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伪装娇柔[无限]》 1、楔子 victorywon’tcometomeunlessigotoit. 胜利不会降临于我,除非我走向它。* . 这是一个包括废弃教堂在内的遗址群。 巨大的十字架坍塌在干涸的喷泉花池里,汉白玉的天使雕像蒙了一层厚重的沙尘,断壁残垣被落日的余晖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而远处晴空与苍茫大漠的遥远分界依稀可见。 这句话被雕刻在一面不起眼的墙上,墙角堆满了沙砾和枯黄斑驳的杂草。风吹日晒并没有磨平那深而古旧的刀痕。 所有在梦境中抵达此处的旅人,都不约而同地在此驻足膜拜。但他们中间却从没有人看到,就在这面墙壁的背阴处,还刻着另外一段中文。 池蔚后来用了很久才隐约记起来,那只有一句话…… ——即便如此,每一个来者,依旧会为之悔恨一生。 2、黑桃四【船】[01] 风很大,天色是一片深沉的暗。从远处升腾起来的雾气已经开始朝着他们逐渐蔓延,衬得墨蓝的海水愈发得黑。 雪白的浪花也消失了,只有偶尔从船身上传来的颠簸才能显示出这艘船仍旧在漫步目的地漂泊着。 风里充斥着一股咸腥气,被雾气打湿后愈发浓烈逼人。站在船舷边简直要将人呛死。 “你说,这船是要飘到哪儿?” 伴随着高跟鞋敲击着木质甲板的声音,身段妖娆的女人从笼罩着整艘船的薄薄的雾气里走出来,扭着腰肢从男人身边经过,伏在船舷边,指间夹着一根烟,低头深深吸了口。 她只穿了件极其紧身的深红色吊带长裙,高开叉里探出一双雪白修长的美腿,脚上踩着一双黑色高跟鞋。潮湿的海风撩起她烫的大波浪,在优美的脊背上撒了一大把。 即便是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下,眼前这幅场景也称得上美艳。然而男人的视线却并未在她身上做丝毫停留。 他依旧站在船舷边,目光淡淡地眺望着远处已经完全模糊了的浓稠雾气和更远处隐隐约约的青黑暮色。 “不知道。”半晌后他说,“谁知道呢?” “你不怕?”女人闻言似乎是十分新奇,转过头打量着他。 眼前的男人穿着简单的衬衫长裤,浑身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只在领口处别了一只银色的精巧胸针,似乎是只爱德华兔。 虽然如此,倘若仔细观察的话就能看出这人身上衣物的布料跟剪裁的工艺都是顶好的,单价可能抵得上一个普通的工薪族半年的薪水。 看起来像是个富二代。 女人的目光从上挑的眼角漏出,不着痕迹地打量着男人的脸,当即心下一动。 这人生的实在是太好了。宽肩窄腰,眉目俊朗,五官上挑不出任何瑕疵,当下流行的奶油小生的精致和传统意义上男人的英挺都能在他的五官中找到契合点。 他的黑发微长,因为被雾气打湿了的缘故稍显凌乱。几缕墨黑的发黏在额头上,再加上男人皮肤很白,唇色微淡,瞳孔颜色又极深,色彩对比极其鲜明,这样看过去,竟然带着一种要把人吸进去的、诡异的性感。 这样的长相原本应该十分阴柔,但不知为何男人身上的气质却与之截然相反,带着种如出鞘利剑般的硬朗,完美中和了过分漂亮的五官带来的负面作用。 假如是在外面,这样高质量的男人身边想必一定聚拢了不少的爱慕者和追求者吧。苏晴这样想。 这可惜,现在是在船上。那些隐匿在暗处的、非人非鬼的怪物……可不会因为食物长得过于清秀美丽而下不了嘴。 女人红唇轻轻一挑,随即转过身,只剩一条手臂搭在栏杆上,雪白的酥.胸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动。 她朝男人伸出手,笑盈盈道,“认识一下?我叫苏晴。” 男人漆黑的眼珠动了动,视线转过来,半晌也勾唇一笑,伸出手和她轻轻握了握。 “池蔚。” 他一笑,脸上那种冰封的感觉就淡了许多,显出一点斯文来。 苏晴:“你看上去像是新人——怎么?头一回来?” 池蔚点点头,“头一回。” “知道规则么?” “知道——”池蔚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也许吧。” “也许?”女人似笑非笑地斜睨了他一眼,“在这里,脑子不清楚的人,死得越早。” 池蔚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个“洗耳恭听”的神情。 苏晴把烟从嘴里里拿出来,夹在手上,不答反问,“你是因为什么才进的赌局?” 池蔚:“因为什么?” 苏晴:“对。一般来说,每一场赌局开盘前都会精心挑选参与战斗的人员,不是自己报名的人根本就摸不到入口——所以你是为何而来?钱?还是权力?” 她再次打量了男人一眼,似乎也觉得好笑,“不像啊。” 池蔚淡淡道,“我不知道。” 苏晴显然不信,但她这些年也见过跟男人一样有所隐瞒的人也不在少数。 她不以为意地拍了拍手,抖掉烟灰,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抽中同一张牌的人才会被分配到同一个世界,点数与空间闯关难度有一定关系,但至今还没被人发现其中关窍。杀死这里所有的怪物,使我……们成为这片区域里唯一的生命体,就能获胜。” 她一边说,一边缓缓地撩起裙摆,从右腿小腿上的黑色绑带里抽出一把匕首,在手里转了转,然后朝一旁的扶梯上走去,似乎是要去顶楼的船长室。 池蔚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 空气里那股呛人的味道似乎随着雾气的浓重而愈发难以忍受。 池蔚揉了揉鼻子,打了个喷嚏。 海上夜晚的气温着实不高,刺骨的湿寒已经开始入侵体内。 他环顾四周,甲板上空空荡荡,巨大的船帆已经被沤得破破烂烂,边缘泛黄。脚下的甲板已经腐朽了,踩上去吱嘎作响。 不远处的船舱看上去狭小.逼仄,低矮的窗户上蒙着沾满灰尘的油布,风掀起一角,露出窗棂上挂着的高高低低的不知道属于什么生物的几块骨骸。 再往那边看,是几个棕色的瓦罐,瓶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似乎是封口泥巴。 这种十九世纪就已经被淘汰掉了的单桅船,如果不是有什么东西在背后支撑,压根就难以在深海航行。 他想起自己当时抽的那张牌,目光沉沉。 那是一张【黑桃四】,翻过来背面有三个字。 【笑面人】 池蔚深吸了口气,把手插进裤兜里,决定先四处看看,最好能找到什么防身的东西。在陌生的环境下他谁也不相信。 然而这时他的耳尖忽然一动,从风里捕捉到了什么声响。 “砰”地一声,是从船舱里发出的。 池蔚:“……”里面有人? 他刚朝那边走了一步,忽然头顶一亮,单桅船上悬挂着的灯亮了起来。 昏黄的光洒了下来,不算很亮,但也勉强驱散了暗沉的暮色。 那个叫苏晴的女人从梯.子上款款走下来,手臂间夹着一个笔记本,看上去像是战利品。刚才的灯应该也是她弄亮的。 池蔚下颌微扬,目光从那本封皮破旧的笔记本上不着痕迹地滑走。 “一场赌局,大概有多少人?” 苏晴似乎因为有所发现而心情不错:“不一定。” 她怪异地笑了笑,“有的看起来是人的玩意儿,切开了还不知道是什么呢。” 池蔚挑眉。 苏晴:“你是想知道咱们这艘船上有多少人?” 池蔚:“对。” “我比你早到两天。”苏晴扳着手指,“来的时候已经死了俩,还剩五个,加上你六个。” “六个?” 那其他人都去哪儿了?自从他进来就只见到了甲板上的苏晴。 “六个。你、我。”苏晴:“船员宿舍有躺着个伤员,有两个男的去检查底舱了,是对双胞胎。” “除此之外……”女人顿了顿,视线转到不远处静悄悄的船舱里。那里一片漆黑,没有亮灯,死寂如坟。 刚才那里发出的动静仿佛是错觉。 “还有一个未成年。”几秒钟后,她轻声说。 未成年? 池蔚第一反应是——这个游戏居然没有年龄限制? 他的目光跟着女人一起望回了船舱,随后就又听见“咚”地一声,似乎是什么柜子之类的东西被撞到了,紧接着是衣料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 中间夹杂着某些奇怪的声响,好像是有人被捂着嘴巴、只能勉强发出的喘息与呜咽,听起来还很稚嫩。 池蔚凝神听了片刻,脸色一变。他转向女人,瞳孔压缩成一线—— “你刚才说那两个人……是去干什么了?” 男人说话的声音其实很好听,但此刻却压的很低,显得跟天色一般阴沉。 苏晴不知为何,在触及到男人的眼神时竟然微微哆嗦了一下。 这是很奇怪的事情,按理说她作为一个“老人”,经历了近十场战斗,对于任何恐惧已经不怎么放在眼里了。 然而就在刚刚,她居然还会在那瞬间觉得这人的眼神有些过分的锋利,简直要从眼窝里直直捅到人心,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悚然。 是幻觉吗? 她按捺住自己,重新抽出一根新的烟,“咔嚓”一声点燃,放在嘴边,故作镇定,面不改色地推翻了自己才说出口没多久的说辞。 “可能是去检查底舱了,但也不一定——谁清楚呢,跟他们不熟,都是自个顾自个。” 好一个自个顾自个,倒是摘得干干净净。 “啊……”这时又一声短促而无力的呻.吟响起,小猫一样,像是爪子在每个人的心头挠了一下,听上去无助又娇柔,然后马上又被不知道用什么东西给堵了回去。 这时候要是再不明白里面在发生什么的话池蔚就是真傻了。 船外风雨飘摇,雾气似乎又浓重了几分。 “……”池蔚的手指搭在船边的栅栏,指节发白。心底隐隐约约有那么几分恶心感升腾起来。 早年还在娱乐圈里时什么腌臜的事儿都见过,按理说这些对他来说也算不得什么,但联系到现在的情形…… 男人眉心微皱,没有说话,大步朝船舱里走去。 经过身边时,似乎是看出他眼底一闪而逝的强烈厌恶,女人轻声道,“别过去。” 《规则》第三条,赌.场内部不受任何法律道德规范的制约。 只要保证自己不会被怪物吞噬,做出什么都是被允许的。 包括杀人。 “那些都是亡命徒。”苏晴在背后冲他说,貌若关心的语气里却又掺杂了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惹了他们,可能你连船都下不了。” 池蔚不置可否。他腿长步大,几步就迈到了船舱边,下了几阶楼梯,在舱门口站定,抬手敲了敲门。 窸窸窣窣的动静停了片刻,不耐烦的男声响起,带着欲.火攻心的焦躁,尖利极了,“谁啊?” 另一个估计以为是苏晴,冷哼开口,“臭娘们敢来管老子的事儿?活得不耐烦了?” 池蔚敲门的手一顿,然后提高声音,“我是来的新人。想来见见各位,一起商讨一下出去的办法。” “等老子有空再说!现在给我滚!” 池蔚垂下眼睫,默然不语。 “既然这样。”他叹了口气,似乎极其不愿意,但被逼无奈不得不动手一般,弯下腰慢慢地、一层层细致地挽起裤脚。 “那就没办法了。” 苏晴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个男人,不知道他这是要做什么。 船舱里的人估计以为外面的人已经被吓跑了,动作又开始放肆起来。 因为距离近,所以这次池蔚能清晰地听到里面被捂住嘴的小孩发出的痛苦绝望的哭泣,带着受伤小兽一般的哀嚎。 池蔚手指一紧,终于整理好了裤脚,掀起眼皮,直起腰,半秒钟都没有犹豫,抬脚干脆利落地踹了出去。 “轰隆”一声,木门完全被踹碎。 苏晴睁大了眼,目光像是被定住了一般粘在男人修长挺拔的背影上。 “我这辈子。”池蔚收回腿,看着完全塌陷下去,破碎成了一堆木屑的门,和里面如同被按下暂停键的不堪入目的景象,冷冷地补上后半句。 “最讨厌别人叫我滚。” 他的声音很轻,然而每个字却像是从冰块里凿除出来的一般,寒凉彻骨。 这男人真有种。这是苏晴的第一个想法,然而第二个想法就是——他完了。 别人或许不清楚,但她却十分了解屋里那两个施暴者的身份。 那是一对德裔双胞胎,德意志跟华人的混血,生的身强体壮,一身腱子肉,为人凶狠蛮横,着实不算好惹的货色。 或许下一个场景就是这人被揍得四体投地不省人事了吧。她这样想。不,说不定会更糟糕。这人长的这么好看,那对双胞胎又好这一口,说不定会对他做更过分的事情……那可还真是不如死了算了。 可惜了,已经很久没见过资历这么好的新人了。 她后退一步,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尖碾灭,往后退了退,防止被战事波及。 那边果然传来暴怒的骂声,双胞胎之一困住自己的猎物,另一个已经朝门口长身玉立不闪不躲、姿态如同挑衅般的男人扑了过去。 苏晴阖上了眼。然而下一秒—— “噗嗤!” 一声轻微的响声,像是在不知名的深处某根引线被轻轻扯断。 然后—— “砰!” 发生了什么? 船身剧烈摇晃着,苏晴狼狈地跌坐在甲板上,大脑被突如其来的爆炸震得一片空白。 眼前血红一片,连雾气似乎也变成了血的颜色,她整个人都像是漂浮在浓郁的血海中。忽然加重的雾气完全遮挡了眼前的场景,就连不远处的船舱也看不到了。 苏晴觉得自己头发上好像挂了个什么东西,黏哒哒的,海星一般生着几根血淋淋的触角。 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已经率先行动起来。 她从头发上捏起这个温热的、质感还算柔软的玩意儿,放在眼前足足看了十秒才反应过来那是什么。 是人的半个手掌。 3、黑桃四【船】[02] 不同于被浓稠雾气隔绝在甲板上的苏晴,池蔚站在刚刚被他踹碎门板的舱门口,似乎并没有觉察到周围的诡异。