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爷,你在惹火》 第1章 一、送嫁 从扬州府至京成的路程说短不短,说长却也不长,惯于行路不分昼夜之人不过五日七日,大包小包拖家带口之人便需月余。但像陆琰这般送亲入京之人,却在路上耽误了已近两月,送嫁的队伍在婚期将近之时才行至天子脚下的驿站。 眼见天色将晚,是歇是走他一时拿不定主意,正要下马协商便听见后面花轿里传了阵阵笑声。陆琰心内叹息,想了想却还是停了队伍。 吹吹打打的队伍也随之停下,他翻身下马走向花轿,掀开轿帘便瞧见一阵红色从他眼前掠过,冲着他面门袭来,惊得他立时闭眼后退了一步,等他定过神再睁眼看时,轿中仿佛刚才是他的错觉一般风平浪静。 新娘子正襟危坐,陪嫁丫头雁儿绷着一张小圆脸,努力露出一副轻松的样子,对着他笑了笑,“二爷辛苦了,咱们今日这就歇了吧?” 陆琰点了点头,一面仔细寻找着轿中方才袭击他的“凶器”,一面吩咐雁儿扶新娘下轿。 安排队伍的人过来回话,陆琰将人才打发走,便听见轿中传来一声;“二哥哥辛苦了”,他正要点头,却觉着不对。 大红喜帕端端正正盖在新娘子头上,上头的鸳鸯戏水折在后头,堪堪露出了一点荷叶的绿边,陆琰仔细回想起方才电光火石间瞧见的“万红丛中一点绿”,又好气又好笑。 “三妹妹也辛苦了”,他自去伸手扶了陆婉吟下轿,二人并行了几步,见周围无人,便凑近小声说道:“听说三妹妹的夫婿能征会战,妹妹可小心,大婚时若喜帕子不慎甩在了人家脸上,人家必是不依的。” 他说完便放开手,一边暗自猜测那张盖头下的表情,一边自向驿站里头走去,余光瞥见刚刚听了这话的新娘子脚下一滑,险些笑出了声,连带着心头的烦闷都消散了许多。 这一路上风尘仆仆,从三月行至五月,车马劳顿于自家妹妹而言没有任何影响,她一路上吃吃喝喝同丫头玩闹,一个出嫁之人轻松惬意的仿佛出门游玩一般,倒是他一个送嫁之人愁云密布,整日心事重重。 其实陆琰私心里是很不情愿这门亲事的,京中风云诡谲,人情关系复杂烦乱,世家与寒门的平衡岌岌可危,而这门亲事的主人公恰好又和每一方都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想一想都要替自家妹妹头大。然而圣旨颁到陆家门里,满屋子的人眼光各异,欢欣的、喜悦的、嫉妒的、愤恨的,一道又一道目光化成刀光剑影,几乎逼得人喘不过气。陆琰跪在接旨的人群里,真心实意的与周围人格格不入,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甚至觉得,三妹妹能离开这个家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留在家里是困在牢笼,但是嫁入京中恐怕又是另外一座牢笼,要他把亲手把同胞妹妹从一座牢笼送到另外一座,他实在不忍,然而皇命难违,打破这座牢笼又实在不能。大约是因为满心纠结,送嫁的队伍所到之处他都要停个两三日,等着妹妹玩够了看够了再走,生把这段路程花费的时间拖出了一倍。 无奈他再怎么拖延,也已经到了最后一日。明日就要进京,从此天高水远,便是想再庇佑她也是不能了。 离愁别绪堵在心里,堵到他连饭都吃不进去。陆琰起身下楼,预备去转一转散散心,然而他才下了楼就听见外边吵吵嚷嚷灯火通明,好些士兵打扮的人四处翻找,像是在寻什么人。 见他驻足观望,一边的掌柜连忙陪笑:“公子莫怪,这些官爷说失了逃犯,这会子正搜查呢。您还是莫乱走,可别惊了您才好。” 这群官兵来势汹汹,和以往那些往来公办的官兵大有不同,掌柜的心里也没多大底气,这会儿见陆琰原地观望,又急又怕,生怕陆琰莽撞惹出祸事,然而见陆琰衣着样貌皆是不凡,又打着送嫁皇亲的来头,也不敢贸然催促。就在掌柜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 陆琰仿佛回过神来一般,笑了笑同掌柜说了省抱歉,“一时失礼,有劳您费心了。” 见陆琰神色轻松,掌柜的倒是也自如了些许,陪笑道:“公子还是快上去吧,可别冲撞了公子才好。” “无妨,在下不过是有些好奇。店家莫怕,我这就上楼了。”掌柜顺着陆琰视线看去,只见搜查的官兵行动粗暴,来往之人也并无眼熟,便不敢多看陆琰好奇些什么,只好怔怔瞧着陆琰。 “天子脚下,治安最为森严,怎会丢了逃犯呢?既是逃犯,也该拿着画像在城门搜寻才是,为何空手在城外寻人?” 大约是听了陆琰的话,掌柜的也觉出些异样,正想回头同陆琰说些什么,却见人已不知不觉走出几步之远,竟让他一时分不清刚刚的对话是自己的臆想还是当真发生过的。 陆琰虽心知事有蹊跷,却也不欲多管,他不过是来嫁妹的,并不愿惹闲事上身,他转身上楼,正巧见着雁儿拿着两包点心向上走,一时玩心大起,便悄悄跟在其后拍了拍雁儿的肩,原想着小姑娘定要吓得一激灵,哪知道面对面时他正撞上雁儿的一双泪眼。 “怎么了?我吓着你了?”他立刻慌了去问,却见雁儿也不说话只是摇头,便又放柔了语气去问:“有人欺负你了?” “总不能是你姑娘抢你点心,恼了吧。”他一边拉着雁儿的袖子往楼上走,一边又逗她道:“若真是这样,你同我说,我替你打她,保管叫你姑娘把你这辈子的点心零嘴都给赔给你。“ “二爷一贯会说笑,姑娘才不抢我点心。“雁儿撇了撇嘴,没忍住笑了。 “既不是,你哭什么?”眼见雁儿破涕为笑,陆琰也并未觉得是什么大事,然而雁儿听了他的问话,泪眼汪汪地瞧了瞧他,随即忧心重重的问他:“二爷,要是新姑爷待姑娘不好怎么办?” “啊?”她这猝不及防的一问倒让陆琰骤然一懵,他停了半晌才磕磕绊绊答道:“大约是不会的吧。” “当真么?” 其实陆琰自己也不知道会不会,然而对着雁儿的眼睛,他又实在说不出什么狠话,只好重重点了点头,想了想又让雁儿去叫陆婉吟来他房里。 眼见着雁儿欢天喜地地点头跑开,刚刚散开不少的愁苦又重新回到陆琰的心里,这门亲事如何,谁也不敢作保,至于新姑爷是什么样的人品什么样的个性,没人知道。 第2章 二、谈心 陆琰这屋子的窗户正对着都城的方向,城高楼深,背后是彻夜不灭的灯火,他瞧着出了好一阵神才终于等来了敲门声。 “做什么去了?怎么这么慢?” 其实他并不是个急性子,陆琰向来随和,陆家从上到下没人怕他,便是像雁儿一样的小厮女使也一贯和他玩笑,然而每每瞧见比自己还要气定神闲的妹妹,就总是气不打一处来。 “我把雁儿惹哭了,总归要哄一哄嘛”。 陆婉吟在他跟前素来没什么规矩,这会子见他屋里没有茶水点心,立时歪倒身子躺在床上,看得陆琰一阵皱眉,“整日里不是吃就是睡,你哪里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不吃不睡还能活的,那是神仙,不是闺秀。”她话虽这样说,终究还是直起半边身子坐定,眼见着陆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颇觉好笑,“二哥,你也歇一歇吧,便是块农田,你也要耕出二里地了。” 陆琰听见这话颇想翻个白眼,然而又深觉不雅,硬是忍了下去。他随身坐在另一边床头,认真问她:“你同雁儿说了什么她哭得那样伤心?” “原本没有什么,小丫头背着我藏点心,不过多要她一块百花糕,就不情不愿了。我便逗了逗她。“ “你到底说什么了?!” “当真是没有什么?不过就是说万一将来婆家待我不好,日后可吃不到这样好的点心了。” 陆婉吟摇了摇头,神色认真了几分,“原是怪我,明知道是个傻丫头,还这样逗她。” 陆琰从前见她这一路气定神闲,似乎并不很把这门亲事放在心上,然而她又做了这样的假设,虽是玩笑话却也听的他心里酸涩,一时之间颇有些难过,“三妹妹,你我自小从今日,你从未有过一言一事瞒过我,今日我也问你一句实话,你问雁儿的话,你可认真想过?” “我不知道”,陆婉吟摇摇头,“我当真不知道。“ “我从来也没有想过我将来会嫁给谁,整日里书塾女学往来奔忙,总觉得日子就这样一直过下去了……后来,圣旨到了姚家,姚姐姐同我哭了一宿,我那时候就觉得,我将来会嫁给谁,只怕也不是我说了算的。” 陆琰心中难过,又颇觉自责,“都是二哥无用……” “你哪里无用?你已经是陆家门里如今最有用的人了。”陆婉吟想了想,又补了句,“若是大哥哥也和你一般考中,便是叫姨娘三年不吃肉也使得。” 想起姨娘得知大哥几次不中的样子,陆琰也觉得这话颇有几分道理,然而想起姨娘于大哥的慈母心肠,又觉得若是有母亲替他们打算,妹妹也许不能嫁到京城。 “便是娘在时,这门亲事也轮不到我们做主,天子之命,谁敢违抗,二哥切莫想差了。” 陆家这一房的关系其实并不复杂,这一辈只有他们兄妹三个,但他们三个却并非一母所出。 老祖母在世时见陆家族谱事迹,说陆家人多出情种,陆婉吟幼时只当这话是祖母抱怨父亲荒唐随口之言,然而这些年细细看来这话不无道理。老父亲从前还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年郎时,便对当日还在做洒扫丫头的舒姨娘一见钟情非她不娶,都说人不风流枉少年,祖父母当日虽觉荒唐,却也知晓儿子素来性情软弱意志不坚,就只当是小孩子玩闹,并不曾放在心上。 原本想着待扬州府第一美人进门,舒姨娘就是再怎么貌若天仙,也该是被比下去了,却不曾想这回儿子倒真是心如磐石情比金坚,新娘子这边才进门没两天,舒姨娘就已经大了肚子,等到二位老人反应过来时,到底为时已晚。陆老爷子虽声称自己并无门第偏见,却也架不住亲戚朋友背后议论陆家长房长孙是庶出一事,终是发了狠要去母留子,然而一贯懦弱无能的长子这一次确实前所未有的硬气,身体力行要与舒姨娘同生共死。 家中鸡飞狗跳的闹了几次,最终是当时新嫁的陆婉吟她娘开口保全了舒姨娘母子。 新娘子要打碎牙齿和血吞,当父母的更是狠不下心打死自己的儿和孙,遂半推半就认下了此事,然而陆婉吟她娘虽然忍下了这口气,到底是窝在心里边至死也能吐出来。 她出身扬州府当时最显赫的陈氏家族,生得美貌养得娇贵,百宠千娇里堆出个清高性子,年少时幻想过的夫妇恩爱琴瑟和鸣从进了陆家的一瞬就成了镜花水月,相公对姨娘的情深意重宛如当头棒喝,连她想争一争的心都一并敲碎了。其实这陈家姑娘心里也明白,此事非舒姨娘一人之过,更何况稚子无辜,若要她真狠下心来打杀发卖,她是做不到的,但这事于自小顺风顺水的她而言,可谓折辱,是以这口气呕了许久,生生呕了半条命去。 她进门四年之后有了次子陆琰,第六年幼女婉吟,第七年就香消玉殒,时年不过二十五岁。然而她的来去并未在丈夫的心里留存下半点印记,她去世没有多久,陆家大郎就要将姨娘扶正,自然又遭到了双亲的强烈反对,然而他再也不愿自己心尖上的人受半点委屈,誓死不肯续娶,随着他年岁渐长,父母亦不好逼迫,日子就这样不咸不淡地过了下去,陈家姑娘就这样被慢慢遗忘了。 她去时陆婉吟年纪太小,对母亲的概念半点也没有。陆琰也没有什么印象了,只是许多年后听家中老人说,这陈家姑娘虽然长得极好却不大爱笑,整个人冷冰冰的,终日坐在屋内发呆。他在他人对母亲的描述里最终回想起一个单薄的背影孤零零地靠在窗边,陆琰唤她,她却始终不肯回头看一看幼小的儿子。 陆琰这些年每每想起母亲,就会想起来那个孤单的背影,然而想起了最后定格在他回忆里关于母亲的画面时,冥冥之中他又觉得妹妹说的话不无道理,便是母亲在世,也不会对此事发表任何意见的。 想到此事,又看了看妹妹和他七八分相似脸,陆琰最终还是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人凡事还是得指望自己”,陆琰想了想,“我这一任若是满了三年,也许能调入京中,到那时你就有个依傍……” 陆婉吟不以为意,“三年便能入京者,天下读书人能有几个,哪一个不是在地方上做个十年八年还要绩绩为优才能得见天颜,我要是真过得不好,只怕没等二哥来,便也没命了。” “说的也是……” 就像陆琰所说,人凡事还是要指望自身,陆婉吟也深谙这个道理。他兄妹二人的成长环境与别人家不大相同,除了凡事要指望自身以外,也让这两个人每每遇事都要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然而再怎么兄妹连心,到底不是同一个人,天生带来的性格往往也让这两个人遇事总有分歧。每当闯了祸,陆琰早早认命准备挨板子,然而陆婉吟天性乐观过了头,总要抱着希望再折腾两下,连带着他一起挨双份的板子。 这会儿陆婉吟那乐观的天性又开始发挥作用,“也许这门亲事也没有这么糟糕……” 听了这话,陆琰终于放下他所谓的君子气度,冲着陆婉吟狠狠犯了白眼,“恕我直言,我实在是看不出这门亲事有什么好处。陆大小姐,你说京中名门贵女这么多,圣上到底为什么偏要把你从千里之外嫁进永宁侯府去?” “唉……”,陆婉吟低声叹了口气,随即对着陆琰笑得灿烂,“当然是因为你妹妹貌似西施,才比谢女。” 这话梗的陆琰无以应答,他这边火烧眉毛一样急,那边却还没心没肺地同他开玩笑,一时之间气的陆琰恨不得此刻就把人送进城门去,再多待一阵他都怕自己折了寿。然而这种对话自小到大发生在他俩身上太多次了,熟悉的感觉无端的让陆琰轻松了些许,他冷笑了一声,“那我只好祝愿妹妹美貌不老,才华永盛了。” “好说,好说”,对面冲着他露了个更加没心没肺的笑脸,“二哥哥的祝愿我一定铭记在心,片刻不忘。” “你到底有没有正形?”陆琰忍无可忍,终是伸出手在陆婉吟额头上狠狠一戳,“婚姻大事最好是知己知彼,若是对方真只看重才貌,那未必不是好事一桩,只是可惜了……” 可惜这桩婚事并不是知己知彼。 第3章 三、沈郎 圣旨快马加鞭送进陆家时,祖父与父亲恨不得抱头痛哭,在祖父一声声又一声天佑我陆家门楣里,连平日看她如同瘟神一般的舒姨娘都眼含热泪冲她露出了一个慈祥的微笑。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陆婉吟总觉得舒姨娘的眼光里带着几分终于把这个小兔崽子打发走了的欣慰之情,以至于她一直在猜想,这舒姨娘是不是这些年看她碍眼以至于她终于要出门了舒姨娘绷不住解脱的心喜极而泣。 大概是琢磨舒姨娘的眼神太出神了,陆婉吟从跪下起来到回到自己屋里都没意识到自己好像忘了些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 雁儿悄悄站在桌边,看着陷入沉思的她,又瞧了瞧一路跟着她们回房却始终表情严肃一言不发的陆琰,心里害怕,走上前摇了摇她的肩,带着哭腔同她说:“姑娘你说句话啊,姑娘你别吓我……” 大约是雁儿怕极,生把陆婉吟从沉思中晃醒了几分,这会儿她的心思已经从舒姨娘的一个眼神里流水似地跑到九匹马也拉不回来的地方。 从前些年她想出去玩结果不小心撞破了舒姨娘装病同父亲撒娇一事开始,到昨天她做女红课业时不小心绣错了一片叶子的走向又懒的拆掉只好生纫了两针充数一事会不会被舒姨娘告诉女工师傅才结束。 她想得太过投入,以至于被雁儿晃回神的时候愣了一瞬,“啊?我该说什么……” 哪知这话一出陆琰也慌了,大约是误解了她这话的意思,陆琰慌忙起身面对她抚了抚她的肩,轻声安慰道:“妹妹别慌,只是嫁人而已……” 陆婉吟看了看陆琰,又瞥了瞥一旁强忍泪水拼命点头的雁儿,终于在两个人极其复杂的表情里拼凑出了刚刚被她忽视了的那件至关重要的大事。 她看了看陆琰,非常诚恳地发问: “我要嫁给谁啊?” 随即她就看见了陆琰那张常年端方稳重温润如玉的脸在听见了她的问话之后终于难得地露出了一片空白。 陆琰皱了皱眉,努力想说什么,然而最终也没有找回自己丢失了的语言,最后发出了一声微弱且不确定的疑问:“啊?” 然而对上妹妹充满求知欲的眼神,陆琰还是没法放弃自己从小在她面前所扮演出来那全知全能的兄长形象,只好勉强回想自己对这个未来妹夫的印象,然而他想了半天大脑一片空白,只好抽了抽嘴角,勉强磕磕绊绊地回答道:“就、就是那个、沈郎啊……” 现在变成了陆婉吟的表情空白了一瞬,不知道是为什么,她看着陆琰,脑子里冒出来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你叫得还挺亲热啊”,然而下一瞬间她终于敏锐地意识到哪里不对,立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动作迅速到差点撞到陆琰的下巴。 陆琰动作迅速地后退一步,准确无误地踩上了身后雁儿的脚,在雁儿强忍痛意的惊呼里,陆婉吟语带颤抖地发问: “沈郎?哪个沈郎?!” 天下间还有几个沈郎。 沈郎大名沈峥,表字言若,是永宁侯的独子,年方十九,据说是貌比潘安,才胜子建。 但是据谁说,却根本无从考证,陆家没有一个人见过沈峥本人,连最有希望知晓沈家全貌的祖父对永宁侯府都没有任何印象。陆老爷子告老时,永宁侯沈桢才娶妻,自然谈不到这小侯爷是什么模样。 永宁侯沈桢于四年前战死离州,举国同哀。风雨飘零人心不稳时,当年不过十五岁的沈小侯爷临危寿命脱颖而出,在一封又一封不知真假的军报里和沈侯爷的旧部内斗中,沈小侯爷一战成名,硬生生扭转了当时无人看好的离州战局,反败为胜。 然而此战之后,沈小侯爷却莫名其妙地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等再次传来消息的时候,沈小侯爷就已收复了离州、泌州、衢州。随着岁月不断流逝,平定北夷征战边疆的捷报也不断传进了燕朝百姓的家中,自代宗时丢失的失地一步步收回,百年之耻似乎有渐渐洗刷的趋势,沈小侯爷的名声也从京中传到了江南。 在口口相传一版比一版夸张离奇的故事里,沈小侯爷的事迹最终成为了说书摊子上最炙手可热的素材,在扬州府这般繁华地,沈小侯爷自带的几分神秘色彩被精心包装,最终成为了无数待嫁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非但如此,沈小侯爷的魅力之大连男子也未曾放过,“生子当如沈言若”一语不知从何时起荡过了寻常百姓家。大约是这样一个活榜样比遥远的孙仲谋更有说服力,无论家中男儿习文还是习武,都会被家长念叨几句沈小侯爷的事迹用以激励,一时蔚然成风。 但这股风却并没有吹过陆家的高墙。 原因无它,陆老爷子不让。 陆家祖上是个显赫门第,这个门户里出过两朝太后,两朝宰傅,到了陆老爷子陆延清做帝师时,已是盛极必衰之相。 功名利禄、富贵荣华,陆延清都有了,外人看起来陆家前景一片繁荣,热锅烹油不过如此。然而关起门来,繁荣之相根本无法掩盖一地狼藉。大约儿女事当真是前世债,他有四子二女,却无一人可以继续承担这样的家族,长子懦弱、次子好色、三子早逝、四子多病,而两个女儿一个娇纵蛮横、一个造作矫情。 起初陆老爷子以为是自己教育之过,于是大力矫正加紧教养,然而不知是天性如此还是为时已晚,他逼得越紧,荒唐事就越多。可他到底做了半辈子慈父孝子,如何激流勇退保全陆家世代荣耀成了压在他心头的一件大事,压出了许多白发。 正所谓当断不断,必受其乱,陆老爷子最终以什么为筹码说服了皇帝不得而知,最终退掉了从前为儿女订好的富贵姻缘,举家回乡,开办书学。 打着江南水乡是文化之源的旗号,陆老爷子广招天下有学之士,官民合力做出了四方之内影响力最大的书院。但他本人却矛盾之极,大约是读圣贤书当为百姓立心生民立命之言对他影响太深,陆老爷子放不下家国之事,然而木已成舟,只得退而求其次。 他出身世家,却广纳天下寒门世子,家境贫寒却有才华者包其吃住免其学费,此举胆大一时之间让世家与寒门纷纷哗然。 然而这只是开端,男女并学的想法一经提出便以燎原之势一路从江南烧到京城,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甚至吵上朝堂,而话题中心的陆老爷子却巍然不动,他半辈子没理会过他人的闲言碎语,从来都是胸有成竹一击即中。 