后,饮雪剑庄被视作净世剑宗的同源,被众人闯入庄内讨伐,所以生母将我藏进了雪窟中……这道红斑是当时被冻出来的,一直都未能消去。” 殷双鱼临死前,曾向殷梦槐嘱托。 她说:“梦槐……我以为负心薄情后,能遇有情人,可到头来,我都不过是个傻子,还连累了剑庄……寻儿,被我藏在了雪窟之下,他若是命大,你就把他留下,给他口饭吃,能养好就养着,养不好,就杀了吧……” “一切……以饮雪剑庄为重。” 殷梦槐打开雪窟门时,殷寻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全身都被冻红了,左手更是烂了一片,没吃没喝地被关进雪窟里整整一日,最后居然还能有一息尚存。 他居高临下,厌恶道:“还真命大……” “庄主本还是不想留我性命的,但被夫人所拦,两人争执间甚至错手伤了夫人,所以才勉为其难将我留了下来。” 像是一道赏赐一般。殷寻回忆道。 闻言,那手臂上遗留下来的红斑,犹如一根刺,扎在闻人晏的心口。只要一想到殷寻曾被这般对待过,就感觉千言万语,都没办法诠释他此刻的心疼与焦灼,心底空余处全都塞满了后怕。 他咬牙道:“不过稚子,三尺冰封,究竟是怎么活下去的。” “阿晏,没事,我现下很好。”殷寻安抚道。 闻人晏不听他的安抚,继续问道:“那‘断念’呢,你还未答我。” “庄主,怕会再有一个魔头,会再度让饮雪剑庄遭难。\" 自从被沈老先生捡到,殷寻的剑法可以说是一日千里,可这独一份的天资却让殷梦槐生惧。 尤其是殷寻得知了自己的身世后,殷梦槐就越发揣揣不安。 “说如若我想离开庄子,就须得让他安心,断掉所有不该有的邪念。” 生死不过一命,殷寻并未有太多的感触。 眼见着闻人晏脸色越发得难看,他想宽慰两句,故而平淡道:“无事的,我并不觉委屈,也并不在乎。” 谁知适得其反。 “不行!你得在乎!” 闻人晏高声道:“这哪有受了委屈就往自己肚子下咽的道理。” 他心想,像这样的事,殷寻要是早早和他说了,就犯不着白白让这口气酿在心中这么久,折磨着自己。 他很清楚,他的阿寻,性子是冷,但太心软、太乖了。因着说万事不在心中,就有什么苦楚都往下咽,有什么委屈往里吞。旁人或许只觉得阿寻淡漠无情,可能就连阿寻自己也这么信以为真。 但唯独闻人晏觉得,这样的阿寻,平白招他心疼。 “你要是敢不在乎,”闻人晏瞪了瞪眼,眉头揪到一块,摆出一副以往闻人竹雨会教训他时的样子,他恶狠狠道,“我……我就打你手板!” 说着真的在殷寻惊愕间,将殷寻的手心往自己的方向翻开,凶巴巴地往上面打了一个手板。 “啪……” 可这所谓的手板,只是轻飘飘地在殷寻的手心上擦了一下,就连响声都不怎么清脆。 “怕了吗?”闻人晏一脸正色地问道。 殷寻感受着方才闻人晏指尖擦过他掌心的热,像是能传递到他的心室,将其内本就所剩无几的寒冰给尽数融化。 他无措地点了点头。 闻人晏又问:“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 殷寻望着面前哪怕未着浓妆,却依旧明艳的闻人晏,忽感原来真的有人,可以与明月相当。 他心问,有这样的人在他身边,如何让他不温柔? 作者有话说: 给闻人晏和殷寻二人都颁发恋爱脑奖状 第50章 说法¥ 如果给温晚意一个选择的机会, 他一定不会选择在这个时辰起夜。 虽说,这也不是他能说不选择就不选择的。 温晚意他面无表情地看向将他半路拦了下来的闻人晏,心想他这回怎么不是在梦游杀猪,反而极为清醒呢。 他没好气地问道:“有什么事是非得大半夜说的?” 闻人晏方才虽然只是没忍住掉了几滴眼泪珠子, 但此时眼中还是有些干涩。 他道:“我睡不着, 我有心事。” “……你有心事该找你的殷少庄主,不该找我。” “我不能碍着阿寻歇息。”闻人晏理直气壮, 完全没提他其实刚刚才从殷寻那出来。 他拿出了白天暗自写了一通的纸, 对着那涂涂改改地痕迹,坦言道:“我想与阿寻成亲。” 温晚意打了个呵欠, 想快点结束这个大半夜诉说心事的环节,不客气道:“你这不是还跟人只是好友吗,怎就开始惦记起这事了。” “我们已经好上了。”闻人晏一说到这, 脸上立即笑开了花。 这特没出息的神情偏偏安在他这张脸上还特别勾人, 就连温晚意都一时愣了神, 可旋即又起来了些许精神,八卦道:“什么时候的事?” “早晨,阿寻说愿与我做有情人。” “娘亲曾与我说, 虽然也有世家娶男妻的传统,但那被娶的人大都会遭人非议。” 何清池知道闻人晏心悦殷寻这事, 也是在三年前。 当时家中长辈给闻人晏强行塞人, 害得他跳窗逃跑, 而他隔天就在摘星桥市上公开断袖的事,很快就传到了何清池的耳中。 她轻声细语,慢条斯理地与闻人晏说:“你要是不满他们这么做, 你可以直接与娘亲说, 而没必要……用这样的方式, 坏了自己的名声,还让别家公子难做,我知道大哥与饮雪剑庄有嫌隙,但……” “确实有些生气,我可是得为阿寻守身如玉的。” “……晏儿你这是在跟娘亲说气话?” 闻人晏摇了摇头,低头不语。他除了对殷寻的事外,很少会去胡搅蛮缠。所以两眼一闭,放弃解释了。 做娘亲的最是懂自己儿子什么德行,眼见着他这个样子,何清池多少有点明悟过来,他儿子闹的这一出,好像是认真的。 她犹豫道:“可这饮雪剑庄的少主……与你一样,同为男子。” “孩儿就是喜欢殷寻,并且也只喜欢他一人。” 何清池面露难色。她出身士族,因祖上的功绩勉强被封为了郡主,性格可以说十分天真和善,同时也十分溺爱自己的这位小儿子。 只要不涉及原则与品行,从小到大,无论闻人晏有什么要求,她都会尽可能的满足。即使此时已经震惊到了极点,依旧不愿意与闻人晏言重。 “真的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她问。 闻人晏摇头:“没有。” “你让娘亲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先出去吧。” 她这一想,想了有很长一段时间,直至不久前,才总算想通了些许,去找闻人晏讲说起许多需要考虑的利弊,问起了许多打算。 “你说,我真要向阿寻提亲的话,他会不会介意。”闻人晏沉重地向温晚意问道。 “还是说等阿寻来跟我提亲,我倒是不介意嫁给阿寻,但我家中有些难办……再说了,万一阿寻想不起来这茬可怎么办。” “既然你们都心意相通,你怎么不直接去找他说,”温晚意没有他这么弯弯绕绕,纳闷道,“我觉着他不像你,真要介意或者不愿意不会藏着捏着。” “那不行,这不显得我很猴急吗?”闻人晏义正言辞。 温晚意无语:“你觉着你现在就不猴急了吗?” 闻人晏认真地思索了一下,怎么算都已经过了将近有七个时辰了,怎么能算猴急呢。既然两情相悦就该早些拜高堂,从此白头相守日日不分离,这分明就很水到渠成。 “不过说真的,你大可心安,按殷少庄主的为人,他若当真心中有你,应当不介意受这点小委屈的。” “不行。”闻人晏皱了皱眉,低声喃喃道,“阿寻对很多事都不上心,但我得替他上心,” 温晚意人还犯着困,听不清他的低语,刚想喊他再说一遍,就听他自顾自地说道:“你知道吗,我生来就比许多人要更富贵,有一个被高门子弟称颂品德的父亲,娘亲是备受尊宠的皇亲,师父、义父……也都是江湖上有名有姓的大侠,自小除了我自己惹出来的磕碰,都没能吃上过什么苦头。” 温晚意神情一木,问道:“你这是在炫耀吗?” “不是。”闻人晏答得很平淡,“我只是觉着,这世上怎就有这么不公平的事。” 尤其是落在殷寻身上,他会觉得尤其不公平。 闻人晏目光转向面前摆放着的灯烛,想起他从前在饮雪剑庄里,看见过的那盏七蕊兰花灯。 那是曾经他在殷寻房中,看见过的唯一一件还算得上精致的摆件,可即便如此,倘若有人仔细瞧上一瞧,就会发现那灯盏上其实有许多的破口,像是从什么地方捡回来的。 当时见闻人晏上下打量着那灯盏,满脸都是好奇,殷寻不知怎得,也跟着坐在了桌子的对面,一同盯起了这盏他已然看了许久的灯。 两个不过十二岁的小少年,隔着一盏灯,趴在桌上,说起了更早的往事。 “父亲从未教我识字,所以早前……我什么都不会。”殷寻当时说着,言语间暗藏着些许失落。 不会认字,不会用剑,仅是偶尔看见庄内其他弟子练剑,可以跟着拿起枝丫比划。也是在这比划间,被经过的沈老先生看见,一时心热,过来提点了几句。 “是先生教了我些字,给了我笔墨,一本他从藏书阁中拿出来的剑谱,让我闲时可以抄学。” “但先生不知,我房中无灯,白日里要做庄内杂物,夜里又太暗。父亲也不高兴我在庄内随意走动,所以起初,我学得很慢,无论是字,还是剑。” 殷寻轻轻地触了一下那灯烛,“这是庄内设宴,因太过破旧而须得换下的灯台,本该是要扔掉的,但被我捡了回来。“ 就靠着这么一盏小灯,练得一手会让闻人晏爱不释手的好字。 这么好的阿寻,怎么就被这么对待,太不公平了。 闻人晏没有打算将殷寻的事仔细说与温晚意听,所以温晚意不知道个中的弯弯绕绕,此时他听得云里雾里,不明所以,骂道:“你果然就是在炫耀。” 他摆了摆手,手背刚好砸中了一旁的什么,转头一看,才发现他身后插着一瓶唱暖花。 “你们这怎么这么多这玩意?”温晚意叫嚷道,拿指尖戳了戳身旁的唱暖,将它推离了些许。 “还好吧,”闻人晏闻言也伸手点了点那花骨朵,“这不是挺好看的,询英台上还有更多呢,密密麻麻的。” 询英台是两月后武林大会召开的地方,在楚水城的郊外,并非像它的名字一样只是个台,它相当于是个山中小镇的模样,可容纳数百人。其后方有整片专为来往侠士准备的小居,两人一室,随时都可以直接付房费入住,是闻人晏特意弄出来的一门生意。 而此时的询英台上,在杨幼棠的布置下,不仅每一小居都妆点着这唱暖,连同擂台周围,也放了一转。 温晚意闻言一脸菜色,问道:“你们就不嫌瘆得慌?” 或许是因着被孔开济击过一掌,吃了疼,他现下多了许多怕死怕疼的情绪来。 “还好。”闻人晏答得轻巧,看上去半点没有放在心上,“横竖都是些假货,一堆死物哪比活人瘆得慌。” “……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温晚意不想与他争辩,默默挪了一下位置,与那唱暖拉开距离,定神道,“我按你说的,想办法从你的那随侍身上偷了只蛊虫来研究了一下。” 闻人晏挑了挑眉,“研究出什么来了吗?” “可惜,它不到半日就死了。” 闻人晏:…… “但还是稍微有研究出点东西来,寻得了些许窍门。”温晚意缓缓地补充道。 他懊恼地抓了一下头发,显露出自惭的神色,“就算没办法把人变回原本的样子,好歹也让她好受一点。” “而且不止她自己,她清醒时曾说过,她先前所在的整条村子,里头有上百人都变成她那模样,甚至比她还要严重。” 温晚意口中的”她“,是先前传闻中的今州“猴兽”。 全身长满了会流出黄脓的浮疮,全身的骨肉变形,不清醒时只能发出嘶吼声,四处袭人,没少被人当成野兽怪物。若非凑巧碰上了闻人晏,给她送到了温晚意那,或许就会死在今州的猎户手中。 “方子我现下倒是能写出来,可是这么多人,这药材可怎么办啊!” “怎么办啊!”温晚意一脸沉痛道。 闻人晏眨眨眼,问道:“你是故意在我面前抱怨这的吧。” 温晚意也眨了眨眼,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纯良。 天山神医谷的温圣手说他爱财是因为他也张口吃饭,可温晚意其实也不是什么豪奢的人,就连自己的住的小居都极为破落,少有人知道他这一心赚的银子都花去哪了。 闻人晏倒是知道,他都是花在给这些个或穷困潦倒,或不明来路的人身上。 济世救人,总少不了遇见掏不出钱治病的可怜人。 “这些都好说,我能替你解决。” 想了想,闻人晏又认真地补充道:“但我还是那句话,你得快些给阿寻清掉那个‘断念’,我只要一想到有这玩意在阿寻身上,我就会止不住地心慌。” “我先前与你说过,施针慢慢拔毒,至少须得一年。”温晚意顿了顿,继续说道,“不过要快的话,也有法子,但我手上差一味火毒草。” “这火毒草周遭买不着?” “买不着。你可知道见霜城郊的无归崖,那火毒草只长在那。” 闻人晏一愣,而后轻笑道:“那可还真是巧了。” “我正好最近想去见霜城讨个说法。” 作者有话说: 又更新晚了qwq非常抱歉 从初七开始,因为遇上了不少活,所以已经连续板砖11天了,8号晚上也要加班到晚上十点多才能回家,所以到时候可能也会晚…… 50-60 第51章 你以为的¥ 次日清晨, 闻人晏可以说是突然乍醒的。 甚至来不及像往常一样,给自己好生梳妆打扮,只在外头披了一件单薄的熟缣衣,长发散落在肩头, 就冒着江南初冬的寒意, 急匆匆地跑了出来,往殷寻的屋子奔去。 然而殷寻比他起得更早。 不过及冠的剑客完全不顾自己的伤情, 正手握天问剑, 在一挑一刺间,展演着自己精妙的剑法, 剑招如流水般不带半点的迟疑,果断利落,每一招式都令人惊心。 在闻人晏曾经想象过的画面里, 殷寻练剑时, 他理应立在一旁, 跟着一同吹奏。 美人箫声伴剑舞,最是能动人心。 但考虑到他在音律一事上的现实水平,所以这种事, 也只能想想。 扫起的剑风,拂在身侧的桂树枝丫上, 将那还在执拗着想要直面冬季的桂瓣给, 正正落在了剑身之上。 眼见着闻人晏向他走来, 虽说无言,却是在将剑尖的花,送予面前美人。 闻人晏可以很自信地用「天下小谈」来宣称自己是天下第一美人, 可是对着殷寻的事, 总是有着说不尽的不自信。 他总觉得, 一个清心无欲的人,怎会突然这么喜欢上一个人,什么样的人,才能撬动一颗对万事平澜无波的心。 然后又挑剔地数落起自己,好像除了一张脸,有些许钱外,似乎也没并没有什么突出的优点。 既闹腾又烦人,还一身的惹人非议的坏毛病,这得给阿寻下什么样的蛊,才能让阿寻也倾心于他? 闻人晏越想,越觉得,什么两情相悦,说不定真是他的一场癔症。 他捻起天问剑尖的花,那明黄的花瓣在他的泛粉的指尖上,配上闻人晏此时的周身清素,衬显出几分典雅。 “阿寻……我昨夜好像做了一个好梦和一个噩梦。” 殷寻略带疑惑地望向他。 像是当真生怕那是自己兀自臆想出来一场的黄粱美梦,闻人晏言语间浸满了迟疑,最后三挑四捡,总算捡出来了一个稍显委婉的问话:“我梦见阿寻你喊我了我五声‘晏哥哥’。” 太多了,不像是真的。 殷寻一愣,“怎么数上了?” “那噩梦呢?他收剑上前,有些好笑地看着一脸傻相的闻人晏,又问道。 “梦见你受了天大的委屈,我还帮不上任何忙。” 这一个问题,闻人晏倒是回答得十分老实巴交。 哪能帮不上忙,你来到身边这点本身,就是最大帮忙了。 但这种腻歪的话,殷寻说不出来,昨日的一腔表白已经是他的极限了,更多的,需要慢慢适应,需要慢慢去。他只能对着这个还犯着起床懵的人下结论,“美梦是真的,噩梦是假的。” 想了想,又一脸清正地喊了一声:“晏哥哥。” 说着走向前去,将身上的披风解了下来,踮着脚给面前的闻人晏给披上,轻声道:“天寒,莫要着凉了。” 披风里层还带着殷寻身上的余温,并不灼热,但偏偏烫得闻人晏瞬间耳根子就红成朱果,同时也把他这刚睡醒的一身懵劲给吹散。 殷寻能算得上“喜欢”的事物,用一只手来数都有些浪费。在从前,“剑”可以说是他心中唯一。 但是现在不一样了,殷寻还喜欢他。 闻人晏美滋滋地在心中想。 顺势将殷寻揽入怀中,用切身之感来意识,他当真从他的神仙那里讨得了偏爱。 可抱完又想,他这样是不是有点太过黏人了,殷寻不常与人亲近,他若是步子一下迈得太大,会不会惹得他生厌。 想着,刚要装作无意地将人放开,就感觉殷寻也抬起手,将他回抱住。 闻人晏当即就推翻了自己先前的一通乱想,就着动作,说起了昨日的打算:“阿寻,温神医昨日跟我说,你身上的‘断念’若想要尽快拔除,还须得一味药,只在见霜城有。” “所以我想……等我处理一下盟中的事,我想去一趟饮雪剑庄。” 闻人晏口中说的盟中事,大部分还是与胡知相关的事。 他昨日大部分时间,都在处理那位擅自传信的叛徒,倒是没去看那位被关押在丙字水牢的刘金盏。 等今日过去,人半泡在水中,依旧穿着那日寒衣节的厚实祭衣,面上的朱红涂料被水汽泡得褪去了不少,露出半张很是凶煞的脸,若是光看她的这张皮相与身段,很容易让人误认她为一个男子。 可她凶煞的脸皮在苏向蝶的好奇心趋势下,被小刀挑开了些许,露出了她原本清秀无害的半脸,以及其上与另一头关押着的路庆生一模一样的宣州黥面印。 她这满身的破落样,映衬得闻人晏满身翠玉金珠愈发光鲜。 “别来无恙呀。” 他像是话本里的刁蛮“恶女”,特地让人抬了张红木绸缎躺椅,放到柔弱“小白花”刘金盏面前,自个半躺着,语气轻慢地寒暄道:“在这待得可好?” 刘金盏低头不语,闻人晏倒是不在意她的沉默,谑笑着自问自答:“看来是过得挺好的。” “你们既然手都能伸到均天盟里头,怎么你先前就不知,那位你所珍视的路庆生,或者说,胡知,其实吊着一条命在。” 或许是这几日在水牢里被折腾得心中存了懈怠,刘金盏闻言下意识猛一抬头,刚想开口问些什么,又忙咬住自己的舌头,像是生怕自己会漏出来些许有用的信息。 浑然不知,她这反应在闻人晏面前就是有用的。 刘金盏显然是当真信了闻人晏把胡知给杀了的传言,所以才会安排上寒衣节的那场刺杀,却不想,本事够不上想法,反倒把自己也给搭进去了。 “这么说来,你们与那内鬼传信并不方便呢,毕竟能拿到我手书与章印的人,自当不应只是个小门房。还是说你们传信,其实是在我宣称路庆生死了之前?”闻人晏语气带上了些许撒娇,问道:“与你们勾结的人是谁呀,能不能告诉我?嗯?” 刘金盏听着闻人晏这语气,抬头看着他这一身妆容打扮,分明是倾世的容颜,但在此情此景下,只会让她一阵恶寒,咬牙骂道:“你这种不男不女的东西,真恶心。” 闻人晏眼皮抬了下,落在刘金盏这半脸男相的易容上,很是耿直道:“你不也不男不女的。而且哪有你们恶心,总是费了劲去找寻那些不切实际的魔功,而不踏实点好好锻炼自身。” 刘金盏面上冷淡,“你们这些黄口小儿懂什么。” “我确实不懂,竟就我所见,有的人哪怕不练邪门功法,那也是天下第一。” 就比如说他的阿寻。闻人晏心想,脸上勾出笑意。 他言语嚣张,说话间,伸出一指,分别指向刘金盏箭伤的位置,道:“而有的人,尽做些阴德事,总想着自己能神功大成,不也还是被我们这些黄口小儿压着打,甚至会死在我们这些黄口小儿手中。” “让我猜猜,你们费劲周折,是要与孔开济说什么?”闻人晏漫不经心道,“你跟他先前应当是认识的,所以他会听信你说的一些话。” “所以你跟他说,他以为已经死了的人,其实还活着,是不是?” 刘金盏默不作声。 却见闻人晏从腰间的小囊里,用双指夹起一个物件。通体流光溢彩,虽只是颗珠子,却让人一见便觉不是什么凡品。 “你说,我反过来,让你们以为还存在的宝贝,其实已经被毁了,好不好?” 刘金盏一见那珠子,霎时剧烈挣扎了起来,想要扑向前去,手脚却被锁扣牢牢地定住,只能像只困住的野兽般龇牙,声音尖利地吼道:“你要做什么!这混元珠仅有一颗,你不可……不可以!” 闻人晏慢条斯理地将混元珠收回手中,也不管刘金盏发了狂的嘶吼,转身离开。 可是潇洒不到半刻,半路又回来,后知后觉地叫人把椅子给他抬回去议事厅。 他跟着躺椅一道回了议事厅,这才对着舆图就圈了几个位置,调配好了人手,命人顺着这些地方,先去把孔开济找回来。 等确认了四下无人,才转向已然回到盟中的苏向蝶,交予了她一纸名册,低声道:“这些人是我排查出来的,你须得记住,等看完之后就烧了。” 苏向蝶点了点头,因着先前办砸了事情,她现下很是郁闷,也没有像往常一样跟闻人晏贫嘴,安静地背起了手中的名单来。 等背到最后,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向闻人晏,想问一句“当真”,但又想,师兄能列举出来给她的,少说都有七成的把握,于是原本郁闷的脸上又添了些许难过。 见她这样,闻人晏小叹了一口气,用手中的笔敲了下苏向蝶的脑袋,说道:“师妹脑瓜子什么时候才能开窍,好多替师兄我多分担点,我还想多抽点时间跟阿寻待在一块。” 听得苏向蝶难过一扫,并举起了手中的拳头。 等手上的事尽数安排妥帖,便是几日过去,殷明诗带来了自饮雪剑庄来的回信,信上内容不多,只用了命令的口吻,让殷寻立即回饮雪剑庄去。 殷寻只看了那信函一眼,就顶着殷明诗难以置信的目光,将它递给了身后像小尾巴一样跟着他的闻人晏。 殷明诗怒骂:“你怎能……怎能把庄主的信随便交予均天盟的外人!万一他们这些歹毒心思的人对剑庄不利……” 而后就听见“嘶啦”一声,闻人晏竟一脸无辜地将手中的信给撕碎了,甚至在发现殷明诗一脸凶恶地盯着自己,还又调了位置撕了一次。 闻人晏撕完,刚开口说什么,就见殷寻也转向殷明诗,“族兄许是没弄清一件事。” 语调一如既往平静得会让人生寒,轻道:“在我眼中,你们才是外人。” 平日里从不多与人争辩的人,突然这么冷声一句,让闻人晏觉着有些诡异的新奇。 他躲在殷寻身后,缩着身将手搭在人肩上,只探出个头来,眼眸一眨一眨。 小声地在殷寻耳边念了一句:“阿寻真霸气!” 模样像极了被欺负的小媳妇。 气息吹到殷寻脖侧,在那冰雪肌肤上,烫出一片微粉,让某位“闻人小媳妇”开始心猿意马地想,要是现下能啃一口就好了。 可是这还有别人在,闻人晏自认为自己勉强可以称得上是一位正人君子,断不会在人前行龌龊事。 至于人后……那就说不准了。 “不是外人的话……” 他踌躇了好一阵,还是按捺不住自己,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又暗含试探地问道:“那我是内人吗?” 殷寻顿了顿,问了句废话:“阿晏不愿吗?” 第52章 无归崖¥ 见霜城其边缘三面环有连绵延亘的高山峻岭。而在其西南部的两山之间, 一道仿若地狱深渊的沟壑,将两端分割成了宽窄悬殊的两片山脉。 任凭是哪个轻功卓绝的大侠客,真要随便地往下一跳,都免不了断胳膊折腿。 此处便是无归崖。 殷寻虽在见霜城长大, 但因各种原由, 还是头一回亲自来到无归崖。他目光沉静地看着面前刀劈斧砍的山谷,恍惚间似能窥见些许当年事, 并下意识地构想出, 当年殷双鱼坠落期间的场景,而后想起诸多如果。 闻人晏在旁望了眼神色定定的殷寻, 大抵猜到了他在想些什么,突然动作夸张地抖了抖身,叫道:“好冷!” 他这一声瞬间就把殷寻的神思给扯了回来。 殷寻还没来得及出声说什么, 就有一件大氅搭到了他的身上, 伴随着闻人晏的一声声充斥着关心的念叨:“好冷好冷, 阿寻快些披上,不要被冷着了。” “无妨的,我已经习惯了, 并不觉冷。” 从前隔三岔五就会被罚禁在雪窟里,殷寻早就习惯了那些个刺骨的寒意。再加上真当撑不住, 还能运功御寒, 所以即便是身处在已然开始入冬的北境见霜城, 他此时身上的衣裳依旧很单薄。 满身清素,看着确实潇洒非凡,但也莫名招人心疼, 只招一人心疼。 殷寻想着闻人晏是江南养出来的娇贵身, 最是害怕这些个彻骨寒风。正想把身上的大氅让回给他, 就见他半分不让地握着大氅两侧的毛绒,一本正经道:“那阿寻你得改掉你那不怕冷的习惯才行。” 甚至用上了些许命令的语气,“必须改掉。” 既然都已经来到他身边了,那么那些个因为厄运而养成习惯全都改掉最好。 “好。” 殷寻并未有太多的动作,只是觉得,在这见霜城的风雪中,大氅能抵挡住的寒风有限,但闻人晏轻慢的语调却温得他浑身一阵暖意,连同着原本纷飞的思绪也一并融化掉。 总觉得他再这样日日被闻人晏圈养下去,他当真会贪恋起这些这人给自己带来的诸多怡然,变得再难以独自一人了。 当真难办,但偏生又拒绝不得。 温晚意在后一辆马车上刚下来,入目的就是这么一出腻歪的场景,一时间让他觉着自己被孔开济击中的那一掌又开始犯了疼,疼得甚至能抽扯到他的眼睛,让他忍不住想要回到马车上。 可是一想到,马车上还有那位被闻人晏嫌弃废话太多而封了穴,还绑住了嘴,只能干瞪眼的殷明诗,温晚意顿时一脑门的医德又回来了,翻开自己带下来的图册,凑近那目无旁人的两位少主。 “这图上是火毒草的样子,生长在这无归崖接近崖底的边岩上。如你所见,通体赤红,有的深至酱色,叶面肥大,但其根部却是白的,要看其品质也主要是看其根,越是剔透呈玉色的火毒草,药性越强。” 温晚意将图册中的那一页撕下,递给了闻人晏,认真地交待道:“它虽说名叫‘火毒’,但其用水蒸后就能消其毒性,用素手采摘只要不触碰到其汁液,便就无事。当然了,要是当真不慎触碰到,问题其实也不大。它的‘火毒’最多只会让人体感烧灼,而后口干舌燥、气血翻涌,造成些类似于催/情的效用,适当疏解一下就好了。” “少盟主要是见着多了,可以挑着品质上佳的采回来。但我个人是希望你能把这崖底下长的都给扫上来给我。” 温晚意完全不掩饰自己的贪心,他偏头看了眼旁边的深渊巨口,抖了一下身,很是可惜地说道:“我是真的不敢下去,过往有传言说嗜血疯子,凡是想下去采药的,大都变成了森森白骨。” 