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珠》 楔子 日暮时分,夕阳照进厅堂,拉出长长的影子。 尽管刺史府的待客厅布置得闲适雅致,绝对没有一丝一毫让人不舒服的地方,建安侯府的林大管家仍然坐立难安。 他忍不住看向右手边,椅子上坐着一个妇人,一个少年。 妇人看着不过三十出头,样貌秀丽,打扮华贵。少年大约十五六岁,五官与她有几分相似,颇为俊秀。 丫头又进来添了一次茶,仍然没有主人前来待客。 林大管家没忍住,叫住那个丫头:“这位姐姐。” 丫头停下来,惊讶地看向他。 林大管家脸皮红了红,还是问了出来:“不知徐二夫人可回府了?” 主家说不在,那就是不想见客的意思,他这样刻意问,倒是显得不知趣。 丫头施了一礼,方才回道:“奴婢这就问问去。” 说罢,她快步走了出去,究竟有没有问,那就不知道了。 等了这许久,妇人有些不耐,搁下茶杯,轻轻抿了抿嘴,说:“到底缺了个主母。” 这是在说对方失了礼数,所以还是等烦了。 少年看了母亲一眼,带着歉意:“都是儿的错。” 妇人也就这么一说,便重新举起茶杯,恢复从容:“无妨,这点时间,母亲还等得。” 不等,还能怎么办呢? 这里是南源,徐家的地方。 自从二十年前,绿林军大闹了一场,各地募兵勤王,朝廷就不大辖制得住了。 南源刺史徐焕,当初平乱立过大功,十几年了也没挪过窝,政务军事把持得滴水不漏。 自家虽然握着一纸留守的诏书,但到了南源,还是徐焕说了算。 龙困浅滩,虎落平阳,少不得低一低头。 要不然,她一个侯夫人,也不至于带着世子,给一个小丫头赔礼。 没错,给一个小丫头赔礼—— 建安侯夫人的脸庞扭曲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得体的笑容。 要说这事的来由,她身为母亲还是挺骄傲的。 却说自家侯爷,年初来南源上任。只因世子齐铭太过优秀,一来就引起了满城闺秀的注意。那徐三小姐徐吟向来不甘人后,也天天追着人跑。 前日,明德楼举行文会,大家中意谁的诗文,便赠之以花。徐三小姐大手一挥,命人收了全楼的花,都送给了齐铭。 建安侯夫人知道,自己这儿子有些清高病,如此得来的第一,实在丢人。他一时没忍住,当场骂了徐三小姐一顿。 徐三小姐作威作福惯了,何时受过这等羞辱?场面一时混乱,也不知道怎么的,从二楼摔下,掉进了湖里。 徐焕早年丧妻,膝下只有两个女儿,爱如掌上明珠。尤其小的这个,几乎被宠上天去。 这下可好,徐三小姐吃了这样的大亏,谁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 幸好徐焕外出公干,还没回来。 建安侯夫人赶紧带着儿子,先上门赔罪来了。 这会儿,府里理事的是二房。可建安侯夫人坐了一下午,也没见着徐二夫人的面,委实叫人难堪。 …… 刺史府西院,那丫头还真报到了徐二夫人这里。 二小姐徐佳追问:“母亲,您不去见客吗?” 徐二夫人打发了丫头,继续理账:“为何要去见?” 徐佳道:“那毕竟是建安侯夫人,何况这事本就是三妹的错。” 徐二夫人停顿了一瞬,问她:“怎么就是你三妹的错了?” 见她有维护的意思,徐佳不由叫了起来:“她天天追在齐世子后头,半点不顾刺史府的体面,难道还做对了?而且,她搅了文会,叫齐世子被人说笑,也怪不得人家生气。” 徐二夫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徐佳被看得心虚,不由缩了缩:“母、母亲……” 徐二夫人轻描淡写地说:“天天追着齐世子的,又不止她一个,文会的事固然不妥,可说到底,也就是孩子胡闹,算不得什么。佳佳,她是妹妹,你身为姐姐,要知道维护她。” 徐佳露出不忿的神色:“母亲,我自然知道维护姐妹,可总不能每回都叫我背黑锅吧?是她自己惹的事,父亲却来骂我,说我没看好她。” 想起来徐佳就生气。她和徐吟一般年纪,从小徐吟就仗着长辈的宠爱胡作非为,到处闯祸,可因为她有个好爹,什么事也没有。