有人问,女子又不能科考,学时事文章又有何用? 陆老爷子大手一挥,早上学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一并去听,到了下午男子自去学科考文章,女子自去学管家理事琴棋书画女红烹调。 又有人说,男女大防礼不可破,万一私相授受岂不荒唐? 陆老爷子再次大手一挥,授课之处摆了屏风不够,连男女住宿之处都建起了一面高墙。 然而这事实在大胆,观望的人多,敢送女儿来读书的人却少之又少,陆老爷子想了想,行事还当以身作则,先拿陆婉吟开了刀。 等到陆婉吟长到真正懂得男女有别之时,议论之声已被悄无声息的压下,扬州府内大小官员的女儿纷纷被送来陆家读书,仿佛从来如此。 这场争论逐渐被人群渐渐忘记,只留下了两个受害者,一个陆琰,一个陆婉吟。 再怎么说自己豁达明朗,可一朝从庙堂之高转至江湖之远,陆老爷子始终无法忽视心中的意难平,儿子辈没有指望已是他心头大痛,自然不能再轻视孙辈的教育。幸而天随人愿,孙儿陆琰自小跟着他长大,谈吐神采到有几分他年轻时的样子,陆老爷子授字子珏,亲自开蒙,终于给大势已去的陆家留下了一个读书的根苗。 同样的,陆老爷子也没有放过作为书塾实验品的陆婉吟,陆三姑娘同需要科考的兄长一样,辰时起亥时歇,数十年如一日地勤学苦读。 外边盛传沈郎韵事时,陆家兄妹都被关在屋子读书。 陆家地处繁华处,陆婉吟的屋子正对这扬州城内最繁华的街道,然而她从窗户外面望过去,只能瞧见高高的女墙。 她只从他人嘴里听说过此人南征北战的事迹,旁的一无所知,以至于她对沈峥的印象,同话本子上三头六臂的哪吒一样,单薄的如同一个符号。 没想到一封圣旨让哪吒成了自己未来夫婿,这样的事就像天上掉下了个巨大的馅饼一般生砸在了她的头上,连站在她身边的陆琰一起砸了个晕头转向。 第4章 四、姚漪 陆琰当日在书院读书时,有不少朋友榜上有名,其中也有些朋友出身京中世家名门,陆琰也曾想过托这些人去探听一下永宁侯府的情状,结果却并不如愿。 不知道是山高路远通讯艰难还是这永宁侯府真如铁桶闭塞,传回来的消息都只停留在表面,凡是陆琰觉得奇怪之处都没有回复,任他如何去问,更深层的东西也再无法探听出来了。 永宁侯沈桢是当今圣上的表亲,其父与先帝一母同胞,十七岁时奉先帝旨娶安国公幼女,婚后育有一儿一女,然幼女早逝,只有老侯爷沈桢平安长大。沈桢年少时承袭永宁侯爵,如父亲祖父一样入离州营,最终也同父辈一样于离州战死。 这些年战事四起风雨飘摇,永宁侯府的将领带着离州营像一颗钉子一样钉在离州边界,将北夷人的军队死死挡在城外,固守着大燕繁华之境的最后一道防线。 可惜英雄大多都没有什么好结果,老侯爷沈桢一生为人刚直,并没有留下什么能让人茶余饭后议论的事情,令世人惋惜的不过只有两件事,除了战死沙场是一件,另外就是老来子沈峥。 说是老来得子其实也并不恰当,沈峥出生时老侯爷不过三十二岁,可比起同辈而言,又可谓是晚了许多。他与当今圣上相差不过两岁,但沈峥出生之时,皇长子已经开蒙入学好几年了。 更令当时之人意外的是,老侯爷娶妻之时已经年过三十,若说是他常年征战在外耽误了婚姻大事倒也情有可原,然而沈峥的生母却并不是什么名门淑女,据说是出身军户。有人猜测是永宁侯府军功显赫权高位重,是以当今圣上不愿再让永宁侯府与世家联姻,沈桢只好求娶了个寻常军户的女儿;也有人说其中必有内情,永宁侯府富贵滔天,就算是圣上不赐婚,永宁侯也是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其中若没有缘故,断然不会同寻常人家结亲。 陆琰虽然没打听出来其中究竟是什么原因,但是却也听见了一些其他的事,其中一件就是关于沈峥的母亲。 沈峥的母亲,也就是陆婉吟的婆母,如今尚在。然而不知为什么,沈峥却是养在宫里的。当时有人说是沈峥母亲出身不佳见识短浅,老侯爷恐其教子不善,故而托付圣上代为教育。然据陆琰心中揣测,老侯爷就算再忧心儿子的教育问题,也未必就愿意骨肉分离,一定是有其他不得不将沈峥留在宫里的原因。恐怕圣上是为了挟制老侯爷,才其幼子在宫中教养,亦或是当时君臣多生龃龉,老侯爷为表忠心,主动献子入宫。确切原因虽不得而知,但最终导致的结果便是沈峥自出生起到十二岁随老侯爷西去离州止,他整整十二年都是被养在皇后娘娘李氏膝下的。 至于皇后娘娘亲生的太子爷,自小却是养在皇长子生母吕贵妃身边的。原因为何属宫闱秘事,陆琰无从探听,只是暗自揣测是与皇长子早逝有些关系。 太子爷沈崇于兄弟辈行三,比沈峥小了半年有余,婚期却比沈峥早定下的还早,娶得也并不是京中的世家女,而是同陆家一样出身江南的女子,姚漪。 姚家在江南一带颇有声名,姚漪的父亲姚缙是仁安七年的状元,如今是扬州府九十二县的府尊,据说生得一表人才,圣上见其文章亲其人有治世之才,将其一个寒门学子破格提拔,委以重任。 若说陆家出学子,那姚家便是出美人。姚大人有七个女儿,三嫡四庶,各个美若天仙,长女姚漪更被称之为惊世之貌,年年都是百花榜上第一名。 百花榜又叫女儿榜。 每年花朝节在扬州府中心的诚辙寺都会举行考评,主要考评十二岁至十五岁的女儿的言、德、容、工,考官每年不同,但大多数是宫中授课经验丰富的嬷嬷,这些人大多由宫中派遣,舟车劳顿数日只为了考评这一日,可见当朝对此活动的重视。扬州府的女儿年满十二岁便会去诚辙寺登记,一年一考,十日后放榜,考够三年,待到十五岁议亲时,高门显贵只需看考绩便可找到自己心仪的媳妇,是以多数人私下也称此举做“女子科考”。 当然,这样的活动仅仅限于富贵人家,贫寒人家的女儿大多早早就去谋求生计,报名者虽不限出身,然而最终出身寒门却榜上有名的寥寥无几。 待到陆婉吟满十二岁时,这女子科考早又添了琴棋书画、管家理事、诗书文章。自花朝节起三日,城内昼夜灯火通明,往来车马络绎不绝,比起年节都要热闹三分。 姚漪大她半年,两人一直都是同一年去考,然而她却始终没有见过这位姚小姐的真容。陆婉吟也听人说过,仙女下凡不过姚漪,但是无论她好奇的抓心挠肝,老天爷也一直没有给她看美人的机会。 直到十四岁那年,姚大人把姚漪送进陆家的书院读书时,陆婉吟才终于瞧见美人真容。 好看。 真好看。 好看到陆小姐寒窗苦读十年也没找着一个词能形容姚漪的好看。 姚大人从前似乎并不愿意将女儿送进书院读书,即使当时女学已被大多数人所接受,也始终不为所动,但在姚漪十四岁那年,姚大人不知道为何突然转变了想法,备了厚礼前来拜访陆老爷子,甚至以参观古迹般的虔诚参观了当时颇有规模的陆家书院。转天就把姚漪送了过来。 陆老爷子礼尚往来,同姚大人保证姚小姐一定会在书院获得同自家孙女一样的待遇,甚至为表重视派陆婉吟亲自去接。 陆婉吟虽然早就好奇百花榜上年年压她一头的姚漪是什么模样,然而还要早起半个小时站在书院外头吹冷风一事还是让她心有不满。但在看见刚下马车的姚漪的瞬间,陆婉吟心内暗叹,值了。 美人冲她笑了笑,陆婉吟身子就酥了半边。 美人主动伸手拉她的手,陆婉吟硬是吞下了差点流出的口水,艰难地绷出一个端庄的微笑。 自大门到书院路程不短,陆婉吟看了看身量纤细的姚漪,最终放弃了让美人一起吹冷风的想法,决定还是坐车绕道从书院后门进去。这事儿放在平时她是不敢的,陆老爷子若是知道她进书院还敢坐车,恐怕早就要定她一个目无圣贤的罪名罚她去跪祠堂了,然而姚漪牵着她的手冰凉,面色看着也实在不佳,总不能让人再继续冻着,还不如早到几分钟也能暖和一阵。 可上了车陆婉吟又实在尴尬,她想盯着人瞧,又觉得不合规矩,然而不看着人,又恐怕失礼,就算她再怎么热情似火,到底是第一次见面,对着这么一张如花似玉的脸,她连说话声音大一点都怕吓着人家。她怕自己多说多错,姚漪那边白着一张脸神色恹恹,双方都没什么开口讲话的意思。 算了,陆婉吟心想,姚家离陆家那么远,这姚小姐只怕起得比她还早,就是有再多的话也困没了。 就在她昏昏欲睡差点栽下去的时候,马车终于行至了书院后门。她客气了两句让姚漪先下,瞥了瞥姚漪的背影准备紧随其后,然而就是这一瞥,生把她吓清醒了几分。姚漪的粉色罗裙后边,不知什么时候沾了一抹暗色的血。 陆婉吟心里隐隐猜到了发生了什么,立刻拦下姚漪,当机立断掉头回家。 姚漪开始不明所以,然而在陆婉吟说明情况之后,脸色立时有些发红,便一句话也不肯说了。等到马车行至陆府的大门前,姚漪的脸整个已经涨成猪肝色,眼中也泛起莹光,看的陆婉吟一阵心颤。 算了,毕竟你是个要面子的美人。 陆婉吟叹了口气,脱下了外衫蹲下身系在了姚漪的腰间。 好细的腰。 伸手的那一瞬间,陆婉吟就决定了今天的晚饭得少吃一半。姚漪身量纤细是有目共睹的事,掩在衣裙下的纤细更是不堪一握,吓得系衣服得陆婉吟动作都轻了两分,生怕力气大了把美人得腰折断。 姚漪见她动作,惊得抖了一抖,又见陆婉吟把外衫给了她便只剩下内衬,霎时间泫然欲泣,颤抖地问她:“你怎么办?”却见陆婉吟不以为意,“不妨事,只要不让祖父瞧见,我便是光着身子在院子里跑也没有人管我的。” 她这话其实半真半假,其他人虽然不会管,但若是看见了告诉祖父也是要挨罚的。只是这个点,两个兄长都已经出门上课了,祖父大约会在自己院里晨练,而父亲和舒姨娘此事多半还没起床,家下仆人便是见了也不会多嘴,想来点卡得好便不会被人瞧见,然而见姚漪面色凝重,她只好又补了句:“不过未免节外生枝,还是速战速决的好。” 姚漪早没了主意,这会儿见陆婉吟胸有成竹的样子心里便信服了几分,不住点头,强忍着眼泪由着陆婉吟半扶半抱地将她拖进了陆小姐的闺房,幸而运气极好,一路上倒真没碰上什么人。 房中的雁儿也不住地打瞌睡,这会儿见她家小姐偷偷逃了学回家似乎还拐带了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时,吓得差点叫出了声。说时迟那时快,陆婉吟伸出右手准确无误地捂住了雁儿的嘴,出手动作稳狠准,按的雁儿两颊上的肉都鼓了起来,她左手稳稳扶着浑身发抖的姚小姐,右手按着嗯嗯呜呜说不出话的雁儿,悄声吩咐到:“雁儿,去找徐妈妈来。” 徐妈妈是陈姑娘的陪嫁,也是陆琰的乳母,看着陆家两兄妹自小长大,于陆琰陆婉吟而言,徐妈妈是这个宅院里充当了他们母亲角色的人。然而在陆老爷子对于孩子学业的高危下,看见这会儿本该出现在学堂此刻却站在自家屋里的陆婉吟,徐妈妈还是差点给自己百般疼爱的三姑娘跪下。 原本就是被雁儿拽着一路飞跑,又受了此番惊吓,徐妈妈想说什么却只顾得上喘气,雁儿与陆婉吟见她这样,立刻默契地一个抚背一个倒水,在陆婉吟叙述完目前的状况后,她才勉强倒过气来,注意到了这屋里多出来的姚漪。 姚漪掩面伏在桌上许久,这会儿再一抬头已是梨花带雨,然而她始终忍着不肯哭出一声,看着好不可怜,别说陆婉吟,就是连徐妈妈这种自诩见过大世面的人都没顶住,她原本的主子陈小姐人称江南第一美人,陆婉吟不开口说话的时候也大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然而这姚小姐却别有一番风韵,让人看着实在心疼。 等徐妈妈柔声细语地安顿完姚漪,陆婉吟的早课已经误了大半,她和雁儿被迫跟着听了半天所谓女子都要经历之事,等到想起来自己还有正课的时候都要吃午饭了。 然而陆家到底还是陆家,陆老爷子这尊大佛镇在上头,打死陆婉吟也不敢再逃了下午课,只好派人同陆老爷子告知了姚小姐生病之事,自己换了衣服抱着书去上下午的课了。 第5章 五、淑女 如果要说陆婉吟鸡飞狗跳的年少时光是什么时候被染上那一抹如水色彩让她终于有了几分闺中女儿该有的样子时,那一定是从姚漪走进陆家的那一刻开始。 她把姚漪送回家之时不到晌午,然而等她补完早上差的课时天已经黑透了。在看见雁儿给她留的半只烧鸡后,陆婉吟立刻放弃了早上说晚饭要少吃一半的决定,迅速伸出筷子撕鸡。 茶足饭饱之后,想了想姚漪,陆婉吟觉得自己还是没看够美人,好在时候尚早,她便去隔壁屋子探望。 不同于其他女学生每日课后便要归家,不知道姚大人说了什么,姚漪是直接住在陆家的,但将姚漪安顿在陆婉吟的旁边屋子里大约是陆老爷子的主意。随着孙女年岁渐长,陆老爷子意识到陆婉吟不能一直跟着陆琰继续鸡飞狗跳下去,如果她再没有手帕交能让她感受女儿之间友谊的亲密,那无论陆老爷子再怎么包装,陆婉吟也只能是一个表面淑女,身上始终缺少女子该有的柔情。 他不想承认这是他一直把孙女当着男儿教养的缘故,又实在没法把此事归咎在陆婉吟没有亲生母亲上,见陆婉吟容貌出挑娇俏可爱有时也会觉得欣慰,然而陆婉吟时不时冒出来几句话又气的他吹胡子瞪眼却无计可施,可倘若一直放任下去陆老爷子最终恐怕只能想出把陆婉吟毒哑让她做个哑巴美女的法子。就在陆老爷子辗转反侧苦思冥想的时候,老天爷把姚旖送上了门。 陆老爷子虽然没有见过姚小姐真容,但百花榜上第一名的美誉远播在外,陆老爷子想着能让孙女结交这样一个朋友实在是个好事,一时间恨不得拉着陆婉吟的手让她睁开眼睛仔细看看。看看,什么是名门贵女该有的气度;看看,什么是淑女该有的样子;看看,什么是别人家的孩子。 其实陆老爷子的想法很对,但是他到底是不懂女儿心,在陆婉吟交友一事上,他想对了,却对得不完全。 陆婉吟这会儿站在隔壁房的门口,无端生出了一些紧张,那种忐忑里有带着几分马上就能见到姚漪的欣喜,甚至伸手抚了抚衣上的褶皱。 冷静,陆婉吟。 你只是去见美人,不是去见心上人。 好在她是个生性大方的姑娘,觉出自己的想法好笑之后,陆婉吟就伸手敲了姚漪的门,但敲门声石沉大海,陆婉吟凑近听了听,没有回应。 莫不是身子不舒服早睡了?她暗自思忖。 就在陆婉吟准备转身回房时,屋内终于传来了一声带着哭腔的回应:“请进。” 陆婉吟推门就瞧见姚漪抱着膝盖坐在床上,神色紧张地瞧着门口,在看见来人是陆婉吟之后似乎放松了些许。 姚漪早卸了珠钗,这会儿锦缎一样的长发散至膝上。屋内并未点灯,只有床边一只蜡烛,斜斜照出了一个纤弱的身影。 好一副灯下美人图啊。 灯下看美人犹如月下看花,别有意趣,何况是姚漪这等美人,直直看上去竟比早上乍见之时给她的冲击力还大。 陆婉吟坐在床边,就着昏暗的烛光看了看姚漪,觉得她面色看上去比早晨好些,然而眼里仍是蓄着泪,眼眶也大有红肿的趋势,陆婉吟心里悄悄猜想,不会是自她走了之后姚漪一直在哭吧? 想到这里,她伸手替姚漪拉了拉被子,放轻语调问她:“姚姐姐,你怎么样?” 然而她不问还好,问完姚漪便觉得铺天盖地般的委屈迎面而来,立时便绷不住了,大颗大颗的眼泪串成珍珠往下掉,吓得陆婉吟当时就怔住了。她长这么大,没有哄过女孩子的经验,最多是同雁儿吵嘴时惹急了雁儿,雁儿过于好哄给两块糕点就打发了,然而看着桌子上一口未动的晚饭,陆婉吟猜测这姚小姐恐怕也不是贪恋口腹之欲的人。 这么个美人在她眼前,楚楚动人的样子越发衬得陆婉吟每每被罚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样子见不得人,陆婉吟想,还是得想办法阻止她。 “姚姐姐,你别哭了。你要是有什么烦难委屈只管同我说,再哭下去,眼睛都要肿了……”为了表示自己的友善,陆婉吟还伸手去拍了拍她的肩。 大约是姚漪自己也觉出失态,颇有些不好意思,可眼泪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再想收回去也难了,偏她天生一双含情目,只是半带委屈半带羞愧地看了一眼陆婉吟,陆婉吟的呼吸就错了半拍,这会儿她一副想开口说什么的样子,又好像有些难为情。 陆婉吟被姚漪那一个眼神看懵了,耐心无限地被拉长,这会儿姚旖就是跟她要天上的星星,她恐怕也得给她摘下来。 姚大美人在她的耐心等待里,终于蓄积了足够的勇气,可怜巴巴地同她诉苦道:“陆妹妹,我肚子疼……” 陆婉吟相信她是真的肚子疼,然而乍一听这话,脑子里先浮现了舒姨娘的脸。 每每父亲不肯遂舒姨娘的意,舒姨娘都要哭上一场病上一阵。陆琰和陆婉吟从前想偷跑出去玩的时候撞见过,听了几次墙根之后,两兄妹就发现每次的展开都是一样的。先是父亲做小伏地说尽好话去哄舒姨娘,舒姨娘不理不睬,拿够腔调;等到气氛到了七分父亲的语气里开始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舒姨娘便会轻声哭泣,然后语气柔弱地诉说自己的情深和委屈;最后倚在父亲怀里轻轻捶打着父亲的胸口,随即娇羞地把脸埋在父亲怀里:“相公你真讨厌,气得人家肚子疼……” 再接下陆琰就会把她的脑袋从窗户边上摁下去,在揉揉亲亲摸摸抱抱的下一步发生之前带着溜她出去玩。 这些年舒姨娘用头疼、腰疼、肚子疼等种种方式成功逼退了她视线范围内的所有敌人,包括但不限于蛊惑父亲欺上瞒下的恶仆、想爬父亲床的貌美丫头、不坏好意要拉父亲下水的同僚,其演技之精湛手段之明快,可谓是百战百胜。 当然在舒姨娘收获了胜利的果实之外,陆婉吟也收获了浑身的鸡皮疙瘩和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姚漪说她肚子疼的时候,她尽然无端地想起父亲那张不正经的笑脸和不正经的语调,“那为夫来帮你揉一揉”和舒姨娘那声娇俏的“讨厌啦!”同时在脑海里浮现,炸得陆婉吟一个激灵。 姚漪当然不需要她的揉揉亲亲摸摸抱抱,甚至在她走神的这段时间里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事,眉目间莫名带了几分害怕的神色,又有了几分要哭的样子,陆婉吟立刻好不容易才把差点脱口而出的父亲调情专用台词咽下去,见姚漪如此立刻定心安慰道:“你别害怕,我去问问徐妈妈有什么止疼的法子?” 过了半晌,陆婉吟端了一碗红糖姜茶回来,递给姚漪,“徐妈妈说这个有用,你喝了试试?” 姚漪立刻伸手去接,然而她只是触了触碗边就缩回了手,再次可怜巴巴地瞧着陆婉吟,吐出了一个字:“烫……” 陆婉吟一路拿回来也没觉得有多烫,可回忆起早上握姚漪的手时那柔弱无骨的触感,又看了看自己从小因为弹琴习字女红留下的满手细茧,突然觉得心里有点泛酸。 然而看着姚漪,陆婉吟还是不忍。 算了,谁让你是个美人。 她一勺一勺喂姚漪喝了姜茶,又在姚漪感激感动的眼神里,寻了个汤婆子包了手绢放在姚漪小腹处,最后仔细替她掖了被角。正准备嘱咐姚漪好好休息的时候,突然想起来被姚漪闲置的晚饭,又问道:“怎么不吃晚饭,是不合胃口吗?” 姚漪摇摇头,眼睛里再次犯出泪光,“我难受,吃不下……” 陆婉吟点点头表示明白,随即生把即将出口的话咽了下去,贴心地替姚漪熄了灯,在关门前最后看了一眼姚漪桌上的饭菜,颇有些不舍地关上了门。 她刚刚其实想问姚漪,如果她实在吃不下,可以让她拿回去当宵夜吗? 第6章 六、知交 陆婉吟平生对美女都没有什么抵抗力,更何况那是姚漪。 然而深更半夜她的门被姚漪敲响时,陆婉吟还是觉得有些过分。 不行,扰人清梦实在是不行,你是个美女也不行。 当陆婉吟睡意朦胧地打开门,长发及腰面色苍白的姚漪正直勾勾地瞧着她,吓得她头皮一阵发麻立刻清醒了几分,尖叫声差点冲破喉咙,火光电石之间想起自己若是真的叫出声明天恐怕会被祖父打死,又立刻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敢出声,只好怨念地看了回去。 怎么回事?美女难道有离魂症? 幸而陆婉吟天生胆子大,想到姚漪可能是梦游才敲她的门,立时便不害怕了,便想伸手去拉姚漪。 但美人并没有离魂症,也非常清醒,无比主动地伸手回应陆婉吟,再次可怜巴巴地看着她:“陆妹妹,我想和你睡觉……” “啊?” 等到两个人重新躺回床上时,陆婉吟才觉出自己可能是会错了意。她虽然知事早,却到底还是个闺阁女儿,回想起刚刚的误解也觉得脸上一热,暗自下决心以后再不能去听父亲和舒姨娘的墙角了。 陆婉吟也实在觉得奇怪,就算这姚小姐美得不似凡人,她也不应该对姚漪心猿意马。 可姚漪她主动牵手,还冲她撒娇,现在还要主动和她睡觉,这会儿见她不说话,身子甚至还主动朝着她贴了贴。 