殷寻眸光微动,还未作反应,闻人晏便抢先回道:“放心,也不会费你下去的。” 温圣手的医术有多高超,他的武功就有多差劲。 一些寻常的山路,他勉强可以亲自上山采去。可像无归崖这种鬼地方,万一哪只脚踩错了,让他人直直地给摔下去,很可能就会因此而一命呜呼,那可就是武林的一大损失了。 “反正你们小心些,别太勉强,实在不行,慢慢再拔毒也成,”温晚意缓声道,“火毒草这玩意吧,能治的病也不多,更不是不可替代的,卖不出价钱,渐渐也就没人肯以身犯险去采了,我从前能见着的,也就一两株,还都是已经晒成干的,半点用都没有。” 所以当时闻人晏问道,能不能直截买到,他才一口否决。 闻人晏笑了笑,回道:“慢不得,我可着急了。” 他原本是想着无归崖危险,所以他要自己一个人下去的,然而却遭到殷寻的拒绝。 殷寻定定地看着闻人晏,“我也会担心,晏哥哥。” 这一唤,把闻人晏所有的拒绝心思都给唤没了。 这传闻中能断人绝命的山崖,放到殷寻和闻人晏二人身上却有些过于轻巧。 且不说被闻人晏吹捧到天上去的殷少侠身法本就灵活,就算是闻人晏本身,也是均天盟中的佼佼者。这陡峭的山路在足够卓绝的轻功面前,就如同一片平地,三两下,两人就在一点一踩间落在山崖的下部。 唯一遇上的岔子,是末尾遇到了一段完全没有踩脚地方的陡崖。他们只好扶着山松,跳转而下。 然而殷寻手握的其中一枝丫后,却倏尔探出了一条足有三人长的蟒蛇,张起血盆大口,似是转瞬间就要将殷寻一下吞去。可仅是似是,那蟒蛇并未能要下,一道寒芒就只取其七寸,又一阵气劲过去,硕大的蟒蛇就这般猝不及防地往山崖底部径直地落去。 殷寻偏头一看,就见一招毙蛇命的闻人晏无比虚伪地叫了一声:“呀!好恐怖!” 脸上没有丝毫惧色,引得他轻笑。 清浅如静潭微澜,落在闻人晏眼中,总是如同人间至美之景,让他心惊,令他沉醉。 最后,闻人晏先一步落到地上,面对着还蹲在松干上的殷寻,张开了手,腕间带着的银铃手链在动作间发出清脆的”锒铛“响。 他朗声道:“阿寻!来!我接着你!” 离地不过是三尺,一身俊俏功夫的殷少侠根本用不着他来接,可是眼见着闻人晏,面上的笑意盎然,一身明黄衣裙在皑皑白雪里仿佛一朵盛开的春花,映得周遭似乎尽皆染上了明媚颜色。 或许是被这明媚给蛊/惑,殷寻未加过多的思索,就当真往闻人晏的方向跃去,落入这片独属于他的春色中。 闻人晏开心地揽了揽殷寻,脸上埋进殷寻那被毛领给裹住的脖颈,闷声问道:“阿寻,我这么腻乎你会不会不喜欢。” 像是当真自己会把殷寻给腻走,但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行径,所以连日来闻人晏几乎每日都要这般小小地问上一句,而后心满意足地听殷寻坦然回答一声:“不会。” “我……很喜欢。” 安然抵达崖底,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目光在四处间游走,在这万籁俱寂的山谷间,找寻所有能与图册里的描绘挨上边的草药。 然而没认真走几步,某位想法很多的闻人大美人就有些耐不住了。 他凑向前,扯了扯殷寻的衣袖,嗡声道:“阿寻,我想牵着你走。” 不带半分心虚地说道:“这里树太多了,我怕我会走丢。” “好。”殷寻手提了提,在自己衣袖脱离闻人晏手心的瞬间,将自己的五指给补了上去。 与当初在翻云桥上只能隔着一条绸缎不同,闻人晏这一回,是当真可以实打实地握住了殷寻的手。 就这样,在温晚意想象中的一场惊心动魄的采药行,硬是被这艺高人胆大的两人给采出了一种在春日游玩的悠闲来。 正如温晚意所说,火毒草之所以少,仅仅是因为无归崖陡峭,加之先前嗜血疯子的传说,让人不敢轻易犯险。 等当着下到了崖底,要找起来,其实十分轻巧,他们二人没走一会,就见一崖墙上,密密麻麻都是温晚意的图册上绘制的火毒草。 并且两人都是眼尖的人,能发现,除却这长满了整个山墙地火毒草外,还能从这些收得严丝合缝的藤蔓间,瞥见其后还藏着一个偌大的山洞。 殷寻神思微动,动身上前,手中天问剑出鞘得极快,转身就将面前的藤曼给劈出了一条路来。 闻人晏跟上前去,入目只见这山洞破落,但却存有人居住过的痕迹,而山洞的墙壁上,还写满了狂草字。 从字形间,能窥得书者疯态。 他很是浮夸地“哇”了一声,引得殷寻疑惑地向他看去。 就见某位掌握江湖诸多隐秘往事的八卦头子,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子,装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地说道:“阿寻你不知道,一般来说大侠闯荡江湖,要是落到山崖底,都是能够捡到些什么武功秘籍,或者遇到个世外高人什么。” “看来是真的,我们也是有大机缘的人呢。” 只是他们这捡到的,并不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武林秘籍。 先前闻人晏就曾研究过浊教的那些个残存典籍,与这墙上刻画着的,有不少共同之处,再加上从殷寻与他讲述的往事,闻人晏不必推敲就能得出,这满墙的剑谱,应当是当年那位浊教剑魔教主所留下来的净世剑诀。 第53章 背叛¥ 闻人晏虽说不通剑道, 但天下武学、运气的法门多有共通之处,面前所书的剑诀,虽然字形癫狂,但细读能见其中条理。且这些字符, 皆是用剑刻在山岩上, 气劲十足,经年风吹水蚀都未能将其完全消磨, 从其走势与力道, 能窥见书者内力之深厚。 “这是任成煊净世剑诀。” 殷寻的目光也跟着落在这满墙的字符上,语气笃定地说出了闻人晏心猜想, 问道:“阿晏想如何处决。” 闻人晏一愣,居然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好。 他知道,阿寻向来喜欢钻研各种不同的剑法, 甚至可以说是阿寻往常唯一的爱好。 不管那剑法是稀疏平常, 还是诡谲怪异, 阿寻都能从中琢磨出独到的见解来,并化用到自身,或者偶尔用以授予他人。 更别提这满墙的「净世剑诀」, 乃是当年能被称作“剑魔”的人所书。剑魔行事令人发指,但他的剑艺在完全称得上一句世所难敌, 当年伏魔会闻人松风与其他武林正道合理, 以自己一身的武功相抵, 也只是将其重挫。 他留下的剑法,估计对于每一个江湖客来说,都是极为诱人的。 若谈私心, 闻人晏想都不会仔细想, 自当是顺着阿寻想要的来, 凡事以阿寻开心为重,当真对这剑诀感兴趣,想要琢磨一下,也不是不可以。 可……他还是均天盟的少盟主,常常也要管顾上很多大局。 浊教已然成了史上烟尘,它的余孽能翻起来的风浪也有限,可是再有限,也会害及旁人性命。 残卷里不过只言片语,都足以让那些浊教余孽整出各桩事来,更别提是面前这几乎可以说是完整的「净世剑诀」,要是抄录下来,一个不慎,落到了旁人手中,指不定会掀起什么样的事端。 退万步说,殷寻的身份特殊,闻人晏是不在意,但有的是旁人会在意。万一被人知道,因此给他冠上什么不得了的帽子,少不了会惹得一身骚。 得提前想个能周全的法子。 殷寻应当是猜出了闻人晏心中在想什么,他偏开了原本落在墙上的视线,走上前去,抬手将闻人晏的脸扶向自己,声音轻缓但却无比确定,道:“这剑诀不如十三剑式。” 「十三剑式」是先前闻人晏借给殷寻誊抄的最后一部剑谱,他隐约记得,当时殷寻与他介绍过,那不过是一本透讲些基础剑招、常用于初学者入门的小剑谱。 “杀人祭血,是下下等,甚至不如稚子持木挥扫。”殷寻说道。 沈老先生教授给他的饮雪剑法极为清正,讲求行剑如君子,杀生是为止杀,其中又糅合了殷寻自身对万物走势的观察与尝试,成就了殷寻现今能剑出惊鸿的一身剑意。 与这嗜血暴戾,讲求以血洗剑,取生人命来得自身大成的「净世剑诀」截然不同,两者的根本更是有着云泥之别。 总归是,不认可,不屑于,不同道。 那些个浊教徒那般宝贝、甚至不惜以命争抢的剑谱功法,落在他们这两位小辈眼中,全都成了满墙的废话。这要是让均天盟牢里关押着的几位听见了,不得都发起疯来。 闻人晏忍不住笑了起来。心说,是他糊涂了,阿寻的剑本就是天下第一,哪需要这点旁门左道来当辅料。 又忍不住在心中鄙夷,他的阿寻至清至正,分明根本不屑于去学习什么魔功邪法,殷梦槐那老匹夫到底日日在担忧些什么? “既然不如,那便毁掉如何?”他就着殷寻捧着他脸的动作往下俯身,两人的鼻尖轻轻地碰了一下。 碰完,对上殷寻稍带怔愣的视线,闻人晏又立即不好意思了起来,面上浮起霞云,慌张地往后退了退,磕磕巴巴地解释道:“下,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无妨。”殷寻也跟着低笑了一下。 说是毁掉,要把这刻得满墙的剑诀全部抹除,那可是件费时费力的大活。故而闻人晏选择折中,与殷寻合计着,只把其上关窍以及涉及害人之法的地方毁去,再将洞口封死。 当然,闻人大少爷故事听得多,担心后来会有倒霉蛋,哪怕面对封死的洞口,也依旧不慎这个地方,还不知死活地要照着上头的剑法学。 所以他十分贴心地取下长簪,在最前头,笔走龙蛇地刻上了十个大字:「残章勿练,小心走火入魔」 至于那个倒霉蛋会不会有一身反骨而不听劝,那就不是他能管得着的事了。 还上头等候的温晚意,见他们许久还不上,在崖边担心得来回踱步,好不容易等到天色将暗,才见闻人晏很是不客气地将他们发现的这整片火毒草给扫荡一空,整整一箩筐,全都采了上来,顿时让温晚意心花怒放。 “有火毒草的话,可以将拔毒的时间缩短至一月。” 温晚意眼睛发亮地蹲在这一筐的火毒草前头,慢条斯理地捏起其中几株,细细检查起其根部,越检查,脸上的笑意就越发浓厚,让闻人晏怀疑他的嘴角几乎是要咧到耳根子去,“不愧是少盟主,真是厉害。” “主要是阿寻眼尖。”闻人晏很是熟练地将夸赞推到殷寻身上,而后又正色问道:“一月……不能再快吗?如若中途下毒之人发难。” “再快,就会伤及本源了。你舍得?” 闻人晏默然,温晚意不用他回答都知道他肯定舍不得,所以早前压根没有考虑过别的法子。 他将火毒草搬到他们的那架马车上,继续道:“其实只要不直面下毒的人,不让他用上毒引就好。毒蛊不比你射箭,再怎么厉害,也很难在百步之外施展。” 听此,闻人晏抿了抿唇,走到殷寻跟前,用着商量的语气,轻道:“明日我想去一趟饮雪剑庄。” “我知道。”殷寻回道,这事本就是出发前闻人晏就与他说过的。 却见闻人晏摇了摇头:“可这关切到阿寻你本身的事,该是要你在场的……” “可是我放心不下,也信不过殷梦槐,怕他会对阿寻你不利,怎么着都放心不下。” 这话说得,完全是把饮雪剑庄的庄主,当成了会肆意残害庄内弟子的人。 他们的说话声音并不算大,但也没有刻意压低,能让还被封穴捆在马车上的殷明诗听得见些许,面上登时一阵扭曲,想要骂上几句,可是偏偏嘴巴被绑得严实,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回头你说与我听也是一样的,且等万事妥帖,还可以去第二次,第三次,”殷寻轻笑道,“只是如若方便,可去与先生问声好,与他说说我们的事。” 闻人晏被他这么一说,瞬间多出了一种将要面见家长的紧张感,郑重地回道:“好。” 他们悄无声息地进了见霜城,找了个能落脚的客栈,好让温晚意快些开始为殷寻配药拔毒。 待到次日,闻人晏才动身,前去许久不往的饮雪剑庄。 他对饮雪剑庄的头一个印象,是觉着这个地方像是白雪盖棺椁。而到了现今,他发现他的这个第一印象并未出错,当真是座死气沉沉的大棺椁。 现下本就少有人会造访的饮雪剑庄,随着冬季渐临,大雪封路,更是门可罗雀,一派凄楚萧索意。 所以在闻人晏到来时,门前只剩下了一个体型很瘦的门房在。 瘦门房穿着厚实的衣裳,躺在摇椅上,很是惬意。 他刚打完瞌睡,人还有些迷糊,眼见着一位面容明艳、身姿不凡的美人向他走来,眼睛登时就直了。 当门房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见过这般好看的人。呆愣在原地好一会,直到人从他身边擦身而过,才用余光瞄见美人腰间挂着的一块腰牌,上面明晃晃地写着“均天盟”三个大字。 结合着诸多江湖传闻,他这才反应过来,这位突然造访的“姑娘”是谁,连忙从地上扶起了那面“均天盟与狗不得入了内”的木牌,挡在了那人面前。 闻人晏只低头瞧了那木牌一眼,并未太过在意,轻笑着问道:“你们庄主现下在何处?” 原本瘦门房是不想答的,但是如此一张绝美的容颜,带着与生俱来的魅惑,让他不由自主地生出了迟疑色,话也就不自觉地溜了出来:“好像是在正堂会客。” 顷刻间又回过神来,叫道:“不是!你不能进去!” “我是来踢场子的。”闻人晏眨了眨眼,面上尽是无辜色,道,“你见过哪个踢场子的,是会好好理会你们庄上的规矩的。” “再说了,你挡得住我吗?” 瘦门房一滞,居然觉得他说的非常有道理。 同时,在见霜城的客栈里头,殷明诗抬头朝早期准备继续配药的温晚意笑了笑,看上去有些为难,道:“温神医,我尿急。” “我憋了一晚上了。” 温晚意闻言一噎,又想这也是人之常情,便抬手帮忙解开了殷明诗身上的穴道。 好不容易被解了穴,殷明诗目光一暗,在不久前,有人交代过他,如若他催不醒殷寻身上的“断念”,那么往后再也醒不来的人,就是他。 而他是殷寻的族兄,虽说并非直系宗亲,但自小就被养在了殷梦槐的膝下,其实很得信赖。 在殷寻此行前,殷梦槐曾经嘱托过他,一旦殷寻做了什么背叛山庄的事,就当用一物来将他给制住。 身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痒痛,殷明诗心想,此番如何不能算殷寻背叛饮雪剑庄呢。 第54章 几斤几两¥ 殷明诗在饮雪剑庄内, 有着极好的人缘,同时也是同辈里年岁算长的一位,功夫也是个比下有余,可以说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庄内弟子凡是见着他, 少说都会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师兄”或者“族兄”。 怎么也比殷寻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野小子要强。 然而, 自从殷寻当上了少庄主,一切都像掉了个转。 尤其是殷寻开始去教授庄内新入门的弟子后, 这些小弟子尚且不懂太多的人情世故, 从他们入门起,殷寻就是他们的少庄主, 虽说不与人亲善,一派冷意,但是对于一心学剑的人而言, 只要剑艺够强, 就能得到他们的推崇。 以至于殷明诗等人现今说起殷寻闲话时, 偶尔会被这些外姓童子反驳上几句说:“可是少主的剑法极好,也有为我们剑庄争得不少颜面啊。” 更别提殷明诗两次被勒令跟着殷寻下江南,不管是殷寻本人, 还是那些个均天盟的杂碎们,全都没有把他放在眼里, 全把他视作可有可无的下人。 当时在楚水城的城门口, 就连苏向蝶这种小丫头片子都敢对着他大呼小叫, 百般恐吓。 所以他其实早就心有不满。 可即便再多的不满,他先前都只能往下咽去。 毕竟再怎么说,饮雪剑庄是殷明诗唯一的立身之所, 而饮雪剑庄怎么说都是名门正派, 是有声望的世家大族, 殷寻明面上也还是他们的少庄主,他不能毫无理由地就对殷寻做些什么。 但现在不同了,是殷寻先一步背叛了他们饮雪剑庄。不仅把庄主的信交于给那些均天盟的恶徒们,甚至还出言不逊,任由他们肆意诋毁庄主,这如何不是背叛? 这就是背叛。 事后如若庄主问起来,他也有足够正当的理由了。 难得被解开穴道的殷明诗,被那全身的痛痒逼得近乎癫狂,他在心中不断地对自己说,殷寻就是饮雪剑庄的叛徒,他有什么下场,都是他活该。 他扭了一下胳膊,好活络全身的筋骨,目光在客栈四周流转,再度确认起自己接下来要走的动势。 殷明诗自己从来不愿意承认,他在武学造诣上,确实与殷寻有着不可忽视的鸿沟。只觉得先前是因为有个闻人晏总是殷寻旁边转悠,所以他才根本没有能够下手的合适时机。 而现下闻人晏自己走了,此间只剩下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大夫,哪怕殷梦槐给他的并不是能够致命的杀招,但只要能催出”断念”,配合那人给他的毒,那么一举杀掉殷寻,也并非全无可能。 “你要是真想去解手就该早些说,少盟主没有你们饮雪剑庄的人想象中的那么不人道,”完全不知道自己帮了一个铁倒忙的温神医催促道,“别愣着了,憋太久了肾脏容易出问题,快些去吧。” 结果关心的话刚说完,就立即遭到了恩将仇报。温晚意只感觉自己脖上一凉,殷明诗在他不留意间,已然挑起落在地上的佩剑,夺鞘而出,直直地抵在他的脖上。 锋利的剑刃在温晚意的脖上落下一条细长的红痕,刺痛激得他手上一抖,废了他一早上配的药登时就落了满地。 温晚意骂人的话还没说出口,隔壁厢房听到动静的殷寻便已手执天问剑走了出来,冷淡的目光落在那被抵在温晚意喉头的剑锋上,“族兄这是在做什么?” 殷明诗并不理会殷寻的问话,而是谑笑着向温晚意说道:“温神医,你可知,你现下在勉力为之解毒的人,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魔头。” “什么魔头。”温晚意忌惮着他的剑,缩了缩脖子,不解地问道。 “他可是当年浊教教主所留遗子,所以庄主才如此警惕他。”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就算是殷明诗,曾经也常怀疑过殷寻的真实身份,他偶然从殷梦槐与魏文君的争吵中听到了些什么,并在临去楚水城前,与他们他们剑庄的二小姐殷茵简单提及了此事。 只是殷茵这小姑娘年岁还小,长不出太多的心眼,只会一根筋地想跑去质问殷寻。 “所以像他这种会拖累剑庄的人,他合该去死。” 用殷寻这下贱的命来换取自己的生机,殷明诗觉得,这很公道。 他们所在的厢房在客栈三层。殷明诗口中说着,剑路一转,剑身往殷寻的方向刺去,同时手中掌风一起,一把将温晚意给推下楼去。 不出意料,殷寻见状当即向前,伸手抓住了整个人被翻了过来,眼见着就要坠到楼下的温晚意。 就着这动作间的空档口,剑锋朝眼见着就能扎入殷寻的心肺,殷明诗脸上笑意加深。 可殷寻的动作却比他想象中快上许多,转瞬间,殷寻已然将惊魂未定的温晚意拉起,定在了身后,手中天问剑顺着动势,快速地向前一挡格,并未出鞘,就已将他这自认为的杀招给轻而易举地挡了下来。 “族兄,你的剑太慢了。” 殷寻抬眸直直地对上了殷明诗,面上并未有半点嘲讽,仿佛只是在平铺直叙一个事实。 饮雪剑庄之所以名为“饮雪”,是因为它素有“去时饮风雪,归来酒还暖”的美名,讲求剑势干净利落,能一招制敌。 慢,简直是对一个饮雪剑庄弟子,最为侮辱的形容。 然而偏偏殷寻说的尽皆是些大实话,此番如此一阵见血地指出来,让殷明诗感到分外的羞愤与屈辱。 他咬了咬牙,原本遍布全身的痒意全都聚集到了喉间,他快速从怀中摸出了一个瓷瓶,面容扭曲了起来,冷声道:“你不要太过嚣张了!” “你以为你只要避着不见庄主,就没人奈何得了你吗?” 说罢,殷明诗用力将瓷瓶碎在地上,然而他原本料想中的毒引并未散出,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清浅的桂香,若有似无地嘲笑着殷明诗今日的诸番举措。 “族兄可知,阿晏能成均天盟的少主,从来不是因他为柳晴岚之徒,抑或是闻人松风之侄。” “而是因他心细如发,能处事妥帖,又心系他人能担得大任。”分明应是夸赞的话,殷寻同样说得无比平铺直叙,半点让人听不出恭维的意思,直让人觉着他说得很是认真。 可惜,难得能被向来话少自持的殷少侠夸赞之人,并未能亲耳听到这稀世罕见的一番话。 他人还在饮雪剑庄内,径直地正堂的方向走去,手中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个与殷明诗所摔碎的一模一样的瓷瓶。 心想,殷明诗应当庆幸自己是生在饮雪剑庄,否则用苏向蝶的话来说,就他那点警惕,若是生在她曾呆过的地方,估计就是最早会被筛掉的那一批。 闻人晏玩了一会,才将瓷瓶收起,朝那个亦步亦趋跟着他的瘦门房说道:“我觉着你们饮雪剑庄的人,除了阿寻和沈老先生,好像都不太聪明。” 瘦门房听此,登时嘴角一抽搐,想要骂说:你们均天盟才不聪明。 纵使江湖上有传言说均天盟的少盟主不过是一介草包,可是他知道,再怎么草包,也不是他这种举把剑都费劲的人能招惹的。 只能把骂人的话吞了回去,仅反驳道:“我们剑庄里的聪明人多的是。” 眼见着闻人晏越发靠近正堂,瘦门房刚要鼓起勇气想上前去把人给拦住,就被一阵带着嫌恶的斥声给吓得一抖。 “你怎么进来的!” 殷梦槐打扮极其端正,两鬓发白,身上浸染着身居高位者独有的气质。 他此时正站在正堂外送客,一见来人,就像是想起诸多往事,气不打一处来,吹着胡子甩着衣袖,骂道:“滚出去!” 纵使他已然有好些年头没见过闻人晏了,但这张脸即便是经由岁月磋磨,也未能消减其柔美半分,就算别人想忘,也不是轻易能够忘记的,所以殷梦槐一下就认了出来。 “殷庄主许久不见。” 闻人晏对他这态度并不意外,视线直面在堂前的殷梦槐,腰背直挺,声音明明让人听之悦耳,说的话也很有礼,但却分明让人感受到一种嘲讽的意味。 他完全不管顾殷梦槐还在招呼的客人,开门见山道:“晚辈闻人晏今日特地造访,是想与你切磋一二的。” 现今的江湖侠客榜,是三十年前排的。 而在三十年前,正正是殷梦槐等人年少时。当年闻人松风“狂刀”横扫武林,位列江湖侠客榜榜首,而紧随其后地,正是那年饮雪剑庄的少庄主殷梦槐。两人曾在饮雪剑庄内进行过公开的比试,最后是殷梦槐输了一招。 殷梦槐年少时一直对那一招耿耿于怀,可还未能等到他有机会再度与闻人松风比试,便先一步迎来了伏魔会。 在闻人松风被任成煊废后,他自然而然地,就成了并不那么实至名归的当世第一。 这些年来,虽说饮雪剑庄难以避免地一路走向败落,但若非有什么深仇大恨,所以直至今日,他仍然稳居在“天下第一”的位置上。 此前均天盟放话说要重排侠客榜本就让他不悦,如今还被一区区小辈当着别人的面挑衅,且那小辈还正好与闻人松风沾亲带故。 这让殷梦槐的脸如何挂得住? 他一脸阴郁地看向闻人晏,震声道:“与我切磋?你可知自己几斤几两?” “我确实并未仔细掂量过自己的斤两。” “所以此番也算是个机会,”闻人晏看着殷梦槐,笑意渐渐收敛了起来,配合着那几乎完美的容貌,显现出会令人观之惊心的冷艳色。他轻慢的语调间,暗含着少年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气,“想试试看,能不能一人来围攻你们整个饮雪剑庄。” 闻人晏眨眨眼,指尖微点在发上的长簪上,缓缓将其抽出,又重新挂起了笑意,半露炫耀地说道:“用阿寻亲手给我打的簪子。” 簪尖在日光下流转着银光,隔空指向殷梦槐的眉心。 作者有话说: 闻人晏:我一个人包围你们整个饮雪剑庄。 (没听到阿寻的夸夸,血亏) 第55章 傲骨¥ 闻人晏持簪指向他的样子, 莫名让殷梦槐想起了往昔。 任成煊被殷双鱼带回饮雪剑庄不久,就以饮雪剑庄的名义混入了伏魔会中。 而当年最早发现此事的,其实正是殷梦槐自己。 只是他发现了又如何?他阻止了,却并无大用。任成煊的一招一式, 都寸寸在打断殷梦槐身上都傲骨上, 让他头一回清晰地意识到: 他苦练的饮雪剑法,不如净世剑诀。 而后, 是闻人松风等人共同殊死一搏, 才伤了任成煊。 那一战中,武林众人合力对之, 分别受了或轻或重的伤。尤其是闻人松风,挡下了大部份的剑意,身上的经脉俱损, 但是强撑着封锁五感, 誓要与之不死不休。 任成煊见势不妙, 一路逃回了饮雪剑庄。 当然,任成煊并非是觉得饮雪剑庄会给他庇护,也不是想去找殷双鱼母子来求得最后温存。 他只是去找殷寻, 想用他的这个血脉至亲,来祭邪功。 被闻人晏与殷寻共同毁去的满墙饮雪剑诀中, 有那么一道功法, 细讲如何用幼子来给手中的剑炼煞。 闻人晏那会只简单瞄了一眼, 就当即眉头直皱,有了颇多不好的联想。 也正是因为任成煊逃回饮雪剑庄的举措,让诸多武林正道认定, 是饮雪剑庄刻意勾结浊教, 陷他们于不义。 他们汇集正堂, 声讨与质问殷梦槐说:“你们饮雪剑庄的剑法,饮的,到底是雪,还是血?” 这几乎就是要把「饮雪剑庄」和「净世剑宗」混为一谈。 那场景,几乎成了殷梦槐这些年来经久不散的一道梦魇。 若非最后殷双鱼满身是血地提着任成煊的头颅从堂中走出,昭告这一事态的平息。饮雪剑庄的百年基业,就要因这与魔教勾结的罪名而毁于一旦,毁在他殷梦槐的手中。 