而自己只要沾上一点,就会被骂。 就像这回,明明是徐吟非要去明德楼,偏要怪到她头上。 可徐二夫人并没有安慰她,反而说道:“不怪你怪谁?难道你父亲还能骂她不成?” 徐佳一哽,差点气哭:“母亲!” 见她如此,徐二夫人放缓了语气,柔声道:“好了,母亲知道你委屈,可咱家能这么风光,都是你大伯的缘故,人要知恩图报。” 徐家原本只是乡绅,家里有几百亩田地,祖上出过几个秀才举人。也就是吃穿不愁,再多便没有了。 哪知道后来出了个徐焕,少年聪慧一举考中,官越做越大,创下了这么一份家业。 徐家的风光,皆是他一人之故,他疼爱的女儿,自然也是全家的掌中宝。 可惜的是,除了两个女儿,他再无所出。 想到这里,徐二夫人微微一笑。 她除了这个女儿,还生下了徐家下一代唯一的男丁。大伯没有亲子,这份家业自然要传给她儿子。 为着这个,把徐吟捧上天算什么?再怎么宠也是个女孩子,等大一些,厚厚地陪嫁出去就是了,犯不着争这份闲气。 徐二夫人接着交代:“阿吟平白吃了这亏,你大伯回家定会生气。叫建安侯夫人多等等,待会儿再打发走。” 只要大伯知道,二房为徐吟出过气就行,至于得罪了建安侯府会不会有影响,徐吟的名声会不会更坏,她就不管了。 徐二夫人拿定主意,端起茶杯欲饮,却见心腹婢子从外头进来,禀道:“夫人,三小姐亲自去待客了。” 徐二夫人没防备,一口热茶差点灌在胸口,好不容易稳住,顾不上擦拭,忙问:“三小姐怎么知道的?她不是卧床不起吗?” 第1章 旧梦 到了夏天,整个南源最舒适的地方,莫过于刺史府的曲水阁。 泉水日夜不停地流淌,冰鉴散发出丝丝凉意,连扇子都派不上用场,直把夏天过成了春天。 每次从外头回来,丫鬟小满都很庆幸。 她真是走了运,才能分来服侍三小姐,住在这神仙一样的地方。 不过,喜悦的心情只维持了一瞬,想起近日的变故,她又露出愁容。 就在不久前,这座府邸的主人,南源刺史徐焕外出行猎时,坐骑受惊而坠马,送回来就陷入了昏迷。 徐焕壮年丧妻,膝下只有二女。虽有一个胞弟,可正事不大顶用。他一出事,刺史府顿时乱了。 小满想起来就担心,两位小姐已经没了母亲,倘若父亲有个三长两短,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办。 尤其她们还生得一副好相貌。 曲水阁近在眼前,小满收起满腹忧思,匆匆进屋。 出乎她的意料,窗前已经坐了个美貌少女,朦胧的晨光照在她身上,仿佛画中仙子走下来一般。 “小姐,”对着这样一张脸,小满声音都放轻柔了,“怎么不多睡一会儿?还早呢!” 这几天,三小姐跟着大小姐,几乎守在大人床前寸步不离,眼见瘦了下去。还是老夫人发话,叫她们回来好好歇上一晚。可这天还蒙蒙亮,她出去取个吃食的功夫,三小姐就起来了。 三小姐徐吟闻声转过头来,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迟疑着开口:“小满?” “是!”小满抬起头,等她吩咐。 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徐吟终于有了真实感。 杀了方翼后,她倒在凉川驿的大火里,还以为这一生就这么结束了,没想到醒来却看见了旧日的景色。 她不喜夏天闷热,这座曲水阁是父亲特意为她建的。 所以说,她回到了过去,还在南源的时候。 徐吟嘲弄一笑。果然老天怕恶人,姐姐心地纯善,落了个满身骂名,不得善终的下场,而她睚眦必报,反倒有了重来的机会。 她收束心思,问小满:“父亲怎么样了?” 小满根本不知道三小姐已经不同以往,安慰道:“小姐别担心,季总管一直守着呢!” 得到这句话,徐吟心定了。 父亲还在。 她十四岁那年,父亲坠马受伤,昏迷不醒。南源是父亲一手打下的基业,没了他坐镇,各方人马蠢蠢欲动。一番明争暗斗,最终方翼胜出,暂代刺史之职,掌管军政。 父亲躺了一年,药石无医,终究去了。本以为方翼会和姐姐在热孝里成亲,守住父亲留下的基业,没想到那贼子转手将姐姐送给东江王,换了个更大的靠山。 