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尔曼郡的魔女》 1、诡吊的羊(一) “一只羊跑啊跑,两只羊跳啊眺,三只公羊绕火撞……” “农主忙来抓公羊,公羊死在半路上……” “一只羊眼被剥掉,一只羊挂树枝上,还有一只黑山羊,只剩脑袋在地上。” “农主忙来抓公羊,公羊死在半路上,羊眼羊舌羊脑袋,滚到火里被烧焦……” “农主乐得捂嘴笑,脱了鞋子往火跑。” “啦啦啦啦,啦啦啦……” “烧了眼睛烧舌头,只剩脑袋在地上。” “怎么样,我唱的好吗……不好?为什么?我可是很认真地在编故事呀……农主乐得捂嘴笑,和他的羊死在同一场火里,这个结局不好吗? 这可真是一首有趣的歌,我打算教海东青也学会唱这首,在我每天起床的时候,就让它站在窗前为我唱。” “只有鹦鹉会唱歌?你又怎么知道的呢。你见过鹦鹉吗?没有,那你怎么知道海东青不会唱,只要我想让它唱,它就会唱……” 寂静而幽暗的地窖里,自言自语的声音显得格外诡奇,幽闭的空间里形成了一道道回音。 阿尔米亚将正在扭曲挣扎的鬼脸树枝拿黑蛇的蛇皮一把又一把整齐捆好,树枝上覆盖的潮湿雾气滴答滴答凝聚成水,落到地上,很快地面就凼出了一片小水潭,一脚踩下去粘腻而恶心。 鬼脸树枝还在不停扭动,树枝摩擦挤压间,更多的雾气变成了水。 阿尔米亚刚放下一捆树枝,她的裙摆就被什么东西勾住了。 冰冷湿滑的事物顺着裙摆底部一路上爬,爬进了蕾丝边的裤口,柔软的珍珠色内衬,再到纤薄的丝绸里衣…… 阿尔米亚顿了顿,将手边的活计放下,她瞥了一眼墙角处放树枝的地方,有一捆已经东倒西歪散开了,鬼脸树枝扭曲着蠕动,几根滚到了壁炉边,几根滚到了餐桌下,还有几根正想往地窖的出口——那道快被白蚁蛀空了的老旧木质楼梯爬。 放置在阶梯末角的光线微弱的煤油灯被弄翻,那油芯子被地上淤积的水打湿,一霎间,整个地窖陷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在这寂静中,鬼脸树枝发出来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更加细碎,密密麻麻,无孔不入地钻进她的脑海。 女孩脸上还保持着优雅的笑容,即使在这无人知晓的角落,她也如同高贵的淑女一般挺直背脊,用完美无懈的姿态静立,然后,左手轻撩起裙摆,轻而易举抓住了藏在她衣服底下准备作乱的黑蛇。 她轻轻捏着蛇的七寸,用近乎呢喃的嗓音低声说道: “真是抱歉,黑蛇先生,我还以为您是一条死去的蛇皮呢。” 黑蛇不安分地在她手上扭动,卷起的细尾盘成螺旋的形状,等待某个时机瞬间而动,将尾上藏的毒刺扎入女孩的手腕。 蛇尾越盘越紧,尾上的毒刺将要一触即发。 它仿佛都能听到她毒发时的痛苦呻.吟了。 那道甜美而优雅的嗓音将被毒液侵蚀,腐烂,流下美妙的疮痕,它将会在疮痕里啃噬出偌大的洞口,盘踞起来,孵育自己的后代们。 蛇瞳细竖,眸光幽暗。 “黑蛇先生,您想做什么呢?” 女孩换了只手来掐住七寸,用壁炉里烙红了的夹柴火的铁钳利落地夹住了蛇的尾巴,还未等黑蛇反应过来,它藏着的毒刺已经连皮带肉被火钳烧断了。 黑蛇痛苦地在半空中扭曲,作出各种诡异而极端的动作。 但深刻的仇恨在某一瞬间抵过蛇躯的痛苦,让它以一种蹊跷且意外的姿态从火钳下挣扎出来,直直冲向女孩的脖颈。 血口大张,尖锐的牙齿即将咬住那道细瘦的脖颈! 咔嚓一声,头掉了。 能否正确的审时度势是筛选物种的一道关卡。 阿尔米亚平淡俯瞰了一眼地上僵直的尸体,取下左手的黑麻手套,甩在一边的桌子上。 指腹拈去脸上溅到的蛇血,缓慢揉搓,毒性被空气分解后,她轻轻含住指尖。 舌头一卷,咸湿而甘苦的味道被裹挟进入了口腔。 尸体被阿尔米亚抖了抖提起来,三下五除二剜去内里后,随手搭在了身后专门晾晒草药的木笆篱架子上。 寒意刺骨,白雪燎原,冬天没有阳光和场地给草药进行晾晒,但笆篱架子并未闲置。 密密麻麻的黑蛇皮被挂在那,长短不一,宽窄不同,干湿差异更为显著。 最左边的一排蛇皮已经泛黄萎缩,挂满灰尘,甚至还有蛛网搭在上面,那是阿尔米亚上上个夏天捕到的蛇。 中间的蛇皮还算整洁,是她秋天制作的。 软度和干度正处于黑蛇皮的最佳利用时期,有弹性,牢实,不易断裂,猎人们常把它作为衣物里衬和箱子外皮的材料。 当然,黑蛇皮的主要功能是做为鼓皮,手艺人能完美地将巴掌小的蛇皮进行拉伸,捶打,泡发等无数个繁琐的过程后,得到一块十分实用的黑蛇皮鼓。 再用与之配套的槌敲打能发出一种特别的韵律,可以驱散一部分类似黑蛇的智力低下的厄。 不过即使黑蛇的用法百般之多,甚至能编纂出一本使用指南,但在阿尔米亚这里,黑蛇有且仅有一个用途—— 成为她捆绑树枝的绳子。 或者是编织毛皮手套的束线。 在旁人眼里,这近乎暴殄天物。 阿尔米亚重新戴好手套,步伐慢而稳地向楼梯口前去,地上的煤油灯被她走动时裙摆弄出的风惊得又滚了半米远。 她偏头,辨认煤油灯滚动的方位。 应该是五点钟方向三米处。 走过去,俯身提起了灯。 微弱的火光重现,地窖的阴冷褪去几分,衬出少有的模糊而昏黄的温暖感觉。 而阿尔米亚注意到有几根鬼脸树枝已经爬上了最上一层楼梯。 她提起裙摆,漫步走去,将树枝一根根捡起来捧在怀里。 树枝上的鬼脸愤恨地作出夸张的表情,但它们一贯的恐吓人类的手法对阿尔米亚并不适用。 火钳在熄灭的壁炉里搅了几下,有些灰烬像芦苇絮一样飘起来,略微呛鼻。 阿尔米亚默念了句生火术,一簇火光就从树枝上冒起来,不一会儿满壁炉都是火焰,整个地窖也光明大作。 唯剩鬼脸树枝在火焰里抵死挣扎,还有不远处搭了满满一扇墙的柴火预备役们在瑟瑟发抖。 大畸变后,整个拉尔曼郡,也有可能是整个白银帝国,都没有人敢如此坦然地用鬼脸树枝做柴火了。 除了阿尔米亚。 传言中居住在雪山脚下的恐怖女巫,雪原魔女。 2、诡吊的羊(二) “海东青,来,跟着我唱——” “一只羊跑啊跑,两只羊跳啊眺,三只公羊在绕火撞……” “农主忙来抓公羊,公羊死在半路上……” 半米多高的海东青静静立在那个巨大的晾衣杆上,不为所动。 女孩的嗓音很特别,有一种奇异而令人着迷的音调,像是一只死掉的夜莺。 但她错不该将这种天赋利用在歌唱一事上。 海东青终于忍不住觑了她一眼,半边白骨嶙峋的翅膀微微上扬,折叠,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它觉得在这样的歌声熏陶下,它会比见到明天的太阳更早地见到死神。 阿尔米亚停下了那古怪而毫无起伏的歌唱,微笑着看向它。 比死神还可怕的是魔女的笑容。 海东青迅速将翅膀放下,用聆听神谕般的虔诚姿态聆听接下来的美妙歌喉。 “一只羊眼被剥掉,一只羊挂树枝上,还有一只黑山羊,只剩脑袋在地上。” “啦啦啦啦,啦啦啦……” 高歌完一曲,阿尔米亚去接了杯雪水,润了润嗓子。 在路过一扇门的时候,她停住了脚。 雪在杯子里慢慢化开,泛起的白雾将杯壁覆盖,凉气缠绕上阿尔米亚的指尖,将白皙的皮肉打上一层浅浅的粉色。 阿尔米亚推开门,里面昏暗,破旧,但很整洁。 家具都被精心布置,每一个突兀的角都被缠上厚厚的蒲草,还有用彩叶涂抹的年久褪色的涂鸦,箱底被整齐叠好的小衣裳,摔碎无数次又被细心粘好的陶瓷碗…… 一个灰白发黄的人形物静静坐在角落,身上原本银白发亮的表层已经脱落了大半,狼狈地露出里面铜黄麻黑的色彩。 机器人坐在角落里,它的面前是一个扁竹编织的摇篮,精致的蕾丝和布匹缝制成花布,铺在里面,枕头甚至绣有金线,从上面的花纹和图形能看出,它是从某件昂贵的衣物上拆解下来缝制的。 这是阿尔米亚幼时的摇篮。 “我在教海东青唱歌,你要来听听吗,虽然说歌声可能没有你提过的鹦鹉那般动听,但也唱的不赖?好了好了,我先去烤面包了,有什么需要就叫我……没有吗?好吧……不过我想了想,你还是不该留在这个房间,它太潮湿了,你的寿命会更加缩减的……” 阿尔米亚一只手抱起了机器人,将它带出去,放在靠近火炉的地方,那里比较干燥。 几颗螺丝钉和叫不出名字的零件从它身上落下来,顺着略有起伏的地势不知滚到了哪里。 阿尔米亚又提起裙子,俯身而下,去到处寻找。 等到将零件又全部找回来的时候,椅子上的机器人不见了。 她皱了皱眉,疾步走回先前那个房间。 机器人面向摇篮,半跪在地上,无数的零件散落一地。 她叹了口气,又将零件一颗颗安装回去,不知不觉就过了两三个小时。 阿尔米亚是被机器人带大的。 小时候,机器人会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哄她入睡,用生硬而毫无起伏的音调吟唱奇怪的摇篮曲,什么“一颗一颗亮晶晶”或者是“澎湖湾啊外婆的澎湖湾”,这些在拉尔曼郡毫未听说过的童谣。 它会教她一些古怪的术式和算法,一度让阿尔米亚很是头疼,但熟练掌握之后,用起来很方便。 更多时候是带着她到处流浪,乞求农场主手底下一只处于哺乳期的羊的奶水,用半个月不眠不休的劳作换取一条粗糙的黑硬面包,总是裹住自己的脸,紧紧抱着她,担心因为奇怪的面容遭受人类的驱除。 不过大畸变时代来临开,再奇怪的面容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了。 前几年他们才重新回到城堡,一方面是为了躲避畸变的灾厄,一方面是因为机器人的零件的老化。 阿尔米亚撑着脸,看鬼脸树枝在火焰里沉默地呐喊。 哪里会有给机器人看病的地方呢? 白银帝国的人族有许多种,但阿尔米亚只见到过银一个机器人,她在想银的种族是不是迁移了,又或者是在大畸变中消失了。 这个冬天结束后该带上银去拉尔曼郡的首府,或者去国王区找找医生了。 没过多久,一道急促而沉闷的声音在头上响起。 城堡的西北角,猎物上钩了。 每逢冬天来临时,阿尔米亚都会带着海东青和银藏到城堡底下的地窖里,比起村民家中用来储存粮食或干菜的窖洞,城堡地下的它更像是一套供谁居住的房屋。 只是它格外暗,某些区域因为年久失修而渗水,潮湿。 但大多数区域还是比较干燥温暖的,再怎么也比冬天里的城堡好一些。 最主要的是,阿尔米亚的穹顶暂时还无法庇护一整座城堡,而在冬天这样阴冷的环境下,她的穹顶会比较孱弱,尽力展开后,能维持住她方圆十几米内的区域就算是好的了。 穹顶之外无生人——这是拉尔曼郡广为流传的一条谚语。 阿尔米亚为自己裹上厚厚的熊皮毡衣,密实豪放的黑熊毛簇拥着她,一张白皙的小脸艰难地从毛皮的遮挡里露出来。 她换下先前那双薄的黑麻手套,它只适合在常温的环境下做活,从柜子里下摸出一双厚厚的野山羊毛制作的手套,里衬被她缝上了珍贵的裘鼠皮,手套口还有一圈紧绷着的黑蛇皮,上面嵌有密密一层腹兔的柔软底毛,能阻绝零下二十度的冷空气倒灌进去。 阿尔米亚花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才制作好这样一双手套,上一双陪伴她度过了三年,却惨死在了一头麻纹野猪的口中。 不过即使没有葬身野猪腹中,阿尔米亚也不会再使用那双手套了。 麻纹野猪的唾液比腐烂了十几年的臭木还要臭,如果不是那一年她实在找不到猎物,也不会靠近那头野猪,甚至徒手扳下它的獠牙,溅了一身的腐臭涎水。 虽然最后那头野猪还是逃之夭夭了,她只得抓了几只裘鼠勉强果腹。 阿尔米亚艰难的将脖子,手,身体都装备好后,才准备出门。 哦等等,她忘了最重要的一项。 阿尔米亚懊恼地折回来,将大衣脱下,才能弯腰坐在板凳上,从箱底拿出来一双老旧的冰鞋,牢牢收紧,确保它与脚严丝缝合的融为一体。 穿好鞋后,她又裹上了那套沉重的毛皮大衣。 地窖门缓缓打开,阿尔米亚手脚并用爬上梯子,结果场面还是让做好心理准备的她吓了一大跳。 房屋倾斜,城堡倒塌了大半。 被白雪覆盖后,极像废弃了百八十年的荒原怪堡,几个月前才修缮好的砖墙都垮塌了一地,昭显着大雪下的不堪重负。 阿尔米亚苦中作乐的想,幸好这个冬天她呆在了地窖,不然哪天就变成了冰雕或是肉饼了。 城堡的修复计划被笼统地安排在了春天,阿尔米亚此刻最重要的任务还是去巡逻一圈陷阱,以及划过宽渺的杜莎冰湖,前往方圆百里内最近的城镇采购物品。 零下二十度的雪贴在脸上,给皮肤留下了一片小小的嫩红的印子,阿尔米亚伸手往头上一挡,几块碎冰凌被拍开了。 她在地上挑了挑,选了一根长而尖锐的冰锥拿在手上充当拐杖,也有可能是充当武器。 然后沿着先前那道声音的方向前进。 浅黑色的穹顶渐渐从地窖表面脱离,随着阿尔米亚的走动而移动,像个鸡蛋壳一样将她罩住。 不久前她在地窖附近制作了一个简易的四字型陷阱,用尖锐的桉木,粗壮的树干,和磨尖了的刀石等东西搭配完成的。 陷阱是用一块快要腐烂的牛肉为引诱物的,但是因为天气原因,它总是要烂不烂,几近完美地保持了变质时的“美貌”。 于是嗅觉敏锐的猎物潜伏而来,却被尖锐的树枝和刀石插了个对穿。 阿尔米亚饶有兴趣的观察着面前这条死去的灰狼。 它瘦骨嶙峋,腹部却略微凸起,暗淡的毛发下是一排萎缩的□□,尾巴末端伤痕累累,昭显着它英雄般的勋章。 没有死在猎人的枪下,也没有倒在冰荒雪原里,这头母狼终结于一个平平无奇的陷阱。 阿尔米亚还以为城堡这处的陷阱,顶多打到一条野兔呢。 看来母狼真是慌不择路了,连这般靠近人类生活区的地方都敢前来觅食。 阿尔米亚将它取下,用腰侧的绳子编了几个结,将狼挂在自己的背后。 她打算带着这头意外之喜去斯塔塔城镇上的集市,换取更多的食物。 杜莎冰湖静静的躺在雪原森林的东南一侧,像是一扇巨大而辽阔的镜子,又像是森林的一只眼睛,澄澈的倒映每一个人的影子。 阿尔米亚借着冰面看了一眼自己的样子。 像个臃肿的棕熊,是矮人族猎人们惯常的着装。 怎么也不会与传闻中危险与美貌并存,畸角与红唇共在的魔女扯上关系。 但身高是个问题。 年龄成谜的阿尔米亚略微忧愁了一会儿,很快就把这个烦恼抛之脑后了。 杜莎湖泊因一头死去的人头蛇身的厄得名。 不过这头厄与故事里美貌非凡的美杜莎关系不大,它顶多占了个蛇身的要素。 几十年前只是一条普普通通的水蛇,生活在这座湖泊里,但大畸变开始后,它进化成了一条喜食人肉的蛇形灾厄,使得周围村民害怕惊恐。 于是他们请来了路过此处的铁十字军,围攻杀死了这头厄,湖泊也再次恢复平静。 如果靠步走的话,穿越这座湖泊至少需要大半天的时间。 但是阿尔米亚拥有一双冰鞋,质量极佳,踩着它划过去只需要一个多小时。 阿尔米亚一边滑行,一边拿先前捡的冰锥在湖面做记号。 看着被冻住的个头不错的湖鱼,她就停下来,冰锥围着鱼上层的冰面画特定的图形,等到傍晚她回来的时候,这些图形会散发出奇异的光芒,提醒她猎物所在之地。 3、诡吊的羊(三) 斯塔塔城镇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阿尔米亚将背后的狼尸用干草卷了起来,秉持一贯的低调作风,目光却悄悄打量面前的景象。 高大的重工木门只开了个小小的通道,供人通行,来往的商人和村民都沉默不言,各自裹着自家最厚实的皮毛衣物在门口排队,依次进入。 人与人之间隔得很远,阿尔米亚目光丈量了一下,大约有三米。 这在以热情纯朴闻名的斯塔塔镇是少有的,以前遇上新面庞的旅人,他们恨不得立刻就拉他坐下喝酒畅谈,成为无话不说的兄弟。 斯塔塔人的眼里不存在友好而礼貌的社交距离。 少了陌生的行人攀着自己脖子聊天,年轻的修者自来熟地拉着她进入某个圈子谈论报纸或八卦,阿尔米亚反而有几分不适应。 寒意碾人肌骨,氛围也格外冷肃。 她将皮毛大衣裹了裹,浅黑色的穹顶早已经在她离开杜莎湖面的时候隐匿起来了。 “嘣!” 一声枪响,远处森林的雪都被惊落满枝。 漫长的队伍霎时停顿了片刻,最后一丝窃窃私语的声音消失,只剩下沉默与缓慢的移动。 阿尔米亚微眯着眼,朝枪声的源头看了过去。 只依稀能见着个身形修长的人倚着墙,左手拿着个黑色的小东西,冒出一点蓝色的火星子,几缕烟从那飘出来,像是呼出的热气。 “神主啊,居然有审判者来了!” “斯塔塔怎么会有审判者守城?难道真的是厄潮要来了?” “听说是城主特聘来的,他们身价颇高,非一般人请不动。” “最近进城这么麻烦,又是搜身又是检查的,不会……畸变又扩散了吧?” “请闭上你的乌鸦嘴啊,提苏在上——” …… 阿尔米亚不动声色窃听着身后人的交流。 他们中年纪较大的也不过二十五岁左右,身着铅灰色粗麻,戴着长而累赘的方形帽子,三句离不开“提苏”“神主”等词,不用再去看他们脖颈是否挂有圆形的特制铜币,或是手边有无一本厚重的典籍,旁人都知道他们是什么由来。 修者中一贯热门的派别,神国代理人。 不过对于他们口中提到的‘审判者’,她倒是还没听说过。 距离她上次来城镇采购,也不过半年时间吧? 人族的职业和用词更新总是很迅速。 队伍慢慢前进,阿尔米亚终于见到刚刚被枪击的对象。 