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我们圈的隐藏大佬》 1、恶口 树影婆娑,银月光辉被层层阴云稀释成碎散的晕圆。 保安大叔正带着新转来的小伙子值班巡逻,一中的保安一般都在晚上十点开始巡查学校,专门来确认各个教室已经关灯锁门,顺便抓一抓那些深夜翻墙出校的不良学生。 这个点儿不早不晚,月亮还没升高,他们刚转悠过一栋宿舍楼。 保安队里新来的年轻人刚接触这份工作没多久,夜里的学校太静了,静得他后颈直发毛: “诶,王哥。”他搓着胳膊没话找话:“你之前自己一个人巡查这么大个学校,不害怕吗?” “啥?”被称作王哥的人拿着手电筒扫视了一圈墙根处,漫不经心地粗着嗓子应道,“这有啥怕的?” “你没听说那件事吗?” “什么事儿?” “就是那个啊!”小保安一拍胳膊,放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压着音调,“我来之前就听我大姨说了,这学校闹鬼!听说还是跳楼学生的冤魂,这事儿真的假的啊?” 这样的话传了有一段时间了,最原始的说法是高年级有个学生因成绩骤跌抑郁跳楼,死后怨气过重化成了厉鬼,专门挑那种品学兼优的学生索命。 这种传言本该听了一笑而过罢了,可前一段时间却有不少学生向校里反应自己在天台休息的时候确实看到过鬼影,可查了监控之后又什么都没发现,声称看到鬼的学生难以接受幻觉这个说法,当天就有人直接请了两周的假回家。 一时间各种鬼神说法甚嚣尘上,学校里人心惶惶,校领导明里暗里压了好多次才勉强平息了传言。 王哥一听这事儿就一咧嘴,这次倒是正眼瞧了这高高壮壮的小伙子一眼,不过眼神里都是嫌弃。 把手电筒按亮了一档,他回答得有些不耐烦:“你说你长那么高的个子,也没见得活得多聪明啊。” “还闹鬼,我看你像个憨八龟。相信唯物主义懂不懂,这儿教书育人的地方,还能有活鬼?” 说完他又往地上啐了一口,嘴里又嘟囔了句什么,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写在脸上。 可能是他看智障的眼神太过直接,新来的小保安愣了一下,下意识反思自己可能真的太愚蠢了,连这种吓唬三岁小孩儿的话都信,一时间脸上有些烧。 “诶...也是...”他不好意思地挠着后脑勺,“9102年了,你说是谁这么无聊还传这种话...” “你小子,还是少看网络小说。”王哥教训他:“这年头还能有人信这种话,我看你读的书也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还鬼,我呸!” 这呸得一声震耳欲聋,刚气十足,再加上王哥浓眉怒目的样子,看起来十分可信。 不过两人不知道的是,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手电筒的灯光扫不到的墙角里,两个在王哥话里根本不可能存在的“活鬼”正呆头呆脑地缩着庞大的身躯,委屈巴巴地托着长舌头面面相觑。 “诶,哥。”其中一只绿眼鬼戳了戳另一只红眼鬼的胳膊,伸着青白浮肿的指头指着王哥的后脑勺说,“他说我们不存在诶...” “嘘!闭麦!”红眼鬼猛地抽了他脑袋一下,“人类很可怕的!别随便议论,刚才的教训还没吃够吗?” 不提还好,一提这事儿绿眼鬼还觉得自己的屁股隐隐作痛。 五分钟前,这两只野鬼正准备穿墙溜进女生宿舍偷东西,这是它们哥俩重复了几百遍的夜间娱乐活动,来这个学校几年了都没出过一次错。 可今天却像糟了水逆似的,它们脚刚迈进去一步,屁股还卡在墙里,却被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姑娘直接踹了一屁股墩儿。 一鬼一个,一左一右,直接把两鬼从这边的墙里踹进了另一边的墙角,头没刹住,直接嵌进了墙缝里。 两鬼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自己的头从水泥墙板里扒出来,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看到那个踹他们屁股的小姑娘,穿着一身宽松的纯色睡衣,正插着兜居高临下地看着它们。 头顶是稀薄的月光,四周是寂静的空气,昏暗的光影映亮她纤巧的下颔,面容模糊不清,却隐隐有轻飘飘的目光落下来,没什么重量,像羽毛,又好似一把尖刀,随时都能落实到它们的脑袋上。 可能是气势太过骇人,两鬼没忍住张大了嘴,盘了几圈的舌头滑落下来,淋漓的血色染了一身。 “我说...”小姑娘开口,是很软和的声音,但话里的内容却让还跌坐在地上,极其狼狈的两只鬼狠狠地颤了一下身子: “深更半夜进来这里,你们是想死吗?” ....... 四周静默一瞬。 “我去!”只是一瞬间的屏息,红眼鬼就被这句话点了火气,立刻把自己落在地上的舌头团吧团吧卷进嘴里,嚷嚷着跳起来: “你这个小娃娃也太嚣张了吧!知道我们是谁吗!” 它们在这个校园里称王称霸很多年了,前几天都敢在天台上大摇大摆组团跳广场舞,被阴气重点的学生撞见也不见得低调收敛,这还是第一次碰到这种敢对它们这样说话的人。 简直狂妄! 不过话虽然很霸道,可也就横了这起身的一个动作,因为还没稳住身形,本来静静站着的小姑娘,突然斜睨了一眼下来,那一眼深邃淡漠,本就隐匿起来的月光陡然冒出一束下来,镀在了她的眼角,只是顷刻间的事,巨山压顶的力量就兜头罩来,硬生生把刚刚爬起来的两只鬼又压回了墙缝里。 头又被捶进墙里的鬼:......妈的,失策了。 是个硬茬。 这是撞上惹不起的人了。 “你们俩”小姑娘看着两个比她高一半的鬼狼狈地拔着自己的头,语气里没什么情绪,话里都不见起伏: “前几天我值日的时候,抬头一瞥正好看见有两个冤死鬼青天白日里在学校天台上蹦野迪,把好几个学生都吓跑了。” 她轻轻垂下头,即使看不见面容,可依旧能感受到那种很真诚的眼神,伴随着发自内心的询问声: “《滞留鬼行事守则》上清清楚楚写了无论怎样都不得影响人类正常生产生活,你们蹦迪都蹦到学校天台上去了,请问是想公然造反吗?”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静默。 “不敢不敢不敢不敢。”两只鬼再蠢也知道面前这位是不得了的人物了,一时间连头也不拔了,晃着虚影连忙摆手,把怂字从头写到脚: “我们知错了!大佬,饶命!我们再也不再天台上蹦迪了,这是误会!误会!” 死后的声音与生前有些许不同,可能是为了符合鬼的身份,大多数鬼的声音都很凄厉,叫起来更似鸮啼,像长指甲划过黑板的声音,刺耳又尖利。 可小姑娘不为所动。 她好像自带结界,人往那里一站就自成一股气场,任何东西都无法入侵。 两只鬼还想再求饶两句,话还没张口,就有几柱灯光虚晃地闪过宿舍的外墙,从铁栅栏的缝隙里透进来,同时有轻微的人声隐隐约约越来越近。 它们知道这是保安来巡查了,每天都是这个点儿,雨雪天也雷打不动。 一直没什么动作的小姑娘也因为这几柱手电筒的光侧了下脸,她看了下外面,隔着厚厚一堵墙,她的目光像透过屏障落在实处。 转过视线,她对着趴在地上的两只鬼说:“下不为例。” “别让学校因为你们再冒出闹鬼的说法,不然我可要亲自把你们踹进勾魂所了。” 话音落下,她伸出一直插着兜的手捋开鬓边垂落的长发。 一直凝聚着的阴云因这一个动作倏地散开,清辉洒落,纤细的一抹身影踏着月光。借着这月光,红眼鬼模模糊糊看到这小姑娘的耳后,一道深红色的印记若隐若现。 可就在它晃神的一刹那,那个小姑娘就如风过烟散般,顷刻间便没了身影。 红眼鬼刚卷起的舌头又咕噜咕噜滚在了草丛里。 “卧槽...哥...”绿眼鬼揉着自己凹进去的脑壳,磕磕巴巴地问:“我我们这是遇上啥人了...?” 红眼鬼眼前还是那道有些眼熟的红色印记,似想起了什么,庞大的身躯过电似的颤了好几下,随即严肃地竖起一根指头抵在唇边:“嘘!” “别问,问就是大佬!大佬的事儿谈不得!” 话音刚落,外面巡查的保安终于走了过来,它们听到那个豁牙的老王压着嗓子一本正经地骂着新人: “相信唯物主义懂不懂,这儿教书育人的地方,还能有活鬼?” 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两只“活鬼”颤颤巍巍地对视一眼,委屈地抱紧了自己的大脑袋。 —————————— 一中每周一都要在全校范围内大清查一次仪容仪表问题,这次选中的是高三年纪,主要负责人是学生会的主席祁青圆。 祁宵月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刚进教室放下包。她今天很惹眼,暖色宽松毛衣搭配浅色休闲裤,长发未梳披在肩上,可能是清晨赶来,染了些潮意。她一向好看,眉永远黑,眼睛永远亮,肤白似雪,轻轻一瞥过来就是神仙回眸的水平。 可今天神仙也做不了神仙,因为她既没穿校服,也没扎头发,偏偏又撞上年级大检查,从头到脚处处违规,神仙今天也怕是逃不过要下凡写检讨。 更可怕的是,这次检查的负责人还是她的姐姐,全一中的人都知道,祁宵月跟她姐从来不对盘。 屋漏偏逢连夜雨,不过如此。 同桌以一副难以言喻的表情挣扎地告诉完祁宵月这个不幸消息,她还没什么反应,前桌几个妆容精致的女孩子就已经忍不住回头笑,她们模样也不差,即使做起夸张的表情说些阴阳怪气的话也没有丝毫违和的地方。 “啊呀呀——我们祁仙女今天没穿校服呢。” “就是啊,我们祁宵月不是一向品行端正从不违反校规校纪吗,怎么今天连校服也不穿啊——” “可怜我们青圆了,这次又要因为这个妹妹丢人了呀。” “不知道这个妹妹什么时候才能懂事,不给青圆找麻烦呢?” 她们笑得很好听,可那一双双眼睛里可没半点笑意,就只是直勾勾地盯着站立的祁宵月,似要在她身上盯出个洞。 祁宵月也附身在这个小姑娘身上不少时间了,自然与这几人打过照面。 这三个女生中,有两个人跟她同宿。 也许为什么自己昨天就整理好的校服今早会湿哒哒地出现在垃圾桶里可以有很好的解释。 淡淡对视一眼,祁宵月垂下头,桌上还放着她昨天买的小面包,扎口的地方套着一个黄色小皮筋,她没犹豫,直接把皮筋从袋口扯下来。 她咬着皮筋,两手从肩侧捋起长发,束拢成一把,细长的皮筋从腕间滑至发上,手指翻转间,干脆利落地绑了两圈。 连贯的动作半点不拖泥带水,班里大半的人都在看她,扎完她抬了下眸,对上前几排看好戏的女生,轻轻地颇不在意地勾了下唇,没看出被为难的神色,反而从容又优雅。 那模样落在那几个小姑娘眼里毫无疑问就是不加掩饰的挑衅。 几人心头一阵火起,眸里冷光四溅。 祁宵月歪了下头,丝毫没把她们的冷嘲热讽放在眼里。她嘴角似笑非笑地扬着,似乎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 果真下一秒,她就眯着眼,对着那个第一个找茬的女生问道:“许晴,你听说过‘恶口之罪’吗?” 2、祁青圆 “你说什么?”许晴下意识问了一句,但随即就反应过来祁宵月这是在嘲讽她呢。 即使没听过所谓的“恶口之罪”,也能从祁宵月似笑非笑的神情中琢磨出好赖。 “祁宵月,我看你是慌不择言了,什么都敢说。”许晴也不是什么软钉子,但这么多人看着总不能上去就动手,只能一弯眼,作势嘴上威胁道: “校里可严禁传播这种封建迷信思想,大家都快成年了,别还像个小孩儿似的,说话没点分寸。” “你看你今天连校服都没穿,青圆又要为你去班主任那里求情,你也让青圆为你少操点心,她平时管理学生会已经够忙了。你也是,明明知道今天是你姐姐检查,还不穿校服,明明平日里都穿得好好的,怎么今天就忘了呢?这不是摆明了要让她为难吗。” 她跟祁青圆一路人,这番话说得一个情真意切,谁听了都要感慨一句祁青圆不愧是当主席的人,人美还心善,而反观一脸置身事外的祁宵月,怎么看怎么像故意给她姐找麻烦的。 但在座的心里也都清楚得很,祁青圆再怎么对祁宵月这个妹妹好,她也从来都没领过她姐的情,甚至可以说十分任性妄为,平日里没少让祁青圆操心,却连点好脸色都不愿意给。 在座一直默默看戏的学生脸上都有些讳莫如深。 距离祁宵月比较远的几个小姑娘已经开始咬耳朵:“祁宵月整这一出太刻意了吧...” “就是...纯粹给她姐找茬,你是不知道,上次祁青圆为了给逃课的祁宵月求情,帮主任整理了好多天的资料呢...她还不领情,走廊上碰见都不跟她姐打招呼。” “啧...真是白眼狼,祁青圆怎么摊上这么个妹妹...” 祁宵月站在原地,即使距离再远她也能听到这细细微微的闲言碎语。这些话没有太大的恶意,但过了耳朵就是扎人,虽然刺激不到她本人,但她也是真没想到原身这个小姑娘竟然能把牌打成这个腹背受敌的局面。 她附身以来的时间不算长,但也不算短,这个小姑娘的背景她清清楚楚。 母亲早逝,父亲领回家一个年轻漂亮的继母,还带来一个比她还大的姐姐。 俗话说有后娘就有后爹,一家人表面上其乐融融,内里其实腐坏到了骨子里。 继母自私,连生活费都给得抠抠搜搜,事事防着她,还给祁父吹枕头风掠夺了不少祁宵月母亲给她留下的财产。继姐伪善,为了营造自己校园女神的人设拉着祁宵月当踏脚石,在校里是温柔又无奈,宠着任性妹妹的姐姐,在家里就是拿祁宵月当下人使唤,连眼神都欠奉的高贵主人。 任谁估计都难想到,拥有这样经历的祁宵月,在同学的眼中竟然是个自私冷漠,一点也不顾念亲情的人设。 之前的祁宵月在祁家就是个上不了台面也拿不出手的角色,在学校里同样也是。 但现在的祁宵月不是。 她那双精致得宛若工艺品的眸子渗着细光,乍一看像隔了层薄纱,仔细看又是清澈一片,如烟雾的朦胧错觉好像潜藏在瞳孔深处,任谁都探不到底。 许晴一直看着祁宵月,想从她脸上看到一贯的被为难而不得不忍气吞声的委屈表情。 但她算盘打空了,祁宵月并没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反而突然说道:“许晴,我想你还是不明白恶口能带来什么后果。” 这话听着就像发难。 许晴蓦地定睛,撞进祁宵月淡泊平静的眼神里。 “出口伤人,恶言恶语,不单指嘴上的辱骂之词。” 隔着两三排桌子,祁宵月伸着手指过来,许晴突生一种错觉,感觉那指尖好像落在了自己的额头上,带着股劲儿,教训似的按了两下。 额间的青筋突然抽搐起来,许晴忽的抬手捂住抽痛的地方,面色微僵。 “虚言妄语同样害人,心有阴暗,出口即是果报。话有言灵,出口即无法悔改。” 祁宵月顿了下,收回手侧托着自己的脸颊,脸上突然挂上一抹笑,不过有些假,“嘴下留德方为善,小心妄语遭雷劈哦。” 祁宵月人美,美得全校皆知。但她这人,说好听的是性子温吞柔善,说不好听的就是懦弱没主见,在她姐祁青圆品学兼优样样出色的光环下连那点加分的样貌都被遮盖得一点儿不剩。即使有不少被她这张脸吸引的男生,私下里也难免槽一句祁宵月这人也太不会来事儿,整一个塑料花瓶,也就只能单摆着看看,看久了也觉得匠气。 但这个时候的祁宵月,像褪去了那一身裹的厚厚的保护壳,慢慢露出一点耀眼的锋芒。 班里的气氛霎时间有些微妙。 在座的所有人都没见过祁宵月这样锐气的样子,要知道这个小姑娘平时在楼道上撞见许晴一等人都要低着头绕路跑走,更别说在这个关头竟然跟许晴对呛,怎么看都有种魔幻大戏的错觉,难保下一秒会不会电光四射,鲜血飚溅。 许晴看过来的眼神已经要杀人了。 首当其冲的受害者是祁宵月的圆脸同桌,小姑娘没见过这种场面,也不敢得罪这些站在问题学生顶端的一群人,当下就抖着腿,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椅子往远离祁宵月的方向挪开一米距离。 祁宵月倒是适应良好。 不过许晴倒是没在第一时间想出什么阴阳怪气的话来内涵祁宵月,可能真的是被她刚才那一番似真似假的话震慑到,只是在用眼神表达着自己的怒气,没什么多余的举动。 祁宵月内心一哂,觉得这小姑娘未免段位太低,没什么大本事就来学别人当问题学生,遇上点难缠的,连接口的话都憋不出一两句。 看来她那个伪善姐姐也不是多看重这个许晴,估计就是为了随时随地恶心祁宵月而随手找来的跟班。 这边场面正僵着,隔壁班开始有稀稀拉拉的动静。 班长出去看了一眼,靠在门口给大家打眼色:“同学们收拾一下,学生会检查仪表的来了。” 靠窗的同学立马探头出去看。 祁宵月的座位恰巧靠窗,她还站着,不必特地侧头就能越过玻璃看到学生会一众人。 一中教育好升学率高,同时对学生的约束却没有像其他学校那么严格,学生会乍一听是个可有可无的学生组织,但在一中,学生会却是掌握了相当一部分的主动权,尤其是学生会主席,可不是那种听听而已的虚衔,每年的竞选都是与强者抢破头皮争来的。 单从这方面来讲,她名义上的这个姐姐,也确实是个人物。 祁青圆校园女神人设不能崩,所以倒真没什么排场。身后就跟了一男一女两个学生会干事,拿着笔和本儿,校服袖上别着袖章,红底黄字,极其惹眼。 两个干事儿板着脸跟在祁青圆身后走,内里表面都有一股高高在上的独属于好学生的傲气。祁青圆倒是很鲜活,温温柔柔带着笑,如瀑长发挽成了高马尾,还颇有心机地在两颊散下一绺,衬得一张雪白柔软的脸又小又精致。 祁宵月长得似仙,眉眼精细到一丝一毫,显得稍微刻意又难以接触了点。对比起来祁青圆却是更具有烟火气,明眸皓齿顾盼之间皆是邻家妹妹的柔弱温软,眼神一放缓,更是让人易生好感。更别说那一身洁白的校服一上身,再普通的款式也能穿出高定的感觉,在人群中异常瞩目。 祁宵月不咸不淡地看了两眼,随后若无其事地扯开椅子坐下,对接下来的检查没有一点该有的心慌,反而还有心思翻开课本,旁若无人地看起了书。 圆脸同桌终于默默把椅子挪回原来的地方,她有些不好意思,却也不太敢跟祁宵月搭话。过道另一边的姑娘边整理自己的仪容边暗地里给她打眼色,躲着台上班长的视线,靠过来小声问: “祁宵月这是着什么魔了,怎么忽然敢跟许晴叫板?” 圆脸同桌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使眼色的姑娘看祁宵月的眼神瞬间有些怜惜,嘴角一拉:“她自己多大本事儿自己不知道吗,这下完了,许晴上次还跟隔壁校的一群太妹唱k,那群人,打起人来不留情的...” 她声音小,但距离隔得不算远,祁宵月似有所觉地停下了翻书的动作,听到什么似的,闲闲扫过来一眼。 说话的姑娘没瞧见,继续咬耳朵:“你说这是什么稀奇事儿,我上次看到许晴把她的书从三楼丢下去,她连个屁都不敢放呢...怎么今天...” 祁宵月冷冷瞧着,没说话。 圆脸姑娘沉默,她偷偷看了看不为所动的祁宵月,想到刚才她凌厉的一眼,突然破天荒地觉得祁宵月可能真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谁打谁还真不一定。 或许...她们一直对祁宵月有什么误解? 刚想到这儿,门口一阵骚动。 学生会的人来了。 3、招鬼 学生会主席的威严还是有的,祁青圆一走进来,全班人瞬间大气儿都不出一声儿,许晴也默默转回前面,撑着脸对微笑着的祁青圆使眼神,顺便还侧着额斜睨了一眼在坐在后面的祁宵月,颇有几分狗仗人势的模样。 不知道祁青圆有没有接收到她告状的意思,反正她脸上的表情完美无缺,根本看不出有任何的变化或是动容,那微笑都像从模子里刻出来的,没有一丝一毫的差错。 祁宵月隔着五六米的距离与祁青圆的眼睛对上,只一眼,祁宵月就挪开目光,与此同时手里稍稍动了一下,圆脸同桌只看到她右手捏了个极为怪异的手势,指尖蓦地闪过一黑色的雾气,她还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就听到祁青圆站在讲台上喊: “麻烦大家起立,配合一下检查。不合格的同学自觉先去教室外等一下,不要耽误时间。” 齐刷刷的,众人转头,目光锁定祁宵月。 祁宵月也干脆得很,这句话明摆着就冲她来的。她起身,脑后的马尾随着动作轻微晃动。圆脸同桌立刻自觉地给她让道,她还没过去,又想起自己没看完的书,顺手捎了书就往外走。走道两侧坐的都是女生,祁宵月眼神落在哪儿她们就往另一个方向偏头,好像与她对上是什么令人忌讳的事儿。 她走得很慢,台上祁青圆没了笑,正目光关切地随着她的脚步而轻轻蹙眉,秀丽的眉眼里都是担忧。但她演戏归演戏,身后的两个干事倒是铁血无情,拿着笔唰唰就在本子上记上了祁宵月的名字。 真的,假的不行,祁宵月暗嘲,地府里专给阎王爷唱戏的小鬼表情都比祁青圆专业,善良姿态要摆也要摆得真诚一点,要不然光仙女忧愁了,屁用不管。 想着,她也扬了扬唇,眼睛一弯,恶趣味似的冲正在看她的祁青圆勾出一个极为善意的笑,比祁宵月还假。 做戏吗,谁还不会似的。 祁青圆眼神一闪,明显有被祁宵月恶心到。 这个教室的前门挨着前一个教室的后门,有前面教室看热闹的学生还没回班,排排站倚在走廊的栏杆边往这边瞧。看到祁宵月走出来,异口同声地爆发出一阵哄笑,不少女生的眼神往她身上瞟,从头到脚看一遍,然后隔着人群朝她喊: “咦——这不是祁宵月吗,怎么今天好宝宝也被赶出来了啊。” “真行啊祁宵月,想博眼球连违反校规的办法都想出来了啊,你等着,姐姐们替你在校园网上出份力,肯定不能让你今天白打扮一番。” 这句话不知道是戳到了他们哪个笑点,顿时又是吵吵闹闹一阵嬉笑。 祁青圆留了两个干事在教室里查,自己走出来。她一出现,原本还吵嚷的人群立刻安静下来,聚堆的互相一拍,十分知趣儿地从教室门溜进去,不想回去的也默默转开眼神,不再把注意力投向这边。 祁青圆折过身面对着祁宵月替她挡了大半的目光,看模样像是护着妹妹,实际上转身后,那善意的模样立刻变了,笑意从嘴角消失,眉也放下,眼神里透着一股轻蔑又不耐烦的神色。她不在意地往上扯了扯袖标,压着嗓子对祁宵月说: “怎么样,湿哒哒的校服穿起来肯定不舒服吧?” 祁宵月捏着书脊,抬眼看她:“你让许晴干的?” 她的反应多多少少让祁青圆有些意外,要知道这个妹妹之前可是再怎么敲打都蹦不出一个字,没想到这次还挺镇静,都知道反问她了。 “是也罢,不是也罢。”祁青圆没所谓地歪了下头,“只要我们不对付,总会有人帮我折腾你,根本不需要我开口。” 她说得也没错,祁宵月太漂亮了,光这幅漂亮的脸就极为惹眼,也惹人嫉妒。有人打着帮祁青圆教训妹妹的旗号来搞她也再正常不过。 祁青圆回了她这句话,祁宵月表情半点没变,她盯着祁青圆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才半感慨半回应道:“祁青圆,你知道如果坏事做多了容易招鬼吗?” 她这句话转得太快,祁青圆一时没跟上,抚着袖子的手顿住。 “刻薄相还阴气重,眼下青痕都快拖三尺长了,我劝你还是最近多做点善事少惹祸,好让这鬼找上门的速度慢点,能容你多活一段时间。” “滚。”祁青圆对着她挤出一个字,根本没在意祁宵月说了什么,反而觉得她这个妹妹有点好笑,狗急跳墙还能跳出个花样: “祁宵月,你也就能耍点嘴皮子功夫了。要不是爸爸还能偶尔想起来家里还存在着你这个便宜女儿,我完全可以凭你刚才那句话把你送到精神病院里去。” “信不信随你咯。”祁宵月也歪头,笑得有些意味深长,她站立的位置背着光,身后是长长的一条空走廊,风从走廊深处刮上来,对着祁青圆的脸倏地划过,脸侧长发被狠狠甩起,细微的“啪”的一声,从祁青圆发间坠下一个圆滚滚的绿珠,咕噜咕噜滚到了墙边。 那是祁青圆戴在发上的小夹子,绿珠是它的点缀,而且是玉制品,据说能保平安。 但莫名其妙就被这股风给吹断了。 祁青圆愣住,却也没蹲下来去捡那个小东西,刚才的话题随即被扔到脑后,她摸着发上那孤零零的夹子,眼中染上疑惑。 祁宵月的视线越过祁青圆的双肩,静静落在虚空中的某一处。 “祁青圆。”淡声喊了句,祁宵月收回视线,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刚才的话:“多行好事,才能保命。” “你有病啊!”坏了个喜欢的东西,祁青圆心情倏地阴沉下来,她懒得费工夫再跟祁宵月计较,反正这个妹妹再怎么能耐也就那点吓唬人的本事了,不足为惧。 “我看你是先保全你自己再说吧,三千字检查,够你吃顿苦头的。” 祁青圆说得得意洋洋,但她还不知道的是,祁宵月这再三的提醒并不是为了吓唬人而已。 阳光下藏匿不了微尘,却可以让鬼容身。她的背上,正趴伏着一个半人高的巨型虚影,在炽热日光的照耀下,混黑一体,阴气重重。 这才是祁宵月一直提醒她的原因。 这虚影乘刚才那阵阴风而来,带着浓重的戾气和血腥味,还有地底腐臭的淤泥味道,像裹了八百年的干尸,甩掉层层束缚后直接瞄准了无知可欺的人类。 可被瞄准的祁青圆无知无觉,甚至还觉得祁宵月的说法极为可笑。 它全身由黑气组成,整个身体成不了型,祁宵月一眼把这鬼的生平看了个清楚。冤死鬼,被人沉塘致死。死的时候撞上勾魂所最忙的一段时间,魂没被勾走,在河里埋了几十年终于能出来索索命。 没什么大危害,撑死也就只能把祁青圆搞成神经衰弱。 她眼里有束利光,鬼即使看不见也都能感知到铺天盖地的威压,所以缩着身子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这位一恼就摆摆手把它打散。 可祁宵月并没打算出手,这鬼能力不大,只要她的伪善姐姐能在这两天里少做点坏事多助人为乐自然就能摆脱它,她要是再不知道收敛,纵容自己的一群跟班去欺负人,那就免不了要受些惊吓吃点苦头了。 吃点苦头也好,也能让她明白明白做了亏心事,自然要等鬼上门的道理。 祁宵月眨眨眼,没在意祁青圆之前说的三千字检查,书还在手里闲着,她翻开,好整以暇地当着祁青圆的面看起来,根本没把她姐放进眼里。 这时候班里的仪表检查也告一段落,两个干事拎出来一个个子矮矮的男生,说拎好像又不太对,因为他们好像很嫌弃这个男生,随他出来时都隔了两米远。 这男生祁宵月认识,是叫祖凡庆,印象中是个挺乖的男孩,没想到也没穿校服,被逮了出来。 祖凡庆眼眶还有些红,仪表检查不合格的要扣平时分,他成绩不错,还领着奖学金,这一扣估计这学期的奖学金就没着落了。 不过这也没办法,祁青圆可以装模作样通情达理,但两个铁血干事不会。 合上本子,女干事示意祁青圆要去下一个班级,祁青圆点头,对站在教室外的两个不合格人士再次说了一遍检查的事情,这周之前要交到年级主任那里,过时加倍扣分。 祁宵月不入心地点头,祖凡庆一如既往地沉默。 三人走后,祁宵月收了书,慢悠悠往教室前门走。又没人规定了要罚站,她傻了才会乖乖站在这里吹风。走了两步,她没听到后面有声,回头看了一眼,发现祖凡庆还在原地站着,拳头捏得死紧,额前刘海垂下,他低着头,看不见脸上面容。 看了两眼,祁宵月平静地喊了一声:“祖凡庆。” 站在后侧的人猛地一抖,好像从什么之中挣脱出来一样,他抬起头,碎发掩映间,祁宵月看到一双血红的眼。 4、附身 那双眼像浸了千百年的血气,眼眶周围一圈都是血褐色的斑痕,通孔深处洇成墨黑,丝丝缕缕的灰色雾气从眼角渗出来,赫然是一副被鬼附身的模样! “祖凡庆!”祁宵月厉喝,随即从兜里捏出一张黄纸,嘴唇翕动间,黄纸被莫名的风吹起,有目的地迅速飘落在走廊最中央处,一抹刺眼银光闪过,黄纸无火自焚,逐渐化为细碎的灰烬散去。 如果有玄学界的人在此,一眼就可以看出这灰烬随风游走在被划定范围的空气中,前后五米的走廊随之被一股力量罩住,像一层隐形的结界,任何人都无法窥探其中的景象,而结界内的一切也全部被隐藏。 祖凡庆站在原地未动,他的脚下结了一个牢固的镣铐,虚虚晃晃看不真切。他眼睛正视着前方的祁宵月,显然是刚才祁宵月的呼叫稍微唤醒了一点他的意识。但并没有用,附身上来的鬼魂并不是好纠缠的善类,祁宵月的一声威吓并没有把它吓退,反而更是得寸进尺,将眼里的血色痕迹逐步蔓延上祖凡庆的脸侧,同时操控着祖凡庆蠕动了一下身体,发出一声刺耳的嘶吼。 祁宵月秀气的眉蹙起,眼神有些危险。 行走阴界几百年,这是第一个敢向她挑衅的阴魂。 “简直不知好歹!”看着祖凡庆逐渐趋向湮灭的生气,祁宵月明显有些动怒。 她翻开手中的书,撕了一页下来,然后借来空气中未散尽的黄纸灰烬,抹了一滴自己的指尖血在上面。手指对着写满印刷字的书页虚画一阵,然后手腕往里一扣,庞大的力量托着书页直指祖凡庆的额间,如闪电般迅疾飞去。 书页携带着猛烈的攻击力,势如破竹般狠狠贴上祖凡庆的额间。贴上去的那一刻,有刺啦数声响起,仿佛冷水下油锅,随着这声音,祖凡庆浑身突然冒出层出不穷的黑气,脚上的镣铐也逐渐化为虚烟,混入那黑气中,全部被他额间的书页吸纳。 “意图侵害人类生命,人间地府皆不留!”祁宵月抬起手臂,伸出食指对着虚空中那团汇聚在一起的模糊黑气,厉声道:“处以魂飞魄散!” 无名的厉鬼在黑气中扭动着身体,想要挣脱束缚,却完全动弹不得。地下力量仿佛对这一声有所感召,冥冥中,有力量在四面八方撕扯着那鬼的魂魄,魂魄深处被镇住,一只大手将它团住,并逐渐收拢手掌。 祁宵月判语一下,那只手便猛地一合,那鬼像风中烟雾,连恐惧的嘶吼都没再发出一声,一吹即散,仿若从未存在过一样。 厉鬼消逝,贴在祖凡庆隔间的书页也陡然化作流光没入地下,空气中灰烬湮灭,走廊上重新恢复成吵嚷的环境。 原地,祖凡庆不知所措地抬起头,表情有些懵然:“嗯?你叫我吗?” “嗯。”祁宵月摩挲了一下指尖上的红点,脸上无波无澜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她拿着书指着班级门牌,提醒道:“回教室吧,一会儿该上课了。” “哦...哦哦。”祖凡庆点头,往前走了两步,脚步莫名有些沉重,抬头看一眼,却见祁宵月不知何时已经转身进了班级,并没有准备等他的意思。 隔壁班还有趴在栏杆上望风的学生,那个高个子的叫常行,半截胳膊靠着铁栏杆,侧过来身子朝祖凡庆扔过来手里的废纸团。 “喂,今天你怎么没穿校服呢?” 他看起来人高马大,眉上还截了一道,面相有些痞,虽是问话语气却不怎么好,听起来更像是幸灾乐祸。 那个纸团正好砸在祖凡庆的脑袋上,他没说话,低着头快步往教室前门走。 常行没拦他,只是懒懒散散地翘着脚尖,转一圈身子让自己背靠着墙,双臂抱着意味深长地看着落荒而逃的祖凡庆,大声喊: “身体不干净就要多准备几套校服嘛——知道你家穷,没钱可以来求哥哥啊,你跪着求的话我肯定帮你买——” 这句话刺耳又难听,但常行周围的男生都很给面子地哈哈笑起来,还配合着说: “就是,有困难就要向我们提呀,我们常哥心地善良,非常乐意帮助帮助有病人士啊。” 声音吵闹,说话人还极为嚣张,不过奇怪的是,走廊上的人并没有对常行提出什么意见,都只在默默地看,或是一同转回眼神装作不知道,并不在意常行对祖凡庆说了什么侮辱人的话,好像对这种情况习以为常。 连祖凡庆也是,对这种待遇已经完全适应,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只一味地低着头走到了班级门口,不过他没走进去就停下来了,因为祁宵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折返,差点儿与低着头的他撞在一起。 祁宵月冷着脸,侧身给祖凡庆让出一个位置让他过去,自己反而踏步走出,走到中央处捡起了地上被扔下的废纸团。 祖凡庆余光瞥见,突然愣住,没第一时间回到座位。 常行认识这个小姑娘,祁青圆的妹妹,他当初追祁青圆的时候专门了解过,一个光有脸没怎么有脑子也没有胆量的小姑娘,倒是性子不太好,据说对她姐很不尊重。 “诶,”常行见她捡起那个纸团,以为是她负责卫生,有些不耐地说:“别多管闲事,让祖凡庆那小子来捡。” “这不是你扔的吗?”祁宵月问,然后认真说道:“你扔的自然要你来捡,这次我帮你捡起来了,但你要把它丢到垃圾桶里。” “噗。”常行旁边的男生捂着嘴没憋出笑,喷出一个气音,他捶着墙壁,笑得更开心,“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敢这样跟常哥说话。” “唉,别笑,小姑娘不懂,不懂就算了,咱常哥心胸宽广,不欺负女的。”另一个人附和。 祁宵月好像没听懂话外音似的,拿着废纸团朝常行走过来,看模样是真的要交到他手里。 “我说你怎么听不懂话。”常行这回是真没耐心了,拉着脸有些凶,“别他妈多管闲事听不懂吗,让你放下你就放下,合着揍没挨你身上你就不知道听话了?” “你说谁听不懂话?”祁宵月脚步顿住了。 她距离常行还有四五个人的距离,不远不近,常行正好可以看到她脸上的表情,像在笑,又很冷,很是耐人寻味。 “你...”常行刚想再开口吓唬两句,就看到祁宵月突然举起手,瞄准他的方向,将手里的废纸团狠狠地砸过来。 边砸边说:“告诉你了谁扔的垃圾谁捡,到底是谁听不懂话!” 祁宵月可不是普普通通小姑娘,这全力一扔的力量足以砸穿数个厉鬼的身体,不过她收着力,只够常行脑袋上起个包吃点苦头。 果然,这纸团十分有灵性地砸到了常行的脑袋中间,速度太快他根本来不及躲,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纸团在眼中愈来愈大,然后“磅——”一声,把常行砸的嗷嗷叫起来。 “卧槽!你他妈疯了!”常行破口大骂。 他揉着被砸中的地方,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脸都涨得通红。两边的男生没反应过来,只能手忙脚乱地往上伸手想要去摸,边伸手边想一个纸团而已怎么都快把常哥砸出眼泪了。 祁宵月抱着臂,闲闲散散地站在那儿,皮笑肉不笑,“现在能听懂话了吧,知道自己扔的垃圾要自己负责了吗?” 她指着落在常行脚下的纸团,笑眯眯的,“这次我不帮你捡了,记得自己捡起来哦。” “你他妈!”常行是彻底被激怒了,两个男生拦也没拦住,横着满脸怒气撸着校服袖就朝祁宵月走过去,“我今天不给你点颜色瞧瞧...” “那边的干嘛呢!!”走廊尽头,年级主任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正好打断了常行的动作。 年级主任是个中年妇女,模样挺凶,扯着嗓子气势汹汹地就往这边赶。 她手里拿着书本和教棍,一路沿着走廊边敲边骂:“几点了还在教室外面闲逛,知不知道高三了!你们还上不上课了!!” “一天到晚就知道玩!心一点都不放在学习上,我看你们一模能考成什么样儿!” 扎堆的学生耗子见了猫似的潮水般退去,常行像憋了好久的火气最终遇上了个哑炮,气没放出来倒是把自己憋的够呛。 “你给我等着!”放了句狠话,他看了眼越来越近的年级主任,也认怂地从后门溜进了教室里。 不过还没走两步,他的袖子就被祁宵月扯住。 这个头比他矮一截的小姑娘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拽了半天也没把袖子从她手里拽出来。 “你他妈的还要干嘛艹!” “让你捡垃圾咯。”祁宵月指着那个纸团,“不捡起来别想回去。” “草.你妈.的祁宵月!” 嘴上说着,可动作却一点没犹豫,弯腰起身一气呵成,巴掌大的纸团被常行捏的变了形,看起来已经是气到没话讲了。 “祁宵月。”跑回去之前,常行咧着嘴,眼神阴沉地盯着她,“你他妈别让我逮到你,要不然我见一次,揍一次。” 祁宵月还是那副微微笑的模样,似有恃无恐,或者说是不为所动。 散去大半人的走廊有些空荡,日光斜射在她身后,在彩色的砖面上留下一道光斑。常行直视着祁宵月的双眼,如有深深幽潭藏匿其中,层林迷雾覆在眼瞳,嘴角扬起的弧度像惩治,又似悲悯。恍惚间,他听到祁宵月淡淡说: “你要有本事,就来。” 5、回家 事情最终以祁宵月被年级主任骂一顿告终,原因倒不是在走廊上闲逛,而是仪容不合格。她的那套湿哒哒的校服还在宿舍的垃圾桶里待着,不知道有没有虫子爬进去。 那套校服她不准备要了,大不了晚上再去花钱领一套,不费事,但这件事儿不能就这样跟许晴算了。 漫不经心地听完教训回班,离上课还有好一会儿,现在在早自习。 圆脸姑娘趁这段时间在解决早饭,祁宵月叼了袋牛奶在喝,班里干各种事儿的都有,祁宵月打眼看了下,发现只有祖凡庆一个人窝在教室的角落里默默写试卷。 他坐的那个位子有些奇怪,明明个头不高的男孩,却被安排在了最后一排的角落。别人都是或两人或三人并桌,只有他一个人单独一个位子,而且周围的人都有意跟他划开界线似的,把桌与桌的距离拉得很远,像在逃避一场瘟疫。 这是...孤立? 淡淡扫了一眼,祁宵月问圆脸同桌:“你知道祖凡庆为什么坐那个位置吗?” 圆脸同桌正在往嘴里塞包子,闻言顺着祁宵月指的方向看去,目光刚落下,她就像被什么噎住似的,脸在一瞬间涨红,“那...那个...祖凡庆啊...” 她说话磕磕巴巴,组织语言组织得很不顺利,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你不知道吗?他有病!大家都不爱跟他玩在一块。” “有病?”祁宵月反问了一句,蹙着眉不太赞同。 “你不信啊?” 祁宵月点头,她当然不信! 祖凡庆虽然个子矮了点,看起来营养不良,但本人面相柔善,天庭饱满,眉深眼澈,虽不能说是顶好的面相,但起码无大病少小灾,除却因由母亲单独抚养所以阴气稍重容易被鬼侵身外,怎么看都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唉!说实话这事儿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圆脸同谈及此突然放低了声音,眼神飘飘闪闪,“最先说祖凡庆有病的还是隔壁班的那个常行,常行你知道吧,就是刚在在走廊上找你茬的那个男生。” “他那天说自己听到祖凡庆打电话说得了病,所以让大家都躲着点他,别被传染了。唉,你也知道,祖凡庆他妈妈是做那种工作的,他身上有什么脏病也不算稀奇吧。” “那种工作?”祁宵月顺着她的话重复道。 “对。”圆脸同桌有些支支吾吾,“就是...就是陪男人...那啥。” “唔。”祁宵月心领神会,继而挑眉,反问道:“这跟祖凡庆得病有什么关系?” “我...我也不知道。就常行说他有病,让大家别搭理他,然后大家就...就照做了。”圆脸同桌的包子也吃不下去了,把塑料袋扔在一边,指着班级前面几排,那边埋下去几个奋笔疾书的身影,继续说道: “你之前不在我们班可能不知道,祖凡庆原本是坐在那里的。那里是我们班学霸的聚集地,风水好学习氛围也特别好,所有人都想往那里挤。” “可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天常行突然闯进我们班,一上来就把祖凡庆的桌子一脚就给踢倒了,那一脚可狠了,桌子都滑出去一截,书啊本子啊什么的全都撒了一地。常行很横的,我们班里没人敢呛他,当时也没人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大家下意识就帮祖凡庆捡东西,但常行下一句话就是这傻子有传染病啊你们还敢帮他捡?” “然后呢?” “然后...然后他们就又把祖凡庆的东西扔在地上了。”圆脸同桌说着说着还叹了口气,面上有些不忍,“常行就大声嚷嚷说祖凡庆有病,当时没具体说是什么病,还是后来慢慢传起来说祖凡庆妈妈是当妓.女的,他肯定有艾.滋.病什么的...” “慢慢地...大家都说他有艾.滋.病了...都躲着他,他就自己搬着桌子坐到后面去了。” 圆脸同桌一直在说,祁宵月一边撑着耳朵在听,一边托着半边脸往角落里看。她看得明目张胆,眼神清明又深邃,不过祖凡庆一心学习,并没发现这灼灼的眼神。 视野中,男生的黑发软趴趴地堆在头上,脊背挺直头不偏不斜,露出的侧脸干净柔和。他靠墙坐,墙壁洁白,他身上无瑕,仿若一体。试卷写到结尾,他好像解出一道题,唇角微微扬了下,垂着的头抬起一个很小的幅度,细碎的黑发晃动,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 是真实地在开心。 不知道这开心下面是不是有层层叠加起来的创痕伤口。 收回目光,祁宵月把喝完的牛奶袋扔进身后垃圾桶,冲刚说完的圆脸同桌轻轻颔首,“谢谢。” “哎呀,不谢不谢。”她这样客气圆脸同桌不太适应,微红了脸。 还想说什么,铃声兀的响起,她侧头看了一眼面色如常的祁宵月,只好憋回差点脱口而出的话,拿出书本,准备开始上课。 * 一中管理并不像普通初中那么严苛,中午休息时间很长,也并不强制要求学生在食堂吃饭。 祁宵月准备趁中午的时间回趟家,她没了套校服,重新买新的还需要找家长在购买须知上签个字,她想替签,但又烦祁青圆揪着这件事在她爸面前告状,所以为了避免这个麻烦,只好费点脚力回趟家。 祁家也算是个大户人家,最起码的保姆司机好几个,祁宵月下课前就给司机发了信息,现在走到校门,正好看到自家的车停在门口,司机站在外头抽烟等她。 司机看到她,立刻捻了烟头丢进垃圾桶里,喊了声:“二小姐。” “王叔。”祁宵月礼貌地打了声招呼以作回应。 拉开车门,她看到了一个没想到的人。 祁青圆正坐在后座,慢慢悠悠地拿着手机来回划。她脸上的淡妆还跟早上一样妥帖,就是头发有点散了,垂了两绺在耳后,看起来有些凌乱美。靠着祁青圆打开的车门的位置放着祁青圆脱下的校服外套,不大不小,正好占了一个后座的位置。 听见声音她抬起脸,早有准备地对着祁宵月扯出一个堪称完美无缺的笑,喊道:“妹妹。” “嘭——”一声,祁宵月又把刚拉开的车门甩上了。 晦气,真是在哪儿都躲不开祁青圆。 看祁青圆那架势,既不坐左边也不坐右边,正好坐在后座最中间,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可没准备跟祁宵月一起坐的意思,刚好祁宵月也不想跟一个宛若从臭水沟里捞出来的趴背鬼坐在一起,索性绕过车头走半圈,拉开副驾驶的门重新坐进去,没对刚才祁青圆的招呼做半分回应。 “那个...”王叔摩挲了下方向盘,感觉到了尴尬僵硬的氛围。 他突然想到祁家两个闺女好像不和已久,平时她俩上学都不坐同一辆车所以也没注意过,没想到今天好巧不巧,正好撞枪口上了。 咳了两声,王叔有些不自在地对祁宵月解释道:“我想着二小姐你回家,就顺便发信息问了下大小姐要不要回去...这不顺便嘛...” “嗯,我知道的,王叔。”祁宵月倒不至于跟司机生气,她扣上安全带,就势从镜子里瞧了后面一眼,发现祁青圆正在紧紧盯着她,嘴角抿着,眼神有些轻蔑。 不过轻蔑得没什么气势,因为比她的表情更吸引人目光的,是正趴在她背后朝祁宵月作揖的鬼。 因为倚靠在车座上的缘故,趴背鬼暂时转移阵地到了祁青圆的肩膀两侧,它把自己缩小成原来的十分之一左右,用阴气幻化出手和脚,扣着祁青圆的领子不撒手。 看祁宵月投来眼神,这只小鬼十分知轻重的先行一礼,管她祁宵月到底是多厉害的人物,总归先给比它厉害的行礼准没错。 鬼生在世,保命要紧。 祁宵月只看了一眼就撤回视线,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不再言语。 祁青圆也安安分分地在手机上啪啪敲字,可能是在处理学生会的事,也可能是在跟谁聊天,总之一路上算是相安无事。 祁家算不上是湛城特别有名的家族,但祁父足够有钱,光凭着钱的面子也在湛城贵族里有了一席落脚之地。 父亲祁继仁有个大公司,平时日理万机不在家,继母方茹安心做着阔太太,一天到晚只有找好姐妹打麻将和找好姐妹喝茶两件事。 但今天不知道是撞了什么巧儿,回家的时候正赶上午饭,祁继仁和方茹都在。 “哎呀,青圆和宵月回来了。”刚打上照面,方茹的声音就从餐桌那边传过来,态度很殷勤: “快来快来,你们来这么早肯定没吃饭,今天阿姨做多了菜,正好有你们的份儿。” 她惯会哄祁继仁,现在招呼起女儿来都有种黏糊糊的劲儿,祁宵月不是第一次听她说话,但听一次腻歪一次。 祁继仁坐在主座拿着报纸在看,听见关门声抬起头。 祁青圆换了拖鞋,对着他甜甜地叫了声:“爸爸。” 祁宵月换了鞋之后就没什么动作,既没搭理方茹,也没学着祁青圆在祁继仁面前讨巧,她面无表情地掠过三个人的视线,然后若无其事地拐进卫生间去洗手。 祁父正准备听下一声,却没想到亲女儿一点不给面子,手里的报纸“啪——”地被狠狠拍在桌子上,祁继仁的饱含怒气,“回家都不知道招呼父母一声,不尊敬长辈还甩脸色,你看看她现在像什么样子!!” “祁宵月,你给我滚出来!” 6、父母 火气上涌,祁继仁吼得很大声,话刚出口嗓子没受住,呛咳了一下,方茹立马来给他顺背。 “唉你说说,你生什么气啊!这宵月刚回来,你怎么就没点好话呢。”手上一下一下顺着,方茹给祁青圆打眼色。 祁青圆心领神会地走到祁继仁旁边,笑着伸出手给他捶肩,“爸爸你也别生气,你看看,气着了伤身体吧。” “妹妹那是今天被抓到没穿校服,所以才心情不好没跟您招呼的,您看她平时哪次不尊重您了,虽然回家的次数少点,但她在学校肯定心里惦记着您呢,您刚才那样说可真是误会妹妹了,多惹人伤心啊。” 她声音娇憨,人又表现得柔顺,软和地说上一通,任谁也不好意思再发火。 但祁继仁虽被安抚却没消气,他冷笑一声,把报纸扔开来,“呵,误会?” 鼻腔里发出一声冷哼:“她祁宵月可跟你不一样,她本事可大着呢!在学校里胡作非为不好好学习,在家里还给长辈甩脸色,真是年龄大了翅膀也硬了,上次回家吃顿饭都得让我这个当爹的三催四请才来,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闺女如今是爬到了我头上,连父母姐姐都不放在眼里了!” 说着他又看向方茹,“你就是太惯着她了!小时候要什么给什么,长大了又是想怎么样怎么样,青圆都得处处让着她,你看现在给她惯成什么样子了!” 这时祁宵月从卫生间里出来了,她刚洗了手,原本放在卫生间里她用来擦手的毛巾不知道怎么回事被扔到了污水槽里做抹布,所以只能扯了片纸巾擦,顺手将湿透的纸巾扔进餐厅旁的垃圾桶里。 祁继仁看见她就怒目,“祁宵月,你给我过来!” “什么事?” “还什么事!我看你是半点都不知道规矩!”祁继仁听她说话就火大,“不尊重长辈的事情我就不找你理论了,说说,今天上学为什么不穿校服!还有你们李老师上周就给我打电话说你竟然在学校不好好学习,买了一堆黄纸朱砂在宿舍楼乱抛乱洒公然搞封建迷信,你是不是不想学了!不想学尽早给我从学校里滚蛋!还平白连累你姐姐给你求情,我祁继仁没你这么丢人的女儿!” 买黄纸的事儿祁宵月知道,原身这个小姑娘受不了这种压抑生活所以想找鬼神求助,不知道听了哪个江湖道士的瞎话,买了一堆黄纸备着准备找了个隐蔽的地方画符,乱抛乱洒倒是没有,估计是她那个便宜姐姐给添油加醋编上去的。 “没有,您误会了。”祁青圆站在这儿,祁宵月说再多都是白搭,他爹从一开始心就是偏的,根本不会信祁宵月的话。 如她所料,祁继仁看她一脸不知悔改的表情,气得又拿手指指她:“你真是一天到晚都不让人省心,你什么时候能学学你姐!你姐姐管着学生会还能认认真真学习保持着这么好的成绩,主任都特地打电话来夸。你再看看你!整天就知道搞一些杂七杂八的玩意儿,心不放在学习上还处处找你姐的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学校里遇见青圆连招呼都不打,我花钱供你上学是就是为了让你这样学的吗?!” 祁宵月站在原地,听着没什么反应。倒是祁青圆仗着祁继仁看不见,对她盈盈一笑,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趾高气扬。 “少说点少说点。”看时机差不多了,方茹适时地打断。 她即使三四十了依旧有着小家碧玉解语花般的娇媚,那双眼忧愁地一望,端的又是当家主人的姿态。她走过来,拉着祁宵月的手就往座位上领,入了座,手搭在祁宵月的肩上,强迫性地按她坐下。 “你看这一家子好不容易聚齐一回儿,非要说那些不开心的。我们宵月上了一上午课了能不累吗,还非得让孩子站着听训,饭都不给吃。” 她打着趣儿,小小地埋怨着祁继仁,“一家人和和气气的多好,你看你,气上来了就收不住。” 祁继仁吃她这一套,闻言又哼了一声,却没再说什么反驳的话。 “来来来,吃饭吃饭。”方茹用眼神示意祁青圆坐下,厨房里的阿姨们趁着这个时间又加了两道菜,方茹一出声就立马端了上来,炸豆腐和宫保鸡丁,是祁青圆爱吃的。 “我刚才让阿姨又做了两个菜,听说宵月爱吃,快多吃点。”方茹温温柔柔地笑眯着眼,动作轻缓地往祁宵月碗里夹菜。 主座上的祁继仁又没好气地看了祁宵月一眼,“你也看看你方阿姨和你姐姐是怎么对你的。” 沉默吃饭的祁宵月终于露出一抹带着嘲意的笑。 怎么对她的,这个她可真是太了解了。 母亲去世没半年,家里就来了一个窈窕漂亮的女人,还带来一个比她还大的同父异母的姐姐。 小时候父亲给的零花钱要按9:1分成两份,一的那份是她的,九的那份是祁青圆的,就是如此也要好好藏好这一份,因为稍不留意就会被祁青圆偷拿走,还说着祁家是祁青圆的家,任何东西为来都会属于祁青圆。 从小吃的东西是祁青圆爱吃的,买的东西也都是祁青圆想要的,就连过生日,祁宵月都要将生日推后,跟自己名义上的姐姐一起过,可每年的生日蛋糕上只会有祁青圆的名字。 大了之后就是比较,祁宵月也是聪明的,稍小的时候并不输祁青圆,可祁继仁永远只能看到一个女儿,夸赞之后,留给祁宵月的只有一句“还行”,祁青圆在各个年龄阶段都充分享受着爱意,然后大放光彩,无人问津的祁宵月好像只是她那个完美姐姐光芒下的一个附属品,有用的时候拿来充当一下绿叶,没用的时候就丢在一边,任她在角落里生霉。 所以那么胆怯懦弱,连说话都细细软软的小姑娘,最后竟然会选择借用鬼神的力量来助自己摆脱困境。 只有被逼到尽头了才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结果祁继仁竟然还反过来教训她“看看方茹和祁青圆是怎么对她的”。 活了数百年,祁宵月也鲜少见过这样恶心肠的继母继姐,和这样睁眼瞎的偏心父亲。 一顿饭吃的没滋没味,好在祁宵月专门回来这一趟也不是为了吃顿饭的,饭后她找祁父签了购买须知,祁继仁又因为这个数落了她一顿,话里话外都是她这个孩子不给人省心,还让她多学学她姐是怎么做人的。 祁宵月左耳进右耳出,只想赶紧结束,怪不得原身的小姑娘不爱回家,这种窒息的家庭氛围,搁谁身上谁也受不了。 签好字,祁继仁让他找方茹拿买校服的钱。平时祁宵月和祁青圆的日常开销是方茹在管,虽然不至于克扣,但给祁宵月的也仅仅只够吃饭,给她亲女儿的倒是翻了几番,祁宵月性子软从来不提,觉得自己省吃俭用也够就一直憋着没说。 可现在的祁宵月可不是什么性子好说话的,该是她的,可没有一直攥在别人手里的道理。 方茹此时正在卧室跟祁青圆说话,祁宵月来了,她淡淡瞥了一眼,没在祁继仁面前所以装也懒得装。 “干嘛?”不咸不淡地问一句,方茹依旧拉着祁青圆的手在嘱咐什么,祁宵月站在门口,方茹没让她进门。 祁宵月也没准备进去,她环着臂往门边一靠,头微微斜着,眼神斜睨着看她俩母女情深,淡声说:“买校服,一套,280。” “上个月不是给你钱了吗,拿那个钱去付。”方茹被打扰到有些不耐烦,挥挥手,想把祁宵月打发回去。 以前的每一次她都是这样干的,祁宵月太好打发了,不给她也不吭声,反正她自己也能想办法解决,何必再支出这笔没必要的费用呢。 但祁宵月这次也不知道变了什么性子,不好糊弄了,听完方茹的话,她连步子都没挪一下,反而突然正过来身子,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轻声问:“你确定不给吗?” “这钱可是祁继仁让我找你拿的,你要是不给的话,我只好去找祁继仁要咯。万一我那时再一顺嘴,把你这些年对我的生活费抠抠搜搜的事儿说出来,你说在祁继仁面前,你这当家女主人的脸还要不要了?” 方茹诧异抬头。 祁宵月这话不偏不倚地直接扎到了方茹的心尖上,她来祁家数十年,装了数十年大方又善良的继母,目的就是让祁继仁放松警惕,对她信任信服,好一步步筹划来抹黑祁宵月的形象,给她的亲女儿铺路。要是祁宵月告状告到祁继仁面前,他虽不一定信,但总会心有疑虑,那不是平白往她设计好的路上踢石头吗! “呵呵,宵月这是说哪里的话。”方茹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露出深深的两道法令纹,“阿姨刚才是给你开玩笑呢,买校服的钱怎么会不给你呢。” “回头阿姨就给你转到手机上,记得收。” “嗯。”祁宵月点点头,露出一个比方茹还要逢场作戏的微笑,“那谢谢阿姨了。” 说罢,她像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蓦地伸手指了指方茹的身后,方茹母女俩下意识顺着她指的地方看去,那个方向正是整间卧室背阴的地方。 正奇怪间,方茹听到祁宵月幽幽笑道:“对了,忘了提醒阿姨了。” 她面色如常,眼露冷光:“如果一间卧室的主人心性阴暗,多行恶事的话,连带着这间卧室也会阴气四溢,损身损神。” “我看您的这间卧室,就挺招邪的。” 7、跟班 “祁宵月,你疯了吧!”话音刚落,祁青圆就维持不住了她那张淑女脸皮,随手抄起床头柜边的盒子就往祁宵月身上扔。 盒子准头还行,不过祁宵月稍稍侧身就避了过去。铁质外皮落在地上发出铿锵一声,这声还没落,祁青圆就指着外侧楼梯吼道: “你给我滚开!少在这里搞那些危言耸听的话,你在学校里玩那些也就罢了没人管你,你要敢把那些东西带到家里来恶心我,小心我搞死你!” “妈,你别理她,她这两天神神叨叨的,不知道着了什么邪,脑子有问题。” 方茹看了眼反应过分激烈的女儿,眼神奇怪。她拉住祁青圆的手,制止住她大幅度的动作,安抚道:“我知道我知道,祁宵月也就这点唬人的技巧了,这年头谁还信这些东西啊。” “再说了,这间屋子你爸专门找人看过风水,人家大师说的这里聚财养人,哪能让她这个小丫头片子随口一说就能变了风水的呢。” 祁宵月倚着门边,笑看着这母女俩。 祁青圆受到趴背鬼的影响,脾气已经慢慢开始掌控不住了。方茹恶事做多,额间阴气满溢,两眼无神,嘴角泛黑,也是噩运罩头的征兆。 “无所谓。”祁宵月耸耸肩,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就当我随口一说,信不信随你们。” “但是,”话音一转,祁宵月变了表情,眸里深处渐渐有束利光,“我现在已经提醒你们了,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要是到时候发生什么无法预估的事情,你们就得好好受着了。” “阴鬼无故不惹善人,你们若觉得自己能担当得起‘善人’这个称号,自然半夜不必怕阴鬼敲门。如若担不起...” 说到这儿,她停顿下来,不再继续,而是对着祁青圆和方茹,露出一个极其意味深长的笑容。那笑徒有嘴角一个弯起的弧度,可眼里没有一丝笑意,姣好的面容也是模模糊糊像覆了层灰障,两人虽能看清她的每一丝每一毫的表情,却完全琢磨不透那到底是恶意的冷嘲还是淡漠的旁观。 “祁宵月!”方茹感觉这屋里的气氛像变了味,本该是他们母女俩牢牢掌控的局面,却被祁宵月三言两语就掉了个个儿,还是用一番怪力乱神的话,怎么听怎么觉得可笑。 “你要是再在家里说这种话,我就要告诉你爸爸,让他好好教训你。” “还有,你别忘了。”方茹笑了下,看样子没把祁宵月这个小姑娘的手段放在眼里,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你妈妈的所有东西还在我手里,你若不听话,这些东西可就永远都到不了你手里了。” 这是方茹的杀手锏,也是这么多年她用来威胁祁宵月的话。原身是个没心眼的,方茹这样说她就真的以为有朝一日自己能拿回亲生母亲的东西,可她完全不知道贪心不足的人到底有多可怕,东西只要进了她们的口袋,就没有再拿出来的意思。 “嗤。”祁宵月不在意地瞥了方茹一眼,根本不吃她这一套,“您那一套玩久了也不觉得腻。” “您不觉得腻,但我懒得再陪您玩了。” 这句话一点面子都没给,话音落地,祁宵月也没有再留下的意思,她对着坐在床边的祁青圆挑衅地扬了扬眉,继而转身,丝毫没舍下眼神,任由祁青圆盯着她的背眼睛要冒火,也没回头理一下,径直沿着楼梯走了下去。 “妈!”祁青远狠狠锤了一下床,“你看她那是什么态度!” “你不用跟她计较。”方茹还挺镇静,虽然有些讶异祁宵月的这突然的变化,但还算在计划之内。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她就现在耍耍嘴皮子威风,没什么大本事。你看刚才她那一番话,有哪点是能真正伤到你的,不过是吓唬吓唬你罢了,还什么鬼,我看她就是不知道受了谁的撺掇才用这话来唬我们。” “青圆,你这两天在学校里别再找她茬了,我看她这是受刺激狠了才敢这样说话,你越欺负她她反弹得越厉害。先晾她两天,等这股火气过了,你再给她来一记狠的,让她好好长长记性,到时候她就是再想爬也爬不起来了。” “放心,祁宵月在这个家,呆不长了。” * 祁宵月下午回校没跟祁青圆坐一辆车,她先行一步,免得撞上又少不了一番掰扯。 回校时时间还早,还没到下午第一节课,她绕了道,先去买了一套新校服,又回了一趟宿舍。 果然她原先的那套校服还在垃圾桶里待着,垃圾桶里都是纸屑,倒没什么异味,但不知道许晴给她衣服浇了水之后又在哪个脏地方滚了一边,外套的整个后背都是泥巴,水一浸,还有灰黑的泥水往下淌。 祁宵月面无表情地看了两眼,然后随手扯下对床挂钩上挂着的毛巾,顺着泥水流淌过的地方,一派擦下去。 擦了两下,她眼神一凝,手没停,嘴里却突然对着虚空喊了一句:“出来。” 这声不大不小,也没什么特殊的情绪,却平白让人听出了一股上位者的气势,带着不容反驳的威压感,直接把隐藏在阴影中的两只怂鬼给逼了出来。 两只鬼知道自己藏不了多长时间,但没想到才刚在那个角落猫两秒钟,就被来自虚空的阴界力量扯着大脑袋像薅杂草一样硬生生给薅了出来,又像拎小鸡仔似的拎到了祁宵月面前。 祁宵月垂着眼皮瞥了一眼,大脑袋胖身子,眼睛一红一绿,正是她昨晚踹了两屁.股墩的两只野鬼。 没想到它们还敢凑到她跟前来。 “大人...大人大人!!”红眼鬼有眼力见,虽然被扯着大脑袋带出来,但丝毫没有怨言,还一本正经地拉着绿眼鬼站起来,给祁宵月恭恭敬敬地见了个礼,“大人午好。” “嗯。”祁宵月点头,受下这一礼。这两只鬼虽然没什么规矩,但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她不会无缘无故就像上次灭了附身鬼一样对它们出手。 “不是说不要大白天的在校园里乱晃吗,怎么这次还跑到女生宿舍里来了?”淡声问一句,祁宵月看了看手里已经彻底被染脏的毛巾,满意地把它挂会原处。 “这次是来干什么的?” 红眼鬼这回儿不再畏畏缩缩了,肿大青白的脸上浮现了认真恳切的神情,“大人,实不相瞒,我们兄弟俩这次是来找您的。” “找我?” “对。”红眼鬼搔搔后脑,颇有些不好意思。“我昨晚回去就想起来好像在年级大榜上见过您的照片,所以就擅自摸了过来,想问问您,您还收小弟吗?” 祁宵月擦手的动作一顿,脸上挂着抹出乎意料的笑,“想做我小弟?” “对对对!”两只鬼点头如捣蒜。 “你们知道之前做我小弟的都是些什么等级的鬼吗?” 阴间鬼按实力分等级,像红绿眼鬼这样战斗力如菜鸡的充其量就排最末,稍微厉害点的玄学弟子都能收拾得了。 “额...那个...”红眼鬼想了想昨晚恍惚间瞧见的那个红色印记,突然意识到以这位大人的地位,让四方鬼王给她捶背捏腿好像都挺合理,它们这两个小喽啰脑袋一热就想当人家小弟,恐怕再混个百八十年都不够格。 一时间,两只鬼脸上都有些烧。 “那...那啥...”红眼鬼眼一横,厚着脸皮继续说:“大人您现在行走人间不是不方便吗,那些鬼大人想帮您办点事还得不远万里从阴间赶过来,这来回多不方便,再说现在阴间交通管制那么厉害,来一趟得费不少功夫吧。您看我们哥俩,在这所学校呆好多年了,您又在这里上学,想吃个饭喝杯奶茶,支使我俩不更方便嘛!” “我们哥俩虽然没啥大本事,但方圆好几里都有眼线在,您要无聊时想听个乐子,咱们随随便便都能给您搜刮来一堆。” “唔。”祁宵月似有心动的点点头,“你说的好像挺有道理。” “是吧是吧。” “这样,”祁宵月面上不动声色,“我现在交给你们个活儿,如果你们办得好,那就来当我跟班,以后投胎的时候我让阴官给你们选个好点的来世;如果办不好,那我就当没发生过这件事,你们再老老实实地呆在这学校里当地缚灵,如何?” 两只鬼听到投胎那句话的时候眼睛都冒光了,忙不迭地点头,生怕祁宵月反悔,“好好好,您说您说。” 祁宵月稍作思虑,说道:“我需要你们帮我在这附近找一种人。” “一种家庭富裕,身世显赫,却最近总遭受阴鬼困扰,霉运罩顶的人。” “嗯?”红眼鬼没想到是这种任务,一时有些呆,傻傻的问道:“大人您找这种人干嘛?” “干嘛?”祁宵月慢悠悠拿着纸巾擦完自己的指尖,圆润的指甲盖上一层淡淡粉色,阳光斜照过来,亮出一道痕。 她幽幽看了眼满脸不解的两只鬼,笑道:“当然是恰饭喽。” 8、罚站 下午第一节课在三点多钟,祁宵月进教室的时候正好踩着铃。这节课是数学,数学老师来得早,已经站在讲台上开始翻看试卷了,祁宵月进门时她扫过来一个眼神,明显脸色不大好。 “你怎么才来啊!”段舒宜,也就是祁宵月的圆脸同桌,看她进门都慢慢悠悠的就忍不住压着嗓子催,“你不知道这节课是数学吗怎么还敢这么晚来!” “怎么了?”祁宵月拉开座椅坐下,“我又没迟到。” “你没看大家都来特别早吗,你今天是最后一个来的。”段舒宜模样有些紧张。 祁宵月不置可否,但只是耸了耸肩,没在意,“来早来晚都一样。” 反正她又不会真正靠高考来给自己铺路。 她又不是原主那个正正经经苦读了十几年的学生,平时为了不引人注意装装样子也就罢了,真正上了考场估计水平还打不过一个初三的,她能靠别的别的本事活,又何必死磕这一条路。 至于祁继仁同不同意,那完全就没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怎么了?”看段舒宜脸色有些不大对,祁宵月问道:“你怎么这么紧张?” 段舒宜捂着嘴小声嘟囔:“你没看见数学老师手边的那摞试卷吗?前几天学测考的,现在已经批出来了,听课代表说我们班这次成绩特别差,你看老师那脸色,估计这次得抓典型教育了。” 说着她偷偷瞥了一眼祁宵月,眼神不忍,“你这次...” “干什么呢!上课了知不知道,还在讲小话!”老师眼睛很尖,一下子就抓到了这边暗搓搓说悄悄话的段舒宜。 段舒宜脸一红,话断了一半,她下意识挺直了身板,头却深深埋下去,躲开了王欣华的眼神。 祁宵月没什么反应,我行我素地翻开早上那本没看完的书,垂下眼继续看起来。 讲台上的王欣华被她这敷衍的态度惹得有些恼火,她束着高马尾,戴一副无框眼镜,嘴角细纹满布,眼神盯过来的时候有些怒意,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凶。 她抬眼看了一圈鸦雀无声的班级,终于啪地一手拍在摞起的卷子上,先拿祁宵月开刀: “我带这个班也不少时间了,依我看,我们班整体学习氛围还是不错的。就是有些同学天天在这里浑水摸鱼,一颗老鼠屎坏掉一锅粥,本来成绩就不好,上课也不积极,知道是重要的课还踩点来,一看就是态度不认真只知道混日子的学生。这都高三了,对学习一点都不上心,也不知道你们爸妈千辛万苦把你们送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 说着她扬起手里的一份试卷:“这是前几天学测的试卷,知道全年级最高分是谁吗?祁青圆!满分140人家考135,你再看看我们班!” 手一摇,试卷哗啦哗啦响,祁宵月坐的位置靠后,只能看见那卷面上白花花一片,但王欣华看过来的眼神不对劲,她心有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秒她就被点了起来,王欣华的教棍隔了数排学生朝她指过来,气势汹汹朝她吼:“祁宵月!你知道你这次考多少分吗?!” “你跟祁青圆是姐妹吧?一个爹妈教育的,人家祁青圆能考年级第一,你倒好,考的分还没有人家的一半,是让人家说我这个老师教的不如一班老师好还是说你这个妹妹当的事事都比不上姐姐?” “上课迟到,不穿校服,还搞迷信活动,这哪儿哪儿都有你的份,怎么这次年级大榜上就没有你的名字,每年的三好生也没有你的份?” “好好想一想!想想你到底差在哪儿,实在想不通我就打电话叫你家长来陪你一起想,你再看看你这次考的,我教你一年就教出来这个水平?你糊弄谁呢!” 王欣华越想越气,祁宵月说不上是个听话努力的学生,但她在学习上就是很聪明,脑子转得快,这边讲一种解题方法她消化一下就能变通出五六种,思维跳跃角度犀利,但莫名其妙就是永远考不出来成绩,人也不爱说话,交流的时候只会点头嗯,想教育都无从下手。 这次的试卷也是,一些难题的解题方法极为新奇,让人眼前一亮,但简单题中等题上却犯了太多错误,不是小数点标错就是干脆空着不写,即使换个老师来看到这样的试卷也照样会被气到冒烟。 “我们上次说了,谁这次数学没考及格谁给我站教室外面听课!祁宵月,拿着你的试卷,给我滚外面站着去!” 王欣华拿着教棍,把铝合金桌面敲得砰砰响,没因为祁宵月是女生就口下留情。 祁宵月觉得自己跟教室外面那堵墙真是有缘,上午刚在那里被祁青圆折腾,这次又要顶着全班目光站墙边扒着窗户听课,一次比一次丢人。 更有缘的是,这次陪她罚站的还有与及格线擦肩而过的许晴。 许晴被王欣华喊到的时候全班都在偷偷摸摸地笑,祁宵月被逮起来是惯例,许晴这还是第一次。她成绩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差,只不过最近忙着谈恋爱忘了还有复习这件事,试卷出的也不算太基础,本来水平就不怎么样的她跪的没有一点出乎意料。 只是没想到这次竟然差到连及格线都没过,还要跟祁宵月这个贱人一起罚站。 承受着班里所有人难以言喻的目光,许晴咬着下唇,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现在这么丢脸过。 祁宵月嘴角噙着一抹笑,眼瞳润泽发亮,她活了几百年,自然不会因为这区区看笑话的眼神而生出什么尴尬的情绪,不过许晴那满脸的为难神情倒是像有谁欺负了她似的,眼眶红通通,感觉下一秒就要落泪。 顶着王欣华满是呵斥的目光,祁宵月接过试卷,许晴显然有些控制不住,几乎是捏着试卷迅速地一拽,然后像护崽子似的严严实实地罩进自己怀里,没让祁宵月瞧见一点。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了教室外面。 现在算是秋初,风有些凉。天高云稀,教学楼前面栽着几棵大梧桐树,棕黄的落叶缓缓飘。对面斜上层是学校的天台,上次祁宵月就是在这里看到的红绿眼鬼在天台边蹦迪。 下意识又看了一眼,空空荡荡,没人也没鬼,看来红绿眼鬼真的去认真帮她办事儿了。 扯着衣角把外套拉链拉上,祁宵月随意地翻了下卷子,满是红叉叉,分数栏打了一个61,阅卷人落笔的时候明显带着气,试卷都划破一道痕迹,卷着毛边。 她索性随手拿着,也没展开,靠着窗边漫不经心地往教室里看,不过只是露个脸让王欣华看到她在听课,实际上根本没入心。 许晴还没从“和祁宵月一起罚站”这个丢脸事里面缓过来,看到她现在若无其事的样子就来气,忍不住讥讽:“你也真是心大,被王欣华骂成那个样子还能面不改色,脸皮也不是一般的厚。” 祁宵月懒洋洋地给了她一个眼神,回道:“讲道理,我们现在都站在这儿,本质上没差到哪儿去。” “谁他妈跟你一样啊!”许晴骂骂咧咧:“祁宵月你他妈少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有能耐你倒是考到一班去啊,祁青圆在那里稳坐了那么多次第一了,也没见你多有能耐能把她拉下来啊?” 一班是一群尖子生扎堆的实验班,祁青圆算是尖子生中的尖子生,颇受吹捧。 “王欣华说的也对,祁青圆什么样子你什么样子,一个天上有一个地下,拿镜子照照都觉得你俩不是姐妹,你爸妈有青圆这样一个女儿就够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还会要你这个废物。” “谁跟你说我跟祁青圆是姐妹了?”幽幽说了句,祁宵月侧过头来看着尖酸嘴脸的许晴,没在意一笑: “听你这话这么酸,难道是想当祁青圆的妹妹了?你要想我把这妹妹的名号让给你算了,反正她看我碍眼,我看她也恶心。” “也就你们这群人稀罕捧着她的臭脚,祁青圆是我姐姐?” “她也配?” 此刻是午后三点多,天很晴,教室内的女声虚虚浮浮听不真切,走廊四处过风,空气里有桂花的味道,也许是这味道太过浓烈,许晴竟觉得自己眼前有些发晕。 祁宵月的语气并不沉也不浅,像一柱火,生生燃起一把干柴的明亮烛火,明明在风中摇曳却又似坚不可摧,不容置疑,不容反驳,没有一丝一毫的犹疑,她笑着,带着股随性,像是根本不把这里的一草一木都看在眼里,又或者这里的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值得她在意。 许晴被那句“她也配”噎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浑浑噩噩地闭了嘴,手里攥试卷的力度更大。 她那副宛如喉咙里卡了苍蝇的模样落在祁宵月眼里,就像恶劣的孩童突然被掐住了死穴,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除了呼哧的喘气声以外就再吐不出一个字。 收回视线,祁宵月平静地眨了下眼,葱白的手虚托在脸颊边,圆润的指甲泛着淡粉色,教室内讲课的声音未停,她似无意的,和着声音的节奏,指尖点了一下,又一下。 9、谭自明 谭自明最近是倒霉透顶了。 湛城最近严查严打,他私下里挂名经营的几个酒吧不知道是触犯了哪条规矩,二话没说直接给封了个彻底。 他也算是湛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说别的,光湛城的经济周刊隔几周都要看到几次他的身影。按说这种情况给相熟的朋友递个话,随随便便就能避过去风头,但他就遭了水逆似的,招呼打了没用,非说查出了违禁品,照封不误。 “他要查,我也拦不住啊!”朋友磕着烟头皱眉,没办好事儿他心也慌。 “对了,最近嫂子和青青咋样了?” 提起这个谭自明更加头痛。 他跟妻子虽算不上是伉俪情深,但也算得上是相敬如宾,也不知道最近是着了什么邪,妻子三天两头就发疯,半夜醒来经常会看到本该熟睡的她静静地趴在床头,一双眼睛瞪得宛如铜铃,什么动静也没有,就只死死地盯着谭自明,眼神里都是狠厉与怨毒。 还有青青,他女儿,本来挺乖的一个孩子,但近两天总是在半夜12点睡着睡着就突然嚎哭,声音凄厉惊人,像鬼哭丧似的,却是怎么叫也叫不醒。 做生意的人多迷信,他怀疑是家里来了什么不干净的玩意儿,请了好几个大师来家里驱邪,但都没用,钱给再多撑死也只换了一两天的清净。 这可给谭自明愁坏了,问了高人,高人让他去求京市的应家,说不定还能解决麻烦,要想在湛城找大师,估计找到了他们一家人也就凉了。 可应家的人哪是他想请就能请来的? “弟啊,你再帮哥想想法子,那这请不来应家的人,也总得有其他懂这方面的大师吧?” “哥,不是我不帮你,偷给你露一句,现在搞这方面的,京市应家可是领头人,咱为了嫂子和青青,也得去求一求啊。” 谭自明为这事儿急得满嘴起燎泡,头发都白了一半。但这边情况愈演愈烈,派去京市的人也没消息,两边僵持下一时无解,他只能按着上次请来的高人给的法子,先稳住家里四溢的阴气。 法子上说要在月缺阴衰的一天,在附近最热闹的地方的中心处,撒上一把糯米,将烧成灰的黄纸埋在糯米下面,滴上三滴家里饮用的水,能暂且抑制住阴气的扩散。 今天是周一,月弯如钩,谭自明跟朋友谈过话就找了个人声鼎沸的小吃街,按着高人说的话,仔仔细细把糯米撒好,黄纸埋好,水还没来得及往上撒,他就听见旁边一个清清凉凉的女声: “别白费劲了,你那样弄没用。” 这里好巧不巧是小吃街的一个墙角处,四周围的都是垃圾桶,没什么人。谭自明来时观察了好久,看没人才敢过来,这一道声音在他耳边不啻于一声闷雷,把脑袋都吓懵了一瞬。 愣愣地往旁边看,只见一个穿着校服的身影正背着光静静站在不远处,余光瞥见四处都没有什么其他人,刚才那句话应该就是这个人说的。 谭自明眯了眯眼,瞧见这是个纤细高挑的人,模样虽被灯光糊住看不真切,不过看身形约莫是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 “去去去,”谭自明回了神,撇了下嘴又闷头看自己撒下的糯米堆,嘴里赶人: “哪里的学生啊这个点儿不在学校里上晚自习,偷跑出来的吧,赶紧走赶紧走,别耽误叔叔的事儿。” 掏出兜里存着水的玻璃瓶,余光看见那个小姑娘还没走,正好整以暇地往这边看,一点也不避讳。 “啧,小姑娘你怎么不懂事儿呢?”他有些焦躁,作势威胁道:“你那校服我可认得,一中的吧,再不走叔叔可要给你们学校打电话举报你逃学了啊,快走开。” 本以为说到这种程度了小姑娘也应该挪步了,但没想到她不退反进,跟谭自明作对似的朝他这个方向又走了两步,这两步终于让他把来人的模样看清。 果然是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出乎意料的,竟然还极为漂亮,脸白皙如雪,一双眼睛在黑夜里像镀了层光。 她指着谭自明脚下那堆糯米粒,语调平稳地说道:“我只是告诉你,你搞这些东西没用。” “阴气过重的话,光凭糯米是压不住的。” “???!”谭自明抽瓶盖的手一顿,瞪大了眼睛,这种超乎正常人理解范围的事情他想不到有谁能随口就猜到,一时间没维持住涵养: “你怎么知道的??” “既然都有人能告诉你该怎么抑制阴气,那我知道这些很奇怪吗?”祁宵月歪头,顺手掏了手机出来,打了几个字,然后把亮着的屏幕对向谭自明稍显惊惶的脸,淡声道: “这种鸡肋办法其实你百度一下也可以搜到的。” 谭自明定睛,看到屏幕上显示着常见的搜索界面,红色的链接下几行密密麻麻的小字群蚁排衙般挤在一起,写着: 21世纪正牌茅山子弟为您讲解驱鬼驱邪的八大土方。 糯米埋符赫然在此列。 谭自明:“......” “现在估计玄学界的入门小弟子都不会用糯米驱邪了,这法子从古时就有,也就能对付对付那些刚死的新魂,还得是没有攻击力的,才能有点用。” 祁宵月看着顷刻间瞬息万变的脸色,撤回手把手机塞进口袋,语重心长地告诫:“所以啊,找人驱邪也要打听打听清楚,这年头,浑水摸鱼打着玄学界旗号来招摇撞骗的很多的。” 谭自明平白无故感觉自己像是被小了自己一半年龄的孩子教育了。 但别说,听她这语气,好像还真的有一套,不过就是年龄太小了,才十八九岁,估计也是她口中的那些所谓的“刚入门的小弟子”,是比那些江湖骗子强上一点,但估计也厉害不到那里去。 低头瞧了一眼手里从“高人”那里高价买回来的据说能储存灵气的玻璃瓶,谭自明感觉自己有被侮辱到。 “那谢谢你了小姑娘。”知道了这法子没用,他不可谓不生气,但这个提醒他的小姑娘也是好心,总要道一下谢。 惆怅地看了一眼脚下费了好大功夫才弄好的东西,谭自明认命地一叹气,把兜里剩下的糯米抖出来,还有手里装水的玻璃瓶,一并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里。 也许是天意如此...现在除了去京市求应家人,好像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那个好心的小姑娘还在旁边站着,跟他女儿差不多大,一想到女儿现在生死难测的情况,谭自明又忍不住哽咽,吸了下鼻子,他压着嗓子对祁宵月说: “这也不早了,小姑娘大晚上的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快点回学校吧,谢谢你告诉我这件事儿了。” 说罢,他刚想走,祁宵月却在身后喊了一下:“等等。” 继而缓声说道:“如果我有救你妻女的办法呢?” 谭自明被她这一句话狠狠地钉在了原地,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着这个小姑娘,对上她那一双漂亮到极致的眼睛,心里悲痛燥郁的情绪蓦然被安抚下来,好似有隐形的线在牵引着,他下意识问了一句: “真的吗?” 问完谭自明才暗道自己真是糊涂了,这个小姑娘才多大啊,即使打娘胎里就学东西也不过十几年的时间,他请来的那几位大师可是个个都有三十年以上的修为,也没有解决他的困境,更别提这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了,估计是才学了什么皮毛本事,就觉得自己能独当一面了。 “小姑娘可别逗叔叔了,说大话可不是好习惯。”耐着性子哄小孩似的又跟了一句,谭自明低头给司机发了消息,让他来小吃街。 “一中离这里挺远的吧,要不要叔叔送你回学校?” 显然是没把祁宵月当回事儿。 “我知道你不信我。”祁宵月也理解他的想法,这跟看中医要看老中医是一个道理,大家都觉得年龄上大点,估计论本事就强点,不过其实按岁数来讲,现在玄学界里的一把手,估计都得跪下来喊她老祖宗。 但这肯定是不能跟谭自明讲。 “我现在告诉你一个方法。”祁宵月没介意他的态度,知道他现在肩上担着妻子女儿的命很焦虑,于是尽量简明扼要: “这周六的时候是个巧日子,正逢阳气炽盛,阴气退避。你在当天正午的时候在家里向阳的地方撒上水或者摆上镜子,让水面镜面折射正午日光,让阳气入室。镜子摆多一点,把家里正厅的每个角落都尽量照到,照不到的地方就铺柏树叶或者放佛肚竹,不要有遗漏的地方,不然会让阴气藏匿。” “不出意外的话你妻子和你的女儿当晚不会被阴鬼纠缠,当然这个方法并不持久,如果你觉得有用并且想彻底解决问题的话,周日中午去一中门口等我,我会帮你。” “还有,今晚回去的时候别走原来的路,往南绕。回家的时候若想通我这句话,就做件善事。” 话虽多,但祁宵月说得并不急迫,一字一句清晰可闻。谭自明本来还想拨个电话,听完这一通下来手机都差点拿不住,他心里还有犹疑,毕竟在这一方面有点本事的好像嘴皮子都挺利索,一时间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 祁宵月却不急着解释也不准备证明,她知道谭自明一定会按照她说的去做的,人被逼到悬崖边,再不靠谱的办法他都会去尝试。 手里暗下去的屏幕猛地一亮,是司机发来消息,说已经在小吃街路边等着了。 祁宵月对眼神复杂的谭自明微微一笑:“那叔叔你先回去吧,记得别再被骗子骗了。” “回去的时候记得往南绕路,别忘了。” “还有,我姓祁。” 10、向南 谭自明坐在车上时还在琢磨刚才祁宵月的话,祁宵月的那双眼睛太有说服力了,纵使谭自明有疑虑,心里也难免会惦记。 司机老李稳稳当当地开着车,透过镜子看了一眼自家老板的脸色,最近大老板家出了事,搞得他也跟着焦虑。 “老板,您现在要回家吗?”赶上红灯,老李停了车,趁着间隙问谭自明。 谭自明脑袋上闷了一层冷汗,前边置物槽里放着烟盒,他从烟盒里抽一根烟,刚要打火,想到家里还有女儿,又将打火机扔回原处,啪嗒一声滑到槽底。 “先回家。”哑着嗓子说了一声,他卸了力般倚回后座。 “老李。”顿了下,谭自明问:“你信这世界上有高人吗?” “老板您指的是?” “就是专门搞那些符啊篆啊这类东西的人,说白了就是电视上那些驱鬼研究玄学的道士。”谭自明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些人,只能含含糊糊地这样形容。 老李憨厚地笑笑,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唇,“这哪儿说得准啊,但既然有这类人存在,就一定有咱不知道的圈子在,说不定在人家眼里那些坚信世界上没玄学的人才是扯淡鬼呢。” “那如果这个高人只是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呢?” “也有可能啊。”老李一本正经:“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老板您做生意都说不能以貌取人,应家那个小公子,不也才二十多吗,谁敢说他没本事?” “所以啊,这‘嘴上没毛办事不牢’的理儿不也要视情况而定嘛,也可能会有年龄不大的高人啊,说不定人家深藏不露呢。” 谭自明深以为然地点头,又想起祁宵月那股显然不是普通孩子能拥有的气质和气场,更笃定地赞同道:“你说得对,我确实不能那么武断。” 这时,红灯转绿,老李打着方向盘,一如既往地按平时走的路拐弯。 方向盘刚转,谭自明在后座鲤鱼打挺似的猛地直起身,拍打了一下老李的驾驶座,声音急迫:“快!往南走,我们绕路。” “啊?”老李手一慌,忙撤回动作,“往哪儿?” “往南!”谭自明急声重复。 听清了话,老李操控着方向盘,顺着话往另一个方向拐去。 车跟着车流顺利驶上大路,还好这个方向通往的地方有些偏,车也少,不然还真不好临时改道。 老李舒了口气,擦了下额角的汗,犹豫问道:“老板,沿着条路回家要绕很长的,您是要改道去哪里吗?” “不。”谭自明坚定地摇头,眼神紧盯着车窗外,“就回家。” 老李:“......” 真是邪门了,老板这是躁出毛病了?近路不走走远路,好路不走走小道? 这是心情不好,要遛弯? 老李越想越觉得奇怪,偷偷又看了一眼映在镜子里的谭自明,他好似很紧张,又有些期待,眼睛就死盯着外面迅速倒退的景色,刚才的颓靡一扫而空,像突然被打了兴奋剂一样,满脸都写着在琢磨什么重大的事情。 老李这下连话都不敢说了,紧紧闭上嘴,呼吸也放轻,生怕自己打扰了老板的思路。 一路无言,谭自明顺顺利利地回了家。 家里的阿姨还没走,谭自明开门的时候她正在温着饭,听到门响,她赶出来看。 “先生回来了啊。”阿姨例行招呼了声,然后指着楼上紧闭的卧室门,小声说:“夫人今天挺稳定的,没什么异常,下午的时候还出来浇了次花,看样子应该没恶化。” “今天小姐的状态也很正常,就是闹着要去上学,我哄了下,现在在卧室学习呢。” “嗯。”谭自明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阿姨继续进了厨房,谭自明把钥匙扔在玄关上,想到刚才一路,心里又不由得打鼓。 本来听祁宵月的话,他以为在路上会有什么奇遇来着,没想到一路上红灯是遇到不少,其他什么不寻常的事儿都没碰到。 “啧。”谭自明暗恼,感觉自己这回估计又是着了道,怎么就随随便便相信一个小姑娘的话呢。 心里喟叹,谭自明开了手机。屏幕刚亮,就先冒出一句低电预警,紧跟着是一堆信息提醒,他刚才光注意街上了,也没听见秘书打来的电话。顺手拨回去,彩铃响了两声,那边接起来。 “老板。”谭自明还没说话,对面先喊了声。 他换着拖鞋,留一分神出来听秘书说话。 “刚才接到王总那边人的急电,说王总几十分钟前在三江路出了车祸,现在被送往医院了,明天跟您的会面取消,并对此向您致歉。” 谭自明本来没怎么在意,听到中间却突然停住了换鞋的动作,缓缓直起腰,攥紧了手机。待秘书说完,他问道:“在哪里出的车祸?” “三江路。”秘书答。 “严重吗?” “目前伤情还不清楚,但据说是连环追尾,属于严重事故,王总被抬上担架的时候满身是血,估计情况不容乐观。” 谭自明不说话了,他心如擂鼓。只这一句话,却激起背后一层冷汗。三江路这个地方他太熟悉了,自从买了这套别墅,他从公司回家那便是必经路,如若不是心里惦记着那个小姑娘的告诫,他今天依旧会沿着那条路回家。 他后知后觉地瞪大了眼,心里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 如果他今晚没有绕路的话,那出车祸,浑身是血被抬上担架的莫非就是他谭自明? 呼吸蓦地变粗重,谭自明猛地捂住自己急速跳跃的心脏。 秘书那边半天没有等到老板的下一句话,有些疑惑,于是试探性地喊了声:“老板?” “陈宜,”谭自明的声音又沉又哑,隔着听筒,陈宜被这一声震得一颤,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就听到老板以她从来没有听过的严肃语气,一字一顿地吩咐道: “把我周日一整天的行程全部推掉,让小致先在京市待着,别急着去拜访应家,让他先帮我打听打听‘那个圈子’里,有没有姓祁的高人,或者家族,让他速度快点。” 谭自明想起祁宵月还有一句:“回家的时候若想通我这句话,就做件善事。” 他紧跟着加了句:“上午你报来的那个停摆的慈善项目,先别撤,让他们给我做个具体方案出来,这项目我投了。” “跟老李说,周日来接我。” 李宜迅速记着谭自明的吩咐,听到这儿她例行问了句:“您有重要行程吗?我可以为您安排。” “不用。”谭自明拒绝。 客厅灯光如昼,楼上卧室里的妻子没有任何声响,女儿房间里隐隐传来说笑。秋初的天,四周却阴冷得如堕冰窖,谭自明深深地看了一眼妻女紧闭的房门,叹了一口气,说道:“周日我要去一中。” * 祁宵月以身体不舒服为由请了晚自习的假,回校之后也没继续回去上课,直接回了寝室。 她本以为会没人,开锁进去的时候却看见许晴早已经洗漱好,正搭着腿在书桌旁边玩手机。 屋里没开灯,只有一个小电灯亮着。祁宵月按开开关,白炽灯蓦地亮起,祁宵月这才看见许晴的桌子上摆着一条脏兮兮的粉色毛巾。 上面有几条剪刀剪过的痕迹,破破烂烂如同抹布,原样不复存在。这是许晴的毛巾,也是中午祁宵月用来擦校服的毛巾,只不过她当时没用剪刀去剪,估计是许晴看到后自己泄愤搞成那样的。 显然,祁宵月中午是故意的,许晴也不是傻的,这个宿舍就四个人,除了她两个跟班就还有一个祁宵月,罪魁祸首显而易见。 见人进来,许晴停了滑手机的动作。腿沿着桌边用力,借着转椅转过身来,她一脸阴沉地盯着祁宵月,上来就是一句:“祁宵月,你他妈真是长本事了。” 这句话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明显可以听出来说话人压着怒气。 祁宵月不紧不慢地换鞋脱外套,扯掉皮筋,捋顺头发,干完这些她才徐徐转头,面无表情地接上许晴的话:“我向来本事就不小,你今天才知道吗?” 许晴简直要被她这句反问气笑,“祁宵月你能要点脸吗?” 把毛巾用力砸过来,“这是你干的吧?” “是我。”祁宵月答得极为干脆。 “但我哪有不要脸?”祁宵月颇为惊奇地紧接着说:“你毁我一件校服,我毁你一条毛巾,对比起来明明是你占了便宜,怎么现在还开始生起气来了?” “这他妈是我最喜欢的一条毛巾,你趁我不在的时候毁我的东西,还装什么逼.样,恶心死了。” 祁宵月没被脏话影响,照样拿着梳子对着镜子慢悠悠地顺头发,透过镜面她直视身后怒目的许晴,悠然笑道: “你不要玩不起啊,既然当初扔我校服的时候那么干脆,就该想到有一天我也会以同等待遇回敬你吧。” “你他妈——”许晴气得直咬牙,刚想伸脚去踹祁宵月的背,突然想到祁青圆发来的信息,又堪堪收回腿。 “你真是贱的没边儿了祁宵月,我之前怎么发现你这么能说会道呢?果然那副小白花儿的样子都是装的吧,妈的,你可真会装,全年级的人都被你骗过去了。” “青圆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摊上你这个妹妹,槽!你他妈等着。” “等着什么?等着你再毁我一套校服吗?”祁宵月幽幽看了她一眼: “你这样的话我只听过小学生约架用,你要没有新词骂就赶紧学,连脏话都得人教,祁青圆有你这样的跟班还真是蛮丢人的。” 许晴:“......” 艹,尼玛的,祁宵月这女的贱死了。 11、应三 许晴这人是那种狗仗人势的典型,自己没多大胆子,干什么事儿都得听着祁青圆的吩咐,偏偏祁青圆听进去了方茹的话,准备消停两天,这下许晴是有再大的火也不敢打着祁青圆的旗号对祁宵月动手。 仗势欺人的势没了,许晴就是被祁宵月明里暗里连环讽刺,除了耍耍嘴皮子对付两句之外别无他法。 她从小也是顺风顺水的日子过惯了的,公主脾气不比祁青圆小,这下受了憋屈更是耐不住性子,结果祁宵月就像是团棉花一样,什么样的脏话往她身上抛也就只能换来一个漫不经心且毫不在意的眼神,一副“你骂任你骂,care一句算我输”的模样,怎么看都像是急得跳脚的许晴落了下风。 还好她们这种单方面剑拔弩张的氛围根本没持续多久,许晴的男朋友在她骂到一半的时候打来了电话,约她出去玩,许晴答应得爽快,走的时候还狠狠地瞪了祁宵月一眼,生怕祁宵月不知道她很生气一样,对此祁宵月只是眯眼睛笑了笑,顺便还朝她挥了挥手: “玩得开心哦,记得出去的时候翻墙,别走大门,小心被抓哦~” “滚你妈的。”许晴回头啐她。 这才将将八点多,许晴一走宿舍就彻底静了下来,大家都在上晚自习,周围寝室都闭着门,走廊上漆黑一片,唯有从门缝里渗出的一丝光照亮了前方走廊上的一小片空地。 宿舍楼区树影摇曳,枝叶哗啦,今日月缺,又恰逢阴云,月亮的弯钩被遮住了大半,独留上段伶仃地挂着,斜角偏下,有些倒垂。 风过叶动,外面的梧桐树齐齐发出一阵拍打的声响,寝室门被虚掩着,风过走廊,门“吱呀”一声,露出一个脚宽的缝。 祁宵月本来在安安静静看着手机,闻声瞥了一眼过来,划着界面的手指未停,却先一步开口道:“不敲门就擅自进来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肉眼可见的范围内并没有任何人出现,可这句话虽是对着空气说,却像是落在了某种生物身上。宿舍内的空气陡然间下降了数十度,随着钟表滴滴答答的走秒声,靠近门口的地方渐渐有数道暗光聚拢,从上至下来回盘旋,在祁宵月不甚在意的余光中,逐渐汇聚成一个男人的身影。 是个极其英俊的男人,身形很高,背脊线条极好,可能是习惯使然,他站得闲散,却自有姿态在。乌沉的眸子如漆星,架着副金框眼镜遮盖,冷气未散尽,这张脸也似罩了层冰。 就是笑得很斯文,看起来儒雅又谦和。 只是在灯下却未显现出影子,有些诡异。 祁宵月又往这边看了一眼,面上没有一丝波动。 “对不起,我下次注意。”嘴上说着道歉的话,男人插着兜,走了两步,靠近祁宵月柜子边的竖栏边站住。 “别来无恙啊,大人。” “别来无恙。”祁宵月语调有些沉,顿了下又加一句:“应三。” 话一出口,周边空气有眨眼间的扭曲,似对这个名号有所回应。屋外风骤急,林木间的鬼祟不知发生了什么,只见层叠乌云被吹散,弯月悬天,清辉洒落在同伴深深伏下去的背上。 屋内,应三注视着祁宵月,他的脸一半落在光下,一半匿在阴影中,这人眼镜一戴就像跟所有人隔了层如纱薄又如海深的屏障,平静的眼神中琢磨不出是何种带着兴味的端详。 “让开。”祁宵月努努嘴,面上皆是不可捉摸的意思,“你挡了我的光。” 应三挪开两步,反而更认真地打量她。 “看什么?”祁宵月在这种安静的注视下也难得有些维持不住脸色,“你又不是没见过,别这么盯着我。” 应三笑了,淡淡的,他扯着身后闲置的椅子坐下,声音懒洋洋:“是没见过大人这幅模样,平白小了几百岁,在哪里可都是稀罕事儿。” 祁宵月就是很招架不住应三这种语调,同时也招架不住这个人。 应三此人很神奇,与祁宵月最开始就是同事关系,大家还都是底层公务人员的时候没少过掰头,可是在祁宵月成为一方严苛上司的时候,他却在几百年间活成了地府的一个标杆。 他为人斯文儒雅还洁癖,捉鬼不用手,讽人就骂丑,当然此处不是说长得丑,应三大人看人只看魂,金边眼镜下藏的是一双极利的招子,没有魂魄能在他的眼下不被洞察。 地府风向标向来是以应三为top标准,十个鬼里八个想嫁给他,其余两个是男鬼,可以为爱做零做一,永不停息。 应三大人爱笑,对善鬼和上司下属都永远带着斯文有礼的笑,说话温和,谁与之交谈都如沐春风。除此之外还极为牛逼,当初十方恶鬼在阎罗殿扯横幅聚众闹事的时候还是应三一鬼一脚给它们全部踹出去的,在这一点上祁宵月被影响得极为深刻,爱踹人的毛病也是被应三带出来的。 祁宵月认识他几百年,对他这幅假笑的脸皮和冷酷无情的个性认识的一清二楚,所以她一直都不在那所谓的“十个鬼”里,甚至还觉得众生果然肤浅,光看脸就永远摸不透这人的恶劣性子。 他们认识几百年了,几百年过去两人位置一升再升,应三依然执着地爱跟着一群小鬼喊她“大人”。他们俩的关系也奇怪,按理说认识这些年,也同生共死不少回,再无情的人也能捂热乎了,可他俩就一直保持着不温不火又奇奇怪怪的关系,说是同事显得太生疏,说是朋友又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儿。 “你怎么有空来我这里?”祁宵月收起手机,转过椅子面对着他,环着臂颇有些审视的模样,这人平时事儿也不少,在人类这里也有身份,按理说没什么重要的事儿也不会随随便便串门。 应三看她严阵以待的样子就有点好笑,眼神中染上兴味,倒看起来有些真实感,“我这幸亏是来了,不来怎么会知道大人在人间竟然混成这个样子,被一个小姑娘指着鼻子骂。” 他指节修长,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椅背,看起来倒是有些高兴,就是不知道在高兴些什么,祁宵月猜估计是幸灾乐祸,于是翻了个白眼,呸他:“所以你到底是干嘛来的?看我笑话?” “哪儿能。”应三伸手指了指祁宵月身后,可能是灯光的问题,祁宵月竟觉得他的面容有些柔和,下意识问了句:“怎么了?” 偏头看,一杯用纸袋裹着的奶茶静静摆在她的桌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乍一看还有些惊奇。 “你什么时候会搞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了?”扯开纸袋往里瞧了一眼,确实是奶茶,温的,标签估计贴在杯侧,没看见在哪儿。 “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应该爱喝这个。”应三答非所问。 “我可不是十七八岁的小姑娘。”虽是这样说,但祁宵月还是很顺从心意的撕开吸管包装往杯面插,嘬了一口,不太甜,奶香味很足,挺合她的口味。 地府公务员也流行团建,应三推得多,罕有的几次聚餐也总会跟祁宵月碰上,对她的口味也算了解。 晚上没来得及吃饭,祁宵月这里正好还有一份低脂面包,顺手也拿了出来,咬在嘴里丝毫没顾忌的埋头啃。 应三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啃,祁宵月这人也神奇,跟他算不上亲近,却能肆无忌惮地在他面前大快朵颐或者没形象地干任何事,好像把他当隐形人。 “在阳间还习惯?”应三问,手从搭着椅背转为交叉着放在腹间,这姿势很老干部,加上这句不知道是不是客套的问话,怎么看怎么像老父亲敷衍的关心。 祁宵月揪着吐司的硬边,一点一点塞进嘴里,闻言奇奇怪怪地看他一眼,答:“我好歹也活几百岁了,也不是没当过人。” 潜意思是:你有话就赶紧说,别浪费时间聊感情。 冷血同事之间可没有感情可聊。 “上头那位让问的。”应三竖起一根手指头往上面指,把笑意隐在眼底,一句话把自己摘出去。 他们俩就一个上头,阴间真正的头头阎王爷。阎王爷拿祁宵月当自家亲闺女宠,这一下子放走了也担心,而且祁宵月是个没心没肺的,可以几年都不往阴间递信,要不是上次灭那个阴鬼的时候借了阴间的力,恐怕阎王爷连祁宵月现在是死是活还不知道。 “他一天到晚跟判官唠叨你,无常都听烦了,下次勾魂的时候肯定要来找你递口信。” “哦。”祁宵月耸耸肩:“来就来呗。” 说到这她突然想起来谭家的事儿,吐槽:“无常近几年干活真是越来越水了,拿着几倍的工资还不认真,遗留了一个怨鬼在人家家里,害的一家人不得安生,自己干活不靠谱还得我来给他们擦屁股。” “人手不够,上次小白还在埋怨它一周加两周的班。”应三捕捉到她词句中的重点,问道:“你什么时候也开始管这些事儿了?” “没钱吃饭呗。”祁宵月说得没有感情:“这个原身小姑娘不知道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投到了这样一个家庭,爹不疼娘不爱的,能活到现在都已经够坚强了,我要不努力努力,谁养活我啊?” 这话说得也有些不平的怨气,实在是这么一群人欺负这样一个懦弱的小姑娘实在是太过没有道德。 应三嘴角的弧度有些耐人寻味,祁宵月似有所觉地抬头看,看见应三眼神微动,灯影下神情莫辨。 停了停,他突然接上祁宵月之前的话,散漫的语调里琢磨不出是真心还是假意。 “没钱吃饭?简单,我可以养你啊。” 12、拍照 祁宵月抬眼盯他,嘴里的面包没咽下去,应三似笑非笑的样子让刚才那句有些像轻描淡写的一个玩笑话,祁宵月内心转了两圈,重又埋下头去,毫无感情地应道:“不用,不想欠你人情。” 她知道应三在人间的身份应该不简单,随随便便给她这个同事提供一点生活补给就够她一辈子吃香喝辣了,但听他这话就莫名有些膈应,或许是他漫不经心的语气又或者是那随口一说的态度,总之就是让人不太舒服。 “好。”应三好像知道她会拒绝似的,面上没怎么在意,只微颔首,交叉的指节小幅度地互相摩挲了下。 这个话题没进行下去,两人之间重归寂静。祁宵月垂着头咬吸管,并着双腿踩在椅子下方的横栏上,膝上摆着手机,亮堂堂的屏幕上实时滚动着新信息,她在看,余光却往应三身上瞟。 这人以前就爱往她那里串门,他们这些高级公务员外出多,居无定所,祁宵月有特权,在地府拥有一套特别大的西式别墅,就建在忘川河的源头边。 应三没有,所以想歇脚的时候就去她那里。也不是白让歇的,应三爱在人间飘,去了哪儿都会捎点东西回来,祁宵月让他把那些东西当歇脚费,一来二去数百年间也攒了一屋子。 他们没什么对话,也是像这样各做各的,祁宵月事儿不多的时候就看看书插插花,应三独占着半大沙发看着她搞,也是这样的一个彼此无言的状态,是一种多年培养的默契。 看他不急着走,祁宵月也不催,自己若无其事地刷手机。她之前没注意过学校还有校园网,每个学生各有一个单独账户,随手翻了下,原身小姑娘倒没在这上面留下太多信息,只有两年多前更新过,一张照片,拍的是学校后墙根那里平白冒出的一小片野花,配字是一个弯弯的笑眼。 页面下面是公开的所有学生的账号头像,点进去,都很热闹。 照片和日常记录居多,她看到同桌段舒宜记了一段今天上阅读课体悟到的小想法,祖凡庆给她点了赞,那句“我们都不是孤独的灵魂”看得祁宵月一笑,顺手也点了个赞上去。 热门上挂着祁青圆的照片,看起来像是偷拍,照片中的祁青圆正侧头手抵着太阳穴,长发落在斜半肩,另一边的手持着一张英语卷在看,像素很高,能看清上面密密麻麻划下的单词,用红笔标着释义,神情严肃认真,看起来极为干净清爽,美得利落。 状态更新时间是在不久前,大概是晚自习时来自同班同学的偷拍照。巧了,配文也是一个弯弯笑脸,只不过后面跟了一句——“认真的人自有漂亮的样子。” 不知道阴阳怪气的是在内涵谁。 这张照片照得极有技术,祁宵月打心里佩服这群不过十七八岁姑娘的心眼儿,极为配合地点了个赞,示意给网线后面的人说她看见了,并且还很赞赏。 事实证明即使是晚自习也有很多人在摸鱼划水玩手机,祁宵月这边一点赞,还没两分钟,首页突然飘起来一个标题是“祁宵月刚才给祁青圆的照片点了赞,到底是手滑还是认真”的投票,她切出去一会儿,再切回来的时候就看到了这个标题飘着hot,评论区讨论得极为激烈,不过不是为这个问题,而是为今天早上祁宵月没穿校服到底是不是为了给祁青圆脸色看。 恶趣味犯了,祁宵月突然抬头看了一眼不知道坐着在想什么的应三,盯了三秒,打开相机,摆着手机“咔嚓”就是一声。 祁宵月的技术对比祁青圆那张摆拍明显就差多了,光线不行,角度不行,还没滤镜,索性人好看,撑得住,糊的看不清的灯光缓缓扫在应三侧脸完美的线条上,从挺直的鼻梁到薄削的唇,整个人像朦胧光彩下的一座石像,视觉效果极为震撼。 应三挑了挑眉,罕见有了点情绪,“你在干什么?” 祁宵月熟练用马赛克糊掉周围,独留照片上气质卓然的一个侧脸,头也没抬地回答:“借你的脸用一下。” 应三的眉挑得更高了,嘴角泄出一丝笑,指尖又开始敲,一下一下的,速度稍快,莫名显得有些愉悦。 虽是如此,嘴上却说着:“你注意一点,我这张脸还是要经常上杂志的。” 祁宵月想想,也是这个理,他一个搞金融的,好像真的很容易在杂志上出现,手一顿,顺着屏幕横划一道,又挑了一个油腻腻的滤镜罩上去,再看看,好像没那么容易认出来了。 这下满意了,祁宵月慢吞吞地摸索到自己主页那个发表动态的小加号上,从相册里拉了这张照片上去,没配文字,直接点了发送。 灰色的小省略号转了一圈,屏幕上跳出了一个绿色的小对钩,显示发表成功。 她开心了。 既然这群人那么需要她的话题来做这种无聊校园生活的调剂,那她也不会吝啬。 应三看她终于笑了下,靠着椅子的背微微挺直,故意问:“拍个照片这么开心吗?” “别误会。”祁宵月扬了扬手机,“是参加这群小孩子的话题很开心。” “照片删了吗?” “没。”下意识回答,祁宵月语气有些犹疑:“不能留?” 应三的神情更莫测了,他换了下姿势,交叉的手松开,一只搭在扶手边,一只撑着太阳穴,眼神慢悠悠落在祁宵月的发间,又顺延而下对上她的眼睛,徐徐问道:“你留着我的照片有用?” “有啊。”祁宵月答得理所当然,嘴边挂上假笑,“以后这群小姑娘再欺负我,我就拿你的照片给她们看,跟她们说谁帮我揍其他人我把谁介绍给你当童.养.媳。” “照你长得这个样子,没人会拒绝的。” “......” 应三沉默。 祁宵月笑容咧得极为嚣张,眼睫颤着,像蝶翼。应三本来被堵了一下,看到她这幅样子不由得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不跟她计较。 祁宵月本来在看笑话,手机叮咚的响又把她扯回来,是评论提示音,一震一震不停,她先改了设置,听到没有响了才切回到自己主页。果然,红红的提示信号上标着13,并且在急速地增加。 点开来,大多数是女生的留言,就在刚才发出去的那条动态下。这回儿倒是没对她有什么避讳了,一个个争着往上挤,评论下感叹号奇多,所有留言异口同声地表达的都是一个意思: 这个无敌大帅哥到底是哪位??!!! 私信也多,有要原图的,有要手机号的,有套近乎的,最多的是上门来骂的,一口一个贱人,说拿男人照片博眼球,不要脸到家了。 祁宵月笑眯眯的,没把这些话放在眼里,也没理那群急切要着联系方式的女孩。 倒是许晴跟男朋友约着会竟然还有心思翻校园网,这会儿也给她发了私信,语气很冲:“祁宵月你他妈别以为打了马赛克我看不出来那是我的桌子我的椅子,妈的趁我走你带了谁回去?” 祁宵月弯着眼,慢腾腾地敲键盘,回过去一句:“怎么,不许啊?” 许晴手速很快,每两秒那边又来了消息,语气更冲:“你还要点脸吗?那是我们宿舍,你们要搞出去搞,别他妈在宿舍恶心别人。” 祁宵月:“恶心的就是你。” 继而她淡淡地一笑,眼神平静,指尖微动,在表情栏翻出一个呲着牙贱兮兮的笑脸,点击发送。 这一下可把许晴气够呛,脏字还没开始骂,祁宵月就已经三下五除二把这个账号丢进黑名单,字打好一框发出去,却显示出一个红色感叹号,显示对方不是您的好友,信息无法传送。 许晴:“......” “槽!”甩了手机,她一脸暗恨:“又他妈没骂过。” 这边祁宵月半点没被影响,依旧笑眯眯地划着手机。墙上挂着钟,秒针滴滴答答响,九点过半,祁宵月极为准时地抬头看了下时间,然后抬着脚往应三那个方向翘了翘,示意他: “九点半了,该走了,他们四十五就下课。” 应三在这儿坐了几十分钟,平白坐了一身倦意,他也是忙了一天才过来,风尘仆仆一路。 祁宵月抬眸,抿抿唇,语气有些硬:“地府现在管事儿的那么多,你就别一天到晚操心了,烦心,丢给小白小黑管,懒得他们。” 应三本来有些疲,这会儿倒被她这句逗得一笑,一改原先斯斯文文的样子,眼神的笑有些不正经:“关心我啊?” 祁宵月冷眼看他,抱着臂,脸色不善。 应三知趣儿,站起身一插兜,暗暗勾唇:“当我没说。” 他往门边走,祁宵月歪着头看他的背影,走到门口时,她提醒了句:“周日让小白来找我。” “你不是说让我把活儿丢给他吗,他可没空来。”应三回头说。 “小黑呢?” “也有事。” 祁宵月一蹙眉,“周日还加班?当天还有谁有空?” 应三侧转过脸,看她,“我啊。” 祁宵月眉皱得能夹死蚊子,应三还在等她的话儿,衡量了一下轻重,她下决定:“那你来。” 13、冲突 一中这周周六没假,周日也要再上一个上午的课,祁宵月发了信息给王叔,让他不用来接了。倒是祁青圆不知道犯了哪门子的病,放学的时候还特地来了祁宵月这里,就站在班级门口,一身棉麻的长裙,远看像朵柔柔弱弱的小白花似的。 祁宵月正收拾着包,段舒宜拿小指头戳她,往门口方向努努嘴:“你姐姐来了。” “嗯?”祁宵月打眼一瞧,上下打量了一番,神色自然,嘴上却嘲道:“穿的跟来给我奔丧似的。” “......” 她拧着眉,眼神不耐,不像在开玩笑,段舒宜本来想打个哈哈,这下也咽了咽口水,没敢接话。 她算看清了,祁宵月是真的跟她姐姐关系不好,甚至可以说是水深火热。 默默闭了嘴,段舒宜往门口看,祁青圆站的地方绝佳,祁宵月她俩的座位靠后,以她的角度正好能看到祁青圆飘摇的裙尾,很漂亮,整个人像镀了层柔光特效。 出门的男生拖拖拉拉地不肯走,全部聚在门口,有意无意地跟祁青圆搭话,祁青圆一律微笑相待,不怎么开口,纤细的身姿优雅美丽,落在光下是翩翩的一道影子。 内心感叹了一声真好看,段舒宜继续低头收书包,没话找话:“你姐姐是找你有重要的事吧?” “不会。”祁宵月答,语气平淡,“她只会找我的事,不会找我有重要的事。” “不是吧...”段舒宜手一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又抬头看前面,“祁青圆看起来是很温柔的人啊。” 看到人群拥挤,又加一句:“那么惹人喜欢。” 祁宵月不走心地随着她的话点头,没说赞同也没反驳,只应道:“你说是就是吧。” 这时,祁青圆不知道说了什么,带起一阵骚动。她温软的视线往祁宵月这边看,男生们随着她转头,也往这边看。祁宵月刚好拉上拉链,扯了一半的书包带往背上搭,瞧见这宛如被丧尸盯着的情景挑起了细眉,然后面无表情地从兜里掏出耳机,插进手机,一左一右塞紧。 “我走了。”祁宵月说了句,段舒宜点点头,想喊她一起走,又瞥见门边的严阵以待,翕动了下嘴唇,没张口。 走道没人,后门被早走的学生上了锁,只有人满为患的前门可以过。 祁宵月刚走到讲台边,祁青圆就在门外软软地喊了句:“宵月。” 祁宵月没搭理,自顾自地低头,食指按着音量键,调高了好几格。她绕过挤在前面的大块头,出了门,与静静站着的祁青圆擦肩,一个眼神也没给。 祁青圆又喊:“宵月。”同时快步一跟,手紧紧扣住了她的胳膊。 别看她柔柔弱弱的,力气倒是不小,祁宵月穿着衬衫,袖口薄,能感受到腕下紧紧抵着的指甲尖,又狠又利,掐下去绝对能渗血。 祁宵月没挣扎,但也不耐烦,回头:“你有事儿?” 祁青圆拉着她的胳膊不放,“宵月,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一起回家?”捕捉到祁青圆的意思,祁宵月嘴角咧了一下,似嘲似讽:“你在开玩笑?” “跟自己妹妹一起回家算是开玩笑吗?”祁青圆声音放低了,面上有些慌张,像不知道该怎么讨好祁宵月才能让她同意自己的提议,“宵月,爸爸妈妈一直希望我们一起回去,我不想让他们不放心。” 不得不说祁青圆这身衣服真是选对了,森女风格清新又自然,白白一身,衬得一张巴掌大的脸柔弱又干净。她的眼珠乌黑,裹了层晶亮的水光,乍一看有些委屈,好像被祁宵月的态度伤到,却倔强地没说什么。 “宵月,我今天已经解决学生会的事情了,不用你等的,这次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之前都是你跟王叔先走,我都好久没机会跟王叔聊会儿天了。” 话音落下,祁宵月还没什么反应,周围的人倒是变了变脸色。 人人都知道祁青圆身为学生会会长,基本每天都要留下来处理事情,所以每次都会拖一点时间才能回家。他们这些与祁青圆没什么关系的都能理解,没想到祁宵月这个妹妹反而不理解,听祁青圆的意思是,祁宵月是从来没等过祁青圆一起回家,并且每次都让司机开车先走? 有人挤在角落里恍然大悟:“哦!怪不得好几次都看到会长是一个人搭公交车回去呢!” 周围人高马大的男生多,闻言更是把嫌弃的情绪写在了脸上。 有人窃窃私语:“长得那么好看...没想到啊,那么自私。” “肯定是嫉妒吧,这有什么好说的,嫉妒自己姐姐样样比自己强,女生可真是小心眼,亲姐妹还这样——” “说什么女生小心眼,不要地图炮行不行。她祁宵月恶心人怎么还拉上我们全体女生背锅呢!”有女生忿忿不平,看向祁宵月的眼神写满了厌恶: “我就知道,长得再好看也没用,内心阴暗得不得了,不知道青圆平时在家里过的是什么日子呢...听说她爸爸还偏宠祁宵月呢,连给青圆的零花钱都少一半...” “就是啊,可怜。” 周围私语声嘈杂,一句一句都落在两位当事人的耳朵里。 祁青圆肩头的发随着细风微微浮动,看起来更是惹人怜爱,有心软的女生不可控地向前走了两步,想替祁青圆教训祁宵月两句,却被她冷冰冰扫过来的一眼吓退,默默退回人群中。 祁青圆目光恳切真诚,祁宵月与她对视半秒,回道:“我不回去。” “宵月!你不回去还能去哪里!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你不能不回家啊,爸爸妈妈都在家等你。” “哦,那又如何?”祁宵月想走,但祁青圆还拽着她的手腕,并且力道随着话语愈加增大: “听话宵月,回家一起吃顿饭。” 众人的目光变了几番,似乎没想到祁宵月不单单是不敬姐姐,竟然连父母都不放在心上。 正在所有人神色变化间,祁宵月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扣住祁青圆探上来的手腕,祁青圆还未反应过来就被一股暗劲控制住,祁宵月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可手上动作却没停,用力一掰,就硬生生把祁青圆攥紧的手给猛地扯了下去! 这一下用的力气可比祁青圆的力气大多了,一时没忍住,祁青圆闷哼了一声,眼角疼得激出了泪。 “宵月,你...” 少了束缚,祁宵月甩了甩手,低头看了看被彻底弄褶的衣袖,更烦:“我什么我,以后有事说事,没事别上手。” “祁宵月,你也太过分了吧!”祁青圆通红的眼眶明明白白地彰显着刚才祁宵月的不客气,一直憋着气的男生看女神受了委屈,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就要为祁青圆出头: “你姐姐只是想跟你一起回家而已,用得着这么不留情面吗?” 三两个女生连忙上前安抚祁青圆,不知有意无意,拉扯着她腕间的衣袖往上卷,白皙的手腕上赫然一圈通红的勒痕,动作幅度很大,所有人都看得见。 祁青圆忙慌慌张张地把袖子放下,强行笑了笑:“没事没事,宵月没使劲。” 这番姿态落在众人眼中活脱脱又是一个心慈心宽的姐姐形象,女生也忍不住了,发火道:“真是没见过你这样的人,不识好人心,还弄伤你姐姐,祁宵月你良心被狗吃了吗?” “就是,青圆只是想跟你一起回家吃顿饭,这有什么错,不回去才奇怪,爸爸妈妈都在家里等着,你连父母都不在乎,可真刻薄。” “这大周末的,不知道她是要去哪里跟男的鬼混呢!恶心!” 一时间所有人都被挑起了火气,义愤填膺得仿佛祁宵月犯了什么大错。 而被众人护在中央的祁青圆,在他们都齐齐将指责的目光投向祁宵月时,半眯着眼,眼角垂着,嘴角却有一抹隐秘的弧度。 她在笑。 那笑像毒舌吐着信子,从里到外都淬着恶意和轻蔑。背后阴气冲天肆虐,落在祁宵月的眼中,鬼气阴森。 祁宵月无所谓地移开视线,绕着四周怒目的学生环视一圈,五秒之后,脚步整个转向,祁宵月像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似的,提步就走。 没人想到她会是这种反应,没气没怒也没心虚也没辩驳,就这样看了一圈,然后把所有的言论都甩在了身后。 离得最近的男生当时就骂出口:“祁宵月你没话讲了吗?逃什么逃!” 祁宵月脚步未停,在众人灼灼的注视中,只于一个背影。 不过她还是给出了反应,右手往自己右身侧垂下的耳机线一扯,塞在耳朵里的耳机掉出来,线缀在肩侧,她顺势往指头上一绕,反反复复绕了又散散了又绕,意思很明显: 我刚才戴着耳机,管你们放了什么屁。 说话的男生瞬间一噎,下意识看了一眼在保护圈内的祁青圆,只见平时里一贯带着笑的会长此刻冷了脸,唇抿起,眼睛盯着祁宵月的后背,神色阴郁。 继而还没两秒,如风过阴翳散,她蓦地绽开一抹笑,同时宽慰大家道:“宵月就这个脾气,我替她道歉,请大家别介意。” 14、做善事 此时的谭自明正坐在车里紧张地来回搓手,司机老李坐在驾驶座,开着半边窗,正拿着未点着的烟在车窗檐边轻轻磕,车载广播在讲时事新闻,正经的女中音低低回荡在车厢内。 谭自明平均三秒一偏头地往外看,老李替他急:“我说老板,都放学好一会儿了,这小高人再不来要不我进去找找?” “还找,你去哪儿找?”谭自明躁得直挠后脑勺,“你知道在哪儿吗你就去找。” “老板您不知道吗?” 谭自明拉下脸,眼带懊丧:“高人当时只说让我在这里等,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啊。” 说起这个谭自明就后悔,当初没记得问个名字,只知道姓祁,这几千人的学校姓祁的多了去了,他想捞也捞不着啊。 看他更急,老李只能安慰:“唉唉,再等等再等等,高人嘛,不随便透露姓名也是应该的。既然答应了您,就一定会来的。” 谭自明叹气。 “你说奇不奇怪,”他直着身子把头往老李那边凑:“我让小致在京市打听了好几天,也没打听到哪里有姓祁的玄学世家,不是说玄学界高人都在京市吗,难道我们湛城是难得一见的风水宝地,还能藏龙卧虎?” “这种事儿可说不准。”老李搭腔:“您没听过那句话吗,大隐隐于市,说不定人家高人根本就不在乎在哪里,我看那京市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几年前我去住了一段时间,诶呦那个环境诶,可不是什么修身养性的好地方...我们湛城就很好,风水宜人的,谁不爱往这边儿跑。” “那是你不懂,”谭自明睨他:“我听小致说了,京市那才是高手云集呢。他那天去了协会,碰到了个应家的人,据说那风姿可是...” 说到这儿,他一卡壳,手上还摆着比量的动作,就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中。 耳侧突然出现一阵“咚咚”声,视线转移,车窗玻璃对侧,一个模样精致的女生正伏着半身,手指上缠着数圈耳机线,曲着指节扣响了车窗玻璃。 女生很漂亮,眉眼清丽,细细弯弯的一道眉和润泽抿直的粉唇,眼瞳深邃,鼻梁秀挺,黑发直又亮,乍一看极为惊艳。 她神情平静地往车里看,车窗是单向透视,可隔着这薄薄一层的屏障,谭自明却感觉她好似能洞察这里的一切东西,包括车座上他诡异凝滞的动作。 “哎呀!是不是老板你说的小高人!”老李先有了反应,一声惊语把谭自明唤醒。 谭自明一拍大腿,又仔细看了看,大叫:“我去!”然后忙开了车门下车。 祁宵月一边拿掉耳机,缠好丢进口袋里,一边撤开半个身位,慢条斯理地看着谭自明急匆匆地脚打脚地下车。 “哎呀!祁高人,您可来了。”谭自明一改之前的轻视态度,半弯着腰伸手过来请:“我还以为今天等不到您了呢,可把我急坏了。” “抱歉,今天遇上了点儿事,耽搁了。” “哎哎,哪里话!”谭自明扇嘴巴:“瞧我这嘴,您抱歉啥啊,该等的,我们该等的。” 说着他开着车门,冲祁宵月摆出一个请的姿势:“您先上车。” 祁宵月心安理得地受着,抬脚一迈,坐进去。谭自明轻轻为她关了车门,自己扯开副驾驶的门,刚坐上座儿,他带着憨厚地笑回头,问:“大师您还没吃饭吧?要不我们先去吃个饭?” “不用,”祁宵月把背包放在膝上,摇头:“直接去你家。” “嗯?”谭自明一愣。 “先解决你妻女的问题再吃也不迟。” 谭自明一顿,如果按他的想法,肯定越快解决越好,可现在被祁宵月这么轻描淡写一句,好像这件事是吃顿饭的时间就能解决一样,他原本坚信不疑的心又有了片刻犹疑,纠结着,他犹犹豫豫地问: “大师...您看,您看我妻子和小女儿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是被什么脏东西缠上了吗?” 祁宵月挑眉:“看过再论,现在不好说。” “那...那这个费用...”谭自明说着还有些别扭,毕竟对着他的是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长得跟瓷娃娃似的,在这样的小孩子面前谈钱总觉得有些膈应,但妻子女儿更重要,他咬咬牙: “只要大师您解决了我家的问题,钱您随便开,我能出得起的绝对不二话!” 祁宵月轻眨了下眼,淡然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片刻,谭自明被她凉飕飕的眼神一看,胳膊上受激似的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祁宵月打量着他,面容敦厚,眉眼中气平正,耳垂厚而实,是个有福缘也是个有善缘的。眼泛清光,虽显疲累但有峰回路转之相,且周身有清气,算是个正直善良的人。 “不多。”祁宵月收回目光,说得直接:“十万。” “其中一万给我,剩下的九万以你妻子和女儿的名义捐出去。” “嗯?”谭自明没想到是这样的算法,当即竟不知该做如何反应。他第一次找的那个江湖骗子,来家里胡乱搞了一遭还敲诈走了三万块,没想到到了祁宵月这儿,竟然只要三分之一,心一悬,他突然飘飘悠悠地又不知该怎么办好了。 开价这么低,莫非...又是个坑蒙拐骗的?只是手段更高明点? 心里的想法来回转了几圈,嘴唇翕动了好一会儿也没说出话。祁宵月好似看清他内心的想法似的,托着腮面上一哂:“别瞎猜,还有要求呢。” 她语气浅淡,话里莫名有些告诫的味道:“若是解决这件事,你全家人以后都要常行好事,恶念少有,善事多留,一直到生命结束的那一刻,都不能为牟利为私心为前程等做出害人之事。” “那一万块是我为你驱除恶鬼的劳苦费,但地府生死簿上已有你妻女的名字,这个便是跟阴间做的交易,那边留你妻女一命,你们要用善念报答。” 说罢她一抬眼,目光犀利地看向谭自明:“这些,你都接受吗?” “接受,当然接受!”谭自明回答得没有一点疑虑:“只要能救她们的性命,怎样都可以,更何况是做善事呢。” 祁宵月一笑:“这可是你说的。” “那便走吧,”她重又靠回后座,原先认真的神情不复存在,反而捂着嘴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的,“多耽误一会儿就会多受一会儿罪,快点。” “说你呢,”谭自明跟着一拍老李:“大师说开快点。” “哦哦,好好。”老李一踩油门,车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 * 谭自明的家离一中不远,老李车开得又稳又快,还没二十分钟,车就稳稳当当地停在了家门口。 谭自明忙把祁宵月往家里请,还没走两步,祁宵月突然停住,头抬着往斜上方看,谭自明心一慌,也跟着她看去。 谭家是西式小别墅,外带一个不大的小院落,绿植颇多,花也种得密,以前是谭自明的妻子沈瑶亲手伺候的,自从沈瑶发疯后便没人有心思管这一片儿,因此枯败了不少。 祁宵月看的地方不是那片花,而是由那里往上走,越过砌平的石砖,一个紧闭着窗的屋子静静落在别墅斜上方,正对着人来人往的大门处,因为林木隐蔽,寻常人不太能看得见那个地方。 谭自明解释:“那是我女儿的屋子,以前总开着窗,自从被我关在家里之后就再也没开过了。” 说着他深深叹了一口气,思虑沉重,面色颓败,看起来确实是个为家庭操碎了心的父亲。 “那个地方不好。”祁宵月蹙眉,“别让孩子住在那里,虽向光但林木属阴,靠近窗子不仅遮光还把阴气潮气全带进屋子里,长久了对身体不好。” “我女儿确实体弱,怪不得!”谭自明握着拳一锤掌心,“好的好的,我立刻改,大师您看看哪里需要变动的,尽管说,我下午就吩咐人全部改掉。” “先进屋。”祁宵月说。 谭自明立马走前面领路,引着祁宵月进屋。 谭夫人是个有情调的人,据说当家庭主妇之前是个设计师,家里的装修都是她一笔一笔亲自操刀的。屋里气氛很温馨,没有大户人家的奢侈,反而很平常,墙上挂着结婚照,桌上干干净净摆满水果和女儿的书,大红的福字和女儿的照片随处可见,四角都有绿植,两盆发财树和三盆菊花,还有新买的用于驱邪的佛肚竹。 “大师你先看,杨姨,给大师倒杯水。”谭自明吩咐。 “不用,”祁宵月谢绝好意:“我不渴。” “这里没什么问题,问题应该出在你妻女本人身上,先去你女儿房间看看吧。” 谭自明面上有些为难。 “怎么,不行吗?”祁宵月看他没动作,问道。 谭自明有些讪讪:“这不为了女儿安全吗,我把她关在家里好几天了,这两天想进去看她都不让进,估计是闹脾气呢,整天躲在屋子里跟同学讲电话,谁都不理。” “哦?”祁宵月冷冷淡淡一掀眼皮,“是吗?” 谭自明一时没反应过来祁宵月这个反问是什么意思,就看到她猛地抬头沿着楼梯往二楼看去,那里的房间正是他女儿青青的房间。 还没琢磨出什么东西,谭自明就听到祁宵月用一种慢悠悠的语气,问出一句令他瞬间毛骨悚然的话: “你确定那个房间里住的还是你女儿吗?” 15、驱鬼 谭自明被这句话惊得一颤身,两颗眼珠倏地瞪大,仿佛下一刻就要脱眶而出。 “大...大师,您的意思是...?”他声音颤着,气音飘在喉头,哆哆嗦嗦地抖着手。 祁宵月不作声,谭自明一看她这个样子就知道自己没听错,他腿一虚,差点没站稳。 “青青!我的青青啊!” 谭自明压着哽咽的声音,立刻蹒跚地往楼上跑,祁宵月跟在他后面,也走上了楼。 二楼有条细长的走廊,大白天开着灯照得亮堂堂。听进去了祁宵月的话,谭自明的确在采光不好的地方都摆满了佛肚竹,两个成年人上去,一时还难以下脚。 谭自明一时情急,连碰倒了好几盆,可他没心思停下来去管,一股脑地就往女儿房间奔。 谭青青的房间在走廊尽头,他们走到的时候房间门正紧闭着,门上挂着一个粉色小牌子,上面用工整的字体描着“请勿打扰”的字体,谭自明拧了两下门把,没拧开。 “青青!青青!”他急得直拍门,“是爸爸啊,给爸爸开开门好不好?” “青青!青青!” 喊了好几声,里面都没人应。可屋内分明有声音,是个女孩在笑,咯咯咯的,声音极为清脆,她像在跟谁打着电话,隔着门听不清在说什么,可能捕捉到模模糊糊的音节。 “青青!开门啊青青!”谭自明拍得更用力了,门都被震得连抖几下。 “别拍了,没用。”祁宵月从后面跟上来,扣住他的肩把他往后扯,“你女儿估计已经被那个东西上身了,她是听不见你在喊她的,你先冷静一点。” “大师!大师!救救我女儿!”谭自明手掌通红,眼睛更红,如若不是祁宵月搀着,他估计都要立刻跪下。 “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祁宵月扣住他的肩颈处不让他沉下去,神色认真:“放心,你女儿不会有事的,现在你先去找备用钥匙,先把门打开再说。” “对对,备用钥匙!备用钥匙!”谭自明拍着头,麻利地直起身子,左右环顾一番,目光锁定墙上的一个画框处。 “备用钥匙就放这儿了。”他边说边摘下画框,挪开后,一个小暗格藏在后面,里面放了一把钥匙。 一刻都不敢停,谭自明拿到钥匙后就立马插进门锁。 “咔哒”一声,门锁被旋开,谭自明刚想推开,没想到后面突然出现一股力,扯着他的领子把他往后拽出老远,回神,看到祁宵月正站在门前,回头道: “你先退后。” 谭自明听话地往后挪了两步。 祁宵月转回视线,她伸着手掌贴住门缝处,谭自明在后方紧张地张望,见状以为祁宵月会小心翼翼地推开门,心还提着,就猛地听见“砰——”一声巨响,整扇门几乎是用甩的方式被大力推开,门边磕在里墙上,砸出四道十分明显的凹陷。 谭自明没收住表情,呼吸都吓停了一瞬。而始作俑者祁宵月确实无所谓地拍拍手,拍掉手上不存在的灰尘,继而大步一迈,直截了当地进了屋。 边进还边回头:“快点,跟上。” “啊,”谭自明怔愣,反应过来之后立马快步往前走,“来了来了。” 谭自明是个好父亲,从种种迹象也能看出他是真的很疼爱这个女儿,想把最好的都给她。这间屋子也是经过精挑细选之后才决定的,本该是二楼采光最好的一间屋子,没想到此刻却是黑咕隆咚一片。正午时分,却紧闭着窗,窗帘也死死拉紧,不余一点缝隙。 祁宵月和谭自明走进来的时候都忍不住眯起眼,这里太暗了,几乎看不清任何陈设,要不是后方还有光源,他们几乎都要以为这里是地下室。 空气中有着一股莫名的味道,带着点鱼虾的膻腥,由鼻入喉还能尝到浓烈的恶臭,让人恨不得将肺都呕出来。 谭自明下意识捏紧了鼻子,被冲得眼泛泪花。 强行睁着一条缝,他在搜寻自己女儿的身影,环顾了半圈,在梳妆台前发现了一个昏暗的纤弱的背影。 刚抬步,立刻被祁宵月横起的一条手臂拦住,“别过去。” “那不是你的女儿了。” 也许是应和她的话,那个正静静端坐在镜子前的身影突然晃动了一下,她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拧了拧脖子,然后在两人的注视下,徐徐转过头。 那明显不是人类可以做出的动作,脖颈以下的身体未动,头却先扭转了一百八十度,像平白将头颅拿下又安上,谭青青秀气的面容就这样直面两人的眼神。 那已经不是谭青青了,虽还是那张脸,可面容却在黑暗中模糊成一团黑气。“她”咧着嘴,嘴角几乎都要开到下眼角,自那血红空洞的嘴中,能看到两排森森白牙,正不停地咬合着,动作像在咀嚼什么血肉,极为血腥。 最可怕的还是那双眼睛,在黑漆漆一片中竟隐隐泛着红光。 “啊——!”谭自明从来没见过这种场面,当即哀嚎着跌坐在地上。 对面的“谭青青”似对这声哀嚎有所反应,她突然咯咯笑了两声,血红的嘴咧得更开,一种堪称凄厉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冒出来:“爸爸——你是在叫青青吗?” “你不是青青!你不是青青!”谭自明怒吼一声,“我的青青呢?把青青还给我!” “咯咯咯咯咯。”对面的“她”又是一阵笑,“爸爸你在说什么呢?青青不是在这儿吗?” 这回儿不等谭自明先答了,祁宵月先跨一步挡住“她”的视线,目光紧紧锁住那道身影,语气不善:“我真是与社会脱节太久了,这年头连吊死鬼竟然也能这么大摇大摆地占人家小姑娘的身体了吗?” 她问得直接,对面的鬼也没想到这个发展,“她”先是半天没答话,继而转着身体,与脑袋合为一个方向,泛着红光的眼睛盯着祁宵月的方向: “真没想到,这个男人还真请回来了一个有点本事的。” 她笑得更畅快,整个屋子里都是凄厉恐怖的鬼笑,“小姑娘,你可来错地方了,这里不是你过家家的场所。” “不过既然来了,那就留下来,陪着谭青青这个小姑娘同我殉葬吧!” 话音未落,她突然从椅子上窜起,整个身体如细绳一般被拉长,还未过半秒,她的头就从另一端奔向祁宵月所站立的方向,长长的舌头从口中弹射出,直奔祁宵月的脖子缠去! 祁宵月早有所料,她先一步拎着谭自明的衣领,半摔半扔地把他丢出屋子,那边谭自明的屁.股还没着地,她便右手一挥,将房门紧紧闭合。 再抬眼时,那条恶心吧啦的舌头已经距离她的喉咙不过一尺远,那颗头颅已盘旋在她的头领,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那个吊死鬼的狞笑。 神色未变,祁宵月身形一晃,那个吊死鬼只看钱眼前残影一片,眼睛再次聚焦时就发现人已不在原地,而且不偏不倚地恰好躲开了自己的攻击。 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那个看起来年龄不大的小姑娘就伸出手,速度极为迅疾地一把抓住她还未收回的舌头,并往另一个方向猛地一扯,像扯一根面条一样轻松,吊死鬼停在半空的身体就不受控制地顺着舌头被扯的方向往前栽去! “啊啊啊啊啊啊啊——”鬼声刺耳尖利,吊死鬼直觉的自己的舌头在灼灼发热,尤其是被那个小姑娘碰过的地方,仿若一团火在烧,且有来自魂魄深处的灼痛感,好像是顺着舌头一路往下,直要烧上她的魂魄! “我要杀了你——”她被彻底激起了血性,眼眶处随着怒吼流下一行血泪。 可这令人胆裂魂飞的景象落在祁宵月眼中确是再平常不过,她完全没有被影响到哪怕一点,眉都不曾动一下。 吊死鬼欺身上前,四散的长发如蛇般缠上来,祁宵月指尖如刃,划过一片便是寸寸皆断,断裂的黑发落在空气中,具化为一阵阴气,顷刻间被祁宵月身上冒出的银光消弭。 “吊死鬼——李颜玉。”前方鬼影重重,吊死鬼不停发动着攻击,她在浓重的阴气中淡淡开口,目光如刀: “20xx年x月x日自杀于市郊,死因上吊自杀。因地府工作纰漏,无常未能及时将你的魂魄收回,所以令你游荡人间数年,戾气化鬼,附身孩童,侵扰女性,差点损伤人类性命。” “对于前一件事,我以地府任职人员的名义代无常向你道歉,但——” 话一顿,她出手如电,五指生生将吊死鬼的脖颈狠狠扣住,像对待一只轻易可以处死的鱼蟹,把她整个身躯自空中硬拉下来,墩进地里。 “你意图侵害人类性命,私心想吞并这个叫谭青青的女孩的身体,并驱使阴气作乱,使谭夫人神经错乱乃至发疯崩溃。” “凭这几条,你必须去地下十八层走一遭了。” 随着她一字一句的冒出,周围沸腾的阴气蓦地安静下来,如被力量镇压,根本无从敌手。 吊死鬼被拿捏着最脆弱的脖颈处,根本动弹不得,她还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莫名其妙就被这个小姑娘彻底压制住了所有攻击。 挣扎了两下,逃脱未果,魂魄被严丝合缝地锁住,根本无法调动任何力量,她恼怒,嘴里的血直往祁宵月脸上喷: “你他妈的放开我!!你到底是什么人来多管闲事!!” “我是什么人?”听到她愤怒的话语,祁宵月竟露出一丝笑意,不过很浅,转瞬即逝,“我能代表整个地府把你投入十八层地狱受刑忏悔。” “你觉得我是什么人?” 16、制服 祁宵月的面容在黑暗中依旧娇丽,幽幽两只眼仿若盛着幽冥里的不灭鬼火,李颜玉的挣扎在这样一双眸子下无所遁形,她不敢置信自己听到了什么,还在扯着嗓子尖叫。 “放开我——” 这种怨鬼对“地狱十八层”有着本能的恐惧,任谁提起都会激起他们的戾气,祁宵月话音一落,李颜玉的周身便瞬间爆炸出团团阴气,她脖颈处的一圈血痕在祁宵月的目光下逐渐变得愈来愈大,好似有生命的长虫,顺着她的下颔一路往上,直接窜进她的眼睛里! 李颜玉的阴气暴涨,房间四处都被突如其来邪风沾染,书桌上有盆绿植,在触碰的阴气的那一刻陡然变为一撮飞灰,不复存在。 而紧扣住李颜玉的祁宵月也被沾染到,她的手还停留在李颜玉的脖子上,那圈血线对这团生命似有所感,争先恐后地想顺着祁宵月的指尖窜进她的身体,可祁宵月全身上下自带屏障似的,所有污秽都能隔绝在外,血线冲锋陷阵了数秒,也只能围着指尖的外围不停蠕动。 李颜玉手还能动,她睁着血红的眼阴鸷地瞪着祁宵月,嘶吼一声: “你给我去死——” 然后迅速抬起两只手,指甲尖如利剑,直朝对面的祁宵月面门而去! 话音未落阴气如影随形攀附而上,幻化成长绳的模样,也将要向祁宵月的脖子缠去! 而此刻的祁宵月只是微眯了眼,两方攻击落在眸中皆是虚张声势的假招,她连躲都未躲,嘴唇翕动了两下之后,与李颜玉目光相接的地方突然凭空冒出一张巴掌大的黄纸,正面朝向神色无波的祁宵月,反面繁复的篆文朝向李颜玉染着淋漓鲜血的脸。 李颜玉蓦地被挡了视线,手上攻击还未落在祁宵月的脸上,那张悬浮在半空中的黄纸便猛地发出炽亮的白光,李颜玉的脸正对着,瞬间五官都被这股白光淹没。 “啊啊啊啊啊啊啊————” 脸上像被斧头硬生生凿开了一样,尖锐的刺痛不停从魂魄深处漫涌上来。 “你干了什么——!” 痛苦的嘶吼声不断,祁宵月在阵阵鬼声中不慌不忙地打掉李颜玉探上来的两只爪子,淡声回答: “辟邪符,专门用来引阳驱邪的,几百年前写的了,用到现在还剩最后一张,用在你身上可惜了。” 李颜玉在白光的涤荡中根本动不了身,祁宵月后退一步,抬起脚踹了她一下,这一脚力气控制得很好,直接把李颜玉踹到落地窗的旁边,人被踹得不轻,落地窗的玻璃倒没碎。 辟邪符循着味儿跟过去,直接把自己糊到了她血肉模糊的脸上。 “老实点儿。”祁宵月警告她,然后抬手挥了一下,五指拂过,原本紧闭的窗帘猛地从两边拉开,正午的阳光瞬间窜了进来,铺满整座房间。 李颜玉被蒙着脸,不能说也不能看,但阳光炙热,打在身上的灼痛清晰明了,她缩着身子,想把自己拼命团进角落里。 屋外林木遮蔽,细碎的光影重重,祁宵月迈步走过来,一束光从叶间缝隙中钻过,轻轻扫在她的眼角。 视线变得暖洋洋,她抬眼往窗外看,林木间枝叶飒飒起响,自两枝的交接处,一道模糊的暗影静静地站在那里,好似已经等了许久。 “来了?”祁宵月微抬头,目光对向那道暗影。 像在应答她的招呼,暗影蓦地清晰了两下,眯眼细瞧,能看出那是一道男人的身影,就凭空落在高大的林木间。 祁宵月伸手指着瘫在落地窗前的李颜玉,声音浅浅,对外面那道身影说:“来了就把她带走吧。” “带回去先给小白看看再判,这是他当初遗落的鬼,可得让他好好长长记性。” 抻了抻胳膊,她又补了一句:“还有,让小白下次带报酬再来见我,这事儿摆平了,但也没有平白让我干活儿的道理。” 外面那人还未动作,倒先对这话有了反应,悠悠地调侃传进来,祁宵月听到独属于应三的那种清冷的声音: “这可是你自己要找活儿干,怎么还让小白抵债呢?” “小白不会不知道你还拿了谭先生的一万块呢,明明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说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呢?”祁宵月没想到应三还有闲心怼她,“我不在地府这段日子,你跟小白的情谊已经到这种程度了?” 应三笑了声,没应她的问题。 浮光掠过,威压猛增,李颜玉的鬼魂在震慑中瑟瑟发抖,继而一声低低的尖啸之后,原本摊在落地窗前的身影蓦地消散无踪。 祁宵月转头看,属于谭青青的身体正静静地被安置在床上,暗影中的应三扭了扭手腕,对祁宵月说: “这小姑娘魂还不稳,跟她父亲说让她在家休养一段时间再说。” 说着他又笑:“你这是一万块捉鬼附赠送福吗,看这小姑娘是平白多了一副善心善心的面相,你这送的可是大气运啊。” “关我什么事?”祁宵月摊手,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只是给了提醒罢了,他们要是自己不能积德扬善,我就算有天大的本事动不了气运啊。” “你说是便是吧。”应三嘴角微扬,默认她的话。 门外谭自明在急切地敲着门,可能是听到有声,他也放大了声音: “大师!大师!” “大师您还好吗大师!” “大师您没事儿吧大师!” “别敲,”祁宵月给他开门,面无表情:“活着呢。” 谭自明正忧心着,猛然对上她的脸吓一跳,他也是胆大,丝毫不怕那恶鬼还没被驱除,三步并作两步地就往房里冲。 一冲进去就看到了躺在床上沉睡的女儿。 “青青,青青!” 小姑娘睡梦中的神色极为平静,虽眼下有深深一道乌青,但明显是从噩梦中挣脱出来了,嘴角还带着笑,巴掌大的小脸陷在枕头里,看起来清秀又温柔。 祁宵月用力拍了他一下,“别喊,让她睡。” “大师!大师!”谭自明攥住祁宵月的胳膊,“我女儿没事儿了吧?那个女鬼呢?她不会再找上门来了吧!” “你女儿没事了。”祁宵月躲开他,自己走到梳妆台旁边,扯了把椅子坐下,指着床上沉睡的谭青青说道: “她遭恶鬼侵身,魂魄不稳,估计得睡个一两天,你们给她挂个营养液,别吵,让她睡,到时间了她自然会醒的。” “那鬼已经被带走了,有生之年你们是见不到她了。” “那我妻子呢?”谭自明的妻子还在隔壁躺着,他刚才没被放进来的时候还去看了一眼,妻子一直睡着,根本叫不醒。 他话音还未落,杨姨突然慌慌张张地跑进来,面带喜色: “先生!先生!夫人醒了,夫人醒了!你快去看看,夫人醒来还在问起你,你看她是不是好了啊!” 谭自明一愣,立马跟着杨姨往隔壁跑。 谭夫人确实是好了,她像做了一场巨大的噩梦,被鬼压身了数天之久,根本动弹不得,这下醒了只感觉似卸掉了千斤重的压力,浑身轻松。 谭自明一进门就看到面色正常的沈瑶,当下一米八多的男人就红了眼眶。 “瑶瑶!瑶瑶!” 攥着妻子的手,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贴心的温度,数天来积攒的压力与烦闷才终于有了发泄口,谭自明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哽咽的声音: “你可吓死我了啊。” 沈瑶还不了解发生了什么,只一下一下温柔地抚着谭自明的背,让他平静下来。 门外祁宵月静静地站着,看了一会儿她往外走,这种场合不适合打扰。 杨姨还在替谭自明高兴,余光瞥见这位被请来的大师,忙请她去客厅坐着。虽然这位大师看起来年龄小,但解决了先生的问题,肯定是个有本事的,不能怠慢了。 “大师,您先坐着,我给您倒杯茶。” 这次祁宵月没拒绝。 杨姨端茶上来,谭自明也正好从二楼下来,高大健壮的男人还红着鼻子,看起来莫名有点搞笑。 “抱歉抱歉大师,”他一边揉着脑袋一边不好意思,“我太激动了,怠慢您了。” “没事。” 解决了吊死鬼的事,谭自明对祁宵月的态度更加恭敬了,与她同坐都挺直脊背,小心翼翼的。 “大师,您看这个报酬是给您支票还是划到您的卡上。” 祁宵月没走也是等他说报酬的事情,支票太麻烦,她问了谭自明的手机号,给他发过去一串卡号。 “你打到这个卡上就行了。” “好的好的。”手机收到消息,谭自明小心翼翼地把那串卡号存好,点头:“我立刻就让秘书给您打过去。” “行。” “那这件事就告一段落。”祁宵月饮了口茶,温的,可能是照顾她小姑娘的口味,有股甘甜。 她问:“记得我之前告诫你的事吧?” “记得记得。”谭自明认真抿唇,“大师您放心,我们一家人以后都会常做善事,行善积德的。” “那就行。” 祁宵月起身,“那我的工作就完成了,不留了。” “诶诶!”谭自明立马起身拦着,“大师您还没吃饭呢,怎么就急着走呢?我订了餐厅,这次一定得好好谢谢您!” “不用。”祁宵月两手插着兜,没应他的挽留,“有人等着我吃饭呢。” “诶...哦哦。”谭自明心下遗憾,送她到门口,又急切道:“那大师您去哪儿?我送送您啊。” 祁宵月只留给他一个后脑勺,隔着两步距离,那道身影冷冰冰的,下一刻,谭自明就听到她淡淡的声音,拒绝得极为干脆: “不用。” 谭自明:“......” 高人不愧是高人,好冷漠。 但是好酷。 17、404Not Found 走到地铁口的时候正好错过了高峰期,人流稀少,祁宵月用余光看着路,掏出手机联网。 调出音乐app,插上耳机塞进耳朵里,她看了一眼屏幕右上角的时间,14:42,半下午了,饭点是彻底赶不上了。 长长的候车廊道里零零散散坐着人,祁宵月插着兜站在候车区。她今天穿的是带帽卫衣,棕红的帽子扣在头上,头发被藏在帽子里,发尾延得很长,长廊过风不停将它吹起,飘到嘴角处被她呸地一声吐出来。 耳机里的音乐突的一卡,短信提示音响起,祁宵月低头看了眼,来了两条信息。 一条是来自谭自明的汇款,他的速度还挺快,估计是祁宵月一走就吩咐了秘书打钱。 信息上一串零的前面跟了一个数字三,不是当初说好的一万,而是三万,翻了两倍,足以表达诚意。谭自明还真心地写了近一屏幕的小作文来表达谢意,说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他,能帮到忙就绝不会吝啬。 祁宵月扫了一眼就顺手一划把信息丢进垃圾箱。 另一条比谭自明发得晚了两秒,来自一串神神秘秘的陌生号码——404。 短信内容是一句:吃饭吗? 身后反向的列车到站,巨大的噪声和猛烈带起的风突然从后方袭来,祁宵月长长的半身裙一飘,隐藏在黑发后的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这条信息是谁发来的她再清楚不过,除了应三那个就爱讲究的会用404这个恶趣味的号码当联络暗号,其他人可没这个闲心思搞这些东西。 说起404这个号码,其实最开始的时候还是祁宵月提的。 当初地府建通讯网络,给每个在职人员都编了编号,应三和祁宵月这类地位可以供人仰望的人有特权,可以不接受地府分配,自己给自己编号。 管这件事的小女鬼说完这件事,祁宵月就嘲:“那简单,应三很适合404啊,永远notfound。” 当时她还气着应三出任务不告而别,这一句话就纯属讥讽,没想到最该有话语权的当事人就懒懒地靠在沙发一边,听到话轻描淡写地飘过来一个眼神,冷冷淡淡,跟雪山巅上的那一捧雪似的。 祁宵月以为这人要跟他杠,没想到应三瞥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然后朝办事处的小女鬼颔首,说:“那就404吧。” 然后“404”这个通讯号码就被如此随意地定下,一直用了几百年。 祁宵月回他:你请吗? 404:我请。 这也是两人约定俗成的习惯,以往任务恰巧碰见就会一起吃顿饭,祁宵月纯粹参与,应三有钱所以都是他买单,反正吃得不是路边摊就是大排档,祁宵月蹭吃蹭得没有一点心理负担。 她一直都觉得应三没让她aa的原因是几十块钱让他丢份,这人贵公子人设不能崩,就是瞎讲究,几十块钱就当买个她的同事情了,好让年终考核的时候不让祁宵月投他一张反对票,可谓是小算盘打得贼响。 404:拿到钱了? 祁宵月啪啪打字:你怎么混进人类里面之后就沾满了铜臭味,上来就跟旧同事提钱? 404:怕你没钱吃饭。 祁宵月低着头一瞥嘴,没回他,熄了屏幕把手机丢在口袋里。 耳机里还放着歌,提示牌上标着列车即将进站。候车地前的玻璃影影绰绰地映着祁宵月纤细的身影,她盯着那里看,下一刻身后突然出现一双笔直的长腿。 同时头上的帽子被一只手掀开,有股淡淡的香气从后方飘来,这味道熟悉,祁宵月根本不用想大脑已经为她做出了判断。 “干嘛!”抬起手拂开来人的动作,祁宵月捋着鬓角的长发别到耳后,回头看。 应三站在她的身后,一米八五的个头完完全全将她罩在身影里。他今天穿得很正式,休闲西装配黑皮鞋,领带板板正正,好像刚从什么重大的会议场合跑出来。 被打开手他并没有表现出生气,反而深眸带着浅浅笑意,眉心舒着,调侃她:“祁大人连我的信息都不回,可太无情了。” 他天生贵气,即使面容带笑也自有股不容亲近的意味在,好像这一秒还与你谈笑风生,下一秒就可以换一副杀伐果断的面孔,让人看不透也摸不清。是以连祁宵月也琢磨不出他的哪句话是别有含义,哪句话又是纯粹的开玩笑。 “你跟着我来的?”祁宵月扯开话题,问他。 “不是。”应三摇头,“附近正好有勾魂所的人在办事,我直接把李颜玉交给他们带回去了,碰见你是恰巧。” 祁宵月上下打量他:“那你这身是...?” “开会。”应三右手扯开一点领结,骨节分明的手搭在黑色领带上,平白有些惑人,“好歹也是个有着社畜身份的人,专门从京市赶来开会的。” “我听说了,”祁宵月突然想起来,“谭自明之前去求过京市的应家,是不是你家?” “是。” “你家搞玄学,你经商?”祁宵月觉得这搭配有点诡异。 应三向前走了一步,与她并排站,反问道:“不然呢?” “如果我也进他们那个圈子,那他们还玩什么啊?” 应三回答的时候眼眯着看前面,地铁站里灯光通明,身后列车驶走,浮光掠影间他的眼里似有一股冷漠的神色在,带着身处高位的矜傲和淡漠,话虽狂妄,但理倒是这个理。 祁宵月点点头,表示理解。 “嘀嘀”声响,列车进站。两人收了话,等着列车停止。 原本坐在位置上人涌过来,应三余光看见后面,不动声色地移了步,半个身子护住祁宵月身后,防止有人挤上来。 门开,一小波人下来,两人进地铁。 午后地铁人少,因为秋乏的威力,大多数人都瘫在座位上昏昏欲睡。有少数人被惊醒,抬头看了一眼,懵然撞上这上来的两人惊人的好相貌,瞬间盹儿都醒了。 “我去...你快看...神仙!”有女生拿肘部撞着同伴,眼睛放光地看过来。 “我的妈今天是什么好日子。” “快快快!拍照片拍照片!” 祁宵月占了这节车厢的最后一个位置,应三身高腿长,站在她前面抓着把手,腿向着祁宵月的膝盖站住。 “得...这俩是情侣吧...” “完了完了,我还想去要微信呢,这下没戏了,对比一下我跟那个小姐姐也差太多了吧!” 周围还有细细索索地说话声,祁宵月没搭理,脑子里还在想着吃饭的事儿。 这次应三的着装好像不太适合去吃路边摊了,而且这个时间,祁宵月也吃不下去太油腻的。 “去喝鱼汤吧。”她提议,“我记得东巷路后面有一家专门炖鱼的店很好吃,我们去那里。” 这个店还是原身小姑娘记忆里的,母亲还在的时候经常带她去,现在母亲去世多年,她那个偏心父亲日理万机的,有时间也陪祁青圆了,哪里顾及得到祁宵月的想法。 惦念久了,因此念念不忘。 应三自然没意见,他又不是真正为了去吃的,去哪里都一样。 东巷口距离祁宵月的学校很近,坐地铁大概六七个站,小巷周围是那种旧的居民楼,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放着没拆迁,在周围十几二十层的小高层的对比下宛如废弃的破烂小区,路窄还脏,不时还有灰黑的流浪狗颠颠地跑过。 不过这里生活气息很浓,住的人也热情,祁宵月不太识路,路过的大姐还给他们指路: “就沿着这条路往里走,走到尽头往左转就到了。” 祁宵月温和地冲她笑:“那谢谢大姐了,我看您是要去买菜吧,我来的时候看南边那条路出了车祸,记得往北走啊。” “唉!”大姐点头,拿着环保袋走远。 应三脱了西装外套搭在臂上,另一只手插着兜,侧头看她。 女孩眼里的沉静脱去了她这个年龄段该有的稚气,浅浅一弯笑明媚又柔和,这时候倒真跟之前很不一样了,性子软很多。 “祁大人普渡的范围还挺广。”应三说得是刚才那个大姐的事儿。 那人今日眼下青黑,眉间阴气缠绵,一副血光之灾的面相,祁宵月这随口一点拨,直接给人破了灾。 “助人为乐咯。”祁宵月不在意地答,继续在前面领路。 “这种灵魂纯净,一看就让人喜欢的,我帮一帮又怎么了?” “那你看我灵魂纯净吗?”应三在后面幽幽问。 祁宵月脚步停下,没想到应三会问这种话,一时颇为惊异地往后看。 光下男人的身影挺拔卓立,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西装裤交织成对比明显的景象,光影明灭间,他的眸子深邃迫人,指尖微微拢着,放松又随意。 祁宵月对上他说不清是认真还是清淡的注视,心里微怔。 但下一刻她就猛地回神,唇一抿,她面上有些微妙的神色,问: “你又不是人,还讲究这东西?” 18、又见常行 “开个玩笑。”应三敛眸,状似无意地耸肩,仿若这真是句玩笑话。 祁宵月的视线还停留在他脸上,奇怪的眼神看得应三心神不稳,轻咳了一句,他指着前面说:“你说的是不是那家店?” 话题被硬生生转开,祁宵月收回视线,把心里那股微妙的感觉抛在脑后。回头看,他们恰巧走到了尽头墙角边的拐弯处,十米远处,一家小店驻在路边,红底白字的店牌十分显眼。 “对,就是那个。”心上一喜,祁宵月立马快步往前走,侧头催身后的应三:“快点儿走,大长腿怎么走得比我还慢。” 这个时间早过了饭点儿,店里并不热闹。老板是个圆肚子谢了半个顶的中年人,正插着腰站在外面晾闲,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系着个大围裙,在旁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桌,看起来像是他女儿。 祁宵月和应三一过来,老板就粗哑着嗓子咋舌:“噫,这个点儿了还没吃饭呢?” “有事儿,错点儿了。”祁宵月还没答,应三先温和地笑笑。 “年轻人啊,也别太拼。”上下瞅一眼应三的着装,老板心下明了,请人进店,招呼道:“两位想吃点啥啊?” “你们这里的鱼汤我记得挺好喝的吧,就来一份鱼汤吧,随便上俩招牌菜。”祁宵月答。 老板咧嘴笑:“诶,行。” 转头又叫在外面翘着腿躲闲偷懒的小女孩,“茵茵,招呼客人。” “唉,来喽。” 小女孩看起来年龄小,手脚倒是麻利,没一分钟就拎着壶过来给两人倒茶。茶是劣质的茶叶,杯子也是普普通通的透明塑料杯,橙黄的茶水滚到杯里,还带着点细碎的茶叶沫。 老板做菜还要等一会儿,茵茵忙完就翘着腿坐在旁边的桌子上,手指头绕着小辫子往这边看。 “姐姐,你是学生吗?”她自来熟,遇到陌生人也大胆。 小脸红扑扑的,眼睛又大又亮,看起来就讨喜。 祁宵月跟应三没话聊,这一下倒是被小女孩引起了话头,她笑笑,侧过脸答:“是啊,我是学生。” “大概比你大个五六岁吧。” “你长得真好看,我们学校的大姐姐都没你好看。” “你长得也好看。” 茵茵脸一红,偷瞥坐在对面一直淡笑着的应三,小声问:“那是姐姐你的男朋友吗?” 即使是用气音说的,应三还是听到了,敏锐地一抬眼,目光直往祁宵月那边扫。 “你长得跟个小萝卜丁似的,懂得还不少。”祁宵月呼噜她的小辫,摇头答: “不是。” “啊...真的吗?” “真的啊。” “那你们是什么关系?” 祁宵月侧头对上应三的视线,随即又转开,语调平静:“同事。” 茵茵看起来有些失望,小脸耷拉下去,跟个小大人似的嘟嘟囔囔:“可惜了可惜了。” 祁宵月一愣,失笑,正过身去看应三,当事人也没什么反应,游离在话题之外一样,连眼神都欠奉。 后厨那边传来一阵独属于浓汤的醇香,茵茵无聊,又找话题:“姐姐你是一中的吗?” “是啊,怎么了?” “那你会打架吗?” 祁宵月想了想,答:“不会。” “那你应该去学打架。”小姑娘脸上正经,煞有其事:“我家这里距离一中很近,经常会有学生来这里打架,上次我都看见了,打得可狠了,太危险了,爸爸当时制止了他们,回来就跟我说一定要学点拳脚,要不然会被人欺负。” 祁宵月听得蹙眉,莫名想到这两天在学校经历的种种,问:“打群架吗?” “不是,”茵茵摇头,“他们是一群人在打一个人,那个哥哥脸都被打破了,真可怜。” “去去去,小孩子乱说啥。”老板正好来上菜,端着个瓷盆,里面都是浓郁煮的泛白的鱼汤。他把汤放在桌上,驱茵茵去外面玩,才接上没说完的话: “这儿地偏,那些半大孩子约架就喜欢约这里,老师逮不到。” “唉!你说这些孩子,下手也太狠了,没点轻重,脾气坏得不得了,就知道欺负人。我上次看见那个男孩才跟你一般大,被一群人围着踢,也不还手,要不是我看见,估计得出人命咯。” “你看再好的学校,也治不了这种暴力学生,那个男孩被打成那个样子,家长得心疼成啥样?” 估计是感同身受到了,老板满脸横肉都抖了抖,眼神愤愤。 祁宵月慢慢擦着筷子,心里有些一闪而过的想法,想想又不可能,没说话。 老板叹完又进了后厨炒菜,应三感觉到她有些心不在焉,“怎么了?” “没事,想起一个人。” 祁宵月想起了祖凡庆,之前看常行对待他的那个态度就知道他肯定没少被欺负,常行是个脾气爆的,火气一上来就动手,刚进校的时候曾把高三学长打进医院,估计祖凡庆应该也没少挨他的打。 “应该不是...”暗自想着,她敛住表情。 应三盛好了鱼汤推过来,浓白的汤色,油花少却香,上面有一层碎葱花,看着就很有食欲。 祁宵月收神,冲他丝毫没敷衍地竖大拇指:“贴心。” 拿了汤匙,刚准备舀下去,茵茵突然从外面急冲冲地跑进来。 看起来是被吓到了似的,小脸煞白,边跑她边喊,声音哽咽,“爸爸爸爸!!” 祁宵月的手一顿,汤匙悬在碗边,碰出一声脆响,抬起头看,茵茵急匆匆的身影正好从身边划过去。 下一刻她哭着喊:“那群打人的又来了!!” * 祁宵月几乎瞬间就从座位上冲了出去,应三愣了一下,随即站起身跟上。 外面人很少,一条小道贯穿一条街,祁宵月和应三刚才转过的巷口处很阴暗且极其隐蔽,隔着一条道,祁宵月能看到那里背着光站着几个高大的身影,他们站的位置很奇怪,成半个包围圈,好像在围着什么人。 背后是墙,挡了光,祁宵月越看越觉得那正对着她视线的那个背影有点眼熟,人高马大吊儿郎当的,怎么看怎么像那天在走廊上见到的常行。 几个人的包围圈松松散散,一只脚从圈里露出来,靠边的男生歪头一看,突然猛地一伸腿把那只脚狠狠一踢,鞋底磕着那人的脚踝骨,几乎是同时,脚的主人吃痛地把自己缩回包围圈里。 施暴的男生哈哈大笑,身形一偏,被围攻的那人露出一张侧脸。 满是脏污的一张脸,头发挡住眼睛,眼下有几道红肿的印记,蔓延一大片。他还穿着一中的校服,白色衬衫上长长一道血色划过,看起来触目惊心。 祁宵月视线触及,呼吸停了一瞬。 是祖凡庆。 紧紧蹙眉,她脚步未停,越过小道就朝对面跑。 常行今天诸事不宜,一大早就被年级主任揪着脑袋骂,之后去找祁青圆献殷勤又遭了滑铁卢,气不顺连饭都吃不好,走出饭店的时候正好碰上买完东西从商店里出来的祖凡庆,这小子倒好,话都不吭一声,见到他就往反方向跑,还好他追的快,拎着这小子的衣领就把他带到了这里。 这里人少,偏僻,午后更是人影都看不着,也不怕有人上来拦。 “你他娘的,”常行咬着牙踹了一脚,“跑啊,你倒是跑啊。” 他现在怒气压不住,正好找到了一个发泄口,便把浑身的火往祖凡庆身上撒。 “跑得倒挺快啊你祖凡庆,见着我就躲,给你脸了?” 祖凡庆的衣服上已经满是脚印,他缩在墙角处,用手紧紧护着脸,被踹也只是忍不住闷哼,连求饶的话都不会说。 常行看到他这个样子就来气,本事没多大点儿,倒装的很不屈似的。 “你看看,你看看,”常行踩着他的腰,指着他的脸对周围人说:“搞得跟我欺负他一样,不是他先无视我这个好同学的嘛!” “就是就是。” “常哥就是太给他脸了,这种得寸进尺的,不用太客气。” “今天就得好好教训他一下,不然这小子就不知道什么叫尊重人啊。” 旁边人跟着附和,常行听得嘴角直扬,踩着祖凡庆的脚加大了力。 他俯下身,靠近祖凡庆掩起来的脸,笑得恶劣:“你现在知道教训了吗?” “这话应该问你吧。” 众人正哂笑,突然从后面阴森森地传来一句响。 纷纷回头,正好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从后方赶过来,巷道阴暗,她踩着光,模样隐在背后正对的太阳光下,倏然对上,眼睛仿佛被日光灼伤。 她慢慢逼近,众人也渐渐看清。最先认出的是常行,他卡在嗓子里的话刚要说,祁宵月突然手上蓄力,一把扯过他半弯下身的他往后拉。 脸与脸的距离只差分毫,常行还未反应过来,只看到陡然间呈现在眼前的面孔,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股兜头罩来的阴冷气息,宛若尘封的冰窖,霎时间令他浑身汗毛竖立。 祁宵月攥紧他的衣领,眼瞳深处印出常行目瞪口呆的一张脸。 她冷冷一斜嘴角,轻声反问:“你现在知道教训了吗?” 19、吓唬 “祁宵月...”常行被扯得呼吸不顺,憋着气喘:“你他娘的...” 他攥着祁宵月的手腕,用力去掰她的手,没想到这女的劲儿还挺大,常行手背都凸出两条青筋,祁宵月才拢着眉甩开他的手。 后撤了两步,常行捂着自己的后颈,那里被衣领勒得通红,手摸上去一股灼烧感袭上脑门,疼得常行差点维持不住凶狠的表情。 “你可来的真是时候。” 咬着牙放完话,身后跟着的一群小弟逐渐聚拢在常行身后。 他们倒是清一色的混子打扮,跟常行好歹还装一装学生样子不同,个个都烫卷了头发,还有的叼着烟在嘴边,没点,两根指头夹着胡乱弹。 祁宵月这突然冒出来,立马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几人呵呵笑一阵,夸张地做表情。 “呦,真行,这又他妈的是哪里冒出来的毛丫头,怎么还杠上我们常哥了?” “哈哈哈,这是祁宵月啊你忘了吗,之前被常哥凶一顿的那个。” “哦哦哦!”有人嘿嘿笑,“是那个啊,怎么今天又遇见了,你也来吃饭的?这不巧了吗这不是。” 常行烦躁地向后甩眼神,众人立马噤声。脖子上还有隐隐的痛感,他拿大拇指抹了一下,眼神恶劣。 常行啧了一声,慢慢靠近祁宵月,呼出的气几乎要吐到祁宵月的脸上。 “我上次说什么来着,祁宵月。我说你他妈别让我逮到你,要不然我见你一次,揍你一次。” “怎么我的话你听不懂吗,还是故意来找揍来的?” 常行当校霸当了两三年,放起狠话来根本无人敢招惹,就算是那个眼高于顶的祁青圆,在给他甩脸色的时候都得把握好那个可进可退的尺度。横行霸道久了,第一次碰到祁宵月这样的硬茬,竟然敢拽着他的领子耍横,常行感觉自己脸上的面子都挂不住。 不过祁宵月根本无视了他的威胁,姣好的面容落在阳光里像罩了层珠光面纱,此时的面无表情也看起来毫无震慑感,她冷冷淡淡地接上常行的话: “我上次也说了,你要有本事,就来。” 这句话可是狂得没边了,祁宵月在女生中不算矮,但也就将将近170的个头,在常行一米九的身影下像个小鸡崽似的,随手一拎就能拎起来。 常行几乎要被这句话气笑,目光向下,他脸上有一瞬的扭曲,不过随即就被轻蔑的冷笑声掩盖。 抬臂拦过后方蠢蠢欲动的小弟,常行拉了一把被捏皱的衣领,截断的眉像两条阴毒的蛇,张扬地挑起,看起来十分极配他混子青年的身份。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 下一刻,他阴鸷的眼神就对上祁宵月的脸,忽的一抬手,臂扬在半空,猛地便朝祁宵月的脸上打去。 “那今天我他妈就让你长长记性!” 手臂像蓄了全身的力气,划过虚空竟然带起微弱的风声,阴影中常行的目光阴狠又恶毒,带着极为暴戾的情绪,将要把这一巴掌落在祁宵月白皙的脸上。 不过手掌只划了半个弧度,众人还未看清出现了什么,一道黑影闪过,再回神就见两道交叉的手臂横在空中。 常行的手掌就轻轻松松被一只手拦住,那只手覆着阳光,修长的骨节清晰分明,腕间紧束的袖口因为动作幅度过大还整个向下退了一截,露出凸起的腕骨。 回神后,那只突然出现的手的主人缓缓从祁宵月的斜后方跟了一步,清冷的声线瞬间摄住所有人的心魄。 “干什么呢?” 这句话听不出什么情绪,平平淡淡干干巴巴的,周围空气却随着话音落下而倏地凝滞起来,听到的人都恍惚失身了片刻,心脏蓦地一悸,继而疯狂跳动起来。 应三逆着光,徐徐露出脸。他长得清雅矜贵,棱角却锋利,额前的发随着迈步的动作微微晃动,黑色的发尾轻扫着眼皮,一双深邃的眼眸淡漠地瞧过来。 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祁宵月也在看他。 “怎么,打架打到人家店门口了?” 这人表情永远完美无缺,越了一条街过来也没有丝毫惊乱的神色,他眼神中有微妙的疏离和不耐烦,看起来就对这些小孩子胡闹没兴趣,现在插手上来搞得心情有点不美妙。 祁宵月了解他的脾气,应三懒得掺和人类间的破事,他清贵的不只是那一张皮囊,还有性子。祁宵月心情一时有些玄妙,其实应三即使不拦,常行的那一巴掌也落不到她脸上,他这个动作无疑是很多余,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祁宵月转过头,目光略过几人的肩膀,看向后方缩在墙角的祖凡庆,因着这片刻的闹剧,他已经挣扎地从地上坐起,正靠着墙喘粗气。 应三一只手握着常行的手腕挡住他的动作,另一只手有意无意地护着祁宵月身后,他微微蹙着眉,素来就冷冽的眼神此时更像盖了一层霜雪,哗啦啦地向下落冰碴。 常行就被他这冰刃似的眼神吓得一震,但当着一群跟班小弟的面儿,他只能壮着胆,吼道: “你谁啊!快给我放开!” 他的手腕还被应三握着,这人跟祁宵月一样,力气大得不可思议,刚才那一巴掌常行知道自己可以说是用了全身的力气,可这人拦得一点不费力,轻飘飘地随便就挡开了。 应三才没心思跟这个屁大点儿的小孩动手,嫌弃地看了眼,他撤了力,任常行耗子躲猫似的猛地收回自己的手。 常行揉着自己的手腕,咬牙切齿地往这边看,刚要继续开骂,应三突然一冷脸,面上严肃: “你们都是哪个学校的学生?” “嗯?”这问话突如其来,在场的众人俱是一愣。 祁宵月也收回落在祖凡庆身上的视线,侧头睨他,面上仿佛在说:“你什么毛病?” 应三回视了她一眼,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笔和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抿着唇,金边眼镜下的神色严谨又认真,冷哼道: “最近教育局严查聚众斗殴,快点报上你们的名字,我倒要看看你们是哪个学校教出来的好学生!” 这句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十足,拉下的嘴角还包含着怒意,模仿教导主任的角色模仿得惟妙惟肖。 祁宵月背着手,眼眯着看他装,眉越扬越高。 别说他这样还真唬住了这几个小混混,常行再霸道也套着个学生身份,平时就没少挨年级主任的揍,应三这样一说,他本能地就抖了抖,下意识转了脚尖方向就想跑。 “赶快给我报名字!”乍然一声训斥,应三抬手扶了一下眼镜,他今天一身西装齐整,学术感极强,唬一唬这几个半点大的学生没有一点难度。 常行一直憋着的脸色终于变了变,眼神中泄露出一丝怯意。 身后几个没敢出声的跟班暗搓搓向后退着,伸出手拉了拉常行的衣角,示意他赶紧跑,别横。 常行接收到了暗示,极为不甘地瞪了一眼作壁上观的祁宵月。 应三看着,突然拿着那个本子往常行正脸上一拍,挡住他凶狠的眼神,语气更不耐:“看什么看,让你赶紧报名字,听不见吗?” “报个屁!”趁这个间隙,几个原本伫立在原地的小混混突然向后一转身,撒腿就往后方跑。 常行转身的时候差点被祖凡庆伸出的腿绊住,踉跄了一下,他斜着身冲后面比出一个大大的中指,蓄着口水,撒气似的往地上一吐,“呸!” 继而加速跟上几人的身影,跑得比兔子都快。 怂得没半点骨气。 一直看戏的祁宵月终于抱着臂冷笑出声:“呵。” 常行转身的那一刻应三就收了表情,两个莫名被掏出来的东西又瞬间消失,他插着兜,目光随着那几个人远远离开街口,待所有人没了身影,他才收回目光,清清淡淡地看着祁宵月的发旋。 墙角的祖凡庆一直看着这边,祁宵月走了两步,停在他脚边,上下打量了番这幅狼狈样,没说话。 祖凡庆勉强地笑笑,扶着墙费劲地站起来,先朝他俩颔首:“谢谢你们。” “你还真挺坚强。”祁宵月抱着臂,没准备伸手帮他,嘴角的弧度不知是讽还是笑。 她以往见过不少受气包,有的是真懦弱,有的是还没到被欺负的极限,就一直忍着也不反抗。祖凡庆这种她还真是第一次见,好像怎样的恶意都受得住,都被打得满脸血了,还能站起来笑着向他们道谢,脸上没一点怨气。 眉眼还是清澈如初,眼睛又亮又干净,灵魂也是,负面情绪也只是暗暗的一角,留存一刻便消散了。 祁宵月一时竟说不出拥有这种性格是好还是坏。 祖凡庆大概是听出了她话中的嘲意,微微伏下了脸,道:“抱歉。” 他慢慢地打掉自己身上的泥灰,血迹擦不掉,他脸上有些为难,但也只是叹了口气,没太纠结。 脸上的肿块看起来有些骇人,祖凡庆用手碰了碰,疼得嘶气。祁宵月冷眼看着他收拾,轻声说:“你就真准备这样一直被常行欺负?” 祖凡庆拍着裤子,声音有些哑:“他们不会动手太狠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他弯着腰,祁宵月居高临下地看着,木着一张漂亮的脸。 “就这样吗?” “嗯?”祖凡庆站直身子,注视她。 好像明了了祁宵月的意思,他不在意地笑了笑,牵扯到伤口,疼得眉一皱,“没办法,他们这些人,杠不过的,只能躲。我今天就是没躲过去,才被他拽到这里来的。” “没有别的解决办法?” 祁宵月在高位几百年,现在当人才当了不过一个月,祖凡庆的不反抗落在她眼里根本是不能理解,即使他自己对付不了常行,难道老师、家长还对付不了吗? 预想到的反抗没有出现,祖凡庆只是沉默,半晌他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在祁宵月冷然的目光中,轻声回答:“没有解决办法的。” 20、结束 祖凡庆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他的书包被扔在地上,灰色的外皮,上面都是凌乱的脚印,书包拉链都被硬扯开,从里面掉出一个长方形的礼盒,打着蝴蝶结,看起来像礼物。 盒盖被震开,露出里面黑色的底,亮着一抹银色,像是项链。 祖凡庆走得慢,与应三擦身而过的时候怔了下,好像是认出了这张脸。 祁宵月那张发在校园网上的照片被转载得人尽皆知,能认出也不奇怪。 但他很快就收回视线,微颔首道谢,继而弯下腰去捡书包。 还好书包虽然脏,但沾上的都是干土,一拍就掉。 礼盒上的蝴蝶结有些散,祖凡庆捡起来的时候明显心疼了一下,咬了下唇,他小心翼翼地把东西盖上重新放回包里。 “今天谢谢你们。”回身认真地半弯着腰道谢,祖凡庆浅浅笑了下,“那我先回去了。” 祁宵月还站在原地抱着臂,眸若冰霜,“嗯。” 祖凡庆步伐不利索,应三站在阴影里插着兜淡漠地看,任他越过自己走远,也没好心地上去帮一把。 男孩的身影并不高大,甚至异常的瘦削,走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宛若一片伶仃的落叶,但他背挺得很直,脏兮兮的衬衫下是极为强劲□□的背,撑着一身伤慢慢走。 应三突然回过头,侧着脸认真看祁宵月,问:“你在生气吗?” 他的脸一半落在墙与墙夹缝的阴影中,一半落在午后透薄的日光下,侧过脸的动作自然随意,下颔划出的弧线落在飘飞的细尘里,鼻梁上的眼镜反射出一道光,从祁宵月的脸上滑过。 “没有。”她答。 “我看你心情不是很好。” “你见我什么时候心情好过?” “为这个男生?” 祁宵月没回,盯着应三看,似有些不满他自说自话。 应三从暗角里走出,慢悠悠插着兜往祁宵月这边靠,“这孩子挺好的。” “魂魄干净,心思纯澈,可惜了,就是命不好。” 祁宵月瞥他:“你又知道了?” “你脸上不就写着这个意思吗?”应三晃着食指隔空点了点她僵着的脸,还有心思开玩笑: “喜怒不形于色啊大人,才当了几天人啊就把基本素养给丢了?” 祁宵月冲他翻白眼,一直插着的手臂放下,兜在卫衣口袋里直接掠过应三往前走。 走了两步,听到应三在后面徐徐说:“大人,人类之间的事儿没那么复杂,可也没那么简单。” “那孩子怎样都是他自己选的,你还是少插手的好。” 祁宵月脚步停滞,心思百转间,她猛地回头看,恰好对上应三隐隐含着警告的眼神。 要说还是应三了解祁宵月,她眉头一敛应三就知道她动了什么心思。 祁宵月刚才确实有一瞬间想强行扭转祖凡庆的命格,这种澈然的灵魂,不该活成这个样子。 不过那也只是骤然闪过的想法,转瞬即逝,但就是如此依旧被应三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们这种人,有权利就有限制,干不干涉人类行事或者干涉多少虽没有明文规定,但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像祖凡庆这种独立性自主性极强的魂魄,祁宵月无权为他随意做出决定。 “想什么呢,”祁宵月回他:“职业道德我还是有的。” 说罢她又转回身,长发在空中倏地一转,螺旋式地旋出一个漂亮的圆弧。 拐角外就是街道,零星的几棵行道树默默伫立,行人寥寥,环境安静闲适,又有种独立与钢铁森林之外的荒凉感。 祁宵月看着翩然落下的黄叶,沉吟道: “各人有各命罢了,他既没有反抗的心思,我想帮他也是白费劲。” 应三沉思,突然问:“你看清他的命格了?” “我不是瞎子。”祁宵月的声音有些微妙的低落,微风中她垂首摇了摇头,脸颊边的发丝左右飘,“可惜了。” 应三眼神平和,没有说话,也没有反驳。 恰好这时店老板正好从街对头匆匆赶过来,他来得急,围裙上还站着芹菜叶,满脑门上都是密集的汗珠,正连续不断地往下落。 估计是关火关电安顿茵茵耽误了会儿,这才刚到,戏就已经收场了。 他撸着袖子,满脸横肉不停颤,“人呢,那群臭小子呢?” 祁宵月挥挥手:“走了走了,老板你这速度也太慢了。” “这不得正做菜嘛,不收拾好太危险了。” 祁宵月:“回去吧,估计他们有一段时间不会来打架了。” 老板狐疑的目光在祁宵月脸上转了转,看到应三从后面跟上来又了然地点点头,“你们收拾他们了?” 他一锤掌心,眼神愤愤:“要我说这群臭小子还是欠教训!挨一顿狠揍他们就不敢再欺负同学了,学校这教出来的都是什么破烂玩意儿,还得严加管教。” “嗯嗯嗯。”祁宵月敷衍地应和他,扯了一下身后应三的袖子,示意他走快点。 衣袖被两根小指头捏住,并往前方扯了扯,明明没什么力气,应三却还是倾斜着身子向前快跟了几步,几乎贴上祁宵月的肩头。 “你说这孩子的家长怎么都不找到学校里替孩子要个说法呢,唉!肯定是没跟父母说,这憋着不还是得天天受气。啧,我回去就得给茵茵说,有啥事儿一定不能憋着!” 老板跟在后面絮絮叨叨,嘴停不住。祁宵月拽着应三的一角衣袖快步走,想赶快脱离这魔咒一样的碎碎念。 应三被力带着往前走,他盯着祁宵月的后颈,眼神深邃,漆黑一片,不知道在想什么。 回了店,茵茵正坐在最里面的高脚凳上玩头发,看到祁宵月委屈地撅了噘嘴,随后跳下高脚凳,抱着老板的胳膊进了后厨。 桌上的鱼汤还热着,只是盛好的祁宵月的那一碗分量不太多,现在已经放凉了。 两人重新落座,应三用自己的碗给她又盛了一份,把那份放凉的拉回自己身边,白瓷碗衬着白皙修长的一双手,像摆在橱窗里的上等瓷器,珍贵又惹眼。 但祁宵月怎么看怎么觉得应三那习惯成自然的模样好像一个绞尽脑汁伺候小公主的老父亲,浓浓的父爱扑面而来,几乎要淹得她窒息。 这感天动地的同事情! 真是令人落泪! 年底一定得给应三的业务能力打a,不然都对不起这一餐饭。 脑子里乱七八糟地想着,两人无言地吃完了这顿饭。 饭钱自然是应三付的,他掏出钱包的时候祁宵月凑头看了一眼,不大的皮夹里夹着厚厚一层卡,纸币少,就几张红票,其中一张被拿来付钱。 “看什么?”祁宵月的视线丝毫没有收敛,应三看着,扬了扬手里的钱夹,挑眉问:“想要啊?” 祁宵月状作嫌弃地撇嘴,“你看你那一身铜臭味。” 想了想自己卡里刚进账的三万块钱,她话里又有了底气,“谁稀罕。” “那也得有钱才能有铜臭味啊。”应三笑笑,不置可否,“不稀罕就罢了。” 他捞着西服外套搭在臂上,转移话题:“我晚上就回京市了。” 祁宵月边套着卫衣兜里的耳机塞进耳朵,拽着帽子盖在自己的头上,黑发掩着半张脸,声音听起来有些闷:“社畜当上瘾了?” 应三看着帽尖那翘起来的角,没忍住伸手轻敲了一下她的头,“就你会说。” “应家过几个月要办玄学界的研讨大会,现在就要开始着手准备了,我得回去盯着。” 祁宵月疑惑:“你不是不沾这个圈子吗,怎么还掺和这种事?” 应三面容随意地指指自己的头顶,语气罕见地有些无奈:“怎么说也顶着应家人的名号,躲不了懒。” “你那是不想躲。”祁宵月吐槽,应三什么人她还不了解,他要真不想干有谁能逼着他干? 应三低头,看着祁宵月翕动的唇,半张脸露在外面,雪白娇嫩,看起来孩子气了不少。 他一笑,问:“这么关注,舍不得我啊?” 祁宵月抬眼,白眼一翻,无聊的眼神不加掩饰,满脸写着“你别恶心我了。” 把领子往上一扯,遮住嘴巴,她越过应三往地铁站的方向走。 应三跟她不是一个方向,因此就稳稳站在原地,看着她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女孩是身影纤瘦,半身裙飘飘摇摇晃晃悠悠,棕红的颜色在一众枯黄中鲜艳灼目。 走了不过十米远,她突然又回头看了眼,目光清明,眼波盈盈,直直撞进应三的视野中。 应三微微歪头回应她,以为她还有什么话要说,没想到这个个子不大的小姑娘竟然只是看了看,然后伸出插在兜里的右手,在应三的目光下,认真地比了个中指。 葱白的手指极为瞩目,带着股所向披靡的气势,明晃晃地表达着主人的心情。 应三:“......” 淡淡失笑,应三微摇着头,无奈的神情更明显,日光斜照,扫在他的眼角,却隐隐有笑意泄出。 这小姑娘,什么坏脾气。 啧。 也不知道谁惯出来的。 20-30 21、三更合一 上了地铁祁宵月才发现自己没地方去, 地铁上人更少了,占了个座, 她掏出手机百无聊赖地随意刷。 登上校园网,又是噼里啪啦一阵消息,上次发应三照片的热度前两天已经平息了, 虽然引起的话题度不小,但每天都有新鲜事,大家的注意力也不会只放在祁宵月一人身上,按理说不会再有人私戳她发信息了。 祁宵月兴味地一挑眉, 心里有些疑惑。 点开私信, 往下划,一屏又一屏,都冒着鲜红的消息数字, 随意看了一串, 竟然都是骂她的。 骂的词翻来覆去也就是那几个, 没有一点新意。祁宵月简短地了看了一下,提取了几个关键词。 “贱人”、“包.养”、“拜金”、“不要逼.脸”。 讲道理,第一个和最后一个也就算了,许晴骂人也就这水平,但中间这两个又跟她祁宵月有什么关系? 难道是谁又闲得抠脚没事干造她的谣? 继续往下翻, 一众花花绿绿口吐芬芳中竟然还有段舒宜发来的几条信息, 这姑娘心善,对她也好,遇到这种情况竟然比她还着急。 段舒宜:宵月!别理会他们说了什么! 段舒宜:我已经跟管理员发信息了, 他看到之后会帮你压下去这件事的,你别急。 祁宵月倒是不急,她就是有些好奇是又发生了什么幺蛾子事,能让一整个学校的学生兴致冲冲地来她这儿看笑话。 随手点回校园网的主页,果不其然,一个热门动态正在主页飘着。 发动态的人是今天灰溜溜逃窜走的常行,校园网不推行实名制,但常行这人嚣张又爱装逼,头像就是他三步上篮时被人拍下的“英姿”,高高大大的个头,特征很明显。 看动态时间应该是在祁宵月他们重新回店吃饭的时候。 动态被转了再转,前面挂着血红的hot标签。 chang: 【别他妈再吹祁宵月发的那个照片了,看着你们吹就膈应,你们知道那是谁吗,那他妈是她祁宵月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金主。】 这竟然还不算空口造谣,因为下面还附了一张照片,力证“有图有真相”。 那是一张她当时与应三吃饭时候的照片,估计是常行刚跑没多远就感觉不对劲,因此折返回来才拍到的,画质差劲,画面模糊,一看就是偷拍。 鱼汤太好喝,她吃得太入神,竟然都没发现这小子藏在哪个旮旯里作的妖。 照片上两人对坐,男主角露着一个后脑勺,宽厚的脊背挡住对面祁宵月的半张脸,但还是能明显认出对面那人正是最近“风头正盛”的祁宵月。 男主角气质不俗,更何况是一身西装打扮,怎么也不应该跟祁宵月这个普通学生有什么关系。 最主要的还是照片上这两人之间的氛围,一举一动都是熟稔的默契,从另一个方面讲,又太过暧昧。 祁宵月对着照片沉思,原来她跟应三吃饭都是这个feel的吗? 动态下的评论已经炸了,有人直接@了祁青圆问她这人是不是你家的亲戚,祁青圆回得极为迅速,严词否认,声称自己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这就更耐人寻味了。 评论下讨论得热火朝天,分析得头头是道,纷纷叫嚣着祁宵月跟这个男人的关系呼之欲出。 祁宵月无语地翻看了几条,有人甚至把豪门阔少包养失足女高中生的剧本都给她写好了,点赞数还极高,直接给顶上了热评。 “” 祁宵月:我们这纯纯的同事情果然满足不了大众对八卦的热切。 她截了一张图,拉出404的微信聊天页面,二话没说地给应三发了过去。 也得让当事人看看这出闹剧。 应三估计也正手机在手,回得极快。 404:编的挺好。 他指热评上那个狗血恶俗的剧本。 祁宵月没想到他是这种反应,手一滞,对面又来了一条。 404:小黑在我身边,说现在的小孩子挺有想象力的,要包.养也应该是你包.养我,你在忘川的那套别墅可值不少钱 这话振振有词,确实是那个贪财鬼的风格。 祁宵月一噎,快速打字,指尖的力气极大:“告诉小黑再乱说话下次见面我打烂他的嘴,没大没小的。” 想了想,又发过去一条:“让他别打我别墅的主意,等我回去发现少一样东西,我就抽他的骨头给我的花做支架。” 404回:地府可不提倡暴力。 这句话倒是应三的风格。 眼见话题又扯歪,祁宵月关了微信,重新切回校园网的界面。 点开主页,她发了条动态,并且圈了常行,语气直接,一点没客气。 宵: 【@chang,傻逼。】 直接是指着鼻子骂,隔着两个屏幕一条网线,祁宵月的嘲讽直冲冲半点没客气地朝常行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她脾气算不上好,活这么多年,除了应三能偶尔气到她之外,连阎王爷都是拿手心捧着。 即使当初在是最底层的时候,有人欺负她还有应三帮她报复回来呢。 更何况是现在坐了百年高位的祁宵月呢。 全校得有近几百双眼睛在时刻盯着祁宵月这边,本以为会等到这个小姑娘苍白无力的回应,没想到人家根本懒得解释,一句傻逼就完了。 学校里讨厌常行的不少,这俩字既解祁宵月的气,又让大家暗爽。 一时间评论下都在“哈哈哈哈”。 当然恶意的质问也接踵而来,祁宵月还没来得及看见手机就响了,来电显示的名字是“方茹”。 她没第一时间接通,任手机震了数下,随即屏幕暗下去。 但对方显然不死心,没半分钟,屏幕又亮起,只不过这次换了名字,变成了“祁青圆”。 这么积极地想联系她,联想到刚才偶然瞥见的祁青圆的那条回应,不难猜出这对母女估计又是想借此机会发难了。 祁宵月划开接通,没说话,那边先娇声喊了句:“宵月。” 是方茹的声音,这语气,估计是当着祁继仁的面儿打的,矫揉造作的不得了。 祁宵月斜看列车外,地铁已驶入地上,视野宽阔,远远有青山窝踞,不少低矮的房屋参差分布,不过几秒景象又变成紧挨着排列的参天大厦。 她眼神放在窗外,不咸不淡地应道:“嗯。” “宵月啊,你现在在哪儿呢?”方茹倒是很亲和,温温柔柔的声音,听得耳朵酥麻,可能是对着祁宵月她更有心情表演,话音里是浓浓的关切。 “地铁。”祁宵月答。 “哦。”对方顿住,两秒后,听到方茹的笑音:“是在回家的路上吗?” 祁宵月抬眼看了眼路线,地铁线走过了一半,标红的停站点在后面排了一串,她家远远地落在最后面,早错过了。 “不是。” “啊”手机里传来方茹装模作样的失落,祁宵月带着耳机,听到对面的背景音中有祁继仁突然暴怒地一句骂声,方茹没捂着听筒,特意放给她听。 祁继仁的声音辨识度很强,可能声音太大扯到了嗓子,声音有些沙哑,不过威力倒是不减半分。 “你让她给我赶紧滚回家!我看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放学不回家居然跟男人出去鬼混!我祁继仁教不出这么没廉耻的女儿!” 话到这儿,方茹插嘴:“宵月,先回家吧,你爸爸有话要问你。” 祁宵月摘了一边的耳机,食指绕着耳机线慢悠悠地转,玻璃印出她娇丽明艳的一张脸,勾着唇角,看起来心情不错,有幅看戏的架势。 祁青圆这个大小姐当的是真不错,尽职尽责,给祁继仁传消息传得就比她这个当事人慢了几分钟。 “哦。”她应道,又说:“你们有什么事在电话里问也行。” 方茹倒操心上了,“宵月,你先自己好好反省一下你做错了什么,阿姨先不跟你谈,等你回家再聊。” 祁宵月眼睛眯成了月牙,听到祁继仁又在骂骂咧咧,突然一笑,答:“行。” 她抬眼看了下,地铁广播恰好在到站提醒,和着背景音,她说:“我马上就回去。” “唉,好。”方茹语气里明显有喜意。 祁宵月这边掐断了电话,通话界面消失,屏幕又跳转回校园网的主页上。 一中的学生果然没辜负她的期望,还没几分钟,祁宵月的那条动态也被顶上了首页,一个小小的hot标签飘在前面,与常行的那条上下并列着明晃晃地挂在首页上。 所有人,只要一点开校园网,就能看到这两条戏剧性的动态。 看到祁宵月骂的那句“傻逼”。 祁宵月嘴角的弧度更大了,心情美妙地晃着脚尖,地铁转向,发出刺耳的响,手机也叮咚一下,祁青圆给她来了条私信。 夹在无数条红通通的辱骂中倒是极为很显眼。 白框里是两句话。 “祁宵月。” “太过张扬的话跌的也会越重哦。” 祁宵月看了,身子擦着骤开的地铁门走过,然后低头给她发过去一个笑脸的颜文字,诚恳又真挚地回道: “您也是。” ———— 湛城天景路3号,此刻表面正是一派平静。 祁家财大气粗,选的别墅是这个别墅区内地理位置最好的一栋,临湖向阳,高树环绕。 初秋的天,气温降得明显。 “你说说,我这是养的什么闺女!” 空阔的客厅,因着祁继仁这一句话震起一阵响。 室内还开着恒温的空调,祁继仁还气得满脑门汗,他肝火旺,一生气脸上就两坨病态的红,再加上皮肤黑,衬得一张脸浓墨重彩。 方茹坐在旁边替他顺着背,一双美手时不时捏一下肩,力道拿得准,既不会太痛又正好捏在祁继仁那个舒服的点儿上。 “你干嘛这么生气啊。”方茹娇嗔:“宵月现在正处于青春期,喜欢个男孩子值得你动这么大火吗?” “你就是会替她说话!”祁继仁这样说,语气却不重,他指着在旁边沙发坐着的祁青圆,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我供她去上学就是让她去谈恋爱的?学习搞不好,这种事情倒是样样上手!青圆怎么就不搞这些幺蛾子事儿?你看看青圆,再看看祁宵月!都是一样的家庭出去的,这怎么就差成这个样子!” “再说,那是什么男孩啊!你没看那张照片吗,那明显就是不知道是哪里混的臭小子,穿得人模狗样的,不知道她是在哪个乱地方认识的呢!小小年纪,竟然瞒着我们去招惹社会上的人,你看他们学校都传成什么样了。” 他指着自己的脸,怒气冲冲:“让外面人说祁家的女儿不知羞耻没成年就乱勾搭人,我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哎呀什么脸不脸的,宵月这不是还小,不懂事儿嘛!”方茹劝。 “都多大了还不懂事!我看她就是诚心气我,小时候太惯着她了,你看现在长成个什么烂性子,三天两头不着家,还跟男生一起偷偷吃饭,这跟那群不学无术的混小子有什么区别!” 祁青圆正低头看书,闻言抬头,抿了一下唇,柔声接话:“说什么呢爸爸,妹妹怎么会是那种人呢?” “再说妹妹长得那么漂亮,在学校都有那么多人喜欢,至于去找个社会上不知名的小子谈恋爱吗?这一定是误会。” 说的时候祁青圆微微缩着下巴,似有似无地躲开祁继仁的视线,隐秘地皱眉,如兰般清雅的面容苍白了半分,好像是瞒着什么很为难的样子。 任谁一看就知道这是个不会撒谎的好姑娘,正用拙劣的演技为自己的妹妹遮掩着什么丑事。 “我就知道!”祁继仁一看心里就再清楚不过,他冷哼:“你也不用替你妹妹说话,我心里有数。上次那件事我都没找她算账,今天非让她吃下教训不可。” “吃什么教训?” 一道声音横插进来。 祁宵月回来的正是时候,她刚进门就赶上祁继仁的最后一句话。 今天天凉,她穿得不多,一路套着卫衣的帽子挡风。 进门时自然也保持着这个打扮,棕红的帽子罩在头上,头发被风吹得散乱,草草地搭在胸前。 祁继仁一看到他这幅模样就深深地皱起眉,脸拉三尺长: “祁宵月你看看你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没一点女孩子端庄文静,你还觉得自己不够丢人现眼的吗!” 祁宵月若无其事地换拖鞋,拉下帽子,边捞着玄关架子上的毛巾擦手边往客厅这边走,没说话,懒得理人。 位置最空的沙发被祁继仁和方茹占着,旁边小沙发坐的是祁青圆,空了一个位置,祁宵月扫了一眼,腿一迈就跨过祁青圆拦着的双腿,一屁股坐下。 还没坐稳,祁继仁就抽起茶几上的杂志往她这边扔,怒吼:“你还有脸坐下,给我站起来!” 祁宵月身一偏,杂志擦着她和祁青圆的肩膀飞过去,“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一天到晚大动肝火,您可是真的一点儿也不惜命。” 祁宵月懒散起身,长长的裙摆搔着脚踝,她挪着步往旁边靠,抱着臂居高临下地看着满脸涨红的祁继仁,淡淡问: “我这怎么穿衣服都碍着您了吗?” “你还有脸给我犟!” 祁继仁听她那一句“您”听了满是蔑视的意味,更何况祁宵月还是以一种理直气壮的姿态站在他面前,眼神比谁都冷,看着就让人来气。 他拿着手机,猛地甩在茶几上。 玻璃壳磕着茶几表面,震出一道细细的裂纹。 手机屏幕朝上,显示着一张照片,那张照片被祁继仁刻意放大了中间部分,正好只剩应三的半边肩膀和祁宵月含笑的脸。 正是常行偷拍的那张。 “你给我解释解释!你周末不回家去了哪里?是不是跟这个男的出去鬼混了?!” 祁宵月的视线轻飘飘地落在那张照片上,绕着应三的肩线看到他头发微翘的后颈,照片经过放大之后像素更低,模模糊糊连这人的下颔线都只能看到微末的一点。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祁继仁的脸,眼里没有丝毫惶恐。 “您说话也礼貌一点,‘鬼混’这个词太重了,我可受不起。” “祁宵月!你什么态度!” “什么态度?就是您看到的态度咯。” 祁宵月顶嘴顶的没有一点心理负担,她偏头看了眼神情变幻莫测的方茹,对祁继仁道: “之前您请来算命的大师不是说了吗,让您中年小心小人谗言,谨防内贼,秉持平和之气,遇事三思勿遭挑拨,我看您是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她指了指手机亮着的那张照片,“我跟这人就是朋友而已,您未免想的也太多了。” 祁继仁正在疑惑那位面相大师对自己单独说的话怎么会被女儿听到,听到祁宵月的后半句险些又被气倒。 “你少给我狡辩!”他吼:“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的那些同学,甚至连青圆都不认识这个人,还朋友,天天课程那么紧张,你给我去哪里交的朋友!” 祁宵月摊手:“这您就不需要知道了吧。” “你!” “宵月!”祁继仁还没说,方茹先娇斥一声,似乎察觉到了情况好像不是那么回事,先行扯了话头: “赶紧给你爸爸道个歉,这事就算过去了,乖,爸爸阿姨都只是担心你而已,你不用害怕。” “对啊宵月,”祁青圆跟上:“爸爸那么疼你,不会因为这件事怎么样你的,你就大胆地承认,没事的,爸爸会理解的。” 祁宵月看着这母女俩不遗余力地往自己头上泼脏水,心里不住地冷笑: “承认什么?我又有什么好承认的?” “说了是朋友,网上那些风言风语一看就是编的,你们也就这么随随便便就信了?” “谣言止于智者,我看你们平时也都不像傻的啊,怎么一遇到我的事儿就跟脑子进水似的,抽都抽不干净?” “宵月!”方茹这回儿是真气了,差点没维持住那副善解人意的脸皮,“你这是怎么跟长辈说话呢!” “我们祁家的教养都被你丢了吗!” 祁宵月不为所动,眸里冷光四溅,“你也说了,那是你们祁家的教养。” “我充其量就算个外人,哪能染指你们祁家呢?你在这里又跟我谈什么狗屁教养!” “你你!” 这句话就像是炸弹□□的那一抹火星,祁继仁顿时一阵怒火上涌,一时间竟感觉眼前乌黑一片,脑袋混沌,竟控制不住往前倒去。 “继仁!继仁!” “爸爸!” 两人赶紧上去扶住祁继仁摇摇欲倒的身体。 祁宵月冷眼看,嗤道:“我就说了让您勿动肝火多惜命,这下又遭罪了吧。” “滚,滚!”祁继仁眼前还模糊,凭着声音指向祁宵月,手指头颤着:“你给我滚出去!从哪里来滚哪里去!我祁继仁没有你这个女儿!” 祁宵月竟一笑,仿佛就在等他的这句话。 她放下手,捏着兜里的耳机挪步,片刻都没停地往门那边走。 边走边笑答:“这可是您说的。” 走到门口,她突然转了身,门框前一个身影亭亭立住。 不太服帖的头发贴在脸颊两侧,其余摊在肩上,整个人凌乱又恣意。她再一次环顾了整个客厅,目光停在扶着祁继仁的方茹和祁青圆身上,声音冷冽如冰,又清淡如水: “秉着最后一点她的善意,我想提醒二位。” “恶念太重,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嘭——”巨大的摔门声响彻,祁宵月摔上了门。 祁继仁喘着粗气,看着她消失于门缝间的白裙角,目眦欲裂。 方茹抚着祁继仁的背给他顺气,给祁青圆打眼色: “快,去给你爸倒杯水。” “嗯。”祁青圆起身,绕过原先祁宵月原先的位置往饮水机那里走。 地上摊着刚才祁继仁用来砸祁宵月的杂志,封面是极其顺滑的材质,祁青圆明明看着路,却一点都没发现那么明显的东西,神思恍惚间,竟一脚踩上去。 “啊!——” 身体不受控制地前倾,脚下像踩了香蕉皮似的根本站不稳,她手里还端着杯子,见此下意识就胡乱将手里的杯子扔出老远。 方茹只听见斜后方女儿的一声尖叫,回头看去时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扑面而来,根本来不及反应,那个黑影就不偏不倚地朝她头上砸来。 不大不小的碰撞声之后,空荡荡的客厅里,一声分贝更高的尖叫响起: “啊————!!” ———— 祁宵月出了家发现自己是真的没有地方可去了。 原身小姑娘永远都是家与学校两点一线,周日不愿意回家受气的时候就呆在学校图书馆里学习,祁宵月没那个好学的心,盘算了一下,决定去天桥下逛一圈。 潜意识里那里就是个“同道中人”扎堆的地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打探一下现在玄学界的情况。 她不可能一直呆在湛城这个地方,既然祁继仁已经开口让她滚了,那她何乐而不为呢? 秋日的午后不冷不热,但天桥避阳,一进入这里还是会有一股阴冷的空气顺着袖口往身体里钻。 这里倒是不如她想象的那么偏僻荒凉,有不少躲着城管在这里摆摊的人,都是年纪不小的老年人,此时盖着外套守摊午睡,看到人来也只是懒懒地掀了一下眼皮,打个哈欠,一点也没有招徕顾客的意思。 空气潮湿味重,尘土激扬,祁宵月插着兜慢走,不时与一脸丧气的年老妇女擦肩而过。 “唉,那个小姑娘!” 正闲看间,一道粗粝的声音在喊,祁宵月循声望去,只见墙边角落最不得光的地方坐着个面黑白须的老头。 老头半百朝上,脸上沟壑纵横,人倒是精神,一笑极为矍铄。 他面前摆了个简易的摊子,罩着一层黄布,摆着零零碎碎的物件。 “喊我?”祁宵月指自己。 “对对对,就是你。”老头呲着一口黄牙冲她招手。 他比着大拇指指自己头顶的横幅,问:“五十一卦,算不算嘞?” 老头笑得诚恳,平白给人一股善意亲近的错觉,但那乱糟糟的头发和纠缠在一起打结的胡须怎么看怎么不靠谱。 看起来就像是个招摇撞骗的江湖道士。 还是没水平的那种。 祁宵月一时没答,倒是被那条横幅吸引了视线。 这老头一身道袍穿得仙风道骨,横幅却是极其不符合他的身份。 红底白字数米长的横幅大喇喇地被用宽胶带沾在墙上,边角还没粘稳,胶带开了一半,欲掉不掉。上面是印刷出的标准黑体字,端正印着——“茅山弟子应大仙为您破灾消噩,五十一卦,幸福终生。” 怎么看怎么像搞传销的。 但她平白就来了兴致。 白漆一般的“应”字印在瞳孔中,祁宵月锐利的眸子一眯,抬眼向老头看去。 这老头看起来就是个不靠谱的,衣服破烂还有泥垢,但眉目清明,清气环绕,且有一股淡淡的不可捉摸的玄妙感,祁宵月打眼一瞧就知道这肯定不是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江湖骗子。 哪个世家出来历练的老一辈还差不多。 迈步上去,祁宵月扯开那把差一点就断了半条腿的椅子,坐上去。 “想算啥啊姑娘?”老头双手裂痕满布,手心却干燥顺滑,正转着两坨不知名的球状物什胡乱团。 祁宵月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东西,又平淡地移开视线。 祝余草,食之不饥,不知怎么被做成了团子样,这种东西不算少却也是个稀罕物,一般没点实力的世家还真拿不出来这种东西。 看来这个老头比她想象的还要不一般一点。 祁宵月扫了一圈面前乱七八糟摆着的东西,黄纸朱砂,龟甲铜币,罗盘卦签,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桌角还摆了一个拳头大的水晶球和一本《十二星座详解》 祁宵月朱唇微启,认真问:“您到底是学哪儿门的啊?” “诶!”老头被质疑也不尴尬,他摆摆手,笑得嘴角往上咧:“你这小姑娘这么问可就肤浅了,道学百家,我这不是看百家学百家,融会贯通嘛!” 祁宵月指着那本《十二星座详解》,问:“那也算道学?” 老头拿起书,哗哗翻着页,他可能真的没说谎,这本书边角都被翻得起了毛边,一看就是被经常翻阅。 “不要眼皮子那么窄,要不你报个生日,我给你看看你什么星座?” “免了免了。”祁宵月推脱。 她又问:“您能算什么?” “那可多了。”老头谈起这胡子就翘,极为骄傲:“大到命途走向,小到你今天路上会不会捡钱,只要你信,我就能算。” 说到这儿他眸骤深,像是突然被泼了墨色,整个人陡然认真起来。面上虽还是笑嘻嘻的,但一双眼却直勾勾地盯着祁宵月的脸看。 “不是我说啊小姑娘,你这个命格可算不上好啊,我这怎么看怎么都觉得你是个短命鬼哦。” 祁宵月心想可不是嘛,坐在你面前的已经是鬼了你敢信吗? 不过面上还是不动声色,“您老说话不怎么中听呢?” “诶,你不信啊?” 老头虽看清了命格,却也没平白让人丧气,只挑着两条粗粗的眉毛,粗哑着声音辩解:“你这个小姑娘得信我哦,我算的挺准的。” “对对对,准准准。”祁宵月敷衍。 老头细细打量着她,眼睛眯起来的时候看人极为猥琐,打量完他幽幽叹了口气,搓团子的速度明显慢下来。 “你这个小姑娘也不容易哦——” 他腔调拖得极长,有些怜惜的意味在里面。 祁宵月知道他在讲原身这个小姑娘的命格,一时没说话。 老头又打眼瞧了半分钟,突然转话题:“啧,我怎么越看越不对劲呢。” “哪儿不对劲?”祁宵月面色不改地问。 老头琢磨了会儿,语气罕见地有些不确定:“似生非生似亡非亡的,眉间血光毕现,阴气罩顶,是大灾之象,可额间又清光笼罩,生机勃勃,百祸难侵。” 他“啧”一声,稀奇道:“你这个小姑娘怎么还有两幅面孔呢?” “看不透看不透。” 祁宵月淡然听着,心里却更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这个老头一定不简单,能看透她到这种程度的世间少有,她之前感知过湛城没有这种高人,那这老头就是最近才到这里来的。 “您不用唬我,我知道你们这些算命的都会这样说。” 祁宵月尽职尽责地扮演着一个普通人,装成一副晦气的模样:“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问我要钱化灾了,我就知道你们这些江湖骗子不靠谱。” “唉!怎么能说我不靠谱呢!” 老头一听这话就拍桌子:“我可是正经玄学世家出身,你这个小姑娘不能这样砸我的招牌!” “看到刚才那个跑走的大姐了吗,那就是因为我算的太准了所以才匆匆回家消灾去了!你可不要小瞧我们这些算命的!” 微微一笑,祁宵月收回原来那副神情,捏着嗓子柔声问了句:“那能容我问一句,您老是师承何处啊?” “噫——你这个小姑娘怎么那么粗心呢。”老头伸着干瘦如柴的手往自己头顶后方指,高声强调:“正经茅山弟子出身,听过茅山没,上清派听过没,我就是那儿出来的。” 可能是为了使自己的话更有说服力,他又加了句:“别不信啊,那个地方很厉害的,现在光进去逛景点都得交钱。” 祁宵月嘴角一直挂着礼貌客气的微笑,可那双眼里明晃晃地写着: “扯,任你扯。” 老头说完就噤了声,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小姑娘周身有一股神奇的气场,让他这种平时瞎扯淡惯了的都不敢过分造次。 “那那啥姑娘。”老头搓搓手,颇有些小心翼翼:“你还算吗?” 然后他从身下扯出来一个付款码,“不算的话你结个账呗?” “五十!”他伸着黑黝黝的手比了一个五,“就五十,多的不要!童叟无欺!” “别急。”祁宵月把那个付款码又给他拨回去。 轻笑一声,她眸色深沉,“我信您刚才说的,您再给我算一下其他的吧。” 老头眼睛盯着她,渐渐收回不正经的脸皮。 这个小姑娘太特别了,他活了几十年,看了几十年的人,除了他家那个小怪物,还没遇到过他看不透的人。 这女孩看着也就普普通通,除了漂亮得极为出彩外,连命格都比不上其他人。甚至还是早逝之相,一生艰辛困苦。 可如果单瞧上一眼,就觉得她面色过于平和,周身气息清浅柔软,却也锐利。眸清却深,是连他都不敢直视的深幽寒潭,根本不是命格中所呈现的那样。 轻咳一声,老头清了清嗓子,莫名有些紧张,像是他还小时面临自己师傅的抽查一般,生怕说错一点就要挨手板。 “你还算啥?” 祁宵月注意到了他的严阵以待,闲闲一扬眉,“您既然能算我的命格,那能帮我算算与人的缘分吗?” “诶,好说好说。” 她似笑非笑,补充道:“跟一个叫应三的人的缘分。” 老头本来还捋着自己的胡子,听到她这句话手一抖,差点将那缕纠缠不清的胡子扯下来。 他像是被口水呛到,疯狂咳起来,嘶哑的声音响彻天桥下,一时间所有人都往这边投来眼神,老头头都不抬地直伏着身,极力避开祁宵月的视线。 祁宵月还稳稳地坐着,看他这反应心里再清楚不过。 她笑得像朵刚盛放的花儿似的,明媚又娇丽。 声音细细的,拿腔拿调,矫揉造作: “怎么,是我的问题吓到您了吗?” “还是,您认识应三这个人啊?” 22、牙没了 咳嗽声渐止, 一直避开视线的老头终于直起身看过来,一改之前嬉笑不正经的样子, 他抿着嘴角,白发被捋到脑后,眼睛细眯, 微有试探的光。 祁宵月端坐在原位,身姿窈窕挺秀,半点不惧地对上老头的审视。 两人视线交汇,心下都有了计较。 老头内心波动更大, 本以为自己遇到的是个命途不顺的普通高中生, 没想到撞上的却是圈里不知哪个世家出来历练的小孩。 怪不得命格这么奇怪,估计是家里怕孩子被人看透故意做的虚招。 话说这是哪家出来的小辈,他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听着, 还跟他家那个混小子有点关系? 老头不露声色地慢慢琢磨, 脸上未显露出半分。又看了看比他更平静无波的祁宵月, 他突然嘿了一声,道: “我这游历在外,竟碰上了不知哪家出来的小姑娘,真是缘分呐,缘分。” 他坐回摊子, 手里揉着的团子被丢到兜里, 两掌抚着膝,一瞬不瞬地盯着祁宵月看,问得似真似假: “小姑娘你是叶家的, 还是顾家的?我记得曾家还有一个藏着不给人瞧的小公主,莫非你是曾家的小辈?” 祁宵月默默记住他列出的这几个姓,继而含笑摇头:“您误会了,我哪个都不是。” 她眼里纯净柔和,微扬起的嘴角都恰到好处,黛色长发顺服地披在肩头,看起来无辜又惹人怜爱。 说话的声音也细细软软:“我不过是小时候跟过道人学过些皮毛罢了,今天也是凑巧碰见您,看您姓应才难免有些好奇,因此才出声试探,希望您不要介意。” “诶诶,不介意不介意。”老头端详的动作不变,眼里却微有慈爱的神色:“即使学过皮毛也是我玄学界的小辈,话说你是师承哪位道人啊,似乎没听到过湛城这个地方有哪位道士在此。” “我师傅也不过是不知名的江湖人士罢了,没什么叫得上口的名号。” 祁宵月睁着眼睛瞎扯:“跟您说了您估计也不认识,而且师傅也不愿意让我提起他的事。” “哦哦。”老头点点头,表示理解,他们这个圈子的,确实不能随便向外人透露自己太多事,容易被有心人趁机生事。 又看了两眼这个小姑娘,她面上那股隐隐的灵气清透澄澈,衬得一张漂亮的脸也越发精致耐看。 真是越看越觉得又善缘。 伸手往身边的破布带里掏了掏,老头忽的捏出来一根细长的木条。 那根木条才食指般长,细细一根,纹理简单,从头至尾都是顺长的木纹划下,看起来极为普通。 老头笑呵呵地将它递到祁宵月手里。 “您这是?” 老头解释:“我玄学界在年底有一场大型的研讨会,就在京市,你这样的小辈可以去见见世面。” “这根木条你拿着,即使没有邀请函拿着这根木条也能进,你若有兴趣,就别错过这个机会,我玄学界需要你这样的新鲜血液。” “这怎么好意思呢。”虽说如此,祁宵月还是一刻未停地把这一截短木塞进兜里。 “谢谢您,我一定会去看的。” “诶,好好。”老头笑咧了嘴,眼神更加和蔼。 套到了话也凑巧搞到了东西,祁宵月自然也懒得再留了。 她维持着笑容站起身,准备跟老头告别。 “别急别急!”老头急忙又从身下掏出来那张付款码,“你刚才算命的钱还没付呢姑娘。” 他再次比出一个巴掌,只不过这次少了一个指头,比出个“四”,声音还有些惋惜:“看你这么合我眼缘,我就收你四十好了,小辈专属价,别往外传,就给你一个。” 他挤眉弄眼的模样像极了卖假货的。 祁宵月一时竟有些失笑,没想到应家除了应三那个斯文败类外,竟然还有这样有趣的人。 掏出手机付了钱,老头满意地眯起眼,才挥挥手放她离开。 现在已经下午四五点了,秋日夕阳落山,金辉洒满天桥下的每一处。 人声渐渐喧闹,过往的人群中多了些年轻的面孔。 身后,老头用着粗哑的嗓子在招徕顾客——“五十一卦,算不算嘞?” 祁宵月侧身避过一个横冲直撞的男生,缓慢地按着键盘给404发微信: “我今天遇到了一个老头” 而摊位上,正有一搭没一搭喊着的老头掏出最新款的iPhone,动作极为流畅地敲着字,给备注为“小兔崽子”的头像发过去一条没意义的消息: “大侄子!!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今天碰到一个可好看的小姑娘!” * 祁宵月晚上回了宿舍睡,一层楼的学生都回了家,她乐得没人打扰,昏天黑地地睡了一通好觉。 第二天又是周一,这次年纪检查轮到了高一的小学妹,祁宵月整整齐齐地穿戴好,扎好头发,在食堂买了杯豆浆就去了教室。 虽然她不需要好好学习,但为了不太引人瞩目还是要做出一个高三备考学生该有的样子,踩着提前半小时的点儿到了教室。 本以为已经来的很早了,没想到一进门还是看到了满当当的人。 教室里大多数人都在闲闲散散地聊天,一部分人在蒙头补觉。 祖凡庆正站在段舒宜旁边给她讲题,这小姑娘可能有点潜移默化地受到祁宵月的影响,对祖凡庆不像之前那样唯恐避之不及了,但她周围的同学还是一致地拉开桌子往旁边靠,生怕沾染上了什么细菌。 祖凡庆倒是看起来精神头不错,虽然脸上贴了两个显眼的创口贴,但好在受挫能力强,有说有笑的好像没有被常行的那一通欺负影响到。 班里有不少人在往这边偷偷瞄,互相咬着耳朵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祁宵月不用想也知道,这群人心不坏,但嘴上却不饶人,不合群的人总要私下里被多嘴多舌一番,避免不了。 隔着排桌子,祁宵月把背上的书包扔到位置上。 段舒宜在外侧坐着,听到声扬起脸。 “宵” 她还没来得及给祁宵月让座,就看见祁宵月板着一张极其出色的脸,伸出右手扶着后排的桌沿,用力一撑,带着半身直接跨越了一排桌子飞跃过去,身姿宛若飒沓的精美弧线,轻微地“嘭——”一声后,她稳稳落在自己的座位上。 “月”段舒宜怔愣着吐出下一个字。 祁宵月身后还有刚迷糊着眼进门的同学,猛然被这突如其来的腿风一扫,把瞌睡都扫没了。 傻傻愣愣地呆看了两秒,差点被误伤的同学猛地拍起掌: “好!!” 祁宵月侧头,撇过一个死亡眼神。 拍掌的同学莫名一抖,暗搓搓地缩回手,溜回自己的座位。 祖凡庆和段舒宜都被她这大幅度地动作吓得不轻,正聊得兴起的话头戛然而止。 “不用管我。”祁宵月神情没有一点波动,自顾自地拉开拉链往外拿书,头也不抬地说:“你们继续聊。” 段舒宜看着她,突然一笑,凑过来:“看你这样子,一定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模样神神秘秘的,不过看表情不像是坏事,祁宵月想了下,确实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于是配合地问:“发生了什么?” “你没听说吗?”段舒宜压着声音靠近祁宵月的耳边,目光里满是了然:“看来你今天不是跟你姐姐一起来的。” “什么意思?” “就今天早上到校的时候,你姐姐祁青圆是带了口罩来的。” 祁宵月有了反应,侧眸:“她生病了?” “我们也以为是她生病了,”段舒宜接着说:“大家都围上去关心她,她说自己只是小感冒没事,我当时就觉得她奇怪,说话跟平时不一样,本以为是感冒所以嗓子不行,但是” “但是?” “但是之后她跟一群朋友去食堂买饭,没想到买早餐的时候人太多太挤,一个高一的学弟不小心把她的口罩给勾掉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祁青圆少了一颗大门牙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段舒宜憋着气在笑,整个人不停地颤:“哈哈哈哈哈哈祁青圆的一颗大门牙不知道什么时候给磕断了,缺了一大块,说话都漏风,所以才带了口罩,还骗我们说她只是感冒。勾掉她口罩的那个同学都看愣了,饭翻了都不知道。” “我当时就在她旁边,你是没看到那个场面,全场寂静,堪比世界末日。” 她笑得实在是太开心了,祁宵月听着也弯了弯眼。 本就知道祁青圆的报应总会来的,但没想到比她预想的还要快一点,看来那个趴背鬼最近是吸了不少祁青圆的戾气,连招噩运招的都比平时快。 更有趣的是这噩运来的竟然还分类型,祁青圆那么好面子的人,让她这样当场出丑无疑是最让她受不了的方式,当事人现在估计连想死的心都有了。 掏出手机,祁宵月上校园网看。 祁青圆跟管理应该有交情,校园网首页挂着的还是祁宵月回敬常行的那一句“傻逼”,没有出现任何讨论大门牙的话题。 不过退出首页,回到单独的小群里,已经有人匿名刷了99+的哈哈哈,并且还在不停地往上排。 气氛极为愉悦,大家都在为高三这来之不易的笑料毫不吝啬地贡献自己的笑声,群内管理员也知趣儿,见状也只当没看见,任他们在群里挂着匿名上蹿下跳。 祁宵月葱白的指尖在屏幕上点了点,嘴角不禁也上扬了几分。 点出祁青圆的私人聊天框,上次的信息还停留在那句“你也是”那里。 祁宵月勾着唇,慢慢悠悠敲上一行字——“怎么样,门牙断了很疼吧?据说说话还漏气?哎呀呀,这一会儿的国旗下讲话你还能不能讲啊?要不要我这个好妹妹替你上去讲?” 既尖酸又刻薄,跟祁青圆那棉花藏针的嘲讽不一样,祁宵月向来骂人都得狠戳痛点。 点击发送,几乎是同时,聊天框的标绿,示意对方已读。 祁宵月眼眸含笑,亮着的屏幕隐隐反射出一张眉眼弯弯的脸。 她心里暗想:气死你个作精。 23、来找事 无论祁青圆那颗门牙到底少没少, 今日的升旗仪式还是照样举行。 一中建在一片荒地上,四周热闹的街市不少, 但没有高建筑层,连附近的学区房都是老旧的小区,最高六层楼, 阳光大大咧咧地铺在草地上,不热,但晒。 全校几千名学生挤在这里,一个个耷拉着脑袋避光, 周一的早晨就像被抽了大半的精气, 宛若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祁宵月情况好点,人群中唯她一人站得笔直,身姿亭亭, 脑后的马尾束得整齐利落, 白皙的脸上微有阳光晒出的红痕, 粉嫩又可爱。 附近班的大半男生都在悄咪咪地往这边瞥。 在人们视线看不到的地方,红眼鬼垂着大脑袋,小心翼翼对着位置,好让自己的大肚皮稳稳挡在祁宵月的头上,替她遮开日光。 绿眼鬼比他更谄媚, 用手掌当蒲扇, 缩在旁边替祁宵月扇风,它还盘算着等升完旗就去食堂偷一杯冰奶茶,好给大人解渴。 “诶, 大人。” 红眼鬼飘在上面,看得更远也更清楚,它呆翘着大脑袋,指着最前方的主席台突然说:“那不是你姐姐吗?” 还未等祁宵月说什么,它忽的又笑起来,怪声连连,“哈哈哈她真的缺了一颗大门牙啊哈哈哈,罩着口罩也挡不过爸爸我的鬼眼哈哈哈哈是谁干的怎么这么缺德啊哈哈哈哈我去她背上趴的不是我水鬼兄弟吗????” 祁宵月懒懒地一掀眼皮,不着痕迹地朝上看一眼。 脸上冷漠地写着:“一口气那么多话怎么没噎死你个熊玩意儿。” 看表情就知道被烦到了。 接收到眼神,红眼鬼咽了口唾沫,把还没笑完的话憋回肚子里,悄悄往趴背鬼那个方向看。 趴背鬼显然也发现了它,隔了老远朝它招手,还生怕它看不见似的,脚踏着祁青圆的两肩,直往她头上踩。 向它招呼完就是毕恭毕敬地行礼,看起来不像是给它行的,红眼鬼左看看,又看看,又往下看看,瞧见祁宵月微微颔首的动作,心下了然。 红眼鬼:得,除了这位大人好像也没别人能有那么大本事。 但这位大人怎么还纵容这小子赖在人类身上,它这么任劳任怨怎么就没有这个好运气?? 嫉妒地磨着牙,红眼鬼挠挠肚皮,撇开眼。 老师的讲话结束,主持升旗仪式的同学拿回话筒:“下面进行大会第三项,由优秀学生代表进行国旗下的讲话,由于高三一班的祁青圆同学身体不适,所以今日的演讲由高三一班的卫鹏同学进行,大家鼓掌欢迎!” 台下一阵稀稀拉拉的掌声。 与此同时,人群中,交头接耳的同学突然活跃起来。 “喂喂——听见没,祁青圆今天不演讲。” “哈哈哈哈我就说早上传的那件事是真的,谁还敢说我乱传谣言。” “你是不知道,她骗别人说自己是感冒来着,这下丢脸了吧,要是不撒谎估计也没什么,最怕这种当场打脸的,简直不要太疼。” “嘘嘘——小声点,可别让她跟班听见了又说我们欺负小白花。” 四周的声音起起伏伏,祁宵月没参与这种话题,只静静地立在原地,抬起眼睛往主席台上看。 祁青圆身为学生会会长,除特殊情况外必须出席升旗仪式,还要坐在主席台上,受全校同学的瞩目。 之前这是她再风光不过的时候,不过现在却像是游街示众一样,如坐针毡。 她竭力低着头,避开所有人与她的目光交汇,口罩紧紧地扣在脸上,不知现在已经是怎样一副咬牙切齿的嘴脸。 祁宵月看着,悠然浅笑。 这就受不住了? 好戏还在后头呢。 升旗仪式结束后有一段将近半小时的空闲时间,段舒宜去小卖部买喝的,祁宵月绕路去卫生间洗手。 绿眼鬼还想给祁宵月去偷奶茶,被祁宵月一脚踹出去老远。 “你以后没事就给我乖乖呆着,遵纪守法懂不懂,偷东西那是好鬼该做的事儿吗?” 红眼鬼一掌狠狠拍自己弟弟头上,比祁宵月使的劲还大:“听到没,让你遵纪守法,一天到晚就知道五五六六七七八八的,给我滚远点,别碍着大人的眼。” 转头就朝祁宵月讨好地笑,“大人教训的是,您放心,我回去就好好教育它。” “嗯。”祁宵月淡淡点头,没多话,抬步往卫生间走。 红眼鬼还想跟,祁宵月斜睨它:“我去卫生间,你跟着我干嘛?” “啊??”红眼鬼托着长舌头不知所措,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连忙倒退三步扯开距离,恭敬地一弯腰:“您慢走,您慢走。” 祁宵月这才继续向前走。 操场这边的卫生间位置偏僻,还要绕一段路,学生都不爱往这边来,因此祁宵月进去的时候根本没有人。 卫生间内有些阴冷,白蓝色相间的瓷砖有些许的泥迹附着,洗手池看起来有两天没擦了,里面蓄着脏水,外面一圈落了一层细薄的灰。 镜子上都是沉积的水渍,一点一点的黄圈布满整个镜面,祁宵月的脸印在镜上也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轮廓,镜子缺了一角,应该是学生不小心给用什么东西敲碎的。 祁宵月走到稍微干净一点的洗手池边,拨开水龙头。 还好水是干净的,透明澄澈的水流顺着纤细白皙的手滑下,祁宵月垂眸搓着手指,再抬眼时,正好看到祁青圆正沉默地站在她身后,阴沉着一张脸。 镜面上两个模糊的人影前后站着,祁宵月不甚在意地关掉水龙头,甩掉手上多余的水珠,从兜里捏出一张卫生纸慢慢擦,徐徐问道: “你什么时候来的?” “呵。”祁青圆的一声像从嗓子里硬挤出来的一样,她抬头,目光如刀直往镜子里祁宵月的脸上刺去,不答反问: “祁宵月,我现在这个样子,你是不是很开心啊?” “开心?” 祁宵月转身,慢条斯理地继续擦着手,她上上下下打量了祁青圆一番,目光触及她脸上的白色口罩,一哂,嘴角皆是讽意:“怎么,你自己磕掉的牙,还准备赖到我的头上?” “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踩到那本杂志滑倒!”祁青圆勃然怒吼,尖细的声音陡然拔高,“要不是你!要不是你!” “你什么你!”祁宵月直接打断了她的话,手一扬,没客气地直接把团起的湿纸往祁青圆的脸上砸去。 湿纸团没什么重量,却冰,碰到额头的那一刻沁凉一片,冷得人皱缩。 祁青圆没想到祁宵月敢这么对她,当即愣住。 祁宵月找了一侧干净的台檐,慢悠悠往上一靠,眸子漆黑摄人,她插着兜,突然歪头看祁青圆: “你也不用把锅甩到我身上,你磕到牙的时候我又不在,你现在是拿我撒什么气呢我的好姐姐?” 光影黯淡,在她的眸中沉出一片暗影。 祁青圆浑身颤着,攥起的拳头都在抖。寂静的空间里,她气到极致的磨牙声十分明显。 未答一句话,她突然箭步冲上,伸出两只手,直往祁宵月的颈间掐去。 边掐边呲目:“你个贱人,要不是你我也不会成这个样子,你给我去死啊!!!” 祁青圆的动作落在祁宵月的动作跟0.5倍速没什么两样,她不屑地挑了挑眉,站在原位没动。 祁青圆的手即将袭来的时候,她却猝然侧身,身子正好偏了半个直角,擦着祁青圆的手撤步,还顺便扯掉了她的口罩。 与此同时,祁宵月忽的伸出左手,从空中袭下,手上仿若带着千钧力,直按着祁青圆的后颈直接把她的头往后侧的洗手池内压去。 祁青圆只觉得自己的腿突然不受控,后颈处骤然出现一股大力,直接不由分说的把她的脑袋按进了水池里。 冰凉的吃面贴着脸,她的鼻子正好落在下水处,一股臭味扑鼻而来。 “啊啊啊啊啊!!!快放开我!!!!” 手到处乱抓,却没有着力点。 “祁宵月你个贱.人!!!槽!快放开我啊啊啊啊!!” “你不是挺爱说吗?”祁宵月轻轻松松地用两支手指头按着她,“你继续说,我听着。” “自己小儿麻痹站不稳还怪人家没在旁边扶着,祁青圆,谁给你这么大脸呢,全世界都是你妈活该惯着你?” “你疯了吗祁宵月!!!快放开我!” 祁青圆抓住了祁宵月的手臂,用力去掐,没掐动,于是更撕裂着声音吼叫: “你再不放开我我回去就告诉爸爸,你休想再进家门一步!!” “你个贱.人!泼妇!你他妈的,给我松开!!!” 祁青圆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祁宵月“啧”一声,嫌弃地一歪头,突然抬手拨开了祁青圆头上的手龙头。 水流哗哗落下,深秋的天,触手冰凉。 这一股水流,全部顺着直下的方向,冲祁青圆的头落下。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幽闭的空间里,女生的尖叫声刺耳尖利,乍然惊起屋外一片飞鸟。 祁宵月摁着祁青圆的头把她往水龙头下怼,声音冷厉:“正好让你脑子清醒清醒,也洗洗你那满是恶臭的嘴。” “祁青圆,我之前就告诉你了,不要整天动那些歪心思,惹祸招灾。你看现在,这报应不就来了吗?” 祁青圆疯狂地抖着身子,冰凉的水浸入她的头皮,又顺着往下流进她的嘴里。 脸下逐渐蓄起水洼,她呛得直咳,鼻腔和肺里一片灼烧的刺痛。 祁宵月居高临下看着她的狼狈样,讥讽道:“你还真以为自己能天天骑到别人头上作威作福,祁青圆,你未免想得太美了吧?” 24、认错 祁青圆即使再蛮横, 这种时候也得低头。 “我知错了我知错了。”整个脑袋被浸在水里,她冷得声音都颤:“求求你, 放了我!我知错了,我以后不会再找你的事了,快放了我!” “你听听你这个语气。”祁宵月按着她后颈处的手纹丝不动, “你这像是求饶的人该有的语气吗?” 她随手又把水流拨大了一点,“你从小到大没受过这种待遇吧?今天正好撞到我这里了,我让你尝尝鲜。” “方茹活了这么大年纪了都不会教孩子,那我今天就替她教教你该怎么道歉!” 说着, 她突然扭着祁青圆的脖子, 强迫她侧过半张脸。 哗啦啦的水流全部浇在祁青圆那张素白的脸上,水流太急,祁青圆禁不住闭了眼。冰凉的水全部砸在她略高的颧骨上, 噼里啪啦的声音不停。 祁青圆止不住地在呛咳, 这不咳还好, 一咳水流又顺着流进鼻子和嘴巴里,烧着喉咙。 她张着口急迫地吸气,缺了半颗的大门牙露出来,搞笑又窘迫。 祁宵月捏着她的下颔,居高临下地问:“现在会道歉了吗?会道歉的话我就放过你。” 祁青圆已经被凉水冲懵了, 听到这句话只会下意识地做出反应。 “对不起咳咳, 对不起,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 我再也不敢了” “别急嘛。” 祁宵月压着她又把她的脸重新压入水池,不慌不忙地从兜里掏出手机,点开相机,调到录像的界面,摄像头对准祁青圆的后脑勺,声音冷冽: “声音大点儿,再说一遍。” 祁青圆背着身,头整个埋在水池里,不知道祁宵月做了什么,只顾着按着祁宵月说的再次重复道歉: “对不起,我真的知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招惹你了,求求你放了我吧!” “如果以后你再没事找事怎么办?”祁宵月凉薄地问。 祁青圆急切地晃着头:“不会了不会了,我再也不招惹你了,真的真的,我保证!” “这才对嘛。” 镜子里,印出祁宵月扬起的红唇,墨色如黑夜的双瞳一片深沉。 下一刻,她突然扯住祁青圆后颈的衣领,稍一用力,猛地将祁青圆从水池中提起。 “哗——”半洗手池的水随之发出巨响。 祁青圆只感觉被倏地扼住了呼吸,头脑发晕,再回神时,自己已经被祁宵月用拎小鸡仔似的方式扯出了水池。 半长的头发全部被浸湿,扬起头时撒了一镜面的水珠。 她满脸糊的都是水,精心涂的眼影睫毛膏全部报废,正顺着脸上的水珠往下滑,在眼角拖出两道狭长的黑色痕迹。 胸前的衣服任她扑腾那么久倒也没怎么湿,只是头发整个贴在脑袋上,里面蓄着的水一点不落地全沿着脖颈滑进衣服里。 整个人狼狈又讨嫌。 祁宵月好整以暇地上下看了她一番,晃着手机吸引祁青圆的视线。 祁青圆还没来得及整理自己乱糟糟的头发就被抓住了目光,她下意识就感觉不妙,直接上手去抓。 祁宵月自然不会让她抓到,稍一侧布,祁青圆的手就抓了空。 她捏着手机一角,摇摇晃晃。 “看到这个了吗?” 祁青圆的眼睛死死盯着左右乱摆的手机,呼吸急促,胸口猛烈地起伏。 “我刚才录了你说的全部的话。”祁宵月整张脸像裹了冰,似笑非笑的神情更似沁了深冬霜雪,眸光所到之处都令人胆寒。 “如果你以后安安分分不来招惹我,那自然什么事都没有。但如果你不记教训,还来没事找事的话” 她一歪头,脸上笑得有些单纯,却平白罩上了层孩童般的恶劣:“你猜这个视频会不会出现在校园网的首页上呢?” “一中女神的黑料视频,怎么说也应该值得全校转载吧?” 她此刻就像个地狱来的恶魔,整个人的气氛都阴暗可怕,祁青圆在那双犀利的目光下腿软得像灌了棉花,连站立都困难。 她看向祁宵月的目光里满是恨意,眼珠都几乎要呲出眼眶。 可即使如此,她也不说一句话,下唇被咬出深深一道红痕,也只憋着不出一声,艰难地维持着最后的形象。 “祁青圆,不用这么看着我。” 祁宵月耸肩,无所谓的样子,“你若有本事来对付我,就尽管来。没本事的话” 她伸手一指门外,“那就赶紧滚,别碍着我的眼。” 祁青圆整个人都在抖,头发不停地往下滴水,手痉挛似的攥紧,指甲都要嵌进肉里。 祁宵月的每一句话都是对她从内到外的轻蔑和鄙视,一字一句都逼得她喘不上气。 昔日被她压着抬不起头,只配呆在角落里仰望她的人,现在竟然敢爬到她的头上作威作福,肆意撒野! 可她现在连一句“你等着!”都说不出。 心头一梗,祁青圆深深地看了面前风轻云淡的祁宵月一眼,那一眼像抹了至毒的刀子,恨不得把眼前人千刀万剐。 随即她头也不回地直冲出了卫生间。 卫生间重归寂静,只是祁宵月面前还停留着一团黑色雾气,祁青圆身上的那只趴背鬼还没走。 “大人。”深深作揖,趴背鬼小心翼翼地偷偷抬眼看祁宵月的脸色。 它刚才目睹了全过程,本以为这位大人会为祁青圆对她的不敬感到生气,却没想到祁宵月只是勾了勾唇,面色平静,好像根本没把这点小冲突放在眼里。 “大人”趴背鬼犹犹豫豫地开口:“既然您已经收拾了她,抓住了她的把柄,那我还用跟着那个人吗?” “跟啊,怎么不跟。”祁宵月说得理所当然。 她举着手机,神情微有戏谑:“你不会真以为我录了像吧?” 她“呵”了一声,转身过去,手指捋着自己脸颊边的两绺发丝,把它们别在耳后,继而幽幽说道: “她哪儿配呆在我的手机里,就吓唬吓唬罢了,我才懒得拿这种视频威胁她。” 祁宵月含笑的样子像极了要看什么好戏,她整着自己刚才不小心弄乱的衣领,一点一点捋平,边说:“我倒要看看祁青圆能为这个不存在的视频忍到什么时候。” “如果到时候再告诉她,其实我并没有录像,是骗她的,那不是更好玩吗?” 镜中的人影姿态曼妙,虽纤瘦,却气势十足。 那双眼眸,仿若透过脏兮兮的镜面,落在四方。 趴背鬼几乎要被她这句话渗出一身鸡皮疙瘩,敬重畏惧心更重,颤着脑袋,深深埋下头。 “是,小鬼这就重新趴回去。” “嗯。”祁宵月点点头,又加一句:“对了,别忘了让她多吃点小苦头。” “我这个姐姐啊,向来不见棺材不掉泪。” “是。”趴背鬼听话地垂头,然后一溜烟消失在卫生间内。 ———— 祁青圆一冲出那个卫生间就给朋友发了消息,让她替自己请假。 以她如今这个样子,还怎么出现在人前,只能先回家一趟收拾好自己再说。 司机王叔来得很快,什么都没敢问,载着祁青圆就往家里奔。 祁继仁早上在公司,阿姨刚打扫完毕出去买菜,这个时间点就只有方茹一个人在家。 方茹最近也不能见人,上次祁青圆踩杂志滑到,一顺手扔出去的杯子正好砸到了她的脸上。当时额头上就被砸出一道血痕,左眼也被波及到,一个眼窝里都是青黑色,一张脸被弄得五彩缤纷的,根本连门都出不了,更别提去找她那群小姐妹搓麻将了。 因此只能呆在家里看电视打发时间。 祁青圆到家的时候电视正放到重要剧情处,表情阴冷的男演员正走在一片漆黑的森林中,配乐阴森恐怖,色调晦暗不清,夜枭的鸣叫声忽高忽低,尖利刺耳。 方茹的叫喊比电视剧里的声音还要聒噪难听。 “青圆!”她的表情精彩又夸张,仿佛见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方茹踩着拖鞋就赶过来,拉着自己的袖子给祁青圆擦拭头发上的水珠,心疼得不得了:“哎呦乖乖,发生什么事情了,谁欺负你了?” 她顶着额上一圈白色的纱布和青肿的左眼,眼睛眯着睁不开,皱眉关切的表情都显得滑稽可笑。 祁青圆咬着牙,扯下架子上挂着的毛巾搭在自己的头顶,双手极为用力地擦。 毛巾下,祁青圆的声音像硬挤出来似的,恨意满满:“还能有谁!还不是祁宵月那个贱人!!” “今天不知道发哪门子疯,揪着我的头发就把我按在水池里用水浇!” 她拉出一绺还在滴着水的发束,咬牙切齿:“妈!你看!我就是顶着这一头湿头发回来的,丢死人了!” “你得给我做主!你看祁宵月是怎么欺负我的,怎么还能把她留在家里当祸害!” 方茹按住祁青圆攒成拳头的手,边替她拢着毛巾边拉着她往沙发边走。 “这个祁宵月,还真是我小看她了。”方茹安抚道:“放心,妈不会放过她的,等你爸回来我就把这件事告诉他!你爸也是个糊涂的,上次她才摔门出去几天,这就开始想着要接回家了!” 她冷笑连连,眸里都是森然的算计:“想回来?可没那么容易,她祁宵月走出了这个家门就别想再踏进来一步!” 侧头看女儿,方茹又心疼,呸了一句:“真是个疯丫头,简直不知好歹!怎么把我的青圆搞成这个样子,小贱皮子没轻没重的。” 祁青圆委屈得直撇嘴。 “她最近跟入了什么魔障似的。”她想了想,总觉得祁宵月近期的表现简直跟以往大相径庭,于是猜测道: “自从上次她在宿舍楼搞那些玄乎的东西之后,她就变得很不正常,像换了一个人似的,之前在学校都躲着我走,现在竟然敢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说着,祁青圆突然放低了音调,表情微妙:“妈你说她是不是被什么脏东西给附身了?” “哎呦我的傻姑娘,”方茹本来还气着,听祁青圆这句话又忍不住笑了笑,“这都什么年代了,妈都不信这一套了,你怎么还信呢?” “再说了,即使像你说的那样,祁宵月那个丫头被什么脏东西上了身,那不就更好了吗?省的我们动手了,你以为那些东西是好招惹的?不得给她脱一层皮下来。” 说到这儿,面前暂停着的电视画面突然动了起来。 恐怖音乐再次响起,电视屏幕里的男人朝镜头走来,四处矗立的高木紧紧遮蔽天空,阴暗的四周只有男人青白的脸清晰可见。他胡须满脸,眼珠空洞漆黑,不断咬合的嘴里发出宛如破风机的“嗬嗬”声。 空阔的空间里声音更加明显,还莫名加上了一分恐怖色彩。 方茹一愣,没接着前一句话说下去,而是疑惑问:“青圆,你是不是坐到遥控器上了?” 她刚才明明暂停了播放键,这会儿怎么又继续播放了? 祁青圆看了看周围,掀开身旁的垫子:“没有啊,我这附近没有遥控器。” 余光一扫,玻璃茶几上摆这个方形物件。 她指着说道:“不就在那里吗?茶几上。” 方茹一看,果然是,就安安稳稳地摆在那里。她刚才急着过去接祁青圆,好像确实就把遥控器随手放在茶几上了。 那这个电视是怎么突然开的? 脑子里蓦然划过一个可笑的想法,方茹想到刚才祁青圆提到的事,背后猛地一凉。 她看了眼女儿,祁青圆正面色如常地擦着头发,什么反应都没有。 “我在想什么鬼东西。”暗啐一口,方茹又觉得自己太敏感了,一定是自己没注意按到的。 “妈。”祁青圆擦着擦着头发忽然往后腰摸过去,一股冰冷的气息正顺着腰窝处往她的衣服里钻,“你是不是开了空调啊,怎么那么冷呢?” 方茹奇怪,“没有啊。” 这深秋的天,她怎么会开空调! 两人各自疑惑间,电视里的音乐突然变了调! 原本的鸮啼突然变成了低沉的水鼓声,沉闷的音波响在头皮每一个毛孔里,针扎似的在脑子里胡乱游窜。 画面里的那个男人继续朝着摄像头走,已经越来越近了。他的脚底踩着枯树叶,干脆的断裂声太过真实,几乎就在耳畔回响。 男人的脸直直地朝镜头对过来,睁大的瞳孔中深黑一片,没有一丝一毫的眼白! 方茹一惊,立刻抄起遥控器,对着关闭键狠狠按下去! 可是电视机竟没有一点反应! “怎么回事!为什么关不上!”方茹急切地按着,话语中是显而易见的焦虑,“怎么突然就坏了!” “妈,妈,快关上,这也太吓人了。”祁青圆一对上电视机里那个男人的眼神就觉得自己仿佛要被吸进去一样,心脏狂跳。 而电视机依旧没有丝毫反应,方茹一恼,甩着手就把遥控器砸了出去。 随着“嘭——”的遥控器落地的碎裂声,屏幕上的画面突然闪了一闪。 那个长头发,满脸青白尸色的男人突然以脸贴脸的方式陡然糊在了屏幕上,血红的嘴张开,露出两排尖利泛着冷光的牙齿! “啊啊啊啊啊——!”祁青圆猛然捂住自己的眼,惊恐地往后退! “妈你这看的是什么玩意儿啊!!” 方茹额上冷汗直冒,起身就要去关掉电视。 可还没挪步,她却突然被什么东西困住了,竟然连脚都抬不起来! 俯首看下去,只见一只毫无血色的手影正钻出地板,五根细长的已经没有零星血肉的骨爪死死地攥住了她的脚踝!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什么东西——!”方茹被吓得面容失色,直接跌坐在沙发上,拼命甩着腿。 而身旁的祁青圆也感受到耳后突然出现的一阵热息,像有人靠在她的耳边哈气。 困惑地转过头,只见一张满是血痕的大脸正紧紧贴在她的耳根处! 它眼皮外翻,皮开肉绽,颧骨处还蠕动着不知名的东西,硕大的牙齿沿着唇呲出来,一股恶臭直往祁青圆的脸上喷。 “小妹妹——要不要我——帮你吹头发啊——” 祁青圆瞳孔瞬间放大,“啊啊啊什么东西啊啊啊——————” 面前的电视机里,被困在屏幕里的男人收了血盆大口,自他狰狞的恐怖面容上,显出一抹冷笑。 而后,母女俩就看见了最为骇人的一幕! 那个男人,两手扒着电视屏幕的两端,竟硬生生地从电视屏中,露出了一个头颅! “啊啊啊啊啊————”再也收不住恐惧的叫声,方茹和祁青圆紧紧抱在一起,声音仿若要撕裂天空,“有鬼呀——————” 25、自杀 祁宵月在卫生间里呆的这一段时间不短, 出来的时候操场上已经没有人了。她从容不迫地理着衣袖走出来,任预备铃打了一遍又一遍, 一点慌乱的意思也没有。 操场四周都是不高的小树苗,叶子没等风吹都落了个干净,铺了满地。 有几棵树上还吊着几个小鬼在玩耍, 见到她纷纷跳下来,高矮个站成一排乖乖巧巧地冲她行礼。 这些鬼虽然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但都对强大的力量有天生的感应。 远远的,绿眼鬼飘过来, 它好像很急迫, 但自身力量载不动那庞大的身躯,因此飘得很慢。 等到近时,祁宵月才看到他急红的脸, 连青白的尸色都被压下去。 眉一挑, 她淡然地揉了揉手腕, 问:“怎么了,这么急?” 绿眼鬼喘着粗气,话都说不利索:“大大大大人” “嗯?” 绿眼鬼深吸一口气,顺着胸口,“不知道这件事需要需要告诉您, 但我哥说还是先跟您报一下比较好。” 祁宵月手一滞, 终于抬眼:“什么事?” “就是就是,那个那个您班上的那位男同学,他刚才, 跳楼了!!!” ————— 祁宵月赶到现场的时候,警车和救护车已经来了。 围观的人群早已被驱散,套着白大褂的医生四处奔走,安抚被吓坏的学生。 警笛尖啸,红蓝警灯不停闪烁,青天白日下频闪的灯印在所有人僵硬苍白的脸上,所有人的神色都宛若被扼住脖颈的死尸。警方拉出一条长长的警戒线,几个高大的身影伫立在最外围,将这一小块空地围得水泄不通,隔绝所有人的视线。 校长主任全部满面严肃地站在救护车旁,不到十度的天,他们脑门上都渗出一层汗。 尖锐的喊叫与哭声,沉着脸的中年人低声细语地讨论,训练有素的医护人员抿着唇为不小心撞到现场的女学生做心理辅导,黑云下压,气氛将近凝滞。 祁宵月在空地外侧冷眼往里瞧,红眼鬼在她旁边飘着,为她解释: “那个叫祖凡庆的小孩儿已经被拉走了,好像是自己从天台跳下来的,当时人少也没几个看见,就几个小姑娘正好路过,被吓蒙了。” “我来的时候那小孩刚被拉上救护车,全身血呼啦的,不知道还能不能活,不过我闻他身上那股味,估计是没救了,怕是当场就没气了,但我没瞧见他的魂魄,不敢确定。” 祁宵月安静地听它讲,不发一言。 听罢深深一敛眉,垂眸回道:“确实没救了。” 这条生命,在他纵身一跃的那一刻,就注定拉不回来了。 其实在这之前,在那个昏暗狭小的巷角处,应三与她就看透了祖凡庆的命格。 一生荆棘载途,少父母亲缘,虽善意天佑,但终究福薄缘浅,是早逝命相。 当时的他已经死气罩顶,生机难辨,至于能否留命,留命多久,都已经是生死簿上注定的事情,难以更改。 所以应三会感慨这孩子“可惜”,又警告她不要插手。 空气中有浓重的血腥气,像缠缠绵绵的丝线,无孔不入地钻入人们的鼻腔、血管。压抑沉默的气氛如灌入了泥浆,所有人都在风吹过是被困在原地,动弹不得。 高日被云掩盖,萧索的秋风呼啸,阴沉沉的天不复先前的晴空万里,一场大雨在酝酿。 刚死了人,因此此处阴气冲天。四方隐藏的小鬼趁机爬出来去争夺那磅礴的死气,红绿眼鬼懒得争,安安分分地待在祁宵月身边冷眼旁观。 祁宵月的眼中早就是昏黑一片,她看了一会儿,趁年级主任还没发现她的时候转身掉头,没什么反应地往回走。 红绿眼鬼在后方跟着。 “大人,您看这奇不奇怪,”红眼鬼摸着宽下巴思索:“我左瞧右瞧了半天也没发现这小孩儿的魂魄跑哪儿去了,莫非是跟着上了救护车?” “没有没有。”绿眼鬼补充:“我去喊大人的时候看到救护车从校门出去,除了血气重点儿,其他的啥也没有。” “那能去哪儿呢?这自杀身亡的,不得怨气冲天啊,我们学校怨鬼可够多的了,莫非又要来一个?” “来一个就来一个嘛,反正是大人的同学,还更熟悉一点,大家一起来当大人的小弟,这不是好事儿嘛!” “诶,你说的也不错,我看到时候就…” 眼看着这哥俩儿在后面越聊越起劲,祁宵月烦躁地按了按太阳穴,忽地往后看去,这一眼满是凛冽寒意,戾气极重。随着她回头风中似蕴起风暴,红绿眼鬼被吓了一跳,直接捂着嘴往后退,恨不得退出三里地。 “滚。”祁宵月吐出一个字。 “是是是是是是,小鬼这就滚。” 红绿眼鬼知道自己又多嘴了,连忙脚打后脑勺地往后逃,生怕慢一步这位大人的气会撒在他们身上。 祁宵月看着两鬼慌忙逃窜的身影,深深叹了一口气。 人死后化鬼都多多少少被阴气削没了独属于人的情感,他们会在经年的伶仃飘荡中逐渐丧失记忆与共情能力,因此红绿眼鬼如此置身事外的调侃其实也并无过错,但祁宵月如今为人,听不得这两只鬼如此议论祖凡庆死后的去处,因此才出言制止。 但它俩有一点确实没说错,祖凡庆的魂魄消失了。 祁宵月将目光投向邃远的天穹,眼神中思虑深重。 祖凡庆的魂魄到底去哪儿了呢? * 祁宵月回班的时候已经早过了上课的时间,可是老师没有来,班里也是一片死寂。 半班的人伏着头凑在一起在说些什么,进气出气毫无声响,只有上下唇瓣在翕动。见她进门,所有人出奇一致地抬头盯着她看,三秒后又不约而同地低下了头,继续他们细细索索的讨论。 班里开着灯,六个灯棍都照不亮整间屋,人人的脸都匿在光影后,朦胧不清。 段舒宜在哭,小姑娘一双眼肿的像核桃,见到祁宵月也只是沉默地起身为她让开位置,坐回座位后继续抽着纸巾擦眼泪。 她的桌上摆着数学习题册,上面有一蓝一黑两道笔迹,祖凡庆惯用蓝色,早上给她讲题的时候用的就是一支蓝色水笔。字迹工工整整的,解题过程写了五排,列在黑色笔迹的旁边,清晰可见。 几个小时前少年满是笑意的眼角还印在脑海里,不过瞬间事,他就已经是躺在救护车里血肉模糊的一具尸体。 祁宵月眼神微动,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几百年间生死事历经千万遍,她仍旧不能习惯这样一条生命的逝去。 还是以这样一种决绝的方式。 钟表走过五分钟,班主任终于抱着书本踏进了教室。 这节不该是她的课,但该上这节课的是年级主任,现在估计脱不开身,只能班主任来顶替。 她是个老教师了,人很严厉却也温柔,当初为了光教育祁宵月废了不少心,算是个称职的班主任。她现在沉着脸,眼眸犀利,高高的颧骨凸起,两道法令纹印出深深沟壑,不复之前的和善可亲,反而阴沉得像个老妇。 “嘭——”沉重的一声闷响,班主任将怀里厚厚一摞书砸在桌面上。 “大家现在应该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她轻咳了一下嗓子,声音却依旧沙哑难听:“我们班出现了一件不幸的事” 所有人低头沉默,没有人敢与她的眼神直接对上。 但每一个人都知道她在说什么事。 “我当了近20年的教师,任职期间经历过大大小小的幸与不幸,可从未有一件事能让我如此心痛!” “我每天耳提面命地说着学习与成绩,但每次也都会提醒最重要的一点,那就是爱惜自己的生命。天灾人祸已经是那么可怕,所以我们才要更加珍惜能活生生坐在这里的每一秒钟。” “我希望”她喉头哽了一下:“在座的每一位同学都能明白这个道理,不只是珍惜自己的生命,也要珍惜你身边的同学、朋友,缘分来之不易,一样值得珍惜。” 段舒宜忍不住抽泣了一声。 全班埋下去的黑黝黝的脑袋中,只有祁宵月一人在抬头注视着班主任。 班主任的镜面反着光,可依旧能看清她眼下两道已经干了的泪痕。 她咳了一声,继而翻开讲台上的书册,掩饰性地揭过这个话题:“这节课就先说这些,我们继续上节课没讲完的内容,把书翻到第107页” 窗户外忽的一道亮光闪过!闪电照亮所有人的脸庞,一群十七八岁的高中生木着脸,眼中或惶恐或惊惧或平静的神色全部被照得一清二楚。 轰鸣随后而至,不过三秒,大雨哗哗而下。 班主任在讲台上念着课本,祁宵月掏出手机,按亮屏幕。 校园网受到了校方的管制,原本活跃的地方此刻也归于沉寂。首页上挂的还是今早的一些不怎么值得关注的小新闻,自升旗仪式后,所有人都仿佛被消了音,不见一点踪影。 应三给她发来了信息,看时间是上课前的一两分钟,她开着静音,没听到。 内容是两句问话。 404:听说你们那边出事了? 404:那个叫祖凡庆的小孩儿? 这人比她看人命格看得还准,偶然的一瞥都能把人的生死识破个七八分,估计是当时就大概看出了祖凡庆的死亡时间,因此才有了以上两条。 祁宵月回:刚刚的事,你消息还挺灵通。 404:小黑汇报来的,这小孩儿的魂魄归它送,这刚刚动身去你那里勾魂。 祁宵月:别来了,来了也没用。 404:怎么说? 祁宵月:祖凡庆生机刚断魂魄就离体了,我也没发现在哪儿,它来了也是白来。 这次那边的回复速度久了一点儿,祁宵月抽空听了一耳朵之乎者也,再低下头时应三才来了下一条。 404:这小孩儿生时魂魄纯净,却自杀了结性命,死后怕是已经化鬼,去寻结怨人报仇去了。 祁宵月盯着“结怨人”那三个字看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敲上一行字:鬼害人,无论是何种原因,都要被投入十八层受惩吧? 她眼睛注视着屏幕,等待着应三的答复。 这是她明明早八百年就熟稔于心的问题,此时此刻却要再确认一遍。 应三没有拒绝回答她,也没有用惯有的讽刺来批判她当了几天人就把规章制度给忘了。 他只是一本一眼地答了这个问题,祁宵月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应三的认真与严肃。 他说:“法不容情啊大人。” 26、黑无常 “这不我刚从宿舍出来嘛!” 常行拿着手机贴近耳朵, 另一只手带上宿舍的门。 现在已经深夜一两点了,宿舍楼长廊上的灯灭了一半, 常行宿舍旁边的声控灯最近刚坏,阿姨还没找人来修,只能靠楼梯边的绿色应急灯看路, 视线范围内都是黑咕隆咚一片,静悄悄的。 深夜风大,今天还刚落了雨,晚上的气温骤降, 套着厚外套还能感到一阵阵的凉气往皮肤里钻。 常行趿拉着拖鞋往这一层楼尽头的大卫生间走, 还顺便与通着电话的小姑娘调笑: “哥哥我还能不知道添衣服吗,倒是你,也记得穿厚点, 这种天气一不小心就会感冒。” 对面说了什么, 他嘿嘿笑起来, 寂静无声的走廊上因这一声笑更静了,刚才还有风声,这下连风都止了。 一滴液体突然“啪嗒”砸到了常行的额头上。 他不在意地抹了一把,搓搓,继续絮叨:“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这种天气就是说不准, 我这话刚说过就有雨珠吹到我头上来了。” 说着他捻了捻指腹,感觉有点奇怪,黏黏糊糊的, 像要沾在手上。 他没在意,在身上胡乱擦了一把,继续凭着感觉往前走。 “我在干嘛啊,我这不是专门出宿舍为了给你打电话嘛!” “你听谁说的我跟祁青圆在一起了,这不是损害我名誉吗?我追了你这么久你还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思吗?” “哪有花言巧语,我这说的都是真的好不好,要不然我会大半夜的在外面受冻给你打电话?” 他随口编的极其顺溜,一点也没有卡顿。 对方显然被他哄开心了,嘻嘻笑了几声,常行在黑暗中轻蔑地歪歪嘴,没说什么。 这样的小姑娘就是好骗,他随便哄两句就上钩了,还是祁青圆那样的高岭之花带劲一点,这种随手勾勾就巴巴地跟上来的征服起来真是一点成就感都没有。 心里虽这样想,嘴上却依然关切着:“你也要早点睡啊,晚睡了有黑眼圈就不漂亮了。” 这样的话他信手拈来,用来对付小姑娘最有用了。 可对方并没有及时给他回话。 像突然掐断了信号,手机里猛地消了声,原先通话的人似顷刻间消失了一样,连呼吸声都没有了。 “喂,喂?”常行看了一眼手机屏幕,通话界面还亮着,信号满格,电量充足。 “喂,还在吗?”又喊了一句,对方依旧没有声响。 常行不耐地“啧”了一声,故作生气地唬人:“是不是又要开哥哥我的玩笑,别闹,这大半夜的好不容易跟你聊会儿天,别玩了。” 依旧无人应答。 常行的耐心告罄,烦躁地掐断通话,把手机丢回口袋里。 真是给脸不要脸,明天得物色个新人选了,这女的忒作,伺候不了。 边这样想着,常行推开了卫生间的门。 这栋宿舍楼建了不少年了,各种设施都有着不同程度老化,尤其是各层卫生间的灯和水管,灯时好时坏,能不能亮全靠运气;水管是拧不紧,一天到晚漏水,滴滴答答的声音响了一天又一天,跟敲在脑壳上似的,很扰民。 这次也一样,常行跺了一下脚,灯没开,又狠命拍了下手掌,依旧没半点反应。 漆黑的卫生间里伸手不见五指,唯有水滴声连绵不绝,断断续续地刺进耳膜。 “这什么破地方,上个厕所都得摸黑。” 抱怨了一句,常行掏出手机,想打开手电筒。 但手机却不知怎么了也突然罢了工,屏幕怎么按都不亮,常行记得自己明明没关机来着,这下倒是不知道怎么办好了。 “槽!什么玩意儿啊!什么时候坏不行现在坏!”发泄般地捶了下墙壁,常行憋着气又连续按了几下开机键,屏幕依旧没亮。 许是他怒气冲冲的声音太大,身后突然冒出“吱呀”一声,像哪里的门被打开,他没在意,以为是谁也出来上厕所。 卫生间里有一扇窗,也蓦地被吹开。 凉风一股脑地灌进来,细索微薄的光亮也从边角落往里窜。 常行模模糊糊看到那窗下有一团长长的黑影顺着墙壁滑下,只一眨眼的功夫,又没了踪迹。 “靠,一定是跟那女的聊天聊昏头了。”他揉揉眼,往隔间走:“上厕所上厕所,上完赶紧回去睡觉!我真是疯了大半夜不睡觉跟这样的女的聊天简直浪费时间” 他走得很快,嘴里叽叽歪歪。 借着外面照进来的一点亮光,常行勉强能看清路。 他刚要解裤带,身后忽的响起一阵脚步声,很轻,像踮着脚尖在走。 常行背着身,只能听到声音,想到刚才隐约的开门声,他估摸着是来上厕所的同学,于是含糊地招呼:“这么晚你也来上厕所啊?” 空气凝结静止,风声骤息,滴答的水声不落,一点一点砸到池面上。 并没有人答话。 “诶我说我问你话呢你怎么” 又是一个光听话不出声的,常行一恼,刚要回头骂,可头刚转了一半,倏地有一只手贴上他半侧过来的脸颊。 那只手很凉,冰冷得宛若刚从冷冻柜里取出来的肉,还很硬,硬邦邦的像石头。 直要将人冻伤。 常行被这一只手激起背后汗毛倒竖! 瞳孔皱缩,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鼻翼急速地翕动着,常行的头缓慢地偏过一个极小的角度。 他所能目及的范围,只有团团深黑的夜色。 而贴在他脸侧的那只手,也仿若透明一样,明明手的实感还停留在皮肉上,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沁骨的寒意真真切切地告诉他,他的脸颊边停留着一个看不见模样的鬼东西。 刚下意识地想拍开,他就发现自己的指腹上结着深深的一层血痂。 明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却能清楚看到那刺眼可怖的鲜红,想到刚才从额头上抹下来的“水珠”,他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两下,继而一声惊恐的嘶吼划破长空: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这是,遇见鬼了啊! 可尽管他叫得再大声,却没有人能听见。 周围的空气像被一只大手紧紧地封锁住,连带着这一个空间内的所有气息与声音,滴答的水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周围仿若沉入了泥沼,常行连自己的喘气都听不到。 “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救命啊!!!” 他连腰带都不知道绑,踉踉跄跄地往卫生间的门口处跑。 可惜已经晚了,在他落步前的一刻,门被一股不知名的冷气猛地甩上。 门把似有生命一般,在常行的眼下,自顾自地转动了两圈,把这一个大活人彻底关在了门内。 “救命救命!!!有没有人啊!!”他疯狂砸着门,吓出的鼻涕泡糊了一脸,“啊啊啊救命啊有鬼啊有鬼啊!有没有人在啊!!” 身后的黑影已汇聚成了一个跟他一般高的身影。 那个身影从头到尾都罩着一层阴气,看不清面容和身形。 它在一步步靠近,以漂浮的方式。 它手上好像还拎着一把长长的东西,尾端贴着地面,随着步伐的迈进发出一阵刺耳的尖啸,听声音像是钢铁之类的东西。 常行一瞬间就联想到了长刀。 他转过身,背贴着门,紧紧把自己往门上靠。 “啊啊啊啊别过来!!别过来!!”他已经怕的说不清话了,口水顺着嘴角滑下来,身上狼藉一片。 “求求你放了我!!我错了我错了!!别杀我!” 他抱着头,不敢去看身前愈发接近的鬼影。 可虚空中有一只手,扣着他的下颔狠狠把他的脸转向前,让他直面着到达他身前的影子。 常行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不复之前蛮横霸道的样子,此刻那为耍帅而刻意截断的眉毛更像毛毛虫了,畏惧地团缩在一起,极其丑陋。 他的眼眸中,黑影已举起了手上紧握的长刀,刀刃裹着阴气,却有银光乍现,锋利无匹。 而那刀刃对着的,正是他的脑袋。 “啊啊啊啊啊!!!” “救命啊!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是祖凡庆吧!!对不起对不起不要杀我啊啊啊啊啊啊啊我错了给我一次机会吧求求你了!!!” 声音凄厉比鬼哭还要难听,小小的空间里都被常行的惊叫充斥。 而那道黑影不为所动,他手上的动作未停,长长一道刀影举起,蓦地对着常行的脑袋划下! “啊啊啊啊————!!” ———— 光秃的枝叶上,蓦然有一群飞鸟被惊起。 祁宵月看着那群身体乌黑的鬼鸦扑闪着翅膀从头顶飞过,无语道:“我说你下次来的时候就不能不带这群东西吗,又吵又闹。” 被她吐槽的是一个穿着黑西装的高瘦男子。 他留着一个劲霸的寸头,皮肤苍白,脸上还有隐约的黑色细纹,领结内衬都是黑色,外搭一套齐整的黑西装,隐入黑夜中不注意看根本不会发现。 他正拎着一串不长不短的锁链,低头翻着一本厚厚的书册,闻言抬起头,回答:“大人啊我这每天花大价钱供养着的宝贝怎么就被您嫌弃成这样。” 他一扬手,一只鬼鸦停留在他的指节上。 鬼鸦也就两个拳头大,全身漆黑,喙尖且长,唯有两只眼睛泛着幽幽红光,在黑夜中宛若两豆鬼火。 “这小东西长得不很可爱吗?”黑无常捋了一下鬼鸦的毛,嘴角一歪,笑容渗人,“上次阎王还跟我要了两只养了玩,地府的小女鬼们都喜欢逗它,就您吐槽它吵,您就是欣赏不了这种纯粹质朴的可爱。” 祁宵月抬手,赏了他一脑瓜崩。 “你来干什么来了,我不是让应三告诉你别来了吗?” 提到应三黑无常就不敢嬉皮笑脸的了,他正了正神色,指着手上翻到的那一页给祁宵月看:“应三大人是告诉我了,但这生死簿上明明白白写着的任务,我再怎么说也得来瞧瞧啊。” 他的指甲又尖又利,指尖抵着的地方,用繁体写了一串极小的字。 祖凡庆,己卯年十一月廿五未时三刻人,卒于己亥年十一月初二巳时一刻。 “你说说,这不是耽误事儿吗!”黑无常愤愤地甩着锁链,沉重的锁魂链在他手上轻巧地翻飞,发出闷响。 “这小家伙的魂魄能去哪儿呢,真是愁人,这么大个地方,你说我上哪儿逮去。” “别急啊。”祁宵月懒懒散散插着手,立在背风口,看着不远处的男生宿舍楼,淡声说:“该出现的总会出现的,既然已经化鬼了,你急也没办法。” “那您的意思是”黑无常腆着个笑脸问,总感觉这位大人知道些什么。 祁宵月推开他的鬼脸,嫌弃地站远了一点。 她伸手指着突然亮起声控灯的男生宿舍三楼,说:“看到那儿了吗,事儿都是那里的人惹出来的,自然要让那里的人自行解决。” “所以?” “所以我们等着就好了。” 27、妈妈 “您看您这话说的, ”黑无常就喜欢跟她瞎贫嘴,“说了等于没说。” “大人您也是从我们这一层过来的, 您知道地府执行手续有多严格,我这拖一天就白扣一天工资,我现在这身上还背着隔壁饿死鬼几千万冥币的债呢, 再扣工资我连打折的孟婆汤都喝不起了。” 祁宵月睨他:“滚,别搁我这儿卖惨,你在地府买了几套房我能不知道?” 黑无常小声嘀咕:“再多套房加起来也抵不过您那一间大别墅啊” “你再说?” “我错了。”黑无常在嘴边做出一个拉拉链的手势,识时务者为俊杰。 云翳深厚, 弯月隐迹, 男生宿舍楼的楼顶处,蓦然窜出一股冲天的阴气。 “啧啧啧,”黑无常负手站着, 抬头眯眼看, 嘴里感慨不停:“这阴气浓度可真是纯粹, 按这模样看,怎么说也得是个怨鬼级别的吧?” “你就想说这个?” “嗯?”黑无常不解。 祁宵月忍住想拍他脑壳的手,“我看你这么多次职业培训全都上到狗肚子里去了。” “你都不想想这刚死的新魂怎么会有那么大的怨气吗?” “这很正常吧。”黑无常没觉得哪里不对:“这个叫祖凡庆的不本就命不好吗,经年积怨,一朝化鬼也不是不可能啊。” “不可能。”祁宵月语气笃定, “这孩子的魂魄我跟应三都看过, 难得的极致纯净,是最不容易成为恶鬼的那一种,更别说是这种情况了。” 她指着楼顶还在汇聚的阴气, 语调低沉:“他生机了断的那一刻我不在现场,可现在这样明显就不符合正常情况,所以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令这里怨气浓度骤然增加,才让这个新魂沾染上被迫成了怨鬼。” 说到这儿,她的面容陡然严肃了起来,精致的脸在黑暗中看不清晰,却能清楚地感受到那含有威慑的目光。 “这件事需要上禀阎王,让他老人家派人来查,不能就这样放任了。” 这种事情确实棘手,地府自打存在开始,除了掌管生死维持轮回之序之外,还有个使命就是平衡阴阳两界的气息平衡,尤其是阳界,毕竟这种东西一旦失序就是恶鬼遍地爬的糟糕事情,任谁也无法保证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类的性命,所以这千百年来,阳间的玄学界和阴间的地府都尽忠职守地进行着平衡阴阳之气的任务。 而如今这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学校,却出现了怨气浓溢的问题,以至于连新魂都被迫因这股怨气而化鬼,无法及时被送去轮回,这不是一个可以小觑的问题。 黑无常皱着眉,暗暗记着祁宵月的话,应声:“大人放心,我回去之后就会禀报阎王爷的。” 正事面前,他没了调笑的心思。 “那这鬼”他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办,“要先抓回去吗?” “不用,”祁宵月摇头:“抓回去还怎么查这股怨气的源头?先放着,我在这儿守着不会出事的。” 她想起祖凡庆干净澄澈的眼眸,淡然说:“他也不会做出什么害人的事,你大可放心。” “行。”有祁宵月看着那就没什么可担心的了,黑无常觉得这方法可行。 “那大人您先看着吧,我回地府一趟。” 他突地打了一声唿哨,漫天的鬼鸦应声转向,突然尖喙朝他们站立的方向,扑闪着翅膀猛地俯冲而下。 黑鸦的颜色比这夜色还要浓稠,它们潮水般涌来,尖利的爪子勾住无常的衣服,四面不漏地包裹着他的身躯,渐渐把黑无常隐匿在乌黑的羽翼之中。 黑无常伸出苍白没有丝毫血色的手,兀地打了个响指。 声音落下,只见一阵飞灰湮灭在眼前,满眼的鸦羽在瞬息间化作一缕烟气散去,而黑无常也消失在了原地。 祁宵月: 这么多年了,这个极其装逼的退场方式他竟然还没有玩腻。 跟小白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土都土到一起去了。 暗自在心底吐槽完,祁宵月轻轻地打了个哈欠。 现在已经深夜两三点了,估计连红绿眼鬼那两个没心没肺的大块头都酣眠了,而她还在这里吹着冷风视察情况。 所以说地府任职人员的工作到底有多不好做,加班都能加到这个时间点,也不知道每年争相报考的小鬼都是怎么想的。 投胎它不香吗,非要去领着微薄的薪水来当牛做马。 抹去眼角渗出的泪花,祁宵月最后看了眼男生宿舍三楼那盏始终未灭的声控灯,听着隐约的凄厉的惨叫,若无其事地搓了搓胳膊。 “啧什么天气,也太冷了。” 毫无感情地感慨了一句,她半点没犹豫地直接调头。 耳边来自屏蔽空间的惨叫声未停,她却仿若没听见一样,一步一步往自己的宿舍楼走。 “果然还是应该披一件外套再出来” * 第二天果然起晚了,祁宵月自己没钟没点的,只要想睡,完全不在意自己今天是否有课。 学校大门那里早就关了,她还翻墙出去买了个煎饼果子啃,还好早餐点还没收摊,摊煎饼的阿姨正插着手跟人闲聊。 “姑娘你咋这个时间才来哦。” 阿姨接了钱,动作麻利地给她摊煎饼,边摊边念叨:“你是附近一中的吧,是不是早上起晚了?小心去上学的时候要被老师逮着骂。” 祁宵月顺着自己的头发,温柔地笑:“我尽量躲着点吧,昨晚看书看太晚了,没起来。” 祁宵月长得好看,人干净又利索,听意思还是个努力好学的,阿姨就喜欢这个类型的小姑娘,越看越顺眼,特地挑了个大点的鸡蛋给她摊上。 刚出炉的煎饼果子又脆又香,煎黄的薄饼裹着翠绿的生菜叶、馃篦儿、面酱和葱末,热气腾腾的让人食指大动。 祁宵月边吃边慢悠悠地往学校走。 这里离一中隔了一条街,现在过了上班上学的高峰期,十字路口处只有她和一个姿容艳丽的中年女人在等。 说中年女人就觉得有些不对,因为虽然年龄对的上,她的样貌却只有三十左右,很是年轻。 深秋的天她穿了一件半长的深色旗袍,外搭一件针织薄外套,半截小腿大喇喇地立在寒风中,连穿的高跟鞋都露了半个脚面。 从背面看就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窈窕的姿态不输任何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甚至还要更有韵味一点。 祁宵月站在她后面,正好对上她的后脑勺,比较奇怪的是这个女人全身上下都妥当,发丝却有些凌乱,光束起来的头发都散了好几绺,没规则地乱翘。 她的后脖颈处,横过的一抹银色。 那抹银色有点眼熟,祁宵月一时没想起来在哪儿见过。 正漫无目的地乱想,前方那个站得笔直的女人突然回过头,乍然一声问话:“同学,这附近的学校是一中吗?” 她的相貌比祁宵月想象中还要美丽,虽有岁月的痕迹,但依旧别有韵味。细细的长眉下两双眼眸深邃,鼻子秀挺,皮肤白皙,眼角有浅浅的细纹,却丝毫不影响整体的美感。 只是眼下两道明显的乌青十分扎眼,整个模样也有些缺少血色过于苍白。 祁宵月一看到这张脸就深深蹙起眉,无他,实在是这张脸太熟悉了。 如果换个性别,祖凡庆和这个女人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祖凡庆是亲缘浅薄,而这个女人与他的命格正好相对应,子女缘分难求。 祁宵月看了一眼就笃定,这个女人,一定就是祖凡庆的妈妈,传言中干“那一行”的人。 而令她眼熟的那抹银色,正是那天在小巷里从祖凡庆书包里掉落出来的银项链。 祁宵月不动声色地看了两眼,柔声回答她的问题:“对的阿姨,过了这个路口就是一中了。” 她没去思考为什么一个母亲连自己儿子的学校在哪儿都不知道,只是伸出手指往学校的方向一指,“您要去的话就沿着条路走吧。” “好好。”女人意识还维持着清醒,眼神却有些空洞,这两个字说得都很机械。 她茫然无措的眼眸中印出四周模糊的景色,只片刻,她却如泼冷水般地猛然回神,眼神瞬间清明起来。 前方红灯转绿,交警吹着哨指挥车辆行驶。 女人转过头,踏着七八厘米的高跟鞋径直往前走。 她的背挺得笔直,渐行渐远的背影逐渐与记忆中祖凡庆踉跄离去的背影重合。 一样的直立,又一样的狼狈。 祁宵月拎着变凉的煎饼顿在原地。 祖凡庆的妈妈去学校干什么? * 祁宵月在校外吃完自己的早餐才爬墙进了学校。 现在估计晨读课刚上完,整个校园都很吵,还好她昨天回宿舍的时候没背包,要不然今天背着包进来免不了又要被人注视。 她的在班级三楼,祁宵月不急不慢地爬着楼梯。高三这栋楼即使下课吵闹声也比隔壁高一高二的小,因为大家都在趁这个时间补觉,因此走廊和楼道里都没有多少人。 进入三楼,倒是有一个奇怪的景象。 这一层楼一半的学生,几乎都挤在走廊中央的那个班级外面,一层叠一层的探头往里看。 叽叽喳喳的,有不少人在说话,却都刻意放低声音,神情晦涩,像是说着什么不可喧哗的事情,抑或在防备着什么。 祁宵月下意识感觉不好。 拨开人群艰难地挤进班里,果不其然,那个她在路上看到的女人,祖凡庆的妈妈,已经先她一步到了这个教室。 她正站在讲台上,两手扶着讲台的两边,半伏着身,脸色阴郁地盯着班里所有的同学。 暗色的一身旗袍裹住她伶仃的躯干,阴影下露出的脸几乎瘦到凸出骨头,她急速地喘着粗气,鼻翼不停翕动。 前排的学生根本不敢与她狠厉的眼神对上,纷纷逃离座位往后面躲,生怕这个突然闯进来的女人会干出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 “靠,这女的谁啊,疯了吧这是。” “谁知道,刚下课就闯进来了,不知道是哪里窜出来的神经病,一直就站在那儿盯着看,太吓人了吧。” “没事别怕,班长已经去喊老师了,一会儿就会来把她赶走。学校安保处怎么会放这样的疯婆子进校,我真是服了。” 祁宵月听着后排学生低声的抱怨,抬眸看向讲台。 这个女人确实与之前判若两人。 前后才不过有半小时的时间,她像突然换了芯一样,全然看不出之前的风采韵致。晦涩的面容像刻薄狠毒的老妇,整个人也变得低沉阴鸷,连那双美丽清亮的双眸都似覆了一层血色。 祁宵月看到她的双颊在颤抖,那是用尽全力咬着牙才能体现在表面的勃然怒火。 “这是在干嘛啊她怎么一动不动。” “脑子有问题呗,我们班真是什么都能撞上,你看隔壁几个班都来看热闹了,这有啥好看的啊真烦。” 四周的怨愤,嫌恶的情绪层出不穷,细细索索的埋怨声清晰入耳。女人自身的怒气和恨意像股风旋,席卷着所有负面情绪,化为丝丝绵绵的阴气,直往女人的天灵盖里钻。 祁宵月看得直蹙眉,隐藏在长袖中的手指一捏,趁着无人发觉又将这股几乎缠成线的阴气给硬生生扯了出来。 这边不知是谁没憋住骂了一句,女人的视线立刻循声移向这个角落。 这一看,便正好与祁宵月的注视撞上! 她突然不可控地颤了下身子,身体一软,上半身差点趴伏在讲桌上。 脖颈处的银项链因伏身的动作而跳出衣领,位于正中的挂坠挣扎旋转了两圈,继而停住,明晃晃地显现于人前。 祁宵月凝神看去,手里的动作滞住。 那是朵花。 较为粗陋的工艺雕刻不出它的全貌,但镀的银色实在惊艳,日光流转其上,宛若一泓金银交织的亮屑。 是朵指甲盖般大的康乃馨,不夺目也不出彩的品种,却是专门用来送给母亲的花。 祁宵月的眼神瞬间变得复杂。 这条项链她上次见还是在祖凡庆的手里,消瘦清秀的男孩子慢慢地吹掉礼品盒上的灰尘,小心翼翼地把这抹银色藏进自己的书包里。 不过才两三天罢了,项链虽到了属于她的主人的手里,可那个买下它的男孩子却再也见不到了。 心思百转间,祁宵月捏紧了指腹。 而台上,一直沉默的女人终于嘶哑着声音,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我是祖凡庆的妈妈。” 这句话仿佛有噤声的魔力,刮进屋里的凉风携着话音满教室飘荡,全班人,都随着落地的话音而停住了自己的动作。如出一辙的,闭嘴收声,愣在原地。 “昨天,”她哽咽了一下,说出口的话变得艰难:“2019年11月2日,我的儿子,在这所学校的二栋楼天台上,跳楼自杀了。”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 邻边高一高二教学楼的喧闹声不绝于耳,这里却如堕冰窖。 女人的声音不疾不徐,明明身躯也纤弱,但每一句话都包含着浓重的情绪,让人不敢去听。 “我当时接到的电话是个男老师打给我的,声音听着十分年轻,他说我儿子出事了,让我赶紧去市医院。我回他怎么可能呢,以为这不过是什么诈骗,直接挂了电话。” “可是后来我发现,这是真的。” “我儿子今年才不过十八岁,距离他真正的十八岁还有两个月,他在这个时候,选择了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离开了我。” 一直说到这儿,女人都是平静的,她像在说什么无关痛痒的问题,一字一句毫无感情,仿佛这刻骨的疼不过是打在身上的毛毛雨。 可全班的多数人,都随着这每一句话的蹦出口而深深埋下自己的头。 女人的目光紧锁着在座的每一个人,任何细微的反应都落在她眼中。 她的眸子陡然锐利,表情瞬息变换,周围的温度顷刻间降至冰点! 女人的手掌猛地拍在铝制的桌面上,激烈的撞击声划破寂静的凝滞空气,而她的话也变得极致尖锐,咄咄逼人: “我不相信我的儿子会做出这样的事!一定是在学校里发生了什么才逼迫他做出了这种决定!” 她伸出手指,狠狠地点在虚空中,用力之大让人感觉她恨不得戳在这里每一个人的额头上! “你们这里一定有人,知道我儿子为什么会去自杀!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逼他走上这条路的凶手!!” 她像兀地被鬼上身似的,有些癫狂了,暗色的旗袍趁着她惨白的皮肤,在白炽灯下更显恐怖。本就凌乱的发型因她的动作而更加松散,乌黑盘起的头发欲坠不坠,血气上涌,她的眼眶都要渗出骇人的红! 全班人惊恐地瞪着眼看她。 面前这个瘦小的漂亮女人,像极了影视剧中来索命的鬼怪,任谁被那狠厉的眼神盯上片刻,都禁不住脸色发白。 气氛剑拔弩张,空气宛如被绷紧的琴弦,一不留神就要断裂! 不过这股僵持的氛围维持了不过半分钟,前门突然“砰——”一声被猛力撞开,三四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纷纷涌入。 是校领导来了,后面还跟着沉默不语的班主任和匆忙跑回的班长。 “祖女士!” 班主任最先上前去拉祖凡庆的妈妈,她没有反抗,情绪收得极快,捋着散乱的头发别到耳后,模样冷冽的跟着班主任走,什么话都没说。 几个校领导随后出去,年级主任板着脸站在前门,待这些人走出去才随手拿起教棍朝外骂: “看什么看,你们都是哪个班的!几点了都没听见上课铃吗!还不快回去上课!” “一个一个的整天都没有一点主动性!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现在已经感高三了!到底还想不想考大学了!” 她威严大,围在外围看热闹的学生立刻鸟兽般散去,生怕被抓到又要写检查。 反观班内,还没有人从这场堪称“闹剧”的氛围里清醒过来。 全班人,连带着段舒宜,都缄默着,低下头,神情莫辨。 他们都或多或少的会有心虚,因为他们无法拍着胸脯说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得起祖凡庆。 在这不长不短的同学时光里,那个个子不高,长相清秀的男孩,一直承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冷暴力,尽管他模样上并不在意,但在座的所有人都不敢保证未必不是自己的哪一次嘲笑成了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女人凄厉又悲切的控诉在耳边萦绕不绝。 “你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逼他走上这条路的凶手!!” 他们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在祖凡庆走上这条绝路时,推了他一把。 祁宵月冷眼看着这里每一个人的表情,心里漠然。 人类就是这样,只有错误铸成的时候才会后悔,只有难事发生的时候才能自省,而这种后悔和自省,大多数却源于对惩罚会不会落在自己头上的忧虑,而不是源自真正的忏悔和懊恼。 只有那个失去儿子的母亲,才会体会到这种彻骨的疼痛,也只有她,才能在此刻出奇愤怒。 年级主任转身面向班内,深深地扫视了一圈,只说:“你们先上自习吧,数学老师这节课有事,来不了。” 聚在后面的人纷纷走回自己的位置。 “好好学习,别吵闹。”年级主任轻声吩咐:“班长你看好班里,我等会儿会来查班,别让我逮到有谁讲小话。” “嗯。”班长听话地点头,抱着作业和试卷往讲台上走。 年级主任甩着手走了。 祁宵月撑着脸往窗外看,注视着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楼梯拐角处,才拍拍段舒宜的椅背。 段舒宜转头,疑惑看她,“怎么了?” “让个空儿,我出去一下。” 段舒宜乖乖挪着板凳往前靠,在身后留出一个允许一人通过的空挡。 “你干嘛去啊?”她张手挡着嘴,用气音问她。 祁宵月一时没答,先举手,声音清脆地喊:“班长我去趟卫生间。” 班长头都没抬:“去吧。” 祁宵月这才绕过后座往外走,边走边小声回答段舒宜的前一个问题: “我先逃个课,你好好学习。” 段舒宜:…… “你疯了!主任说一会儿就来查班!” 祁宵月才不会把她那句话当真,祖凡庆的妈妈刚跟着去了办公室,没一两个小时是聊不完这件棘手的事。 她眨眨眼,安抚:“没事儿。” “我就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这个时候,你去哪儿?” 祁宵月脚步顿住,侧过脸的笑容有些冷意,段舒宜被她这样一看,胳膊上突然冒出一层鸡皮疙瘩,然后就听到祁宵月缓声说: “听说今天常行请了假。” “我去看看他。” 28、失踪 常行今天没来, 祁宵月估摸着他也来不了。昨天被那怨鬼吓了一晚上,今天能保证神智正常都难得, 更别提是来学校上课了。 她打听了一下,与常行同宿的室友早上到校的时候替他请了假,理由是感冒发烧, 估计现在当事人正窝在宿舍里休息。 其实她倒也不是真找常行有事,就是去确认一下这人的死活,毕竟万一出事了麻烦的还是她们这群跟在后面给人擦屁股的,算来算去都不划算, 不如先让他好好活着, 受受怕,好让他知道天地有眼,生前讨不回的债死后照样能找他讨。 至于这债最后是否会用命抵, 那就不在祁宵月的考虑范围之内了。 反正人间阳气充足, 死一个或者死几个对他们这些冷漠无情的地府职工来说并没有什么所谓。 昨晚祁宵月与黑无常讨论的关于此地阴气过溢的问题今天依旧存在, 而且这抹阴气很奇怪,像平日里最常见的阴气就是红绿眼鬼身上携带的,类似于活人身上的阳气,是多还是少其实并不能干预他们的生存。但这里的阴气却像是从阴沟里钻出来的腐毒气息,新魂沾染上很容易被迫成怨, 以致成为恶鬼, 失去神志,这对阴阳两界都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知道黑无常是不是已经把情况并报给阎王爷了,这种事情拖一天就难保之后会发生什么, 还是越早解决越好。 垂眸想着,祁宵月步伐不停。 一中声望高,面积也大,整个校园内光盘曲环绕的小道都数不胜数。她沿着鹅卵石路的边缘走,刚绕过校内玢瑜湖,就隐隐约约听到来自正前方的说话声。 抬眸,越过路的一道折弯,正好看到一群人正往她这个方向走过来。 他们穿着校服,袖子上都别着红色的袖章,红底黄字,举动投足间异常显眼。 正是学生会的人! 祁宵月再怎么说也是逃课出来的,特地找了一条没什么人的路走,没想到这种情况下还能遇到学生会的人,打眼撞上的那一刻,她就知道今天又是不能善了的一天。 因为领头人还是她那个小白花姐姐。 这群人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祁宵月,他们刚查完班,还在说笑,转眼就看到一个模样精致的女生拦在路中央,定睛一看,竟然还是还是祁会长的妹妹祁宵月! 谁人不知祁会长与她妹妹之间有龌龊,前几天她们在走廊上发生争执的事情早被传得全校皆知,所有人都在说祁宵月已经与祁青圆单方面撕破脸皮,势同水火。 这群人一个个都精明,互相对视几秒,瞬间连步子都迈不出去了,纷纷停住。 两方僵持,一时竟都没有动作。 祁青圆尤为僵硬,尽管妆铺的再厚,祁宵月也能明显看出她眼下浓重的乌青色,双目无神,整张脸煞白似鬼。 她和方茹在家被趴背鬼吓得不轻,祁继仁接到电话后就火急火燎请了个大师回家,一群人又是开坛又是做法忙活到半夜,到凌晨三四点钟才将屋子里的邪气全部驱走。 不管那位大师怎么说,祁青圆总觉得这事诡异,再联想到之前祁宵月说过的种种,她隐隐觉得前前后后似有关联。 不过祁青圆来不及深想,不管是不是祁宵月搞的鬼,她暂时都不想碰上这个硬茬,见祁宵月大摇大摆地走过来,她下意识就想避开。 可身后还跟着一群学生会的干事,这些人可不知道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还以为这是迎面撞上来的拍马屁的机会,立刻冷声呵斥住了祁宵月: “你是干嘛的,这都什么时候怎么还在校园里游荡?” 说话的是个女生,长相甜美,两根长辫垂在肩上显得有些俏皮。可与她模样上表现出的不同,这句话的语气却极为尖锐,她甚至还半抬着下巴往祁宵月这边看,眼神里写满了鄙夷的神采。 这个女生就站在祁青圆的左侧方,与她几乎肩贴肩地走,一看就知道是祁会长的亲友团。 她肯定还不知道祁青圆被祁宵月教训一顿的事情,所以这样说话就是故意要找她的茬,说着还偷偷给身边的祁青圆递眼神,嘴角一勾,明晃晃地在邀功。 “是不是逃课出来的?哪班的学生,报个名字,跟我去主任那里认错。” 她说得煞有其事,边说还倾着身想要伸手去扯祁宵月的袖子,没想到手刚伸一半,突然被横插进来的一条胳膊拦住。 侧头看去,竟然是祁青圆。 祁青圆还戴着口罩,露出的半张脸苍白阴郁,晦暗的眼神中似含警告,好像在让她不要多嘴。 女生一愣,没预料这种情况。 祁宵月今天倒是好脾气,没急着跟这群人杠,只是双手插着校服外套的兜,轻声回答前面一句话:“忘带东西了,我只是回宿舍拿个东西而已。” 女孩没忍住,出口的话有些尖酸,“忘带东西?我看是偷偷溜出来的吧,一看就是逃课出来的,得到老师批准了吗?没批准一律按旷课处理!” 祁宵月暗道这小姑娘猜得还挺准,面上却还是不动声色地答:“没证据就别乱说,我一不出校二不翻墙的,别给我乱扣帽子。就只是回趟宿舍而已,你们学生会的人手那么长都管到这方面来了?” “你你!”女生被噎了一下,一时没想起来该怎么接话。 “好了好了。”祁青圆看准时机,默默上前在她开口之前先一步拦在她身前,生怕这人再说出什么话。 她捋了一下耳侧的头发,面朝祁宵月,喉咙因过分的惨叫而嘶哑:“既然是去拿东西就快点去吧,拿完尽快回班,别耽误了课。” 话音刚落,人群中冒出不满的声音:“诶!会长!她这是逃” 祁青圆猛然扯了一下要开口的那人的衣袖,制止住她的质问。 “别乱下定论。”她暗沉的眼眸中氤氲着水光,声音软弱,似在撒娇,“人家只是去拿个东西而已,我们就不要为难了。” 开口的人被这样一看,嘴唇翕动了两下,没好意思往下说。 祁青圆在大家眼里一直都是心慈善良的小仙女,所以即使祁宵月跟她的关系已经到了剑拔弩张的地步,这人也要维持着最后的脸皮和形象,不允许自己的人设有一丝一毫的漏洞。 因此即使全校人都在暗戳戳吃这对姐妹的爱恨情仇的瓜,大家的评论也都是一边倒偏向姐姐,称赞其大度,抨击祁宵月的自私自利。 这句话一落地,所有人都忍不住侧目。 大家心里明镜似的,祁宵月这明显就是逃课出来的,她成绩差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逃课也说得过去。可奇怪就奇怪在祁青圆的反应,这明里暗里就是在护着自己触犯校规校纪的妹妹,祁青圆虽然“善良”,可也一向铁血无情,像今天出现这种“私心”还是第一次。 祁宵月作壁上观,心里冷笑: 祁青圆现在可不得护着她吗,她现在手里捏着的可是祁青圆的脸面,万一她被记过发脾气,气头一上来把拍的祁青圆的丢人视频发出去怎么办?她这个校园女神的头衔还要不要了? 所以即使祁青圆现在心里再恶心,都要憋着气轻声细语地为祁宵月开脱,不让这群学生会的找她的事,省得她把气撒在自己头上。 祁宵月一双明眸看透一切,她好整以暇地笑笑,露出亮亮的小白牙,朝祁青圆眯眯眼:“那既然会长都同意了,我就先去宿舍了,祁会长辛苦。” 她这话像捏着嗓子在说,声音尖利难听,故意落祁青圆的脸。 祁青圆面上弯眸,私底下捏紧了拳头。 祁宵月这人,就是故意在恶心她! 祁青圆眸里冷光四溅,眼眸深处染上一抹恶毒。 而在场的人都神情微妙,他们好像还没看懂这场戏是怎么发展的,戏就已经潦草收场,什么水花也没溅起来。 尤其是最先找茬的那个女孩,她不可置信地看祁宵月目不斜视地与自己擦肩而过,眼睛越瞪越大。 她拉拉祁青圆的衣袖,声音里有些埋怨: “青圆!你今天怎么了!她那么对你你怎么还为她说话啊!” “她这是逃课你知不知道,被抓到就要被记处分的,你还是学生会的会长啊,怎么这么拎不清呢!” 祁青圆沉默地勾了勾自己的口罩,没说话。 她什么都不能说,这就是最憋屈的了。 祁宵月可不会体谅她这种憋屈,她正步伐稳健地往男生宿舍的那栋楼走。 男生宿舍楼的正门稍稍有点不一样,在女生宿舍楼门前会有一个大大的牌子,上面用加红加粗的字体标着男生禁止入内,可男生宿舍楼这边却没有什么东西标着女生禁止入内。 即便如此,祁宵月也不可能大摇大摆地直接进去,毕竟宿管还在门口虎视眈眈地盯着,现在又是上课时间,她到底是来干嘛的根本解释不了。 于是祁宵月绕了个道,慢悠悠走到了宿舍楼最低的一处围墙根前。 一中的宿舍楼也有些年头了,之前砌得墙没有那么高,可自从近两年校领导发现经常会有学生大半夜翻墙出校,因此安上了摄像头。 摄像头就安在墙头铁围栏上,那一小点红光不停地往祁宵月脸上扫。 祁宵月对着镜头,细微地一眯眼,闪烁的红光立刻熄停,摇摆的摄像头也仿佛卡住一样彻底不动了。 红绿眼鬼趴在墙头上往祁宵月站着的地方看。 绿眼鬼垂着大脑袋,长舌头噗嗤噗嗤顺着墙壁往下滚:“大人!您来了啊!要不要我背你飞进来啊!我可会背人了!” “你个傻嗨!”红眼鬼锤他的脑壳,“大人什么身份还用得着你背,你也配?” 绿眼鬼哭唧唧地捂住头,小眼睛里都是委屈。 不过红眼鬼说得也没错,祁宵月哪里用得着鬼背。 她就仅仅歪头看了一下面前厚实的墙壁,然后仿若什么都没看见似的,直接抬步往墙上撞。 “诶诶!”红眼鬼以为祁宵月会翻进来,刚准备捧着手接。没想到这位大人比他想象的还要勇猛,竟然是直接头铁地往墙上撞,它一惊,一时间声音都没刹住:“大人大人莫冲动啊啊啊。” 它用青白的手捂住自己的眼,偷偷露出两条缝来胆战心惊地瞧。 神奇的是,这堵墙碰到祁宵月的身子的那一刻就陡然化成一圈水波,漆的煞白的墙壁蔓延出圈圈涟漪,而自那涟漪处,突然破壁般冒出一个深黑的洞,祁宵月的身体什么也没碰着,就安然无恙地直接从那个洞里走了出来。 绿眼鬼呆滞地张着嘴:“九九又四分之三站台?” “就你会说!”红眼鬼又是一拳捶上来:“什么时候还抖他妈的什么机灵!” 绿眼鬼哼哼唧唧:“我这说的不是实话吗” 红眼鬼懒得理这个蠢货,它连忙从墙头飘下来,缀在祁宵月身侧。 “大人,您是来找那个叫常行的吧?” “嗯。”祁宵月掸弹身上不存在的灰尘,点头,问:“让你查的他的宿舍号,查到了吗?” “嗳,这还不好查嘛!他今天一直没出宿舍,我挨个看就查到了。”红眼鬼面上有些小骄傲,伸着粗黑的指头往三楼指,“喏,您看,305,就是那间。” ———— 白天的宿舍楼要比深夜更加寂静,夜里起码还有些许的人气,可现在整栋楼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三楼长长的一条走廊都很黑,这栋楼坐南朝北,完全背光。艳阳天里都渗冷气,更别提是今天这种阴云密布的天气。 红眼鬼一进这里就夸张地捏起自己的大鼻子:“哎呦喂,这是啥味儿啊这么冲,有活鬼生吃人肉了?” 空气里确实有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被阴气掩盖着,活人闻不到。 这股味道浓稠得宛如调和的浆,一点一点堵塞着鼻孔,让人呼吸都困难不已。 当然在场的两只鬼都不需要呼吸,活着的那个唯一的人又不care这股血腥气。 绿眼鬼块头大,飘得慢,磨磨蹭蹭地沿着墙壁四处嗅:“光凭这个味道,至少得死这个数吧。” 它比出一个巴掌,五根指头竖得笔直。 祁宵月走在前面,闻言用余光瞥了下,答道:“这不是活人的血腥气,是怨鬼生前就带在身上的。” 并且死法越惨烈,所携带的血腥气就越重,成怨的可能性也就越大。 两只鬼跟在后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常行所在的305宿舍正好位于这条走廊的正中央,此刻红棕色的木门紧紧闭合着,铝制门把上挂着一串小的不起眼的大蒜。 红眼鬼刚开见就咧着厚嘴唇嘲笑:“这大蒜摆这里有啥用,连我们都防不住还想防怨鬼索命??” 它扯下那串蒜,绕着自己的手指笨拙地转了两圈,随后扔到绿眼鬼脖子上,“挂好,今晚放火锅里。” 绿眼鬼傻愣愣地点头。 祁宵月抬头看了一眼,宿舍门顶上竟然还悬着一个圆形的小镜子,普通的平面镜,边缘还是塑料材质,看起来不新,应该用了有一段时间了。 祁宵月心里一哂,看来常行昨晚是真的被吓得不轻,现在病急乱投医,什么东西都拿出来挂上了。 她扭着门把手,稍微一旋转,直接转开了门。 门竟然没锁! “吱呀”一声,老旧的门沿擦着地缓缓打开,露出一道不大的空隙。 空气中的血腥气更浓了,直接劈天盖地地兜头罩来,争先恐后地想从这条缝里往外挤。 祁宵月蹙着眉往里看,心里有些不对劲。 