陆婉吟欲哭无泪,祖父是让她和姚漪搞好关系,不是让她去搞姚漪。 她自娘胎里出生还没和别人睡在一张床上过,然而心里无奈之处又生了几分欣喜,这可是姚漪哎。 大概是见她一直僵着身子,姚漪也觉得自己冒失,怯怯地同她解释:“陆妹妹你别担心,我睡觉很老实,不会弄脏床铺的……” 徐妈妈所说的她都有认真照做,再加上她平素睡眠不好,常常一夜睁眼到天亮,就是一动不动也是可以的。 陆婉吟叹气,身体却不自觉地放松了好些,“我睡觉可不老实,雁儿从被我踹下床几次之后,宁愿在外间受冻也不愿意同我睡了……” 姚漪听见这话,嘴角便不自觉地勾了勾,眼睛也弯成了月牙儿,这还是她今日除了早上初见时那个僵硬的笑外,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看得陆婉吟无端晃了神,她翻身侧躺面对姚漪,仔细打量姚漪的眉眼,最终诚恳地得出结论; “姚姐姐,你真好看……” 姚漪从小到大听惯了类似的赞美,但像陆婉吟这样直白的却十分少见,便生出了几分羞涩:“你也很好看……” “那是自然,我也觉得我很好看,”然而这话一出陆婉吟自己也绷不住了,立刻笑出了声,惹得姚漪也忍俊不禁。 两个人低低地笑了一阵后,姚漪看了看她:“我不是同你客套,我在家中也时常听别人说起你,说你才貌双全,只是我没想到……” 姚漪语调轻柔,说话又慢,没等她说出没想到什么,陆婉吟便自然而然地接了上去,“没想到我这么厚脸皮,自己夸自己好看?” 她自小开玩笑开惯了,原想着姚漪该跟着一同笑笑,然而姚漪却认真摇了摇头,语带艳羡地同她说道:“不是的,我是没想到,你这样的人能这样的讨人喜欢……” 我这样的人? 初听这话陆婉吟一怔,她被姚漪这绕口令一样的话绕晕了一瞬,满脑子都是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人?什么样的人? 姚漪见她神色疑惑,又怕是自己说错了话惹人厌烦,立刻同她解释:“我的意思是,你才名在外,我原以为你温和庄重,让人不好亲近,实在想不到你这样的热心讨喜,不像我……” 姚漪原本就不善言辞,这会儿绞尽脑汁也想不到什么好说法,连自己听着也觉得无甚说服力,声音便越来越小,又想起自己,就只剩下了半句叹息。 其实这事儿实在是不怪姚漪,陆婉吟的长相确实是太有欺骗性了。她眉眼生得其实是很柔和的,远远没有姚漪那样在人群里出众耀眼让人不敢直视的凌厉,然而可能确实是读书的时候模仿夫子模仿的太多了,板着脸的时候便显示出几分与年龄不大相符的老成,不说话时就让人觉得有些冷淡。 简单来说,就是这个女人看上去不好惹。 但人不可貌相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就像陆婉吟也没想到,姚大美女那妩媚动人明艳大气的外表下是这样的柔弱无助楚楚可怜,而且不光是人柔弱,声音也柔弱,语调里的愁苦与无奈化也化不开,生生让她听出了弦外之音。 “姚姐姐,你家里人不喜欢你吗?” “从前爹爹是很喜欢我的……”,提及此事姚漪又觉得自己眼眶发热,“可是自从有了二娘,他就不大来看我了。” 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这话其实是有一定道理的,虽然陆婉吟感觉不到,姚漪却深受其害,毕竟她和陆婉吟这种自小就没了母亲的人不一样,有母亲在时,她也是被百般疼爱过的,而没了母亲,待遇差别之大一天一地,自然而然让她生出了几分命若飘萍的感慨。 “母亲生弟弟时难产去了,连弟弟也没有保住。爹爹伤心坏了,连我也不大肯见了……” 既是伤心坏了,为何不过两年就续娶,陆婉吟摇头暗想,就算是伤心妻儿早逝,然而长女何辜,又不是姚漪害死了她母亲和弟弟,为什么连姚漪也不待见了? 陆婉吟瞧了瞧泪眼朦胧的姚漪,试探地问道:“你后母和妹妹对你不好吗? 姚漪摇头。 “爹爹若在时还好些,若爹爹外出,每每请安,无论晴雨定要跪足一个时辰才肯放我去。夏日消暑、冬日避寒,从来也不曾管过我……前日里我二妹妹瞧上了我的镯子,一定要要,可那我是我母亲的陪嫁,我如何肯给,她便将我推下了湖……” 说着说着姚漪便忍不住轻声啜泣,看得陆婉吟多有不忍,想来天已快入冬,湖面虽未结冰,也一定是刺骨之寒。姚漪毕竟是姚家嫡出的小姐,既然衣食住行之上无法克扣,便只能想这些法子磋磨她。 可惜了,若是我,就算是要推我下去,我也一定拉着那姚二小姐一起,纵是死了也要让她给我陪葬,陆婉吟暗想,然而她看了看身边的姚漪,又以今日她所见姚漪的哭泣程度,也觉得是自己多想了。姚漪天生一枝女萝,遇事除了哭便是依靠他人,硬生生把自己活得比城中好些人家不受重视的庶出女儿还艰难些。 可这些事情既然能发生,总也少不了姚大人在其中的态度,陆婉吟又问道:“那姚大人也不管么?” “爹爹也不是我一个人的爹爹……”,姚漪擦了擦泪,“更何况他偏心惯了,我一个人如何能扭过他们一家人。我把镯子给了二妹妹了事,爹爹就把我送到书院来了。 “啊?” 陆婉吟实在是大为不解,就算是偏心这也太过了吧。 “其实爹爹原本是想送两个妹妹的,只是这事一出就把我送来了,”姚漪无奈,“其实落水那天之后,我就觉得肚子疼,可我说与爹爹时,二娘说我定是装病不愿读书,我想着横竖也没有伤风,不若忍忍,谁成想今日给你添了这样大的麻烦……” 这下连陆婉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得又把被子往姚漪身边让了让,然而她思来想去却始终想不通。“姚姐姐,我实在是想不明白,你生得这么好看,你家人为什么不喜欢你?” 这话一说连姚漪也懵了,被人喜欢的理由有千千万万,在她心里,好看是最不值得言说的一条,然而陆婉吟又问的实在认真,她也只能艰难答道:“爹爹常说,我若是个儿子就好了……” 她这话一出,陆婉吟便明白了。 陆老爹曾经也在府衙内谋过一项誊写抄录的闲差以打发时间,后来因为受不了按时点卯的拘束便主动请辞了,混了许久最终也只是挂了个虚职。然而纵观陆老爹的工作生涯,活干了多少未可知,酒却一顿没少喝,话也是一句没少聊,其中姚大人便是他结交的酒友之一。 其实论及自身,她老爹就算是拍马直追也赶不上姚大人半分,可论及儿女,他就要比姚大人的腰杆子硬多了,原因无它,姚大人膝下无儿。 任他读书时再怎么才华盖世,为官时再怎么清正廉洁,都架不住别人在背后笑话他绝后。就算是嫡出的三个女儿名满扬州,庶出的女儿也各个如花似玉,姚大人也没法忽略背后戳他脊梁骨的碎语闲言。连他自己都时常叹息,满门荣耀无人可继,百年之后就是连个哭灵送终之人都没有,当属他此生第一悲凉。 其实姚大人也不是没动过过继的心思,然而不知道是不是他家风水不好,族中有出息的孩子送过来没一个养得活,没出息的孩子他又瞧不上,日久天长的便死了这份心。有时候瞧着家中七朵金花心中也觉得宽慰,然而每每醉酒,又难掩悲苦潸然泪下。 而想到此时,陆老爹便看着自家的长子陆瑜次子陆琰感到十分欣慰,特别是陆琰读书有望,更让他觉得扬眉吐气,虽然他并不像姚大人有偌大家业需要人继承,但总归是要比姚大人的处境好些,以至于他在家时也常常同陆家人念叨此事,连陆婉吟都被迫知道其中故事。 姚漪确实很美貌,可惜不是儿。就算她将来凭借美貌攀上一门好亲事,也没有什么兄长弟弟需要她借此铺路。更何况姚家的女儿,每一个都生得非常好看。 美貌此物也是以稀为贵,但在姚家,美貌和白菜萝卜一样常见,姚漪就算最好看,于姚老爷而言也不过是萝卜白菜里最为顺眼的一颗,实在不足挂心。 想到此处,连陆婉吟都禁不住替她叹息。 陆婉吟有时候也觉得自己运气不佳,但听见姚漪的遭遇,又觉得自己的出境好了何止一星半点。她虽然也没有生母,但到底祖父庇佑兄长爱护,无灾无病的活到了十四岁,父亲虽然不那么靠谱,却也对她和兄长一视同仁,就连一向看她不顺眼的舒姨娘,也从未起过害她之心。 “唉……姚姐姐,你也别太难过了,为了这些人不值得的。”陆婉吟虽然嘴上这样安慰,心里却觉得这话实在说的没有什么底气。人生在世本就艰难,若连父母至亲都是不值得之人,又有什么人是值得的呢? 姚漪也勉强冲她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放心,“今日之事多谢你,你我虽然是第一次见,可你却这样帮我,比家里的妹妹对我还好些。陆妹妹,我虽愚钝,但我分得清是非,你待我这样的真心实意,我日后一定要回报你的……” 陆婉吟其实并不打算图她回报,对着姚漪这张如花似玉的脸也实在心虚。 唉,其实也没有那么真心实意,我主要是图你好看来着。她在心里悄悄对姚漪说,然而见姚漪孤单,又生出几分恻隐,“别担心,我日后一定护着你。” 第7章 七、嫁娶 其实初初听了这话,姚漪只觉得感动,心里却并未当真,然而没想到陆婉吟言出必行。 那一夜之后两个人的关系突飞猛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亲昵了起来,其肉麻程度看得陆琰一阵阵心里泛酸,自小到大陆婉吟都是围着他转,哪里想到姚漪一来他便立刻失了宠。 彻夜闲谈的后果便是二人险些迟到,上了学堂之后陆婉吟才发现姚漪此人除性情柔弱之外于学业上也有些其他的问题。 美人是真美人,可美人偏科啊。 书院所授的课业中,姚漪除了女红刺绣之外,其他几乎是一窍不通,据姚漪本人所说,皆是因自小无人教养的缘故。奈何陆婉吟既然已经答应了要护着她,只好白日里帮她在先生跟前打掩护,晚上回去帮她补习其他功课。 姚漪实在感动,每每回家定要带些街上时兴的物件给她,譬如胭脂水粉点心摆件等,让外边自由的气息终于刮过了陆家的高墙吹进了陆婉吟的心里。 少女时代的变化是非常迅速且肉眼可见的,连陆老爷子这样的老古板都能看见孙女身上发生的显著变化,女孩子们每日飞扬的裙角让他的心情都好了许多,是以陆老爷子子掏腰包给孙女做了两身裙子,然而见陆婉吟试穿之后又发出了深深的叹息。 裙子是好裙子,女孩也是好女孩,只是恐怕要二十年之后再穿才能觉得合适了。 快乐的日子如水飞逝,就在姚漪的笑容都越发灿烂起来时,十五岁那年的花朝节到了,当时已有不少人将姚陆二女并称江南双姝,十分关注最后一次考评的结果。 然而那一年,陆婉吟少考了两门课。 那年恰逢沈小侯爷出征归来又经扬州府公干回朝,大姑娘小媳妇早慕沈小侯爷盛名,各个拎着花篮捏着帕子将街上围的水泄不通,陆家的马车堵在诚辙寺外街动弹不得,周围都是卖东西的人家,等着趁此番热闹大赚一笔。 不光是陆婉吟的眼睛看不过来,连素来淡定的陆琰都兴奋不已,虽然年年花朝节他都可以借着送考的名义多饶三天假,然而这样的热闹却实在是头一回。 两街上卖东西的有不少都是和陆婉吟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这些清贫之家的女子迫于生计早早就抛头露面,扬州府的民风开化,时人也从不以女子做买卖有所异议。但平民人家的女儿越自由,世家的大门就关的越紧,连夹在两股风其中的陆家都盖起高墙。 诚辙寺内外皆是繁荣花海,然而无形之中划分出一道天堑,隔开了两个世界。诚辙寺内的女子一举一动被放在固定的模具中精心打磨任人评论,诚辙寺外的女子一举一动却自由肆意大胆快乐。 见陆家的车架围在外围,已有不少大胆的女孩子过来敲车窗递东西,带着笑同她推销,“姑娘,瞧瞧我们家的东西,这都是手工做的,便宜又好玩……” 陆婉吟手里摩挲着刚买的竹编绣球,忽然觉得有些羡慕。 多好啊,你们卖货赚走我的零用钱,我却要去诚辙寺做个货物任人挑选。 她掀开车窗帘看着外边的热闹景象,心中突然萌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立刻转过去看了看旁边的陆琰。 陆琰这会儿正收拾着他刚买的大包小裹,开心到嘴都合不拢了,然而正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了陆婉吟兴奋的呼叫, “二哥,我们出去吧……” 陆婉吟眼睁睁看着陆琰的动作呆滞了一秒,然后他刚买的那些宝贝就洒了一地,眼见着陆琰的嘴越张越大,陆婉吟立刻伸手抬了抬他的下巴强迫他合上,搞的陆琰差点咬着舌头。 然而等迟钝褪去之后,陆琰心里也隐隐泛起了前所未有的兴奋与刺激感,他不像陆婉吟似的心血来潮,考虑的还要周全一些。进入诚辙寺内其实无需签到,考生只需报上名字,自有协理者帮忙寻找登记记录分数,是以就算是缺考,诚辙寺内的人也并不会有所疑问。但最麻烦的是,陆婉吟已考了两天,分数已然记档,若是缺考,就少了两门成绩,总评分数就会比别人差出一截。若是被祖父发现,那他俩只怕要双双去跪祠堂了。 陆琰将他的顾虑说与陆婉吟,陆婉吟仔细想了想,却觉得也未必如此,横竖百花榜上只有排名,又没有具体分数,只要祖父不刻意打听是不会知道详细情况的,更何况百花榜多少掺些水分,比如偏科的姚漪。 姚漪美貌时世所罕见,以至于这种考试她只需去亮个像就基本稳妥了,根本没有人在意她才学如何琴棋怎样,再加上她是姚大人的千金,自然也是要给几分薄面的。 单论相貌,陆婉吟是远不及姚漪的,但其他几门课她自小认真训练,也都有认真去考,有那几门保底,想来成绩虽然不高,却也不会太过离谱。陆老爷子虽然对于孙辈的课业要求十分严苛,却从来不曾要求他们各个功名在身,想来只要成绩尚可,便也可以对付过去。 她将这些话一说,陆琰也觉得有几分道理,虽说此事依靠几分运气,可天下凡是有需赌一赌的事,不都是赌这几分运气,是以陆家兄妹心一横便下了车,步行走至诚辙寺外,到了家中下人看不见的地方,便悄悄拐了出去。 凭心而论那日实在是玩得极其痛快,他们兄妹对沈小侯爷长成什么模样都毫无兴趣,然而街上耍把式的、说书的、卖货卖菜的却看得二人眼花缭乱,陆琰连连直呼纵使是回家挨了打也值当了。 陆婉吟拿着一个竹编的蝴蝶和一个吊篮,始终无法抉择,连摊主都看着她觉得好笑。这些东西原本是四五岁孩童的玩意,像她这么大的女孩子早都去看旁边的水粉钗环了,只有她对着这些玩意儿仔细挑选,神色十分认真。 摊主好笑,“姑娘是给家里人买的?” 陆婉吟顾不得抬头,摇了摇头认真答道:“没有,我自己玩。” 听她这话摊主也觉得有些吃惊,几乎疑心陆婉吟在那他消遣,然而看陆婉吟见什么都新奇的样子,便陪着笑又问了一句:“姑娘怎么玩这些?小时候没见过不成?” “见得少。” 没等陆婉吟答话,身边的陆琰便脱口而出。他方才已经走出几米远,转过头却发现妹妹不见了,瞬间便慌了神,然而没等他喊叫起来,就看见陆婉吟在他几步之外,对着孩童的玩具出神。 他自己走过去看了看,也觉得这摊主的手艺实在精巧,这些竹编的物件比他们从小到大见到的玩意儿都要精致几分。 正在他俩围着这个摊子细看的时候,旁边突然吵嚷起来,陆家兄妹细听,才知道是那沈小侯爷已经从街上过去了。 “沈小侯爷走的那样快,我都没看见他长什么样子,可惜了人家早起化的妆……”旁边一个女子路过抱怨起来。 “能有什么样子,是个人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他沈小侯爷还能长出三头六臂不成?”旁边卖甜酪的摊主似乎颇有些不解这些女子的行为,不屑地摇了摇头。 然而这买竹编的摊主却似乎不大认同,远远应道:“这话可不好说,这些天有人说沈小侯爷高大威猛豹头环眼貌似张飞,也有人说这话是无稽之谈,沈小侯爷是难得得儒家,翩翩公子一表人才,生得就像……”,他一时半会儿想不出像什么,又见旁边那摊主正盯着他,不甘示弱地拧了拧脖子,眼光在人群中飘转了一圈,不知道瞧见了谁,大声地叫了起来,”就像、就像那边那位公子一样!“ 陆琰和陆婉吟回头去看,只瞧见了人群里一个瘦削的侧影,立刻就不见了。陆琰暗自揣测是这摊主胡说八道,然而又见摊主一副大有感慨的样子,“这人啊,还是神秘些好,神秘些才能让人觉得有趣……” 陆琰听这话颇觉的有些道理,正准备同那摊主再讲上两句,就见旁边摊主摇了摇头,“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有什么好琢磨的,还不如我这甜酪,垫在手里有分量。” 就在陆琰正准备说什么的时候,突然间听见陆婉吟叫他,陆婉吟这会儿正蹲在地上,冲着他笑得心花怒放,“二哥,你吃不吃甜酪?” 旁边的摊主闻言立马麻利地拿起勺子,比陆婉吟笑得还要灿烂些:“怎么样?姑娘,还是我这实在的东西好吧?” 陆婉吟眼巴巴地盯着摊主手里的勺子,认真点了点头,“嗯,我也喜欢实在的东西。” 吃完甜酪天已经黑了大半,而那买竹编的摊主和买甜酪的摊主还在就所卖的东西实用与否相互挤兑,陆琰不敢再停留,拉着陆婉吟东拐西拐回了诚辙寺门口。 车夫老严见他二人回来笑了笑,随口问陆婉吟道:“三姑娘考的怎么样啊?”却见陆婉吟神色尬尴,支支吾吾的,老严疑心是考砸了,便也不敢再说话。 唉,老严叹了口气,一时不知道是这车里寒窗苦读的三小姐可怜些,还是家中那几个嗷嗷待哺的孩子可怜些。 老严心想,若是也能送去读书就好了,要不然……他转过头去看了看马车,觉得此事若是去求求二少爷,恐怕可行。 陆二少爷此时神情十分复杂,这会儿坐在车上他才觉出自己胆大,一边仔细盘点着今日从街上淘来的东西,一边又有些紧张。 幸而陆老爷子并未说什么,大约是天色晚了而他又吃过晚饭不久,这会儿已经有些迷瞪,强撑着问了几句为何晚归,听陆琰说是因为街上人多马车难走便也放了心,又嘱咐了陆婉吟如今是大姑娘了,出门需得丫头跟着不得冒失之类得话,便也就放过了他们, 可回了自己屋子,陆婉吟才发现贴身的帕子没了,不知道是何时掉了,心跳便有些加快,然而想到今日沈小侯爷过扬州,大街上恐怕到处都是帕子,也就放了心,只等着十日后放榜。 结果与陆婉吟所估计的相差不大,姚漪仍是百花榜第一,而她因为缺考两门,已经排在了第四。三年的总榜上,姚漪也压她一头,成了名副其实的花中牡丹。 姚漪笑得羞涩,拉着她的手直说侥幸,想到父亲在看了榜之后对她的态度便十分开心,而陆婉吟嘴上说着哪里哪里,心里想起缺考的刺激和那几乎能称之为人生中目前为止最快乐的日子,也非常开心。 只是未到半年,姚家就接到了快马加鞭送来的圣旨。姚家出了太子妃这事让姚大人很是扬眉吐气了一阵,而扬州府内人人赞叹,大有“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之势。 没有人过问姚漪的意见,家中通知她不日就要将她接回备嫁,好不容易出现在她脸上的笑容再次消失,她彻夜难眠以泪洗面,每天清晨陆婉吟见她的眼睛都是肿的,然而陆婉吟也不知道该劝她什么,不详的感觉笼罩在她心头,直到姚漪回家前的最后一日,夜间姚漪又来敲了她的门。 姚漪倚着她,再也无法压抑心中的悲苦,哭得肝肠寸断,抽抽嗒嗒地同她诉苦:“陆妹妹,我不想嫁他……” 陆婉吟伸手搂着姚漪的背,仔细回想起上课时姚漪的眼神透过屏风锁定的影子,心中对姚漪想嫁谁已经有了大概的猜测,然而世家与寒门一天一地,更何况……姚漪便不是圣上赐婚也绝无可能嫁与心悦之人。 若说她和姚漪的初次夜谈,她觉得是交浅言深;那此刻交情至深,她却已经不敢贸然将姚漪的心事点破。而姚漪的婚事又将她从前没有思考过的另外一个问题摆上了台面。 我的婚事父亲能做主吗? 祖父能做主吗? 我将来会嫁给谁? 第8章 八、天地 陆婉吟从小的预感就该死的准确,而且往往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姚漪哭哭滴滴回了姚家备嫁,在之后的一年里都愁眉不展,等到出嫁之时连眼泪都流不出了。 而陆家不久后也接到了赐婚的旨意,陆婉吟被一屋子人欢天喜地的热闹样子冲昏了头脑,等她反应过来,已被满屋子的红布惊了个翻天覆地。 