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维持着不久前的姿势,漆黑的瞳孔里倒映出眼前的场景。 血,漫天都是鲜血。 滚烫的液体在接触到空气的瞬间就开始凝固,流淌在地上紫得发黑。 内脏像是被绞肉机粉碎了一般,肉末下雨般洒了一地,混杂着粪便的恶臭。一截肠子“啪嗒”一声掉到了距离男人半步远的地方,还冒着雾腾腾的热气,只要他再往前踏出一步就会踩到。 船舱里没有开灯,只有甲板上昏黄的光顽强地穿过厚重的雾气从他身侧打进来,勉强照亮了屋里的情形。 池蔚轻轻闭上眼,再睁开。 眼前噩梦般惨烈而令人作呕的场景依旧没有消失。 不是梦。 所以说,刚刚就在那个凶神恶煞的中年男人朝他走过来的瞬间,他的身体被从内到外被炸成了一朵血肉烟花,这一切都是真的。 昏暗的船舱低矮逼仄,活像中世纪用来埋葬一些黑死病人的墓穴。空气潮湿而腐朽,被血腥气给浸透了。角落里堆积着杂物,另一边影影绰绰显现出两道人影。 一个中年男人嘴里“啊啊”地叫着,似乎是被吓得有些疯癫了。 他顶着一头枯黄稀疏的头发,看上去四十岁出头,穿着一件血糊次啦的白汗衫,裤子死蛇一般踩在脚底下,还没来得及被提上,肮脏丑陋的生殖.器就那么暴露在空气里。 他的瞳孔是混浊的蓝色,白眼球上布满血丝,颧骨很高,鼻梁也十分粗壮,混血的特征一看便让人明了。这个应该是苏晴口中的双胞胎之一,只是不知道刚才炸成花的那位是他的哥哥还是弟弟。 而他身边不远处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正在不停颤抖着,像只受惊了的小动物。 池蔚强忍住腥臭味,挑着没有尸体碎块的地方朝那边走了过去,走近了才看清楚那小孩的模样。 看样子的确是个未成年。 这孩子的裤子已经快要被扒掉了,但被她用来紧紧包裹住自己的那件外套则很明显是属于某所高中——也有可能是初中的校服。蓝白的经典配色,沾染了地板上的油污跟血迹。 池蔚来到少女身边,脚步声似乎一下子把她从浑浑噩噩中惊醒了。她恐惧地拼命向后缩了缩身体,几乎要将自己挤进墙缝里。嘶哑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声了,只能溢出惊恐的呜咽。 “别怕。” 池蔚也没经历过这种情况,他只好努力忽视掉周围令人不适的环境,回想起当初他拍电影时是怎么跟小演员沟通的,奈何想了半天只记得自己带妆吓哭过几个小演员的经历,半点有用的也没有。 他揉了揉眉心,在那孩子跟前半蹲下来,没敢离得太近。 “没事了。”他轻声说,“不要害怕。我们先出去,离开这个地方,好吗?” 他又重复了几遍,眼前的人才慢慢停止了瑟缩。或许是他说话的语气跟之前那些男人截然不同,少女从臂弯里抬起泪眼朦胧的脸。 池蔚面上不动声色,心底却长长地抽了口气。 怪不得在赌局里就被人觊觎……长了这样一张脸,除非天生富贵有人庇护,否则到哪里都会是祸水。 这孩子生了一双浅灰色的眼睛,泪水宛如浮动的碎冰,睫毛被打湿后拧成一绺一绺,带着种让人不敢轻易碰触的脆弱感。 她的脸上有几道明显的指痕,从脖颈到锁骨处嫩白的皮肤上也是青青紫紫,像是遭受了不可言说的虐待。 她仰起脸看着池蔚,不吭声,半晌后朝男人伸出手。 池蔚把她拉起来。 少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整个人都朝池蔚怀里缩了缩。 像是没骨头一样。 当真是娇柔无比。 缩在角落里还不明显,只觉得是瘦瘦小小的一团,站起来倒是还挺高,大概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惊恐。 池蔚被她靠着的手臂有些发麻,心头升起一股难言的感觉,似乎有哪里不对。但这个感觉只是稍纵即逝。池蔚牵着她从舱门里走了出来。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立刻抬起头有些怪异地看了池蔚一眼,但什么也没说。她眨了眨眼,一颗浑圆的泪珠滚了下来,漂亮的瞳仁被洗刷得明亮又清澈。 池蔚十分绅士地隔着她的校服布料抓着她纤细的手腕,眯着眼低头看路,用脚尖把那截大肠踢到一边,才听到她答话,声音又低又软。 “楚柠。”她说。说完嗓子还不舒服地咳了咳。应该是刚才伤到了喉咙,所以现在说话嘶哑得厉害,带着男女不辨的中性感。 “我叫楚柠。”她顿了顿,似乎十分有礼貌,字咬的很清楚,“叔叔。” 叔、叔叔? 池蔚脚下一个趔趄,差点直接栽倒进那堆残肢断臂里。 他今年也才二十六岁,哪里到被人喊叔叔的年纪? 池蔚一脸抑郁,但少女无辜地和他对视,目露迷惑。池蔚只得又把话咽了回去。 ……算了,叔叔就叔叔。 涨辈分了呢还。 . 池蔚是个新手。这一点他从来没有掩饰过,也轻易就能被人看出来。 但刚才那样惊悚又突兀的场景,就算是身经百战的老人也指不定要被吓成什么样子,他却完全看不出来有什么异样——起码现在看起来仍旧很淡定。 这是极其难得的。 就拿那不知为何幸存下来的双胞胎之一、这个叫做李德森的中年混混来说。他也算得上个有经验的老人,进过两三次赌局,不能说次次毫发无损,但也都顺利出来了。 他那个死掉的倒霉兄弟跟他一样,自认为不会跟那些愚蠢得如同待宰羔羊一般的新人一样,谁知道竟然阴沟里翻船! 在亲眼目睹那场诡异而蹊跷的爆炸时,李德森只觉得自己的三魂六魄就已经被硬生生挤出了体外。 在那之后足足十几分钟,他的耳朵里塞满了刺耳的噪音,混杂着沙哑撕裂的惨叫,宛如一只被掐指咽喉的公鸡濒死的鸣叫。 而在很久很久之后他才反应过来,发出这种声音的人正是他自己。 船舱里已经没有人了,连外面的声音也消失了,四周安静得可怖。他一个人坐在一地腥臭的血肉间,两条腿不受控制地抽搐。 他“啊”了一声,然后死命捂住嘴,忍住嗓子眼的干呕,从地上跪坐起来,连滚带爬地往外冲去。 这个地方绝对不能呆!谁知道那种事情还会不会上演第二遍! 外面昏黄的灯光摇曳,远处的雾气融进了深沉的夜色当中。 他冲到甲板上,大口喘气。 这艘船虽然年份久远,但总体面积不小,高高低低的舱室排列在走廊旁。他一眼瞥过去,正好看见一个身材挺拔的男人正背对着他站在储物室门口,手里捏着根铁丝之类的东西,俯下身对准锁眼往里面插。 “……” 李德森想起来了,这就是那个自称“新人”来坏他们好事的男人。 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怎么想的,只是无意义地拖动脚步往那边走了两步,后背却被人拍了拍。 “你们刚才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德森打了个激灵,回头对上女人惊疑的目光。 他像个木偶一般僵立在原地,怔愣了片刻,“我不知道。” “我记不起来了……” “太快了……我什么也没看清,他就死了……” 苏晴打断他,“死在哪儿?” “门口。”李德森咽了口唾沫,说:“离门口不到两三米的距离……爆炸了。” 苏晴皱了皱眉。 她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但也还算镇定。这两天里也死过一些人,只不过大多是因为忍受不了这里的环境而陷入绝望后自杀的,或者是在风暴中失足跌入海中的,这还是头一次有这么离奇却血腥的死法。 苏晴看他一副精神恍惚的样子,觉得也问不出什么来。她决定换个对象。当时在现场的又不止是他一个。 她越过李德森,抬脚朝不远处的男人走去。 背后李德森还站在原地,雾气迅速磨平了他佝偻身材的轮廓,让他看起来像是座不会动的雕像。 苏晴没再穿她那双高跟鞋。刚才她摔倒在甲板上时就已经把鞋子给脱掉丢到一边去了。 池蔚正半跪在储物室门口。 刚才的爆炸中各种肉沫血块四处飞溅,他站的很近,但身上倒没有沾上多少污渍,只有衬衫下摆上有一小块,被他沿着边缘撕掉了。皮带上方不规则的衬衫布料勾勒出干净清爽的肌肉线条。 苏晴在他背后停住:“你干什么?” “找地方,睡觉。”池蔚头也不抬,语气平淡。 苏晴觉得不可思议:“你还能睡着?” “为什么不?”池蔚冷淡道,“晚上气温会很低,没有棉被我担心冻死在里面……顺便一提。” 他终于抬起头,冷着脸,瞳色幽深,“这场赌局会开在北冰洋吗?” “……”苏晴无话可说。 她缩了缩脖子,的确。周围的温度正在极速下降,雾气已经在空气里凝成了悬浮的冰霜。可能已经接近零下了吧。 不过池蔚这反应也有点太大了。这么怕冷,身体素质真的好吗? 她把困惑按捺下去,撩起裙子蹲在池蔚身边,一边看他开锁一边低声说,“刚才到底怎么回事?” “有什么东西动手了。”池蔚:“但速度太快,我们谁也没有看清楚。” 苏晴只觉得毛骨悚然。 有什么东西蛰伏在船舱里,在他们身边,眨眼间将一整个人绞成了粉末。 只是这样想着,就已经足够叫人寒毛倒竖了。 苏晴声音有些不稳:“你怎么知道?” “没有骨头。” “咔哒”一声,池蔚终于打开了那把锁,站起身。 “地上的碎末里没有骨头。”他伸手推开门,一股呛鼻的辛辣混合着水汽扑面而来。他一边皱着眉头,用手微微挡住脸,一边说。 “我猜那玩意儿……应该挺喜欢啃骨头。” “……” 储物室很黑,只有尽头一个小窗子,脏兮兮的,不知道是因为雾气重还是单纯因为许久没有被清洗过,什么也看不清楚。 池蔚在周围大致扫了一眼,走到立柜旁,伸手拉开柜门。 “……赌局里每个人在进入时都会有自己的线索。” 苏晴走到他身边,捏着柜子一角低声说,“在赌局里没有时间限制,但会随机出现推动情节发展的线索,触发死亡条件就会被吞噬,就像刚才那人一样。” “在进入赌局时所有人抽取的卡牌——就是黑桃四——都会消失。但这个空间里还会存留唯一一个,也就是关系到最后胜负的那张牌。它的背后写的是出去的条件,只要完成了就可以了。但一般情况下会有终极boss守在那张牌附近,不会被我们轻易拿到的。” “……”池蔚终于动作一停,审视着她。 “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多?” 苏晴挤出一个稍显僵硬的笑,“……关爱新人是我们一贯的传统。” “哦?”池蔚挑挑眉。 他不再说话,从柜子里取出两条被子,低头嗅了嗅,打算把味道稍微轻点的那条待会儿留给楚柠,剩下的自己用。 但出乎意料的是或许是角落里那些大罐大罐的香料起了点作用,被子的霉味并不很重,甚至还带了点清幽的香气,极度舒缓了紧张的神经。 苏晴打定主意要跟这个新人搞好关系,忍不住再次开口,“刚刚那个小孩呢?” 池蔚之前在娱乐圈也混了有些日子,人情冷暖再没有比他更透彻了,苏晴在爆炸前后不同的态度是个人都能想明白。 明白归明白,但他也不在意,“她在房间里等着。” 少女乖巧柔弱,毫无缚鸡之力,因为之前的经历而格外喜欢黏人,但却极其有分寸,不开口要求什么,池蔚说怎样就怎样。 池蔚安抚完她之后把她送到了楼上的房间里,自己下来准备找点东西。 “那人你还是小心点。”苏晴斟酌道,“看上去小白兔一样,谁知道打的什么主意……” 她话还没说完,“吱嘎”一声轻响打断了她。池蔚合上柜门,力道不轻不重。 与此同时,苏晴忽然觉得后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盯着她,毛毛的。她额角渗出一滴汗,脖颈僵硬得像块木头。数了三下,她猛地回头,却什么也没有。 这间储藏室里靠近门口的地方压根就没有窗户,门也虚掩着,外面雾气茫茫。 苏晴:“……” 那边池蔚完全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只是自顾自地拿了被子,又翻箱倒柜找了些日用品,然后才出去。 苏晴咬了咬牙,亦步亦趋地跟在他后面走出了储物室。 池蔚走了几步,忽然停住了。 苏晴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落到不远处通往二楼的台阶上。 原本应该呆在宿舍里的少女正赤着脚,身上裹着条之前池蔚给她找的毯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 黑发柔顺,眉目楚楚,美得像幅画。 她的目光轻飘飘地掠过池蔚,在落后一步的苏晴脸上一顿,随即转开。 但就是那不到半秒的注视里却满是不可错辨的恶意,让苏晴一瞬间想起了某种栖息在丛林中的野生动物——他看着自己竟像是在看跟他抢夺猎物的对手一般,眸光锐利如刃。 那种感觉再次升起,苏晴一下子僵在了原地,动弹不得。 4、黑桃四【船】[03] 楚柠:“叔叔。” 他从台阶上站起来,捏着嗓子柔柔地喊了声。 男人站在也不远处,好像笑了笑。他身后那个刚说过自己坏话的女人脸色煞白。 柔弱无害的“少女”于是垂下眼睫,唇角微微勾了勾,又马上扯平了。 . 池蔚走过去,伸出手揉了揉她的柔软的发——小姑娘爱干净,刚才大概是用在宿舍的浴室洗了个澡,头发还有些湿漉漉,散发着洗发水香气。 楚柠抬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又害羞一般低下去,头埋的很深。 池蔚愣了愣。 刚才那一眼,被掖在耳后的乌檀般的短发,清洗后露出的雪白的皮肤,微红的勾人的眼梢…… 他蹙了蹙眉心,转身。 “走吧。回楼上。” . 楼上的宿舍想来原本是给船上的船员跟水手们居住的,四五间并列在一块儿。 池蔚经过时挨个检查过去,只有两间没上锁,隔着窗子往里看,黑漆隆冬,一股铁锈味儿从窗缝里渗出来,估计里面也没法住人。 唯一的两间可以住人的宿舍里各有四张床。 池蔚原本的想法是男女分开。他跟李德森,还有那个卧床不起的病号尼克住一间,苏晴跟楚柠住一间。 