屋里太静了,几乎可以说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阴气与血气充斥满了整个房间,把每一个角落都填得满满当当。窗帘未拉,可还是没有一点儿光,极致的黑裹着整间宿舍,让人看不见也摸不清,只觉得血气上涌,满脑发晕。 最重要的是,这里没有一丁点活人的气息! 祁宵月心里不祥的预感逐渐加强,她眉一凛,突然扫向身后的红绿眼鬼两兄弟,冷声道: “你们确定今天常行没有走出宿舍吗?” 29、两人 “啊?”红眼鬼被这个问题问的一愣, 它从早上六点多就在这儿守着,确实没看到常行走出这间宿舍。 “没有没有, 真的没有,他一直呆在宿舍里啊。” 祁宵月面上严肃,手掌贴在门上, 轻轻一推。宿舍门借着这股力徐徐转动,最后撞击到墙面停住。 肆虐的阴气一股脑地全部冲出来,奔走着往外跑。 黑漆漆的环境里,常行的床上空无一人! “我的天!”红眼鬼扯着脖子往里看, 瞪大的眼珠好似随时都要脱出眼眶, “真不见了!” “完了,这小孩不会被那个怨鬼给吃了吧?”绿眼鬼惴惴揣测。 祁宵月沉默着,眼神中思虑深重。 现在的情况就有些棘手了, 本该在宿舍里的常行如今不见踪影, 凭他昨晚被吓破胆的那个架势, 应该也不会是自己去了哪里,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他被人或是被鬼掳走了,现在生死不明。 红眼鬼自觉没办好事儿,这下连话都不敢说了,瑟缩着脑袋拼命给绿眼鬼递眼神。 三位正相顾无言, 走廊尽头突然有一阵骚动。 那声音细细索索的, 好像有人在说话,且愈来愈近,好像正朝三楼走来。 祁宵月正垂着眸, 听到这细微的脚步声随即眉头一动,反应极快地扯着两只鬼就往宿舍里扔。 她迈步进去,反手把门一合,“砰”一声响后将自己和两只鬼一同关进宿舍里。 “咋咋咋咋咋咋了?”红眼鬼被扯了一个趔趄,舌头差点没捋直。 再次抬头,它就看到祁宵月模样认真地站立着,面朝门后,眼神平静地盯着什么东西都没有的门,好像在看什么。 “发生啥了大人?”它挠挠头。 祁宵月侧头看着它,并未回答,她伸出一根手指靠在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而随着“嘘”的这一气音落下,门外走廊上终于响起了极为明显的说话声。 “您昨晚卜测到的地方就是这里?” “对。” “这里阴气确实太重了,还是师傅您有先见之明,这恶鬼要一直放任着还不知道在这里会惹出什么祸端。” “莫要大声喧哗,这鬼敏锐,昨晚我还可以感知到它的存在,现在估计躲了起来,连罗盘都预测不到了。” “您看这鬼是何种实力?您现在身上有伤,需要我找曾家人来收服吗?” “不必,我还不是那种伤一下就动不了的老骨头!” 两道声音一老一少,皆是男子,老的那位声音气弱却威严,语气颇为正经,少的那位生气十足,却并不轻浮,一字一句都恭敬有加。 听他们话中的意思,这竟然还是来自玄学界的“同道中人”? 祁宵月捕捉到那个年轻男人话语中的“曾”字,突然挑起眉,眼神中略有兴味。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上次跟应家那个长辈交谈的时候,他提到的京市几个玄学世家里,就有一家姓曾。 莫非这两人,就是从京市来的? 黑暗中,祁宵月神情莫辩。 一旁晾闲的红绿眼鬼自然也听到了这一番话。 绿眼鬼偷偷跟他哥咬耳朵,“哥外面那俩人,是不是来抓我们的啊?” 红眼鬼睨它,“你真是一天到晚不知道自己多大分量,就你这个小玩意配人家专程跑来逮你吗,你值几个钱?” “这俩人估计是跟大人一样,来抓刚死去的那个新魂的。” 正巧外面谈到了这件事。 年轻人说话老成持重:“我打听过了,师傅您卜测到的那个新魂,估计是前几天在这所学校跳楼自尽的学生,名叫祖凡庆。” 他叹了口气:“才不过十八岁的年纪,未免太可惜了一点。” 老人从鼻腔里挤出一句冷哼:“有什么值得可惜的。” “这里阴气如此浓重,这人怕是生前也是个阴暗恶狠之人,留着也是作孽,不如早日魂归地府,好洗清罪恶重入轮回。现如今他滞留阳间化为怨鬼,不知还有何种害人的企图,你莫要有怜悯之心!” 这话语气很重,听起来像教导却更似愤然恨意。 红绿眼鬼听得面面相觑。 它们俩自然不会对一个人类产生什么怜悯或者憎恶的情绪,但通过这段时间看,祁宵月大人好像对这个小孩儿很有好感,他生前祁大人会帮他解围,他死后祁大人也没有第一时间将他抓起来投入地府,这对鬼来说更像是一种从天而降的殊荣,所以即使祖凡庆跳楼自杀的事情与它们无关,它们也要在第一时间把消息传给祁宵月。 红眼鬼小心翼翼地去看祁宵月的表情,生怕外面那道算不上善意的声音触了这位大人的霉头。 可祁宵月并没有什么表情。 即使外面那老头说祖凡庆是个“阴暗恶狠”之人的时候,她连眉头也都没皱一皱,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把职业素养里的“喜怒不形于色”贯彻得彻彻底底。 外面的两人的脚步声清晰可闻,路过305时,他们却蓦地停住了。 沉重的踏步逼近门边,隔着一道门,红绿眼鬼好似都能闻到这两人身上充沛的阳气,还有各种杂七杂八混合在一起的令鬼不喜欢的味道。 祁宵月本来没动作,随着这两人的靠近却突然抬起了手。 她闭合着手掌,手背向着自己里侧,朝身后两只鬼的眼前轻轻挥过。 红绿眼鬼只感觉自己身前兀地多了一层透明的屏障,自己的气息瞬间就被紧紧锁在了屏障内。 “师傅,那鬼是藏在这间宿舍里吗?”年轻人疑惑问道。 “不是”老人的声音有些犹豫,“真是奇怪我明明感知到这里气息不太一样来着,现在又消失了,莫非是我感知错了?” 他又靠近了两步,空气中的阳气陡然浓郁,红眼鬼猜他可能已经把脸贴到了门上。 年轻人打着哈哈:“师傅您现在实力还未恢复,感知出错也是正常的。” “我们还是先去别的地方看一看吧,那个宿管只给半个小时的时间,过了时间他就要上来寻人了。” “也是”老人还有犹疑,但并未发觉哪里不对。 他咳了两声,“我先把这里的阴气给收了,孩子住的地方有这些东西可就不好了。” 屋内的人看不到屋外的情况,但随着他说完的半分钟后,包裹着这整间屋子的阴气就像被一只大手捏着,一点一点地顺着窗户缝往外抽离。 不过片刻,全然散去。 外侧的阳光终于透过阳台照进来,屋内的黑暗被横扫干净,渐渐能看清宿舍里的陈设。 “哦豁。”红眼鬼张圆了嘴,“还真是个有本事的。” “怪不得敢来抓怨鬼。” 听外面两道脚步声渐远后,祁宵月才转过头,解了给红绿眼鬼下的屏障,淡淡接话:“那是京市来的人,估计是哪家供着的长辈,能没有点儿本事吗?” “那他们会抓到祖凡庆那小孩吗?”红眼鬼问。 祁宵月转着门把开门,清新的空气灌进来,她做了一个深呼吸,无所谓地耸肩。 “谁知道呢?” 绿眼鬼还担心着这群人把它收走,面上惶然:“如果被这些抓鬼的人抓走,是要被打成魂飞魄散的吗?我听隔壁学校的小艳鬼说,她的好姐妹都被这些玄学界的道士给抓走炼化了,这也太没有鬼权了吧!” 边说他还感同身受地抹了一把眼角,泫然欲泣,楚楚可怜。 “说什么呢?”祁宵月看他的眼神像在看傻子。 “炼化鬼魂的那是恶道,正统玄术视之为邪魔外道,不可能会用那种极端方法对待你们的。阳间的世家与地府都有合作,只要是他们家小辈抓到的东西,一律都会联系地府公职人员去前往交接的。” “所以啊,”她伸着指头点点:“无论怎么样,你们最终都会落到我的手上。” “祖凡庆也是。” 绿眼鬼眼神呆滞:虽然我听不太懂但感觉好牛逼的样子。 祁宵月也没准备科普什么,她说完就出了305,整个走廊还是寂静,外面云翳未散,但星星点点的日光还是穿破云层撒下来,没有来时那么昏暗了。 现在第一节课差不多要下课了,再不回班,到了下节课老师来到,她就真的不能解释自己为什么会逃课了。 “大人大人!”红眼鬼也没想到她会这样啥也没干成就回去,“您不管那个叫常行的小子了嘛!他现在还失踪着呢。” 祁宵月匀速往楼梯口走,头也没回。 “没事,他失踪就失踪吧,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你们要是闲着没事也可以去找找他,我先回去上课了。” 红绿眼鬼: 您这个人类都不担心,我们两只鬼瞎操什么心。 红眼鬼幽幽看了一眼挂在绿眼鬼脖子上挂着的一串大蒜,忽的咧嘴一笑: “嘿,我们管这干嘛,走,吃火锅去!” 30、问话 祁青圆依旧浑浑噩噩的, 她查完了班,回到教室时同桌告诉她年级主任找她去谈话。 “我?”她指了指自己, 眼下的青黑色快要坠到嘴角,“年级主任找我?” “对。”同桌努努嘴,示意她去看走廊尽头的办公室。 办公室位置好, 通风透光,教学楼边上栽的几棵高树的枝丫正好从那里的走廊边延伸出来,空气也清新。 下课时间那里经常会有老师趁机透气闲聊,今天倒是奇怪, 连个人影都看不见。 同桌的声音放得很轻, “你没听说吗,今天祖凡庆的妈妈来学校了,到三班大吵大闹了一番, 现在估计就在办公室跟校领导谈话呢, 喊你去估计是要问祖凡庆的情况” “问祖凡庆的情况?”祁青圆下意识重复了一遍。 这个要求一听就知道是祖凡庆的妈妈提出来的, 老师不可能随便拉出来一个学生来面对这种问题,但祖凡庆的妈妈却有资格向学校提出这个要求,毕竟祖凡庆在学校里自杀,现在虽然原因未明,但校方肯定有一定的监管责任。 祖凡庆的妈妈很聪明, 比起老师对同学片面的了解, 显然同窗可能会更了解更深层次的内情,而祁青圆身为学生会会长,就是这个了解内情的最好人选。 祁青圆心思转了两圈, 半阖着眼将自己衣袖上别着的袖徽摘下,轻声应道:“好,我这就去。” 祖凡庆在学校的遭遇怎样,只要是有眼睛的学生都能看得见,光是同学的排斥、常行一等人的欺侮就已经足够让一个学生饱受折磨,更不用说更多数人的漠视以及故作视而不见的姿态。 但这些心知肚明的情况,所有人都不会说,自然,祁青圆也不会。 无论祖凡庆的妈妈怎样问,她只需要说同学和睦、团结友爱便是了,反正她又不曾在这场意外里充当什么助推手的角色,只要保证自己不被祸及,怎样说都没什么差别。 她边想着,边走到走廊尽头,缓缓敲开了办公室的门。 年级主任低沉的声音响起:“请进——” 祁青圆推开了门。 屋里坐着几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年级主任坐在外侧,正面色严肃地看过来。 她的对面坐着一个模样十分惹眼的女人,正是祖凡庆的妈妈祖凌。 祁青圆不动神色地扫视了一圈,忽的停住,猛然对上祖凌探究的眼神。 这个女人在何处都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角色,即使这半大不大的空间里气氛再阴沉压抑,她身上那一身暗色调的旗袍依旧隐隐有惹人瞩目之感。 她端坐在校领导的对面,双手规整地交叠在身前,脖颈细白又修长,乌发虽有些凌乱但依旧可以看出之前盘得如何精巧。她很纤瘦,却异常挺秀,身躯骨干虽显寥落但旗袍却穿得优雅韵致。 即使这种时候,这个女人依旧不显一点颓废或是狼狈,比起说是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她更像一个刚刚战败的勇士。 当然勇士也不是完全冷心冷情,她的眼下是不啻于祁青圆的青黑色,过分苍白的脸色也只能用唇上的零星血色才能稍稍压住。 她的眼神凌厉,自祁青圆进门开始就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一双眼睛宛若利刃,好像分分钟就能割破所有人伪装起来的面孔。 祁青圆在这双眼睛下莫名感觉腿有些虚,这种无所遁形的不安全感让她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校领导和年级主任的脸色都不怎么好。 年级主任伸手示意祖凌,声音有些哑:“这个就是我们学校的学生会会长,祁青圆同学,一班的,与祖凡庆同学在同一层楼上课。” 她指指祖凌旁边的位置,对祁青圆说:“你先坐,这位阿姨有话要问你。” 祖凌的眼神依旧落在祁青圆身上。 祁青圆垂着头,努力避开这种锐利的注视,沉默地落座。 祖凌身上很香,闻起来不似什么香水味,倒更符合那种常年熏染出来的檀木香,幽幽浅浅,顺着鼻翼往鼻子里钻。 祁青圆蓦然想起年级里对祖凡庆妈妈的传闻,说她是干“那一行”的人,肯定漂亮,也肯定很“脏”。 现在见着了真人,漂亮是真的漂亮,举手投足都是一股魅惑的风韵,但“脏”? 祁青圆抿紧了唇,不再往下深想。 所有人都没说话,空气中似有剑拔弩张的紧迫感,祁青圆捏紧了手,垂下去的眸子在疯狂地颤动。 坐在这个女人身边太有压力了,祖凌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这么大的气场,直接逼得她连头都不敢抬起,生怕她一抬头,祖凌那一双还泛着血丝的眼睛就能顷刻间把她所有隐瞒的小心思全部看透。 年级主任咳了一声,打圆场:“祖凡庆妈妈,你尽快问吧,这个孩子性子很好,有什么事一定会说的。” “祁青圆同学,这位阿姨问你什么,你如实回答就好。”年级主任怕祁青圆慌张,宽慰她:“你不需要有什么隐瞒,只要诚实说就可以,懂了吗?” 祁青圆慢慢抬起头,露出一双氤氲着水光的明媚眸子,软声说:“嗯,我知道了。” 她侧头看祖凌,声音更加柔弱温婉,“阿姨,您问吧,我一定知无不言。” 祖凌一直冷冷淡淡地看着祁青圆的作态,比起面前这些傻白甜的老师,她更能看清这个小姑娘在伪装,这一幅柔善模样不知道在做给在座的哪一个人看,小小年纪心思就如此之多,肯定也算不上是年级主任嘴里那种性子好的。 不过这与她叫这个小姑娘来的目的并没有关系,她懒得说什么。 祖凌交叠着的双手突然握在一起放在膝前,开门见山道:“祁同学你好,我是祖凡庆的妈妈,请问你认识祖凡庆吗?” 第一个问题祁青圆已经猜到了,她适时地稍微红了眼角,眼神中略有悲痛,连声音也轻轻地哽咽了一下:“我我认识。” “我的妹妹就是三班的学生,我去三班找我妹妹的时候经常能看到祖凡庆在班里做题,一来二去就认识了。” 祖凌:“听说上次祖凡庆没穿校服也是你查出来的,是吗?” “是我查出来的”祁青圆卡了一下,“当当时是” “没关系,”祖凌截住她的解释,“我不是要批评你,你没有做错,我只是问一问而已。” “那这样说你跟祖凡庆并不是一点交集也没有,你还算有点了解他?” 祁青圆讪讪,只能顺着她的话回答:“算算吧” 祖凌面色不改:“那你能给我讲讲祖凡庆在班里的学习情况吗?” “嗯啊?”祁青圆一时没反应过来,“学习情况?” 这也太奇怪了,自己的儿子刚自杀没救回来,这个当妈的看起来并不怎么伤心就算了,怎么都这种时候了了解情况还往自己儿子的学习方面扯,难怪祖凡庆一天到晚除了做试卷就是背题,看来这个妈也是个望子成龙的。 祁青圆在心里暗暗吐槽完,面上还是乖乖地回答: “据我所知祖凡庆一直学习很好来着,经常是三班的前一两名,我也经常在年级大榜上见过他。” 她突然想起祖凡庆的死因,又小心翼翼地添了两句:“可是最近一次模拟考祖凡庆好像有一点点退步,上次我在图书馆看到他的时候他也一副不怎么开心的样子,问他他也是说成绩倒退了心情不好,之后再见到他也是一直愁眉苦脸,好像很为学习的事情发愁” “我感觉他是真的很看重学习,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我想是不是” “祁青圆同学!”年级主任横眉,突然打断祁青圆要说下去的话,面上有些严厉:“别乱加猜测!” 祁青圆听话地闭嘴,心里有些惴惴。 她刚才说的并不完全是真的。 她确实跟祖凡庆在图书馆有过交谈,不过也只是简单的打招呼而已。 那个男孩子很认真,碰巧遇到了就顺便问她写好的检查应该什么时候交。 当时模拟考成绩刚下来,祁青圆去看榜的时候发现一向差她两三名的祖凡庆这次连前十都没进,下意识就记住了这个人,因此对他很有印象。 当时她还端着关心同学的架势,安慰祖凡庆说:“你这次退步了啊,别太难过。” 祖凡庆跟她并不熟,听到这话倒是一愣,随即莞尔:“谢谢你,不过这只是一次考试而已,我没有难过。” 男孩的语气轻松又随意,眼波清澈,面容干净温和,看样子不是在说谎。 祁青圆偷偷去瞄祖凌的眼神,果然,因为她刚才那句话,这个女人放在她身上的眼神终于有了动摇,她微微眯眼,眉拢起,若有所思,看样子似在思考她所说的那种猜测的可能性。 连带着年级主任与在座的校领导都变了脸色,他们教书育人这么多年,心里都清楚祁青圆说的这种理由才是最可能也最常出现的理由。 毕竟在这个时间点,又是面临着巨大升学压力的高三生,因为成绩倒退接受不能而选择轻生的情况不胜枚举,祁青圆的猜测十分合情合理,甚至比其他的任何理由都要可信。 心里刚有些放松,祁青圆还想加一把火,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身旁的祖凌却突然侧过身,薄薄的嘴唇翕动,如冰雪般沁骨的声音就响在耳畔: “祁同学,你说错了。” 祖凌注视着祁青圆,她那双眼睛里都是红血丝,乍然看起来有些可怖,但精明的光彩却丝毫没有减弱,甚至还更具有压迫性和攻击性,她继续说道: “祖凡庆学习好,是他自己自觉,我从来不曾要求过他学业上需要取得什么样的成绩,也不曾对他的进步或是退步发表过什么看法,因为我不在意这些东西,他也不在意。” “他是我儿子,我了解他,就算祖凡庆从年级大榜的第一名掉到最后一名,他也不会因为成绩倒退的事情皱一下眉头,更别提是因为这种简直玩笑一般的理由去跟别人抱怨,甚至去跳楼自杀。” “所以,祁同学,你刚才说的那些话,我这个做母亲的不能相信。” “不不是”祁青圆突然攥起手,急急忙忙要辩解。 祖凌理都没理她,直接转过头面向年级主任,语气没有一点客气的成分:“请您把这位同学送回去吧,我需要一位更了解祖凡庆的人来问问题,显然这位同学并不是我要找的人。” 她想了想,突然说:“我早上在三班的时候看到一个模样很精致的小姑娘,她看起来是个诚实的孩子。” 祖凌特地加重了“诚实”这个词的音调,眼角还似有若无地斜向祁青圆这边,看起来就像是在不满这位同学的说法。 她继续道:“好像那个女孩儿还跟我儿子是一个班,我希望您能把她叫来让我了解一下情况” “我记得祖凡庆向我提起过她叫祁宵月是吗?” 30-40 31、坦诚相告 祁青圆现在都不敢到三班这里来传话, 尤其还是跟祁宵月传话。 她这两天经历的事情太过邪门,以至于连正面碰上祁宵月的勇气都没有, 于是板着脸把话带给段舒宜,糊弄一下也算交差了。 段舒宜转告给祁宵月,边说还边砸吧嘴:“你最近是招惹了祁青圆吗, 她托我给你带话的时候脸拉得有三尺长,黑眼圈都快掉下来了,女神形象看久了,她这幅邋邋遢遢的样子我还真是第一次见。” 祁宵月扯了校服外套往自己身上披, 她捏着拉链头, 一路拉到顶,把立起的衣领扁下来。 “长见识了吧?”她问。 段舒宜点头,模样煞有其事:“真的长见识, 没想到‘女神’也是两面派, 看来平日里吹得那种神仙颜值也不过如此嘛, 大家只要不化妆都跟批量生产出来的没什么差别。” 祁宵月散开随意绑起的长发,黑发倾泻,她从下往上重新束起,拉着皓腕上的皮筋重新扎。 段舒宜瞧着她无瑕的侧脸,想了想补充道:“也不是没有差别, 你跟我们这些人差别就挺大的。” 祁宵月一笑, 默认她的赞美。 她这就要去年级主任,自然要将校服穿好,头发扎好, 上次已经因为仪表问题被逮到一回了,这次肯定不能再被抓住第二回。 祁青圆来传话的时候故意没说是什么事,其实即使她不说祁宵月也能预料到,这个时间点尴尬又严肃,能让年级主任找上她的原因除了祖凡庆不会再有其他。 至于为什么是祁青圆来传话,她大概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祖凡庆的那个妈妈可不是什么随便可以糊弄的角色,即使祁青圆再会伪装,再会编造,在历经千帆的女人眼下也不过都是些小孩子拙劣的把戏。 祁青圆在别的事情上撒些小谎来确保自己的形象也就罢了,但现在这件事事关一条人命,再不诚实一点也活该被别人指桑骂槐地教训。 祁宵月去的时候顺便还看了一眼隔壁常行的班级,常行依旧没出现在教室,他那几个小喽啰一起聚在最后排的座位上讨论着什么,一个个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平日里趾高气扬的神气不复存在,耷拉着脑袋的模样甚至还有一分卑微的可怜。 他们周围的一圈位置都没有坐,所有人都隔得远远的,就连桌子都拉得很开,唯恐避之不及的样子,好像靠近一分一毫都会被别人当成这群人的同伙。 这些人做过什么,所有人心里都跟明镜似的,他们都害怕这些事情会牵扯到自己身上。 祁宵月只看了两秒就移开眼,面上平静无波。 无论常行是不是造成祖凡庆自杀的凶手,这些人都不能说自己完全无罪,在施展暴力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个人手上是干净的,现在自然也不可能从舆论与众人的目光中脱身。 他们的恶毒,并不比常行差一点半点。 教室外风很大,温度很凉,风带着深秋桂香倏忽而来,高大的落叶木深深扎根在两栋教学楼的中间,飘转的树叶往两侧的走廊里飞。 祁宵月想起自己之前翻看校园网时,无意间看到的祖凡庆点赞的段舒宜的感想内容。 里面有一句话是:“我们都不是孤独的灵魂。” 所以祖凡庆之前的生活是孤独的吗? 被凶恶的混混欺侮,被冷漠的同学孤立,应该是有资格感到孤独的。 但好像又不是那样,他很温和也很善良,会给之前同样无视过他的段舒宜讲题,会给妈妈偷偷准备礼物和惊喜,连被殴打之后也只是笑笑拍掉身上的土,说:“没关系我不在意。” 连祁宵月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个才不过十七八岁的男孩,她直至现在还在思考,如此干净的灵魂是不是真的不太适合在这样的环境中生长,是不是当初投胎时,负责轮回事宜的部分给祖凡庆分错了命格,这样的孩子本就应该是理所当然的拥有美满人生的。 但现实中好像没有那么多理所当然。 记得在很早之前,祁宵月刚刚接手地府的工作的时候,之前应三就对她说过: “世界上有无数种生命,自然也就活成无数种姿态,所以我们即使穷尽一生也只能说是比别人多看了一些生命的活法,没看过的东西千千万万,所以遇到什么样的都不必惊奇,也不必插手,他们有他们要走的路,我们只负责送最后一程。” 他们也只能送最后一程。 祁宵月将下巴埋进衣领中,莫名有些怅惘。 微风凉飕飕,她加快了步伐。 —— 这一走一来的空隙间,校领导与祖凌又进行了一番交谈。 这些做老师的见过太多类型的家长,他们连夜开了一场又一场的会,应对措施准备了一套又一套,甚至做好了被死缠烂打要求巨额赔偿的准备,可一遇到祖凌,他们提出的所有建议都被全部无视。 祖凌不提事后处理,不提学校的监管责任,连赔偿都不谈,她的话翻来覆去就只有一个意思:我只需要一个原因,一个我儿子为什么会自杀的原因。 年级主任坐在最外侧深深叹着气,根本无法接话。 还好祁宵月拯救了这个面面相觑的尴尬场面。 祖凌一直记着这个匆匆一瞥的女孩,她去三班的时候也见过,这小姑娘长得太过惹眼,很难让人忘却。而且之前祖凡庆在家里时也向她提起过班里有个长得非常漂亮的女孩,心地也很好,三番两次帮过他,祖凌一直对这件事有印象。 所以自打一照面,她就对这个女孩子有好感。 跟之前进来的那个不一样,这个叫祁宵月的女孩面无表情,连眉眼都是淡淡的,安静又稳重,比之前那个满脸卖乖的好了不止一点半点。 年级主任揉了揉太阳穴,让祁宵月落座:“你先坐下,老师们和这个阿姨有事情要问你。” 祁宵月落座,神情不变,眸露清光:“祖凡庆的事?” 在座的老师纷纷抬头看她,祖凌也将视线移到她身上。 祁宵月的脸上没有丝毫惊惶,也没有故作出的悲伤或是惋惜,她很平静,眉峰缓和,眼眸深沉,深邃的瞳孔中捕捉不到任何情绪,但莫名的就让人感受到些许抚慰,好像全身的负面情绪都被那乌黑的双眸吸走。 祁宵月侧头,向祖凌微微颔首,“请您节哀。” “如果有什么想问的就请问吧,我和祖凡庆算是朋友,能回答您的我不会隐瞒。” 祖凌看着这个小姑娘略有关切的模样,一瞬间甚至有要落泪的冲动。 她今天一天竭力忍住的泪意与焦躁好像就在这一刻溃不成军。 这是来自阴间的抚慰,变相等同于代替祖凡庆做出的最后一次对母亲的安抚,祖凌虽不知道,但灵魂依旧会有触动。 吸了吸鼻子,祖凌维持住表情,轻声开口:“同学你好,我是祖凡庆的妈妈,我们早上的时候在十字路口见过。” “嗯。”祁宵月认真应声。 “我想我想了解一下祖凡庆在学校里的情况,请问你可以告诉我吗?” 白炽灯下,女人的脸被照得更为惨白,毫无血色的皮肉裹着内里,给人一种形销骨立的错觉。 光与影的交接处,祖凌才稍稍泄出一点强撑着的脆弱。 姿态在如何强硬,她现在,只是一个刚刚失去孩子的母亲。 除此之外,她没有任何身份。 祁宵月在她近乎乞求的目光中,郑重地点头:“好,我全都告诉您。” ———— “你是说三班的同学一直都在孤立祖凡庆?”年级主任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感觉自己的头都要炸了,“这怎么可能呢!没有理由啊!三班同学一向都很团结,学风也好,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在你们班主任都没有察觉的前提下,孤立一个学生这么长时间?” 祁宵月觉得她这句话问得有些可笑,她注视着年级主任,反问道:“这种事情,班主任没有察觉难道不是正常的吗?” “嗯?”年级主任的脸微僵。 祁宵月语气无波无澜:“一个学生,只要有心干坏事,老师再怎么细致入微也不可能完全盘查到,更别提是这种集体性无意识的举动了,也许连这些学生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在做什么,更何况是老师呢?” “可可这”对面的校领导紧紧蹙眉,不安地搓手:“可这没有理由啊。” “祖凡庆是个好孩子,所有老师、同学对他评价都不错,成绩好性格也好,根本没有理由会处于这种境地啊。” 祁宵月顿了一下,又反问:“难道一定要为恶意找一个理由吗?” “也许只是看不顺眼呢?” 她说:“老师应该知道二班有一个叫常行的人,他是什么样性格的人老师心里应该都有数,这样的人,平白无故去欺负一个同学,也是有可能的吧?再加上他那暴戾的脾气,对班里的同学进行一番恐吓,自然而然就没有再愿意接近祖凡庆了。” “这是很常见的事情,一个校霸的威吓甚至比老师的教训还要令人担惊受怕,在这种情况下,更多学生会选择自保。” “这就是学生之间简单又直接的相处方式,没那么多弯弯绕绕,但其中的恶意却不比任何算计都要惊心。” 所有人都沉默不语。 在座除了祖凌都是高知识分子,祁宵月说的这种情况很浅显易懂,他们也不是没想过,只是不敢相信。他们所在的学校是湛城最有名的中学,每年升学率都遥遥领先,多少父母挤破头也要将孩子送到这里来上学,在这里当老师都要比同行脸上多一分光。 可揭开这层光华的外衣呢?这样的学校真的就不存在校园暴力的情况吗? 没有人敢保证。 其实对于这件事,祁宵月也并没有将话说完全。 常行对祖凡庆的恶意最开始可能只是一时的不顺眼,但到后来,可能是为了给自己这份暴行冠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常行便宣扬祖凡庆的母亲是“妓.女”,而他也是个带病的“脏”孩子,好像这样,他就有充分的理由去欺负祖凡庆。 从那个时候起,这就已经不是单纯的一时兴起的欺凌了,而是常行对祖凡庆发自心底的极度厌恶,以致于情况愈演愈烈,最终导致的悲剧的发生。 但祁宵月并不准备说出这个理由。 祖凌木着脸,静静听完这一番话,没有发表任何看法。 祁宵月明显看到她的嘴角在翕动,像在强忍着冲天的怒气和恨意,紧咬住的下唇毫无血色,恐怕再用力一点,下唇就要被她咬破。 “祁同学”祖凌的声音干哑,喉咙仿佛被撕裂一样,“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祁宵月默然以应,她莫名对这样的谢意感到愧疚,事实上,她真的没有对祖凡庆做出过什么实际的帮助。 一切命定,由不得她随意更改。 祖凌的语气诚恳真挚:“同时,我还要谢谢你愿意做他的朋友,我想祖凡庆身处这样的环境,能遇到愿意帮他的你,他应该也是幸运的。” “你愿意告诉我这些,肯定也是不愿看着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放心,我身为他的妈妈,绝对不允许我的儿子抱着这样的伤痛离开。” 话戛然而止,祖凌的眼眸像沁了血,血色与火气交织间,犀利的眼神猛然刺向一直噤声的年级主任。 “那么现在,王老师,能请问您,那个叫常行的学生现在在哪里吗?” 32、又是跳楼? 现在没有人可以答应这样的请求。 年级主任埋下头, 根本无法在这样含着乞求与逼迫的目光中说出一个字,她嘴唇颤动, 呼吸间都是闷然的窒息感。在座的校领导也面容冷粟,沉下来的脸上凹处深深的沟壑,目光锐利又警惕地盯着祖凌的一举一动。 像无法预料到一个学生能做出什么事情一样, 他们现在也无法预料到一个母亲能做出什么事。 不论怎样,身为老师,他们都有责任要保护常行的安全,尽管这个学生做出了如此可恨的事情, 他们现在也不能向祖凌透露常行的任何信息。 十几秒钟的对峙像过了几个小时之久, 年级主任才在良心的责难与纠结中缓缓叹出一口浊气,抬眸认真地看向祖凌,开口道: “祖女士, 关于祖凡庆这件事我感到抱” 话刚到此, 办公室的门突然“嘭——”的一声被推开, 乍然响起的巨响猛然打断了年级主任将要脱口的话。 众人目光转移,视线中,一个个头高大的男生冒冒失失地闯进来! 他面上都是惊慌之色,额上是密密麻麻的冷汗,因剧烈的跑动而呼呼喘着粗气。 可能是没想到办公室里竟然会有这么多人, 男生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滞, 可顾不得那么多,他抹了一把汗就朝坐着的年级主任喊,声音急切又惊恐: “老师!老师!你快去看看吧!” “常行常行他, 他爬上了天台,看样子是,是要跳楼啊!” ———— 又是这样阴沉欲雨的天气,冷冽的秋风肆无忌惮地在空旷的天台上胡乱奔走,风劲一猛,连桂花味都闻不到了。 云翳不知何时聚了这么厚,好像只要抬头就能摸到卷起的云边,站在天台上才能看到如此辽阔无垠的天空,站在下面时,目光之中就只有被高楼尖顶分割之后的景色。 常行目光呆滞地站在天台边往下望。 这里真的很高,以这个角度看下面惊惶嚎叫的同学宛若在看一群被烧着了屁股的蚂蚁,他们或是四处逃窜,或是躲在某个隐蔽的角落,捂着嘴用黏着的目光盯着他瞧,那一双双瞪圆的眼睛里映出的是一个伶仃的身影,随风飘然的衣角都能令他们大声嘶叫,恐慌躲避。 怕什么,血又不会溅到你们身上。 常行浑浑噩噩地想。 他现在脑子是一片混沌,眼前是绚丽的光彩和层层叠叠的重影,他感觉自己好像是有自我意识的,又好像没有,腿上仿佛灌了铅,每走一步都是沉重的负累,但他依旧在一步一步地往天台边缘迈步。 耳边寂静一片,风声听不到,底下人们撕破喉咙的劝阻也听不到,一切都空茫而虚无。 只有一道源源不断的低语声一直在心尖上响,在驱使着、诱骗着他,往前走,不要停。 “别怕——继续走——继续往前走啊——” “常行,看到了吗,前面就是极乐的入口——” “越过这里,就是新生的世界——” 那道声音是男是女他都分不真切,可身体就是很听话的伴着诱哄声往前走。 “你不是害怕祖凡庆那个小子来找你吗,越过这道坎儿,它就再也奈何不了你了。” “去吧,常行,向前走,那里不会有人知道你做了什么,不要怕——” 常行机械地迈着步子,无神的双瞳死死地盯着天台外的虚空,耳中捕捉到“祖凡庆”三个字,他的步子迈得更大了,几乎是急迫地往天台外冲! 那道声音不曾停歇,才不过几秒的时间,常行就已经站在了天台边缘,距离坠落,仅仅一步之遥! 寒风越过身下几十米的楼层迅疾而上,常行的发丝乱飞,薄薄一件外套被风灌入,将他的整个身子往后兜去,可即使风力再大,常行的脚尖依旧抵着天台的边缘,不动分毫! “啊———!”地下还未散尽的学生发出凄厉惊恐的嘶叫,像纷乱的无头鸟一样四处乱跑:“谁快去拦住他——他要跳楼啊!!” “快走开啊!不要站在那个地方,小心被砸到——!” 而在这时,祁宵月等人也踹开了天台上的铁门,“嘭——”的巨响之后,数人纷纷冲入。 “常行——!不要!”年级主任冲在最前面,看到这幅情景不禁眦目。 她不敢往近走,只能隔了五六米的距离吼:“你疯了吗!你在干什么常行!” “常同学!有话好好说常同学!”跟上来的男老师比年级主任要镇定一点,但肉眼可见的,他的额上也在唰唰冒着冷汗,急迫得连双手都不知道该怎么摆,只能小心翼翼地柔声劝: “常行,站在那里太危险了,听老师的,先下来好不好?” 他们跑来的时候已经打了报警电话,下面也安排了老师在驱散学生,可这件事太突如其来了,根本没有预留给他们反应的时间。 男老师慢慢挪着步子靠近:“常行,有什么事我们可以慢慢说,遇到什么困难也可以告诉老师,老师可以帮你,采用这种极端方式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 劝阻言辞恳切,风声呼啸,卷着话音落在所有人的耳中。 可常行并没有回头,也没有任何反应。 他整个人像一座已经风干的石像,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天台上,后方所有人都只能看到他麻木着的侧脸,混黑的眼珠里没有丝毫光彩,整个人像被抽空了精气神,只余下一具空壳做着提线木偶,周围的一切都不能干扰到他半分。 他的脚尖距离天台边只有不过几毫米,与鬼门关也只是一个脚掌的距离。 两位老师急得直搓手:“常行你快下来好不好,那里太危险了——” “什么问题都是可以解决的,你解决不了的老师、同学都可以帮你——” 耳边劝导声不断,呼啸的风吹着每一个人的头发与衣摆,心焦如焚的表情挂在年级主任的脸上,又将她的法令纹刻深了两分。 祁宵月在最后方蹙眉看着,抿唇不语。 正常人察觉不到,可她一双眼看得真切,现在的常行已经不是正常人了。 他的背后,紧紧糊着一层漆黑的,泛着浓浓怨气的阴影,那团阴影将他的上半身重重包裹,宛若一个巨大的蚕蛹,只在脸部余留出一个供他喘气的口。 浓稠的血色浸在其中,黑与红在云翳下交汇融合,拼命撕扯!无数道尖利的鬼叫从阴影中迸发,刺耳的尖鸣萦绕在天台之上。 那道阴影有实体,它似一团变化多端的雾气,从深处延伸出四条细长的鬼手。 鬼手顺着常行的肩往前方滑,其中两只手捂住了常行的双耳,另外两只手蒙上了常行的双眼! 现在的常行,不过是一具被阴气操控着的傀儡,根本听不到身后人说了什么! 祁宵月扣紧了手,面色凝重。 身侧,红绿眼鬼不知何时飘了回来,昂着大脑袋在空中上下漂浮。 “大人,您不出手吗?”红眼鬼谨慎地问祁宵月。 “再不出手这个叫常行的小子就要被祖凡庆那个小孩给搞死了啊。” 他们倒是没想到会突发这种事情,红眼鬼看着前面那冲天的阴气,内心直啧啧感叹。 祖凡庆小孩狠也是真的狠,选地方选的还是自己生前自杀的地方,不知道常行死在这儿会是什么感受。 “那是祖凡庆啊?”绿眼鬼问。 “当然喽,不是他还有谁。”红眼鬼摊手,满不在意:“这附近的鬼我都见过,除了刚死的祖凡庆,不然谁还能有这么大的阴气哦。” 绿眼鬼没见过这种情况不敢乱说话,悄声地问他哥:“大人不是说祖凡庆那鬼不会害人吗,怎么现在就能控制常行这小子跳楼了?” 红眼鬼高深莫测:“诶呀这你就不懂了,鬼嘛,谁能预判到下一刻会做出什么呢?即使生前是个再好的人,死后也都忘了凡事种种,哪能保证它还是个‘好鬼’呢,再说了一命抵一命,常行死了也活该。” 绿眼鬼傻傻愣愣:“那哥你是在质疑大人之前的话吗?大人明明说” “唉我去你个榆木脑袋,”红眼鬼打断绿眼鬼的话,偷觑了一眼祁宵月的脸色,随即举着拳头捶他弟:“别乱说话,大人说啥就是啥,你这个大脑袋真是白长了,啥也不懂。” “我这不是好奇嘛” 祁宵月站在人群的最后方,听着他俩插科打诨的言论,眉间褶皱更深。 她的目光落在那团附着的阴气上,一言不发,眯起的眼中似有思虑。 这真的是祖凡庆吗? 阴气重重,怨气冲天,这附近除了刚死去的祖凡庆之外,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厉鬼可以有这般实力。 莫非祖凡庆决定复仇,所以要在自己自杀的地方以同样的方式逼死常行? 天台下的空地上猛然停下几辆车,刺耳的警笛划破长空。 “快让开快让开——都回去!不要在这里,这里太危险了!”校领导也赶了过来,扯着嗓子疏散学生。 训练有素的消防人员快速铺着救生气垫,其中两名冲进楼道往天台上跑! 而就在这时,一直沉默静止的常行在众人忧虑的目光中,突然踏出了左脚。 这一举动无疑是踩在了所有人的神经上,一时间,失措的喊声不约而同地响起: “不要——!” “常行——!快停下!” 两位老师目眦尽裂,捏起的拳头疯狂抖着,颤动着腿即将就要冲上去救。 可他们还未来得及迈步,常行的动作却诡异地一停,整个人滞住了。 他只抬了腿,上身未动,孤零零的一只左脚没有落下,看样子像是突然被什么向后拉扯着,倾倒下去的动作一顿,整个人竟然直挺挺的僵在了空中!? 所有人都愣住了。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大家只见常行刚迈了一只脚就停住了身子,就再次一动不动。 他的身体明明还向前伏着,可整个人就很违反常理的以翘着脚的姿势悬在半空,整个景象怪异又奇特! “诶诶诶,这什么情况,咋又不跳了啊?”红绿眼鬼都傻眼了。 祁宵月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景象,她愣了两秒才缓过神,眯眼仔细看,发现那团黑影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附着着。 “快,哥,看那!”于此同时,绿眼鬼也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伸着粗指头指着常行提醒,“那里是不是有什么东西!” 常行的身上果然有些不寻常! 自他的腰侧,蔓延着一道浅灰的胳膊粗细的带状雾气,雾气环成一个圆环的形状将他紧紧圈住,如丝如弦般向后方绷直,宛若一条救生带一样将他死命地往后拖! 就是这道神秘的雾气,拖拽住了常行将要往下坠的身体! 而原本附在常行身上的黑气,此时却转了方向,由背后移到他面前的虚空中,伸出的鬼爪拉着他的左脚,将他直直往天台外拽! 一灰一黑对峙间,就形成了如此诡异的景象。 但明显还是黑色的力量更强一些,那几双鬼手不断汇聚,撕扯的力量愈来愈大。灰色的雾气不堪强力,紧绷的形体逐渐变得稀薄,隐隐有要断裂的趋势,而悬在半空的常行也因此有了摇摇欲坠之感,头直向外面栽。 祁宵月突兀一声冷喝:“快去拦!” 男老师如被一掌拍醒,猛地回过神,没有半点迟疑,他立刻就冲上去抱住了常行的腰。 年级主任反应慢了一拍,但还是快步跟上,帮着男老师去拉常行。 身侧没了干预的人,祁宵月手捏灭诀,金光闪在指尖,似有生命的金线猛然袭向那团黑气,将那两只鬼手一圈又一圈的紧紧缠起。 祁宵月猛地往后撤手,虚空中的黑气仿若被揪住了命脉,直往祁宵月这边跌撞地扑过来! “快去抓!”祁宵月命令道。 红绿眼鬼得了令,借着力往上冲,挥舞着粗壮的胳膊就要去擒。 可两鬼只飘到半途,斜前方倏地刮来一阵劲风,这风风里极大,还含着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如黏腻的血污泥水,只往他们这个方向刮。 “卧槽!”红眼鬼被糊了满脸的臭味,刚想继续飘却发现身体被凝滞住了,“我怎么动不了了??!” 他试着挣扎了两下,徒劳无功。 邪风敌意明显,猛烈的风势宛若一只大手,拽着凭空飘着的红绿眼鬼的腿,卷飞了两下就直直扔向祁宵月。 两鬼实力不强,还没反应过来就失了力气,只能任这股蛮力把他们往祁宵月的面上摔! “卧槽卧槽卧槽!大人快躲开啊啊啊!”红眼鬼尖叫。 还好祁宵月一直留神关注着这边,她反应及时地侧身一避,两鬼的大脑袋就擦着她的肩侧直飞出去,一头撞上了身后的水泥墙壁。 而趁此时机,那邪风化作一柄砍刀的虚影,对着黑影身上缠着的金线猛然斩下! 祁宵月指尖一颤,金线脱落,灭诀失效。 那团黑影失了束缚,狂风呼啸而过,它混在风旋处,借着杂乱的风暴隐匿起身影,竟在片刻间消失无踪! 而天台边,因脱离控制而骤然昏迷的常行也刚被男老师拖下来。 他高高大大的身躯在两位老师的合力之下才勉强扶住,可能是被那阴气吸走了不少生机,他脸上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进气出气都极为微弱。 而那条救了常行一命的灰色雾气也逐渐聚拢成一人高的模糊身影,静悄悄地立在人群最侧边,影影绰绰。 云翳遮蔽了日光,模糊的面容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清晰。 清秀的眉眼,软软的黑发,还有略显瘦削的身影。 正是祖凡庆。 33、死因 “快来搭把手!”男老师喊着刚跑上来的救护人员, 急匆匆招手,“这孩子晕过去了!” “快快快, 救护车来了吧,快送过去。” 消防人员利索熟练地背起晕厥过去的常行,扣紧他摇摆着的双腿, 迅速折返就往楼下冲。 两位老师缀在后面,男老师神色焦虑,步子迈得飞快,护着常行的后背紧跟着就往楼梯口跑, 根本没注意到站在最边上的祁宵月。 年级主任余光扫到她时才猛然想起来这里还有一个学生, 她脚步放缓,越过祁宵月时顺手拍了下她的肩,嘱咐道: “你也快下去吧, 别呆在这个地方了, 赶紧回班。” 她挂念着常行, 现在也来不及多顾念祁宵月,没多停留就跟着男老师的身影下了楼。 风声渐起,树叶纷飞,深厚的云翳被风吹散,泄露出一丝光亮, 照在水泥石砖上。开合的大铁门被风势带着缓慢闭合, 吱吱呀呀的齿轮发出令人尖酸的咬合声。 咣当一声响后,铁门狠狠砸进了门框里,锁扣坠下, 震起一片激扬的飞尘。 祖凡庆远远地立在原地,并没有被这响彻天台的声音惊动。 他既没有跟上老师们离去的步伐,也没有对只身留在天台上的祁宵月做出什么反应,他只是探着头,神色平静地往天台下看,清澈的眼波中流淌着柔和的神采,安然又平和。 周围还有未散去的阴气,一绺一绺缠在祖凡庆的发上,逐渐与他软趴趴的黑发混为一体。稀薄的日光透过他的身躯在地上印出一个亮丽的光斑,温柔的颜色镀在侧脸上,连几近透明的苍白都被软化了几分。 祁宵月踩着风,缓步走向他。 “这里风景很美吗?”祁宵月两手插进校服的兜里,纤巧的下颔转向祖凡庆,淡声搭话。 这里是学校最高的天台,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很远的高塔与红屋顶,连高阔的天空也近在指尖。 祖凡庆微微摇了摇头,眼睛弯了弯,很柔软。他的眼神一直不离天台下,祁宵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纷杂喧嚣的人群中,她一眼就看到了祖凌的身影。 “我只是在看我妈妈。”祖凡庆答道。 祖凌不知何时站在了那个地方,又站了多久,四周慌乱奔走的人纷纷与这个木着脸面无表情的女人擦肩而过,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她是谁,又为何出现在这个地方。 她站得很直,暗色的旗袍裹着瘦弱的身躯安静地立在人群之后,她的手一直交叠着放在腹前,即使是这种情况,祖凌依旧没有丢了她的仪态。不停闪烁的警灯打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红蓝交替间,只有她一人的脸色从头到尾都是无波无澜,仿若这周遭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可刚才常行跳楼的种种,都一点不落地落在了这个女人的眼中。 祖凡庆的表情有些哀伤,声音也低缓深沉,“她不应该来这里的” 这里是他丢掉生命的地方,任何风吹草动都足以让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触景伤情。 祁宵月迎着沁凉的风,望着远方耸立的高楼,那里云深雾重,看什么都像隔了一层灰蒙蒙的薄纱,什么都看不清晰。 她问祖凡庆:“你现在后悔选择自杀了吗?” 这个问题问得没由来,因为即使后悔与否,结果就已经注定是这样了。 祖凡庆轻轻扯了一下嘴角,不知是哭还是笑。祁宵月侧头看他,恰好对上祖凡庆似有无奈的眼神。 他说:“我并没有自杀。” ……?? “没有自杀?”祁宵月高扬起眉,疑惑顿起,“你不是因为常行…” 说到一半她倏地住了口,眼神瞬间犀利起来:“你不是自杀。” 这句不是问句,而是一句极为严肃的陈述。 祖凡庆也对自己的情况很迷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现在这个结果,只能摇头表示:“不,不是。” 他苦笑:“我根本就不会做出自杀这种事情。常行那样对待我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不会因为这种原因就选择自杀来逃避问题。如果硬要说的话,我应该是‘被迫自杀’吧。” 想想也是,若祖凡庆早有这种轻生的想法,他也不会忍受常行那么久的嗟磨,更别提祖凡庆本来就是很软和的性子,包容性和忍耐性也极强,还很聪明,自杀这种损己不利人的想法根本不会出现在他身上。 但‘被迫自杀’…? 祁宵月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冷声道:“把你那天的情况给我讲一遍。” 祖凡庆也觉得自己的经历很荒诞,他组织了一下语言,缓声开口:“那天升旗仪式结束,我来天台上透气,当时天台上什么人也没有,我呆了不到五分钟就感觉风很凉,想离开。可当我往楼梯口走的时候,莫名其妙就被什么东西缠住了脚,无论怎么挣脱也挣脱不开。” 他想起了当日烦闷阴湿的空气,被镣铐控制住动弹不得的感觉仍停留在脑海里。 “我当时走不动就大声呼救,可没有人听到。然后耳边就突然有一道声音蛊惑着我往天台边缘走,我没有意识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就这样按照那道声音的命令,迷迷糊糊地跳了楼,等我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一团雾气了。” 说着说着祖凡庆都觉得自己的死法太过可笑,他自嘲地勾了勾唇角,说道:“就像刚才要跳楼的常行一样,我估计也是被那团黑气控制了,就被迫跳了楼还好常行救回来了,不至于再让那团黑气得逞” 他提到常行的时候面上没什么怨怼的神色,好似这个人在他短短的生命里只是轻易而潦草的一笔。 只是为自己这样白白交代了生命感到可惜,可生死有命,他也没有太多极端负面的情绪。 祁宵月思索着他的经历,一时间没有搭话。 以她对那团黑气的判断来说,那个东西只是四方怨念多年积聚而成的一个类似于怨鬼的化身,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操控人类做出一些举动来增加自身的实力。 比如汲取人类的负面情绪,比如用血气滋养浇灌。而祖凡庆和常行,就是被它选中的牺牲品。 虽结果惨烈,但这东西好解决,现在更让人警惕的反而是刚才与祁宵月有过短暂交手的邪风,那风既然能斩断她牵起的金线,那就已经不单单是小小的怨鬼可以概括得了的实力了。 祁宵月越想面色越凝重,蹙死的眉尖上都是深重的思虑,眼神中也疑窦丛生。 身旁的祖凡庆没有注意到她瞬间变幻的脸色,他的目光一直放在楼下的祖凌身上,压着嗓子自言自语道:“只是我妈妈该怎么办呢” 浓浓的担忧包裹着他,到了这种时候,唯一能使他在意的也只有孤身一人的妈妈。 干燥的空气四处吹拂,祁宵月将飞起的发丝捋到耳后,暂时抽回思绪,轻声安抚他:“你不必太过担忧。” “你妈妈子女缘本就浅薄,这是注定的事情,可失去一个东西总会再有什么东西来填补,她未做过恶事,上天不会给她安排孤苦无依独自终老的命格。而且无论她与你如何,过了今天你也不会再记得,所以不必为此纠结难过。” 这番话说得有情又无情,祖凡庆咧了咧嘴,勉强有了一丝被宽慰到的笑意。 他知道这样唐突,但还是问道:“我妈妈之后的日子会好过一点吗?” “由她自身。”祁宵月并不吝于给祖凡庆一点安心,但她说得也模糊,并未透露太多:“人无恶念总不会过得太差的。” 祖凡庆嘴角上扬,眼睛亮了几分。 “那那团让我丢掉生命的黑气会被捉起来吗?”他继续问。 再怎么说也是杀害自己的凶手,祖凡庆不至于心大到可以无视这件事,只不过那团黑气在刚才与自己对峙的时候已经逃了,不知道还能不能抓回来,他有些担忧。 祁宵月抿着唇,目光注视着祖凡庆澄澈的眼眸,肃声道:“生人犯罪有法律管,阴魂犯罪自然也有地府惩治,我们不会放过它的,你大可放心。” 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若你到时还未入轮回,它在阎王殿听判的时候我会带你去,你可以亲眼看着他下无边地狱受惩,也算是给你个交代。” 祖凡庆看着她认真解释劝慰的模样,笑了笑,额上的黑发扫着眼角,眼波流转,似有些释然的神采。 “那就太好了。”他低声喟叹,然后问祁宵月:“所以你是来接我去轮回的吗?” “按照传说里的说法,人死了之后会有黑白无常来锁魂,将魂魄带入轮回,我是不是也该走了?” 祖凡庆聪明又敏锐,他通过祁宵月的只字片语就猜到了自己之后的去向,却没有询问祁宵月的身份,也没有好奇自己的未来,他只是很平静地问“我是不是该走了”。 虽有牵挂留恋,但不强求。 祁宵月顿了顿,没立刻答话。 她在很早的时候干过一两百年的勾魂工作,遇到过各种各样的魂魄,有的因为尚有挂念死活不愿配合最后只能强制武力压迫,有的就是生无可恋浑浑噩噩连勾魂索都得祁宵月动手帮忙套,祖凡庆这样知趣又配合的,实属罕见。 她心里有些闷,于是叹了口气,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勾魂引路的活儿我已经不干了,估计负责你的勾魂使今晚才会来吧。” 她软声:“现在还早,你妈妈还在下面等着,你可以去看看她,再陪她一段时间。” 又滞了一下,祁宵月犹豫着,眼睫轻颤:“嗯……你若想传话,那也可以,我当没看见。” 她声音压得极低,语气却很义正言辞,仿若这根本不是违反规定的事情。 祖凡庆听得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真的可以吗?” 祁宵月微有烦躁地摆摆手:“说了可以就是可以,别磨磨唧唧的,我要是反悔了你可就没下次机会了。” 这就有些胁迫的意味了,话音还未落,祖凡庆就陡然消失在原地,骤散的雾气跑得太快,空气中还遗留了零星的一点死气。 祁宵月撇嘴,“啧”了一声,眉目拢起。 可真有你的祁宵月,当人还没一个月就连职业守则都明知故犯了,所以说麻烦还是人麻烦,这零星的一点小情绪都能干扰到她公正的判断。 祁宵月抠着手心,在心里默默吐槽自己。 她掏出兜里的手机,纠结了下,还是给黑无常发了一条消息——“祖凡庆的魂魄找到了,今晚就能带走。” 琢磨了会儿,她又啪啪敲上一行字——“你要是脚程快的话就先跟着派来的小鬼去找那股怨气的源头,总之,别来太早,晚八点之后再来勾魂。” 看着对话框上冒出“对方正在输入中”,祁宵月当机立断地把手机锁屏,丢进口袋里,直接杜绝了对方的问话。 要是被黑无常知道她纵容魂魄与亲人联系,免不了又要被唠叨,虽然这算不上什么大事,但这个小心眼的不知道还会不会在年终考核的时候暗中参她一本。 即使现在不在地府了,她也不容自己的履历有任何污点。 身后,刚目睹了这一番谈话的红眼鬼揉着自己的大脑袋,小声嘀咕:“啧啧啧…大人啊,还是心太软…” 绿眼鬼傻了吧唧地反驳:“我看大人可一点都不心软,她刚才任我们被砸进墙里也没有伸手救诶你看我的脑袋,” 绿眼鬼在自己的脑壳上按了按,被按到的地方瞬间瘪下去了一块。 它的声音委屈巴巴:“我的脑壳都被砸凹下去了啊——” 同样少了半块脑壳的红眼鬼:“” 一旁听得真真切切的祁宵月:“” 天台上,风声未息,绿眼鬼抱怨的声音在四处回荡。 而天台下,正踱步离开的祖凌忽的感受到手边有一股微凉的触感,冥冥中,似有什么东西轻轻挽住了她的手,又软又柔。 34、赏雪吗 祁宵月回班的时候大家还在讨论常行跳楼的事情, 群体太健忘,祖凡庆血淋淋的教训还没过几天, 他们就能对常行跳楼的原因侃侃而谈。 “这绝对是心虚!肯定是这个理由没跑了。” “我也觉得,畏罪还能潜逃呢,他这畏罪跳楼也说的过去吧。” “别看他们那一群之前能横到天上去, 一惹上大事不还是一个比一个怂,我真是看透了。” “不是说祖凡庆他妈妈来了吗,常行是不是被逮到了什么把柄才跳楼的…” 这句话仿佛是按到了什么开关,正在热切讨论的同学像被戳到了痛处, 瞬间都噤了声。说话的同学一时不慎说快了嘴, 现在只能尴尬地清了清嗓子,讪讪地与周围人互相觑了眼。 他们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也没什么好嘲笑常行的,在这件事情上, 谁也不比谁清白无辜。 “哎呀说这事儿干嘛, 晦气晦气。”反应快的男生开口缓和气氛, 立刻拉着板凳往自己位置上退,一副不跟他们同流合污的模样。 众人回神,纷纷附和:“就是就是,又不是什么好事,聊这干嘛。” “没听见打铃吗, 快回去, 别让老师抓到又要挨批。” “诶上课了上课了——” 祁宵月正好踩着上课铃进门,听了一耳朵他们最后的几句话,她略有兴味地挑眉, 舌尖抵着齿缝转了转,最终还是没说什么。 段舒宜边给她让开位置边嗤笑,颇有抱怨地跟她碎碎念:“你别听他们乱讲话,这群人永远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谁都要在他们嘴里走一圈,真行,好像不讨论别人自己就不能活一样。” 祁宵月耸耸肩,不置可否。 段舒宜咬了下下唇,低声嘟囔:“宵月,你说常行会得到惩罚吗?” 纵使祖凡庆的死因并不是因为常行,但他的所作所为依旧不能被原谅。 祁宵月偏头对着窗,生锈的铁窗棂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锈斑,她看了会儿,将窗推开一条缝,凉风渗进,她眨了眨眼睛,“谁知道呢。” 身旁的段舒宜失望地叹气,小脑袋垂下去。 秋风乍起,厚实的窗帘都被掀起一角。窗外阴翳散尽,天高云清。 上课铃声响彻校园,老师抱着教案踏进了班级,翻飞的书页里已经留存不住谢落的桂花香,祁宵月扫着班里或直立抑或懒懒趴下去的身影,终于轻轻吁出一口气。 刺耳的警笛和被血染红的地砖好像都只是在梦里短暂出现过的虚幻景象,秋风刮过,落叶铺地,等到寒雪来临时,便不会有人记得了。 但真正有罪的人,一定会被心虚与愧疚折磨,日日夜夜都要活在良心的责难中,不能挣脱。 祁宵月脊背靠着椅子,指尖哒哒敲着桌面,在段舒宜丧气的叹气声中又轻声说了句:“但他做的孽总会要还的,生时不还,死后也必定被追着讨债。” “放心,这一点,没有人能逃得过的。你我不能,常行也不能。” “他该承受的一点都不会少了他的。” ———— 今年北方依旧落雪很早,才12月底湛城就迎来了细雪降临。 祁宵月裹着围巾在公交站台边站着,现在不太冷,她套了身浅白的羽绒服才出门,白皙的脸上有一圈微红,被冻出来的,还有些可爱。 呼出的白气从唇边溢到眼角,朦胧水汽糊在眼前,祁宵月扯了扯搭在下颔的围巾边,把它往上拢了拢。 手机在掌心不停振动,屏幕闪了又闪,段舒宜又给她发了一长串的感叹号。 这小姑娘韩剧情节入迷太深,从早上刚飘雪的时候就开始给她发信息加夺命连环call,催她今天一定要找一个喜欢的人一起看初雪。 据说一起看初雪的人会一生在一起,永远不分离。 当然如此纯情的罗曼蒂克情节自然不会发生在祁宵月身上,她身边算得上男人的掰着指头数也只有她的渣爹和两只一天到晚只会叽叽歪歪的大头鬼。 而且那两只大头鬼今天还告假去吃了火锅,目前祁宵月能联系到的也只有他渣爹祁继仁。 所以这个看初雪的浪漫活动跟她并没有任何干系,好不容易有了一天假期,她当然另有安排。 公交车到站,祁宵月刷卡上车。这个时间点人不多不少,她选了个不挤的地方插兜站着,悠闲地赏雪景。 雪天的交通总会拥堵一点,公交车走得摇摇晃晃慢慢悠悠,湛城的发展总比大城市慢了一拍,两侧划过的街道也少有高楼,它还留有十几年前的味道,红架子支起的小摊随处可见,遍地也是流走的路边摊。 雪不大,细细碎碎地飘,路上没有人打伞,祁宵月侧着身透过窗往外看,飞扬的雪花纷纷落落,均落在她深邃清亮的眼眸里,映得她的眼睛都像裹了层透亮水膜,汪然一片。 手机屏幕再次亮起,祁宵月往手里扫了一眼,随即略显惊讶地抿了下唇。 竟然是应三给她发了条消息。 这人一回京市就好像人间蒸发一样,彻底没有了音讯,祁宵月有空也不会想起应三的存在,自然也不会主动去找他,两人就像以往很多年那样,保持着微弱但不中断的联系。 应三发来的是一张照片,祁宵月点开大图,发现也是一张雪景照。 照片上是一棵只剩枯干的树,细瘦的枝节上承着零星堆起的雪花,正絮絮地往下飘着碎雪,脆弱的老枝摇摇欲坠。 祁宵月问他:“京市也下雪了吗?” 她调到相机模式,随手拍了一张车外流逝的景象,发过去,附言:“湛城这里下雪了,很小,挺漂亮的。” 应三:“是挺漂亮的。”他没有回答祁宵月的话,不着痕迹地转开话题:“最近怎么样?” 祁宵月觉得这句话可太符合他们之间敷衍的同事情了,寒暄客套得都没有一点心意。 她有点被自己的想法闷到,撇撇嘴咬着唇回:“挺好的,吃喝不愁,庸庸碌碌,不比你辛苦。” 这话说得颇有股指桑骂槐的意味。 手机这端的应三罕见地微微一笑,隔着屏幕他都能感受到祁宵月牙尖嘴利明嘲暗讽的小样子,有些花就是不能随便招惹,稍一不留神就要被刺扎到。 但这刺扎得他心甘情愿。 刚想再说什么,祁宵月那边却不配合了,祁宵月不想跟他聊,冷漠无情地给他发了条——“我还有事呢,你好好赏你的雪景吧,有空再找你。” 随即她就锁了屏,不想看到应三再发过来的消息。 笑话,这人都可以一两个月销声匿迹,现在他一发消息自己这边就颠颠地赶着回,搞得跟她一直在等这人的消息一样。 天都冷了,应三也得晾一晾,省得他以后得寸进尺敢一两年都没个踪影。 乱七八糟地想着,公交车停了站,祁宵月把毛茸茸的帽子罩在头上,跟着人流下车。 这里是比较旧的一片居民楼,附近没有地铁站,想来的话也只能搭乘公交。 这里从里到外都透着一股陈腐的气息,巷子多,路难走,下水道上铺着的石砖都不牢稳,一脚踩上去就会咯噔一响。 祁宵月沿着记忆里的路饶进小巷里,巷子很宽,两侧有低矮的小院房,黑茎的葡萄藤在二楼绕了一家又一家。 巷道两侧饭店林立,蒸腾的热气冲破玻璃门涌出来,溢出的饭香浓郁又勾人。 现在还早,四周擦肩而过的都是挎着菜篮的老年人以及拖着尾巴跑过的大黄狗。 前面有个挂着红牌子的小卖部,祁宵月拐进去买了根棒棒糖,五彩的糖纸看起来有些廉价,她扯着包装纸的角把它剥开,将紫色的糖球塞进嘴里。 唔葡萄味的。 她暂时没走,小卖部的空调风吹得很猛,她歪着头往外看,外面小雪未停,有妇女带着孩子出来攒雪球。 风很弱,女人们扯着嗓门说话的声音很大,她听得真切。 “哎呀,这都快腊八了吧,过两天得去买点核桃仁。” “诶,腊八粥给凡庆他妈带点去,今年凡庆走了,她肯定不煮这东西了。” “知道知道,我记着。” 稍远处昏暗的楼道口里有个瘦弱的女人拎着两个黑色袋子下来扔垃圾,她没停留,丢了手里的垃圾袋就上了楼,折角的地方有个高大的男人身影立着,在等着她一起上楼。 祁宵月面无表情地嚼着糖块,仔细盯着女人的背影。 她好像比之前更瘦了点,厚厚的棉袄裹着也有一丝瘦脱骨相的纤弱感,不过那头乌黑的长发依旧惹眼,披散在肩上更是抓人眼球,模糊的侧脸也仍然白皙似雪,完全没有一点老态。 还跟之前一样的窈窕,一样的风韵雅致。 “暧!”柜台上的老婆婆猛然在祁宵月的眼前挥了挥:“小女孩家家的别看!” 她年纪很大了,白发花花,眼阴沉着,脸上皱纹满布沟壑纵横,话有些尖利:“那家婆娘可不干净,这儿子才走了多久啊又有男人天天往自己家跑,呸,小心看了长针眼!” 她说着就有些上火,撒气般驱赶着祁宵月:“还买不买东西了,不买就快走快走,别影响我做生意!” 祁宵月咔吧咔吧咬碎糖球,笑了下,没争执,径直出了小卖部。 她没再继续往巷子里走,而是沿着原路折返回去。她像没有什么目的似的,辗转来到这个地方只为买一根棒棒糖。 糖球碎块尖锐的棱角刮着舌头,舌尖上都是令人不喜的劣质糖精味,但祁宵月依旧嚼得津津有味。 刚才那个扔垃圾的自然就是祖凡庆的妈妈祖凌,即使没露正脸,祁宵月依旧可以确认。 她可能就是闲了,所以想来看两眼,确认祖凌还活着并且过得还行就安心了。 她当初跟祖凡庆保证过他妈妈不会过得太差,现在也算证实了她的承诺。 有新的人会代替祖凡庆去爱她、保护她,即使深刻的痛不会被抹去,但必然会给予一些宽慰,兜兜转转,总不会是太悲伤的结局。 身后孩子的嬉笑声活泼又吵闹,微凉的空气伴着雪花往祁宵月领口钻。 她踏过残缺老旧的石板,听着石头撞地的咯噔闷响,被帽子遮掩起的眉眼缓和又温柔。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告诉祖凌常行用来攻击祖凡庆的言论是什么,至于那些言论到底是真是假,她也不愿意再去深究了。 现在什么事情都过去了,没必要再让另一个人永远陷在悲痛与自责里无法挣脱。 在这些琐碎的计较里,总是还活着的人更重要一点。 日光稀薄透明,巷口的灯不受控,有一搭没一搭地闪着。 脚下铺着薄薄一层雪,祁宵月一直低头看着路,等到视野里的景色由明转暗,她才似有所觉地缓缓抬起头。 视线之中,一个挺拔的身影不知在灯下站了多久,他穿着黑色的风衣,领上有些碎雪,整个人肃然又冷冽。 柔和的光线从他的肩头一直镀到侧脸,像一条线条流畅的金线,将这个人硬生生框进祁宵月的眼眸中。 祁宵月蓦然有些颤动,这个身影太过熟悉了,好像从几百年前,就有这样一道身影默默地将自己慢慢嵌进她的记忆里,以蚕食的方式,沉默且坚定地侵蚀着她所有的防范和警惕。 可能是听到声音,男人转了头,黑发晃了晃,露出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满身冰雪蓦地被春水融化般,情意来得迅疾又猛烈。 他突然笑了下,拎着手机的一角朝祁宵月摇了摇,清雅平和的声音一贯的好听,在雪天里,却陡然多了一分温润。 他说:“赏雪吗,祁大人。” 35、往事 段舒宜说, 陪你一起看初雪的人可以陪你走过一辈子。 雪冷寒天中,漫漫雪花洒落, 祁宵月只想起了她的这一句话。 雪积了一层,鞋底踩在上面吱呀响,应三走得随意, 微晃的黑色衣摆在一片白中显眼又夺目。 祁宵月静静地注视他朝自己走过来,呼出的热气化作雾气,朦胧视线中,她能看清应三淡笑的眼神。 她想, 这双眼睛太亮了, 跟平日里见到的一点都不一样。 周遭行人来往注目,远处的鸣笛声沉闷又聒噪,冷风拂过脸侧, 刚刚捂起的温热又在顷刻间被带走。 祁宵月像被这冷风醒了神, 脱口而出道:“你最近过得怎么样?” 这是刚才在微信上她应该问却没问出口的话, 现在时机恰当、气氛合适,她的潜意识里就是现在、此刻,应该且必须进行一番感情交流。 应三的身形一滞,他缓慢地收回脚,将脚尖的位置落在距离祁宵月将将一米远的地方, 稳稳地站住了。 传过来的轻笑声温柔又无奈, 应三徐徐道:“我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祁宵月从善如流。 “赏雪。”他答。 应三露着手机屏幕,上面是和祁宵月的聊天界面,聊天框终止在她的那句——“你好好赏你的雪景吧, 有空再找你。”上。 “既然大人忙得没空找我,那就只好我麻烦一下自己来找你了。” 应三说得理所当然,祁宵月一下就懂了他的意思,她呼出一口气:“那你也不必大老远从京市来一趟吧。” 应三把手机收回兜里,笑了下,没说话。 “什么时候来的?” “很早。”应三说:“发给你的那张照片就是在你学校门口拍的,只是没想到你今天不用上学。” “调休。”祁宵月眨眼,慢慢回答。 北方冷,雪化得慢,翻飞的雪花落在祁宵月的睫毛上,凉飕飕的,她伸手抹了一下,眼神有些模糊。 她倏地想起好像不是第一次跟应三一起遇见这样的雪了。 在他们刚入职的前一百年中的某一天,似乎有比这猛烈数倍的纷扬大雪。 她当时也是被模糊了一只眼,只不过与现在不一样,她当时是被自己的血糊住的。 那年恶鬼侵犯人间,地府遭袭,地下十八层震动不安,全地府抽出了百分之九十的鬼使去阳界收拾烂摊子。 她和应三也在其中,当时两人联手追伐一只从深渊逃出来的厉鬼追了七八天,拼死才将它斩杀于北边深林。 厉鬼消散的那一刻,他们也因体力不支倒在了地上,那时就恰巧落了雪,雪花比现在的要大许多许多,每一片都落在两人满身的血污上。 深冬寒雪,参天的高树枝节相错,天幕压得很低,漆黑昏暗。 祁宵月用力眨着眼,糊在睫毛上的血迹让她连眼皮都掀不开,勉强只能看到被树枝分割后的片片高空还有洒落的雪花,“你看,下雪了。” 高空云翳深厚,没有星子,雪花旋转飘飞,蹁跹舞动。 祁宵月的头上还在渗血,鼻间飘的都是她自己和应三混杂在一起的血腥气,撕裂的伤口处蔓延着灼痛,但这些都不比这一场雪值得人注意。 她仰躺着,任雪花飘落在自己的唇角与眼中,发自内心的感叹道:“真漂亮。” 应三就躺在她身边,他那个时候还没有那么难以接近,虽已经出气多进气少,但依旧有力气嘲祁宵月:“你现在都快死了。” 意思是你清醒一点,现在活命要紧。 祁宵月斜眼睨他:“你懂个屁。” 她艰难地伸着手去接雪花,咧起的嘴唇在不断地往外冒血珠:“我这叫什么,我这叫向死而生的浪漫。” “那祁副使,你的浪漫现在能让我们活着离开这个地方吗?” “不能。”祁宵月翻白眼,继而哑着嗓子怼道:“但你放心,你一定会比我先死的。” 她说的是实话,两人耗尽心神奋力追捕,一直都是吊着一口气在强撑,如今厉鬼消散,他们也已力竭。 应三实力比她强,受的伤也比她重,现在两人身下的这一小摊血泊有一多半都是应三贡献的。 应三没生气,反而接话:“那也行。” “你若有幸未死,还能替我收尸。” 祁宵月咳了声,沉默,静静地看自己上方轻轻飘落的雪。 顿了数秒,她突然问:“认真讲,你觉得我们会死在这里吗?” “说不好。”应三答得很平静:“若救援赶不及的话就会。” “挺好。” “怎么说?” “能跟你死一块儿,那我的结局也不算太可惜。” 应三艰难地转了一下头,血淋淋的脸对着祁宵月,满目红色之后,他的眼神清亮而柔和。 祁宵月听到他极为微弱的叹气声,“那还是活着吧。” “你这是还嫌弃我呢?”祁宵月一瞬间懂了他的意思,挣扎着打了他的手背一下。 她想了想,说道:“也是,全地府的小女鬼都想着能跟你死一块儿,也够你挑花眼的了。” “她们那是因为喜欢我。”应三没有一丝情绪波动,仿佛只是在说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实,“你呢?你是因为什么?” “因为你强啊。”祁宵月答得没心没肺,“现在死在这儿,还是跟你一起,算算怎么也能在我的履历上再添一笔。” 应三一哽,咬了下牙。 “你可不是人,死了还能投胎往生,你死了可就魂飞魄散了,还有心思琢磨你的履历?” 祁宵月听他终于有了特别的反应,终于不受控制地笑了笑,忽的又被上涌的血气呛了下,咳了两声缓气,随后说道:“开玩笑开玩笑。” “反正生死不由我了,开心一下不行吗?” 她絮絮叨叨地嘟囔:“你也是,认识你这么多年了我都没见你笑过,现在咱俩都快再也见不着了,你能笑一下给我见识见识吗?” 女孩的声音气不足,很软很哑,短促的尾音在寂静的空气里清晰明了,应三的意识很模糊,思绪却跟着这股声音一阵又一阵轻轻地波动。 下意识的,他就跟着话音勾了勾唇。 祁宵月只觉得身边躺着的人有轻微的颤动,侧头看去,应三已经缓缓闭了眼。 他脸上都是血,血后便是苍白,薄削的唇上黏着血痂,嘴角处,轻轻翘着一个极为微小的弧度。 周遭深林郁郁,无边的寂静中,只有身边人微弱的喘息音,温热又坚定。 “想什么呢?”应三歪了歪头,将祁宵月从思绪中拉出来。 祁宵月有一瞬间的晃神,眼眸深处,应三正略有戏谑地注视着她,坚毅的面孔上挂着些许浅淡的笑意。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自那次从生死边缘逃离出来后,应三好像就真的很常笑了,几百年倏忽而过,地府很久没有人提起之前那个冷酷铁血、面无表情的应三大人了。 “没什么。”祁宵月摇摇头,把纷杂的想法甩出去。 “应三,”祁宵月喊他:“你还记得恶鬼临世的那一年吗?” 应三挑眉,没料到她怎么会突然提起这件事:“当然记得。” 他笑:“昔日祁大人可是伏杀三千里,所到之处众鬼闪避,连当初的勾魂所正使见到你都得夹着腿跑,任谁也不能忘了你那时的英姿啊。事情结束后阎王爷可是对你赞不绝口了两个月,天天念叨自己拣着了个宝贝。” 夸了一番,应三问:“你这是突然想追忆一下自己的光辉过往吗?” “那倒也不是,就是突然觉得活着挺好的。” “感慨这么深刻?” “怎么,不允许吗?” 祁宵月把脸埋进围巾里,提步向前走:“当初是挺风光的,战后我躺了近三个月,天天都有鬼使提着果篮上门慰问,我收到的花都能够铺半个三途河。后来懒得跟他们应酬就不见了,结果一个一个都赖在门口不肯走,我记得”她转头:“那些鬼使好像都是你帮我踹出去的。” 应三跟在她身侧,缓缓收了笑,侧影掩住的表情有些意味不明:“是我,所以你现在要延迟感谢吗?” “我没找你算账都是好的。”祁宵月说:“一脚下去断一根骨头,之后人家见着我就跑,真行,我近一百年积攒的威信没有你一脚下来的作用大。以前我随时还能收到花,现在连走个路都是清场效果。” “没人招惹,不是挺好的吗。”应三语气淡淡。 祁宵月停住,忽的转头盯住应三,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探究。 “这件事我琢磨几百年了,总觉得你当初是故意的。” 应三高深莫测,“当然是故意的,当年地府那么乱,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心怀鬼胎想要对你做些什么,我也是出于安全考虑。” “包括掰断了南界鬼王的一条胳膊?” “自然。” 祁宵月无语:“怪不得我说它怎么突然就想清楚不跟我献殷勤了,原来是被你揍的。我说你下手也太狠了吧,它光找鬼给自己安胳膊就找了一个月诶。” 应三老神在在,“客气。” 祁宵月:“” 她叹了口气,转过头继续踏着青石板走。祁宵月走得慢,应三也不着急,闲闲散散地迈着步跟在她身边。 “祁大人现在还有事情吗?” 祁宵月疑惑:“没有,怎么了?” 应三食指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挂了一串车钥匙,他晃了晃,意图明显:“没有事情的话就赏脸陪我一起看看雪?” 36、win-win 豪车成排, 摩登女郎,酒香烈烈, 电音刺耳。浓密的香水味交接碰撞,野性的气息随处洒落,昏暗的空间里大腿与小臂不停摩挲, 暧昧的嬉笑不绝于耳。 应三冷着脸靠在真皮座椅上,第三次用大拇指去按太阳穴,自他坐下开始,他的头就开始不停抽痛。 隔着频闪的灯光, 他遥遥向对坐的祁宵月递过去一个十分难解的眼神。 ——“我也不知道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真的。” 刚送完眼波,一杯滚着白沫的酒递到他的手边,白无常独有的大嗓门扯着喉咙在喊:“啊!这是多难得的相聚!啊!这是怎样令人感动的缘分!来来来, 大人, 我们碰一杯!” 他已经喝得耳根烧红, 神志不清,满身酒气,端着杯子的手颤巍巍的像只鸡爪,杯中的酒液随着他颤动的幅度在左右摇晃。 应三冷冷杀过去一个眼刀:“端稳了,你敢把酒洒在我身上我就剁了你。” “唔。”白无常缩了缩脖子, 感受到了杀意, 说话的声音减弱了一分,“好好好,不喝不喝不喝。” 他斜着身拐了一个方向, 腰拧着,手臂伸出去,细长的手掌托着酒杯,直直得向对面递过去,声如洪钟: “既然如此,来!祁大人!你喝!” 坐在对面无端被cue满脸黑线的祁宵月: 沉默感受着诡异气氛的应三: “大人!”白无常大着舌头,说话一字一顿,气势十足:“小的那么长时间都没见您了!您老人家当人当得还爽不爽啊!您不用担心,地府的事儿小的给您解决的都妥妥的,您就安安心心留在阳界,最好别回来了!来,感谢之情不多说,全在酒里了!干了!” 他说着就有些站不稳,脑袋摇摇晃晃,前倾着身子就要往前栽。 应三及时在身后拉了他一把,半起身直接把他手里的杯子夺过来,“嘭——”一声放在玻璃桌上。 “哎呦,我给大人的酒!”白无常愣愣地瞪着眼睛看那翻滚的酒沫,朝祁宵月委屈道:“大人您看呢,应大人不让您接我的酒,是不是不给您面子!” 祁宵月头痛地看着面前已经醉成烂泥的下属,吐出一口浊气,用手罩住眼不想看见他:“滚一边去,别碍我的眼。” 白无常伸着指头:“您这话说的就是在伤小人的” “再说一遍,滚。” “大大人——” “哎呦呦,我滴乖乖!”黑无常端了杯果汁来,见状急匆匆地拉回他的手,截住话头“你是不是不想活了完蛋玩意儿,你看清前面是谁了嘛!” 他才刚走了一会儿,没想到这边就已经喝成这个鬼样子。 “你给我清醒一点!疯了是不是?喝嗨了上头了是不是?!你说你那二两肚怎么敢这样灌。” “我我怎么就不清醒了!”白无常醉得东倒西歪,指头朝天一通乱指:“我这还还能再干三瓶!” “干尼玛。”黑无常敲着他的脑袋把他拖到后面的沙发上,那桌上的抹布塞住他的嘴,“给我安生会儿吧你。” “抱歉抱歉啊两位大人。”他抹着额上的虚汗谄媚地朝应三和祁宵月道歉,“您两位也知道,小白他一喝醉就是这个狗样,您两位宽容一下,宽容一下。” 应三坐在沙发上,两条大长腿随意地支着,阴沉的脸色看起来情绪十分不佳。 也是,刚要跟暗恋对象两人世界时突然插足进来一群无关人士,任谁也不可能开心的起来。 他烦躁地敲了敲表盘,精瘦的手腕处青筋若隐若现。 祁宵月赶在他将要发火的边缘先开了口,“所以小白急急忙忙打电话来说有要事相商,就是大白天的来夜店喝酒?” 她磨着后槽牙,“行啊你们,现在是上班时间吧,擅离职守还公款吃喝,你们俩是不是不想干了?” 黑无常嘀咕:“那我也不知道让他叫俩人来热场子他就把您两尊大佛给叫来了啊” “你说什么?” “没有没有。”黑无常闭麦,手在嘴边做出一个拉拉链的动作,顺便扇了一下昏睡过去的白无常的脑袋,满脸恨铁不成钢:“您说得对,这种行为就是该打!” 他卖惨:“大人,您也知道我们这些干基层的有多辛苦,三百六十五天午休诶,今天就是活儿比较少,我跟小白才攒了个酒局来喝一场。”他并着四根手指头,“我发誓,这真的不是公款吃喝,这些都是我们自费的。” “顶级会所,豪车接送,美女作陪。”祁宵月冷笑:“看来你们这些年小金库还真攒下不少。” “说吧,除了你们还有谁。” 黑无常闭了闭眼,一横心,颤巍巍伸出了手指头开始掰:“有帮孟婆打杂的那个王姓小女鬼” “嗯。” “有生死簿登记处的杨书记” “嗯” “还有轮回事务处的吊死鬼小姐姐” “嗯?”祁宵月要被气笑了:“真行啊你们,社交圈挺广泛啊。” 黑无常卖队友卖的没有一丝心虚:“大人,你听我们解释,这件事跟其他小鬼无关。” “都是你跟小白的锅?” “不,不是,没有我。”他义正言辞地指着醉倒过去的白无常,“这都是小白一人惹出来的事情。” “您说他今天为什么会喝成这个鬼样子,就是因为他最近碰着了事儿,为爱买醉啊!” “你说什么?”祁宵月听到这茬就来了兴趣,连对面一直一声不吭的应三也扫了一眼看过来,“你说清楚一点。” 黑无常一提到这件事就来劲了,他把拿来的果汁还有瓜子零食推到祁宵月面前,给应三倒了杯酒,自己找了个位置坐下,一掀嘴皮开始掰扯: “您两位可能不知道,小白前几个月去京市勾魂的时候,碰到了一个长得特别漂亮的小姑娘。你说他这个鬼玩意活了这么多年,按理说见过的漂亮姑娘没一万也有两千,但不知道为啥就突然就对这女的一见钟情情根深种忠贞不二了,天天趁着职务之便就去看人家,一天到晚朝思暮想,就想跟人家在一起。” “人鬼情未了?”祁宵月磕巴磕巴嗑着瓜子,吐槽:“阎王爷是不会允许的,趁早放弃吧。” “就是啊。”黑无常拍大腿,“我也是这样劝的啊,不管用!” “人家姑娘也不知道他的存在,你说这事儿完不完蛋,堂堂一个在神话传说里留有姓名的鬼使,天天跟个偷窥狂一样跟在人小姑娘的身边。本来我也没想多管的,他乐意就让他作去呗,反正我相信小白的鬼品还是有的,不至于干出什么违背职责违背道德的事儿,可是前几天他突然跟我说,那姑娘暴毙了。” “啧啧。”祁宵月感叹:“这突如其来的发展。” 应三斜斜看过来,重复道:“暴毙?” “对,暴毙。”黑无常痛心疾首:“小白就两天没去看她,那姑娘就突然离世了,昨晚她的魂魄刚被勾魂所的人勾走,小白当时正在忙,知道的时候再赶过去也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现在那姑娘已经喝了孟婆汤,准备排号入轮回了。” 祁宵月抿了一口果汁,随口问:“查生死簿了吗,因为什么暴毙的?” “查了。”黑无常摇头,“但是没有,上面只写了暴毙而亡,没有具体原因。” “小白跟着她的家人一晚上,听他们的只字片语好像是说,女儿染上了什么邪魔,请了曾家的人来帮忙驱邪,结果把人给害死了。” 他抬头,看向应三:“应大人常年留在京市,应该知道有姓曾的一个玄学世家吧?” 应三直起身,双手交叉地抵着下颔,睫毛下沉着一片暗影,“知道。”他说。 他的声音有些沉郁,黑无常没听出来,祁宵月抬眼瞧去,面上有些犹疑。 她若有若无地卷了卷自己头发,感觉应三的这个反应有点奇怪。 “曾”这个姓她已经听到三次了,一次是那位神秘的应家长辈提到的,一次是在常行宿舍时从那路过的师徒口中听到的,一次就是现在,从小黑的口述中听到。 “这曾家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吗?”她问,目光紧锁对面的应三,观察着他的反应。 “倒没什么不同寻常。”应三答,面上没有什么波动,“京市四大玄学世家,应曾叶顾四大家族,应家为首,曾家次之,其余两家平起平坐,都是玄学界的主心骨。” “那不应该啊。”黑无常疑惑:“好歹也是个厉害人家,怎么驱鬼还能把人家小姑娘给害死了,别是个冒牌世家吧?” “不会。”应三对曾家的实力还是有一定了解的,“曾家小辈都极为出色,只要不是太过厉害的邪魔,他们都不会有任何差池,如果敌人太过厉害,他们也不会随意动手拿一条性命开玩笑。” “所以你说这都是什么破事儿啊。”黑无常发愁,他看了眼昏睡不醒的小白,惋惜:“真是可惜了,小白几百年好不容易遇到个看对眼的,本以为能等到她魂归地府,相识一番,就这样白白错过了。” “唉,你说这好好的小姑娘怎么就死了个不明不白呢?” “好奇吗?”祁宵月打掉手上的瓜子壳,好整以暇地托着下巴朝他看,“好奇就去找找答案啊。” “嗯?”黑无常扬起脸,“大人你的意思是?” 祁宵月朝他伸手,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搓了搓,笑得眼睛眯眯,“简单啊,我帮你们找答案,你们给我点报酬。” “我们win-win怎么样?” 37、离开之前 “不要。”黑无常一口回绝, 脸皱巴巴地挤成一团,“大人, 小白做您下属那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啊,您这帮下属解决个小问题怎么还要钱呢。再说了, 您现在当人当得好好的,不愁吃不愁喝,攒那么多钱也没用啊。” “你可就抠吧。”祁宵月知道从黑无常这个吝啬鬼拿钱难,不甚在意地歪了歪头, 笑得很好看:“做人才更需要钱, 我从现在开始给自己攒棺材本儿不行吗?” 黑无常纠结,“那您要多少?” 祁宵月比出一个手掌。 “五万?” “加俩零。” “我去您他妈是要盖皇陵吧!”黑无常暴起。 应三一直倚在沙发上默默听,闻言适时地朝黑无常斜过去一个眼刀, 这一眼威压深重, 杀气腾腾, 好像他再在祁宵月面前蹦出一个脏字就要用眼神将他千刀万剐。 黑无常脖子一凉,又讪讪地坐回原位。 “您给个亲友价。”黑无常搓搓手,摆出一副苦瓜脸,整个人凄凉又穷酸,“您也知道, 小的欠了隔壁饿死鬼几千万的债, 以我这个低薪” “打住打住。”祁宵月比暂停,“说了多少次,别在我面前卖惨,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多少身家,五百万而已你拔根腿毛也有了。” “你这可不是拔腿毛”黑无常不满地嘟囔:“您这可是褪鸡啊” “你要不愿意就当我没说咯。”祁宵月眯眯眼,极其善解人意,“反正小白穷得叮当响也掏不出钱,你不替他出我也就不接这个麻烦事儿了,要是有本事,你们自己去找原因也可以啊。别怪我没提醒你们,鬼使擅自插手人间事务可是要被降级削职的哦~” 她的话阴森森,勾起的笑容明晃晃地表明着一个意思——“宰大户”。 黑无常哆哆嗦嗦:“您您这可是威胁。” “谁说不是呢。” “我要往上告的话,您这可就是收受贿赂的罪名。” 祁宵月抬起手,闲闲往斜对侧一指,“那你告吧,管风纪的就在这儿坐着,你连书面报告都不用打了。” 应三莫名被cue,极其配合地点了点头,肃着脸地朝黑无常看去。 黑无常接收到应三的死亡眼神,喉咙发紧,僵硬地咽下一口口水。 完了完了,地府的未来真是没有希望了,官官相护包庇纵容,这泥泞恶臭的官场原来只有他一人两袖清风、廉洁做鬼。 他对此真是十分、非常、极其的痛心疾首! “八折行不行。” 祁宵月果断拍板:“成交!” 黑无常: 靠,这么好说话!果然被耍了! “您就不能坑我坑的委婉一点。”他欲哭无泪。 祁宵月悠然一笑:“哎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合理交易,快乐你我嘛。” “放心,这件事我一定帮小白解惑,四百万而已,为了爱情,值得。” 黑无常面如死灰,后悔莫及,恨不得直接扇自己两耳巴子:“槽,这狗屁倒灶的爱情,好他妈的费钱!” “主要是还他妈不属于我” 他去角落蹲着思考鬼生了,祁宵月平白赚了一笔,心情极为愉悦地嘬着果汁。 应三问她:“怎么想起来要去京市了?” 他了解祁宵月,为了钱还不至于让她大老远跑去京市办事,除非是有什么别的不得不去的理由。 祁宵月莞尔:“很敏锐呀。” 她在兜里掏了掏,捏出来一根食指长的木条,木条上有些简单的纹理,看起来普普通通。祁宵月拿着它,看向应三。 “认识吗?” 沙发处隐秘,黑咕隆咚的环境里,木条正泛着幽幽绿光。 应三怎么会不认识,这根木条看起来并无异常,却是五百年古木上坠下的灵枝,是他们应家人独有的属于自己的身份凭证。 应三挑眉:“我二伯的。” “怎么会在你这儿?” “你家的老爷子热心肠呗。”祁宵月转着木条,声音懒洋洋:“之前偶然碰到的,说看我有缘就送我了,让我年底若有时间就去京市参加玄学大会,看样子估计是想招揽我加入他们玄学界一起惩奸除恶、除魔卫道。” “你有兴趣?” “有啊。”祁宵月笑得像只小狐狸,灵动的眸子里都是狡黠:“阳间的玄学界诶,我在地府混了几百年都没接触过,这趟必须得去开开眼界。” “小黑小白的事情就顺手帮他们办了,不是涉及到曾家吗,我倒要看看这个曾家到底有什么不同寻常的地方能让你都讳莫如深。” 应三浅笑,执起酒杯抿了一口,频闪而过的金光扫在他的眼角,流露出的神色多了分神秘莫测的味道。 “你若有兴趣,就去。” 他眼神一落,茶几上一弧银光骤然掠过,一封烫金邀请函就静静摆在了祁宵月的面前。 “这是什么?” “VIP邀请函。” 应三徐徐开口:“头等舱机票,总统套房服务,车接车送,以及玄学大会上位嘉宾待遇。” 顿了一下,他又添上一句:“全国送出去不到十张。” 邀请函上流转着金光,火漆图案精致华美,连信封上都飘着淡淡的灵气,熠熠光彩抓着眼球。 祁宵月托着腮说:“不得不说,你们应家是真的很有钱。” “面子工程总要做足。”应三喝酒像品茶,慢慢悠悠,不为所动,“老爷子就喜欢金灿灿银闪闪,每年都要这样大张旗鼓宣扬一番。” “倒是跟你家清风道骨的形象不搭。” 祁宵月一点都没客气地收下,摸到手上的柔软且细腻的触感,她啧啧感叹:“所以说有后门可走就是好,抱大腿抱的没有任何难度。” 她开玩笑:“作为这张邀请函十分之一的拥有者,我感到很荣幸。” 应三点头:“客气。” 他问:“你去京市的话,如何跟祁家解释?” 祁宵月弯了弯眸,回答:“不需要解释。” 她手指环着杯柄,指甲轻轻敲着玻璃杯壁,声音叮咚清脆。 “那家人现在天天噩梦缠身,阴气不散,疾病缠体,连祁继仁的公司都受到影响,事事不顺。他们觉得是我搞歪门邪道招来的祸害给他们带来了灾难,现在全家人视我为洪水猛兽,巴不得我一去不回呢。” 她说得风轻云淡,说道末尾还笑笑,露出一排可可爱爱的小白牙。 “这可不就遂了我的愿嘛!” ———— 湛城天景路3号,别墅内—— “你要去京市?”祁继仁紧紧皱眉,满是横肉的脸上阴郁不定,“去京市干什么,你又要去惹祸?” “您老人家对我的认知也就停留在这种程度了。”祁宵月剃着指甲,嘲讽他。 “反正我呆在家里你们也烦,正好出去旅旅游,散散心,这个解释可以吗?” “不行,我不许。” “哎呀!你怎么还拒绝呢!”方茹一听就急,暗中抓了一把祁继仁的手,温柔笑笑:“孩子现在都大了,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了,我们当大人的就不要束缚着他们了。” 她低声提醒祁继仁:“你忘了上次请来的大师是怎么说的了,说我们家里有妖邪,得尽快送走,要不然全家都得跟着遭殃。趁这个关头让宵月离开不是两全其美,你在犹豫什么呢!” 方茹明显比之前憔悴了不止一点半点,整个人苍白无力,像一月之间老了数十岁,瞬间变成了老妪。之前她的温柔作态还能激发祁继仁的怜悯之心,可祁继仁看到她现在这张脸就厌烦,连她的话听不进去。 祁青圆坐得远远的,出声劝:“爸爸,既然妹妹想去京市,就让她去吧,妹妹开心就好。” “对啊对啊。”方茹连声附和。 祁宵月一直没抬脸,有一阵没一阵的听着方茹母女俩的话。 果然如她所料,这对母女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将她逐出家门的好机会,只是也不知道这将倾的大厦是有什么好,一个两个都要死皮赖脸地抓着,宁死也不撒手。 “其实你反不反对跟我也没关系。”祁宵月磨好指甲,张着手观赏,满意笑笑:“反正上次你不是说了我不是你的女儿了吗,我不需要你养我,你也就没资格管我了。现在就是最后例行给你报备一下,万一你哪天良心发现女儿失踪了再报警,最后还是给我添麻烦。” “你!” 方茹把将要暴起的祁继仁压回去,勉强挂着笑对祁宵月说:“这是什么话,你爸上回说的就是气话,宵月怎么还当真了呢。” “你想去京市就去吧,让你爸多给你一点零花钱,玩得开心一点。” 祁青圆乖乖巧巧,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小鹿眼睛,“对,妹妹玩得开心,不用担心家里,我会照顾好爸妈的。” “我担心个屁。”祁宵月闲闲扫她一眼,不给面子。 她站起身,拍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钱就不必了,留着那点钱自己攒着吧,省得以后家里破产了连饭都吃不起。” “你说什么!” 这下祁继仁忍不住了,“你再说一遍!” 最近公司经营确实不好,项目接连停摆,豆腐渣工程频频被曝出,董事会天天按着他弹劾,就差把他逼下位了,一桩桩一件件,简直愁得祁继仁满心冒火。 只是没想到现在竟然连自己女儿都嘲弄他这个当爹的无能,这怎么能让他忍得下去。 “嘻。”祁宵月皮笑肉不笑,小指头在虚空点了点,“好好保住自己那点棺材本哦,别被这对母女坑得连死后的墓都买不起。” “祁宵月!” 方茹和祁青圆同时大喊,脸僵得像石像。 这是戳到她们心窝子里去了,百般算计,结果算计来了一个即将面临溃散的家业,她们现在比祁继仁还要愤恨。 “你给我站住!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可祁宵月连眼神都懒得给了。 “又不是听不懂人话,什么意思不能自己动脑子想,整天搞那些城府算计搞得头头是道,这点话都想不通?” “啧,真是费口水,自己好好体会吧,我走咯。” “喂!你给我说清楚!!不许走!!” 祁宵月转头,长发旋转过一个极为洒脱漂亮的弧度。 她走得没有一丝犹疑,除了自己的证件,她没有带走任何一样与这个家有牵连的东西。 门渐渐关闭,门框与缝隙合拢,祁宵月的身影也随之消失不见。 从此刻开始,她就彻底与祁家断了关系,以后管这家人是生是死,都跟她无关了。 屋内两个女人狗急跳墙的辱骂声不绝于耳,间或加有哭嚎,祁继仁愤怒的吼声撕裂宁静。 而屋外细雪已停,满目雪白,热烈的日光打在雪上,折射出刺眼的金黄。 应三等得不久,见祁宵月轻快地踏出门,他微微一笑。 “走吧。” 38、抵达 与山水之城的湛城相比, 京市就像是一只披着金刚铁皮行走在钢铁森林里的庞然大物,数百公里的距离, 眼前的景色便逐渐由清秀山水过渡到了林立高楼。 祁宵月出了出站口,嘴里嚼着糖,插着兜倚在大厅的柱子边耗时间。 她戴着墨镜和口罩, 黑色的帽檐压得极低,只有两绺黑发从耳边垂下,软软地搭在胸前。 她没有任何行李,全身上下唯一能算得上值钱的东西只有她的手机和那张邀请函。 过往行人匆匆, 不少人路过她身边时都忍不住驻足一下, 偷偷打量这个纤瘦挺秀的少女。 所有人都在思索:裹得这么严实,莫非是哪个十八线小明星? 而这位不知名的“小明星”正等得百无聊赖,戴着耳机跟应三通电话。 “我刚夸过你家财大气粗, 下一秒这接机的就晚点。”祁宵月磨着后槽牙:“你说实话, 那张VIP邀请函是不是唬我的。” “谁让收到这张邀请函的都是压轴大拿, 喜欢耍大牌晚点到呢。”应三的声音在电流的传播中有些沙哑,但依旧清亮好听,“安排过去的车辆现在都还没有出发,估计至少还要等三个小时以上。” “远道而来好歹也是客,你就这样让客人白白在这个机场等三个小时?” 祁宵月看了看周围人一层套一层的厚重棉服, 又看了看自己简简单单一身单薄羊羔毛外套。 她夸张卖惨:“再多等十分钟我都能冻死在这儿。” 应三想了想, 安抚道:“现在有班飞机刚到,上面也有参加这次玄学大会的修士,不过没有专车接送, 你若不介意,也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去酒店。” “人家抱团来的,我一个外人怎么跟他们一起?” “四海之内皆兄弟呀。”应三的语气像在开玩笑:“都是小家族派出来学习的弟子,这年头低级一点的正派修士都差不多是穷光蛋,跟你拼车还便宜一点,他们会同意的。” “”祁宵月无语,“既然这样我为什么不自己打车去呢?” 应三:“酒店在市中心,从机场打车过去至少三百起步,如果你愿意花这个钱那也不是不可以。” 祁宵月:“你就掐准了我也是穷光蛋。” 应三轻笑了声,说:“不敢。” 听这语气就知道她答应了这个提议,应三嘱咐道:“这次来的应该都是年轻的孩子,看模样也好找,你跟他们一起包个车去,到地方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祁宵月应声,还想说什么,登机口突然一阵骚动,接连出现一群高挑的身影。 祁宵月瞧了一眼,低声:“还挺准时,这就来了。” 她挂断电话,把耳机摘下,将帽檐抬了抬,去看那群引起骚动的身影。 不知道是不是这年头的家族还保持着以前的门派传统,家族内弟子一同出行必须统一着装,光是余光一瞥,没人能不被这群人吸引目光。 