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榆树下》 第1章 “梁山”归来 日落西山点上灯, 听我扯段哩格棱。 哩格棱哩格棱, 唱一段春秋大戏你要听分明。 一扯云彩半遮月, 恰好似马嵬坡下草青青。 二扯南风吹杨柳, 就像那金銮殿上紫气升。 三扯龙袍没扯动, 惹得乾隆皇上怒冲冲。 点手叫来一小将, 便是那白马银枪的小罗成。 乾隆爷问话听仔细, 多咱国泰民安运承平。 罗成跪安忙回奏, 白露点点止刀兵。 又曰 马嵬坡下草青青, 今日犹存妃子陵。 题壁有诗皆抱憾, 入祠无客不伤情。 三郎甘弃鸾凤侣, 七夕空谈牛女星。 万里西巡君请去, 何劳雨夜叹闻铃? 杨贵妃在梨花树下香魂散; 陈元礼带领着军卒才保驾行。 叹君王万种凄凉千般的寂寞, 一心似碎两泪如倾(唱keng音)。 愁漠漠残月晓星初领略(唱liao音), 路迢迢涉水行船把山登。 好容易盼到行宫歇歇倦体, 偏遇着冷雨凄风助惨情。 ——引自东北大鼓唱词 赵庭禄怏怏不快地走在路上,还回想着在牌场上的情形:如果那个夹和摸了,就是四千八!四千八百和啊——他一抖手,仿佛那该死的纸牌被他抖掉一样。 大榆树的树冠在冬天的残阳中毫无生气地随北风颤动着,枝杈上挂着的一条破布好像在噗啦啦地响,搅着他的心境。该死的李大冤要是不“岔”那张牌……但是,赵庭禄脑子里那颗被“岔”掉的牌立刻像被风吹走一样无影无踪,因为他看见一个姣好的身影由那边闪过来。他停下问: “你、你上哪去?” 这略显口吃的话在女人听来颇觉有趣,于是几声浅笑后,她说:“哪也不去,就是瞎走。” 看似不经意的戏谑的回答,倒叫赵庭禄不知所措起来,他搓着手,支吾着说道: “我回家,太阳快要落山了。” 女子向西边看了一眼,旋即夸张地说道:“哪呀,还有十多丈高呢!” 一阵清脆的笑声响起,也有一阵香味撞进他的鼻孔里。再与她擦肩而过的一刹那,赵庭禄侧目而视,看见了她围巾下白皙的脖颈。 稍迟疑了几秒钟,赵庭禄迈动双脚,走向自己的家。 为喜庆起见,赵庭禄的父亲——那个老实厚道的农民分别给自己的四个儿子取名为庭财、庭富、庭喜、庭禄。身为老末的赵庭禄理应得到父亲的喜欢,但赵有贵却有点讨厌他,因为他生性好赌而且有时好说点小谎儿。 炊烟在下午三点多的光景中随风散掉了,不留一点痕迹。东边的天上有几朵云,游移着不肯远去也不肯靠近。赵庭禄怪笑了一下,看着后趟街作了片刻的思考。仅仅是片刻,他似乎有了主意,就加快了脚步。 两趟主街道不很规矩地由西向东穿行,最后交汇于村东,再迤逦东去,穿行到另一个村子里。后街两侧的民居沿街错杂排列,疏落处有百十几米的空场。前趟街与后趟街间距很大,那大片的空地在春天时便被种上土豆,夏天正盛时,那儿便一片葱翠浓郁。 赵庭禄所行走的这条南北向的道路将村子截成两半,大榆树在东半部的路边上。道东的硕大的坑因为大榆树下有一座小庙而被称为小庙大坑,它连同大榆树下的两块带凹槽的方石,常常给人们一种神秘感一种久远的厚重感。 赵庭禄抱着膀由路口转弯向东,过了供销社后再走六十几米就到了自己家门前的大街上。被土墙围起的院落整洁利落,没有半点的拖泥带水。这全是赵庭禄他老父亲的功劳,亏得他每日里精心地打理,才成现在这个样子。 院子里有鸡,在咯咕咯咕地叫。 快言快语的妻子对赵庭禄的归家没有表现出半点的欣喜之状,她头也不抬地对启门而入的赵庭禄说: “成天骚了骚了的东家出西家进,耍钱弄鬼吃喝嫖赌抽,样样少不下。” 这略显夸张的话并没有让赵庭禄有些许的不高兴,他向来如此,少有发怒的时候,大多情况下面呈笑意不做分辨,一副没有原则的模样。 “我吃喝赌,但不抽不嫖,你不吃不喝?我就不是比你多一样吗。”赵庭禄说。 赵庭禄不严肃的嬉笑声还未落地,人已钻进东屋。他刚想坐到炕上,在外屋忙着做饭的妻子尖着嗓子唤到: “填把火!” 赵庭禄一激灵,心里虽然不快,脸上却未有表现。他慢腾腾的走出来,猫腰,拽过两根玉米秆儿再慢腾腾的向灶里送。妻子愠恼道: “号脉呢?” 赵庭禄白了一下妻子,抓了四五根柴捅进灶里。他的这一举动让妻子忍不住乐出声来,这分明是宽容的表示,赵庭禄便也呲呲牙,微笑了一下。 赵庭禄老父亲名下的三间泥草房居中开门,东屋住着父母,西屋拄着他的妻儿六个。当然也不全是如此,很多时候,他的大儿子和二儿子也和爷爷奶奶住在东屋。 由分地主的浮财而得到的这三间房看上去还算端正,老式的上半扇窗棂虽然有几处已经断裂,但下半部还算完好。赵庭禄的老爹赵有贵常回忆当年获得这幢房子时的激动欣喜之情,他说当初的几个晚上觉都没睡好,恍恍惚惚好像做梦一样。他做了好多年的梦,梦里有二百多年前由山东登州府文登县三甲七社闯到这里来的老祖宗赵升,也有他的未曾见过的、在城北的赵升窝棚里曾经属于赵家的祖产,有将来的孙子们为他生下的重孙,一切的老辈所常做的梦他都做。 现在连过六旬的赵有贵坐在炕上,望着倒在坑里的老伴说: “成天在炕上躺着,也不下地溜达溜达,都说你迷糊,能不迷糊吗?” 赵老太太扭了几下身子,大约是想起来,但终究还是躺在那儿没有动。 “不成,一抬头就天旋地转的。赵庭禄干什么去了?我让他上孙大夫那抓点药,上回吃的就挺好使。” 她的话说得虚飘飘的如同一片干枯的树叶,在空中向下摇落。 “是呀,老四说今天就去买回来,可刚才见他没动静啊。”赵有贵舔了舔嘴唇说,“庭禄,你说买什么药了的?” 赵庭禄心里一哆嗦,他猛然想起给母亲买药的事。他不敢上东屋,怕与老父亲的目光对视,更不敢看迷迷糊糊的老母亲。他小声对妻子说: “那什么,我去买药。” 妻子白了他一眼:“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寻思个啥,屁股大丢心了?去吧,反正也用不着你了。” 赵庭禄虚应了老父亲一声后夺门而出,他要以最快的速度,用最短的时间到药社抓药。 药社就在大队的左边隔壁,赵庭禄有事没事常去那转转。现在他以小跑的速度气喘吁吁地赶到这时,看到门上了锁。到晚饭的时间了,不上锁才怪呢。他扭转身又直向孙大夫家,好在孙大夫家离得不算远,要不然他非得吐了血不可。 当赵庭禄急急地走回自家,将药交到母亲手里后,他长出了一口气,说: “啊,早就买了,落在老张家了,才取回来。利什么平?还有一种小药片,像以前那样。孙大夫说了,小白片千万别吃多,吃多了药人。” 这样很自然的情状没有让赵有贵觉得他说了一半的谎,反而很怜惜的说:“跑得脑门上都冒汗了!” 赵有贵不会用语言表达自己内心的情感,他的天性中不具有油滑的成分,赵庭禄也传承了这样的性格特点,不懂得阿谀不会巧言。赵庭禄问父亲说: “咱们家大板桥锹搁哪了?” 他的突兀的话没有得到赵有贵的回应,他也只是随口一问,并无目的。过了几秒钟,却听到赵有贵不满的嘟囔:“自己家的锹在哪都不知道,不是这家人呢?连油瓶子倒了都不扶,真成了甩手掌柜的了。” 赵庭禄听了咧咧嘴,似笑非笑,然后去取八仙桌。 黄色的略显橙红的八仙桌是两年前在城里买的,花了他整整六块钱。其实他那天本不想买桌子,只是想到第二百货商店给儿子买鞋。当他用量尺买好鞋子出得大门东张西望地思谋,要不要去兴隆饭店吃饭时,从商店里闪出来一个人,那个人张惶失措,神色不定。那个人见赵庭禄忙取下肩上扛着的桌子,搭讪道: “大哥买桌子不?我刚买的,花了八块钱。” 赵庭禄疑惑地望着眼前这个臭猴子一样的男人,问:“买的还卖?倒买倒卖投机倒把呢?” 瘦猴子强是镇定了一下,目光游疑了一会儿后讪笑着说: “不是不是,那个、我买了桌子后被老爸给骂了,说他妈的咱家有桌子,还买哪门子桌子?退回去!退回去?不给退,这二百不是咱家开的。大哥,你看这桌子……匀给你行吗?” 赵庭禄不动声色,甚至连看都不看那个桌子一眼。他的这一情状让瘦猴子更是惶急,他环顾左右,用近乎哀求的口气说: “大哥,我八块钱买的,核你六块,便宜死了。” 赵庭禄故意放慢语速道:“谁知道你是八块买的,还是五块买的?要是五块买的,还挣我一块呢。” 瘦猴子说:“大哥,你不信就上里边看看,要不是八块一张,我白送你。” 赵庭禄不紧不慢的点头,然后转身向里,看完价钱后又出来,见那小子还站在那儿。他点首示意,那瘦猴子就跟在身后。在一个背街僻巷,他们的买卖成交。成交后的瘦猴子逃也似地跑掉了。 贼!惯贼!这是赵庭禄的结论。 现在赵庭禄放桌子脱掉鞋脱掉鞋,凑到母亲的身旁问: “妈,还迷糊吗?” 母亲勉力坐起来,看着赵庭禄说:“还行,好像轻点了。” 赵庭禄没有想过这是不是一句安慰的话,顺口接道:“吃完饭吃药,吃了药就好了。” 今天的晚饭还有些味道,水捞的小米饭,米汤熬的土豆酸菜。虽然没有肉,但捞过米饭后余下的米汤也很好地掩盖了酸菜的腥味。 那张赵庭禄花六块钱买来的八仙桌旁依次坐着赵有贵、赵有贵的老伴林秀云、赵庭禄大儿子赵守志和二儿子赵守业、两个女儿梅英和梅芳。赵庭禄屁股搭在炕沿上,蜷着左腿,别别扭扭的扒饭加菜。 人说赵庭禄好福气,双儿双女,又都相差两岁,从数字上看就是好兆头,日后必兴旺发达。他虽然觉得这是顺情的好话,当不得真,却也喜欢以此幻想未来,去描绘诱人的画卷。他常对十二岁的儿子赵守志说,儿子,好好学习,长大当总理,那我就是总理他爸,上北京就跟跑平道似的。上北京是他的一个梦想,他的儿子有当上总理的可能,但他好像没有可能活到那一天。 暮色降临,东边的天宇上有几颗星在闪烁。 赵庭禄照例是出去游逛,打牌掷骰子,以博取一时的快乐。他的妻子张淑芬叨咕一番后,也就无可奈何的哄着尚年幼的女儿服侍体弱的婆婆。生活即是如此,十几年了,恐日后也难有改变。 第2章 去打玉米面 赵有贵早晨起来,推门看见雪又厚厚的地覆了一层。天上的云还没有散尽,冷硬的风从房山溜过来,侵入到他的脖子里。他返身回到屋里,戴上帽子,套上棉手套,然后又到外面,抓过扫帚,扫起积雪。 赵有贵将庭院里的积雪撮到菜园后,又扫出一个过道,通到前面的大街上。这个庭院里两道顺墙与东西邻居区隔,又与临街的小土墙围定了这一家,他们便在此生活起居。 赵有贵将院子扫完了,还未见儿子赵庭禄起来。儿媳倒是忙碌得欢,掏灰抱柴刷锅,噼啦啪啦一阵后,张淑芬尖着嗓子喊道: “懒犊子,起来挑水,水缸见底了!” 赵庭禄现在已经醒来,只不过正睁眼看棚顶出神。听媳妇这么一喊,忙爬起来,穿上衣裤,戴上帽子,担上两只空桶,就向大街上走。那两只空桶晃悠着,扁担勾子与水桶梁的摩擦声不断地响起:吱嘎——吱嘎—— 井沿离家将近有二百米的距离,在老刘家的院墙外。这口井与另外的相邻的两口井虽不是等距离,却也相差不过百十几米。全村的六口大井都有序的分布,供应人们饮用之需。村子的东西南北端的四个生产队里也有各自的大井,辘轳响起便是上工忙碌之时。 赵庭禄将两只水桶放下,小心的靠近井口,伸手摇辘轳。井台上厚积了一层冰,井壁上的白冰如凝脂一样光滑润泽。虽然赵庭禄很小心,脚还是跐了一下,险些跌倒。他并不怕掉进井里,他怕从井沿上出溜下去,怕磕得鼻青脸肿。 赵庭禄将两桶水担在肩上,于平地上行走时,也要加一点小心,路面上踩实的积雪,虽没有冰面那样光滑,若不小心也会摔倒。赵庭禄摔过,并被冰凉的水浇透了右腿。 赵有贵见儿子呼扇呼扇的担着水由院外进来后,小声的对他说: “庭禄,你说你三哥昨天那话啥意思啊?” 赵庭禄担着水站定,茫然的望着老父亲,不解的问: “哪句话?” 赵有贵猛然醒悟道:“啊,你‘夜个’没在家,不知道。” 这么的一句话后,他将粪箕子拎起来,规规矩矩地放到东墙下,并不言语。 赵庭禄担着水停了一小会儿后,翻了翻眼皮,然后高声叫道: “淑芬,开门——” 张淑芬闻声,将门打开。她的眉毛上沾染了细小的水珠儿,脸蛋红扑扑的,格外的妩媚。屋里弥漫着蒸汽,浓重得对面不见人。冷气随门而入的一刹那,蒸汽猛可地向里收缩挤压成一个通道。赵庭禄晃晃悠悠地担水迈门槛,双手扶住扁担绳,以不让水桶左右摇晃。 赵庭禄哗哗地把水倒进水缸后,将水桶和扁担拿到外面,依照老爸的习惯,把水桶倒扣在丫杈上,扁担斜靠着。扁担钩子还在晃悠着,似乎岁月就在钩子下面流转来又流转去。 当年,赵有贵稀罕宝贝似的从山里弄来柞木再求死去多年的刘木匠做成这个扁担后,便将它视若珍宝。他说这扁担薄厚适中中长短合宜,结实又有韧性,比在城里买的扁担好用多了。这不过是一种感觉,说不上准确。他同样也感觉带回来的锄把得心应手,横看顺眼竖看也俊朗。赵有贵上山里那年才四十三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他作为队长赶着马车,第一次进山后,才知道山的雄伟。 赵有贵在做二队队长的二十来年中,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一身正气两袖清风,从没有为自己谋过一丝的好处。他永远感念***,感恩于共产党。去年***逝世时,赵庭禄不过脑子的“***死了,地球不得照样转吗?”这句话,让赵有贵暴跳如雷,他大声斥责赵庭禄,你个瘪犊子,忘恩负义的家伙,没有***,能有今天吗?赵庭禄不敢与做党员的父亲争辩,他也争辩不出一二来。他不过是顺嘴胡说,也是因为他看到父亲如亡故了娘亲一样哭天抹泪而作了并无恶意的调侃。 三年前,赵有贵卸任队长时才六十二岁,以他的意思,他可以再干二年,但是大队书记不同意,公社方面也不同意。赵有贵继续干革命的愿望不能实现了,就退了下来。退下来的赵有贵没在家里颐养天年,而是到队上扫扫院子看看场院以发挥余热。有时他也指导由他推荐的继任队长,告诉他如何打理事项,如何分配人员。这就让赵庭禄十分的不快,他尽量平和地面带笑容地以商量的口气说: “爸,你看人家不是安排的妥妥的吗?你这么一说,人家反倒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赵有贵虽然不大舒服,但还是听进去了,就尽量的多做事,少说话,以免让人反感。 赵有贵的继任者是赵庭禄的发小李宝发。他们一同在高小念书时,用木梯子掏过麻雀崽子,下水里抓过蛤蟆,用老学究孙长伟的话说,他们做过的坏事罄竹难书。赵有贵看中李宝发是因为他朴实能干,不巧言利舌。它常以这样的一句话来教育她的儿女们:老实厚道常常在。虽然是从小就对儿女们耳提面命,但赵庭禄却有点令他失望,他这个宝贝儿子绝不像老大那样朴实能干,也不像老二那样肯于琢磨精于算计,更不像老三那样善言善语勤快利落,他有时像糊涂蛋,似乎说话做事没有原则左右都行。 当然,这可能也是因为有父亲在,凡大事都由他定夺,无需赵庭禄费周章。 现在,赵庭禄将扁担和桶放置好后进屋来,见张淑芬已经将锅盖好,正蹲在灶前向里边填玉米秆儿。不等赵庭禄再向屋里迈步,她不生硬也不柔和的说: “苞米面子没了。” 就这么一句话,在赵庭禄听来分明就是命令。他答应道: “我‘叨个’打去。” “啥‘叨个’打?吃完饭就去,还‘叨个’,‘叨个’就不知死哪去了!”张淑芬呛白道。 赵庭禄紧了紧鼻子,虽然心里不愿意,却并无表示。 早饭是溜豆包烫水饭,酱黄瓜切成丁也颇具形色。这样的一顿简单的早饭用过后,赵庭禄用木爬犁拉起一袋子玉米向二队走去。 林家屯的四个小队分布在东西南北四端,看起来规整有序,不显杂乱。赵庭禄向东,经大队供销社再过十字街向北望,就能看见二队在村后一百米的地方铺陈着,猪圈、仓库、碾房、场院依着一条向北伸去的道路延展,占去了好大一块地方。 在经过学校的大门时,赵庭禄向里面看了看,阒无人迹的校园里,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雪,西边的土墙上奇怪的搭了一样东西,像是一个被子。 学校原来是三栋的房舍。在四年前,前栋临街的那栋被分割出去用作了大队办公室和供销社。赵庭禄没有在这里读过书,甚至也没进过这里几次,他不喜欢这,他觉得这太吵闹,学生太调皮。 队上的值星官老黄在大门口拿着扫帚东一下西下地瞎划拉,见赵庭禄大老远地由西边的道上拐进院里,就大声地招呼道: “庭禄,拉的啥?” 赵庭禄笑着回道:“苞米,打苞米面子。” 老黄的永远的笑容是他的一个标识,那里面有一些谦恭讨好和与生俱来的和善。在赵庭禄的面前,他以庭禄和老舅来称呼。若细论起来,老黄确应称赵庭禄为舅,他的母亲的爷爷和赵有贵的爸爸是姑表兄弟,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攀扯。赵庭禄不喜欢老黄喊他为老舅,他比老黄小,他有点承受不起,他更喜欢老黄叫他庭禄。 老黄是有故事的人。他的爸爸黄大魔当年经营着杂货铺子,一年到头收入不菲,所以老黄早早的被送进私塾,交由先生管教,以期学有所成,光耀门楣。但老黄只顾玩耍,于诗书毫无兴趣,就算先生的戒尺对他也不起作用,他皮糙肉厚,戒尺打在身上,就像弹了一个脑瓜崩。单单是淘气调皮不读诗书也就罢了,偏偏他用麻花雇请同窗代写作业。小时如此,成年后也不见好到哪去,前年他居然以二百元的价钱把老婆卖给了南河沿上的的刘三秃子,同去的还有他十岁的儿子。之后,他揣着着卖老婆和卖房的钱到外面胡吃海喝,一年后又回到村里到队上值更护院,做他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当然,老黄的故事还不止这些。 赵庭禄和老黄打过招呼后,径直走向南端的碾房。碾房的朝东开的门敞着,风由门涌进去,好像又从花轱辘占窗中穿出来。碾房里没人。他将玉米袋子搬到里面后,就出来,到队部里。东厢房的马厩里有一匹马咴咴地叫起来,并且踢踢踏踏摇尾竖头,引得其他的拴在槽头上的马一阵骚动。 赵庭禄到上房的小队部里看时,见诺大的一个屋子里只有四个人,队长李宝发,民兵排长贾占才,会计张二胖子和保管员张维明。他们见赵庭禄启门而入,不约而同都住了嘴。这突然的安静,让赵庭禄颇觉诧异,又见他们四位神情严肃,便知有事,于是想转身离开。李宝发本来背对着门,现在偏转脸问: “庭禄来有事啊?” 赵庭禄没事时不大上队部来,所以李宝发才这样问他。 赵庭录说:“啊,打苞米面子。” 他说完转身出门,后面李宝发追了出来,对赵庭禄说:“庭禄,我们这正商量事……那什么,你进屋坐一会儿,你看,这大冷的天。” 赵庭禄呲呲牙,半笑不笑地说:“你们商量事,我就不在里面掺和了,挺不好的。” 赵庭禄说得轻松,并无半点的不满意,但李宝发却好像听出他话里有话弦外有音,忙解释说: “那什么,回过头咱俩再细唠。” 这反倒是让赵庭禄有些不自在,他觉得李宝发误解了他。 李宝发进了屋,赵庭禄站在院子里和老黄闲唠。 天上有几朵云,很白。 永远敞开的院落连大门框都没有,就是一个大豁口。东侧的马圈前的大车并排摆放着,马鞍鞭子等能拿的下的配件配饰都被车老板子放到了队部里的大条桌子上。马粪的味道从马圈的门窗里传导出来,也杂有谷草的清香。 队部的上下开的窗子明显的能看出岁月的剥痕,木质的纹理像一条条扭动的蚯蚓,窗框窗棂暗淡,没有光彩。最东边的一块玻璃打掉了,一块半透明的塑料布钉在上面。 保管员兼做碾房管理员的张维明,心事重重地出来了,他叫赵庭禄道: “庭禄,打苞米面了。” 保管员是个好差事,四年前那个瘸腿的柴德林因病卸任这个职务后,赵庭禄就央求父亲赵永贵让自己顶替上去。他的动机很简单,不图年终评定的公分,只图不用上地锄田抱垄收割打场。但当时还在任上的赵有贵不同意,说他是队长是党员,不能以权谋私。赵庭禄相当的生气,呛白父亲道: “那你用谁?不就是想用张维明吗?他逢年过节给你拎两瓶酒两包果子,就拿他当亲儿子了?养老送终的是我!” 赵有贵被儿子呛白得恼羞成怒,就大发雷霆,大骂赵庭禄伤天害理不孝不顺。 现在,张维明和赵庭禄一前一后的地进了碾房里。占窗的花轱辘落了厚厚的一层糠灰,经风一吹,就簌簌的飘下来。打米的机器上扣着筛子,筛子上放着一把笤帚。赵庭禄把笤帚和筛查拿下,然后将玉米一撮子一撮子地收到机器的圆斗里。张维明无话找话地说: “庭禄,今年称多少斤肉啊?” 赵庭禄回答:“才二十斤。” 每次到碾房来,赵庭禄都会方向错乱,将西看成北将东看做南。他很享受这样的效果,就像享受小时候到西磨盘地转向那样。他一边搭搭疙疙瘩地和张维明说话,一边看碾房的后墙,想拨正自己错误的感觉。 “哎,庭禄,这两天没玩啊?” 赵庭禄听张维明问他,忙回应道: “今个没有。” 张维明哦了一声,又道: “这两天我要腰梁杆子疼,也不知怎么了?” 赵庭禄两目光收回,投到他到脸上,说: “找大夫看看,别挺着,挺大发了可不是玩的。” 说这话时,他见张维明去推闸,就小心地躲开,免得飞转的皮带刮蹭到自己。 机器的轰鸣声淹没了张维明的一句话,只是见他笑了一下。赵庭禄不再做声,专心地向斗子里填玉米。玉米串了两遍后,晶亮的表皮被磨去了,柔和的黄色能勾连起对面香的向往。赵庭禄在去年春天图省事,直接把玉米倒进了磨面的粉碎机里,结果打出的面粗糙而且杂有玉米的皮子和别的一些杂物。这样的面子做出的玉米面饼子,颜色有点发红发暗,口感又不好,所以张淑芬骂他说: “干啥都糊弄,也不怕把你嗓子拉出血来?” 赵庭禄长记性,从那以后再打面子,必定要串一遍,扒了皮。 等面子磨完再装到面袋子里后,赵庭禄的脸上脖子上扑满了细腻的玉米面,像轻敷了一层胭粉。 在米糠仓子里收了糠后,赵庭禄就用爬犁拉着面子和糠回家。张维明依照惯例没收赵庭禄打面子的一毛五分钱,这种待遇虽非他一个人所独有,他的心里还是有满满的温暖。 老黄在他走出院子时,拿下含在嘴里的短烟袋,笑容可掬地说: “老舅,打完了?” 赵庭禄也同样笑容可掬地答道: “打完了,他们还没开完会呢?” “没呢,没呢。”老黄忙不迭的回应。 赵庭禄回家洗涮换衣服后,再也没出去。这难得的妻儿共处一室的情形,很让他开心,尤其是老大守志喜形于色,不停地说着说那。 第3章 在大哥家里 三 依赵有贵的说法,他爸是秀才,他的爷是赵升窝棚赵氏家族的老祖宗赵升的十世孙。想当年,赵升窝棚的赵家门庭显赫,极享富贵。赵家外嫁的女儿省亲归家都是马拉的轿车接送,那情形深深地印在林家屯老辈人的心中,每每想起,他们都会说,老赵家和老冯家是老表亲呢。赵有贵的爸爸也就是那个秀才在“跑毛子”那年携家带口逃难到荒地格子时,突然赵有贵的母亲腹痛难忍,于是生下了他。赵家为什么落魄了,以至于赵有贵的爸爸成了一个私塾先生,赵有贵没说过,或许他不知道,或许他知道不想说。赵升窝棚是赵有贵恒久的记忆符号,是他隐约的梦想。 赵庭禄很少问及那些似在远古的事情,他只关心现在,关心眼下的柴米油盐,关心儿女的衣食冷暖。 前天他打了玉米面后,整天都没有出去。吃过晚饭后,本想像往日一样到牌场去走一圈,如若可能再“看一丈”或是“砸一锅”,但见守志又凑上前粘他时,他忽然心一动,觉得陪父母妻儿在一起也是爽心怡性的事情。那天晚上,他老老实实的尽了儿子之孝,欢欢喜喜的尽了父亲之责,并在夜阑人静时与张淑芬行了夫妻之事。赵庭禄很满意于张淑芬的表现,她不是在被动的应付,而是主动地迎合,全不像以前那样跟个木头人似的。那天晚上完了事后,张淑芬说: “洗了脸洗了手,干干净净的多好,哪哪都清爽,看看你往常,那大烟味熏的人要吐了。” 今天,阴云还没有散去。昨晚下的清雪薄薄啦啦的,刚盖住地面,脚踩上去,那雪就像两边散,踩踏过后留下的脚印,给人以无限的遐想。他不是去牌场,而是去大哥赵庭财家里。 赵庭财家并不算太远,只向东走不到三百米就到了。 在过十字街时,恰巧碰见了张维明从南边晃晃悠悠的过来。大老远的,张维明就喊: “庭禄,干啥去?” 赵庭禄站住了,微笑着回应:“上大哥家。” 张维明又问道“这两天没玩?” 赵庭禄答得响脆“没有,有三天没玩了。” 他忽然想起那天打面时,张维明说的他腰疼的话,就问道: “哎,维明,你腰梁杆子子还疼吗?” 张维明怪笑了一下,说:“不疼了,那天晚上回家睡了一宿觉后就不疼了,你说怪事不?我媳妇说凉着了,我也觉得哪天‘得瑟’着了。” 赵庭禄看着一边比划一边说的张维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张维明说话的语气和动作太夸张。张维明一向如此,只是他自己不曾觉察。未待赵庭禄的笑声落地,张维明忽然凑近赵庭禄的脸旁撩起他的棉帽耳朵小声地神秘地说: “你知道那天在生产队开的啥会吗?”张维明想看到赵庭禄满目的期许,但赵庭禄似乎不为所动,没有进一步探究的意思。张维明忍不住嘴一秃噜,大着声说,“那不是嘛,贾占才的虎不登大表哥不知从哪弄来一个破车斗子,去找张二胖子给报账,张二胖子不同意,就搬来了队长。队长起先也不同意,谁知道后来又同意报了。” 赵庭禄看着张维明比比划划认真地说话,没有笑。他忽然来了兴趣,问: “你咋掺和进去了?” 张维明喜欢这样的效果,他眉毛开了,眼睛也笑了,继而嘴咧到了耳根,说: “我不是赶上了吗,队长也没拿我当外人,再说我当保管员的天天在生产队上晃悠,啥事能躲开我? 赵庭禄看出张维明难掩的兴奋中的有一点骄傲一点优越的感觉,就半是认真半是调笑地说: “生产队也那点烂事都在你眼睛里呢。” 几句话后,赵庭禄说有事上大哥家里,日后再聊。张维明意犹未尽地说: “等赶明儿我上你家,我告诉你细情。” 他说完,径向北去。 赵庭禄真的是没闲工夫和张维明说东话西,他必须要到大哥家里,同他共议长侄女赵梅春的婚事。 一月的风冷硬从棉衣领和棉帽的结合处钻进来,只觉得后背都像暴露在空气中一样。天上没有一片浮云,明澈澈的能看到冬天的最深处。 赵庭财家前面的村路斜着向东南而去,然后再一直向东,所以赵庭财家前面就有了一大片的三角地。雪厚厚的覆盖上去,一条多人踩踏而成的小路,迤迤逦逦向东穿行,又有几条大车的深深辙印,交叉后向远处延伸,于是这雪地上显得不那么纯粹了。 赵梅春看见老叔进屋,打了招呼后,低头出去了。他在推门的一瞬间,回头望了一眼赵庭禄,满怀期待。赵庭禄明白长侄女在想什么,他很想帮她,为她不动声色地求情,不留痕迹地解释。 赵梅春的身影消失在一垛玉米秆的后面,她身上的余香似乎还没有散尽,隔墙飘过去,被一个健硕的年轻人嗅进鼻孔。赵梅春继承了她母亲的温润敦厚,又留有赵家人的精明雅致,所以看上去聪慧知礼,待人处事能恰到好处地拿捏住分寸,不过分也无不足。赵梅春不见得非常美丽,但是耐看受端详。她的蛋圆的脸常常有理解的微笑,目光柔和,语调轻缓,所以在赵庭禄看来,长侄女很和他的心意。在从赵梅春呀呀学语时起,赵庭禄就哄他玩,常抱她出去。他仍然记得赵梅春两岁那年的夏天,在大门前的杨树下逗她乐时,忽然聚集的云峦中闪电划过,然后是一串响雷,似乎有疾雨之声由西南而来。赵庭禄慌忙抱着梅春逃离大杨树,向院内跑去。他跑得急,惊惶之中猛地扑倒,但赵梅春却并未受到半点伤害,因为赵庭禄用双手死死地支住地面,并且单膝点地成了一个安全的空间。那天,母亲责骂了他,手点着他的鼻子说 “孩子要是有个磕碰的打折你的腿!” 当然,过往的事情还有很多很多。 赵庭财坐在炕上,手搭着火盆的边沿说:“妈今天怎么样了?” 赵庭禄不假思索道:“挺好的。” 其实,赵庭禄今天早晨没问母亲怎么样,他只是觉得母亲与昨日没有什么不同。赵庭财点点头,眨了两下眼睛,抬手拿起火铲,将火盆上部的灰扒向一边,露出里面的红火。 赵庭财的两间房里一口大柜和一个躺厢并排摆放着,大柜上立着两块大镜子,躺箱上垛着棉被棉褥,贴西墙立着刷有黄漆的碗橱,四壁都糊着报纸,顶棚是蓝格子中印着粉花的糊棚纸。这样的一个屋子,看起来整洁利落明亮,让人感觉舒服。 赵庭禄看着大哥方正的脸问:“我二哥、我二哥没有来?” 赵庭财眨动着他不算大的眼睛道:“你二哥今天有事,上老丈人家了。你三哥嘛,花哩胡哨的不找他。” 赵庭禄一笑,虽未对大哥的话做评论,却已有深意。 赵庭财的妻子吴桂枝盘腿坐在炕头那,见这哥俩不提梅春的事,便提话引话道: “梅春也不知道上哪去了,庭禄你说,这孩子整天琢磨什么呢?” 吴桂枝的话刚落,赵庭财没好气地说:“琢磨啥?不就琢磨那个地主崽子吗?鬼迷心窍了一条道跑到黑,看着知情知礼,不顶嘴不还篇儿,可有个老猪腰子呢。庭禄,我让你来就是让你抽空和梅春好好唠唠,这个丫头就和你亲,你的话她信。” 赵庭财忽然得意地露出笑容,仿佛是为弟弟骄傲。赵庭禄咽了一口唾沫,思忖了好半天才说: “要我看,还得问问梅春的意思,这毕竟是她的婚事。” 他的话明显的与赵廷才的本意相左,于是赵庭财不满地看了他一眼说: “问她?你问她就是给她脸了,还问他!我跟你说,庭禄,就是把梅春剁吧剁吧喂鸭子也不给他。” 赵庭财说完把目光投向西院,然后狠狠的一夹眼睛。吴桂芝接过道: “说话别那么难听行不?还剁吧剁吧,你当梅春是银星菜呢?” 赵庭财瞪眼看了吴桂枝好几秒钟,然后嘴巴一咧,半笑不笑地像喝了一口黄莲。 