苏晴迟疑了一下。 李德森:“还是住一间吧,人多点安全。” 他整个人萎缩了一圈,好半天才恢复了点精气神,厚颜无耻地挤在众人围拢的圈子里,插嘴,“可以在这间屋子里再搭一张吊床。” 池蔚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 苏晴目光里也有些鄙夷:“你害怕就直说。” 李德森脸色一变。 在这种环境下刚近距离接触了那样血腥的场景,说不害怕是假的。更何况当时要不是他往门口走了几步,估计死的人不会只有他那个倒霉哥哥一个。 李德森作为一名老手,最擅长的就是随机应变,能屈能伸。虽然他对于一上来就被这个新人削了面子十分介怀,但目前来看,这个叫池蔚的新人反倒成了他们这一帮人里最靠谱的那个。 是以他的脸色变了一变,却没有吭声,似乎是不想发生争执。 池蔚像是没注意到这些,他敛眉想了想,“确实,你们两个在隔壁也不安全。” 苏晴没意见:“那就一起吧。” “嗯。”他刚说完,他就感觉自己的衣角被人轻轻扯了扯。 池蔚:“?” 他低头,一只白皙的手指节修长漂亮,紧紧地扣在他的衣服上,细看还在微微颤抖。 “楚柠?” “……”楚柠说:“我害怕。” 她抬起头,眼底蓄积了一层盈盈泪光,显而易见的恐慌。 池蔚眉头紧了紧,又缓缓松开。 他忘了这一茬了。 他掀起眼皮,目光终于落到李德森身上。那目光裹挟着几分冰雪般凌厉的审视意味,带着毫不掩饰的警惕与怀疑,似乎是正在根据他做过的那些事来评估他的危险性。 李德森气结,被他盯得浑身像是爬满了虱子,满是不自在。 楚柠又伸手扯了扯池蔚的衣角,小声:“我可以和你一起住隔壁吗……我害怕……” 池蔚一怔。 然而苏晴最先坐不住了:“你俩走了那我们怎么办?” 她话说出口,似乎也是觉得失了颜面。一个“老人”居然不自觉地把第一次下赌的新人当成了依靠,说出去多少有些跌份,于是紧紧闭了嘴。 池蔚思索了片刻,也没找到更好的解决方法。 他不会对楚柠做什么,但要是真的人越多越安全的话,那么他们几人还是不要分开为好。 楚柠似乎觉察到他的想法,泫然欲泣:“叔叔……” 池蔚:“……”打住打住! 他失败地掐了掐眉心,叹了口气,“我们去隔壁。有事敲门就行。” 旁边的楚柠得偿所愿,动作比他还快,干净利落地卷起东西就往外走。 “等等!”李德森从惊愕中回神,操着口并不流利的中文叫道,“你们两个住隔壁,谁知道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我们几个认识快一个星期了,你才刚来不到半天,这怎么能……” “李德森——你是叫这么名字吧?”池蔚轻轻打断他,语气平淡。 “别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夜幕已经完全笼罩了这片海域,囚困着这艘漂泊无依的船。为了省电,船舱里点着油灯,油灯燃烧产生的细微噼啪声混在在海浪拍击底板的声响中,一星火光映照在每个人神色各异的脸上。 池蔚的声音不疾不徐,顿了顿,坦然道,“而且……我的性取向可以保证这一点。” “我是gay。” . 他咬字很清晰,就连李德森也瞬间就听懂了。 在他这句话说出口的时候,楚柠已经抱着他的小毯子走到了舱门口,忽地停住了脚步。苏晴愕然地睁大了眼,神色有几分怪异。李德森则完全傻了眼,身体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池蔚耸了耸肩,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他今晚是不打算再留下,无论是因为楚柠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他的确是困了,单纯的身体劳累。在进入这个世界之前他已经连续工作超过十八个小时,中间只短暂地休息了不到半个钟头。明天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保持充沛的精力才是万全之策。 楚柠还站在舱门口,池蔚走到她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低声,“你放心,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的手在触碰到少女的肩头时反而觉得她的身体比之前更为僵硬了,然后不着痕迹又迅速地退了退,朝他礼貌而疏离地微微一笑,然后一马当先走了出去。 池蔚的手僵在了半空。 这……什么情况? 现在的猫系少女都这么傲娇的吗?还是说难道她厌同? . 池蔚是个同性恋。 圈内少有的纯1。 再加上样貌气质出挑,他在帝都那一帮富二代里很受欢迎。但跟那些纨绔们不同,池蔚的风评很好。他从不跟那些花花公子一样到处嫖,也没传出什么不好的癖好,有一个固定伴侣,据说已经快要领证了。 同性恋婚姻法已经颁布了快十年,但这个群体在社会上的受认可程度依旧不高。 池家在没落前,作为帝都贵族豪门中的一份子,已经算走在时代前列了。池父池母不但接受了拿了斯坦福商学博士学位的儿子回国后不继承家业、执意当演员还只爱拍恐怖片的奇特兴趣爱好,还一鼓作气接受了儿子直了二十来年忽然一朝弯成麻花的事实。 因此,池蔚一直觉得自己还挺幸运的。 有优渥的生活环境、一对爱他的爹妈、还有个温柔似水的男友——当然,如今已经是前男友了,他没办觉得多满足,但也从没觉得命运亏欠过他什么。但意外发生得太过突然,简直叫人猝不及防。 只不过是一朝一夕之间,他便什么也没了。 从家人到爱侣,从股份到金钱,从名声到信誉……一切都像是被刻意地毁在他的面前,哗啦碎了一地狼藉。 如果这背后真的有一只操纵一切的的手,那么应该就是厄运了。 他被厄运缠绕着,正一步步拖向永无止境的深渊地狱,如同被诅咒了一般,至死方休。 . 池蔚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眼,周围是涌动的黑暗。 船舱里很寂静,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坟墓与死亡这些东西。 他盯着低矮的天花板看了足足十几秒,才轻轻翻了个身。 夜色里散发着身旁人身上淡淡的幽香,已经和刚开始洗发水的味道截然不同,更像是旧棉布包裹着晒干了的茶叶的清香,还混合着一点点说不出的花香,萦绕在鼻端,闻着干净极了。 池蔚在睡眠里都下意识紧绷着的神经终于在这一刻得到了放松。 他微微侧过头,少女纯净无瑕的面容在黑暗里若隐若现。 楚柠的皮肤很白,白天看着是近乎透明的虚弱感,到了晚上就有种玉石般细腻温软的感觉。 她的五官无疑是很精致,但轮廓很深,自然而然就带着股英气。或许是白日里总是垂着头,用脸颊两侧过长的头发遮挡,这种特征并不是十分明显,但此时静下来,小半张脸掩盖在毯子里,露出的那部分眉目舒展,鼻梁挺直,唇线紧抿,嘴角自然上翘…… 那种初见时就有的怪异感再次浮上心头。 池蔚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想要稍稍拨开挡住少女右半边脸的毯子,好看仔细一点。谁知就在他的手指刚刚触碰到那毯子边沿用绵羊毛编织的流苏时,楚柠忽然睁开了眼。 那真的是没有一丝一毫的征兆。 池蔚一愣,那瞬间的想法是:完了,我会不会被误会成假gay然后被嫌弃地赶出门外露宿甲板。 他的手指在惯性下轻轻触碰了那簇流苏,停住了,然后就见楚柠那即便是在黑暗里也晶莹剔透的、漂亮极了的眼珠在眼眶里有些茫然地动了动,整个人好像还处在没有清醒的状态,梦呓般喃喃了几句什么。 池蔚没听清,但楚柠紧接着就又闭上了眼,将一张脸继续往毯子深处埋了埋,这下几乎整张脸都看不见了,只余下清浅均匀的呼吸声。 池蔚的手指勾了勾那簇流苏,悻悻地收了回来。 他翻了个身,背对着楚柠,在浅淡的幽香里没过多久就再次陷入了平稳的睡眠。 这次一夜无梦。 第一晚就这么过去了,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发生。 池蔚醒的很早,他不是自然醒的,他是被吵醒的。 甲板上,有人在唱歌。 池蔚坐起来。楚柠还在睡,削痩的背脊正对着他,毯子一半掉到了地上。 “砰砰砰!”门忽然被大力敲着,“有人吗?里面有人吗?” 池蔚蹙眉,看了一眼楚柠,替她掖了掖被子,起身拉开门。 门口站着三四个一脸惶恐的陌生人,看模样是新来的。 “你、你好。”一个穿白裙子的看上去怯怯的姑娘被推了出来,“请问这是'黑桃四'赌.场吗?” 池蔚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 “看来来对了。”那姑娘松了口气,攥紧了裙摆。她旁边还站着一对年轻夫妇,两人都神色萎靡,无精打采。除了他们外还有个看上去就十分暴躁的中年男人。 “我们是昨天晚上到的。”那女孩似乎是对池蔚格外有好感,撩了撩乌黑及腰的长发,“这艘船上只剩你一个人了吗?” “不是。” “那其他人呢?” “不知道。” “……啊?” “别吵我。”池蔚眉心皱了皱,不耐烦地从她身边绕过去,凝神循着那古怪的歌声走过去。 初生的太阳将海平面染成了赤红,宛若一只溏心蛋被戳破了一个小口,汁液全都流淌了出来。 “这怎么办啊?都怪你我就说这东西不能信……” “你现在埋怨我有什么用?不是你嫌弃我没钱没权的吗?!要不是你非要……” 那对夫妻还拉扯,暴躁男大吼,“你俩能不能别吵了?再吵就滚出去!” 原本互相针对的夫妻瞬间找到了共同的敌人,回过头异口同声,“关你什么事儿?” 他们几个吵吵嚷嚷,活像一群被吓瘪了的鹌鹑,靠提高音量来壮胆。 池蔚在去隔壁叫醒苏晴他们和自己单枪匹马行动之间选择了后者。他爬上了扶梯,上了三楼。 三楼是餐厅,越走近,那歌声越激昂响亮。在晨光熹微的清晨显得十分诡异。 “第一天将打雷闪电,第二天将冰雹纷纷,第三天天亮就将大地震。所以,兄弟,请你传出我的口信:有罪的人们,你们都来跳摇摆舞吧,唱吧,拯救你们的灵魂……” “拯救你们的灵魂!” 池蔚走到了发出声音的船舱前,俯下身对准了窗缝望过去,顿时瞳孔一缩。 果然像昨天那几人说的一样,这层楼只有一个宽敞的餐厅,摆放着许多成套的木质桌椅,挂满了蜘蛛网。 欢乐的曲调从吧台上堆满了灰尘的收音机里传来,刺刺拉拉,断断续续的沙哑音乐响彻餐厅。 但和他们说的不同的是—— 餐厅里坐满了人。 大部分的水手都坐在位置上,一边摇摆着身体,一边发出粗鲁的笑声。也有几个船员模样的人将破旧的外套披在肩上,在过道里扭来扭去。 所有人脸上都洋溢着欢乐而陶醉的笑容,像是一场迷幻的梦境。 5、黑桃四【船】[04] 池蔚眉心缓缓蹙起。 面前破旧玻璃被油污和灰尘浸染,灰蒙蒙的,刺鼻的油漆味和霉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这艘船在昨天还是只有他们几个“外乡人”在,今天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这么多人。 他们到底是什么东西?从哪里来的? 池蔚隐隐约约有了猜想。 中世纪的大西洋海面上,曾有过无数走私船在风暴中颠簸。他们有的顺利地横渡大洋抵达了目的地,用枪.支弹.药换来金银和香料,赚取巨额财富,而更多的则悄无声息地湮没在滚滚波涛中,成为埋葬在海底的无数冤魂之一。 没有人知晓他们在死亡来临前曾遭遇过什么,也没有人能听到他们被海神吞噬时的哀嚎与祈祷。灵魂被拖拽进漆黑冰冷的海底,肉.体被鲸鲨吞尽,骸骨被鱼虾蚕食,只余下一星半点磷火在风暴过后的死寂的夜晚悄无声息地浮上海面,如同一双双不甘的眼眸。 “让我们一起跳吧,唱吧,拯救你们的灵魂……” 音乐声还在继续。 池蔚的目光在餐厅里逡巡一圈,粗略一数,那些水手竟然有二三十个。他们身上的蓝色制服破旧肮脏,有的简直已经衣不蔽体。 那么他们到底是赌局里的工作人员?还是npc?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既然存在,那么他们身上一定存在有赢得赌局所需要的关键信息。 池蔚直起腰,绕到门口,抬手推了推门。 “哗啦”一声,门没被打开。他低头一开,一道粗大的铁链正将门牢牢锁着,生锈的大锁一摸就沾了一手猩红的铁渣。 与此同时音乐声戛然而止,四周一片空寂,只剩下海浪拍击船舱底板的模糊而遥远的吱嘎声。 风贴着他的头皮吹过,四周原本晴朗的天气似乎也一下子阴沉了起来。 池蔚:“……” 他不确定地倒退两步,往旁边的窗缝里看过去。 在他靠近窗户的同一秒钟,被按下暂停键一般的音乐声乍起,里面的人依旧在载歌载舞,围拢在一起,像在举行某种奇特的早餐舞会。 池蔚的脸色沉了沉。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音乐声还在源源不断地传进耳朵里,池蔚的目光在那把锈迹斑斑的铁锁和窗缝之间来回逡巡了几圈。 他又尝试着碰了碰那把门上的锁,一样的场景再次发生。当他触碰到门时,餐厅里的水手就会全部消失,所有物品也会恢复成之前破败的模样。 也就是说只靠他自己,根本就无法接触到里面的npc。 池蔚只好转身回去,背后的音乐声到了高潮,飘散在浩瀚无边的碧蓝海面上。 他上楼去敲苏晴他们的房门,路过甲板,只见刚才那几个新人估计是吵累了,此时都萎靡不振地坐在地板上。 那对中年夫妻里的老婆看到池蔚回来,眼睛一亮。 “您刚才去哪儿了?”中年女人笑得一脸褶子,跟在池蔚身边,“您一看就是老手,那个……能带带我跟我家老杨吗?