尤其闻人松风还治下不严,带人硬闯饮雪剑庄的同时,也让其中不少浑水摸鱼的人一道跟了一进来,顺走了不少饮雪剑庄的宝贝,甚至还有轻薄庄内妇孺的…… 这让殷梦槐如何不去记恨,如何能对这些小辈好言以待? 关于伏魔会的那些旧事,闻人晏身均天盟的少盟主,自然知道些许。 只是先前从未、也不想与殷寻联系起来,他下意识不希望殷寻有过什么厄运,也只关心他的阿寻当时知道这些事的时候,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想法?会不会难过。 殷梦槐身旁站着的,是饮雪剑庄的一位世交。他跟均天盟也不算交恶,正想要开口说点和气话,就见殷梦槐手在腰间一拍,佩剑便利落地夺鞘而出。 他的佩剑,是一柄比之殷寻的天问剑要宽上许多的宽剑。握在手中时,恰似大刀,相比起闻人晏那两根秀美轻巧的簪子,更显出霸气来。 他目光凌厉地对上闻人晏,使出的却并非是闻人晏料想中纯正的饮雪剑法,甚至可以说与饮雪剑法挨不上边。 「争鸣」,是殷梦槐自己琢磨出来的一套剑法。自伏魔会后,开始疯魔般地改换自己的行剑方式,且隐隐开始模仿起任成煊曾对他所用净世剑诀的皮表。 剑身脆响如同龙啸凤鸣,借此震慑四周,以缓人动势,钝人知觉,克敌于剑下方寸。 眼见着殷梦槐持剑扫来,闻人晏自然不会呆愣在原地任他鱼肉,簪体一横,借助着巧力,将来势汹汹的剑意化解了开来。反手便顺着动势,用簪尖在直直地往殷梦槐左手臂处划去。 身为江湖客,这些年他也曾经与殷寻小小地比划过一二。两相比较,闻人晏只觉得殷梦槐的剑,太慢。 而他也把这句评价给说了出来,他声音朗朗,听着分外招人恨:“前辈行剑是否太乱,太慢了。” 半点不及殷寻的干净利落。 “竖子胡言!” 殷梦槐吹起胡子,他从未想过自己瞎琢磨的剑法,会把自己琢磨进沟里,会让他甚至不如当年;也从未想过,他起头一击会让面前这个一身罗裙的怪胎给抢了机;更未想过,不仅是先机,传闻中的均天盟草包根本没有给他留任何反手的余地。 往后每一回,簪尖都会接连不断地在殷梦槐左手手背上落下,一道道不划下红痕,位置正正是殷寻手上的红印处。 打得光明正大,刺得理直气壮。 闻人晏这人有个坏毛病,喜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就像刘金盏用长□□伤殷寻的后背,他就要在同样的位置,给刘金盏上一个血窟窿。殷寻一无辜稚子,因饮雪剑庄那点缺德事,不仅被冻烂了手,且因殷梦槐不予治伤,而在手上留下了永难消退的红印,那他也得往殷梦槐手上刺出印子。 这很公道。向来要负责主持江湖公道的闻人少盟主心想。 他眼见着殷梦槐要再度袭来,目光凌然,长簪侧挑,扣住宽剑的剑格,将殷梦槐整个人往自己的方向拖去。 殷梦槐提剑想挣脱闻人晏的掌控,却敞开了大片的空隙。 闻人晏改挑为刺,直指胸膛,凛然剑光抵在心肺之处,吓得殷梦槐急忙弯身想要躲开,身体重心向下倾去,却见闻人晏突然变换了攻势,手上一转,未用尖部,簪末重重地拍打在殷梦槐的腕上,内力震得他手筋抽搐,那沉重的宽剑就此脱手,“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殷梦槐俯身想去捡回那被拍落的佩剑,动作却被闻人晏的长簪给一截。他立即扣住眼前人的手腕,试图将他拨开。 闻人晏这回倒很是乖巧地顺着他的动作,只是被拉扯的同时,脚下一扫,一举将殷梦槐的佩剑给踹到了正堂台阶之外,彻底绝了殷梦槐夺回兵刃的心思。 失了佩剑,殷梦槐更是无力回天,但他死活说不出“投降”二字,只能硬着头皮比拼起拳脚功夫。 本想继续扯掰闻人晏那难得被他擒住的手腕,却被反将一军,原本将宽剑扫落的腿一个回踢,击向殷梦槐的胸腹。 那力道之大,殷梦槐觉得自己疼得胃都要翻腾出来了,手上一松,往后退了两步,还未来得及站稳,闻人晏便已提剑对准他的咽喉,全身俱是令人胆颤的杀意。 切磋讲究点到为止。 在一旁站着的那饮雪剑庄世交见状,当即立即跃身向前,想要营救殷梦槐,却见闻人晏手中长簪在临近殷梦槐眉心的咫尺瞬间,疏忽停下,仅点落流光。 闻人晏立在殷梦槐跟前,视线中全不掩饰轻蔑意,“前辈,承让。” 殷梦槐输了,输得毫无悬念。 然而这事并未到此终了, 殷梦槐尚未能直起身,便顿感一阵阵彻骨的冰寒,自闻人晏长簪破开的伤口遍布全身,犹如身在寒洞,又像有一根根细小的银针,扎在他全身上下的各处,刺得他乏了劲,往下跪去,他咬着微颤的牙口,骂道:“无耻,你竟敢用毒?” “我一般是不屑于用毒的,”闻人晏转了转手中的簪子,半点没有羞愧意,说得很是理直气壮,“且这也并非是毒,只是过量的药,并不会致命。” 他在此行前,特地向温晚意请教了些法子,看看有没有办法能让人体感身置于寒窟中。 “希望恶人先告状的殷庄主能切身体会一下,旁人所受、所感。” 殷梦槐既然最是骄傲,那么他就要将他最珍重的骄傲踩在脚下,还要听闻人晏说一些仅会在他身上作用的“污言秽语”。 闻人晏问道:“殷庄主可还记得,均天盟为何会与饮雪剑庄暂且熄战。” 伏魔会后,两家一直两相争斗不断,直到先帝垂暮,“四方乱”牵扯到了外邦,中原战事纷起,而饮雪剑庄成了北方对敌的隘口。可以说,饮雪剑庄现下的声誉,是靠那年对敌的庄内弟子的性命来挽回的。 闻人晏蹲在殷梦槐跟前,说着掏出了他方才把玩过的瓷瓶,轻巧地放在了地上。 他低声道:“殷庄主又可曾想过,你百般警惕、万分冷待的人其实最是能复饮雪剑庄,反倒是你所信赖、用心教养的人,才会勾结不该勾结的人,让你们饮雪剑庄再度蒙尘。” 在见霜城的客栈内。 温晚意诧异地看着在地上扭曲的殷明诗,一道道紫红色、微微隆起的长痕在他的脖颈处蔓延,光是看着便觉得骇人。 “温大夫,他身上被人种了蛊。”殷寻轻道。 “嗯,”温晚意定神上前,皱紧了眉头,仔细检查起殷明诗的状况,好一会才回道:“是灵蝎教的手笔。” “甚至与柳盟主身上的有些相似。” 温晚意会被闻人晏从天山请出来,为的就是替柳晴岚缓她脸上的蛊毒。 殷明诗不比柳晴岚内力深厚,所以此番发作得可谓是十分严重。 温神医叹了口气,对着面前在胡乱嘶吼的人,苦口婆心道:“说真的,既然受人所胁,不如及早就医,整这幺蛾子作甚。” 正如他对闻人晏所说的那样,再怎么厉害的毒术、蛊术,也很难在百步之外施展。 既然那下毒蛊的人给殷明诗定下死线,人又不再周围,那么他所用的,定是无需亲自催动,只待时候一到,殷明诗运功变成催发。 温晚意心想,他这么大一个天山神医谷的圣手竖在这,医名远扬,向他求救,怎么也比耍些乱七八糟的手段要强吧。 他花费了不少功夫,才暂且给殷明诗止住了蛊毒,一转头,却见殷寻目光移向他,并未言语,但他多少还是猜出了点殷寻的意思,问道:“那个……你是那什么的,少盟主知道吗?” “知道。”殷寻平静地答道。 温晚意瞬间松了神情,拍了拍胸腹,安慰自己道:“那就还好,真怕你们出了什么问题会来累及我。” “既然少盟主都觉得没事的话,我在意或者害怕也不顶什么用。” “再说了,我也不是那种辨不清事的人,方才是谁要害我,谁又想救我,我有眼睛,看得见。” 温晚意耸了耸肩,看上去一点都不在意,嘴上一溜烟地说个不停:“再说了,我只是个大夫,对你们这些江湖纷争,兴趣不大。” “我们天山神医谷,总的来说还是有那么些大慈悲之心,哪怕是在二十年前,面对净世剑宗的人,我们亦会替他们治伤。更别提是殷少庄主这种只挨着一点边的,所以殷少庄主你也别太介怀了。” 当然了,治伤过后他们也有把这些人交给了能处置的人。 说完,温晚意这才看见,不知何时,殷寻腰侧多了一道血痕,多半是方才有他在碍手碍脚,才会落下的。 立即哀叫了一声“完了,完了,少盟主不得扒了我”,而后就开始动手给殷寻包扎。 殷寻淡漠地看着自己腰间的伤口,并不觉严重,只觉寻常,“温大夫莫要太过在意。” 又突然想起先前闻人晏见着他伤到,可能会忍不住掉金豆的样子,他对温晚意道:“只是……此事,便不要与阿晏说了。” 然而他的这句话,好巧不巧,正正好被折返回来的闻人晏听到了。 作者有话说: 又要生气了=v= 第56章 不可以亲我¥ 又惹阿晏生气了。 殷寻定论。 他看见闻人晏从跨进房门, 听到他说的那句话起,原本翘起来想要邀功的狐狸尾巴收卷了起来,脸上的神情变换的速度之快就像是戏台上的变脸,“唰”一下由晴转阴, 丝毫不屑于掩饰。 可偏生因为人长得极好, 即便是愁云满布,全是阴郁色, 也只不会令人生厌, 只会让人心生怜惜。 温晚意一见着闻人晏登时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立了起来。先前殷寻背后受伤,闻人晏扯着他絮絮叨叨好几天的经历还尤在眼前, 让他不胜其烦。 所以见状,他很上道地将手中的伤药递给了闻人晏,又很是上道地从厢房里头退了出去, 最后还不忘记带上了门。 落下一句:“我继续去看看那蛊毒的情况。” 人就头也不回地溜了。 晏哥哥, 我知错。 殷寻本是想这般开口道歉的, 却听闻人晏抢先一步说道:“阿寻,暂且不要与我说话。” 正如殷寻所定论的那样,向来把殷寻当成个易碎瓷器捧在手心里的闻人晏, 现下正一边生气,一边心想, 他或许是有些恃宠而骄了, 连日来都开始敢接二连三地对着阿寻耍性子了。 可阿寻如此不珍惜自己, 还要跟温晚意商量着瞒他,该如何让他不生气? 他这要是晚一步回来,没听到他们这声交易, 不知死活地耍赖要去拦腰抱住阿寻, 压到了伤口, 把这破口子又撕开了些许,可怎么办? 闻人晏目光落在殷寻腰上的伤,越想越觉得这是极有可能发生的。 越觉得可能,越是生气。 照着阿寻总是对自己身体不管不顾的态度,估计就算是疼,也不会哼上一哼。 然而他心知自己即使是气上了头,也根本没办法做到不理会殷寻,但一理会,他气也就消了。 难得闻人晏不想自己这么快就被人哄好了。于是,不久前才被人夸耀过“处事妥帖”的某位少盟主,一瞬长出来了颗猪脑子,挤占掉他所有的深思熟虑,净想出这么个蠢钝办法。 心说,只要阿寻不跟他说话,那他就不用纠结是否要开口应声,也不用纠结是否要立即消气了。 横竖殷寻若非有正事,平常也不怎么开口。 殷寻顺从地抿合起了唇,想着自己那屈指可数的哄人办法,凑了凑向前。 “也不可以亲我!” 有了上一次的“前车之鉴”,闻人晏捂住嘴巴,快声道。 当然,他刚说完就立即后悔了,在心中痛斥起自己怎么能说出这种胡话来,别人生气折腾别人,他倒好,自己生气折腾自己的。果然是狐狸貌、兔子胆、猪脑子。 然而说出去的话就像泼出去的水,根本收不回来。 只能瞪着一双勾人的桃花眼,净做些性冷的事,让原本想故技重施的殷寻不得不止住了动作,沉默地坐在了原地。 闻人晏走向前,拧开药瓶,半跪到了榻前,看着殷寻那被利器破开衣层,以及衣层下那刺眼的血口,恨不得这破口是开在他自己身上,而非殷寻身上。 他言不由衷地气道,“阿寻倒是比我还会费衣裳。” “阿寻这么一件件地坏,一件件地扔,就算是我,也是会心疼银子的。” 殷寻闻言眨了眨眼,想说,他懂缝补,寻常人家也不会因为衣裳破了个口子就把衣裳扔掉的,至少从前殷寻就没怎么扔过。 但他现在被勒令不能开口,也知道,照闻人晏往常那个豪横的样子,其实也不是当真在心疼银子。 “你分明自己也察觉到了,你那族兄有不对劲,还这般不小心,要是阿寻你再这样,以后,以后……” 以后不出来,江湖上打杀是常事,刀剑无眼,连闻人晏自己都不能保证自己不会受点小伤,更别谈去用这来要求殷寻。 他只能胡乱地埋怨道:“他们不知是不是眼睛都被泥巴给糊了,会觉得阿寻你冷心冷面。实则帮衬起别人来连自己都不带管顾一下,空有一身俊功夫,却总让自己遭殃。” 殷寻心道,分明阿晏你自己也是这样的。 “阿寻,我不舍得你受伤,哪怕是一点点……” 闻人晏听不见那心声,话闸子一打开,就像泄了洪一般滔滔不绝,把以往所有憋着的事都倒豆子一样倒了出来,自顾自地剖白了起来。又耍赖般地不让殷寻予以回应,也就殷寻会耐着性子陪他这么胡闹。 许是所有专注都用在了处理面前伤口上,他有些失神道:“阿寻你可知,寒衣节那会,其实我都已经想好了。你若真有什么事,真醒不过来,我就在繁烟水榭附近挖个坑,把大盗抓过来,把你连带着我自己一同埋进坑里,让大盗给我俩守墓……” 听得殷寻轻摇了下头。 “阿寻……我去饮雪剑庄,与你们庄主简单切磋了一下。” 等平复过来些许情绪,闻人晏终于开始说起他兴冲冲回来的头等要事,“殷梦槐的剑路走得不对,且太过急躁,所以我赢了,甚至……赢得比想象中简单许多。” 殷寻点了点头,遵循着那个不能说话的禁令,并没有出声。 “我还让他吃了点别的苦头,暂且先让他吃这么点苦头,等你好全了,我们就……你就让他再清醒地看一遍,什么才是饮雪剑法,好不好。” 向来如冰雪不掺杂尘的浅色眼瞳,多出几分柔和,无声地展露着几分笑意。 同时手轻缓地向前伸去,挤到了闻人晏搭在榻缘的手心下方,往那手心处点了点,算是应了声,而后自然地与之交握了起来。 阿晏只说了不能与他说话,不能亲他,但没说不能牵手。 殷寻顺当地钻了空子。 闻人晏也很顺当地拽住了殷寻的手不放。 等闻人晏为殷寻上好药,两人才一前一后地去隔间,向温晚意问起殷明诗的情况。 温晚意收起针囊,下了六字定论道:“死不了,醒不来。” “要是运气好能醒过来也是会是个废人,下蛊的人是存了心,既想让他做点什么,又想让他做完什么后,完全活不了。” 却不巧近日温神医花费了不少心思去研究那边陲蛊术,刚好能够把人命给吊住。 “既然如此,那便送回饮雪剑庄,这事我已经先一步跟殷庄主交代过了,他应当知道自己庄里的弟子,出了个什么东西。” 虽然交代的方式,在殷梦槐看来很是不礼貌。 但与庄内有弟子与人勾结、残害手足相比,这点儿不礼貌与不尊重就要轻巧许多了。 甚至说,殷寻能不计前嫌让温晚意出手相救,已经算是表足了身为少庄主的身份。 “成,”温晚意并不在意地应声,而后意有所指地盯向了闻人晏与殷寻交握的手,“那个,虽说哈,我们还算有些交情,江湖中人也大都不怎么拘小节,但我觉得该避讳的还是得避讳。” 他们两人不约而同地顺着温晚意的视线,看向自己的手,又不约而同地无动于衷,仿佛温晚意刚刚并没有提出过什么一般。 温晚意合眼,心说,行吧。 于是选择自己麻溜地离开去煎药,好眼不见心为净。 等到温晚意走后,闻人晏仍然没有放开殷寻手的打算,带着他又回到了房间,按着他让他好快些继续休息。 殷寻还在默默遵守着他之前定的糊涂规矩,对着闻人晏一言不发,但手却不安分了起来,就着闻人晏牵他的动作,将他的手背提了起来,往他手背上缓缓写起了字: 「还生气吗」 指腹擦在手背上,轻压着其中的骨与脉,不比手心敏感,但也挑引起细微的痒意,像是飞羽点扫,流沙轻落。 这阵痒意把闻人晏所有的窝囊功都勾引了出来,他颤声道:“不气了……” 但又有些不忿地讨价还价道:“你既然都说我们是有情人,能不能再让我多管顾你一些,有什么都别想瞒着我。” “阿寻答应我,就可以与我说话了……” “好,”像是一瞬间解开了身上的穴道,殷寻声音清澈如秋冬静水,问说:“也可以亲你了?” 闻人晏霎时脸上一红,像是春桃,慌乱还未能停,殷寻就已经一回生两回熟地踮脚,仰身,在闻人晏的唇上点了一下,轻说:“都答应你。” 从前闻人晏在均天盟,也不能说全无声望,但由于他自己整日都嬉皮笑脸的,所以除了会喊他几声“少主”,会听从他的调令,更多的人都只把他当成一个能安排好事的兄弟。 真非要指出点什么不同,也仅是这位兄弟比之旁人都要更为漂亮。 在先前「天下美人榜」出来过后,均天盟的不少人还常在外头跟人吹嘘说:“你知道天下第一美人吗!那是我大哥们!” 让至今很多从未亲眼见过闻人晏的人,都差点以为那「天下小谈」评出来的第一美人,是个什么大胡茬子壮汉。 可这一回,闻人晏刚一回去,就迎来了盟中上上下下崇敬的目光,炽热地投注到他身上,让人想无视都无视不掉,怪瘆人的。 闻人晏与殷梦槐的切磋,看见的人不算多,大都是饮雪剑庄里当时在场的小弟子,对于自家庄主被人踩场还打输了这事,大都是讳莫如深,但只是大都,也有管不住嘴的,会小声透露说,均天盟的少盟主前来造访过。 加之,闻人晏这人长得本就亮眼,有人这么一提,也就有人应着说确实在见霜城见过他。 于是众武林人士纷纷开始猜测起闻人晏此番前去的意图。一打听,就打听到了饮雪剑庄的那位世交好友身上。而偏偏,那人是个藏不住事的大嘴巴子,把自己看见的事全都抖落了出去。 “饮雪剑庄庄主落败均天盟少盟主”这一消息,就这么不胫而走。 加上,闻人晏他们在见霜城留了几日,流言比他们走得快,所以还没等他回来,就已经传遍了整个均天盟。 他们叹道,均天盟与饮雪剑庄的仇口果然深,就像闻人松风所说的那样,每个放不下芥蒂的人都有他们的理由,两边本就打打杀杀已久,中间各有因这事那事而受伤的人,自“四方乱”后停战,终归是按捺不住,由均天盟率先去饮雪剑庄正式找了茬。 又叹说,这些个曾经的「侠客榜」前辈,退隐隐了这么多年,果真是比不过这些个新秀小辈们,尤其这个小辈,还是被「天下小谈」评出来的草包。殷梦槐作为曾经的榜首,又是饮雪剑庄的庄主,怎么都还有些声望在。这些年头来,从未有人找他比试过,这下算是栽了个结实的跟头。 他们这么一来一回,听着人一说一闹,手上的事情一拿一放,转瞬间,就到了冬月。 而冬月,临近的是殷寻的生辰。 作者有话说: 总算难得应节了一次,虽然卡在了节日的末尾,但是还是要说,两位宝宝情人节快乐呀www 阿寻生辰来点小——情侣,大——动作! 第57章 火毒¥ 在此前, 均天盟中发生了两件比较重要的事。 其一,是有贵客来访。 那贵客,是被浊教教主废去一身武功后,就退隐江湖, 一直安稳在闻人府中的前盟主, 闻人松风。 但他这趟来,并非是要与盟中的兄弟叙旧, 也不是要与柳晴岚交代什么事情。 出乎盟中所有人的意料, 他是来这里找殷寻的。 只是殷寻的人他尚未能见着,就被自己亲侄儿给先一步给截住了路, 给带到了议事堂去,不许旁人靠近。 那日堂内时而有瓷碎声,时而有骂声, 等到暮色降临, 闻人松风一身疲倦意地走了, 而闻人晏的脸色也谈不上多好。 殷寻知道此事,看闻人晏既便方与至亲吵了一通,还是不忘就着夜色来他房中寻他, 向来冷淡的声音里头,多出了几分歉意。 他道:“阿晏莫要如此为我与至亲置气。” 顿了顿又补道:“凡事可以慢慢来……” 却见闻人晏破开原本的郁色, 唇角勾了勾, 声音很是轻柔道:“慢不得。” “阿寻你知道的, 我这人性子可着急了,沉不住气,怎么都慢不下来。” 殷寻知道他又在满嘴胡话, 他分明在处理均天盟中很多事时, 完全时沉得住气的。 但他也没有开口拆穿。 闻人松风会因亏欠而能放下饮雪剑庄的事, 却怎么着也有些难以不因任成煊的事而愤恨。 曾为天下第一的侠客,一身令人闻而生惧的刀法,现今却成了一个手都难提起的废人,怎么可能完全释怀? 每当午夜因筋脉剧痛而醒,全身上下难以动弹,脑中想起的,都是他那快马江湖的曾经。 然而闻人晏只站在他跟前问:“那烦请伯父回答,阿寻做错了什么?” “在你们的这些往事中,阿寻可曾做错过什么?” 他没有如同往常那般嬉皮笑脸,也不曾像先前那样先跪了祠堂再说,面对至亲也没办法像对着殷梦槐那般用些暴力的手段。为自己心上之人申辩:“他自手中执剑起,阿寻他面对浊教之事,就从未推诿,也从不留情。” “未做过任何恶事,为何要因那一脉骨血,就被知情人辱作贼子,人本无恶,为何妄添之?” 更别提说,任成煊本身也没有多把殷寻当成自己的骨肉至亲。 “侄儿难服。” 他说得振振有声,气得闻人松风一下就把柳晴岚最心爱的一套茶盏给尽数扫落到了地上。 碎声满屋,却震慑不了自己这一脑门倔气的晚辈。 闻人晏敛起笑意,向殷寻复述着当时闻人松风与他说的话:“大伯说他,于公,能称得一句英雄,但同样的,于私,他也是真小人。” “所以他最后说,他不会再管顾我了,如若出了什么事,也得我自己担着。” “阿寻,我会替我们平顺所有的事……所有的。但信我这一回。” 他说话时声音很轻,但殷寻却知道他的这一声承诺很重。 “嗯,信你这一回。” 分明信了闻人晏所有回的殷寻淡笑着应道。 至于第二桩事,则是苏向蝶总算把先前跑丢的人,给逮了回来。 她依照闻人晏先前在舆图上圈住的地方,分派了人去找了好些天,在一处隐秘的山头,带人把孔开济给重新的绑了回来。 并且,绑的还不只是孔开济一人。 闻人晏随着苏向蝶去了牢里,一见里头关着的人,瞬间就乐了。 他记事、记人的本事要比常人强上许多,所以就算是仅见过一面的人,他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来。 “这不是那位要将孙阁主连同整个甲字画舫一同炸掉的仆役大人吗?” 闻人晏轻声笑问。 那与孔开济一道被带回来的人,是先前在摘星桥市上,佯装成摘星阁仆役的人。 先前在画舫上,苏向蝶不敌,说是被丐帮的右长老萧正严给打落进了水中,现下却毫发无损地被苏向蝶带人给逮了。 闻人晏同样是与这人单独聊了一白天。 但与闻人松风那次不同,没闹出来太大动静,出来时闻人晏的神色也很平淡,让盟中的人猜不出,他到底是审问出来了些东西,还是什么都没审问出来。 冬月,是这八年以来,闻人晏最喜欢的月份。 虽说秋去冬来,会有凌冽的北地寒风,吹得他不得不舍弃许多轻盈丝凉的衣裳,换上臃肿不已的绒布棉服。但闻人晏依旧最喜欢冬月。 因每逢冬月,都他那天上的月神,同时也是界外的剑仙,会被他邀来,垂怜他这片人间。 而他及冠后的这个冬月,被封为了他心中最重要的一个冬月。 因他的神仙,在这冬月里,愿为他常留人间。 殷寻生辰来临的前几日,对于“断念”的拔毒也到了末处,闻人晏也悄悄地打点了许多事,想着,即便不面见宗祠,也得给阿寻备个生辰礼。 这一备就备到了殷寻生辰的前一日,闻人晏又再度凭空生出来了一个笨主意。 在闻人府时,殷寻为他做的那桌家常菜,最后落到了府中负责挑水的仆役口中,这事一直让闻人晏耿耿于怀。 所以后来殷寻又重新给他做了一桌子的菜作为补偿,同样只是些农家小菜,却让闻人晏吃出了天外佳肴的架势来。 凡事讲求礼尚往来,与人相交也该你来我往,闻人晏不想就殷寻一人受那烟火累,所以也打算动手做点什么。 他从前不事庖厨,突然要上手,自然是一头雾水,所以他从杂学上扒拉下来了几道菜谱, 或许是因着从小就有着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气,他扒下来的这些菜谱,没一个简单活,甚至还有他在醉香楼里带殷寻尝过的文思豆腐。 杂学上说,这文思豆腐,最是讲求刀工。 闻人晏心想,大刀是刀,菜刀也是刀,怎么说使起来的差别也不会太大。 于是就这么光明正大又自信满满地溜进了均天盟的火房里头。 一进去,才发现里头明显不久前才有人用过,那人来去匆匆,桌上还放着一案的砧板与小刀,并未收拾与擦拭。 相比起厨子常用的菜刀,闻人晏觉着面前这还未收拾的小刀更合他的心意,感觉能像是操使匕首一般用。 身娇肉贵的大少爷在此事上没有丁点聪明劲可言,还特别懈怠、懒惰,想着先试试手,也没先去清洗桌案,就开始装模作样地学着他先前旁观殷寻炊事时的样子,就开始照着菜谱学做。 然后非常果决地把自己的手给切到了。 闻人大少爷极其震惊,桃花目瞪圆了盯着面前从他手中滑溜走的豆腐,觉着这简直是他生平以来最为笨手笨脚的一次。 区区切一块豆腐,怎么比切人还难? 作为一个十足的死心眼和铁性子,闻人晏狠狠地与这块豆腐杠上了。 最后当然是以失败为终,一顿忙活下来,闻人晏能端得上碟的,只有几颗水烫大白菜。闻人晏自己尝了一口,太咸了。 闻人晏踌躇了半晌,还是决定不去毒害殷寻的口舌,掐着平日里温晚意给殷寻拔毒结束的时辰,灰溜溜地往殷寻屋里去,打算寻求点安慰。 刚进门,闻人晏就见殷寻屋里头,向来慢吞吞的温晚意不见人影,反倒是一大筐切了根的火毒草摆在房门前,挡着他的道。 见闻人晏面上疑惑,殷寻温声解释道:“温大夫说,为我拔毒用不全我们采摘回来的这么多火毒草,所以总想用它来研究出点新东西。于是就借了盟中火房来料理药材。” 抬头望向闻人晏时,发现他的面上已然一派红粉纷飞,桃花眼下一片迷离色。虽说他总有桃花面,但这妆容与神色,殷寻还是头一回见,显现出些许新奇。 闻人晏喉间不知为何感觉意外地干涩,像是有一把柴火在期间烧灼,给他原本悦耳如琴鼓声音,烧出几分喑哑,他回道:“温神医总是如此,随他吧。” “嗯,”殷寻了然地点头,继续说道:“他还说,琢磨得差点忘了时辰,就先赶来为我拔毒,火房没来得及收拾。” 闻人晏眉头一挑,总觉得身上分外得热,热得他本该捕到些什么,却又神思溃散得捕捉不住。 多少意识到,自己身上的感觉十分不对劲。 “他落了切过火毒草的小刀在火房,虽说现下并非饭点,但也怕有盟中的人会误触,所以一为我拔完毒,就先去了火房,这火毒草,就先放在我这了。” 什么小刀? 