赵庭禄思忖着,尽可能地找出恰当的不被赵庭财反感的话,及表述自己的意思。以他的本意,梅春的选择无所谓对错,一切当以她的感觉为主,包办代替断不可取,而且他也觉得林余波是个不错的青年。只是他家的成分高,更要命的是大哥家与林家因为地界有过纠纷,险些大打出手。按大哥的意思,邻家至今还占着他半尺的地方,这就有足够的理由让大哥在里面横加阻挠了。赵庭禄想到这儿,开口道: “大哥,按说呢,林余波这孩子也不错,看着忠厚老实,长相也配得上梅春,就是地主的帽子不大好看。可***说老子是地主,儿子不是地主嘛。” 赵庭禄本想把***的原话引用过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只好依自己的理解,如此地一说。赵庭财大约是有一点的认可,思谋了片刻道: “哎,也是挺好的一个孩子,打小就招人喜欢。那年,我给三四十斤的猪仔子灌药时,没人拽腿,他二话没说就跑过来了。多实在!完了,那猪拉了他一身,臭死个人了。” 赵庭禄将大哥的注意力巧妙的转移了方向,但只过了不到一分钟,他又转了回来: “庭禄,你的意思是让梅春和地主崽子好?不行,漫说他家成分高,就算是贫下中农,也不让梅春嫁过去。” 赵庭财说完转了一下身子,将双腿垂放,并且双脚磕打着。 赵庭禄知道他不把梅春嫁与林家的缘由,不仅是林余波的成分,不仅是地界之争,更在于孙书记的大儿子相中了梅春,而且孙书记也遣了媒人上门提亲。赵庭财对地主富农心怀芥蒂,不满他们旧日的行径。他十岁那年给前柴家叫放猪时,因为躲雨不及,把猪崽子弄丢了一只,由此他被打了一顿,并责令他把猪找回来。赵庭财哪里能找得回来?只有央告赵有贵,是赵有贵求了穷邻居到大地里才将落单的猪崽子寻回来的。赵庭财还可以举出好多个地主恶行的例子,已昭告天下,痛诉旧社会富人的不仁,但他只念过识字班,斗大的字不识得一筐,就不能以文字的形式记录下来。 本来赵庭财是要和赵庭禄商量如何说服梅春的,但赵庭禄却常常偏离主题,不是向他靠拢,倒好像是替梅春说话。 “那个孙成文磕磕巴巴,没说话先嘎巴嘴,你说,大哥,这以后有孩子不得随他?还、还瘦得干巴的像猴似的。” 赵庭禄的话音刚落,赵庭财马上接过道:“年轻时瘦,长长就胖了。” 赵庭禄说:“拉倒吧,他们老孙家就没个胖人。” 赵庭财不再和他这个宝贝兄弟谈论梅春的事,他看出赵庭禄是在偏袒梅春。 “算了,不和你说了,怎么说也说不出子午卯酉来,你一会儿这么的,一会儿那么的,没个准主意。” 赵庭禄嘻嘻地笑了,把手搭在火盆沿上,手一抓一放的烤起火来。烤了一会儿后,他拿起火铲压灰,压得平平实实。 赵庭禄走的时候问:“大哥,用不用我再劝劝梅春?” 赵庭财想也没想的说:“往哪边劝?往那边劝,还用得着你?” 赵庭禄听后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大哥的话挺有意思。 第4章 在供销社 赵庭禄从大哥家里出来后,就想上前街老刘家,到牌场看一看。可到十字街那儿,他又改了主意,于是他继续往前走。在供销社的门前经过时,他停下了,犹豫着。供销社的门虚掩着,可以听见里面有人大声地说话。他最终还是反转身,向供销社走去。 供销社的门脸离道路不过十几米的距离,他不消片刻就启门而入。屋里一个大嗓门的女人,正和一个男的在说话。赵庭禄认识大嗓门,她是东头的,叫大广播。男的是前街的刘成。赵庭禄靠坐在盐池旁,有滋有味地听大广播比比画画的学说她小叔子的事。刘成科磕磕巴巴的地溜缝,这情景很有喜庆的色彩,赵庭禄不时会心的一笑。 孙成文的眼睛永远眯眯地笑着,再配一个小巧的有些女性化的嘴就显得甜腻可亲。他在赵庭禄坐稳后,急忙趋前,从簇新的刚拆封的迎春牌香烟盒里抽出一支烟来,递到他的跟前说: “老叔,抽、抽烟。” 赵庭禄平日里偶尔抽烟,不过是吸进再吐出,从不入肺。现在见孙成文恭敬的奉上烟来,忙双手接住,然后叼到嘴上。孙成文早有准备,从火柴盒里拈出一枚火柴来,划燃,再将那跳动的一小团火焰凑近赵庭禄。赵庭禄站起身微颔首,右手食指中指夹烟,左手微拢,让那一小段火将香烟点着。赵庭禄抽了一口,未将烟吸入,而是大口吐出,那清白的烟,慢慢的就散去。 之后,孙成文又给了刘成一支烟,不过没给他点着。大广播说她不会并摇手示意。那边大广播还在兴致勃勃的演说: “我就说了,小玉,你咋不去呢?他说她胆突的。” 刘成接话道:“你陪着不就得了。” 大广播笑骂道:“滚犊子,这事能陪吗?” 孙成文眯眯笑着插话说:“你打远吊,把把眼儿,省得他胆突的。” 大广播看看孙成文,又看看刘成,嘎嘎大笑道: “你们呀,哈哈——” 赵庭禄听明白了大广播话里的意思,就担心的看孙长文和刘成,但好像他俩浑然不觉。 大广播没有离去的意思,刘成也没有离开半步,赵庭禄就谎称自己买盐,让孙成文来称。孙成文咔的一撮子下去,也没有仔细辨认,就胡乱地报了个数,然后说: “老叔,倒哪?” 赵庭禄方觉的自己这个谎话说的不圆,哪有称盐不带家什的?赵庭禄摸摸头道: “忘了带兜子了。” 孙成文忙上仓库里找了一个纸箱子,放到柜台上,在将盐倒进。 赵庭禄怀抱着小纸箱走出大门,耳边还响着孙成文送他时说的话:“老叔,慢点走。” 风不很强烈,路两边的积雪杂乱的堆积着,远处有一只狗迟疑着向这边走来。 赵庭禄忽然觉得这孙成文也还不错,除了稍有点结巴外,却也不见得比林余波差哪去。也许他身上还有许多的优点没有被发现,或者他也如他的爸爸一样勤勉谨慎,不乱花钱不胡搞事。赵庭禄觉得自己内心里的天平在微弱地摇摆,先前的因为怜爱梅春而呵护她与林余波的情感有了一点消减。因为孙成文给他的那支烟?那只还剩三分之一的烟蒂被他丢在了供销社的地上。大哥的意见也许是正确的,抛开成分,抛开两家曾有过的地界纠纷,家境和身份可能更重要,因为那关系到以后的生活;而且,孙成文长相不错嘛,这好像是一个新发现。 赵庭禄回到家里以后,将小纸箱放到大柜子上,然后稀里呼噜的拖鞋摘帽,爬到炕上,坐到最热的地方。张淑芬正在纳鞋底,纳得极其认真,不时将锥子放在头发里划一下。 “哎,庭禄,你有好几天没出去看牌了吧?怕抓赌的把你抓去游街示众?真是出息了,呦,啧啧……”张淑芬连眼皮都没有撩,就好像对着空气说话似的。 赵庭禄欣赏着坐在小凳子上双膝夹着纳底夹的张淑芬那一副娴静的模样,止不住心里砰然一动,他真想上去咬一口。张淑芬中等个子,稍瘦,面目清俏,瓜子脸上的一双大眼睛常常左转右转,能把赵庭禄转得晕了头。 “抓赌的过去了,再也不来啦!”赵庭禄漫不经心地说。 张淑芬咯咯地笑起来,暂停了手里的活计说:“怪不得你这些天这么消停,原来是这么回事啊!我说呢,要没抓赌的,你还能眯这么老实?哈哈……” 张淑芬有点幸灾乐祸。 赵庭禄白了一眼妻子说:“昨晚的事,还我眯那么老实,就好像我吓着了似的。” 张淑芬听他这么一说,笑得更响亮更清脆了,而且头向前微倾着。此时的张淑芬清俏中带有妩媚,似乎要将赵庭禄迷醉了。 对于张淑芬来说,有赵庭禄在家里相陪着是一件很快意的事情。他虽然不满于丈夫好打纸牌掷一点小骰子的行为,却也找不出他其他的恶劣的习性。当然,赵庭禄有一点小懒惰,有时会扯一点小谎,但这些都在可容忍的范围内,并非是令他深恶痛绝的事情。 张淑芬的眼睛转了几下后,将纳底夹子立到墙边,扭转身从炕上跳下,身子轻得像一只燕子。赵庭禄问道: “干啥去?” 张淑芬回答说:“不干啥,喝点水。” 她说罢就到水缸前舀起半瓢水,咕咚咕咚的喝起来。 最小的梅芳娇声娇气的喊:“妈,我也喝水。” 张淑芬将没喝掉的水端到了小女儿的跟前,但梅芳并没有急切想喝的意思,而是望着清亮的水并用食指点划着。张淑芬瞪眼问: “你喝不喝?” 梅芳看了看有点生气的妈妈,忙低下头将鲜润的小嘴唇凑近水瓢,一小口一小口地啜起来。像传染一样,梅英也说渴,张淑芬把水瓢递给了梅英。刚才这两个小丫头还在玩包小孩的游戏呢,现在都齐齐地要水喝,看着就可乐。 守志和守业都出去玩了,不到太阳西斜不会回来。 从窗子透射进来的阳光明彻彻底晃着赵庭璐的眼睛,他把脸撞过来,目光落到炕上的一个小圆形上。赵庭禄拾起它,反射着阳光,那白亮的光影就在棚上墙上快速的移动着。张淑芬见此情形,打趣说: “这么大个人了,咋还有跟个小孩儿似的呢?” 梅芳过来了,坐到他腿上,看那光影上下左右的移动,她的眉眼一起笑开,小手张扬着像要抓取那不断移动的光影一样?。 守志和守业回来时,梅芳已从赵庭禄的身身上下来,自己拿着小镜子晃来晃去。不等赵庭禄和张淑芬问,守业开口道: “我哥和狗剩子干起来了。” 张淑芬急忙问:“因为啥呀?” 守业说:“说狗粽子拍钉子不拍大哥,就打起来了。” 守业的话说的不顺畅,但张淑芬听明白了。她接过守业的话,又问: “谁打过谁了?” 守志答道:“我探他一拳就跑了。” 赵庭禄凭着两个宝贝儿子的话,想象出一幅幅画来,不禁微然一笑。 小孩子的事,听一听就可以了,赵庭禄不会将它放在心上。他傻呵呵地看了一会儿守志和守业后,像忽然想起想起什么似的都,问: “你们几天没上你大爷家了?” 守志搔着头,想了想,回答说:“好几天了。” 赵庭禄眨动了一下眼睛,说道: “等会儿你去叫你大姐来,就说我找他有事。” 守志乐于去大爷家里,那样就可以纠缠大姐还可以和小哥小姐玩。他没有稍等片刻,转身跑了出去。 这之后的两个多小时里,都未见守志的影子,他一定是玩疯了。赵庭禄对此习以为常,倒是守志腻在家里会让她有一点奇怪。他和父母在东屋东一句西一句的闲聊一会儿后,又回到了西屋。母亲的病弱的模样还映在眼前,让他有一点忧心。张淑芬见他心事重重的神态,不免叹了口气,说: “老太太这一个来月老打不起精神,再不明天上公社卫生院看看吧?” 他的语气不是肯定的决断,是在征询。 赵庭禄答道:“看也是那回事,老病。孙大夫说了,血压高,勤吃药溜着,别生气,别上火,好好养着。” 张淑芬点点头。 赵梅春牵着守志的手进屋时,刚好赵有贵一家人吃完饭。张淑芬边收拾碗筷边对梅春说: “春,你坐着,我忙一阵就屋来。” 赵梅春欠欠身子,正要起来,却被张淑芬按住道:“坐着,等会儿你老叔要跟你说话呢。” 梅春侧身坐在炕沿上,目光散乱,不能集中于一点。北边的柜子上,大朵的牡丹花富贵雍容,小柜上简单的构图颜色稍显浓重。大柜上的柜跑里,雪花膏瓶、玻璃杯、茶杯有序的摆放着,上面却空旷只立有一个掸瓶,却并无掸子插在里面。 在赵庭财那里吃过饭的守志趴在炕上看书,他的双脚高高翘起,有节律的左右晃动。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凑到梅春的身旁,问: “姐,这个字念什么?” 梅春看过去,并不很确定地说:“念‘帛’吧?” 守志很信任地点点头,又趴下读那本书。现在他读出了声音: “徐琦君咯咯的笑起来……梅女士点头,装出心悦诚服的态度,同时有一个新鲜的感想,在她心头…… 梅春虽然读到初二就去生产队做农活,但明显感觉到守志读错了,她没有去纠正,只是笑而不语。 赵庭禄正了正身子,将蜷曲的双腿放平后,对梅春说: “叔跟你说个事。” 赵梅村转过脸来,面色有点羞赧,还有点紧张:“老叔,你说吧。” 赵庭禄咽了一口唾沫,顺手抓过炕上的笤帚,左右晃的。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 “春儿,你爸下班了?” 他问了一句废话。赵梅春点点头。 “我听你爸说、你爸说孙成文这小孩不错的,他家也好,孙书记那家人实诚厚道,正经八百的。那,给这人家就是进福窝了。” 赵庭禄说完看梅春,他希望他这个宝贝侄女能有所触动,最起码给他一个回应。但赵梅春却深深地低下头,静默不语,只是双手扣在一起,指间相互捻动着。这样的一个情状,让赵庭禄失去了劝说的耐心,转而笑呵呵地打趣道: “春,你和谁好都是我侄女婿,到过年时咋的还不得给我拎两瓶白酒,两包果子?” 赵梅春听罢,马上接过道:“老叔,孙成文个小,单薄细脸的还磕巴。” 赵梅春这样一说,赵庭禄立刻明白了,梅春在心里已经做了一番认真的思考与比较,也许他能同意与孙成文的婚事?于是他道: “个呢,倒是不小,中等吧,单薄是肯定的,可长壮实还不快吗?抓上膘后年八的就五大三粗扛起麻袋飞跑。个大个小不是主要的,是不?金刚钻小能揽瓷器活,电线杆子高大整天杵在那。春,听老叔话,老叔能坑你吗?” 赵庭禄的话怎么听都像是在开玩笑,只有三分的正经,所以在外屋收拾锅灶的张淑芬嗔怪他道: “说相声呢?什么金刚钻电线杆子的?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说话就走板?” 赵庭禄听着从门外传过来的声音,不禁是嘲的笑笑,然后危襟正坐,似乎这样才能显得严肃一些。 赵梅春似笑非笑地咧咧嘴后,又将好看的眉毛扬了扬说: “老叔,不管咋说,我就是不同意孙成文,我爸他同意他嫁过去。他不就是看人家称‘趁’人值有势有权吗?一个是书记,一个是店员。” 赵梅春话说得不重,但赵庭禄却觉得像有一把小锤子在心头敲一样。他咕噜一下咽了一口唾沫,想了几秒钟后,兀然问道: “你和他亲嘴了?” 赵梅春脸倏地红了,不自然地扭了下身子说:“还没呢?” 没有所指,却都知道那个人是谁。赵梅春说完又低头,脸上的红晕一点一退去。赵庭禄觉得有一点不自在,手掩在嘴上打了一个呵欠,色彩遮掩自己的窘态。 张淑芬走进屋来,边上看边说:“你老叔不会说个话,就知道边三饼卡夹胡亮喜回龙。春儿,别听他狗带嚼子胡嘞。” 刚才张淑芬已经思忖过了,觉得赵梅春话里可是大有玄机,说不定她自己暗定了终身。 “春,你和林余波说过几回话呀?别跟老婶藏着掖着,有啥说啥,老婶兴许能帮你参谋参谋,拿个主意。”张淑芬的话说得轻柔,又带有十分的亲切与关爱,就让赵梅春放松下来。她羞赧地微扬起脸,迎着张淑芬的目光道: “也没洗回,就在他们家苞米杆垛的那儿说一回,还有在道上说一回。” 这样的肯定的回答表现出了她对张淑芬的信任。张淑芬并没有立刻接过赵梅春的话,而是到了赵庭禄的身旁道: “去,边儿去,我热乎热乎,你也不怕把屁股烙糊了?” 赵庭禄咧嘴干笑了一下,把身子向里挪去。 不待张淑芬说什么,赵梅春补充道:“在道中的那回就几句话。” 张淑芬听后不禁莞尔一笑,她明白梅春不过是在掩饰。她拿眼睛瞟了瞟赵庭禄,见他正没心少肺地逗梅芳玩,注意力全不在梅春身上,便说: “别闲着没事逗孩子玩,手刺闹挠墙根去。” 赵庭禄被张淑芬接连的申饬后,有点挂不住,他瞪眼紧鼻了一会儿想发作,见梅春柔顺地坐在那儿,就忍下了,只不过是将炕里的笤帚踢到了一边,以示心中的不满。张淑芬见此情景,哈哈地笑起来了道: “这虎玩意。” 因为这样的场景,梅春抿着嘴微笑,一改刚才拘谨羞赧的神态。 “春,跟老婶说心里话,你同意谁?老孙家有钱有势,就是孙成文不大可人心。老林家的成分不好,哥们儿还多,但林余波那孩子不错。你自己掂量,别人做不了主,婚姻是一辈子大事呀,现今都婚姻自主了,父母不能包办,我这当婶儿的,更不能说谁行谁不行了。春,穷日子不好过呀,体量模样当不了饭吃。”张淑芬和风细雨的一通话,看赵梅春的脸,等待她的回应。但赵梅春好像并未深加加思考,只是捋了一下刘海儿,轻轻地叹了口气。 赵庭禄嘻嘻笑道:“别问梅春的口供了,让她想几天再说,急的是什么?又跑不了颠不了的。” 见老叔这样说,赵梅春站起道:“我上我二叔那,有事。” 赵梅春走后,赵庭禄望着对面墙出了半天神。墙上张贴的年画里有一个姑娘在对他笑,笑得甜甜润润,那是《平原作战》里的小英。 第5章 母亲死了 一月末的天气好像比前些日子暖和了许多,房檐上融化的雪水滴成的冰溜子参差不齐地悬挂着,黑灰的苫房草大部都显露出来。春天要到了吧? 这些天里,赵庭禄总是心神不宁,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着他。应该不会有事,妈妈虽说病病怏怏,可没有再发展下去的兆头。 今天早上,赵庭禄起得早,不像往日那样,等太阳冒红了才爬起来。他穿戴齐整,来到外面,看天上的星星还没有退尽。东边天气已有些微的亮光,不远处有一只狗,抬着左前爪向这边望。赵庭禄“嗷啰”一声后,那只狗噌地转身逃去,跳过土墙没了踪影。他咧咧嘴,笑了一笑。 正是狗呲牙的时候,冷得很,所以赵庭禄只呆了三四分钟就进了屋。张淑芬正在穿衣服,白嫩的腰杆尚未被碎花的衬衫遮住,很是性感。赵庭禄紧着凑上前轻轻地拍了一下,嘴上说道: “真肉头!” 张淑芬将袖子套好后,回头嗔怪道: “挺大个人没个正形,今儿个咋起的这么早?每天都溻窝子太阳照屁股了才起来。” 赵庭禄慢悠悠的答道: “睡不着,躺着闹心。” 外面暖和一点时是八点多,这时赵庭禄一家人正在吃早饭。在吃早饭时,守志和守业为了争抢一小块酱黄瓜相互推搡起来,这令赵庭禄大为恼火,就申饬道: “都消停的,再也不好好吃,都给我滚蛋!” 赵守志满腹委屈地说:“我先夹的他就抢。” 守业不服气地辩解道:“那么大一块,他都吃不了。” 赵庭禄用筷子敲了一下桌面,并不说话,只用眼睛逐一瞪视。两个孩子不出声,老实地坐在那儿,不动筷子。侧坐在炕沿上的张淑芬见状,马上起身拿过酱碗,转身向外走,边走边说: “等着我捞一大根去。” 待张淑芬走出门后,虚弱的林秀云对二孙子说: “守业,上奶这来,看看我二孙子,贼听话!” 尽管守业就坐在奶奶的身边,他还是向这边靠了一靠。 张淑芬把一根大黄瓜咸菜放到桌上后,守业像怕人抢似的,抓起来用嘴咬下一大块。他的手上沾了满了酱,嘴巴四周也糊了一圈酱,但他毫不在意。正当她用沾满酱的手拿筷子时,张淑芬阻止道: “擦干净的!” 张淑芬的语气严厉,于是赵庭禄不满地嘟囔起来:“这家什的,打神仗似的,不能好好说话?” 张淑芬拿眼睛剜了赵庭禄一下,旋而笑道:“好人是你,坏人也是你,里外装好人。” 九点多时,张淑芬将屋子收拾利落后,坐到炕上,拿过鞋面和鞋底笔划着。赵庭禄手捧着昆仑牌收音机,不断地调台,嘶嘶啦啦地旋来旋去。这台从东屋里拿过来的收音机是赵有贵几年前在县上开会时获奖得的。这收音机被带挎带儿的皮套包裹着,显得华贵而厚重。赵有贵视这个收音机为宝贝,除了儿子赵庭禄外,不许两个淘气的孙子碰一下。如果他们想听什么,必得他亲自调台确定音量。 张淑芬嗔怪赵庭禄道: “半天也没见你整个正台,到底听啥?在不,你上梁山,那要啥有啥开心还解闷。” 赵庭禄听罢嘻嘻一笑,将手上的收音机放到炕上后,抓起那个沾有油渍的黄毛狗皮帽子,下地穿鞋。 赵庭禄刚要将手上的帽子扣向脑袋,张淑芬叫他道:“匣子不送那屋去?” 赵庭禄说:“不用吧?守志和守业不在家,没人祸害。” 赵庭禄说完走出门来,向前面的大街望去,大街上没有行人,只有几个小孩儿在打“翘儿”。 前街的刘大爬犁家聚了很多人,其中的一个正手舞足蹈地白话着: “这小孩天天放学上偏棚子里去,一去好几十分钟,咋回事呢?有一天,他妈就拿眼睛瞟着,等小孩儿从偏棚子里出来后,她就进去了,你猜怎么着?” 众人都齐齐地望向他,等着下面的话。 “嘿,那个火盆里有蛋,上边的还热乎呢。哦,他妈明白了,敢情是上这下蛋呢。” 哈哈的一阵笑后,一个胖男人说:“净瞎扯,不怪管你叫张大白话。” 张大白话眼珠子一瞪道:“白话?哎,你说那狼孩的事,是不是真的?那时你也说我白话,怎么样,现在还说我白话吗?” 赵庭禄听他们胡扯瞎侃,不禁微然一笑。他没有参与其中,只是静静地听着。 刘大爬犁闲散人多热闹,腰街的王老鬼家看牌的人多,有乐趣。这两处是他常去的地方。 赵庭禄在刘大爬犁家打哈哈凑趣,倒也快活,不觉时间已是正午。正在他侧耳听胡二埋汰和李大嘞嘞“哨”仗时,张淑芬神色慌张地撞了进来。赵庭禄猛可地心一沉,觉得有事发生,就问: “你来干啥了?” 张淑芬急惶地说:“我上老王家找你,人说好几天没去了,我才上这来。” 赵庭禄觉得他真是磨叽,就问:“啥事吧?” 张淑芬拉他走向外面,凑近他轻声道:“妈、妈不行了。” 虽然张淑芬轻言轻语,赵庭禄却明白事情严重,于是大步走开,急急地奔家里去。张淑芬跟在后面,并不言语,只是面色凝重,神情肃然。 一路疾行,赶到家门时,赵有贵从屋里出来,拉住赵庭禄的胳膊说: “庭禄啊,你妈走了。” 只这一句,再不多言。他的眼泪横流下来,强力抑制哭声的表情如刀一样割裂了赵庭禄的心。他先是愣怔了一下,而后风一样的拽开门,撞进东屋。母亲坐在方凳上,侧着身子趴伏在描花的大柜上。她的呼吸已停止,现在正行走在去天国的路上。 赵庭禄木然地站着,看着熟睡一样的母亲不说话,不作半步的移动,像是怕将她惊扰似的。 赵有贵的不连贯的语序混乱的声音犹如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你妈说想喝点热水,就倒了点水,等凉了后再喝,完了就坐下等着。等了一会儿后说有点迷糊,就趴那儿了。过了不到半小时,我招呼你妈,干招呼不见动地方。我寻思让你妈上炕上睡,就扒拉,一扒拉了,才知道你妈死了……” “死了,母亲死了!”在这时,赵庭禄才猛然省悟,俯下身子摇晃着林秀云的双肩: “妈妈,你醒醒……” 赵庭禄呼天抢地的一阵忙活,却终不能换来母亲的回应,于是他直起身来,大瞪着双眼,呼哧呼哧的喘气。过了好一会儿,他转身来到外屋地上,拎起炉钩子前后晃悠着。张淑芬见状,上前将他的手掰开,那炉钩子就当啷啷地掉落到地上。 赵庭富刚进大门就呜呜呜啊啊地哭喊起来:“妈呀,妈呀,你咋说走就走啊?就这么一眨眼的功夫,再也看不着你了,呜呜——啊——” 赵庭富的哭声凄切让人动容,不禁让迎过来的张淑芬泪眼婆娑,几欲哭出声来。刚才,张淑芬求了邻居白二宝,去告知赵庭富和赵庭喜,估计赵庭喜过一会儿也会到的。赵庭财在“工业”上班,可能要晚些时候。 赵庭富拖着哭声进到东屋,在母亲的面前跪下,哭喊着:“妈,妈……” 冷风从不断开启的门里涌进来,让这屋里冷凉了许多。 张淑芬现在很冷静,不急不慌地扯着正在发呆的赵庭禄说: “赶紧的,给老太太穿装老衣裳,要不过一阵身子就硬了。” 赵庭禄赵庭富哥俩连同东边隔院的张五婶将一年前备好的装老衣服穿好,然后抬着林秀云放在外屋地左边的门板上。现在,老太太安详的躺着,像睡着了一样,绊脚丝系在脚踝处,黑色的登云鞋底上有轻巧的燕子,载她飞翔,那燕子是她的大女儿赵雅芝绣的。打狗鞭子还没有拴好,打狗饽饽还没有烙好,所以现在她两手空空。压口虚应着放在两唇之间,没有被牙齿咬住。 闻讯赶来的左邻右舍和亲戚朋友已挤满了整个屋子,连诺大的院子里站满了人。 张五婶挨到赵庭禄的身边说:“庭禄啊,你去东头找刘志东过来,帮着张罗张罗,这么大的事就指你一个人不行啊。进屋磕头,啊!这是礼数,那什么,先去吧,回头再说。” 赵庭禄听罢,应了一声,向大街上走去。 第6章 安葬母亲 在刘志东家的大门口,它略微迟疑了一下。他第一次上刘志东家,他怕有一只狗猛地窜出来。但仅仅是那么几秒钟,他壮起胆子向院里走去。 在离房门还有二十几米时,有点踮脚的刘志东迎出来。未等他相问,赵庭禄紧走几步噗地跪下,磕头,同时有泪水盈满眼眶。刘志东已明白了赵庭禄的来意,忙趋前一步扶起赵庭禄说: “庭禄啊,起来,老太太走了?老太太享福了。我就不让你进屋了,你快回,家里一大堆事等着你呢。我拾掇拾掇,马上就到。” 赵庭禄转身离去,急匆匆不看两边的景物。 请阴阳先生,找木匠攒棺材,上供销社买白布,诸多事项忙得赵庭禄焦头烂额。好在有刘志东支应提醒,又有好友李久发跑东跑西,才不至于让他进退失据张惶失措。 现在,赵庭禄身披着孝服,站在角门的旁边正同刘志东说话: “六叔,信儿我都打发人去送了,丧盆子什么的我也打发人去买了,你看看还缺啥少啥,帮我想想。” 刘志东仔细地听完后说:“庭禄,那烟得上供销社买点,这么多人,一抓挠就没。别买太贵的,差一不二的就行,还有……” 刘志东七七八八地交代完后,赵庭禄打发人去置办。 太阳已过中天,正向西斜去。虽然从房檐溜过的风很无力,却依然感到很冷。赵庭禄已站了很久,内心里悲伤又要面呈微笑,所以他觉得累。他很想找个地方做一做,哪怕只有一会儿。 赵有贵一副哀戚的样子走过来说:“你妈说她哪个兜里揣了四十块钱,我怕明天烧了,现在找出来。” 赵庭禄想了一下,转身与父亲进了屋。林秀云安详地躺在门板上,一手执鞭,一手拿着打狗饽饽,腰间的黄麻绳有些偏了,脸上盖的黄布却端正。赵庭禄看了一眼,紧了紧鼻子,右手不经意的抹了一下脸颊。 东屋的炕上阴阳先生老穆在剪灵幡。他的并不浓密的头发梳理得平平整整光光滑滑,再配上一副眼镜,便使他多了一份雅致,完全不像乡下农民。 “我们老穆家哪一代都有一个阴阳先生,不能断了。我师从我三叔,哎,我三叔,你们能记得?” 旁边的围观的几个人点头表示认得。穆先生又环顾了一下四周,继续说道: “我下辈应该是穆民子接我的班,这孩子有灵性,一教就会,关键是他有兴趣。” 赵庭禄没有听他的话,他现在急于找到那四十块钱。这一方面是因为四十块钱不是小数目,另一方面是因为他看到了父亲焦急的神色。 柜子里翻遍了,“柜跑”上的小开门的也仔细的查看过,却没有发现一分钱。赵庭禄疑心父亲记忆有误,就小声地说: “你整错了吧?” 赵有贵略微想了想,肯定地说:“没错,你妈亲口说的,就是没告诉我放哪儿。” 赵庭禄抬眼看看呗垛,心里琢磨那衣服里不大可能放钱,但还是掀起苫被的布罩向里查看。底下两层叠成三棱的被子间分明露出淡绿色上衣到一角,很鲜明地映进赵庭禄的眼里,觉得那应该是他要找的,就按住被子向外抽那件上衣。 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的确良上衣是赵庭禄的小妹妹赵亚兰在春天时给母亲买的。但从买来的那天起,她也没穿过几回,所以现在还有跟新买的一样。赵庭禄把手伸向衣袋,真的从里面抓出一沓钱来,还有一副银镯子。她胡乱地数了数,大约是七十几块,而不是四十块。他心里怪母亲,不应该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放在这,而应该放在柜子的包袱里,或者放那个小扁匣里。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他看到母亲的被子就悲伤起来,她再也不会盖着被子了。母亲安详地躺在外屋的地上,那儿不断地有风从门口灌进来。 赵庭禄将那七十多块钱和手镯交给张淑芬保管后,就出来,站在庭院里,迎候吊唁帮忙的人。李宝发不知什么时候过来的,他看见赵庭禄后,挤挤挨挨地到他身边说: “我婶老了,咋没早告诉我?真是的!我是听张二胖说才知道的。” 赵庭禄叹口气道:“太急了,想不了那么多。” 李宝发点点头,表示理解,稍停一下说: “有什么事尽管说,只要我帮得上的,我就是头拱地也去办。” 赵庭禄看着这个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不禁心里一阵感动,他相信李宝发的话发自肺腑,不是花言巧语的虚与委蛇。老爹赵有贵选的接班人,一定得投他的脾气,能脚踏实地任劳任怨,不好高骛远哗众取宠弄虚作假。 赵庭财骑着他的破自行车疯了一般到大门口后,跳下车急速的奔来,扑向屋里,跪伏在母亲的遗体前,呜呜啕啕地喊: “妈呀——” 李久发的狗皮帽子拿在手里,额头上汗珠细密,一只棉鞋的鞋带披散开,这形象若是在平时,一定会让赵庭禄哈哈大笑。他进到院子后,马上找到赵庭禄说: “信儿我都送到了,就是庭喜没抓着影,不过,我告诉了他媳妇。” 赵庭禄说:“三哥,你进屋坐一会儿,这一大圈也是累够呛。” 叮叮当当吱吱嘎嘎的声音不绝于耳,做寿材的木匠们努力的工作着。天上不知道从哪里飘来一片浮云,像刘秀云撕好的棉絮一般。 赵庭喜风风火火地赶来后,没有直接去看母亲,而是问赵庭禄: “早晨妈不是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就没了?我就说,没事你别瞎游逛,看看,这不连活气儿都没赶上。” 赵庭禄的心里不悦,他觉得三哥是在责备自己,怪自己没有看护好妈妈。他低下头,略微思忖,刚想回应几句,那边屋里张五婶喊道: “庭喜,过来扯孝。” 棺材已打好,单等过一阵油漆干爽后,再将老太太入殓。 赵庭禄的姐姐赵雅芝和妹妹赵雅兰坐在东屋的炕沿上,低头不语,赵庭喜的媳妇郑秀琴在地上的方凳上坐着,左腿叠压在右腿上,说: “哎呀,这老太太一辈子没享着什么福,年轻时拉扯孩子看家打狗浆浆洗洗缝缝补补,扯这个拽那个,老了老了又哄孙子孙女,一天没消闲时候。” 她的大眼睛左转右转的,好像有满腹的主意。她的四四方方的脸上有一条横肉随着嘴巴的张合跳动着。正在墙上倚靠的赵庭喜直起身子,不轻不重地阻止道: “啥扯这个拽那个,那不是应该的吗?