舒姨娘带着幸灾乐祸的笑容,比划着红布大小,传达祖父的意思:“老太爷说了,往后书院的课三姑娘就不必上了,这嫁妆可都要自己绣,姑娘可别丢了咱们江南女儿能织会绣的好名声……” 再后面舒姨娘说了些什么,陆婉吟已经听不见了,在一匹又一匹的大红锦缎送进她屋子里之后,她竟然觉着比得知自己要嫁给一个陌生人之时还要悲凉。 雁儿一边伸手替她裁缎子,一边抱怨舒姨娘:“定是她假传老爷子的消息折腾姑娘,满扬州打听打听,绣嫁妆不过是意思意思取个吉利罢了,谁家的嫁妆一针一线要出嫁的姑娘自己去做的,便是再穷的人家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语气气愤,手上也恨不得把那大红缎子当舒姨娘来撕,一下一下出手利落,听得陆婉吟胆战心惊,生怕她下一秒就会揣起剪子去同舒姨娘拼命。 然而没过两天,陆婉吟连开玩笑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看着舒姨娘送来的花样和尺寸,几乎囊括了嫁妆里所有需要织绣的东西,包括枕套被套、鞋袜嫁衣、丝巾盖头不等,舒姨娘甚至贴心的给她准备了送未来夫君的荷包扇套。 雁儿站在一边看着她,圆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同情,陆婉吟非常手欠地将描着花样的纸折了几折,抬手飞了出去,然后欲哭无泪地趴在桌子上,“雁儿,你说永宁侯府这么缺针线活,他为什么不去娶一个绣女啊……”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皇帝不让。 沈小侯爷与太子爷年纪相仿,甚至还大了半年,是以两个人的婚事几乎是同时提到日程上的,其赐婚难度之大,生生让皇帝白了好几根头发。 本着先己后人先君后臣的想法,皇帝在京中的名门世家里仔细挑了一圈,愣是没有找到一个可以做太子妃的女子。他继位时李家一家独大,外戚屡屡干政不说,就连后宫之内也从未有过一刻平静,是以在儿女婚事上,他万万不愿自己的儿子再走自己的老路,宁肯门第低些,也不愿儿子再受他人掣肘,然而可怜天下父母心,九五至尊关起门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父亲,就是天仙下凡也未必觉得配得上自己的儿子,放低标准了他又觉得愧对儿子,所以一直难以抉择。 至于沈小侯爷,他就更为难了。从心里来说,他巴不得沈峥这辈子都不娶妻不生子才好,然而沈峥毕竟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既是忠臣之后,又是国之良将,若是不寻一门好亲事恐怕难堵悠悠众口。可若是寻了有权有势的世家女子,军队朝堂便有了连接的可能性,恐怕日后太子当朝根基不稳时会生出事端,他自然不愿这样的事情发生;可若是让沈小侯爷和他爹一样,娶个平民百姓的女儿,又实在师出无名,还会让天下之人觉得他忌惮永宁侯府君臣离心。 儿女债实在是太让人犯愁,以至于皇帝都恨不得要去寺庙里烧香拜佛,求佛祖指他一条明路。幸而皇天不负有心人,就在他焦头烂额之时,江南百花榜呈到了御桌之上,顺理成章地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他在京城中也听说过江南的民俗,甚至不止一次想过游历江南亲眼见证一下其中繁华,总是不得成行,不过为表与民同乐之心,他往年也会派人下江南考评督办,却从来不曾放在心上,但这项堪称是消遣的活动却在意外之处给了他最大的收获,不但让他替儿子寻到了太子妃,还买一送一。 姚漪是姚缙的女儿,姚缙是他钦点的状元,如今总管扬州府事,是名门显赫人家。而姚缙最好的一点,是他膝下无儿,族中也无人入官。以姚缙的才学和身体,再报效朝廷二十年想必不是个问题,届时太子根基已稳,姚家后继无人,便并不会威胁到太子。 陆家就更好了,陆延清虽然与他有过师徒之份,可他举家回乡已经多年,纵然门下学生再多,他本人也在朝中插不上什么话了,家中子弟只有今年刚刚中榜的陆琰,离权力中心还不知道有多远的路要走。书香门第出来的帝师之孙与征战沙场的侯门忠烈,未尝不是一桩好婚事。 其中实情究竟如何,一概不得而知,反正圣旨已经颁了下去,没有商量的余地,唯一一点明朗的赐婚原因,也基本是陆琰的猜测,只是纵使他再胸有城府,到底年纪嫩了些,陆琰始终也没能在这件事上看清楚皇帝心中的天平是像哪一边倾斜的。 这也是他深夜无眠,非要同陆婉吟谈心的原因。 对方将陆家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陆家却对永宁侯府一无所知,这是兵家的大忌,也是陆琰的心病。 当事人陆婉吟却不以为意,“天下间你不能预料的事情多了,哪有事事都明白无误之后才落子的道理,等你明白了,只怕也早失了先机。” 陆琰最近一年叹的气比过去十几年加起来都多,看得陆婉吟也跟着犯愁,她早不是从前无忧无虑直来直往的闺阁幼女,就算是一朝离家有再多不舍,也不能表露出半分再让陆琰替她担心,“二哥哥,你放心。到了京中,我一定小心仔细,绝不会行差踏错半步的……” 陆琰心知担心也是无用,只得伸手像小时候那样揉了一把她的脑袋,想到明日这长发就要被盘起来做妇人装,又觉得黯然,“你我是放心的,只是……你知不知道我你刚刚进来前我在想什么?” 陆婉吟回想起她进来时陆琰靠窗站着的背影,点点头:“我知道,你在想祖父……” 她长到今日,几乎是陆琰一手带大,不光她从未有过一事瞒过陆琰,陆琰也从未有一事瞒过她,两个人的默契比人家的双生子还要强上几分,以至于她瞧见冲着京城万家灯火发呆的陆琰时,就想明白了陆琰的心事。 祖父当年为什么要辞官回乡?他真的舍得多年来寒窗苦读的辛苦和苦心经营的谋筹吗?当真是因为子孙不器想要保全家族吗?他那样有野心的一个人,为什么甘心守着书院喝茶养老? 还有,他当年一步步从这样的繁华之境回到他最初开始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的心境? 这些其实都不得而知,然而陆婉吟回忆起祖父接旨时激动的泪水,又瞧了瞧陆琰,似乎明白了几分。 她的婚事早早定下,而长她两岁的陆琰却还未定亲,从前祖父说是为了让陆琰安心读书,然而陆琰已经中榜,来往提亲的人众多,为何祖父却没有一个中意的? 姚漪没有兄弟,可她有,那么她的婚事是不是要为陆琰的婚事铺路?江南双姝不过是民间好事者对她和姚漪的调侃,家世出众的女儿那么多,为什么偏偏是她成为了买一送一的赠送品?如果陆琰推断的没错,圣上是从百花榜上知晓她的姓名的,然而这女子科考不过是民间娱乐,就算是圣上再关心民生,这样微不足道的事,真的会被当成正事呈报吗? 就算先落子可占先机,可如果她本身就是一枚棋子呢? 如果不是祖父手里的,那又是谁的? 陆婉吟能想到的,陆琰势必也都想到了,而且恐怕陆琰和她一样,都生出了几分身不由己的感觉。 不。 陆婉吟细想,还是不一样的,她握住二哥的手勉强安慰道:“就算命是天定,可事在人为。不到最后一步,谁也不知道是好是坏,只要我好好过日子,总会过得好的。” 陆琰凡事总想的比陆婉吟悲观些,也承认自己有些时候远没有陆婉吟豁达,然而自己到底为人兄长,总不能这个时候了还要陆婉吟来安慰自己,便勉强点了点头。 “二哥,我明日自己进京去,你别送我了罢……” 陆琰一惊,“那怎么成?横竖我也要看你出嫁的“ “又不需要吃酒办席,你何苦去应酬那些人”,陆婉吟摇头,”还不如去做祖父交待你的事。” 陆琰离家之前,陆老爷子亲自写了好些拜帖交于陆琰,要他一一前去拜会,陆琰一直瞒着不肯让她知晓,没想到陆婉吟已经猜了出来,心下又是一直酸涩:“你等等二哥,若是真有门路,我一定想法子到京中来。” “不”,陆婉吟再次摇头,“你不要这样想……” “二哥哥,你我兄妹自小一起长大,你不过大我两岁,却事事都要让着我照看我,每每闯祸都是你挡在我前头,这些年你实在委屈”。 陆琰想张口同她说自己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委屈之处,然而这会儿眼眶已经泛酸,生怕自己一开口再绷不住。 “天底下再要好的兄弟姐妹,也没有一辈子在一起的道理,你我早就心知肚明,何必为此伤感。所以二哥哥,切莫为了我做出违背本心的选择。” 陆婉吟目光坚定,直直地看着陆琰的眼睛,陆琰含着眼泪点了点头。 “生而为女,我这一辈子注定是笼中雀,然而就是做笼中雀,我也一定会好好努力,绝不让自己白活一场,何况二哥哥……” 很小很小的时候,陆婉吟和陆琰坐在自家的庭院中,一起看高高的院墙,陆婉吟问他,二哥哥,我们时候才能出去玩? 陆琰自己也不知道几时能出去,但他毕竟是哥哥,认真想了想,觉得大约自己长大了就可以出去了。 再也不必被书本高墙约束,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他越长大越明白,总有一些责任需要他去承担,人活一世根本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必须要挑着肩上的担子一步一步往前走,陆婉吟知道他的辛苦,不愿再成为他的负担。 “你若是喜欢京中,就去京中;你若喜欢地方,就去地方上,二哥哥,你读书是为天地立心为百姓立命,为了更多人能做他们想做的事。你做兄长已经做的很好了,日后还要多为自己考虑,去做你自己。” “你有你的命运,我也有我的命运。棋局未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自己是执棋之人还是棋子,”陆婉吟起身下榻,冲着陆琰行了一礼,“今日就当妹妹辞别兄长,往后天地广阔,愿兄长活得自在,明日就不必送了。” 陆琰坐定受了她一礼,待她走出门后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水。 陆婉吟则靠墙站了半刻,才勉强收拾好心情,她推开自己的房门,对着仍是惊魂不定的雁儿问道: “人走了吗?” 雁儿点点头,指了指窗外。 陆婉吟放下心来,伸出双手握住雁儿的肩,“今日之事,千万千万不能和任何人说起,就是二哥也不行,干脆忘了最好,知不知道?” 雁儿不住地点头,陆婉吟看向窗外,目光沉重。 第9章 九、皇宫 就算陆婉吟没嫁过人,她心里也清楚,别人家成亲绝对不是她这样的。 她这辈子活到现在,没心没肺的时候多,矫情感性的时候少,昨天对着陆琰说出来的那番话虽说在心内积压已久,也实在属于是超长发挥了。情绪大起大落导致的结果就是神思恍惚,以至于陆婉吟今早起来的时候差点没意识到自己在哪儿? 没等到她从床上爬起来,雁儿就着急忙慌来报,外边有人来要接她进宫。 陆婉吟先是愣了一瞬,随即觉得有些疑惑,按理说离婚期还有三日,她应该住在京中的驿馆里然后嫁去永宁侯府,等过些日子再行进宫拜会,万万没有一来直接进宫的道理,然而来人兴师动众,两方核定过后又确实是宫中之人。陆婉吟无奈,只好简单收拾了一下,准备随之进宫。 按照原有的计划,今日她去驿馆而陆琰按照祖父嘱托拜会京中名门,若有空时还可一见,可若是进了宫中,恐怕还真见不到了。 陆婉吟心内暗自感慨,早知道就不该早早辞别,果然是好的不灵坏的灵,但想了想又觉得庆幸,幸而早早告别过,否则岂不是要留下遗憾。 她随着宫人一路进了城中,虽然好奇外边是什么景象,却也不敢拉开车帘往完看,又见雁儿紧张,便出言安抚:“别害怕,你只管随着我行礼,不要出声”,想了想又嘱咐到,“若有什么不妥当的,等结束了你再说与我听。” 雁儿面色铁青的点点头,仍是紧张地去拉她的手。 等车窗外的声音渐渐消失殆尽,陆婉吟就知道大约是进了宫城,果不其然,不多时便有个嬷嬷请她下车,引她进到了一间房内。陆婉吟见房内装潢,心中暗自猜测大约是宫城最外围供人休息的偏殿,果然等了一会儿,就有两个嬷嬷拿着香皂热水等在她旁边。 其中一个待她洗完手后就退了出去,另外一个却示意她坐在镜子旁边,伸手便要去拆她头上的珠钗,瞥见陆婉吟狐疑地瞧着她,立时陪笑道:“老奴我是奉宫中贵人之命来给姑娘梳头的,姑娘放心,不是老奴自夸,我这手虽粗,却实在巧,可给不少贵人掌过梳。” 陆婉吟点头,悄悄使了个眼色给雁儿,雁儿立时会意,掏出了个荷包塞进了那嬷嬷手里,那嬷嬷嘴上虽嘴上客套,可垫了垫荷包的重量笑纹就深了几分。 “我初来乍到就这样麻烦嬷嬷,实在是过意不去。小小心意而已,嬷嬷就收下吧,就算嬷嬷大度不嫌累,也只当是心疼我,切莫让我过意不去才是……”眼见着客套的尺度拿捏的差不多,陆婉吟才开口阻止了这场拉锯,那嬷嬷眉开眼笑遇见了知趣之人,陆婉吟内心的算盘珠子却响了好了一阵,她心里知道这不过是个最外间的梳头嬷嬷,必有花钱的大去处在后头等着她,只是事发突然,她就只来得及抓了几个荷包塞进雁儿怀里,此刻也不知道够是不够。 那嬷嬷讨了彩头,不住地夸赞她好看,陆婉吟想听的正题却是一个字没说,想来这嬷嬷既是在外围也未必会知道宫中到底是何人要见她,便只好绷出端庄的微笑,口中客气道:“哪里哪里,嬷嬷谬赞。” “姑娘可千万别以为是老奴奉承姑娘,刚刚外间见了姑娘的人,哪个不说姑娘貌美侯爷有福?” 那嬷嬷笑得实在灿烂,按照此刻的气氛,陆婉吟就很该有新嫁娘的羞涩了,但这会儿她硬拗也拗不出,只好回想了一下姚漪那天生带来的娇羞感,模仿姚漪垂下了眼神,”嬷嬷说哪里话,妾不过蒲柳之姿,可别让人嫌弃才好”。 她不过客套两句,那老嬷嬷闻言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当了真,“姑娘切莫自轻自贱,小侯爷自小养在宫中,别的不敢说,品行却是一等一的好。至于其他的么,就算是有怠慢了姑娘之处,也绝非是姑娘的过错。” 陆婉吟平生最恨说话说一半的人,她最想知道的就是这其他的,然而那老嬷嬷不肯细说,她作为新娘子也不好再问,只好忍着抓心挠肝的好奇,一动不动面带微笑。 等梳好头看见凤冠嫁衣之时,陆婉吟彻底楞住了。刚刚梳头的嬷嬷大约是收了那么大红包有些不好意思,见她不动,笑着拿起嫁衣递给雁儿,“姑娘的婚期虽不是今日,可贵人们说要瞧瞧姑娘,姑娘换上吧,可别让贵人们等急了。” 陆婉吟暗自叹了口气,既然都这样说了,她难道还能有不换的理由么?这毕竟是皇宫,又不是在陆琰跟前,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只是凤冠一带,盖头一遮,她的视线便被屏蔽了大半,除了脚下的路便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个嬷嬷扶着她的左手送她出了外殿,不知道走了多久又换了一双手带着她跨过了一个门槛,再换了一双手带着她进了另外一个门,最后又是另外一个人带着她跨了好些台阶,终于像是停在一个什么殿外,不动了。雁儿紧紧拽着她的右手,一步也没放开。 又等了好一会儿,一个尖细的声音从内殿传来,大概是叫她进去。走了一阵,那个尖细的声音又从她耳边响起,示意她可以跪拜了。 陆婉吟依旧是什么都看不到,然而单凭脚下的地的变化,也猜到是进了哪个正殿了。她微微调整了一下身子,稳稳地拜了下去,在满身的钗环镯子没听见什么响动后才放了心。 挺好,没退步。 陆婉吟苦中作乐,想起这些年的勤学苦练终于派上了用场,甚至还有几分欣慰。 “你就是言若的新娘子?” 一个颇为和善的声音远远地飘过来,像是从高处落进了陆婉吟的耳朵里,并不似陆婉吟想象的那般威严,无端让她想起了家中那多病慈祥的四叔,然而宫中能这样说话的,又只有那一位。 陆婉吟没敢答是,又不好说不是,好在对面似乎也没打算让她回答。那双绣着龙纹的鞋与下袍先后出现在陆婉吟的视线里,终于让陆婉吟确定了来人。 她不敢犹豫,俯身再次拜了下去,“臣女陆婉吟给陛下请安,愿陛下圣体康泰,吉祥永安。” 那抹明黄色停在了陆婉吟三步之外,像是在打量她,过了许久才叫她起来,陆婉吟猜测也不是叫她站起来,想必还是要跪着再回几句话。 果不其然,又过了好一阵,那慢悠悠的声音又从她头上传过来,似乎有些犹豫:“你……祖父可好?” “劳陛下挂念,祖父一切安好。”本着多说多错的原则,陆婉吟只能挑着几句客套话回答,反正就算是不好,皇帝也不会再有什么表示,她说完只好又是一阵沉寂,隔着盖头陆婉吟也读出了几分欲言又止的意味。 然而皇帝只是叹了口气,随即转了话题,“三日之后是钦天监选的好日子,是以朕将你与言若的婚事定在那日。只是不巧,渝州山匪之事突然,言若归程未定,只怕是赶不上了。” 满朝文武,偏捡着一个即将成婚之人出去剿匪,陆婉吟就是再傻也琢磨出了几分其他的意味,她跪在原地不敢动,即使知道隔着盖头外边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也只能垂眸静听。 “言若自小是在宫中长大的,他父亲去得早,母亲又……”,对面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似的一顿,随即调转了话头,“朕与皇后既是他的长辈,自然要对他的婚事多上心些,故而今日叫你来拜见,只当是成了婚了,待言若归来后,再行补办仪式。你可莫要怨他。” 新郎都不在,她成的哪门子婚,还不能又怨言,陆婉吟暗自腹诽,可这话她又不能说,只好做乖巧状继续陪笑:“侯爷在外是为国事,岂能为一家之事牵绊,且婚姻大事原本就听凭长辈做主,臣女并无怨言。” 大约是标准答案恰好符合了对面的心意,再示意她去寿安宫寿康宫拜见之后,终于有了放她走的意思。陆婉吟也不敢多留,再次俯下身去拜了拜,稳稳地站了起来。 仗着盖头遮脸,出了昭明殿,陆婉吟立刻深呼吸了两下,终于轻松了些许。耳边那个刚刚听过两遍的尖细声音再次响起,只是语调也不似刚才严肃,“小人姓米,是在陛下御前伺候的。陛下特叮嘱小人送夫人去两宫请安,夫人这边请。” 真好,陆婉吟欲哭无泪,刚在宫门口还是姑娘呢,去昭明殿转了一圈就成了夫人了。 她在盖头的遮盖下尴尬地笑了笑,“劳烦大人带路。“猜想到这着恐怕才是自己要打点的重头戏,便捏了捏雁儿的手。雁儿立时也捏了一把她的右手,想来是明白了。 寿安宫是皇后住所,顺着昭明殿后的方向往南,米公公带着一边带着陆婉吟东拐西拐,一边同她介绍四周的景物。然而除了脚底下的路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寄希望于雁儿记得住她下次进宫请安该走哪条路。 等跨过了寿安宫的大门之后,就是一片安静,连聒噪了一路的米公公都禁了声,陆婉吟低头看去,院内一尘不染,既没有随处可见的花木盆栽,也没有洒扫侍奉的宫人来往的脚步,甚至连鸟鸣虫叫之声都听不到,像是连个活物都没有。五月天虽不算大热,可因着紧张的缘故,陆婉吟早出了一身汗,这会儿一进寿安宫也都凉了大半。 她随着米公公一路往前走,觉出连雁儿的手都凉了好些,便意识到恐怕不是自己一个人有这样的感受。 进寿安宫也要层层通报,陆婉吟站在殿外,看着门坎上那点像是不久前才刷上去的朱漆,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前去应对。 越往里走就越安静,只有途中不知到了什么地方,米公公悄声同她说了句:“夫人请看,那就是侯爷从前住的偏殿。”声音轻似耳语,陆婉吟头不敢动,目光顺着米公公手指悄悄指向的方向去看,除了地依旧是什么也看不到。 不知道又往里走了多久,陆婉吟才终于听见了米公公和另外一个女声轻声说话的声音,她被引进殿内左转右转之后终于立定,目光范围之内只能瞧见一双玉鞋,她在身后的嬷嬷示意下拜了下去,视线霎时间由高到低,从那双鞋和四个立柱来看,大约这位皇后娘娘是卧在床榻上和她说话的。 “你就是言若的新娘子?” 