闻人晏一怔,身上越发得热,又有一种别样的冲劲。像是……中了什么毒,又不像是。 闻人晏记事清楚,记得温晚意曾说,如若素手触碰火毒草的汁液,会让人体感烧灼,气血翻涌,如同被催/情。 催/情。 闻人晏顿时在心中骂了一声,总算反应过来,他这是怎么了。 又心存侥幸地想,温晚意说的是素手触碰,他这是用汁液往自己的肉血里刮了一下,应当是没事的……吧。 又悲催地全盘否定。 哪怕闻人晏并不通医理,也当知道,光是用素手触碰都能让人焚身的火毒,就别提是浸入血中了。 这只会让毒效作用得更快、更深。 他觉着自己这些年训出来的戒心,当真是全都喂了狗。方才犯了懒,不管不顾地一刀下去,此时算是真的尝到苦头了。 天道果然酬勤,果然惩懒。 闻人晏尝试着想要运功把火毒逼出来,但一瞬手脚发虚,反倒一踉跄,差点直直地往地上摔去,惊得殷寻连忙起身,向他扶来。 “阿晏你这是?” 殷寻急声问,却看到闻人晏眼眶全染上了红晕,落在他分外白皙的肌肤上,恍若初冬傲然盛放的寒梅。 模样美得竟让向来持正守心静的殷少庄主也失了方寸。 “无事……”闻人晏有些难耐地摇了摇头,想要把这如同醉意烧人般的感觉给摇出去。 他意识混沌地想,他应当要把自己的穴道给强行封住的。不过是火毒罢了,正如温晚意所说,只要疏解出来即可。若是旁人在场,他也完全能招架得住,会把那旁人给打晕扔出去,留他自己一人独处。 然而,他现在面前的是殷寻,是他梦寐以求许久的阿寻。 闻人晏的声音又急又哑,“虽说这是我为阿寻你准备的房间,但能否请阿寻你先出去……先出去,呼,让我独处一会……” 他抬起头,眼中已然蒸腾起了一层水雾,人似是溺水般,难以平稳呼吸,而他的岸,分明就在眼前,他想去触碰面前的人,将他抱进怀里,亲吻他的每一处,包括衣下。 可是闻人竹雨曾教导闻人晏说,人当知廉耻,守礼节。 他和阿寻还没成婚,也方才定情没多久,怎能……怎能强迫阿寻做那样的事!他又不是畜生! 万一阿寻觉着他是什么被□□爬了脑袋的人可怎么办?阿寻向来清冷,怎么也……应当不会喜欢那种事。 反正先前闻人晏都忍了这么久了,也不差这一时,怎么也得以阿寻的意愿为重。 他尝试做最后的挣扎,“阿寻,先出去,好吗。” 第58章 症¥ 殷寻并没有依言动身。 他目光很是平静地落在闻人晏眼下的泪痣上, 点在眼角一片桂红中,楚楚惹人怜。 他抿了抿唇,闷道:“为何要出去?” 闻人晏这个样子,为何要他出去? 说着反其道而行之地朝前近了半身, 本滞在半空的手不容拒绝地轻握上面前用布捆着的两根手指。 “因为……” 闻人晏一直知道, 阿寻虽说总是不畏天寒的样子,但其实只要天稍落凉意, 手会冰凉得吓人。 此时也不例外, 两厢触碰间,带来浑然天成的雪霜意, 似能清净他所有。让他恍惚间,口是心非地也跟着凑身向前,想去索取更多的凉爽, 想卧在温柔乡间。 可还没动作, 又在一瞬清醒过来。 闻人晏缩了缩身, 尽全力稳住自己的心绪。他想要缓声跟殷寻解释他的状况,却被先一步问道:“你是不是碰着了那火毒草的汁液了。” 虽是问句,但却说得笃定。 “我想……也给阿寻你做, 做点饭菜什么的,哈。结果什么都没做成……还一个大意把手切了。” 幸好只是火毒草, 若是小刀上涂着的是什么剧毒, 他现下小命就该没了。自谑地想道。 “那些个……什么文思豆腐, 什么长寿面……就是水烫菜……都……呼,太难了,”闻人晏感觉有些天旋地转, 全身都像有蚂蚁在咬, 唯有殷寻握着他指尖的地方, 能感受到些许舒坦,他勉强地勾了下笑,夸道,“还是阿寻厉害,什么都会……” 就算陷入火毒的囹圄,闻人晏依旧逮着机会就夸他,让殷寻颇为无奈。 “这其实……嗯,没什么的,就算不去理会,只用内力……压下去,最坏的情况,哈,顶多会落点病根,死不了人,所以……不用担心。阿寻你先出去吧……” 江湖传闻,曾还有人靠自宫得以神功大成呢,真有点小病根,闻人晏一点都不在意……的吧。 好吧,非常在意。 闻人晏说完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还没咬着,就见殷寻真如他所言,起了身,朝屋外走去。动作干净利落,不带半分迟疑。 分明是他自己赶人走的,但闻人晏见状顿时心下涛涌起委屈来,配合着火毒,让他生出落泪的冲动来。 想要不管不顾地扑身拦住殷寻的去路,好去对他做点过分的事,可……可是,这怎么可以? 闻人竹雨曾教导,说:爱之,重之。 不管什么情况,闻人晏都不愿意强怕殷寻分毫。 不等他心绪继续乱飞,殷寻就已稳当地将温晚意落在他房中的火毒草篮子,给摆到了屋外的阶上。然后折返回屋里。 “哐”一声,面容平静地给房门落了锁。 “不是……要出去的吗?” 被殷寻反锁在屋内的闻人晏有些茫然,发髻微乱,桃花眸侧一派艳红,比之他涂抹的胭脂粉黛更甚,眼泪顺着眼角划了下来,消去了几星红妆,像只被猎人囚住的小狐狸,无措间得颇为蛊人。 很像他们初见时,闻人晏在七井口酒庄时的样子,但比之当时,要更为明艳动人。 虽从来不显于面上,抑或言语,但从前殷寻就会为他的心惊,更和谈现下。 殷寻话音听着镇定,答道:“不出。” 他这一声让闻人晏有种石落心湖的感觉,激起了阵阵涟漪,说不清到底是喜悦还是惶恐。 向来清正殷少侠,不带半分迟疑地走到了闻人晏跟前,像是铁了心要轻薄面前良家子,道:“我并不愿阿晏你难受。” 他从来都不是急性的人。 他们互诉衷肠并未多久,此事也比他想象中来得要早,但现下也不会想着去逃避。会心念,因为面前的人是闻人晏,也会心念,眼前的人,喜欢了他许久。 所以,就算突然,他不会介意闻人晏的冒犯。 “阿寻不必为了我勉强自己的!”闻人晏说话时很急,眼中氤氲的水雾变浓,“也不必……可怜我,是我自己不小心,一时不查,就算再难受,那也是活该。” “我不会勉强自己,也不会用自己来可怜人。” “但我不会,所以……阿晏,你得教我。” 殷寻说话时,面上的神情并没有太多的浮动,日光自窗纱透入,映到殷寻的半脸上,照得他本就浅淡的琥珀眼眸更加清亮,但说出来的话却让闻人晏瞬间剧烈咳嗽了起来。 比起那火毒草,总觉得殷寻这一声更能把他的心肺放到了火上烤,焚尽所有的理智。 殷寻在饮雪剑庄长大,因着诸般原因,本就性子冷淡的他,更是长不成一个多擅长与旁人相处的人。总是孤身守心静,也并不觉自己这样哪里不好,把自己安放在一个会让他自己最为舒适,也不会招惹到别人的位置上。怡然能自持,最是惬人意。 只是从前身外无物,现在也是身外无物,但多了一个人,一个会让他牵肠挂肚的特殊之人。 既然有人,他就会认真而又努力地去学着怎么关心、取悦那人,不会放狠了心,只等着闻人晏来迁就他,来向他奔来。 但殷寻在这方面完全没了往常的聪明劲,学得又慢又找不着正确窍门,有如一个俗尘人,试图去参破那些古朴深奥的佛理。一点点去尝试,一点点去参悟,笨拙,但足够诚心,也足够招闻人晏喜欢。 这样的殷寻,闻人晏实在是……太喜欢了。喜欢到,他根本找不着任何理由去推开。 然而他混沌的脑子里还是能摸清些许事的。 闻人晏喃喃答道:“可是……我也不会……” 他虽然模样长得风流,嘴上也伶俐,总能说出点花哨事情来,貌似对所有的事都了如指掌,但实际上,在此道是个既没有吃过猪肉,也几乎没见过猪跑的货色。 闻人晏怎么说也是小时候在云麓书院泡了几年水墨的人。 云麓书院向来有“十朝宰执出云麓”之称,从入门开始教授的就是许多君子礼仪,所以他就算偶尔会看点世情话本,但都一般选的都是那些不俗不艳,风格典雅的,而那些个江湖秘事,他也最多听个梗概,说两句翻云覆雨便略过去了。 最多……最多,也就夜半无人时,颇为无耻地暗自肖想过殷寻。不多,就几回。 但那都是黄粱梦中,算不得数。 “那便一道学。” “还是说……”殷寻垂眸,长睫往他眼眸中添上少许难以被察觉的落寞意。 接连来被推拒得太多,让他不得不心想,他是不是当真强人所难了?其实闻人晏并不喜欢此事,不喜欢被火毒左右,亦或者有什么难言之隐?他这番主动,会不会把人逼紧了,适得其反,惹人生厌。 他抿着唇,起身轻道:“若是实在不愿,那便罢了,我去求药为你……” 闻人晏当即蛮横地扯住殷寻的腕,止住了他的动作,又在瞬间放轻了声音。 “不要走……” 他怎么可能不愿意。 …… 闻人晏从半梦中睁开眼,墨色的双眸从迷离间挣脱,却见外头已是暮色压云,二更钟响。 毒性全解,然而在理智彻底回笼过后,由衷慌乱蔓上心头。 闻人晏很是后怕地想,他从未没做过这事,万一做得不好,万一因着太没有节制,万一阿寻感到不舒服,而惹阿寻厌恶了怎么办? 但又不由自主地推脱着想道,阿寻太好看了,这根本不是能让人轻易节制得住的。 尤其,闻人晏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着殷寻眼中含泪的模样。 真好看,而且还是他能独享的好看。 不对,不能把错归到阿寻身上,这分明是他的过程……闻人晏深刻反思,但又不太想反思,甚至还想再犯,特别不诚心。 一边心虚不已,一边不安生地给他们两人叠到一起的长发给扎出给条三股麻花辫来。 像个小傻子一样地乐呵着想,他们这也该算结发了吧。 殷寻从小憩中醒来,神色还满是迷茫,从习武以来,头一回感官如此钝着。 “……阿寻,”闻人晏离得近,一下就发现殷寻转醒,他轻唤了一句,万分虚伪地问道,“你……感觉如何?” 殷寻闻言手下意识点了点微涨的腹间,只觉稍一动弹,就如有落入花蕊的晨露,在顺着花叶而下。于是只抿了抿唇,不作言语。 闻人晏的脸皮和他擀长寿面时,擀出来的面条一样,时而厚时而薄。此时刚好到了薄的时候,“噔”一下脸上重新又染满了绯红。他磕磕巴巴道:“那……那,去洗漱一下?” 殷寻闷闷地“嗯”了一声,顺着这两个时辰里新养出来的好习惯,凑近了闻人晏,在他眼下泪痣处点了点。 可他稍一动作,扯到了由他们两人的发束编成的小麻花,落在两人之间,无声地向殷寻讲述着方才某人趁他未醒时,做出的一通无聊事。 见殷寻发现,闻人晏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试图抵赖,试图往脸上写出“不是我干的”这几个大字。 “呀,怎么还打结了。” 殷寻看着那明显人手编出来的麻花辫,有些无奈地勾了笑,“是打结了。" “而且结缠得太乱,好像是解不开的。”闻人晏睁眼说瞎话道。 殷寻纵容地顺着话说:“那便不解了。” “阿寻……你喜欢什么样的龙凤绣样?” 他这话问得极为含糊,殷寻人分明也有些迷糊,但还是一下就听懂了。他面上勾出些许笑意,声音如同雨落青苔般细小,却润人。 他答道:“如若可以……我希望能衔桂枝。” 闻人晏一定神,想起屋外的桂树即便是在冬日,也是四季有花蕾,隐约能嗅得院中清香,“好。” 又轻声补了一句:“那就说好了,要用上这绣样,不能改了……” 第59章 求亲¥ 他们这一磨磨蹭蹭的清理, 磨蹭到了三更钟响。 像那日在闻人府中,殷寻手执他亲手打制的两道簪子,踩着更声,与他说一句:“生辰安。” 闻人晏柔声道:“阿寻, 生辰安。” “嗯……”殷寻轻笑应道。 闻人晏在自己的生辰时, 总能收到了许多的祝贺,各种好听的吉祥话, 各种夸张的恭维吹嘘, 像是花不着银子一样往他身上砸,甚至能吹上什么“千秋万代”, 什么“武功盖世”……诸般千种,感觉都不如这一句简单的“生辰安”来得更为动听。 他挽起殷寻的湿发,向下吻了吻, 暂且代替了他没带在手上的礼物。 又见眼下人, 身上犹如泛出冰雪被日光消融时蒸出的水雾, 身上少见地透显出慵懒,有了醒目的倦意。令他看着,只觉食髓知味。 闻人晏控制不住脑子里, 尽是殷寻方才眼中含泪,不堪其重的样子。从前未能听过的动人嗓音, 如萦耳边。想到得殷寻脐下一寸, 也有一颗小痣。小得如针尖, 几乎不可察,但他目力好,所以能一眼看见, 那小痣如何随他动作。想到殷寻难耐间, 说不出求饶的话, 就喊他“晏哥哥”,没想到适得其反。 完了,他好像真变成大禽兽了。 闻人晏听圣人教诲,吾日三省吾身,但却一如既往地从不改正。 等又一通胡闹过后,当真洗漱完了,他们才一道回到闻人晏的房中。 至于那“解不开”的三股麻花辫,直到两人同榻睡下,也没人动手去将它解开。 闻人少盟主只留心眼下方寸的事,等到他白日醒来才知,被丐帮相邀而去的柳晴岚,在他前脚刚去殷寻房中没多久,后脚就回来了。 她卷着一身风尘仆仆,回来的第一时间,就想去找闻人晏商讨事情。没找着,反倒碰上了一脸晦气样的温晚意,被他拦住了去路。 刚把火房中自己留下的烂摊子收拾齐整的温晚意振声道:“柳盟主!你总算回来啦,刚好,我最近遇上了与你脸上有关的毒,我替你看看?” 他先前带着家伙一回到火房,看着里头乱成一片,就知道定是有人在他为殷寻拔毒时来过。 到处打听了一番,知道了是个少盟主这个糟心玩意后,放下心的同时,心想反正火毒草又不是非得他布药才能解,于是带着九分聪明和一分上道地没有折返回去殷寻的屋里。 知道此事的闻人晏,与殷寻留了话,便收拾齐整去议事堂见柳晴岚。 柳晴岚见他桃花面上笑意春开,浅笑问道:“晏儿近日很开心?” “生平之志达成了一半,自然是开心的。” 柳晴岚一顿,猜道,“是和殷寻?” “当然,从未变过。” 柳晴岚对于闻人晏来说,是解惑的恩师。 小时,很喜欢来找她求解天南地北,人情往来的各种问题。 其中有一问,问的就是“志向”。 柳晴岚正儿八经地给他说了许多英雄豪杰的生平,与他讲述了为人为侠,该有的意气。 最后听闻人晏很是不正经地答说:“好吧,看来我确实胸无大志,只想‘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听得向来温柔的柳晴岚,都有些不知该如何回答。 心说,分明是个有识有思,有才有能的少年俊杰,怎么满脑子都是情爱,这要是让闻人竹雨知道了,定是要打上他几手板的。 柳晴岚坐到了堂上,本能地想像惯常一样,给自己煮上几碗清茶。然而手一伸过去,才发现原本合该放在手边几上的茶盏,不知怎的没了踪迹。 闻人晏见此,自觉地解释道:“前些时候,我与大伯吵了一架,他一时激动,便把师父您的茶盏给砸了。” “但因此事我觉是他的不对,所以不打算替他赔给师父您。” 柳晴岚:…… 她温柔不是装出来的,也不打算问他们抄什么,只摆了摆手,道:“罢了。” “师父此行被坑去丐帮,可有什么收获?”闻人晏问道。 “有一些,见着了那位鼎鼎大名的右长老,”柳晴岚缓声轻笑道,“知晓了一些丐帮的往事。” “多少能印证先前的想法……” 等与柳晴岚说完事,方被放了出来的闻人晏,急匆匆地又要去找殷寻。 还不忘在心中给自己辩解,说并非是他太粘人,只不过,今日是殷寻生辰,怎么也该多陪陪。 结果一拐进院中,就见向来不与旁人亲善的殷少庄主,居然在与他们均天盟中的两个侍女说笑! 闻人晏听到殷寻轻笑应道:“好,多谢。” 这清俊又不缺精致的面容携着笑意迎上,一下就让俩姑娘一时愣了神,而后又羞得低下了头,糯声道:“不用谢,这也并非大事。” 平日里殷少侠的气质太冷,剑上的杀气太重,让生人不敢轻易靠近。然而今日,却柔和了许多。 从前几乎只有闻人晏能察觉,其实殷寻向来都是很爱笑,且很会体贴人的。一旦显露出来,哪怕见惯了少盟主的明艳颜色,也很难抵抗住殷寻这如雪轻柔的。 恃美行凶。闻人晏在心中批判道。 他桃花眼从背后瞪了瞪殷寻,觉着有些生气,但又想这气不能撒到殷寻身上。毕竟会讨人喜欢也不是殷寻的错,也是像殷寻这么好的人该有的待遇。 再说了,因着这一张皮相,他往常就没有少被人这么追捧过,虽说他能躲的都躲了,但真要计较起来,他好像比殷寻要严重多了。 所以他只能变成眼巴巴地盯着他的阿寻,心想,果然他动作还是得再快些,快些与阿寻定下来,不然万一阿寻改了主意可怎么办。像阿寻这神仙般的人物,难得下了凡,可不能被别人给套走了! 分明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假设,却让闻人晏很是慌里慌张。 等面前人走后,殷寻一回头,就见着了一脸受气包样的闻人晏。 他想从殷少侠那里讨得一些甜头,平平他心底的酸气。 于是急步扑向前,一把将他的阿寻给结实地揽进怀中,却不想引得殷寻闷哼了一声,他连忙道:“抱歉,我,我……” 说完,又有些架不住羞恼。 “无事,只是还未完全缓过来。” 闻人晏在心底又小声骂了自己一句禽兽,而后小心地问道:“所以……阿寻与她们说些什么,这般开心。” “昨日阿晏你说,想做碗长寿面,所以想着暂且闲来无事,就由我来做。却摸不准做法,便想问人。” 均天盟里的侍女有些是盟中的人从家里带过来的,有些则是从外头招来的。后者对殷寻这个饮雪剑庄来的少庄主,怎么说也没有那么大的恶意,尤其是先前闻人晏没少招呼说,让她们能听殷寻吩咐,就听。 殷寻从前要不就不过生辰,要不就是凡事都由闻人晏来备好,要一下做出来,怎么也得有些功课。 “今日是你生辰,怎么能由你来操劳。” 闻人晏一通包着关怀与酸意的话,像盘饺子一般,唇齿一咬合,里头的馅料全都流了出来,既酸又甜,怪味得很。 “不操劳。” 殷寻神色认真,道:“阿晏,我心觉,待你……胜不过你待我好。还会担忧,像我这般的人……会不会,太过无趣。所以该做些什么,来讨你开心。” 或许是生辰时候,会让殷寻忆起那年闻人晏第一次抱着天问剑闯来时,能让他触及心中柔软。只是当时,是在白雪茫茫的饮雪剑庄,而现下,则在早冬尚暖的均天盟。 殷寻这话听得闻人晏耳边一阵嗡鸣,只觉人飘然在天外,既开心,又酸涩。 他呼出一道长气,端出一脸正色,道:“阿寻,两人谈情说爱,又不是比武切磋,不必分个高低的。” “你不无趣,你特别好,所以你若存这种想法,我就,我就……“ 殷寻闻言极为自觉地将手板摊在了闻人晏面前,在右手尾指下侧,还有个几欲消失的齿痕,是闻人晏昨夜留下的。 他声音平静,明明是在做撒娇的事,却听不出任何的撒娇意味,“罚我?” 这他哪招架得住呀! 闻人晏在心中再度痛斥殷寻的狡猾,将他的心绪拿捏得死死的,根本没有留给他转圜的余地。 冬日暖阳时,尚有桂雨轻落,如漫天金雨,星火相缀。 “阿寻,你可愿与我……” 闻人晏从袖中摸出一道金漆红封,上头端正嵌着“婚书”二字,动作一板一眼地递向殷寻。 “共结连理?” 他都等了月余了,想尽办法去暗里暗里去提醒殷寻,可是正如他所料的,殷寻从来只会比划手中剑,也因此而弄不清很多事,所以压根想不起来这茬,看来,还是得能等他自己去挑明。 却听殷寻道:“不……” 闻人晏笑意僵在了脸上,他退了一步,又忍不住拍了拍自己的脸,觉着他许是在梦里。 这不对! 不对,不对,不对。 他们不是已经一夜缱绻了吗! 阿寻他,他……是该这么始乱终弃的人吗!若不是始乱终弃,为何要拒绝他的求亲? 他这也好像没有特别着急……吧。 第60章 配¥ “不是……我的意思是, 我知道男子为妻会遭人非议,所以并不是非要阿寻你嫁于我的,我们就成亲,只拜高堂天地, 不分嫁娶……或者说, 我嫁于阿寻你,也是可以的。” 总之, 他就是想定下来, 想让所有人都清楚他与阿寻并非什么能让人肖想、垂涎的孤身人。想听人言中,他们不是因那饮雪剑庄和均天盟的陈年破事而两厢不对付的死敌, 而是正儿八经的侠侣。有天地作证,有高堂应允,有婚书为媒。 他握着手中的婚书, 着急地想要再解释得清楚明了一些。 却见殷寻一怔, 喃喃道:“原来会遭人非议么……” 他先前倒是没想到还有这重。而后又神色平和地摇了摇头, 答道:“我并非介意此事。” “那……那我也与沈老先生说过了,他说只要我们是真心相待的,他便开心, 甚至能亲自下江南一趟……” 在饮雪剑庄时,闻人晏依殷寻所言, 也去拜会了沈老先生。 沈老先生年将百岁, 虽说看上去还算精神, 但近些年身体总会出大大小小的毛病。 庄内的人对沈老先生尚且尊敬,并不会给他安排太多或者太重的事务,为数不多的杂活也老早被殷寻抢了过去, 闲来没事就喜欢披着张小垫子, 靠坐在院中的躺椅上, 看着庄内来往的小辈们。 若是瞅见眼熟的,认出是殷寻教导过的小弟子,还会把人喊住,再指点上几分。 他曾与殷寻说过他那个年头的饮雪剑庄,比现下这个死气沉沉的样子要热闹多了,都是些满怀热忱的少年剑客,天资尚佳的能往外闯出一番天地,在江湖上书写下自己的姓名,天资稍缺的,也会沉下心性,去锤炼各种神兵利器,得江湖英豪尊敬。 但饮雪剑庄已经十数年没出过人物了。伏魔会后,老庄主离世;四方乱后,那些能挑起大梁、能说得上事的前辈,也已就义。整个饮雪剑庄,只剩下殷梦槐,和一些未长成的毛头小子,如同被抽去了所有生气。 “我搞不清殷梦槐那老小子这般对小寻到底图些什么,反正在他手上,剑庄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他手底下教出来的,一个比一个废物,心不静,嘴上倒是利索,但没几个会去潜心研习剑法,瞧不起那些个最基本的剑式,总想着得到些个别具神通的武林秘籍,好来个一飞冲天。” 他指着东边的藏书阁,说:“在小寻成为少庄主前,那书阁都险些被荒废了,是小寻将那些被虫咬坏的书卷给重新誊抄了遍,又领着那些个新入门的小孩们,告诉他们行剑从来不能一蹴而就,唯有扎根稳打才能与剑意相合。” 起初,殷寻教导人时,神情言辞太冷,还没少被埋怨过。 直到又有江湖侠客上门挑衅,他们见识到殷寻的剑法,他们便只剩下了心悦诚服。 “后来小寻与我说了他的事,说我于他有教养恩,不能瞒着我,若我觉得为难,要与他恩义两断,他亦无悔。” 说着,沈老先生一笑,半合上眼,面上一派怡然,对着闻人晏说:“这哪能呀,没了小寻我上哪找这么好的小徒弟,我曾经会想小寻或许能带饮雪剑庄重拾荣光,那以后我就想,拾个屁,就这破地方,不值得小寻费劲,还是他开心更重要……” 这些事,先前闻人晏已经殷寻说过了,他轻答:“我知先生不会阻挠。” “那……是顾虑我家中?没事的,大伯管不着我,我爹……我娘还在劝,他人看着严肃,但其实面冷心软,最多也就是被骂上几句,罚上一罚,犟不过我的。” 这些天来,闻人晏暗自忙活的,都是在筹备与殷寻成亲一事。甚至又回了闻人府一趟,把事情挑拣着在他娘亲面前说了一通。 何清池本就是个软耳根子,听到闻人晏说殷寻受过许多苦,却出落得比他都还要好。想到先前在闻人府时,她也好奇去看了一眼晏儿在她耳边念了好些年的心上人,光是一眼,她就觉得喜欢,觉着日后他们相处起来定能和睦。 又心念着这孩子可怜,非常动容地把家里的事都给揽了下来,还不忘告诫闻人晏,要好生待人,莫要三心二意。 却听殷寻又答:“我自是相信阿晏能处理好家中事。” “那是为何……” 闻人晏总觉得自己脑瓜子都变得不灵光了,根本无法思考,只能从万千麻绳般混搅在一起的思绪中抽出点挨边的。 难道阿寻……当真觉着与他在一块不舒服?觉着他们不够合拍? 可是昨日夜里,尤其是火毒草过后,闻人晏看得清楚,阿寻眼角染红,软舌稍展,分明也很动情的,甚至还会许他再重一些。 方才他们明明都还好好的,所以闻人晏才会觉着这事他胜券在握。 果然是阿寻想要始乱终弃了吗? 怎会如此! 殷寻见着闻人晏的脸色越发难看,殷寻开口道:“只是想起阿晏先前的话。” “什么话?”闻人晏紧张地一皱眉。 殷寻垂眸心忖。 近些时日,他能见在闻人晏的搅动下,那些浊教余孽出现得愈发频繁,说不准哪一天,就会把早年的事给牵扯出来。 再加上,饮雪剑庄这样的世家,曾经能说得上事的父辈,像沈老先生这种已然退隐的,虽能博得一点外人的尊重,却也对庄内的事插不上手,可以说,这些年来,饮雪剑庄就是殷梦槐的一言堂。 他此番也已然公然违背了殷梦槐,闻人晏还为了他亲自上门,下了殷梦槐最为看重的脸面。 殷梦槐的夫人魏文君倒是个十分心善的人,总会替殷寻说好话,但凡是她开口劝说,总容易适得其反,她为了护下殷寻一命,而被殷梦槐重伤,这些年病着的时候,比清醒的时多,殷梦槐总觉得,这也是殷寻的错。 殷寻知道,这个少庄主当不长久,等他名义上的幼妹殷茵及笄,等殷梦槐没了掩人耳目的理由,他就该把少庄主的位置拱手让出了。甚至,可能会被直接赶出饮雪剑庄。 原本殷寻并不在乎这个。 他觉得行剑一事,只在他一人,他能将饮雪剑法练到极致,剑道在心中,不负先生教学,秉得自身清正怡然,其余的,对他而言,都是些虚名,都是些旁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没有必要去介怀,也不必去争抢。至于,旁人怎么看,就更是不重要。 但是他要为了闻人晏而在乎,愿意为了他们彼此而在乎,去博得一点好话。 殷寻记得,先前闻人晏闲来无事,把楼万河的那句话化用了过来,说:有人与我传言说,像什么少盟主和少庄主,这俩身份最是相配,就该绑死在一起,所以阿寻你跟我最是有缘了,天生该当知己。 他想,若是如此,与闻人晏门当户对的,最是相配的,不会是自己。 哪怕闻人晏不在乎,旁人或许也会觉得他与闻人晏并不相配,甚至会说,相配的另有他人。 