咱家梅波老太太也没少哄不是?” 郑秀琴没吱声,只拿眼睛瞪了他一下。 炕上方桌旁的穆先生忽然冒出一句: “东北四屯那现在时兴戴重孝了,哪像咱们这里头顶一条布就完事。规矩是人定的,也是人改的,我看过年就得兴请喇叭,女儿结婚……” 他的后面的话被其他的声音淹没了:“是呀,没有喇叭素不搭的,特别是结婚,不混和不热闹。那什么,我也听说北四屯姑娘出门子也时兴办置了。” 刚才郑桂琴的那一番话好像被人忘记了,她坐了一会儿后站起来,到东房山的厕所里蹲下。 入了殓开了眼光,这丧事头一天的礼数就结束了,其后便是赵庭禄哥个几个轮流守夜。红漆的棺材,流泪的白烛,棺材前的贡品以及袅袅升起而后又随风飘散的香烟儿,把赵庭禄引入一个倘恍的境界里,仿佛现在就与母亲秉烛而谈,共话当年。 第二天依然晴好,而且好像比上一日还暖和。 拉魂时,赵庭禄被搀扶着倒过身子拖着扫把走在前面,后边跟着的是死者的孝子贤孙。从家门口到小庙,不过五百米的距离,却是足足走了五十多分钟。赵守志的胳膊上佩着青纱,青纱上缝了一小条红布。那顶常戴的黄颜色狗皮帽子,不知丢到哪了?现在套了一个滑冰帽在头上。他有点狂,提的看见前的一切,不明白爸爸为什么要拖着扫帚头被人架着向前走,不明白那个孤老头子提个茶壶干什么? 大榆树的确切年龄没人知道,年长一些的人说在他们小时候这两棵树就已经繁茂参天了。大榆树下的那座庙宇当年被红卫兵当做四旧拆除了,只留下两块方石。虽然如此,因循旧时的习俗,人们依然在这里举行送别逝者的仪式。现在,赵守志就跪在地上,前面是老姑,右面是梅春大姐,左边是二伯家的梅平姐。 “现在有双岭县政平公社政治大队林秀云老太太因病于一九七七年一月二十七日仙逝。亡人生前勤俭持家急公好义兢兢业业品德高尚……敬请冥府诸位大人予以保护,以不受凶神恶鬼强行夺其财产。幽冥有凭,立字为证,持示勿近,急急如律令! 此致,黑龙江省双岭县政平公社城隍土地,一九七七年一月二十八日。” 穆先生引文诵念完毕,让赵庭禄站在方凳上,将手中的扁担指向西南,同时又有穆先生念道: “三条大路走中间,牛鬼蛇神莫阻拦。老婶子,一路走好!” 赵庭禄听穆先生诵念完,将扁担垂下。好一会儿,他还站着,仿佛目送母亲远行他乡一样。直到穆先生提醒,他才揉了一下眼睛,而后下来。 赵守志看着大黄纸被焚掉,看着过头纸灰被扔到火堆里,看着大人叩头再叩头,不免想起《鬼狐传》里的故事。赵亚兰正哭天抢地悲怆不已,早已忘了身后的侄儿。赵守志的膝盖上粘了一层雪,棉手套也因为拄地而变得污秽不堪,所以,在礼数结束时,梅春弯下腰来拍打着守志的膝盖,并说: “把你手闷子也拍打拍打。” 赵守志很是听话的双手击掌,砰砰几下后,那棉手套上沾染的纸灰土面雪面似乎被震落了。 赵梅春喜欢这个弟弟,不仅仅是因为她常去奶奶家,常与他联络嬉闹,还因为他是最疼她的老叔的儿子,在于他懂事董礼温和敦厚。 赵守志团乎乎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扑闪着,这就让梅春有亲的冲动。现在,梅春拉着手机的手,故意问: “过年十二的吧?” 对于这个已问过多少遍了的问题,守志如实的回答: “嗯呐,过年十二。姐,我爸说二十斤肉够吃两个月了。” 梅春被守志这突兀的一句话逗笑了,但马上又止住。她明白守志的心思,就问: “吃几回肉了?” 守志歪着头想了一会儿说:“两回,买那天吃了一回,那天我奶馋肉吃一回。” 梅春用力攥了一下守志的手说: “啥馋肉了,还行,那样说奶?” 守志有点委屈地说:“我奶说她馋肉了,完了,我妈就熬了。” 梅春将守志的手抖了抖,很亲切很柔和地安慰道:“那也不能说奶,嗯。” 守志点点头。 穆先生说晚上的辞灵已经好多年不搞了,都是四旧,那今天也随众。赵庭禄很豁达,说那些个仪式都是给活人看的,遮人耳目而已,都见活人受苦,哪见死人遭罪?不搞就不搞吧! 最后一天出灵时是六点三十,正依穆先生的意思。双响炮叮嗵地响起,纸钱不断地抛撒。在刘志东的孝子扣头声中,林秀云的孝子贤孙不断地伏地跪拜,又有跟在后面的女人们捶胸顿足痛哭不已声彻云霄。 赵庭禄扛着灵幡走在前面,机械地随着指令转身,伏地叩首,再起身前行,如此反复,直到村口。 李久发等年轻力壮的人们抬着灵柩努力地负担,怕一不小心把重量滚到这一边, 墓子昨天就已打好,单等今天下葬。 通往赵家坟茔的雪地上已有杂乱的脚印,现在又经这么一群人的踩踏,这里就成了一条道。 穆先生下到墓坑里,摆好了七个铜钱,又将长明灯放在墓壁的凹槽里,再放盛装五谷的粮囤,然后指挥众人用三条大绳将灵柩绷到墓穴里,等赵庭禄把第一锹土铲到棺材顶上后,众人将混杂着雪面的冻土添上去。 一座新坟起来了,那里住着赵庭禄的母亲。 在出灵后酒席中,赵庭喜和李久发争执起来,争执的内容是到底谁扛灵幡。李久发的话虽然说的含蓄,但人们却听得明白。赵庭禄只是赶了个争执的尾巴,即便是不去制止,他们也会停下来,但他还是说道: “谁扛不都一样?大哥是儿子,我也是儿子。” 李久发不说话,只是夹起一箸菜,放到嘴里。 院子清扫干净了。 把最后一个走的李久发送出大门后,赵庭禄走进东屋,坐在炕沿上,望着空荡荡的炕头。赵有贵没在家,从出灵时起,他就和他的老姐姐去了赵庭富那里,这是赵庭禄的意思,他怕父亲和那个姑姑身体吃不消。 那个收音机还在炕里静静地立着,炕边的竹席上破了一个洞,那是守业抠的,墙台上那副纸牌捆在一个皮套里,半新的笤帚横在炕中央。所见到的依然如故,但母亲却不在了。 突然间,赵庭禄嚎啕大哭起来,不可抑止的眼泪夺眶而出。这三天里,他似乎没有感到太大的悲伤,在这一刻,他突然觉得没了母亲是那样的痛心。 孝子叩头,灵前香三柱,平安上大路……穆先生的话在耳边依然响着。妈呀,左躲钉,妈呀,右躲钉;妈呀,我给你梳梳头……儿女们拜别的话也依然在他耳边响着。 良久,赵庭禄止住哭声,但他的肩头仍在抖动。 第7章 出去走走 守业问大哥道:“昨晚也没看见奶奶进烟囱里呀?” 守志眯着眼睛想了一会儿说:“你没好好看,奶奶回来那会儿,你溜号了。” 守业眨着眼睛,不自信地回应道:“我也没精神溜号啊!” 昨天晚上在烟囱下烧了头七,那登云的梯子连同一沓大黄纸烧掉时,赵亚兰哭着说: “我还没有孝敬够妈呢!” 赵庭禄听来皱皱眉,他觉得妹妹的话过于夸张,有点言不由衷。妹妹固然住得远,来的次数少一些,可以理解,但总不至于半年才回家一次吧!不到二十里的路程,即便是由着性子走,也不过三个小时,多在这上面找理由,便觉牵强。 现在守志和守业仍在议论昨天晚上烧头七的事。守志说:“三大爷还乐呢。” 守业不加思索附和道:“嗯呐,我也看见了。哥,奶真从烟囱爬进来了吗?” 守志回答道:“没看见。” 张淑芬正坐着她永远做不完的活,手里的黄铜锥子又稳又准地扎进了鞋帮和鞋底的接合处,然后拔出,再将带细线绳的大针穿过来,如此往复,黑色趟绒的鞋面与白色的鞋底就渐渐地逢合为一体。她边做边听两个孩子漫无边际的胡说八道,时不时地会心一笑。 守业在炕上玩够了,就跳到地上,扯过鸡毛掸子插到脖子后边,再捞过扫地笤帚转起圈来。张淑芬看着守业的模样,似乎明白了,就说: “你干啥?” 守业头也不抬地回答说:“我拉魂呢。” 守业在地上转了两个圈后,突然又拔出掸子,扔下笤帚,爬到了柜子上,将刚从柜子上抓过的一个竹子量衣尺指向西南方向,大声说: “一条道路亮堂堂,走两边不走中央……” 他晃着脑袋还想说,却想不起下边该说什么。张淑芬又好气又好笑,大声呵斥道: “下来,你爸还没死呢,就是死也轮不到你扛灵幡。” 守业一激灵,腾地从柜子上跳下来,但是他的嘴没闲着: “我三娘说谁擎受家产谁就扛灵幡,赶明我就扛。” 刚刚十岁的守业还不懂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只是凭着性子信口开河。他的青布棉袄只系了两个扣子,胸口敞着,。他的蓝华达呢裤子不知蹭了什么东西,花里花达的一片黄。 张淑芬手一哆嗦,差一点儿自己扎到,问守业:“二儿子,你三娘说什么了?” 守业听母亲这样问,马上又来了兴致,说道:“我三娘说我爸擎受家产了,就得扛灵幡。” 张淑芬又问:“哪天听说的?” 守业似乎得到了鼓励,满面笑容地说道:“那两天。” 张淑芬问:“哪两天?” 守业疑惑的看了一眼母亲,回答说:“就那两天。” 看来,想从守业嘴里得到确切的日期是不可能了,她就转而问守志:“你说哪天?” 守志略微想了一下,回答道:“大前天,我俩上我三大爷家玩时我三娘说的。张淑芬眨着眼睛,再问: “你三大爷说没?” 守志犹豫着,好一会儿才说:“好像没说吧?” 他的不确定的语气让张淑芬好过了一点,不过,他仍然说: “不就是三间破房两口大柜吗?他们就不知养老人的辛苦。” 张淑芬的两句话还未落地,启门而入的赵庭禄问她道: “啥玩意又养老人又房子的?” 张淑芬打了个沉吟,然后说:“没啥,就是三嫂说你擎受了家产就应该扛灵幡。” 赵庭禄听罢不作声,只是鼻子紧了紧。 守志和守业消消停停的时候不多,尤其是守业,手脚没有闲着的时候,不是动这个就是动那个。现在他逗起了梅芳。他将小圆镜拿在手里,把反射的太阳光照向她。梅芳眯起了眼睛,跪爬到张淑芬的怀里,说: “二哥晃我。” 张淑芬瞪了守业一眼,骂道:“成天招猫逗狗,好像‘时不闲’做的。去,滚犊子,找地方玩,别回来。” 守业像得了特赦令一样,麻利地穿上鞋,然后向外跑。张淑芬叫住他道: “衣裳扣系上,帽子戴上,这一天除了吃就是玩。” 守业回身从炕里抓过他的破帽子,再系好扣子,然后腾腾地跑出去。张淑芬嘴角泛起一抹微笑,转而捡起刚才放在炕上的鞋底鞋帮,又继续缝起来。 守业在用食指叩击玻璃窗。他的鼻子紧贴在玻璃上,嘴唇嘟起,同样紧贴在玻璃上。张淑芬隔着窗子问道: “干啥?” 守业眼睛看着守志,不说话,只是用刚才叩击玻璃的食指做勾引状。赵庭禄看见了,嘻嘻的笑道: “老二要领老大玩去,守志,招呼你呢。” 等他们走后,张淑芬问赵庭禄:“老多天没见你出去了,学好了?” 赵庭禄答道:“没那么大心思,不是学好。” 张淑芬嗯了一声,算是做了回应。 赵庭禄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儿守志刚才丢下的那本《矛盾文集》后,突然说: “明天就立春了。” 张淑芬手里忙着活计,并不抬头,说:“打春别欢,四十冷天。今年头年打春,春脖子长。哎,梅春这两天有信儿吗?” 赵庭禄回答道:“妈死后也没去大哥家,也没见梅春,不知道啥情况。” 张淑芬又“嗯”了一声。 良久,赵庭禄直起歪靠在墙上的身子,说:“明天上你妈家呀。” 这突然的一句话,让张淑芬感到莫名其妙,就问:“干啥?” 赵庭禄有点不好意思地说:“看你妈呀。” 赵庭禄的语调轻而柔,看似经过了深思熟虑,又像是仓促之言,其间夹着着只可意会的情愫。张淑芬一点头,而后说: “明天让爸在家看守志和守业,你抱着梅英我抱着梅芳。哦,你玩一会儿去吧,别老窝在家里。” 赵庭禄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他微微点了一下头说:“我就溜达溜达。” 在赵庭禄刚推门时,张淑芬轻声说:“早点回来。” 从家里出来,一直向东,在供销社的门前经过,然后转向南边。小庙大树高大的身形古朴庄严,有一种特别的神秘。这每日必经的道路也像是连通喜阴间与尘世,那许多悠悠的灵魂就从树间的两块方石上漂游出来。 西北风从后面吹过来,并不觉得冷硬;阳光直照到面颊上,有一些暖意。天气比上些日子好了许多,好像也能看见春天在遥远的天边徘徊顾盼。 刘大爬犁家就在这大榆树的南边偏东三十几米处,向南五六十米,就是一个硕大的坑,夏天时四方的水向这里这汇聚,其势浩大。大坑的东南岸上,零星的散落着十几户人家,与一里外的村落毫不牵连。因此,人们戏称那儿为小台湾,那个约定成俗的南甸子也一同被人叫起。 “赵庭禄——” 由后面传来了招呼,那声音听起来甜腻亲切,有一种不可违拗的请求与命令掺杂的成分。赵庭禄停下来,慢慢地回转身,看过去。一张娇俏的脸,一对顾盼含情的眼睛,一只圆润灵动的鼻头,再配以袅袅婷婷的腰身,成就了那样一个楚楚可人的形象。 “哦,李玉洁,你干啥去?” 明显的,赵庭禄有点拙笨。 李玉洁微然一笑说:“上我姥姨家。” 简短的一句话后,她凝神注目,直看得赵庭禄耳热心跳。赵庭禄暗自镇定情绪,怪自己六神无主,乱了方寸。他用手指点了一下鼻子,刚想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却听李玉洁说道: “我老姨让我帮她剔鞋样子,哎,赵庭禄,你上哪儿呀?” 李玉洁比赵庭禄小三岁,却从来都是称呼他的全名,而不是称呼他为四哥,这里面好像有一种微妙的情感。赵庭禄并不反感,也许是习惯了。他答道: “遛达遛达。” 咯咯地一笑后,李玉洁凑近,看着赵庭禄,直看得他闪了眼睛,左看右看,如做贼一样。 “我上刘大爬犁家。”他又回应说。 “看牌呀?哎,赵庭禄,我家魏景中这两天念叨你呢,说有了一个新唱本,是东头朱大脑袋借给他的。” 赵庭禄忽然动了心,就抬起眼睛与李玉洁对视,他看见她的鼻凹处好像有细密的汗粒。 “那什么,李玉洁,等我回来时去找景中。” 他拙笨地说着,挪动了脚步,做出欲走的样子。李玉洁莞尔一笑,并未再说什么。她走啦,走在了赵庭禄的前面,步履款款顾盼生姿。 赵庭禄没有跟着李玉洁,他故意放慢脚步,怕的是被别人看见,生出闲话。他一面走一面想,上次在这榆树下碰见的她,这次又在这碰见了她,挺巧的。的确,他好长时间没去魏景中家了,但见到李玉洁却不止一次。 赵庭禄只顾低头盘算,就错过了刘大爬犁家的院门,等他猛然醒悟时,已远离了二十几米。他暗自嘲笑自己,觉得自己现在是神不守舍心猿意马。 赵庭禄进刘大爬犁屋里时,见炕上坐了些家人和别家的妇女,炕沿上歪歪斜斜的坐者几个男人。他们正有滋有味地听张大白话讲故事—— “我一听,这他妈拉个巴子还了得,就上去跟那女的说:嘴干净点,拿粑粑褯子擦嘴了?那女的不让劲,劲劲儿的往上凑,那两个大妈妈胖子直颤连,都快碰到我身上了。我在乎你,怕个屁呀,不就是城里的破老娘们吗?还能吃人?我也不动弹,就眼瞅着那胖女的破马张飞的跟我对眼睛。” 赵庭禄并屋里的男人们听得入神,入神的原因不在于故事有多精彩 他以这句话做了故事的结语后,似乎余怒未消,又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似有同感,屋里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起来,纷纷诉说各自在城里所受到的慢待与白眼。但这议论没有持续多久,张大白话又讲起了新鲜事,他说南河沿的二泡子有一户人家的猪说话了。 闹闹嚷嚷嘻嘻哈哈地一阵后,张大白话突然转移了话题,问赵庭禄道:“哎,庭禄,赶明你拿唱本来说书啊,我备茶叶。” 只是在这一刻,赵庭禄成为人们注目的焦点。 刘大爬犁邋邋遢遢的老婆咧开掉了一颗下牙的大嘴说:“庭禄,你那些日子说的岳人秋,后来怎么样了?我还没听够呢,哪天我给你烧水,接着说。” 赵庭禄搔了一下头,回忆了一会儿,说:“岳人秋没死。” 只这么一句,就让她放下心来,那掉了牙的嘴合拢了,旋儿露出满意的笑容。 太阳向西边滑去,刘大爬犁家的屋里慢慢地变得清冷,人们已陆续地回家。赵庭禄不待人走净,就起身向外去。刘大爬犁媳妇的略显沙哑的声音追了出来: “庭禄,明天拿唱本来。” 赵庭禄应了一声。 第8章 夜深了 午后两点的太阳光无力地照下来,让他有一点莫名其妙的庸倦。在经过大榆树下时,他忽地想起上午时在这碰见的李玉洁来。这个李宝发的亲叔伯妹妹,在看他时有种奇怪的神情,让他琢磨不透,又似心领神会。这么样地他一路走一路想,就到了供销社的门前,见孙成文正倚门向外眺望。天气还未转暖,他倒不嫌冷。看见赵庭禄,孙成文的眼睛眯起来,笑着说: “老叔,进屋待一会儿。” 他说话的同时,将身子直起趋前一步,并作出迎接的姿势。赵庭禄迟疑了一下,他本不想进去,他有点承受不了孙成文近乎讨好的热情。孙成文一定猜透了他的心思,就明白无误地说: “梅春刚才走的,来买洋火和清酱,还买了一包蜡。” 他这么一说,赵庭禄立刻想起过十字街路口时,好像是看见了梅春的背影。于是,他向供销社的屋里走去。 屋子里没旁人,空荡荡的,有点冷清。孙成文说:“老叔,上值宿室。” 值宿室空间逼仄,一铺半截炕,地上一张三屉桌,一把椅子,墙上是规章制度职员守则,还有几张奖状。一道间墙又将这东首的房间隔成两部分,北边那个小屋有一道门,与这相通连。 与孙成文一同住店的老赵,不知道哪里去了,很多时候都是如此,他们同时在一起的时候少而又少。 赵庭禄坐在炕沿上,眼睛看向外面。其实,他并不是真的在看,只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他的目光空洞,神情木然。孙成文把炉里的煤火勾了一下,煤火的呜呜声倾刻间传导出来,那热力也从炉盖上炉筒子上向外散射。赵庭禄找个话题说: “这煤真好烧,多少钱买的?” 孙成文张了一下嘴,然后回答道:“总社送的,不知道多少钱一吨,还不得个十三四啊!” 赵庭禄听着这个略微口吃的孙成文说话,不禁微然一笑,说: “嗯,烧煤就是省事,填一下子够烧半天了,不像烧柴禾,哩哩啦啦整的各哪都是,还不抗烧。你们家烧煤?” 孙成文笑笑回答说:“我爸不让,说煤死啦贵的,烧点苞米瓤子就行了。” 赵庭禄听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孙成文有点儿茫然,看着他。 笑声落后,赵庭禄说道:“你爸真仔细,那么有钱还舍不得。” 孙成文没有接他的话,张了张嘴,眨了下眼睛后,从兜里掏出两块糖来,递给赵庭禄,说: “老叔,吃糖。” 赵庭禄接过来,剥开,把水果糖放进嘴里。那糖纸孙成文接过扔到煤槽中。 孙成文的殷勤献得足够多后,终于小心翼翼地开口说道: “老叔,我看见梅春了。” 赵庭禄点点头,舌头搅动着嘴里的糖块。他猜想孙成文一定是求他劝劝梅春以答应这门亲事,就等着孙成文下面的话。 从门外撞进来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手里拿着一个大玻璃瓶子。这样,他下面的话就来不及说出了。他走到了柜台里面为那个小男孩打酱油。等孙成文重回这屋后,他却转移了话题,不再提梅春。 赵庭禄没在这呆多久就回去了,他看出孙成文有点拘谨,还有点羞涩。再出屋门时,他说: “这么的吧,我回头劝劝梅春。嗯,头年呢就这么地,往后卖货越来越忙了,你也没空,过了年再说。” 赵庭禄说得很自信,就好像梅春是自己的女儿一样。 自己家门前的雪堆灰暗肮脏,雪在悄无声息地融化,墙根的土鲜润得可爱。赵庭禄在迈入家门的那一刻,忽然涌起一股激动与渴望的情感,他不知道这种情感缘何而起。 守志和守业追逐着由房里跑出来,不顾一切地从赵庭禄的身边绕过去,一直奔向大街。他喝到: “干什么?成天就是跑!” 追在后面的守志说:“他抢我香橡皮。” 赵庭禄皱了皱眉,无奈的笑了。 刚才被两个孩子撞开的门被他带上,顺手将躺在地上的笤帚立在灶旁的墙上。他回转身想让东屋时,看见门框上钉的用来挡风的布把子扭曲变形,与门框脱离开,就骂道: “小犊子,疯得不管不顾的。” 他抬手正了正门框上的布把子,而后进了东屋。 从母亲离世后,赵庭禄就像突然间长大成人一样,完全不像原先那样百无牵挂,只顾自己快乐。父亲仿佛在一夜间变得苍老许多,除了和原来一样每日劳作外并无更多的言语。 赵庭禄还有没有坐到炕沿上,赵有贵就问:“骂啥小犊子小犊子,小孩不都这样吗?才刚他俩在屋里挣了的。” 赵庭禄愣怔了一下,认真地看父亲的脸,发现他并没有不悦的表情。原来他是不允许守志和守业在这屋里胡闹的,现在看父亲好像还有那么一点喜欢。他没有说话,只把身子放倒了,躺在炕上。赵有贵见儿子躺下,忙拽过一个枕头,放到他的脖颈处。 赵庭禄说:“不用,我就去躺一会儿。” 赵有贵沉思了:“该上坟了,多咱去呀?” 赵庭禄望着纸棚,回答说:“赶趟,我妈头七才刚烧完几天。” 赵有贵显然不满意儿子的回答,板着脸说:“啥都赶趟,成天就这么磨磨蹭蹭,也没有个沙愣气。你妈死时接到大黄纸都成山了,赶紧的,上坟都烧了。” 赵庭禄嗯嗯地答应着,态度倒也诚恳。 “哦,待两天你上城里,给守志和守业买有袜子,他俩的都露脚后跟了。”赵有贵说。 赵庭禄呼地坐起,说: “爸,不用,我这有钱,你那钱留着自己花。” 他本想说让父亲买药吃,但觉得那样的话不吉利,就改了口。 坐了一阵后,赵庭禄回到西屋。张淑芬放下手里的活,说: “咱们家老母猪打圈子时,好像刚进冬子月,八成三月份就该下。” 赵庭禄点头,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他拿过笸箩里的纸牌,一张一张的摆在炕上,然后仔细地检视。梅芳跑过来,跪在赵庭禄的腿边,伸手抓过两张牌来,再用另一只手捻动着。赵庭禄手里的牌好多张缺了边角,甚至折去了一半,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现在见女儿抢自己的牌,就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说: “梅芳,这是啥?” 他指着梅芳手里的牌面。 梅芳奶冲奶气地回答:“牌。” 赵庭禄没有心肺的笑道:“这次九条,说九条。” 张淑芬瞪了一眼赵庭禄道:“教孩子啥不好,教孩子认牌阙,有六没?梅芳,上妈这来。” 赵庭禄尴尬地咧嘴,把手松开,梅芳就跑到张淑芬的怀里。此时,张淑芬已将手中的活放下。 “庭禄,等会儿你上园子里抱苞米秆,蒸豆包。眼瞅着天暖和了,豆包都掉面子了,可别像去年似的,把豆包捂发毛了。” 赵庭禄答应着,身子向炕边蹭。到炕沿上将脚搭耷拉下还没有弯腰拾鞋时,他转过头说: “我看着孙成文了。” 张淑芬盯着他,似笑非笑,而后说: “他住供销社的,哪天都能看见。” 赵庭禄咽了口唾沫,不大的喉结上下蠕动着。这副模样让张淑芬忍俊不住笑出声来: “你想说啥?” 赵庭禄有了一点被看穿后的不自在,但他没有表现在脸上,他说:“不想说啥?” 随后,他用脚尖勾过棉鞋,再抬起,左手把鞋跟扯住,右脚一用力,鞋子就穿上了。 守业哭着拽开门时,张淑芬正在揭豆包,赵庭禄在碗橱边一对一对的查筷子。张淑芬呵斥道: “又咋了?哭叽赖尿的,哪像个小蛋子?” 守业抽噎着说:“我哥打我了。” 张淑芬抬头向外看去,见守志正绞着小手慢慢地向屋门这里磨蹭,就尖着嗓子喊: “守志,你进来!” 守志进来了,站在母亲的身后,等着她的训斥。 “咋回事?你说。”张淑芬用揭豆包的木板做出欲打的样子,吓得守志缩了脖子,做躲闪动作。 “你哑巴了?”张淑芬回过头,说,“赵庭禄,拿两个碗来,这有几个破肚豆包。守志,你说,不说不让你吃饭。” 守志有些委屈,小声却是清晰地告诉母亲:“小二说老大傻老二奸调皮捣蛋是老三时,我就骂他才傻呢,完了他就哭了。” 张淑芬疑惑地问:“没打,那说话还能说哭了?” 守业只能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就推了一下。” 张淑芬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他想起二大伯子赵庭富和三大伯子大牌子赵庭喜,可不是吗?一个精明鬼灵,一个里挑外撅,只有大伯子敦厚老实,可值得敬重。 秫秸杆串成的帘子上两个两个地排了大半下豆包,齐整地都朝一个方向。锅台上的五只碗里盛了破肚露馅的豆包,还有两只碗里盛着因贴着锅而烙糊巴的豆包。 守业因为看到妈妈把大哥批评而满意地笑起,他用大母手指抹了一下鼻子后,拉开门进到东屋里。在东屋炕场摆着八仙桌子,碗筷已放好,一盆用蒸锅水冲烫过的苞米碴子水饭被桌子半掩住,冒着热气。梅英挨着赵有贵坐着,守业拿着两只筷子,在一下一下有节奏地敲击着碗沿。坐在赵有贵怀里的梅芳也学着二哥的样子,拿起筷子拙笨的敲起来。边敲边乐,敲着敲着一只筷子飞了出来,打在了守业的脸上。守业瞪了眼睛,抄起一只筷子,探身抽抽了一下梅芳的小手。梅芳哇的一声哭了,同时把手伸进赵有贵的胳肢窝里。 张淑芬端着豆包进屋,她的后背是守志。刚将豆包放到桌上,她扬起巴掌拍在守业的身上: “让你打小妹,让你打小妹,你像个‘时不闲’做的似的,一会儿老实气也没有!咋不卡死你?卡死你,我就省心了。” 忙乱了好一会儿,晚饭才正式开始, 赵庭禄由张淑芬训斥守志开始,就满眼含笑地看着这一切。他的无原则的态度让张淑芬有十分的不满,她指责赵庭禄不去管教,只会宠溺,若是长大成人,恐怕毛病也惯下了。 天长了很多,四点多钟时才见太阳一点一点点挨下山。暗青的天空中,几颗明亮的星钻出来,做夜梦的先导。 张淑芬把被铺上后,就坐在炕头上缝合鞋底鞋帮,神情专注认真。她的脚伸在褥子下面,棉袄披着,白底小蓝花的衬衫上破了一个洞,露出了那一点细腻的胸肉。梅芳和梅英穿着衣服在被子里钻来钻去,把一只枕头当做可以推动的车辆格格地笑着。张淑芬并没有去制止,任由她们胡闹。赵庭禄忍不住抓住梅芳的小胳膊道: “你认识汽车吗?” 梅芳跪坐着,认真地想了想,回答道:“认识,大街上天天过。” 赵庭禄思考着女儿的话,忽然大笑起来,他觉得梅芳把每天在大街上走过的马车当做了汽车。这种错误的认知不必要去纠正,等她大了,自然会明白一切。 张淑芬把梅英和梅芳安顿到被子里后,又特意掖好了被角,不让一丝风钻到里面。梅英和梅芳又嬉闹了一会儿后,安静下来,慢慢地合上了眼睛。张淑芬边扎鞋底边说: “这两个小妖精,又把被蹬开了。” 赵庭禄连忙将被子盖好,不等张淑芬指令。之后,他看着张淑芬说: “别干了,睡觉吧!” 张淑芬头也不抬地回答道:“睡觉?这一大堆活那,不干咋整?大大小小七八双鞋,还得洗被洗衣服,打扫屋子缝缝补补,都得在年前干完,一寻思都闹腾。你们老爷们儿多好,吃完饭,嘴巴一抹娑,啥事没有?” 赵庭禄嘿嘿一笑,把手探进褥子底下,寻到了张淑芬叉开的两腿间,抓揉着。他侧着身子,脸上有不正经的笑容。张淑芬将腿并拢,说: “手刺挠了?挠墙根去。” 赵庭禄大睁着眼睛说:“手不刺挠,那儿刺挠。” 张淑芬轻轻一笑,脸颊上泛起了红晕。她将并拢的双腿放开,脚尖翘动着。这分明给了赵庭禄一个明确的信号,他的手就翻山越岭的不安分起来,并说: “棉裤还没脱呢。” 张淑芬轻咬了一下嘴唇,很粘腻地回答:“还有十几针了,等着啊——” 第9章 真好玩 赵庭禄去城里的那天是腊月二十四。他给张淑芬买了一件长袖的印有小红花的套衫和一瓶擦脸的美肤净。张淑芬对于那间套衫没有表现出十足的兴趣,倒是反复玩赏那瓶包装精巧的美肤净。赵庭禄半是玩笑地说: “这回好好抹扯抹扯,整得香喷喷地,好出去得瑟。” 张淑芬不生气,笑嘻嘻地问他:“你看我和谁得瑟好?” 坦克兵帽是给守业的,蓝色的裤子是守志的,梅英和梅芳分得了大红绫子,没有给赵永贵买什么,只是买了几根油亮的麻花。他觉得现在父亲吃到嘴里才是享受。 今天有小北风,稍冷,守志和守业从大门外走向大街,向东。守业说: “大哥,上大爷家呀?” 守志双手抄袖,缩着脖子回答说:“嗯呐。” 天上的浮云游移着,一片一片,悄无声息地向西南而去。一只猪从老孙家的西房山窜了出来,哼哼地叫着,向守业奔去。守业抬起左腿虚踢了一下,猪又哼哼地叫着向西跑去。守业意犹未尽,捡起地上的一块土坷垃扔向那头猪。守志拉扯了一下弟弟说: “人家看你打猪,不得骂你?” 守业刚想说话,猛烈看见从老孙家的西房山里钻出一个胖大的女人来,吓得他撒腿就跑。他一跑,守着也跟着跑起来。 两耳生风、两脚像踩在了云彩上、轻快的跑动终止时,他们来到了一个硕大的粪堆旁,有一堆人在刨粪。 从大坑起出的粪土堆叠在坑沿上,成了一座小山。现在,青壮的劳力就在粪堆旁,用大镐刨着,然后把大块的冻粪垒成长方形的墙,再把碎粪盛装到里面。 守业走到了一个甩了棉袄的二十几岁的胖圆脸小伙子身边,扬起脸看。他的红色的套头内衣已经湿透了,汗水从脸上淌下来。守业看得专注,目光随着他的大搞的起落,不断的上下移动。 空——空——随着这声音,守业的肩膀也一缩一缩,像是被震到了一样。 胖圆脸的动作慢下来,他将镐头向一处震裂的缝隙探去,然后用力撬动。一大块粪土被挪移出来,胖圆脸露出得意的笑容。 守业看得高兴,也笑起来,就好像那粪块是被他刨下来的一样。胖圆脸搬了完粪块后逗守业说: “二掌包的,刨一镐啊?” 