徐吟冷笑。 方翼出身寒门,若非父亲怜惜爱才,他连读书的机会都没有。后来更是费心栽培,有意招他为婿。不料他素日一副仁人君子的模样,临到头却把恩人的女儿扒皮拆骨,给自己铺就一条锦绣路。 衣冠禽兽,莫不如是! 徐吟深吸一口气,稳住情绪。 现下她回来了,自然不会再让他得逞。 这样想着,她抬头道:“我既醒了,这就去看父亲。” 小满连忙提起手中食盒:“小姐先用饭吧?大人那里看多久都行,不急在这一时。” 徐吟想想也是,就应了。 她得缓一缓心情,免得见了父亲和姐姐失态。 洗漱一番,再用了饭,徐吟带着丫头去正院。 迎面清风习习,脸上空空荡荡,她有点不习惯。自从毁了容貌,她出门都戴着面具。有时候不小心,让人看到面具下的模样,便会迎来一声或恐惧或猎奇的惊呼。 没有谁喜欢被人当成恶鬼,可周围都是不怀好意的人,她宁愿自己招人厌恶。 正院很快到了。 “三小姐。”这里守着不少人,见了她,都恭恭敬敬行礼。 徐吟点点头,看着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一个四十左右的男人,从里头匆匆迎出来,向她施礼:“三小姐。” 徐吟不由露出笑容,唤一声:“季总管。” 季经,父亲出仕第一天起,就跟在身边的心腹。 徐家并非豪族,祖上不过传下几百亩田地,南源的一切,都是她父亲徐焕亲自打拼出来的,这里头有季经的一份功劳。 方翼得势后,季经就死了。后来徐吟想起这事,心知他死得蹊跷。方翼要完全掌握南源,就得一一抹去父亲留下的痕迹。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里走。 “父亲如何了?” “早上刚喝了药,大夫说很稳定。” 这是安慰她。很稳定就是没醒来,父亲的伤情不容乐观。 徐吟踏进屋子,看到床边坐着的人,视线凝住了。 大小姐徐思回过头来,嗔怪道:“不是让你多睡一会儿吗?这里没事,不用你来守。小孩子家家,要多睡才能长高。” 徐吟眨了下眼睛,几步上前抓住她的手,轻声唤:“姐姐。” 她今日表现有些反常。但是家中遭逢巨变,徐思自己也是心神不宁,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父亲陡然出事,她自觉要担起照顾妹妹的责任,尽量用轻松的语气问:“用过饭了没有?瞧你,额上都见汗了,都跟你说不要急了,这里有姐姐守着呢!” 徐吟笑了下,却抓得更紧了:“姐姐。” 徐思以为她害怕,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说:“没事,父亲很好。” 徐吟点点头,探身过去,看向床榻。 季经照顾得精心,大热的天,屋子里没有一丝异味,床上的人除了有些消瘦,和平日没什么不同。 徐吟轻轻握住他的手,低声唤:“父亲……” 她从没想过还能见到父亲。就算在最美的梦里,也不敢去想。 她和姐姐的人生,分成两部分,有父亲在的那个,她们是世上最幸福的女儿。 上辈子如果说有遗憾,那就是父亲走的时候,她还太懵懂,没能够保护他。 现在,她终于可以去做了。 天光越来越亮,院子里传来声响,却是老夫人派人来问病情。 徐思出去回话了。 季经还要去处理事务,想要告退,却被徐吟叫住。 他看着眼前的少女,一边轻轻按揉父亲僵硬的手,一边语气幽幽地问:“季总管,你不妨说实话,父亲真的是因为受伤才不醒的吗?难道不是因为……中毒?” 第2章 蛊虫 季经怔了一下,不由认真看过去。 自从大人出事,两位小姐眼见不一样了。 但他的注意力更多地放在大小姐身上,因为大小姐是长,如果有万一,很多事需要大小姐去承担。 可如今对他说出这句话的人是三小姐。 她看起来很认真,不是随口问的。 季经反问:“三小姐觉得哪里不对?” 徐吟放下父亲的手,起身道:“我没觉得哪里不对,但是多想想,总没有坏处。父亲坠马受伤,请来的大夫多是擅长外科的,或许有些症状没看准。” 季经思索片刻,回道:“三小姐说的有理,小的找人来看看。” 