一只猎犬。 准确来说,是一只畸变了的猎犬厄。 它突兀的背脊骨从肉中穿刺出来,铜黄色的眼睛里有几处黑斑,有人用刮刀将它的后颈斩断,动脉血管便交.嬗着从尸体上立起来,不出片刻化作了无数的黑色蠕动体,密密麻麻的聚集在一起,看得人作呕。 有个年轻的女人短促地叫了一声,模样惊恐,往后退了两步,倒在了阿尔米亚脚边。 阿尔米亚往旁边躲了几步,看也不看地上泫然欲泣的女人,丝毫没有怜香惜玉的打算。 一把火点燃了那只猎犬的尸体,上面那些黑色的蠕动体扭曲着尖叫了几声便化作灰烬,乍一看有点像自家壁炉里烧柴的感觉。 “对不起大人!我真的不知道这只狗畸变了!”猎人语气慌张,“昨天它还和我一起捕猎,我们打到了一只兔子和一只裘鼠,它会来蹭我的腿,吃的也是以往的食物!” “那你今天进城是做什么?” 身着棕色长袍的文士站在一边,面前摊开了一本羊皮卷,鹅羽笔悬在空中,自动在上面书写,记录当事人的话语和神态。 “我,我……” “嗯?”文士凝视着他,男人却支支吾吾半天不回话。 “我……我来卖掉这只犬。” “为什么?它不是和你一起并肩打猎了十几年吗?” “……但是,它太老了,我需要一条更年轻的猎犬,帮助我打到更多的猎物。” “哦?不过据我所知这样的狗在市场上并不抢手,唯一愿意买它的地方便是西城那家有名的地羊肉馆吧?”文士淡淡说道。 “哧。”轻蔑的嘲讽声响起,猎犬主人心虚地低下了头。 “罢了罢了,这不过只是个低级的潜伏厄。”文士将羊皮卷和鹅羽笔收起,“你排在那支队伍里去,后面还有一些问话调查。” “好的好的。” 阿尔米亚随着文士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支队伍有不少类似这样的人—— 阴差阳错捎带上了随行厄或是潜伏厄。 粗略数了一下,快要十个了。 斯塔塔很少会同时出现这么多厄。 阿尔米亚抿了抿唇,用手将皮衣的衣领往上提了提,确保自己只隐约露出一双辨不清性别与年龄的眼睛。 前面的人被翻看了一下背篓里的东西后就进了城,阿尔米亚紧随其后。 “停一下。” 冷淡的声音响起,扣住了她的步伐。 “左手伸出来。” 年轻冷峻的审判者穿着一身黑色修身的军式制服,袖章和肩章刻有伟大的前白银帝国的倒三角图案,一张脸惊艳绝伦,眉骨与鼻梁恰到好处地构成起伏,像是唯可远观的雪山之巅。 宽大的军装披风更衬得他面容白皙,只是那双深邃无比的眼睛,一直凝视着自己,并配上了微蹙不悦的眉间。 阿尔米亚意识到自己打量的目光过于直白了。 默不作声收回视线,她慢吞吞从厚实的皮毛袖子里伸出一只手,再解开手套的束绳,露出半截手指来。 寒风一吹,指尖冻得通红。 审判者静静地看着她,目光似乎洞察一切。 等到阿尔米亚微有些不耐烦时,他才拿出特制的银针往她指尖一验。 鲜艳的红色滴到雪上,艳丽得有些刺目。 审判者还在凝望着地上那滴血,阿尔米亚却已经重新戴好手套准备进城了。 “……矮猎人。” 他嘴里咀嚼着这几个字,音调是一贯的无起伏。 “怎么,你怀疑那个矮猎人是厄?” 文士看了一眼背着狼尸的背影,摇摇头,“虽然平常的猎人很难捕到灰狼,但矮猎人一族是出了名的猎捕高手,孤身出猎很正常。再说,这里离中心畸变场十万八千里,怎么会有能伪装成人的地狱厄。” 他拍了拍审判者的肩,“继续吧,还有一大半的人没进城呢。” 红色的血不出片刻就被熙熙攘攘飘下来到雪花覆盖了,冷淡且直的声音再度响起。 “停下。” “……好的,大人。” 细弱的女声回答道。 …… 阿尔米亚在进入城镇的那一瞬间就察觉到了,斯塔塔与以往真正的差异。 穹顶被施了隐匿式,此刻正覆盖住了这诺大的城镇。 这座穹顶是绝然透明的,像是一扇巨大的水瀑。壁垒至少有七币厚,能抵御大多数潜伏厄的攻击,对于斯塔塔这样的城镇来说足够了。 阿尔米亚将皮毛裹住的脸露出来一小块,方便呼吸顺畅,微润的水汽凝结鼻尖,她伸手擦去。 踏进穹顶,就像是踏进了另一个季节,没有城外的寒冬那般阴冷,反而像是春天将临了。 穹顶的特性往往来源于其主人的性格,和其信奉的道义,由此可知这座水瀑般的透明穹顶有一个温和的主人,一个性格不错的卫道士。 往来的行人只是疑惑最近进城的流程繁琐严格,但并未发现自己头顶的穹顶。 常人是无法用肉眼看到这些事物的,比如穹顶,比如悲嚎,比如……畸变后伪装的灾厄。 这对于大多数人类来说是幸运的,他们不用直面黑暗与恐惧,唯一的担心就是如何更好的生存下去。 阿尔米亚不由得思考先前听到的那一行人的对话。 “哎让一让啊,让一让!” 喧哗的叫卖声打断了阿尔米亚的思绪。 “新鲜出炉的蒲旭草饼啊,只要三索尔,外面裹得是甜又香的糯米呀,里面是甜蜜的蒲旭草芯和樱桃馅儿!” “卖长毯咯,长毯!寒冬天气,为您和您的家人买一条厚实的长毯吧!只要三柳布,三柳布就能买下厚实的羊毛毯子咯!” “烤乳猪!腌制的猪肉铺,新鲜的牛肉……” 城内的氛围仍然是熟悉的味道。 阿尔米亚咽了口水,将背后的狼尸往上提了提,艰难地穿过城门口的美食广场。 在左拐右拐穿过几条石砖巷子后,她才在一家光鲜亮丽的皮草店的门口停住。 新面孔的店员拦住了她,“抱歉先生,我们最近暂停收皮草的业务了。” 阿尔米亚不做声,只将覆盖在狼尸上的干草撇开,露出灰狼那独有的银灰色皮毛。 店员愣了愣,“是灰狼啊……但是,但是最近因为一些事情,即使珍贵稀少如灰狼,我们也不能——” 响亮的声音打断了店员的话。 “快进来,阁下!” 中年发福的秃顶男性笑容满面,发黄而镶嵌有昂贵金子的牙齿令他的笑容更加熠熠生辉。 “这可是我们店的老朋友,可靠的猎人兄弟。”店主拍了拍店员的肩膀,“快去把剥皮的工具拿来,记住,是那最锋利的一套。” 说完,店主忙接过阿尔米亚背上的灰狼,提着它的尾巴仔细打量了一圈。 “品质上好,就是冬天狼找不到东西吃,太瘦了,皮毛有点暗淡,不过伤口很小,完全不影响皮毛的完整性,我敢保证将它做成围巾或是披肩,能获得一众年轻小姐的欢心。” “这一圈毛几乎没有杂质,看来能取下来缝在贵族小姐们的礼帽上,戴着它去舞会肯定出彩极了……” 店主摩挲着灰狼的脖颈,碎碎念叨着。 “尾巴上的毛再做成围裘,银中带白,颜色十分典雅……” 阿尔米亚却不动声色观察了一圈,店内的摆设东倒西歪,还有几扇橱窗被打碎了,伙计们正在忙着用手轻轻拈去珍贵的皮草上的残渣。 似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店主长叹一声解释道:“是厄,一些进化的潜伏厄前段时间溜进斯塔塔了,我们店本来专门请了武士在店门看守的,但是有一条厄居然伪装成了死去的火焰狐狸,在我们准备加工时突然跳起,咬断了一个店员的手臂逃跑了。” “您是不知道那只潜伏厄是多么精明可怕,它甚至能在背上伪装出狰狞的伤口,诈尸后将店里所有的珍贵橱窗全部打破,当着受害者的面食用他的手臂,幸好审判者大人恰好来这巡逻,在店门外十米处的位置枪毙了那只逃跑的坏东西。” 阿尔米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店门外那块石砖上还残留着血液和黑色污迹的残骸。 “这几天都忙着打扫和修补皮草,您手上的这匹灰狼真是来得太及时了,前天刚有夫人向我预定灰狼毛制作的大衣。” 店主十分信任她,丝毫不担心她手上的灰狼会不会也诈尸变成厄大肆破坏。 众所周知,矮猎人一族不同于普通猎人,他们捕猎时对厄和正常的猎物,有天赋般的辨认技巧。 在某种意义上,他们更像是天生的审判者。 但是阿尔米亚可不是矮猎人。 “店长,那套顶级的剥皮刀拿来了。” “给我们的猎人先生吧,他是我见过剥皮技术最精湛的人,为此我每次都愿意付给他额外的7勒硬币。”店长的笑声爽朗。 阿尔米亚静静接过那柄刀,刀尖如流转的小圆舞步在狼的身体上跳跃。 不过几个呼吸间,皮毛与身躯就完美分离开来,刀尖快速得甚至都没沾上一滴血。 阿尔米亚嘴角微微上扬。 只要她不说,谁能知道这匹狼也是一头厄呢? 4、诡吊的羊(四) 厄而不死,是普通民众区分厄与正常生物的唯一方法。 除了用特殊的武器对厄造成伤害,比如审判者的枪,铁十字军的剑,修者经过圣水洗礼的银饰等等,厄是无法被平常人用平常手段杀死的。 像先前城门口那只畸变的猎犬厄,被浸泡过圣水的刀割断后颈露出的黑色蠕动物,只有在场极少数人能看见,这里面并不包括阿尔米亚外表所示的矮猎人和其他排队的普通民众。 传说中强大的厄能伪装得天衣无缝,甚至占据人类的身体,继承他的思维,以他的身份完美的融入周围环境,只要不去刻意观察其血液是否含有黑色絮状物,揭穿它的身份,它将一直扮演下去。 阿尔米亚将店主不要的狼骨狼肉提在手上,潦草地用湿草裹了裹,不出片刻就湮灭成了灰烬。 这只狼厄的身体早已经快被密密麻麻的蠕动物占满了。 她揉了揉自己的指尖,那道细微的伤口已经痊愈,点点黑絮淤积在伤口下的皮肤周围,在揉搓下,黑絮缓缓消失,指尖恢复成白皙微红的状态。 看起来和一般的人族差不多了。 她摸了摸兜里的硬币,独特的花纹能让她清晰的辨认币值。 灰狼卖了20柳布,加上店主额外付给她的7勒币和一些零零碎碎的钱币,现在她的兜里有差不多35柳布。 1勒等于10索尔,10勒等于1柳布,35柳布换算下来有3500索尔。 阿尔米亚叹了口气,两千多索尔还不够她带着银前往王都的路费。 甚至更可怜的是,从斯塔塔到拉尔曼郡的首府,都需要价值8柳布的车票。 前段时间买了不少材料修建城堡,花了她的大半身家,结果一场雪来临,她的身家瞬间不堪重负的倒塌了,阿尔米亚发誓,再不会将钱财浪费在这种毫无意义的建筑工程上。 只不过当时脑子一热答应了银的请求,城堡对于他有某种特殊的意义。 她五六岁左右时,银的身体迅速老化,已经很少能意识清醒地表述了,修缮城堡是他仅有的请求。 本来那笔钱是要带着他去王都看病的。 对此阿尔米亚只能耸耸肩,钱真是一个怎么存也存不住的家伙,就像是有恶死鬼隔三差五就来你的钱袋饱餐一顿。 所以,与其给它吃,还不如自己吃。 “咳咳,多少钱?” 阿尔米亚压低了声音,作出低沉淳厚的男性嗓音。 “3索尔一个蒲旭草饼,两个饼子5索尔。”妇人将蒸笼打开,袅袅白烟升起,混合着清新的蒲旭草味和甜蜜的糯米香味。 阿尔米亚从兜里利落地掏出十个索尔,“要四个。” “好嘞!” 阿尔米亚愤恨地咬了一大口,脑海里怜惜般的闪过自己浪费在修建一事上的索尔,再换算那一笔钱能买下多少个美味的蒲旭草饼。 一个,两个,三个…… 妇人身后探出来一个头,是个俊秀的少年。 他看着阿尔米亚的着装,好奇发问,“猎人先生,您今天打到什么了吗?能给我讲讲麻纹野猪,或者雪地虎长什么样吗?” 少年笑了笑,“听说只有你们能打到这样的猛兽,我从来没在斯塔塔看到过活的麻纹野猪,除了西城角那边一家皮草店里见着了一张雪地虎皮。” 妇人敲了敲少年的头,眉头微皱,“加西亚!” 猎人的收获情况是隐私,陌生人开口询问很不礼貌,会被视作挑衅,场景一般发生在两个猎人的攀比间,收获情况也会暴露捕猎地等多种细节。 阿尔米亚不存在这样的顾虑,旁人不敢轻易涉足她的捕猎场。 她想起少年口中说的雪地虎皮也是她去年打到的,没想到这居然是斯塔塔城镇里唯一一张雪地虎皮。 “麻纹野猪很臭,雪地虎,嗯,长得挺丑。” 阿尔米亚精辟地总结了这两种猛兽的特点。 “什么?”少年有点疑惑,还想再询问更多的细节,一道修长的身影却突然倒映在面前的石砖上。 看了一眼来人的着装,少年默默收回了话头。 阿尔米亚也顿了顿,将皮毛裹紧了点,同时也放下了手中的蒲旭草饼。 她只露出一双浅褐色的眸子,注视面前这双长而冷硬的黑色皮靴。 鞋的后跟处有一层薄薄的雪渣,其余地方十分整洁,整双鞋子皮面看不到一丝污迹,就和它的主人一样一丝不苟。 他用完美到无懈可击的站姿静然而立,一只手贴在腰侧,下面两币的位置就是枪袋,那把特制的手.枪可以枪决一切可疑的人和物。 这是前白银帝国,现白银联盟颁布的一条至高准则,为联盟的守护者们特赐的无上权利——审判。 阿尔米亚对此并不知晓,大半年的时间里她都没有进入过人类社会,自然也没有听到大街小巷里的人类曾对此权利浩浩荡荡展开的讨论。 她只是天然的对这东西不喜,连带它的主人。 审判者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用比杜莎湖泊化了的冰块还要冻人的口吻问道:“喜欢蒲旭草饼的矮猎人?” 众所周知,矮猎人无肉不欢,不喜素食。 阿尔米亚握紧饼子的手松了松,伪装声线回答道,“我以为这是肉馅的。” “蒲旭草饼是斯塔塔城镇的特色之一。” 男人不带感情地陈述这一事实。 阿尔米亚扯了扯嘴角,她知道这人是在怀疑她的矮猎人身份,作为一路上有很多熟人打招呼的她,肯定不是第一次来斯塔塔,又怎么不清楚蒲旭草饼的馅儿是素的还是肉的。 “额……我们偶尔也会荤素搭配。” 在脑海里迅速头脑风暴后,阿尔米亚艰难地找到了个不甚出彩的理由。 审判者没有再问,冬日的阳光料峭冰冷,打在他高挺的鼻梁上,半边侧脸由此倒映着浅灰色的影子,而本就深邃的眼窝更加深刻,让人看不清里面蕴含的神情。 阿尔米亚想起了自己曾经捕抓到的一只棕鹰,也是喜欢站在阴影交接线,用冷锐而警惕的视线注视周围的一切生物。 不论她如何喂食,训练,那只鹰总不吝于用最敌视的目光注视她。 为了不浪费耗在它身上的功夫,阿尔米亚决定将那头鹰做成了悬空的标本,另一种形式上的稻草人,来驱赶想要靠近她的花生地的麻雀。 不过还未下手,那只鹰就畸变成厄了,骨头架子全化成了一摊摊蠕动的黑色软体虫,最后全部进了海东青的肚子。 如果面前的人再继续用那种目光凝视她的话,阿尔米亚就不能确保自己不会做出点什么了。 她兴奋地舔了舔自己的嘴角,干涩的嘴皮被撕出了血,含在舌尖上,有浅浅的腥甜味道,令她心脏颤跳。 “雾,又来了一批要进城的人!” 远远有人在喊他,听声音像是先前在城门负责文书记录的文士。 审判者理了理帽子,转身离开。 冷硬的长靴踩在石砖上,发出冰裂一般的声音。 雾? 这可真是个不怎么样的名字。 阿尔米亚狠狠咬了一口凉透了的蒲旭草饼,嗤笑了一声。 * “怎么了?”林雾瞥了一眼漫长的队伍,问道。 “不知道,一下子就又聚集了这么多。”比勒尔摇了摇头,“一般来说斯塔塔的早市都很早,要赶集的人天还没亮就往这边走,先前那一拨都算是来的晚的了。” 说着,比勒尔随手拉了个人想问问,还没开口,那人就看到了一身制服的林雾,直接跪在地上哭嚎。 “大人!请让我们进城吧!” 老人仰着头,声音颤抖。 “发生什么了?” 比勒尔连忙将老人扶起来,疑惑问道。 “马修村畸变了!” 没等老人回答,一个年轻的男人就抢先说道,“那里出了个凶残的厄,已经杀害了三个人了!还各个都是青壮年!” 马修村? 林雾微皱眉,这是离斯塔塔镇挺远的一个村子,从未听说过有元素紊乱的问题,怎么会突然畸变呢? 比勒尔询问,“厄是什么样的?是类似蚂蚁群,路边的荆棘草一样,会悄然粘在人身上的随行厄,还是伪装成普通的牛羊,猪狗一类的潜伏厄?” “不不,都不是,那只厄是一个石磨。” “但是可怕极了,那个石磨在村子的中心,每当有小麦什么的粮食收成,要研磨成粉的时候,村民们就会去那里借用它,结果那天一大早,石磨旁边出现了一滩血肉渣滓!” “我们还以为是野兽跑进村子吃掉了饲养的牲畜,结果第二天又出现了同样的痕迹,石磨旁边还有落地的衣物!” “我们这才隐约意识过来,挨家挨户询问有无失踪的人,还没问完,第三天,石磨旁边直接有未研磨干净的人腿骨!要知道冬天里,我们村民一般不会用到那东西,又怎么会靠近那个地方。” “直到晚上,许多村民同时做梦,梦到自己要收成了,要把小麦磨成粉,意识模糊地就往那石磨方向去,然后一声惨叫,我们才清醒过来,发现又有一个村民被石磨压在底下,正准备磨他的脑袋!然后大家伙一起把那石磨推倒,害怕又被厄迷惑,连夜拖家带口逃跑。” “你们离芙拉镇更近,那里有一支驻扎的军队,怎么不去求助他们?” “我们三天前就有人去那里求助了的!但是芙拉镇居然变成了空城,那只军队也不知去哪了!” 年轻人似乎脖子瑟缩了一下,“整个芙拉镇就像被笼盖在乌云里,不间断地下着能腐蚀一切的酸雨,比马修村更像是……更像是卷进了畸变场。” “路过的修者建议我们来斯塔塔求助,说这里来了一个卫道士,正展开穹顶庇护城镇。” 卫道士!! 比勒尔震惊,他只是个普通的文士,无法看到穹顶,比起马修村畸变的事情,斯塔塔居然有尊贵的卫道士坐镇更令他惊讶。 “我都不知道这里有穹顶,你们不会是被修者骗了吧?” “不可能的!”一个村民斩钉截铁地说道,“那位修者脖子上挂着的是金色的铜币。” 铜币是神国代理人一派的象征,金色昭显其地位尊崇,至少是奉行者以上等级,比如聆听者,对话者,神行者等,他们常年游走在各个地方,传播关于神国的教义和理念,因此也被普通人熟悉。 