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之德妃娘娘升职记》 1、储秀 紫禁城,储秀宫。 宫女紫芙脚步匆匆地走进后殿的东配殿,一脸喜色地对坐在炕沿边的沈菡道: “格格,乾清宫来人了,皇上召您后晌儿去昭仁殿伴驾。” 沈菡:“知道了,现在什么时辰了?” 一旁的青衿去瞧了瞧梢间的壶漏:“快要申正了。” “嗯,备水洗漱吧。” “是。” 接待寝宫妃的车一般是酉初来接人,提前通传也是让宫妃做好准备的意思。 沈菡摸摸散着的长发,哎,又得洗头,好麻烦。 青衿上前收拾好桌上的点心碟子,服侍沈菡卸去衣裳钗环,紫芙则赶紧出去要热水。 储秀宫共有两进,前院的东配殿里住了位蒙古格格,后院的正殿丽景轩住了三位新进的格格和伺候的宫女。 原本沈菡也是在丽景轩挤着住的,不过后来她侍寝得了宠,提了待遇,这才挪到了东配殿自己住。 对面西配殿里住着位纳喇格格,正白旗包衣,和沈菡她们一样是经内务府选秀进来的。 不过她是康熙十年的秀女,那一批记名的人里也只她一个被皇上瞧中,成了后宫主位,其他人都成了宫女,所以纳喇格格一进来待遇就挺高,得以自己住在西配殿。 虽说储秀宫里一总也算是住着她们六个小主位,但因为都只是庶妃,没资格设小厨房,所以平日里拿膳要热水,都得出了储秀宫,上北边的一排庑房那儿去取。 那儿单设了一个内膳房,里面有水房,专管着西六宫里一群格格福晋和奴才们的吃喝用水。 紫芙不想引人注意,贴着东边的夹道出了宫门。 她刚到膳房,眼尖的管事太监就迎上来问候,待听紫芙说是要热水洗漱,眼珠子一转就知道这是乌雅格格又被召寝了。 这乌雅格格端的是厉害,储秀宫后头新进了那么多位小主子,只她眼瞅着有了新宠的架势,承宠没多久这都伴驾多少回了。 管事太监脸上挂着万分殷勤的笑,嘴甜道:“姑娘放心,热水一早儿就备着呢,我这就让他们给格格送去,指定误不了格格的事儿。” 虽太监有意巴结,紫芙却不敢拿大。 主子要沐浴更衣,用的热水不是小数,她自己是抬不回去的,照理也确实该膳房的人去送。 但这宫里可从来没什么应当不应当的,如今人家没等她求就主动给送去,这份情紫芙就得领。 紫芙对着管事太监微微一福:“偏劳哥哥了。” 管事太监连忙虚扶一把:“哎哟!瞧妹子,外道了不是!这都是咱们伺候格格应当应分的。” 两人客套两句也就罢了,谁也不敢耽误正事儿。 管事太监指使几个苏拉太监把热水装车:“不敢误了姑娘的差事,这就让他们跟着姑娘去吧。” 紫芙又给几个小太监道谢,一行人押着水匆匆赶回储秀宫。 储秀宫后殿就那么大点地儿,这么多人一起进来,又是卸车,又是提水的,这热闹自然躲不过其他人的眼睛。 西配殿纳喇格格的两个宫女瞧着紫芙和青衿进进出出的样子,难掩酸涩嫉妒。 这乌雅格格才进来多久啊,没想到这么快就得了宠,三天两头被召去伴驾,连带着人家的奴才也比她们风光了。 哼,不过是仗着长得好罢了,看她们能得意几天! 纳喇格格听她们说得有些不像话,呵止道:“行了!像什么样子!主子也是你们能挂在嘴边说的?还不快住嘴!” 两人见纳喇格格面色不豫,连忙跪下请罪,起头的宫女绣锦觑着主子的脸色,小心翼翼辩解道: “奴婢也是替格格委屈呢,明明格格您进宫更早,凭什么让这么个小丫头压在头上……” “够了!” 纳喇格格看着眼前满脸讨好的绣锦不为所动,面沉似水道: “不管什么年纪资历,既成了主子那就是主子,不是你嘴边上的话瓣!这宫里人多嘴杂,隔墙有耳,你若是不知道谨慎言行,我这里也不敢再留你了,只好回了内务府,送你回去。” 绣锦闻言大惊失色,纳喇格格之前的宫女生病被挪走了,她也是刚分过来,急切地想讨主子喜欢,这才不顾规矩试探着说乌雅格格的不是。 没承想揣度错主子的心意,马屁拍在马腿上了,这要是被送回去,她这辈子可就完了! 绣锦连忙磕头求饶:“求格格开恩!都是奴婢嘴贱没规矩!奴婢再也不敢了!求格格开恩!” 边说边自己掌起了嘴巴,想换得主子的宽恕。 旁边的绣云也连忙跪下来,一声不敢吭。 纳喇格格虽然恼火,但并不想把动静闹大,惹来祸端,见她知错也就罢了: “行了,知道错了就好。起来吧,让人听见,又要惹出事来。” 纳喇格格见绣锦两颊通红,指指旁边的斗柜:“我记得碧芦膏还剩了一些,你去抹上,这两天就先在屋里伺候吧,外头的事让绣云先顶着。” 绣锦如蒙大赦,赶紧磕头谢过主子,才敢起身。 绣锦轻手轻脚地打开斗柜抹上膏子,然后又跪到纳喇格格脚边再次磕头,见主子摆摆手让她退下,这才默默退回到梢间的门边站好,大气不敢喘。 另一边的绣云也是噤若寒蝉,屋内一时静的吓人…… 纳喇格格瞧着外头的热闹心里厌烦,没好气地将开了一条缝的窗户关上。 见左右无事可做,只得拿起桌上绣到一半的龙纹荷包,有一针没一针地继续绣起来,心思却渐渐转到了这后殿的几个新人身上。 纳喇格格如今进宫也整四年了,前几年身量未足,纵使不得宠自己心里也有数,并不着急。 这两年她渐渐出落成了个大姑娘,又命好,赶上了选秀停选的空档,宫里正缺鲜嫩的新人,可不就显出她来了么。 纳喇格格前些日子一朝承宠,真是满心欢喜,踌躇满志。 谁曾想她才不过承宠了几次,还没等皇上熟悉她呢,就天降一盆冷水,皇上从内务府小选里一口气挑了好几个人! 内务府选秀一般都是挑宫女,偶有那么一两个出色的让皇上瞧中,才能成为后宫主位。 虽说包衣比不上外八旗的秀女出身好,但前程可不一定比她们差。 别的不说,如今站住的大阿哥的生母乌拉那拉福晋,就是正黄旗包衣出来的。 不过包衣里真正显贵的人家毕竟还是少数,养出来的女孩子出挑得少。 康熙十年以后的小选,就再也没有记名秀女被选做主位了。 慢慢地宫里几乎快要忘了这回事了,只当小选是用来挑宫女的。 谁会想到这次小选皇上竟然又起意从这里头挑人了呢! 偏这次的人里竟还真有几个质素尚可的,竟能让皇上一眼挑中! 想起乌雅氏的美貌,纳喇格格心里泛起一阵酸苦…… 一晃神,手上传来一下刺痛,低头一瞧,荷包早绣得不成样子了。 不着急。 不能着急。 纳喇格格用手帕擦去指尖上的血珠。 除了乌雅氏,其他的不过都还是些小丫头片子,生嫩得很,皇上这几年不见得能想起来。 宫里现在得宠的不多,她一定还有机会! 皇上…… 皇上一定不会忘了她的…… 东配殿里忙得热火朝天。 宫里洗澡是个大工程。 沈菡作为最低位的格格,正经服侍的自己人就紫芙和青衿两个宫女,外面那五个苏拉太监人家是膳房的,可不敢随便进宫嫔的屋子。 苏拉太监帮着把装水的大木桶给运到堂屋里,就立马退出去了。剩下的只能紫芙她们自己干了。 两人用小木桶分装,将热水倒进屏风后沐浴用的大木桶里,再用凉水一点一点调试水温,直到水温足够舒适,这才扶着沈菡踩着浴凳进入浴桶。 一个澡洗完,时间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这还不是最费功夫的,最耗时间的是弄干头发。 青衿拿着一摞干布,从头皮开始,一点点吸去沈菡头发上的水汽,一块干布只吸一次就要换下一块,这样才能保证干得快。 紫芙把屋里的巾架熏笼移过来,将沈菡长长的头发搭在巾架上。两人一个用下方的熏笼烘干,另一个托住沈菡长发的末端防止头发滑落。 就这样一节一节地烘,又是大半个时辰才将沈菡的头发彻底烘干。 两人累得胳膊酸疼,沈菡也坐得腰酸背痛。 紫芙将巾架熏笼移回去,捏捏又酸又僵的胳膊,忍不住叹一声:“亏得格格得宠,内务府给送了炭,要不然单用干布,不知道得多费多少工夫。” 青衿扶着沈菡起身梳妆:“可不是,有了这些炭,屋里头也暖和多了。” 之前在丽景轩的时候,夜里冷得所有人只能挤到一张榻上睡。就是白天,为了多点热乎气儿,也只能在一个屋里聚着。 那才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呢。 其实按规矩这炭例该领到五月才停,可内务府说炭不够用了,明着克扣,不得宠又没有门路的能怎么办? 只能受着了。 小格格们位分低,份例里的炭本就少,冬日里取暖都不够用,根本攒不下。 如今不过刚进四月,宫里屋子阴寒得很,一没了炭,可不就要冻出个好歹。 沈菡想起之前在丽景轩的生活也是心有余悸。 这么一想,刚才这一通折腾也不觉得麻烦了。 沈菡打起精神,在妆匣里翻了翻,拣出一只金镶绿松石的海棠压鬓递给青衿:“带这个吧。” 这是皇上前段时间刚赏下来的,绿松石细腻,海棠清新,沈菡当时一见就很喜欢。 现在清宫的发式还十分简单,一般只在头顶挽髻,也可以在后加燕尾,最多梳个小两把头,所以首饰也不用太繁复。 青衿接过来,将压鬓簪在沈菡发髻的正中,又在两侧点缀了两枚小巧的珠花,免得太单薄。 紫芙从衣箱里捧出一件嫩姜黄缎地团绣缠枝花卉的圆襟氅衣: “格格瞧这件怎么样,针线房今儿送来的春装里,奴婢瞧着这件最衬格格。” 沈菡扭头一瞧也是眼前一亮——这衣服做得可真漂亮! 宫里份例里的衣料多是深色、亮色的,穿上显得人硬生生老了好几岁。 这匹却是极少见的浅色系,是皇上知道她喜欢,特地赏下来的。 沈菡为了做这件旗装,还让紫芙拿银子去打点了针线房的人,详细说了要什么样的样式,没想到成品比她想得更好。 现在的旗装主要是舒袖、窄袖的,款式也没有那么多花样,从头到脚宽、大、平、直,能把人丑哭了。 不过感谢现代让人眼花缭乱的清宫剧,各色款式不一的旗装,沈菡不知道刷过多少,她虽不是专业人士,但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啊。 而且针线房不愧是皇权下培养出来的高精尖人才,她只是大概说了个意思,她们做出来的可比想象中漂亮多了。 紫芙指着百蝶穿花的葱绿镶边挽袖道: “也是格格有巧思,奴婢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旗装呢,这袖子可真别致。” 格格肤白,手也生得温润细腻,这衣裳穿上,葱绿夹玄青的袖子在手腕处这么一挽,紫芙只觉得怎么瞧怎么好看。 沈菡穿着新衣裳在镜子前转着圈的照——原身的脸是个大杀器,美人儿可爱! 配上新做的兔毛围脖和斗篷,再带上手护,特别有《金枝欲孽》那范儿!圆梦了! 从头到脚收拾得一丝不差,外头来接人的车也到了。 掌事姑姑满脸堆笑地伺候沈菡上车,紫芙跟在车旁伺候,青衿则留下收拾一地狼藉的屋子。 天色已经接近全暗,四周一片肃静,吱呀的车轮声在狭长幽深的宫道里显得格外清晰。 车到隆福门就停了——乾清宫是皇帝寝宫,其他人是没资格在内乘车坐轿的。 紫芙扶着沈菡下车,押车的太监和隆福门的守门太监交接,留下收拾车的小太监。 余下一行人过了隆福门,沿着弘德殿、交泰殿的宫道一路疾走,终于在酉正时分赶到了昭仁殿。 押车太监又和昭仁殿门口的太监交接好,这才算是把差事办完了。 昭仁殿是乾清宫的东配殿,也是玄烨的寝殿。玄烨嫌乾清宫暖阁不够宽敞亮堂,平时处理完政务,多是在昭仁殿休息起居。 门口太监向内通传后,主仆二人跟着昭仁殿的领路太监越过宫门。 此时的昭仁殿内灯火通明,院子各处都有太监候着,所有人垂首肃立,鸦雀不闻。 到了正殿门口,紫芙扶沈菡跨过高高的门槛,服侍着她宽下围脖斗篷,便退回门边候着了。 屋内暖意融融,沈菡拿帕子轻轻擦了下因为赶路微起汗意的脖子,深吸一口气,向东暖阁走去。 2、侍寝 东暖阁里,玄烨正握着一本书在灯下出神。 今儿他难得有个清闲,能坐下来看看书,消遣一会儿。 不过心里存着事,人就静不下来,握着书,脑子又不免转到了朝政上。 三月里察哈尔趁着京师空虚闹事,偏因着平三藩,京里八旗精锐齐出,一时竟无人可用,急得玄烨嘴里起了一溜水泡。 最后还是听太皇太后的力荐,点了图海的将,其实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没承想图海还真是有些将才、捷才,硬是拉着临时从八旗家奴里凑出来的数万人急行出发,以‘纵其掠财’激起将士们士气,一路高歌猛进,竟这么快就传回了捷报。 玄烨心道,还是皇玛嬷眼明心亮会识人啊! 这捷报一到,京里的气氛顿时为之一松。 玄烨心里也是松了一大口气——察哈尔本就是疥癣之疾,图海这一胜算是大局已定,剩下的就等尽诛首恶后,大军班师凯旋了。 玄烨想到这心里就高兴,三藩打了这好几年,京里急需一场大胜稳定人心,如今图海领着一群乌合之众却能迅速平息叛乱,当记一大功! 玄烨想着不如在南苑举行个亲迎仪式,到时候让在京的亲王贝勒都去,定要好好犒赏将士们! 不过…… 玄烨旋即一皱眉,想起这两天那几份弹劾图海的折子——功高招人妒,想必到时候还有一场机锋要打。 玄烨正琢磨呢,顾问行从门外悄声进来,躬身道:“皇上,乌雅格格到了。” 玄烨回过神来,哦,之前点了乌雅氏来伴驾,他随意一摆手:“叫她进来吧。” 顾问行应下出去。 玄烨被这一打岔,脑子里的一堆杂七杂八也散了。看看手里的书,一下午也没读几页,这歇的比不歇还累。 玄烨放下书起身在屋内踱步舒散,脑子却还是闲不下来,从前朝想到后宫,转着转着就不免想到了外面的乌雅氏身上。 这是玄烨最近挺喜欢的一个女人,人长得漂亮,性子也开朗。 最难得的是对着他的时候不拘谨,挺自在的。就是人懒散了点,瞧着对宫里的规矩也是半生不熟的。 就像上次。 玄烨闲来无事想写写字,召了乌雅氏来伴驾。下人裁完纸退下后,就剩她在一边儿陪着。 起初乌雅氏倒还记着自己的身份,老老实实在一旁研墨,安安静静陪着他。 可不过才多大一会儿,她就明显累了。 玄烨从余光都能看到乌雅氏的手腕越转越慢,往上一瞅,那脸上的表情也是逐渐放空,一脸‘我好无聊’的样子。 玄烨没理她,继续在一旁写自己的。 谁知等他写完一页,刚放下笔,乌雅氏就好像得了‘借口’一样,立马光明正大地扔下手里的活儿凑了过来,装模作样拿着那张纸一通夸 ——什么‘皇上写得真棒,有帝王霸气!’云云。 夸得玄烨心里好气又好笑,就跟谁看不出来她是懒筋犯了一样。 可待要训她两句吧,乌雅氏又立马放下纸,两眼亮晶晶,满脸笑盈盈地过来冲他撒娇,说胳膊酸,手腕酸,脖子酸——总之就是不想干了。 玄烨让她两条胳膊一搂,身子往怀里一钻,心里那几近于无的气就烟消云散了,当然,字也不想写了....... 罢了,懒点就懒点吧,不是什么大毛病。 而且……自他十二岁大婚起,这么些年了,玄烨已经很久没在宫里见过这么鲜活的女人了。 玄烨有过不少女人,漂亮的、不漂亮的,家世显赫的、出身低微的,温柔的、端庄的、活泼的…… 有的女人他印象深一些,有的他可能见都没见过。 有得他喜欢的,也有幸过一两次就忘到脑后的。 有的女人刚到他身边的时候也曾鲜活明亮,让他印象深刻,但最后她们却慢慢都变成了一个样,成了后宫里一张张模糊的面孔,后面交缠着各种人、各式各样的心思,让他逐渐乏味、厌烦。 所以今年停了选秀,玄烨一开始也没想着从小选挑人 ——挑来挑去都一个样,没什么新鲜。 不过皇玛嬷劝地对。 满人还是太少了! 皇家子嗣昌盛,才象征着大清国祚绵帛,他们爱新觉罗才坐得稳这万里江山! 玄烨大婚至今已经十年了,宫里的阿哥生下得多,站住的少,这对他来说不是好事…… 皇玛嬷当时道,既然如今后宫的女人生不下健康的阿哥,那就再选!多选! 选得多,生的就多,这生得多了,最后总有能站住的…… 帘外传来花盆底‘哒哒’的清脆声,玄烨瞧着掀帘进来的乌雅氏,她穿着一件一瞧就不是宫里样式的衣裳,对他福身行礼:“万岁金安。” 腰身盈盈,如弱柳扶风,雪肤花容,似清荷滴露。 玄烨只觉一股郁气涌上,他一把揽过乌雅氏,迎着她有些惊慌的眼神把她压到了榻上 ——那就生吧! 玄烨如今对这个女人还算满意,只盼她争气一些,不要叫他失望…… 顾问行在窗外听到屋内的动静,连忙把门边的人都遣远点儿,又示意下面人去准备热水和换洗的衣裳,免得待会来不及。 再想想这个点皇上估摸着该饿了,顾问行又让人去御膳房传话,把膳单子备好,该准备的都准备上。 里里外外吩咐一通,院子里的人都静悄悄领了活各自去忙活,只剩他和紫芙站在檐下候着,备着主子叫人。 紫芙年轻,又是个姑娘家,虽说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到底面皮薄,面上忍不住一红。不过她旋即就压了下去,屏气凝神若无其事地垂首站好。 顾问行见此心里点点头。 嗯,也算慢慢儿历练出来了。当奴才的要是这点儿动静都经不住,那往后也不用往主子跟前儿伺候了。 顾问行伺候了两代皇帝,见识过得多了,这才哪到哪呢。 不过今天这动静…… 顾问行心里多少也有些惊奇,这乌雅格格还真是有些本事啊!才进去多大会儿,这就折腾上了? 看来皇上最近对这乌雅格格还挺中意的么。 其实这会儿屋里的场面倒没有那么夸张 ——玄烨又不是色中饿鬼,不过是一时郁气上头才冲动了一把。 沈菡反应过来,自然温顺配合。 两人不过温存了一小会儿,玄烨就停了下来,埋首在沈菡颈边平复喘息。 沈菡让玄烨灼热的呼吸烧得整个人都红了,发髻乱了,唇上的胭脂也没了。 可皇上不起来沈菡也不好催,只能静静躺着。 谁知刚安静下来,沈菡的肚子就传来一阵‘咕噜’声,打破了一室的宁静暧昧。 玄烨扭头瞧她:“饿了?” 沈菡有些不好意思地点点头。 宫里的正餐就两餐,而且伺候主子是不能吃太饱的,怕在主子面前出虚恭。 对紫芙她们来说,沈菡是主子,可对沈菡来说,皇上才是主子。 虽然没有人明言禁止侍寝妃嫔见驾前进膳点,沈菡就算用了再来也没什么。 但她刚承宠没多久,位份又低,没摸清底线前并不敢太出格。 反正在皇上这儿吃也一样——沈菡觉得皇上还是挺喜欢自己陪他用膳的。 沈菡看看一旁的西洋座钟,这都七点了,比平时皇上用膳的时辰晚了快一小时,肚子这会儿才响已经很给面子了。 玄烨顺着沈菡的目光也看了看一旁的座钟:“都这个点儿了?” 这一注意到,玄烨也有些饿了。 玄烨起身,见榻上的沈菡发髻散乱,目似秋水,被他一看还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打趣道:“害羞什么?” 说着还摸了一把沈菡通红发烫的脸蛋儿。 沈菡佯瞪了玄烨一眼,玄烨瞧她娇嗔的样子,笑道:“好了,不闹你了,叫你的人进来伺候,先用膳,朕也有些饿了。” 说罢还意味深长地加了一句:“用完膳咱们再说……” 直接把沈菡羞去了屏风后面。 顾问行和紫芙带着一串人低眉顺眼地进来,手里捧着铜盆、热水、毛巾、妆匣等物。 ——是的,就算还没实际发生什么,也是要洗漱更衣的。 紫芙在屏风后给沈菡重新梳妆,沈菡止住了她盘发的动作:“都这个点儿了,估摸着一会儿就要歇了,盘起来等会儿还要卸,散着吧。” 紫芙一想也是,就只将沈菡的一小半头发盘了个侧髻,簪上珠花,剩下的头发用篦子梳通后半散着。 沈菡从铜镜里一瞧,有些像汉族未嫁小姑娘的发式,和衣服倒也相配,她点点头:“就这样吧。” 紫芙瞧着沈菡身上的衣裳有些发愁:“格格这衣裳有点儿皱了,按说该换一件的,不过咱们带的都不如这件好看。”而且换了皇上该看不着了。 沈菡想起刚才自己一进来,皇上看她的眼神,摇头道:“没事儿,不打紧,先这么穿着吧。” 紫芙只好抓紧时间蹲下给沈菡抻袍角,能平整一点是一点。 等沈菡收拾好转出屏风,玄烨已经点好膳了。 堂屋里也点起了数个大灯笼,里面皆燃着三两重的上等白蜡,照得屋内灯火通明,下人也都退下了。 玄烨上下打量沈菡一番,揽过她的腰:“这又是你琢磨的?料子像是朕之前赏你的。” 这样子一看就不是宫里惯常的式样,针线房是不敢自作主张的,想必是她自己想的花巧。 沈菡顺势靠过去,扯着玄烨的手小声撒了个娇:“我想着皇上赏的料子,不能白费,特意想的新样式,好不好看?” 这几个月下来玄烨也见惯了,女人嘛,都爱穿衣打扮,乌雅氏对规矩懵懂,性子又有些孩子气,时常蹦出点新鲜点子。 衣裳不是这里镶个边,就是那里改个没见过的花样,她也不爱宫里常见的大红大紫的料子,更爱素雅的。 别说,衣裳这么着一掐腰线确实好看多了,也算没白费他一片心意。 玄烨点点头:“倒是还不错,这样子衬你。前些日子江宁织造新进上来的料子里,朕瞧着有不少颜色匀净的,你既喜欢,朕让人再挑几匹送去针线房,照这样子做了给你。” 这倒是意外之喜,格格份例里的布料不多,锦、缎、绸、纱一般都只给一匹,其他都是不能做衣裳的素布、蓝布。 若是不得宠,没有皇上赏赐的宫嫔平日连换季的衣裳都捉襟见肘。 在宫里,‘先敬衣冠后敬人’可不是假话,而是实打实的‘规矩’。 拿到额外奖金的沈菡眉开眼笑,接下来用膳的时候就显得格外殷勤,逗得玄烨直笑她是‘拿人手软’。 美人盛情,自然不好辜负。 两人用完膳时还不到八点,玄烨就喊人备水安置,再次洗漱却已经晚上十点了。 洗漱完,沈菡已经累得睁不开眼了,见玄烨没开口要她去偏殿,沈菡便自顾自扯开一床被子,倒头睡下了。 门外的紫芙有些傻眼,这可是头一回。 照规矩,除了皇后,其他宫妃侍寝完是不能和皇上睡一起的,要去偏殿睡。 她这正等着伺候主子呢,现在可怎么办? 紫芙询问地看向顾问行。 顾问行倒是习以为常,规矩是规矩,可这宫里最大的不是规矩,是皇上,自然是皇上想跟谁睡就跟谁睡。 往日别的主子得宠时,这种事又不是没有,所以顾问行淡定得很。 顾问行把今晚轮值守夜的八个太监安排好,转头对紫芙道:“估摸着格格一时半会也不会叫你,趁着这功夫你正好去歇歇,待会再过来。” 说完喊来徒弟小九:“带你紫芙姐姐去喝口热茶暖暖,瞧瞧晚上的点心还有没有,有就捡几块好的热热。” 紫芙见此也不敢多问,连忙行礼道:“多谢顾总管。” 小九今年才十三,肤白清秀,身材略有些瘦弱。 他带着紫芙去了西角房,他们小太监平时守夜轮值就在这打个茶围子,这会儿炉子上还热着主子晚膳剩的野鸡扒仙汤呢。 小九殷勤道:“特意给姐姐留了好肉,要不是我看得紧,指不定让哪个小崽子抢去呢!” 乾清宫的人,哪怕是个小太监也不好得罪的。 紫芙从袖兜内拿出个银花生递给他,亲热笑道:“那可真是多谢你了,我这身上也没带什么好东西,这是格格前儿才赏我的,给你拿着玩吧。” 小九瞧着这精致小巧的银花生眼热——他在乾清宫说是顾问行的徒弟,其实不过是个跑腿打杂的,得了赏从来留不住。 虽说顾爷爷位高权重不稀罕,但他上头那么多哥哥,有的是要打点孝敬的人。 可小九最后还是把银花生推回去了:“姐姐伺候格格辛苦,这都是应当的,怎么好为这点小事就要姐姐东西?” 乌雅格格眼瞅着要得宠,他们做太监得在这宫里命如草芥,他今儿卖个好,结个善缘,哪天指不定就能多条活路呢。 紫芙见小九执意不要,也只好罢了,想着这小太监倒是难得,不似那些见钱眼开的。 小九又拿来几个白面饽饽给紫芙,不过角房里茶炉只有一个,热着鸡汤,这饽饽就没来得及热。 紫芙也不敢在这儿多逗留,免得格格叫人找不着,索性把冷得已经有些发硬的饽饽掰碎泡到碗里,就着热鸡汤吃了。 夜里寒风刺骨,紫芙和值夜的小太监一起守在廊下,冻得直哆嗦却丝毫不敢打瞌睡,只能盼着早点天亮——顾问行早去庑房歇着了。 殿内倒是暖意融融。 因为怕烟气熏着主子,临睡前已经熄了炭,但熄炭前下人特意用炭盆把各屋彻底烘了一遍。 大门一关,床幔一放,十分暖和。 这一觉沈菡睡得舒坦极了,连顾问行叫起都没听见。 倒是玄烨听到叫起清醒过来,不过他素来注重养生,知道就算醒了也不宜立刻起身,都是再躺一小会缓缓精神再起。 顾问行听到皇上应声便下去准备了,殿外逐渐有了走动的人声。 玄烨躺够五分钟正准备起身,就感觉身旁的人动了。 这会儿屋里的温度已经开始下降了,又是清晨,寒气重,沈菡半梦半醒间感觉有些冷。 她本就畏寒,便循着本能往旁边更温暖的被窝儿里钻。微凉的手一摸到暖炉般的热源,整个人便紧紧贴了上去,磨蹭着钻进了对方的怀里。 暖烘烘的被窝儿熏得沈菡睡意更加朦胧,沈菡在耳边滚烫的胸膛上蹭蹭晕乎乎的脑袋,便又沉沉地睡起回笼觉…… 玄烨有点愣,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他仔细瞧了瞧乌雅氏,还真没醒!这会儿正把胳膊和大腿往他身上搭呢,合着是把他当抱枕了? 而且因为昨晚太累,他俩连寝衣都没换上就睡了,沈菡身上只有肚兜亵裤,所以这四仰八叉的姿势十分不庄重。 暖烘烘的被窝儿让刚睡醒的玄烨也有些迷瞪了,愣神间不自觉顺手捏了两把 ——柔肌滑肤,腰肢细软…… 别说,大清早这么搂着还是挺舒服的。 …… 顾问行在暖阁外半晌不见皇上掀帘子,凑近竖耳一听就连忙往后赶人,一串人捧着东西又悄无声息退到堂屋。 又过了一刻钟多,顾问行听到里面皇上哑声叫人,这才连忙带人进去。 玄烨瞧着乌雅氏钻在被子里不肯起来,知道她不好意思,也不勉强她,轻笑道:“朕带人去西边收拾,让你的人来这边伺候你。” 沈菡闷在被子里小声道:“嗯...谢皇上。” 顾问行见皇上嘴角含笑地掀帘出来,身子还光着,连忙先拿了斗篷给皇上裹上,一串人又捧着东西跟着皇上挪去西暖阁了。 3、荷包 直到坐上车回储秀宫,沈菡的脸还是红扑扑的。 来之前的那点儿紧张忐忑,如今只剩下满心的羞窘。 ——要知道沈菡在来这儿之前可是个实打实的母胎solo,连拉拉小手的经历都没有过。 虽说沈菡已经自我安慰,把伴驾当成了谈恋爱,侍寝也不是一两次了,但玄烨毕竟是皇帝,每次来之前沈菡多少还会有点紧张。 何况这次…… 沈菡捂住脸——两人刚在一起不久就玩那么开,沈菡有些接受不能。 更不用说门外还有那么多人守着…… 紫芙见格格的脸越来越红,想问又不敢问,不过瞧着格格神气不错,想来应该不是坏事吧。 等回了宫,乾清宫送来赏赐,紫芙的心就更定了。格格这几次侍寝,每次都能得回些赏赐,这说明格格伺候得好,得皇上的意呢! 这道理可不止紫芙懂。 等沈菡用过早膳,紫芙过来请示,说丽景轩的几位格格遣人来问主子什么时候得空——就是要来串门的意思。 沈菡一怔,从她搬进东配殿后,两边就再没来往过了。 其实她在丽景轩统共住了半个月,虽说因为条件太差,几人算有点‘战斗情谊’,偶尔在一起做做针线。 但这几个姑娘年纪太小,沈菡和她们实在没什么话聊,所以也算不上熟络。 之后沈菡侍寝、搬家,一边要研究学习宫里的规矩,一边还要琢磨怎么打扮得漂亮点好固宠,忙得晕头转向,根本顾不上交际。 她们也没主动上过门,连同西配殿的纳喇格格,三个屋都没互相走动过。 沈菡本来就不爱交际,更何况还是和关系这么复杂的‘同事’,她自觉应付不来,既然人家不主动上门,她正好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可这都那么久了,怎么突然上门了? 紫芙笑道:“还能为什么?自然是来巴结格格的。格格这个月回回侍寝都得了皇上的赏,储秀宫人人都看在眼里,哪能不上赶着趋奉。” 经紫芙一解释,沈菡才明白过来 ——说到底,还是‘生存’两个字闹的。 在后宫,人人都想得皇上的宠,但皇上的心思谁猜得透? 皇上的宠爱更不是说得就能得的。 不得宠偏又没有依仗的妃嫔,活得艰难,自然要想办法给自己找条别的生路。 紫芙道:“格格不必太在意,宫里位份低又不得宠的小主位,巴结高位的娘娘是常事。后宫主位们位份越高,宫份越多,得的赏赐自然也越多,手指缝儿里漏两个也能让小主位们活得舒坦些。” 虽说她们主子现在也不过是个小格格,可现在宫里也没有高位妃嫔能巴结啊。 其他得宠的,储秀宫又够不着,自然只能往格格身边凑了。 之前各屋不随意走动是那几个谨慎,不知格格前程 ——万一又是一个纳喇格格呢? 要是承宠没两天就被皇上抛在脑后,有什么好巴结的? 可如今眼瞧着格格一日比一日得宠,来日可期,那自然要来烧烧这热灶,哪怕得点东西也是好的啊! 沈菡恍然大悟 ——她刚才还真想着人家来都来了,这么久没见,自己又刚得了赏赐,是不是应该送点东西给她们? 沈菡叹气:“那就让她们待会过来吧,把咱们的册子拿来,瞧瞧有什么合适的。” 心好疼,肉也疼。 不是沈菡小气,虽说得了几次赏,但沈菡的底子薄啊,现在她自己家底还没厚起来呢,就得往外散了。 紫芙最知主子心意,指着册子上的一盒十八子手串道:“格格瞧这个怎么样,内务府前几日新进的,正合各位小主夏天带呢。” 皇上赏的都是好东西,自然不能给人,内务府进的就是份例里的了。 再说主子偏爱玉石,不爱珊瑚,用来做人情正好。 青衿把盒子找出来,沈菡打开瞧了瞧,一盒十串,皆是珊瑚所制,都是上品。 沈菡点点头:“就这个吧。” 再想想既然送了丽景轩,也不好忽略西配殿:“拣出两串好的,给纳喇格格送去。” 不过...不知道东西送去,纳喇格格会不会多想。 沈菡对这位不太了解——纳喇格格只在她们刚搬进储秀宫的时候露过面,平时连屋子都少出。 听紫芙她们说起来,纳喇格格因为进来得早,那一届小选记名的秀女又只有她一个成了后宫主位,所以平日十分自矜身份,宫人里说起来都道她‘主子范儿端的足得很呢!’。 沈菡想着可别送东西再得罪人,嘱咐紫芙:“送的时候说话客气着些。” 紫芙应下:“格格放心。” 紫芙捧上盒子到了西配殿,正好碰上去膳房送膳盒回来的绣云,便直接将东西给了她。 话说得十分客气:“我们格格新得了几串十八子,想着分赠与诸位小主,瞧着这两串颜色最好,更衬纳喇格格,所以遣我送来。” 绣云忙道谢,收下东西进屋回话。 不多会也捧着一个锦盒出来,话说得比紫芙更客气:“烦劳姐姐跑这一趟,只是最近时气不好,我们格格有些小恙,怕过了病气,倒不好叫姐姐进去。我们格格道,谢过乌雅格格,这枚玉坠子是格格新得的,不是什么好东西,权当个小玩意儿赠与乌雅格格赏玩吧。” 紫芙接下回礼,道谢回去了。 绣云一直目送紫芙进东配殿后,才转身进暖阁回话:“格格,紫芙回去了。” “知道了,你下去吧。” 纳喇氏把玩着手上两串珊瑚的十八子——这十八子是今年的夏例首饰,她也得了两串,只是品相远不及这两串。 可就是这样的两条手串,已是她得的首饰里不错的东西了,而乌雅氏却能随手就送出去七八条更好的…… 纳喇氏把手串扔进盒子不再看。 日子还长,且看往后吧。 ———— 东配殿里,沈菡硬着头皮招待‘同事’,几人这么久没走动,彼此都有些陌生了。 好在青衿及时送上了茶点,有了点心占住嘴。再说说衣裳首饰、胭脂花粉,慢慢也找回了一点熟悉感。 丽景轩现住着觉禅氏、万琉哈氏和戴佳氏三个格格,都是这次小选进来的。 其中觉禅氏长得最好,十足的美人坯子,人也最伶俐。 不过觉禅氏不像宫里其他包衣妃嫔是佐领下人,觉禅氏出身内管领,而且是内管领中的辛者库人,是这宫里目前出身最低的满妃,所以觉禅氏平日说话姿态都摆得很低。 这次觉禅氏来了,对着沈菡也是满口恭维和讨好,夸沈菡、夸茶点,不一会儿又夸起屋里的摆设。 但说实话,看着一个身量未足,只有十几岁的小姑娘,说着和年龄完全不相符的话,顶着稚气未脱的脸巴结自己,并不是什么好体验。 沈菡心里觉得尴尬,但也不好露出来让觉禅氏难堪,只好顺着她的话反过来夸她。 “哪里哪里,妹妹生得更好。” “点心是膳房做的,紫芙,给几位格格包一盒。” 摆设……摆设没得接,沈菡转头道:“我瞧这手帕绣得精巧,妹妹的手艺还是这么好。” 好在几人没聊多久,略坐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送走三人,沈菡长出一口气,真是够累的。 紫芙在一旁收拾几人带来的礼物:“格格瞧,戴佳格格这荷包绣得可真精致。” 沈菡偏头一看,还真是 ——这荷包用的姜黄缎做底,通体用五彩丝线绣出蛇、蟾蜍、蝎子、壁虎和蜈蚣,四周还配以“大吉”字样和葫芦纹样,寓意以毒攻毒,驱邪免灾,意头极好。1 沈菡点点头:“她的针线特别好,这荷包大约费了不少功夫,好好收起来吧,过几天躲午正好带上。” 以前在丽景轩住的时候,沈菡就发现戴佳格格虽然性格像个小辣椒,但刺绣功夫不是一般的好。 以她的性格,刺绣这种需要耐心的活儿能练成这样,可见是真心喜欢。 针线刺绣是个技术活,沈菡比起这些纯正的古代姑娘差的不是一星半点,就不在这上面费功夫了。 这种事一起住也瞒不住,沈菡的针线活计都是紫芙和青衿做的,她自己连个衣裳都不会裁。 戴佳氏虽然这次来话不多,但这礼物...有心了。 沈菡想了想,吩咐紫芙:“你把咱们这个月剩下的绣线拢一拢,挑些好的给戴佳格格送些去。” 绣线也是按例领的,这荷包大概费了不少线,可别她自己不够用了。 青衿见主子好似更喜欢戴佳格格,不太明白,明明觉禅格格更巴结主子,戴佳格格都不怎么和主子说话的。 “奴婢瞧着觉禅格格好似十分想跟格格亲近,听话里话外那意思,像是想搬来和格格一起住?” 紫芙不以为然:“凭谁都能和咱们格格一起住吗?算计得也忒明显了。” 紫芙很不喜欢觉禅氏,面上表现得再谦卑恭顺,也掩盖不了她就是想拿她们格格当通天梯的事实。 可是凭什么啊?她们格格欠她的了? 沈菡打断她俩:“好了,人家又没明着说,咱们何必在这小人之心妄自揣测?” 不过想起觉禅氏的恭维讨好,沈菡也很无奈,毕竟被人当个会掉装备的小怪狂刷并不是个舒服事。 这姑娘不过才十三岁,也不知道从小经历了些什么,人有些精明外露了。 沈菡叹了口气,看来觉禅氏自己是还没明白过来——她再精明,也不过是个刚走出家门的孩子,心思浅白得很。 而精明和算计这种东西,旁人一旦看穿了,就很难再对你有什么好感了。 这也是为什么沈菡在皇上面前从不敢存额外的小心思和目的,一向是有什么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连撒娇讨饶都是越直白越好,从不敢耍心机玩手段。 因为不管是皇上还是沈菡将来可能要面对的一些人,段位都比她高太多了。 皇上看她,正如她看觉禅氏——如浅盘之水,一望既明。 与其冒着惹皇上厌恶的风险去耍心眼,还不如当个简简单单的“傻白甜”来得安全。 至少皇上不是个心眼小的人,沈菡只要大大方方的,哪怕偶有逾矩,皇上也不会和她计较。 但是一旦耍弄心机让皇上察觉了,那可就不是失宠这么简单了。 想起聪明外露的觉禅氏…… 沈菡觉得自己还是远着些吧,她又没有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的本事,还是老老实实关起门过日子吧,只不要得罪人就好了。 沈菡转头嘱咐紫芙和青衿,在外面可千万不要盛气凌人,一定要谦逊低调些。 再说了,就她现在这点宠爱也配“恃宠生娇”? 皇上那,她连根葱还算不上呢,顶多是个新鲜漂亮的玩意儿罢了。 —— 进了四月末,气温有了明显的回升,宫里也随着端午的接近逐渐热闹起来。 沈菡听说内务府早在三月底就开始制作荷包、香袋、扇套等避暑、辟邪之物,以备各宫使用时还挺惊讶:“这么早?” 真没想到过端午在宫里竟还是个正经事。 紫芙一边打着端午要用的五毒结,一边道:“今年可不算早了,往年内务府都是提前两个月就开始准备了。宫里躲午要用的物件多,除了这些针线活计,还要往各宫挂五毒图,发蒲酒、做粽子,这些才是大头呢!” 青衿想起来了:“可不是,去年分发粽子时主子娘娘还在呢,为了给小阿哥祈福,宫里人人都得了彩头,连奴婢这种还在学规矩的小宫女都得了两个蜜枣粽呢!” ——可惜没两天,主子娘娘就难产崩逝了,那之后宫里年节发下来的赏就很少有他们的份了,各宫不得宠的主位,日子也越来越难过,明着克扣的事越来越多。 说到这里,紫芙想起一事:“格格,奴婢之前在内务府的时候,听嬷嬷说各宫妃嫔往年这时候都会给皇上进献五毒活计,您……” 要不要也给皇上做点啥啊? 不过她们格格的手艺…… “啊?”沈菡一愣,还要给皇上做针线? “皇上不是只用御制的吗?” 紫芙道:“皇上用不用的不说,但总归是各位主子的心意。” 这人家都表了心意,就您没有,您又是新得宠,这? 沈菡头疼了,她那手艺进上去,不知道会不会被问个“大不敬”啊!这种事又不能让旁人代做,又不能不做,愁人。 “容我想想再说吧。” 看看能不能做个别的什么代替一下。 4、端午 进了五月,宫里过节的气氛更浓了。 内务府送来了数个五毒纹样的物件,荷包、香囊、粉盒、五毒图,应有尽有。 连宫鞋都送了一双新的,上面同样以五cai金线绣了五毒和吉祥纹样。 沈菡穿上端详了一下,挺漂亮的:“这个是要穿三天吗?” 紫芙:“是啊,内务府说是祈求吉祥的意思。” 青衿进来道:“格格,内务府来熏艾了。” “哦,让他们进来吧。” 五月是毒月,随着温度湿度升高,宫中房屋又逼仄,人免不了就要冒出各种疾病。 所以为了驱虫防疾,内务府给各个屋子都送了雄黄酒和蒲酒,院内和门口也都放了艾草,早晚还会派人到各宫艾熏。 沈菡这里受到的照顾是储秀宫最多的。 来送东西的太监十分殷勤,道格格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言语。 每日来艾熏的苏拉太监也是在东配殿熏得时间最久。 不过五月初三这一天是个例外,内务府没来人,各宫也静悄悄的,连人都走动得少了。 紫芙忍不住叹了声:“这日子可真快,转眼主子娘娘崩逝都一年了……” ———— 坤宁宫里,玄烨挥退众人,自己抱着保成静静地在东暖阁的榻上坐着,神色怔怔地望着四处的摆设 ——坤宁宫还保持着赫舍里氏走时候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这还是赫舍里氏尾祭结束后,玄烨第一次踏进坤宁宫。 大概是近乡情怯吧,玄烨平时很少往这条路上来,但坤宁宫的一切都照他的吩咐原样放着,没人敢动。 平时除了偶尔有人打扫,坤宁宫都是大门紧闭的,连宫人路过时都会刻意绕路,这座宫殿就像被玄烨和宫里人刻意忘了。 好像只要不去看,不去想,这里就什么都没发生过,一切还和从前一样。 其实玄烨也说不清自己对赫舍里氏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 赫舍里氏不是一个貌美的女人,硬要说的话大概只能算是端庄。 说实话,第一次见到赫舍里氏的时候,玄烨心里是有些失望的——那时候他已经知道皇玛嬷想选的皇后就是她了。 少年慕艾,这又是将要成为玄烨妻子的女人,会是从大清门抬进来的皇后。 虽说娶妻娶贤,玄烨身边也不缺美人,可结发妻子毕竟是不一样的。再说哪个男人在婚前不期待妻子的美貌呢? 不过那时的玄烨已不是总角小儿。 朝局、政局纷乱复杂,他与皇玛嬷每日周旋其中,如履薄冰。 皇玛嬷在那种情势下还能力压鳌拜、遏必隆,将赫舍里氏拱上后位,已是十分不易,玄烨当然不会有丝毫的任性。 ——他一定会与她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 大清帝后相合,方是稳定人心的千古佳话。 他和她,是站在同一条船上的。 好在,赫舍里氏并不是一个让人失望的女人。 她性情温良,既长于诗书,又善知礼仪,于后宫内务也能妥善处理,当得起“贤后”二字。 那几年的形势并不好,前朝剑拔弩张,玄烨每一步都不得不小心、小心,再小心。 后宫里鱼龙混杂,玄烨也是一刻都不敢放松警惕 ——宫里还残留着不知多少前明的老人,不知道被安插进了多少鳌拜的眼线,哪怕是睡在枕边的女人,他都时刻疑心着她们会不会在暗地里传递消息。 多亏还有皇玛嬷和赫舍里氏尽心尽力地辅佐,玄烨才能在夹缝里腾出手来收拾前朝。 可尽管赫舍里氏下死力盯着,孩子还是生一个、死一个,最后,连承祜都没了…… 玄烨看着赫舍里氏心如死灰的样子,第一次体会到了手足无措,好长时间连她的面都不敢见。 好在...后来他们都熬过来了。 赫舍里氏有了保成的时候,玄烨真是高兴极了,可见老天还是怜惜他们夫妻的,看着赫舍里氏重新开朗起来,玄烨心里的愧疚也消减许多。 谁知…… 玄烨从没想过赫舍里氏会那么早离开 ——他是真的想和她白头到老,做一对史书传唱的“圣君贤后”的。 玄烨怀中熟睡的保成好像感觉到了皇阿玛的悲痛,突然惊醒,大哭了起来。 坤宁宫高阔的殿宇内回荡着孩子尖利的哭声,久久无法散去。 —— 钟粹宫里,听宫女说皇上的銮驾昨天一早就出了城,今天才回来。 马佳氏点点头,放下手里正给孩子做的肚兜,叹道:“大约又是去巩华城待了一夜吧,今儿是主子娘娘的祭辰,皇上难免触景伤怀。” 皇上和先皇后是少年夫妻,结发之情,偏先皇后又是这么年轻骤然崩逝,皇上自然心里过不去。 仁孝皇后性子温和,这么多年待妃嫔宫人都很好。 她在的时候,月例宫份都能发到各人手里,不致被贪没太多,宫里记她情的人不少。 小宫女想起当时仁孝皇后对宫人的种种关怀,也免不了要叹息一声。 这边正聊着,另一个宫女提着膳盒进来,瞧见马佳氏动针线连忙上来阻拦:“主子怎么又自己动针线?叫妈妈们瞧见又要念叨了。” 又说旁边的小宫女:“你就这么看着?也不知道劝劝!”说着赶紧把绣篮绣绷收起来。 马佳氏被宫女强收了东西也不恼,温婉笑道:“好琪儿,就容我做一会儿吧,成日不让出宫门一步,快要闷死我了。” 马佳氏还有两个多月就要生了,最近被妈妈们看得死死的,哪儿也去不了,只好给孩子做些活计打发时间。 “呸呸呸,主子怎么能说这不吉利的话,快‘呸呸’收回去!” 马佳氏好笑,竟也依了她,轻轻对着地面‘呸呸’两声,琪儿方满意了。 琪儿把点心一一摆到桌上:“主子既无聊,不如尝些点心吧,这是膳房刚送来的,还热着呢,这会儿小阿哥都该饿了。” “还不知道是不是个阿哥呢……”马佳氏轻抚着肚子。 琪儿急道:“怎么不是?一定是个活泼健壮的小阿哥!妈妈们不也说瞧着就像个男胎吗?” 马佳氏闻言好似想起了什么,神色有些怅然,她轻声叹道:“我倒觉得...说不定是个小格格还更好些……” 至少能平平安安活下来。 妈妈们是图个好兆头,所以个个开口闭口都是小阿哥。 太医倒是能诊出来,但太医院的太医个个长了七窍玲珑心,哪会吐实了说。 不过马佳氏都生过那么多了,从太医们的言语里也能琢磨出点端倪 ——大约这次确实又是个小阿哥吧。 马佳氏也说不上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松了一口气?高兴?忐忑? 还是……恐惧? 大约都有吧,这些情绪夹杂着浓浓的酸苦,日日夜夜折磨着她的心,让她不得安枕。 宫里不知道多少人正等着瞧她的笑话吧 ——生了阿哥又怎么样?还不是一个也留不住! 就连皇上…… 也快要对她失望了吧? 自从长华出生一天就没了,皇上待她是愈来愈冷淡了。 明着看起来她还是这宫里最得宠的女人,皇上来钟粹宫的次数最多,赏赐也都是最好的。 可只有马佳氏自己知道,皇上不过…… 不过是可怜她,实则心里对她‘生个健康的小阿哥出来’这件事已经不抱希望了。 皇上现在是念着旧情不忍这么快冷落她,可皇上对她的情分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悲痛和失望,还能剩下多少呢? 恐怕只要有一个得皇上意的新人能生下健康的阿哥,哪怕只有一个,她就会彻底失宠吧? 马佳氏不敢去想那一天,想起来就觉得心底好似开了个大洞,生生要把她闷死在里面。 琪儿见主子又面露愁苦,陷在苦闷中出不来,忙岔开话题:“主子,听说图海大人就要回来了!小顺子说现在外面都道图海大人这次打了胜仗,立了好大的功劳,皇上十分高兴呢!” 马佳氏闻言一愣,回过神来:“什么时候的事?” 琪儿道:“该是上个月传的捷报,咱们在宫里,消息方慢了些。小顺子还是昨天下值去府上,太太告诉他的,想来宫里还没传开。” 琪儿想了想又道:“不过应该也快了,太太说,皇上已经下了旨意,要在南苑的大红门率王公大臣们亲迎,听说还要祭天呢!还有您的几位叔伯从兄,太太道这次他们也都立了不小的功劳,想必回京之后都少不了要加官晋爵了!” 这倒确实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马佳一族一直没出过什么惊才绝艳的人物,好不容易有个图海族叔精明强干,偏还让先帝爷削了。 亏得这次太皇太后慧眼识英,皇上也愿意大胆启用,这才让他们家有了翻身之机。 虽说图海族叔和她们家已经是五服边缘了,但马佳一族同气连枝,这次她本家的叔伯兄弟能立功,也是多亏图海族叔。 马佳氏想了想,问琪儿:“我上次托府里寻的东西,寻到了吗?” 琪儿道:“寻到了,小顺子刚带回来。” 琪儿捧出一个古朴素雅的紫檀木匣,里面的锦缎上放着一串佛珠。 “太太道,这佛珠是老爷派人特意去五台山的镇海寺求的,是前前代的主持亲自开的光,又请四十九位高僧连做了九九八十一天的道场,想来献给太皇太后不算失礼了。” 马佳氏看着佛珠古朴温润的光泽,点头道:“不错,好好收起来吧,赶明儿我带格格给太皇太后请安的时候带上。” “是。” 马佳氏又检查了要进给皇上的五毒活计,今年虽不是她自己做的,但个个都是她亲自挑选的式样,配的线。 一共九件,明黄缎地,以金线、银线和五彩丝线绣出纹样,精致又吉祥。 马佳氏一个个细细地验看:“也不知皇上会不会喜欢?” 琪儿笑道:“主子进给皇上的东西,哪样皇上不喜欢了?” 想起皇上待主子的心,琪儿就高兴,后天就是正日子了,皇上念着主子,到时候一定会来瞧主子的。 马佳氏细细抚摸着平金织绣的五毒荷包:“但愿吧。” ———— 端午转眼即至,这一天的紫禁城热闹极了。 一大早,紫芙和青衿就张罗着给屋子熏香。 这香是内务府新制的,以菖蒲根、茎、艾草为原料,有提神、醒窍、杀菌的功效。 沈菡头上照规矩簪着虎头簪,脚下是新制的五毒绣鞋,身上佩戴了药子锭、小香袋、荷包等小物件。 今天的早膳也是清一色的粽子,有的只有方寸大小,一个也就两口的量。 包馅儿的那种大,料很足! 要不是来了这儿,沈菡都不知道粽子竟然可以有这么多馅儿! 豆沙的好清甜,手工做的豆沙味道就是不一样,颗粒感要强一些,吃起来沙沙的。 蛋黄肉粽超好吃,里面的蛋黄特别大,特别香! 原来还真有咸粽子啊,沈菡以前听南方的室友说起来,还觉得是个异端来着。 糯米粽就比较普通了,吃了前面的,白粽子就吃不下了。 粽子太多,她们三个人吃都吃不完,剩了好多。 紫芙她们也得了粽子,只是不如给沈菡的精致,都是巴掌大小,里面的馅料也只有蜜枣。 青衿道:“听说御膳房这些天光是粽子就要包大几千个,所有人昼夜不停地包,今天的宫宴要用的更多。” 这个沈菡记忆里倒是有点印象 ——乌雅氏的玛法额森当差时曾任膳房总管,乌雅氏幼时在家没少听他念叨膳房那些事。 据额森说,宫里光是端午正日子这一天,包粽子就要用掉一千多斤的糯米。 因为晚上前朝后宫都要举行宫宴,每人桌上都有粽子和粽方,一个粽方就要两百个粽子。 皇上的桌上更多,几乎接近一千个,这是备着皇上往下赏的。 额森还道,其实以前跟着太宗在关外的时候,他们端午是不吃粽子的,而是吃一种叫椴木饽饽的食物,和粽子类似。 不过因为草原食材有限,这椴木饽饽是用椴木叶包的高粱米和小豆泥,不如粽子好吃。 额森每次提起这些事儿都要叹一句,咱们满人入关之后,不光吃食好了,这讲究跟着汉人也是越学越多了。 以前过个端午哪有这么些个花活儿,碰上打仗的时候,在草原上还包粽子? 能不能吃上热饭都不一定。 现在不一样了,皇上崇汉俗。 过个端午,除了吃粽子、戴荷包、熏香,后宫这一天还要唱大戏。 这个沈菡是没资格去看的,受邀的都是王公贝勒和亲贵大臣的福晋。 不光沈菡,宫妃里一个有资格的都没有。 因为现在宫里各种典章制度未明,等级也乱,实际上并没有真正能够统领一宫的主位——除了先皇后,没人受过册封,全是庶妃。 待遇最高的是储秀宫前殿的蒙古格格,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 这位格格一没侍寝,二没册封,但工资却是整个宫里最高的。 她虽然被称为格格,享受的却是福晋级的待遇,甚至还有独属于自己的内管领。 往下是康熙十年进宫的六位外八旗的格格。 有两位早逝,一位因为过于年幼,后来被皇上恩典送回了娘家,现在还剩三位。 同样是没有册封,宫里只称呼为某格格,她们的位份却与其他格格不一样,在小福晋之上,拿的也是福晋的待遇。 宫里都传,这几位家世显赫,一旦典制齐备,恐怕一册封便是高位妃嫔。 再往下除了四位既得宠又生育过的小福晋,便全是格格位份了。 总而言之,全是庶妃级别,一个能列席的都没有,大家都只能在各自宫里听个响儿。 …… 戏台搭在储秀宫北面,热热闹闹地唱了一整天。 沈菡虽然看不见,但宫里平日静得很,这样大的动静在后殿听得一清二楚。 一天听下来,有点吵。 沈菡对戏一窍不通,只是听个热闹,也不知道唱的是什么。 紫芙在宫里有几年了,倒是知道:“每年都是那些剧目,《阐道除邪》《灵符济世》什么的,现在该是唱到《祛邪应节》了吧。” 好吧,都是应景的戏,降妖伏魔的,怪不得动静那么大呢。 戏一直唱到傍晚,前朝后宫都预备着要开宫宴了,才收了场。 没了锣鼓弦乐声,宫里又陡然静了下来。 沈菡心道,刚才觉得吵得头大,这突然没了,竟然还觉得怪怪的。 转眼到了进晚点的时辰,沈菡却打不起精神——这两天各处膳房都被御膳房抽调去忙活宫宴了,饭菜很简单,晚上那餐点心更是清一色的粽子。 再是馅料花样多,它也是粽子啊,让谁吃上好几天能不腻! 好在不一会儿紫芙救她来了,说是太皇太后道“各宫共庆佳节”,允各宫自己开个小席面热闹热闹。 紫芙高兴道:“嬷嬷刚才过来,说已在正殿备好了席面,请格格赏脸过去。” 沈菡也高兴起来,吃席面总不能全是粽子了吧!她瞧瞧身上的衣裳,是上次新送来的春装,妆也没花,便干脆道:“那咱们这就走吧。” 5、巴结 乾清宫里,玄烨正在更衣,准备去保和殿出席宫宴。 顾问行进来道:“皇上,各处的节礼已经清点好了。” 皇上是个细致人,凡是收上来的节礼有空必要一一验看,特别是前朝大臣的,皇上不光看,还能记得一清二楚,有时候过了很久突然和对方提起来,能吓那人一跳。 果然,皇上道:“呈上来朕瞧瞧。” 端午不是三节两寿的大节,有资格给皇上献礼的也不多。况且端午的礼有讲究,玄烨大致看了看,多是应景的五毒小件,金的、玉的,没什么特别的。 只佟家的礼颇为显眼,是一件紫檀云龙纹镶象牙嵌螺钿五毒挂屏,匠心独运,倒可赏玩。 玄烨细细端详了一番,点头道:“舅舅有心了,这屏风就挂昭仁殿吧。” “是。” 玄烨又顺便瞧了瞧后宫的,都是针线活计,手艺参差不齐。其中一匣明黄缎地九件套最为精致。 顾问行:“这是钟粹宫马佳福晋进的,说是福晋亲自选的样式配的线。” 玄烨逐一看过,绣娘的手艺自不必说,配色也大气。 想起马佳氏,玄烨心里叹了一声,吩咐顾问行:“好生收起来,挑几样吉祥物件儿送过去,告诉她,朕这边忙完就去瞧她。” 转头又见边角的托盘上有几个没见过的小挂饰,玄烨拿起来端详,是几个做得很精致的小粽子,用如意络子做的挂绳,底下还坠着珠玉流苏。 顾问行:“这是储秀宫乌雅格格进的。” 玄烨好笑道:“亏她想得出来,大概是手艺上不得台面,又想了这些花巧儿糊弄朕呢。” 宫里粽子一直是拿来吃的,倒是没承想还能做成挂饰。 不过也算有点趣味儿吧,玄烨道:“让膳房送几个菜过去,朕记得有道烩鸡蓉她上次吃着挺好,一道送去吧。” “喳。” 于是储秀宫里宴过半晌,突然接到了乾清宫送来的四道赏菜,还指明是赏给乌雅格格的。 沈菡:...... 送赏的小太监自以为了解后宫女人的心态 ——得了额外的荣宠面上多有光啊! 是以格外尽力地夸这几道菜:“格格您瞧,都是天字号的大师傅们亲自做的,全都是红头签的大菜。皇上还道您爱吃这道烩鸡蓉,特意嘱咐了膳房。这不?一出锅就紧赶慢赶地给您送来了,这底下还点着炉子,热乎着呢!” 沈菡:...... 呵呵,沈菡能怎么办呢?谢主隆恩呗。 顶着一屋子能烧透人后背的目光,沈菡硬着头皮谢了赏,然后再在众人围观下‘感恩戴德’地吃这几道‘专门为乌雅格格做的’大菜 ——还好她刚才没吃多少。 当然了,这么多一顿吃完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能剩在桌上。 沈菡每道都吃掉一些后便吩咐紫芙:“皇上圣恩,不敢辜负,仔细收起来。” 明天热热还是要吃完的。 等紫芙提着膳盒走了,屋里才重新开始热闹起来。 其他几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至少面上是看不出分毫的,话里也都是恭维和羡慕。 就连传说中十分傲气,刚才连觉禅氏的敬酒都很不客气拒了的纳喇格格,这会儿瞧着也十分平静。 除了轻笑着说了句“妹妹好福气,瞧着叫人羡慕”再无二话。 只在一旁自己随意地捡着桌上的菜吃着,偶尔抿一口汤,看起来确实并不在意。 但终归发生了这么个插曲,连同沈菡在内,众人都没什么欢宴的心思了,不咸不淡地聊了几句,宴也就散了。 回到东配殿,紫芙来请示这菜该怎么办,沈菡忍不住扶额:“明早去膳房要个馒头,把菜放茶炉上热热吃了吧。” 青衿没跟着去,这会儿瞧主子面色不大好,不解道:“皇上赏菜是好事,格格怎么……” 不大欢喜? 哎,这要是在自己屋里,只当着自己人的面吃这美味,沈菡当然欢喜。 可当着这么多‘同事’被上司单独发奖金,既扎眼又招人妒,沈菡能开心才怪。 紫芙倒是明白,刚才宴上气氛确实怪怪的,她宽慰沈菡:“格格,您放宽心,这种事……咱们也没有办法不是?” 在宫里,得宠就是免不了要招人嫉妒。 就算格格想低调,但皇上想宠谁,想赏谁,哪是旁人左右得了的? 不想招人眼红就一个办法——别得宠。 别看其他格格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其实心里巴不得那个被人羡慕嫉妒恨的人是自己呢! 沈菡也明白这道理,“不招人妒是庸才”,放在现代尚且如此,何况后宫了。 沈菡挠头,好吧,就像紫芙说的,只要沈菡受宠一天,得罪人就是免不了的,这就是个无解的问题。 既然无解,那就干脆不纠结了,反正沈菡本来也没打算跟谁做朋友。 沈菡把这事扔到脑后,瞧瞧壶漏,已过戌正,便对紫芙她们道:“时候不早了,安置吧。你们也累了一天,待洗漱完就都下去歇着吧,今晚不用值夜了。” “是。” —— 相比起东配殿的主仆和睦,丽景轩的气氛就紧张多了。 戴佳氏向来不喜欢觉禅氏,今日见她丢脸心里十分称意,一进门就忍不住讥讽道:“往日里只在街头巷口瞧见过那哈巴狗儿,不管见了谁都冲人摇尾巴,没承想这进了宫竟也能瞧见了!不过这尾巴摇地再欢,到底也就是个哈巴点子,讨不了好儿不说,反惹人厌烦!” “你!” 觉禅氏的宫女内心不忿,想要发作,却被觉禅氏一把拉住。 觉禅氏面上丝毫不动,仍是一副温婉和煦的样子,只淡淡接了一句:“姐姐说的是。” 就带着宫女回自己屋了。 宫女进了屋子仍是气愤难抑:“格格也太好性儿了!您和她都是格格,凭什么由着她言语作践!” 觉禅氏仍是好声好气,不见一丝愤怒:“好了,不过几句闲言碎语,争这些意气有什么用?” 就算她和戴佳氏斗气斗赢了,难不成还能得什么好处不成? 既没有好处,费那劲做什么。 宫女被自己主子卸了劲,也没心气儿了。她家格格向来如此,性子绵软,让人踩到脸上都跟没事人一样。 可转头想起纳喇格格那副嘴脸,宫女心里又不舒服起来:“也是纳喇格格太过分了,格格好意敬她是抬举她!要不然这宫里哪还有给她脸面的?进宫这么多年还是个格格,听说皇上也早把她忘在脑后了,不知道她有什么好得意的!” 连个托词都不找,一句“我不惯饮酒”就把格格拒了,生生让格格丢了好大的脸,她也不过出身包衣,凭什么? 觉禅氏心道,凭什么? 自然凭人家虽是包衣出身,家里父兄却都有官职,身后又有一整个家族的供养。 这样的依仗,是觉禅氏想都不敢想的。 这宫里除了那些普通汉女,大约没谁比她的出身更低了吧? 所以哪能怨人家看不上她呢? 要不是这张脸侥幸让皇上选中,觉禅氏都不敢想,自己要是被分到哪个犄角旮旯当差,会遭受什么样的作践…… 与那些相比,如今这点子冷言冷语又算得了什么呢? 觉禅氏半点不在意。 而且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觉禅氏从不认为今时今日就是她的终点了。 她在这宫里虽然没有半分依仗,但她不信命!她更信自己! 只要能挣出一条路来,低声下气,四处讨好,曲意逢迎算什么? 受人讥讽,遭人冷脸又如何? 待有朝一日她站上高位,今天受的总有还回去的一天! ——而在那之前,一切都不重要! 过了端午,北征大胜的消息在内宫传开了。 这是几年来难得的大胜,皇上和太皇太后十分高兴,往宫里宫外赏了不少东西。 宫里也更热闹了,慈宁宫每日人来人往,都是接了赏来谢恩的各府福晋。 主子们高兴,下面人自然不能苦着脸,因此这些日子后宫里都是一片和乐,人人恨不得笑成一朵花。 大军凯旋祭天这些事自有礼部和内务府主持,和后宫妃嫔不相干,沈菡她们无非是听个热闹。 不过紧接着爆出来的消息可就惊掉后宫众人的眼珠了 ——纳喇格格遇喜了!? 钟粹宫马佳氏乍一听到消息还没反应过来:“纳喇格格?哪个?” 这宫里姓那拉(纳喇)的可真不少,没听说哪个格格新得宠啊? 最近得宠的不说是乌雅氏吗? 听到消息几乎人人都是这反应,包括第一时间就得到消息的玄烨:“纳喇格格?” 玄烨回忆了一下,好似储秀宫是有这么一个人? 顾问行见皇上想不起来,提醒道:“回皇上,纳喇格格是十年选秀进的宫,住在储秀宫后殿西配殿里,今年正月里得幸,最后一次奉御(侍寝)是二月初三。” 一共侍寝了没几回,也难怪皇上记不住。也是纳喇格格运气好,寥寥几次竟能遇喜。 这一说玄烨也大致想起来了,这纳喇氏生的还算清秀,只是性子不甚讨喜,玄烨召过几回后觉得无趣,就扔到脑后了。 不过不管怎么说,后宫有人能遇喜是好事,孩子么,还是越多越好。 玄烨吩咐道:“让太医院小心伺候着,纳喇氏的一应吃食照额添半,着内务府挑选妈妈里备用,再给纳喇氏添几个使唤人。” 玄烨想起刚才说纳喇氏现住在储秀宫后殿,添置的人多了怕是住不下,便直接道:“让纳喇氏从储秀宫挪出来,先送到……翊坤宫偏殿安置吧。” 顾问行一一应下,让人去内务府和太医院传谕。 6、热炭 皇上的旨意一到,储秀宫的西配殿可热闹了。 先是太医院一下子来了三位太医一同会诊,待确认纳喇格格确实有娠三个月,又开了一整页的禁忌单子叮嘱那拉氏的宫女。 紧接着内务府浩浩荡荡地来了好些人——这是来给纳喇格格迁宫的。 纳喇氏下意识一愣:“迁宫?” 之前对纳喇格格并不殷勤的储秀宫掌事姑姑,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一听纳喇格格问赶忙道:“哎呦格格,您这可是遇喜!皇上高兴地很,让内务府给您添使唤的人呢!再说了,这按规矩,往后您这儿身边还得有精奇、水上、灯火的妈妈里伺候,到了生的时候,收生姥姥和太医们还得上夜守喜,这后殿哪住的下啊!皇上这是怕储秀宫人多,再冲撞了您和小阿哥,这才让您迁到翊坤宫呢!您别担心,这翊坤宫就在前面,抬抬腿儿的功夫,近的很,内务府已遣了人和车来接,指定累不着您。” 纳喇氏见姑姑这么殷勤,颇有扬眉吐气之感,笑道:“那真是有劳姑姑了。” 又让绣云给姑姑拿荷包。 这边西配殿热热闹闹地搬家,其他屋自然也打听清楚了消息。 沈菡乍一听说纳喇格格怀孕,吓了一跳,怀孕了? 纳喇格格今年才几岁啊?十七?还是十八? 沈菡印象里的纳喇格格瞧着还像个中学生啊,这么小生孩子不要紧吗? 见紫芙和青衿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瞧自己脸色,沈菡不明所以,怎么了? 紫芙见格格好像没放在心上,松了一口气 ——外面有些不懂事的宫女太监,之前就悄悄议论,说是因为乌雅格格的得宠,才导致了纳喇格格承宠没几次就失宠了。现在乌雅格格这个得宠的没动静,人家那个被夺宠的却怀孕了,还大张旗鼓地迁宫升待遇。外面就又悄悄议论起来,不知道乌雅格格现在什么心情呢...... 沈菡:...... 天降大锅! 纳喇格格得宠失宠怀孩子关她什么事啊?! 沈菡和纳喇格格统共见过两面,话都没说几句。什么仇什么怨去搞得人家失宠啊? 再说皇上宠谁这事,她说了也不算啊! 沈菡:我冤! 而且怀孩子生孩子这事,沈菡是真一点都不嫉妒——十七八就当妈真的很恐怖! 说起来沈菡今年实际年龄有二十二了,但原身年龄才十七岁。 虽说因为乌雅家条件还不错,又现放着个当过膳房总管的祖父,原身自小吃的就挺营养,生的高挑丰润,比起其他几个小格格看着更成熟一些。 但在沈菡一个现代人看来,这脸嫩的,顶多也就是个高中生的样子,现在就生孩子还是太早了。 当然了,在康熙的后宫里,生儿子是所有妃嫔的毕生追求。 沈菡也不搞故作清高那一套,她也很想生——她上辈子死得那么早,没能当妈妈,其实她可喜欢宝宝了! 她只是想着最好能再缓缓,让身子骨长的更健康、更饱满一些再生。 不过这个沈菡说了也不算,只能听天由命了——她又不能拒宠。 一想到这个问题,沈菡不免又开始犯愁了 ——她记得清宫里好像不是主位,不让自己养孩子? 她还记得乌雅氏的第一个孩子,也就是雍正帝,被抱养给别人了...... 乌雅氏好像还死过不少孩子...... 这些沉重的问题压在沈菡的心头,想起来就让沈菡忐忑恐惧,不知该怎么解决。 紫芙和青衿见格格先是一脸震惊无语,接着又不知想起了什么,两眼放空神游天外,没一会儿又突然愁眉苦脸起来。 两人不明所以,紫芙小心道:“格格?” 沈菡回过神来,见她俩一脸担心,摆摆手:“没事,别瞎想。纳喇格格遇喜是好事,如今又要迁宫,怎么说也同居一宫好几个月,于情于理都该道个贺。” 紫芙二人都松了口气。主子不是个惺惺作态的人,既说了没在意,那就是真没放在心上。 也是,以主子现在的宠爱,保不准什么时候就有了,何必去羡慕纳喇格格? 她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沈菡想了想:“我记得上个月内务府送来的东西里有一对青玉葫芦,葫芦多子,用来作贺礼正合适,就它吧。” 紫芙闻言有点心疼,格格的摆件本就不多,那对青玉葫芦算是品相很好的上品了。 沈菡瞧她怪不舍得的,打趣道:“我还一直以为我才是咱们屋里最抠的呢,合着紫芙你才是深藏不露啊~” 紫芙叫沈菡打趣的有些不好意思:“是奴婢眼皮子浅了。” 沈菡摇摇头:“不怪你,是咱们底子太薄。不过这种摆件既不能吃又不能戴,也就摆着看两眼,没什么实在用处,没什么好可惜的。” 沈菡平日的小抠门儿向来只针对自己那些好看的衣服首饰,对这些摆着看不了几眼的物件倒不太在意。 正说着,青衿听到门外有些喧哗,便去门口瞧了瞧,不一会儿回来道:“格格,奴婢瞧着丽景轩的几位小主都去西配殿送纳喇格格了。您要过去送送吗?” 沈菡一想,她和纳喇格格没什么交情,也没打算有交情,凑那热闹干嘛,便干脆道:“外头一堆人,乱糟糟的,还是算了,把礼送过去表个心意就行了。” 比起东配殿里的云淡风轻,丽景轩的几位格格就显得积极多了。 她们都是不得宠的,如今纳喇格格有了身孕,万一是个阿哥,将来说不定也能坐上一宫主位呢? 多亲近一下总不是坏事。 觉禅氏的宫女见主子送过纳喇格格回来,便拿了绣篮开始做小孩子的肚兜,想也知道是做给纳喇格格的,心里有些不平,不知道主子干嘛待纳喇格格那么好。 上次宴饮纳喇格格拒了主子的敬酒,现在看来明明就是顺势拿格格做借口。她肯定早就知道自己有孕不能饮酒了,不过是找个由头掩饰罢了。 都有孕三个月了,偏要拖到大军凯旋的消息传开了才爆出来,不就是想要个好名头,好让皇上更看重吗? 跟谁看不穿似的。 偏主子一点也不介意让人做筏子,挑了自己最好的东西作礼不说,竟还主动给纳喇格格做针线? 宫女实在不解,哪怕格格出身辛者库,既已成了主子,何苦还要低声下气做个奴才样子? 哪怕是为了巴结,也太没骨气了些。 觉禅氏正在分线,瞧见宫女脸上的神情,自然明白这是委屈呢。 可觉禅氏不觉得委屈。 她现在上无皇宠,下无子嗣,要骨气有什么用? 能当饭吃吗? 觉禅氏倒是想和乌雅格格那样,只让宫女来送个礼,说句话就走人,把纳喇格格气的脸僵面青 ——纳喇格格心里估计是想在乌雅格格面前扬眉吐气炫耀一番的,谁知人家不搭理她,送的礼物也是上等的,还祝她多子,可见根本没把她的身孕看在眼里。 可觉禅氏能这么做吗? 不能! 因为她凭什么? 她现在连储秀宫的宫门都出不去,整日闷在这四方块的屋子里,不知道自己的活路在哪。 得宠的乌雅格格是个不爱交际的,不管怎么奉承讨好都不为所动,可以说是油盐不进。 现在侥天之幸同一宫的纳喇格格有了出头的迹象,她又明显是个心气儿高,爱让人殷勤奉承的人,觉禅氏怎么能不下死力抓住呢? 捧着她,顺着她,一天不行就一个月,一个月不行就一年。 只要纳喇格格出了头,将来总有要用人的一天。 到那时她的机会不就来了么? …… 纳喇格格迁完宫,储秀宫恢复了平静。 除了觉禅氏几天一趟地去“探望”纳喇格格,其他人还是各过各的日子,纳喇格格有孕一事并没有在后宫激起太大的水花。 毕竟皇上除了纳喇格格刚迁宫那会去看了两次,就再没理会过她。可见有了孩子并没能让纳喇格格复宠。 宫里人人都是火眼金睛,纳喇格格在皇上心里是个什么份量也就都有数了。 除了那实在摸不着门路的还去撞撞庙门,其他人哪还会花心思讨好她? 有那功夫还不如往得宠的那使力去呢! 日子一转眼到了五月十六。 这天一大早,抚远大将军、多罗信郡王鄂查,副将军、都统、大学士图海等,往征反叛察哈尔国王布尔尼,既灭察哈尔国,班师凯旋。皇上率在京的王公贝勒、亲贵大臣、侍卫等,穿蟒服,于南苑大红门亲迎大军卤薄,并率众臣三跪九叩祭天。1 大军行三跪九叩之礼时气势震天,接下来一番声势浩大地论功行赏,更是将京里这几年因为三藩久战不平的颓靡之气一扫而空。 马佳氏参战的男丁个个获封了爵位,图海不但晋了一等男爵,连内阁弹劾他“纵奴劫掠”的折子都让皇上当众打了回去。 此战之后,图海简在帝心,眼看着前途无量了。 而经此一役,马佳氏也一跃成为京里的望族,每日门前车马不歇,怎能让人不眼红呢? 乾清宫现在每天都能多出十几份请战的折子,个个巴不得下一个能立此大功,带着家族鲤鱼跃龙门的就是自己。 马佳氏如此得脸,宫里的马佳福晋自然与有荣焉,这些日子宫里最热闹的就是钟粹宫了。 不光皇上每日都去探望,其他小妃嫔也经常跑去奉承巴结。 不几日,竟然还有了皇上要立马佳氏为继后的传言! 马佳氏听到消息错愕不已,一失手打翻了茶盏:“什么?!怎么会有这种话传出来?!” 琪儿见茶水洒了主子一身,连忙上前收拾:“主子别着急,不过是一些奉承话,估摸着是底下人想要巴结主子才悄悄传的,并没闹出什么风声。主子可千万别为这些小事动气,仔细肚里的小阿哥。” 马佳氏如何能不急! 琪儿是宫女,不懂这里头的门道。 可马佳氏深知皇上和太皇太后——立后关乎国本,是关乎大清根基的大事,根本容不得后宫女人动心思。 马佳一族最近已是炉中热炭,她又即将临盆,这时候再传出了这样的闲话,要是让皇上和太皇太后以为是她觊觎后位,那...... 马佳氏死命搅着手中的绣帕,心中惊惧恼火。 不管是谁从中作梗,这无疑是想要她的命啊,其心可诛! 马佳氏恨声道:“去,让小顺子悄悄查查,这话到底是怎么传出来的!” 她盯着琪儿的眼睛:“先从咱们自己宫里查,不论如何,这话绝不能是咱们宫里传出去的!” 琪儿一愣,见主子面沉似水,反应过来,应道:“是,主子放心,奴婢明白了。” 7、谣言 延禧宫里,乌拉那拉氏正逐一验看针线房刚送来的夏衣,特别是儿子的衣裳。 保清长得太快了,做衣裳的速度都赶不上他长得。 有时候一个半月,一件新衣裳,袖子或裤腿儿就能短一截。 皇子的份例虽多,可也不是这么个用法,没法子,乌拉那拉氏只好让内务府从自己的份例里出。 好在内务府还不是这么不长眼色,保清如今是皇上的大阿哥,太皇太后喜爱,皇上看重,怎么会缺了大阿哥的衣裳穿呢? 乌拉那拉氏翻捡着新送来的小衣服,还算满意——都是最上等的料子裁的,细嫩柔软,又不失皇子的身份和贵气。 这边正验看着,乌拉那拉氏的贴身宫女疾步走进来,见屋内没旁人,方贴在主子耳边悄声道: “主子,钟粹宫那边开始查了。” 乌拉那拉氏面上分毫未动:“知道了。” 宫女问:“咱们要不要......”收拾收拾?免得钟粹宫查出蛛丝马迹。 乌拉那拉氏:“咱们?钟粹宫的事关咱们什么事?” 再说了,这种事能查出什么? ——不过是宫人想趁马佳氏的热灶,讨主子欢喜说的奉承话罢了。 你说我也说,说的人多了,这传来传去的,慢慢就跟真事儿似的了。 能怎么查? 难道钟粹宫能把那些想奉承马佳氏的宫人都问罪了不成? 乌拉那拉氏轻轻一笑。 何况问问马佳氏,敢明目张胆,大张旗鼓地查吗? 那岂不是生怕传不到皇上和太皇太后的耳朵里? 马佳氏要真敢这么干,那她才要笑坏了呢! 乌拉那拉氏说那宫女:“别管钟粹宫做什么,都与咱们延禧宫不相干,咱们只瞧个热闹就是了。” 冒冒然去做什么岂非不打自招? 宫女明白过来。 也是,原本这事也不是从她们延禧宫开始的,只要她们别有多余的动作,任谁也怪不到她们头上。 不过…… 宫女有些不解,其实就这点以讹传讹的谣言,根本动摇不了马佳氏的地位,皇上也不会因为这点事就厌弃她,那主子费这老鼻子的劲是图什么啊? 图什么? 乌拉那拉氏心道,她不图什么,就图马佳氏不高兴! 只要知道马佳氏正为这谣言心焦惶恐,那她就痛快了! 再说她不是快要生了吗? 现在这繁花似锦下面点上一炉热炭,就看看马佳氏还能不能安坐其上,宽心产子吧! ...... 谣言这东西,若没人干涉,是很难止住的。 正如乌拉那拉氏所料,钟粹宫既不敢明目张胆的查,也管不住旁人的嘴,所以这谣言竟有愈演愈烈之势。 毕竟传话的都是道听途说的宫人,他们并不清楚这里面的猫腻,只知道大家都这么说,那他们就跟着一起这么说呗。 等传到了西六宫,这事几乎已经被很多不明所以的人认为是板上钉钉了。 所以当沈菡听到紫芙说‘皇上要立马佳福晋为继后了’的时候,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因为她说的太笃定了,一时竟让沈菡这个知道未来的都犹豫了一下: 难道是我引起了什么蝴蝶效应?连继后都给蝴蝶改了? 不能吧?我什么也没干啊! 不过再一听还不是明旨,只是东六宫传过来的谣言时,沈菡松了口气,说紫芙:“只是谣言罢了,干嘛说的那么严肃,我还当是真的呢,吓了一跳。” 紫芙犹豫道:“可......外面说的有鼻子有眼的,不像是假的啊?” 实在是外面的传言说得很有几分道理,让人不能不信 ——《论谣言的进化过程》。 要知道谣言这个东西,每个人从听到,再传给下一个人,中间都免不了要自己添点内容。所以最后听到谣言的人,听到的东西可能和一开始的已经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比如最开始可能只是一个小太监和同屋说了句“以马佳福晋现在的家世和恩宠,当上主子娘娘也不是没可能啊!” 结果到了现在,谣言已经可以写一篇《论马佳福晋成为继后的可能性之我见》的论文了。 内容还十分丰富,有理有据。 比如马佳福晋自幼就待年宫中,是太皇太后一早就看中留给皇上的人 ——比仁孝皇后伺候皇上还早呢!她与皇上青梅竹马,感情自然不同。 再比如马佳福晋从侍寝起,十数年盛宠不衰,宫里就没谁比她生的孩子多了。虽然前面的都殇了,但这不是肚子里还有一个吗? 再说家世,原本马佳一族一直默默无闻,但可巧了,前阵子皇上对马佳一族大加封赏,人人加官进爵——这下家世也配得上了。 至于马佳福晋家这一支在包衣旗里,和立功的图海那一支都快出五服的事实,被选择性忽略掉了——再说还可以抬旗啊! 这下,资历、宠爱、子嗣、家世,全都有了,马佳福晋不是继后,还能是谁呢? 沈菡:...... 竟然听起来很有道理,让人无法反驳呢。 紫芙又道:“不过奇怪的是,奴婢听说钟粹宫这些日子反而大门紧闭,不如之前热闹呢。” 前段时间大军刚凯旋的时候,马佳福晋对上门贺喜的妃嫔还敞开门接待,但最近突然就闭门谢客了。 且钟粹宫的宫人在外走动的时候,对谣言一事也都是坚称‘绝无此事’,并不见喜色。 沈菡一愣,那照这么说,这谣言不是钟粹宫自己传出来的? 也是,马佳氏可是未来的荣妃啊! 能盛宠那么多年,失宠后还能稳坐四妃之位,想也不是个简单的人,应该不会这么冒失吧。 皇上又不傻,要是知道这话是钟粹宫传出来的,这不是明摆着告诉皇上自己觊觎后位吗? 紫芙觉得主子分析的有道理:“那这是谁传的?传这些干什么啊?” 沈菡想了想,她虽不知道是谁传的,但估计不是什么好意了。 毕竟马佳氏盛宠那么多年,后宫见不得她好的太多了,说不定这里头搅和的人还不止一个。 至于这谣言到底能伤到马佳氏什么...... 沈菡不懂政治,对宫斗更是一窍不通,她皱眉想了想:“大约......皇上知道了会不高兴?” 沈菡虽和皇上相处不深,谈不上了解,但隐约也能感觉到 ——‘康熙’很不喜欢女人‘涉权’。 他从不会把前朝的事和女人说,也不喜欢太过强势有主见的女人。 看看后宫里现在还得宠的几个吧,包括沈菡自己,不管性格如何,都是‘温顺恭谦’的,至少在皇上心里和外人眼里是这样。 所以要是皇上知道后宫冒出了一个‘众望所归’的皇后,即使知道不是马佳氏自己散布的谣言,估计也会不大高兴吧? 而且沈菡是知道未来继后不是马佳氏的,那这要是将来的继后登上后位了,对这个‘众望所归’的继后人选又会是什么看法呢? 紫芙倒吸一口冷气:“那自然是......” 如眼钉肉刺一般了! 沈菡想到这儿也是心有余悸:“这可真是杀人于无形啊......” —— 连沈菡这种和玄烨相处不久,对朝堂后宫一知半解的人,都知道这事儿不妙。 马佳氏这样在深宫苦熬了十数年的又怎么会看不清呢? 她伺候皇上十几年,深知皇上的多疑与‘忌讳’。 可知道这些又能怎么样呢? 马佳氏不过一个小福晋,既没有宫权肃清宫闱,也不能拿着谣言去向皇上请罪。 所以她这些日子焦虑得寝食难安,嘴里起了一串燎泡。 偏又赶上五月二十四是承瑞的忌日,马佳氏本就心火难下,这下又当头触及伤心。 想起孩子们在时的音容笑貌,想起这十几年如刀尖跳舞般的生活,想起一次又一次明里暗里被使的阴招儿。 想起皇上...... 马佳氏一时郁愤交加,竟致胎气大动! 琪儿吓得心慌神乱,连忙派人去喊妈妈里和上值的太医过来。 太医们又是安神汤又是保胎茶又是针灸,废了几番功夫,好不容易才将马佳氏的胎稳住。 一屋子的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主事的杜太医擦擦脑门,嘱咐琪儿:“福晋即将临盆,切忌再多思多虑,过悲过喜,否则于母体和胎儿都有损伤。” 琪儿连连称是,送走太医又赶忙想去安抚主子。 这时门外却突然响起了通传声 “皇上驾到——” 玄烨疾步入内,见床上的马佳氏喝了安神药刚睡下,不欲惊动她,坐了一会儿就出去了。 到了堂屋,玄烨看看屋内:“太医呢?” 琪儿忙跪下答话:“回皇上,太医刚给主子行了针,这会儿正在小药房开方抓药。” “叫他们过来。” 三位太医被点了伺候马佳福晋的胎,这些日子是一点也不敢疏忽,谁知临了要生产了,却出了这样的大事,生怕被问罪,因此这会儿被皇上一问都十分惶恐。 主事的杜太医未免皇上怪罪,对马佳福晋的情况丝毫不敢隐瞒,解释的也十分详细。 “脾忧愁而不解则伤意,意伤则意乱,四肢不举......肾盛怒而不止则伤志......恐惧而不解则伤精......”1 玄烨自己也通读医书,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杜太医小心道:“福晋...心绪难宁,又常怀忧惧,以致情志不通,心劳神疲。今日又骤起.....悲意,这才引动脏腑,使胎气大动。不过福晋如今已服了安神汤和保胎茶,胎儿也已经得到安抚,渐归平缓,暂且无恙了。只是生产前福晋不宜再劳动心神,当安心静养才是。” ——皇上明鉴,真不是我们不上心,马佳福晋这纯属是心病啊! 玄烨默然片刻,点头道:“知道了,你们仔细盯着,务必要母子平安。” 太医走后,玄烨又在内室静静陪坐了一会儿,见马佳氏气息平稳,睡得沉了,方才起身离开。 走前吩咐琪儿道:“让你主子好生歇着,等她醒了,告诉她,朕晚上再来陪她用膳。” 琪儿与一众宫人皆跪地俯首:“是,恭送皇上。” 8、后位 玄烨从钟粹宫出来后心情郁郁。 他知道这几年因着几个孩子的接连早殇,马佳氏难免伤怀,却没想到竟已经严重到了抑郁成疾的地步。 怀着孩子她竟也伤心到这种地步吗?甚至动了胎气? 还有惊惧…… 玄烨不是不知道最近宫里的传言,但其实他根本没当一回事。 这些年玄烨见过的后宫伎俩还少吗? 他盛宠马佳氏,其他女人就难免要争风吃醋,明着上眼药的,暗地里使绊子的,哪年没有几个? 但玄烨每天多少正事忙不完,这些后宫女人之间钩心斗角,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不影响大局,他根本不放在心上。 却没想到就这一点没头没尾的谣言,竟能让马佳氏到了惊惧的地步。 玄烨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们十数年相伴,难道自己还会因为这点事就怀疑她吗? 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的枕边人是什么样呢? 可如果连朝夕相处的枕边人都会对他心怀恐惧和疑虑…… 顾问行见皇上神情晦暗不明,心绪不佳,恨不得把头缩进地里不让皇上瞧见。 可偏偏皇上昨儿个说了今天要去慈宁宫用膳,这都已经到时辰了. “皇上——” 顾问行让皇上的眼珠子一瞪,差点吓跪了,他硬着头皮道:“您昨儿个说要去慈宁宫用膳……” 玄烨一愣,想起来了,最近事忙,确实很久没陪皇玛嬷用膳了。 “去慈宁宫。” “喳。” —— 太皇太后见到玄烨来十分高兴,连声招呼道:“快过来,做了一桌子好菜,专等你呢!” 一旁的苏麻喇姑笑道:“主子昨儿一听皇上要过来,特意备了七八道皇上爱吃的菜,怕小炒放久了跑味儿,还专等着皇上往这边来了才让膳房现下锅呢。” 玄烨忙请罪:“都是孙儿误了时辰,劳皇玛嬷久等。” 太皇太后笑着拉他坐下:“不碍事,知道你事多人忙,能抽个空儿过来就不容易了。” 玄烨自幼在太皇太后膝下长大,受祖母悉心抚育教导,关系十分亲近。祖孙二人同桌吃饭不讲什么规矩忌讳,有说有笑的。 玄烨见桌上多是自己的口味,夹了味葱烧豆腐给太皇太后:“皇玛嬷也不要只顾着我,自己也多吃点。” 太皇太后笑着尝了,又让侍膳太监给玄烨呈碗八仙汤:“尝尝,炖了好几个时辰了,鲜得很。” 一顿饭吃得祖孙尽欢,膳后,二人捧着茶挪到暖阁的榻上闲聊。 玄烨知道皇玛嬷如今最挂心的,就是固伦雍穆长公主的身体,于是主动将太医院那边请脉的折子细细解释给她听。 “……姑母如今不过是一二旧疾,并无大碍,我已嘱咐太医院着力医治,也在公主府安排了值守的太医,有什么事都第一时间上折禀报。所以皇玛嬷也不要过于忧虑了,免得损伤心神。” 太皇太后叹道:“我知道。可她病着不能进宫,我又不好挪动,这没法亲眼瞧她,我这心里就总是记挂着。” 玄烨想了想:“既然如此,不如这样,淑慧姑母也回去挺久了,朕这就派人去接她回来。有淑慧姑母在,一来能代皇玛嬷去探望一下雍穆姑母,二来有淑慧姑母陪着,皇玛嬷也能宽宽心。” 太皇太后这才高兴起来:“好好好,让阿图多去看看雅图,陪着她说说话,想必雅图也能舒心许多。” 聊完了家事,玄烨又把最近朝上比较重要的几件大事给太皇太后说了说。 太皇太后对这些不太在意:“朝廷上的事你一向处理得很好,自己拿主意就行了。我现在老眼昏花的,哪里还有精力理会这些。” 玄烨已亲政数年,早就能独当一面了。 太皇太后是个很懂得进退分寸的人,早在几年前就不多过问朝堂之事了,只在玄烨主动来请教,或者遇到难处的时候才指点一二,从不干涉玄烨的决定。 但玄烨感念太皇太后的教导和信任,有什么大事还是会特地来知会太皇太后一声。 不过,朝堂之事太皇太后可以大撒手,后宫之事她却不得不为玄烨多费心考虑着。 后位空悬,六宫无主,长此以往,不是好事啊。 太皇太后见提起立后,玄烨脸色有些不好,放缓声音道: “皇玛嬷知道,你心里还为赫舍里氏早逝的事伤心,现在还不想提立后的事。但皇后毕竟是一国之母,关乎前朝,垂范六宫。如今赫舍里氏周年已过,要是再迟迟没有个继后人选,我只怕……人心思变,届时前朝后宫都会不安呐!” 玄烨一愣,想起了这些日子宫里关于马佳氏的谣言:“皇玛嬷是……听说了什么?” 太皇太后点点头:“你一向不在意后宫的小事,以前有赫舍里氏掌着,有我看着,你不在意也没什么,左右出不了大岔子。可如今赫舍里氏不在了,我又上了年纪,精力不济,你再不上心,哪天真出了大事可就悔之晚矣了!” 自古皇帝都有这个毛病,或者说这是男人的通病——一向爱小瞧女人,觉得后宫的女人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女人也是人,既然是人,就难免要为自己打算。 史书上因为女人出的事儿还少吗? 太皇太后劝玄烨:“人心诡谲,你哪能都看得透呢?一个不小心,太宗和先帝的殷鉴不远啊!” 玄烨听出了太皇太后的意思,沉默片刻,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太皇太后也没反驳:“我知道。吉鼐(马佳氏)原是我跟前儿的人,为人品性我还能不清楚?可是无风不起浪,纵使咱们都知道这事儿她冤枉,但终归……此事还是她数年盛宠,致使六宫积怨埋下的祸根。我知道她一向得你的意,可就算为了让她少受点这样的苦楚,你还是压着她点儿为好!” 玄烨一愣,反应过来,忙解释道:“皇玛嬷误会了,我从没想过立马佳氏为后。” 皇后之重玄烨怎么会不知道? 他确实宠爱马佳氏,但那也只是因为马佳氏在后宫众人里一直最合他心意,玄烨以往和她在一块儿最舒坦。 而且马佳氏侍奉玄烨最早,数年下来,玄烨对她的品性有把握,更放心她罢了。 但这和立后却没什么关系。继后之重,有涉国本,哪能以宠而立呢? 太皇太后闻言松了一口气。 说实话,刚听到后宫谣言的时候,太皇太后是有点信以为真的,当时她很怕玄烨重蹈先帝的覆辙。 现在见玄烨并没有为一个女人冲昏头脑,国事和私情分得这样清楚,太皇太后心里很欣慰: “既然如此,那你心里对继后一事可有什么想法?” 玄烨想了想,刚才皇玛嬷说得有道理。 后宫不安,虽说有针对马佳氏的原因,但后位空悬也是避不开的根由。 既如此,为了朝堂后宫稳固,确实当尽早立一继后,以安人心。 只是人选…… 玄烨一时还真不知道什么人合适。 玄烨:“不知皇玛嬷可有合适的人选?” 特意提出来,该是心中早有打算了吧? 太皇太后:“确实有个合适的人,只是合适朝堂,合适后宫,却未必合你的心意。” 玄烨:? 太皇太后:“你可还记得……钮祜禄氏?” —— 紫芙疑惑道:“钮祜禄氏?” 沈菡那天想起继后一事,才突然意识到自己进宫那么久,竟从没听说过钮祜禄氏这个人。 那这个继后是哪来的呢?难不成是直接选进来就做了继后吗? 紫芙被主子突然一问有些不确定,这个姓氏在宫里很少被提起,她看青衿:“是不是咸福宫有这么一位小主来着?” 青衿想了想,她去年还在内务府学规矩,倒听说过一点:“好像是有这么一位住在咸福宫后殿。去年奴婢在关防衙门的时候,听说咸福宫报上来房顶漏雨,说是要换瓦,但后来一直没人理会,最后不知怎么就不了了之了,后来咸福宫的人也再没来找过。” 沈菡:“那这钮祜禄氏到底是个什么位份?” 青衿想了想:“这位格格好像并没有什么具体的位份,偶尔听人提起来也都只称呼咸福宫格格或者钮祜禄格格,好像从她入宫,一直这么不明不白地在咸福宫后殿住着呢。” 沈菡:“为什么?” 这个青衿不太清楚,紫芙在宫里久了倒是知道一些:“格格,这位钮祜禄小主,她有些犯忌讳,所以宫里很少提起她。” 沈菡经紫芙解释,结合自己之前对康熙后宫的一些了解,大概弄明白了这里面的事。 这位钮祜禄氏出身十分显赫,甚至要高于已经崩逝的仁孝皇后。 钮祜禄氏出身镶黄旗,满洲八大姓之一的钮祜禄一族,还是先帝为皇上留下的四大辅臣遏必隆的次女。 之所以最后只能不明不白地缩在咸福宫后殿这么多年,并不是因为她本人,而是因为陈年旧事。 当年太皇太后欲为皇上选后大婚,好为亲政铺路。 人选有二,一个是四大辅臣之首,索尼的亲孙女赫舍里氏,一个便是钮祜禄氏——鳌拜的义女。 论背后势力,其实钮祜禄氏是要高于赫舍里氏的。 毕竟索尼当时已经年老,另外三位辅臣鳌拜、遏必隆、苏克萨哈都不愿立赫舍里氏为后,钮祜禄氏既得鳌拜支持,太皇太后和皇上也不得不顾忌三分。 但好在太皇太后撑得住,赫舍里氏最后还是在太皇太后的鼎力支持下,力压钮祜禄氏,坐上了后位。 不过钮祜禄氏既然参加了选后,自然也不可能再另嫁他人了,最后只能入宫——那年她不过七岁。 紫芙:“这都是康熙四年的旧事了,如今宫里新进的知道的不多。奴婢还是当初听教引姑姑聊起来才知道一些。听说自钮祜禄格格入宫,皇上就没怎么理会过她,只远远打发去了咸福宫住着,名位待遇也不清不楚。以前后宫又是主子娘娘当家,宫里人既然知道皇上皇后都不喜,自然都远着咸福宫。再后来,听说钮祜禄家出了事,这位就更没人再提了。” 这是说康熙八年皇上力擒鳌拜的事。 遏必隆当时一并被入罪,削职革爵,只因念其是顾命大臣,才免了死罪。 紫芙:“康熙十年的时候,钮祜禄家又进来了一位格格,才三岁。当时宫里议论纷纷的,不过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前两年又被送回家了。” 青衿也想起来了:“对了,奴婢记得去年钮祜禄格格的阿玛病重的时候,宫里听说皇上亲去探望,还有人说这是皇上又想起钮祜禄格格了,有些不明所以的人还去巴结了一阵。后来,见直到她阿玛过世,皇上都对钮祜禄格格没什么表示,才慢慢散了。” 沈菡一愣:“她阿玛死了?” 青衿道:“是啊,该是去年下半年的事了,奴婢记得当时咸福宫还特地求了慈宁宫的恩旨,去内务府领过香烛纸钱。” 紫芙见主子皱着眉头,不解道:“格格这是怎么了?何必这么在意钮祜禄格格?” 钮祜禄格格都在宫里闷了成十年了,现在的钮祜禄家也不是以前了,能对格格有什么威胁? 沈菡摇摇头,没细说。 因为她也不知道钮祜禄氏既是这种境况,到底是怎么突然成了继后的。 而且,钮祜禄氏既然在宫里苦熬了这么多年都没事,成了继后又怎么会半年就死了呢? 9、利害 “钮祜禄氏……” 玄烨当然不会不记得宫里有钮祜禄氏这么个人。但他对钮祜禄一族向来没什么好感,钮祜禄氏进宫时又只有七岁,玄烨根本没理会过她。 这么多年过去,早连她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 太皇太后对玄烨没必要拐弯抹角,直接道:“你觉得以钮祜禄氏为继后如何?” 玄烨皱了下眉,不过他没急着反驳,细细思量起来。 之前玄烨是一直没动立继后的念头,所以也没考虑过该立谁。 如今想来,以目前的局势,钮祜禄氏倒确实不失为一个合适的选择。 太皇太后见玄烨眉头松开,知道他明白过来了:“我知道你厌恶遏必隆,连带着也不愿理会钮祜禄氏。但以现在的情势,我左思右想,这宫里宫外,竟没有比立钮祜禄氏更好地选择了。” 立继后不是小事,资历、家世、品貌缺一不可。 太皇太后也是思量许久,才提了这个人和玄烨商量:“一则皇后是一国之母,哪怕是继后,这出身也得压得住才行。钮祜禄氏纵不得你宠爱,现在也没名没分,但论家世,宫里宫外比得过的还真没几个。” 虽然遏必隆已死,但他毕竟是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 钮祜禄一族又是八大姓,遏必隆当年虽一同入罪,但只抹了后加的公爵,一等公的爵位还是在的。 所以钮祜禄氏说起来,还是一等公家的闺女。 更不用说其祖父额亦都还是‘开国五大臣’,背后的钮祜禄一族又还有那么多在朝之人。 玄烨点头,这倒没错,哪怕是在宫外另选,想要再找个出身上三旗八大姓一等公家的闺女,还得年貌相当,才德相配的,也很难。 家世稍差些的不是不行,大清立后也不单只看出身,还是要看立哪个能带来更大的好处。 说到底,‘利害’二字道尽矣! 话虽不中听,却是最血淋淋的现实。 当年太皇太后立博尔济吉特氏,难道真的只是为了一己私欲照顾娘家吗? 她可没有那么小家子气。 太皇太后几番周旋,弄得差点母子反目,还不是为了福临的皇位和爱新觉罗家的江山。 当时大清入关才多久? 内忧外患四起,有多少人虎视眈眈地盯着她们孤儿寡母? 要是失去了博尔济吉特氏的支持,蒙古会瞬间从大清的屏障变成一群饿狼,和爱新觉罗脚下那些盯着皇帝宝座的人,一起撕碎他们母子! 既然当时立博尔济吉特氏能带来最大的利益,那为什么不立? 娶进来就能稳固皇位,那娶就是了! 喜不喜欢有那么重要吗? 有大局重要吗? 可惜母子二人当时政见不合,她的话福临根本不愿听。 偏偏福临又太过任性,爱恨分明,不肯受一点委屈。 可是要想当一个好皇帝,哪能一点委屈都忍不得呢? 这点上玄烨就看得更明白 ——想要做个好皇帝,前提是你得先是个皇帝啊! 就像当年为了稳固玄烨的皇位,立了赫舍里氏。 太皇太后看得出来,玄烨一开始并不怎么满意赫舍里氏本人,可他还是能为了大局主动与赫舍里氏亲近,以‘帝后相合’牢牢笼络住索尼和赫舍里氏一族,省了她许多功夫。 虽然赫舍里氏意外早逝,可只要有那么一位得皇帝百般追思的原配皇后和保成在,那赫舍里一族就还是皇帝最贴心的忠臣! 而太皇太后现在提出立钮祜禄氏为继后,原因也同样如此。 朝廷和三藩这场仗,到今年已经是第三年了。而且看现今这局势,还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 战局焦灼,时间拖得越长,京中的人心就越不安稳。 图海侥幸一场大胜,不过换得京里片刻的振奋,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北边仍有时刻等着捡漏的蒙古,京外还有满坑满谷的汉人,南边甚至还有打着前明旗号的小朝廷! 此时要是满人内部再不一心,自杀自灭起来,到时内忧外患,试问爱新觉罗还怎么坐得稳江山? 钮祜禄氏别的不说,有个好处却是旁人都不能比的。她背后牵扯着钮祜禄氏和瓜尔佳氏两个大族。 如今遏必隆已死,此时立她为继后,既可代表玄烨对前事既往不咎,仍愿意重用钮祜禄和瓜尔佳一族,团结镶黄旗,拢其忠心;对满洲亲贵和那一帮老臣也是个安抚的意思,免得他们借机生事。 太皇太后说得直白:“当年鳌拜之事咱们之所以没有牵连太多,就是因为八旗里家家沾亲带故,牵一发而动全身。而如今立钮祜禄氏也正是这个道理。两黄旗是咱们爱新觉罗的家底子,绝不能乱!只要钮祜禄氏坐在这个位子上,能帮你收拢镶黄旗的忠心,稳固朝廷的人心和内政,那这个皇后立得就不亏!” 玄烨一直静静听着,心里也在思量。其实这里头的利害玄烨比太皇太后更清楚。 朝廷现在的困境,玄烨如今日日坐在龙椅上,比谁都有体会,也比任何人都着急。 往日不过是没往这个方向想过,如今听皇玛嬷一说,这倒也确实不失为一个办法。 不过…… 玄烨对太皇太后道:“皇玛嬷说得有理,孙儿都明白了。但立后毕竟是件大事,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孙儿得仔细思量。” 太皇太后:“那是自然。立后之事,关系重大,自然由你乾纲独断,我不过是给个建议。再说仁孝三年国孝未过,也不必操之过急。” 太皇太后话锋一转:“但有一点你得明白,若有了合适的人选,哪怕暂且不行册封,也最好尽早透出些风声,以安人心。” 玄烨郑重道:“是,孙儿明白。” —— 慈宁宫的一番密谈无人得知。 不过之后的两天,乾清宫的顾总管陆陆续续从各宫抓了好些人进慎刑司,然后宫里关于马佳氏为继后的传言就无影无踪了。 直到皇上去玉泉山观禾回来,都没人敢再议论继后一事。 宫里就当皇上这是暂时不打算立后了。 但玄烨这些日子其实一直都在权衡,思量,想来想去,都觉得钮祜禄氏,的确是如今最合适的继后人选。 只是钮祜禄氏在后宫数年深居简出,连个位份都没有,玄烨如今早不记得她的样貌和为人了。 若是突然立她为后,不但自己不能放心,恐前朝后宫也会有所非议。 玄烨想着,不如缓缓行之,先放出些风声,让钮祜禄氏慢慢学着执掌后宫,待确认其德行确实堪配后位,再行册封。 太皇太后听了也觉得这样更好:“你说得有理,贸然册封确实不妥,还得顾忌赫舍里家的感受,正黄旗的忠心也不能伤!” 玄烨点头:“另则,钮祜禄氏毕竟不是赫舍里氏,与孙儿毫无情分不说,钮祜禄一族也是人心难辨。全然将后宫托付给她,我很有些放心不下……” 皇后之重,不仅是对臣民,对皇帝来说同样十分要紧。 若皇后不和皇帝一条心,那造成的麻烦绝不是后宫女人争风吃醋这样的小事能比的。 玄烨虽然迫于政治需要愿意考虑钮祜禄氏,但心里对她和她家族的忠心却没多少信心。 玄烨可不想立皇后最后变成立了个敌人,再把钮祜禄一族变成第二个鳌拜一党,自然要想想办法。 太皇太后:“那你的意思是?” 玄烨:“一等公佟国维膝下长女明年将满十八,尚未许婚。孙儿想着不如令其入宫……” 太皇太后一愣,佟家? 继而反应过来——皇帝这是怕钮祜禄氏一家独大,要给她找个对手。 太皇太后倒不意外玄烨的想法,平衡之道,原就是帝王之术,他在前朝也一向用得很好。 如今用在这儿,说明他终于肯用点心思在后宫,不再放任自流了。 至于佟家…… 作为玄烨的母族,铁杆忠心的帝党,选来牵制钮祜禄一族也确实再合适不过了。 太皇太后:“既然如此,不如这样如何?先给钮祜禄氏提提份例,令其居后宫之首,如此既可安定后宫,也可顺便看看钮祜禄氏的品行。” 玄烨:“皇玛嬷思虑周祥,那就这么办吧。” 太皇太后:“宫里如今典章制度都不齐备,位份也乱,钮祜禄氏更是一直身份不明。依我看,不如先给她个妃位的待遇和名分。若日后立后一事定下来,再直接行皇后的册礼便是。” 玄烨点头:“一切依皇玛嬷所言。” 太皇太后:“那佟佳氏呢?” 玄烨想了想:“朕前些日子已命礼部和内务府修订宫中各项则例,拟定后宫品级制度。不过因所涉甚广,想来还要费一二年的工夫。这之前便暂且先给佟佳氏一个妃位的待遇吧,至于位份……她毕竟初进宫,资历欠些,倒不好上来就给得太高,便如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的例,先称格格,以后再行册封就是。” 待遇一致,而位份不同,则既可防备钮祜禄氏一宫独大,也可避免两人都是妃位,两宫相争,后宫不安。 太皇太后点头,可见玄烨还是很有分寸的。 玄烨又想起之前太皇太后所说的蒙古一事,虽然图海的大胜,震慑了蒙古,但大清对蒙古终归还是拉拢安抚为主,联姻才是国策。 阿郁锡之女(慧妃)死后,宫中已无科尔沁的妃嫔。 储秀宫的蒙古格格终归只是扎鲁特部的,比不了科尔沁的影响力。 玄烨:“另有一事还要劳皇玛嬷操心,若是科尔沁再有合适的姑娘……” 太皇太后闻言,沉默了片刻,平静道:“我知道了。” 至于赫舍里氏和正黄旗的忠心,玄烨另有打算。 10、命好 慈宁宫的一番谈话后,宫里很快就有了大新闻 ——太皇太后不知为什么,把咸福宫沉寂多年的钮祜禄氏提了起来!不仅大加赏赐,还传谕令其居咸福宫正殿,享妃位待遇。 一下子就让钮祜禄氏成了如今后宫里位份最高的人。 旨意一出,前朝什么反应还不知道,后宫却已是一片喧哗,各宫都在悄悄议论太皇太后这一番动作。 后宫里眼明心亮的可不少,结合前阵子皇上肃清谣言的一番举动,很快就想到了‘继后’的头上。 这下看钟粹宫笑话的人可就更多了。 ——原以为是她要飞上枝头变凤凰呢,没想到只是个冒牌子货!这下人家真凤出山,她这落了地的凤凰可真就是连鸡都不如啦! 虽然没人敢说到马佳氏面上去,但这么大的事钟粹宫怎么会不知道? 前些日子刚因为皇上肃清谣言开启的钟粹宫门,又一次紧紧闭上了。 乌拉那拉氏听说后嘲讽道:“她也就这点儿本事了!一有事就关上门缩起来,然后背地里再朝着皇上装可怜。” 呸!做得那狐媚样子!偏皇上还一直觉得她是柔弱心善,毫无城府,总要护着她。 不过乌拉那拉氏转头一想,又笑了:“呵呵,也不看看她如今都几岁了,皇上还吃不吃她那一套!” 若是那年轻娇嫩的美人,做个柔弱可怜的样子,那自然是惹男人怜惜。可若是个容颜憔悴衰败的怨妇惺惺作态,那可就是引人作呕了。 乌拉那拉氏瞧得清楚,皇上对马佳氏早没有以前那么宠爱了,不过是宫里这些年一直没有更合皇上心意的人,再加上政务繁忙,这才一时半会没撩开马佳氏罢了。 乌拉那拉氏问宫女:“听说近来有位储秀宫的乌雅格格十分受宠?” 宫女点头:“是,这些日子皇上甚少回后宫,但只要是回了,就会召乌雅格格伴驾。” 宫女顿了顿,又道:“奴婢特意找储秀宫的人打听了,都说这乌雅格格十分貌美呢!” 乌拉那拉氏闻言往身后的迎枕上一靠,轻松适意地笑起来。 那当然是个十分貌美且合皇上心意的美人儿,不然怎么会让皇上的目光从即将临盆的马佳氏身上转开呢? 真是风水轮流转,天道好轮回! 当年的马佳氏娇媚柔婉,独占圣心这么多年,如今她看老了,自然有那更新鲜灵动的美人儿来夺这宠爱! 那样的苦涩,也该马佳氏尝尝了! …… “呕——” 马佳氏伏在床边,吐得撕心裂肺。 琪儿蹲在床边扶住她,脸上满是恐慌:“主子,保重身子啊!” 门外的太医和妈妈里也急得团团转,精奇妈妈里忍不住催问太医:“大人,你们倒是想想办法啊!福晋这马上要就要生了,老这样怎么行啊!” 太医比她们更着急,这要是马佳福晋的胎再有个好歹,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可这不是没办法吗? 马佳福晋这是心病,她自己神思不宁,明明怀着胎还老是多思多虑,以致胎气不稳,太医能说什么? 只能嘱咐宫女多为马佳福晋宽心罢了。 屋里琪儿把这‘宽心’的嘱咐当救命稻草,拼命地想话劝马佳氏: “主子可千万别胡思乱想,那乌雅格格...皇上也不过是新鲜两天罢了,等您生了小阿哥,皇上转眼就忘到脑后去了!您想想,哪回您怀身子不是这样?谁能抵得过您在皇上心里的分量啊!” 至于宫里的谣言一事,琪儿不敢提,提了主子该更吃心了,只盼着皇上能来瞧瞧主子,给主子宽宽心吧…… 马佳氏这几日容颜越发枯黄憔悴,消瘦的身形衬得肚子更加可怖。她好似没听到琪儿的话,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床帐一侧。 那里挂着一个很旧的和合二仙荷包,与这屋里奢华的陈设格格不入。 马佳氏愣愣地瞧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 乾清宫里,玄烨听到太医的汇报,沉默了片刻,却没再说什么,只嘱咐他们尽心伺候就挥手让人退下了。 太医走后,殿里的气氛有些压抑,一旁的顾问行小心道:“皇上,该传膳了,您看?” 玄烨有些疲惫道:“传吧。” 顾问行应下往外走,玄烨想了想,又叫住他:“等等,摆在昭仁殿吧。让人去储秀宫……” 储秀宫。 紫芙喜滋滋道:“格格,皇上传您去侍膳!” 才过正午就被传召,这还是头一回呢! 沈菡看了看时辰,看来皇上是临时起意的,那她最好不要耽搁时辰。 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这一身虽说家常了点倒也没什么不妥,就不必换了,只是妆容还得补补。 青衿拿口脂和螺黛细细地给沈菡补了妆,又在两颊添了点胭脂,再从头到脚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失仪的地方,这才服侍着沈菡上马车。 到了昭仁殿,沈菡见四周太监噤若寒蝉的样子,知道皇上大概是心情又不爽了。 这是最近常有的事,自打皇上从玉泉山回来,沈菡伴驾时就常常觉得皇上好像心情欠佳。 好在这么长时间了,沈菡也算了解了一点皇上的脾性——他要真是怒极了,是不会有心情找女人的,所以这种不高兴一般只是小有不虞找人解解闷。 知道皇上一般不会迁怒自己,沈菡也就没有一开始那么害怕了。 昭仁殿的堂屋里已经摆好了膳,旁边的条桌上也放着满满当当的食盒,备着主子有想吃的可以随时换。 玄烨见沈菡来了,放下手里的书,让她免礼,上下扫了一眼:“今儿这一身倒是简单,不是刚做了一批新衣裳,怎么没换上?” 沈菡只当没发现玄烨心情不佳的事,左右瞧瞧,见屋里没人,拖了个凳子轻轻靠坐过去,贴着他的耳朵小小声撒娇:“我这不是想着时候不早了,怕皇上再饿着……” 说着手还不老实地轻轻在玄烨腹部抚了一把。 “咳!” 玄烨一把抓住肚子上不老实的手,小声斥了句:“没规矩……”语气十分欠缺帝王威严。 沈菡见他面色和缓许多,见好就收。 佯装正襟危坐,低眉敛目,语气诚恳道:“皇上教训的是,奴才有罪。” 玄烨让她作怪的样子逗笑了:“行了,快别在这装模作样了,还奴才……” 什么时候在他面前自称过奴才了? 沈菡也是来了这儿之后才知道的,现在的规矩没有晚清那一大套那么严苛,很多地方还没什么死规定。 比如前朝后宫现在都还没有彻底“奴才化”。 虽然规矩上来说,大家都是皇上的奴才。后宫对着皇上皇后、太皇太后等主子也都该自称奴才。 但私底下说话,除了宫女太监,还有一些过于谨慎的嫔妃,真没谁奴才来奴才去的,一般都是自称‘我’,连皇上有时候聊嗨了还会蹦出一两个‘我’呢。 前朝亦是如此,除了一些想拍马屁,显摆是皇上自家人的满大臣自称‘奴才’外,也没谁把‘奴才’挂在嘴边上。 沈菡知道这个的时候,真是大大松了一口气。 要真是必须对皇上自称奴才,连个‘你我’都不敢说,凭再美的容貌,又能处出什么浓情蜜意来呢? 玄烨让沈菡一番打岔,沉郁的心情缓和许多。 两人用过膳后,玄烨见沈菡神色有些疲倦,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沈菡掩口打了个呵欠:“有些困了。” 一进六月,京城的气温有了明显的上升,紫禁城比起外面更闭塞,温度自然也更高。午后的太阳虽还不至于烤人,但也暖烘烘地熏人欲睡。 春困秋乏夏打盹嘛,沈菡这个月就很顺应天时的在膳后添上了午睡这一行程。 玄烨:......也太直白了些。 玄烨心里颇为好笑——她倒真是自在,就这么信他不会生气吗? 沈菡这些天生物钟调得很好,这会儿其实已经昏昏欲睡了。 不过她还有一丝理智尚存,还记得自己侍驾呢,因此睡之前很有‘求生欲’地先征求老板的允许。 沈菡懒散地往玄烨怀里一钻,伸手搂住他的腰,呢喃道:“我困~~~陪我睡会儿好不好……” 玄烨:...... “好。” 罢了,想想今天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要处理,他最近也确实累了,睡会儿就睡会儿吧。 太监服侍着玄烨换下衣服,解了发辫,沈菡也卸了钗环头发。 被子刚晾晒过,泛着暖烘烘阳光的味道,疲倦的两人钻进帐子里不一会儿就睡熟了。 …… 外头伸着耳朵听动静的顾问行见屋里安静下来,挥手打发院里的人离远点儿。 顾问行心里有些感慨,他跟着皇上也十好几年了,来来回回经得见的多了。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这人的缘法啊,还真就是看命的! 想想里面那位小主,再看看旁边守着的紫芙 ——不过十七八的年纪,命好啊! 顾问行颇有些意味深长地对紫芙叹了一句:“你是个有福气的,跟了个好主子,往后可得好好伺候着。” 紫芙不知他为何突然来这么一句,不过还是赶紧接下:“是,谢顾总管指点。” 11、君恩 咸福宫位于西六宫的西北角上,是这东西六宫里最偏僻的所在。 钮祜禄氏从康熙四年入宫就搬进了咸福宫的后殿,这一住就是整整十年。 直到前两日,她突然晋了妃,这才从闭塞陈旧的后殿挪到了富丽堂皇的正殿。 之前连换个瓦都不肯的关防衙门,这次却十分殷勤地把正殿从里到外修缮一新,连使唤的人手都是当天下午就立马配齐了。 御用监紧跟着也马不停蹄地送来了最新的铺宫用度,不论器具、摆设、娟缎,都是精挑细选的上等货。 看着眼前精致得刺眼的江南贡缎,钮祜禄氏不无嘲讽地想 ——这可真是一步登天啊!她在宫里整十年,见到的好东西连这几天见到的十分之一都抵不上。 真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钮祜禄氏的奶娘寿嬷嬷一脸喜色地从门外进来:“主子,太皇太后赐了膳!” 这也是最近几天常有的戏码,太皇太后不是着人来赏东西,就是三五不时地赐膳赐点心。 大概不出三五日,满京城都该知道她如今极受太皇太后看重荣宠了吧。 钮祜禄氏面无表情地谢了恩,对着眼前一大桌子菜却食不知味,随便用了两口就放筷了。 寿嬷嬷犹豫了一下,劝道:“主子,好歹再用两口,您瞧您都瘦成什么样了?往日是没得进补,如今好不容易能补补身子了,您可不能再这么作践自己了啊!” 见钮祜禄氏不为所动,寿嬷嬷左右瞧瞧,见屋里没别人,又凑近低声道:“再说……这毕竟是太皇太后赏的,这样抬出去……”有些不敬。 钮祜禄氏面色一僵,最终还是又拿起筷子吃起来,直到七八分饱,才命人将膳桌收了。 寿嬷嬷见主子始终精神沉郁,想了想,提起了公府的事。 “主子,公府递了请见牌子,您看……” 钮祜禄氏一愣,请见牌子? 钮祜禄氏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了,她如今是妃位了,虽还没行册封礼,但谕旨已下,一应待遇都从妃例,自然可以接牌子了。 可如今的公府虽是钮祜禄氏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法喀承袭了爵位,但他不过十一岁,尚未娶妻,府里能进宫的只有继福晋巴雅拉氏,而钮祜禄氏与她并不熟悉。巴雅拉氏嫁进来没多久,钮祜禄氏就进宫了。 寿嬷嬷见主子兴致不高,劝道:“主子,府里既然递了牌子,您不如先宣进来见见?说不定福晋会带夫人来呢?毕竟如今咱们小公爷才是府里正经的当家人呢!” 继承爵位的又不是福晋的亲生儿子,福晋不见得就这么没眼色。 “而且哪怕这次没来,您这次和福晋说了,下次总能见到夫人啊!” 钮祜禄氏想起整整十年未得见一面的额娘,她进宫时连话都不会说的弟弟,和连面都没见过的妹妹,眼里终于泛起了期盼的神采:“你说得对,那就宣进来吧。” 寿嬷嬷怕主子又在屋里枯坐一天,正好借着这个由头劝她多动动: “主子,您这几天得了不少好东西,不如赏一些给府里?夫人和小公爷见了东西也能放心些。还有小格格,说起来年纪也不小了,再过几年眼见就要大挑,您挑些好看的衣裳首饰给她,也好叫格格知道您念着她呢!” 钮祜禄氏这才提起些精神。是啊,这十年,额娘在宫外不知道该有多担心。哪怕是为了让他们心里好受些,她也该装个样子出来。 钮祜禄氏努力振作起来,命人把这些天收的赏赐都打开,一件一件挑起来。 …… 第二天,钮祜禄氏一大清早就起来梳妆打扮:“多上点胭脂,不要太苍白了。” 钮祜禄氏看着镜子里自己消瘦凹陷的面容,只盼着这些金玉首饰能遮掩一二,让额娘不要太担心。 钮祜禄氏原本一直在心里不停地提醒自己,一定要装作过得很好,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等真看到跟在巴雅拉氏身后的额娘时,还是没忍住,一下子就红了眼眶。 巴雅拉氏是遏必隆的第三任妻子,年龄比钮祜禄氏大不了多少,本就与这位继女不熟悉,如今对方成了妃主子,自然更不敢摆长辈架子。 巴雅拉氏很识趣,请过安就言称衣裳在路上有污,告退更衣去了。 没了外人,钮祜禄氏多年的思念、委屈、憋闷、愤恨,种种情绪再也压抑不住,全然忘记了刚才做的心理建设,扑进舒舒觉罗氏怀里,眼泪禁不住落下来: “额娘!” 舒舒觉罗氏看着离家时还鲜活明媚的女儿,变成如今这般憔悴枯槁的样子,早已泪流满面,心如刀割。 母女俩再顾不上身份有别,抱头痛哭。 一旁的寿嬷嬷见此情景也忍不住落泪,主子这些年实在是过得太苦了! 不过寿嬷嬷还记得这殿外尚有许多不知根底的新宫人,生怕隔墙有耳传了出去。 是以见主子哭出了伤心,就忙劝她收一收,又亲自去门外看着风声。 舒舒觉罗氏也醒过神儿来,这可是在宫里,可不敢给女儿招祸! 连忙收了眼泪安抚钮祜禄氏。 “塔娜乖,不哭了!有额娘在呢,往后就都好了。”边哄边轻抚着钮祜禄氏的后背。 钮祜禄氏感受着额娘温暖的双手,熟悉的安慰,渐渐平静下来。 许久未见的母女俩有说不完的话。 舒舒觉罗氏对着女儿自然只说府里一切都好,法喀继承了爵位后,福晋待她一直很客气,她妹妹也健康机灵。 “法喀和妮楚娥都很挂念你,可惜进宫不能夹带,他们给你准备的不少东西,都没法给你。” 钮祜禄氏听说妮楚娥知道额娘能进宫后,赶了几天几夜做好了几样针线想给她,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 “以后女儿就能接牌子了,虽然法喀大了不能进后宫,但妮楚娥还小,见见倒没什么妨碍。等下次额娘再来,就带上她吧。至于东西……” 钮祜禄氏想了想:“可以当作中秋的节礼进上来。”这样就没什么妨碍了。 舒舒觉罗氏:“好,听你的。” 两人聊完公府众人,舒舒觉罗氏问起女儿在宫里的情况。 钮祜禄氏对过去的日子绝口不提,只说最近太皇太后赏了很多东西,她过得很好。 舒舒觉罗氏哪能看不出女儿粉饰太平之意,真过得好怎么会是这副样子? 太皇太后如今的荣宠虽好,但这后宫毕竟还是要看皇上脸色过日子的。 舒舒觉罗氏不无担心地问道:“皇上……最近可来过?” 钮祜禄氏面色一僵,并不想谈论这个话题。 舒舒觉罗氏见女儿一言不发,提起皇上眼里毫无情意,冷淡抗拒的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 舒舒觉罗氏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对长女宠爱太甚,由着她养成了骄傲刚烈的性子,没有教她一点女儿家的温顺柔婉。 ——塔娜出生的时候,正是她和公爷恩爱正浓,最受宠的时候。 家族如日中天,父亲权倾朝野,又对她宠爱有加,塔娜在府内府外几乎无需忍让任何人,可以随心所欲做她的一等公府格格。 哪怕塔娜将来出嫁了,以公府的权势,难道还给不了她依仗? 舒舒觉罗氏只希望女儿一生恣意欢喜,所以从未约束过她。 可,舒舒觉罗氏没想到最后竟是这么个结果。 要是早知道塔娜会进宫,会成为皇上的女人…… “塔娜,你不要拗着,仔细听额娘说。” 舒舒觉罗氏不能放任女儿这样下去,她才十七岁,还有大好的年华,不该就这样枯萎在后宫里。 “额娘知道你的性子犟,这些年又受了很多苦。可你要知道,皇上……他不是普通的男人,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夫君。” 皇上是天子,是这天下人的主子! 寻常人家的女人尚且要以夫为天,何况皇家? 哪怕强逼女儿打断脊梁骨,她也要让女儿好好活下去…… “你受过的苦,于你是折磨。可对皇上来说,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若心生怨怼,便是不忠!” 钮祜禄氏直愣愣地盯着舒舒觉罗氏,难以想象这是自己额娘说出的话。 舒舒觉罗氏只做不见:“你如今心里全是愤懑。我只问你,你可还记得自己的身份?要是哪天皇上来了咸福宫,瞧见你这副样子,你会有什么下场?!” “我……” 钮祜禄氏无言以对,心里又委屈又憋闷,半晌僵着脖子憋出一句:“我管有什么下场!大不了一死了之,难道这么多年了,我还稀罕这所谓的圣宠吗!” 舒舒觉罗氏闻言心里疼得更厉害了,却不敢对女儿软语轻言半分:“死?是,死多容易啊!你死了一了百了,可对得起你阿玛的在天之灵?” 提起遏必隆,钮祜禄氏顿时心如刀绞 ——阿玛疼她、护她这么多年,她却连阿玛最后一眼都没能见到! 舒舒觉罗氏见状又下了一剂狠药:“你阿玛拼上自己一条命,才为你换来一线生机。要是知道你这样自甘堕落,轻易放弃,前不顾家族荣辱,后不念亲人之痛,额娘和弟妹全都抛诸脑后,只想着一死了之,不知道九泉之下还愿不愿意认你这个女儿!” 钮祜禄氏愣住:“什么?” 12、怨望 舒舒觉罗氏也是无奈,这事儿原本她打算带到棺材去,死都不说的。 其实遏必隆当年入罪被贬,虽然身体每况愈下,但还不至于这么快就到了大渐弥留之际。 毕竟是一等公府,好大夫尽有的,精心调养着,少说也还有个两三年的光景。 谁知去年五月仁孝皇后崩逝后,遏必隆的身体却突然急转直下,不过三个月就到了回天无力的地步。 舒舒觉罗氏这些年早已失宠,身为侧室,除了偶尔侍疾,已经很少能见到遏必隆。 伺候在侧的一直是继福晋巴雅拉氏。 舒舒觉罗氏当时得知消息,只顾着伤心,并没发现其中的蹊跷。 没承想皇上来过之后,遏必隆突然叫了舒舒觉罗氏过去,细细嘱咐了一些事,她才明白他的一番苦心。 舒舒觉罗氏想起当时的情景就忍不住眼泛泪光 ——她实在没想到他竟为女儿打算至此。 “你阿玛当时道,如今朝里因为与三藩的持久战,已是筋疲力尽,人心也一日日涣散。再加上一天不停地满蒙、满汉之争,皇上和太皇太后此时亟待拉拢满洲的亲贵们,否则外患未除,若内忧再起……” 舒舒觉罗氏言语未尽,但她知道自幼饱读诗书的女儿能明白这里头的纠葛。 “去年先皇后一去,你阿玛……其实就有打算了。后位不能久悬,若要立继后,论家世、论资历、论家族背后牵连的势力,论......现在哪个能带给朝廷最大的好处,除了咱们家的女儿,还能有谁呢?” “但,”舒舒觉罗氏一停顿:“偏偏你身上除了这些好处,还有旁人都没有的忌讳。” 钮祜禄氏摇摇头,不敢再听:“额娘!” 舒舒觉罗氏直视着女儿的眼睛:“就是你阿玛……” 钮祜禄氏双目含泪,可舒舒觉罗氏却不放过她,仍死死盯着她道: “皇上当年恨极了鳌拜,也厌恶你阿玛。鳌拜已死,但只要你阿玛活着一天,哪怕立你有再大的好处,皇上也是决计不会立你的。而一旦立的不是你,失了这次的机会,以你的性子,在这宫里就再也没有出头之日了。” 舒舒觉罗氏说到这里,语气有些哽咽:“你阿玛道,反正他只有两三年好活了,只看皇上为了安抚亲贵老臣还能来探望他,这事就有机会可寻。你嫡妹当时年纪还小,尚未承宠,他可以请恩旨接回家。但你却已进宫数年,又身涉从前旧事,只能从宫里挣活路了。所以他宁肯少活几年,也不愿见你悲苦一生。” 钮祜禄氏双眼红肿:“阿玛是为了我才……” 舒舒觉罗氏用手轻轻拭去女儿的眼泪:“塔娜,你阿玛是为了你,但也不单单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法喀,为了妮楚娥,为了公府上下大大小小几百口人,为了整个钮祜禄氏一族!” “你阿玛拼却性命给你挣来了今天的局面,可后面的路就只能靠你自己了。从此以后,公府上下所有人的性命,你弟弟妹妹的前程,钮祜禄一族的荣辱,便全都在你一个人的肩上了!” 舒舒觉罗氏看着女儿:“塔娜,你可明白?” 锦绣辉煌的正殿静谧无声,仿佛过了很久很久…… 钮祜禄氏:“额娘,女儿明白了。” —— 这宫里不关心继后人选,只一心过自己日子的人还是少数,毕竟是未来的主子娘娘,几乎关系到后宫每个人的生活。 所以,在太皇太后接连不断的赏赐下,想巴结咸福宫的人简直不要太多。 可惜咸福宫一直闭门谢客,大家巴结都摸不着门路。再加上皇上一直没发话,也没去过咸福宫,久而久之,这些人也就慢慢散了。 毕竟后宫里,还是要以皇上的心意为准。 而皇上这些天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钟粹宫——据说马佳福晋的胎气不稳。 钟粹宫里,纵太医使尽了浑身解数,最后也只将将把马佳氏的胎往后拖了半个月。 六月二十五,马佳氏虚弱的身子终于再也撑不住了,挣扎了一天一夜,产下了自己的第四个儿子,也是她现在唯一的儿子。 玄烨看着襁褓中斤两不足,哭声细弱的小儿子,面上一片平静,但旁边的杜太医却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回话时都战战兢兢的。 “小阿哥……因尚不足月出生,有些体弱。但好在距离足月时日不算太长,精心调养着,或可慢慢养回来。” 玄烨淡淡道:“那就多调几个擅儿科的太医过来,轮流看着吧。” “是。” 产房里仍留有挥之不散的血腥气,马佳氏气力早已耗尽,却仍撑着不肯休息,不管琪儿怎么劝都执意等着万岁 ——以前生产,皇上都会进产房看她的,只不知这次还会不会…… 见到玄烨进来那一瞬间,马佳氏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强撑着想要坐起来。 玄烨疾步上前止住她:“起来做什么,躺着吧。” 马佳氏刚才已经见过了小阿哥——孩子成了那个样子,她既心痛又愧疚,只盼皇上不要因此而厌弃她。 “皇上,都是我不好,小阿哥.......” 玄烨给她掖毯子的手一顿,想要说些什么吧,看到马佳氏面色蜡黄,气虚力弱的样子,终归还是心里不忍,最后只能若无其事道: “别胡思乱想,小阿哥没事,不过有点体弱之症,朕已嘱咐了太医院精心看护,过几个月就养回来了。” 玄烨抿了抿马佳氏抹额边散乱汗湿的头发:“你累了这一场,也别强撑着了,睡吧。朕不走,就在这儿守着你。” 马佳氏见皇上一如既往地温柔体贴,并没有怪她,心里终于放松下来。精神一散,转瞬便睡熟了。 玄烨又在床边坐了一会儿,等她面色放缓,气息平稳悠长后,才静静起身离开。 —— 顾问行缩着头,心里直叹气,皇上这一年从钟粹宫出来就没有心情好的时候。 皇上心情不好,他们这些伺候的就得倒霉。 想起马佳福晋,顾问行也是唏嘘,他算是亲眼看着马佳福晋怎么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 别看现在皇上还记挂着她,看起来和旧年没什么大分别。 但顾问行伺候了皇上这么些年,对皇上的性子再了解不过。 皇上心里装的都是正事、大事,本就不甚在意后宫。