熟悉的开场白让陆婉吟几乎一窒,然而这语气和刚刚在昭明殿听见的却完全不一样,皇后声音其实很柔和也很好听,然而语气淡漠又带着几分漫不经心。 “臣女陆婉吟,给皇后娘娘请安。”陆婉吟极力控制声音,连吉祥话都省去了。 皇后娘娘没有起来的意思,也没有让她起来的意思,陆婉吟觉得她似乎也不大在乎她说了什么。 “言若虽自小在本宫身边长大,奈何本宫体弱,事情又多,不大能照管的过来。幸而他也争气,如今同他父亲一样在军中,日后想必也有前程。你既嫁与他,便要同他好好过日子,不必挂心其他事。我这里,等言若回来你再来吧……” “臣女告退。”皇后冷淡,说不了几句就有了送客之意,陆婉吟的答话也没超过二十个字,只好又拜了拜,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离开了。 她才出了正殿,就听见了关门声。周围仍是一片寂静,米公公带着她七绕八绕,从另外一条路拐出了寿安宫。 刚刚迈出大门,陆婉吟就听见身边的米公公和雁儿同时送了一口气,刚刚的沉闷感立时一扫而空。 真奇怪,陆婉吟心下暗想,随着米公公又到了寿康宫。 寿康宫与寿安宫相比,景象却是大不相同,单是她目光所及的奇珍花木就数不胜数,吕贵妃爱花人尽皆知,比起寿安宫的冷清寂静,寿康宫颇有些繁华热闹的意味。 圣上盛宠贵妃吕氏不是什么秘密,然而就寿康宫的繁华程度而言,恐怕盛宠两个字未必能涵盖的了。 “你就是言若的新娘子?” 再次听见这熟悉的开场白的时候,陆婉吟已经见怪不怪了。一个时辰听三遍让她对这话彻底麻木,甚至又点想破罐子破摔。 是的,我就是。您想怎么样? 然而无论她心里怎么想,她也绝对没有这个胆子说出口,所以还是端端正正的拜了下去,“臣女陆婉吟,给贵妃娘娘请安。” 绛红的衣裙离她越来越近,陆婉吟不敢抬头,只得尽量挺直腰背,让自己看上去端庄一些。 那裙摆在离她一步之遥的时候便停住不动了,紧接着,一双染着丁香色指甲的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十指纤纤,像是要扶她起来,又似乎是在试探她隔着盖头能否看得见。 “你去见过李元熙了?” 陆婉吟反应了一下,才意识到李元熙应该是李皇后的大名。她虽然不知道这皇后和贵妃的关系如何,但看吕贵妃这直呼其名的架势,就算不是水火不容,恐怕也好不到哪去。 “是”。陆婉吟仔细想了想答道:“臣女今日进宫就是来拜见宫中各位贵人的。” “沈言若不过在本宫这里待过几日,本宫于他没有什么交情,至于你嘛……本宫这里好玩的东西多,你若有心,日后常来同本宫一起玩就是了。” 吕贵妃的声音比李皇后的听着热情很多,让人颇有些如沐春风的感觉,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陆婉吟的错觉,她总觉得吕贵妃说话的腔调带着几分不符合年纪的天真感,又算起吕贵妃恐怕要四十上下,反而让她心里有些别样的感觉。 陆婉吟不敢再留,只好俯身应答:“臣女谨记。” “罢了罢了,本宫今日新染了指甲心情好,原想留你吃饭的。可你这样子恐怕行动不便,本宫就不留你了。” 陆婉吟一句多谢娘娘差点脱口而出,听了这话立刻就行了礼,不敢再说。让他们以为自己不善言辞总好过直接和吕贵妃吃饭的好,便起身退了出去。 她生怕吕贵妃突然心血来潮回心转意要她回去陪她吃饭,扶着雁儿的手脚步匆匆,直到寿康宫门口才松了口气。 陆婉吟暗想,若是把皇宫比作一家,那这一家子可真是没一个正常人。 第10章 十、侯府 四处无人,不久后米公公的布鞋出现在她的视线里,脚步匆匆,恐怕是等待她多时不耐烦了。“夫人这么快就出来了,小人还当贵妃娘娘要留夫人呢。” “贵妃娘娘体谅我衣着不便,容我日后再来拜见。”她伸手捏了捏雁儿的手,随后便听见二人一阵悉悉索索的拉扯,“今日还要多谢大人指点,小小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夫人这是哪里话,什么大人不大人的。小人姓米,宫人们私下都叫我一声大米公公。小人的弟弟也在宫中当值,从前还服侍过侯爷,人家都叫他小米公公。” 这大米小米听的陆婉吟好笑,从这米公公的语调变化来看,雁儿的红包大约是给的很够,“我初来乍到,不知轻重,日后还请米公公多多照料。” “好说好说,都是小人分内之事。这会儿永宁侯府的车架已经在外头等着夫人了,小人送夫人出去。” 论理这米公公的分内之事是伺候皇帝,照看不到陆婉吟头上。送她来两宫拜会是分内之事,可照看提点到哪一步恐怕就要看她日后打点多少了,陆婉吟不知道其中深浅,也不敢再试探,只好随着米公公往外走,仔细观察着目光所及之处的景象变换。 同米公公告别后又走了几步,雁儿引着她停在了一架马车前头,耳边想起了一个和善的男声:“老奴是永宁侯府管事陈安,奉侯爷之命,特来接夫人回府。” 听声音大约这陈管事年纪不小,陆婉吟点点头,在他和雁儿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刚刚坐定,陆婉吟就迫不及待地拉下了盖头。闷了一路又遮蔽视线,吓得她胆战心惊,她在心里想,这实在不是个好东西。 雁儿紧张到面色铁青,她一个自小在乡野田间长大又没怎么被拘束过的女孩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见她拉下盖头,总算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几乎就要哭出来。 见雁儿这样陆婉吟也颇有些心疼,只是这会儿还不到让她哭的时候,她伸出手去替雁儿擦了擦额上的汗,又恐怕这马车不隔音,只好小声安慰道:“别怕,你做得很好。等下到了永宁侯府你也照旧就好。”然而时间紧迫,几乎让她顾不上再多安慰雁儿几句,马车便有停下了的趋势,只好又手忙脚乱地盖上盖头。 果然不多时,就有人来请陆婉吟下车。横竖新郎不在家,永宁侯也没有需要宴请的宾客,可进了大门后,陆婉吟能看见的景象似乎越来越荒凉,特别是这陈管事说要带她去拜祠堂之后,脚下的杂草都比别处高了些,然而毕竟是办喜事,四周又能看见不少的红绸彩带,放在一起说不出的怪异。 她跟着陈管事的脚步进了祠堂,刚一进去身边的雁儿就哆嗦了一下。在家里她犯了错时也会被去罚跪祠堂,是以虽然看不见全貌,也知道天下间的祠堂样子也都大差不差。 这会儿天都暗下去了,大约是陈管事点了蜡烛,眼前比刚刚亮了些,她接过雁儿递来的香,顺着陈管事和雁儿的指引拜了下去。想到自小听过的那些关于永宁侯府的传言,也算是满门忠烈,陆婉吟的姿态又比之前尊敬了些。 出了祠堂,陈管事又带她往正厅去,陆婉吟猜想,这恐怕就是要她见婆母了,立时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迎接这场硬战。然而到了正厅,陆婉吟却并未看见有什么人的样子,她面前只有空空的两把椅子,再高她就看不到了。 莫不是站在别处?陆婉吟暗自揣测,便只顺着陈管事的指引毕恭毕敬地跪了下去,然而就在这时,雁儿抖得更厉害了。 刚刚在皇城内也没见雁儿抖得这样厉害,怎么这老夫人是没有腿么,竟将雁儿吓成这样。陆婉吟心内暗自揣测,然而半晌又不见有人训话,似乎是真的没有人,更让陆婉吟觉得奇怪。 大约是见她已经拜完,陈管事便示意雁儿扶她出来,一边带着她往外走,一边同她道歉:“侯爷不在只好也就一切从简,实在委屈夫人了。” “不敢当,陈伯客气了,往后都是一家人,还请陈伯多多照料。”她说着便捏了捏雁儿的手,想来雁儿虽然害怕,仍然尽职尽责。没等两分钟,那个和善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甚至还慈祥了几分:“夫人好意老奴心领了,只是老奴吃住都在府上,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夫人就不必破费了。” 既然不收,陆婉吟也没有硬塞的道理,想来是永宁侯府御下甚严,不大有人情往来之事,便笑了笑示意雁儿收好。 “这新房是老奴布置的,只是老奴久不外出,不知道外边时兴什么摆设,待夫人闲了再行添置吧。等会儿老奴会派人给夫人送晚饭和热水,夫人劳累了一天,早些歇息吧。”陈管事引她进了一间院子又嘱咐了两句便自行离开了。 陆婉吟确实是累的不行,起了一个大早又不知道磕了多少头走了多少路,头上的凤冠又箍的脑袋一阵阵发疼,这会儿见了床就撑不住了,扔掉盖头就躺了下去。 一床的花生桂圆躺下去实在不舒服,然而陆婉吟也顾不上了,她随手捡了两个拨开喂进嘴里,正想问问雁儿有没有茶水,却见雁儿仍是一脸呆呆的,便问雁儿是不是自己哪里出了错。雁儿哆哆嗦嗦地摇了摇头,几乎就要绷不住落下泪来,“姑、姑娘,你知不知道刚刚你在大厅里拜的是什么?” 陆婉吟细细想了想她能看见的,无法推敲,便起身耐心地拉雁儿坐下,柔声问她是什么。 “是一个牌位,和、和一座佛像……” 沈老侯爷已经往生,想必那牌位是他的,至于那佛像,恐怕就正好解释了为何她的婆母方才没有出现。只是陆婉吟从未听过这沈老夫人出家之事又想起今日在昭明殿皇帝急转的话头,一时之间也无法判断这沈老夫人是否还在府中,只好一边安慰着惊慌失措的雁儿,一边仔细打量着房中的布置。 这屋子采光极好,干净又整齐,像是悉心打扫了的。虽然没有什么贵重的摆件,可但凡能想到的一个不缺,就连桌上的茶水也是刚好能入口的温度,想必是废了一番功夫的,而随处可见的喜字与绸缎倒还真添了几分喜气,很有婚房该有的样子。总的看下来,倒比她在家中住的屋子还要好些。 可刚刚在祠堂外那异样的感觉始终萦绕在陆婉吟心头挥之不去,奈何她实在是累得慌,草草吃过饭洗漱完就躺下了。 雁儿这会儿已经把身下的被褥换过,再没了花生红枣之类的困扰,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陆婉吟却睡不着了。 这样堪称是惊心动魄的一天实在让她疲倦,然而一旦冷静下来,无尽的迷茫再次笼罩在她心里。 这样的婚事,究竟算怎么回事呢? 第11章 十一、听凭 婚后的日子出乎陆婉吟的意料,其中快乐是她从前根本无法想象的。 头天睡得晚,第二日早起她就有些精神不济,然而束缚在她骨子里十几年的礼仪规矩最终战胜了天性的懒惰,逼得陆婉吟早起去给她昨日未曾谋面的婆母请安。 但听了她说明的意思,陈伯那张憨厚慈祥的脸上却意外地出现了一丝为难。陈伯也生了一张圆脸和一双大眼睛,和雁儿站在一起,倒意外像雁儿的爹,很让人心生好感。对着陈伯这张脸,陆婉吟很难说出什么为难人的话,见陈伯神色,便主动解围:“要是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就不去了?” 陈伯沉吟了一瞬,想了想说:“倒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只是不知道老夫人要不要见少夫人,若是不见……” “若是不见,我回来就是了,也没什么的。”陆婉吟满不在乎地冲他摆了摆手,知道恐怕是陈伯好意担心她生气委屈,然而她心里本着不见最好的想法,想着礼数尽到了也就罢了,并不怎么会放在心上。是以陈伯带着她穿过了后院又绕过了祠堂,直到了侯府最边缘处的一间佛堂外边,让她稍等,自去通报。 陆婉吟点头,趁等待的时候四处打量,却见永宁侯府虽然荒凉了些,白日里看却并不像昨天那般阴森恐怖,四周花木虽未修剪过,却自有一番生机盎然感,那些四处系的红绸迎风飞扬,也与眼前的景象颇显和谐。 雁儿凑近偎着她,悄悄议论道:“姑娘,这些杂草虽然多,但是没有昨晚上吓人哎……” 她笑笑,眼见着陈伯带了一位老妈妈从里边走出来。 老妈妈也是出家人的打扮,看了看门外等着的她吩咐道:“少夫人请回吧。老夫人说,少夫人进门原本是好事,只是她虽身还在尘世间,心已在红尘外,便不必再为世俗所缚尘缘所累,就不必见了。”说着有从袖中掏出一个木盒递给她,“此物是老夫人的一点心意,往后少夫人也不必来请安了。” 此番情形与陆婉吟猜测的大差不差,她示意雁儿接过那木盒,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了,便跪在院门外冲着里头磕了三个头,带着雁儿和陈伯转身离开了。 给婆母请安之后她又拐进祠堂去给老侯爷上了柱香,在陈伯越发欣慰的眼神里陷入了迷茫。 “陈伯,我接下来该干点什么?” 大约是陈伯也没想过她能这么问,愣了一愣随即答道:“自然是夫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陆婉吟乍听了这个答案略有些吃惊,转过头去看了看雁儿,不约而同地在彼此的目光里看见了疯狂的喜悦。 “那这侯府中人几时起床?几时歇息?” “这……”,陈伯沉吟,随即答道,“除厨房一日三餐定时之外,并无定规。” 这话一出,雁儿的眼睛里便立刻露出了羡慕的色彩,想她在家里的时候,起得早睡得晚,便是姑娘去读书了她都不能补眠。 好地方,侯府果然是好地方,雁儿不住地感慨。 而陆婉吟在听见这个答案之后,就带着端庄的微笑送走了陈伯,躺回了床上,再也不想起来了。 想几时起便几时起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的神仙日子还是陆婉吟这辈子第一次过,大约是由简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从前十几年培养起来的规律作息彻底在侯府安逸自由的气息里消失不见,陆婉吟总算过上了她儿时反复憧憬的日子,甚至一度想着她那没见过面的夫君要是这辈子都不回来就更好了。 她可以守寡的,真的可以的。 然而这样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过到第五天的时候,她就睡不着了。看着外间熟睡如小猪的雁儿,陆婉吟深谙自己恐怕生来就是操劳的命。本着君子慎独的想法,陆婉吟决定就算是没有人监督,自己也该得为这几天的好吃好睡有所回报。 可她既没有公婆需要侍奉,也没有夫君需要服侍,更谈不上有儿女需要教导,所以当陆婉吟带着含蓄的微笑问陈伯是否有什么需要她处理的时候,猜想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这一次,和善的陈伯并没有如她所愿,反而是带着一种“你终于起来干活了”的意味重重的点了点头,“侯爷走前交待了好些事,让老奴请示了新夫人再行处置。只是这些事都不大急,夫人听老奴慢慢说……“ “这些是京中各家送给侯爷与夫人的新婚贺礼,老奴我都登记在册收进库房里了,还有夫人的嫁妆箱子也一并放在里头了,”陈叔说着递给了她一本册子,自去打开了库房的大门。 打开大门的一瞬间,陆婉吟就惊呆了。库房里的东西到处都是箱子架子,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她自江南带来的箱子这会儿也堆在墙角,显得十分可怜。 陈伯见她惊讶,颇有些不好意思,“这库房许多年没收整了,还是老侯爷娶妻时搬过一回,老奴虽然时时教人打扫,奈何见识浅短好些东西都不认得,只是粗粗分了类,让夫人见笑了。” 看陈伯的意思这是分过类的,然而陆婉吟仔细转了转也没看出来其中章法,最终她退回到门口,才意识到陈伯的分类标准,库房左边放着的是拿箱子装着的东西,右边是不拿箱子装着的东西。 实在是大智慧啊,陆婉吟叹息。 “咱家平日里也不与什么人家往来,逢年过节都有定数,老奴也就看着挑挑拣拣回了差不多的礼,只是这成婚啊是大事,老奴原想着趁成婚前收拾收拾这库房,奈何侯爷……”,他说到这儿颇有些不好意思,然而陆婉吟盯着他,只得硬着头皮转述,“侯爷说,反正马上就有新夫人了,一切听凭夫人吩咐吧。” 很好,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白睡的好事,这是拿她当劳力了。 陆婉吟绕着库房转了转,觉得这一个个箱子要拆开分类实在是个大工程,只好先对着礼单问陈伯:“这怕是个大工程,日后慢慢收拾吧,先回了礼再说,这京中各家的都在上头了吗?” “老奴都记在上边了,还有夫人屋里那套妆奁,东宫来人说是太子妃赠与夫人的,不算公中的,老奴便没入账。” 想起屋里那套看上去就废了心思的物件,足见姚漪情意,只是她们彼此都锁在屋里不能出门,也不知道姚漪过得如何?陆婉吟不好再想,只好关了库房门,随着陈伯往后花园里走。 这几日她都睡在自己的小院里没出过门,今日方才转过后花园,才走过门口,就看见一堵拆了一半的墙,陈伯看着她一脸为难。 论理到底是新进门的娘子,不该管这样的事情,然而陈伯想起自己同小侯爷回报此事时小侯爷的神色,只好硬着头皮磕磕绊绊地同陆婉吟解释:“这、这原本娶妻,家中都是要翻修的嘛”,见陆婉吟面无异色地点了点头才大着胆子继续道:“原本宫里已经派人绘了图纸,账上也支了银子,老奴也选了吉日预备破土动工,只是动工须得有人拿主意,老奴虽说能盯着施工,可大小事不能做主。老奴请示侯爷,侯爷让老奴听凭夫人做主……” 陆婉吟不敢置信,颤抖地伸出手指了指自己:“我、修园子、娶我自己?” 陈伯回想起自己回禀此事时自家小侯爷正眉头紧锁不知道在看什么公文,见他来说明此事,大有一副要他做主算了的样子,就在他吓得立刻要跪下磕头的时候,小侯爷又仿佛想起来了什么,挥了挥手无比潇洒地同他说等新夫人进门后一切由她决断,便把他赶出来了。 他虽然觉得不妥当,也不能再去说,此时更无法同陆婉吟出卖他,只好尴尬地点了点头:“侯爷的意思是,夫人喜欢什么样子,便修成什么样子好了。” 陆婉吟就算是再天真也知道这到底是人家的家,总不能按着江南水乡的规格整,只好等自己看见了图纸再说。更何况她根本不知道这永宁侯府财务状况如何,可用银钱多少。 其实她一早就想问府上可用现银有多少?每月支出多少?以及她相公月俸几何?然而那点矜持又不能让她一上来就问钱,只好等着陈伯一件件交待。 幸而没过多久陈伯就带着她拐进了书房,陆婉吟从前没留心,今日才发现书房就设在她住的屋子侧前方,陈伯热心地同她指了指,旁边就是沈小侯爷的房间,正在她房间的对面。 两间房是正对着的,甚至打开窗就能和沈小侯爷面对面聊天,不得不说,陈伯实在煞费苦心。 让陆婉吟深觉陈伯煞费苦心的不止这一处,她一进书房门就被那墙上粘的大红喜字惊掉了下巴。那红字几乎有一个人长,细看竟然不是纸剪的,而是拿红绸粘住了边角,风一吹就颇为立体,和那满院子的飘扬的红绸显然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也是您布置的?” 陈伯面上带着些隐秘的得意点了点头,随即矜持地笑了笑,期待地看了看陆婉吟。 “实在是……妙不可言。” “哪里哪里,老奴不过是随便一想,图个吉利,夫人快别夸我了,”他说着伸手去搬账本,嘴角的笑都要压不住了。 想得很好。 下次不要再想了。 陆婉吟看了看那个立体的喜字,觉得若是自己的审美始终无法改变,还是改变陈伯的想法比较好。 可当陈伯将那半人高的账本抱到她面前时,她瞬间就觉得大家都不必改变了,她现在回家还来得及吗? “为何……这么多?”陆婉吟迟疑。 陈伯更迟疑,“好些年……没人管过账了。” 侯府上一次有人看账还是国公幼女在的时候,也就是沈峥的祖母,等到了沈老侯爷的时候,家里的事情就一概荒废了,等到了沈峥就更加离谱,他至今长了一十九岁,在家加起来的日子也不到三年,除了需要钱的时候问问账,其他时候也想不起来。 成婚之前陈伯也曾想过算清楚弄明白好给新夫人交账,然而他从前是老侯爷的亲兵,是受了伤无法再上战场后老侯爷才把他带进府里管家的,是以让他威胁镇吓那些不听话的仆从还行,算这样的账就不在他能力范围内了。