佩戴金色铜币的修者为村民的话增添了可信度,林雾侧身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斯塔塔镇上方,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 5、诡吊的羊(五) “怎么,这里真的有一座穹顶?”比勒尔碰了碰林雾的手臂,“你聚精会神看一下。” 老练的审判者不仅能分辨出隐藏的厄,也能看到卫道士们展开的穹顶,在厄潮袭来时,穹顶可能会被它们冲击出漏洞,这时需要审判者及时察觉到缺口,告诉周围的军兵,让他们牢牢守卫那里,同时反馈给卫道士,让其修补屏障。 但是仰望穹顶可比分辨灾厄困难多了,每个人的思维都有隐蔽性,卫道士更是将自己的道作为人生中的最高信条,不轻易告知他人,以防被动摇信念,由道所衍生的穹顶更是被层层掩饰。 审判者中甚至专门挑选了一批在这方面有天赋的人,称作摩,他们一般会和固定的卫道士搭配。 林雾摇了摇头,“这个穹顶可能被施了隐匿式,只有卫道士和他的搭档能看见。” 比勒尔摸了摸下巴,“不过看不见也没关系,金色铜币的神国代理人怎么也不会说假话。” 说着说着他就往城墙根走,来回踱步,仰望着透明且空荡的天,“我还没见过穹顶和卫道士呢!那种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居然会在这座小小的城镇出现,在我们身边出现!” “听说每一位卫道士都极具威严,手握重权,比如我们拉尔曼郡的斯特格大公,隔壁风车里郡的赫曼伯爵,还有德科古堡里的亲王夫人……天呐,这太不可思议了,此刻也有这样一位高贵的卫道士大人莅临斯塔塔城!” 林雾却望着漫长的队伍,垂眸不语。 *** 比勒尔迅速地写好了报告文书交给信使,芙拉镇和马修村一事可大可小,近年来突然元素紊乱,空间畸变,衍生出的厄吞噬一整个村庄或者城镇的事常有发生。 只不过以前都有迹可循,通常是沿着大畸变中心造成的裂谷往外蔓延,而芙拉镇和马修村可与那道裂谷搭不上边。 畸变的厄的原形居然只是一个石磨,不是动物,也不是植物,它就是一个彻底的无生机的死物,这也令人匪夷所思。 比勒尔和这些村民都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现存的最庞大最恐怖的一只厄就是由无生命的建筑物畸变而成的,这个事实常令人们陷入思维误区。 林雾曾对这个问题展开过思考,比如畸变蔓延,任何事物都有成为厄的可能,那时人类将如何生存? 但他还未来得及将思考整理成论文交给导师,就发生了一系列事情,让他迫不得已辗转多地。 林雾缓缓抬手,黑色的枪口瞬间射出幽蓝的子弹,准确穿透老妇人手边牵着的一只绵羊的眉心。 溅起的鲜血沾染上周围人的衣物和脸庞,诡异的竖瞳羊眼凝视着审判者的方向,缓缓失去神采。 尖叫声后知后觉响起。 众人惊恐地看着面前那执枪而立的男人。 冷硬的军式衣领衬得他的神情格外冷漠,明明长着一张令人神魂颠倒的面孔,却自带疏离和俯瞰的气质,仿佛人类与地上那头死亡的羊在他眼里无任何差别。 此刻,那位审判者平淡开口:“把厄拖下去焚毁。” 他甚至吝于给被他的行为惊吓到的人们一个冷漠的眼梢。 看着保持缄默的审判者,比勒尔无奈摇头,连忙走上去替他向村民解释,“这只羊是厄,不过应该是低级一点的潜伏厄,如果你们能看得见的话,会发现它的身体里面长满了黑色的蛆虫,现在还没反噬主人是因为它还未发育完全……” “要在它出其不意的时候枪杀它,否则它反应过来会对周围人造成伤害的,幸好一般的潜伏厄智力都比较低下。” 老妇人颤颤点头,手指终于松开那套着羊脖的绳索。 “你看,这是特殊的火,只有遇上厄才会一点就燃,你眨个眼就能发现那东西变成黑色的灰了。” 比勒尔向她演示,火把倾斜,点燃了羊的尸体。 柔软的羊毛瞬间变得一片焦黑,整个羊身都在火焰里融化,发出噼里啪啦的细碎声音。 老妇人盯了一会儿,只觉得这只由她接生,喂养,陪伴的羊还在对着她微笑,胆颤心惊地瞥过头去,不再观看。 队伍还在缓慢进城,马修村的方向飘来了一朵乌云,形状酷似羊头骨,令人无端升起不适。 林雾抚摸了一遍枪身,将它放回腰侧的皮袋里。 皑皑雪地里的灰烬很是晃眼,随着新的一场小雪飘落,将一切矫饰干净。 …… *** 阿尔米亚花了2柳布买了二十瓶果酱,有蔓越莓味道的,樱桃味的,青苹果味道的,沙拉奶油和她最爱的蒲旭草味的酱,它们将与黑面包,白皮面包,长条形的麦纹面包支撑它度过这个冬天无数寒冷的早上。 又花了11柳布购买了十二斤肉脯,八斤腊肉和零零碎碎的其他肉制品。 她还买了一床特别厚实的毛毯,花了两百索尔,主要原因是她最后的一床被子被满屋跑的鬼脸树枝划破后,浸了它们身上潮湿阴冷的雾气。 在这个冬天怎么晾也凉不干,她已经裹着那床半湿的被子失眠好几个晚上了。 除此外她又为自己添置了一双新的雪地靴,一件长长的能裹到脚后跟的长袍子,一共花了五百二十索尔。 她还想买几本书来学习,但是斯塔塔识字的人都很少,联盟报纸都只有几个长居此处的修者买,更别提会有地方卖书的了。 又去城里唯一的铁匠铺拿到自己半年前就预定到东西,花了7柳布。 好了,几乎一贫如洗了。 这些东西大包小包的背在背上,乍一看就像是一坨小山在移动。 阿尔米亚作为唯一在城镇化出没的“矮猎人”,再次加深了斯塔塔人们对这一种族的刻板印象。 “这就是矮猎人吗?真的好矮啊……” 阿尔米亚:谢谢,您的窃窃私语声就像站在我面前说话一样响亮。 “他们真的特别魁梧啊!这么多的东西都能轻轻松松搬动,壮得像头熊!” “魁梧”的阿尔米亚:您怎么知道我身上这件熊皮有几十斤重? “哇,我想起了以前去郡上看的一只巨型海龟的表演,它也是这样慢吞吞驮着小山一样高的东西往前爬动。” “海龟”阿尔米亚突然健步如飞。 那位女士,再说就不礼貌了。 她再怎么也比乌龟高吧! 阿尔米亚冷着一张脸迅速穿过人群。 这将是她最后一次用矮猎人的身份外出! 众人的诋毁和非议给她幼小的心灵带来了巨大的伤害。 怒气使得阿尔米亚徒手捏爆了一瓶装满果酱的铁扣玻璃瓶,哗啦啦一声响后,樱桃果酱沾得满手都是。 阿尔米亚看了看狼狈的手,又觉得自己有点浪费,这可是她辛辛苦苦赚的索尔买回来的东西。 于是伸出舌头慢慢舔舐。 她这么柔弱,可爱,且柔弱的女孩,要承受那么锋利的言语攻击,这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情啊—— 于是当看到墙角有人无声地发出惨叫,瞬间被吸食成为一张人皮的时候,阿尔米亚还沉浸在痛苦中不能自拔。 伪装成人类女性的厄还未擦干净自己的嘴角,就发现阿尔米亚正站在墙头,冰冷的冬季阳光照射下,女孩的影子格外长,甚至称得上尖耸,一直横贯到它的脚下。 此刻,女孩正面无表情地伸出血红的舌头,一点一点舔去手掌里诡异的红色粘状物体。 阴影将她的面容覆盖住,巨大的堆成山一样的武器被她轻而易举扛在背上,她却懒得抽出来一柄对付它。 仿佛它只是个无关紧要的家伙,都不值得她留意。 即使看到自己食人的场面,她还是神情不变,甚至连个惊讶的眼梢都没给它。 这真是个危险的生物。 地狱级别的灾厄操控着人身将裙子提起,迅速逃离了巷子,仓皇得连案发现场都没来得及打扫干净。 它害怕自己再迟一步也会成为这人手里的食物,以一种粘稠而恶心的形态。 阿尔米亚终于心满意足地将果酱舔干净了,自己今天晚上可以不用再准备晚餐了。 抿了一圈嘴角,她笑了起来。 无比甜蜜的味道,距离她将上一瓶果酱连瓶带盖子舔干净,好像已经过去了一个月了吧? 这真是漫长的时光,失去果酱的她就像海里的鱼儿失去了手套,难受极了。 她将背上的东西攥了攥,再次确保它们完完整整躺在兜布里。 阿尔米亚的生命里不能再失去任何一瓶果酱。 她感慨了一秒,正要踏步离开时,纤薄的纸状物缠上了她的鞋底。 哦,一张人皮而已。 阿尔米亚继续往前走,等过去了几分钟脑子才反应过来。 一张人皮? 她回头瞥了一眼,那张人皮已经被雪卷到了底下。 厄将里面的躯体吸食得很干净,薄薄的皮肤将阳光折射,呈现半透明的质地。 根据剧烈的褶皱,能依稀想象得到皮肤主人残留的惊恐神情。 这可不是她带进来的厄。 讥诮地望了一眼城门口,阿尔米亚哼着小调前往下一个目的地。 “一只羊皮缠树上,两只羊皮挂门前,三只羊皮铺成毯……” …… 6、诡吊的羊(六) “咩,咩~” “咩~” “哞——” 家禽牲畜市场的气味总是那么难闻,排泄物,饲料,血液和动物身上自带的独特“体香”的混合味道盘桓着这片空间。 阿尔米亚摸着兜里的最后一点积蓄,绕着附近的几个围栏圈走了走。 不行,这只太瘦了,一看就是没有好好吃草。 围栏边上那只有点臭,她可不喜欢邋遢的生物,它们的智商已经够低级了,干净是她仅有的要求。 跟前只羊怎么见了她还在发抖? 哦,应该是她身上还有大灰狼的气味。 嗯,这只好像不错? 毛发光鲜,柔软干净,一看就是只好羊。 阿尔米亚停驻脚步,伸手揉了揉羊脑袋上的呆毛,它温顺地将头垂下来,轻轻移动蹄子。 “这是夏洛莱羊,我们拉尔曼郡最有名的一种羊,也是最优秀的肉用绵羊品种之一,它才五个月大就有四十多斤了,平均每天能长三百多克,您买回去养一段时间就能屠宰,肉质鲜嫩,瘦肉率极高!” 阿尔米亚咽了下口水,她想起曾经在某个郡流浪时吃到的一片晶莹剔透的熏羊肉片。 “夏洛莱羊的肉质可是最接近格尔羊的了,大家都知道格尔郡的羊美味无比,价值千金,但是通常只供应给达官显贵,我们平常人吃夏洛莱解解馋也够了,它可是性价比之王……” “我本来都想留它做种羊的,但是这个冬天干草不够,养不了太多羊了,这才牵着它来市场。” 绵羊主人热情介绍着,随手拿了把干草料放在圈里,那只羊就开始埋头吃草。 “看,饭量大,长得也快,身强体壮的不怕生病,只要一银布加两柳布,很划算的!” 阿尔米亚收回了摸羊的手,惋惜地再看了它一眼。 “矮猎人先生?猎人先生!只要一银布多点哦!” “一银布哦——” 一银布就是八柳布,一银布两柳布就是十柳布,十柳布等于八十勒,八十勒等于六百四十索尔! 一只小羊羔居然要六百多索尔! 再想想喂养它到成年还需耗费的时间精力…… 养殖主只看到阿尔米亚冷漠而雄厚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了人群中。 阿尔米亚又逛了几个圈,每当她靠近羊圈,养殖主们都会格外热情地围到她身边介绍。 购买了堆成山一样丰沛过冬物资的矮猎人先生,一看就是个大方豪爽的目标客户。 说不定他买了这一头羊,他的朋友,亲戚,家人都会前来进货。 矮猎族是出了名的团结,热爱群居生活,若是有人敢欺负和欺骗他们,将会遭受一整个矮猎人家族的报复。 他们虽然不善言辞,但是极为擅长捕猎,麻纹野猪,棕熊,甚至雪地虎等等凶残的恶兽,也常常能捕猎到,矮猎人向来不差钱,大家都喜欢和他们做生意。 真正的矮猎人:团结互助,不差钱。 虚假的矮猎人·阿尔米亚:贫困潦倒,孑然一身。 阿尔米亚其实只是想买一头奶羊的。 在某种程度上,羊奶的存在压制着她对血液的渴望。 能稳定供应给她羊奶的老翁去世于这个冬天的第一个夜晚,阿尔米亚在城堡里孤独等待了一个礼拜都没有听到卖奶翁路过时敲打牛奶瓶的声音后,绝望地接受了这个事实。 除了这个老头,没有人类会路过城堡门前的小路。 可怜的阿尔米亚再也无法只用坐在城堡里,就能喝上新鲜而美味的羊奶了。 她在想家里瓶子里还剩下几块奶酪,这是她拿以前临期的奶制作的,参考是她在城堡的角落找到的半张焚毁的纸。 也称得上是城堡现存仅剩的半张写着有字的纸。 阿尔米亚连蒙带猜认出了几个字,并根据流程制作奶酪,在她的手艺加持下,奶酪有一种别出心裁的味道。 如果阿尔米亚更加了解人类文化,她便能找到一个无比贴切的词形容它—— 疯狂的黑暗料理。 再怎么对某些常识一窍不通,阿尔米亚也知道,奶酪上是不能长出蘑菇的,它也不能毒死一只老鼠。 如果真的有,那一定是蘑菇的问题,或者老鼠的错。 阿尔米亚拒绝承认自己的奶酪是失败品。 但是有了老鼠的前车之鉴,阿尔米亚只是略带心虚地将奶酪封存放进了瓶子里,束之高阁。 如果今天买不到一只可爱的奶羊,她就要打开那个可怕的瓶子了! 阿尔米亚苦恼地回忆着。 她今天出门时都看到封存奶酪的瓶子已经被毛茸茸灰黑色的东西完全覆盖了。 “先生,买羊吗?” 一个老妇人突然拉住了她的袖子,目光真挚地望着她。 “您看,这只羊很好的,皮毛紧实,身体健康,因为一些原因,它现在低价出售。” 老妇人牵着羊转了几圈,以便更好地向客人展示。 老妇人摇摇头,感慨道,“它们年纪大了,我也老了,养不动了,估计这就是我养的最后一批羊了……” 想起那头羊厄临终前的眼神,老妇人微垂眼皮,伸手摸了摸羊的柔毛。 阿尔米亚瞥了一眼那只羊。 它低垂着头,目光呆滞地望着混乱的地板,两三截细细的干草落到毛发里,让它的造型变得格外凌乱。 似乎先前发生了什么,羊有几分胆怯地站在老妇人身后,寸步不离跟着她,连肥沃的草料都不去吃。 瘦,邋遢,胆小,还挑食。 每一条都足以令阿尔米亚把它筛下去。 “它是萨能利奶品种的羊,在拉尔曼郡很少有人养殖,本来价格是要贵一点的,但是急着出手,我只要这么多——” 老妇人伸出四个手指,向她示意。 阿尔米亚眼睛亮了亮。 萨能奶!这一听就很有奶! 不过…… 阿尔米亚摇了摇头,含糊声线说道,“四柳布太贵了。” 她兜里只有五百索尔币。 “不不,我们又不是格尔郡羊,怎么会卖到四柳布。” 老妇人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四百索尔,很实惠的!” 四百索尔! 她买了羊还可以剩一百索尔,能再买四十个蒲旭草饼! 在实惠价格的光辉照耀下,阿尔米亚摩挲着下巴,再次打量了一遍可爱的萨能奶山羊。 凌乱的造型是它不羁的体现,胆怯的站姿只是因为它谨慎,不会到处乱跑;不吃草料说明食量小,能减小主人的负担,可不是因为挑食;瘦是因为精壮,像刚刚那种夏洛莱绵羊长得那么肥硕,肯定平时不怎么运动积攒出来的肥肉…… 总结:这可真是一只好羊! 阿尔米亚利落的掏钱付款,老妇人将绳索递给她。 这场赶集又是个大丰收。 除了果酱,肉铺,面包零食等人类做出来的美味食物外,还买到了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奶羊! 走在出城的小路上,阿尔米亚心情愉悦得像是放飞的鸟儿。 …… * “一只羊跑啊跑,两只羊跳啊眺,三只公羊绕火撞……” “农主忙来抓公羊,公羊死在半路上……” “一只羊眼被剥掉,一只羊挂树枝上,还有一只黑山羊,只剩脑袋在地上。” …… 宽渺的杜莎湖泊面传来奇异的歌声,音调支离破碎,歌词却又能勉强称得上押韵,更突显声音的古怪。 阿尔米亚平时最喜欢穿着冰鞋在湖泊上滑行,旋转,用锋利的冰刃在透明的湖面划出一个个规则的椭圆形圆圈,划出无数长长的线条,像那些拿羽毛笔写字的人们落笔时,墨水勾出的笔锋。 但是今天可不行。 因为半边身子都压上了沉重的物品,单纯想完成个潇洒的耸肩都被迫滑稽,甚至脚踩冰刀差点滑倒。 幸福的烦恼啊! 阿尔米亚刚要准备滑行,突然反应过来今天的特殊之处—— 她牵着一只羊。 一只萨能利奶羊。 阿尔米亚忖思片刻,“咩~你可以叫多奈吗?咩~” 山羊不理她。 “咩~多奈真是个好名字,你是不是也这样觉得?咩~” 山羊把头扭过去看湖面的风景。 “咩,就这样愉快的决定了,咩~” “咩——” 山羊终于不情愿地拉着长音,反驳道。 但阿尔米亚可听不懂咩语言。 “咩~真是只好羊,多奈多奈,今天晚上我就想喝上奶。” 多奈突然停下了脚步,卷曲的羊毛在寒风中抖动,末梢还沾着未化的晶雪。 “怎么了?” 阿尔米亚微皱眉头,看向立定不动的山羊。 山羊的瞳孔微不可察地颤了颤,又迅速恢复了平静而胆怯的模样,仿佛那一秒极度拟人化的神情只是旁观者的错觉。 冬日的阳光和白昼都是短暂的,它们只会敷衍地出现几个小时,然后催着夜幕上线,收割沉睡的魂灵。 阿尔米亚转过头去。 辽阔的雾灰色天空背景下,整座杜莎湖泊上演着静谧幽远的舞剧,如一帧饱含诗意的空镜头,极简而富有美感。 天与湖交合之中,几十个幽蓝的光点连成线,蜿蜒到视野尽头,冰层之下也闪动着流光溢彩。 若是有人误入,会以为这是银河的倒影吧。 阿尔米亚眨了眨眼。 “上午的时候我有给这么多鱼做记号吗?” 7、诡吊的羊(七) 事实是,真有。 她的确给很多鱼留下了标记。 因为畸变,环境也发生着显著的改变,比如这个冬天,温度几乎是一瞬间迫降的,整座湖面只花了寥寥几小时便冻结完成,无数的鱼滞留在了表层。 叫做杜莎的厄给村民们带来了心理阴影,巨蛇吞人的场面一时还难以从脑海驱除,常人不会靠近这座湖泊,湖面冻住的鱼也没有谁会去敲。 