马佳福晋能数年得宠,一是她以往的性子投了皇上的缘,能让皇上开怀;二是毕竟有多年的情分在,她又殇了那么多孩子,皇上对她存着怜惜。 可现在马佳福晋性子变了,整天郁郁寡欢,强装笑脸儿,不仅不能给皇上解闷,反而让皇上每见她一次都心烦好久。 这样下去,时间久了,皇上哪还愿意见她呢? 还有这次的事,更是大大触了皇上的忌讳 ——皇上本就厌烦心思多的女人,马佳福晋这正怀着孕呢,竟然心存……怨望,多思多虑,最后甚至影响了皇嗣! 顾问行心道,瞧着吧! 皇上今天没怪罪,那是她刚生了小阿哥,皇上怜惜才不忍迁怒。 可这事,皇上必定已经在心里大大记得了一笔! 皇上如此看重子嗣,马佳福晋却这样不知轻重,令皇上失望,想必——失宠之日不远了。 顾问行缩在一边正想着呢,就听辇上的皇上突然问道:“纳喇格格有几个月了?” 顾问行立马打起精神,算了算:“回皇上,将要五个月了。” “嗯,去翊坤宫,今儿的晚膳就在她那用吧。” “喳。” —— 纳喇格格已经几个月没见过皇上了,一听消息立马喜上眉梢,费了好一番心思精心打扮。 谁知玄烨见了她却是一皱眉:“正怀着身孕,怎么上这么浓的脂粉?” 纳喇格格笑脸一僵,摸摸脸颊,尴尬地辩解道:“奴才这些日子气色不佳,脸上生了斑,怕容颜有污,搅了皇上的兴致。” 再说也不能素面朝天地见驾啊。 玄烨见她身形已显,脸上确实有些掩盖不住的倦色,到底没再说什么。 “女子有娠,面容不佳很正常,朕又不会在意。这些脂粉往后就不要再用了,对孩子不好。” 纳喇格格讪讪道:“是。” 膳桌摆在了堂屋,纳喇格格规规矩矩地在一旁侍膳。 玄烨摆摆手:“你也坐吧,不必站着伺候了。” 纳喇格格却不敢逾越:“奴才不敢,伺候皇上是奴才的本分,奴才虽有身孕,却绝不敢忘妾妃之德。” 纳喇格格统共侍寝过没几次,皇上又素来待她不亲近,她每次侍驾都是诚惶诚恐,一点都不敢疏忽的。 虽说现在有了身孕,但这几个月皇上的冷落,早就把纳喇格格从喜悦中打醒了——有了身孕也不是就一步登天了。 所以她半分不敢僭越。 这次好不容易见到皇上,纳喇格格打起了十二万分的小心,只求能让皇上满意,能多来瞧瞧她。 玄烨的手轻轻一顿,见纳喇氏坚持,便随她去了。 一顿饭没滋没味地用完,玄烨擦擦手,对纳喇格格道:“朕有些乏了,先去歇会。你现在怀着身子,饿不得,不用急着过来伺候。你先用膳,多吃点,要是觉得饭菜冷了,就让膳房再送些热的过来。” 纳喇格格难得被皇上如此关怀,心里高兴极了。 不过皇上在暖阁里等着,纳喇格格也不敢多耽搁,随便挑了两口还热乎的垫垫,就漱漱口进了东暖阁。 玄烨见纳喇氏不过片刻就进来了,一皱眉:“这就用完了?是膳不合胃口?” 纳喇格格满脸堆笑:“奴才不饿。都这个时辰了,奴才瞧着皇上累了,想着还是先伺候皇上歇息要紧。” …… 玄烨面色彻底冷了下来。 他这一日先是被马佳氏生的小阿哥弄得心烦意乱,紧接着又让纳喇格格的不识相气个正着 ——一心只想着争宠,全不顾肚子里的孩子! 当下再也压抑不住心里的怒火,冷声斥道:“这个时辰?你也知道都这个时辰了?你不饿,难道肚子里的孩子也不饿?口口声声妾妃之德,却一心只想着争宠献媚,全不顾腹中胎儿,你也配为皇嗣之母!” 纳喇格格突然被皇上当头痛斥,大惊失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一殿伺候的奴才也慌忙跪下伏身,大气不敢喘。 玄烨见纳喇格格面色惊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样子,到底顾忌她的身孕,只得深吸几口气努力压下了自己的怒火。 但玄烨实在不愿再看到她这张脸,扔下一句:“你好自为之。” 便大步流星离开了。 13、执念 宫里的人,从上到下都是看着皇上脸色过日子的。 当天瞧见皇上怒气冲冲从翊坤宫出来的人不少。 虽说宫人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但只看过了那么些天,乾清宫的人一个个还跟吃了哑药似的缩着头,连顾大总管都脚步匆匆,悄没声儿的,就知道皇上这火估计一时半会儿下不去。 虽说惹怒皇上的,可能是翊坤宫现在唯一住着的小主纳喇格格,但宫里人多有眼色啊,可不想当那个被殃及的池鱼。 所以这些天几乎所有人都自觉夹起了尾巴过活。 小主们不敢串门子了,姑姑嬷嬷也不敢高声呵斥了,连宫道上补墙修瓦的都轻手轻脚地,生怕吵着隔了‘八百里远’的皇上。 慈宁宫里。 太皇太后弄明白这里头的事后,也是无奈得很,忍不住和苏麻喇姑念叨:“吉鼐,哎,我都不想说她了。” 苏麻喇姑给太皇太后递了盏茶,宽慰道:“您该说的早都已经说尽了,福晋愣是听不进去,您又能怎么办呢?”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她这是痰迷了心窍,非要一条路走到黑了!” 太宗、世祖两朝的前车之鉴还不够明显吗? 怎么这些女人就非要在这上面给自己找不痛快呢? 太宗那么宠爱姐姐,福临也恨不得把董鄂氏捧在手心上,可这碍着他们宠幸其他女人了吗? 没有! 哪个不是阿哥格格一个个地生出来? 爱新觉罗家是出痴情种子,可爱新觉罗家的皇帝不能只是她一个人的痴情种子! 非要对一个皇帝存着不该有的痴念,不撞南墙不回头,那不是自己找罪受吗? 姐姐和董鄂氏都是吃了这个亏,一面受着皇帝的‘偏爱’,遭着六宫的嫉妒;一面又巴望着不可能实现的‘独爱’,最后生生把自己给折磨死了。 多明显的例子啊! 马佳氏在宫里待了那么些年,怎么就是想不明白呢? 太皇太后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你说她们好好过日子不行吗?怎么一个个的都非要……” 巴望着一个男人的‘爱’过日子呢? 更何况这个男人还是皇帝。 当年太皇太后就劝宸妃,想开点,好好调理身子。她这么得宠,孩子还会有的。不要老是多愁善感,太宗一去别的地方就伤心难耐。 她不听,结果…… 到了董鄂氏,这姑娘知书达理,性子也好,虽说来头有点不名誉,但放在草原上也不是什么大事。 太皇太后其实对董鄂氏没什么意见,她和儿子的矛盾委实是因为政见不合,他宠爱哪个女人太皇太后根本不在意。 董鄂氏人不错,儿子喜欢就喜欢吧,别昏了头就行。 谁知后来儿子犯了轴,这姑娘眼瞅着竟也走上了姐姐的老路。 现在又来一个马佳氏,太皇太后都要无奈了,怎么这样的姑娘都让自己给碰上了呢? 而且玄烨和他阿玛、玛法比起来可要理智克制得多,对后宫虽说不上薄情,但也绝不是个专情的人。 这些年虽说盛宠马佳氏,但也没断过宠爱别的女人。 所以,到底是什么给她的错觉,让她以为皇帝能只爱她一个呢? 苏麻喇姑一边给主子揉肩,一边道: “格格,您不能依着自己的性子去猜她们啊!她们都是指着爷们儿过日子的人,整日心里想着的就是那点儿事。所以一旦入了巷,生了痴念,这再想走出来啊,就难了。而且女人么,有时候明知道不可能,可就是会不断地给自己找借口、找证据,自己说服自己,时间一长,可不就着了魔了么。” 像马佳福晋,和皇上相识于幼年,又数年盛宠,就自觉着最了解皇上了,能做皇上心坎儿上的人了。 可这么些年下来,皇上早不是十数年前在慈宁宫陪她荡秋千的小少年了。 皇上的世界越来越大,她的世界却越来越小。 马佳氏越觉得拽不住皇上,就越想拽得再紧一些。 可现在的皇上哪还是她撒个娇、哭个鼻子就能拽回来的人呢? 太皇太后摇摇头:“算了,不说她了。好歹她现在又有了个阿哥,皇帝既取了名字叫长生,只盼着这个真能好好站住了吧。有这么个念想留着,将来真有那一天,她也不至于没了主心骨,活不下去。” 怎么说也在自己跟前儿伺候过几年,又是她亲自挑给皇帝的,太皇太后还是不忍见马佳氏下场凄凉。 苏麻喇姑劝道:“格格放宽心,奴婢瞧着,咱们皇上也不是个无情凉薄的人,不会叫福晋没有下场的。” “但愿吧!” 至于那个被玄烨拿来作筏子的纳喇格格,太皇太后说都不想说她 ——蠢货一个,有什么好提的。 想起玄烨这几天还不定怎么憋气呢,太皇太后就心疼。 这孩子打小懂事,即位又早。时时刻刻把‘克制’二字记在心里,生了再大的气,也习惯性自己忍着。 这一次不舍得怪罪马佳氏,对着纳喇氏一个孕妇又不好发大火,可不就得自己憋着了吗? 太皇太后:“我记得前些日子听人说,最近皇帝新纳的格格里,有一个好像颇为受宠?” 苏麻喇姑想了想:“是听下头人提起过,叫乌雅氏,是这次小选出来的。宫人都道这位格格生得十分貌美,听说皇上最近有几次心情不好,也都是召她去伴驾。” “乌雅氏?哪家的?” “他玛法是以前的内大臣额森。” 太皇太后一愣,笑了:“原来是他家的!难怪了,额森人虽说滑头了点儿,惯会想些讨主子好的巧宗儿,但也确实生得好。我记得他媳妇儿也是个一等一的美人儿。当时在盛京还传过一阵儿呢,说是俏小子找了个美婆娘,不定要生出怎么个俊娃娃呢!” 额森在盛京的时候伺候过太宗,后来还随军立过功,得过爵位。他又是宫里数得着的美男子。 盛京旧宫没那么大,也没什么严苛的规矩,额森当膳房总管的时候,当时好多芳心暗许的小宫女为着能见这美男子一面,都争着抢着去给主子提膳呢。 想起年轻时在盛京自在的日子,太皇太后不由一笑:“只盼额森这孙女有他一半的精明,能哄得皇帝开怀啊!” —— 储秀宫里,终于被上头大佬知道了的沈菡,最近日子过得却十分平静。 不管是前些日子宫里的继后风波,还是这些天引人关注的‘宠妃’马佳福晋产子,跟她都没什么关系。 虽说沈菡现在也勉强能称一句‘新宠’了,但实际上却没有引起太多关注。 沈菡刚得宠的时候还担心过这个问题 ——电视剧里,妃嫔一得宠,各种找茬、陷害、下毒、打胎就会纷至沓来。 但是那么久过去了,沈菡既没路遇过拦路找茬的,也没哪个傻帽儿把她叫到宫里折辱一番。 除了旁边混得更差的几个小姑娘来过一次,连个上门拜访的都没有。 更别说特别针对她来一套阴谋诡计了 ——想太多。 沈菡后来闲着没事就研究这个问题,终于在汇总了紫芙和青衿打听来的各种后宫妃嫔履历、消息后,研究明白了。 归根结底的原因——‘康熙爷’现在的后宫里受过短期、中期or中长期宠爱的女人,实在太多了! 青衿是找自己在关防衙门的教引姑姑打听的,她现在伺候着‘新宠’乌雅格格,在外面打听点不要紧的事儿,人家一般都会给面子。 教引姑姑是这么说的: “这都多少年了,皇上大婚以来,得过宠幸的小主子少说也得有十几个了!有那刚得幸就被扔到脑后的,也有皇上宠过一两个月转眼忘了的;得宠半年以上的都不多。谁要是能被皇上记着一两年,那都是天大的福分了!除了马佳福晋,我还没见哪位小主能一直被万岁记着呢!哦,有了阿哥格格的小主,许是境况能好点儿,不过啊,” 教引姑姑凑近青衿低声道:“这有了,不代表能一直有。若这阿哥格格能站住,那皇上还会记着多关照关照。像延禧宫的乌拉那拉福晋,现养着大阿哥,哪怕不侍寝了,皇上三五不时还要去坐坐,任谁也不敢小看了不是?可这要是没站住,那转眼可就不知道被忘到哪个犄角旮旯儿里了……” 所以,像沈菡这种一没有家世,二没有子嗣,三还不知到底能受宠多久的‘新宠’,大家除了背后讨论两句,真心换不来太多关注 ——说不定还没等想好怎么针对她,这人就自己失宠了呢? 等她混成下一个马佳氏再来关注不迟。 沈菡:...... 虽然职场氛围比想象得好一点,同事们被老板逼得都“佛系”了。 但老板很难搞,事业发展前景很渺茫,死在沙滩上的‘前浪’们这么多,实在让人压力山大啊! 所以,沈菡最近一直在努力提高自身‘职业技能’,研究皇上的喜好,以及应对皇上各种需求的方法,力争在本职工作上取得优异的成绩! 这研究着研究着,沈菡就发现她最近好像有被迫转职的倾向。 皇上这几次召她不像是以前单纯为了侍寝,更像是拿她当消防员了。 一有不高兴就找沈菡去陪着解闷儿,她越来越像个专职灭火的了,ps:怒火。 就连一向带点儿高冷范的顾总管,最近见她态度都更亲热了。 今天他一见沈菡,脸上更是破天荒给了个笑容:“格格您可算来了,皇上这都问了您两回了!” 沈菡客气道:“顾总管辛苦,怎么敢劳动您亲自来迎呢?” 沈菡今儿一来,见顾问行竟然在昭仁殿宫门外等着,吓了一跳,这待遇可是头一遭。 顾问行半弓着腰,放下袖子,抬起手臂:“格格这是哪儿的话?您是主子,奴才伺候您是应当应分的。” 沈菡心里略一犹豫,但很快面色如常地把手搭了上去 ——宫门外那么多人看着呢,不能下顾问行的面子。 顾问行小心地扶着沈菡往里走,到了正殿门口,沈菡放下手,微微一福身:“总管可是皇上的贴心人,真是偏劳您了。” 顾问行避过了礼,但面上的笑更真诚了:“不敢当格格的礼,格格快进去吧。” 14、解闷 沈菡已经好几天没见皇上了,也不知道这次皇上又是为的什么事生气。 不过瞧着顾问行今天这么热切的态度,估计皇上这次的闷气不小。 沈菡和皇上相处得多了,心里倒不像以前那么害怕皇上生气了,实在是她最近当消防员都快当成习惯了。 这些日子为了给玄烨灭火解闷儿,沈菡已经陪他进行过无数活动。 下过棋——沈菡不会围棋,为了不露怯,她把五子棋搞出来了。 结果玄烨一上手就弄明白了,沈菡连一局都没赢过。 沈菡:...... 算了,她就不跟当皇帝的拼智商了。 喝过茶——沈菡负责泡茶,结果自己折腾半天的成果,被玄烨好一顿嫌弃,然后被迫聆听了一堂有关茶道、茶艺、茶的种植、分类、冲泡等等知识的茶经课程。 沈菡:...... 太专业了,没记住,当皇帝的记这个干嘛?闲的吗? 写过字——当皇帝的字当然很霸气,好看! 沈菡的字…… 沈菡:我不会写毛笔字好吧!所以写成那样很奇怪吗?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还笑话我! 玄烨笑话完之后就要教沈菡练字,但沈菡已经被笑话得有点生气了,不想学。 不就是用毛笔吗?你会用毛笔写字,你会用它干别的吗? 沈菡虽然经验不行,但她理论过硬啊! 沈菡用自己阅文观影多年的经验,亲身给玄烨来了一堂生动的《论毛笔的一百种使用方法》实践课。 嗯…… 反正从那之后玄烨再也没提过练字这茬,就是床头抽屉里多了几支笔。 其他还有诸如陪着画画,陪着听戏听曲儿等等。 沈菡基本都是顺着自己心意来的,所以到现在她也不太明白,为什么皇上在她陪过之后,心情就好多了,只能归结于皇上还是挺好哄的。 今天的解闷儿活动是看书,这个沈菡还是很喜欢的。 沈菡上辈子在病床上躺了两年,别的事干不了,只好当个二次元宅女。每天文、剧、漫不离手,最后养成了阅读癖,一天不看点东西难受。 没承想到了这儿之后,想找本书看都难,文荒真是太难受了。 昭仁殿是玄烨的藏书之处,各种题材的书应有尽有,玄烨也不限制沈菡。 沈菡就在玄烨看书时自己找本感兴趣的看。对于看习惯台版小说的沈菡来说,除了没有标点符号这点比较费脑子,竖版繁体那都不叫事。 不过跟玄烨爱看的那些高大上的正经书相比,沈菡看得多少有些小家子气,她只喜欢传奇话本、野史杂谈等故事类书籍。 而且必须是写得不那么文言的,不然她看不懂。 好在这个玄烨倒没笑话她。 现在不说外面的百姓,就是亲贵大臣家,让女儿读书认字的都不太多。 乌雅家能教女儿读书认字,识文懂礼,已是难得了。 女人又不用科考举仕,看那些枯燥的经史也无用。杂书有趣又不乏世情道理,玄烨无聊时也常用来打发时间。 两人读书间歇偶尔会就手里的书聊起来。 玄烨看的书太深奥,沈菡很多都听不太懂。 但秉承着一个‘优秀下属’的职业素养,沈菡也会认认真真努力听,并适时提出一点疑问。 这让玄烨很高兴——他根本不需要对方懂,他不过是想找个人,抒发一下自己的读书见解和感想。 可要是对着大臣说,难免被记下来冠以各种含义;对着完全不懂的人说又很没意思,对着太懂的人说,玄烨还很烦别人在自己面前显摆学识。 乌雅氏这样正好。 虽然她的思维和想法大多天马行空、不切实际,但她是真心在听,又敢说敢聊,不像其他人一样,回个话都有重重顾虑。 而且偶尔她突然冒出来的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还真让玄烨有些新奇之感。 所以玄烨现在但凡想读书了,就喜欢让乌雅氏在一边陪着,偶尔和她感慨两句。 两人在东暖阁的榻上各据一头,有时一下午也说不了几句话,但气氛还是很惬意的。 玄烨手里捧着书,看似在读,实则却有些心不在焉,眼神总是忍不住往对面沈菡身上瞟。 沈菡正一手捧话本,一手啃杜梨,啃得汁水都滴到手上了也不在意,从旁边随手拽过张纸巾一擦,又换了别的果子吃。 哦,这‘纸巾’也是前些日子沈菡刚‘想’出来的。 把细棉纸裁成小张叠放起来,放到带开口的木匣中,便可随时取用。 玄烨试了试,别说这样还真是方便,她在这些小东西上总有些巧思。 玄烨见她吃完了果子,好像还有些不足性。 左右瞧瞧,干脆把书摊平了,兑了个冰碗儿两手端着,一边吃一边看。 玄烨:...... 他这么个大活人在旁边没看见吗? 大概是玄烨盯得太专注了,一心一意吃‘水果捞’看书的沈菡,终于注意到了玄烨‘灼热’的视线。 沈菡眨眨眼,瞅瞅手里加冰的水果捞:“皇上也来点?” 玄烨:“……那来一碗吧。” 算了,相处久了,玄烨已经对沈菡这种后知后觉和理所应当逐渐习惯了。 冰碗儿是夏天京中很流行的一种小吃。1 把新鲜的藕切片,加上去皮的核桃仁、杏仁,去芯的鲜莲蓬子,鲜菱角、鲜芡实,一起用清水蒸熟。 把荷叶洗净撕成小片,用开水稍烫后再用凉水浸凉,垫在碗底。 再将各色鲜果切成小丁,置于荷叶上,然后在碗底垫上天然冰的小碎块。 最后浇上白糖熬成的糖汁水,还可以兑几滴蜂蜜,一份鲜甜清爽的冰碗儿就成了。 夏天的紫禁城又热又闷,沈菡的位份又没有太多冰可用,经常热得心烦意躁。 也就是在皇上这儿,既凉快,又有上好的鲜果供应,吃个冰碗儿,再来杯冰镇果汁,方可偷得浮生半日闲。 玄烨瞧沈菡吃了三碗还想再盛,止住了她:“行了,仔细伤了胃。” 见沈菡还一脸依依不舍地盯着盛水果的碗看,玄烨疑惑道:“怎么这么贪凉?” 沈菡恹恹道:“因为热啊~~~” 那么热的天,还要穿旗装,再是衣料轻薄的单衣,那也是长袖长裙一整套,能不热么? 玄烨拿她这副冬天怕冷夏天怕热的懒样子没办法,只好嘱咐顾问行让御用监多给她送些冰。 见沈菡不过得了点冰就高兴得眉开眼笑,玄烨心中好笑。 正好过几天玄烨要去南苑行围避暑,那里山多水阔,清凉的很。 玄烨本也打算带沈菡去,不过随驾名单没出来,就还没告诉她。 玄烨眼睛一转,卖了个关子,佯装随意道:“朕过几天打算去南苑……” 沈菡一听,当即双眼一亮——南苑行宫! 她听紫芙说过,皇上每年都会带人去那避暑,有时候甚至一口气住到十月,想必那儿一定凉快得很。 沈菡见皇上说完就好整以暇地瞅着她,灵光一闪,这次十分迅速地get到了boss的意思。 当即下了榻绕到玄烨这边,接过他手上的冰碗,娇滴滴地靠过去,捏着嗓子道:“爷~我伺候您用,来,啊~” “哈哈哈哈!” 玄烨让她这副样子逗乐了,笑得不行,拿过冰碗放到炕桌儿上,搂住她:“行了行了,快别在这招朕笑了。” 沈菡被笑话了也不气馁,顺着玄烨的力道半伏到他身上,一边用手指在他胸前画圈圈,一边再接再厉地在他耳边轻声道: “听说南苑多水,若是奴家着纱衣,解锦袍,温泉水滑洗凝脂……爷,到时候奴家定会好好伺候您呢~” ——娇声软语,吐气如兰。 玄烨抚在沈菡腰间的手微微一顿,不自觉脑子里就呈现出那场景,再瞧眼前美人儿媚眼如丝,眼含挑衅的样子,只觉心头立马蹿起了一片火热,屋里顿时燥热得不行。 玄烨低咒了一声,在沈菡腰上的手狠狠揉了一把,翻身把她压倒在榻上:“行,那你就先亮亮本事!要是伺候得好了,爷就带你去!” …… 皇上要去南苑了! 内务府刚开始收拾车马行李,草拟随驾名单,消息就在后宫传开了。 南苑可是个好地方,宫里就没有不想跟着去的。 见不着皇上的使不上力,只能听天由命。能见着圣驾的,这些天使尽了浑身解数,盼着皇上能开开恩。 阿哥公主们的生母倒是可以安心高坐,不用这么费力气。 宫里现如今统共三个阿哥、三个格格,除了大格格和小阿哥因为马佳氏刚生产完不好挪动,要留下,其他阿哥格格都得跟去承欢膝下,生母们可不就跟着沾光了。 太皇太后和太后每年是必去的。 太皇太后验完了慈宁宫的单子,着人把管事的叫来,问道:“后宫的随驾名单可拟出来了?” 管事恭敬道:“回太皇太后,已经根据皇上的旨意草拟了一份。” 太皇太后拿过单子细看。 打头的自然是慈宁宫一众随行人员的名单,后宫里除了皇子皇女和其生母,就只有皇帝这两年还宠幸的几个妃嫔了。 倒是前儿才提过的乌雅氏,没想到承宠才不过半年就得以随驾,看来皇帝确实挺喜欢她的。 只是另一个该在单子上的人,却不见影儿。 15、台阶 太皇太后从头看到尾,没见着钮祜禄氏的名字,心里轻轻叹了一口气。 等管事走了,太皇太后忍不住跟苏麻喇姑念叨:“你瞧,我之前还夸皇帝比他阿玛懂事儿,知道以大局为重,今儿这就打了脸了。” 脑子里想得理智明白,嘴上安排得也头头是道,可其实这心里还是存了气了。 所以规矩上该给的待遇给,心里却别扭着懒得搭理,到现在都没说去咸福宫坐坐,瞧瞧这未来皇后是个什么人。 太皇太后好气又好笑,不知是叹是怜道:“我原以为他早长大成熟了,没承想这骨子里竟还留着点儿孩子气。” 我不喜欢你,就不去见你,出去玩也不带你? 苏麻喇姑给太皇太后递上一杯茶,也笑道:“咱们皇上再说是登基十好几年了,今年也才二十二,有点儿年轻人的意气多正常啊。” 太皇太后闻言有些感慨——是啊,他才二十二。 人人都只当他是个睿智克制的帝王,却忘了他明明还该是个意气风发的青年。 老成持重的背后,藏着的都是为帝十多年的辛酸和不易啊! 想想当年选发妻,玄烨就做不得主。 如今十几年过去,玄烨大权在握,再选妻子却仍是‘身不由己’,要将一个自己一直不喜欢的女人拱上后位。 放在福临身上,他能将自己对妻子的不喜弄得天下皆知;放在玄烨身上,他却只能用这般克制隐忍的方式稍稍发泄不满。 太皇太后心里疼惜玄烨,却又不能坐视不管,让两人就那么僵着。 她有些头疼地对苏麻喇姑道:“罢了,你去把他叫来,还是我劝劝他吧。” 到底得有人给他个台阶,使完了脾气,顺着台阶就快下来吧。 ...... 也不知太皇太后和玄烨是怎么说的,当天下午咸福宫就接到了皇上等会儿要过来的旨意。 咸福宫群情涌动,寿嬷嬷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十年了!皇上终于想起她们主子了! 寿嬷嬷把一屋子的衣箱都打开了,又招呼宫女为钮祜禄氏更衣,势必要挑出一件最漂亮的! 钮祜禄氏从刚才听到消息就一直愣愣的,这会儿满屋子喜气洋洋热闹起来才回过神来。 “等等!” 钮祜禄氏止住寿嬷嬷和宫女,让她们把这些鲜亮的都收了起来,再把前几日才做好的一件素色的找出来换上。 寿嬷嬷迟疑道:“主子,这件会不会太寡淡了?皇上头一次来……” 见主子这样,怕会不高兴啊! 钮祜禄氏也不解释:“你们只管照做就是。”又吩咐梳头的宫女将头发半挽,只簪了一根木质长簪,其余半点发饰也无。 一屋子人面面相觑,到底没人敢驳主子,只好忐忑地照做了。 玄烨一到咸福宫,见到跪在正殿外,衣饰素淡、半散发髻的钮祜禄氏,心下果然大为不悦 ——他最烦女人惺惺作态耍心机。 但玄烨不欲守着这么些人发作,只冷冷留下一句:“平身吧。” 就径自进屋了,都没有正眼瞧地上的钮祜禄氏一眼。 钮祜禄氏面色平静地起身,吩咐宫女上茶,然后在寿嬷嬷担忧的目光下独自进了东暖阁。 玄烨心下不虞,见钮祜禄氏进来本欲发作,抬头一瞧却是一愣。 要说钮祜禄氏的容貌,真论起来当得起‘绝色’二字。 其母能在公府受宠数年,连产数子,容貌自是不俗。 而钮祜禄氏的容貌还要在其母之上,否则当年鳌拜和遏必隆也不会把所有的砝码都压在她一个七岁的小丫头身上。 钮祜禄氏的五官十分精致,直鼻檀口,眉眼细长,一双妩媚的丹凤眼于眼尾处微微上挑,尽显风情。 当年七岁的钮祜禄氏只是少女的精致,而如今十七岁的她,已经彻底长成,眉目舒展,容貌比之当年还要更胜一筹。 钮祜禄氏出身大家,入宫前本是家里千娇百宠的掌上明珠,这十年却在后宫受尽了冷落摧残,整个人的气质既张扬又凌厉。 这本是玄烨最不喜欢的。 但钮祜禄氏这些年过得艰难,身体底子亏损。纵这些日子拼命调理,也不过略略补足,人打眼看去仍然清瘦羸弱。 加上她今日打扮得素简,猛一瞧上去,再不见丝毫咄咄逼人的强势,倒有了几分清愁温婉之态,引人怜惜。 玄烨上下一打量,心里的不快稍稍去了三分,只是语气仍旧淡淡的:“打扮得这么简单,怎么?见到朕来不高兴?” 钮祜禄氏其实并不是为了惺惺作态才作此打扮的。听到皇上的询问,她既没有立马喜笑颜开表忠心,也没有哭哭啼啼诉艰难。 而是恭敬地跪下三叩首,郑重道:“奴才得见圣驾,心中喜悦又惶恐。之所以简衣素饰,并非故意不敬,实则乃为向皇上请罪。” 玄烨一愣,旋即抿了口茶随意道:“哦?不知你何罪之有?” 钮祜禄氏并不畏惧玄烨的冷淡和威仪,如实答道:“奴才家世蒙皇恩,得享勋爵,然昔年家父……辜负圣恩,钮祜禄一族未能一心为主,忠心有瑕。奴才忝为宫嫔,以往却碍于孝道,既未曾规劝家父,又未能对家族严加约束教导,实在有违妾妃之德。今日终于有幸得见圣驾,特向皇上请罪。” 钮祜禄氏再一叩首,继续道:“前日蒙皇上和太皇太后恩诏,奴才得以忝居妃位,可奴才不过一罪臣之女,安配高居华屋,着锦戴玉?如此厚恩,奴才愧不敢受,是以愿仍居后殿持斋茹素,以赎己身和家族罪孽。” 钮祜禄氏言罢伏首在地,再未起身。 玄烨静静听完了,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他一手轻轻摸索着杯壁,不知在想什么,屋内一时陷入了沉默。 钮祜禄氏绷紧了心弦,忐忑不安地等着。 仿佛过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听到上头的皇上轻轻叹了一声:“你先起来吧。” 钮祜禄氏紧绷的心神瞬间一松,心里沉甸甸的巨石也稍稍往下落了点儿。 她站起身,与玄烨却相对无言,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玄烨倒没什么,钮祜禄氏却渐渐被玄烨盯得有些手足无措。 毕竟这是钮祜禄氏第一次和皇上相处,之前在钮祜禄氏的设想里只有请罪的情形,对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却并无太多准备,因此眼见气氛一僵住,人就有些紧张。 玄烨见钮祜禄氏这一紧张,反倒显出了几分女儿家的羞涩拘谨,比刚才一板一眼、冷冷淡淡的样子讨喜多了。 想起皇玛嬷的话,再看看眼前钮祜禄氏清瘦的身形,玄烨到底是主动放缓了态度。 “先不提这些了,朕瞧着你身子这么弱,找太医瞧过了吗?可有大碍?” 钮祜禄氏一愣,摇摇头:“并无大碍,太医道只需精心调养些时日即可。” 玄烨:“嗯,那就好好调理,要是缺什么就让御用监和御药房送来,实在没有的,可着人去乾清宫取。” 钮祜禄氏:“是,谢皇上。” 两人干巴巴聊过几句,就又无话可说了。 玄烨见钮祜禄氏忐忑又不自在,想了想,两人这么僵着也确实不是个事儿。 皇玛嬷说得对,若以后真要立钮祜禄氏为继后,那如果不把两人这心结彻底解开,往后的路只会更难走。何况,当年她不过七岁,那些事也怪不到她头上。 如今看来这钮祜禄氏人还算识大体,不是个得势忘形之人,倒也不是不能期待。 既然钮祜禄氏今日主动递过来台阶,那自己便顺势揭过吧。 如此,让她彻底宽下心来,对两人、对大局都好。 玄烨斟酌道:“从前的事……牵涉太多,但那都是朝堂之事,与你无干,朕并不怪你。如今既然都过去了,就不要再提了。朕知道,这些年你在宫里受委屈了,以后再不会了。往后,咱们日子还长着呢。” 短短几句不清不楚的话,钮祜禄氏却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就泛起一阵酸,眼眶一红,泪水就滑了下来。 她连忙掏出帕子拭泪:“皇上恕罪,奴才失态了。” 钮祜禄氏这一落泪,通身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倒是一散,人看着比刚才柔和多了,两人之间的气氛也因此缓和不少。 玄烨见她梨花带雨的样子,更添几分楚楚可怜之姿,心下也软和了些:“这有什么?论起来,你与朕还是中表之亲1,在朕面前大可不必如此拘束,‘奴才’二字以后也不要再提了。” 钮祜禄氏心里安慰不少:“是。” 玄烨想起太皇太后的嘱咐,又道:“宫中暑热,不利休养。正好过几天朕要去南苑住上些时日,你也一起去吧。那里天长水阔,好好养上几个月,许是能好些。” 钮祜禄氏有些意外,没想到皇上这般体贴:“是,谢皇上。” 玄烨:“你的仪仗估摸着内务府一时半会儿也备不齐,让你继续用着格格的又不像话。太皇太后体恤,特许你到时候随慈宁宫仪仗走。” 钮祜禄氏谢过恩,两人便又无话可说了。 玄烨看了看时辰,不早了。按理说来都来了,安置在咸福宫也没什么。 可一来钮祜禄氏的身子尚需调养,二来,两人之间毕竟曾有十年的隔阂,想要完全释怀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玄烨见钮祜禄氏还有些不自在,也不愿勉强。 玄烨起身:“天也不早了,你身子不好,早些安置吧,朕改日再来看你。” 钮钴禄氏心里松了一口气:“是,恭送皇上。” 16、南苑 南苑离紫禁城并不远,但这次去避暑的人多,各项准备甚是繁琐。等沈菡坐上去南苑的车,都已经快八月了。 格格的车逼仄狭小,放的冰丝毫不起作用。 一路下来,主仆三人浑身都汗透了。 还好沈菡有先见之明没上妆容脂粉,要不这会儿更加狼狈。 眼见就要到地方了,紫芙和青衿抓紧时间给沈菡整理形妆。 里衣不好换,但至少氅衣得换件干爽的。 紫芙上下瞧了瞧,让青衿把螺黛和口脂找出来: “备不住等会儿就要有新的使唤人来给格格请安,还是齐整些好。” 一进南苑,气温好像骤降了五六度。 最先入目的是一大片极为广阔的水域,碧波浩渺,依稀可见各色水鸟悠闲地栖息其间。 四周树木繁盛,绿草如茵,景色秀丽妩媚,让人心旷神怡。 沈菡深吸一口气,感觉整个人在这无边无际的园景中放松畅快了许多。 南苑极大,这次跟来的妃嫔又不多。 不知是不是内务府刻意的安排,众妃嫔住得很分散,连车马停靠的地方都相隔很远。 沈菡在引路太监的带领下,乘着小轿到了她的住所 ——位于湖东南侧一处颇为幽静的独立院落,名为濯月轩。 行宫确实比宫里住得宽敞。 濯月轩正房面阔五间,高大透亮。 十八幅黄杨木雕绣球锦地缠枝花卉的落地长窗裙板,雕镂精细,栩栩如生。 晨光下望去,整个正房古朴雅致,别有意趣。 门前两棵西府海棠虽已过花期,但正值盛夏,绿荫如盖,透着凉意。 从院门口到屋内皆是青砖铺地,收拾得一尘不染。屋内的各色家具物什,也添置得一应俱全。 新分过来的管事太监季纶一直在一旁陪着,见沈菡参观完露出满意的微笑,心下松了一口气 ——看来不是位难伺候的主子。 季纶带着其余三个太监和四个宫女上前请安:“奴才季纶,叩请主子金安。” 季纶今年不过二十岁,这次能分过来伺候主子,还当上了管事,一是因为他掏空了数年积蓄,下死力气打点了管事,另一个就要多亏他生得还不错了。 别说太监就不用看脸,主子也是人,是人就喜欢生得好看的。 特别是整日在跟前儿贴身伺候的,长得歪瓜裂枣的主子也嫌碍眼不是? 所以不管是宫女还是太监,但凡生得清秀齐整些的,就比别人多个出头的机会。 不信去御前瞧瞧,都是这宫里最出挑的一拨儿。 太监都是贫苦人家出身,个个有一肚子说不完的悲苦故事。 宫里生存又艰难得很,大部分太监都自带一种说不出的阴沉苦相,年纪越大越明显,瞧着就让人生畏。 像季纶这种容长脸、白面皮,不说多俊秀,但自带斯文亲和气质的,在太监里已是很难得了。 当年季纶进宫的时候不过七八岁。也是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碍了别人的眼还不自知。 生生让人发配到这不见天日的南苑来,多年摸不着出头的门路。 如今可算是得了机会到主子跟前伺候,可不得憋足一口气好好表现。 季纶可是打听清楚了,这乌雅格格新晋得宠,势头正好。 恰巧身边又没人,只要他伺候得好,让主子看中了,说不定日后等乌雅格格高升了,他就有机会回宫了呢! 沈菡听季纶一一介绍身后众人。 这个宫女会梳头,那个女红手艺极好,还有两个小太监是膳房出来的,对这里头的门道知道得一清二楚,主子要是想吃个什么花巧儿,他们一准儿能给主子要来。 季纶恭敬道:“都是奴才亲自挑的人,奴才在这南苑也有年头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熟络,主子要是有什么缺的使的,尽管吩咐,奴才一定给您办到。” 语气殷勤却不显得油滑,沈菡很难不对他印象深刻。 沈菡点头表示满意:“你辛苦了。” 接着让紫芙给所有人看赏,这就算暂时认下了主仆名分了。 沈菡又把紫芙和青衿介绍给众人,以后太监归季纶管,宫女就都归紫芙安排了。 至于这些人到底可不可用,怎么用,沈菡还要仔细看看再做打算。 说起来沈菡作为格格,虽然看似名下只有两个贴身宫女,但其实平日里身患能使唤的人远不止这些。 储秀宫除了一位首领太监,单是普通太监就有十二个,另还有负责杂役的苏拉小太监。掌事姑姑手下另有宫女、姑姑数人,还有入宫服役的仆妇和妈妈里,负责储秀宫浆洗、日常洒扫、照看灯火等事务。 这些人其实都是为储秀宫里住的各位小主服务的,但他们却只是储秀宫的人,而不是哪位小主的自己人。 这次来南苑之前,紫芙就提醒过沈菡,到时候内务府可能会派新人过来伺候。毕竟南苑宫多园广,单靠两个宫女肯定是忙不过来的。 紫芙当时还劝沈菡:“这次分过来的人极有可能是只伺候您一个的,若是有可用的,主子不妨亲近一二,也好再多几个贴心人使唤。” 虽说不一定能带回宫,但以后来南苑的机会多着呢。 沈菡水涨船高,日后身边总要添人的,紫芙就是长了八只手,也不可能把沈菡身边的坑全占了。 紫芙看得出来,主子不爱使太监,对储秀宫来献殷勤巴结的太监都很客气疏离——这也正常,刚入宫的妃嫔、宫女往日少见外男,乍一入宫,对着太监都要适应很久。 但宫女和太监毕竟分工不同,后宫里有些里外交通的事儿缺了太监还真不行,宫女在很多地方都不如太监行事便宜。 紫芙是一心为沈菡打算的,盼着沈菡能收服个得力的太监使唤。 哪怕一时当不成自己人,至少慢慢培养几个先看着。等日后成了主位,也不至于一头雾水,连自己宫里的首领太监都不知道该挑哪个。 像紫芙和青衿这种出身包衣普通家庭的宫女,一旦有了主子,那真是往后一辈子,乃至子孙后代的荣辱生死都系在主子身上了。 什么时候能出宫嫁人,嫁什么人,生了孩子能不能回来伺候,孩子日后的前程……桩桩件件都要依仗主子。 所以从她们到了沈菡身边,真就是一门心思地伺候沈菡,为沈菡打算,盼着沈菡能长长久久地得宠、生下阿哥、成为一宫主位。 因为只有沈菡在后宫站稳脚跟,她们才能有好日子过。 沈菡一旦不好了,那她们的日子会比那没有主子依仗的宫女还要生不如死。 沈菡不比紫芙在宫里待得久,知道得不多。所以有些事还是很愿意多听听她们的建议的。 再说沈菡现在本就是奔着成为一宫主位在努力,有自己的心腹必不可少。 而从宫里挑和从南苑挑了带回宫,各有利弊。 宫里经过康熙初年一番腥风血雨的清洗,如今能在御前和主子们身边伺候的宫女,都出自上三旗的包衣,能混出头的太监更是个个心机手段卓绝。 选这样的人好处在于人头熟、人脉广,办个什么事更便宜。 坏处是不知道和哪家牵亲带故,用起来不那么令人放心。 相比起来,南苑的人背景就要‘干净’得多,用起来更放心。 但同样的,这些人久未回宫,对宫里的人和事都生疏了,还得重新融入。 沈菡一边坐着休息,一边天马行空地胡思乱想。 从季纶想到之前紫芙劝她的事,又想到包衣和太监的处境,杂七杂八想了一大堆。 那边紫芙和季纶则分别带着宫女和太监,忙忙碌碌地收拾沈菡带来的各色行李箱笼。 因为皇上没说这次来南苑要住多久,按照往年的经历看,一口气住到过年的时候也不是没有过。 所以紫芙她们收拾行李的时候,只好把从夏到冬要用要穿的全都带上了。 除了沈菡觉得没必要带的一些器皿摆设,几乎是将东配殿清了个半空。 这会儿箱子一打开,所有人都有活儿干了。 拾掇柜子的,布置多宝阁的,铺陈坐蓐隐枕的,整理床铺被褥的。 等收拾得差不多,也快到膳点儿了。 季纶是个灵性人,他虽是管事太监,但初来乍到,跟主子和主子身边的人都不熟,当然不能托大,第一天就越过主子的心腹宫女去请示。 所以季纶先去问了紫芙的意思。 紫芙正整理沈菡的衣箱呢,见季纶过来像有事说,便先放了放手头的活。 待听季纶说完,紫芙心头一顿,旋即笑道:“您是行宫的老人了,我和青衿初来乍到的,出了这个门儿,连东西南北都不一定分得清,更别说点膳了。万事自然都听您的。” 季纶见紫芙上道懂门,不是那等心胸狭窄,只顾霸着主子的,心里松了一口气,他也笑道:“好妹子,咱们如今也算是一家人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往后有个跑腿劳累的活儿,你只管招呼,千万别和哥哥客气。” 季纶得了紫芙的话,这才亲自过来请示沈菡,道不知格格晚膳想吃点什么? 是喜欢吃酸的、甜的?还是辣的、咸的? 还是想来点新鲜的尝尝味儿? “南苑这里水多,又是皇家猎场,不像宫里,鲜味儿难得。这里鱼虾鳖蟹,雁雉獐兔尽有的,且都是海子里直接捉来的,鲜得很,格格可要尝尝?” 沈菡眼睛一亮,来了兴致,她确实很久没吃过水产了。 宫里的菜多是鸡鸭猪羊肉,很少有鱼虾鳖蟹等水产,所以沈菡能吃到的机会不多。 妃嫔的份例菜又都是定好的,海鲜水产都不在常规的份例里。 且宫里采购储存都有种种手续,很繁琐。 底下人也怕给主子吃了不新鲜的惹祸上身,因此若不是特意要,在宫里很难吃到这一口。 沈菡自觉只是一个小格格,新得宠本就招人眼,夹紧尾巴尚且来不及,哪敢放开了要这要那。 没想到来了行宫竟还有这好处,能自己住不说,连鱼虾都能吃个爽了。 不过吗…… 沈菡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你去膳房瞧瞧有什么现成的,随便拿点就行了。今儿大家伙都累一天了,简单用个便饭就都去歇着吧。” 能吃点不一样的当然高兴,可今天刚到南苑,门路尚未摸清,还是先低调些吧。 再说赶了一天路,沈菡累的真想现在倒头就睡。 油泼大虾,糖醋鲤鱼什么的,等歇过来敞开了吃! 17、葡萄 南苑天高水阔,沈菡安顿下来,熟悉周围的人事后,就有些按捺不住了。 在紫禁城的四方天里憋了这么久,乍见这般开阔的景色,十分想出去浪一下。 这里就不得不再一次夸夸季纶了。 看来他这些年在南苑确实没白待,下了不少功夫。 季纶对南苑的地形十分熟悉,不管沈菡是想看花、看鸟、看树还是看鱼,季纶都能找到近便又人少清静的地界。 沈菡兴致勃勃,最近这些日子,每天清晨或午后,都要出去溜一圈。 季纶负责在前面领路,紫芙则带着两个小太监挑着茶挑,里面有小风炉、茶壶、茶杯,还有现做的点心饽饽、奶茶。 几天下来,沈菡几乎将濯月轩附近还不错的地方转了个遍。 每日看着连绵成片的山林水草,呼吸都顺畅了。 沈菡:“怪不得大家都想跟着来南苑呢,这地方确实比宫里舒服多了啊!” 沈菡坐在亭子里,周围是一大片竹林,绿意幽幽,清凉适意,在这儿呆一下午都不会觉得烦。 紫芙把茶挑里的点心和茶炉摆好,闻言附和道:“可不是,奴婢在宫里几年了,一向只能从旁人嘴里听听南苑有多好,心里向往得不行。如今可算是托了格格的福,终于亲眼见着了。” 这次因为后宫跟来的主子少,所以每人的份例供给多了很多。 蜡烛、冰之类的用不完不说,连菜色都是换着花样儿来的。 连带着她们这些伺候的人也跟着沾了不少光,心里都庆幸跟了个好主子呢! 在亭子里歇过脚,继续往远了走,景致就更好了。 树木葱郁,青草茵茵,沈菡在一片苇塘泡子里,竟然还见到了成群的野鸭子。 虽是地广人稀,但到底是皇家园林,隔一段还是有人守着的。 照料苇塘的两个蓝袍小太监,一见这衣着鲜亮的一行人,立马迎了上来。 当中的沈菡一身新作的旗装,那料子,大老远一瞧都泛着锦缎的柔光 ——这位绝对是个得宠的主儿啊! 小太监虽迎上来,却不敢随意上前,隔着五步远跪下请安。 沈菡叫了起,季纶这才上前将他们引过来:“这是我们乌雅格格。” 小太监们能近前和主子说上话的机会可不多,是以殷勤得很。怕苇塘边上晒,还特意引沈菡去不远处的凉棚歇息。 沈菡见旁边竟然有菜地,好奇道:“这是?” 季纶:“这都是下面人自己种来吃的菜蔬瓜果。” 说起来也是南苑实在太大的缘故,单是太监宫女就要近千,再加上前面的官员,守卫的侍卫,各种干活的仆妇、杂役,每日的采购供给不是个小数目。 官员侍卫的还好说,没人怠慢,其他多年见不着主子金面的人可就难了,缺衣少食都是常态。 是以各处的宫人平时大多搭伙儿寻块不起眼的地,种上一点东西,量虽不大,但总归够几个人平时吃的,免得饿肚子。 小太监见沈菡感兴趣,凑上来讨好:“这边儿都是奴才们自己种的下等货,不敢奉上污格格的眼。南边儿不远有几架葡萄,是内务府种的良品,这几天正是最甜最新鲜的时候,格格可要尝尝?” 盛情难却,最后沈菡一行人便带着一筐现摘的上等葡萄回去了。 于是晚上来用膳的玄烨,就在饭后见到了几串鲜亮水嫩的葡萄。 玄烨笑道:“朕这里还没见着今年的葡萄呢,你这儿倒是抢了先了。” 说起来也是到收葡萄的日子了,但内务府收上来的葡萄,玄烨还真不是立马就能吃得上。 一来宫里都知道他更喜欢吃熟果,这等刚摘的鲜果不敢往上进。 二来毕竟是进给皇上的供奉,前后要历经好几轮的挑拣 ——把那品种不好的,个头不大的,滋味不美的,卖相不佳的一串串全挑出去,剩下最好的才敢往上进。 所以玄烨吃过的葡萄甜则甜矣,但这种现摘下来新鲜水嫩的葡萄,他还真是许久未吃了。 沈菡剥了一个喂给他:“尝尝?都是我亲自剪的,让他们用冰桶镇了一下午了,又凉又甜!” 玄烨就着她的手吃了几个,觉得滋味儿还行,比不上进给他的甜,但鲜头儿很足。 他顺手喂给沈菡:“还不错,你爱吃,过几日内务府还有新的进上来,朕让人挑些好的给你。” 两人你喂我、我喂你的腻歪了一会儿。 一边吃,沈菡一边念叨这几日都逛了哪些地方。 玄烨听说宫人们自己种菜的事儿,并不生气,反而很理解。 宫中生活不易,下面人也是没办法。 玄烨:“在宫里的宫人都免不了要忍饥受寒,可想而知外头的百姓该有多艰难啊!” 宫里不管太监、宫女还是杂役、仆妇,至少都有份例可用,每季也能发两套新衣裳,还能有月例银子可拿。 虽说这些东西真正到各人手里的有多少不好说,但再少也不至于饿死、冻死人。 可外头的百姓就艰难了,辛辛苦苦一整年,不定什么时候来个天灾人祸,就要全家倒霉,经不起一丁点儿的风浪。 这些日子正赶上秋收,玄烨生怕百姓被骚扰,再没了一年的收成,前几日特意召了镇守山东的副都统额黑纳,严令其加强军禁,严禁官兵践踏田禾,骚扰百姓。 可就算玄烨这里下了令,真到了下面,能执行个几分就难说了。 眼见话题涉及了百姓国事,沈菡就不太好接话了。 好在玄烨也只是随口感叹一句,并不打算继续聊这个话题。 沈菡松了一口气,继续说起南苑的许多好处。 玄烨见她实在是开心,眉飞色舞的,面上都是笑意,心里也舒坦。 玄烨:“说起来朕还不如你自在呢,自打来了南苑就没能好好歇歇。” 玄烨来南苑避暑,起居坐卧却不能和太皇太后、后宫的女人们一样。 他可不能住在南苑就不动了,京里还有处理不完的政事,见不完的人。 譬如昨儿个,蒙古诸王、台吉、公主们的长史到京请安,玄烨就得起驾回宫接见。 接见完了,为表亲近,还得再带着这一堆人赶回南苑举行围猎。 这一趟折腾下来,哪还有什么避暑的悠闲。 好容易这几天把事情都料理完了,才得空回后宫放松放松。 沈菡听着,觉得确实是怪不容易的。 大热天的,还得穿着一身厚重的甲胄,在太阳底下打上几天的猎,想想都遭罪。 “那你身上酸吗?要不我给你揉揉?” 沈菡觉得该体贴关怀一下老板,是以撸袖子准备展示她多年体验spa和足疗学的本事。 玄烨一愣,见沈菡一副准备大干一场的样子,心里熨帖又好笑,打趣道:“快得了吧,就你那点力道,能顶什么用。” 沈菡不信邪,觉得是他小瞧了现代养生的套路 ——这可都是各个足疗店美容院在市场经济的激烈竞争中几经改良的高端手法! 结果…… 沈菡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玄烨还是不痛不痒的。 玄烨见沈菡一脸丧气,只好拉过她安慰:“朕打小练武,身上的肉硬,寻常男人的力气都推不动,何况你一小女子。行了,快歇歇吧,这种事让推揉太监来就行了。” 沈菡捏捏玄烨肩背的肌肉,可不?硬邦邦的,都是腱子肉。 不过,这么仔细一端详,皇上这身材还挺有看头的么…… 沈菡不自觉地用手摩挲起来,浑忘了手底下这个贡献男涩的人是皇帝。 玄烨让沈菡东戳戳西摸摸的手指弄得心猿意马,一翻身打断了沈菡的出神。 沈菡一个天地倒悬被压倒在榻上,心差点跳出来 ——她还没反应过来呢。 玄烨却已经想起了来南苑之前沈菡的那番挑衅,这下换成玄烨的手不老实了。 他俯下身子在沈菡耳边低声道: “说起来,朕记得来南苑之前,好像有人说过要好好伺候爷?” 沈菡的脸“腾”的一下红了 ——行宫的诱惑实在太大了,那时候她让这大饼冲昏了头脑,竟然没下限地说了那种话。 妈呀! 沈菡双手捂着脸不敢看他。 玄烨见她耳朵脖颈都如火烧一般,却仍不打算放过她。 衣袍一件件扔下床榻,玄烨的声音既暧昧又喑哑:“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他的手慢慢游走着…… “西宫这边没有汤泉,过几日朕带你去东边,爱妃可一定要让朕好好见识见识你的本事啊……” 最后的话消失在两人的唇角—— “要不然,朕就治你个欺君之罪……” “嗯~” 一声婉转的呻-吟溢出,又被床幔遮了回去。 …… “皇上来南苑第一个侍驾的就是乌雅格格。” ——这个消息没过多久就人尽皆知了。 别看南苑地方大,但蛇有蛇道。 皇上作为唯一的主子,一点点动静都是十分引人注目的。 像这种召幸了哪个的消息,真想打听一点都不难。 至于知道后众人的滋味儿,那就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像纳喇格格这种从一开始就看沈菡不顺眼,还自觉有些过节的,听到消息后自然是嫉妒不已。 纳喇格格本就因为上次惹恼皇上的事,忐忑不安,焦躁恐慌。 现在又眼见资历不如自己的沈菡一天比一天得宠,心里怎能不恨。 待再打听到,皇上又让人赏了许多东西去濯月轩,纳喇格格几乎都要端不住那副云淡风轻的面孔了。 绣锦小心翼翼道:“主子别气,仔细肚子里的小阿哥。那乌雅格格再得宠,也不过一个没根基、没子嗣的格格罢了,哪比得上您怀着龙胎的金贵呢?” 纳喇格格闻言却更加怒火中烧,没等绣锦说完就狠狠一个巴掌甩了过去: “用你多嘴!” 如今满宫皆知自己失了圣心,这次能跟来,不过是因为肚子里揣着孩子。 偏这贱婢还要在这多嘴多舌。 “滚出去掌嘴!” 绣锦吓得连滚带爬地跪到门槛外,巴掌一个个狠狠掌在脸上,丝毫不敢留力。 不过几巴掌,两边脸就迅速涨红了起来。 一院子的仆妇宫女太监都噤若寒蝉,偌大的院内只闻巴掌声‘噼啪’作响,一声声打在人的心上。 18、温泉 玄烨说话算话,没几天便抽空带沈菡去了东边行宫的小汤泉。 一场酣战后,两人累的靠在池边休息。 玄烨知道沈菡喜欢,命人将今年夏供的鲜果切了,配上果仁、核桃仁、酸奶制成冰碗儿,备在池边的小茶几上。 不过他不让沈菡多吃:“饮食要节制,越是夏天,越不能贪凉。夏天阴寒都藏在身体里,一时贪凉,暑热闷在皮下发不出来。你现在觉不出来,等到深秋,气候一变,很可能会生病。” 可沈菡还没解馋啊! 她凑到玄烨面前,竖起右手食指:“一碗,就再吃一小碗好不好?求求你啦~” 玄烨:...... 玄烨无奈,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道:“只准再吃半碗。” 沈菡欢呼一声,去池边又调了半碗,把茶几上的水果小料放了个遍,还倒上一大勺玫瑰卤子。 玄烨:“你这是半碗啊?”你这是抗旨吧…… 沈菡用勺子把碗底的冰块一个个拣出来,上层的水果就落下去了:“瞧!还不到半碗呢!” 玄烨抚额:“……行吧。” 沈菡吃完冰碗儿,又管人要了两个鸡蛋。 玄烨奇怪:“要鸡蛋干什么?” 沈菡:“我听人说温泉煮蛋挺好吃的。” 这个属于韩剧韩综情怀,他们泡温泉好像都吃这个。 沈菡一直很好奇到底是个什么味。 但沈菡上辈子从没去泡过温泉,人太多了,老觉得不干净,听说还可能会得病。 现在终于泡上了皇家无污染天然温泉,当然要尝试一下。 沈菡在一旁研究半天,也不知道该怎么把鸡蛋弄熟。 是直接扔水里吗?用碗装着太沉了啊。 玄烨凑过来看了看,让人拿了个小竹篓,把鸡蛋放进去,挂在池边:“这样不就行了?” 沈菡怕不熟,等了一刻钟左右才把鸡蛋拿出来。 兴高采烈往池璧一敲—— “啊!” 鸡蛋清流了一手,根本没熟。 玄烨看了看:“是不是水不够热?” 沈菡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只好作罢了。 出了汤泉,玄烨见沈菡没吃成温泉煮蛋有些丧气,便对顾问行道:“去问问,看有没有知道这个温泉煮蛋的。” 行宫的人常年在这伺候,说不定就有知道的呢。 果然,午膳时桌上就摆着切好的温泉蛋了。原来必须用泉心温度高很多的水煮才行。 玄烨:“尝尝,是不是这种?” 沈菡很惊喜,温泉蛋看起来有点像日式拉面里的溏心蛋,不过蛋清要更嫩一些,筷子一碰还有些晃。 膳房进给皇上的,自然不能把鸡蛋切一切就端上来,上面还淋了薄薄的一层酱汁。 沈菡尝了一口,有些像烤肉用的烧烤汁,带点甜味儿。 玄烨见她吃了一口眯起眼睛,笑眯眯很高兴的样子,有些好笑:“可见你没吃过什么好东西,吃个鸡蛋有什么值得高兴的。” 沈菡左右瞧瞧,见屋里没旁人,顾问行在远处门边候着呢,便贴到玄烨耳边轻轻道:“我哪里是为鸡蛋高兴……” 她是为着皇上这份心意。 哪怕是这么小一件事,皇上竟也愿费心为她实现。 这让沈菡既高兴,又有些不敢相信。 其实刚来到这里时,沈菡是很恐惧忐忑的。 虽说获得了新生,能够活下去已是万幸,其他的都不该再强求了。 但一个真实的古代宫廷,对一个自小长在红旗下,备受父母宠爱的现代女孩儿来说真的很残酷。 特别是当沈菡成为格格,被姑姑们教导过规矩后,她更明白了这是怎样一个地方。 这是一个容不下半分娇气和自由的地方。 姑姑们道:“不能发出yin声,不得露出yin色,不能擅触龙体……” “必须恪守上下尊卑,不能以下犯上……” 简而言之,要将‘奴才’两个字深深烙进自己的血肉。 只有打断脊梁,才能在这个皇宫活下去。 沈菡别无选择。 她只有一条命来快速接受和适应这些,甚至想都不敢想要怎么反抗。 沈菡知道自己穿成了谁 ——乌雅氏,康熙朝的德妃,雍正帝的亲娘,未来的太后。 但这完全没法打消沈菡的恐惧。 因为她不是真正的乌雅氏啊! 她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成为历史上的乌雅氏! 沈菡虽然继承了原主的美貌,还靠这美貌从宫女变成了妃嫔,从‘奴才的奴才’变成了‘奴才’。 看似是好了一点,但其实沈菡心慌极了! 万一皇上过两天看腻了她的脸呢? 自己对宫里的规矩学的并不全面,半懂不懂的,万一说错话、做错事呢? 要是遇上宫斗该怎么办? 沈菡也不认识什么太医大臣,看了那么多宫斗剧、宫斗文、穿越文,可实际上她自己一个也操作不了! 最后沈菡思来想去,除了把自己打扮得漂亮点,指望着皇上能迟一点看腻她,什么也做不了。 至于什么‘心高气傲,宠辱不惊,人淡如菊’的避宠人设,沈菡更是连想都不敢想! 在丽景轩不过住了半个月,沈菡就已经深刻体会到了“宠爱”二字对后宫女人的重要性。 不得宠就没有炭、没有蜡烛、没有热饭、没有棉衣! 生病了也请不了好大夫,甚至可能连药都没有。 所以,当沈菡第一次被皇上召幸时,心里已经什么矫情的想法都不剩了,她只想好好活下去。 纵使不得自由,她也要想办法让自己活得开心、快乐,绝不能辜负来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 而在宫里,想要活得好,她就必须伺候好‘康熙皇帝’。 以前的康熙皇帝对沈菡来说,只是书里、电视剧里的一个符号。 沈菡知道他的生平,知道他的后宫,知道他的子女,但这都只来自史书的记载或后人的杜撰。 沈菡是自打成了康熙的女人,获得他的宠爱后,才渐渐开始了解这位史书上的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可否认的是,康熙非常有人格魅力。 他皮肤白皙,五官端正,样貌清俊斯文。 他的身材很匀称,比普通人略高。 双目比一般的满人要大,且十分有神,鼻尖稍圆略带鹰钩状——根本不是什么一米五的麻子。 而且康熙的魅力并不在长相上。 沈菡与他相处越多,对他就越佩服——她很难想象一个人竟然可以有精力做那么多事,这个人还是日理万机的皇帝。 他思维敏捷、学识渊博、文武双全,对万事万物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和旺盛的求知欲。 康熙本人还是一个天才,拥有超高的记忆力,除了对经史子集倒背如流,还对很多学科都有涉猎,甚至精通。 他还是一个年轻的帝王,登临帝位十数年,气度不凡,帝王的威仪令人心折。 虽然康熙现在才二十二岁,还不是史上那个千古一帝,但他的思想、格局、学识、见识,都已是沈菡终身难以企及的。 在这样一个人身边待着,沈菡常常会觉得自己特别渺小,而被这样一个人宠爱和关怀,也很难不受宠若惊。 沈菡:怎么说呢?感觉就像自己是国家zhu席办公室的清洁工,当着主xi的面说了一句“我想吃个冰淇淋”,结果主xi就让秘书室的秘书长亲自去买来一样……足够写进家谱光宗耀祖了好吗! 玄烨见多了后宫妃嫔接了赏赐受宠若惊,但像沈菡这种吃个鸡蛋都吃得一脸感动得还真没有,心里无奈又好笑,给她夹了一筷子糖醋里脊:“怎么那么傻呢……” 沈菡丝毫不介意被说傻,美滋滋吃里脊——被主xi说傻有什么好丢人的?不丢人,多正常啊!主xi还记得我爱吃糖醋里脊呢! 两人虽思路不在一条线上,却意外很和谐,这一趟玩的都挺满意。 用完膳歇过晌,玄烨本打算练练字,南苑的上驷院来人了,说之前荷兰国进贡的波斯大马产下了匹小马,品相极好。 玄烨一听,来了兴致。前几天他去看时还没生呢,玄烨特意嘱咐他们一生下就来报,没想到这么快就生了。 沈菡一听波斯大马,脑子里冒出来四个字——汗血宝马! 立马撒娇求围观! 玄烨正好也想与人分享,就带她去了。 他们到的时候,小马已经被收拾干净,带到了草地上,母马在一旁陪着。 不愧是宝马,这会儿已经能在草地上走路了,踉踉跄跄特别可爱。 沈菡怕被母马踢,隔着几步端详小马和母马:“这就是传说中的汗血宝马啊!好漂亮!不过怎么是金色的?” 玄烨:“也有两匹红棕色的。” 马厩的人把另外三匹都牵了出来,小马的爸爸也是白金色的,另外两匹是接近血红的红棕色,不过不如白金的好看。 玄烨见沈菡实在好奇,让马厩的人牵过来:“没事,有他们牵着,不踢人。” 近看这马更漂亮了! 高大健美,干净华贵,一丝异味都没有,和沈菡从前在公园见到的,五十块骑两圈的马差别很大。 沈菡小心翼翼地抚摸了一下,温热的白金色皮毛下,强健的筋骨随着马的呼吸起起伏伏,好神奇。 沈菡跃跃欲试:“皇上,这马能骑吗?” 19、升职 沈菡瞧着眼前威风华美的汗血宝马蠢蠢欲动,之前她在公园骑过两圈,特别好玩,坐上去之后视野很高,而且骑马和坐交通工具的感觉完全不一样,骑一次就能让人爱上骑马的感觉。 沈菡左右看看:“怎么没有鞍鞯?” 玄烨有些惊讶:“你会骑马?” 沈菡摇头:“不会啊。” 玄烨无语:“那你怎么骑?”看着还一副很熟练的样子。 沈菡觉得不会骑不是问题:“我可以骑在上面慢慢走啊。” 不难吧? 她就骑过那一回,但是很安全啊,也没有骑师跟着。 那马特别乖,老板一拍屁股就慢慢悠悠走起来,沈菡坐在上面不管是松开缰绳,还是甩缰绳想让它走快点,它都不带变的,就那样慢慢悠悠走到了终点。 但那种坐在高高的大马上面,跟着动物起伏律动的感觉特别棒! 老板家才十一岁的儿子当时还上去跑了两圈。 人家是真会骑,沈菡当时在下面看着这孩子甩开缰绳‘咻咻’两圈,帅呆了,瞬间两米八! 沈菡特别想学! 可惜骑一圈价格太贵,她自己和所在的城市也没条件学骑马。 现在终于让她捞着机会了,皇家贡马啊! 沈菡把自己的想法一说,玄烨一听,摇摇头:“你说的那种能驮着你慢慢走,还不用骑师跟着的,必须得是训练了多年的老马。这几匹根本都没驯过,连朕都不敢骑。” 两匹公马还都没骟,本就是留作种马用的。玄烨也没想着驯服他们。 他见沈菡有些失望,想了想:“南苑应该有几匹温驯的小母马,你要实在想骑,等朕有空时可以教教你。” 沈菡瞬间两眼放光:“真的吗?我能学骑马?” 不是骑上去玩玩,是真刀真枪地学骑马吗? 她一个关在后宫的小格格,真的可以吗?! 玄烨:“这有什么,咱们满人本就是马上打的江山,以前妇女老幼都能策马奔袭。” 虽然玄烨为了安抚汉人,对外一直崇汉俗,标榜满汉一体。 但对内却一直在要求八旗不忘祖宗勇武之风,绝不可荒废骑射。 可惜,大清虽入关还不久,但京城安逸的生活已经让八旗部分子弟开始沾染上一些不良风气。 玄烨命人牵了几匹温驯的母马给沈菡挑:“今天你穿的这身衣裳不合适,没法骑马,回头朕让人给你做身骑装。” 这几匹马比起旁边的汗血宝马明显小了两圈,气质也有差距,不过也是品相很好的宝马了。 沈菡一眼就瞧中了最后那匹白色的小马,果然白色的就是好看! 这匹一看就年纪不大,鲜灵活跳的。 玄烨点头:“这匹不错,朕让人再调t教两天,下次你就能骑了。” 这个下次就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毕竟玄烨日理万机,政务十分繁忙,这次能抽出这大半天躲个清闲,已经很难得了。 不过玄烨说话算话,没几天南苑的针线房就把做好的衣服送来了。 原以为只是件衣裳,结果送来的是好大一只箱子。 沈菡打开箱子一一验看:“怎么还有棉的?” 针线房的管事姑姑回说是皇上的旨意,让把厚薄两套一起做了。 姑姑殷勤道:“格格您瞧,这是皇上特批的上等梅花鹿皮,冬天用,又暖和又耐磨。” 沈菡看向姑姑手中的——围裙? 沈菡也不好露怯,等送走了姑姑才问紫芙,这是干嘛用的? 紫芙也没见过,还是季纶在南苑待得久,见多了围猎,解释道:“回格格,这是行裳,骑马的时候围在腰上用的。” 他还给沈菡讲了一下穿法:“里面这两根带子系在腿上,可以御寒。” 沈菡拿过来研究了一下,其实就是一条两片式的围裙。 梅花鹿皮面,湘色暗花春绸做的里,腰部有一条青色棉布带1,挺厚实的,冬天系在腰下确实会很暖和。 另外还有袍和褂,都是素色,没有任何刺绣纹饰。冬款的内里夹棉,还附赠了一双新靴子。 沈菡觉得这衣服除了没有襟和束身紧袖外,其他看着和平常的衣服差别不大。 她嘱咐紫芙好生收起来:“还不知道哪天才能用到呢。” 男人的嘴,骗人的鬼。 沈菡那天热血上头,觉得很快就能策马奔腾,驰骋草原了。 回来后脑袋就冷静下来了。 别看衣服做出来了——做个衣服皇上动动嘴就行了。 可学骑马,那得等到皇上有时间、有兴致,而且想让沈菡陪着骑马的时候,才会有闲情逸致教她。 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果然,一直到回宫,玄烨都没抽出空来。 玄烨给沈菡保证:“明年,明年朕一定教你!” 沈菡:“哼!” 我信你个大头鬼! 心情不爽,沈菡轻轻在玄烨脖子上啃了一口,以示气愤! 结果玄烨反而很高兴,略带激动地把沈菡推倒了。 ...... 今年在南苑住得短,回宫后没几天就是中秋了。 沈菡:统共去了没有二十天,这来回地折腾劲儿,图什么啊? 中秋是大节,在宫里的重要性仅次于冬至、万寿、元旦(春节)三大节。 乾清宫照常开了大宴,白天请朝臣,晚上请后宫。 但仍旧没沈菡什么事。 除了太皇太后、太后,在京的公主,后宫只有钮祜禄氏得以列席。 这次因为皇上也在,各府的福晋就没叫进来了。 没有太皇太后的恩旨,沈菡这次连小宴都没得吃了。 不过倒是有一件比过节更值得庆祝和高兴的事 ——皇上下了谕,让沈菡迁到永和宫东侧殿居住。 当时在南苑听到皇上说,要让她搬到永和宫前殿的东侧殿住的时候,沈菡吓了一跳。 还是看到屋里的紫芙和青衿先笑开了花,她才反应过来谢恩。 玄烨见沈菡有些愣愣的,笑道:“怎么了?这么点小事,就又高兴地傻掉了?” 沈菡:“永和宫……”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 玄烨:“怎么了,不喜欢永和宫?” 玄烨选永和宫是仔细考虑过的。 他现在处理完政务,一般都回昭仁殿起居。从昭仁殿去东六宫要走景和门,景和门外的宫道除了直通承乾宫和永和宫,离景仁宫也近。 但承乾宫......之前是孝献皇后董鄂氏的居所。 景仁宫,是慈和皇太后以前的住所,玄烨已经定了给表妹佟佳氏。 所以也就剩永和宫了。 玄烨将自己的打算删繁就简地一说——隐去了原因,只说承乾宫和景仁宫他另有打算。 玄烨:“除了永和宫,就只剩西六宫了。” 钟粹宫住着马佳氏,延禧宫住着乌拉那拉氏,景阳宫在东北角上,久未修缮,偏僻得和冷宫差不多。 沈菡心中思绪万千,最后却只是摇摇头:“没有,我很喜欢。谢皇上……” 她钻到玄烨怀里,搂住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沈菡是有些吓到了,她完全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能迁宫。 沈菡不傻,她很明白此时迁宫的意思。 之前宫中就传说,内务府正在勘验各宫建筑和房屋,进行大规模的修葺,还说新的《宫中则例》快要修订完成了。 大家都在猜…… 是不是快要册封各宫主位了? 沈菡是知道有那么一次册封的。 但她不记得具体是在哪一年,也不知道历史上这次有没有德妃的份。 不过沈菡记得,自己看过的一篇宜妃女主的清穿文里写的是,这次没有德妃,德妃是后来单独册封的。不过这一次有宜妃,也不知道历史上是不是如此。 但沈菡打听过现在宫里根本没有宜妃郭络罗氏这个人。 所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沈菡也没搞明白。 而且沈菡自觉不是德妃,不一定能做到历史上乌雅氏做到的事情。 她一直做的都是最坏的打算,时刻准备接受自己可能很久都得不到册封,要一直当一个小格格的现实。 可没想到这么快,皇上就让她迁居永和宫。 虽然只是东侧殿,但这意味着什么很明显。 钟粹宫东侧殿的马佳氏盛宠十数年,有子有女;延禧宫东侧殿的乌拉那拉氏生了两个阿哥,还是现在的大阿哥的生母。 简而言之,都有儿子。 没有儿子,却能独居一宫的,只有咸福宫即将成为皇后的钮祜禄氏。 ——这就是宫里现在猜测的,板上钉钉的三个一宫主位。 沈菡万万没想到第四个得到这种殊荣的会是自己。 虽然对皇上来说,可能只是件小的不能再小的小事,和赏她件衣服差不多。 但对沈菡来说却是天翻地覆的改变,直到坐在焕然一新的永和宫院内,沈菡还是有些不敢相信。 紫芙收拾完东暖阁,瞧着时辰不早了,出来问主子要不要叫膳。说完见主子没反应有些奇怪:“主子?” 沈菡回神:“嗯?什么?” 紫芙:“您今天午膳想用些什么菜?顾总管使人来说,给您提份例的谕旨已经传到东膳房了,往后您用膳可以照小福晋的例了。” 这是迁宫之外的另一道谕旨——沈菡晋了小福晋,份例从服八疋缎直接变成了服二十疋缎。 20、月饼 宫里如今只有四个小福晋,除了马佳福晋和乌拉那拉氏福晋,还有一位张福晋和一位董福晋,都是产女后晋升的。 小福晋虽被称呼为福晋,但也只是待遇上比格格高,实际也是没有册封的庶妃。 不过虽然没有册封,但待遇却是实打实的。 沈菡第一时间感受到了小福晋待遇的好处——她的餐标大幅提升了。 格格口分每日猪肉两斤,看似不少,但实际上将将够用。 一来是因为口分里只有猪肉,要是哪天想吃个鸡鸭牛羊,都得用猪肉的份额换。 二来紫芙和青衿的份例太少,沈菡发现两人的饭食太简淡,有时还吃不饱,所以经常会赏菜给她们。 毕竟沈菡就这么两个自己人,想让人家跟着她干,至少也得让人吃饱饭,看得到企业的潜力不是? 现在升了小福晋,口分变成了每日猪肉五斤,鸡一只,鹅半只,羊肉一盘。 一下子从不太够吃变成了根本吃不完! 沈菡看着膳桌上的四凉四热八道菜,感叹,她就升了那么一小级,待遇变化就这么大,怪不得后宫所有人都想往上爬呢! 果然想过得好,就得好好努力,争取继续升职加薪啊! 沈菡也没亏待自己人,提前让紫芙拿银子去膳房置办了一桌小席面。中秋佳节,虽参加不了宫宴,但他们自己也可以过节么。 沈菡见膳桌都摆好了,便对紫芙和青衿道:“我这里不用伺候了,你们去吧。” 又指了三鲜鸽子蛋和黄焖鱼骨两道菜,让她们带过去:“这么多我也吃不了,这两道平日膳房做得少,给你们加餐吧,让大家都尝个鲜。” 紫芙有些犹豫:“奴婢还是等主子吃完再过去吧。”不然主子岂不是要一个人过节。 沈菡:“不用,我这又没什么事,那边估计都等着你们呢,你们不去他们也没法开席啊。” 两人只好谢恩退下。 耳房门口,季纶接收完所有的膳盒,把膳房的小太监们一直送到永和宫门口。 小太监:“哥哥留步。” 季纶塞给小太监五钱银子:“辛苦哥儿几个了。” 小太监接了银子恭维道:“这有什么,哥哥使得着咱们,咱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小太监心里有些羡慕,人家命好,跟了个好主子啊。 他们这些人整天围着锅炉灶台转,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捞着伺候主子。 听说这季纶在南苑闷了十几年,赶巧伺候了第一次去南苑的乌雅格格,这就借着乌雅格格升小福晋的东风,跟着回了宫,一下子成了主子跟前的得意人。 这等运气! 季纶也觉着自己命好,他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能这么快回宫。 当时在南苑,听到乌雅格格要晋小福晋,季纶内心狂喜,刚打定主意,一定要好好讨好乌雅格格,争取跟着回宫,哪怕做个扫地的小太监也行啊! 结果就听紫芙接着道:“格格已经跟万岁求了,说用生不如用熟,你们几个都挺好的,就不用添新人了,万岁准了。季哥哥快让他们收拾收拾吧,过几天就要回宫了。” 季纶当时都愣住了,直到跟着主子搬进永和宫,成了主子身边的管事太监,还如在梦中,难以置信。 就这么几天,这么容易,他的命运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当时被季纶挑中,一起伺候沈菡的几人也是如此,几杯酒下肚,憋了好几天的话都憋不住了,纷纷给季纶敬酒,感谢季纶当时的提携。 要不是季纶选中他们伺候乌雅格格,他们这辈子很可能就要不声不响老死在南苑了。 有个太监醉狠了,没忍住哭了出来,浊泪满腮,结结巴巴给季纶敬酒:“季哥哥……我这辈子都谢谢你……要不是你,我,我这辈子都攀不上主子……你和主子都对我有大恩啊!” 说着都要跪下了! 他在御膳房呆了十二年,学手艺也刻苦,结果就因为跟的师父得罪了人,受到牵连,一口气被撵去南苑,日日受人欺凌打骂。 要不是季纶当初把他从犄角旮旯挖出来,他这辈子就这样了。 季纶忙扶起他,接了敬酒:“可不能这么说!我哪能跟主子比。咱们都是受了主子大恩的人,以前那些苦都过去了,不提了,往后咱们一道儿伺候好主子就行了。” 其实季纶当时只是想找个懂厨艺的人备着,万一来南苑的主子用得上,这不就显出他的能耐了吗? 但这人还不能太精明伶俐,要是人太精明,讨了主子的好,再把他挤下去怎么办? 最后才打听到这么个没背景好欺负的,从菜库给要出来。 结果现在一看,这还真是个老实人啊! 那他就放心了。 气氛都到这了,南苑来的几个太监一时都没忍住,喝得都有点大。 宫女们还好些,毕竟都是女孩子,不惯饮酒。 紫芙瞧着这几个晕乎的太监有些犯愁。 除了值守的季纶晚上能在永和宫住,其他太监在宫门下钥前,都必须出宫去,到‘他坦’住,这副样子让人抓住绝对会被问罪的。 季纶稳重,对自己的酒量也有数,喝酒都抻着呢,这会看着一点事儿没有。 他把几个人挨个扛到角房的木炕上,都是大男人,喝醉了都挺重。 季纶擦了把汗:“没事,你快去伺候主子吧,我看着他们。” 正好醒酒汤煮好了,他捏着几个人的鼻子挨个儿给灌下去:“好在这会儿才晌午,到宫门下钥还早着呢,喝了醒酒汤睡会儿,不一会儿工夫就醒了,放心吧。” 紫芙急着回去伺候主子,只好把人交给他了。 青衿出来后还有些犹豫:“交给他行吗?可别闹出事来给主子惹祸。” 紫芙和季纶打了也有一个月的交道了,多少了解一点他的性格:“这人还算稳重,他既说了没问题,应该出不了事。” 青衿:“也是这几个太没数了!主子虽允了他们喝酒,也不该这么放纵。永和宫还有外人在呢!” 主子现在只是住在东侧殿,还不是一宫主位,这宫里还有杂役上的妈妈里和太监,谁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合该谨慎些。 紫芙:“他们是太高兴了。” 这些人在南苑都憋了多少年了? 在南苑吃苦受罪,原以为这辈子没什么想头了,结果一朝翻身,不但回了宫,跟的还是她们主子这样既得宠又好伺候的,可不得乐上天了么。 紫芙心道,也是主子心太善,当时她给主子建议的时候,可没想到主子会一口气把人都给收了。 能碰到个心善好伺候的主子是奴才的福气。 可有时候紫芙也会担心,怕主子事事心软,一不小心给自己惹祸。 像今天这事儿,估计主子知道了就不会怪罪。 可要是总这么宽和,时间久了,底下人怕会骄纵啊! 果然,紫芙把事情给沈菡一说,沈菡不但一点没生气,还有些感慨:“看来他们这些年过得都不容易……” 这到底是吃了多少苦啊?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当奴才而已,就高兴成这样了。 沈菡把这些人带回来其实没什么别的考虑,纯粹是因为她是个“社交懒癌症”患者。 再换一批人,她又要重新认识、熟悉,想起来就很头疼。 这些日子在南苑,沈菡瞧着这些人都还可以,一直勤勤恳恳工作,既没有调三斡四,也没人到她眼前抖机灵——也可能是害怕季纶。 总之既然相处得舒服,何必再换呢? 至于季纶,只要他忠心,沈菡觉得有这么个人情练达,又聪明稳重的人在身边对她来说是好事。 毕竟沈菡自己是没法和宫里这些人精比心眼儿的,不显得缺心眼就不错了。 现在一些外面的事有季纶看着,沈菡就能安心多了。 中秋月圆夜,永和宫的院子里灯火通明。 清宫是两餐两点制,早膳在早上六点半到七点半之间,晚膳在下午两点到三点。两膳之间可以进一次克食,用些甜饽饽,小食品、甜粥、甜酱。晚膳之后还可进一次酒膳。 虽然名义上是点心酒膳,但分量一点不少,在沈菡看来已经十分丰盛了,根本就是正餐的量。 不过么,今天的膳有点特别,中秋节么。 沈菡看着眼前的大月饼、小月饼、圆月饼、方月饼、红月饼、白月饼…… 沈菡:呵呵,多么似曾相识啊! 端午吃粽子,中秋吃月饼,没毛病! 沈菡听说御膳房又是提前几天就开始赶制一堆月饼,为他们抹一把辛酸泪。 季纶去拿膳的时候打听得清楚,这会说起来头头是道:“主子,这种叫自来红,是用猪油活的面;这种香酥皮儿的是用香油活的面。” 他又指着一碟白皮印红字的酥皮月饼,道:“这种说是宫里主子们最爱吃的,是用精炼后的奶油活的面,叫奶酥油月饼。” 这些月饼大小不等,图案各异,馅料也很丰富。 季纶:“这边是甜口的,有糖馅、果馅、澄沙馅、枣馅和板栗馅的;这边是咸口的,有云腿蛋黄的、鲜肉的和甜咸口的芝麻椒盐馅。” 沈菡对果馅的奶酥油月饼比较感兴趣。有一种上面竟然印着‘凤梨’,沈菡惊讶,这会儿有菠萝吗? 季纶:“膳房说,这个是用福建进贡的凤梨膏做的。”他也不知道凤梨是什么。 沈菡尝了尝,有点像徐福记的凤梨酥,但比凤梨酥好吃,里面添加了核桃碎和松子碎,既香甜又有坚果香和颗粒感。 玫瑰的也很好吃,吃着像云南的鲜花饼。 糖馅的就太腻了,沈菡尝了一口就算了。 至于咸的…… 沈菡:异端!月饼怎么会有鲜肉的?那不成包子了吗? 沈菡好奇地掰开研究了一下,里面是一整个猪肉丸。 沈菡没吃,就是像烤干皮的包子,左看右看都觉得很腻,还是算了吧。 云腿蛋黄的乍一吃还不错,芝麻椒盐馅的有点像烧饼。 不过对沈菡这种吃不惯甜咸口的人来说,这些只能尝几口,因为吃着总觉得怪怪的。 虽说每个口味吃的量不大,但月饼结实占肚子,尝完沈菡也基本饱了。 沈菡摸着肚子,开始担心吃那么多甜食,明天可能会胖,明明一开始没想吃啊? 这时门口值守的小太监进来通报:“福晋,乾清宫来人了,说是皇上赏了您两道菜。” 沈菡:…… 21、妹妹 沈菡瞧着这两道菜,一道冬笋爆炒鸡,一道瓤冬瓜。亏得现在天还没冷,菜从膳盒里拿出来还有点热乎气。这要是冬天,从御膳房到永和宫,早凉透了。 两道大菜摆盘精致,看起来是真不错,吃是真吃不了。 沈菡每个尝了尝,就让紫芙收起来明天当早膳了——御膳如此美味,每次到了沈菡这却都只能当泡馒头的回锅饭,也是很无奈了。 等玄烨来用膳时,沈菡说起这事,玄烨不解:“泡馒头?”什么泡馒头? 沈菡盛了一小碗红烧肉,把馒头撕成小块泡在汤里:“就这样,馒头蘸汤可好吃了。” 她以前在家经常这么吃,馒头这东西既百搭又好入味,特别是第二顿的剩菜,蘸馒头更香。 玄烨:…… 这时该说些什么呢? “倒也不用这么……” 这么什么呢? 玄烨也说不上来。 这么恭敬? 对上恭敬是好事,可看她也不像是为了规矩才这么吃的。 这么简朴? 看她吃得好像还挺开心。 最后玄烨只好道:“以后赏菜吃不完就算了,没必要第二天吃剩菜。” 他赏菜又不是为了把人撑死。 “你要是喜欢那菜,改天朕再让人给你做。” 真是,她总有那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每次都让他又好笑又无语。 玄烨自己并不贪口腹之欲,对什么吃食感觉都了了。 不过他发现乌雅氏倒是真喜欢这些,心思都放在吃和穿上了。 玄烨想了想:“朕让人在膳房给你添个值班桌张,以后想吃什么让人给你做。” 这意思就是在东内膳房给沈菡单开一个小灶,想吃什么可以随时点。 虽比不上自己有小厨房,但也是很好的待遇了。 如今宫里只有马佳福晋和乌拉那拉福晋有这待遇,这还是因为两人都有阿哥,要备着孩子有什么临时需要。 沈菡又提了待遇,心里既高兴又忐忑。 高兴是因为皇上最近对她越来越好,升职加薪提待遇,她的生活越来越舒适。 但沈菡心里却又抑制不住地紧张害怕。 她突然这么显眼真的没问题吗? 真的不会遭人嫉恨吗? 要是有人害她怎么办? 虽然宫里一针一线,一茶一饭都登记在册,下毒下药这些就不要想了,可万一有人使阴招儿呢? 就连马佳氏这种有子有女,受宠十几年的,都挡不住后宫层出不穷的算计。 她这种一没有家世,二没有孩子,只靠一张脸讨皇上喜欢的,岂不是一根指头就能捏死她? 沈菡担心害怕,却想不出什么解决办法。 她不能拒宠——万一招了皇上的厌恶失宠,只会活得更惨,死得更快。 她也不能避宠——新人层出不穷,皇上没了这个有那个,没几天就会把她扔到脑后。 她能做的,就是拼命留住皇上的目光,想办法让他更喜欢她。 或许有一天坐上高位,就不必再这般如芒在背了吧…… …… 过了九月,天气一天天凉下来,该换季了。 沈菡八月才提了小福晋,但内务府却很给面子,把上半年的份例也给补上了。 紫芙拿着单子道:“这次从内务府领回来冬例有月白倭缎一匹,大红云缎、绿色云缎各一匹,元青衣素缎两匹,大红素缎两匹,石青帽缎一匹,大红杨缎一匹,绿色宫绸一匹。再加上内务府补的夏例,整二十匹。”1 沈菡开箱翻看这一堆布料,虽然登记的都是大红大绿,但实际颜色还挺好看的。沈菡瞧着红色更像桃红和石榴红。 夏例这两箱颜色更清雅,绿色接近茶色和葱青色。 除了衣料,旁边还有三个大箱子。 沈菡:“这些是?” 紫芙继续念单子:“除了宮缎,这次还领回来了纱、里纱、绫各两匹,纺丝四匹,高丽布三匹,毛青布六匹,深蓝布六匹,粗布三匹,另有数量不等的金线、绒、棉花线和棉花。” 紫芙指着最后这一箱道:“这一箱是冬装用的皮子,里貂皮四张,乌拉貂皮十张。” 沈菡:....... 就,有点懵。 前几天她还在感怀后宫险恶,君心难测,说不定哪天就要‘红颜未老恩先断’…… 今天却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富婆,拥有了超豪华衣帽间! 世界变化太快,我有些承受不来~ 陷入布料海洋的沈菡,开始努力回想好看的旗装样式,务必不能浪费每一匹缎! 天冷得很快,今年又是沈菡进宫的第一年,她的冬装根本就是个空白项。 针线房能做一部分,但主子自己设计的样式,紫芙不想再让外人知道,反正现在人手也多了,还是她们自己做吧。 为了不耽误主子用,紫芙和青衿带着另外四个宫女通宵达旦地干,没两天就熬得眼圈青黑。 沈菡见她俩呵欠连天:“不是说了不用那么急么,先有一件穿的,别冻着就成了,其他的慢慢做就是了。” 紫芙摇摇头:“那怎么成?要是有人来拜会主子,瞧见主子就一件冬装,岂不是塌主子面子?” 再说还得侍驾呢,主子设计的衣裳那么好看,早点做出来也好穿给万岁看啊! 沈菡:“我又没什么熟人,谁会来拜会我?” 这话说完没两天就打脸了。 沈菡瞧着桌上几张拜帖:“这什么?” 紫芙:“东六宫的几位格格道想来陪主子说说话。” 紫芙见主子还没明白过来,提醒道:“主子,格格的冬例,少。” 格格不但一件大毛衣裳也没有,连倭缎、帽缎、杨缎都没有,能做冬装的衣料更少。 沈菡:......所以是来“借钱过冬”的吗? 紫芙见主子为难,直接道:“主子要是不想见,拒了就是。您现在位份比她们高,只有她们巴结您的,您不需要顾虑她们。” 再说了,主子这也才领了一年的份例,自己底子还没攒起来,哪有多余地往外散。 沈菡这次倒不是可惜东西。 一匹料子挺大,不止能做一套衣服,那一堆布料,她自己也用不完,按说分点给别人没什么。 但这个事不能这么干。 东六宫里现放着资历更老,地位更稳的两位小福晋,西六宫里还有位即将成为继后的‘妃主子’,往哪数也轮不着她一个才进宫不到一年的小福晋往外显摆。 而且进宫这么久,沈菡感受最深的一点就是阶级和地位的分明。 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 主子不能把自己和奴才等同,奴才也不能以奴欺主。 上就是上,下就是下。 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都不能以下犯上。 一级之差,天壤之别。 主子对奴才,上对下,可有赏,可有罚,就是不能有可怜,有分享。 设若沈菡已经成了永和宫主位,赏给自己的宫里人,那叫赏。 或者钮祜禄氏将来成了皇后,赏给众人,那叫宽怜济下。 但要是今天这些自己连人都不认识的格格来了永和宫,沈菡却赏了料子,把自己的份例散的到处都是,那就成了邀买人心,就是心大了…… 沈菡叹了口气,指着桌上的帖子:“收起来吧。” 紫芙:“是。” 这些不认识的能拒,认识得却不好直接拒了。 沈菡盯着桌上这张新送来的帖子发呆——这是戴佳氏的帖子。 戴佳氏…… 其实是个挺讨人喜欢的小姑娘,要不是因为沈菡当时突然侍寝搬家,她们大概会亲近起来。 虽然戴佳氏性子又烈又急,脾气硬,说话还直。 但她对着沈菡的时候却像变了一个人,总是安安静静的,时不时会偷偷看沈菡,却又不好意思主动和她说话。 戴佳氏看着沈菡的样子,总会让沈菡想起自己的小妹妹。 当年沈菡知道自己得的病根本治不好后,就开始一天三顿劝她妈再生一个。 她妈当时才三十八,比起高龄生产的危险,沈菡更怕自己走了以后,父母垮了。 妈妈耐不住沈菡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妥协了。 沈菡的小妹妹从生下来就脾气老大。 妈妈说在医院里嚎起来,引得一条走廊的护士和护工过来看,以为他们虐待孩子。 四个多月的时候,小家伙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学会了尖叫。 一个不顺心就撕着嗓子使劲嚎,高兴了也尖着嗓子‘啊!’‘啊!’叫。 沈菡半烦:“她这是跟谁学的啊?吵死了。” 她妈:“你说跟谁学的?跟你一哭二闹三上吊那会多像啊!” 沈菡:...... 这也怨她? 那会儿还没这小家伙呢! 小妹妹一天天长大了,脾气果然很大,一会高兴一会不高兴。 沈菡揪她的小辫:“你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啊?” 小家伙冲她笑,糊了沈菡一脸口水。 沈菡一边擦,一边逗她:“啊~埋汰!” 妹妹咯咯笑:“啊!噗!埋——太!” 沈菡搂着她乐。 又过了一年,沈菡越来越虚弱了,时不时疼得在床上打滚。 妹妹在门外拍门:“姐姐!姐姐!......” 沈菡把声音憋回去,实在憋不住了,就闷进被子里,不敢让她听见。 沈菡挣扎了很久,她一直觉得人定胜天! 不都说意志力是最重要的吗? 但最后沈菡却还是没扛过去。 临走之前,沈菡不放心,抱着妹妹嘱咐:“你以后要孝顺妈妈。” 妹妹高兴地跟着学:“孝顺妈妈!” “还要孝顺爸爸。” “孝顺爸爸!” “还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 妹妹转身搂住她的脖子:“姐姐!还有姐姐!” 沈菡看她。 妹妹冲着沈菡笑,脸颊两个小酒窝:“还要孝顺姐姐!” 沈菡满脸是泪。 妹妹摸着她的脸,给她擦眼泪:“乖~姐姐不哭哦~” 沈菡把脸埋进妹妹的脖子:“好,姐姐不哭。” ...... 沈菡有些想小家伙了。 ——也不知道她后来有没有哭鼻子,是不是脾气还那么大? ——等她长大了,会不会也是个呛人的小辣椒呢? 22、姐姐 戴佳氏名叫福格,她有个姐姐,叫玛济格。 ——姐姐打小就爱欺负她。 福格小时候特别爱吃猪头肉,姐姐每次看到都要嘲笑她:“整天吃这个,你自己都快胖成个猪头了!” 额娘要给她们做新衣裳,姐姐眼疾手快,抢了两块最好看的料子抓在手里:“我是老大,我先挑!” 福格看看那两块料子——她也喜欢呀,可她不敢跟姐姐抢。 等额娘问起来,福格在姐姐目光的逼视下,告诉额娘:“我不喜欢那个……” 姐姐还很懒,什么都不愿意学,不愿意干。 她把额娘吩咐的刺绣功课全扔给了福格:“这是为你好知道吗?学好了这个将来好嫁人。” 福格不敢反抗,埋着头哼哧哼哧给姐姐绣手帕,绣荷包,绣衣服,越绣越好。 等她要开始给姐姐绣嫁妆的时候 ——姐姐病了。 额娘不敢叫她知道,可是姐姐已经好几天没来欺负她了,她当然就知道了。 福格带着姐姐最爱吃的江米酿藕,偷偷到姐姐院里去,看到姐姐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咳嗽。 姐姐看见她了,叫她过去,掐着她的腮帮子问:“你怎么来了?我的袜子绣好了吗?” 福格:…… 福格揉揉被掐疼的腮帮子,怯怯道:“就,就还差一点了……” 姐姐两眼一瞪:“两天了还没绣好?!那还不快去绣,跑这来做什么!” 福格吓得赶紧回屋绣袜子。 第二天拿着袜子又去找姐姐。 姐姐翻来覆去地看,点点头:“嗯,绣得还行。” 福格刚要高兴,姐姐揪着她的辫子道:“去,我想要个新炕屏,去给我绣一个。” 福格:…… 姐姐揪完辫子又掐她腮帮子:“抓紧啊!绣不好揍你!” 福格又回屋绣炕屏了,这回要用得时间太久,她没忍住又去看姐姐了 ——姐姐更瘦了。 这次福格过来,姐姐难得没欺负她。 姐姐抓过她的手,捏捏她的手指头问:“累吗?” 福格摇摇头:“不累。” 福格靠在姐姐身上,小心翼翼地问她:“姐姐,你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啊……” 姐姐不说话,福格有些害怕。 姐姐抱了抱她,就让她回去了。 福格的炕屏绣好了,她拿去给姐姐 ——姐姐在睡觉。 她叫了姐姐好久,姐姐才醒过来。 福格给姐姐看炕屏:“姐姐你喜欢吗?” 姐姐笑了,揪揪她的辫子:“喜欢。” 福格特别开心:“那我再给你绣一副,姐姐你要快点好起来啊!” 姐姐突然就哭了。 福格手忙脚乱给姐姐擦眼泪:“姐姐不要哭,不要哭。” 然后福格也哭了。 姐妹俩抱头痛哭。 哭完,姐姐抱着她说话:“你以后不准再一副包子样听到没!” 福格:“包子样是什么样?” 姐姐瞪她。 福格缩回姐姐怀里:“哦,好的。” 姐姐絮絮叨叨:“以后要是三叔家那几个再欺负你,你就学我那样怼她们!怼死她们!跟她们正面刚!看谁怕谁!” 福格:…… “以后不要在灯下做活儿,坏眼睛……” “哦。” “最近怎么没见你吃猪头肉了?多吃点,吃得胖点就不用进宫了……” …… “福格,福格,” 姐姐唤她:“我的小福格。” “以后没有我,你可怎么办啊……” ——姐姐没了。 所有人都在哭,就福格没哭。 额娘搂着她:“孩子,想哭就哭吧。” 福格不说话。 她守着棺材坐了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任额娘怎么叫都不肯离开,最后晕倒在了牌位前。 福格发了高烧,昏昏沉沉了好几天才醒过来。 额娘看着像老了十岁,抱着她发抖。 福格仿佛好起来了,她正常吃饭,正常睡觉,但人却一天比一天瘦。 额娘不放心,请了三叔家的姐妹来看她。 三个女孩围着福格,小心翼翼地问她:“福格,你还好吗?” 福格像姐姐一样翻了个白眼,怼她们:“瞎叫什么啊?我叫玛济格!” 女孩们大惊!飞奔去找大伯母! 额娘不敢请大夫,怕叫外人知道这事儿,毁了福格。 只能眼见着小女儿一天天越来越像死去的姐姐。 福格不再爱吃猪头肉,天天要吃江米酿藕。 福格越来越爱怼人,像个呛人的小辣椒。 福格再也不让别人欺负自己了。 三叔家的小妹想抢她新得的珠花,福格追着她打了一顿…… 但福格还是喜欢刺绣。 她不停地绣啊绣,绣啊绣,终于绣完了一整套嫁妆。 还有那副小炕屏,之前那副被姐姐带走了,福格就又绣了一副。 除了这副小炕屏,福格把其他东西全搬到姐姐院子里,一把火都烧了! 福格抱着小炕屏对着火堆喃喃自语:“姐姐,你喜不喜欢?” 然后她就在额娘的尖叫声中晕了过去。 之后的事福格就记不太清了。 …… 再后来,福格要参加小选了,她被选中了。 额娘担忧又害怕地送她进宫,告诉她别害怕。 福格不害怕,自从姐姐走了,再没什么事能让她更害怕了。 福格住到了储秀宫。 ——她遇到了一个眼神和姐姐特别像的人! 那个人问她:“小妹妹你几岁啊?十三?这么小啊......” 她摸摸福格的头,塞给福格一把栗子:“给,我刚用炭盆烤出来的,可香了!” 晚上所有人一起吃饭,福格看到了猪头肉! 那个人给她夹了一筷子:“你太瘦了,要多吃肉,长得胖一点。你是不是爱吃这个?”刚才眼睛都放光了呢。 福格呆呆地看着她。 晚上,那个人给了福格一个热好的汤婆子:“太冷了,我看你的好像没热,用我这个暖暖被窝吧。” 福格窝在暖和的被窝里偷偷哭。 姐姐,是你回来了吗? 真的吗? 姐姐好像不认识她了。 她问:“小妹妹,你叫什么啊?” 姐姐,我是福格啊! 是你的小福格...... 福格偷偷观察姐姐,但她不敢和姐姐说话。 福格给姐姐绣手帕,绣荷包,绣衣服,但都不敢送给她。 但她发现同屋的觉禅氏老是去找姐姐,福格讨厌她! 怼她! ——姐姐搬走了。 福格去见姐姐,终于把荷包送出去了! 姐姐又给了她好多绣线! 福格埋头给姐姐绣袜子。 ——姐姐搬得更远了...... 福格好想姐姐啊。 ...... 沈菡想起妹妹,觉得戴佳氏可能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就让紫芙回了张帖子给她,请她来用晚膳。 福格接到帖子来了永和宫,却还是像以前一样坐在桌边不说话。 沈菡只好自己开口:“遇到什么难处了吗?” 福格低头看桌子:“没有。” 沈菡无奈:“那是冬衣不够用?” 她让紫芙备了两匹缎、一件貂皮,棉线和棉花,想着只给她一个人不要紧。 福格摇摇头:“够用。” 沈菡没招了:“那你这次来是?” 总不能就是来看看她的吧? 福格憋了半天,最后终于鼓起勇气,憋出一个借口:“姐姐,用不用我帮忙绣冬衣啊?” 沈菡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爱刺绣爱到这种地步吗? 福格又转脸看桌沿,不说话了,脸上有点红。 沈菡反应过来了! …… 沈菡多了个小尾巴。 福格成了永和宫的常客,天天帮着紫芙她们做冬衣。 青衿悄悄对紫芙道:“戴佳格格的绣工可真好啊!”她觉得比针线房手艺都不差了,而且她还会自己画绣样! 紫芙也觉得,虽然这么想有些以下犯上,但有了戴佳格格帮忙,她们真的轻省多了。 沈菡的宫人对戴佳氏都没什么意见。 一是戴佳氏明显年纪太小,虽然长得很可爱,但看着就像个小孩子,对沈菡暂且构不成威胁——宫里都知道皇上不喜欢小丫头片子。 二是戴佳氏明显不是冲着皇上来的,是冲着她们主子来的——每次听说皇上要过来了,戴佳氏都是第一时间走人。 这么一个满心满眼都是她们主子的可爱小姑娘,她们也实在是讨厌不起来。 ——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各宫早早点起了炭盆。 沈菡和福格坐在炕上烤火。 福格手里拿着绣绷绣的正认真,沈菡趴过去瞅瞅:“又是袜子?不是跟你说了,之前绣的那些够用了吗?别绣了,绣多了坏眼。” 福格摇摇头:“之前的不够厚,冬天冷,要穿棉的。” 沈菡拿她没办法,从绣篮里拿了绣线和她一起穿线:“这几天变天了,早上冷,你来的时候穿厚点,把手炉带上,别冻着知道吗?” 福格点点头:“哦,好的。” 她想了想,又摇摇头:“从御花园走没事,不冷。” 从储秀宫到永和宫几乎要穿过大半个宫城,福格每次往这来都要一大早出发,走上好几个小时,就是为了和她多待一会。 晚膳后皇上一般就要宣人了,赶上沈菡侍寝或者接驾的日子,她待不了多久就要回去了。 这么来回几趟后,福格的脚上开始不停地起泡。 可沈菡也不能不让她来。 深宫孤寂,每日枯坐在屋子里等待一个男人的临幸,是一件无奈又可悲的事…… 沈菡也知道两个人的身份很尴尬,也没什么太深的交情,突然和彼此走得那么近很莫名其妙。 她也知道在宫廷里应该有防备心——她也一直很有。 但……她也是个人,也会累,会害怕,会寂寞。 突然被扔到这个地方,时时刻刻要提放这个,小心那个,每日脑子里全是些乱七八糟的考量和想法。 亲人朋友一概没有,关心和善意好像成了可望而不可求的东西。 沈菡……很疲惫。 紫芙等人碍于身份,对她只有敬畏,给不了她想要的‘陪伴’。 而福格哪怕只是眼神有那么一点相似,但她却实实在在的从她身上感受到了善意,而且是单纯对她这个人,不是对‘主子’,对‘格格’的,就是对她。 沈菡还不至于分辨不出一个十三岁小姑娘的真心假意。 她也听过了福格的故事,知道了这种好感的来源。她也犹豫过…… 但最终她还是不想推开这一点温暖。 环境是环境,人心是人心。 环境是坏的,不代表人心都是坏的,更不代表除了她以外的所有女人都是恶人。 她们被迫有了这样复杂的关系,但不代表她们就一定要被这种关系束缚,一定要为了一个男人斗成乌眼鸡,然后成为敌人。 不代表她们不可以给出自己的好感和善意,从对方身上汲取温暖。 更不代表女孩子就不可以喜欢女孩子,成为朋友了…… 至于未来会如何,会有什么变化,未来再说就是。 现在对沈菡来说最重要的,是能有什么力量先支撑她好好努力活下去。 福格听到沈菡问她脚上的泡怎么样了,毫不在意道:“没事,我都挑了,多挑几次就不长了。” 沈菡让她脱了鞋袜,又给她上了一次药:“看着是比上次那些好点了,但还是好得太慢。” 沈菡疑惑地看她:“我嘱咐你回去泡脚上药,你泡了吗?是不是又直接躺下睡了没上药?” 福格脚一缩,眼神有些飘:“那什么......” 沈菡瞪她,刚要说她两句,紫芙进来道:“主子,季纶说翊坤宫纳喇格格刚才生了个小阿哥。” 沈菡一愣:“什么?到日子了吗?” 这才几个月? 沈菡算了算,八个月? 23、机会 翊坤宫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别人打没打听出来,沈菡不知道。 反正她这边除了送了份贺礼过去,知道翊坤宫里有一院子太医,其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季纶这些日子虽然在很努力地熟悉宫中人事,打通各方关节,沈菡也给了他一定的信任,打点的银两从不吝惜。 但他毕竟是从宫外回来的,不比打小在宫中长起来的太监有人脉。 如今人家是瞧着他伺候的主子得宠,才给他几分面子。 可宫里的太监拉帮结派,排外的很,季纶真想融入进去且得费些时日呢。 沈菡也不着急,她用季纶,无非是想着哪天宫里出了什么事,她能及时知道消息,别犯了什么忌讳。又不是想着让季纶满宫串联,帮她做什么。 沈菡见季纶没打探出来情况有些忐忑,安慰他:“没事,翊坤宫的事和咱们无关,知不知道的都不打紧。” 说不定不知道反而更好呢…… 那纳喇格格这早产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反正太医们是众口一词地肯定道:没事! 太医们在宫里混了这么多年,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旺盛的“求生欲”。 医术好让他们成为太医,脑子好、口才好才能让他们成为活的太医。 伺候纳喇格格胎的王太医就是一位特别有求生欲的活太医,话回得特别肯定:“格格年纪小,又是第一胎,素体禀赋不足。孕期情绪又起伏不定,焦躁难安,致使肾气虚弱,肾虚冲任不固,胎失所系从而发生早产。” 简而言之——不干我们的事! 胎儿体弱是什么原因? ——都早产了当然体弱。 有没有人暗害? ——没有!皇威森严,后宫平和,哪里会有这种事? 反正就是什么阴谋诡计都没有,一切都特别正常。 太医个个都是人精,特别知道‘多做事少说话’的重要性。 尤其是在宫里,遇上什么事都要说“正常,特别正常”,不正常也得找出个正常的解释来。 你要敢说是有人害的,那你就完蛋了。 谁害的? 你怎么知道的? 你是不是参与了? 没参与你怎么可能会知道? 最后查不出人来,那就是你害的! 所以“管住嘴,管住眼,管住心”,干好自己手里的活就行了,其他的事少掺和。 王太医看着手里的药方,这是纳喇格格上个月腰腹酸坠时用的,他斟酌着又添了二钱杜仲,半钱菟丝子。 孩子虽说生了,但格格肾气更虚了,得好好补补才是…… 玄烨听了顾问行转达的太医回话,只说了一句:“知道了。” 孩子他也看了,比长生看着还要弱些,不过总算磕磕绊绊过了满月。 玄烨给起了名字叫万黼,不过他没去看纳喇氏。 翊坤宫里,纳喇格格不敢相信地看着绣云:“你说什么?皇上走了?!” 绣云小心翼翼道:“皇上去看了看小阿哥,吩咐保姆和乳娘们好生照顾,就,就走了……” 绣云跪在地上,见格格愣住,立马垂着头看地板,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免得被格格迁怒。 绣锦得罪了格格,如今早不知道沦落到哪里去了,格格的性子一天比一天古怪,绣云伺候得战战兢兢,生怕惹格格生气,只盼着如今有了小阿哥,日子能好过一点吧…… 宫里对纳喇格格产子一事表现得很平淡。 太皇太后照规矩赏了例银和饽饽桌,又把纳喇格格的份例提成了服缎十二匹,余者再无其他。 皇上只赏了小阿哥,对纳喇格格只字不提,见都没见一面,大家还能不明白吗? 既然知道皇上不待见那位,自然都得远着些,连一向积极的觉禅氏都少去了。 所以翊坤宫纵添了小阿哥,却并未热闹半分。 但叫沈菡看来,玄烨并非外面传的那么无情。 他不待见纳喇氏是真,可对小阿哥还是很挂心的。 两人聊天时,玄烨曾随口说过这事:“孩子这么小,身子又弱,每回朕去看他,乳母保姆都得一顿折腾,何必呢?再惊着他。” 沈菡一想也是,宫里规矩是真繁琐。 皇上要来看孩子,虽不必现给孩子洗个澡,但至少得收拾得干干净净,齐整一些吧,不然岂不是显得她们工作不尽心? 沈菡帮妈妈带过妹妹是知道的。那么点的孩子,衣服上不是吐的奶,就是流的口水,与其说是奶香,不如说是一身奶腥味。皇上要是想抱抱孩子,粘上一身奶腥味怎么行? 少不得要给孩子换身新衣裳。 天寒地冻的,又是个早产儿,换来换去,哪受得了? 再说今年是真的冷,这还没进腊月呢,屋外头已经冷得要命了。 而且沈菡体感这古代的冬天,绝对是比现代的冬天要冷的。 她之前给福格送炭的时候,就给她下了死命令 ——老实在炕上待着,不准再大冷天往这来。 沈菡现在去昭仁殿,哪怕只是步行景和门到昭仁殿那一小段路,还穿着貂皮斗篷,带着暖帽、围脖、手护、手炉一整套,腮帮子也很快就会冻得通红,从脚心往上直窜凉气,等到了昭仁殿,人也快冻透了。 一进昭仁殿,暖意扑面而来。 玄烨正在东暖阁等她,见她两手不停地搓脸:“怎么了?” 沈菡解了斗篷那一套,把两手搓热放在脸颊上捂着:“可能是冻着了,暖和一会儿就好了。” 玄烨捏过沈菡的下巴看了看:“嗯...是一冷一热激着了。” 沈菡来时坐车,车里狭窄,还点的炭盆,很暖和。 下车走过来却是挨了一路冻,结果让屋里的暖意一刺激,皮肤就有些痒。 玄烨取了点玉颜膏,给沈菡抹上。 抹完见沈菡还是满脸通红,玄烨不解:“冻得这么厉害?” 沈菡往旁边一躲,两只手不由自主地在脸侧扇了扇风 ——妈呀……当皇帝的气势真是不一般啊!什么霸总仙尊魔教教主绝对弱爆了! 看脸明明只是一般帅,没想到偶尔散发出气势来竟然那么撩人! 刚才玄烨凑过来,漫不经心捏过沈菡下巴那一下,沈菡只觉得从脚底到脑门‘腾’地窜起一阵热气,脸‘唰’地就红透了。 玄烨看出来了,这是害羞了,只是他更不解了:“害羞什么?” 他们俩什么事没做过?这么点动作就害羞了? 沈菡也不解释——直男哪懂女人的少女心啊! 玄烨什么脑子啊,见沈菡躲着不说话,一回想刚才的场景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轻轻笑了一声,把胳膊往炕桌上一支,单手托腮,下巴朝沈菡一点,不轻不重地来了一句:“过来。” 沈菡‘轰’的一下,整个人都懵了…… 顾问行听着屋里传来皇上低沉的笑声,隐约还带着点得意,心里松了一口气。 这几天皇上一直为了两位小阿哥的身体郁郁不乐,他们也不得不缩紧尾巴做人,这下可以轻快两天了。 …… 他轻松了,沈菡可不轻松,这两天她也正愁这事呢。 虽说纳喇氏和马佳氏的孩子都和她没什么关系,但……她这不是还有个已知的‘隐患’没解决么。 沈菡这些日子承宠越来越频繁,她很担心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怀上孩子。 虽然现在宫里的佟佳氏不是康熙的表亲,历史上的佟佳氏还没进宫,但万一她生孩子的时候就进宫了呢? 而且,说到底,孩子被谁抱走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做出这个决定的肯定是皇上。 那么沈菡要做的就是必须想办法掐灭皇上这个想法! 就目前沈菡得来的消息,之前宫里的皇子皇女虽没有抱给别的妃嫔,但有不少都抱给旁人养了。要么是让皇室宗亲抚养,要么就是抱到亲近的大臣家里抚养。 这种沈菡一样不能接受——孩子连见都见不到几面! 而最近新生的两位小阿哥还没有被抱走,都在生母宫里养着呢。 虽然不在一个屋,孩子主要由乳母和保姆照顾,但并没有明确规定禁止生母见孩子。 特别是纳喇格格生产后,她虽只是个小格格,但皇上并没有把她的孩子交给任何人抚养,一直都留在翊坤宫里。 保姆和乳母也不可能阻碍她见孩子。 但沈菡印象里,好似确实有‘清朝小阿哥都是养在别的地方,生母见不着’的说法,具体什么时间有的,到底是怎么个见不着,沈菡就不知道了。 沈菡考虑过后,觉得很可能是因为现在宫里各方面制度都不完备,连后妃的名位份例都很混乱,皇子的制式化抚养制度可能根本还没建立。 一切都是太皇太后和康熙说了算。 这给了沈菡转圜的机会。 只要她能在制度明确之前改变一下‘康熙’的想法,或许就能保住自己的孩子。 ——但这很难。 ‘康熙’虽然在她面前只是个享受男欢女爱的男人,但实际上,他是一个浸yin帝位十数年的皇帝,论心机手段,沈菡连他的一根汗毛都比不上。 论心性之坚韧,史学家也已经给出了定论。 要改变这样一个人的想法,沈菡完全没有头绪。 她也不敢轻易尝试,万一被‘康熙’识破她的意图,那很可能会触怒他,沈菡承担不起这个代价。 但留给沈菡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如果她要冒险涉及‘母子’这个话题,那一定要在她还没有怀孕时提起,风险最小,最不容易被‘康熙’怀疑用心。 而一旦她有身孕,一切涉及‘皇子抚育’的话题,都很难不引起‘康熙’的疑心。 上次马佳氏生产,沈菡承宠时间不久,前途未明,也不确定自己一定能走到怀孕,并不敢轻举妄动。 但现在她很清楚自己随时有怀孕的风险,那么这个事就不能再等了。 ——她必须抓住这次机会,保住自己的孩子。 24、母子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沈菡左思右想,觉得从‘母子’下手,风险太大,不如直接从‘子’下手。 因为据沈菡那么久的观察,玄烨对‘母子’根本没什么感觉。 这可能与玄烨的个人成长经历有关。 沈菡听他偶尔聊起生母,虽然言语中充满了向往和怀念,感情充沛,但总有哪里觉得怪怪的。 次数多了,沈菡明白了——因为不够真实。 玄烨并不是不怀念生母,相反,他特别想念、深爱他的生母,可他和自己生母相处的时间太短了,生母死的时候,他年纪那么小,仅存的记忆早就模糊不清了。 所以,玄烨对生母的爱更像是一种精神寄托 ——我的母亲一定是一位“温柔、慈和、善良、美丽、体贴……”的女人,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玄烨偶尔触动心肠,提起生母,也几乎都是“如果朕的额娘在,一定会怎样怎样”“朕的额娘一定是怎样怎样的女子”。 但,他并没有和生母相处的真实记忆。 简而言之,玄烨爱他的母亲,爱的就只是‘母亲’。 他应该爱她,也很想爱她,很遗憾无法爱她,却并不了解真实的她。 ‘母子相处’对玄烨来说,就是和嫡母博尔济吉特氏客气又疏离的交谈。 而在后妃宫里,玄烨见到的母子相处又都是规矩管束下的结果。 他到后妃宫里去,孩子被乳母抱过来,他瞧一瞧,逗一逗,然后妃嫔要侍寝了,孩子被抱走。 至于背后孩子是怎么扯着额娘袖子撒娇卖乖的,怎么哭闹撒泼的,怎么和自己额娘唠唠叨叨扯闲篇儿的,这些他根本见不到。 因为孩子稍微懂点事,就会被各种教育——当着‘皇阿玛’的面必须‘守规矩’。 而玄烨自己也没机会这么做,所以他对于‘在亲娘身边长大’对孩子有多么的重要并不能感同身受。 以他自身经历来看,教养教养,教有皇祖母和各位师傅,养有一群保姆乳母和太监,他也健康长大了。 可实际上,对一个孩子来说,“妈妈”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 这种重要性,在现代,用一句话就能概括——爸,我妈呢? 用一个玄烨难以感同身受的理由去说服他,显然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 沈菡思来想去,最后放弃了从“母子情”的角度入手。 那么剩下的,就只能从孩子的健康想办法了。 —— “母乳?”玄烨不解:“什么意思?”不是一直在喝乳母的奶吗? 沈菡从暖锅里舀出来一颗鸡脯丸,鸡胸肉做的,香滑软嫩。 她又盛了一颗放到玄烨碗里,摇摇头:“我也不太清楚,就有那么一点印象,当时我弟弟生下来有些弱,好像是……” 沈菡想了想:“我玛法?不知道从哪打听来的,说是亲娘喂的孩子更健康,就让额娘亲自喂弟弟,后来弟弟还真就一点点好起来了,也不知道和这个有没有关系。” 这倒是确有其事,乌雅氏吃的是乳母的奶,但她弟弟却是亲娘喂大的。 至于到底是因为什么,沈菡就不知道了。 但现在沈菡要用这一点做文章,只好把锅扣在祖父额森身上——反正他一向不太靠谱。 为了避免露马脚,沈菡不敢说得太详细,语气也特别随意:“可能是因为母子连心?我弟这些年倒确实长得挺壮实,没病没灾的。” 沈菡说完继续用勺子捞暖锅里头的吃食:“没想到鸡翅也能这么吃啊,下次腌个甜辣的试试?” 玄烨听了她的话正想心思呢,随口道:“嗯,你喜欢就让他们做给你吃,不过不要吃太辣,伤肠胃。” …… 直到玄烨的仪仗离开永和宫,彻底消失在视线中,沈菡紧绷的心才放下了一点。 “母乳喂养”,这是沈菡翻遍自己知道的育儿知识后,觉得成功可能性最高的一个办法。 后妃不能插手皇子的教养,要想改变康熙的态度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她只能在自己有孩子后一点一点、潜移默化地尝试。 但在这之前,她必须先想出一个理由,留住孩子在身边。 ‘生母喂养能让孩子更健康’无疑是个能打动康熙的理由。 原因无他,这十年宫里死的孩子太多了。 不管真正的死因是什么,能让孩子更健康一些总是好的。 沈菡一直在等一个合适的时机提起这件事 ——她不能主动提,必须等皇上主动谈到对孩子身体的担忧,她才能借机提这个事。 今天终于让他等到了。 皇上……应该没怀疑吧? 沈菡静静躺在床上回想刚才的情景,她的语气、动作,皇上的反应、态度,翻来覆去地想。 沈菡攥紧被子,她没有把握皇上会不会相信这个说法。 她弟弟的事是真的,皇上也未必会去较真她一个小孩子听到的话。 但以皇上的脾气,估计会拿这件事去问太医 ——太医都是人精,应该会说得很圆滑。 皇上……爱子心切,大概会试一试。 沈菡直直地盯着床顶,那么接下来就要看小阿哥的了。 母乳喂养不是灵丹妙药,并不一定能让他健康长成,但沈菡记得康熙朝越往后,孩子死得越少。 她现在能依赖的也就是这点先知了。 只要母乳喂养后孩子活下来的多了,谁也不能否认母乳的作用。 而宫里孩子断奶晚,听说大阿哥至今还在吃奶。 这样一来,允许生母喂养就能给沈菡争取到足够的时间,改变康熙的想法…… 接下来的几天,沈菡一心一意盯着钟粹宫和翊坤宫。 季纶虽然不明所以,但主子的吩咐不能打折扣,他调转重心,想方设法从这两处打探。 终于传回了让沈菡眼前一亮的消息。 季纶:“奴才打听到钟粹宫不知为何,最近天天熬药,但并未听说哪个主子病了。翊坤宫倒是没熬药,但奴才从西膳房打听到,翊坤宫的乳母口分突然减了一半。” 季纶觉得这两个消息都没什么意思,还怕主子生气呢。 结果主子听后竟然喜气洋洋的,随手从桌上拿了一把新做的糖赏他:“这两天辛苦你了,大冷的天还要往外跑,我让紫芙在小茶房煮了奶茶,就着糖喝一壶暖暖身子就去歇着吧。” 季纶得了主子的关心两眼放光,心花怒放地退下了。 沈菡高兴地在屋里转圈,不管是出于私心还是对这两个小生命的怜悯,她都真心祈求上天,保佑他们尽快好起来,健康茁壮地成长。 沈菡这边兀自高兴,太医院却是头都要大了。 两个小阿哥都是早产,那么小,药都不敢用。 太医院正战战兢兢地伺候着,生怕出什么问题被问罪,就突然被皇上抓过来问问题。 孩子喝生母的奶是不是更好? 这是什么鬼问题? 王太医内心抓狂半天,最后道:“母子连心,亲母喂养或于小阿哥的身体有所助益。但阿哥乃系早产体弱,能进益几何尚未可知。”——有没有效果不保证。 玄烨秉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决定一试。 纳喇格格还好说,刚出月子,尚未行药回奶,只是奶水略有不足,食补即可。 马佳福晋的太医们就难了。 她生完孩子都四个月了,因为产妇体虚,太医开药都得缓着来,回奶也是等到两个月,马佳氏身子养好一些才徐徐行之。 还不能回得快了怕产妇不适,调了近两个月,这刚要回干净。 好么,皇上下令让把奶再追回来! 太医们:…… 我有一句mmp不知当讲不当讲。 不管过程如何折腾,两个孩子好歹是都喝上了亲妈的奶。 而且一天天过去,身体还真是比之前好了一些,起码不再像是随时要挂的样子了。 沈菡听到消息松了一口气,不管接下来会怎么样,至少这第一个坎儿算是过去了。 翊坤宫里,绣云端着刚做好的清炖排骨汤进屋,到了东暖阁,见格格搂着小阿哥睡着了,端着膳盒又退出去。 顶替绣锦成了大宫女的绣玉见了忙上去接过来:“格格睡了?” 绣云:“嘘——拿去小茶炉上暖着,阿哥不过是吃睡了,睡不久,一会儿就醒了。” 绣玉点点头:“姐姐放心,我让二妞在一旁看着,不让她离眼。” 绣云:“让她们都小声点,别惊醒格格和阿哥。” 绣玉:“知道,她们都警醒着呢。再说格格最近和蔼多了……” 绣云连忙打断她,小声道:“瞎说什么!格格什么时候不和蔼了!” 绣玉反应过来失言,吓得一吐舌头,端着膳盒跑掉了。 绣云摇摇头,回里屋站着。 不过绣云心里也忍不住想—— 自从格格亲自哺育阿哥,确实温柔和蔼多了,不仅人不那么焦躁了,对她们的打骂也少多了。 都是多亏了皇上的旨意啊! 钟粹宫比起翊坤宫可温馨多了。 琪儿:“小阿哥吃得可真有劲啊!” 马佳氏摸摸儿子的大脑门,笑:“要不人都说吃奶的劲儿吗?” 马佳氏这些日子人看着也开朗多了,即使晚上要不停地起来喂奶,顶着个大黑眼圈,心里也是甜滋滋的。 以前……几个孩子都是乳母带的,她只是偶尔去看一看,逗一逗。 宫里虽没禁着生母见孩子,但妃嫔是要候着伺候皇上的,满月后就该喝药回奶,恢复身材。既要伺候皇上,身上自然不能沾染异味,玷污圣体。 特别是像马佳氏这样得宠的。 孕期不能承宠本就忐忑,生完了自然要抓紧想办法拢回圣心。 那时候马佳氏觉着,孩子还小,每天就是吃了睡、睡了吃,自己带和给乳母带是一样的。 拢住圣心才是最重要的,陪伴孩子将来有的是时候…… 直到她现在自己亲自喂养长生。 小小的人儿在她怀里一拱一拱使劲儿吃奶,吃两口还停下来抬头看她,偶尔还对她笑一笑,好似知道她是额娘一样。 母子连心…… 原来这才是母子连心。 马佳氏终于明白自己到底错过了什么。 她把长生紧紧拥在怀里,感觉内心那个黑沉不见底的大洞,终于被填满了。 25、火锅 沈菡并不知道自己的几句话给其他人造成了这么大的影响。 她这两天一直窝在自己屋子平复心情呢——这可是是她进宫后第一次直面“宫斗”,斗的还不是别的女人,是皇上。 虽说只是耍了个小心机,但也够沈菡心惊肉跳好几天了。 见事情进展顺利,皇上也没对她起疑心,还是照常来她这里,沈菡悬着的心终于彻底放下来了。 为了安抚自己的小心脏,也为了感谢大冷天往永和宫跑的皇上——自从她上次冻着了,皇上就很少叫她去昭仁殿了,都是坐车来永和宫找她。 沈菡决定吃火锅! 上次在昭仁殿吃暖锅是沈菡来这后第一次吃火锅,这给沈菡打开了新世界。 她一直以为很多现代她爱吃的东西,现在是没有的。 但其实是她知识面太窄了,很多东西早都有了,而且火锅这种吃法,竟然就是大清入关后从关外带进来的。就算有些地方不太一样,她也可以借现有的条件创造条件上嘛! 天寒地冻,正该吃火锅啊! 上次沈菡光顾着注意皇上的反应去了,食不知味,根本什么都没尝出来,这次可要好好吃顿大的。 有了自己的值班桌张就是方便,很多东西吩咐自己人直接往膳房传话就行了。 至于选谁做司膳太监承应膳差,季纶给沈菡荐了个人选。 沈菡:“小东子?哪个?” 自从季纶成了他身边的管事太监,其他太监就没在她眼前露过脸。 乍一听说季纶竟然给她推荐人,她还很好奇是谁这么牛,竟然打动了季纶替他说项。 小东子名叫常东,就是那个酒席上拉着季纶一个劲儿道谢的小太监。 说是小太监,其实今年也有十八了,只是宫里磋磨人,看着也就十四五的样子。 他六岁被亲爹带到西华门外的厂子净了身,然后就进宫了。 因为年纪小,人听话,手巧会干活,被师父挑去当了灶上的学徒。 师父是膳房的庖长,手艺好,不嫌弃他是太监,教了他不少东西,夸他有天分,好好学,将来说不定能得主子的青眼,出人头地。 但宫里不是个清净地儿,膳房百十号人,不是手艺好就能活的。 手艺好人却少机心,那这手艺就会成为催命符。 小东子的师父就是那么个人。 都不知道是得罪了谁,稀里糊涂就被打发到南苑去了。 临去前,有个副庖长见小东子是个有天分的,问他要不要留下来当自己的徒弟。 可小东子不愿意,他这么些年在宫里能安安稳稳的活着亏了他师父,哪能扔下师父不管呢? 到了南苑,境遇更惨了。 南苑别看少见主子,拉帮结伙更严重。 他们两个外来人,连灶台的边儿都摸不着。 小东子被赶去了菜库,他师父被赶去菜园子种地了。 这次侥天之幸,得了机缘跟着主子回宫,临走前小东子去找师父。 师父老了很多,还是那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好孩子,这是老天爷开眼,救了你一命啊!往后一定要时时念着主子的恩德,好好伺候主子。” 师父顿了顿:“千万别学我。凡事多长个心眼,跟上头的哥哥好好处,一定别得罪人!” 师父还嘱咐他,有机会一定要把手艺捡起来:“别浪费了天分!” 师父把两人这些年攒的银子拿出来给他:“不多,留着打点吧。” 小东子把银子推回去,跪下给师父磕了三个头:“师父你留着吧,我在主子身边能得赏,用不上。” 我一定早日混出头,给咱们爷俩找条生路...... 季纶把小东子叫进来,给沈菡说:“主子,这是小东子。您别看他长的小,其实正经在膳房学了好些年手艺,红案白案都来得。虽比不上经年的大厨,但也不差了。这灶上还是得放咱们自己人,小东子是个老实的,用着放心。” 沈菡见着人也想起来了,这小孩上次在南苑给她点过一次膳,结结巴巴地跟她说松鼠鱼用鳜鱼做更好吃,被季纶瞪着说没规矩,罚出去跪着了。 沈菡一笑:“是你啊,我记得你。用鳜鱼做的松鼠鱼确实比鲤鱼好吃呢。” 小东子没想到主子还记得他,激动的都有些说不出话了。 季纶心道:就这样的,也就是伺候了主子这样好性的,灶上又使得着他,要不然放哪都是让人欺负死的命。 沈菡倒没介意小东子言辞拙讷,懂厨艺就行了。 沈菡问他,自己想吃火锅,置办起来费事吗? 小东子忙道:“回主子,不费事。膳房有现成的家什,不知主子想吃哪种锅?” 宫里现在常吃的暖锅有两种,一种是锅里带炉子,里面烧上炭火,周围一圈烧水,水开了下鱼、肉、菜煮熟1,这种不讲究摆盘,食材比较单一,像炖酸菜热锅,山药鸭羹热锅,八宝奶猪火锅就都是用这种锅。 另一种锅具麻烦点,锅、炉支架、炉圈、炉盘、酒精碗一整套2,配好的食材直接煮好端上来,这种摆盘精致,食材丰富,下面酒精碗一直烧着,也不怕凉。 上次沈菡在昭仁殿吃的暖锅就是这种。 沈菡心道,这不就是老铜锅和自助小火锅吗? 老铜锅......氛围是有了,但吃这个,也不知道是沈菡手笨还是怎么回事,她每次吃都会把肉粘在炉子壁上,挺费事的。 沈菡想了想:“那种带酒精碗的锅最大的有多大?” 小东子比划了一下。 跟个碟子那么大?那也太小了,氛围不到家啊! 沈菡:“还是锅里带炉子那种吧,不过我不要成品的暖锅,我只要新鲜的食材。准备的精细点,今晚皇上过来,就吃这个了。” 小东子吓了一跳。 沈菡安慰他:“没事,你照我说的来就行了。” 小东子只好战战兢兢去膳房传话。 膳房每天都备着现熬的高汤,什么汤底都有,倒是好办。 只是沈菡要求配菜样数要全,要费些功夫。 不过好在沈菡得宠,倒也没人为难小东子,一个下午就置办全了。 等晚上玄烨过来,一进堂屋,就看到正中八仙桌上摆了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 桌子正中放了一个银镀金寿字火锅,正一股股往外冒着热气,屋子里热气腾腾的。 玄烨一笑:“暖锅?” 倒是应景,他忙了一天正饿呢,中午也没怎么吃,看着热气腾腾的锅子顿时馋虫大动。 不过凑近一瞧,玄烨一愣,锅里没东西,桌上这一桌菜全是生的。 玄烨:“这是怎么个吃法?” 沈菡伺候玄烨换下衣服,拉着他到桌边坐下,给他演示这锅怎么吃。 玄烨:“倒是新鲜,听说太zu以前在草原上开宴的时候,好像这么吃过。”入关后宫里讲究了,这种吃法就没怎么见了。 他看看桌上,配菜虽然每碟量不大,但种类很多,玄烨还是第一次见着这种生切的食材,好多都认不出来是什么。 玄烨:“这是什么?” 小东子紧张地上前伺候:“回万岁,这是乌鳢肉。” 沈菡也尝了尝:……这不就是黑鱼片吗? 小东子挨个给两人介绍。 桌上的主配菜有近二十种,鹿肉片、野猪肉、野鸭脯、鱿鱼卷、飞龙脯、狍子脊、山鸡片,刺龙牙、大叶芹、刺五加、鲜豆苗3......还有各种丸子、牛肚、菌菇以及沈菡特意嘱咐做的肥牛卷、五花肉和嫩羊肉。 沈菡只嘱咐小东子食材要全面,荤素搭配要得益,没想到宫里竟有这么多稀有食材,很多沈菡连听都没听过。 