五个身影,全部黑羽绒服黑裤子,黑口罩黑墨镜,除了中央的一位染着杀马特血红头发的半大姑娘,其余都刚从油漆桶里捞出来的一样,复制粘贴得没有一点技巧。 他们一个个脊背挺直长腿带风,拎着的行李箱倒是整齐划一的雪白,远远看过去宛若一群五子棋成精。 祁宵月弯了弯眼,真实地被这道风景线给逗笑。 周围人议论纷纷,她后知后觉地拉下自己的黑口罩,总觉得戴着实在有点蠢兮兮。 他们朝出口走了一段路就停了步子,好巧不巧正好停在祁宵月前方五米处。 众人聚拢在一起,红头发的女孩在跟他们讨论打车事宜,祁宵月勾了勾唇,走上前: “你好,请问是来参加玄学大会的修士吗?” 她声音温软,目光和善,五人被惊动,目光齐刷刷地往她身上瞟。 “你是?”红头发女孩很警惕。 “我也是来参加这次玄学大会的。” “哦哦,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嗯”祁宵月装出一副不好意思的尴尬模样,犹豫着开口:“我一个人从湛城来的,第一次来京市这个地方,请问能跟你们一起拼车去酒店吗?这里我不太熟悉” 都是女孩子,红头发一瞬间就领会了祁宵月的担忧,正巧他们这边拼车的话还余一个空位,少付一份钱,何乐而不为呢。 “可以可以。”红头发一口答应,“出门在外相互照拂嘛。” 她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了一番祁宵月,试探性地问:“你也是来学习的?” 祁宵月太年轻,比这个女孩还小上三四岁,任谁也只会认为这是哪家出来的小弟子,因此红头发并没有多在意。 对比自己弱小的,尤其还都是年轻人,根本就提不起警惕心。 祁宵月眼眯得像弯月,“对,来见见世面。” “据说这次得来不少世家长辈还有云游四方的得道高人,我入门晚,知道的也少,自然得来见识见识。” 红头发认同地点头,看模样也是同一个想法。 “那我们就先走吧,车上再聊。” “好。”祁宵月笑着点头。 他们叫了滴滴,红头发和祁宵月一辆,两人坐在后座,还外加一个小胖子坐在副驾驶。 小胖子年龄也不大,圆滚滚的像个球,他眼睛大又亮,耳垂厚,是个面善有福缘的,只不过就是嘴碎,从一上车就开始扯着祁宵月聊天。 祁宵月长得精致好看,眸子一软就是温柔有礼的面相,就招男孩子喜欢。 “你第一次来玄学大会吧?”小胖子从前侧探过头来问,祁宵月的表现就像个初出茅庐的菜鸡新手,他猜得没有一点难度。 “是。”祁宵月点头,“玄学大会每年都有吗?” “四年一次。”红头发科普,“我四年前也来过一次,那次是叶家主办的,没有这次规模大。” “你这次来得算是值了,据说应家的那位隐世长辈都会出山传授两句,去听一场胜读十年书,可比我们从那些纸上学的东西有用多了。应家不愧是应家,这大家族的底蕴到这个时候就显现出来了,光看这次应家请来的大师就知道这次玄学大会该有多精彩了。” “切——虽然是这个理儿,但邀请函也很难搞好不好。”小胖子说:“光我们手里这种都被拍到50w以上了,更别提更高级别的邀请函了,要不是我们家主与应家有交” “咳咳”红头发警告性地看了小胖子一样,截住他的话,“反正你都能去了,那么多嘴。” 小胖子讪讪,转移话题:“不过50w也确实值,光听听这些前辈的见解就能获益匪浅,更别说万一能被哪个高人看中收做弟子,这种机缘哪是钱都比得上的呦。” “也不是这样的话。”红头发补充:“你知道那个有名的杨毅道人吗?” 祁宵月:“谁?” “就是杨家养的一个挂名长老,能力是挺高,为人也太次了。”红头发从鼻子里嗤出一声冷笑:“玄学界谁人不知他养小鬼修邪道,偏偏抓不住把柄,杨家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他不就是厉害一点儿嘛。就这样的‘高人’,他就算求着我做他的弟子我也不做。” 祁宵月看了她一眼,热烈鲜艳的发色之下,小姑娘的眼神出奇的坚定。 透过表象,她的灵台清明,骨骼尚佳,心性也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好苗子。 她突然好奇:“你还没有师傅吗?” 像红头发和小胖子这种家族出来的应该就由家族负责教导,只是看这俩人虽然懂得多,但却不怎么入道的样子,应该是没有受过系统化的教学。 红头发抿抿唇,眼神有些黯淡,明显不愿意多说。 祁宵月看她的表情就知道自己问到了人家的伤心事,她眨眨眼,转了话题:“那你是学符篆的吗?” 玄学之类道法万千各有分支,红头发和这个小胖子身上的灵气都是淡青色,攻击性不强,应该都是符修。 “咦,你咋知道的?”小胖子惊疑,“你也是画符的?” “不是,我猜的。”祁宵月面不改色:“我对面相略懂一二,看两位都与笔墨有缘,应该就是符修了。” 她说:“两位现在额间灵气充溢,眼有金光,怕是此行会有贵人相助,这次玄学大会应该就会有轮到你们的机缘了,可以期待一下。” “哎呦!”小胖子忽的一拍大腿,眼睛放光:“真的假的啊!” “我们会遇到贵人?” 祁宵含笑点头,内心失笑。 “命数就是这样显示的,我不会瞎说。” “姐!你听到了吗?我们这一趟来对了!会有机缘在等我们!” 红头发倒是很平静,她侧眸地看了看祁宵月,对她的说法只是笑了笑,但没太在意。 也是,祁宵月现在也就是个刚成年的模样,看样子估计学东西的时间还没小胖子长,哪能有这种观相的本事。 就算真是学相法的,就算她打娘胎里就开始学,准确率可能也只能有个三四分。 不过这也是好意,红头发还是秉着善意向祁宵月道谢,小胖子吱吱哇哇地乱叫,期待得不得了。 拐过路口,两侧车流如织,鳞次栉比的大厦交相错落,三人往窗外看,被瞬息而过的风景恍惚了眼。 司机粗着嗓子喊:“看看自己的东西有没有拿好,过了前面那个红绿灯就是洲际酒店了。” 祁宵月的指尖抵着车门,倏地露出一抹笑。 她可算是到地方了。 39、杨毅 付了车费, 红头发和小胖子去跟自己家族的人汇合,祁宵月先去办理入住。 酒店大堂灯火璀璨, 透亮的瓷砖折射着灯光,像沉着一湖静水。 大堂内香风阵阵,悠扬的音乐飘在上空。现在入夜, 窗外灯景绚丽,环湖的高树影影绰绰,静谧优雅。 时间还不算晚,有不少风尘仆仆的修士也是刚到, 西装革履, 衣冠楚楚的的也有,但更多的是不修边幅的长髯大叔,他们还没来得及去放行李, 就寻着地方跟周围人攀谈。 侍应生见惯了这种场面, 正端着酒杯游走在人群之中, 礼貌地为聊嗨了的修士递水添酒。 这座洲际酒店也是应家旗下的,准确的来说是专门由应三管理的,应家这一脉三个儿子,两个哥哥接了应老的衣钵,专心管着玄学界的相关事务。只有应三一人学了金融专业对口, 这才接手了家里大半的产业, 柯源洲际酒店就是其一。 能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市能临湖建一座酒店,应家的实力可见一斑。 而此时,办理入住的前台正诚惶诚恐地检查着祁宵月的邀请函, 不时抬起头打量面前这个年轻昳丽的女孩,满眼写着惊讶。 她再次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自己手上的身份证,一点一点核对着出生日期,待完整核对完最后一个数字,她侧脸与身旁的同时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里读到了浓浓的不可思议。 面前的这个女孩,的的确确是19岁,而从她手上接过的东西,也确实是应家发出的全国不到十张的VIP邀请函。 VIP邀请函的含金量有多高在这里工作的人心里都清楚,这些天招待了那么多来自天南海北奇奇怪怪的人,这是第一个拿来这张邀请函的。 “祁小姐,您的信息已登记完毕。”前台小心翼翼地把东西递来,“这是您的房卡和邀请函,请您收好。” 黑色的房卡上绘着一截冒着绿叶的树枝,金银镶边的图案,看起来就有些个性奢华。 与其他人手里拿着的绿色房卡都不一样。 “谢谢。”祁宵月接过,没在意地把邀请函丢进口袋里。 前台见过大风大浪,震惊犹疑也只是一瞬,随即就转变成了热情温柔的笑脸,柔声提醒祁宵月:“祁小姐,欢迎您入住柯源。今明两天在酒店三楼宴会厅里都有为来参加玄学大会的嘉宾举办的宴会,您若有兴趣尽可前去。” “若有任何需要的地方,也请随时与我们联系,我们会尽全力满足您的要求,祝您愉快。” “好。”祁宵月礼貌笑笑,点头。 她没有行李,于是婉拒了侍应生的帮忙,自己对着房卡找房间。 柯源酒店能在这里有一席之地也不仅仅是凭应家的势力,光是服务态度以及酒店内置,就足以让走进这里的每一个人感受到高级服务的舒适。 所以说更别提是现在拥有着总统套房的祁宵月了。 应三只要偏袒,那就偏得彻彻底底。 祁宵月本以为应三给她安排的地方也只是级别高一点罢了,没想到应三就很直接,一点也没考虑地给她安排了顶级VIP待遇。 她刚从电梯出来,就看见一个穿着黑色西装、头发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男人站在电梯门口,正恭敬地候着。 男人后面跟了三个高挑漂亮的服务生,见她露面,就一齐躬下身去,声音整齐划一:“祁小姐好。” “祁小姐,欢迎您入住柯源。我是柯源的经理,王然。”经理喜庆的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他侧身,伸着胳膊往走廊尽头一挥:“您的房间在8-001号,我这就带您过去。” “不必,我知道在哪。”祁宵月躲过经理热情地招呼,脚步加快往前走。 王然跟在身后亦步亦趋:“祁小姐,餐车已经备好,请问您有什么忌口的吗,我让服务员为您准备好再送到您的房间里。” “不用,我不饿谢谢。” “酒店4-7楼对应着健身房、桑拿馆、游泳池和娱乐场所,如有需求,我们还为您准备了SPA按摩服务。” “嗯,知道了。”祁宵月转身,做了一个推拒的动作:“不用跟着我,我暂时什么都不需要,你们请自便。” “好的,祁小姐。您若有需要可以随时与我联系,柯源竭诚为您服务。” 经理略有发福的身子再次一鞠躬,他正好停到了另一个电梯口前,只听到“叮——”的一声,经理反应迅速动作熟练地一转身,带着三个服务生再次朝电梯内弯腰,声音整齐划一:“欢迎您入住柯源。” 从电梯内,走出一个穿着中山装的中年男人。 祁宵月本已经走出了几米远,听到声音也没在意。可来人气息不太一般,才不过三秒钟,这一整个走廊里的空气都有些躁动不安,恍若见到了什么可怕的人物,想要纷纷躲避。 她顿步,略有好奇地往后看,恰巧刚出现的那个男人也在盯着她的后背,视线交汇,男人眯起鹰眼。 “呦。”男人细索的一身骨架撑起一副刻薄的面孔,两人还未有反应,他先哼出一句含着浓浓讽意的话:“真是不来不知道,应家办事越来越让我大开眼界了。” “这次连半大的奶娃娃都能被请来,是当玄学大会是哄孩子的儿戏呢!” 话音落下,气氛瞬间凝滞,长长一条走廊上,暖光都要被冻僵。 经理直起腰,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他笔直地站着,敛起的眉目透着股严肃:“杨毅先生,请您慎言。” “我在你们应家的地盘上可从未有过慎言。”杨毅咧咧嘴,露出泛黄的牙,“一个刚成年的小屁孩,也能跟我住一层楼,你们应家作为真是让人大开眼界,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不把我们这些老骨头放在眼里了。” 经理未有怒意,但明显表情不太好。 “祁小姐也是我应家邀请来参加玄学大会的人,还请您放尊重一点。” “呵,尊重?”杨毅满不在乎,“有实力才能尊重,这什么也不懂的外行被请来这个地方,是让玄门百家看笑话的?” 祁宵月身上气息平和普通,自身灵气也杂乱无章,一看就是个刚入门还没学出什么名堂的小弟子。 祁宵月没想到她这才刚到京市一天,就有人上赶着要找她的事。 而且杨毅这个名字还有点耳熟,莫非就是红头发之前提及的那个养小鬼修邪道的? 她不由得打量了一番。 杨毅也就四十岁左右的样子,不过显老态,皱纹深重两鬓斑白,他瘦削异常,宛若皮包骨一样,乍一看行将就木阴气沉沉。 他的身上,还缠绕着若有若无的鬼气,他灵台之处也有拇指大的重重鬼影,看起来就像是邪魔外道。 看来红头发说得没错,杨毅就是个投机取巧用炼化小鬼来修炼的不入流人士,只是她没想到这年头竟然连一个修邪道的都能在应家的地盘上嚣张撒野。 难道玄学界已经人才凋敝到了这种程度? 祁宵月心思转了两圈,笑眯眯道:“杨毅先生,您也是前辈,难道不知道玄学大会自古以来就是为了聚集百家人士来探讨学问,深究玄学之法,从未有年龄、性别、能力之分的吗?这点常识怕是刚入门的小孩都知道吧。所以纵然我能力低微,依旧是有去参加玄学大会的资格的。” “况且,我再不入流但好歹也算是正道之士,修习正道之法,只是不知道那些自诩高人的修士凭借外道又能在玄学界够得上几分分量呢?” “您说,是不是?” 这番话如重锤落地,祁宵月轻飘飘地说完,还扬唇对着杨毅笑笑,好像一切都无关痛痒。 隔着不过五米的距离,两人之间的气氛陡然间剑拔弩张。 杨毅眸光漆黑,咧起的笑有些狠意:“小娃娃,你可真敢说。” “不敢不敢,实话罢了。”祁宵月拱手,“我这等末流小辈能得到这样学习的机会还要感谢应家慷慨高义,就是不知道那些故意找茬辱没应家的到底是怎么想的了莫非是看不惯应家名声鼎盛,想要取而代之?” “恕我直言,有这种想法之前,还是先掂量掂量自家的分量比较好,自知之明这个东西,没有也挺丢人的,是吧?” 虚空之中,两人目光交接,火花迸溅。 王然经理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他忍不住不顾礼仪地探了探头去看祁宵月的表情,圆脸上皆是惊异之色。 杨毅这人平时仗着自己能耐够强蛮横惯了,整个玄学界都对他的狠厉有所耳闻。但年轻弟子能力微弱不敢去招惹,老一辈自恃身份又懒得计较,除了当初应三这个圈外人讽过这人一顿,这些年祁宵月是第一个敢跟他正面刚上的。 王然一咧嘴,露出一个戏谑嘲讽的笑。 “杨毅先生,您看这小辈都懂的事儿,您一大把年纪了也就不要纠缠了吧。” 杨毅又不是他应家的客卿,这都踩到头上来了谁不不可能还能礼貌相待。 “万一今天的事儿传出去,百家说你杨家仗势凌弱,不容小辈,还非议应家,质疑玄学大会的意图和公正,这种话怕是对你杨家也不好吧。我知道杨毅先生没有这个意思,但众口难辨,我想您也不想闹出这样的笑话。” “不如我们各退一步,大家好生相处,以和为贵嘛。” 王然说得义正言辞,摆着的脸上都是和善的笑意。 如果忽视那眼神中的冷意,这话听着就是打圆场的意思。 杨毅冷脸与他对视,苍老的脸像寸寸老树皮,皲裂粗糙。 他一甩手,宽松的袖筒带起一阵风,王然被这股风刮了个趔趄,险些没站住。 待稳住身子,杨毅却早已离开原地,踱着步往前走去。 一条细细走廊,并排也不过只容得下三人走,祁宵月不闪不避地站在中央。 杨毅目标也明确,阴鸷的目光一直锁定她,吸音地毯厚重结实,但他缓慢的脚步声却像踩在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咚——咚—— 王然捏紧手,额上有些冷汗。 这可是三少爷交给他招待的姑娘,万一杨毅一冲动要动手 他喉咙一紧,赶紧就要追上去。 可杨毅却停住了,就在距离祁宵月一米远的地方,他停了步,不再上前。 他背着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模样精致的年轻姑娘,极其面生,是他没见过的新面孔。 “你是哪家的?”他问。 “无名家族罢了。” “叫什么?” 祁宵月一弯唇:“晚辈姓祁,祁宵月。” “好,祁宵月。”杨毅忽的笑笑,干瘪的嘴唇上裂出一道道细缝,咧开的嘴恍若要渗出血迹,“我记住你了。” “玄学大会上我倒要看看你会有何等表现,能值得你今日在我面前猖狂。到时候我就要问问应家了,他们到底是出于何种目的会将一个小屁孩与我们等同。” 祁宵月正面对上他的挑衅,闻言莞尔:“那您就等着看吧。” “到时候晚辈也等着听听您的高深见解,看看您的水平是不是配得上您今日在应家地盘上的叫嚣和狂妄。” 她从兜里掏出那张邀请函,将撒着金粉,熠熠灼目的一面对着杨毅的脸,侧面掩映下,杨毅看不清祁宵月的表情,只有耳边响起她轻缓的嗓音,徐徐说道: “毕竟这张邀请函,也不是什么上不了台面的东西都能拿到的,您说,对不对啊?” 40、宴会 祁宵月倒是没被杨毅影响了心情, 她回房简单整理了一番,没耽搁时间就出门去了酒店三楼。 之前前台提醒过她那里会有专门为他们举办的宴会, 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看看。 她本身是不爱去这种场合的,但初来乍到,一点情况也不了解的话很难行动, 况且她现在对曾家所知甚少,多打听一些总不会出错。 宴会九点多就已经开始了,甫一出电梯,就有专门的侍应生来迎。 宴会厅比大堂装潢得有过之而无不及, 刺眼的硕大琉璃灯挂在穹顶, 描绘着繁复花边的瓷砖亮得能映出人影,喧闹的交谈声将琴音遮盖得严严实实,空气中都是酒与香的混合味道。 有不少人在进门, 却很少有人走出, 前后左右, 映入眼帘的都是人潮。 没有什么衣香鬓影觥筹交错,比起宴会,这里反而更像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聊天派对。 门边两个穿着道袍的长胡老人在寒暄,白色的拂尘扫过祁宵月的衣角,她侧身避开, 路过餐车时端了杯酒, 绕过人群在宴会厅角落找了个做装饰的大理石台,直接坐上去。 旁边有两个年轻女孩在避着人流谈话,嘴里叼着烟, 没点,虚虚挂在嘴边,边谈边往祁宵月左后方指指点点。 那里有人在争论。 宴会厅暖气充足,两个身材健硕的男人吵红了脸,互相对对方撸着膀子,露出显眼的腱子肉,看架势不出片刻就要打起来。 祁宵月搭着腿坐着,留出一分神听两边人隔空对峙。 面黑的那个气得吹胡子瞪眼,声音刚强有劲:“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什么叫做灵气天赐,自有缘法,我赵家信奉的就是从不可能中寻找可能,比起天赐机缘,更重要的是自身探求不对吗!” 对面也不是好招惹的:“恕我直言,赵道友这样想可就大错特错了!你敢说你族中人皆是平庸之辈,能练到如今的程度皆是靠自身努力!这未免也太给自己脸上贴金了,没有机缘相助,你们怕是到现在连玄学大门都还爬进不来!” “呸!你那是谬论!纯粹是教坏小辈搞那些投机取巧的烂招!” “放屁!你才是胡说八道!顽固不化的老东西才更祸害我界未来栋梁。” “肤浅之语!” “幼稚至极!” 两人辨不过,越吵越恼,眼看着就要上手。 围观的人意识到不对,连忙去拦,开口劝架。 “好了好了,别吵别吵,有话好好说,动什么手啊。” “就是,各退一步,以和为贵知不知道。各自有各自的道理,你们现在能讨论出来一个结果吗?都是白费口舌。” “若真想辨出个结果,不如等到玄学大会上找前辈判断也不迟,在这儿吵个什么劲啊,丢不丢人。” 身后叼烟的年轻女孩哼笑:“得了吧,也别找前辈判断了。” 她手指纤长,指尖微微泛光,灵力波动明显,看样子实力也不容小觑。 这里实力为尊,女孩一开口,争论声骤息。 “这种问题每年都有人问,每年都吵不出一个确切答案。曾理事不是说了吗,哪有非黑即白的问题,互取所长才是真理。” “再说了,你们信奉什么就按什么路走,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争的。” “就是就是。”众人附和点头。 祁宵月耳尖,捕捉到一句“曾理事”。 她忽的插嘴道:“你们说的曾理事,是曾家的前辈吗?” 众人刚才论道正嗨,都没发现这里竟然还窝着一个人。所有人的目光锁定她,刚才嗓门最大的那个男人不由得一乐。 “哎呦,我道真是繁盛,今年都有这么小的姑娘来参会的啊。” 叼烟女孩的视线也转移到她身上。 她并着指头夹下烟,冷冷的眼神一瞥,看清人后,突然露出一个妖冶的笑,懒懒拖着腔开口:“有十六岁了吗小孩?” 祁宵月穿得层层裹裹,灯光一照更像个奶团子,不怪这群人看着她年龄小。 她答:“我满十八了。” “啧,看不出看不出,真是后生可畏。”大嗓门男人感叹两句,回答她前一个问题:“小姑娘没多了解过玄学界吧,这委员会的曾理事就是曾家的现任家主曾齐老先生。” 他往宴会厅中心人群聚集的地方指,“看见没,那个白头发的老人,就是曾家的。” 祁宵月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重重人影之后,有个老人坐在主桌上,正含笑跟旁边的人说话。 半个宴会厅的人都在围着他,那些人里,有脸嫩的小辈,还有上了年纪的老道,还有西装革履的精英人士,都无一例外都躬身在老人的身边,附着耳朵听老人慢慢地讲话。 “那是曾家的长老,曾天荥老先生。” “虽说这届玄学大会是应家主办的,可是曾家这两天都有前辈来给大家讲授玄法,真不愧是大家气度,我道复兴有望啊。” 叼烟女孩淡淡看他:“这就大家气度了?” 她掏出烟盒,在手心磕了磕,头低下去的瞬间,一绺细细的辫子坠下来,搭在锁骨前。 祁宵月看见她脸上闪过一抹奇怪的笑,然后烟盒里磕出一块糖,女孩拆掉糖纸,把糖丢进嘴里,抬起脸。 她那句话没什么语气,距她不远的那人以为她在问,接话道:“对对,可不是大家气度嘛。” “我还听说曾家那个小公主前些天破了宜陵山的暗阵,那暗阵专门偷窃人类生气,偷偷在深山里藏了数十年都没被发现,这下被曾家小公主一掌尽毁,可救下不少个村子呢,零零总总加起来都得有几百人。这可是大功德,上头都特地派人来表彰了。” “啧啧,我就说,曾家真是一代比一代出色了,除了那个小公主,个个都年轻有为,这样下去,再过十年这玄学界谁家是领头人也真说不清咯。” “唉,小声点,这服务生都是应家的人,小心让他们记住你。” “我这不是说的实话吗,应家那两个小辈虽然也是惊艳之才,但还是比曾家那个闺女差了点意思吧。也是可惜,应家老三没继承他爹的本事,我看几年前他怼杨毅那一番话还挺有胆的,入了门应该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不知道怎么提到了应三,祁宵月明显听到身后一声糖块被牙齿咬碎的响,侧头,女孩正好把多余的头发全部捋到脑后,露出一张明艳但冷着的脸。烟在她指尖夹着,燃了一点,火光微微亮。 没烟味,应该是她施咒隔绝了。 “瞧你说的,这有啥可惜的,应三即使不学他们家那些东西,不还是跟曾家有缘吗。” “啧,你这说也没错,唉,各有各志各有各命罢了,都是命都是命。” 几人的话题越扯越偏,祁宵月好整以暇地双手交叉,用手背托着下巴,静静听他们讲,越听秀眉挑得越高。 听这些人的意思是,曾家小辈个个都极为出色,而且早早成名,这个说法倒是跟应三的意思一致。 那小黑说的那个害人暴毙的曾家修士又是怎么回事呢?这京市难道还有另一个曾家? 除此之外,更令祁宵月意外的是应三竟然还与曾家人有段过往,怪不得当初应三提到曾家时表情很耐人寻味,怕是真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瞒着她。 而且 祁宵月暗暗注视着旁边站着的女孩,指尖在脸颊边轻点。 这人又是谁? 细细的烟柱往上飘,女孩的眼中印着些许红色火光,迷蒙中,她的表情比祁宵月想象的还要令人难以琢磨。 那些人却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也是,兴致到了聊聊八卦罢了,正事也不是这些。 祁宵月没准备问应三和曾家的事,毕竟是不认识的人,问多了让人起疑。 大嗓门的男人很热情,看她一个小姑娘自己孤零零地在这儿也想多照拂一点。 “小姑娘,那就是曾家的人,认清了没?” “你有什么疑问就可以去问,不要怕,那个老人很和善的,什么问题都可以为你解惑。现在人多也杂,你年纪小,还是跟前辈在一起比较安全点儿,别跟人起冲突哦,这群人脾气可都不怎么好。” “嗯,我知道了。”祁宵月接受他的好意,“谢谢。” “不谢不谢,你这样的小辈都是我玄学界未来的顶梁柱,机会难得,一定得好好把握。” 嘱咐完,大嗓门带着几个朋友也往主桌那边去了。 女孩也动了,她徒手把烟掐灭,烟灰落了一点在指腹上,祁宵月听到细索的声音,回头,不加掩饰地看她动作。 女孩感受到注视,回望过来,扯出一个笑。 “他说得没错。”她虽笑,语气却毫无波澜:“那个老人确实会教学生,去听听,不吃亏。” 她折起袖子,细瘦的手腕露出来,侧手边,有一道极小的印记。 祁宵月问她:“你叫什么?” 女孩掀起眼皮撂了她一眼,没什么情绪,祁宵月觉得她有些烦,但还是没有移开自己的目光。 紧盯了两秒,终于,她还是答了一句:“在这都是陌生人的地方,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有好奇心。” 祁宵月微笑,猜到了什么,但没说。 嘬了一口酒,她抿了下唇角,转移话题:“这酒好喝。” 女孩看她的眼神有些微妙,她又抽了根新的烟叼着,理都没理祁宵月,踩着高跟鞋啪嗒啪嗒往前走。 长发飘起,那根被编起的一小绺头发缀在脑后,微微晃荡。 祁宵月若有所思地盯着她的背影,又看向主桌那里被人围着的曾天荥。 曾家那位老先生倒是一视同仁,祁宵月又看了一眼,发现他正摸着一个不过十二三岁的孩子的发顶在讲话,笑呵呵的,十分慈祥。 这位老先生光看一眼就觉得和蔼面善,其气息也如汪然湖水一般中正平和,平静温暖的眼神抚慰着周遭每一位求学之士的情绪,所有人都静下来,安安分分地听着教导。 祁宵月觉得这个场景有些神奇。 比起过去她与应三经历的那个争相厮杀、求知学法全靠自己摸索的时代,现在的玄学界好像更无私了一点,无私得让她感觉到了迫切。 好像这些长辈在费尽心力地去尽快培养出下一代,除了现在人才凋敝、青黄不接的理由,似乎还有什么别的事情被隐瞒着。 连杨毅这种渣滓都能一直被容忍,看来玄学界真的是到了什么紧迫的关头。 而到底在紧迫些什么,除了委员会的那些大前辈们,没有人知道。 钢琴声渐弱,厅内人放低声音,没人去打扰老人低哑平缓的讲授。 祁宵月也跟着听了会儿,她几百年来学的东西又杂又多,多多少少会与现在有些理论背道而驰。但老人讲的也有道理,且简单易懂,周围人听得都频频点头。 见没人可聊,祁宵月也没了再留下的意思。 她踱步往宴会厅门口走,服务生为她开门。 大门敞开,刺目的灯光撒下来。 三楼厅前有一排沙发,水晶灯下璀璨无比,晃眼的光亮让祁宵月微眯起眼,模糊中,他看到有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 他交叠着腿,膝上摆着一摞文件,男人的手掀起纸的一角,正专注地看着。金黄的光束描绘着他的轮廓,各个方向看去,都是笔线流畅的一副画。 腕上的表盘折射着头顶的灯光,暖色的光斑不偏不倚地印在祁宵月的眼角,祁宵月歪歪头,插着兜往男人的方向走。 也许是听到声音,男人似有所觉地抬起脸,露出一双映着深沉墨色的眼瞳。 ——是应三。 对上祁宵月的眼神,应三合上文件,轻声开口:“好玩吗?” “还行。”祁宵月坐在他旁边,整个人懒懒地倚进沙发里,细白的手指去够应三身侧桌上的果盘。 应三给她递过去,祁宵月揪着葡萄吃。 “什么感觉?” “感觉就是你应家老大的位置不保,数年后就要被曾家掰头下去。” “无所谓。”应三一手端着果盘,一手抵着侧颔,宁静深远的目光放在祁宵月身上。 “老爷子倒没在乎这些。” “盛衰荣辱皆有定数,应家这几辈也算是为玄学界鞠躬尽瘁了,地位如何,在别人口中如何,都无所谓。” “而且,”应三把手覆在那一沓文件上,侧头微微笑,嘴角的弧度有些深意:“曾家若真想要这个领头羊的位置,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拱手相让这种事我们应家可做不出来,有能耐,就来抢。” 这话倒是符合应三那一点也不收敛的风格,四周都是服务生,其中不乏应家教出来的人,他声音不大不小,但一点也没避讳,能听到的人都听得真真切切。 众人禁不住一笑,免不了心下一宽,都在暗想这个三少爷平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心气倒是跟老爷子一样高,什么话都敢说。 但也不是没有道理。 祁宵月点了点头,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个女孩,琢磨了下,刚想说什么。 余光瞥见电梯处走出的身影,她咬着水果的动作一顿,话没说出口。 是杨毅来了。 这人天生跟她气场不和,她才刚看到一个侧影,杨毅就极其敏锐地感觉到了祁宵月的视线,迅速回望过来。 眼睛刚对上,他整个人一顿,原地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隔着几米远,他脸上的讽刺意味明显,嘴角像被铁钩拽着,硬生生拉起一个假笑,黏糊糊的目光恶心又冰冷。 “我说呢,怪不得你这个奶娃娃有VIP邀请函呢,原来是勾搭上了应家的小少爷啊!” 他声音极大,四周来往的人都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纷纷看过来。 杨毅背着手,一步一步往这边走,眼露寒光,中山装平白被他穿出一股猥琐气。 “小小的丫头手段倒是不少,道行没多深,倒是知道凭借男人上位了,啧啧,老夫也算是长了一番见识。真不知道应家为何将我玄学界的大事交给一个外行人操办,这不就把外面的恶劣风气给带进来了吗!” 他挪着目光,眼神落在祁宵月身旁的应三身上,眯缝的眼里敌意更甚,面上却不动声色: “呦,这不是应三少爷吗,真是好久不见呢,您可还记得在下啊?” 祁宵月就知道杨毅不会憋着,刚才被她明里暗里气了一番,这下摆明了是要找场子呢。 祁宵月给应三递眼神——“你仇家?” 应三回应——“老相识。” 他不知道从哪儿掏出来一副金边眼镜,慢条斯理地戴上,起身的同时将西装扣扣紧,脸上挂上一副完美无缺的假笑。 “杨先生,真是好久不见。” “呵呵。”杨毅背着手,冷笑,“真是好久不见。” “想当初应三少爷的英姿风采可还历历在目呢,这一下子就过去三四年,我这要不仔细看,都没认出来三少爷呢。” 他嘴角往下拉,看着还若无其事地窝在沙发里的祁宵月,又看了看应三,咂咂嘴装模作样地惋惜道:“啧啧,应三少爷即使没继承得了老爷子的衣钵,您也不能搞出来这一出啊您也是这次玄学大会的负责人吧?邀请函这种东西怎么能凭借关系就乱送人呢!这该让外人怎么说你们应家。” “我说杨先生,您未免管得有点太宽了吧。”祁宵月把咬了半口的苹果放回果盘,起身,站到应三身侧,抱着臂歪头看他。 “邀请函该给谁不该给谁,是您杨家该管的事儿吗?莫非您杨家人个个都长八条腿,事事都想插一脚?” 这话夹枪带棒,挑衅之意明显。 杨毅咧嘴:“小丫头,仗着三少爷宠爱就耍能耐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你三少爷在玄学界可没有什么分量,你可得想好了再说话。” 祁宵月一哂,胳膊放下,贴近口袋的手画了个圈,食指刚抬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却突然被应三轻手按住。 抬眸,应三并没有看她,半边身子挡在前,只有眼镜的一个边折射着头顶灯光,射入她的眼角。 应三缓缓开口,语气淡淡:“杨先生,我觉得还是您想好了再说话比较对。” 他指了指自己脚下,不咸不淡地看着杨毅。 “现在您可是在应家地盘,在这里说这种话可不是聪明之举。” 四周声音细细索索,打量的目光从左到右,纷纷落在这三人身上。 “玄学大会是面向全体玄学修士举办的盛会,应家发放的邀请函说白了也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由头罢了,只要品性尚可,我应家也不会拘泥于是否有邀请函,只是不知道杨先生一直揪着这件事有何意义,是要质疑我应家的公正性吗?” “不敢不敢,三少爷说得没错,只是”杨毅目光如毒舌芯子,他指着祁宵月,呵呵笑:“三少爷可知,这小丫头手里的可是VIP邀请函啊?” 话音未落,围观人群沸腾了一瞬。 “VIP邀请函”触动了所有人的神经,一时间,窃窃私语声逐渐大了起来,而落在祁宵月身上的目光也逐渐露骨,变成了意味深长的审视,带着股蔑视之意。 “啧怕是正如杨毅猜得那样是□□陪来的吧。” “确实,把我界盛事交给外人负责,委实有点不妥,这三少爷也太不分轻重了。” “这小姑娘漂亮是漂亮,可能力也太弱了吧,灵气才一丁点,哪里担得起这样的身价啊。” 议论声增大,杨毅情不自禁挺直了背,脸上有些看好戏的自得表情。 他此行目的可不止来参加玄学大会这一个,与此同时他担着搞臭应家名声的重任,恰巧又碰上应三这个“旧恨”,这下简直一举两得。 他摸了摸下巴上一圈胡子,盯着面前两人,浑浊的眼瞳中皆是轻视。 这时,祁宵月动了。 她擦着应三的肩掠过,走了两步,停在杨毅面前。 杨毅虽然瘦的像块老树皮,但他高,祁宵月近一米七的个头,才堪堪越过他肩膀,站在他面前显得弱小又可怜。 祁宵月脸上没什么表情,既没有生气,也没有羞恼,只是平平淡淡地略扬头看着杨毅,漆黑的眼眸里流转着幽光,眼睛微微眨。 杨毅没想到这小丫头还有这个胆量,一时讥笑道:“怎么,这是要来求我吗?” 他两手负在身后,见状又抖索了下骨头,居高临下地睥睨道:“那你可得” 话刚说一半,他突地眼前一黑,侧上方,只感觉一道掌风袭来。 四下乌央乌央的人,都只听到响亮清脆的“啪”的一声—— 再回神,所有人都瞪大了眼,惊愕的嘶气声此起彼伏。 杨毅的左脸上,一个清晰的红肿的印记,明晃晃地勾着所有人的眼神。 祁宵月打了杨毅一巴掌。 40-50 41、动手 祁宵月甩了甩手腕, 冷白的脸上一片平静之色,她拂开额上细碎的发, 目光直视惊愕的杨毅,反问:“现在你觉得我有拿这个邀请函的资格了吗?” 声音如重锤落地,所有人, 随着她尾音的落下而深深地倒吸了一口凉气,随即又屏气,不敢露出一点声音。 祁宵月站在水晶灯下,暖光下坠, 她周身的线条像镀了层金, 而对面的杨毅,却被阴影罩住,苍老的脸上终于后知后觉地挂上了点勃然的怒气。 “你你这个小辈!” 杨毅没想到祁宵月会有这个胆量直接对他上手, 刚才没反应过来, 现在他才伸手摸了摸被祁宵月掌掴的左脸, 顿时疼得嘶气。 脸上的掌印鲜红又刺眼,祁宵月这一掌可没留手,杨毅现在还能直挺挺地站在这儿纯属他自己实力过硬。 杨毅彻底恼了,沙哑着嗓子嘶吼:“祁宵月!你真是胆大包天!” 他横行霸道了这么多年,第一次能有这样一个小辈敢在这么多人面前下他的脸面, 还是以这样轻视又无礼的方式。 这怎么能忍受! 杨毅蓦地聚力, 阴风呼呼,他的袖子被吹起,露出一截枯瘦的手腕。 周遭鬼气瞬间飙升, 阴冷彻骨的凉气陡然漫起,头顶上硕大的水晶灯被鬼气带起,摇摇晃晃,坠着的菱形灯柱相互碰撞,交相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杨毅的额间蓦然显现出一团黑影,自他的山根处,爆皮似的寸寸龟裂,一直到嘴角,斜划出一条扭曲丑陋的血线。 周围人惊恐退却。 “快退快退!杨毅这是要动手!!” “卧槽他疯了吧!这可是在应家地盘!” 杨毅可管不着这是谁家的地盘了,他心里怒火直飚,脸上火辣辣的疼痛一直在提醒着他,刚才他是怎样被一个还不到二十的小姑娘给打了一巴掌。 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祁宵月!”狠辣的眼神锁紧了她,杨毅像从齿间硬逼出来的这句凶狠叫喊,每一个字都恨不得要把祁宵月拆吃入腹。 而目标中心的祁宵月和应三倒没慌,应三在祁宵月身后站着,祁宵月没说话,他就不上前。他盯着杨毅的动作,手上解着袖口,将里面的衬衫微往上捋,略扬起的手指对着杨毅涨红的眼,一时静止。 祁宵月抬眸看着杨毅暴怒的样子,长睫毛在颤,嘴唇启开一条缝,上排牙尖沿着淡粉的下唇滑了一圈,最后凝滞在嘴角,露出一个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她顶着杨毅气极的表情,慢悠悠地说: “刚才杨先生质疑我的能力不足以担当得起邀请函的分量。” 她抬起一只手,搭在虚空,白皙的手背被灯照得宛若透明,围观人群被这只手勾着视线,纷纷停住后退的脚步,直勾勾地往这边瞧。 光线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凝聚在祁宵月的指尖,她手下亮光乍盛,宛若持着一只绚丽的光球,夺目光彩后,祁宵月微微后撤,后背恰好抵着应三的前胸,她一笑,昂头毫无顾忌地对上杨毅的逼视。 “那我现在就向杨先生证明一下,这邀请函到底配不配得上我的身份!” 眸骤冷,祁宵月扬手。 整个厅里的灵气有一瞬间的激烈震动,飘散着的鬼气感受到了什么,争先恐后地朝杨毅身后逃窜。 众人呼吸都被攫住片刻,全身灵力像陷入泥沼,运行艰涩。 而祁宵月只是伸着食指,凭空对着杨毅的脸,轻轻一按。 这一按的幅度仿佛带着千斤坠的压力,杨毅还在蓄力,刚准备对上一招,可抬手打在空气中的力量却顷刻消散。 周身的灵气像全被一只手给硬生生地抽走,杨毅一愣,攥起了拳头,手却虚软得不能抬起。这股力量按着他的头,将他狠狠地往下压制。 小鬼争相嘶鸣,他的额间冒出锥心灼痛,霎时间血气翻涌,一股闷气逼上心头。 “你”他控制不住地向后退了一步,口中泛上腥味:“你干了什么!” “没什么,一个简单的灵气剥夺罢了。”祁宵月耸耸肩,不甚在意。 骚动声又起。 “卧槽我没听错吧,她说得是那个灵气剥夺吗?” “我还以为是我幻听了,那不是很早之前就已经消失的外道秘术吗!怎么她会知道。” “艹这不会是哪个隐世家族出来的真传弟子吧,怪不得看起来这么年轻,怕是连驻颜术也会。完了完了,杨毅肯定斗不过了。” “呸,该!谁让他整天耀武扬威的,这下踢到铁板了吧。” 看笑话的声音嗡嗡作响,杨毅勉强支撑着身体,只感觉头晕目眩,眼前泛黑。 偏偏站在他前面的那个人还在若无其事地笑。 “灵气剥夺这种无耻的招就适合用在你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身上。” “杨先生,”祁宵月上下摆着手指,杨毅的力量随着手指晃动的幅度而在他的体内左右冲击。 “您现在还对我的能力有疑问吗?” 全身疼痛难忍,杨毅憋着表情,忍住想要呕血的欲望,艰难抬起脸看了祁宵月一眼。 四周人影憧憧,浑黄的眼瞳里,祁宵月漫不经心地在笑,她长发又柔又顺,衬得一张脸白嫩干净。细细的眉下眼睛微弯,灯光炽盛,她比灯光还要灼眼。 杨毅有一瞬间,感受到了极其冰冷的恐惧。 他趔趄了一下,腿一软,整个人倒在地上。虚汗从他的发里慢慢往下滑,越过脸上裂出的疤,带了数道血痕,一点一点缀在他黝黑的下巴上。 祁宵月俯视着,有些乏味地收了手。 “杨先生,我本无意对你出手。” 她插兜,垂着头看地上瘫成一团的杨毅,轻声道:“我界中人秉持善念,少与人有所冲突,但你出言不逊在先,侮辱应家门庭在后,我给你一点教训,也不为过。” 祁宵月斜扫了一眼下来,那一眼冷意彻骨,杨毅突然感觉自己像被刀剜了一记,陡然间心跳加速。 她说:“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自视甚高保不准你哪天就会遭殃,所以为了保命,我劝你还是收敛一点。” “应家尊重待你,是他们包容有礼,大家风度,但我不一样,我没这个心胸,且有仇必报。” 杨毅狠狠地僵着脖子,不抬头,一边听着起宵月的话,一边把气憋回自己的喉咙。 他挣扎着起身,满脸血痕也不擦,低着头冲散围观人群,快步直往楼梯口走。 人群中的修士看着他狼狈的背影,嘘声渐起,他们大笑着目送杨毅一瘸一拐的离开,不加掩饰地嘲笑这个落水狗。 而祁宵月拍拍手,拉过来小桌上的果盘,把刚才才啃了一口的苹果重新拿回手里,继续咬。 苹果有些氧化,果肉发黄,上面有一圈小小的牙印,应三看着,递了个新的苹果给她。 祁宵月不接,她往后斜睨一眼,后方围着偷看的人立刻尴尬地收回目光,咳声阵阵,人群立刻散尽。 她这才说话:“是不是给你惹麻烦了。” 杨毅怎么着也是应家请来的前辈,这样被她直接上手教育一番,好像确实有点扫应家的脸面。 应三把苹果放回果盘,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啃苹果,细索的咯吱声一阵一阵,他笑,在沙发落座,搭着膝,面上还有些不容察觉地愉悦: “没关系,杨毅被教训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嗯?” 应三斜靠沙发背,抵着下颔的手臂擦着祁宵月的肩,他看到她耳后的红色印记,像烙过的火印,顿了两秒,视线收回,他徐徐开口: “上一次这样教训他的人,就是我。” “四年前那届玄学大会,杨毅使暗招伤了应家的一个小弟子,当时没有长辈看到,无人可以定论,我恰好撞了个现场,就替那个弟子把杨毅臭骂了一顿。” 当时应三年龄也不大,去看玄学大会也纯属太闲,那个小弟子被断了一条胳膊,哭得梨花带雨,偏偏动手的是个心思奸猾的,谁都无法作证。 曾家茶不好,应三喝出一身气,刚巧又碰上这样令人来气的,就直接拿了主持人的话筒,把杨毅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一点不落地狠狠批了一顿。 全场人目瞪口呆地听着他明里暗里地骂,应家老爷子在主座上偷笑,杨家家主脸黑如锅底。 而且纵使他骂,杨毅也没办法动他一根手指头,应三不是玄学人士,他不能上手。 祁宵月第一次听这桩事儿,一乐:“行啊,应三大人风采不减当年。” 他俩是一个比一个脾气坏,谁都不好惹。 不同的是,祁宵月不爽就直接动手,应三动手都会嫌脏了自己的手,所以练就了一副好嘴皮子,一张嘴就专往人痛处上扎。 “没直接打,算是给他面子了。” 祁宵月哼了一声,笑他。 服务生适时送上两杯酒,清白酒液满了半杯,祁宵月勾着手拿了一杯,递到半途被应三截了回去。 “别喝了。” 他把酒放在了自己臂边的小桌上,没动,“刚吃了水果,喝多了你会难受。” “应大人管得还挺多。” 祁宵月瞪着眼看他,胳膊越过应三的上身,去拿酒杯。 长发因动作而散下,丝丝缕缕刮着应三的喉结处,有些痒,更多的是冲入鼻的馨香。 祁宵月的侧脸微红,眼角泛着光,她没看应三,眼神落在桌上,凝视的样子溟濛美丽。 细白的手腕横在应三眼前,皓白似雪,他眼一动,突然伸手握住。 奏琴声响起,四处而来的拉弦音绕着两人转。 应三身后是金碧辉煌的大堂,他整个人比吊灯散发的光还要华贵,祁宵月似有所觉地侧过脸,应三的眸子黑沉如水,静静对上祁宵月蓦然撞进来的眼神。 温热的呼吸交织,应三的声音低沉沙哑,在一片微小的底噪中,清晰可闻。 他再次重复说:“别喝了。” 42、你喜欢我吗 “咳咳。” 一声轻咳声蓦然惊动僵持着的两人。 祁宵月反应极快地挣脱应三的手, 身子往后退,拉远了距离。 动作间, 碎发泄下来,遮了半边脸,应三下意识虚抓了一下, 只抓到一团空气。 虎口处还残留着温热,应三表情滞了两秒,继而神情自若地收回手,搭在沙发边。 电梯口处,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目光灼灼地往他俩的方向看。 老人穿得很普通, 笑眯眯的,身形很正,腰背笔直, 精神矍铄。他身后跟了三个服务生, 还有刚才祁宵月见过的王然经理, 几人顺着老人的视线一同往这边瞧,有那么两三秒,所有人都惊奇得愣在原地,没有出声。 祁宵月莫名感觉有点不自在,她不动声色地看了应三一眼, 他没表情, 只往来人身上看。 她左手抚了下刚才被攥住的手腕,指尖控制不住地在颤,那里还有一股酥麻的触感残留, 摸起来有些痒,挠着心。 在场几人都没说话,老人乐呵呵地往这边走,王然经理屏气凝神低着头,没敢去看三少爷的眼神。 还是应三先行打破了这诡异的气氛,他轻咳一声,慢慢收拢着袖口,站起身去迎老人,边走边说:“爷爷你怎么来了?” 老人手里拿着拐杖,没拄,抵着地毯放着,两手交叠放在上面,眼睛眯着,一派慈祥。 “我来看看情况,没想到能碰见你这个臭小子,怎么,听你这话,是不想看到我这个老头子?” “您这说得什么话,哪能不想看见您啊。” 祁宵月也跟着站起,没往前凑,只在原地微伏了下身子,问候:“应老先生好。” “诶,好好。” 老人家对待祁宵月的态度比对待亲孙子的态度热情多了,应三身高腿长,站在他面前直接挡了半个厅的光线,老人家抽着拐杖打他的小腿,示意他让开点,别挡着他看人。 应三无奈,没挪步,应老用眼神唬他——“我就看看这小姑娘,你挡个什么劲的。” ——“您老收敛一点,别给我吓跑了。” ——“嗳嗳,爷爷知道,爷爷知道。” 应三叹了口气,侧过身,老人眼睛瞬间发亮,笑容更和蔼,直往祁宵月脸上瞧。 身后几个局外人也八卦,跟着探头看。 祁宵月抬头,对上应老的目光。 应老先生今年近七十了,模样不乏老态,但精神气十足,周身气息比宴会厅内那个曾家前辈还要平和深沉,而且他一直笑眯眯的,看着亲切。 他眼泛清光,面上也罩着一层模糊的金亮之色,这是有大功德之人的象征,不过比较内敛,一般人看不出。 祁宵月安然接受着他善意的打量,不躲不避。 应老往这边走:“你就是姓祁的那个小姑娘吧?” “晚辈祁宵月。” “诶,小姑娘面善,小小年纪实力不俗啊,真是后生可畏。” “应老先生谬赞了。” “不用谦虚。”应老先生扶了一下祁宵月的肩,带着股力道,示意她坐,不必站着。 “坐下聊坐下聊。” 祁宵月顺从坐回原位,应三长腿一迈占了她旁边的位置,应老不着痕迹地凶了他一眼,应三当没看见。 服务生去端水,王然接过应老的拐杖,杵在旁边当植物人。 应老看着祁宵月越发顺眼,他看着自己这个小孙子长大,对他的脾性了解得一清二楚,若不是真喜欢,是不可能一直放在身边看着护着的,而且应三表面不显,实际上比他一家人都挑,京市那么大的名媛圈里一个也看不上,要不然也不会二十啷当岁了也有过什么要谈恋爱的风声。 这个小姑娘好,长得精致漂亮,人看着也清醒,而且能让应三看入眼,不容易。 应老先生给自己孙子递眼神——“行啊你这个臭小子,一声不吭给我相中这么一个好孙媳。” 应三靠在沙发软座里,无声无息地笑——“满意吗?” ——“满意啊,什么时候领回家?” ——“八字还没一撇呢,等着吧。” 应老先生一哽,揪起眉吹胡子瞪眼。 好家伙,嘴上说那么好,原来是还没追到手呢。 ——“呸,真没用。” 应三耸耸肩,没接话。 服务生端上水,应三拿了一杯给应老,有杯鲜榨果汁,他递给祁宵月。 应老喝了口水,闲聊:“祁小姑娘哪里人啊?” “湛城人。”祁宵月答,又说:“应老先生不必客气,您叫我宵月就好。” “好好,宵月。” 应老先生开心了,“我都不知道应三这小子什么时候认识了你这个厉害的小姑娘,他也没跟我提过,还好这臭小子也算有良心,知道给你份邀请函。京市好玩的地方不少,等玄学大会结束让应三带你去转一圈,算是尽一下我们这个东道主之谊。” 祁宵月抿着果汁,闻言顿了两下,心想这老爷子还挺平易近人。 她笑:“那我就先谢谢应老先生了。” “谢什么,都是一家咳不是。”应老及时刹住:“都是我玄学界后辈,更何况你还是应三的朋友,应该的应该的。” 那转折的地方微妙,祁宵月垂头喝着果汁,掀了掀眼皮。 应三头往后靠,忍不住揉了揉眉心。 应老先生自觉气氛有点奇怪,放下杯子,起身,抓了把胡子:“那你们两个年轻人继续聊吧,我得去宴会厅看看。” “宵月不用客气哈,有什么需要的就跟这个臭小子说,让他帮你操办。” “好。”祁宵月配合,弯着一双明眸,笑得可爱。 应老先生点点头,拿着拐杖就走,步伐迅速,王然紧随其后,长腿迈开,大步流星。 祁宵月端着杯子略有疑惑:“应老先生走这么快干嘛?” “怕管不住嘴吧。” 应三疲惫地垮了身子,停了五秒,他坐起来,理了理褶皱的衣服,问祁宵月:“准备什么时候休息,我送你回去?” “我又不是小孩子。” 祁宵月扫了一眼小桌上摊着的那摞文件,静静开口:“你处理完事儿了?” 应三顺着她的目光看,微摇头:“本该解决完的,因为杨毅倒是耽搁了。” “那你继续看吧。” 祁宵月重又缩回沙发里,她拉着毛柔柔的袖子裹住半个手背,歪着脑袋侧头往外看。 酒店堂内都是巨型的落地窗,隔着层玻璃,外面就是平静浓稠的夜色,远处高树静默,在黑夜里只余下一柱黑影,内里围了一圈灯火,如珠成串,轻轻流泄在祁宵月黑亮的眸子里。 她说:“我在这儿陪你一会儿。” 应三捏着纸的手狠狠一滞,他几乎是瞬间就往看向祁宵月,但祁宵月没看他。目光中只有一个清丽的侧颜,光衬得她又白又美,呼吸清浅,睫毛微颤,纤细的脖颈上挂着串银色项链,折射光彩后,宛若一泓月光静静沉在她身上。 应三没吭声,祁宵月也不再说话,两人之间,只有纸页摩挲作响。 周围人来往匆匆,间或有眼神停留在这里,随即又不感兴趣地移开。温热的气息蒸腾发酵,外面夜沉如水,堂内琴音缠绵流淌,两人如以往很多年那样,一人做事一人陪,只是现在调换了个。 祁宵月视线并无焦点,出神的片刻间,她想起之前的事。 地府的花百年不谢,她经年就攒了一屋子,阎王爷说她血气重,于是她闲了就插插花,权当修身养性。 花瓶是应三给她从阳间带来的,这次是白瓶,她挑着花色艳丽的往里摆。 她在窗口坐,窗外就是三途河静淌的水,身后不远处是藤椅,应三坐着,百无聊赖地翻书。 “你呆在这儿就不无聊吗?” 不经意一瞥,就看到应三早已合上书,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看她插花。 “不无聊。”应三说。 “看了百年了,习惯了。” “习惯什么?” “习惯了你这百年都没长进的审美。” 祁宵月就知道在他嘴里听不到好话,撇了撇嘴,呸了一声,继续埋头修剪枝叶,没想到几秒后,身后又不疾不徐地跟了一句: “也习惯了什么时候身边都有你的存在。” 回头看去,应三又已经翻开书,避开了她的视线。 她玩味地笑笑,随之将这句话抛之脑后。 数年过去,记忆翻新,她凝望着窗外,感觉这沉静的一湖水似乎跟三途河也没有什么区别,身旁的这个人与数年前也没有分别。 而当初让她琢磨不清的那句话似乎也有了丝缕头绪。 她挪动了下脑袋,看应三。 这人百年都没什么变化,乌沉的眸子如漆星,眉眼锋利,认真的模样落在光中,比任何时候都勾人。 骨节分明的手落在纸上,微微蜷着,祁宵月盯着看,蓦地想起留在自己腕上的那圈暖意,于是不假思索地喊了声: “应三。” 应三动作顿住,闻声侧眸,眼神中微有疑惑。 祁宵月眸子很亮,她放轻了语调,柔缓的空气中,只有她一人的声音在响: 她问:“你喜欢我吗?” 43、未婚妻 玄学大会正式开始于五日后, 自祁宵月到达的第二天始,有一场专门为小辈和各家年轻弟子设立的小型试炼。 这次试炼由应家牵头, 地点和任务由几大家族共同商议决定,试炼前进行随机抽签组队,祁宵月从木竹筒里随意点了一根出来, 签上标的地点正是宜陵山。 应家派车来送大家去汇合,碰头地点在一个废弃的小型广场。 广场空旷,偏僻,中间立着残破的一尊塑像, 石皮脱落, 看不清模样。周围围了一圈野草,覆着一层雪,压着枯黄的草尖, 靠外侧的地方有几块砖台, 半人高, 祁宵月站得累,挑了一个人群最外缘的,擦了擦坐上去。 广场上人不少,黑压压的人头挤在一起,多是年轻人, 倒不吵闹, 人人谨小慎微,攀谈也都是细声细语的。他们手上都拿着细长的竹签,上面的篆字多不相同。 祁宵月的竹签在兜里放着, 没拿出来,她自己一个人闲闲地在咬糖块,嘴里蠕动,咯吱咯吱的,脸埋在浅色围巾里,露出的一双眼睛,冷冷淡淡,像裹着碎雪。 人群中,来时碰到的那个红头发女孩极其惹眼,她跟自己族人站在一起,瘦瘦小小,罩着一个长及膝的黑色棉服,把整个自己包得严严实实。 察觉到祁宵月的注视,红头发转头看了一眼,继而略有讶异地一扬眉,朝这边走过来。 “巧了。” 祁宵月掀眼,“一窝蜂都聚在这个地方,谈不上巧不巧的。” 嘴里的糖甜得粘牙,她的话倒染不上半分甜味。 红头发凝视了她一眼,觉得祁宵月好像没昨天见的时候那么温温柔柔了,话里都带了分气。 “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祁宵月呼出一口气,白雾往上飘,她拢起自己的围巾。 红头发在她旁边站着,抽出自己的签,往祁宵月眼前一递。 签头上,用红色的朱色墨水写着“宜陵山”三个字。 祁宵月眼神动了动,终于有了点反应:“你跟我一队?” “对啊。”她笑笑,“我就说挺巧的吧。” “这签倒是改良了不少,还能自动指引队友,我刚才就看到你身上泛银光才过来的,倒是比之前拿大喇叭喊人方便多了。” 她歪歪头,红色的头发坠下来,飘在眼角,在一片雪地里像团火一样,“忘了告诉你了,我叫夏寄纤,这一趟你得跟我在一起了。” “嗯。”祁宵月认真看着她,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两人有过照面,现在虽算不上熟络,但也不至于尴尬生疏,夏寄纤对祁宵月观感还行,现在人群还散着,她自顾自地找话题:“你知道这宜陵山是什么地方吗?” 这个地名祁宵月有点印象,“之前听人提起过,说是曾家有人破了那里的暗阵。” 夏寄纤转着竹签,朱红在指尖飞速翻转,她不咸不淡地说:“对,就是那里,破了阵的就是曾家的小公主曾静白。” 她顿了两秒,忽的一乐:“跟你说个好玩的。” “嗯?” 她斜过脑袋,声音放低:“我听说,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那个杨毅,昨晚在宴会厅大门口被曾静白打了一巴掌。” 她感慨:“啧,小公主就是小公主,这上手上得可真干脆,一般人还真不会有这个胆。” 对于昨晚的事,虽然应家封锁了消息,但到底人多口杂,多多少少还是漏出点风声出去,不过也确实没漏太多,大家目前都只知道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孩动手教训了杨毅一顿,到底是谁无人知晓。 但这不代表大家不会猜,放眼玄学界,能敢这样劈头盖脸就上手揍的,也就只有那个曾家小公主有这种本事和魄力了。 祁宵月撂她一眼,面无表情:“你亲眼见到了?” “没有,听朋友说的。曾静白还真是和她对象一个样儿,欺负杨毅一比一个准。也是杨毅没脑子,曾静白虽然很少露面但他肯定也见过吧,这曾家身份摆着,不知道他是哪里来的狗胆敢把脾气撒到曾静白头上。” 祁宵月幽幽说:“瞎眼了呗。” “可不是吗,横行惯了就真把自己当根葱了。”夏寄纤嘲笑。 祁宵月左耳进右耳出地在听,慢条斯理地摩挲着自己的膝盖,不知道是听没听到,总之没什么反应。 夏寄纤以为她不感兴趣,于是住了口。 这时人已到齐,人群开始骚动。 她们俩没急着去找队友,夏寄纤拢着长棉服跟祁宵月坐在一起,托着腮往人流聚集处看,重新把话题扯回来。 “说白了我们参加的这种试炼就是给他们免费当劳动力的,你看,”她摊着竹签,上面“宜陵山”三个字显眼又刺目:“这次应该就是小公主大事解决了,小事没解决,残留了一大堆跑出来的阴气等着我们去收拾烂摊子。” “有怨气啊?” “那倒没有,就是少了点刺激感吧。”她语气颇为遗憾:“也不知道我们这一队会分到谁家的人当队长。” “还有队长?” “不然嘞?”夏寄与斜睨她:“总归得有个厉害的镇场子吧,任务也不是拿来当摆设,我们一群菜鸡过去不小心就会被团灭的。” 祁宵月接话:“我还以为你是个挺自信的人来着。” “是有,但没实力,怎样都白搭。” 这姑娘倒是清醒,祁宵月气定神闲地笑,继续旁若无人地咬糖块。 冷风在吹,两人插着兜暖手,石台又冰又凉,夏寄纤缩着脖子,隔着人潮跟之前那个小胖子对口型讲话,祁宵月搭着腿,冷眼往叽叽喳喳的人脸上瞥,不知道在看什么。 广场另一侧,有个穿着皮衣踩高跟的女孩往这边走。 她目的很明确,不闪不避,直直对着两人过来。祁宵月抬眼看,触及到她面容的那一刻顿了下。 巧了,又是熟人。 正是昨晚见到的那个叼烟女孩。 她今天没叼烟,但手里有火机,皮衣小兜有些鼓鼓囊囊,像揣着烟盒。她打着火,脚步带风,略长的皮衣敞着口,衣摆往后杨,内衬也是黑色,单薄一件裹着上身。发上有一绺编起的小辫,晃在耳侧。整张脸像被冰塑封,身形掠过的地方,气温都像陡然降了八度。 夏寄纤顺着祁宵月的目光看去,突兀地嘶出一口凉气。 “不会吧” 祁宵月看她反应怪异,问道:“怎么了?” 夏寄纤僵着脸,闻言侧眸看她,脸色瞬息万变,她越过人潮指向那个朝她们走来的女孩,冷声道:“这是谁你不认识吗?。” 祁宵月不答。 夏寄纤确认了她是真不知道,才无奈说:“这就是曾静白啊。” —— 等到近前,曾静白向几人看了自己脖子上挂的挂牌,绿光流泄,银质挂牌上,渐渐显现出曾静白的名字,名字后,跟着宜陵山三个字。 祁宵月小队,确认由曾家小公主曾静白带领,与他们同队的,还有一个应家的小姑娘应念。 曾静白有一搭没一搭地按着火机,火光缭绕,她不说话。 夏寄纤往后靠不理人,应念小心翼翼低着头,只有祁宵月站起,跟她打了个招呼:“你好。” “你好。”曾静白回她。 她可能是跟新加入的小姑娘认识,还特地侧着头,对站在祁宵月身后的应念认真颔首:“应念,好久不见。” 应念软软笑:“好久不见。” 曾静白长得绝艳,但人很冷漠,她声音微哑,听着像抽惯烟的,这倒是有些颠覆祁宵月的想象。 如她给人的印象一样,性格也果断,丝毫不拖泥带水:“人齐了就走吧。” 祁宵月捋着衣服上压出的褶皱,淡淡点头。夏寄纤紧靠在她身边,一副不想与曾静白多接触的样子,但还是垂了下眼,示意同意。 “我们这次的任务是清扫暗阵留下的阴魂怨气,目的地在宜陵山。”曾静白语气平淡,简述任务:“宜陵山距离这里大概三个小时的车程,我开了车来,我们坐车去。现在我们先去负责人那里登记领信号符,等会儿就出发。” 说罢,她长腿一迈,没等应话,领头就往最前方登记处走。 应念一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急忙跟上。 祁宵月和夏寄纤落在后面,暂时没动。 见前方两人并没有回头看的意思,祁宵月挣开夏寄纤的胳膊,小幅度甩了甩手,抬眼问她:“你跟她有过节?” 夏寄纤表现得太明显,根本不加掩饰。 “过节倒是没有。”她轻哼,鼻子皱了皱,模样不太好看:“纯粹看不惯他家做派罢了。” “哦。”祁宵月整着袖子往前走。 夏寄纤快步跟上她:“我以为你会问我。” “不感兴趣。” “倒也是你连曾静白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她话里颇有怨气:“曾家行事太过狂妄了,曾静白也是,虽然这里实力为尊,但他家人未免缺了些道义。” 听这语气,怕是有什么故事,祁宵月懒得打探,闭嘴不应,迈着腿绕开攒聚的人往前走。 夏寄纤艰难地追她的身影,嘴里还在不停碎碎念:“真不知道应家家主是怎么给自己家孙子订的婚事,挑哪家的姑娘也不应该挑曾家的啊,还是曾静白,曾家那意图上位的心路人都能” “停。”她话还没说完,前方的祁宵月脚步却骤止。 她侧身,头猛地往后撇,手里的动作滞住,目光冷冽地往夏寄纤脸上剐,“你刚才说什么?婚事?谁?” 夏寄纤还没见过祁宵月这么大的情绪波动,一愣,身子硬生生刹住。 祁宵月的表情太唬人,她咽了口口水,话有些犹豫:“你你不知道吗?她是应家的儿媳妇啊。” 她往前指,寒风中,曾静白的身影高挑飒爽,带着股狠劲,利落得像把开刃的刀,步履之间皆是锋芒。 夏寄纤慢吞吞说:“曾静白就是应三少爷的未婚妻啊。” 44、前往宜陵山 风吹得所有人的头发乱飘, 冬日荒凉干净,灰白的天色沉沉压下, 凉气彻骨。四下里的声音隐去,浮躁和吵闹被抛在脑后,原地, 祁宵月和夏寄纤的目光交融在一起,僵持不下。 夏寄纤难耐地搓了搓手指,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视线中, 祁宵月用眼睛扎着她, 深邃的瞳孔里泛着微弱绮丽的暗光,根根刺一样,针锋对着她的脸, 危险性层层飙升。在这样近乎逼迫的注视下, 她不走, 夏寄纤轻易也没敢动,两人滞着,受着冷风,额上冰凉。 沉默了有半分钟,祁宵月嗓子有些沙, 问她:“你说的是真的?” “是真的啊, 大半个玄学界都知道的事儿。”夏寄纤没敢高声,收着下巴,嘟嘟囔囔, “我说你这是什么反应啊?曾静白这种身份有婚约不是很正常吗?难不成你认识应三?” 猜测着她又自己摇摇头否认:“不可能吧,应三少爷又不掺和我们玄学界的事儿,平时也不爱露面,你都不认识曾静白怎么能认识应三呢莫非你还跟应家有交情?” 祁宵月木着脸,耳边夏寄纤在絮叨,她有些烦,胸口闷得慌。 她扯下围巾,露出下半张脸,寒风带走温热,她蓦地转身,无视了还在好奇追问的夏寄纤,丝毫没有犹豫地往前走。 顺势带起的长发丝刮过夏寄纤的脸,她一怔,举步跟上:“诶,怎么回事,你这反应可是像被戳到肺管子了。” 她在后面笑,颇有些调侃的意味,祁宵月面无表情走在前,她眉眼更冷,带着股煞气,路过之处,前侧人群纷纷往两边避。 夏寄纤不惹她了,安静跟在后面走,她们慢了两拍,曾静白和应念在登记处等着,应念挨着曾静白的胳膊站,贴着她,低眉顺眼的,看起来软弱可欺。曾静白两间夹着烟,依旧没点,但靠近闻能嗅到她指尖上有烟味,淡淡的,带股奇异的香。 一群裹得宛若粽子的人中,就她穿得单薄,身姿又高又挺,立在风中,眉深唇红,比谁都惹眼。 她冷冷淡淡地往迈步而来的祁宵月身上看,眼中没什么情绪,只有手下意识做出了一个掸烟灰的动作,看不出什么意思。 祁宵月也在看她,风拂过她额上的发,发尾扫着眼角,睫毛颤颤,沾上点带来的细雪,星星点点的白缀着,看起来有些柔缓。 夏寄纤不动声色地往两人脸上各瞧一眼,空气中倒没什么隐秘的硝烟味,这两个女人一个比一个高傲,没人说话,但也没什么冲突,她抚了下侧脸,露出一个微妙的笑,仿佛猜到了什么,眼神中戏谑之意明显。 曾静白先开口:“登记吧,签下字就好。” 她侧身,让出一个身位,后面有个简易的登记处,坐着两个穿着郁青衣服的年轻人,挂着笑,把签名册往祁宵月面前推。 祁宵月和夏寄纤分别在“宜陵山”一栏签下自己的名字。 “好的,宜陵山小队已全员登记完毕,现在你们可以出发了。”年轻人收回签名册,礼貌微笑:“任务时间为四天,如若遇到解决不了的危险可以随时使用传唤符进行传唤,祝你们任务顺利。” 众人点头,撤出人群。 曾静白的车就停在广场外不远的停车处,她先去开车,让祁宵月她们先去路口等。 几人往路口走,这里地偏,两侧留下的都是废弃的危房,远处是冒着浓烟的化工厂,风一吹,伏下一片荒草。夏寄纤站在马路牙上,跺脚取暖,应念掏出手机埋头,不准备搭话,祁宵月靠着一根旧灯柱站,眼神空茫茫地飘,不知道在想什么。 夏寄纤陆陆续续发出鞋跟磕着石头的闷响,她眼睛牢牢黏在祁宵月身上,带着探究意思地不停打量,琢磨了会儿,她问:“你真认识应三啊?” 她没避着在场唯一一个应家人,应念捕捉到关键词,划着手机的动作顿了顿,抬脸,敏锐地往祁宵月看去。 祁宵月散漫地往身侧瞥,声音有些倦怠:“我说你怎么这么八卦,我们很熟吗?” “之前不熟,现在算有点熟了吧。” “现在也不太熟。” 夏寄纤笑,红色的发尾晃了晃,“可真无情。” 祁宵月不说,在场两人也看得出来,就这种反应,肯定是认识,而且还一定不是认识那么简单。 夏寄纤抻了抻胳膊,脸上笑意明晃晃,她本来还以为这注定是一个无趣又无聊的任务,没想到还能撞到这种大戏,可真是有的瞧了。 这时,曾静白开着车停在他们面前。 曾小公主出行倒是不怎么高调,普通的黑色奥迪,对上她的身份是次了点儿,车窗半开,冷风往车厢里灌,她的一双眼露出来,注视着三人,说道:“上车。” 夏寄纤反应快,她懒得推脱客气,直接拉开后座车门,自己先坐上去,应念跟在后,犹豫了两秒,还是选择了副驾驶。 祁宵月落在最后,没得选择,只能跟夏寄纤坐一起,关车门的时候夏寄纤还用肘部抵着座位,似笑非笑地看她。 车子发动,驶入车道。 曾静白稳稳地开着车,先给她们讲宜陵山的情况。 “你们应该都知道,宜陵山的暗阵前一段时间破了,这个任务也是基于那个暗阵设计的。” “那个暗阵我之后又去查过,应该是百年前设下的,来源未知,用意不详,里面藏着不少山林里的阴气鬼怪,百年来一直吞噬着周边村子的生机气运,虽然现在破了阵,但借它庇护的阴气怨魂之类也跟着跑了出来。前辈们担心这些东西再去惊扰在那里生活的村民,所以设下这个任务,希望你们尽其所能,去解决山林里的阴气问题。” “你们若有什么想法,现在可以先提出来,我们时间只有四天,算不上充裕,所以希望大家能好好配合。” 曾静白人虽然看着孤僻冷傲,但身为队长,还是极其负责,夏寄纤虽然对曾家有偏见,但也不得不承认她的实力。 她先开口:“我建议我们还是先去暗阵所在地看看,毕竟那里是源头,说不定会有什么气势相连,有指引也说不定,总比我们无头苍蝇一样满山翻找效率高一点。” 应念也赞同:“既然那些逃跑的东西在那阵里待过,还是以群聚的方式,我猜测它们没了这个庇护所之后,一定还会寻找新的地方来藏匿,我们沿途观察一下哪里阴气汇聚,阳气衰弱,说不定可以找到它们新的藏身之地。” 曾静白往后视镜瞧一眼,镜上,祁宵月的身影印在里面,两人对视,祁宵月懂她的意思。 她身子稍稍前倾,手背拄着侧脸,指尖淡淡一层莹亮的粉,似有若无地碰着唇角,轻轻点。 “你们没想过,这个暗阵百年吞噬的人类的阳气和气运,都去哪儿了吗?” 这话角度有些稀奇,夏寄纤侧头,答她的话:“当然是被那些藏在阵里的阴气怨魂吸走了,不然还能去哪儿?” 应念也是这个想法,蹙着眉,面容十分疑惑,似乎是不解祁宵月为什么会问这种显而易见的问题。 曾静白没说话。 祁宵月转头,目光对着车外流逝的风景,声音清浅:“那你们这些年有听过宜陵山阴鬼作祟,扰乱村民生活的传言吗?” 夏寄纤想了会儿,应念先答:“我一直留在京市,倒没听过这种事。” “那不就完了吗。”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那暗阵吞噬的生气绝对不会是被那些东西给吸走的。”她声音不疾不徐:“近百年的暗阵,一座山,几百条人命数代人,这些生机和气运,即使每日都只被盗取一点,但加起来都足以供数十万阴魂借以成鬼成怨,为祸一方,若真如你们所说,那这宜陵山早几十年就被恶鬼踏平了,哪里还能供人生存。” “说得也是” 夏寄纤和应念都是聪明的,刚才没想到,现在一瞬间就被点通,她们后知后觉地抖了下身子,意识到了祁宵月刚才提到的那个问题的严重性。 “那你的意思是,这暗阵是有幕后人操纵,且别有用心?” 若这被吞噬的生机气运无从寻起,那这幕后设下暗阵的又该是什么人呢?他又有什么目的?窃走这些东西又是为了干什么? 祁宵月语气平静无波:“我没这么说。” 但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差不离,两人陡然一惊,后背渗出冷汗。 曾静白透过镜子看了眼祁宵月,及时打断道:“别考虑这么多。” “你们的任务只是清除宜陵山的那些鬼东西而已,其他事情你们现在不能插手,也没有能力插手,多想无益,还是先看眼前。” 夏寄纤松弛着身子往后靠,打着哈哈:“也是也是,这些确实不是我们该管的。” 应念垂着脑袋,沉默。 众人不再说话,车里暖风呼呼在吹,热气上涌,惹人发困。 祁宵月胳膊撑在车窗边,冷白的面孔上带着思虑。 她突然想起了小黑之前提到的那个女孩,就是暴毙而亡,当时她只以为这女孩是被邪魔侵身,然后曾家人处理不当才造成的悲剧,现在想来,除了病理因素外,其实暴毙还有另外一种可能性,就是被某种东西在顷刻之间吸走了全部的生气,才造成的瞬间断气。 那这两者会有什么关联吗? 她往前看,曾静白的后脑勺上,一根小辫静静垂着,她在认真开车,即使感受到了后方的视线,也没有开口询问。 曾静白这人也奇怪,记得昨晚在宴会厅,在她还不知道曾静白的身份时,这人对自己本家的态度就很微妙。 莫非,曾家是真的隐瞒了什么,而那个未知女孩的暴毙,其实就是曾家人故意造成的? 45、人血 山路泥泞, 雪还未化,泥水混着碎冰碴搅在一起, 又滑又陷。宜陵山上的路修得七零八碎,道窄,开不上来, 曾静白只能把车寄停在山脚处,几个人徒步上山。 宜陵山很大,路很崎岖,四周深林高耸, 掉干净叶子的树排排挤着, 把深灰的天幕划成星星点点的碎块。 这里因为阴气汇聚的原因,磁场被扰得乱七八糟,指南针根本不管用, 还好应念随身带着引路符, 符在前面飘, 她们跟在后面。 “这引路符是把我们往哪里引?” “有人气的地方。” “我们不先去暗阵那里看看吗?” 祁宵月走得最慢,落在后面,闻言竖着手指指指,“姐姐,将近中午了, 总要找地方先解决温饱问题吧。” 光开车到这里就花了几个小时, 更别提是山路上这一番折腾,不知不觉都已经半下午了。 曾静白体力最好,脸不红气不喘:“上次我来的时候在山上村落里住过几天, 我们先在那里落脚,村子不避外人,吃住都行。” 夏寄纤:“没想到这里这么闭塞,民风倒是很热情淳朴。” 曾静白斜睨她:“给钱的。” “而且还不便宜,一晚抵你在酒店两天的费用。” “艹这是专宰外来客吧。” 祁宵月闲闲地笑:“对啊,可不是专宰我们吗?” “那你怎么还这么高兴?” “我没带钱啊,也没钱。” 她懒懒散散一摊手,“身无长物,靠你接济咯。” 夏寄纤一哽,被戳到了痛处。她把头转回去,步速加快,赶上最前方的曾静白,细长的脖颈僵着,装作没听到祁宵月的话。 行走在外,穷是原罪,像夏寄纤这样连打车都抠抠搜搜的,更穷。 想让她替祁宵月垫,没门。 “你不是会看相的吗?”她步履如风,声音有点高,但没回头,直接开槽祁宵月:“你学了也有些年头了吧,在湛城待着给人看看相,也能赚不少钱吧,怎么还没点积蓄?” “我什么也没学会呗。” 祁宵月答得干脆,仿佛不是在说自己,说着,她顺口回敬过去:“你不还是符修吗,卖符咒总比我这种坑蒙拐骗的行当更暴利吗,你不还是一样穷。” “那情况能一样嘛。”夏寄纤辩解:“现在玄学界符修那么多,符咒市场通货膨胀得厉害,普普通通的修士哪里捞得着钱。而且都这个时代,谁还不会画几张符啊,一般水平的用不着去买,精品的又买不着。拔尖的符修越来越少,底下被压着的学艺不精还起不来,人才稀缺,行业寒冬,惨淡哦——” 这话从里到外透着遗憾委屈,祁宵月插着兜笑,觉得夏寄纤真是个妙人。 “那你算是什么水平?”她问。 “我就一般般吧,就属于画符只能自己用,卖不出去那一种。” 风声打着呼哨,冷气往几人脸上剐,个个发梢上都挂着彻骨的凉意。 “给你看。” 夏寄纤掏着口袋,两指夹出一张黄纸,往前扔。风劲不小,那纸却没被刮走,黄黄一道落在虚空,朱砂痕迹深沉显眼,自黄纸的中央,猛然炸出一簇火花,随之爆裂声响,黄纸在空中顿时化为一撮飞灰散去。 而随着火花的乍现,冷意也陡然间被吹散,祁宵也感受到耳侧吹拂来的暖风,诧异得挑挑眉:“可以啊。” 听夏寄纤的话,她还以为这个小姑娘水平真的一般呢,没想到倒还可以,水平凑合,但天赋足够,心思又巧,有良师带着不怕熬不出头。 其实光看空间灵气这股不算小的波动幅度,若是本家不栽培,真正凭自己本事学到这种程度,一定也是下了苦功夫的。 祁宵月笑笑,眼神中微有精光。 曾静白也罕见地留出一分神来往夏寄纤身上看,眸里有细微的欣赏的意思。 夏寄纤没留意到这两人的反应,她还好奇着祁宵月的能力:“你主学的是相术吧?” “嗯。” “会画符吗?” “不会。” “咒法呢?” “不会。” “其他攻击性的术法呢?” “没有,只会看相。” 夏寄纤失声:“那你来参加试炼是为了什么?来送命的?” 祁宵月不甚在意地笑,眉深眼亮,模样好看。 她一步一步跟着走,步子散漫不经心,话也飘飘悠悠的:“重在参与呀,不必担心,遇到危险的时候你们顾好自己就得了,不用管我,我死不了。” 反正死了也算回家探亲。 这话一落,其余三人都没接话。 深林里的空气带着浓重的土腥味,雪反着光,刺目难耐。 夏寄纤嘶了一口气,服了,一边旁听两人互相调侃的曾静白和应念也放慢了步子,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只能用微妙的眼神来重新打量祁宵月。 试炼会是这些年轻人用来历练自身的机会,报名全靠自愿,但一般没点本事没点保命手段的人也不会主动来凑这个热闹,毕竟这也不是打打闹闹的游戏,脑子一热就跟着上的憨憨意识不到危险性,保不准就丧了命。这不仅是对自己的安全不负责,还拖了自己小队后腿。 而此时,雪地寒天里,裹着棉服,笑得漫不经心的祁宵月就是这个“脑子一热”的憨憨。 夏寄纤利索转身,快步往后走,她扯着祁宵月的胳膊,力道之大直接带着她的身体转了半圈,后背过身。 她压着嗓子,颇有些咬牙切齿地恨劲,凑到祁宵月耳边:“你疯了吗!你连点攻击的招都不会来凑什么热闹!你知道危险性吗?” “趁还早,赶紧下山,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夏寄纤不是那种束手旁观的人,虽然也才认识几天,但她对祁宵月观感很好,把她当朋友,自然不能看着朋友在危险边缘试探。 祁宵月抚她的手,“紧张什么,放心,我不会横着出这座山的。” 夏寄纤看她的眼神像在看傻子:“就凭你给人家看相算命的本事吗?你也太狂了吧,你知道这座山里有多少阴魂鬼怪吗?” 祁宵月笑眯眯,幽幽道:“知道啊,但你也不要小看我这点微末本事啊,关键时候能保命的。” “别扯话题,我跟你讲认真的。” “我很认真啊。” 两人僵持,夏寄纤先败下阵来:“算了,你自己坚持我也管不了,随你吧。” 她说服不了,憋着气,转头往前走了。曾静白听着她俩的话,抽出一根烟,点着,火在她指尖燃,她神情难辨: “若遇到危险,只能顾及自己的时候,我们不会救你的。” 她说得直接,虽听起来有些刻薄,但这也是事实情况,若真遭遇不测,能跑一个是一个,像祁宵月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即便救了也是拖累,而且不一定真能带着逃出来,曾静白身为队长,需要为多数人考虑。 祁宵月将发丝往耳后捋,露出微勾起的唇角,淡淡点头:“嗯,我知道。” 话音落下,没人再接话。引路符突地停住了,直立在空中,爆出一团火光,化作光线往前划去。 而这时,应念柔柔的声音在众人身后响起,软乎乎的清亮声音,把众人从沉默尴尬的氛围中解救出来。 她细细地喊,手往侧前方指:“你们看。” “那前面有村落啊。” —— 宜陵山上有几个小型村落,很早之前就留下来的了,住着百号人,据说往上追溯百年,这些人还是宜陵的守山人。但随着近几十年的发展,这里逐渐湮没了守山人的说法,年轻人都往外走,很少有回来的,只有老一辈的人还留在这里守着一亩三分地,偶尔干些为外来游客提供食宿的营生。 村落很小,十几家房子,挨得不算近,全都是白墙红砖的小两层,没有想象中那么破旧。房前都有小院落,栽有柿树枣树,垦了两片地,现在都盖着薄薄一层雪。天冷,鸡鸭缩在窝里,门前栓的大黄狗很机灵,看到陌生的人,立刻凶狠地汪汪叫起来。 应念被这声吓了一跳,蹦着脚往曾静白身后躲。屋内,有人听见声音拉开门,露出半个身子——是个包着头巾的老婆婆,露着一双浑浊的眼,警惕地往外看。 “谁呀?” 曾静白上前:“你好,我们是上山来玩的游客,请问这里是提供食宿的地方吗?” “哎呦!” 一听就知道是生意上门了,老婆婆一瞬间收了表情,赶紧开了门,扬着手立刻把人往里招呼:“快进快进!我们这里就是!” 老婆婆穿着花袄,满头白发,头上包着是灰黄的毛巾,黝黑的脸上皱纹深刻,笑得很是热情。可能是招待的笑太过做作,她眯缝着眼,整张脸显得不太自然。 众人没在意,纷纷进门。 屋内开着空调,热腾腾的风迎面涌上来,几个人脱手套,摘围巾,曾静白徒手捻灭烟头,扔进垃圾桶。 屋内装修普通,光线有点暗,侧边是沙发还有一张小桌,简简单单。比较奇怪的是看起来再平常不过的村家,四周的挂饰倒是不少,有粗麻编的奇形怪状的剑,还有用鲜红颜色的线绣的极大的一副十字绣,棱角复杂,看不出是什么图形,但这个颜色实在扎眼,宛若一滩血溅在墙上,看到就感觉呼吸不畅,有些憋闷。 楼上有微弱的哭声,隐隐约约,是小孩子稚嫩的声音,听不真切,仔细听又像风在呜咽。 老婆婆腰背伛偻,带她们进屋后,伸出龟裂粗壮的食指,往正堂墙角一指。 门里正堂那里摆着一个大招牌,像个装饰画似的倚在漆的惨白的墙边,上面红底白字清清楚楚地标着——住宿:一晚500一人。 “靠。”夏寄纤看到,先爆出粗口,“这真的是宰大户啊,怎么这么贵。” 老婆婆浑黄的眼珠往她脸上一瞪,突然有点凶:“小姑娘别乱说,我们这可是包早中晚三顿饭的,比其他家便宜很多了。” “哪里便宜了?” 她横眉,脸拉着,表情蓦地阴沉:“要不要住啊你们,不住赶紧走。” “住,住。”祁宵月把夏寄纤拉到身后,挂起温柔的笑:“婆婆,我们要两间房,住三晚。” 话落,老婆婆突然笑道:“诶,好好。” 她的表情又在顷刻间变回那副热情好客的模样,全然不复刚才的不耐烦,她咧着嘴,弓身去前面柜子里给她们找钥匙。 细细索索的声音响着,夏寄纤往祁宵月身边靠了靠,低声:“我怎么觉得这老婆婆有点诡异啊” “嗯。” “你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因为比起惊讶,我觉得还是先找曾静白凑凑住宿钱比较着急。” 祁宵月睨她,曾静白和应念也在目光灼灼地往她身上看,夏寄纤小脸皱了皱,不情不愿地往兜里掏。 众人兑了兑,凑钱交了住宿费。夏寄纤将将足够自己的份儿,应念身上也不多,还好曾静白带的钱符合她大家小姐的身份,先替祁宵月交了钱。 老婆婆拿了钥匙来,夏寄纤跟祁宵月一间,曾静白和应念一间,几人按着她指的路,上二楼找房间。 一到二楼,那道似有似无的哭声却是消失了。二楼很暗,只吊着一盏灯,可能因为年久失修,还忽明忽暗的,有些怪异。走廊细细窄窄一条,两边房间对着门,距离仅供两人并排站。 祁宵月和夏寄纤的房间在最尽头,祁宵月插钥匙拧锁,门刚推开一道缝,就有扑面的灰尘扬起。开门声吱吱呀呀,令人牙酸,两人罕见地一愣,推门进屋。 屋内摆着两张床,床上是大棉被,套着鲜红花朵的被罩,窗帘也是暗红色,紧紧拉着,不透光亮。 四周陈设简单,墙上挂满了画框,都用红水笔画着奇形怪状的东西,根本看不出是什么。 “比起应家给安排的洲际酒店,这里的住宿条件可真让人寒心。” 夏寄纤啧啧感慨,抬手按开灯,灯光炽盛,照亮整间房屋。 也照亮她手边墙壁上一道狭长的暗红痕迹。 “这是什么?” 她疑惑地摸了摸,指尖上没留下什么痕迹,这道颜色仿若已经渗进墙内,红得深沉又惊心。 不知为何,看着这道红痕,她莫名的有些心悸。 祁宵月也侧头看过来,她没上手,只盯了两秒,脸色却忽的沉下来,眼神牢牢钉在墙上,眸光犀利,宛若锋利的刃。 夏寄纤陡然心慌:“怎么了?” 小小的房间里一时寂静,风拍着窗,灯光照着红窗帘红棉被,炽亮白光也仿佛镀了血色。 隔了大半会儿,祁宵月才撤开身子,抱着臂,轻声回答夏寄纤的话: “这是血。” “人血。” 46、我爱他吧 夏寄纤失控, 连连退后好几步。 她撑着额,稍稍避开视线, 面上没慌,但眉拧着,刚才摸过墙壁的手攒起来, 背在身后,手腕微颤。 “这是溅上去的人血。”祁宵月后撤站住,对着墙壁指指,声音严肃:“颜色还没有特别暗沉, 应该也是近几天刚溅上去的。” 血色浸染, 大片的红刺剌剌地铺在惨白的墙壁上,四周围了一圈画框,画框里裱着的画也是红, 鲜艳得仿佛要灼眼, 诡异又恐怖。 祁宵月的目光顺着血迹的弧度从上往下移动, 触及到底,她凛声:“按照这个出血量,应该是死了人的。” “人杀的?还是鬼索命?” “不知道,但这里没有阴魂的气息。” 祁宵月移开视线,边说边转身去铺床, 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夏寄纤刚才还没震惊, 现在看她动作忽的目瞪口呆:“祁宵月你干嘛呢?” “铺床啊没看见吗?” “废话我能不知道你那是铺床吗?” 她抬手甩门,门砰地一声撞墙,隔绝了外部呜咽的风声, 夏寄纤跨过整块方地毯,伸手来抓祁宵月扬被子的手,压着嗓子:“现在还铺什么床啊,这地方肯定有鬼,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厚重的棉被波浪式的滚起,震出阵阵沉积的飞尘。硕大的红色牡丹花绣得精致,静静附在被罩最中央。 外面风起,木窗吱嘎作响,从窗缝里,又飘来刚才那神秘消失的孩子哭声,憋着气似的,有一阵没一阵,听着像隔了层膜,沉沉压在耳底。 祁宵月若无其事地摆枕头,铺被子,耳边有声,她全当没听见,只淡然说:“暗阵的事肯定跟这里有关联,进都进来了,总不能无功而返。” 她还笑,颊边的酒窝浅浅,“何况我们还搭了大几千块钱在这儿呢,不住一晚,未免也太亏了吧。” 夏寄纤动作迟钝地伸着指头指天花板,又往窗那边示意:“这小孩哭你没听见?” “听到了,我不聋。”祁宵月专心摆弄自己的床,一副万事不管的样子,“鬼哭罢了,怎么,你害怕啊?这种东西不应该见多了吗?” “我看你是真的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 “就是因为当回事,所以才要揪出来到底是谁想取走我们的命。” 这话振振有词,夏寄纤嘶气,“我算是知道了,你跟曾静白才是一类人。” “怎么说?” “一样疯的不得了,脑回路太奇怪了。” 祁宵月弯眸:“我当你夸我了。” 夏寄纤呸一声,不情不愿地往后卸力,坐在自己床上,啧啧惊奇道:“你说应三看人这都是什么标准,审美那么诡异。” 这话不知道是拐着弯在夸还是骂,祁宵月眼垂眼,不搭理,夏寄纤往后仰身,眼睛对着天花板,头顶灯光直射入瞳孔,激出一点泪。 她突然想问:“你跟应三是什么关系?” 祁宵月斜睨她:“八卦啊?” “就是好奇你和曾静白会成为什么关系。”夏寄纤呼气,看着浅薄一层水雾往上飘,她慢慢接后半句:“朋友或是情敌。” “都不会。” “嗯?” “Just acquaintances.” “唔。”夏寄纤挪着下巴,蓦地一笑,懒洋洋,整个人裹在长长的衣服里,只有小小一团,她哈着气:“那我就当是你——” “砰砰”有人敲门,她一卡,声音被截住,祁宵月只听到一个字“你”,她回头看,没问什么,先抬了抬下颔,示意:“去开门。” 夏寄纤听话起身。 门外是应念和曾静白,两人整顿得快,在门口杵着等人。 楼下,那个婆婆手脚更麻利,已经潦草地备好了饭,此刻正站在楼梯口往上张望,手里扬着锅铲,嘶哑着嗓子喊:“吃饭咯,赶紧下楼,磨磨蹭蹭的一会儿就凉了。” 那锅铲在她手里利得像把刀,夏寄纤看得膈应,先叫祁宵月下楼,她跟后方。 这点小地方没有单独餐厅,所幸还有个小后院,支着防水篷,摆着几张方形木桌。屋里气息太憋闷了,几人选择在外面吃,宁愿吹冷风也不愿意就着那满屋血红色下饭。 老婆婆也是个抠门的,四个人也没做几个菜,红红绿绿一片,打眼一瞧都是素,唯一的肉菜还得在青椒里找肉丝。 曾静白不饿,祁宵月嘴挑,只有夏寄纤和应念凑合着吃。 曾静白插着兜,往院边走,那里有散落的凳子,围着一圈可有可无的篱笆,后面远远的是枯黄的山腰,近处是一条用泥土和砖块铺成的小路,坑坑洼洼还蓄着雪水。后方还有一户人家,同样的小两层,红铁门极其扎眼。 她迎着微弱的风,拿出火机,磕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刚打出火,头顶飘来一句:“老烟枪啊?” 侧头,是祁宵月,白白净净素着一张脸看她,没什么表情,好像就随口一问。 她松开拇指,夹出烟,“介意吗?” 祁宵月用脚挪着木凳子,把它摆对地方,一边坐下一边趋开杂七杂八的碎石块,嘴里说:“请便。” 曾静白打着火,火苗摇摇晃晃,蓝红之色泾渭分明。火尖舔舐过烟头,曾静白轻轻抽一口,嘴角泄出一绺烟雾,细细往外飘,空气里有烟草味,浅浅的,不难闻,也很难让人忽视。 她嗓子哑,语调沉沉,是抽惯烟的,“常抽,没瘾。” 这是在回祁宵月那一句话。 也许只有这样的画面才适配曾静白,灰白雾霭中,艳丽的唇色隐隐显出轮廓。视线向下,眼皮半掀半闭,眼神落在虚处,空无一物。头发遮着额,眉峰露着,又浓又靓,犀利得像把刀,又高贵得像只波斯猫,谁也惹不起。 祁宵月觉得这样的曾静白特别好看,也很有攻击性。 她先说:“屋里有血。” 曾静白掸掉烟灰:“嗯。我们屋也有。” “你上次来的时候没有异常?” “没有。” 祁宵月轻笑:“近段时间都是雪天,不会有游客这个时候上山,这么看这地方倒像专门来等我们的。” 曾静白不反驳,烟被她夹在两指,烟头对外,火光微亮:“应该是来等我的。”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祁宵月心领神会。 这村子里与那暗阵一定存在着联系,而且关系匪浅,光看那老婆婆的精神气,恐怕给出的吸取生机气运的说法也要存疑。 如果村子与暗阵幕后人真有勾结,那曾静白前些日子破了暗阵,自然也得罪了这宜陵村的人,这里处处透着诡异血腥,指不定这老婆婆就是要等着取曾静白的命的,而她们其他三个人,就是顺带的陪葬品。 加上那墙上不知是用来示威还是用来恐吓的血迹,这里,她们是想走也不一定走得了了。 两人都没对这种情况表示出大惊小怪,气氛一时沉寂,冷风往衣领里灌,祁宵月拢衣服,曾静白无动于衷地坐在风里,仿佛感受不到骤降的温度。 她又抽了口,徐徐吐出烟雾,祁宵月叠着手取暖,突地听到旁边说:“我看到了。” 她一怔:“什么?” “昨晚,宴会厅外大堂。” 她神色平静,眼睛看着远处荒芜的景色,漆黑的瞳孔中没有情绪,猎猎风吹,她的头发往后飘,细长的辫子隐在耳后,整个人都泛着冷冽香。 “当时老师告诉我应爷爷会来,让我去门口等着接,我就在宴会厅门口的柱后站着,刚好就在堂前沙发边,看到了你。” 顿了一下,她补上:“还有应三。” 当时的景象她清清楚楚地记着,甚至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当时空气中的温度。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应三了,即使找遍借口去应家拜访,也很难能碰上他。 那一刻,那个许久未见的人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沙发上,认真看文件,侧脸逆着光,比她以往看到的任何一次都要吸引人。 她想上去打招呼,但犹豫了,可只那不到两秒的犹豫,就已经有女人朝他搭话,然后笑,继而顺理成章地坐在了他身边。 应三笑着跟坐下的那个女孩说话,给她递水果,那种笑眼角都有光,嘴角有弧度,是跟她那种礼貌的客气不一样的,是她从来没见过的。 曾静白自问活了那么多年,没有什么不敢做的事情,但那一次,她视野中映着两人亲密的身影,最终没敢走上去。 “那是自应三回来京市后,我第一次见到他。”她的语调不疾不徐,无波无澜,宛若在说一桩于己无干的小事。 曾静白声音哑,落在风里,吹不走,全灌进祁宵月的耳朵里。 她轻声问:“你是应三的女朋友吧?” 祁宵月内心平静,她目视前方,手心贴着膝盖,有点暖,但更多的是凉意。 她没回答,曾静白也不在意她回不回答。 她拿着烟,不抽,任它燃着,簌簌落烟灰。 她说:“我是应三的未婚妻。” “不过,”她顿了一下,“这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烟雾往上绕,风瞬间吹散。曾静白缓缓说:“应三从小就恣意,他有自己的决定,有自己的想法,很少会因为应家长辈的意见而改变自己的态度。在我们都被迫学术法的时候,他硬是犟着性子去读金融,谁也掌控不了他的想法。” “长辈随口订下的事,小辈没有本分一定要去履行,应三把这点贯彻得彻彻底底。我名义上当了十八年应三的未婚妻,应三成年归家后,首先就向长辈们提了退婚。” 应三做事永远利落干脆,不该有的念想不会给人留,曾静白对他来说,最多只能算得上是“认识的人,但不熟”。 退婚的事没有大肆宣扬,这几年过去,多数人还不知道其实曾静白早就脱离了跟应三的联系,她只是曾家的大小姐,不再是应三的未婚妻。 祁宵月不知道以自己的立场该说什么,而且她什么也说不出口。 情爱与她,都是很模糊的概念,活了太多年,见识多太多生死爱恨,到头来反而觉得什么都不重要,反正死后都是一抔土,在意什么都是无用。 但应三好像又不该归于此类。 他不一样。 曾静白将烟头捻进土里,火灭,烟雾散尽。她唇上的红色被抹去一小块,但整张脸依旧艳丽,让人挪不开眼。 祁宵月侧头,淡淡问:“那你喜欢他吗?” 这话没由头,她就突然想问。 曾静白手顿住,继而微微低着头,长发倾泻,掩盖住她颇有些自嘲的笑。 她缓缓答:“我爱他吧。” 即便认识二十余年,相处时间寥寥。 “很多年了。” 47、暗阵 两侧都是落雪, 混着泥水,沉甸甸蓄在坑洼里。身后夏寄纤在小声地跟应念说话, 引起小姑娘一阵轻笑,两人窸窸窣窣地夹菜,木筷碰着瓷碗边, 发出珰珰脆响。 寒意攀上脚腕,顺着松松落落的裤管滑进去,祁宵月动了动脚,躲开点儿, 护着自己周身的暖意。心脏在跳, 噗噗通通,又轻又缓,又像被悬着, 半天落不到实处, 磨得人全身酸酸涩涩, 不知道该摆出怎样的姿态才能做出回应。 眼下的场面说实话有些出奇的诡异,两个姿态洒落的女人沉默地坐在风口处,对着一段莫名的关系坦诚相待,一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另一方有一搭没一搭地应, 活像闲来无事的唠嗑, 没有半点无意义的波澜壮阔跌宕起伏。 按夏寄纤的意思,她们应该互为情敌才对,上手扯头发拽辫子, 用自己的长指甲在对方脸上留下数道深深血口才是最正常的打开方式。 但曾静白觉得那种方式太丢份,她有自己的骄傲坚持,又比任何人都看得通看得透。那种发狠的落话衬不上她的身份,又觉得为了男人而对另一个女人横眉冷对是最傻逼的手段。 应三不喜欢她,她心里清清楚楚,并且比谁都更早知道这件事。 她将手里的烟蒂捻成飞灰,平淡的脸上看不出任何嫉妒或是仇怨的情绪。 “你不必担心,”她说,语调平平:“我没工夫去陪你搞那些争风吃醋的戏码,对你,我也不好奇。” “应三那里我不会再去,这件事之后我们也不会有什么交集,彼此相安无事再好不过。” 祁宵月手指蜷了一下,眼睫似有若无地摆,视线中灰蒙的天色不甚明朗,身侧曾静白的喘息声微微弱弱,但暖热的温度还是源源不断地散发过来。 她突然说:“夏寄纤说,我们是同类人。” “哪种同类?” “大概是眼光吧。” 曾静白不咸不淡地斜她一眼,嘴上无情:“我不跟同类人做朋友。” 她模样认真,祁宵月忽地想笑,憋着的笑意从胸口涌上来,滞于喉口处,最后只是在嘴角拉出一抹浅淡的弧度。风从指缝溜过,她合着掌,手腕露出来,细细白白一截,落在冷白的光线下,朝曾静白伸过来。 修长漂亮的指节在曾静白眼前停了半秒,继而往斜下方一探,曾静白只感觉兜边一抹温热靠近,下一秒,袋口被掀开,稍稍坠着的口袋细微一轻。 祁宵月夹了支烟出来。 她只夹着,不抽,曾静白盯着她一会儿,然后掏出火机朝她递。 祁宵月不接,淡笑:“烟就够了,我不会抽。” 细长的烟身杵在两指间,她站起身,挪开木凳,往后走,清亮的声音盈盈绕,“不做朋友就罢了,当烟友也行。” 曾静白坐着,余光中是祁宵月的背影,她装作没听见话,一声不吭。祁宵月长长的黑发顺帖地披在肩后,略瘦削的身姿裹着厚衣服,不显累赘,反而更为利落秀丽,忽的,她微微侧头,下颔拐了一个角,侧脸露出来,唇角弯着,挂着笑,黑眸水汪晶亮,盛着满满碎光。 曾静白忽然意识到应三为什么会喜欢这个女孩了。 因为挪不开眼。 身后,祁宵月上桌,夏寄纤嘟嘟囔囔地打她筷子:“刚才还不吃,饿死你!” “好狠心啊夏小姐。” “喏,吃这个,这个味道还行。” “你就是嘴上不饶人。” “还说?你吃不吃?” “吃,吃。” 声音起起落落,笑意隐在话里,曾静白收回打火机,望着远处的荒山流云,忽的垂下眼,轻轻一笑。 —— 饭吃了七八成,老婆婆就嚷嚷着要收碗盘,一群年轻人懒得跟这个诡异的老婆子计较,任她一股脑地全桌收走,把她们往后院外赶。 现在半下午,天色尚早,她们不可能一直在这里坐以待毙,曾静白提议分两队先去山上看看,一队去查看暗阵,一队去找阴魂藏身的地方。 夏寄纤想让曾静白带着祁宵月,她和应念水平都凑合,两人联手倒不怕什么危险,反正总能保命,但祁宵月不行,毕竟她是目前这里能力最“低”的,得有个厉害的罩着。 