除了阿尔米亚。 在没有进城办冬货的无数个日日夜夜,她都是靠着这些可怜的鱼儿们度日的。 捕猎也很看运气,阿尔米亚自认运气不好,少有能遇到心仪的猎物。 相比于能到处乱窜的陆地猎物,被冰层固定住的鱼儿是那么娴静。 阿尔米亚掏出随身带的锥子,边敲边感慨。 夜光草制作的粉洒在标记物旁边,配合阿尔米亚自己研究出来的显形术,能最大程度加强这种光亮。 现阶段的她还只能借助工具和自己的一身奇力做事,但是高阶的卫道士们可以将自己的穹顶演化成各种事物,辅助行动。 思绪万千,穹顶万变。 看来还是要勤奋练习,早日成为一个高阶的卫道士。 阿尔米亚含了含自己被冻得僵硬的手指,继续戴上手套敲冰块。 诺大的湖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清脆声,路过的野物纷纷窥视着湖面中心的那个黑色影子和她脚边的奇妙光亮。 …… “不行了,今天只能敲这么多,明天晚上再来看吧。” 阿尔米亚抹了把汗,将敲出来的十几条鱼丢到背上的兜里,一时间,她如小山般的背影更加巍然。 多奈静静地看着她,像是在思考。 羊眸里闪过几近能称得上智慧的光。 阿尔米亚眼神一凝。 这般低级智力的生物怎么会存在思考这一行为呢? 直到她要继续前进,多奈没有跟上她,阿尔米亚才回过头看。 停的太久,羊蹄子被冰冻住了。 原来刚刚那个目光是求助。 真是个可怜的小家伙,不会说话,连请求都是无声而安静的。 阿尔米亚揉了揉多奈头顶上的呆毛,“来我背上吧。” 她将多奈放到背袋子上,乍一看像是她头顶着一只羊,不过也没差。 突然失重使羊害怕,战栗了许久,阿尔米亚只好抓稳羊腿,希望能给它一点安全感。 这个奇怪的姿势开始于平静的杜莎湖面,终结于海东青的“鹰飞蛋打”。 …… “阿尔米亚!你为什么会牵一头羊回来!” 海东青不会开口说话,但阿尔米亚通过它对羊敌意的眼神,和一系列暴躁的动作,在脑海中预演出了它想说的台词。 “海东青你冷静点,它只是一只羊,可以给我们供奶喝的羊!” 海东青表示不理解,并叼走了一大片羊毛。 多奈瞬间从一个造型不羁的羊变成了一只造型前卫的羊。 像是突然年老了二十岁。 阿尔米亚心疼地摸了摸它的地中海,她本来想等这圈毛变长后拿来织围巾的。 “咩~” 羊的叫声很凄厉。 又是几簇羊毛被咬掉,海东青目光冰冷,直视着躲到阿尔米亚身后的家伙。 “海东青,再这样下去,你就会变成一只真正的厄了。” 阿尔米亚摇了摇头,“我们要学会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暴躁会让灾厄更加顺利地接管我们的身体。” 不久前才徒手捏爆一瓶果酱的阿尔米亚如是说。 山羊躲在女孩身后,朝着振动翅膀的鹰勾起了一个似是嘲讽的笑容。 海东青看着那张羊脸,怒气攀升! 它一定要告诉阿尔米亚,这只羊是个坏家伙!它在装纯! 海东青再次趁着在场人不注意,瞬间伸爪,在羊脸上划出一道刺眼的血痕。 山羊的目光一时冷极。 长条形的瞳孔收缩,透露出碾人肌骨的寒意。 海东青被这目光震得悬在了半空中,动作僵硬。 “海东青,这只是一只普通的羊。” 阿尔米亚抚平凌乱的羊毛,口吻冷淡,“今天晚上你守门,多奈暂时睡在你的房间。” 在她的抚摸下,山羊适时露出脆弱的神情,微垂着头,轻轻用脸去蹭她的手掌。 “咩~” 阿尔米亚又安慰了它几句,虽然知道羊是听不懂人说话的,但她希望自己友好的声音能减轻它的焦虑。 焦虑的羊产出来的奶口感不好,这是她多次考察得到的道理。 虚伪的羊!装纯的羊! 海东青在心底破口大骂,山羊没一只是好东西! 阿尔米亚想在一个坑里跌倒两次吗! 那年是什么东西走进她的穹顶,放进来厄的! 海东青不愿再看,直接用翅膀捂住眼睛,跳到门口去蹲着守夜。 …… 湿寒的霜雪从地窖的门板缝隙里钻进来,即使有穹顶笼罩也不能抵挡大自然的风雪。 阿尔米亚潦草地找了些柔软的草团铺在房间地板,取下羊脖子上的绳套。 多奈刚“咩”了一声,一个冰冰凉的东西就放在了它的身下—— 阿尔米亚从小用到大,擦得发亮的陶瓷杯。 来处是银带着她流浪的第一年,在某个大户人家乞奶时得到的附赠。 “我渴了。” 阿尔米亚双手托腮,目光发亮。 “香香甜甜的奶水怎么弄?需要我帮你吗?” 她站起来绕着山羊走了两圈,羊背上的毛可疑地抖了两下。 堆积在屋角的鬼脸树枝突然开始窸窸窣窣移动,许多细碎的声音传入脑海。 阿尔米亚瞟了它们一眼。 “安分点,别打扰我们的新伙伴睡觉。” 树枝上的鬼脸作出更加夸张的笑容,很是讥诮。 阿尔米亚眼尾微沉,随手抱了几捆起来丢入壁炉。 细微的呐喊声伴随着熊熊火焰焚烧殆尽,墙角的树枝们终于安静了点。 她干脆将羊牵到壁炉边安顿,说不定就是屋子不够温暖才不产奶。 伸手捂了捂哈欠,活动了一下脖子,却还是压不住卷上来的困意。 今天去赶集少有的饱餐了一顿,她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饱食餍足的感觉了。 抱起新买的有柔软棉花味道的被褥,阿尔米亚迅速回到自己的房间。 睡眠是留住美好感觉的可靠方式。 壁炉里的柴火还在劈哩吧啦作响,地窖外正在迎接纷飞的大雪,白噪音是夜晚最好的礼物。 海东青一直警惕地盯着山羊,但随着夜渐深,眼皮不断耷拉,最终合拢。 …… 极深的夜里 安静小寐的山羊缓缓睁开眼睛。 熄灭的柴火末梢深黑泛红,留有余温。 它凝望了片刻余烬。 直到最后一片红色的暗光消失,鬼脸树枝以彻底的残骸躺在壁炉里后,山羊才重新合上眼。 ***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 阿尔米亚将地窖打开,几分温暖的阳光斜射进来——少有的冬日暖阳。 她连忙拿起扫帚和铲子爬出去,将不远处的一块雪地打扫干净,搭上合适的木笆篱架子。 “海东青,你也来帮帮忙,去把那些湿了的手套、围巾叼出来搭在架子上晒晒。” 阿尔米亚一边将那床潮湿的被子平整展开晾到架子上,一边吩咐道。 “你的小毯子也该拿出来晒晒太阳,我总感觉它要像我的奶酪一样长出蘑菇了。” 阿尔米亚左手臂搭着顶厚实的兔毛毡帽,右手举着长长的熊皮大衣,是她昨天去赶集时候穿的,上面沾满了化了的雪水,边缘角的绒毛都被打湿,凌乱地贴在皮上。 海东青撇过头去。 它的小毯子可不像那恶心的东西一样会长蘑菇呢! 每次使用它都很仔细,不让毯子沾到一丝灰尘。 “别磨磨蹭蹭了。” 阿尔米亚随手勾起海东青藏在柜子里的小毯,随着大衣一起挂在了外面。 不!! 海东青迅速掠了出去,它好不容易才在小毯的每一处留下自己熟悉的气味。 “看,已经有灰色的毛茸茸了!” 阿尔米亚将毯子抖了抖,捏着一角向海东青展示。 不可能!它心爱的小毯子什么时候被弄脏的! 海东青不可置信地望着那团霉菌。 阿尔米亚又走下梯子,一手捞起屋里休眠的机器人,将它放置在空地的背靠椅上。 机器人的零件老化泛黄,潮湿又加剧了它的衰败,她拿出昨天在铁匠铺定制的工具,蹲在地上开始尝试为它修复。 “咩~” 地窖里传来多奈的叫声,阿尔米亚没有去管。 她打算做一个开明的家长,让孩子自己去解决矛盾。 海东青是一只有分寸的猎鹰,它知道该怎么做的。 …… “有分寸”的海东青一脚踩上多奈的脸,尖锐的喙直直戳向它的眼睛。 这只羊不仅虚伪还很懒惰! 它都在忙着叼衣服出去晾,这只羊居然还在屋里打盹! 海东青愤恨地剜了它一眼。 它居然睡的还是壁炉边的绝佳位置! 可恶至极,昨晚上就该把它赶出去冻死在外面! 多奈“咩”了几声却没引来主人的关注,它嘴角微沉,用坚硬的羊角去击打鹰的腹部。 海东青不甘示弱,指甲从爪子里伸出,死死地勾住羊的皮肉。 混乱中,鹰羽和羊毛飞了一地。 看着自己珍惜的优美尾羽被羊扯落,海东青静止片刻,气氛压抑。 一刹间它急掠向前! 山羊嘴角上扬,勾起轻蔑的笑容,羊蹄一转便闪身错过,让鹰直直冲入炽热的壁炉灰中。 “你们在干什么?” 女孩冷淡开口。 8、诡吊的羊(八) 阿尔米亚提起裙摆,站在地窖楼梯边,唯一的光从上方照进来。 她的面容镀金般明亮,侧影优雅,甚至显出一分神性。 像是他收藏过的一幅济世神女图。 海东青突然想起自己那个死了几百年的某一任主人。 不过阿尔米亚可不会救世,灭世还差不多。 “最近你很暴躁,海东青。” 阿尔米亚眉头微皱,“下午你和我一起出去打猎。” 她心底隐隐感到不安,上一次这种阴郁的心情出现是在博尔林格勒之战前夜。 阿尔米亚的感知十分敏锐,敏锐到在某些时候几乎能称之为预示—— 对必定发生的不详之事的预示。 靠着这种天赋,她无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 博尔林格勒之战死了二十万人,她是少有的幸存者。 在第一声哨与死亡的尖叫响起之前,预感驱使着她挣脱死神的镰刀,远离了最危险之地。 但是那种感觉被她牢记在心,此时看着海东青的模样,她却毫无根据的再度回忆起那可怕场景。 海东青从温热的火灰里跳出来,鹰头微抬,随意地拍去翅膀上的余灰,企图用高傲的动作掩饰刚才的狼狈。 看吧,阿尔米亚还是对它最上心,捕猎也不忘带上它。 它挑衅地瞟了一眼山羊,尖喙张合,模拟进食的动作。 呵呵,这只愚蠢的羊怎么会知道猎人身边的雄鹰,往往会吃到最新鲜的血肉呢。 那美味的跳动心管,冒着热气的腑脏,汩汩流淌的血液…… 而羊,就乖乖地呆在没有穹顶保护的地方,提心吊胆地吃着潮湿的草料吧~ “算了,现在地窖有活物了,海东青留下。” 阿尔米亚抿了抿唇,“我的穹顶还无法定瞄,你记得要好好守护地窖和我们的食物。” 不! 刚嘲讽完就被打脸。 鹰跳上桌子与女孩对视,用委屈的眼神望着她。 它要出去!它要捕猎!它要进食! 阿尔米亚不赞同地摇头,“最近厄太多了,你知道的,我们的城堡处于畸变场的边缘,那些东西时不时会路过这儿,多奈是地窖唯一的活物,气味太明显。” 她可不愿一口奶都没喝到,自己的羊就身首异处了。 海东青扭过头去,怨愤地看向“唯一的活物”—— 此刻它正埋头吃草,对主人的偏袒毫不知情。 “我会给你带你喜欢的裘鼠的。” 阿尔米亚耸耸肩,“如果碰上了的话。” 裘鼠的肉很鲜嫩,但块头太小了,加之它们的动作格外敏捷,嗅觉发达,通常在百米开外就会闻到陌生的气息,迅速躲回地洞隐匿身形。 抓捕它们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 阿尔米亚只会在所有动物都沉眠的极寒天里,屏息蹲守那么一两只可能会出现的裘鼠充饥。 海东青勉为其难地点头。 看在裘鼠的份上,它就“宽容大方”地照看一下这只愚蠢至极的山羊吧。 主人放心出门,它一定认真“教育”新来的仆从。 “记得也要注意一下外面哟!” 阿尔米亚迅速装备好出门,“如果要下雪了,就去把晾晒的薄毯和手套东西收回来。至于那件厚的熊皮草和被褥,你就叼层挡雨膜盖在上面。” 海东青无可无不可地颔首。 “在家注意点。” 阿尔米亚抚平卷翘的雪地帽檐后,将其方方正正戴好,背上的滑雪板有点长,随着她的走动偶尔会戳到地面,只好拿黑蛇皮重新缠绕了一圈,往肩上提提。 她站在地窖上方的雪地里,吐出一口热气,搓了搓手。 白皙的指尖瞬间变得粉红,热气凝结成雾水,湿润地裹在掌心。 手套是冬天的必备。 阿尔米亚一边戴上手套,抽紧束口的套绳,同时把半臂长的羽箭一根根穿好,放进绑在腰侧的箭筒里。 如果她有钱,她可以进城里买捕猎专用的枪,比如那挂在丁泽街115号店铺橱窗里名为黑泽的先锋□□,价值八银布,也就是4千多索尔币。 她肖想那把枪很久了,但是钱只够维持生活开支。 鱼与熊掌不能兼得,蒲旭草饼比黑泽猎.枪更加现实。 所幸矮猎人是传统捕猎派的代表,即使如今白银联盟的武器不断更新换代,矮猎人还是选择用最古老的箭射法。 阿尔米亚选择矮猎人作为自己的对外身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这一种族不仅在生活习性上与她目前的处境非常相似,维生的手段也相同,平时不怕有人来找麻烦,交易的时候也能沉默寡言而不引起怀疑。 要不然在热情如火的斯塔塔城镇,几句攀谈就能暴露她对人情社会的浅薄认识。 阿尔米亚极为擅长学习,但是很少能得到学习的机会。 在过去的很多年里,她大多数时间都是流浪野外度过的,很少接触人类社会,后来回到城堡也是一人生活,如果不是习惯性对着海东青和银说话,她可能连人类的语言都会忘记。 拉尔曼郡通用语,高深的术式,正常的作息,饮食方法等等,都是银教给她的,除此外银教给她的东西还有很多,但大多藏在记忆深处,即使她生而知之,也不能抵挡时光对记忆的侵蚀作用。 现在她依赖的大多数生存经验,都是靠着窃学斯塔塔人民的生活智慧得来的。 比如怎么缝手套,怎么制冰鞋,做滑板,剥皮,疗伤,种植…… 斯塔塔人是她见过最聪明且掌握极多实用技巧的人类了! 利落的破空穿刺,深褐色的雉鸡尾羽疾掠而去,清晰的入肉声传来。 阿尔米亚慢悠悠走过去,连箭带肉提起来—— 一只普通的麻花兔。 掂了掂,两斤重是有的,在冬天也算是只肥硕的兔子了。 箭头拔出,往雪地里滚擦干净再放回筒子里,兔子丢进背篼,盖上盖。 开了个好头。 今天是个冬季暖阳天,估计不少猎物都会出来活动。 站在雪地高处往下眺望了一眼,层层叠叠的雪松林长满了山头,往下的一点小而碎的平原就是人类的居住区。 依山而建的几座小小的木屋是其他猎人的临时落脚地,以前还会时不时见到一两个人影,但是畸变开始后,猎人们宁愿去隔了好几座山的地方打猎,也不想留在这里。 这处森林灾厄频繁,给猎人们造成巨大的生命威胁。 于是这儿成了阿尔米亚一个人的狂欢场。 没人跟她抢猎物了,自然是好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又少了一条能了解人类的途径。 那几个猎人偶尔会聚在木屋里喝酒聊天,阿尔米亚习惯性坐在屋子边的树杈上,偷偷听他们聊人类社会里又发生了什么新鲜事。 收回眺望的视线,她活动了下手腕,捡起脚边的一块石头往下扔去。 雪松枝头堆积的厚雪倾覆垮塌,但是立脚停在树干上的乌鸦不为所动,冷漠地看着大雪滑落。 感觉不太正常。 阿尔米亚以往在这片捕猎时都会特意爬到山头,用石子把那群乌鸦打飞。 它们喜欢在她捕猎时叽叽喳喳叫唤,惊跑她的猎物,十分恶趣味。 上一次丢石子的准头不错,直接打晕过去一只,这群乌鸦连带着半个月没敢再靠近她。 今天它们又停在这片树枝上,却不怕阿尔米亚的石头了。 一只翅膀残缺的灰顶乌鸦转过头来,无声悲啼,距离太远,阿尔米亚只能通过它开合的乌喙判断它在啼叫。 不详的血瞳沉默凝望,她顺着乌鸦的视线看去—— 是一如既往平静的杜莎湖泊。 更奇怪了,这些生物应该比她清楚周围环境。 斯塔塔人们是因为湖里出过一个蛇厄,不愿靠近这,但乌鸦们应该知晓在蛇厄被杀死后,湖泊早已恢复原样了。 附近的人类认为杜莎湖是厄的来源,是畸变的中心,但是阿尔米亚作为一个半路出家的卫道士,都能探查到真正的中心畸变场—— 不是杜莎湖,是另一个地方。 乌鸦的眼神格外专注,对湖面的警惕甚至抵过了它们一贯讨厌的石子。 解开背后的滑板,固定住鞋,阿尔米亚熟练地装备上身。 微屈双膝,身体前倾,滑板便以快速而稳定的姿态带着她从山壁滑下。 她要去近距离观察一下湖泊的异常。 细碎杂乱的枯枝草叶时而阻碍她滑行的速度,阿尔米亚捡了个长棍子把障碍物弄开。 雪很松软,曾经被滑板碾压过的小道早已被无数新的雪层覆盖。 听着风声愈发陡峭,她眼尾微沉,一个横甩侧停止住了滑板下落的趋势。 麻纹野猪从她面前不远处的平地缓缓走过。 粗犷的鬣毛还盖着一层薄薄的雪。 “呕——” 隔着那么大一段距离闻,还是那么臭。 阿尔米亚面无表情地擦了擦嘴,左脚随意踢了堆雪盖住自己的呕吐物,以防气息被猎物嗅到。 好家伙,这东西怎么又出来了? 野猪的长尾鞭子似的甩来甩去,丰满的臀部随着它的前进抖动,是动物版的“摇曳生姿”。 最近怎么这些动物都心不在焉的? 尤其是那麻纹野猪,她可是与它殊死搏斗了好几回,每次见了自己就像见到仇人一样,是这座森林里对她敌意最大的生物。 她可不信这家伙刚刚没注意到她。 轻嗤一声,阿尔米亚将滑板收起,慢慢靠近杜莎湖面。 9、诡吊的羊(九) 杜莎湖泊一如既往的寒意耸人。 阿尔米亚用刚捡的树枝在湖畔边缘处的冰层上敲打,沉厚的声音响起,说明冰层菲薄。 不远处有几道不规则的划痕,应该是她那天去斯塔塔赶集时用冰鞋划出来的。 留神看,还能望着几个坑洞,那晚没能将所有打上标记的鱼带回去,但是过去了两三天,湖面的夜光草图案都被雪覆盖化解,看不出哪里曾经特意标识过。 “咕咕~” “哇—哇——” “哇——” 粗劣的嘶哑声在头顶盘旋,灰黑色的乌鸦们此起彼伏哭丧。 