明明这样的顾虑如此滑稽,但却难以忽视,难以咽下。 然后诸般纠结最后落回到了闻人晏的一句胡闹话上。 他说:第一美人当配第一剑客。 殷寻知道,这只不过是一句戏言。但戏言能经万人传唱,那便可以当真。 殷梦槐能坐稳饮雪剑庄庄主的位置,除了他是老庄主的独子外,还因他是当下的第一侠客。若他也能成为第一侠客,是否就能配得上对他这般好的阿晏。 虽然闻人晏才说完,谈情说爱不是比武切磋,殷寻依旧想要去计较。 殷寻郑重道:“既然阿晏你是第一美人,那我当成第一剑客,才能与你相配。” 闻人晏呆住。 他从未想过,自己乱七八糟的话,会把他自己带到沟里。 “那……那就是我当时……的一个引子,阿寻你,不用这么较真的。” 闻人晏上前握住殷寻的手。 那事本来就半分真,半分假。 一来,是想着小满或许也在摘星桥市的画舫上,想着能再激一下他,二来,就是想撩拨一下殷寻,哪想,当时人没撩着,现在反倒半路抛出来,绊他一脚。 也管不上自己心底的九曲十八弯了,只会将自己的话尽数直白地讲出来:“就算阿寻你不是第一剑客,我也只与你一起的。” “阿晏瞧不起我?” 殷少侠说不上睚眦必报,但能把先前闻人晏对他的质问给完整地回敬了回来。 江湖上都爱传说闻人晏喜欢戏弄、欺负为人清正寡言的殷少侠。 可他觉得,分明都是殷寻在“欺负”他。 闻人晏有点委屈,“你明知不是……” 殷寻面上勾出浅笑,“既然不是,阿晏何不再等等?现下距离开春,也不过月余。” “月余……也好久了。” 闻人晏试图商量:“就不能再早些么。” 殷寻凑近了些许,浅色的双眸只映得入闻人晏一人。 他声音轻柔:“那阿晏用这月余时间,仔细准备你我婚事可好?我也会仔细写好,等到我拔得头筹,再当着众人面与你结亲,次日我们便趁着人潮未散,大喧锣鼓,我坐红轿,你来娶我,可好?” 那场景勾勒得太过美好,太过符合闻人晏的期许,同时又被殷寻近在咫尺的美色所惑,闻人晏鬼使神差间居然就被说服了。 讷讷地应声道:“那我们说好了。” 等回过神来,他才大呼“失策”! 他哪里需要月余的时间的准备,他分明都已经准备好了! 就连那婚书上的字,他都是难得端正勾写,反复誊抄了十数次,才勉强满意,才呈到殷寻面前来的。 然而他已经答应殷寻了,他得当个言而有信的人。 好气。 作者有话说: 对不起!!!来晚了一点qwq 60-70 第61章 四方乱¥ 近日来, 自从冬月十一过后,均天盟内的众人都发现,他们的少盟主多了个不大不小的习惯,只要闲着没事, 就喜欢盯着历书看, 神情专注得像前些个月日日看着那被他装裱得妥帖的信件。 “师兄你看,长得好看也没用, 该被拒就是会被拒, 早让你嘴上积德,少想馊主意去挑人, 你不听,栽跟头了吧。” 日光铺洒在苏向蝶的身后,此时的她像是镀上一层圣洁的光辉, 言语间充满了悲悯与慈爱, 拍了拍闻人晏的肩膀:“没事, 你熬过来了,今日就是除夕,等过完这个年就能开春设擂, 不用再愁。” 闻人晏眸子眯了眯,一脸危险地看向幸灾乐祸的苏向蝶。 苏向蝶仰了仰头, 毫不惧他的目光。她平时打不过她师兄, 更说不过她师兄, 难得寻着了机会,怎么也要抓紧了机会去数落。 还没能再多说点什么,就见外头有人敲了敲门缘, 一声清洌如冰泉的声音随之响起:“阿晏。” 闻人晏登时没了跟苏向蝶打趣的兴趣, 转而向门外望去, 就见殷寻在屋外,身后雕梁画栋皆披浅霜。 他裹着厚实的大氅,手中捧着一个小手炉,肤白如凝脂,身上透显着清减意,温文尔雅,若非腰间从不落下的天问剑,完全会被旁人当成什么风吹即倒的病弱公子。 殷寻从前分明是不怕冷的,就算是在见霜城寒冬,他的穿着也从未像这般厚实过。 但就如闻人晏心许,短短两月,他就被养出会去贪图冬日片暖的惬意与舒适的习惯来,从原本需要闻人晏每日往他手上硬塞炉子,到现在,已经会自觉揣上了,细细感受掌心的温热,时而还能嗅到期间熏燃出的桂香。 甚至还能勾得某人,让他煞有其事般地说着“好冷”,而后凑上前头,将自己的掌心盖到他的手上。 就像现在这般,向来重色轻友的闻人晏半点不带心虚地将手覆到殷寻上头,恬不知耻地从人家的手炉里头窃取暖意,甚至不忘小心眼地告状道:“阿寻,师妹她埋汰我,往后我们给她的红封得薄些。” 苏向蝶举起手中的拳头,想要揍自己的师兄一拳,但又心知自己打不过。想要寄希望于向来清正礼貌的殷少侠驳斥闻人晏这种孩子气的话,却听殷寻浅笑地应道:“好。” 苏向蝶觉着这个均天盟呆不下去了,这少盟主都能伙同饮雪剑庄的少主一道欺负她了。 于是,她只能蛮横地抱起原本拱在窝里的大盗,恶狠狠地赶人:“你们要走就快些走,别妨碍我给大盗打扮,我还等着明日同大盗一块配合着讨红封呢。” 说着还不忘与大盗对视一眼,一本正经地问道:“大盗,你说对吧。” 前几日殷寻答应了闻人晏,要陪着先去一趟询英台,看看武林大会之事安排得可有疏漏,而后再同他一道回闻人府中,与他过这个春。 这些日子,闻人晏想着既然阿寻愿意进他们家门,那么怎么着也得开开心心地进,保证阿寻不会像在饮雪剑庄时那般,受到任何的冷待。 闻人晏对闻人竹雨说:“爹爹您可是君子,读圣人经,爱天下人,可莫要因着一己偏见,反倒与至亲恨决,逼得我同阿寻一道要远走天涯。您想,若是长久见不着我,娘亲会当如何?” 何清池适时地应声:“若是长久见不着晏儿,我会郁结成疾,日日以泪洗面。” “没错!”闻人晏一脸单纯地朝闻人竹雨眨了眨眼。 闻人竹雨:“……”我到底倒的什么霉有这孩子和夫人。 一顶高帽戴下来,又与何清池一唱一和、软磨硬泡,总算解决了他先前唯一没有摆平的闻人竹雨。让他勉强同意让殷寻一道上门来团圆。 绣样精巧的鞋面一点一点地印在雪层上,临近询英台的道上,妆点满了斑斓的唱暖,在这冬日里半点不失艳色。 闻人晏用指尖点了点那挡在他跟前的唱暖,将它面上的雪霜给点掉,道:“这个时节最是好看了,冬雪微消,春暖将至,身边所有都像是可以咬上一口的糖葫芦。” 说罢,又转向殷寻,抬手轻轻拨去落在殷寻墨发上的雪星:“这是我能与阿寻你一块过的第一个年吧。” 往常总是,能在冬月把殷寻“骗”,但不等到年至,人就得回去那座白雪棺椁里去。 只剩下闻人晏一人,暗自惦念既然是要迎春,少了阿寻在身边,终归是少了点什么。心说什么时候,他讨得的红封也能有阿寻的一份。 “嗯。”殷寻应声。 话音刚落到尾,他的唇就真被当成了可以咬上一口的糖葫芦,给面前人俯身咬了一下,咬完不愿松开,就这么衔着,眸中闪着精光,像是不愿与人分食的小狐狸,又往唇齿内里舔了舔,而后才心满意足地眯眼离了些许,鼻尖相抵,目光灼灼地看着不过咫尺的人。 “总觉得小时仍然恍若眼前,那个时候我们才都这么高,这么丁点,”闻人晏抬手比划了一下,“还可以向长辈们讨红封。” “阿晏想念那时?” 就见闻人晏笑了笑,颜色霎时能羞手中花。虽说殷寻常见他笑颜,但是无论看多少次,依旧会被那容颜给惊到。 忍不住叩问,如此明月,为何他幸能独享清辉。 闻人晏:“不想。还是现下更好,不用远观不可亵玩,可以随时着你手,怎么说都还是现在更好。” “不过,真的时如白驹过隙,转眼间,就变成我们要给小辈红封了。” 却听殷寻一板一眼地纠正道:“也是来年才需要给。” 闻人晏当即瞪了眼,小声责备道:“本来是可以今岁就给的。” 而后忍不住惩罚性地又咬了一下殷寻的唇,提点道:“你明日要是见着我小姑,也可以多说点诸如财源广进、生意兴隆的吉祥话,她一高兴,人就大方,可以讨个大红封。” “不说也行,我来替阿寻你说,我把我那份都给你。” 殷寻眼中染着笑意,摇了摇头:“用不着许多银钱,我这些时日早被阿晏你给圈养了。” “哪……哪是圈养。” 这用词像是带着烧劲,听得闻人晏耳廓一热,维持不过几瞬的厚脸皮一下又被烧成了薄片,慌里慌张地转移话题道:“好啦,我们不能再磨蹭了,不然回去晚了得挨骂的。” 一点是他自个拉着人杵在原地不走的自觉都没有。 要进去询英台,先要通过一高耸的石质大门。那大门颇为壮阔,柱身有四神雕刻,石料青白似玉,其上有饕餮、凤鸟纹样,而牌坊正中书着遒劲有力的“询英”二字。 有人说这二字是出自均天盟立派祖师李询英之名,也有人说这牌坊在李询英之前便有,是“询识群英”的意思,反倒是李询英蹭了这名,长期以来并无定论,均天盟的人一般都喜欢宣扬前者。 大门前头还立着一块碑石,上头极为豪气地刻着「分道均天,自掘前路」八字。 尽书均天盟此名的由来,说是最早时,一群走投无路的人合而聚之,掘得前路,成一番大事业。 闻人晏指尖抚向那石碑,目光微沉,与殷寻轻道:“阿寻,这字样看着颇为霸气,却给均天盟惹来过不少的麻烦。” 殷寻随着他的动作,一同望向那石碑,想起那日在寒衣节的祭典上,闻人晏抄了长卷为那些亡故的均天盟兄弟放的悼念水灯。 应声道:“此事我略有耳闻。” “我就是想感叹,幸得我们生得晚,若是早生个十来年,许是没有不能像现在这般自在,可能得生平故事全皆只能做茶肆闲谈……” 均天盟曾经在伏魔会上死了许多人,而在后续的“四方乱”中,死得却更多。 先帝垂暮,外邦作乱,有狄,南有蛮,西戎起,东夷乱,四方从来无太平,内忧外患,两相焦灼,没有一处是安生的。 尤其当时,饮雪剑庄曾被拿去与净世剑宗混为一谈,均天盟也有过被声讨的时候。 武林多义士,一直领着人干扰叛军的动作,尤其是与云麓书院和平乐郡主关系密切的均天盟,被视为了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一直设法想要除之。 于是他们散言说,“均天盟盟主,到底是区区一武林侠客,还是土皇帝?”、“土皇帝做着做着,就容易产生念想,要做真皇帝。”…… 那「分道均天,自掘前路」的碑文,就被人有意歪曲成了是要以武犯禁,与皇权共分天下的意思。 现下,大家都知道柳晴岚温柔,但少有人会记起,昔时不过是临危受命的柳晴岚,如何扛着重压号令,又如何孤入无人境,纤手退人兵。 落得一身顽疾,面容俱毁,这才平息了混乱。 “阿寻,武林大会上,许是会发生些事,倒也不尽是难解决的,”闻人晏握起殷寻的手,认真道,“但你固然武功好,但这些时日总是明抢易挡,暗箭难防,所以我得仔细先跟你交个底,否则放心不下……” 殷寻:“武林大会上,均天盟中内鬼许是会起事?他们是否与作乱的旧部有关联?” 闻人晏闻言嗔道:“阿寻总该给我留个故弄玄虚的机会吧。” “我可想在你面前显摆了。” 第62章 阿寻¥ 然而真等殷寻合上嘴, 目光专注地看着他,想洗耳恭听等他显摆一番,闻人晏自己倒是支吾上了。 既想在心上人面前开屏,又被自己面对殷寻时的满腔羞怯意给占领了上风, 那些个胡说八道的本事全都被扔到了犄角旮旯, 甚至连带着原本要说的话都被搅得胡乱,一时间理不出来。 最后只心虚地摇着尾巴, 嘟囔说:“算了, 不显摆了,反正阿寻知道我很厉害就行。” “嗯?”殷寻手中暖炉在寒天中蒸出小片白雾, 笼在他的面前,像是能将他的神色尽皆柔和下来,还为向来直言不讳的少庄主, 掺入了星点口是心非, “分明是笨蛋。” 闻人晏一听, 桃花眼登时瞪成了杏圆,心说,他的阿寻学坏了!都会打趣他了! 是谁把阿寻教坏的! 闻人晏想要训斥, 却见殷寻倏尔凑近,踮脚上前, 嘴角含笑地又吻了吻他眼下的泪痣, 令其上涂抹的胭脂更加红艳了起来。 殷寻轻道:“然我喜欢。” 他清亮的眼瞳里全是笑意, 狡黠有余,消去了一身的冷意,比起一派孤高悬月的神仙气, 现今的殷寻在闻人晏面前, 倒真像是落了凡尘, 有了不少的烟火气。 唉!太坏了! 得多教点! 闻人晏板住脸,想要把自己的形象给正回来,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地说道:“不许闹我了。” 可是手却很是不安分地挪到殷寻那,把人给牵住,一道往询英台里头走去:“先前我从一些海寇口中探听到一二,他们说,胡知随身带着东南各水域口的布防图,及他们海寇勾连的官员名单与信件。但这些东西胡知身上没有,来替他寻仇的刘金盏身上也没有。” 从苏向蝶把刘金盏押进均天盟水牢开始,该搜的身早就搜过了,除了半边的金佩,一无所获。 而那金佩胡知腰带扣处也有半边,制式不尽相同,一眼过去让人觉着毫无关系,但稍一拼合,却能发现两块能完全拼合到一起,既是他俩的信物,又是一块调令,多少能够左右余下海寇的行迹。 闻人晏借着去见霜城的空档,又晾了那刘金盏一阵子。 像她这种被当成死士养大又曾背主的人,上刑对于他们而言,都不过像是挠痒痒,起不了多少作用。唯一能让他们有所反应的,只有他们所忠的目的,并且容易为了这个目的而多想,而自作聪明。 比方说,先前刘金盏最大的目的,就是要杀了闻人晏,替胡知报仇。 可她后来又得知,胡知仍生还,那她的目的,就变成了想方设法地要将胡知救出去。 可她被关着,单独关着,尤其是经过孔开济逃走那事后,除了每日亲自来给她送饭的苏向蝶,她谁也见不着。 苏向蝶与刘金盏相似,都是被当成死士养大的,虽说在柳晴岚的教养下,活泼开朗了许多,但一些曾身为死士的品质她没丢,比如嘴巴严实,比如恪守本分。不该说的话一句不多说,不该做的事也一件不多做。 且苏向蝶不仔细往自己眼上画凤尾蝶时,人总没什么大特色,很难让人记住,被水牢困得头昏脑胀的刘金盏刚刚辨不清,这给她日日送饭的人就是那个帮忙擒住她的人。只觉得,没了那门房,均天盟就像一块牢不可破的铁板。 刘金盏被自己那胡思乱想搅了一通,所以,等闻人晏觉着差不多,再慢条斯理地去盘问她时,刘金盏再也按捺不住了,试图与闻人晏谈起条件。 “我知道你们想要什么,也知道那些东西的具体去处……你若能放了胡大哥,我就替你把东西取回来。” 甚至不忘威胁道:“什么人会需要那些东西,相信闻人少盟主也当清楚,也当知道,如若不快些拿回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哪些人需要布防图和能威胁地方官的物件,自然是想要作乱的人。 这一点闻人晏清楚,殷寻也清楚。 他问道:“真要放?” 问完又想,应当不是。虽说凡事当有取舍,一个已面穷途的海寇头目,比不过眼下的安宁重要。但闻人晏真要把人放了,那他怎对得起那些死在胡知手下的均天盟兄弟。 果不其然,身为武林正道代表,均天盟的少盟主闻人晏,听此正色道:“那可不,我这人最言而无信了。” “再说,她与我说的那些,早前我早就有了推论,她的那些消息,不过只是让我更确定一些事罢了。该抓的人,该平的事,一个都不会落下的,也好免得到时候突然冒出来些个不三不四的,碍着我们大婚。” 闻人晏的语调很是随意,却分外让人安心。殷寻笑了笑,应道:“被阿晏你显摆到了。” 换来了他一阵颇为得意的“哼哼”。 等两人在询英台转了一周,去到临江城闻人府,已是入夜,府内张灯结彩,很是热闹。 闻人松风身为家主,却缺了席,只能由闻人竹雨严肃着一张脸,坐在正堂上。 闻人晏半点不带顾忌地对着殷寻说:“阿寻,这事咱爹、娘。” 听得何清池面露慈爱,也听得闻人竹雨脸上扭曲,但最后也没有去发作些什么。 殷寻说不上有多喜欢热闹,从前在饮雪剑庄守岁时,也只会简单地与沈老先生拜岁,而后就只剩夫人魏文君状况好些时,会记着有他的存在。 但在闻人府中,殷寻却难得不想找个清静处,被闻人晏带着四处乱转,四处昭告说往后府中要多出这么个小主人。 一直转到了入夜,闻人晏不知上哪顺了一根红烛,点在自己的房中。 “阿寻,我今夜……可否碰你?” 闻人晏话问得彬彬有礼,像是在征求人意见。然而事实上,却早已不容拒绝地将人压在了榻上,长发垂在殷寻的脸侧,扫得一阵痒。 屋内烧着碳,驱散了晚冬的寒意。闻人晏身上只穿了单衣,半敞着衣襟,能见平日藏在衣裳下的胸腹,脸上不带分毫粉饰,但因眉眼寸寸恰到好处,依旧很是惑人,且是唯有殷寻能见着的惑人。 殷寻眯了眯眼,提醒道:“我们还未成婚。” 闻人晏当即蛮横上,颇具禽兽的自觉,咬上殷寻的耳廓:“我不管,野鸳鸯也是鸳鸯。” 就这样,隔三岔五地当了几回野鸳鸯,等到春日艳阳天来临,殷寻从榻上起来,例行地发现他的头发又被偷去了一小撮,与闻人晏的绑到了一起。 殷寻也没打算去解,只把目光投向那罪魁祸首。 就见闻人大美人眨着眼,用被褥挡住半边面,恬不知耻地泼脏水道:“阿寻,你的头发怎么总缠我。” 殷寻顺着他的话问道:“那当如何?” “要惩罚一下它,”闻人晏煞有其事地探手揪起他们缠在一起的发辫,比划出了大约一寸的长度,“我们把它尾巴剪掉,封到锦囊里,用玉镇着。” 话说得像是要镇什么妖怪,却也意图昭昭。 今日是他们要回楚水城的日子。 越是临近武林大会,来往楚水城的江湖人士便越发多。而他们来往间,头一件大事,就是先去瞅一眼闻人晏。 闻人晏这人,大都时候都呆在均天盟里头,见过他的人不少,但不至于每个人都见过他。 盛传了好些个月的天下第一美人,自然没少会有人要前来查看一番。 询英台上有闻人晏安排的一片小居,专为长途跋涉而来的侠士所准备。而他能安排给其他侠士,自然也有留给自己的雅居。 是夜,闻人晏好不容送别那些个接二连三来的好奇侠士,还没在房中坐定,就听到几下短促的敲门声。 门一打开,屋内外的人皆愣了一下。 屋外站着的人,是出自明儒门的一位新秀,名叫魏有书。他长相不算突出,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儒雅,又有种近乎刻板的严肃,闻人晏不能说不相识,他们两人白日里才有过一面之缘,但这远不是值得夜里登门的交情。 “魏少侠。” “闻人少盟主。” 两人客气地互道了一声,而后又陷入了一阵尴尬的沉默。 不等闻人晏送客,魏有书才重新开口问道:“敢问闻人少盟主,殷寻……是否在此间居住?” 来找殷寻的?闻人晏有些意外,心下警铃大作。 心想,魏文君也同出于明儒门,许是旧识,可阿寻从前没有跟他提及过。 “找阿寻何事?”闻人晏皱眉。 魏有书一怔。心想,阿寻?叫得好生亲近。 “魏大侠,到底何事?”闻人晏言语染上一些不耐烦,又问了一遍。 不等他回答,殷寻适时地从房内挽着散发走了出来,温声唤道:“阿晏。” 而后就听到了一句陌生的答话:“阿寻。” 魏有书这一叫唤,听得闻人晏全身一激灵,目染怒色地瞪向了门前立着的人。 看吧!看吧!他的阿寻是真的被很多的人觊觎。 他满心的酸意还未能浸透五脏六腑,就见殷寻已然将发束好,而后很是板正地朝魏有书行了一礼:“魏兄,我有表字,请唤我为世真。” 像大变活人一般,全无对着闻人晏时的温柔,变回了那个拒人千里的孤高神仙。 作者有话说: 一共就一个算不上情敌的路人 阿晏变身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完了完了完了,我好多情敌 第63章 十赞¥ 殷寻送客的态度果决, 不比闻人晏平常应付人时迟疑多少。 虽然无论神态动作都仍然有礼,但是殷寻这突转冷淡的态度,还是让魏有书的脸色一变。他是个儒生,原本只是想着尝试着讨一下亲近, 却一瞬有种被下了脸面的感觉, 只能苦着脸告辞。 因为魏文君的缘故,殷寻曾在饮雪剑庄与魏有书见过, 但在殷寻印象中也仅限于见过, 并无半点特别。 魏有书与魏文君亲厚,听魏文君提及过殷寻的好, 也听魏文君劝说少信外头碎语。 但他也不是常能去到饮雪剑庄,且每次他想与殷寻答话时,都会因为殷寻太过疏冷而怯步, 偶尔终于鼓起勇气上前, 殷寻会看在魏文君的份上应话, 可是应完后,就会以需要练剑为由离。 一直以来,魏有书都觉得, 殷寻就是这么个性子,对谁都是冷淡的, 甚至可以说, 殷寻对他, 已经算得上有种特殊的温和了。 “人专程登门拜访,阿寻就不问问人来做什么的吗?” 冬日已过,闻人晏给自己置办了一柄新团扇, 相比原来坏掉的那柄还要华丽上些许。 他用扇面半挡住自己的脸, 闷声问了一句。 问完就立即后悔, 生怕殷寻真会回头把人给喊住。 殷寻目光转向那个翻了个底朝天的醋坛子,轻摇了下头,将房门锁上,凑近那一身酸气的大美人,道:“我与他不相熟,所以不必问。” “那阿寻相熟的人……是不是只有我?” 闻人晏以前总觉得,他能在殷寻身边偷得一份特殊,只是因为他足够主动罢了。但现下看来,似乎并非如此,分明不止他可以能够靠近、愿意靠近殷寻的。 楚水城到见霜城山高水长的,这么远的距离,虽然常有挂念,闻人晏从来不知道,殷寻一年到头遇到过什么人,生活得如何,遇上多少事。 一想到这样的日子不过是在几月前,就倍觉心惊。 甚至不敢回想自己从前是如何熬过来的,果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俗语当不欺我。 “只有你。”殷寻答道。 “从一开始,我就只与……只愿与阿晏你相熟,所以无需忧心。” 闻人晏还是有些钻牛角尖地问道:“为何只愿与我……” “总不该是因为我长得好吧……” 人心不足蛇吞象,以前总想着,倘若他这被许多人称颂的相貌也能蛊惑殷寻一二就好了。可是现在又会想,万一殷寻只是单纯喜欢他长得还算可以,怎么办? 他这些日子会想,殷寻怎么就倏尔喜欢他了,又会刻意去不让自己想这个问题。想安于现状,也担心面前这个如在梦中的美好会倏尔破碎,会想着殷寻会不会偶在某一日,就把偏爱给收回去,不安,不定。 “为何?我想不通,自摘星桥市后回来,思索了许久,都未能想通……” 殷寻抬起手,用手背把自己的眼睛蒙了起来,俯身上前,轻吻在闻人晏手中的扇面上,隔着那半透的纱,点在闻人晏的唇上。 “可即便我把眼睛蒙起来了,依旧想吻阿晏你。” 殷寻说得认真,像是在钻研什么学问道理:“是只心悦你的模样吗?” 那些杞人忧天的想法全都被一扫而空,闻人晏再度被殷寻给闹出了个面红耳赤。 心想,阿寻果然是学坏了。 坏到他得去书斋,找些个清净咒来抄才能抵御。 毕竟,阿寻这个样子,总会让他变得禽兽不如,有违圣人教诲。 但闻人晏转念一想,又开始坦然了起来,觉得他这生来,听从圣人教诲的时候占了十之八九,偶有一二不听,也不过分。 一点都不过分。 就是要是被闻人竹雨知道了,铁定要抄起鸡毛掸子。 第二日清晨,随着鸡鸣初晓,许多人翘首以盼的武林大会便正式拉开了帷幕。 闻人晏在询英台的台正中,容颜倾城招得人注目。尤其是周围一圈的唱暖颜色缤纷,让他胜似立身于繁花中,让先前对美人榜颇有微词的人,也不得不心叹,确实从未见过有人能及闻人晏。 不稍多时,有一人缓步走上了台,正是闻人晏昨日才见过的魏有书。 昨日夜里他忿忿地与殷寻说,他要教训这个不知分寸的家伙一番,结果武林大会甫一开场,就给他碰上了。 倒还真不是他故意的,就算想故意也没办法一夜之前把先前抽好的名册全部改换过来,只是凑了个巧。 武林大会上来往的江湖侠士太多,要经过初筛,所有的分配都是柳晴岚与闻人晏一道抽签了几日才排下来的。 唯一内定的,是均天盟给各位远道而来的侠客献上的一份见面礼,不管结果是丢脸还是长脸,都安排了自家少盟主,也就是闻人晏打头阵。 若是放几月前,还是会有些人觉着,闻人晏这头阵是上去丢人现眼的。 但是经过他亲去饮雪剑庄,挑衅击败殷梦槐一事后,原本的草包一下子名声大振,也让更多的人,想来看他与饮雪剑庄少庄主对打的热闹。 他们甚至开了赌局,压到底是闻人晏能胜完老子,还能打赢小子,还是被殷寻一举找回场子。 先前他俩的赔率还是旗鼓相当的,甚至因着殷梦槐那一事,殷寻的赔率还略胜一筹,只是没过多久有个不透露身份的人压了一大笔到了殷寻身上,霎时把赌局给拉偏了。 后来殷寻凑巧听来往的人提起这事,略带探究地向闻人晏问起。 就见某人无辜地眨眨眼,理直气壮道:“马上要成亲了,我得再多想写办法挣钱养家呀。” 天下武学,人各有专,论上那擂台比试,闻人晏自知总是差潜心研剑的殷寻些许的。身为武者,殷寻与闻人晏一样,在擂台上不会去分人,该怎么比就怎么比,他曾与阿寻你比划过二十一次,一次都没有放过水,总是殷寻胜多。 却见殷寻听此皱了皱,认真道:“阿晏你擅弓,是我所不及的。” 闻人晏把作为东道主的好处发挥到了极致,拉了把椅子,就这么让殷寻大大咧咧地坐在擂台正对的高楼上。 然而等殷寻方一落座,魏有书像是心有所感一般恰好朝楼上望去,视线不尴不尬地落到了殷寻身上,鲜少喜形于色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会心的悦然。 然而殷寻的目光压根没有放到他身上,他依旧是魏有书这些年见过的那样,冷淡自持,却几乎是全副心思都挂在了他对面的人身上,不偏不移,不泄一星点,如同冰雪染尘埃。 闻人晏抬头朝着殷寻笑了笑,而后才转向台上。 他压着声对魏有书道:“别看了,我的。” 而后又退了一步,声音朗朗:“就算阿寻再怎么体貌俊美,是天人之姿;彬彬有礼,讨万人欢喜;书字有度,成大家风范;古道热肠,心怀天下志;手巧心灵,技艺堪天工;尊重师长,有圣人风范;不吝不贪,会传道授业;开朗爱笑,如寒冬暖阳;待人温柔,总体贴入微;剑法精绝,为天下第一……” “那也是我的。” 