曾静白用眼神询问祁宵月,祁宵月无所谓地耸肩,她没意见。 队伍敲定,祁宵月由曾静白带着去查看暗阵,夏寄纤两人分道往山内走。 暗阵位置不算偏僻,顺着山腰处的一个斜坡往林内走几十米,就能看到栽得极为奇怪的一圈树。 树成环抱姿态立着,个个枝节尽展,遮蔽天空。四周都是矗立着的墓碑,碑是空碑,无名无姓,墓碑后是坟包,鼓起一排,长着枯草,看起来十分荒凉。 一众高树围着的中央处,有一个数米深的大坑,坑内黑黢黢一片,摆着巨大的一块大理石,上面落着土和雪,表面刻着繁复的花纹,是鲜红的血色,多年不落。 祁宵月探头看,没靠近,听曾静白讲:“长辈们本来是想把这大理石运走研究的,但委员会提议说事情没彻底查清,乱动不妥,说不定还会惊动幕后之人,白费功夫。所以就先用符阵先把这里封了,等事情解决了再动这石块。” 祁宵月眯着眼看,空气很凉,有股腥臭的气味,像埋在地下的腐尸陡然被挖出来曝晒,其味道冲鼻难忍,而这股气味,就是从这坑底散发出来的,源源不断,跗骨之蛆般缀在鼻翼间。 祁宵月蓦地想起,之前在学校天台上,救走杀害祖凡庆的妖风身上,携带的也是这股刺鼻气味。 那件事她交代给了小黑去让阎王爷安排鬼使来查,小黑之后报来的结果也是恶鬼阴气作祟,暂时没寻到源头,她之后就没再管这件事,如今看来,莫非这两件事之间还有关联,或者说,同属一源? 若真是如此,那这幕后之人所图未免有些太大了,从京市到湛城,这囊括的地界可不是这小小的宜陵山可比的。 她眸光忽闪,思虑深沉。 她不知道应三知不知道这件事,但猜他怕是知道的,应三那几个月一直留在京市未有消息,说不定就在查探这件事。 只是有点奇怪,应三没跟她提起过,又不像是存心瞒着,只是没有特地跟她说。 曾静白问:“你看出什么了?” 祁宵月收神,伸出指头往下点点,答:“阵眼。” “对。”曾静白点头,“看来你说不会术法是假的。” 能一眼看出这大理石块是暗阵的阵眼,可是需要不俗的眼力。 祁宵月蹲下,闻言笑笑,没为她的识破感到尴尬,反正她也没想刻意瞒着,“行走在外,总要留一分嘛。” 她伸出白皙的手,在深坑上面转着食指,无规律地划了一圈。自她的指尖处,倏地滑出一道暗色光芒,虚空处,光芒汇聚,逐渐显现出一道笔画顺畅的符咒,符咒成型,猛地窜入坑底。 接着便是一阵撕破天空的惨叫,昏鸦齐飞,荒草伏首,树枝皆颤! 激烈的鬼哭声突然从坑底冒出来,刺入耳膜。 而那符咒慢慢升上来,像只手一样,从坑里死死拖出一团蜷着身体的黑影。 那惨叫声,就是这团黑影发出来的。 符咒将它丢出坑外,黑影落下,顺势滑出一段距离,撞到树脚后才停下。符咒跟紧它,继而化作流光紧紧附在黑影的脑门位置,束缚住它的动作。 曾静白看着,眼珠微动,默默走过来。祁宵月对着那团瑟缩着的黑影站,抱着臂,眉弯着,笑眯眯,道: “说吧,你怎么会藏在这里面?” 黑影是有意识的,闻言,它整团抖了抖,自上方,露出一个头颅模样的黑团,缓缓斜过来,对着祁宵月的眼神。 那是极为恐怖的一张脸,半边血肉尽数脱落,森森白骨露在外面,沾血带肉,自黑洞洞的眼眶处往下淌着深色血液。另一边脸腐烂了三分之一,黑色的雾气在它皮肉表面翻滚蠕动,像蛆虫一样,将要破脸而出。 它“嗬嗬”地动着嘴,牙齿尖利泛着光,面上却是惊恐。 “别杀我!我只是躲在这里的小鬼而已!别杀我!” 它也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我没害过人,我只是来这里避一避风头,求求你们,别杀我!” 祁宵月歪头看它,不知何时,她手里突然多了把短小的匕首,她捏着柄转,刀刃紧紧对着这个小鬼的脑袋。 她说:“不想死啊,行,好好说话,我们问什么,你说什么,我就考虑手下留情,怎么样?” “嗯嗯嗯嗯。”小鬼吓懵了,点头如捣蒜。 祁宵月看了一眼曾静白,曾静白会意,拎着一截长树枝,“唰”地杵下去,卡住小鬼的脑袋。 “你们这些鬼,跟这里的暗阵到底有什么关系,说!” “我们跟这暗阵没有关系啊!”鬼叫声凄厉,音调又高又难听,好像还很委屈,“这里阴气重,我们以前也只是寄居在这里而已啊!” “山上四处都有人去,只有这里坟多,游客不来,我们才能安安分分地躲在这儿,没干过什么坏事儿啊。” 祁宵月挑眉:“那这暗阵吸取的所谓的生机和气运都去哪儿了?” 小鬼被卡着脖颈不能动,它很激动,血汩汩地从眼孔处往外冒,看起来十分渗人。 “那些气运哪是暗阵吸的啊!”它嘶叫:“那是村里人每月自愿来奉送的,我们这些鬼哪里吸得着他们的气运啊!我们冤枉!” 48、拿血换命 祁宵月和曾静白互相对视一眼, 皆从对方眼神中读到了不同程度的惊讶。 虽早就猜到了宜陵村与这暗阵关系匪浅,只是没想到竟然会是这样。 曾静白杵着树枝往上卡, 把鬼的脑袋往上带,让它黑憧憧的空眼孔对着两人,“继续说, 把你知道的都说清楚点。” 小鬼动弹不得,只能乖乖交代: “其实我们这些小鬼知道的也不多啦那宜陵村的人太怪了,我们一般也不敢去那个地方” “这个暗阵在这里很多年了,从我死的那一年就有, 这里阴气重, 住着舒服,山里的鬼怪都爱往这里跑,藏在这里还不怕被外界来的那些人抓走, 很安全。” “我们在这里窝着, 每月都能看到那宜陵村的人来这里祭拜。” “祭拜?”祁宵月挑了挑眉。 “对, 您不是说什么暗阵掠夺气运吗,我觉得应该就是那祭拜的事,他们完完全全是自己自愿过来的,也没什么东西逼迫他们啊。” 曾静白问:“那若按你的说法,这暗阵里残余的人类生气又该怎么解释?” 小鬼仰了仰脑袋, 浓稠的血液滴答滴答落在树杈上, 它说:“您也知道,这祭拜总得有东西来奉吧?” “他们奉的,就是自己的血。” 小鬼每月都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黑压压的林间,男男女女,人人木着脸,面无表情地端着一碗血。头顶是群聚的昏鸦在嘶鸣,豆大的眼珠紧紧盯着这些人的脑袋,尖喙不停张合,似乎随时都能俯冲而下撕烂这些人的皮肉。 这群人都是年近古稀的老人,头发稀疏发白,脸上深深沟壑,连端着碗的手都是粗糙龟裂,布着血迹。臂上,腕处,皮包骨的地方,皆是刀痕,长长数道,蔓延整条手臂,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翻着新肉,十分可怖。 白瓷碗里红色的液体几近凝固,血腥气中恶臭气息弥漫,令人作呕。 领头的是个拄着拐的老头,穿着鲜红的披帛样式的衣服,仅仅裹着肩,下身是条条碎碎的白绸裤,看起来违和又渗人。 他念念叨叨地唱和着曲,声音低沉阴郁,是种莫名其妙的语言,身后人全在俯首听,神色冷漠,毫无感情。接着,老头便领头将血倒入大坑——那时还是平地,所有人前赴后继,冷着脸,将自己碗里端的血倒进去,然后虔诚叩拜,念念有词。 “倒血?”祁宵月恍然:“这应该就是暗阵掠夺生气的办法了。” 人血牵系人此世福祸,奉血的做法无疑是将自己的命外送,暗阵通过吸收人血来汲取它想要的东西,似乎比直接掠夺更为巧妙一点。 但曾静白疑惑:“那她们这是图什么呢?” 这也是关键所在,这宜陵村的人,为何要付出如此大的代价来供养这暗阵? 听小鬼形容,这祭拜的过程更像是尊崇着什么“信仰”之类,那个领头人穿的红披帛,包括她们住的那个老婆婆家随处可见的鲜红挂饰、摆件,包括屋内陈设,好像都与“血”脱不开干系,莫非,这就仅仅只是受内心的崇敬所驱使,才这样无私地数十年如一日的供奉吗? 小鬼:“那我就不知道了反正他们那群人太怪了,都这样干了几十年了,也不知道有多少血可以放,简直一月不落” “嗯?”祁宵月机敏地一抬眼,突然问:“你说他们这样干了几十年了?” “对啊,我都死了四五十年了,从我死的那一年就见过。” “每一次都是同一批人?” “那倒不是,隔几个月才能见着熟面孔吧,毕竟是人,那样放血,还是一群老年人,不小心会丢命的不过那领头的老头倒是没变过,跟个老不死的似的,月月见他” 曾静白忽的明白了,她转头看向斜后方的祁宵月,却发现祁宵月正在隐秘的笑,眼有幽光,嘴角的弧度不偏不倚,不多不少,透着股诡异,比这林间阴风还要凉。 “祁宵月。”她喊了声。 祁宵月听到声,轻轻掀了下眼帘,淡声道:“这大概就是宜陵村人所图了。” “一个鬼村,近百号人,月月放血,还能几十年不老不死,若不是拿血换命,我是想不出其他原因了。” 曾静白又补:“而且这村里没有年轻人。” “对,村里没有年轻人,而且怕是永远都不会有年轻人了。这些人从二三十岁活至耄耋,一直拿自己的血去交换阳寿,活到死龄,就停留在了这个岁数。一辈子留在山里避世不出应该也是这个原因,怕被人发现。” “那他们还给外人留宿?” “所以才会有我们在墙上看到的血迹吧。” 祁宵月语气发冷:“若有外人发现不对,就把他们都杀了,这些人看了这么多年的血,早活成老怪物了,一条人命而已,什么都没有自己命和秘密重要。” 她支起手抵着下巴:“就是不知道这群人是怎么躲得过地府生死簿的,多苟活了这么多年,竟然都没有鬼使发现?” 曾静白扬下颔,往那大坑处指:“那幕后人干的吧,他既用这暗阵,就得保证不会有玄学界和地府的人查到这里。” 祁宵月一乐,皮笑肉不笑:“行啊,手还挺长,想得挺周到。” 这事越深究就牵扯越大,光这幕后人的身份,现在随便想想应该都是什么不容小觑的人物。 小鬼瑟瑟缩缩:“那啥我都说了,现在能放了我了吗?我真的啥坏事都没做过,二位明鉴啊。” 祁宵月递给曾静白一个眼神,曾静白松开别着它脑袋的树杈,丢一边,后退,抱着臂不管。 祁宵月微微俯身,姣丽的面容对着那张满是窟窿和碎肉的脸,深邃的瞳孔中如有一片海域,暗光幽幽,直直锁着小鬼的眼神。 “要走也行,回去告诉你那群阴魂朋友,去找附近勾魂所分处去办个登记盖戳,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们这群无证的滞留鬼在人间乱飘,那我就得亲自动手送你们去阎王殿报道了。” 她声音柔柔,却吓得小鬼脑袋乱颤。 “知道了吗?” “知知知知知道了大人。” “知道就好,那就滚吧。” “诶好好好,这这这这就滚。” 小鬼吓得屁滚尿流,连忙连滚带爬地往外跑,走时还不忘给这站着的两位行礼,脑袋几乎要磕进地底,才抖着腿往外爬。 原处,曾静白眉峰高挑,看着祁宵月的眼神中带着审视:“你竟然知道勾魂所?” 祁宵月不动声色地笑,目光颤都没颤一下:“我说了,行走在外,总得留一分啊。” “可勾魂所的存在只有世家子弟通过长辈言传才会知道,阳界人只会把那些鬼使称作——锁魂使。” “说不定我也是哪个世家隐藏起来不予外人知的小公主呢?”祁宵月调侃。 曾静白不说话了,祁宵月这摆明了不想坦诚,她即使追问也得不到答案。每个人都有秘密,她不是那种窥视欲强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便闭了嘴。 “不管你是什么人,只要不是来玄学大会搞破坏的就行。” 祁宵月弯弯眼,轻声应许。 两人现在把这宜陵村的秘密知道了七七八八,暗阵这里暂时没什么可看的了,她们出了林子。过了午后,雪化了不少,一条泥路上都是水,林外寒风肆虐,凉意逼人,天色暗沉,太阳缀在山腰处,染红了半边天色,像泼洒的粉墨。 祁宵月掏出手机看,已经近傍晚了,走时那个老婆婆要了她们的电话,说到饭点会发信息提醒她们吃饭,果然,收件箱里已经有了条未读短信,就在十分钟前。 她玩味地笑:“你猜,这村里人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既然有了死在那房里的人的先例,她们这四个貌美如花还知道不少东西的姑娘肯定也活不过这两天。 曾静白答:“今晚。” 既然这村里人与那暗阵有牵连,她们来这里看的事儿肯定也瞒不过,拖一刻晚一刻,早解决早安心,估计那群人现在就在磨刀霍霍,准备今晚就一刀抹向祁宵月几人的脖子。 祁宵月插着兜,幽幽笑:“我现在竟然还有点期待。” 曾静白斜睨她,眼神中罕见地有些情绪,明晃晃地写着——“你有病吧?” 她迎着风,额上发被吹散,白净的脸露出来,颊上有微红,应该是被冻的。 “砍人呢,多刺激啊。” “多少年没人砍我了。” 这话说得欠欠儿的,不过也是事实,以往当小喽啰的时候,风里雨里血里都走过不少,这些年倒是闲下来,没人敢斗到她面前了,想想日子过得也真是平淡,走得无波无澜,一点趣味性也没有,远不如以前曲折离奇,升腾跌宕。 曾静白:“我突然觉得你一点也不惜命。” “那倒不是,”祁宵月看她:“生命来之不易的,我还是很珍惜的。” 她侧眸,唇畔带笑,眼角泛亮:“但我也得在意生命品质不对吗?” 她点开手机屏幕,调到相机,拍了一张远方绚烂天色。 远处是半枯半黄的山,晚霞铺天盖地,夕阳温柔缱绻,近处是蜿蜒曲折的一条山路,细窄泥泞,有零星的脚印,浅浅一道。 还未化的雪折射着光射入镜头,颇有些绮丽,画面边还有曾静白的一柱烟雾入境,看起来更为迷蒙。 照好,祁宵月满意地看了看照片,熄灭屏幕,把手机丢回兜里。 “走吧,先回去吃饭,等夜深。” 她笑:“月黑风高,才是杀人夜啊。” 49、谁想搞死我? 夏寄纤和应念回来得早一点, 几人用完饭后,在院子里吹了会儿风, 就各自回了房间。 木楼梯间没有灯,踩上去吱吱呀呀,听着牙酸。祁宵月落在后面, 还没踏上楼梯,老婆婆突然喊了一声:“那个姓祁的小姑娘。” 祁宵月停住,转头看。灯光昏暗,外面冷风拍窗, 唯有一层处那个飘摇的吊灯冒着光, 飞虫覆在上面,扑闪着翅膀,在地板上落下一点细小的影子。 老婆婆的半张脸隐在阴影里, 微垂的眼盯着手里的算盘, 算珠碰着木头, 脆响不断。她嗬嗬地清嗓子,胸腔里像藏着个破风箱,喘气粗重。浑浊的瞳孔盯着位于楼梯口的女孩,眼白里尽是黄斑血丝。 祁宵月侧过一点身,手搭在扶手上, 目光淡漠地对上她的眼神:“有事?” “嘿嘿, 没事。”老婆婆诡异地笑了声,血红的算珠压在满是皱纹的手下,不停用着指腹搓来搓去。 “你们晚上还会出去吗?” “不出去。”祁宵月摇头, 微扬眉:“怎么了?” “没什么。”老婆婆嘴角咧开,露出黄牙,语气阴森:“就是提醒一下你们,这宜陵山可是有猛兽出没的地界,山上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也不少,要想活命的话,入夜之后可不要出门。” 祁宵月内心槽留在这里才是不要命,面上却附和笑:“您说的是。” “嗯,嗬嗬,去吧。”老婆婆满意地眯眯眼,重又低下头,去拨弄她的算盘。 寂静的空间里,唯有算珠声在响。 啪嗒——啪嗒——啪嗒—— 飞虫触着灯罩,蓦地涌出一缕烟,焦糊的尸体黏于其上,沉着暗红的灯光,宛若满目血色浸在眼瞳中。 祁宵月散漫地笑笑,嘴角带着些难以琢磨的戏谑之意,似乎不在意,又像在等好戏似的的神情。 继而她转身,上楼,没再理会。 进屋时夏寄纤正在玩手机,桌边丢着几块巧克力,还有乱七八糟的充电线耳机,闻声,她抬起头,嘴里鼓鼓囊囊地问:“那老怪物跟你说什么了?” “咽下再说话。”祁宵月合门,上锁,提醒她一句,然后坐在夏寄纤对面,回答道:“没说什么,确认一下我们今晚是不是乖乖等着受死不乱跑。” 她跟曾静白回来之后就通过手机短信给两人说了情况,两个小姑娘反应倒没多激烈,应该是早有预料。 夏寄纤咽下巧克力,给祁宵月扔过去一块,问:“我们今晚就在这儿等死吗?” “对。” “没点计划?” “要什么计划?一群七老八十的你还打不过?” “话虽然是这么说的。”夏寄纤琢磨:“但总感觉没那么简单呢。” 祁宵月甩掉拖鞋,斜靠着床,屋内暖气足,她脱了棉外套,只余一件单薄的里衣,肩口有些大,又因她微斜着身,领口下滑,露出半边白皙的肩和细瘦精致的锁骨。 她摆弄着手机:“没事,你死不了,别担心这么多。” “就凭你那战五渣的本事还是别给我下这种保证了。”夏寄纤撇嘴:“要是曾静白这样说我还能相信一下。” “嗯嗯。”祁宵月埋首于手机,敷衍地应声,“没事,临死关头曾静白会带着你跑的。” 夏寄纤切了一声,也爬上床,倚着靠枕听音乐,不准备跟她搭话了。 祁宵月现在也没心思应付她,她正注视着屏幕上的微信界面,停顿了有半分钟,指尖点着最上方那个聊天框,内心绕来绕去,终于还是点开图片,把自己下午回来时拍的霞光发过去。 收信人,自然就是应三。 祁宵月并没有什么特别厉害的拍照技术,对滤镜修图也不熟练,所幸景美,半山腰的白雪和着漫天红霞,纯洁又绮丽,完全扛得住死亡镜头。 而且对方也很给面子,几乎立刻就回了条——“挺漂亮的,宜陵山?” 祁宵月刚敲上一个“对”字,顶头又突然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中”,她手一滞,慢慢删除自己打的字,守着屏幕,等着。 不到两秒,应三来了条:“你抽烟了?” 这话莫名其妙的,祁宵月蹙蹙眉,眼神微有疑惑,她点开自己发过去的那张照片仔细看了看,才在角落里找到了一绺飘散着的烟雾,就细细微微的一柱,若不是眼尖,很容易忽视过去。 这烟雾,属于不小心入镜的曾静白。 想到这个名字,祁宵月心里就忽的有些梗,奇奇怪怪的,她下意识抚住胸口,却没察觉到其他的什么特殊感觉。 她回:“不是我。” “是曾静白。” 应三没避讳这个名字,只“嗯”了声,没再追问。 两人之间的对话蓦地中断,祁宵月下意识捏了下指腹,想再说什么,搜刮了一番却发现无从开口,她只能干巴巴看着微信界面,任屏幕渐渐逐步变暗,最终熄屏。 她没再点开。 夏寄纤用余光瞥见,问:“现在洗洗睡吗?” 现在八九点钟了,冬日夜里黑得早,也黑得沉,她们没拉上那个令人膈应的红窗帘,只闭了窗,有淡淡的月辉洒进来,屋外风也大,有树枝不停在拍窗,乍一听还有些渗人,但两人均没在意。 祁宵月把手机放桌上,起身穿上拖鞋,往浴室走,声音有些难以察觉地颓:“早点睡吧,后半夜估计没得睡了。” 夏寄纤眼利,一瞬间发觉了她有些不对劲,调侃道:“怎么回事啊,这是跟谁聊的等死的心情都聊没了?” 祁宵月不回头,顺手拎起床尾的抱枕往后砸。这一手准头极好,劲也不轻,几乎是冲着夏寄纤的脑袋而去。 夏寄纤侧身一避,没想到这枕头的速度比她还快,没躲过去,正巧砸在了右脸上。 “祁宵月,心太狠了你。”夏寄纤揉着自己的脸,半真半假地抱怨:“看你这反应我就知道我又猜对了。” 祁宵月连眼神都没给一个,自顾自进了浴室,摔门,扣锁,放水,一气呵成。 哗哗声起,床上,夏寄纤抱着枕头看着紧闭的浴室门,摇头失笑。 “真是个小公主脾气,不高兴就打人。” “不知道应三怎么受的,啧啧。” —— 夜里两点,弯月倒悬。 风静了,声音皆消。天幕黑沉沉,乌云在缓慢地迁徙,一点一点遮着月光。黑鸦不知被什么惊动,有几只扑闪着翅膀停在了光秃秃支棱着的枝丫上,嘶鸣两声,继而眼珠猛然转移,紧紧盯着二楼未拉窗帘的两间房。 灯早已熄灭,月光消散,黑夜吞噬着宜陵山。四处都是沉寂,小小的村落里,没有犬吠,没有虫鸣,没有人声。 唯有那两间房里的人,酣眠在暖柔柔的床榻上,发出微弱的喘息声。 忽的,好像什么在响。 声音细细的,一阵一阵地从村子深处传来,音调高又软,连绵不断。 “哇——哇——哇——” 像是婴儿的哭声,不凄厉,却惹人疼,好像是谁家的孩子在夜啼,没人哄,一直断断续续地哭叫不断。 “哇——哇——哇——” 几乎是这声音响起的下一秒,祁宵月就醒了来。 而对面,夏寄纤也悄然睁开了眸子。 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内,两人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皆坐起。空气中飘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带着点腐烂的恶臭,不浓,但闻着恶心。 夏寄纤嘴唇翕动,念了句咒,将这不知名的气味隔绝在外。 两人踩着吸音地毯,沉默地靠近门口。耳边,婴儿哭声不断,似远似近地回荡,像在门外,又像悬在头顶。 屋外,忽地有东西在敲地。 “咚——咚——咚——” 宛若拐杖杵着木地板,和着啼哭声,从走廊的最外侧,一点一点步履缓慢地过来。 声音渐近,两人屏息,一左一右立在门口,祁宵月站在门缝边,目光仿若透过墙壁,紧随着外界那个生物的步伐。 外面敲地声停,婴孩哭声也随之消失。 夏寄纤有些紧张,她抿着唇,状作平静地吸了口气。 黑暗中,两人对视,祁宵月睫毛眨了眨,可还未等她做出口型,耳边突然一声巨响乍起——“嘭————!” 一个巨型尖锐物体大力穿透门,直接深深切入屋内! 两人下意识分别往后靠,躲开攻击!视线之中,一柄巨斧的刃尖穿透后门,尖锐的锋对着两人的头颅所在横切而来,若要再近一分,怕要直接血溅当场! “卧槽!”夏寄纤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上来就这么猛?” 一击不中,巨斧被大力抽走,铁屑纷落,门摇摇欲坠。 祁宵月一脚将开了半边的门彻底踹远,她手下蓄力,身子往正门处移了半步,直面门外的怪物! 那并不是他们预想之中的老婆婆。 那是一团粘稠恶臭的黑影! “这他妈是什么玩意儿?” 它幻化成人形,全身上下裹着黏液,滴滴答答地在往下流,外界光渗入,照亮满地的鲜红。 是血! 它手里举着一把巨大的斧头,破风声起,斧头从高处猛然落下,正要朝两人劈下! 祁宵月视线触及,似瞬间意识到了什么,眸子骤缩。 她反应迅速地念了句话,反手一附,手心直对那尖锐的刃,后脚抵住,身向后倾,硬生生抗下这一击! 黑气与金光碰撞,刺耳的轰鸣声震响。 对侧,门被破开,曾静白和应念冲出来。 祁宵月还挡着这股猛劲,看到两人直往这里疾冲,神色更为僵硬,她猛然大声喊:“站住!别过来!” “曾静白!快带应念走!” “什么?”刚要上前帮忙的曾静白脚步一顿。 黑影似乎听到声音,硕大的头颅拧了拧,往斜后方转。 祁宵月眉目凛冽,带着凶气,她左手微绕,数道金线飞出,直往那高大的黑影的颈处缠去,直接扯着它的脑袋重又面向自己。 “快走!”她声音仿若要撕裂:“这是鬼王级别的怨鬼,你们打不过,快跑!” 她回头,朝原地抽着符纸的夏寄纤吼:“你也跳窗逃,快离开这儿!” 夏寄纤在祁宵月身后,手里叠起的符纸似有生命地乱颤,想要挣脱束缚。 她表情还有些愣,失声叫道:“祁宵月!你疯了!你想自己对付这玩意儿?你不要命了?!” “我让你快跑!听不懂话吗!” 祁宵月唇一咧,凶气更甚。磅礴的威压骤然从她瘦弱的身上迸发出来!夏寄纤被这威压冲得一趔趄,惊惧色起。 而这股撕破沉寂的威压并没散发太远,而是化作柄柄刀剑,直往那黑影身上刺去。 可纵使大力罩顶,那黑影却也仅仅只动了下身子,毫发无损。 “夏寄纤,你还在磨蹭什么,快走!”祁宵月眼中似有火光在熊熊燃烧,眼角似利刃,直接剐着人。 夏寄纤被她吓了一跳,情不自禁后退一步。 曾静白在走廊,与在风波中心的祁宵月对视一眼,两人皆从对方眼里读出了什么,曾静白突地朝屋内的夏寄纤喊:“夏寄纤!听她的,快跳窗!我和应念在外面接应你!” 说罢,她拽着应念的手腕,加快速度逃离这里。 夏寄纤咬牙,意识到自己在这里好像也只能添乱,于是抬臂猛地往身后落地窗一挥! “砰————!” 玻璃炸碎,碎片爆炸式地四处飞溅!寒风见缝插针地灌入,吹起两人的头发! 她毫不犹豫地冲过去,对着那破开的大洞,纵身跳下! 身影乘风而起,只一刹,便消匿在窗外,可还有声音从下方传过来:“祁宵月——!别死了——!” 祁宵月顶着这怪物的攻击,听见声,一扯嘴角。 她双眸乍亮,红得妖冶的光从眼底深处浮上来,四处重归于静,周边玻璃碎片,门屑散了一地,满目狼藉。 黑影好像只针对着她一人,铺天盖地的阴气弥漫在整座楼内。 墙上,床上,窗帘上的红纷纷如流一般缓缓淌下,如血一般蜿蜒流淌在地面上,浸过祁宵月的鞋,一点一点汇入那黑影之中。 祁宵月却只是极为妖邪地一勾唇角。 她微撤身,收了力,身体无风自起,直往后退。 边退她边抬起掌,手心里,火光攒聚! 黑影举着斧头朝她扑过来! 祁宵月身体骤停,她站在原地,目光直对着黑影空洞洞的眼孔,手高高挥起。 黑影距离她仅仅只有一米时,祁宵月忽地一笑,掌心落下,满手火球炽热滚落,直往它黑糊糊的脸上砸去! 火光爆裂!炸裂声起!焦糊味散开! 她嘴边笑容幽幽,眉深睫长,面容精致漂亮。 火光掩映中,她黑憧憧的瞳孔泛着光,竟妖邪异常,宛若鬼魅般,比那团不断渗着黑气的黑影还要渗人! “啊啊啊啊————啊啊啊——” 黑影发出凄厉的鬼号声,火苗窜上它的脑袋,顺着阴气四处燃过去! 祁宵月手里金线锁着它的脑袋,恍若未闻那嘶叫,直接冷着眸,抬脚,大力将它踹进地板! 惨鸣中,她倾身,对着那团焦糊的东西,轻声道:“对付四个小姑娘,竟然派来了一个鬼王级别的玩意儿。” 她笑,声音更凉:“到底是谁,这么想搞死我啊?” 50、受伤 屋外鸦声阵阵, 窗口破了一个硕大的洞,正呼呼地向里露着寒风。 祁宵月单脚压着黑影庞大的躯体, 面容冷冽,眼角微敛,心思掩在黑曜石般的瞳孔下, 琢磨不清。 她脚下用劲,黑影曲着身,四肢扭曲挣扎,整个蜷在了一起。它的脖子处紧束着一条金线, 线端绕着祁宵月细白的手指上, 直接被扼住了命脉一般,根本无法反抗。 火焰的威力只燃烧去了它的表面一层罩着的阴气,灰烬散去后, 一张青灰的脸露出来。 看模样约莫是个二三十岁的青年人, 长相极为普通, 浅黑的眉,眼睛无神僵硬,没有一丝光彩,尸斑爬了半张脸,嘴角裂出深深一道贯穿下颔的疤, 并且恶臭味不断。 祁宵月微微眯眼, 手腕后撤,扯着这鬼的脑袋靠近,问道:“你是谁派来的?” “是人类想对我下手, 还是阴魂寻衅?” 这并不是祁宵月太看得起自己。 她与曾静白在回来的路上就分析了不少,这宜陵村的人若要取她们的命,派几个人半夜来砍是最有可能的做法,毕竟她们表面上还是上山来玩的几个年轻女孩子,没有什么战斗力,这村里的还都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怪物,对付几个女孩子还是轻松的。 但没想到这一出手就是高级别的恶鬼,若要致几人于死地就派恶鬼来,可也太看得起她们的能耐了。 而且这不该是用来针对曾静白的手段,若要细究,曾静白逃走时这恶鬼也没什么反应,反而一直与祁宵月缠斗,从始至终,它的目标就是祁宵月,这样才更说得通一点。 可祁宵月也不过刚到京市,认识的人一双手都能数的过来,又有谁能对她有这么大的恶意? 除非就是本来就知道她的身份的人。 祁宵月的目光像牢笼一样锁住恶鬼空洞的眼神,一人一鬼对峙间,黑鸦嘶叫,风声呼啸而过,树枝摇摆不定,猛力拍打着窗。 它是有意识的,听得懂话,却一言不发,像个被支配的傀儡一样,只要幕后人一直掌控,那么就算灰飞烟灭也威胁不到它。 “不准备说吗?”祁宵月拽紧手里的金线。 “嘿——嘿——” 突地,它张了张嘴,对着祁宵月发出两声死板的鬼笑。 这笑鬼气十足,祁宵月听得拧眉,手下用力,薅着恶鬼的脑袋把它按在木地板上,将它不断流血的嘴压在下面。 恶鬼被压着头,却没挣扎,而是忽然面朝地动了动眼珠,整个头颅在视线中硬生生转了个圈,脖颈拧成一团麻花,一张死气沉沉的鬼脸重又对向祁宵月。 它嘴角血淋淋,尖牙抵着唇,涎水和血水一起往下落。 “祁大人啊————” 它嗓子宛若灌了沙,沙哑难听,不辨男女。 “许久未见——” “您还真是——” 它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卡在这儿,它诡谲一笑。 祁宵月还在凝神听着话,视线猛地触及这抹笑,立刻手一僵,反应迅疾地往后退! 可已经晚了。 恶鬼恍若不受束缚地陡然仰身,整个身体骤然暴起,在祁宵月的目光中,竟胀大成一团血糊糊的两人高的巨型影子! 缠在它脖颈上的金线受不住,寸寸崩裂开来! 它嘶吼着,牙尖落着混黑的水,自它的血盆大口里,突然飞射出数道阴气,那阴气如剑刃,锋利无比,直冲祁宵月喷射而去! 它重复刚才的话:“你还真是——多管闲事!” 含着巨大怨气的攻击擦着祁宵月的胳膊掠过,带着破裂的风声,转眼间擦出道道深深血痕。 她在狭小的空间里辗转腾挪,躲过了大半攻击,但臂间仍不可避免地被刮出数道深黑的血口,长长一道,几乎贯穿整条手臂。 阴气如跗骨之蛆般直接扒住她的伤口,争先恐后地往里窜,再厚重的衣服也吸纳不住血液,逐渐有血滴落下来,深红一片。 凿心般的灼痛感涌上来,祁宵月面色不善,却没吭声,只死死盯着那恶鬼的脑袋。 恶鬼没有一击重伤她,颇为懊恼地搓了搓手,继而十分邪佞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堪称恐怖的笑。 “祁大人哪——” 它僵硬的脸配着极为不协调的表情,嘴里的词却一唱一叹,生动异常,可见这话并不是出自这恶鬼之口,而是受它背后操纵之人的控制,只是在替他传话罢了。 祁宵月也不是傻的,现在操纵着这恶鬼的人,一定与那暗阵幕后之人有关,而且很大程度上会是一个人,而这个人,一定就在京市,且在这两天所有可能见过她的人之中! 温热的血液滑出指尖,滴答滴答落在地面上,砸出一声轻响。 鼻尖充溢的都是血腥味,还是自己流的血,但祁宵月面上没有一丝慌乱的神情,她眉眼舒展着,不畏不惧,嘴角甚至还余有一毫肆意的笑,睥睨又轻蔑,有种很不分场合的狂妄,恍若现在处于弱势的并不是她一般。 一直掩藏着的气势终于从她身上肆无忌惮地迸发,整间屋被飘散的金光照亮,与虚空中庞大的恶鬼阴气分庭抗礼。 她舔了舔唇角的血,笑:“还喊大人,您还真是客气。” 恶鬼扯着数年不用的嗓子:“总要顾全礼数。” “别瞎几把扯了,有事就说。” 那苍老嘶哑的声音蓦地笑笑,十分不在意:“大人呢,您还是这样一副快人快语的性子。” 祁宵月不言。 恶鬼:“可能是我老糊涂了,竟然不知,这地府的祁大人什么时候来插手我们阳界之事了?” 阳界有人的规则,阴界有鬼的规则,除了一些必要交涉外,原则上两界都不能互相掺和一切事宜,恶鬼这话就是在质疑祁宵月为何来查这暗阵的事,搅乱宜陵村筹划了。 祁宵月皮笑肉不笑地勾唇角:“谁跟你说我现在还是鬼呢?” 她还在流血,胳膊上伤口惨烈,她神情自若地反问:“你他妈见过鬼受伤流血的吗?” 祁宵月语气很不妙,如潮的疼痛感让她根本不想维持对话,但她不能退,多多少少总要从这恶鬼的嘴里套出点消息。 可对方显然察觉了她的意图,极为沉郁地笑了两声: “呵——呵——” 他老气横秋,话音很飘,语气却狠厉:“既然如此,那便不谈了。” 祁宵月似有所觉,眼睛瞬间变利,睫毛微颤。 果不其然,下一秒那恶鬼手里就幻化出刚才那柄巨斧,斧尖对着祁宵月的脑袋。 “祁大人,那就麻烦,将您的命留在这儿吧!” 恶鬼乍然冲来,粗壮的两臂举起,朝祁宵月砍下! 斧尖锋利的银光突现,映出祁宵月半张精致的侧脸。 她倏地一笑。 光芒停在她微笑的嘴角,下一刻,她就纵身往后一跃! 身后便是夏寄纤破开的窗户,硕大一个,直接容纳进祁宵月的身影,她刚才已经趁着对话悄无声息地挪到了落地窗前,只需要往后撤身,就可以跃出窗外逃离! 刀割般的冷风猝然扑面而来! 祁宵月落地的瞬间撑不住踉跄了一下,她顾不得往后看,直往外跑。 身后,那恶鬼也跳窗而下,循着味儿追上来! 路上无人,也没有光亮,她只能摸着黑,勉强靠着记忆往外跑。 村外便是林子,密密麻麻的高树静默在沉沉黑夜,活像深夜里伫立着的孤魂野鬼。 她掏出身上仅有的那张应家发放的传唤符,往空中一掷! 传唤符直冲云霄,在天幕中,化作一阵灵气的波动,向方圆几十里散开去。 恶鬼紧缀身后,庞大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逼近。 那股声音追随不断:“祁大人——呵——祁大人呀————” 而祁宵月看着身后愈加接近的阴影,又凛眉看着面前的树林入口,终于一咬牙,抬步就往斜坡上爬,然后迅速钻入深夜的林间。 ———— 如果顺着修好的路走,想要爬上宜陵山就不是一件复杂的事,可若走偏道,进了树林间,那想走出去的话便不知该绕到今夕何夕了。 祁宵月现在就不太知道自己的位置到底在哪。 她好像走了很久,越过了一棵又一棵树,却还像在原地打转。 加之今夜阴云遮月,林间更是沉寂黑暗,四处都是树,仿若一个圈,紧紧围着整座山头。她对这里不熟,加上看不清什么东西,只能凭感觉走,也不知道走到了哪。 而现在,她已经走得精疲力尽了。 但好在,也许是林间路太过泥泞复杂,她封锁了自己身上的血气之后,竟然不知不觉甩脱了那恶鬼的追踪,勉强算捡回一命。 暂时没了困扰,她勉强蓄着力,继续往前走。 又绕开一棵树,祁宵月抖了抖鞋上沾上的泥巴,低头间,却陡然闻到一股腐尸臭味。 这股味道有些熟悉,她眉一蹙,嘴唇翕动,指尖上窜出一团小火苗。 火光摇曳,静静照亮面前一圈的景色。 ——她竟然绕回到了那暗阵所在的地方! 正前方,那个深坑里正源源不断地往外散发着恶臭,怪不得刚才没闻到,怕是她才走进玄学界前辈们设下的隔绝阵。 这阵法为隐蔽暗阵所设,除了玄学界的人,一般的都看不到,也进不来。 祁宵月轻轻松了一口气,面上终于浮现出疲惫。 臂上还在流血,但她现在没办法,只能找了个树倚着,撕了自己的衣服,先扯了布条裹着。 别还没被鬼搞死就先失血过多回老家了,那她这做人做得也太失败了。 东风呼啸,祁宵月吸了吸鼻子,控制不住地打了个喷嚏。 先前没预料好,没披好外套再打,现在她倒是逃出来了,上身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里衣,也没力气,手指颤得术法都施展不了。 腊月寒冬,冷风呼呼,可根本不留情面。 也不知道应家的人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来救人。 晚了的话她就要去阎王殿报道了。 不知道是先被冻死还是先流血而死。 她脑袋发昏,眼睛半开半合,脸颊上充斥着不正常的热意。 祁宵月的意识倒还清醒,但清醒也没用,这身体还是个人的身体,根本耗不起这样折腾。 血渗透了布条,又凝成血珠滴下来。 滴答——滴答——滴答—— 一点点砸进泥土里。 而随着血迹渗入泥土,远处大坑里的那块巨石块,竟微微浮现出一层荧光。 祁宵月还在迷糊间,就突然感觉自己身体一轻,恍若意识被抽离,只一刻,她就手一落,静悄悄晕倒在树根前。 而意识,却似被兜头泼了冷水一般,猛然惊醒! 浮光掠影间,眼前的景象如水波铺展开来。 看着满地不知何时出现的浮尸和远方荒芜的山与狼烟。 祁宵月揉了揉太阳穴,终于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艹!谁他娘的在这里设的幻阵啊!知不知道要人命的!” 50-60 51、我也喜欢你 目光所到之处, 皆是伏尸。 血光浸染了天际,干涸的河床里淌的全是血水。 黄沙漫天, 黑云压顶,四望无垠的荒地中央,昔日的祁宵月一身黑衣, 孑然立在焦土之上。 她手里,拎着一把长刀,刀锋卷刃,冷光发钝, 自她握着刀柄的手上, 缓缓滑下数道血流,混入已被血气渗透的土地中。 百年前,数万恶鬼临世, 地府鬼使全员出动清剿, 所到之处阴气肃清血流成河。 数千人物中, 以副使祁宵月为首,遇鬼杀鬼,无人可以掩其锋芒。 荒界这里,便是祁宵月斩鬼最多的地方。 幻阵以入阵人内心所惧之事幻化成像,重现旧景, 重历旧事, 如若两小时内不能挣脱而出,便会被幻阵迷惑,深陷其中, 永留此地。 而祁宵月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是幻阵境内。 但她不觉得这里所呈现出的旧事足以成为令她恐惧的记忆。 她缓慢地吐着浊气,疲累扶额,持着刀柄的手已然有些脱力,虎口处是钻心的疼。 她一把把手里的刀往地上一丢,尖刀触地,激起一阵尘土。 “靠,我以前竟然会用这么重的刀,沉死了。” 祁宵月怒火极盛,骂骂咧咧:“艹,什么狗屁玩意儿,怎么疼还疼得这么真。” 她展开手看自己虎口处的伤,满是污泥的手几乎被挫去了半块巴掌大的血肉,没流血,但一直有阴气往外渗,看起来十分唬人。 明明百年前真正经历的时候也没什么感觉,怎么现在重来一次就觉得这么疼呢? “在这破地方还铺幻阵的人是有毛病吗?” 本来可以安心等应家人来救了,这下晕倒过去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被找到,祁宵月现在是真的有点担心自己还没等到人来就流血而亡曝尸荒野了。 狂风卷着沙尘胡乱吹,祁宵月艰难挪动着步子,四处围着的都是鬼尸,阴气逃窜,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往哪儿走。 百年过去,记忆早就被尘封,现在任她想也想不出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现在又是什么处境。 还好,应三来得快。 他可能是从远方急匆匆赶来的,裹着披风,身上全是沾染的风尘。他胸口起伏不定地喘着气,眼中冒着血色,焦急又惊忧。 隔了数米远,祁宵月还看到他乱糟糟的头发,颈边和发边都有凝结的血块,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别人的。 祁宵月一时有些怔愣,她竟然不知道应三还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他素来都是斯文矜贵,风光霁月,泰山崩于前眉也不动一动的,宛若一尊永远挂着浅淡笑意的雕塑,任谁都不能搅乱他那一湖静水。 可偏偏,这个时候,这湖静水却像藏着万千汹涌波涛,几乎要将祁宵月吞没。 黄沙四处吹拂,应三抿着唇,不发一言。 他大步往祁宵月这边走,风吹开他额上的乱发,露出黑沉沉的眼眸。 他紧盯着站在原地的祁宵月,一刻也不移开,好像生怕这人随时会跑一般。 应三边走边解着披风,用劲抖落尘土,靠近时,臂展开,黑色披风在空中划过半圈,然后安稳落在祁宵月的肩上。 披风中没有暖意,还有浅淡的泥土与血腥味,不好闻,但祁宵月却蓦地怔然。 她突然想起,在洲际酒店的晚上,她看着窗外如水夜色,心头微动,忽的侧头问应三: “你喜欢我吗?” 无端而来的问句,在脱口而出的那一刻连她自己都感到惊异。她瞬间就想收回话,却张不了口,只能僵着姿势观察应三的反应。 头顶的吊灯晃眼,明光镀在应三的侧脸,宛若用金线勾勒着他的轮廓,清冷又贵气。 他动作滞住,文件页脱手,陡然落回膝上。 话音还在耳畔,应三静静转头。眉阔眼深,浅浅笑意浮在眼角,像春水卷着碎冰,冲破了一切冰冻的桎梏。 他认真地看着祁宵月,在她注视的目光中,微微颔首。 他的回答只有一个字,没有戏谑调侃,也不装傻充愣,更不避这个听着有些尴尬的问话。 他只是笑,然后轻声答: “是。” —— 而现在,祁宵月思绪飘转,落回现实。 百年前的应三正沉默地给她系着披风的结,修长的指节就停留在颊边,隔着几厘米的距离,温热源源不断, 她看着他动作,稍稍仰头,眼神不偏不倚地落在应三脸上。 这一张斯文俊秀的脸多年不改,也许是少经历了些风尘,还显得更稚嫩年轻一点。 他微垂着眼,注意力全然留在手上,视线若再上移一分,就刚好能撞进祁宵月的眸子里。 但应三不与她对视。 结系好,他后撤了一步,扯开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轻手拍掉两臂落的沙土,淡淡抬头。 他说:“别看了,先回去吧。” 再看下去,他就真的绷不住情绪了。 他脸上的表情纹丝不动,看不出任何的端倪,连举手投足都恰到好处,完美无缺到祁宵月什么都端详不出。 祁宵月不知道自己百年前是怎样应对这幅场景的,但现在,她肯定做出了与百年前孑然相反的动作。 她往前走了一步。 极为郑重的一步,瞬间又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呼吸纠缠,风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扬起沙尘。祁宵月发现应三的眸子动了下,连一成不变的喘息声都慢了半拍。 她比应三矮了半头,只能抬着下巴看他。 她说:“我不知道幻阵为什么会把这个地方当做我内心最恐惧的回忆,也许是杀戮太重,见血太多,连幻阵都觉得该让我重新经历一遍让我永远记住自己的暴戾。” “但我平生见过太多血了,人的,鬼的,都见过太多了,这个地方连让我午夜梦回的资格都没有,又怎么能算得上是我内心最恐惧的东西呢。” “所以我思来想去,唯一有可能的就是,我在这儿一定经历了什么。” “可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她看着面前的应三,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她微侧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耳后,轻声道:“这里,现在什么都没有,因为这是百年前的我。” “可恶鬼临世后,阎王爷就给我烙了一个印,红色的。他不告诉我缘由,我便不问,现在想想,这印肯定是和你有关,与我那段想不起来的却深深为之恐惧的记忆有关。” 祁宵月眸子发亮,话音落在风里,飘飘悠悠。 她本来还觉得是这幻阵百年不用成了废品,才会让她重返一个无关紧要的地方,可看到应三出现的那一刻,她便明白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 也许在这里真发生过什么令她恐惧的事,才让幻阵将她拉进来,可阎王爷将她的一部分记忆锁住,她不清楚,自然也不受幻阵约束。 可该存在的,还是一直留在那里,只是蒙了尘,暂时被压进箱底。 但祁宵月并没有特殊的情绪,既不恼怒被封了记忆,也不怨恨这幻阵牵扯出来的潜藏的故事。 她笑着,眉眼淡淡的,深红的血染在眉间,平白镀上了层瑰丽张扬的美,极为好看。 她说:“我倒是很高兴能再见一见百年前的你,现在觉得,我真是错过很多。” 祁宵月扬手,掌风化刀,犀利尖锐。 在他对面站着的应三,对着她缓缓勾了勾唇,目光温柔缱绻,似没看见悬在头顶的攻击。 风沙飞舞,遮天蔽日,披风猎猎作响。 祁宵月轻声:“但我不能留在这里。” “所以,再见了。” 话音刚落,她便挥手劈下! 剧烈的灵气裹挟着攻击直冲应三而去,应三不闪不避,直接顶着她的攻击。身体在被触及到的那一刻,顷刻间化作零星碎片,四散开来。 而随着他的消失,地陡然震动起来。 整个世界震荡不停,头顶,无垠的天幕像玻璃一般,自祁宵月所在的中心处,蔓延出蜘蛛网似的裂纹。 这个幻象世界被破了。 祁宵月稳稳地站在原地,周围景色接连坍塌,目光中,黄沙、荒土、横尸、血流,均化作流光瞬间消弭。 只听“嘭——”一声响彻天地的轰然颤动,整个世界碎裂开来! 祁宵月眼前蓦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往下坠落。 神思恍惚中,她听到有人在喊: “宵月——宵月——” “宵月!” 是很熟悉的声音,好像听了很多年一样。 她好像被什么裹着,暖融融的,发凉的指尖被攥住,自那热源中,传来足以让人沉眠的安心。 挣扎地睁开一条缝,视线模糊中,唯有那人的脸清晰可辨。 他蹙着眉,瞳孔里全是她的影子,也许是自己真的流了太多血,连他的唇角都擦上了一点,奇奇怪怪,但不难看。 祁宵月蓦地想笑。 她窝在应三的臂弯处,任他焦急的喘息落在脸颊,温热又舒服。 微微靠紧,她的脸搭在他的颈侧,只要开口,话就正好落在应三的耳朵里。 她脑中回想的,都是那日洲际酒店,应三给予的答复。 “你喜欢我吗?” ——“是。” 应三答得坦荡又真诚,他当时没有展开任何追问,他守了数百年,全是私心里的“一厢情愿”,他不欲也不屑将自己的爱意强加给祁宵月。 祁宵月该是自由的,肆意的,不该被他的爱束缚,也不必为他的爱做出什么所谓的回报。 这是他的想法。 但现在,祁宵月却想回应他。 她嘴唇翕动着,凑到应三耳边,用气音,说了句话。 应三在林间疾步,焦虑又急切,听到声,他下意识问了句:“什么?” 鸦声嘶鸣,脚陷进深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一片杂音中,祁宵月一字一顿,缓缓重复道:“我说,我也喜欢你。” 52、男朋友 医院人不多, 长廊上充斥着消毒味,墙白, 灯光也白,行走在灯下的人脸上也罩一层惨淡颜色,唯有急救室的灯是亮的, 猩红得灼眼。 应三在休憩区的椅子边站着,背对过往的医护人员,他的外套落在长椅上,上面沾的都是血。空气很凉, 他就穿了一件单薄衬衣, 背脊宽阔,线条流畅有力,黑发略有凌乱, 但身姿还是挺拔悍利。 他眉眼敛着, 整张脸霜冻似的, 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气势,手上还有血,鲜红一片。护士递来酒精棉片,他接了,慢慢地擦着手上痕迹。 曾静白坐对面, 沉默平静地看着他, 她兜里有烟有火,沉甸甸的,但现在没那个心思抽。 祁宵月刚被送进急救室处理伤口, 她来得慢,到的时候应三就是这番神情,空落落的,神思不属,全身带刺却隐而不发,唯有手上的血扎眼骇人,任谁都能看出来应三现在心情极度阴郁。 她清了清嗓子,犹豫片刻,还是说:“是我和其他人先走了。” 意思是她自责愧疚,并不准备在这件事上推脱自己的责任。 应三微垂眼,看着她,目光中没有压迫为难。 这个时候,他比曾静白还平静,语气也无波无澜:“应该的。” “她自己有分寸,这跟你们无关。” 曾静白静静吐出一口气,消毒水为入鼻喉,熏得脑仁胀痛。 她心里清楚,祁宵月能力身份都不简单,这一次能逃脱险境也全靠她。 “我欠她一条命。” “慎言。”应三深沉的目光终于落在她眼里,“她不稀罕谁的一条命,你也不欠她,这种话还是不要说了。” 说罢,他似乎不想谈论这个话题,略微侧侧身,视线投向还亮着的急救室的灯,身形利落地站住,留一个侧脸对着曾静白。 即使他没有表现出来,但曾静白还是感觉得到这个男人内心的焦虑和担忧。 她心里滋味难辨,不是挫败,反而有些喟叹。 这些年应三对外人永远都是风轻云淡的态度,万事不过心,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他动一动眉头,现在碰到个年龄不大的小姑娘,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他的神经,让他在浮世万千中多了分烟火气,细细想来,总还算是好事。 “祁宵月,”她顿了一下,“不会有事。” 她动了动,把兜里放着的手机拿出来,递过去。 “这是她落在村里的,我让应家人找回来了,给你。” 手机屏幕碎了一半,长长一条划痕贯穿竖屏,壳完全脱落,上面还有泥点血迹,看起来就像经历了一场恶战。 应三沉默地接过。 曾静白自己没什么伤,但她还要去看看应念和夏寄纤,应家那边还等着她说明情况。 她低头掏出烟盒,在手心里磕出一支烟,夹在嘴里,没燃,安静地站起身,转头不发一言地往走廊对侧走。 应三自然不留她,他的注意力全在祁宵月的手机上。还算新款的iPhone,离家前她自己买的,按亮屏幕,有密码,他没犹豫地输数字。 祁宵月复杂也简单,她的密码永远都是123456,防不了人。 密码正确,主屏跳出。 应三呼吸滞了一瞬。 祁宵月不爱设壁纸,一直是默认,但这次换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换的,是一副雪景照片。 一棵谢落叶的矮树,树杈上蓄着雪,颤颠颠地往下坠,簌簌碎雪下落,轻飘飘的,仿佛落在心上,凉飕飕的,心尖发颤。 是之前应三拍的。 ——“京市也下雪了吗?湛城这里下雪了,很小,挺漂亮的。” ——“是挺漂亮的。” ——“我以为你会先问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那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赏雪。” 所有情意都有迹可循。 应三手腕抖了一下,颈侧,女孩温热的呼吸似乎还留有半分触感,酥酥麻麻的,又软又暖。 手上,身上,都是她的血,甜腥气扑鼻,像一把大手,紧紧提着他的心脏。 满山腐叶湿土,他走得快,却还是听到她笑,轻轻的,擦着耳廓而过。 然后说:“我也喜欢你。” 应三酝酿半分,终于呼出一口气,低着头,沉沉地笑了声。 数百年的暗恋,也算修成正果。 恰时急救室红灯转案,门被拉开,祁宵月被推了出来。 应三收回手机,大步走过去。 祁宵月的胳膊已经被止血,缝合好,缠着纱布安稳窝在被子边。她的手背扎着针头,点滴慢慢往下落。 祁宵月小小的一团躺在上面,被子就搭在她的下颔边,只露出一张精致漂亮的脸,唇也惨白干裂。她本就长得白皙,失了血色后更白得透明,唯有黑发散落在颊边,十分安顺。 看着乖巧的不得了。 应三眸子动了动,心里石头落地。但还是手心攥了攥,眼里都是心疼。 医生在嘱托,祁宵月被推进病房,他亦步亦趋跟着,眼睛不离半分。 “患者没什么大碍,没伤着骨头,但是伤口太深,可得遭点苦头,很大可能也会留疤,她要是太介意的话家属还是劝着点,稳定她的情绪。” “她现在还睡着,过一两个小时就会醒,家属陪着看一下。还有就是尤其注意饮食方面,发物什么的都不能吃,这个得细心照看,不能疏忽。” 应三专注地听,点头。 医护人员安顿好祁宵月,就出了病房,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现在将近凌晨了,窗帘没拉,零星的星子的碎光探进来,抵不过白炽灯的亮,顿时融为一体。病房内暖气充足,不干燥,惹人犯困,很适合休息。 应三拉了个椅子过来,坐在病床边。 祁宵月打着点滴,手很凉,他替她暖着,没别的动作。 空气暖烘烘的,很舒服。 —— 祁宵月醒的时候天已经亮了,窗帘被拉着,只有窗户下落了一道光斑。 病房内没人,旁边有把椅子静静摆着。 她的右胳膊裹着纱布,可能是麻醉的效果还有点残留,现在倒不怎么疼,可以忽视。 另只手的手背上有针眼,用医用胶带贴了棉球,棉球有被下压的痕迹,看样子是有人在她睡着的时候有人帮她按着止血。 到底不算是普通人,她完全忽视了自己的伤,如常地掀了被子,踩着拖鞋,往外走。 病房门上有个窗,她听到声,隔着窗往外看。 应三就在门外,叼着烟,碎发散在眉上,眼神很利,看着有些痞。他手里拎着饭盒,衣上带风,像刚从外面回来。 有个秘书模样的人在跟他说话,低眉顺眼的,很恭敬。 不知道说了什么,应三越听眉皱越紧,颇有些不耐烦。 祁宵静静看,眼神不加掩饰,刚看了两眼应三就察觉到了这股视线,立刻下巴微抬,极为敏锐犀利地转向这边。 对上祁宵月的面孔,他一愣。 “行了,下次再说。”应三抬手,毫不犹豫地制止秘书滔滔不绝的嘴,夹下嘴边的烟,捻灭,丢进垃圾桶里。 “诶,三少爷,等” 秘书还没说完,他就一把拉开病房的门,没留半分眼神,直接踏步进去。 手往后摆,他握着门把将门紧紧闭合,门边磕着框发出一道不大不小的响动,完全把秘书隔绝在外面。 门内,充足的暖气扑面而来,加湿器开着,不干燥。窗帘被祁宵月拉开,阳光洒进来,外面是晴天,雪化得差不多了。 祁宵月已经自觉地坐在床上。 两人没先说话,应三拉了床上桌,把手里的饭盒放在上面,一层一层接盖子,都是清淡有营养的,他按着护士给列的单子亲自买的,总出不了错。 边防,他嘴里问:“什么时候醒的?” “刚醒。” “怎么下床了?” “睡得身体麻,下床走走。” “伤口疼吗?” “还行,不算疼。” 应三放盒子的手沉了一下,盒底碰着桌子,闷闷的一声响。 他面上看不出什么,但动作上的劲大了些,颇有些负面情绪。 “怎么了?”祁宵月抬脸,刚醒转的眼神裹了层氤氲水雾,声音也哑,整个人软得不可思议。 应三一看这张脸就没办法发出火来,仿佛一拳打到棉花上,无处发泄。 他无奈地坐回椅子上,手交叉,肘部搭着两膝,目光紧紧注视着祁宵月,终于撇开这些粉饰太平,出声问: “你当时有没有想过这真的很危险?” 他只祁宵月自己一个人对抗那个恶鬼的事。 “我知道,”祁宵月点头,继续说:“但就是因为危险,我才要将其他三个小姑娘先支开,她们在那里,我万一护不住,她们就会丢命。” “但你也差点丢命。”应三的眸子如深沉海域,沉沉的,像潜藏着什么。 祁宵月下意识看了看自己胳膊,不在意笑笑,有意安抚:“没事,这不是没死吗,小伤罢了,养一段时间就行。我是大意了,也高估了人的身体能力。” “再说,我即使死了,也就是重新做回鬼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也没损失。” “可我会心疼。” 应三静静打断她。 他语气很平静,也坦然,平日里一举一动都是模板的男人此刻蹙着眉,眼光流转,皆是担忧与后怕之意。 他认真地说:“宵月,这件事你做得是对的,没人会因此责难你,你救了三条命,这是善念,也是功德。之前我们没有特殊的牵连,你不必考虑别人的感受,做事凭心便好,你认为该做的,便去做,这是应该的。” “但现在” 他伸手,握住祁宵月微暖的手,手劲不大,但整个圈着,让她无处闪避。 “但现在,我想自私一点,我希望你以后能多顾及一下我的感受。” “我所求不多,只希望你能平安。” 空气微有燥热,钟表轻轻地走秒声也像被无数倍放大,应三说得诚恳温柔,甚至有些虔诚,每一句话都如重锤落在她的心口。 手上都是源源不断的热意,柔柔的,将她紧紧护着手心里,仿佛一刻也不敢放开。 ——“你喜欢我吗?” ——“是。” ——“我也喜欢你。” 祁宵月蓦地眼眶发红,她浅浅笑着,眼如汪然静水,晶亮一片。 她伸出小指,轻轻挠了一下应三的手心,眉眼弯弯,笑得大方又灼目。 她说:“答应你也可以。” 她上前倾身,鼻尖紧挨着应三的脸,紧紧两三厘米的距离,目光交接,似有磅礴情意迸发而出,两人对视,呼吸纠缠。 她轻声问:“那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要求我这么做呢?” 应三似有所感,唇角微微上扬,伸手扶住她的身体免得她倒,敛着笑意问:“你说呢?” 祁宵月黑琉璃般的瞳孔里映的都是应三的影子,沉默了会儿,她说: “那就男朋友。” 53、我照顾你 “咳——” 说完, 祁宵月似有些不好意思,清了清嗓子, 她撤身,重新坐回病床上。 手顺势往外抽,动了动, 没抽出来——应三握着,不松手。 手心里逐渐升温,肌肤相贴,刚才暖融的触感慢慢变得有些奇怪, 小臂半麻, 像被过了电一般,指尖都忍不住颤。 应三刚才还只是松松裹着,现在他加了劲, 隔着手背祁宵月都能感受到那股不容躲避的力量, 紧紧束缚着她。 热意上涌, 鼻尖空气粘稠又暧昧。 她又抽手,应三还攥着,祁宵月瞪眼:“你干嘛?” “你躲什么?” “哪有躲?” 她扬了扬手,带着应三的手往上挪,两只手像被胶水黏在一起似的, 没着没落地悬在空中, 两臂僵持,整个姿势有些诡异又好笑。 祁宵月忍不住发笑:“你看我躲得了吗?” “如果我让你躲,你躲吗?” 应三垂眸, 嘴角有隐隐笑意,他的唇很薄,色浅,像匕首的尖,看起来太过薄情,割人。除此之外,更多的还是潜藏的认真,白日光又亮又灼眼,掠在他的眉头,整个轮廓模糊且夺目,像淀在光里。 她这话有点一语双关的意思,祁宵月懂他的意思,一时没做其他反应,先眯了眯眼,笑得狡黠。 “你是我选的,我为什么要躲。” 她歪脑袋,头发垂在额前,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应三,幽幽道:“我随便碰到的姑娘都是你的未婚妻,我还躲什么,我不得抓紧你吗。” 调侃意味十足。 应三知道她说谁,也弯了弯唇,不闹她了,松了劲,把桌上摆着的筷子放她手里,沉声:“先吃饭,一会儿再说。” “怎么还转移话题呦。” 祁宵月笑嘻嘻,乖顺地拿着筷子夹菜,一边戏谑,倒不是真介意,就纯属要揶揄他。 应三给她摆菜,也不抬头,顺着她的话答:“没有转移话题,你要想听,我现在就给你讲。” “那你之前怎么没跟我说?” 她指曾静白是他未婚妻的事。 应三:“没必要。”他面色不变。 “长辈出于好意订的,我回来之后就取消了。这件事隐秘,曾家还想借应家的势,不愿意往外讲,老爷子觉得愧对曾静白,就顺着他们,也没对外界解释过什么。” 祁宵月喝粥,眼睛盯着桌上小菜,早餐吃得都比较寡淡,但应三选的餐馆味道还可以,她吃得开心,点点头示意自己听着,表示理解。 “所以我就没告诉过你,”他叹气,装模作样故意道:“之前告诉你了你也不会有什么反应,看着就闹心,索性不说了。” 这话酸死了,祁宵月叼着筷子,斜眼睨他。 她突然想起来:“那几个小孩儿都没事吧?” 应三说:“没事,先找到的她们,都没受伤,现在应该在安排的地方休息,委员会的人还得找她们问话。” “那就行。”祁宵月:“曾静白来找我没?” 以曾静白的性子,现在估计内心煎熬死了,如果不是应三先在这儿守着,祁宵月一睁眼先看到的估计就是吞云吐雾的曾静白了。 果不其然,应三点头:“来了,凌晨就在这儿等着,说欠你一条命。” “别了,受不起。”祁宵月咧咧嘴,皮笑肉不笑的。 “我得谢谢她现在替我挡着委员会的人呢,要不然那些人估计现在已经闯进我的病房,准备对我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这话刚落,应三还没来得及回她的话,病房门就被敲响,咚咚咚三声,不轻不重,长短一致,蓦然阻断房间内平静温馨的暗流。 应三眼一凛,转头往门口看,门没锁,是掩着的,外面人没直接莽撞地冲进来,还算给了面子。但应三没动,他好像透着厚厚一扇门看到外面是谁一样,沉着脸,话里一点也不客气: “不见,滚。” 话落,门外静了一瞬,可没等片刻,病房门毫无预兆地直接被拉开来,外界冷风往里灌,嘈杂声中,两个人影一前一后伫立在门口。 为首的男人满脸横疤,下颔瘦瘦尖尖,留着山羊胡,鹰眼尖厉,进门就往祁宵月身上看。 后面跟着个微微俯身的男人,低眉顺眼,黑框眼镜,标准化西服,领带一丝不苟,正是刚才在门口跟应三说话的男人。 “应三世侄,没想到你也在啊。” 男人负手踏步往里走,下巴略抬着,黑眼珠往下瞥,眼皮叠了几层,语气淡淡的,嘴上叫着世侄,面上并不亲,眼神还只盯着祁宵月一个人。 “曾叔。” 应三不咸不淡地应了句,起身转了个面,光影移动,他直接用身体挡住祁宵月,左手撑着床上桌的一角,把她遮得彻彻底底。 曾黄台侧脸动了动,露出一个不太在意的笑,善意不足,只是轻蔑。 他还是负手,不往里走,颇有些自恃,话慢慢往外蹦:“应三啊,刚才小刘来传委员会的意思,说让祁小姐配合一下我们的调查问话,你怎么直接把小刘给拦外面了呢。” 应三笑,完美无缺的应付笑容,他伸手去拿自己放在桌上的眼镜,慢条斯理地戴上,摆正位置,斜斜一瞥后方沉默低头的秘书,语气也不冲: “小姑娘受了这么重的伤,这才刚醒,委员会是被火燎屁股了还是发生了什么天大的事,这上赶着就要进行审问呢?” 光线浮动,划过他的镜边,折射出一道刺目的光痕,刀刃似的,直接刮在曾黄台的脸上,凉意渗人。 曾黄台呵呵笑着:“世侄,你不是我界人,还是不要插手这种事的好。”他眉抖了抖,像两条黢黑的蠕虫。 “万一被应家主知道,免不了又要说你多管闲事了。” “闲事?”应三没理会他的威胁,慢悠悠插着手,他稍稍移身,曾黄台随着他的挪动而目光偏转,掠过他的肩颈往后面看。 冷着脸的祁宵月露出面。 她板下脸比应三还凶,虽然精神不高但血气重,眼一利就让人腿软,现在没吃饱还有人上赶着找事,心情更不好。 应三张着手,搭在祁宵月的发顶,轻轻揉了一下,除了安抚,还是做给曾黄台看,目光锁定他,轻笑道: “这是我女朋友,在我这里,这件事就不是闲事。” 他展臂,方向直指洞开的门口:“我只要在这里喘着气,您就带不走她,也问不到东西。为了不浪费时间,您还是先回去吧,等宵月伤好了,我自然会送她去委员会说明情况,若委员会现在急着查,应念还在休息处,您尽可去问,她一定知无不言。” 气氛凝滞,外面有人走动,人影匆匆,声音细细索索,独属于医院的消毒水味飘进来,淡淡的。 “呵呵。”曾黄台搓了搓手,喉咙里滚出一声意味不明的笑,他的眼神落在祁宵月身上,又徐徐挪到应三脸上,眯了眯眼,不知道在想什么。 “既然世侄这么说了,那我也不为难了。” 他精明地笑笑,退一步,抬手向后挥了挥。秘书看到,沉默地转身,往后走。 曾黄台还没走,还有话说,但不是对应三,而是对他身后的祁宵月。 “祁小姐。” 他依旧是负手,居高临下地看着坐在病床上的祁宵月,目光凛然,精光尽闪:“您实力不俗,在宜陵山还舍身救了静白,这令我很感激,如果之后有时间,曾某希望能有机会和您聊一聊。” 他倨傲,话里诚恳,面上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祁宵月冷眸对他,果断回绝:“算了。” “曾先生想必也是委员会的人,等我伤好去说明情况时,有什么话便在那时说吧。” 这些人心里打的都是什么算盘她尚不明了,广袤京市,只有应三一人可信,其余都是明里暗里看不透的人,多接触不是好事。 况且祁宵月也好歹是经历过几百年的人物,这些人,无论地位再高,再如何德高望重,在她眼里也不过是小辈罢了。 既然是小辈,还不是喜欢的小辈,那就不必给脸面。 她眼神往门外递,语气沉沉,跟应三一个态度:“曾先生,不送。” 曾黄台收笑,苍老的面孔上扯出纹路,没等体会出什么意思,他便一挥袖,毫无留意地往门口走。 应三淡声接话:“麻烦曾叔顺手带上门。” “嘭——”门被拉上。 两人的身影被掩在门外。 这段小插曲没有打扰到两人的兴致,祁宵月继续吃饭,应三帮她整理开的药。 伤口已经缝合好,没伤到要害,也不需要住院,吃完饭就可以走了。 应三边把瓶瓶罐罐小盒子收到袋子里,边跟她说:“我开了车,一会儿我带你走。” 这话谓语不对,祁宵月敏锐,瞬间抬头:“去哪儿?不回酒店吗?” “不去酒店。”应三道:“住在酒店那里我不放心,侍应生再周到也总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我们不回那里。” 祁宵月似有所感,静静等着他的下一句话。 应三看了看她,又伸手拨了拨她的发丝,捋开,露出白净漂亮的一张脸,他轻轻捏了捏,柔声说: “跟我回家,我照顾你。” 54、怀疑的人是你 应三并不住在应家, 自他成年后就自己一人住在外面,只有偶尔才回家陪老爷子吃顿饭。 京市的高楼大厦鳞次栉比, 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应三自己一人独享了一间200坪的顶级公寓,正好坐落千湖水边。 应三把车停进地下车库, 带着她进电梯,按下九层。 这里私密性极强,一梯一户,九层就只有应三自己住。 门是密码锁, 他按着数字, 祁宵月歪头看,按下的数字正好是“9426983”,乱七八糟的, 没什么规律。 她没说话, 头挨着应三的手臂, 应三感觉到颊边蹭上来的毛茸茸的脑袋,侧头,轻笑道:“偷看啊?” 祁宵月才没有被抓包的自觉,理所当然地回答:“光明正大地看。” 她伸着指头,问:“这都能用指纹, 你还费劲输密码。” 祁宵月了解应三, 这人仪式感极强,与其有关的任何事情都没有随心随手一说,这串密码数字也是, 不可能没什么指代。 应三专心按,微垂下的眼陷在阴影里,光彩柔软。他声音清朗温和,身上的温度更暖。 “输给你看的。”他说,“嘀——”一声响,门锁开动,他顺手牵着祁宵月往里走,边问:“密码记住了吗?” “9426983。”祁宵月下意识答。 “对。”应三沉沉笑,目光多情。 “什么意思?”她顺势问。 应三弯腰从鞋柜里拿拖鞋,放在她脚边,自己把车钥匙丢玄关,扯着领带,若无其事地答:“你的名字。” 祁宵月一愣,“?” 她没反应过来,眼睛睁得圆圆的,路上受了点凉风,鼻尖微红,整张脸窝在白色羽绒服中,看起来十分灵动。 应三看着她的目光里带着点宠溺的戏谑,觉得她这幅模样有点罕见地单纯。 不为难她,应三解释:“拼音九键对应上的数字,你的名字。” xiaoyue,对应过来正好是9426983。 话落,祁宵月瞬间领会,心里一暖,但面上还是没留情地翻了个小小的白眼,嘲他:“俗,太俗。” 她绕开应三,踩着棉绒拖鞋往里走,应三笑着伸手,想去揉她的脑袋,祁宵月躲得快,一歪头让他的手直接落空。 他的声音追在身后:“那你说个不俗的,我下次做给你看。” 祁宵月侧头递给他一个眼神,又娇又媚,下巴微抬,宛若一只翘着耳朵的小狐狸,她用另一只手捋进头发,扬出一个小弧度,洗发水的香味尽往外散。 这动作极其做作,祁宵月做得倒一点也不显尴尬,一番下来姣丽魅惑,简直婊到心里去了。 她的小指头点点,稍带着股风情,白嫩泛粉的指尖好像就抵着应三的额间,或是喉结。 “讨好女孩子这种事还是你自己想吧,我可不是你的外援。” 应三的目光顺着她的侧脸滑到她通透明亮的眼瞳中,喉咙一松,忍不住滚出一声沉稳缓和的笑,发自内心的,眉梢上都是舒缓的愉悦。 “好。” 应三的家装修简约,但不乏点巧心思。主色调也看着柔和顺心,窗帘没拉,阳光直接透进来,铺满整个客厅,宽敞明亮。 祁宵月四处看了几眼,然后就没半点生疏地往里走。她虽然是第一次来,但她能闻能看,直接循着屋里残留的气息往主卧去。 应三正卷着袖子开冰箱,余光瞥见祁宵月直接握着门把开了他的房间,眼一弯,没说家里有很多客房,直接提醒她:“空调打高一点再睡,免得着凉。” “知道了。”祁宵月答得理所当然。 她拧开门把,进门。 应三的房间也如他的性子一样,看着简单,陈设也少,但明里暗里玄机很多,除了进门处的符咒,就连床头柜上都下着禁制,只要不是应三允许的人,谁都进不去他的门,也翻不出他的任何东西。 祁宵月无甚在意地看了看,叹道:“活得真累。” 应三屋里窗帘紧闭,棉麻材质的,极其遮光,床很大,看起来就软,特别适合睡觉。 祁宵月把空调开到26度,一点也没有身为客人的自觉,直接甩掉拖鞋,栽进被窝里。 她将胳膊落在外面,被子盖到下巴处,暖烘烘的,很舒服。 枕头上还留有应三的气味,带着股清淡稳重的香,仿佛绵软的钩子,勾着祁宵月的意识一直往下沉。 这是最令她安心的味道,这一刻好像摆脱了所有的桎梏枷锁,可以让人安然沉眠。 空调机运作着,细微的声响嗡嗡,钟表走秒,在过分平和的底噪中,祁宵月闭上眼。 —— 祁宵月一觉睡到了大中午,正好赶上饭点。醒来时空调被开到了28度,加湿器也被打开,正徐徐地往外喷水雾——这些是谁做的不言而喻。 桌上有杯水,还是温的,祁宵月喝了口润喉,缓解了刚醒来的口干。这一觉补足了精神,她揉揉眼,趿拉着拖鞋往外走。 开门,厨房有声音,是菜下热油的噼里啪啦声,很激烈地冲击着锅底。顺着走廊出来,走入客厅,电视开着,放着不知名的综艺节目,应三正摆着两条大长腿窝在沙发上看电视。 厨房里又是一声响,锅铲碰锅壁,一番操作迅猛洒落,有人开始掂锅,砰砰乓乓毫不收敛。 应三看见她:“醒了?” 把刚切好的苹果递给她一块:“来,坐着休息,等会儿就可以吃饭了。” 祁宵月顺从接过,填进嘴里,没有感情地嚼,目光往厨房瞥:“家里来人了?谁在做饭?” 这苹果还挺甜,她咂咂嘴,应三又插了块递她嘴边,边回答:“小黑。” 祁宵月叼过去,腮帮子鼓鼓的,听到他话一怔,下意识反问:“谁?” 应三重复:“小黑。” “诶呦大人您叫我啊?” 厨房门边正好探出来一个黑黝黝的脑袋,坚毅的脸上青白尸色明显,顶着的寸头流氓又痞气——正是黑无常。 恰与祁宵月对上眼神,黑无常锅也不掂了,嘴一扯,笑容满面,凸着骨头的手合在一起极为响亮地一拍,谄媚:“哎呦!这不是祁大人嘛!您啥时候来的啊?” 祁宵月冷言冷语:“比你来得早。” 黑无常打眼一瞧她脚上的拖鞋,秒懂,笑里瞬间暧昧,“哎呦呦,我这可真是来得不巧,这当了回电灯泡了这是!您说这是太阳打哪边出来了,我们祁大人来趟京市还住应大人家里了?莫非住酒店不舒服,还是钱不够,这孤男寡女的,要是传到那些小鬼耳朵里可成什么话了啊!” 他扯着腔,语调一唱三叹阴阳怪气,摆明了要调侃。 祁宵月眼刀往他脸上甩,瞅一眼黑无常身上的花围裙,皮笑肉不笑:“小黑,我看这给你配一身黑西装办公还是浪费了,你身上这围裙就不错,穿得比西装还妥帖,这做饭的活你干的也比勾魂索命靠谱。” “我说你要不考虑考虑,什么时候准备转行啊?” “哎呦我的乖乖这话可不能乱说!”黑无常知道自己又说多了,急眼:“祁大人您可真会开玩笑,我这不是空闲了来孝敬孝敬应大人嘛。” “您就当我不存在,当我不存在。” 说完,他也不敢继续出声了,直接缩回脑袋,连带着关上厨房门,锁得严严实实的,怂的不得了。 祁宵月撇嘴,转回身,应三整个人闲闲散散地倚着靠背,手一搭半环着祁宵月的肩,他一直在闷笑,不知道是看电视看的,还是听她俩相声听的。 祁宵月感受到他的轻微颤动,上手一掌:“笑什么,别笑。” 她问:“小黑到底干嘛来了?” 应三轻咳,收了表情,继续递苹果,顺口答:“来汇报点事儿,顺便让他做个饭,他厨艺不错。” “你不是会做饭吗?” 应三诚恳:“不如他,他给小白做饭做几百年了,有些门道,等会儿你可以尝尝。” 祁宵月点头,眉一扬,重新扯回正题:“他来跟你说关于那个暗阵的事儿?” “猜到了啊,聪明。”应三对她的机敏面露赞赏,没隐瞒:“确实是。” “曾静白刚发现那个暗阵的时候我就已经开始着手查了,之前几个月没消息也是在忙这件事,关于这个暗阵幕后之人委员会那边很看重,但四大世家光会磨嘴皮子,多方拉锯之下一直没什么进展,我就亲自去看了看,感觉不太对,就让小黑帮我盯了一段时间,直到现在他才查到了点东西。” 祁宵月一激灵:“什么消息?” “你记得之前你让小黑查过在湛城遇到的那股妖风?” “这俩有关系。” “对,是同出一源。”应三沉声:“这幕后之人在大范围内布下了他的力量,不光湛城京市,还有周边省份,都有痕迹。他联合阴魂怨气厉鬼精怪,所图甚大。小黑追踪了数道气息,在这数道气息身上,发现了独属于人的味道,所以说” “这幕后之人不是阴界中人。”祁宵月接话。 “没错。”应三笃定。 “气息皆以京市为中心汇聚藏匿,说明这布局的人就身处京市,并且有可能就是参加这次玄学大会的任何一个人。” 祁宵月皱眉思索,应三看着她,又不明不白地加了一句:“这些事情,我可以查得到,委员会那边几个老谋深算的老头子自然也可以查得到。” 他不再说,祁宵月留神听着,灵光一闪,陡然想到一种可能性。她如被冷水兜头灌醒,猛地伸出手指,面向自己指了指。 她没说话,但意思明显。应三嘴唇敛了一下,笑意很淡:“所以你知道为什么你一醒就立即有人要来带你走吗?” “因为委员会那边怀疑的人,是你。” 55、这是什么? 祁宵月毫不掩饰地翻了一个白眼, “委员会找不到人就要拿我开刀?” 应三:“不只你。”他向后倚,长腿搭在膝上, 悠闲接话:“这次来玄学大会的人,只要是身份不明了的,他们都暗中查过。而且我给你的那张邀请函太招摇, 再加上那晚你在酒店教训了杨毅一顿,出了很大风头,没去宜陵山之前委员会那边就已经有人注意到你了。” “所以这次所谓的随机分组也是内部操作?” “对,估计是想看你反应, 只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 祁宵月不解:“我都救了曾静白她们, 委员会怎么还会怀疑到我身上?” “就是因为如此,你的嫌疑才更有理有据。”应三慢慢说:“他们会以为,你是故意作出这场戏来蒙蔽他们的。” “你若仅仅只是一个年轻气盛、资历尚浅的小辈也就罢了, 但光凭你能从那恶鬼手下逃脱这件事来说, 你的实力就不俗, 肯定不是个简单人物。而且玄学界近乎全部的修士委员会那边皆有记录,即使是隐世家族他们也都知道一二,在这个紧要关头突然冒出来一个身份神秘,谁也未曾有过耳闻的你,那帮老头子可安不了心啊。” 这话说得清楚明白, 情况也的的确确如应三所言。玄学界现在虽表面和谐, 但内里已现乱像。 光看曾静白这类最耀眼的年轻一辈,提到自家时也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便知,现在的势头就是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小辈察觉不到暗流,但长辈尤其是高层人员个个可不是单纯之辈,委员会四大世家各怀鬼胎,竞争矛盾也逐渐浮出水面,加上暗阵幕后之人的身份尚不明显,所查到的信息还将矛头指向了自家人,这难免就会让人疑神疑鬼,寝食难安。 祁宵月服气了,暗道做人真比做鬼麻烦。 “那接下来该如何,我总不能暴露身份去跟他们去交涉。” 应三看着她,摆出一副稀奇的模样:“你担心?” “那倒没有。”祁宵月伸手要去拿果盘里的橘子瓣,应三稍稍一拨,把苹果块移到她手下。 “橘子是发物,吃苹果。” 祁宵月隐秘地撇撇嘴,不吃了,继续说:“没有证据就直接扣帽子这种事委员会也做不来吧,充其量就是旁敲侧击一下我的身份,也不敢把我怎么样,再说了,即使他们非要从我身上查出点什么,又能怎么样,把我关起来严刑逼供吗?我若亮出身份,他们又该怎么跟地府交代?” 简单来说就是,她有后台,不必care。 应三觉得她这服自恃身份的小模样很可爱,又适时补充道:“倒不必走到自报身份这一步,应家在委员会的话语权还是很大的,只要老爷子护着你,他们就不敢直接对你动什么手脚。” 祁宵月侧脸,目光幽幽:“应爷爷信我?” 她眉睫颤颤,两把小扇子似的,轻轻扇在应三的心口上。 应三开始意味不明地笑,他没戴眼镜,所有神色毫不收敛,目光里都是溢出的温柔笑意,碎光一般泄出眼角。 顿了两三秒,他还是诚恳地回答:“不信。” 他舒着气,整个人有些懒散,浅灰色的居家服让他看起来多了分恬淡的闲适感,气势并不迫人,吊儿郎当的更有些富家子该有的样子。 “他信的不是你,”他弯弯眼,下巴微敛,坦诚说:“他信的人,是我。” “既然我要护着你,老爷子便信我的判断没有错,就会在委员会那里替你说话,自家爷孙,惯没有互相拆台的道理。” “而且,”他搂着祁宵月的肩,把她往自己这边带,力量不大,却不容抗拒,“你可是他未来孙媳妇,就这一个,他若不护着,丢了谁赔?” 这话太滑腻了,油嘴滑舌像在哄小情人似的,祁宵月定定地盯着他,突然转移话题:“你现在怎么这么贫嘴了?” 之前他们虽然也很熟,但应三与她相处会拘着自己,不会用这种话来打趣她,一直恪守着男女之间该有的距离,绅士有礼。现在坦白了,在一起了,言谈举止间他就暴露了自己的流氓痞气,矜贵公子的皮下,还是有斯文败类的本质。 应三耸耸肩,没反驳祁宵月的形容,靠近她,伸手捏她的脸:“大概是无师自通吧。” 有了女朋友的男人,总会在某些方面陡然被点明七窍,比如口头上的耍流氓。 耍嘴皮子耍到这儿,厨房门被突然拉开,祁宵月懒得回应三,直接顺着声往厨房门口看。 门边上,小黑小心翼翼探出脑袋,他眼神飘忽,似乎想往这边瞟,又不敢,只能瞪着个铜铃似的眼珠子往侧边瞥,战战兢兢地抖着长舌头说:“那那啥,饭做好了,两位大人,您俩吃饭吗?” “嗯,先准备吧。”祁宵月点头,挣脱应三的胳膊,起步往洗手间走,应三跟着起身,亦步亦趋地随着她的步子,祁宵月回头:“你跟着我干嘛?” “帮你洗手。”他指指祁宵月被纱布裹着的手臂,“怕你沾了水,会发炎。” 其实祁宵月伤口虽然看着骇人,但并不严重,再加上她受伤惯了,自己没把这点小伤放在心上,也不觉得疼,随便养两天就能好。 但应三觉得她得被照顾。 有人顾念着你,祁宵月总不会拂了好意,她点点头,没说什么,继续往卫生间走,应三也跟进去。 洗完手出来,小黑已经把碗筷摆好,餐桌上整整齐齐摆着菜,两荤三素,色香俱佳。 祁宵月养着伤,各种忌口的东西比较多,小黑搭配得菜品卖相不错,看着就有食欲。 他没摆自己的碗筷,围裙也被摘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地候在餐桌旁。应三上桌,替祁宵月拉开椅子,顺道看了一眼,问他:“你不吃吗?” “嘿嘿,不用了。”他笑笑,露出一排大白牙。 祁宵月坐上椅子,挑眉看他,尖酸话张口就来:“你这样让应三显得像一个剥削底层劳动人民的恶毒地主。” “祁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黑无常笑得极为真诚,但从眼神中可以知道他觉得祁宵月说得十分正确,应三就是一个毫无感情只会压榨它们这些小鬼的狠辣上司。 饭都逼着做,你说这哪儿有天理。 “能为应大人分忧这是小鬼的荣幸,也是应大人对小鬼的信任,这怎么能说是剥削呢,这明明是对小鬼的嘉奖。” 全地府属黑无常拍马屁的能力堪绝,老母猪戴胸罩,官话说得一套又一套。 他继续嘿嘿笑,微弯下腰:“那两位大人就慢慢吃,小鬼还有事儿,得外出走一趟,若有所需,您两位尽可传唤。” “嗯,那你去吧。”应三点头,准许。 反正这里也没他什么事了,杵在这里也是当电灯泡。 黑无常俯身,在应三面前他不敢搞自己极为土味装逼的那一套退场,只打了个响指作为代替,“啪嗒”声响,黑雾漫上,近两米的高个子逐渐淹没在一片乌漆嘛黑之中,陡然消失不见。 祁宵月夹起根青菜慢慢嚼,味道确实不错,没有青菜的苦味,带着清香,她随口问:“你怎么知道小黑做饭好吃的?你吃过?” “没吃过,只见过他给阎王爷蒸菜。”应三答:“阎王爷挑嘴,就爱去他那里蹭饭,蹭久了不好意思,怕下属说他爱往别人家跑,就让他有空就做好了送阎王殿里。” “我还真没听出来阎王爷哪里不好意思,这老头子够厚脸皮的。”祁宵月默默吐槽,“他可比你还爱压榨苦力,在地府工作太需要全知全能了,没点手艺还真混不下去。” 应三听她絮叨,微微笑,没在意顺带捅到他的一棒子。 他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又接话:“说起这个,他当初可偷了你屋里的不少花做酱,阎王爷默许的,你有空可以找他算算这笔账。” 祁宵月动作滞住,立刻放下筷子猛地往桌上一拍,脸上顿生阴郁:“这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他进过我屋子。” “恶鬼临世之后的事儿了,你昏迷了很多天,自然不知道。” “我都昏迷了那个老头子还有心思撺掇小黑来偷我的花给他做菜?” 应三浅笑不语,慢条斯理地夹菜吃饭。 祁宵月磨着后槽牙,她觉得阎王爷本质上也是个不着调的,偌大地府就像个草台班子,一个不靠谱的班主领着一群爱好吃喝玩乐夜店醉酒的小弟,除了应三和她自己,就没有正常人,也没有正常鬼。 “别生气,这是好事。小黑这些年藏了那么多好东西,正好有由头给他全抖落出来。” 祁宵月了然,继续扒饭,心里小算盘打得贼响。 应三看着她越来越亮的眼睛就知道这小姑娘肯定又算计着什么,估计等下次见面时她就会再从小黑身上扒下一层血皮。 两人一时没有交流。 气氛温馨,饭香扑鼻。 应三心情舒缓,旁边祁宵月吃饭声音细细索索的,听着就让人安心。 兜里有手机在不停震,一阵接一阵地,他拿出来扫了一眼,全是来旁敲侧击祁宵月真实身份的,从委员会里的长辈到他两个亲哥,一条一条消息往上叠,不厌其烦连环轰炸。 他没管,不甚在意地看完,随手一划删除,然后退出,关机,一气呵成。 他刚把手机放回兜里,一直埋头吃饭的祁宵月突然喊了句:“应三。” “嗯?”他下意识应,抬头,对上祁宵月澄净平和的目光,她手里还握着筷子,表情正常,好像只是随口喊了句,想要闲聊。 应三手一紧,有种预感。 果然,祁宵月的下一句话就坐实了他的担忧。 她微微侧了侧脸,指了指自己的耳后,那里,有一块极小的红色烙印,被碎发掩着,却红得妖冶显眼。 她轻声问:“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56、除你之外,都不值得 应三可能自己都没发现自己有一个习惯, 那就是他永远无法对着祁宵月的眼睛隐瞒什么。 只要是她想知道的事,应三永远讲给她听。 自很早开始, 他几乎就对祁宵月没有秘密。 祁宵月看向他的目光干净柔和,澈然无波,眼尾往下垂下一个小小的弧度, 看着温柔,眸子上浸了层水光,汪然勾人。她素面朝天,颊上有热气熏出来的红晕, 黑发散着, 还有些凌乱,面容极为平静,好像自己问出的话只是兴致来了的闲谈而已。 就像应三从未对她有过任何逼迫一样, 她也只像随口一问, 似乎并不强求什么答案。 应三没有及时应答, 他将筷子搭在碗边,双手交叉,双肘抵在桌上。 桌布因他的动作微褶出一个晕开似的波纹,绣织的花纹攒聚在一起,贴着他的小臂处。 祁宵月轻轻掀了眼帘, 两人目光交接, 她感受到了认真,随即也放下碗筷。 空调风徐徐吹,热意蒸腾, 暖融的空调在周身裹挟。 祁宵月并不感觉到冷。 在幻境中,当她得知到自己有可能被偷偷消除了记忆的时候,她并没有感觉到愤怒。 有这个理由并且有这个能力做的人,一个是养了她几百年的阎王爷,把她视如亲女,爱护有加。 还有一个就是应三。 应三与她相知相交数百年,又暗中爱了她不知多少岁月。这两人都断不会有害她的理由,所以祁宵月不会为此生气。 但她还是想知道那段失去的记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怎样的事让幻境都可以将它看作她毕生最不愿回首的经历。 应三开口,声音稍哑:“我知道这个印记。” 他顿了一下,某些一闪而过的惨烈画面拂过眼前,他摩挲了下指腹,语气沉郁:“它是我烙上去的,在恶鬼临世之后你昏迷的那段日子。” 祁宵月静静眨眼,“为什么?” “为了封住你的记忆。” “什么记忆?” 应三不作响,罕见地他微低下头,他与人说话从不回避,这是第一次。 身上气势陡然变得尖锐,像触及到了记忆深处的一些回忆,他遮掩了自己顷刻间变幻的眼神,气氛转瞬直下。 沉默了有一分钟,他略显颓然地往后靠,无声地注视着祁宵月的脸,目光从她的眼角滑到唇畔,流连缱绻。 声音很低地响:“你真的想知道吗?” “想。”祁宵月回。 “好。”应三点点头,哑着嗓子,不答反问:“你还记得你战后昏迷了多长时间吗?” “记得。”祁宵月想了想,“大概三个月吧。” 当时她醒来时应三也在,他正坐在她的窗台边看她插的花,当时阳光炽盛,透过薄纱的帘掠在他的侧脸上,透过祁宵月迷迷糊糊的视线看过去,这人宛若整个镀了光边。 他似有所觉地回头,手停滞了数秒,才慢悠悠地说了句:“可算醒了,你知道你睡了三个月吗?” 祁宵月记得非常清楚。 应三知道她会回答这个答案,他食指尖抵着桌布,笃笃地敲,只是闷响,看起来似乎在组织语言。 隔了好久,他才说:“若我说你其实不是睡了三个月呢?” 祁宵月蓦地蹙眉,她聪明得很,立刻意会到意思,反问:“你告诉我的是假的?为什么要这么做?” “那我到底昏迷了多长时间?” 她还是有些急了,音调高了些,听起来像质问。 应三闭了闭眼,脱口道:“十年吧。” 他半阖着眸,目光深邃悠远,看着祁宵月的眼神中含着抱歉和喟叹,怜惜之意泄露眼角。 他想起了百年前的地府,那时血光漫天,满天满地都是烧红的颜色,骇人又空茫。 战后,恶鬼被铁刃扫荡,可到底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买卖,地府伤亡也十分惨重。 当时的副使祁宵月命悬一线,昏迷在荒界,与她一同被发现的,还有同样躺倒在血泊中的应三,一样生死不知。 两人被立刻带回地府救治,应三身上是刀伤,伤口深,却也不难治,休养了几个月之后就恢复了元气。 但全身只有几处小伤的祁宵月却一直醒不过来。 应三缓缓说:“医师说是你潜意识在逃避什么事情,所以一直不愿醒来。” “我等了很久。”他说:“一年两年三年,你都没有醒。越来越多的鬼想要上门看你,络绎不绝不厌其烦,阎王爷忙于地府重建修整事宜,就让我守着你不让其他鬼打扰你休息,他们来了,我就一个一个帮你打走。” 阎王爷本来准备直接下令禁止有鬼靠近祁宵月的地方,让应三守得轻松点。 但应三不同意,他说这群鬼来看望时会带花,宵月喜欢花,就让他们来吧,不让进就是了。 “那丫头一屋子的花了,你还惯着,花又不败,收那么多你往哪儿搁?”阎王爷吹胡子瞪眼,“难不成你还要给她买栋房子放花?” 应三只是轻轻笑:“她喜欢就行了。” 她不能亲自收,他就替她收着,她醒来就能看到,只要开心就好。 应三的凶名就是从那时候开始远扬的,他之前整日冷脸铁血无情,下手狠辣点也不觉得有什么违和,但自大战后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突然变得爱笑起来,一边扭断鬼的胳膊一边扯嘴角,那景象极其诡异。 遭过他打的都如见阎罗,再也不敢登门。 祁宵月感觉到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压抑,对坐的应三沉沉垂眸,情绪也低落。 她对这个事实有些惊异,但更多是心疼。她当时沉睡着,并没有什么感觉,自然也不知道眼前这人近十年的孤守。她抽了抽鼻子,蓦地感觉到心口有些酸,眼眶都红起来。 祁宵月自明了自己的感情后就大概知道了应三对她的所有偏爱。 但是她没想到,原来除了她知道的任何明目张胆与蛛丝马迹外,在她记不起的角落里还潜藏着更多的汹涌爱意。 但现在并不适合细究这个问题,她收敛了一下情绪,继续问:“你知道我为什么当时是因为什么醒不过来。” 这不是问句,是陈述。 话落,应三手抖了一下,答案不言而喻。 应三抬眸注视她,也不隐瞒:“我知道。” “为什么?”祁宵月问。 应三抿唇,这个问题他听了无数遍,从祁宵月昏迷的第一年,到第十年,从医师到阎王爷,都问过他这个问题。 祁宵月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让她如此恐惧,让一个一惯肆意张扬的人都不敢去面对。 所有人都想知道。 所有人都认为他知道。 他一开始其实也想不明白,可在经年累月的孤寂中,他才慢慢地,一点一点摸索到了答案。 应三嘴唇翕动,面容终于带上了点波动。 他眸子剧烈地颤动着,缓了片刻,才强自压着声音,缓声答: “是因为你差点杀了我。” “是因为,我当时身上的那一刀,是你刺的。” 那是很无情的一刀,没有任何留力,是饱含杀意,下了死手的。 当时应三正将自己的披风搭在祁宵月的肩上,那柄刀的刀尖就对准了他的心口,周围黄沙漫天,四处伏尸,血气冲天,那一刻,狂风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那刀刃就顺着风势毫无犹豫地插进了应三的身体。 应三没有防备,只凭意识躲避,但还是慢了一步,那刀依旧划到了他的身上,刀痕深深嵌着,血液喷涌。 祁宵月红目狠厉,长发飞散,黑衣凛然。那阴暗的眼神直接刻进应三的眼瞳里,那是恶鬼的模样。 可陡然间,这一切又似镜花水月般瞬间卷风而去,她又恢复意识似的,瞳孔扩散,阴气泄去,眼里有逐渐清明之色。 应三忍着身上剧痛,立刻挣扎着劈掌而下,直接打晕了她。 他不知道他当时为何这样做,可能是不想让祁宵月看到自己的狼狈样。 更何况还是她下的手。 这一掌使他完全泄力,意识昏沉间,他只来得及向地府发送了求救信号,随即也昏迷过去。 “是我?”话落,祁宵月眸子骤缩,搁在桌上的手忍不住颤起来。 应三覆上她的手背,他手心很暖,他目光中带着宽慰的力量,一点一点驱散着她的恐惧:“是你,却不是现在的你。” “阎王爷之前对你说过,你戾气太重,所以建议你插花以作修身养性,你把它当玩乐,但这其实并不是玩笑话。” “大战中你一人屠鬼数千,日浸血气,又受阴气侵染,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已经被戾气控制,不认识我了,所以你刺我的那一刀,并不是你本意。” “之后我想通了这件事,便将原因告诉了阎王爷,在他的默许下,我封了你的记忆,让你挣脱了那段记忆束缚,重新醒转过来。地府不辨年月,我就告诉你你只睡了三个月,是怕你对时间起疑。” “前一段阎王爷找我说话,重新谈起这件事,他说他总隐隐感受到人界阴阳之气并不平衡,怕有异动,重现当年的事,便将你送到人界来,脱离鬼身,以防万一。” “宵月,”应三温柔地看着祁宵月,声音如浪波一点一点抚慰着她:“我将这些全部都告诉你,一是要向你道歉,对不起,我不该封了你的记忆,二是我想告诉你,那件事情并不是你的错,也不值得你去恐惧,成为你的伤疤。” “你比我见过的所有鬼或人都要自由,都要耀眼,你不该被这种事束缚,这不值得。” 他抬起另一只手,在她耳畔轻轻一点,那红色的烙印上突然飘起细碎的光点,从边缘处,逐步消弭。 不过两秒,那个痕迹便消失在了祁宵月的耳后。 祁宵月平缓了呼吸,她收了表情,此刻无比镇静。耳后微热,她从未有过任何时候像此刻一样无比清晰地感受到了它的存在。 应三手心太暖了,势如破竹一般冲破了她心中所有惊惧。 她眼角有泪,应三伸手为她拭去。 祁宵月喉咙微微哽咽,语气却无比放松舒缓:“你说得对,这不值得。” 她看着应三,目光侵略性极强,似要将他深深刻入眼底:“除你之外,都不值得。” 57、委员会 第二天, 应三给祁宵月带来了个消息,因试炼会出现人员伤亡, 所以玄学大会延迟半月举行。 这倒不是为了祁宵月专门作出的决定,而是自她回来的第二天,就有其余任务小组的人遭遇不测, 甚至还有小辈失踪,至今都未找到。 委员会那边一个头两个大,现在忙着调查事故始末,一时半会儿也没心思放在玄学大会上。 祁宵月在应三家修养的第五天, 委员会的人再次找上门, 请她一叙。 应三本还想赶,但被祁宵月拦住了,反正这一趟早走晚走总是要去的, 三番两次拒绝总会让人觉得她心虚。 她又没什么不能说的, 还能被一群老头子问倒? 委员会总部就在京市, 高楼大厦多了,它反其道而行之,就窝踞在陋巷一隅。 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四合院,红木门,门框列一道金线, 两边春联有些旧, 翘着角,左批:“百世岁月当代好”,右批:“千古江山今朝新”, 看起来再平凡不过。 挺重要一个地方,门外也无人守着,只蹲着两只石狮,呲牙瞪眼,毛发飞扬,看起来极凶。 虽不是活物,但有灵气,祁宵月刚走上前两步,石狮的眼珠就盯着他,她动,眼珠也跟着动,一直紧紧随着她的动作,像忠诚的护卫。 祁宵月若是现在做出什么危险举动,保不准那石狮就要立刻暴起,张着爪子将她驱赶出去。 她笑笑,举步往门前走,反手在木门上扣了两下。 “咚咚——”两声,里面有人应:“谁呀?” “祁宵月。” 她不咸不淡地答,没两秒,木门无风自动,吱呀声响后,在她身前开了一个仅容一人进去的空隙。 门后无人,也不知是谁开的门,她挑挑眉,暗道这不愧是玄学界人搞出来的事,什么都神神秘秘的,随即顺势踏进去。 进门便是院落,现在雪刚落没几天,墙角堆了不少扫过去的雪堆,正化着,蓄了数道水流往四面八方淌。院落不算大,放着一个石桌,周围是散落的石凳,看起来很干净,应该是有人擦过。脚下石砖铺得齐整,四四方方的,还雕着细密的纹路,看起来像符咒。周围各屋门前都摆着常青树,近一人高的植株,叶肥油绿,看起来生机勃勃,十分惹眼。 门都闭着,也不见人,只有正中堂前的门敞开着,风往里灌,日光入射,映亮堂前墙上挂着的一副画像。 祁宵月穿过院落,抬步跨过门槛,负着手,静静环顾这间屋。很普通的地方,木桌木椅,颇具古意。左右侧两边都有帘幕挡着,看不出后方景象。 收回视线,她略微仰头看正前方那副画。这画应该是有很久历史了,画面有些泛黄,但保存得很好,画上人物清晰入眼,栩栩如生。 是一个面容模糊的老人,长袖流云仙风道骨,拂尘扫着身侧,淡雅出尘,隔着几米距离,祁宵月能感受画面上微微波动的力量,柔和沉静,又如大海般深不可测,她站在画下,老人的目光仿佛就放在她身上。 她大概猜到了这老人的身份。 画下立一香案,供着香,摆着水果,烟雾袅袅,沉香气息浓郁扑鼻。 祁宵月正专注看着,两边突兀一声怒喝:“行礼!” 这声音稀奇,就响在头顶,不知道从哪儿传过来的,威势震人,如重锤猛击在头顶,斥责之意明显。 周围气息猛然波动,四方有力量侵袭而上,直要攀上祁宵月的背,似乎想要强按着她行礼。 祁宵月冷眸,不为所动。她没去寻是何人说的话,只是注视着画上的老人,轻声反问:“我为何要行礼?” “祖师爷在上,尔等小辈自当大礼相敬!” 这声音粗犷迫人,话里恼怒。 祁宵月面容平淡地整了整衣服,两臂画半圆,双手交叠在胸前,微微伏下一个弧度,面对画像施下一个小礼。 这倒不像是崇敬,反而更像是平辈之间的客套。 这礼又惹怒了那道声音,它说话声更气冲冲,大吼道:“你放肆!你竟敢对祖师爷不敬!” 话音还没落,气息震荡。 “你才放肆!”祁宵月眸子犀利,直往梁上看,好像锁定了声音的位置:“在祖师爷面前还敢大呼小叫,你是个什么玩意儿就敢借势作威作福!” “若祖师爷对我行的礼不满,那也应该他亲自来教训我,你又是哪来的资格来斥责小辈!”