徐吟点点头:“季总管做主就是,不过……” 季经看过去。 徐吟说:“这事还没有定论,最好不要声张。” 季经目光变得有些复杂,答应一声:“是,小的这就去办。” 徐吟颔首,看着他离开,回到床边坐下。 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猜测,可惜之前没有办法验证。 父亲的病症,说轻不轻,说重也不重。外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就是一直不醒。大夫说,脑子是最精细的地方,可能明天就醒,也可能一直不醒,说不准。 前世,父亲就这么拖了一年多,病情突然恶化,去了。 在这之前,比如现在这个时刻,他的状态其实很好。外伤已经痊愈,没有别的病痛,只是不醒。 后来徐吟自己中了毒,九年间受尽折磨,渐渐对这事起了疑心。 方翼既然能对她下毒,自然也能对父亲下毒。 何况,父亲死的时机,实在是太好了。早一些,方翼还没完全掌控局面,迟一些,刺史府诸人不能归心。 这回,她倒要看看是不是他搞的鬼。 不多时,徐思回来了。 徐吟问:“祖母不来探病吗?” 这话听起来有责怪的意思,徐思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祖母身体不好,父亲受伤后日日忧心,已经病了好些日子了。” 徐吟点点头。 说徐老夫人忧心,她是信的。徐家全靠父亲支应门庭,没了父亲,徐家的家业岌岌可危,哪能不忧心。 “等会儿,我们一起去见祖母。”徐思说,“父亲有事,我们要替他尽孝。” 徐吟顺从地应下:“知道了。” 她心情复杂。父亲在的时候,把她们保护得太好,十四岁之前,她成天惹是生非,不干正事,姐姐也是一副不知世事的样子,何曾考虑过这些?可现在,姐姐不得不细心思量,学着打点人情。 傍晚,季经回来了,这里便交给他,姐妹俩去见祖母。 徐老夫人确实病着,长子早早有了出息,她从来没操过心,养尊处优过了六十多年,忽然有一日天崩了,哪能不忧心? 人老了,平时看着好好的,事情一来,说病就病。 她们姐妹到时,徐二夫人和二小姐徐佳都在。 徐家起家晚,人丁也少。徐老夫人只生了两个儿子,如今住在一起。 大概徐家的灵秀之气,全都给了徐焕一人,二老爷徐安从小平平无奇。读书不成,习武也没天分,所幸长兄能干,平日就帮着打理家务。 二房也有两个孩子,却是一子一女。长子徐泽,是徐家下一代唯一的男丁,女儿徐佳比徐吟大了几个月。 老人家偏爱幼子长孙,且平时都是徐二夫人在跟前伺候,对二房难免更加亲近一些,但见着徐吟姐妹,也是亲亲热热的。 “快过来。瞧你们,精神这么差,又守了一天吧?唉,为人子女,孝顺是应该,可也要顾着自己的身体。你们两个,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哪里懂得伺候人?大郎知道你们这样,该有多心疼啊!”徐老夫人一手拉着一个,满脸怜惜地说。 徐思顺势挨着徐老夫人坐下,才要说两句谦词,就听徐吟开口了:“祖母说的是,所以,从明日起,我就不去父亲那里守着了。” 这话一说出来,满屋子的人都愣住了。随后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变得难言起来。 徐老夫人说这话,是心疼孙女。 但顺势接这个话,就是不懂事了。 三小姐从小爱胡闹,这是全家人都知道的。只是以前有大人宠着,没人敢说她的不是,也没那个必要。反正天塌了,也有父亲为她撑起来。可现在没有这个撑天的人了,她如何还能不懂事? 何况,父亲那样疼爱她,如今卧床才个把月,她就不耐了吗?这样凉薄,可真是…… 徐思听着不对,想替她圆回来:“阿吟……” 徐吟神情如常,继续道:“祖母,我今日思量许久,觉得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按说父亲伤势不重,应该好得差不多了。一直没有醒来,可见还有别的缘故。” 