一口气,从他心中对殷寻的赞美汪洋,勺了一瓢出来,摆到了众人面前。 然而在围观的江湖侠士们不领情,在他们听来,里头除了剑法上颇具公道,其余的……都不像他们认识的那位殷少庄主。 于是,闻人晏的这一他自个听来非常公正和有理的“十赞”,经过一阵习以为常的口耳相传,变成了:均天盟的闻人晏在擂台上公开讥讽饮雪剑庄的殷寻。 讽刺说殷寻长得不如自己;人缘也不如自己;说他书写收得太工整,小家子气;讽他心冷,没有大侠风范;嘲他身为剑庄弟子却不会冶炼;讲他剑法不由饮雪剑庄庄主所授,不正根本;说他们饮雪剑庄世家藏私,不像他们均天盟公于大道;骂殷寻人冰冷无情,最是自私不管顾他人…… 后来听到此事的闻人晏:……你们这些江湖造谣人士是当真烦我。 于是可怜巴巴地趁着向殷寻解释的机会,朝殷寻讨得独属于他的安慰。 比试开始的锣声响起的刹那间,闻人晏手中的团扇被反手一转,犹如肘间长刺,转而向魏有书手中的剑挑去,果断凌厉,与他那精致艳丽的面容相违,不带有一丝优柔。 魏有书连忙起剑相挡,他这些年一直呆在明儒门,虽说鲜少在外走动,但在门中没少与人比试,被夸说,是明儒门三代里最为杰出的翘楚。 可是,面对着闻人晏那在他看来完全不三不四的团扇,却悲哀地发现自己一点都无法招架。 不过三两下的功夫,就被逼入了擂台边缘,败局已定。 赢得干脆利落,甚至不多给人反应的功夫。 闻人晏的团扇抵在魏有书的脖侧,只要再凑近半寸,就能削得面前人皮开肉绽。 他道:“承让了。” 得意地想,就这本事,还胆敢觊觎他的阿寻? 同时又得意地再度往高楼望去,像个讨糖的臭屁小孩,翘着尾巴对殷寻挑了挑眉,用口型道:看吧,我老厉害了。让殷寻看得不由眼眸染出笑意。 等到比武初筛结束,已然入夜,原本人头攒动的询英台中心,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其余的人不是看来了去歇息,就是兴致勃勃地去楚水城的各处街道游转玩耍。 闻人晏身为东道主,拖累得殷寻要与他一道留在最后,甚至等所有人散去,还要例行来到库房,盘点那满屋子从摘星桥市上拍得的宝贝。 从闻人晏给殷寻发出邀约的那一日起,他就能断定,殷寻能在这方小台上,夺得头筹。所以,这一整屋的东西,基本都是闻人晏抱着送给殷寻的心思去列的单。 然而现下,却少了一件。 少了那被上了重重天工锁,藏在众多奇珍异宝中的,混元珠。 作者有话说: 每当有人说:“没什么东西是完美的” 闻人晏:殷————寻———— 第64章 混元珠¥ 在他去给刘金盏看他手中的混元珠之前, 除了他和柳晴岚,均天盟上下,按理没人知道混元珠具体在何处。 也没多少人知道,浊教余孽都在找这个珠子, 所以并未对少盟主把混元珠拿出去过一回后, 又大大咧咧地将这宝贝珠子连同摘星桥市的其他东西一块放而感到奇怪。 这库房临近闻人晏与柳晴岚的居所,每件东西都用了看着一模一样的几层天工锁护着, 分辨不易, 要解也不易,又有几人来回巡视, 但凡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应当是第一时间就能察觉到的。 除非是有监守自盗的人。 原本守在这里的均天盟几个属下脸色都有些难看,他们望着面前垒叠得齐整的宝物匣子, 在闻人晏带着殷寻到来前, 分明不像是被人动过。 闻人晏眼眸微眯, 脸上倒是没显露出多少惊慌,也没有多加责怪。 殷寻上一回随闻人晏一道检查库房,不过今早, 当时混元珠还在,他仔细扫了一周库房, 又在那完好无损的天工锁上探了探, 目光落在锁孔之上, 轻道:“应是用细小的活物钻进去解的,所以难见痕迹,且那人走了有一定时候了。” 询英台这个地方, 是丘间平原, 周围都是些险峻的山林, 唯一的出口,就是那个巨石大门前头。 此前,闻人晏就在四周都设了火哨口,若有人不走大门进出,就算不会第一时间报与他听,只要他放眼四周一扫,看看哪里的灭了,就知道哪里有人偷摸着出去。 闻人晏点了下头,走出库房门,扫了眼笼罩在夜色里的:“不出所料,人还在询英台上。” 他话音刚落,便注意到,那群脸色铁青属下中有一位颤了一下。还未能有下一步动作,就被殷寻手中天问剑鞘给一打,封住了周身的穴道。 其他均天盟的下属下意识以为是这个饮雪剑庄的少庄主,要趁乱做什么,方要抄起兵器解救同门,就听旁边无动于衷的少主,指了指被封穴道的人,道:“把他捆起来,关到库房里,留两人看严实了,其余的……” 众人脑子这才转换过来,意识到这就是那位监守自盗的人,还不等他们泄愤式地往那人身上踹上一脚,就见那被封了穴道的人脖间倏尔乍起青筋,脸上扭曲了起来。 那症状,与殷明诗在见霜城时一模一样。 闻人晏见此眉头皱了皱,改言道:“把人送去温神医那。” 他们动作并不磨蹭,闻人晏话音刚落,就把人捆上架了起来。 殷寻在旁看着,道:“自昨日起,询英台内外露面的乞人有四十七。” “你先行去把该抓的人抓了,其余的,我来帮衬。” 闻人晏抿了抿唇,想了想在询英台上的人手布局,唤了一声:“阿寻……你就一人。” 人手算不上多充裕,且他们也不一定愿意听殷寻的。 “一人足矣,阿晏起初传信让我来,不就是邀我帮你。” 闻人晏辩驳道:“你记错了,我起初邀你来,就是单纯想让你来参加武林大会的。” 前头那近百封千字长书,都是在邀请他下江南来参加武林大会,厚实地被垒成一叠,几乎要把殷寻的柜子给塞满。 但那个时候殷寻铁石心肠,一心想着要与闻人晏疏远,所以都给拒了,所以闻人晏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讲了胡知的事。 殷寻目光定定地看着闻人晏,不加一言。 既觉得会有些许危险,不想让殷寻掺和进来,又觉着如若有阿寻帮忙,定会事半功倍。 “阿寻……你得答应我,你不会再伤着了。” 闻人晏神色郑重地盯着殷寻:“最多,只允许擦坏点袖末,旁的就不能再多了。” “倘若多了,我就又得生气,又得罚你了。” “罚你……不许亲我,不许与我说话,也不许牵我手……”说着,又觉得这所谓的“罚”压根不是在折磨殷寻,而是在折磨他自己,所以很是不甘心地又加了个条件,“一个时辰。” 谁知,殷寻还敢讨价还价:“太久了。” “……那就半个时辰。” “还是太久了,”殷寻合了合眼,指尖与闻人晏相扣,“只能一刻。” “若是阿晏你受伤了,也得挨罚。” 闻人晏听此屈了屈指,没骨气道:“那就一刻。” 与殷寻分别过后,闻人晏才不紧不忙地去到了询英台上最为偏远的一处屋子。 十分简陋,本是搭来让人守山的。 里头安排住着的,是丐帮的右长老萧正严。 他一身的泥垢,整个人看着乌漆漆的,让人远远地看一眼,就忍不住想退避三舍。更别提他身上那散着酸臭味。 都说他三十年不洗澡就为了练就那护体神功,他此番练得但凡五感正常的人都不怎么愿意靠近他,怎么就不算练得能让人无法靠近的神功呢? 其他丐帮中人,虽然也没几个收拾得干净的,但总不至于像这位右长老般招人嫌弃,但这位右长老,要找个愿意与他同住的人却不容易,所以才安排了这么个偏僻地方。 今早武林大会开锣前,柳晴岚原本是在高楼的正座上主持的,神情温柔和蔼,对武林中每一位展现独特绝学的新秀,都投去了鼓励与欣赏的目光。 可是行至中途,自圣手温晚意下江南后,她脸上一直稳定的蛊毒,却倏尔开始发作了起来,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吓得温晚意连忙把人带了回去,只留了闻人晏一人主持大局。 为此,闻人晏借机扶着额头,叫唤了一声:“好累。” 然后趁着众人都在关注台上比试,且高楼上有围栏遮掩,歪倒了坐得端正的殷少侠腿上。 殷寻也没有让他起开,反倒自然而然地将掌心搭在闻人晏的鬓角处,动作很是熟稔。 他们这个亲密的样子,让守在一旁待命的杨幼棠有些看不下去,想要提点分寸,但最后只落下一句:“少主,我到下头去看看诸位侠士可有需要帮衬的。” 闻人晏软绵无力地抬手挥了挥:“去吧。” 等到人走后,殷寻才开口轻声问:“柳盟主没事吧?” “有事,一直都有事。我师父她,有个找了十多年的大仇人。余毒不清,心事不解,自然是有事的。” 闻人晏轻声说道:“数月前,总算有了些许眉目……” “假的!” 闻人晏方凑近那萧正严所在的屋子,就听到这么一声怒吼。 他稍掩口鼻,走进屋内,对上这满屋子狼藉,笑道:“自然是假的,难不成还放着真的等你们来取吗?” 萧正严怒目而视:“这分明……” “这分明与混元珠一模一样。早前,我盛叔给我送了一份及冠礼,是我托他找的。他在天南地北闯荡见识广阔,要找人做个看上去一样的珠子,也不算什么难事吧。” 萧正严:“真的在哪里!” 闻人晏眨眨眼,无辜道:“碎了,我砸的。” 殷寻的天问剑上,绑着一枚明黄剑穗。 这枚剑穗自是两年前殷寻随着一道去天山请温晚意时,闻人晏送与他的生辰礼。 上头被嵌上了银叶,包着颗明黄呈晶状的圆球。虽说这个球圆得半点不像桂花枝,但是闻人晏却一本正经地跟殷寻说:“这个穗子叫岁桂。” “愿阿寻你岁岁能得‘桂’人伴,吉祥如意,满怀喜乐。” 殷寻:“贵人?” 闻人晏厚颜无耻地指了指自己:“就是指我。” 而后又连忙找补道:“这好友常相随,不是应该的事吗?” 他没告诉殷寻,其实那上头根本不是什么天山奇石,这两年间,殷少侠明晃晃地挂在佩剑之上的穗子,正是被许多浊教余孽所争抢的混元珠。 只是……是外衣全碎的混元珠。 自三年前的摘星桥市上,混元珠亮相,直至不久前的那一场,很多人都觉得,混元珠就在摘星阁的阁主孙敏才手上。故而隔三岔五,就会有人去找孙敏才麻烦。 然而事实上,从胡知头一回尝试去盗得混元珠开始,闻人晏就托闻人松风把混元珠从孙敏才手上买了过来,但却并未声张,甚至让孙敏才一道撒了个谎。 闻人晏原本其实只是记恨着那个意欲偷袭殷寻的小贼,想着看看他费了劲要偷的到底是什么东西,然而越琢磨,就越挖出了点与浊教相关的事来。 他带着混元珠与殷寻一同去了天山。 请温晚意出山之余,还去请教了神医谷的老神医,也就是温晚意的老师。 “混元嘛,混的就是水火不容的二元。” 就老神医的话来说,混元珠其实就是一种比较稀罕的药石炼成混合物,做法诡异,且十分难得,说是独有一颗,一点都不过分。 两者结合起来,符合浊教自身的运气流转,起到类似于鸡血的作用,能让人气血翻涌,以成就那嗜血的功法,但也并无他用。 “不过,主要起效用的是那层剔透的外衣,内里是个石胆,有温养的功效,与外衣的嗜血衣层相抗相成。” “难怪……我说怎么敲开之后是有两层的。”闻人晏嘟囔道。 立在老神医身后听到他这一发言的温晚意顿时精神一振:“你怎么还敲了?这可是件宝物。” “宝物嘛,对于有用的人来说,才会是宝物。而对于没用的人,就是个玩具嘛,敲了又如何?也没有太贵。” 闻人晏说得理直气壮, 他觉着阿寻肯定是不喜欢小人的,就像面对无归崖下的满壁魔功,他又没那个表面装得光明磊落,暗地借着身份方便偷练魔功的心思,既然是魔教留下来练功的玩意,他没必要,既惹人惦记,又容易埋下祸患。 而在温晚意眼里,只被他的财大气粗给震慑到,尤其在不久后,还亲眼看见他把那内胆做成剑穗,胡扯了一通,送给了殷寻,从此死心塌地,一心想跟在他身后捞钱。 从前温晚意藏在天山神医谷中,两耳不闻山外事。 等从山里头出来后,听见江湖人传说闻人晏与殷寻不对付,顿时傻了眼,心道,都是一群没眼力劲的东西。 不像他,慧眼识珠,一下就知道该讨好谁才有财路。 老神医说,混元珠的内胆是好东西,能稳人功法。 殷寻人本就心静,最是适合带着这么个坠子,对他的身体颇有裨益,甚至能缓下些许毒性。 先前殷寻受伤,温晚意就有私底下与闻人晏说:“殷少庄主日日把佩剑带在身边,所以像刘金盏下的毒,才入不了心肺。” 听得闻人晏“哇哦”了一声,点头道:“果然是好东西。这银子花得还算值当。” 那内胆做了剑穗,那内胆闻人晏也没有浪费。 后来他又问:“那外衣毁了是不是全没用了?” “不吧,”温晚意想了想,颇具钻研精神地接话道,“倒是可以尝试把外衣磨成粉喂给畜生试试,说不定也能起些功效。” 于是闻人晏真的就试试了。 “可厉害了,平日那牛只能犁地两亩,从那以后,每日都可以多犁一亩。把天山的乡里们高兴坏了,送了我好些蔬果给我们。” 闻人晏一脸认真地说着,成功地把面前萧正严的脸色给气绿了。 第65章 江湖事¥ 西南的山川, 钟林毓秀,有自己独特的技艺风俗,也养出过不少的鬼怪传说。而从前最为中原武林所熟识的一个,在其中影响最大的一个教派, 便是「灵蝎教」。 一个仅差净世剑宗一着的魔教。 传闻中, 他们会用尸毒炼蛊,养出人蛊。 灵蝎教教主石尹久常年浸泡在虫药中, 其中一味, 就含人蛊毒,可以令人功力大增。就这行径不比浊教那杀婴取血要轻巧多少, 甚至用此组建了一尸军,来供自己驱使。 石尹久是个心比天高,野心大的。西南边陲有毒瘴庇护, 中原人进来不容易, 但他不想局限于这一小方天地, 甚至觉着天下武学各有不同,制作出来的蛊人效果也不同,能成就带着他更上一层楼, 实现他诸多不切实际的奢望。 但他们又没有净世剑宗来得强悍。只能蛰伏着等待一个大规模攻入中原的机会,而当时的四方乱就给了他们这个机会。 这一乱, 断断续续乱了三、四年。 等到事态彻底平息, 原本那个像跳蚤一样跳得最高的灵蝎教教主, 却又倏尔人间蒸发,再无踪迹。连同着整个灵蝎教,都恍若江湖人士的一场噩梦, 梦醒了之后, 发现这个曾经肆虐的魔教, 像是从未存在过一般。 不像净世剑宗,没事还会蹦出来几个浊教余孽,去做些残害妇孺的事,总惦记着能恢复净世剑宗当年的“荣光”。 有如一条鲠在喉间的刺,吐不出,咽不下。 而这位下落不明的灵蝎教教主,正是闻人晏先前与殷寻提到的那个,柳晴岚的仇人。 柳晴岚从前有个友人,是个将门出身的世家女,却那年新春际,在清剿混入叛军的灵蝎教时,为石尹久所杀。 身为郡主的何清池曾经也与那位女将军交好。 因此,在她离世后,何清池带着闻人晏和他的弟弟闻人丰一道前去悼念。也是那时,闻人晏第一次见着了师父柳晴岚,脸上那如巨口般的刀伤还未完全愈合,有紫黑色的脓液,不带停歇地腐蚀着那看似瘦弱的女子身躯,很是骇人。 柳晴岚独自一人在灵堂前跪了很久很久,神情难得并无温柔,只余淡漠,像是天地间只余她一人独活。 而她面前的,是一个木匣子。 来时何清池没与他们兄弟俩说明此行的目的,所以当时闻人丰过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知道躺在那木匣子里的,是个人,他们认识的人。 印象中是个总是满身银甲,说话粗声粗气的大姐姐。母亲曾对他们说,她是个能安邦定国,护万民喜乐的大人物。而现在这位大人物,不再会钳着咯吱窝把他们拎起来到处乱甩,也不再会从怀里掏化掉的松子糖试图哄他们开心。 人死了,就是死了,怎么也没办法重新活过来。 知道此事后,还是个小屁孩的闻人丰就这样“哇”的一声哭了出来,眼泪鼻涕直流,模样看着颇丑。却又同时显得向来热情的闻人晏淡定得有些过分冷漠。 “那是我过得最不开心的一个年。” 不久前在闻人府中迎新春时,闻人晏就已经与殷寻说起过这些个往事。 闻人晏当时神色难得有些空茫,人看上倒是一下有心有肺了起来:“我其实心里真的可难过了,但是哭不出来……怎么也哭不出来。” 或者说,其实他也就在殷寻面前,会忍不住掉出眼泪珠子。 许是因为在殷寻面前,他才会觉得安心,知道自己可以把所有的软处展露在殷寻面前。 他握了握面前殷寻的手,就着并不明显的温热,想从中再偷得一点安心感来。 总觉得,如若一身武学独步世间,却捉不住离人的衣角,那当真是件极其可怕的事来。 故而就算心知殷寻剑法卓绝,还是止不住会担心殷寻受伤。 “嗯,那是因着确实很难过。”殷寻缓声道,回握住闻人晏的手,任由他带着自己的手抚到脸侧。 闻人晏晃了晃脑袋,“阿寻,当真不会离开我吧,我……” 他对着很多事都总是肆无忌惮的,行事大胆,但唯独对着殷寻的事,总会过分谨慎,总会心生怯意。从前是担心他的“神仙”无心无情,万一做了逾线的事,会因此与他决裂;现在同样是担心,他要是没看顾好这位“神仙”,就会被人抢走,或者被自己弄丢。 胡乱地想着,胡乱地说着,然后就听“神仙”不客气地说道:“阿晏染了新毛病。” “什么毛病?”闻人晏紧张了起来。 殷寻就在他唇角印了一下,没能往他唇边落下印子,反倒是自己唇上被染上了些许嫣红色。看得闻人晏一瞬觉得全身热了起来。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殷寻也学会了点胡说八道的本领来:“若一日不曾亲吻,就容易变得不安稳。” “……是欸,”闻人晏烫着耳根子,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人,像是要把面前的人尽数收入眼底,好一会,才顺杆子往上爬,“看来是中了什么解不开的毒,得服药。” 说罢,就开始回敬式,往殷寻唇边亲一口,再亲一口,多亲一口。 眼见着要啄个不停,殷寻摁住闻人晏的肩:“是药三分毒,今日太多了。” “不多!”闻人晏说得义正言辞:“人一日得三餐呢,药也得三服。” 殷寻眼眯了眯,心想,原本只是想安抚一下人来着,怎么还把自己给一日搭进去三回。 好在殷寻几乎不会去计较什么得失,想着横竖他也不是第一日纵容闻人晏了,也不怕再多出几次。 等闻人晏心满意足地“服完药”,手穿过殷寻的腰侧,装得正经地替人细上腰带。 就听殷寻头挨在他肩侧,低声承诺道:“阿晏莫要忧心,我当真不会离开。” 他都已经被阿晏圈养住了,还怎么离开呢? 除了那往事,闻人晏也有与殷寻说当下。 比如柳晴岚此番,确实如江湖人士猜测的那般,是想撂挑子不干了,想把盟主之位让出来。但在让之前,她还需要需要先把石尹久给杀掉。 最开始是闻人晏发现,均天盟中,有人手脚不干净。 因着那人的经历,顺藤摸瓜,摸出了点与灵蝎教相关的眉目来。他对柳晴岚说:“不能等到他们想要动手了、要耍什么阴谋诡计了,我们才去拆解,那也太被动了,容易吃大亏。” 柳晴岚问:“那依晏儿所见,该当如何?” “用饵钓鱼呗,既然盟中有人包藏祸心,那肯定就会有所行动。” “他们这些人,见不得光,行事总得偷偷摸摸,束手束脚的,所以只要有所行动,就肯定会露出马脚。让他觉着他们在暗,我们在明,等他们有了大动作,不就可以一网打尽了吗?” “甚至说,我们还可以给他们一个大动作的机会。” 柳晴岚笑了笑,道:“看来,应是我来唤晏儿老师才对。” 把闻人晏闹得登时厚不下脸皮,只能用团扇挡住自己的脸,应道:“不敢当。” 想了想,又觉得这般谦虚有些亏,补充道:“师父可以等到我把阿寻骗来了,再当着他面这样夸我,多夸点。” 柳晴岚:…… 她难得不是很想要这个徒弟了。 当然,倒也没有真的不要,就着徒弟的思路查下去,柳晴岚总算再度见着了仇人。 闻人晏抬眸,看着满脸狰狞的萧正严,漫不经心地踢了踢那滚落到他脚边的假混元珠。 已然能确定,这位已经多年不曾在外头晃悠的丐帮右长老,正是消失已久的灵蝎教教主,石尹久。 石尹久自四方乱平后,一边受邪功反噬,有些许走火入魔的迹象,一边在暗中休养生息,意图再度起事。 期间他一直保持着自己三十年前就有的丐帮长老身份。因为身上常常有污泥傍身,所以旁人对他总是退避三舍,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静坐,有时一坐就是大几十天,不吃不喝,简直像个泥塑像。 也经常,当真只是个泥塑像。 “我这人嘛,其实没什么大志。”闻人晏声音轻慢,话说得很是轻巧。 “就希望天下安定,你们能少筹谋点事情,少摆弄歪门邪道,让我能偷得清闲,安稳度日。” “石教主可知,我虽家中常有江湖客,但爹娘将我护得很好,直至八岁,才头一回见着死人,就是你们灵蝎教弄出来的死人。” 一个全身都被捅成了筛子的人,就这么瘫倒在闻人晏的面前。那一个个血口还有嗜血白虫锲而不舍地往里钻,像是要把这人身上的最后一抔骨血给啃食殆尽。 闻人晏只是无意中看了一眼,就觉得遍体生寒。 总觉得话本上的那些江湖诡谲怪异,那些仇杀间的血雨腥风,其实也并非那么招人向往。 至少,不怎么招闻人晏这个被江南温柔水色养出来的大公子向往。 八岁,对世上很多事比现今还要懵懂许多。但也已经恍惚意识到自己是个天生比别人要富贵许多的命,受人宠爱,很多事物对他来说,都是唾手可得。 会写“苦”字,不解“苦”字。 他被父亲逼着读了很多书,会学着说修身养性治国平天下,但搞不懂圣贤为什么一天到晚像吃饱了撑着一样,烦这烦那。 不懂什么是马革裹尸,不懂什么是阴阳两隔长别恨,闻人晏当时只知道,父亲哭了,向来教导他男儿有泪不轻弹的父亲,自己却在不住地掉泪珠子,那模样,跟闻人丰似的……特别窝囊,他不喜欢。 闻人晏还记得当时的场景。闻人竹雨掌着灯,坐在案前,一笔一顿地写着一册长卷名录,纸页铺开,能一路铺到躲在房门脚边。 记得那些日子里,向来豪气干云的大家都很严肃,分明在喝庆功酒,却没有一人脸上有喜色。 满屋子的酒不用来温肠肚,反倒是拿来祭亡魂。 等他再长大了些,才明悟过来。 闻人竹雨所书写的长卷名录,与他手中放下的河灯,每一方墨字,都曾经是活生生的人,也每一个,都长眠于棺椁中。 他是个天生喜欢嬉闹的人,这样的事,令他觉得难过,所以他也不想再碰到了。 当初摘星桥市上,像小满这种梵泽寺佛修,不应有本事,在摘星桥市上布置那么多黑/火/药? 且他当时杀了崔家这么多人,没有当即就被斩首,是有什么能威胁那些个宣州官衙的法子? 从孔开济找寻回来的那人处,闻人晏知晓明确,小满曾在丐帮,他的武功,最早也是在那打的基础。而他在宣州时,认识尚且还名为路庆生,且事邮驿多年。手中握了不少官府龌龊事的胡知。 故而小满,成了这俩魔教联系的一道桥梁。 但他这桥梁,当得不安分,且两边也不是全无冲突。从前,石尹久就很想得到净世残卷,想着自己也能有像任成煊那样的绝世功法,显然到现在也没放弃。 且到最后,就如刘金盏所说,他们还是把石尹久想要的东西给他了。 至于石尹久拿那些东西想做的是什么,想挑起的又是什么,前车之鉴不过十数年,闻人晏压根不用细想,就能知道答案。 “我只想当个路见不平诛恶徒的小侠,不想当一个为国为民守江山的大侠。想着所有的江湖事,都该江湖了,不见朝堂,不燃战火。” 闻人晏指尖点在发上长簪的桂花刻印上,指腹擦着那凹槽,细细在心中勾勒其中纹路,将其缓缓地取了下来。 “故而你们筹谋的,最好都能胎死腹中。” “免得到时候扰着了我跟阿寻的大婚。” 说到最后的两个字,原本还是声音朗朗,像是忽然间不好意思上了,声音开始变得低了起来,脸上勾出笑意,活脱一只傻狍子。 而那位该与这只傻狍子大婚的对象,废话并没有那么多。 殷寻两侧是林深幽静的丘峰,正中临着巨大的石门,衬得他身影略显单薄。 风一扫,将那宽大隐云衣袖,和并未尽数束起的墨发吹起,如黑白两色浮云,压在天幕下。 明明只有一人一剑,直指面前数十乞儿,却似身后立有万马千军,令人顿生畏。 “降者,不杀。” 他声音平静淡漠,却掷地有声。 第66章 “小别胜新婚”¥ 询英台这个地方, 作为招待诸多武林侠士的场所,作为一个公开比试的地方,并不同于摘星桥市,会去设置诸多门槛去阻拦无关人等, 好保护桥市上的众多收藏。所以想要混入询英台, 相对来说也要轻巧许多,那已经混进来和将要混进来的人, 也要比闻人晏料想的多上些许。 石尹久想借着武林大会这个机会, 盗得混元珠之余,也想从中将这些常会阻碍他行事的江湖人士给尽数一网打尽。 却没想过, 对方也是想将他们给一网打尽的。 为了保险起见,闻人晏没有告知均天盟中太多人此事。 他与柳晴岚商量着,只是安排着一些能够完全信得过, 且嘴巴严实的盟众策应。甚至有些人都只知道自己要守好关口, 要额外关注一些人的动向, 至于为什么?等事情了结了,盟主和少盟主自然会告诉他们的。 从前无论均天盟内外,都不看好闻人晏这个少盟主, 觉得他这个爱玩闹的家伙,估计得把江湖到处都搞得一通乱。 可随着真做下事来, 他们发现这位看着嬉皮笑脸、满嘴胡言的少盟主, 其实比谁都要更靠谱一些。他总是嘴上一套, 行动又是另一套,总是摆出一副“柔弱不想做事”的样子,但一直以来都在其位能谋其事, 半点没有懈怠。 如果能将那闲着没事就到捣鼓装饰打扮, 或者念叨远在天边的饮雪剑庄少庄主这俩坏毛病改了, 就更好了。无数均天盟众在心中无数次感叹道。 可惜,闻人晏从没觉得这俩是坏毛病,自然也就从不会起任何改正的心思。 询英台门外,那些潜藏在丐帮许久,佯装成乞儿的灵蝎教中人相视一眼,他们刚处置完门口着这些守巡的人,却被一人堵住了去处。 对方的气势令他们心生退意,可在怎么说,就算对于殷寻的剑法略有耳闻,但毕竟没怎么亲眼见识过,就是今早的比武,也并未轮到殷寻上场,并不觉着对方能凭一己之力,就拦下他们这么多人。 