他不行便去催沈峥,然而沈峥看了两眼便也觉得麻烦异常,想了想又同他说,等新夫人进门之后自己做主吧。 要不你还是把我休了吧,陆婉吟欲哭无泪。 就算陈伯保证这堆账本里每一笔开支都是清楚且真实的,可想到那些田庄店铺林子和人情往来的积年旧账,陆婉吟还是深觉头疼。 可能是陈伯觉得她还不够心酸,又收拾了一个册子外加一个盒子放在桌上,同陆婉吟交待了这是府里所有人的身契。 陆婉吟从进门那天就奇怪,永宁侯府的家仆不是妈妈就是老伯,这么些天了她一个美貌丫鬟和年轻小伙都没见过。大约是陈伯见终于有能帮她解惑的地方,非常认真且详细地给陆婉吟介绍了侯府如今家仆的构成,主要是两部分,一部分是从前沈峥祖母带来的陪嫁,另外一部分是小侯爷在战后收容的无人照料的老人。 其实主要是战后无人照料的孤寡老人,陆婉吟打开册子详细对比,沈峥祖母早年带来的陪嫁与仆从基本上不是不在了就是已经放出去了的,除了一个八十二岁如今照管府中蚊帐的老妈妈之外,基本已经无人了。而那些因为征战家破人亡的鳏寡孤独就成了侯府如今仆人的主力军,沈小侯爷捡人和捡红包似的,把人带回家就丢给陈伯不管了,再由陈伯核验身份,交待训练,安排事务。 陈伯。 永宁侯府的中流砥柱。 很显然陈伯是非常赞成且欣赏沈小侯爷这一举动的,他喋喋不休和陆婉吟夸张沈小侯爷的样子和她老父亲每每喝醉酒同人吹嘘陆琰的样子别无二致,陷在自己的世界里根本顾不上陆婉吟抽搐的嘴角。 等陆婉吟翻到进几年的账册时,她也不得不承认陈伯说的很有道理。陈年旧账得从头算起,然而这几年的每一笔开支都是非常清楚的,除了那些定项,最大的花用都是沈小侯爷支出的,基本上都被用来战后抚恤了。 这几年战事四起,许多无辜百姓也跟着遭了殃。沈小侯爷这些钱于战后重建不过是九牛一毛,他月俸不多,算下来基本上是自己倒贴钱去替朝廷卖命了。 这么想来,沈小侯爷实在是个很有善心的冤大头。 很好。 你们永宁侯府不光缺绣娘,还缺个账房。 陆婉吟含着泪,开始拨拉算盘珠子。 第12章 十二、改建 其实永宁侯府的财务状况并没有陆婉吟想的那么糟糕,这是陆婉吟挑灯夜战好些天终于把陈年旧账一笔笔弄清楚之后得出的结论。 世家大族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更何况永宁侯府如今还是一滩活水源源不断,非但没有入不敷出,甚至还颇有盈余,可见沈小侯爷的祖父祖母实在是很远见。陆婉吟作为如今唯一一个掌握了永宁侯府财务状况的人,意识到自己从前对永宁侯府的印象实在有些偏颇。 永宁侯府只是人丁凋敝,并不是钱财凋敝。 只是人死了钱没花完实在是人生的一大憾事,陆婉吟强行按下自己贪污一笔的想法,想了想其他事情的进度。 她费了好些天才将库房整理清楚,连带着那些犄角旮旯里的兵器药材一并收录,随之还了新婚的礼,并且重新整了账。而到今日,她终于算明白了永宁侯府的家底,更是解决了大事一桩。 就在她瘫在椅子上出神的时候,雁儿端着个冰碗猝不及防推开了书房的大门,吓得陆婉吟立刻正襟危坐,然而见到是雁儿,就又瘫了下去。 雁儿手里端着两个冰碗无法敲门,见吓着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多淋了蜜的那碗递给了她。 忙起来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的,没等陆婉吟反应过来,天就已经热起来了。六月天的日头已经很毒,阳光透过屋外的树荫洒在书案上,照得她昏昏欲睡,但天再热就不好动工了,想起来拆得乱七八糟的院子,陆婉吟又是一阵头疼。 原想着叫雁儿把那工匠画的图纸拿给她瞧瞧,可看见坐在她旁边正心满意足吃冰的雁儿,又觉得自己这些天实在是过于努力了。 算了,明日再说想必也不能怎么样。 这样想着,陆婉吟也伸出手拿起勺子,室内一时寂静无声。 雁儿吃完自己那份,又伸出勺子去舀她碗里的杨梅,见陆婉吟往她方向推了推,露出了一口细细碎碎的小牙,似乎颇有感慨的看了看陆婉吟,然后叹道:“真好啊……” 陆婉吟看着这些日子非常清闲的雁儿,很是不平,伸手掐了掐雁儿的脸,“是啊,你今日的冰碗可都是你姑娘这些日子废寝忘食掉的头发换来的,可不是真好么?” “横竖姑娘头发多,掉几根也无妨”,雁儿冲她讨巧地笑了笑,随即看着窗外的树影感慨到:“就是很好嘛。姑娘算账我吃冰碗,如今我想吃多少冰碗就吃多少冰碗,姑娘算错了账也不用再挨板子,可不是很好吗?” 陆婉吟嘴角抽了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原想着将这吃冰的快乐分享给侯府的每一个人,然而忽然又想起那些仆人的一把年纪,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想起陈伯身上穿了好些年的旧衣,又看了看自己刚刚算清的账本,顺手划了一笔,准备给这些老人裁制夏衣。 她这边刚刚算出个大概数目,一回头时碗已经见了底,雁儿正拿着勺子呆呆地看着她。雁儿原以为她还得忙一阵,没想到她猝不及防地回头被抓了个正着,只好心虚地笑了笑。 “你啊……”陆婉吟恨铁不成钢,伸手点了点雁儿得额头,“吃坏了肚子可不许哭。” 雁儿拉着她的手摇了摇,撒娇道:“闫妈妈给做了山药红豆糕吃,姑娘留着肚子尝那个吧……” “要叫夫人……”陆婉吟无奈,她叮嘱雁儿改口已经不是第一回,然而雁儿每每高兴时便忘了,她也没法子,只得由着她去。 她坐了半天腰酸背痛,雁儿便拉着她兴冲冲地往外走,等她交代完陈伯裁衣之事,便迫不及待地带她去找闫妈妈。 陆婉吟其实和永宁侯府大部分仆人都不熟,除了刚来的时候给赏银那天见过所有之后,她能认得的除了每日往来的陈伯,就是闫妈妈。 闫妈妈是陈伯调过来服侍她的,据说从前是服侍沈小侯爷的,只是沈小侯爷不要人服侍,她便赋了闲,等陆婉吟来了才被陈伯再次启用。 她原本是离州人,三个儿子全部死在了离州战场上,无依无靠便被沈小侯爷捡了回来。原本她在离州的大户人家做过厨娘,烧得一手好菜,因着她这段特殊的工作经历,陈伯才特地让她照看沈小侯爷。 奈何沈小侯爷不喜欢吃饭。 除了烧粥煮药之外,闫妈妈所有的作品送过去都只能得到沈小侯爷的一句“尚可”,颇有些无用武之地的难堪。 直到遇见了陆婉吟。 陆婉吟实在不明白,这个世上为什么会有人不喜欢吃饭。 雁儿也不理解,她一边抓着糕饼往嘴里塞,一边大声赞叹:“闫妈妈做的山药红豆糕就是这世上最好吃的山药红豆糕。” 陆婉吟怕她噎着,替她倒了水放在旁边,自去伸手取了点心,咬了两口便点头:“雁儿说得对。” 闫妈妈嘴上说着哪里哪里,然而这会儿已经笑到嘴都合不拢了,她原本就是个很爽利的人,又非常巧地碰上了十分捧场的主仆二人,心里充满了一种千里马终于被伯乐赏识的快意。 “便是萝卜白菜,经闫妈妈巧手调弄,那也要比别人做的山珍海味强多了。”陆婉吟在夸人上比雁儿强一些,知道还是要举出例子才能有说服力,她拉出旁边的凳子示意闫妈妈坐,倒了杯茶递到闫妈妈手里。 初时她这样闫妈妈是十分紧张的,她原先那家的主顾不是好相与的,明里暗里让她吃了不少苦头,是以见陆婉吟如此,大为惶恐。但这些天见陆婉吟对雁儿和其他人,便慢慢放下心来,这会儿已经和陆婉吟混得非常熟了。 “夫人喜欢,我明日再给您做新的。我们离州啊有梨花酥,就拇指那么大小,又香又甜。” “那可太好了。“没等陆婉吟反应过来,雁儿已经大声欢呼了起来。 闫妈妈笑得开心,随即意识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可海口已经夸出去了,又不好扫了雁儿的兴致,面上便有些为难。 陆婉吟见她神色就明白了,伸手戳了戳雁儿的脑袋,“你啊,就知道吃,也不想想府中又不种梨树,哪里来的梨花?就算是市上买,也早过了季了。” “说的也是哦”,雁儿想了想有些低落,幸而她在吃的上涉猎颇广,眼珠子一转便想来起来,期待地看着闫妈妈,“那闫妈妈做绣球酥好不好?” 闫妈妈知道是陆婉吟有心解围,心下感动,笑着点了点头。 “绣球酥可费功夫,你怎么谢闫妈妈?” 雁儿想了想,又打量了一下闫妈妈,“那我给闫妈妈做双鞋好不好?” “原本就是老奴该做的,哪里敢劳动雁儿姑娘?”闫妈妈神色感动,连忙推辞。 “她整日里闲着也淘气,不如让她干点活,免得白吃了这好些点心,妈妈只管收。若是做得不好,我打她板子。” 雁儿撅了撅嘴瞧着她,“我用心做一定做得好。” 陆婉吟平生除了喜欢吃之外,便是逗雁儿玩。原本已经被雁儿逗得忍不住笑,只好强忍着同雁儿说:“你若是做不好,也不能让你把点心吐出来,那以后便不能问闫妈妈要吃的了。” “我定能做好的,”雁儿托着腮瞧了瞧她,又看了看一脸慈爱的闫妈妈,小声说道:“我还想要梅子酥呢。” “我哪里给你偷梅子去……” 雁儿闻言眼神一黯,然而立刻就亮了起来,“姑娘不是要修园子吗?我们多多种些梅树好不好,梅花好看,梅子也好吃。还有那些空地,我们多多种些花,做百花糕吃。” 陆婉吟见床就想躺,这会儿原本已经洗了手躺下了,闻言又翻身坐了起来,无奈地看着雁儿:“我的好姑娘,你要逼死我了。” “姑娘……”雁儿不为所动,牛皮糖似地黏在她身上拖长调子和她撒娇。 “要叫夫人。”陆婉吟不理她,伸手替她抹掉了嘴上的点心渣子。 “夫人……”雁儿伸手晃了晃她的肩。 见她不为所动,雁儿又大力晃了晃,“我的好夫人……” 陆婉吟被她摇得头晕眼花,原本她这几天就算账算得眼晕,这会儿被晃得满眼的算盘珠子乱跳,立刻缴械投降:“好了好了,我算是受不了你了,你容我想想好不好?” 闫妈妈看得好笑,摇了摇头感慨道:“我看这雁儿姑娘一撒娇,夫人必是要心软的。” “才不是,”雁儿立刻反驳,起身过去同闫妈妈理论,“是个人撒娇我们姑娘都吃不住的……” 陆婉吟看过宫中绘的图纸,虽然精巧可浪费人力物力巨大,以永宁侯府的冷清程度,也不会有人来日日游园观赏的,不如造的便宜实用,然而一切还要从头规划,最好是找个懂行的人来指点。 陆婉吟想了想,问闫妈妈:“这府中花匠是谁?” 第13章 十三、初见 如同闫妈妈是一个非常有理想的厨子一样,花匠何叔也是个非常有理想的花匠。 陆婉吟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坐在后院的外廊上乘凉,听见陆婉吟说明来意后,险些落下了激动的泪水。 他虽然在侯府这些仆人当中年岁算不上大,耳朵却已聋得彻底,陆婉吟同他说话全部靠吼,然而在廊上吼了两句陆婉吟就立刻意识到这样不行,便将何叔带回了书房。 何叔在侯府四五年,还是头一回进书房,颇有些拘谨地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但见陆婉吟神色轻松,慢慢也就放松了下来。 距离静且屋子也静,两个人的沟通立刻顺畅了许多,陆婉吟拿出她修改过的图纸,细细指给了何叔看。从前需要动土的地方基本已经全部被她抹掉,取而代之的是各类树木和花草种植之处的划分。她按一年四季气候变化设计了方案,这会儿就等着何叔指点后动土买苗。 然而何叔只看了两眼,便同陆婉吟提出了另外一套完全不同的方案,其详细合理让陆婉吟不禁怀疑何叔恐怕已经在心里想了无数遍了。她在听到什么地方养猪什么地方放羊之后立时打断了何叔的喋喋不休,可听何叔的想法,花木这部分又实在让她动心,便疑惑地问何叔为什么不早实施? 何叔愣愣地瞧着她,冲她大喊:“啊?夫人说什么?” 陆婉吟大喊:“我说,既然有这么好的想法,怎么早不种?” 何叔听完叹了口气,告诉她这些想法都是他闲得无事绕着侯府赚了好几圈之后想到的,可他想到了也不敢说。小侯爷常年不在家,在的时候也事多辛苦,顾不上赏花看花,他实在不好意思再因为这种事打扰他。 何叔这话说得伤感,然而他声若洪钟,震得陆婉吟耳朵一阵阵刺痛,实在是听不出什么伤感的意味。 他还告诉陆婉吟,他见不得这么好的园子荒废,所以偷偷在自己屋子外头种了点菜。 看何叔的样子很像是“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然而他说出来就颇有些人尽皆知的意味。 陆婉吟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站在门外的雁儿可千万不要去偷何叔的菜。 等她否定了何叔养猪放羊的部分重新与何叔调整完布局后,已经又过了好几日,待何叔按照光照和地势的走向确定好品种和数量之后,已经到了最热的时候。 就算别人的钱花着不心疼,陆婉吟也不想白花冤枉钱,只好同何叔商量了分两批将花苗和树苗运进来。她从外边雇了工人给何叔帮手,但见何叔一把年纪,很怕把人晒出个好歹,便只让何叔在傍晚时分太阳落了之后再去监工。 可大约是多年理想终于成真,何叔无比宝贝他这些花苗树苗,生怕晒死了这些宝贝,一日要挑好几担子水挨个检查,陆婉吟劝也劝不住。 何叔颇有干劲的背影看得陆婉吟直摇头,深感“朝闻道夕死足矣”不过如此。 好在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凉下来的时候也越来越多,等她将第二批花苗树苗买进来的时候,何叔比之前陆婉吟在廊上见他的时候精神好得多,眉目之间的兴奋藏也藏不住。 大概是侯府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大的改变了,侯府中人一个个但凡能动的都参与了进来,各个兴奋不已,就连那八十二岁走路都打颤的老妈妈路过都要弯腰给那海棠花苗浇点水。 陆婉吟为了响应大伙的热情也参与了两回,奈何她实在不是这块料,没干几分钟就被何叔以害怕她累着为理由请走了。 可她实在是没事干,太阳又下去了她也不想回屋,只好绕着满园子乱走,给这个递递水,劝那个歇一歇。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种植活动里,最兴奋的人除了一朝得志的何叔,就是愿望实现的雁儿。 她虽然否决了何叔放羊养猪的计划,却拗不过雁儿苦苦哀求,最终买了几只兔子养在了后山的草皮上。 于雁儿来说,从前在陆家这样的事儿她想都不敢想,是以兴奋得很,每天都要来看好几遍。 这会儿雁儿又蹲在那玩那些兔子,嘴里还不住地念叨着什么,看得陆婉吟玩心大起。 “雁儿”,她悄悄凑近雁儿的耳朵,打趣道:“预备烧着吃还是焖着吃?” 雁儿大惊,慌忙捂住了兔子的耳朵,怨恨地看了看她。 陆婉吟大笑。 雁儿这些天其实不止是养兔子,她非但成功地给闫妈妈做出了鞋,甚至还扯了料子预备再给闫妈妈做一件贴身的小衣,等到日头落了也会出来加入大家的种花活动。 然而她始终对每种红茶花一事耿耿于怀,是以每每种到一半就难过起来,冲着何叔大喊:“何叔!为什么不种红茶花?” 何叔听不见,但见雁儿口型也知道雁儿是在同他说话,便大声反问:“啊?你说什么?” “我说,为什么不种红茶花?”雁儿更大声地吼过去。 随即何叔大声吼回来:“不成啊!天太干了!养不活!” 若是雁儿想起其他什么花时,也会大声询问,何叔则会以太干或者太湿太难养以及夫人不肯等等原因回答雁儿,十分耐心。 至于夫人为什么不肯,多半是因为太贵。 等到园子成形之时,不光陆婉吟,所有参与过的人都颇有成就感。离秋日还有好些天,还有不少花可赏,连一贯冷静的陈伯都忍不住感慨:“这才像个家啊。” 比起他当时在园子里挂红绸的时候,不说天差地别也是焕然一新了。 就在这个时候,远远走过来了两个人,一前一后四处打量着园子。有个老仆远远看见了,大声通报道:“侯爷回来啦。” 园子里立刻安静了下来,随之便是此起彼伏的“侯爷回来啦”,陈伯闻声看去,正是许久不见的沈峥和他的近卫小叶。 其实沈峥早就回来了,可他站在门口半晌也没等到人来开门,便让小叶翻墙进来替他开门。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小叶面色犹豫地打开门:“侯爷,我们是不是走错家了?” 小叶看着不过十一二岁,生得虎头虎脑煞是可爱,他是在军中长大的,两年前来过一回侯府,印象里的侯府和他见过的埋骨之地凄凉程度不相上下,是以翻进院内就觉得自己走错了,然而侯府牌匾上的“永宁”二字又不会骗他,只好硬着头皮打开了门。 沈峥环顾四周,虽然发觉变化颇大,但确定是自己家无误,只得在小叶头上呼了一巴掌,大步往前走,然而越走越犯嘀咕,人为什么都不见了? 直到走到后花园门口,沈峥终于也不确定地退了两步。 小叶立刻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心想我跟着侯爷私闯民宅应该不会被量刑吧。 可待沈峥绕过前头的假山,映入眼中的便是万紫千红的满园春色,不禁心头一动。 小叶紧张地屏住了呼吸,拉着他的衣袖惊叹道:“侯爷,真好看啊。” 别说是小叶,就是他也多年未见这样的景象。他俩边走边看,终于在快走到园中的尽头之时听见了一片祥和的笑语。 想来是陈伯看见了他二人,远远地跪下行了一礼,府中众人见状也都随着他跪了下去。 一个倩影立在当中,见此情状慢慢地回过头去,冲着沈峥看了过了。 沈峥一怔,终于意识到自己有了个新夫人一事是切实发生了的,又见那新夫人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居然莫名生出了几分紧张的感觉。 而陆婉吟早就把她有个相公这件事忘到了九霄云外,这会儿见了沈峥十分尴尬,满脑子都是我要怎么说?我应该和他说什么? 你好,相公?会不会太生疏? 死鬼,你怎么才回来?人家想死你了?不对,她没见过沈峥。 就在身边众人已经在沈峥的示意下互相搀扶着起身时,陆婉吟终于想到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首先她应该微笑行礼,然后迎上去问候沈峥好不好冷不冷饿不饿? 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迈不开脚步,思维甚至越跑越偏,甚至有点疑惑,我刚刚没事干的时候,为什么不补个妆呢? 然而沈峥走得越近,她越觉得有哪里不对,这张脸,好像在哪里见过,让她眼熟。 而对面的沈峥也在她一步之遥处停下了脚步,微低下头仔细端详着陆婉吟的脸。一想到盯着人家女子这样看不是君子所为,沈峥便想低下头去,可忽然又想起这是自己过了门的夫人,便有抬起目光肆无忌惮地打量着陆婉吟,觉得十分熟悉,不知是在何处见过。 满园子的人瞧着他俩不明所以,见他俩不说话,他们也不敢说,只好打量着彼此,希望从彼此的眼神里看见正解。 这会儿最有希望知道发生了什么的陈伯已经快被围观群众的眼神烤化了,正在要不要给他们彼此做个介绍的一事上无比犹豫。 就在陈伯陷入了无比激烈的天人交战的时候,沈峥与陆婉吟齐齐退后了一步,不约而同地惊叹道:“是你!” 是谁? 没等陈伯从这突入起来的变故中回过神,就看见陆婉吟伸出手去戳了戳沈峥的小臂,语带试探地问道: “你……还活着啊?” 陈伯顺着陆婉吟的目光看过去,头一次看见了侯爷那张常年处变不惊的脸上出现了如遭雷劈的表情。 第14章 十四、渝州 和自己的新婚夫婿说的第一句话就是确认他是否还活着,想到此事陆婉吟就尴尬到恨不得去找块豆腐撞死。 不会吧,他不会以为我是真的很盼着他死吧,陆婉吟瘫在床上欲哭无泪。 雁儿见她兴致不高,腻在她旁边小声问:“姑娘,你见过侯爷啊?” 傻丫头,不光我见过,你也早见过了。陆婉吟看雁儿的目光里多了一份对二傻子的怜惜,然而忆起当晚是她要雁儿赌咒发誓忘掉此事的,这会儿人家听她的话忘记了,她也不能再逼着人家想起来。 见陆婉吟不理她,雁儿又凑近了说道:“闫妈妈说,两个人若是前世有缘分,今生见第一面的时候就能认出来彼此,姑娘和侯爷是不是就是这样的?” “你少听闫妈妈说这些没有谱的事吧,”陆婉吟无奈。 “不是的”,雁儿认真想了想,“我第一面见姑娘的时候,就没有认出来姑娘,可见我们前世没有缘分。