徐老夫人忙问:“什么缘故?” “不知道,所以要查。”徐吟说,“祖母先前说的对,我们姐妹俩不会伺候人,守在父亲身边,不过盯着下仆,叫他们不要偷懒。这样的事,用不着两个人,我想……” “你想怎样?” “姐姐留下,我去为父亲求医。” 这话一说出来,徐二夫人等人难掩惊讶。 人遇事才会长大,原来是真的。还以为这丫头受不了了,没想到竟说出这样的话来,真是令人刮目相看。 父病求医,这确实是更孝的道。 徐老夫人直觉不赞同:“你一个女孩子……” 徐吟微微笑:“祖母,父亲从小纵着我,骑射打猎哪一样都由我。以前我不懂事,仗着本事胡闹玩耍,如今也该用在正事上了。只要父亲能好起来,别的都是小事。” 这一句,徐老夫人无话了。 她自然盼着长子好,长子好徐家才能好。 “可你从来没出过门……” “孙女又不是一个人出门,家里那么多护卫,还能出事不成?何况,也就是去附近州府,几天便可来回。” 徐二夫人犹豫:“阿吟,要不还是让你大哥去吧?他是男孩子,更方便。” 徐吟摇头:“大哥还要去衙门理事,哪里能轻易出门?还是我去好。” 徐二夫人没再吱声。 身为徐家唯一的子嗣,她当然希望徐泽能接掌大伯的权势。这个关键时候,留在衙门就很重要。 第3章 没死 从老夫人处出来,徐思担忧地看着妹妹:“阿吟,你真要出门求医?” 徐吟颔首:“这是当然。父亲躺了这些时日,外伤早就好得差不多了,为何迟迟不醒?现下这些大夫,都说不上来,难道就这样一直等下去吗?姐姐,我不想等,我不想把命运交到别人手上。” 徐思怔了一下,忽然发现眼前的徐吟,已经不是她记忆中那个只知胡闹玩耍的孩子了。她眼神坚毅,神态从容,和父亲是那么相似。 这个认知让徐思心中怅然,许久后,说道:“姐姐无能,叫你忧心这些。” 徐吟轻声:“姐姐,不止你想保护我,我也想保护你啊!” 她永远记得那些日子。姐姐为了救她,被方翼胁迫委身东江王。后来为了争一条活路,在东江王事败后进宫服侍幽帝。 徐吟无数次想,要是自己强大一点,姐姐是不是就不用遭受这些苦楚。父亲去世时,她还太稚嫩,后来的九年间,她拼命地学,拼命地练,可总是慢了一步。 直到今天,她终于明白,那些不是毫无意义的。 徐思劝不住她,只得回去替她打点行装。 徐焕卧床,刺史府如今的事务,都由季经打理,求医的事,自然也要告诉他。 季经目中露出诧异之色,避开旁人,单独问她:“三小姐,小的已经派人查证,您为何还要……” 徐吟直言:“季总管,父亲卧床太久了。按理,他的伤势早已痊愈,可这样迟迟不醒,旁人会怎么想?” 季经没当回事:“大人旗下,无论文吏武将,都忠心耿耿。” 徐吟轻轻摇头:“我并未怀疑他们的忠诚,然而天下纷乱,南源是昔日楚国旧都,物阜民丰,旁人不会眼红吗?焉知他们在城中没有细作?” 季经拧着眉头:“可您亲自外出求医,岂不是告诉旁人,大人伤重难愈?” 徐吟笑了:“你放心,我不用出去。” 季经不解:“三小姐?” “会有人不想让我出去。” 季经怔了下。 徐吟悠悠说了句:“谁知道我是出去求医,还是出去求援呢?” …… 谁知道我是出去求医,还是出去求援呢? 这句话在季经心里滚了好几遍。 所以说,三小姐想放出风声,引出那些心思浮动的人? 倘若有人心怀不轨,陡然得知三小姐要外出求医,定然会多想。 可外出求医,他也不觉得是个好主意,出来阻止的人,未必心怀不轨。 季经一时想起三小姐说话的样子,一时想到卧病在床的大人,最后叹了口气,还是把消息放出去了。 大人不醒,虽然军政他都可以打理,但刺史府还是需要一个明面上主事的人。 大公子徐泽是个人选,但他资质平平,大人不大中意。至于另一个,没有成亲之前,终究是个外人。 他还是希望,大人的亲生骨血来做这个人。 他原来指望大小姐,如今看来,说不定三小姐更合适。 …… 第二日,徐吟照旧去正院探病。 她出门求医的消息已经放了出去,府里正在打点行装。 进入正院,护卫们施礼:“三小姐。” 他们的态度和往日一样恭敬,但眼神更加真诚了。 徐吟点点头。 人心都是需要收买的,哪怕她是父亲的女儿。 很快,季经和往日一样迎出来:“三小姐。” 