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那声音竟然一哽,半天没想起来怎么回话。 祁宵月咧咧嘴,似笑非笑。 算算年龄,其实她活得年月也跟这祖师爷差不了多少,行礼也是她真实尊敬这个老人,若要被人逼着行大礼,那祖师爷受不受得起还得另说。 寂静了有半分钟,左侧幕帘后,忽的走出一个人。 那人不高,身形却挺拔,腰杆极直,白发花花,眼神平和慈祥,拄着根拐杖,笃笃敲地。 正是应爷爷。 祁宵月略微讶异地扬眉:“应老先生。” “宵月,你来了啊。”应爷爷笑眯眯,称呼亲昵:“路上不冷吧。” “不冷。”祁宵月笑。 应爷爷举着拐杖,指指房上横梁:“你别在意,这横梁成精了,就一老古板,说话没点好气,见谁都要训,别理它。” 祁宵月装作惊奇:“那得有几百年历史了吧。” “可不是吗。”应老爷子笑得咧嘴:“也算是符合它本性了,木头脑袋的杠精,别与它计较,气不过你也骂它就好了。” 应老先生眯眯眼,和善慈祥,他对祁宵月的态度比上次还要亲热,祁宵月想了想,估计是应三把他俩在一起的消息透给家里人了。 应老先生现在看她跟看孙媳妇没什么两样,自然亲热。 祁宵月弯弯眼,改口改得十分顺嘴:“那应爷爷,委员会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应老先生扯开幕帘,朝她招手,“来来来,进来这里谈。” 幕帘后是一片很大的空间,可能是出于保密的原因,这一圈都被屏障遮着,任何声音都透不出去。空间内光线也昏暗,没灯,只有圆桌上的一盏蜡烛燃着,火光摇摇曳曳,映出在座人的脸。 桌上有三人,祁宵月竟然还认识一个,就是她在宴会厅见过的曾家长老曾天荥,其余不用猜也知道一定是杨家和叶家的人。 应老先生依次向她介绍:“曾天荥曾理事,杨旬杨理事,叶长鸿叶理事。” 说罢,应老先生直接拉开正中主座对面的椅子,按着祁宵月的肩,手上力量轻柔,让她坐下。 他拄着拐杖,慢慢坐回祁宵月对面,烛光幽幽,应老先生柔和的目光看向她,眼睛中带着安抚的力量,似乎在告诉她:不要怕。 虽然这个场面极其像审讯犯人,但祁宵月内心毫无波动,甚至还有点想笑。 曾天荥先开口:“祁小姐,非常抱歉麻烦你走这一趟,委员会只是对宜陵山一事有些存疑,需要你解答些问题,希望你能配合。” 曾天荥留给祁宵月的印象很好,这个老人对小辈很好,对她也客气,语气沉稳,不含什么压迫感。 祁宵月点点头。 并没有罗里吧嗦的步骤,自祁宵月坐下的那一刻,问话就开始了。 杨旬用指节扣着桌子,笃笃响,他近乎逼视地看着祁宵月,第一个抛出的问题就极为犀利: “请问祁小姐,能说一下你当时是怎么从那恶鬼手下逃脱的吗?” 话一出,气氛陡然凝滞,曾天荥垂下眸,叶长鸿端着杯子的手也略微一顿。 火苗左摇右摆,一抹红色沉在每个人的眼底,舔舐而上。 应老先生淡淡往杨旬脸上一瞥,神色不喜不怒。 杨旬这个问题并没有什么问题,而且是必然要问的,但却不应该作为第一个。 祁宵月这次作为年轻一辈参加试炼会,却有能力从恶鬼手下护住三人,还能捡回性命,这与她的年龄相悖,说重了就是她虚报能力,隐藏身份,难免会让人起疑这人到底是有何图谋。 杨旬刚开始就问出最让人疑惑的问题,这不是口快,这是要破掉循序渐进的步骤,上来就要坐实祁宵月有别的意图。 祁宵月先前打了杨毅,杨旬现在明显是要为自家人找场子了。 有理,但未免有点掉身份。 祁宵月镇定地看着他,不卑不亢,面容上没有任何惊惶之意,淡然自若:“杨前辈,小辈也是侥幸。” 她扬了扬自己还裹着纱布的手臂,给几位看,语气平静:“算不上逃脱,当时它在追我,林子幽深,气息杂乱,它才追丢了人。但即使如此,我也受了重伤,多亏应家人来得及时,不然我怕是也不能坐在这个地方了。” “那你是如何一见那恶鬼面就断定它是鬼王级别的东西呢,要知道连年轻一辈中最出色的曾静白也没有这个眼力。” 祁宵月笑笑,火光下,她嘴角的弧度有些诡秘:“杨前辈,您可不能用曾静白一个人的见识去衡量别人的见识啊,她不认识,就不许别人认识吗?” 这话极其不给面子,杨旬被她一噎,面上有些不悦。 应老先生坐在对面,事不关己地看看笑笑,并不搭话。 杨旬停了几秒,继续追问:“那你当时为何要将其余三人支开,莫非是你认定了自己能解决那个恶鬼,曾静白实力不俗,留下她不是更有逃生机会吗?” 这句问话有点偷换概念,杨旬看过来的眼神中也带了些威压,似乎非要逼迫她说出点令他满意的东西。 祁宵月不怒反笑,目光悠悠:“杨前辈,如果我说我这是舍己为人,您愿意信这个答案吗?” 两人对峙,眼神相接,火花四溅。 杨旬沉着脸听她说:“当时情况紧急,恶鬼实力难以抗衡,我情急之下让她们三人先走,心里想的是死一个总比死一群划算,怎么,这种想法有错吗?” “若要按杨前辈的意思,我当时想的就应该是为了增大自己的逃生几率,将其余人也拖进打斗,这样才符合正常人的想法,对吗?” 她突然笑出声,嘲讽之意脱口而出:“杨前辈,原来你们杨家人被灌输的都是这种怕死观念啊——小辈真是大开眼界。” 58、袭击? 此话一出, 在座人都意识到,面前这个女孩拥有着远超她这个年龄段的人的成熟和稳重。 她不入套, 还反将一军,还没两个来回杨旬和杨家就平白被扣了一个贪生怕死的帽子,在座人都是混了大半辈子的老前辈, 且互相都不怎么对付,这下看了笑话,一个一个都隐秘地扯了扯嘴角,看向祁宵月的眼神中添了分探究端详, 不再轻视这个仅仅刚成年的女孩子。 杨旬苍老浑浊的双眼瞪过来, 祁宵月好整以暇地勾勾唇角以作回应,她眉眼清亮干净,瞳孔里没有半分阴翳之色, 好像刚才的话只是童言无忌, 不该认真。 这个模样一摆, 杨旬若想找她麻烦可就是真的不顾身份了,再怎么说也是家族之长,对一个小辈斤斤计较也太过丢份,更何况这里还坐着其他三家人,要真再为难难免会让外人诟病。 所以即使祁宵月这样说, 杨旬也不知该用什么话反驳。 众人互相丢眼神的寂静中, 还是应老先生先行打破了这种诡异气氛,他笑得像尊弥勒佛,语气轻轻柔柔的, 给了杨旬台阶下:“瞎说什么呢宵月,快给杨先生道歉。” 祁宵月知趣,对着侧方杨旬眯眯眼,露出小白牙:“对不起杨前辈,晚辈胡乱说的,杨前辈不要介意。” 她尾音上扬,调子短,听着像尊敬,可一点也不走心,一听就是糊弄敷衍的随口话。 杨旬阴沉沉看她一眼,面上不悦之色更加明显,他高位坐久了,第一次见到这样狂妄到不加遮掩的小辈,也不知是从哪里突然冒出来的人物,真是让人看着就生气。 这一打断,后面的问题自然就不该杨旬来问了。 曾天荥自然而然地接过这个话头,他微转了下手心里的茶杯,先温和地开了口:“祁小姐是从湛城来的吧?” 这才是正常询问该有的流程,曾天荥这个人态度上好似有些偏向祁宵月,毕竟曾静白是她救的,曾老先生自己也是个温柔无私的老前辈,对小辈一向爱护,自然不会太过为难她。 祁宵月点点头:“是。” “那祁小姐可否告知师承何处呢?我年轻时也住在湛城,说不定还与令师认识。” 祁宵月脸上的表情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她适当地表现出一丝惊讶,继而笑笑:“家师只是闲野道士罢了,没有什么名气,怕是说出名讳曾前辈也不一定听过,而且我学艺不精,家师也不让我在外打着他弟子的名号,名讳怕是无法告知了。” 她编瞎话编得也没有一句卡壳,几个老狐狸互相看看,眼神中皆有了然之意。 若祁宵月答得是她师承名门或是自学成才,这才值得深究,要知道委员会也是个手眼通天的地方,哪里小门小户的家族都有记载,祁宵月不在记载之内,就说明她不出自家族内;若是自学成才,能年纪轻轻到她这种地步怕是神鬼也不敢想,这种说法根本没有可信度。 相较之下,拜入闲散道人门下反而更取信于人一点。 曾天荥顿了顿,又突然转移话题问向了别的事:“祁小姐当天到酒店的时候是不是去过宴会厅?” “是。”她眨眨眼。 “怪不得看小姐面善。”曾天荥和蔼地笑笑,面上文人气十足,十分儒雅。 他话音一转:“听说祁小姐这次来参加玄学大会拿的是VIP邀请函?” 这点没什么好隐瞒的,祁宵月大方点头:“对。” “从何得来?” “自然是应三。” 杨旬斜看了一眼应老先生,意味深长地嗤笑了声。 应老先生端坐主位,笑得风轻云淡万事过耳,仿佛这讥讽不是冲着他应家来的。 曾天荥面色不变,话音依旧柔缓:“那能请祁小姐解释一下应三少爷为什么会给您VIP邀请函吗?” 这问题与宜陵山无关,但他问了,其他人也没拦,尤其是杨旬,甚至还举着茶杯往她这边看,眼神不善,似乎想看到祁宵月被为难到的表情,无论她答或不答,他都可以借这个问题发难,给她扯上借机黑幕的名头,顺带还能拉应三下水。 可是祁宵月并没有如他想象地做出什么反应,她只是稀奇地睁了睁眼,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问题,继而高声回答:“当然是因为我是他女朋友啊!” 她说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眉高挑着,精致娇丽的脸上露出一股莫名其妙的神色,好像觉得这是个极其愚蠢的问题。 她还睁着那一双晶亮深邃的眼睛,不解地反问道:“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祁宵月一点都不避讳自己跟应家的关系,也不在意这群人是怎么想她和应三的关系,她想说,那便说了,至于其他人怎么琢磨,那就不是她的事了。 曾天荥倒是没想到她能答得这么干脆,一时没想好该做什么反应。 她这么坦白,仿佛这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是他们这一群老骨头大惊小怪,像个土包子似的。 曾天荥尴尬地抚了抚胡子,杨旬不知从何处下口,应老先生用拐杖敲了敲地,替祁宵月补充:“是我让应三给宵月的,有问题吗?” 应老先生声音有些沙,话也缓,但威慑力十足,话音落下,所有人都略微垂了垂眸子,不辨神采。 若杨旬刚才还想顺势找负责人的茬,这一句又把应三从以公谋私里摘出来了。 应老先生从一开始就没掩饰自己对祁宵月的偏袒,即使在座人都知道这是假话,但它假得合情合理,没人愿意拂了应老先生的面子。 既然如此,曾天荥也不好追问,他又将宜陵山一事的细节问了一遍,祁宵月半真半假地回答,所有情节严丝合缝,也让人挑不出什么违和的地方。 曾天荥问罢,冲祁宵月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三堂会审,最后一个是一直未曾发言的叶长鸿,虽说应曾叶杨同为四大家族,叶家还在杨家之前,可叶家人一向低调不争,又是专门修行道学之家,都不太爱管事,也烦摊上这种麻烦事。 这几个老狐狸,有想保的有想毁的,还有中立方看不出是何态度的,各方人各方心思,谁都想在这潭浑水里沾一脚。 反正不管这个小姑娘到底有什么通天的本事或是身份,叶长鸿都不太想掺和这种事。 道法自然,我叶家人急着修行,哪里来的功夫管这些破事? 他不咸不淡地问了几个表面问题,索性摊摊手,就算完了。 曾叶杨都已问完,剩下一个应家,不用说也知道态度。 祁宵月靠着椅背,看着那豆烛火,眼帘中,四方人神色幽幽,漆黑难辨,正中的应老先生神秘莫测地看着她,眼中虽有笑意,可远远没那么简单。 沉默之后,应老先生单手拍拍自己的手背,微弱地响,他清清嗓子,喉咙却依旧沙哑。 “既然没话可问了,那今天就到这儿吧。” 他示意祁宵月:“宵月你可以回去了,自己出去便可,我们这群老头子便不送你了。” 祁宵月起身微笑:“应爷爷客气。” 掀开幕帘,空气流通,声音回归,外侧阳光正好,雪化着,有些冷,扑面而来的凉气刮着脸,痛感细密,却很真实。 祁宵月离开,帘幕后,应老先生咳了两声。 “是吗?” “不是。”杨旬一瞬间没了初始时阴鸷的神色,他面无表情地喝了口杯里已经凉掉的水,不明不白地说了句:“不简单。” “呵,自然不简单。”应老先生哼气答,面上却隐隐有骄傲之意:“应三那小子看中的,能是个简单的?” 叶长鸿手中团着瓷杯,来回转,置身事外般口气闲散道:“你也算享福了,老三不愿意接衣钵,正好还找了个能接衣钵的媳妇,真是造化弄人。” “呵呵,你也得看人家愿不愿意了。”杨旬笑里带刀似的,跟之前模样大相径庭,“这个姑娘,估计还看不上应家那点家底传承。” 这话似夸似骂,应老先生瞥他,不作声。 曾天荥慈祥笑笑,眼角都是褶,眼里神采一闪而过:“你们这群老头子这次怀疑错人了吧。” “这不是没查到这小孩的身份吗,怀疑一下正常操作而已,又没真给她扣帽子,应如安这次专门在这儿盯着,不就是怕我们欺负他孙媳妇吗。” 曾天荥歪了歪头,可能是光线原因,他嘴角的笑正好落在火苗里,显得有些诡异。 半刻后,他半阖了眼,视线不知落在何处,只听到他喟叹:“真是个好孩子啊。” 话到此处,这个“好孩子”刚刚走出四合院门口。 那两尊石狮现在又变了模样,听到祁宵月走出门,他们眼珠动了动,斜着视线往她身上瞥,龇牙咧嘴的,十分骇人。 若要有人经过这里,怕是要被这幅景象吓坏。 “瞪什么瞪啊,你又动不了。” 祁宵月欺负它们现在只能困于石身,十分不客气地往狮子毛发上抚了一把,触感沁凉,倒真如摸真毛皮一般柔顺。 石狮怒目,尖齿外露,怒火噌噌往上冒。 祁宵月笑笑,拍拍手,插着兜准备走。 刚走了两步,她突然瞥见视线前方,有辆车不知何时停在胡同口。 就隔着十数米距离,车窗紧紧闭合,黑色车身十分低调,刚才她来时还没有,应该是刚刚停在那儿的。 停在那个地方十分挡道,不知车里是否有人,祁宵月蹙蹙眉,感觉有些奇怪。 她神色如常地走,这条胡同住的应该都是与委员会有关的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现在小路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祁宵月路过那车,留了分神,看了看车牌号。 可还没看两眼,车窗突然缓缓下落,她被吸引了目光,往车窗处看,一个戴着黑墨镜的人脸渐渐露出来。 可还没等她分辨清是什么模样,她便突然不受控制地向后扬倒而去! 身后有一股蛮力,死死地勒住了她的脖子! 59、做戏 祁宵月下意识向后狠狠来了一肘, 撞击声砰砰闷响,后方人吃了一击, 手上的劲稍松,却还紧箍着祁宵月的脖子,死命地往后拽, 好像要置她与死地。 耳边喘息声十分粗重,一击不倒,祁宵月眼一利,直接抬脚往身后人的脚背上踹。 这一下下了狠劲, 隐隐约约听到了细密的骨裂声, 后方人吃痛地闷吼一声,手上卸力。 祁宵月反客为主,完全不顾自己臂上的伤, 立刻侧身一转, 反剪着歹徒的双手, 膝盖砸着他的腿弯,拽着他的头发往车玻璃上猛砸过去。 “嘭——”巨响一声,男人的头毫不客气地对撞在窗,他整个人瘫趴在车身上,唾沫混着血, 直往地上倒。 祁宵月好似没闻到自己周身的血腥味, 她脸上煞气很重,扯起那人的领子横着臂扣住男人的脖子,把他夹在夹缝间, 掼在车后方,厉声问:“你们是谁派来的!” 这歹徒长得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丢在人群中都不会被发现。祁宵月断定自己没见过这个人。 歹徒不答,他整个人是懵的,满脸血流,额上青紫渗人。 车还未走,就停在胡同口,刚才一番动作闹出这么大的声响,竟然没有一人出来看是发生了什么。 祁宵月凛目,脖子上有一圈刺目的红痕,她没管,只盯着面前人,语气很凶,再次问:“到底是谁要杀我?” 话落,窸窣的摩擦音从前方传来,她往车的前身抬头,正看到刚才半开的车窗重又阖上,驾驶座上那个带着墨镜和口罩的男人只是往后瞥一眼,仿佛对眼前景象视若无睹。 侧方有开车门的声音,脚步踏下,“噌噌”微响,听声音像刀匕擦着外鞘出刃的声音。 祁宵月敏锐抬眼,视线恰巧与后方绕来的几个黑衣高大的男人对上,他们戴着皮手套,一只手反扣在身后,不用猜也知道他们手里拿了是什么利器。 这群人,是真的来取她的命的。 因刚才的剧烈动作,祁宵月手臂上未好的伤口又裂开,鲜红渗透纱布,看起来极为骇人。 她斜睨着逐渐接近的众人,面上没有惊惶之色,这时候她反而熄了怒气,手劲松下,扯着被制服的那个歹徒的后颈领子,直接用力把他甩回对面人群里。 甩完,她往胡同内撤了两步,突然平静开口:“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不等对面人回答,她先说:“这里是玄学界委员会总部所在地。” 走在前方最高大的男人稍稍落了半拍,他好似被祁宵月的话震住,抬抬眸,饶有兴趣地问:“那又如何?” 祁宵月歪头看他,袖口内,渐渐有血顺着指缝流下来。 她神色未变:“如何?当然不如何。”摇摇头,继续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们,下次若要杀我就选个好点儿的地方。” “毕竟这个地方,不□□全。” 话音刚落,她蓦地转头,声音撕裂般地朝四合院门口喊:“都到现在了现在你们还装什么死啊!” “再不救命那群老头子就只能看到一具尸体了!” 祁宵月喊得没有一点顾忌,她边喊边撒腿往后跑,停住的几个男人被这话弄懵了一瞬,但随即就反应过来。 领头的男人点头示意,众人齐刷刷地抽出后摆的手,尖刃露相,笔直地杵向前,泛着银光的刀尖对着祁宵月的后背。 “杀!” 众人没半点犹豫地急步追上去! 其实只有不到两秒的时间,电光火石之间,一直蹲守在委员会门口的两尊石狮陡然动了动,一头伸颈呲牙,一头横目露爪,四只硕大如铜铃的凶狠瞳孔瞬间瞪过来。 狮口大张,周围只见一阵扭曲的气流波动,下一刻,两尊石狮转着脑袋,突然冲着飞奔跑来的祁宵月,还有她身后紧追不舍的一群男人,猛然发出一声惊天撼地地怒吼: “吼————!!” 这一声犹如霹雳惊雷,瞬间炸醒了整条胡同的人。 两侧门仿佛如触发了什么机关一样,咚咚咚一扇接着一扇地兀地洞开,都是老旧的红木门,牙酸的咬合声接连不断,回旋在整条胡同内。 不到一秒,自那木门中,忽的匆匆涌出大波人。 眼前一片缭乱,只见数道身影凭空出现,又翩然落下。 他们或手拿罗盘,或身环符咒,或直接持一柄刀冲出,广袖道袍纷飞过眼,浮尘飞剑越墙而出。 然后个个面色紧张,蹙眉瞪眼地堵在了胡同内。 ——都是修士。 空寂寥落的一条胡同,三秒前还是秋风扫落叶的萧瑟,现在,举目望去,皆是乌压压的一片人头。 祁宵月是没见过这种场面,当即愣住。 身后跟着她的一群人更是没见过这种场面,几人低头看看自己手里不过一掌长的匕首,又看看对方漫天飞舞的刀枪斧戟,沉默地停住步伐。 场面一时寂静,在这股极致的寂静中,竟弥漫着淡淡的尴尬气氛。 “发生何事了?!”人群中,有道声音窜出。 几个拿着匕首的人低着头,暗暗互相使了个眼色,还没等祁宵月反应过来,他们便突然折返方向,撒腿就往胡同口跑! 他们速度极快,甚至于还快过刚才追祁宵月时的速度,眨眼之间就已经跑到了胡同口。 “何方歹徒!还敢跑!” 这群被惊动的修士本来还迷迷瞪瞪的没搞清楚情况,但他们这一跑无疑就指明了目标,半腾空的那个修士眼尖,举着罗盘就往前追:“在那儿呢!道友们!快上!” 话音刚落,铺天盖地的符纸突然就掠过祁宵月的头顶,嗖嗖向前飞去! 剑气不甘落后,噼里啪啦不要钱似的全往胡同口甩。 祁宵月略有惊愕地看过去。 各色攻击擦着她的两颊而过,祁宵月只听得一声接一声的迅疾声响,随后便有亮光乍闪,直奔几人攻去! 但那几人还是跑了快了点,胡同口停的那辆车仿佛就是结界一般,所有攻击打在上面都只震荡出圈圈涟漪,并在顷刻间消弭,看不出半点攻击过的痕迹。 几人托着瘫倒在地上的那个男人,直接将他甩上后座,随即窜上车厢,将门甩上。 车身启动,说话的那个修士跑得快,两只手刚刚摸到后备箱,正准备将罗盘砸下去,可那车竟像长了眼一样,就在他指尖刚要摸上的前一秒,车就如离弦之箭一般直接飚了出去。 喷了那修士一脸的车尾气。 寒风瑟瑟,风过声止,小小的胡同内,恢复和平。 祁宵月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她的面前,是乌泱泱看着她的修士人群。 盯———— 石狮耷拉着眼皮舔毛,吼了一声好像把这两只吼疲了,任祁宵月捏他们的耳朵也不为所动。 云过,天朗气清。 两方人大眼瞪小眼,寂静了有那么十秒钟,祁宵月先后撤一步,面对着一群或站或飞,姿态千奇百怪的修士低头行礼,“谢谢前辈们出手相助。” 刚抬起手,余光中瞥见指缝间的鲜血淋漓,又不好意思地收回去,面上尴尬。 “不谢不谢不谢。” 所有修士齐齐让开,说实话他们现在还在迷惑着,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好像还没开始打,就让人给跑了? 人都没抓着,这哪好意思受一个小姑娘的谢啊。 众位修士害臊。 外面折腾这一番,里面自然听得见,没等再说什么,四合院那个小小的木门突然从里面打开。 背着光,几个身影走出来。 众人不约而同地躬身行礼。 打头的就是应如安应老爷子,拄着拐,走得极为利索。 他不动声色地左看看,右看看,视线下移,瞧了眼靠着石狮像站的祁宵月,语气稍沉:“我刚才听到狮吼声,不放心出来看一眼。”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祁宵月惹出来的,自然她来解释。 “那个应爷爷,”她组织着语言:“就刚才那里停了一辆车,我刚出胡同口,从那辆车边上路过,觉得气息有点奇怪,就多看了两眼,就这两眼,突然就有人从那辆车里走出来,直接冲上来杀我!” “我身上有伤打不过,没办法就往这里跑。没想到没想到这俩石像忽然吼了一声,然后胡同里就突然窜出来这么多人”她弱弱看了一眼这群人,有点像被吓到的小姑娘,“然后那群追我的人就被他们吓跑了” 这事儿前后听起来太诡异了,但却是也如她说得那样,没有哪里不对。 曾叶杨三个前辈站在门口,负着手听,白花的头发在风中丝毫不动。 应老先生没作出什么反应,他先仔仔细细端详了祁宵月好几眼,看见她手上的血,才蹙眉心疼道:“哎呦乖乖,这是手又破了吧?” 他走过来,伸手扶了一下祁宵月的肩膀,带着股不容抗拒的劲,把她往胡同口边上送:“我先让人送你去医院,你看这血流的,这件事等你处理完伤之后再说。” 她身后,有位修士走过来,低着头将一个看不清模样的东西递到应老先生面前。 是刚才那位差点用罗盘砸到车的修士。 他手里的,是一串编起的黑绳。 应老先生接过东西,那一刻间,祁宵月看见他眼底暗光拂过,顷刻即逝。 他面上平静,随即覆手,隔绝了众人好奇或探究的视线。 “都回去吧,没什么事儿。”应如安用拐杖敲敲地,声音不大,却足够威慑众人。 又转头对祁宵月说:“快去,别担心,爷爷帮你解决这件事。” 祁宵月乖巧地说:“应爷爷不用派人送我了,医院离这里不远,我自己可以去。” 应如安慈和地拍拍她的背,不强求:“那就快去处理吧,别落了疤,晚会儿我让应三给你拿药,祖传的,最治这种伤。” “那谢谢应爷爷了。”祁宵月微笑。 话罢,她快步往胡同外走,应爷爷的声音还在后方追着:“小心点啊,别再伤着。” 祁宵月摆着另一只手以作回应。 拐弯,出胡同,光线转亮。 出了胡同口便是一条稍窄的路,也许是有隔绝阵法,直到走了有一百米才渐渐有了人声。 窄路尽头就是宽阔大道,声音逐渐嘈杂起来,车笛吵闹混杂,生气腾腾。 祁宵月遮着手一路走,却没往大路上转弯,而是在十字路口时,沿着行道树走了十数步。 那里,早早停了一辆黑色的车。 低调又隐秘,过往行人都没有把视线投向那里。 祁宵月脚步不停,目标明确。待她走近时,车的后门应声而开,她连车牌都没看,直接低头坐了上去。 一股淡淡的香扑面而来,瞬间中和了她身上的血腥味。 有道力量直接拉住她刚探进去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搂紧怀里。 光线扫入,祁宵月抬头。 清清冷冷的眉目正对着她,下颔坚毅,轻轻抵住她的额头。 是应三。 应三没说什么,他护着祁宵月伤到的那条手臂,沁凉的气息从她的指尖传入,正在流血的伤口瞬间被堵住。 他拍了拍斜前方的驾驶座,语气淡漠:“去医院。” “得嘞大人。”开车的人应声。 把着方向盘,开车人突然向后转头,祁宵月正好坐在他后面,这一抬眸,恰巧撞上一张用黑墨镜黑口罩裹得严严实实的脸。 他蓦地伸手扯住口罩边,往下拉,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孔。 黑无常呲着白牙笑嘻嘻,情绪高昂又兴奋:“大人!您看我刚才演得不错吧!给您找的演员是不是值回票价了?” 60、我就是在邀请你 应三冷冷睨他, 视线薄锋如刀,直接琁着黑无常的脑袋过去。 小黑缩了缩脖子, 陡然把头扭过去。 车驶上大道,两边窗落下,空调风上下吹拂。 紧闭的空间里淡香萦绕, 光线有些许昏暗,尤其是后座,几乎完全被阴影笼罩。 祁宵月倚着后座小声地笑,应三感觉到怀里人微微的震动, 淡淡瞥她。 “伤不疼了?还有心思笑?” “有一点, 不太疼。”她没在意,“我是想到那个场面了,幸亏那几个小鬼跑得快, 不然估计真的会被那群修士逮回去。” “那可不是。”小黑适时邀功:“这不得看看是谁找的人吗, 我专门给大人您从鬼吏里挑的, 那几个生前都是特技演员,耍点狠舞会儿刀还是演的来的,这戏份可没有难度,他们跑得还快,绝对不会留下什么把柄。” 他透过后视镜看到祁宵月脖子上的一圈红痕, 还沾沾自喜:“之前我就嘱咐过了, 得下死手,逼真!您看这效果是不是很好,价钱也不贵, 真是划算买卖。” 祁宵月夸他:“这次活儿干得不错。” “那是。”黑无常美滋滋。 应三听他俩一唱一和,不发表看法。景色飞逝,单向玻璃挡住了大半日光。 幽幽光影中,应三单手搂着她,不发一言。 祁宵月往他颈边蹭了蹭,音调软和下来:“生气啊?” 应三低头,淡淡看她一眼,眼神中不含责备,但确实是低气压十足,黑沉的眸子里掩住情绪,深邃又摄人。 “没有。”他答。 话里说没有,实际上不开心都要破出眼眶了。 祁宵月移着手,四指小指头前后挪动,沿着应三的前胸划上去,去捉他抵在侧脸边的手。 应三没躲,任她抓着,四指交叉,握在软软的手心里。 她轻声:“别生气,我之前都跟你说过这件事了,受伤是免不了的。” 祁宵月确实在实施这个想法前就给应三报备过了,她知道应三不喜欢她拿自己冒险,所以就先征求了他的意见。 但应三能有什么意见,她想做什么,应三永远都不会拦着她。 但该担心的还是会担心,该生气的还是会生气。 当时她说时,应三正削苹果,话落,苹果皮擦着刀锋而过,直接断裂。 祁宵月没注意,继续想:“你看,既然那幕后之人要杀我,我就先安排一场明面上的刺杀,祸水东引,引向其中一家,这样无论这场刺杀主使是谁,都会让幕后之人怀疑他的目的是什么。” 应三面上看不出喜怒,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是放了水果刀,轻声问:“你准备引向哪一家?” “曾家。” 她隐藏身份来京市短短几天,这布局之人就能轻而易举知道她的所有动向,除了委员会,她想不出还能有谁有如此权利。 而且那暗藏的阴气范围如此广大,根本无法凭借个人力量办到这件事,除非是那幕后之人,背后有深厚的背景以及权势支撑。 她也一直记着小白喜欢的那个女孩突然暴毙的事,这件事与曾家脱不了干系。 综合这些因素考虑下来,曾家的嫌疑也最大。 “你的打算是什么?” “简单。”祁宵月精明一笑:“丢个曾家的信物就行。” 应三:“太过刻意,没人会信的。” 祁宵月摇摇头:“本来也没打算让人信。” 她坦言:“我的目的不在于泼脏水,我就是要把有人要杀我这件事牵扯出来,这样在这一段时间内,无论哪家心虚,有意对我动手都要冒着顶嫌疑的风险,想动手,就要看他们担不担得起这个名头了。而且不光如此,那幕后之人也不会再对我轻易有什么动作,苦心经营这么多年,任何一点的风吹草动都会引起他的警惕,不调查出来到底是谁要抢他一步动手他不会放心的。” 一番言论没有半点卡顿,应三看着她,表情淡淡的。 祁宵月疑惑:“怎么了,有错漏吗?” 应三不答,他的眼神太过沉重,像刀锋划过银光,甚至有些冷。 隔了好一会儿,祁宵月才听到他说:“你是打算拿自己去冒险吗?” 祁宵月一愣。 她瞬间明白了关键在哪。 她从沙发边蹭过去,挨在他身边,认认真真地说:“不,我不是冒险,这只是做戏。” 也的确是做戏。 就是做戏做得有点过于真了。 那一圈红痕太过显眼,像一条锁链似的横着她白皙秀气的长颈环了一圈绕过去,应三沉默着,目光不偏不倚地看着她的伤。 他当时也在车上,透着单向玻璃,就看到祁宵月薄红发狠的眼,像头凶兽,气势骇人。 演歹徒的小鬼尽职尽责,下手力大,几乎要勒着她的脖子将她悬空提起。 那一刻,隔着厚厚一层玻璃,应三几乎听到了祁宵月痛苦的喘息声。 当时他真的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自己想要冲出去的冲动。 祁宵月知道有点玩过火了,于是主动示弱:“没有下次了,真的。” 暗光流转,应三的瞳孔上罩了层薄光,他是不高兴,但倒不会真的对祁宵月生气。 声音哑哑的:“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祁宵月笑笑,往他怀里窝,“你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 祁宵月眨眨眼,不信他的话, 她又想起来:“你也别再背着我去找那个小鬼的麻烦,它只是拿钱办事。” 应三挑眉,反问:“我是那种人吗?” 顿了下,他突然反应过来:“什么叫‘再’?” 祁宵月挠他的手心:“别以为我不知道啊,当初我昏迷时你就背着我打了不少追求我的鬼使,你上次还撒谎说是为了让我好好休息。” “不对吗?” “对什么,你就是吃醋。” 在祁宵月没有意识到他心思的那些时候,应三也不是什么都不干的。 即使他不能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也不能让别人摘走他的月亮。 所以动点手也无可厚非,毕竟没什么,是打一顿解决不了的。 反正他得守着这弯月亮。 祁宵月脸昂着,漂亮干净的脸对着他,应三笑笑,不置可否。 目光交接间,温度升高,摩擦也变得暧昧。 应三眸子乌沉,如果注视着人,眼神就极为深情,仿若万千翻腾的情绪都藏在眼底,不欲人知。 祁宵月被这样深情的目光笼罩着,刚想问他看什么,可话还没出口,应三却突然低头。 眼前忽暗,他独有的气息肆无忌惮地裹挟过来。 应三垂眸,静静地,在她颊边碰了一下。 很轻很轻地碰,一触即分,好像只是用羽毛扫了一下,柔软温和的触感只留了一刹那。 应三人清冷,唇也薄,却软,融融暖意顺着刚才那顷刻间的触碰渡来,宛若料峭寒意中沁骨的一道热流,祁宵月立刻被这股暖意冲得有些烧。 他亲了她一下。 以近乎虚无的力度。 昏暗的后座,两人对视。 应三翘着嘴角,笑意明显。祁宵月直视他,眸子里润着水光。 暖风拂过,冷意冲散。 应三身上淡淡的木香淀在呼吸间,周身萦绕的都是安心舒服的味道。 这个时候,祁宵月偏要调侃他:“感觉怎么样?” 应三配合地说:“很软。” 祁宵月:“软什么,你都没碰到。” 应三不为所动:“你这样说我可以理解为你在邀请我吗?” 祁宵月目光灼灼:“我就是在邀请你。” 应三高深莫测地笑,手里捏着祁宵月的指头。 祁宵月勾勾唇,侧回头,重新倚靠回他怀里。 小黑目视道路,强装镇定地开着车,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前方的车尾巴,目光一点儿也不敢飘。 他现在恨不得自己原地目盲耳聋,好让他能忘掉刚才看到听到的虎狼之词。 直接撞上两个顶头上司的调情现场,他这是要凉的节奏啊。 此时此刻,光天化日下,他觉得自己为地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人生道路还没开始,就要夭折在这辆车上了。 然而显然这两位大人心情很好,并没有注意到前方胆战心惊的黑无常。 一路顺利地到达医院,应三让黑无常把车停在停车处,没什么事的话可以回去了。 黑无常拜别,跑得极快,如果不是大庭广众之下不能搞消失,他估计连跑都嫌慢。 应三将祁宵月送进急诊室处理伤口。 委员会这边,刚经历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风波,几位老前辈都有些不耐。 转回幕帘后,应如安把一直攥在手里的那串编起的黑绳扔在圆桌上。 烛光明灭,几人一齐将视线挪过去。 下一刻,杨旬扯了下嘴角,嗤笑:“真是个好玩意儿,老曾啊,你们这又是得罪谁了?” 曾天荥略微苍老的面容上有些无奈,在场众人里,不会有人比他更加熟悉这个东西是什么。 家族皆有信物,就像应家的信物普遍是灵木枝一样,曾家的比较特殊,是一串编织的黑绳。 由长辈亲手编起,赠予后辈,代代延续,绳上皆有符咒,可避妖邪,保平安,很有代表性。 “这是要向我曾家头上扣虐杀后辈的帽子啊。”曾天荥依旧温雅慈和,话里却有冷意。 烛火曳曳,沉在他眼底,一半侧脸匿在阴影里,一半深沉阴郁。 应如安平平淡淡地看他一眼,不表态,叶长鸿半阖眼,仿若要睡着一样,也不搭腔。 曾天荥想去拿那串黑绳,应如安快了一手,先他一秒将黑绳收回自己手里。 “老曾先别管这事儿了,我交给鉴定的那边看看,得给那小姑娘一个说法。” 他这样说,其他人自然不好说什么。 曾天荥看着应如安,也许是光线原因,他的表情显得有些莫名奇怪。 他语气缓缓地,又沉又闷,嘶哑瘆人:“那就麻烦应老哥了。” 60-70 61、玄学大会 休息了半月, 祁宵月的伤好了大半。 玄学大会开始前一天应三带祁宵月去拆线,私人医院, 医生嘴严还不多问,自然也没惊奇祁宵月惊人的恢复速度。 长长一条疤,蜈蚣似的盘在祁宵月纤瘦的小臂上, 皮肉愈合状况还算良好,但光凭现在的留痕也能看出当初翻卷彻骨的伤口。 她赶在这个时候拆线就是为了玄学大会,等了这么多天,断没有因为伤不去参加的道理。 玄学大会说白了其实就是玄学界的学术研讨大会, 也算是顺应时代发展, 开放共享的理念逐渐深入到更隐秘的层面,玄学界也不再死守敝帚自珍的那一套,以京市四大家族为首, 开始面向玄学界大范围科普基础知识, 论理术法。 由于近几十年玄学界人才凋敝青黄不接, 玄学大会举办的次数也愈加频繁,但无论怎么说,这都算是玄学界的盛事,恰逢年关,更是添了一份闹腾腾的生气。 虽说时代进步, 玄学也随之进步。但毕竟也算是另类的“封建迷信”, 玄学界人也自诩仙风道骨不染俗物,所以即使挂着个“学术研讨大会”的名头,但地点还是选在了极不科学的栖凤山上, 与宜陵山遥遥相对。 京市山少,栖凤山早被开发成旅游景区,但即便如此,那里依旧信号不佳,网络不通,道路崎岖,人迹罕至,还有满山阴魂恶鬼乱窜,估计一脚下去都能踩到两条孤魂。 祁宵月对这个选址极为迷惑,问应三,应三说这样显得“高处不胜寒”,符合修士风格。 说白了就是即使能力再低,也要拗一下飘然物外的人设,显得有逼格。 隆冬时期的栖凤山景区没有什么看头,满山落叶木全部成了秃枝,高木森森,山势绵延,远远的能看到楼层掩映间宜陵山的一角,这里位于郊区之外,远离了钢铁森林之后倒平白多了几分仙渺之气。 上山有缆车,但现在景区不对外开放自然也没人操纵,所有来参加玄学大会的修士只能徒步上山。 好在即使山高,大家也都不是普通人,上山并不费力。 山顶筑着一方高台,极其广阔,四柱抓地擎天,赫然而起,支撑着一个硕大的仿若透明屏障似的罩子,将整个山头全然包裹。风在此处汇聚,立于巅峰之处,远望皆是袅袅雾霭云烟。 旭日正东升,天际辽远,朝霞漫天。 沁着风,任谁都能突生一股浩然壮阔之气。 所以选这里还是有道理的。 不管怎么说,气氛在,气势也在。 高台周围圈圈绕绕围了一层又一层垒砌的砖座,开了四条小径,直通高台。中央处为了突出,刻意又在石台上加了一层,人只要站在上面,八方都能清晰看到他的每一个动作。 山腰以下草木枯衰,而自进去包围圈的地界,沿途便都是生机灵气,未逢春意,依旧可见郁郁青青。 祁宵月到的时候已经有很多人了,多是跟她差不多年龄的年轻人,生气足,嗓门也大,叽叽喳喳吵吵嚷嚷,活像几百只鸭子在开大会。 组团来的比较多,而且特征鲜明。夏寄纤带的一群人还是穿了一身黑,就她一人顶着一头火红的头发立在风中,极其瞩目。 远远看见她,夏寄纤跑过来:“你自己来的啊?” “对。” “伤好点没?” 祁宵月扬手给她看:“好全了,现在打架都没问题。” “听说你前段时间遭人追杀,真的假的,没事吧?” “没事,怀璧其罪让人嫉恨罢了,委员会已经在查了。” 祁宵月不想说这个话题,她看了看已经纷纷落座的小弟子,左瞧右瞧没看出规律,转移话头:“这按什么顺序坐的啊,你坐哪?” “那儿。”夏寄纤往对面指,黑压压一片人头中,果然看见她们家族的一群人——都在偏后方,没往前凑。 “没什么顺序,挑自己想坐的位置就行了,反正是个圈,都差不多。”虽这样说,但她还是凑到祁宵月耳边嘱咐:“但大家默认年长的前辈坐在前,懂点眼色,别让人家说你抢风头。” 这点道理祁宵月还是知道的,除了最前方那明显垒高的几个座位,其余怎么分配虽未明说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行,那我就坐这儿好了。”她就地挑了个不显眼的,把夏寄纤往回赶:“你回去吧。” “那我先过去了。”夏寄纤还领着一群人,不好陪着她,打了个招呼就告辞了。 她安安分分地坐着,今天天凉,风大,呼呼冷风往脸上拍。周围林木幽深,这个时节竟然还有飞鸟落在枝上,黑溜溜的眼珠盯着这群人。 这个高台应该是有很多年了,四根顶柱有些掉漆,外皮脱落了点,并未修缮,打眼看上去有些寒酸。 座位也是石头打的,寒冬腊月沁骨的凉,四面八方迎着荒寂的景色和割人的冬风,一般人还真熬不住这样的环境条件。 可能是打一开始,这玄学大会就存了几分考验人的心思。 身后落座了不少人,都是年轻小辈,倒是好学的,祁宵月听到他们在后方哗哗翻着书页,笔尖摩挲纸面,窸窣作响。 讨论声不大,但清晰可闻: “我昨晚连夜赶工,记了近一整本的术法笔记,你快看看,等会儿就拿这个驳斥肖家那个小兔崽子。” “他家今天来了好几个高端修士,怕是一会儿怼不过。” “话说我把试炼途中遇到的问题都记在手机上了,有几个阵法我怎么都看不懂,一会儿拿给前面的长辈去请教一下。你笔记本带了没,借我再搜本阵法学。” “没带,但还好师弟记得把东西都拷在了U盘上,等会儿可以借用隔壁姐姐的电脑一用。听说逍遥道人这次虽然没来,但会在线直播解答,这里没网,开流量听,记得抢个前排。” “好好,我定个闹钟提醒。” 书页翻转声又响,祁宵月听着这一番堪称诡异的对话,心说这是高科技文明和封建迷信的碰撞融合也不为过。 时代进步真是诚不欺我。 人影匆匆,都极其面生。关键人物都要压轴出场,早来的都是心急的。 祁宵月百无聊赖地玩手机,应三问她到哪儿了。 祁宵月:“到地方了,现在坐在一个角落里养蘑菇。” 应三作为负责人要跟委员会同行,所以两人就没同路,祁宵月先行。 应三:“看见应念了吗,去应家那边坐着,等我。” 祁宵月抬头扫视了一圈,果然在正前方主位左手边,看到了应念白净的一张脸。 区域划分极为明显,那里将近三排的座位都坐着应家人,淡淡灵气波动,是独属于应家人的灵木气息。 应念靠前,她的前方还有两排座位空着。 祁宵月问:“我坐哪?” 应三:“前排挑个自己喜欢的位置。” 祁宵月:“能随便坐?” 应三:“能。” 祁宵月挑挑眉,随即起身。 她身边已经凑满了人,都在互相聊天说话,她这一动,瞬间惊动了一圈的人,所有人的目光都往这边挪。 祁宵月恍若未闻地穿过石台往对侧走。 左侧坐的多是家族中人,右侧散修较多,她是生面孔,长得还惊为天人,立刻有人出言打探: “这是谁啊,你们认识吗?” “她怎么往那边走了,她不是散修吗,那边可是大家族子弟的位置啊。” “别是第一次来不懂规矩吧,一会儿坐错位置了多尴尬。” “别说,长得还挺还看,我们玄学界什么时候多了这样一个漂亮女修了?” 祁宵月目不斜视地往前走,应念也在看着她,霎时对上目光,她愣了愣。 身旁立刻有人低语:“我怎么看她是朝我们这个方向来的呢?” “我也这么觉得,我们家族有这样一号人吗,我怎么不记得?” 寒风卷着枯叶刮起,群鸟惊飞。 祁宵月停步,她站在这一侧座位的最前方,看着应念,轻声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 应念温和回应:“好久不见。” ——“原来是应师姐认识的人啊。” ——“就是来问好的吧。” 应念注视着祁宵月,问:“你要坐这里吗?” “这是应家的位置吗?” “对。” “那就是这儿了。” 祁宵月插着兜,垂眸看了一眼她面前的一排座位,都是石凳,视野也差不多,没什么好挑的。 她没多说话,直接选了个最近的,坐下,翘腿,掏手机。 应念:“” 这个动作宛如□□一般,喧闹的石台寂静了一瞬,继而掀起了一波更大的鼎沸人声。 瞬间有好几双手伸过来戳她的后背。 “我草草草草草师姐,她坐错地方了!” “快让她走,一会儿应师兄来了赶人就麻烦了。” “师姐师姐师姐,那是谁啊,怎么长得这么漂亮,应师祖新收的女弟子吗吗吗吗吗?” “卧槽真是好气魄啊,刚才她坐下去的那一刻好帅气。” 叽叽喳喳,刺耳聒噪。 应念仿若石化一般,任戳不动,也不说话。 祁宵月好像两耳闭塞,周围再喧哗也惊动不了她,她低头看消息,身前身后议论纷纷。 应三问:“找到地方了吗?” 祁宵月:“找到是找到了,但好像我坐下之后大家都很惊讶。” 应三:“应该的。” 应该的? 什么叫应该的? 不是你让我随便坐的吗? 祁宵月:“前排是谁坐的位置?” 应三:“除了我爷爷之外的长辈们。” 祁宵月:“” “那你让我坐这里干嘛?” 应三好整以暇:“他们很多都不来,前排都凑不齐人,加上你我,看起来还有气势一点。” “再说,若要真按辈分,你得往最高的那个座位上坐,这还是降了的,真是委屈你了。” 祁宵月一时语塞:“” 谢谢,不委屈。 这个位置挺好的。 就是有点显眼。 看着四方灼灼盯来的或好奇或八卦的视线,祁宵月面无表情地想:这群小兔崽子真的很不懂礼貌诶。 62、真他妈的似曾相识 旭日东升, 日辉铺洒。等了有近半小时的时间,委员会一行人准时抵达。 先露面的是应如安老爷子, 负着手,正从山道上走来。 他今日格外矍铄,木拐拎在手, 但完全不需要不借力,只是闲闲散散地勾在手里,上下一身像模像样的太极服,头发整齐捋顺, 乍一看只是一个早起晨练的普通老头, 笑呵呵的,平易近人。 他们从主道进场,应如安老爷子走在最中, 周围是其他家族的家主长老, 与他若有若无地闲谈着话。 随着他们的出现, 四方坐下的人如涌起的浪潮般纷纷起立,腰杆弯得极为恭敬,面上肃整。 哗哗摩擦声响,身后人全部站起,祁宵月还埋首于手机, 被眼前猛然笼罩下的阴影惊了一瞬。 她挑挑眉, 随即抬眼,反映慢了半拍似的,慢悠悠朝瞩目的地方递去眼神。 几个久居高位的长辈倒没什么排场, 只是一如既往地从主道入场。 他们的身后是崎岖山路,目光所及皆是缩小的楼厦建筑。再凶悍的庞然大物,立于山巅再看,都宛若蝼蚁。 半山腰以上的林木接连摇摆,枝丫乱颤,受了刺激一般剧烈震动。 灵气剧烈地波动起来,尤其是自然之气,悄然汇聚,盘旋头顶。远方紫气东来,鸟啼骤起,成群展翅掠过山间,身旁落座的石凳间,突然有衰草转绿,生机尽显。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叹。 曙光漫山遍野地洒落,几个老爷子就正好踩在光中。松散衣袖飘扬,恍若将要乘风欲飞。 云蒸霞蔚间,山头微风应和,刹那间,仿佛真的有云上天宫仙人相聚的错象。 这群人,是委员会的理事,四大家族的族长,玄学界真正的掌权者、人人敬畏的厉害修士,出场就该有如此震慑四方,一呼百应的气场。 而这群年轻一辈也确实对名声震赫的数位前辈有发自内心的崇敬,毫无疑问,他们弓着身,朝主道异口同声地喊道:“前辈们好——!” 声音清朗洪亮,千百张嘴里的声音汇成一道音波,震荡在山林间。 年轻一辈,就应该有这种生气。 应如安张张手,代为回应。他眯眼笑得极为宽慰,慈眉善目的,像尊弥勒佛,完全没有高位者的傲然。 随后,又伸出半掌凭空向下按按,示意大家不必站着。 身后又是一阵细细索索地撩衣服坐下的声音。 祁宵月随大流起身,坐下的时候身子刚落了一半,肩上突然多了一股和缓的力道。 后方惊呼声又起,声音明显大了点儿,尤其是嘶气声,像从嗓子口里挤出来的一样,冒到嘴边又被猛然吞回去。 祁宵月斜眸,看到个侧影——是应三来了。 这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靠近他身边的,简直无声无息。 可能正式场合的原因,他今日西装革履,头发也全部被捋到脑后,露出一张清隽冷冽的面容。 西服板正,颜色沉稳,袖扣领针稳稳妥妥一丝不差,鼻梁上架上了那副金边眼镜,还特意勾了条细链,垂在颈侧。隔着镜片,深沉柔缓的眼波被阻隔在内,探查不到,众人只能看到外象上一副妥帖的精英模样,如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连嘴角上扬的弧度都完美无缺。 祁宵月顺势坐下,上下瞧了一番他的作态,小声说:“今天演斯文败类?” 应三朝后方一群家族子弟点点头算作招呼,引起小范围的惊叫声后才淡淡转回头。 他挪步,解扣,坐下,毫无犹豫也毫不避讳地,直接挨在了祁宵月身边。 这一动作无疑又引起了一波更大范围的震惊,祁宵月明显感觉后方鼓噪起来—— “卧槽卧槽卧槽——我看到了什么!” “我真是瞎了,我感觉我家房子要塌了。” 数米高台外,对侧或好奇或惊讶的目光也突然肆无忌惮地投射过来,站着的,坐着的,交谈着的,沉默着的,男男女女,有老有少,全都不约而同地看向这边,脖颈僵着,口张着,仿佛在看什么稀奇事。 应家蓦地反应过来,开始着急:“淦!快看看今天那个曾家小公主来没来来没来???三哥这是光明正大撞曾家的枪口吗?” “小声点你,小心被听到了旋你脑袋。看到曾静白在哪儿没?” “别找了,在那边坐着呢,看见没,就今天穿黑皮衣的那个。” 喧闹不停,曾家那边,猛然响起巨响! 凭空霹雳一声——好像是桌子裂了。 极其嘈杂的背景音中,应三平静地答祁宵月的话:“不是。” 他目光落在前方,无视了所有人的窥探,扶了一下眼镜,语气轻松随意地说:“今天演的是年轻有为的应家三少。” 祁宵月也感受到了八方而来的灼灼注视,她知道这其中大部分人是惊讶于应三的态度,毕竟就连他名义上的未婚妻曾静白,也从未与他如此亲密地出现在别人的视线之下。 多半人的视线在祁宵月和曾静白身上来回流转,曾大小姐坐在曾家座位最后方的一个高椅上,搭着腿,叼着烟,吞云吐雾,痞里痞气,完全隔绝所有不怀好意的戏谑目光,侧着头,不管不顾,下颔微昂,高傲得像只黑天鹅。 祁宵月更淡然,精细雕刻的眉眼如画一般,半分不动,任众人波涛汹涌也扰不乱她这一湖静水。 应三似有若无地笑,好像对眼前这点因自己而引起的骚动很满意。 祁宵月拿手肘怼他:“你不是没传承应爷爷衣钵吗?专门来这儿看戏的啊。” “顺便来看看。”应三顺口:“主要是来陪你。” 他虽然挂着个负责人的名头,但该管的也只有衣食住行方面,这玄学大会来不来的真无所谓,而且还有一群老前辈镇场子,不会出岔子。 但这次祁宵月也在场,他就没有不来的道理了。 在某些方面来讲,应三还是控制欲比较强的。 祁宵月只有在他眼皮子底下活蹦乱跳的,他才能彻底放心。 讨论声响了得有五六分钟才堪堪平息。 正事还没开始,大家吃瓜的热情都很高涨,应念已经被前后左右的手戳得来回摇摆,十个人里八个人问应三哥跟那女孩什么关系,其余两个在打探祁宵月的更多消息。 年轻人,就是喜欢八卦,尤其还是这种神仙配对两争一的戏码。 当然这些,前方端坐万事不管的两位是一点也没听见。 他们在旁若无人地聊天—— “我开车来的,结束后带你去吃好吃的。” “你不陪应爷爷吃饭了?” “老爷子命令的,让我拴住你。他好不容易得一个孙媳妇,很珍惜。” 祁宵月歪在他身上笑。 第一排寥寥四五个座位,祁宵月和应三占了俩,其余没人坐,空荡荡冷冰冰的。 祁宵月碰碰他,朝旁边座位努努嘴:“你家今天没来人?” “还有一个在上头坐着。”应三指在斜前方高台上落座的应如安老爷子,继而回答:“最近全国各地都不太平,各家长辈全带着人出去为民除害了,不光应家,你看。” 他指指家族这边划分的几个区域,果然,前排一座都空着,“这几家都没怎么来人,以往也来的不多,毕竟还是以年轻一辈为主,长辈在反而束缚。” 他笑:“所以说让你跟我坐一起,应家坐了两个人在这里,还显得有些气魄。” “瞎扯,你只是想让我坐在这里而已。”祁宵月不吃这一套。 应三顺势反问:“那我为什么想让你坐在这里呢?” 这话带钩,祁宵月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也配合着答道:“是想证明我是你的人。” 想证明祁宵月的身份,想宣誓主权,想撇清婚约谣言,也想告诉暗中伺机之人,她有人护着。 应三捉住她的手,握在手心里暖,眸中带笑:“满分答案。” 话罢,最前方几位前辈终于纷纷落座。 高台斜侧方两侧,不知何时移来两架两人高的打鼓,鼓槌凭空飘着,红布包裹着槌头,逼近鼓面,蓄势待发。 这是要开始了。 众人都意识到这件事,于是纷纷停住手里的事,屏气凝神,注视前方。祁宵月和应三也将视线挪回主座的几位前辈身上。 应如安率先站起。 他肃着脸,面容凛然,白发在旭日中熠熠发光,顿了有两秒,他面朝栖凤山万千生灵,突兀一声喝道:“一声清魂————!” 这一声宛若开启了什么机关。 “咚——!” 两根鼓槌和着声音狠狠砸在皮质鼓面上,霎时间,一道强烈的音波陡然震荡开来! 宛若雷霆震吼般的气势,这道音波如刃如捶,猛然落在在场众人的心头上! 音波拂过之地,万事清净。 祁宵月突然感觉脑中清凉了一丝。 应如安继续高喝:“二声明智——!” “咚——!” “三声启德——!” “咚——!” 声波余威飘远,整个山头一片肃静。 三槌落下,所有人又同时站起来。 应三也带着祁宵月站起。 应老爷子声如洪钟,面上威严犹甚:“拜祖师——!” 随着这一声落下,那宽阔空荡的高台上,蓦然出现了一道烟袅的虚影。 白发束起,广袖流云,浮尘轻搭在臂弯间,慈和的目光安静平和地注视着众人。 ——正是委员会四合院堂前挂着的那副画像上的人。 玄学界的祖师爷! 未等人言,众人一同俯身,小辈行大礼,长辈行小礼,皆朝虚影地方向恭敬称道:“祖师爷好——!” 这声喊中,包含着无上的敬意与尊崇。 而黑压压伏下去的人头中,有两人宛如鹤立鸡群般,极为显眼地笔直地杵在了人群中。 毫无疑问的,这两个人,其中一个是应三——应三不是玄学界人,原则上无需行礼。 而另一个人,正是祁宵月。 这就有点说不过去了。 再次经受万众瞩目的祁宵月不动声色地扬了扬眉,在所有人近乎逼视的目光中,她嘴角提起一道奇怪的弧度。 她淡淡地想:这个画面还真他妈的似曾相识。 63、争论 玄学界, 虽然与时俱进包容万象,但有些地方还是恪守着古时传下来的规矩, 比如积德行善,比如敬重前辈。 无论玄学界举行过怎样的盛事,开场时都要先拜祖师爷, 一是求祖师爷护佑子孙,荫庇后辈,二是感谢祖师爷传道受业,方能有如今玄学兴盛。 而祁宵月此时的“不拜”在众人眼中, 犹如不孝不义。 说是不拜, 其实祁宵月还是行了礼的,跟她在委员会的做法一样,稍俯身, 微微一揖, 是平辈之间的尊重, 也算有礼数。 但跟四周恨不得以头抢地的人比起来,这个“礼”可真是太轻了,轻描淡写的,仿佛一点也不把祖师爷放在眼里。 光影转实为虚,祖师爷的影像逐渐变暗, 主位上的几位老前辈先起身, 其余后辈才收回礼节,直起腰杆。 人群中寂静异常,方才低下头去的人, 余光中都或多或少瞥到祁宵月的动作,一时间,所有人都没有动,人群仿佛一个哑火的炮仗,只直愣愣地看着祁宵月,目光中惋惜不屑之意冲出眼眶,似乎在看一个极为狂妄的小孩儿,连说教都嫌费口水。 祁宵月没觉得这些扎在脸上的视线有多轻蔑,她左右看了看,这些人都不落座,光看着,也不动,不知道在等什么。 她给应三递眼神:“他们这是干嘛呢?” 应三眼有笑意:“在看你。” 祁宵月露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表情,“我有什么好看的?” 她又不动声色地环视了一圈,目光所到之处,所有人都下意识避开视线。 这群人还真是都在盯着她! 行个礼而已,至于反应这么大吗? 上次在委员会,应老前辈可也没说有什么不对啊。 祁宵月索性耸耸肩,若无其事地整了整衣服。 她的动作带起一波更加诡异的窥探,祁宵月心想在地府几百年都没混上万众瞩目的待遇,人间一趟还真是不枉此行。 冷风窜过缝隙,往众人脖子里钻。 呼呼风声中,小辈宛若静止的雕塑,任寒气往自己脸上割也不动。 祁宵月可没什么耐心。 这些人不坐下,可不妨碍她的动作。 座位就在身后,四皆站立的包围圈里,她突然两手插兜,往斜后方直接一坐,落到实处,继而将下巴埋进衣领,毫无顾忌地伸出一条腿,搭在膝上。 露出的半张脸上眉峰高挑,眼睛眯起。 ——摆明一副“你们站着,我围观”的看戏神情。 这个动作犹如给人群中的哑炮猛然灌上了新的燃料。 当即就有人怒了,震耳欲聋的呵斥声瞬间响彻整个高台:“无知小辈!竟然敢如此怠慢玄学大会!如此轻视祖师爷!” 这一声划破沉寂的气氛,宛如讨伐号角,音落,顷刻间响起更高声的浪潮。 议论声纷纷而起,人群骚动,音浪如利剑一般,目标整齐划一地往祁宵月这般投射。 “真是狂妄!你刚才看见没,她竟然对祖师爷行平辈礼节!” “光看脸还真是没发现,真不知道从哪里的乡野冒出来的,连最起码的敬重先祖都没学会,真是给师门丢人!” “也不知道应三少爷怎么想的,这种女的哪里比得上曾大小姐,娶回家当摆设吗?” 长辈在上,也说不了什么太过尖酸的话,但再小的私语,万千道混在一起,也够掀翻整个高台。 声音的源头是在斜侧方,祁宵月顺着话音找人,就看到曾家坐席中一个极为高壮的年轻男子正伸着手指朝她怒目,表情凛然不屈,好似替天行道。 他的身侧,有两块断裂的石板随地摆着,看来刚才那声巨响还真是劈砖劈的。 是带着私怨的。 祁宵月轻飘飘地与最后方的曾静白对上眼神,立刻意会了。 这是气不过,来借机给曾大小姐出气了。 祁宵月不咸不淡地看了大高个一眼,重又起身。 她皮笑肉不笑地环起手,声音不高,但正好压过四周音浪,让他听到:“这就是你们曾家人对待陌生人的态度吗?” 祁宵月不发狠的时候声音是清透的,如山涧清泉,凉丝丝,带着股沁人的冷意。 人群静下来。 细软的嗓音羽毛般落在风里,她站着,身姿如翠竹般挺秀,歪歪头,她笑道:“别拿手指着人,这样可真的不太礼貌。” 大高个被噎了一下,随即放下手,但气势上不能输,他也不是笨的,立刻叱喝道: “你还知道礼貌!刚才对祖师爷行礼时,我怎么没看见你懂礼貌!竟敢那样侮辱祖师爷,你未免也太狂妄了吧!” 这一番话振振有词,煞有其事。 祁宵月略有兴味地眨了眨眼,弯眸,慢条斯理地问道:“你说“侮辱”?” “对!” “那你倒说说我做什么事“侮辱”祖师爷了?” 大高个立刻就恼了,猛地一拍桌:“你还狡辩!你刚才干了什么大家亲眼目睹!你竟然对祖师爷行平辈礼节,这不是侮辱是什么!祖师爷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哪来的脸敢这样行礼!” “你这不是不把我们整个玄学界放在眼里吗?!” 他情绪上来十分激愤,吼声极响,连对侧的散修们都竖起耳朵听他说,继而点点头,看向祁宵月的眼神中多了分不满。 行不行礼的其实也没太多讲究,而且这种事属于个人行为,平时也没人单独拎起来说,这一次蓦地被提到,所有人心里都隐隐对刚才祁宵月那一番作为有些膈应。 大家年龄相仿,意气正盛,哪有我恭敬有加你却毫不在意的道理。 但要说真有太大意见,愤然恼怒的其实是少数,大多都是随口抱怨,顺便看戏的。 大家都想看看祁宵月到底如何回应大高个的话。 玄学大会嘛,来这就是为了论道辨道,指点求教,谁又说这种事算不上一种论辩呢? 台上几个老狐狸也高高挂起,不插手小辈争论。 大高个在那边喘着气,胸口起伏不定,眸里精光闪烁。 祁宵月心想这扣帽子扣得还挺大,都扯上整个玄学界了,她不说句话还真的有点落了下乘。 应三也不管,单坐着瞧她,戏谑之意明显。 祁宵月暗暗白他一眼,才重又回头,与那大高个对上目光,真诚地问了句:“那你觉得,对祖师爷行大礼,才能算的是尊重吗?” “这不是废话吗!”大高个从鼻中哼出一口气。 祁宵月笑笑,反问:“那你怎么没原地就对祖师爷磕三个响头呢?承蒙先祖庇护方有今日你我,三个响头,不过分吧?” 大高个嗤笑,语气更重:“为什么要磕头!我行了大礼!足以表达我心中敬意。” “那你的意思就是,你觉得行大礼已经够表达你的诚心了?”祁宵月目光幽幽。 大高个没琢磨出来话里哪里有套,满是自信地点头:“对!” 祁宵月声音轻缓,如山间清风拂过林木,一个字一个字落入围观人的耳中。 她说:“那我也觉得我那样行礼,也足够向祖师爷表达我的敬意了。” 未等大高个再出言驳斥,她继续说道:“礼仪之事都是表面作态,你即使不屑一顾也可以以头抢地,顶礼膜拜。我即使以小礼相待也足以表述我内心真意,尊崇有加。是否敬重先祖自己内心都有定数,你光凭我一个动作就断定我的心思,难道你们曾家都学了什么能窥探人心的术法不成?” 这一番话语气也不重,就像朋友之间的闲谈,听着不尖锐,话锋却紧逼大高个。 大高个被镇住,祁宵月盯着他,继续慢悠悠补刀:“再说了,最能代表自己诚心的难道不是术法上有多少所得吗?祖师爷可不会计较你的虚礼,只会关注自己的后辈是否有能力传承玄学一道。那么敢问修士,您可有哪些傲人事迹,说来让我等佩服佩服?” 说再多都是废话,这个圈子,还得看实力。 大高个被噎了一会儿,他也聪明,只愣了两秒,立刻抓住祁宵月话里的点儿反击:“既然你都这样问了,那敢问修士,你在玄学界,又有何建树啊!” 在场人几乎都不曾见过祁宵月,她目前就是一介白身,查无此人,何谈建树。 曾家、应家,这两家小辈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火花四射。 再怎么说也是三哥的人,被曾家人这样怼,不就相当于是欺负到他们应家头上了吗! 可是他们的视线又悄悄往祁宵月身上挪。 这个女人可是谁都没听过名字啊 又有人戳应念: “师姐,咋办,我们帮不帮?” 应念微微摇头。 他们急:“可这马上就怼不过了啊!这女的到底是谁啊,我们可见都没见过!” 应念沉默不答。 一群年轻小辈干着急。 但并不如众人预料中一般,祁宵月没有一点自掘陷阱的慌乱,她只是伸出手,指了指后侧束手旁观的曾静白,沉稳微笑道:“那是你们曾家的大小姐吧?” “对!”提到曾静白,大高个很是傲然。 曾静白称得上是整个曾家的脸面,任谁提到都会自豪不已。 “你可别想转移话题!”他很警惕。 曾静白蓦地被牵扯到,也缓缓转过头,两指夹着烟,与祁宵月对上目光。 祁宵月姿态利落,却闲闲散散的,感觉漫不经心,又游刃有余。 她只是指了方向,又收回手,对着大高个,淡声回答他的问题: “我初来京市不久,自然也没什么可以称道的作为,只是前些日子凑巧救了你们大小姐一命,不知道这件事,称不称得上是“建树”呢?” 64、曾黄台…… 全场死一般的寂静。 祁宵月额间的发轻轻拂起, 朝日金辉掠过她的眼睫,汪然的眸中盛着一湖碎光。 她静静地, 沉稳又安然地看着几乎僵在原地的大高个。 大高个半晌没有动作。 他拳头攥了攥,又松开,浓黑的眉毛攒簇在一起, 目瞪口呆,恍若雷劈,满脸写满了不可置信。 四周人又转移目光,整齐划一地朝曾静白看去。 曾静白就坐在曾家最后面, 她此次来只是想当个背景板, 没想到遇到这种事,几乎是被迫站在了众人眼前。 她指尖抖了一下,烟灰散落, 猩红的火光淀在眼中, 深沉平静。 众人在等她的态度。 她不说话, 恍若未闻地撩开头发,继续将烟送进口中。 艳红的唇微泯,轻吸,吐出,清淡的烟雾竖直往上飘。 沉默就是最好的应答——她的意思很明显:这事是真的, 祁宵月没有说谎。 大高个深深地嘶了一口气, 面容扭曲在一起。 现在,不光应曾两家,就连一直旁观看戏的几个家族也面露惊讶。 曾静白是什么人, 或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个代表词。 她是曾家的大小姐,是曾家数十年栽培出来的天才,是堪称当今玄学界最为瞩目的佼佼者。 连带着应三的两个哥哥,他们几乎是年轻一辈人人钦羡敬佩的对象。 她的存在,就代表着家族未来的地位和希望,代表着整个玄学界的尊严和脸面,可是说是承担着全玄学界最大的希冀也不为过。 而这个最灼目的星星,竟然被眼前这个不通姓名还狂妄无礼的年轻女孩救过。 莫非,这人的实力比曾大小姐还要强悍? 所有人看着在风中稳稳站立的祁宵月,心中都冒出来这样一个极其荒诞的猜测。 祁宵月背光站着,身后是高阔之景,天际朝阳漫天洒落,将她全然包裹在光内。 她环着手,身姿纤瘦,头歪着,碎发遮住半边眉,乍一看还真有几分高深莫测的气势。 大高个不知所措地被注视着,然后僵硬地扭过头,几乎以求救的目光朝自家大小姐看去。 这个场面可真是太尴尬了,曾静白的救命恩人,就是他们曾家的恩人,他竟然在如此大的场合对恩人出言不逊,咄咄逼人,这让整个曾家的脸往哪儿搁? 他黝黑的脸上立刻涨红,羞恼地无地自容,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 好在曾静白不是完全置身事外,她抽完手中的烟,随手捻灭,烟身在她指尖化作飞灰,散落在土里。 她起身,往大高个身边走过去,大高个紧张兮兮地要说什么,曾静白示意他闭嘴,随即抬臂伸手,抚着他的肩,手上使力,强迫性地将大高个按回座位。 大高个几乎被砸回原位,屁股猛然发痛,他下意识去揉,然后就看到自家大小姐稍侧身,在众目睽睽下,冲着祁宵月微行一礼。 “师弟率性不懂事,让祁修士见笑了。” 祁宵月不疾不徐地回一礼:“曾小姐客气。” 她又不是真的要计较,这台阶都给了,没有再僵持不下的道理。 她风轻云淡地笑笑,没再说什么,直接坐回原位,面上淡然无波,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曾静白也重新落座,面无表情地往台中看。 所有默默围观的人都忍不住咂咂嘴惊叹。 没有人敢小看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了。 这可是曾救过曾静白大小姐的人,怎能轻视?! 一时间,交头接耳声又起,众人对祁宵月的猜疑更上一层。 这一小波喧闹算是给玄学大会来了个热场,祁宵月坐回座后,没有人再敢来招惹她了,大家把心思重新放回大会上。 应三手肘抵着扶手,支着胳膊看她。 祁宵月捋着褶起的衣袖,毫不留情地白他:“你就知道看戏。” “看祁大人一展风采,还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的。”应三答得理所当然。 祁宵月懒得理他,把目光投向高台,余光中正好瞥见偏后方的座位上夏寄纤突然站起来,绕出人群,沿着小道往高台上走。 她疑惑:“高台是做什么用的?” 好像光打嘴仗也用不了这样一个巨型高台。 随着夏寄纤的动作,散修群中,也有一个背刀男子站起,往同样的方向走。 应三适时给她解答:“打架用的。” 他说:“只要愿意,就可登上高台与人切磋求教,一是为了进益,二是老前辈就坐台上看着,可以根据个人进行指点教化。” 祁宵月了然:“还是挺难得的机会,夏寄纤真是个聪明的。” 她不知道夏寄纤在家族中的地位怎样,受到的教育怎样,但看起来是家族不太能给她提供什么,这孩子有天赋,心思还巧,埋没了太过可惜,她自己也懂这些,所以现在就是在给自己寻求机会了。 祁宵月目露欣赏,眼神更加专注。 高台之上,夏寄纤与背刀男子互相行礼。 全场被转移目光,瞬间响起一片加油助威声。 这年头,玄学界的大部分人都主学化学攻击,比如术法符咒之类,像这样纯粹的刀修还是少见。 夏寄纤自己是个符修,施展技能都要读秒的那种,就因为如此,符修也要兼修体术,所以她的腿脚都不错。 两人分向而战,男子将背后大刀抽出来,铁柄巨刃,银光烁烁,凶煞异常,看起来就不简单。 也不知道这人来京市是怎么过的安检。 夏寄纤两手负后,目光凛然。 符修的符咒可以凭空虚化,所以从表面上,看不出什么攻击手段。 四周静默,空气凝滞。 空间中有一瞬的灵气扭动,下一刻,对侧的男人猛地提步冲来! 他挥舞着刀,身体却一点都沉重,脚步翩飞如燕,身形瞬影,眨眼间几乎就靠近了还静止着的夏寄纤! 夏寄纤也不是吃素的,她目光锁定着他的步伐,在距离自己还有五米距离的时候,手里猛然挥出一道亮光。 如有实物落在男人的行进方向上,东西砸地,“嘭——”地冒出冲天的磅礴火光。 浓烈的火势如有生命地席卷而来,陡然烧上男人的身体,他躲了下,堪堪避开,可是头发和衣服都被燎到了一点。 灰黑的烧痕刺眼,人群中,响起一阵掌声———— “上啊——!拿刀砍她!” “她是符修,近了身体她就玩完了!” 可也没那么简单。 男人提刀又上,硕大的刀锋横空劈出一道气波,气流疯狂抽动,旋风似的朝夏寄纤冲去! 夏寄纤向后撤身,提气后退,身姿乘风急速躲避,刀气旋着她头顶而过,割过额头,血缝乍现。 直至高台边缘她才反手往地上拍一掌,支撑起自己的身体,两臂猛地伸出,数道符纸如箭般射出,目标直指疾步的男人! 符咒在空中纷纷爆裂——一时间,火花混杂着冰刃,还有雷击电鸣,霹雳炮弹,杂七杂八一同混响在高台之上。 平整的高台猛然被乍起一团飞灰碎石。 祁宵月禁不住一笑:“夏寄纤这小孩存货还挺多,什么都敢混着用。” 应三点点头:“挺聪明的,还大胆。” “这是她自己搞出来的符吧,威力不大。” “应该是,现在符修修习的东西都是百年来修整过的,她这个有点糙,估计是自己琢磨出来的。” 祁宵月赞扬之意更加明显:“有想法的小孩,这次肯定能给自己争取出来个机会。” 应三朝台上几位前辈看看,沉稳笑道:“会的。” 台上争斗还在继续,两人各展身手,五花八门的攻击在台上四处砸落,堪称精彩纷呈。 台下一圈人也看得入神,叫好声此起彼伏。 周围群情激奋,嘶声大吼。 祁宵月看了会儿,似有所觉地,忽的斜眸,往侧后方瞥了下。 座位后是围布的深林,林木憧憧,她看到个身影。 思索片刻,她暗声喊应三:“我出去一下。” 应三也无声无息往后看了一眼,顿了下,随即点点头,捏了下她的手:“小心。” “我知道。” 祁宵月绕开座椅,从旁边小道往后走,小辈们忙着观战没发现她,倒是主座上坐着的曾天荥一瞬间把视线挪到她身上。 祁宵月敏锐捕捉,回望过去,曾天荥朝她儒雅一笑,亲和无比。 没什么奇怪的。 她眯眯眼,也笑了笑,继而转头朝林中走。 —— 深冬林间弥漫着浓稠的湿气和冷意,前段时间下的雪早就化了,可土中的水确实不容易干,踩下去就是一个深深脚印。 飞鸟站在枝丫上盯着她,尖黑的喙尖对着她的脑袋,有些渗人。 身后嘈杂声喧天,林间像隔了层屏障一样,任何声音都被阻隔在外,听不真切。 祁宵月在一颗老树旁站住,也没看,直接轻声道:“出来吧。” 话落,粗壮的树干后,慢慢走出一个负手的身影。 ——是曾黄台。 祁宵月挑了挑眉——倒是稀奇。 这人跟她只有一面之缘,就在医院内,当时他想强迫带走祁宵月,被应三拦下了。 这人还留了话,想有空与她谈一谈。 在委员会内错过了,倒没想到在这儿碰着了机会。 曾黄台站在阴影里,满脸横疤,眼神尖利,看着很凶。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祁宵月,好像想从她身上看出什么,没有初次见面时的不屑,显得更为阴沉了点儿。 祁宵月率先开口:“曾前辈,不知您叫晚辈来是有什么事想说吗?” 曾黄台只是沉沉地看着她。 祁宵月坦然接受他的注视,隔了得有半分钟,曾黄台才抿了下唇,眉峰低垂,突然答说: “祁小姐,你可还记得宜陵山暗阵下的那块巨石?” 他开门见山,没有一丝一毫的铺垫。 祁宵月被他问得眉一蹙,记忆回转,她点头:“记得。” 曾黄台:“那块石头被送回委员会了。” 祁宵月抿唇不语。 “那是暗阵的阵眼。” “我知道。”祁宵月抬眸,“曾前辈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他停滞了半晌,林木深深,寒意侵人,他的目光比霜雪还冷。 祁宵月思绪飘转间,听到他嘶哑沉闷的声音淡淡响起,包含着无数意味不明的意味,窜进她的耳里。 他一字一顿地说:“那你可知,这个暗阵是玄学界前辈布下的呢?” 65、拉拢 祁宵月没有说话。 枝杈上蓄的雪水在往下落, 滴滴答答的,正好砸在她的发间, 激起头皮一阵冰凉。 曾黄台的半张脸隐在光影中,林木憧憧,他看过来的眼神有些阴沉, 眼皮松懒地下垂,半阖的眸子掩盖了所有话中意思。 祁宵月猜测过许多可能性,关于暗阵的来历,关于设置它的目的, 数百年的历史变迁, 翻来覆去都没有为这件事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它存在太久了,即使那幕后之人有所图谋,也不会令它沉寂百年之久都隐而不发。 而且, 宜陵山的那群奉血的村民, 也都是近十数年才开始的, 再往前追溯,暗阵并没有出现过任何异常,要不然也不会大摇大摆设在山上百年都不会有人发现。 但这些都说不通。 祁宵月静静站着,面上没有情绪,她盯着曾黄台的目光有些散漫, 似乎并没有什么惊讶, 只是问:“曾前辈告诉我这些事是有什么想要交代的吗?” 曾黄台负着手,一身素衣,神色平静, 并不在意她轻慢的态度,继续说: “那块石头上有文字,浸了血。” 这件事祁宵月记得,那个石坑内的血腥气极重,经年累月,连石碑上刻的字都被浸染成了血红色。 “那是村民为求长生而进行的献祭。” 曾黄台摇摇头,回答她:“没那么简单。” “什么意思?” “我说了,那暗阵是祖辈设置的,而那块石头,也是祖辈留下来的镇压石,作为阵眼被设置在暗阵内,作用就是镇伏方圆百里的怨气鬼怪,护卫京市。” “曾前辈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那上面的血,也不只是宜陵山村民的血。” 曾黄台说得平淡,话音毫无起伏,可祁宵月却因这句话双眸皱缩,终于有了反应。 她几乎脱口而出:“不全是那群人的血?那还有谁的?” 日光被枝杈削弱,薄薄一层蒙着她的眼角,使她看起来十分凌厉,像把锋芒毕露的刀。 曾黄台突然呵笑了两声,抬眼,表情有些诡异:“我以为你不会在意这种事。” 祁宵月扯出一抹假笑:“曾前辈说笑了,怎么说我也是玄学界的一份子,关心一下大事也是应该的。再说,宜陵山探查时我也有参与,好奇一下难道不是应该的吗?” 话落,曾黄台从鼻中哼出一声嗤笑,看向她的视线含着打量,又似了然。 祁宵月觉得这个老东西可能知道些什么东西,古古怪怪的。 他踱步过来,走得慢,踏步在泥泞之上,只留下浅淡的脚印。 在祁宵月身前两米处左右,曾黄台停住了,以俯视的姿态盯着她,徐徐说: “这个暗阵的存在,是委员会那群老头子心知肚明的。它世代由守山人看着,为了镇守四方而存在。可是时间走,人会变,十数年前暗阵就私下里被知情人挪作他用,邪佞被释放,守山人也接连叛变,成为了别人的麾下之徒,奉血求生。” “这些事直到现在才被发现,可是,事态已经发展成这样了,几乎是走到绝境了。” 这话没头没尾,话落,祁宵月拧起眉,疑惑道:“曾前辈何出此言?” 虽然还未揪出来幕后黑手,但阴气怨魂不曾扩散,人间未乱,长辈俱在,这哪里说得上是什么绝境之地? 再说即使事发了,难道一群人打一个还能制服不了吗? 曾黄台看着祁宵月,似讥似讽地笑了笑,从嗓子眼挤出一声喟叹:“你还是接触这里太少了。” 他突然说起了别的话题:“你有没有发现那几个坐高位的老头子都有一个特点?” 祁宵月:“?” 曾黄台不卖关子:“他们特别喜欢点拨小辈,一点儿也不藏私,几乎是以揠苗助长的方式想提拔起年轻一代。” 确实是这样,关于这件事,祁宵月曾经还感叹过。 她经历的那个时代是修行学法全靠拿命拼的时代,谁得到好宝贝都要压箱底,恨不得藏一辈子最后带进棺材里,哪里像如今这样抓到个好苗子就要把家底都抖出来。 还有玄学大会,似乎也隐隐约约有提拔小辈的意思。 看她脸上思索的表情,曾黄台意味深长,继续问:“你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因为现在玄学界人才匮乏?”她猜测。 曾黄台摇摇头:“不全是这个原因,虽然现在人才寥寥,但有几个老家伙在头上顶着,总能看着小辈慢慢长起来。” 他话意引导性明显,祁宵月心中猛地冒出一个大胆的猜测,睫毛忍不住一颤。 曾黄台声音缓沉:“你猜到了,不是吗?” 祁宵月紧抿着唇,不答。 曾黄台不在意她说不说,反正这件事,总要知道的。 他突地转过身,手还是负在身后,往原先的那棵树下走,头垂着,脊背却还挺直,只是身姿落在树干阴影中,突然有种寥落感。 声音慢慢地传进祁宵月的耳朵里,苍老又深沉: “为什么要那么急迫地去照顾小辈呢,这是慈念,亦是长者的无私,但更多的,是想尽快让他们能有肩负起整个玄学界的能力。” “因为这群老家伙,根本没有多少时间来护着他们了。” 林间寒风倏地刮过,话音却沉重地风吹不散,如柄重锤,狠狠地,不偏不倚地,砸在了祁宵月的心上。 “暗阵为什么能存在百年不朽,区区一个阵法真能护住百万生灵数辈不受恶鬼侵袭,不遭阴魂扰乱吗?若有这种好事,那玄学界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呢?” “有得就必定有失,既然有了和平,那我们总要付出点什么,这才公平。” 祁宵月冷着脸,眉上落霜,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极为沉闷:“那我们付出的是什么?” 曾黄台又笑了笑,嘶哑难听,嗓子像被沙磨过。 四周高树林立,怪异的笑声缓慢回荡,惊起一片飞鸟。 “能是什么,以命抵命的买卖,付出的当然是那群老家伙的命喽。” 他侧过脸,半边嘴角勾起,满脸横疤恐怖又惊悚。 暗暗阴影下,像冲破屏障的鬼魅。 “那石头上的血是谁的?自然是历代被用来填阵的我们玄学界祖祖辈辈的。若要保持暗阵镇压之力百年不断,就要用修为能力最高的人用命去续。” “这个意思,你懂吗?” 万籁俱寂,灵气因曾黄台的嘶吼瞬间扭曲波动,周围的树木皆惊颤起来。 黑鸦滑过天空,被枝丫分割过后的天幕蓦地闪过数道漆黑的飞影,伴着堪称凄厉的尖鸣,突然响彻深林间。 冬风肆无忌惮地吹,像刀片,一刀一刀割在祁宵月的脸上。 她终于明白了。 为什么长辈们倾囊相授,为什么暗阵隐匿良久,为什么即使阵破了,人间依旧没出乱子。 因为护持这一方和平的,是长辈的生命和遗念。 她听到自己声音很僵,宛若冰冻:“曾前辈跟我说这些事又有什么用呢,我又不能做什么。” 曾黄台冷冷盯着她:“我也不指望你们能做什么。” 祁宵月捕捉到了“你们”这个词,内心更加奇怪,还没有思绪,就听到他继续说: “暗阵余威根本持续不了多久,幕后操盘者还在隐匿,不知何时人间就要起纷乱,那群老头子活不了多久了。” “您想说什么?” 曾黄台注视着她:“祁小姐可曾想过,这道劫数过去之后,四大家族的地位又该如何定论呢?” 他目光灼灼,浑黄的眼瞳里,是丝毫不加掩饰的野心。 “如今应曾叶杨四家鼎立,应曾两家互不相让,虽说名义上领头的是应家,可论人心所归,还是曾家更占优势。” “若四家主心骨都已投阵而去,那挑起大梁的就该是各家族中最耀眼的子弟,年轻一辈中,谁又挡得住曾静白的锋芒?” 祁宵月明了他的意思,却仍然没猜出来他是什么目的。 “晚辈愚钝,曾前辈不如挑明了说。” 曾黄台呵呵笑,眼神深意明显:“祁小姐,我知道你的厉害。” “从你救了静白这件事来讲,我们曾家就很感激你,也认可你的实力,静白也打心眼里佩服你,虽然她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她认同你这个人。” “既然有实力,就该有更好的归宿。玄学界修行不易,有依仗便会更好行走一点。不知祁小姐,可否有日后归属我曾家的打算呢?” 曾黄台说得大大方方,一点也不避讳自己的意图。 各家长辈去处还未有定数,他这就赶着要为之后铺路,其心之冷漠真是令人胆寒。 可想想,也不无道理,毕竟整个家族后续的发展都捏在这个时候,未雨绸缪,又没有哪里不对。 只能说是上位者,就该如此铁石心肠。 祁宵月笑笑,有些慵懒,她微微点了点手指,眸子黑沉幽深:“曾家这是要拉拢我啊?” “祁小姐是聪明人,这些道理自然都懂。” 她眉翘了翘,笑容逐渐扩大:“那曾前辈不知,我与应三是爱人关系吗?若我真想投奔哪一家,也应该是应家,为什么要选择你们曾家呢?这没有道理。” 曾黄台不为所动,“我还是那句话,祁小姐是个聪明的人。在择机这件事上,可没有什么道理不道理的说法,应家之后该是怎样的境况,你也预料得到,自然不必我多说。” “而且,情爱之事罢了,算不上什么牵扯,静白之前与应三少爷也有缘分,可最终也还是如今局面,所以这种东西根本当不得真。人有向上之心,当然要往高处走,这才更重要一点。” “你要知道,人心难测,再深的情谊,再久的相处,可都比不上权势的魅力啊。” 66、请战 祁宵月没有给出答复, 曾黄台好像也对她不冷不热的态度早有预料,也并不在意祁宵月的回应。 他言尽于此, 挥手间,林间的隔音屏障蓦地被撤掉,汹涌狂沸的喧闹叫喊瞬间如浪潮般涌入, 完完全全堵塞耳廓。 祁宵月立在原地,音浪翻腾间,她的眼中是没有温度的光。 “曾前辈。”她喊了句。 但曾黄台并没有搭理,他直直地转过身去, 沿着来时踩过的泥地往外走。 掉落腐败的树叶被他一脚踩进陷地里, 鞋底两侧被挤压出肮脏的泥水,整个糊在鞋面上。 他没管,不低头, 也不回头, 好像没听到祁宵月的呼喊。 他并不准备再说什么。 祁宵月看着曾黄台的背影缓慢在视野中逐渐缩小, 指尖摩挲了下,没再出声。 朔风扑面,温度好像突然之间降了几度。沉闷潮湿的空气里,深重的土腥气裹挟着微弱的腐臭。光线成束洒落,映得林间不明不暗。 祁宵月眸中闪过一抹思绪。 林外又掀起一波更加放肆的吵闹, 音浪压过来, 枯瘦虬结的枝节颤了颤,连深深高木都阻挡不住那群年轻人的激愤。 祁宵月抖了抖身上不存在的冷气和灰尘,转身也出了林子。 —— 祁宵月回来的时候依然没有惊动别人, 这个时候人流匆匆,台下都是接连晃动的人影,很难分清谁何时离开谁又何时回来。 她沉默地沿着径侧走回座位,应三提前感知到了气息,抬眸正好锁定人。 她还没落座,应三先一步起身,长腿迈开,若无其事地朝旁边移了一个位置,将自己的位置让出,示意祁宵月坐下。 祁宵月走了一会儿,自己的石座早就被风吹凉了。 她不客气,直接坐到应三的位置上,顺势把自己的手塞进应三兜里暖。 应三动作熟练地把两只小爪子从兜里捞出来,团进手里,停了三秒,开口问:“曾黄台?” 他目力惊人,即使起初只暗暗瞥到一个侧脸,也能从记忆里搜刮出那人的身份。 祁宵月点点头,还没等应三下一句话开口,她忽的昂着脸往他身上一凑,水蒙清亮的瞳孔盯过来,红唇翕动,话音清冽:“曾家人真的很奇怪。” “嗯?”应三眉头微扬,示意她继续。 祁宵月咬了咬下唇,将刚才林子里的对话跟他复述了一遍。 应三倒是没多大反应,应该是早有所料,祁宵月越讲越觉得说不通:“这不合理。” “怎么说?” “只是感觉,”琢磨了一会儿,祁宵月才略有犹豫地答:“总感觉一切没表象上那么简单。” 现在大会还开着,曾黄台就来了这样一番拉拢操作,十分有悖常理。 就像规整有序的流水线操作中突兀地卡进去了一环无用的步骤,顷刻把整个过程扰得乱七八糟。 “曾家,我看不透。”祁宵月说得诚恳。 现在线索太少了,即使她觉得曾家一定有什么事藏着却也猜不出什么。 而且虽然昔日地府关系也错综复杂,但祁宵月有实力和地位依凭,没有在意过这些东西,自然也对这种势力相拼的诡谲局势十分生疏。 现如今要从千丝万缕的驳杂丝线中捋出那一根最诡异的线索,对她来说也实属费劲。 但祁宵月不傻,曾黄台那堪称玄妙的态度,就笃定了他的目的没那么表面。 祁宵月细细索索磨着牙,拼命捕捉着脑中一闪而过的各种思绪。 应三看着她,突然伸出一只手。 他动,连带着周身气息也在动。动作间,两方呼吸纠缠融合,骨节分明的手绕过祁宵月后颈,直接顺着她散落的发顶往上,按在她的小脑袋上。 祁宵月眨了眨眼,明丽的容颜像装裱起的画作,连眉峰间的微妙起伏都被收进眼底。 她疑惑地看着应三,神情似有疑问。 应三停滞了一下,然后按着祁宵月的发顶,十分不客气地揉了两下。 力道很轻,头发在他手下旋开,原本黑亮服帖的长发瞬间被揉散,几根少短的发丝往外翘起,毛茸茸的。 应三眸底温和平静,手心的温度像他现在这个人一样,温软和暖。漆黑的瞳孔如藏着暗光,映着祁宵月整个人完完全全的身影,纳入,层层护住,半分不露。 他的音调低,音色冷,听起来让人有拨云见日的清醒: “你若不想考虑这种事,就不必管。” ——我都可以替你解决,应三是这个意思。 这是阳界事宜,祁宵月到底还归属阴界,想管自然可以,不插手也理所当然,全凭自己心意。 但应三还是存着私心的,这人间争斗诡诈异常,尤其是权势地位之争,肮脏如浑水一般,他并不愿意祁宵月沾染上一点,还有那个隐藏在暗地里想要对祁宵月出手的人,也是潜在危险。 人界并不太平,祁宵月做一回人,应三更希望她能少些负担。 但也不强求。 祁宵月愣愣地看着他,几百年了,她很少会有这种表情。 头顶罩着暖融融的热流源头,心脏跃动,胸腔震伏,一下一下,快速且规律。 她忽地扯开嘴角,斜侧日光明目,浓缩进她颊边一个浅浅的酒窝里。 耀眼的微微一笑,宛若千顷水波折射满湖碎光,夺目绚烂。 祁宵月无意识又靠近了他一点,声音平静柔软:“我知道,如果解决不了的话我会及时脱身的,不会把自己搭进去。” 她声音压低:“还有就是,你要多注意着点曾家,他们家很奇怪,野心也大,怕是要等着日后篡位夺权。” 应三抚住她的脑后,用手指帮她捋着头发,面上带笑:“行,我知道了。” 他的话乍一听有些嚣张:“他们若有这个想法,来便是了,这个领头的头衔,谁能抢走便是谁的,我应家也不是输不起。” 实力说话,十分公平。 也怪不得曾家要吸纳力量,有强大的人作为后盾,才能直面对应家挑衅对杠。 祁宵月眼睛弯弯,没再说什么。 台上,夏寄纤与背刀男子的比拼也接近尾声。 两人都有负伤,还都高傲,一点没搞那些点到即止的客气虚招,招招拼命,下手极狠,不说衣服上,连石台上都是滴落的血滴,密密麻麻一片,还有擦过的长长血痕,如刀一般划破众人眼帘,引起阵阵嘶气声。 但老前辈坐镇,也不至于真让他们以死相博,拿命做赌,打得差不多了,曾天荥适时出手按住,叫停。 结果是背刀男子更胜一筹,毕竟是真刀真枪上阵,比夏寄纤这个更偏向于辅助的还是强了一些。 然而叶长鸿却明显对夏寄纤更有兴趣,叶家主修道学,一家子万事不管、啥都懒得争的咸鱼心态,对夏寄纤这种血气旺盛、战力十足的姑娘十分青睐。 此时正是收徒良机,叶家主算盘打得极响,正笑眼眯眯地询问夏寄纤要不要归入他门下做个小徒弟。 ——机缘,总是要自己争来的。 祁宵月看着,忍不住笑笑。 夏寄纤是个好苗子,如果到最后都没人愿意带,她也乐意收了,丢去给小白小黑操练,以后练出来就是她地府的人。 现在有了好归处,这趟玄学大会也算没白来。 台上,长辈们接连点拨指教过,两人才恋恋不舍地下台。 座位上又是一波掌声口哨相迎,既给胜者,亦给败者,年轻人夹道相迎,将两位送回座位。 大会平静,一时间,没再有人上台。 高台可能有自我修复功能,光影虚幻间,台上洒落的血迹随着时间流逝,如同水蒸发一样陡然变成了一抹血气消失,而那些被大刀砍劈、被雷鸣电闪炸裂的地方,一阵柔光拂过后,也如重塑般被瞬间抹除。 不过五分钟,高台又恢复原貌。 祁宵月看得啧啧称奇:“幻境做战场,还挺有想法。” “不光如此。”应三淡笑补充:“这台子还有全息投影加持,黑科技不少。” 祁宵月表情微妙:“玄学迷信加现代科技,听起来还挺赛博朋克。” “委员会这些年打得旗号都是求同存异、互通共享,说玄学发展一定要顺应时代潮流和科技飞跃,要不然就会被落下,所以才大力搞这些东西。” “这算什么?为了在科学加持的基础上合情合理地搞封建而不被上头查封?” 应三看着她无语吐槽的表情,忍不住又揉她的脑袋,语气义正言辞一本正经:“算是吧,都是为了生存,很不容易的。” 祁宵月的表情更奇妙了。 两人插科打诨,聊得话题极其没有营养,来回间,对侧的散修人群中,又有一人沿着小道上了高台。 这人穿了一身再平常不过的棉服,脚踩运动鞋,头发长长的盖住眼睛,面容稚嫩,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就像个普普通通的年轻大学生。 他干干净净地上台,手里既没拿武器,也没备纸笔,身上灵气波动细微,实力不强。 但随着他踏入高台的那一刻,周身冷风突然强劲了几分,厚云移动,遮住日光,四遭蓦地暗下来。 祁宵月的视线被吸引,眯了眯眼。 年轻人立于台边,先恭敬地朝上头几位前辈行一礼。 应如安点点头,出声提醒台下:“那么有意对战者请上台。” 等了一会儿,无人继续上台,人群寂静。 曾天荥语气和蔼地问台上站着的年轻小孩:“无人与你对战,那你想请战谁呢?” 如果无人应战,则可以自行挑选对手,这是大会的规则。 长得像大学生的男孩犹豫了下,继而伸出手臂,直直往自己侧边指过去,目光不躲不避,手指直指目标,干脆利落,气势汹汹。 他开口,是清亮的少年音色,说出口的话却让大半场的人陷入茫然: “我有意请战祁宵月祁小姐,不知祁小姐可否上台一战呢?” 67、应战 祁宵月有一瞬笑了一下, 嘴角微微上扬,侧脸在光亮中模糊而耀眼, 但这却不是高兴,而是一种含着警惕的打量。 全场人顺着那个男生手指的方向一同看过来,几百双眼睛直溜溜地瞪大, 表情精彩纷呈。 祁宵月习惯了注视,只是淡淡回望过去,斜边挑起眉,虎口处抵着下巴, 眸光稍暗, 看上去有些惫懒。 “真有意思,”她用指尖点了点自己的侧颊,小幅度歪了下头:“这小孩儿知道我的名字。” 她静静地看着高台中央站立的男生, 男生稍显瘦弱, 乌黑的头发压着脑门, 长相普通,气息稳定,看不出什么奇异的地方。 但这个男生竟然知道她的名字。 真是稀奇。 应三侧眸看了看她:“上场吗?” “上啊。” 祁宵月不在意地抻了抻自己的手,舒展开骨节。 “刚出了风头,不应战不就丢脸了嘛。”她笑了笑, 心理明镜似的。 这小孩估计又是哪家人派来给她下马威的, 不然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向她邀战,还清楚地知道她的名字,要知道祁宵月虽然来京市也有一段时间了, 可知道她存在的也只是寥寥数人罢了,就这寥寥数人有一半还是借了应三女朋友这个身份的光,像这种年轻小辈根本没机会知道这些。 应三倚着后座,转手拍拍祁宵月的手背,轻轻两下,随后目光往台上递,“那就去吧。” “曾家那个老爷子来了,眼睛利得很,注意着点分寸,别让他看出什么。” 祁宵月闻言往台上瞥了一眼,确实,曾天荥旁边还坐着个面生的老人,头发花白面容严肃,应该是曾家那个不爱露面的家主曾齐,这次倒是第一次见。 她点点头示意明白,然后顺手扯过腕上套着的发绳,捞了一把自己的长发三下两下缠起。 鬓角散落下来的发丝被她绕到耳后,没了障碍,细白的脖颈显得更加直挺秀丽,她白得像雪,荒芜冬色中更像要融入惨白天色,唯有唇上一抹艳红,妖冶惑人。 随着她的动作,高台下也响起一波叫好的喊声。 口哨接连齐飞,年轻热血的小伙子甚至鼓起了掌,灵气震荡着空间,与周圈石座发出相和的咚咚呼应。 祁宵月沿着旁边连梯走上高台。 她个子高,一双腿修长细直,走起路来自带气场,步步生风。冬风呼啸,云翳乱飘,光线黯淡间,她仿佛自带发光体一样,稍显冷冽的面容也惹人瞩目。 满场欢呼宛如浪潮—— “啊啊啊啊——她上台了!!” “她真的要应战——!快拿手机,拍照拍照!!” “赌不赌,先来两百的?我看那小伙子胆识不错,应该也是个硬茬。” 祁宵月踩着喧腾的叫闹声上了台,与请战的男生相对而立。 高台空旷,四处而来的冷风在此处交汇融合,也许是有意为之,连风劲中都带着压迫与阻力,不多不少,正好可以压修为尚浅的小弟子一头,让他们不敢过于嚣张。 站在台上的每一秒,都要承受这样无形的压力。 祁宵月没感到什么不适,她看了看对面,男生的表情游刃有余,估计也没有把这种小压迫放在眼里。 天色更加阴沉了,远远的大厦高楼都落在男生的身后,深重的云层厚厚一叠,把原本还光亮的日头遮得半点不剩。 阴影下,男生与她对视。 祁宵月敛了眸子,半阖眼,指腹摩挲了下。 停了三秒,她不动声色地垂下手,高高束起的发乖顺地贴在肩侧,凉气在颈间乱窜,熟悉了这种气氛后,她清了清嗓子喊道:“祁宵月,应战。” 声音不弱不重,清亮亮的,瞬间把满场喧嚣都压了下去。 “哎呦有气魄,原来不是个小白花。” “声音怪好听的,长得也是真好看。” “光凭这一声我就得给这姑娘鼓个掌,干脆利落,真不愧是我玄学界人。” 对面的男生沉默不语,不为所动。 主座上,应如安老爷子压了压手,适时出声:“既然如此,那便开始吧。” “行礼。” 祁宵月微微一揖。 高台应声而动,地面轻震,自四面台边处,慢慢升起一圈透明的保护罩,罩上灵气游走,光影浮动,整个半圆严严实实地盖住高台。 而被环起的空间内,两方寂静无声。 男生不是个急性子,看之前的反应就知道,这是个沉静并且稳重的人,可能更倾向于保守或者以退为进的战术。 可巧的是,祁宵月也不是个急性子。 对方不进攻,她也不进攻,但她却不是单纯站着——她在走。 说走可能有些简单,更详细地说她是在散步,负着手,以一种极其闲散的姿态在自己站立的位置周围慢慢踱步,慢悠悠的,表情悠闲恬淡,仿佛这不是一场对战,而是一顿下午茶后惯例的闲逛,镇定中透着嚣张。 男生紧紧盯着她的每一步,眼神犀利,嘴唇翕动,念念有词。 台下,众人也在讨论: “两方暂时都没有出手,但祁宵月在动啊,好像胸有成竹的样子,莫非是她那步法里藏着幻术?” “我觉得有可能,不然她不可能无缘无故地走那两步。” “没事,没看见那男的在记她的步法吗,估计是有应对办法,管她是什么,总之这点子成不了!” 可能是听到了台下对话,祁宵月的步子突然停住了,安安分分站回自己的位置。 男生眸光闪动,拳头攒起,蓄势待发。 “别看了,”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一样,祁宵月突然喊了声,先行打断他的思路:“没玄机,我就是随便走走。” 她好整以暇地挨个捏了捏自己手指上的骨节,声音不疾不徐,慢慢传到对侧:“提前知会你一声,最好不要放松警惕。” “你出手吗?要是再不出手,我就真不等了哦。” 在这个不是汗就是血的对战台上,这样轻飘飘的一句话,不啻于最辱人的挑衅。 四周响起一阵嘘声—— 男生的眸子倏忽跃动,暗暗天色间,他眼底浮上一层冰霜似的淡色迷雾。 只一刹那,他便在讽刺叫喊中猛然暴起,朝祁宵月飞速冲来! 他长得瘦弱,直挺挺一截竹竿似的,可身体却灵活无比,脚踏劲风,凭空借力,辗转腾挪间,短短十数米距离,眨眼间的功夫就已经近到眼前。 距离一拉近,便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下一圈郁青的黑色,可紧逼的双眼却陡然划过一道刺目亮光,斜斜一道乍现的银光沉沉淀在他的眼底——那是一柄匕首! 他手上握着匕首! 直冲过来的瞬间,他已将匕首附在腕侧! 锋利尖锐的刃尖向外,目标指向的,正是祁宵月的右眼! 而祁宵月,一动未动。 宛若被施了定身术法,又可能是被吓傻了,她不动,且面无表情。 在危险和血气高速迫近的情况下,男生眼前的景象逐渐放大,祁宵月那张精致娇丽的面容也愈发清晰。 他看到她红艳的唇色,和恍若沁着水的眸子,晶亮如星。 不过五厘米的距离时,他手腕发力,眼神中突现狠厉,灵气陡然爆发,冲天的气息带着匕首,流光一般的向着祁宵月刺去! 匕身在空中发出嗡鸣,它准确无误地刺中了祁宵月的右眼,又带着破竹的气势,速度丝毫不减地穿透祁宵月的右眼向后袭去! 直至“砰——”一声脆响,砸中高台边缘的保护罩。 全程呆若木鸡—— 男生也怔愣在原地。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眼前的祁宵月,紧紧盯着她的右眼。 