价钱随便开!最后赢的钱全归您也行!” 池蔚脚步没停,闻言好笑,“钱都归我,那你们来这里一趟,白遭了罪,图什么呢?” 那女人脸色一变,但还是强颜欢笑,“这您就不懂了,有的人来赌局是为了钱,有的人是为了其他东西……那玩意儿对普通人来说可能不怎么值钱,但搁在别人身上就不一定了。” 池蔚轻嗤一声,只摇了摇头。 “我跟你一样……也不缺钱。”他淡淡道。 “这……”那女人没了办法,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回头埋怨地看着他懦弱的丈夫,正要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时,却听见冷淡俊秀的男人忽然开口。 “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杨敏雪原本正满腹怨怼无处发泄,听到这个问话却一下子振奋起来。 她结结巴巴,“杨敏雪。那个是我老公。”她冲身后臊眉耷眼的中年男人努努嘴,语气随意又充满不屑。“杨刚。” 池蔚冲两人点点头,算是认识了。 那个暴躁男人这时也凑了过来,他身边跟着那个一开始来敲池蔚房门的白裙子姑娘。 不过是几分钟,两人就已经依偎在一块儿了,怪不得许久没听到那暴躁男人叫嚷了,原来是这姑娘当了义务驯兽师。 杨敏雪毕竟年纪还是稍微有点大,看见他们两个回来,嘴角一撇,冷冷地哼了一声,挽紧了自己老公瘦弱的手臂。 那白裙子女孩原本半个身子都贴在寸头男人身上,这时看见池蔚过来,不禁一愣,雪白的手臂松了松。 “我叫周筱月,这是严辉。”她介绍了下自己和身边的男人,说话间再次撩了撩及腰的乌黑长发,带着种青春的柔美,“刚才一时情急冒犯了您,真的是非常抱歉。” “不必在意。”池蔚点点头,没等她继续自我介绍下去,就径直上了楼。 “这么傲?”叫严辉的寸头男人浓黑的眉毛皱成了疙瘩,手臂上古铜色的肌肉在布料下十分明显。 “就这种小白脸,怎么可能是个老手?八成是装出来的,说不定现在咱们上去就能看到他在屋里一个人哭呢!” 说罢他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却没人跟他一起笑。 杨氏夫妇似乎就认定了池蔚,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上了楼。周筱月则站在他旁边,犹豫不决,似乎在衡量跟着谁更靠谱一些。 严辉立刻有些恼羞成怒地一甩手,扯着有些走神的周筱月往相反的方向走,“走!我们去找线索。” “去哪儿啊?你弄痛我啦!” “去底舱。”严辉充满自信道,“我的卡片上都写了,那里肯定有线索。” . 楼上宿舍区比甲板上还要安静。稀薄日光洒在走廊栏杆上,两扇相邻的房门一扇紧闭,一扇虚掩。 池蔚走到那扇虚掩的房门口,没有直接进去,而是轻轻扣了扣房门。 “楚柠。”他声音不大不小,“你醒了吗?” 没有人回应。 池蔚又敲了敲门,喊了几声,在门口等了半分钟,但许久之后,里面依旧没有动静。 还没醒? 池蔚伸手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昨天他们一起睡过的两张挨得很近的单人床。 他的那张床上已经够空了,而楚柠的那张床上的羊毛毯下面还鼓鼓囊囊的一团,一角露出几缕漆黑的发。 他走过去,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那团东西,“楚柠?楚……” 他刚喊了一声,忽然声音骤停。 那团鼓鼓囊囊的毛毯在被他的手触碰到的瞬间塌陷成了扁平状,一滩鲜红的、浓稠的血缓缓从毛毯下淌了出来,几缕漆黑的头发纠缠着,浸泡在血液里。 那血液像是有生命一般沿着床板滴滴答答流到地上,在池蔚脚边聚集成一个小型血泊。浓烈的血腥扑鼻而来,撕扯着神经。 池蔚感觉自己的太阳穴突突地跳。 “啊!!!死人了!!死人了!” 身后爆发一声惊恐的叫喊,是跟着他过来的杨敏雪杨刚夫妇。托这声尖叫的福,隔壁的苏晴三人似乎也被惊醒了,一时间开门声、脚步声、怒骂声、鬼哭狼嚎声不绝于耳。 但这些全都被池蔚屏蔽掉了。 他站在床边,面前是诡异而刺眼的血迹和空空如也的床。他脑海里止不住地回放着昨天晚上看到的场景,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侧过身就看见那人纯净又安然的睡颜。 楚柠死了吗? 因为早上他自己一个人离开了房间,所以她被吞噬了吗? 宿舍陈旧而昏暗,低矮的天花板上生满了星星点点的霉菌,墙角有着大片大片焦黄的污渍。 油灯从桌面上滚落到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响。 池蔚站在房间中央,站在那摊血迹前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片刻后他蹲了下来,俯身捡起那缕浸泡在鲜血里的头发,轻轻搓了搓。 . 楼上的尖叫响起时,相隔几层楼的底舱里,严辉推开了门,周筱月紧随其后。 但还没等他们进去,浓烈的腐臭味就瞬间溢了出来,将他们淹没。 “这怎么回事?”周筱月捂着鼻子,几乎崩溃地跑了出去。严辉从后裤带里摸出一把手电筒,刷地打开,灯光扫过四周,墙壁和地板上沾满了发黑的血迹,几个瓦罐堆在墙角。严辉捏着鼻子走过去拿脚尖踢了踢,一个瓦罐侧翻过来,咕噜噜地滚了几圈,什么也没有掉出来。他又蹲下去往里照了照,还是什么也没有。 “不对啊。”他嘀咕着,对周筱月说,“我的卡片背面写着的线索是【答案在深渊】,可这底舱不就是最深的地方了吗?怎么什么也没有……对了,你的牌背面写了什么?” 他回头,“周筱月?” 没人。周筱月跑到甲板上去吐了。 严辉有些嫌弃道,“娘们就是没用。” 他捋了捋袖子,开始顺着墙壁四处按,希望能触发什么机关。在这里,一般来说只要能找到怪物就能找到逃生牌,离开这里,赢得赌局了。严辉是第三次进入赌局,前两次都是直接从怪物手里夺了牌逃出来的,他深信这是唯一的解决方案。 墙壁粗糙不平,有些地方似乎因为反潮而滋生出了不少霉菌,摸上去黏黏糊糊的,让人想起某种昆虫体内的汁液,很是恶心。 “吱呀——” 严辉回头,只见原本大开着的底舱门忽然像是被风吹动了一般,忽然自己关上了。他一楞,手里的手电筒也闪了闪,没电了。 不对,他明明是在来之前刚充好电的,怎么会这么快就没电? “滴答……滴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严辉似乎听到耳边响起一种诡异的,类似于黏液滴到地板上的声音,还有一种潜伏在暗处的,一缓一舒的呼吸声。 严辉身体一僵,像是被毒蛇注射了毒液一般动弹不得。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充满恶意的窥视,像是刮骨刀,身体四肢都因为这种可怖的未知的力量而感到刺痛。 他瞪大了眼,脖颈忽然被什么东西缠住了,然后直接将他整个人拎起在空气里抡了一圈,落地的时候严辉清晰地听到了到自己肋骨碎裂的声音。 缠住他的东西阴冷湿滑,宛如章鱼的巨大触手,在他脖颈上缠绕了几圈,缓缓收紧。 严辉眼底迅速浮现无数红血丝,他连惨叫都发不出,两只手徒劳地扒拉着脖颈。 死亡的威胁将他牢牢捆住,而他连怪物长什么样子都还没看到,就很有可能直接死在这里,不明不白。 他的喉咙里溢出“嗬嗬”的倒气声,窒息的恐怖将他完全笼罩。 他的四肢也被不同的触手拽住,四下撕扯,那怪物竟然是打算直接将他五马分尸、开膛破肚! 被撕裂的痛苦袭来。他的意识已经混乱了。而就在他以为自己死定了时,袭击全身的力道却骤然一松。他从半空中摔到地上,猛烈地咳嗽了起来。 “救、救命!”他不断拍打着自己的胸口,底舱实在是太昏暗,他不知道门在哪里,也不敢乱爬,只好声嘶力竭地大喊。 “快来人!救命……咳咳!快来人!咳咳!咳咳!” 一股尿骚味传来,在刚才那种环境下,他被吓得失禁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严辉拼命朝门口爬过去,周筱月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严、严辉?”她不确定地喊。 “救我!救我!有怪物!有鬼啊!”严辉连滚带爬往外冲。 周筱月扶着门框,“你怎么了?我还没问你,你刚才自己关上门在里面半天不说话,干什么呢?敲门也不开。” 严辉:“你敲门?” 周筱月:“不然呢?你一个人多不安全,我就想着把门打开。” 严辉张大了嘴,站在距离底舱几步远的甲板上,感觉后脊背一阵阵地发寒。他忽然发觉就在自己获救前,那怪物就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 而按照自己刚才的印象,那怪物更近似于一种庞大而奇特的生物,那么它是怎么做到轻而易举消失地出现又消失的? 6、黑桃四【船】[05] 楼上的房间里,池蔚直起身,似有所感地往窗外看了看。 窗外天色泛着诡异的紫,海天交界处残存着尚未完全消散的雾霭,等待着夜晚的再度来临。 池蔚收回视线,俯身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外套,搭在肩膀上,“她没死。” “……” 几人对视一眼,杨敏雪拿不准这个死掉的跟池蔚是什么关系,也不知道池蔚这是什么反应,只好违心道,“对……对!老话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没有尸体,怎么能说是死了呢。是、是吧?” 李德森打着哈欠,光着的上身只披了一件外套,趿拉着拖鞋站在门口,闻言翻了个巨大的白眼,“得了吧,这么多血,就算当时没死,现在肯定也死透了。” 他顿了顿,狠狠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活该!本来就是个兔儿爷,装什么贞节牌坊!这下没得装了吧?” 池蔚下颌动了动,掀起眼皮。 李德森恢复了一夜,本性就有些按捺不住。 “我说的是实话!不信你问苏晴他们?你是新人不知道……这小兔崽子,只要有人跟他沾染上,就没一个不是死得很惨的……呃!” 他话还没说完,脖子就被人一把攥住。 男人手指用力,将他狠狠地往后一推。 “别让我再听到你多bb一句。”池蔚把他按在甲板上,俯身凑在他耳边。他的一个膝盖狠狠抵在男人小腹,威胁似的地往下压。 “不然阉了你。” 一柄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他藏在身上的餐刀缓缓滑落,借着衣袖的遮掩在李德森身上磨了磨。 李德森也不是吃素的,一个鲤鱼打挺就想摆脱挟制,然而压在他身上的男人明明看上去高挑清瘦,但力气却远比他大得多,以至于他脸都憋红了,还没能挣脱他的钳制。 这个新人是魔鬼吧? 眼看着李德森的脸都发紫了,呼吸也越来越艰难,一旁的尼克赶紧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过来,“停、停下!”他大喊,“现在、不是内、内讧的时候!” 他中文不太好,以至于话都说得磕磕绊绊。 杨刚被老婆一推,赶紧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去拉架。 池蔚本来也没打算纠缠下去。他站起来,踹了李德森一脚,在他的痛呼声里擦了擦手,扫视了周围人一眼。 杨敏雪夫妇没想到这人看起来气质清冷矜贵,内里竟然是个狠角儿,一时间心里也有些发怵。 尼克:“要、要不去找找,看看、到底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他心里也觉得楚柠大概率是死了。他当时进入赌场学习的第一课,就是无论任何时候,失去联系就等于死亡。 但这群新人对于【casino】里的神秘力量没有什么具体的认识,倒不如让他们找找看。只有真正认识到这里的恐怖,才能重视起来这场赌局。 他这话刚说出口,几个新人连连附和。他们刚进来就碰到这种事情,自然也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人一齐看向池蔚。 只见男人收了刀,略一思索,在旁边的桌上轻轻一划。 尼克眼皮轻轻一跳,就见池蔚接着又划了几道直线和几个圆圈。 他凑过去,那竟然是几个舱室的大致位置。 底舱有一半陷在甲板下方,勉强算地下一层,而餐厅在与之相反的方向,也在一层。二层是宿舍与杂物间,三层是船长室。中间有几条线相连接,构成了一个倾斜着的三角形。 “在这个区域里面,所有地方都要找。”池蔚淡淡开口。 他漆黑一片的眼底似乎有什东西在汩汩涌动。 “她没有死。”池蔚深吸了一口气,听不出来有什么情绪。 “那头发不是她的。她头发没那么长。” 众人:“……” 好的,懂了。 是连人家头发多长都知道的关系。 几人结伴出了舱门,开始沿着走廊找人。 尼克身上缠着绷带,颇为同情地看了刚爬起来的狼狈不堪的李德森一眼,在胸口划了个十字。 李德森恶狠狠瞪了他一眼,厌恶道,“滚!” 尼克一身不吭地紧紧跟着池蔚,“滚”走了。 池蔚脚步几乎没停。每路过一扇门他就要伸手去推一推,看看门有没有上锁。 大部分的舱室都房门紧闭,连窗户也没有。池蔚站在门口透过门缝往里看,黑漆漆的什么也没有。 池蔚渐渐的也有些烦躁。 走廊似乎眨眼间就到了尽头每一个地方都找不到楚柠的身影。 池蔚沿着扶梯下了楼。 