守业嘻嘻地上前,使劲地抬镐头,可那沉重的大家伙只离地一寸多一点,旋即扑通一声砸到地上。胖圆脸呵呵一笑道:“那个镐轻巧,拿那个刨。” 守业向手心里吐了唾沫,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举起洋镐向粪堆上刨去。沉闷的一响后,洋镐横拍在粪堆上,胖圆脸赶紧抢下守业手里的洋镐说: “得了,二掌包的,你一边呆着去吧,别让你爸看着,要不该说我雇佣童工了。赵老二,你长大了干什么?” 守业连忙回答:“当掌包的,跟车。” 胖圆脸满意守业的答复,开心地乐起来,旁边的两个人也会心地一笑。 守业八岁那年的初秋,迷恋上了生产队给各家拉土的马车,一有机会就坐,享受那份轻微的颠簸。当赶车的老板子问他长大干什么时,他毫不犹豫地说: “当掌包的!” 从此,他就有了这么一个外号。人们也愿意拿他逗趣,常常问他干什么,他也爽脆地的回答。 现在,守志和守业在胖圆脸的身边站着,看他把大镐举起又落下。守业手里拿着一块不规则的长条形的粪块,像是在等待什么。胖圆脸将镐头落下后,并没有立即将镐头重又举起,而是四下寻找着。也就是在这时,守业迅速地猫下腰,将手中的长条粪块插进镐头旁边的缝隙里。胖圆脸上下仔细地打量着他说: “行啊,二掌包的,有眼力见。等着,明天给你保媒。” 守业被他夸奖,得意洋洋起来。 胖圆脸忽地又来了兴致,问守业道:“二掌包的,你爸干啥呢?” 守业眨眨眼睛,想了想回答说:“不知道啊!” 胖圆脸哈哈地笑起来说:“上你们家前院了,找魏景中说书去了。” 胖圆脸说完,自己哼起来:寒来暑往又是一年,表一表刚强的王宝钏。相府的楼阁她不爱住哇,在破瓦寒窑受熬煎哪……” 守业不明就里地听着,觉得这个人好奇怪。过了一会,他说:“大哥,我不跟你玩了,我上我大爷家。” 守业跑掉了,守志在后边跟着。 在赵庭财的家门口,守志问守业:“你咋管他叫大哥呢?” 守业很自信地答道:“爸说了,比咱们大的叫哥,和爸一样大的叫叔。” 守志纠正说他叫周二民子,应该叫二哥。 守业应了一声,似乎没有将大哥的话放在心上。 梅春刚好从厕所那边绕过来,远远的见守志和守业在大门口那晃悠,就大声喊道: “守志——守、你进来。” 守业转了转眼睛,不等守志作何反应,一个人腾腾地向院里跑去。在院心,他站着了,仰头问: “我大哥呢?” 梅春摸着守业的脑袋说:“你前天不是说你爸给你买坦克兵帽了吗,咋没戴呢?” 守业有点儿不高兴,晃着脑袋回答:“我妈不让戴,说等过年的” 梅春抿嘴一乐,拉过守业的手说:“那你不会偷着戴?” 守业老实地答道:“不敢!” 赵庭财的并不宽敞的庭院里,一只狗在晃着尾巴嗅来嗅去,那一大群鸡飞上飞下地跳上墙头,又落到园子里的一棵杏树上。 守志过来拉住梅春的手说:“姐,你好几天没上我家了。” 梅春微微低头,手攥紧一些。她的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守志感觉到了,他扬起头,说: “姐,我昨天做梦了。” 梅春饶有兴致的问:“做啥梦了?梦见娶媳妇了?” 梅春说完,不自觉地红了脸,同时把守志的手摇了摇。 守志没有往下说他昨晚梦的内容,梅春也没有再问的意思。他们进屋后,守志坐到炕沿上,抓过里面的一本书,看起来。守业四下张望了一会儿,呼地跳到柜上,抓过香盒说: “大姐,我拿根香。” 吴桂兰笑着说:“我家香可贵呢,花钱都买不到。” 守业的动作麻利,没等到大娘的话说完,早已把香盒打开,从里面取出一只香来。他把玩着暗黑的香,问: “我大哥呢?我大爷呢?我二姐干啥去了?大娘,你家祭灶王爷了吗?” 吴桂兰笑骂道:“小败类孩子,一样一样问不行吗?你大哥玩去了,你大爷,上班了你……” 守业没听她把话说完,腾地跳下来,拿着香跑到外屋,用火柴将香点燃。吴桂兰又笑骂道: “这小犊子,又整啥啥事?” 这一会儿功夫,外面就传来了小洋鞭的清脆的炸响。吴桂兰明白了,她的嘴角泛起了一丝微笑。啪啪的响声不绝于耳,也能听见守业在院子里跑动的声音。 梅春笑道:“守志……” 一连叫了三声,守志才抬起头来,茫然地问道“干啥,姐?” 梅春努努嘴:“放小洋鞭呢,你傻呀?” 梅春在为守志抱不平。 守志放下书,向外看了两眼,似乎对放小洋鞭毫无兴趣。梅春催促道: “快去呀,等会儿放没了,这个书呆子!” 守志慢条斯理地下到地上,然后出去。 守业见哥哥出来,连忙笑呵呵地将手中的小洋鞭放到哥哥的手中道: “你放吧,这些你全放了吧。” 守志接过来,数了数,一共才三个,说道:“都让你放了,就这么几个?” 守业把香火交到守志的手中后一跳,到跳到小酱栏里,抟起墙根的雪向树上的小鸡掷去。 三个小洋鞭不需要两分钟就放完了。看情形守志好像没有多少放小洋鞭的快意,脸上平平静静的。 他们没有重新进到屋里,而是嗵嗵地跑出院子。守业说要去三大爷家,找赵守诚玩。 在经过那个大粪堆时,还没有收工的胖圆脸还在吭吭哧哧的刨粪,见守志他们过来,他老远的就喊: “二掌包的,来给予我楔楔子了?” 守业尖着嗓子喊:“二哥,我们上我三大爷家,改天我再来。” 胖圆脸的周二民子哈哈地一笑,又继续逗道:“赵老二,我给你保媒同意不同意?” 守业把腿虚踢了一下,道:“滚你个蛋去吧!” 他说完,撒腿跑开。 第10章 唱得尽兴 看天光一点多了,赵庭禄还没有回家的意思。炕上坐着的魏景中还意犹未尽,用他那上气不接下气的声音唱到: 唐高祖驾坐在长安, 全凭文武保江山。 文仗着徐茂功能掐会算, 武仗着瓦岗的众英贤。 按下了群雄且不表, 单表罗成将魁元。 这一天八爷在这家中坐, 吩咐声家将要你听言。 槽头备好了白龙马, 长安市上去游玩。 家将闻听不怠慢, 罗八爷反身上了这马雕鞍。 …… 赵庭禄击掌和着,嘴唇翕动,似是投入到故事之中。 早晨九点多钟,赵庭禄到魏景中家时,李玉洁正擦柜面。她的红润的刚拧完抹布的手轻灵撩鬓发的动作很有生活的美感,让赵庭禄不禁多看了两眼。刘玉洁一边左手撩鬓发,一边用右手麻利地来回擦拭,眼睛抬起,与镜子里赵庭禄的目光相接。在这一刻,赵庭禄觉察到了她眼睛里特别的东西,一种令他怦然心动的关切。在赵庭禄将目光避开的一霎那,李玉洁也将脸偏转过来。她的拿抹布的手抖了几抖,然后垂下,又擦拭柜面。 魏景中有两个男儿一个女儿,大的魏彦峰才八岁,小儿子魏彦学五岁,最小的女儿三岁。他的父母早两年病故了,留下了三间一头开门的祖产给他。三十二岁的魏景中病弱不堪,不要说上生产队劳作,就是操持一点点的家务都颇费他的力气。当年李玉洁完全是因为魏景中俊而又有才学才嫁给他的,若不是魏景中体弱多病,他现在还好好地在队上当会计。李玉洁收拾完,就抱着她的小女儿去了她姨家,魏彦峰和魏彦学一会儿出来,一会儿进去的,里里外外捣腾,有时也坐在炕上听他们说唱。 现在,赵庭禄待魏景中唱一段落稍停喘息时说:“老五,我该回家了,来了大晌午了。” 他这么一说,魏景中马上醒悟道:“可不是嘛,一晃晌午歪了。四哥,有你陪我说唱,感觉时间过得特别快,一眨巴就过去了。你家原先的老书可白瞎了,什么大八义小八义啦,什么育肥转岳飞传啦,什么施公案啦,都是好东西。你家我老舅,就是实在。” 赵庭禄点头应着,等魏景中稍一停顿,马上说: “景中,我回家了,赶明儿再来。” 李玉洁是十二点多时回来的,现在她正抱着孩子静静地坐在炕上,听见赵庭禄说要走,马上插话道: “呦,天还大早呢,忙啥的?你们俩唱的那么好听,我觉得戏匣子里的还比不上呢。” 赵庭禄听她这样夸赞自己,就羞赧起来,无措地搓手道:“没有没有,我哪有戏匣子里唱的好?你过奖了。” 赵庭禄的窘状立刻引来了李玉洁咯咯的一阵笑,然后说:“四哥,你这人真有意思,说话还文绉绉的呢。” 通向里屋的门只用一个半截的布帘子隔断,看起来轻飘飘空荡荡的。屋里的陈设很简单,一口大柜,大柜上一只柜跑,一口小柜,小柜的旁边有是碗架子,此外,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老式的上下对开的窗子已有几处窗棂断裂,上有糊窗纸,暗灰滞闷,让人有压抑的感觉。 听李玉洁叫自己为四哥时间,赵庭禄心里一哆嗦,这称呼的转换自然顺畅不留一点痕迹。 “什么文绉绉的,听着怪怪的,不是在反讽我吧?”赵庭禄在说完这句话时后悔起来,他怕玉洁挑他的里,怪他多思多虑。见李玉洁并无半点不悦时,马上放下心来,说:“天越来越长了,要搁十二月份,现在都快黑天了。” 他说完起身,稍停一会,出门,后面魏景中的声音追过来:“玉洁,送送四哥。” 李玉洁只是送到门口,便转身回去了。 张淑芬正在炕上向外张望,目光从东墙起均匀地洒落,最后定睛于东墙上,那有一只麻雀跳着,样子机灵可爱。 守志和守业相互追逐着从门外跑了进来,一根木棍拿在守业的手里。张淑芬暗暗的骂道: “这小犊子,成天的手里拿个东西,不是棍子就是砖头,随谁呢?三辈不离姥家根,和他老舅有一比。” 哐哐的两声响后,守业跳进屋里,木棍还没有被他扔掉。张淑芬沉下脸训斥道: “扔了,扎眼睛就成瞎子了,看你还咋说媳妇?” 似乎得到了提醒,守业把棍子立在墙角后说:“周二民子说要给我保媒,他还没说媳妇呢,还给我保媒?” 守业说得一本正经,就好像他现在是十七大八一样。张淑芬抿嘴微微一笑,不知是夸他聪敏机灵还是批评他混蛋顽劣。如受到鼓励一样,守业又继续道: “周二民子说我爸上魏景中家说书了。妈,我爸讲的故事可好听了,就是有点吓人,那个鬼把那人脑袋换了。” 张淑芬没再听守业讲他这大段时间的经历,她下了炕,在北面柜前站了一会儿后,转身对守志说: “看着你小妹,好好哄她玩,啊!” 她说完向外走去,到东侧园子的南头,用耙子清理玉米杆垛下的碎柴。雪面子和在不知觉中融化的雪水与柴草混杂在一起,被张淑芬搂到一边去。玉米杆垛底清爽起来。缝补洗涮的活计都已完成,难得有这样清闲的时间。 今天是二十六了,再有三四天就过年。前天他泡了绿豆,中午看时,绿豆的芽已长了一厘米长,若再涨几日,到过年时就可以吃了。 蛤蟆蛤蟆气鼓,气到腊月十五,十五杀猪,给蛤蟆气得的哇哇哭;二十七,杀年鸡;二十八,把面包;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坐一宿;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守业手里甩着那根木棍唱唱呵呵地从屋里出来,转着圈向大街走去。张淑芬叫住他问: “让你看着小妹,你咋出来了?” 守业揪揪着着嘴说:“我大哥看着呢。” 他说完不再转圈,而是将棍子斜向前举起喊道: “呀叽给给——” 张淑芬冲守业的背影瞪了一眼,笑骂道:“这个活驴!” 离做饭还有一会儿,张淑芬在炕上哄梅芳玩。那边屋里两声门响后,赵有贵出去了,再进来时,手里拿了一块铁,不知是从哪儿捡到的。守志也在东屋,摆弄着那只收音机。 梅芳依偎在母亲的怀里,扬起脸问:“我大哥捡到八门开了吗?” 张淑芬用手摩挲着小女儿的细嫩的脸蛋说:“你不是看了吗?” 很显然,梅芳的注意力不在哥哥捡八门这件事上,她将右手张开,然后用左手把右手的小拇指弯曲叠压在无名指上,再依次弯曲叠压,成为鸡冠花的指形。他将手放到张淑芬的眼前说:“大雁。” 张淑芬正欣赏女儿的手型时,忽听梅芳说:“我爸。” 她的话一说出口,立刻起身跑到窗台前将手印在窗玻璃上。 赵庭禄没有立刻去西屋,而是到东里和父亲说了一会话。他无关紧要地说了些虚话后,拿过守志手中的收音机,胡乱地拨了两圈,而后又将收音机和交还给守志。守志听的兴趣集中在沙家浜上,他告诉赵庭禄这是第二场。 梅英的声音从外屋传过来,赵庭禄过去,见她正拿水瓢向水缸走去。赵庭禄连忙接过水瓢问:“喝水呀?” 梅英不说话,只是拿眼睛望他,这便是明确的回应。赵庭禄从满缸的水里?出一点水来,递到她手中。大木瓢笨拙沉重,梅英端着费了一点力气。 “骚拉回来了?” 张淑芬的声音由半开的门里传导过来。赵庭禄几步跨进屋里,侧坐在炕沿上,背靠着墙,半笑着说: “还骚拉,我一出门你就作骚拉,你们家人上外走都是骚拉?” 张淑芬没作回应。 赵庭禄见妻子没做回应,又继续道:“上些日子咱们上你妈家听那的意思,好像志华处对象了?你妈烙的饼真好吃,没用多少油还软颤儿的。” 张淑芬嗯了一声,这很让赵庭禄扫兴,就嘴里咕哝道:“这家什的,带搭不惜理的,吃苣荬菜使羹匙——谱还不小呢。” 张淑芬不动声色,也不挪动身子,就那么默默地坐着。过了一会儿,她转脸抹搭了一眼赵庭禄说: “谁让你搭理你找谁去?在外面又是秧歌又是戏的,还有狐狸精在旁边陪着,多享受啊!” 张淑芬一大堆话得赵庭禄又是眨巴眼睛又是抠耳朵好半天才憋出一句来: “净扯儿马尾子。” 他说完下到地上,站着看了一阵前面又出去,到玉米杆垛前夹了一捆柴进屋里。 张淑芬已将掀开的木锅盖靠在墙上,右手拿着刷子,麻利的洗刷着铁锅。她见赵庭禄进来,嘴角牵动动泛起隐隐的微笑。赵庭禄并未察觉妻子表情上细微的变化,他还有一点不快。 晚饭是水捞小米饭,熬酸菜土豆条。放了几片肉的酸菜格外香,吃得守业直喊肚子快撑爆炸了。 第11章 梅春的心事 梅春现在觉得耳根子清静了许多,因为赵庭财已有十来天没问她是否同意与孙成文的婚事了。这不表明赵庭财已经放弃了让梅春嫁到孙家的的想法,仅仅是因为要过年了,他也要安生,不想再和自己死犟的女儿呕气。 九点多钟的阳光明澈澈地晃进来,照在了西边的墙上,映得那墙上新贴的年画更加鲜亮。那幅画里里有柯香,有雷刚,还有其他的一些赤卫队员。 梅春戴上围巾正要走出房门时,赵梅香问她到: “上哪去?” 梅春看了她一眼,老大不愿意的回答说:“你老问我干啥去干啥?爸让你看着我的我?上哪家。” 梅春的语速快,语调生硬。赵梅香的不满立刻显露,机关枪一样的话语劈头盖脸砸过来: “谁管你的破事?还上奶家,奶死了二十来天了,你上阴曹地府啊?这家什的,一天看不见林余波就跟丢了魂似的。他哪儿好?不就是地主老财吗!好好的老孙家要你不给,鬼迷一窍了。” 吴桂兰听赵梅香这么一说,忙打断道:“你个二鬼,说啥呢?什么阴曹地府,大过年的说点啥不好?偏偏说鬼要神的。” 赵梅香住了嘴,但她的眼睛却剜向梅春。梅春微低头,轻咬了一下嘴唇默默地出去,她听见了母亲长长的叹气声。 墙根下的雪已变成黑灰色,全不像上些日那样白得纯洁白得耀目。一只“翘儿”在雪里,翘板横院心,这一定是守中和手华这两个混蛋干的好事。大街上有几个姑娘走过去,梅春认出她的好朋友周志兰在里面,但她没有喊她。 春天好像就在东南的天边徘徊着,过不了几天就会来到身边,让她感受那份融融的暖意。麻雀忽地飞起,向西北掠过了刘家的房顶后不见了。 从长长的院脖里走出来,到大门口站定后,梅春蓦地发现林余波他家门口站着,正用一种特别的目光看自己。她浑身一哆嗦,不自觉的用手捋了一下头发,像是不经意一样,将目光洒落在前面那片三角地上。 时间过得很慢,慢得像自己的心跳。 赵庭财的庭院局促逼仄,虽然南北狭长东西却不足十米,这很令他窝火。后园子直抵北边的荒道,种上土豆足以吃用一年,这是令他稍觉满意的地方。他老早就盘算将这房子置换掉,再选一处宽敞的地方。儿女们都大了,不能再挤一铺炕上,多有不便。 梅春佯装的自然的情状被她破坏了,她喉咙一痒,忽地咳起来。等脸色涨红的梅春再一次抬起头时,看见林余波正站在一米外的身边,很关切地望着他。梅春一阵窘迫,便目不转睛地看自己的脚尖。 “你嫌乎不好了?”林余波的声音杳杳地有如从天边传来。梅春回答道: “没有,没哪儿不舒服?” 梅春觉得自己的话轻飘飘的,身子也绵软无力想要跌倒一样。 忽然一阵风把梅春围搭在肩上的绿头巾的一角曳动,遮拂她发烧的半边脸,她没有看林余波,但她能感受到他关切的目光,正执着地落在自己的脸上。 “你、你今天傍黑……梅春,要过年了,我做了一层新衣裳。”林余波的话听起来不顺畅,有些许的结巴,他平时不这样。傍黑?傍黑要干什么?不会是要领自己跑吧?林余波真好玩,像个小孩子。她心里这样快速地思索着,不禁抬头看向林余波,说: “你吃饭了?” 梅春问完这句话后,兀地觉得自己荒唐慌张,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 赵梅香的尖利的嗓音传过来:“妈招呼你呢。” 随即她的身影闪现在院门处。梅春一惊,忙回转身向院里走去,不管林余波有怎样失望难堪的表情。 半道上梅春与梅香四目相对时,赵梅春问:“妈招呼我干啥?” 赵梅香气咻咻地回答:“不知道!” 赵梅春与赵梅香擦肩而过,回到屋内。吴桂兰正擦拭相镜子,见梅春进来,就笑着说: “你爸当兵时真精神。” 赵梅春凑过去看了一眼,问:“你招呼我了?” 吴桂兰诧异地看着女儿,好一会儿才说:“我没招呼你啊!” 她把相镜子擦完后又左看右看,满意地说:“这多漂亮,原先魂画的都瞅不着模样了。” 她欣赏了一会儿后,将相镜子交到赵梅春手中,示意她挂到墙上。 赵梅春将相镜子挂到墙上,反复端详着,与墙面倾斜成十五度角的相镜子里,赵庭财和他的战友们面容庄重目视前方,吴桂兰与赵庭财的合影拘谨严肃没有一点亲昵的感觉,梅春的着军装的照片清雅俊俏透着浓厚的青春气息……梅春忽然乐了,因为她看到梅香的那张小学毕业照里,她大瞪着双眼像要打架似的。 看了一会儿后,赵梅春转过身说:“妈,我上奶家。” 她的习惯性的言语刚出口,马上意识到奶奶不在了,不能再说场奶家。吴桂兰明白她的意思,叮嘱道: “待一会儿就回来。” 在出院门时,梅香又问道:“干啥去?” 梅春皱了一下眉头,忽然间又微微笑了,说:“玩儿。” 今天赵庭禄没有出去,和张淑芬一同说收拾了屋子后,就坐在炕上和她闲说话。赵庭禄歪靠在炕墙上,脚丫子不停的勾动着,时不时轻轻地蹬一下在张淑芬身边玩噶了哈的梅芳。梅芳玩得专注,不理会爸爸亲昵的举动。 赵庭禄和张淑芬正说得热烈时,梅春猫一样地进了屋。赵庭禄坐起,打趣道: “啥时进来的呢?得回你是我大侄女,要是别人,我还以为是鬼呢。” 梅春掩口笑道:“我都上我奶屋待了好一会儿了。” 梅芳见梅春靠墙在炕沿上坐好后,就跑过来依偎在她的怀里,扳着手指头仰脸说:“我会查二十个数了。” 梅春夸她道:“真聪明!嗯,你属啥的?我忘了。” 梅芳回答说:“属猫的。” 梅春问:“猫吃啥?” 梅芳答道:“吃耗子。” 梅春再问:“耗子吃啥?” 梅芳呵呵笑着说:“吃瓜子。” 张淑芬对梅芳说:“别缠磨你大姐,听见没?老实坐着,别扭扯的。咱家没春就是好脾气,谁要谁有福。” 梅春抿嘴微微一笑,她不觉得张淑芬是虚情假意地恭维。对于老婶,他有十二分的信任,甚至还有那么一点依赖。从几岁时起,他就被赵庭禄呵护着,然后是张淑芬一半是母亲一半是姐姐的关爱。 “老婶,你说梅香多气人,老‘钉把’像特务一样的监视我,还打着我妈的旗号呼来唤去的。那阵儿他说我妈让我回屋里,我就问我妈了,没那回事。” 梅春好看的眼睛从赵庭禄的脸上移到了张淑芬的脸上,最后落到了抓住自己胳膊的梅芳的手上。 赵庭禄笑道:“她是怕你和林余波跑了。” 他的话让梅春一哆嗦,手不自觉地抓住了梅芳。这细微的动作被张淑芬看在眼里,她的手也抓了一下自己的脚尖。赵庭禄继续没有心肺的说: “你看着他了?” 梅春沉吟了一会儿回答说:“看见了,也没说啥。” 这掩饰的话让张淑芬的眼睛一亮,但她没说啥,倒是赵庭禄不知深浅地追问道:“在哪儿看见的?他多咱看见我都叫老叔,嘴可甜了。他没跟你说,昨天他帮我借二盆的事?” 梅春茫然地望着老叔,神情中又有羞赧的成分。她微扬起脸问: “啥时帮你借二盆了呢?” 赵庭禄像开新闻发布会一样道:“啊,就是前两天,你老婶生豆芽了,一个盆装不下,我去寻思借个二盆。我正往东呢,就碰见了他。他问我干啥?我说借二盆去。他说他三姑家有,闲着呢。完了他就领我去他三姑家去拿了。” 赵庭禄说完,拿眼睛看梅春,见梅春低头不语,面色潮红,不禁在心里叹了一口气。他稍停了一会儿,转移了话题说: “你爸放假了?” 梅春没有反应,似是专心地思考什么。赵庭禄不做声,顺手拿起窗台上的一副破旧得不成样子的扑克牌,哗哩哗啦的切洗起来。张淑芬蹬了他一脚道: “别整那玩意,听着闹心。” 梅春似是被猛地惊醒一样,抬眼看老叔和老婶道:“他三姑没跟你说什么吗?” 这突然的问话分明包含很深的用意,好像林余波这三个字能充分挑逗她敏感的神经,让她怦然心动。 赵庭禄有点茫然,想了几秒钟后回答梅春道:“没说什么呀。” 梅春听罢,复又就低下头。 张淑芬见状,忙打岔道:“梅春,你没扭秧歌去?” 张淑芬这是明知故问。梅春说:老婶,我没去,不想去。” 这简短的回答听起来颇有意蕴,似乎他心底有悠长的愁绪。张淑芬把弯曲的腿伸直,笑道: “大姑娘小媳妇儿都去了,挣工分多合适啊!西头那张二媳妇真能得瑟,都得瑟出花了,脑袋屁股一起扭。那天,我看她在大队门前没得瑟好,一个屁股蹲儿坐地下了。” 张淑芬说罢哈哈大笑,她的眼睛眯缝着,眼角的细纹堆成鱼尾状。 梅春见老婶笑,她也笑了,不过她笑得很勉强。 不再提起有林余波,赵庭禄和张淑芬都心照不宣绕绕开梅春的婚姻这个话题。 沉默了片刻后,张淑芬问梅春:“你没上你三叔家?” 梅春抬头,看着老婶,琢磨了一会道:“没有啊,好长时间没去了。咋的了?” “没事,没事,不去也好。那、那、你三婶吧,挑理见怪的,真随老郑家的根。我都不跟她一般见识,要跟她一样的,一天得打八十遍。” 很显然,赵庭禄不大爱听这句话,他干咳了一声道:“一天八十遍,还?一年也见不着几回,说话净捋玄。好就往一块多凑凑,不好就打远吊,谁也不吃谁饭长大的。” “她本来就那样嘛,秋天我去要咱家簸箕,她说啥?嗯哪,我还有点甜高粱没簸呢。就好像我去要是我的错似的,咱那新买的簸箕自己都没使几回,她一使就十天半个月的。啥都可着她,我用着就不行?还没簸呢,没簸的东西多着呢,图方便地头地脑种点。” 赵庭禄自知说不过她,就努力地转移她的注意力道:“得,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咱别提了。叨个晚上炒点土豆丝呗,守志最爱吃了。” 张淑芬的注意力虽没有完全被转移,却也不再专注于与郑秀琴之间的龌龊事,她笑了笑道:“是咋的,我都不稀的说她,老太太没时她说的话你也不是没听见。炒土豆丝?哪馋了?” 她说完又咯咯地笑起来。见她笑,梅春也笑。 梅春坐了好一阵才回去。在她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外的街道上之后,张淑芬说: “这孩子心里有事从来不说。唉,要说林余波是个好孩子,稳当能干会眼目行事,就是成分不好,家里哥们多。” 赵庭禄补充道:“长得好,不怪梅春相中了。” “长得好能当饭吃啊?”张淑芬半是嗔怪半是玩笑地说道。 赵庭禄回道:“那你咋没和老段家那小子结婚呢?” 张淑芬瞪了他一眼说:“没你长的好呗。” 旋即她哈哈大笑起来。 “哦,还事吗,连狗都知道咬丑的,更别说人了。”赵庭禄挪了一下屁股,得意地呲牙。 “呸!”张淑芬轻轻地啐了一下,“长得好?你搬块豆饼照照,看看自己啥德行,长得好能咋滴?吃啥啥不剩干啥啥不行,就仗着有个好爹,要不你得喝西北风。” 守志和守业回来时,赵庭禄和张淑芬正认真地讨论小舅子的事情。见儿子回来,张淑芬叫守志去东屋看时间。十几秒后,守志撞进来说: “两点五十五了。” 张淑芬一惊,道:“哎呀妈呀,都这‘前’了?可不是咋的,晌午歪了。做饭,别乱乱了。” 她好像是在对赵庭禄也像是对自己说。 守志来到赵庭禄的面前,仰脸道:“爸……” 赵庭禄虽只听到他的一个吧“爸”字,却知道守志有事,就问:“啥事?” 守业忙替他回答:“小洋鞭放没了。” 赵庭禄眼睛睁得大大的,一字一顿地问:“不、是、过、年、时、才、放、吗?” 他的脑袋也跟着一顿一顿的,好像说得很吃力。 守志眨巴着眼睛,吭吭哧哧地回答:“放……没了,爸,你给我钱,再、再买一盒。” 赵庭禄搔搔头,手向衣袋里摸去。赵庭禄在将打有蒜瓣旮瘩的套面棉袄里解开并抠扯时,张淑芬尖着嗓子问: “守志,你说老实话,时你还是守业放的?我咋没听见呢?” 守业转着眼珠抢先道:“我俩偷着放的。” 他将“我俩”说得很重,有特别强调的意思。张淑芬说盯着守业看,看得他慌乱地躲避着。 “就是你放的多,再少匀那么几个给你哥,完后让你哥也担过,是不是?”张淑芬恼火的脸上藏着二分笑意,“老大也是,人家装枪你就放,傻不傻?” 赵有贵从屋里出来,问明了事由后,从衣兜里掏出一块钱来,说:“去,买去,相中啥买啥。吵吵啥呀,都是孩子拉撒的。” 他的语气平和,没有批评的意思,所以张淑芬也很平和地回道:“爸,这么可着他的性子不行啊,长大了不得成精。” 赵有贵摸着守业的头,说:“过年了,小子放鞭放炮的就图乐呵。给,拿着。” 守业接过钱正要放进他棉袄上的斜挎兜里,张淑芬一把抢过交到赵守志的手里说:“信不着你,鬼目哈赤眼的。” 守业看着母亲大瞪着两眼,右嘴角微微上牵。 赵守志和赵守业一路小跑着去供销社,守业说怕供销社关门。在跑到供销社门前时,守业慢下来,像小狗一样喘着粗气道:“知道没关门就不跑了,这事扯的。” 孙成文正忙着给两个大人打酱油,见守业和守志气喘吁吁地撞进来,笑着问: “二掌包的,干啥啊?” 守业捂着胸口,半天才说:“哎呀妈呀,累死我了。我怕你关板,早知道你在这,就不跑了。” 下午三点钟的供销社里已没有多少人来购物,所以这屋里清清冷冷的。透过货柜的玻璃可以看到里面琳琅满目的货品,本子小刀橡皮都规矩地盛装在一个个方纸盒里,靠墙的货架上摆放着胡椒面火柴针线等日用品。守业的眼睛胡乱地看,目光从染衣服的煮蓝看到那本印有一个头像的《呐喊》最后落到那些花炮上。 那两个人走了,拎着瓶瓶罐罐。守业张开手对守志说:“钱。” 守志从兜里扯出那一块钱来,交给守业。守业看了看,然后递到柜台上。孙成文笑眯眯地问:“买啥?” 守业脆生生地答道:“一盒小洋鞭儿。 孙成文从货柜里拿出小洋鞭来,又问:“剩钱了,还买啥?”” 守业看着货架里的“二人转”烟花说:“这个来五个。” 孙成文再问:“还要啥?” 守业抬头看孙成文的脸说:“那个花,五个。” 当一堆花炮摆在柜面后,守业满意地点点头说:“行了,就这些了。” 孙成文从货柜下找出一个小纸箱来,帮守业将这一堆花炮装进去,然后又抓过一大把糖扔在柜上,笑嘻嘻地说:“装兜里,装兜里。” 糖已装完,小纸箱抱在怀里,守业仰脸说:“大姐夫,我大姐是上我家了。” 孙成文哈哈的一笑,笑得守业也哈哈的跟着笑。在转身的那一刻,他喊道: “大姐夫,赶明串门去。” 喜滋滋的守业抱着小纸箱走到自家房门后,叫守志道:“哥,开门。” 张淑芬正在捞小米饭,脸上红晕晕水灵灵的,见守业捧着一个箱子进来,忙问: “啥?” 守业骄傲地把箱子向上递了递,说:“这老多,有花,还有钻天猴。还有糖呢,妈,在这兜里。” 守业将身子倒过来,让张淑芬看。 “哎呀妈呀,咋这么多呀?你把一块钱都花了?你个败家仔,二犊子,八倒六扬的玩意。” 张淑芬一连串的带责备和怀疑的几句话,让赵守业愣愣地看着她。 吭吭哧哧烧火的赵庭禄凑过来,惊讶地说:“妈的,这些最少得两块钱。哎呀,你这孩子啊!” “爸。”守志叫了一声爸后,看着他。赵庭禄将眉毛向上挑了挑说: “啥事?” 守志道:“他管孙成文叫大姐夫夫。” 赵庭禄抖抖手道:“完了,完了,连你都给邀买了。” 第12章 过年了 农历十二月三十这天是个好天气,没有风,没有云,天空澄明通彻。 早晨的饭简单,就是随便的吃了一口,然后和守志守业打扫庭院清理杂物。 现在,赵庭禄已将院子清扫完毕,正看着墙上去年贴的春条,那上面写到: 新年一到,三元喜报。桂子香飘,荆树荣茂。兄友弟恭,父慈子孝。大吉大利! 母亲新丧,按照习俗今年过年就不能粘红贴绿。 赵庭禄啧啧地赞道:“这春条好看,有文化,比前年的那个好,前年的是什么来着?对,宜入新春好风光,生产队里农耕忙。还有……还有……” 守志接过道:“人人争先做模范,牛羊满圈粮满仓。” 赵庭禄拍了一下脑门,说:“对对对,还是我大儿子记性好。你看这刘大肚子的字,真好,多真切!儿子,好好学习,将来也把字写得这么好。” 守志点点头,样子极其的认真。 年画昨天已贴好。西墙上一幅是《我们热爱华主席》,一幅是《万水千山》,东墙的《全国各族人民大团结万岁》贴得没有居中,有点偏右。因为贴了年画,所以整个屋子就显得明亮喜庆,有过年的气氛。 蒸馒头炒菜,给写有“赵氏门中三代先远宗亲之位”的灵牌摆贡品上香后,赵庭禄拿过放在炕上的双响炮又燃着了小香头向外走去。他的后面跟着两个儿子。守志光着脑瓜,鼻尖不知在哪蹭了一点黑灰,守业兴奋地挥着手,大呼小叫着。