沈菡:“飞龙是什么?” 这个玄烨知道:“是盛京那边贡上来的榛鸡。” 沈菡尝了尝:“好鲜!” 就那么一小片雪白的肉,入口特别细嫩鲜美,什么蘸料都不蘸也特别好吃! 果然跟着皇上有肉吃,要不是因为这是给皇上准备的,凭沈菡自己可没资格吃这个。 玄烨也觉着新鲜,这些东西他倒是都吃过,但这么个吃法还是头一次。 沈菡又给他讲桌上的蘸料怎么调。 小东子有个绝活,他调味特别好,别管是酸、甜、咸、辣,都很适口。沈菡说的那几种甜辣酱、麻酱、韭花酱、牛肉酱、香菇酱,他都调出来了。 玄烨就听沈菡给他说这个必须加,那个也不能少。 沈菡:“香菜和葱花是味碟的精华所在,没有了蒜末和小米辣就没有了灵魂!” 玄烨听得好笑,看沈菡在那一边调一边念叨:香油也不能缺,提味的,芝麻花生碎也加上,提香的。 好家伙,满满一大碟! 玄烨蘸了片她极力推荐的肥牛卷。 沈菡星星眼看他:“怎么样怎么样?” 有没有被现代的火锅征服?! 玄烨心里闷笑,点点头:“嗯,还不错。” 然后就见沈菡一脸得意。 玄烨:...... 两个人痛痛快快吃了一顿。 饭后,玄烨喝着沈菡极力推荐的‘必须搭配一起喝’的酸梅汁,听她说可惜没有鸳鸯锅,要是换成辣锅更好吃! 玄烨:“这有什么难的,你说个样子给顾问行,朕让人做一个。” 沈菡高兴,兴致勃勃地说其实夏天也可以这么吃,饭后吃块西瓜,那滋味,绝了! 玄烨终于没忍住笑了出来:“哈哈哈哈哈!” 这一晚上可憋死他了,饭虽然吃的新鲜,但更可乐的还是她的反应。 怎么吃个饭也能这么逗呢? 沈菡不明所以的被玄烨压倒了。 沈菡:皇上今晚很激动啊,看来火锅攻略很有用嘛! ...... 屋外头,小东子正给季纶道谢,今晚他可是好好露了脸,还得了万岁的赏呢! 对着季纶这个提拔的人自然是感恩戴德。 季纶摆摆手:“行了,也是你拿得起活,往后好好干!快歇着去吧。” 季纶提拔他,纯粹是因为主子现在需要这么个可信的人放在灶上罢了。 他并不眼红小东子露脸得赏,也不怕这小子哪天爬上去翻脸不认人。 说到底,主子现在才到那呢? 小福晋! 往上去还早着呢! 要是果子还没摘到手里,他们几个人就自杀自灭起来,蠢不蠢啊! 季纶现在只怕忠心主子的人不够多! 真来个一百零八将,还怕主子上不去? 等真跟着主子飞黄腾达了,再来分个高低胜负也不迟! 26、太子 皇上大冷天的老往永和宫跑,次数多了,难免有人议论。 延禧宫的宫女就忍不住对乌拉那拉福晋道:“这位乌雅福晋近来真是越来越受宠了。” 无娠无子,却成了小福晋,虽说只是庶妃,但之前万岁可没开过这个先例。 何况她进宫还不到一年,竟一个人占住了永和宫。 乌拉那拉氏正倚在炕上,手捧着小暖炉犯困,闻言看了她一眼:“受宠就受宠,跟咱们有什么干系?” 只要受宠的不是马佳氏,别的爱谁谁。 宫女忐忑道:“奴婢这不是怕万一……”再爬到您头上呢? 乌拉那拉氏明白宫女的意思,但她自己半点不担心。 她弯腰用铜钳翻了翻炕下的炭盆,扒拉出几个栗子放到炕桌上,一边剥一边慢悠悠道: “这受不受宠和会不会爬到我头上,根本不是一档子事儿。宫里的女人么,宠爱固然要紧,但有宠爱也不见得万事足矣。那不受宠的,未必一定会屈居人下,那受宠的,也不见得就能登上高台儿。说到底,想在宫里活得好,除了宠爱,还得有些旁的依仗才行。” 宫女:“旁的依仗?” 宫女听得不明不白,乌拉那拉氏也没继续说。 她把桌上的栗子壳一个个扔到炭盆里,看着它们变黑、变焦,炭盆里升起细细的白烟…… 就像咸福宫的钮祜禄氏,在宫里闷了成十年,先皇后在的时候她过得是个什么日子? 论宠爱,她有吗? 可现在呢? 以后宫里这大大小小的‘宠妃’,说不定还都得仰人家鼻息活着呢! 听说皇上前几日在她宫里安置了,第二天还赏了不少东西。 咸福宫的人个个喜气洋洋,也不紧闭宫门了,整日迎来送往的。 咸福宫虽在个西北角上,现在每天那个热闹劲儿,哪个宫也比不了。 这不就一朝翻身了吗? 和宠爱哪有半分干系。 要说论宠爱,这宫里谁比得上马佳氏啊! 可那样的盛宠,她不也没爬上去么。 现在又如何呢? 呵呵,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君恩似水,一去不回? 至于乌雅氏…… 皇上宠谁不是真宠? 男人么,浓情蜜意的时候,为你赴汤蹈火都是愿意的。 大冷天去永和宫算什么,当年马佳氏最得宠的时候,皇上还冒着雨去给她过生辰呢! 指望这个就想在宫里站稳,死多少回都不算冤了。 乌拉那拉氏随手一擦手上的栗子屑,吩咐宫女:“昨儿膳房那道燕窝葱椒鸭子锅伺候得不错,我瞧着大阿哥昨儿没吃足性,晚膳让他们再进一品。” 宫女应着下去了。 乌拉那拉氏拿过炕柜上的书翻看,保清回宫了,正好也快要满三岁,该开蒙了。 虽说还不到时候正经进学,但估摸着皇上会给他找个师傅启蒙,她得先给他打打底子。 这才是她这辈子的依仗和指望呢! …… 进了腊月,前朝又出了件大事,闹得沸沸扬扬的,连后宫都有所耳闻。 听说皇上要立太子! ——这事儿上个月隐约就有传言了,因为皇上突然复立了詹事府官员。 国无太子,要詹事府官员做什么? 朝上不乏嗅觉敏锐的,前些日子吴三桂兵犯高州,又连陷廉州。皇上连简亲王喇布都派出去了,可见战况艰难。 吴三桂在南边没少打反清复明的旗号,要不是因为当初引兵入关的就是他自己,这会儿局势恐怕更不妙了。 皇上这时候放出立太子的讯号,想也知道是为了什么。 可就算知道,不同意的也大有人在。 明珠瞧着眼前急得团团转的佛伦,无奈道:“你先坐下,急什么?” 佛伦:“这还不急?皇上要拉拢汉人,汉人都讲究那什么,立嫡立长?想也知道这太子要立哪个!” “无非就是二阿哥。”明珠抿了口茶:“一个刚过周的小娃娃,立就立了,与咱们有什么相干?再说这与咱们正黄旗也有好处。” 佛伦:“可这小娃娃是赫舍里家的!索额图那起子人本就嚣张,真立了二阿哥当太子,那他还不得上天啊!到时候不踩在咱们头上耀武扬威才怪!” 当时三藩一反,索额图就请旨要诛杀同意撤藩的一干朝臣——明珠就是第一个! 要不是皇上有担当,力主是他自己主张撤藩的,明珠早身首异处了。他和索额图那才是不共戴天之仇! 可明珠就一点不着急,他看佛伦:“那你说怎么办?” 佛伦:“这事就不能同意!” 明珠点头:“那你给皇上上个折子,就说你不同意,叫他别立了。” 佛伦:“我!” 佛伦卡了壳:“这……” 明珠又喝了口茶:“怎么了,这折子不好写?” 佛伦气得冒烟儿的脑袋降了温,他叹口气到桌子边坐下:“哎……” 是不好写。 佛伦:“那你说该怎么办?” 明珠给他倒了杯茶:“不怎么办,皇上要立,那就立呗。” 佛伦不满:“那怎么成,咱们满洲就没这规矩!在关外那会儿……” 明珠:“你也说了那是在关外,这都入关多少年了?” 真按着关外的规矩来,那多尔衮和岳乐早该登基了! 佛伦:“那就这么认了?” 明珠:“不认能怎么办?立太子,那只能由皇上乾纲独断。再说了,这当口儿,立比不立强,要立,自然是中宫嫡子。” 不然那起子汉官不得闹翻了天? 佛伦不甘心,那以后岂不是都要受索额图的窝囊气了?万一将来…… 这个吗——明珠倒不这么认为。 皇上才二十二,这个将来也太远了。 再说了,佛伦有句话说得好,“立太子”,满洲就没这么个规矩。 当年太zu两次想要立储都没成,最后太宗夺下汗位靠的是当时独掌两白旗(后改称两黄旗)的优势。 后来世祖登基虽说是各方角力的结果,但两黄旗的支持必不可少。 世祖后,天子自将上三旗,当今登基才能那么顺利。 说白了,满人虽坐了汉人的江山,但骨子里可没有汉人嫡庶长幼那一套。 草原上,向来都是“胜者为王”! 从太宗开始,这汗位的归属,拼的都是背后的实力,可不是什么名分。 太子么,一个小娃娃。 论名分当然正得不能再正了,可当年名分比太宗还正的人如今都在哪呢? 论实力,上三旗的主子是皇上,可不是太子! 皇上会让太子成为旗主吗? 敢让太子成为旗主吗? 答案多明显啊! 明珠跟着皇上这么多年,最知道皇上忌讳什么。 二阿哥一个空有名分的小奶娃,是不会让皇上感到威胁的。 但要是索额图敢带着赫舍里家顶着太子蹦跶…… 明珠眯起眼睛,指不定这个太子对他们来说还是个绝好的机会呢! 佛伦两眼一亮:“你的意思是?” 明珠摇摇头,现在还不好说,二阿哥才一岁,能不能站住还两说,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不过立这个太子,对他们不一定是坏事,对赫舍里家也不见得是好事就是了。 明珠说佛伦:“这个事,咱们这边儿不要闹。皇上心里,现在平三藩才是大事,其他一切都得靠后。这个时候谁要是敢不顾大局闹腾,那就擎等着被皇上收拾吧。” 不过自己不能闹,不代表别人不能闹。 明珠:“不是都说钮祜禄家要出个继后了吗?这立太子,他们就没什么想法?” …… 钮祜禄家自然是不愿意的,不过他们家还算聪明,被人撺掇了也没跳坑。 自家娘娘刚从‘冷宫’里头出来,当家做主的又是个才十一岁的‘小公爷’,这会儿跑到皇上跟前现眼,万一还没到手的‘主子娘娘’再飞了怎么办? 是以钮祜禄家虽然没跟着赞成,但也没人跳出来反对作妖。 至于后宫里头,有想头的当然有,但敢冒头的一个都没有。 皇上和太皇太后可不是吃素的,这等关系国祚的大事,后宫敢张嘴的那都是不想活了的。 别管前朝后宫怎么暗潮汹涌,和沈菡都没关系,她正一心一意等着过年呢! 听紫芙说,过年这个月,宫里会特别热闹。 不管是主位还是下人,三天两头就能接着赏,皇上和太皇太后还经常会往各宫赏菜。 果然,一进腊月,宫里的年味越来越足了。 虽然朝廷正跟吴三桂在南边打得焦头烂额,t湾那边的郑经也掺和在里头制造麻烦。 但越是这种时候,宫里越得把节过得喜气洋洋,看起来一派四海升平的景象。 从初八开始,宫里开始了各种庆贺活动,每天都有讲究,有说法,比现代还有年味。 宫里过节这种大场面,沈菡已经有些习惯了。 而且在宫里待久了,沈菡很能明白为什么寻常一个小节日,宫里都要过得那么隆重。 ——因为宫里的日子实在太乏味了。 日复一日待在这四方天里,过着循环往复的生活,从睁开眼到闭上眼永远是这些人、这些事,如果不用盛大的节庆和活动来找点刺激,整个皇宫会像一潭死水。 所以沈菡现在也越来越喜欢过节了,一想起腊月里几乎每天都有新鲜事儿干,心里就特别期待。 腊月的第一个大节就是腊八。 满洲入关后,各方面都不免受到汉俗的影响。 而汉俗过节有个很明显的特征——过什么节,吃什么饭。 宫里在这一点上研究得特别明白,吃得也特别地道。 沈菡看着眼前这一桌子各种口味的腊八粥。 小东子指着左边一溜道:“主子,这腊八粥是用陈粳米、黄米、小米、江米并少量的新粳米熬的,里头按口味不同,放了桃仁、杏仁、花生仁、瓜子仁、榛仁、松子仁,还配有红枣、栗子并福建新贡的建莲(莲子)。”1 他又指了指右边一溜:“这边是加了果料的,有桂圆、百合、蜜枣、青梅、桂花酱、葡萄干等。膳房还给了红糖、白糖和饴糖,主子要是想吃甜的,奴才给您调一碗?” 还没等沈菡说话,季纶从外面进来道:“主子,乾清宫来人,万岁赏了您腊八粥。” 沈菡:…… 习惯了,她真的习惯了。 27、过年 虽然宫里这种一过节,就逮着一种节令食物使劲做的习俗,令沈菡颇为无语。 但这千滋百味的腊八粥还是很好喝的。 小东子说膳房从初七就开始生火熬粥,初八的凌晨才熬好,火候极到位。加了新粳米熬出来的粥,也比平时要更粘润,口感更好。 沈菡喜欢加了核桃仁、蜜枣和葡萄干的,从粥里拣出来的蜜枣软糯润甜,还带点嚼头,特别好吃! 不过莲子和桂圆百合的就一般般了,还不如娃哈哈的八宝粥好吃。 皇上赏的更特别一点,里头加了奶油和全份的果料。 小东子说皇上和太皇太后赏人的粥,是用两米的大铜锅熬的。 这个要熬好几锅,第一锅要祭祖供佛,第二锅赏了宫里妃嫔,下面的就是往宫外赏了。 小东子:“熬这个费力气,都是从膳房选得身强力壮的厨役,训好了才会熬。前三锅才加奶油,果料是最全的。” 沈菡尝了尝,可能是锅太大,粥的量太多?沈菡没尝出奶油味,果料也不多,看着就像是黑米粥,不如膳房送来的好喝。 不过皇上赏的就是吃个意头,也没人指着这个管饱。 过完腊八,朝上的事也有了定论。 不管背地里曾有多少暗流汹涌,皇上谕旨一下,大局已定。 赫舍里家自然是欢欣鼓舞,门前车水马龙,比往年的热闹更胜三分。 腊月十二,皇上遣官告祭天地、太庙、社稷,十三那天又亲御太和殿举行太子册封典礼。1 十四日,诸王、贝勒、文武大臣进表祝贺,颁诏天下,册立仁孝皇后之嫡长子为大清太子,以示国朝永继。2 …… 沈菡:“歪了歪了,右边那条上边往左转转。” 沈菡看季纶被左右搞蒙了,忍不住自己上了:“我来我来。” 宫里的人都在旁边围着看,紫芙隔着两步看:“还是主子贴得正。” 内务府送来了崭新的春联和门神画,各宫开始贴春联了。 大过年的,沈菡希望宫里能热闹一点,就自己带着人出来贴了。 为着大家都高兴,沈菡还特意问玄烨要了一副字。 玄烨:“写个福字?” 沈菡给他捏肩:“皇上的字威武霸气,贴在门上指定比门神管用多了,百邪不侵啊!” 玄烨让沈菡奉承得挺舒服,就给她写了。 沈菡捧着‘福’字回宫,大家都来围观,都觉得荣耀得不得了! 贴完春联,沈菡把这‘福’字请出来,小心翼翼地贴在了正殿的门上。 贴的时候,周围的宫人都屏气凝神地看着。 等贴完了,沈菡看他们那眼神,都恨不能上来摸两把,沾沾福气。 贴完福字,就该把门神请出来了。 宫里的门神做得特别精致,不是纸制的,是绢做的,泥金描绘,蓝边红条,四周还镶着木框,人物画得栩栩如生。 正殿门上既已贴了万岁亲笔的福字,门神就只能贴到永和宫的宫门上了。 俩将军门神画得剽悍英武,据说是唐代名将秦叔宝和尉迟敬德的戎装像,还挺有范儿的。 内务府还给了一对娃娃门神,紫芙二话不说就贴东侧殿门上了。 沈菡:…… 忙活了一上午终于贴完了宫里所有的门,宫人们瞧了一上午热闹都挺心满意足的。 沈菡左右看看,要说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这春联和福字都是白绢写的…… 宫里确实大手笔,写春联不用纸,用绢。 但你用绢也用个红的啊,红的多喜庆! 用个白的…… 知道的是满人尚白,不知道的还以为戴孝呢! 沈菡无奈,也不知道宫里其他汉人,瞅着这满宫的白布是不是和她一个心情。 这多不吉利啊! 贴完春联,宫里就要开始扫尘了。 整个永和宫上下都忙碌起来,连其他锁着的殿都挨个打开了整理,擦擦桌子、掸掸灰尘好过年。 屋子和院子里的青砖每天都要擦洗一遍,还得用热水,不然这么冷的天儿,水积在地上万一结了冰,再摔着主子就麻烦了。 前院后院的树也都得拾掇拾掇,这个是内务府派人来修剪的,务必要保证没有枯死的残枝残叶。 沈菡这边更费事一点。 季纶带着人里里外外擦洗整个屋子,屋里的家具桌椅、屏风画像、器具摆设,甚至喝茶的茶盏,盛点心的盘子、攒盒、漆盒都得逐一清洗。 查查家具有没有需要上漆的,铜器有没有锈,锈了的是去内务府换件新的,还是再打磨打磨接着用。 再看看蜡烛灯油炭火还够不够用——过年宫里要求灯火通明,熄灯又晚。总不能就永和宫黑灯瞎火的吧?要是不够用还得抓紧想办法。 季纶管着外务,紫芙就负责内务。 沈菡平时用的被褥、床帐、帷幔、迎枕、靠枕、坐垫、桌布等等,全都要拆洗换新,收起日常用的那一套,换上特地为过年准备的纹饰喜庆的那一套。 沈菡看她们这一统换,可算明白为什么份例少的妃嫔连衣服都不够穿了。 原来除了衣服,其他要费布料的地方还有这么多啊! 亏得之前沈菡的份例涨了老多,不愁料子和棉花做新的。 沈菡嘱咐紫芙悄悄给福格送一套去:“颜色不要太扎眼,也不要大包小包带过去招摇,拣实用的先送过去用着。” 当然了,旧的换下来也不是就不用了,出了正月再拿出来用就行了。 除了这些,紫芙还得带人清点东西,青衿负责算账清账。 沈菡觉得自己之前道听途说的‘清宫太监宫女都不让识字’真是假的可笑。 她一个小福晋,身边的事都不少了,管外事、管东西、管账的一个都不能少,要是太监宫女都不识字,难不成都要宫妃自己干? 沈菡听紫芙说,小选后没能成为后宫主位的都得进关防衙门培训。 按照个人的培训结果不同,女红好的,梳头好的,按摩好的,煮茶好的等等,各有各的前程。 最出挑的一拨当然是分去伺候主子,次一等的才会分去各处使用。当然也有笨的什么也学不好的,那就只能去打杂了,更差的还可能被撵出宫去。 而这里面最有前程的一拨就是能写会算的。 因为主子别的人可以没有,但打理里外事务,管账本的总得有一个吧? 且因为包衣普通人家的姑娘识字的特别少,所以但凡水平不错的,最后基本都能分到主子身边伺候。 太监就更不必说了,宫里识字的太监更少。 虽然清朝入关后极力防备太监,但还是那句话,读过书的和没读过书的,说话做事水平差别不是一般的大。 物以稀为贵,何况在宫里,人走得越高,对人才的需求就越大是真的。 别人不论,皇上身边的顾问行就是个好例子。 以沈菡平日所见,顾问行的文化素养绝对算是不错的了,而且他还很好学,有时候皇上读书时闲扯了两句,他竟能接上——沈菡就听不懂。 而皇上也并不忌讳他这一点。可能因为他是先帝旧人? 沈菡觉得顾问行除了在皇上心情不好的时候,显得小心翼翼了点,平时和皇上相处还是很亲近自然的。皇上对他称得上无话不谈,十分信赖。 其他能在御前混出头的太监,文化也都不差,旁的不说,至少满语是过关的。 因为宫里现在是双语并行,而太监都是汉人,想混到御前,至少得在识字班里把基本的满语学会了才行。 这个标准可不容易,就连沈菡,要不是有乌雅氏的记忆和本能在,估计也早就抓瞎了。 沈菡当初留下季纶,也有这部分的原因——季纶小时候进宫前上过蒙学,进宫后又在太监识字班下功夫学过,要不是当时心眼太少让人截断了路,以他的长相本事,也轮不到沈菡捡这个漏。 扯远了。 总之,过年需要写写算算的活真是不少。而且沈菡虽然才进宫不到一年,但攒下的东西已经有好几个箱子了。 紫芙和青衿验过外头摆着的,又把箱子都打开,挨个拿出来跟单子上的记录核对,看看有没有缺了少了的。 所有人都在忙,就沈菡闲着无事可做。 因为腊月里最忙的就是皇上,各种活动、仪式全是皇上的活儿。忙成这样,自然没空到后宫来。 沈菡除了伺候皇上,也没什么别的事能做,只好窝在炕上边吃点心,边看紫芙她们收拾东西。 紫芙带着人把沈菡今年还没上过身的新冬装、新斗篷都摊开,一件一件挨个检查,防着有哪里不好地抓紧改。 首饰匣子全打开,看着颜色不鲜亮的抓紧送去炸一炸。 新年要有新气象,这话放到后宫妃嫔身上,就是她最好每天都换一身新衣裳,首饰也不能带旧的。 从除夕到十五,但凡需要她露面的场合,都得穿新的。 沈菡紧张起来:“什么?露面?有我必须出席的场合吗?” 她不是个庶妃吗? 这一年那么多场合没一个她有资格出席的。沈菡还以为在正式册封前,她都不需要露脸的。 紫芙发现有件斗篷上有个小线头,去找了把小剪子剪掉:“每年除夕乾清宫会举行家宴,以前主子娘娘在的时候,所有妃嫔都要参加的。不过去年没办,今年……奴婢也不知道,不过总得准备着,万一呢!” 沈菡紧张起来,那岂不是说,她第一次亮相的场合就是——国宴?! 28、家宴 沈菡心里很忐忑,实在是到目前为止,她除了储秀宫里几个姑娘,根本没见过其他妃嫔。 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但现实就是如此。 小福晋,说起来称呼为福晋,但实际上,在满人的规矩里,她的地位和以前的女奴差不太多。 也就是现在入关了,进了紫禁城,皇上的女人都称后宫主位,说出去也算个小主子了。 放在以前的草原上,太zu太宗那时候,庶妃不过是妾室,只比侍婢好一点。 上面的嫡室和侧室才算是正经主子,生的儿子能分旗分,做领主、旗主,甚至皇帝。 妾室生的儿子,根本不入八分,顶多封个将军、辅国公就到顶了。 侍婢更惨,生的儿子连皇子都不算。 这和宠爱没有关系,位份如此。 宫里典制未备,很多方面都从的旧俗。 所以沈菡的地位其实是很低的。 当然了,除了目前已经被称为“妃”的钮祜禄氏,大家都是一个样,谁也高不到哪去。 以前很多正式的官方场合也都只有仁孝皇后一个人出席。 沈菡刚知道这个的时候很松了一口气——对一个社交懒癌患者来说,需要打交道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 既然没有沈菡必须出席的社交场合,她就一直心安理得地在自己屋子里窝着。 而且为了避免碰到其他妃嫔,遭遇“宫斗”,她连御花园都很少去。反正她也不喜欢应酬,除了福格,旁的人一概不见就是了。 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沈菡觉得自己越来越宅了。 在她的想法里,自己的正式亮相大概要等到康熙第一次大封六宫后了,那至少还有好几年,不必提前担心。 现在突然发现可能过几天就要直面康熙的后宫,到众人眼皮子底下被审视…… 沈菡麻了! 结果还没等她做好心理准备,紫芙的话就应验了 ——永和宫来了一位教导姑姑,来教习新晋宫嫔宴会礼仪。 沈菡:…… 姑姑很客气,道福晋不必紧张,宫宴礼仪并不繁琐,很好学。 沈菡就在姑姑的指导下肃、立、跪、叩、起...... 一个时辰后—— 沈菡:姑姑,你理解的简单好学和我想的不太一样啊! 姑姑:“......此时当有奏乐,总管太监请酒一杯到万岁跟前儿跪进,主子应离座肃跪,目视万岁进酒。万岁进酒毕,主子方可入座饮酒。”1 沈菡照着姑姑的口令演示了两遍。 姑姑:“然后总管太监跪进果茶,此时主子应离座肃跪,目视万岁进果茶。”1 沈菡:...... 沈菡再演示两遍。 姑姑:“总管太监报告万岁“宴毕”,此时当有中和韶乐,万岁离座,此时主子们应跪送万岁还宫。”1 沈菡:...... 终于送走了姑姑,沈菡膝盖都跪青了! 原以为是去吃国宴的,感情是去给人下跪磕头的,沈菡彻底失去了对‘国宴’的兴趣。 沈菡:还好这玩意儿一年就一回,多来几回她就瘫了!瘫了懂吗! 终于到了除夕这天,一大早沈菡就被叫起来穿衣打扮。 虽说上午皇上要在保和殿宴请王公大臣,下午才轮到后妃,但她们也得一早去乾清宫暖阁等着。 宫宴的穿戴虽然比平时要正式一些,首饰多一点,但和沈菡在电视剧中看到的差别很大。 这一点沈菡很早就发现了——她没有正式的礼服。一开始沈菡以为是因为自己位份太低才没有,但升了小福晋后仍然没有。 这次教导姑姑来,沈菡特意问了。姑姑说现在宫里的服制只有妃位以上的朝服。至于后世那些吉服、便服什么的,后宫都还没有,现在的穿衣还比较自由。 穿戴完,紫芙从头到脚检查了三遍,确定一丝差错也没有,主仆几个这才乘车往乾清宫赶去。 沈菡刚一踏进乾清宫西暖阁,就感觉自己的身上多了好几道打量的视线,屋内的气氛也有一瞬间的凝滞。 沈菡心里紧张得不行,但面上丝毫不显,她镇定自若往里走。 西暖阁里摆了两张小桌,已经坐了七八个人。沈菡看到福格身边有个空位,就坐过去了。 福格悄悄扯了扯沈菡的袖子,靠过来小声道:“姐姐,小福晋都在那桌……” 沈菡端起盖碗掩住嘴:“我知道。” 她就是不想过去,这边的万琉哈氏和觉禅氏至少打过交道,那边桌上她一个都不认识,坐过去她心里打怵。 桌子正中摆着点心和果盘,沈菡和其他人打过招呼后,拿了块榛子酥和福格边吃边聊:“送去的东西够用吗?今年天冷,别不舍得点炭,我这有多的,用完了我让人再给你送。” 福格点头:“够用了,夜里也点着,一点都不冷。” 沈菡又想起一氧化碳中毒的事:“也不要整夜点着,容易把人熏晕了。让你的人记得定时进来换气通风……” 觉禅氏看着两人亲如姐妹的样子,心里不知为何突然有些堵:“姐姐和戴佳妹妹可真好,叫人羡慕……”语气有些酸。 沈菡不明所以,福格是早知道觉禅氏一直想巴结利用姐姐的,听她开口条件反射就想怼回去——谁是你姐姐! 沈菡连忙掐了福格一把,瞪她——这里可是乾清宫! 福格又把话吞回去了。 沈菡刚想开口圆个场,隔壁桌传过来一句:“这位可是乌雅福晋?” 沈菡扭头,额,不认识,福格位份低,刚才过去见过礼,小声道:“这位是乌拉那拉福晋。” 沈菡:哎呀,惠妃,名人! 沈菡起身福了个礼:“是,姐姐好。”又向其他三人点头示意。 四人都起身回礼。 乌拉那拉福晋鹅蛋脸,柳叶眉,眼型细长,高鼻梁,生了张欢喜脸,笑起来很和善:“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妹妹生得比传闻中更美呢!” 沈菡不知这话怎么答合适,只好腼腆微笑作害羞状。 乌拉那拉氏也不是为了让沈菡回答,她问完,直接扭头对一边的马佳氏道:“妹妹说呢?我瞧着今年新来的几位妹妹生得都极好。” 马佳氏面上没什么表情,抿了口茶淡淡道:“是啊,生得真好,比你我都好。” 乌拉那拉氏脸上一僵,收起笑容,也扭头吃茶不说话了。 沈菡在一旁坐着,都能感觉到两人之间‘修罗场’一样的气氛。 也不知道她俩什么仇什么怨,两人把互不待见都写在脸上了,一点都不装模作样的。 论容貌,乌拉那拉氏确实不如马佳氏多了,马佳氏的面容很精致。 她的脸比旁边的人小一圈,白皙秀气还是个瓜子脸,凤眼俏鼻,既娇且媚。 沈菡刚才一眼就觉得她肯定是马佳氏,因为她的容貌实在出众。 虽然多次生产使她再无年少时的鲜活,身上也带有产后的丰腴和疲态,但仍胜过乌拉那拉氏许多。 另外两位福晋一看就是汉女,和屋子里其他人的画风都不一样。张福晋的气质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女人是水做的”,充满了‘女人味’。 而董福晋不管容貌还是气质,都有些逊色,甚至还比不上宫中一些美貌宫女。 听闻她是康熙二年太皇太后在内务府选秀中选出来送去乾清宫的,当时只不过是‘扫炕女子’,却不知后来为何竟能承宠产女,还得以晋为小福晋,宫中对此一直多有猜测。 宫宴据说要未初二刻(下午一点半)才开始,沈菡众人一直等到午正(十二点),乾清宫正殿才终于有了动静。 太监们在丹陛上摆了御用的金龙大宴桌,上摆膳品八路共六十三品。膳桌旁另有奶茶、点心、炉食、油糕、饺子各一品,还要摆上南小菜、青酱、酱和老腌菜。1 摆完皇上的膳桌,才轮到后妃的陪宴宴桌,分左右两排摆在御桌的左前方和右前方。 在暖阁里是能看清左右两侧的膳桌的。 福格悄悄对沈菡道:“姐姐,好像都是点心啊?” 沈菡点点头,她也发现了,桌上全是点心和银碟小菜,没有硬菜:“是不是等会儿上菜?” 姑姑只说了什么时候跪,没说什么时候吃。 等入座后沈菡就发现了——合着这桌子就是摆来好看的,根本不让吃啊! 结果中午这一顿就只有一道菜,太监进给皇上两道汤膳和粳米膳,然后给后妃们也送了一道,吃完,中午这顿就算完了。 沈菡:早知道刚才在西暖阁多吃些点心。 用完汤膳,宴会并没结束,接下来要看戏。 沈菡进宫快一年了,终于看了场正宗的宫廷大戏。 感受——很热闹,一定程度缓解了缺乏文娱活动的焦虑;但因为实在听不懂,效果也不是很大。另外,她好饿啊! 到了下午六点,终于看完戏了! 所有人又回到乾清宫吃转宴,转宴的意思就是把皇上桌子上的菜、点心、杯子碗在所有人面前轮一遍,皇上吃一样,她们跟着吃一样,表示大家是一家人。1 但皇上桌上的也不好吃,干巴巴的,沈菡只象征性吃了一点。 熬过转宴,酒宴开始。终于,终于有硬菜了! 太监开始给皇上进菜,五对飞龙宴盒四十品菜,等皇上吃到第二对的时候,开始给后妃进。1 沈菡满心欢喜举起筷子,膳盒打开,沈菡看着眼前的炖猪、炖羊、炖鹿、炖鹅、炖鸡、炖鱼…… 等沈菡一身疲惫回宫后,留守的青衿好奇的问她:“主子,宫宴好吃吗?” 沈菡:“我要吃糖醋里脊和酸辣土豆丝,再给我来俩馒头。” 青衿:“啊?” 29、喜好 这一天的除夕大宴真是把沈菡吃伤了,急需回回血。 原本除夕该守夜吃饺子的,但沈菡折腾这一天实在太累了,火速干完饭洗漱完,往被子里一钻就睡了。 第二天起来,膝盖青肿了一片。 这事也不能叫大夫,还是紫芙她们有经验,先拿热毛巾使劲敷,再抹上药膏晾着。 脚的保暖也得注意,晾着膝盖但不能冻着脚。 紫芙塞了个汤婆子到被子里,再把沈菡膝盖以下的部分盖得严严实实的:“主子要是觉得膝盖凉,就把被子往上搭一搭。都是奴婢疏忽,昨晚睡前没及时热敷,才会肿得这么厉害,等里头的寒气发出来就好了。” 沈菡摇头:“不怪你,昨晚太累了,哪还有心思管别的。” 紫芙说来着,但沈菡昨晚觉得膝盖除了疼,看着没什么,原以为过两天就好了,谁知今天会这么厉害。 这还是沈菡入宫后第一次遭这种罪,以往虽说她地位不高,但正因为地位不高,见不着人,反而没什么要跪的场合,她伺候皇上也不用跪来跪去的。 结果好不容易出席个大场面,反而把进宫一年的份儿都跪完了。 ‘国宴’两个字说起来好听,但实际可真是坑人啊! 听说皇上初一到十五几乎天天都要开宴,请完这个请那个,沈菡报以真心实意地同情——皇上也不容易啊! 玄烨这些日子确实累得不轻,好不容易熬完了年,终于能回后宫歇歇了。 听沈菡吐槽宫宴的菜不好吃,玄烨心里深感认同:“这也没办法,规矩如此。”宫里的大宴都是用的满席。 还有一点沈菡也疑惑很久了——她陪玄烨用过很多次膳,一年下来,沈菡发现这乾清宫的御膳是真不怎么好吃,和她想象中的御膳相差甚远,还不如她在南苑和东膳房吃的饭。 玄烨:“因为朕那边用的都是满洲的厨子。” 御膳房里当差的厨役都是终身世袭制的,传男不传女。 现在宫里司厨的一部分是入关时带进来的满人,大多是包衣,另一部分是前明宫中留下来的厨师,大部分来自山东。 但皇上御膳房里的厨师按规矩必须是满人,所以菜式也大多是传统的满洲菜品。 其他膳房倒是没规定这个。 虽然几十年下来满洲厨师多少受到了汉人厨师的一些影响,也会做汉菜,但手艺比起专精此道的汉族厨师自然差远了。 沈菡心道:怪不得她在皇上那吃的全是肥鸡大鸭子,要不就是野猪烧狍子,不是煮,就是炖,要不就是溜、烩、熏,煎炸炒的菜特别少! 想想玄烨一个皇帝,竟然碍着规矩吃了这么些年炖大肉,还不如自己吃过的美食多,沈菡就觉得他特别可怜。 她扒着玄烨肩膀和他说悄悄话:“那皇上你以后来永和宫这儿吃,我叫其他厨子做些新花样来吃。” 这有什么难的?别看沈菡做饭水平不行,但她怎么说也算见识过中华上千年的美食文化——请看《舌尖上的中国》,指导御厨做个新花样应该不在话下吧? 玄烨没反应过来她这脑回路:“什么?” 沈菡:“中午吃豆腐好不好?前几天我让膳房做了道豆腐特别好吃!我觉得你一定喜欢!” 玄烨明白了,合着是觉得他吃不着好吃的怪可怜的。 这…… 这可真是个天大的误会。 玄烨不常吃别的菜式,不过是他本身对饮食就没什么喜好,打小就那么吃的,早习惯了。而且他正经吃顿饭怪浪费时间的,随便吃点就行了。 玄烨心里好笑,见乌雅氏好似觉着他受委屈了一样,叫来司膳太监点了一桌子菜,还特意嘱咐这个加点白糖提味,那个出锅前一定要放香菜,各种班门弄斧。 沈菡嘱咐小东子:“万岁口淡,让膳房减三分盐,糖醋藕豆角的甜度加两分,但不要甜过了,比平时稍微甜一点就行,再来个虾米拌海蜇。” 沈菡发现海产里,皇上最喜欢的竟然是海蜇,在南苑每次点了,他吃得都很高兴。 玄烨一愣,抬头看她。 沈菡见玄烨神色奇怪,还以为他饿了,拿了碟松仁瓤山楂过来,让他先垫垫,山楂正好开胃。 玄烨尝了一颗。 辽西的老熟山楂颗粒大,肉红质润,颗颗饱满,外头裹着蜜糖,里头是盛京新贡的红松子,口感圆柔酥脆,酸、甜、香。 玄烨吃完,神色意味不明地问:“这是你想出来的?” 沈菡点头求表扬:“好吃吧?” 之前皇上把一些外省新贡的食材分赏了后宫,沈菡琢磨了几天,琢磨出几样皇上可能爱吃的小点心。 沈菡发现皇上的口味偏酸甜口,她每次点糖醋里脊,他都会跟着吃不少。 但让沈菡特别奇怪的一点是,皇上好像不知道自己的口味,或者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喜欢什么菜。 御膳虽然总是满满一桌子,但大多是例制小菜、满洲饽饽,主菜并不多,因为皇上吃得很少,也很简单。 他吃饭大多只吃一味,今天吃鸡,桌上的菜就基本都是鸡肉做的,吃鸭就是鸭肉做的。 沈菡一开始以为他就喜欢这么吃,后来吃多了满洲菜后,沈菡觉得他这样大概是觉得肉种类多了腻,不是真喜欢。 但奇怪的是他明明有喜欢口味和菜式,却从不自己点。 沈菡想来想去觉得皇上可能是太忙了,心思没空往吃穿上放? 那她应该多体贴关心他才是,你看皇上这不就很喜欢新点心吗? 玄烨确实很喜欢新点心,很给面子地吃了好几个:“嗯,这么做着确实不错。让厨役把做法给顾问行,以后大宴的果桌可以上这个。” 沈菡又拿出几样显摆:“我还做了其他的,这个是蜜饯绣球梅,这个是青梅瓤海棠,都是酸甜口。这会儿吃了占肚子,等饭后你尝尝喜欢吗?” 玄烨看看点心又看看沈菡。 沈菡:怎么眼神怪怪的? 这顿饭玄烨吃得十分尽兴,他还特意夸了夸沈菡想的这个豆腐:“这么着做豆腐不错,既鲜且嫩,胜于燕窝。” 又问沈菡里面放了什么。 其实做法很简单,把鸡肉、火腿、香菇、蘑菇切小丁,配上瓜子仁末、松子仁末和嫩豆腐,用鸡汤烩成羹即可。1 玄烨点头:“豆腐、香菇和鸡肉都是延年益寿的好东西,对身体好。这个也让膳房写个方子吧。” 玄烨还为这道菜取了名字——八珍豆腐,又着顾问行赏今天这桌饭和做点心的厨役。 不说膳房接了赏如何欢天喜地,沈菡这晚上却是切身感受到了“想要抓住男人的心,先抓住他的胃”这句名言的力量——皇上好像特别高兴? 吃饭时还看不太出来,到了床上却特别明显。 意乱情迷间,沈菡仿佛听到皇上呢喃了一句“你这么乖,朕喜欢……” 声音太低,没等沈菡反应过来,她就又被卷进qing潮中了…… 回宫后,玄烨问顾问行:“后宫里现有几处膳房在用?” 顾问行:“回万岁,除东西膳房,现在只有慈宁宫的寿膳房和咸福宫膳房在用,咸福宫膳房是去年妃主儿晋位后,内务府循制重设的,厨役乃公府选送进内侍奉,一应使费俱从咸福宫账上走。” 玄烨思量片刻:“谕内务府,重立景仁宫、延禧宫、钟粹宫、永和宫膳房,厨役可自东西膳房选进,宫内主位若有想用的厨役,也可使娘家送来,着给腰牌在内行走,一应使费……” 玄烨想了想:“暂时先从内库账上走吧。” 顾问行领命去办了。 后宫哗然。 接到旨意的宫里自然高兴,特别是皇上说使费自内库账上走这一点。 小厨房可不是谁都立得起的,各项使费都得本宫主位自己出,开销不是一般的大。 这几个宫里的主位拿的都是小福晋的例银,根本供不起。 现在好了,走内库的账,这等于说是皇上替她们养小厨房了。 延禧宫里,宫女高兴道:“主子,万岁这是体贴您呢!” 乌拉那拉氏也高兴:“这下阿哥想吃点什么就方便多了。” 她想了想,让人给家里传信,必要找几个好的厨役:“让家里打听打听,有没有会做小儿饭食的?阿哥年幼,必得吃些好克化又适口的才行。” 钟粹宫,皇上已经有日子没来了,偶尔来一次,看看小阿哥,马佳氏喂着奶又不好伺候皇上,久而久之,皇上就少来了。听说最近整天往永和宫跑,马佳氏心里自然很不是滋味。 不过她最近忙着带孩子奶孩子,虽然有乳母保姆帮忙,但属实不轻松,也分不出太多心神自怨自艾了。 这回收到旨意,琪儿兴高采烈地对她道:“主子,可见万岁想着您呢!” 马佳氏一方面觉得心里安慰,另一方面又忍不住有些怀疑…… 这么多年了,她了解皇上。 皇上凡事都爱讲究个平衡,特别是在赏赐上,他一直很注意“雨露均沾”,纵使往日自己最得宠的时候,皇上想赏她个什么,都会按家世、地位、资历先把旁人赏一遍,以求后宫和睦。 皇上已经习惯了不暴露自己的喜好,他真正的喜好,只有相处久了的亲近之人才能够窥探一二。 以前这份平衡下的心意给了自己,这次……又是谁呢? 是…… 乌雅氏吗? 30、新人 立小厨房的繁琐和麻烦,沈菡切身体会到了。这不是单纯找几个厨子的事,而是一整个膳房班子。 而且说是永和宫的小厨房,实际并不在永和宫内,要在皇宫外围寻地方安置。 不过内务府的人很上道,永和宫现在就乌雅福晋一个主位,想也知道万岁这小厨房是为谁立的,万事自然要照乌雅福晋的意思来。 内务府很殷勤地派人来问:福晋,东西膳房有您喜欢的厨子吗?您娘家要不要选几个厨子进来?您有什么特别爱吃的需要采买吗? 都照自己的喜好来当然是好事,但这些问题也不是给个答案就行了。中间涉及的事太多了!光是选厨子,就很头疼。 折腾了几个月,这小厨房才算立起来。 小东子走马上任成了永和宫膳房的首领太监,下面管着几十号人,其中永和宫厨役二十六人,茶役七人,永和宫他坦(下人饭房)厨役十四人。皆发给腰牌,以后凭腰牌来宫里上下班。 厨子选的都是膳房的汉人厨役,有几个还是沈菡传信乌雅家特意找来的,有擅川菜的,有擅杭帮菜的。 有一个特别一点,是小东子的师父,叫杨清心,鲁菜厨子,听小东子说以前也是在宫里膳房混的,结果因为太老实被挤兑到南苑去了。 这次知道永和宫要立小厨房,小东子拼着犯规矩,来求沈菡:“奴才师父是家传的好手艺,当年见奴才喜欢灶上的活儿,不嫌弃奴才只是个杂役小太监,收了奴才做徒弟,求主子开恩,给奴才师父一条生路。” 沈菡听着觉得确实可怜,但她也没权力做什么,只能在内务府来问的时候提一句。 好在杨清心的“编制”本就在东膳房,这个人选也不算出格。一桩小事,内务府乐得卖个好儿给受宠的乌雅福晋,杨清心就这么成了永和宫膳房的庖长。 他的手艺也确实好,伺候了没几回就摸清了沈菡的口味,玄烨吃了几次也觉得不错,还赏了他。 杨清心做梦都没想到自己这辈子还有机会回紫禁城伺候主子,还能接到万岁爷的赏。 小东子看师父愣愣的,忙提醒他:“师父,永和宫膳房虽不比东膳房斗得厉害,但人也不少,你可不能像以前那么老实了!” 他给师父使了个眼色,杨清心回头,看到有几个厨子往这瞅,小声议论。 杨清心点头:“你放心,我知道。” 宫里的汉厨让满厨压了这么些年,现在好不容易看到点出头的希望,盯着这位子两眼都快冒绿光了。 这次是借了乌雅福晋的势,他才能从南苑回来,还直接当了疱长,小厨房里不服气的大有人在。 但首领太监是他亲徒弟,他又在主子和万岁跟前儿露了脸,一时半会儿他们拿他没办法罢了。 小东子:“明着来他们肯定不敢,但师父你得防着他们使阴招啊!” 杨清心遭了这几年的罪,多少也知道长心眼儿了,自然会小心防着的。 他也嘱咐小东子:“你才到主子身边就占了膳房首领的位子,可要小心遭了旁人的忌!” 得主子的宠当然好,可主子只有一个,你得了,旁人就得靠边,不把你弄下去,旁人怎么出头呢? 小东子也担心这个事儿呢。 他是靠着季纶的提拔在主子跟前儿露的脸,现在自己成了膳房首领太监,季纶却还只是个管事太监…… 小东子心道,人都说太监是没根的东西,惯会踩着人往上爬,记仇不记恩,没人性。 可他绝不要做那种人! 他是凭着旁人的善心活到今天的,要是吃着人家喂的饭,转头却爬到人家头上耀武扬威,那和畜生有什么分别! 是以小东子待季纶仍是恭恭敬敬,一口一声哥哥,端茶倒水,伺候洗漱绝不含糊。 季纶却不让他这么干了:“你现在也是主子身边有头有脸的人了,干这些不像话,传出去再让人说主子这里不分上下尊卑怎么办?” 小东子犹豫:“我,我就是……” 季纶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可他根本没放在心上。 也不是他大方,谁越过他朝主子摇尾巴他都能忍。 这不是主子正使得着这小子和他师父吗? 只要主子使得上,太监里那些七拐八弯的心思就都得给他憋回去! 在季纶这,什么都比不上主子得宠重要,没了万岁的恩宠,他们几个算个屁! 季纶给他宽心:“我知道你是个不忘恩的,别瞎想,好好干。我看最近主子在琢磨点心,你不是老吹你白案的功夫厉害吗?多帮主子支支招,比在这儿伺候我有用多了。” 他看小东子还有些忐忑,不得不教他一句:“你也是个傻的,等主子晋了高位,想要什么没有?” 你不过是个膳房首领太监,我可是主子身边的管事太监,现在看着是不如你权势大,可宫里,什么差事都不如跟在主子身边的差事最好! 等主子成了一宫主位,成了妃、贵妃,那他还能比不过他一个膳房太监? 季纶看小东子明白过来,还一脸‘那我就放心了’的傻样,都懒得说他了。人家得势他高兴,就这么个傻子,也就研究研究灶上那点事儿了,坑这种的季纶都嫌多余。 小厨房一事在宫里引起的动荡还不止在膳房和下人里,后宫里也多有讨论。 讨论点一,乌雅福晋这恩宠可真是与日俱增啊!竟能把盛宠多年的马佳福晋压下去了!没见皇上现在天天往永和宫跑吗? 钟粹宫风光了这么多年,终于要倒了! 不过这都是老生常谈了。 皇上的心什么时候定过? 马佳福晋孩子都生了五个了,年纪比皇上还大,谁还能受一辈子宠呢是不是? 另一个议题就比较新鲜了——这景仁宫又没人,全是空屋子,要小厨房干什么? 这答案也不难猜,大家都觉得,这是不是又要进来什么新人啊? 景仁宫可是皇上生母慈和皇太后的宫院,竟给了新人? 而且这一进来就有小厨房,难道…… 一进来就是一宫主位? “格格,您留神脚下。”掌事姑姑殷勤道。 佟佳氏抬头看这宫殿:“这就是姑姑住过的景仁宫啊。” 掌事姑姑不敢接这话,但更添三分恭敬,小心引着佟佳氏到了正殿。 景仁宫和永和宫、储秀宫格局差不多,都是二进院。 正殿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顶,室内方砖墁地,殿前有月台。1 东西配殿各三间,两侧建有耳房,后院和前院相同。 佟佳氏见引她进了正殿,不解道:“我住正殿?” 不说只是格格吗? 管事太监见缝插针凑上来:“格格,万岁旨意,您的份例一切依照宫内之妃例配给。” 就是说和咸福宫妃主儿一样。 佟佳氏温婉一笑,心情好了点。 管事太监讨好道:“格格您瞧,这屋子是奴才用心收拾的,一应物件都是挑得最好的,您看若有什么不当的,奴才即刻就回了内务府给您换!” 佟佳氏左右瞧瞧:“我这刚来,一时也说不上有什么不好的,先这么住着,以后再说吧。” 管事太监一噎,还不待再讨好,就听佟佳氏直接道:“行了,我自带了伺候的人,这里不用你们了,下去吧。” 管事太监和掌事姑姑面面相觑,但也不敢驳了主子的话,见佟家格格的贴身丫头上前,只好先下去了。 管事太监和姑姑是老交情了,下去后悄悄道:“这位格格,主子范儿可真足啊!”不好伺候啊! 姑姑白了她一眼,指了指天上:“人家是那家里出来的姑奶奶,天生的主子,自然派头不一样。” 皇上的表妹进了宫,那还有什么说的,一辈子的荣华富贵没跑了。 太监小声道:“那咱们,这怎么办啊?就格格带的那几个小丫头,认得清宫里的门么,就上手伺候?” 姑姑掸掸袖子:“你管呢?要是她们伺候不了,咱们再接上,这不才更显得咱们会伺候吗?” 傻不傻,那是格格的心腹丫头,格格才进来,当然更信自家带的人。 但这宫里可不是几个丫头片子玩得转的,等她们露了怯,犯了错,他们才好显能耐不是? 太监明白了:“那咱们就这么干看着?” 姑姑叹口气,要不是跟这二傻子认识有年头了,她可真不愿意跟他搭伙干活,也就是景仁宫这么多年没主子,要不就他这脑子,早让人撕下去了。 姑姑怒道:“干看着怎么显能耐?你不会悄悄盯着?!万一她们有个纰漏错处的,让格格做下难处,你提前想到给补上了,这不就显出你来了吗!光站那奉承几句有个屁用!” 太监见姑姑生气了,忙讨饶:“别生气,别生气,我这不是,这不是多少年没伺候主子了吗?” 守着这空屋子太久,都快忘了怎么当奴才了,这突然空降个家世高贵的格格来,还不能让人适应适应? 姑姑懒得和他一般见识,指点他:“格格刚来,这不现成就有件要紧的大事要格格拿主意?” 因为景仁宫没主位,景仁宫小厨房那一摊到现在都没立起来。为了那几个位置,人都快打成猪脑子了! 那几个丫头懂什么?还不得他们帮着主子裁夺? 太监两眼一亮,这是多好的捞油水儿的机会啊! 太监佩服地给姑姑鞠个躬:“咱这个家还是得靠你啊!” 姑姑翻白眼:“哼!” 31、真心 皇上的表妹佟佳氏成了景仁宫的主位! 还和咸福宫妃主子一样,享受妃级的待遇! 这个消息可比‘皇上最近一有空就往永和宫跑’的消息热度高多了。 毕竟皇上今天往永和宫跑,明天就可能往钟粹宫跑。 但皇上的表妹,什么时候她也是皇上的表妹! 而且因为先帝时太皇太后的娘家姑娘进宫都是做皇后的,所以宫里一向认为,要是皇上母家的姑奶奶进宫来,那地位肯定不低。 结果就在这后位空悬的档口儿,佟佳格格进宫了。 那这继后......究竟是谁啊? 一个在宫里憋了成十年,一直住在冷宫里,前些日子才承宠,家里说起来还得罪过万岁。 一个是皇上亲舅舅的闺女,还没进来呢,皇上就给立了小厨房,让住在慈和皇太后的宫里,还享妃例...... 宫里一下子就热闹起来,纷纷议论这后位的归属,奇怪的是这次竟没人制止,时间久了,连前朝都免不了议论两分。 明珠听了消息,忍不住叹道:“皇上这一手玩得好啊!” 二桃杀三士,这下钮钴禄家和镶黄旗还不得下死力气效忠皇上?不然这快到手的主子娘娘万一飞了呢? 至于佟家,说起来是皇上的母家,可以往在京里也不过是个二流人家。真想立起来,光凭着和皇上攀亲戚可没戏。 现在皇上给佟家撒开了一道口子,那接下来…… 自然会有无数的忠心向皇上涌去! 明珠看着庭院中高悬的圆月。 皇上实是天纵英主,翻手云、覆手雨,是登高还是跌重,都只在其一念之间啊! ...... 宫里对于此事议论之热烈,连福格这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都有所耳闻:“姐姐,你说这新的主子娘娘到底是谁啊?” 沈菡特别想说:这个答案我知道,就是钮祜禄氏! 但不行,她只能道:“这个事咱们听听就行了,别跟着瞎传知道吗?” 现在是没人管,说两句没事,万一过几天突然有人管了呢?那不正撞枪口上了? 沈菡:“你也管好圆妞、方妞那两个,不许私下议论。” 福格不明所以,不过还是老实地点点头:“哦,知道了。” 她拿了个炕桌上的点心吃,姐姐这的点心都和宫里不一样呢:“姐姐,你在忙什么啊?” 怎么不停地走来走去? 沈菡:“我换摆设呢。” 天热了,今年皇上一直没说要去南苑,估计要在宫里过夏天了。 盛夏暑热,在紫禁城待着特别容易烦躁。 沈菡发现最近皇上好像有什么烦心事,白天偶尔过来散心总显得心事重重,夜里也睡不太踏实。 朝政上的事沈菡不懂,也不敢插嘴。 她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希望能缓解皇上心里的烦闷。 这几天沈菡就一直琢磨着给屋子换换摆设。 她让紫芙把宫里深色系的摆设都收起来,换上浅色系。 绛纱、密褐色的床帐帷幔也都拆了,换成葱青少艾色的纱罗。 沈菡让紫芙把库房打开,左右看了看,眼睛一亮,吩咐季纶:“那件插屏搬出来,把咱屋里那件替下来。” 这是一件掐丝珐琅山村农庆图插屏,屏风的内容是很少见的山村乡居图,远处群山连绵,近处青禾如茵,乡居人家隐于垂柳间,一派田园风光。 玄烨当时收到这屏风挺高兴的,拿来和沈菡分享,之后就赏给她了。 不过这屏风和屋子的摆设不太搭,一直收在库里,现在拿出来换上正好。 西暖阁书房的物件也都换了,笔洗换成素三彩的,笔架换了个青玉鹿衔灵芝的,迎枕、坐蓐也都换成了素雅的颜色。 这一通下来,整个屋子顿时亮了不少。 紫芙赞道:“主子真有办法!看着清凉了不少呢!” 沈菡又在纱罗帷帐后摆上新贡的鲜果,顿时满室果香。 沈菡:“让人去花鸟房找找,有没有大点的绿色盆景和绿植。” 不是说绿色植物能解压吗? 第二天玄烨过来,一进门差点以为走错屋了。 他左右瞧了瞧,笑道:“这又是你折腾的?” 沈菡朝着他笑:“好看吗?我想着夏天用素色的瞧着心情好。” “瞧着还不错。” 玄烨大热天的过来,也确实燥热,出了一身汗。 沈菡服侍他换下身上的衣服,又用湿毛巾给他把全身上下擦了一遍:“洗澡怪费事的,这么着擦擦,身上不腻了也能解乏。” 玄烨换了一身素纱的常服袍,接过沈菡递过来的酸梅汤:“温的?” 沈菡:“刚出了一身汗,吃冰的伤胃,我让他们做了热的,等皇上到了再用冰,镇温乎了喝正好。” 玄烨连喝了两碗,心里的躁意确实散了许多。 沈菡把端上来的西瓜用刀切成小块,拿冰块镇上,等会皇上缓过来,好用些解热。 玄烨:“让下人来就行了,别伤着自己。” 沈菡:“这个现切块现冰才好吃,提前切得不好吃。”切了块会氧化,口感不好。 玄烨一笑,把她拉过来:“傻子,你不会等朕来了再让他们现切了送上来。”有什么区别呢? 沈菡没反应过来:“什么?” 玄烨也不说了,她的心意难得。 玄烨把玩着沈菡的手:“今年朕忙,没空去避暑,你这儿的冰还够用吗?不够和顾问行说。” 沈菡拿过镇好的西瓜喂他:“够用了,也就白天热,晚上还好。我在床上铺了竹席,夜里能凉快一些。” 玄烨点头:“朕记得库里有一卷凉席,是前些年广东一个地方官贡的,朕嫌太凉了,不爱用。你既使得着,赏了你用吧。” 午膳叫的小厨房的菜,沈菡度着玄烨素日的喜好,不让他们做太费事的菜,大肉也没叫上。 她吩咐小东子:“大热天儿的,不要搞得太油腻,皇上爱吃时令菜,让他们上个清炒茭白,肉菜......炒个莲子猪肚吧。上次那道酿藕皇上吃着不错,不过有点甜了,我看皇上有些腻。让上次的厨子再做一道,减三分糖。嗯...再来个抓炒虾,其他菜你让他们看着上吧。” 沈菡想了想,她看皇上夏天不太爱吃主食,米饭面条都不爱碰。但他下午说不定还要去忙,不吃主食没一会儿就饿了:“饽饽让他们上螺丝饼吧,切点葱丝、黄瓜,酱就不要甜的了,来点咸口的酱。” 小东子领命退下了。 中午这顿饭玄烨吃得极舒坦,茭白、莲子和藕都是这个月太庙荐新的食材,新鲜得很,抓炒虾外脆里嫩,略带酸味,虽甜但不腻,配着咸口的螺丝饼吃正好。 玄烨午睡起来,沈菡又让人拿了盒沙琪玛递给顾问行:“膳房刚出炉的,下午要是皇上饿了,可以垫垫。” 顾问行恭敬接了,也不多那个嘴提醒这位主子——乾清宫有的是点心。 回去的路上,玄烨问顾问行沈菡给了他什么,顾问行照实说了,玄烨一笑:“她那个脑子,整天全是吃吃喝喝那点事。” 顾问行和皇上关系亲近,偶尔聊个闲话也不算逾矩:“这也是福晋体贴万岁呢。” 玄烨闻言一叹:“是啊,她确实体贴。” 宫里敢这么体贴玄烨的还真不多。 皇上的衣食住行,说起来都是关系安危的大事,外人若有窥探,难免有居心不良之嫌。 玄烨平时也很注意,甚少会在外露出自己的喜好。 宫里的妃嫔都受过嬷嬷的教导,不管是皇后还是妃嫔,伺候皇上,更衣、洗漱、侍寝,偶尔可能侍驾陪膳。 但不管做什么,都一定要谨守本分。 皇上身边的事,不该她们管的不要管,不该她们问的也不能问,一言一行都要守规矩。 这么多年,哪怕是赫舍里氏和马佳氏,也不敢逾越半分,更别提过问玄烨的饮食这么敏感的事了。 一开始,乌雅氏当然也是很守规矩的。 她漂亮、鲜活,伴驾时虽开朗自在不拘小节,但从不逾矩,聪明的恰到好处。 玄烨从不喜欢笨女人,蠢女人。 乌雅氏心性单纯,脑子里想的事少,但这并不意味着她蠢笨。 她只是很清楚自己应该做什么。 她明事理,少心机,懂分寸,又能让玄烨开怀,这样的乌雅氏才叫玄烨越来越喜欢。 那是什么时候有些变了呢? 玄烨现在回忆起来,好像是今年初? 乌雅氏知道他从小只能吃膳房的例菜,觉得他……可怜?委屈? 他又正好重立了各宫膳房,乌雅氏就开始从饮食上处处体贴他。 一开始,玄烨心里有些好笑,不过也由着她了。 虽说不合规矩,但玄烨也不是那种非要人把条条框框刻在骨子里的人,他没那么死板。 而且玄烨很清楚,乌雅氏给他荐吃荐喝的时候是真没想那么多,她也没那个脑子。 她的想法很单纯——因为吃吃喝喝这事儿对她自己来说特别重要,所以她就觉得这事儿对别人来说也一定很重要,所以谁要是亏了嘴,那就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了! 玄烨一开始对她这种想法真是哭笑不得,但久而久之,他在永和宫用膳的次数越多,心里受到的触动就越大。 玄烨以前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竟有这么多饮食上的小癖好? 他的口味偏酸甜口吗? 他竟然更喜欢蒜蓉的辣味而不是辣椒的辣味? 他不爱吃米饭更爱吃面食? 他喜欢甜的菜配咸的饽饽? …… 玄烨一边震惊于自己吃了这么多年的例菜,竟然从没了解过自己的口味——他一直以为自己喜食清淡,在饮食上并无偏爱,甚至觉得吃饭怪浪费时间的。 一边也惊讶于乌雅氏细微的体贴和观察。 是要多在意一个人,才能记住他所有的偏好,处处体贴他呢? 九重之上,万物皆唾手可得,唯有真心可贵,千金难求。 玄烨吩咐顾问行:“去库里把前几年广东进贡的象牙覃找出来,给永和宫送去。” 顾问行:“是。” 能有一分,也值得珍惜。 32、心气 收到凉席的沈菡十分震惊。 象牙的! 凉席子? 凉席子! 象牙的?! 皇上说赏她卷凉席子,她以为就是做工好一点的竹席子,可没说这席子是象牙做的啊?! 象牙那么硬也能做成凉席子? 来送席子的是乾清宫的太监小九,他十分机灵,来之前把这东西的来历打听得一清二楚,就是防备着乌雅福晋好奇——毕竟这东西在宫里都少见。 小九道这象牙覃是用特殊药水,把象牙泡软后,再劈成薄片,编织成席的。据说这东西还只能在南方做,北方气候太干燥,象牙劈成片容易裂,没法编。1 小九恭维道:“这象牙覃宫里统共没几张,万岁从没赏过后宫,您这可是独一份儿呢!” 沈菡一直含笑听他介绍,等他说完,让紫芙赏了他一颗银瓜子:“辛苦你大热天儿跑这一趟了。” 等他走了,沈菡才一脸‘没见过世面’的样子绕着雪白如玉的凉席子看。 这席子纹理很细密,一点也看不出是用坚硬的象牙编的。 沈菡上手摸了摸,平整光滑,手感柔软沁凉。 紫芙几个也跟着惊叹,继而高兴,万岁把这等珍品赏了主子,说明主子得万岁的心啊! 东西虽好,沈菡却有些忐忑,就不说用象牙制品有些丧良心的事了 ——都穿到清宫里了,说这些就太天真了。 这种档次的珍品,她用不要紧吗?不会僭越吧? 紫芙和青衿面面相觑。 紫芙犹豫道:“不要紧......吧?这是万岁特意赏您的啊?” 这能有什么事?主子就是太谨慎了。 沈菡还是不放心,等玄烨来了,她小心地提了一句:“这东西这么珍贵,我用着......” 这个放在后世得是国宝吧? 虽说在宫里待久了,金的银的玉的宝贝,见得太多慢慢地也见怪不怪了。 但这种......沈菡还真是有些承受不起。 玄烨还以为她小心翼翼地是要说什么呢,没承想就这么点小事:“这有什么?一卷席子而已,又不是什么好东西。” 见她还有些忐忑,玄烨笑着搂过她:“这么着,朕这些日子不是老往你这来吗?就说这席子是朕放你这用的,成了吧?”两个人用就不那么凉了,正好。 沈菡放下心来,说是皇上用的就没事了。 玄烨打趣她:“可见你是平日见好东西见得少了,以后朕带你涨涨见识你就明白了,这算什么?” 不过乌雅氏这么谨守本分,不恃宠而骄,玄烨自然更爱她三分,对她也更放心了。 ...... 景仁宫。 佟佳氏进宫有些日子了,对宫里的人事已渐渐熟悉。 皇上一早就来景仁宫看过她,待她也很亲近,但佟佳氏心里却略有不足 ——皇上待她的亲近更像是对家人、对妹妹的亲近,并不像对夫妻。 两人亲近有余,亲热不足。 难道是因为自己才进宫,皇上还把她当表妹看待吗? 佟佳氏虽是皇上的表妹,但以前却并没见过皇上。 毕竟姑姑已经过世那么多年,宫里现在的太皇太后、皇太后和佟家可没关系。 可佟佳氏却一直仰慕着这个从未见过的表哥。 或许是因为从小,家里就把她当做后宫主位培养——父亲和兄长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告诉她,她将来会嫁到宫里去,皇上表哥会成为她的丈夫。 或许是因为家里的长辈总是在讨论皇上,皇上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家里每个人的心弦。 总之,在年幼的佟佳氏心里,皇上的身影是那么高大。 他英明、神武、睿智、果断,是她的表哥,也是她未来的夫君,是所有人的主子,也是他们头顶的天。 现在她进了宫,见到了皇上表哥。 他果然年轻英俊,威仪不凡,而且他谈吐温柔,待她那么体贴,跟她父兄是完全不同的男人。 佟佳氏心里高兴又快乐——她的丈夫正是她的春闺梦里人! 但慢慢地,佟佳氏发现事情有些不一样了。 皇上待她像待妹妹不要紧,她可以慢慢让皇上知道她的好处。 可皇上太忙了! 朝廷在打仗,前朝有那么多的事情要处理,听说乾清宫现在几乎每晚都要亮灯到深夜。 而后宫的女人数不胜数,皇上闲暇时回后宫休息,有那么多的地方可以选择,她能见他的机会寥寥无几...... 佟佳氏问姑姑:“之前一直听说宫中最得宠的是马佳氏,这乌雅氏又是哪一个?” 怎么和家里说的不一样呢? 家里说宫中马佳氏是太皇太后给万岁选的,接连产子,盛宠十数年不衰,是她进宫后尤其要关注的人。 可她进宫后,却发现这马佳氏并不算得宠,皇上偶尔抽空去看看,从未留宿。 反而是后面永和宫的乌雅氏,皇上统共召寝没几回,竟有ba九成都是召的乌雅氏,有时大中午的还跑去永和宫用膳歇息。 姑姑道:“回格格,论起恩宠,这马佳福晋以前确实是宫里的头一份儿,再没有比她受宠年岁更多的了。可去年马佳福晋有孕,这乌雅福晋突然就冒出来了。要说以前马佳福晋有孕时,皇上找个旁人宠一宠也是常事,等马佳福晋生完孩子,这些人也就没声响了。可这次不知怎的,这乌雅福晋一日比一日得宠,马佳福晋生完孩子这都一年多了,竟也没见她失宠。反倒是马佳福晋,听说万岁让她和纳喇格格亲自哺育小阿哥......可能是伺候万岁不甚方便?恩宠是大不如前了。” 佟佳氏:“那要照这么说,是因着马佳氏奉御不便,皇上才宣的乌雅氏?” 姑姑犹豫道:“这......奴婢不敢猜。” 她哪知道乌雅福晋是因为什么得了万岁的意啊! 她要是知道,那得宠的就是她了! 佟佳氏想了想,吩咐姑姑:“我想见见这乌雅氏,你去永和宫宣她来。” 姑姑一愣,半晌才小心道:“这......格格,这乌雅福晋,她是小福晋,您......” 您才是个格格啊! 虽说您住着正殿,享着妃的份例,可那只是份例。 和咸福宫妃主儿可不一样,人家那是太皇太后亲下的懿旨,封的妃,不过是没行册封礼罢了。 您这位份上,皇上的谕旨可说的明明白白,说您是格格啊! 哪有格格宣小福晋来见的道理? 姑姑犹豫道:“您若是想见乌雅福晋,只能亲自到永和宫去......” 还得递个帖子,看人家愿不愿意见您呢! 佟佳氏一噎,面色有些不好,姑姑缩着不敢说话了。 佟佳氏摆摆手:“算了,我就那么一说,也没什么好见的。传膳吧。” “是。” 姑姑松了一口气,连忙躲出去了。 管事太监见她出来了,不解道:“怎么了?这天儿都快转凉了,怎么起这一头汗?” 说着递帕子给她。 姑姑接过来擦了擦,叹道:“你说得对,咱这主子还真是不太好伺候啊!” 她把事儿一说,管事太监也是一愣:“这......” 这可是宫里啊! 就是咸福宫那位妃主子,也没说指名道姓叫谁到宫里去见见的 ——又不是主子娘娘,谁敢摆这么大派头! 传出去这名声多难听啊! 姑姑摇摇头,不说了:“主子要叫膳,你快去吧。” 管事太监叹着气走了。 姑姑心里也觉着有些不走运。 以前他们守着景仁宫,虽说没主子,没什么油水,但这是慈和皇太后住过的地方,万岁不时会溜达过来瞧瞧,也没什么人故意刻薄怠慢他们。 日子是单调了点儿,终归安稳,姑姑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好。 今年突然空降了一位主子,说是皇上的亲表妹! 姑姑和管事太监知道后,还都当是走了大运了! 以后一辈子不用愁了! 现在看来...... 姑姑叹口气——这位主子心气儿太高了! 在宫里,有心气儿不是坏事。 这后宫,从上到下,从妃主子,小主们,到宫女、太监、姑姑、嬷嬷,哪个不是凭那一口心气儿活着呢? 要是没这口心气儿,早就挣扎不下去了。 可这心气儿万万不能太高! 宫里是个吃人的地方儿,没人纵着你自由自在地往高了飘 ——真飘到天上去的那都是死人! 想在宫里活着,活得好,那就得老老实实搁地上待着! 有时候,说不定还得往那泥里去打个滚儿,才能活下去。 姑姑摇头,这位佟佳格格就让家里养得太高、太傲了。 皇上的表妹,说起来当然是有依仗的,可着劲儿地往上走,也没人能拽住她。 但这是宫里,论依仗,旁人难道就没有吗? 要是日日想着把所有人都压下去,那可真是自己找罪受了! 姑姑在这后宫待了大半辈子,什么没见过、没听过。 就是从前的仁孝皇后,和皇上那样的情分,也不敢说把宫里的其他人都不放在眼里。 仁孝皇后待马佳福晋还一直很不错呢! 主子娘娘都不敢往天上飘,小心翼翼在地上活着;佟佳格格不过仗着是皇上的表妹,又怎么可能飘得上去呢? 别的不论,顺治爷的两个表妹在宫里过得又是什么日子呢? 不过姑姑又转头一想,好在当今万岁待表妹和顺治爷还是不一样的,看在慈和皇太后的份儿上,这位主子总不会落到泥地里去,平平安安混个高位还是容易的。 只盼着这位主子在宫里多待一待,长长年纪,这口心气儿能降下来吧! 如此,他们才能跟着混碗太平饭吃啊! 33、归降 平凉,城外清军大营。 董额在大帐里来回踱步。 八个月了! 平凉久攻不下,董额心里急得不行,却又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之前陕甘数十州县皆被王辅臣所占,皇上命张勇、孙思克的绿营兵和他率的八旗军合击叛军。 结果那起子汉兵得了皇上的信任,跟打了鸡血似的,连战告捷,竟然渐次平定了西北。 反倒是他这边,明明把王辅臣困进平凉了,可就是拿不下这个破城! md! 这要是那边都打完了,平凉还没拿下,到时他岂不是要…… 正想着,士兵火速进来禀报:“贝勒爷,图海大人到!” 董额一愣:“图海?他来干什么?” 他不是大学士吗? 图海是来督军的。 打个平凉打了八个月还没拿下,玄烨可没耐心再搁这陪董额玩持久战了。 那边都快搞定了,就差你这最后一锤子,结果你愣是八个月不往下落锤,搁谁谁不烦啊? 反正玄烨是烦了。 当初玄烨看董额是多铎儿子里最勇武的一个,想着多少也能得他阿玛一点真传吧,这才派他上阵。 结果——你可真是给你阿玛丢人啊! 既然你不靠谱,还是换个靠谱的来吧! 正好,去年察哈尔平叛,初次领兵的图海给了玄烨一个大惊喜。 这竟然是个文武全才,靠谱儿! 玄烨受够了董额,直接任命了图海为抚远大将军,前往平凉总t统驻军,又把董额改授为固山额真(都统),命大军昔听图海节制。 圣旨既下,董额虽不甘心,却不得不交出军权,老实听话。 原以为图海是来攻城的,结果图海来了后,并没有贸然进攻。 他遵照玄烨的谕旨,肃军纪、信赏罚、申约束,很快在军中建立了威信,重振了因久攻不下,已经有些萎靡的士气 ——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个和董额那个水货不一样,这个行! 军威大振后,众将士纷纷请战。 “将军,如今咱们士气高涨,平凉又被围困日久,城中内耗严重,正是出兵的良机啊!” 其余将士也纷纷应和,请求出战 ——最后一场了,就靠它立功了! 图海却没同意,他义正词严道:“朝廷的军队是仁义之师,当先招抚,后攻罚。圣上天威,我等奉天威讨伐叛竖,无虑不克。城中皆是我大清百姓,数十万生灵,遭叛贼屠戮劫掠,可怜可悯。若此时再强行攻城,覆巢之下,杀戮必多,百姓何辜。当俟其主动投降归诚,方能令百姓体大清圣主之恩德。1” 将士们面面相觑,这……这是个什么风格? 图大人,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啊! 图海也不解释,众将士见改变不了主将决心,只好领命退下了。 图海见众人退出去,长叹一口气。 这群傻子!怪不得之前打了那么久都没拿下。 平凉都被困八个月了,马上就要弹尽粮绝了,这个时候攻城,要是城里士兵作困兽之斗,岂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王辅臣本就是个首鼠两端的人,叛而复降,降而复叛,一见情势不好就倒戈。 眼前平凉这个形势,王辅臣此时已穷蹙无计,只要让他内外交困,无路可逃,劝他投降并不是难事。 到时候兵不血刃解决了平凉,不比强行攻城省事儿多了? 何必多此一举! 图海让人传信城中探子,把宣传工作搞起来! 一定要让城里的百姓都知道朝廷是‘仁义之师’! 顺便内部串联也不能省。 他身边的周培公和王辅臣身边的将官是老乡,原本就暗通款曲的,图海嘱咐他继续给里面写小纸条: 快出来吧!皇上知道你们都是被逼的,绝不会追究以前的事的!只要你们出来,复官复爵,皇上会像以前一样重用你们的!快回到大清的怀抱里来吧! 前面搞着宣传工作,后面攻城的作战准备也不能省。 说是不打你们,万一你们死活不降,那还是得打你们的。 图海拉着收复了凉州后,前来增援的孙思克出去勘探地形。 到了虎山墩,图海一眼就看出了此地对平凉的重要性:“此乃平凉咽喉。” 拿下这个饷道,则平凉不攻而下! 正巡视呢,王辅臣的兵突然冒出来了! 图海当即指挥将士还击! …… 平凉城中。 八个月的围困早就让城中军民食不果腹,连军中都开始杀马为食了,遑论百姓。 到处人心惶惶,城中大街上每天都会出现新的死尸,无人殓葬,有时候尸体悄无声息地就消息了…… 图海搞宣传的话传到城中,渐渐在bu队和百姓间流传开来。 人心动摇! 几乎每天都有结伴偷溜出城的百姓,根本拦不住,甚至连看门的守将都开始外逃。 王辅臣的总兵官黄九畴、布政使龚荣遇一天三顿劝王辅臣投降:“将军,咱们实在是没办法了!” 王辅臣也知道现在是山穷水尽了,原本有虎山墩这条饷道在,还能挣扎两天。 tmd前几天图海把虎山墩也打下来了,天天站那山头上让人拿红衣大炮往城里轰,搞得他这边部下都怕了,这下饷道断绝,更没法打了。 再这么下去,不是饿死,就是哪天自己被手下砍了人头去领功…… 可王辅臣还是有些犹豫:“说是既往不咎,可毕竟……” 他这降了叛,叛了降,降了又叛,次数实在有点多。 王辅臣:“再说咱们这降,怎么个降法好呢?” 叛得次数太多,怕人家不信了啊! 黄九畴和龚荣遇对视一眼,他们和图海身边的周培公是老乡,之前也一直以蜜蜡传讯,现在要降,倒也不是没途径。 王辅臣听了,斜了他们一眼,倒也没怪他们背叛 ——这在王辅臣看来,也不算背叛他。 因为他自己以往也是这么干的。 王辅臣此人,出身不值一提,他是前明宦官家里佣人的孩子,后来天下大乱了,他就跟着姐夫出来混口饭吃。 起先他跟着明朝大同总兵姜瓖混,姜瓖也是个见风使舵的。 李自成先进了京,姜瓖见这个大,打不过,就归顺李自成了。 后来吴三桂引清军入关,姜瓖一看,嘿!这个更牛x!他就把顶头老大干掉,转头又带城投清了。 再后来,姜瓖觉得满人对他有功不赏,心里不乐意了,就又拉了一帮人,开始反清复明。 王辅臣当时只是个听使唤的,自然只能跟着姜瓖跑来跑去。 结果愣是凭着自己的勇猛,一战成名,还得了个“马鹞子”的绰号。 不过最后还是打不过清军,王辅臣一看,既然打不过,那就降了呗,不死就成。 后来王辅臣就没入辛者库为奴了。 顺治爷登基后,对他很欣赏,大力提拔他。 当今更是给了他极大的信任,调他为陕西提督,镇守平凉。 临行前,皇上还把先帝的一把豹尾枪赏了他。 皇上道:“这枪是一对儿的,朕自己留一把,每次打猎都会随身带着,希望爱卿看到这枪,也能念着先帝的托付和朕对你的期望信任。” 王辅臣感动啊——拿上枪哭着拜别皇上,就镇守陕西来了。 先帝和皇上的知遇之恩,王辅臣不是不感念的。 当时吴三桂反了,来拉拢他,王辅臣是真没想反。 他为了表忠心,连儿子都立马送京城去了。 结果京里竟然派了莫洛那个狗东西过来管束他! 这家伙使得那些绊子弄得他这边自己人差点哗变! 最后他手下副将一个火上头,把这家伙给弄死了。 王辅臣一看,杀了朝廷重臣,大罪啊! 没招了,他还没活够,那就投了吴三桂吧,反正那边也有点交情。 tmd结果吴三桂也不是个好东西,对着外面装的宽厚豪迈,一副求贤若渴的样儿,实际上心里面又阴又毒,就知道护着自家人! 皇上那边又让儿子来给他捎信,说得真情实感:朕知道莫洛的死是他自己不会协调,和你没关系,朕和你相交多年,咱们曾经blabla…… 那信写的,全是对他的体谅和理解,把王辅臣感动的啊! 立马向北跪下归顺了。 刚归顺,吴三桂给他送来二十万两白银! 王辅臣:...... 他给得实在太多了! 王辅臣就又叛了…… 皇上继续给他写信,吴三桂继续给他送钱,王辅臣就降了叛,叛了降,降了又叛。 王辅臣:我tm就想找个地方安稳活着,我真是太难了…… 图海收到城里传出来的小纸条,立刻让周培公入城招降,并火速传信回京。 王辅臣犹犹豫豫地让副将谢天恩跟着周培公出城,表示我本心是很愿意降的,当初我根本就没想反,就是吧…… 图海也知道他的为人,好在他一早就上奏了,王辅臣刚表达完乞降的意思,皇上抚慰的谕旨就到了。 图海立刻让周培公入城宣旨。 王辅臣很识趣,接到谕旨,就把军民册和吴三桂颁的敕书和印札都上交了。百姓、士兵包括儿子也都送过来了,就是自己没出现。 图海:这家伙真矫情啊! 没办法,图海只好把自己的侄子也叫过来,让他和周培公一起入城,再次给王辅臣保证——你放心,皇上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皇上宽宏大量,一言九鼎,他既说了不会怪罪你,就不会怪罪你的!balabalabala…… 劝了两天,王辅臣终于下定决心,亲自出城至清军大营,叩头谢恩,剃发归降。 34、皇恩 王辅臣归降的奏报到京,玄烨大喜,朝臣们也为之振奋,纷纷赞颂“皇上英明”。 一时间,颂圣之声不绝于耳。 关于对王辅臣的处置措施,朝臣想法不一。 索额图:“当时招降加以安抚乃是缓兵之计,现在逆贼已经拿下,若不加以处置,国法何在?以后地方督抚岂非想反就反?” 明珠持反对意见:“万岁圣明烛照,之所以能兵不血刃拿下平凉,正因万岁宽宏大量,招抚得当。此时若出尔反尔,重惩王辅臣,以后如何招抚逆贼?” 两派说得都有道理,在御前吵得热火朝天。 索额图方坚持必须按律严惩 ——要是从了吴贼最后屁事没有,照样高官显贵,那南边受到吴贼拉拢的还不都跟着有样学样?反正朝廷的军队打到门口再投降就行了。 明珠方则坚持必须宽大处理 ——要是招降时候说不罚,结果转头给人家来个诛九族,以后谁tm还敢降啊!往后两军相持,对面还不得往死里打?! 吵着吵着就火上头。 这个说你们居心不良,是不是和反贼一伙儿的! 那个说你们是不是傻蛋,仗还没打完呢,现在就把人都杀了,以后这仗还怎么打?! 亏得是在御前,这要不是玄烨还在上面坐着,看这两派那样子恨不能撕了对面的八辈儿祖宗。 玄烨抚额——头疼。 最后争执不下,两方都看皇上:“恭请圣裁!” 玄烨:...... 玄烨直接都给赶走了:“你们先退下吧,朕再想想。” 烦死了,都给朕滚!还不如朕自己定。 其实玄烨打从一开始,就没想着现在处理王辅臣。 索额图说得固然有一定道理,但在玄烨看来,事分轻重缓急,得先解决最要紧的。 而对朝廷来说,什么时候都是大局最要紧! 那现在什么是大局? ——尽快平定三藩战乱就是大局。 一个小小的王辅臣,杀不杀? 什么时候杀? 怎么杀? 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怎么做对大局最好。 ...... 王辅臣到京后,玄烨的谕旨很快就下发了。 恢复王辅臣平凉提督之职,加授太子太保,并擢升其为靖寇将军,命他戴罪立功,继续和图海共镇陕甘。1 其余一干官员也都各加一级,从优升赏。 王辅臣等人不但没受惩,反得了重用,个个对皇上感激涕零,恨不能立马提枪上阵,杀上千八百个逆贼! 而此时,图海正在平凉城安抚百姓。 平凉城百姓惨遭屠戮,死亡过半。 图海入城后一方面令将士秋毫无犯,赈穷济困,收殓弃尸,尽快安顿平凉城;另一方面,继续派出其他人扫荡四方,剿抚并用。 恰当此时,王辅臣等人复官受赏的消息传回了西北,正是如虎添翼! 很快,西北各镇顺风而降! 关陇平定! 捷报到京,京城各处大喜! 玄烨忍不住直奔慈宁宫与皇祖母分享喜悦。 太皇太后知道后连道:“好好好!好啊!” 打了这好几年,可算是有个好消息了! 玄烨高兴道:“王辅臣归降,吴贼在西北的羽翼就折了,如今关陇业已平定,京城也能跟着安稳许多。” 陕甘离京城太近,王辅臣之叛,实是对京城的巨大威胁。 太皇太后不吝夸赞:“都是亏得你知人善用,调度有方,又能不分满汉,重用绿营兵,方有今天大胜啊!” 玄烨得祖母夸赞,虽不如幼时那般腼腆了,但心里还是一样高兴:“我是想着绿营兵向以陕甘数量最多,兵强马壮,不用岂不可惜?何况自古汉逆皆以汉兵剿平,彼时也没有咱们满兵助阵不是?”1 太皇太后点头赞许,又提醒玄烨:“张勇原与王辅臣同为吴贼旧部,却能不受煽惑,力抗吴贼,当重嘉其忠勇,切不可令绿营将士寒心。” 玄烨:“孙儿明白。” 玄烨又赞图海此次平叛,处置极为得当,亏得皇玛嬷识人有方,真是给他荐了一员虎将啊! 太皇太后:“图海是个老成持重之人,凡事最是有数。不过他也有年纪了,要不是朝廷上次实在缺兵少将,本不该劳动他的。” 玄烨:“是,图海为国尽忠,孙儿更当厚恩以待。” 太皇太后又想了想:“照此次看来,汉军将士大有可用之人。我记得后宫里头有个李格格,出身汉将之家?” 玄烨想了想道:“您是说康熙十年进来的,抚西额驸李永芳之孙女?” 这个格格玄烨有些印象。 李永芳乃前明第一个降金的边将,太zu以阿巴亥之女妻之,所以人称抚西额驸。 当初玄烨之所以选她入宫,也是因其家族的政治象征意义格外不同。 不过这个女人出身武勋世家,样貌和性格都颇为刚硬,玄烨虽给了她优厚的待遇,但并不宠爱她。 玄烨对李格格不在意,倒是对李家颇为可惜:“李家儿孙倒颇有几分祖上血统,多为悍将,可惜早卒,否则朝廷也能多几个可用之人。” 太皇太后说他:“正因李永芳儿孙多早卒,其仅有的后人才更该优待才是。” 多好的标杆啊! 女人怎么了? 女人更好,怎么恩赏都不怕,立在那便是皇上优待汉军将士的证明! 玄烨恍然:“皇玛嬷说的是。” 不仅如此...... 玄烨脑子一转,对李氏还得比旁人更加优待才是。 现今正是招抚南边反叛汉将的时候,李永芳政治意义更加不同,优待李氏,让汉军看到降将也有与皇室血脉结合的机会,则于招降更有益处。 而且玄烨记得后宫还有个完颜格格,家里是八旗军功世家…… 太皇太后见他一点即通,表示赞许。 祖孙二人边用膳,边聊之后的处置。 太皇太后对玄烨的决定并不多加置喙,只偶尔在他遗漏之处加以提点,祖孙尽欢。 不久,便有谕旨颁出。 叙功,晋图海为三等功,世袭。张勇为一等侯,袭十次。2 余者绿营将士王进宝、孙思克等人也俱加官晋爵。 ...... 前朝战况,后宫俱无所知。只要叛军还没打到京城,后宫里就还是一派平和景象。 各宫娘娘们不关心谁降了、谁叛了这种事,她们更关心自己衣箱里的料子今年够不够用,妆匣里的头面该不该换新的,有孩子的关心孩子的衣食住行,没孩子的关心什么时候能有个孩子。 西北平定这种消息,对娘娘们来说唯一的价值就是: “皇上是不是快忙完了?是不是快要回后宫来了?” 大家翘首以盼,结果就听说皇上的銮驾直奔永和宫就去了…… 佟佳氏揪着帕子,这乌雅氏就这么好?有事没事召她伴驾不说,这么久没回后宫,一回来就先往永和宫跑? 她可是他的表妹啊! 难道还比不过这些一抓一大把的普通女人吗? 佟佳氏看看镜子,她知道自己的容貌不算出众,清秀而已。 但家里遍寻了各种名师培养她,她自幼苦学,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满蒙双语,无一不精。 但凡皇上喜欢的,她都尽力去学了,难道还是比不上乌雅氏一张美貌的脸吗? …… 永和宫里,沈菡接到皇上要过来的消息,抓紧准备起来。 沈菡:“让人去膳房问问,有没有什么新鲜菜?要合时令的。” 紫芙:“是。” 她又吩咐青衿:“上次皇上来,我看他腰有些不舒服,许是这些日子坐久了。让你找的推揉太监找到了吗?” 青衿:“找到了,季纶挨个试的手艺,挑了两个最好的。” 青衿犹豫道:“不过可能还是比不上乾清宫的推揉太监。” 沈菡摆摆手:“没事,我又不是用他们去比赛。” 乾清宫推揉太监再好,皇上忙起来也根本想不起来,也就回后宫的时候能放松一下了。 说起来皇上这些日子没来,沈菡这儿显得安静了不少。 以前沈菡也没觉得自己这儿多热闹,她又不爱交际,除了福格,其他人她都不熟。 但这次时间一久,沈菡才发现,原来热闹并不是有人来才热闹,很多热闹存在的时候根本没感觉,等没有了之后人才会突然意识到。 比如之前沈菡几乎每天都会听到小东子说: “主子,今天东膳房的某某大厨孝敬了您一道菜。” “主子,东膳房来了新贡的鱼虾,某某大厨请您尝尝鲜。” “主子,东膳房新做了一批糖,听说您爱吃酥糖,特地挑了最好的送来。” 有时候,西膳房也会突然冒出来。 小东子:“西膳房的某某大厨听说您爱吃螃蟹,说是今年新贡的秋蟹正肥美,做了道蟹酿橙请您品鉴。” …… 这些都是汉厨,自从沈菡立了小厨房,又整了一堆汉人厨师后,经常会收到东西膳房汉厨的热情,特别是皇上来的时候,这种热情尤其汹涌。 除了膳房的热情款待,紫芙嘴里也经常能听到类似的话: “某某格格送来个新做的荷包。” “今儿又收了张帖子,某某格格想来陪您说说话。” “某某格格听说您爱吃奶饼,送过来一道新鲜的奶酥油饼。” 像这种的,沈菡知道后,虽不爱交际,但出于礼貌也得给人回点礼。 实在不好拒绝的,沈菡也得给人面子,多少应酬一下。 总之,每天至少都会有点新鲜事,有时候沈菡只是在永和宫里溜达会儿,还会遇到主动凑上来讨好的宫人呢——趁着紫芙没看紧。 结果只是因为皇上这阵子太忙没空回后宫,又不是沈菡失宠了,这些热闹竟然慢慢不见了。 冷清到连沈菡这种“社交懒癌”都能明显体会到其中的差距! 虽然这些都只是小事,并没有影响到沈菡的正常生活。 但它背后透露出的事实却让沈菡对“皇恩”有了更加清醒的认识: 她以前一直以为,皇上的恩宠会给她带来好日子,让她吃得好,住得好,活得好。 但实际上,皇上的恩宠就是她的“日子”,有恩宠,她就有“日子”可过;没有恩宠,她拥有的一切都将慢慢化为乌有…… 35. 爱好 皇上,你是不是蒙我啊?…… 玄烨到的时候,沈菡刚布置完桌子,听到门外的动静,连忙迎出来。 玄烨扶起她道:“起来吧。” 一进门,看到堂屋里膳桌已经摆好了,玄烨满意道:“朕忙了一上午,正好饿了,想着你这儿说不定有好东西,过来瞧瞧。” 沈菡笑着迎他进去,紫芙端水上来,玄烨净过手,到膳桌旁坐下:“这是什么?” 桌子正中摆着一只胭脂紫地珐琅彩牡丹纹盅,瞧着像是今天的主菜,只是盖着盖子,瞧不出是什么。 沈菡掀开盖子道:“膳房说这叫八宝鸭。” 这道菜是小东子的师父杨清心进上来的。 乾清宫来传话的人走后,沈菡就开始琢磨怎么能让皇上歇得舒服些。 她想着皇上忙了这么些日子,以他的脾气肯定嫌吃饭浪费时间,不知道多久没好好吃饭了。 她就吩咐膳房说来点硬菜。 正好这个月内务府来了新贡的野鸭,小东子就问吃鸭子行不行,比起猪牛羊这些大荤,鸭子更适口一些,皇上也爱吃。 沈菡觉得可行,但嘱咐他,千万不能太腻,太油,而且干吃一味有些寡淡了,让他想法子搭配得丰富点。 杨清心就上了这道八宝鸭。 这鸭子用精盐、绍酒、葱姜汁腌了两个小时,下油锅炸至金红后,又上蒸笼蒸了两小时,表皮酥烂。 玄烨尝了尝,香而不油,肥而不腻,不错。 他见鸭肚鼓着,好奇道:“里头有东西?” 小东子上前道:“回万岁,鸭腹内乃八宝馅料。用鸡肉、猪瘦肉、鱼肉、熟火腿、冬笋、冬菇、瘦羊肉、海米各一两,调味炒制而成。” 玄烨吃得满意:“这菜伺候得不错,赏。” 除了这道大菜,桌上其余菜都是清炒、凉拌的小菜。 玄烨这个吃点,那个尝尝,自觉有八分饱了,放下筷子。 膳后,沈菡亲自煮了壶普洱茶,她最近煮茶的手艺可是提高多了。 玄烨品品:“不错,这是朕前阵子赏你的?” 沈菡自己也沏了一盏:“是,普洱解腻,喝这个助消化。” 玄烨笑道:“你说得对,这个解腻。” 沈菡一愣,反应过来了——皇上喝过多少茶啊,还能不知道这个解腻? 这本就是皇上赏下来的。 沈菡有些不好意思,哎,班门弄斧了。 玄烨见她有些羞躁,轻轻拽着她的袖口,把她拉到自己身边:“朕不是笑你,朕知道这是你的心意。” 无心之语,才更动人。 乌雅氏这样细心体贴,桩桩件件都在为他的身体考虑,玄烨自然领情。 两人靠在东暖阁的榻上歇晌儿。 玄烨瞧着沈菡的手指和往日有些不同,拉过来打量:“这是染了色?” 沈菡:“是用花汁和明矾染的,好不好看?” 这是永和宫一个小宫女为了讨好她进上来的法子,沈菡刚看到时还有些惊讶,原来这么早就可以染指甲了吗? 后来沈菡的宫女见她喜欢,又用蜂蜡和百花染料在上面画了图样。 别说,干了之后看起来还挺精致。 玄烨这些日子累得不轻,回后宫来就是为了换脑子放松的。 他捏起来仔细端详:“还不错,这是海棠花瓣?” 沈菡点头:“西府海棠,我最喜欢这个嘛,就让她们画了这个。” 画的还是很漂亮的。 玄烨看她:“你最喜欢海棠?为什么?” 宫里的女人不都喜欢菊花、梅花、兰花吗? 又高洁、又坚贞的,海棠倒是第一次听说,这又有什么讲头吗? 沈菡奇怪道:“不为什么啊,海棠漂亮嘛!开花的时候都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看着过瘾。我还喜欢梨花,特别是白色的梨花,春天开的时候一眼望过去满树都是花,特别好看!” 这有什么为什么?好看呗! 玄烨一愣,继而突然笑起来。 沈菡看他笑一会儿停下来,看她一眼又忍不住继续笑,十分摸不着头脑。 “怎么了?” 喜欢个海棠花有什么好笑的? 玄烨脸都笑红了,闻言摆摆手:“没事没事,你说得对,好看,是好看,朕也这么觉得。” 哈哈哈哈哈…… 午睡起来,玄烨去西边书房练字。 这些日子光忙政务去了,好久没练,玄烨自觉都有些退步了,好不容易得了空闲,抓紧练一会儿。 要搁以往,沈菡要么就是在一边帮他磨墨,要么就是在旁边干自己的事,看个书,吃些点心,打个络子什么的,打发时间。 不过这次么…… 沈菡拿了纸笔凑过去。 玄烨瞧见她一副也要练字的架势,疑惑道:“你也要写?” 以前那懒劲儿,磨个墨都能累着,还能练字? 沈菡:“我最近也开始练字了,练了挺久了呢,我感觉进步很大!” 所以她就有点想显摆显摆。 练字这个事吧,一开始沈菡是真没想干来着——好不容易告别了应试教育,做什么再去找罪受。 但后来在宫里待久了,她发现这毛笔字竟然还是宫妃的必备技能。 别的不说,沈菡收到的拜帖很多都是人家自己写的。 她刚知道的时候很震惊,没想到康熙爷后宫文化水平这么高啊! 连青衿和紫芙都会写毛笔字,季纶的字叫沈菡看还挺不错的呢! 可沈菡是真不会写毛笔字,她回帖子都是吩咐永和宫的文笔太监代笔的。 次数多了吧,沈菡不免就有点那什么…… 略感丢人。 而且最主要的是,她发现皇上是真的很喜欢书法。 沈菡记得上辈子看到一个说法,说是康熙爷的文武双全更多是一种政治作秀,文是为了拉拢汉人,改善满汉关系;武是为了维护满蒙关系,教育八旗不堕祖宗尚武之风。 一开始沈菡也是这样以为的。 但是在皇上身边待久了,沈菡的想法慢慢变了。 若说皇上尚武爱骑射,沈菡觉得这里头确实是不乏政治意味。 她私底下见到的皇上,对这些事不算很热衷 ——说好地教她骑马呢? 但皇上对读书写字绝对是真的喜欢。 读书称得上是就是好几个小时不挪窝儿。 而且他的涉猎还很广泛,儒、道、佛、医、农,沈菡在旁边瞧着,就没有他不感兴趣的。 最让沈菡佩服的是,皇上不是读读就罢了,他还会记住这些书,当成学习。 他这么忙,每天都要御门听政,处理朝政。 一早一晚还得去慈宁宫请安。 还要不停的见人,各种宴饮。 蒙古王公来了,他还得拉着人出去狩猎一圈,联络联络关系。 抽空还得关心一下后宫众人,见见儿女。 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时间,这要换了沈菡,终于下班了,她肯定赖在床上一动都不想动。 结果皇上却把这些空闲都用来读书写字了,虽然“工作需要”是一部分原因,但研习得这么认真,可见他有多喜欢。 所以,为了和领导保持一致,沈菡决定也开始学书法,反正她白天也无事可做。 别说,这个事儿吧,一开始挺难,但写得越来越好以后,还挺有成就感的! 沈菡信心满满写了一幅大字:“怎么样?不错吧?” 她最近的水平提升特别快,之前写得都和毛毛虫似的,现在基本都不抖了。 玄烨看着这幅和他三岁刚开始拿笔那会儿,水平差不多的字,再瞧瞧旁边沈菡的表情——一脸骄傲,正等着他开口夸奖呢。 这个,该怎么说才好呢…… 玄烨:“额,进步特别大。” 要是跟之前连笔都不会拿比起来,那确实算有进步吧。 沈菡高兴:“是吧?我也这么觉得,紫芙她们都说我特别有天赋!” 玄烨:“这些奴才的话……”不能信! 沈菡两眼亮晶晶看着他。 玄烨:“......” “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沈菡更高兴了,信心百倍:“接下来我准备学小楷!我听说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甚美,我学这个怎么样?” 玄烨:“......” 玄烨抚额。 沈菡:“怎么了?不好吗?” 玄烨无奈地摇头一笑,把她拽过来,铺好纸笔: “不是不好,学书却须临古人法帖,只是你现在就临帖还太早了,得先从基本功练起。” 玄烨把住沈菡的手,一点一点教她:“用笔时要注意轻重疏密,运笔或疾或徐,各有体势。等你基本功练扎实了,朕再教你临帖。” 沈菡半懂不懂,不过皇上那么厉害,说得肯定没错。 而且教她写字的皇上好有魅力! 果然认真的男人最帅了! 沈菡:“那要练多久呢?” 玄烨给沈菡画大饼,对着她笑道:“你天赋那么好,肯定比旁人学得快,不用练很久就能临帖了。” 沈菡瞬间信心百倍——官方盖章啊!她一定能学好! 玄烨又道:“不过善书者虽多出天性,但大半还是依赖勤习。朕当年习书,每天也至少要交五十张大字的功课。” 沈菡一愣:“五十张?!”这么麻烦吗? 玄烨见她有些犹豫了,又改口道:“当然了,你天赋好么,朕看一天一十张就行了。” 沈菡松了一口气,一十张还行吧。 第一天玄烨走后,沈菡马上兴致勃勃去书房练字! 一个小时后。 沈菡:一十张大字好像也不少啊? 两个小时后。 沈菡:皇上,你是不是蒙我啊...... 乾清宫里,玄烨想起昨天的事就忍不住发笑。 顾问行在旁边守着,见皇上批着奏折突然笑起来,正纳闷呢,就听皇上吩咐道:“去库里找几张董其昌的楷书,送去永和宫。” 顾问行忙应道:“是。” 36. 死心 后宫众人,心思各异。 沈菡接到字帖有些不解。 顾问行亲自来的,解释道:“万岁说董其昌的字好,让您先观摩观摩,自己先练练,回头他有空就教您临帖。” 沈菡谢过顾总管,命人把这几幅字挂到书房的墙上,奉旨观摩。 虽然她不知道董其昌是谁,也看不出这字哪儿好,不过皇上库里的一定是好东西。 既然练字的字帖都是古董真迹,那每天二十张就二十张吧,她就不计较他给她挖坑的事儿了。 不一会儿,小九又来了一趟,送来了两罐普洱。 小九:“万岁道之前赏您那普洱有些陈了,这是浙江督抚新贡的,特地让奴才给您送来。” 小九恭维道:“这是今年贡茶里最顶尖儿的一批普洱,统共只有两斤,除了慈宁宫,就只您这儿得了。” 沈菡心里一阵暖意流过:一天二十张一点都不多嘛,她不能辜负皇上的期望! 沈菡继续去书房练字了。 又过了几天,内务府来人了,说是要把正殿门口的紫藤掘了。 沈菡疑惑:“为什么?” 管事太监殷勤道:“万岁说您爱西府海棠和梨花,让把这两棵紫藤换成西府海棠,后殿栽上梨花。” 沈菡:! 管事太监:万岁一说,奴才们就去挑树了,挑了好几天,您放心,给您挑的绝对是品相最好的! 沈菡:我觉得浑身充满了力量!每天还能再多写十张大字! …… 皇上去永和宫溜完一圈儿,紧接着就命人一趟一趟往那送东西。 其他人虽不知道送的是什么,但要劳动顾总管亲自去送,想也知道肯定是好东西! 再说还有换树栽树这样的大动静。 后宫众人听说后,心思不一。 像乌拉那拉氏这样老早就不侍寝了,一心只在儿子身上的,听听也就罢了,于她又没什么妨碍。 她吩咐宫女:“把皇上前些日子赏的那把小弓找出来,虽说阿哥现在还小不能练,但偶尔让他拿着玩玩,皇上见了也高兴。” 皇上最爱满人尚武,保清现在是大阿哥了,可得做出榜样来。 像兆佳格格(布贵人)、董福晋这种失宠多年的,也就心里羡慕一会儿——这么些年,她们听到‘谁谁又成了新宠’的次数实在太多了,习惯了。 与其想着遥不可及的恩宠,不如想想乌雅福晋是不是个可依仗的,能不能巴结巴结,让日子好过点。 还有像咸福宫钮祜禄氏这种,打一开始就不在乎皇上的宠爱的,那更是如过耳清风——关我屁事。 不过寿嬷嬷倒是有些担心,想着主子要不要宣乌雅氏来见见。 钮祜禄氏不解道:“见她做什么?” 骂人家一顿? 还是打人家一顿? 或者假惺惺地姐姐妹妹寒暄一会儿? 寿嬷嬷:“……” 寿嬷嬷也不知道。 她纯粹是担心,怕这乌雅福晋风头太盛,再夺了主子的恩宠,但具体该怎么办,她也不懂。 钮祜禄氏正看宫册呢,闻言摇头:“嬷嬷多虑了,没必要。” 皇上的心思,哪是后宫女人能左右得了的? 皇上的恩宠,也从来不是抢来或争来的,那是皇上愿意给你的。 而皇上之所以愿意给你,那一定是你对皇上有用处,有宠爱的价值...... 钮祜禄氏看看桌上成堆的簿册——这是太皇太后着人送来的,宫中各项事务的簿册。 这些日子,每天都有姑姑来咸福宫教她宫务。 她上次去请安,太皇太后还特意问她:学得怎么样了?有没有遇到什么难处?能上手了吗?下个月能不能全接过去了? 瞧! 这就是她对皇上的用处,也是她获得恩宠的原因。 皇上不看重她的美貌,也不在意她的秉性,甚至无意探究她内心的想法。 他喜欢的,是她的家世和教养。 她的家世可以帮皇上稳固朝堂,而她的教养能为皇上襄佐内政。 钮祜禄氏虽自幼入宫,但并不缺教养。 她身边的姑姑嬷嬷都是从公府精挑细选带进来的,一直在教导她理事持家。她入宫后也一日未曾放弃读书学习,所以她才能很快上手宫务,理清宫中人事。 皇上欣赏她这一点,认为她有能力主持宫务,简而言之,对他有价值。 所以皇上才愿意给她地位和恩宠。 至于她脾气硬不硬,性子温不温柔,对皇上来说根本不重要 ——因为他自始至终就不是因为“能讨皇上欢心”坐上高位的。 钮祜禄氏淡淡道:“嬷嬷不用担心,只要我的家世和教养一直在,我的恩宠和地位也会一直在的。” 寿嬷嬷虽不太明白,不过既然主子对此事毫不在意,她自然也不好再多言了。 不过说起家世,又触动了寿嬷嬷另一件心事:“那佟佳氏……咱们要怎么办啊?” 佟佳氏一进来,宫里就传出那样的谣言,越传越热闹。这和传马佳氏那会儿还不一样,马佳氏的家世和她们主子可没得比。 这佟佳氏可不得了,别管佟家本身怎么样,那都是皇上的母家! 而且听说太皇太后也让她襄理宫务! 寿嬷嬷心急火燎,她一直以为主子这继后没跑了,结果现在突然杀出来个程咬金,万一“主子娘娘”再飞了可怎么办? 主子现在就靠这么一口心气儿活着呢,这一次要是又让人压在下头,她还能有心气儿吗? 钮祜禄氏手里的笔一顿。 好半晌,她漠然道:“不怎么办。” 寿嬷嬷:“啊?这……”就干等着吗? 钮祜禄氏看她:“不然能怎么办呢?” 连皇上的恩宠她都左右不了,立后这种事轮得到她说话吗? 皇上要是决定立她,不会来问问她愿不愿意;要是决定立别人,那更不会在意她的感受。 就像太皇太后把这一堆宫册交给她,难道还要问一句她愿不愿意吗? 钮祜禄氏继续埋头看簿册。 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顶着家族的荣耀和父亲的遗泽枯坐在宫里,等着看这皇恩最后的去处。 …… 宫里有对沈菡受宠无感的,自然也有受影响比较大的,比如张福晋、易格格这、完颜格格等人。 她们本来多少是有些宠爱的,虽远远够不上盛宠的标准,但皇上以前还挺雨露均沾的,她们每个月怎么着也能轮上一两次。 结果自从乌雅氏冒出来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们竟然慢慢都失宠了! 皇上宣召的次数越来越少,特别是这些日子前朝忙起来后,除了偶尔去一趟永和宫,竟然谁都不搭理了?! 张福晋有女儿在身边养着,心态倒还好,总归有个依仗。何况自从前年她生完公主,皇上对她的恩宠本就已经大不如前,这两年她也看淡了。 易格格等汉女,身份低微,朝廷现在对外的规矩还是“满汉不许通婚”,所以她们就算得皇上的恩宠,也只能在宫内无名无分地活着,至多像张福晋那样,好命诞育皇嗣,能提一下待遇,但最后也只能止步“庶妃”。 至于皇上宠谁不宠谁这种事,她们都只能听着、看着,根本没有底气置喙。 就算想找乌雅氏的麻烦,但她们现在既见不着皇上,又够不着乌雅氏,这个麻烦怎么找,还真是个问题。 完颜格格倒是家世好,但无奈她样貌平凡,宠爱十分有限,要不是康熙十年进来的六位外八旗格格里,死的死,小的小,回娘家的回娘家,剩下个李氏还性子太硬,皇上不喜,她连这点宠爱都不一定有,所以她向来也不敢当着皇上说什么。 不过,虽然后宫众人心思各异,但有一点,大家倒是看法一致 ——变天了,属于马佳氏的时代终于彻底结束了。 被宣告成为过去式的马佳氏本人,却没有外面想得那么痛苦难过。 皇上对她盛宠不在的事实,就连完颜格格这种后进宫的人都能看清,马佳氏本人又怎么会感觉不到呢? 实际上,她正是最早感受到这种变化的人,也是不得不面对这种结局的人。 从她得宠的第一天起,失宠的结局就在向她逼近。 因为时刻笼罩在这种阴影下,马佳氏其实一直很清醒,她无时无刻不在为迎接这个结局做准备。 太皇太后并不真正理解她,她根本不是因为皇上的多情和薄情而痛苦。 自古帝王皆多情,她幼年入宫,在太皇太后身边伺候多年,受教良多,哪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她从未奢望过皇上的“专一”,后妃众多,能得皇上多年厚待至此,她于愿足矣。 说实话,她竟然能受宠到现在,已经很出乎她的意料了。 马佳氏很清楚自己这些年内的状态。 早在几年前孩子一个、一个离她而去后,她就发现不管什么事,都很难令她真正开心起来,她总是会因为各种事陷入无边的苦闷。 这样的她,又怎么能为皇上解颐呢? 马佳氏原以为这样的自己很快就会失宠——她真的早就做好准备了。 结果并没有。 皇上给了她最大的耐心,试图帮着她振作起来。 尽管最后失败了,皇上也没有直接放弃她,他从始至终都怜悯、顾惜着她。 这么多年,皇上从未让别人的宠爱越过她。 这样多情却不薄情的皇上,才让她变得越来越不甘心,越来越难面对早就注定的结局…… 后来…… 皇上有了乌雅氏。 上次宫宴一见到她,马佳氏就明白她离结局不远了。 因为乌雅氏正是皇上会喜欢的那种女人——年轻、漂亮、本分、谨慎。 果然,皇上一步步收回了对她的“宠爱”。 马佳氏终于可以死心了…… 琪儿说完消息担忧地看着主子,怕她承受不住。 马佳氏笑笑,对她道:“别担心,我没事儿。” 见琪儿还是不放心,马佳氏换了个话题:“对了,长生昨天叫了声“额额”!我看他很快就能说话了,这些日子咱们要多教他叫“阿玛”,等皇上来了,见了肯定高兴。” 琪儿这才高兴起来:“对对对,还有小阿哥呢!”就算为着小阿哥,皇上也会来看看主子的吧? 马佳氏:“格格也该留头了,你吩咐保姆一声,以后就不要再给她剃发了。” 琪儿更高兴了:“对,还有公主!奴婢这就去!” 马佳氏拿起桌上的赤金红宝璎珞项圈,这是皇上昨天刚使人送来的。 皇上说格格该留头了,首饰也该攒起来了,这是他特意挑花样给她打制的。 虽然没了宠爱,但有儿有女,她和皇上一定能找到新的相处之道。 或许会有一些阵痛,但伤口终归是会愈合的。 37. 吃糖 永和宫的糖很多。 后宫众人的小心思,玄烨根本没空理会。 他去永和宫歇过两次,精神缓和后,转头又扎到前朝一堆政务里去了。 王辅臣归降后,虽然朝廷在气势上占了上风,但实际的战局仍对朝廷不利。 如今左翼的西部战场已平,湖南战场又正在相持,玄烨便准备集中精力,先对付福建的耿精忠。 六月里,玄烨接到奏报,耿精忠突然将江西耿继善和新城的bu队全部撤回了福建。 玄烨料定闽中必是出了变故。 想想t湾郑经的为人,玄烨觉得指不定这变故就是t湾搞出来的。 机不可失,玄烨当即命康亲王杰书自温州撤军,直取福建! 果然! 郑经明面上附和吴三桂,与耿精忠进兵江南,实则却是想借机吞并整个福建。 耿精忠虽识破郑经用心,但为时已晚,根据地已失大半,耿部将领也有不少归附了郑经。 此时康亲王又派兵长驱直入,接连攻克了仙霞城、浦城,兵峰直指建宁、延平。 耿精忠腹背受敌,已难以支撑…… ——八百里加急到京! ——耿精忠部下白显忠率部投降! 玄烨大喜,殿内众人也纷纷赞‘圣上英明’。 玄烨没空听他们啰嗦,立马命人拟旨,让康亲王以时势劝降耿精忠。 耿精忠当然知道败局已定,如今不过垂死挣扎,但还是想从清廷讨一道免死诏书再降。 他和王辅臣情况可不一样,玄烨不愿给他喘息之机,直接命康亲王率军进攻延平,守将耿继美被打得投降。 大势已去。 康熙十五年十月初四,康亲王杰书率大军进入福州,耿精忠率文武百官出城迎降! ——浙闽平定! ...... 宫里接连几天召开大宴,从文武百官到王公内眷请了个遍。 耿精忠的投降和王辅臣可不一样,此役之后,虽然两广的战事仍然激烈,但朝廷扭转了一直处于被动不利的战局,大大提升了京里的人心士气。 慈宁宫里,接连几场大宴,太皇太后的身体有些吃不消了。 苏麻喇姑给她端来药:“您何必亲自去,还是身子要紧啊!” 宫宴规矩繁琐,耗时又长,太皇太后都这把年纪了,实在不应该这样操劳了。 太皇太后叹气:“我不去谁去,阿娜日(太后)连个汉话都不会说,现在又没有皇后,难不成让皇帝自己陪一堆福晋宴饮?” 以前赫舍里氏在,她和皇帝都很放心,这些事从不需要劳动她。 现在后宫没了主事人,偏又正是安抚人心的时候,她不亲自出面,还能怎么办? 苏麻喇姑:“奴婢瞧着咸福宫妃主子倒是个担得起事的。” 太皇太后点头:“她是教养不错,更难得的是心底清正,主意也定。可惜了......” 苏麻喇姑不解,可惜什么? 太皇太后点起藏香,一股独属于草原的草香和酥油香在殿内弥散开来,她紧绷了一天的精神慢慢缓和下来。 太皇太后看着幽幽飘散的白色香雾发怔。 可惜当年这姑娘是遏必隆家的。 现在看来,其实钮祜禄氏与玄烨更般配。 她既有才情、学识,为人又刚毅果决,比温良恭顺的赫舍里氏更适合做玄烨的皇后——一个正处于动荡中的国家的皇后。 温顺的赫舍里氏只能凭借她的宽厚稳定后宫,在大事上并没有主意,所以她只能止步后宫。 但坚毅的钮祜禄氏却能更好地辅佐在玄烨身旁,襄佐内政。 苏麻喇姑宽慰她:“现在也不晚呐,等妃主儿成了主子娘娘,定能给皇上更多助益。” 太皇太后摇头:“现在已经晚了......” 钮祜禄氏这十年在宫里饱经风霜,见多了宫中世情,哪里还会对皇帝有一丝真心? 她现在的表现出来的恭顺,是她的教养,和她背后背负的家族要求她必须这么做。 实则她心里对圣宠根本毫无期待,否则以她的才情心智,要是真想讨好玄烨,这么久了,两人关系不至于还是这么不咸不淡的。 再说玄烨,他与赫舍里氏是结发夫妻,正因情起垂髫,方显得情真意切,他才敢对赫舍里氏交付信任。 而对钮祜禄氏,他可能会欣赏,也可能愿意给她一定的信任。但因为十年的隔阂和旧事,他心底始终会有一分提防在。 这样的两个人成了夫妻,既没有结发之情,又不能互信互爱,怎么会和睦呢? 一旦钮祜禄氏想要沾染权力,他们只会渐行渐远,最后成为敌人...... 苏麻喇姑犹豫:“不会吧?妃主儿看着挺懂事的。再说这宫里终归还是皇上说了算的,妃主儿再傲气,也得为公府想想不是?” 就算她真想做什么,难道还能拉着全家人陪葬? 太皇太后:“哎,只盼着她做了皇后,经些历练,再长些年岁,能更明白几分吧,过慧易折啊!” 女人聪明是好事,可这是在紫禁城里,哪怕你智比诸葛,那也是靠着皇帝过日子的! 太皇太后颇有些感慨:“其实宫里的女人,还是蠢一点的能活得更好,命更长。” 说到这个,苏麻喇姑又想起一事,她把最近宫里的传言禀报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没当回事:“不就是去歇了两次,换了两棵树?这算什么大事。皇帝不过是太忙了,寻个地方松快松快,以往也没见他额外,指不定就是这两回乌雅氏伺候得特别好,皇帝心情好,这才单独赏了她。” 苏麻喇姑:“倒确实是听说皇上近来很喜欢永和宫小厨房的饭食,常去用膳。” 太皇太后:“这不就是了?额森当年多精明的一个人呐,他的孙女估摸着也差不到哪去。” 不过玄烨后宫是没几个顶用的,光瞧着别人受宠泛酸有什么用?自己不会学着点? 好好伺候皇帝什么圣宠换不来。 当祖母的想到这心疼孙子了,再加上今年宫里一个喜信都没有,她也有些着急。 等玄烨来请安的时候,太皇太后道:“我瞧着你这后宫里会伺候的还是太少了,今年得再从内务府挑几个好的给你。” 玄烨不明所以,他自己是没什么心思的,一来去年已经挑过好几个,玄烨暂时没想进新人的事。 二来他最近在永和宫歇得不错,乌雅氏会伺候,玄烨对她挺满意的。 不过既然皇玛嬷想选,玄烨自然是依着她的意思办:“皇玛嬷看着办就行。” —— 被两位大佬认定很会伺候的沈菡,对宫里的传言和变动感觉都不大。 季纶偶尔把宫里的消息和她说说,沈菡听听也就罢了,她也做不了什么。 抬头一片四方天,倏忽而过又一年。 沈菡觉得今年过得格外快。 大约是因为皇上太忙了,很少回后宫,她的日子也一成不变的。 除了佟佳氏入宫时,沈菡心惊肉跳,紧张地让季纶盯了景仁宫好久,弄得季纶、紫芙一头雾水,还以为她和佟佳氏有仇。 其他就再没什么新鲜事了。 福格窝在炕上吃糖:“姐姐,你这里糖的种类可真多啊!” 沈菡嗑着瓜子:“那让紫芙给你装几盒,喜欢什么自己挑。” 满人喜甜,宫里有各式各样的甜品、点心,做糖、吃糖更是家常便饭,只是糖的种类还有些单一,毕竟宫里还是以满厨为主的。 但沈菡这里不一样,她的小厨房都是汉厨。而且论起糖的口味,什么厨子的见识能有现代多? 沈菡就和小东子说想吃什么样的糖,小东子再去给他师父说,然后小厨房的一群厨子就开始研究沈菡说的这些糖要怎么做出来。 最后的成果还不错,她这里现在各种口味的奶糖、酥糖、软糖、硬糖、夹心糖应有尽有。 沈菡最爱奶糖和酥糖。 奶糖是宫里本来就有的。她成了小福晋后,口分每日有四斤新鲜牛乳,她自己喝不完,剩下的就都用来做点心、饽饽和奶糖了。 沈菡给厨子提了建议,现在已经做出了红豆味、玉米味、酸奶味的。 不过沈菡都尝过后,觉得还是原味最好吃,因为是纯手工制作,宫里的牛奶还是纯天然的高品质牛奶,做出的奶糖感觉比大白兔奶糖还要香浓,奶味更加醇厚。 酥糖口味就更多了。 宫里的酥糖叫沈菡看应该叫“酥”,只有内芯,没有外面那层糖衣。 沈菡给小东子形容她小时候吃过的那种小孩酥:“就是外面包上一层白色的糖衣,是甜的,里面裹上各种口味的酥,比如花生酥核桃酥芝麻酥,杏仁果仁瓜子仁什么的。” 小厨房琢磨了几天,还真给做出来了,就是这糖看着大了点,得分着吃,不过满香的。 福格更爱吃软糖,这个新鲜,以前没见过。 可叫沈菡这种吃过现代软糖的人来看,他们做出的这个和现代软糖差别实在有点大。不过这也没办法,材料有限,这软糖是用淀粉、麦芽糖、果汁搞出来的。 总之,经过小厨房的努力,永和宫绝对是这宫里糖的口味最多的地方了。 上次皇上过来,吃到后还赞了一声,让小厨房又精心做了一批,拿去孝敬太皇太后了。 皇上说太皇太后很喜欢,还赏了沈菡两匹锦缎,沈菡挺受宠若惊的,她还是第一次得到孝庄太后的关注呢! 这不快过年了么,宫里各膳房又开始大批量做糖了。 沈菡就有点纠结了,既然皇上上次说太皇太后喜欢吃她这儿的糖,那她这批做出来还要不要送一些给太皇太后呢? 不送吧,她都知道太皇太后喜欢了,人家还特地为这个赏了她。那做了新的还不赶紧主动送上去,岂不是不孝? 可要是送吧,她只是个小福晋,照规矩是没资格给太皇太后送东西的,那别人都不送,就她送,怎么着,这宫里就你孝顺呗? 还没等她想明白呢,宫里有一个新消息传开了。 季纶小心翼翼地对沈菡道:“主子,听说今年的内务府选秀,太皇太后挑了几个人,封了格格,说年后进宫......” 沈菡:d,不送了! 38. 喜信 沈菡:我有一种预感......…… 说是这么说,最后还是送了,不过不是沈菡送去的。 玄烨忙完了年,又到永和宫来了。 沈菡把今年做好的一批糖拿上来,趁机问他到底应不应该给慈宁宫再送一些。 玄烨尝了尝新式糖果,觉得橘子硬糖味道挺不错,点头道:“太皇太后和太后都喜甜,这几样都不错,进给慈宁宫也不算失礼了。” 沈菡有些忐忑地说了自己的纠结,玄烨从不在意这种事:“这有什么?你的一点心意罢了。” 说是宫规如此,可宫里其他妃嫔私底下也没少往慈宁宫送东西。 乌雅氏就是太老实、太谨慎了。 玄烨说她:“谨守宫规是好事,但也不必如此小心翼翼的。等以后你见了太皇太后就知道了,她是个极慈爱的人,小辈儿争着献孝心,太皇太后只有高兴的,怎么会怪罪你?” 沈菡哪里是怕太皇太后怪罪,她是怕传出去生事,不过这个和皇上说不着,男人的脑子和女人不一样,何况这种后宫小心思,和皇上提,他只会觉得烦。 沈菡就不说了,既然皇上觉得送去挺好,那就送吧,顶多惹上点闲话,还是皇上的意思更要紧。 不过等皇上走了,不多会小九竟然折回来了:“福晋,万岁道您若有要进给慈宁宫的东西,直接交给奴才就行。” 沈菡一愣,心里一暖。 旁边紫芙连忙将准备好的两支漆盒递给小九。 第二天,玄烨带着漆盒去给太皇太后请安,聊起了这事:“女人就是心小,这么点小事也值当纠结。正好孙儿来请安,想着让您尝个新鲜味,就直接带来了。” 太皇太后上了年纪,牙不太行了,酥糖吃着香,可惜她不能多吃。 奶糖不错,比原来宫里的更新鲜醇厚。 等皇上走了,苏麻喇姑给太皇太后递了盏茉莉花茶解腻:“这乌雅福晋倒是个本分的。” 人也谨慎,丁点小事都要考虑周到,生怕沾上事端。 太皇太后:“本分好,本本分分的,路才更好走。” 宫里日子难熬,放宽心能活得自在,但睁大眼才能活得长远。 要是后宫多几个这样伶俐又本分的,她也就不用挂心了。 太皇太后:“储秀宫新进的那几个如何?可有好的?” 苏麻喇姑:“姑姑说是都还算乖巧,郭络罗格格生得好,人也伶俐,赫舍里格格虽样貌不错,但性子有些跳脱。” 太皇太后:“那就先派两个姑姑过去教教,学得懂规矩了,再让她们伺候皇帝。” 苏麻喇姑:“是。” 储秀宫的新格格们成了近来后宫的新话题。 虽然没人直接跑去储秀宫看新格格,但话还是传出来了——郭络罗格格生得甚美。 季纶不敢把这种消息传到主子耳朵里,实在是外面那些小话有些说得很难听,什么“一代新人换旧人”的。 但他悄悄告诉了紫芙,让她有个准备,防着主子哪天突然听说什么。 紫芙很犯愁:“那这,这该怎么办才好?” 后宫里就没秘密,现在不告诉主子,总有一天主子也会知道的啊! 旁的不说,最近皇上可是只往永和宫来的,这要是哪天又往别的地方去了,主子还能不知道? 光凭他们几个哪瞒得住? 几个人围在一起商量半天,也没商量出什么好办法。 他们就算有再大的本事,也不过一群奴才,哪能左右皇上的心意。 再说了…… 季纶摇头叹气:“宫里,都这样。” 太监虽没了根,但心还是男人的心。 男人最知道男人。 宫里年轻鲜嫩的美人,跟韭菜似的,一茬接一茬。 普通人都知道韭菜是嫩的最新鲜,最好吃,皇上还能不知道? 男人,永远喜欢年轻漂亮的。 在后宫里,什么时候都是“衣不如新,人也不如新”。 紫芙替主子难受:“主子最近和皇上正好呢,这要是知道了……”指不定多伤心呢! 紫芙忍不住想:要是主子现在有个孩子该多好啊!备不住还能少些伤心。可主子连喜信还没有呢,新人这就来了。 这可怎么办呐? 宫里确实没秘密,就算紫芙她们不说,沈菡没多久也知道了。 更何况她早就知道会有“宜妃”,没什么好惊讶的。 但要说沈菡心里一点也不难受,那是假的。 没有哪个女人乐意和别人分享伴侣,“男人和牙刷不能共用”,对哪个女人都是一样的。 不然这宫里也不会有那么多是非。 被“三从四德”束缚得死死的古代女人,尚且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事,更何况自小生在幸福美满的家庭中,见惯了父母恩爱的沈菡。 但沈菡除了见识过真正的爱情,还见识过真正的死亡。 说实话,阎王殿里走一遭,真的会让人变得不一样。 眼睁睁看着自己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的时候,世间的一切都会变得特别渺小 ——除了求生,其他所有事情都不值一提。 当沈菡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刻,巨大的喜悦、感恩、激动、兴奋彻底淹没了她。 那天晚上她裹在被子里无声哀嚎了一夜,要不是周围还有旁人,她一定会放声痛哭一场。 她甚至感觉在那一刻,她彻底变成了一个“有神论者”。 尽管后来清宫的种种规矩,压抑的生存环境都让她感到紧张、拘束、害怕,生活得小心翼翼。 但她还活着啊! 活着胜过一切! 其实这段时间皇上只往她这儿来,沈菡是有些忐忑的,还有一点害怕。 她怕落得和宸妃,董鄂妃一样的下场。 现在听说“宜妃娘娘”终于进宫了,沈菡难受的同时,心里也松了一口气 ——花开并蒂总比一枝独秀安全得多。 沈菡吩咐紫芙:“之前听说内务府来了新贡的鳜鱼?和小东子说,今晚皇上来,用鳜鱼做条松鼠鱼,加点蒜蓉,带点蒜香味,皇上会更喜欢。” 紫芙:“是。” 不过她也得更努力一些才行,可别最后成了别人一枝独秀。 玄烨觉得今晚的乌雅氏有些不一样,一双腿将他绞得死紧。 酣畅淋漓的一场结束后,玄烨身上全是汗。 沈菡仰躺在床上急促地喘气,额发汗湿,贴在脸颊上,整张脸通红似火,眼睛水润,好似刚哭过,眼眶还有点红。 玄烨又贴了上去:“今儿这是怎么了?这么热情?” 他的手又不老实起来。 沈菡还在反应期,根本受不了这刺激,最后沈菡实在受不住了,往床角躲。 玄烨追过去摁住她:“躲什么?刚才不是你先挑衅的?” 沈菡让他摁住,没法跑了,但她也不示弱。她抬起胳膊一搂玄烨的脖子,轻轻把他拽下来,吻住。 趁着玄烨愣神的工夫儿,沈菡迅速从他身下钻出来,一个翻身压到了他的背上。 这下成了玄烨跑不了了。 这个体验倒是新鲜,玄烨感觉乌雅氏整个人压在他身上,柔软的身躯紧贴着他的后背。 沈菡轻轻在他耳后呢喃:“我这不是怕再来累着皇上么……” 一阵痒意沿着玄烨的耳根、脖颈延伸。 玄烨:“胆子不小啊……” …… 宫里等着看永和宫笑话的都有些丧气,这都进新人了,皇上怎么还一个劲儿往永和宫跑啊?瞧着还越跑越起劲了。 紫芙她们都高兴,想着自家主子真是厉害,皇上竟然硬生生把新人搁在一边,只宠主子一个。 沈菡可没她们那么乐观。 皇上最近之所以那么黏她,是因为沈菡扔掉了害羞,放纵自己的身心,和他好好和谐了几场,这才搞得皇上跟狼窝子里的狼似的,瞅着她两眼冒绿光。 沈菡心道,看来这宫里的姑娘平时都很保守呐,皇上估计是头一次遇上她这么奔放的,尝着甜头,那什么上脑了。 不过这法子不能总用,吃多了可就不新鲜了。 结果还没等皇上新鲜劲儿过去,不可抗力的事儿先发生了。 沈菡这两天总觉着胸口涨,沉甸甸的,还有点疼。不是刺痛,是一种钝痛,翻身、起床的时候疼得格外厉害。 沈菡起先以为是生长发育导致的,毕竟她才十八岁,最近又吃得有点多,营养好了继续发育很正常。 结果没过几天她开始嗜睡,以前一个小时的午觉,这两天一睁眼天都黑了。 沈菡:我有一种预感…… 果然,没几天紫芙兴奋地对她道:“主子,您的月事晚了十天,现在还没来!” 日子一直是紫芙负责记的,虽然沈菡的月事没有那么规律,但一般不会超过三十五天,这次都过去四十五天了,亲戚还没驾到,紫芙和青衿都振奋了! 沈菡虽有预感,但心里还是有点蒙圈,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月份太小,太医估计还把不出来,现在又没验孕棒,所以短时间也不能确定。 但玄烨再来的时候,沈菡还是先和他说了,毕竟最近他来得那么勤,不管是不是,都得先停止侍寝,以免伤着孩子。 玄烨高兴极了:“真的?” 他揽着沈菡到榻上坐下,端详她还不见起伏的肚子。 去年玄烨忙着朝政,甚少回后宫,整整一年,宫里一个喜信儿都没有,太皇太后急着挑人,也有这方面的原因。 沈菡见他那么高兴,怕万一最后不是让他失望,连忙解释:“还没有确定呢,月事才停了不到五十天,太医也没来过,我这只是猜测。” 玄烨点头:“这么做是对的,哪怕有一丁点儿可能也该小心,万不可伤着孩子。” 玄烨最重皇嗣,见乌雅氏这么懂事,自然满意。 不过既是这种情况,沈菡就不能奉御了。 没几天,新人郭络罗格格承宠的消息,传遍六宫。 39. 心机 和她的孩子相比,什么都不重要。…… 这次禀报消息,季纶就没那么小心翼翼了。 沈菡身边的所有人都被“主子可能有喜了”的消息打得头昏脑涨,根本无心在意外面的事了。 新人承宠重要吗? 不重要! 在宫里,什么都比不上皇嗣重要! 哪怕是个公主,主子以后也不至于落到泥地里去了。 这万一是个阿哥,那主子和他们这些奴才可就是终身有靠了! 紫芙等人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有哪里不周到。 这还没开春,天冷得很,紫芙恨不能给沈菡套上八层衣服,生怕她冻着。 沈菡看看塞了四个汤婆子的被窝儿:“......” 这睡进去不热吗? 沈菡:“真不用这么战战兢兢的,咱们平常心对待,再说还不一定呢!” 搞得她都有些紧张了。 紫芙:“那怎么行呢,您现在正是要紧的时候,凡事都得小心。这万一冻病了,连药都不能用,主子遭罪不说,阿哥也跟着受屈啊!” 沈菡心道,还不一定是个阿哥好吧? 虽然凭自己的身体感觉,沈菡觉得八成是有了,但到底是不是个阿哥,还真不好说。 因为现在三阿哥胤祉还没生出来呢! 这是沈菡现在最困惑的事儿了。 马佳氏生了五子一女,只活了一子一女这事,沈菡是知道的。 这三阿哥胤祉好像是最后一个阿哥吧? 可现在马佳氏只生了四个,并没有怀孕,那自己怀的还是四阿哥吗? 如果不是四阿哥,那还是阿哥吗? 沈菡并不重男轻女,而且从个人喜好来讲,她更喜欢萌萌的女孩子,特别是上辈子有了妹妹后,她一直很希望将来自己也能有个女儿。 但大清公主的命运尽人皆知。 所以沈菡真心祈求上苍,她不求自己像乌雅氏那么牛x,生出双商皆高的雍正皇帝,她只求是个健健康康的男孩儿就行。 因为如果是个女儿,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护住她…… 可能是脑子里想的事情太多了,几天之后,沈菡突然开始孕吐,而且一吐就是惊天动地。 玄烨过来看沈菡,没见人迎出来正纳闷呢,就听到屋里传来剧烈的呕吐声。 玄烨疾步走进去,见沈菡伏在床边,抱着个小木桶吐得肝肠寸断。 玄烨忙上前扶住她:“这是怎么了?” 他往旁边扫了一眼,紫芙连忙跪下答话:“回万岁,太医说主子这可能是害喜了。” 是的,就是这么神奇,这喜脉还没诊出来呢,沈菡已经开始害喜了,这下几乎铁板钉钉就是有了。 玄烨既高兴又担心:“怎么会反应这么大?” 因为沈菡的喜脉并没有确认,她这里也还没有值守的太医。 玄烨命人把诊脉的太医叫来,太医解释道这害喜的反应因人而异,症状不同,程度不一,并无规律可循。 玄烨:“那什么时候能好?” 太医:“回万岁,这时间长短也因人而异。有三五天即好转者,也有三五个月尚有异样的,更有甚者,可能直到生产,都无法正常进食。” 沈菡瞪大眼看太医:“什么?” 不会吧? 我不会这么惨吧? 我不要! 玄烨拍拍沈菡的手安抚她,又转头问太医:“可有缓解之法?” 太医犹豫道:“却有几个方子或可一用,但臣建议,若能不用,还是不用最好。” 毕竟胎儿实在太小,是药三分毒,再安全的药方也不能完全保证对孩子无害,万一呢? 沈菡听罢摆摆手:“算了算了,不用了,我忍忍吧,说不定没几天就过去了。” 话刚说完,又一阵恶心涌上来。 沈菡:“呕——” 玄烨看着难受,可太医说得有道理,孩子要紧。 为了安慰沈菡,玄烨这些日子经常来看她,纵晚上不好留宿,白天忙完了时不时也要过来瞧一眼,盼着她能早点熬过去。 可沈菡的症状却越来越严重了。 除了呕吐,她又开始极度厌食。 之前是能吃下去,但吃下去会吐,这几天干脆连吃都吃不下了,闻到一点饭菜味都难受得不行。 最后屋里连点心都不敢摆了,沈菡看一眼都恶心。 太医又被叫过来,这次玄烨把妇人科的全部太医连同左右院判全叫来了。 太医挨个请过脉,这次喜脉倒是把出来了,而且脉息强健有力,太医们都道胎儿十分健康。 玄烨:“那她这是怎么回事?” 左院判黄升:“回万岁,福晋实乃是正常的害喜反应。妇人孕后经血停闭,血聚冲任养胎,冲脉气盛,而冲脉隶于阳明,冲气夹胃气上逆,从而导致胃失和降,恶心呕吐1,其身体并无疾病。” 玄烨:“那她无法进食,胎儿会受影响吗?” 黄升道胎儿现今太小,所需营养极少,母体本身营养即可满足,无需特意进补。 黄升:“妇人害喜,起初反应剧烈者不在少数,于胎儿成长并无大碍。” 其实宫里以前害喜厉害的也不是没有,但玄烨只是听太医说过,并没有真正见过妃嫔害喜的样子。 ——因为面圣接驾不能身带异味,宫妃们听说皇上往这来,哪怕正吐着呢,也得赶紧憋回去忍着,把自己清理干净好接驾。就是皇后,也不愿让皇上看见自己狼狈的样子。 黄升看了一眼放下的床帐,刚才太医们也瞧了乌雅福晋的面色,苍白憔悴,整个人虚软疲惫。 