徐吟笑了笑。 当然,季经是例外。 “大人今日用了一碗肉粥,”季经很振奋,喜气洋洋地和她分享,“脉相也很稳定,大夫说正在康复。” 徐吟也很开心。可见父亲的身体还没有受到腐蚀,只要找到病因,很快就能恢复如初。 这份喜悦,在踏入正房的时候,沉了下去。 徐思已经在了,但她不是一个人。 一个青年男子正和她说话。 他身材修长,面容英俊,浑身透着一股精气神,无论谁来,都要赞一句好儿郎。 方翼。 “阿吟!”徐思心情不错。 父亲爱重方翼,精心栽培,有意招他为婿,这事徐思已经知道了,对方翼也很满意。 这样艰难的时刻,有方翼时时在身边相陪劝解,让她心情缓解不少,更觉得他是个良人。 可谁也没料到,这个良人会亲手推她进火坑。 年轻的方翼转过身来,向她施礼:“三小姐。” 徐吟的手指动了动,几乎要忍不住出手,将他斩杀于此。但是如今的方翼,从来没露出过马脚,杀了不能服众。 她终究还是克制住了,回礼道:“方司马,有劳你来探望父亲。” 方翼露出微微的讶色,没想到她会这么客气,谁不知道三小姐向来不拘小节,现在也会说场面话了。 果然经历让人成长,懂事了。 徐思向她招手:“阿吟,你来得正好,方司马有事要跟我们商议。” 徐吟仿佛什么也不知道,问:“什么事?” 方翼接过话头:“听说三小姐要出门寻医?” 徐吟点头:“父亲一直卧床,我和姐姐都很忧心。既然南源的大夫治不好,那就到附近州府寻去。” 方翼看向季经:“季总管觉得合适吗?” 季经微露苦笑,回道:“三小姐一片孝心,我如何能阻止?” 明白了季经的态度,方翼心里有数了,说了看法:“三小姐这么想不无道理,但是你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又是个小姑娘,路上太危险了。” 徐吟摇头,丝毫不动容的样子:“只要能治好父亲,这不算什么,我多带几个人就是。” “带再多的人,也有出事的可能。”方翼紧盯着她,“三小姐,你和大小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如何对得起大人?” 徐吟闻言拧了眉,带出几分心浮气躁来,声音也略微大了一些:“要不然呢?难道不去了吗?谁让我没有哥哥弟弟,除了亲自去,还能怎么办?” 这反应让方翼松了口气,提出自己的建议:“大人对我恩重如山,平日视如亲子,如今有事,我自当倾力相报。三小姐,就让我代你去,可好?” 第4章 活了 他说出来了。 季经目光一动,向方翼看过去。 这个眼神,看得方翼心头一跳。 怎么了,他说错了吗? 可他在心里想了两遍,也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正常情况下,确实没问题,只不过,徐吟先埋了个坑,让季经多想了。 “大小姐,你说呢?”方翼转而寻求徐思的支持。 徐思自然不希望妹妹出去冒险,点头道:“阿吟,这不失为一个办法。你亲自去固然心诚,可方司马对外面更熟悉,知道哪里有好大夫。” 徐吟面露犹豫,似乎被说动了,迟疑着道:“可我在祖母面前,都放出话了……” 方翼心里一松,笑道:“无妨的,是我们觉得不妥,不让三小姐出去,并非你不想出去。季总管,你说是吧?” 季经点头:“三小姐出去,小的确实不放心。只不过,旁人知道三小姐为父求医,定会赞您一片孝心,这也是件好事。” 听他这么说,方翼明白了。 原来季经刚才觉得,他代徐吟去,是收买人心。 他在心里笑笑,仿佛什么也不知道,说:“那就这么说定了。” 徐吟还在纠结:“祖母那里……” 季经安慰:“三小姐放心,小的会去禀告老夫人。” 徐吟松了口气的样子,有点不好意思:“怪我,话说得太早了。” 方翼马上道:“三小姐也是忧心大人。” 有了台阶,这事就这么过了。方翼告退,回去准备。徐思盯着仆从给父亲喂药,徐吟跟着季经出来。 她神情如常,问道:“季总管,你找的人呢?” 季经心情复杂,刚才看她那样孩子气,心里还怀疑,其实三小姐并没有变吧?只是头脑发热,忽然就想到这些了。可现在看来,确实和以前不一样了。 “已经到了。” 徐吟点点头:“等方翼一走,就大张旗鼓请进来看病。” 季经愣了下:“三小姐……” 照他的想法,这事就应该悄悄地查,免得打草惊蛇。这样大肆宣扬,岂不是叫人有了防备?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徐吟解释:“对方只敢暗地里下手,可见并没有明面上与我们为敌的本事。我们事先宣扬出去,正好震慑对方,告诉他们,我们已经知道了,叫他们不敢再来作怪。” 这话也有道理,但…… “这岂不是抓不到人了?” 徐吟道:“现在最重要的,是父亲的安危。只要父亲醒来,大可以慢慢地查。” 季经被她说服了。 故意示弱,是一种玩法,故意示强,也是一种玩法。行事本无忌,端看哪一种更得利。 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不在于抓凶手,而在于徐焕的命。 季经办事去了,被徐吟一绕,他忘了问一件事。 昨天她还说,这事暂时不要声张,怎么等方翼一走,就变成大张旗鼓了? …… 傍晚,姐妹俩照旧去老夫人那里。 徐吟一脸羞愧,跟徐老夫人解释:“祖母,我都打点好行装了,没想到季总管不肯,说这样太冒险,方司马又自告奋勇……” 徐老夫人拍拍她的手:“不出去也好,你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多叫人担心啊!没事,祖母知道你一片孝心。” 徐吟这才笑了,挨着她道:“听说祖母在抄经为父亲祈福?这样的事,本该我们当小辈的来做。明日起,我探望过父亲,就来陪祖母抄经,可好?” 徐老夫人很满意:“好!说不定佛祖感念你一片诚心,就叫你父亲醒来了。” 徐思也道:“祖母要抄什么经?其实我守在父亲那里,大多数时候闲着,不如也抄上一些吧,尽一份心力。” 徐老夫人更满意了:“好好好,你们姐妹都是孝顺的……” 伺候老夫人用过饭,徐二夫人领着女儿往回走。 二小姐徐佳愤愤不平:“其实三妹根本就没想出门吧?她就会搞这些小把戏,故意表现两下,自然有人劝着她,事情不用干,名声还让她得了。” 徐二夫人出神。先前徐吟要出门,她没觉得有哪里不好,这会儿换成方翼,那种怪异的感觉就上来了。 到底哪里不对呢? 徐佳还在说:“她就会讨巧卖乖,明天这话传出去,别人定会说她一片孝心。还有那个方翼,这么主动,急着想当大姑爷吗?” 徐二夫人忽然停住了:“你说什么?” 徐佳吓了一跳,结结巴巴地说:“她讨巧卖乖……” “下一句。” “方翼想当大姑爷?” 徐二夫人明白过来了。 她就说哪里奇怪,徐吟这个当女儿的去求医,是一片孝心,理所当然。方翼去求医算怎么回事?这事传出去,旁人定会说他有情有义,岂不是成了给方翼造势? 这么一想,徐二夫人坐不住了。 好不容易等到徐二老爷回来,她迫不及待:“那事你听说了吗?” “什么事?” “方翼要替三丫头去求医。” 徐二老爷点头:“听说了啊!怎么了?” “你就没觉得哪里不对?”徐二夫人质问,“我先前叫阿泽替她去,三丫头拒了,这会儿方翼替她去,她倒是允了。你说她什么意思?自家兄弟,还不如旁人亲近?” 徐二老爷不以为然:“方翼不是旁人,大哥有意为大丫头招婿的。” “问题就在这里!”他不开窍,徐二夫人更急,“这事传出去,别人就会想,怪不得大哥要招他为婿,当真是一片孝心。那阿泽呢?伯父卧病在床,他就没一点表示?” 徐二老爷皱了皱眉。 徐二夫人补了一句:“老爷,要说起来,我们阿泽是徐家唯一的男丁了!” 其实,徐二老爷早年真没这个心思,兄长太能干,他只想背靠大树好乘凉。后来眼见徐泽大了,徐焕几个姬妾又没生出儿子来,心里便有了念想。 这么大的家业,不传给自家,传给谁呢?招女婿,也就是改个姓,到底不如自家人。 但徐二老爷以前也就是想一想,他又做不得主。现在不一样了,兄长躺在那里,他是可以争一争的。 沉默许久,他道:“你让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