那是匕首穿透的地方,却没有伤痕,没流血,也没听到惨叫,甚至没有任何破损,完好得像一幅完美无缺的影像。 等等影响? 男生心里警铃大作! 可已经晚了。 身后突然袭来一阵凉风,带着股沁人的淡香,一绺细发扫过他的侧脸,冰冷的气息瞬间裹上身躯。 祁宵月幽幽的叹气声就响在耳畔,似鬼似魔:“我都提前告诉你了,不要放松警惕啊小朋友——” 下一刻,祁宵月直接一肘怼向了他的颈边。 这一肘极为干脆,祁宵月膝盖一顶差点让他跪在原地,她拿捏的男生的肩头,让他丝毫动弹不得。 毕竟是个小辈,她没下狠手,但颈部却是最脆弱的一个部位,经不起任何的攻击,即使使力再小,也够狠狠削弱一番对方战力。 男生疼得嘶了一声,但也是个反应快的,一击终了,他突然向后甩出两张不知何时备下的符咒,黄纸爆裂,火光冲天而起,直接烧向身后的祁宵月。 祁宵月退了两步躲开四溅的火花,趁着这个间隙,男生骤然加速,飞快向对侧跑去,瞬间逃脱了祁宵月的掌控。 场面翻然而转。 两人互换了位置。 男生呼哧喘着气,眼底猩红一片,那股蒙在瞳上的雾气愈加浓稠,由原先的浅灰变成了深重的黑灰,雾蒙蒙又阴沉沉,瘆人无比。 他死死地看着祁宵月,目光如刀仿佛要把她钉死在原地,不知道的人看到这种狠毒的目光,可能会以为祁宵月是他有着血海深仇的敌人。 祁宵月也在看他,她微微拢着眉,心理有些怪异。 对战而已,胜败常态,这人的反应似乎有点过于大了点儿? 是太过看重对战结果了吗,可这还没有结束啊。 心思一闪而过,她无意识磨了磨后槽牙。 可还未想通到底是哪里怪异,对面的男生的动了。 他的手在后面掏了掏,再次伸向前时,手里多了个罗盘一样的东西。 看样子很粗劣,木质的,其上指针在不受控制地疯狂转动! 祁宵月瞳孔骤缩! 下一秒,对面的人,朝她,缓缓地,露出一个狞笑。 68、怨气! 祁宵月脊背僵直, 她的目光紧紧锁着男生的动作,头脑中万千思绪飞速闪过。 可转瞬间, 男生又恢复成了原先那副平凡模样,脸惨白,软黑的头发长得遮住眉,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男生浑黑一片的眼瞳,深沉黯淡,恍若泥沼。 好像那狠厉的狞笑只是眼花看到的虚影。 天色很昏暗,明明还是半上午的时间, 日光却如傍晚一样稀薄, 云层又厚了几分,沉沉压在头顶,有种喘不过气的错觉。 空气中漫起一股奇怪的味道, 很淡, 但莫名有些熟悉。 祁宵月拢了拢手心, 余光中朝应三的方向看了一眼。 应三还坐在位子上,神色平静,他与所有人一样正专注地看着对战,眉眼缓和,像裹着鞘的刺刀, 并没有什么异常的表情。 对上眼神, 他挑了挑眉,眼神落了下,看样子在问:“怎么了?” 她顿了下, 然后小幅度地做了个口型,“没事。”继而转过头去。 她看着不远处握着罗盘静静伫立的男生,心思微妙。 太奇怪了 她不会看错的,刚才这人确实有些不正常。 可没等她再深想,男生又再次有了动作。 他这次没有选择冒进,可能是料到了祁宵月也不是一个好惹的角色,他这次行动得很谨慎。 他在绕着外圈围住祁宵月转,边走边往外甩出符咒,纷撒的黄纸四处乱飘,接连炸响,浓烟猛蹿,火星在台上漫无目的地溅射,可也只砸在祁宵月的脚边,像是有意如此,只为蒙蔽住她的视线。 罗盘上的指针在疯狂转动,无头苍蝇似的左右大范围摇摆,震动不止,好像潜藏着一只被困的猛兽。 祁宵月也凝视着他的动作。 她并不准备坐以待毙,这个氛围让她感觉很不好,心里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却一直抓不到。 这场对战,还是尽快结束比较好。 念及此,祁宵月先行出手! 祁宵月不是符修,虽然什么都会一点,但她还是更擅长真刀实枪的搏斗,也许是工作环境的影响,比起远程术法攻击,拳拳到肉的实感更适合日常用来收拾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恶鬼。 她移动得极快! 与之前的男生不同,她好像是用了传送符一样,明明没有任何行动的痕迹,只是虚影一闪,眨眼间就冲到了眼前! 祁宵月个子高,人也纤瘦,直逼过来的那一刻犹如利刃出鞘,不做狠,却隐隐带着无穷威慑。 她整个人刺目得像一团光,逼着人注视,却又不敢直视! 面上一阵含着冲击的波动猛然照来,男生反应也迅速,疾步后撤两米,手里的罗盘扬起,两手攥着边缘,狠狠地挡在自己的脸前。 只听“嘭————”一声巨响,祁宵月的手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坚硬的罗盘上! 沉闷的空气骤然被点燃,皮肉与木材的交接处,竟猛地冒出蹿起点点火星。 明亮的火光舔舐着祁宵月的眼底,相距不过半个身位,男生咬着牙撑住了她一击! 祁宵月趁机端详了他一眼。 零星的光点蔓延,男生受着力,面容扭曲,火星映亮他的半张脸,灰白混着暖黄。 但两只眼瞳却似隔了层罩子似的,任何光亮都渗不进去。 黑得浑浊又纯粹,仿若无底的漩涡一样,没有温度,冰冻三尺。 祁宵月一击即撤,她便拳为掌,半点没犹豫地直向男生的侧颈边劈去! 掌中带着劲风,锋利割人,男生艰难挪动了一下,没躲开,只能硬生生挨了这一下。 力道带着他整个人像侧方翻去,身体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上。 他呸地吐出一口血沫,又右手支地,踉跄地站了起来。 祁宵月在原地蹙眉:“点到即止,不想受伤的话就到此为止吧。” 只是对战而已,不至于以死相拼。 但男生没反应。 他好像是没有听见,又或者是装作听不见,他半俯身喘着粗气,胸口起伏不定,嘴角的血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点点猩红。 喘匀了气,他撑着膝盖,慢慢直起身。 冷风拂过,天色阴沉,光秃的枝丫蓦地颤动不停,黑鸦群鸟惊飞,尖鸣划破长空。 祁宵月就这样,慢慢对上了一双阴毒的眼瞳。 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眼神,好像是在怨气血色中浸泡了千万年之久,眸色中都往外冒着毒液。 她在地府几百年,再恶毒的怨鬼都见过,却没见过让人望之即恐的眼神。 带着威胁,带着压迫,带着蛊惑,带着满天满地的浓重血腥气,直接攫住了她的心神! 视线中的景色仿佛变了,眼前的人群山头逐渐消失,鼻尖又漫起那萦绕不去的恶臭味道,黄沙卷飞,时时刻刻刮着脸。 地上,好像又浮现了那叠起的浮尸,满地的血泊。 黄日西垂,天空被沙蒙住,她孑然一身站在干裂的荒土之上,将刀捅进应三的身体 头脑猛然清醒——! 祁宵月心脏倏忽惊悸! 她竟然被迷惑住了! 虽然只有不到一秒的时间,可那个男生的攻击已经近在眼前! 他高扬着手里的罗盘,尖细的指针外翻,直勾勾地抵住她眼睛所在的方向,带着千斤坠的力量,来势汹汹,直要将这罗盘狠狠砸在她的脑袋上——! 抬头间,男生异常阴鸷的目光就这样紧紧地,牢牢地,宛若黏液一般恶心地缠住她。 而台下,主座上的人,也终于发现了不对劲。 “我去我去这是怎么回事儿——!他要下死手啊!” “快躲快躲,救人啊——这一击下去绝对没命了啊!” 应三也蹙起眉,直坐起,但他没有出手,只是面色不善。 应如安老爷子捏了一把胡子,思考一秒,继而伸手往保护罩上弹了一记。 流光敲在罩上,化作流纹像四方裹去,涟漪漫漫,流光闪了一瞬,却如水珠如海一般,并未激起什么波浪。 好像无声无息地消弭在了保护罩上。 看着这景象,主座上几位老人惊得一同站起: “这是怎么回事儿?!” 台上,祁宵月并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危急关头,身体自动做出了反应,既然躲闪不掉,那边以硬碰硬! 她两条胳膊交叉抬起,呈格挡的招式抵挡了一阵袭来的压迫,随即手腕转动,手心向外,毫无惧色地直接拍向冲击而来的罗盘! 两方攻击相对,灵气顿时爆炸开来——! 猛烈的烟雾呈巨型蘑菇云的形状爆发出来,热烈的火势席卷,飞沙走石被余劲刮起,四处飞洒。 而在一片纷杂乱景中,祁宵月听到了一声极轻的碎裂声。 就响在耳畔一样,好像是什么东西碎成了两半。 无缘无故的,祁宵月感觉自己的心脏好像跳停了两下。 一股十分熟悉的恶臭气息,如飓风一样,以一种极为霸道无理的姿态,瞬间裹挟住她的鼻翼。 这股气味 这股气味 祁宵月终于意识到了什么,瞳孔猛地睁大——! 而台下,也突然想起了凄厉的叫喊声—— “啊啊啊!你们快看,那是什么!” 天幕在顷刻间暗了下来,阴沉沉的,似铺了一层又一层的黑纱,蒙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四周都是林木,视线昏暗间,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个接一个的,慢慢地从林子深处走出来。 而远方天际,与栖凤山遥遥相对的宜陵山头,以常人肉眼可见的趋势,猛然窜起一束又一束的血光,直冲云霄! “不好!暗阵出问题了!” 主座上几位老人突然坐起。 台下的嘶叫愈演愈烈! 他们看清了那些东西是什么——! 那些都是怨气!是成型的怨气! 畸形的,浓稠的,带着刺鼻的恶臭和尖利阴笑,连绵不断冲出来的怨气! “啊啊啊——快逃啊!” “是怨气——!快跑,快跑!别被它们抓住!” 瞬间乱成了一锅粥。 靠近林间边缘的小辈最先遭殃,他们根本都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直接被冲出来的阴气一把薅住了脑袋。 剧烈的疼痛从颈间传来,他们惊恐地手脚乱摆,高喊嘶吼: “救命——!救命啊——!” 而这样的挣扎在已经成型的怨气手下都是徒劳无功。 任他如何扭动,粘稠的黑影还是攥着他的脑袋,一边喷洒毒气一边把他往自己的“嘴”里送! 尖利的牙齿就抵在脸边,小弟子绝望地闭上眼—— 然而疼痛并没有袭来,一道银光适时而到,势如破竹般一击劈裂了怨气的身体,团起的黑雾爆炸开来,直接将他甩出了怨气圈外。 应三远远站在座位上,眸光深邃,威严深沉。 主座上几个老爷子也及时高声: “撤离——撤离——不要慌张!” “各家长老殿后,小辈先去高台躲好——!别慌,保护罩会保护你们!” 安抚完,应如安匆匆往下走,衣袖却被曾天荥扯住。 他回头,看到几家家主都在严肃地盯着他。 他们没有先行顾着眼下乱糟糟的场面,而是不约而同地站在原地,僵着身子,强硬地把应如安留下。 曾天荥整张脸都板着:“应老哥,来不及了,这里交给黄台他们处理,我们必须马上去暗阵那边。” 宜陵山的血色已经压不出了,天角都被染成了鲜红一片,远远看去宛如炽热的晚霞,却平白红得让人心惊。 好像末日一般。 “现在该顾着什么,你想清楚!” 叶长鸿语气急迫,他看着愈加沉郁的天色,面色更加凝重了几分。 应如安的手攥起又展开,似终于耐不住心里煎熬,折身的动作都带着决绝。 他向下一摆手,“那快走!” 高台上,四处视线模糊不清的祁宵月,直面上一团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前的一团高大雾气。 浓黑的阴气几乎要低落下来,它是人形,却膨胀得像气球,随时都要爆开似的。 怨气身下,是两块碎裂的罗盘。 木屑散落,指针断裂,它的主人正躺在一边生死不明。 一绺一绺的可见黑色缠绕其上,如蛇一般缓慢游走。 现在情况已经很明显了。 这些怨气,是被这罗盘放出来的,而这罗盘,是这男生带来的。 是有预谋的。 69、召唤 “别打了, 快上高台——!”曾黄台挤在攒动的人群里,怒吼声淹没在尖叫和哭喊声中:“高台有保护罩, 快去快去!别跟他们纠缠!” 黑色的阴影如影随形,仿若水流一般连绵不绝,前后不过一分钟的时间, 整个山头都要被这些怨气覆盖。 山体在震动,像沉睡的凶兽陡然被唤醒,碎石泥土纷纷沿着山道向下滚落,连扎根数年的高木都颤颤巍巍维持不住枝干。 闻声, 所有小辈都跌撞地往台上爬。 而台上, 祁宵月还在跟那个藏在烟雾中的巨型阴影纠缠。 这个明显是被专门用来牵制她的顶级怨鬼,体型比台下的小喽啰大了不知道多少倍,阴气浓郁扑鼻, 闻之作呕, 凶煞异常。 它瞪着两只凸起的眼珠, 鲜血如水柱一般顺着它畸形怪异的脸四处流淌,阴气在它的表皮里蠕动,身体里像藏了千万条蠕虫一般恶心又恐怖。 这怨气化作的人形有几分智力,不去捕杀小辈,也不领头作乱, 只呲着牙张开血盆大口四处追着咬, 就摆明了要缠住祁宵月,死活不让她冲下高台,十分难缠。 祁宵月一时间还真不知道该如何下手。 曾黄台还在扯着嗓子喊:“别伤到!快隐蔽, 上高台!” “别上来!”祁宵月抽空侧头朝他吼了一声,抬手又滚出一道气流把刚爬上高台的小孩扫下去:“高台上也有怨鬼,快带着他们半山腰撤,不能上高台!” 她扯着灵气化成的金绳,绕了几圈缠在自己的腕上,另一端死死扣着怨鬼,束缚住它的行动。 “山道被堵死了,下不去——!” 曾静白侧身腾挪,转手砍开一道阴气,看了眼小路上密密麻麻爬上来的“人”影,迅速转头朝祁宵月喊。 即使再嘈杂,还是有人捕捉到了她这一声喊,人群瞬间掀起了一波更加恐慌的骚动。 “山道堵死了——!怎么办,我们往那里逃?!” “应前辈呢!叶前辈呢!他们都去哪儿了!” “别慌,快往曾长老身边躲,快点!” “完了完了,下不去了,我们不会死在这儿吧!” “死个屁!”祁宵月一咬牙,狠声骂了句,制止他们消极的对话:“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祁宵月即使脾气再好,那也是曾经血战几千恶鬼的鬼使,凶起来的煞气就连这满山头的怨鬼也比不了。 她这一吼下来,能力低微的小辈都讷讷不敢言了。 少了这股声音,大家移动速度明显快了点,几大家族的子弟有实力不俗的,都在掩护着小辈往曾黄台身边退。 而台上,祁宵月也不能再跟这怨鬼纠缠了。 她远远朝应三递了个眼神,视线交汇间,应三心领神会。 祁宵月转过头,静静看着面前身形擎天的怨鬼,下一刻,她嘴角微动,对着它轻描淡写地扯出一抹轻蔑的冷笑。 “吼——!”怨鬼瞬间被激怒,张着嘴冲她吼叫,原本还僵持着的身形动了动,似乎想向祁宵月冲过来。 祁宵月并没有给它考虑的机会,她腰部微微使劲,借着手上两根长线的牵引,长腿借力,直接横空弹起,用力踹在了那怨鬼的肚子上! 庞大的身躯就这样被大力踹出了五米远,连连后撤间,祁宵月及时撒手,金线宛若有生命般的直接从她的指尖蹿出,一条往那怨气的脖颈处缠去,继而死命扎进地底,硬石飞溅,金线丝毫不减速地往地下冲,触底之后紧紧绷直,宛若锁链一边把怨鬼困在了高台之上。 而另一条顺势卷起还在地上躺着的那个男生,急速随着祁宵月的身影往台下飞奔! 应三伺机而动,在祁宵月跨出高台边缘的那一刻,他右手微张,银光乍现间,半圆形的保护罩发出刺耳的嗡鸣,随之狠狠地往地面又嵌了几分! 保护罩虽肉眼不可见,确实几百年几十代人接连传承下来的最坚固的保护。 而在此时,也是困住那恶魔的最佳牢笼。 祁宵月身姿飒沓,长发飞舞,冷风中她的衣角被掀起,阴晦的环境下,整个人仿若踩着光冲了下来。 一时间,所有人都愣了一瞬。 而在所有人都在回味她英姿的一秒钟,她恍若未闻地撩了一把额前遮住视野的头发,顺势往侧边一抬脚,直接踹飞了接连涌上来的几个怨鬼。 面无表情,又毫不留情。 一脚一个小朋友。 一旁抖得连嘴都张不开的几个小辈吓得牙齿乱磕,颤颤作响。 她手一挥,金线拴着晕倒过去的那个男生,连带着被怨鬼包围暂时没法脱身的几个小孩,直接一溜甩进了曾黄台临时划出的保护圈内。 怨鬼似乎闻到了劲敌的气味,也纷纷转过身,丢掉原先撕咬的几个人,直接张着嘴朝祁宵月围过来。 “应三,”祁宵月扭动着脖子,翻着外轻飘飘往后一眼,“带他们往后撤。” 应三点头抿唇,他的身形被光影裁割,宛若一尊沉默的雕塑,却异常令人安心。 热锅蚂蚁一般的小孩们散的四处都是,他的动作比曾静白曾黄台他们都快,只见应三手指攒聚出一道气流,灵气剧烈涌动,空间似有感应般的呜咽了一声。 紧接着,气流就如利剑般窜出,飓风旋动,气流锐不可当地直接冲入人群之中,卷着那些人就往曾黄台所在的位置扔。 恶鬼的怒吼声顿时被放大。 周围目睹这个场景的人都忍不住嘶出一口气。 “什么情况!!不是说应家三少爷不会玄术吗!!!我这是看到了什么!” “是我眼花了吧是我眼花了吧是我眼花了吧!一定是我眼花了!” “卧槽牛逼啊——这是怎么回事!” 接连起伏的惊叹声甚至有一瞬间压过了这群恶鬼的嗬气。 可并没有时间让他们思考这个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三少爷是怎么一夜之间变得这么厉害的了,他们的命现在还被拴在在场寥寥几十个有战斗力的人身上。 天色更加昏沉了,山头这一侧天幕漆黑,而遥遥相对的宜陵山那边,云脚都似被鲜血浸透,血腥,且杀气腾腾。 而宜陵山的山头正上方的天幕上,隐隐约约印出一个金黄色的环。 那是个硕大的金环,几乎要拢住宜陵山的整个山头。环的光亮微弱,衬着漫天血红之色,更显得奄奄一息。 两圈边之中,蔓延着繁复驳杂的线条,影影绰绰的,就直接悬在了山体之上,高空中央。 像神迹,又似鬼魅! 应三发现得最早,祁宵月也看见了,她目光严肃,细致的眉眼也罕见地挂上了急迫。 不能再在这里耗时间了。 得速战速决。 她与应三达成共识,应三先行踏下石梯,往聚齐避难的人群那里走,边走手指边动,曾黄台那堪堪维持着的防护阵法又被加牢了几分。 他在阵前两米处站立,不动,也不入阵,就静静站住了身体,紧贴在一起的人只能看到他宽厚的脊背,硬朗的肩线仿佛带着无穷又神秘的力量,直逼得众人大气都不敢喘。 小辈们一边缩着身子,一边把好奇疑惑的眼神往他身上甩。 可能是察觉了身后络绎不断的探查,应三微微侧头,斜看着,给了他们一个冷冰冰的视线。 冰棱一样,尖锐锋利,比寒冬腊月的冰雪还要刺骨。 所有人顷刻间明白了,这是门神,也是煞神。 他们不敢说话了。 而隔了老远,站在风中的祁宵月正两手舒展着骨节,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脆响。 她面对着的,是满山头层层叠叠的怨鬼阴气,还有山道上不断蔓延上来的后继部队,和空气中流窜的极端恶臭。 祁宵月好像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危机情况,她连眉头都没动一动。 她不急,有人替她急。 “我草草,她是要以一敌百吗!!” “谁快去把她拉回来!那些怨鬼可不是好惹的!” “闭嘴。”应三又睨出一个冷冽的眼神,这一眼冷场效果极佳,堪比禁言咒。 被凶的小辈们瑟瑟发抖。 曾静白紧紧盯着应三的后背,又看向远处的祁宵月。 她莫名有种感觉,祁宵月一定是有什么手段,不然应三不可能那么放心她在那么危险的地方站着。 会是什么手段呢? 能让她自信到从满山怨鬼中突出重围。 而独自吹着冷风的祁宵月并不知道身后具体发生了什么,她此刻,正站在怨鬼窝里,四周围的都是臭气熏天涎水直流的怨鬼。 它们嘶吼着,恐吓着,舞着自己尖利的爪子想要撕破她的衣服和身体。 而祁宵月不为所动,她只是笑笑。 那是一个极其嚣张的笑,嘴角的弧度扯得极大,露出了几颗白牙,但那笑又很冷,像凶兽凑巧碰见了猎物,连舔舐牙齿的动作都带着愉悦与冷酷。 被困在保护罩里的那个领头怨鬼还在挣扎,看到她这抹笑,吼声更甚。 祁宵月不咸不淡地看了它一眼,明明站在低处,却是以一种俯视的姿态,不躲不闪,不畏不惧,带着一种高位者的高傲与威压。 她的眼神中轻视之意明显,直直看向扭动的怨鬼头领,淡声说: “你们这是筹谋良久琢磨出来用来拖住我的办法就是人海战术吗?即使搭上多年培养的怨鬼,也要把我留在这里?” “呵。”她嘴角动了动,眼睛弯起,冰冷的光透射出来,“可是你们想错了。” “你们会人海战术,难道我还不会吗?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吗?” 话落,整个山体乍然响起一波更激烈的震动! 仿佛有什么东西被唤醒,千万军马正踏着山道奔来! 满山沉寂中,只听得祁宵月一声利落果决的叱喝: “地府鬼使祁宵月,以身份为引,特召此处鬼王前来相助!” 70、鬼王 静默的空气好像凝滞了一瞬。 可能是祁宵月表情太过煞有其事, 围了一圈的怨鬼还真让她糊弄住了片刻,个个往外退了两步, 警惕地往四周看。 可四周什么都没有,两边山道上都是趴伏的怨鬼,林子里也都是阴气, 只有沉默的风从人群缝隙挤出,凉飕飕的,直往脸上割去。 张着獠牙的同伙面面相觑,宛若下水沟沉积的臭水味道四处弥漫, 林木森森伫立, 皆是黑暗中一个阴憧憧的影。 空寂,且寥落。 “你唬你爹呢!”高台上的怨鬼好歹也是个有脑子的领头人,全程没说话的它终于忍不住爆出一句粗口。 其声粗哑尖利, 像指甲盖按着金属猛地划下一道, 比鬼哭还要难听:“她吓你们呢一群傻逼!她是在拖延时间!” “愣着干什么呢!给我上啊!一个小姑娘你们还怕个屁啊!” 它挥舞着两臂, 虬结的肌肉凸起,露出根根爆裂的青筋,煞白的眼珠往外翻,模样凶狠,恨不得亲自直接扑上来撕掉祁宵月身上的肉。 只是被金线箍着, 它怎么样都动不了分毫, 只能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喷些废话。 包围着祁宵月的怨鬼们也意识到自己是被唬了,纷纷重振旗鼓,张牙舞爪地想要再度涌来, 它们成群结队的,看起来也颇有一番气势。 可还未等它们扑上去,自树林深处,蓦地刮来一阵浓重的阴风! 这股风来得突然,且阴气浓重,来势汹汹,劲头十足,所到之处草木皆伏,带着股锐不可当的架势,直接朝山头整个罩来! 周围的景象更暗了一度,几乎要逼近暗夜,视线模糊间,所有人都被这股莫名的飓风吹了一个趔趄! “这是什么玩意儿!” 随着风劲的来袭,山头四周,突然冒出缕缕黑雾似的虚影。很细,很长,柔软似黑飘带,缓缓地往那群怨鬼身上绕。 祁宵月安然自若地站着,任这虚无的烟雾在四周乱跑。 她向被困在保护罩内的怨鬼头头瞥去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 “说真的,我这个人,一般不爱搞虚张声势的那一套。” 她眨眨眼,红唇妖艳,即使在如此昏暗的情况下,依旧衬得整个人鲜艳明丽,“你再动一动你那个车胎一样不顶用的脑袋,你真觉得我是在唬人吗?” 讽意十足的一句话,随着话音落下,山体深处,那阵震动又蓦地启动,幅度比上次还要剧烈,山头上的石凳都立不住左右摇晃起来! 而两边被堵死的山道上,蓦然出现了一群黑憧憧的家伙。 那是一个个人形的黑色雾气,却比雾更加凝实一点,恍若真人。密密麻麻的,如潮水一般逆流涌来。 它们移动得极快,而且完全无视了趴在路上的挤挤嚷嚷的怨鬼们,直接踩着那群怨鬼的身体和脑袋,凌空漂浮而来! 而原本山头上那些漂浮的阴气,也在肉眼可见的范围内,逐渐攒聚,浓缩,慢慢地,显现出一个高大的轮廓。 它静静地站在包围圈里,与祁宵月相对而站,它有人脸,却很难辨认五官,因为那张脸的恐怖程度完全不亚于那个怨鬼头头! 它面目狰狞,双眼的部位只有两个漆黑的深洞,汩汩血流不要钱似的往外淌,整张脸上疤痕交错,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模样,只能从那咧起的嘴边读出几分血气与不好惹。 而随着它的露面,原本厚重的云翳后,猛然闪过一道游走的银蛇,不过一秒,一声霹雳巨响炸裂开来——! “轰隆——!” 阵法内,所有人都呆滞地望着眼前这幅诡异的景象。 “我,的,祖,宗,啊,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卧槽怎么又来了个更可怕的东西!这是那个祁宵月召唤出来的东西吗,她是鬼修啊啊啊啊啊??这玩意要命的啊我不想死!” “这道雷好像劈在了我的头上,我一定是还没睡醒!怎么什么玄幻情节都能被我碰上?” 这群小辈好奇心旺盛还聒噪,可眼前的情景是如此真实,却没有人可以解释它的合理性。 如此荒诞,又如此令人不敢置信。 “曾师姐这祁宵月是什么人啊你知不知道?!” “夏道友!你之前是不是跟祁宵月一个小队!她什么身份啊怎么连恶鬼都能召出来!” “应小姐应小姐,诶!应小姐!” 偌大一个防护阵法内,顿时噪杂成菜市场。 而包围圈内,那个身材高大的“恶鬼”,终于幻化完毕。 它跟个木桩似的,站在祁宵月身边比那怨鬼头头还要更有威慑力。 四周的小喽啰观望着,呲着牙,不停从喉咙里发出声声嗬叫。 而“恶鬼”不为所动。 它好整以暇地用空洞的双目看了看四周情况,内心了然。视线触及到祁宵月,它一笑,继而极为干脆地突然俯身下去,一只腿后撤,单膝跪地。 众人只听扑通一声,就见一个庞大如小山的身躯直接跪倒在地,面对着在它身前站立的祁宵月,极为恭敬地来了个大礼,粗犷的声音响亮又自豪: “祁大人好!京市界内鬼王东邻受召前来报道!”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被什么东西卡了嗓子眼,连吸气声都消失了。 冷风呼呼地刮,人潮汹涌怪物遍地的山头上,此刻却像一个陈年的停尸房,连落阵的动静都清晰可闻。 天更暗了。 跪在地上的大个头十分没有看气氛的本事,它行了一礼就抬起头,可头刚扬一半,余光中又瞥见祁宵月身后不远处还站着个应三。 应三太有辨识度了,作为地府各项东西的风向标,应三的脸不光那些小女鬼熟识,连五大三粗的大老爷们也无鬼不识,无鬼不晓。 秉着尊重上级的原则,它十分诚恳地转了个身,动作流畅灵活,仿佛演练了无数遍,面朝应三,又敬重地行了一礼: “应大人您也在啊,小的多年不曾上门拜访,您身体可还好啊?” 即使它长得次了点,但凭声音,还是能听出其中诚意,甚至还带了点愉悦,似乎这是件令鬼自豪值得吹嘘的事情。 应三淡淡一点头,“还好。” 那“恶鬼”收到话,美滋滋地起身。 阵内,所有的人都已经傻了。 他们眼睛看得清清楚楚,耳朵听得真真切切,但脑子仿佛进了浆糊一样,已经转不动了。 刚才发生什么?我在哪?这难道不是人界吗?哪里冒出来的鬼?它刚才干了什么来着? 这恶鬼叫祁宵月叫啥? 大人。 叫应三叫啥? 也叫大人。 而且应三还应了。 卧槽? 众人后知后觉地在自己身上掐了一记。 疼,不是梦。 尤其是世家的弟子,好像真的被吓到了,大着舌头仿佛话都不会说了。 “我我我我卧槽?什么大人,什么意思,应三哥还在我们玄学界有职位??!” 有人一掌扇他头上:“你傻逼吗,这什么情况还想不通吗!这是多年深藏不露一招现行啊!没看到那是恶鬼吗!这哪是我们人界的大人,这是地府的大人啊!” “尼玛的,我被蒙骗太深,我现在有点晕” 真是心累极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总是好消息,现在场上的局势已经陡然逆转了。 山道上涌来的黑影皆已到位,它们是鬼王手下养的小鬼,比这群大脑袋只会叫和流口水的怨鬼训练有素多了。 它们一半沿道去劈开被掩住的山道,一半留在山头上,与那群凶神恶煞的怨鬼对峙。 而鬼王,已经十分自觉地迈步冲进高台上,论打架,总得找个实力相当的——比如这个被困住的,精力还极为旺盛的怨鬼同志。 祁宵月怕它凶起来一掌拍死这个头头,不放心地给它递话:“下手注意着点分寸,记得留着活口,我已经叫了黑白无常来绑人,你看情况收拾收拾它,不影响刑讯就行。” 鬼王伸着粗壮的指头给她比了个“OK”,模样正直得有点憨:“大人,我办事,你放心,保证给您出气诶嘿。” 祁宵月笑笑,放心把这烂摊子交给它。 包围圈内,四周的怨鬼都被阴气缠住了身子,而那些小鬼也不是吃素的,拳打脚踢。牙齿撕咬,一个比一个狠,直咬的怨鬼们嗷嗷直叫,四处逃窜。 祁宵月冲阵内群聚的众人说:“这山路马上就能开出来,一会儿别待在这儿,赶紧下山找个安全的地方避着。” “这些小鬼不会伤你们,但也不会护送你们下山,路上难免还有怨鬼潜伏,下山的时候自己要注意警惕,曾长老,你要保护好这群小孩。” 曾黄台神色不明地看了看他,继而点点头。 可能是刚才一雷的威力,现在竟有些飘雨丝,细细密密的,很小。远方天色不太好看,整座城市好像以两座山为阵营分割开来,一边黑云压顶,天幕沉重,一边血红浸染,诡异邪佞。 宜陵山那边,一定出了事。 情况甚至比这里更遭。 气氛僵持间,曾黄台突然又问祁宵月:“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这句话没由来,话落,所有人疑惑的视线都在两人身上游走。 祁宵月静静站着,任冷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四处飘,她不咸不淡地与曾黄台对视,看了良久,她突然一笑。 有些意味深长,带着笃定的意味,轻声答道: “曾长老,我去那里,这不是你算计好的吗?何必再费口舌来问我呢?” 70-77 71、不要插手 这场戏, 在那个主动向祁宵月请战的那一刻,她就隐约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首先是曾黄台这个人, 当初在医院里这人对她的态度就很奇怪,他很轻视祁宵月,抑或是自恃身份, 看不上她这样年轻的小辈。 可既然如此,那他又为何想要单独约祁宵月见面?是想单纯的认识一下,还是有事要告知,但要避开某些人的目光? 还有就是大会刚开始时, 他在林间与祁宵月的一番对话。 以他的身份, 以他的立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将委员会隐瞒了这么久的秘辛这样轻易得告知外人,还是告诉这样一个年龄不大, 甚至于是初来乍到还未站稳脚跟的新人。 当时他说的是想拉拢祁宵月, 可这理由太牵强了, 假的不行,说给夏寄纤听她都不信,更别提是祁宵月了。 曾家是怎样的存在?说是一呼百应也不为过,当下局面论起人心所向,甚至连应家都不一定能与曾家争锋, 曾家怎么可能会为一个小小的祁宵月派出长老级别的人来招揽。 除非曾黄台是故意的, 故意找个理由来向祁宵月揭露曾家的野心,故意演出这样一场戏,来暗示她这背后, 一定有隐情。 她还记得曾黄台说的最后一句话: “人心难测,再深的情谊也都比不上权势的魅力。” 他当初暗指的并不是应三和祁宵月。 “是曾家。”应三接话。 “没错。”祁宵月点头。 飞速奔走间,她的声音依旧清冽,十分冷静:“看来这幕后之人与曾家是脱不了干系了,那个男生手里拿的罗盘估计也是曾家人给的,那里面困着怨气,与扭曲暗阵的是同一股气息,他们应该是一伙的。” 她还有疑惑:“那曾家到底是要干什么?暗地里攫取人的生机气运用来饲养怨鬼,目的又是什么呢?” “养私兵。”在这一点上应三看得比她透彻:“家族若想长盛不衰,就必须有强大的实力,论家底,曾家根基太过薄弱,想拥有一争之力就必须采取这种办法给自己增加底牌。” “怨鬼这种东西,只要用好了,可是一股不输于一方鬼王的实力,就凭借这一点,谁能不觊觎?谁又能不心动?” “可委员会几个理事都在,他怎么能明目张胆地搞这些?”祁宵月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猛地睁大眼瞳,黝黑的瞳孔里瞬间写满了不敢置信:“填阵?!” 应三淡淡点头:“曾黄台一辈子衷心与曾家,这个关头能干出泄密这种事,估计也是觉得曾家做得太过了。” 为了家族甚至可以搭上数百条小辈的命,搭上几大家族家主的命,简直堪称疯狂。 甚至于堵上了京市这座城市的命运。 祁宵月与应三正在飞速往宜陵山那边赶,沿途所见都与清晨来时的景象大相径庭。 许是感知到了末日降临的气息,整座城市都显得极为骚乱。交错纵横的车道已经被彻底堵死,几条主道上都有翻倒的车辆,响彻的警笛声乌央不停,红蓝光交替闪烁间,印的每个人脸上都精彩纷呈,却是如出一辙的眼神急迫,惊恐躁动。 满街游走的都是游荡的怨气,且有愈加膨胀的趋势,人虽然看不见,但难免会受到干扰,根本抑制不住自己内心的燥郁。 头顶泾渭分明的两片天色好像是一种噩运的象征一般,怪相出现,便意味着灾难降临,这个井然有序的城市都能引起如此大的波浪,更别提是周边更密集的城市。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比起宜陵山一侧猩红的天色,栖凤山这边也仅仅是阴沉一点而已,勉勉强强可以接受,所以大多数人都在往栖凤山这边逃窜,似乎逃得更远一点就能多一分避开噩运的机会。 但祁宵月和应三却在往迥异的方向飞奔。 宜陵山与栖凤山遥遥相对,赶过去几乎要横跨整座城市,他们紧赶慢赶也至少花了二十分钟才到山脚。 近距离看,情况似乎比他们想象的还要更严重一点。 天空中印出的暗阵纹路已经稀薄到只有光影般淡淡的一层,随时都会消失一样,静静镶在飘红的云间。 上次来时祁宵月就注意了,宜陵山针叶林种得多,寒冬腊月也有绿意。可如今确实满山枯败,荒芜一片,整个山体像披着一张厚实的红纱,密不透风,十分憋闷。 “暗阵的力量估计是已经支撑不住开始消弭了。” 祁宵月暗暗咬了咬牙,转头看向应三:“你先去将整座山封住,万一暗阵破裂,我怕这里压着的恶鬼都会侵袭人间。” “我先去山腰那里看看情况,但愿那群老头子腿脚还没那么快。” “好。”应三同意她的安排。 临分别前,他往祁宵月额上轻轻拍了一记,手心里带着股灼热的气息,顷刻间将她身上奔走近百里沾染上的寒气驱散。 他没多说,只简单一句:“注意安全。” “你也是。”祁宵月点头,目光交接,她给了应三一个安心的笑。 两人分道出发。 祁宵月顺着记忆里的路往暗阵所在方位赶。 暗阵在半山腰处的林间,那里有很多坟头,藏在阴森森的林深处,高树上会停驻许多黑鸦,伸展的枝丫会将天空遮蔽,或是分割成密集的小块。 那里腥气重,动物的腐尸随处可见,连土地都是猩红色,那是饱饮了数十年的人血导致的。 那里是宜陵村的村民们奉为神迹的地方,也曾作为满山孤魂野鬼暂时的栖身之所。 而此刻,它终于恢复了它原本的用途——一个镇守四方恶鬼,护持一界平安的阵法所在之地。 祁宵月赶到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番景象——应如安等人正围着那破开的硕大的洞坐着,四人围成一个圈,呈四角,源源不断地像那阵中输送着什么的东西。 浅淡的光从他们身上流泻,像汩汩流淌的血一般,不偏不倚地攒成一条光线,一头扯着他们的命,一边扎进深黑的洞中。 他们背后,都隐隐约约印出一个暗阵的虚影,而随着光线的两端牵引,暗阵似有愈加明亮的趋势,可比起这天光,却是杯水车薪,根本难以比拟。 几个老人都闭着眼,脸色苍白,抿唇不语,呼吸微弱,宛若一尊尊沉默的雕塑,正无声无息地消散着自己的生命。 祁宵月目露惊愕:“应前辈!” 她匆忙想上前赶,应如安的双眸却猛地睁开! “应前辈!停下!不能填阵!没有用的!” 应如安好像表情僵硬了,可即使如此,祁宵月还是艰难地从他的眼神中读出了一分焦急。 祁宵月双眉紧紧拢起,可还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就蓦地感觉颈间多了一丝冰凉的气息。 这股气息很熟悉,冰冷刺骨,杀气腾腾,极其锋锐,动之即是流血杀生,没有和气。 她微微下视,僵直的脖颈前,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横过一柄细长的匕首。 匕首反射着银光,比雪色还要亮眼,模糊地印着她的半张脸。刃尖贴着她的皮肉,一丝不差地稳稳停在嵌进去的那个分寸之间。 这个分寸拿捏得极为巧妙,没伤到祁宵月,但只要她敢动一动,这匕首就能准确无比地划进她的喉咙! 冰凉如蛇的触感慢慢地贴近身后,呼出的热气擦着她的耳朵掠过,带起一绺碎发。 祁宵月面色镇定,手不自觉的攒起,嘴唇翕动道:“曾天荥长老。” “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啊,祁小姐。”曾天荥苍老温柔的声音响在头顶:“能在此处见到你,还真是意料之中啊。” 跟以往任何时候一样,曾天荥言语间依旧都是温和如水的调子,这是玄学界的年轻一代都极为敬重的一道声音,因为这道声音曾经无数次为他们答疑解惑、传授术法,指点迷津。 这是曾天荥老前辈的声音,如这声音一般,曾天荥本人也是如此温柔的人。 只是他现在正拿刀胁迫着祁宵月的命。 祁宵月一动不动地站着,对自己颈间的匕首恍若不见。 她双眸微敛,眯起的眼瞳中有了然之意:“上次我在宜陵村被袭击时,那道声音也是你?” “是我。”曾天荥平淡一笑,似乎有些玩味:“怎么,听起来不像吗?” 祁宵月看不到他的表情,可能感觉到这人莫名有些愉悦,似乎她并没有猜透他的身份令他有了些成就感。 “你是怎么知道我身份的?”祁宵月再次问道。 上次遇险的时候,那个恶鬼就吐露出了她的身份,当时恶鬼是受幕后之人操控,而这个幕后之人,就是曾天荥。 “不难。”曾天荥并不隐瞒:“我收集了那么多怨气,总有见过你厉害的,随便一问就能问出来。” “不光是你,应三的身份我也早就知道。都是情势所需罢了,总需要暗地里提防着你们。” 祁宵月冷笑了一下:“曾长老,那你如今候在这里,是想趁机杀了我以绝后患吗?” “不是。”曾天荥话音里似乎带笑,很慈和的笑,像对待一个顽劣的晚辈,不上心,不在意。 祁宵月半阖着眸,听到他轻声说道: “你是地府中人,直属阎王麾下,与我人界泾渭分明,素不相干,我自不会伤害你。” “但是同理而论,如今这事也是我人界争斗,再如何图谋也是我们分内之事,似乎也与地府无关。所以希望祁大人能认清本职,谨记两界分别,还是不要乱插手的好。” 72、算计 阴阳两界互不干扰, 地府鬼使行事守则的第一条就是恪守本分,不得插手人界事务。 生死轮转, 家族兴衰,甚至于刚理伦常,一切都自有定律, 不能仗着身份力量去妄加干涉。 所以,曾天荥只要一天不在生死簿上,地府的任何鬼使都没有权利去威胁他的生命,也不能插手他的一切谋划。 他打的就是这个算盘。 祁宵月几乎要被气笑:“曾老前辈这些年可真是没少打算啊, 想得还真是细致。” “唔, 也不是。”临到此时,曾天荥不介意给她多解释一番:“本就没有料到祁大人会突然出现在人界,事发紧急, 为了牵制住你只好出此下策, 还望祁大人勿怪。地府与我界委员会向来有合作, 这件事过后曾家必定掌权,到时也会于你们多行方便。” “所以这完全就是双赢之事,祁大人还是要好好思量啊。不需要你费心思,你只需要什么都不做就可以了,看着便好, 看着便好, 过了今天,一切都会尘埃落定。” 曾天荥的话带着诱惑的味道,但也确实不无道理。为了维持两界阴阳之气平衡, 地府难免会因为一些事务与玄学界有所交涉,但要论起两方交情,其实也就是那回事罢了。 地府并不在乎现在执掌委员会的是哪家的家主,掌控权利的又是哪方力量,反正怎样乱斗都都不到自家头上,阎王爷没那么多闲工夫计较这些事情。 按道理,这番算计,其实祁宵月也不应该过问的,作壁上观才是最好的做法。 过了今天,该填阵的填阵,四大家族少了主心骨,年轻一辈顺势掌权,曾家留着曾天荥谋划,又有怨鬼力量依仗,一举上位已是板上钉钉之事,到时候又是一番改天换地,重新洗牌的景象,而这些又与阴界无半分关系。 “你是想曾齐死后独揽高位?”祁宵月讽刺道。 后方一直半阖眸的人终于挑起一丝眼皮,曾天荥笑得有些不屑,他嗬了两口气,声音中有着独属于老者的老态,虽然中气不足,但他手里的刀却还稳稳当当地抵着,丝毫未抖。 出乎意料的,他的答话中多了股怅惘之意,有些突兀,却一字一句撞进祁宵月的耳中。 “你想太多了祁大人。”他缓缓说:“曾家家主的位置,一直是留给静白的,也只能是静白的,这是曾家长老们认定的事情。” “我一辈子在曾家沉浮,如今古稀之年,也只希望能在临死前看到静白能独当一面,此后曾家能百年鼎立兴盛。” 听到此处,祁宵月突然看见阵中一直紧闭双眸的曾齐曾家主抖动了一下眼皮,继而缓缓睁开眼。 他比曾天荥的模样还要苍老,可能是填阵献祭的过程已经快要耗尽了他的生气,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个行将就木的老者。 他没有任何激烈的反应,浑浊的双瞳中隐隐氤氲着暗沉的光,直直地越过祁宵月的肩头朝她身后的曾天荥看去。 眼神沉甸甸的,似含重托,好像要把整个曾家的命运堵在这一次算计上,托付在曾天荥身上。 为了家族,似乎牺牲自己,也是值得的。 两人的对话皆数落入几位家主的耳中,叶长鸿和杨旬已经干脆气到干脆闭目不见,只有应如安还在定定地看着这边,苍白的脸上都是惋惜懊悔之意。 “原来天荥你们一直打的是这个算盘,所以才提前惊动这暗阵下的恶鬼,好让我们提前去送命?” “曾天荥,你糊涂啊!” 应如安已经控制不住嘶哑了声音,气息也逐渐微弱下去,可痛心的声音却似重锤一般狠狠地击在曾天荥的心头之上。 “你知道这暗阵镇伏着全市多深重的怨气?我们几个老头子死了不要紧,可万一出了差错,这怨气化成恶鬼破阵而出,你该如何收场?你把这全市人的命置于何处!你死后又该如何向先祖交代!” “曾天荥,你最好祈祷死我们几个老头子就能守住这暗阵不破裂,要不然,你整个曾家,甚至于全京市的人,都怕要折于你手下了。” 话落,应如安重又闭上眼,浮光增强,他的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而曾天荥沉默了。 祁宵月瞥了一眼横在颈前的匕首,刀刃冰冰凉凉的刺激得她愈发清醒,心思回转间,她出言嘲道:“看来曾老前辈千算万算还是漏算了一种可能性啊,提醒一下,京市千万人口,这潜伏的怨气是怎样庞大的力量应该不必我多说吧,万一化鬼了,你们人界怕是免不了要遭上一番血洗咯。” “祁大人,现在应该不是看热闹的情况的吧。”曾天荥话音有些阴郁。 说着,刀子又威胁似的嵌入了两分,随着一阵刺痛袭来,脖颈前也多了分温热,好像有什么徐徐流了下来。 是血。 鲜红的血明晃晃的呈一道浓稠的水流缓慢向下滑着,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更加刺目。 祁宵月不在意地笑笑,紧迫关头,她表现得甚至有几分懒散,好像没感觉到疼痛,也不关心曾天荥下一刀会不会就要了她的命。 “那我再提醒您一下吧。”她舔了一下下唇,稍有干裂的唇瓣瞬间又被润泽,红艳得如头顶这天色一般。 曾天荥不回应,但这并不妨碍祁宵月的话头,她慢悠悠叹了口气,语气中略有兴味: “曾长老精于算计,可除了这暗阵破裂的可能性外,您还忽略了一件事。” “您说我是地府的鬼使,对,这说的没错,您还说鬼使不得插手人间事宜,这就是行事准则上白纸黑字写着的条例,自然也没错。但您知道这条准则更明确的说法吗?它的具体意思应该是:在保证阴鬼与人类权益的情况下,任何阴界生物不得插手阳界之事。” “可是,”祁宵月抬起一只手,纤白的手指晃悠悠地指着自己刚才被割了一道的脖颈,上面血痕瞩目,鲜红刺眼。 曾天荥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边看边听到祁宵月幽幽说道:“您现在的做法,可是危害我的生命安全了哦。” “而且,”她浅笑,突然反问:“您见过有阴界生物会流血的吗?” 像是应和她的话,地上的枯叶突然被一阵风倏忽卷起,话音刚落,曾天荥余光中就看见祁宵月刚才扬起的手在空中猛地收拢,纷飞的碎叶朝他直面扑来,而祁宵月也毫无章法地直接用手肘向后怼去! 一股大力冲着曾天荥的胸腔处,毫不留情地冲击而来——! 73、恶鬼 曾天荥猝不及防胸口受了一击, 剧烈的痛感瞬间蔓延全身,他不由自主地连连后退几步, 左手下意识捂住了伤处。 祁宵月这一肘击用了将近七成力,要不是空间狭小动作受限,这一击的威力足以震碎一只厉鬼的阴魂。 但曾天荥到底老辣, 尽管没有躲过攻击,但他撤身间还是回了一招过去。 架在祁宵月脖子上的那把刀原先就已经割伤了她的颈部,现在更是狠命又嵌进去了分毫,曾天荥反应极快, 下手也重, 完全没有起先客客气气的模样,直接一刀横过。 祁宵月早有准备地及时侧过身,但还是迟了一点。锋利的刀刃避无可避, 如利风般卷着血珠划过她的侧颈, 动作间, 刀尖顺着颈线一路斜向下,宛若游走的长蛇般顷刻在白皙的皮肤上带起一道长长的,刺目的血痕。 霎时间,皮肉外翻,血珠飞溅。 伤敌一千, 自损八百。 “祁大人真是足够狠辣, ”曾天荥没想到她真的敢在自己刀下还来一记反击,言语间竟然还有一分咬牙地警惕和赞赏:“看来你是完全不怕这匕首能要了你的命。” 他的嗓子眼混着血沫,含着沙子般往外吐。 握刀的手静静垂下, 刀刃向外,银亮的刀身盖着一层薄薄血色,正不停地往刀尖汇聚,继而一滴、一滴地落进土里。 曾天荥眼神牢牢锁着她,挺直的身子因胸口处的伤而有了一丝佝偻,花白的头发稍显凌乱,这个时候,他才真有了几分老人的暮气。 祁宵月“啧”了一声,抹了一把伤处。灼痛感阵阵袭来,低头间,沾了一手的鲜血。 她毫不犹豫地拉开外套,冬风往里灌,顿时吹走了所有热气。她摸了摸单薄的内衬,然后微用力,只听见布帛撕啦一声,她就沿着衣角用力扯出一圈长布条。 脖子上的血还在毫无顾忌地往外流,祁宵月面无表情地扯着布条两端,双手向后,而后半分未停地直接往自己脖子上绕了两圈,待浅灰色的布料完全遮住伤口,她又顺手在颈侧打了个极为粗劣的结,看起来丑陋又扎眼。 布料摩挲着伤口,痛处在皮肉上冲撞叫嚣,拉扯的太阳穴突突的疼。 祁宵月磨着牙,蜷着手的手指骨节几近僵硬,但她仍然有心思去回应曾天荥:“曾长老自然有本事杀了我,但您要真有这个想法,也得承担得起做这件事的后果。” 话虽客气,但祁宵月恨不得现在就给他还上一刀,“晚辈不才,但好歹在地府也有几分地位,您若真有自信能以一己之力抵抗阎王爷的怒火,现在就一刀解决了我也不是不可以。” “当然,您不能,毕竟我也不是吃素长大的。” 曾天荥知道,他掌握的也不过是一个先手罢了,现在机会已失,再想控制祁宵月便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情了。 鬼使级别的实力,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奈何不了,也无计可施。 现在能做的,只能是拖延时间,只要这几个老头子彻底归天,那一切便都尘埃落定不可回转。 曾天荥开门见山:“祁大人,你是决心要插手这件事吗?” 祁宵月静静地看着,等着他的后话。 “你现在若是阻我行事,便是掺和进了这淌浑水,而且即使你有意做些什么,事已至此也已经晚了。暗阵将破,填阵献祭刻不容缓,人界安危系于他们几人一身,难不成你还要阻挡他们填阵不成?” “我就是想这么做,不可以吗?” “什么?”曾天荥似乎没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惊愕反问。 祁宵月孑然立在风中,眉眼上都是凌厉之色,她没有表情,眼内无光,只余轻飘飘一句:“我说我就是这个打算,你听不懂吗?” 曾天荥瞳孔瞬间放大,许是被激怒,猛然咳出一口血沫,他来不及平息气息就立刻抬头厉声喝道:“祁宵月,你疯了不成!阻止填阵,恶鬼便不受控制,你要让这整个京市陪葬吗?!” “看来您还知道这暗阵镇伏的恶鬼有多可怕啊,”祁宵月眯着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但曾前辈您为了私心提前惊动恶鬼,将暗阵挪作他用时是不是也知道这是个疯子才能做出来的事呢?” “但您可是一点也没犹豫啊。” 直抵核心,讽意十足。 曾天荥的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闪烁不定。 祁宵月扭了扭手腕,将袖子往上束:“我现在懒得跟您计较这种谁是谁非的问题,我刚才说那话不是为了激怒您。” “我说的,可是认真的,这暗阵,今天是填不得了!” 话落,祁宵月蓦地回身一记,飞扬的长发往后摆,在虚空中甩出一个扇形的弧度。 自那如瀑的黑发间,陡然刺射出万千道尖利的黑气! 黑气直朝曾天荥而去,目标精准地全数扑向他的面前。 而祁宵月趁着这间隙,迅速靠近了几位家主包围住的巨大土坑处! 可能是输送了太多生气,几人已经快要失去意识了。土坑内已有阵法的纹路浮现,可只有淡淡一层,恍若烟雾般随时都会消散似的。 连接着两端的暗光不如远不如之前明亮,怕是再撑一会儿,这光便会原地崩裂。 可距离修复这暗阵,还差太多太多。 四条人命,根本不够! 祁宵月当机立断,她双手高扬,嘴唇翕动了下。 林间似有回应,一时间,风劲骤烈,地上的腐叶被一股狂劲卷起。潮湿的空气如被拉紧的弦,骤然绷直间发出一阵极为震恐的嗡鸣。 头顶的云翳有了一瞬的扭曲,半山腰间,阴凉的气息席卷而上! 而祁宵月的手中,也渐渐幻化出一柄长刀的形状! 刀身完全漆黑,似亘古不变的长夜,朦胧雾气抹上长刃,将它紧紧裹挟,丝毫不透光亮。 森冷的阴气霎时铺天盖地罩头而来! 祁宵月持刀而立,黑发在狂风中飞舞,遮住了半张脸,积蓄已久的威吓气息此刻不留余地地完全迸发,直向四方冲击而出。 似感觉到了威胁,那四条光线微闪了一下,而后又加亮了一分,越亮,四位家主的脸色便更加苍白,莹莹暖光下,更似青白尸体。 “祁宵月!”曾天荥砍杀着无穷无尽的阴气,冲她震吼:“你要干什么!” 祁宵月恍如未闻。 她将手中的黑刀高高扬起! 这柄刀,源自地府,与阎王爷收割性命的镰刀有异曲同工之妙,强横,霸道,无可抵挡,攻势一出,没有任何回旋余地。 当初恶鬼临世,祁宵月用它折杀了数千邪佞。 其锐之锋,不言而喻。 而这柄刀,此时正对着那四条意味不凡的光线,狠狠挥下! “不要——!祁宵月!快停下——!” 然而已经晚了。 猛烈的刀势势如破竹地挥砍而去,灵气剧烈波动起来,空间被迫扭曲,连地上的腐土都受到余波影响,摩西分海般裂出狭长一道气流痕迹。 不大的范围内陡然寂静,有一道微弱的,宛如玻璃碎裂的声音,轻轻回响在耳畔。 接着便是蜘蛛网似的裂纹蔓延! 只见长刀的刀刃死死地砍入光线的中央处,刀断不了光,断不了水,可此时此刻,这道光线却在眼前诡异地扭曲了两下,没两秒,自那中央处,光亮瞬间转暗,还未等祁宵月再来一刀,它蓦地在地上断成两截! 没了这道牵扯,已经失去意识的几位家主纷纷控制不住身体,向前栽倒而去! 而那巨坑中的暗阵浮光,也悄然散去。 猩红的天色似乎有了一丝消弭,那硕大的暗阵虚影垂死挣扎般地闪了两下,也渐渐消失不见。 可破裂声还未停止。 牵一发而动全身,似乎光线的断裂引起了更强的一波反噬,山体深处,好像有数以万计的东西接连破碎开来,似乎是玻璃,又似乎是锁链。 “咔嚓——” “咔嚓——” 祁宵月指挥着飘在空中的阴气,卷着几位昏迷过去的家主,飞速往山下奔。 而曾天荥,却已跌坐在湿土上。 他素来儒雅,即使已近古稀,可依然整洁有礼,任何时候都是慈和的模样,永远是别人口中连连敬佩称颂的曾前辈。 可现在,他却狼狈得如同落水狗。衣衫上都是泥土,花白的头发散乱,眼睛空洞无神,脸上皱成一块。 明明祁宵月用来困住他的阴气都只是难缠而已,可他此时却完全没有了一己之力。 碎裂声还在继续,这声音就像响在耳畔,紧紧贴着太阳穴,十分扰人心智,平白令人心慌。 而这整座山,也更静了,似乎有轻微的震动逐渐被触发,山林开始左右晃开。 “祁宵月。”曾天荥喊了声,面色极其沉重。 “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他的声音猛地提高,扯破喉咙一般地朝她喊:“你疯了吗——!你把暗阵打破了!” “暗阵破裂!恶鬼将出!祁宵月,你把恶鬼放出来了啊——!” 声音凄厉迫人,字字句句尖锐惨烈。 好像是应和他的话,碎裂声骤停,而这地下,倏地又震动起来,这次震动幅度更大,半山腰的泥土碎石都在往下坠,祁宵月扶住树干,勉强站稳脚跟。 平整的地有了一丝倾斜,湿土翻开,似乎有什么东西将要破土而出。 而那一直敞开的大洞里,弥漫上一股令人心悸的气息。 而下一刻,祁宵月就听见了一声巨响。 宛若被困多年终于挣脱牢笼的巨兽,巨吼声中带着愤怒与暴戾,几乎要贯彻整座宜陵山。 “吼————!” 74、对抗 关于暗阵的存在, 这些年多多少少都有些传闻。 玄学一脉传承百代,先祖中不乏杰出人物, 而这些人物留存下来的东西中,不只有术法符咒,还有为后辈留下的庇护之法。 这庇护之法到底是什么?有人说是千年难遇的珍宝, 有人说是遇鬼杀鬼的神兵,还有人说是练了就能成为一代高人的绝世功法,总之是各方猜测千奇百怪,其中也不乏有人猜到是法阵, 但猜来猜去也无人知晓这庇护生灵的东西到底在何处。 京市千万人口, 人越密集的地方,就越容易滋生怨气,怨气汇聚便成恶鬼, 恶鬼成群就生危难。 而暗阵, 就作为一个镇守恶鬼的守护神一样的存在, 数百年来一直镇伏四方怨气,防止恶鬼侵袭人间。 而此时,这个守护神,倒下了。 * 祁宵月从未见过如此令人心惊的恶鬼。 恶鬼由人心怨念滋生,素来长相丑陋, 青面獠牙, 令人生怖。但除了恶心人一点,看习惯了其实也便生不出什么惊恐的情绪。 尤其是对祁宵月这种常年与鬼相处的人,看到这种东西已经成了家常便饭的事情, 平凡的兴不起任何反应。 但唯独这一次,有些不一样。 祁宵月怔愣地望着眼前憧憧黑影,她的的确确感受到了,那一股不知从何处来的透彻心扉的森冷寒意,如剑入肺腑一般,陡然间激起满背的冷汗。 胸口间像破了个大洞一样,汹涌的浪潮铺天盖地拼命往里灌,呼吸都好像凝滞了,脑袋浑噩地转动着,只有一双眼,僵硬又空洞地看着眼前瞬时间拔起的一座“小山”。 确实应该称作是一座山,因为她从未见过如此庞大的怪物。 怪物像是凭空出现的,只被那吼声惊得愣神了片刻,它就如鬼魅一般出现在了深林之中。 高木耸立,他与树齐肩而立。 万事万物皆有灵性,包括动物,包括草木。在这个时候,这些低智的生灵,反而比人类更敏锐地察觉到了危险的存在。 还是那种毁天灭地般的危险。 遍地的荒草几乎全伏下了身,暗沉的天色下,几乎是黑压压的一片。宜陵山多黑鸦,高树上也有许多鸟窝,可整座山此时都听不到一丝声响,没有风声,没有鸟鸣,时间好像在这里停住了步伐,连游动的空气,都是悄无声息的。 祁宵月狠狠地将指尖扣进掌心,强迫自己用疼痛来抵挡恐惧。 恶鬼庞大的身躯微微弯着,祁宵月视野范围内的光亮完完全全地被遮挡。 她不知是不是该说那是人形,它全身由浓稠欲滴的黑气包裹着,有四肢,也有身躯,也有脸。 那是放大了数十倍的人脸。 隔了几十米的距离,那张脸悬在虚空中,一动不动地对着她。而且不光如此,那张脸,还在变换。 一会儿是孱弱的苍老妇女,一会儿是满面泪痕的啼哭婴孩,一会儿就是酒气冲天的中年男子,隔几秒便如机器一样换一张脸,变幻莫测,令人心惊。 唯有那硕大的眼球,一成不变地泛着幽幽蓝黑色的光,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紧盯过来的眼神,像破空而来的探照灯一样,准确无比地瞄准了祁宵月所在的位置。 而后,它舔了舔牙齿。 只是一个动作,猩红的舌头从嘴里探出来,毫无顾忌地舔舐上自己锋利的獠牙。 眼神未动,只是多了分窥视与垂涎。 似乎在兴致勃勃地打量自己重出山林后遇到的第一个猎物,表情里充满着野性和血腥。 曾天荥已经懵了,虽早有准备,但他依旧没想到这暗阵镇压着的,会是一个这么恐怖的怪物! 他来不及想什么了,两条腿已经优先做出了反应。他几乎是以极其狼狈的姿态站起了身,继而兜头就往身后飞奔。 但他已经逃不了了。 恶鬼现世,便没有让猎物从自己手下溜走的份。 只见他身上突然蹿出一条凝黑的麻绳似的长条,像栓一条不知好歹的狗一般,这边绳头一甩,另一端就飞速飚射而出,轻而易举地就将还没跑了两步的曾天荥给捆了个结实! 曾天荥下意识地发出一声痛苦的叫喊。 那长条捆完,便往恶鬼张开的血盆大口里送! 曾天荥剧烈地挣扎着,一边扒着身上的束缚一边高喊: “祁咳咳,祁宵月!救救我!救救我——!” 长条绕着他的脖子狠狠拉紧。 恶鬼饶有兴趣地看着他求救,凄厉的呼号声似乎让他心情愉悦,脸变换的人脸都成了一个正在眯眼笑着的红唇姑娘。 诡异,又令人血脉喷张。 祁宵月没有犹豫,她回神过来,迅速撤身入一棵粗干之后,双手往兜里一掏,甩出时飘洒出数道黄纸! 黄纸的速度比那长条速度要快,电光闪彻间,黄纸便在半空了截住它,然后似有神志般地适时爆裂,只听嘭嘭数声,剧烈的烟雾陡然冒起,空中蓦地多出了百道刀影,刀尖向着恶鬼,乍然激射开去! 而捆绑着曾天荥的长条,也在爆裂声中被烧断。 曾天荥顺势掉落下来,接着一个后滚翻滚进了坟包后。 祁宵月躲在树干后看。 符咒对恶鬼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 那纷至沓来的刀影全数砍进了它的身躯内,刀刀不落,但却像鸡蛋碰石头一样,除了一丝细小的痕迹外,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事情严峻了。 这恶鬼,绝对不能让它走出宜陵山,否则人界就要遭大难了。 祁宵月忧虑地看了眼天色,内心焦躁。 不知道应三的阵法有没有布好。 因祁宵月的一击,那恶鬼似乎有些被震怒。它突然往这个方向走了两步,庞大的身躯穿过伫立的参天树木,如碾死一只蚂蚁一般轻松地将它们全数挥开。 一时间,地面震动,树木断裂,狭小的深林里接连砸倒在地。 轰响声简直要震破耳膜。 祁宵月烧掉了一张传讯符。 这是她特制的传讯符,信息直达地府阎王桌前,如若来得及,她能等到帮手,到时候逃出去还能有分希望。 如若来不及,那她今日就得跟曾天荥一起葬身此处,重回老家了! 想到此,祁宵月冷冷一笑。 管他如何,再死一次就重新当回鬼,来年照样能借个尸体重返人界。 反正没在怕的。 抱着这种想法,祁宵月拎着手里那柄长刀,缓缓走出树干。 恶鬼还在林间扫荡,它张着嘴,一边桀桀怪笑一边冲四方吐着黑气,是一股极为恶臭熏人的味道,触之草木枯衰,泥土凝块。 血红的天色又变深了几分,游走的云翳缓慢迁徙,沉沉地压在人们的头顶。 曾天荥瑟缩在坟包后,看到祁宵月在隐秘移动,立刻出声阻拦:“你疯了,被它发现你就要被吃了!” 刀尖划在泥土上是没有声音的,但会有痕迹。细长的划痕蔓延到脚下,沿途割烂了无数枯黄树叶,泥土翻开,土腥气中和着空气中的恶臭。 祁宵月冷眼睨他:“你觉得我们光躲着就能逃过一劫吗?” “那你想怎样!” “自然是砍了它。” “什么?!” 祁宵月没好气地嘲道:“我知道你年纪大了,但不至于我这么大声音你都听不到吧。” 她重复:“我说我要砍了它,这样我们才能活着出去,外面数千万人才能有生存下去的机会,这次听见了吗?” 曾天荥蹙着眉,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不认同。 祁宵月懒得跟他讲。 “你打不过它。”这种时候,曾天荥倒是很理智,“暗阵困它百年,百年的怨气汇聚,力量足以移山填海。即使十个你加起来,也不可能打得过。” “这种废话就不需要你提醒我了。”祁宵月拎着刀,只好用牙齿咬着袖子往上提,露出一截白净的细腕。 “有时间散播消极情绪,你不如想想一会儿该选择怎样一个体面的死法,你也活了七十年,死了总不比我亏,选个合适的死法就当自己寿终正寝了。” 祁宵月咧嘴朝他冷笑:“实在不行我现在给你一刀也可以,总比被恶鬼拆吃入肚强,还能留个全尸。” 曾天荥被她哽住,嘴唇翕动了两下,没再说出话。 祁宵月嘲讽完毕,低头看了看自己颈侧,那个丑陋的结还在,血已止住,不妨碍打架。 她吸了口气,很凉,冲着喉咙,话有些嘶:“曾前辈,这事儿源头还在你们曾家,如果有幸走出这里,您以后入了地府,我一定亲自招待。” “您该受的,一样都跑不了。” 话落,祁宵月终于缓慢地,走进了那恶鬼的视野。 日头被完全遮掩住,晦暗的天色牢牢罩在头顶。 那双蓝黑色的恐怖双眸,就这样死死地,锁定住了她。 恶鬼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大大的微笑。 而祁宵月,也凝视前方,握紧了手里的刀柄。 她的腕间,多了条细长的血痕,伤口鲜艳,触目惊心,血流顺着腕部一路流入掌心,继而缓慢地,渗进黑气弥漫的长刀之中。 刀身似又罩了一层朦胧的红色虚影。 暴戾的,血腥的,以及无法比拟的杀气猝然间爆发开来。 未等恶鬼有什么动作,祁宵月先行提刀而上! 她从不畏惧,自然也不会有任何犹豫,纤细的身影宛若乘风而起,提步借力间,长发飞舞,刀气横行,势头猛烈,飒沓如流星般猛地逼近。 挥舞的长刀在空中幻化成数以千计的刀气,空气被骤然拉出一声刺耳的尖啸! 草木呜咽,高树倒伏。 恶鬼看着眼前愈加放大的祁宵月,缓慢地,露出一个狰狞的冷笑。 75、替你报仇 长刀似含千钧之力狠狠地砍在了恶鬼的小臂上。 刀刃摩挲, 带起一溜乍闪的火星,祁宵月只感觉手里的武器像敲在了坚硬的石头上, 虎口瞬间被震得发麻,腕部都狠命地抽动了一下才压住震荡。 恶鬼的一只手臂架在脸前,虬结的肉块夸张地凸起, 条状黑气盘根错节地环绕其上,宛若暴露的青筋,而那刀刃,就正好砍在肉块上, 余波飘散后, 只看到上面狭长的一道划痕,丝丝缕缕的黑气往外冒。 恶鬼又舔了一下自己的牙齿。 它挪动着硕大的头颅斜看了一眼手臂上微小的伤势,扯动的嘴角立刻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 似乎在笑祁宵月的自不量力。 又似乎像在戏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 祁宵月一击不成, 腰部使力踹在刚才砍下的伤处, 顺势向后翻转躲避。边撤退边右手挥扬而出,数不清的黄纸朝恶鬼的面门飞射,接二连三炸响在它变换的脸皮上。 “砰——乓——嘣——” 万千攻击淋漓而下,雷鸣电闪、火团冰棱尽数倒泄,全都不要钱似的胡乱往恶鬼身上砸! 祁宵月凌空折身, 又甩出去两根藏在袖中的短截铁棍。 乒铃乓啷一通作响。 巨型的蘑菇云霎时间腾空而起, 浓雾扑面。 恶鬼外皮如金刚铁铸一般,寻常攻击根本伤不到它一分。 但它挨不住连绵不断的攻势。 毕竟再强悍的防护在密集的连击下也只不过是捧脆弱的泡沫,时间一到, 自会破裂。 而祁宵月别的不多,就各种乱七八糟的符咒攒得多,几百年高位坐着,她也不是光花心思伺候那满屋的花了,没点家底防身那真的是说不过去。 现在就是到了该动用家底的时候了。 纷杂的爆裂声连续不断地震在耳膜上,曾天荥见机也将自己手里那柄匕首扔给她。 上面还残留着祁宵月的血,接住的时候沾了一手。 “这是寒铁铸的,锋利!”曾天荥喊,示意她丢出去。 祁宵月两只夹着刀柄利落地转了一圈,心想这刀锋不锋利还用你说,老娘的脖子现在还伤着呢。 但心思也只有一瞬,下一刻,她就凌空悬停住身子,细眯着眼比着角度,不过眨眼的停留,那柄闪着寒光的匕首就如电闪般猛然激射而出,迅捷无比地扎入恶鬼无神的眼瞳之中! “吼——!” 这次的吼声比以往任何一声都要激烈。 似乎这一击真的刺激到了它的痛处,恶鬼陡然张着两条手臂嘶吼着去抠几乎完全没入眼眶的刀柄,可它的手指太过粗壮,祁宵月又使了十分力,完全不给它任何弥补的机会,这仅仅冒了一点头的匕首就在它的挣扎间越陷越深,直至完全埋进它的眼眶深处。 “吼——!!” 林间只余恶鬼的尖啸。 祁宵月此次得手迅速撤后,兜身一转又藏入一棵古木之后。 树林间都是那恶臭气味,像许久不曾清理的臭水沟,熏得人头脑发胀。 祁宵月安静地打量着恶鬼的反应。 刚才那些攻击虽然力量微弱,但到底都给它造成了一些伤势。其中一记炮击留下的伤痕尤其明显,打在它的手上,几乎当场断掉了它的一根手指。 森森黑气顺着那断口一股脑地往外冒,伤口深切,可以明显看到黑气盘成的筋骨。 可即使这样,恶鬼也像完全没有注意到似的,丝毫没有感觉到疼痛。 而刚才嵌入它眼睛的那柄匕首,却让它疼得张牙舞爪、凶相毕露,按道理来讲不应该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除非眼睛是死穴? 祁宵月冷冷地看着那双泛着蓝黑色的双眸,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眼瞳中的那股幽蓝之色确实褪却了一点,黑色愈发凝实,更加无光。 而恶鬼的动作,也迟缓了些。 祁宵月猛然朝身后的坟包处喝道:“曾天荥!别躲了!快攻击它的眼睛,那是它的弱点,快点!” 曾天荥慢慢露出头,满是泥土的脸上写满了疲态。 “怎么攻击?”他指着恶鬼的脑袋,嘴里愤愤:“武器已经让你给扔出去了,难道让我赤手空拳地上吗?” “你一个大家族的长老出门还不带点防身符咒吗?!”要不是现在是栓在一根绳上的蚂蚱,祁宵月简直想当场就送他去地府,“有什么拿什么,别他妈磨磨唧唧的,晚一步你我都得死在这儿!你就这么想跟我同归于尽吗?” 祁宵月话里带着气,声音步步紧逼,威胁更多,曾天荥阴郁地看了她一眼,终于颤巍巍地往怀里掏去。 曾家家底不如应家深厚,但到底是个大家族,多少年积攒下来的好东西也是数不胜数。 可能是为了今天的计划,曾天荥特地在身上揣了许多的符咒,破阵的,防御的,攻击的,还有呼雷唤雨的,厚厚一沓,就藏在他上衣深处。 祁宵月看着他手中突然冒出的一摞千奇百怪应有尽有的符咒,颇感震惊: “你真是铁了心的今天要送走那几位家主?填阵死不了你甩符咒也要把他们全都炸死?” 曾天荥哪里听不出来祁宵月在恶心他,但他只能沉默以对。 “啧,真是个狠人呢曾前辈。”祁宵月阴阳怪气地睨他。 曾天荥烦透了,将那沓符咒全都丢进她手里,自己身一曲,又将头埋入坟包后,不再理会祁宵月。 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是真的不管不问了。 祁宵月也不指望曾天荥能帮上什么忙,她嘲讽地笑了两声,攥紧了手里的武器,再次提步而上。 恶鬼的躁动已经有了几分平息,但明显它的愤怒值已经飙升了好几倍。 没看到祁宵月的人影,它嘶啸的声音中多了些阴毒狠辣的味道,外翻的牙齿上垂着涎水,两颊上的肉因愤恨而抖动不停,似乎恨不得将祁宵月扒皮抽骨,咬成碎末。 祁宵月顶着这样阴戾的视线,慢慢地,又走进它的视野。 这次恶鬼并没有等她出手,祁宵月甫一露面,那恶鬼便突兀地从口中喷出一声凄厉的鬼叫。 其声惨绝,音波如利刃一般破空向她袭来。 而随之其后的,便是恶鬼的巨掌! 密集的林木间本来不适宜它的动作,可恶鬼毫无顾忌,它粗壮庞大的手臂宛若一条腾空的巨蛇一般窜入林间,所到之处树木倒伏一片,成爪的指头上闪着锐利的光,轻而易举地砍断了一棵又一棵树干。 只要一击,它就能将指头插入祁宵月的身体,然后狠狠捏碎她的每一寸骨头! 想到这儿,恶鬼的尖牙更加外露。 破风声转瞬即至! 冰冷的气息先行裹挟而来,祁宵月反应极快,她扬起长刀抵住扑面的煞气,随后一张疾行符咒甩出,身体瞬间如飘飞的鸿毛一般,迅捷无比地往侧边躲避。 巨掌的攻击如约而至!五指如山拍下,半山腰如遭雷轰一般急速震动了数下,手掌落下的地方,顷刻间陷进去一个硕大的洞,剧烈的气流自里向外猛然涌动开来! 尽管祁宵月及时撤离,还是被波及到了一点,卷起的气流带着她往外翻,身体不受控制地直接被甩在地上。 但她早有预备。 栽倒在地的那一刻,祁宵月顺势在地上滚了一圈,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她的眼神再次准确无比地盯住那恶鬼的眼睛,手中蓄力,一直暗藏着的符咒倏地激射而出,从四面八法直逼恶鬼冲去! 砰砰数声,又是一阵连环炸响。 恶鬼的叫喊声伴着冲天火光,霎时间躁动了整个阴暗深林。 恶鬼彻底被惹恼了。 祁宵月拎着刀撒腿就往更密集的林木间跑。 可恶鬼竟先放弃了阻挡冲它而去的攻击,只余另一只眼睛恶狠狠地锁定着祁宵月的行踪,继而猛地又是一掌挥去! 这一掌卷动着极其强烈的气波,如飓风扫落叶般势不可挡地冲破树木的阻碍,朝祁宵月的背后袭去! 祁宵月只感觉身后突然涌现了一股冰冷彻骨的气流,心中警铃大作,还未察觉出是什么,身体先替她做出了反应。 危难临头,她忽地以一种诡异地角度扭曲了身体,上身斜向侧方陡然翻转,而双腿却躲闪不及,连带着半个身子僵持在原地。 那股带着恶毒攻势的气流,就这样狠命地,冲击在了她的身上! 身体像一瞬间被刺痛贯穿,狂暴的气息倏地裹挟而上,余劲未消,身体被气流卷起,直直地向虚空中用力抛去。 这里是半山腰,万一坠落下去便是必死的结局。 祁宵月只感觉自己虚虚荡在半空中,没有任何可以依凭的着力点。 刺耳的风声刮过耳畔,全身血液倒流,头脑混沌一片。 身上的剧痛感分毫未减,眼前的景象变成了一望无尽的鲜红,不知是血流进了眼睛,还是天色本就如此。 祁宵月攥紧了手,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猛然坠落。 可预想之中的碎裂感并没有袭来,坠到半空时,有一只手臂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腰间。 温热的气息从后忙猛地侵袭而上,腰部被紧紧环住,有一股极为霸道的力道直接抵住了她下落的趋势。 祁宵月安然落入来人怀里。 是熟悉的温柔热意,带着股极其浅淡的味道,刹那间夺走了她全部的神志。 祁宵月闭着眼,咬牙切齿地埋入来人颈间,话音虚弱,还带了分罕见的委屈:“你再来晚一秒钟看到的就是我的尸体了。” 应三安慰似的揉了揉她的脑袋,把怀里的人搂紧,哄小孩似的轻声应道: “没事,我这不是替你报仇来了吗。” 76、夹击 恶鬼口中喷出的黑火灼烧到了草木上, 天冷风急,焰头窜得高, 霹剥作响。 应三带着祁宵月落步在粗干后,趁着冒起的灰烟躲避着恶鬼的视线。 祁宵月伤了半边身子,她向来不太惜命, 倒没觉得怎么样,之前再如何凶险的情况都遭遇过,现在还不至于太过慌乱。 她刚落地,探出去半个头, 眼睛还没瞟出去, 立刻就被拽着后颈衣领扯回来。 “干什么?” “你说干什么?” 应三摩挲了一把她颈侧粗陋缠起的长布条,上面渗出了血迹,极其扎眼。 他的表情比祁宵月还难看:“还要不要命了?” “啊, ”祁宵月下意识抬手去摸, 脸色讪讪:“这没事, 我刚刚处理过了,放心,死不了人。” “别动。”应三语调深沉,瞳色郁郁。 他的手带着股温热的力量,动作极其轻缓地去拆了那个欲散不散的结, 祁宵月打得极为随意, 刚才又跟恶鬼缠斗了一番,现在几乎一触就散。 应三细致地看了一会她的伤口,狭长一道口子, 那刀锋利,皮肉朝两侧翻起,周围红黑一片都是凝结的血痂,还有点点鲜红的印记,伤口有重新裂开的趋势。 他慢慢对着位置,将那布条重新缠好,然后仔细打了个结,食指隔着布条顺着伤口痕迹施了个简单的愈合术,先勉强凑合着。 祁宵月偷偷抬眼看着他。 应三眉眼上还带着急迫,微微抿起的唇角有些泛白。整张脸在灰土飞扬的背景下显得有些黯淡无光。他在大多数时间都是沉静的,平和得像潭深水,任谁也搅不起一丝波澜。 只有现在,才能明显看出他波动的情绪,和深深眼波下掩藏的怒气。 祁宵月去勾他的手,苍白的脸上有些笑意。 应三本还收着脾气,看她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差点维持不住表情。 “还有心思笑?” 他惩罚似的紧紧攥了一下她的手。 手里细微的疼痛传来,祁宵月的笑容更大,“看见你我就有心情笑了,之前还觉得可能见不到你了呢。” 应三定定地看着她,眼光浮动。 “怎么会见不到。”他的声音带了分迟缓。 说这句话时,应三还能感觉到脊背上渗出的寒意。其实刚才若他来晚一秒,祁宵月怕是已经坠入山底,被摔得粉身碎骨了。 再见到,应该也是在地府阎王殿里。 祁宵月捏了捏他的手,转移了话题问道:“防护阵布好了吗?” “嗯。”应三点头:“从山脚开始,整座山都在阵法范围内,即使恶鬼要破阵出去,应该也能撑几个小时。” “那就好。”祁宵月继续说:“曾天荥想要用几位理事填阵,但暗阵有变,填阵估计也再难镇住恶鬼了。我刚才砸了那暗阵,几家的长辈也已经用阴气送下山去,传讯符烧了,估计恶鬼出世的消息应该已经递到了阎王桌前。现在宜陵山被你封住,留在这里的,只有你我和曾天荥了。” 恶鬼在身后嘶吼,满含怒气的声音冲破树木遮挡,阵阵入耳。 火势蔓延,火光映亮了略显昏暗的深林,飞灰四散,鼻尖都是灼烧的味道。 有雪花慢慢飘下来,极其微小,落在额上,瞬间化成一滴细细的水流滑下,凉丝丝的,令人清醒。 祁宵月的笑眼极为姣丽,眼睫颤颤,坠着零星水滴,晶亮如星。 她说:“现在能镇伏它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了。” 祁宵月说得没有一丝停顿,话音轻飘飘的,好像这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应三眼神一刻不停地看着她,话落,他静静颔首:“不能让它走出这里。” 他们不能预测地府的援兵什么时候可以到达,目前能做的,就是把恶鬼困在这里,能拖一秒是一秒,决计不能让它走出宜陵山,危害人界。 祁宵月牵动了下嘴角,右手处再次幻化处那柄通体漆黑的长刀。 火光掩映下,其上更是纯黑一片,分毫不透。 迫人的威势渐渐波动开来,热腾的空气似有所觉地纷纷躲避。 应三比她动作快一步,先行挪动转到右方,背部贴近树干,侧脸向前方不远处看去。 恶鬼正一步步慢慢向这边扫荡而来,刚才应三躲闪得太快,一眨眼的瞬间就没了身影,它只能无头苍蝇似的乱翻。粗壮的手臂挥舞之处便是一排树木横腰砸落在地,轰轰隆隆震响不停。 泥土石块四处飞溅,火势顺着树木到处攀援,整个山腰都被灰烟笼罩。 这也给应三和祁宵月提供了便利。 祁宵月趴在应三的肩边,声音极小:“看见它的那双眼睛了吗?” 恶鬼瞳孔无光,浑身也是黑气覆盖,这让它在漫天飞尘中宛若穿了隐身衣一般。可即使它再能如何隐蔽,刚才插入它眼眶的那柄尖利匕首却是实实在在的宝物。 曾家压箱底的东西,除了吹毛断发之外,其上符咒千百,灵气四溢,连刀光都如日光夺目刺眼,是极佳的除鬼神兵。 这样的东西,就像是黑夜里的探照灯,实时、准确又显眼地暴露着那恶鬼的眼睛位置。 祁宵月:“攻击其他地方都收效甚微,只能攻击眼睛,那是它的弱点,刚才被我刺瞎一只,实力就有所减弱,若都刺瞎,实力大幅减弱,说不定防护阵就能彻底困住它。” 应三听着,回头看了她一眼。 两人视线相交,心有灵犀地互相点点头。 应三:“我先上,你小心,注意着点自己的伤。” “知道。”祁宵月肃声。 听到她答话,应三的目光重新放回恶鬼身上。 浓重的烟雾中,只能勉强地看到一个巨大的略显深色的模糊身影。 那个身影头部的方位,有一簇极为明亮的银光在闪着,那是利刃的刀柄处,正埋在恶鬼的眼眶处。 应三静静垂下的手心处,渐渐攒聚出一团更大的光亮,这光不如银光逼人眼球,却完全裹住他的整个手掌,犹如铁甲护身一般,严丝合缝地贴合在他的手掌处。 未等风动,应三直接一侧布,眨眼间,转身即没入飞腾起的烟雾中。 他走得无声无息,不如祁宵月逼人的气势麻利的作风,他的动作跟脾气一样,软刀子似的。 却比扑面而来的刀光剑影更要折磨人。 祁宵月凭着感觉,紧紧盯着那团起的烟雾深处,似乎能穿破屏障看到缓慢靠近的应三。 恶鬼已然没了耐心,它本就由最负面的怨愤恶念组成,光祁宵月这个小小的人类的戏弄已经足够让它火大,更何况刚才又突然冒出一个不知哪里来的人类,眨眼间就将它马上到手的猎物给拐走了,这怎能让它不愤怒。 整个山腰深林里,遍布的都是它通天彻地的怒号。 又是一排树木接连倒伏,扑天而起的碎石泥土中,它蓦地看到一道骤闪的银光。 鼻尖处似有似无地飘来那股诱人的味道,血腥又香甜,是独属于人类的气味。 莫非是刚才那两个在它眼皮子底下逃走的人类? 大脑艰难地转了两圈,恶鬼立刻控制不住地露出一抹阴毒又嗜血的笑。 好久没见过这么厉害的人类了,口感一定很好。 它一定要把那两人扒皮抽筋,咬碎骨头,好好品尝美味。 顷刻间,恶鬼的嘴边缀满了恶臭的涎水,粘稠的黑色液体一滴一滴地往下落,而它的步子,也慢慢朝那个方向迈过来。 咚——咚——咚—— 小山似的身体毫无顾忌地移动着,巨大的脚掌踩着倒落的树木枝干,发出刺耳的断裂声。 咔嚓——咔嚓——咔嚓—— 躲在树干后的祁宵月捏紧了手。 隔了不过几十米的距离,恶鬼的面孔近在咫尺间,扑鼻的恶臭如跗骨之蛆般黏在身上。 它眼中贪婪的光扫射着四处,似乎能透过树干看到后面躲藏着的瑟瑟发抖的人类。 恶鬼又走了两步,在距离不到五十米处,祁宵月骤然而起! 她将仅有的两张御风符咒甩在了自己身上,光影闪灭间,一道身影利剑般的窜出! 她的目标极为明确,手里的长刀早已蓄力,涌动的灵气顺着握柄的虎口处由身体一股脑流向刀身,霎时间,排山倒海似的刀气冲天而上。 悬在虚空处,祁宵月的刀适时而出! 只见刀柄在她的双手间轻而易举旋过两圈,盘旋的刀光划出一泓刺眼的银光,继而稳稳当当落在腰侧。身体微侧间,左手紧扣刀柄,耳后骤发挥出! 锋锐的刀气猛然窜出,划破面前森森遮挡的树木,刀气所到之处,枝干尽数断裂! 不过呼吸之间,那猝发的攻击已经尽至眼前。 祁宵月攒聚而出的一击,放在寻常恶鬼身上,即使不死也要脱层皮,可面对眼前这个非同寻常的恶鬼,怎样的攻击会造成怎样的后果都是未知数。 也许能使它皮开肉绽,也许根本连攻势都会消弭。 可延误它一秒总是必然的。 这一击直冲恶鬼的右眼而去,气势骇人,破风而来! 恶鬼似乎早有所料地狞笑了下。 这些人类都精明,知道眼睛是它的弱点,便都朝它的眼睛攻击。 可想伤到它的弱点能是这么容易的事吗? 刀气瞬发而至,可就在那虚虚刀影即将再次逼进它的眼眶时,恶鬼突然抬臂挡了一下。 这一动作极为迅疾,快速得不合常理,它如此庞大的身体,挪动间都是震天撼地的震动,可就这抬臂的一挡,却轻而易举,敏捷如电。 那道攻击就直接硬生生撞在了恶鬼的小臂上! 尖利的啸声顿时响起——! 像是盾与矛的对峙,刺耳的尖鸣不绝于耳。 而就在这时,祁宵月极为清亮的一声喝就响在漫天的撞击声中,极为短促,却一瞬间撞进恶鬼的耳朵里: “应三,动手!” 77、绝境 这突如其来的声音让恶鬼的动作凝滞了一瞬。 它下意识扭动着硕大的头颅往声音的来处去看, 心中警铃大作间,便听到右侧方有一道破风声穿云破雨般急速奔来。 余光中那是一道以为浅淡的光影。 灰障弥漫了四周, 它便背倚冲天火光与烟灰迅捷冲至眼前,那是一个人,像裹着一层光屑, 身影在虚空中划过一道的转瞬即逝的光线,继而如流星一般朝恶鬼所在位置砸落。 目标瞄准之处,亦是那恶鬼的眼睛! “吼————!” 根本来不及反应,电光火石之间, 两方夹击之下, 恶鬼只能下意识震怒得嘶吼了一声。 万千黑气从那泛着恶臭的口中喷出,缭绕火星瞬间点燃周边的空气,烟尘带起火势, 顷刻间热浪冲天而起! 而应三的身影并没有停下。 他整个人就是一柄出鞘的刀, 眉眼肃然, 周身寒意凛然,连化掌为刀的手都似沁了三尺寒冰不可侵犯。也许是气势太过冰冷,连铺天盖地的火势冲击竟然都被他分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缝隙,其间威势纵横,空气如刃。 应三的攻击随着嘶吼声准时到达。 他手里没有兵刃, 仅有手下攒聚的一团光球, 正肆无忌惮地吞噬着从恶鬼身上源源不断散发出来的怨气。 愈吞噬,那光球便愈加膨胀,表面游走的电光宛若挣扎的脉络, 虎视眈眈地盯着恶鬼身上浓重的恶臭气息。 互相倾轧,以暴制暴。 而此时,祁宵月的配合攻击又发出一记! 她再次挥舞手中的长刀,这次瞄准的不再是它的眼睛,而是与那柄长刀僵持着的两臂。 万千刀气呈阵型排列,如雨般倾落而下! 恶鬼下意识再次抬起两臂格挡——! 机会就在此时! 应三的身影已距离恶鬼的脸颊不过几米之遥,近到几乎可以看清它脸上蠕动的黑气与虬结的脉络。 恶鬼巨大的眼睛如深黑的水潭,不透光亮,不见波纹,左眼眶内深深嵌着一柄泛着银光的匕首,而右眼处,正死死地瞪着,巨石般庞大的瞳孔此时几乎脱眶而出,而那股蓝黑色的光彩,也在极为快速地闪烁不停。 似恐惧,又似威吓。 而下一刻,应三手中一直蓄力的光球就这样狠狠地、硬生生砸进它倏忽睁大的眼眶里。 “嘭————!” 震天撼地的爆炸声顿时盖过了林间所有声响。 巨型的蘑菇云腾空而起,灼热的气浪瞬间扑卷,潮水般向四方涌去! 随后而至的,便是恶鬼撕心裂肺似的嚎叫。 “吼————!” “嗷————!” 接二连三痛苦的声浪接连铺开,而在空中的应三和祁宵月也被气浪与音波的击得连连后退。 整个林间,灰蒙蒙的什么都看不见了。 烈焰瞬间席卷树木,遮天蔽日的烟尘驱散了所有澄净的空气,呼吸间都是呛鼻的飞灰。 大火盘旋而上,直接映亮了半边天空。 祁宵月被浪潮拍狠狠拍打在了地上。 连地上的泥土都是烫的。 应三不知掉落在了何地,四周视线昏暗,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耳边唯有恶鬼的凄厉叫声能让人勉强记起这里是人界,不是炼狱。 “应三,咳咳,应三——!”挣扎地爬起来,祁宵月喊了两声。 周边没有应答声。 她心里焦躁起来。 祁宵月知道,应三刚才得手了,刚才他聚起的那团光球已经砸入了恶鬼的另一只眼睛,虽然不知能造成多少伤害,但听着吼声估计是准确地戳到了它的痛点。 可刚才应三距离那爆炸的光团仅仅几米之遥,莫非是真的殃及到了他? 心里不安感逐渐扩大,祁宵月不受控制地朝刚才爆炸的方向连走了几步。 “应三——!” “嘘。” 一只带着血腥味的手悄无声息地捂住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喊声。 温热的气息靠近,横过她肩侧的手臂带着股熟悉的安心感,瞬间笼罩住她的全身。 应三的话音很轻,且透着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但依旧磁性,饱含着令人安心的宽慰:“别说话。” 祁宵月乖顺收声。 应三带着她慢慢往后,退至还未被炸飞的坟包后。 恶鬼的尖啸声逐渐变弱了,吼声中多了分气力不足奄奄一息的感觉。 音浪逐渐退去,火势依旧灼人。 天色深沉,阴云密布,原先的猩红云霞不知何时已然散去,重又恢复成黯淡的天幕。 比起犹如末日般的血红,这种颜色似乎更令人安心一点。 祁宵月悄然听着恶鬼的动静。 明显的,恶鬼的步伐此刻已经十分蹒跚,颇有种茫然无措的意味,它失去了双目便宛如断了四肢一般,任何力量好像都得不到掌控,连最基本的行走都成了问题。 应三的那一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了它的右眼瞳处,那光球的力量来自地府的阴魂与它自身的怨气,其暴虐程度不下于凝结作祟的怨鬼,一旦被嵌入它的眼睛里,这股流窜的气息便会在里面四处游走,继续啃噬它留存的怨气。 这攻击远比那一匕首更加深远绵长,犹如刺骨阵痛,根本不可脱离。 恶鬼在林间茫无目的地乱窜,挣扎反抗着用自己的手指去抠陷进去的眼珠。 半山腰都是接连不停的震动。 “应三,你刚才有没有被那爆炸波及到?” 祁宵月一边注意着恶鬼的情况,一边留神问后方的人。 但后方人却没有回答。 “应三?” 祁宵月略有疑惑的向后看。 映入眼帘的,却是一个满是血污的身影。 “应三!” 祁宵月瞳孔皱缩。 血色染红了双目,她怔愣着看着眼前不知何时闭上眼睛的人。 他整张脸都被鲜血糊满了,侧颊处都是被灼烧出的痕迹,块块血肉覆在脸上,宛若狰狞的疤痕。发上,眉上,眼上,皆是飞溅上去的血块,恶鬼没有血肉,那这些便都是他自己的,恐怖惊人。 可他唇上,却毫无血色,惨白一片。 刚才捂住祁宵月不让她出声的手上,像特意在身上抹了一把擦掉了血迹,只有手心处毫无痕迹。 祁宵月愣愣地看着他。 双手抖着,不可控地去摸应三的脸。 冰的。 明明刚才还是温热的。 “应应三?”祁宵月的声音发颤。 耳边似乎什么也听不到了,眼睛里也再容不下别的东西。祁宵月死死地盯着应三,似乎视野里只有他一个人。 她看着应三略微起伏的胸口,又小心用手去探他鼻尖的呼吸,似乎这样才能抑制住自己颤抖的身体。 她在抖,这座山也在抖。 似乎是终于不堪重负一般,在这连续的震击下,地底终于冒出报复般的震动声。 祁宵月感觉身下的泥土在往下滑,连带着自己的身体,也在不受控制地随着土地挪动。 她紧紧地抱住了应三的身体。 “轰隆——轰隆——轰隆——” 山体在崩塌,碎石泥土尽数滚落。 还在燃烧着的树干随着震动四处翻滚,烈焰熊熊,一连点燃一路枯枝杂草。 祁宵月就这样,被包围在了凶猛的火势之间。 她没力气了,也无路可退。 前方恶鬼在嘶吼乱窜,身后是正逐步倾斜滑坡的山体,四处火光曳曳,热浪逼人,动辄就是生死之局。 而怀里,是呼吸逐渐微弱的应三。 烟气越来越浓,似乎察觉到了这座山的危险性,那恶鬼连眼眶也不抠了,抬步就踉跄地往一边跑。 可山腰边缘处便是早就设置好的防护阵,若它未失双眼可能还有一击之力,现在实力被大幅削弱,它根本跑不出去。 只能被困阵内,不是被烈火焚烧,便是山塌地陷将它重新埋入地底深渊。 祁宵月和应三,也是如此。 除非 祁宵月的眼前已经罩上了层朦胧的水雾。 好像是被这烟气冲的,又也许是自己没控制住。 额上凉凉的,一点一点,凉丝丝地落在脸上。 下雪了。 很小很小的雪花,似乎是纪念即将离开的寒冬,落了一场今年最后的雪。 她怔怔地仰着脸看着,雪花坠落在眼睛里,视线变得模糊不清。 又是下雪,她深刻又怀念的记忆,总与雪有关。 ——“能跟你死一块儿,那我的结局也不算太可惜。” 数百年的一句话,到今日,依旧应景。 祁宵月突然咧开嘴笑了一下,笑得太突然,干裂的嘴唇立刻绷出数道血口,她感觉不到疼痛似的,笑容越扬越大。 颈侧是应三微弱的呼吸声,她抱着他的肩跌坐在雪天与大火里,生死好像真的没什么所谓。 她缓缓地说:“应三,我今天可能真的得跟你死在一块了。” “也许再次睁眼的时候,我就回地府了,到时候我再找你算今天的账,少不了你一顿罚我告诉你。” 雪花纷纷坠下,火光灼亮,衬得祁宵月的脸温婉美丽。 “轰隆————!” 一声更为震慑的响声蓦地响起。 可预料之中的土地震颤感并没有袭来,祁宵月略有懵然地睁开眼睛。 视线四处扫落,眼见那崎岖的已经被碎石堵住山道上,蓦然出现了一群混黑的影子。 那些影子全都是黑乎乎的,身在飞尘之中模模糊糊看不真切,可尽管如此,它们依旧气势汹汹,规模宏大,排场阔绰,几乎是称得上排山倒海似的侵袭而来。 而那领头的,似乎是两个极其熟悉的身影。 祁宵月艰难地抬起手指,擦了擦眼睫上缀满的水珠。 可视线而未明了,她就听到了一声撕破喉咙的叫喊,以满含悲怆,近乎哭丧的形式,瞬间断定了她内心的想法: “哎呦喂——我的可怜的大人诶——!” 78、完结 “一对圈儿。” “俩二压死。” “炸弹boom——哎嘿要不要, 不要我的牌可出完了啊~” 安静的走廊里,走过的白衣护士眼神诡异地盯了盯紧闭着的病房门, 死死忍住想要破门而入的冲动,埋头装作视而不见。 病房内,黑无常看着手里还剩两张对十的牌, 青灰的脸上挂着一抹高深莫测的笑意。 今天可真是撞了大运了,开局就赢,看来是要赚啊! 坐在他对侧的白无常略显无措地挠了挠胳膊肘,又拽了把后脑勺的一撮毛, 研究片刻, 终于视死如归地将手里的两张大小王压在桌上,眼神黑沉沉:“谁说不要了,我这不是出了吗, 你要的起吗?” 黑无常皮笑肉不笑:“那你继续出啊, 我看你能打出个什么玩意。” 他向来抠门, 算牌练得也是贼精贼精的,如果所料不错,现在白无常手里就剩一堆杂牌了,怎么打都是输,不足为惧。 黑无常一边翘着二郎腿, 一边给小白递眼神。 白无常咬着指甲, 避开他恶心吧啦的视线,顺手出了一张3,抖着眼皮给祁宵月挤眉弄眼。 这局黑无常是地主, 他跟祁宵月两个农民应该统一战线。 总不能赔了本。 祁宵月慢悠悠磕着瓜子,白嫩的手捏着牌,轻飘飘回了一记,眼神极为朦胧写意,小白在她手下多年,瞬间就能体会上意。 意思极为明确——“别打了,这局赢不了。” 白无常瞬间跨脸。 输一场搭一百,黑无常这个没心肝的,死之前一定是个放高利贷的。 可还没等着伤心,祁宵月突然右手支着额,笑眯眯地看了眼得意洋洋的黑无常,这一眼火花四溅,黑无常只感觉通体一凉,后颈冷汗顿生。 没来得及反应,后方就突然袭来一记抱枕攻击,准确无比地砸在了他坚硬的后脑勺上。 扑通一声,抱枕弹出去,这一招力道贼大,砸的他一个趔趄,手中捏紧的牌瞬间飞了出去,散落在地。 祁宵月瞄了一眼牌面,继而装模作样地笑了笑:“哎呀,小黑牌飞了啊,我们这局不算,重来重来。” “重来什么啊重来!” 到手的钱没了,黑无常颤巍巍地举着手伸向后方病床上的始作俑者,眼神话语都极为悲愤,几乎声泪俱下:“应大人!您不能这样偏袒啊——!” 应三正倚着看书,听到声闲闲地掀了下眼,清贵的面容衬得他瞟过来的那一眼都极为睥睨高傲,似乎懒得搭理,多少一句都浪费口水。 “在我的病房里斗地主你还有理了?” “那祁大人赢了这么多把也没见您说一句啊!难道斗地主还能我一个人打?” 应三不为所动,慢慢掀了一页书,话音不温不火:“那是我乐意惯着,你有意见?” 哪敢有,黑无常愤愤腹诽。他知道,自己要再多抱怨一个字,应三能拎着他的脑袋把他从五楼窗户外扔出去。 别看应大人现在躺在病床上看着脆弱无比,那挂着点滴的右手说不定还能一拳一个小朋友。 他不敢当那个可怜的小朋友。 白无常憨憨地攥着自己的钞票,乐呵呵地朝祁宵月一咧嘴。 祁宵月继续悠哉磕着瓜子。 小黑嘟嘟囔囔收着牌桌,边整牌边没好气地跟这两尊大佛汇报情况: “恶鬼现在被阎王爷亲自押着送到十八层去了,阎王爷说这人界玩意儿没一个管用的,恶鬼还得自己看这才放心。他老人家也是闲着干操心,这鬼玩意就算烧八百年也灭不了,看管着多浪费人力物力,真是一点都没顾念一下我们基层公务员的苦啊——” “散布在人界的怨气那些人类修士已经在清剿了,地府也会看着出点力,我和小白近期都在监管这件事,勾魂所的事都交托给其他鬼使了。” “曾家那一撮鼓捣这事的人全被扭送到委员会关着了,还不知道怎么处置呢,几个老爷子都修养着,估计这事还得再等一段时间才能有定论,不过曾家倒也反应快,那个曾家小姑娘,是叫曾静白吧,现在已经被拎到家主位子上了,现在在肃清曾家,看着有模有样的,也是个有能力的小姑娘。” “宜陵山塌了半个,再加上那天搞出来的诡异天象,判官大人磨了好几天嘴皮子才跟人界管事的定好说法是自然异动引起的,为这事判官大人着急上火冒了满脸的痘,说等祁大人您一回来就要把您丢到孟婆那里给她当苦力偿还您欠的债。” 黑无常说起话来絮絮叨叨像个老妈子,听得祁宵月直犯晕。 “还有啊,阎王爷说想您了,让您有空回去一趟,别心一野就不着家,说他孤寡老人独守空房需要关爱,再看不着您就立马辞官跑人界来给你当爸爸。” 祁宵月: 说到这儿,黑无常诡异一笑,咧着嘴朝病床上看了眼,眼睛眯缝得极为猥琐。 “阎王爷原话还说了:‘让宵月顺道把应三那个臭小子也给我带回来,我倒要看看他现在是怎么个人模人样能拱走我千辛万苦养的大白菜’,应大人,任重道远啊,您也不能一直在病床上快活待着了。” 应三翻着书页的手顿了一顿: 别说,老阎王一把年纪了,光听这话都觉得中气十足精神矍铄,再活了千八百年没问题。 汇报完消息,黑无常今天的任务就到此为止了,他十分有眼力见,收拾好牌立刻拽着白无常的后领子提起就走,顺道还极为贴心地给两位大人关上病房门,关得严丝合缝一点声音都露不出去。 祁宵月拖着板凳在病床前坐着。 病床不远边就是窗,没拉窗帘,温暖的日光尽数倾洒进来。 天好像转暖了,风也和煦了不少,那日透心凉的凛冽冬风和漫天飞舞的细小雪花都被风卷着刮走了。 应三把书放下,顺手攥住祁宵月的手。 他打着点滴,手心微凉,但祁宵月身上暖融融的,像块暖玉似的裹着他。 两人十指交扣,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又没必要,对视了会儿,都笑笑。 窗外风景很好,一览无遗的纯净天色,游摆的云脚连绵不绝,混杂的人声忽远忽近,窗缝中有若有若无的花香气。 祁宵月眨了眨眼睛,支起手靠向自己的脸颊边,嘴角带着笑意,眉眼张扬又漂亮。 “选个好天气回去吧,顺便带束花给阎王爷,他总念叨我养那么多花都不知道孝敬他一朵,小老头一天到晚净是脾气。” 应三温和地看着她,半晌,他放缓了眉眼,声音温柔应道:“好。” 窗外风声柔曼,雪化无声。 总是个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