阿尔米亚冷漠地与之对视,左手伸进箭筒,拿出一支半臂长的细箭,将其搭在绷直的弓弦上。 浅褐色的瞳孔微缩,箭羽错过太阳穴的一刹那,弦崩羽响—— 百米开外的一只乌鸦应声而落! 就当先前的哭丧是它为自己唱的奠歌吧。 阿尔米亚珍惜箭羽,通常在捕猎后会去回收猎物身上的箭,但是乌鸦是例外。 食腐的气息过于强烈,她很少会浪费箭在这类生物上。 如果麻纹野猪的臭是物理意义上的,那么乌鸦的气味之难闻更是兼具心理,膈应又晦气。 阿尔米亚将弓收回,重新扛起自己的滑雪板。 杜莎湖泊看不出问题,那么就去畸变的真正中心场瞧瞧。 …… “无底之渊”——这是阿尔米亚给那地方取的名字。 它是个深不见底的天然隧洞,千万年前的地质塌陷后自然形成的。 人们通常认为畸变场的中心往往是最危险的,有数不清的残忍的灾厄生活在那里,周围埋着的是深深的尸骨。 随意生长在那的一株小草都能瞬间膨胀成食人的怪物,万物肆意收割人类的生命。 潜伏厄,随行厄,地狱厄这些简单的等级分类根本无法准确区分那里的灾厄。 但是斯塔塔城镇边的这个中心畸变场很特殊,阿尔米亚是第一次发现如此平和的畸变。 除了深一点,丢个几十斤的石头都听不到音,和光线暗的可怕之外,它仿佛没有任何会伤人的迹象。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她滑行下去会不会不小心落到那个隧洞中。 阿尔米亚抬了抬帽檐,滑雪板急速下滑,在陡峭的山壁上留下长长的痕迹。 隧洞位于最高耸的一处雪山脚下,周围平地都盖上几米厚的雪了,它仍然突兀地待在那,黑漆漆的压在地上。 一路畅通无阻从山巅滑下,阿尔米亚将滑板侧停,靠着石背,自己再徒步前进了几十米。 她谨慎地观察了一遍四周,确认无任何异常后才靠近隧洞。 保守起见,她还是将穹顶展开,尽量加厚,让浅黑色的屏障完全彻底庇护着自己。 阿尔米亚不知道其他的卫道士是如何确定中心畸变场的方位的,她是靠计算与术式得到这个具体的坐标。 现在回想起来都震惊于当时的计算量,佩服自己只是单纯因为好奇就能不眠不休计算了整整七天七夜。 极端扭曲的灾厄诞生,磁场塌陷形成了中心畸变场,不管那个灾厄是否死亡,又或是离开诞生地,中心畸变场都会源源不断放射能量,使得周围的生物变异概率剧增。 白银帝国的土地上存在着不计其数的大小畸变场,波及到的地区范围之广,生物之众,是一个统计出来将令人瞠目的数字。 斯塔塔近日来灾厄频现,与畸变能量紊乱有着密切联系。 只是她一时还无法发现是哪里出现了异常,对照往年,隧洞能量仍然处于正常区间,不存在突然爆发变异的情况。 阿尔米亚只好再靠近了几步观察。 幽深的隧洞像是无底深渊,能攫取任何人的魂魄。 她俯瞰着深邃的黑暗,穹顶收集并记录畸变浓度。 不出意料的显示一切正常。 说不上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她心底仍然有着一种矛盾的感觉。 好奇心驱使着她下去探察,但自私冷漠的声音告诉她——何必为人族担忧。 一般程度的厄潮爆发,她完全有自保的能力。 但是像斯塔塔这样防守孱弱的城镇,只有覆灭一个结局。 哦,不对,他们前段时间请了个卫道士来。 …… 阿尔米亚抱手而立,飘零的细雪落到她肩头。 有了卫道士,生存的几率能有七八成吧? 平静的收回视线,阿尔米亚转身将走时,眼角余光一扫,顿时原地静止。 那头麻纹野猪居然不知何时站在了她的对面! 阿尔米亚目光微凝,菱唇抿出冷淡的幅度。 她的身后是隧洞,如果麻纹野猪突然在此发起冲击,她极有可能落到洞里。 四周峭壁竦然,来时能从山巅滑到山脚底下,去时只能从平地走,而它占据了这条唯一的去路。 不动声色将手放在箭筒左侧,同时另一只手从背后摸到弓柄,随时准备在它冲过来时搭弓射箭。 “它来了。” 野猪幽幽开口。 什么来了? 她没听清这句话,却突然反应过来—— 野猪居然口吐人言了! 阿尔米亚身子一僵。 “你……变成厄了?” 麻纹野猪没有回答,它只是极深极久地凝望了她一眼,缓缓踱着步子转身离去。 雪原森林,山巅之下 阿尔米亚望着那道沉默的背影沉思。 …… 她在原地停驻了许久,直到细雪重新矫饰干净野猪留下的足迹时,才移了移脚,准备回去。 轻微的重量突然挂在她裤脚边上! 阿尔米亚眉头一皱,瞬间挑箭抵住那东西的脖颈—— 一只幼狼? 银灰色的皮毛很是黯淡,骨架嶙峋,像是鸡脚般皮包骨头,睁着双茫茫然的眼睛,一张小脸望进她的眸子里。 阿尔米亚想起了她卖成二十柳布的母狼。 “住在中心场里,难怪变成厄了。” 她摩挲着下巴,将幼狼提起来打量了一圈,“你怎么还没畸变?” 普通的幼狼在这冰天雪地里如何能独立生存好几天?除非厄变了。 “哦,那头母狼厄还给你留了点东西啊。” 她看到它的爪子勾住了半截被啃食稀烂的黑蛇段。 所以呢? 快没东西吃了,赖上她这个仇家了? 阿尔米亚轻嗤一声,拍了拍狼的脸。 “小东西,弱肉强食,优胜劣汰,更别提你的母狼是畸变的厄。” 拂去肩头的落雪,阿尔米亚随手将狼丢到一边。 肉不好吃,个头太小皮毛也没价值,没有带回去的必要。 粗略地评估了一番后,阿尔米亚转身就走。 “松开。” 女孩的声音之冷淡,令它不禁打了个颤。 狼爪仍使劲扒着她的裤脚。 阿尔米亚眼皮微跳,直接踩着滑雪板往外速滑。 但是那只狼仍然执着地扒着她。 阿尔米亚不想再带回去一个累赘,尤其是这样一个会令海东青暴躁跳脚的幼崽。 她轻睨一眼,将背袋里抓到的那只麻花兔拿出来吸引它的注意,然后迅速丢远,狼爪也松开了。 刺脸的风呼啸而来,裤腿上的重量瞬间消失。 呵,终于甩下去了。 只是可惜了一只兔子,不过留给它也算是日行一善。 嘴角轻勾,她慢悠悠地搭起箭,继续寻觅可爱的猎物们。 …… * 这次出猎运气一般,唯一称得上收获的就是出门时打的一只麻花兔子,和收工时逮到的一只裘鼠。 阿尔米亚在门口把身上的雪抖落,才打开地窖,慢慢走下楼梯。 “答应给你的裘鼠。” 将东西放在海东青的食盘里,她摘下手套,将大衣和帽子挂在门后的架子上。 “别吃的到处都是,我可不想帮你打扫。” 海东青施施然飞到裘鼠旁,矜持地点了点头。 “羊呢?” 阿尔米亚随口一问,正在慢条斯理进食的鹰突然一僵,默不作声。 “你给弄死了?!” 女孩的音调是少有的怒气,海东青眼神飘忽,更加不敢承认。 阿尔米亚迅速查看地窖的每个房间,只发现了几摊羊毛,羊的影子丝毫未见。 “海东青!那是花了几百索尔带回来的羊!是我的私人财产!” 阿尔米亚气的胸口剧烈起伏,“马上狂暴期要来了!你想让我把你变成干尸吗!” 海东青往后退了几步,却坚持直视着她。 干尸就干尸,反正它也不会死。 那只羊很古怪,古怪得令它害怕。 总是会让它想起阿尔米亚濒死的那一夜。 漫天的战火,弥漫的硝烟,扭曲的悲嚎在地表肆虐,数万人眨眼间呜呼丧命。 一只表面纯善的格尔郡羊静静站在穹顶之外,用水润而悲哀的目光诱使阿尔米亚打开了她的屏障。 羊带着柔软而羸弱的气息,一步步走近不设防的穹顶中心。 然后—— 厄变成了最惊怖的事物…… …… 这只叫多奈的羊很普通,普通得有一点刻意。 海东青想,如果对方不那么坚持散发出羊独有的柔和气息,它可能还会晚几天才动手。 阿尔米亚该对羊这一物种时刻提起警惕的。 如果它是她,在经历那样的事情后,会宁愿喝血也不与羊相伴。 哦不对,它本来就很爱喝血。 “残骸呢?” 阿尔米亚似乎情绪恢复了正常,但海东青怎么看都觉得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 它撇过头去,翅膀紧紧合拢,捂住自己。 “你没有杀死它。” 看着鹰的姿态,阿尔米亚敏锐猜到了事实。 周围没有血腥味,更没有羊遗留下来的尸骨,海东青也不足以能独立毁尸灭迹。 所以—— 它只是把羊驱逐了。 阿尔米亚内心叹了一口气,她抱起海东青,轻轻开口:“我明白你是害怕那样的事情再发生,但是不会的。我检查了好几次,它就是一只普通的羊,甚至连厄变的激素都处于零值。” “马上就是满月,储存的羊奶都喝完或是变质了,我需要新鲜稳定的羊奶供应,买一只羊是最好的选择……” “别担心,海东青,我会一直活下去的,不会让你一个人孤独地守着城堡……银也是,春天到了我就带他去拉尔曼郡的首府找医生,哦当然,你也要和我们一起走……” 阿尔米亚想起很多年前,找不到食物的海东青只好撕扯它自己的腹肉给年幼的她喂食的情景。 它半边嶙峋的白骨翅膀也是在那时候被人类焚伤的。 银把她带到五六岁大后就迅速老化衰败,此后的时间都是她和海东青跌跌撞撞互相扶持生存。 海东青虽然经常捣乱,偶尔惹点小祸,臭屁又自傲,但它永远是她最亲密的家人。 “好了,我们去把羊找回来把,晚上做杜莎湖鱼吃怎么样?” 阿尔米亚拍拍鹰背,“今天海东青干的不错,在下雪前就帮我把衣服都收回来了。” 她重新穿好大衣,带上厚实的雪地帽。 “去吃你心爱的裘鼠吧,我过一会儿回来。” 海东青不情不愿地跳上桌头,还是没忍住,默默抖了抖翅膀,给阿尔米亚指示羊离开的方向。 阿尔米亚莞尔一笑。 10、诡吊的羊(十) 面对极寒的冬夜,阿尔米亚缩了缩脖子,将围裘裹紧了一点。 她顺着海东青手指的方向前进。 她很少会在这般深的夜里出门,深夜是厄的领地,是魔鬼们的圆舞场,杀戮与残暴在此时上演,血与灵魂都将被它们宰割。 尤其夜里惨白的月光照射下,丛林的影子都像活了过来,鬼脸树枝在时刻讥笑,低级的荆棘果厄粘在她的毛皮大衣外层,试图钻入平滑柔嫩的内侧肌肤。 阿尔米亚拈起衣襟前的一个荆棘果,指腹微压,粘稠的黑液从果体内爆出。 她忘记戴上手套出门了,荆棘的尖刺穿透她的指尖,从指腹的一侧进入,牵连着一点血迹和皮肉,贯穿到了另一侧的指甲。 该是很疼的,她觉得。 只不过此时更疼的是太阳穴。 熟悉的痛感传来,灵魂一瞬间脱离了肉.体,俯瞰着又一次陷入噩梦的自己。 脑袋似是要像荆棘果一样爆浆裂开,仿佛无数的厄蛆正在里面穿梭狂欢,疯狂撕咬着她的颅内神经! 她痛苦得半跪在地面,双手抱头深深埋低,想用地面的冰冷积雪唤回自己的理智。 阿尔米亚紧闭着双眼。 额间的冷汗滴落,将雪面砸出一个个凹槽。 …… 明明是雪夜,她却觉得自己站在太阳的炙烤下。 恍惚间,银饰挽成美丽的荆棘穿刺手掌。 滴答滴答的声音落在洁白的大理石砖。 修女持着火烛站在逆光处。 远处的挂钟响起日安铃。 原罪者正垂绳吊立。 …… 太亮了 亮得都灼伤了眼球 呼出的气都成了火,把视野焚烧干净。 人再不敢直视太阳。 …… 阿尔米亚竭力睁开眼皮,失神片刻,才反应过来此刻明晃晃挂在空中的是一轮圆月。 她手指缩紧,如同饥谨到失去理智的人一样不停刨着地上的雪塞入口中,直到整个肺腑都灌满冰冷的寒意,被焚烧的错觉才褪去几分。 “咳咳——” 她呛咳着,口里的雪团又被呛了出来,整座口腔的牙齿都在上下打着寒颤。 唯一的热量被刚刚的举动带走了,阿尔米亚终于冷静下来。 凝望着皑皑的地面,闭了闭眼,慢慢从地上爬起来。 她的狂暴期提前了。 冻得绯红的手掌从袖子里伸出来,张口撕去一片掌心肉。 黑絮伴随着血液在伤口凝结,呼吸间就聚成了一整块黑色的肿块,仔细看能看着里面蠕动的事物。 是她厌恶至极,却又终生无法摆脱的事物。 阿尔米亚极为平淡地抽出袖刀将肿块剜去,撩起大衣,撕扯了一圈薄薄的棉衣下摆,熟练地缠绕上伤口。 伤口太大了,血总是止不住,只好念了个生火术点燃树枝,用外焰把手掌的那一层皮肉烤焦,凝住汩汩流淌的血液。 阿尔米亚将衣袖放下,静立了片刻,才继续根据海东青指示的方向去寻羊。 狂暴期提前,她要是再得不到羊奶的话,就必须去抓个毫无厄值的生物,用其血液平复□□的神经。 阿尔米亚以为还要寻觅很远的距离,但没想到羊就静静立在那里,身后是一望无垠的湖面。 …… “多奈?” 阿尔米亚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了它一圈。 仍然是那般瘦弱,羊首微垂,目光温顺地投射在面前三寸内的地面。 有几处明显凌乱的羊毛,大概率是海东青抓的,除此外一切如常。 “你来杜莎湖泊做什么。” 她走过去牵起羊蹄边落下的绳索,随口一问,并不祈求得到羊的回答。 绳索上缠绕着许多杂草枯枝,阿尔米亚捻了捻将杂叶拂去,轻使力,让羊跟随着她走。 “咩——” 眼皮挑了挑,阿尔米亚默不作声转过头,羊蹄踩在雪上发出窸窣的声音。 如果没有奶,就喝它的血吧。 阿尔米亚冷漠地想。 城堡几十里范围内,这只羊是此刻唯一的厄值为零的生物,也将会是她绝佳的镇定剂。 夜晚的杜莎湖泊宽渺无边,冰冻的湖面像是玉石一样莹润生辉。 阿尔米亚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慢慢牵着羊往地窖的方向回去。 …… ** 海东青自是对多奈的回来感到不满,它以为那么长的时间足以令这个家伙跑回自己以往的羊圈。 幸好阿尔米亚没有告诉它,多奈来自距离斯塔塔城镇十分遥远的马修村。 海东青只好将这只羊的找回,归于它愚蠢的认路水平,和害怕饥寒与野兽的胆小心理。 哼,最讨厌羊这个物种了! 拍了拍翅膀,海东青高傲地立在卧室的门沿上,用目光恐吓山羊不准靠近女孩。 “睡觉了。” 阿尔米亚不轻不重拍了下海东青的头,将白天晒了太阳的小毯子披到它身上。 鹰收敛了高傲,迈着小碎步跳到自己的窝里。 有羽毛的那扇翅膀张开,挡在头顶,遮住了地窖里微弱的马灯光线,不出一会儿它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随着女孩走到壁炉边,墙角的鬼脸树枝开始瑟瑟发抖。 阿尔米亚将顶上的几捆树枝抱起来,拿抹布擦去表面多余的水分,以便等会儿焚烧得更为彻底。 她点燃一片松明,火焰瞬间以燎原之势裹挟壁炉底下的干草木屑,看着火势差不多了,再将鬼脸树枝依序搭建在火焰旁,这样能维持更久的火势。 阿尔米亚一贯是不理睬鬼脸树枝被焚烧时发出的呐喊的。 但是今天那一场痛觉以深入骨髓的姿态强制令她回忆过去。 所以她此时会无意识地坐在了壁炉边的躺椅上,茫茫然看着壁炉里的火焰与挣扎…… …… “你在湖边看什么呢……” 女孩平淡询问,没有回头。 山羊却抖了抖毛,悄然往后退了几步。 它知道她在问自己。 但是它不能说。 羊懵懂地歪了歪头,无意识叫了几声后将脸贴近地面,悠然地嚼着苦涩的干草料。 垂下的几绺羊毛遮住了神色未明的目光。 阿尔米亚宁愿是自己多想了。 她换上柔软的睡衣,将台灯的油芯子掐灭,霎时整个房间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 门缝里悄然跳动着幽幽的火光,壁炉是地窖唯一的明亮之处。 夜太深了,噩梦也来得轻而易举。 如果能选择,阿尔米亚想,她是一定不会在此夜入睡。 11、诡吊的羊(十一) “狼厄跳上城墙了!” “守城的士兵去哪了?” “城主呢?!” “谁有浸过圣水的银饰!火把也行!” …… 厄潮突袭,人们神情惊恐,尖叫着逃亡。 “斯塔塔所有的修者都去城外了!全军覆没!” “苍天啊!这是什么鬼东西——” 男人仰望着铺天盖地的黑影,喃喃道,“是厄吗……” 数百米高的黑影拔地而起,数不清的活的死的东西被裹在了上面,牛羊因身躯被无情折叠而发出惨叫,鸡鸭等家禽此起彼伏刺啼。 几人合抱规模的苍树连根拔起,被影子裹挟着撞击城门。 各种尖锐又细碎的声音像是无数冰雹砸在地面,活物在接触黑影的一瞬间就被碾压成肉泥。 畸变的厄看准时机从城外一跃而上,扑到人的脖子上尽情撕咬。 惨叫,哀嚎,痛呼—— 黑蛆从厄们的身上爬出来,密密麻麻涌进人的嘴里,须臾间那人就失去了气息,脸颊深刻凹陷,眼球外凸,温热的血肉变成黑液,从七窍汩汩流出。 随着清脆的脑浆迸裂声音,整个人体变成纸一样纤薄,七零八落拼凑在一块,再被一只蛇厄吞入腹中。 “这,这是——” 男人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无神地望着自己的双腿被鼠厄绞断,啮齿动物兴奋地啃食着上面的皮肉。 失去支撑后,天翻地覆倒地。 骨头一截一截碎裂,身躯以渣滓的形式被融进了黑影里,随其继续前行。 …… 呐喊与哭泣声终于惊醒了比勒尔,他连忙翻身下床,挑开窗帘往外一看—— 漫天的火把夜空染的绯红,倒塌的城墙压垮周围的房屋,无数人往后逃跑,尖叫声嗡鸣刺耳。 一头明显畸变的棕熊冲进房屋。 冲击力使得墙壁接连倒塌,等它出来时,能见到口中被拦腰咬断的人体。 只剩下半截身子的女人还在往前爬,肚子里的肠子拖了一地,几只乌鸦争相落下来抢食。 铺天盖地靠近的黑影,以绝然的姿态摧毁着所过之处一切事物,令人见之生怖! “雾?林雾!出事了!” 比勒尔着急得满头是汗,推了几下隔壁床的人,却还是没叫醒他。 床上人眉头紧锁,嘴唇抿得几近苍白,瞳珠在眼皮下跳动,似乎是做了无比可怕的噩梦。 