楼下的餐厅依旧和他们上来前一样,静悄悄地,听不到一丝声响。 风也是安静的,无声无息。 不对。 池蔚凝神,原本诡异的歌声竟然真的消失了。他凑到窗缝前去看,里面依旧是一片昏暗,凋敝的桌椅,满地滚落的罐头瓶,脏兮兮的布帘垂落在地上,没有一个人影。 所有水手都消失了。整艘船上又只剩下了他们几个“外乡人”。 池蔚站在那里,第一次有些不知所措。 他明明能确定自己早上看到和听到的那些都是真实的而并非自己臆想出的幻觉,所以他才想要回楼上喊其他人一起进入餐厅寻找线索,而现在…… 他的思绪有些乱,刚才楚柠床上的那摊鲜血不断在眼前闪现,大脑像是关不掉的故障机器。画面一帧帧在眼前播放,他似乎又听见了那段歌声。 “第一天将打雷闪电,第二天将冰雹纷纷,第三天天亮就将大地震。有罪的人们啊……” 为什么死的是她?难道她有罪? “小兄弟?小兄弟!”杨刚小心地拍了拍池蔚的肩膀,从他身后冒出来。 “你怎么了?” “我没事。”池蔚摇摇头,“怎么样?” 杨刚:“我们刚才找了很多地方都没人只剩这个餐厅了,现在我们还进去吗?” 他手里捏着一把扳手,脸上挂着憨笑,指了指那把生锈的铁锁。 池蔚:“……” 他揉了揉眉心,哑声,“开门。” 这是自从赌局启动后唯一的一条线索,他一定要弄明白里面到底在发生什么。 杨刚得令,扬起扳手,正要狠狠砸下—— “停下!别开门!别进去!”一道尖利的女声响起,伴随着脚步声和奔跑的喘息声。 几人看过去,穿白裙子的周筱月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呼吸急促。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人,失魂落魄,整个人都浑浑噩噩,正是严辉。 严辉的t恤和裤子破破烂烂,露出的脖颈和手腕上遍布深紫色的勒痕。 他一边跑,嘴里一边“咕噜咕噜”地涌出大股的鲜血,而他自己好像意识不到一般,嘴里不停喊着“救命!有鬼!” “有怪物要杀我!救命啊!啊啊啊!” 鲜血洒了一路,周围人无不骇然。 周筱月抓住池蔚的胳膊,仰着头楚楚可怜地指着身形已经开始摇晃的严辉道,“他他他内脏受伤了,这船里有没有药品?” 池蔚蹙眉看过去。只见严辉应该是内脏被碎骨划伤了,生命力正在迅速地从他身上流失,脸色白得像纸。 杨刚和尼克一人驾着他的一侧身体,慢慢地扶他半躺在甲板上。 “怎么回事?”杨敏雪看向周筱月,厉声道。 周筱月咽了口唾沫,却是对着池蔚害怕道,“刚才、刚才严辉非说底舱里有线索,跟着了魔一般……我就跟着他去了,谁知道那底舱里一股怪味儿,我去跑到外面吐。” “等我回来时,门不知道怎么被关上了,他自己被关在里面,出来时就已经这个样子了……” “对了!他还一直在喊,说、说……” 杨敏雪:“说什么?” “说里面有怪物!” “……” 什么怪物,能把他伤成这样? 为什么他们从来没有亲眼看到过? 周围的温度一下子降了好几度,清晨的冷意渗入骨髓。 池蔚率先打破了寂静:“你没听到什么动静?” 周筱月肯定道:“没有。我什么也没听到。” 池蔚的目光定在她脸上。女孩脸上全是惊慌失措,一双漂亮的杏眼里蕴满了泪水,长长的黑发凌乱地披在身上,白裙子没有沾染一丝污垢,将她衬得像是一枝芬芳的百合。 池蔚看着她,足足过了两三秒,才移开。 “那好。”他说,“我们先去你说的底舱看看。” 混沌里严辉听到池蔚这样说,以为自己被抛弃了,喉咙里呛出大量血沫,“救命!求求你……求求你们!救我……咳咳咳咳!救救我!” 杨敏雪蹲在他身边,一把按住他不断挣扎的四肢,“安静点。我是医生,你先别动,我给你检查检查。” 她叹了口气,眼里是明显的不忍。 尼克凑过来,指了指楼上,“那里、有、诊疗室……有、绷带!” 池蔚冲杨氏夫妇扬了扬下巴:“你们留下来照顾他,剩下的人和我去那边看看。” 说完这些,他用力闭了闭灼热的眼皮,只觉得无边的寒冷一点点涌来,似乎夜晚并未过去。 莫名其妙的歌声和忽然消失的水手、遭到怪物袭击危在旦夕的严辉、还有楚柠……他虽然不相信她会就这么死去,但理智又在强迫他消化这一事实。 假如说,假如说死亡条件就是落单,那么,间接害死楚柠的就是自己? 他再睁开眼,眼底有些许血丝。 “走。我们去底舱。” . 这种走私船的底舱往往是面积最大,房间最多的地方。因为要盛放大量的违禁货物,这里修建得格外低矮阴暗。 而周筱月他们当时去的,只是最上面的一间底舱。 此时此刻,她站在散发着恶臭气息的底舱门口,身上一阵阵发寒。 “不是这里……”她喃喃道,“我们当时进去的时候,这里还不是这个样子……” 池蔚站在她身边,双手插在裤兜里,语气和神色淡淡。 “昨天晚上你们都没来,所以不知道。这间底舱昨天晚上发生过一些……不那么能用常理解释的事情。我们的一个前队员,死在了里面。” “……” “门是坏掉的,那个队员也没有人替他收尸。喏,你看。”男人抽出一只手,随意地往黑洞洞的没有门的底舱里指了指。 “那里地上全是他烂得稀碎的尸体。”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你们是怎么若无其事地进去底舱,还‘关上了门’呢?” 池蔚语气里明明没有一丝质问的意思,周筱月的不安却一下子到达了极点。 她也混乱了。当时严辉带她过来时这间底舱门明明还是完好的,里面除了一些异味和杂物外压根什么也没有。 “我不知道……不要问我!”她忽然尖叫一声,崩溃地捂着头蹲到了地上。“我没有撒谎!我们当时真的走进了一间封闭的底舱……我没有骗人,我没有……” “有怪物!一定是怪物搞的鬼!一定!” 池蔚有些倦怠地闭上嘴。 眼前的底舱和昨天他们离开前一摸一样。没有门板的门洞像古稀老人缺了门牙的嘴,风往里面呼呼地灌,却冲不淡那浓稠的黑暗。 里面究竟有什么? 鬼使神差,他朝那间底舱迈了一步。周筱月跌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甲板上,不停地自言自语。 风越来越大,天边开始出现大块大块的阴云,聚拢着朝他们压下来。 池蔚终于走到了底舱门口。 他抬起脚,刚要迈进去时,周筱月像是忽然清醒了过来,“别进去!别进去你别进去!” 她冲过来,一把搂住池蔚的腰,“里面有怪物!有怪物……”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简直像是梦呓。 池蔚皱着眉掰开她的手,但她用了老力,硬掰可能会伤到她。 池蔚只觉头疼,“没关系。我必须进去看看。” 然而这时,他眼角余光却忽然瞟到了什么。 似乎有一道身影一闪而逝。 池蔚骤然清醒。 他松了扳开周筱月手指的手,不确定地揉了揉眼睛。 忽然。 “叔叔。”一道低低的懒洋洋的声音传来,在风里听起来不那么真切,然而却是的确存在的。 那声音似乎有些愠怒地开口,“你们在做什么?” 7、黑桃四【船】[06] 楚柠懒洋洋地倚靠在桅杆下。看到池蔚回头,冲他露出一个无辜又狡黠的笑。 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素色衬衫,黑色短裤下露出一小截白皙干净的小腿,再下面是白色棉布短袜和干净的黑色小皮鞋。 在这种情况下这人居然还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了一顶小号的海军帽子扣在头上,挡住了小半张脸,露出白皙尖削的下巴。 池蔚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把她从头看到尾。半晌没有说话。 “怎么了?”楚柠似乎这才察觉到有些不对,收敛了笑意。“发生了什么吗?” 她朝池蔚走过去,停在距离他半米远的地方,耸了耸鼻子。 “好难闻。” 说罢朝那船舱里勾了勾头,皱着眉头,“真应该把这里给封住。” 周筱月看见她过来,不由自主地松了手,后退了两步。 但楚柠却对她的一举一动都很在意似的,立刻瞟了她一眼,“你是谁?” 周筱月:“你又是谁?” 楚柠微微一笑,语气轻快又暧昧,“我喊他——叔叔。” “……” 周筱月茫然:“啊?” 她原本以为这小姑娘会是池蔚女朋友或者是保持着什么不可说关系的搭档,但万万没想到听到的是这么个答案。 “你是他侄、侄……?” 楚柠扬了扬眉梢,哼了哼。 周筱月还有点错乱。她回头看向池蔚,男人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双手插兜,置身事外一般。被她质询的目光注视着,他竟然一声不吭,转身大步往回走。 周筱月觉得或许自己应该立刻消失在这里才是最明智的选择。 她强颜欢笑,主动伸出手,“你是楚柠……对吗?” 楚柠没马上跟着池蔚走。虽然他非常想那样做。但他的目光只是跟随着池蔚一起消失在了扶梯处。 男人走动时外套下摆微微扬起,衣袖下手指自然垂落,一点情绪也不外露。 但肯定是生气了。 否则为什么理都不理他一下? 楚柠也有些委屈。索性别过了脑袋,不再看他。 “柠柠。”这边周筱月不自然地笑了笑,又望了一眼池蔚离开的方向,斟酌着语言问。 “你叔叔他……我的意思是说,他是和你两个人一起进来的吗?” 楚柠心情很不好,准确来说是十分糟糕。 “我不叫柠柠。” 他顿了顿,忽然开口,“周筱月对吧?” “……是。” “你可不可以,离我叔叔远一点呢?” 周筱月脱口而出,“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楚柠无所谓地笑了笑,低头观察着自己干净剔透的指甲,“就是想提醒你,自己找死,千万别连累别人。” “你的命不值钱,但有的人的命,十个你也赔不起。” “你……”这话周筱月再听不懂她就是傻子了。 没错,她就是自己没本事,全仰仗着赌局里的其他男性玩家才能勉强传活下去的。可怎么能轮到这么个小孩在这儿说? 她冷冷一笑,走过去伸手把楚柠一缕从帽檐下垂落的头发抹到耳后,“小姑娘,大人的事情小孩子还是少管一点比较好,你说呢?” 楚柠脸上最后一丝笑意也消失了。 “哦?”他慢条斯理地拂开她的手,把帽檐往上推了推,原本语调陡然凌厉,声音变得低沉。 “这位姐姐麻烦你看清楚一点……你叫谁小姑娘呢?嗯?” . 周筱月失魂落魄地回到楼上。楚柠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楼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一般。 天边的阴云已经密匝匝地压下来了,衬得走廊上一片昏暗。 两个人保持着距离走到宿舍门口,周筱月刚要推门,楚柠抢先一步冲进去,“叔叔?” “叔叔?” 房间里没有人,两张床上的被褥依旧保持着离去前的原样。 楚柠到床边掀了掀被子,又放下。 楚柠撇撇嘴,在隔壁的隔壁诊疗室找到了池蔚他们。 “我们刚才发现了一些其他东西。” 推门进去,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过去,混合着惊愕与恐惧。 李德森指着他,嘴里不断发出“啊啊”的声音。 杨敏雪的目光在门口的楚柠二人和池蔚身上转了转,“这位是?” “楚柠。”杨筱月小声而自觉地代替楚柠介绍,说罢就不吭声了。 楚柠微微一笑,帽檐下一双眼睛弯起,冲他们鞠了一躬,不说话,只是飞快地跑到池蔚身边,扯着他的衣角摇了摇。 池蔚盯着他扣在自己衣摆的白皙手指,过了不知多久,才开口,“你今天早上去哪里了?” 楚柠不吭声,只是摇摇头,清澈的瞳仁望着他。 池蔚忽然有些暴躁。他这人一向都有耐心,但当在楼下看到原以为已经必死无疑的楚柠不但毫发无伤,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时,他那股气就直直地按捺不住了。 “行,喜欢乱跑是吧?”池蔚点点头,竟然笑了:“那你随便吧,我就当不认识你。” 楚柠终于觉察到了池蔚掩藏在清淡外表下的情绪。 她有点慌,嗫嚅了半晌,“对不起。”三个字比蚊子叫大不了多少。 “你去哪儿了?” “我、我太饿了,去找吃的了。”楚柠说。 “你饿了?”池蔚一愣,抓住重点,“你去餐厅了?” “没有……”楚柠摇摇头,“餐厅里有好多人,他们还在唱歌,我害怕,就找了个地方躲起来了。” “!”池蔚:“你也听到了有人在唱歌?” 楚柠:“对。很吵。” 池蔚抓住他肩膀的手慢慢松了力度,这才发现刚才自己情急之下竟然没控制住力度,面前的人肩膀到锁骨的地方一片红。 楚柠居然也没吭声。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杨敏雪赶紧过来打圆场,“你不知道,早上我们看到一床单的血,还以为你怎么样了……没事就好。” “一床单的血?”楚柠神色微妙了一瞬,又马上恢复了正常。 池蔚看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刚才你说的线索——是什么意思?” “不是我,是她。”楚柠说。 周筱月从她背后出来,规规矩矩地站着,恨不得距离池蔚越远越好,低着头也不看他。 杨敏雪:“她之前是和严辉一起去了底舱,但什么也不知道。” 周筱月疯狂点头,楚柠的视线却若有似无地扫了过来。她打了个哆嗦,“是、是不知道……但我看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几个人神色都有些紧张起来,“你看到了什么?” 周筱月咽了口唾沫,努力回忆。 “当时我们两个走进去后,没有关门。底舱里的气味特别难闻,就像放了很久的腐肉一样,还带着一股腥气。