赵庭禄在门前十米的地方站定,把一个双响炮交到守志的手里后,他抠出纸药捻,然后大拇指和食指轻微地捏住双响炮的顶端,再将香头向药捻触去。 守志远远地跑开,站到了窗子下,守业稍凑近一点,看燃着的药捻。 “远点!”赵庭禄吆喝了一声。 他的声音刚落,嗵的一响,双响炮撞向地面然后飞窜到空中,紧接着又是一响:嘡—— 放完了双响炮后,中饭开始。所有的菜品里都有肉,因为过年。 吃饭的时候,守业攥着筷子,问:“妈,我那小洋鞭呢?” 张淑芬指着柜子说:“那个柜角里,上边是包袱,吃完自己找。” 叮咚的二踢脚的响声此起彼伏,旧的年就结束于今天,新年在几个小时后开启。 守业和守志在吃完饭后就出去了,找他们的哥哥玩耍,直到天黑才回来。他们说是要守夜,但不到十点就都歪倒在炕上。十一点多,他们被张淑芬叫醒吃了年夜饺子后,又一头睡去。 初二早饭后,守业饶有兴致地看洋黄历,手指一个个地弯曲。过了一会儿说: “妈,还有十二天就过正月十五了。” 张淑芬头也不抬的训他道:“刚过完年午黑,咋又寻思正月十五呢?你是不是惦记那些花哦?” 守业没吭声,那就是默认。过年那天,守业放得不知道节制,若不是张淑芬将还没燃放的花炮收缴上来,这些花炮恐怕连渣皮儿都剩不下了。 张淑芬笑道:“你快长吧,等长大了自己能挣钱时,你买了一马车炮仗,可劲的地造。” 守业歪着头,不解地对妈妈说:“我啥时能长得像周二民子那样大呀?” 张淑芬回答说:“等洋黄历扯完八本你就那么大了。” 守业低头掰着手又抬头,好一会儿才说:“那时我爷该死了。” 这突然的一句吓了张淑芬一跳,她指着守业的鼻子骂道:“大过年的,你说啥丧嗑儿?不会说话,把嘴闭上,没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被张淑芬这一骂,守业眨巴着眼睛老实地坐在炕上,全神贯注地看对面墙上的年画。他的目光直勾勾的,所以张淑芬扒拉他一下问道:“老儿子,你咋啦?” 守业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得到了被关注后的快乐。 前面的大街上远远地传来锣鼓之声,守业顿时来了精神,大喊道:“来秧歌了,大哥,肯定在西头四队那,快走。” 说完,他抓过炕上的棉帽子就向外跑,并不等守志。他的坦克兵帽歪斜地扣着,一只帽耳朵挽起,随着跑动上下扇忽。 有风,虽然不大,却感到有一丝冷意。初二上午九点多钟,已不像初一那样鞭炮不绝于耳,但年的喜庆依然浓厚。红艳的对联把一个一个春天的梦想送入各家各户中,大红灯笼将冬天的长风挑在半空之上。 守业跑了一阵后,手捂着胸口,夸张地喊道:“哎呀妈呀,累死我了。” 他慢下脚步并回头招呼道“快走啊,慢啦慢啦的,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再一会儿就放挂鞭了。” 守志看着这个弟弟笑了笑说:“就是晚了,跑再快也赶不上。” 大街上已有闻声出来的大人小孩,急急地向西而去。 从街道上就能看见四队的高高的土围墙,好像也能看见墙角挂着的召唤社员上工的大钟。 那边唢呐已吹响,滴滴答答……然后是鞭炮的炸响。守业突然间放慢了脚步,失望地说: “完了,到那都放完了,抢不着了,都怨你,磨磨蹭蹭的。” 守志不服气,反问道:“怎么怨我呢?我又没拿绳拴着你。” 守业没有充分的理由责怨哥哥,就漫不经心地往前走。 四队的院子里停放的四辆马车上摆着马鞍马搭有还有套马的绳索和套包,马粪草料味夹杂着燃放鞭炮时硝烟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西厢房的米坊和仓库紧锁着,像是有几天没人进去过了。 守志和守业看了了一会儿,一直看到编花结束秧歌在进三退一。不知道守业从哪听来的这个名词,他进三退一左脚磕着右脚胡乱地解说了一会儿后,自己跑去生产队的队部里。队部这里聚集好多人,守业不认识几个。他转着圈地看墙上新贴的画,嘴唇微微翕动,那幅《***与杨开慧》的年画好像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爬上大通炕,凑近画前大声说: “这把伞,我家也有。” 站在地上的一个老头笑着说:“你家有?这孩子挺好玩儿。” 守业回头看了一眼,像是说错话似的,捂了一下自己的嘴巴。 看了一会儿,守业腾从炕上蹦下。在落地的那一瞬间,他失去了重心,但没有跌倒,他的手抓住了一个社员的后衣襟。那个人回头看了他一眼道: “哟,二掌包的,看车来了?” 守业仰头说:“我认识你,你是大老板子。” 那个人呵呵笑道:“对呀,我是大老板子,你是二掌包的,咱俩正搭。哎呀,你看这是啥?” 他说完把墙上的大鞭子取下,交到守业手里,守业勉力举着大鞭子晃了一下说: “真沉!” 并没有让守业多拿一会儿,那个人将鞭子接回,重又挂到墙上。守业盯着鞭子看,舌头不住地舔着嘴唇。 秧歌的喇叭声慢慢地远去,守业转身跑出去,把汗泥味烟草味甩在身后,他要赶在秧歌的前面去抢鞭炮。 街巷曲折,西边的土墙好像在正月里的清风中微颤。 守志的影子早已不见,不知道他跑到哪里去了。守业不管这些,他现在只关心鞭炮。 三队在村子的南面一里外的地方,它的右边是一片树地,后面两条道路成t形与村子相连接。由这里向南望去,屋里外的村舍依稀可见。二里外的南狐狸芯永远神秘莫测,听说那里有鬼狐进进出出。守业不敢单独去那里,他怕。 早早的已有年轻的社员手持着挂有鞭炮的长木竿站在大墙上,单等秧歌队近前就燃放它以做欢迎,别的社员也手持双响炮,翘首以待。 守业仰头眼巴巴的望着,和他一起仰望的还有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 秧歌队离大门还有三四十米时,迎接的双响炮响起,长长的挂鞭也突然炸响,噼里啪啦……半空中和地上的小小的火光立刻吸引了守业和另外一个小胖子跳进蓝色的烟雾中。放鞭的叫王双翔的小伙子大喊着: “放完再抢,崩了眼睛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长大了说不上媳妇。” 他的略显沙哑的嗓音穿过鞭炮的炸响传得很远。 守业不管这些,他努力搜寻未爆的鞭炮。 王双翔在墙上将长长的木杆移动了,挑的到另一边。鞭炮最后的一响还未消散,那在一边等待的孩子们,蜂拥着跑到鞭炮炸响的地方,找寻起来。 守业眼晴尖,看到暗红渣皮里有两个未燃的完好的鞭炮,就急忙弯腰去捡拾。也就是在这时,先前那个小胖子挨过来,将他撞到一边后伸手去抢。守业不示弱地用屁股拱了他一下说: “我先看到了,你抢啥?” 小胖子骂了一句脏话后,继续他捡拾的动作。守业急了,回骂了一句并用手用手拨挡小胖子的手臂。小胖子恼怒地直起腰,迅速用脚向那两颗未燃爆的鞭炮踩去,只几下就它们碾碎。守业看着破了肚子的鞭炮,又看看小胖子,拖着哭腔喊道: “带葫芦的吴二犊犊子,你包我洋鞭。” 说完,他一拳打在小胖子的肩胛上。那个被叫做吴二犊子的小家伙绝不会有半点谦让,他也挥起拳砸向守业的肩头。由此,两个孩子扭打在一起。 王双翔开始的时候还饶有兴致地看着,并且鼓动他们以好让他们撕扯在一起,现在,他见两个孩子真打了,而且不可开交,急忙把他们拉开。周围的大人小孩儿聚集着,嘻嘻哈哈地看热闹。 守业抹抹鼻下的鼻涕,冲着小胖子喊道: “你等着,我找我哥去。” 他说完,扭头跑向那条南北向大道。 三队的院子房舍被他甩在身后了,院子里的秧歌队和看秧歌的人被他甩在身后了,唢呐声锣鼓声他被远远地甩在身后了,那些扭秧歌的喜庆气氛好像也被风吹散了。 守业不去看两边的景物,他没看见两只狗在**,他只想着回家后找到应手的家什好去与吴二犊子决一死战。他气咻咻地到家以后就翻外屋地上的装着杂物小木箱,哗哩哗啦的一阵响,张淑芬从西屋趿拉着鞋出来问: “你干啥呢,守业?” 守业头也不回地答道:“找刀,杀吴二犊子。” 张淑芬仔细地看着儿子,见他身上粘满泥土和鞭炮的碎屑,还有几根草屑。她笑了,继而问道: “因为啥呀?” 等守业气鼓鼓地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后,张淑芬问他道: “就这么个破刀片子,还能杀二犊子?你哥呢?他咋不帮你?” 像被提醒似的,守业委屈地掉下眼泪说:“他不帮打二犊子,气死我了!” 张淑芬看着守业笑得更厉害了:“哎呀呀,得了,不是没咋地吗?没少胳膊少腿的,一个二犊子,一个二掌包的,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你还骂人家带葫芦子,那他能不急眼吗?别哭巴精似的掉金豆子了,要让你爸看见了,又该收拾你了。” 守业用袖口抹了一下眼睛后,看着母亲说:“那我爸咋不收拾我哥呢?” 张淑芬白了他一眼道:“你说呢?你哥和别人打仗你爸多咱也不崩他,因为你哥不招猫逗狗。” 守业慢慢地将手里的破刀片子放回原处,又琢磨了一会儿后,到水缸前掀开盖帘?了一大半瓢水,咕咚咕咚地喝起来。他?的水太多,没有完全喝掉,余下的被他倒回水缸里。这就引来了张淑芬的不满,她骂道: “说八百遍了,喝多少?多少,就是不听,咋不让二犊子打死你!” 她的话只不过是一阵风,不会在守业耳边停多久。 守业在地上转了一个圈,跑到东屋玩了一会儿赵有贵的手电后,又跑到西屋,对张淑芬说: “妈,我捡那老些大洋鞭呢。” 他说完把衣兜里的鞭炮向外掏。 二十几个有捻没捻的鞭炮摆在炕沿上,随带着鞭炮炸响后的残屑也粘到炕沿上。张淑芬没有责备他,任由他把这些鞭炮稀罕宝贝似的摆成一排。他一个个看宝贝似的看鞭炮,喜得摇头晃脑。 欣赏了一阵后,他将鞭炮收起,再把它们包在两个纸包里,然后坐在炕上专心致志地剪五角星。 守志回来时,已是正午。张淑芬只是问了句“你小弟打仗,你知道吗?”就不再说什么,只是专注的用拨拉锤子打麻绳。守志微低头不回答母亲,过了一会儿说: “我上我大爷家了,我大姐剁酸菜呢。” 张淑芬心里乐,脸上却没有表现出来。守志惴惴地站了一会儿后,坐到炕上拿起《茅盾文集》看起来。 守业现在正在炕上。他抠抠索索地从兜里拿出一个纸包来,对守志说: “哥,这几个大洋鞭给你吧。” 守志接过,打开,见里面有六七个断了捻的鞭炮,不禁高兴地笑起来。 守业说:“走,放去。” 他的话音未落,人已站起来。 几分钟后,外面传来啪啪的炸响,没有捻的鞭炮被放了“呲花”,在“嗤”的一小阵儿火焰喷过后,守业兴奋地跳着高。张淑芬从窗玻璃看到这一切,笑容绽放出来,同时嘴里骂道: “这个花屎蛋子。” 第13章 有一点疑问 破五、初六、然后是初七,初七是人日子,要吃面条,以祈求多福多寿。破五一过,年的气氛就淡猛然淡了,生活又复归到原来的情形,柴米油盐又变成了最紧迫的事,需用十分的心思对待。 今天便是初七。 梅春帮着母亲收拾利落后就坐在炕上,透过窗玻璃,她看到守中和守华追逐着向大街上跑去。天色晦暗,不似上些天那样阳光明媚日暖风和。云层缓慢地铺陈,把正月里的喜庆隔在那一面,再由风将它吹走。 梅春收回自己的目光,随手拿起放在窗台上的蛋圆的镜子,将自己脸面映进镜子里面。镜子里的梅春恬淡温婉,目光柔和,神态娴静。 她看了一会自己的容貌以后将镜子放到原处,然后拿起守中扔在炕里的那本《敌后武工队》随手翻动。她的注意力不在书里,几个人影交替跳动在字节中间,父亲赵庭财个老叔赵庭禄仿佛成为书里的人物,林余波和孙成文也把各自的眉眼从空白处展示出来。林余波和孙成文——她在将他们进行比较,比较的结果却依然如老叔所说的那样:林余波相貌好,品性端正勤快能干但家境一般;孙成文谈不上英俊但也绝不能说丑陋,无恶言恶行家教也好,重要的是他有店员的身份,若日后真能与他成就婚姻就不会过苦日子。 梅春想得脑袋都要爆炸了,就努力地把目光聚焦在字面上,那里写道: 一天下晚,小平次郎喝了不少白兰地,脸儿红红的,漓溜歪斜地走出了餐室,一眼望到了万士顺正和几个警务人员叽叽咕咕地在念叨,两步三晃地走了过去,乜斜着…… 梅春不认识那个“乜”字,就依着字形读它作“也”。她这样读了一阵儿后,把书放下,看着正在擦拭“洋炮”的赵庭财说: “爸,那天守中还放枪了呢。” 赵庭财猛抬头道:“这败类孩子,我不让她放,他偏偷着放,这要打着人可咋整?” 他说完又继续擦拭。 赵梅香不在家里,不知哪去了,赵梅萍自己一个人叽哩嘎啦地抓嘎啦哈玩。 梅春坐了一阵后,觉得没意思,就跟赵庭财说:“爸,我上我三叔家。” 赵庭财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后,端详着他心爱的枪支,啧啧地赞着,再平端起作射击之状。 赵庭财现在以摆弄洋炮来延续他青春的记忆,重温他做战士时的光荣。夏天里,他常邀约另外一个村子的战友扛上洋炮到河沿去打野鸭子,不为有所斩获,只为感受枪响那一刻的快意。 赵梅春从屋里出来,脸偏向西边,蓦地看见林余波在他家门口站着看向自己。她心里一惊,本能地耳热心跳起来。梅春好像看见了林余波的嘴唇翕动着,万千的言语涌到舌尖,想要说与她听。他的眼眸里像有一团火,隔空传导过来,将自己也炙烤着。但是,片刻间,林余波的目光又暗淡下去,隐隐地有忧郁的神色如薄雾一样向外扩散,把他淹没了也把梅春淹没了。 梅春不敢再与林余波对视,她微低下头,缓步走去。她知道林余波一定会注视自己,所以没有回望。 在出大门口时,她微侧脸,见林余波还在屋门那儿站着。从那道门进去就是他们家屋内,几年前她曾深入过那三间房里,知道那儿的布局与陈设与别人家没什么两样,但她依然有再次深入的想往,希望哪一天能林余波共处一室。 林余波那天说“傍黑”时目光很特别。 现在,梅春在眼前复映着那情形时,不禁心里怦然一动,他一定是有话要和自己说,也许他还会抱自己。想到这,她脸红了,面颊灼热目光也迷离。好一会儿,她才抚了一下胸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梅春今天穿了一条浅蓝的裤子,配以新做的趟绒棉布鞋便益发显得清秀雅致。她没有围头巾,任凭正月的清风溜过白皙的脖颈。有凉意透彻全身,刚才那阵燥热消散了。 梅春拢了一下耳边的头发,又用食指和中指拨了一下刘海,然后向西走去。她本意是找张二丫,看她最近在忙什么。已有半个多月没有看见她了,怪想的。但是,她忽然想起跟爸爸说要去三叔家的话,就改变了主意,从大街前面的土豆地穿过去,一直向西南。 上三叔家?他想起老婶的话。三婶这人……她不大好给出对三婶的评价。梅春对三婶没有亲近感,她不喜欢和三婶说知心的话。 第14章 三婶说…… 赵庭喜住在刘大爬犁家往东数第五家,再向东两家就是南北向的村路。梅春现在就走在这条路上,到十字路口那儿再向西行几十米后拐进三叔的院里。 三叔家的院落不那么整洁,但还说得过去。因为前面没有房屋作遮拦,这儿看起来眼界极为开阔,几里外的树林与村庄尽收眼底。一只大黄狗猛地从西房山窜出来,摇着尾巴站到梅春的跟前。梅春轻声地呵斥道: “去,一边拉去——” 梅春开启房门,进到东屋,见守志和守业还有守中都在这。她诧异地问: “守中,你啥时跑来的?” 守中很是自豪地说:“我出来时你正照镜子呢。” 守中这么一说,梅春的脸红了,仿佛照镜子是件令人害羞的事。她说: “我才没照镜子呢。” 几个孩子不住消停的说,闹哄哄的,听不清梅春的说话声,于是郑秀琴吆喝道: “都把嘴闭上,一个个跟山燕子似的,就听你们吵吵了。外边不冷,再不上外面玩去!” 几个孩子马上安静下来,过了一会,赵守林说:“走,打翘去。” 他们出去了,屋子里只有赵梅波和赵梅兰她们四个。 赵梅波,这个十六岁的少女有着赵姓家族人的安静聪敏又有郑家人的爽快大方,她看着赵梅春的眼睛说:“大姐,我那天上老叔家了,老婶说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到了。” 梅春很感兴趣,就笑着问道:“哪天哪?” “就是那天,小李窝棚的秧歌来的那天。”赵梅波答道。 梅春努力地想了想,忽然拍手道:“就是老婶烙饼时老叔往锅里倒油,一下子倒多了那天?” “对,就是那天,好像是初三吧。那天老婶给老叔骂了,说他败家,祸害人,哈哈哈……”赵梅波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郑秀琴接过道:“你老婶啊,就是仔细,熬菜时搁小勺‘制’着,多一滴都不行。哪像咱们,拿油瓶子往锅里一倒,咚咚咚,不管不顾。要不咋说人家过得好呢!” 如果单听她的话,好像没有隐含的意思,可是看她的表情,却有那么一点阴阳怪气。梅春立刻想起了老婶那天说过的话,不免在心里对三婶有了那么点看法。 梅春没吱声,就那么坐在炕沿上,背靠的墙,她的左手随意地捻动着灯绳。 郑秀琴端详了一阵梅春,然后说:“瞅瞅我们家梅春,长得多俊,怪不得孙成文都相中了呢。” 赵梅波见母亲和大姐说话,便知趣地闪到一边,拿起一本书看着,可她的注意力并没集中在书里,她不时看梅春也看母亲。 她的夸张的话语仿佛化开了的荤油一样粘稠又清亮。在郑秀琴一阵嘎嘎的笑声中,梅春轻轻咬了一下嘴唇。 郑秀琴不加掩饰的直通通的话让梅春后悔来这,但事已至此,只好硬着头皮坐下去。 “三婶,我三叔呢?” 郑秀琴瞪起眼珠子,回道:“上梁山了,找扈三娘孙二娘玩去了。春儿,我听你三叔说你还没拿主意呢。老孙家多好啊,有个当书记的老公公,孙成文还是店员挣现钱,你要嫁过去,就是从糠囤子挪到米囤子了,享福吧!” 郑秀琴把话话语的好,尾拉长,似是在特意地强调。 梅春本意想岔开话题,却见三婶抓住她的事不放,心里头就有点烦乱,但脸上却没有表现。 “我不、不得意孙成文。”这么的一句话费了她好一番气力。她本想说不爱或不喜欢之类的词语,但无论如何那几个字也说不出口。 郑秀琴的大眼睛转了几转,鼻子向上拧起,连动着脸上的肉跟着颤动了一下道: “啥得意不得意的,我和你三叔当初也没对上眼儿,照样结婚生孩子?这人呢,睡过了一宿觉后就跟烙铁烙的似的,掰都掰不开。春,我知道你想和林余波好,可老人家是地主呀,你哪能和地主崽子整到一块儿呢?是吧?你爸是转业军人,立过功,根儿正苗红,谁见了不高看一眼?过年的时候扭秧歌,不得先上你家拜门风,就连那孙书记都不敢在你爸跟前嘚瑟。” 郑秀琴说到兴致高昂时,竟将手舞动起来,脸上的腮肉颤颤连连的,看得梅春有点儿担心,怕掉下了一块来。因为她的这一言谈举止,在一旁的赵梅波咯咯地笑起来,她似是批评又似乎是赞赏地说道: “妈,你赶像电影里的李双双了。大姐,那个数学老师教过你没有?” “哪个数学老师?”梅春问。 赵梅波笑着道:“就是那个,总是嘻嘻乐,挺大个下巴,好说你们的明白我的糊涂了、那个……哈哈……可有意思了——” 赵梅波捂了嘴,笑得前仰后合。 梅春一脸茫然,她实在想不起还有这么个数学老师。于是她说:“我没记忆,我也没上几天中学。” 听他她们笑谈学校的老师,郑秀琴眼含笑意看着。见她们乐够了,她有拾起刚放下的话题来。 “梅春,”郑秀琴笑道,“梅春,可得拿好主意,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 梅春听三婶叫自己,连忙将目光从赵梅波的脸上移开,看着自己的右手说:“我爸都好长时间不提这事儿了。” 郑秀琴眨了一下眼睛,像是突然明明白了似的抚掌说道:“你爸呀,那是赶上过年才不提的,要不信,等两天,你爸真得跟你说这事。” 梅春感到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三婶儿的注意力转移了,就索性说开去:“老孙家哪好?我才不稀罕呢,等过了门就得锅碗瓢盆的全拿起来,又当嫂子又当妈,还得给他们当媳妇儿。现在都自由恋爱了,不行父母包办。我爸可好,成天恶眉虎眼地让我给老孙家,他就是攀高枝儿。” 郑秀琴打了个沉吟,她在努力地思考着该怎样说服梅春。五六秒钟后,她将左手心向上,右手扳着左手的三个手指说: “不就是,小叔子小姑子多吗?也多不哪儿去,就仨。哎呀,现在哪家不是孩子爪子一大堆的?梅春,你还是还是划不开这个拐来,他们大了不得成家立业吗?成了家,你不就清闲了吗?再说,你家小姑子也十五大六了,能帮你干活了。” 郑秀琴把孙成文的妹妹称为她的小姑子,心里有点不悦,就撅嘴道:“我们还没结婚呢。” 郑秀琴哈哈一笑说:“那不是早晚的事吗?” 说了这么长时间,梅春的心里觉得有点累,她打了个哈欠,说:“嗯,三婶儿,我三叔咋还不回来呀?” 她只是这么随口一问,并不是真心的盼三叔回来。郑秀琴听到连忙问道: “你找他有事啊?你三叔呀,肯定去看牌了,他和你老叔一样,都喜欢那扁哈哈的玩意。那破玩意我瞅着都闹腾,更别说玩儿了。我们老郑家从老辈儿到小辈,从根儿到梢都是正经人,没有偷摸渗漏耍大钱的。梅春,孙成文也不输耍,人也不错,不像你三叔吃喝嫖赌抽五毒俱全。” 梅春想笑,却没有笑出来。她正欲开口纠正三婶的错误说法,却听得赵庭喜带笑不笑的声音: “我那么不好,你咋还给我了呢?瞎了你的狗眼了?” 郑秀琴脸上的肉一跳,说到:“哎呀妈呀,啥时候进来的?得回没说你坏话。” 赵庭喜得意地一笑道:“呵呵,那我还得唱两声?门都没关严,也不谁怕夹尾巴似的。” 梅春听三叔这样一说,马上笑出声来,她看着踢踢踏踏的三叔说:“我三婶说你上梁山会扈三娘去了。” 赵庭喜用手摸了一下脸颊,故意嘬起嘴唇说:“扈三娘没会着,会着了母大虫。” 梅春不大知晓《水浒传》里的人物,所以茫然地望着三叔。 赵庭喜嘻嘻一笑:“今天就看一场牌,后来李大渊去了,就给他了。” 郑秀琴有些不解地问:“那咋回来的这么晚呢?” 赵庭喜回答说:“嗯,把眼儿。” 三叔的回来让梅春得以解脱,又坐了一小会儿后,她就起身告辞。赵梅波趿拉着鞋送她到大门口后,说:“大姐,我就愿意上老叔家,一上那就想起小时候。那天,守志说他做梦还梦见我在西屋住呢。” 赵梅波的话里有那么一点对已去岁月的留恋。 赵梅春让她哪天去找她玩,赵梅波使劲地点头。之后,她转身向院里走去。梅春向前,慢慢地走着。 天上的云依然积着,不见风来将它吹散,房舍与稀稀落落的光秃的树木沉浸在一片晦暗中,如果不是有艳红的对联,真的让人有些许的叫压抑感。不知太阳走在哪里,就不能约摸出现在的时间。 第15章 遇到了孙成文 梅春走在路上,回想着三婶和自己说过的话:三婶说她和三叔睡到一起后就有感情了,三婶说女的就是看家望门传宗接代的,三婶儿还说男的最好降伏,一招立马老实,梅春的心突突地跳起来,睡觉?和林余波睡觉?林余波的身影在她眼前清晰起来,似乎也对她微笑。 “梅春,你上哪去了?” 梅春正低头走路,猛可地被叫醒,便抬头惶然地答道:“哦,上我三叔家了。” 咯咯咯的,一阵清脆的笑声后,那个声音又问道: “不在东道上走,你从西边绕着走,想好事呢?” 梅春的脸腾的红了,仿佛在这一刻,她的心思被看穿一样,她掩饰地答道: “往那边去顶风,张二丫,你这死丫头片子,管我走哪边干啥?” 她扬起手臂,软软的拍在张二丫的肩膀上。梅春的这一言行让张二丫愈加开怀地大笑,她一定是觉察出了梅春的心里有隐秘的情感。 “哈哈哈,往这边走才是顶风呢。你在想、想……我好几天没看见你啦,你干啥呢?” 张二丫的表情暧昧,亦有调笑的目光从眼睛里流泄出来。梅春用右手掩住鼻子和嘴巴,尽可能地将那种尴尬捂在手心里。几秒钟后,她拿开手,佯装生气地说:“我没想谁呀。” 梅春的话刚刚落地,张二丫迅速地揭破道:“我也没说你想谁呀。” 她边说边凑近梅春察看着,然后啧啧地赞叹道:“真俊英,都赶上画里的人了,怪不得人家相中你了。” “瞎说什么呀?谁相中我啦?我才不要被人相中呢,你要觉得他好,你给他得了。” 梅春在说话时,眼前依次浮现着林余波的脸,孙成文的脸。 张二丫道:“你还别说,他要相中我就给他。梅春,明天上我家呀?” 两个女孩没说他是谁,但都心有所指。梅春答应张二丫说明天九点多去找她。 前面十几米处就是小庙大树,那两棵高大的榆树里的神秘与未知永远传递着,传递到现在,传递到将来。梅春在小时候总不敢从这儿经过,她怕鬼,总觉得诸多幽魂就藏在每片树叶中,天黑的时候便飘然落下。 梅春恢复了平静,不再想林余波不再想孙成文。 在经过十字路口时,她忽地加快了脚步,因为她看到了孙成文正从西边过来。 “赵、赵梅春——你等一下。” 不到二十几米的距离,孙成文的声音清晰地传过来。不知道是紧张还是磕巴的缘故,孙成文没有再大声说,而是加快脚步从后面急切地追过来。 赵梅春心里暗笑,觉得他说话怪好玩的。她放慢了脚步,心中有了一点莫名其妙的期待,她不想在情感中获得什么,只想知道孙成文要对她说什么。 在孙成文离自己还有三四步远时,赵梅春忽然站住了,但是孙成文却没有收住脚,依着惯性又前出了两步。他的脸上红润润的,鼻翼处还有汗粒儿。赵梅春轻咬嘴唇,现在梅春突然觉得孙成文有那么一点可以接受的滑稽。 “你招呼我干啥?你家不是在大前街那住吗,怎么在这道上走?” 赵梅春的和颜悦色给了孙成文极大的鼓励,于是他的话语流畅起来: “二十八那天我给你家大叔买的一盒子电池还没用完吗?电池缺货,我托人在总社那淘弄的。我上老赵家吃饭,他请客,我不想去,新正大月的不大好,是不?” 他没有正面回答赵梅春提出的问题,其实梅春也没有让他回答的意思。赵梅春“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了。她在心里暗忖着:一盒子电池,哪能那么快就用完?这家伙还挺用心的,会讨好人呢。 孙成文迟疑着,好像还有好多话,但最终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得去回去了。” 说完,他定定地看着赵梅春,脚步没有做半分的移动。这便是明确的信号,他希望再和梅春多说几句,多看几眼梅春的脸。赵梅春紧张的四下看了看,发现这里没有别人,但她还是点了一下头,再点了一下头,然后款步向自家的方向走去,她表面上若无其事,内心里却翻腾着。 第16章 找赵庭禄去 在到自己家的门前,她不经意的抬头,看了一下,目光越过了那片巨大的三角地,仿佛落在了前街的孙成文家的房脊上。孙成文家里什么样?也像林余波家吗?梅春记得自己去过他家,但是现在回想不起来了。 梅春走进院子后,赫然发现那只还没长成的半大母猪半坐在地上,赵庭财正焦灼地看着,梅春问:“爸,咋的了?” 赵庭财抠了一下鼻子,沮丧地答道:“瘫巴了,也不知咋整的,早上看着还好好的呢。” 赵庭财叹了一口气。 梅春知道这只猪对于父母来说很重要,去年他们就留了它没有卖掉,好作为老母猪繁育猪崽儿,现在看这状况怕是凶多吉少。 梅春在半瘫的猪前站了一会后,进到屋里。 吴桂兰正在叹气,看见梅春就说:“早晨我喂猪时,就看它捞扯捞扯的走着挺费劲,我寻思他八成有病了,这阵儿看果不其然。” 灶上饧着和好的面,用湿屉布蒙着,现在看情形,爸爸妈妈对初七吃面条已没了兴趣。吴桂兰叹过气后直起靠在墙上的身子道: “梅春,你上你老叔那儿,让他来帮着参谋参谋拿拿主意。” 梅春听了母亲的话后说:“我老叔也不是兽医,招呼他有啥用?” 吴桂兰有些不满,说:“让你去就去得了。” 梅春没有从母亲争辩,慢慢地走出去,来到自家门前的道上。 从自家门前这条并不宽阔的也不平坦的路上走过去,到供销社的门前时,梅春特意扭头看了看,门锁着,铁门栓上的大锁头沉重地挂着。老赵和孙成文都不在,他们……她忽然想起孙成文说过的话,哦,他去老赵家喝酒了。 还没到老叔家大门前时,李玉洁恰巧出来倒泔水,看见梅春便说:“春,上你老叔家呀?” 梅春点头,笑盈盈地答道:“嗯哪,你做饭了?” “没有,做饭还早呢。” 李玉洁的笑容很甜,目光柔和亲切,像姑母又像姨妈。 第17章 商议 赵庭禄到大哥家后同他商议出一个结果:等待,看明天会是什么情况。也只有这样,实在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解决之道。 赵庭禄在大哥家吃了面条后出来到大门口时已经五点多了。正月里的天长了许多,现在太阳还在地平线上两丈高的半空中悬着。赵庭财满面愁容地对赵庭禄说: “这可咋整?我饭都没吃好,这新正大月的。” 赵庭禄好言安慰了几句后,想想自己该说的都说了,再多说便是转车轱辘一遍又一遍地倒粪,就向回走。 赵庭禄在过供销社时突然想要到里面坐坐,没有什么原因。待他推开门进去时,正巧孙成文从柜台里出来,见到他后马上笑容绽放,说: “老叔,吃、吃完了?上值宿室。” 赵庭禄微微地笑了一笑并点了点头说:“在我大哥那吃的。” 这是明确的态度,表示他接受了孙成文的邀请。 刚一落座,孙成文便殷勤地递烟。