黄升心道:这位主子倒是稀奇,后宫主位们,哪怕病得再重,只要万岁来,也都是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力求让万岁记着自己最得体的样子,还没见谁敢这副样子见驾的。 不过上头主子怎么想,不关他的事,黄升只管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玄烨不死心,必要太医想个法子出来。 最后众人商量了一下,不能用药,便只能试试行针了。 针灸科的医女被叫来后,按照太医的指点,在中脘穴,内关穴,足三里穴等处行针。 不过太医也说了,行针究竟能缓解几何,并不好说。 黄升:“皇上,实非臣等不用心,妇人害喜,个体差异甚大,并无万全治愈之法,多是等待孕妇自行缓解。” 玄烨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他自己也看医书,明白这个道理,倒也没再为难太医。 太医走前又交给紫芙几道食疗的方子:“若是福晋状况好时,可用姜汁熬煮牛乳饮下,或将大麦磨成粉制成干饼一试,若实在无法进食,试试能不能吃下糖块,若是勉强能吃下,用些糖块补充体力,也是个办法。另则最近饮食切记要清淡,勿食辛辣油腻等物。” 紫芙一一记下。 玄烨还有政务要处理,也不能天天在这守着,安慰沈菡一番后便也离开了。 紫芙拉开帘子,扶起沈菡:“主子,可要洗漱更衣?” 沈菡摆摆手,她实在没力气。 见紫芙神色有些为难,沈菡:“怎么了?” 紫芙犹豫道:“主子,您这样见驾……”真的行吗? 其实皇上每次来,都会有人提前过来打招呼,给宫妃准备接驾的时间。 但自从主子开始孕吐,对这种招呼就跟没听见一样,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哪怕正吐得难堪,也不避讳让万岁知道。 这次更是连仪容都不收拾了。 这么下去,万一皇上对主子心生厌弃可怎么办? 沈菡也不解释:“没事,我心里有数。” 紫芙知道主子主意定,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沈菡看着镜子,难道她不知道自己这样子很难堪,不好看,皇上见了可能会不喜欢吗? 她当然知道。 但比起孩子将来可能被抱走的痛苦,这点风险算什么呢? ——和她的孩子相比,什么都不重要。 沈菡打从孕吐开始的第一天,就打定主意要这么做。 她就是要让皇上知道,她怀这个孩子怀得不容易。 虽然现在长生和万黼两个小阿哥在母乳的喂养下还算健康,并没出现早夭的迹象,但沈菡还是不敢放松警惕。 特别是佟佳氏进宫后,沈菡的这根弦一直绷得紧紧的。 她绝不能放弃任何一个保住孩子的机会! 况且沈菡和皇上相处了那么久,对他已经有了一定了解——他绝不会仅仅因为她的容颜憔悴就厌弃她的。 玄烨不是个冷心冷肺的人,相反,他是个内心世界丰富,感情细腻且丰沛的人。 因为素性敏感,精神因素对他的影响实际上是很大的。只是帝王的身份让他习惯了将自己的一切隐藏起来,比起他情感外放的父亲,玄烨更深沉,更理智。 以前他是见得少,对母子情没概念,无法感同身受,所以才会那么轻易做出分离母子的决定。 因为在他那,“母子感情”不如“政治需要”的分量重。 而现在沈菡要做的,就是利用他对自己的关怀,让他全程看到这一切,试着打动他。 沈菡对这个办法并不十分有把握,但她必须试试。 且她还得把握好度,不能做过头,引起皇上的怀疑或反感,否则必定会导致她失宠。 而沈菡现在绝不能失去皇上的宠爱,因为这才是她们母子立足的根基,也是她留住孩子在身边最大的依仗——比用“母子情”打动玄烨更加重要! 沈菡几番思量,最后决定顺其自然,不要弄虚作假或耍弄心机。 她决定既不在皇上面前掩饰身体上遭受的痛苦,但同时她也不会刻意去加重这种痛苦。 沈菡摸摸还不见起伏的肚子,这是她的孩子,哪怕这个办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有用,她也要试试。 她绝不允许任何人从她的身边夺走他(她)! 40. 委屈 皇上怎么治孕吐。 乌雅福晋有孕的消息传出来,后宫众人并不算太惊讶。 之前皇上突然召了新人侍寝,不再留宿永和宫,大家就很奇怪。 起先以为是不是乌雅福晋犯了什么错,失宠了。 但后来见皇上白天闲下来,还是经常过去,太医也频频出入永和宫,大家就又猜乌雅福晋是不是生病了。 结果太医去得越来越勤,却一直不见永和宫有熬药的迹象,宫里有经验的妃嫔就有点数了——这八成是遇喜了。 果然,不久就有人从永和宫打听出来了,说是乌雅福晋好似是正在害喜,吐得厉害,连饭菜味都闻不得,东侧殿的下人们吃饭都躲得远远地。 这下有孕的消息可算是砸实了。 有孩子傍身的妃嫔还好,没孩子的可都羡慕坏了。 不过除了羡慕,更多的还是高兴和激动—— 如今马佳福晋成了过去式,还喂着奶,新宠乌雅福晋有孕不能侍寝,新人又刚进来,脚跟还没站稳,这下岂不是就剩她们了? 易格格等人望眼欲穿——怎么说一个人也能轮上个两三天吧? 万一运气好,说不定她们也能得个孩子呢! 不过现实总比梦想来得惨烈。 一来新格格郭络罗氏生得确实貌美,奉御颇多。 二来…… 也不知这乌雅福晋给皇上灌了什么汤,这都有孕不能奉御了,怎么皇上还去得那么勤呢? 就是以前马佳福晋有孕时,也没见皇上这么殷勤啊? 沈菡还真没给玄烨灌汤,玄烨之所以来得这么勤,纯粹是因为沈菡最近的状态越来越差了。 之前沈菡还在苦心思索,要怎么做怎么才能不着痕迹地让皇上认识到,女人怀个孩子不容易。 结果现在完全不用了,自然的早孕反应已经很吓人了,根本不用伪装。 沈菡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因为没有力气,她的眼睛半睁不睁的,不过脑子还算清醒。 沈菡听到皇上好像在朝太医发火,她想说些什么劝劝他,可她一点力气都没有,不想动,也起不来。 ——说起来,这还是沈菡第一次听到皇上发火呢,没想到竟然是为了她。 沈菡脑子里一团乱麻,从头到脚,好像全身都被抽空的虚弱无力感,让她只剩下大脑还在活跃。 沈菡能清晰感受到自己现在的心情——她在害怕。 沈菡见过妈妈怀妹妹,那时候她还在抖y刷过各种孕妇、产妇的视频,看到过各种宝妈的评论。 她知道怀孕的过程会很累、很难受,沈菡觉得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了——她连死亡都试过一遭了,还有什么扛不住的呢? 但她没想到自己的反应会这么大,这么难受,这么……恐怖。 如果抛开对孩子的爱意,只从客观的感受讲,沈菡感觉自己现在真的很像被什么东西寄生了…… 她觉得自己的体内有一个地方,正在吸收她的体力、活力,不断地从她身体里汲取养分,让她变得越来越虚弱,越来越恍惚。 这种虚弱的感觉,和熬了几天夜后的那种疲惫,或者大病初愈的虚弱都不同,是一种浑身被抽空了的感觉,让人很害怕——好像快死了一样。 而且沈菡的身体还开始产生各种“排异反应”,她开始发烧、剧烈咳嗽,头昏脑胀。 沈菡闭上眼睛,压抑住自己内心的恐慌。 这要是在原来的家里,她此时一定会抱着妈妈大哭:妈我真的好害怕!真的很像寄生兽! 或者正在对着老公大骂:都t怪你! 可是现在她什么都不能做、也不敢做。 她绝不能把这些想法露出来——这会害了孩子的。 沈菡只能默默地忍着:没事的,没事的,只是早孕反应而已,过几天就会好起来的…… …… 万幸的是,症状确实很快就好转了。 沈菡的虚弱感大约在十天后自己消退了,发烧也只持续了两天,倒是咳嗽还没好,白天咳得轻一点,但晚上还是会加重。 玄烨搂住她松了一口气:“可算是见好了!” 这次真是有点吓到他了…… 太医们也松了一口气,开始集中精力解决沈菡厌食的问题。 这个问题很难搞。 按理说,大多数孕妇厌食的症状三个月后都会逐渐好转,但沈菡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 她现在完全闻不了饭菜味,饭菜的味道到她嘴里就全变了,根本难以下咽,甚至听到紫芙她们提起菜名,都很恶心想吐。 沈菡以前是不太相信这个的。 她是个吃货,她一直觉得自己要是怀孕了,肯定是那种敞开了吃,食欲倍儿好,被医生要求必须控制体重的孕妇——像她妈妈那样。 结果现实如此打脸,事实证明,孕后的食欲和孕前你是个什么人根本毫无关系。 玄烨这两天有些焦躁,虽然太医说孩子现在太小,不用补充营养,但总这么下去,先不说孩子如何,乌雅氏的身体就要坏了。 玄烨揽着沈菡:“饭菜什么的先不要勉强自己吃了,咱们换别的试试。” 实在是玄烨每次看她强迫自己咽下去,一刻钟后必定要跑到屏风后吐个撕心裂肺,那个声音着实让他不忍。 玄烨想起她以前很爱吃鲜果,让顾问行去南北两个果房都看看,现成的还有什么在库里,每样都拿些过来,挨个试试,说不定就有能吃的呢? 顾问行火速带人去,火速赶回来,还带回了四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大漆盒。 顾问行:“回万岁,北果房库里现有盛京进的桃、杏、葡萄、西门城梨,陕西进的哈密瓜、白兰瓜,安徽进的樱桃,山东进的金丝枣,另有外头放的蜜饯红果、杜梨干、干梨,奴才也一并带来了。” 小太监把所有漆盒都打开,面呈万岁。 顾问行接着道:“南果房库里现有江南进的密罗柑、红黄柚,浙江进的芦柑,两广的甜橙、香橙并外头一些新作的蜜饯、糖渍青梅、糖渍桂花、玫瑰花酱。再有安肃瓜园新收上来尚未入库的鲜瓜果,奴才挑了些,也一并带回来了。” 玄烨点头,这趟差事办得还成。 他示意沈菡:“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沈菡盖着被子在榻上窝着,漆盒被抬到她眼前。 她凑近看了看,倒是没有想吐的感觉,瓜果的香味和饭菜味不一样,挺好闻的。 玄烨一见有门,高兴道:“尝一个试试?” 他命人把各色鲜果都洗净切块端上来,沈菡小心翼翼地尝了几口,味道还行,不像饭菜那样怪异。 玄烨:“怎么样?想吐吗?” 沈菡感觉了一下,摇头:“暂时还没有。” 她也不敢吃得太杂,而且太医嘱咐了要吃温性的水果。 最后试下来,竟然是苹果最适口? 沈菡指着在一堆贡品瓜果中显得毫不起眼的苹果块,惊喜道:“这个好吃!味道最不奇怪!” 就是孕前吃的那个味,好像还更好吃一点。 玄烨问顾问行:“这是哪的苹果?库里还有多少?都留起来。” 这其实就是安肃县瓜园每年按例交上来的最普通的苹果,好几千斤,刚收上来还没入库,在那堆着。 顾问行从库房出来的时候看见了,本着一个不落的原则,顺手挑了两个塞进盒里。 沈菡一听好几千斤,忙道:“不用不用,我哪吃得了那么多,留一点够吃的就行了。” 玄烨和她思路不一样:“对,放久了的不新鲜,着人去果园问问,有没有还没摘的?以后每个月进些新鲜的来。要是没有了,就去找找看哪有新鲜的,让他们贡上来。”怀孕要怀十个月呢。 沈菡:“……” 等人都退下了,沈菡忍不住钻进玄烨怀里搂住他。 玄烨见她埋着脸不说话:“怎么了?” 沈菡嗫嚅道:“没事。” 其实……之前她心里是很有些怨恨、委屈和难受的—— 为什么她穿越的是古代?还是清朝的宫廷里? 为什么她必须要忍受和无数的女人分享丈夫? 为什么她的丈夫偏偏是皇帝? 为什么她这么难受都不能抱怨一句,连哭都不敢哭一声? 为什么她连想亲手抚育自己的孩子都要费尽心机! …… 以往再多的坚强、乐观,在有了孩子,又遭遇身体的痛苦后,都化作了怨恨和委屈,偏偏这些情绪还不能对人露出丝毫,只能自己慢慢消化。 但这些日子玄烨对她的温柔和体贴,却又不免让沈菡心里升起一丝温暖和柔软。 总算没有白费她这两年的付出,他对自己还是有情分的。 至于其他,天意如此,又能奈何呢…… 玄烨见沈菡只一个劲儿埋头用脸蹭他的胸膛,胳膊紧紧搂住他但就是不说话,干脆用手轻轻抬起她的脸:“到底怎么了……” 他看到了沈菡通红的眼眶和在眼睛里打转的眼泪。 沈菡一扭头避开他的手,转身用手抹了两把眼睛:“没事。” 这还是玄烨第一次见她哭,以往对着自己,她都是笑得很开心的。 玄烨一瞬间竟感到有些手足无措。 他小心翼翼地靠过去,从背后搂住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半晌,玄烨轻轻道:“心里难受?” 沈菡摇摇头,又转身埋到他的怀里不说话了。 玄烨也不问了,屋里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玄烨抚摸着沈菡散在背后的长发,开口道:“以后……有什么想吃的,就使人去乾清宫让顾问行给你找来。” 沈菡心里有些堵,轻声道:“嗯……谢皇上。” 玄烨搂紧她,在她发丝轻轻吻了一下:“傻话……” 41. 清醒 恃宠生骄。 景仁宫里,佟佳氏看着眼前这四盒鲜果,半晌才开口问道:“……皇上都送了哪些宫里?” 姑姑:“回主子,除了慈宁宫,后宫里头皇上只送了咸福宫、钟粹宫、延禧宫和翊坤宫。” 佟佳氏:“永和宫没有?” 姑姑一犹豫:“……听说,是先赏的永和宫。好像是因着乌雅福晋害喜厉害,只能吃果子,顾总管从南北果房拿了好些过去,之后皇上才分赏了各宫。” 佟佳氏沉默了一会,又问:“翊坤宫呢?怎么又出来个翊坤宫,里头住着谁?” 姑姑:“之前只住着一位纳喇格格,刚生了万黼小阿哥。最近又迁进了一位郭络罗格格,住在侧殿里。” 佟佳氏:“郭络罗格格……” 就是前阵子宫里传说美貌程度与乌雅氏不相上下的郭络罗格格? 姑姑见主子神色消沉,犹豫了一下,还是劝了一句:“格格,皇上...一向如此。” 姑姑姓明,小宫女都尊称她一声明姑姑。 这些日子明姑姑在佟佳氏身边站稳了脚跟,也算摸透了这位格格的秉性,是以才敢张嘴说这个话。 这位佟佳格格虽然性子有些傲,总是抬着下巴看人,但本性不是个阴毒刻薄的,就是年纪小,又让家里人捧得太高了,乍一进宫,这娇气又傲气的脾气还没改过来而已。 明姑姑这些日子瞧着,佟佳格格也不像个笨人,琴棋书画,诗词歌赋都拿得起来,对下人也不刻薄,人还有些单纯,明姑姑就想稍稍劝劝她,别这么钻牛角尖了。 宫里的女人海了去了,要是事事都要盯着最好的那个比,那就没头了,早晚得把自己憋屈死。 明姑姑是奴才,不能明着说,她只能拿旁人举例子。 就说早先皇上最宠的马佳福晋,之前她那么得宠,她盯着仁孝皇后的位子看了吗? 这两年乌雅福晋冒出来,抢了她的宠爱,马佳福晋闹腾过吗? 都没有。 现在看着马佳福晋是不侍寝了,但皇上有空还是会去看她,有什么好事也不会忘了她,这不就得了? 谁还能受宠一辈子是不是? 宠爱、宠爱,没了宠,有皇上的情分,一样能过好日子。 看看延禧宫和钟粹宫两位福晋,这才叫聪明人呐! 不信往后瞧吧,以后任新人再年轻鲜嫩,这两位也是长盛不衰,屹立不倒的。 明姑姑话说得隐晦,不过佟佳氏的书也不是白读的,一琢磨,也就懂了。 佟佳氏垂着头不说话。 明姑姑打量她的神色,跪下道:“奴婢僭越,求主子恕罪。” 佟佳氏摇摇头,亲自扶起明姑姑:“姑姑请起。” 佟佳氏不是个不知道好歹的人:“姑姑和我说的都是贴心话,我怎么会怪你呢。” 只是到底该怎么做,她还要好好想一想。 …… 永和宫小膳房里,小东子正和杨清心交接沈菡新添的口分。 沈菡确认有孕后,每天的供应添了粳米、碎粳米、碎红米、黄老米、碎黄老米、小米、凉谷米各七盒五勺,芝麻四盒,鸡蛋二十个,直到满月为止。 小东子:“这是这个月的供应,师父你可得派专人看管好了,别让人贪墨了,这可是专门给主子调理身子的。” 杨清心应对着单子挨个核对,核对完还得过秤入库:“我知道,你放心吧。主子今天怎么样?有什么想吃的吗?” 小东子摇头叹气:“没有,主子还是一听菜名就难受。最近紫芙姐姐连问不都不敢问了,上次她不过问了主子一句“想吃什么”,主子就开始恶心,吓得我们现在连“吃”这个字都不敢提了。” 杨清心有些着急:“那就这么干饿着?” 这些天他们送上去的菜,都只动了一点,很多菜连动都没动。 小东子:“倒也没饿着,主子只是不能听人说,真端上来了,偶尔还是能吃下一点的,就是吃着难受。” 杨清心也没办法,小厨房所有厨子这些日子开会开得头都大了,整天聚在一起商议,苦思冥想做个什么菜才能让主子吃下饭。 沈菡自己也很暴躁,失去食欲真的是一件特别、特别痛苦的事。 她现在的状态是比刚怀孕的时候好了一点,但还是不开胃,而且恶心得很有规律。 早上状态最好,能喝个米粥,吃个豆沙包什么的。 早饭后状态开始下滑,午饭能勉强吃下去一些,一般不会吐。 下午四点后,难受的状态开始加剧,到七八点时达到高峰,听到与“吃”有关的一切都受不了。 到了这种地步,沈菡反而开始在玄烨面前掩饰起来——她怕吐的时间太久,真的把皇上惹烦了。 玄烨看出来了,不过他也不拆穿她,只是背地里把小厨房的人罚了一顿。 沈菡惊讶地看紫芙:“你说什么?!” 紫芙战战兢兢道:“季纶和小东子都挨了板子,膳房的杨清心听说也被打了,其他所有人都罚了例银,在院子里跪了三个时辰。万岁说…说他们没伺候好主子,该,该打……” 紫芙吓得不行,主子这么久都不见好,遭了这么大的罪。皇上看在眼里,必定烦闷暴躁,但皇上不会生主子的气,那火气就只能冲着他们来了! 这次是太监和膳房的人,下次就轮到她们了! 沈菡见她和青衿眼神惶恐,忙安慰道:“没事,没事,你放心,我去和皇上说,不会让你们挨打的!” 这次是她不知道,等下次皇上来,她马上和他说,一定不会再让他们挨打了。 紫芙忙阻止道:“不行!主子万万不可!” 皇上才是这宫里最大的主子,皇上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打谁就打谁,就算今天皇上下令要了他们的命,主子也绝不能跳出来阻止。 紫芙:“主子,这是僭越啊!” 恃宠生骄,竟妄图动摇圣意,这是大忌! 沈菡一愣:“只是求皇上别打你们……”这也不行吗? 紫芙见主子神色低落起来,安慰道:“没事,主子。皇上就算是打我们,也只是小惩大诫,不会打重的,一二十板子我们还是挨得住的。” 青衿也跟着道:“对,主子别担心。而且掌刑太监知道我们是主子身边当用的,不会真打的。我看季纶他们打得也不重,没几天就好了。” 主子能有这份心,她们挨这顿打也不算亏了。 沈菡见她俩实在担心,只好道:“知道了,我不说就是了。” 沈菡突然感觉很疲惫,她打发两人去休息:“我想自己静一静,你们先退下吧,把床帐放下。” 帐帘一关,里外好像是两个世界。 沈菡用双腿夹住被子下端,翻身面朝里侧,两条胳膊紧紧搂住柔软的棉被。 她把脸埋进床头的角落里,这里有一丝泥土冷冽的味道 ——她最近是有些放纵自己了,这样不好,她要快点醒过来。 从这天起,沈菡一点点好起来了。 虽然还不能像孕前一样胃口大开,但至少呕吐的次数大大减少,也能吃下东西了,偶尔还会冒出几个想吃的菜,就是口味比较重。 玄烨很高兴:“终于快熬过去了!”这段日子可真磨人。 沈菡也恢复了笑眯眯的样子:“宝宝这是知道他阿玛担心他额娘,怕出来了被阿玛打屁股,这才赶紧乖乖的呢。” 玄烨也笑:“是,算他孝顺,知道心疼他额娘,那朕就不打他了。” 皇上龙心大悦,自然人人有赏,永和宫上下连带小厨房,不管是不是沈菡的自己人,都得了金豆子的赏赐,各个喜笑颜开。 季纶养好伤过来谢恩,沈菡也没再多说什么安慰的话,只对他道:“这些日子你不在,外头好些事都没人管了,既然你回来了,就抓紧担起来吧。” 季纶高兴地跪下:“是,奴才这就去,定不负主子所托!” 外头的事还真不少。 第一件是挑选妈妈里。这是满人的称呼,其实就是结过婚、儿女双全的妇人,宫里觉得用这种妇人伺候孕妇,能给孕妇带来好运。 季纶和内务府的会计司对接,一口气带过来将近二十个妇人让沈菡挑,年龄在二十到四十岁不等。 沈菡也不太懂怎么挑,为了以后沟通方便,就挑了会说满汉双语,看起来比较淳朴老实的几个。 妈妈里挑完,营造司又来人了。 沈菡:“营造司?哪来的?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季纶:“回主子,就是以前的惜薪司。之前万岁重新梳理了内务府各司的职责,以后宫里的木、铁、房、器、薪、炭六库,铁、漆、炮三作,都归营造司管了。” 营造司这次来了三个太监,后面还跟着一个钦天监的博士,他们是来刨喜坑的。 “营造”司嘛,他们不只管库,以后宫里所有修缮的活计,也都归他们了,所以要在宫里刨坑,营造司自然得派人过来盯着。 沈菡好奇地过去看这个“刨喜坑”。 钦天监的博士在永和宫的后殿选了个“吉处”,三人就在这个“吉处”刨了个脸盆那么大的坑。 然后会计司派过来的两位“姥姥”就对着这个坑念喜歌,念完喜歌又往坑里放了一双红筷子,一条红绸子和金银八宝。 据营造司太监介绍,这个坑等生完了还要再刨开,用来掩埋皇嗣的胎盘和脐带,据说这样“吉利”。 沈菡:“……” 她看看里面被埋上的金银八宝,吉不吉利的她不知道,不过她觉得这个坑大概等不到她生就会被偷偷刨开吧? 42. 萌芽 君与父,如何并存? 刨完喜坑,沈菡开始闭门养胎。 她的害喜一直没有彻底结束,肚子却渐渐显怀了,五个多月时已经颇具规模。 虽然还没有到行动困难的地步,但睡觉已经有些不方便了。 福格看她一个接一个地打呵欠,问她:“姐姐,你怎么了?没睡好吗?” 沈菡困得都要出眼泪了:“嗯,我现在不管是平躺着睡,还是侧躺着睡,都不舒服,整夜整夜地睡不好。” 而且每天晚上不停地想起来上厕所,起来了却又上不出来。 白天走路的时候,肚子下面大腿根那里,还有撕裂般的痛感。 福格伸手给她揉:“这里吗?为什么这里会疼?” 沈菡:“应该是被肚子压的。” 这大该是盆底肌受压了,当年她妈妈是八个月才疼的,没想到她这么早就开始疼了。 哎,希望不要漏尿,这里可没有盆底肌修复的仪器。 福格心有余悸:“怀宝宝这么遭罪啊?那我以后还是不要生了吧!” 沈菡看她一脸懵懂,脸嫩得像个小学生,捏捏她的腮帮子,叹道:“生还是要生的,不过等你长大后再说吧。” 在宫里想要过得好,不生怎么行呢? 最好是能一次就生个健康的儿子出来,这样后半辈子有指望了,就可以不用再生了。 沈菡:我也好想只生一个儿子就不生了啊!求小雨伞! 想到历史上乌雅氏生了三子三女,妈呀!实惨! 沈菡是绝对接受不了生六个的,怀这一个都遭大罪了。 听妈妈说,以前老家奶奶辈的人,一辈子生五liu个、qi八个,甚至十几个的都有。 沈菡当时听没什么感觉,现在却觉得——这些奶奶简直就是超人!这也太不容易了,怎么能忍受遭这么多回罪呢? 沈菡不得不承认,生死关上走一遍并不能彻底改变一个人。 虽然经历过疾病和死亡的折磨后,她确实变得坚强了一点。但真的只有一点点,而且还是精神上的一点点。 本质上,她还是她,死过一次并不能让她变成顶天立地的超人。 当生存环境稍微变好后,她原本的懒散、娇气,怕疼怕苦怕累,怕热怕冷怕饿全都开始冒头了。 之前沈菡还一直以为自己已经无所畏惧,坚强到能够直面生活的一切毒打了。 结果现在一个怀孕就让她原形毕露了,直接退化成想躺平的咸鱼。 沈菡有些沮丧:我一直以为我已经进化成冷静清醒理智的大女主了,原来并没有吗? 她正思考人生呢,紫芙从门外进来道:“主子,季纶说广储司来人了。” 沈菡疑惑道:“广储司?这又是哪来的,来做什么?”最近宫里怎么多了这么多新部门? 紫芙解释道广储司也是皇上前些日子重整内务府的时候新设的,以后主要负责给宫中提供冠服、装饰物以及宫廷所需的各种物品。 而且广储司还掌握着宫里金银珠宝、各类器物的收藏及出纳。其下设银、皮、瓷、缎、衣、茶六库,银、铜、染、衣、皮、绣、花七作。 帽房、针线房,以及三织造、织染局、绮华馆等处以后也都归广储司管了。 沈菡听得很震惊:“全归他们管?” 紫芙点头,小声道:“是,季纶说现在内务府属这新设的广储司牛气了。” 那能不牛气吗?这等于说掌握了整个皇室的经济命脉,宫里上上下下的事儿,以后都绕不开广储司了。 这次来的是衣库、缎库、帽房和针线房的人,身后还跟着几个人,提着两个大箱子。 领头的是衣库一位姑姑:“问福晋安。这是衣库和缎库按制为小主子预备下的衣料,请您过目。” 后头的宫女把衣箱抬上来打开,里面有各色的春绸、潞绸、高丽布、白漂布、蓝扣布等衣料。 紫芙对着单子一一验看,逐个登记。虽然等会儿这些料子还要抬去针线房,但来回的流程不能少。 衣库的流程走完,针线房的人接着上前道:“问福晋安。按制要开始为小主子制作衣物、被褥、挖单了,敢问福晋可有什么想要的花色样式,奴婢等悉听福晋吩咐。” 针线房道春绸小袄要做二十七件,棉的十八件,夹的九件,潞绸被要做十八床,还要做些白纺丝小衫、春绸挖单、红肚兜、挡头、白布糠口袋等等,十分繁琐。 沈菡:“这些我也不太懂,你们都是熟手,看着做吧。只一点,孩子头几个月长得快,小袄、小衫和肚兜都放着量做。” 针线房姑姑:“福晋放心,奴婢理会的。” 沈菡:“被子也不要都做厚的,不同厚薄的都做几床。” 姑姑:“是。” 姑姑又问这刺绣的花样有什么要求吗? 沈菡:“孩子皮肤娇嫩,外穿的倒还罢了,简单纹绣即可。内里的小衫、肚兜就不要绣了,以细腻柔软为要。” 帽房最后上前问沈菡想要什么样子胎帽,有没有什么要求。 沈菡想起以前小孩带的虎头帽挺可爱的,问她们会做吗? 姑姑:“能做、能做,福晋放心,保准让您满意。” 沈菡见福格给她使眼色,想起来之前她就说要亲手给孩子做衣服,她看这几匹花色都不错,便对紫芙道:“留出两匹绸缎和细棉布,咱们自己做一些。” 沈菡又对针线房姑姑道:“剩下的你们都带回去吧,若有不足,再来永和宫取。” 又命紫芙打赏来人。 等人走了,福格比量着料子高兴道:“姐姐放心,都交给我了!” 说罢兴致勃勃地就要去画样子、裁衣裳。 沈菡:“不急,还有几个月呢。先吃饭吧,都这个点了,你不饿吗?” 福格一愣,摇头:“不饿,不饿,我不用吃饭。” 沈菡:“没事,我现在好多了,已经能吃饭了,现在好几天才吐一次。” 虽然菜的味道还是怪,但胎儿大了,需要营养,不吃不行,只要咽下去不吐出来就好。 用膳的时候,福格一直小心翼翼端详沈菡,怕她难受。 沈菡:“不用这么紧张,现在饭菜的样数多了,我每样只吃一点,就不会难受了。” 这还是膳房挨了打之后想出来的新法子。 每顿整上二十多个菜,每个菜只端上来一小碟,摆得精致漂亮,主子总能挑出一个想尝尝的吧? 每个尝一口也能半饱啊。 沈菡放下筷子:“你不用管我,接着吃吧,太医和妈妈们都说我吃水果吃得太多了,所以最近吃饭要控制着吃,不能吃太多,不然不好生。” 宫里孕妇的伙食还是很好的,营养充足,荤素搭配得也很合适。只要是正常吃饭,不怕孩子营养不够,反而要担心孕妇胃口太大,吃太多。 水果糖分高,现在是没到最后的猛涨期看不出来,太医说等胎儿月份再大点,还这么吃水果肯定会导致胎儿过大,所以要么控制一下正餐,要么少吃点水果。 之前沈菡妈妈生妹妹的时候是高龄产妇,大夫也是千叮咛万嘱咐,别吃太多,胎儿过大,身体负担重,不好生。 在现代要是难产了,至少还有剖宫产可以选择。放到清宫里,胎儿过大,那就只能凭运气了,很可能就是一尸两命。 所以沈菡最近水果都只敢吃苹果了,其他高糖的半点不敢碰,还得防着妊娠糖尿病,现在可没法治。 玄烨最近在忙两广的战事,但抽空就会来看看她,见她吃得比之前又少了,问道:“还在害喜?怎么吃的那么少?” 沈菡把太医的话告诉他,玄烨一怔,想起了赫舍里氏。 他端详沈菡已经有些规模的肚子,忍不住点头:“是,太医说得对,还是少吃些为好,生起来容易。” 沈菡摸着肚子:“我现在都是少食多餐,太医说可以多吃些蛋奶蔬菜,主食吃粗粮,营养是够的。只是要少吃肥腻的大肉,少喝油腻的汤水,皇上放心,不会亏着孩子的。” 玄烨从身后圈住她,叹气:“朕不担心他,朕更担心你。” 那样的经历,他是真不想再来一回了。 沈菡见他情绪突然有些低落,知道他是想起仁孝皇后了,忙打岔道:“他现在动得更明显了哦!” 她拉着他的手摸:“你试试看,刚才动过几次,好像没有在睡觉,说不定能摸到。” 玄烨静静地等了好一会儿,终于感觉到沈菡的肚皮右下方动了两下,就在他的手边! 他连忙把手盖上去。 孩子很给面子地又踢了两脚。 沈菡:“感觉到了吗?!” 玄烨很高兴:“感觉到了!” 之前每次沈菡说动了,等玄烨手放上去,孩子就不动了,这还是他第一次摸到胎动。 玄烨难得情绪这么外露:“原来孩子是这么动的!” 沈菡奇怪:“你以前没摸到过吗?” 宫里已经生过很多孩子了吧? 玄烨看她,打趣道:“你以为谁都像你这么大胆,敢让朕憋着气干等?” 还不知道会不会动,多久才会动,哪有敢这么折腾他的。 沈菡一愣,心里有些可怜他。 看他的样子,明明就很期待、很喜欢这样做,没想到都有了这么多孩子了,竟然是第一次体验这种亲密感。 ——君父、君父,难道只能有君,不能有父吗…… 她攥住玄烨的手,温柔道:“那你以后多摸一摸,宝宝这是和阿玛不熟,才动的少。等他熟悉你了,你一摸就会动的。” 玄烨低头看她——她的眼眸如盈盈秋水,脉脉温情中竟有一丝怜爱之意…… 玄烨把脸埋进她的脖颈,她的气味这样好闻。 他轻声道:“嗯。” “好。” …… 43. 主位 大封六宫。 玄烨忙里偷闲回了趟后宫,到各个宫里溜了一圈,看了看孩子们,没几天便又回前朝忙去了。 藩战火仍然炽烈,不过局势对朝廷越来越有利了。 正月里,兴化收复。二月,郑经的部dui被全部打回了厦门,福建、浙江、江西相继平定。 去年底,广东的尚之信密信简亲王“乞降”,玄烨当即下诏招抚。 直到今年五月,尚之信才终于率部归降。 至此,东南大部分领土收复,重新回归朝廷的统治。 朝廷上下士气大振,都知道如今局势已然大改,胜利在望!尚之信归附后,吴桂的实力已被大大削弱,平息战乱只是时间门问题了! 一时间门,颂圣和请战之声不绝于耳。 除了论功行赏,部署后面的作战计划,玄烨最近还在考虑另一件事。 太皇太后:“你说要大封六宫?” 玄烨道:“是,如今形势一片大好,正该大封六宫,以彰皇家天威气象,提振士气。内务府已修订完新的《宫中则例》,划定了新的后宫主位制度。” 他把内务府的条陈递给太皇太后:“皇玛嬷看看可有什么不妥?” 太皇太后接过条陈细看。 后宫共划分了七个等级:皇后,妃(贵妃),嫔,贵格格,常侍女子,使唤大女子,使唤小女子(宫女),妃与嫔可居一宫主位,掌本宫事务,其下小主位随各宫主位居住。 每个等级衣、食、住、行、用的份例,比以前划分得更为详细,服缎匹数也略有提升。 太皇太后点头:“制定得还算周到,就这么办吧。主位人选你可有意向?” 玄烨沉吟道:“这两年看下来,钮祜禄氏知书识礼,教养上佳,这些日子处理起宫务来也算游刃有余,可堪皇后之位。” 玄烨对钮祜禄氏还是挺满意的。论学识文采,钮祜禄氏当居后宫之首,言谈举止也十分得体,很有母仪天下的气度。 太皇太后却有些犹豫:“她的脾性……可还如你的意?” 玄烨一顿,旋即道:“一国之母,当有威仪,脾气硬气些也不是坏事。” 钮祜禄氏的性子的确不够温婉讨喜,但玄烨这是选皇后,又不是选服侍的美人,想要讨喜的美人儿,后宫有的是。 在玄烨看来,居后位之人,当有心胸,有气度。皇后,懂得顾全大局才是最要紧的,相貌、性子、脾气都是次要的。 玄烨见太皇太后迟疑,疑惑道:“怎么,皇玛嬷不喜钮祜禄氏?可是她来慈宁宫请安时待您不够恭敬?” 要是如此,那确实不能立她。 太皇太后一摆手:“没有,塔娜很孝顺,一早一晚从咸福宫大老远跑来请安,天天陪我说话用膳,节两寿进上来的东西也很贴心。” 人都是处出来的,钮祜禄氏纵心底有些不平和苦楚,但对太皇太后的孝心不是作假。 比起赫舍里氏的温婉,论本心,太皇太后其实更喜欢钮祜禄氏这副刚强的性子。 玄烨不解:“既如此,皇玛嬷为何迟疑?” 太皇太后无奈:“我喜欢有什么用,这毕竟是你的皇后,得你喜欢啊!你也说了,她脾气有些硬,不如赫舍里氏那么顺从。万一将来有什么事你们意见不合,她不肯驯服于你,惹得你不快,再引得帝后失和可怎么是好?” 玄烨不太懂太皇太后这顾虑从何而来,钮祜禄氏再要强,也只是个女人。纵她成了皇后,也不过在后宫这一亩分地里折腾,于他有什么妨碍? 再说皇后是后宫众人的主子,统御六宫,怎么管理妃嫔是她的权力。 只要不过分,玄烨自不会干涉。 而且他觉得钮祜禄氏是个识大体的人,不像是会乱来的,玄烨愿意给她这份信任。 玄烨:“您放心,孙儿不是那等心窄的人,不会与女子斤斤计较的。钮祜禄氏年轻,便是乍登后位,有什么不妥当之处,也实属正常,您再慢慢教她就是了,孙儿不会怪罪于她。” 玄烨觉得以钮祜禄氏的聪慧和教养,是能管好后宫,母仪天下的。 太皇太后:“……” 行吧,钮祜禄氏还什么都没干,太皇太后只是猜测,也不好宣之于口。 太皇太后:“其他人呢?你可有想法?” 玄烨:“我意将佟佳氏册为贵妃,辅佐皇后处理六宫事务。” 太皇太后:“如此也好,不过我记得这宫里好像还有一个佟佳氏?”她看苏麻喇姑。 苏麻喇姑:“是,康熙十年进来了一位佟佳格格,乃镶红旗总兵佟国玺之女。” 玄烨:“宫里不能有两个佟佳氏,我已谕内务府,令照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的例,都退回本家吧。” 太皇太后:“也好。” 之前察哈尔平叛,科尔沁部出了力,玄烨便打算再迎一位科尔沁的蒙古格格入宫,以示友好,下个月新格格就要到京了。 玄烨也不打算留两个博尔济吉特氏在宫里,早先他就和太皇太后商量好,让扎鲁特部的人来接她回蒙古另嫁。 佟国玺之女年纪尚轻,又是佟家的女儿,也不好让其在宫中徒耗青春,令其退回本家另嫁,也算是玄烨对佟家的恩典了。 太皇太后:“如此,宫里外八旗的格格可就剩李氏和完颜氏了,我看她二人也不得你的意,难道也让她们退回本家?” 宫里总不能只留包衣女子吧? 玄烨摇头:“她们两个还有用。” 他把拟定的册封单子递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细看,李氏和完颜氏都在嫔位,李氏居首,完颜氏次之。 玄烨:“之前皇玛嬷说要优抚将士后人,孙儿觉得十分有理。李氏和完颜氏皆出自军功世家,合该位居一宫主位。” 太皇太后对此并无异议,只是:“以汉压满?恐惹八旗非议。” 玄烨:“如今吴贼势危,正是招降南边汉将的大好时机,必当以汉为首,方能显朝廷满汉一体之心。至于八旗,如今镶黄旗有皇后,正黄旗有太子,其余主位也皆出自八旗,单一个李氏,也算不上以汉压满。” 太皇太后看单子上嫔位有七人,除了李氏和完颜氏,按次序接下来是端嫔董氏、荣嫔马佳氏、惠嫔乌拉那拉氏、德嫔乌雅氏、宜嫔郭络罗氏。 董氏…… 太皇太后不想提她,就当没看见:“荣嫔、惠嫔是应该的,她们跟你最早,又都有皇子,可德嫔虽有身孕,到底不知男女,另外这郭络罗氏,她不是刚入宫吗?无功无娠,便立为主位?” 前面的几个要么有家世,要么有阿哥,这两个怎么回事? 要说是因宠而立,乌雅氏倒也罢了,可没听说玄烨多宠爱这郭络罗氏啊?不就去过几次吗? 玄烨一顿,喝了口茶,避重就轻道:“所以才立两个么……” 太皇太后愣了一下,看他。 玄烨眼神往旁边一转,端起茶盏继续喝茶,不说话了。 屋内一阵沉默,半晌,太皇太后道:“既如此,我就不多说了,你心里有数就好。” 玄烨:“嗯。” 太皇太后转移话题:“对了,说起皇子,万黼的额娘怎么没在主位?” 她看了看单子——贵格格纳喇氏。 太皇太后道:“虽然她不得你的意,到底也有阿哥,只当为了孩子。” 玄烨一皱眉:“倒不全是因为这个,她是正白旗的……” 当时选人的时候没注意,孩子生了才想起来。 太皇太后也一皱眉:“这样啊……” 那看来也只能如此了。 正白旗的身份还是有些敏感的,如今正值多事之秋,一些事端当然能免则免。 …… ——皇上要大封六宫了! 消息一传出来,整个后宫群情涌动! 所有人都想打听到底怎么个封法,自己有没有份。 这也不难打听。 营造司最早接到了旨意,开始修缮各宫正殿,准备铺宫。只看动的是哪些正殿,大概也能猜出主位的人选:钟粹宫、延禧宫、永和宫、翊坤宫、长春宫,怎么还有景阳宫? 长春宫里住着外八旗的两位格格和董福晋,翊坤宫住着生有阿哥的纳喇格格和新宠郭络罗格格,不知道这到底是谁得了晋封呢? 沈菡没空管别人,她自己还一堆事呢! 营造司突然来人修缮永和宫,紫芙季纶等人几乎要喜极而泣了——主子要晋主位了! 沈菡一脸蒙,不知该作何反应。 说是惊喜吧,之前搬到永和宫的时候也预料到一点,有一定的心理准备。 说完全在意料之中吧,也不是,毕竟沈菡从自己的印象推断,觉得历史上这次晋封,大概率是没有乌雅氏的。 所以真的板上钉钉接到了谕旨,沈菡多少有一点不可思议:“还真有我的份啊?” 玄烨让她逗笑了,怎么总这么直白啊? 玄烨笑问她:“没你的份,那该有谁的份?怎么你还配不上一宫主位吗?” 沈菡:“也不是……” 她看着玄烨,心里思绪万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 谢个恩? 好像太生疏了。 拥抱一下? 好像没什么意思。 玄烨见她呆呆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自己:“怎么……” 沈菡凑过去在他唇上亲了一口。 玄烨低头看她,对视,两人的唇只隔了十公分:“你……” 沈菡没等他说完,又凑上去堵住他。 玄烨:“……” 耳鬓厮磨,火热的气息在唇角纠缠…… 沈菡在玄烨耳垂处小声道:“让我来谢谢你,好不好……” 吐气如兰,细语呢喃。 玄烨:“……” “好。” …… 44. 改嫁 清朝出宫另嫁这么容易的吗?…… 玄烨显然对沈菡的谢礼很满意,十分大手笔地往永和宫送了一大堆赏赐。 这下就算晋封的谕旨还没下发,宫里也都知道——主位必是有乌雅福晋一份儿了。 玄烨摸着沈菡的肚子道:“朕让人把正殿好好收拾了一番,有空你去看看喜不喜欢,有不如意的,就让内务府给你换。” 沈菡一愣,没想到皇上百忙之中,竟还愿为她费这个心思。 她依偎过去,恭维道:“怎么会有不如意?皇上的审美可比我高多了!皇上收拾的屋子我们这些凡人哪能挑得出不是来?” 这还真不是沈菡拍马屁,皇上那审美绝对不是她们普通老百姓能比的。 毕竟皇上从小见的都是这天底下最好的宝贝,一般东西也入不了他的眼。 沈菡收拾的屋子,在皇上那大概只能得一声“还算有想法”,昭仁殿让皇上收拾得那才是一步一讲究呢! 四季的摆设,大到家具、屏风、帐幔、被褥,小到多宝阁的赏器、文房四宝,甚至坐蓐、隐枕,全都是按节气时令换的。 沈菡想起她在昭仁殿见过一套杯子,是皇上平日惯用来小酌的酒杯,叫十二花神杯。 一共十二只,左诗右图,青花篆印,集诗、书、画、印于一体。 一杯一花,一花一诗,四时不同。 一月水仙,二月玉兰,月桃花,四月牡丹…… 皇上喝酒的时候要“翻牌子”决定用哪只! 沈菡当时见到就目瞪口呆了,捧着杯子爱不释手——这实在是一套十分满足强迫症的杯子啊!她现在想起来还是口水滴答! 想到这儿,她眼睛一转,往玄烨腿上一坐,边蹭边在他耳边念叨:“就是皇上用的东西,也不是凡人能得的呢……”特别意有所指。 玄烨让她蹭得起火,摁住她,也在她耳边小声威胁:“你不要仗着朕现在动不了你……等你生了……” 谁说喂着奶就不能侍寝了吗? 沈菡半点不怵——姐见过的文比你见过的女人还多呢! 她伸出纤长的食指在他腰腹附近画圈圈,呢喃道:“皇上想怎么办我……我又不能反抗……到时候任君处置喽~” 玄烨:“......!” …… 没过几天,顾问行来送东西了。 沈菡惊讶,站起来迎他:“顾总管怎么来了?” 皇上二月里立了敬事房,掌内务府文书,管理宫内事务及礼节,收核外库钱粮,并总管宫内所有宦官事务。1 顾问行被皇上认命为敬事房第一任大总管,正式成了宫内所有太监的头儿。 而且敬事房是有实权的,顾问行自此就不单是贴身伺候皇上的乾清宫首领太监了,而是真正位高权重的内宫“大总管”,送东西这种小事,怎么会劳动他来? 顾问行虽掌了权,人却没什么变化,还是一样的低调谨慎。 他恭敬道:“万岁吩咐奴才给福晋送东西,奴才不敢怠慢。” 他身后跟着的小太监呈上盒子,打开,里面是崭新的一套十二花神杯。 顾问行:“万岁知道您喜欢,早先就命人新做了几套,昨天刚送来。万岁道青花地的太素,不如五彩地的生动,所以给您挑了五彩地里品相最好的一套。” 沈菡:! 沈菡面上微笑点头,显得十分淡定:“我很喜欢,烦劳顾总管替我谢过万岁。劳动您亲自走这一趟,紫芙,快去送送顾总管。” 等送走顾问行等人,沈菡把屋里其他人都赶出去。 她捧起桌上的十二花神杯: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 六月里,宫里又出了一件新鲜事——又来了一位蒙古格格。 紫芙给沈菡汇报消息:“这位格格乃是太皇太后亲弟之子,科尔沁达尔汗亲王和塔的女儿。” 沈菡听得绕,有点捋不清这里头的亲戚关系:“所以她和皇上是……额,表兄妹吗?” 紫芙:“是,论关系算是表兄妹。” 这位格格与当今皇太后还是叔伯姐妹,平辈,如今却成了婆媳。 沈菡听说她搬到了储秀宫前院:“那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格格呢?” 储秀宫前院之前一直住的是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沈菡只见过她几次,因为她不会说满语和汉语,只会蒙语,所以大家和她根本没法交流。 而且她今年只有十岁,很少出来,沈菡印象里,她是一个皮肤有些黝黑,样貌也比较粗犷的小姑娘。 紫芙:“皇上下了旨,上个月这位格格已经被族人接回蒙古了,还有之前住在延禧宫后殿的佟佳格格,也已经回本家了。” 沈菡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是……回娘家另嫁的意思吗?” 不会吧? 紫芙:“是,听说是皇上特别的恩典。季纶打听道,两位格格和她们带进宫的家下女子都一并出宫了,内务府还给了赔付,皇上特旨,两位格格回到本家前一应口分仍予供应。” 沈菡怔住了。 之前倒是听说过,钮祜禄氏的嫡妹,因为年纪太小送回了娘家。 但那不是遏必隆临终前上书请求的吗?属于特殊情况。 结果现在又多了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和佟佳氏,怎么清朝出宫另嫁这么容易的吗? 紫芙:“因为咱们满人没有汉人那么多讲究嘛!” 满人与汉人的婚嫁习俗不同,皇上虽说崇汉俗,但毕竟入关不久,很多地方并没有完全被汉人同化。 甚至还存在一夫多妻,收继婚的现象。 紫芙小声道:“太宗的侧妃还改嫁了两回呢!” 这是说太宗侧妃叶赫那拉氏。 这位姐姐很牛x! 她初婚嫁的是叶赫部,生了两个儿子。 后来叶赫部被攻灭,她丈夫被太宗杀了,她本人也被收进了太宗后宫。 再后来她得到太宗的宠爱,竟然还混成了侧妃,生下了和硕承泽裕亲王硕塞。 再然后么,嗯,据说是出轨了…… 紫芙:“宫里私下里是这么传的,因为她后来改嫁的是内大臣么。” 是的,这位姐姐甩了太宗改嫁了! 内大臣詹士谢图是当时宫里侍卫的头头,盛京宫里头也没那么严格的宫禁。 所以……是吧? 沈菡听得很带感:“那她后来怎么又改嫁了?” 紫芙:“据说是太宗出去围猎的时候,有只老虎突然冒出来……” 詹士谢图是御前侍卫嘛,老虎突然蹦出来,他当然要护驾呀! 也不知道这老虎是不是吃了什么药,就逮着他一个人咬。 反正最后别人都没事,就他受了伤,而且明明只是小伤,最后他却挂掉了。 沈菡:哎呀,报复得好明显啊! 这下侧妃叶赫那拉氏又守寡了。 但这姐姐也硬气,这个挂了,我就再找呗!她就又改嫁给了轻车都尉达尔胡。 最后在达尔胡家寿终正寝。 沈菡羡慕道:“真好啊……” 如果她也有这样的底气就好了。 可惜以乌雅氏的家世,估计她是没这个命了。 大家都能看出来,这几个被接走的格格,凭的就是她们的家世。 但上旗包衣都是皇上的奴才,皇上是不会顾忌自家奴才会不会因为女儿不得宠不满的…… —— 羡慕的不止沈菡一个。 长春宫里,完颜氏急匆匆地往后殿跑。 李氏正在后院练刀,见她来了也没停。 完颜氏瞧着她拿着把大砍刀舞得虎虎生风,不自觉站远了点。 她瞧瞧这一院子的刀枪剑戟:“……” 姐姐,真不怪皇上不愿搭理你,就算特许你带兵器入宫,也没见谁带这么多的。 你到底是来当妃嫔还是当刺客的? 完颜氏等不及了:“行了行了,先别练了。” 李氏看看她,停下来。 拽下旁边兵器架上的汗巾随手抹了把汗:“怎么了?” 完颜氏拉她进屋,把人都赶出去关上门。 李氏不解道:“出什么事了?” 完颜氏:“云珠被接回娘家了!” 李氏一怔:“什么?” 完颜氏:“说是前几天刚下的旨,她那边许是来不及说,刚收拾好就被家里接走了。还有储秀宫的扎鲁特博尔济吉特氏,听说也被接走了。她家远,估计这会儿还在路上。” 李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两人面面相觑,相对无言。 最后还是完颜氏先憋不住了:“你怎么想?” 李氏看她,半晌,轻轻道:“营造司前几天刚修缮完长春宫的正殿。” 完颜氏:“……” 完颜氏脸上的兴奋和期待不见了。 她不死心道:“说不定是给别人修的……” 李氏继续看她。 完颜氏:“……” 好吧,这宫里有名有姓的就那么几个,现在连云珠都走了,康熙十年进来的外八旗高位储备就剩她们俩了,说不是给她们的都没人信。 完颜氏丧气道:“那就这样了?” 就这么认命了? 一辈子困在这宫里,过着有名无实的日子? 要是大家都这样也就罢了,偏偏有那么几个例外逃出生天了。 她俩的家世也不比她们差啊,凭什么她们就不行呢? 李氏:“皇上现在正用得上我们。” 正打仗呢,放谁出宫也不会放她俩的。不但不会放,说不定这次还得把她俩捧得高高的。 完颜氏撇嘴:“我稀罕吗?” 一开始入宫的时候,完颜氏也不是没有雄心壮志的。 那会她们六个里两个年龄小,两个体弱,剩下个李氏还硬邦邦的,没一点女人味。 当时完颜格格心里就觉得稳了,舍她其谁!她必定会一飞冲天的! 结果稳是稳了,两个体弱的没多久就没了,最小的被接回家了,佟佳氏又住得远,就剩她和李氏在这长春宫里相依为命。 皇上为了面子上不难看,不得不矮子里拔将军,定期到她这来坐坐。 这就是她仅有的宠爱了。 几年下来,完颜氏的一颗心从一开始的期待、倾慕、伤心、失落,一路到今天的无奈、无感。 打从知道佟佳云珠也被皇上开恩出宫后,她这心里就和油煎火烧一般。 她现在什么都不想要了,只想回家! 她要从这宫里出去! 完颜氏想得眼眶都红了:“真的没办法了吗?我们可不是那些包衣!” 她阿玛和额娘也是很疼她的! 只要她写信回家,让家里求一求,皇上看在家里的份上,难道不会也放她走吗? 李氏沉默地给她擦眼泪。 完颜氏哭得鼻涕都出来了:“你怎么不说话?你不想回去吗?” 如果说她过的是冷宫里的日子,那李氏过的就是牢房里的日子。 ——皇上除了在她入宫那天来过一次,见到了她那一屋子的兵器,就再也没想起过她这个人。 李氏:“现在还不是时候。” 完颜氏期待着看着她:“那要到什么时候才行?” 李氏想了想,摇头道:“至少也得等打完藩,到时候再看有没有机会吧。” 不把所有汉人都收服,皇上是绝不会放她出宫的…… 45. 目的 都是为了孩子。 八月里,传得沸沸扬扬的晋封诸事,终于尘埃落定。 二十二日,皇上以大学士索额图为正使,大学士李霨为副使,持节,册妃钮祜禄陆氏为皇后,授金册、金宝,正位中宫。1 紧接着大封六宫—— 丙寅,遣大学士觉罗勒德洪,持节,授佟佳氏册宝,册为贵妃。 遣尚书吴正治、侍郎额星格等,持节授册,封李氏为安嫔、完颜氏为敬嫔、董氏为端嫔、马佳氏为荣嫔、乌拉那拉氏为惠嫔、乌雅氏为德嫔、郭络罗氏为宜嫔。 …… 沈菡看着紫芙整理出来的晋封单子,前面的还好说,后面“贵格格、常侍女子、使唤大女子、使唤小女子”怎么和她知道的“贵人、常在、答应”不太一样呢? 而且...... 沈菡:“端嫔……她的家世很好吗?” 她不是正黄旗包衣吗? 以前从没听说皇上宠爱她,女儿又已经殇了,为什么竟能排在荣嫔的前面呢? 紫芙摇头:“这个奴婢也不太清楚,宫中对端嫔的晋封一直多有议论,但谁也不知根由。” 实在是董氏的样貌非常平庸,其父只是内务府中级官员,皇上也极少召幸她。 康熙十年董氏好不容易生了位公主,还两岁就殇了。 所以宫里都很困惑:你要说她受宠吧?皇上待她实在是平平。但你要说她不受宠吧?皇上又什么事都不落下她。 之前她还是宫里的四小福晋之一呢! 结果这次晋封,有公主的张福晋还是庶妃,董福晋却一跃成了嫔主子! 虽说景阳宫是偏僻、冷清了点,但怎么说也是一宫主位了,总比张福晋没名没姓的要好吧? 沈菡听着也是一头雾水:没家世、没孩子、没宠爱,那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还有张福晋。 沈菡:“连兆佳格格都混了个贵格格,张福晋也有公主,怎么还是庶妃?” 也没听说皇上不待见她啊? 紫芙左右看看,没外人。 她凑过来:“这个奴婢不确定,只是宫里人私底下的猜测……” 沈菡八卦地凑过去。 紫芙:“都说可能是因为满汉不许通婚……” 沈菡:“这太扯了吧?怎么可能?” 沈菡之前也以为满汉是不许通婚的,但进宫后就知道这纯属是谣传。 先帝爷的恪妃石氏当年是正经嫁进宫里的,备受礼遇。顺治爷把永寿宫赐给她住不说,还允许她在宫中穿汉装。 康熙爷后宫的汉女也不少啊! 咦? 沈菡一翻册子,好像这次汉女确实都没得着晋封? 她记得…… 康熙后期受宠的汉女,好像也是很久都没得到册封。 沈菡:为什么? —— 永寿宫后殿。 宫女念完晋封的名单,忐忑地看着自家主子——之前自家主子虽说是庶妃,但好歹还有个福晋的说头,现在……可真成了宫里没名没姓的人了。 张氏静默不语。 半晌,她淡然道:“传膳吧。把格格叫来,我们母女一起用。” 她是汉女,皇上就算再怎么宠爱汉女,也绝不会让她们光明正大地立于人前,越过满人的。 这大概就是命吧…… —— 各宫主位只是接了金宝和金册,仪式很简单。 毕竟南边还在打仗,皇上觉得一切还是俭省为要。 嫔位只有金册,没有金宝。 金册共有四页,用满汉双语写着册文。还配有杉木做的册椟和椴木做的册架,朱髤,金饰,绘云凤纹,很华丽,很有皇家范儿。 沈菡捧起来:“这么重?这得有几斤?” 季纶:“回主子,每页金重十四两六钱。” 一斤十六两,小四斤的金子? 好奢侈! 紫芙小心翼翼地把金册收好,接下来众人就要开始忙搬迁的事了。 这事用不着沈菡,她只要等着季纶他们把东西都收拾好,往正殿里一坐就行了。 玄烨也说了,让她只管安坐:“你都这个月份了,不好劳心费神,这些事自有下面的人安排,你不要管。” 其实也没什么要管的。 正殿是内务府照皇上的旨意早就收拾好的,沈菡进去看过了,意外的竟不是温软奢华的后宫风格,而是十分大气、典雅的“康熙”风格。 摆件和赏瓶多以青花五彩和孔雀釉为主,大概是皇上觉得她最喜欢青花五彩吧。 除了皇上吩咐的东西,谕旨下来后,广储司还送来了新的铺宫。 这次晋封,除了重新划定了后宫的品级,各个等级的份例也划分的更细了。 以后后宫主位的宫分,划分为铺宫、年例和日用三大类,每年、每月、每日能领到的东西都有了更详细的规定。 年例主要指能领到的银两和绸缎、布匹。 嫔位为每年服缎三十匹,年例二百两。 日用种类就多了,几乎涵盖了宫妃生活的方方面面:每月及每天能领的米面、肉、果蔬、油盐酱醋、烛炭等,统统包含在内。 广储司这次来的人和上次还不一样,这次来的是银库和瓷库的办差太监。 银库为首,管事太监命身后的苏拉太监抬上来六只大箱子! 全部打开后,管事太监对沈菡道:“问德主儿安。这是广储司遵制为您准备的新铺宫,银器、铜器、锡器、鋄银器共计九十八件,蓝地黄龙瓷器共计五十四件。请德主儿阅看。” 沈菡大着个肚子,下个榻都困难,只能由季纶和紫芙负责对着单子一一检查接收。 她大致瞧了瞧,还真是什么东西都有,大到茶壶、手炉、痰盂、铜簸箕,小到勺子、筷子、小刀、铜蜡签,应有尽有。 瓷器也是,瓷碗瓷碟瓷盅,全都是蓝地黄龙的,十分华贵。 领完铺宫,沈菡便正式搬进正殿了。 玄烨过来时,她正在榻上打瞌睡,见他突然进来,就要起身下榻。 玄烨:“你别动了,朕不让人通报就是不想劳累你,躺着吧。” “最近怎么样?”玄烨瞧她眼下还是两个大黑眼圈:“还是睡不好?” 沈菡打个哈欠:“没事,已经习惯了。” 胎儿大了,平躺着睡会喘不上气,沈菡只能侧躺着。 但肚子太重,侧躺久了骨盆的骨头会疼,哪怕左右换着睡也不行。 加上还要起来上厕所,根本没法安稳睡超过一小时,所以沈菡现在基本都是半梦半醒地熬过每个晚上。 之前玄烨想着她快生了,见她有些惶恐不安,就想晚上留下来陪陪她。 这当然不合规矩,放到别的妃嫔身上该忠言直谏的。 但沈菡不在乎这个——她是孕妇她最大! 结果沈菡这一晚上翻来覆去的,哪怕她再小心翼翼,轻手轻脚,玄烨也免不了受影响。 第二天御门听政都是打着哈欠听的…… 沈菡还担心他没休息好会心烦,结果玄烨却很有感触地对她道:“朕真是没想到……” 沈菡:没想到什么? 玄烨却不说了。 今天来,见沈菡气色更差了,玄烨不禁道:“晚上睡不好,早上就不要起得那么早了。皇后不是已经免了你的请安?以后就在床上眯着吧,能睡一会儿是一会儿。” 玄烨拔下沈菡头上的发簪,亲手给她解开发髻:“最近又没什么事,也不用见人,头发这么规整着累,以后不出门就散着吧。就算朕来了也不打紧,朕又不会怪你。” 玄烨看她,不解道:“往日都知道自己偷偷松快会儿,怎么这档口反倒规矩起来了?” 沈菡:“有吗?” 她最近规矩起来了吗?没有吧。 玄烨:“瞧着不如往日自在了,朕还是喜欢你自自在在的。” 沈菡一愣,想了想,她低头摸了摸硕大的肚子:“许是要当额娘了,心里有些紧张吧。” 沈菡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说,转而拿出她最近新设计的小衣服给玄烨看:“我想的样子!好不好看?” 玄烨瞧这些衣服和宫里的样子不太一样,而且有的有腿,有的没腿,不解:“怎么不一样?” 沈菡给他讲这些衣服都怎么用:“这个我叫它半背衣,夏天孩子穿着凉快,肚子还不容易受凉,换尿布也方便。” 玄烨见这衣服穿起来肚子是两层,点点头:“这个好,让你的宫女画个样子,以后再有孩子,朕让内务府照着做。” 沈菡又拿了件连体衣:“半背衣是夏天穿的,这个是秋冬穿的。” 她指着衣服腿上的小铜扣给他看:“我以前在家带弟弟的时候,就发现小宝宝的腿特别有劲儿,要是用普通扣子做,估计会把裤子这给蹬开,容易受凉。好在广储司有巧手,我想了个摁扣的样式,这样就蹬不开了。” 玄烨研究了一下:“这么着设计是不错,不过直接穿裤子不就行了?”干嘛非得穿连体的? 沈菡摇头:“宝宝的肚子很脆弱的,不好勒着,这样肚子这里松快,换尿布直接把扣子解开就行了,我问过太医和妈妈们,都说这样确实更好。” 沈菡还把包屁衣也搞出来了,都是当年她妹妹穿过的:“这个给宝宝当睡衣,宝宝大了后爱蹬腿,没裤腿他穿着更舒服,有扣子系着也不会翻起来凉着肚子。” 玄烨一件件地翻看着,心里不知作何感想。 沈菡:“怎么样,好不好?我想了好久才想出来呢!” 玄烨摩挲着柔软细嫩又精巧的小衣服,叹道:“好,都好。” 玄烨看她:“只是你都这样累了,以后还是少费这些脑子,有什么事交给下人来。” 沈菡拿着件衣服爱不释手,看着他笑道:“不累,做这个累什么?都是为了孩子嘛!” 玄烨:“……” “嗯,都是为了孩子。” —— 玄烨走后,紫芙过来收拾桌子。 见沈菡对着这些衣服出神,不解道:“主子?” 沈菡道:“上次我吩咐做的棉花包角做完了吗?” 紫芙:“昨天刚做完,都是按尺寸做的。” 沈菡:“尽快装上。下次皇上来要是问起来,就说是我说的,孩子脑壳软,防着万一有个磕磕碰碰再伤着孩子。” 紫芙:“是。” 46. 爱恨 她会恨他吗? 慈宁宫。 玄烨傍晚过来给太皇太后请安,顺道陪太皇太后用了顿酒膳。 膳后,两人挪到暖阁叙话,玄烨顺势提起了对后宫子嗣抚育的安排。 太皇太后听玄烨说完后,有些迟疑道:“你说要让主位妃嫔们自己抚育孩子?” 这个……真论起来多少有些违背祖制了。 虽说现在宫里并没有明确地规定生母不能抚养亲生子,但也没有说具体应该怎么抚养,或是归谁抚养,一直都是看情况来的。 之前皇帝和后妃们的年纪都还小,自己还是个孩子呢,怎么养得好婴儿? 所以玄烨的一部分留在宫里养的孩子,从生下来就是交给保姆和乳母养的,宫妃们并没有插手。 还有一些是太皇太后顾不上,或是孩子的身子不大好,怕宫里环境太复杂,再养坏了,就挑了一些亲近的人家,把几个小阿哥送出去养了一段时间。 保清在嘎鲁家这不就养得挺好? 现在虽说回宫了,但身体也一直很健康。 不过因为当时两人还没商量好到底要把阿哥和公主养在哪,所以就先送回延禧宫住着了。 玄烨这两年太忙了,也没心思安排这些事,加上之前长生和万黼体弱,玄烨不知道从哪听说了“让亲娘喂更健康”的说法,两个孩子现在还吃着亲娘的奶。 身子倒确实好了不少,一时还真不好说这个方法到底有没有用。 要真是生母的奶能让孩子更健康,那还真不敢再让乳母喂了。 不过一直让生母养着也不是个办法。 一来阿哥大了还住在后宫里,和皇帝的妃嫔同居一宫实在不像样子,就是公主们大了,还住在皇父的后宫里,说出去也不太好听。 二来……大清一定要吸取历朝历代的教训,不管是外戚还是宦官,都要死死地压住!绝不能让他们干政祸国! 所以太皇太后十分犹豫:“就算小时候需要生母哺育,必须同居一宫,但阿哥大了还如此,实在是不妥。” 其实他们满人本来是不讲究这些个的,但朝廷现在这不是正在努力“崇尚汉俗”吗? 汉人对这个“男女大防”可是很看重的。 这些玄烨也都考虑到了。 他说让生母抚养,也并非是一直让阿哥和公主住在后宫里。 汉人都说‘男女七岁不同席’,既如此,七岁之后再分开住就是了。 玄烨:“公主们就罢了,随着生母住到出阁也没什么。” 再说也没人有那个闲心和胆子,拿公主去说事。 玄烨:“至于阿哥......阿哥们岁就要找师傅启蒙,外臣又不能入后宫。原本我是想着,不如把景福宫后面的兆祥所收拾出来,先用着。那里离后宫远,外臣过去上课,不会招惹是非。有保姆乳母和太监伺候着,也不怕受委屈。” 太皇太后一皱眉:“兆祥所也太偏僻了些……” 虽说要避忌后宫,但把孩子们都放到那么远的东北角上去,太皇太后实在不放心。 玄烨:“是,现在想来确实不妥。太远不说,保姆和乳母们再用心当差,比之生母的细心还是差太远了。” 玄烨对自己的乳母和保姆一直是很有感情的,小时候他的生活被她们照顾得很好,保姆和乳母又是他幼年唯一能亲近的“女性”,玄烨幼时对她们有些依赖也是在所难免。 可现在想来…… 保姆和乳母对他的好,只是“应该”、“不得不”对他好,这里面有多少是因为朝夕相处建立的感情,又有多少是因为“利益”,根本说不清了。 而生母…… 生母才是用血肉孕育了孩子的人,也是这世上最真心实意为孩子好的人。 可惜,他永远也享受不到这种“好”了…… 只希望他的孩子能少一些这种遗憾吧。 玄烨道:“孙儿想着,如今嫔位之上的,都有独居一宫的资格,若有阿哥,七岁前就让阿哥随生母先住着吧。” 太皇太后:“那庶妃呢?” 纳喇氏现在就只是贵格格,总不能生了阿哥的全封嫔吧?别的先不论,宫里也没那么多地方住啊! 玄烨:“孩子年纪小,和生母一块儿随着本宫主位住也没什么。而且有主位的妃嫔看着,份例上也能宽裕点。” 太皇太后一想,这样也行。本来庶妃是没有抚育皇子的资格的,这样一来,名义上抚育皇子的还是各宫主位,但生母也能在一旁照看,礼法人情,便能两全了。 玄烨又道:“至于以后读书,孙儿已经命人从东所收拾出了几间屋子。等皇子满岁后,每日乘车过去读书也不远,虽说离后宫近了点,但以后让上值的师傅都从神武门进出就是了。其他屋子营造司也已经开始修了,等孩子大了,正好分给他们住,离着近便,给自己额娘请安也方便。” 太皇太后点头:“这样安排十分周全,就这么办吧。” 玄烨:“还有一事,孙儿想不如让纳喇氏带万黼挪去景仁宫吧,翊坤宫离着太医院和御药房还是太远了,他又素来体弱,景仁宫离着近,佟佳氏又是贵妃,有什么事也方便。” 太皇太后:“也好。” 至于外戚这事…… 玄烨:“国有太子,赫舍里氏又……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何况,玄烨现在也想明白了。 隔开母子两个就能完全防备外戚了吗? 他现在对佟家这么有感情,难道不正是因为对生母的愧疚和遗憾吗…… 玄烨看向他最爱的皇祖母——她已是满头白发。 “何况,母子之情,本是人之天性,再怎么隔,也是隔不开的。” …… 玄烨走后,太皇太后的眉头很久都没有松开。她盯着藏香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苏麻喇姑去煮了壶奶茶,浓浓的奶香味飘出来,太皇太后的眉头才舒展了些。 苏麻喇姑奉给她一盏,小声道:“主子,您别担心了,我看皇上不见得是那个意思。” 太皇太后看她:“那他这是什么意思呢?突然跑来说这一大通话。这些不该和皇后商量吗?” 苏麻喇姑:“皇上这是敬重您,孝顺您啊!以前有什么事,皇上不也都是来跟您商量吗?虽说现在有皇后了,但她在皇上心里的份量怎么能和您比呢?何况还是皇子抚育这等大事,皇上当然是更信您啊!” 这个说法并不能让太皇太后释怀。 若没有玄烨最后这句话,太皇太后还不至于多想,可现在…… 她却不能不多想。 太皇太后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是他们祖孙二人心里唯一的梗,偏偏他们二人谁都无法化解,只能任由它梗在那里。 或许到她死的那一天,它才会跟着她埋进墓里吧…… —— 昭仁殿里。 玄烨挥退众人:“朕要歇会儿,让他们都出去。” 顾问行连忙带着人退下了。 玄烨看着炕桌上的纸出神——这是他之前给乌雅氏肚里的孩子和宫里众位小阿哥取的名字。 太医之前已经说了,乌雅氏肚子里八成是个男孩儿。 玄烨当时很高兴,只要这个孩子健康,他也算有五个站住的儿子了! 他才二十多岁,五个不算少了。 熊赐履曾告诉他:汉人的家族都是要按辈分起名字,入家谱的,这是“传承”。 如此才能代代相传,香火永盛。 玄烨当时就想,什么家族能比皇家的香火更盛! 他也要给他的子孙这样起名字,让他们一代一代健康地成长,把大清的基业长长久久地传下去! 正好现在局势好转,等打赢了藩,他就给几个孩子改名字,上玉牒,昭告天下! 以后只要是“胤”字辈的,都是他爱新觉罗·玄烨的儿子! 大清不但打下了汉人的江山,还会把这江山万万年地传下去! 之前玄烨看着这张纸,想到的都是“江山永固”的雄心壮志。 可今天他看到这张纸,却突然想起了乌雅氏。 因为要等打赢了藩再公布名字,玄烨在这之前就不打算再给孩子取别的名字了。 他之前和乌雅氏说,还以为她多少会有点不高兴。 结果她根本没当回事:“这有什么,大名我又用不到,等他大了再有也不晚。” 玄烨好奇:“那你以后要怎么叫他?” 沈菡自然道:“叫宝宝呀!或者叫宝儿、我宝儿、爱宝儿都行啊!” 玄烨犹豫:“宝宝……” 这也太娇气了,不符合皇家阿哥的身份。 他刚要反对,就听沈菡道:“叫宝宝多好啊!我每天这么叫他,等他懂事了,就能知道自己是额娘心头的宝儿,是额娘最爱最爱的宝贝。他就知道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有额娘在,就会一辈子快快乐乐的了!” 她抚摸着自己硕大又沉重的肚子,脸上全是温暖的爱意,眼睛亮晶晶的,比看着他的时候还要亮。 …… 额娘的宝儿…… 玄烨捂住眼睛 ——如果他的额娘还活着,也会这么宝贝他的吧? 她不会在乎他是不是皇帝,不会在乎他功课怎么样,不会在乎他会不会治国理政…… 她只会和乌雅氏一样,希望他健康、快乐的活着。 ——可是他没有这样一个宝贝他的额娘了。 玄烨仰起脸—— 他的额娘曾经是不是也像乌雅氏一样,很辛苦地怀着他? 是不是也每天受着折磨却还是很期待他的到来? 她当年只有十五岁,生他的时候有没有遇到危险?会不会也很害怕? 当年他被抱走,她是不是很无助很痛苦? 她…… 不明不白的死了,他却永远不能寻找真相,为她报仇…… 她会……恨他吗? 47. 皇后 坤宁宫请安。 慈宁宫当天异样的氛围,祖孙两个很默契的谁也没有再提起。 玄烨仍是只要有空就来给太皇太后请安,嘘寒问暖一如往常,太皇太后烦心个两天也就罢了。 都是些无解的陈年旧事,纠结于此,徒增烦恼。 两人都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去钻这个牛角尖。 是以这么些年,即使偶有个磕磕绊绊,也从不会真正影响他们的关系。 玄烨永远是太皇太后最喜爱的孙儿,太皇太后也永远是玄烨最敬爱的祖母…… 今年玄烨还特意下了谕要大办重阳节。 一来正好赶上大封六宫,新立了皇后,宫里应该好好过个节,以示庆贺。 二来重阳节是老人节,有感恩敬老的意思。现在民间还叫它‘女儿节’,到这天女儿都要回家探亲的。 玄烨想着到时候请两位姑母进宫过节,也能让太皇太后好好乐呵一番。 宫里之前因为国丧,很多不要紧的节日已经几年没办了。 今年的重阳作为钮祜禄氏正位后的第一个节日,坤宁宫自然是严阵以待,务必一点儿差错都不能有。 六宫主位收到谕旨,第二天都早早地来坤宁宫请安了。 沈菡也不敢怠慢,挺着大肚子来参加早会。 钮祜禄氏一进堂屋,就看见了中间站着的大肚婆。 她一皱眉,先免了众人的礼,赐座。 见沈菡好好坐下了,才对她道:“这是德嫔吧?不是说了你就不必特意过来了吗?让你的宫女过来听听就行了。” 沈菡连忙起身:“谢娘娘关怀。娘娘谕旨,不敢怠慢。且我还有两个月才临产,不妨事。” 钮祜禄氏:“你身子不便,坐着说就行了,在我这儿不用这么拘谨。” 沈菡心里一暖:“是。” 沈菡以前一直没和钮祜禄氏打过交道。 册封之前,她只在乾清宫家宴上远远看过一眼。 沈菡在西,钮祜禄氏在东,隔着乾清宫大殿,也看不太清。 册封之后,后宫所有人只在第二天来集体拜见过皇后,行完大礼,走完流程,皇后就叫散了。 当时沈菡站在第三排,能够清晰地看清钮祜禄氏的样貌。 她对钮祜禄氏的感觉就一个——好漂亮! 钮祜禄氏的美和乌雅氏清雅温婉的美完全不同,她是一种张扬到极致的美艳,十分具有侵略感。 厚重的皇后冠服不但没有削弱这种美艳,反而更加凸显出她凌厉的气质,衬得她高贵且威仪。 简而言之,她像一个“天生的皇后”。 这次请安还是众人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她。 因为之前钮祜禄氏下了谕旨,道宫务繁忙,她每日还要去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各宫主位不用天天来坤宁宫,初一十五过来一趟就行了,有事会另外传谕的。 像沈菡这种大肚子的,她更是干脆直接道“别来了,在宫里歇着吧,等出了月子再过来,有事会通知你的。” 显然,钮祜禄氏不是个喜欢绕弯子的人,她一开口就是正事:“今年的重阳,皇上说要大办。初一至初九,宫内的晚膳都要分食花糕。各宫都有小厨房,也需要承担少量份额,所需米粮一律由会计司和御膳房供应,你们记得嘱咐下面人去领。重阳当天,宫内会在慈宁宫设菊花宴,在京的公主、王公贝勒的福晋都会进来,各宫主位都要出席。” 说完,钮祜禄氏还特意对沈菡说了句:“你身子重,原该让你在宫里休息,只是此次宴饮颇为重要,不来对你不好。” 沈菡忙道:“谢娘娘关怀,我没事。” 册封后第一个正式场合,所有人都要正式亮相,沈菡当然知道分寸——只要没生,她就必须得出席。 钮祜禄氏点头,又问众人有没有问题。 众人面面相觑,大家都是第一次和这位新皇后打交道,都没想到她竟然是这么个风格。 沈菡:好像领导开会。 众人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后都只道:“悉听娘娘吩咐。” 钮祜禄氏点点头,继续说第二件事——皇子的抚养制度定下来了。 沈菡心里一紧!浑身紧绷起来! 钮祜禄氏把皇上的意思一说,满座哗然! 太好了! 沈菡高悬的心终于落地了!她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但当着这么多人,她丝毫不敢露出异样,只能拼命压抑住自己激动的心情。 其他人不知内情,倒没这么多顾虑。 荣嫔差点直接站起来,好在最后忍住了没有失仪:“真的?!” 真的不会再抱走了吗?! 惠嫔也很激动,不过她更沉稳一些,努力平静道:“娘娘的意思是,直到阿哥七岁,都可养在生母身边?” 钮祜禄氏看她:“是,保清快要开蒙了吧?皇上的意思是把东所收拾出来,以后上午让保清乘车去东所念书。孩子还小,先念半天就行了。” 惠嫔高兴道:“是,谢娘娘!” 钮祜禄氏又道:“至于公主们,出阁前随着生母住就行了,皇上道不用再挪动了。” 荣嫔有子有女,闻言十分欣喜:“是!谢娘娘!” 钮祜禄氏又单独对荣嫔道:“永寿宫住着两位公主,偏又没有主位看着,很是不便。我想着让兆佳贵格格和张庶妃带着公主们挪到钟粹宫,三位公主在一起,互相也有个伴儿,不知你意下如何?” 荣嫔一愣——皇上没跟她提过这事。 不过转念一想,现在有皇后了,这些事务本就是皇后职责所在,皇上应该不会再管了。 兆佳氏和张氏都是安静沉稳的人,两位公主挪过来,对和卓也好。 荣嫔起身应下:“悉听娘娘吩咐。” 钮祜禄氏说完了事情,又问各宫可有要务回禀。 自然是贵妃佟佳氏先开口:“回禀娘娘,纳喇贵格格昨日已经迁居景仁宫后殿,下人也都安顿好了。万黼阿哥如今随其居住。不过我已吩咐人收拾东侧殿,等将来阿哥断了奶,就把东侧殿给他。” 钮祜禄氏:“甚好,妹妹办事沉稳,我是放心的。” 接下来是安嫔和敬嫔,她俩现在同住在长春宫,但正殿只有一个,最后按排位让安嫔住了,敬嫔住在东侧殿。 长春宫现在只剩她们两个人,实在没什么好说的。 端嫔董氏为人十分静默,景阳宫又冷僻,更无事可说。 荣嫔把和卓将要留头的事说了,钮祜禄氏没意见。 轮到惠嫔,她想了想,试探地问道:“娘娘,保清上午随师傅习文,不知下午可否在宫内练习一下射艺?他自幼好动,更喜习武,且提早练习也可强身健体。” 钮祜禄氏一想:“可以,你看着办吧。只是他还小,小心别伤着了。等我和皇上商量一下,看能不能让武备院制一些合适幼童用的小弓,以后宫里阿哥多了,也用得着。” 惠嫔起身行礼:“是,多谢娘娘。” 到了沈菡,她倒确实有件事:“禀娘娘,我与储秀宫的戴佳氏素来要好,不知可否让其挪至永和宫……” 在座众人都看了沈菡一眼,沈菡只当没看见她们揣测、打量的眼神。 她知道在座众人都是怎么想的——主位往自己宫里揽人,多半就是用来争宠的。 像延禧宫,惠嫔虽然不侍寝了,但一来她有阿哥,二来……延禧宫后院里一直住着几位皇上宠爱的汉女。 皇上但凡去延禧宫,位份最高的惠嫔都得一起出来接驾。 这样一来,就算惠嫔自己不侍寝,只要有这几个汉女在,她见皇上的机会就多几分,说不定还能有机会和皇上说几句话。 人嘛,多见见就是情分。 现在听说沈菡要把戴佳氏挪进永和宫,众人自然以为沈菡这是自己奉御不便,想靠戴佳氏争宠呢! 德嫔有孕,之后还要哺乳,有这种想法众人倒也不觉得奇怪,她们奇怪的是——这戴佳氏听说还挺小吧?生得好像也只是寻常,这能储秀宫现在最出色的叫觉禅氏,怎么不挪觉禅氏呢? 钮祜禄氏对这种争宠的事向来不在意:“你自便吧。” 她想了想,又道:“你们都是一宫主位了,往后下头的庶妃若有想换宫苑住的,只要两方商量妥当,各自愿意,派个人来坤宁宫说一声就得了,不必特地请示了。” 这些算计她不感兴趣,别乱了套就行。 沈菡起身行礼道谢。 钮祜禄氏瞧见沈菡的肚子,倒又想起一件事儿来:“对了,你这也快生了,该吩咐太医院派人来上值了,回去记得让下人收拾屋子。” 沈菡:“是,谢娘娘关怀。” 钮祜禄氏:“伺候你的妈妈里可还顺手?” 沈菡:“妈妈们都还算警醒,永和宫前院的耳房已经收拾出来了,前几日妈妈们就开始轮值了。” 钮祜禄氏:“那就好。另则乳母和保姆也该看起来了,虽说现在都是生母哺育,但我听姑姑们说,孩子刚下生,生母的奶水常有不足,还是该备上几个,以防万一。回头我让会计司带人去,你挑挑。还有收生姥姥,也该拨过去两个一起值夜了。” 沈菡得她如此悉心的关怀,心中很是温暖。 之后众人便没什么要说的了,宜嫔年轻,又是刚进来,并无要事禀报。 钮祜禄氏一招手,一溜宫女端着托盘上来。 钮祜禄氏:“前几日四川和河南的督抚贡上了最新的藕粉、百合粉和山药粉,安徽督抚还贡了珠兰茶、松罗茶和银针茶。皇上一并都给了我,各宫的份额已经分好,都在这里了,你们带回去分赏众人吧。” 众人身后的宫女上前接了托盘。 大家都起身行礼:“是,谢娘娘。” 出了坤宁宫,众人目视佟佳氏上辇。 佟佳氏:“那我就先走了,诸位姐妹自便。” “恭送贵妃娘娘。” 48. 四妃 同事都是些什么人? 坤宁宫离着永和宫不算太远,出了景和门,步辇很快就到了永和宫外。 沈菡在紫芙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下了辇。 早就等在一旁的青衿连忙过来和紫芙一起,扶着沈菡进殿。 青衿见沈菡面有倦色:“主子,可是身体不适?” 沈菡摇头:“没事,就是有些累了,头皮紧,快帮我卸了这些。” 小宫女打来热水,两人服侍着沈菡宽下裳衣,换上便服,卸下钗环,散开发髻。 紫芙端来木桶,沈菡脱下穿了一早上的旗鞋,把脚放进桶中。 疲惫的双脚浸入微烫的水中,所有毛孔都舒张开来,温热沿着双腿向上涌动。 沈菡忍不住舒服地叹了一声。 亏得这穿的是元宝底,这要是花盆底这么穿一天,她这脚得废了。 紫芙见她实在乏累,问道:“主子,可要传推揉妈妈?” 沈菡点头:“传吧。” 推揉妈妈都是培训好的,手法老到,直接把沈菡捏睡了。 紫芙轻轻给沈菡盖好被子,放下床帐,悄悄退出去。 青衿:“主子睡了?” 紫芙:“嗯,让外面的人把手脚都放轻些,别吵着主子。” 青衿:“知道,他们都警醒着呢。” 沈菡这一觉一直睡到了下午两点,醒来时人都有些昏沉了,肚子叽里咕噜地叫。 紫芙带着人伺候她洗漱:“主子,可要传膳?” 沈菡打了个呵欠:“传吧,我想吃椒麻辣子鸡。” 她最近胃口好一点了,但无辣不欢,一顿不吃就难受。 想起膳房,沈菡问道:“重阳花糕的事吩咐下去了吗?” 紫芙:“是,吩咐下去了,季纶已经带着小东子把米粮都领回来了,膳房不敢擅自做主,正等着主子吩咐呢。” 沈菡:“嗯,等会儿叫小东子来。” 紫芙:“是。” 用完膳,沈菡这一早上的乏累才算是彻底缓过来了。 沈菡:没想到她现在精力这么不济,开个小会都能累成这样。 想起今天见到的钮祜禄氏,沈菡有些感慨——人家这种的,才是当领导的料啊! 沈菡从不敢小看古人。 她一直觉得——“穿越”并不是万能的。 就算她是“穿越女”,也不代表她就能吊打众人,稳坐女主剧本了。 因为她穿越前就只是个普通人,既没有什么牛气哄哄的身份,也没取得过什么大成就。 她的生活和世界上大多数的普通人一样,念书、升学、求职、就业,当社畜…… 如果不是她最后倒在了病床上,那她的一生将会很平凡地度过。 干着朝九晚五的工作,偶尔加班骂骂“没良心的资本家”。 谈个甜蜜的小恋爱,有时可能和男朋友吵吵架,也可能会闹个分手。 到了合适的年纪,或许她会和心爱的人走入婚姻。 然后生孩子、养孩子,过上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 她既没有“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的胆量,也没有“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远大志向,她就是芸芸众生之一罢了。 这样的她,难道穿越一下就不是她了吗?就能一下子变成智商二百八,情商牛叉叉的女神了? 不能。 今天见到的钮祜禄氏就让沈菡见识到了什么叫“差距”。 勋贵世家对女儿的教养,养尊处优培养出来的气质,动静有礼,言行有度,行事有章法。 见到她,沈菡才明白了什么是“皇后”,以及什么样的人才能被孝庄和康熙看中,立为皇后。 这绝不是一个“穿越”就能弥补的事情。 就沈菡今天所见,不管是佟贵妃,还是惠嫔、荣嫔、宜嫔,都有各自的,至少处事都是大方得体的——没有谁是凭着整天阴阳怪气,你来我往地争宠坐上一宫主位的。 沈菡:早就觉得以皇上眼光的毒辣,能在康熙爷后宫混出头的绝对没有傻子,果然不假! 她要学的还有很多啊…… 等到了重阳宫宴那天,这个事实就更清晰了。 台上正在唱戏。 沈菡左边坐着惠嫔和荣嫔,右边坐着宜嫔。 她正在思考一个问题:惠嫔和荣嫔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了?她俩不是不对付来着吗? 这会儿两人正在应酬她们附近坐着的王公福晋,几个人说得别提多热闹了。 惠嫔和荣嫔你来我往,互相配合,没让一个人受冷落。 虽然她们和这些福晋一点都不熟,但人家就是能不冷场。 沈菡在旁边听着,觉得她俩的关系别提多好了,都可以做“后宫和睦”的代言cp了。 沈菡:学不来……佩服!佩服! 她这正出神呢,旁边一直在端详她的宜嫔悄悄凑了过来:“姐姐?德嫔姐姐?” 沈菡回神,看她。 宜嫔指着边几上的一碟花糕:“姐姐,这是你们宫里做的吧?” 沈菡:“?” 沈菡仔细一看,还真是永和宫做的。 这次宴会太皇太后没用寿膳房做的花糕,说是总吃寿膳房的味,吃腻了,要尝尝各宫小厨房的味道。 各宫自然是殷勤侍奉着,永和宫膳房也精心制了花糕进上来。 宫里膳房以往做的花糕,多是用糯米、黏黄米、粳米磨成粉,添上红枣、核桃等辅料就行了。 论口感,实在是没什么吃头,就是吃个意思罢了。 永和宫的花糕是杨清心等人照着沈菡的思路改进过的。 沈菡让他们试试在花糕的底胚中,加一些熬好的蜂蜜、精炼的奶油,辅料也不要只用一种。 沈菡吩咐小东子:“总是用红枣和核桃也太老套了,宫里有这么多好东西,完全可以搭配着用嘛!” 一个用来吃的花糕,哪有这么些规矩? 宫里的这些包衣满厨就是太死板了,动不动就是“老祖宗的规矩云云”。 其实说白了还不是他们手艺不行?自己不会创新,又怕汉厨做得太好吃了,夺了他们的位置,这才老拿规矩说事。 越是手艺好的汉厨,在膳房被打压得越厉害。所以当时永和宫一说只要汉厨,马上就有很多郁郁不得志的大厨涌过来,正好让沈菡拣了漏。 一个花糕罢了,小意思。 单是杨清心自己,就做出了鸡蛋松仁馅、猪油澄沙馅、奶酥油果馅、奶酥枣馅好几种,沈菡尝着味道和蛋糕还有点像。 其他大厨也纷纷出招,松子、瓜子仁、苹果脯、山楂脯、青梅、瓜条、蜜饯果脯……能用的辅料都给用上了。 沈菡:“是,你吃的这个是奶酥油果馅的。” 宜嫔:“早就听说姐姐宫里的小厨房手艺好,没想到连花糕都做得这么好。我在盛京从来没吃过这种味道的花糕,我们那的花糕都和米饽饽差不多。” 沈菡:“妹妹喜欢,回头我让人再给你送两盒。” 宜嫔笑弯了眼:“那我就不跟姐姐客气了。” 沈菡:“……?” 沈菡看她不是假装,是真喜欢,没一会儿桌上的盘子就空了。 花糕都是切成小块进上来的,一碟也没多少。 沈菡把自己那份递给她:“这个是鸡蛋松仁馅的,我觉得这个更好吃,你尝尝。” 宜嫔一点也不见外地尝了一块:“这个也好吃,比奶酥的糕胚软和,更香甜。” 沈菡:“这个加了蜂蜜和奶油,奶酥的只加了鲜奶。” 宜嫔笑道:“姐姐真是有巧思。” 沈菡有点没搞明白宜嫔的意思,真就是爱吃永和宫的花糕? 说起来“宜妃”的大名那也是如雷贯耳啊! 沈菡受各种书和剧的影响,对“宜妃”的印象一直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也有人说她“嚣张跋扈、恃宠生娇、心机深沉”。 不过和皇上相处久了后,沈菡觉得后面这个说法不大可信。 别的她不知道,但这么久了,皇上最烦什么,沈菡还是能感觉到的——他最烦女人有心机。 沈菡觉得这大概是聪明人的通病——他就见不得别人在他面前卖弄聪明,因为谁都不如他聪明。 换成别的皇帝,女人耍心眼他不见得能看穿;史书上让女人耍得团团转的皇帝也不是没有。 但换成玄烨,他自己就八百个心眼子,后宫加在一起还不够他一指头捏的,谁想什么他一眼就能看穿。 这种情况下,若说“宜妃”的得宠是心机谋算的结果…… 沈菡:那这“宜妃”可真是太牛x了,智商情商都得两百八吧? “嚣张跋扈、恃宠生娇”就更扯了,上头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贵妃一大堆,什么时候四妃头顶上也没缺过人,往哪横啊? 反正沈菡自觉当了“德嫔”后,反而更谨慎了——以前是个小透明,没人在意;现在一堆人盯着你,闪光灯下,万事都要小心。 至于“八面玲珑”吗…… 沈菡瞧着一旁吃得正香的宜嫔,她觉得这倒是有可能——这姑娘是有一点“社交牛x症”在身上的。 沈菡:好羡慕!换了她就绝不敢主动和不熟的人搭话。 而且这姑娘长得是真好看,也不跟人见外假客气,总的来说是个直率的小甜姐风格。 ——怪不得皇上喜欢呢,换了她是皇帝,也喜欢这样笑起来甜甜的小美人啊! 沈菡心里有点酸,不过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宜妃”不是个心机深沉之人,这真是太好了! 宜嫔吃完最后一块花糕,拿帕子擦擦嘴,转头对沈菡道:“姐姐,这糕还有别的口味吗?” 沈菡回神:“有,我宫里还有qi八种口味呢,你既这么爱吃,明天我就吩咐小厨房做些新的给你送去。” 宜嫔笑道:“我都白吃姐姐的东西了,怎么好再劳烦姐姐差人来送?我让人去取就行了。” 沈菡想了想:“也行,估摸着下午就能做好,你看什么时候方便,着人来就是了。我宫里还有些其他花样的点心,你若喜欢,我挑一些给你。” 宜嫔爽快道:“好,那我明天下午就着人去取,谢谢姐姐。” 49. 怒火 帝王之怒,雷霆万钧。 这一天的菊花宴称得上是宾主尽欢。 内务府在慈宁宫的庭院内摆了百十盆品种各异的菊花,供众人观赏,王公福晋们都有自己的交际圈,在座都是熟人,和慈宁宫也是常来常往的,并不太拘谨。 宴上还有太皇太后的两位公主,雍穆长公主的身子一向不好,基本上都是闭府不出的,众人难得见到她,自然要赶紧凑上来表示一下关切。 内廷小宴没有正式的大宴那么多规矩,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又一早就回内殿休息了,剩下的多是年轻女眷,所以院内的气氛还是挺轻松的。 这次宴饮用的是菊花杂合黍米酿成的菊花酒,众人听戏小酌,不多时竟有人颊带红晕,露出微醺之态。 钮祜禄氏看看时间,觉得差不多了,闹得太久也影响太皇太后休息,就叫散席了。 众人再一次入殿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告退,太皇太后又强撑着出来坐了会,说了两句话,今天这宴就算完了。 等慈宁宫的人都走干净,太皇太后忍不住对苏麻喇姑道:“皇后这宴办得不错,难为她了。小姑娘家的,又是第一次上手,能考虑得这么周全,殊为不易了。” 刚才告退的时候太皇太后当着众人夸了她两句,皇后接的也很得体,不骄不躁,低调谦逊,很有一国之母的风仪了。 看到这样的皇后,太皇太后很是欣慰,大感自己没有看错人。 苏麻喇姑:“是,主子娘娘是个细致人……” 正聊着,慈宁宫的首领太监崔邦琪急匆匆地进来。 太皇太后见他满头是汗,奇怪道:“这是怎么了?” 崔邦琪可是个规矩人,从不会在她面前失仪的,这得是出了多大的事,竟连仪容都顾不上整理就冲进来了? 崔邦琪跪下请罪,然后左右看了看,示意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一愣,眉头皱起来,她对苏麻喇姑点点头。 苏麻喇姑连忙屏退众人:“你们都先出去吧,门口不要留人。” “是。” 屋里就剩他们三个了,太皇太后看崔邦琪:“说吧,怎么了?” 即使没外人了,崔邦琪的声音还是不敢太高:“皇后娘娘……今儿个动用了中宫笺表,为其父遏必隆请建家庙……” 太皇太后站起来,瞪大眼睛看他:“你说什么?!” 苏麻喇姑见太皇太后情绪激动,连忙上前扶住她。 太皇太后仿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再说一遍?!” 崔邦琪脑袋紧贴着地板,把话小声重复了一遍:“回主子,是真的。适才刚收到的消息,说宫宴结束前,盖着凤印的中宫笺表就发出去了。万岁……万岁像是动了大火,乾清宫宫门紧闭,任何人不许走动,奴才都没打听出来里面的情况。还是顾总管见事有不好,怕再闹出大乱子,遣人来给奴才说了一声。” 太皇太后的身子微微一晃,有些眩晕。 苏麻喇姑吓了一跳:“主子!” 崔邦其也连忙跳起来扶住太皇太后。 两人要扶她坐下,太皇太后摆摆手:“去!去!备驾!去乾清宫!” …… 乾清宫里,跪了一地的太监。 玄烨向来喜怒不形于色,这还是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好,好,好!好一个皇后!她可真是朕的好皇后!” “哗啦!” 书案上的文房四宝被一巴掌全砸了下来,七零八落摔碎在御阶前。 太监们跪得更低了,有的人甚至忍不住开始打哆嗦。 玄烨气得满脸通红—— 皇后!皇后!!! 钮祜禄氏·塔娜! 玄烨咬牙切齿地念叨着钮祜禄氏的名字——你可真是好算计呐! 单单挑了重阳这么个日子上表,这是拿捏准了他要“孝老、敬老”,让他拒无可拒啊! 竟然还敢动用中宫笺表! 他给了她权力和信任,结果她竟然敢用这权力来算计他! 你可真是有能耐! 太皇太后到的时候,正看到玄烨抄起桌上的青瓷笔筒狠狠扔出去,御阶下全是碎瓷渣子,满地的奴才趴在地下,连个敢大喘气儿的都没有。 太皇太后看了眼门边的顾问行,让崔邦其把他叫起来。 太皇太后看了他一眼:“把人都清出去,管好他们的嘴。” 顾问行也是一头冷汗,见太皇太后到了才松了口气:“是,奴才明白。” 屋里只剩苏麻喇姑扶着太皇太后站着。 太皇太后没过去,她就站在门边等着玄烨平息怒火。 帝王之怒,雷霆万钧。 太皇太后养了玄烨这么些年,还是头一次看到他这么生气。 为了培养好他,太皇太后从玄烨登基就告诫他——当皇帝的,最忌讳被别人看穿了心思,你得比所有人都聪明,都冷静,才能驾驭这个天下。 太皇太后亲手写了‘勤’、‘慎’一字挂在乾清宫暖阁里,就是希望他能体会她的期望。 玄烨做的一直很好。 当年鳌拜那样欺君犯上、以势凌君,玄烨都不曾发过怒,仍是笑语相对,唾面自干。鳌拜装病相胁,他都没有露出丝毫恼怒之色,还高高兴兴地到他病床前探望。 可是今天,不过是钮祜禄氏的一封笺书,却能将他激怒至此。 但太皇太后不怪他,相反,她很能理解他。 鳌拜是朝臣,是政客,是奴才,玄烨从未真心信任过他,一直在处心积虑地谋划怎样除掉他。所以在达成目的之前,不管鳌拜做出什么样的举动,玄烨都不会生气——他们本就是敌人。 可钮祜禄氏不一样,她是玄烨真心想要接受,刚刚决定认可的妻子。 ——亲人从背后捅过来的刀子,更疼。 太皇太后很是心疼他,但玄烨此时正在气头上,太皇太后想给他一段时间冷静,就一直在门边站着没动,任由他尽情地宣泄怒火。 但玄烨到底是孝顺,看见祖母在一旁等候,实在不忍心她劳累,只好努力平心静气,拼命克制自己。 他深吸几口气,压下了脾气,疾步过来请安。 玄烨:“皇玛嬷……” 太皇太后看他气得满脸通红,止住他的请安,拍拍他的肩膀:“走,咱们去暖阁说说话。” 两人刚坐下,顾问行就进来送茶了。 玄烨看了他一眼,顾问行避开眼神,垂头退下。 太皇太后看他气得脖子都红了,道:“先喝口茶,缓缓。” 暖阁一时无话,玄烨默默喝茶消化情绪,太皇太后则思量这话到底该怎么说。 好半晌,太皇太后开口道:“这事……你也不要想得太偏激了,皇后此举,也不都是私心,于大局还是有利的。” 撇开‘皇后没有征求任何人的同意,自作主张’这个前提,这件事不见得就是坏事。 一来,玄烨对外一贯提倡的是“以孝治天下”。 皇后感念亡父鞠育之恩,为父亲建家庙,这与玄烨的治国方针相合,对拉拢汉人是有好处的。 一来,现在正是平定三藩的紧要关头,朝廷更该齐心协力才是。 为遏必隆建家庙,正可表白玄烨不忘勋旧之心,鼓舞老臣的后代、文武朝臣和镶黄旗的将领,这不正是他们立钮祜禄氏为后的根由吗? 太皇太后这么说,原本是想安慰玄烨,让他别把皇后想得太坏了——皇后或许有自己的目的,但没有坏心。 结果玄烨听后反而更生气了! 刚才他是火上头还没来得及分析,原来钮祜禄氏竟还存着这样的算计! 玄烨火冒三丈:“她竟敢利用大局,逼我就范!私心甚重,简直不堪为后!” 太皇太后:“……” ——哎,他们爱新觉罗家的男人,怎么都是这么个脾气。看你好的时候,什么都好;但要是哪天看你不顺眼了,你干什么都是错的。 太皇太后见他如此反应,只好先不提钮祜禄氏了:“皇后如何咱们暂且先不论,只说如今的局势,前朝后宫最要紧的就是一个“稳”字,若是这时候传出‘帝后失和’……” 玄烨一愣,继而半晌无言。 …… “皇玛嬷说的是。” —— 第一天,后宫也知道皇后行中宫笺表请为其父建家庙的事了。 季纶:“听说皇上对皇后此举甚为赞赏,当即就许了,还特地写了旨意晓谕前朝和六宫,褒奖皇后。” 沈菡看那谕旨——“皇后壶德攸宣,伦情肫笃,念父母鞠育之勤,思词宇春秋之祀。朕嘉其德,遣官督理……”1 紫芙:“主子娘娘真是纯孝。” 沈菡犹豫道:“嗯……” 她怎么觉得这事有点怪呢? 遏必隆…… 皇上好像挺烦这人的。 难道因为是皇后的父亲,现在不烦了? 那也不至于到愿意给他立庙的程度吧? 沈菡直觉这不像皇上干出来的事——以康熙爷心志之坚定,和这几年她对他的了解,皇上要是讨厌谁,那可真是讨厌你到天荒地老,他儿子在这方面随他随的神神的。 可要不是皇上同意的,总不能是皇后自己干的吧? 沈菡一惊,继而摇摇头——不能吧…… 沈菡想起钮祜禄氏,觉得应该不太可能,她实在不像是个莽撞的人。 大概是有什么她们不知道的政治需要吧。 反正这事影响的主要是前朝,与后宫没什么关系,大家听一听,赞一声“皇后娘娘纯孝”也就罢了。 结果当天晚上,听说皇上跑去巩华城祭奠先皇后去了。 众人:“……?” 怎么回事? 这才刚立了新皇后,一个月不到,要搁民间,这还属于新婚呢,结果大半夜扔下新婚妻子跑去前妻的墓前悼念? 这个……可实在有些不给新皇后面子,说是直接打脸都不为过了。 熟悉皇上脾气的主位们都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不过她们虽然有些猜测,但无奈乾清宫和坤宁宫实在密不透风,一点消息都打听不出来,不管有什么想法,也没有渠道证实。 又过了几天,坤宁宫传出消息——皇后病了。 沈菡奇怪道:“病了?怎么会突然病了呢?” 不久之前才请过安,还参加过宴饮,皇后不是好好的吗? 沈菡突然一怔,对了,钮祜禄氏只当了半年皇后就崩逝了。 难道就是这次?她是得了什么急症吗? 皇后生病,照规矩来说,妃嫔们该去侍疾的。 可是坤宁宫一直没有传出召人侍疾的谕旨,慈宁宫也没人出来说话,各宫主位就有些茫然了——没有谕旨,她们总不好七零八路的各走各的,跑去坤宁宫侍疾吧? 刚想着要不要问问贵妃,结果乾清宫突然来人传旨,传的还是口谕。 ——皇后重病,着佟佳贵妃代管六宫,各宫主位协理,无须侍疾。 众人:“……???” 这道旨意一出,众人彻底蒙了。 这,这岂不是要把皇后架空了? “帝后关系”对六宫稳定实在是至关重要,这几天接一连三的事让六宫主位包括庶妃们都有些手足无措了。 这皇上和皇后究竟是怎么了,这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啊? 难道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会不会影响她们啊…… 接到凤印的佟佳氏就更傻眼了。 她虽然平日性子有些要强,但还真没有要强到敢逾越上下尊卑,再说进宫这么久了,她现在早没有当初那么大的志向了。 现在皇后只是病了,又不是崩了,她暂时代理一下六宫还算师出有名,接了凤印算怎么回事? 这也不是贵妃该拿的东西呐! 这要是哪天主子娘娘病好了,还不得吃了她?! 50. 后果 皇后的选择。 虽然佟佳氏觉得这凤印很烫手,眼前这个局面真的让她很不知所措。但皇上的旨意不容置疑,她不能、也不敢抗旨不尊,所以最后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下了这凤印。 景仁宫可不像乾清宫、坤宁宫守得那么严密,凤印换了个地方呆的消息,难免真真假假地传出去一些。 众人当然很震惊,心里猜测‘皇后是不是犯了大错,要被废了’的也大有人在。 不过大家都只敢在私下里偷偷议论几句,谁也不敢拿到明面上说。 太皇太后听说后也很无奈,她能劝的都劝了。 玄烨既然已经把面上的事都处理干净了,后宫里头他怎么折腾,只要不彻底掀了遮羞布,太皇太后也懒得管了——她也管不了。 何况她自己还正来气呢! 你看看皇后这办的叫个什么事! 你就是心里再有不平,有怨恨,想为父亲平反正名,你也不能这么由着性子胡来啊! 事缓则圆。 你好好过日子,慢慢拢着皇上的心向着你,等两口子感情好了,什么事都好商量不是? 哪有皇后背着皇帝自己干的?那皇帝能不生气吗? 太皇太后自己都越想越生气,对苏麻喇姑道:“你说这皇后可真是,合着这两年她这懂事孝顺都是装的,隐忍了这么久就是为了最后给我和皇帝来这一下呢!亏得我之前还夸她呢!” 太皇太后虽然看出了皇后心里有怨气,说不定以后会想干点什么,但还真没想到她这么敢想敢干,性子硬起来不管不顾的,什么都不要了! 苏麻喇姑递上盏茶给太皇太后消火:“您消消气。您不也说了吗?主子娘娘没坏心,就是脾气硬,做不来那乖顺的小女人,心里又念着她阿玛,这才和万岁闹成这样。两口子哪有隔夜仇,等您把她叫来,好好说说她,让她给万岁服个软,许是两个人就好了呢?主子娘娘还年轻,您长命百岁的,以后好好教她就是了。” 太皇太后摇头:“我看这次没那么容易。” 哎,提起这个太皇太后就想叹气,她历经朝,跟他们爱新觉罗家祖孙代都打过交道。 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抱怨:“我最不爱掺和他们家情情爱爱、男男女女的这些事!” 听说自从福临得了天花去了,宫外都传说顺治爷是为了孝献皇后连江山都不坐了,出家去了。 加上太宗和姐姐那段往事,外头百姓就说这爱新觉罗家真是专出“痴情”种子啊! 太皇太后:“你说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啊?我怎么一点儿也没看出太宗和福临是个痴情种呢?” 太宗就不说了,他对姐姐还算可以。 福临…… 就福临那个性子,乖张又任性,他懂得怎么爱一个人吗? 太皇太后摇头:“我看他们家这些男人,都跟‘痴情’扯不上半点干系,说他们‘多情’还差不多。” 祖传的情感泛滥,心思敏感,还爱较真儿。 偏偏他们还都是皇帝,说一不二,对旁人的要求就格外高——付出了真心就必须要得到回报,自觉遭受了背叛就会恨你入骨。 苏麻喇姑:“咱们皇上还好吧?皇上打小儿多稳重的!” 太皇太后摆摆手:“那是皇帝聪明。”更会装罢了。 要叫太皇太后说,玄烨就是典型的爱新觉罗家的男人——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只不过他的手段更高明,更会掩饰自己罢了。 只看这事要怎么了局吧。以玄烨对当年鳌拜一党的厌恶,他当时下定决心,立钮祜禄氏为后,实在是对她交付了极大的信任。结果钮祜禄氏转头竟然狠狠扎了他一刀…… 苏麻喇姑犹豫道:“那皇后这次岂不是……”大大得罪了皇上? 太皇太后抿一口茶:“哎,所以说我平日就不乐意管皇帝后宫里头这些事儿!” 这些年轻人,一个个的都情感旺盛!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非要折腾! 苏麻喇姑忙给太皇太后顺气:“主子消消气儿,您是长辈,别跟小辈儿一般见识。孩子们闹腾,可不得长辈出面收拾烂摊子吗?外头人的家里面也都这样。” 太皇太后:“我怎么给他们收拾?你看皇后那天在我跟前儿装得多好,像是个需要我出面收拾的样子吗?而且皇帝这几天这么整治她,都没见她吱一声,这可不是个要服软的样子。我看她这是要破釜沉舟,彻底豁出去了,才搞了这么一出。” 苏麻喇姑犹豫道:“这……不能吧?别的不论,还有公府呢!” 真惹翻了万岁,一家子的前程都不要了? 太皇太后摇摇头,这个么…… 一来玄烨对前朝后宫,正事私情向来分得很清楚——他从不会因为宠爱哪个女人而重用她的家族,自然也不会因为讨厌谁,放弃对他、对朝廷有用的。 二来,钮祜禄一族毕竟是开国功勋,皇后自作主张这事属于两口子的私事,与前朝无关,与钮祜禄一族更无关,玄烨还不至于因为生皇后的气就去牵扯钮祜禄氏。 至于公府…… 太皇太后:“呵,他们公府这不是马上就要出个“圣旨立庙”的老公爷了吗?以后谁还能把他们怎么着?” 这就是皇后聪明的地方了,有这么个“爱重老臣”的金庙护着,皇上就算真的因此彻底厌弃了她,私下想给公府穿小鞋,也免不了束手束脚。 而且人家公府这不还是名正言顺的“后族”吗?只要玄烨不想让人知道帝后失和,惹来非议,动摇朝局,对外就必须善待公府…… 要不说玄烨怎么这么生气呢! 太皇太后:“你要说她傻吧?除了没考虑她自己,她给这一家子都打算好了。” 可你要说她聪明吧?有这么放着好日子不过,闷头直往死路上走的聪明人吗? 苏麻喇姑:“那现在,这该怎么办呢?” 太皇太后懒得管:“不知道,不怎么办。” 苏麻喇姑:“就由着他们这么闹?”这闹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啊?前头还正打仗呢! 太皇太后看她:“那不然我还能去拦着皇帝撒气?” 一个男人,哪怕再宽宏大量,让自己的妻子这么算计,都不可能不生气。 何况天子? 天子之怒是那么好承受的? 太皇太后现在已经过了最生气的那阵,心情渐渐平复下来了。 她平静道:“先让皇帝发发脾气吧。他也不是个心窄的人,说不定等把这火气发泄出来就好了呢。皇后毕竟是皇后,这次做的事虽任性,但除了‘自作主张,夹杂私心’这一点让人生气,明面上于大局倒是有利的,皇帝心里有数。” 至于钮祜禄氏要怎样面对天子的怒火,这是她自己做的选择,后果当然也只能由她自己来承受。 …… 塔娜这么干之前早就不知道想了多少遍了,无论什么样的后果她都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大不了一死罢了。 她看着眼前的黄升:“说吧,什么病?” 黄升面不改色地背了一大通医书,最后总结起来其实就是一句话:娘娘太累了,需要静养,以后都不能轻易劳动心神了,否则天年不永…… 塔娜看黄升,黄升垂头看地板:“臣会开副药方为娘娘调理身子,还望娘娘以后平心静气,擅自保养。” 塔娜收回眼神,无所谓道:“知道了,你去吧。” 黄升:“是。” 等药熬好,寿嬷嬷想端去倒了,塔娜止住她:“拿来吧。” 寿嬷嬷犹豫:“可……” 主子又没病,哪能随便喝药呢? 塔娜把药一饮而尽,苦得要死:“你觉得倒了,皇上能不知道吗?” 她可不觉得现在的坤宁宫还是以前的坤宁宫,里里外外都已经换上了皇上的人,有什么风吹草动,皇上都会知道的。 不过皇上大概也不至于要她的命,顶多折腾折腾她罢了。 寿嬷嬷无奈:“主子,您这又是何必呢?” 就算是为着老公爷,也没必要非和皇上闹成这样啊! 主子现在还这么年轻,失了皇上的宠爱,往后这几十年可怎么过啊? 可惜主子不是个听劝的人,寿嬷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也没什么用。 玄烨听到钮祜禄氏面不改色喝了药,面色沉凝:呵,这是要挺着腰,跟朕硬到底了! 现在可真是一点儿都不装了,可见之前都在惺惺作态罢了。 玄烨面无表情地对顾问行道:“去和黄升说,皇后心火盛炽,需多以黄连清热败火。” 顾问心:“……是。” 给钮祜禄氏的药里加完料,他仍是怒火难消,又吩咐顾问行:“去景仁宫和贵妃说,皇后病重,无法理事,颁金节一事皆由她主持,六宫协理!” 要是皇后再不服软,过年也病着吧。 佟佳氏接到旨意:“……” 之前皇上到景仁宫来的时候总是和她说—— “表妹,咱们是一家人,朕在这宫里最信的就是你了。” “你要多历练历练,以后朕还有的是担子要交给你呢!” “事情交给你,朕是最放心的。” …… 那时佟佳氏以为这都是皇上哄她的,毕竟他要立的皇后又不是她!平时也不爱在她这儿留宿! 结果…… 合着是真的呀? 佟佳氏一下子接过这么些重任,却一点开心的感觉都没有——她早已不是刚进宫时候的那个傻姑娘了。 佟佳氏心情沉重地问明姑姑:“姑姑,你说咱们该怎么办呐?” 明姑姑:“……” 明姑姑也抓瞎了,这不是她的业务范围啊! 明姑姑小心道:“是不是,该叫主位娘娘们来商量商量?” 佟佳氏:“皇后娘娘还在上面好好的,我在她眼皮子底下,把六宫主位们都叫来我宫里商量事儿?” 明姑姑:“……” 两人面面相觑。 最后明姑姑犹豫道:“不这样,也没别的办法了……吧?” 总不能主子挨家挨户上别的娘娘那儿串门儿去吧? 佟佳氏:“……” 皇上,你可真是坑我啊! 这就是上头打架,下头遭殃的道理了。 皇上和皇后是后宫所有人的主子,也是领头人。 帝后两个要是和睦,凡事有商有量的,想法一致,指令明确。 那整个后宫就平和安稳,上下尊卑分明,大家各安其位,跟着命令走就行了。 帝后两个要是打架了,不和了,或是后宫以下凌上,尊卑不分了,久而久之,必将导致令出多门,后宫混乱。 现在虽然还没有传出“帝后不和”的话,皇后只是“病了”,但皇上最近这一系列的指示显然是令主位们有些茫然了。 后宫议论纷纷:皇后这是要倒了吗? 贵妃这是要上位? 那以后大家都听贵妃的? 万一皇后过两天又好了呢? …… 太皇太后听说玄烨最近天天让太医院给皇后熬苦药汤儿喝:“……” 苏麻喇姑倒是安慰太皇太后:“主子,奴婢看皇上此次虽盛怒难消,但还有分寸,说不定再过两天就消气了,不至于闹到帝后失和的程度。” 皇上要是真想收拾一个人,那真是能让人连苦都叫不出来,绝不会是这么不痛不痒的。 如此看来,皇上还不至于厌弃皇后到废后的地步,这可真是太好了! 太皇太后也松了口气,终于露出了这些天第一个笑脸:“皇帝果然还是宽厚的……” ——看来玄烨之前说的‘不会和女人斤斤计较’倒不是假话。 也对,玄烨自幼经历的都是些什么事,虽说钮祜禄氏这次是挺过分,但和前朝那些糟心事儿还是没得比的。 他之前那么大火,许是第一次遭遇女人的背叛,太过伤心失望了。 苏麻喇姑:“汉人都说两口子过日子,是那个什么……‘床头打架床尾和’?只要皇上不是真的对皇后恨之入骨,说不定过阵子就好了。” 太皇太后点头:“也是,以前姐姐也成天和太宗闹脾气,听说阿巴亥大妃还挠花过太zu的脸呢!” 真正感情好的两口子就没有不闹小脾气的,相敬如宾的那都是过得没意思的。 不过皇后干这个事儿性质不一样。 苏麻喇姑:“等皇上气消了,您劝劝皇后娘娘,让她给皇上服个软,这事也就过去了。” 太皇太后摇头:“她这个软不能由我来劝,得她自己开窍才成。她这可不仅仅是闹脾气,是实打实挑衅了君权。皇帝这口气没那么容易撒出来,单纯服软也没用。” 不知皇后心里打算如何了局。 要知道,皇帝可不仅仅是她的“丈夫”。 …… 后宫就在这样平静又诡异的气氛下,迎来了颁金节。 因为皇后“病了”,众人脸上也不敢挂喜色。 可这是颁金节,挂着脸算怎么回事? 后宫众人:笑也不对,不笑也不对,做人好难! 玄烨在前朝的大宴上是一点儿端倪也没露的,不但丝毫不悦也没有,反而和皇后的亲弟弟法喀喝了杯酒。 法喀还小,跟万岁喝酒,哪怕这说起来是姐夫,也很有些胆怯。 玄烨拍拍他的肩膀:“你姐姐近来身子有些不爽快,不过只是小恙,记得回去和府里说,不必担忧。” 法喀受宠若惊:“是,奴才回去一定马上告诉额娘。” 玄烨点点头,欣慰道:“你是个孝顺孩子,好好习武,等你大了,朕这里有的是差事给你。” 法喀感激涕零地谢恩。 直到回了乾清宫,玄烨才拉下脸,正想问问坤宁宫今天的事儿——皇后还犟着不肯认错吗? 顾问行急步进来,跪下道:“万岁,黄升求见,说有要事禀报。” 玄烨一愣:“传。” 黄升满头大汗,一看就是急匆匆赶过来的,顾不上整理仪容,跪下请罪道:“臣万死!方才太医院许素太医为皇后娘娘例行请脉,诊出娘娘脉象似有滑脉之征,疑是遇喜……” 玄烨一皱眉:“你说什么?!” 51. 孩子 旧事重演。 宫里的太医,见过的事儿多了。可以说这宫里最了解皇家秘事的,一个是太监,另一个就是太医了。 黄升素性沉稳老练,又做了这么多年左院判,见多识广,早就练就了御前应答面不改色的本事。 可这次的事情实在是太巧了,也太大,黄升都绷不住了,一边答万岁的话,一边脑门上的汗止不住地往下流——一个闹不好,这可是全家都要掉脑袋的! 黄升谨慎道:“……许素说,以脉象看,当有八成把握,约摸确是有喜。只是……胎儿脉息并不十分强健……” 玄烨眉头紧皱,死死盯着他:“是什么原因导致的?” 黄升拼命压抑住身体的颤抖,急速思量该怎么说才好:“主子娘娘……身子多年亏损,伤了根本,尚未调理好,本就体虚气弱,实则并不适合孕子。” 黄升犹豫道:“且近日……又服下了许多汤药……” 他不敢说了,伏在地上。 玄烨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怒火冲天:“你放肆!朕从未说过要你开伤身的药给皇后!” 黄升迅速起身跪好,连连磕头:“回万岁!臣为娘娘开的药绝未使用半点损伤凤体的药材!除了苦口,其余皆是滋补养阴之药,实是调理身子的良方啊!” 玄烨大怒:“那孩子怎会如此!不是伤身子的药为何会伤到孩子?!” 黄升:“回万岁!实在是臣开药之时,娘娘脉息全然未显,无法得知娘娘有孕。奴才开的都是补药,娘娘若无身孕,正可调理身子。可胎儿月份尚小,母体禀素又弱,这才导致虚不受补……” 孕妇头几个月本就有滑胎的危险,皇后的身子又根本承受不了有孕。 若是没有这一茬事故,好好养着,未必没有留下来的可能。 就算留不下来,自然流产,也不至于损伤太大。 结果皇后偏在刚要坐稳胎,胎儿亟待发育之时,吃下了那么多补药——这对她来说无异于强行打胎,母子俱损! 现在胎儿保住的可能性实在不大了,就算流下来,也不好说皇后会受到多大的损害…… 玄烨听完愣在原地,久久没有反应…… 坤宁宫里,塔娜怔怔地躺在床上,盯着帐子顶出神。 床边是哭得几乎要失态的寿嬷嬷:“为什么……怎么会这样?!怎么会……” 塔娜的双手死死地贴在小腹上 是啊…… 为什么? 怎么会?! 天意弄人! …… 乾清宫流水一样的赏赐送进了坤宁宫,后宫众人这下彻底蒙了! 不是? 皇上主子,主子娘娘,你们这是逗人玩儿呢?! 虽说大家搞不明白这对至尊夫妻到底是怎么回事,但乾清宫的赏赐,至少表明帝后之间门没问题了,或者说问题已经解决,帝后和好如初了。 庶妃们:太好了,不用担心后宫大乱了! 六宫主位:太好了,不用站队了! 佟佳氏:“……” 只有贵妃娘娘受到伤害的世界达成了。 明姑姑看主子:“……” 她不过一个宫女,实在是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词穷了。 佟佳氏什么话也没说,她一挥手,明姑姑将装着凤印的宝印椟捧给顾问行。 顾问行恭敬地接过:“奴才告退。” 佟佳氏回到暖阁,看着炕桌上散乱的笔和纸发呆 ——这些日子,她一直在遵照皇上的吩咐筹备今年的除夕年宴。 结果转眼间门,却都成了废纸。 明姑姑担忧地看着她:“主子……” 佟佳氏擦去眼角的眼泪,笑着看她:“姑姑,你说的都是对的。” 他不是她的夫君。 也不是她的表哥。 他是皇上。 皇上给她高位,给他赏赐,给她敬重,给她关爱,不是因为他喜欢她,而是因为 ——他用得上她。 皇上只有要用她的时候,才会想起她;等他用不上了,他就希望她能像一株壁花,安静地待在角落里,等着他再次想起她…… —— 帝后虽然表面上和好了,但仍没见皇上往坤宁宫去。赏赐倒是毫不吝啬,每天都是顾大总管亲自带着人一趟趟地往那送。 看起来就像皇上一下子从十分厌恶皇后,又变成十分敬重皇后了一样。 但知道内情的太皇太后却是一天比一天难过:“早知道……” 苏麻喇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主子了,实在是这事儿太突然了,谁能想到呢? 谁也没想到! 玄烨静静地听黄升回禀:“娘娘的胎包……已经落下,但娘娘体虚气弱,下红不止,恐怕……” “知道了。” 皇后已经许久没露面了,虽说有皇上的赏赐,但坤宁宫一日日不停地熬药,宫人们面上都带着天塌地陷的愁苦,步履匆匆。 后宫很难不生出非议。 难道皇后娘娘是真的病了? 这都一个多月了还没好? 这到底是什么病这么重? 皇后娘娘,到底怎么样了…… 这时就看出后宫有个领头人是多么的重要了。 哪怕是一丁点小事,要是一直没有强有力的权威出来收拾局面,时间门久了,后宫就难免心思动荡,酿出祸事! 可这事太皇太后纵使焦心,却也不好自己出面干预。 这都有皇后了,太皇太后再跳出来,难免动摇帝后权威。 她正烦着呢,崔邦其悄悄进来道:“万岁往景阳宫去了……” 太皇太后一凛,看他:“什么时候?” 崔邦其:“适才听说左院判黄升从坤宁宫出来,直接进了乾清宫,然后皇上的銮驾就起驾去景阳宫了。” 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面面相觑。 苏麻喇姑皱眉道:“主子,皇后娘娘恐怕是……”流产了。 太皇太后吩咐崔邦其:“速去坤宁宫,看看皇后现在如何了?” “是。” 崔邦其走后,主仆二人皆愁眉不展。 太皇太后叹了口气:“景阳宫……” 端嫔董氏。 玄烨这恐怕是触动心事了。 太皇太后眉头紧皱。 端嫔董氏是玄烨的后宫中,太皇太后最不愿提及的人。 原因无他,旧事而已。 以前皇帝身边也是有宫女伺候的,宫女比太监更妥帖,更细致,所以主要负责玄烨寝殿、暖阁的内务整理。 董氏是康熙二年内务府选秀,太皇太后亲自挑出来送去乾清宫伺候的。 但这个伺候可不是让她做侍寝的格格,只是干干杂役,做个“扫炕女子”罢了。 当时玄烨还没有大婚,太皇太后最防备的就是宫女在大婚前勾引玄烨。 一来是怕弄坏玄烨的身子,二来则是怕万一有什么,传出去惹人非议,有损玄烨的圣誉。 所以太皇太后给乾清宫挑宫女,头一条就是要姿色中平,质朴拙讷。 董氏从表面看起来,完全符合太皇太后的条件,所以成了第一批送到玄烨身边的宫女。 但……最后问题偏偏就出在这个看起来最老实的姑娘身上。 ——她怀孕了。 ——在玄烨大婚之前。 太皇太后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虽然玄烨一直生得比同龄人高壮,但她可真没想过他在这方面也这么早熟。 玄烨还是很有担当的,直言道不关董氏的事,是他自己喝醉酒一时冲动,这才酿成大错。 可太皇太后知道玄烨平素为人有多克制。 他根本不好酒,怎么会放任自己喝酒喝到冲动犯错的程度呢?何况貌美宫女有的是,就凭董氏的姿色,有什么值得他冲动的? 太皇太后实在不能不对董氏起疑心。 女人最了解女人,更何况是太皇太后这样见多了后宫牛鬼蛇神的女人。 ——越是不起眼的,往往越能让你跌得最狠。 玄烨再是天纵聪明,也不过一小小少年,又从未见识过女人,哪里能懂得这些? 董氏却已具女人之姿,心智早非孩童可比。 可是不管太皇太后多么疑心,玄烨非要护着董氏,她也没有办法。 总不能为了这么个女人就和孙儿翻脸。 但太皇太后也说了,董氏可以留下,玄烨要是想封她为格格留作后宫她也不阻拦。 但,孩子绝不能留下。 玄烨当时才十几岁,尚且青涩,手上更是从未有过人命。 听到太皇太后这么说,他脸上满是震惊。 他当然不能接受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 但太皇太后在这点上并不退让。 她也不强逼他就范,就只和他说了一句话:“我正与索尼商量,想让你尽早大婚亲政,皇后的人选已经定了,就是索尼嫡亲的孙女赫舍里氏。” 然后她就让他自己想,自己决定怎么做。 大婚前有子? 大局、君德、圣誉、女人、孩子,孰轻孰重? 两天后,玄烨肿着眼睛妥协了。 董氏喝下打胎药后挣扎申吟,痛苦了一夜。 玄烨就在门外守着,听了一夜…… 从那以后,董氏就成了后宫里默默无闻的一个小格格,玄烨不提,太皇太后也不提。 他们都当从未有过这事。 玄烨其实并不喜欢董氏,但也一直没扔下她。 因为年纪尚轻强行打胎,董氏再孕困难,但玄烨数年来却一直没放弃,想再给她一个孩子。 终于,她生下了个公主。 这次生育给她的身体造成了极大的痛苦——她永远不能再有孩子了。 但有个公主也是好的,玄烨终于安心了。 他给了她小福晋的位份,太皇太后也默认了将来会给她一个高位荣养。 只当为了玄烨,希望他能解开这个心结吧。 结果公主却两岁就去了……. 董氏从那之后就仿若木胎,太皇太后也是在那时才感觉到一丝后悔。 她知道,这个孩子,这件事,将成为玄烨心里永远的痛,终身都不能释怀了。 现在,又多了一个。 而这次,这道伤口将更深、更痛,因为这才是他真正亲 52. 生产 啊啊啊啊啊啊啊!!!疼!!!…… 后宫之事,如果皇上真的想知道,就没有他查不出来的;而如果皇上真的想掩盖,外人也很难对真相窥探分毫。 前朝后宫只知道皇后重病,皇上虽没有去探望,但降谕总管内务府大臣噶鲁、海拉荪,为皇后念经祈福1。至于皇后重病背后的真相究竟为何,所有人都一无所知。 流言和猜测当然有一些,钮祜禄家人脉甚广,也听到了些许风声,但苦无实据。 因为不久之前,明宗人朱统锠起兵造反,贵溪、泸溪相继沦陷。 皇上借此机会,让内务府总管大臣给二十家内管领传了谕旨,说是为了防止宫内前明遗下的宫女太监,与宫外串联,传递消息,此后“宫内一应服役行走女人,凡有事进宫,公事毕即应出外,不许久停闲坐,将外间事向内传说,并窃听宫内事往外传说。”2 而前两天,皇上又把乾清宫西南的南斋改成了南书房,让汉臣侍讲学士张英、内阁学士衔高士奇等入值。 名义上说是陪皇上赋诗撰文,写字作画,但实际上是给皇上撰述谕旨的。 这么一来,连御前之事都难打听了,何况外臣们鞭长莫及的后宫。 至于后宫的主位们,大家都是聪明人,既然这事儿明显是皇上和太皇太后忌讳之事,与她们又没什么利害关系,何必去冒死打探呢? 别人如何想的不知道,反正沈菡是没有空闲替别人操心的——实在是她已经自顾不暇了。 福格紧张地盯着她:“姐姐,你怎么样?有没有什么感觉?要生了吗?” 沈菡:“……” “你五分钟前刚问过。” 福格:“所以现在呢?要生了吗,有感觉吗?” 沈菡:“……没有。” 话音刚落,出去给沈菡煮奶茶的紫芙回来了:“主子,感觉怎么样?要生了吗?” 沈菡:“……” 即将临产,沈菡本来真的是很紧张、很害怕的。 她前些日子每天晚上做梦都是在生孩子。 一会儿是躺在产床上,大夫在旁边“用力!用力!头快出来了!” 一会儿是躺在手术台上,大夫拿着把手术刀正在割开她的肚子...... 也不知道为什么做个梦还那么真实,肚子被剖开的感觉那么清晰,害得沈菡现在白天每次想起来,肚子就是一紧。 但永和宫的一干人等却比她还要紧张、还要害怕。 因为现在沈菡是永和宫的主位了,不光她自己名下的宫女太监,整个永和宫上下包括福格和她的宫女太监,全都算是沈菡的自己人了。 沈菡成了所有人的指望和衣食父母。 她要是能平安生下个小阿哥,那以后整个永和宫都跟着受宠享福。 而她若是有个万一,或者以后失宠了,那么永和宫所有的人都得跟着受冷落,吃苦遭罪 ——看看长春宫和景阳宫的宫女太监过的是什么日子吧! 所以不管是像福格这种出自真心的,还是如宫人们这般出自利益的,大家真的是比自己生孩子、自己老婆生孩子还紧张。 紫芙还说有小宫女们来找她求香火,想偷偷烧两根拜拜佛求沈菡平安的。 ——季纶、小东子他们早就把香点起来了,听说膳房那更是一天三顿不落的求神拜佛。 沈菡听了实在是很感动。 虽然她一直觉得宫女太监等人都很可怜,平时也努力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尽量宽待他们,但碍于宫里的规矩和彼此的身份,她能做的真的不多。 无非就是不要打骂,少些苛责,三节两寿给大家发些赏赐,分些菜肴,让大家吃得稍微好点儿,过得稍微宽裕点儿。 ——除了这些小恩小惠,她还能给他们什么呢? 沈菡每天都能看见十几岁甚至七八岁的小太监们,在院子里一遍又一遍地洗青砖,大冬天冻得满脸通红的在外面扫雪。 苏拉太监们每天倒夜香、刷恭桶,远远看见主子都要赶紧避开,唯恐身上的异味熏到了主子受罚。 小宫女们一刻不停地给主子做针线,紫芙和青衿昼夜颠倒,给她值夜,伺候她这,伺候她那,寝食作息毫无规律。 …… 看着这些人,她时常会想——她还有什么可委屈的吗? 她应该感激上苍对她的厚爱。 高床软枕,锦衣玉食,起卧出入皆有人伺候,一言一行都无人违逆。 她不必像南边的百姓一样担心战乱,不必像太监一样担心生死,不必像宫女一样空耗青春。 不会挨打、挨骂、挨罚,不会饿着、冻着或病着没人管,她只是失去了自由而已。 ——难道眼前的这些人就有自由吗? 想想之前她为了保住孩子费尽心机,那时沈菡心里还觉得有些委屈。 但这两天看到送来的乳母们,她才意识到,自己有什么可委屈的? 如果她还委屈,那这些乳母该怎么算呢? 她们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一道谕旨,她们就要抛家舍业,放下自己刚出生的儿女,去喂养别人的孩子! …… 沈菡一点都不紧张、不害怕了。 这宫里的每一个人,都比她过得更苦,更累。 她尚且有挣扎向上的机会,他们却只能像菟丝子一样,永远依附着别人的枝蔓生存,永远都没有出头之日。 * 福格陪着沈菡用完膳回到后殿,拿起桌上绣到一半的肚兜继续绣。 圆妞移了两盏灯过来:“主子,明天再绣吧,夜里灯火暗,容易坏眼,德主儿也不许您夜里绣呢。” 福格揉揉眼睛:“再绣一会儿就睡。” 福格忙活半天,把昨天绣好的部分又完善了一下,直到完全满意后,才终于收了绣绷,洗漱收拾打算睡觉。 圆妞一边给她拆发髻一边忍不住道:“主子,听说皇上来了......” 福格眉头一皱,看她:“什么意思?” 圆妞头一次见主子这么凌厉的眼神,连忙住口:“没什么,奴婢失言。” 福格知道她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以前她和沈菡交好,储秀宫每日都有无数的闲言碎语包裹她。 庶妃们眼热嫉妒,宫人们也都觉得她是为了邀宠。 等到她搬到了永和宫陪伴沈菡,永和宫的宫人也并非都喜欢她,暗地里不知多少恶意,福格都受过。 福格虽年轻,但自从玛济格死后,她早就不是从前那个绵软的‘包子’了,除了沈菡,已经再没什么事、什么人能让她变成从前那个绵软温柔的小姑娘。 福格从铜镜中直视着圆妞:“把你那些不该有的心思都清理干净,不要再叫我听到不该有的话。” 圆妞吓了一跳,连忙跪下请罪:“是,奴婢再不敢妄言,求主子恕罪。” 福格任她在地上跪着,自己散开发髻,铜镜中映出她有些空洞的目光——除了对着沈菡的时候,她向来过得了无生趣。 “起来吧,这里是德嫔娘娘的宫殿,她是一宫主位。你们是永和宫的人,该对主位效忠,你们记清楚了。” 圆妞和方妞齐齐应道:“是。” ...... 床帐里漆黑一片,福格愣愣地看着帐子顶发呆,脑中思绪凌乱。 姐姐的笑脸和德嫔姐姐温和的笑脸重合在一起,让她分不清今夕何夕。 姐姐走之前很不放心她,姐姐说她是‘奉献型人格’,脾气还绵软,所以很害怕她失了主心骨后一蹶不振。 福格当时并不明白,直到姐姐走后,她被那种巨大的空虚和茫然淹没,她才恍惚明白了什么。 宫中的那些流言蜚语和猜测,其实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她根本不在意皇上怎么样,也不在意别人怎么想,她绝不会让这些东西破坏她现在的生活。 因为她好不容易又找到了主心骨,找到了活着的意义。 ——玛禄姐姐需要她,想和她做朋友,希望她陪伴在身边。 ——她们都愿意接受彼此茫然无措的情感,成为彼此的支撑。 这对她来说是多么的难得。 福格想起入宫之后内心的凄惶,想起感受到玛禄姐姐善意时的温暖,想起她知道她愿意接纳她住到永和宫来时的巨大喜悦...... 福格抱住被子,眼前濡湿一片。 姐姐,你再也不用担心了。 ...... 十月三十日,十月怀胎的沈菡终于发动了。 已经许久没有踏入后宫的玄烨,收到消息后竟然破天荒地赶来了永和宫,陪她生产,而不是像以前一样在乾清宫等消息——这个待遇以前只有仁孝皇后和荣嫔有过。 一阵又一阵的宫缩袭来,第一次体验这种疼痛的沈菡彻底疼蒙了! 一开始她还记着皇上在外面,最好是憋住了,少叫唤,别把皇上叫烦了,留下什么娇气的坏印象。 一个时辰后——滚你妈犊子,爱谁谁!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外面的玄烨吓了一跳! 他在堂屋坐了一个时辰了,里面一直没听到动静。 玄烨担心的让人进去问了好几次:“怎么了?没事吧?” 怎么不叫呢? 他虽然没见过妇人生孩子,但他是知道这件事很疼的,妇人大多会惨叫连连。 当年…… 董氏月份尚小,都惨叫了一夜…… 所以屋里沈菡一直不出声,他还很奇怪呢,生怕有什么问题。 不过进去问完后,传出来话:“回万岁,没事,德主儿正疼着呢,只是忍着没叫。” 玄烨:“忍着做什么?进去给她说,不用忍着,想叫就叫吧。” 又问一旁候着的季纶:“备水了吗?给你们主子送些温水进去,叫多了口干。” 季纶万万没想到万岁竟然认识他! 他心里激动不已,但仍是跪下沉稳道:“回万岁,里面一应所需皆已备齐,温水也有。” 玄烨:“那也有一个时辰了,让人进去看看,水还热不热,用不用换壶新的。顺便也问问你主子饿不饿,用不用膳房再送点吃食过来。” 不知道还要生多久,既然还没疼到叫,再吃点东西攒攒体力也好。 话音刚落,沈菡石破天惊一嗓子把堂屋里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玄烨直接站了起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太医!” 在外面守着的是大方脉科(成人内科)、小方脉科(小儿内科)和妇人科的太医,不过妃嫔生产,他们也只能在外等候以备不测,这会儿被皇上点到也是一头雾水。 好在里面伺候的紫芙听到声音及时出来回话:“回万岁,主子只是剧痛难忍,并无大碍。” 玄烨松了一口气,但听着屋内沈菡一阵又一阵,越来越密集的惨叫声,内心也是备受煎熬。 好在沈菡的产程进展很快,大约只用了一个小时,就开完了十指,开始生了。 太医又进去诊了一次脉,出来道胎儿十分强健,万岁不必担忧。 里头的收生姥姥给沈菡嘴里塞上软木,让她双手扯着吊好的白布带:“德主儿,一会儿您一定要记得随着奴婢的喊话用力,万万不能卸了气力啊!” 沈菡满头大汗,咬着软木点头。 收生姥姥:“用力!!!” 沈菡——嗯嗯嗯嗯嗯嗯嗯嗯!!! 妈妈!!! 我再也不要生了!!!!!! —————— 一声婴啼划破了紫禁城暗沉寂静的黑夜。 收生姥姥疾步出来跪倒在地:“启禀万岁,德嫔娘娘诞下小阿哥,母子均安!” 玄烨大喜,全屋的人齐刷刷跪倒在地:“恭贺万岁!喜得贵子!” 玄烨:“德嫔如何了?还好吗?” 收生姥姥:“回万岁,德主儿生得顺极了,待歇息半晌,奴婢为德主儿排干净恶露,便无大碍了。” 玄烨高兴道:“好好好,你们好好伺候着,务必不能让德嫔有一点差池。” “是。” 小阿哥洗干净抱了出来,因还没上喜称,尚不知斤两,但玄烨一看心里就是一松——看着挺壮实的。 小方脉科的御医上前为小阿哥诊完脉,道小阿哥脉息强劲有力,身体状况极好。 之前见多了瘦瘦小小,干巴巴的小婴儿,再加上宫里这些日子出的事,如今猛地见着个壮实的孩子,玄烨别提多高兴了。 “赏!德嫔育子有功,着谕内务府,以妃之喜例看赏。永和宫上下伺候得好,着俱赏一年的例银!” 连太医和收生姥姥都一并得了重赏。 殿内众人又齐刷刷跪下谢恩。 等沈菡收拾好后,大方脉科的御医进内为她诊脉,出来道:“德主儿身康体健,并无大碍。只是产后难免气血两虚,须得好好调养。” 玄烨点点头,掀帘进了内室。 正赶上收生姥姥在给沈菡压肚子排恶露。 沈菡龇牙咧嘴:“啊啊啊啊啊啊!” 还是很疼啊! 不是生完了吗! 怎么还疼! 玄烨:“……” 沈菡一扭头看见他了,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d!!!狗男人!!! 53. 产后 产妇最爱干什么——哭!…… 好不容易挨完了压肚子,沈菡疼得都有些麻木了。 玄烨一直在旁边看着,没说话。 沈菡刚遭了那么大的罪,身体又累又疼又虚弱。 一想到自己刚才四仰八叉被压肚子排恶露的样子,全被他看到了,心里一阵难堪,又委屈又难受,眼泪流得更凶了。 沈菡哭得一点都不好看,瘪着个嘴,哼哼唧唧的,一张大花脸,就差涕泗横流了。 配上她现在刚生完的狼狈样子,往日在玄烨面前建立的那点貌美娇妃的人设全没了,但玄烨见了却忍不住一笑。 沈菡:她都这么惨了,他竟然还笑!她刚才说什么来着!狗男人! 沈菡现在脑子还没清醒过来,一下子就生气了! 她挂着泪一扭头,脸冲着墙:你妹的! 玄烨:“噗!” 沈菡:“……” 我要离婚!!! 玄烨一看这是真生气了,也不逗她了,连忙挥退下人走过来。 他坐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揽过她:“生气了?” 沈菡不理。 玄烨:“朕没笑话你,朕刚才那是逗你呢。” 沈菡还是不理,扭过身子背对他:有这会儿逗人的吗? 玄烨靠过去,也不嫌弃她一身臭汗,从背后环抱住她,脸颊贴到她汗湿的脖子上,在她耳边温柔道:“辛苦了。” 沈菡一愣,心脏突然一阵抽疼,又酸又涩,刚止住的眼泪瞬间汹涌而下。 她红着眼眶侧头看他,两人对视。 玄烨抬手轻轻给她擦眼泪,温柔道:“朕不笑话你,想哭就哭吧。” 沈菡也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怎么这么脆弱,一句话就让她忍不住了,一头扎进他的怀里。 玄烨抚摸着她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只有她,还是这么鲜活生动,真好。 —— 永和宫的喜事第二天就传遍六宫了。 太皇太后欣慰道:“好好好,太好了!终于有件喜事了!苏麻喇,我记得库里有一对青玉如意,找出来,送去永和宫,赏德嫔!” 苏麻喇姑应下,也高兴道:“听崔邦其说,万岁昨个儿很高兴呢!让内务府用妃的喜例赏德主儿不说,还在破天荒地在产房里陪了一晚上。” 这就有些不合规矩了,不过太皇太后也理解:“皇帝这些日子心里苦啊!有个能让他舒心的人陪陪他是好事,这些破规矩就先放一边儿吧。” 前些日子皇后搞出来那么一档子事,最后弄成了现在这种局面。 有多伤大局就先不说了,这夫妻缘分眼看着也是走到了尽头,两口子现在连面都没法见了。都快反目成仇了,还怎么见? 可玄烨心中必定是痛苦又愧疚的,不然也不会三更半夜地又跑去看董氏。 太皇太后叹气:“哎,玄烨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亲缘浅呐!” 他打小先是丧父,不久又丧母。 好不容易有个赫舍里氏还算投缘,没想到年纪轻轻的就去了。 原以为钮祜禄氏是个好的,玄烨也盼着和她能长长久久,相敬如宾。 结果……就不提了。 而且这大婚都十几年了,子嗣也是不旺,孩子殇了一个又一个…… 苏麻喇姑安慰道:“这不还有您吗?有您一个,顶一百个了!” 太皇太后摇摇头:“不一样,终归是不一样的。”她只是祖母罢了。 玄烨期望的“美满家庭”是夫妻和睦、后宫平稳、父慈子孝,他希望凭自己的努力,能让皇家也能像普通人家一样有真心实意的亲情。 可是他却忘了,哪怕是普通的农户人家,为了一亩三分地,尚且要争个头破血流。 何况是皇家呢…… —— 永和宫里。 皇上走后,沈菡正式开始了月子生涯。 不过坐着月子,要应付的事儿却一点也不少。 先是苏麻喇姑亲自送来了太皇太后的赏赐。 沈菡自然得亲自接见。 看到青玉如意,她有些受宠若惊。 沈菡只在重阳节那天见过太皇太后一次,而且除了和众人一起请安,两人连话都没说过一句,没想到太皇太后除了赏饽饽桌,竟然会额外赏赐她这种珍品。 说起来,沈菡第一次见到太皇太后是有些震惊的,她看起来就是一个普通人家的老太太,有点胖,笑眯眯的,很慈祥的样子。 一点都不像史书上辅佐三朝的孝庄太后,倒像是她老家村里来串门拉家常的老太太。 沈菡:果然越厉害的人越低调。 送走苏麻喇姑,广储司又来人了,又是银库和缎库的。 沈菡:这个部门最近的出镜率好高,看来确实应该打好关系。 他们是来送喜例的。 原本该是等小阿哥满月后,再给宫妃送喜例的。 但广储司的管事多精明啊,皇上亲自开口赏的,还是破格赏赐,那当然得趁热抓紧送来啊! 要不然等皇上到永和宫了,想跟德主儿讨个好,结果一问德主儿,什么?赏赐还没送来? 那显得他多不会办事啊! 竟然敢辜负圣意,怠慢皇上的心头好? 银库来办差的太监可殷勤了:“奴才贺喜德主儿,这是万岁赏给您的例银,万岁特地嘱咐了,照妃之例看赏,共计银三百两。请德主儿验看。” 后面的小太监抬上来两只银箱子。 季纶和紫芙一一点收入库。 缎库比银库的也不差,管事姑姑道:“奴婢给德主儿道喜了!缎库照妃之喜例,为您备了料子。此处共计里、面衣料七十匹,都是今年江南的新贡。奴婢知道您不喜欢颜色老气的,特地一匹匹给您挑的,颜色质地都是最上乘的!您要不要上眼瞧瞧?若有不喜欢的,或是有别的想要的样式,您只管言语,奴婢立马回去给您换!” 沈菡当然不能落姑姑的面子,她很有兴致的每个箱子都翻了翻,对姑姑笑道:“我瞧着每一匹都很好,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真是烦劳姑姑了,可费了不少工夫吧?” 管事姑姑高兴得满面红光:“不麻烦,不麻烦,德主儿喜欢就好,这些都是奴婢的分内之事。” 沈菡:“紫芙。” 紫芙给这次来的人一人送上两粒金瓜子,领头的太监和管事姑姑拿的是两个荷包。 沈菡:“再是分内之事,也没有让你们白辛苦一趟的道理,只当是一起吃个喜吧。” 一群人都高兴得眉开眼笑的,齐刷刷跪下谢恩:“谢德主儿赏赐,恭贺德主儿,喜得贵子!” …… 忙活完这一阵,沈菡长舒一口气,终于能解开发髻衣裳,回床上歇着了。 福格终于瞅着机会进来瞧她了:“姐姐!” 她困倦地打个哈欠:“你来了。” 福格上上下下检查一遍:“姐姐,你怎么样?没事吧?” 昨天皇上在这待了一整天,福格不敢过来,只好焦急地在后院等着。虽说紫芙早派人过去说了‘母子平安’,但见不着人她还是不放心。 沈菡捏捏她的小圆脸:“没事,生得挺顺的。” 身体上的不舒服当然还是有的。 比如沈菡今天走路就感觉自己的腰在打晃,上半身和下半身好像分离了一样,还有点长短腿的感觉。 不过妈妈们都说这种情况很正常,过几个月自己就好了。 其他大大小小的不舒服太多了,慢慢养吧。 沈菡昨天一天没见到她,就知道她又躲起来了,念叨她:“你也不用老躲着皇上,他又不会吃了你。” 沈菡觉得虽说福格现在才十四岁,这事确实很可怕,但也不用这么畏皇上如虎的。 沈菡这两年还算摸得清皇上的喜好,他就不喜欢年纪小的,他喜欢有女人味,看起来成熟一点的。 简而言之,要有xg魅力。 不管是荣嫔还是宜嫔,虽然气质风格不同,但一举一动都是很有风情的。 沈菡有些犯愁地看着福格,圆嘟嘟的脸、圆嘟嘟的鼻子、圆嘟嘟的嘴…… 现在是不用担心皇上看上她了,但沈菡觉得,过两年福格该担心皇上看不上她了…… 两人虽然是朋友,沈菡也一直安慰自己把皇上当老板就行。但她现在只能做到不嫉妒其他“同事”,却做不到像惠妃那样推荐去别人侍寝。 她可以接受福格自己承宠,毕竟她们都是包衣,又出不了宫,不侍寝,难道让福格一辈子无儿无女的,在宫里守活寡吗? 所以她决定和福格做朋友时就有心理准备了——大家都是在同一个老板底下混饭吃的可怜人罢了。 但沈菡自己却绝做不到推荐她,这件事只能靠她自己。 福格却根本没想过要侍寝,她小声嘟囔:“我有姐姐就行了。”她才不稀罕皇上呢。 沈菡瞪她:“我什么时候说过要给你靠了?万一哪天我没了怎么办?” 这宫里谁能靠谁一辈子呢?哪怕是朋友,她们可以互相取暖,但归根结底,不还是要靠自己。 没承想话音刚落,福格眼眶突然就红了。 沈菡一愣,说错话了。 她连忙安慰道:“不是不是,不会没了,我怎么会没了呢?” 正哄着呢,紫芙急匆匆地进来:“主子,阿哥哭了,要吃奶。” 后面乳母抱着个正嚎啕大哭的娃娃,嗓门高亢嘹亮,永和宫里回荡着吵死人的哭声。 沈菡:“……” ——亲爱的妈妈,你一定想不到,你姑娘年方二十许,却已经成了哄娃的母亲…… 沈菡哄人哄得满头大汗。 福格一见孩子,想起姐姐是产妇,赶紧帮着一起哄。 孩子这哭确实难哄,因为沈菡没奶。 是的,沈菡一直以为孩子一生出来,奶就会自己来了。而且她早在十几天前,就已经开始分泌淡黄色,一滴一滴的乳汁了。 妈妈们看过后,都说沈菡的哺乳条件很好,不用担心。 结果孩子生下来后,沈菡的奶量还是和之前一样,只有几滴。 孩子不停地吸,但不管怎么吸,还是只有几滴。 又不能让孩子去吸乳母的。 因为妈妈们都说如果想早点开奶,就得让孩子使劲吸才行。 所以孩子不得不一直饿着肚子吸沈菡,费尽力气还是吸不出来,肚子又饿,能不使劲嚎吗? 沈菡看孩子的脸和脖子都哭得通红,感觉都要喘不上气了,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情绪失控了,也跟着哭起来。 还越哭越狠—— 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你哭什么啊!!! 你到底想让我怎么样啊!!! 54. 暧昧 他被她吸引。 这样突然的情绪失控,沈菡在月子里还经历过好几次。她一度还以为自己生个孩子人都变脆弱了,跟纸扎的似的,一点小事就好像天要塌了一样。 还是妈妈们有经验,道产妇都这样,主子不用担心,等出了月子就好了。 沈菡松了一口气,还好最近皇上没过来,哭个一次两次的不要紧,哭多了可就招人烦了。 没奶的事几经折腾也总算是解决了。 产后第三天,沈菡迎来了生理性大涨奶,两个ru房涨的像石头一样,邦邦硬! 沈菡:里面这到底是有多少奶啊!疼死她了! 结果涨奶结束,还是几滴!就是从淡黄色变成了乳白色而已! 沈菡:“……” 曾经说沈菡哺乳条件好的妈妈们:“……” 好在还有专门培训好的催乳妈妈,辣手催奶! 沈菡在她们的几番折磨下,配上太医开的食补方子,如此连催带吃,最后才算是有奶了。 天天催奶的痛苦,沈菡实在是不愿再回忆了。 不过可能是沈菡先天条件一般,即使出了月子,身体不那么虚弱了,她的奶只能说将将够孩子吃。 半夜里、早上起来和下午午睡起来的时候,奶最多,勉强能让孩子饱餐一顿。 其余大多时候都是不够的,特别是睡前,基本已经被孩子吸空了。 还好备下了乳母,也不怕孩子饿着。 玄烨知道后也没什么意见,还对她道:“这样也好,白天你精神好,喂喂他也就罢了,晚上让乳母喂着,你也能好好休息。” 沈菡也没办法,该吃的她都吃了,催奶的罪也受过了,奶水就这样,还能怎么办呢? 而且她也发现自己之前想得太简单了,靠她自己一个人是绝对带不了孩子的。 生之前沈菡信誓旦旦地想着,她一定要亲手抚养宝宝长大,让他体会到妈妈的爱意,不能让孩子因为生在皇家,感受不到疼爱云云。 生之后——感谢亲爱的保姆和乳母!我喂喂奶就行了! 有人帮忙带孩子真是太幸福了! 想到乳母,沈菡又想起一事,问紫芙:“皇后娘娘怎么样了?” 永和宫上下这些日子都没心思管外面的事,听主子问起皇后,紫芙一愣。 沈菡看她想请罪,摆摆手:“没事,你最近那么忙,不知道正常,去问问季纶,看他知道吗?不知道就去打听打听。” 虽说早就知道皇后不久就会过世,但那时沈菡还不认识她,皇后对她来说只是史书上的一个符号。 但上次请安见到她后,沈菡觉得…… 这样高贵大方,美丽典雅又善意体贴的姑娘,如果死了,实在是很可惜…… 而且她看起来身体还不错,怎么会突然就死了呢? 当年沈菡病得那么重,还挺了好几年呢。 沈菡叹气,可惜她不是学医的,即使知道她得了什么病,也帮不上什么忙。 紫芙出去找季纶打听,不多会儿就回来了。 沈菡看她摒退众人,疑惑道:“怎么了?” 紫芙凑过来小声道:“主子,事情有些复杂。” 她把季纶打听来的事儿一说,沈菡眉头紧皱起来:“所以现在外面的说法还是‘皇后娘娘重病不起’,但皇上却到现在都没去过坤宁宫?” 紫芙点头:“皇上只是往坤宁宫赏了不少东西,让喇嘛们去坤宁宫念经。” 沈菡:“那太皇太后呢?太皇太后去过吗?” 紫芙摇头:“没有,重阳节之后,坤宁宫再未进去过外人。” 沈菡犹豫道:“是所有人都没去看过皇后,还是有人去了但被拦住了?” 紫芙一愣,想了想:“好像没听说有人去过......” 沈菡:“初一十五的请安呢?” 她是生孩子不用去了,难道其他人也不去请安了吗? 紫芙:“说是坤宁宫传的谕旨,免了众人的请安。” 沈菡:“……” 她突然有些不寒而栗。 那岂不是说,从重阳到现在,根本没有人再见过皇后?! 她真的是病了吗? 只是病了吗?! 紫芙端详主子的神色,突然有些担心,小心劝道:“主子,您可千万别冲动啊!” 她们这位主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有些天真。 心善心软本不是坏事,但这是在宫里。 ——在宫里,最忌讳的就是瞎好心。 不管是主子还是奴才,什么事能干,什么事不能干,人人都要心里有数。 在关防衙门里,姑姑曾对她们耳提面命:“这宫里和外面可不一样。我不管你们私底下姐姐妹妹的多要好,在我这,就都得给我把那一套收起来!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少掺和别人的事儿!怎么着,就你能耐?就算是你们将来出去伺候主子了,我也还是这句话,少替别人操那个闲心!要不然,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紫芙轻声道:“主子,这事儿……必定是有些个忌讳在里头的。”不然各宫不会避之唯恐不及,连派个人问候一声都不敢。 别人都当看不见、不知道的事。 紫芙劝道:“咱们……最好也不要多问。” 沈菡见她神色担忧,叹道:“你放心,我都知道,不会冲动的。” 沈菡与皇后不过几面之缘,纵使心里为这个女孩儿可惜,但她也很清楚——皇后的命运不是她能改变的。 皇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不管她到底遭遇了什么,如果连“皇后”都解决不了,那沈菡又能做些什么呢? 更何况…… 沈菡看看床里熟睡的儿子,轻轻靠过去贴着他,小小的身子柔软又温暖。 她已经不再是一个人了。 她有了许多必须要保护的人,所以她一步也不能走错。 当一个人有了软肋,她便同时穿上了铠甲。 …… 坤宁宫里,处处弥漫着一股死气。 塔娜静静地躺在床上,耳边回荡着喇嘛们念经的声音。 她能感觉到,她的时间不多了。 寿嬷嬷不敢告诉她实情。 但她已经断断续续流了快三个月的血了,再强壮的人,流上三个月的血也会死吧? 何况她这身体早就不中用了。 死了...... 也罢。 只当是一命换一命了。 塔娜习惯性地将手放在小腹上,那里平平坦坦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她却永远也忘不了它从她身体出来时的样子 ——它还只是一团血肉,却再也没有机会长大了。 后悔吗? 塔娜也说不清了。 她已经做到了她最想做的事,于愿足矣。 至于其他的…… 结果已经铸成,再去后悔又有什么用呢? …… 今年宫里的年过得格外冷清。 明明大封了六宫,南边也连战报捷,本该大肆庆祝一番。 但因为皇后重病的事,皇上把许多庆祝活动和宴饮都取消了,只保留了除夕上午的保和殿大宴和元旦的大宴。 六宫主位也只需在元旦当天,去慈宁宫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磕个头就行了。 不过大面上冷清,不代表各宫自己宫里就不庆祝了。 皇上往各宫都送了亲笔写的‘福’字,所以大家该热闹还是得热闹起来,不能没了皇家气象…… 永和宫里,众人和往年一样开始了大扫除。 今年有了沈菡这个主位,还添了位小阿哥,永和宫上下如今走出去,都觉得自己腰杆子硬气了不少,这过年当然更得好好热闹热闹。 添了福格和孩子,除夕的年夜饭终于不是沈菡自己吃了。 她很有兴致地安排年夜饭,每一道菜都是她亲自挑的,一定要吃个爽! ——找回食欲的感觉实在是太棒、太棒了! 是的,沈菡直到生的前一天还是吃什么都不对味,吐是不吐了,但好像味觉被钝化了百分之三十,尝什么都一般。 直到生完的第一顿饭——小米粥加豆沙包加一小碟醋溜土豆丝,直接把沈菡吃哭了! 太好吃了!!! 我果然还是爱吃饭的! 之前沈菡还害怕自己会一直这么下去呢!能恢复过来实在太好了! 所以从生完到现在,每顿饭沈菡都吃的可珍惜了。 好在她之前怀孕的时候,食欲不振,体重并没有过度增长,再加上哺乳消耗了热量,倒不用担心产后发胖。 沈菡给福格夹菜:“尝尝这个,皇上说是黑龙江刚贡上来的,叫鲟鳇鱼,特别好吃。” 这鱼全身的骨头都是脆骨,鱼骨比鱼肉更好吃。 一条鱼百斤或千斤,是专贡皇家的,每年十二月,由黑龙江处捕鲟鳇鱼的壮丁按额捕获,进贡于京。1 这鱼只在黑龙两江、虎儿哈河有,捕获很不易,今年得的不算太多,还有很多要赏出去。 不过玄烨知道沈菡喜欢吃海鲜水产,特意给她留了一条小的——三百五十多斤。 沈菡:“……” 放在冷库里,大约够她吃个几年吧? 玄烨:“哪有一条鱼吃几年的?吃不完就赏下去,每年都有新贡的,你喜欢,朕再给你留就是了。” 沈菡一想,对啊,她现在也是一宫主位了,可以往外赏东西了。 除了鲟鳇鱼,还有保德州进贡的石华鱼也很好吃,这种鱼产在天桥峡下,以触礁米筏的落米为食,极其肥硕,滋味鲜美。都是宫外头没处找,尝不到的好东西。 正好赶上过年,沈菡就把这些吃不完的贡品,用不上的贡缎都挑出一些,赏给了乌雅家,让他们也尝个新鲜。 不过还是剩下很多,为了不浪费这条鱼,今晚光是用鲟鳇鱼和石华鱼做的菜就好几道。 清蒸、清炖,油泼、红焖,应有尽有。 福格尝了尝,用土豆炖的鲟鳇鱼,稠厚油亮却不见浮油,肉烂筋酥,口感极佳。 红焖鱼骨香气四溢,焖熟的鱼骨白净透明,口感和猪脆骨类似,还有一股异香。 “好吃!” 沈菡:“是吧?昨天刚送来的,正新鲜呢!一会儿还有鲟鱼饺子,应该也好吃。” 两人围着桌子边吃边聊,快到子夜的时候,外头开始放烟花了。 两人披上斗篷出来看,下人们都在耳房吃席呢,这会儿也纷纷从屋子里出来看烟花。 见到沈菡和福格,众人一起福身、打千儿,给两位主子道吉祥。 两人含笑回应,整个院子都热闹起来。 沈菡看着远处绽放的烟花 ——又是一年了…… —— 每年过年,都是玄烨最累的时候,从进了腊月,一直到过完十五,他是一点空闲也没有。 等他再次有空踏入永和宫的时候,正月都快过完了。 紫芙想要通报,玄烨摆摆手,紫芙便悄悄带人退下了。 玄烨轻手轻脚地走进内室,一股热气扑面而来,整个屋子暖意融融的。 木炕上,沈菡正搂着孩子打盹。 她现在是一喂奶就犯困,且她还是躺喂的,每次喂奶,不多会儿母子两个就一起犯迷糊,经常喂着喂着,就抱在一起睡了。 玄烨看沈菡的一条胳膊在耳朵下压着,另一条胳膊为了不压着孩子,竟然是支起来的? 她的胳膊在孩子上方环着,手掌支撑在孩子身后的炕上。 玄烨:“……” 竟然这样也能睡着? 这样多累啊…… 玄烨上前,轻轻抬起沈菡的胳膊,想把她翻正了睡。 但沈菡现在觉轻了,一点动静都很容易醒,玄烨一碰她,她立马就睁开眼睛了。 沈菡打了个呵欠,见是他,迷迷糊糊道:“你来啦?” 玄烨声音不自觉低了两分,温柔道:“嗯,朕来看看你。再睡会吧,朕守着你们。” “嗯……”沈菡又打了个呵欠,翻个身儿继续睡了。 玄烨给两人往上盖了盖被子,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 一大一小,连睡姿都差不多,小的那个嘴巴还一鼓一鼓的,连梦里都在吸奶。 玄烨看得忍不住一笑,真好啊…… 看了一会儿,他也有些犯困了。 他把靴子脱了,轻轻在沈菡身边躺下。 沈菡朦朦胧胧感觉到了,摸索着把被子角往他身上搭了搭。 玄烨看她又要醒,连忙凑过去:“没事,”他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睡吧。” 沈菡放下心来,沉沉地睡着了。 …… 这一觉一直睡到了暮合时分,孩子醒了,两人才跟着惊醒过来。 玄烨见孩子醒了也不哭,安安静静睁着眼睛看他们,道:“他倒是挺乖的。” 沈菡一边检查孩子的尿布,一边摇头:“他这是睡够了,才这么老实。平常要是没睡够,谁敢把他吵醒了,那指定得哭翻了天。” 这种嗓门大的娃都让她给摊上了。 沈菡叫进保姆,把孩子抱走换尿布,屋里就剩他们两人了。 室内突然安静下来,好久没独处的两人竟然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气氛渐渐有些暧昧…… 玄烨忍不住往前凑了凑,歪着头端详她。 沈菡让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摸摸头发:“干嘛……” 她这睡觉睡的头发都乱了,也没化妆,衣服还只穿了里衣,这么被他看着,就有些不自在。 从沈菡怀孕到现在,两人除了偶尔地擦擦边,算起来也有一年多没有真正地好好亲密过了,沈菡有些紧张。 而且现在当了妈妈,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像突然不像以前那么放得开了。 玄烨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着红晕从她的脖子一路往上,蔓延到脸颊、眼角、额头,最后连精致白嫩的耳垂都染上了血色。 沈菡侧过头,不敢看他了。 她背对着他,拿过炕上扔着的小衣服,垂着头一件一件铺开整理…… 玄烨轻轻一笑,慢慢从她背后靠过去,一件、一件把衣服从她手中慢慢抽出来,轻声道:“害羞什么……” 火热的气息吹在沈菡的后脖颈,烫得灼人,她的身子一阵战栗,整个人紧绷起来。 玄烨慢慢地把她压倒在榻上,鼻尖唇角在她的耳后、颈后移动—— “你好香啊……” *** 55. 结局 孝昭皇后。 屋里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出来,外头听到动静的顾问行对廊下站着的季纶摆摆手。 季纶会意,连忙带着永和宫的抬水太监去水房提一早准备好的热水。 顾问行又把小东子叫过来:“去膳房瞧瞧,晚膳准备得怎么样了?别误了膳点。” 小东子:“大总管放心,老早我就去看过了,准备的齐全着呢!” 顾问行看看时辰,永和宫膳房在北面的神武门附近,离永和宫可不近便:“那你这就去传膳吧,让他们每道菜下面都备上风炉,千万别凉了。” 等屋里平静下来,晚膳正好送来。 榻上乱糟糟的一片。 沈菡拽过毯子捂住脸——太羞耻了。 玄烨隔着毯子压住她,手还有些不老实,他戏谑道:“这是怎么了?之前不还挺大胆的吗?” 大着肚子那会儿都敢挑衅他呢,现在生完了反而害羞了? 不过这样的她真是很久没见了。 玄烨想起之前她仗着自己没法动她,总是挑衅折磨他,这会一见她害羞,就忍不住想要整治整治她。 沈菡被“打击报复”,没一会儿就扛不住了。 她裹着毯子躲,玄烨却始终不肯放过她。 最后沈菡被逼到了墙角,没办法了,只好撒娇示弱道:“我饿了……” 玄烨拽着毯子用力,眯着眼睛盯着她笑:“朕这不是正喂你呢吗?” 沈菡:“……” 沈菡脸爆红! 她看他兴致勃勃地还想来,连忙把毯子往上一拉,使劲儿挡住自己,只露出一双通红水润的眼睛,小声求饶:“我受不住了,你就饶了我吧……好不好?” 玄烨:“...... 玄烨瞪着她,呼吸渐渐粗重起来。 沈菡:“……” —— 屋外头。 正准备往里面抬热水的季纶:“……” 正准备摆膳的小东子:“……” 正准备进去伺候主子的顾问行和紫芙:“……” 几人面面相觑。 最后还是顾问行最有经验,他淡定道:“季纶,带人去水房再抬些热水回来备上。常东,膳房这菜估计等会儿就不新鲜了,抓紧去膳房让他们再做些新的送上来。” 最后他对紫芙道:“你去看看小阿哥,和乳母们说,有什么事儿先自己解决,不要过来打扰主子们。” “是。” 三人抓紧去了。 顾问行回头看看屋里,有些感慨 ——这宫里,真是什么时候都不缺有本事的人呐! —— 皇上过完年又开始一个劲儿地往永和宫跑,后宫众人都奇了怪了。 这两人怎么又黏糊到一起去了? 德嫔不是在喂奶吗? 这样也能拴住皇上? 总不会是戴佳氏那个小丫头拴住了皇上吧? 其他主位念叨念叨也就罢了,她们都不侍寝了。 佟贵妃因为上次的事儿正难受着呢,听到消息更加丧气,已经颇有些心灰意冷,懒得搭理了。 惠嫔、荣嫔忙着照顾孩子,自己的事儿还忙不完呢,哪有空管皇上去哪歇。 安嫔忙着练功…… 敬嫔忙着琢磨怎么改嫁…… 端嫔怎么想没人关心…… 只有宜嫔。 翊坤宫里,宫女担忧地对宜嫔道:“主子,您得想想办法啊?” 宜嫔搅和着眼前的燕窝粥,懒懒道:“想什么办法?” 宫女小声道:“想想……怎么争宠呐?” 宜嫔抬头看她:“争宠?和谁争?德嫔吗?” 宫女点点头,不是德嫔还能有谁,这宫里现在最受宠的不就是德嫔了吗? 宜嫔一笑,没说话。 她把燕窝粥递给小宫女:“凉了,这碗赏你了。和膳房说,我爱吃甜的,这碗不够甜,我不喜欢,换一碗来。” 宫女不解,不过既然主子不接茬,她自然也不敢再说,莫名其妙地换燕窝去了。 宜嫔把点心盘子挪到眼前,拿了个蜜麻花慢悠悠地吃起来——这是前几天永和宫刚送来的。 之前重阳节她借着花糕和德嫔搭上话,此后但凡她给永和宫送东西,德嫔便总会礼尚往来地给她送些新鲜的点心吃。 虽然因为两宫隔得太远,德嫔又在待产,两边不大好走动,但这么你来我往的,慢慢地也算有了些面子情。 她也渐渐摸到了一点德嫔的性格。她心眼儿不多,对人情世故并不热衷,也不太擅长,但为人善良且细致体贴。 宜嫔打量着眼前这盒子点心,德嫔不过见了她一次,就看出了她喜食甜食,更爱奶香味的点心。 且上次与她打交道,宜嫔还发现她身上有一种与众不同的特质。很细微,但她坐在那里,看起来就是和别人有那么点不一样。 这种特殊的气质配上她的美貌和体贴,混合成了一种极具吸引力的女人味,连她一个女人端详久了,都忍不住想要探究一下,何况男人? 进宫之前,阿玛曾细细地给她和姐姐分析过皇上的喜好、性格和脾气。要论这宫里谁的娘家和皇家最亲近,除了佟家,能比得过她家的可不多。 阿玛当时信誓旦旦道:“你们放心,以你们姐妹的模样和性格,再加上咱们家和皇家的关系,皇上定然不会冷落你们的。” 但最后不知怎么回事,皇上并没有去看寡妇的单独挑选,是太皇太后去的,姐姐直接落选了。 她倒是顺利进了宫,还很快封了嫔,成了一宫主位。 宜嫔能感觉到,皇上确实不讨厌她,甚至可以说挺喜欢她的,而且因为家里的关系,待她也很亲近、很温和。 但……皇上并没有被她吸引。 喜欢就只是“喜欢”,皇上可以喜欢一个女人,也可以喜欢一张画,一个瓶子甚至一匹马,这种喜欢对皇上来说没有差别,他可以随意地喜欢上任何东西。 但皇上很难被一张画、一个花瓶深深吸引,女人同样如此。 那天见到德嫔后她就明白了。皇上不是不喜欢她,只是他已经被更有吸引力的东西吸引到了。 这就像两个漂亮的花瓶同时摆在主人的面前。 一个只是比其他的好看一点,款式新颖一点;另一个却与主人曾经见过的所有花瓶都不太一样,更有特点。 那主人当然会好奇地经常去观察与众不同的那个,而不够独特的那个就只能被主人束之高阁,等待主人偶尔心血来潮地把玩了…… 宜嫔想起宫女说的“争宠”,无奈一叹,一个花瓶,怎么可能改变主人的喜好呢? 她只能努力把自己变得更新颖、更独特,去想方设法吸引主人的目光,却无法决定主人最终选择把玩哪一个。 哪怕她想办法把那只独特的花瓶打碎,难道以后就不会有另一只更独特的花瓶吸引主人了吗? 主人只有一个,可花瓶却是怎么碎也碎不完的…… —— 玄烨最近突然来永和宫来的这么勤,沈菡当然能感觉出宫里氛围的微妙变化。 别的先不说,紫芙和季纶就反映,现在他们出去办事,更顺溜了,外头都是客气人,殷勤周到着呢。 往永和宫递帖子的小妃嫔也更多了,还有巴结着想住过来的。 皇上待她好,沈菡当然是高兴地。 不过心里甜归甜,担心却也是真担心。 沈菡一个劲儿地跟妈妈们确认:“真的不会怀孕吗?我这还喂着奶,月事就来了那一次就再也没来过了,应该不会怀孕了吧?” 她的月事只有在刚出月子时来了一点点,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来过了,这是不是代表她哺乳期就不排卵了呢? 妈妈们:“......” “主子,这个,奴婢不敢确定啊......” 按理说,好像是怀孕几率不大了,但...... 精奇妈妈道:“以前奴婢家那条街上,也有孩子就差个一两岁的。” 差不到一岁的也不是没有,不过特别少就是了。 民间没有宫里那么些讲究,哪有喂着奶就不用伺候男人的?还不是照样过日子? 怀了再生就是了。 精奇妈妈安慰沈菡:“主子何必担心,有了不是更好?说不定能再添个小阿哥呢!” 瞧瞧她们主子这个得宠劲儿,要是再给万岁添个小阿哥,那万岁还不得把主子宠上了天? 这宫里现在可没人有两个小阿哥呢! 精奇妈妈劝道:“主子正该趁现在加把劲儿,再给小主子添个弟弟啊!” 其他妈妈也在一旁跟着点头。 沈菡:“......” 沈菡死鱼眼看她们:我谢谢你们了! 跟妈妈们讨论这个就是自己找不自在,沈菡也懒得问她们了。 不过她也听明白了,这个事真不好说,风险还是挺大的。 沈菡有些焦虑,她该怎么办呢...... —— 又一次酣战到深夜,沈菡讨饶道:“不来了,不来了,我困了。” 玄烨看她仰着脸大喘气:“这就不行了?” 沈菡拉拉他的手:“皇上龙马精神,小的实在是不敌,举手投降还不行吗?您就放过我吧” 她捏着他的手晃晃,跟他求饶。 玄烨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你要是真想朕饶了你,就少作这幅样子再来招惹朕。” 看着就欠收拾! 沈菡委屈巴巴的闭上嘴。 是你自己定力不行,不知道是不是吃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药,专逮着她这一只羊薅。还不能让人说两句了?她什么样子了啊? 两人孩子都有了,沈菡这脑子里想什么,玄烨一看就明白了。 他捏住她的下巴,意味深长道:“朕看你这样子,怎么不像是真心求饶呢?要不咱们再战一场?” 沈菡立马怂了:“我错了,皇上您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小的计较。” 玄烨:“……” 玄烨瞪着她,牙根儿有些痒痒:“要不是朕明天还要听政.....你给朕等着!” 沈菡真想仰天长叹:她到底怎么了吗?现在撒个娇都不行了? 男人,你一定是火星来的! 两人洗漱完收拾好准备睡觉,玄烨见沈菡要下去:“怎么了?去哪?” 沈菡有些不好意思:“我去方便一下。” 她去西面屏风后轻手轻脚地把下n的东西处理干净,净过手,闻闻没有味道了,这才若无其事的回到床上。 屋里已经熄了灯烛,玄烨困劲儿上来开始打瞌睡了,沈菡摸黑钻进被窝,玄烨拽过她的手轻轻握了握:“睡吧。” 沈菡在他的胳膊上蹭了蹭,挨着他睡了。 —— 进了二月,南方的三藩又有了变故。 前线传回来消息,说最近吴贼帐中不少人在撺掇吴三桂称帝。 玄烨火冒三丈,急匆匆召了内阁和王公大臣入宫商议。 乾清宫又开始通宵达旦亮着灯,每日人来人往,三更半夜还有被皇上叫进宫来商议事的大臣。 不同于乾清宫的喧哗,交泰殿后面的坤宁宫里,却是一片愁云惨雾。 寿嬷嬷跪在榻前哭得凄凉:“姑娘……” 这是她一口一口奶大的姑娘,比他自己的亲儿子还要亲呐! 这些年来,她先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在这宫里受折磨,过着暗无天日的日子。 好不容易有了好转,结果转眼竟是这么个结局。 早知道...... 早知道,还不如不要做这个皇后! 塔娜费力地握住寿嬷嬷的手——她不过才四十岁,却已经为了她付出半生。 塔娜虚弱道:“嬷嬷跟着我,受了这半辈子的苦,是我对不住你。” 寿嬷嬷泪痕满面:“姑娘,我不苦。” 说句不敬的,她早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一样了。这辈子她就只有这一个指望,陪她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苦什么呢? 塔娜无力地摇摇头,现在再说什么都已经晚了,她只能尽力挽回罢了:“枕下......有我之前写好的折子,等我走后,送去给皇上……” 寿嬷嬷一怔:“皇上?” 塔娜看着帐子顶,渐渐地,眼睛有些睁不开了:“你们跟我一场,我走后……不能让你们没了下场。皇上……不是个刻薄之人。” 她絮絮地念叨着,也不知是在和嬷嬷说,还是自言自语: “你回到公府后,一定要和额娘说,让她……千万不要再像娇惯我一样,娇惯妮楚娥了……” 额娘,对不起,塔娜太任性了。 “要让她学会温顺……学会驯服……学会听话……” 她的心里始终有一把火,烧的她不得安宁,让她无法做一个“好女人”、“乖女人”。 “如果有一天,妮楚娥也不得不进到这里,告诉她,一定要全心全意侍奉皇上、敬畏皇上……” 千万不要像她这样。 ——只有忘记她自己,她才能好好活下去。 史载。 康熙十七年二月二十六日巳时,皇后钮祜禄氏崩逝于坤宁宫,年二十岁,谥曰: 孝昭皇后。 56. 青杏 何枝可依。 “额娘!额娘!” 小胤禛‘哒哒哒’跑进东暖阁,见额娘正在榻上搂着弟弟睡觉,连忙放轻脚步。 沈菡起身,见他双手捂着嘴蹑手蹑脚地往这儿走,忍不住一笑。 她伸手抱起他放到腿上,看他跑的脑门上都是汗,拿手帕给他擦:“下课了?跑的这么着急,小心摔着。” 胤禛探头看弟弟,冲沈菡比划:“嘘——弟弟睡觉。” 沈菡给他解开衣领:“没事儿,弟弟睡觉沉,不爱醒。” 她摸着胤禛这衣裳都汗透了,拿了套干净的给他换:“抬手,额娘给你换衣服。” 胤禛有些腼腆,沈菡捏捏他的脸:“怎么了?害羞什么?” 胤禛小声道:“师傅说不好。” 沈菡不解:“什么不好?” 胤禛:“嗯......” 胤禛也没太理解师傅的意思:“亲亲额娘?不好?”这是个什么意思呢? 沈菡:“......” 她懂了。 沈菡亲亲他的小脸蛋儿,搂着他晃晃:“那你觉得亲亲额娘好不好?” 胤禛被额娘搂着,心里很高兴:“好!” 他搂住沈菡的脖子蹭蹭:“我最喜欢额娘了!” 可是师傅为什么要说亲亲额娘不好呢? 沈菡:因为他们有病! 沈菡没法给他解释这个问题,孩子也理解不了,转移话题道:“乖宝儿,中午想吃什么?” 胤禛:“想吃炸鸡!” 沈菡:“不是昨天刚吃过吗?” 炸鸡就是沈菡之前自己馋了搞出来的韩式有骨炸鸡。 炸鸡腿、炸全翅、炸翅中、炸翅根、炸鸡块。永和宫膳房有的是能人,什么韩式甜辣酱、奶油蒜香粉、酱油排骨汁,只要沈菡说了,总能搞出个差不多的来,口味应有尽有。 孩子对这个最没抵抗力了,不过吃太多油炸的对孩子也不太好。 胤禛最近开始启蒙上课了,词都是一套一套的,他严肃道:“额娘,因为我最近五行缺鸡。” 沈菡:“噗!” 沈菡搂着儿子笑,跟他打商量:“好吧,那就再吃一次,不过吃完这次最近都不能再吃了哦?” 胤禛人不大点儿,但心眼儿一点都不少,很会跟额娘讨价还价:“那下次什么时候能吃呢?” 沈菡:“半个月许你吃一次?”古代这鸡没有激素,油也都是好油,吃的别太频繁就行。 胤禛不太满意:“五天吃一次好不好?”好多种口味呢!他想每天换着吃。 沈菡也不是什么有原则的妈妈:“那一旬吃一次好不好?还有很多好吃的呢,咱们可以换别的吃。” 胤禛勉强道:“好吧,那我今天能再吃一碗冰乳酪吗?” 冰乳酪是沈菡让膳房搞出来的山寨版冰淇淋,废了杨清心老鼻子的劲了。但胤禛肠胃不太好,沈菡对这个管的很严,伺候他的人谁敢偷偷给他,惹得他闹肚子,必定严惩不贷。 沈菡犹豫了一下,见儿子实在是馋了,眼巴巴地瞅着她,无奈道:“想吃冰乳酪也行,不过今天就不能吃炸鸡了。吃一堆油炸的,混着冰的,你会肚子疼的。” 沈菡让他自己选,炸鸡和冰乳酪只能选一个。 小胤禛纠结了一会儿,最后很果断地选了冰乳酪——毕竟炸鸡常有,冰乳酪不常有! 午膳的时候,玄烨突然来了,沈菡怕他这个点儿已经饿坏了,连忙叫人去准备膳桌。 见胤禛用膳时有些心不在焉,不解道:“怎么了?没胃口?” 胤禛吓了一跳——阿玛不让他吃冰乳酪。 他求救的地看向额娘,沈菡低头看碗,只当没看见儿子的目光。 玄烨看出来了,这是有事。 他看儿子:“嗯?” 小孩子最会看眼色了,就算对‘皇父’还没有太明确的概念,但家里面谁最不好惹还是知道的。 胤禛不敢说谎,小声道:“我想吃冰乳酪。” 玄烨斜了一眼那边头都快埋到碗里去的人,看胤禛:“阿玛之前是怎么和你说的?” 胤禛沮丧道:“吃这个对我不好……” 玄烨教育儿子:“凡人饮食之类,各当择其宜于身者,所好之物,不可多食,不宜之物,知之当用戒。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胤禛点点头,还沉浸在今天可能吃不到冰乳酪的伤心中,看他:“阿玛,那我今天还能吃冰乳酪吗?就吃一碗,一碗好不好?” 玄烨:“……” 沈菡没憋住:“噗!” 最后玄烨也没能抗住儿子可怜巴巴的眼神,不得不批准他吃了半碗。 打发走儿子,玄烨见沈菡还在旁边看笑话,气得过去一把摁住她拍了两下:“你还敢笑!还不是你这个额娘带得,上梁不正下梁歪!” 整天‘一碗就一碗’,把孩子都给带坏了! 沈菡:“啊!” 她往旁边躲,两人在榻上闹腾起来,好一阵才消停。 事后,两人倚在迎枕上吃果子说话。 沈菡:“他今年论虚岁也才四岁,你和他说那些大道理他哪能听的懂啊?” 玄烨:“四岁也不小了,老大和老一今年都开始学《四书》了,就是老三,明年也该正经进学了。” 沈菡腹诽:要不说你们有病么,四岁还是个小宝宝好吧? 玄烨最知道她在想什么了,他每次见惠嫔和荣嫔,也要听她们叨叨这些事。 玄烨:“你们这些当额娘的也不要太娇惯他们了。父母之于子女,谁不怜爱?但小孩子若过于娇养,不但饮食容易没有节制,暑热严寒,四季变化也容易抵受不住。等长大了,非愚则顽!这种例子在王公大臣和勋贵家里有的是,那些被父母娇生惯养长大的,不是痴呆就是软弱。朕的皇子,哪能如此?” 沈菡听他语气严肃,知道这事儿不是她能开口置喙的,且皇上说的也有道理。皇子教养本就归皇上管,能容她们这些女人私底下疼爱一一,已经是皇上宽限了。 沈菡便顺着他的话道:“是,我也正想着,最近是不是可以让他下午在院子里练练骑射。前两天回来就一个劲儿说他三哥能拉开小弓了,他也想要。” 玄烨点点头:“这倒是可以,你看着安排吧,有什么缺的尽管让人去内务府取。” 沈菡:“好。” 玄烨:“老六最近怎么样?还咳嗽吗?” 说起这个,沈菡也有些烦心,她皱眉道:“这两天还成,咳得不多。就怕过些日子换季,天一冷再反复。” 六阿哥是沈菡的次子,现在才五个月,比起打小身强体健的胤禛,他显得有些瘦弱。这么大点儿的孩子,按理说很少会感冒咳嗽,可他却时不时就会咳嗽两声。 玄烨听了心里也很犯愁,不过见沈菡愁眉不展的,还是安慰道:“你也不要太焦虑了,太医不是说了?没什么大碍,不过是天气起伏,孩子有些不适应罢了,等再大一点儿就好了。” 沈菡点点头——其实她之所以担心,主要是她记得乌雅氏的六阿哥…… 哎,当初想着用那种方式说不定能避孕,效果当然是有的,不然以玄烨来永和宫的频繁,现在三个孩子也生出来了。 但这法子却不能保证百分之百,真的中了也没有办法,只盼着孩子们都能健康长大吧,千万不要像万黼小阿哥一般…… * 玄烨走后,沈菡问紫芙:“戴佳格格起了吗?” 紫芙:“说是刚起,这会儿该要过来了吧?” 话音刚落,福格挺着个大肚子进来:“姐姐。” 沈菡过去扶她:“今天感觉怎么样?有动静吗?” 福格摇摇头:“没有,妈妈们都说还没入盆呢。” 沈菡捏捏她大腿上的肉,皱眉道:“趁着天还没黑,我陪你去御花园散散。” 福格胃口太好了,吃得有些胖,她年纪又小,身体不够成熟,沈菡很担心胎儿过大到时候不好生。 福格有些不想动:“好累,咱们在在院子里走走不行吗?” 沈菡摇头:“我还不知道你?在院子里走,没一会儿你就想回屋。不行,一定得多走走。这会儿累一点,生的时候少遭罪。” 福格没办法,她一向最听沈菡的话,只好乖乖跟着沈菡去御花园遛弯。 说起福格这个肚子,沈菡觉得历史说不定还真是有一定的惯性在里面。 明明皇上一直对福格毫无兴趣,但去年,福格的堂兄噶鲁因当差得力,被皇上施恩,许其抬出包衣旗籍,福格一家作为噶鲁的近亲,一家子也将随之编入满洲镶黄旗。 福格因此一跃成了外八旗的格格,身份比大多数主位们都要高了。 沈菡当时一听到消息,就知道大约福格不久后就会承宠。 毕竟戴佳一族既已入满洲,之前噶鲁还曾抚养过大阿哥,显然十分得皇上信任,按照皇上一贯的性格,如今既要施恩,就一定想尽善尽美。 戴佳氏在宫里的女孩子只有福格一个,哪怕只是面上做个样子,皇上也绝不会再冷待福格的。 福格从没考虑过这点,眉头紧皱道,她一点儿都不想侍寝……她害怕这会影响她和姐姐的关系。 可福格也不是天真的小孩子,宫里从没有简单的事情,这种事也由不得她们自己决定,皇上要施恩给噶鲁和戴佳氏,可不会管宫里这个“戴佳氏”怎么想。 她们既阻止不了皇上宠幸谁,也决定不了皇上宠爱谁。宫里女人没有人身决定权,对这件事只能听天由命。 福格内心忐忑不安,对即将到来的改变非常惶恐。 沈菡知道她担心什么,她望着窗外叹道:“你不要胡思乱想,宫里承宠的人多了去了,皇上是皇上,我们是我们……”这些年沈菡虽然越来越得宠,但却并非独宠,没什么好纠结的。 沈菡一直清楚地知道,这里不是什么宫斗剧,是她真实的生活。 她和福格成为朋友,一开始确实只是为了索取一点儿善意和温暖,让彼此寂寞的生活都好过一些。但当她们同居一宫朝夕相处了四年后,她们已经成了相依为命的家人。 而早在她决定交这个朋友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心里准备——她们生活的环境和关系从始至终就是这样复杂,沈菡每一天都在提醒自己,接受现实。 两个同样改变不了现状,只能接受的女人,不管发生什么,都没必要为了这些破事儿为难自己,毁了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 福格低着头静静听着,不知该说些什么,这就是她们的现实。 以前阿玛纳了新妾侍的时候,姐姐玛济格曾经喃喃自语过——她绝不会与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如果要与人共享,那她宁可不要这个丈夫……可是这里的女人却不能这样做。 包括她们的额娘。 福格愣愣地想着姐姐的这句话,思绪万千,心中异常苦涩。 ——其实她宁愿一生孤独,不要丈夫。 沈菡叹气,拍拍她的肩膀,却没说话。 福格是土生土长的清朝姑娘,本不会因此而纠结痛苦,偏偏,她又受到了姐姐极大的影响。现在看来,这种影响还不如没有。 这种事也没法安慰,一开始,谁都是看不开的,但时间久了,自然也就看开了。 皇上……是“夫”吗? 不是的。 皇上是“君”。 沈菡来这里后从始至终都明白一点,这里是古代,一个“一夫一妻多妾制”甚至“一夫多妻制”完全合法的时代,而且还是半奴隶制的清朝。 如果说,封建制度下,男人是君权和制度的奴隶,那女人就是奴隶的奴隶。 一个没有思想的物件、附属品。 不管是她、福格还是贵妃、皇后,没有人能摆脱这种禁锢,她们都只能在既定的规则下努力生存。 所以,有些想法根本就不重要,也没有用,看开点才能活得好。 沈菡已经习惯了不去想这件事,不管是谁承宠都不去想,只当这是理所应当的,很正常的。 不然,她只会像玛济格一样,纠结苦闷,最后无声无息地病死…… 沈菡不想死。 她想好好活下去,要活得舒心,活得快乐,要活的对得起这条命。一切会破坏她“平静生活”的因素,都是她的“敌人”,她会让它们彻底消失。 沈菡望着窗外的海棠树,它长得这样茂盛……既像她与皇上的感情,又不太像他们的感情。 这么多年,她与皇上之间其实已经有了非常复杂的感情。 只是…… 表面看起来冠盖如云,枝繁叶盛,但,内里却还只是一颗青杏罢了。 无根可依,无土可育,既酸且涩,软弱幼小。 不知未来会不会有成熟的一日…… 57. 七夕 梦境与现实。 大约是因为南边的战事节节向好,平定藩近在眼前,从今年年初起,宫里的氛围就格外的热闹。 沈菡觉得几乎每个月都有节日要过,有不少活动要参加。 今年过节的日程又多了一个——七夕。 这个节打仗之前宫里就过,而且和前朝无关,七夕纯粹是后宫里面众人自己乐呵。 景仁宫里。 佟佳氏放下手里的一堆账册,揉了揉酸痛的脖子,问明姑姑:“今晚的供桌和巧果儿都预备好了吗?” 明姑姑道:“主子放心,一早儿就准备好了。” 佟佳氏点点头:“巧果儿的量够用吗?今晚各宫的主位、庶妃们都要过来,宫女们的用量也不少,可别最后不够用了。” 明姑姑:“够用,御膳房送来了五十五盒,咱们自己膳房也备了一些,永和宫还送来了不少。” 这几年永和宫的点心和膳食在后宫里头渐渐有了名气,阖宫上下都知道德嫔娘娘的花样儿多,永和宫的膳点新奇又好吃——还有人传说皇上是因为爱吃永和宫的饭,才那么宠爱德嫔娘娘的。 这些流言听听也就罢了,倒是内廷宴饮,可以摆上这些新奇的点心,添些光彩。 好在德嫔也不藏私,佟佳氏着人去与她商量,她就直接道娘娘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就是了。 佟佳氏自己也尝过,口味的确与宫中不同,就是宫外,也没见过这些式样:“永和宫的点心确实是不错,那个松仁瓤山楂吃着口感极好,酸酸甜甜的,蜜酥果奶香重,最合我的口味。” 德嫔倒也大方,人家夸好吃,她就直接把方子送上,半点不怕别人学去夺了她的宠爱。 ——不过想也知道皇上这般盛宠德嫔,不会只是因为几盘点心,学去了也没用。 佟佳氏嘱咐明姑姑:“今年辽西的新贡和盛京的坚果都快到了,到时候你记得提醒我,多分给德嫔一些,宴饮属她宫里供应得最多,这上面不好亏了她。” 明姑姑应下:“是。” 佟佳氏想了想,还有什么漏的:“让灯火妈妈们再清点一遍烛火,把灯笼都换成琉璃灯,今晚要穿针,太暗了可不行。” “是。” 一切都安排停当,当晚后宫众人齐聚御花园。 皇上太忙,没空来,庭中只余女眷,气氛反而更加轻松融洽。 沈菡扶着福格走到她拜垫的位置上:“晚上暗,你注意着点儿脚下。” 又对旁边的张庶妃道:“劳烦姐姐帮我看着她点儿,她年纪小,不稳重。” 张庶妃伸手扶住福格的另一侧:“娘娘放心,有我看着呢,不妨事。” 沈菡道了声谢,走回自己的位置上。 中庭已经摆好了供桌,上供“牵牛河鼓天贵星君”和“天孙织女福德星君”。桌上的祭品除了传统的巧果,还有满洲特色的鹿肉、腌肉和鲜菜七样。 宫妃及宫女们各归各位,众人在佟贵妃的带领下对着供案跪下,虔诚祭拜两位星君,希望得到织女传授女红的天工之巧。 祭拜完,七夕活动就算正式开始了。 除了祭拜乞巧,今天的重头戏是赛针会,这个不强制,谁愿意参加都可以报名,共分两场,宫妃们自己比一场,宫女们比一场。 福格跃跃欲试,比针线房的绣娘她可能比不过,但和宫妃们比绣工,那她可一点儿都不惧! 沈菡瞧瞧她这大肚子:“你能成吗?我是想着和贵妃娘娘说说,送你先回去的。”再说有孕不是有个讲头,说不好动针线吗? 福格摇摇头:“没事儿,就穿个针,小意思。姐姐你等着,我给你赢个最大的巧果。” 沈菡无奈,只好放她去了。别的都不上心,就在这针织刺绣上要强。 “姐姐不过去试试?” 沈菡扭头一看,是觉禅氏。 两人也是许久没见了。沈菡上次见觉禅氏还是在去年的除夕宫宴上,前段时间听说她搬到了景仁宫,在贵妃的举荐下侍寝了,不过皇上只去过几次,就没有下文了。 觉禅氏对沈菡一直是很亲热的,但凡两人见面,她都会来主动亲近。两人又有同年进宫的情谊,说实话,即使她的亲近看起来有些功利,但从本心讲,沈菡并不讨厌这个小姑娘。 倒不是她圣母上身,实在是……大家在这里混饭吃都不容易,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沈菡笑着应她:“你是知道我的,针线上一直很差劲,就不去丢人现眼了。” 觉禅氏也莞尔一笑,两靥生花:“姐姐还是这么坦率。”坦率的让人羡慕。 两人在这边随意地聊着,那边的比赛准备好,要开始了。 想凑这个热闹的人还是不少的。 第一场是妃嫔们自己比。每人发了两组针线,两根签子,两根带子。 明姑姑站出来说比赛的要求:“请各位主子把两组针(细线组和粗线组)用线穿好,穿好后线的剪口要比齐,结上一般齐的扣,系在竹签子上。套好针以后,要用彩带把竹签子的一端扎紧,防止针扣落下来。彩带的结尾处,还要有个蝴蝶结,并和签子另一端的孔雀头对称。蝴蝶以美丽大方为上等。” 像沈菡这种不怎么做针线活儿的根本没怎么听明白,不过妃嫔里有的是针线好手,一听就知道怎么干了,穿得又稳又快。 惠嫔、荣嫔资历深,被佟贵妃邀请一起做个评审。 最后拔得头筹的竟然是平日最默默无闻的兆佳贵格格(布贵人),不过福格也算不错,评审们一致认为,虽然兆佳氏完成得最快,但福格的完成质量最高,美观度和整齐度最好,两人算是并列第一了。 福格赢了头彩——最大的一盒巧果。 沈菡看那巧果:“……”这不就是她们永和宫进上来的吗? 比起宫里以前只用油、面、蜜糖炸的面果子,汉厨们做的巧果要精致许多,样式各异。 采芝花篮、太平宝钱、吉祥仙糕、仙葩笊篱、宝塔献瑞、如意云果、万年洪福,都是吉祥美好的意头。 红枣做鱼眼,黄米面做花朵,红枣做花心,巧果的颜色也各不相同,面都用红棉纸、红花水、蓝靛等染了色。 宜嫔凑过来看了看:“这巧果真漂亮,姐姐宫里的人还是这么手巧。” 沈菡:“永和宫做了不少,那边盒子里应该还有,不过这个就是看着好看,其实味道一般。” 再好看也还是炸面果子,还不如豆沙包好吃。 妃嫔们参加赛针会只是图个热闹,彩头也只是个意思。 宫女们的比赛那才是真激烈,毕竟她们的彩头那都是真金白银,御制贡缎,比赛的难度和妃嫔也不是一个档次。 七夕是宫女们难得能放松的日子,除了实在有活儿走不开的,都可以来御花园乞巧参赛。 整日锁在屋子里埋头苦干的针线房姑娘们,也就是这一日能大展所长,得到瞩目。 七月的夜里纵有些清风,温度却还是不低。宫人们却不嫌空气潮热憋闷,渐渐地聚集在亭中、空地上,伸着头观看比赛。 上百盏琉璃烛灯映红了御花园的天,哪怕隔得远看不太清楚,宫人们依然兴致勃勃。 这个说“我看缎库的蓉姑娘有戏,指不定能拔个头彩。” 那个道:“再厉害也比不了针线房的吧?我看还是金姑姑的手最巧,以前哪年都是她得的赏最多呢!” “那都是多早前的老皇历了?兴许这么些年早有人比她厉害了呢!” “不可能!她是针线上的老人儿了,手艺只有越练越好的,哪能比不过那几个黄毛丫头!” …… 热热闹闹赛了半天,决出了前甲,佟贵妃亲自给颁了赏,勉励了两句,几个姑娘高兴的脸都红了。 其余人等也都有赏,七月正是瓜熟蒂落的好时候,穿针赛后向来都是例行赏瓜,其余主位也跟着凑个趣儿,随了一些赏银。 比完赛,今天的大项就算结束了。 众人凑在各个条案前,边聊天边分食案上的巧果,宫女们有想吃个沾喜的,也可自己上前取用。 沈菡对这个干炸面果子是没兴趣的,她从福格赢回来的盒子里挑了个最小的,又掰了一大半给福格:“咱俩吃一个吧。” 觉禅氏一直在旁边站着,本想也从眼前的盒子里拿一个就行了,结果刚伸手就让福格敲了一下。 沈菡:“……” 觉禅氏:“……” 场面一时有点尴尬。 福格也反应过来——习惯了,一时没忍住。 沈菡清了清喉咙:“咳咳。” 她拿了个采芝花篮的巧果递给觉禅氏:“这个是澄沙馅儿的,比别的都好吃,你刚才想拿的那个如意云果太干巴了,没馅儿,福格一直觉得不好吃……” 福格扭头看灯:“嗯……” 觉禅氏面色如常地接过:“是个吗?我以前没吃过这个,不太知道呢,多谢福格妹妹提醒。” 福格继续看灯:“嗯……不用谢。” * 散了宴回到宫里,卸完一身行头,沈菡一边泡脚一边忍不住对紫芙道:“这七夕还是挺有意思的。” 七夕节算是她进宫以来过得最轻松的一个节了。而且难得的是,不但礼仪没那么繁琐,宫人们竟也被允许参与其中。 在那个环境下,有那么片刻,沈菡竟觉得仿佛回到了现代,大家好像都是一样的人。 御花园的璀璨灯火下,不再是巍峨耸立的紫禁城,而是一场花灯会,一条美食街,一座游乐园…… 大家在这里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可惜,就只有那一刹那罢了。 58. 欲动 他心里痒痒。 过完七夕,福格进了预产期,但不知为何,肚子迟迟没有动静。 玄烨待福格只是面子情,两人偶尔在永和宫撞上也跟君臣奏对似的。 沈菡有一次瞧见了:“……” 不过玄烨对孩子还是很上心的,每次来都会召福格那边的上值太医来问。 瓜熟才能蒂落,孩子没动静,还不想出来,外面的人除了等着,干着急也没用。 倒是景仁宫没几天先传出了个喜讯——庶妃觉禅氏遇喜了。 沈菡听到消息一愣:“有孕了?” 等一下! 觉禅氏是不是辛者库出身来着? 沈菡瞪大眼——如果福格生下的是个阿哥,就是七阿哥,那觉禅氏要是生下阿哥,还是辛者库出身…… 沈菡:“……!” 什么鬼?觉禅氏不会就是老八的额娘良妃吧? 良妃不是叫卫氏吗?! 沈菡脑子有些乱。 因为之前荣嫔没有生下第五个儿子,沈菡还以为自己蝴蝶掉了胤祉,结果今年三藩胜利在望,皇上突然要给满周岁的阿哥们序齿上玉牒。 大阿哥胤褆,太子胤礽,荣嫔的长生被改名为胤祉,成了三阿哥,万黼因为天花殇了,沈菡的长子就成了四阿哥,皇上取名为胤禛…… 沈菡当时心里的感受很复杂,说不清道不明的。 宜嫔的五阿哥生于去年十一月,沈菡的次子六阿哥是今年一月生的,都没满周岁,尚未取名,宫中之前只有福格怀有身孕。 沈菡不知道八阿哥具体是哪一年生的,也从未听说宫里有个姓‘卫’的辛者库庶妃,所以根本没往觉禅氏身上想——宫里辛者库出身的庶妃好几个呢,和她同年进宫的就有两个,万琉哈氏也是辛者库人。 现在猛地意识到一直在对她示好的觉禅氏可能就是“良妃”…… 沈菡:啊,心里怪怪的。 沈菡看看榻上和弟弟睡成一团的胤禛,实在很难把这小家伙和历史上心黑手狠的“雍正帝”联系在一起。 而且沈菡之前一直觉得,她儿子就是她儿子,叫胤禛也没什么,和历史、和别人都没关系。 以前对着宜嫔她也没太大感觉,长生都成三阿哥了,谁知道以后还会怎样? 结果现在六、七、八眼看着要慢慢齐了,沈菡开始感觉有些不对了……难道无论如何都会走到同样的结局吗? 沈菡有些坐不住了,等玄烨再来时,她主动问起了“牛痘”的研究进展。 ——因为据说六阿哥胤祚是因为天花还是种痘没的…… 比起将来胤禛可能会干掉觉禅氏的儿子这件事,沈菡更关心自己儿子的安危,她不敢想象如果孩子真的….. 她不能接受。 “牛痘”这事儿还是沈菡前两年提出来的。 当时太子突然出痘,满宫哗然。玄烨丢下了繁忙的朝政,连续十一天,日夜陪伴在太子身边。听闻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是湖北一名候选知县傅为格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得太子康复,他还因此被破格提升为武昌通判。 之后就传出皇上要试验一种“人痘法”,据说可以有效的预防天花。 清宫种痘她是知道的,如果研究出来给人都种上,死亡率会大大降低。 至于“牛痘”,沈菡只是从小说里知道有这么个东西,清穿人人都要搞一下。 但具体怎么操作,怎么搞出的疫苗,怎么给人接种,她早不记得了,她只记得牛也长痘,叫牛痘,好像更安全。 但研究种痘这种事,皇上根本不会和后宫的女人商量,沈菡也没想好怎么解释她知道这个,只好焦心地边等研究结果,边琢磨牛痘的事。 ——结果等来了四名宫女的死讯和新一批试验的宫女征集令…… 玄烨提起这个还是很高兴的:“进展很不错!没想到这牛痘比人痘安全这么多,目前试验的这一批宫女,三百个竟无一人死亡!等彻底验证完,就给孩子们都种上这个牛痘!” 说着玄烨还赞了沈菡一句:“亏得你提那一句,不然连朕都不知道牛竟然也会生痘,人痘法虽也是选用熟苗,但总没有牛痘这么安全。” 沈菡心里一紧,面上随意道:“我也就是小时候听玛法说了那么一嘴,他管过膳房,又在草原上随军打过仗,嘴里的稀奇事儿可多了,小时候喝醉了酒,经常对着我和弟弟吹牛,说他当年那些英雄事迹。” ——她当时着急,只好再次把家里经历最丰富的玛法额森拖出来背锅。 她在玄烨聊起种痘试验的时候,佯装不懂地问了一句:“我记得我玛法以前喝大了跟我们聊天,好像说过草原上的牛也生痘,看着和天花很像,但牛却不会死?为什么人得了天花会死,牛却不会死呢?他是不是又蒙我们呢?” 玄烨当时听了没怎么往心里去,但回过头却总忍不住想起来——是啊,为什么呢?如果牛真的也会感染天花,为什么牛不会死呢? 他本就是个好奇心和探索欲极旺盛的人,此事又关系重大,玄烨当即就召人去研究这事…… 玄烨:“虽说你玛法老喝醉酒这事儿不好,但为人却也有可取之处。只看此事,他平日定是个观察细致入微之人。”不然怎么就他发现了呢? “等此事成了,你玛法当居首功,朕不吝赏赐。” 皇上怎么赏乌雅家是外务,沈菡不便接话,她佯装不满斜睨了玄烨一眼:“光赏我玛法?” 玄烨心头一热,凑过去,低声道:“不然呢?” 沈菡:“不然啊” 她斜仟着身子,柔柔地靠在炕桌上,一手托着侧脸,一手拨弄着他腰间的配饰,看着他懒懒道:“我也不知道呢……” * 用接种牛痘的方式预防天花,经过多次的人体试验后,最终被证实了确实有效,而且比先朝流传下来的“人痘法”和之前准备全力研究的“熟苗法”都要安全得多。 太医们最终得出的方法,是用小刀片蘸取少量牛痘浆,然后在臂膀上划出一个一至两公分长的伤口1,接种成功的概率最大且最安全。 不过痘浆有限,推广也不是一时半刻的事情,自然是先紧着皇室成员来。 首要的就是皇子公主们。 痘房外,沈菡把收拾好的小背包递给胤禛,见玄烨正在一旁嘱咐大阿哥,悄悄贴到儿子的耳边道:“装的都是你最爱吃的,偷偷吃,别让人发现。万一叫你阿玛知道了,说不定就要没收了。” 胤禛特别爱吃零食,不过吃多了对牙不好,玄烨带儿子都是“克己修身”那一套,什么事都要管,都要克制。 但在沈菡看来,以后还会换牙嘛,现在吃点不要紧。 这次要进去关那么久,没有零食儿子得多可怜啊! 胤禛高兴地点点头,把小背包递给旁边的小太监:“快藏起来!” 荣嫔正在不远处嘱咐胤祉,唠唠叨叨地,胤祉有些不耐烦了。他左顾右盼的,一眼就瞅见了胤禛藏东西的举动,立马窜了过来扒拉他:“是什么是什么?是不是德额娘给你的好东西?” 他最近开始和四弟一起上课了,早就发现他那里有好多好吃的。 宫里都知道,永和宫好吃的最多了! 荣嫔走过来:“胤祉,没规矩!” 胤祉回头看额娘,被她拿指头一指,想起来了。 连忙给沈菡行礼:“德额娘安。” 胤禛也给荣嫔行礼:“荣额娘安。” 胤祉请完安继续拉扯胤禛:“给我看看给我看看。” 胤禛:“嘘——” 他悄悄指指不远处阿玛。 胤祉心领神会,一会儿进去再说。 荣嫔有些无奈地看沈菡:“让妹妹见笑了。” 沈菡摆摆手:“小孩子都一样,我家这个见着零嘴儿也迈不动腿。” 荣嫔压低声音:“可不是,就是吃多了怕坏牙,皇上不让多吃,我平日都不敢给他。” 最近和四阿哥一起念书后,回来就要叨叨他四弟有个小背包,每天都有好吃的! 沈菡也小小声:“我都是偷着给他……” 见皇上往这儿走了,两人立马收声。 玄烨对儿子都是一视同仁的,嘱咐完大阿哥又过来嘱咐这两个。 公主们放在下批种,五阿哥和六阿哥也还太小,再说是牛痘安全,玄烨仍有些不放心,还是想等他们过了周岁再说。 把孩子们都送进去后,玄烨随着沈菡回了永和宫。 沈菡刚想着去看看小儿子,出去半天了,也该喂奶了。 结果没等转身就让玄烨一把拽住了。 沈菡不解地看他。 玄烨是来找她算账的:“朕刚才仿佛看到老四拿着个小书包?”——是叫书包来着吧,她给孩子整出来的。 “里面装着什么?” 啊……这个…… 沈菡眼神飘忽,不太想接话。 玄烨瞪着她,牙根又有些痒痒了。 这宫里这么多女人,就只她最大胆! 别人都是他说什么听什么,半点不敢违抗。 只有这个,动不动就要背着他干点什么。 偏偏正事上她又温驯得很,让他抓不着半点把柄。 玄烨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瞧见她心里总有些恨恨地,还有些犯痒痒。 总想着狠狠收拾她一顿,让她长长记性,再也不敢挑衅他,却又总是无处下手…… 沈菡突然被推倒,心里莫名其妙的——不就给孩子吃了点零食?这有什么值得激动的?最近皇上怎么总是这么容易激动呢? 都老夫老妻的了。 玄烨看着她这不明所以的眼神,心里莫名就来气。 不自觉地动作更狠了…… 沈菡渐渐不敌,但不管她怎么哭求,玄烨就是不肯停下来。 ——他是皇帝,这天下没有人能够违抗他。 ——他也不应该允许任何人违抗他...... 59. 对峙 柔与刚。 沈菡觉得皇上最近有些奇怪,这几天来的时候总是会莫名其妙地盯着她看。 沈菡让他盯得都有些发毛了! 怎么回事? 干嘛总是奇奇怪怪地看着她? 难道他发现了我有些不对劲? 沈菡反思了一下,她最近好像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儿吧? “牛痘”那事儿应该算是平安度过了,并没有引起他的怀疑,其他的…… 沈菡数一数,好像除了牛排炸鸡,火锅烤肉,韩餐日料……她也没搞出什么太新鲜的吧? 沈菡左思右想,觉得自己最近好像确实没有什么太出格的行为,应该不是“穿越”这事儿被皇上发现了。 那就好,那就好。 沈菡拍拍胸口,除了这一点,其他的都不算什么大问题。 不过事有反常必为妖,既然皇上表现有异常,她最近还是应该更谨慎一点。 沈菡把“烤鱼”的开发日程往后挪了挪,虽然她真的很怀念荔枝香辣烤鱼、十三香烤鱼、青花椒烤鱼……不过几年都忍了,也不差这几天了。 胤禛下课回来,见额娘正在给弟弟喂吃的,凑过来好奇道:“额娘,他这是吃的什么?” 沈菡在下面保温的小碗中又加了点热水:“是加了南瓜泥的米糊糊,你要尝尝看吗?” 六阿哥该加辅食了,这里虽没有高铁米粉,好在膳房有专给阿哥添的碎粳米,磨成粉也一样用。 妈妈们养孩子都是照规矩来,没有加辅食这一说,见沈菡给孩子吃“辅食”,想说些什么最后又憋回去了——德主儿虽然待人一向温和,但对孩子看得很紧,谁的话也不听,说多了万一再把德主儿惹烦了呢? 反正德主儿这么个养法儿,四阿哥一直都很健康,妈妈们见六阿哥的身子也一日日好起来,便不再多说些什么了。 胤禛看了一眼,摇头:“不要了。”看着就不好吃。 六阿哥已经会认人了,见到哥哥,还咧着嘴冲他笑了一下。 胤禛高兴道:“额娘,弟弟笑了!” 沈菡又给六阿哥塞进一勺去:“嗯嗯,这是认识你了呢。” 六阿哥刚开始吃辅食,吐得比吃得多,围兜兜上全是米糊糊。 沈菡指使胤禛:“帮额娘拿张纸巾来。” 小胤禛跑进东暖阁,把炕桌上的抽纸盒拿过来:“额娘,我给弟弟擦。” 但是沈菡为了方便,设计的这个餐椅有点高,胤禛够不着。 玄烨正好进来,从胤禛手上拿过纸巾,帮六阿哥擦嘴。 玄烨:“又吃的这一身糊糊。” 阿玛也是经常见的,六阿哥很给面子的也给了阿玛一个笑脸。 玄烨摸摸儿子的小嫩脸:“这是认人了。” 沈菡:“是啊,最近可爱笑了。” 两人一个喂,一个擦,不多会这一点就喂完了。 沈菡本想着收走,再喂他点奶,但六阿哥不干,拍的餐椅‘啪啪’响。 嘴里还一个劲儿不高兴的‘啊啊’叫。 玄烨:“这是没吃够?” 沈菡无奈:“是吧?他最近饭量见涨。而且可能是加南瓜泥加的,他吃着甜味儿了,就老要。” 但沈菡又不敢给他吃太多,辅食终归是辅食,不如奶有营养。这里的米粉还不是后世添加了各种维生素的那种,单纯只是米罢了。 沈菡想着哄哄他不给了,但玄烨看六阿哥瘪着小嘴眼泪吧嗒的——人家也不大声哭,就红着眼圈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你,心疼道:“再给他点儿吧,再给一点儿不要紧。” 看着怪可怜的,又不是什么大事,就一勺米粉嘛。 沈菡无奈,这当爹的见得少,不如当娘的有抵抗力:“好吧。” 她转头对六阿哥道:“就只能再给一点点哦,一会儿咱们还要吃neei呢!” 玄烨:“……” 套用她的一句口头禅——什么鬼? 每次听她和孩子这么说,玄烨都是又奇怪又好笑的。 六阿哥也不知道听没听懂,眼泪倒是不掉了,继续拿手狠拍桌子。 胤禛在一边先心疼了:“你别拍了,手多疼啊!” 他想去拦着,可惜够不着。 沈菡去泡米糊糊了,玄烨从餐椅里先把六阿哥抱出来:“先来阿玛腿上坐坐吧。” 他也不是抱一回了,很顺手。 胤禛把着阿玛的腿和弟弟玩,六阿哥除了会笑其实啥也不会,但胤禛也不嫌烦,把自己的手递给他,六阿哥的两只小手握住胤禛的手,拽在眼前一个劲儿端详。 胤禛高兴道:“阿玛你看!弟弟喜欢我!” 玄烨也笑:“嗯,是,你们是亲兄弟么。” 沈菡把新的米糊糊冲好,端过来,给六阿哥带上干净的饭兜兜,喂他。 玄烨看她一直往前倾着身子,腰怪累得慌,把碗接过来:“朕来吧。” 沈菡也不跟他客气,她拿了纸巾在旁边给六阿哥擦嘴。 胤禛换成扒着额娘的腿看热闹:“额娘,我小时候也这么吃吗?” 宝贝,你现在也很小。 沈菡:“是啊,你阿玛这就是喂你的时候练出来的,技巧娴熟,功力深厚呐!” 玄烨斜了她一眼,没说话。 沈菡‘嘿嘿’一乐,心里还挺得意——她这几年可不是光涨岁数不涨本事,你看把皇上tiao教得多好。 说起来,当时皇上在一边看她给四阿哥喂饭,竟然会伸手帮忙,简直颠覆了她的三观——真是万万没想到。 皇上,皇帝,那个智擒鳌拜,荡平三藩的康熙皇帝,竟然会给孩子喂辅食! 这几个词放在一起多不搭啊…… 结果玄烨竟然还喂得挺起劲? 一勺一勺的,上手比她这个新手妈妈快多了,手又快又稳——她刚开始喂都喂不进去,基本全流出来了。 沈菡本着‘好男人都是夸出来的’原则,在旁边一个劲儿地给皇上唱赞歌:“天哪,爷你真是太棒了!怎么会有如此精妙的喂饭手法,如此精准的投喂时机!天选喂饭人,舍爷其谁!” 玄烨:“……” 玄烨拿小勺指指她——你给朕等着! 沈菡在一旁捂着嘴偷笑。 …… 不过现在孩子都第二个了,再震惊的事儿,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 两个人继续一个喂,一个擦,不多时这点儿糊糊就又喂完了。 沈菡给六阿哥擦干净嘴,解下又脏了的围兜兜:“这会儿吃满意了?不哭了?” 六阿哥看着额娘,笑成个月牙儿眼。 沈菡摸了摸他的小脸蛋:“乖宝儿。” 玄烨见袖子上沾了南瓜糊糊,扯了张纸巾擦了擦,随口和一旁还好奇看着的胤禛道:“也就是你和你弟弟了,你前面那些哥哥阿玛可都没喂过。” 胤禛听了,心里当然特别高兴——阿玛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原来还给他喂过饭! 他在一旁兀自高兴,这边玄烨却是被一句话引得想起了往事,不自觉有些出神。 其实,在有胤禛之前,玄烨从没见过小婴儿是怎么吃饭的——孩子要吃饭,都是乳母们抱走去喂,等孩子能和大人坐一桌了,自然也不用人喂饭了。 这些事也不是皇帝该做的事,他从来没关注过。其他妃嫔侍驾都是专心伺候他,很少会留孩子在旁边碍事。 但自从乌雅氏有了胤禛,他们三口在一起的时间竟与两人独处的时间差不多。 不管是喂奶、喂饭、拍嗝、哄睡,还是带孩子玩儿,乌雅氏从不避讳他,渐渐地,他竟然不知不觉知道了那么多育儿知识? 第一次见到她给胤禛喂饭的时候,玄烨单纯就是觉得挺有意思。 胤禛那会儿刚会坐,其实还有些不稳,坐久了架势散了,就有些东倒西歪的。 小小的孩子在餐椅里坐着,围着个小兜兜,一和人对上眼就咧嘴笑,玄烨看看他,他就一个劲儿地冲他乐。 玄烨看着心里挺欢喜的,父子俩对着乐。结果笑着笑着,见胤禛快要往一旁歪倒了,玄烨连忙上去扶住他…… 再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成了现在这样,只要她在照顾孩子,他就在旁边顺手给她递张纸,搭把手,久而久之也习惯了。 现在想来,这些变化……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沈菡见皇上又看着她出神,神色变幻莫测的。 又怎么了? 这又是个什么眼神? 玄烨刚想说话:“你……” 胤禛见弟弟吃完饭了,拉着沈菡道:“额娘,我也饿了,中午咱们吃烤鸭好不好?我想吃挂炉烤的填鸭!” 沈菡刚要说‘好’,门外顾问行得了紫芙的话疾步进来:“万岁、德主儿,戴佳庶妃发动了。” 沈菡‘噌’地一下站起来:“来人!” 乳母抓紧进来把六阿哥抱走。 胤禛也听到了,顾不上烤鸭了,在一旁围着问:“是不是福额娘要生小弟弟了?” 沈菡正着急,也顾不上他了:“你乖,和紫芙姐姐在这儿好好待着,想吃烤鸭让紫芙给你弄,别乱跑啊。” 说完就要往后院去。 走到门口,想起来了。 沈菡回头—— 玄烨:“……” 哎,习惯了。 * 后院正殿里,忙忙叨叨围着好些人。 一见沈菡和玄烨来了,众人连忙让出道来。 沈菡挨个问过太医和收生姥姥,都说虽然福格吃得有些胖,胎儿也过了预产期,但好在胎位是正的。 收生姥姥:“德主儿放心,庶妃的腰臀生得周正,条件不错,定能顺顺当当生下来。” 沈菡点头:“那就都交给你们了,务必要确保母子平安。” 万一…… 她盯着收生姥姥看了一眼,碍于皇上在,她没把话说出口。 如果只有她自己在,万一有什么不好,她说不定还能有一点操作的空间。 但,她没想到这么巧,皇上今天竟然恰好在。 沈菡皱起眉:现在只能希望一切顺利了…… * 福格的产程比沈菡要慢得多,一个时辰过去,才开了两指。 玄烨还有正事要忙,见一时半会儿还生不出来,就准备先回去了。 临走前他安慰沈菡:“你别着急,太医都说了没事儿,只是生得慢一些罢了。你也不要干在这里耗着,记得按时吃饭休息。” 沈菡点点头:“我知道了。” 等他走了,沈菡长出一口气——现在这里她最大,有什么事儿就好商量了。 她进到产房里。 福格躺在床上,整个人都汗透了,跟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 一见到她,福格忍不住哭了:“姐姐,好疼……我害怕……” 沈菡握住她的手,拿着帕子给她擦脸上的汗和眼泪,:“不怕不怕,姐姐在这儿陪着你呢,一直陪着你,很快就过去了……” 就这么从天亮熬到天黑,又从天黑熬到天亮。 第二天,玄烨结束御门听政后一问:“什么?还没生下来?” 他赶去永和宫,结果刚进后院的殿门就听到屋里一道婴啼传出。 玄烨心里一松,向殿内走去。 * 产房里此时的气氛却有些不太好。 孩子从产道出来的瞬间,福格就晕了过去,吓了沈菡一大跳! 好在收生姥姥看过后,道庶妃只是气力用尽,昏睡过去了,并无大碍。 沈菡刚松口气,旁边另一个正给孩子洗澡裹包单的收生姥姥,突然颤抖着唤沈菡:“德主儿……这?” 沈菡低头看过去——孩子的左脚…… 为什么竟然真的会这样...... * 玄烨在外面左等右等不见人出来报喜,正想让人进去问问,沈菡抱着孩子和收生姥姥一起出来了。 收生姥姥跪下,小心道:“恭喜万岁,戴佳庶妃诞下小阿哥……” 玄烨一听自然很高兴,但见二人面色有异,不禁看向沈菡:“怎么了?可是戴佳氏有什么不妥?” 可产房内一片宁静,也不像是出事的样子。 沈菡摇头,平静道:“母子平安,戴佳氏并无不妥。” 玄烨闻言一皱眉,看了沈菡怀中的襁褓一眼,示意太医上前诊脉。 小方脉科的刘太医走到沈菡面前:“德主儿?” 沈菡两手紧了紧,但还是把襁褓给太医看了。 刘太医先诊了脉——没什么不妥啊?小阿哥身子挺健康的。 他轻轻打开襁褓给小阿哥例行查体…… 刘太医瞬间冷汗就下来了! “这!” 刘太医不敢往下说了,手都僵住了。 玄烨也不问了,他径直走到沈菡面前,低头往襁褓中看去——里面的小婴儿有一只明显异于常人,略带畸形的左脚…… 玄烨平静道:“太医,怎么回事。” 刘太医是专攻小儿内科的,于外科骨科属实不擅长,但皇上问话,他也不敢不答:“回万岁,依臣之见,小阿哥,似是生有足疾……” 话音刚落,室内众人瞬间齐刷刷跪倒在地!大气不敢出! 只有沈菡还抱着孩子站在中央,与玄烨四目相对。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屋里一片死寂,落针可闻,连空气都是紧绷的。 沈菡心里很紧张,也有些害怕。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或者将要面对什么。 如果说穿越前的她,还不清楚‘皇子身有残疾’对皇家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么经历过五阿哥的事后,她已经对此理解得足够透彻了。 ——宜嫔,于去年十二月产下五阿哥,当月,太和殿焚毁于火灾,加上去年京师还发生了大地震,牵连君臣百姓无数。五阿哥‘不吉’之说,在宫里悄悄流传……不过一点流言,五阿哥,现名义上却已经归信佛的太后抚养,被隔绝于六宫之外。 皇上是理性之人,他知道二者毫无因果关系,也并未因此迁怒宜嫔或五阿哥。 但,他还是要保护皇家的声誉,不能让‘不吉’的征兆扣在皇室的身上。 现在她怀里的‘七阿哥’,比当初五阿哥之事更甚。 皇子残疾,是皇帝无德,天降天谴?还是国将有难,大灾之征? 不管最后的传言会是什么,对孩子和福格来说,都是一场足以毁掉他们一生的劫难。 沈菡抱紧孩子,手有些抖——她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能做到什么,会面临怎样的后果,但她没办法视而不见,任由这个小婴儿和福格…… 两个人就这么无言地站着。 玄烨的表情很平静,面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他的眼神落到襁褓上,看着襁褓上的那双手骤然攥紧,青筋毕现。 他很快把眼睛移开了,那双手放松了一点。 但旋即,他扭头看向了内室…… 沈菡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人已经站到了屏风前,挡住了玄烨的视线。 屋内响起轻微的吸气声,又转瞬静匿。 玄烨把视线移回这张脸上,眼睛微微眯起来。 沈菡的心紧紧揪在一起,指甲扣着手心,身子都有些战栗了。她强忍住后退的,直视着眼前的帝王。 两人沉默地对视良久。 就在气氛渐渐凝重,空气越来越紧绷之时,莫名地,沈菡的心头突然涌上一股酸涩委屈——明明昨天他们两个还...... 她鼻头一酸,眼眶倏地一红,眼里突然噙出泪来。 “……” 玄烨迫人的威压和气势慢慢散了…… 他转身向门外走去。 ——“戴佳氏诞育皇子有功,着晋为贵格格。谕内务府,以嫔之喜例看赏……” 屋里静默无声。 身后,沈菡抱着孩子跪倒在地,久久没有起身。 “谢......万岁。” 60. 不驯 男人都是贱皮子! 直到圣驾走没影了,青衿才敢起身上前,把门边还抱着孩子跪着的沈菡扶起来。 屋里的太医仆妇、太监宫女等人都还跪在地上不敢动弹,沈菡有些疲惫地摆摆手道:“都起来吧。” 她看了季纶一眼,季纶点头让主子放心,他自会处理好后面的事,不会让闲话传出去的。 沈菡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递给方妞,轻轻进屋去看福格。 福格脸色苍白的躺在榻上,还在昏睡,按肚子竟然都没醒。 沈菡有些担心:“她真的没事?怎么还不醒?” 收生姥姥受惊不小,这会儿说话还有些打颤:“回德主儿,贵格格并无异常征兆,只是生得太久,体虚脱力了,好好睡一觉,缓过劲儿来就醒了。” 沈菡点点头,又让太医进来诊了诊脉,直到太医也说无事,才算彻底放下心来。 她嘱咐方妞:“我先回前院了,你们好好守着,若是她醒了,立马派人过来告诉我。” “是。” 回到正殿,沈菡脱下氅衣,踢掉鞋子,直直地往榻上一躺,熬了一天一夜的疲惫彻底涌了上来。 紫芙一直在前院守着阿哥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见沈菡眼眶青黑,神色倦怠,只当是一夜没睡累的。 她轻轻询问:“主子,可是要用膳休息?” 沈菡眼睛都有些睁不开了:“先不用了,阿哥们还好吗?有没有什么事?” 她这一天一夜,除了六阿哥被抱过来喂奶的时候见了见小儿子,再没顾得上孩子们。 紫芙见主子快要睡着了,连忙上前把榻上的炕桌挪走,又把被褥枕头收拾好:“没什么事,四阿哥去东所上课了,六阿哥哭闹了两次,妈妈们都哄好了,喝过一次乳母的奶,刚吃了点米糊糊睡着了。” 米糊糊…… 沈菡睁开眼,她正前方的墙角还摆着之前两人给六阿哥喂饭用的餐椅。 沈菡心里闷闷的:“我睡会儿,你先下去吧,有什么事再来叫我。” “是。” 屋里终于只剩她自己了。 沈菡翻身夹住被子卷儿,把头埋进柔软的棉被里,不一会儿眼前就是一片濡湿。 她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等她醒来,再来想这件事到底应该怎么办吧。现在她实在是太累、太累了…… * 永和宫又添了一个小阿哥! 这叫许多连个公主都没混上的庶妃们,羡慕嫉妒的牙都要咬碎了。 满宫里去看看,哪个宫的主位,名下竟站着三个阿哥,就是佟贵妃也没有这份福气。 想那戴佳氏,容貌人才都不过了了,家世也只是中平。不过是好运气和德嫔娘娘同年进宫,竟得以住在永和宫受德嫔娘娘的庇护,现在竟还得了个阿哥。 一些一直想巴结永和宫却巴结不上的庶妃,真是眼都要红出血了——她们也很愿意效忠德主儿呐,娘娘怎么就不能提拔提拔她们呢。 太皇太后倒是知道小阿哥的情况,她见玄烨这几天郁郁不乐的,破天荒地开口为戴佳氏说了句话:“我知道你心里对这事有些挂碍,但咱们谁也不想孩子出这种状况,戴佳氏身为额娘,心里更是难受。虽说她没把孩子生好,但你也不要太过怪罪于她了。” 玄烨叹口气:“我知道,不是因为这个……” 虽然他心里也有些埋怨戴佳氏把孩子生成这样,害了孩子一辈子。但她毕竟是孩子的亲额娘,生这一场也不容易,玄烨就是心里再不喜欢她,也没想怎么着她,他生气的也不是这个。 但到底是因为什么郁郁不乐,玄烨却没往下说。 太皇太后也没多余追问,只是有件事实在让她有些放心不下,她看玄烨:“这孩子,你打算怎么办?” 去年出了那种事,为了孩子的健康,五阿哥现在虽然还住在翊坤宫,由宜嫔亲自喂着。但对外,五阿哥名义上可是归太后抚养的。七阿哥现在又是这种情况,再放在永和宫养着,是不是也有些太显眼了? 太皇太后忧虑道:“德嫔一向最得你欢心,又有两个亲生的阿哥,永和宫平日已经是六宫瞩目了。现在七阿哥这种状况,若是再放在永和宫养,不管是孩子还是德嫔,都很可能会引来有心人的攻讦呐。” 这世上最善的,是人心;但最恶的,也是人心。 ‘嫉妒’使人面目丑陋,往往能引来世间最耸人听闻的祸事。 玄烨:“……” 想起这个就更来气了。 玄烨闷闷道:“她愿意养,就让她养着吧,我不管!” 太皇太后:“……” ? 屋里有一瞬间的凝滞,气氛突然有些尴尬。 玄烨:“……咳。我是说,这孩子和老五那会儿情况不一样,放在永和宫养着也没什么。” 五阿哥出生那个月,太和殿焚毁动静儿实在是太大了,不好遮掩。而五阿哥紧接着就被托给了太后抚养,看起来两件事确实有脱不开的关系。 但其实沈菡身在后宫,对事情的全貌知之甚少,特别是前朝的事,玄烨不提,沈菡根本不知道。不过是凭着后宫的一点动静做出推断,就以为玄烨是觉得孩子‘不吉’才交给太后抚养的。所以这次七阿哥的事儿一出,沈菡才会如临大敌,反应过激。 实际上,太和殿焚毁和去年地震这事儿,对五阿哥根本没什么影响,哪怕有,也不过是后宫有心之人传播的流言,外朝鲜知。 真正利用此事大做文章的反而是前朝的汉官——谓之‘地者,臣道也’,京师地动乃是臣道有失,请诛索额图、明珠…… 所以其影响实是在朝堂的政斗之上,与五阿哥一个小娃娃干系不大。 玄烨心道,汉人朝廷都那样,若有灾异,动辄就要胡乱牵连,至有诛杀宰相者,甚为可笑。 所以当时地震,玄烨并没有理会魏象枢的密奏。1 不过后来太和殿焚毁,偏又恰好赶上五阿哥降生,玄烨怕他们再生事端,或是目的未达,要出其他的幺蛾子。 为了以防万一,怕牵连了孩子,这才把他托寄在太后名下抚养,实是为了孩子好,避免他被有心人盯上。 如今七阿哥虽说脚上有点儿不好,但这是宫闱私事,外朝知而不明,妨碍不大。 至于宫里面…… 玄烨:“孩子现在还小,等闲也不出永和宫的门,随便找个说辞应付过去就是了。” 他已经让顾问行亲自去处理了,谅也没有敢来捋皇帝胡须的。 至于长大后,玄烨道:“我已经让各科太医都去诊过脉了,太医道孩子的脚只是小恙,配合针灸推拿治上几年,成年后影响并不甚大,到时候看情况再议吧。” 其实要照玄烨的意思,以这孩子的情况,名义上过继给隆禧为嗣,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皇子身有残疾,想也知道将来估计担不了什么好差事,立不下什么大功劳了。 没有功劳,这爵位就不太好挣了。 恰好隆禧唯一的遗腹子刚殇了,空出了纯亲王的爵位,孩子过继过去就是纯郡王,以后一辈子都不用愁了。 不过么…… 有人肯定不愿意就是了。 呵,既然信不过他这个当阿玛的,那他就不管了,自己担着去吧! 太皇太后莫名觉得玄烨好像是在生气,但面上又看不太出来。 想想最近朝上好像没什么大事,战事打得也挺顺利的,平定三藩近在眼前,能有什么值得生气的? 太皇太后心道,估计又是后宫里头的鸡毛蒜皮,男人,一闲下来就爱搞这些有的没的,不定又是哪个妃嫔惹着他了。 太皇太后才懒得管这些:“你既心里有数了,我也就不多问了。小阿哥再是脚上不好,也是咱们家的孩子,可别委屈了他。” 玄烨:“您放心,有德嫔看着,委屈不着。” …… 玄烨走后,苏麻喇姑疑惑道:“奴婢瞧着,皇上这是不是又和德主儿置气呢?” 太皇太后叹口气:“哎,八成是。” 这宫里敢跟皇上置气的人也不多,德嫔算是里面的翘楚了。 太皇太后:“去年因为个什么事儿来着?两个人好像是闹了一场脾气。” 苏麻喇姑:“因为德主儿不愿意叫四阿哥那么早起床。” 太皇太后:“哦,对。” 去年老四该启蒙了,玄烨那人望子成龙的,哪个孩子都恨不得一夜之间就给教成个文武全才。 才三岁的孩子,安排的师傅全是大儒,老头子说那文绉绉的话,孩子能听懂吗? 可皇子教养本就是皇帝的事,太皇太后这两年身体不太好了,也操不了这个心。再说了,惠嫔、荣嫔这当额娘的都不张嘴,她干嘛多事去说话呢? 结果没承想还真有敢说话的。 德嫔平日多温婉一个人,真看不出来,竟敢为着孩子起床这事跟皇帝闹别扭。 可这事真要叫太皇太后说,还真不能说德嫔错了——人家也没插手皇子教养啊,这不就是当额娘的心疼孩子身体吗? 再说德嫔说的也有道理,万物皆有作息规律,起居饮食都该遵循人体的……“生物钟”? 叫个三岁孩子那么早起床,太阳都没出来,违背自然规律,孩子休息不足怎么好好长身体呢? 道理上是没问题,可玄烨是皇帝,皇帝后宫的女人从来都是‘顺风倒’,谁闲着没事敢跟皇帝两个闹别扭? 结果突然间,一向温柔可爱的‘爱妃’为着孩子跟他冷了脸…… 玄烨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太皇太后不清楚,但从以往的事情看,自打玄烨出娘胎,敢违抗他的可一个都没得着好。 外朝先不说了,就是后宫,敢捋胡须的也没什么好下场。 安嫔刚入宫时仗着家世怼过皇帝一次,一直失宠到现在,钮祜禄氏……干那一次,一尸两命,全搭进去了。 只有德嫔…… 太皇太后端着茶杯有些感慨:“你看,老早我就说额森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他这孙女只要能学他三分就差不了,果然。” 别人杠了皇帝,下场凄凉,只她没事儿人一样。 苏麻喇姑:“皇上不也冷了德主儿半个月吗?” 半个月没往永和宫去,闹得整个后宫都在猜德嫔是不是要是失宠了——以往就算皇上再忙,一倒出空可也会过去瞧瞧的。 太皇太后:“这算什么?” 比起皇帝以往的手段,这就约等于没生气。 再说后来也不知德嫔到底是怎么哄的皇帝,和好后瞧着皇帝对她反而更热乎了。 他们两个这个样子,倒是时不时地会让太皇太后想起太宗和姐姐…… 姐姐以前那么温柔的一个人,嫁了太宗后却突然变得娇气起来,动不动就爱使小性儿。太宗也是,在外面多么铁铮铮的汉子,背后竟然吃这一套? 那次他对着姐姐伏低做小叫她撞见了,把她给酸的呀! 以前她都不知道太宗竟然还有这一面? 太宗自己也怪尴尬的。 就姐姐在旁边偷着得意…… 太皇太后当时就想,可见这男人,不管是多大的成就,多高的地位,都是贱皮子。 太不驯的嫌人家叛逆,不会讨他喜欢;太驯顺的又嫌人家无趣,处处就腻了。 要叫她说,惯得他们些臭毛病。 苏麻喇姑:“奴婢看皇上这次的气性不小,这里头的度可不好把握啊。” 谁知道皇上这次想要德嫔给他什么样的反应呢? 给错了,可就失宠了…… 太皇太后淡淡道:“德嫔既然有这捋胡须的本事,自然也有顺毛的招数,这失不失宠的,咱们可操心不着。” * 在太皇太后眼里,此刻必定是胸有成竹的‘德嫔娘娘’,实际上半点头绪也没有,她也暂时没空去想。 沈菡补了几个时辰的觉,扒拉了几口饭,涨奶了,刚想给孩子喂喂,紫芙进来道贵格格醒了。 沈菡心里着急,怕她刚生完知道孩子的事儿难受,不得不顶着沉甸甸的两块大石头,先赶去后院。 沈菡到的时候,福格刚在妈妈的伺候下收拾干净,整个人苍白虚弱。 沈菡上前:“感觉怎么样?难受吗?” 福格摇摇头:“身上感觉还好,就是好饿、好困。” 浑身散架了一样,又疼又累:“孩子还好吗,男孩女孩?” 沈菡看了旁边的方妞一眼,方妞摇摇头——她没敢和主子说。 沈菡深吸一口气,想尽量把这事说得轻描淡写一点:“是个阿哥,皇上已经来看过了,说你生育有功,晋为贵格格,还赏了嫔的喜例下来。” 福格点点头,这些都无所谓,她左右看看,没见着婴儿襁褓:“孩子在哪呢?” 沈菡:“孩子在隔壁乳母那儿。” 她示意方妞去抱,边思考这事儿怎么说是好。 沈菡拉过福格的手,柔声道:“福格,我有事和你说。” 她想尽量委婉一些:“你知道,这个生产……是很危险的一件事,不管是对产妇还是对孩子,都很可能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这些事我们预料不到,也并不是我们想看到的,但它确实发生了。这不怪任何人,没有人应该为此自责……你懂吗?” 福格没怎么听明白:“我不太懂,发生什么事……”她想到了孩子! 福格心里一抖,惶恐道:“是孩子吗?孩子怎么了?!” 她着急地想要下床。 沈菡忙拉住她:“不是不是,孩子没事儿,你别急。” 方妞疾步抱着孩子近前,沈菡接过来:“你看,孩子只是睡着了,孩子没事儿,好着呢!” 福格见孩子呼吸正常,面色红润,长得也不瘦弱,看着挺健康的,心里一松:“那就好,那就好。” 不过,她不解地看向沈菡,那到底是出什么事了? 沈菡犹豫了一会儿,道:“孩子……太医已经看过了,体质挺好的,身高斤两也不错,你吃得多,营养充足,孩子身体很健壮,只是,有一点小恙......” 福格提起心:“什么叫,小恙?” 沈菡慢慢把襁褓打开,一个劲儿强调:“真的就只是小恙,太医说了,这只是暂时的,治疗一段时间,就与常人无异了。” 福格望过去…… * 门外,沈菡筋疲力尽地嘱咐方妞:“她刚生完,这会儿情绪最容易激动,你们一定要记得,多安抚、多开解她,这事儿不怪她,不是她的错!让她不要过于自责,千万不要再刺激她了。” 方妞连忙道:“是,娘娘放心,奴婢理会的。” 沈菡点点头:“有什么事马上来告诉我。” 话音刚落,青衿疾步赶过来:“主子,六阿哥哭闹不止,要找您。” 沈菡又抓紧往回赶。 接下来的日子,沈菡基本都是这么连轴转着过来的。 后院里一个情绪陷入抑郁的产妇,一个需要照顾和治疗的婴儿。前院一个刚种完痘回来的四阿哥,一个整天找‘neei’的六阿哥,纵有一群人帮忙,大事小事需要沈菡看顾的地方还是很多。 再加上永和宫的宫务,中秋节的活动等等,忙得她昏天黑地,有小一个月的时间都是晕头转向的。 这一个月,永和宫外也是‘风起云涌’ ——皇上将近一个月都没踏足永和宫! 前朝没听说有什么大事,皇上这些日子也去别处转悠过,可就是没进永和宫! 众人议论纷纷。 怎么回事? 七阿哥的事众人之前也听说了,敬事房和太医院传出来的意思是戴佳氏遭遇难产,七阿哥出来时受到产道挤压,身体有些妨碍,但问题不大。 虽然不知真假,但皇上既然这么说了,那大家就都认了呗。 之前也没人把这事往德嫔身上想,七阿哥身体受损,皇上要迁怒也是找戴佳氏的麻烦,和德嫔有什么干系? 结果现在看来…… 难道永和宫里发生了什么她们不知道的事? 是德嫔处置的不妥,惹怒了万岁? 德嫔娘娘,终于要失宠了吗? * 传说中被惹怒的万岁,这会儿正在昭仁殿里询问黄升:“七阿哥如何了?” 黄升:“经臣等细细查验,加之从这些日子阿哥的生长情况判断,七阿哥的足疾虽系天生,但问题并不算太严重,待其周岁过后,以药浴、盥洗、针灸、推拿等办法治疗,再辅以锻炼,虽不能保证将来一定能够进行剧烈的活动,但与常人无异还是很有希望的。” 玄烨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他吩咐黄升,命太医院尽快拿出一个可行的治疗方案,务必从大方脉科、小方脉科、针灸科和正骨科选取医术最佳的医官、医士,专职为七阿哥诊治病情,并定期写折子汇报。 玄烨顿了一下:“七阿哥既住在永和宫,有什么事记得也和德嫔知会一声儿。” 黄升:“是,谨遵万岁吩咐。” 黄升走后,玄烨转着左手拇指上的青玉扳指,靠在炕桌边想心思。 屋里静悄悄的,顾问行有些困,正靠着门框犯迷瞪,就听到万岁突然来了一句:“永和宫……最近在忙些什么?” 顾问行连忙打起精神。 他想了想,瞄了一眼万岁喜怒不明的神情,小心道:“回万岁,听闻戴佳贵格格产后情绪不佳……” 他把永和宫最近的事儿说了一遍:“德主儿既要照顾四阿哥,还要哺育六阿哥,前阵子又刚忙活完中秋节的小宴,请平安脉的吕太医道,德主儿近来甚是疲惫。” 玄烨没吱声,神色虽看不出什么,但顾问行想想还是又加了一句:“德主儿前儿派人往乾清宫进了一道燕窝松子鸡和一道冰糖燕窝,吩咐奴才道‘燕窝味甘,性淡平,大养肺阴,有止咳化痰之效’,说是您夏秋换季时和六阿哥一样爱咳嗽,燕窝补而能清,多进一些可调理虚损。” 不过之前皇上从永和宫回来,给他扔了一句“以后永和宫诸事,都不必再来回朕了!”之前永和宫往这儿送东西,顾问行就没敢提。 顾问行说完这话,玄烨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好了。 他站起身理理袖子,顾问行十分上道地拿了靴子过来,给万岁换上:“万岁,六阿哥这个月正好满半岁,您也快一个月没瞧见他了,是不是该去瞧瞧?” 玄烨点点头:“嗯,朕是该去瞧瞧老六了。” 顾问行连忙朝外吩咐道:“摆驾永和宫——” 61. 信任 真与诚。 玄烨起驾的时候热热闹闹,路上却不让人去通传,到了永和宫门口,还拦住了要往内传话的太监宫女,自己一个人进屋了。 沈菡正在给六阿哥喂奶。 六阿哥已经‘认母’了,一见着额娘就高兴。吃奶都不忘盯着额娘看,吃两口,吐出来抬起头看看沈菡,再吃两口,再吐出来看看沈菡。 把沈菡乐得,他一抬头就亲他一口,他就嘿嘿一乐,再抬头沈菡就再亲一口。 母子俩自得其乐。 沈菡用脸蹭蹭他嫩呼呼的小脸蛋:“小傻蛋儿。” 玄烨站在身后看,没出声。 沈菡想找张纸巾给孩子擦擦口水—— “啊!” 玄烨:“……” 沈菡定睛一看,拍拍胸口:“是你啊,吓死我了!” 干嘛站背后不出声? 这破房子连个玻璃窗都没有,采光差得一塌糊涂,悄没声儿地站黑影里吓死个人! 玄烨:“……” 什么叫‘是你啊’? 六阿哥看见阿玛了,快一个月没见照说该忘了的,但六阿哥是个自来熟,不认生,见个人来就朝着人家笑,一笑脸上两个小酒窝儿,可爱到爆! 沈菡亲亲笑呵呵的傻儿子:“阿玛回来了,乖宝儿,叫阿玛!阿玛” 六个月的孩子自然是不会叫的,六阿哥转头又盯着说话的额娘乐。 沈菡喜得又亲了一口:“傻乐什么呀?” 玄烨:“……” 玄烨心里无奈地叹口气,上前把孩子抱起来,说沈菡:“怎么能说孩子傻呢?哪儿傻了?” 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傻。 沈菡把脏了的口水巾摘了,又拿了条干净的给孩子系上,这一会儿又糊了一嘴:“他老傻乐么。” 玄烨见孩子吃饱了,喊人来把他抱走,准备跟这个大的好好算算账。 ——别想着又这么简单就糊弄过去。 沈菡见孩子一走,玄烨的神情突然就变了。 他拉着个脸到榻边坐下,自顾自喝茶,不说话,也不搭理她。 沈菡心里一怔。 嗯?这是还没消气? 沈菡想了想,蹭到榻边,贴着玄烨的胳膊坐下,歪过头看他:“你还在生气呐?” 玄烨不动声色,端着杯子喝茶没理她:“怎么?朕不该生气?” 以前背着人闹闹小性子也就罢了,现在竟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他顶?再这么下去,以后还不得上天呐! 放别人身上,就这种的你看他以后还搭不搭理。 沈菡闻言点点头,态度很诚恳:“该生气,这次确实是我不对,你怎么生气都是应该的。” 沈菡不是哄他的,这一个月她也认真反省过了,这件事确实是她当时反应太过激了。他们两人在一起都五年了,孩子都两个了,有什么事她该好好和他商量,哪怕他是皇帝,她也不该一有事儿就把先他往坏了想。 玄烨:“……” 这叫他怎么往下接? 玄烨更生气了! ——每次都是这样,她不过是仗着他…… 玄烨:“你……” 还没等他说完,沈菡轻轻将右手覆上了玄烨的左手,她的手指从他的手指中慢慢摩挲穿过,十指紧扣。 玄烨感觉自己的心好像也正在被一条柔软的丝带缓缓缠绕,一点一点包裹住…… 沈菡一翻身,把他压倒在榻上。 玄烨从下方看过去,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眼中有一丝故意的狡黠和得意——像在挑衅他。 沈菡伏下身来,将自己包裹到玄烨的怀中,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到了他的身上。 她用手轻轻摩挲他的耳垂,凑到他的耳边轻声呢喃道:“其实我都知道……” 丝带倏地收紧,玄烨的耳际一阵战栗。 “可恶……” *** 一场气又这么雷声大雨点小地过去了,玄烨心里有些怪怪的。 他觉得好像不应该总是这么容易就放过她——他不想她以后恃宠生娇,变成另一副面孔。 可这都已经过了生气的点儿了,再拿出来掰扯又太小家子气了,玄烨也不是那种人。 而且…… 说实话,虽然这次她误会他,不信任他这一点,让他有些生气。但更多的,玄烨还是惊讶于她竟会第一时间站出来护着戴佳氏和七阿哥。 玄烨以前也知道她和戴佳氏交好,但这种交好能代表什么呢? 宫里的人,最擅长的就是明哲保身。 哪怕是至亲的父子夫妇,一旦面临生死名利的抉择,背信弃义都不在话下,何况是两不相干的外人。 玄烨自八岁登基,坐上这云雾缭绕的皇座,眼前是唾手可得的世间万物,脚下却是人间百态、世态炎凉。 众生千奇百怪的画皮之下,藏着的,永远都是一颗自私自利的心。一旦遇事,再好的感情也会分崩离析。 玄烨并不苛责这一点。人皆有私,连他自己都不能例外,又何必去苛求旁人? 只是看惯了,不代表他喜欢看——有些事情,做了,是‘傻’,但不是‘错’。 泥淖之中的菡萏之所以引人赞颂,不正是因其独有的品格吗…… 沈菡正疲惫地躺在一旁平复喘息,见玄烨突然扭头盯着她看,还以为他心里有余火未消。 沈菡一面腹诽‘大老爷们的怎么这么小心眼儿’,一面打起精神继续求原谅:“你看我都这样了……你就不要生气了吧?” 她这次可是把浑身解数都使出来了,集她历年积累之大成! 见他还是不说话,沈菡想了想,靠过去道:“如果你是觉得我之前的表态不够严肃,那么,我在此特别诚恳以及诚挚地,就此事向你道歉。” 沈菡一双大眼睛blgblg的,态度倒是十分端正,就是和这满床的凌乱画风不太搭。 玄烨此时特别想学她那样来一句——什么鬼? 沈菡虽然疲惫,不过既然提起这茬,她也确实有心想和他正式道个歉。 她与皇上在一起这么多年,爱情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先不论,感情一直都是很不错的。 沈菡自幼见惯了父母的和谐相处之道,觉得两口子想要过好日子,平常有了矛盾,置个气,闹闹小脾气都不要紧。但过后消气了,一定要做好沟通工作,不要让事情和问题得过且过,留下心结和怨气。 否则,这种不明不白的矛盾遗留得多了,久而久之,感情必将受到影响。 这次的事,沈菡觉得确实是自己的错——是她不够信任他。 她不过只是道听途说了一点五阿哥的事,根本不清楚事情的全貌,单纯因为玄烨是皇帝,就武断地认为他不够爱孩子。甚至还因为这件事,先入为主地给他盖了个‘戳’,觉得他很可能会因为七阿哥的‘不吉’,而选择‘掩盖’孩子或者伤害福格。 但实际上这些年来,她明明亲眼所见他是多么疼爱孩子们,在孩子的身边,他只是一个父亲,而不是皇帝。 可是她却因为对‘康熙爷’固有的印象和对‘皇权’的恐惧,怀疑他、惧怕他,否定了他对孩子的感情。 沈菡直视着他的眼睛,歉疚道:“所以这次真的是我不对,我不该怀疑你,更不该当众让你难做。” ‘皇权’固然可怕,但在她身边和她一起生活,与她生儿育女的‘玄烨’却并不是个可怕之人。 他对四阿哥和六阿哥极尽所能地疼爱,努力给予他们一个父亲应该给予的所有,并没有因为他是皇帝,而排斥做一个普通的‘父亲’。 而对她…… 自从他们相识,这数年间,他体贴她,关心她,包容她,尽他所能的宠爱她,满足她的需要,给了她一个皇帝能给她的一切。 纵使她这次如此放肆,他却还是愿意给她机会,甚至这么轻易地就选择原谅她…… 沈菡依偎过去搂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道:“其实,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的。” 要不是知道皇上对她好,心里待她与别人不一样,知道皇上……喜欢她,她怎么敢这么放肆呢? 得了一颗糖的孩子,就会想要一盒糖,打下了一座城堡的骑士,下一刻便会想成为国王。 得寸进尺,欲壑难填。 她明明知道,自己的心底有一道坚不可摧的门。 她胆怯地不愿、也不敢打开这道门,所以她既无法彻底信任他,也无法给予他同等的喜欢,却还是想仗着他的喜欢,索取他的宠爱。 沈菡抬头看他,眼眶有些红:“对不起……” ——可她现在就是这样自私自利的人啊…… 玄烨看着她澄澈明净的眼睛,里面全是他的身影。 他把她的脑袋按到自己的怀里,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算了……” 他能把她怎么办呢? ——‘真’与‘诚’,原是这世间最难得的宝物,他既得了这样的珍宝,还需要苛求些什么呢? * 皇上又开始往永和宫跑了。 等着看德嫔娘娘失宠,好分一杯羹的一众庶妃们:“……” 习惯了,她们真的习惯了。 她们也不知道这德嫔娘娘到底是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事,每次眼看着要失宠了,没几天又能跟皇上热乎起来。 她们要是知道,那坐上主位的不就是她们了吗? 反正这几年也有那么好几回了,次数多了真是有些习惯了。 其实德嫔这几年在宫里这么风光,羡慕嫉妒的大有人在,想要‘取而代之’的也不是没有。 但无奈宫里上下尊卑分明,庶妃和高位妃嫔之间隔着一道鸿沟,身为庶妃跑去去找六宫主位的麻烦? 难度太大,风险太高,一般人还真操作不了。 而与德嫔同为主位的娘娘们,也不知道为什么,不但不去找德嫔的麻烦,竟然大多还和永和宫的关系不错? 先说贵妃,孝昭皇后崩逝后,宫中的领头人就是贵妃佟佳氏了。 佟贵妃身为皇上的表妹,得皇上百般敬重礼待,六宫主位悉皆拜服,其他庶妃自然也不敢犯上,皆以景仁宫马首是瞻。 不过佟贵妃虽然位高权重,但无奈相貌平平,皇上很少去景仁宫留宿。 好在佟贵妃为人贤良大度,对皇上宠爱年轻漂亮的妃嫔,不但从不嫉妒、干涉,且还经常向皇上举荐一些她认为合适的女子,觉禅氏这不就在她的提拔下有孕了吗? 这样的贵妃,当然不会去找永和宫的麻烦。宫里但凡要举行内廷宴饮,贵妃还常寻德嫔协理膳点呢!两宫有来有往,关系还算不错。 再往下的嫔娘娘们,长春宫和景阳宫就不说了,只是挂个名的主位罢了。 惠嫔的大阿哥曾在戴佳氏族中抚养,自从戴佳氏搬进了永和宫,惠嫔娘娘逢年过节都会派人去问候一声。之前七阿哥生下来就有些不好,其他人都远远观望,不敢上前,只惠嫔遣人去送了贺礼。 这也就罢了。 钟粹宫的荣嫔说来可和德嫔没什么旧故,说是有仇还差不多。据说当年是德嫔冒出来,才使得如日中天的荣嫔失了宠爱,可这几年,怎么也不见荣嫔针对她呢? 还有宜嫔,这宫里如今还能从德嫔手里分几口万岁的,说起来也就是宜嫔了。每逢永和宫怀孕生产,翊坤宫就难免要热闹一番。 照理说这两人该掐起来吧?怎么竟也关系不错?两个宫隔着那么大老远,还要三天两头的互送礼物? 庶妃们对上头这些娘娘的心思真是看不透,这一个个的怎么都这么平和呢? 还是说德嫔娘娘的手段就是不一般呢? ‘德嫔娘娘’自己可没觉得她有什么手段。 沈菡觉得六宫这么平和,多半应该归功于皇上的眼光好,选出来的主位都是聪明人,都很明白自己在这个位子上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或者说,皇上想让她们做什么。 沈菡觉得‘康熙爷’治理后宫的方式和现代管公司差不多。 他自己是董事长,贵妃是总经理,她们这些六宫主位就是部门经理。康熙爷看准了人,把位置给了她们,她们就要担起□□六宫的责任,帮着贵妃盯好后宫,保证不生乱子。 ‘主位’不仅是‘赏功’,更是‘酬能’。 若是那心胸狭窄,一心只想着惹是生非的人,一来‘孝庄’和‘康熙爷’瞧不上,二来这个位子这种人也坐不稳。 有这么些聪明人在上头坐着,各自看顾好自己宫里的庶妃和孩子,不互相打架,下头才乱不起来。整个后宫平和安稳,皇上的子嗣也才能健康、安全地长大。 * 进了九月,该换季了,沈菡最近在琢磨怎么给胤禛换个食疗方子补身子。 他种完痘回来也有些日子了,之前忙着福格的事儿,沈菡顾不大上他。好在现在是种的‘牛痘’,反应小,也不用担心什么后遗症,不过夏秋换季,还是该好好调理一番,把身子底子打好了,将来的路才能走得更长远。 正研究着呢,紫芙进来道:“主子,钟粹宫荣主儿派人送了些时鲜过来,说是她娘家昨儿进上来的,知道您喜欢这个,特地送了些过来,道请您一起尝尝鲜。” 沈菡不解,嗯? 她和荣嫔这几年虽说熟络了点,关系不坏,但那主要是因为三阿哥和四阿哥年纪相仿,老找着一起玩。两人为着孩子,才处成了个熟人,但还没熟到互相送东西的程度吧? 紫芙悄悄凑过来,小声道:“荣主儿说,‘牛痘’的事,多谢您。” 沈菡一愣。 哦,对,这事儿皇上确实没掩饰过——又不是什么坏事,沈菡也不过是提了一句,出力的还是太医院的太医们。 所以只要有心打听,就能打听出这法子一开始是沈菡提出来的。 荣嫔见儿子和女儿平平安安种完了‘牛痘’,从此去了一大生死隐患不说,回来后一斤肉都没掉,活蹦乱跳的,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待听说这事儿是因德嫔一句话而起,心里的感激实在是无以言表——这可是她仅剩的儿女了! 胤祉回来后,嘴里还一个劲儿地感叹他四弟兜里那些好吃的,不停地撺掇荣嫔:“额娘!额娘!你去问问德额娘,四弟那个麻辣牛肉干是怎么做的?比宫里的好吃多了!还有肉松,我爱吃那个鱼肉味的,猪肉的也好吃,以前我都没见过!我没吃够!” 荣嫔一来确实是感激沈菡出的这个主意,二来…… 上面的大阿哥是惠嫔的,年岁差的也有点大,二阿哥是太子。 儿子现在唯一的玩伴就是四阿哥了,他又这么喜欢永和宫的吃食,荣嫔哪怕是为着儿子,也愿意和德嫔亲近一二。 沈菡出去看荣嫔送来的东西——白鱼、鲤鱼、鳊花鱼、花鲜鱼各四尾,赭鲈鱼、黄花鱼、细鳞鱼各两尾,确实都是活蹦乱跳的时鲜货,看来是知道沈菡爱吃水产,特意寻的好东西送过来的。 这些也都罢了,最让沈菡开心的是那一篓对虾,个个都有筷子那么大! 沈菡:“这可真是难得。!” 宫里海鲜不常有,但也不是完全没有,想吃虾,要么提前和庆丰司打个招呼,庆丰司也能给弄来。 不过庆丰司不会给主子们准备太好的,都是市面上能寻到的寻常货,味道也就是还凑合。要么就等着各省每年的新贡到京,这个要按月份来。 所以好的虾,等闲还真是不太好弄。 荣嫔送的这个一看就很好吃啊! 沈菡很高兴:“中午让膳房清蒸一盘,再做个抓炒虾尝尝鲜,剩下的养起来,等皇上来了再吃。” 沈菡琢磨着应该好好给荣嫔回礼,她把儿子叫来:“三阿哥平时爱吃什么零食啊?” 胤禛掰着指头数:“三哥什么都爱吃!我平时带的牛肉干、松仁奶酥、山楂糖、地瓜条、坚果糖……他全都爱吃!最爱吃我的薯片,他喜欢麻辣香锅味的。哦,还喜欢吃额娘给我做的肉松,鱼肉的每次都被他吃光了!” 沈菡听他零零散散数了十几样,一句话总结就是三阿哥所有零食都爱吃呗。 沈菡:“……” 合着你三哥和你一样是个小吃货呀?你们哥俩这口味还挺一致呐! 沈菡回头看荣嫔送来的那几篓活蹦乱跳的鱼和虾。 嗯…… 62. 千秋 炉食与奶茶。 沈菡拿人手短,那篓子对虾又确实又鲜又嫩,吃得她很想问问荣嫔在哪儿买的,但又实在不好意思。 她给荣嫔回过礼,又吩咐膳房以后多做点零嘴儿,让胤禛上课的时候给他三哥捎过去。 胤禛看这一大包东西,对沈菡道:“额娘,你不能给三哥这么多。” 沈菡还以为他不高兴:“怎么了?额娘也给你带了呢,没少你的份。” 胤禛不是这个意思:“额娘你不知道,三哥可馋了,他管不住自己。” 这个沈菡倒是不知道,她知道孩子吃多了零食容易不吃饭,所以每天也不给胤禛多带,主要是防着他从早到中午,上一上午的课,两点才回来吃正餐,再饿着。 而且胤禛自己也很知道克制,再馋的东西,也不会吃得过量。 她一直以为是皇子教育导致的,孩子那么小就会克制了。 怎么三阿哥不这样吗? 胤禛摇摇头:“三哥吃什么都是一口气吃撑,吃到吃不下了才停。所以荣额娘才不叫他多吃,怕他吃坏了牙齿。” 胤禛就很不理解这一点,什么东西不都是欠着点儿吃才好吃吗?吃不够下次才会还想吃啊?一口气吃那么多不就腻了吗? 沈菡也不太熟悉三阿哥的性格,不过既然儿子这么说,那还是把这零食给荣嫔吧,有额娘管着会好一点吧。 胤祉听到胤禛说德额娘给他做了好多零食,高兴坏了,左看右看没瞧见:“哪儿呢?哪儿呢?” 胤禛:“我额娘给荣额娘送过去了,三哥你回去就见到了。” 胤祉:“......” 送给额娘了?! 那他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啊,额娘每天就准他吃一点点,特别少的一点点!!! …… 反正是膳房动手,也不费什么功夫,沈菡每次给胤禛做好吃的,就捎带着也给三阿哥做一份,荣嫔也时不时回点小礼物。 两人都是为了孩子,你来我往的,慢慢地也算有了点儿交情,不说多亲近,就当彼此是孩子朋友的父母吧,这样也不错。 * 十月初三,是当今皇太后的四十岁生辰。以往皇太后的生日,从未举行过什么隆重的庆典。 因为朝里这些年一直在打仗,就没断过大的开销,所以除了重要的节庆,像这种个人生辰,不管是太皇太后,还是皇上、皇后,都是一律简办的,连宴饮都不开。 太后在宫里一直活的像个隐形人,普通大事尚且少有出席,更别提过生日这种事了。 不过今年却不知为何,向来与皇太后不太亲近的玄烨,竟然破天荒地放下政事,特地于内宫为皇太后举办了宴饮,以庆千秋。 这可真是稀奇,要知道以往就算是太皇太后的生日,皇上都是照常理政的,无非是晚上陪着吃顿饭,进些礼物。 六宫主位收到消息自然不敢怠慢,纷纷赶制寿礼。手艺好的进上亲手做的针线,手艺不好的就抓紧让家里找些珍宝先顶上。 当天的宴饮也是一大早就盛装打扮往慈宁宫赶。 沈菡下轿后松了口气——还不算晚,门口只停了贵妃和宜嫔的舆轿。 慈宁宫的姑姑见到沈菡还是很殷勤的,上前迎她:“问德主儿安。” 沈菡随着姑姑往里走:“严姑姑近来可好?咱们也是有些日子没见了。” 太皇太后不耐烦一群人天天来请安,慈宁宫隔着后宫又远,所以一早就发了话——逢年过节的来请个安也就罢了,没事儿不必特意过来了。 姑姑笑道:“好,好着呢,托德主儿的福。” 沈菡与姑姑聊了几句,不一会儿就到了慈宁宫的正殿, 慈宁宫面阔七间,进深五间,前有月台,院子极宽广。 时辰未到,沈菡被姑姑带到偏殿先行等候。 里头坐着佟贵妃和宜嫔,沈菡上前见礼。 