可姑娘见侯爷第一面就认得彼此,一定是在前世什么地方见过的。” 废话,你见我的时候连人都没见过几个,怎么可能觉得熟悉,陆婉吟实在不想理这傻丫头,自顾自的把手绢罩在脸上闭上眼。 “姑娘,你一定在哪里见过侯爷是不是?告诉我嘛?”雁儿不依不饶。 “是啊……” 她被雁儿缠得没办法,颇有些自暴自弃地承认,总算换来了片刻清净。 依照陆婉吟对雁儿的了解,她是清净不了多少时候的,可不知怎的,雁儿却始终却没再出声。 “雁儿?” 见雁儿没回答,陆婉吟便抽开帕子睁眼去找,然而她刚一睁眼,便猝不及防地对上沈峥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吓得她立时屏住呼吸。身体的反应先于大脑,陆婉吟拿起手中的帕子便冲着那张脸扫了过去,扫到一半又觉出不对,然而甩出去的帕子泼出去的水,再没法由着她的心意收回来。 幸而对面机警,虽然离得近却反应奇快,在帕子即将打到他眼睛的前一刻堪堪避过。 好险。 原本轻飘飘的帕子没什么杀伤力,甚至还带着他闻过不止一遍的淡淡花香,然而多年来形成的习惯还是让沈峥的本能先于意识避过这一击,随即而来的就是一阵僵硬。 没事,你不是在战场上。 沈峥闭眼,调整了一下呼吸,睁开眼就瞧见陆婉吟小心翼翼地看着他,表情看上去十分心虚,又觉得有点好笑, “听说夫人在哪见过我?” “是、是啊……”陆婉吟目光呆滞。 “那是在哪里?” “我梦里……” 陆婉吟自暴自弃地闭上眼,然而睁开眼却见沈峥仍然在,最终确定这不是梦。 她在心里默默数了一二三,终于找回了自己端庄的微笑和淑女的表情,起身示意沈峥到桌前坐,“不知侯爷大驾,实在失礼。”在伸手斟茶递与沈峥后,也终于找回了自己温柔的声音:“不知侯爷有何见教?” 从沈峥的表情来看,大概是在暗自比较陆婉吟翻脸和他翻书的速度哪个更快,但他毕竟行走江湖多年,很快调整过来,冲着陆婉吟笑了笑:“前日救命之恩,实在多谢你……” 大约三个月前,渝州闹山匪,渝州府尊葛无因上奏,请求圣上派兵剿匪。渝州府地处偏僻,又多山林,百姓靠山吃饭艰难无比,年年都有山匪作祟,并非什么罕见之事,然而今年却出了一件同以往不一样的事。 以往的山匪抢劫,多是为了银钱,只有有些穷凶极恶者为防身份暴露也会杀人灭口,不过四个月前,有人来上报,有个村子丢了个姑娘。起初没人当回事,毕竟有了银钱便想美色的山匪大有人在,不是什么稀罕事,然而类似的事情越来越多,直到渝州府里一个大户人家丢了小姐,葛无因无法糊弄了事,这才开始查问。然而不查不要紧,一查才发现自报案发现第一个失踪了的姑娘起到今日,渝州府已经丢了三十多个姑娘了。 照着一天丢一个的速度丢下去,过不了几个月渝州城十二三岁的姑娘都要丢光了,葛无因不敢再耽误,立刻派人去找,自己又查了这些天报案人的笔录,最终将目光锁定在了赤霞山中。 赤霞山得名于山中云霞,晨起日出与傍晚日落时,光照在山中将山林与云霞染成同色,浑然一体,山中最高处更是美不胜收,让人难以分清是霞是山,在此山中者几乎以为误入仙境。 奈何仙境吃人,别说姑娘,就是葛无因派去的府兵都一去不回了。一次尚可,两次也还在承受范围之内,可第三次这样的事情发生之后,葛无因终于抵挡不住,向京城求救了。 消息传到朝堂上,议论起来的第一件事竟然是葛无因为什么不早说,于是便有大臣进言说是葛无因疏忽职守延误民生,须得革职重办;然而这话一出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朝中众人立时便如煮熟的饺子炸开了锅,立刻有人跳出来说葛无因虽然有疏忽职守之嫌,然而此事案情未定,葛无因作为最熟悉案情之人理应戴罪立功,此事尚未明朗便要处置葛无因,这位大人究竟是想查明真相还是想借机铲除异己? 这话难听,刚刚那位大人如何肯由着他人将如此大的帽子扣在自己头上,立刻反驳说真相要查葛无因也要办,葛无因有罪却不定岂不是助长歪风,长此以往人人效仿岂不是动摇国本,这位大人你这般袒护葛无因究竟是何居心? 皇帝坐在正中颇为无奈,他确实并不关心渝州丢了多少个女儿,横竖丢得也不是他女儿,然而下头一群人吵得不可开交,弄得他十分头疼,是以他目光在朝堂上绕了一圈,最终锁定在了最前排的李丞相李徵明身上。 “李卿家,此事你怎么看?” 李丞相是李皇后的亲生父亲,年岁已经不小了,连畜着的胡子都白了好些,然而耳目尚且灵敏头脑也尚且敏捷。在他看来,案情要查葛无因也要办,只是不能现在办,既然葛无因尚且有用,就等他发挥完余热再去处置吧。 皇帝又看了看太子,见太子也是这么想的,便点了点头,提出了第二个问题,怎么查? 有大臣说,事出渝州自然要渝州府自行解决,葛无因若是连解决此事的本事都没有,怎么好为一府之尊?朝廷应当派人前往给葛无因施压,立刻监督葛无因解决此事。 可他话音未落就有人跳出来反驳,葛无因不是不想解决而是无法解决,既然他派出去的人杳无音讯,可见对方来者不善,再投多少人进去也不会有用的,还不如从京城调军镇压,从根源上解决,免得损耗人力物力。 皇帝看了看明显赞同第二种意见的李丞相和太子,再次点头。 好吧,你们要调人就调人吧,那你们谁愿意去渝州啊? 然而他那句“众卿家谁愿前往”刚刚说出口,方才还炸了锅的朝堂立刻安静了下来,静的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这事儿做得好了得罪人,做不好了还要担责,甚至搞不好还有生命危险,就是再怎么怀着“食君之禄为君分忧”的报国之心,也要想一想再决定要不要做这个冤大头。 这个结果对于上首端坐的皇帝并不意外,要不然还是让葛无因自己看着办吧,他这么想着,决定给满朝文武一个台阶下。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一个身影上前一步,“臣愿往。” 皇帝眯着眼睛看了看出列的沈峥,十分疑惑怎么总是同一个冤大头,想着还是算了吧,更何况…… “臣请旨,前往渝州府,彻查山匪一事。” 对满朝文武而言,有人愿意做这个冤大头是一件非常好的事;对于皇帝而言,这些人只要不篡位谋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沈峥想查就让他查吧,这事儿的结果实在是皆大欢喜。 然而看着沈峥拿着手谕步履匆匆前去调兵遣将的背影,众人突然间意识到了另外一件事。 你……过两天是不是要成亲来着? 第15章 十五、藏避 沈峥当然不是想逃婚。 他站在京郊看着远去渝州的军队,刻意忽视了旁边人“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 然而旁边人不依不饶,愣是掰过他的脑袋强迫给他直视自己,然后一字一顿地冲他抱怨道:“沈、言、若,你、是、不、是、有、病?” “吕、诚、贞”,被点到大名的人猝不及防一愣,随即就看见沈峥那张面无表情的脸上出现了一丝嫌弃的意味,“闭上你的嘴。” 吐沫星子喷了他一脸。 吕诚贞大名吕含,皮肤微黑,有双非常亮的眼睛。据他自己说,他祖上和吕家有亲,按辈分来说他是吕贵妃的表侄,只是一表三千里,吕贵妃在宫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时候,他们家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原本他爹娘只有他一个儿子,日子过得尚可,然而他十岁那年他爹生了一场大病,家中一下断了收入,便无力再送他读书了。替人跑腿帮工给他爹换了两年医药费之后,老父亲意识到自己恐怕时日无多,他若去了家中自然不能再支持吕含读书,文既然不成,就只好送去习武了。 正所谓父母之爱子女则为之计深远,吕老先生拖着病体四处求告打听,也没找到愿意接收吕含的地方,不是吕含哪里不好,而是他实在是太小了。 幸而天无绝人之路,吕老先生四处典卖家当费心打点,最终托人求到了老侯爷沈桢的门下,沈老侯爷最初见他年纪小,也是不想收的。 可那年他把刚沈峥接出皇宫预备带回离州,望着跟他根本不熟一言不发的儿子,对吕老先生的爱子之心又实在不忍,想着吕含和沈峥年纪相仿,不如就接过来做个伴。 沈峥幼时虽然寡言但为人和善,而吕含也从未有过一时辜负老侯爷期望,从京城到离州再到边疆,对沈峥真正做到了性命相托,是以沈峥被调回京中之时,舍弃了当时一切的荣耀奖赏,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带回吕含。在离州时,吕含替他冲锋陷阵;他回京接管北大营之后,也一路把吕含拉拨上了朝堂。在成长过程中,吕含除了替他卖命,偶尔也充当他的嘴替他把心里话说出来。 只不过……吕含讨喜的时候和他讨打的时候,几乎是一样多的。 “真让人家伤心……”,沈峥这人大多数时候都没什么表情,所以偶尔露出些嫌弃就分外明显,吕含大概是读出了言外之意,立刻伸手捂着胸口做西子捧心状,“从前在离州的时候,夜夜都要人家哄你睡觉,如今你长大了要娶亲了,人家连多说一句话你都嫌烦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觉得腿上一痛,立刻捂着腿后退一步嗷嗷大叫,控诉沈峥:“你个负心薄辛的死鬼!” 大约是沈峥的眼神太过于吓人,以至于他毫不怀疑再多说一句他就会被沈峥就地埋了,便立刻乖觉地往前走,“得嘞少爷,小的伺候您上马。” 沈峥看了看大军远去的方向,摇头示意他等等再说,两个人便牵着马向城中走去。 “你说说你是不是有病,过两天就娶妻了还来淌这趟浑水干嘛?我要是你早八辈子在家里抱着媳妇睡觉了,哪还管别人的闲事,”见沈峥不理他,吕含也不生气,自顾自地抱怨他,“你这个人啊就是谨慎过了头,好端端的非要找人假扮我们,假扮也就算了,你好歹也找个帅的吧,小爷我英俊潇洒,你看看你找的那人跟个猴一样,”随即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你不是打算逃婚吧?言若……” 沈峥闻言,转过头去看他。 “莫非……你当真喜欢我?” 话一出口吕含立刻又觉得腿上一痛,没好气地看了看他,“不喜欢就不喜欢,老踢我干什么……” 沈峥深觉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冲着他翻了个白眼。 他没想过逃婚,然而此时不查,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想到自己从未谋面的新娘子,恐怕京中少不了流言蜚语,一时颇感愧疚:“嫁给我可是倒大霉了……” 吕含生平最看不到他自轻自贱,刚要反驳就觉得一阵劲风顺着他面门袭来,随即一个黑点出现在他眼前,他一歪头,一枝羽箭便顺着他耳边飞了过去,射中了他身后的战马。 一声哀鸣之后,马便倒地不动了,两个人立刻反应过来朝前跑去。 差点就破相了,吕含捂着脸颇感悲愤,再也不想反驳沈峥了,“你说得对,兄弟你简直霉到家了……” “闭嘴”,沈峥咬牙切齿,拉着他往繁华的街巷钻。 不过刹那之间,京城中好些来往如常的行人便同时调转了方向,如同从四方往中心流动的水一样冲着沈峥二人汇集而来,每到一个巷口便有人堵在那里,像是等候已久。 这些人细看衣着与寻常百姓无异,只是以纱覆面让人瞧不出虚实,堵得他们无处可去。 “和他们拼了?”吕含仿佛看热闹不嫌事大似地随口提议。 这会儿他俩已被逼至一条小巷中,前后的路都已被人堵死,两人背后相抵,眼睁睁地看着两边来人越走越近。 沈峥仔细打量着来人右手上的细碎刀光,心下苦涩:“悬啊……” “哦”,吕含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那就跑吧。” “你左我右,一个时辰后城外驿站见。” 京中人多,这些人绝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行凶,只要速战速决跑到繁华地带,未必没有一线生机。 “那我数一二三了啊”,吕含侧头示意自己明了。 “一……”吕含拉长语调,看见来人又往前走了一步,算好距离便立刻数到二三。 沈峥来不及骂他便如同离弦的箭一半窜了出去,伸手直劈对方面门。然而对方的反应速度要比沈峥预料地还要快些,只见寒光一闪,沈峥手上便多了一抹血迹。 他原本就无心缠斗,只想快速脱身,然而每每得势,对方便立刻缠上来。几招过后沈峥便意识到哪里不对,见对方行动敏捷利落又不按套路出牌,心知自己怕是遇上江湖上的野路子了。眼见硬攻不成,沈峥便有意伸手去揭对方的面纱,对方立刻后退去避,却没想到沈峥的手在空中拐了个弯扭住了他的小臂,刹那之间沈峥便觉胸前一阵疼痛,立刻抬腿攻其下盘。对方吃痛,弯下腰后退了两步,沈峥便听见了刀子拔出皮肉的声音,他不敢再犹豫,抬腿顺着对方的肩部又是狠狠一踢,见对方挣扎了两下无力爬起立刻飞奔出去。 对方用的刀又细又长,与其说是刀不如说是匕首更为形象,但其锋利程度却超过沈峥平生所见的大部分军械。这会儿他一抹一手血,不用看也知道自己的胸口定是被捅了个对穿,奈何情势紧急什么也顾不得了,环顾四周看不见吕含的踪迹,便加快脚步想城外赶去。 但他没走多远就听见街上的人嚷嚷着戒严,紧接着一队队禁军打扮的人从他面前飞速跑过,声称是有重犯逃跑要沿街搜查。 普通百姓分不清这些士兵,然而沈峥心里却泛起疑惑,追查逃犯和禁军有什么关系?他虽然与禁军不大往来,然而这些年混下来也与禁军中的统领大多都见过了,这会儿他旁观往来队伍竟无一人眼熟,忽然又想起自己和吕含的行踪原本该是秘密,若非是从北大营出来就被人跟踪,那便是有人刻意出卖。 想到逃犯是他自己,沈峥不敢再耽搁,避开众人的视线就往城外赶去。 刚出城没有多远,沈峥就听见了他身后关闭城门的声音,不由得有些庆幸,可没等他庆幸多久,就看见身后那些禁军打扮的人也跟了出来,冲着他的方向走了过来。 沈峥环顾四周,并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避,只有不远处那个来往的驿站,可他现在动一下都觉得头晕,就算躲进了驿站,也是自投罗网。就在沈峥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远远来了一个吹吹打打的送亲队伍,好巧不巧地停在了驿站门口。沈峥这会儿看东西都模糊,里衣已经湿透了紧紧黏在身上,分不清是血是汗,他深深呼出一口气,强忍着疼痛往驿站口看了看,然而就是这一眼,绝处逢生的喜悦立刻溢满心头,车马花轿上皇家的标识让他深感天无绝人之路,强撑着向驿站的后墙走去。 “姑娘,你都有那么多点心了?怎么还抢我的呀?” 一个娇憨的声音传进沈峥耳朵里,听得他好哭又好笑,绝处逢生的感觉十分复杂,无法用语言形容,然而他一睁眼就是屋顶的感觉又提醒沈峥尚未完全完全脱险,头晕得厉害,却不敢放任自己晕过去。 “唉,你这丫头好好想想,我在家里几时抢过你的吃食?可我马上就要嫁人了,万一夫家对我不好,可就吃不到这样好的点心了……” 又一个清泠动听的女声传进了沈峥的耳朵里,让他一阵皱眉。天地良心,他也不想做梁上君子听人谈话,然而他刚从后墙翻进二楼最靠里的一间就听见楼下一阵喧哗,猜到是那些人在搜查他,心一横就上了房梁,然而门一开居然是个蒙着盖头的姑娘,沈峥便立刻不敢再看。 非礼勿视沈峥尚且可以做到,非礼勿听恐怕就不行了,只得耐心听着这一主一仆的对话,居然意外地在这要嫁人的姑娘一句句话中听出了几分吕诚贞的感觉。 吕诚贞你还好吗?还活着吗?再不来我就撑不住了…… 他躺在房梁上,生生听着新娘将那名叫雁儿的婢女逗出了哭腔:“姑爷真的会对姑娘不好吗?” “说不得呢?万一他打我骂我,把我关在小黑屋子里不给我饭吃怎么办?” 不会的,沈峥心想,你好歹是嫁的是皇家,哪个王爷皇子都不会饿着你的。 然而那叫雁儿的傻姑娘却当了真:“呜呜呜……姑爷要是欺负姑娘我就和他拼命去……我这些都给姑娘,姑娘你多吃点……呜呜呜我再下去给你拿……”说着就冲出了门去。 屋内瞬间就静了下来,只听那女孩一声轻笑,之后就响起了一阵类似雨滴落地的声音。 一滴。 两滴。 那女孩似有所感,目光顺着房檐往来过来。 而沈峥再也支持不住,趁意识消失殆尽之前,提了口气便从房梁上跳了下去。 第16章 十六、恩情 拿着点心推开驿站房门的雁儿也没想到看见的是这样的场景。 一个陌生的男人躺在地下一动不动,而她家姑娘蹲在他旁边高举双手,见雁儿进来尴尬地笑了笑:“天地良心,我真的没碰到他。他自己变成这样的……” “二、二爷叫姑娘过、过去呢”,雁儿抖了抖,差点咬着自己的舌头。 “且叫二哥哥等着吧”,陆婉吟不敢再犹豫,示意雁儿过来帮忙。陆婉吟虽然在屋里一直没有出过门,然而外边的搜查声音巨大,也让她听明白了大约是什么事。可那些人前脚刚走,后脚“逃犯”就从天而降,没等她叫出声呢,对方就先在她脚边晕过去了,反而打了她个措手不及。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天子脚下还有人敢敲竹杠,是什么道理? 陆婉吟几乎立刻就要奔出门外冲外边来搜查的人大喊军爷留步了,然而没走两步却心念一转又拐了好几个弯,连着她的脚步都给拐了回来。 这“逃犯”不往别处去偏往她屋里钻,无非就是看中了送亲队伍是送皇亲,楼下那些人不敢上来搜查,可这人在她屋里已经不知道待了多长时间,此刻她才将人交出去,等人醒了恼羞成怒,万一随口攀咬几句,她该怎么办? 到时窝藏罪犯恐怕都是小事,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这么久,定她个私相授受,她便是跳进护城河都洗不清了,是以人不能交。 算了,陆婉吟一闭眼一跺脚,只当自己倒霉了。 若他真犯了什么错,自有律法裁决,可若是见死不救,陆婉吟也做不出来。 她示意雁儿过来帮忙,想着先将人抬到床上再说,然而没了意识的人原本身子就沉,这人的身量又过于高了,她俩一前一后搬了几下也没搬动。 雁儿白着一张脸,小声问她:“姑娘,我去找二爷帮忙吧?”从小到大遇事不决找陆琰求救基本是狠狠刻进雁儿骨子里的金科玉律,陆琰也从来都没有让她失望过,所以这会儿雁儿已经做好准备,只等陆婉吟一声令下就去隔壁求救,却没想到被陆婉吟厉声拒绝。 “不行。” 今日就算是陆婉吟搭救了此人,日后想必也不会再见,更无从得知此人日后际遇,若是救不活倒罢了,可若是活下来又在别处落网,势必是要被审的。若是真的碰上没有良心的随口攀诬,她还可以趁着事过境迁咬死抵赖,陆琰却是会被仔细查问的,此人若是杀人放火还好说,可若是……再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陆琰日后的仕途要是不要? 陆婉吟自己可以承担风险,然而今日这事儿却必须和陆琰撇清关系,所以绝对不能让陆琰知晓。 可这人又实在是很高,陆婉吟暗自估量,这就是在男子中也称得上高,她虽不算矮,恐怕也只能到此人的肩膀,这样的身形绝非她和雁儿弄得动的。 “算了,雁儿,就在地下吧。” 陆婉吟看了看四周,最终打开了自己的箱子,抱出了一床大红锦被,随即示意雁儿帮忙衬到这人身下。雁儿看她动作,正想开口说什么,就见陆婉吟已经上手去铺,只好也跟着动手,然而就算是帮忙翻个身,也足以让她俩累出一头汗。 世人皆以窈窕要求女子,怎么不去管管男人。 奈何陆婉吟观此人身形,也实在无法昧着良心说人家重,只好暗下决心日后要加强锻炼,然后便让雁儿将人从背后扶起。 “怎、怎么扶?”雁儿面色铁青,却见陆婉吟一脸理所当然地看着她:“用手扶啊。” 见雁儿连滚带爬地跪在此人身后,伸出手臂将人推起来便不肯睁眼的样子,陆婉吟内心暗叹,果然是指望不上,只好心一横伸手去解此人的外衣。 