比勒尔只好又用了更大的力推攘,“厄潮来了!城墙被突破了!快醒醒!” 不知是哪个字眼触动了男人的神经,只是一眨眼的功夫比勒尔就被床上人反手锁喉,压在地上。 “咳——” “……抱歉。” 林雾收回攻击式,伸手让比勒尔借力站起来。 他捞过制服往身上一套,一边为枪上膛,一边将弹夹利落地装到腰侧口袋里。 同时从枕头底下取出一把细薄的长剑,贴身佩戴。 当看到窗外的景象时,他瞳孔微缩,思绪停滞了一瞬。 “快走!这个城也要被厄占据了!” 比勒尔将自己的文书一股脑装进背包里,还不忘带上放在桌面的金色羽毛笔。 “我们的任务第一是保护城主,第二才是守城,别浪费你的子弹!” 看着林雾异样的神情,比勒尔提醒道。 “……嗯。” 林雾闭了闭眼,将脑海里混乱的思绪与先前做的噩梦清空,尽力保持清明。 两人迅速下楼,一路奔向城主所在的府邸。 无数人往相反的方向逃亡,斯塔塔背山靠湖,唯一的城门已经不翼而飞,尸殍遍地,几张人皮飘到街道的角落里,踩满了灰黑的污渍脚印。 人们已经顾不得悲伤和惊恐,只能往城北的方向跑,那里是一座高高的雪山,也是此刻唯一的生路。 他们已经意识到涌来的黑影是某种奇怪的液体,祈求着高处地势可以摆脱这个鬼东西。 林雾紧握手里的枪。 他看到了角落里的人皮,根据那粗略打量的几秒,能判断出人皮是前几天的产物。 诡怪的厄居然在之前就潜伏进了城! 低级的厄都被处决了,只能是拥有伪装天赋的地狱厄做的。 他忍不住回想那几天进城的人中有哪些可疑分子。 那种级别的厄怎么会来到斯塔塔,这个追逐着人的古怪黑影是什么? 有卫道士坐镇的城镇怎么瞬间就被厄攻破了,穹顶难道没有被展开? 穹顶—— 林雾突然停住脚步,“穹顶消失了。” “废话,穹顶肯定没了啊,不然厄怎么进来的。” 比勒尔忙道,“等等,你的意思是卫道士大人离开了?” 林雾摇头,“穹顶被人带走了。” 比勒尔注意到“带”这一字眼。 一般穹顶是跟着卫道士移动的,除非他定瞄在某点,让穹顶在原位保持不动,否则没有卫道士离开,穹顶留下的可能。 而穹顶消失,要么是卫道士离开了此处,要么是……卫道士死亡。 拉尔曼郡的卫道士在厄潮来临时不见踪迹,他是故意收回了穹顶,还是被迫? “谁会去招惹一个高贵的卫道士大人……” 他声音渐低,话语内容虽持否定语气,但脑海却止不住的思索这个可能性。 此刻,两人已经站在了城主府邸外,里面黑灯漆火,没有任何声音。 林雾极为平静地眺望了一眼。 城主提前逃亡了。 并且对厄潮知情不报。 在窗外眺望的那一刻,他就有了猜测,只是此刻亲眼目睹,仍有一丝惊讶。 为什么不让穹顶庇护城镇呢?不管再大的厄潮,有了穹顶才有胜算的可能。 他前天晚上还亲眼见到了头顶的穹顶,彼时应该是卫道士忘记施加隐匿式了,这才让身为审判者的他能目睹到穹顶的光景。 城主既然提前去请了卫道士来,就说明他知晓这座城镇不久后会爆发可怕的厄潮,那几天穹顶展开也是为厄潮做准备,但是真当此刻来临,人却失踪了。 林雾轻举起枪,幽蓝的火焰似流星一般落入熊厄的左眼。 巨大的身体倒在地上,将灰尘惊起了半米多高,不出片刻就有粘稠的黑液从它的身体里流出,濒死的蛆虫朝四面八方蠕动。 “子弹是限额的,我们还要去找到城主守护他的安全!”比勒尔焦急开口。 “不用了。” 林雾拍了拍袖侧的灰尘,口吻冷淡。 “城主叛变了。” …… * 地动使得阿尔米亚昏沉睁眼。 房间很暗,她一时忘记了烛台放在哪里,在床头柜面胡乱地摸索了一遍,却只把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打翻落地。 她此刻很热,比熔岩里滚烫的火浆还热。 温度之高,仿佛要将她的五脏六腑都焚烧成灰烬。 “海东青——咳咳,我需要一条湿毛巾,咳——” 捂着嘶哑的喉咙,阿尔米亚意识昏沉,半张脸陷入柔软的被褥里。 …… 墙面的剥漆挂钟声音喑哑 面带慈悲的神主提苏展开了双臂 天使的雕像环绕着米白色罗马柱 阳光直辣辣透过雕花铁窗,照亮了洁净到极点的砖面。 要小心任何一只靠近大厅的鸽子 也要注意每一尾迷途的蚊蛾 地面是不能有灰尘的。 鸽子带来室外的泥土,蚊蛾振翅落下粉末。 修女会用指腹擦过角落的地砖,轻轻呵气凝视上面的纹路。 如果有痕迹,那么每一粒灰尘都将宣告清扫者的原罪。 …… 没有比重复无谓的事情更折磨人的了。 脑海中有无数更痛苦的记忆,但是狂暴期来临,最令她颤抖的反而是看似平平无奇的景象。 阿尔米亚紧紧攥着被单,又叫了一遍海东青。 此刻她全部的力气都用来维持仅有的理智,避免因为精神错乱暴戾欲拉满,将地窖的一切毁灭。 “海东青……” 阿尔米亚长吸了一口气,她觉得自己快要压不住那股暴戾欲了。 黑液从她左边肩膀的狰狞伤口里流出来,打湿了地窖里唯一干燥的棉被。 “多奈?多奈……” 它将是她此刻的救赎。 她跌跌撞撞站起来,视野处处重影又颠倒。 熄灭的壁炉有一层浅红色的火渣,勉强照亮了周围环境,本该卧在那小憩的山羊却不见踪迹。 阿尔米亚静立原地。 她的羊跑了。 肩膀的伤口彻底崩开,黑液迅速污染周围的皮肤,甚至扎入了动脉里随着血液一起奔腾。 她一挪动脚步,地面就淅淅沥沥落满了黑色的厄虫,疯狂咬食着潮湿的地板,发霉的木椅,起球的薄毯…… 鬼脸树枝在狂笑,黑蛇皮的影子在她眼底缭动。 阿尔米亚一挥手,晾在木笆篱架子上的所有蛇皮都扫进了壁炉。 火焰猛烈燃起,噼里啪啦作响。 “海东青,你在哪……” 嘴唇被咬出血来,阿尔米亚最后问了一句。 没有人回答。 她双头抱头蹲在地上,一边承受灼烧的心肺,一边是痛极了的头颅。 真的很痛啊…… …… 鬼脸树枝讥笑着散开,一根接着一根爬上了地窖的楼梯,将门打开。 凛冽的霜雪瞬间灌入。 她看到一把刀—— 在发霉的椅子下面。 阿尔米亚手指微缩,轻轻勾到了刀柄的边缘。 她眼神迷离,甚至带上了一点癫狂的色彩,直直举起刀尖。 就在这一刹那,背后突然传来了轻微的重量—— 宽大的暗红色斗篷披在她的肩膀。 无头的机器人笨拙地将斗篷提了提,却仍然滑落。 地窖传来生锈的齿轮磨损运转的机械音。 它的头被摘掉了。 剩下的身体零件在完成这一艰难的动作后,四分五裂散落。 阿尔米亚瞬间冷静下来。 左手紧握刀尖,温热的血液顺着那一点银白的刀线流淌。 12、拉尔曼郡(一) 林雾眺望了一眼黑影的方向,侧头说道,“我们需要随着人流一起往山上跑。” 比勒尔应了一声,默默将背包护在胸前,撩起长袍就往山上冲去。 更多的人竭尽全力奔跑,躲避各种灾厄的扑杀撕扯。 以往无人涉足的荒僻雪山,此刻处处都是灰黑脚印,厚厚的积雪也被踩薄踩脏,形成了无数条蜿蜒的冰渍路径。 “啊——” 一声惨叫声起,有人从山顶跌落下来,锋利的树杈贯穿了他的头颅,血液洒满了雪面。 看着那双未瞑的眼睛,林雾不知为何眼皮一跳。 “救、救——” 又是几个人突然滚下来,其中一个小孩因为身形较小,稀松的树枝未能拖延他的速度。 众人只见一个小小的身影骨碌碌落到山脚,整个身躯都移位折叠,脖颈更是突兀断裂,并在血液喷涌的一瞬间被那周围的灾厄们瓜分殆尽。 如群狼环伺,饿虎待食,所有目睹的人都不禁打了个寒颤,相比那奇怪的黑影,撕裂疯魔的厄带来的直观画面更令人害怕。 几只擅长攀爬的猴厄出现了,双眼发红地看着山上的人,獠牙突出,上面还有细碎的人肉。 比勒尔背后一凉,迅速扒住树皮往更高处跑。 “等等。” 林雾刚准备叫住他,比勒尔却已经爬到了几米远,杂声盖住了他的呼唤。 深入灵魂的哭泣声响起,一瞬间无数人的耳膜爆裂,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寂静。 林雾站的较远,却仍然被迫耳鸣。 他伸手擦去流到耳垂的鲜血,眉眼冷冷地看向山顶出现的东西—— 那是一只三米高的悲嚎。 酷似人脸的面庞上漆黑一片,它没有眼睛,只有一张大到悚人的嘴,树枝般枯瘦的长手臂绞在一起,双手张开,托着尖锐的下颌。 长长的黑舌从口腔落出来,让人能清晰看到里面如蜂窝一样的扁桃体。 随着它扁平的腹部收缩,扁桃体疯狂颤抖,令人神经绷乱的哭泣声缭绕整座空间…… 斯塔塔,居然出现了悲嚎。 只在大裂谷附近出现的悲嚎,竟然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小城镇现身了。 这意味着什么? 林雾眼尾微沉,冷漠直视。 博尔林格勒也是这样的。 厄潮爆发,悲嚎肆虐 血肉倾轧,白骨覆地…… 未等他继续回忆,震感猛烈的地动突然开始,一刹间天摇地晃。 整座山分裂成两半,深深的沟壑出现,贯.穿了斯塔塔城镇。 林雾用力抓住了一根藤蔓,身后一个男孩却往下坠去。 顾不得多想,他直接丢下左手的枪,手腕一转拉住了男孩的胳膊。 令人头痛欲裂的哭泣声再度传来,悲嚎一步步靠近这里。 因为过于用力,他的手臂甚至有脱臼的趋势,关节处泛白发青,却仍然牢牢抓着下坠的男孩。 没有任何掩护的耳朵遭受嘲哳攻击,热流从耳道涌出,仿佛无数蚊虫正在耳边盘旋嗡鸣。 然后,耳弦一断,天地空寂。 “不,不……” 男孩双脚乱蹬,疯狂地摇头,正一根根扳开审判者抓住他的手指。 林雾只能根据他的口型判断他在说什么。 不? 他不理解,没有人能活着从这深不见底的裂谷里爬出来,魔鬼的洞窟只会爬出来魔鬼。 于是更加紧地抓住了男孩的胳膊。 用力得指甲都渗出血来。 男孩猛然一口咬在他手背上,淋漓的血液淌了一脸。 林雾皱了皱眉,并未松手。 直到巨大的阴影将他盖住,他才反应过来,缓慢地转头看去—— 悲嚎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嘴角咧出骇人夸张的弧度。 男孩终究咬掉了审判者的一块掌肉,趁着他分神的一瞬间坠入裂谷。 他并不知道下面会是什么,但相比直面恐惧的悲嚎,他宁愿堕入深渊。 林雾有些茫然地看着空落落的手掌,天旋地转间,悲嚎的长手一举,将他抛到了半空中。 又换了一只手来,接过这具修长的身体。 悲嚎似乎发现了这样做的乐趣。 鬼哭声渐渐停止。 长舌微翘,怪物做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奇异生怖。 林雾感受着风声灌入耳朵。 他还没从男孩挣脱他的手坠落的事情里回过神来。 为什么要坠入裂谷…… 那里不是比死亡更可怕的吗? 没有人能活着从那里爬出来,爬出来的都不是人类了。 男孩因为害怕悲嚎选择了坠落。 林雾知道此时的回忆是不合时宜的,他应该全力思考如何从悲嚎手里脱身。 但与博尔林格勒过分相似的情景一遍遍催眠着他,让他的意识陷入时空错乱。 不行! 他狠狠咬住舌尖,尽力让思维恢复清明。 咸湿的味道垫在舌下,他闭了闭眼,终于看清了周围的环境。 悲嚎用两根手指拎着他的脖颈,脖子扭曲,寻觅着其他落单的人类。 借助它三米多的身高,林雾将大部分景象收入视野。 裂谷细窄却深长,无数人落到了里面,猴厄,蛇厄等东西已经爬上了山,兴奋地开启杀戮。 但令他心跳一滞的是即将铺天盖地卷来的黑影—— 竟然是畸变的杜莎湖泊! 斯塔塔已经被彻底摧毁了,城里的一切事物被湖泊碾压成粉末。 在某些事物面前,人类的力量是那么渺小而微不足道。 连自然湖泊都能畸变的世界,还有什么拯救的希望。 林雾微垂眼睫,心底悲凉。 悲嚎拉扯着脖颈,让他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抬头。 下一刻就将撕裂男人的颈动脉,饱食他的血肉了。 畸变的湖水疯涌而上,如同暴风雨下的海啸袭城。 无数尸体裹在碎裂的冰湖里,随着这座庞然大物向前移动,一点一点漫上雪山。 悲嚎细长而尖锐的指甲捏住脖颈,深深的血痕狰狞见肉。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新鲜的空气却始终被阻隔在外。 林雾想挣脱开来,但唯一的枪已经在不久前落入了裂谷。 他直视悲嚎的面容,左手不动声色贴近腰侧的配剑。 就在它伸出长舌欲吞食他的那一刻,配剑出鞘,直直刺穿那蜂窝一般的扁桃体! 悲嚎的哭泣声更加刺耳,一边尖叫着,一边狠狠地将人砸在枯树上。 林雾半跪在地上大口喘气,目光冷厉地注视着它的一举一动。 他庆幸自己习惯性佩戴着这把华而不实的剑。 剑尖点地,支撑着站起来。 他刚踏出一步,心底突然升起一股无端的恐惧。 迟缓地回头一望—— 更多的悲嚎从裂谷里爬出! 细长的四肢如同蜘蛛脚一样攀着地表,脖子扭曲,嘴里咀嚼人与弱厄的尸体。 一分神,瘦长的手臂拉住了他的脚踝,直接把他往裂谷的方向拖攥。 躲过了无数次暗杀与厄潮,没想到会死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城镇。 他等待着呼啸的风声和急坠的失重感,但是脚踝上的触感突然消失了。 耳边响起箭羽破空的声音。 暗红的斗篷溅满了厄的血液,黑色的痕迹像是荆棘花一样在斗篷上盛开。 女孩冷漠挽弓,目光平淡,手上动作却利落有力,迅速射出羽箭。 海藻般的长发落满细雪,一双浅褐色的眼睛澄澈透亮,映照着山脚的火焰。 …… 她很快就清空了周围的土地,悲嚎们迟疑不敢上前,几只灾厄敌视着她,作出恐吓的攻击动作。 “走——” 阿尔米亚直接拉起他往反方向奔跑,诺大的杜莎湖泊已经漫延到了半山腰。 她灵活地踩着湖泊上的碎冰,同时伸手借力让他跟紧自己的脚步。 林雾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她拉着跑了几百米远。 回头一望,整座斯塔塔城镇已经被淹没,那座高高的雪山也只剩山顶一棵半倒的松树。 …… 不知跑了多久,只依稀觉得离月亮越来越近了般。 夜色静谧,那一场覆灭像是幻觉。 林雾垂眸,注意到了女孩是赤足出来的,雪白的足上沾满了冷湿的雪渣。 他想起自己口袋里有一张长的绢布,可以先暂时替她包裹一下。 “呃——” 刚一驻足,娇小的身体一下子撞到他怀里。 青年闷哼一声。 衣领下的皮肤被冰冷的指尖触摸,不禁令人轻颤。 那一小块皮肤暴露在冷风中,本该迅速失温,却不知怎么被更凉的指尖碰触,有了惊人的热意。 然后如燎原之火迅速席卷全身上下,仿佛他此刻没有站在雪原之上,而是被夏阳灼烧。 林雾有些不适应地往后退步,却被那柔软的手攀得更紧。 海藻般蓬松的长发混合寒冬的凉意,轻轻蹭到他的下颌。 清新的蒲旭草香味萦绕在鼻间。 女孩贝齿微张,丁香小舌舔去流到锁骨的血液,手从军式制服的下摆探进去,隔着白衬衫,牢牢固定住青年的腰身,似是害怕他挣脱。 立领的衬衫暗扣被解开,清晰的吞咽声响起,在这静谧的环境,连呼吸都细微可闻。 此刻,他仿佛成了她的掌中之物。 远处的雪松在落雪,细软的松叶飘到地上堆积,万物俱籁。 青年微仰着头,看月晕在天空中时而朦胧时而晃动。 脖颈形成一道优雅的幅度,青色的血管在冷白的肤色衬托下清晰明显。 13、拉尔曼郡(二) 失血过多使得他的脸色有些苍白,薄唇一抿,干裂的嘴皮撕出血来,默不作声往后退了一步。 刚要站稳,却双腿一软,差点跌倒在地。 林雾掩饰性的咳嗽两声。 女孩念念不舍地收回尖牙,轻佻地舔了一圈自己红润的嘴唇。 眉眼上扬,心情是肉眼可见的欢喜。 “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移动血库了,清楚了吗?” 她伸出细白的手指将男人的衣襟扣子随意合上。 不过先前她吸血的动作太过着急,差点将最顶上一颗暗金色的暗扣崩开,衬衫下,一片白皙清透的锁骨若隐若现。 月光下甚至有点透明,肤色比雪还白。 阿尔米亚又回忆起了这美味的滋味。 真是……比羊奶还要好喝。 早知道还去买什么羊啊,拐个人多省事! 不愧是她大老远就闻到的香甜气息,即使隔着那么多臭烘烘的厄也一眼能注意到这个人类。 “你是……德古拉人?”林雾皱眉问道。 “……啊?”阿尔米亚迅速思索了一番。 人族分为很多种,看来这个人类男性把她错认为了需要吸血维生的古怪种族——德古拉。 这个种族在大陆数量稀少,不喜欢露面走动,常年居住在幽暗的环境里,只是偶尔会出门和人类交易鲜血。 不过她现在没穿上熊皮大衣,没有伪装外貌,刚好可以借用一下这个身份。 阿尔米亚装作无奈地答道,“嗯。” 她眼尾一挑,恶狠狠说道:“不许告诉别人!” 林雾轻声‘嗯’了一句,却若有所思地看着阿尔米亚背后的弓箭。 似是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女孩不着痕迹将弓箭往后移了移,躲避他的目光。 该死!怎么忘了德古拉族阴郁胆小,连人都不敢杀又怎么敢射死悲嚎了。 阿尔米亚心底慌了一瞬。 不对,她担心这个干嘛。 