三人也是熟人了,一边喝茶吃点心,一边话家常。 佟贵妃正好有事想问沈菡:“我听说妹妹宫里有些专给孩子使的物什,与别处都不太一样?” 她宫里的觉禅氏快要生了,佟佳氏上次照顾婴孩,还是万黼小阿哥。虽说是纳喇氏亲手抚育的,但她作为一宫主位,这孩子又是万岁特地挪过来给她照顾的,自然也是她的责任。 佟佳氏不敢怠慢,时常关心询问。后来孩子长得大一点儿,会走会跑了,后院地方小,她也经常让纳喇氏带着孩子来前院玩儿。 而且......宫里有个小孩子,真是热闹欢乐许多。 结果万黼却那么小就殇了。虽说是因为天花,但她仍有些自责。 她是真心看护过这个孩子的,看着他从小婴儿一点一点长到那么大,突然没了,是个人都受不了。 纳喇氏就更别提了,孩子过世后一蹶不振,连门都少出了。 景仁宫从那之后一下子就冷清了许多,连宫人都少了三分精气神儿。 佟佳氏自己又一直没有身孕,所有人都很渴望能再有一个孩子,给他们宫里添点欢声笑语...... 所以这次觉禅氏的孩子,佟佳氏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可不能再让孩子出什么事了。 德嫔是这宫里养阿哥最多的。四阿哥看着就很健康,现在连之前有些体弱的六阿哥都越长越好,七阿哥这种特殊的情况,皇上还交给她抚养,显然是信得过她养孩子的本事。 佟佳氏也不端贵妃的架子,为了孩子能健康留住,她很愿意向沈菡请教,学学她是怎么养的。 这些东西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贵妃既感兴趣,沈菡回想了一下,直接道:“是有不少,我之前怀四阿哥的时候,设计过很多实用的小衣服,广储司应该还有留存的样图,娘娘可以派人去问问。这几年陆陆续续还做过一些东西,都是随着四阿哥长起来做的,娘娘要是有需要,下午我派人送去景仁宫,您看看哪些用的上,我这都有图纸。” 佟佳氏见她爽快,高兴道:“那我就不跟你客气了,多谢妹妹。” 旁边的宜嫔也很感兴趣地凑过来:“五阿哥能用吗?” 沈菡算了算:“五阿哥是快一岁半了吧?我那有个小推车,当初四阿哥挺喜欢的,不知道你用不用得上。” 其实就是一个可以推着走的木质凳子,沈菡仿着现代的遛娃神器搞出来的,不过比起现代功能多样的婴儿车和遛娃神器差得远了。 胤禛会坐了以后,有这么个小推车,就不用人老抱着了,沈菡可以经常推着他去御花园逛逛。 孩子自己坐着不像被抱着那么拘束,椅子做得也高,胤禛坐在上面四处看景,还挺开心的。 宫里其实有专门负责抱阿哥的太监,但沈菡不想孩子老被抱着,就把这车搞出来了。 宜嫔自然很感兴趣,两人约了等会儿去永和宫看车。 佟佳氏又问沈菡这个婴儿降生后要怎么抚养才好,有什么要注意的? ——她现在不太信宫里的乳母和保姆了,以前她们养死过多少孩子了?还是德嫔养的健康,问她准没错。 算上七阿哥,沈菡也算看护过三个新生儿了,虽然她一开始只是把她知道的现代育儿知识告诉乳母和妈妈们,但现在孩子带的多了,她对这个还真是有些自己的心得。 宜嫔也赶紧凑过来听着,五阿哥可是她亲儿子,必须得好好学学。 三人这么聊着天,不多会儿惠嫔、荣嫔等人也到了。 等人齐了,方姑姑进来请众人进殿。 太皇太后并没有出来,看在是顾忌着今天是皇太后的生辰,不想喧宾夺主。 皇太后坐在上首,殿内放好了拜垫,众人跪下,齐声向皇太后祝寿。 皇太后显得有些拘谨,挥手免礼赐座。 众人都坐下后,殿里突然有些静,气氛有些尴尬。 这也是没有办法,在场众人虽说都当了好几年主位,但和皇太后真没打过交道——都只是在年节庆典给皇太后磕过头罢了。 皇太后今年才四十岁,但看起来挺显年纪的,甚至带了点老态。 从她现在的样子看,即使是年轻时,估计相貌也只能算是中平。 她的气质比太皇太后更平和,简而言之,更像一个普通妇人,一点都不像一国太后。 她完全不会汉语,满语说得也不甚好,蒙语虽流畅,但无奈她本人言辞拙讷,既不会引导话题,也不太会接话。就连平常嘴最巧,最八面玲珑的宜嫔,对着这样的皇太后都有些无处下手。 好在就在快要冷场之际,太皇太后姗姗来迟。 众人松了口气,同样是蒙古出身,太皇太后显然会聊天多了。 太皇太后和各宫主位聊天,话题多是孩子。 永和宫因为现养着三个皇子,被太皇太后垂询得最多。 太皇太后:“听皇帝说,老四已经开始学骑射了?他还小,你要多看着点,仔细伤着他。” 沈菡:“是,现今不过让他拿着小弓自己玩一会儿,还不敢让他用箭。” 太皇太后点头:“应该的,这事儿得慢慢来,孩子的安全最要紧。” 她看荣嫔:“皇帝说老三的骑射学得不错,小小年纪,上手却很快,等着让老三先带带老四。” 荣嫔:“是,他哥俩天天搁一块儿玩,我看都不用我多说,老三早就迫不及待想给他四弟当师傅了。” 太皇太后欣慰道:“他们兄弟两个感情好,是咱们家的福气,也是你们两个做额娘的教导有方。” 沈菡和荣嫔连忙起身谢过太皇太后的夸赞。 太皇太后又问:“老六近来还咳嗽吗?长胖了没有?” 沈菡:“已经不咳嗽了,添了辅食后,也长胖了些,上旬过称,已经有十六斤了。” 太皇太后很高兴:“好,好,好!可见你是个会养的,六阿哥自打出娘胎就比旁的孩子弱些,我这心里老记挂着,如今可算是放心多了。” 太皇太后殷殷嘱咐道:“最近天儿变得快,一天比一天冷,可要仔细着六阿哥,衣裳宁多一件,别少一件,他这身子刚好起来,可不敢再受了凉气。” 沈菡起身应下:“是,您放心,我一定小心照顾六阿哥。” 至于七阿哥,太皇太后向来都是私下派人来问,从不会当面提他引人侧目。 一直在屋里聊到快开席的时辰,太皇太后道让她们小辈自行乐呵,她就不参与了。众人起身恭送完太皇太后,又伺候着皇太后去宴席上坐。 十月的紫禁城其实已经很冷了。 但无奈庆寿肯定要搭戏台,所以众人连同寿星皇太后,都不得不一起在院子里冻着,在西北风中听戏用膳。 说是用膳,但真是没啥吃头。 慈宁宫的膳桌,和宫里其他各处都不同,最有满蒙的味道,换句话说就是一点汉化的痕迹都没有。 主菜是炖着各种肉的暖锅,在这寒风中冒着热气,看着倒是挺有食欲。 但无奈宴席上吃暖锅,汤汤水水,沥沥拉拉,一是吃相不雅观,二是怕弄脏了衣裳,没法收拾,所以几乎没人动这个。 炒菜就不必提了,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还在这院子里吹了不知多久的西北风,一筷子不知道要吃多少尘土,也没人动。 但完全不动筷子又不像话,最后看来看去,桌上能勉强吃的也就是炉食饽饽和奶茶了。 满席主要以饽饽桌为主,每个人面前的小案上都有大饽饽四盘,小饽饽两盘,品种很丰富,里头有蜂蜜印子、薄烧饼、红白点子、鸡蛋印子、梅花酥、夹馅饼、玉露霜、芝麻酥、红白馓枝、核桃缠等等,旁边还摆着时令的干鲜果品。 沈菡心道,其实要不是这个西北风实在是刮得人头疼,就着这些点心吃个下午茶还是不错的。 可惜这些饽饽也都被吹得干瘪冷硬,还好有热奶茶就着,不然真是难以下咽。 慈宁宫别的膳食都了了,只有这奶茶可圈可点,都是蒙古茶役现熬现煮的,最地道,最有滋味,乾清宫都煮不出这醇厚的香气,算是宫里最好的奶茶了。 这宫里的奶茶是用牛奶、牛油、青盐、玉泉山的水和浙江每年产的最优质的黄茶精心熬煮而成。 制作时要不断地用勺子扬茶,直到茶乳充分交融,除去茶叶后方成奶茶。 一杯奶茶所耗的人力、物力皆不菲。 沈菡刚来的时候有些喝不惯——不加糖反而加盐,和现代奶茶的味道很不一样。 但待久了,反而越来越能品出这种纯种蒙古奶茶的滋味儿。 因为用的是世间最顶级的原料,最费人工的做法,每一杯奶茶都香滑细腻,茶色如咖啡,奶香阵阵,滋味醇厚。 沈菡喝着奶茶聊以zi慰——西北风就西北风吧,国宴级别的奶茶啊! 宫里庆寿的活动乏善可陈,无非就是听戏宴饮,台上演的拜寿的曲目,唱的都是汉话,作为寿星的皇太后估计根本听不懂,偏偏还要配合着做出一副乐在其中的样子。 戏过半场,皇上突然带着小太子来了。 众人起身请安。 庭中的演戏也停了,整个舞台都留给了皇上和太子,其他所有人都成了看客。 皇上与太子的蒙语都极好,沈菡一句也没听懂,但她还是能明显地感觉到皇上、太子与太后之间的生疏,这对母子、祖孙显得像一对陌生人,没有一点亲情味儿。 皇上和太子祝完寿,陪着看了会儿戏,连膳都没用就走了。 皇上一走,宴上陡然显得有些冷情,皇太后草草用了两口吃食,今天的庆寿就算结束了。 沈菡直到回了永和宫,也没明白这次所谓的‘给太后祝寿’到底是在干什么,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感觉到皇太后有一丝喜悦之意。 简直像一场“政治作秀”。 胤禛倒是很感兴趣:“额娘,额娘!” “嗯?”沈菡看他:“怎么了?” 胤禛:“额娘,太子哥哥现在长高了吗?是不是比我胖很多啊?” 胤禛一直对上头的大哥和二哥很感兴趣。 但无奈他们年龄有差距,大阿哥和他的课程进度不一样,两人是跟着不同的师傅上课的。太子就更不必说了,一直都是单独受教,师傅配备了好些,皇上还时不时带在身边亲自教导。 所以胤禛从出生到现在,只在逢年过节见过这两个哥哥,平时一起玩的只有三阿哥。 但因为和他三哥玩得好,连带的胤禛就很想再认识认识上头另外两位哥哥,说不定也很好玩呢? 还没等沈菡回答,玄烨来了。 “聊什么呢?” 胤禛见了阿玛更高兴了,缠着玄烨问两位哥哥的事儿。 玄烨这才想起来,三阿哥和四阿哥也启蒙了,可是竟然一直没机会和两位兄长亲近。 玄烨摸摸儿子的头:“你太子哥哥现在正长个儿呢,不如你胖乎,你大哥现在已经挺高的了,我看将来指不定比你们哥儿几个都要壮实。你大哥骑射最好,改天朕带你们一起去南苑围猎,你们两个小的也能和你大哥学几手。” 沈菡闻言有些不放心:“围猎?他还那么小,连马都不会骑,能行吗?” 玄烨:“就是带他们去玩玩,让他们兄弟熟悉熟悉,又不是真要让他们去打老虎。” 玄烨见她的面色,道:“你要实在不放心,朕带你一起去吧。早些年还说过要教你骑马,这几年你不方便,一直也没能成行,这几日朕正好得闲,出去住两天也不妨事。” 沈菡心里一动,没想到他竟还记得这事儿。 不过,沈菡犹豫道:“六阿哥还在喂奶。” 玄烨:“那就把他也一起带上。” 63. 皇子 甜甜蜜蜜。 玄烨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说走就走,趁着现在天还没彻底冷下来,带着沈菡和几位阿哥,简单收拾一番行李,两天后就到了南苑。 这次跟过来的妃嫔只有沈菡一个,玄烨不让她去濯月轩住:“没几天就回去了,住过去多麻烦,跟朕一起住就行了。” 他们出来的时间也不能太久,玄烨还是要见人理政的,即使到了南苑仍然有处理不完的事,见不完的人。 这次不过是比平时稍微清闲一点,能抽空带孩子们玩一玩,最多十天半个月就要回宫了。 沈菡一犹豫,最后没有出言拒绝。紫芙和季纶面面相觑,不过这事儿没他们奴才说话的份,主子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这还是沈菡头一次住到玄烨的地盘儿,以往不过是到他的地方侍寝,现在可是要在这儿住个十好几天。 沈菡自己还罢了,不过是换个地方吃饭睡觉。 下面的紫芙和季纶等人头一次进驻御前,就有些茫然无措了。 沈菡的人和皇上的人完全是两套班子,以前不过为着各自的差事打过交道,各为其主,互不干涉。 现在两位主子住到了一起,尊卑上下倒是清楚——他们当然知道应该低头,听人家御前的太监吩咐。 但差事该怎么分呢? 紫芙等宫女负责的是沈菡贴身的内务,倒是简单,御前也没有别的宫女来和他们抢。 但季纶等人就干瞪眼了,难不成全交给御前的太监,他们这些人在一边闲着吗? 好在顾问行是个会变通的,御前诸人各有分工,不过是短短的十数日,让一让德主儿的太监又如何? 德主儿现在这么得宠,有的是愿意给她卖好儿的太监。 沈菡知道后嘱咐紫芙去替她道个谢,不过赏金赏银的就不必了——皇上的内务大总管,不是她该凑上去套近乎的。 今天刚到,要忙的事还不少。 里外事务自有下人收拾,玄烨带着几个儿子和沈菡先到正堂喝茶歇息。 六阿哥自有保姆和乳母照顾,已经被抱走休息了,四阿哥倒是一直跟在沈菡身边。 这次荣嫔没跟过来,三阿哥这个小的也归沈菡照顾了。 三阿哥是个小蹦豆,又自觉和四弟要好,所以对着沈菡一点也不认生。 他趁着大家都在休息没注意他,悄悄拉着沈菡道:“德额娘,我想吃蜜酥果。” 额娘现在管不着他了! 他终于可以敞开吃了! 德额娘最疼孩子,老四的那个小书包他也想要一个! 沈菡:“……” 这才刚到南苑,你这屁股还没着凳子,衣服都没换一身,水都没喝一口,打头就是要零食? 怪不得临走的时候,你额娘特地跑来永和宫嘱咐我,她可真是了解你。 荣嫔平时可是很少出钟粹宫的,这回头一次到永和宫串门,就是为了这个糟心儿子。 荣嫔当时无奈道:“妹妹,我也不怕你笑话,胤祉真是个没数儿的,嬷嬷和太监说话根本不管用,要不是我盯得严,你给他多少,他一天也能给你造进去。这次我不跟着,他指不定心里多撒欢儿呢。到了南苑肯定得缠着你要零嘴儿,你别理他!” 眼前的胤祉还在跟她撒娇耍赖——一看平时荣嫔就没少娇惯他,嘴上说得再厉害,不是惯着养的,宫里的孩子绝出不来这种自来熟的活泼性子。 “德额娘,求你了,我就吃一回,就吃四个好不好?吃完就再也不吃了!” 荣嫔:“他要是跟你说就吃这一回,你可千万别信,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 沈菡:“……” 看来你们娘俩平时没少斗法啊? 不过你们斗法干嘛扯上我呢? 沈菡平日对孩子比荣嫔还没原则呢,孩子不过就是要几个蜜酥果吃,又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这让沈菡怎么拒绝? 好在沈菡也有乖儿子来解围,胤禛一看三哥缠着他额娘,就知道是为了什么。 他跑过把胤祉拽到一旁小声道:“你不要去找我额娘。” 胤祉不满:“干嘛?还是不是好兄弟了?你额娘不也是我德额娘?我就要几个蜜酥果吃。” 胤禛挠头,悄悄道:“出发前,荣额娘来找我额娘,不叫给你吃。” 胤禛虽小,但宫里的环境实在太复杂了。沈菡又多年盛宠,纵六宫一向比较安稳平和,永和宫要面对的人情世故仍不再少数,一些闲言碎语有时也难免传到孩子的耳朵里。 哪怕孩子不太懂,但久而久之,随着年龄的增长,对额娘的处境也会有一定认知。 胤禛在这方面的触觉尤其灵敏,越大性子越沉稳,特别是在外面,胤禛尤其注意自己的行止,生怕做出什么不合适的举动,给额娘招惹麻烦。 他刚才一见额娘的样子,就知道额娘是在为难。 胤禛:“我额娘要是给你吃了,荣额娘生她的气怎么办?” 胤祉性子跳脱不代表不懂事,他也挠头:“那怎么办?” 好不容易这回额娘够不着他了,不吃个过瘾,回宫后又捞不着吃了。 胤禛想了想,小声道:“我去和额娘要,然后再分给你,就当额娘不知道。” 这样荣额娘就怪不着额娘了。 胤祉高兴道:“这样好,你真有办法!” 沈菡就听胤禛回来跟她道:“额娘,我想吃蜜酥果、兰花豆、蜂蜜包、玫瑰饼……” 沈菡:儿子,你们刚才离得真不是太远,声儿也一点都不小,没瞧见你阿玛和你大哥二哥正搁旁边瞅你们吗?你阿玛那眉毛都快要动了哦! 大阿哥和太子倒是面色如常的听着,八风不动的。 满人现在还没有汉人那么些讲究,这次出来沈菡得以近距离接触“传说中”的大阿哥和太子。 照宫里的算法,算虚岁,大阿哥今年十岁,太子也七岁了,这个年龄在宫里都算半个小大人了,要稳重。 可要是按照现代的算法,大阿哥只是个小学生,太子只比胤祉大一岁,应该还在上幼儿园大班。 沈菡见他俩端正规矩地立在玄烨身旁,明明眼睛里对弟弟的话很好奇,却还是一动不动,皇子威仪当然是有了,只是…… 哎,希望胤禛晚一点再变成这样吧。 大阿哥还好说,和三阿哥四阿哥的年龄差比较大,对零食也没什么需求,无非是对弟弟有点好奇。 太子心里就比较焦灼了——什么是兰花豆、蜂蜜包?没听过啊!我也能吃吗?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他看看那边的两个小男孩,他们看起来玩得真好啊…… 胤礽打小住在毓庆宫,除了逢年过节,阿哥们一起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的时候,他能见到他的兄弟们,其他时候他都在完成玄烨给他布置的各种功课。 从小,胤礽就被耳提面命——他是太子,一举一动当有一国储君的风范,不能因为年纪小就露出懵懂之态,要克制,要谨慎,要规行矩步…… 所以哪怕他现在很想走过去和他们一起玩,也很想尝尝这些东西,身子却还是要一动不动地站在汗阿玛身边,不能露出孩童之态。 玄烨刚才全程在一旁围观,一直没吱声。 老三和老四感情好,玄烨每次瞧见这两个小的闹腾在一起玩儿,心里都挺高兴的。 不过闹一阵儿也就罢了,该有的规矩还是得有。 玄烨把他俩叫过来,先说胤祉:“少撺掇你德额娘给你零嘴儿吃,朕还不知道你?吃了这回想下回。” 见胤祉垂头丧气,一脸哭相,玄烨又接着道:“不过这次出来玩儿,可以自在点儿,许你一天吃一个蜜酥果,一个蜂蜜包。” 胤祉转哭为喜,小脸乐开了花:“谢谢阿玛!” 玄烨又转头看胤禛,这倒是个知道克制的,一次给他再多,也不会贪多害了牙,不过该说还得说:“你也少帮着你三哥糊弄朕,让朕知道了,以后连你的份儿一起扣了。” 胤禛沮丧道:“哦。” 玄烨教训完儿子,里外也差不多收拾好了。 玄烨让几个孩子随着下人去西院安顿,这段日子,玄烨是打算让他们几个住一起的。 至于六阿哥,年纪小,就先跟着他俩住正院吧。 胤褆居长,胤礽居贵,这个时候就有些矛盾,到底是该大哥领着大家告退,还是该以二哥为首呢? 玄烨一犹豫,最终道:“胤褆,你是做长兄的,弟弟们都还小,你看着他们点儿。” 胤褆瞄了一眼胤礽,见他面无异色,恭敬应道:“是,阿玛。” 等孩子们都回去了,沈菡长舒一口气,甩甩胳膊,揉揉僵硬的脖子,好累啊。 玄烨:“怎么了?” 沈菡指指头顶的首饰:“沉。” 玄烨:“卸了吧,今晚就不叫孩子们来用膳了,就咱们自己。” 他这一路也是累得不轻。 紫芙上前伺候沈菡去屏风后更衣,顾问行也带人进来伺候万岁洗漱,两人隔着屏风商量晚膳吃什么。 沈菡:“来个口蘑鸡丝面?” 这个月东北三省新贡的山珍到了,里头的蘑菇正是最新鲜最好吃的时候。 松蘑、榛蘑、油蘑、白蘑、红蘑、榆黄蘑、灰盖蘑...... 沈菡:“照着时令吃对身体好,海子里的野鸭子肉嫩,让膳房用蘑菇和冬笋炖只野鸭子吃好不好?” 玄烨点头:“蘑菇不错,前几天在你那吃的那个鸭子蘑菇馅儿的提褶包子,味儿鲜,没杂味儿,让他们再上两笼。” 沈菡:“好。” 她换好衣服出来,见他的衣领没理好,上前一边给他整理,一边道:“干吃鸭子腻,给你做个老虎菜吧?” 老虎菜就是把青红辣椒、黄瓜、大葱、香菜洗净切丝,加点盐和调味料拌一拌,很简单,但又辣又清爽,解腻清口最好用,玄烨很喜欢这个。 玄烨点头:“今年的锦州小菜也进上来了,小黄瓜和豇豆腌的不错,你尝尝。” 沈菡:“好。再给你拌个蜇皮吃吧?还是你更想吃蜇头?用白菜丝和蒜末清拌一个,配着鸭子锅也挺清爽的。” 之前就听说福建今年新贡的海蜇到了,皇上爱吃这个,老早儿她就记着呢。 玄烨:“拌个蜇头吧,让他们用醋和白糖拌个酸甜口的。” 他看了看她:“朕之前让他们在海子这儿养了好些虾,让膳房挑个肉嫩的品种,给你炸个虾仁,做个鲜虾丸子吃吧?” 沈菡一愣,抬头看他,见玄烨正盯着她看,眼睛亮亮的,不自觉的脸一红,低头小声道:“好……” 商量完晚膳,衣服也都整理好了,临出去前沈菡拽过玄烨的辫梢看了看,这一路下来有些乱了:“等用完膳让人抬水洗个澡,我给你通通头。” 玄烨低头,见她还在端详他的辫梢,好像在想,要不要现在拆了重新编一编呢? 他温柔一笑,轻轻揽过她:“等会儿吃完饭再弄吧。” 玄烨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洗完澡再好好弄。” 沈菡轻轻推了他一把:“边儿去,累一天了谁理你” 边说边笑着从他的怀里转出来,往堂屋膳桌走去。 玄烨也笑着疾步跟过去。 “躲什么……” 64. 位置 幻象与真相。 南苑的膳房虽没有御膳房的规模,但也是乌泱泱的一大班子人。万岁好不容易来趟南苑,里里外外都等着大显身手呢,结果竟让后宫里头的几个汉厨占了先。 他杨清心算是个什么东西?以前在南苑看菜园子的一个杂役! 灶台的边儿都沾不着,什么时候轮得着他给皇上做饭? 无奈皇上指名要吃谁做的,那就得是谁做的,不是他们能打折扣的。 南苑膳房的管事瞧着杨清心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杨师傅,您请吧?万岁可正等着您的包子呢。” 杨清心还是那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南苑是别人的地盘儿,包衣满厨家里都是牵亲带故,纵他们仗着主子受宠的势,却也不能真把他们得罪狠了,不然就给主子招祸了。 杨清心带着这次跟来的几个汉厨,麻利儿地把万岁点的膳做好,清点一遍交给来提膳的小东子。 小东子带着人一一验看,装进膳盒贴上封条,这膳打现在起就不能离他的眼了。 临走前,他看了一眼屋里的其他人,提醒杨清心:“师父,多加小心。” 杨清心点点头:“你放心吧,每年都要来这么一回,我也习惯了。” 这几年他在永和宫膳房的地位已经算是稳如泰山,上下一心,没什么调三斡四使绊子的了。 主要是永和宫的汉厨们也都看明白了,他们一帮汉人,想在这宫里爬得高、混得好,都得仗着德主儿的势。 与其自己窝里斗,还不如多琢磨点儿新鲜玩意儿,帮着主子往上走,他们才能有机会压过满厨。万一要是主子倒了,那甭管他们抢了多高的位置,以后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他们自己人是不斗了,但这外头的形势可是越来越复杂了。 宫里有能耐的汉厨现在几乎都挤在永和宫膳房里。 万岁盛宠德主儿,偏又不爱宣召德主儿去乾清宫,总爱往永和宫跑。 这么一来,这汉菜不免吃得越来越多。 人都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的。 宫里的满厨为什么对汉厨敌意那么大? 因为他们太清楚自己的本事了! 就他们那点儿随军做大锅饭练出来的本事,如何跟前明宫里一代代精羹细馔传下来的汉厨比手艺? 以前是万岁不讲究,给什么吃什么,满厨才能把汉厨压得死死的,不叫万岁尝到这些。 可现在…… 小东子回去的路上也在琢磨这事儿。 主子稳坐高台儿,看不着下面这摊浑水。 因着主子的缘故,永和宫膳房水涨船高,其实已经狠狠触动了御膳房满厨的利益。 要不是万岁为着祖宗规矩不可轻动,御膳房依旧不进汉人,这些满厨早不知道被挤到哪去了。 蚁多咬死象。 满厨也都是出身包衣,纵只是下等人家,可架不住人太多。 小东子想着过会儿得和季纶商量商量。 这些人看着是不起眼,可如今主子却走越高,这些小节也该更加留心才是,可不能让这起子小人,坏了他们永和宫的康庄大道! * 休整过后,第一天一大早,几个孩子就来正房给两人请安。 玄烨早些年为子嗣所困,如今见几个儿子精精神神地一起给他请安,心里别提多高兴了。 玄烨:“走,今儿阿玛带你们好好练练!” 皇上带着皇子们围猎,周围肯定有不少侍卫和外臣,沈菡就不跟着去了。 闲来无事,她决定往湖边走走,散散心。 季纶去外头备好舆轿跟上,防着主子逛累了。 紫芙则带着小宫女准备好斗篷、风炉、点心、茶挑等物。 沈菡还是第一次在冬天来南苑。 夏天时碧草如茵的南苑,如今衰草连天,放眼望去,一点都不像皇家园林了,倒像是荒郊野外。 苇塘泡子里原本青嫩的芦苇丛,现在也是一派枯黄景象。 不过野鸭子倒是还在,大冷的天儿,还是成群结队地在里头觅食。 沈菡见着这熟悉的野鸭子,想起几年前第一次站在这里的自己,突然有些感慨——物是人非啊。 想想几年前,她第一次来南苑,那时候其实她还穿来这里没多久,整个人的状态很复杂,连她自己都说不太清。 新生的喜悦,陌生的环境,清宫的压抑森严,皇帝的威仪,身份的改变,她不仅要马上适应承宠、争宠、自保的紧迫性,还要想办法保住尚未见面的孩子…… 那时候的她表面看似平和淡定,实则心里镇日惶恐不安,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挑动她敏感的神经。 那时的‘康熙爷’对她来说简直像一个庞然大物,或者说,像一个高大复杂的怪物——正面自带光环,光辉灿烂,背面暮色沉沉,压得她喘不上气来,甚至不敢细细‘端详’它的全貌。 她每天都在殚精竭虑地揣摩这个‘怪物’——他喜欢她穿什么,说什么,做什么,她要怎么回应他的一举一动,怎样才能得到他的欢心…… 她要努力把自己对‘怪物’的恐惧压抑到心底的最深处,一丝一毫都不能流露出来。 她还要像一只母兽一样,从‘怪物’的口中小心翼翼地夺回自己的孩子…… 沈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现在想起这些她都有些恍惚,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走过来的。 好在…… 经过这几年的相处,如今的‘怪物’对沈菡来说,已经不太可怕了。 甚至有时候沈菡还会有些错觉,觉得抛开“他”的种种光环,真正的他看起来好像也只是一个“人”,并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且他对她也是很好的…… 湖边的风有些冷硬,紫芙见主子站着发呆久了,上来小声劝道:“主子,小心着凉。” 沈菡回神,拢了拢斗篷:“不妨事。” 不过见她实在担心,也不想让她为难。沈菡要是病了,她们就得受罚,只得转身往离湖远的方向走去。 走着走着,沈菡突然看到了一个很眼熟的地方——葡萄架。 沈菡问季纶:“之前带咱们摘葡萄的小太监去哪了?” 这一路走来都没遇上人。 季纶一愣,没想到主子还记得这两人,他犹豫了一下,道:“奴才也不太清楚,许是到了年资,高升到哪儿去了吧。” 其实这样无根无底的小太监,尚且需要靠自己偷着种菜果腹,又能高升到哪儿去呢? 沈菡心里一叹,不再问了,也没心情再闲逛了。 她往回走,刚进屋,胤禛穿着一身新作的小行服,蹦蹦跶跶地回来了,后面还跟着十分自来熟,过来掂摸有没有零食的胤祉。 胤禛:“额娘!额娘!我打到了一只兔子!!!我自己打到的!!!” 沈菡接住扑到她怀里炫耀的胤禛,左右看看:“兔子呢?” 后面的胤祉递过一只灰不拉唧、浑身是土的兔子,皱着眉头道:“他嫌脏,不爱拿,让我给他拿着。” 沈菡见他气哼哼的,有些不高兴,左右看看皇上没跟着一起回来,悄悄塞给他两个凤梨酥:“偷着吃,别让人知道。”她儿子是有点儿洁癖来着。 胤祉立马喜笑颜开——他就知道跟着来肯定有好吃的。 沈菡看那兔子,没接——虽然是她儿子打的,但她从小只摸过活的兔子,死了的,不敢碰啊……而且确实有点儿脏。 紫芙给她解围,主动上前接了。 胤禛的心思也不在这上面,他拉着额娘絮絮叨叨自己今天的风采,怎么拉开的弓,怎么用箭戳到的这只兔子,戳了好几箭才戳死。 沈菡很捧场地点头应着:是吗?乖宝儿真棒!真厉害! 其实她的内心是:真的吗?你不是刚学会拉弓吗?都没使过箭,怎么打到的?好神奇! 还是胤祉给她解了惑,他怎么说也比胤禛大两岁,懂的事儿更多,而且他在骑射上是真的有天赋,皇上私下夸过他好几次。 胤祉趁着胤禛去里屋换衣服,小声跟沈菡道:“德额娘,我跟你说了,你别叫四弟知道,其实那兔子一看就是专门养的……” 沈菡疑惑地看他,她也想过这个,不过他这么大点儿一个小人,怎么知道的? 胤祉有些沮丧道:“之前我在宫里自己偷偷找兔子射过,根本射不中,今天却打到了好多只。” 跟着他的太监给他讲过这里面的门道了,胤祉有些难过,就算他打不到会不高兴,但被人当孩子哄更不高兴。 现在打不中是因为他还小嘛,骗他做什么! 胤祉道:“太子哥哥统共射出去五支箭,打到了一头鹿四只兔子,大哥一箭打到了一只老虎。” 这也太假了,一哥只比他大一岁。 还有老虎?什么时候他才能打到一只老虎?真假! 沈菡闻言叹口气,无奈地摸摸他的头,又塞给他一块贵妃饼:“等以后你们哥俩长大了,自己出去打猎就不会被骗了。” 嗯……其实到时候也不一定能保证不被哄骗,只是可能骗术会更高吧。 晚上玄烨回来,脸上倒没有‘朕的儿子能打老虎’的骄傲,只是高兴道:“今天他们兄弟几个玩得还不错,朕看以后该经常带他们出来围猎,让他们多亲近亲近。” 沈菡好奇道:“听说他们今儿都打到猎物了?大阿哥真的打死了一只老虎?” 玄烨:“要说是他们打的,也不算错吧。” 其实这里头的门道玄烨能不知道?他打小就是被人这么哄着长大的。 玄烨回忆道:“自从朕登基,出来围猎从来都是百发百中的。什么虎兔鹿獐,只要朕想打,总能从犄角旮旯冒出来个合适地让朕打,就没有打不下来的。” 刚开始是年纪小,周围的人一起鼓吹他的‘神勇’,小孩子容易当真,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天生的神射手。 玄烨叹口气:“等年岁大一些,骑射功夫更精进一些,自己就明白了。” 凡事都是不入门的时候看着简单,等慢慢上手后才知道里头的机窍。 “大约一年后,朕就知道这里头的水分了。” 可是知道后,玄烨却也不能做什么。 下头的人迎合上意,奉承讨好,说起来也是一份儿忠心,难道当皇上的还能因为下头人想要讨好皇帝,去罚他们吗? 沈菡明白了,这种事也确实不是皇帝说一声‘以后别这么干了’就能禁止的。 身处下位之人,面对上位者,只会生怕自己想得不够周全,做得不够完善,哪怕这种周到体贴是上位者不需要的,也比‘没做到位’引来祸事要好。 玄烨对沈菡道:“老大心里未必不知道这里头有猫腻,不过这么多外臣侍卫看着,他也知道这次是特意让他出来撑面子的。至于其他几个孩子,现在还小,且让他们再高兴两年吧。” 等他们大了,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恐怕就再也不会有为此高兴的机会了…… 65. 骑马 老师~ 在南苑不过待了三天,几个孩子就熟络起来了。再是刻意绷着,说到底内里也不过还是个孩子,特别是身边有同龄人的时候,最容易被影响了。 大阿哥看起来不像一开始那么故作严肃了,太子脸上的笑也多了起来,储君的架子也端不住了,开始和三阿哥、四阿哥分零食吃。 玄烨没空老陪着他们,孩子们自己玩反而更放得开。胤祉和胤禛嘴里开始频繁念叨他们的大哥和二哥。 惠嫔和荣嫔虽然不和,但显然两人都没把这些事告诉孩子,胤祉喜欢骑射,所以特别佩服大哥,亲额娘不在,没人听他叨叨,只好先拿沈菡这个德额娘充数:“大哥是真的能打中鹿,三箭就能打中!” 上次那个老虎胤祉知道是作假的,当时对这个大哥还有些不服气。 结果后来他看大哥并不高兴,好奇一问才知道原来大哥自己也看出来了,心里也不舒服呢。 他俩一商量,决定偷着出去试试身手,只带自己人,不叫这里的奴才知道。 胤祉悄悄道:“德额娘,我真的能自己打中兔子了!” 虽然花了十好几箭,撵兔子撵得浑身都是泥,也不好说这兔子最后是逮到的还是射到的,但这好歹是他自己抓到的。 沈菡是真有些佩服了——她自己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玩芭比娃娃,绝对拉不开弓。 这些孩子真是不容易。 沈菡:“你真棒!等会儿德额娘让人把这兔子卤了,这样能放很久,过几天咱们回去,就能让你额娘尝尝了。” 胤祉很高兴:“谢谢德额娘!” 胤禛对骑射的兴趣只有三分钟热度,他更喜欢读书,所以对太子更佩服:“太子哥哥会背好多书,好多好多书!” 他现在才刚开始启蒙,虽然已经对读书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但终归是年纪小,学得还很吃力,教他的师傅又是大儒,和幼儿园老师不是一个教法。 结果现在猛然发现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太子二哥,竟然已经能读那么多书了,当然十分佩服。 胤禛:“太子哥哥写字也很好看!” 他才刚开始学书法,太子哥哥都能写很漂亮的满文了,比三哥写得还好。 沈菡看着一个劲儿夸太子的胤禛,心里有些复杂,不过最终还是自然道:“是吗?那你就多和太子哥哥学一学,问问他要怎样才能把字练得更好。” 胤禛一个劲儿点头,胤祉在旁边听见有些别扭:“我的字也不错呀……” 你才认识二哥几天呀?怎么不来问我? 沈菡望天,孩子之间的事儿她不应该干涉太多,她就不管了吧。 她转头去看六阿哥,留胤禛自己应付他吃醋的三哥。 别看胤禛年纪小,但他自小在沈菡身边长大,人情世故方面受沈菡的影响很深——沈菡不管是对内还是对外,对上还是对下,一向都是亲和周到的。她虽然不擅长主动与人交际,但只要是已经交往起来的人,她习惯了待之细心体贴,送礼物也很注重关注别人的需要。 胤禛一方面是受她的熏陶,一方面也是性格使然,打小心就比较细,与玄烨‘大而化之’的性格截然不同。 胤禛见三哥有些不高兴,立马就意识到自己的话伤害到三哥了,他凑过去小声道:“咱们是兄弟,他是新的哥哥嘛。” 这话的意思就是咱俩是一派的,是亲兄弟,自己人不用说那些话,但他们是新来的,是外人,所以才要夸一夸,学一学。 亏得他俩整天搁一块儿,沟通无障碍,胤祉很快就懂了这里头的差别,脸色立马就回转了:“那明天我也去请教一下太子哥哥书法的事吧,你也和大哥学一学射箭。” 胤禛皱皱眉,他不太喜欢这个,脏兮兮的,玩一次就够了。 胤祉特别知道他,也小声道:“你得学啊,阿玛喜欢咱们学这个。” 胤禛点点头:“好吧。” 他也知道阿玛特别希望他们骑射好。 * 孩子们玩孩子的,大人们玩大人的。 玄烨赶了两天的工,一口气把积攒的政务都处理完了,终于抽出了一天时间,陪沈菡学骑马。 玄烨:“拖了这好些年,今儿可算能把这事儿了了。” 老记挂着,难受死了。 沈菡都不知道自己是该感动于他特地抽出时间来教她好,还是吐槽‘你们爷俩这强迫症真是没治了’的好。 之前沈菡选的那匹白色小马还在,现在看起来虽不如小时候鲜活,但更稳重、更高大了。 玄烨还想着她是初学,要不要换一匹矮一点儿的给她。 沈菡摆摆手:“有始有终嘛,也是我这几年辜负她了,之前选了她,却又让她这么白等了好些年。” 早知道还不如不选她,挑去别的卫队里,至少还能跑跑,不用整天关在马厩里。 玄烨安慰道:“她虽是专门留给你的,但也不是整天被关在里头。老关着,再好的马那不也就关坏了?” 下面的人知道这是预备给主子的马,伺候得精细着呢,生怕马儿有哪里不好,每天都有专人陪着这马出来跑。 沈菡松了口气:“那就好。” 白色的母马被牵到她的面前,沈菡突然道:“她有名字吗?” 玄烨一愣:“没有,你要不要取一个?” 沈菡跟马儿对视,她的眼睛大而有神,这匹显然被驯服得很好,神情温驯和善。 沈菡道:“叫‘麒麟’吧。” “麒麟?” 玄烨念叨两遍,虽说和这匹马的气质有些不符,不过一个名字罢了,他也没多说什么:“那就叫麒麟吧。” 玄烨是个很不错的老师,沈菡真没想到他教起来竟然这么有耐心,也很细心。 他牵着她从马儿的左前方靠近过去,从头开始教她:“首先你要记得,靠近马或者上马的时候,不能从侧面或是背后,一定要先让它看到你。这匹马是已经驯好了,不会踢你或咬你,但要是换了别的马,一个不小心很可能会受伤。” 虽然他不会叫她骑那种烈马,但这种常识还是应该知道。 沈菡点点头,小心地贴在他的身侧,慢慢接近马儿。 近距离看一匹成年的大马,不习惯的人确实容易产生恐惧和紧张感。要不是玄烨一直牵着她,她自己肯定不敢往前走——总有一种下一秒这马就会尥蹶子给她一脚的感觉。 玄烨让人拿了个苹果,教沈菡放在手心喂给马儿:“你不要用手指捏着喂,小心它咬你,放掌心喂更安全。” 马儿吃了沈菡的苹果,很明显对她亲热了点儿。 沈菡惊讶:“它还会收贿赂啊?” 玄烨:“马通人性么,跟人是一个道理。” 沈菡正式骑上这匹马之前,玄烨先上去骑着这马遛了一圈——这叫压马,马和人一样,也不愿意别人骑在自己的头上,熟练的骑师上去压一趟,马儿知道要工作了,就没那么容易发狂了。 玄烨开始指导沈菡怎么上马,她扶着马鞍,左脚踩进马镫:“这样?” 玄烨给她纠正了一下,提醒她:“上马要果断迅速,你不要犹豫,一下子上去最简单,越慢越难上。” 沈菡提着心照做,还是磕绊了一下,还好玄烨在下面接着她。 沈菡上马后有点儿紧张,视野一下子高了好多。距离她上辈子骑马时间已经太久了,之前是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一心想着纵马天下。 现在年纪大点儿了,遇事反而容易怯了。 玄烨见她眉头紧皱:“你放松,不要抓马鞍,手容易磨出泡,你要实在紧张,可以两只手抓缰绳。” 可这不是说放松就能放松的啊! 沈菡见他竟然这就想拍马屁股让她自己走,急了:“你等等!我这还刚上来,万一它跑起来把我甩下去呢!” 她这还没开始学呢,怎么能自己跑?不是应该先学会了再跑吗? 玄烨“……”不跑起来怎么学? 玄烨无奈:“这马温驯得很,没事儿。”原以为她多大的胆子,整天嚷嚷着想驰骋草原,结果连跑都不敢跑。 见沈菡实在害怕,玄烨只好一纵身也上了马,坐到她背后:“要不朕先带你一圈儿?你感受一下。” 沈菡松了一口气,往他怀里一靠:“好好好,你带我。” 玄烨一笑,伸手圈住她,抓住缰绳。 周围的一众奴才全都低头看荒草地,只当自己没长耳朵。 两人骑着马慢慢悠悠地往远处溜达,玄烨握着沈菡的手教她持缰:“不要抓得太紧,你这样马会感觉不舒服,不好控制。” 沈菡放松缰绳,玄烨摇头:“太松了也不行,你这样会失去对马的控制,也很危险。” 玄烨自己持缰,让沈菡握住他的手。 沈菡细细感受他手的力道:“这样?” 玄烨点头:“这样还是有些紧了,不过你刚学,这样也成。” 又指点她的坐姿:“你把身体放轻松,不要老是这么硬挺着。” 他拍拍她的后背:“虽然身子是应该坐端正,但你全身的肌肉应该是松的,不要老是和马反着使劲,不然明天指定得全身疼。” 沈菡一点一点跟着学,努力放松,但这事儿真不是那么简单的,放松不下来啊! 第二天起来果然疼得不轻,她这个腰啊,这个腿啊,这个屁股啊…… 胤禛来给阿玛额娘请安,见额娘龇牙咧嘴扶着腰慢慢走路,吓了一跳:“额娘,你怎么了?” 他上前去扶:“是受伤了吗?” 沈菡摆摆手:“没事,额娘昨天学骑马来着。” 胤禛不解:“学骑马怎么会这样?摔着了吗?”他前几天也学骑马了,他没事啊。 沈菡一脸蒙:“你没事?” 那为什么她这么惨? 玄烨见她疑惑地看他,挑眉道:“你可不要冤枉朕,不是朕不会教,是你自己老放松不下来。” 小孩子和大人能一样吗?初生牛犊不怕虎,他们天生就不知道什么叫紧张,上个马跟上去玩一样。 沈菡叹气,可不是?越大害怕的东西越多,小时候她都敢徒手捉螳螂,后来大了见着只蛾子都怕它飞到身上来。 玄烨见她神情沮丧,安慰道:“没事儿,朕多陪你练练,次数多了自然而然就好了。” 皇上还是一言九鼎,说到做到的。 临回去前的几天,只要得空就陪她去练几圈。 不过玄烨教起来一板一眼的,有时候语气还有点严厉。沈菡本就肌肉僵硬,这么严肃的教学氛围下更容易紧张了。 玄烨听她抱怨还挺无奈,学习本就是件严肃的事,总不能开着玩笑教吧。 沈菡腹诽:平日也没这么不解风情,怎么这会儿反而呆起来了呢?学骑马重要还是我重要啊! 她想了想,凑过去小声道:“你就稍微温柔一点,不要这么严厉嘛……老师……” 玄烨一愣,心尖一阵痒痒,看她。 沈菡一见有门,眨眨眼,凑的更近了点儿:“好不好呀,老师~~?” 玄烨:“……” 接下来的教学……嗯,当然是温柔多了。 慢慢地沈菡竟真的有些入门了,能自己骑着跑上一段了。 玄烨挺高兴:“南苑终归只是个园子,明年朕打算在木兰建个围场,以后秋狩就有地方了。到时候朕带你一起去,那里才是真正的草原,天高地阔,跑起来才自在!” 沈菡见他坐在自己的马上,双眼发亮地望过来,好像很期待两人能并骥而行,一起到草原上信马由缰。 她心中一动,仿佛有一道涟漪随风而起,继而消失不见…… “好。” 66. 争宠 争宠的定义。 南苑的日子一晃而过,不过十几天后,圣驾回銮。 回程沿路都静了街,四野无人,只余马蹄奔腾的沉闷声响。 大阿哥被玄烨带出去骑马了,太子在他自己的銮驾里,玄烨让沈菡带着阿哥、四阿哥和六阿哥乘御驾:“朕的车走的稳,你和孩子在里面不颠簸。” 沈菡看他一身盔甲:“你不坐车吗?骑马骑这么久,多累啊?” 南苑虽然不是特别远,但也是京郊,这一路还有车驾,并不能疾行,仪仗拖拖拉拉,蔓延出几里地,在外头骑马,少说也得几个时辰。 骑马久了有多累她这些日子可是彻底懂了,见玄烨全副武装,身上是盔甲戎装,头上那么沉的一个铁头盔,光是顶上那个尖尖的缨子就得两斤重,这样能行吗? 玄烨叹气:“累也得去啊。” 他想满人不堕勇武之风,想与前线的将士们同甘共苦,自己就该以身作则,不能露出享乐之态。 沈菡无奈:“那你慢点骑,累了就回来歇歇,喝口水。” 玄烨一笑,捏捏她的脸:“知道了,你跟孩子在车上好好歇着,有什么事儿找顾问行。” 沈菡点点头,看他披甲带盔的走了。 御驾不像车,反而像个移动的小房子,走起来十分平稳,丝毫不觉得颠簸。 胤祉和胤禛都很羡慕外头高头大马的侍卫,觉得帅。 胤祉:“要是我也能像大哥那样出去骑马就好了。”多威风啊! 胤禛倒不是爱骑马,他是觉得那样显得像个大人,就不用当小孩子了。 沈菡心道,你们可真是少年不识愁滋味,问问你们阿玛和大哥,我估计他们心里得可羡慕你们能在车里窝着了! 胤禛突然想起今天没看见太子哥哥,抬头问沈菡:“额娘,太子哥哥怎么不跟我们在一块儿呢?我今天都没有看到他。” 他还小,不太明白什么叫太子,就知道二哥叫太子哥哥而已。 胤祉倒是明白一点,他的师傅给他讲过了,这时就抢答道:“我知道,因为他是太子!” 胤禛:“太子怎么了?” 胤祉:“师傅说,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跟咱们不一样。” 胤禛不明白:“为什么不一样?” 皇帝他知道,就是阿玛么,太子哥哥长大了是阿玛,他们也是阿玛的儿子,长大后不也是阿玛吗?有什么不一样? 沈菡:“……” 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呢……好难。 南苑离城并不远,又因为起的早,进宫门的时候还不到晌午,正好能赶上用午膳。 车驾停在了景和门外,玄烨要回昭仁殿休整一番,沈菡也得带四阿哥和六阿哥回永和宫。 守着阿哥,玄烨没和沈菡再说什么:“你先带着孩子回宫吧。” 沈菡福身行礼:“是。” 钟粹宫离着景和门也不远,沈菡秉着有始有终的原则,亲自把阿哥送回钟粹宫。 荣嫔收到消息,早早就带着和卓在门口等着了。 胤祉飞奔过去:“额娘!姐姐!我回来了!” 荣嫔高兴地迎上来,拉着他左看右看,一斤肉没少! 胤祉激动地拉着额娘和姐姐想说说围猎的事,被额娘瞪了一眼想起来了,转身给沈菡行礼:“谢谢德额娘这些天的照顾。” 荣嫔也上前福了个礼道谢:“今儿妹妹刚回来,定是累了,我就不多打扰了,改日我再亲自上门道谢。” 沈菡福身回礼:“姐姐不用这么客气,都是我分内之事。” 送完了胤祉,沈菡才带着胤禛和六阿哥回转永和宫。 一行人风尘仆仆到了永和门外,留守的青衿正在宫门外等候,沈菡见福格也在寒风里站着,眉头皱起来:“你才出月子没多久,身子都没好利索,这么冷的天,出来做什么?” 福格摇摇头:“没事,我才出来一小会儿。” 沈菡:“那也不行,产后疾病最折磨人,一个注意不好,这辈子都有的罪受了。” 福格老实地听着,乖乖应下:“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沈菡知道她为了之前那事心里还有些过不去,握着她的手道:“我这边还要收拾,你先回去暖和暖和,中午咱们一块儿用膳好不好?” 福格点头:“好。” 福格回到后院,方妞拿来一摞小衣服:“主子,这衣服是现在送去,还是等会儿您给德主儿捎过去?” 福格:“放那吧,我等会儿带过去。” 这是福格之前新给四阿哥和六阿哥绣的衣服,厚厚一沓。 自从沈菡生了孩子,福格就没停下给两个孩子做衣服。 沈菡一直让她少做点,少做点,做多了坏眼,这些交给针线房就行了,可她还是忍不住做。 方妞以前从没说过什么,但现在有了七阿哥,有时候她实在忍不住也会叨叨两句:“主子好歹也给七阿哥做两件呐!” 总不好只给德主儿的孩子做,自己的孩子反倒连亲额娘的针线都穿不上吧? 可是福格总是忍不住想多作些什么,出了这个,她还能报答什么呢? 生了孩子,又出了那种事后,福格仿佛瞬间长大了十岁,比从前更加成熟,少女的那丝懵懂,已经彻底从她身上褪去。 福格已经从方妞那里知道了那天发生的事,在宫里生活这么些年,她很清楚姐姐那样做需要冒多大的风险。 而她无以为报。 这些日子,宫里的风言风语她多少也知道一些。都说她是给德嫔灌了汤了。 福格细想想,竟然无言可以申辩——因为自始至终,她不就是被护在姐姐的羽翼下生活吗? 她们本就是两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之所以成为朋友不过是机缘巧合。 当时她刚失去姐姐玛济格,内心一片荒芜,急于寻求情感寄托,所以抓住一根相似的稻草就不愿放手。 玛禄姐姐也确实和她姐姐很像,她们都有一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气质,而且好似天生就以平视的目光看待众生,都习惯宽以待人。 所以是她先无私地接纳了寻求庇护的自己,还像待妹妹一样待她。 虽然玛禄姐姐自己说,那是因为她的心中也有伤痛,也需要寄托和陪伴,但受了恩惠就是受了,原因为何,并不重要。 其实那时候,她们的感情都很虚浮。但数年相处下来,她们现在的感情早已如家人一般,福格无比珍惜这种温暖。 巍峨森严的紫禁城,是一座巨大的囚笼。她们被困在里面,互相取暖。 姐姐比她坚强得多。 同样是面对伤痛和困境,她选择成为被庇护的一方,躲在别人的羽翼下慢慢成长,舔舐伤口。姐姐却选择成为‘庇护者’,用责任和压力逼迫自己成长,迅速修复伤口,强大起来…… 姐姐当年问她要不要来永和宫:“我自己住着太孤单了,咱们一起住好不好?”一年有百六十五个日夜,一辈子有这样多的一年,很可怕。 福格当然愿意:“好。” 其实当年承宠有孕,福格的内心真的很惶恐害怕的——她怕姐姐不要她了。 可是姐姐却道:“咱们同样都身不由己,宫里有无数的妃嫔,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何苦自己为难自己,想那些没用的,只会让自己不痛快,好好过日子吧。” …… 方妞:“主子,德主儿说午膳准备好了,叫您一起去用膳。还嘱咐您,外头风大,记得带上围帽。” 福格:“好。” ——或许她永远也不能像姐姐那样强大和洒脱,或许她一生也无法回报姐姐什么,但既然是朋友,她应该更加努力,学着坚强,学着变得更有用,在朋友需要她的时候,能够帮助她。 * 沈菡回宫后也不清闲,一来永和宫的宫务需要她打理决断,二来颁金节近在眼前。 这几年后位空悬,贵妃虽名义上执掌六宫,但终归名不正言不顺,一旦遇上大的节庆,并不能明堂正道地在坤宁宫或者景仁宫大摆宫宴,所以皇上特旨,以后凡遇大节,各宫主位只在本宫正殿开一小宴,自行庆贺即可。 虽说永和宫只有她和福格两个人,不像其他宫里人多那么热闹,但她们孩子多啊。 今年福格平安生子,熬过一大生死关,还是个小阿哥,以后算是终身有靠了。永和宫添丁进喜,怎么庆贺都不为过。 沈菡午膳时高兴道:“今年的颁金节、腊八、小年、除夕,咱们都得好好热闹一番。我把皇上分过来的好东西都攒着呢,过节让膳房多做几个硬菜,你不是最爱吃我弄的那种烧烤吗?今年皇上在南苑养了好些虾,我们烤些虾来吃,烤虾滑特别好吃!”以前宫里鲜虾难得,现在皇上专为她养了那么多品种,她可以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了。 七阿哥这件事对福格的影响有些大,她变的更成熟当然不是坏事,但沈菡心里并不希望她因此产生什么内疚感。 其实这件事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如果是放在现代,任何一个在那种情况下产生了误会的人,哪怕是陌生人,都会忍不住想为小婴儿和产妇做点什么。 沈菡觉得虽然她已经穿来清朝这么多年,孩子都生了,可是她的观是在现代定型的。 她那时肾上腺素飙升,全是应激反应,想得都是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根本没考虑太多,而且说实话,以她和皇上的感情,真谈不上‘舍生忘死’‘舍身取义’什么的。 不过这种事沈菡也不好拿出来表白,只好当做不知道,等她自己缓过刚生完孩子这阵情绪敏感期就好了。 沈菡给她夹菜:“明天中午咱们吃烤肉好不好?这次从南苑带回了好多新鲜的野味,还有鱼,咱们烤着吃。” 福格:“好,之前我家里送了些新鲜的果子,咱们做些甜碗子来吃吧。” 沈菡:“那得问问膳房有没有新鲜的蜂蜜,野蜜调的更好吃。” 福格也给沈菡夹了一筷子菜:“咱们好久没打花牌了,今天你刚回来太累了,改天咱们抽空和方妞紫芙她们打花牌玩吧?” 花牌其实就是‘斗地主’,但宫里肯定不能起这么个名字,沈菡就管他叫花牌,‘叫地主’被她改成了‘叫小花’…… 沈菡:“好呀,这几天正手痒呢……” 漫漫长夜,无所事事,好友知己,闲话漫谈,聊可慰藉。 * 其实这次皇上单独带着沈菡出去,旁的一个没带,宫里绝不是一片平和,毫无议论的。 至少宜嫔的宫女就颇有些愤愤不平:“皇上也真是,还有咱们五阿哥呢!”所有阿哥都带出去了,就留了五阿哥和七阿哥,七阿哥那是刚出生,但凭什么不带五阿哥呢,六阿哥比五阿哥还小呢,她们主子也可以跟着去啊! 宜嫔闻言一皱眉,目光如电地看了她一眼,宫女吓了一跳,反应过来了,连忙跪下请罪:“奴婢失言,主子恕罪!” 宜嫔没让她起来:“你心里是为了我好,我知道,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你也应该知道。” 皇上是她们能挂在嘴边议论的吗?皇上的决定不是她一个‘宜嫔’能左右的,更由不得她一个小宫女出言抱怨。 宜嫔鲜少对宫人冷脸,这次却不能给她留情面:“你是我身边最亲近的人,这几年心里头存着怨气,我能理解。但我若因此宽纵了你,让你心里存下侥幸,哪天要是在皇上面前露了出来,神仙也救不了你!” 宫女闻言以为主子要处置了她,吓得泪流不止,连连叩头:“奴婢真的再也不敢了!求主子开恩!奴婢待主子一心一意,主子开恩呐!”她真的只是随口抱怨一句罢了。 宜嫔摆摆手:“你想哪儿去了?”她哪会因为贴身宫女说错句话就怎么着她?不过是让她长个记性罢了。 “言行不谨,嫉刻生怨,挑拨是非,这是咱们翊坤宫宫规最不容的,你自去掌刑姑姑那领二十手板,罚没半年的例银,若再有下回,我可不会再这么轻饶你了。” 宫女松了口气:“是,谢主子开恩,奴婢再不敢了!” 宫女退下后,宜嫔唤保姆把五阿哥抱来喂奶。 看着儿子天真稚嫩的小脸,宜嫔既开心又有些难受。 其实宫女是在为她这个主子抱不平,这些她都知道。 宜嫔自问也不是个圣人。她既不是惠嫔荣嫔,年纪大了不好伺候万岁,只能心平气和养孩子。也不是佟佳贵妃,因为自己人才不够出众,争不来宠爱,所以只能推着新人上位,自己甘作管家。 论年龄、容貌、性情、气质,她都是这宫里最能与德嫔一争之人。这几年看着德嫔一日比一日得宠,几乎要把皇上的心肝脾肺都占去,她这心里怎能不羡慕嫉妒呢?有时候心生怨气也是在所难免。 特别是每次皇上都只在德嫔怀孕产子时,才往她这儿来,宜嫔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就不用提了。宫女看在眼里,自然对永和宫愤愤不平,要不是她管得严,在外头指不定就会露出分。 宜嫔不否认自己也有不甘,她也羡慕德嫔、嫉妒德嫔,恨不能钻进永和宫里学学,看她到底是怎么笼络的万岁,让他一日比一日更喜欢她? 但宜嫔知道自己不能,她不但不能像其他庶妃一样模仿德嫔,还不能露出一丝一毫对德嫔的不满,因为这只会让她连如今拥有的这点宠爱都一并失去。 皇上最喜欢的,就是她的‘懂事’和‘明事理’,正是因为她性格里的大度、伶俐、宽和,皇上才愿意交付信任,她才能坐稳翊坤宫主位的位子。而嫉妒和怨气不但会让她变得面目丑陋,变成另一个皇上完全不喜欢的样子,也会让她自己变得痛苦。 所以宜嫔一旦感觉自己心态不稳,就会想办法宽慰自己——想想和她同年进宫,人才品貌家世都不逊色于她的赫舍里氏,如今还在储秀宫后殿里窝着,不得承宠,她也该心满意足了不是吗? 不管皇上心里到底是怎么看她的,他都给了她一宫主位的名分,一个阿哥。有了这些,她就有了安稳的后半生。 至于宫女总是念叨的让她争宠…… 其实她不明白,宜嫔一直在很努力地争宠! 争宠,争宠,不是和德嫔过不去才叫争宠。 真正有用的争宠,该是努力成为皇上心里最喜欢的样子才是。 宜嫔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她真的很努力了——皇上想要她懂事,她就懂事,想要她大度,她就大度。皇上希望主位们一团和气,不要针对永和宫,她就和德嫔做个君子之交,有来有往。 可惜...... 可惜德嫔实在太厉害了,显然德嫔也知道这个道理,而且比她更清楚皇上喜欢什么样的,更摸得清皇上的脉。而皇上既然已经得了最贴心的那个,自然就看不上其他的了。 宜嫔能怎么办呢? 只能叹一声‘既生瑜何生亮’罢了…… 67. 怜悯 没了额娘的孩子。 过了颁金节,后宫又出了一个颇为轰动的新消息——赫舍里家和钮祜禄家又有姑娘进宫了,还是两位先皇后的亲妹妹! 现在主子在宫里地位稳固,又有两位阿哥傍身,季纶再说起这种进新人的消息就没有什么忐忑了。 沈菡听到消息一愣,先皇后的妹子,这两个姑娘她知道,好像也是年纪轻轻就…… 季纶见主子听到消息面露惆怅,不解道:“主子?” 沈菡回神:“哦,知道了。这两位格格今年多大了?” 季纶:“赫舍里格格今年十七岁,钮祜禄格格十四岁。” 沈菡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钮祜禄格格几岁?” 季纶:“十四岁。” 沈菡:“……” 哎,又一个。 这位应该就是温禧贵妃吧?据说挺得‘康熙爷’宠爱的,高位妃嫔只有她生的最多。而且孝昭皇后她也见过,端的是美艳无双,这一母同胞的妹妹想必也差不到哪儿去。只是不知她为何竟也像孝昭皇后一样年纪轻轻就过世了。 沈菡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感觉。她仔细分辨了一下,想弄明白心里这点别扭到底是来自于什么,沉思了好一会儿却仍有些茫然。 福格怀七阿哥时,她的心底毫无波澜,甚至信誓旦旦地肯定道,自己将皇上视为“君”…… 觉禅氏突然冒出来的时候,她多少有些出乎意料,可没几天她就悄无声息了,沈菡并没有来得及抓住心里的一点思绪。 再后来,出了七阿哥的事。 那次之后,她与皇上的感情有了些变化,但她又要伺候皇上,又要照顾孩子,还要管理宫务,一直也没有静下心来思考过这些转变。 这次,她心底骤起的波澜又是因为什么呢? 难道她…… 有所动摇了吗? * 宫里不乏眼明心亮之人,赫舍里氏和钮祜禄氏的进宫,显然完全是皇上出于政治因素的考量。 如果说之前的孝昭皇后是为了‘激励将士’,拉拢满洲军功集团,那么这次的钮祜禄氏,就是为了‘赏功’,弥补钮祜禄一族在内廷主位上的空缺。 至于赫舍里氏——赫舍里家已有太子,她的入宫不过是为皇上平衡之用罢了,分量比钮祜禄氏差得远。 这一点从皇上给的位份待遇中一目了然。 钮祜禄氏虽称格格,但皇上谕令内务府给予了妃之等级份例,赐居永寿宫正殿。而赫舍里氏只给予贵格格之等级,赐居储秀宫偏殿。 修葺一新的永寿宫散发着新漆的味道,正殿面阔五间,明间、次间、梢间皆装饰一新,一水的新家具,辉煌轩丽。 明间设红雕漆嵌玉石花卉宝座,座身及屏风通体以木胎剔红及镶嵌手法制成,满雕云龙纹,凸嵌各色玉石的花卉及水蓼。 两侧设红雕漆云龙纹方香几,上陈象驮宝瓶,左右另有甪端、碧玉香筒各一个。1 如此厚重奢华的宝座,本来身形就偏矮的妮楚娥坐在上面,显得更加瘦弱娇小了。 比起姐姐孝昭皇后的张扬和凌厉,她的性格显然要温柔平和许多,对着底下跪着请安的宫人,语调柔和,不疾不徐。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这位主子看起来并不难伺候,家世又显耀,还是先皇后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他们实在是有福。 妮楚娥出身大家,教养良好,对处置宫务,应付人情往来等事也不陌生。 不过她被家里教导得性情有些怯懦,表面表现得再镇定,心里还是不免有些忐忑。 她强撑着主子范儿接见完永寿宫的宫人,等人都退下后才长舒一口气。 妮楚娥看向寿嬷嬷——她是姐姐的奶嬷嬷,额娘说寿嬷嬷当年久居宫中,熟悉宫中人事,让她有事多请教她,多听她的建议,切忌自作主张。 妮楚娥忐忑道:“嬷嬷,我刚才没有什么不妥吧?” 寿嬷嬷语气温和道:“没有,格格做得很好。” 妮楚娥放下心来:“那我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是要等着皇上来见她吗? 她要侍寝吗? 妮楚娥有些害怕。 实在是打小额娘就对她耳提面命,告诫她——皇上是天上来的主子,是威武高大的天神,神圣而不可侵犯。 那时候皇上还是姐姐的丈夫…… 妮楚娥不太明白额娘为什么要对她不停地念叨这些。 后来,姐姐莫名其妙地突然过世了。 额娘大病一场。 然后额娘对她的说辞也跟着变了,她竟然告诉她皇上日后可能会成为她的丈夫? 妮楚娥更不明白了,虽然现在宫中有大挑的规矩,但碍于战事和接连的国丧,已经很久没有正式挑选了。 很多家里现在都是自行栓婚的。 她怎么会嫁给皇上呢? 但额娘既然说了,她也老实听着。 额娘道,如果她将来真的进宫做了内廷主位,她一定要从心底里服从皇上。不过作为女人,她也要学会讨好丈夫。 对待皇上主子,要恭敬、要敬畏,要把自己放到尘埃里,对皇上的所有话都要言听计从。 但对待丈夫,她要学会有手段,要知道什么时候该笑,什么时候该哭,还要哭得巧,哭得对。要懂得怎么让丈夫高兴,怎么让丈夫喜欢她。 妮楚娥学得懵懵懂懂,额娘教得混乱,她学得也是既茫然又无措。 妮楚娥感觉‘皇上’在她心里好像慢慢分裂成了两个人 ——他到底是她的主子,还是她的丈夫呢? * 新入宫的两位格格并没有在宫里掀起什么波澜。 一来,家世显赫的钮祜禄氏生的过于娇小,一看就是还没有抽条长个儿。哪怕传闻中她生得再美,还是孝昭皇后的胞妹,一时半会儿也成不了什么大气候。 再说六宫主位心里都有数——皇上之前根本就不怎么喜欢孝昭皇后,宫里到现在还有一些隐晦的,关于孝昭皇后死因的流言...... 二来,仁孝皇后的妹妹赫舍里氏据说姿色平平,比之当年的仁孝皇后尚有不如,且她只是庶出,与仁孝皇后也并非同胞,看皇上只给了她贵格格的品级,就知道她的影响力如何了。 这宫里,大约也只有身处毓庆宫的小太子,会对新入宫的姨母有几分向往了。 但毓庆宫身处六宫之外,胤礽又是太子,后宫之中没有任何人需要他去请安,哪怕他想借机偶遇一下姨母,都没有理由往后宫去。 胤礽心里有些烦躁,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宣泄,身为太子,在外面也不能表露出来,最后只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躲到床帐里。 要是放在以前,他大概也不会这么想见姨母,最多派人去致意一下也就罢了。 但…… 上次去南苑,他见到了四弟的额娘——德嫔娘娘。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汗阿玛的妃嫔,也是第一次认识到什么叫做‘额娘’…… 胤礽窝在床帐里,用被子蒙住头脸,心里特别难受。 自从见过了德嫔,他才明白——原来‘额娘’和嬷嬷、乳母、保姆都是不一样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四弟的额娘那么美丽,那么温柔,那么慈爱。 她看着四弟的眼神充满了爱意,和其他人看四弟的眼神都不一样! 她会给四弟做好多好吃的,会心疼四弟骑马磨破了腿,会给四弟整理衣服、戴帽子、擦汗,还会温柔地揽着他,听他说话…… 从来没有人这样对过他! 胤礽忍不住哭起来——他也好想有这样一个额娘啊! 他的额娘一定也会这么温柔慈爱地对他! 她一定也会经常抱抱他,亲亲他! 她一定也会给他做好多、好多好多好吃的! 她一定也会关心他饿不饿、冷不冷、累不累! 胤礽越哭越大声——可是他听到了,他们都说是他害死了额娘!!! 他没有!!! 他也好想他的额娘啊! 额娘,你到底在哪里呀…… * 沈菡觉得这几天胤禛好像有心事,小小一个人竟然学会皱眉头了。 她见他叼着筷子心不在焉的,不禁问道:“怎么了?又和你哥吵架了?” 胤禛回过神来摇摇头:“不是的。” “那是怎么了?今儿这不是做了你爱吃的八宝鸭,怎么不吃?” 胤禛左右看看,屋里除了一个正在玩玩具的六阿哥,并没有其他人。 他放下筷子,小声把前几天收到的消息告诉了额娘。 沈菡一怔,不解道:“你说太子想来找你玩?” 什么意思? 太子不是在毓庆宫吗?这是想来永和宫找胤禛玩?他们的感情有这么好吗? 胤禛挠挠头,他毕竟还小,太子是派人去东所给他传的话,传得有些隐晦,胤禛也是半懂不懂的,所以一直没想好怎么和额娘说。 而且他本能地感觉这事儿不太对,好像不该牵扯额娘,万一给额娘惹麻烦呢? 他犹豫道:“太子哥哥说是想来永和宫找我,然后让我和额娘说说,能不能请额娘叫储秀宫的一位庶母妃来见见?” 沈菡一皱眉,储秀宫庶母妃……赫舍里氏? 她有些明白了。 沈菡叹了一口气,太子也不过是个想额娘的孩子罢了。 可是……她虽心有怜悯,这个事儿却不能这么干。 太子,元嫡之子,国之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沈菡不过是一个‘庶母’,和太子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不管因为什么原因,都不应该和太子私下接触。 不然,想想当年的代善和阿巴亥大妃吧,那还是大妃呢…… 沈菡有些为难,太子确实可怜,但她也不能为了他冒这么大的风险。 她看胤禛:“你是怎么想的呢?” 胤禛是皇子,沈菡虽然希望他能在爱意中长大,但却绝不能让他在单纯中长大。 不管将来的事态究竟会如何变化,沈菡都希望他能拥有自保的能力。 虽然儿子还小,但她也不瞒着他。沈菡把这里头的事情、缘由,她猜测太子的目的,和其中的不妥之处都给他分说明白。沈菡也不在意他听没听懂,就是希望他能多明白一点宫中的人事忌讳。 胤禛皱着眉头,他确实还不太懂,犹豫道:“我也不知道……但额娘说得对,不能这样做。” 阿玛知道了一定会生气的。 胤禛一愣,看沈菡:“那额娘,我能不能和阿玛说一说呢?就说太子哥哥很想见一见她的姨母,这样不就可以了吗?” 阿玛也很疼太子哥哥呀! 胤禛想到这里还有些奇怪——为什么太子哥哥不直接和阿玛说,偏偏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来找他呢? 沈菡也愣住了,继而轻轻一拍自己脑门。 胤禛歪头:“额娘?” 沈菡抱住儿子,看着他清澈天真的眼睛,蹭蹭他的脸:“乖宝儿说得对,是额娘不对,额娘想错了。这件事很简单,和你阿玛说一声就是了,没有那么复杂。” 沈菡心里有些感慨,明明之前就提醒过自己了,要试着信任皇上,不要总把他看成个怪物。特别是在孩子的事情上,他也是很爱孩子的。 结果这次太子一绕弯子,沈菡的思路也不免被绕进去了,满脑子拐弯抹角的想法。 但其实根本没必要嘛! 皇上那么疼爱太子,直接告诉他,他一定会妥善处理的。 就算皇上与太子之间真有什么,或者以后会发生什么,那也是他们俩之间的事,她绝不应该因为‘先知’,而把自己带到沟里去! 要信任他,要信任他! 沈菡默念,上次的错误不能再犯了。 皇上喜欢的一向是直白、真诚的她,把他当作丈夫而不是皇帝的她,所以她一定要保持清醒,不要被环境和其他人带歪了。只有这样皇上才回一直信任她。 所以以后不管别人怎么勾心斗角,如何心机盘算,那都是他们的事,她不要管这些,也不要胡思乱想。 要做最真实、最坦率的自己。 而且…… 沈菡看看胤禛——她也希望孩子们能更多地把皇上当做父亲,而不是君王、主子,只有这样,他们父子才有希望收获好的结局,而不是父子兄弟相残,甚或兵戎相见…… * 第二天沈菡挑了个吃饭的时候,顺口就把事情和玄烨说了:“太子一个小孩子,打小儿又没了额娘。上次在南苑,每次我和胤禛说话的时候,都能见他在旁边直勾勾地看,真是怪叫人不忍的。” 所以沈菡能理解他一听到姨母进宫,就绷不住了。 玄烨听沈菡说完事情,面上果然浮现出心疼的神色:“保成……哎。” 玄烨当然知道幼年丧母的痛苦,他自己至少还记着一点额娘的音容笑貌,保成却是连赫舍里氏的一面都没能见到。 玄烨之所以平日这样疼爱他,还放任索额图与他接触,就是希望能够尽量弥补他襁褓中丧母的痛苦。 可是他现在也已经明白了——母亲就是任何人都不能代替的,旁人给予再多的爱也弥补不了。 玄烨叹道:“知道了,这事儿我会安排的。” 他转头看沈菡,眼中有一丝欣慰:“太子还小,处事难免有不妥之处,这次叫你做难了吧?” 放在别人那里,要么是怕麻烦置之不理,要么不定要动什么小心思。 难为她这么信任他,竟能如此坦率地告诉他。 沈菡摆摆手:“没有,我不过是听儿子说了一句,真正难为的还是太子一个小孩子。” 也不知道他是想了多久才想出这么拐弯抹角的法子。 看来虽然平时玄烨十分疼爱他,但没有母亲在里面调和着,他又要日夜顶着‘太子’这个身份,已经无法全然用孩子看父亲的眼光去看待玄烨了。 想想历史上的这对父子…… 沈菡心里犹豫了一下,这个她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了。 太子毕竟和别的皇子不同,他和皇上之间的事太复杂了,不是沈菡能置喙和影响的,也不是任何人言两语就能改变的。 沈菡在心里叹了口气——哪怕是为了皇上,她也希望最后不要那么惨烈。皇上这般看重父子亲情,沈菡很难想象,如果他真的和费尽心血疼爱的太子走到那种地步,会受到多么大的打击…… 68. 上风 男女攻防战。 胤礽在玄烨的安排下,如愿以偿地见到了自己的亲姨母赫舍里氏。 阿玛的体贴让小小的孩童倍感温暖,但和姨母的相见却和他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赫舍里氏显然被家族教导得极好,简而言之——规行矩步。 对着当朝太子,哪怕是自己的亲外甥,也显得十分拘束。 胤礽想和姨母表达一下亲近,也想和姨母聊一聊额娘,也很期待姨母能像额娘一般关爱他。 但赫舍里氏和仁孝皇后年岁差别太大,且并非同母,对这个姐姐毫无印象。她本性又木讷,纵使入宫前家里千叮咛万嘱咐,让她看护好太子,一时也很难亲近起来。 两人的对话透着一股冷情味。 胤礽道:“姨母,您刚入宫,要是有什么缺的少的,只管派人和我说!” 关心的意思是有了,可胤礽却没想到,他住在外朝,赫舍里氏住在西六宫。隔得那么远,就算真有什么急用,赫舍里氏也不能派自己的人,跨越大半个宫城跑去毓庆宫啊! 赫舍里氏能说什么? “多谢太子殿下关心,我这里什么都不缺。” 胤礽又道:“姨母的人如今出宫不便,若有什么话想捎给家里,也可使人来找我。” 赫舍里氏:“……多谢太子殿下。” 两人干巴巴地说了这么几句,就再无话可聊了。 屋里气氛甚是尴尬,胤礽见姨母如坐针毡,只好告退了。 回到毓庆宫后,胤礽有些郁郁不乐。 姨母与她想象中的完全不同,待他不但比不了乳母、保姆的亲近,甚至还不如德嫔娘娘对他慈爱温和。 为什么会这样呢…… 玄烨来毓庆宫看儿子,发现他垂头丧气,问他怎么了。 胤礽虽失望,却也不能说姨母不好,让汗阿玛对她不喜。 不过玄烨对储秀宫发生的事了如指掌,一想也就明白了。 他拍拍儿子的肩,没说什么,留他自己体会了。 ——人心是这世上最复杂的东西,不是你想它怎样就会怎样的。 胤礽之前在南苑见德嫔待胤禛一片慈母情怀,甚至待他们三个都很慈爱,都能引得他不由思念起额娘。就觉得既然德嫔能做到,自己的亲姨母肯定也能做到,一定会待他更好,继而迫不及待想见到赫舍里氏汲取温暖。 却不知世人多是自扫门前雪的,世间哪有那么多无缘无故的亲热? 德嫔也是,她自己喜欢孩子,习惯了怜孤悯弱,推己及人,便觉得胤礽见了赫舍里氏一定能得到安慰,就不那么可怜了…… 玄烨摇摇头,德嫔倒还罢了,后宫女子,有这样的善心是好事,虽然有些傻,但有他护着她,也不怕她吃亏。 胤礽却不行。 他是太子,‘识人’是他最重要的一课。 千人有千面,一个太子、皇帝,要是学不会识别人心的差异,辨不清向着宝座涌来的无数张面孔,怎么可能坐得稳皇位呢? * 太子与赫舍里氏见面的情形,玄烨来永和宫时,也简单和沈菡提了两句。 沈菡听后半晌无言,是她太天真了。 她站在‘先知’的基础上,用后世的眼光去看待太子胤礽,并不觉得这个小孩子身上带着‘太子’的光环。 可对当世之人来说,君权的威力是无比强大的。哪怕太子只是储君,也早就被世人拱上了神坛,不会有人再把他当个孩子看待了。 在沈菡的认知里,孩子想娘了,见见小姨多少是个慰藉,结果…… 沈菡沮丧道:“是我多管闲事了。” 早知道就不和玄烨提了,见不到说不定孩子还能抱有一点儿美好的念想,这一见倒好,干脆一竿子把什么都戳破了,这下太子该更难受了。 沈菡反省自己,不是早就知道古代和现代不一样了吗?更何况这还是宫里,没想到这么多年,她这思路有时候还是转不过来。 玄烨摇头,揽着她安慰道:“这怎么能叫多管闲事?你只是出自好意罢了。” 只不过她一对着孩子,想法总是逃不过‘慈母’那一套,想事情过于柔软了。 这是她的好处,玄烨并不会责怪她这一点:“皇子自有朕来教导,你是当额娘的,对孩子慈爱些不妨事。” 沈菡还真不敢说她有本事能教育好‘皇子’。 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放到现代,最多也就是能教教孩子遵纪守法、讲卫生、懂礼貌、好好学习、尊老爱幼……别的就只能扔给学校和老师或者课外辅导班了。 这次的事也算是给沈菡提了个醒儿,四阿哥和六阿哥是皇子,不是普通孩子,他们的处境要比普通人复杂一万倍。 她每天只对着后宫这一亩三分地,就算有上辈子的知识,但她对清朝其实并不真的了解,这方面的眼界和见识都有限,想事情难免考虑不足。 可皇子以后要面对的是朝堂,或者说,是天下。 这不是她能理解和驾驭的,所以不管是对四阿哥还是六阿哥,她都不应该再胡乱瞎指挥了。 沈菡心道,反正历史上的‘康熙爷’也把儿子教育成才了,她以后还是只管管孩子的吃喝穿戴好了,别的就都听‘康熙爷’的吧。 * 今年宫里过年格外的热闹,都知道南面的三藩气数已尽,平定近在眼前,所以宫里宫外今年过年的热情十分高涨。 前线战事顺利,离不开将士们的浴血奋战。现在虽还不到论功行赏的时候,但过年是大事,玄烨作为皇帝也该对将士家属们作出表示。一直在后方操持的臣子这几年也殊为不易,也该予以嘉奖。 赏金赏银俗不可耐,也表达不了皇帝待臣下和将士的一片心意。玄烨受之前沈菡向他求福字的启发,觉得这样的方式既显得他待将士和臣□□贴亲近,将士家属们过年收到他亲笔写的福字,心里定然十分欣喜,兆头也好。传到前线,也能提振士气。 不过这个工作量可实在不小,玄烨不光打算给上级将官,中级士官也是根基,还有绿营,更要格外厚待,加上京里京外的大小官员,少说也得一千份吧。 所以今年过年封了笔后,玄烨一有空就窝在永和宫的书房写福字。沈菡在一旁看,给他磨墨,递纸,把他写好的收到一旁晾干。 看着看着,沈菡有些疑惑:“怎么这福字写法还不一样呢?” 玄烨用的纸有的大,有的小,有正楷的,还有行草。 玄烨写得手腕都有些酸了,放下笔活动了一下,随口解释道:“大官给大字,小官给小字,才好鼓励他们上进么!” 玄烨在这种细节上向来体贴。官场是最注重上下阶级的地方,他要是给上级和下级写了一模一样的福字,节后两头见面,万一聊起来,结果上下级收到的福字竟是一样的,这叫下级怎么开口吹捧呢?上级心里头又会怎么想他这个万岁?两方都得尴尬,他也出力不讨好。 现在不同级别给的不一样,这样以后聊起来,下级也有话恭维了,上级心里也舒服了,自然都会感念皇上的恩德。 玄烨还给沈菡科普:“外头汉人跟咱们满人不一样,咱们尚白,他们喜红,所以给汉官的得用红纸写。” 给汉官们用的都是洒金红纸,红底金字,玄烨的楷书遒劲,帝王之气尽显,看着十分气派。 沈菡真想说,要不你给我也来张红的吧,这一年年的,她看着宫里挂的这些白布白字真心伤眼,到现在都没习惯。 玄烨写了一会儿,见沈菡一直在磨墨,止住她:“歇会儿,怎么磨了这么些?” 沈菡一低头,墨池都快满了。 玄烨想起几年前,那会儿叫她磨个墨都得半天,撒娇耍赖,整日懒哒哒地不爱干。 “怎么现在这么勤快了?” 沈菡对这个好像有点印象:“那会儿我又不会写字,还不习惯磨墨,现在字写多了,这都快墨成本能了。” 她这么一说,倒叫玄烨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拿了张新的宣纸,把笔递给她:“朕想起来了,好久没看你的功课了,写几个字叫朕瞧瞧你最近练得怎么样。” 沈菡:“……” 我这正给你红袖添香呢,你竟然突然要查我功课? 还能不能行了?! 玄烨看她不敢接笔,心里就有数了,面上佯装严肃:“怎么?是不是最近又偷懒没练?” 沈菡低头避开他的眼神——她哪有空练啊?!你去问问现代的宝妈,有几个有空在家啥也不用管,专练毛笔字的? 玄烨:“嗯?” 沈菡一肚子腹诽:最近真是越来越不解风情了,以前教她这些明明都是为了情,现在怎么教她个什么都那么认真,非得管着她学会了不行。前几天还跟她说,以后要在西花园弄个演武场,让她有空就去练练骑马,不要荒废了。 沈菡当时就想给他跪了——她现在的日程表排得真挺满了。 玄烨还举着笔等着她,看来今天这字不写是不行了。 沈菡慢吞吞地把笔接过来,硬着头皮写了首词。 太久没动笔,写得又虚又浮。 玄烨看完,转头面色威严地板着脸盯着她,刚要教训两句,还没等开口,沈菡先发制人道:“老师~我错了。” 玄烨:“……” 咳咳咳…… 想说的话一下子全憋回肚子里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一听她这么叫他,玄烨就浑身一阵酥麻,心尖痒得不行,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沈菡心里偷笑——我就知道你应付不来这个,哈哈哈! 她面上仍旧是低眉顺眼的,凑过去搂住他的腰撒娇道:“老师我以后再也不敢了,这次就饶了我吧,好不好呀” 玄烨:“……” 咳咳咳咳咳…… 玄烨被她这一打岔,气势转眼就烟消云散了,没了气势,这威严可就再撑不起来咯。 男女之间和打仗其实是一个道理,单看谁技高一筹,谁便能占得上风。 玄烨以前可都是占绝对优势的那一个,近来却屡屡被一小女子抢占高地,那心里的滋味儿…… 玄烨脸上五颜六色,语气也是‘爱恨交加’的:“你不要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那点儿花招……” 他这是以前没遇到过,还没想明白该怎么应对,这才让她打了一个措手不及,等他回去好好想想:“你给朕等着!” 沈菡心里‘呵呵’,半点不惧——论这方面的见识和眼界,姐甩你八条街不止,一个‘老师’就不行了?我这还有的是新鲜词呢!等你抗过这个,我就再换一个! 69. 帝心 公与私。 上千张福字的工作量实在是不小,玄烨在永和宫写了好几天,总算在年关之前把所有的福字都赐了下去。 大过年的,竟然收到了万岁亲笔写的‘福’字,对将士、官员及其家属来说,显然是极为荣耀的! 直接拿到宗祠里供起来的人家不在少数,早晚三柱香的也不是没有。 不但是京里的臣属,就连省外的督抚和前线的将官,玄烨都命人快马加鞭送去了圣上的新年祝福,除了福字,还有他亲笔写的书信。 沈菡这些年已经逐渐明白了‘皇帝’对古代人的威力。 古代人看皇帝,和现代人看皇帝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视角。 像沈菡这种在现代‘人人平等’教育下熏陶出来的现代人,很难把一个人当做‘神’去看待。她的恐惧更多来源于环境和制度的压抑。 简而言之,她恐惧的,是能够主宰所有人生死命运的皇权,而不是睡在她枕畔的玄烨。 沈菡经过这几年的相处,现在已经能够比较清晰理智地把‘皇帝’和‘爱新觉罗·玄烨’分开看待了。皇权只是他的工具,而不是他本人。 但对其他古代人来说,他们很难把皇权和皇帝本人割裂开看待。皇帝之于臣民的意义,就是天神、天子,是神明在人间的代表和化身。玄烨这个人在他们心里,根本就不是‘人’,是他们头顶的天,是精神支柱一样的存在。 所以沈菡可以想象,这些官员大过年的收到了‘皇帝’的祝福,还是亲笔写给他一个人的,那该是多么高兴的一件事。对这位‘宽仁待下’的皇帝又该是多么赞颂。 …… 写完福字,玄烨就又要开始一年的“宴会日常”了。 他叹口气:“朕这一忙起来,大约是没空回来了,你带着孩子们好好过年,等朕忙完就回来陪你。” 哎,这一走少说也得十五过后才能回来看看她和孩子。 沈菡见他的神情中竟然有点依依不舍,心里颇有些受宠若惊。直到玄烨走后很久,沈菡想起来他走的时候对着她的一番温存,还是有些茫然和疑惑。 ——之前每年过年不都是这样吗?她都习惯了。 这次怎么……? * 宫里的年夜饭还是那样,没有一点新鲜东西。 但今年永和宫的年夜饭席面十分丰盛,沈菡和福格在宫宴上都没怎么吃,就是为了留着肚子吃自己宫里的席面。 以前只有她自己的时候,根本没有兴致跨年,回来就想睡觉。现在人多热闹了,沈菡左右看看,朋友孩子都在身边,这有什么好说的,嗨起来! 所以今年的年夜饭,为了热闹,除了各种菜肴,沈菡还特地要了‘韩式’烤肉,因为胤禛和福格都特别爱吃这个。 前两年玄烨在养心殿设立了造办处,专给皇帝做一些新鲜玩意儿。沈菡有了胤禛后,胆子也确实大了一点,敢问皇上要点新鲜东西了。以前那会儿,除了折腾折腾正经的中餐,她哪敢提这些? 结果人还真是惯不得,没有的时候也一样过,也想不起来这些东西。但折腾出一样以后,以前的记忆就像开了闸门一样,瞬间奔涌而出…… 把很多东西都山寨出来后,有一个东西的缺失就特别明显——没有可乐,吃烤肉竟然没法配可乐! 让沈菡戒可乐简直就跟让男人戒烟一样难。 每逢吃烤鱼烤肉炸鸡牛排这些现代食物的时候,沈菡都想可乐想得抓心挠肝 越得不到就越想,她真的好想喝可乐。 可是别的东西还能山寨,可乐要怎么才能山寨出来? 福格递给沈菡一个包好的烤肉:“姐姐,怎么光看着不吃?” 沈菡回神,接了生菜卷的烤肉:“哦,吃。” 胤禛也夹着个刚烤好的虾滑,吹一吹送到沈菡的嘴边:“额娘,你尝尝,我刚烤好的!” 沈菡高兴地吃了,夸儿子:“嗯,真好吃,谢谢宝贝儿!” 儿子长大了呀,以前都是沈菡烤给他吃,现在竟然会喂她了,当娘的图什么,不就图这点感动和幸福。 另一个儿子在边上看到了,欢叫着拍桌子。 他现在别的不会,就会啪啪拍桌子,高兴了拍,不高兴了也拍,嘴里还开始不清不楚的发一些音节,‘哒哒哒哒’‘啊啊啊啊’这种。每次吃饭把他放旁边,他就跟着吆喝。 榻上还趴着个小的,刚会翻身,这会儿正瞧着这里的热闹笑。 七阿哥除了脚疾,其他方面其实没有问题,发育也并不比六阿哥慢。 玄烨还是很关心七阿哥的,经常询问沈菡孩子的情况,在沈菡这里见到了,待他也很好。 但沈菡从他的言谈里能感觉到,他心里还是把孩子这事怪在了福格身上,原本他待福格就只是面子情,这下更是彻底厌弃了她。 沈菡对此也不敢再多说什么,皇上能默许福格继续住在永和宫,没有因为‘不祥’迁走她,还允许她自己照顾孩子,两人已经感恩戴德了,福格也知道皇上讨厌她,平时很注意躲着皇上走。 好在沈菡现在站得还算稳,她们过个安稳日子还是不难的…… * 过了年,景仁宫里的觉禅氏生了,果然是个儿子。如果不出意外,这就是八阿哥了。 景仁宫久不闻婴啼,上上下下一片喜气洋洋,整个宫的人都在为小阿哥忙碌。 佟佳氏尤其高兴!哪个主位宫里都有孩子,都过得热热闹闹的,只她们几个女人跟守活寡似的,守着静悄悄的景仁宫。 现在好了,终于有了个小阿哥,她们都能有点事儿干不说,皇上也能常来景仁宫看看了。 明姑姑也高兴道:“娘娘不若亲自抚养小阿哥?有小阿哥做引子,以后您见了万岁也能多个话题。”孩子才是争宠的利器。 佟佳氏摇摇头,她想皇上来并不是为了争宠,只不过因着皇上多来景仁宫几趟,哪怕只是来看看,孩子和这宫里的女人,日子也能好过些罢了。 佟佳氏看看镜子,摸了摸自己的脸:“皇上和太皇太后都说了让生母哺育,哪里有我做主的份儿?” 再说......她就是这么个普通的样子了,比不过德嫔不说,跟后院里已经失宠的觉禅氏相比都差得远,宠爱就不要想了。 而且这几年,她也慢慢看明白了,德嫔……并不是因为一张脸得宠的。不然,后院年轻貌美的觉禅氏不会一点水花都没掀起来。 德嫔之所以能这样盛宠不衰,远胜当年的马佳氏,最近更是快要到了六宫独宠的地步,既不是因为她的美貌,也不是因为她讨喜的性格,单纯就是因为——皇上待她不一样了。 皇上…… 把她放在心里了。 佟佳氏每次想起这个,心中都是一片难言的苦涩。 皇上的心很大,大到可以装下天下,装下这宫里的每一个人。 太皇太后是他敬爱的祖母,先皇后是她敬重的妻子,她是他信任的表妹,其他女人是孩子们的额娘。 对皇上来说,家就是国,国就是家。他把前朝、后宫、天下,所有的人和事都装在了这颗属于皇帝的心里,公平、公正,用最合适的态度对待每一个人,每一件事。 但……爱新觉罗·玄烨的心却是很小的,小到几乎无法察觉。 属于皇帝的那颗心里装着世间万物,而属于爱新觉罗·玄烨的那颗心里...... 装着德嫔。 佟佳氏心里一阵酸楚——正因为她是这宫里皇上最信任的表妹,他和她说话最没有防备,才让她最快地看清了这个事实。 可她一点都不想看出来。 当她看清楚了,她的心也就彻底冷了——她一辈子都只能是他的表妹了。 因为属于爱新觉罗玄烨的那颗心实在太小了,小到……只能装下一个人。 如今,既然德嫔已经挤进去了,旁人,就再也没有可能了。 * 景仁宫的喜事,也是阖宫上下的喜事。沈菡作为永和宫主位,自然也要挑了上等的贺礼送过去,算是永和宫上下对贵妃的心意——说来就是这么好笑,明明产子的是觉禅氏,宫里众人却是一起向贵妃娘娘道贺,觉禅氏仍是没名没姓的庶妃。 这就像当时七阿哥出生,众人送礼道喜也都是向着沈菡,福格如何根本无人在意。 沈菡这边送出一份礼,没几天就收回了翻倍叠加的礼物——六阿哥要过周岁了。 之前那些年,因为皇上的孩子站住的太少了,再加上忙着打仗,孩子洗三、升摇车、过百岁、周岁这些事一直也没当正经事办过。这几年孩子一个个都健康留住了,仗也快打完了,有关孩子的各种仪式自然也被提上了日程。 玄烨说了,这次要大办,给六阿哥正正经经过个周岁:“以前是朕太忙了,顾不上。除了太子,几个孩子都没正经过过生日。现在朕清闲了不少,以后再不能亏了孩子们。” 沈菡作为亲额娘自然没有异议,不过这一办,场面肯定小不了,永和宫又得忙活一阵子了。 玄烨不叫她劳累:“这些事内务府自有章程,你就把个总儿行了,不要事无巨细地操心。” 沈菡也操不上心,她什么都不懂,便干脆放权给了季纶,让他和内务府交涉去吧,自己只在选东西的时候给个意见就行了。 周岁这天,永和宫极其热闹,六阿哥穿着大红织锦的小袄,戴着虎头帽,身前的红布晬盘里是抓周要用的各色物什:玉陈设两事,玉扇坠二枚,金匙一件,银盒一圆,犀钟一捧,犀棒一双,弧一张,矢一枝,文房一分。 一群人围着看,六阿哥左看右看,先抓起离他最近的书看了看,随手扔了,季纶眼疾手快接住了。 又抓起右手边的小弓对着盘子砸,紫芙心里擦汗,连忙哄着这位小爷把弓撒开。 这就算是抓了两样了,周围人都夸道:咱们六阿哥将来肯定‘文武双全’。 沈菡:“……”离他最近的就是这俩,这不是摆明了要孩子抓吗? 最后一样原本设计的是想让六阿哥抓笔,描金漆管缠枝莲纹的小笔设计得漂亮极了,就放在六阿哥触手可及的地方。 但孩子要是听人安排,那就不叫孩子了。 六阿哥对笔丝毫不感兴趣,他一眼就瞄到了晬盘角落里的小金汤匙,和他平常用的小饭勺差不多,高兴地一把抓起来! 这个对皇子来说,可算不上什么好意头。 玄烨却笑了,抱过儿子:“不愧是亲兄弟,看这样子是要和你三哥、四哥一样,当个小馋鬼儿了。” 胤禛听了,特别懂事道:“以后我的好吃的都分给弟弟!” 周围人都很捧场地笑起来。 有这么一打岔,这抓晬盘的仪式总算圆满结束了。 周岁宴席没什么新意,无非吃吃喝喝,不用沈菡费心。 但另一件沈菡一直在等,不得不想办法‘插手’的事却终于逼到了眼前。 ——六阿哥满周岁,要取名了。 玄烨兴致勃勃地拿了写着名字的纸给她看:“朕想了一个,你看看喜不喜欢。” 沈菡看着这名字:“胤祚?” 玄烨见她神情不对,疑惑道:“怎么了,不喜欢?” 他是觉得老六出生的时候身体有些弱,虽说现在已经全好了,但他还是想给孩子取个吉利一点儿的名字,‘祚’有福气的意思,想用这个字给孩子添些福寿。 沈菡已经反应过来了,她也不拐弯抹角,直接道:“嗯,我不太喜欢这个字。这个字汉话是念‘坐’?坐桌子、坐凳子?还有什么做作、为人作嫁,这谐音也太不好听了吧?” 玄烨:“……” 这是个什么思路,怎么会这么想呢?叫她一说这名字怎么那么别扭呢? 不过只是一个名字,玄烨只是刚想好,还没定下来。 沈菡不喜欢,玄烨也没多想:“朕是想着这个字吉利,不过既然谐音不好,你不喜欢,那就再换一个。” 玄烨琢磨了一下,老五他给取名叫胤祺,祺有吉祥的意思…… “要不然叫胤祥?”祺祥组起来也是吉祥的意思,听着都很吉利,而且一听就是连着的兄弟两个。 他见沈菡愣住了,不解道:“怎么?胤祥也不好?” 沈菡下意识摇摇头:“没有,挺好的。” 说完便顿住了,等等!还没等她想明白该怎么解释,玄烨见她没意见,已经把这两个字写在纸上了,高兴道:“那就叫这个吧,这回谐音没问题了!” ‘祥’这个字对孩子也挺好的,一定能护着老六健康长大。 沈菡这次没理由反对了:“……嗯。” 这? 怎么办是好...... 70. 我心 人非草木。 三月春暖,万物生发,庭前的西府海棠开始迅猛地抽枝发芽,没几天就结出了满树嫩粉色的小花苞。 胤禛下课刚回来,正坐在东暖阁的木炕上和六阿哥胤祥玩,旁边还趴着个正热衷于不停翻身的七阿哥。 福格坐在窗户下做针线,见沈菡愣愣地瞅着四阿哥和六阿哥出神,不解道:“姐姐?怎么了?” 沈菡回神,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现在的心情。 福格看看那边哄弟弟哄得很开心的胤禛,没什么问题啊?姐姐最近怎么老是盯着他俩发呆? 沈菡能怎么解释? ——我不过是想给儿子改个不那么危险的名字,结果不小心把儿子从六阿哥变成了十三阿哥? 那以后谁才是十三阿哥,以后要是有十三阿哥又该叫什么? 万一,那以后谁是怡亲王,谁是纯亲王? 这个世界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为什么兜兜转转总是要给她来一些细思极恐的事儿? …… 这些天她乱七八糟想了一堆,几乎要开始思考“我是谁”“我在哪”这种哲学问题了。 但最后沈菡却只能摇摇头,什么也没法说:“没什么。” 她疲惫地捏了捏眉头,这些日子她因为这件事一直神思不宁,亏得皇上奉太皇太后去了遵化温泉,不然当着福格她这种状态还好说,当着皇上肯定没法解释过去。 沈菡用两手拍拍脸颊,决定把这些胡思乱想都扔出去——胤祚也好,胤祥也罢,她儿子就是她儿子,和历史没有任何关系,叫什么都无所谓,都是她亲生的。 炕上的胤禛哄弟弟哄累了,肚子也饿了:“额娘,我饿了,午膳咱们吃什么呀?” 沈菡想了想,今天是立春:“吃春饼吧,今儿要‘咬春’,膳房估计做了不少春饼。” 胤禛挺爱吃春饼的:“那再烤只鸭子吃好不好,吃饼配着烤鸭最好了。” 沈菡点点头,她也爱这么吃:“好呀。” 又问福格想吃什么,福格想了想:“之前进上来的什锦小菜挺不错的,既然要吃春饼,不如一起配着吃?” 胤禛高兴地附和:“我要吃糖蒜和腌青椒!” 沈菡点点他的额头:“你那个肠胃,少吃这些辛辣的。” 这小家伙别的都挺健壮,就是肠胃功能不太好,一吃得不妥当就容易闹肚子,偏偏他还随了沈菡,就爱吃些重口味。 沈菡:“糖蒜可以准你吃两个,辣椒不行,下回吧。” 胤禛虽然不太情愿,但他一向是很听额娘话的,皱皱鼻子道:“好吧。” 宫里吃春饼的形式和现代差不多,也是饼卷合菜,只不过合菜的种类更丰富一些,吃的是“满洲合菜”拼的春盘。 肉类包括鹿肉、熏猪肉、野鸡肉、关东鹅肉、鸭肉、野猪肉等,都是片好的肉片,既小且薄,御厨的刀工自不必说,厚薄十分均匀。 春盘四面围以茼蒿、酱瓜、胡萝卜、干扁豆、豇豆角葫芦条、宽粉、甜酱、绿豆粉等素菜,荤素搭配,摆盘也精致漂亮。 不过今天既然又单点了烤鸭,沈菡嘱咐小东子肉类就不用上这么多了,吃着腻。 沈菡:“四阿哥不爱卷那种成片的大肉吃,熏猪肉、野猪肉什么的就不用上了。让膳房做盘京酱肉丝给他卷着吃吧。” 吃卷饼怎么能没有京酱肉丝呢?必须有。 小东子连忙应下。 开春青菜多,菜库刚往宫里交用了上千斤的瓜菜。 沈菡问今天膳房里都有些什么,小东子道刚领回来新鲜的苏子叶、黄豆角、白菜、小芥菜、大芥菜、黄瓜、茄子应有尽有。 小东子:“分到咱们膳房的韭菜是最新鲜的头一茬儿,主子可要来点儿?” 沈菡点点头:“你看着安排吧,我看着这些菜也差不多了。” 胤禛过来补了一句:“再炒个酸辣土豆丝,我爱吃上次膳房那个王锦升炒的。” 小东子看沈菡,沈菡看胤禛。 胤禛狗狗眼哀求额娘——吃卷饼一定要有酸辣土豆丝呀! 沈菡被儿子的眼神暴击,心里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妥协了:“好吧,你可以稍微卷一点点。” ——没有酸辣土豆丝的卷饼确实不够完整,她也挺想吃的。 不过,沈菡嘱咐小东子:“不能做得太辣,少放点辣椒就行了。” 小东子应下:“是。” 春饼和合菜准备起来简单,膳房这几日做了许多双合饼,很快就把东西都准备好端上来了,只是烤鸭需要火候,还要再等等。 胤禛这些日子正在长身体,饭量比以前大了不少。 沈菡见他一张双合饼里放了一堆东西,虽然每一样都只放了一点点,但加起来饼都要卷不下了:“别放这么多,放多了容易碎。” 六阿哥已经会说话了,见他们吃自己没得吃,坐在餐椅里着急,拍得身前的餐盘啪啪响:“要!要!要!” 胤禛看沈菡:“额娘,弟弟能吃吗?” 沈菡把老六抱出来安抚:“不行啊,他还太小了。” 六阿哥现在还是以辅食和奶为主,只能吃点果蔬泥、肉泥、米糊糊、烂面条。 七阿哥睡着了,福格把六阿哥抱过来:“你先吃,我抱着他行了。” 沈菡争不过她,六阿哥又已经知道事了,除了伺候皇上时没办法,她也不愿意再让孩子单独跟着乳母保姆。 “那咱们轮着抱吧,你让他坐你腿上,单手揽着他吃。” 胤禛很懂事地帮福格卷饼:“福额娘,我给你卷好,你直接吃就行了。” 沈菡摸摸他的头表示赞赏。 * 玄烨这次陪皇太后去汤泉,要很久才能回宫,当时他临走前还特地来和沈菡说了一声:“朕这次本想带你一起去的,但老六还小,这次出去的时间长,留下他你肯定舍不得,把你们都带上又不太方便。” 玄烨陪太皇太后去洗温泉,是为了给太皇太后治皮肤病的。若是单独带上沈菡也就罢了,连吃奶的孩子都带上,拖家带口的,搞得和旅游似的,那还是为了太皇太后吗? 原本单纯尽孝心的举动,太皇太后却成了顺带的,那她心里肯定不能高兴,对沈菡和六阿哥也不好。 沈菡对此表示理解,她本来也没想过自己能跟去——她当然舍不得把六阿哥扔给保姆那么久。 不过让她惊讶的是,皇上竟然会来特地来永和宫和她解释一声。为什么要给她解释这个?以前他不管因为什么原因不回后宫,哪有和她解释的道理,她也没资格问。 怎么最近却总是? 这些日子的种种涌上心头,沈菡仿佛突然触到了什么,有些不敢相信。 玄烨说完还在那殷切地瞧着她,沈菡此时心乱如麻,但还是本能地反应道:“那你自己去,要记得嘱咐顾问行,收拾行李的时候冬春的衣裳都要带上。这才刚开春,天还没暖和过来,倒春寒厉害得很。” 又絮絮叨叨地嘱咐,平日不吃饭的时候也要多喝水,不要只等着吃饭时候喝汤,忙起来就不住下。 沈菡:“你白天要少喝茶水,本来就累了一天,喝那么多茶水,晚上该睡不好了。” 玄烨这几年处理一些不要紧的琐事的时候,更喜欢待在永和宫的书房。沈菡一般也不轻易过去,都是在东暖阁带孩子,隔一会儿才进去给他添个茶,倒个水。 然后沈菡就发现了他这个毛病——不是都说雍正是个工作狂吗?怎么他爹也是? 要不是沈菡看到他总是敲自己的腰椎,非拉他起来歇歇,到院子里走走,他自己是绝对意识不到的,一坐就是一天。 玄烨被她啰啰嗦嗦嘱咐了一大堆,也不嫌这‘爱妃’怎么跟个老妈子似的,一律含笑听着。 他的心好似已经被泡进了一汪温泉里,他揽过沈菡轻轻在她侧脸亲了一下,温柔道:“好,朕都知道了,都听你的。你自己也要多注意,老六现在斤两重了,你不要老自己抱着他,抱多了又该腰疼了。” 沈菡闻言,心里的不舍又泛了上来,忍不住搂住他小声道:“那......你要早点回来呀......” 她身上的香气裹住他的周身,玄烨鼻间尽是这熟悉的草木花香,让人沉醉。 “好。” * 圣驾出京后,永和宫的日子还是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吃吃喝喝,聊天打牌,喂奶养娃,每天都是这些事情。 一开始沈菡并没觉得有什么,以前他忙起来,两人也不是没有过十几天不见面的时候,只是这次时间格外长罢了。反正有福格和孩子们陪着,生活依旧热热闹闹,并不显得寂寞。 但时间一长,她反而开始有些不适应。永和宫里到处都是他的东西,沈菡最近经常会盯着发呆。没有玄烨在身边,生活渐渐开始一成不变。沈菡突然感觉自己好像活在一个莫比乌斯环里,日子从这头走到那头,走着走着又回到这头。 小东子说了半天见主子没反应:“主子?” 沈菡回过神来,看他:“嗯?哦,你刚才说什么?” 小东子:“回主子,内务府把今年妙峰山新采的玫瑰花送来了,您看该怎么分配?” 春暖花开,花果繁盛,正是食英的好时节。内务府和膳房都要开始大规模的‘制花’了。 后宫妃嫔多爱以花入肴,槐花、荷花、桂花、菊花、玉兰、月季……都可食用。尤以点心用花最多,美容养颜还好看。但味道大多一般,反正每年早春宫里制的榆钱糕和榆钱饼,沈菡尝着就是普通的鸡蛋饼和鸡蛋糕,没有什么特别的。 不过也有特别好吃的。 京城的妙峰山栽培玫瑰已有几百年的历史了,每年四五月份玫瑰开的最盛的时候,内务府都会派人前去大量采摘,供宫中使用,各宫都能分到一定的份额。 沈菡想了想:“去年用鲜玫瑰酱做的玫瑰饼挺不错的,四阿哥一直嚷嚷着当时做少了。鲜玫瑰储存不易,今年趁着新鲜,先加紧做出一批让大家都尝尝鲜。” 膳房四五月份做的玫瑰饼是全年里最好吃的,因为用的不是窖藏的玫瑰酱,而是刚刚从枝头摘下,鲜嫩欲滴的玫瑰花现制的酱。用来制酱的还不能是全开的玫瑰花,必得是半开的玫瑰。 将玫瑰去蒂去蕊分瓣后,再用清水洗净、沥水、晾干,将脂油切成碎丁拌上白糖与其混合腌制。如此彻底腌透后,再包上馅,做出的玫瑰花饼个个外皮酥香,馅料甜润,既能保持玫瑰的颜色,咬一口还有馥郁的玫瑰香气,宫里鲜少有不爱吃的。 沈菡又想起上次去南苑,三阿哥好像念叨过永和宫的玫瑰饼更好吃,他特别喜欢:“除了咱们自己宫里吃的,再额外多做一些,也给钟粹宫送一份。” 小东子应下,又问:“既如此,各处使费就不能照往年的例了,敢问主子,余下的怎么安排?” 除了制玫瑰饼,用得上玫瑰的地方还多着呢,宫里酿酒、做糖、各种糕点、窖茶、造酱、蒸玫瑰露,甚至做护肤品都离不开它。往年自有定例,这里分得多了,那里自然就要少点,小东子不敢自作主张。 沈菡:“今年的量有多少,够用吗?” 小东子:“内务府先头送来的才是第一批,万岁送回来的折子上已经分好了量,咱们宫里只比景仁宫少些,拢共有十几斤,后头约莫还有好几批,只不知道有多少,听内务府那意思,大约和去年差不许多,不过咱们宫里今年应该是尽够用了。” 沈菡疑惑地看他,怎么讲?去年紧凑着使费,还有些紧巴,不然四阿哥也不能老记挂着头茬玫瑰饼的事儿。 小东子声音低了一点儿:“今年明面上咱们虽不如景仁宫,不过内务府管事太监道,万岁给内务府吩咐了一声,把御前的份额悄悄匀过来了。” 沈菡一愣,才想起他走之前好像是说过这事。 玄烨当时道:“朕看你别的花都不太爱用,只对玫瑰格外喜欢,反正朕对这些也不感兴趣,你尽管拿去用就是了。” * 小东子:“主子?” 沈菡回神:“哦,知道了。既然今年份额足,窖藏的酱就多做些,防着阿哥以后想吃没得用。玫瑰酒就没必要多存了,万岁觉着沉淀太多,有些酸了,不好喝,没得白白浪费东西。倒是玫瑰露和玫瑰花茶可以多预备些。” 沈菡总觉得玄烨白天这么累,这个喝浓茶的习惯不太好,影响睡眠质量。但总是让皇帝喝白水也不是个事儿,一下子太寡淡了他也不喜欢。要不要让他试试花茶呢?但他老觉得花茶味道有些奇怪。 沈菡心道今年还是应该开发更多好喝的饮料才是,茶叶虽然对牙、对身体都好,但也不能这么个喝法儿。 她想着想着又开始出起神来…… 他这走了都有一个多月了吧? 到底还要多久才能回来呀? 沈菡也没法解释自己这些日子莫名其妙的空虚和失落感,到底是因何而生。她整个人好像陡然失去了生活的重心一般,茫然不知所措。四下里空空荡荡,心无所依,是一种连照顾孩子的忙碌,都无法填补的寂寞。 沈菡此时回想起这两年的日子,才突然意识到,这几年因为三藩的战事正在紧要关头,玄烨几乎一直守在宫里,很少外出。而他在宫里的日子,只要不忙,就会来永和宫找她。就连她生六阿哥的时候,他也多是在永和宫陪她用膳歇息,很少去别的地方。 想起这些,沈菡心中顿时五味杂陈…… 当这个人一直陪在身边,一切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而当他远离,沈菡突然有了充分的时间回忆和思考过去时,她才猛然间发觉,原来她和玄烨竟然已经如此亲密了…… 不知不觉间,皇上几乎已经成了她生活的重心,甚至是精神支柱。一旦长时间不需要侍奉皇上,她甚至会茫茫然不知所措。 沈菡自问不是六根清净的神佛,也不是铁石心肠的机器。年轻时的世界非黑即白,她那时想着爱情需要种种的条件才能发生,她绝不会轻易敞开心门。 可一生是多么的漫长,时间在一刻不停地往前走,裹挟逼迫着人成长和变化。谁又能一直保持年轻时的天真和单纯呢? 人心又是多么的复杂,长久地沉浸于一个人的精神包裹中,她越来越没有自信能够完全操控自己的内心。 如果,皇上想要她的真心…… 如果,有一天她的心不再听她的话了…… 那她该怎么办呢? 71. 想念 顺应本心,勇敢面对。 每年一到开春换季,各个宫里的宫人们都得好好忙活一番。 紫芙和青衿带着宫女们,把衣服箱子里主子去年的春装都拾掇出来,将其中没上过身,没下过水,仍旧鲜亮的先挑出来,挂到阴凉的地方晾一晾。 等衣服上的味道散没了,还要再用上等的香料把衣服细细地再熏上一遍。 这香料是以丁香、栈香、沉香、檀香、麝香各一两,甲香三两,用常法炮制而成,香捣为末,用白沙蜜轻炼过。香气并不馥郁,是一种清雅悠长的草木香,其中又混合着一点隐约的花香。 虽是没上过身的衣服,但终归在箱子里闷过一年,不如新衣鲜亮。不过沈菡这几年衣服越做越多,她觉得旧衣服没上过身就不穿了也太浪费了,所以这些还能穿的,她都尽量穿起来。 新衣服就更多了,广储司哪敢怠慢永和宫,缎库早早地就把今年的新例送来了。 验收入库完,针线房的数十个绣娘就开工制衣了。 现在的针线房早已不是当年的规制。 如今各宫自管各宫事,针线房虽在一处上工,但内里却已经分得一清二楚——专管御前的,管景仁宫贵妃的,管永和宫的…… 各人只管伺候好自己个儿的主子就行了。 永和宫针线房的人数并不比景仁宫少,毕竟永和宫除了住着‘宠冠六宫’的德嫔娘娘,还住着三位小阿哥——宫里现在一共才八个阿哥。 内务府和广储司自然是不敢怠慢的,永和宫针线房分过来的绣娘个顶个都是好手。 紫芙一一验看针线房送来的新春装:“我瞧着针线房的手艺如今愈发精进了,这两年送来的衣裳比起旧例可真是大变样儿了。” 她手里是一件品月色缎绣玉兰蝴蝶纹氅衣,面料用的雪青、藕粉及水粉色,三层镶边,绣工精细,针法多样。五彩折枝的玉兰花间,蝶舞蹁跹,婀娜生动。 青衿也过来瞧了瞧:“她们这是摸透主子的喜好了。” 永和宫的针线房刚立起来的时候,一众绣娘们对于沈菡要求的,与宫中惯用款式、纹样都不大相同的旗装是不大熟悉的。 好在曾经给沈菡做过衣服的绣娘也都分过来了,一个带一个,加上戴佳贵格格这个常给主子做衣服的人亲自指点,这才把整个针线房磨合顺手了。 青衿小声道:“近来外头学主子穿戴的庶妃可越来越多了,我问过金姑姑,金姑姑道她也管过,可针线房绣娘众多,这重赏之下……管得了这个管不了那个,这种事,也不好大张旗鼓地禁。” 主子如此盛宠,不是谁都能像惠嫔和荣嫔这般淡定的——他们有儿有女,年纪也大了,自然不会再去想侍寝的事。 可是底下的庶妃们却不然,整日虎视眈眈盯着永和宫的不在少数。 谁不想被万岁这样宠着呢? 她们学不来德嫔娘娘的美貌,但她们可以学别的啊! 衣食住行用,这几年在这上头动脑筋的可真是不少。 紫芙不以为意:“她们想学就学去呗,要真是谁单凭这些东西就能得宠,那我也服她!” 放到前两年紫芙是不敢说这个话的,而且早前宫里刚有人开始模仿她们主子的时候,紫芙也是很紧张的。 但是随着这两年主子和万岁的感情越来越好,万岁待主子愈加温柔体贴,来永和宫来得越来越勤,她才算看明白了。 主子搞得这些吃的喝的,不过只是锦上添花的添头,万岁绝不是因为主子会吃会穿,才这么喜欢她们主子的。 紫芙把新衣裳一件件梳理好,分门别类地收到衣箱和衣橱里:“咱们不用管这些,干好自己手里头的活儿就行了。” 主子自有本事,得宠固宠的根本用不着她们这些奴才操心,也是她们有福,跟了这样能耐的主子,这辈子都不用愁了。 开春换季除了衣服要换新,各色首饰、日用、器物也都要一一清点。新的份例要验收,旧的也不是都没用了,沈菡的东西多,这几年基本都用不完,大多是赏给永和宫的宫里人了。 各省的春贡最近也到京了,这个自有内务府上折子给万岁,询问具体要怎么分发。 这次来的广储司姑姑又换了一个,沈菡看她们换人的这个速度,觉得这广储司的内斗指定比宫斗厉害多了。 但不管斗赢的是哪个姑姑,对着永和宫的德主儿都是恨不能笑成朵大菊花。 姑姑亲自拿着铜镀金花丝镶嵌的粉盒上前:“德主儿您瞧,这是万岁令苏州织造特地为您采买的定制品,保证一点儿铅粉都不含。” 沈菡一直不爱涂粉,因为‘宫粉’确实是含铅粉的,只是不多。 宫里的粉都是由江南三织造代为采买的,以苏州的为最佳。苏州宫粉以自然植物加中药加少量的铅□□制成,有一种大自然的植物清香,且细腻白润。其实以含量来讲,这点儿铅粉对身体并没有什么危害,里头的中药还有养肤嫩肤的效果。 但沈菡……后宫小说看多了,听到成分确实有铅粉就觉得有问题,抹上浑身不自在。 玄烨老不见她用粉,整天素面朝天的,觉得奇怪。 沈菡也瞒不过他,只好实话实说道觉得铅粉不健康,用着不舒服。 玄烨虽然不明白她这想法从何而来,不过见她实在不喜欢也不勉强。 这事儿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玄烨当时没再说什么,沈菡就当他只是随口一问。 没想到玄烨转头给织造写信的时候想起来,就在信中提了那么一句,让他们找找苏州有没有不含铅粉的宫粉,有就采买一些,没有就让工坊现做些。 沈菡看着眼前这十好几盒香气四溢的宫粉,姑姑还在殷勤介绍:“这个是玉兰花香的,这个是玫瑰的,这个是茉莉的……万岁嘱咐了,说您爱草木花香味,不叫做些香气复杂的,只取自然的花露制粉。” 沈菡:“……” 姑姑还加了一句:“这都是定制品,只有您这儿有,旁人那儿都不知道。” 沈菡面上保持着平静,笑着对姑姑道:“辛苦姑姑跑这一趟,你们费心了。” 姑姑连连道:“不敢当德主儿这话,奴婢能伺候德主儿,往您这儿跑一趟差,那可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呢!” 除了宫粉,姑姑这次还送来了新采买的胭脂、玉容香皂、猪胰子、擦牙散、嫩面粉、双料宫粉、抿头刨花等等日用品,都是三织造从江南采买来的上等货。 这些东西都不在份例规矩里,单看皇上想给谁就给谁。 沈菡这里得到的量一直是极多的——也就是比景仁宫少个一两盒。 零零散散的各色物件塞了满满当当好几只箱子,送走管事姑姑,沈菡就对着这些东西出神。 桌上的十几盒宫粉隔着盖子都能闻到清新的花香味,混合着支起的窗棂外盛放海棠的香气,混合成了一种令人心醉的味道。 沈菡单手托腮,看着院子里这两株冠盖如云,花苞满坠的西府海棠,神游天外。 他到底什么时候回来? * 京郊十里,仪仗绵延。 玄烨骑了半天马有些累了,下马回到祖母的车驾中歇息。可歇了不过一炷香,却又忍不住想出去骑马。 太皇太后不解道:“怎么了?是车里太闷了,憋得难受?怎么坐立不安的?” 玄烨一愣,坐立不安? 太皇太后:“你这一上午出来进去好几次了,可是外头有什么事?” 玄烨反应过来,皱着眉回想了一下,有吗? 太皇太后:“而且你这在车里都不老实,转的我头晕,坐下待会儿。” 玄烨听话的坐下,端起茶盏想喝口茶水解渴,入口却是一杯白水,玄烨端着发起了呆…… 銮驾风尘仆仆地回到昭仁殿,顾问行刚想唤人抬热水来给万岁洗漱,玄烨一摆手:“换身衣裳就行了,朕要去永和宫看看。” 顾问行一愣,差点脱口而出:“现在?”好险才把话憋回去了。 玄烨骑了一路的马,纵使路上已经提前洒过水,他的头发和身上还是不免沾满了尘土。 顾问行领会到主子的意思,立马带着人加紧给万岁收拾干净。头发是来不及洗了,梳头太监火速拆开万岁爷的发辫,用篦子篦去浮尘。玄烨随手抹了把脸,换了身便服就起驾了。 * 沈菡这几天一直处于一种神思不属的状态。 越是临近玄烨回宫的日子,她越是心神不宁,时常会坐在窗边对着庭院里花开繁盛的海棠花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季纶急匆匆地绕过照壁,见沈菡靠在窗棂上,也不进去了,直接疾步走到窗前对沈菡道:“主子,万岁的銮驾到了……” 话音刚落,玄烨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内。 两人一下子就对上了视线! 沈菡只觉心底‘咚’地一声巨响,好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砸了一下。在脑子反应过来之前,她已经跳下木炕从屋里冲了出来。 玄烨怀里突然冲进来个人,脑子有点懵,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沈菡也有些懵,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干嘛。 气氛一点都不浪漫,反而有些尴尬。两人维持着半搂半抱的姿势无言对视,周围一宫的奴才全都低头看地砖。 半晌,沈菡结结巴巴先开口道:“你,你回来了。” 玄烨还在愣神:“啊……嗯。” 两人继续相对无言,玄烨率先回过神来,见她只穿着白绫袜踩在青砖上,下意识弯腰把她抱起来:“怎么不穿鞋?” 沈菡愣愣道:“忘了吧?” 玄烨:“……”吧? 沈菡回过神来了,左右一看——院子里全是人。瞬间,一股热气从脚底直冲天际,沈菡的脸爆红。 怎么回事……她刚才那是在干什么…… 这是什么古早言情画风的行为,怎么会出现在她的人设里? 沈菡尴尬地无地自容:天哪,她ooc了啊! 玄烨看她脸上精彩纷呈一通变幻,想什么全写在脸上了,实在忍不住了,笑出声来。 “呵呵呵呵呵.....” 回程的疲惫一下子全都烟消云散了。 玄烨抱着埋在他怀里不敢抬头的沈菡,一路进了东暖阁,把她放到木炕上。 沈菡迅速翻身扯过被子盖住自己,把自己裹成了一个被子包趴在炕上。 玄烨心里好笑,他蹬掉靴子趴上去,隔着被子压住她。 沈菡不得不从被子里探出脑袋:“啊,压死了!快起来,你好重。” 玄烨把脑袋搭在她的左肩膀上,亲她的耳后颈项:“不起来……” 一阵酥麻从沈菡的腰窝儿一路蹿到头顶:“嗯......” 沈菡脖子一带最是敏感,不多会儿声音就带上了哭腔,开始在被子里扭动起来:“别……” 无奈她作茧自缚,被子严重限制了她的活动,不多会儿就被亲得丢盔卸甲,瘫软在被子里。 玄烨却没有再进一步深入,他咬住她的耳垂厮磨,突然问道:“这些日子……想朕吗?” 被子包儿突然不动了。 玄烨等了一会儿,不见她有动静,起身把她翻过来——她的眼眶、鼻头都红了。 两人的眼睛一对上,沈菡的眼里突然噙出了一点泪花。 虽然只有一点点,但也把玄烨给整懵了,她可是很少掉眼泪的。 玄烨拉过她的胳膊检查:“怎么了?刚才压疼你了?” 沈菡摇摇头。 她伸出双臂搂住他的腰,依恋地钻到他的怀里,喃喃低语道:“想……” 真的想。 想念撼动了她心底一直紧紧封闭的大门。 她自以为能够一直保持清醒理智,但身边这个人长久的空缺,却突然让她意识到,她只是多么普通的一个人。 人心是一个巨大的回忆囚笼,里面关着他们所有的‘曾经’。 温存体贴、甜蜜恩爱、喁喁私语、耳鬓厮磨。 玄烨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空虚的时光让这些回忆一下一下地撞击着她的心门。让她茫然失措,无所适从。 沈菡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删除键,来帮她忘记这一切。 这些日子,沈菡默默内省了很久,但她最终也没有弄明白自己现在的内心和感情——那实在太复杂了,一对朝夕相处数年的伴侣间,感情很难用爱情、亲情、友情这样的词汇去总结。 但沈菡清楚地想明白了一点——已经发生的任何事情,纠结和愁苦都是没有必要的,好好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她选择往前看。 不管她的感情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变化,或者未来可能会发生怎样的变化,那都是她无法掌控的。 如果将来有一天,她真的忍不住对“皇上”动心了。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享受感情美好的一面,不要使自己陷入无意义的痛苦之中。 ——因为那没有用。 沈菡直视着玄烨的眼睛,毫不掩饰地袒露出心底最脆弱、最柔软的想念。 “我想你,很想很想。” 这个人,是她今生的伴侣,是她孩子的父亲,是她的亲人,也是她的情人。 更是君主,是她在这个世界赖以生存的基石。 往后漫长的余生中,可能终有一天,他们的感情会发生一些她原本不希望发生的变化——比如爱情。 曾经,她对这种变化十分抗惧。但现在,她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活得那么消极。 ——与‘死亡’相比,爱情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如果这种变化最终使她痛苦,那她就去努力将它变成好的、快乐的! 就算最终努力失败了,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她的日子不还是一样过? 沈菡用手臂环绕住玄烨的颈项,凑上前去轻轻吻住他,唇齿相依,这般缠绵。 “你呢?想我不想?” 玄烨望进她的眼睛,秋水一般…… 缠在他心上的那条丝带越勒越紧,几乎要勒进他的血肉里。 “想。” 玄烨回抱住她,埋进她带着草木花香气的鬓发间——一晃眼竟然已经六年了…… 不知何时起,这个气息变得如此熟悉,几乎要浸透到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肉里。 一旦消散,竟会让他这般想念。 72. 温存 耳鬓厮磨。 玄烨大婚很早。 一方面是当时的朝局紧迫,鳌拜如日中天,权势日益膨胀,尽早大婚方能促使他早日亲政。另一方面......皇玛嬷说,她不想再出一起董氏的事了。 董氏当年发生那种事,玄烨心里确实很愧疚。 那时的他不过是个不识女色的少年,身体有了征兆,心里对男女之事又很懵懂,女人的一点勾引都能挑动他。 但随着后来他大婚、纳妃,女人越来越多,这种事见得多了,见怪不怪,自然也就不新鲜了。 女色之于他的意义,慢慢只剩下了新鲜的rou体、子嗣的传承和闲暇时的放松。 宫中从不缺美人,但见得多了,这些面孔反而逐渐模糊不清,变成了千人一面。 有伺候得好的,像马佳氏这种,他自然也愿意多给她们一些宠爱。 有子嗣的,是孩子的额娘,他也会记得加以关怀。哪怕后来这些女人都不能讨他的欢心了,但她们听话懂事又有孩子,他也愿意酬以高位,保全这些女人的体面。 对皇后和表妹这种身份格外不同的,他也会示以敬重。 玄烨希望她们每个人都能在位子上做好主位的本分,看顾好六宫和孩子。如此她们自己也能得个安稳的后半生,不至于落到凄惨的境地里。 皇玛嬷曾教导他,帝王手掌天下大权,每日都在与人间至高无上的权力打交道,而权势,是世上最容易上瘾的东西。 帝王身系天下安危,所以一定要学会保持清醒。他可以喜欢读书,喜欢骑射,喜欢美人,可以有很多爱好,但都不能沉迷,尤其不能沉迷权势,乱了心性。 玄烨深以为然。 皇权是他书写字、骑马射箭一样,是他在权力之外,用来保持清醒的消遣。 一开始,乌雅氏对他来说,也是这样一个美人儿。只不过这个美人儿比旁的更漂亮,更有趣。 他在她那里得到了很多新鲜的体验,不管是身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她也格外会讨他的欢心,不管是说话还是做事,都流露着一股宫里其他女人没有的坦率和真诚。宫里再没有比她更会伺候的了,他自然也越来越喜欢她的陪伴。 是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玄烨现在回想起来,发现真正开始觉得她与众不同,大概是她刚生完胤禛,躺在榻上被嬷嬷压肚子的时候。 那时的她完全不同于往日的温婉体贴,撒娇爱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脾气也不太好,不知为何,反而更让人觉得真实。 从那之后,乌雅氏在他心中的形象才渐渐清晰起来,不再只是后宫中‘长得漂亮的那一个’‘会说话的那一个’。 再后来…… 到底是怎么走到今天的,玄烨就有些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有了胤禛后,他就越来越喜欢往永和宫跑。他喜欢这里的吃食,喜欢他们之间的氛围,喜欢……她。 这种喜欢不同于以往喜欢任何一个女人。这些年,她的真诚、坦率、自在、柔善,都深深吸引着他。 在她的身边,他越来越能感觉到,他好像只是‘爱新觉罗·玄烨’,一个普通的男人,而不是一个皇帝…… * 沈菡靠坐在玄烨的怀里,半眯着眼睛犯困,玄烨也不说话,把玩着她的手想心思。 东暖阁里寂静无声,却萦绕着一股温馨慵懒的气息。 沈菡舒服地伸了个懒腰,一仰头蹭到了玄烨的下巴,他不得不往后靠了靠。 沈菡回头,不好意思地朝他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的下巴。 玄烨也不自觉地轻轻一笑,把她往怀里拖了拖:“困了?” 沈菡往下一滑,躺倒他的腿上:“有一点,你呢?” 玄烨:“也有一点。” 他赶了一天的路,刚回宫就跑过来,刚才是头脑发热,这会儿疲惫却开始慢慢泛上来了。 沈菡这才注意到他身上还带着一股尘土的味道,发辫都有些油了。 她有些懊恼:“我刚才都没注意到!” 从遵化回来,一定是大清早就启程了。