空气很潮湿,墙壁摸上去黏糊糊的,上面还有一些涂鸦……对了,严辉有手电筒,打开之后能看到角落里很多瓦罐,但地板是干净的,除了尘土和一些血点外什么也没有……” “可是。”楚柠听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毫不留情地打断他,“我记得就在昨天,底舱的门已经被踹坏了,而且到处都是尸块。” “所以要么是你在撒谎,不过看你的智商……这个可能已经被排除掉了。” 周筱月:“你……” 楚柠丝毫不受干扰,很有意思似的轻笑一声,“要么,你们当时进去的地方,压根就不是底舱。” “不是底舱,那是什么地方?” “你有没有听说过异度空间?在磁场混乱的地方空间往往会发生扭曲折叠,你进去的可能不是现在的底舱,但有可能是几百年前的那里。” “……” 空气一下子停止了流动,气氛凝滞。 楚柠看了一眼池蔚,对周筱月道,“行了,你继续说吧。你觉得哪里最不对劲?” “墙壁。”周筱月忽然出声,她的眼珠颤了颤,目光从每个人脸上划过,然后咽了口唾沫,“墙壁上画了很多涂鸦。” “像人脸一样,又像是某种文字。” . 白纸刷地一下展开,周筱月凭着记忆将那些涂鸦画了出来。 因为之后经历的事情过于超出想象,她的记忆也并不怎么好,以至于很多地方都模糊了过去。 不过有一点她说的的确没错,相比于图画,那些扭曲夸张的线条更像是某种语言。 “有人能看懂吗?”几人围拢过来,但那些字迹实在是过于潦草,没有一个人能认出来这是什么意思。 尼克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个放大镜,趴在上面研究了许久,才不甚确定地开口,“法语?不、不对……是拉丁语词汇。” 拉丁语? “那你能读懂吗?是什么意思?”杨敏雪率先问。 “我不懂的。”尼克为难地丢下放大镜,“拉、拉丁语是一种意大利方言,我、我们早就不学了。就像、你们中国的文言文一样。” “我们又不是读不懂文言文。”杨刚嘟囔。 眼看就要陷入僵局,楚柠正打算走过来,池蔚却忽然开口,“我来吧。” 众人:“???” “你会拉丁语?”周筱月不可思议地叫道。 “会一点。”池蔚垂下眼睫,捏起刚被丢开的笔,在旁边写写画画起来。 他没有坐,站着的姿势显得身形格外修长挺拔,侧脸轮廓极深,眉眼微敛,一边写一边思考,最后在旁边写了几行字。 几乎所有人都围过去想要快点看到最后结果,只有楚柠一个人游离在人群之外,注视着中央那人,唇边的笑意一点点加深。 quofataferunt——「命运将我们带向何方」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池蔚说,“这是一句著名的拉丁语箴言。如果不是它同样是一个国家的格言,我可能也认不出来,写的太潦草了。” 他说这话时眸光冷冷,虽然知道不是在说自己,但周筱月还是满脸通红低了头。 “这算什么线索?”翻译了半天得出了这么个结果,大家都有些泄气。 绕了半天又走回了原路,诊疗室里瞬间安静如坟。 “等等,你们都还记得我们当时抽到的牌面上写了什么吗?”就在一筹莫展时,杨敏雪忽然想到了什么,一拍手,问道。 “记、记得。”周筱月说,“‘请在死亡来临前离开这艘船’,可问题是我们现在我们连目的地在哪儿都不知道,说什么离开这艘船压根就不可信。难不成要跳海吗?谁不知道在这里死了就是真的死了。” “不一定要跳海,我们可以找一下有没有救生艇?这艘船里有怪物,我们待在这儿总有一天会被全部吃掉。” “可是万一那怪物的老巢就在海里吗?那不是正中它们下怀吗?要跳你自己跳,我不跳!” “等等。”眼看两人又要吵起来,池蔚这才觉出不对劲。 他蹙了蹙眉,迟疑道,“你们说的牌面,是在赌局开始前抽中的那张牌吗?” “对啊。”杨敏雪奇怪反问,“你不记得吗?”说着她低头翻找起了自己的口袋,打算拿给池蔚看。她丈夫在一旁小声提醒,“没了,早没了,在进到赌局里时就消失了。” “哦我又忘了。”杨敏雪懊恼地拍了拍头,“小兄弟,我们这种第一次进来的人进来前都听说要好好看牌,你怎么连牌面都给忘了?” 周筱月看池蔚眉头紧锁,一边在心里更加确定了他并非老手的想法,一边又忍不住给他解释。 “初级赌局抽到的是扑克牌。点数和花色一样的会进入同一场赌局。在牌的正面会有一个类似于谜面的指引词,我们刚才说的就是那个。” “而在牌的背面,则会出现……” “会出现自己专属的线索。”池蔚接着说,“而这个线索每个人都不一样,所有才会比较重要,对吗?” “是的。” 池蔚不说话了。他清楚地记得当时浮现在他面前的那张牌正面除了黑桃四外什么也没有,背面则是那条目前看来还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的【笑面人】三个字。 为什么大家都有的题面只有他一个人被排除在外? 到底他抽到的牌跟其他人有什么区别? 这时,病床上的严辉忽然发出一阵微弱的喘息声,好像就要醒过来了。 杨敏雪停止跟周筱月的争吵,凑上前去询问情况。周筱月则独自生着闷气走到了房间角落。 “想什么呢?”这时,楚柠忽然凑到他耳边,微微踮起脚尖,小动物一般温热的气息打在池蔚耳侧。 池蔚条件反射地伸手一推,楚柠却比他反应更快,顺势一矮身从他撑在桌面上的胳膊下钻了进去。 池蔚身体一僵,只好不着痕迹地收回手。 “我在想。”他开口,“为什么我的牌和其他人的都不一样。” “不一样?”楚柠很吃惊似的,“哪里不一样呢?” 池蔚看了她一眼,稍微往后退了退,和她拉开距离,然后清了清嗓子,“我的牌没有牌面。” 楚柠:“你觉得这是坏事?” 池蔚反问:“难不成是好事?” 楚柠笑了。她脸颊两边各有一个浅浅的梨涡,笑起来格外好看,乖巧又听话的模样。 “那可不一定。”她压低了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悄悄说,“很多人只知道牌面上会有线索和引导词,所有他们会格外注意。但只有极少数人才会在拿到牌时第一时间观察牌位的正逆。” 池蔚:“……” 他用气音缓缓道,“也就是说,引导词和线索,也有可能是假的……” 楚柠只是笑,不说话。 少女的皮肤白的透明,一双眼睛在昏暗的舱室里闪烁着光芒,就那么近距离地挨着池蔚,默认了他心底那个猜想。 “所以说,很有可能,你不是被遗漏了,相反——你才是那个被幕后boss偏爱的人。”楚柠歪着头看他,用循循善诱的语气蛊惑道。 “或许你也可以试试,什么也不用做,就能躺赢。” “在这里,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东西敢伤害你,你相信吗?” 8、黑桃四【船】[07] “开什么玩笑?”池蔚被她那样看着,心底不知为何竟然有一瞬的悸动。 那种感觉无关情感,只是仿佛有什么很久很久之前埋下的东西在此刻破土生根,抽枝发芽。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像是身体的一部分抽离了出来,变得让自己都感到陌生。 池蔚深呼吸了一下,冷静了许多。 “我不相信。”他看着楚柠,“这只是一个偶然。再说,牌有正逆,但牌面是一样的,难道意思是说同样一个谜面对于不同的人来说真假性还不一样?” 没想到楚柠眉毛也没动一下,“本来就是。” 池蔚哑然。 楚柠说:“就像在看到同一个牌面和线索时,不一样的人还会产生不一样的想法。譬如说有的觉得跳海就能逃生,有的觉得在船舱里苟着才算保险。那么同一个牌面对于不同的人产生截然不同的效力难道就那么难以理解?” 池蔚:“可是按照你说的,这场赌局压根就不公平。” “你说的没错。”楚柠短促地笑了笑,“从来没有人说过赌局是公平的。” “什么是公平?所谓赌局看的原本就是个人素质与运气,而这些不就是最不公平的东西吗?我反倒是认为在这种环境下还要演绎所谓的公平法演绎才是真正的荒谬。”楚柠说。 “只有将所有的不公平都叠加起来,才能达到真正的公正与自由。” 池蔚:“……” 楚柠看着他,半晌牵了牵唇角。“我只是随便说的而已。” 少女放柔了声音说,“我之前侥幸从几场赌局里活了下来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恐惧中度过。” “不是每一场赌局里都有你这样的人。大多数人都是只顾着自己,看见活得艰难凄惨的其他人,不来踩一脚就算好的了……其实昨天晚上,是我在赌局这么多日子里,第一个安稳睡着的夜晚。” 她仿佛知道池蔚接下来会什么反应一般,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扫过,像蝴蝶脆弱的羽翼,细碎的水光一闪而逝。 “我这么弱小,如果不思考这些,会死的比任何人都要快。”少女侧过脸,低下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声音低低的。 “我不想死。” 池蔚:“没有人想死。” 楚柠:“但有的人比我更该死。” 池蔚:“你是说李德森?” 楚柠不吭声了。 池蔚:“……”他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楚柠说的确实没错,但他要怎样告诉他,有时候人的生死和其本质善恶是没有太大关系的。 多年一直救助孤儿的善良女人可能会在出门买菜的时候被酒驾货车撞死,强.奸犯也有可能会逍遥法外,安乐终年。 没听到他说话,楚柠怯怯地抬起眼睛。池蔚却没有在看她。事实上这个男人的目光很难真正落到某个人身上,这世间也没有什么能入得了他的眼。 楚柠垂眼盯着自己白皙柔嫩的手指,长长的眼睫在眼睑上打下一圈毛茸茸的阴影。 “你们在说什么?什么死不死的?”一旁的杨刚听到了只言片语,忽然插话道。 这个中年男人的眉眼里透着中多年来被生活磨砺出的柔顺,总是唯唯诺诺地缩在他老婆身边。现在杨敏雪忙着照料严辉,他插不上手,只好过来跟池蔚他们搭话。 “没什么。”在池蔚开口前,楚柠抢先说道。 她实在是生的好看,一副娇滴滴的模样,杨刚也忍不住打量了她几眼,感叹,“你多大年纪?这么小就来对赌,家里人同意?” 楚柠:“我没有家里人。” “我是个孤儿。”她说着从眼角漏出一点余光看向池蔚,只见男人果然微微蹙起了眉。 “我的父母死在了赌局里,从那天之后我对于他们的全部记忆只有这张卡牌。”楚柠说,“我来这里就是为了找到他们的尸体,哪怕只有一块残骨、一缕冤魂。” 她的笑容有些凄凄,又说出这样的话,大家心头不免都升起了一种前途未卜的迷茫感。 “都是可怜人。”杨刚感慨道。 周筱月也凑了过来。 “我即将订婚的男朋友在领证头一天晚上睡了个白富美。”周筱月咬牙切齿,“我要变得有钱,迟早有一天他会跪在我脚边痛哭流涕。” “我跟周筱月一样。”这时,旁边忽然插进来一道微弱的声音。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在杨敏雪的搀扶之下,严辉竟然慢慢地从病床上坐了起来。 这个浑身腱子肉的寸头男人在经历了那样一场恐怖的底舱之旅后肉眼可见地萎缩了一大圈。那个怪物在重伤他身体的同时也夺走了他精神上的支柱,让他在一击之下意识到了自我力量的渺小与之前那些行为的愚不可及。 “我初恋跟个官二代跑了,我搞不过。”严辉从枕头下面摸出一根烟,颤抖着手好几次都没点着,最后被杨敏雪一把夺了过去。 他狠狠地抽了抽鼻子,眼神里那一点凶恶又渐渐复燃,“那官二代仗着有权有势欺负我跟我妈孤儿寡母,强占我家地皮,把我们赶了出去。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只要我这一场赌局再赢一把,我就能彻底扳倒那个官二代,叫他也尝尝流落街头的滋味!” 片刻的安静后,尼克开口:“我的妻子……得了一种重病。” 他的情绪似乎一直都很低落,说话语速很慢,反而没有卡壳,“医生说全球得了这种病的人还不到五十个。没有药能救她。” “我必须赢得赌局,才能许愿让她重新健康起来。” 众人不由得有些唏嘘。 “那你呢?你进赌局是为了什么?”周筱月看向池蔚。 池蔚短暂地沉默了,随后如实回答。 “我不知道。”他说。 进入赌局的人一定有着必须想要得到的东西,或许是金钱、或许是权势,又或许是像尼克这样想要一个虚无缥缈的愿望,但总归是要有欲望的。 像池蔚这样什么也说不出来的人,在赌局里其实是很不受待见的。 哪怕是伪装出来的坦诚,也比真实的沉默要强。 但池蔚是真的不清楚。 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的梦境里开始频繁地出现一个地方,雕花的大理石墙壁上刻着【casino】的名字。 日复一日夜复一夜,等到梦境里的他终于忍不住触碰墙壁上那一行字时,赌局就被开启了。 他来到了这里。 《规则》印在了脑海中,赌局已经开启,除了彻底的胜利无法离开。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被选中,他明明并没有什么强烈的愿望。就算在外面的世界里池家已经败落,他从云端跌落,千亿身家一朝化为虚无,成了许多人的笑柄,但他能肯定他从没许过什么愿望。 难道是其实他也很渴望重新回到之前美满的生活中,只是他自己没有觉察到? 池蔚说不出什么。大家都有些沉默,再次开口时对他就不由得带了几分疏离的意味。 他也不在意。 男人倚靠在窗边,目光落在窗沿上那一小块深色的油渍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这边几个人围着严辉,开始询问起了他究竟在底舱里看到了什么。 