到时候喝光了血,随便把尸体埋在哪就行了,又不担心死人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上下打量了一眼男人,借着那月色终于看清了他的脸庞,有几分熟悉,却始终想不起来。 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林雾。” 电光火闪间,阿尔米亚终于想起了这人是谁—— 这不就是那个讨厌的审判者吗,当时他还在城门口怀疑自己的矮猎人身份! 心底冷笑一声,阿尔米亚直接转身走在前面。 林雾不知女孩怎么一瞬间就变脸了,他有些诧异,不过还是迈开长腿跟在她的身后。 脖颈的伤口已经迅速愈合,但被尖牙刺穿血管的感觉还深刻在心。 他用指腹轻轻擦了擦伤口,几块血痂顺其碎落。 地面的雪很松软,细碎枯黄的雪松叶铺在表面,应该会比较硌脚。 她的足边缘微微泛红,明显是不耐冻的,甚至还能看见枯枝草叶在上面划过浅浅的红痕,勾连起细白的皮肉。 林雾拿出那一截信绢布,用目光丈量了一下,大概能裹住那一双嫩白的足。 但是绢布还是过分单薄了些,尤其在这么冷的冬夜。 他在犹豫要不要背起她,但这样的举动对一位女士是失礼的。 她们应该穿着舒适的迭拉皮鞋,戴着精美的首饰,优雅坐在最新出厂的马赛尔轿车里,而不是赤足踩在冰冷的雪地。 男人还在纠结着,前面的女孩却悄然停驻了脚步。 “咳咳——” 阿尔米亚装作咳嗽了几声,有几分不自然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窄窄的羊皮纸。 “你帮我看看,这上面是不是写的‘格尔郡’三个字。” 这是那只羊留在桌子上的,她连夜狂奔出来循着羊的足迹,羊蹄印迹却悄然消失在了斯塔塔城门外。 她大概能看懂这几个字,但是太长时间没接触大陆通用字了,印象有点模糊,她需要找人确定一下。 “是的。” 林雾接过羊皮纸,“格尔郡”三个字用奇特的花体书写,有一种诡异而古朴的质感。 “你要去格尔郡?” 林雾不经意询问,格尔郡是他来时的地方,工业发达,也是七大郡里拥有最多卫道士的郡,无数层穹顶展开将郡土庇护,形成完美的安全区。 他不太想此时就回到那。 但关系到斯塔塔失守一事,他又不可避免需要走这一趟。 斯特格大公手下的拉尔曼郡的城镇主卷款逃跑,还带走了一位珍贵的卫道士,再联系与之比邻却关系一向交恶的秋林道尔郡,这很难不让人多想。 国王签署森林法案,交缮了立法权和行政权后,其地位已经大不如前,手下的众多贵族蠢蠢欲动,却又不约而同维持国王表面的尊荣。 他们推出内阁来假意维持国家这台巨大机器的运转,同时疯狂举荐自己的所属势力入驻议会,谋利夺权。 国王都成了吉祥物,无实权的王储更加势微。 白银帝国是一个统一的强大国家,但现在留下的是白银联盟,虽然众多法律政令还延续帝国的习惯条例,但也无法更改现存事实—— 帝国早已经分裂成了无数个郡属和教区。 公侯伯子男等各个阶级的贵族依恃自己的权利将土地圈属,抢夺稀少的卫道士,招揽能言善辩的神国代理人,贿赂前帝国的将领和大臣,巩固自己的一方统治。 前帝国留下来的铁十字军也被他们瓜分完毕,只有新成立的审判者军团暂时没有被新贵族的手污染,正以国王的名义驻扎在大陆各个角落,维持那些偏远寡闻的村镇的安全。 他是跟着审判者军团来到拉尔曼郡,职权再分配后选择来斯塔塔这个城镇守城,比勒尔说他们的第一要务是守护城主的安全,这个说法并不全然正确。 只是在拉尔曼郡首府时,他所在队伍的审判长特意叫住他和比勒尔要留意城镇主的安全。 比勒尔只当是上司的一句意味深长的提点,但现在看来更像是审判长知道了点什么,想让他们留意的不是城主的安全,而是城主的动向。 他们显然会错了意。 斯特格大公是国王的亲弟,王储之一,是旧贵族的代表,他的权力也在那一场不流血的革.命中被迫让渡了许多,以至于现在的拉尔曼郡是七大郡中最弱小的郡之一。 比邻的秋林道尔郡属于新百丽伯爵,在白银帝国时期他并不受国王看重,只是一个拥有荣誉爵士勋章的平民,但当新时期到来,他敏锐抓住机会收敛财富,购买土地,并在那一场政.变中武力逼迫旧贵族承认他自封的伯爵地位,从此开启了自己一方霸主统治。 秋林道尔郡的实力能在七郡中排行前三。 强大的郡与弱小的郡比邻,普通的百姓也会愿意移居到富饶兴盛的那一方去,更别提拥有一定地位的城镇主了,光明而有前途的青云仕途不断诱惑着他。 控制住本属于拉尔曼郡的卫道士,投奔富饶的秋林道尔郡,很像是攀附名利之人的作风。 只是……投奔的时机过于巧合了些,像是提前能预知到厄潮的时间点,用本郡子民的大量牺牲造势,损害斯特格大公的爱民形象。 这又不太可能,白银联盟还没有诞生能准确预估厄潮的圣子。 那道与国王区如出一辙的裂谷也十分离奇,他必须要回格尔郡与幕僚们研究裂谷蔓延的规律。 …… 阿尔米亚默不作声收回羊皮纸,对林雾的话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 她只是将手伸进斗篷内侧的袋子里,清脆的硬币在指尖碰撞。 一柳布和三十个索尔币,好像不够她三天的饭钱。 “伙计,你……带钱了吗?”她声音有点迟疑。 林雾看着女孩赤足站在雪地里,望向他的那一双浅褐色眼眸饱含希冀。 他竟有几分不忍回答。 “……没有。” 他一睁眼就是厄潮,唯一来得及带上的就是枪和配剑,但是前者已经掉入了无尽深渊。 “不过,可以找到典当铺,把这个拿去换钱,” 他把配剑抽出来,上面亮堂堂的宝石几乎要闪瞎了阿尔米亚的眼。 仅凭外表就能知道价值不菲。 她嘴角上扬,摩挲着最大最亮的那一颗红宝石。 这么大一颗,至少得卖几千柳布吧,她去格尔郡的路费和伙食费绰绰有余了。 说不定还能留下来不少,等找到银的头和海东青,还可以拿着这笔钱去看医生。 最后再狠狠买上几只萨能利奶羊,杀了做烤串吃,平复她今夜的怒火! 钱还没到手,阿尔米亚已经计划好该怎么用了。 林雾只看到女孩握着他的配剑,目光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还是忍不住开口,“你不冷吗?” 阿尔米亚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自己的脚已经在雪地里冻得通红了。 “哦,好像已经没有知觉了。” 她动了动脚趾,想要活络一下血液,这当然是徒劳的,整双腿就像灌了铅水一样硬。 阿尔米亚在心中叹了一口气,早知道她应该带上自己辛辛苦苦制作的厚实手套和雪地靴出门的,还有才买不久的甜蜜的果酱和美味的肉脯们。 希望她回来时这些东西都没有变质。 阿尔米亚还在惋惜着自己的食物们,面前却窣窣落下一片阴影。 年轻冷峻的审判者伏低身子,微微侧头,“上来。” 阿尔米亚偏了偏头,“你要背我?” 男人的耳垂似是起了薄红,不知是风吹的还是雪冻成了那样。 “嗯。” “好吧。” 有人背她走自是省力,阿尔米亚吹了口热气,让自己的手掌温暖点,再轻巧地攀上男人的肩膀。 “你……” “我什么?” 林雾摇摇头,“没什么。” 在他以往的认知里,端庄的女性自恃身份,永远保持优雅的姿态,从不会靠近陌生的男性。 嗯,尤其是类似他目前所扮演的这种社会地位的人。 余光扫过女孩白皙姣好的脸庞,更加确信她是某个贵族家庭跑出来的小姐。 这样不事劳作的尊贵肤色,只会在上层社会出现,再打量了一眼她身上所披的暗红色斗篷,边缘的金线在夜里依旧闪耀。 七大郡里有哪一家贵族曾与德古拉族人通婚呢? 能用上金线的至少得是子爵以上的家族吧。 “你看我做什么。”阿尔米亚瞥了眼他。 林雾略微仓皇地收回视线,强装镇定继续前行。 阿尔米亚饶有兴趣地看着那鲜艳欲滴的耳垂,恶趣味起。 那人突然踉跄了几步。 “看路!” 阿尔米亚不耐烦地说道,却没有停止舔舐耳骨上干涸的鲜血。 “你能不能……不要再——” “不行。” 女孩冷漠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14、拉尔曼郡(三) 格尔郡与拉尔曼郡一北一南,距离十分遥远,中间还隔着座高不可攀的赤峰雪山和大陆的中心区——国王区。 由于雪山海拔七千多米,要从斯塔塔出发前往格尔郡,只能穿过其他的郡,否则跨过国王区就是格尔郡了。 现在有两条路径可选,一是从风车里郡走,穿过沙漠到白马郡,渡过白冰海峡就到格尔郡的首府;又或者另一条路,走秋林道尔郡的官路,平原之后是峡谷,横穿卢兰郡和特里萨郡后再到目的地。 显而易见的后一条路的路程要遥远些,它要跨过三个郡,包括峡谷丘陵等复杂的地势,车途冗杂,所以林雾打算走风车里郡的那一条路。 “不,我不去风车里郡。” 阿尔米亚抱手轻睨了一眼,冷冷道,“走秋林道尔的路。” 林雾皱眉,“那会多出一倍的距离。” “秋林道尔。” “拉尔曼与秋林道尔交恶,我们没有正式的通牒。” “秋林道尔。” “秋林道尔郡边际线上全是沼泽,里面的蛇厄防不胜防。” 阿尔米亚:…… “那我也不走风车里郡。” 她轻嗤一声,将头偏向一边。 路途远点就远点,海东青一时半会儿死不了,银是个机器人,更不怕了,她有充足的时间去格尔郡找到那头羊。 她宁愿走过沼泽和峡谷,也不去那该死的沙漠! 直晃晃的太阳,满目的沙土,少得可怜的水分……简直想想就可怕。 看着女孩固执的神情,林雾只好重新规划路线。 她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也要把她安全带到目的地。 孤身远行的少女,肤色尊贵,衣着华丽,还习得一手出神入化的古箭术,这只能是家底丰厚的贵族培养出来的。 他先前问她的来历,但女孩闭口不提,只说是在斯塔塔游玩时与亲人分开了。 斯塔塔城破之后,人逃的逃,死的死,慌乱之中只见着他一个,顺便拉着他一起逃跑。 这是她给的说法。 不过林雾更倾向于她是离家出走这一猜测,这才想要跑到距离拉尔曼郡最遥远的格尔郡。 斯塔塔地位最高的也就是那个逃亡的城镇主了,但凭城主的身份可用不上金边暗纹的斗篷。 但是大陆灾厄遍地,有什么事情会逼得一位金贵的女士踏出穹顶区呢…… “借路秋林道尔,那我们此刻就要从拉尔曼郡最东南的城市穿过。” 林雾用碳树枝在羊皮纸背面勾画出一个圈,并以圈为中心拉出一条斜线来。 “下一个地点是芙拉镇,然后再走七十多公里是拉尔曼郡第三大边陲城市——普鲁涅市,那里是与秋林道尔郡交易最密切的地方,拥有直达秋林首府的列车。” 林雾将羊皮纸折叠好,淡淡道,“我们需要有正当的出郡理由,不然无法购买车票。” 阿尔米亚眉眼耷拉,小声嘟囔着,“现在怎么出个郡这么麻烦……” “森林法案之后,诸郡争霸,出入边境的手续比以前要严格些。” 阿尔米亚对人族的政治形势并不关心,她将小脸埋在斗篷领子那一圈的软毛里,轻轻打了个哈欠,整个人的神情一下子倦怠起来。 只懒洋洋回了句:“哦。” 林雾看着她一脸困倦的样子,停下了解释的话语。 此刻他们正在一处岩石洞窟里,外面呼啸着风雪,细弱的火光在几根枯枝间燃着。 少女精致的眉眼在火光的衬托下显得温和优雅,长睫垂下一片阴影,琼鼻樱嘴,肤白如玉,像极了神主提苏雕像旁伫立的,那位祂爱而不得的女神…… 林雾捏了捏鼻梁,打断自己不合时宜的联想。 不过就这短短的接触来看,阿尔米亚可不是温和柔弱的性格,林雾想起这人立在山巅,神情冷漠地将悲嚎射死的场面—— 于是默默将传统旧贵族子女的猜测划去,开始思考哪位子爵以上大人有学武射箭的家底渊源。 凝望着她身后那把长弓,边缘磨损,但弓弦直绷,明显是经常使用,箭筒被她的暗红色斗篷盖住,一小截野雉尾羽做的箭翎从斗篷下摆露出。 回忆当时射箭的细节,再次确定没有任何其他的动作。 她就是简单地拉弦射出,远处的悲嚎应声而倒。 普通的箭……是如何杀死厄的呢。 火焰燃到了树枝末梢,慢慢熄灭,温度须臾冷却下来。 女孩将斗篷攥得更紧,眉头紧锁,白玉般的脚趾绷直,露在斗篷之外。 林雾站起身来,凛冽的风雪里只有潮湿的树木,他放弃出去寻找木柴的想法,将洞穴内所有的枯草卷成团,重新丢入火里。 但火焰只维持了片刻,她刚刚舒展的眉目又因这转瞬即逝的温暖消失,嘴唇紧抿,渗出血来。 他想了想,还是慢慢靠近了她。 束领的暗扣一颗一颗解开,带着体温的军服轻披在她身上。 对他来说修身合适的正装,在女孩娇小的身形衬托下显得无比宽大,长袖垂落在地,衣摆刚好遮住她冰冷的双足。 她舒适地蹭了蹭下颌,将小脸埋在襟领下的绵柔内衬里。 他不知怎的耳垂有点发热,伸手摸了摸,却又没有伤口。 只好将灼伤感归结于冰冷天气里的身体错觉。 林雾将余留的草屑围着火堆埋下,又捡了个半湿不干的木块搭着,想让温度遗存更久。 雪好像慢慢停了,他终于合上眼皮,靠着墙壁坐在火堆远处,将灌进洞穴的最后一缕冷风挡住。 …… 阿尔米亚在梦里梦到了香甜美味的蒲旭草饼。 它们成千上百堆在一起,蹦蹦跳跳跑到碗里,大喊着“快来吃我呀!” 一只樱桃馅的和一只花生馅的为了谁能第一个进入她的嘴里甚至打了起来。 她只好焦急地坐在桌子边,拿着刀叉喊道,“别打了别打了,我一口能吃两个!” 馅饼停止了打斗,快乐地跳到她面前,正当她张开嘴时,饼子却变成了两根可恶的鬼脸树枝,对着她做滑稽的鬼脸! 在梦里,阿尔米亚气得直接生火将鬼脸树枝烧掉,然后又从火里钻出来一只羊。 那头可恶的萨能利奶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海东青还站在羊的肩头,一副高不可攀的派头,显然是加入了羊的阵营。 羊嘴一开一合,声音嘲哳难听: “来厄的怀里吧……” 滚! 她拳打羊的头,脚踢羊的脸,顺便侧脚将它掀翻,拿出个比人还高的奶桶。 将羊五花大绑吊在桶上,恶狠狠说,“把桶灌满!” 正当她以为从此过上羊奶自由的日子时,一个穿着制服的男人突然站在她面前,冷冷地问: “矮猎人?有人反映你卖的狼皮是厄变的,你需要和我走一趟。” 然后扣住她的手,把她推进了记忆深处那个可怕的地方—— 连光都能杀死人的牢笼。 …… 阿尔米亚大喘着气惊醒,头昏脑涨。 她抱头垂望地面,噩梦吓出的汗滚落,渗到斗篷的毛领子里,毛再湿哒哒黏在脖子上,有点痒。 只是梦而已…… 她呼吸渐渐稳定,伸手拨去脖子边上的毛。 一件军式制服顺势落地。 细细闻,有清新的雨后松树味道。 阿尔米亚低头,将脸埋进衣服里,动作静止了片刻,她狂躁的情绪也因之舒缓下来。 抬眼一看,那人正远远坐在一边,手撑着头睡着了。 呵,真是噩梦也有他出场。 阿尔米亚悄声走过去,轻轻推了推他的肩膀。 没反应。 又用点力推了推。 还是没反应。 她偏头托腮,难不成真睡着了? 刚好,作为加剧她噩梦的罪魁祸首,她就来索取一点精神损失费。 阿尔米亚轻车熟路将男人的领扣解开,尖牙磨了磨,利落地刺穿那青色的血管。 嘶—— 血有点凉。 牙齿颤了颤,将血垫在舌底吞咽而下。 阿尔米亚小脸皱成一团。 冷血一点也不好喝! 她打量了男人一眼—— 鼻梁高挺,侧脸轮廓清晰,肤色冷白,胸口还有微的起伏。 鸦色长睫簌簌垂下,眼底有青色的影子,显出轻微的疲惫。 幸好没死,她还没喝够呢。 又绕着他转了一圈,确定是他坐在了风口处,这才导致体温骤降。 阿尔米亚摇了摇头。 这个人类真是太笨了,她养过的小鸡仔都会聪明地找个温暖地方窝着。 为了保证饮料的甜美温度,同时还要靠着他带路去格尔郡,阿尔米亚把那件制服展开,挂在岩壁的突起处,挡住灌进来的冷风。 然后坐在青年旁边,抖了抖斗篷,盖住他的大半个身子。 暗红色的面料反射微弱的光,将其冷白的侧脸映出一分绮丽。 那扇薄唇也有了颜色,不再紧紧的抿成一条直线,而是有了柔和的幅度。 阿尔米亚咽了下口水。 她突然觉得自己有点饿了。 干脆偏过头去,闭上眼数斯塔塔卖的蒲旭草饼, 一块饼,两块饼,三块,四块…… 风雪的白噪音是最好的助眠剂。 阿尔米亚本来不太困的,但随着洞外呼啸的风声,头慢慢耷拉,一点一点的垂了下来,靠着那人的肩膀进入了梦乡。 闭眼前还不忘拉过他的手腕,轻轻磨了磨牙,咬了一口血再入睡。 15、拉尔曼郡(四) 林雾醒来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女孩将头靠在他的左边肩膀上,小脸红润,碎发凌乱地披着,有几根不经意被含进了嘴里。 呼吸间的热气洒在他那一片衬衣上,慢慢凝聚成了湿润的水汽。 她低低地呓语了一声,不耐地将嘴边的碎发拨开,意识昏沉,不再靠着他的肩膀,而是往后一斜,找着块平整的石壁,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身边的温度霎时远去,林雾抿了抿唇角,莫名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伸手将她落下的斗篷往上一提,围住她脆弱的脖颈,避免冷空气倒灌使人受凉。 