于是纷纷比出了手中的长棍,甚至还有不再继续作遮掩的,直接呈上了自己炼就的人蛊。 殷寻目光落在这些弄得一身华丽花哨的人,很是淡漠。 就像是面对曾经许多被闻人晏勾引来上门挑战的江湖侠客一般,仅是手执剑,泰然处之。一切最为基本的剑式,在殷寻手中却如游龙过江,剑锋凌厉地扫过这群功夫算不得有多上乘的喽啰,无情至极地落在人身上要害之处,身法灵活迅敏,来往穿行间,不沾片叶。 等脚下尽是这些全被废了经脉的人,殷寻看向一旁其实并不算姗姗来迟、但也确实没怎么帮得上忙的均天盟下属,以及许多闻风而出、目瞪口呆的江湖侠士,剑指向其中几枚人蛊,以及那些看上去还算正常的人身上的虫印,轻声解释道:“皆是灵蝎教中人。” 江湖众人咽了一下口水,想说他们目瞪口呆,不是呆这些人是谁,而是呆你是怎么一个人打这么多人的。 很想知道,甚至想跪下来原地拜师。 另一头,柳晴岚的居室中。 温晚意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将银针放到火烧烤了几下,才缓下一口气,重新把针尽数收了起来。 他抱怨道:“你们师徒俩使唤起人来,是当真顺溜。” 从来到均天盟的头一日起,温晚意开始琢磨起柳晴岚面上的毒来。 甚至没少东跑西窜地找相关的药典,以及回去请教他的老师,像是憋着一道生自医者的气,非得要把她这毒蛊给解了才能罢休。 近些时日来,因着暗自偷来、并死得很快的蛊虫,又碰上了身中蛊毒相近的殷明诗,总算给他研究出了点眉目,但却被柳晴岚压着,让他尚且不要解。对于柳晴岚而言,脸上的陈年旧疾,比不上好友深仇。 柳晴岚朝他笑了笑,温声道:“人老了就是没用,都须得小辈为我们筹谋了。” 温晚意忙说道:“柳盟主这话说得,您当年的丰功伟业在说书人那头还热乎着呢,若是我们这些小辈只会躲到后头,那长这么大又有什么用。” 他收了收手起身,面向柳晴岚:“石尹久他们就是觉着只要支开您,只剩下少盟主的话,就好对付多了。” “我这种老骨头,也只剩下旁人的一点敬畏了,”柳晴岚叹了声气,“我觉着,晏儿心思多,可比我难对付多了。” 温晚意想了想先前闻人晏跟他讲过各种赚钱的法子,那心思九曲十八弯,郑重地点点头:“确实。” 难对付的闻人晏冷眼看着面前的石尹久,身上不显露半点煞气,言语却分外嚣张:“从前就没少听闻您练就过护体神功,不知我可有机会,好好地讨教一二。” “竖子!”石尹久骂道。 灵蝎教与浊教略有不同。浊教里头的大多是些被什么净世的邪念所惑,想要成就自己无上神功、想把手中血剑练到极致的疯子。灵蝎教则是一群一心挑事,想着凭借手中毒蛊来控制所有人的烂人。 说不上到底是纯疯子好对付,还是一群异想天开的烂人好对付。 反正闻人晏都能对付得过来。 尤其是,柳晴岚早期就与石尹久交过手,这些时日,没少提点闻人晏该如何应对那人的功法。 她说:石尹久常泡在毒蛊中,他的一身毒,是最难对付的,但只要能避开,蛇打七寸处,要一招制住他,算不得太难。 只是她当年一心想要救人,没有那个施展机会。 而眼下,周遭没有闻人晏需要顾忌着不能伤着的人。 他只用管顾好自己就可以了。 他手中的长簪堪比大刀,却又比真正的大刀更为灵动,石尹久尚未能将手中的毒蛊祭出,闻人晏便已利落地来到他跟前,那尖利的簪尖便已直刺入他的指尖。 石尹久另一手还想动作,可偏生闻人晏手中的长簪是成对的。 他另一簪子横在石尹久腰间,又不存半点迟疑地朝其要害刺去,勾着石尹久指尖的长簪全无客气地朝他左肩挥去,引得石尹久一阵撕心的痛呼。 石尹久这些年来,顾忌着要隐藏身份,不比在边陲时来得逍遥,原本的一身毒功少有施展的机会,更别提应对眼前这个功夫本就厉害、还特地琢磨过怎么针对他的人。 眼见着落败,石尹久大呼了一声:“乌幼……” 名字还没呼喊完,他想要呼喊的那人便已出现在了他的面前,然而,却不是他想要的方式。 苏向蝶应着他的声,拖着手中捆死并晕过去的杨幼棠,一脸木然地走了出来。 末了还不忘嘴欠地帮人应了声:“哎!” 早前闻人晏给苏向蝶大致列过他盘查出来的叛徒,也有提前与她说好该做的事。 苏向蝶这人真想隐藏时,就连柳晴岚都很难能注意到她,所以她能一路看着杨幼棠如何走进库房,又如何一路赶往到石尹久所在的居室。 把她原本还存有的些许侥幸尽数浇灭。 苏向蝶一想到身边的人,真如话本里所说那样,一直存有二心藏在他身边多年,她就难免有些许难过。 尤其是,她分明记得,杨幼棠当年是说自己被灵蝎教所害的山村遗孤,说那个寨子受灵蝎教荼毒,只剩下他一人,极为凄苦可怜。按杨幼棠自己的话来说,他的蛊术基本上都是先前从那个寨子里学的,并不精通。 可闻人晏却与她说,杨幼棠所处的寨子或许均是被他亲手所害,全都变成了喂养他体内毒蛊的养分,成就他蛊术的根本。 “爹娘心怜他,把他带回来,想让他莫要在那寨子里担惊受怕,想让他免受饥苦,他倒好,还会嘲他们愚蠢,把贼子安在儿子身边都不知,如此一人,可真是……。” 闻人晏没有往下说,苏向蝶倒是给他补上了后面的一句:“恶心。” 眼见着苏向蝶的脸色越发得不好,闻人晏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大声道:“我好想阿寻。” 一下子就把人小姑娘的注意力给抢了过去:“师兄,才一个时辰不到……” “都说一时不见,如隔三日;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感觉我已经九年没见着阿寻了。” 闻人晏义正言辞地说着,完全没有自己在讲述歪理的自觉。 苏向蝶不想与他辩论,半带奉承半带安慰地说了一句:“不是有那个俗语说小别胜新婚吗,分开一个时辰而已。” “还没婚,怎么就别了,那可是足足一个时辰!”闻人晏激动道。 夜色朦胧,最是适合做些情爱事。这段时日来,每到这时候,闻人晏就算难得没有一开始就去吧轻薄殷寻,两人也会同盖一床被,握着手,谈天说地。 殷寻会稍蜷着身,略带睡意挨在他怀中,听着他细细说天南地北的大小事,最后被他不安分的手脚搅得睡意全无。 “这哪有爱人分开行动的道理!这太不合规矩了,我就不应该答应阿寻这事。” ……什么时候有这规矩了。 “您什么时候有拒绝殷寻的本事了?”苏向蝶质问。 好吧,他确实没有。闻人晏心痛。 苏向蝶被他闹得甚是无语,把那杨幼棠的事往边上一放,踢了一踢面前这两个想干一番大事,却在雷声大作后被扭成雨点的两人。 叹着气道:“师兄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什么牛皮糖转世?” 闻人晏例行认真地反省了一下,震惊道:“还真有这个可能!” 身为牛皮糖转世,闻人晏在挑了人经脉,又石尹久全身穴位封死,又捆得严实过后,就与苏向蝶一道,带着人去示众,以及更重要的是,去找他的殷寻。 而殷寻方与江湖众人落下话,一回头就见他心念着的人,踩着幽然月色向他走来。 闻人晏一见着了殷寻,头等大事,就是要看看面前的人有没有遵循承诺。 可是面对这么多人,终究是能顾上顾不着下,衣袖倒是被护好了,但衣角却被不知被哪个人蛊给撕开了一个口子。 殷寻看向自己被撕破的一角,皱了皱眉。 他并不是个会耍赖的人,至少从前一直都不是。但正如闻人晏常在心里念叨的那样,为人清正的殷少庄主已经学坏了。 所以他抬手拉了拉闻人晏的衣袖,全无不久前的威风,正儿八经地耍起了赖来,朝那教坏他的人。 虽然面上冷淡,一言不发,但是落在闻人晏眼中,殷寻这样子,就是会让他忍不住答应所有事。 一想到自己感觉已经将近“九年”没见着殷寻了,还得要不与他说话一刻,觉得这买卖亏大了。 闻人晏色厉内荏道:“阿寻你就是欺负我心软。” 殷寻:“嗯。” 闻人晏端出夫子的架势,严肃道:“下不为例。” 殷寻:“好。” 听到回答,闻人晏放宽了心,也不理会周遭十数原本只是想出来看外头打斗的江湖众,神情怎么从目瞪口呆转变成如遭雷劈,熟练地将殷寻一揽入怀中。 闻人晏就着遮掩,往那衣襟下稍微展露出些许的脖颈咬了一小口,不出所料地感受到怀中人轻颤了一下,心满意足道:“我真想日日守着,日日伴着阿寻。” 又倏尔想起方才苏向蝶说的话,很是谨慎地问道:“阿寻……你喜欢牛皮糖不?” “我……”殷寻下意识想说他不好甜口,可突然意识到那“牛皮糖”到底指的是什么,话到嘴边杀了个回马枪,答道:“喜欢。” “真喜欢还是假喜欢?”闻人晏不依不挠,显然是早就把殷寻的口味给摸透了,根本骗不过他,还非要多此一举地问上一问。 殷寻有些无奈地抬手回揽住闻人晏的背:“真喜欢。” 除剑外,他本无太多的喜好倾向,但现下只要是与闻人晏相关的,无论是荔枝梅汤,无论是小碗寿面,还是那格外粘牙的牛皮糖……他都:“特别喜欢。” 闻人晏人一瞬就如泡进了蜜糖中,还想继续说点什么,就被一声压着怒气的“殷寻”呼喊给打断。 只见门外,除却那横七竖八倒在地的灵蝎教徒,还有一位不速之客。 殷寻闻声抬头,是那位仔细算来已有三个月未曾见过的殷梦槐。 第67章 蛊¥ 先前闻人晏甚至还在琢磨, 等他与殷寻大婚,该怎么写请帖,才能更好地把殷梦槐给气死。 比方说,但左右琢磨着还是放弃了, 总觉得用“你们饮雪剑庄少庄主得嫁到我们均天盟来了”来气殷梦槐, 像是在说他们大婚是件不好的事,像是会无意间贬踩到阿寻。 闻人晏向来精于写一通废话书信的本领, 在面对殷寻以外的人完全失了神通, 遂放弃了。 反正,等到他们大婚, 真要是有殷梦槐在的话,还脏了地方。 可没想到,殷梦槐倒是自己送上门了。 殷寻对于殷梦槐的到来并没有太大的反应, 反倒是闻人晏一看见人, 当即装腔作势地躲到了殷寻身后, 柳眉深蹙,模样可怜兮兮的,要不是传闻都说是闻人晏把殷梦槐给打了, 就真当会让人以为闻人晏当真怕了殷梦槐。 在殷寻生辰过后没多久,温晚意就为他拔清了身上“断念”的余毒, 所以此时闻人晏也就不怕殷寻与殷梦槐碰上面。他半点不怵地看向对方, 用着咬耳朵的姿势, 和唯恐别人听不见的声量道:“阿寻怎么办,殷梦槐来找我寻仇了!” 他这么一动作,才让殷寻有了反应, 压着他的声, 剑比向了殷梦槐, 颇有当真要为闻人晏出头的架势:“庄主前来何事?” 当着不少还处于被雷劈状态的江湖众的面,再度降下一道雷,殷梦槐的脸色变得更黑了,周遭的人也有些不明所以,不是说你们关系不好吗?怎么成这局面了。 “自当是有事,殷寻你且随我走。”好歹是个德高望重的大前辈,但殷梦槐目光中充满了充斥着怨怼,语气也半点不显和善。 殷寻能清晰地感受到,在殷梦槐说话的一瞬,闻人晏原本揪着他后边衣服的手紧了紧。 他轻声回道:“庄主若有事,可在此处说。” 紧随着就听见闻人晏在身后嘀咕:“总不能是远道而来让贤的吧。” 却不想,殷梦槐冷着脸,应了一声:“是。” 放在从前,正如殷寻所料,殷梦槐从未打算让殷寻成为饮雪剑庄的庄主。 一开始他会勉为其难地认殷寻作自己的长子,让殷寻成为少庄主,都只是因为殷寻长得像殷双鱼,同时他又必须保证殷寻时刻能被他所掌控而已。 但在殷寻离开见霜城这段时日,依旧接连十数次,有庄内新弟子来问他,说:“敢问少主何时回来?弟子这些时候看剑谱,有许多不太明白的地方,想要请教少主。” 殷寻向来与闻人晏同,他能当其位,就谋其事,无论庄内的大多数人如何,他既然成为了少庄主,该做的事,向来会做到最好,该教导的人,也从来不会徇私打压,不藏私,也不会刻意去让他们喜欢自己。 但仅是这样,经年累月下来,还是收获了不少小辈的信赖与敬重。 他们本以为殷寻像往常那般只会离开半月,但左等右等过了好几月,都不见人影。 好不容易从没点好脸色的长辈口中得知,殷寻是受庄主命去了均天盟搞的那武林大会。可又疑惑起,先前分明距离武林大会还有很多时日,为何不等临近开始了才动身前去,且为何少主连迎春都不回庄来? 所以按捺不住,撑着胆子来询问起殷梦槐来。 等到闻人晏前来请战,等到闻人晏将意欲残害同门的殷明诗送回殷梦槐跟前,就像是倏尔拨开云雾见月明,原本一些被殷梦槐刻意忽视的事全都摆到了面前。 比如他苦心钻研多年的剑,从来比不过他原本所学饮雪剑法;比如就算从不被他好言以待,但其实殷寻这个少庄主一直都当得极好……殷梦槐竟能从殷寻管教下,窥得些许饮雪剑庄的从前。 不是现今已然落败,少有人往来的陈腐棺椁,而是当年那个风头极盛,能受江湖人称颂的名门世家。 但殷寻却说:“不用,也无须。” 他淡漠地看向殷梦槐:“但若庄主您求我,尚能考虑。” 这一声答落下,闻人晏适时地在耳边小小地“哇”了一声,听得殷寻一阵耳痒,原本平澜无波的脸多出一抹旁人难寻踪迹的笑意。 话说得直白,霎时间,殷梦槐脸色让闻人晏不禁想起那曾经被他烧成黑炭的锅面:“求你?” “我答应过阿晏,会在乎。” 殷寻话音平静,但态度却万分果决:“我亦非庄主挥之即来,呼之即去的物件。” 一股怒气烧在殷梦槐心底,他想发难,可就在此时,原本在一旁被苏向蝶敲晕过去的杨幼棠却悠悠转醒。 他醒来的动静不大,也没有发出太大的声响,但在场的几乎都是五感敏锐的人,所以就在他醒过来的那一刻,众人的视线,当即从殷梦槐身上移开,落到了杨幼棠身上。 毕竟,凡事得讲轻重,饮雪剑庄的八卦再好听,那也比不过灵蝎教的事重要。 本来闻人晏带着人到询英台的来,就是为了示众。堂堂丐帮的右长老,一众明面上的丐帮弟子,他们就这么打了,总该是要有个交代的。 杨幼棠看了眼身边的石尹久,面上没有显露过多的惊慌:“少主,你们这是……” 他的声音有些喑哑,却透显着恳切的意味。 “醒了?”闻人晏松开殷寻被他□□了一番的一副,正了正身,对着他全无往日的客气,“那来数数,都替石尹久做过些什么。” 杨幼棠脸色一僵,像是还存有一丝希冀:“我并非……” “嘴硬就没意思了。”闻人晏端正身体没一会,就又像个没骨人似的挨到了殷寻身上,很是认命地真把自己当成一块牛皮糖。 “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爹娘,连同着当初在书院中说被人欺凌,也是刻意演出来给我看的吧。” 也不知到底是闻人晏动作,还是他的言语刺激到了杨幼棠,他即刻喊道:“我没有骗!我确实是我那寨子里的遗孤,” 他笑了笑,神色中添了些许颓丧,“甚至是寨中圣子……但粟大人抓住我了,给我种了人蛊,我是蛊池里唯一一个能保持清醒的人,但清醒有什么用?如果没有粟大人提炼出来的蛊引,蛊虫会吞噬我,让我死得既痛苦又丑陋。” 粟是石尹久的本姓,就像杨幼棠,在西南时,其实姓乌。石尹久潜藏多年,往常联系杨幼棠,都是依赖他手底下安插的一些乞儿,在他采买时遇上能够聊上一两句。 无论是柳晴岚还是闻人晏都是敏锐的人,所以他们能够说事的机会并不多,杨幼棠经常也摸不清石尹久具体在哪里,到底要筹谋些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必须定时定候地与他碰面,必须要听从安排。 “少主,你也是见过的,见过那种被蛊虫啃咬全身而死的人,我只是……只是不想变成那样。” 杨幼棠激动道:“万虫噬咬的痛,你们这些生而平乐的人又没有尝过,有什么……你们没有资格来谴责我。”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啊……我也不想杀人的。” 杨幼棠抬头定定地看着闻人晏,眸色中带着些许眷恋,可却在下一刻,众人尚未来得及反应,狠狠地一咬自己的后槽牙。 但他并非是像闻人晏从前死士一般,要以死守秘。 刺鼻的香味自他身上散出,杨幼棠僵着脸,勾出了一抹笑意,整张脸都有些扭曲。 可是……询英台的房舍内香燃下了一寸小灰。 两寸。 三寸。 …… 直至整炷香燃尽,杨幼棠设想中的百虫倾出都没有发生。 他就像是一个跳梁小丑,站在询英台的中心,面对着闻人晏颇为凉薄的视线,无法适从。 “不可能……”杨幼棠喃喃道。 “怎么就不可能了。”闻人晏冷着脸,从知晓杨幼棠叛徒起,直至今日,已然过去了许多,非常平淡了。 “我独自去今州游历时,救下过一人。” 杨幼棠身一抖身。 “是个女子,但全身长满了浮疮,毛有六寸长,因为长得太怪异,还说不出话,发起疯来会用嘴咬人……也不只是人,还会咬点别的兔子、狗,所以附近的村民都会管她叫猴兽,险些就被当地的猎户带着箭簇射杀。” 那位全身长满脓疮的女子,在今州附近的山林里游荡数月,最后饥寒中,闻人晏本来就喜欢看些奇闻怪谈,也没少在殷寻面前编撰奇闻怪谈。 仗着自己有点本是,大大咧咧地蹲在那传说中的“猴兽”跟前,仔细琢磨了好久,才发现,藏在那脓疮和长毛下的,原来是个活生生的人。 闻人晏把人带到温晚意那时,楼万河刚好也在,手上还拽着几束唱暖,说看见楚水城街上在卖这玩意,觉得挺好看的,就买了些回来,想说给温晚意这破屋子添点装饰。 谁想,那女子好不容易被温晚意弄醒,一见着楼万河就开始发起疯来,猛地朝他扑了过来。 楼万河惊慌间将手中的唱暖一扔,却见那女子扑向的原来并非是他,而是那看着颇为平平无奇的唱暖。 “她应是对唱暖这花恨之入骨,就算失了神智,也还是下意识要把那东西撕得粉碎。” 闻人晏垂了垂眸,声音渐渐沉了下来:“后来才知,原来她恨的,不是唱暖这种假东西,而是那与唱暖几乎一样,把她弄成这副模样的真家伙,蝎尾绒。” 西南有毒障,少有外人出入,而那女子的寨子更是其中极为偏远的,周遭全是险峻的山沟,一年到头,能见着的外人能有三两都算稀奇。而当年一见着外人,面临的就是一场实打实的噩梦。 那外人带着蝎尾绒来,说想要尝试些东西。就把他们整个寨子的人都变成了她的那副模样。 甚至说,她的模样已经算是寨子里头比较轻巧的,也是唯一能走出来的。她想走出来求救,想找人来帮帮他们,可好不容易出来了,却尽是被人当成猴兽,直到碰着了好奇心旺盛的闻人晏。 等后来闻人晏去向柳晴岚说这事,两人在书阁中翻找了许久,又请教了温晚意的老师,好不容易才从旧籍中翻找出些眉目来,说那与唱暖几乎一模一样的蝎尾绒,内能养蛊。 “这唱暖花,真似假,假似真,不仔细分辨琢磨。询英台上聚集了这么多江湖豪杰,每个人的房间里头都装点着这玩意,万一被什么有心的人在一支里头混进去三两枝真的蝎尾绒,趁着人不注意,夜里配以你们灵蝎教的蛊术,把在场半数以上的人一瞬弄成猴兽那样子,貌似是件容易事。” 闻人晏声音清朗,面容也皎如月光,但说出来的话却让周遭的人生寒,搓着胳膊就想远离身旁插着的唱暖。 “甚至不只是询英台,在我与师父未曾宣说要举行武林大会前,你们是打算在整座楚水城施展的吧。” 那些个常在街上卖唱暖的孩子,大多都是受一些来路不明的人所托,将这些辨不清真假的花朵,散到楚水城的各处去。 杨幼棠脸色一变,眼看着闻人晏那冰冷的神色,人也如同坠入冰窟中:“我……只是想给自己找寻一条生路罢了,粟大人的蛊种在我心脉处,如果他们不死,我就要死……” 石尹久与杨幼棠说,他已经拿到净世残卷,只要在得到混元珠,他的功力就能恢复,甚至能大增。再等到他与胡知谈妥了事情,还能再度成当年之事。 而等日后事成,就可以放杨幼棠自由,甚至可以在期间帮他护住想护的人,也可以帮他杀掉想杀的人。 “少主……我只是想活着,一直待在你身边而已。” “我自你八岁就一直伴你左右,比你认识殷寻还早,与你相处得更久,你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正眼看看我,而非得只看着殷寻。” 像是想通了什么,杨幼棠喃喃道:“是啊,殷寻分明也与魔教关联,他甚至还是……” 殷梦槐闻言,立即知晓他想说些什么。现下趁着越发多人因为此处的动静而跑了出来,场面不比白天擂台比试上要冷清多少。慌忙间,剑从鞘中出,直指杨幼棠的咽喉处,想要先行杀之,却被一旁的殷寻给稳当地挑飞了手中剑。 杨幼棠脸上挂出笑意:“还是那大魔头任成煊的孩子,分明也没有比我好到哪里去嘛。” 第68章 唯一¥ 询英台上一瞬万籁俱静。 只余殷梦槐被挑飞的剑落在地上, 敲出清脆的“哐当”响,一时间与殷梦槐那如悬在崖上的心跳同频。 那个一身清净气的剑客身影再度浮现在了他的面前,与他面前执剑的殷寻相重叠。 死守多年的秘密就这样被广而告之,他应该早想到的, 既然殷明诗被灵蝎教的人所迫, 那么他所知晓的事情被灵蝎教的人所知晓,也并不奇怪。 既然他能想到这一重, 那心眼比马蜂窝还多的闻人晏, 理应也能想到这一重。 没一会,周遭便有窃语传出, 打破了这夜色笼罩下的静谧。 “魔头?任成煊……是谁?” 杨幼棠听到这声窃语,笑了笑,道:“对了, 你们不认识, 你们不认识……是那位残杀了上千妇孺, 刀剐了上百侠客来洗剑的,你们这些人最为痛恨的,净世剑宗的剑魔。” 任成煊那罄竹难书的罪孽, 像是成为了杨幼棠的一道底气,他重新抬头, 死死地盯着闻人晏, 声音变得尖利:“殷寻是剑魔之子, 身上的血债不比我少到哪里去,少主……你既然怪罪我哦,也当远他而去啊。” 随着杨幼棠声落, 场上瞬时一阵哗然, 甚至有人在全身一个激灵过后, 祭出自己手上的兵刃,锋芒直对殷寻,又猛地瞪向脸色阴沉的殷梦槐,大声质问道:“殷庄主此子说的可是真的?你们饮雪剑庄竟然……” 这声质问还未能说完,就被闻人晏轻巧的一声答话给打断:“是。” 殷寻的剑身还挡在杨幼棠的跟前,默然而立,未作片刻言语,分明是关切己身的事,却仍然一如往常的淡漠。 然而闻人晏的目力够好,能见殷寻握着剑的手稍稍地颤了一下。不过一下,转瞬即逝,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将显露的不安给尽数展露到了他面前,引得他心室微酸。 他凑近殷寻,当着众人的面,纵然可能被千夫所指,也依旧云淡风轻,不带半点迟疑地握住殷寻藏在袖中的手,用掌心的温度融化掉那所剩无几的提心吊胆。 闻人晏颇为孩子气地吐了一下舌头,道:“又如何?我早就知道了。” 他目光对上杨幼棠:“你问我为何只看着阿寻,而不正眼看你?” “这问简单,自然是因为你不是阿寻。”声音朗朗,满是理所当然。 “再说了,我为何非得要正眼看你?”闻人晏反问。 这世上明里暗里喜欢他的人多了去了,若是每个都需要他分点关心,那他能留下什么给殷寻? 对一人的情有独钟,就是对其他人的冷漠无情。闻人晏自小被身边的人耳提面令说要成为善人,要行善事,他也有恪守。但唯独情爱事,他当不了大善人,也不想当。 杨幼棠咬牙,全身颤了起来,脸色发灰。他急声强调道:“殷寻他是魔头。” “我不是。” “他不是。” 闻人晏与殷寻几乎是同时应道。 “怎么就不是了!” 驳他的人是一位手牵流星锤的男子,闻人晏认得他,他的师父与师伯当年也是丧生于伏魔会中。 “闻人少盟主,均天盟是武林正道的表率,你们难道还想要袒护浊教中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闻人晏,柳晴岚不在此处,身为少盟主的闻人晏几乎代表了整个均天盟的态度,那男子的一声质问,让周遭其他均天盟属下的脸色霎时都黑了些许。 “我是我,均天盟是均天盟,扯在一起作甚。” “就是!”苏向蝶下意识想给师兄撑腰,且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撑腰的时机并不太对。 惹得闻人晏稍无语,但也歪打正着地把他心下的紧张气给冲散了些许。 他确实大体知道杨幼棠知晓殷寻的事,也设想过他的诸多反应,所以在此之前,他就与殷寻商量着说,倘若真不小心身世败露了,倘若那些江湖人真的受不了,倘若他们大婚办不成了……那他们就私奔。 反正都当了这么久野鸳鸯了,继续当下去,也无妨。他图的从来是殷寻这个人,又不是那凤冠霞帔。 就是……有点可惜。 “敢问诸位,殷寻可做过能让你们口诛笔伐的恶事?” 同样的话闻人晏再三再四地问了很多遍,对着不同的人,对着同样的反应。 原本叫嚣得极大声之人,一时哑然。 “你们再看看这满地躺着的人,看看那浑身紫黑的人蛊。” 均天盟里的人手并不缺,但要筛出来口风够紧,够值得的信赖的,却十分有限。且这些人,也远没有殷寻的武功高,能够凭一己之力拦杀住这么多的人。 “若没有阿寻拦着当如何?” “他们会悄无声息地来到诸位面前,佯作丐帮的好兄弟,与你们把酒言欢,再痛下杀手。要知道,这可是灵蝎教徒,就算蝎尾绒早就被我换下,他们手上还是会有新的毒蛊。” 那手执流星锤的男子脸色阴晴难定,想说些辩驳话,可那灵蝎教的恶徒就在他脚下,让他一瞬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说此,并非是迫着要诸位承阿寻的恩,只是还望尔等细想,是人是魔,是正是邪,是否向来只当论迹,而非论所谓亲缘。” 闻人晏说得铿锵有力,他这人常以笑待人,但真要冷起来,总是一身红妆艳艳,却让人刹那间被其气势所镇。 且当真要论亲缘,当年亲手斩下任成煊头颅的人,也正是殷寻的生母殷双鱼。 