赵庭禄摆手道:“我不会抽烟,就会祸祸烟,收起,收起。” 孙成文没有坚持,将抽出的那枝烟按回烟盒里。把手里的迎春牌香烟灵巧地翻了个后,他找出了一个话题:“老叔,我单身一个,没事时就在这多待一会。老赵家来客了,是他的表大舅子,南方的一个什么地方,哦,对,江西什么余。” 赵庭禄向里挪了挪,手拄着炕面说:“呦,这炕挺热乎的呢。” 孙成文马上接过道:“我烧的,天天烧这么热。” 赵庭禄和孙成文正一搭一搭地闲聊着时,忽然孙成文转身到外面的柜台里拿出一个花瓣儿皮球说:“老叔,这个给守志拿去,旧货底子,甩账的。” 赵庭禄接过左右地看,自语道:“不好吧?” 孙成文急忙接过说:“好好好的,就是这有两个小包。” 他伸手指着球面。 赵庭禄见他误解了自己的意思,忙说:“不是不是,是这样不好吧。” 孙成文嘻嘻一笑道:“老叔,啥事没有,就、就、给守志拿着玩儿去吧。” 于是,赵庭禄不再谦辞,把球塞进棉袄的兜里。同时,他哈哈大笑起来,道:“才刚整岔劈了,我没说明白。 孙成文呲牙笑道:“我也没听明白。” 闲说话时,窗外窗外明显暗淡了。 孙成文眨着眼睛说:“我看见梅春了。” 赵庭禄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他的心意,就顺着他的话道:“啥时候啊?” 孙成文将道上遇见梅春的事情学说了一遍,然后有所期待地看着赵庭禄,赵庭禄心中暗笑,他明白孙成文希望他将关于梅春的话题继续下去,就说: “嗯,我上梅春家里也是她让的,她家猪瘫巴了,正犯愁咋整呢。要老这样,不杀就卖,卖?卖谁?杀了,那些肉咋整?“ 孙成文突然眼睛里放出光亮,接过话道:“卖收购站呢,老叔,你跟大叔说明天再不好就送收购站去。站长刘歪嘴子是我爸、和我爸是好朋友。” 这一句话给了赵庭禄一个提醒,让他忽然茅塞顿开:“对呀,卖收购站去,听说收购站收了猪后把猪肉都送到了肉联。” 赵庭禄抓住了这话题,和他热烈的讨论了好一阵子,直到星光满铺于天空中,才意犹未尽的从供销社里走出来。 第18章 停电了做什么? 赵庭禄到家里后照例是先到赵有贵那屋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回到西屋。守志和守业没有影子,不知道又去哪里疯玩了。梅英和梅芳叽叽喳喳的闹着,像两只机灵的小燕子。赵庭禄张嘴傻看了一会儿说:“这他妈的孙成文真随他爹,没差种。” 这突然的一句话让坐在炕沿上的张淑芬一愣,继而疑惑的问道,又听着啥事儿啦? 赵庭禄将在供销社的经过说与妻子,张淑芬赞许道:“龙生龙凤生凤,耗子生来会打洞,人家不随他爹还随你?前年,刘二宝子大半夜偷苞米,让孙江逮住了,你猜他咋说?他说可别再偷了,我帮你扛上,走,背着快走!” 赵庭禄听闻过此事,但还是逗趣道:“孙江不能说这话,刘二宝子也不能说,你咋知道?” 张淑芬白了他一眼道:“那不还有他媳妇儿呢吗?这样的事多着呢。去年公社来抓赌的,他事先叫大虎叉去东头老李家报信。这大虎叉连滚带爬的跟王八翻个似的,哈吃流星地跑去了,也没说明白,就说孙江来抓你们了。哈哈哈……” 张淑芬说得高兴,自己大笑起来。 他们两个正说着话呢,昏黄的灯突然灭了,张淑芬说:“又八成又停电了,你上外面看别人家有没有灯。” 赵庭禄出屋向前走了二十几米后左右看看,然后回屋来说停电了。张淑芬道: “赶紧的点蜡,别摸瞎黑。这大过年的停啥电?” 蜡烛已燃起,摇曳的跳动的火焰将微弱的光散射出去,也将赵庭禄晃动的身影投射到墙上,暖暖的暧昧弥漫开来,充塞到每一个角落。赵庭禄不怀好意地说: “没电最好,就是、就是睡觉。” 张淑芬同样的飘忽甜蜜的声音传出:“夜老长老长,睡死你。” 第19章 想十九章 被车拉走了 第二天早饭后,赵庭禄正坐在炕上透过窗子向外看,猛然间见孙成文的身影闪进院来。他吃了一惊,马上又会心地一笑,他用手抹只有一层哈气的窗玻璃,然后挪蹭到地下,迎了出去。 孙成文站在菜园的小墙边,对相让的赵庭禄说:“老叔,我就不进屋了,我来就是看看你家大伯的猪咋样了,要是不行就送收购站去。我爸都和老歪嘴子电话联系了。” 赵庭禄料定他来就是为了这事,但还是装作惊喜的样子说:“哎呀,这个咋个话说呢?我正为这事犯愁呢,有你这么鼓捣,我大哥嘴都得乐成瓢了。” 他的略显夸张的话是说给孙成文的,表示对他的感谢。 孙成文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来,又兼有讨好后的喜悦,说:“老叔,得和大叔商量咋整,我就是提个醒。要是猪今早站起来了,就不用往收购站送了。” 赵庭禄想也没想地回道:“你去,我过一会儿就到。” 孙成文眨巴着眼睛,为难地说:“我、我去不合适,老叔。” 赵庭禄一拍脑门儿,似是猛然醒悟,连忙说:“啊,对对,你们还没……那什么,成文你屋里坐,我马上去。” 孙成文没有进屋里,而是和赵庭禄一同向东走去,在经过供销销社门口时,他谦和地笑了一笑后说他得去卖货了就进了里面。赵庭禄想了想,自语道:“这小子,还他妈的挺会来事。” 赵庭禄到大哥家里后,见那头猪勉力地用两只前腿支撑着身子,瘫坐在地上。他的前面是猪槽子,猪槽里盛着粘稠的玉米面粥,猪槽的旁边还有几个鸡蛋的皮壳。 赵庭禄问大哥道:“吃了没?” 赵庭财张着的两手说:“就吃了两口,跟没吃一样。” 院子里站着除梅春外的全部的家人,都用一份焦虑的目光看着眼前的这头猪。赵庭财做工,每月才三十来块钱儿,梅春在队上干活,日值勾过得好的话,一年下来也就二三百块钱的进项,以这样的收入来养八口之家虽不费力气却讲没有多大的富余,所以一头猪是损失不起的。 赵庭禄看着愁眉苦脸的大哥说:“这么着吧,咱们送收购站去。” 赵庭财眼睛一亮,忽又暗淡下来,看着面前的猪说:“收购站现在还收猪吗?这新正大月的,再说,咱也不认识谁呀,你谁也不认识就能把瘫巴猪送进去?。” 赵庭禄看大哥焦急上火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儿一笑,这便令赵庭财有三分的不满。赵庭禄赶紧把孙成文去自己家的事说与大哥,赵庭财听后,脸上立刻有了笑容,他决定道: “现在就卖,别等猪不能动弹了,再想卖就晚了。庭禄,你去把孙成文叫来,我要当面把这件事做实。” 赵庭禄应了一声,转身向院外走去。他心里盘算着大哥叫孙成文来的用意可能不仅仅在于那只瘫猪,他更想让梅春看看孙江的能力,让梅春由这件事开始认可孙成文。他不由得笑了,继而儿又摇摇头,眼前浮现出梅春的略带忧伤又有点茫然的脸。他的心头一紧,觉得自己的侄女很可怜。 在经过赵庭富门前时,他抻着脖子喊:“二哥,二哥——” 赵庭富闻声急慌慌地从屋里跑出来,问道:“啥事呀?” “啊,大哥家猪瘫巴了,等会卖了,你帮着抓。” 赵庭富松了一口气,到道:“吓人虎道的,我寻思爸咋的了呢。” 他说完,转身向东去。赵庭禄美滋滋地笑了笑,抬脚奔向西边。 孙成文似是有所准备,他在柜台里看见赵庭禄进来后急忙迎出,笑容满面地说:“老叔来啦?” 这一句常用的打招呼的废话被孙成文说起来颇有亲近感,赵庭禄亦回了一个亲切的微笑说:“嗯,从我大哥那来。那猪得卖,正寻思让你过去呢。” 孙成文喜不自胜,趋前一步道:“走!” 那个老赵也是微笑着目送他和赵庭禄出了屋门。 赵庭禄仔细地打量着孙成文,突然发现身旁的这个年轻人好像比往日多了几分神采。他的草绿色的仿军上衣和浅蓝色的裤子齐齐整整,大小合体,两只帽耳朵扣在一起的栽麻帽子利落干净,浅黄色的反毛皮鞋轻巧灵便。这样的打扮不同寻常,好像是在为去赵庭财那儿而准备的。 赵庭禄一边走一边和孙成文说着话,不一会就到了赵庭财的家里。 赵梅香好像对孙成文的到来特别兴奋,她尖着嗓子大声喊在屋里的梅春说:“大姐,大姐——” 梅春好一会儿从屋里出来问:“啥事?你跟叫魂似的。” 赵梅春的两个眼珠子好像要挤到一起了,不满地嘟囔道:“啥事?你说啥事,没长眼睛啊?” 这种态度令梅春十分的不满,但当看到孙成文后,她明白了,她的目光只在孙成文的身上停了一小会,转而去看那只猪。她琢磨着这个家伙怎么会到自己家里来。她与孙成文离得并不算远,可以闻得见他脸上的雪花膏的味道,还有他身上的衣服浆洗过的味道。不知她的疑惑的表情被梅香解读出来了,还是梅春想找个话题说事,于是赵梅香道: “你刚才在屋里也没听着,他要是帮着把猪卖么收购站。” 梅春明白了,就转眼看孙成文,不想孙成文也将目光投向他,梅春就慌乱地避让,脸蓦地发热,像是被炉火烤过一样。 找人,找车,抓猪……梅春看着赵庭财赵庭禄赵庭富他们消失在街道的那一端。她回转身,看母亲正抹眼睛就说:“一个猪还用那么哭天抹泪的?” 她的并无情感的轻飘飘的话,在吴桂兰听了有些不悦,说:“一瓢一瓢的喂,喂大了就一刀给宰了……那老母猪卖了,实指明望它在一窝一窝地下崽,哪成想还没长成呢,就瘫巴啦……” 吴桂兰似有更多的话要说,但她打住了,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梅春理解母亲的心思,那头卖给王大包的老母猪上食奶水又好,只是老了,这个瘫猪是众多的小猪仔中挑选出来的,就巴望着它也能像它的妈妈一样,能“填乎”人能为家里多一个进钱的路子。所以,她没说话,默默的站了一会儿后,她转身向屋里走去,却在抬眼的一刹那,瞥见林余波正把目光打在自己脸上。她心头砰的一跳,身子也为之一震。 林余波身着光面棉袄,就站在自家的房檐下,目光中的失望与渴望将纠缠着。在与梅春的目光相接时,他没有避让,而是直直地看过来,好像是要将梅春的身影拓印在他的心里。梅春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没有低头,也如林余波那样将目光直直地迎过去,她看到林余波棉袄的第一个扣子没有系上,也看到他的手在棉袄的挎兜里伸进拿出。 天气依然阴暗,健壮的林余波定定的站着,脸上苦涩无奈的表情就如同即要飘落的雪花一样,冷凉砭人肌骨。梅春打了个寒战,然后将目光收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回到屋里。 平复了心境后,她说:“妈,我爸告诉我中午要预备饭的,整点啥呀?” 她实在是想找一个话题,并不是真的和母亲研究做什么饭菜。吴桂兰定定地看梅春的脸,仿佛能从她的脸上看出菜品来。梅春以为母亲看穿了自己的心思,脸蓦的红了,手指也在鼻尖上抹了抹。 “妈,做点酸菜粉条猪肉,炒一个白菜木耳,再炖点干豆腐”。 她用这样说话的方式转移母亲的注意力,不让母亲看自己。其实,吴桂兰只是无意识的看她,并没想说什么。听女儿如此一说,忙接过道: “新正大月的别整干豆腐了,熬小鸡,那不是还有半个呢吗?还缺一个,那就拌凉菜。” 酸菜切好攥成团盛在一个小洋瓷盆里,木耳被清水发过后显得肥硕清亮,小鸡切成了均匀肉块,白菜片薄厚适中。梅春切过的颇具刀功的食材都各就各位,单等赵庭财他们回来后就下锅翻炒。吴桂兰里里外外地拾掇,做她手里面的活计。 第20章 喜庆 梅春闲歇下来后,在炕上仰躺了一阵,舒展了一下腰肢,十几分钟的时间让有了十分惬意的感受。感觉刚才那点小小的劳累完全消散后,她又起来,到柴园里把随柴草搂好放到一边,再拽出一捆玉米杆打开,踢了两脚。做饭前的一切准备工作都做得妥帖,她这才安下心。赵梅春从来如此,心思细腻做事周全。 下午一点多时,赵庭财一干人等喜滋滋的回来了。刚一进屋,赵庭禄就对嫂子说:“二等,一百八十多斤,多亏了孙江。”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赶去的李宝发接过话道:“这是收购站里面有人,要没人这玩意就是扔货。” 吴桂兰不住地点头。但不过五秒,她问:“杀了吧?” 赵庭禄回答道:“哪能那么快就杀,都赶在猪圈里啦。” 吴桂兰长吁了一口气后,又抚了一下胸口。外屋的锅灶已打开,柴也已续续在灶里。火苗舔在锅在锅底时,赵庭财探出头来吩咐说:“把蒸的那些馒头都馏上,省事,要不一样一样得整到天黑。” 吴桂兰答应着说:“嗯哪,等会儿我熬鸡时再馏,我先温水,把白菜片儿焯焯。” 赵庭财缩回身子,看着屋里的几个人说:“老三也不知道在没在家,梅香,你去找你三叔。” 赵梅香抹搭了一下眼睛,像是没有听见似的不做回应,赵庭财复又提高了声音道:“让你找你三叔,听到没?” 梅香极不情愿的应道:“嗯哪,我听着了——” 她的拉长的声调招来了赵庭财的不满,待她走出门后,他嘟嚷道:“这孩子啊,支使她干点这么难,硌崩硌崩的……” 他的嘴唇翕动动着,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出来。李宝发打岔道: “小孩子嘛都这样,大哥,别跟她生气。” 李宝发的劝慰马上有了效果,赵庭财的眼睛眯缝着逐一点名道:“宝发、老四、庭富,这人哪,要不走时运喝凉水都塞牙,实指望搁这猪下几窝崽子,不曾想闹这么一出,瘫巴了。” 只有李保发是外人,所以他的话最多最勤:“大哥,你就够走字了,换了别人这猪就得窝到手里不是?得亏孙江喽——” 李宝发的“喽”字拉的老长,都快甩到北墙了。他的话让赵庭财听起来很受用,他呵呵地笑着,并不回应。赵庭富慢悠悠的接话道: “大哥,咱得找人家孙江书记,他可是帮了个大忙了。” 赵庭富的一句话提醒了赵庭财,他点头道:“嗯,庭禄,你去找孙江书记,再看看吴大老板子卸没卸完车。” 赵庭禄依了大哥的吩咐走在大街上,向西过吴大老板子家门前时,正巧看见他从自家院子向外走。他停下脚步,待吴大老板子近到自己二十几米时就喊到:“大哥,都收拾利索了?快去吧,等你呢。” 吴大老板子笑呵呵的点头道:“嗯嗯嗯,我卸完车就奔家里了,这就走。” 赵庭禄没有回身,边向西走边说:“大哥,你先走,我还得找孙书记。” 吴大老板子一下明白了,就附和道:“对对对,得找得找,不着孙书记,那瘫巴猪能卖那么好的价吗?做人得讲良心,要不能够人字的一撇一捺吗?” 语速疾快又略显夸张的话在赵庭禄听来一直想乐,他不等吴大老板子把话说完,就报以一个微笑,然后向西走去。 孙江正在大队部的值宿室里靠着墙斜躺着,他的对面是老更夫大马靴。见赵庭禄进来,他直起身笑容可掬的说道: “庭禄,坐炕上,这热乎。” 赵庭禄没有向炕上坐,他直视着孙江说:“走,上我哥家吃饭。我寻思你不在这呢,巧了,要不还得上家找你。” 这不加掩饰的话是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约请,推辞不得。孙江不客气,抓起扔在炕上的那顶狗皮帽子下地。赵庭禄在转身时对大马靴说: “二叔,走,去吃点呗。” 这句客气有礼貌的话不过是随口说说,大马靴不是傻子,所以他摆手道:“不了不了,我还得看电话呢。” 在出大队部的门时,赵庭禄向左拐去,并说:“孙书记你先走,我去找成文。” 孙江连忙拽住他问:“干啥?” 赵庭禄道:“叫成文去吃饭呀。” 孙江摆手咧嘴笑道:“别找啦,他不在这儿,就是在这也不让他去,他是孩子,孩子哪有上桌的道理?” 赵庭禄忙替孙成文辩解:“都二十多了还孩子?忙来忙去跑前跑后,该叫上他。” 孙江说:“多大也是孩子,别去找了,真不在这儿。老赵在这儿,你进去了是让他还是不让?” 这样的话有道理,赵庭禄不再坚持。大街上没有几个行人,空旷而冷清,大东边的南北道上有一辆马车咣咣当当的跑过去。 赵庭禄和孙江的身影刚闪现在大门口,赵庭喜和赵庭财就迎出来,紧跟着另外几个也从门里出来。赵庭喜紧走着大老远就热情地说: “孙书记,我这也是刚到屋,屁股还没热乎呢。哎呀,咱们庄稼人养点牲口不容易呀,人不说了吗,家趁万贯带毛的不算。我大哥这猪多亏了你,要不他哭都找不着调。今天,你必须喝好,我陪你……” 第21章 上午的阳光下 天气奇怪的变了脸,下了一场雪后,温度骤然下降了许多。太阳明艳艳的,看起来很暖和,却感觉砭人肌骨地冷。 赵庭禄坐在炕上,手里摆弄着收音机,拨动着旋钮。张淑芬不满地说: “手又刺挠了?手刺挠挠墙根去!这家什一天嘶嘶啦啦的,没听一个正台。” 赵庭禄把声音关掉,嬉皮笑脸地说:“电影录音剪辑播完了。” 他似乎意犹未尽,沉吟了一会说:“李春林和那个女队长能不能成两口子?” 这个幼稚的问题逗笑了张淑芬,她放下手里正捋着的布条说:“净整没用的,有闲心多寻思寻思老母猪,老母猪快下崽了吧?” 赵庭禄琢磨了一下,伸手比划着说:“还得五七十天吧?我看它起奶檩子了。猫三狗四猪五羊六人七马八……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啊,儿的生日娘的苦日,唉!” 张淑芬撩了一下眼皮道:“你唱大鼓书呢?啥玩意乱码七糟的!” “唱啥大鼓书,现在没谁听了,都听收音机” 赵庭禄说完不作声了,眼看着棚顶。 张淑芬面前堆放着各色的布的边角,她要将这些边角整理裁剪,好打袼褙用。现在她正将理好的边角布装进一个布袋里,再将余下的更碎的布头装进另一个布袋里。做完这一切后,她伸了伸胳膊,自言自语说: “累死我了!” 在她的手向下放时,刮到了赵庭禄的脸上,赵庭禄顺势抓住道:“呦,这手真细发白净。” 这玩笑话被梅芳听见了,她扔掉手里的拨拉锤子,凑过来,伸手说:“爸我手细发不?” 赵庭禄拈起女儿的小手左看右看,然后啧啧赞道:“嗯,细发,细发,比白面都细发。” 梅芳受到了鼓舞,又把另一只手伸了过来,让赵庭禄评判。待得到同样的赞美后,梅芳很是骄傲地坐在爸爸的身边。 梅英只顾看一本小人书,不理会这里等一切。 张淑芬拿下笤帚将扫净后,穿鞋下地,到北面的柜子里找出簇新的袜子扔给赵庭禄说: “给梅芳换上,脚后跟都露了。炕席上全是毛毛刺,别扎了。” 赵庭禄道:“你不是最会缝吗,还穿啥新的?” 他的逗笑的话立刻招来张淑芬的不满,于是她机关枪扫射一样责怪道: “你以为我愿意缝?里三层外三层缝的我都不知道怎么缝了。你买新的呀,买一堆新的,天天换,别说缝了,洗都不用洗。你不是没能耐吗,没能就得缝又缝补又补,缝缝补补左三年右三年。啊——呸——” 张淑芬轻轻啐了一声后,忽然快活地笑起来。赵庭禄也跟着笑起来,他的笑是无声的,仅仅是为了笑而笑。笑过后,他动手扒下梅芳的旧袜子,顺带揉了一下她的小脚心。梅芳把小脚一缩,咯咯地笑个不停。赵庭禄故意拉下脸来,唬她道: “别动,给你穿袜子呢。过年那天你就穿一天,第二天你妈就给你扒下来了,今天再给你穿上。” 梅芳并不因为赵庭禄严肃的面容而止住笑,反而更加高兴。她自己动手拽着另一只袜子,使劲的向下扯。梅芳扯下袜子后,倒在炕上,双脚踢蹬着。 张淑芬看着笑闹的父女俩,忍不住把一抹恬淡的微笑浮在脸上。 “我说,老大和老二又上哪去了?”赵庭禄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张淑芬,“成天跟小野马似的,四处跑也不着家。” 张淑芬抿了一下嘴唇,回答道:“他们能上哪去?不是上大哥家,就是上二哥家,再不就是上三哥家。” 赵庭禄紧接着说:“有时也上李久发家。” 张淑芬回了句“没功夫和你没话造话后”就出去了,猛可的一阵风吹来,她打了一个寒颤,感觉胸前后背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将罩面的红底白花的棉袄紧了紧,然后走进西房山的茅厕里。 庭院里的雪被清扫得干干净净,几只鸡悠闲地觅食,东墙根下土坯垒成的鸡窝里,两只鸡静静地趴着。菜园里的雪白耀目,纯净得让人心动,仿佛那冬天的旧梦正反转过来飘在雪面上。 张淑芬进屋来,掀开水缸盖看了看,然后喊道:“赵庭禄,没水了。” 赵庭禄闻声应着,只一会儿功夫就到了水缸前说:“这不还有点吗?” 张淑道:“有有有,可不有咋的。这点水能够做饭吗?洗屁股都不够。” 虽然不是急赤白脸的训斥,赵庭禄还是讪讪地赔了笑,然后到外面担起水桶,吱嘎吱嘎地向西边的井沿走去。张淑芬嗔怪地说: “属拨拉锤子的,不拨拉不动弹。” 第22章 老黄历? 赵庭禄挑着桶到街上正吱吱呦呦走时,后面张维明追上来到道:“挑水去?” 赵庭禄回头,诧异地问:“你嘎哈去?” 张维明神秘兮兮地左看右看,然后说:“这不吗,宝发队长和四队孙队长闹个意见都骂娘了,就差撕巴在一起了。我这寻思找他俩,给撮合撮合,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扭头别棒不好。” 赵庭禄问:“因为啥呀?” 张维明眨眨眼说:“哪天我跟你细唠,我得赶紧找去。” 他快步走了,赵庭禄无声地笑了:这个家伙,净整这出出。 赵庭禄挑完水刚坐在炕沿上,赵守业咚咚的跑进屋来后,气昂昂地跳上炕,连鞋都没脱。张淑芬责骂道:“你咋不把驴蹄子脱了?瞅你脚底下的雪,成天就知道祸害人。你哥呢?” 守业气囊囊的说:“不知道!” 张淑芬生气了,骂道:“你个瘟死的玩意,你哥上哪去了不知道?去,上东屋,等着塞饭!” 守业腾地跳下炕,撞开门,跑向东屋。 张淑芬没有问守业生气的原因,倒是赵有贵探寻得仔细:“因为啥呀?” 守业说:“他们溜我,都溜我,我赶圈时大哥还抽我。” 赵有贵吃惊地问:“咋还抽你呢?” 守业说:“就是我用棍子挡他棍子时,他就把我手抽了。” 守志回来时,赵守业好像忘记了赶圈被溜的事,他比比划划的说:“大哥,我在三娘家看着十块钱,就在炕席底下,真的。” 张淑芬嗯了一声,没有认真地理会,不过,下面的话她倒是认真地听了: “我三大爷说要当三队的队长。” 张淑芬看了守业一眼问道:“你三大爷怎么说的?” 守业见自己的话引起了妈妈的注意,立刻精神起来,瞪着眼睛说: “就那样说的呀。” 张淑芬哼了一声,半是怜爱半是嗔怪地说:“学话也学不明白。” “他没听完就走了。”守志接过道,“我三大和我三娘的。他说三队还缺队长,正好现在找孙江。” 赵庭禄正放桌子碗筷,听守志这么一说,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张淑芬见他笑,也莫名其妙地咧了咧嘴。坐在炕上的赵有贵像是动了气,想了一会儿说: “瞅他那花里胡哨的样,还能当队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个儿。” 张淑芬的嘴唇紧闭着,看样子她是抑制着笑意。 张淑芬将饭菜端到桌子上也偏身坐在桌旁。 她不大上这屋里来,和赵有贵说话的时候更少。赵有贵现在还没有忘记自己三儿子要当队长的话题,又拾起来说道: “老三呢,整天寻思投机取巧,就不琢磨正事,那队长是他干的吗?说话撩天日蛋没个准信儿,谁能服他?” 赵有贵已彻底对赵庭喜作了否定。 赵庭禄接过道:“爸,你那是老黄历了,现在哪有实打实干革命的?不都花里胡哨的吗?” 赵有贵听了儿子的话后不做声。 张淑芬挨个将碗盛满并递过去说:“吃饭吧,守业,别老抠你那个鼻子。” 她说罢夹了一片肉,放到梅芳的碗里,同时把菜盆向赵有贵的面前推了推。 守业从菜盘里挑出一片肉问:“妈,啥时十五?放洋鞭吗?” 张淑芬一边嚼着饭一边应着:“快了,再有五六天。放,都放,还包饺子给你吃,全肉馅的。” 守业对十五充满了期待,咽了一口饭,又问:“啥时过二月二啊?” 赵庭禄逗道:“开学就过二月二,你十五还没过呢,就惦记二月二?” 窗外的天光与雪色映进窗子里,又有红艳的春条和福字做陪衬,这庄户人家并不丰盛的晚餐就显得温馨温暖,有令人感动的氛围生成。 第23章 赵庭喜想当队长 赵有贵吃完饭只坐了一小会儿,就戴上他的黄狗皮帽子出去了。张淑芬目送着老公公出了院门向东而去,眨着眼睛对赵庭禄说: “老爷子上你三哥家了。” 赵庭禄疑惑的看着妻子道:“他没说上哪,你咋知道?” 张淑芬噗地笑道:“这么多年了,你爸啥脾气我还不知道。你爸这么个直心眼子实实在在的一个人,咋生了你生三哥这么个玩意?” 赵庭禄不满妻子的话,瞪他道:“滚犊子!” 张淑芬嘎嘎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她不怕赵庭禄发脾气,不怕他瞪眼睛,她只怕赵庭禄闷闷不乐抑郁不展,那才是要命的情形。前年冬天,赵庭禄破天荒地七八天不出门,就那么老老实实地窝在家里,这就让张淑芬很奇怪。问他时,赵庭禄只说没事不想出去,然后便沉着脸不声响。好生奇怪的张淑芬后来听人说,他和李大冤因为看牌争执起来,并且起誓发愿不但以后“不过牌”甚至连牌都不摸了。誓愿虽发了,但终究牌瘾难敌,最后赵庭禄还是走上了牌场并且又和李大冤坐到了一起。所以,张淑芬说: “你们耍钱人没记性,都是属狗的一路吃屎的货。醉鬼的嘴,耍钱鬼的腿,贼巴偷的爪子养汉老婆的骚腚锤。这是四大信不着,哈哈哈……” 张淑芬念起这套嗑时着实让赵庭禄大笑了一阵子。 黄昏时分,赵有贵回来了。此时,赵庭禄正和张淑芬坐在东屋的炕上说话。守志和守业今天很乖巧,都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破天荒地拿出书看。守志看得认真,那本只是轻微卷边的大书被翻到了最后一页。守业完全是做样子,书翻得勤,手指左右上下倒换着,不能专注于一点。突然哧的一声,书页被扯下一块,同时伴有呜啊的一声喊。张淑芬吓了一跳,定了定神,然后嗔骂道: “你要抽啊!” 赵有贵进来后,就依靠在东墙边,一条腿平放在炕沿上,一条腿耷拉着。张淑芬见此情景,忙下炕,回到西屋。 赵有贵终于忍不住了,对赵庭禄说:“我上你三哥家了。” 赵庭禄正琢磨着该不该问父亲上哪儿,听他这么一说,忙顺势接过道:“嗯,干啥去了?” 赵有贵打了个沉吟后,将腿收上来,整个人靠墙坐着。他说: “你三哥不是要当队长吗,我就过去告诉他不是那块料,再一个是让他别张狂。这梅春和孙成文的事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指望上了?” 赵庭禄哑然失笑,转了一下屁股问:“他们没说什么?” 赵有贵答道:“没有啊,他们都蚂蚱眼睛长长了。你三嫂问我听谁说的,我说听守业说的。他说那就是他们瞎虑虑,闲磕打牙,让守业听着了。” 赵庭禄暗自松了一口气,他真怕性情耿直不会转弯抹角的爸和郑秀琴发生争执。心里这样想,嘴上却说: “爸,我三哥想三队当队长,还真中,他玩心眼子有一套,兴许能整出点动静来。三队老郑家一大号人,跟窝子狗似的,一般人还真摆弄不了。” 赵有贵听儿子这么一说,态度和缓下来,对自己也像是对赵庭禄说:“我也没说非不让他当队长,就是寻思别把三队整得??歪歪的。算啦,我也不操那份闲心了,讨人嫌,遭人骂。庭禄,梅春的事怎么样了?听你三嫂的口气,好像有音儿。” 赵庭禄回答道:“我也说不清,看梅春挺可怜的。” 唉——赵庭禄在叹息的同时,赵有贵也叹了一口气。 第24章 上学了 守志今天显得特别高兴,他将钉好的本子整齐地装进书包里,再把那个塑料小盒打开,检查了一下,也放进书包里。守志的本壳里有一副是他自己用废纸糊成的,表面上涂了一层墨汁,看起来还像那么一回事。守业的那些老姨送给他的本壳还是八成新,但他不懂得珍惜,钉成的本子里出外进,不整齐,不美观。所以,在昨天他就遭到了张淑芬批评。 赵庭禄看着两个宝贝儿子,毫无原则地笑着,目光中透着无限的怜爱。 守志把眼皮向上翻了一下,再琢磨一会儿后就将书包打开,从里面拿出小盒,翻捡出钢笔旋开笔帽,看了看说: “钢笔没抽水。” “没事没事,今天就是发书,打扫卫生,不写字的。”赵庭禄以他的经验安慰着守志。 虽然守志觉得爸爸说的对,但他还是到北边的柜子上打开墨水瓶,抽了满满的一囊墨水。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深远无碍的空阔吸积了无尽的想象。 守志走在大街上,后面是东张西望的守业。 “大哥,你们班老师换了。”守业说。 守志慢下脚步,眨动了一下眼睛问:“谁说的?” 守业刷刷的赶上来回答道:“刚才那个王大个子说的,你没听着?我班咋不换老师呢?” “你们班老师不好?”守志问。 守业将脑袋拨拉了几下,说:“不是,换老师好玩。” 守志歪着头想了想,想说什么却只是翕动了一下嘴唇。 学校的操场上积雪耀目,凌乱的脚印相互叠压铺展,再过一些时候,松散的雪就会被踏实,成为坚硬的雪饼。守志抛下守业,奔向他班的教室。 前后两栋的校舍虽然看上去破旧,但一样有书卷的气息涌出。草苫的房顶上雪满满的覆盖着,与房体的黄泥墙相应,显出时间的久远和景况的朴素。 守志进到自己的班级里面,发现已有一半的同学先于自己到来。