严辉哆哆嗦嗦地把之前的经历又重复了一遍,跟周筱月说的差不多,在描述那怪物时几乎语无伦次。 他情绪激动地抓着杨敏雪的手,“医生!真的有怪物!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们不能再过去了……不,不对,不能下楼,说不定楼下全都是它的地盘……” 杨敏雪哭笑不得:“我们知道了,你都说了好多遍了。” “真的不能去……不能去……” “好的我们不去。” 一旁默不吭声的楚柠忽然开了口,“可是你知道吗?你们去的底舱,其实是几百年前的……” 杨敏雪脸色一变,刚想示意她不要说,但已经晚了。 严辉瞪大了眼,“怎么可能?!” “我明明是从这边走过去的,怎么会……” “是真的。”池蔚忽然开口。 他从窗边站直了身,却没有走过来。目光在空气里和楚柠的碰撞后又马上挪开。 “现在只有这一个解释能说得通。” . “也就是说,这艘船上有很多地方,其实存在另外一个位面?” “是。目前我们只知道两个地方存在这样的情况。一个是遇到怪物的底舱,另一个是……” “餐厅。”楚柠说。 “嗯。”池蔚简单地点头,“所以我才会看到水手在跳舞,而后来他们又都消失了。因为他们原本就不属于这里。他们属于几百年前的时空。” “原来如此。”几人想通了这一点,不由得后背发凉。 “所以这就能解释为什么船上的人都消失了,因为底舱里有那样的一个怪物,他们把船上的人都给吃掉了!” “……” “有谁见到那怪物吃人了吗?”楚柠忽然悠悠地插嘴。 李德森在旁边冷哼一声:“昨天晚上你不是也在!亨伯特就是被那怪物给吃掉的……” 亨伯特是他那个倒霉哥哥的名字。 楚柠长长地“哦”了一声,不吭声了,缩在角落里若有所思的样子。 池蔚把目光从她身上收回,一针见血地指出,“可是我们没有人知道转换的规律,更不知道触发死亡的条件。” 沉默了一会儿,杨刚忽然开口,“这个其实说好办也好办……咱们每个人进来时都拿了牌是吧?每张牌后面不是都有线索吗?大家都把线索互相交换一下,总能多点保障吧?” “不行!”反应最为激烈的竟然是周筱月。 看到众人都在看她,女孩竟微微有些结巴,但还是坚持反驳道,“谁知道大家说的是真是假,毕竟现在牌都已经被收走了,万一有人故意想要误导大家那可真是太简单了。” 严辉嗤笑一声,摊开手主动道,“我可以说,你们爱信不信。但我的线索估计没什么用处。” “我的线索只有几个字。【答案在深渊】。有没有用,你们看我就知道了。” “其实也不能说没有用,只要你自己不去那里,怪物怎么会把你伤成这样?”杨刚小声嘀咕道。 杨敏雪捅了捅丈夫,杨刚立马又不吱声了。 “其实我也是建议大家还是保留各自的线索为好。”楚柠柔声开口。少女嗓子恢复后音质清亮,有种珠圆玉润的感觉。 “毕竟,咱们谁也不知道谁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万一要是所有的线索都被一个人掌握了,那这个人要想害其余的几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有、有道理。”尼克结结巴巴说,“只、只要其他人都被吞噬了,那么剩下的一个人就会拥有其他所有人的牌。当这些牌都落入一个人手里,那他就自然而然地胜出,赢、赢得全部赌注。所以说我们要对决的不止是那种神秘力量,还有身边的心怀叵测的人。” 其余人恍然大悟。池蔚看了楚柠一眼,正巧对上她微翘的唇角,一抹得逞的笑。 池蔚问尼克:“那这种行为不会被判处吗?” “有谁知道呢?”尼克灰蓝的眼珠像是一块镶嵌在白眼球上的石头。他古怪地说,“有、有种传言说的就是,其实赌局开设的意义压根就不是为走投无路的人提供救赎与重来的机会。” 池蔚记起他刚踏进【casino】时看到的那句话,不由得反问,“那是什么?” “是、是‘饲养’。”尼克说,“【casino】背后是无数难以预估的深渊,养育着无数难以想象的怪兽,而我们就是被选中的、定期投放进去供他们食用的……饲料。” “在这里,很少会有几个人或一队人一同获胜,更多的是一两个人赢得所有,无论是他们需要的还是不需要的。这个才是赌局背后的人希望看到的,像古罗马斗兽场厮杀一般的疯狂对赌。” 所有人都沉默了。 池蔚偏头看了眼身旁站得离他很近的人。楚柠的表情依旧无辜而天真,唇角自然上翘,眼睛一眨不眨,浓黑的睫毛在鼻梁两侧打下一小圈毛茸茸的阴影。 但池蔚能看出来她似乎对此并不感兴趣。唇角依旧保持着微笑,而那双冰灰色的漂亮眼眸里像是凝结着厚重的冰层,有种说不出的淡漠与寒凉。 除了说了几句话后精力不济再次昏迷过去的严辉,其余几人没有人再愿意分享自己的线索。原本和睦的气氛逐渐僵硬,临时搭建的队伍即将分崩离析。 “行了,管自己是饲料还是什么。”半晌,池蔚打破了死寂,“要想被吞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起码得等到天时地利人和。就现在来说,我更关心的是要赢得赌局,剩下的牌怎么拿到?以及——” 他漆黑的眸子环视四周,瞳孔骤然一缩,“苏晴去哪儿了?” 苏晴? 他不说还好,一说几乎所有见过苏晴的人立刻反应了过来。 这个女人,好像从今天早上就没有再出现过。 尼克一拍桌子,神色惶恐:“早、早上我们起来的时候她就已经不见了……我、我们还以为她早起自己去找线索了,就、就没管。她这样也不是一次两次,所、所以……” “所以我们所有人都同时把她忘得一干二净。”池蔚神色微凛,一种不好的预感藤蔓一样缠绕在心头。 从他早上听到敲门声后出来看到几个新人,到他循着歌声去餐厅,与此同时严辉和周筱月进入某个疑似底舱但不是真正底舱的空间,并遭到怪物袭击,再到他和楚柠对峙……全程没有任何一个人注意到苏晴不在。 那几个新加入的没见过苏晴,当然不认识,他和楚柠也可能一时没想起来,但尼克和李德森呢?他们明明住的是一间房子,为什么没有发现苏晴一早上都没有出现? 除非…… “我今天早上,好像听到了有人上楼的声音。”一道沙哑粗粝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众人诧异地看过去,竟然是李德森。 男人抱着一把刀,偏离人群,一张脸阴沉沉的。 “脚步声很轻,可能是那个娘们。” 杨敏雪他们不清楚他跟池蔚之间发生过什么,只知道两人不和,于是有些尴尬地追问,“那请问楼上有什么吗?” 李德森翻了个身,冷哼一声,“楼上是船长室。她就是去自个儿找线索了。” 找线索能找这么久?众人面面相觑。 池蔚转身,大步往外走。 楚柠原本趴在桌上玩自己的手指头,已经百无聊赖地快要睡着了,朦胧中看见池蔚往外走,一下子跳起来,“你去哪儿?外面马上就要下雨了。” 池蔚侧耳,果真听到了阵阵雷声。狂风席卷起滔天巨浪,把巨大的船帆吹得哗哗作响。 很快将会有一场雷暴。 池蔚:“我去船长室找苏晴。” 楚柠立刻:“来不及了。” 池蔚压低声音:“来不及也要去。” 他反手把楚柠拉近,有些愠怒道,“今天早上你和她是同时消失的,结果你一个人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你没有什么要说的?” 楚柠立刻敏感:“你怀疑我?” 池蔚冷静:“没有。” 楚柠想了想,不情不愿道,“虽然我觉得她也该死,但你要想找她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在下雨前千万要回来,一定、一定不要淋湿。我记得这里有伞。” 她一边说,一边竟然真的从门口的柜子里找到了一把破旧的黑伞。 那伞的伞面上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还打了几个补丁,但还好伞骨摸起来还算比较结实,是工业制铁的产物。 池蔚没多想,从她手里抽出伞,拿在手里走上了甲板。 “一定不要淋雨!”楚柠在他背后叮嘱。 池蔚不在意地挥挥手,朝走廊尽头走去。 “不要淋雨。”楚柠站在原地。一道闪电劈下,直直劈开了汹涌的浪涛,也照亮了她的脸。她的脸色极其的苍白,而那唇色异常的红。 两相对比,竟给人一种说不上来的凄艳而诡魅的感觉。 而不知何时,她的掌心里竟然出现了一张通体漆黑,边缘蔓延着暗绿色花纹的扑克牌。 那张扑克牌静静地悬浮着,在它的正面,赫然是银白色花体字写就的那一行引导语,而在画着“黑桃四”标志的内侧,则是一句个人线索。 【那一天,我看到雨夜的亡灵重返人间。——苏格曼】 9、黑桃四【船】[08] 楚柠手指一动,那张牌忽然化为实质落入掌心,然后贴着他的脉搏顺着衣袖滑了进去,就那样消失不见了。 他静静地看男人挺拔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处,唇角勾了勾,然后转身,没有回到原来的房间里,而是走去了隔壁。那是昨天晚上苏晴他们住的房间。现在所有人几乎都在诊疗室里打瞌睡,房间里没有人。 整艘船里的宿舍条件都差不多,这里也是一样的破败。不过因为昨天有人住了一晚上,所以一些用具上的灰尘已经被擦干净了。楚柠找到苏晴的床。床上被褥被简单地折叠着,看上去主人似乎只是想短暂地离开一会儿,却没想到几个小时过去了还没有回来。 楚柠从她的枕头上捏起一根长长的头发,眯着眼看了会儿,然后嗤笑一声,甩了甩手,把那根头发像甩掉什么脏东西一般丢掉。 他又漫无目的地沿着墙角在房间里转了转,看见一些怪模怪样的东西就拿起来好奇地瞧两眼,又放下。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面推开了。 楚柠背对着那人,放下一个用来装信封的油嘴葫芦,随口道,“这里我看过了,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线索。” 等了会儿,却没有人回答。身后那人沉默着,也不走近,就站在那儿。 楚柠眉梢动了动,转过身。 穿白裙子的姑娘安静地站在他身后,昏沉的天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轮廓。她脸色很白,甚至隐隐泛着青,整个人都有些木木讷讷。 楚柠挑眉看她,片刻后一拍脑袋,“对了,差点忘了。” 他溜溜达达绕到周筱月身后,左手仍旧插在兜里,只伸出右手的两根手指在她后脑勺的某个位置按了按—— “忘了就行。”少年弯起眼角,那眼底却没什么笑意,耳语一般在周筱月耳边轻声呢喃。 “你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对于你来说,我的存在可有可无。除非我主动开口,否则你绝对不允许主动和我说话……对了,还有那个叫池蔚的新人,离他远一点。” “明白了吗?” “……死了…都要死了……”周筱月喃喃低语。 楚柠只听见她唇缝里溢出断断续续梦呓一般的词句,皱眉又凑得近了些,“你说什么?” “……下雨夜…死人夜……又要死人了……” 楚柠:“……什么?” 周筱月像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一般,忽然瞪大了眼睛,声音也瞬间尖利了起来,“我说…风暴要来了……你们都该死了……” 楚柠:“……” 楚柠:“谁要死了?” 周筱月怪异地笑着:“你们!你们所有的罪人!” 她挣脱楚柠松松的钳制,身体以极其违反人体结构的姿势站在房间中间,身体里不断发出“哈哈哈”的苍老而沙哑笑声,因为笑得太夸张而触电般地乱抖。 楚柠抱着手臂看她。他这时才确定了,周筱月似乎不太对劲。好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给缠上了。 被附体了的周筱月倒也没有乱跑。只是在房间中间转了几圈,然后“扑通”一声跪下了,脑袋重重往下一磕—— 楚柠适时地伸出一只脚,软皮小靴子干净的鞋面接住了周筱月的额头。那力道很大,因为她似乎是抱着头破血流的念头往下撞的,但楚柠的脚却动都没动。 时间静止了瞬息。 “脚好疼。”少年忽然蹙了蹙秀气的眉,不满地叹了口气。但他说出的话搭配着他闲适自在的动作,实在是没什么信服力。 隔了一会儿,他又自言自语,“真的好疼。” 他密密匝匝的睫毛垂下,周筱月正在此时抬起头。少年清澈的瞳孔和周筱月布满血丝的混乱的眼珠对视了片刻,然后慢慢收回脚。 好在周筱月没打算继续“以头抢地”。她换了个跪着的姿势,但依旧十分怪异,然后将两只手合在一起,竟然开始祷告起来。 这又是演的哪一出? 楚柠饶有兴致地拉了把椅子坐下,听她嘴里喃喃的祷告词,听着听着脸色就有些变了。 “风暴是拯救我们的恩赐,感谢神肯赐予我们这些有罪之人真正的解脱……仁慈的、伟大的神明啊!请您在今夜现身,带走我们的灵魂吧!只有皈依于您,我们的灵魂才能洗净黑色的脏污!神啊……” “我愿为我们所有人忏悔罪行,为那些冤死的魂灵,为那些您的忠实的信徒……假如连您也舍弃我们的话,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又能去哪里呢?” 楚柠听她断断续续地来回颠倒这么几句话,于是俯身果断地伸手在她后脑处按了按,轻喝一声。 “醒!” 周筱月浑身一震,似乎有什么东西沿着楚柠按在她后脑处的手指游走到了她的大脑深处,将她的意识从被禁锢的境地解放了出来,但她的身体还承受不了如此大的能量波动,于是还没等到看清楚眼前的人到底是谁,她的眼珠猛地向上一翻,昏死了过去。 楚柠俯视了她一会儿,又叹了口气。 早知道这么做会引出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就不这么大费周章了。 