要论魔头,要论英雄,谁论得通? “要论父债子偿,那也得先有养育恩,可任成煊何曾养育过阿寻?” 莫说事养育了,甚至,只是也把殷寻当成他洗剑的工具罢了。 一想到这茬,闻人晏只觉得怒火中烧,紧紧地握着殷寻的手,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全部温热尽数通过手心传递过去。 反倒是殷寻比他镇定多了,指尖在闻人晏手侧一点一点地安抚着身旁人。 “你说是吧,殷庄主。” 闻人晏板正地看着殷梦槐,再度把人推到了风口浪尖来:“殷庄主怜悯为护孩童而身受重伤的魏夫人,想要将她护下的阿寻驯养成乖巧之人,既是将还是稚子的阿寻日日罚困雪窟,又是以死士毒药掌控不过远门的阿寻,畜生恶待都磨不出来邪魔,不就印证了阿寻为人本正,半点不与那任成煊相干吗?” 三言两语,把殷梦槐这些年所作所为全都公之于众。分明在星河幕下,殷梦槐却觉如烈焰烤灼。 “我说的没错吧,殷庄主。”闻人晏冷声问道。 殷梦槐咬牙,良久才从齿缝中磨出了一个“是”字。 周遭再度陷入静谧,良久,人群中才传出喃声:“这换成我,早该疯了吧……殷庄主也是心狠。” 又有一执剑的人和缓道:“说来,殷少庄主确实从未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而且,也确实挡了魔教中的人……这讨伐,也得讲理吧。” 碎语声层层而起,既有依旧执拗地觉得仅是魔头之子仍是当诛,也有不少的人被劝服。 闻人晏小呼了一口气,低声与殷寻说道:“看吧,讲道理的人还是有的。” 殷寻浅笑:“还需私奔么?” 闻人晏回道:“应当不太用……吧,再看看。” 就在他们耳语间,那沉寂下来的杨幼棠却倏尔浑身抽搐了起来,全身泛出了紫黑色的青筋,指甲突起,那被锁的穴道霎时被冲撞开来,一把打向了与他同在一侧的石尹久,替他破开了束缚。 既然杨幼棠事没办成,那他合该受到惩罚。被捆死在一旁的石尹久目显凶色。 他虽然不敌闻人晏那小子,但他们灵蝎教最擅长,就是操纵人蛊。所谓人蛊,就是以人为蛊,用人尸来杀人放毒,柳晴岚脸上的伤,当年正是被这些受操控的人蛊划出来的。 他向来不是什么好人,哪怕他今日必须死在这个地方,也要拖几日陪葬。 不过几瞬,杨幼棠在撞开石尹久过后,全身较于以往更为迅捷地扑向了众人,誓有一种想要用全身,而他首先面对的正是那站在最前头的,手执流星锤的那人。 他动作不算敏捷,眼见着那流毒的指爪就要扣住他的命脉,下意识大吼间,一道剑光飞快而过。天问剑刃利落地削在了杨幼棠的指节之处,将那迅狠的攻势硬生生地拨了开来,即刻又剑风一改,改削为刺,直戳向那肿胀的心肺之处,将杨幼棠逼退了两步。 那手执流星锤的人刚想开口道谢,却见杨幼棠面对着殷寻一时间更为癫狂了起来,那肿胀的皮肉间有尸虫爬出,看着既恶心又骇人。 可他还未能靠近殷寻,一根长簪从后而入,闻人晏顺着殷寻剑风所向,同样对准了杨幼棠的心肺,又在杨幼棠想要挥手袭人时,同时退开了位置。 动作间,配合得天衣无缝。从相识起便存有的默契并未因为岁月而消磨万分,反倒愈发心有灵犀。 两人身后的江湖众人在回过神后也并未坐以待毙,该逃命的逃命,该躲闪的躲闪,该向前的也随之向前,尤其是那位刚被救下的流星锤大哥。 他虽笨重,但有的是一身蛮力,缓过神后,手上一道气劲起,握着手中的锤,直直地往要飞扑到殷寻身上的杨幼棠砸去,当即就把人给甩出去了几步远。 而后就听见殷寻一声“多谢”轻声落下,让那人一时间有些脸热,他看得出,其实殷寻方才不需要他救,思前想后回了一句:“抱歉。” 他并不知道殷寻有没有听见这一身,因为动作迅敏的殷少侠下一刻剑又往那发了狂的杨幼棠扫去。 趁着众人注意在杨幼棠身上,石尹久挪着身,还未能起什么动作。同时一阵琴音起,像是一阵阵刀锋对准了石尹久,刮过他的五脏六腑,压迫得他本就直不起来的身体,更是蜷成了一团。 直到现下,本该主持大局的柳晴岚盟主才姗姗来迟。 她目光落在满身泥垢的石尹久身上,虽然认不出眼前人的模样,但能感觉对方那阴毒的气息,正如当年,这也让她原本温柔的性子难得发了狠。 不稍多时,在众人合力下,这场毫无悬念可言的反扑就落下了帷幕。 杨幼棠趴伏在地上,失去的神智稍作回笼。 他已经许久未想起过母亲生前的样子了,他对她的印象,只剩下那被吊起来的蛊尸,浑身流着黑血,就像他现在这般。 可却在濒死之前,走马灯一过,那妇女原本的模样,原本的声音,全都再度展现在他面前。 “幼棠,所谓圣子,就是要护佑我族安宁、平和。” 他想,如果没有石尹久,没有他的话,说不定,他确实可以像母亲说得那样成为护佑寨子的人,也或许还能以不那么丑陋的姿态,结束在如此漂亮的人面前。 眼前却是闻人晏与柳晴岚对弈时的场景。 当时他就站在一旁,看着柳晴岚输了闻人晏一棋,笑着摇头指向了棋盘一处,道:“我若不下在这,或许就能胜过晏儿了。” 又听闻人晏得意地回道:“师父,落子无悔,凡事可没有如果。” 杨幼棠试图向闻人晏的方向爬去,眼见着就能抓住面前的绣鞋尖,然而那人却退了一步,让他的手落了空,只扣在了泥石地上。 有柳晴岚在,很多事情就不需要闻人晏去主持料理了。 他原本是打算留下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然而却见殷寻与柳晴岚说了一声,还没回过神,就被一路牵了回房中。 殷寻方给房门落了锁,转身就见闻人晏便抱了上来,手紧锁着他的腰,像是要把他彻底揉入自己的骨血之中,全身罕见地散着沉郁气。 殷寻垂了垂眸,回抱住面前的人,小叹了一声气。 遭逢自幼相识的人背叛,又死在面前,真要说闻人晏完全铁石心肠地不去难过,那还是太过为难他了。 “从前我一直觉得,他既然来了均天盟,就是均天盟的人,我一直把他视为……信得过的兄长。所以……难免有些难过,一会就好了。” 殷寻听闻人晏闷声道。 第69章 谁能试剑锋¥ 殷寻手顺着抚了抚闻人晏的背, 动作稍显笨拙地想要将抚去人身上的伤感,听他一顿一顿地说着藏在心里的话。 “我也……并非是想同情他,就是有些难过,就一些, 没有特别多……毕竟, 若我同情他了,又有谁去同情那些边陲寨子的人。” 就算杨幼棠真如他所说的那样, 只是受石尹久胁迫才做出来这样那样的事, 就算未能亲眼目睹那些寨子里的人变成何样,但从那被讹传为“猴兽”的姑娘身上, 闻人晏还是能窥见那寨子惨状一隅。 对恶人心慈,那就是对善人为恶。 只是道理能想明白,情绪却难左右。 他会回想起, 最初知晓像杨幼棠这样的人一直待在自己身边时, 那自喉间泛出的浓厚的恶心感, 有如身心都爬上了蚂蚁,令他几欲呕吐。 那个时候,他就想给殷寻写信, 写点漫无天际的事,想着那个清如冰雪的人, 才能让他舒心。 而这些感受, 闻人晏没有告诉任何人。 写了一晚上的信, 等到第二日,对着与往常无异的杨幼棠,他已然恢复那百般果决无情的嬉闹模样, 也能自如地说出一些既潇洒又淡泊的话。 更别说, 这些时日消磨下, 所有的伤情其实都早就被冲散得所剩无几,那一星半点的愁绪也只是随着事情盖棺落定,而起了浅淡的波澜。 只要一会,他就能自己调解好了。 分明也没有太表现在面上,却被殷寻抓了个正着。 于是,就这么带着他“私奔”,逃离那他招引来的纷繁人群。 殷寻抚着他,低声说:“一炷香,不能多了。” “阿晏向来温柔,会因亲朋之叛而伤怀是正常事,但……不能太久。” 闻人晏一怔,而后略带试探地问:“若是久了会怎样,阿寻你还会生醋意吗?” “嗯,会生,”殷寻向来是个坦荡的人,回答得很是直白,“阿晏,你是我的。” 既是他的,就不能把太多思绪分与不相干之人。 闻人晏咋舌,半晌才又嘟囔道:“这也太过霸道了吧。” “不可?”殷寻歪了歪头问,长发扫在闻人晏的颈侧。 闻人晏面上忍不住勾出浅淡的笑意,他怯声应道:“既然是阿寻的要求,自然可……那就一炷香,我就难过一炷香。” 说着,他又收拢了些许环抱着面前人的手,将自己所有的不悦,所有的委屈,都尽数消散在这怀抱之中。 殷寻话虽不多,但向来能知他语,能解他心。弱水三千为何只取这一瓢饮,或许正是因为,仅有这一瓢,能照心明月。 等上一炷香,闻人晏又依着殷寻一会,才长舒了一口气,稍稍把人松开。 “不难过了?” 闻人晏眨了眨眼,一道红晕随着龌龊的心思烧到他耳根处,他支吾着吐了一句:“还有点,阿寻要安慰一下我吗?” 说完就忍不住因自己的不要脸而咬了一下舌头。 殷寻定定地看着他,抬手将闻人晏散发勾到耳后,葱白的指尖掠过他微红的耳廓,映出分明几色。 他唇齿轻咬:“想要我吗?” 闻人晏吞咽了一下:“我们这般实在是太不知廉耻,太不合体统了。” “廉耻”与“体统”还在他头顶飞旋,不等他回答,殷寻已经吻在了他的喉结之上,让闻人晏一瞬眼眯了起来,呼吸重了起来。 “嗯。”殷寻平静地应了声。 “不想知,也不想合。阿晏难过太久了,我生醋了。” 话音听着极冷,如同是在训诫不乖巧的弟子,听得闻人晏顿时不敢再有旁的动作,稍微一失神,他已经倒进了软榻里,任凭殷寻坐在他的上方。 殷寻的衣襟微散,隐约展露其内景色。 这些时日来,闻人晏见过很多回,每每皆是羊脂白玉点桃花。 墨发顺着动作落在他的面上,有如一道冰凉的水流,细腻而轻缓。往常他总喜欢偷殷寻的发来跟自己编在一块,恨不得能将其永远缠绕在一起,此时也一样。 殷寻像是能读到他心中的想法,指节顺着他们两人的发梳去,将他们两人的发缕混得再难以分明开来。 “晏哥哥,你想要我吗?”他又问。 闻人晏觉得口舌干得像是身处在荒原中,终于把他心里藏了很久的论调给说了出来:“阿寻,你学坏了。” 殷寻眸色微垂,长睫如羽扇颤了颤:“你教的。” “那我可太厉害了。” 闻人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话末染上一丝得意。 手扶到他尾脊末的位置上,遵从着一切本能,等待那禁地主动向他开启。 …… 询英台的另一侧,温晚意临着夜色,将自己的大小包袱全都身收拾妥当,正打算去与柳晴岚道别,迎面就撞上了楼万河。 作为一个本身就傻乐呵的人,再加上武功还算可以,不至于被人打两下就趴下,所以武林大会这个热闹他也定然是不会缺席的。 楼万河见温晚意大小包袱齐全,将手中折扇一合,问:“温婉,你去哪呢?” “这不是差不多给柳盟主治好了伤了嘛。”虽然那疤子去不掉,但好歹不用担心那玩意伤及性命。 温晚意叹了声,像是一身的担子全都卸了下来,难得给出了好脸色,耐心地与楼万河说道:“少盟主给了我不少药材和钱银,我也琢磨出来了点东西,那西南的寨子染了蛊疫,我是时候走一趟了。” “而且,蛊也分药蛊和毒蛊,我一直对药蛊很感兴趣,此番入山,也算是个机会,说不准会有别番机遇。” 楼万河一听,拔高了音量:“你要走了?” 他这一叫唤,把温晚意吓得差点踩着台阶摔了下去,好不容易稳住自己,无奈地叹了口气,轻道:“我是大夫。” 身为天山神医谷的传人,哪怕平日里贪财得有些混帐,但也是有医者仁心的。哪怕在楼万河眼中,温晚意的良心早就被铜臭给腐蚀个干净了。 “还有,我真的叫温晚意,而不是温婉。”温晚意估摸着这是最后一次了,开口再次纠正起了楼万河的叫法。 楼万河并不听指正,挡在温晚意跟前,思忖了好长一段时间,“啪”的一声合起手中扇子,开口道:“我随你一同去。” 都传闻那有毒瘴蔓延,且民风剽悍,温晚意这么个细胳膊细腿的中原人进去,就算不被人下锅煮了吃,也得。 “……不要,我没钱雇护卫。”温晚意实诚道。 楼万河手上的扇子“铮”的一下,又打开了,磨牙道:“我不要钱……” “真的假的?”温晚意眼眸一亮,整个人瞬间神采奕奕。 于是,等到第二日,闻人晏早起打水时,就得知温晚意和楼万河与他不告而别的消息。 他捧着已经会自个熟练烧好的热水,正想向殷寻痛斥两人行径,就见殷寻已然穿戴齐整,端坐在案前。唯有领口处半露的红印,与他那全身的清正格格不入。 而案上,还放着的是闻人晏清晨开启的妆奁。 殷寻听闻动静,朝门外望去,笑问道:“阿晏,可要我为你描眉?” 那笑容有如春日雪消融,让闻人晏一下又迷糊起来了。 一个时辰过后…… 向来冷淡的殷少侠周身气息,今日更是结了一层寒霜,比冬月的寒风更要彻骨,冻得人忍不住一望就想绕道而行。 身后跟着一条左晃晃、右探探的小尾巴,是难得一脸素色的闻人少盟主。 他无比认真又半点不带谦虚地强调:“阿寻,这画眉是门技术活,我这么天资聪颖,也是学了三两年才学会的,真的。” 完全忽视了自己当年刚拿起笔,就如有神助的事实。 殷寻停下脚步,回头看满脸写着真诚的闻人晏。 不等他开口,对方就一本正经地抢先说道:“阿寻你多练练,练上个三五年,一辈子,肯定就能给我画好了。” 说罢,发现又不小心暴露了自己那早已明晃晃的心思,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眼眸明亮。无辜道:“就是得委屈阿寻每日早晨都呆在我身边了。” 听得殷寻颇为无奈,眸光扫在他那素净的脸上。纵使不像往常一般胭脂点染桃花目,依旧美得能惑人魂,放任何人都没办法拒绝他的请求,即便是殷寻也不能,只能轻道一声“好”,认下这一出亏了血本的活计。 近日,询英台上传出了不少新的江湖传闻,其中最为脍炙人口的,全都与均天盟和饮雪剑庄。 有人说他们在共破浊教和灵蝎教阴谋的途中,重修旧好;也有说,两家为了争夺诛灭两教的功劳而大打出手,不仅闻人晏与殷寻吵得不可开交,就连柳晴岚和殷梦槐都两相碰面,针锋相对间,像是要趁此把这些年的事给一举清算清楚。 还有最是让人难以置信的一条传言,出自那日参与了困剿灵蝎教残党的人口中,他们说,闻人晏与殷寻举止亲密,似乎当真是断了袖。 倘若有不信的人,他们头一条举出的铁证,就是向那擂台正对的高楼。 每当殷寻登台的时候,原本还端正坐在座上的少盟主,都会立即跟只小动物一样,抱着刚想酣睡的大盗,与它一块,趴到高楼的栏杆前。 眼见着周遭的视线再度向这边投来,苏向蝶忍不住喊了声:“……师兄,你回来。” “不要,”某位少盟主果断地拒绝,脸不红心不跳道,“我不这样看不清。” 苏向蝶无语:“听闻你能百步穿杨。” 闻人晏理不直但气特壮:“谣言,我目力可差了。” 而后半眨不眨地盯着擂台,甚至还扣着大盗的猫脸,逼着这位本该能横着走的主子,欣赏它另一位主人的剑艺。 天大的事,都抵不过江湖人士比武的热情。 灵蝎教的事很快就被柳晴岚给轻描淡写地揭了过去,那日过后,除却多出了不少传言,武林大会如常进行,那些个江湖侠客,祭出了自己百种神兵,想要一展自己的独门武学。 若说最为出众的,还是那些个江湖传言绕不开的两人。 殷寻手执天问剑,面容冷淡,饮雪剑法倾出,每每都能撼得台上人对战之人叹声问,谁能试他剑锋? 而另一人。闻人晏翻下高楼,踩着武林大会持续了半月才敲响的尾声,笑颜嫣然地落到了台上。 两人在对立而视,手中兵刃透着森森冷意。 有人被传能以一当数十,有人只说曾以一打一。 谁更厉害,还得是比武场上见真章。 作者有话说: 我向往自由,我氵—————— 【完结】 第70章 天下第一大事¥ 闻人晏曾说, 天下诸般皆小事。 但今日的比试,是他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至关重要的第一大事。 面对殷寻, 他难得不敢穿那满身铃铛响的华丽衣裙, 今日难得一身武服,仅是束起了高马尾, 身上怎么便捷怎么来。 那许久未显在人前的英俊青年, 全身上下分寸得当,再度立在擂台中心, 令在场的所有人一瞬都难以移开视线。 然而下一刻,他身上的瞩目就随着锣鼓声一震,被迎面而上的天问剑锋芒所夺。 即便连日来已然见识过无数次, 殷寻的一招一式, 都让人心叹, 有如天生为剑而生,与剑相通。 这么多年来,胡吹自己剑法精湛之人不在少数, 可唯有摆到这么一个四面开通、人人可见询英台上,才能真正在缄默中询问, 谁人是真英雄, 谁人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剑客。 包括那被某人故意安排到下座的殷梦槐, 远望着这来往间,都倍觉惊心。 他仍然记得他屈膝于任成煊面前时的场景,见过登峰造极的净世剑诀。而此时此刻, 这劈扫横切, 丝毫不输于他当年鼎盛时, 也不属于那位剑魔,甚至更美,更为澄澈不染纤尘。 不仅是饮雪剑法,也是殷寻自己的剑,不与任何人同。 就像他曾经在醉时听到的那句: “我是殷寻,并非旁人。” 这声声幕幕,都在告诉殷梦槐,他是错的。 他怎能可能是错的。 殷梦槐一次次磨牙自问,可却又无法否认面前真实。 就像他坐在饮雪剑庄正堂时,看着日渐萧条的饮雪剑庄,也在时时刻刻逼着他承认自己的无能。 不会再有人称颂他为英雄,而殷寻才是熠熠明星,当为饮雪剑庄所留。 饮雪剑庄是殷梦槐唯一的念想,即便让他暂且放下颜面。 趁着那闻人晏不在时,他找着了孤身在桂树下抱剑沉思的殷寻,说出那句他难启齿的:“算我求你,武林大会后,与我一同回饮雪剑庄。” 殷梦槐觉得他已然付出了他最重的代价,给足了殷寻面子。 然殷寻却说:“恕难从。” 而后在殷梦槐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天问剑自鞘而出,尖抵喉前。 “若庄主能赢我,便回。” 殷梦槐磨牙狠道:“你耍我。” “是。”殷寻仰头冷道。 他对殷梦槐使出的招式比他面对闻人晏时要轻巧,但也气势却比他面对闻人晏狠戾。 对于殷寻而言,殷梦槐的剑也慢,颇好对付,但闻人晏不同。 不论世外高人,这些年来,会让殷寻不得不全力以赴的,向来都是看着吊儿郎当,还喜欢说自己柔弱的闻人晏。尤其是那两根他亲手打出来的长簪,别于头上,似乎仅是一道装饰,但却让见识过的人都会为止胆寒。 故而不只是闻人晏会认真对待与殷寻的比武,连同殷寻,也十分郑重。 一来一往间,天问剑刃一扫过闻人晏的腕侧,眼见着就要切开面前皮骨,殷寻又准确稍加偏颇,仅仅解下了那袖带。衣袖一瞬从那细白的手腕四周绽开。 衣袖绽开的同时还伴随着一附在期间的小布包,在无情剑刃摧残下,被撕出一道口,其中包裹着桂花瓣,碎成磷光星点,顺着乍起袖风,旋而上,汇成片彩,又翩然飘落。 殷寻稍一愣神,入目便是闻人晏手携长簪,立于金幕之间,恍惚只觉有几分像他们初遇时,在茶楼内,在长道中,在层层金桂下,伊人倾国倾城倾他魂。 “漂亮吗?” 他开朗道,手上的动作却半分不缺利落,趁着殷寻晃神,簪尖直取要害之处。 可殷寻到底还是殷寻,晃神不过一刻,余光瞥见寒芒来,当即侧身闪躲,堪堪避开闻人晏那制敌一击。而后手中剑旋,转换了方向,以攻代守,在这黄金雨幕间,同样取向闻人晏的脖颈。 与剑锋同至的,还有一声轻巧的“嗯”。 闻人晏长簪也及时转向,迎面而去,声音朗朗。 “阿寻,与我成亲。” 长簪抵在殷寻喉前,剑锋横在闻人晏颈侧。 “好。” 殷寻声音并不大,但却分明异常。 在旁观战的人还没从这美景中回过神来,闻人晏就半点喘息的机会都不想给地一挥手,趁着武林大会上的人没走全,让一群脸色极其怪异的均天盟下属,拿着一大沓正红请柬,发放到在场或与均天盟相熟,或与饮雪剑庄交好的侠客手中。 并依循吩咐地说上一句:“记得来吃酒。” 语调平稳,面无表情,仿佛说的不是什么值得庆祝的喜事,而是有什么大丧而摆出的围宴。 他们想痛骂,他们均天盟精心养大的漂亮白菜被拱了,可摸着自己跳动的良心,又实在说不出殷寻是猪这样的话。 其中一位江湖侠士低头第十次看那请柬上的内容,还是有些难以置信。 他透着七分心碎,三分沉重道:“自昨日起我就好像染了恶疾,有些耳鸣,方才闻人少盟主说的是什么来着?” 他身旁站着的人痛道:“他要殷少庄主与他成亲。” 这人太过实诚,那位耳鸣人士决定换一个人询问:“方才殷少侠刚刚答的是啥来着?” 他这次问的人很上道,回道:“好像是‘滚’吧,肯定是‘滚’。” 他们自我劝服完,没有仔细看请柬上的日子。于是第二日就被接连不断的“嘀嗒”声给吵了个脑袋发疼。 这看似仓促的婚礼一应俱全,也不知闻人晏到底暗自筹谋了多久。 还记得他上一回骑马游街,引得莺啼燕徊,为说书人提供了八年之久的谈资。这一次,也照样不输阵。随着锣鼓喧天,听说楼道两边的姑娘都哭湿了好几张纸绢,听说街上的许多男子都在捶胸顿足。 还有两位在街市上刚买上糖人的男童,听着道上喧闹不停,立即起了兴致,向那热闹地方跑去,放眼一看,那半大的男童就一瞬愣在原地,半晌才用嗑崩的牙口咬在糖人上,喃喃道:“那新娘子好漂亮……我也想娶。” 而后就被同行的另一位男童一敲脑门:“笨蛋,骑在马上的那是新郎官。” “可他穿戴得明明就是新娘子的样子呀!”男童捂着脑门不满道。 最后他们争辩了半天都没有争辩出来结果,也不能跟着迎亲队伍一道进去,看这主人家迎亲拜堂,更窥不见他们洞房花烛。 不仅他们看不见,就连均天盟中与闻人晏关系好的人想闹上一闹都不行。 他们可怜兮兮地被闻人晏拉来热闹了一通,等到了时候,又被人以“阿寻喜欢清净”为由给尽数撵走了。 令人忍不住想痛骂这重色轻友的少主! 闻人晏一身红衣,发上凤冠金摇坠,睁着一双撩人的桃花眼,紧张地推开了面前的木门。 从前他是非常喜欢看殷寻穿白衣的,只觉得那月上神仙合该满身月色。可当真见着殷寻穿红衣,眉眼处头一次涂上红妆,又有花钿在其中,迎着红烛坐在榻前时,又觉那火似能消融天上冰雪,能有惊鸿意。 心想,往后也要给阿寻多添置一些朱红衣裳才行,凭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还有殷寻对他的百般纵容,肯定能哄人多穿穿。 一旁的案上放着切成两半的葫芦,里头盛着合卺酒。 闻人晏依着管事教导的礼俗,刚举起那葫芦,闻人晏就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这酒闻着有些许熟悉,闻人晏不太确定地凑向前去又嗅了嗅。 分明是就是那疯风封峰丰妦枫。 闻人晏惊恐不已,委屈万分地看向那半倚在榻边,正浅笑看他的殷寻,抿了抿嘴,质问道:“哪有人会喝这般烈性的合卺酒……” 所谓春宵一刻值千金,万一他喝这玩意又醉晕过去了可怎么办。 这可是他此生唯一的洞房花烛夜,怎能如此窝囊! 不行,不行,不行。 便听殷寻笑问道:“阿晏不愿喝?” 那肯定是要喝的! 意气一起,闻人晏举着葫芦,与殷寻的手臂两相交缠,一口闷下那烈酒,随着葫芦应声落地一摔,就将面前的人一把扑压了进床褥间。指腹点在殷寻的下巴,毫不迟疑地吻下去,将大半浓烈的酒液,渡到了这罪魁祸首口中。 好不容易结束了这一吻,殷寻眯了眯眼,问:“阿晏没喝?” “哪敢,”像是在印证他话中真假,很快闻人晏脸上就攀出嫣红色,恍惚迎合春暖。他止不住迷糊,笑着晃了晃头,道:“喝了一口。” “不能再多了,再多了我就……得怨恨自己了。” 殷寻本来想说,不必勉强。但此时说这,又不太恰当。 闻人晏被酒昏了头,意识沉浮间,那潜藏的蛮横劲霎时就起来了,他鼓了鼓腮帮子,质问道:“阿寻,你是不是在报复我。” 这一质问听得殷寻有些许茫然。 “报复我总弄哭你。” 说着,很是不安份地抚上面前人那看上去颇为凉薄的脸。 “你总是惹我哭么?”殷寻仰了仰头,似是想要躲开这人的轻薄,可惜被完全束缚在方寸之间。 他仔细想,觉得自己那不算哭,顶多只算是有一点情难自禁。 殷寻每每意乱下眼角含泪的模样再次浮现在闻人晏面前,让他既有些怯,又有些得意,最后只哼哼地“嗯”了一声,而后慢条斯理地当着殷寻的面,将他们的发缠到一起,浑身多出了几分心满意足,再度吻了上前。 “阿寻,我这天下第一美人,就是要当配你这天下第一剑客的。” 红帐春暖,远见白头时。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非常感谢所有看到这里的小天使们。 (口叼玫瑰)(被玫瑰刺扎到)(黯然退场) (端起红酒杯)(再度登场) 这段时间会慢慢写一些番外内容,进行一些正文没办法安排的交代,还有成亲后的小甜饼。 第一次进行完整的写作,存在有很多的问题,会在后续仔细进行一些节奏上的、行文上的、人设塑造上的、故事情节上的反省。 如果收到一些中肯的意见,也会非常开心,毕竟人无鞭策难有长进嘛。 不知道我们在下一篇文还会不会再遇见,几率可能不大,毕竟我个人的口味跨度貌似是有点大,还有点邪门,但是万一遇见了,希望小天使们可以看见我的提升吧。 再次感谢大家阅读这篇尚有很多不足之处的文章,也非常感谢你们会喜欢闻人晏和殷寻。 或许故事有不尽人意的平淡,也很惭愧没能给小两口安排更好的故事,但他们相遇本身对彼此都是幸运的,希望他们一直幸运、幸福下去,小两口会一直甜甜蜜蜜开开心心的。 (撒花)(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