大约是姿势变动,沈峥似有所感,从短暂地昏迷中恢复了一丝清明,然而一睁眼就见一个身穿嫁衣的女子正伸手扒他的衣服,给他的刺激恨不得让他再次晕过去。 “雁儿别怕,他醒了”,陆婉吟接到一半就看这人睁开了眼,立刻出言提醒姿势僵硬的雁儿。雁儿一睁眼便是满眼的血,吓得她又立刻闭上,随即又想起来自己的职责所在,就将人又往前推了推,方便陆婉吟下一步动作。 沈峥又缓了缓,反应过来自己恐怕是获救了,可这会儿不光眼前发黑,身上也一阵阵发冷,又觉得自己死生难料,便颤抖地伸出手去,“你帮我将它交给吕含,吕含……” 陆婉吟只见这人嘴唇微动,大约是在同她说话,奈何对方太过虚弱,吐字也含混不清,囫囵听了个大概。 女孩儿?什么女孩儿? 她凑近了些才听清此人说的原来是吕含,又从他的手中接过东西,竟然是一枚染了血的纽扣。 被迫救死扶伤已经够让陆婉吟生气了,这会儿看对方的架势恐怕是在交待后事,颇感无奈。 你还赖上我了不成? 架不住对方目光殷切,大有陆婉吟不答应就是做鬼也不会放过她的架势,陆婉吟只好收了纽扣,示意自己知道了,手上一刻也不敢停扒开了对方的中衣。 看见这人里衣的时候陆婉吟就愣住了,饶是她不怕血也被浓烈的血腥味熏得呼吸一窒,血大概是顺着胸口流出来的,这会儿连着腰腹处的衣服都被染得惨不忍睹。依照陆婉吟的估量,若是她生把衣服揭下来,恐怕人也就当场交待了。 她自伸手揽住此人的肩,“雁儿,拿把剪刀来。” 等雁儿哆哆嗦嗦地找到剪刀时,却见陆婉吟揽过此人靠在了自己的身上,拿起剪刀便开始剪人里衣。原本雁儿就腿脚发软,这会儿更是差点给人跪下:“姑、姑娘啊……” 陆婉吟顾不上她,见对方情形和她估计的差不多,手下便不再犹豫,下便把多余的布剪落,只剩下伤口处的那一块,衣服已经和伤口黏在了一起,陆婉吟不敢再动,想了想叫雁儿倒了盆热水,又示意雁儿将人扶住。 看这人伤情,陆婉吟猜想此人多半隐忍,自制力颇为强大,奈何她不敢冒险,只得从袖子里抽出了手绢折了好几折,动作粗暴地塞进了对方的嘴里。 是茶花。 沈峥这会儿睁眼的力气都没了,只好凭着感觉猜测对方的动作。他只在江南见过一次茶花,闻过一次花香,想到眼前这女子是从江南远嫁而来却被自己无辜带累,心下十分愧疚。 这世上无情无义之人虽多,却也有这般萍水相逢不计回报之人,还让他碰上了,也未尝不是一件幸事,若是他能活着…… 没等他想到日后怎么报答,沈峥便觉得伤口处狠狠一疼,痛吟声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逼得他立刻死死咬住嘴里的手绢,没等他反应过来,背后又是一疼。 “忍忍吧”,陆婉吟已经尽力将动作放得快之又快轻之又轻,然而衣服与伤口的粘连程度并非她能控制,见对方额头上又疼出冷汗,只能用手背替他抹了一把,另外寻了一块帕子沾了水替他擦洗。 陆婉吟擦完其他地方的血仔细打量对方伤口的位置,猜想应该并未伤及要害。血应该早就自己止住了,不然这人应该也没命撑到现在,只有伤口的下半部的隐隐有些渗血,血量不多,陆婉吟猜测是他从梁上翻下来的时候挣到了,只是伤口虽不算长,到底把人捅穿了,陆婉吟看他意识昏沉,多半是失血过多,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救。 试试再说,陆婉吟伸手将人揽过来倚在自己身上,尽量不碰到对方伤口,转过头问一边的雁儿:“我记得我们有止血的白药?” 雁儿连忙点头,自己去旁边箱子刨了一阵,找出了一个小瓷瓶,随即又想起来,转过头看着陆婉吟:“姑娘,我们没有纱布……药都在楼下的箱子里。” 这瓶白药是雁儿以防万一给自己预备下的,然而雁儿心里也知道,这一路上安全的不得了,根本没有什么能用到药的地方,便没放纱布进去。这会儿她俩都粘的浑身是血,谁也不敢再下楼找人去药。 陆婉吟想了想,抬起下巴示意雁儿看另外一个箱子:“衾单拿来。” “姑娘,这、这可是陪嫁”,雁儿又是一惊,随即又有些犹豫,一针一线绣了多少功夫,要带去夫家的。 “剪!” 这被子手绢哪个不是陪嫁,哪个又能比人命重要,她连贴身的帕子都用出去了,没有舍不得一条衾单的道理。 “剪宽些。”陆婉吟熟悉雁儿,知道雁儿就算再害怕也会按她的话照做,硬腾出一只手拿起白药往人伤口上倒,大约是药煞得疼,对方不自然地在她怀里挣了几下,陆婉吟也顾不上,让雁儿扶住他,又在他背后洒了一片,拿起雁儿剪的布条往伤处裹。 大约是疼得太狠,对方虽然咬着帕子,嘴角还是渗出些血。陆婉吟怕对方咬着手头,立刻伸手将帕子从对方嘴里掏了出来,见血量不大,便猜想对方只是受不了的时候牙齿磕碰到了嘴唇,干脆便拿这帕子替他抹了两把,见对方意识尚且清醒,立刻叮嘱道:“我这些东西虽然都是新的,但也未必干净,你出去之后千万千万记得看大夫知道吗?” 她刻意将药洒得很厚,两处伤口便抹完了一瓶白药,以期用药隔绝衾单,然而又十分放心不下,只能又多嘴说了一句。 沈峥虽然一直头脑昏沉,却也明白这是人家的贴身物件,心下十分后悔,勉强开口:“你救了我岂不是说不清?” 对面的姑娘听了这话十分不耐地看了他一眼,趁着往他背后裹单子的时候凑近了他耳边:“你要是死了我才更说不清。” 沈峥心中知晓对方误会,奈何实在没力气解释,只好提示道:“你夫家……” 陆婉吟听对方这样说,心里先是奇怪,随后猜到了对方的顾虑,看这样子倒也不想是没良心的人,只好出言安慰:“礼教大防自然没有人命重要,倘若我夫家因为一条被单怀疑我薄待我,那是他们小人之心,原是他们的错处,与你与我都不相干,你不必为此挂心。” 若我能活着回去,无论你夫婿是京中哪个王八蛋,定然叫他不敢薄待与你,沈峥这样想着,再次陷入昏睡。 陆婉吟替对方穿上外衣,便再也支持不住,立刻坐下了。这会儿她手臂脖颈都是僵的,活动了两下就看见雁儿仍然跪在这人背后双手撑着这人身子不肯睁眼,十分好笑:“好啦,放下来吧。” 本着一个也是用、一箱也是用的想法,陆婉吟干脆把箱子里的枕头和另外一床被子通通抱了出来,替人收拾妥当,又不放心地伸手探了探对方鼻息,确定人还活着才放下心来。 陆婉吟原本想着从雁儿进门到现在,恐怕得有一个时辰之久,然而这会儿静下来,才发现也不过一炷香得功夫。 她身子麻了半边,强撑着起来洗了手,望着一地狼藉,忽而又想起雁儿进门时说的那句话,又去找了件衣服换上,忽然回想到那人方才说的话,想必是有人接应,便把那纽扣又塞进了对方外衣的衣袋。 雁儿仍是惊魂未定,坐在地上愣了许久,这会儿才缓过来似的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陆婉吟这会儿检查完自己身上是否有血迹,又给自己挂了两个香包,见雁儿好些了,便过来叮嘱她:“我去二哥那一趟,你待在这儿,若好些了便把用过的东西都处理了。” 雁儿指了指地,小心翼翼问道:“他怎么办?” “且等等,看了看有没有人过来寻他”,陆婉吟又想了想,“若是没有,等夜里再想法子把他送出去。”说罢便起身要走,雁儿见她动作,立刻伸手抓住了她的袖子,犹豫了一下问她:“他能活吗?” 陆婉吟心下也没底,可见雁儿实在害怕,想着不如再给她找些事免得胡思乱想,“横竖现在还活着,你待收拾完,想法子给他喂点水,别把人呛死了,”又看了看桌子上雁儿方才端过来的点心,“最好连吃的一并喂进去,仔细别把人噎死了。” “我若再不去,二哥怕是要过来了”,她伸手摸了摸雁儿的头,“你乖乖的,等我回来。” 雁儿点点头,又颤抖着复述了一遍她刚刚说的话,放手让她去了,鼓起勇气去收拾那染了血的剪刀帕子和衣物。 待到天黑陆婉吟也没回来,雁儿又不敢去找,只得再次伸出手去试了试那个人的气息。她乖乖给人喂了水,很小心地没有呛到对方,然而无论她怎么努力,对方也不肯张开紧闭的牙关,更别说吞咽,她便不敢再喂东西给他,眼见对方气息越来越弱,她又无计可施。 就在雁儿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的时候,窗户突然响了。 似乎有人在敲窗,雁儿立刻回头去看。 第17章 十七、相酬 吕含的运气比沈峥好一些。 那些人的目的不是他,是以并未对他穷追猛打,见他俩分头行动,便都冲着沈峥的方向追去。只是这些人实在是穷凶极恶,临走时也没忘了给吕含的腿上补了一刀,弄得他虽然不是重伤,却也狼狈不堪。 其实他一早就到了驿站里,吊在房檐上吊了不少时候,待天黑时才敢冒头背着沈峥出去找大夫。 离驿站走出了不少距离,吕含才敢回头看了看,心里默念谢谢好心人。 背上的沈峥似有所感,迷迷糊糊地喊他:“诚贞?” 吕含应了一声,一边背着他踉踉跄跄往外走,一边低声骂他:“我就说你这个人有病,从小到大都不合群,关键时候非不和大部队一起走,现在好了吧遭大罪了吧。” 沈峥被他一脚深一脚浅颠得头晕,反应了好一会儿才发现是吕含脚步不稳。 “腿……”,他想问吕含腿怎么了,又没力气,说了一个字便没了音,见吕含不应他,又想起早晨,暗自倒了好几口气才缓缓问他:“我踢的吗?” 吕含被他问的心里一酸,半点怨气也没了,“不是不是,那帮孙子弄的,你别说话攒攒气力。” 沈峥原本也没力气答他,只能听着他唠叨,不住地谢谢好心人,还说什么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记得日后还给人家。 还是自然要还的。 沈峥记得对方长相,又知道这姑娘嫁的是皇亲国戚,心中非常自信自己能寻得救命恩人,甚至还在心里默默立下誓言,若是对方夫婿当真是个是非不分的王八蛋,自己必定要替她撑腰,绝不让她有半点为难。 然而兜兜转转一圈,老天爷给他开了个大玩笑。 救命恩人是他的娘子,他口中那个是非不分的王八蛋是他自己。 这会儿救命恩人大大咧咧地坐在自己对面,听着他说完自己对于救命之恩的感激,竟然是不在意地笑了笑,“侯爷说的事,我已经忘了,侯爷也忘了吧。” 这样的事怎么能忘? 沈峥突然有些生气,他不想忘,也不能忘,看着对面不在乎的模样就想同她争辩几句,奈何沈峥连自己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张了张口就又闭上了。 对面的陆婉吟默默观察沈峥的表情,心内暗自思索此人是不是有什么病。原本她宽宏大量想将此事揭过,奈何对方似乎并不高兴,甚至看起来还隐约有些生气,难不成非要她时时挂在嘴边挟恩以报么? 还是…… 难道这沈小侯爷就是她之前说的是非不分在意虚名小肚鸡肠的王八蛋?既然她肯救他,那沈小侯爷是不是也会想想换做是旁人她会怎么办?可到底这些是没发生的事,就算是他想了,也不能凭空就同她生气吧,那岂不是真要冤死? 就在陆婉吟这边内心忐忑地打量沈小侯爷的表情时,沈小侯爷内心也无比艰难,若说自己是因为她说她忘了而感到生气,好像有些无理取闹,可他既然不想让对方忘就只能让对方想起来,奈何他又想不到什么好理由,最终无比艰难地吐出一句: “可我毕竟弄脏了你的嫁妆……” 这下连陆婉吟都懵了,难道这沈小侯爷当真稀罕那衾单被罩,还是永宁侯府真的雇不起绣娘,不对啊,她看过账的啊,陆婉吟艰难道:“可这些本来就是用在你身上的啊……” “倘若是别人?” 来了,终于来了。 你这个不检点的女人。 拿着你休书给我滚出永宁侯府。 陆婉吟脑中警铃大作,立刻直起身子正襟危坐,字斟句酌地同他解释:“若是别人,也是要救的。莫说是几匹布,就是金银钱财也没有人的性命要紧。” 沈峥看着她,像是在打量什么怪物,半晌才淡淡地说了句:“这世上有价值的可不止金银钱财。” “礼教大防圣贤文章,哪一个压在人身上都是价值万千,可我以为,这些都不如性命要紧,人得活着,才有后头的一切。”与其让沈小侯爷日后寻她麻烦,不如现在就说明白她的想法,把怀疑的种子从头掐死,是以陆婉吟言辞恳切态度认真,根本没想到她和沈峥说的压根不是一回事儿。 沈峥本身就不太善于说话,和吕含交流多了就更懒了,往往他说上半句,吕含自己就明白了,这会儿他一时习惯便改不过来。见陆婉吟听岔了才开口解释:“我是说,倘若你救的不是我,当真是什么罪恶滔天的人,你怎么办?” “那自然有你这样的人去拿他办他,大燕的律法也自然会去裁决他,与我有什么相干?可我若是见死不救岂不是罔顾人命?” 陆婉吟不大明白沈峥是何用意,只好见招拆招,奈何沈小侯爷似乎还不打算放过她,再次提问:“可倘若他害你……” “那就是我的命”,陆婉吟实在不耐烦,“人活一世不过图个心安,他不害我,我便救他;他若害我,我日后便想法子报复,不过如此。更何况哪里有那么多假如,发生了的就是发生了的,没发生的就是没发生的,倘若我每做一事都要想假如怎样,那我烦也烦死了。” 更何况你当时血流的浑身都是,想的也只是爬上房梁躲避而不是趁我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杀我灭口,可见情况尚不算坏,更何况陆琰就在隔壁,你能伤的了谁? 陆婉吟在心里暗想,不觉摇摇头。 这沈小侯爷是不是有什么大病? 那厢沈小侯爷像是在思索她刚刚抱怨的话,半晌点了点头:“你说得对,”随即又没了声响。 陆婉吟看着他,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既然认同我说的话,那这事儿是不是就过去了,咱们是不是能去吃饭了? 然而沈小侯爷看了看她,并没有发话让她去吃饭,而是无比认真的问她:“你为何要救我?” 天爷啊,怎么又绕回来了?我刚刚不是说了么,不光是你就是条狗我也不能看着它死在我面前啊,然而这话陆婉吟不能说出口,又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得尴尬地玩笑: “我见你……生得好看。” 她这话确实不算是恭维,沈峥此人确实是剑眉星目气度不凡,既没有传说中的三头六臂也不像说书人讲的豹头环眼,若是比起人们普遍印象中的武将来说,他显得过分单薄瘦削;然而比起寻常肩不能调手不能提的书生来说,又显得过于严肃有威仪,只是这两者在他身上结合的很好,是放在人群中也会被一眼记住的长相。 奈何雁儿这傻丫头竟然没认出来,也不知道是当时过于害怕全程没有正眼看过他,还是真听她的话忘了个干干净净。 唉,陆婉吟心下叹息,上哪儿再去找这么个赤胆忠心唯命是从的傻丫头啊? 她打量沈峥,拿出品鉴祖父的屋里藏画的架势仔细扫了一遍沈峥的脸,越看越觉得好看。 肤白貌美腿还长,连眼睛都会说话,还有这鼻子,陆婉吟想了想,这要是长在她脸上,恐怕就有了和姚漪争一争的资本了。 可惜了,陆婉吟回想起沈峥的表情,深觉这沈小侯爷还是要让自己的表情丰富些,这么好看的脸面瘫了岂不可惜? 可陆婉吟越瞧越觉得沈峥脸色不对劲,开始时还是一脸呆呆的木然,随后面皮便越涨越红,竟然让陆婉吟隐约看出了几分羞恼。 倒像是……良家妇女被登徒子轻薄了的羞恼。 想什么呢? 陆婉吟摇摇头,像是想把这个离谱的念头从脑子里甩出去,她都没见过良家妇女被登徒子轻薄,怎么能这么比?可沈峥脸那么红,难不成……“侯爷可是哪里不舒服?” “并、并未……” 沈峥话虽然不多,却也从来没觉得说话这么艰难,他这辈子头一次被人用这样的眼神打量,感觉那目光就跟火似的,一路从他心里烧到脸上,烤的他整个人都快熟了,然而他竟然想反问一句,我好看吗? 话都要出口了沈峥才觉出哪里不对,觉出自己的念头实在是非常荒唐。 定是今日在朝堂上被气的,还是正事要紧,沈峥这样想着,努力地调整了一下自己表情,找回了他原本的声音:“这事儿你还有什么要问的么?” 陆婉吟原本已经将她之前在和沈峥说什么忘了大半,她见沈峥面色不好却又不是生病,想了想定是她方才玩笑开的不对。不好笑的笑话便不是好笑话,陆婉吟暗自思量一定是这些日子过得太舒服了,让她忘了原来事事小心谨慎的感觉,失了分寸,这会儿见沈峥问她,思绪便荡了回来,立时想和沈峥说她没什么要问的,但这会儿她的目光已经顺着沈峥的脸下滑了好些落在了他的胸口,便脱口而出: “你伤好了吗? 沈峥再一次短暂的失去了他的语言。 他原本已经准备好了说辞以防陆婉吟刨根问底,原本想着既然她是他的救命恩人便不好疾言厉色,然而这事儿同她说又未免儿戏,纠结的只恨自己不能借吕诚贞的嘴一用,然而他打了半天的腹稿被陆婉吟一句话噎了回去,而那刚刚还锁定在他脸上的眼神这会儿已经停在他胸口,甚至还大有往下看的趋势,沈峥觉得自己又要熟了:“差、差不多了……” “哦。”陆婉吟点点头,目光重新回到了他脸上,“我没有什么想知道的了。” 若她真如沈峥所料问了还好,沈峥也想好了怎么应答,然而她不问反而让沈峥好奇:“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何会被人追杀?” “不想”,陆婉吟斩钉截铁地回答,“你一个并无罪过的朝廷命官被人追杀本就蹊跷,何况那些追查你的人皆是军官,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我虽然不知,却也明白此事非同小可,知晓此事于我有百害而无一利,我若贸然去问还要侯爷费心搪塞,岂不麻烦?” 沈峥从前只知道她冷静,倒不想她见事也明白,反而有些失落,又听陆婉吟说:“侯爷若想说,我便听听,若是不想说,我也不勉强。横竖侯爷也平安,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 沈峥今日来一是为了谢她救命之恩,二便是不想让她细问此事,这事儿原本不是什么机密,只是尚未有定论他也不想抱怨,见陆婉吟神色轻松,他也轻松了好些,想起当日情形便问陆婉吟: “你当日和雁儿说,你担心你夫家日后打你、骂你、还不给你饭吃?” 陆婉吟没想到他提起这个,一口茶水呛在嗓子里呛的她差点闭了气,又见沈峥的目光落在桌子上那碟闫妈妈新送来的糕饼上,霎时无地自容,恨不得有个地缝能让她钻进去。 就算老天爷要惩罚她胡说八道,也不至于让她当着她未来相公的面编排她的未来相公。 冷静。 陆婉吟深吸一口气,暗示自己遇事不能坐以待毙要主动出击,只要自己镇定自若,尴尬地就是沈峥了。 她带着豁出去不要脸面的视死如归冲着沈峥的方向猛地凑了凑,看着沈峥的眼睛认真问道:“那侯爷给饭吃吗?” 好长的睫毛。 陆婉吟早就想看个究竟,这会儿凑近了看便觉果然如此。 茶花的气息铺面而来,沈峥愣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脑子里仔细回想这满园子的花,并未见一株山茶,便不自觉地抖了抖:“给、自然给。” “救命之恩嘛,”陆婉吟偏了偏头,想去数数这睫毛到底有几根。 沈峥心慌意乱,他俩的距离近的他一偏头就要碰上,是以动都不敢动,原本他也该侧过身去躲避,奈何这会儿像被施了法似地钉在原地,四肢都不受他控制。他被看的连呼吸都错了拍,几乎就要顺着她的话脱口而出“救命之恩以身相许”。 矜持。 沈峥,矜持。 他在心里念了几遍,仔细调整呼吸,余光瞥见桌上的糕饼,费力装出一副气定神闲:“救命之恩,以饭相酬。” 陆婉吟数了半天没数明白,只好侧身做了回去,听沈峥如此说,大有买卖成交之感,颇觉欣慰地冲沈峥笑了笑: “侯爷一诺,价值千金。” 沈峥被这笑晃了眼,彻底愣在原地。 陆婉吟趁他出神时,立刻起身溜了出去,心内直呼好险。 幼时姚漪每每提起让她尴尬的事,她便凑近同姚漪耍赖,然后趁姚漪放松警惕的时候再把话题转到姚漪身上,最终姚漪面红耳赤而她全身而退。她和沈峥不熟,自然不能凑在人家身上撒娇耍赖,是以陆婉吟凑近只是想趁沈峥不防备吓一吓他好转移话题,没想到沈峥睫毛这么长就多看了一会儿。 若是自己生为男儿身,只怕和自家二叔一样也是个色中恶鬼,陆婉吟深谙自己的德性,提着裙角快步开溜。 沈峥坐在她卧室,这会儿觉得连自己的耳根子都要烧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