他这人还不爱坐车,非得以身作则,弘扬满洲的尚武精神,肯定是骑着马回来的,这不得累坏了? 沈菡起身:“你是不是还没沐浴?午膳用了吗?” 想必在路上也没法吃,沈菡想下榻穿鞋:“我让他们去抬水,你先洗洗,解解乏,等你洗完,午膳就好了。” 说着就要走,玄烨一把拽住,沈菡不解,回头看他:“怎么了?有什么想吃的?” 玄烨心中柔软,把她拽回怀里抱着:“不用你,顾问行知道怎么安排,你陪朕待着就行了。” 他的语调实在太温柔了,把沈菡都听怔住了。 还有他的眼神…… 被这种眼神看着,沈菡感觉自己简直像要烧起来了一样,整个人好像都在变软、融化,快要化成一滩水。其他的事全都消失的一干一净,只剩下眼前这个人。 她忍不住越靠越近,凑上去吻住他。 一个不带丝毫情yu的吻,只有唇与唇在相贴。 玄烨渐渐夺回了主动权,把她压在身下。 …… 两位主子进了屋就不出来了,屋里也没听见什么异样的动静,刚才只有低低的说话声,现在连说话声都没有了。 外头等着伺候主子的紫芙、季纶、小东子和顾问行面面相觑。 紫芙:这是结束了?她现在该不该进去呢? 季纶:要抬水吗?这是没开始还是已经结束了? 小东子:要叫膳吗?要是没开始叫早了就凉了,这要是已经结束了他得抓紧去啊! 几人再次看向全能的顾总管——今天的动静怎么和平时的不一样呢? 顾问行:“……” 大总管的面子不能丢。 虽然他也没遇见过这等安安静静的情况,但既然万岁没睡着,那该准备的就得准备起来。 万岁跑了一天了,浑身又是汗又是土的,午膳也没吃,不管这会儿是什么情况,他照规矩办就错不了。 顾问行:“季纶去抬水,把梳头太监、推揉太监都叫来,小东子去叫膳,万岁今儿累着了,不要弄些太麻烦的,紧着好克化吃起来不费力的菜上。” 最后她看紫芙:“你也带着人去准备,不管主子一会儿用不用的上,你准备了就没错。我估摸着万岁用完膳就得睡了,茶叶就不要上了,你去让茶房煮一壶德主儿之前想的那个新式饮料,万岁喜欢喝那个加果肉的。” 几人应下,连忙去忙了。 不多会儿,屋里还没什么动静,四阿哥倒是先下课回来了。 胤禛一见到顾问行,就知道阿玛回来了,他高兴地差点蹦起来,好悬绷住了。 他兴冲冲地要往正殿去,还是旁边的小太监苏培盛会看颜色,轻轻拦住他:“主子,您等等。” 他示意胤禛看旁边宫人——御前其他太监都隔着窗户老远站着呢。 胤禛一怔,反应过来了。 之前保姆告诫过他,要是屋里只有阿玛和额娘,别人都离得远远的,那他就不能去打扰。 虽然他不明白为什么,但妈妈们说过去会打扰阿玛和额娘,给额娘惹麻烦,那他当然会乖乖听话。 他想了想,转身带苏培盛去西配殿看弟弟了。 不多会儿季纶带着抬水太监运了水车进来,正殿里也传出了万岁叫人的声音。 屋里其实什么都没发生,玄烨累了一路,也没那个精力,但这种单纯的温存反而更叫人心里柔软,沈菡觉得自己好像被泡进了一桶温水里揉搓了一遍,整个人都被泡开揉软了。 用膳时这种感觉都没缓过来,她总是忍不住看他。 胤禛见阿玛和额娘吃两口看看彼此,再吃两口再看看,阿玛一笑,额娘就红着脸低头笑,额娘一笑,阿玛也跟着笑。 胤禛不解,这是干嘛呢? 怎么都拿着筷子不吃饭呢? 他最近比以前懂事多了,秉承着妈妈们的教导——阿玛和额娘的事他千万不要开口打扰,胤禛即使心里不解,也只当没看见,自顾自吃饭。 但六阿哥可不管这些,他小爷要吃饭,凭什么你们吃不给我吃。 平常把他放这儿干坐着,至少还有个人搭理他,围着他转。现在一个个的都安安静静不说话,也不理他了,小爷不干! 六阿哥一闹起来,屋里那股子言情文的气氛立马散了,画风一下子就变成了鸡飞狗跳的养娃种田文,频道切换地十分顺滑。 玄烨:“……” 沈菡:“……” 有点想扔了怎么办? 亲生的,没法扔,哎。 一家四口恢复了往日的用膳氛围,沈菡把老六抱到腿上哄,玄烨也终于分出心神,关注了一下今天回来后一句话没说的儿子:“今天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胤禛闻言一鼓腮帮子:“我说了,阿玛你没听见。” 他一进来就想和阿玛说说话,这么久没见阿玛他也好想阿玛呀! 可是阿玛两只眼睛都在额娘身上,跟没听见一样,就说了一句:“是吗?阿玛也想你。”就完了。 玄烨:“……” “咳,阿玛前几天着人给你们兄弟新作了一批牛角小弓,让你先挑好不好,你别和你三哥说,咱们偷偷的。” 胤禛开心起来:“好!” 哄好了儿子,一家人终于开始专心用膳,永和宫也没什么‘食不言寝不语的’的规矩,玄烨随口说起这次去遵化的事儿:“遵化行宫的景儿不错,朕觉得你一定能喜欢。等老六种上痘,朕就带你们往北边走一走。” 沈菡听着自然高兴,她最喜欢的景致有两种,一种是江南水乡的园林,像拙政园、狮子园这种,她觉得特别有意境和味道。 以前她穿着汉服去逛苏州园林,就做梦似的想,要是她家也是这种园子就好了,多漂亮啊。 后来有新闻出来,说某某房地产公司在苏杭那边圈了一大片地,建了类似的园林别墅,跟苏州园林差不多。 沈菡抱着‘我就看看多少钱’的心情,搜出来看了看——一个亿。 沈菡:打扰了! 现在好了,皇家园林行宫免费换着住,各种风格你值得拥有!这大约是穿越难得的福利了,说不定她这辈子也能有幸见一见圆明园? 另一种景致,是沈菡穿越后才喜欢上的,类似南苑那种草原式的粗犷和辽阔的景色。 天高地广,无边无际……身处其中,无限自由。 不过比起关心行宫的景致,沈菡更关心太皇太后:“皇玛嬷的病情好些了吗?这次洗的怎么样,有效果吗?” 太皇太后有‘疹患’,也就是皮肤病。每次发作起来都很厉害,别的法子都没什么效果,唯有温泉的洗浴,效果极佳,每次玄烨侍奉她去洗这么一个疗程,都能缓解好几年。 提起这个玄烨很高兴:“不错!遵化的水效果格外好,皇玛嬷自己说,觉着比之前几次感觉都好,估摸着这次的疗效能比之前都持久。” 沈菡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她自己虽然和太皇太后没什么感情,只有逢年过节才见上一面。但她还是希望太皇太后能健康长寿地多活几年。因为她知道玄烨对祖母感情至深,太皇太后是他最重要,最敬爱的亲人。 这几年太皇太后的身体每况愈下,玄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沈菡见他每次想起这事,都要翻来覆去好久睡不好觉,心里也跟着难受。 虽说人固有一死,长辈老了,做晚辈的总要面临这一天。 但沈菡还是很担心。玄烨是个极其看重亲情的人,太皇太后又几乎是他心中‘亲情’的代名词,寄托了他幼年丧父丧母后几乎所有的感情,这些情感、这个人一路支撑着他从八岁走到现在。 他和太后感情淡漠,如果太皇太后逝世,他以后就再没有长辈可孝顺了。而这份亲情无法寄托,他的精神支柱就没了。 到时候……沈菡无法想象他会有多么痛苦。 可是生老病死,人力所不可及,即使是天子帝王,又有什么办法呢? ..... 73. 忌讳 暗流涌动。 一家人用过膳后,胤禛还想缠着阿玛再诉诉衷肠。他都有快两个月没见阿玛了! 阿玛你看我长高了没?我会写好多字了!最近要开始练小楷了,阿玛你要不要看看我的功课? 沈菡觉得玄烨怪累的,就想和胤禛说说,改天再黏着阿玛,再让人把一边儿闹腾的六阿哥先带下去哄哄,结果却被玄烨拦住了:“没事。” 他吃过饭,又在榻上歇了这好半天,其实现在精力恢复得还好。 父子三人腻歪了一会儿,六阿哥本来对阿玛都有点陌生了,在玄烨身上爬上爬下了一会儿,很快又熟悉起来,缠着阿玛要抱抱举高高。 闹腾了一阵,好不容易哄走了孩子们,玄烨终于有空好好洗个澡了。 他见沈菡要出去,拽住她的衣角道:“来。” 沈菡脸一红,周围还有人呢。 顾问行一见,把东西都布置完,带着人火速退下了。 沈菡有点扭捏,洗温泉洗洗鸳鸯浴也就罢了,现在门外都是人,都知道万岁在洗澡,那他们在里面那什么动静又大,那么香艳,多不好意思呀…… 玄烨见他不过说了那么一个字,她就站那不动了,红着脸欲拒还迎道:“你先洗澡……那什么,晚上再说……怪难为情的。” 玄烨:“……” 玄烨心里爆笑,见她自己在那不知道脑子里想了些什么,脸色越来越红,终于忍不住逗她道:“咳……朕就是想洗个澡来着。” 沈菡正在那乱七八糟地脑补,闻言一愣。 玄烨一脸勉为其难的样子:“不过既然爱妃有此需求……” 沈菡“啊啊啊啊啊”叫着扑过去:“求求你别说了!” 丢死人了,显得她多饥渴似的! “哈哈哈哈哈哈……” 两人闹过这一场,玄烨总算是洗上澡了。 他坐在浴桶里,沈菡一手用舀子往他身上浇水,一手用丝瓜络给他擦后背:“水温行吗?是不是有点热?” 玄烨:“挺好的,热点儿解乏。” 就是这手劲儿太小了,搓着跟挠痒痒似的。 沈菡来气:“你不早说,我都搁这儿搓半天了,出了一身汗。” 白辛苦那么久了:“我去另叫个人来给你搓吧……” 说着就要走人,玄烨连忙伸手扯住:“哎!等等!” 玄烨身上湿漉漉的,把沈菡的衣裳都打湿了:“朕就那么一说,看你最近这小脾气。” 沈菡气哼哼地伸手给他,撒娇道:“瞧,手都搓红了。” 她现在这手多嫩的,搓这好半天,都要破皮了。 玄烨握着揉了揉,软声哄她:“是朕不好,不该叫你干这个。可朕这不是想留你在屋里多说说话么。” 沈菡闻言心里多少有点儿甜:“是么……” 玄烨瞧她抿嘴笑出两个小酒窝儿,眼睛水汪汪的,不自觉就贴过去了:“当然是了,真要你伺候洗澡也不是这么个伺候法儿不是……” “少来你……” …… “干吗呀?你一身水!把我衣裳都湿了……” “湿了就脱了呗……” “不要,外面都是人,怪不好意思的。” “他们都躲远了,不敢听。” “刚才不是说只洗澡吗?” “刚才是只洗澡啊……” “你不是累了吗?” “瞧见你就不累了!” “嗯……” * 慈宁宫。 苏麻喇姑小心地扶着太皇太后坐下。 太皇太后摆摆手:“我还好,没那么累。”刚洗完温泉,她的疹患被压制得很好,纵是赶了那么久的路,状态也还尚可。 苏麻喇姑边给太皇太后捏腿,边道:“看来这遵化的温泉疗效上佳,我瞧着主子这次泡完,精神好了许多,以后该多去遵化泡泡才是。” 太皇太后点头:“确实效果不错,我觉着遵化这个水,比之前去宣化那个赤城泉的水,和昌平的北汤山泉水都要好,太医们也说遵化这水更对我的症,皇帝一听非要延期回宫,这泡得我哟!” 苏麻喇姑笑道:“这是皇上孝顺您,不管什么时候,皇上从来都是把您的事儿排在第一位呐!” 太皇太后也欣慰:“是啊!皇帝这样有孝心,我这心里也是极安慰的,不枉当年我选中他,又费尽心血地培养他。” 其实当年福全和玄烨一样出过花,都有资格继位,福全说起来还是长兄。 但她觉着福全的性格过于老实木讷,不像个为君的料子。倒是玄烨,生就一股气派威仪,性格坚毅沉稳,聪慧伶俐又敏而好学,甩出福全几条街。 其实当年有人偷偷劝过她,说福全老实、好控制,扶持这样一个幼主,才不怕他长大后反水,与她争权,对她不利。 而玄烨这种,万一长大后是个英主,必定会容不下一个摄政太后,绝对会对她不利。 太皇太后对此说法嗤之以鼻——放屁! 她是在这给大清选皇帝,又不是给自己选政敌,有放着英主不要,非得选个庸主的吗? 大清才刚入关几年呐?内忧外患,英主苗子尚嫌不够,生怕他撑不起场子来,选个平庸软弱的——是嫌汉人zao反还不够多,想被赶回草原去吗? 是以太皇太后顶着‘弃长立幼’的名头,力保玄烨平稳登基,并一路尽心竭力护他顺利亲政。 要说这些年,她心里有没有过忐忑,是否忧心玄烨翅膀硬了后会看她不顺眼,或者怎么着她? 也不能说一点儿没有过。 但不多。 一来,要不是情势所迫,太皇太后对朝政上的事儿真不是特别热衷,太累心。年轻时候还好说,精力旺盛,她又对福临不太放心,两人意见总是相左。 现在都这把年纪了,玄烨又确实是个可靠的,她就能安心养老了。平日里念念佛,给宫里熟悉人家的小辈们做做媒,唠唠家常什么的,这日子才自在呐! 那些外头的官儿啊爷的,老拿些鸡零狗碎的事儿来问她,她其实烦得不行——皇帝都那么大了,去问皇帝,怎么什么都来问她? 二来,要真是个英主,她一不擅权,二不摄政,还对他有恩,凭什么容不下她呀? 这要是都容不下,那只能说明她的教育失败了——这就不是个英主,那她活该倒霉! 苏麻喇姑:“主子要是觉着遵化好,明年再去泡泡,巩固巩固。” 太皇太后摇头:“算了,皇帝政务繁忙,陪我去一次他回来又要忙好些日子了。我估摸着这次能管个几年,就不要劳烦他了。” 说到这儿,太皇太后想起之前玄烨在车里坐立不安的样子,对苏麻喇姑道:“你去问问,皇帝回宫后去哪了?” 这个还是很好打听的,如今都算尽人皆知了。 苏麻喇姑:“万岁车驾进了昭仁殿,不过休整了半晌,仪仗就往永和宫去了。” 太皇太后皱起眉:“永和宫……” 苏麻喇姑小声道:“最近六宫也确实颇多议论,道德主儿如今之宠,比之当年宸妃和孝献皇后,有过之而无不及了……” 那些‘爱新觉罗家专出痴情种子的言论’也再次在宫里议论开来。 实在是之前皇上纵宠爱德嫔,也没忘了雨露均沾。大家想想当年荣嫔得宠之时,觉得德嫔也不过是仗着年轻貌美,现在受宠,等年纪渐大自然就会如荣嫔一样,渐渐被新人替代。何况皇上向来会平衡,面子上待谁都差不多。 但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两人越来越热乎。以前德嫔吃肉,其他人喝汤儿也就罢了,现在别人快连汤儿都喝不上了,可不得急眼了吗? 太皇太后听得皱眉,她也发觉这一点了,玄烨最近对后宫平衡有些放松。 不过,太皇太后道:“不急,咱们先看看。向来小别胜新婚,难免情热,等过了这段时间再看吧。” 她也要想一想,这事儿该怎么办…… * 也不怪太皇太后有些担忧,沈菡自己都觉得,最近她有些过于显眼了。 ‘小别胜新婚’,老话果然不假,沈菡这几天算是真切地感受到了这话的威力——皇上近来干什么都爱粘着她。 晚上就不说了,中午要是不忙,也爱来永和宫叫她陪着用膳,闲下来读书也叫她去陪着,逛个花园也叫她陪着…… 沈菡虽然有些担心自己的处境,但被他这么黏着,心里也确实挺甜的。 思来想去,这样的机会可不多,就先别考虑那些了,享受一天是一天! * 永和宫最近的异常强势,宫中可不止太皇太后一个人有所察觉。 延禧宫里,惠嫔这几日就一直眉头不展。 皇上一出去就是两个月,回来就钻进了永和宫,连着几天腻在那里,也不说去别处转转,见见孩子…… 惠嫔问宫女:“大阿哥回来了吗?” 宫女道:“阿哥刚才使人来说,要到西花园去骑马,今天要晚点儿才能回来。” 西花园? 哦,皇上在那修了个演武场,传说是为了给德嫔学骑马用的。 惠嫔眉头更紧了。 她可以不介意德嫔的受宠,皇上在她那歇得再多,于她也没什么妨碍。反正不在德嫔那歇,也不会来她这儿。 可,她却不能坐视德嫔把万岁的心神全占了去,让万岁只记得这宫里有个永和宫。 毕竟永和宫如今只住了三个阿哥,她的大阿哥可没有住在里面。 ——她自己可以没有夫君的宠爱,但她的儿子不能失去阿玛的宠爱…… 惠嫔静静拨弄着眼前的香盏,铜镀金回字纹四足小香炉里不一会就升起了袅袅细烟,沉水香馥郁的香气在屋子弥散开来,安抚了惠嫔有些纷杂的思绪。 她静下心来考虑对策,可是一时却也很难想出什么好的解决办法。 论争宠,延禧宫后院也不是没有年轻貌美的庶妃。但显而易见,这几年在德嫔的强势之下,一众曾经能吸引万岁目光的美人儿纷纷铩羽而归。 可见单凭美人儿想拢住万岁往延禧宫来,并没什么太大的作用。 若说针对德嫔…… 惠嫔想了想,却不太好下手。 德嫔表面看起来柔弱温婉,像是个和马佳氏差不多的美人儿。但只从这几年她立足越来越稳的事实来看,此女显然比马佳氏心机深沉得多,性格也绝非软弱之辈。 而且……皇上现在不是以前了,他对德嫔护得很紧,惠嫔并不敢轻举妄动。万一被万岁察觉,那就得不偿失了。 惠嫔叹了口气,决定还是先观望一阵再说吧。万岁的性子不像先帝那么极端,一向也知道如何平衡后宫。除了太子,以前待阿哥们也不见得分个三六九等,总不至于完全忘了大阿哥。 不到万不得已,惠嫔还是不想冒险,打破现在平静的生活。 希望德嫔也能聪明一点,这宫里可不是只她一个人有儿子的…… 74. 生辰 小情小爱。 皇上最近全副心神都拴在了永和宫这件事,触碰到的显然不止是一宫的利益。但很多时候同一件事,不同的人处理起来,却往往是两种完全不同的做法。 钟粹宫里。 荣嫔问三阿哥:“这几天怎么没见你去永和宫找四阿哥玩?” 三阿哥提起这个有些不高兴道:“四弟最近更喜欢和六弟玩。” 六阿哥现在走路越来越顺溜了,说话虽然还是只能往外蹦词组,但特别可爱,特别有意思。四阿哥和六阿哥又是一母同胞,血浓于水,分外亲近。 所以胤禛最近对他的小弟弟十分热情,不免就有些冷落他的三哥了。 荣嫔说他:“你们也可以一起玩儿啊?永和宫孩子多,六阿哥和七阿哥还小呐,不方便出来,四阿哥是做哥哥的,当然要陪着他们在永和宫玩儿。你也是做哥哥的,下课了该主动去看看弟弟们,陪弟弟们玩会儿。” 胤祉摸摸前面半拉光脑袋,觉得额娘说得也有道理,四弟现在也是哥哥了,也要带弟弟么。 荣嫔加把劲:“而且四阿哥刚做哥哥,年纪又小,你们一向要好,你是不是应该去帮帮他?以前你只有一个玩得好的弟弟,以后不就又多了两个?” 胤祉歪头想了想,高兴起来——额娘说得对,以前他只能给四弟一个人当哥哥,以后他就是三个人的哥哥了。 胤祉跑到榻上把自己的小书包收拾好,装上以前和四弟一起玩的小玩具:“额娘,那我去永和宫找弟弟玩了!” 荣嫔笑着送他出门:“玩会儿就回来,也不要在那待的太晚,你德额娘平日里也忙,晚膳要回来吃,不要打扰你德额娘知道吗?” 胤祉拎着小书包风风火火地跑了:“知道啦!”几个小太监在后边抓紧撵。 荣嫔叹了口气,一直目送他走远,才转身回到屋里给孩子做针线。 琪儿有些犹豫:“主子,这样行吗?会不会……惹怒德嫔娘娘呐?” 贸贸然让三阿哥去永和宫,扰了人家一宫的清净不说。皇上只有一个人,宠爱都是有数的,给这个多一点,给那个的自然就会少一点。再是努力平衡,也肯定是端不平的。 皇上去永和宫,那是德嫔争给自己孩子的宠爱,至多能让七阿哥跟着沾点儿光,他们三阿哥过去,那不成了…… 荣嫔疲惫地摇头道:“我还算了解一点德嫔,她不是那等心窄的人,不会和个孩子计较的。”这几年交道打下来,德嫔的为人品性她还是摸得着的。特别是近两年,因为三阿哥和四阿哥交好,两人熟络了不少,她对德嫔其人更清楚了一些。 荣嫔心里有些怅然,也有些释怀——也算输得不冤吧……万岁的眼光,自来都是不差的。 其实这些年,荣嫔心底也不是不怀念自己曾经被皇上盛宠的岁月。更深露重,辗转反侧的时候,也想起一些‘曾经’。 宫里很多人都道,她当年就是败在了德嫔手上了。荣嫔现在自己回想起来,她的失宠也不能说一点德嫔的原因没有。 但要说怨恨……荣嫔觉得也谈不上,也没必要。 十年宠爱,不管是她还是万岁,当时都已经很疲惫了。 皇上是天子,一个不能讨他欢心的女子,没有立刻弃如敝履,已经算是怜惜她了,两人分道扬镳是早晚的事。 德嫔只不过是恰巧在那个时机出现了。又因为出现得刚刚好,所以加快了这个过程,让她更早地看到结局,继而死心罢了。 荣嫔现在想起这些,心里多少还是有些难受:“谁让我没本事呢?我这做额娘的,拢不住皇上往这儿来,不想想别的办法,难道眼见着三阿哥不得见皇父吗?” 荣嫔把儿子送过去,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她可以承受自己的失败,眼睁睁地看着德嫔宠冠六宫。 但她见不得儿子与她同样境遇。胤祉是皇上的三阿哥,是她的心肝儿宝贝。她希望儿子能有机会和阿玛好好亲近,得到圣宠,将来不要只能瞧着别的兄弟倍受阿玛宠爱。 荣嫔当然知道自己这么做不地道,几乎算是仗着德嫔的好心性儿跟她耍赖了。 但荣嫔又实在是想不出别的办法,她本就是个没本事的人,除了舍下自己这张脸皮,还能怎么办呢? 琪儿担心道:“纵使德嫔娘娘不会生气,奴婢怕……万一皇上生气了,那可怎么办?” 荣嫔摇头:“皇上是不会对三阿哥生气的。”三阿哥只是个孩子,不管做出什么不妥的举动,皇上都不会跟他生气。 皇上只会生她的气。 但荣嫔心道,皇上生不生她的气,是喜欢她还是讨厌她,对现在的她来说还重要吗? 只要三阿哥能得着机会多和阿玛说说话就行了。 荣嫔嘱咐琪儿:“把公主叫来,让绣娘来给她做身新衣裳,改日我带她去永和宫串门,给她德额娘请安。她是长姐,更该学着好好照顾弟弟们才是。” 她是个无能的额娘,给不了儿子和女儿什么庇护,但哪怕是完全不要这个脸面,以后都屈居德嫔之下,为了孩子,也是值得的。 * 后宫里这股因她而起的汹涌暗流,沈菡最近暂且还没空闲关注。三阿哥过来找四阿哥玩,她也没多想。 宫里的孩子玩伴少,比起现代整个小区都是可以一起玩的小伙伴,皇阿哥们只能和与自己年龄相近的兄弟们玩,说起来也是挺悲哀的。 陪伴他们的小太监虽然年龄相近,但……还不如年龄不相近。 伴读和哈哈珠子说起来身份比奴才高多了,但实际上对着阿哥爷们连腰都直不起来。这种关系,哪里能算得上朋友、玩伴?终其一生,也不过只能是主奴关系罢了。 沈菡每次想到这个,对儿子们都是既怜惜又担心。 怜惜他们可能终其一生都无法体会到真正的友情,除了将来可能成为竞争对手的兄弟,他们可能永远无法找到能够平等对话的朋友了。 ——沈菡现在想想,她是多么的幸运,在这种环境和关系下,竟还能阴差阳错地和福格产生友情,收获一个脾气相投的朋友。 至于担心……则更加复杂。 沈菡自己是受过现代教育的,她能够理解‘人人平等’的含义,知道‘生命’至高无上的价值和意义。 不管环境现在或将来对她的渗透和影响有多大,她的三观都是已经定型的。所以哪怕她现在已经能够很好地扮演一个‘主子’,一个上位者,她的心里始终还是有底线的。 她也相信自己能够一直清醒地看待她身边的人,把他们当做‘人’,而不是没有价值的蝼蚁。 但孩子们却不行。 她要怎样才能让一个皇阿哥理解‘人人平等’的含义?——她连一句这种话都不敢说出口,生怕孩子不懂事传了出去。 她要怎么和孩子说一夫一妻才是对的?——他自己的额娘和阿玛都做不到,等他将来有了福晋,即使不喜欢也没权利离婚。 胤禛和胤祥生活在这里,他们的身份如此,就必须按照这个世界的生存法则和规章制度活着。沈菡若是强行灌输给他们现代的三观,那无疑是害了他们。 沈菡不敢这么做,也不能这么做。 可是不这么做,沈菡将来很可能就必须要自己承受和消化一些在她的三观里原本不能接受的事,比如——他的儿子很可能会手握生杀大权,以一人之言定他人生死荣辱,甚或毫不在意地除掉一些没有‘价值’的人。 她可能会看到他们打杀奴才,构陷政敌,薄待妻妾,甚至与兄弟自相残杀…… 沈菡每次想起这些都会不寒而栗,深深地恐惧看到那一天。 可是她又很茫然,到底怎么做才是对的?才能避免最差的,争取让大多数人走向一个更好的结局呢? …… * 其实玄烨这些日子腻在永和宫,也不是什么都不干,就长在这儿了。白天他还是照常御门听政,在乾清宫处理政务。该见人见人,该参加宴饮还得参加宴饮,比从前也清闲不了许多。 不过是外人看起来,觉得皇上的銮驾这些日子只往永和宫一个地方来,显得过于惹眼罢了。 皇帝日理万机,哪里有空成天和‘爱妃’谈情说爱的,享受完了,该回去办正事还得办正事。 玄烨不在永和宫的时候,沈菡得以偷偷研究点儿别的,好给他一个惊喜。 玄烨看着眼前盘子里这几个有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抬头看沈菡:“额……这是什么?” 沈菡面上有些不好意思:“那什么......寿桃。” 玄烨:“……”寿桃?没看出来啊,这也不像个桃呀? 三月十八是玄烨的寿辰,但这几年不是打仗呢吗,万寿已经好多年没正经庆贺过了。往年玄烨都是去慈宁宫和太皇太后一起吃顿家宴。 沈菡作为主位,以前也有幸得以列席。不过这种人多的大宴,吃得一点儿热乎劲儿都没有,实在不像是过生日。 今年玄烨去了遵化,更是连这种生日宴都没了。 沈菡就想着给他补一个生辰宴。以前他们的感情没有现在那么到位,沈菡不太敢擅自搞这个。何况皇上都有正经的生辰宴了,沈菡单独再搞一个,好像是为了争宠一样,这味道就变了,她不喜欢这样。 今年时机正好,只有他们一个小家,他们一家人,一起给这个‘家’里的男主人,过个生日。 生日蛋糕还没开发出来,古代也没这个讲究,吃个寿桃将就将就吧。 其实汉人和现代有些地方的习俗讲究的是吃长寿面,但宫里是满俗,没这个说法,沈菡也学不来这么高难度的事儿,还是算了吧。 桃子是仙家的果实,寿桃是宫里过寿最常吃的面点,而且不同于民间门单纯只用面做寿桃,宫里的寿桃都是有馅儿的。 寿桃的顶端要捏出一个桃子尖,用竹刀或者刀背从上到下轧出一个桃形槽来,将桃尖略微弯曲,再把桃子尖染成红色,做出来的立桃形象十分逼真。1 不过沈菡做的这个吗,就…… 沈菡强调:“我知道样子有些不好看,但这可是我和儿子亲手给你做的。我俩练了好几天的。而且你不能光看样子,味道应该是很不错的,里头都有馅料。这个是豆沙的,这个是枣泥的,这个是花生和百果的。” 胤禛也参与了制作,这会儿正期待地看着阿玛:“阿玛你尝尝试这个小的是我做的!” 小立桃呈馒头状,看久了其实也没有那么难看,只不过是两人刚学着做,手艺还不到家,形状捏得不像桃子,反而跟个大馒头似的,顶上的那个小尖尖捏得也不够漂亮,才显得歪七八扭的,有些low。 六阿哥不太懂,但也跟着哥哥学说话:“尝尝!尝尝!” 玄烨看着这一大两小眼神都差不多,忍不住笑了:“好,尝尝。” 他捏起满是手指印的小寿桃塞进嘴里,豆沙都是现磨的新鲜红豆沙,带着手磨的细微颗粒感,软绵香甜。 玄烨点头:“还不错,挺好吃的。” 他学着沈菡平时哄孩子那样,夸了胤禛一句:“阿玛很喜欢,你真棒!” 胤禛被哄得特别高兴:“那我以后年年都给阿玛做!” 当晚,沈菡在永和宫给玄烨治了一桌小席面,不奢侈也复杂,很家常。 不过皇帝生辰宴该有的热菜、冷菜、汤菜、小菜、鲜品、干鲜瓜果、点心糕饼都有,旁边还摆着刚才吃剩下的寿桃。 沈菡给他倒了一小杯玉泉酒,也给自己满上:“席面就是图个意思,每样都有,但我都没让他们做太多。晚上吃多了容易积食,吃不完又浪费。” 玄烨和她碰了个杯:“这就挺好了,原也不在这些吃食上。” 玄烨自打出生到现在,从没有这么庆贺过生辰。 小时候,他不是先帝最重视的皇子,额娘也不受宠,玄烨见她不是很方便。 皇子的生辰宴当然是有的,但都是妈妈们给他准备好一桌席面,然后他自己对着空荡荡的桌子食不知味,不知道这生辰过得到底有个什么意思。 后来,玄烨登基了。 他的生辰变成了万寿,普天同庆,规模与之前根本没法相提并论。臣下们更是争先恐后地给他送礼,每年他收到的寿礼都能堆满一个新的库房,里头什么奇珍异宝都有。 然而玄烨却更觉得无趣了——还不如妈妈们照他喜好,为他精心准备的席面更有心意。 皇玛嬷当然也是很疼他的,但皇玛嬷不是个小女人。 她对他的疼爱,体现在更大的层面。 她教导他如何为君,如何为人,如何治家,如何立国。 她帮助他匡扶超纲,铲除奸佞,梳理朝堂,坐稳皇位。 她为他选妻,育子,设‘计’,荐才…… 在她心目中,‘爱新觉罗·玄烨’更多的时候是一个皇帝,他必须成长为一个英明的君主,并应该为此昼夜不停地努力。 而君主,不需要有这些‘小情小爱’,只需要有国家大义和伦理纲常…… 沈菡把最大的一个寿桃摆在玄烨的面前,上面还插着一支沈菡让人特意找来的宫里最细的蜡烛。 玄烨看着眼前这个燃着小火苗的寿桃,不明所以:“这是什么意思?” 沈菡:“这个可以许愿!” 玄烨:“许愿?” 沈菡:“过生辰当然要许愿,比如你可以许‘我要发大财’,‘千万不要变胖’,‘我要长高’,都可以。” 不过鉴于他是皇帝,沈菡给了他一个更符合身份的建议:“你也可以许‘保佑国泰民安’。” 胤禛在一边高兴道:“那我要许‘明年要超过三哥,要长得比他高’!” 胤祥:“长得高!” 沈菡摸摸儿子的月亮头:“那得等你们过生辰的时候才能许,今天只能阿玛许。” 胤禛挠挠头:“好吧,那阿玛你快许愿吧。” 沈菡提醒道:“要闭上眼睛许,许完了才能吹灭蜡烛,不能把愿望说出来,说出来就不灵了。” 玄烨:“……” 他看着眼前这个晃晃悠悠的小火苗,许愿么…… 那就许一个吧。 玄烨闭上眼睛,许完愿轻轻吹灭火苗,看沈菡:“然后呢?” 然后啊,沈菡又给他添了一杯酒,带着儿子举起酒杯,温柔道:“生辰快乐!” 胤禛也举着果汁高兴道:“阿玛生辰快乐!” 胤祥:“快乐!” 玄烨笑了。 好,生辰快乐…… 75. 诉求 想要什么。 六月里的紫禁城已经热得跟个蒸笼差不多了,今年更是不知为何,比往年更要热上许多。 偏偏皇上最近忙着平定汉中,没空去南苑。各宫主位虽然可以用冰乘凉,但除非有那个条件把每个屋都摆上冰山,不然一个殿里只放寥寥几块冰,只能说效果聊胜于无吧。 宫里对冬天藏冰和夏天用冰都有明确的规定,除了专供御前的,主要供给外朝各衙署的官员,内廷主位,行幸,祭祀取用,有时候也会赏赐给八旗王公大臣和九卿科道。 各处份额自有定例,众人都是凭票领冰。 隆宗门外西南角的冰窖前,一大早儿就是乌泱泱的一群人。有穿着官服的内务府官员,有包衣杂役,有穿着绸缎袍子的管事太监,也有青布蓝衣的低级苏拉太监。 冰窖的管事儿有些不耐烦:“动作都麻利着点儿!这都什么时辰了!耽误了主子续冰,是你们担得起还是我担得起?!” 一群苏拉太监被呵斥得灰头土脸,却没一个敢应声儿的,只能赶紧加快手里的动作。 领头太监是个机灵的,给管事儿递了个鼻烟壶。 管事儿的一看:“呦,你这鼻烟壶不错呐!哪来的?” 太监殷勤道:“前门大街痦子老王画的,知道您喜欢,特地弄来孝敬您的!” 管事儿一愣,瞧着这鼻烟壶没那么热切了。他俩也是老搭档了,管事儿斜了他一眼:“你小子憋着什么坏水呢?” 太监嘿嘿一笑:“您老人家真是利眼,什么都瞒不过您呐!” 管事儿:“滚!有屁快放!” 太监凑过来悄声道:“有一桩好买卖……” 管事儿听得皱眉:“这能成吗?万一查出来……” 太监道:“您放心吧,她们都是里头没名没姓又不得宠的,平日用的冰多一块少一块的,谁还能去查这个?再说了,就是她们自己发觉了,还能告我们去?她们这种的,想告也没地儿告啊!” 管事儿眉头松了点,不过仍有些犹豫:“你有销路?” 太监见他松动了,连忙道:“那是自然!您放心,都是些妥帖人。今年热得玄乎,京里那些大户哪家都缺,不愁卖。” 他见管事儿拿不定主意,又添了把柴,给他比了个数:“我也不坑您,给您这个数儿绝对实在,这里头数着您得的最多了。” 管事儿有些不乐意:“才成?”这买卖真要干,那可都得指着他,怎么才给这么点? 太监心里暗骂一声,面上愁苦道:“真没坑您,这一路出去麻烦着呢!后头还有的是要打点的,再多也实在是没有了。” 他一狠心,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把大概其能得的银两给管事儿说了。 管事儿一听果然心动了,这买卖着实诱人呐!哪怕是只分成给他,也是一笔巨额进账了! 管事儿心一横,干! 干这一笔哪怕掉脑袋呢?也够养活全家老小十好几年了! * 沈菡从旁边的一摞小衣服里抽出一件给六阿哥换上,这一手汗。 紫芙在一边不停地打扇,但就是这样,六阿哥还是一会儿就湿透一件衣服。 沈菡看她也是满脸汗,止住她:“行了,别扇了,歇歇吧。小孩子火力旺,体热没办法,再怎么扇也凉不下来。” 紫芙见六阿哥热得满脸通红,心疼道:“不然让季纶再去要些冰回来?阿哥这样多难受的。” 她们宫里的冰票都是顾总管亲自送来的,有的是,想怎么使就怎么使。既然六阿哥这么热,大不了满屋子摆满了冰山,总能降下温来吧? 沈菡想了想:“再去取一些也行,不过太多就不必了。他这是里头发的热,外头弄得太凉了反而不好,外冷里热的,容易生病。” 其实屋子里摆的冰山已经不少了,以沈菡自己的体感,屋里也就是一十五六度的样子,不至于热得太厉害,主要是闷得慌。 但六阿哥太小了,这冰山又不像恒温空调那么舒服,孩子的调节能力也不比大人,所以还不太适应。 紫芙应下,出去和季纶说。紫禁城一共有五座冰窖,其中四座各藏冰五千块,另一座可以藏冰九千一百一十六块。冰窖都在隆宗门外西南角,跟永和宫隔着半个宫城,临时加冰这一去一回,得费不少工夫。 季纶一听阿哥热着了,立马招呼人动身:“我这就让他们去!” 紫芙回到屋里,实在不忍看六阿哥不多会儿又一头汗,又拿起扇子继续给六阿哥扇起风来。 阿哥和四阿哥正蹲在外面的海棠树下玩儿——大夏天的,也就是他俩不嫌热,还有兴致玩。 屋里传来两个孩子吵吵闹闹的声音,沈菡望过去,看着看着,渐渐有些出神。 紫芙见沈菡盯着阿哥发呆,眉头也有些紧,想了想,小声道:“主子……” 沈菡回神看她,见她面色有些犹豫,好像有什么话不敢说,不解道:“怎么了?有什么话说就是了。” 其实真论起来,紫芙和沈菡才是真正的休戚与共,两人的关系虽然不平等,但却要比福格和沈菡之间门的关系亲密得多。 紫芙斟酌了一下措辞:“奴婢是觉得……阿哥最近是不是来得有点儿太勤了?” 以前阿哥虽说也来找四阿哥玩,但没有这么热情。 要知道,这来的次数多了,撞上皇上的次数自然也就多了。 紫芙倒不是小气,她知道自家主子也不介意这个,她只是觉得有些奇怪,阿哥一个小孩子,过来玩肯定没想这么多,但无缘无故的,总不会自己就变了,所以……其行为必定是出自荣嫔的授意。 荣嫔以前可不是这种人,事有反常必为妖,紫芙就有点担心:“这荣嫔娘娘一个劲儿地让阿哥往这跑,这是想干什么?难道是想利用阿哥争宠?” 可这么一说,紫芙自己都有些不相信。 先别说荣嫔受宠这事儿,都是多少年以前的老皇历了,就是荣嫔真想利用孩子争宠,这孩子都多大了,早干什么去了?而且有这么直愣愣把孩子送到别的宠妃宫里争宠的吗? 沈菡其实自己这几天也在思考这个。她和荣嫔打了这几年的交道,左思右想,都觉得荣嫔不像是为了争宠不要面子的人。 而且荣嫔前几日还特地带了一公主来永和宫串门,真是想争宠,也不应该是这么个做派。 一公主今年有九岁了,沉静娴雅,又懂事听话,四阿哥带着六阿哥给姐姐见礼,一公主还送了自己亲手为他们做的针线,连七阿哥的份儿都有。 她待弟弟们既温柔又体贴,也不嫌男孩子聒噪,一直很有耐心地在旁边陪着他们玩,实在看不出只是一个不超过十岁的小女孩。 他们走后,胤禛嘴里还一直念叨:“一姐姐人真好。” 这还是胤禛第一次和自己的姐妹接触,原来女孩子和男孩子差这么多,姐姐可比哥哥温柔多了! 宫里如今只有四位公主,一位是皇上收养的养女,常宁的女儿,按排序算是宫里的大公主。剩下的都是皇上的亲生女儿——荣嫔的一公主,张庶妃的公主(未亡)和兆佳贵格格的四公主。 公主的抚养和皇子走的不是一个路子,除非是同母所出,不然也就是逢年过节见一见。 胤禛之前去钟粹宫找他哥玩的时候,偶尔能撞上几位姐姐,不过只是请个安行个礼,互相一点都不熟悉。 这次和姐姐相处过后,他高兴地对沈菡道:“额娘,你再生个小妹妹好不好?以后我护着她!” 想起四阿哥和公主……沈菡一愣,问紫芙:“皇上这次回来后,去过别的宫里吗?” 这也是紫芙最近挺担心的一件事,她摇头道:“好似是没有。” 沈菡一皱眉,她还以为他之前没来的那几天,是去了别的宫里,她也没问。 如果没去过,这岂不是说,除了住在前朝毓庆宫,被皇上带在身边教导的太子,其他阿哥和公主已经有个月没见过阿玛了? 这…… 紫芙犹豫了一下:“主子……” 沈菡看她。 紫芙心知主子们做什么事,有什么决定,她们这些做奴才的,没有张口说话的资格。 但紫芙整日贴身伺候沈菡,可以说这宫里如今和沈菡相处时间门最长,对沈菡最了解的人就是紫芙了。 她很清楚主子心里待她们,并不像一般主子待奴才,否则她再是主子的心腹,也不敢说这种话。 紫芙咬了咬牙,小声吐出一句:“您想想当年的宸妃和太宗八阿哥,还有孝献皇后和荣亲王……主子,您思呐……” 紫芙当然希望主子能得皇上的宠爱,‘盛宠不衰’或是‘宠冠六宫’都不可怕,但‘独宠’……那实在太可怕了。 之前沈菡虽然最得宠,可宜嫔等人偶尔也能得些雨露,旁人也还有生下孩子的机会,其他娘娘的孩子也经常能见到阿玛,得到皇上的恩宠和关心。 皇上明面上对后宫的赏赐和对孩子的关注都是一视同仁的,大家都有活着的盼头,所以才能维持好后宫微妙的平衡。沈菡也才能盛宠之下,保住自己的平静生活。 可若是有一天,皇上的心里只剩了主子一个人,像太宗那样,眼睛里只盯着宸妃,只记挂着宸妃…… 沈菡心里一抖,不自觉地攥紧了双手。 这也是这些日子她心里隐晦的担忧,或者说,自从她越来越受宠,这种担忧无时无刻不在跟随着她,最近更是开始在她的心底扎根。 比起失宠的焦虑,对沈菡来说,当然是生死的威胁,更令她紧张。何况她现在并不是自己一个人,一条命,还有两个必须守护的孩子。 之前沈菡之所以这么抗拒‘爱情’,总是想要牢牢封死自己的内心,除了她自身的主观原因,客观现实不允许,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 后宫不是只有她一个女人,是一群。‘康熙爷’也不是只有她生的两个儿子,是一堆儿子。 如果有一天‘爱情’真的降临到他和皇上身上,她也侥天之幸凭借努力得到了皇上的专一和真心,接下来又该怎么办呢? 如果沈菡只有一个人,玄烨也真的愿与她以真心换真心,那么她不介意自己成为后宫的靶子。即使她再怕死,她也愿为了他顶住一切风风雨雨,站在他的身边,与他相伴——只要这个‘爱人’值得。 而且沈菡相信,如果真有那一天,玄烨绝不会对她所处的境况置之不理,他既不是太宗,也不是先帝,他一定有保护爱人的能力。 可孩子们要怎么办呢?她不能让他们也成为靶子。 女儿还好说,儿子…… 国有太子,九龙夺嫡。 如果她真的成了他真心相待的爱人,那他们的儿子在外人的眼里会变成什么呢? 她不恐惧玄烨。她知道在他的心里,除了太子,其实待每一个儿子都差不多。他把公事和私事分得很清楚,绝不会因为宠爱她,而对四阿哥和六阿哥另眼相看。 就算哪一天真的有爱情,与她相爱的,也只能是‘爱新觉罗玄烨’,而不是康熙皇帝。 至于以后胤禛和胤祥究竟会走上什么样的道路…… 沈菡不敢保证,也不敢干涉——谁知道她随便干涉究竟会导致什么样的后果呢? 如果真有那一天,她唯一能帮上儿子的,就是忠于‘皇上’,不要有任何野心和期望。把一切都交给‘皇上’,只做一个与‘爱新觉罗玄烨’相爱的女人,而不是后妃,或者某某阿哥的额娘…… 可她不担心玄烨,却不能不担心旁人。 太子年幼丧母,他会如何看待四阿哥和六阿哥?其他兄弟还能与他们和平共处吗? 四阿哥现在和阿哥这么好,以后若是因为她分道扬镳了怎么办? 沈菡这些日子享受着皇上的‘专宠’,固然甜蜜幸福,可心里无形的压力也一天天逐渐在增大——宫中日渐紧绷的气氛,那些陈年旧事和流言蜚语,其他宫中主位异与往常的举动……她不是感受不到。 相反,她知道的一清一楚。她能清楚地感受到——仿佛有什么东西将要冲出来,想要打破她平静的生活。 所以最近这几天沈菡满脑子乱七八糟的想法,心里压力爆棚。 作为她自己,她当然可以选择顺应自己的本心,勇敢地面对未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感情变化。她也有勇气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让生活变得越来越好。 但作为妈妈,她却必须要保护她的孩子,把一切会伤害孩子的因素远远地隔离开。 可如果这些因素正是她自己带来的呢…… * 玄烨今天回来后,觉得沈菡的情绪十分低落,这可不太常见,她在他面前向来是开开心心的。 玄烨不解道:“怎么了?是遇着什么难事了?” 沈菡看了他一会儿,最后还是不知道该怎么说,干脆直接道:“我还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好不好?” 玄烨:“……” 啊?这是个什么说法?头一次有人这么跟他答话的。 玄烨有点蒙,不过见她实在不想说,也就不再问了。 可他见她这一晚上愁眉不展,直到要睡了还是郁郁寡欢,心里也忍不住跟着难受。 夜半风凉,屋子里放着冰山,两人躺在床帐里都不会觉得热。 玄烨看着躺在床里边,正夹着被子卷,把头埋到墙角,自顾自面壁的沈菡,心里有些好笑。 他出声叫她:“哎!” 沈菡回头,顶着两个红眼圈看他。 玄烨心里无奈,最近这眼眶可真是越来越浅了,也不知道这又是遇着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了,竟然这么为难。 玄烨伸开一条胳膊:“来。” 沈菡看着他关切的眼神,心里突然一阵委屈,忍不住鼓起腮帮子瘪嘴,眼里泛上泪来。 玄烨看笑了,这到底是要哭还是要撒娇呢:“过来啊。” 沈菡扛不住了,蹭到他的怀里,把头枕在他的肩膀上搂住他。 玄烨用手轻抚着她的长发,一下又一下……沈菡心中的郁气和几近爆棚的压力,也终于一点一点,渐渐被他的温柔抚平下来。 玄烨轻声道:“跟朕说说?” 沈菡静默了一会儿,把脸埋到他的胸前,好半晌才瓮声瓮气道:“我害怕……” 特别害怕,既甜蜜又害怕,好像面前正有一颗裹着毒药的蜜糖,想伸手又不敢,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玄烨的手一顿,细细回想了一下最近的事,明白过来了。 他长叹一口气,把她从怀里挖出来,见她满脸泪痕,眼中一片茫然和恐惧,心里突然像被一根针扎了一下,微微刺痛。 他抹去她脸上的泪痕,温柔道:“是朕不好,朕最近疏忽了。” 他这些日子脑子里全是平定汉中和云南的收官之战,根本无心关注别的。在前朝忙完了,一心只想着回来歇歇,也无暇顾及其他人和事。 没想到这一时的放松,竟会给她造成这么大的压力。 沈菡不太明白,玄烨也没多解释,他轻轻吻了她一下:“朕都懂了,别害怕,朕都会处理的。” 沈菡虽然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懂了,但不知为何,背上一直背负的巨石仿佛瞬间门被移开了,瞬间门轻松起来。 玄烨见她长舒一口气,紧皱的眉头散开了,心里也跟着舒服起来。 两人裹着一条薄毯子依偎着说话。 “你真的都懂呀?” “懂,这点小事朕有什么不懂的。” 也就是女子才会把这些事当成天塌了的大事一般。 “那我就是小女子么!” “所以以后有事跟朕说吗,你自己憋着琢磨能琢磨出什么来?” “那我就不用管了?” “不用管了,你只管带着孩子们吃吃喝喝,开开心心地就行了,旁的事用不着胡思乱想。” 沈菡看着他温柔的眼神,感觉自己心底的种子好像急欲破土而出,仿佛只差一阵甘霖,就要生根发芽,让她有枝可依...... 她彻底放松下来,那她就信任他,不管了吧。 “好。” “嗯。” 76. 嘉禾 康熙御稻。 第二天,皇上开始大赏六宫,闹得宫中沸沸扬扬。 季纶打听了几天消息,来跟沈菡汇报:“景仁宫得的最多,听说皇上是亲自去的,不但景仁宫上下都得了赏,还特地写了道谕旨褒奖佟佳贵妃,赞其毓生名阀,协辅中闺,有关雎太姒之贤德。” 六宫哗然! 关雎是讲周文王与文王妃太姒的爱情故事,以周文王之妃太姒表赞佟佳贵妃啊! 皇上对佟佳贵妃可真是情深义重! 六宫纷纷猜测,难道皇上这是要立佟佳贵妃为继后吗? 景仁宫立马热闹了起来。 沈菡松了一口气。 除了景仁宫,其他宫里皇上也都不偏不倚,将各省的新贡一个不落的分发了下去,还特地开了内库,赏了不少珍玩宝贝。连庶妃和尚未承宠的格格们都得了赏赐。 其中又以永寿宫的钮祜禄氏得的最多。 季纶往上看了主子一眼,小心道:“听说万岁也亲自去了永寿宫,且在永寿宫流连许久,还让顾总管亲自去广储司换了几样摆设,说是钮祜禄格格用不惯……” 所以现在宫里,除了佟佳贵妃有了个‘继后’的新身份,钮祜禄格格也被盖了个‘新宠’的戳。 沈菡一怔,心里多少起伏了一下,不过旋即就平复了——意料之中的事,她早就做好心理准备了。 “还有吗?翊坤宫皇上去过了吗?” 季纶点头:“去过了,皇上去用过午膳,奴才从内务府打听到,据说宜嫔娘娘的父亲好像是升了官,连家里也收到了赏赐。” 这几天皇上几乎是在整个后宫打了个转儿,各个宫里都去过了。 季纶:“皇上专门赏了钟粹宫的三位公主,每人都给打了八套头面首饰,说是公主们都大了,以后该正经打扮起来。” 好大手笔!听到消息的宫人们都震惊了,这得多少钱啊? 沈菡放下心来。 没过多久,皇上又带着大阿哥、太子和三阿哥去景山围猎了一趟。 沈菡本以为四阿哥会有些不高兴,谁知道四阿哥很懂事:“额娘,我没有不高兴。我最常见到阿玛,其他哥哥都见不到,我当然不应该跟去。” 沈菡没想到他这么小竟然已经领会到这个了? 胤禛嘟嘟嘴:“三哥老是和我叨叨这个,一说起来就不高兴,我都知道。” 沈菡心里叹口气,抱住他,无声安慰了一下。 是啊,孩子每天都在这个环境里成长,又怎么能指望他们什么都不懂呢? 不过叫皇上这么折腾,沈菡身上的压力小了很多,整个人也不再紧绷了。 折腾完这一通大赏,皇上突然来跟她说要带她去西苑。 沈菡惊讶道:“又出宫?”不是刚回来? 玄烨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要不是因为三藩打仗,他还打算去北边和南边走一趟呢。 玄烨:“朕去年让人在西苑种了点稻子,用的是下面挑上来的良种,最近快要成熟了,朕打算去看看,大概要住上几天。你想不想一起去?” 玄烨是觉得她最近整个人看起来状态不太对劲儿,太严肃,没有以前自在了。正好六阿哥在宫里也热,不如趁此机会一起去西苑住几天吧。在园子里没有宫里那么拘谨,可能会好很多。 沈菡下意识点头:“想!”虽然只是从宫里换成另一个院子,但也特别想,西苑她还没去过呢。 玄烨:“那让下面人给你收拾行李,不用太多,咱们就去几天,西苑也近,就带你和老六常用的就行。” 说走就走,第二天一大早,他们就启程了。 西苑离得还真是近,沈菡打量停车的这个地方,怎么有点眼熟呢? 玄烨:“怎么了?” 沈菡:“哦,没事。” 沈菡带着六阿哥跟着玄烨住进了瀛台的正殿,涵元殿。 其实还是和宫里差不多的四合院宫殿,不过规制不比宫里那么刻板,看着更自在一些,不过也是雕梁画栋,十分辉煌气派。 而且涵元殿外头的景致可比宫里强多了,不像个宫苑,倒像是后世的人民公园。要不是四周警戒的侍卫和穿梭的宫女太监,一路走来沈菡几乎有一种身处现代公园里的错觉。 这次住的时间比在南苑更短,紫芙和季纶有了上次的经验,也和御前的太监磨合好了,自能将诸事安顿妥当。 第二天一大早,玄烨就忍不住要去看看他的‘试验田’。 沈菡犹豫道:“我跟去好吗?”不会有外臣吗? 玄烨:“不过是去逛逛,没外人,不妨事。” 他既这么说,应该就是没事吧,而且最近沈菡也发现了,现在满洲好像还没有那么严格的男女大防,宫里虽有不少规矩,但并不像她印象里,那么死板严苛。 玄烨本人思想也没那么闭塞,老婆见个外男都不行——这一路走来有很多侍卫呢。 玄烨带沈菡去的地方叫丰泽园,路上他竟然开口给她解释这次来是为了什么事——这还是沈菡第一次从他嘴里听到‘外面的事’! 虽然他可能只是想找个人分享,但沈菡的内心却如巨石落湖,水浪滔天! 沈菡努力平复心情,把注意力集中到正在滔滔不绝的玄烨身上。 玄烨道:“以前读书,朕不是跟你讲过占城稻吗?” 这个沈菡记得:“宋仁宗找到的那个?” 玄烨点头。 当时玄烨在读宋史,偶然在《食货志》中读到了一点记载,大为欣喜!立刻命人把宋朝的相关资料翻了个遍,又找来侍读学士挨个询问有没有人知道,最后在《宋会要辑稿·食货》和《淳熙三山志》里找到了更为具体、详细的记载。 这种占城稻是宋朝时期发现的良种,书中记载它高产、耐旱、早熟!宋仁宗于大中祥符五年听说后,命使者从福建前往占城(今越南),用珍宝交换回禾种,交给两淮两浙试种,后逐渐推广,大大提高了粮食产量。 农耕向来是玄烨最关心的头等大事,知道有此早熟高产的稻种,当即命人寻访,看这稻种还有没有,如果能找到,那便可以活人无数啊! 提起这个沈菡激动了:“那这次来是找到了!” 玄烨当时给她说这稻种五十余日就可以成熟,她都没听说过有这么神奇的水稻,难道还有能打败袁爷爷的稻种吗? 玄烨:“找到了。” 沈菡刚要高兴,玄烨又道:“不过不能用。” 沈菡一个大喘气,差点噎着,瞪他。 玄烨笑出声,牵过她的手拍拍,不逗她了。 丰泽园阡陌纵横,如今正值六月下旬,水田数区,谷穗方颖,绿浪滚滚。 两人手牵手,沿着稻田边的小路慢慢向前走着,玄烨继续给她讲这个事儿。 玄烨:“这个占城稻的稻种并不算太难找。”如此高产的稻种,既然曾经得以推广,便不会完全绝种。玄烨又集全国的人力物力,还特地给各省督抚写了信,自然很快就找到了。 但是很遗憾,这个稻种虽然确实高产早熟,但并不好推广,推广的意义也不大。 沈菡不解:“为什么?” 现在的普通老百姓虽说没到饿死的地步,但其实百分之九十九,还是吃不饱饭的,哪家哪户都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如果真有高产的稻种,先别管好不好吃,先把大家喂饱了再说啊! 玄烨给她解释:“这种所谓的占城稻,现在在南方,百姓管它叫黑谷米,其实就是野稻子,落在哪都能长,长起来也快,产量也确实高。” 但很遗憾的是,它结出来的米粒又细又长,像个黑色的稻草杆儿,口感极其生硬,几乎和大米的毫无干系。 玄烨让人煮过一碗尝了:“这种米吃起来就和吃草棍儿差不多,一股竹席子的味道,很难嚼。米汤……米汤都是黄色的清水,就好像煮竹叶的水一样,难以下咽。朕勉强咽了一口,嗓子疼了半天。” 他不是不识人间疾苦的皇帝,当初已经做好了找到稻种,可能口感不佳的预期——不然也不至于成为失传的稻种。 但百姓吃顿饱饭不易,哪怕口感差些,只要别差太多,他找人耐心培育一番,改良个差不多,说不定也能用。毕竟五十余日就能成熟,这是多大好处啊! 玄烨提起这事儿也很失望:“但是这米实在是不行,一点可堪培育的样子都没有,督抚回信道,有熟悉这野稻的老人说,这种稻子除非是灾年实在饿得不行了,否则根本没人能把这个当饭吃,割嗓子不说,也不管饱。” 《宋史》记载的必有美化的成分,这稻种虽经帝王大力引种推广,但绝对不是供给宫廷或贵族食用的。 应该属于最下等的米粮,仅仅供给农民,或者是佃户和贫民食用,要么就是充作军粮马料用的。 但玄烨寻找稻种却不为此。 玄烨:“朕想找的是真正能供给百姓吃的良种,这种东西,推广何益?不过是把平民百姓当牲口一样喂养罢了。” 沈菡看着他,眼前的‘康熙皇帝’好像陡然变得如此清晰。 一道又一道的涟漪冲击着她的心房,沈菡攥紧他的手:“会的,咱们一定会找到的。” 77. 皇威 君要臣死。 说是这么说,但显然找良种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就算真找到了还得精心培育。 想想袁爷爷为了杂交水稻费的精力和时间,显然这种事有多难,绝对不是一年两年,而是大几十年的事儿,慢慢来吧。 沈菡这几天陪着玄烨在这边田里转了个遍,腿都快遛细了。 再说是御田,拾掇得比普通农田干净,土和泥也一点儿都不少,亏得她带的衣服多,能经得住那么霍霍。 沈菡抹了把头上的汗:“咱们这么转悠有用吗?这都在这转好几天了,我看没什么特别的啊?” 皇上不会就是要在这片稻田里找良种吧,这么随便的吗? 沈菡虽然不懂农学,但这种东西不都是应该专门培育出来,好像不是随便找块地,找一找就能找到的。 玄烨摇头:“朕只是想看看这些稻子里,有没有长得不一样的。” 其实这片田还真是玄烨专门开出来,用来培育种子的。 因为之前下面官员报上来说,北地稻田,属着玉田的稻子成熟得最快,所以现在丰泽园里种的,都是河北玉田县选出来的良种。 如今看来长势确实不错,只是早熟却没看出来,但玄烨不死心,他觉得优中选优,特地选出来的种子,总能有几株显出点儿不一样吧? 沈菡听着觉得也有一定道理,培育可能就是不停地优中选优? 不过她道:“让下面人帮着找呗,人多力量大,何必自己在这找?” 宫里最多的就是人力了,一个皇帝,实在用不着自己在这忙活。 玄烨摇摇头:“朕不放心他们。”他根本不敢相信下头的官员和太监。 玄烨悄悄对她道:“你信不信,朕今天在这说一句要找嘉禾,不出半个时辰就能找到。” 至于这‘嘉禾’到底是真从这片地里长出来的,还是刚刚‘埋进’地里去的,谁知道呢? 反正找到了就能加官晋爵,送到皇上面前来的一定很符合他的要求。至于来年皇上要是没能种出和这‘嘉禾’一样的稻子,那也不能怨人家,育种这事儿谁说得准呢。 玄烨:“所以朕还是自己转悠着看看吧。” 其实他也没报什么希望今年就能找着,只是过来看看这片地,慢慢培育起来。即使最后取得不了什么成效,他也不愿意让人糊弄。 沈菡听完叹了口气,皇帝也不容易啊,就没个敢跟他讲真话的。 她拉拉玄烨的手安慰道:“好,那就不靠他们,我陪着你,咱们靠自己一样能找到!今年不行就明年,既然都说这种子好,种得多了,总能有些不一样的。” 玄烨一笑,见她满脸都是汗,伸手给她擦了擦:“你要是累了就先回去歇着吧,朕自己逛就行了。” 沈菡摇头:“不累,再说就剩西北那块还没逛了,再有两天就找完了。” 多走走有好处,锻炼身体还减肥! 两人喝口水歇半晌,继续往西北角那片田逛过去。 …… ‘嘉禾’的出现真的太突然了,或者说两人的心里都没真的认为能一次找到——他们都是互相鼓励罢了,实际上都知道不可能在这么一片地里就能发现想要的。 结果他俩才转悠了几天,竟然就真让他们见到了一株完全不一样的稻子。 大老远的,那一颗比旁边稻穗都高出一截,颜色都不一样的稻穗是如此显眼! 沈菡左右看看,护驾的侍卫都离得远远的,他们身边只有顾问行和紫芙,都是可信的。 沈菡凑近问玄烨:“这是真的吗?”这也太巧了吧,简直让人不敢信,他俩才说完话多久。 玄烨也在想这个,找到了心里都不敢高兴,得先想想这是真的假的,哪有这么巧? 他也凑过来:“这事儿朕只跟你和皇玛嬷说了。”下面人只知道他要在这种地,却不知道到底为了什么,就是为了防着有人作假。 沈菡听了心里突然有些高兴:“只有我和皇玛嬷知道啊?” 玄烨见她喜笑颜开的样子,也笑了,抿了一把她鬓边汗湿的碎发:“是啊,只有你知道,要是泄密了,就拿你问罪!” 沈菡心里开花了一样,抿着嘴笑。 不过现在也不是讨论这个时候。 沈菡提醒:“那会不会是咱们这几天老在这片田里转悠,让谁猜出来了呢?” 会不会是负责这片地的官员,如果皇上在这里找到了嘉禾,得赏赐他们吧? 玄烨皱着眉道:“赏是肯定要赏的,不过要赏的人不少,也不好说。”而且如果是真的,后续他肯定还会用这些人继续培育,他们相当于有了一个持久的差事,玄烨也会继续拨给他们资金。 沈菡一听,一个稻子,利益竟然这么大,这岂不是相当于一个能研究几十年的课题? 那确实不好判断真假。 两人压抑住喜悦往那走,先过去看看再说吧。 近看这稻子更不一般了,比旁边的青苗高出好多,看着已经完全成熟了的样子。 沈菡:“这个看着好像是真的呀……” 埋得很自然,和周围的稻穗排列是一致的,看着就像是同时埋下的稻子长变异了。 玄烨点头:“嗯……”有那么点儿意思。 两人面面相觑,怎么都激动不起来呢? 沈菡:“也不一定就是假的吧,要不就先当它是真的试试?” 玄烨想了想,这次的行程和目的应该确实没人知道,皇玛嬷那只有苏麻喇姑知道,他这边也只有顾问行知道,丰泽园当不至于有手眼通天的人能打听出来。 玄烨下定主意:“那就先试试。” 试种的事儿玄烨并不敢声张:“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万一走漏消息,恐怕什么牛鬼蛇神都能冒出来。” 沈菡点点头,确实,就连她这不懂政事的,都知道朝廷的大臣最爱给皇帝搞‘祥瑞’,不管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只要和正常的不一样,他们都能往祥瑞上靠。 而且有的皇帝都不用大臣搞,自己就很喜欢搞这些东西。 可是这事情还得有人来干,总不能玄烨自己亲自种地。 玄烨左思右想,再是亲近信任的臣子,也不能保证他们不弄虚作假。一共就那么一株麦穗,得来不易,万一让人私心霍霍了,那可就耽搁大事了。 最后玄烨只能把事情交给顾问行,让太监来干:“小心收好种子,挑几个知根知底、无亲无故,又会侍弄稻子的小太监,在丰泽园悄悄划块地种种试试,对外找个别的名义,切记不要声张。” 顾问行得万岁如此信任自然是好事,但这责任可是够大的,沈菡在旁边看着都觉得顾总管冷汗都要流下来了,不过他也没推脱,麻利跪下道:“嗻。” * 来西苑这一趟能得这一株稻子,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回宫后,玄烨悄悄给太皇太后说了:“虽只得了这一株,但孙儿觉得希望还是很大的。您没亲见,这植株长得格外与众不同,既高且大,谷粒颗颗饱满,当是绝佳的良种。” 农耕是国本,太皇太后自然知道此事的要紧,感慨道:“没想到竟真能于禁苑得此良种,实是上天和祖宗待咱们的恩德,当告祭太庙求祖宗保佑才是呐!” 每年夏秋之际,禾麦不接,百姓困苦,若真是能得着早熟的稻种,利民非小,于朝廷,于玄烨也有极大的好处! 玄烨摇头:“此事不急,纵真是良种,培育推广也非一朝一夕,恐怕非数年难见收效,现今不过只是开了个头,万事还很难说。” 太皇太后点头,见他既已经有了主意,也就不多言了。 不过还有一事,太皇太后思量了许久,还是想提醒他一下。虽然玄烨之前大赏了六宫,但这紧接着竟然又单独带了德嫔出去…… 太皇太后突然道:“六阿哥近来可好?我上次见他,还是端午节德嫔带着他来请安。这几日天儿越来越热了,他夜里又爱踢被子,我总怕他忽冷忽热地再着了凉。” 玄烨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转到了六阿哥身上,不过还是道:“挺好的,德嫔会养,老六的身子如今很是健壮,近来走路也越来越顺溜了。” 太皇太后点头:“那就好,虽说我没见着德嫔到底是怎么养孩子的,但你整日守在永和宫,既然你都说她会养,那想必一定差不了。” 玄烨一愣,看太皇太后,太皇太后面色如常,随手用调羹搅弄着手边杯中还冒着热气的奶茶。 玄烨低头喝茶,没有像从前那样接话,突然没了话音的暖阁里寂静无声,气氛渐渐有些怪异。 苏麻喇姑见皇上一直不主动接话,心里有些急了,这可从来没有过,再这么下去主子该下不来台了。 苏麻喇姑拿起茶壶给万岁的茶盏添茶,开口插话道:“说起来之前德主儿进过来的玫瑰饼可真是一绝,酥香甜润,宫里再没比这更好吃的玫瑰饼了。” 她看太皇太后:“要不是奴婢怕您吃多了积食,拦着您,那一盘子您得一口气全吃光咯!” 太皇太后得了台阶,顺势笑道:“还说我呢,你也没少吃,我赏你那一盘子,你不是也一口气儿全吃光了?” 苏麻喇姑:“也是德主儿孝顺又仁厚,送来了这好些,才叫奴婢们也能跟着尝尝鲜。” 玄烨一向孝顺太皇太后,他不接话并非是对太皇太后不敬,他只是…… 德嫔现在对他来说,已经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后宫妃嫔。 他们两个之间的事,那是他的私事,他不想被任何人干涉。 他知道太皇太后提这个是为什么,但大面上的事他自然懂得周全,不会走上先帝的老路的。 玄烨也不想太皇太后因此对沈菡有所不满,他伸手拿过茶壶,亲手给太皇太后添了盏茶:“您既喜欢,改日我让永和宫膳房再做些送过来。今年御前的玫瑰份例也都送到了永和宫,她那儿尽够用的。之前还听她说,您喜欢她这儿的点心,要琢磨着再给您做些新的。” 太皇太后和苏麻喇姑都一愣,太皇太后心里叹了一口气,既然玄烨不想他干涉这件事,那她就只当不知道吧。反正她该提醒的都提醒了,以他的性子,当会明白该怎么做的。 太皇太后端起玄烨给她倒的茶喝了一口:“德嫔有孝心,是个好的。我这儿还有不少她送来的各式点心,玫瑰饼就先不用了。我都这个年纪了,吃多了甜的,怕坏牙。” 玄烨点点头:“皇玛嬷说得是,那就先不让她送了。您想老六,改日让她带着孩子来请安。” 太皇太后:“嗯。” …… 皇上走后,苏麻喇姑见主子坐在椅子上静默不语,上前给她捏肩:“主子,您别跟万岁生气,万岁爷还年轻呢!” 再说皇帝哪有不爱美人儿的?以前皇上一来是太忙了,二来,男人本来就比女人开窍晚,皇上没到那个年纪,且没心思想那些。 如今既然皇上开了窍,想尝尝‘情’的滋味儿,旁人哪能干涉得了呢?皇上再孝顺,也是皇帝,乾纲独断。这等私事,哪个男人愿意与长辈分说?主子管了也是好心不讨好。 太皇太后摇头:“哎,我知道。我也没生他的气,我只是……” 她只是有些累了。 皇上与德嫔,总是会在不经意间让她想起太宗与姐姐。 皇帝是天下之主,当他们识得‘情’滋味,自然可以尽情地向他们中意的女人索取他们想要的‘爱情’。 可是那些女人呢? ——不管她们愿不愿意,她们都没有说不的权利。她们想要生存下去,就必须给出皇帝想要的‘真心’,让帝王享受到满意的‘爱情’。 可是,如果皇帝在她们这里享受够了‘爱情’,转身走了呢? 那这些女人又是什么下场呢…… 太皇太后深深叹了一口气,她不知道德嫔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她只希望她的结局能比海兰珠好一些吧…… * 汉中大营。 一名年方二十的女子跪在地上,满面泪痕,神情却并不悲戚,反而是满眼恼怒和倔强,丝毫不在意自己已经被对面的男人打得鼻青脸肿:“我不走!要么一起走!要么就一起死了算了!” 王辅臣跟她纠缠了好一会儿,让她气得怒火中烧,恨不能再给她两巴掌,可是看她的样子,又实在不舍得再打了。 他指着她:“你给我滚!不滚我今天就打死你!” 女子挺直脊梁:“你打吧!打不死我,我就不滚!” 王辅臣:“……” 当初怎么找了这么个臭娘们儿! 王辅臣见硬的实在不行,这死娘儿们你跟她来硬的,她比你更硬,只好改成来软的。 “玉娘,就当我求求你了,你走吧!带上成儿,能走多远走多远。我已经给你们安排好了人,带上钱,趁着钦差还没盯上我,赶紧走吧!你就算不为自己想想,也得为咱们成儿想想啊!” 王辅臣直接在她对面跪下了:“难不成非要我给你磕几个头才行嘛!”说着,忍不住泪也掉下来。 人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王辅臣从小刀里来火里去,什么阵仗没经过,没见过。若不是真到了生死关头,这等铁铮铮的汉子,也不会当着女人的面落泪。 玉娘见他竟然落泪了,心口一阵绞痛,悲凉道:“真就到了这个地步?皇上之前……可是承诺了不杀你的!” 汉中辅一平定,京中立马就来了调令,要王辅臣和图海火速回京。 王辅臣收到谕旨,当天在营帐中枯坐一晚,第二天就叫了玉娘来,说要出妻。 玉娘死命不肯,她知道他是为什么,但她不怕——她虽不过是个跑江湖的草莽女子,还是后跟的他,但她可不是那等无情无义的下贱胚子!既嫁了他,这辈子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要死一起死。 王辅臣长叹一声:“那都是打仗时候的话,等仗打赢了,谁还敢当个真话听?更何况,那是皇上……” 王辅臣只有幸与皇上见过那么几面,就已经深深被皇上的威仪和手段折服。虽然他之前的首鼠两端确是情势所迫之举,但他确实挑战了皇权,屡次挫伤朝廷的颜面。 皇上心深似海,王辅臣心里也不是不明白当时皇上招降他,还给他升官不过是为了局势。 但他那时已经是穷途末路,不投降不就死了吗?所以他为了能多活几年也只能从命。 但如今四海靖平,仗快打完了。当初一众给过皇上难堪,下过朝廷面子的人如何还能好过?皇上自然也不会放过他。 毕竟若不狠狠清算曾经的‘叛贼’,以后皇上还如何压服群臣,皇威何在。 话虽如此,玉娘还是心存侥幸:“万一呢?不到真下旨的那一天,谁知道会怎样。万一皇上真就是大发慈悲,决定从轻发落呢?” 王辅臣摇摇头:“玉娘啊,我当初那是造反呐!诛九族的罪,如何从轻发落?皇上之前是发了明旨说不予追究。但真要治罪,名头多的是,大不了改天找个别的名头就是了。我要是自己死了,保全了皇上的名声,皇上看在我懂事的份儿上,说不定还肯放过吉贞,放过你和成儿。我若真敢全须全尾地回京,皇上见到我再想起当年,到时候心里的怒火烧起来,如何还肯放过你们!” 玉娘听得捂住脸,终于撑不住这一身硬脾气了,瘫软在地,痛哭起来。 王辅臣爬过去,蒲扇似的巴掌一把抱过她,劈头盖脸亲了她几口:“走吧,跟我这一场,苦了你了。我要是当初早知道能遇上你……银钱我都藏好了,就在你以前跑镖常过的那个山头破庙里。一应手续图海也应承了会帮忙办妥。你去拿上钱,找个好人再嫁也成,自己置些产业过活也罢,往后……带着成儿好好过吧。” 玉娘号啕出声,揪着他的衣襟,狠狠扇了他几个大巴掌:“你他妈个死没良心的,还让我改嫁!我嫁谁去啊!!!” …… 几天后,营中将士听说王将军把一直跟在他身边的那个火辣娘儿们给打了一顿,赶出了大营。 众人不明所以。 “怎么回事?王将军不是一直挺喜欢那婆娘吗?” “谁知道?指不定是犯了什么事儿。” “嘿嘿,是不是背着将军偷人了?我看那婆娘如狼似虎,又鲜嫩又水灵。指不定是王将军喂不饱人家,扒上咱们营里哪个野汉子了……” 众人议论归议论,但这等家务事,也没人多管闲事。 随后数日,王辅臣突然就跟疯了一样,也不管军务,也不见外人。天天就是把自己那一伙子老弟兄叫在一起,饮酒作乐,喝得昏天黑地。 图海营帐里,副将有些迟疑:“将军,咱们真不用管?” 图海摇头:“也没几日了,随他去吧。” 这天夜里,王辅臣照旧和众弟兄席地狂饮,宴过半晌,酒正半酣,他却突然掷杯在地,清醒过来。 众人都跟着停下来,看向场子正中的王辅臣。 王辅臣摸摸身上的盔甲,都旧得不行了。 他把盔甲解下来,递给右手边的虎头:“这个给你了,穿了这么些年,血呼啦的洗都洗不干净了,留着做个念想吧。” 虎头眼含热泪:“大哥!” 王辅臣摆摆手:“你们几个就少跟我这儿娘们唧唧的了,你们嫂子这模样我瞧着欢喜,你们这样我瞧着是真恶心。” 其他几个汉子都忍不住掉泪了,一个跟着一个地喊‘大哥’。 王辅臣叹气,扔出几个包袱:“就到这儿吧……钱我都分好了,哥儿几个都一样,谁都别抢。拿上钱,都滚吧!” “大哥!我不走!” “我也不走,皇帝想杀就让他杀!咱们一起上路,下辈子还是好兄弟!” 王辅臣踹了他一脚:“滚犊子,谁跟你下辈子,老子要有下辈子,那也是跟你们嫂子约,跟你约的着吗!” 王辅臣挨个给了一拳:“行了,都别跟这儿磨叽了,什么死不死的,老子家小还指着你们照料呢。都跟着老子死了,老子的婆娘和儿子喝西北风去啊!”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只能无奈拿上包袱,依依不舍地拜别大哥。 …… 等人都走了,王辅臣对着眼前空荡荡的大帐,有些呆愣。 亲兵进来给他倒水,王辅臣看他:“你怎么没走?” 亲兵跟他那么些年了,无所谓道:“我这不是等着给你收尸吗?说吧,你想怎么死,挑一样抓紧完事,我好收拾包袱走人。” 王辅臣:“……” 他学着玉娘跟他逗乐子的架势推了亲兵一把:“你这个死没良心的人呀~” 亲兵掉了一身鸡皮疙瘩:“滚!” 王辅臣哈哈一笑,转瞬又不说话了。 亲兵看他一眼:“真就这么定了?要不咱们跑了算了,随便找个山头落草,我看嫂子也不嫌你。” 王辅臣摇摇头:“何必呢,再连累着你们过不了安生日子。我死了,你们都是没名没姓的,拿了钱各过各的不是挺好的?” 亲兵叹气:“那行吧,我也不劝了。” 王辅臣看他:“我刚才分家产,忘给你留了。” 亲兵:“……” 亲兵:“我等会儿多捅你两刀。” 王辅臣:“……” 王辅臣环顾四周,就眼前还有个装着水的银碗。他把里头的水泼到脸上,随手洗了把脸,把碗递给他:“这还挺大块银子,得有个好几斤……” 亲兵瞧瞧,接过来揣兜里了,也行吧。 两人面面相觑,都沉默了。 亲兵拿着刀的手忍不住开始抖了,边抖边骂:“一个个都跑得快,留下老子一个人干这瘪犊子活!” 王辅臣见他脸上都是汗,心里怪不落忍的:“算了,别动刀子了,留了痕迹图海不好交代。” 亲兵松了口气,扔了刀子:“那怎么办?” 王辅臣想了想:“贴加官吧。” 亲兵皱眉:“那是宫里奴才的死法。” 王辅臣叹气,他们不就是个奴才吗? “图海对我有恩,我畏罪死了,到时候皇上问起罪来,他也跑不了。” 亲兵没办法,只好抖着手把一张张喷了酒的桑皮纸往他脸上贴。 “你他妈别抖了,都贴歪了!” “你自己也抖呢!” “废话!老子要死了能不抖吗!” …… “我怎么听着你哭了呢,你这冷心冷肺的还会哭呢?” “滚!” …… 图海营内,副将悄悄进来道:“将军,王辅臣去了。” 图海沉默半晌才道:“知道了,着人好好收敛尸身,吾等即刻回京。” “是。” * 王辅臣的死讯到京,玄烨听后沉默了良久。 图海跪在御阶下请罪——之前王辅臣曾经寻死过一次,皇上将其交给他,要求他严密看管王辅臣,如今王辅臣既死,图海难脱罪责。 虽然王辅臣为了不连累他,谎称暴病而亡,但皇上何等利眼,哪里会看不穿这其中的把戏。图海也没想欺君,他敬佩王辅臣愿为家人和部下慨然赴死的气概,既已答应为其周旋,便已经做好了被问罪的准备。 大殿内一片渗人的静默,玄烨看着御阶下这位功臣,破天荒主动开了口:“朕在等你的解释。” 图海俯身叩首:“臣……无言申辩。” 玄烨几乎都要让他气笑了:“王辅臣,叛臣尔!你竟敢为一叛臣遮掩罪行,藐视朕的旨意?” 图海:“臣不敢!臣以为,王辅臣之叛,实乃情有可原……” “放肆!” 图海倏地噤声。 玄烨神色阴沉地盯着他:“叛贼就是叛贼,不管他因何而叛,都是辜负圣恩的罪人。你为他求情……莫非,也想和他成为一路人等……” 图海悚然一惊,没想到皇上竟会将事情的严重性上升到这等地步,吓得连连叩首:“臣万万不敢!万岁明鉴,臣等片刻不敢忘皇上与太皇太后提携之恩,绝无有丝毫不臣之念!” 殿内又是一阵静默,图海的身体积劳成疾,加之心中恐惧,几乎要跪不住了。 玄烨见他冷汗连连,身形颤抖,想起他数年之功,沉思半晌,最终还是放了他一马:“……朕念你连年在外征战,殊为不易,此事,朕可以暂不与你追究。但图海,你可要记住自己今天的话,切莫恃功自傲,让朕失望……” 图海颤抖着叩首在地:“万岁圣恩,臣绝不敢忘!” * 乾清宫中的隐秘之事,外界不得而知。 外界只奇怪图海回京后,皇上怎么突然对他冷待起来。 明明之前图海在外时,皇上还经常给他写信,嘘寒问暖,图海府上也常能收到宫中的赏赐。 如今图海屡立战功,功成身退,皇上却在召见过一次后,就对其不闻不问,实在令人摸不着头脑。 图海是当初太皇太后力荐之人,玄烨瞒着别人,却不能瞒着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听说此事后,眉头紧皱:“我当时荐他,是喜他才略出众,文武双全,倒没承想,这么多年,他这副直脾气竟还未改。” 当年他就因为直言顶撞君上,而为福临所不喜。太皇太后原以为他沉寂了这许多年,该有些长进了,没想到还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太皇太后劝玄烨:“他就是这么个人,有些意气用事,倒不是真的藐视君威,对你不敬。” 玄烨点头:“孙儿知道。”不过他还是很生气。 太皇太后荐给他的人,玄烨都给予了十二万分的信任和倚重。哪里会想到他竟敢罔背圣旨,维护王辅臣? 这等极信之人的背叛,比之王辅臣当年的降而复叛更令玄烨恼火。 玄烨现在一想起来心中还是怒火中烧——可见这世上之人,不管是什么来历,什么品格,都不该倚信太过,不得不防啊…… 太皇太后知道帝王本性多疑,也不便多说,只是提醒他道:“图海乃此次平定藩最大的功臣之一,卸磨杀驴,最为史书和后世所忌,你当慎思之。”冷落冷落便也罢了,总不好为一个王辅臣,寒了将士们的心。 玄烨起身恭敬应下:“是,孙儿谨领慈训。” 78. 盘账 娘娘很忙。 前朝诸事纷繁复杂,后宫妃嫔一般是很难知晓的。 这几年皇上对宫禁的管理越来越严格。 宫壸肃清后,即使是内廷主位,除了太监们偶尔下值出宫时,能为她们带回点娘家的消息。 其他时候宫里的娘娘们,对宫外和朝堂的事情连一鳞半爪都难以窥探。 还好沈菡对这些也不是很感兴趣,知不知道的也没什么影响。 乌雅家一向本分,她玛法额森早就赋闲在家,她阿玛威武还是之前皇上给提拔成了护军参领,这才迈进了中品武官的行列。 不过家里虽说官不大,家底子还是很厚的,包衣世家么,更别说额森还当过膳房总管——膳房油水多大啊! 沈菡也是自己立了小厨房,又当了主位开始管账后,才弄明白了‘膳房总管’究竟是个多么牛的职业。 她这还只是对着永和宫膳房的账本,已经觉得眼前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御膳房那根本都不用说了,金山银海啊! 七月里,各宫都得进行年中的盘账。 主位不是那么好当的,你得管着全宫上下所有人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 不光是永和宫里上上下下的大小主子和奴才们,像永和宫膳房、专伺候永和宫的针线房,沈菡这里也有它们专属的账本。 每年的年中年尾盘账,这两个地方更是重中之重。 因为这两处涉及的例银和物料,实际上是由两处供给,所以有点双重领导的意思。 当然了,内务府的人都是最长眼色的,绝不会跟永和宫的‘德主儿’别苗头就是了。 紫芙和小东子抬进来两箱子整整齐齐的账本,沈菡一看就想抚额,感觉头又开始大了:“怎么又多了一箱?之前不都是一只箱子吗?” 紫芙道:“这不是六阿哥和七阿哥都满周岁了吗?各处使费都有增加,这林林总总各处一加,不知不觉就攒下这许多。” 沈菡无奈,一本一本来吧。盘账虽然既累又耗时间,但沈菡也不敢完全撒手全交给下面人。 虽然现在看来,紫芙、季纶、小东子表现都还不错,管着永和宫外务、内务和膳房的事,一直也没出过差错。 但沈菡做了这好几年的主位,多少也有些经验了。 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确实该是有度的,作为上位者,她才应该是他们主仆之间‘度’的掌控者,而不是把主动权全交给下面人。 要是她因为觉得紫芙等人品性不错,就全部大撒手给他们,那简直就是在诱惑他们犯错。 这么大的权力和金钱诱惑,能抵得住的人真没几个。 特别是膳房这块儿,杨清心和小东子一直是沈菡的重点监察对象。 虽说水至清则无鱼,但沈菡不希望因为自己的过度宽容,致使他们酿出大祸。 所以她希望通过自己的亲自督察,能警醒他们,让他们心里有个数,纵使私底下真有什么,也别过了分,如此,他们主仆才能善始善终。 紫芙拿着米粮的账本给沈菡汇报: “禀主子,今年关防衙门之下的官三仓供内用的黄、白、紫三色老米,咱们共得了一石零三十斗,现今还余下七十斗……” “玉泉山、丰泽园、汤泉及朝鲜等处进贡的上等好米,共得了五石零一十八斗,现今仍余三石零八十七斗。余者白米、粗老黄米、麦子共计得了二百一十三石,如今仅余七十六石。” 沈菡:“怎么白黄米麦和往年差这么多?” 小东子上前解释道:“回主子,今年六阿哥和七阿哥满周岁,每人各添置了太监十六名,膳房照例添置了专管阿哥饭食的厨役八名,一应饭食皆由咱们膳房支应。” 沈菡点点头,问紫芙:“账对得起来吗?” 紫芙:“有三斗白米,一斗麦和二两紫米对不上。” 小东子继续道:“白米和麦乃膳房搬运时的损耗,紫米乃是小太监偷吃导致斤两有差,皆已另册登记。” 他把附册递给沈菡,接着道:“那小太监已经抓出来了,请示主子该如何处置?” 沈菡一愣,这还是第一次听说竟有敢偷紫米吃的,生米怎么吃呢? “要照宫规该怎么处置?” 小东子:“回主子,私偷主子所用贡米,乃是以下犯上,依例该送往慎刑司量刑,大约要吃上二十板子,罚去苦役的差事上。” 沈菡心里一怵,有些发寒——一把米而已…… 沈菡犹豫道:“这事儿没闹大吧?还有别人知道吗?” 小东子摇头:“只有奴才和杨清心知道。” 沈菡想了想:“那就先罚他一年的例银,降为永和宫的苏拉太监半年,以观后效吧。” “是。” ‘德嫔娘娘’处理宫务的日常就是如此没有新意,每年每月每天,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每年光是膳房的账就够她盘好几天的了。除了大头的米粮,膳房从各处交接来的膳食原材料还有n种,每一种都有一本账。 庆丰司职养外藩进贡来专贡膳房使用的羊,少了一只羊腿都得问清楚哪去了。 张家口外的三旗牛群,每年要交给御膳房乳油、乳饼和乳酒各千八百斤,各宫膳房再从御膳房手里拿自己的份例。 还有菜库、果园交用过来的千百斤菜蔬瓜果,户、鹰手、捕狐户、捕牲户等处交用给宫里的蜂蜜和野味。 虽说这些都是自内务府交接,但膳房每样也要单立一册,都要一一盘点清楚。 这还只是膳房一处罢了,余者还有针线房和永和宫内的各种账。 针线房的账稍微轻松一点,不过是布匹锦缎的进出用度。 永和宫内部的账本才是真正的大头,比膳房的账更加细碎繁琐。 而且永和宫和其他各处都有银钱上的关联往来,不但自己内部的账册要核查,做到账实相符;还要和针线房、膳房等处的私账核对,做到账账相符。 单以上半年五月份的《收用银钱底薄》这一本小账看: 初一日,太皇太后赏乳饼、乳茶二匣,赏来人银一两。 初二日,进太皇太后六件活计一份,随匣一个,用银共三两七钱。进太后......进万岁爷六件活计一份,随匣一个,用银共三两七钱...... 初三日,仁孝皇后忌日,买小纸,纸捻用钱四吊。香供,用钱二两。 初四日,内务府艾熏,赏来人钱四吊。 初五日,各阿哥、公主进节礼,赏来人各钱四吊。回各阿哥、公主节礼,用钱四十八吊。 端午节。赏总管二名,用银八两。首领等,用银六两。回事坦达小太监等……妈妈女子等,用银四两。 进贵妃处节礼,用钱二十二吊,进安嫔等位节礼..... 各贵格格处进节礼,赏各来人钱四吊...... 十六日,赏顾问行总管果子二盒,用钱八十四吊。赏各公主吃食各二盒,用钱八十四吊。 ...... 二十八日,送延禧宫惠嫔千秋吃食一盒,用银二十二吊三百。惠嫔送吃食,赏来人四吊钱。 以上仅为五月的交际花费,紧跟着账册下面还有本月的节菜、香供、他坦饭食、厨、茶房、下屋煤等日常花费累计的用银进出。 只这一本小账,不仅涉及膳房的《物料底薄》,还涉及永和宫中的器皿、银钱、布匹、针线、煤炭等各种底册及实物,皆要一一盘点,可以想象这到底是个多么大的工程。 ...... 沈菡盘账盘的头昏脑涨,每天睁开眼闭上眼,全是‘用银几两几吊’。她深深觉得以前的宫斗小说都是骗人的。 ——穿越前她看宫斗文,娘娘们整天什么事儿都不用干,就坐在宫里琢磨着怎么把对方干掉就行了。 现在她成了‘娘娘’,才发现真正的娘娘哪有那么多功夫琢磨害人啊? 想想在现代,里外操持一个三口之家,都需要费多少心吧?大大小小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要处理,何况是操持一整个宫殿。 更别说她还得伺候皇上,照管孩子,参加宫里的节庆宴饮,和其他妃嫔社交,偶尔自己宫里还得搞搞宴饮,有时候还得陪着皇上外出,回来后就得处理积攒下的宫务等等。 沈菡真的很想说,就以她的日程表来看,她一年能抽出时间来害一个人,那都算她能耐! ——‘娘娘’真的很忙啊! * 这宫里需要做年中盘点的可不止永和宫,对这事儿最头疼的该是景仁宫的佟佳贵妃才是,因为她除了要做景仁宫的盘点,还得做整个宫里的盘点,那成山成海的账本啊。 佟佳贵妃自己是绝对盘不完的。 但佟佳氏和沈菡的处理方式显然完全不同。 宫中自有对应职衔的女官,敬事房也有专门负责监察内务的太监。 原本这都是皇后才能支配的人事,但佟佳贵妃如今掌管六宫,又深得万岁信任,一应权力基本也已经和皇后等同了,用起人来自然是得心应手。 佟佳氏只管处理自己宫内的账目,她也不像沈菡这样事无巨细,她向来只把个总儿,别和往年有什么太明显的差异就行了。 她翻看后殿两处今年的用度,皱眉道:“怎么差了这么多?” 觉禅氏屋里的用度几乎是纳喇氏屋里的三倍有余,纵是多了个小阿哥,一个正在吃奶的孩子能用什么,哪怕是加上阿哥的下人也有些离谱了。 明姑姑叹气道:“纳喇贵格格现在性子越来越拗了,自己每日吃不了多少东西不说,待下人也刻薄。觉禅氏……许是宫人有所顾忌。” 实际上,是有了小阿哥后,觉禅氏屋里的人都张狂了不少,整天打着觉禅氏和小阿哥的名头要吃要喝,要这要那。 小阿哥在景仁宫的地位不一般,觉禅氏又是生母,下面人怎么敢跟他们过不去?纵然知道很多时候他们只是扯虎皮做大旗,却也不好与他们计较。 佟佳氏皱起眉头,这事儿确实难办,投鼠忌器,连她现在待觉禅氏都很客气,下面人最会看脸色奉迎上意,见她宽容,自然不敢开罪她们屋里的人。 按理说该佟佳氏出面好好管束一下,可……她也有些顾忌。 佟佳氏看着账本,单是上等贡米一项,觉禅氏屋里的消耗就几乎是三个人的量,她就是一天吃六顿米饭,也用不了这么多。 这也太明显了,让她想装不知道都不行。 佟佳氏:“觉禅氏就不知道约束一下吗?”她可不信下人这般做反,觉禅氏能一点不知道。 佟佳氏皱起眉头,难道她竟是有意不管?这是想干什么? 明姑姑摇头:“奴婢看也不一定。这觉禅庶妃平素就没什么威风劲儿,又一向与人为善,待下人也温和,许是被蒙在鼓里,或是不忍苛责吧?” 佟佳氏闻言眉头皱得更紧了,她现在可不是当年刚入宫时候的那个傻姑娘了,统御六宫这么多年,她经的见地事多了,总觉得觉禅氏这做派有些不太对头。 主子就是主子,奴才就是奴才,宫里对下人好的主子多的是,荣嫔和德嫔都是出了名的宽怜济下,但也没见她们宫里的人出来作妖。 对下人好也不是这么个好法儿,连自己的名声受损都不在乎?好得太过了,可就有些假了…… 佟佳氏想了想,嘱咐明姑姑:“你多盯着点觉禅氏屋里,可别惹出什么乱子来,带累了阿哥。” 不管这事儿到底是出自觉禅氏的授意,还是宫人的自作主张,多要点吃的喝的都不打紧,她也不是供不起。 只是……可别是人心大了,有了些别的想头。 明姑姑虽有些不明所以,不过主子既然吩咐了,她自然会照办。 至于纳喇氏…… 佟佳氏叹口气:“随她去吧,吩咐太医按时请平安脉,开点补身子的方子,别折腾出病来。” 只当看在万黼小阿哥的份上吧。 * 景仁宫后殿。 绣云见绣玉端着食盒出来,无奈道:“主子又没用膳?” 绣玉摇摇头:“一点儿都没用,早膳就喝了一碗粥,午膳只用了些素菜,晚上再不吃,这么一天天下去,可怎么是好。” 绣云叹气:“咱们该劝的也都劝了,还能怎么办?” 谁能想到主子会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呢? 当初有了小阿哥是多高兴的一件事,纵使主子失了宠爱,但只要有小阿哥在,主子和她们的日子就比旁的人好上千百倍。 结果旁人的阿哥都活下来了,偏偏只有她们的阿哥没站住。 绣玉看了对面热热闹闹,人来人往的西配殿一眼:“不能叫主子和贵妃娘娘说说,咱们换个地方住吗?” 以前可都是觉禅氏巴结她们主子的,结果现在两人的境遇天翻地覆,偏偏还就住门对门,主子心里怎么能好过。 哪怕原本有机会好起来,整天看着对面的小阿哥和觉禅氏,也好不了了。 就是绣云她们自己,每天看着对面,心里也够难受的。 以前觉禅氏跑来巴结她们主子,绣云绣玉对着觉禅氏的宫女,那可是高一等的,结果现在成天看着她们风风光光、趾高气扬地在眼前晃荡,她们心里也憋了一肚子气。 早搬走早好! 绣云摇头:“怎么换,现在贵妃娘娘面前哪还有主子说话的份?” 没了小阿哥,她们主子算什么,还能容她们主子一个人占着东配殿,没让她们搬去耳房住,已经是娘娘宽厚了。 绣云:“我看与其盼着咱们能搬走,还不如盼着对面能得娘娘青眼,搬去前院住,能离得远点也是好的。” 绣玉觉得这个可能性太小了:“她再是有个阿哥,自己却已经失了宠爱,娘娘看重的是阿哥,可不是她!” 要不是因为皇上让生母抚育孩子,说是对孩子好,这几年孩子也确实都站住了,绣玉觉得佟贵妃一定会把孩子抱走亲自养的,觉禅氏能不能见到孩子的面都不好说! 绣云也不是不知道,可不这么盼着还能怎么着,人活着总得有个盼头吧? 主子眼见着这辈子是不可能受宠了,孩子也没了,难道她们要一辈子就这么和觉禅氏门对门地住着? 绣玉小声道:“听说主子之前和德嫔娘娘住一个宫?要是主子和德嫔娘娘交情好,能搬到永和宫去住该多好啊,你看戴佳贵格格……” 要说这宫里的庶妃们最羡慕谁,不是德嫔娘娘——那样的宠爱离她们实在太远了,镜花水月一般,想都不敢想。 她们最羡慕的是戴佳氏!谁都恨不能当年和德嫔同居一宫的是自己,那这会儿说不定她们也是阿哥生母了呢! 绣云一瞪她:“嘘——这个可不敢叫主子听见!你不要命了?!” 绣玉连忙打住,一吐舌头:“我就是那么一说。” 绣云摇摇头,主子在这宫里最恨的,一个是对面的觉禅氏,一个就是如今宠冠后宫的德嫔娘娘了。 虽然叫绣云看,这恨意来得都有些莫名其妙,但主子现在都成这样了,有什么想法绣云都不奇怪。 她现在也不敢期待别的,只求主子能好好保重身体,那她们还能有口安稳饭吃。主子要是有个万一,那她们可真就彻底没活路了…… 79. 用人 谁对谁错。 景仁宫后院的东配殿和西配殿其实隔得并不远,虽然听不到对面在说什么,但看人的行为举动,却能看的一清二楚。 西配殿里,觉禅氏的两个宫女看到对面两个人在门口一直说话,说这好半天都不见动弹,不免议论起来。 “她们俩怎么半天不挪窝儿,说什么呢?” 喜儿不屑道:“还能说什么,肯定是在说咱们主子坏话呗!” 觉禅氏的宫女喜儿是一直跟着她的,以前没少因为主子巴结纳喇氏受气,现在可好了,总算是扬眉吐气了! 喜儿不屑地瞥了对面一眼:“她们现在也就敢背地里说两句了,当面还不是得好好捧着咱们主子,如今景仁宫上下可都指着咱们小阿哥呢!” “喜儿,住口!” 觉禅氏抱着孩子往外走,正听到她在这儿大放厥词。 喜儿回过头,见主子面色严肃地瞪着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些茫然地跪下请罪——觉禅氏向来好脾气,从来没对下人发过火,这乍一动怒,竟让奴才有些不适应。 觉禅氏确实从没教训过人,威严有些不足:“这种话你也敢说?传到贵妃娘娘耳朵里怎么办?” 喜儿有些委屈,她又没出去说,只在屋里说说罢了,再说这不是事实吗? 觉禅氏叹气,有些事心里想归心里想,在宫里怎么能说出来呢,何况这还不是她自己的宫。 她把喜儿扶起来:“你们俩也都在宫里这么多年了,不会不知道宫里的忌讳。这些不谨慎的话,咱们自己人听到了不妨事。可这景仁宫人来人往,连门缝儿都是漏风的,谁能保证一定都不传出去。若是真的不小心露出个一星半点,以后哪还能有咱们几个的好果子吃。” 喜儿让她说得也有点害怕了:“主子说得是,都是奴婢不当心,以后再不敢了。” 至于对面的纳喇氏,觉禅氏道:“以后在外面不要对纳喇贵格格的人不敬,她是贵格格,我不过是个庶妃,尊卑有别,哪有咱们张狂的份儿,传出去岂不是给阿哥面上抹黑?” 她明白,喜儿觉得她以前巴结了呐喇氏那么些年,肯定活得像她们一样憋屈难受,如今翻身了,就该大肆张扬一番。 但实际上,觉禅氏从来不爱与人争这些没用的意气。 她以前巴结纳喇氏,心里根本没觉得有什么不甘的。只要最后能达成目的,这些都不过只是手段,过程什么样根本不重要。 事实证明那些巴结也没有白费,纳喇氏确实很好用。要不是她早早与纳喇氏建立了交情,在纳喇氏搬到景仁宫后,她就不会有理由过来探望,自然也不会有机会被贵妃看重,继而被荐给皇上。 现在宫里都只记得她是八阿哥的生母,谁还记得她曾经巴结纳喇氏的事?也就是喜儿她们自己看不开罢了。 哪怕现在两人处境异位,觉禅氏也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得意的——已经无用之人,何必再放在心上,正该往前看才是...... 觉禅氏看着襁褓中的儿子,温婉一笑,其实说起来,她还该好好谢谢纳喇氏才对呢! * 永和宫里,沈菡正在点膳。 小东子:“主子,今年的藕昨天刚到膳房,您要不要来点儿尝尝?” 五月食英吃玫瑰,七月食英吃藕莲。 荷花、荷叶、莲子、莲藕都是对人体十分有益的滋补佳品。 紫禁城的护城河、西苑、什刹海等地都种有荷花,采摘十分便利。 每年七月,都会大量新鲜的藕莲供给宫廷,用作肴馔、酿酒、制作点心、藕粉等用途。 沈菡点头:“清炒个藕片,再做个藕盒吃。” 又想起福格最爱江米酿藕。 “给戴佳贵格格也送一份儿,再加一盘酿藕,四阿哥也爱吃藕盒,也给他屋里送一份儿,中午让他和六阿哥自己在屋里用膳吧。酿藕太甜了,就不要给他了。” 小东子:“是。” 点了藕盒不免就想起茄盒,沈菡口水泛滥:“今天膳房有新鲜茄子吗?” 小东子点头:“有的,昨天皇庄交用了这个月的例菜,膳房刚从菜库领回来好些新鲜菜。” 沈菡:“那干脆来个茄盒和藕盒的双拼吧。” 其实以前沈菡是不爱吃茄盒的,她挚爱藕盒,觉得炸过的藕盒外酥里嫩,更有嚼头。但茄子本来就是软的,里面的肉馅儿也是软的,吃起来软趴趴的怪怪的。 所以在现代她从来只吃藕盒。 不过吃过宫中御厨做过的茄盒后——啊,真香! 宫里的蔬菜瓜果,肉鱼蛋奶虽然比不上后世各种经过改良或培育的优良品种,但耐不住人家是真‘有机蔬菜’! 纯天然种植,纯天然饲养,而且以量取胜,优中选优。 供给内廷皇帝和主位们使用的食材,都是用纯‘人力’从一大堆收获的果蔬中挑出来的,“品貌端正”、口感甚佳。 更不用提各省进上来的贡品——不好吃的肯定不敢往上贡。 用这种天然无公害的上佳食材,配上前明御厨数代家传下来的手艺,可想而知御膳的美味。 沈菡觉得,穿到这儿唯一比较安慰的一件事,就是吃的真好! 玄烨中午来用膳,看到藕盒了:“今年的藕下来了?” 沈菡给他夹了一个:“昨天刚送来,尝尝,比冷库里冻着的那些好吃多了。” 玄烨夹起来:“那自然,新鲜么。” 沈菡把调味儿过的蒜泥递给他。 玄烨看了看,举着筷子犹豫道:“朕下午还要回去见人,让大臣闻到蒜味儿不像话。” 想想皇上要是正在乾清宫训斥臣子,结果一张口一嘴大蒜味儿,这还是‘天威难测’的皇上吗?快成村口蹲着剔牙的老大爷了。 玄烨想到这儿不免抱怨地看了她一眼:“唉,都是你给朕带出来的毛病。” 以前玄烨从没吃过生蒜,顶多吃小炒的时候里头有点儿葱姜蒜末,吃完也不会有什么异味,玄烨根本都不知道里头有蒜。 但沈菡对蒜泥的热爱那可真是‘天地可鉴’!凡是能蘸蒜的东西必定要蘸蒜! 吃个饺子要蘸蒜,茄盒藕盒、酱猪肉、酱牛肉,连切个火腿都得蘸蒜。 还有土豆烧芸豆为什么也要蘸着蒜泥吃?玄烨实在是不能理解。 两人感情没有那么好,沈菡还只是‘侍寝’的时候,玄烨没发现这个。 但随着两人越来越亲密,在一块儿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多,相处也越来越自在后,沈菡这个爱好自然而然也就暴露了。 玄烨第一次见到她当着他的面,把饺子蘸满蒜泥塞进嘴里的时候,整个人都...... 怎么形容呢?反正一时半会儿都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的那种感觉。 ——真的是头一次敢有妃嫔当着他的面吃这么重口味的东西,别人伴驾都是力求干净清爽的。 但沈菡很理直气壮,皇上连她压肚子时候的凄惨样子都见过了,吃个蒜还有什么好掩饰的。 而且现在两人整天一起吃饭,不让她吃蒜那不得把她憋坏了。 特别是吃饺子。 作为一个正宗的北方姑娘,吃饺子没有蒜泥那还有什么乐趣。 沈菡是在南方上过学的,第一次在南方的饺子馆吃饺子,说实话真是震惊她的三观——吃饺子为什么要蘸番茄酱和甜辣酱? 饺子馆提供的蒜泥里只漂着零星一点点压出来的蒜末,这个不叫蒜泥叫蒜水吧? 但南方的室友们就吃的很习惯,沈菡就......难以理解。 只能说这和豆花的甜党咸党之争一样,真的就是无解的话题。 沈菡见他举着筷子犹豫,撺掇他:“没事儿,等会用茶水漱漱口,要不嚼点茶叶就好了,不蘸蒜不好吃。” 玄烨无奈,最后还是放弃挣扎了。 ——跟着她吃了这好几年的饭,不得不说习惯这东西是真的会被带跑偏,现在玄烨也觉得有的东西不蘸蒜真的缺点什么,没法吃。 沈菡每次见他挣扎半天,最后还是会跟她学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 她又给他夹了个茄盒:“这个也好吃,尝尝。” ...... 吃完饭,两人打算小睡一会儿歇个晌儿,玄烨见她又揉脖子,问道:“怎么了?刚才吃饭的时候就见你揉了两次,不舒服?” 沈菡左右上下的活动颈椎,感觉里面咯哒咯哒响:“可能是这几天查账累着了,脖子疼。” 玄烨想起来了,又到年中盘账的时候了,御前的账目自然不用皇上去操心,下面有的是人,盘完了顾问行自会把最后的‘财务报告’报给他。 玄烨伸手给她捏了两把:“这儿?” 沈菡:“啊!轻一点儿啊!” 玄烨:“......”好想问她个大不敬之罪。 玄烨放轻手法:“给你揉还那么多要求。” “你是男的嘛,手劲儿大,平时给我揉的都是推揉妈妈。” “不舒服就让她们多给你推推,白放着那么些人怎么不知道使唤?自己熬着多难受。” “推过了,可这个推得的太多也不行,第二天皮疼又筋疼,受不了。” 玄烨见她盘个账竟然累成这样,说她:“盘账这种事你不用事无巨细地操心,下面人盘完,你大体看看就行了。要是你这儿人手不顶用,朕再给你找几个好用的。” 沈菡摇摇头:“人手是顶用的,但不亲自看着,我老是不放心。” 不得不承认,人站得越高,自身代表的利益越大,能信人的就越少。 沈菡穿越前从不知道身处‘高处’是个什么滋味,但这几年宫中的日子过下来,却自觉已经能领会其中三分意味了。 以前她只是一个小格格的时候,就那么仨瓜俩枣的积蓄,几十两银子的存款。 柜子里有几包茶叶,首饰盒里有几件不错的首饰,衣服箱子里有几身鲜亮的衣裳。 沈菡半点儿不用操心,全交给紫芙和青衿就行了,根本不用担心她们跟她不一条心。 就是她们真的背着她贪墨个一两分,几两银子半批布的事儿,也惹不出什么大乱子。 那时候,她每天只需要操心吃什么穿什么,怎么让皇上喜欢她就够了。 后来,升了小福晋,属于她的东西变多了,属于她的人也变多了,她必须开始学着怎么当一个主子,怎么用人,怎么理顺和约束下人。 虽然物质生活确实变得更加丰富宽裕,照理说日子该越过越轻松。可实际上,沈菡要操心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多,外人看起来花团锦簇,但本人心里是不是真的轻松,那就只有自己知道了。 沈菡忍不住叹了声:“高处不胜寒呐!” 做了一宫主位后,她的世界好像陡然变大了。 她需要操心一宫上下所有人的生活和前程,宫里人员的安排和调配,财务的进项和支出,每年钱物的周转和结余。 她身边的人事也变得越来越复杂。 她需要担心和关注身边人的变化,留意下人之间的关系,有没有内斗,有没有拉帮结派,有没有异心。而且她还必须时刻防备着永和宫的人在外嚣张跋扈,生事惹祸。 有了孩子后,孩子身边的人事比她自己的更为要紧。这些人的来历是不是干净,后头有没有什么牵连,忠不忠心,会不会对孩子不利...... 这些事没有任何人能代替她,全都需要沈菡自己操心。 而这些还不过只是她生活中极小的一部分内容。 她最重要、最正经、占据她生活重心的事,是好好伺候皇上。 第二重要的,是照顾好孩子。 剩下的时间,才能挤出一些来操心这些事。 玄烨让她这突如其来的沧桑逗笑了:“快得了吧,就这么点小事,这又愁成这样。” 盘个账而已,连高处不胜寒都出来了,这算什么高处? 沈菡看他,诚实道:“跟你当然是没得比啦,但对我来说,真的是头都要大了。” 玄烨每次听她这么说话,都觉得怪有意思的。 他捏了捏她头上的小发包,打趣道:“朕看了,没大呢!” 沈菡鼓着腮帮子瞅他。 玄烨好笑地搂住她晃了晃:“好了好了,不逗你了。这个事儿吧,其实道理很简单。” 沈菡知道自己这点儿手段在‘康熙爷’眼里肯定是不够看的,所以连忙不耻下问道:“那皇上教教我呗?” 玄烨倒也有耐性,给她分析这个事儿:“就拿这个盘账的事儿说吧。朕知道,你事无巨细,每一项都要亲自验看,是为了叫下面的人警醒,不要生出贪腐之心,希望他们能一直保持清廉,对吧?” 沈菡点点头,没错。 虽然她心里知道她现在是主子,应该恩威并施,但她又确实很难做到一发现问题,就把人送去慎刑司受刑。她能接受的程度也就是罚罚银子,再严重的就去杂役上干活。 但沈菡也知道,她这种做法长期下去,可能会让下面人不再恐惧触犯宫规。 特别是她身边的人,知道她宽容,时间长了,很难说心性会不会变。 若是真的酿下大错,到时候沈菡护不住他们,万一送了命,岂不是她过分纵容导致的? 普通人养个宠物,时间长了那感情都和家人一样,何况是朝夕相处,事事都为她考虑的紫芙等人。 沈菡知道自己不聪明,也不会当主子,为了能和大家善始善终,就想出了这么个笨办法——她自己时时查验,事事上心,经常督查。 这样一来,紫芙小东子等人知道她不好糊弄,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可能就不会去触这条红线了吧。 玄烨摇头,上位者用人,不是这么用的。 玄烨教她:“其实这样很没有必要。人之才行,当辨其大小。” 人跟人的身份、各自所处的位置都是不一样的。上位者对下位者提要求,不能一概而论地拿同一个标准去要求所有人,而应该根据他们的身份和位置,区别对待。 沈菡不太懂,玄烨给她举例子:“比如你希望你身边的奴才能一直保持‘清廉’这个事,就不合适,他们的身份也做不到。像朕身边有那么多人,有长辈、有臣属、有奴才,朕可以要求身居高位的大臣们‘清廉’,但像这种侍候人的下人,却没必要要求他们有这么高的德行。” 就像之前玄烨去检阅八旗时,曾询问护军骁骑某侍卫如何,结果对方回说其为人‘端正精密’。固然这人可能是为了给玄烨荐才,或者显示自己会用人,但不管有什么目的,一个军队的兵卒如何能端的起这等称谓? ‘端正精密’乃是对身居大位之人的美称,军队兵卒,护军骑骁完全可以直接说他朴实就行了,玄烨根本没指望也不需要他有什么别的,市长可以要求财政局局长‘清正廉洁’,要求清洁阿姨‘勤快干净’,但不能要求局长会刷马桶,要求阿姨连个卫生纸都不能拿回家? 但沈菡转了个弯儿一想,又不明白了——紫芙和季纶不就是她的财政局局长吗? 沈菡刚想问问,就听玄烨接着道:“你是主子,他们是奴才。主子用奴才,取其忠,用其勤。你只管把事情交给他们,平日里不用事事都盯着,偶尔查一查就行了。若到时发现他们敢欺上瞒下,贪腐过界,那便是他们对你不忠。不忠的奴才,该打打,该罚罚,该换的就换,何需每天为这些事操心,耗费精力?” 说起来这也是玄烨最不理解她的地方——她好像总是对身边人抱着过高的期待,希望他们的品行毫无瑕疵,因此事事都要过问,时时警醒他们。 但让玄烨看,完全没必要啊! 宫中奴才,不过下贱人等,哪有什么品行素质可言?那些忠心不足出了纰漏的,换了就是。 宫里大家都盘账,但没见哪个主位整天亲力亲为,被这些事情缠得脱不开身的。 沈菡:“……” 她懂了。 沈菡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面上却没有说什么反驳的话。 “皇上说的是……” 皇上说的当然是对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身份,这就是这个时代的规则,她没法站在后世的角度去评判或者反驳什么。 而且皇上是‘康熙爷’,显然他的法子一定是最有效的,后宫主位或者说这个时代的‘主子们’都是这么干的。 皇上也是好心,希望能让她学会‘如何轻松当一个好主子’。 只是…… 这大概就和她永远也无法接受吃饺子蘸番茄酱一样吧。 唉,她还是再想想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吧。 80. 未知 伴君如伴虎。 盘账的过程虽然琐碎又枯燥,耗时耗力,但确实能让各宫主位发现不少之前没发现的问题。 比如沈菡通过自己处理宫务的低效率,就发现了自己在用人方面欠缺手段和正确的方法,继而不得不苦思冥想,试图找到一个自己三观能接受,还切实有效的好办法,来管理永和宫的人事。 而景仁宫佟贵妃,则通过盘账,发现了自己宫里因为八阿哥降生,所引发的一系列暗流和人心的变化…… 宫里就没有不透风的墙,觉禅氏的宫女显然不是第一天这种做派了。 这种‘景仁宫上下都得仗着我们小阿哥’风格的说辞,不只在私底下,在外头流露出一两分也很正常,反正宫里听到过的人可不止一个。 佟佳氏作为景仁宫的主位,若是真想打听觉禅氏屋里的动静一点都不难,更何况她们本来就有恃无恐,不曾刻意遮掩。 明姑姑听到觉禅氏的宫女竟敢这般无视上下尊卑,显然完全没把景仁宫真正的主子放在眼里,气得手都抖了:“这些个眼里没主子的下作东西!” 一个没名没姓的庶妃,放到以前在草原上的时候,连侍妾都算不上!主子有需要伺候伺候,转头就被提脚送人的有的是! 这些人生的孩子那时候根本都不能算是主子!不过婢妾之子罢了。 就是之前太宗那会儿,那些侍妾、侍婢生的儿子也入不了八分,最多也就是承认他们是皇子,将来能得个公爵都已经算好的了。 景仁宫的主子是她们贵妃,什么时候轮得到一个庶妃在这儿张狂。 更别提庶妃的宫女,算是个什么东西?改日是不是还想爬到她的头上来啊? 明姑姑看佟佳氏:“主子,您可不能再这么纵容她们了,您才是咱们景仁宫的主子,这宫里哪有她们说话的份儿。何况小阿哥这才几天呢,他们就敢这种做派,这要是等阿哥大了……” 有这种额娘教着,哪里会念着她们主子半点儿的好,到时候岂不是一片真心喂了白眼狼? 佟佳氏摩挲着茶杯没说话,不过面色也是一片沉凝。但她能安稳执掌后宫这么多年,早已非吴下阿蒙,不过是下面人的一些闲言碎语,还不至于令她动怒。 真正让佟佳氏在意的,反而是明姑姑的未尽之语。 这么多年,她一直也没能有身孕。在宫里,没有阿哥傍身的嫔妃,立得再高也不过是一纸空谈。 为此感到焦虑的不只是她自己,还有她身后的一整个家族。 佟佳氏深知,她是皇上与佟家的亲情纽带,她之所以能稳稳当当地立在这宫里,依靠的是家族,而不是她这个人。所以凡事自然也该以家族利益为先。 所以她希望景仁宫能有个小阿哥,也不单单是为了自己的日子能好过些,更多的,还是佟家本身也需要有一个阿哥,来维系佟家下一代与皇室下一代的关系。 想想当年的八大贝勒就知道了——一个长成的阿哥,代表的是未来偌大的政治资源和势力划分。 皇上当然希望佟家和她只忠于他一个人,但佟佳氏知道,佟家,很难做到;而佟佳氏自己……也无法置家族的利益于不顾。 既然她自己生不出来,那么养一个也是一样的。 原本八阿哥当是个极好的人选,她当初看中觉禅氏,正是因为她的母族势弱,与佟家根本无法相提并论。阿哥长成后,如果需要依仗,自然会选择佟家。 但前提是,这个阿哥得和佟家一条心…… 明姑姑见主子面色有些动容,继续劝道:“主子,这不是自己养大的孩子,他就是不亲呐!” 主子之前想得太简单了,觉得同住一宫,她是主位,只要多多看护,人家就会念着她的情分。再加上觉禅氏没有有力的娘家依靠,阿哥自然会亲近于她。 但主子本就并非阿哥生母,没有血缘,如果再没有抚养的情分,阿哥长大后凭什么打心眼儿里向着她呢?哪怕是向着她,也不过是装得罢了。 佟佳氏抿了口茶,叹口气,她也不是不知道:“可是皇上和太皇太后都说了,让生母自己哺育,现在宫里不管公主还是阿哥,可都在生母身边儿养着的。”之前她也不是没动过脑筋,可不都说了,这不行。 明姑姑上次之后也思量过这个问题,她小声道:“主子……这哺乳是哺乳,抚养是抚养,这里头的学问可大了去了。再说了,觉禅氏这不是在景仁宫住着呢吗,这前院后院的,外头谁知道,只要阿哥住在景仁宫里,难道不就是在生母身边长大的吗?” 她低声道:“您看永和宫……” 戴佳氏也不过是个贵格格,名义上在抚养七阿哥的可一直是德嫔,不是戴佳氏。 虽说因为两人关系好,七阿哥肯定是在戴佳氏身边养着呢,但有这么个名头在,不正说明皇上的意思就是‘主位才有资格抚养阿哥’吗? 佟佳氏心中一动,如此说来……倒也不是没有道理。 不过她犹豫道:“说是这么说,可她毕竟是阿哥生母,若非出自她自愿,我强行把孩子挪过来,万一闹僵了,终是不美。”而且真要是闹起来,皇上到底会站谁还真不好说。 德嫔能以主位的身份抚养七阿哥,说不定正是因为皇上觉得她和戴佳氏关系好,七阿哥在她那既能得到主位的照顾,还能跟在生母身边。 若是她和觉禅氏因为孩子闹起来,皇上是更倾向孩子由主位养,还是生母养呢? 从现在宫里阿哥和公主的抚养情况看,很明显皇上更站生母。即使觉禅氏已经失宠,可戴佳氏不也失宠了。 明姑姑也有些犹豫,主子说得也有道理,这事儿还绊着皇上的意思。 主仆两个都沉默不语,静静思量起对策——要怎么才能让觉禅氏心甘情愿,主动把抚养权交出来呢? 只要两人能在私下达成默契,友好相处,即使皇上知道了也不会说什么——这不就和永和宫一样了吗? 佟佳氏斟酌道:“其实要想人从命,无非两种方式……” ——要么威逼,要么利诱。 明姑姑也琢磨道:“既然威逼不行,那便只能利诱了。” 佟佳氏端着茶杯的食指竖起来,指了指上头。 明姑姑想起近来从内务府传出的流言,恍然大悟——据说皇上又要大封六宫! 还有传言道皇上可能有意要立她们主子为后! 佟佳氏放下茶杯,皇上会不会真的立她为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让觉禅氏这么想。 一个由庶妃抚养长大的阿哥和一个‘皇后’养子,以觉禅氏的品性和野望,她会知道该怎么选的。 而且,想必觉禅氏早就不甘于只做一个没名没姓的庶妃了吧? 她看向明姑姑:“你悄悄去安排,切记,一切只能捂死在咱们自己宫里,千万不要对外露了行迹。” 明姑姑点头:“是,主子放心。” 佟佳氏拿起炕桌上绣到一半的婴孩肚兜——该加紧了。 这一次,她要觉禅氏亲手把八阿哥送上来…… * 大封六宫的消息确实渐渐开始在宫内流传开了,没几天就变成了尽人皆知。 因为内务府确实收到了谕旨,要求他们准备各种晋封要用的物什。 再加上大将军赵良栋已经率领朝廷的大军抵达了昆明,开始从水道和陆路对昆明进行彻底的封锁。 可以想见,纵使吴世璠等人宁死不降,昆明城内也会渐渐弹尽粮绝。只待时机成熟,大军挥师攻城,全省荡平不过是早晚的事。 此时大封六宫,显然正是最佳时机,正可彰显朝廷对拿下胜利的决心和皇家的天威气象! 虽然皇上的谕旨还没明说要怎么封,但宫里的人自己会推断。 后位空悬,之前皇上又用了那么直白的谕旨褒奖佟佳贵妃,贵妃还出自皇上的母族,显而易见,如果说接下来有谁是有资格问鼎后位的,那只有佟佳贵妃的可能性最大。 所以原本就人来人往的景仁宫,最近更是人流如织,迎来送往。 不得宠的庶妃、没承宠的格格,纷纷涌上前来撞山门。 大家都知道贵妃娘娘贤德,最爱提拔人,你看景仁宫后院里的觉禅氏,不就是因为娘娘的提拔才得了阿哥吗? 景仁宫的门可没有永和宫的门那么难进,大家捧着一颗红心向贵妃——娘娘,求提拔啊! 不过可能性最大也不是说就非她不可了,要论后族,宫中可还有两位毓生名阀的格格。 想想当初的孝昭皇后,之前在宫里一点儿地位都没有,却是不声不响突然就做了继后,那时候佟佳贵妃可也在宫里,最后还不是没打过钮祜禄氏。 现在这宫里又来了一位钮祜禄氏,这一次,不知道这位钮祜禄氏会是个什么前程呢? 人家可也享着‘妃’例…… 而且真论起来,储秀宫后院还住着一位‘元后’的妹妹呢! 六宫要热闹起来了啊…… * 这么大的事永和宫自然也听到消息了,更何况沈菡早就知道有那么一天。 她见这次的流言主要集中在佟佳氏、钮祜禄氏和赫舍里氏这几位‘后位’预备役身上,她自己受到的关注不是很多,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皇上之前的一番举动还是很有用的。 也可能是之前册封继后的时候,皇上根本没露出要册封当时正受宠的荣嫔的原因,宫里就都默认了——皇上和先帝不一样,皇后还是要看家世封的。 所以沈菡根本没有被列为皇后候选人。 不过也不是一点关注也没有,‘宠冠六宫’的德主儿啊! 在宫里什么时候都是宠爱最要紧,忘了谁也不能忘了她。 皇后没希望,但这不是还有别的吗? 要知道这按定例,贵妃可是有两个位子的,更不用说还有皇贵妃…… 紫芙和季纶等人就算不说,沈菡看他们那个样子,也知道他们心里很有些‘雄心勃勃’。 估计都觉得以她的宠爱,这次肯定能获封高位,至少也得是个贵妃起步吧? 永和宫里的人见多了皇上和沈菡的相处,都很清楚她们主子到底有多受宠。 ‘妃’这个选项干脆被所有人跳过了,起步就是‘贵妃’,更有些雄心壮志的,觉得‘皇贵妃’也是手到擒来——不信走出去瞧瞧,哪个宫的主子像我们德主儿跟皇上这么亲近的? 沈菡:“……” 哎,大家的期待太具象化了,沈菡就像那被‘粉丝’拱上神坛的偶像一样,压力山大呀! 她很想说,谢谢大家的支持和认可,但真的大可不必如此期待,她这辈子真的封个‘妃’就到头了哈! 沈菡说紫芙:“最近宫里的气氛太浮躁了,你和季纶该给他们紧紧弦。还有你们自己,你俩是咱们宫里领头的,自己心态都不平稳,下头不更得飘上天了?” 紫芙要跪下请罪,沈菡一摆手:“我知道大封六宫这种消息传出来,大家心里有些激动高兴都是正常的,这不怪你。” 紫芙刚要松口气,沈菡接着道:“但咱们宫里本就招人眼,对外更该低调谦逊,夹起尾巴做人才是。这关口多少人盯着永和宫,不定谁正等着抓咱们的错处呢,你俩更应该瞪起眼睛来盯紧了,千万不要冒出那种不懂事的,在外面嚣张跋扈,惹出事来。” 紫芙连忙应下:“是,都是奴婢疏忽了,奴婢这就去和季纶说,马上开始整肃。” 至于位分,沈菡虽然知道历史上她会是德妃,但其实皇上现在并没有和她提过。 沈菡想到这儿,不免皱起眉头——这有一些不同寻常…… 之前晋小福晋和德嫔的时候,两人的感情只是寻常,皇上封不封她,想怎么封她,自然都是由皇上自己乾纲独断,和她说不着,她也不该问 ——可就算是那时,有关她自己的晋升,皇上也是和她提过的。 但现在两人这种情况,皇上却对她的位分一字不提,这就有些奇怪了。 难道皇上还没考虑好? 还是……她最近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让皇上不满了吗? 沈菡这几天左右思量,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最近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而且之前皇上来用膳,两人的相处模式也都和平常一样,皇上对她的态度并没有什么改变。 或者,是有什么别的她不知道的原因,让皇上突然对正事把控得更严密——也更多疑了吗…… 想到这里,沈菡面色沉凝地吩咐紫芙:“我的位份如何,自有圣裁,任何人无权置喙。外面的人怎么议论我管不着,但咱们自己宫里,不许再有任何关于晋升旨意的揣测和言论,一切都听凭万岁定夺,懂了吗?” 紫芙头一次见主子面上这么严肃,心里一惊,跪下道:“是,奴婢再不敢放松大意!” “嗯,快去吧。” 至于皇上日渐深重的疑心,她要好好想一想,到底应该如何应对是好…… 81. 考量 疑虑与试探。 玄烨最近确实正准备大封六宫。 一来,现在宫里孩子多了,目前站住的八个阿哥看起来也都身强体健,不像是会夭折的样子。 孩子渐渐大了,为了孩子好,也该给他们的生母提一提身份,对生母也是一种褒奖。 毕竟玄烨现在对母亲产子孕子的不易,已经有了更清晰的认识。不单是阿哥,公主的生母该有的名分,他也打算一起封了。 二来......这场平乱之仗竟然会一打这么多年,实在是出乎他的意料。 到了如今,各地的战事已经结束,只剩下清剿的琐碎工作,终于只剩昆明一城内的叛逆还在垂死挣扎,只要荡平云南,到时大捷到京,三藩便能彻底平定了。 但玄烨还是不敢松懈,越到此时,越该小心谨慎。 所以他决定趁机大封六宫,如此不但可以给这场大胜锦上添花,给京里添些热闹,也能避免让外面满坑满谷的汉人和北面虎视眈眈的蒙古产生过多的揣测,觉得朝廷打了这么久的仗,是不是国库空虚或是兵力不济。 哪怕朝廷因为这场战乱内囊尽空,也绝不能对外显露出来,让他们觉得若是此时造反,朝廷是不是会疲于应对...... 玄烨深知——满人是绝不对能在汉人面前露出疲态的,否则,一定会引来无数的叛逆和宵小! 那些汉人,无时无刻不在想要将这江山夺回去,明里暗里不知正有多少人在盯着他这张皇帝的宝座…… 即使是朝廷里的汉官,恐怕暗地里也在做着‘光复汉廷’的美梦吧? 玄烨吩咐顾问行:“去景仁宫与贵妃说,今年的颁金节要大办,各宫的小宴就不办了,改为在坤宁宫设宴,内廷主位及各府福晋、外命妇都要出席,名单朕拟好后会派人给她,让她先通知各宫,都准备起来。” 顾问行领命:“是。” 玄烨在乾清宫里来回踱步,大封六宫是应该的,只是到底应该怎么封,他心里还有些犹豫。 太皇太后的意思是应该册封一皇后,安定人心。至于皇后的人选,宫里现在放着三个“后族”,只看立哪个更合适了。 立后确实有必要,后位空悬,多头政治,极有可能导致六宫动荡。 但玄烨把后位的人选一一思量过后,却对哪个都不是很满意。 佟佳氏是他的血亲,这几年操持六宫尽心竭力,明正贤德,也算不错。按理说册封其为皇后,应该是顺理成章。 但玄烨心中却有些迟疑。 一则,他能看出来,佟佳氏骨子里的性情其实有些傲慢,若只位居妃位,她自己能明白要谦逊,尚且还好。若是登临后位……玄烨不太放心。 二则,出了图海的事后,他也算是明白了,人的忠心是很难控制的,哪怕这人的来历再可信,也不能保证他的忠心不会变。 画皮画骨难画心。 人皆有私,皇后之位,于皇帝,于国家皆是万金之重,在这个位子上,玄烨绝容不下私心甚重的女人,他可不想再出一次孝昭那样的事了。 佟佳氏虽出自他的母族,玄烨却不敢保证她一定能完全忠心于他,毫无私心。 玄烨在纸上写上佟佳氏的名字,在旁边用红色小笔圈了一个圈。 不急,离册封还有一段时日,消息也已经放出去了,还是先看看各宫的反应吧。 希望表妹这次能稳住,不要叫他失望。 再往下,玄烨写下了钮祜禄氏的名字,皱着眉头打量。 让钮钴禄家连出两个皇后就荣宠太盛了,而且这姑娘本人的素质…… 上次他去永寿宫走那一趟,已经见过这个钮祜禄氏。看来国公府已经知道了孝昭的死因了,不然不会送进来这样一个姑娘——一个木头美人,仿若空洞的泥胎木偶。 这种女人,听话倒是听话了,却根本不可能驾驭后位。当年孝昭的个性虽然令他不喜,但她却是能撑起后位的。 这个钮祜禄氏……玄烨连想都不敢想,以她绵软的性格,估计连宫务都难以自主。 玄烨思量片刻,在她的名字旁边写下了‘贵妃’二字。 不管她本人如何,她的出身在这里放着,太低了不妥。此次平定三藩,额亦都的后辈中有数人屡立战功,他也不能令功臣寒心。 说起来钮祜禄氏这样的个性,其实放在贵妃的位子上正好,既不必担心她生事,又能制衡佟佳氏一二。 而且一看到她,玄烨就不免想起当年他误杀的那个孩子…… 他叹口气,在‘贵妃’旁边加了一行小字——‘着礼部拟吉字封号’,只当是个补偿吧。以后待钮祜禄氏长成,若能有幸得个孩子,也算能了了他的心结,只看她自己的造化了。 至于剩下的赫舍里氏,太子已经足够辉煌耀眼,倒没必要再给赫舍里家锦上添花。 还有个博尔济吉特氏家世显耀,不过玄烨最终还是把她勾掉了——太皇太后和太后尚在,此人封与不封,无关紧要。 考虑完这几个家世比较要紧的,玄烨又把如今六宫的主位都写了下来。 纸上共有七个人名,玄烨看了看,先用笔勾掉了端嫔。以董氏的身份,许以嫔位已经足矣,再高了,恐德不配位,惹人非议。 安嫔和敬嫔……如今仗也快打完了,论宠爱和子嗣,这两人难承妃位;可论家世,让她们继续待在嫔位上也有些不妥。 玄烨拿着笔犹豫片刻,下了决定,在旁边写了一句小字‘准其退回本家,自行聘嫁。’ ——外八旗终究和包衣奴才不一样,既无宠爱,又难许名分,退回本家,也算是他给武将世家的恩赏了。 剩下的,便都是有子女的妃嫔,循例晋升即可。 写着写着,玄烨手下的笔一顿,停了下来,笔下是‘永和宫乌雅氏’的名字…… 不过玄烨旋即就回神了,继续动笔写下去。公是公,私是私,何况他这么决定,是有打算的。 ——但这次他却没有告诉她。 玄烨又停下笔来,若有所思。 其实他没告诉她自己的打算,倒不是疑心她不忠,忠心这方面她一向都做得很好。 只是…… 他对人心有了些新想法之后,总是忍不住想要把身边的人看得再清楚一点,才敢交付信任。 玄烨皱起眉头,只不过即使看得再清楚,他现在也不敢担保任何人永远不会背叛他了。 不知这世上究竟有没有他可以完全交付信任之人。 他希望能有,却又怕期待过高最终只会更加失望。 玄烨看着乌雅氏的名字,不知道到时她对此又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她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他把她放在了心里,放在了只属于爱新觉罗玄烨的那颗心里。 那她呢? 她又是怎么看待他,看待两人之间感情的...... 名分、权力、地位、荣耀和感情,她更看重哪一个,又更想从他这里得到哪一个呢? 玄烨揉了揉眉心,如此儿女情长,实在不像他的为人,可他又确实疑虑难消。 