外面的风雪好像停了,整座洞穴都安静无比。 昨夜他搭在火堆边的半根湿木柴也焚烧成黑灰物,为这一片空间延续了不少的温暖。 因为女孩分享给他半张斗篷,此刻身体没有预想中寒冷僵硬。 林雾慢慢站起来,揉了揉发麻的肩膀。 手腕处也传来异样的酸麻。 垂眼一看,两个小巧的伤疤挂在腕边,周围的一条静脉微鼓,有点淤青。 林雾默不作声压了压青色的血管,酥酥麻麻的感觉从指腹末梢传来,和脖颈处的感觉如出一辙。 他只听说过被德古拉族裔吸血时是很痛苦的,如果不和他们提前约定好,德古拉族裔极有可能因血瘾冲动而将对方吸食至死。 有了许多件类似的案例,其他的人族越来越不愿意与德古拉族裔交易。 他们不得不拿出大量的金银珠宝去与普通人族换取不那么新鲜的血液,大多数血液还是从伤口里积聚起来的,带有浓重的杂味。 希苏拉大洋航行探索之后,几大巨头垄断公司开展起来远大陆的人口贸易,一些上流社会的德古拉族裔重新恢复血液自由。 面前的女孩喜爱饮血,却又十分克制,没有一般的德古拉族裔那么渴求上瘾,应当是生活在血源充足的环境中。 林雾总是习惯性猜测他人的背景由来。 轻轻掀开挡风的制服,往外一看,入目皆是白雪一片,但阳光暖暖的倾泻下来。 少有的冬日暖阳,但远处的乌云昭显着不久后又将迎来恶劣的天气。 他捧了几把雪进来,掩埋在洞穴留下的痕迹,避免大型动物循着气息找到他们。 …… 尽管声音轻微,但阿尔米亚还是被惊醒了。 她揉了揉眼睛,捂了个哈欠后,就懒散地靠着墙,看男人清扫火堆之类的痕迹。 林雾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说道,“等会儿就出发。” “哦。” 伸了个懒腰,阿尔米亚慢悠悠站起来,顺便拍了拍斗篷上的灰。 “你不把衣服穿上吗?” 她侧了侧头,目光示意挂在墙上的制服。 真是堪忧啊,昨晚要不是她及时醒来用斗篷裹住这人的身子,今天一大早他能不能睁开眼还不一定呢。 既然女孩已经睡醒,他们马上准备出发,也不必再拿衣服挡风。 林雾将制服取下穿上,修长白皙的指节弯曲,一颗一颗将纽扣系好,立领衬衫也被整齐翻叠,围住那一道清瘦的脖颈。 细致干净的着装是每一位绅士的入门礼仪。 他也不例外,尽管在军队里待了几年,但前十几年他一直是作为继承者被严苛培养,对贵族礼仪有着极致的要求。 不过…… 这还是第一次在异性面前整理着装。 林雾偏过头去,装作不在意的移开眼,轻轻搓去掌心的雪渣,以便让手掌保持干燥温暖的状态。 阿尔米亚眨了个眼,面前那个人又恢复成一副高不可攀的禁欲模样。 真是死板又讨厌。 她磨了磨后槽牙。 最不喜欢这样的人了,简直和那一群道貌岸然的修者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冷漠地将斗篷裹紧,顺便将斗篷后面的帽子戴上,密实的绒毛簇拥着脸颊,瞬间又温暖了几分。 林雾看着只露出一双浅褐色眸子的女孩,微微出神,总感觉这幅样子在哪见过。 阿尔米亚伸足踢了提他的裤腿: “走啊。” 林雾听着她的冷淡口吻,又不免回想自己哪里的举动失礼了。 用余光扫过那双玉色裸足,他皱了皱眉。 看来要先去附近的村庄买一双适合的靴子。 “咳,上来。”青年微微伏低身子,侧目看她。 阿尔米亚刚想踩上积雪的足顿了顿,慢吞吞缩回来,轻巧地爬上青年的背。 双手环住面前这道清瘦的脖颈,将下颌轻轻支在他的骨骼分明的肩上。 清晰的雨后松林味道萦绕在鼻间。 凝望着这人深邃淡然的眉眼,她才注意到对方的鼻梁骨侧面有一颗小小的痣,如同雪山顶化了的积雪下,裸露出来的荒凉山巅,点缀一样盛在冷隽的面庞。 阿尔米亚极为缓慢地眨了眨眼,又开始困了起来。 她打了个哈欠,湿意落在眼角,于是偏头往那雪白的衣襟蹭了蹭,整张脸埋在衣服里,声音闷闷的: “有事再叫我……” “……嗯。” 几缕卷发从暗红色的斗篷落出来,轻佻地卷了个卷儿,再柔和地贴在他的侧脸。 林雾本来想再说什么,但看着女孩已经闭上眼睛,呼吸渐渐绵长,只好打住话头。 同时放缓脚步,冷硬的军靴踩在松软的积雪上,发出细碎的窣窣声音。 …… ** 阿尔米亚这一场回笼觉睡得异常香,主要是阳光懒洋洋洒在背后,那人也一直稳稳地背着她,令她不禁回忆起自己过分短暂的童年。 舒适奢华的摇篮椅,女人悠远空灵的歌声,温暖的壁炉,和弥漫着新鲜烤面包香的房间…… 都说由奢入俭难,阿尔米亚并不这么觉得。 尽管拥有最原始的记忆,但那一小段奢靡富贵的生活给她带来的最主要影响只有对食物的苛刻追求。 不过在斯塔塔定居后,她连对食物的标准都急剧下降了。 从吃的好,到吃得饱,再到饿不死。 真是可怜极了。 阿尔米亚叹了口气,感慨自己坎坷波折的过去,顺便再预料了一波接下来的旅程有多么麻烦无聊。 “怎么了?” 林雾侧目望了她一眼,低声询问道。 “饿——” 阿尔米亚眉眼恹恹,拖长了音答道。 她想念自己才囤了不少的牛肉脯,想念那几十瓶美味的果酱,重工制作的雪地靴和长袍,还有冻在雪地里的一大堆蒲旭草饼。 林雾默默听着,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衣领扣子解开。 “喝吧。”语气淡且直。 阿尔米亚瞥了他一眼。 长睫微垂,盖着薄薄的一层细雪,神情平静,貌似说出让人吸血的话的不是他一样。 阿尔米亚自是很想再来一口的,她从未喝到过如此甜美诱人的液体,但是这人的面色快比雪都白了,她哪敢再不管不顾咬上去。 一顿有和顿顿有的区别她还是能分辨出的。 轻轻将头偏向一边,装作不以为意地说道,“咳咳,想吃肉,不想喝血了。”才怪。 林雾却有点失落。 德古拉族裔不是渴求血液吗,怎么能这么利落地拒绝送到口边的食物…… 难不成是他的血不合胃口。 指腹悄悄揉了揉手腕处的伤口,微涩的感觉提醒着他这里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如果不喜欢喝他的血,那她会不会找其他人做交易呢…… “等等——” 阿尔米亚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无端联想。 她居然看见了熟悉的家伙! 悄声摸到腰侧的箭筒,拔出一枚箭翎来,左手搭起弓,借着青年的肩膀做力的支撑点。 “那——”林雾刚想说话,却被女孩的一根手指抵住了薄唇。 “别开口。” 柔嫩的手指从唇边撤去,心脏也仿佛停滞了一瞬。 他随着女孩的视线看去。 阿尔米亚一只眼微眯起来,慢慢拨紧弓弦—— 一头失去了半边獠牙的麻纹野猪冷漠地与她对视。 它们站在远处的雪松下,身后是一座低缓的雪山坡。 那只经常和她作对的麻纹野猪领头走在最前面,后面跟着七八只幼小的猪崽,断后的是一头身形比它小三分之一的雌性野猪。 如出一撤的背面花纹昭显着亲密的家族关系。 麻纹野猪立住了脚,站在高坡上望着她,眼神里饱含深意。 阿尔米亚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意思,她举着弓,缓缓往后拉弦。 野猪的瞳孔缩紧,往前走了几步,将身后的幼崽挡住。 但是就在箭要脱弦的那一刻,阿尔米亚的心脏颤了颤。 她平淡地移开了眼,慢慢松开了拨弦的指节。 “走吧。” 阿尔米亚偏开头,平静地望着白皑皑的地面。 这只和她作对了几年的麻纹野猪凝望了她许久,走时却微微低头,前足抬起弯曲,似乎仿照人类的仪式行了个礼。 然后静静地转头离去,身后跟着的一串幼崽也跌跌撞撞往前奔跑。 最后那头陌生的野猪也望了她一眼,轻轻离开了。 不知不觉这头麻纹野猪也有家庭了。 明明第一次见面时候这头厄,不对,彼时它还不是厄,只是头瘦弱的幼年野猪。 一天几次在她的城堡边晃荡,随时猛冲进来抢夺她的食物,破坏她的药草地,再偶尔和海东青干一架。 同时用它得天独厚的獠牙对她发起攻击,她的大腿和手臂现在还有它划出的深深疤痕。 但是突然有一天,它变成厄了。 看到她也不再莽撞的进攻,只是默默驻足离开。 它厄变了,但还是带上里它的孩子与妻子踏上漫漫的迁移之路。 …… “你当时说‘它来了’……是什么意思。” 阿尔米亚还是没忍住,问了一句。 但那头残疾的野猪只是身形顿了顿,没有作答,慢慢消失在了雪地密林。 林雾面色瞬间变冷,刚要掏出腰侧的手.枪,却反应过来枪早就落进裂谷里了。 他皱眉看着野猪远去的背影,低声问道:“这是一头厄。” 虽是询问,却是陈述的语气。 阿尔米亚没有回答。 他不赞同地摇头,“厄而不死,危害巨大,下次不能再放过任何一只厄了。” 女孩沉默了许久。 “……嗯,厄都该死……” 后半句声音极低,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16、拉尔曼郡(五) “厄会有人类一样的情感吗?” 阿尔米亚把玩着青年翘起的一截碎发,随口问道。 林雾想了想,“暂时还没有出现研究这方面的论文,但可以肯定的是,厄对人类无比仇视。” “厄以人类为食,报复并残杀人类,只听说过灾厄畸变一夜屠城的事,从没听过哪只厄有了人类般的情感,怜悯弱小放其生路的。” 哦?那他此刻面前的自己不就是一个反例吗。 阿尔米亚嘴角轻轻勾起,露出个讥诮的笑容。 她微微压下自己异样的神情,语气平静,“那你觉得厄是怎么样的呢?” “残忍,嗜杀,血腥。” 青年的声线极富磁性,有一种古老贵族才会拥有的优雅腔调,但是他似乎不想让人发现这一点,总是沉下声调,冷冷地说话,那道似鸢尾花般的悠韵声音只会在略微激动时出现。 此刻她环着他的脖颈,能感觉到这些词一个一个从他嘴里说出时,在声带划过的细微震动。 喉结上下起伏,他继续冷漠地说道: “厄是大陆的毒瘤,是最无价值的生物,不对,它们连生物都称不上。厄是没有生机的,它们运动与静止的一切本源都来自被窃取者的身体。” “厄们极具报复心,如果你重伤它却不足以将它杀死,它逃亡后会时时刻刻注意你的动向,等待任何一个撕咬你的时机,只要你一踏出穹顶,就会被围涌上来的灾厄扑食。” “当一草一木陷入畸变,有了怪异的能力,它们便不再是以往单纯的事物,而是被厄占据了身躯。 所以—— 你杀死一只圈养几年的羊,或者陪伴你长大的猎狗,一只通人性的雀又或者其他的什么生物的时候,不必伤心与手软,它们既然畸变成厄了,灵魂早已上升天堂,留在世上的只是罪恶的傀儡。” 阿尔米亚玩头发的手指顿了顿,随后毫不在意地撇到一边。 她低头,轻轻凑近男人的侧脸。 “审判者大人好像很讨厌厄呢……” 林雾略微不自在地侧过头去,躲避那道吐气如兰的气息。 “白银帝国无人不厌恶灾厄。” 阿尔米亚装模作样点了点头,“说的也是。灾厄恶心又丑陋,人人得而诛之。” “那你……刚刚问那头厄的话是什么意思?” 林雾深深地看着她。 “没什么啊,随口一问。” 阿尔米亚俏皮地眨了眨眼,“估计当时它也是故弄玄虚,诈我一下。” “你看这不就成功了,真是心机深沉的灾厄啊……” 林雾颔首,“有些高级的灾厄善用伪装,你以后要小心谨慎一些。” “嗯。” 林雾刚要迈步,脖子突然一凉—— 他下意识扣住了那只柔软的手。 “不是说好给我喝吗,怎么不愿意了?” 女孩用委屈的眼神望着他,水润的眸子似乎要溢出湿意。 似是触电一样松开对方的手,林雾轻咳一声,“下次不要这么突然——” 好让他有个准备。 “哦。” 细白的手指轻轻勾过锁骨处的暗扣,却因为方向不顺和视野的遮挡总是没法解开。 女孩眉头紧皱,脸上出现了赌气般的神情,动作用力地扯着扣子。 林雾无奈地看她和他的扣子作斗争。 叹了口气,轻声说道,“我来教你。” “……这个暗扣刻着螺纹,不是常见的羊角倒扣形式……” “好麻烦啊,这件衣服真讨厌。” 他抿了抿唇,“那以后我先解开,方便你吸血。” 林雾突然一怔。 他什么时候这么自然地敞开命脉让人随意拿捏了。 阿尔米亚轻笑,“真是个慷慨的审判者大人啊……” “审判者”三个字在她舌尖绕了几圈,富含深意地说出,他又开始耳骨发烫,忍不住揉了揉。 肯定是救命之恩的缘故,他才对其不设防。 面对陌生的异性并不羞涩,连厄是什么都没了解清楚,她可能是在一个极度单纯安全的环境长大,周围人还没教她如何与异性保持适当距离。 他有点头疼。 自己真的要带上她去格尔郡吗? 万一她的家人是拉尔曼郡的人,对女孩的路程计划并不知情,以后会气势汹汹找上门来责问他怎么办? 尖锐的刺痛打断了他的思绪,林雾踉跄了一步,伸手撑了一下旁边的雪松。 “啊,抱歉。”阿尔米亚略微慌张地看着他,“我太饿了,一时没忍住用了点力,是不是很疼啊?” 林雾摇了摇头,“没事,你继续。” “哦,好吧。” 女孩再度伏低身子,伸出尖牙刺穿青色的血管,双手紧紧攀着他的脖颈,甚至让他有点喘不上来气。 林雾垂眼望着她因用力而发白的指尖,心里却不合时宜地想着: 她好像……挺喜欢他的血。 不过这次比上次要疼,果然是饿极了。 …… 阿尔米亚喝了许久才收回尖牙,望着男人清隽冷白的面容,她在心底嗤笑了一声。 人类啊,总是这么单纯。 如果她再伸长一点牙,就会刺穿致命的动脉了。 鲜血将喷溅满地,雪白的地面上开出一朵一朵蔷薇般的花来,煞是美艳。 他的身体会迅速失温,然后彻底冰凉,裹在深深的雪层里,等到来年雪化之后被秃鹫和乌鸦们分食干净,任何人都找不到她动手的痕迹。 听起来好像很有趣。 阿尔米亚闭了闭眼,把这股兴奋欲压下。 她还是更喜欢温热的血,那就不要这么早动手了吧。 * 阿尔米亚一路上看见了好几只裘鼠,不知是不是因为斯塔塔的异动,周边的生物都开始惊慌起来,行为诸多异常。 她想搭弓射箭,凭她这些年来不断练习的技艺,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剥皮缝制一双普通的鞋出来,只是没有她精心制作的雪地靴那么暖和而已。 但现在有人跟着她,在没有到达目的地前,阿尔米亚并不打算过多暴露自己的能力。 能射死悲嚎已经很奇怪了,如果她还会给动物剥皮,会种植奇怪的草药,认识只生长在畸变中心的植物,又或者……拥有卫道士才有的穹顶…… 尤其是她旁边这个人还是身份特殊的审判者,是专门解决灾厄的那一类人。 到时候发现她并不如口中说的那什么德古拉人族一样,直接分分钟拷问她,然后把她的背景经历甚至秘密都打听清楚,再让她吊死在洁白的圣堂。 可怜的阿尔米亚就会和那头悲嚎一样下地狱了。 阿尔米亚感慨了一会儿。 说起悲嚎,她又不可避免想到失守的斯塔塔城镇。 连居住在雪山坡洞里的麻纹野猪都带着一家老小迁移了,那个诡异的杜莎湖泊肯定已经蔓延开来。 她第一次判断错误畸变中心场的位置。 “活”过来的湖泊,肆虐的悲嚎,漫山遍野的灾厄…… 阿尔米亚捏了捏鼻梁,头疼起来。 既然杜莎湖泊是中心,那个她一直密切观察的有极高厄值的隧洞又是什么呢? 总不可能是杜莎湖泊弄出来的幌子吧。 这真是成了精了。 灾厄有思想,悲嚎也有低级的智力,但中心场是没有思维的,它们最主要的“贡献”是培养一只极端扭曲的灾厄,然后不断地释放厄值污染周围环境,使得许多生物畸变。 总结说来,畸变场为灾厄驱使,但自身没有智慧。 阿尔米亚仔细回想当时那副混乱的情形,但还是没有在记忆里找到任何一个接近极端等级的灾厄。 那么杜莎湖泊为什么突然暴.动了呢? 麻纹野猪口中的“它来了”指的是谁? 是杜莎湖泊,还是那个可恶的萨能利奶羊,又或者是她不知道的什么东西…… 羊又为什么要让她去格尔郡找它? …… 她的小脑袋承受不了太多疑问啊! 阿尔米亚苦恼地耷拉着眼皮。 她只想有吃不完的蒲旭草饼和肉脯零食,时不时捕猎改善生活,未来再加强一下自己的穹顶,避免卷入灾厄与人类的斗争中啊。 真烦。 她又想咬一口那人的脖子泄愤。 林雾挑起凌厉漂亮的眼皮,回头望了女孩一眼。 她正出神地看着他的肩膀。 “你还想喝吗?” 他温声开口,同时熟稔地解开了第一颗暗扣。 阿尔米亚抬眼望去,发现对方的额间都有因急性贫血和长时间走动而渗出的薄汗了。 她少有地生出一分羞赧来。 “不喝了。”她摇了摇头。 她以前不该嘲笑海东青是个茹毛饮血的低级生物的,明明她以前并不喜欢血液,总觉得有深深的腥气,但现在居然隐约对人血有点上瘾的感觉。 不知道是只对这一个人还是整个人类。 阿尔米亚忖思片刻。 她到时候是不是应该再找一个人测试一下。 林雾听见女孩的拒绝,心情微的失落,但还是云淡风轻地将扣子系好。 “还有十几里就到芙拉镇了。” 前段时间守城的时候听到了马修村和芙拉镇的事情,他连夜写信向上级汇报,估计现在有一支军队正在那里处理呢。 他现在过去递交职务变动申请,应该能顺便蹭个车过边境线。 到时候再仔细调查一下她的身份,通过她的户籍背景追溯一下过往经历,社会交际之类的…… 睫毛颤了颤,将表面那一层细雪抖落,他轻轻压下了心底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