他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好后,将书包挂在桌子的一端。孙成海,那个大个子大嗓门的同学喊道: “我看见了,早晨一进学校门就看见了,长的可好看了。” 孙桂芳呛白他道:“你看到啥了?燕子粑粑吧,整天白话六道的,不怪管你叫大傻海子。” 孙成海被这个亲叔伯妹妹呛白,立刻扬起巴掌道:“你个五马疯子,哪旮说话哪旮搭茬,哪旮放屁哪旮呲牙。” 他的手还未落下,孙桂芳已跳出座位向前跑去。孙成海故意跺脚,弄出追赶的声响。孙桂芳跑到教室的前面,回头看,并不见孙 成海追来,就嘲笑孙成海道:“你追呀,瞅你那个笨样吧,三天爬不到河沿。” 守志饶有兴致地看,不时哈哈地乐出声来。他的浅绿色的狗皮帽子扣在桌子上,一只耳朵探出了桌子的边沿。王秀杰背着书包由这过时,帽子就被刮落到地上。守志责怪道: “把我帽子碰了。” 王秀杰回过头白了他一眼道:“谁让你把帽子放边上了?” 守志没有做声,过了一会儿,他弯腰将帽子捡起,拍打了一下后戴在头上。他将头歪向王秀杰看时,刚好见她微笑,那微笑里有捉弄人后的得意,还有一点小小的骄傲。 这个大守志一岁的王秀杰有一双眯眯笑的会说话的眼睛,精致的瓜子脸上,鼻梁挺直,嘴巴小巧。 守志不太敢招惹王秀杰,因为她厉害,她有一个外号——小辣椒。 守志坐着,目光由前面的黑板起逐次向南均匀地扫过。他看到全班同学并没有按照原来的序位坐着,那个周胜宝竟和李成明坐到了一起,王秀杰正和她的同座低头耳语着。 “来了!”孙成海抻长了脖子喊过后装模做样地坐好,目视前方,挺胸昂首。守志在前边坐着,不能透过偏东的北窗看外面,所以不知道是哪一个来啦。但全班同学都坐好,翘首以待,他也危襟正坐不敢有丝毫的马虎。 校长毛振华启门而入,后面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女老师。现在,所有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集中在那个女老师的身上。 站定之后,毛振华轻咳了一声,然后道:“同学们,这是我们新来的老师葛文英。你们的张老师这学期转走了,现在由她来当我们的班主任……” 毛振华校长讲了那么多,核心的意思是要求全班同学遵守纪律,认真学习,不能调皮捣蛋瞪眼珠子傻气人。守志仔细地打量着站在前面的老师,他觉得好像是在哪见过她。看起来她那样的漂亮而又可亲近。新来的老师眼睛很大,圆脸。 毛振华老师走以后,新来的女老师再一次做了自我介绍,并且为班级定了几条制度,告诫同学们不得触犯。然后葛老师点名,以认识全班的同学。当念到守志名字时,他站起来,然后弱弱的喊道: “到!” 他听到了后面的女同学的笑声,尤其是孙桂芳笑得响亮。他面红耳赤起来,手捻动着衣服的一角。 “老师,赵守志脑瓜可好使了,就是好马虎。”孙桂芳的声音率性没有一点遮掩。 葛文英凑近守志,看着他的眼睛问:“你班上第几?” 赵守志被他看的低了头:“没第一。” 这情形让葛文英觉得有趣,于是又问道:“那是第二?” 赵守志窘迫地摇头并不答话。葛文英没有再问下去,她点起其他同学的名字。 因为有了这不到三分钟的遭遇,赵守志没有集中精神去听老师说什么,他感到有点丢人。 打扫卫生,发书,之后重新排座次。放学时,赵守志背着书包在前面走着,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赵守志,傍叨个上我家玩去呀?” 赵守志侧过脸看去,见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李福臣。于是答道: “不去了,我回家还得包书皮呢。” 李福臣用大拇指背抹了一下鼻子说:“统齐就两本书,用不多大会就包完了。” 赵守志没有说去还是不去,他转而问道:“老师说都订什么本子?” 李福臣嘻嘻笑道:“两个算草本,一个造句本,一个解词本,还有一个作文本。” 赵守志点头道:“我知道了。” 第25章 他要干什么? 雪似乎在悄悄地融化,无声无息,风柔和得像雨后的新柳。 在李福臣家的后院,赵守志与他分了手。李福成蹦蹦跳跳地跑向院里,在拐角处,他回头道:“晚上我家来。” 赵守志回应道:“嗯呐——” 早晨在学校的那点不快,感觉像突然消失了一样,他又高兴起来。老师的话还有孙桂芳的话,全忘在九霄云外。 李福臣,这家伙真好玩,总是那么邋遢的不讲究形象。从和他一同去入学起,就没见他利索过。上一年时,他穿着裤衩躺在凳子上,下面的小东西就在裤腿口那露出了小脑袋。那年冬天,他的胶皮靰鞡是不是回窜出几绺用来絮鞋的玉米叶子。每当鼻涕过河时,他都要拿大拇指的指背向鼻头下抹去,于是那指背上就仿佛涂了一层黑鞋油一样。他的爸爸是电业局的职工,每天里骑着自行车上下班,这是很令赵守志羡慕的事。每当他爸不上班时,他就会将那辆自行车骑出来,叽哩咣啷的叫上守志,到学校的操场上,驮着他一圈一圈地飞跑。 赵守志想起王秀杰,她长得真好看。可就是这个好看的小女孩,却在去年九月开学时被那个转走的老师把她和李福臣排到了一桌。那时,李福臣被他嫉妒了好些天,也被他羡慕好些天。 赵守业先于赵守志到家,所以他惊奇地问赵守业:“你咋先回来了?” 赵守业漫不经心地答道:“放学了,就回来了。” 他的书和本子摆了一炕,好像要干一番伟大的事业一样。 张淑芬进到东屋,将两张报纸丢到炕上道:“给你包书皮,牛皮纸没有,就这个了。学上的不咋的,还要四眼儿齐。” 这话显然是说给赵守业听的。赵守业展开报纸,看了一会儿,然后用剪子把它拆成了一个长方形。他头也不抬地问: “你们语文书发了吗?” 赵守志答道:“发了,全发了。” 赵守业嗯了一声。 守业比划了一阵,觉得不很满意,就从你从炕上跳下,拾起鞋子套在脚上,噌地跑出,边跑边喊: “我找我大姐夫要牛皮纸去。” 张淑芬闻声出来喝道:“回来!啥你大姐夫?还没订婚呢,这败类孩子。” 张淑芬的话没有唤回守业,她哭笑不得的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这孩子,可咋整?” 第26章 帽子不见了 十点多的太阳透过窗子映进来来,照着炕上的书,花花绿绿的也分外好看。赵守志捧着新发的使劲儿的闻着,他喜欢新书的味道,每一次发新书,他都闻上四五天,直到那书香散尽。他闻了一阵后,又翻开书页,认真地看起来。他似乎忘了包书皮的事,炕上的凌乱也视而不见,一切都抛在了脑后。赵守志沉浸在书里,书香把它与现实隔绝,直到赵守业拿着一沓牛皮纸闯进屋来,他才醒过来,问: “你干啥了的?” 赵守业骄傲地答道:“要纸啊,包书皮。” 说罢,他将手中的牛皮纸“啪”地掼到炕上。 张淑芬的声音从西屋传出来:“小犊子,你真找你大姐夫要去了?” 她的声音渐落,没有后续的话。守业用同样的音量回答:“我大姐夫没在,回家了,我朝老赵要的这牛皮纸,可硬壮了,保管不弯弯。你不是不让我叫他大姐夫吗,你也咋还说呢?” 只是一会儿的功夫,张淑芬从西屋过来,扬起巴掌做出欲打的样子,说: “你个二鬼,让你不叫大姐夫,就是不听,成天八倒六扬的不干正事。你爷呢?” 赵守志回答母亲说:“刚才还在窗户往里瞅呢。” 张淑芬指责道:“瞅瞅整一炕,快麻溜的整,别由性子祸害人。” 好大一阵子,赵守志和赵守业才将所有的书本装进书包里。干完零碎活后从外面屋来的赵有贵眯着着眼睛看两个孙子,显露出十足的幸福表情,并不为因为他们弄了满炕的纸屑而愠恼。 “爷,我爸说等猪崽子卖了给我买海军衫,再买一个新裤子。”赵守业无限憧憬地说。 赵有贵不住地点头说:“买买买,都买,你要啥咱买啥。” 赵守志看了好一阵书了。他合上书抬眼看时,发现爷爷正倚靠着炕墙睡得正香。守业不见了影子,西屋里梅英和梅芳嬉闹着,也有张淑芬欢快的声音传来: “去去去,上炕稍疯去,别把糨子碰撒了。” 赵守志这向外看去,见房上融化的雪水滴下来,看起来甜润清亮。大街上两个大孩子奇怪的扬起手臂斜向上举着,仿佛要托举什么东西。稍倾,他们又将手臂放下,突然奔跑起来。 李福臣要自己和自己玩呢,要不要去呢?他思忖着。是自己答应的,那就应该去。赵守志穿棉鞋系鞋带,然后找棉帽子,可他找遍了东屋西屋,也不见帽子的影子,就对正在打袼褙的张淑芬说: “妈,我帽子呢?” 张淑芬停下手中的活说:“我没看着啊。这孩子,自己的帽子都不经管好了,还问别人。你是不是落学校呢?” 母亲的这一提醒,立刻让赵守志想起自己的帽子可能就栓在桌子上的横梁上。于是,他光着脑袋向外跑去。 第27章 取帽子 李福臣家就离这一百米外的道南,一条纵向的小巷在他家的西边穿过。 赵守志跌跌撞撞地进屋后,李福臣的妈妈很是惊讶,又有些关心地问:“干啥这么着急,呼哧带喘的?” 赵守志平复了一下说:“我的帽子落学校了。” 李福臣的妈妈忽然大笑起来道:“屁股大丢心了。” 背面柜跑儿上的“火匣子”里正播着小说:张乐天呵呵地笑起来,送他出了门…… 赵守志没再听下去,因为小说不打仗。他捅李福臣道:“走吧啊。” 从李福臣家的院门出来,他们两个一直向东,在经过供销社门前时,孙成文由门内探出身子叫道:“赵守志,你过来。” 赵守志和李福臣慢慢地近到孙成文的面前,仰脸儿看他。孙成文问:“你大姐干啥呢?” 李福臣茫然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赵守志,不明就里地咬着下嘴唇。因为没有得到明确的回答,他索性直接说道:“你、你大姐梅春干啥呢?” 赵守志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没干啥呀,我都好几天没上我大姐家了。” 这样的回答让孙成文有点儿失望,他张开嘴呵呵地笑了一笑说:“你俩干啥去?” 李福臣抢着回答说:“上学校看他帽子落没落那。” 孙成文点头,不再说什么。想了一会儿,转身回到柜台里。守志和李福臣对望了几眼转身跑掉了。 “哎,他不是回家了吗?”守志过了一会儿说。 “那不会再回来,人家有腿的。”李福臣笑呵呵地回答。 从学校的大门向里走,在前栋房的东数第二间教室的窗下,他们停下了。由北窗子向里看去,守志那顶浅绿色的狗皮帽子真的倒挂在桌子的横梁上。李福臣抹了一下鼻子说: “走吧,没人要你帽子。” 李福臣说过后并没有回转身,而是向西到五年级的窗子下伸着脖子向里张望。赵守志也过去和他一样向里张望。李福臣很是羡慕啧啧赞道:“看人家班,全是、桌子全带格。” 守志附和着,目光从前面四一直看到后面。 “他们班掌长可厉害了,谁要回头说话上去就一个大撇子,啪啪的。”守志由听到的传言再进一步联想。 李福臣不服气地撇嘴道:“吹呗,打我试试!卵子给他捏化喽。” 赵守志相信他的话,他还有一个外号:老狠。他常常把大拇指夹在食指和中指间再攥成拳头去打人,所以班上没有谁敢招惹他。 他们一个班级一个班级得看过去,到了最西边后又绕到后栋房子前,接着一个班一个班地看。他们的简单的乐趣延续着,一直到办公室的窗下。 办公室里十几张暗红的桌子成对摆放着,屋里正中的炉子似有余火,好像刚刚有人从这里离开。李福臣突然间大笑起来,指着办公室里东北角的一把椅子说:“啊哈,那个狗皮帽子下扣着个球,好像董老师。” 赵守志看过去,却并没有笑,他觉得有点儿恐惧。去年春天有一只黄皮子掉进屋里的小水井中,那口井就费了。黄皮子会迷人,还能变成人形,说不定那顶帽子就是黄皮子扣上的。他想到这儿,浑身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之后,他转身撒腿跑起来,好像有人拿枪在后面追赶他一样。李福成在后面大喊道: “你跑啥呀?” 赵守志跑了十几米后慢慢停下来,他感觉到心在剧烈地跳,胸口憋闷嗓子干热,如果再跑下去就得吐血。他怕吐血,吐了血就会死人了,这是赵守林大哥的说法。他坐在向阳的墙下,大口大口地喘气。赵守志没有理会屁股下的雪及墙根儿下那裸露出来的潮润的土,更没有发现一米外一溜新鲜的猪粪和凌乱的猪蹄印。李福臣气喘吁吁地赶上来并对他说有粪后,他才手拄着雪地起来。他扭头看过去,然后有迅速回转头,并“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李福臣幸灾乐祸地大笑起来,手臂在半空中挥舞着,样子夸张而滑稽。他问守志道: “你见着鬼了?” 赵守志现在的气喘的匀了,小声地回答:“那个帽子咋戴球了?” 这是个很简单的问题,李福臣不屑于回答,所以他只上牵了一下嘴角。过了一会,他说: “学校真有鬼,那天老张八斗子说傍黑天时,学校值宿室里有人哭。真的!” 李福臣这样一说守志立刻想起一年级时在办公室里看到的脑瓜骨,于是他惊惶地说: “我爸说篮球架下原先有个坟。” 李福臣点头,证实他说的是确实的。 第28章 真能胡说 前面的大榆树努力向上伸展着,虽然没有浓密的枝叶作遮蔽,却依旧让人感受到它的繁华与茂盛。 赵守志拍了几下屁股后和李福臣一同向回走,到李福臣家后院时,他说他爸昨天给他买了一个塑料汽车。赵守志在与李福臣共享玩具同看小人书时,那种无限亲近的感觉就荡漾在赵守志的胸间。就家境来说,李福臣家并不比赵守志家好到哪去,一样的三间土坯房一样的泥墙护院,但因为他父亲是工人,他就有点儿与众不同。 赵守志在李福臣家玩了好大一阵,借由玩具汽车想象奔驰在大马路上的大汽车又看了小人书《奠基礼》后,他才回到家里。他没有上东屋,而是径直奔向西屋。在西屋的炕上,他拽过母亲的针线笸箩翻捡着,拿出那块骨头仔细的端详。赵庭禄说这是一块蛇骨,不是虎骨,要是虎骨就值钱了。那本《红旗飘飘》不知道哪去了,兴许被爸爸借了出去。没有旁的书可看,他就从柜子里翻出爸爸的唱本,专注地读起来。 赵守业腾的从炕上跳下,连鞋都没穿。张淑芬骂他道:“你像个跳马猴子似的,没一会儿老实气儿。你要干啥?能不能穿鞋?” 赵守业几步窜到柜前掀开柜盖说:“我找包袱皮儿。” 张淑芬有点儿生气,质问道:“找包袱皮儿干啥?那里没有包袱皮儿。别乱翻,翻得哪哪都是,看我不揍你。” 赵守业在柜子里扒拉了一下后,又把柜盖上了。他重回炕上拿过放在窗台上的扑克道: “大哥,看对胡啊?” 赵守志不抬头也不作声。赵守业蹭过来拽他,赵守志才把身子挪过来。赵守业又去叫梅芳,可梅芳正专心地用手绢儿包小孩儿,连眼皮都没有撩。赵守业过去抓过梅芳两只胳膊试图将她拉到赵守志身边。这种粗暴的做法立刻被张淑芬制止: “你个二鬼,还行那样拽小妹儿的?拽掉了膀子呢!手刺闹挠墙根再不自己玩儿,成天没脸扒皮的挨骂没够。” 赵守业见母亲真的动了怒,就老老实实地坐下,一个人捡起了八门。 张淑芬训斥完赵守业,到炕上查看了一下袼褙,然后嘱咐在一旁趴着看小人书的梅英说:“别压了,还没干呢。” 梅英应了一声,又继续看下去。 “妈,孙成文问我大姐干啥呢?”守志忽然放下书慢悠悠地说。 张淑芬好奇地问:“那你咋说的?” 赵守志看着母亲的眼睛,像是在努力回忆,然后道:“我说不知道,好几天没上大姐家了。” 赵守业扔掉手中的扑克儿,大声说:“你就说大姐洗脸呢,洗袜子,洗裤衩,洗衬领……啥都不会。他没有给你糖?” 张淑芬瞪着眼睛听他把话说完后猛地抄起笤帚,骂道:“洗洗洗,还洗裤衩,你像蔡八接他八老爷似的,啥都能接上茬。看我不打你算怪!” 她的话音未落,笤帚疙瘩已打在了赵守业的肩膀上。赵守业受了这重重的一击,痛得嗷一声哭起来。 “哭?憋回去!哭一声揍你一下,哭吧。”张淑芬手举着笤帚威严地站着。 赵守业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我、不哭。” 张淑芬拿着笤帚叉腰站着,开始还气鼓鼓的凶神恶煞一样,过了一会便露出了笑容。赵守业见母亲不再生气,他斜眼溜着守志,咧嘴无声地乐了。 赵庭禄回家时,赵守业早已将先前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正拿着扑克和守志猜黑红。 张淑芬问:“咋回来这么早呢?” 赵庭禄答道:“没意思,就回来啦。” 张淑芬疑惑地说:“看牌不是挺有意思的吗?小鱼幺饼卡夹胡,还有小娘们儿伸腿拉胯的,看着都得劲。” 张淑芬不阴不阳的话,没有惹恼赵庭禄,反倒将他逗笑了:“我在大爬犁大家待着了的,也没去看牌呀。” 张淑芬哦了一声,然后出去到园里拾掇柴草,再抱回一抱来。 第29章 他来挑水呢 正月十五的鞭炮里渐渐远去,那天晚上撒的灯火也慢慢变得渺杳。由正月十六这天起,年的气氛越来越淡薄了,最后只剩下柴米油盐这些繁杂的琐事。 赵庭财已上班儿,骑着他的并不算旧的自行车挎着他那印有“工业学大庆”字样的帆布包。自行车与帆布包几乎成了他身份的标识,是与其他人相区隔的明显特征。 天气暖洋洋的,出奇的好,又没有讨厌的风作乱,所以梅春今天感觉特别的舒畅。她在收拾完屋子后忽然看到自己的外衣有点暗灰的脏痕,想起弟弟们穿的裤子上的“涸落”大圈套小圈后就对梅香说: “咱俩抬水去。” 梅香的眼睛挤到了一起,看着梅春道:“爸不是挑水了吗?” 很明显地,梅香的话里有几分不情愿,梅春连忙解释道: “就剩半缸了,洗衣服不够。” 梅香半笑着自语道:“洗洗洗,一天老洗,有多少水也不够你祸害。” 虽然是这样说,她还是扯过炕上的头巾向头上围去。 梅春和梅香一个拿着扁担,一个拿着着水筲向大街上走去。在斜穿过那一片白雪覆盖着的土豆地后,到了两条道路交角处的大井边。 这个并不规矩的十字街南,一挂马车叽哩咣啷过来,赶车的是吴大老板子,刘三宝子坐在车轱辘上方的压包上。看见梅春,吴大老板子大声喊: “梅春,咋还你们抬水呢?” 梅春也同样大声地答道:“我爸上班了,我洗衣服,水不够。” 刘三宝子不知好歹地说:“让孙成文帮着挑呗,你丫头家家哪能干这活。” 吴大老板子训他道:“不会说话把嘴闭上,连个正经的都没有。” 刘三宝子并不生气,道:“辘轳把底下——全是正经(井)。” 梅春皱了皱眉,她虽然不喜欢刘三宝子的话,但没流露出反感的情状来。那辆车叽哩咣啷过去了,越来越远。 梅春放下扁担动手摇辘轳把。梅春虽然柔弱,摇辘轳却并不显得吃力,所以他没有让梅香帮忙。 井台上的冰厚积着向四下蔓延,她怕梅香不慎滑倒或栽到井里,所以才让她远远的看着。 梅春全神贯注地摇辘轳时,突然间一双手搭了上来,同时有熟悉的又陌生的声音道: “给我吧,这儿溜光溜光的。” 梅春没有立刻松手,她怕交接不畅,会让辘轳失去控制,那样就危险了。这是走过先例的,薛老蛮就因为失手被辘轳把打坏了肩膀头。梅春在交接的那不到十秒秒内,孙成文的手触到了梅春的手,她感受到了心里的一阵颤动。 这个混蛋刘三宝子,就是他顺嘴胡勒勒才招来了孙成文,活该他二十五六了还打光棍子说不上媳妇。 梅香胡乱地想着,退到了井下没冰的地方。梅春扭头看去,梅香正在微笑,笑得奇奇怪怪。 孙成文将柳罐摇上来后,右手扶住辘轳把左手牵住了柳罐的横梁,将它拉到井台上,然后松右手,再托住柳罐底,把水倒进水桶里。孙成文的动作一气呵成,虽不优雅,却也显出几许青年男子力量的耐性与韧性的美。 孙成文把水桶拎到下边后,拿起扁担穿过水桶的穹梁,说:“梅香,抬呀。” 梅香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努努嘴说:”你咋不让她跟你抬呢?让我抬,死沉死沉的。” 没想到这句看似随口说出的话,立刻让孙成文脸红起来,他像是在掩饰似的手臂在鼻子底下刮了一下,说:“不沉,抬着比挑着轻巧多了。” 梅春微微低下头,抑制着笑容,她觉得孙成文挺好玩儿。 梅香和孙成文抬着水桶走在前面,梅春在后面跟着,不远不近。在穿过那片三角地时,梅春回望了一眼,看见井沿上又站了一个人,正向上提水。 没有人要求孙成文再担一担水来,但他像上了瘾一样挑起空桶,又向大水井那儿走去。梅香在后面说: “累不累呀?” “不累,一点都不累,挑它跟玩似的。”孙成文回答道。 等他哗的一声将挑来的一桶水倒进缸里后,缸满了。他把另一只拎了一下,放到一边,然后呲牙笑了笑,很有成就感地挺直了身体并且洒脱的扬了一下头。 吴桂兰看他倒完水后说:“成文,进屋歇一会儿,看你都累冒汗了。” 孙成文笑眯眯地说,他还有事得上供销社,就推门而出。吴桂兰将他送到门口,说了几句客气话就回转身,见那只狗正没事儿追鸡玩儿,就大声呵斥道: “小狗子,去一边拉去。” 梅春从进屋开始就一直是没有出来,她面色平静目光柔和,好像是什么也没想。吴桂兰进屋后嗔怪道: “这孩子,也不送送人家。” 梅春靠着墙一动不动地说:“送他干啥?又不高门贵客。梅香不也没送嘛。” 吴桂兰提高了声音大:“梅香和你能一样吗?” 梅香在地上来回跺了两步,问:“大姐你不洗衣裳啦?” 梅春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他们都上学了,明天洗。” 梅香听罢不满地撅嘴,小声但却清晰地说:“这家什的,一会儿这么的一会儿那么的,整不明白你要干啥。” 梅春将她的牢骚话听进耳里,没做反应,只是怪样地微笑了一下。她的嘴角牵动起,微微上翘,鼻翼轻轻地颤动着。这一副表情被梅香看在眼里,竟也跟着微笑起来,只不过她的嘴角向两边牵扯,像含着一种满意的神情。 梅春忽的下地,在地上站了一会儿,然后向外走去。梅香到她推开门的那一刹那问:“上哪儿?” 梅春应道:“上爷家。” 梅春并不想上赵有贵那儿,只是信口一说用以应付梅香。她从门里出来后没有立刻向大街上走,而是停在院心,看那只大公鸡昂着头骄傲地在院子的东侧踱着步子。这样看了五六分钟,她才偏转身轻巧地移动脚步。 第30章 有了一点心思 雪在悄然地融化,墙根处显露的黑土在慢慢地不为人察觉地扩大它的范围。说不定哪一天气温一下升高,那些雪就会在一天之内消融殆尽。明天爸爸也不知上不上班,要是上班的话让他捎一盒万紫千红回来,梅春胡乱地想着。 梅香的声音灌进她的耳朵:“你不说上爷家吗,怎么在这儿站着?” 梅春很不高兴地回道:“我看看还不行啊?” 这么一句明显带着不满情绪的话甩过去后,当然引得梅香快如疾雨的反击:“咋不行呢?眼睛长在你身上,你愿意看谁就看谁,谁还能拽着你?别使劲瞅,再抻了眼芯子。还上爷家,做说吧,我还不知道你那点花花肠子。” 梅春真的很生气,她实在不理解梅香为什么要这样,不阴不阳的一副老妖婆的样子。于是,她瞪着眼睛问道:“我啥花花肠子?你说。” 也许是梅春生气瞪眼的模样看起来有些妩媚或者是梅香觉得自己说话太过分,她突然间笑了: “大姐,你急眼干啥呀?那什么我上小辉家。” 她说完,忙不迭地走开了。 梅春向林余波那院里看了一眼,百无聊赖地向外走去。在过供销社的门前时,她特意将目光集中在窗玻璃上,想透过玻璃看清里面的一切,但只有几个人影在里面晃,那中间没有孙成文。 赵庭禄没有出去,他说这几天就老老实实在家呆着啦,准备给老母猪接产。张淑芬打趣他说:“呦,这天天骚拉骚拉不着家,冷不丁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进还有点儿不习惯呢。” 赵庭禄辩解说:“也没成天骚啦不着家呀,真是屈枉人。你不是说醉鬼的嘴,耍钱鬼的腿,贼巴偷的爪子养汉老婆的骚腚锤是四大信不着吗,我现在要让你信信。” 张淑芬的一阵快活的大笑,说:“还记着呢?” 赵庭禄突然明白张淑芬是在拿他开心,就拿起扫炕的笤帚打在其实妻子浑圆饱满的屁股上。 现在,赵庭禄抬头向外看,见梅春已走到房门前,就大惊小怪地说道:“哎呀妈呀,来啦。” 张淑芬一愣,正连忙顺着赵庭禄的目光看,却没看见什么,就责备道:“朝惊百怪的,啥来啦?” 门一响,然后是轻轻的脚步声,她料定是梅春,就做出迎候的样子,坐在旁边手拄着炕沿。 梅春刚闪身进来,张淑芬就很是热情地拍着炕说:“春儿,坐这儿,这儿热乎。” 梅春抿嘴一乐并不客气,坐在了炕上。赵庭禄看了几眼问侄女道:“你爸上班啦?” 梅春点头,然后看着张淑芬说:“守志呢?” 张淑芬答道:“上学啦。” 梅春恍然大悟似的点头,而后说:“老婶儿,我让我爸买两盒万紫千红,给你一盒。春天时手干,擦点儿省得裂口子。” 张淑芬很是感动的样子,叹了一口气说:“春儿啊,你都赶上我亲姑娘了,等你结婚时可得好好陪送。” 这一句并不算得体的话让梅春分外感动,她欠了欠身子说:“老婶儿,我结婚时你和我老叔都去,守志也去,我爷也去。” 赵庭禄忽然接话道:“那也不能全家抬呀,是不?结婚时也得赶夏天,那时菜都下来了。” 他的身子躺在炕上,脑袋担在墙上,看起来窝得难受。 梅春忽然羞赧起来,小声地说:“我跟谁结婚呢?” 她的脸胀得通红,眼角的一粒不显眼的青春痘跳动了几下。 张淑芬忽然抚掌笑道:“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成家的岁数,不是跟这个就是跟那个,早早晚晚不都得做媳妇儿吗?是不是?” 梅春听的出张淑芬话里的意思,但她还是装作不懂的样子说:“我才不当媳妇呢,整天给人家哄鸡打狗,看家做饭,伺候老的还得伺候小的。” 张淑芬会心的一笑,没有继续这没个话题,转而说:“你三叔没去你们家吗?” 梅春一愣,然后说:“没有啊。” 她的探寻的目光集中在张淑芬俊俏的脸上。 “啊,他说让你爸给打一个炉铲子。”张淑芬的话说的有点艰难。 可能是窝得难受了,赵庭禄向上挺起身子半倚着墙说:“你三叔要当队长呢。” 张淑芬瞪了她一眼道:“坐好了,别像没长骨头似的。” 梅春哈哈大笑起来,她觉得老叔老婶太有意思了。 梅春在这儿坐了有些时候,又到东屋看了看赵有贵就回家了。 赵庭禄此时站在地中央,望着梅春的背影啧啧赞道:“咱家梅春要个头有个头要有体形有体形要模样有模样,就是头排人中的头排。唉,就是不称心哪。” 张淑芬瞅了他一眼说:“别像老娘们儿似的做嘴做舌。啥叫不称心?称心能当饭吃啊?不缺吃不少穿就是好日子,就是最称心,整旁的都没用。” 赵庭禄转脸:“你同意?” 张淑芬唱歌一样地说:“啥我同意不同意的,又不是我结婚,那得看梅春。梅春说同意就是同意,她要是不同意还能强扭着?” 赵庭禄点头说:“是是是,这孩子啊,有啥话都在心里闷着,打小就是大人说啥是啥,多咱也不说个不字儿。” 赵庭禄的话里有对梅春无限的关爱和怜惜。 张淑芬没在和他讨论梅春的事,她到外面出了厕所,回来后捡了三个鸡蛋进屋。在把鸡蛋放进纸笸箩后,她喜滋滋地对赵庭禄说: “一个鸡窝里就仨呢,那边两个窝里都趴着鸡。那个小黑鸡连蛋,芦花鸡好像隔一天一个蛋,金脖是不是累着了,好几天不见它往屋里趴呢。” 赵庭禄不去仔细琢磨妻子的话,那絮叨的声音多半是从一只耳朵里进去后打了个旋就从那个耳朵里出去。 第31章 被批评了 中午,守志和守业回来扒开碗架子胡乱地吃了几口后,又跑出去啦。赵庭禄此时趴在窗台上看着他们的背影说:“没吃好。老大和老二忙的是什么,急三火四的再灌肚子风。” 张淑芬正在刚干透的袼褙比量着,听他这么一说,忙回应道:“饿不死呀,有吃的就不错了,还挑肥拣瘦的。哎,赵庭路——” 赵庭禄听张淑芬凶巴巴的叫自己的名字,不禁一哆嗦,他回过脸来问:“干啥?” 张淑芬把语气放缓:“你再别跟春儿说你三哥要当队长的事。” 赵庭禄有点委屈地说:“本来就是吗,上几天我上大哥家,他们正在那儿说这事呢。” 张淑芬提醒道:“他们说可以,你说不可以,特别是在梅春面前。” 赵庭禄点点头,似乎是懂了。中午的阳光从窗子里投射进来,暖暖的让张淑芬感觉到有点热。她将棉袄的扣子解开,敞着环,让胸口接受一点微凉的气息。赵庭禄眼巴巴地望着,斜眉吊眼的样子很是让张淑芬开心,便逗他道:“馋了?” 赵庭禄伸出舌头舔了舔上唇,没吱声。张淑芬轻声地笑起来,继而哼起了一首歌: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若要盼得哟,红军来…… 张淑芬唱到高音时上不去了,她的涨红的脸微扬着,眼睛里有一种特别的神采。 “母鸡要下蛋,脸憋红了。”赵庭禄嘻嘻笑道。 “滚王八犊子!等晚上的,我搁水浸死你。”她说完暧昧地一笑,目光中透着十二分的自我约束后的魅惑。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又问,“哎,庭禄,你说梅春和孙成文能成吗?” 赵庭禄乜斜着眼睛像是在认真思考,过了一会儿道:“我看是老太太吹尿壶——有音儿。我大侄女儿到多咱都是我大侄女,她嫁给谁,谁就是我侄女婿。都说婚姻自主,恋爱自由,可你看大哥把着搂着,这不跟封建包办一样吗?还有那三哥,没事也跟着凑热闹,就好像春儿进了老孙家门就是进了皇宫似的。什么事儿啊?” 梅芳跪行着到赵庭禄跟前对他说:“爸,我几个斗?” 