他长叹了一口气,有些进退两难,如果是佟佳氏让他失望,他尚能从容应对,可若是她…… 要不然还是告诉她吧。 毕竟人心,是经不起试探的。 …… 不知不觉半个上午过去,晋封一事才算有了个初步的章程。 考虑完此事,玄烨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身子,休息一会儿后还得接着处理别的事务。 大封六宫只是一件小事,现在最关键的还是先顺利把昆明拿下,早日荡平云南,彻底结束这场战争。而真正的大事,是在战争结束之后,才正式开始。 玄烨看着桌上的舆图,不知道昆明城外现在如何了…… * 处理完一天的宫务,晚上玄烨还是回了永和宫用膳歇息。 两人早过了小别后情热的那一阵儿,生活和感情都已恢复如常。别说现在还没到那种程度,就是哪天两人真的坠入爱河或者情比金坚了,那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正经过日子的两口子,每天吃饭睡觉养孩子,没几对儿能天天星星眼地看着对方,啥也不干,脑子里只想着爱不爱情的。 连感情都不过只是生活中的一部分,爱情就更加只是夫妻感情中的一小部分了,有它锦上添花,没它也会过不下去。 从早起睁开眼到晚上睡觉闭上眼,大家各有自己要忙活的事儿,顶多晚上或者闲暇时,凑在一起亲近放松一下罢了。 玄烨作为皇帝,还是一个致力于成为明君,身处战乱的皇帝,心里装着天下和无数的人,睁开眼就有忙不完的事儿,脑子真是一刻也不得闲。 沈菡也不轻快,自己养孩子的好处是孩子跟你亲,特别亲。坏处就是孩子也特别粘你,粘得你一点儿自己的时间都没有。 特别是沈菡身为后妃,本就有很多时候都要根据皇上的需求单独伴驾。孩子们这时就会被要求必须待在屋子里,不能想见妈妈就见,沈菡每次想起来都觉得很愧疚。 所以不需要陪伴皇上的时候,她都尽量把孩子带在身边,希望他们这方面不要有所缺失。 如此一来,自己的时间就更少了,几乎可以说是一点儿没有。 玄烨进来的时候,沈菡正带着四阿哥和六阿哥玩。 见他来了,沈菡抱着六阿哥起身行礼:“万岁。” 四阿哥也端正地站好行礼:“儿子问阿玛吉安。” 玄烨摸摸四阿哥的头,上前接过六阿哥放地上,六阿哥抱腿:“阿玛!” 玄烨也摸摸他。 沈菡上前给他摘了帽子,见他没换衣服,推他去屏风后换:“胤禛,你看好弟弟。” 胤禛:“好的,额娘。” 两个小的在外面玩,两个大的在屏风后小声说话。 “不都和你说了吗,少抱他。他都二十多斤了,小心闪着腰。” “哎呀,他就是喜欢被抱着吗,就抱那么一会儿,没事。” 玄烨看她自己去翻衣柜找衣服:“你知道在哪吗?让下人进来找就是了。” 沈菡翻出一身今年新作的宝蓝色团寿纹暗花绸夹常服袍:“怎么会不知道在哪?今年冬例刚做完的新衣裳,你的都是我亲自收拾的。” 再说他们一家人在一起的时候,沈菡也不喜欢别人进来打扰,有什么事能自己干就尽量自己干了。 “天凉了,换夹的吧?夜里冷。”现在按规矩还不到点炭盆的时候,但其实天说冷,冷得可快了,一阵风就盖起厚棉被了。 “好。” 玄烨换好衣服摸了摸她的手,又开始冰了:“你要是冷就提早点上炭盆,这又没什么死规矩,朕明天让内务府给你送炭来。” 沈菡摇头:“白天还好,这几天太阳大,屋里不太冷。小六从小就体热,这么早点上炭盆怕他闷得难受,夜里我用着汤婆子呢。” 玄烨皱眉,她这个一到天冷就手脚冰凉是多少年的老毛病了。玄烨当时去问过他的乳母和保姆,她们说很多女人都有这个毛病,生完孩子说不定就好了,因为孩子会把病带走的。但沈菡生完孩子后,体寒不但没变好,反而有更严重的趋势,冬天愈发畏寒了。 玄烨叹气:“还是当初生他俩的时候月子坐得不够谨慎,朕打听来说要是月子坐得好,有些毛病是能坐好的,也不知道是真得假的。下次要是再坐月子,得让太医好好开几个方子补补。” 沈菡:“……” 沈菡无语脸看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皇上能为了她去打听这个,她心里当然很感动,但——她真的不想再生了啊! 魔咒一般的三男三女萦绕耳畔,好像死活不肯放过她。 六阿哥在外面等烦了,冲进来抱腿:“额娘,饿了。” 沈菡下意识想抱,让玄烨拦住了,他抱着儿子出去:“那咱们吃饭。” 今晚的主菜是鹿筋冬笋三鲜鸡热锅。 沈菡把里头大半的鹌鹑蛋都捞出来,盛到胤禛的碗里,他吃这道菜不爱鹿筋不爱冬笋不爱鸡肉,专爱巴拉里面的鹌鹑蛋吃。 胤禛很高兴,胤祥也想要,但沈菡不敢给他整个的,怕噎着他,只好把鹌鹑蛋掰开,让他抿着里面的蛋黄吃。 玄烨给她夹了个香煎虾饼:“你别光顾着她俩,自己也吃。” 胤禛:“额娘,我吃饱了,我来喂弟弟,你吃饭吧。” 沈菡正好也饿了,把胤祥的小勺递给他:“好,那你喂吧,额娘先吃点垫垫。” 她夹着虾饼蘸蒜。 玄烨:“……” 吃虾饼蘸蒜到现在他也很难理解,而且为什么吃虾不需要蘸,吃虾饼却需要蘸? 沈菡语:因为虾饼是煎的,这就和香煎土豆饼,香煎肉饼,香煎菜饼都需要蘸蒜是一个道理。 带着孩子吃饭忙碌又热闹,不过也很费时间,折折腾腾吃完饭,再哄着孩子玩会儿,就该洗漱睡觉了。 洗漱完躺进帐子里,玄烨掀开被子让她到自己这边来:“你那边儿汤婆子一时半会还暖不热,先过来朕这边暖和会儿。” 沈菡穿着里衣钻进来:“好冷啊。” 她把手伸进去贴在他的腰侧,冰凉的手心冻得玄烨一哆嗦。 “明天让膳房给你炖点羊肉吃,这会儿正是喝羊汤的时候,羊肉暖中补虚,治虚劳寒冷最好用。” 沈菡贴着他打呵欠:“我不爱吃羊肉,太膻。” 玄烨今天晚上本来是想和她说点儿什么的,但看她困得眼泪都出来了,只好罢了:“困了就睡吧。” “嗯。” 她钻进自己已经暖和过来的被窝儿里,沉沉地睡着了。 玄烨给她掖了掖被角,心里叹了一口气,也跟着闭上眼睛。 算了…… 他相信她是不会让他失望的。 82. 夫妻 少年初识情滋味,大难临头不自飞…… 第二天玄烨走后,沈菡才想起了昨晚的事——皇上昨晚上是不是有什么话想对她说来着?当时睡意朦胧的,她不太确定。 正要回想一下,胤禛来请安:“额娘,我去上课啦!” 沈菡回神,也顾不上想别的了,先顾儿子:“早饭吃了吗?吃的什么?吃饱了吗?” 胤禛每天早上上学前都要和额娘例行腻歪一下:“吃了,吃的虾仁小馄饨,吃饱了。” 沈菡又检查了一下他的衣裳:“妈妈们给你换上棉袜子了吗?” 昨天胤禛下课回来说,清早有点儿冻脚,沈菡就嘱咐了他的保姆,让给他换棉袜子。 胤禛:“换了,换的是福额娘给我做的,妈妈们说前天刚送过来。” 沈菡点头:“那下课后要记得去给福额娘请安,谢谢她的心意知道吗?” 胤禛点头。 沈菡又看了看他的小书包,里面放了一包芸豆卷:“现在天冷了,饿了也不要再吃凉点心了,你容易闹肚子。东所离着咱们宫里的膳房近便,饿了就让苏培盛去拿热的点心吃。” 她絮絮叨叨的嘱咐,胤禛一个劲儿点头听着,一点儿也不嫌烦。 沈菡也不太明白胤禛这么有耐性的性格到底是像谁,看起来倒是和她了解的‘四爷’有点像,但沈菡又不是历史上的乌雅氏,总不会生了个一模一样的出来。 不过沈菡转念一想,她和玄烨都是挺有耐心的人,胤禛这样也正常。 而且说不定两个四爷都是随了‘康熙爷’呢? 送走胤禛,家里还有个小的得操心。 沈菡让人去六阿哥屋里问问孩子起了没:“顺便去问问戴佳贵格格和七阿哥,要不要一起过来玩。” 家里有个差不多年龄的玩伴真好啊! 把他俩往那一放,他们俩自己玩自己的,她和福格就能歇歇了。 福格抱着七阿哥过来,边走边打呵欠。 沈菡:“怎么了,昨晚上又没睡好?” 福格:“他最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晚上闹觉,睡着睡着突然就哭起来,我奶他半个时辰,好不容易睡了,没一会儿又哭醒了!” 福格脾气其实没那么好,孩子折腾个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真是受不了。 她提起来还挺愧疚:“我昨晚没忍住,吼了他……”其实孩子那么点儿,什么也听不懂,也不明白是在吼他。 可福格现在想想就是心里怪难受的:“他睡不好自己也遭罪,我该耐心点儿的……” 沈菡把七阿哥接过来抱抱:“没事儿,正常。胤禛闹觉那会儿我天天晚上烦的吼他。” 那会儿刚当妈妈,哪有那么多天生的耐心,哄三四个小时还不睡,搁谁谁都得烦。 沈菡:“再过一阵儿就好了。” 其实沈菡有经验,别看今天当娘的后悔吼了孩子,下次被折腾烦了估计还得吼…… 两人一边看着六阿哥和七阿哥玩,一边随手打着络子。 福格:“姐姐,南边儿的仗是不是快要打完了?” 沈菡:“应该是吧?” 沈菡之前听玄烨提过两句,说是南边好像终于快要打完仗了,他接下来可能会很忙,不会常回来。 玄烨:“朕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你和孩子,你要是嫌无聊,就让宫里的女先生来给你讲讲书,或者听听戏,打打牌,若是有什么事,就让人来乾清宫说一声。” 所以沈菡这些日子大多时候都在和福格一起带孩子。 沈菡:“好像是打到云南了,大概再过不久,就有好消息传回来了吧?” 福格感慨:“真要是有消息传回来可太好了,这仗真是打得太不容易了。” 是啊,八年啊,终于要结束了! * 云南。 昆明城四十里外的归化寺,赖塔与章泰的两路大军,驻扎于此已经有七个月之久了。 他们起初是想学图海之前轻取平凉的做法,以逸待劳,围而不攻。 如此待敌自困,便可不费一兵一卒,顺利拿下昆明。 到时候回京,他们自然是定鼎首功! 可他们没想到昆明城里面的叛军这么能撑,竟然硬生生抗了他们七个月,这下可就成了他们自己坐蜡了。 九月,赵良栋率军抵达昆明。 副将进来回禀:“将军,经查,昆明城三面皆有壕堑,余下的一面临湖,且城池坚固,确实不便急攻。” 赵良栋点点头,如此看来,这些人的计策也还算对路,只是实施得太蠢! 你要围城,竟然没有切断湖上的粮草供给? 离着四十里地远扎营有什么用?那还叫围城吗? 竟然眼睁睁看着城里好吃好喝地过了七个月! 赵良栋想起来就忍不住要骂:“蠢材!” 他可没那个耐心在这儿陪他们耗着,他这打完了陕西打四川,就差云南这一锤子了,赶紧打完了好回京领赏去啊! 章泰见这莽夫刚来,竟然立马打算就近攻城,急了:“你才来了几天?大军一路奔波,正该休整,怎么能着急攻城?皇上豢养的满洲军,个个都是八旗精锐子弟,不是让你胡来送他们去死着玩儿的!” 赵良栋自有道理:“大军已经在这蹲了七个月了,昆明没围死,咱们的军队倒是快吃不上饭了。为今之计,速行攻取昆明,立下云南才是上策!” 傻叉!你们过来攻城,最后竟然快被城里拖死了,怎么会有这种蠢蛋? 章泰还要与这莽夫争执,皇上的谕旨到了,命章泰、赖塔速行攻城,‘悉如公策’。 章泰等人没法子了,直接把摊子扔给赵良栋,你愿意冲,你先上吧! 赵良栋才不像他们这么畏战,得了谕旨,他当夜便亲率官兵,攻打南坝,接连跨越三重战壕,又连夺三座浮桥,大军直逼昆明城下。 他可不像那俩傻子,围城的第一件事就是切断了昆明的水路供给,不过数日,城中便弹尽粮绝。 清军的招降书,天天跟箭雨似的往城里射,吴世璠等人宁死不降,但其他人可不那么想。 像吴世璠这种,降也是死,不降也是死,自然能活一天是一天,可其他人却不那么想,他们要是主动献城,拿了吴世璠的人头做投名状,说不定还能混个献城之功呢…… —— 云南宫城中。 郭氏急匆匆地闯进大殿:“陛下!” 她踉跄着被绊倒在阶下,吴世璠连忙下来扶起她,见她跑得衣衫凌乱,满头大汗:“有没有伤着?这是怎么了?” 郭氏不明白他怎么现在还能这么淡定,她着急又害怕地拉住他道:“父亲刚才传来消息,说吴世吉那伙人恐怕是要兵变!” 郭氏只有十五岁,却即将成为一个‘亡国皇后’,她怎么能不害怕,怎么能不恐惧? 不管是即将兵变的这伙儿人,还是城外快要杀进来的清军,都让她害怕得不行,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能睡着觉了,梦里梦外都是破门杀进来的兵士…… 吴世璠今年也只有十六岁,被推到这个‘皇帝’的位置上后,他也无时无刻不活在惶恐之中。 或者说,自从他爹和祖父相继离世后,他的天就塌了。 举目四望,全是敌人,没有一个人可信。 他每一天的梦里,也都是血腥淋漓,不是被敌军枭首,就是被自己人割了头颅拿去领功…… 但真到兵临城下,大局已定的时候,吴世璠反而淡定从容了。 他拉着郭氏到宝座上坐下,郭氏左右看看,大殿里一个人也没有。 吴世璠给她擦了擦脸上的汗:“我让他们都走了。” 郭氏不解。 吴世璠左右看看,金碧辉煌的大殿,比起乾清宫是差了点儿,不过也算挺气派的了。 “宫里的好东西不少,我让他们能拿多少拿多少,城都要破了,拿上快跑吧,找个地方藏起来,说不定还有机会活下去。” 郭氏捂住嘴,不敢接话。 吴世璠看看她:“咱俩跑不了,可能得一块儿死了。” 郭氏眼睛流下泪来,又害怕又惶恐。 吴世璠抱住她:“是我连累你了,要不是给我做了皇后,说不定岳父拿我的头去降清,你就不用死了。” 郭氏闻言摇摇头,轻轻抹了一把泪:“你别这么说,咱俩还不定是谁连累谁呢。” 要不是他爹死命撺掇着王爷造反,在王爷死后还想篡位,一辈子都在做他的皇帝梦,说不定吴世璠也不会有今天。 吴世璠叹口气:“算了,说这些也没意思。” 他想调节下气氛,对着郭氏笑道:“其实咱们两个半斤八两,正是最般配的一对,合该这辈子做夫妻呢!” 她爹做了一辈子的皇帝梦,他爷爷也做了一辈子的皇帝梦,他们两个小的,又不能当面大骂祖宗,受着这个因果,谁也别说谁了。 郭氏努力平静下来,也对着他笑起来:“是啊,他们做他们的春秋大梦,倒把咱们两个凑成了一对儿鸳鸯。” 吴世璠见她眼眶里都是泪,心里也跟着疼得厉害——年少不识情滋味,非得到要死了,才知道天大地大,只有这个人才是跟他同生共死的那一个。 其实当皇帝到底有什么好?反正他自从当了这个‘皇帝’,没有一天过得舒坦过。每天睁眼闭眼,都感觉有无数的人要害他。 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行一步路。 环顾四周,无一人可以依靠,不敢跟任何人畅所欲言,说说心里话。 听说京里那位英明神武的‘皇上’,八岁就登基做皇帝了。 他是不是也会害怕呢? 应该不会吧,听说他很厉害。 可能是他太无能了,所以才会害怕吧。 ——可是他本来就不想做皇帝啊! 吴世璠和郭氏就这么靠坐在皇帝的宝座上闲聊,大殿空旷,声音稍一大都显得很吓人,两人只敢依偎在一起絮絮低语。 郭氏:“你那边的人都已经放走了吗?” 吴世璠:“都走了,吴爷不肯走,我拗不过他,随他去吧。他这么大年纪了,出去也跑不快。” 郭氏:“那我那边要不要也都放走呢?” 可是她那边都是些娇弱的女子,城里现在也已经乱了,这些年轻女孩儿放出去也是遭人欺辱,留下说不定也会被乱军欺辱,郭氏也不知如何是好。 吴世璠:“她们出去了也没活路,留在宫里,随便找个地方儿躲一躲,说不定还能有幸留下一条命。” 郭氏叹气,她已经自身难保,更别提保护她们了。 郭氏:“对了,我把狸奴放走吧?现在宫里还没到了缺吃少穿的地步,真要是城破了,总不至于饿到要抓猫吃吧?” 吴世璠点头:“那你找个偏僻没人的地方,悄悄放了它吧。” 说着他还笑了笑:“我看咱们这里面,说不准还就是它最有可能活下去呢。” 这话说完,两人突然都沉默了。 郭氏深吸一口气,继续扬起笑脸对他道:“之前咱们院子里的石榴树开花了,我见今年开得好,想着今年总能挂几个果儿吧。但没想到这树可真是不争气,从咱们一起栽下它,到现在这都多少年了,你说它怎么就是光开花不结果呢?” 吴世璠想了想:“可能是水土不服?这是父亲从京里送回来的树苗,可能在京里才能长起来吧?” 郭氏叹口气:“那看来我这辈子是尝不到它的果子了。” 吴世璠顿了一下,旋即温柔道:“没事,下辈子我们再一起栽一棵更大的,长长久久的,总有一天会挂果儿的。” 郭氏眼泪簌簌地落下来,拼命对着他点头:“好!下辈子一定还要一起再栽一棵呀!” “嗯,一定。” …… 史载,康熙二十年十月二十八日,吴周末代皇帝吴世璠,收到兵变消息,着帝服,登临大殿,举刀自刎,一刀未死,旋即猛刺喉管,血流如注,死于血泊之中,年十六岁。 皇后郭氏投缳自缢,宫中从死者达百余人。 长达八年的 83. 德妃 惠德荣宜。 十月二十五日,在云南大捷之前,皇上晋封各位内廷主位的旨意,率先晓谕六宫。 最终的晋升结果很有些出乎众人的意料。 景仁宫后殿,觉禅氏听到消息有些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喜儿也蒙了:“……您被封为贵人,皇上还赐了您封号,良。” 今天只是诏封,正式的册封礼还要另择吉日举行。而且册封礼是主位们才有的,庶妃的晋升只有一道口谕,还是传给本宫主位的,本人连个仪式都没有。 贵人就是从前的贵格格,只不过皇上在宫中大力推行汉俗,连位分的叫法都一道变了。但不管怎么变,归根到底也还是庶妃罢了。 喜儿这会儿也不见平日的趾高气扬了,满目慌张道:“主子,这……咱们该怎么办呐?之前贵妃可不是这么说的!” 册封之前两边可是已有默契,喜儿以为主子这次至少也能封一个嫔位的。 觉禅氏攥紧双拳,强行令自己冷静下来,问道:“贵妃如何,可是已经被诏封为皇后?” 不要紧,她晋不晋位的都不要紧,只要儿子成了皇后的养子,将来前程就尽有的。 而只要儿子有前程,就等于她有前程! 所以只要儿子好就可以了! 现在她如何不重要,儿子才是她将来的指望啊! 提起这个,喜儿更不太敢说了,她小声道:“贵妃,被诏封为皇贵妃了……” 皇贵妃位同副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更何况宫中现在根本没有皇后,皇贵妃作为实际上的后宫‘主妇’,实权和皇后也差不许多了。 但,名分上终归还是和皇后不一样的。 皇后的养子和皇贵妃的养子,差别更不是一星半点儿。 喜儿低下头,不敢说话了,这么看来——她们其实是被算计了。 如今八阿哥已经被抱到前院抚养,上次皇上来,见她们都在前院,其乐融融的,就没说什么。 皇贵妃还当着觉禅氏的面,向皇上请封——人家依言履行了承诺,就算最后结果不太如意,难道一个贵人还能去找皇上或是皇贵妃要说法吗? 觉禅氏闻言,指甲深深地扎进手心,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什么话也不问了。 暖阁的窗户下放着一只小竹筐,里面堆满了花里胡哨的小玩具。 觉禅氏面色平静地看着,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喜儿有些不忍,犹豫道:“主子,要不咱们去求求皇贵妃吧……”说着她自己都说不下去了,怎么求?求什么? 觉禅氏摇摇头,拿手绢轻轻摁了摁脸上的泪,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心情,吩咐喜儿:“传人进来,更衣、上妆。娘娘晋了皇贵妃,是咱们景仁宫的大喜事,我该去前院恭贺娘娘才是。把新做的衣服、首饰都拿出来,挑最鲜亮的换上。” 喜儿不太明白,不过既然主子这么说了,她只好抓紧去办。 觉禅氏很快穿戴一新,她对着镜子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比哭还难看。她努力调整了好半天才让表情看起来和往常一样自然可亲。 她慢慢走出这座小屋子,向着人声鼎沸的前院走去。 觉禅氏努力调整心态,咽下心中的剧痛——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不要紧,真的不要紧,这没什么。 皇贵妃也很好,既然这宫里没有皇后,那做皇贵妃的养子,对八阿哥一定也是很好的。 以后除了太子,这宫里就再也没有比他身份更高的阿哥了。 她出身辛者库,又坐不上主位,八阿哥跟着她,见不到皇上,也得不到重视。顶着一个辛者库出身的额娘,他将来的前程也好不了。到时候他们娘儿俩才是真的没指望了。 现在他跟着皇贵妃,身份上的瑕疵就小了,以后还能有佟家可倚靠,这是好事。 皇贵妃自己没孩子,一定会很疼爱八阿哥的。 觉禅氏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钻心地疼。 她一遍又一遍地宽慰自己,仿佛多说几遍,就能证明自己做的是对的,是不需要后悔的。 ——她要好好地恭敬皇贵妃,要与皇贵妃和睦相处,一定要讨得皇贵妃的欢心,如此才能有机会多见一见八阿哥。 而且现在还可以哺乳,她还是有机会亲亲他、抱抱他的…… 八阿哥现在已经认母了,等到断奶的那一天,他一定已经记得她了…… 一定会一直记得她的…… —— 其实佟佳氏没有被册封为皇后一事,不仅后宫众人十分惊讶,就连太皇太后都有些不解。 玄烨当时把最终的拟封名单给她看,她还以为佟佳氏这次必定是皇后了呢,怎么才封为皇贵妃?那皇后怎么办? 太皇太后皱眉:“不册佟佳氏为皇后,后位岂不是要一直空悬下去?如此……” 玄烨摇头道:“皇贵妃已经位同副后,佟佳氏又执掌宫闱数年,有没有这个名分,并不影响她代行后职。” 至于为什么不册立她为皇后,玄烨却没有过多解释。 ——之前他正犹豫要不要立佟佳氏为后,结果去景仁宫的时候,竟然见到八阿哥在佟佳氏的屋里抚养。觉禅氏在一旁,竟也一副乐见其成的样子,佟佳氏还为觉禅氏请封…… 玄烨当时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其实很不悦,也很失望。 宫里的母子关系,和世间寻常的母子关系并不太一样。 皇子,对宫妃来说,最重要的意义不是孩子,而是一份保障,或者说,是一份利益。 这本是宫里最常见的事,玄烨以前也没觉得这种关系有什么碍眼的地方——宫中人情淡漠,父母子女,兄弟姐妹,丈夫妻子,哪个里头不掺杂着利益关系,哪有什么纯挚的感情,都这样。 但这几年,或许是孩子都在生母身边养着,或许是他见惯了德嫔、荣嫔这样事事以孩子为先的母亲,几乎快要以为天下的母亲都是这样了。 结果乍一见到…… 他的心中自然极为不快。 而且皇子教养不是小事,他和太皇太后都没有发话,谁给她们的权力,把皇子当成货物一样交易? 玄烨虽然对佟家的感情格外不一样,也愿意给佟佳氏十二分的敬重礼待,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们的忠心。 玄烨希望佟家和佟佳氏都能明白——佟家,是皇帝的母家,但皇帝,不是佟家的皇帝。 但佟佳氏,她的心显然是有些大了。坐在高位上,权柄甚重,一旦私心太过,便很容易失了分寸。 既然她的忠心有瑕,玄烨自然不能将皇后之位给她。 只是不知这次的举动,究竟是出自她自己的考虑,还是背后什么人的撺掇…… 至于觉禅氏,这个女人玄烨见过几次后就看得一清二楚——她正是他最不喜欢的那种性格和为人。所以即使她生得貌美,玄烨也只觉得索然无味。 原本她能侥幸产子,玄烨心里也没什么别的想法。 虽然她出身是低了些,但八阿哥身为皇子,以后该凭自己的本事挣前程,与出身和生母无关。 除了太子,他心里对每一个孩子都是一样疼爱的。 谁知道他刚准备给觉禅氏晋位,临了竟给他来了这么一出儿? 玄烨现在想起来对这两人还是很失望,不过他也不愿伤了佟佳氏的脸面,让外面的人猜测什么,动摇六宫的稳定。 而且玄烨觉得觉禅氏既然是这样的品性,老八跟着她还不如跟着佟佳氏,就没再管了。 见玄烨不愿意多说,太皇太后也就不多问了。 名单上的其他人和太皇太后意料中的大差不差。 太皇太后点头:“钮祜禄氏出身大家,又是孝昭的同母胞妹,背后牵连甚广,待之以贵妃之位确实更为恰当。” 至于比之前佟佳氏册封时多给了她一个‘僖’字做封号......想想当年,太皇太后心中一叹,倒也是情理之中。 赫舍里氏不过是个象征,封不封的无关紧要。 再往下…… 太皇太后一愣,看了玄烨一眼,玄烨低头喝茶没作声。 太皇太后想了想,最后没再说什么,玄烨明白就好。 她点头道:“我看这份单子没什么问题,你考虑得十分周全,就这么办吧。” 玄烨起身,恭敬应下:“谨遵太皇太后慈谕。” —— 皇上是同时往各宫宣的谕旨,东西六宫几乎每一座宫殿都有被晋封的妃嫔。 如此盛事,整个后宫都喧嚣沸腾起来。 永和宫里,一派端正肃穆。 此次诏封六宫,除了佟佳氏被册封为皇贵妃,钮祜禄氏被册封为僖贵妃,其下还有四名主位,由嫔位晋升至妃位。 自此,宫中‘贵妃’与‘妃’之等级,才算是彻底明晰开来,上下尊卑分明,不再有混同而论的倾向。 这四位妃,按照诏封的排位,分别为惠妃、德妃、荣妃和宜妃,也就是原本的惠嫔、德嫔、荣嫔和宜嫔。 沈菡于永和宫正院内跪接谕旨,永和宫上下一干人等,全都跪在沈菡的身后,随同听旨。 来宣旨的事侍郎额星格,他之前就曾为‘德嫔娘娘’宣过谕旨,没想到不过两年后,就又要来为‘德妃娘娘’宣谕——而这位现在据说已经宠冠六宫了。 他展开明黄绢底的诏书—— “朕惟治本齐家、茂衍六宫之庆......咨尔德嫔乌雅氏,柔嘉成性,淑慎持躬,动谐珩佩之和、克娴于礼。敬凛夙宵之节、靡懈于勤。兹仰承太皇太后慈谕、以册印、进封尔为德妃......懋赞坤仪、迓鸿庥之方至,钦哉”1 沈菡在金黄色的拜褥上三跪九叩,双手恭敬地接下这份锦绣祥云瑞鹤,富丽堂皇的谕旨和自己的金册金宝,心中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不知最终将去往何方...... 84. 恩宽 稳定军心。 册封使宣完谕旨,上前给新晋的‘德妃娘娘’请安,沈菡客气地与人寒暄了两句——没有给赏,册封使是大臣,不是宫里的奴才。 送走册封使,沈菡好奇地研究了一下谕旨和金册金宝,还挺重的。 谕旨没什么新奇,沈菡只看了看自己新得的金册和金宝。 金册和她册封嫔位时候的金册差不多,只不过从四页四两六钱的金子,变成了十页四两八钱的金子,看起来规制更华丽,也更重了。 金宝她还是第一次见,宝印方三寸六分,平台,龟钮,厚一分,端端正正摆放在杉木制成的宝印椟中。 她研究了一会儿,没兴趣了,正准备让紫芙好好收起来,这才发现旁边跟着一块儿听旨的紫芙、青衿和季纶等人,神色都有些怪怪的。 沈菡:“???” 这一个个的都是什么表情,怎么看起来都不太高兴的样子? 沈菡不解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紫芙和季纶面面相觑,不明白主子怎么还能这么平静淡定。 季纶是管外务的太监,和主子的关系不如贴身宫女那么亲近,他示意紫芙说。 紫芙心里翻了个大白眼——每次一到这种事就让她问,主子之前都发话不让议论,听凭圣裁了,这还让她怎么问? 沈菡见紫芙不说话:“到底怎么了?有什么话直说就是了,咱们主仆之间还有什么需要互相瞒着的?” 紫芙犹豫了一下,隐晦道:“主子,您一向是宫里最得万岁宠爱的,还有两位小主子......” 结果如今却只封了妃位,怎么还能这么平和,不当回事呢? 虽然他们都明白,论家世,僖贵妃是孝昭皇后的胞妹,家世显赫,主子不过出身包衣确实比不过。 但论宠爱和子嗣,主子甩这满宫上下的女人八百条街都不止! 永和宫众人虽然被沈菡严令不准胡乱揣度圣意,但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 想想早年的敏惠恭和元妃(宸妃)和孝献皇后,主子的宠爱可不比她们差,子嗣上也比她们出息得多,以爱新觉罗家的习惯,怎么不得......是吧? 贵妃按制可是有两位的! 既然仁孝皇后的妹妹没有得到晋封,那自然该是她们主子得封贵妃才对! 就算不是贵妃,那也不该被压在惠妃的下面! 若说惠妃是因为生了大阿哥才被列在前头,那她们主子还有两位阿哥呢!论数量可是她们主子赢的! 紫芙有些担心:“您说万岁会不会......?” 难道皇上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喜欢她们主子吗?在皇上心里,她们主子难道只能和荣嫔宜嫔等同,还比不上惠嫔吗? 紫芙虽然全是未尽之语,没敢把话说明白,但是沈菡已经听明白了。 她低头一笑,没说话。 紫芙等人都被主子笑蒙了,您这都被人压在下头了,怎么还笑得这么开心呢? 沈菡也没过多解释:“行了,都别在这儿瞎琢磨了,晋升妃位是好事,宫中正该好好庆祝。” 她想了想,拿定主意,先吩咐紫芙:“这等喜事,合该大赏。宫里上下人等,一等大宫女及精奇妈妈里,各赏银珠头面一套,一等宫女及其余保姆、妈妈、仆妇等,各赏钗环一副,余者着俱照年节的赏例加三成银钱看赏。 紫芙喜道:“是,谢主子。” 沈菡又看向季纶:“你们这两年也辛苦了,除了加赏的例银,总管每人各再赏银五两,首领各赏三两,回事太监、茶房太监、膳房太监各一两。” 季纶也跪下叩首:“是!谢主子恩赏!” 最后她看向了小东子:“膳房上下人等也都是有功劳的。正赶上冬至大节,赏银之外,从我的份例里出,厨役各赏羊一只,鸡两只,他坦厨役鸡一只,鸭一只,也能带回去给家人添两个菜。茶役及苏拉也各加一十吊钱。” 沈菡又一琢磨,杨清心算是给她立下汗马功劳的,不能薄待了。 沈菡:“你师父这几年辛苦,额外赏他一桌‘三套碗席’的席面,你拿了银子,去东膳房为他制备吧。” 杨清心这种,赏金赏银的,估计他也不稀罕,还是赏他一个‘脸面’更合适。 ‘三套碗席’是满洲特有的席面,在民间一般都是满族富户用来操办红、白喜事,或者达官显贵用来官场、商场交际的上等席面。 宫里的主子们自然是瞧不上民间的席面,但用来赏奴才却是极大、极高的体面。 因为宫中一向爱用‘赏菜’来表示爱重、重用,赏一套完整的高档宴席给奴才,可见这奴才在主子心里的地位了。 ‘三套碗席’一般由十六款凉碟、三款大件和十一款熘炒菜、汤烩菜组成,席中肴馔由怀碗、中碗、座碗盛装,故名‘三套碗席’。因为是纯满洲菜的做法,自然是去东膳房制备,更显体面。 小东子见师父竟得了这样天大的脸面,喜不自胜,跪下谢恩道:“是,奴才替师父谢主子隆恩!” 紫芙、季纶等人都很羡慕,不过膳房对主子的帮衬不一般,杨清心又位置紧要,也当得起主子这般看重。 沈菡也不好厚此薄彼:“永和宫上下今天也都加菜。” 她看小东子:“你去膳房要几桌席面,宫女、太监和妈妈们也都轮番吃个席,热闹热闹。” 皇上大封六宫,要的就是满宫上下这份喜气洋洋,一往无前的士气,永和宫要紧跟领导节奏啊! 沈菡这一通大赏,让因为主子只被封为‘德妃’,颇有些浮动的人心彻底安定下来。 ——上头主子既然这么高兴,这不正说明没事吗? 这一天,沈菡几乎都是在忙忙碌碌中度过的,连孩子都没空管。 不光是要赏下人,还要和其他各宫交际——因为皇上不是只封了一个,是封了一堆! 接完谕旨,紧接着还要接各处送来的封赏,皇上的自不必提,都是内库里数一数一的珍品。 之后打头来的是苏麻喇姑,她是来送太皇太后的赏赐的,沈菡当然得恭敬接待着。 然后来的是明姑姑,顶头上司宫里的人,沈菡更得客气着。 再然后来的是张熟面孔寿嬷嬷,真没想到这位隔了两年竟然又杀回来了。 沈菡初一见到她吓了一跳,实在没想到她竟跟了钮祜禄氏进宫——好不容易得了出宫的机会,怎么又进来了呢? 想起早逝的孝昭皇后,沈菡心中一叹,不免和寿嬷嬷多说了两句。 寿嬷嬷心里有些惊讶,她是在豪门贵胄的后院和后宫混了一辈子的人,谁是出自本心的善意,谁是虚情假意,当然分辨得出来。 寿嬷嬷能看得出这德妃提起孝昭皇后,不是在和她拉关系,单纯就是见着她想起了她主子,怀念两句罢了。 寿嬷嬷......没想到这宫里还能有人记着孝昭皇后,更没想到德妃提起她来,语气竟然还带着三份真实的惋惜。 寿嬷嬷不免仔细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宫里宫外,名声都已经‘响当当’的德妃娘娘。 她生着一双秋波眉,眉峰圆润舒展,不似柳叶眉的眉峰那样锋利。眉下笼着一双水波灵动的杏眼,鼻若琼瑶,口悬朱丹。 清丽婉艳,淡极而浓。 寿嬷嬷已经不太记得几年前的德妃是什么样子了,印象中,只记得她生得甚美,是个温柔可亲的女子。 但如今过了几年,显然岁月不但没有令她变得沧桑,反而使她愈加成熟明艳,彻底蜕变成了一个女人。 更让寿嬷嬷惊讶的,是她本人的气质。在宫中这许多年,她见过无数的女子,身处封闭孤冷的内廷,每个人都活得无比压抑。 不管多美的女人,身上的气质都是沉静又肃穆的。 德妃却不太一样。 她眉目舒展,姿态安然,一颦一笑丝毫不带‘虚情假意’,仿佛她就是这样一个喜笑嫣然的人。 深宫生活在她的身上,并没有留下太多痕迹。 寿嬷嬷叹了一口气,想起她自己的两位主子,不得不承认,这宫中但凡是盛宠不衰的主儿,果然都是有过人之处的。 德妃娘娘,比从前更加吸引人了,令人印象深刻。 送走眼神奇奇怪怪的寿嬷嬷,今天接赏的日程就算是结束了,给皇贵妃和贵妃的贺礼也正好都送上去了。 沈菡赞叹,也不知道她们都是怎么排的时间表,怎么就能正正好按顺序往各宫走一遭呢? 接完了赏,接下来还得给平级的另外三位妃主儿送庆贺的礼物,收回礼,赏钱。 然后再给在她位份之下的庶妃们发赏——又是好大一笔支出。 不过鉴于只有福格一个人得封成嫔,其他人都只是贵人和常在,给些锦缎珠串即可。 忙忙碌碌直到日暮时分,这一日的喧嚣才算彻底结束。 紫芙见主子面色疲倦,想着是不是让小东子去膳房要点儿简单的便饭,主子抓紧吃了好休息。 沈菡摆摆手:“把小东子叫进来,准备晚膳,等会儿皇上可能会过来。” 紫芙不解,都这么晚了...... 不过主子既然这么说,她自然抓紧去喊人。 沈菡琢磨了一下,十月盛京的坚果贡刚送来,这会儿香得很。 沈菡:“让你师父亲自做道核桃鸡丁,火候不要太过,千万不要把核桃炸苦了。” 核桃鸡丁的做法是将鸡肉切成均匀的方丁,加水淀粉抓匀。 核桃去壳切半,开水烫去外皮,均匀分成四块,不能太碎,干炸后出锅备用。 另起锅下鸡丁翻炒,加以葱姜末、酱油、酒、白糖,稍炒片刻加入核桃仁,数下后即可出锅。 鸡肉软嫩,核桃酥香,既有嚼头,又有滋味。 沈菡想着今天大封六宫,估计玄烨也累得不轻,还是得有点儿硬菜,核桃鸡丁好吃归好吃,但鸡肉不够硬。 “来个扒羊肉吧,万岁之前说秋冬该吃羊肉,正对滋补的时令。” 小东子提建议:“都是咸口的,会不会太腻,主子可要来点酸甜口的菜?”万岁爱吃酸甜口。 沈菡点头:“那再加个糖醋樱桃肉和松鼠黄鱼。” 这样肉菜就差不多了,素菜...... 沈菡:“大冷的天儿,吃冬瓜盅吧,切点儿火腿丁进去提味儿。”这菜里有新鲜的竹笋、香菇和山珍,放在冬瓜盅里蒸制而成,鲜香味美。 再加上个时令的栗子白菜,甜口儿的果酱山药泥当饭后点心也就差不多了。 “其他的你看着上吧。” 小东子应下要走,沈菡突然想起来,又叫住他道:“等等,再加一道烩鸡蓉,下头加上小炉子,别凉了。” 小东子不解,鸡肉的菜不是已经有一道了吗? 不过主子吩咐,自有她的安排,小东子也不多问,应下就抓紧去了。 沈菡看看天色,已经挺晚的了,该快些准备起来。 她吩咐紫芙:“让人抬水,洗漱更衣。” 紫芙应下出去,沈菡又对青衿道:“去嘱咐四阿哥和六阿哥的保姆,今晚让他们在各自的屋里用膳,早些休息。夜里灯火暗,不许四阿哥读书,坏眼睛。” 青衿也领命去各屋嘱咐了一遍。 屋里静悄悄的,夜色漫上来,灯火妈妈步履轻微地躬身进来,把各处的灯火按次点上。 正殿燃起烛火莹微的柔光,各个屋子都点着炭盆,摆着薰笼,暖意融融。 沈菡坐在妆台前:“都这么晚了,简单的发髻就行。” 她突然看见首饰盒里有个眼熟的首饰,拿出来看了看,是个金镶绿松石的海棠压鬓。她刚承宠的时候玄烨赏过她一个,她很喜欢,不过戴了几年有些旧了。 这个是新的。之前玄烨见她喜欢这个样子,老是戴着,就让人又给她做了一个,这个比原来那个更加精致漂亮。 沈菡拿在手里端详了一会儿,递给青衿:“戴这个吧。” 青衿接过来,左看右看,簪在沈菡的发髻正中,耀眼夺目。 屋外传来通报的声音,沈菡对着镜子最后照了照,见没什么问题了,这才起身出门。 “走吧,去迎驾。” ...... 85. 疑虑 善变与忐忑。 十月的京城,已经是寒冬了。 冷冽的寒风在悠长的宫道里肆虐,粗布棉衣根本挡不住往骨头缝儿里钻的寒意,吹得人脸上生疼。 跟着车舆疾步行走的小太监全都缩头缩脑,连顾问行都忍不住裹紧万岁赏的灰鼠皮大氅,缩了缩脖子。 玄烨自从出了昭仁殿后,心情就一直有些异样,随着车舆离永和宫越来越近,他的情绪也愈发压抑。 顾问行正被风吹的迷眼睛,就听到车里突然传出万岁低沉的一声询问:“永和宫......今天如何?” 这问题没头没尾的,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永和宫作为万岁心头要紧的地方,顾问行自然上心,有什么消息下面人汇报得也及时。 顾问行:“回万岁,听说德主儿今儿接了谕旨后,大赏宫中人等......” 玄烨静静地听完,没再说话,不过心情好了点儿,人也不那么紧绷了。 车架没多会儿就到了永和宫门外,玄烨从温暖的车里乍一出来,穿堂而过的寒风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见沈菡就站在宫门口福身行礼,他疾步走过去扶起她,触手一把冰凉。 玄烨把自己的手炉塞给她:“怎么站在这儿等,这都冻透了。出来多久了?” 沈菡被他牵着往里走:“没多久,也就一小会儿。” “以后在屋里等就行了,大冷天的,再着了凉......” 一众奴才提着灯笼跟在身后,一路恭送两位主子进了正殿。 顾问行弓着身子把正殿的门轻轻带上,长舒一口气,这下能歇会儿了。 他留下两个回事小太监在门边儿候着,自己轻手轻脚往月台檐下挪了挪。 季纶很有眼色,悄悄上前:“顾爷,耳房里备了热汤饭,您赏脸过去暖和暖和?” 顾问行拢拢衣裳,这天儿可真够冷的:“那就去暖暖。” 耳房里有茶炉,还点着炭盆,里头烧着上好的银霜碳,正发出轻微的‘噼啪’声。狭小的耳房用不了几盆炭就烧热了。 顾问行一进屋面上就是一暖,好像突然从冰天雪地给泡到温水里了似的。 茶炉上放着一锅羊肉炖冻豆腐,里头炖着满满当当的嫩羊肉,满屋子肉味,边上还堆着一盆干馍馍,小东子正在旁边看炉子。 见顾问行和季纶进来了,小东子连忙起身伺候顾问行脱下大氅。 季纶要把锅往桌子上端,顾问行摆摆手:“别麻烦了,就搁炉子边儿吃行了,放桌上一会儿凉了就膻大了,这么着吃正好。” 说着就自顾自在炉子边的小凳子上坐下了。 几人打了好些年的交道,早都是老熟人了,也不用假客套。 季纶去立橱里翻了双新的碗筷递给他,小东子又去旁边的壶里给他倒了杯浓香的奶茶放到他手边。 三个人围坐在炉子边边吃边聊。 小东子先给他盛了一大碗羊汤,撒上葱花香菜胡椒面,顾问行接过来稍稍吹了吹,呿溜着灌下去,刚才冻透的心肝脾肺瞬间就热乎起来。 他长舒一口气:“这汤炖得火候够,炖了不少时辰了吧?” 小东子竖起大拇指:“顾爷这舌头就是好使,这是昨个儿剩的老汤头,那羊骨头都快炖化了。” 他又给顾问行盛了慢慢一大碗羊肉和冻豆腐:“肉是新鲜的,下午才杀的羊。” 顾问行尝了口羊肉,嫩的咬舌头:“几个月的羊这是?” 小东子:“三个月的小羊,嫩着呢!” 顾问行把馍馍泡进羊汤里,拣了块冻豆腐慢慢吃着,吸饱了汤汁的冻豆腐香得很。 他慢悠悠地吃,慢悠悠地说话:“三个月的小羊......我瞧着你们这日子过得还真是不错,油水够足的啊......” 德主儿一年份例里的三月小羊才几只?竟敢这么私底下杀着吃?他瞧着小东子这承应膳差时间长了,可别是心大了。 你管着膳差,可不代表膳房是伺候你的。 顾问行身为敬事房大总管,宫里的太监现在全归他管了。享多大的权利,自然就得担多大的责任,以后宫里太监真出了大事,他也得跟着吃瓜落。 更别说永和宫那是万岁的心头好,要是下面奴才敢在这儿欺上瞒下,作威作福,那他们一个都别想跑。 小东子听出来了,连忙摆摆手:“顾爷您可千万别误会,我哪有那胆子!我要真敢私底下做这种主,那季爷和我师父都不能饶了我!” 季纶也替他做保:“这是今儿早上主子受封后赏的羊,特意悄悄跟我说了赏我们俩一只嫩的尝尝。” 沈菡当时赏了膳房厨役各一只羊,是因为他们能出宫,带回去给家里人分享——民间百姓现在家里吃荤并没有那么容易。 转头又想起来,宫里太监想吃点好的也难,宫女们还能得着她的剩菜剩饭,太监就不行了。 虽然像季纶他们这等地位的,私底下肯定有人孝敬,但这个名正言顺赏的还是不一样的——吃起来没那么心惊胆战。 沈菡就给季纶悄悄说了,赏他和小东子一只三月的小羊:“带着其他人尝尝鲜,也好叫他们记你们的好。” 他俩也算是小领导,也得恩威并施么。 顾问行闻言放缓了神色,吃得也安心了:“德主儿一向恩宽。你俩有福,跟着这等好主子,可得记着主子的恩德。要真敢干那些背主忘恩的事儿,也不用敬事房处置,万岁头一个就饶不了你们!” 两人连忙恭敬地应着。 他们三个在这屋吃羊肉聊天,屋里的沈菡和玄烨,吃着这扒羊肉也觉得不错。 扒羊肉是用葱姜花椒小火慢炖的整块羊肉,炖好后厚切成条,淋上由酱油、葱花、姜末、花椒、白糖、酒和适量鸡汤调好的酱汁,再上锅蒸至酥烂。 出锅后淋上几滴胡麻油即可。 这道菜必须趁热食用,宫里为了给这菜保温,还有个专用的器皿,上面是放肉的大盘,下面有盛开水的汤碗——后来被沈菡改成了宝宝的恒温辅食碗。 玄烨:“今天这羊肉吃着还行?原来那种你之前不是嫌膻吗,这是朕让张家口三旗刚找来的新品种,朕尝着确实没之前那么膻了。” 沈菡点头:“这个好,这种程度我就能接受了。昨天膳房用这种羊拌了个羊脸,特别好吃,下次你试试。” 玄烨一笑:“也不知道之前是谁说的不爱吃羊肉,这又喜欢上了。” 沈菡:“哪有,我是说不吃带膻味儿的羊肉。” 玄烨摇头,他都习惯了,反正她之前说不喜欢吃的那些菜,他瞧着是一个都没少吃。 只要做得好吃了,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她真不爱吃的菜。 这个沈菡就更不能认了,她明明有很多不喜欢吃的菜! 她举例:“我不吃萝卜!”萝卜那个味道简直太怪异了,呛鼻子。 玄烨瞧她:“你吃萝卜丸子吗?” 沈菡:“……” 炸萝卜丸子还是很好吃的,外酥里嫩有嚼头,特别香。 沈菡:“这个萝卜丸子吧,它因为是炸的,所以没有萝卜那个呛鼻子的味了。它和萝卜不是一个东西。” 玄烨见她竟然还敢狡辩? “那你吃萝卜馅儿饼吗?” 也不知道是谁,大清早的起来,早膳就要吃油炸的馅儿饼,一顿能吃仨。 沈菡:“……” 这是她们北方早餐摊儿上必备的早餐,和油条并称“二圣”,配着榨菜吃,绝了! 玄烨继续给她数:“白萝卜的小咸菜,说‘吃着真解腻,甜甜的’是你吧?萝卜豆腐鸡蛋的素包子,说‘咦?没想到这个馅儿这么好吃’的也是你吧?” 沈菡:“……” 玄烨看她:“所以你管这个叫不吃萝卜?” 沈菡败了:“好吧,我是不爱生吃青萝卜。” 玄烨懒得跟她掰扯了,说不吃香菜,后来又说酸辣土豆丝不能没有香菜的是她。说不爱吃菠菜,后来又说麻汁拌菠菜真好吃的也是她。 女人善变说得就是她这种了。 沈菡莫名感觉他的情绪好像不是很高,但面上又看不太出来。 沈菡试探着又给他夹了个核桃:“这个炸出来时间太久,都有些疲了。不过今年的核桃挺甜的,膳房火候把得好,没炒苦,你尝尝。” 玄烨夹起来吃了,确实挺甜的:“你喜欢,以后咱们去昭仁殿吃。朕叫人在御膳房做,离得近,端上来就不疲了。” “好。” 说完吃喝,再说说孩子,每天的晚餐聊天也无非就是这么几个话题,并没有因为玄烨是皇帝,话题就变成国家大事,政治斗争——玄烨从来没提过,沈菡也不懂,更不会去关心这些。 这几年,玄烨逐渐习惯了沈菡的三餐制,晚上的酒膳逐渐变成了正餐。 自从四阿哥大了,懂事了,晚膳两人已经很少单独吃,基本都是带着孩子一起。 六阿哥会坐了后,晚上的餐桌就更热闹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突然没有孩子在身边,还是因为别的些什么,两个人说着说着,突然有些没话聊了。 屋里渐渐安静下来,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气氛有点怪异,但谁都没有主动开口。 沉默地用完膳,顾问行和紫芙带着人进来收拾碗筷,伺候两位主子洗漱更衣。 他们当然发现了两位主子之间的不对劲,但这显然不是他们能掺和的,所以两人提着心带着人伺候完,抓紧退下了。 屋里的灯并没有全熄,但床帐一关,原本就昏黄的光线在帐子里显得更加黯淡。 两人静静地躺着,都没说话,好半晌,玄烨先忍不住了。 “你……不想问点儿什么吗?” 86. 攻心 大道至简。 玄烨问完后,沈菡并没有接话,床帐里的气氛渐渐有些紧张起来,连空气中似乎都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在膨胀…… 就在玄烨眉头忍不住皱起,心情越来越沉重,脑子里开始胡思乱想,做最坏的打算的时候,沈菡却突然笑了一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十分突兀。 玄烨:“……” 凝重的气氛一下子就没了,玄烨这气,她又来了! 玄烨翻起身来侧过来看她:“你严肃一点儿。” 沈菡连忙往回憋:“啊,不好意思。” 玄烨就见她使劲儿抿嘴憋笑,但越憋越想笑,最后终于还是没憋住,笑倒在他身上:“一笑起来很难立马憋回去啊。” 玄烨气得忍不住在她腰下部位狠拍了两下,沈菡:“啊,疼。” 沈菡也不逗他了,憋回笑躺在他身边瞧他的样子:“真生气啦?我刚才那是逗你呢……”谁叫他刚才那么严肃,怪吓人的。 玄烨斜她一眼:“朕是跟你说正经事。”又跟他来这套。 沈菡知道他的意思,而且也大概能猜到他这话是指什么。 一开始她也是努力保持正经严肃的,甚至这个问题之前她还很深刻的思考过,决定和玄烨来一场很正经的‘心灵沟通对话’。 但设想是一回事,实际情况是另一回事。 实际情况是,两个整天一起吃饭睡觉,刚才还在讨论羊肉萝卜和孩子的人,突然就莫名其妙切换成了国家谈判的高端局状态,实在是让沈菡这种性格的人有些不习惯——这个谈判的场地还是床帐里,两人只穿着里衣。 其实这个事情无非就和以前那些问题一样,两个人需要沟通一下,只不过……这个问题可能格外难以启齿一些。 沈菡刚才是让玄烨这股严肃劲儿带进去了,但性格使然,她又不是个严肃的人,所以能绷住这五分钟已经是极限了。 玄烨一扯被子,懒得理她了,跟她扯这些简直就是白浪费时间,睡觉! 沈菡压过去:“哎呀,你别生气,先听我说嘛。” 玄烨不搭理。 沈菡想了想,凑过去道:“其实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 玄烨没吱声,不过人转回来一点。 沈菡接着道:“你不就是想问这次晋升的事我是怎么想的吗?” 玄烨一愣,虽然一直知道她直白、坦诚,但这么直白的表达方式也太…… 毕竟这个问题不是个能摊开在台面上说的问题。 ——但沈菡就是选择把它摊开说。 玄烨有些不太适应。 沈菡是认真想和他沟通的,而这种直白的沟通方式,就是她之前深思熟虑后,能想出来的最好的方法——她也不会别的招儿。 玄烨的职业是‘皇帝’,一个‘不疑心就会死’的职业。 沈菡又不能让他换工作,那还能怎么办?只能她自己做出妥协和迁就呗。 皇帝的疑心属于这个职业的必备素养,就像舞者必须会跳舞,老师必须会讲课,医生必须会治病一样,是职业的硬性要求,不会不行。 而且随着他年龄的增长,这个技能的等级越点越高,玄烨使用的频率肯定也会逐渐提高,技能的施展范围也会随之扩大。 人家说技能都是孰能生巧,沈菡觉得皇帝的疑心也差不多,就是用的越多,乱七八糟的想法也越多,渐渐地甚至可能会辐射他身边的每一个人身上。 一个年老的皇帝,别说他的老婆孩子了,身边的狗啊猫的靠近他,他都可能怀疑‘有阴谋’! 沈菡自问也不是影后,或者说她半点演技也没有。 所以面对玄烨日渐扩张的疑心病,‘耍心眼’这个选项沈菡一开始就给否了——不会玩。 那剩下的就没什么可选的了。 只能真诚真诚再真诚,坦白坦白再坦白。 力求他冒出一个疑心来,她就给他打消一个。 反正沈菡自问除了‘穿越和先知’这件事绝不能坦白,其他的她也没什么秘密。基本上算是‘事无不可对人言’,对玄烨也是真心实意的。 ——穿越他又猜不到。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大道至简,唯诚而已。 沈菡认真地看着他:“你想问什么,就问,想知道什么,我都会认真回答的。” 她话音一顿,想了想,觉得这个保证是可以下的,她态度诚恳道:“我是不会和你说假话的。” 她又瞒不过他,所以这辈子除非是像母乳牛痘这种他猜不到,也不会问的东西,其他事,她是不会自找苦吃跟他撒谎的。 玄烨看了她一会儿,坐起身掀开床帐,下床踩着便鞋把梢间里所有的灯都点上,屋里重新明亮起来。 外面的人见屋里又亮了灯,不明所以地互相看了看,但主子没叫,他们也不敢往里进。 玄烨回到床上,放下床帐,沈菡连忙拿被子裹住他:“也不裹件衣裳,一冷一热的再冻着。” 玄烨摆摆手:“没事儿,屋里没那么冷。” 他钻进被窝儿,两人裹着被子靠在床头,这才正正经经地开始说话。 玄烨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起头,这原本是个不太好交流的话题,但让她这么一搞,倒像是话家常一般。 他只好先转回刚才的问题:“那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没有封她做贵妃,只封她为妃,还让她屈居人下...... 沈菡知道他的意思:“嗯......该怎么说呢?” 其实早在宫里人都沸沸扬扬地期待她能成为贵妃、皇贵妃,甚至不乏有人生出‘皇后’这种想法的时候,沈菡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她自己一点这些想法和期待都没有。 不只是因为她知道历史上乌雅氏只封了德妃,毕竟她不是乌雅氏,她与玄烨的感情、关系肯定和历史上是不一样的。 更多的,还是她自己心里猜测,皇上最多也就是封她为妃,不会再给她过多的荣宠。 一方面是玄烨的性格在那里放着,沈菡很有自知之明,玄烨是喜欢她,但也没喜欢到能影响大局的地步。 另一方面沈菡之前也和他说过,张扬的宠爱只会带给她的恐惧,她内心真的不希望做什么贵妃。 而当皇上真的做出了现在这种决定,沈菡心里...... 她实话实说道:“我挺高兴的。” 玄烨心中一动,但没动声色:“为什么?” 沈菡看着他,一字一句正色道:“因为你始终记得我说过的话,明白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在我看来,才是真正对我好。” 沈菡当然知道这里面肯定也有玄烨对大局的考量,或者……对她的试探,但她的确更满意现在的局面。 从古至今,这片土地上从未断绝过获得帝王宠爱的女子,甚至青史留名的也不在少数。 其中能得善终的当然也有,但沈菡却不敢去对标那些好的,她更害怕那些得不到善终的女子的下场在她身上重演。 远的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只为博美人一笑的褒姒,近一点儿的有‘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杨玉环。 更不用说如今日日萦绕在她耳畔,直到现代仍然在被无数人翻来覆去描摹讨论的海兰珠和董鄂氏。 下场好一点儿的,碰上个太平盛世的君主,还能得个全尸。 下场凄凉的,像冯小怜这种,遇上连自保都困难的昏君高玮,只能沦落为被人送来送去的物件,任人碾压玩弄。 ——哪一个都是她的前车之鉴。 皇帝以天下奉一人,身为君主他们当然有任性的权力。手握天下至高无上的权力,能控制住自己不恣意妄为的人真的少之又少。 所以皇帝的喜欢,大多是肆无忌惮的喜欢。 皇帝喜欢谁,大可以随心所至地将她们捧上高台,用无数鲜花、名位和宠爱把她们打扮得光鲜亮丽,置于众生的目光之下。 是,有的女人喜欢这样,觉得这是宠爱。有的女人很强大,不管发生什么都能应对自如。 ——但不是所有人都是如此啊! 高台之上,寒风刺骨,史家笔下,血泪斑斑。 每一个君王送她们上去的时候都信心百倍觉得自己一定能保护好心爱的女人。 皇帝是有权力,能保护她们,但一定能护得住吗?万一呢? ——皇太极也很强大很厉害,也很想保护海兰珠,顺治和唐玄宗也没想过送女人去死吧?结果呢? 难道沈菡敢自信地拿自己命去对标长那些好的结局,觉得自己一定能得善终,一定不会死吗? 这世上哪有万无一失的事,她只有一条命,她不敢拿来赌这个万一,赌玄烨一定能护住她。 她赌不起。 而且她很清楚自己的本事,她只是一个普通人,心态没那么坚毅,能力也就一般般。 她会软弱,会恐惧,会害怕。她只是这大千世界中最渺小的芸芸众生之一。 如今外朝的满洲勋贵仍旧强势,玄烨并没有说一不二,掌握所有权力,他根本还不是以后强大的康熙皇帝,以沈菡的家世,登临贵妃只会比当初的马佳氏处境更艰难。 沈菡不想、也没有自信能直面那些扑面而来的非议、嫉妒、怨恨、阴谋...... 她这辈子想要的始终很简单——她想要低调的生活,好好的、安稳的活着,不需要战战兢兢地活着。 最重要的是,她还想要保护她的孩子,不希望他们成为靶子。 所以沈菡十分庆幸,庆幸她遇上的是懂得克制自己的喜好,懂得理解并满足她真正的需要,用平衡之道给她营造一个更轻松生存环境的爱新觉罗玄烨。 而不是盲目自信,觉得自己一定能保护好女人,不会有那个万一的皇帝。 沈菡靠过去:“所以我很高兴,很高兴你记得我的话。我不想成为杨贵妃,也不想成为宸妃。我只想踏踏实实地带着孩子在自己的宫里过日子,谢谢你,能够明白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并愿意为了我克制自己。” ——她也不介意他的试探。她一个普通人都无法轻易付出信任,一个皇帝,又怎么可能轻易相信谁呢? 而且沈菡也不怕他试探,那些位分,荣耀,光鲜亮丽,和生命、孩子,平静的生活相比,对她来说就是不值一提。 特别是太过扎眼的赏赐,像当初玄烨当着众人的面单独给她赏菜那种,只会让她觉得如芒在背。 反而是他私下命人专为她找羊肉,记在心里专门命人给她重新打制首饰这种举动,更让她觉得温暖和体贴,也更令人心动。 前者是出自帝王毫不在意,明目张胆的宠爱,后者却让人珍惜,是为了她才有的克制和顾虑。 而且玄烨其实并没有刻意委屈打压她,他只是没有任由自己的喜好捧她上位,但该给的都给她了——至于排在惠妃之后,她能理解。 沈菡:“说实话我原本以为我会排在最后呢,这点小事我根本不介意。”走路谁的车在前面,谁先行礼谁回礼这种事,有什么好在意的呢? 就算是真的屈居人下了,和孩子生命比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的语意诚挚,目光灼然。 玄烨的心中宛如深冬寂寥的荒野猛地拨云见日,和煦的暖阳强势地穿透过层层蔽日的枯木林,洒向心间。 玄烨叹了口气,翻身搂住她。 “朕真的是拿你没办法了……” 87. 交心 帝心与凡心。 爱新觉罗玄烨是一个皇帝。 和这片土地上曾经有过的无数皇帝一样,从他成为皇帝的那一天起,他就必须要开始学着防备众生,猜忌万物。 ——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自保,然后才有可能坐稳皇位,进而统治这个国家。 又因为他登基时年纪很小,还不怎么记事,所以登基之前的事他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了,从他有记忆开始,他就已经是一个皇帝了。 记忆中能够回想起来最早的,色彩最鲜明的画面,就是汗阿玛去世的那一天——也是他的命运改变的那一天。 印象里,那一天下着很大的雨,外面的雷声震天响。 还不满七周岁的小玄烨有些害怕,他想额娘了。 小玄烨想问问奶娘,现在黑乎乎的,也没人知道,他能不能去景仁宫看看额娘啊? 可是他的住处离额娘太远了,妈妈们又总是拦着他,不叫他去,说会给额娘添麻烦。 这样的大雨天,妈妈们一定会嫌烦的。 小玄烨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决定要去! 说不定额娘也正在害怕呢? 那他要去陪陪额娘呀! 可是还没等他开口吩咐,照顾他的精奇妈妈里孙氏突然从门外冲了进来。 她的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神情,小玄烨从未见她有过这样生动的表情,以至于到现在,她从门外冲进来的那张脸,还是牢牢地刻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现在的玄烨已经可以很好地解读这张面孔了——那是混合着一点点惶恐、紧张和巨大的惊喜、诧异、激动、兴奋的一张脸,像后来每一个从他这里取得了赏赐、荣耀的人脸上的表情。 孙氏火急火燎地伺候他穿衣戴冠,招呼其他人准备起驾,甚至都没空给他解释这是为什么,要去哪儿。 一群人裹挟着他,急匆匆地往乾清宫赶,小玄烨坐在车里,听着车外一群人凌乱的脚步声,瓢泼的大雨声,轰隆隆的惊雷声,心里一片茫然和害怕,不知道这是怎么了,她们到底要干什么。 直到进入乾清宫见到皇玛嬷,见到汤若望和一堆王公大臣,他才懵懵懂懂地感觉到,好像是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乾清宫是灰色的。 小玄烨被太监们簇拥着站在大殿中,没有一个人理他。 暖阁里传出隐约的争执声…… 再后来,他就不太记得了。 他只记得,从那一天起,所有人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没有哪个人敢再对他敞开心扉,完全理解他,信任他,一点儿都不防备他。 他们都惧他、怕他、恨他,哪怕是对他笑,爱他的,那也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他手中握有的财富、荣华和权力。 可他也不只是皇帝啊! 他还是他自己,是爱新觉罗玄烨。 虽然连他自己都快要忘记了…… …… 沈菡被他紧紧抱在怀里,心中也很触动。 这样心与心的亲密,比热烈的拥吻更令人心动。 两人静静地抱了一会儿,玄烨平复心情后,才微微松开她。 沈菡见他好像有话想说,便没出声,安静地等着他开口。 玄烨心情复杂,一时竟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理了理思绪,决定还是先解释一下这次的事:“其实......朕心里,这次是很想封你为贵妃的。但就像你说的,这样无异于将你置身险境,以后不管是外朝还是后宫,你都将面临无数的攻讦和非议。而朕现在……还没有万全的把握,能在这般复杂的情势下,护你周全。” 对于玄烨来说,要承认自己尚且能力不足,这很艰难,但这却是事实。 要不是沈菡如此坦诚,玄烨其实是有些逃避这一点的,也绝不会对任何人暴露出他如今的内心的忐忑和不安。 三藩之战,对国家,对玄烨,都不只是打了一场仗这么简单。 对国家来说,八年的战争,劳师动众。 不仅国家元气大伤,满目疮痍;兵民困苦已极,死伤无数。 而且它还暴露出了许多国家内部亟待解决的问题。 边疆藩镇,久握兵权,存在割据之隐患。 满汉分裂,人心向背,关系满洲之存亡。 这场席卷天下的战争,将大清内部最大的矛盾——满汉之争,彻底掀翻到了台面上,撕掉了满人的遮羞布。 不可否认的是,三藩起事之后,其响应者数量之多,规模扩张速度之快,都是玄烨始料未及的。 这八年来,国家内部所显示出的满汉严重对立,汉族士庶持久的反清意识,广大百姓潜藏的巨大能量,无一不震荡着玄烨的内心,给他留下了巨大且浓重的……阴影。 而这一切的缘起,都来自于他轻率撤藩的决定,以及对八旗战力盲目、狂妄的预估。 这场战争使八旗武力的虚弱暴露无遗。 玄烨到现在都能清晰地记起十七年永兴、海澄两场战役,他收到前线军报时的焦虑和恐慌。 永兴之役,八旗并三千绿营,兵力十分充足,然‘于贼来攻城时,竟不拒截,坐令三面受围’‘未尝一战’。 玄烨屡次增援,各路满洲将领竟无人敢犯吴军之锋,他的心情如何可想而知。 海澄之围,官兵甚众,最终竟令数千满兵成为战俘,实是朝廷的奇耻大辱! 最后逼迫的玄烨不得不开始重用绿营汉军平叛,方使得局势渐渐扭转…… 八旗近年的疲态玄烨不是不知道,他对外也一直在用各种‘尚武之行’予以遮掩,夸耀武力,对内也一直在整肃八旗。 但显然他的预估和认知与实际情况仍然差距甚大,他怎么也没想到,入关不过三十年,他所依仗的八旗兵力,竟已衰颓至此! 若不是吴三桂突然病死,大清的这场生死存亡之战,实在是前途难料。 所以这场战争,不论是对国家、对朝局、对臣子、对百姓,还是……对玄烨这位统治者的自信心,都是一次沉重的打击。 然而它所暴露出的种种问题,并没有随着战争的结束而结束。 相反,正是因为战争结束了,玄烨反而要更加慎重地处理这些问题,使动荡中的国家和朝局尽快稳定下来。 可以想见,接下来的日子他会非常忙碌。 朝廷和他都需要对这场战争进行反省,要重新审视国策。 要化解满汉的矛盾,收拢汉人士庶的忠心。 要解决国库的空虚,想办法尽快恢复经济,安定民心。 要清理重算之前的叛臣逆贼,重整八旗,震慑汉军,还要奖赏前线死战的兵丁将士…… 玄烨叹气:“朕心里还一直记挂着南边没收回来的t湾,接下来说不定就要马上开始忙这个事儿了。” 如果这时沈菡被封为贵妃,她和两个孩子所处的境地会比现在困难一百倍,形势也会更加复杂,甚至没有人能够预判到他们到底可能遭遇些什么。 而这种繁忙的程度下,让玄烨从哪里再挤出一点儿心神来盯着后宫,时时刻刻防备着向沈菡射过来的暗箭? ——他现在对自己的判断和能力也不像以前那么自信了。 玄烨诚实道:“朕害怕护不住你,所以只能暂时这样委屈你。” 虽然沈菡理解为什么让惠妃排在前头,但玄烨还是解释了一句:“朕如果忙起来,连你都不一定有空看护,更没有信心一定能护住孩子。” 沈菡越显眼,两个孩子就越危险。 所以与其去纠结什么排位,不如让惠妃顶在前头,大阿哥身为长子,如此名正言顺,她身上异样的目光就会少很多。 玄烨的性格就是如此,他纵使再喜欢什么,也不会将私心置于大局之上。 玄烨微微叹了口气:“朕曾答应保护你,但朕现在确实能力有限……”虽然他很不愿承认这一点,但这却是事实,他现在只能用这种方式去保她平安。 沈菡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些事,虽然他说得比较隐晦,她听的也是懵懵懂懂,很多地方还不太理解,但她能够感觉到,自己好像终于触碰到了他的内心——属于爱新觉罗玄烨的那颗心。 爱新觉罗玄烨也会有恐惧,有惶恐,有不安,有无数的烦恼和对自身的质疑,也会有想要倾诉的…… 沈菡摇摇头,感觉眼眶又要开始浅了,她钻进他的怀里:“我真的并不感觉委屈。” 他这样为着她,百忙之中还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了,完美地履行着‘将一切都交给他’的诺言,她还有什么好委屈的呢? 她自从来到这个陌生又恐怖的世界,一直都是自己在苦苦挣扎。 ——要坚强,要乐观,要保护好自己,保护好心爱的孩子们。要努力让自己活得快乐,要努力争取她想要的幸福…… 可是很累,一个人要走完这样漫长的一生实在太累了。 但她又从不敢奢求有谁真的能向她伸出援手,保护她,支持她,让她依靠,与她携手同行。 现在玄烨明明自己都身处她难以想象的困境之中,却还是愿意对她敞开心扉,试探着向她伸出双手。 虽然这双手尚且稚嫩,也并非很有力量,但沈菡却恍如绝境之中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随之而生的一点点安全感,几乎温暖到让她想要落泪。 玄烨也是第一次抛开‘皇帝’身份的桎梏,与人对话,心头同样涌动着无数的情绪。 他轻轻拭去她眼角的眼泪:“朕……朕把你放在心里,但朕又确实是皇帝……” 玄烨一直想说这句话,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他确实喜欢她,可是他已经习惯了时时刻刻做一个皇帝,也必须要做一个‘好皇帝’。 在遇见沈菡之前,玄烨的心里从来没有考虑过儿女情长。 他也不觉得身为‘皇帝’,这一生能有幸遇见那个他想要与之‘儿女情长’的人。 他的本性就是如此,平衡和大局几乎已经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他无法改变自己,也不被允许改变自己,或许终其一生,他也不能用皇帝的身份,给她太多的荣耀和宠爱。 所以他才会疑虑,才会试探。 沈菡明白,当然明白,一直都明白。 她也有一句话想要告诉他,这句话其实也放在她的心里很久了。 早在她感觉到玄烨率先心动,而她也无法再关紧心门之时,她就想告诉他了。 “我从来不需要你用帝王之心来喜欢我,宠我。”或是爱我。 帝王之心真的太沉重了。 沈菡握住他的手,认真道:“我知道,皇上想要做一个明君……” 君王的帝王之心,要用来爱江山,爱臣子,爱百姓,爱众生,不是用来爱美人的。 爱美人不爱江山的帝王,最终只会连同江山和美人一起葬送。 只有爱江山的明君,才有能力保护好自己的美人,让她们安稳地成为帝王皇冠上的明珠,甚至成为名留青史的‘贤后’。 “皇上的帝王之心,请留给天下,我只需要爱新觉罗玄烨那颗最普通的心。” …… 仿若久旱逢甘霖。 汩汩暖流浸润着皲裂的大地,裂隙中生出点点新绿的嫩芽,恍惚只待一阵春风,便要拔地而起,直冲云霄! 唇齿相依,心意相融,缠绵而悱恻。 “好。” 88. 夙愿 夙愿得偿。 永和宫里温情脉脉,其他各个宫里也各有各的欢喜。 此次大封六宫,几乎人人得济,特别是有子有女的妃嫔,几乎都得以晋位,哪怕并非人人都像戴佳氏一样有幸晋升为嫔,但也都算是得偿所愿了。 钟粹宫后殿里,张庶妃更是几乎要喜极而泣! 原本以为自己这辈子到死可能都是个庶妃了,没想到皇上竟然给了她一个贵人的位份! 还赐了她封号——瑾贵人。 宫女高兴道:“太好了!这有了品级,以后您走出去,也是有名号的主子了,就是公主,也不必再低人一等!” 宫中皇上亲生的女儿,只她们三公主的生母没有名号。 偏偏大家都住在钟粹宫里,公主虽然从来没有说过,但宫里就没有单纯的小孩子,她们都知道公主心里肯定是很不好受的。 这下主子和布贵人一样都是贵人了,公主平日和姐妹们在一起,便能自在许多! 张氏心中也极其欢喜,想她不过一介汉女,竟能得以立于人前,万岁待她,已经算是不薄了。 三公主乌云珠听到喜讯,急匆匆地进来:“额娘!” 张氏抱住女儿,母女两个都忍不住落泪了,也不知道到底是高兴的,还是难过的。 张氏摸摸女儿的脸,欣慰道:“额娘出身不好,以前让你受委屈了,以后再不会了。” 乌云珠看着额娘这几年日渐憔悴的面容,心中苦涩又憋闷——只恨她不是个阿哥!现在不能给额娘挣脸面! 乌云珠给额娘擦眼泪:“额娘,我不委屈,我从来都没委屈过。你放心,我以后一定会争气的,等将来我一定能给你挣来位分!” 张氏看着女儿青涩又刚毅的面容,心里又骄傲又愧疚:“额娘不用你争什么,额娘只希望你好好的。” 她已经失去过一个女儿,绝不能接受再失去乌云珠了。 乌云珠打小就懂事又听话。 宫中的孩子都早熟,但许是她这个额娘不争气的缘故,乌云珠看着比大公主和一公主还要更成熟一些,一点都不像个九岁的孩子——倒有些像十四五岁时候的皇上。 大概也是这个原因,皇上每次来看公主们,对乌云珠都不甚亲热,看她的眼神甚至还有些复杂。 乌云珠也不像一公主和四公主那样,会和阿玛撒娇,她更像个男孩子。 瑾贵人曾经想过,既然皇上更希望公主像汉家女子一般柔和,要不要让她改掉这一点,好让皇上更喜欢她。 但,张氏最终还是不忍心。 ——她的女儿,天生就不是宫墙内的花朵,不该只为那一抹怜惜而活。她是自由自在的苍鹰,合该于九天之上翱翔! 她不希望将来乌云珠像她一样,被困在深宫大院,只会用一身媚骨去取悦男人。 ——她是公主,她不需要取悦任何男人! 张氏知道女儿心中的抱负和志向,她虽然痛苦,却不能折断她的翅膀。 她应该放她远走,离开这摊污水,去更干净、更自在的地方,自由生长。 哪怕放走她后,日日夜夜的思念,会啃噬她的心脏,将她彻底湮没…… 乌云珠见额娘神情忧伤,心中更加焦急,她想说:额娘你别怕,哪怕我只是个公主,等将来去了蒙古,一样有机会干一番事业! 只要她站得够高,立得够稳,总有一天也能照拂到额娘! 但她不敢说,额娘最怕提起的就是她将来肯定会抚蒙的事,连想都不敢想,一想起来就掉泪。 但乌云珠自己却不害怕抚蒙。 离开额娘她当然也很痛苦,也会无比的思念额娘,但她更希望能帮上额娘,而不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过这暗无天日的日子而无能为力。 而要想帮上额娘,就必须去抚蒙——因为京中早就没有了公主们的立足之地。 嫁在京里,她永远只能做一个内院中的女人,汗阿玛是绝对不会让她触碰权力的。 ——但她想要权力。 从那年看着额娘为了不得晋封默默伤心落泪,乌云珠就明白了,在这宫里,额娘能依靠的只有她了,她一定要争气! 可她只是一个女儿,不像阿哥那么受阿玛的重视,也无法走出紫禁城,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 乌云珠人小力弱,懵懵懂懂,每日苦心思索却得不到答案。 她身处内宫,能接触到的只有后宫这一亩三分地的消息,只能靠自己学习摸索,努力分析她能得到的所有消息,逼迫自己快点成长、成熟起来。 随着这几年内廷的风云变幻,乌云珠年纪渐长,终于渐渐明白过来——是权力!她需要的是权力! 孝昭皇后、佟佳贵妃、荣嫔、德嫔、安嫔,还有易贵人、额娘…… 她们每一个人的命运,都攥在汗阿玛的手心里,阿玛的一句话便能让她们的命运天翻地覆! 而汗阿玛凭借的正是手中的权力! 真正让这些女人站上高位得享荣华的,不是宠爱,是皇权! 权力能定人生死,能许人荣华,也能将人压制在尘埃里,不见天日。 乌云珠很清楚阿玛对公主的态度,所以她想要权力,就一定要走出紫禁城,走出这天子脚下! 想想来自草原乌库妈妈,那里才是如今这天下间唯一允许女人伸展拳脚的地方。 到那里去,去建立一片属于她的天地,去夺取一切她能够夺取的权力! 等到她成为汗阿玛也不可轻动之人时,应该就能够保护额娘了吧…… —— 长春宫里,完颜氏快乐得像一只活蹦乱跳的兔子! 李氏:“……” 倒也不用这么夸张。 完颜氏自从接到准她们自行回家聘嫁的旨意,整个人都像年轻了十岁,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小姑娘。 这十年的深宫生活,好像一下子都从她的身上消失不见了。 她把收拾行李的活儿都交给了宫女,自己在李氏屋里叽叽喳喳的说个不停。 “我额娘一定已经在家等着我了!你不知道,我额娘会做好多好吃的!虽然比不上永和宫的,但比宫里的可好吃多了!” “我们家就在西安门边儿上,豹房胡同向南走的第三家就是,你们家在哪?是不是在崇文门那里?” “等我们出去了,你来找我玩好不好?还是我去找你玩?我们家的房子大,还有个大院子,你来我们家吧!” “我有一只猫,是踏雪寻梅!哦......她可能已经......” 完颜氏低落了一会儿,不过旋即振作起来:“我还有两个妹妹!哦,不过可能已经出嫁了......” “我还有个小弟弟!是我进宫前刚出生的,现在应该只有十岁,你来我家可以教他打拳!我让他拜你为师吧?” 以前她们在一起住了这么多年,谁都不敢提起家里,现在总算可以开口聊了。 李氏:“我家......以前在崇文门西面,文茂胡同那儿,现在也不知道还在不在那。” 她的父母兄弟都已经死了,有出息的一伯和五叔也死了,现在当家做主的是谁,李氏也不太清楚。 大概是五叔的长子元亮? 家里也就是他最有本事,估计家里的男人们关起门来打一架,他赢的概率比较大。 完颜氏一听,激动的语气降下来一点:“这样啊......那你要是回去,该去谁家啊?他们能照顾你吗?” 李氏:“......” 李氏也不太清楚。 要是她亲兄弟都还在的时候,以他们家的家风,她可以打包票说没问题。 她回家只会有开心,不会有顾虑。 但现在家里剩下的人,她都已经十年没见过了。 堂兄弟、堂姐妹们这几年都经历过什么,家里有没有什么变故,他们都是怎么看待她被皇上送回家这件事的,会不会对家族有什么影响,对她有什么不满...... 若是进宫前的李氏,可能根本都不会考虑这些,早就收拾好她那一屋子的兵器,拎上包袱出宫了。 可是深宫十年,终究还是在她的身上烙下了印记。 李氏有些羡慕地看着完颜氏——要是她也能活得像她这么简单就好了。 完颜氏见她为难,想了想,试探着道:“实在不行,要不然你来我家住行吗?其实我额娘从很小就给我准备嫁妆了,我还挺有钱的,应该能养得起你。” 她还是很讲义气的,这十年她们俩相依为命,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来她家住没问题,她额娘和阿玛一向什么都由着她,她在家说话很管用的,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对她有影响。 李氏:“......”那当然是不行的。 这可真是要出宫了,一下子就放飞自我了,原来她以前是这么没脑子的吗? 那看来在宫里这几年还是有长进的。 只是既然都长上去了怎么还能再长回去呢? 李氏难以理解。 完颜氏还在那琢磨:“要不然你嫁到我家来好不好?” 不过她的哥哥应该娶妻了,堂兄弟不知道还有没有剩下的。 “可要是你嫁到我家,我又嫁出去了,那不就又分开了吗?” 完颜氏皱着眉思量半晌,一拍巴掌:“有了,我们可以嫁到同一家去啊!我让额娘去找找有没有兄弟两个都没娶的......” 李氏见她这就兴致勃勃地规划开了。 “年纪不能太大,小点儿倒是不要紧。家里规矩不能太多,嗯......不过再多也没有宫里多。两兄弟关系一定要好,你是不是喜欢从武的?可是我喜欢文的......嗯,这个倒是不要紧,武的也还行吧。再就是家里最好离着你家和我家都近便点儿......啊,镶蓝旗好不好?” 镶蓝旗的地界就在他们两旗旁边。 李氏慢慢听得笑起来,心中终于开始有了些要出宫的真实感。 原来她真的要出宫了! 她真的可以拥有完全不一样的新生活了! “好,都听你的。” 我们去镶蓝旗找一家兄弟,嫁过去,然后一起好好过新日子! 再也不要回来了! 89. 大捷 尘埃落定。 大封六宫的余波在宫中震荡了很久,沸沸扬扬的喧嚣直到半个月后才算平静了一点。 安嫔和敬嫔被特旨送回家的事,宫中也都知道,只是没人在明面上说罢了。 沈菡听说两人已经被家人接走后,也不过只能感慨一句:“这么快啊……” 别人的命,羡慕也没用。 如果说之前蒙古格格和佟格格被送出宫的时候,沈菡还敢做一做这样的美梦。 现在……何必徒增烦恼。 ——她将在此处终老余生。 留在宫里的人都只当不知道这回事,没人提起,这两个人渐渐地就好像凭空消失,被抹去了一般。 十一月十四日,‘云南大捷,全省荡平’的捷报终于传入了京城。 捷报到京时天还没亮,仍在沉睡中的紫禁城显得寂静且肃杀。 顾问行手拿一盏昏黄的烛灯,轻轻推开永和宫正殿的门,跪在屏风外唤道:“万岁?” 玄烨睡觉轻,几声后就醒了过来,见床内的沈菡还没醒,他披衣下床,绕过屏风。 顾问行连忙起身把手中的大氅给他裹上。 玄烨示意他去西边说:“什么事?” 顾问行小声道:“回万岁,八百里加急!” 玄烨整个人一震。 顾问行:“人正在外头候着。” 玄烨刚要说‘传’,又想起这是永和宫中,沈菡还在睡觉,叫外臣进来不妥,去乾清宫又太慢。 他想了想,正打算先去西侧殿,沈菡醒了。 她一向体寒,被窝儿里突然少了个人,不多会儿就感觉到了寒意。 “嗯?” 沈菡左右看看,皇上呢? 玄烨听见了,进来对她道:“朕有要事要处理,你继续睡吧,朕去西侧殿。” 沈菡还在迷瞪,下意识道:“西侧殿没点炭,你别去,别冻着。” 不过她立马反应过来了,这个点儿突然有事,一定是大事。 她起身穿衣服穿鞋:“你在这儿吧,我先去孩子屋里。” 现在也不是来回拉扯的时候,只好这么着了。 紫芙刚才在门口候着没敢进来,这会儿见顾问行对她招手,连忙进来服侍沈菡。 沈菡也顾不上收拾,蹬上靴子,裹上斗篷,戴上风帽就往外走。 玄烨在后面嘱咐了一句:“捧着手炉,斗篷裹紧点,别冻着。” 沈菡一摆手:“知道了,你快忙吧。” 永和宫渐次灯火通明起来,这么大的动静,所有人陆陆续续都醒了。 沈菡原本不想吵醒胤禛,不过一进屋发现他已经醒了,原来刚才一有人叩永和宫的宫门,值夜的妈妈里就把他喊起来了。 胤禛打了个呵欠:“额娘,怎么了?” 沈菡给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没事,你阿玛有点事情要处理。” 她看了看屋里的座钟,冬天夜长,其实这会儿也已经快五点了。 沈菡看他还在揉眼睛:“还要再睡会儿吗?” 胤禛摇摇头:“快到点了,不睡了。” 他已经满了五周岁,按照宫里的算法,是六岁虚七岁。 所以从他生日过后,他的作息和课程就开始跟胤祉看齐了。 之前她和玄烨为孩子应该几点起床的事闹过一次脾气,沈菡说得又确实有道理——孩子睡觉是要长身体,头脑也要发育的,睡不好怎么长身体!怎么长脑子! 玄烨:“……” 玄烨就把原本想定的三点半起改成了五点起,六点半开始上课,皇子们都是满六岁开始上全天,六岁前上半天启蒙课。 这个沈菡就不能再多说什么了,皇上是阿哥们的君父,是他们头的话就是圣旨,既然规矩已经定下了,沈菡不可能私底下再去打折扣,让孩子们学着违背‘皇父’。 而且胤禛的兄弟们都是这么过来的,听说太子的时间门表更严格,课程更多。 孩子们在这片‘适者生存’的丛林里生活,就必须要遵循这片丛林的生存法则,否则等‘弱肉强食’到来的那一天,他们将毫无疑问地被吞吃入腹。 六阿哥年纪小,还在睡。 沈菡摸摸胤禛睡得红彤彤的小脸:“既然不睡了,咱们一起吃早膳吧,想吃什么?” 胤禛:“虾仁馄饨!” 沈菡:“还吃这个?最近不是已经连吃三天了吗?” 胤禛大约是随了她,也特别爱吃海鲜,而且他和沈菡还有个差不多的习惯,爱吃什么就一辈子爱吃,动不动就要一口气吃上好几天——沈菡挚爱酸辣土豆丝,小时候的梦想就是‘这辈子要吃遍天下的酸辣土豆丝’,把她妈妈囧得不行。 现在虽然穿越吃御膳了,但她依然挚爱酸辣土豆丝,只是没以前吃得那么勤了。 胤禛:“没吃够,阿玛养的虾好好吃。” 好吧,既然这么喜欢那就吃吧,正好沈菡也爱吃。 —— 永和宫的膳房立在东所附近,说远不算太远,能吃上热乎饭;说近也不太近,要想不耽误主子们的饭点儿,就得提前把食材都准备好。 杨清心接到膳单,先从头到尾打量了一遍:“怎么只有主子和阿哥的?”昨晚万岁不是在永和宫用的膳吗? 小东子摇摇头,没说话。 杨清心就明白了,这是万岁那儿有什么不方便,还没点膳。 他点点头:“我知道了,这就去安排。” 寻常早膳的粥菜饽饽都已经备好了,只是主子们要的虾仁馄饨用的都是活虾,要现制备。 杨清心吩咐人抓紧去剔虾线:“照着四人份的量准备。” 虽说万岁没叫膳,但既然万岁还在永和宫,等会儿说不定就要了,万一万岁也想吃呢,备着总没错。 小东子也不是点完膳就回去了,他还得带着提膳太监在这儿候着,膳盒出来好立马提上走人。 寒冬腊月的,一群人站在檐下冻得直打哆嗦,但也没办法。 膳房重地,除了有膳房腰牌,登记在册的厨役、茶役和苏拉可以进出,其他人是不能踏入一步的。 倒是有个角房,但那是交接膳盒用的,膳做好后,从连着膳房那头的门送到这屋的桌上,里面人再从里头打开对外的这扇门,接膳的人进去,验收清点完毕后必须立即离开。 好在早膳做起来也快,不多会儿就准备好了。 小东子单独进去,对照着膳单子查验好,贴上封条,再一个一个传给外面等着的提膳太监。 膳盒回到永和宫时,正赶上正殿玄烨处理完政事,洗漱完准备回乾清宫。 沈菡听到门外的动静,让紫芙去看看:“是不是皇上那边完事儿了?” 紫芙出去问完回来道:“主子,万岁让您过去。” 沈菡见胤禛有些失望:“额娘去看看,要是没什么事,等会儿你过去正殿,咱们再一块儿用膳。” 胤禛摇头:“额娘,我没事,你快去吧。” 沈菡没再说什么,摸了摸他的头,回正殿了。 她进去时,玄烨正在系腰带:“朕这边有点急事着急回去,你带着孩子用膳吧。” 沈菡一听就知道他这是打算不用膳了,直接去办正事。 可是这一忙起来又不知道什么才能吃饭,这么空着肚子回去,灌一肚子冷风再忙活一天? 正好膳盒到了,沈菡把小东子叫进来,挨个膳盒打开看了看,拣出两个豆沙包:“你趁这会儿塞两口垫垫,这个不费事。” 把豆沙包塞给他,沈菡见里面的南瓜粥也温度正好,不烫口了,端出来给他:“这个直接喝就行了。” 堂堂万岁,左手两个豆沙包,右手被塞了碗南瓜粥,顾问行在一旁见了还犹豫了一下:他该不该先替万岁拿一下那碗粥呢? 沈菡见他没动弹,还催他:“赶紧吃啊!” 趁着这会儿还在整理配饰,抓紧塞两口算完。 玄烨一笑,老实地就着豆沙包把粥喝了,肚子里有了东西确实舒服。 穿戴完毕,临走前玄烨把人撵出去想单独和她说几句话:“朕要开始忙了,可能要好些日子回不来……” 沈菡心里突然一空,虽然之前他就说过接下来会特别忙,但只是这么提前说着,沈菡并没什么感觉。 这些日子他又一直黏着她,没想到这么突然,说走就走,还好久不能回来…… 玄烨看出来了,搂着她给她保证:“朕中午只要有时间门就来陪你用膳。晚上可能要忙到很晚,早上又要早走,朕不回来是怕吵着你休息。” 沈菡下意识接了句:“吵不着……” 说完两人都一愣。 沈菡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又不是第一次了,闹得好像自己离不开男人似的。 玄烨笑了:“那朕抽空回来住两天。” 沈菡倒是反应过来了,摇头道:“不用了,你回来一趟怪折腾的,本来忙起来你就休息不好,再来回换地方该更累了,身体要紧。” 她拿过帽子给他系上:“那你忙起来不要又不好好吃饭,我让膳房炖好汤给你送过去,你要记得喝,晚上也不要太晚睡……” 玄烨听着她的殷殷嘱咐,心里暖暖的,见她还是有些低落,想了想,悄悄告诉她:“刚才是云南的捷报到了,打赢了。” 沈菡眼睛一亮:“赢了?真的?!打完了吗?是都打完了吗?那咱们这次就是彻底赢了是吗?!” 玄烨见她眼睛瞪得老大,笑得开心极了,自己也忍不住跟着笑了:“是,赢了,这次是彻底赢了!” 沈菡高兴地蹦起来搂住他:“太好了!” 她太知道这几年玄烨为这场仗付出过多少心血了! 宵衣旰食,夙兴夜寐,朝乾夕惕。 沈菡记得好像是十七年的时候吧,有段时间门他天天愁眉不展,夜里也翻来覆去的。 她当时虽然不敢问,但想想也知道能让他焦虑这么长时间门的事,也只有前线的战事了。 之前总说是要赢了要赢了,但没真正收到捷报,就好像老有只靴子没落地似的,现在可真是太好了! “这下你再也不用担心了!” 玄烨刚才收到捷报后其实一直有种虚幻的感觉,并没觉得心里多高兴,现在看到她的情绪这么激动,才终于开始有了些真实感。 是啊…… 赢了。 真的赢了! 他再也不用担心害怕了…… 90. 小结 终点与起点。 玄烨走后,沈菡的心情仍是久久不能平静。 她虽然面上只表现出了高兴,但其实心里的感受是有些五味杂陈的。 怎么说呢? 感觉既高兴,又……复杂。 沈菡身处清朝的后宫,而后宫妃嫔,是这个世界上离战争最远的一批人,但她们的切身利益又确实与这场战争的结果息息相关。 所以哪怕只是偶尔传入内廷的零星消息,也很容易引起后妃们的紧张。 特别是战争刚开始,朝廷接连失利,各地纷纷响应叛军,大片国土被攻陷的时候,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其实都很恐惧,只是谁都不敢说出来。 沈菡虽然知道历史上清廷打赢了这场仗,但这里不是历史书,这是她的现实。 而她距离这个国家的统治者、权力中心又是这么近,所以她也很难摆脱这种紧张的情绪。 现在仗终于打赢了,悬在众人头顶的这把铡刀也终于移开了。 沈菡内心当然很高兴,但同时,身为一个穿越者,一个……汉人,她的心底还有一些更为复杂的感受,难以言说。 之前玄烨难得的一番内心剖白,沈菡虽然不能完全理解,但有一点她听出来了——这场战争让玄烨对满汉关系理解得更深入、更透彻了。 他意识到了满汉之间存在的巨大裂痕,双方的矛盾不是用表面的政策就能缓和的,需要更加怀柔的手段和国策。 但同时……他也对汉官、汉人更加警惕了。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以前沈菡对这个没什么太大的感觉,红旗下倡导的是五十六个民族是一家,就算她穿越成了满人,这种满汉之间的差异给她的感觉也好像隔着一层纱,朦朦胧胧的。 无非就是吃喝习惯,穿衣打扮,语言风俗有些不一样。 她身处内廷,能接触到的也就是这几样,宫中汉女虽然地位低下,但她自己不会去歧视她们,接触又少,感觉也不太鲜明。 但上次玄烨的话,和战争胜利带给她的现实感觉,却一下子把她心里这层自欺欺人的纱彻底捅破了。 ——她现在的身份是满人,是嫔妃,是皇室,是这个国家最大的获利者之一,也是……汉人最大的敌对方。 她的血统、出身、位置、立场,全都变了。 纵使她的心里再如何不愿接受,这也是她必须面对的现实。 …… 胤禛见额娘的面色不太好,关心道:“额娘,怎么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沈菡摇头:“没事儿,快吃吧。” 她递了个饽饽给他:“你现在的课多了,光吃馄饨不顶饿,就着粥再吃个饽饽。” 胤禛听话地接过来吃。 满洲食俗,每餐必有饽饽。 满族饽饽并不是汉族北方人常指代的馒头,通常是对所有点心类食物或非正餐类小餐的统称。 满洲饽饽品种繁多,花样各异。 民间流传比较广的,有水煮饽饽,也就是汉人的饺子、扁食。 打糕搓条饽饽,类似打糕。 豆面饽饽,也就是后来民间流传甚广的驴打滚。 其他的还有像酸枣糕、淋浆糕、五花糕、铜盆糕等等。 宫里各位主子和大小筵宴、祭品供献用的饽饽,主要是由内务府‘掌关防处’,也就是平日所说的关防衙门下的内饽饽房和外饽饽房供应制作,送往各处的。 除了民间这些比较常见的种类,还有很多做法更精致的饽饽品种。 有的沈菡在现代也见过吃过,原以为是他们汉族的传统食品,没想到竟然是满洲饽饽流传下来的。 其中最传统、最常见、最受欢迎的就是萨其马了。 沈菡初次在宫里吃到这个的时候还挺惊讶,她一直以为这是个现代点心,原来这么早就有了吗? 宫里的萨其马是用冰糖、奶油和面,制成形如糯米粒似的小颗粒,用木灰木炉烤熟,外裹蜂蜜切成方块,因为是纯天然食材,纯手工现烤出来的,味道更醇香一点。 不像民间饽饽多是只由米面制成,宫里的饽饽大多都是带馅心的。 因为比起物资匮乏的普通旗民,宫里各种食材应有尽有,满人又喜甜,主子们当然更爱甜甜蜜蜜的饽饽,普通饽饽多是下人们吃的。 饽饽的馅心种类很多,有糖馅、澄沙馅、椒盐馅、果料馅、甜酱馅、枣泥馅等等。 其中每一种品类还分成无数种小品类,单是果料馅就有蜜南枣、蜜瓜条、蜜山楂、蜜桂花、桃脯、苹果、桂圆、橘饼、青梅、花生仁、松子仁、榛子仁等十多种南北特产配制而成。 这里面有一些是宫中原就有的做法,有的是满人入关后,受到汉俗侵袭,兼容并包了汉家传统点心的做法,然后又影响了汉家点心。 就像豆沙包,原本在沈菡的印象里,这是汉人的传统小吃,结果最早竟然是源自于澄沙馅的满洲饽饽吗? 可能是随着清朝入关日久,各种饽饽往后流传的时间久了,到了后世,慢慢地就演变成京津地区的传统小吃了吧。 不过,不管到底是汉影响了满,还是满影响了汉,如果站在满清历史的终点看,这个融合都无疑是成功的…… 胤禛见额娘盯着他面前的豆沙包看,伸手拿了一个递给她:“额娘,给你。” 沈菡接过来咬一口,又甜又糯。 其实在现代,大家吃豆沙包的时候,哪有人会在意它是满族点心还是汉族点心呢? 好吃就行了呗。 可惜……她现在站在起点。 而真正的满汉融合也不能像饽饽和点心融合起来这么简单啊…… —— 沈菡不过是有感而发,真正为此头疼万分的是前朝的玄烨。 不过这是个漫长的过程,不在一时之功,现在的玄烨和朝廷且顾不上这个事,排在日程表前面的大事还多着呢! 云南大捷公布后,京城大喜!这次真称得上是举国欢庆,终于打完仗了啊! 亲王以下及文武官员齐聚乾清门庆贺行礼,玄烨高兴归高兴,但回顾这八年艰难的平叛历程,心中也是百感交集,感慨万千。 ——洱海昆池道路难,捷书夜半到长安。未襟干羽三苗格,乍喜征输六诏宽。天末远收金马隘,军中新解铁衣寒。回思几载焦劳意,此日方同万国欢。1 胜利固然可喜,来之不易却也是真不易。 座下的群臣却不考虑这些,只管一味地歌功颂德。 这个说:“天下太平,皆赖皇上一人功德所致!” 那个说:“万岁真乃不世出的奇才英主!” 这种是只会无脑吹的,没意思。 但也有吹起来头头是道,有理有据的。 比如明珠这等精明人,说话就好听多了:“今有如此之功,全赖万岁不辞辛苦,统揽全局……” 明珠先是道,万岁这几年每天要手批军报三四百封,夜以继日地召集大臣,颁布御令,实在是辛苦已极呐! 明珠:“万岁祁寒盛暑,不敢少闲,偶有违和,亦勉出听断,倘或中夜有机宜奏报,未尝不披衣而起……” 话里的情感十分丰沛,好像他亲眼见过一样,恨不能潸然泪下,道有如此勤奋之君,实乃我大清之福! 又道为什么说皇上是天纵英才呢? 因为皇上虽然未至前线,但只靠研读前线主帅绘制的敌我双方营垒形势图,就能‘发纵指示,洞的中窍’,决定作战方略。 明珠:“遵命者罔不摧敌,违机者罔不钝驽!” 皇上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真是天才呀天才! 最后明珠又说,此次胜利最关键的一点,就是我朝圣主与旁人不同,于战时竟能克制己心,招抚得当。 赞颂玄烨战时,既能及时拉拢那些尚未公开表示支持吴三桂的汉族将官,又能用恰当的政策招抚叛将,把大部分背离朝廷的人重新拉回朝廷一方来。 明珠:“圣上能始终禀公心而不移,才是此次制胜之法宝啊!” 索额图心里翻了个大白眼:合着你同意的事儿就成法宝了,那当初不同意的人成什么了? 群臣:“……” 哎,话都让他一个人说完了,我们说点儿啥呢? 怪不得人家才是明‘相’呢! 剩下的人只能跟着附和明珠的话。 也有脑子机灵的,‘颂圣’比不过人家,那我直接上疏请加尊号吧! 玄烨:“……” 明珠的话听起来是舒服,有些话也不能算错,玄烨这几年确实辛苦。 但吹得太过了他心里就不爽了。 实在是三藩这场仗和以前那些小事不一样! 玄烨根本不认为这场战争的胜利可以称为他的‘功绩’。 说句实话,最后弄成这样,玄烨……心里很懊悔当初年轻气盛,不会用更好的方法处理问题。 所以对于这些溢美颂圣的话,玄烨通通都给打了回去。 ——他不想藏着掖着,用胜利的结果来掩饰这场战争的惨痛。 仗是打赢了,但那不代表朝廷和国家赢了,相反,他们付出了巨大且沉重的代价。 所以不管是朝廷还是他,都应该好好地审视反省。 玄烨直接明了地给这场战争定了性:“此次能够平定三藩,实是朝廷侥幸,若说成是摧枯拉朽得来的成功,辞过其实,以后都不必再提了!” 国家成了这副样子,满目疮痍,还在这儿歌功颂德,真是可笑! 玄烨不希望朝堂臣属,包括他自己,被这场胜利冲昏头脑,所以他给出的态度明确且严肃:“吴三桂此次背叛圣恩,造反作乱,荼毒生灵,皆是朕德薄,不能绥抚之故。” 当初主张撤藩的是他,太皇太后和众多臣子也都曾劝他不能草率,是他年轻气盛,觉得‘撤亦反,不撤亦反’,力主撤藩。 所以现在造成这样的后果,他也没理由怨怪当初支持他撤藩的明珠等人,这个锅他自己扛了。 后世青史,自有评说。 至于群臣的颂圣,虽然是例行公事,但此风却不可涨。 玄烨直言道:“八年战乱,你我君臣之间,全无功绩可言!以后加尊号一事,都不必再提!朕也不是在这儿与你们粉饰推脱,就是朕的实话,以后这等折子,都别再往御前递了!” 玄烨口气有些不妙,群臣噤若寒蝉。 把这股歪风邪气打下去后,剩下的就该办正事了。 首要的自然是重惩叛贼。 玄烨对于吴三桂可谓是恨之入骨,堪称他此生最恨的敌人之一。 玄烨下令将其剖棺戮尸,付之一炬,骨灰分发各地,以警告众人,其子孙也被斩杀殆尽。 吴世璠的首级到京后,交刑部悬挂于城门示众。 其余一干人等,要么被凌迟处死,要么被军前正法,无一逃脱。 早前率先投降,玄烨为了平叛没有追究的那批人,也全部被秋后算账,几乎都被革爵、赐死,耿精忠之子耿显祚更是将于百官之前凌迟处死。 玄烨:“早先有双亲及亲属曾为逆贼所害者,皆可参与此次执行。” 当初他招抚优待逆贼,有很多人内心不满,如今允许众人亲自操刀复仇,也算是一种宽慰了。 朝上显然有不少人亲属死于战乱,都对叛贼恨得咬牙切齿,纷纷赞颂:“圣上英明。” 倒是王辅臣,玄烨思量过后,放了其家人一马,没有再过多追究,只将其子撤职了事。 不过,图海因此事被冷落在家后,大约是心中太过畏惧玄烨上次那句‘一样人等’,加上久战在外,身体积劳成疾,实在无法再重回朝堂,便于十一月递上了乞休折子。 玄烨正好也不想再看到这等背叛圣心之人,就准了。 算他识相! 如此君臣也算好合好散了,等过段日子他气消了再说封赏的事吧。 谁知不过九天之后,玄烨突然收到消息,说是图海死在了家中,其家人对外的说辞一律是病故。 玄烨不明所以,怎么回事? 上次见图海,他虽说看着有些精力不济,但也不至于到大渐弥留的地步,难道是什么急症? 他让下面人去打探,结果…… 玄烨拿着底下交上来的密奏,对着乾清宫空寂的大殿默然了许久。 他其实,不过是气急了才说了那么句话,何至于…… 玄烨叹了口气,人已经去了,多说无益。他只好命大臣侍卫去图海府上祭奠茶酒,又赐了他家人三千两银子和蟒缎鞍马,以宽其心。 …… 除了惩处反叛首恶,藩镇割据的隐患也是重中之重的大事。 玄烨和内阁几经商议,最终决定举凡此次反叛之藩属的官兵家口,要么遣散,要么划入佐领包衣。 索额图:“应将其分散于各省,不令聚集成势。” 玄烨点头:“准。” 经此处理,割据多年的三藩势力终于烟消云散。 玄烨为防再有藩镇做大,决定嗣后朝廷不再以兵权、土地赐予任何臣下。凡是立有大功的亲王,以后也全部只能留守于京师,不再分封。 绵延中华大地上千年的‘分封制’,至此彻底灰飞烟灭。 ——‘损益百王一千年之法,至是而大定。’ 至于满汉关系的修复,则更是重中之重。 民族融合是个需要耗时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事情,也不是一条政策就能完成的。 好在玄烨是个很有耐心的君主,他开始从小及大,由大到小,一点一点地对朝廷的政策进行调整。 对内荡涤烦苛,维新庶政,整肃吏治,强调君臣之间必须‘益加修省’。 对外‘恤民养民’,与民休息,争取民心。 对那些一直不与朝廷合作,倡导‘大义’的前明遗民,玄烨更是力争消除他们‘漠视新朝之意’,不管是其本人还是子弟、学生,或令其入仕朝廷,或入馆编书,总之通通归属到朝廷管辖范围内。 ——以遗民态度转变为契机,满清统治逐渐为广大汉族士大夫所接受,清王朝开始走向空前的巩固与统一。 ‘自康熙一十年以后,海内始有起色。’ …… 91. 畅春 云雾之中。 康熙二十四年,畅春园。 二月的京城依然寒风凌冽。 畅春园依山傍水,地广人稀,不似紫禁城那般宫苑重重,墙高影深。 举目望去,一派天高地广,不见边际。 好处是可以自由痛快地呼吸新鲜空气,不用担心整天对着重重屋子得近视。 坏处是一旦来了冷空气,刮起寒风来,所有地方的人都难以幸免,冻得人透心凉。 清溪书屋里,沈菡正在榻上给雅利奇整理衣服,紫芙从外面进来道:“主子,太皇太后那边传话来,说是今天一天都方便,您什么时候带公主过去都行。” 沈菡点点头:“我们这边也快收拾好了,让季纶准备车,咱们这就走。” 雅利奇已经知道‘太皇太后’是什么意思了,高兴道:“额娘,我们是不是要去给乌库妈妈请安呀!” 沈菡给她戴上棉帽子,笑道:“是呀,咱们去给乌库妈妈请安,雅利奇还要记得给皇玛嬷问好,知道吗?” 雅利奇点点头,她笑起来脸颊也有两个小酒窝,甜甜的:“雅利奇喜欢乌库妈妈。” 沈菡给她系上杨妃缎地彩绣满地娇的夹棉小斗篷,配上头顶桃粉色的可爱小帽子,雅利奇整个人显得粉粉嫩嫩的,漂亮又可爱。 “额娘也喜欢,乌库妈妈年纪大了,雅利奇见到乌库妈妈要多陪她说说话,逗她笑笑好吗?” 雅利奇点头:“好的,我记的,要多抱抱亲亲乌库妈妈。” 沈菡摸摸她的小脸:“宝贝真乖。” 她们这一路也不能全程坐车,二月还是挺冷的,畅春园又大,外头一起风不是闹着玩的。 沈菡生怕她下车后再冻着,让人拿了双小靴子来给她换上:“好好抱着你的小手炉,要是冷就钻到额娘的斗篷里。” 雅利奇乖乖点头:“好的。” 她摸摸额娘的斗篷,又摸摸自己的,一样颜色的呢,额娘的斗篷好大呀! 保姆见公主收拾好了,就要上前把她抱起来。 沈菡一摆手:“不用了,咱们坐车去,这一小段路让她自己走就行了,不要老抱着。” 她问女儿:“自己走可以吗?” 雅利奇拍胸口:“可以!” 车驾其实就停在门口,车前还站着一堆人,太监宫女乳母保姆,哪怕只是去请个安,这些人也都得跟去。 二月虽然已经开始升温,但冷一天热一天的,没个准儿。 母女俩坐在车里往外看,畅春园并没完工,四处都是还没有彻底建造完毕的景致。 不过框架和基础已经都搭建好了,观赏性还是有的。 雅利奇才三岁,孩子忘性大,就算是之前已经见过的景致,很快也就不记得了,所以天天看什么都新鲜。 雅利奇指窗外:“额娘,那里有个土坑坑!” 沈菡跟着瞧了瞧:“哦,那个是还没有建完的地方。” 畅春园是玄烨在明神宗的外祖父李伟的“清华园”基础上重新修建的。 康熙十八年她怀六阿哥那会儿,就听他说想建个园子:“宫里实在太闭塞了,冬冷夏热的,住着难受。朕看你也更喜欢住园子,等以后仗打完了,朕修个好的,咱们搬过去住,现在只好先这么凑合着了。” 沈菡听了当然很高兴,心里期待了很久。 不过,显然修园子不是个容易事儿,皇家园林的修建需要耗费巨资,工程体量庞大,其中涉及的人力物力都不是小数目。 玄烨自然明白,他也不想兴师动众,损耗太多。所以思来想去,最后决定在前朝已有的园林中挑一个差不多的改建,总比新修一个花费小。 清华园荒废多年,里面的枯枝败叶,废墟遗骸不少,想要重建,光是清理就需要花费不少时日。 玄烨之所以挑中它,是因为它里面残存的水脉山石布局上佳,若是新修一个园子,掘湖开河,搬山移石,花费太大。 如此只在清华园的水文基础上改建,不过是建房造景,所需工夫银两一下子就能省去大半。 其实这园子从十八年起就已经开始修了,不过那会儿还没打完仗,只是小修小补,清理遗址。 直到二十年战事结束,新园的修建才正式开始提上日程。 特别是去年玄烨首次南巡结束后,工程进度迅速加快。 因为他见识到了江南天工造物般的奇巧园林,当时回来后就高兴地对她道:“之前朕就一直犯愁,不知道到底该修个什么样的,这图纸总定不下来,工程就只能拖着。这次朕去走这一趟,可算是明白了。” 紧接着他就把畅春园的总设计师,也就是宫廷画师叶洮派去江南出差了,要求他好好研究学习,务必把这江南的山水风情给他带回来。 不过现在畅春园一期的工程都还没完工,只有最南边这一片儿大概齐有了个完整的样子,能住人了,北边那儿还只有个湖呢。 要不是玄烨见沈菡太期待,在宫里又总是不自在,太皇太后身体也不好,他是想修得尽善尽美后再住进来的。 因为现在园子里奇峰怪石都没搬进来,路边新移栽的花草树木有的也还没长起来。 土阜平坨,一派质朴之风,完全看不出江南水乡的感觉。 不过雅利奇不在乎这个,她只要出门就高兴:“额娘,那个花花是什么,好漂亮呀?” 沈菡:“那是梨花。”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梨花开得早,进了二月,花苞几乎是在一夜之间缀满枝头,然后一眨眼就开得满园都是了。 玄烨还记得之前沈菡说喜欢梨花和海棠开得一大片一大片的样子,所以畅春园移栽了很多梨花树和海棠花树。 其实沈菡没好意思说,她不是光喜欢梨花和海棠,像什么桃花、梅花的,只要数量多,成规模,看起来爽的,她都喜欢——品味既土又俗。 母女两个一边欣赏着还未完工的园子,一边往西路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住的闲邪存诚斋走。 因为从东路到西路,中间隔着玄烨办公用的九经三事殿和万树红霞,为了回避,她们的车只能绕路走,走了大半天才到。 雅利奇一下车就高兴地往里跑:“乌库妈妈!皇玛嬷!雅利奇来啦!” 她们车架快到的时候,就有人提前过来通传过了,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在屋里等着呢。 沈菡给两宫请安,雅利奇也乖乖跟着学:“雅利奇问乌库妈妈安,问皇玛嬷安。” 太皇太后和太后都高兴地应她,太皇太后招手:“快过来,让乌库妈妈看看。” 雅利奇跑过去就开始往太皇太后身上爬:“乌库妈妈,你想不想雅利奇?雅利奇好想你!” 太皇太后笑得开心极了,搂着雅利奇跟搂着心肝儿宝贝一样:“想!想!哎呀乌库妈妈两天没见雅利奇,可真是快想坏了哟!” 雅利奇也高兴,她说话已经很利索了,掰着指头跟太皇太后说这两天吃了什么,玩了什么,路上过来又看到了什么新鲜事。 “花花都开了,好漂亮!额娘说叫梨花,乌库妈妈一起去看看!” “好好好,乌库妈妈去看看。” 雅利奇也没忘了旁边的太后,这边说两句,还转过去再和太后说几句。 太后以前虽然满语不太好,但这得分跟谁比,她好歹也进宫这么多年了,这几年太皇太后又自觉身体不好,想拉近一下太后和皇帝的关系,总是督促她好好学满语。 太后现在日常对话是没问题的。她虽然话少安静,但气质温缓平和,还是很招孩子喜欢的。 而且太后十几岁就嫁进了宫里,一辈子都没有亲生子,见着雅利奇这么天真可爱又亲近她的孙女,自然是格外喜欢的。 更何况……雅利奇现在名义上和五阿哥一样,也在太后的名下抚养。 —— 沈菡自从生了四阿哥后,千防万防,就怕生个三男三女出来,但这种事,实在很难万无一失,中了就是中了。 二十一年,沈菡突然诊出喜脉,当时她心里恐慌极了。 实在是,她这个穿越牌的‘德妃’,竟然真的生下了‘四阿哥’和‘六阿哥’,而‘十四阿哥’还早着呢,那她肚子里这个…… 会不会是个女孩儿呢? 沈菡生六阿哥的时候这种恐慌还稍微小一点,可现在八阿哥都生出来了,那? 所以她整个孕期都在担心,如果真的是个女孩儿该怎么办呢? 想想清朝公主们的命运,沈菡真是愁得头都要大了! 哪怕她知道历史上德妃的女儿没有抚蒙,但德妃有三个女儿,这是哪一个她根本不记得。 何况历史上的温宪也是因为交给太后抚养,才得以逃脱抚蒙的吧? 结果逃脱了抚蒙最后却还早逝...... 早逝的事儿沈菡还不知道该怎么解决,光是交给太后抚养这事儿,她就舍不得。 ——却又不能舍不得。 但就算她舍得,这也不是她能决定的,她现在根本就没法和玄烨提——抚蒙是国策,她这女儿都还没生出来呢,就跑去和皇上说不要女儿抚蒙? 好在,她与玄烨的感情终归与旁人不一样。 不得不说,母亲受不受宠对公主命运的影响真是太大了。 玄烨的这种区别对待,在儿子上面,表现得不是那么明显。 虽然他见四阿哥和六阿哥最多,还亲手带过他们,心里肯定是更亲近。 但这种疼爱都是私底下的,明面上众位阿哥都在场的时候,玄烨从来都是一视同仁。 而且沈菡能感觉到,皇子的培养,在他心里是国事。 所以他以皇帝身份看儿子的时候,更多是在品评他们的才干,希望能够按其所长来培养他们,与生母受不受宠关系不大。 像大阿哥和三阿哥,这几年在骑射上的长处愈发明显,皇上很重视,给他们都配备了武艺高强的师傅专门教导。 而四阿哥明显对骑射不那么热衷,更喜文,所以皇上在这方面并没有太刻意的要求他,水平和众人差不太多就行了。 但公主,不一样。 玄烨看待公主,很明显大部分时间是用‘私心’看待的,他喜欢哪个就更宠爱哪个。 荣妃那里的二公主小时候见玄烨的机会更多,就明显比其他两位公主更受玄烨关照一些。 雅利奇出生后,玄烨更是第一时间就和沈菡说,要把雅利奇托在太后的名下抚养。 沈菡立刻明白过来——原来他猜到了。 她忍不住泪如雨下。 沈菡不清楚历史上的温宪公主,是康熙出于怎样的考量才交给太后抚养的,到底是为了太后还是为了‘德妃’。 但雅利奇,显然是玄烨因为她才做出的决定。 ‘抚蒙’这块压在她心上的巨石,就这样轻轻松松被他搬走了...... 不过随之而来的就是另一个问题,雅利奇既然托给了太后抚养,那断奶后是不是就不能住永和宫了? 她是公主,不像五阿哥要去东所上课,住在慈宁宫不方便,有理由继续住翊坤宫。 后宫众人都在看着,皇上也不是只有雅利奇一个公主。玄烨如果做得太过分,雅利奇很难不被人非议,以后姐妹之间估计也没法相处了。 所以如果要用这个借口避免雅利奇抚蒙,那孩子最好是陪在太后身边,好好孝顺太后,将来这个理由才能立得住。 结果还没等沈菡研究该怎么办是好,玄烨又继续道:“园子已经开始修了,大概明后年差不多就能住人,到时候咱们带着皇玛嬷和太后搬进去,你记得让雅利奇经常去请安,陪陪太后。” 沈菡愣住了。 玄烨温柔一笑,给她擦眼泪:“那里没外人,你和孩子都能自在点儿。” ——他说过会保护她。 既然九重之上的寒风如此令她恐惧,那就去世外桃源吧。 他虽然不能从云端之上跳下来陪她,但他现在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将她拢进云雾中,不再让人窥探分毫。 希望有一天,当他足够强大,能够完全保护她的时候,她也能够有勇气站上来,陪伴他。 ...... 92 日久 涓涓细流。 雅利奇显然并不知道当年曾经围绕她发生过的一切, 她还在缠着太皇太后小声撒娇:“乌库妈妈,我想吃芸豆卷和蛋黄酥, 还想喝甜甜的那个奶茶!” 沈菡原本想起往事正在出神, 但当妈的,就是睡着了,只要孩子在旁边, 有一只耳朵也是醒着的。 她们对孩子的每一句话都格外敏感,特别是有些高亮词汇, 不管这妈妈正在干什么,只要孩子说了, 她都能听见。 沈菡听到雅利奇这句话就瞬间回过神来,看了雅利奇一眼。 雅利奇刚刚说完后就在悄悄偷看发呆的额娘,见额娘竟然听见了, 一吐舌头又埋到太皇太后怀里去了。 太皇太后笑了:“怎么了?额娘不让吃呀?” 雅利奇摇摇头:“额娘是为我好,说雅利奇吃得太多了。” 太皇太后见她懂事, 心里高兴:“那怎么还要吃呢?” 雅利奇学着她六哥的样子,拇指和食指分开比画道:“一点点, 就再吃一点点。” 六哥说在乌库妈妈那儿可以要求吃一点点,乌库妈妈会很高兴的,额娘也不会生气。 沈菡:“……” 啊,又是这个一点点。 太皇太后听到雅利奇跟她撒娇卖乖,果然开心极了,抱着她怎么亲都亲不够:“好好好,那就在乌库妈妈这儿再吃一点点。” 雅利奇高兴,又悄悄看看额娘。 沈菡无奈,好吧,老人高兴最重要, 她就不说什么了。 母女两个在闲邪存诚斋陪太皇太后和太后用过午膳,一直陪到两位长辈该午睡了,才告退回清溪书屋。 雅利奇一上车子就不停地揉搓眼睛,打呵欠,沈菡把她抱起来拍拍,雅利奇很快就在沈菡怀里睡过去了。 车子驶到清溪书屋的门口,季纶见车子旁跟着的紫芙朝他摆手,连忙让小太监把门槛取下,车子一路到了正殿门口才停下来。 紫芙小心地扶着沈菡下车,小声道:“主子,奴婢来吧?” 她想把公主接过来。 沈菡摇头:“刚睡沉,到屋里再说吧。” 青衿迎出来,悄声道:“主子,万岁回来了。” 话音刚落,里面的玄烨听到动静出来了,见沈菡抱着孩子,就要上前来接:“回来了?” 沈菡使眼色止住他:“你别穿着单衣出来,外头冷。” 她抱着孩子疾步往里走,玄烨只好又退回去。 他见雅利奇趴在沈菡的肩膀上没动弹,小声道:“睡了?” “嗯,有点儿累了。” 沈菡轻手轻脚地把雅利奇放到榻上,见她哼唧了两声,有点想醒的意思,连忙轻轻拍拍她,没几下孩子就又睡沉了。 玄烨扯过小花毯子给她盖上:“哎,这是累坏了。” 奶娘留下看着雅利奇,沈菡和玄烨为了不吵着她睡觉,只好先换间屋子待着。 好在清溪书屋大得很,正殿七楹(间),后有抱厦五楹,东顺山房五楹,西顺山房五楹,东西两侧还有和对面的道和堂相连的游廊各十七楹,整个是一座恢宏的建筑群。 以前光听名字,沈菡还以为是座小屋子呢。 紫芙领着一串人,端着铜盆、手巾、面脂等物,轻手轻脚地进来,伺候沈菡更衣。 青衿把沈菡的发髻拆开,原想用篦子给她篦一遍,沈菡摆摆手,皇上等着呢,别忙了。 两人便带着屋内众人抓紧退下了。 房间正中摆着一座掐丝珐琅缠枝莲纹螭耳熏炉,里头的炭烧得正旺,屋里暖和得很。 两人都忙活了一上午,疲惫地躺在床上歇晌儿。 沈菡:“你中午吃饭了吗?” 玄烨:“吃了一点儿,御膳房做个饭全是些炖肉炖鱼,太腻了,今儿中午也就三鲜鸽子蛋还成。” 沈菡听了就想下床:“那我让这边儿的膳房再给你做点炒菜,这边儿近便,一会儿就得了。屋里还有点心,我拿给你先垫垫。” 玄烨拉住她:“不用了,过了饭点儿早都不饿了,吃不进去,晚上再说吧。” 沈菡犹豫了一下,见他实在没食欲,只好作罢:“那你下午要是饿得狠了,记得叫些点心吃。对了,我今天让他们烤了芝麻烧饼,要不你下午带上再走吧?” 玄烨心里忍不住一笑,不过嘴上还是老实应下了:“好。” 沈菡重新躺回去,玄烨一摸她的手:“都进来这半天了,手怎么还是这么凉?之前太医院配的那个八珍糕不管用?” 沈菡这个手脚冰凉是个老毛病,之前玄烨就想给她治治。 但沈菡一直就没断了生孩子喂奶,没等给六阿哥断奶呢,就怀上了雅利奇。 孕期、哺乳期的妈妈连药都不敢吃,断断续续地吃药肯定也不行,只好先作罢。 这好不容易给雅利奇断了奶,沈菡也没再怀孕,玄烨赶紧让太医院出方案,想把她这个病根给治治。 可沈菡实在受不了中药那个味儿,再说她这也不是大病——她觉得根本都不是病,太医也说了问题不大,为了这点儿事谁愿意整天喝中药啊! 沈菡不太想配合。 玄烨拿她没办法,中药也确实太难喝了,天天喝是挺遭罪的。 但这个病不治也不行,一到天冷她就老爱往他腰上暖和手,往他小腿上暖和脚,每次都冰得他一哆嗦。 他只好转头去折磨太医院:想个招儿出来,看有没有什么不那么遭罪的法子,要好吃一点儿的! 太医院:“……” 头一次听说治病还得好吃一点儿。 无奈圣命难为,大家只好群策群力,挠花了头皮想法子。 沈菡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毛病,太医辩证道她其实就是有点儿脾肾阳虚,不严重,治起来也不难,就是这个‘好吃’有点儿难搞。 不过太医就是太医,最后交上来的方子还是很完美的。 ——前明陈氏家传秘方《外科正宗》中有载一药,名曰“八珍糕”,以人参、茯苓、莲子、薏仁、山药等八种药物特殊加工制成。 久服可培养脾胃、壮助元阳、益气和中、轻身耐老,使面色回春。 简而言之,既治病又美容养颜,给娘娘吃再合适不过了。 最重要的是,此方香甜可口,少药气,当点心吃也很好吃,完美符合皇上和娘娘的要求呀! 太医院按照沈菡的身体状况把方子调整过后交了上来,玄烨对这个方子还是挺满意的,嘱咐沈菡按时按量,别忘了吃。 沈菡把脚丫子塞到他的被窝里,从他的里衣裤腿里伸进去,贴到他小腿上,冰得玄烨‘嘶’一声,沈菡一乐。 “这方子还挺管用的,我最近感觉手脚比以前暖和不少,今天大约是在路上的时间太久了,还没缓过来。”车里虽烧着炭盆,但终归不比屋里头暖和。 玄烨把她的手也拿过来,放到自己腰侧暖着:“天儿这么冷,请安不用去得那么勤,五天去一回就行了。” 当时设计畅春园住处的时候也没考虑这么多,都是照风水规矩建的。 中路是玄烨处理政事的地方,东路是他的寝宫和后妃的居所,太皇太后和太后作为长辈,自然是住在西路,闲邪存诚斋是按规制专门为两宫建的。 原本也没什么问题,但现在看来,从东路过去就太远了,每次请安都要坐好久的车,大人孩子都折腾。 但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再让两人费事换地方就太折腾两位长辈了。 玄烨有些为难。 到底该怎么办呢,要不然他们搬去西面住? 沈菡摇头:“不用这么麻烦,给长辈请安,做小辈的辛苦点没什么。反正我和雅利奇闲着也没事,去陪两位长辈说说话正好。现在是天冷,只能坐车,坐久了憋得慌。等开春了,我带着雅利奇多在园子里走走,正好锻炼身体。” 沈菡还是挺喜欢带着孩子去陪太皇太后和太后的。 离开了紫禁城的禁锢,带着孩子搬进园子后,她的世界好像陡然变小了。 没有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目光,宫中的尘烟,那些叵测诡谲的心思,缠绕在她心上的烦恼,一下子全都远去了。 这里只有她一个,清溪书屋里只住着他们两个人和三个孩子,好像他们真的就只是普通的一家人一样。 她的生活也变得简单了很多,除了偶尔在玄烨的示意下,照顾一下对面道和堂里住着的几位阿哥。 其他的,她只需要操心他们一家人的事就可以了。 太皇太后是玄烨心中最挚爱的亲人,沈菡爱屋及乌,以前在宫里是不敢引人瞩目,现在既然有机会能帮玄烨孝顺一二,她心里还是挺高兴的。 还有太后,接触得久了,沈菡发现太后也是个很可怜的人。 虽然贵为一国太后,说起来好像无所畏惧,可以自由自在了。 但其实宫里的生活是十分逼仄的。 她从十几岁嫁进宫里,年轻时不得丈夫宠爱,一点欢愉都没得到过。 现在年纪大了,身边却没有亲生儿女,与皇上这个儿子又不亲近。 她自己的满语和汉语还都不太好,宫中能和她无障碍交流的只有以前慈宁宫的蒙古嬷嬷们。 所以她每日的生活就只剩下诵经念佛,和身边的人聊聊天。 根本谈不上自由自在,还不如沈菡活得有滋味。 沈菡半是出于同情,半是出于感谢。 不管是因为什么,既然她利用了太后的名义,帮雅利奇躲过了一场劫难,那么她和雅利奇就该回报太后这份因果,好好孝顺太后。 希望有雅利奇的陪伴,太皇太后和太后都能度过一个幸福的晚年吧。 玄烨与她相伴这么多年,自然懂她这份心。 以前觉得她总是把人往好处想,有些天真,有些傻。 但现在十年过去了,玄烨却觉得她竟然还能于深宫生活中保留一份纯挚的善心,实在殊为不易。 “那你以后出门要多穿衣裳,让人把车里的炭炉烧得再热些,实在不行点两个吧。” “好,没事,马上就开春了,天很快就暖和了。” “朕之前去南苑不是打了新鹿皮吗,朕让人给你和雅利奇又制了几双鹿皮靴子,特意把里子加厚了,你们以后出去穿这个吧。” 沈菡转过去,把贴在他腰上的手换了个位置——这里不暖和了。 “好,你放心吧,冻不着我们娘俩儿。” “皇玛嬷今天的身体还好吗?我上次去请安,她说最近总是睡不好,头疼。” “今天还好,皇玛嬷说太医院给她换了个新方子,睡得好多了。” “那就好。” 沈菡突然想起来一件事,侧头看他:“对了,我看皇玛嬷用膳口味挺重,但她都这个年纪了,老是这么大鱼大肉的吃不太好,还是该清淡些,但这个我又不好提。” 她陪太皇太后用膳次数多了,很快就发现了她发胖的原因——油水大。 大概是蒙古那边带过来的饮食习惯,太皇太后吃饭很少吃素,几乎全是肉菜。 年轻的时候倒还罢了,现在都这个年纪了,天天这么吃...... 沈菡有些担心,她记得老人这么吃饭很容易高血压高血脂,还容易中风啊! 提起这个,玄烨也有点儿烦心:“哎,朕知道,老早朕就劝她来着,但皇玛嬷就好这一口,朕劝了也不好使。” 玄烨素重养生,自己又常温医书,以前就想给皇玛嬷改改这个饮食习惯——但太皇太后就不是个特别听劝的人。 再说口腹之欲最是难戒,上了年纪的老人,一般就两种心态。 要么是特别惜命,吃得清汤寡水,非常注重养生,生怕吃出病来。 要么就是想吃啥吃啥,觉得说不定哪天出个什么事就没了呢?快活一天是一天。 很不幸,太皇太后就是后者。 玄烨也为难:“皇玛嬷不听劝,朕又不好不叫她吃。” 沈菡皱起眉,皇上的话都不好使,那可怎么办? 她想了想:“要不我让雅利奇试试?老人都禁不住孩子撒娇歪缠,咱们也不是要让太皇太后一口气把肉都给戒了,让雅利奇哄着她多吃点儿素菜也行啊。” 再这么吃下去,太危险了。 玄烨觉得这主意不错:“那你让雅利奇试试,朕明天去请安,也再劝劝她。” “好。” 说完这事儿,玄烨突然一翻身,把他腰上那两只左戳戳右摸摸,死活不老实的手揪出来,摁在她头顶上。 沈菡仰头看他,笑。 玄烨也笑,琐事说完了,办正事。 ...... “干什么呀?大中午的。” “你说干什么,不是你先挑衅的?” “你看,yin者见yin了吧,我可什么也没干。” “少来了你。”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