赵庭禄拈着她的小手,故作认真地数起来:“一二,两个斗,梅芳是富贵命,肯定是穿金戴银,那钱是花不了的花。” 梅芳能听懂爸爸的话,她坚信爸爸不是在骗他。她自语道:“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开当铺,五斗六斗背花蒌,七斗八斗可街走,九斗……” 赵庭禄兴致盎然地听着这支歌谣,微笑着。等梅芳念完后,赵庭禄将她揽入怀中,握着她的小手说: “老姑娘真聪明,长得还好看,都赶上你大姐了。你大姐要结婚了,结了婚就不能常来咱们家。” 梅芳仰脸看着爸爸,伸出另一只手在他的下巴上摩挲着,然后问: “爸,你咋没胡子呢?我爷爷就有胡子。” 赵庭禄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说:“我刮了,要不胡子就那么老长了。” 他说完用手比划着。 张淑芬笑了一声道:“哎——” 赵庭禄回道:“干啥?” 张淑芬边下地边说:“我上李老婶家剔鞋样,你在家好好看孩子。” 赵庭禄咕哝了一句:“这么大孩子还用看?走你的得了。” 张淑芬走出门外后,赵庭禄忽然没头没脑地问:“梅芳,你长大了结婚不?” 梅芳一边摆弄着手指头,一边说:“结。” 赵庭禄呵呵一笑,又追问:“和谁结?” 梅芳对于结婚这一概念还不具体,她还不明白男女生活在一起的具体含义。赵庭禄没有再继续逗女儿玩儿,他转而想梅春,梅春会不会认可孙成文呢? 第32章 做梦了 梅春回到家后坐在炕沿上,回想着和老叔老婶说过的那些话,忽然她心生疑窦进而郁闷起来。三叔这人怎么这样啊,八字还没画上一撇呢,他先指望上了。不怪老婶批评他们。 吴桂兰正打着麻经儿,神情专注一丝不苟。她将挂在墙上的麻坯儿扯下,续在上了劲儿的麻经儿上,然后拨动“拨拉锤儿”,那“拨拉锤儿”就欢快地旋转起来。“拨拉锤儿”上已交叉缠绕了一大团上好劲儿的麻经儿,这些麻经儿是可以做出好些麻绳的。 梅春见母亲缠绕上好劲的麻经儿,就鼓足勇气问:“妈,我三叔来了吗?” 吴桂兰一愣,过了一会儿说:“来了,来了那阵儿你没在家。” 梅春想了想后又直直地问道:“我三叔想当队长?” 吴桂兰支吾待说不说地回答:“他就说当社员又苦又累,还受人管制,想往上巴扯巴扯。” 梅春忽然提高了音调:“我不还没同意嫁到老孙家呢吗,这就指望上了?都巴望着我当孙江的儿媳妇儿,好沾他支部书记的光。” 吴桂兰登时慌了,放下手中的活制止道:“哎呀,你干啥那么大声,吵吵八火的,你三叔啥时候指望你了?” 吴桂兰很难见女儿发这么大的脾气,动这么大的肝火。作为母亲,吴桂兰一方面想让女儿找个好人家嫁出去,一方面又希望女儿顺心顺意,求得个好男人。好人家就是老孙家,好男人就是林余波。可是,唉…… 吴桂兰不说话,拨拉锤儿上的弯钩儿捏在手里。梅春见母亲这样,不免可怜起她来,母亲总是逆来顺受,从不表达自己心中的不满。她将声音尽量放得柔缓: “妈,我三叔他们愿意说啥就说啥吧,他们的嘴我也堵不住。我头发都擀毡了,得洗洗。” 女儿这么一说,吴桂兰马上露出笑容道:“嗯,我给你烧水去。” 梅春连忙说:“妈,不用,我自己来。” 吴桂兰并没有因为女儿这么说而慢下来,她迅速地穿上鞋,然后快步到外面夹了一小捆柴进来。梅春现在很高兴,她说: “用酸菜水洗头最干净,洗完的头发还光滑顺溜。” 吴桂兰很是好奇地问:“谁告诉你用酸菜水洗头干净啊?” 梅春回答:“二丫呀,她还说用黄土泥洗头更好。” 大约是梅春觉得用黄泥洗头是挺滑稽的事,就呵呵地笑起来。 洗过头后,梅春坐在炕上向外张望,看院子里悠闲的鸡,看不时落下来的麻雀,也看那只在向阳处慵懒地趴着的黄狗。吴桂兰出去了,她说上西边儿老李家去借袜底托。乌亮柔顺的头发披散在肩上,衬着她温润雅致的脸,便有一种不同以往的风致透露出来,让人怜爱让人动容。 头发干透后,梅春开始编辫子。她的头发里自然的馨香由她的指缝间向外泄露,又萦绕在脸颊上脖颈间。编好的辫子虽未垂及腰际,却更显得她青春妩媚容貌如花。 当淡敷了雪花膏的梅春躺倒在炕上舒展四肢,准备好好享受一下这正午的恬静与惬意时,她忽又想起三叔,也有孙成文的一张脸在眼前晃。连日来的情景搅扰着她,同时林余波的一双忧郁的眼睛又与她对视,梅春便觉得眼角清凉,有一滴泪滑落下来。 梅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在睡梦中她看到了一团雾气包围了她,四外没有一个人影。她很害怕,就拼命底喊爸爸妈妈,喊老叔。突然,雾气散了,天空明晃晃的,却并不见太阳,只有一颗大大的玻璃球在前面旋转。忽然,林余波来了,拉住了她的手说:那头猪让我赶跑了,快去那边,有一个悠车子挂在那棵树上。于是,她被牵引着飞过去。一股风吹来,天上飘落下许多秋叶,堆积在她脚下,越积越多,快要把她淹没了,她便拼命地呼叫…… 她猛然醒来时,心还狂乱地跳。见吴桂兰正在挑拣小米里的沙粒,她便坐起,努力地睁了几下眼睛道:“唉呀妈呀,都这时候了?” 吴桂兰的爱怜地看着梅春道:“才过三点,你睡糊涂了。” 梅春向外看去,果真见太阳还老高,于是是她很困难地咧嘴笑了一下。 赵庭财下班时真的带回来了两盒万紫千红牌润肤脂,这很令梅春高兴,更让她高兴的是爸爸还顺带买回百雀玲牌儿冷面霜。她在吃完饭以后,就兴冲冲地拿起一盒万紫千红去了爷爷家。但是不巧,张淑芬不在家,老叔也不在,赵守志说他也不知道干啥去了。不过没关系,有守志呢,梅春让守志把东西给老婶。 第33章 在生产队里扯闲白 赵庭禄光着脑袋在院子里东张西望时,冷不防大队的广播喇叭里“噗噗”地响了响,然后是孙江高亢的声音: “啊,说个事儿啊,广大社员注意听了。现在呀,眼瞅着正月就出去了,咱们得收住心,不能再这么耍正月玩二月,沥沥拉拉到三月啦。赌博不得人心,就是看小牌的也要时刻注意,派出所抓赌的经常下来,别把你逮住。天暖和了,能干的活也多了,所以咱们多往队上跑,少往牌场跑。备耕……” 赵庭禄嘿嘿一笑,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就好像刚从水底探出头来一样。 赵有贵正用铁锹将猪粪往角落里归置,见儿子这么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就说:“也不上队上去看看,整天就在牌场混,再不就是在家放仰巴蹬。” 赵庭禄翻了翻眼皮,有点不满父亲夸张的话,但他不好辩驳,就解释道:“猪不是要下崽吗,我得看着呀。” 赵庭禄的话很没有说服力,连他自己都不信。赵有贵上下打量了他好几眼,似笑非笑地牵动一下嘴角说:“嗯,按说这猪也到时候了,怎么还没有动静?庭禄,你记错日子了吧。” 赵庭禄思索了一会儿说:“没错呀,是这个时候,真是奇了怪了。” 赵有贵将猪粪归置完后把锹立在墙边,然后到大街上看风景。赵庭禄抽了抽鼻子紧走了几步进到屋里。张淑芬正缝着裤子,那裤子是赵庭禄的。那条裤腿内侧的破损处被张淑芬用同样浅灰的小方块补贴补上去,看起来倒也板正。于是赵庭禄赞道: “这谁家的老娘们儿,针线活儿真好。” 张淑芬头也不抬地回道:“老张大跑腿子家的,你高兴了吧?” 说完她咯咯咯地笑起来。 赵庭禄顺着张淑芬的话道:“老张大跑腿子不得祸害死你?” “我还就愿意让他往死了祸害呢,要不不舒服。”张淑芬接过说。 赵庭禄没捡到便宜,卡巴了一下眼睛说:“等叨个晚上的,我非得好好收拾你,省得你犯刺挠。” 说完他哈哈大笑,一脸的得意与快活。 “噢,外屋地上猪刚才扒草呢,指定是要下。拱门呢,八成要尿尿,你快看看去,别尿窝子。赶外边儿园子里去!”张淑芬吩咐道。 赵庭禄出去,吆喝着:“去去,往东走。” 赵有贵只在大街上站了一小会儿。他往回走时不住地观察着,见赵庭禄急急地用一根儿玉米杆儿抽打着,就喝止道: “你毛手毛脚的,别把猪打掉崽子。” 他几步上前抓过赵庭禄中的玉米杆儿,远远地扔掉。赵庭禄眼看着父亲轻柔地着哄赶着老母猪,不禁在心里笑起来。他点头再点头,最后又微眯着眼睛,看着老母猪拙笨地迈过门槛子。 太阳的光暖暖的照着,赵庭禄的额头渗出了那么一点汗。他相跟着进了屋,眼见老母猪又叼草絮窝,赵有贵在一旁看着。 还不到中午时,屋子里就已经热得穿不住棉袄了。 赵庭禄在屋子里转悠了一会儿,实在无聊,又见父亲守着老母猪十分上心地呵护,就说上队里去看看有什么活,公分不扎手,挣一分是一分。张淑芬很是满意他的这一态度,不自觉地看了他一眼,柔目含情。 天气渐暖,路上的雪已完全融化掉了,这只是几天的工夫。正月里大红的对联已被风扯去了大半,余下的无力地垂挂着。 赵庭禄一路东张西望漫步走着,同几个熟人打过招呼后就进了二队的大门。从东边的马圈里传过来马粪的浓烈但并不算臭的气味儿,仿佛浸染了空气,整个庭院就弥漫了,不留缝隙。 一只大老鼠噌地从马圈里窜出来,急速地向一边跑去。赵庭禄一时兴起,抬脚便追,眼看要追上了,那老鼠却灵敏地从仓库门下的洞中钻了进去。这老鼠想必是渴了,去马棚里吃马尿。 赵庭禄在仓库门前站着,忽然想起一队长郭大耳朵。郭大耳朵就是在仓库里把那个女保管员给“祸祸”了,听说那女保管员的第一个女孩儿就是他的。 赵庭禄呲牙一乐,就像是那一男一女在这儿的仓库一样。 从上下对开的窗子可以看见有人影在晃动,虽然不甚清晰,但可以辨出李保宝发在其中。 老黄见赵庭禄启门而入,忙垂下手中的笤帚,笑眯眯的问候道:“老舅,过年好!” 正月十一那天在街上碰到老黄时,他已问候过,再这么说就有些无话找话的意思。不过他还是回应道:“过年好!” 作为仓库的西屋锁着,有红艳的对联贴在门框上。赵庭禄没有回看,他本来对这些也不太感兴趣,于是拉开门进里间的大桶子屋。炕上七扭八歪地躺着几个人,李宝发和另外几个在地上站着。 一一打过招呼后,赵庭禄环视这偌大的屋子,虽然陈设未变,但北墙上张贴了新的年画,门框边的春条红黑对比鲜明。赵庭禄注意到北墙居左的那春耕图两边的对子,字体优雅洒脱,就认真地读起来:机耕作业连轴转,耲耙点种抱着干。 赵庭禄读完乐出声来,问正在说话的李宝发说:“谁写的对子啊?” 李宝发扭过脸道:“西头李德仁写的。哦,二胖子怕自己写不好,就求他写了。他们有亲戚,李德仁是他表哥。” 李宝发的啰里啰嗦的话,像是为二胖子开脱。赵庭禄忽地鼓腮,然后吐出气儿,哈哈大笑。 李宝发以为自己说错了话,愣眉愣眼地看着赵庭禄。等赵庭禄恢复常态后,他憋红了脸问道:“庭禄,你乐啥呀?” 赵庭禄指着那副对子说:“这对子绝了,亏他李德仁想得出。你看哪,机耕作业连轴转倒是没什么问题,这耲耙点种抱着干是不是有点那个。” 听赵庭禄这么一提醒,李宝发等众人恍然大悟。顷刻间,这偌大的屋子,便有了哄堂的大笑,笑过之后李宝发不解的问:“耲耙这两字我还真不认识,可这干也不是这么写的呀,是不是错了?” 赵庭禄内心里有了一点骄傲生成,他微微扬着脸说:“真笔字真笔字,那个抱写得潦草,这是老李故意的。” 李宝发似是明白了,点头道:“我说呢,原来是这么回事。初二那天我就问二胖这对子怎么念,他也没说,就打马虎眼。” 李宝发晃了晃脑袋,有一点无奈,有一点滑稽。 嘻嘻哈哈的一阵笑声过后,李宝发对大家说:“这明天就算正式上工了,不能总没事儿扯皮儿。那个下午我和二胖合计合计,看看把后院草垛下的那一大堆杂碎清理清理,谁愿意干明天过来。” 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响起:“给多少分儿吧?” 李宝发眼珠子转了两圈儿,道:“那也就值个三分儿四分儿的。” 他的话刚落,屋里的几个人就开始议论。 老黄抽着他那个短烟袋,吧嗒吧嗒的,有滋有味。蛋白浓烈的烟由它的口中喷出散轶在空气中,就有了些微辣的气味不断弥漫着,混合了原本就有的旱泥味儿,油脂味儿,柴草味儿。 赵庭禄抽抽鼻子,打趣道:“分分,社员的命根。” 他的这一无心之话,让李宝发有点尴尬,他小声地说:“那咋整?谁让我干这玩意呢。” 赵庭禄看出李宝发的神色,知道自己说话不太得体,就有点儿歉意地说:“明天我来,只要给分儿就行。” 那个瓮声瓮气的家伙突然间对赵庭禄说:“兄弟,啥分分分社员的命根,是学生的命根。” “刘三宝,哨一个。”一个三十七八岁瘦脸的社员说。 刘三宝是憨憨地一笑,敲响铜钟一样的声音回旋于四壁之内:“我给你来个四大绿。青草地,西瓜皮,王八盖子邮电局。” 刘三宝念完这么几句后稍停,看众人的反应。 赵庭禄已是第二次听人说这几句顺口溜,虽然早已知道内容,但还是觉得有点新鲜,就笑问道:“那四大红呢?” 刘三宝子很有成就感,他昂头做了不很漂亮但很有自信心的造型,念道:“庙上的门,杀猪的盆,大姑娘裤衩,火烧云。” 因为有大姑娘裤衩这么几个字儿,大家的嘻笑声中就包含了几分暧昧。刘三宝意犹未尽,瞧瞧众人又唱开了:“我再给大家伙儿整个四大白。头场雪,瓦上霜,大姑娘屁股白菜帮。” 哄的一阵笑后,刘三宝子得意地晃着脑袋。 瘦脸眼睛里冒着奇怪的光,嘴巴张合着,然后说:“三宝子,四大累是什么?” 三宝子的嘴已把持不住,他脱口道:“和大泥脱大坯,挖大窖套大衣。” 尽管刘三宝子说得含混,但人们已明了“套大衣”之所指,于是各种含义的笑声迅速弥散在各个角落,并从不甚严实的门窗里向外荡漾。 刘三宝把所有的他知道的“四大”唱完之后,一个四十多一点的大鼻子社员嘲笑他道:“没捞着就是快活快活嘴儿吧,过干瘾。你见过吗?啥样都不知道。” 大鼻子的话让刘三宝子强烈不满,他的喉结蠕动了一下道:“你东不东西不西哪里来的骟驴叉?你南不南背不北,哪里来的骟驴腿?你上不上下不下,哪里来的骟驴杂?” 大鼻子有点儿挂不住,说:“净扯犊子。” 刘三宝子抓住他的话回过去:“啥?叫姑父,叫姑父差辈儿了。” 看得出大鼻子有些愠恼,他的眼睛瞪着下嘴唇微微的颤动。李宝发见状忙制止道:宝子,说话别没边儿没沿儿,有个把门儿的还能把你憋死?” 赵庭禄眨一下眼睛说:“凉水洗屁股——急眼了。” 他的声音虽然不是像刘三宝那么洪亮,但说的真切,马上又听得一阵快意的大笑。 刘三宝子的兴致又被吊起,只不过他现在的注意力已不在大鼻子身上。 癞蛤蟆上垫道,你装什么小吉普? 癞蛤蟆钻面袋,你装什么小白人? 癞蛤蟆别钢笔,你装什么大队会计? 癞蛤蟆蹦脚面子,不咬人膈应人。 …… 热热闹闹地好一阵子,刘三宝子说:“老赵四叔,整一段大鼓,老长时间没听你唱了。” “来一个,来一个。”众人起哄。 赵庭禄定了定神,环视大家道:“整一段?那就整一段。” 于是,赵庭禄清了清嗓,唱到: 日落西山黑了天,十家上锁九家把门关,就有一家门没关,烧香打鼓请胡黄二仙。鱼龙虲蟹出了老龙潭,柳木格格奔营盘,虎狼披挂整齐都下高山。官奔衙门客奔店,行路君子把家还,货郎担担奔村庄,打柴樵夫把家还。木匠铺里锛刨不响,铁匠炉里不冒烟。农夫扛锄把家转,船夫停舟不把桨翻。大车店里上了锁,瓦匠拎着大铲下了高楼不砌砖。 …… 这鼓要之打响连天,再表表青白二蛇女婵娟,想当年峨嵋山上炼过道,西湖借伞结下姻缘,昆仑山上盗过还阳草,水漫金山只等闲,雷峰塔里身遭难,一片真心配许郎,真心感动地和天。皈依佛门上万年。金兀术也曾发兵中原地,统治华夏几十年。柳氏家族善骑射,勇冠三军他们都在前。鹰雕二将展翅八千里,来回不消一袋烟。蜈蟒刺蛇虎狼仙,喷云吐雾在山间,鱼龙虾蟹沐浴五湖四海和三江,波澜翻滚浪滔天。 …… 第34章 接生 赵庭禄从生产队的队部里出来,还没走出五步,后面李宝发叫他道:“庭禄,你等一会儿。” 赵庭禄站下,狐疑地看着李宝发。李宝发趋前一步小声说:“那什么庭禄,叨个儿我上你家,有事儿和你说。” 赵庭禄好奇地问:“什么事啊?现在就说呗。” 李宝发回身看看道:“叨个儿说,庭禄,我先屋里去,你忙。” 赵庭禄大瞪着眼看着李宝发的背影,搔了搔头发,然后慢慢悠悠地向回走,边走边琢磨李宝发要说的究竟是什么。 他的头上冒了汗,脚上也觉得捂的慌。赵庭禄解开棉袄的上边两个扣子,让三月里的凉风透进来。风无孔不入,好像都已钻进了小腹里。 一路不疾不徐地行着,到自家大门前,赵庭禄慢下脚步。他从秫秸垛边上绕过,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秫秸杆扔到垛上后,向房门走去。在院里的小横墙上,放着一把秫秸杆扎成的长枪,一节节的秫秸和秫秸皮叶撒得到处都是。这一定是两个宝贝儿子干的好事。 赵庭禄进到里后,见赵有贵正蹲在老母猪身边儿,抚摸着它大着的肚皮。老母猪嗯嗯哼哼地躺着,粗重地喘气,大肚皮一起一伏。赵庭禄凑上前也像父亲一样把手搭上去,他感觉到了猪肚子里有东西在涌动。 “要下了吧?”他问。 赵有贵用眼角的余光看了儿子一眼说:“快啦,也就个把小时吧。你进屋去吧,我看着。” 赵庭禄回答道:“你歇一会儿,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儿。” 赵有贵直起腰,用手捶了捶后背说:“嗯,你坐那个小板凳,老蹲着,腿都麻了。” 赵有贵不待儿子起身就猫着腰走到西边拿起小板凳,然后塞到赵庭禄的屁股下。 赵庭禄坐着看着猪,不觉得有点儿困意。他微闭着眼睛,生产队里的画面又复映出来。李宝发有什么事呢?赵庭禄迷迷糊糊地坐着,忽然脑袋一顿,猛地睁开眼睛。猪抬了一下屁股,然后用力。赵庭禄连忙去观察,见一只小脑袋露了出来。他一阵欢喜,竟大声的叫起来: “哎呀,这么早出来啦。” 等那只小猪完全落地后,赵庭禄将它拿在手里,用事先准备好的柔软的玉米叶子擦拭。他没注意到赵有贵什么时候到了他身后站着,当父亲的嗔怪的声音响起,他才回过头来向上看。 “爸,我也没用硬包米叶子擦呀,你瞅瞅。” 赵庭禄一手托着小猪崽儿,一手举起苞米叶子。赵有贵语气平和下来,蹲下道:“嗯,我说你别使劲,都撸秃噜皮了。” 赵庭禄哭笑不得,心里想着小猪没那么娇贵,嘴上却连连称是。赵有贵抓过小猪看了看赞道: “溜光水滑多带劲儿。哦,这窝猪崽子下的是时候,能赶上好行。” 赵庭禄点头,然后说:“爸,你屋去吧,我瞅着。” 赵有贵站起,马上又蹲下,对赵庭禄说:“得了,你毛手毛脚的没个轻重,我来吧。” 赵庭禄把小板凳交给父亲后,就去了西屋。他觉得父亲让他走开不但是信不过他,还有就是要享受小猪一个个生产出来的乐趣。在西屋里正在依样子裁剪鞋底的张淑芬,一边错着剪子一边问:“下啦?” 赵庭禄回答说:“下啦。又做鞋啦,都快赶上这鞋厂了。打了两板袼褙了,我看再打一板也不够。” 张淑芬没有抬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看了看他,说:“这老老小小的不做咋整,我也不愿做,那不做穿啥。老大老二一双鞋一年都穿不到头儿,不是露脚趾头就是露脚后跟。” 赵庭禄看妻子灵巧的手裁剪拆线再整齐摆放到一边,很是辛苦,他慷慨张淑芬太能干了,少有闲下来的时候。于是他道: “也不能天天干嘛,老马老驴还有上槽休息的时候。” 听他这么一说,张淑芬停了下来,双臂举起抻了一下腰说: “膀缝子酸唧的,你给我揉揉捏咕捏咕”。 赵庭禄上炕,半蹲着将双手掐在她肩上,抓揉着。半闭着眼睛的张淑芬很是享受地哼唧,同时还扭动着上半身。赵庭禄逗笑道:“好像挨叉了,挺会配合呢。” 张淑芬回首拍他,说:“没个正经的,好好捏,脖子根那儿。” 赵庭禄在给张淑芬揉肩膀时说起了在生产队的见闻,这不禁让张淑芬快乐地哈哈大笑道: “还四大累,套大衣,他咋不说、这个刘三宝子啊,老大不小的啥话都往出掏。” “哎,李宝发说傍叨个儿过来,也不知道啥事,看样子还神神叨叨的。” 张淑芬和赵庭禄分析了李宝发要来的用意,可分析来分析去,也没分析出个所以然来。 “守志和守业咋还没回来?”赵庭禄问。 张淑芬回答说:“走了,你回家头半个小时就走了。” 那头老母猪下到四点多时才将最后一只产完。胎衣出来后赵有贵直起身身子上东屋。饭桌上还有单盛出的菜,碗筷摆在桌边。赵庭禄他们刚吃完,用过的餐具都已收捡下去。 赵庭禄将猪的胎衣收出后,在院子中闲转着,拾捡了掉落的玉米杆和守志他们“祸害”后的杂物,又回到屋里看刚出生的猪崽子。 赵有贵说:“猪下得挺快的,才这么大一功夫。十二个小猪仔里有一个末末渣儿,咋将就呢?” 赵庭禄说:“实在不行就留着过年杀。” 他俩就隔着门对话。 守志和守夜饶有兴致地蹲在旁边,看着看着,守业一只手拿着秫秸扎成的枪一只手伸出去摸那只最壮最大的猪崽子。守志托着腮,像是在思索。赵庭禄把守业的手拨了回来后说: “别摸,还没干呢。明天再玩儿,这小猪一天一个样儿。” 小猪蹒跚着,腿脚还不稳,但他们已经知道去找**。 第35章 这是件好事 李宝发进来时赵庭禄正双手抓着小猪给梅芳看,让她的小手点着小猪仔的嘴巴。 “玩儿得挺乐呵的,来人都不知道。”李宝发刚将门拉开就打趣道。 赵庭路禄闻声抬头,然后起身相让到东屋落座。 赵有贵吃完饭正倚墙眯着,听声音忙睁开眼端正身子打着招呼。寒暄了几句后,赵有贵说上外屋看猪崽儿,别让老母猪压了就出去了。李宝发长出了一口气,感叹道: “上回我来看老队长是在初二,这一晃二十来天了。” 赵庭禄附和道:“是呀,感觉一眨眼似的。” 赵守业端着他的秫秸枪冲进来,嘴里突突地喷着唾沫星子。赵庭禄训斥道:“上外边突突去,这一天蹄跳的没个老实气。别把人扎着!” 李宝发笑眯眯地看着说:“小孩子,都这样。淘小子,出好的,老二长大错不了。” 赵庭禄明明知道他是顺情说好话,可他爱听,就有点得意地回应道:“就是学习不怎么着,别的还真不错。” 李宝发看了看赵庭禄,又说:“哎,庭禄,咱俩有日子没在一起喝酒了,哪天就咱俩不带别人,整几个硬菜好好造一顿。” 李宝发和赵廷禄东一耙子西一扫帚闲聊着,不落正题,这可让赵庭禄有点儿急。但是李宝发不说他也不好问,就这样由着他说东道西。 过了好一阵儿李宝发才问:“庭禄,你喜欢开车吗?” 赵庭禄觉的他的话说的很突兀,就不解地说:“车都没看过几回,还喜欢不喜欢开车?” 赵庭禄说了一句玩笑话,他不过是借此对自己真实的心理做了一番掩饰。他好像明白了,李宝发来的目的一定是和车有关。 “庭禄,我见你平日脑瓜子灵活,啥东西一悟就透,所以呢,打算就让你开蹦蹦车。”李宝发见赵庭禄认真倾听,却又是一脸迷惑的样子,又补充道,“我和队上的几个人商量好了,过个三五天就上县里的农机公司提车。” 赵庭禄心中暗喜,一是此后再也不用与锄头镰刀打交道,二是李宝发知恩图报,还没有忘了自己。但他不露声色地说: “我只是坐过车,还没摸过车,能行吗?再说你安排我开蹦蹦车,别人不得有意见?” 李宝发一拨拉脑袋道:“鼓捣马车你可能不行,开那玩意儿你肯定行。庭禄,说实话,我还真没找出第二个人选来。你说别人?咱们队那些年不多亏了老队长,是他带着咱们苦干实干才有了今天。安排你了,他们有啥意见?就冲老队长也不该有啥意见。我不藏着掖着,当初小队会计的位子就是你的,就因为老队长我叔的反对才轮到了张二胖子。” 李宝发说得激动,仿佛面前站着队上的社员,他正在答复反对者的质疑。 赵庭禄边听边频频地点头,表示认可他的话。李宝发说完后问道:“买蹦蹦车的事都谁知道?” 李宝发翻着眼皮,想了一会儿说:“没谁呀,我就跟二胖说过。” 赵有贵进屋来靠着墙站着,等李宝发和赵庭禄说话断开时提醒道:“宝发呀,咱可得注意影响,别叫人背地里戳着脊梁骨。” 李宝发摆摆手道:“没事儿,叔,我拿得准,谁也不敢起秧子奓翅儿。” 赵有贵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待了一小会儿又出去看他的猪崽儿。 李宝发磨磨唧唧地说了好一阵子才离开,此时天已黒下来。送走李宝发后,赵庭禄回到西屋脱鞋上炕。张淑芬没有做针线活儿,只是逗梅芳玩儿。见赵庭禄挨到自己身边,就问: “真让你开蹦蹦车呀?” 赵庭禄故意向里挤了挤,然后道:“李宝发这人说话有准头,多咱也不敢放空炮。爸提拔的人那得对他的脾气,你还别说李宝发还真没给老头丢脸。” 张淑芬撇了撇嘴,轻声道:“拉倒吧,还没丢脸,那破车斗子咋回事?那吴大虎竟给他上眼药。“ 赵庭禄疑惑地问:“你听谁说的?” 张淑芬卖了一个关子,眼睛看对面的墙说:“哪有不透风的墙。” 赵庭禄不再追问,他本来对那个事不大关心。 “哪有十全十美的人,做到他那样就不错了。”赵庭禄也看着对面的墙说,“哎,今天的事你别逮谁跟谁勒勒。” 张淑芬用胳膊肘拐了一下赵庭禄道:“你寻思我虎呢?” 赵庭禄挤眉弄眼,不怀好意地说:“我看你呀,是小猫倒上树,虎叉朝天。” “等一会的,我让你掉虎叉里够不着底。” 张淑芬的脸红润起来,直勾勾地看赵庭禄,看了一会忽然捂嘴笑了。 第36章 二月二了 二十五添仓日一过,紧接着是二月二。二月二这天暖得让人昏昏欲睡,遥远的天边是有一团淡淡的云向这边飘移。 春天要来了吗? 张淑芬将酱块子搬到了北面的柜子上后说:“不能总在炕上捂着,时间长了就干巴了。” 这种生活的经验多听由自别人,也有她的所悟。 “庭禄,今天队上有活啊?”她问正在鼓捣扳手的赵庭禄。 “有啊,干完了。往外拉几车‘纥孬’杂碎,完了就没事儿了。”赵庭路使劲地转动旋钮,“这玩意咋不好使呢?张不开嘴。” 赵庭禄对机车有天赋的敏感,没学几天就将新买来的手扶拖拉机开得得心应手。这可令他骄傲的事,所以现在他看着张淑芬显摆,道:“赶明儿我拉你上你妈家呀。” 张淑芬抿嘴一乐,明白他又是没话找话好借机炫耀,就揶揄道:“我怕你把我甩墙头上,哈哈哈……” 一阵轻快的笑声过后,赵庭禄的脸上显出些许的尴尬,但他马上又做好了自我调整:“不就是那一回吗,老太太的疙瘩揪——还记住了呢。” 赵庭禄跟公社农机站的马师傅学了一大上午并掌握了基本的操作要领后,就在新提回的新车上初试身手。眼见着前面的土墙像车压过来,可是那车反而向前撞去。冲撞前的一刹那,他刹住了车,要不然会酿成不大不小的事故。 那天,图新鲜的张淑芬也跑去生产队看新奇了,所以她能不断地将那场面复述出来,用以调笑赵庭禄。 现在张淑芬调笑赵庭禄的兴趣正浓:“这阵儿呀,可得给咱赵庭禄他好好扎咕扎咕,这都是司机啦,不是一般社员。蹦蹦车一响,强起队长。” 赵庭禄咧嘴一笑,很是受用地说:“扯犊子,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给卖了?” 他没有半点怨恼的神色,嘴角微微上牵,鼻翼微颤。 “人都说你能开上车,是借梅春的光了。”张淑芬不经意地说。 赵庭禄刚才的神色突然转换,变成不解和气闷。 “谁说的?”他问。 张淑芬将眉毛扬了扬,像是故意气赵庭禄似的:“我听张五婶说的,她听谁说的就不知道了。反正是一传俩,俩传仨,七十二个传十八。” 赵庭禄翻了翻眼白儿,无奈地骂了一句脏话后,坐在炕沿上。 过了一阵儿,赵庭禄说:“包饺子。” 张淑芬噗嗤一笑,道:“没多少肉了,还寻思来人去客吃呢。” 赵庭禄一副坚决的样子说:“今天是二月二,按说该吃猪头,可咱没有啊,就吃顿饺子吧。再说,肉都化了冻,再过几天就‘丝孬’了。” 这是极好的理由,不得辩解。张淑芬道: “啊,把那点肉全剁了吧。” 赵庭禄领了指令,从屋檐上挂着的小筐里捡出那点可怜巴巴的肉来,拿进屋里。那点儿肉已经完全化冻,不过摸起来还算凉爽。赵庭禄把包肉的白纸剥开,闻了闻,嗯,还没有异味儿,只是看起来少了许多鲜嫩的色泽。 “天这么暖和,再过一两天保准得臭。”再将肉呈给张淑芬时,他大声地说。 张淑芬凑过来探着鼻子到肉上,像狗一样抽了几下说:“还行,你剁吧,我和面,你剁完肉剁酸菜。” 把面板放在西屋的炕上后,张淑芬将和好的面按在上面揉着。她现在不再调笑赵庭禄,而是郑重其事的和他说话: “梅春好像答应了。” 赵庭禄不解地问:“你咋知道?我好些天没上大哥家去了,梅春也好些天没有来。” 他言外之意是,他这个当叔的都不知道,别人怎么会知道? 张淑芬说:“大广播昨天在供销社吵吵的,听那意思她是媒人。” 赵庭禄用怀疑的语气道:“她呀,我不大信实,她那张破车嘴没有用,没有闲着的时候,不是东家长就是西家短。” 张淑芬揉好了面后,把面盆扣上,抬着双手,对赵庭禄说:“你别小看了她,她虽然叫大广播,人家犯忌的话可从来不说。老郑家的人都是那样,横草不过,‘尖’着呢。” “那傍叨儿我看看去。”赵庭禄有点心急。张淑芬瞪了他一眼说: “你可得了吧,听风就是雨。” 他们把饺子包完后张淑芬拍拍手说:“抱柴和烧火全归你了,我得上老刘大姐家,她说给我点儿白斜纹儿。” 赵庭禄笑嘻嘻地叮嘱道:“别大屁股红一迫,一坐半天。” 张淑芬回应道:“坐半天?我还得一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