他冷笑一声,绕着周筱月转了两圈,最后实在是没有办法,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弯腰把她抱了起来放到了苏晴床上。 “伟大的神啊,求您看在刚才这位信徒的忠诚上施法让这位美丽的女士顺利地一觉睡到赌局开盘。” 楚柠的成长过程中应当是从来没有被人教育过什么叫做嘴下留德,每一句话都是披在礼貌外皮的刻薄,连讽刺都山路十八弯。 “千万拜托了!” 说完他站起来,走到门口拉开门。 李德森正站在门口,看样子刚准备推门。 “你怎么在这儿?”看见楚柠,男人浑浊的眼珠颤了颤。 楚柠朝他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李德森被他那笑容里的莫名深意给刺得浑身一抖。 “站住!”他勾头往屋子里看了一眼,目光一下子就定在了昏迷过去的周筱月身上,“你做了什么?” 楚柠停住步子,背对着他低下了头,恍惚里还是刚上到船上时胆小怕事任人欺负的模样。 “没、没有。”他嗫嚅道。 “那她是怎么回事?还有我们刚才在外面听到里面的说话声——” “听错了。”楚柠打断他,声音小而坚定,“一定是听错了。” “不可能!”李德森疾步走到窗边,一把掀起盖在周筱月身上的被子,然后把手指伸到她的鼻子下面。 呼吸有些微弱,但还算平稳,应该没事。 楚柠像是背后长着双眼睛一般,对男人的动作了如指掌。他迈开腿要走。 李德森:“等等!谁准你走了?” 楚柠一顿。在李德森看不到的视野死角,少年的脸有一半隐藏在阴影里,抿紧的唇线玩味地勾起,无声地吐出两个字。 蠢货。 他转身,依旧是怯怯的神情,眼睛都不敢抬起来,“还有事吗?” 李德森打量着他,半晌哼了一声,“你,过来。” 楚柠害怕似的抖了抖。 李德森朝他大步走过来,伸手抓他的动作像老鹰抓小鸡一般。但一向柔弱的楚柠尽头竟然躲了好几下,一直跑到了走廊上。 “你要做什么?”他警惕的模样像是一只微微长长了利爪的小兽。 李德森也害怕有人听见,回头再让池蔚知道,所以也不敢再用强的。 之前这艘船上的几人死的死伤的伤,苏晴又是明哲保身派,故而他忌惮池蔚,但却不害怕他。 但如今新人依旧占据了整艘船的大部分,他们都唯池蔚马首是瞻,就连尼克也不例外。毕竟做过那些事情或多或少还是会有些心虚,李德森如今已经敏感地觉察到了自己接下来的日子势必是如同过街老鼠一般狼狈难堪、委曲求全。 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早点收集够卡牌,快点赢了赌局离开在这里。 “把东西给我。”李德森看着已经退到栏杆边的楚柠说。 少年脸上的警惕里又增添了一抹疑惑,“什么东西?” “不要装傻!”李德森低吼,“亨伯特的卡牌一定在你手里!” “亨伯特……”楚柠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可是,他不是死了吗?” 他目露茫然,似乎是什么也不清楚。 难道真的不是他拿的?那还会有谁?还会有谁知道这个秘密?李德森不敢放弃少年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但很遗憾的是楚柠的神情实在是太无懈可击了。他找不到任何破绽。 “你真的没见到?你离他那么近。”他不甘心地问。 “真的没有。”少年脸上浮现一种浓浓的被折辱的痛苦,他握紧了拳,冷冷重复,“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李德森看着他的神情不似作伪,已经打算作罢,然而目光却还是不由自主地黏在了楚柠脸上。 这张脸上出现那样丰富旖旎的神情是极其美丽的,像是一匹洁白的绸缎上落入一滴秾艳的血,又被一笔笔细细地勾勒成了一朵俏丽的海棠,连每一个曲折拐角都带着勾人的意味。 “你过来。”他咽了口口水,忽然说。 楚柠:“不要。” 他警惕地又缩了缩,“池蔚叔叔就要回来了,他就在上面。” 李德森像是被兜头泼了盆冷水,一下子就清醒了。 “你倒是会勾搭人。可惜他不知道你是个男的。”他咬着牙嗤笑,目光上三路下三路地在楚柠身上扫过,活像是已经将他给生吞活剥了一般。 楚柠反问,“你知道我是男的又怎么样?” 他微微一笑,“那你和他说啊。” 李德森当然不敢在池蔚跟前提到楚柠。他现在几乎都绕着池蔚走。他着急找回亨伯特死后留下的卡牌,反而显得无计可施。 “你等着。”他指着楚柠,恨声,“你最好祈祷那个姓池的活得久一点,不然有你受的。” 说完他一掀帘子往屋里走。 而这时他身后的楚柠却忽然抬头看了看天。 “等等。” 李德森条件反射地站定。 “你刚才说的,亨伯特的卡牌是什么意思?”楚柠浅色的眸底似乎闪过一丝光芒,稍纵即逝。紧接着他犹豫着开口道,“每个人的牌不是在进入赌场后就消失了吗?” 李德森咧开一嘴黄牙,“想知道?” 楚柠怯怯地点头。 “你给我干一晚上,伺候的我开心了就告诉你。” 李德森“嘿嘿”笑了两声,唾沫横飞,“你跟的那个姓池的,再怎么牛逼都是个没经验的新人,他懂什么叫做赌局潜规则吗?他知道该怎么拿到最大胜率吗?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废物草包罢了!” 显而易见,他已经忘了不久前正是这样的“绣花枕头、废物草包”把他按在地上用刀威胁他要把他给阉了。 楚柠听着他说,脸上倒没出现什么其他表情,神色淡淡。 他只是又抬头看了眼阴沉沉的天空。紫色的雷电不断挥舞着长鞭,忽远忽近。 等到李德森终于说够了的时候,忽然一声惊雷炸裂在耳畔,“轰隆”一声,倾盆大雨转瞬落下。 “卧槽!” 躲闪不及的李德森瞬间被淋成了落汤鸡。天阴了几个钟头了,谁也没想到暴雨会瞬间落下。 他反应还算快,迅速躲进了屋子里,但身上还是几乎全湿了。 他骂骂咧咧地脱掉上衣扔在地上。 隔着厚重的雨帘,他能看见楚柠模糊的身影。 少年在雨里站着,竟然一动也不动。 傻逼了吗这是?李德森如此想。 被雨幕模糊掉的是他完全没有看到的楚柠的表情。那一抹从少年唇角蔓延出的冰冷的笑意取代了伪装出的娇柔与柔弱,像是来自地狱的曼陀罗,在铺天盖地的暴雨里浸透了血腥与芬芳。 . 二楼没有任何发现。池蔚踏上最后一阶楼梯,站定在通往传说中的船长室的三楼平台上。 与此同时,伴随着一声剧烈的闷雷在头顶轰然炸响,豆大的雨滴终于落了下来。 时值正午,大雨倾盆。 大雨狠狠敲打在顶棚上,在边缘溅起水花。平台尽头只有一间房间。 那是船长室。 涂着灰白色漆的墙壁上墙皮剥落,没有一扇窗,地上聚集了一层雨水。生锈的门把手半挂在门板上,那房门竟然是虚掩着的,隔着水帘看过去只觉得那背后藏着什么不可言说的秘密。 池蔚看了两秒,撑开了手里的黑伞。一股淡淡的潮朽的气息在空气里弥漫开来。他把伞柄拿在手里轻轻掂了掂,刚要走过去,却忽然发现伞面上的一角上破了一个隐秘的洞。 那洞很小,被伞骨遮挡着,假如不是池蔚在撑伞时习惯性地转了个趁手的角度,压根就发现不了。 男人皱了皱眉,刚要迈出的脚步瞬间停住了。 他站在走廊下,忽然想起了刚才楚柠说的话。 不要淋雨。 一部分伞面被雨水打到,发出嘈杂的声响,混合在雨水落下的声音里,像是无数人在同时击鼓呐喊,或远或近。 池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伞,犹豫了。 但凡是这雨下的没这么猛些,那洞就不会对伞下的人有任何影响。雨这么大,从这里穿过平台走到船长室,很难不保证不被雨水淋到。 背后传来脚步声。 池蔚转头,看见了杨敏雪。 她眼底有些青黑,神色憔悴。这个女人之前一直过着四平八稳的日子,压根和这些神神怪怪的东西没有任何牵绕,虽然到目前为止她还没有真正体验到赌局的可怖之处,但单单听那些人的描述就已经叫她感到了不寒而栗。 “你知道吗?我在给严辉包扎伤口时在他的后背上发现了一道很浅的咬痕,就划破了皮,没流多少血。”杨敏雪站在他身后,开口。 池蔚:“咬痕?” “对。”杨敏雪脸上写满了不安,“不深,但伤口很大。那怪物的牙齿很多很密,要是再晚个半分钟,那牙齿估计就要刺穿他整个身体了。” “你的意思是?” “严辉运气真好。”杨敏雪说。 池蔚默然。 杨敏雪换了个话题,“小兄弟,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呢?” “池蔚。” “你之前是干啥的?” 男人思考了一下,缓慢而又坚定地道,“无业游民。” 10、黑桃四【船】[09] 与其说自己是个不红还非酋的恐怖片演员,倒不如做个无业游民来的爽利。 池蔚这样想。不然要怎么样? “我是个演恐怖片的?” 演恐怖片的穿进了真实的死亡逃杀里,实在是过于讽刺。谁不知道恐怖片的本质就是装神弄鬼呢。 “……”杨敏雪被他认真严肃不似作伪的神情给镇住了,想质疑又说不出,只好宽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没关系,等出去后大姐给你介绍工作……长得这么好去当什么模特什么模特明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成吗?” 池蔚:“谢谢。” 他并不打算继续就这个话题聊下去。杨敏雪识趣地住了嘴,左右张望,忽然眼睛一亮,“哎,既然那个男的说听见苏晴去了船长室,那这里面总得有些什么线索吧?” “轰隆”一声惊雷炸响,暴雨一下子更大了。 单薄的船身狠狠摇晃了两下,铺天盖地的浪涛声和雨水撞击甲板的声响几乎将两人的交谈声完全淹没。 池蔚只看见杨敏雪兴奋地张嘴说了些什么,然后目光落到他手里的伞上。 池蔚:“……” 他还没来得及解释,杨敏雪已经从他手里拿过了伞,一步迈进了雨幕。 “走啊,愣着干啥。”女人站在那,一只手圈在嘴边,冲他喊,“幸亏有这把伞,不然可真就麻烦了。” 她话刚说完,“咦?”了一声,住了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还有散在肩膀上的枯黄干燥的头发。 一滴、两滴、三滴…… 雨水源源不断地沿着那个她没有发现的破洞淌下,仅仅几秒钟的功夫,就淋湿了她的头发和肩膀。 “这伞是坏的。”杨敏雪说,“我们赶快过去,不然会被淋湿。” 已经晚了。 池蔚抿了抿唇,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拿过那把伞,往上举了举。两人一块从雨幕里穿过去,三步并作两步地来到了船长室前。 虽然他们走的已经算快,这把伞的空间也还算大,但池蔚的肩膀还是被打湿了一块,深色的水渍横亘在外套上,格外显眼。 淋了雨会怎么样?池蔚不知道。他只是单纯地根据楚柠说的那句话留了个心眼而已。或许什么也不会发生呢?或许只是容易着凉感冒呢。 池蔚敛了心神,把伞收起,放在墙角,环视四周。 船长室面积不算大,仅仅跟宿舍差不多大小,空气弥漫着潮湿的气息。窗户相比起来其他的房间已经算大的了,可能是为了让船长更方便地观察海面的情况。窗边靠墙搁着一张宽大的木桌,雨水沿着腐朽的窗槽淌在上面。 另一侧墙边摆着一张单人床,床上只铺了一层薄薄的垫子,上面盖着一层被单。破旧的褪色条纹被单上落满了灰尘,微微突起,很明显下面有什么东西。 “咦?这是什么?”杨敏雪睁大了眼睛,发现新大陆一般跑了过来,伸手捏住那被单一脚,刚要掀开,手腕却忽然被按住了。 那手温度很低,冰块一样,她被吓了一跳,刚要尖叫,就看到池蔚深邃锋利的侧脸轮廓。 “别乱碰。”池蔚摇摇头,简单道,“我来。” 太阳穴突突地跳,血液在汩汩流动,不祥的预感自从刚才从雨幕中穿过就一直没有停歇。 池蔚一点点缓慢地揭开了那层被单。 先露出来的是一截森白的趾骨,紧接着是小腿骨、大腿骨,然后是髋骨、肋骨。 因为过于潮湿的天气和过于久远的岁月,骨架已经被氧化了,表面变得坑坑洼洼,腐蚀发黄。 最后露出来的是一只骷髅头。 这是一具完整的骸骨。 骨架上还套着一身破旧泛黄的制服。几枚生了绿锈的徽章凌乱地掉落在骨架之间,别针上还挂着几块破碎的布料。 杨敏雪捂着嘴往后退去,一屁股坐到了墙角,不停地倒气,整个房间里都是她的倒气声,看来吓得不轻。 池蔚倒没什么。他之前拍恐怖片,里面用到的一些道具有的比这骸骨要更为恐怖血腥,他都已经习惯了。于是他只是短暂地闭了闭眼,就又重新打量起了那副骨架。 骨架不算小,可以推测出死者生前应当身材高大。骨盆呈漏斗型,下口狭窄,耻骨角度小,是典型的男性特征。奇怪的是这具骸骨的所有骨头的表面都是坑坑洼洼凹凸不平,即便是隔着布料摸上去也能感觉到。池蔚凑近了看,只见每一根上面都留着细细密密的齿痕、像是被什么动物仔仔细细地啃噬过一般。 池蔚瞬间就想起了不久前杨敏雪告诉他的。严辉的背后上也有被什么东西咬过的齿痕,难道袭击他的东西也曾出现在船长室过?船长的尸体就是被它啃食干净的?那么这艘船上的人呢?难道都是死于那个怪物之手? 不对!严辉身上的伤口不深,这具骸骨看上去也没有在死亡之前挣扎过的迹象,所以这玩意应该不是害死所有水手的罪魁祸首。 池蔚有种预感,要想真正找到那张决定胜负的【黑桃四】并离开这里,将几百年前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查清楚才是最稳妥的方法。 他的目光在那具骨架四周来回搜寻了一遍,从骨渣间捏起一块布料,看清楚了上面绣着的一行字母。 苏格曼。应该就是这艘船船长的姓氏。 雨水敲击着顶棚,哗啦啦地顺着房檐往下淌。 池蔚松开手指,被单落下,重新盖住了那具骸骨。他将目光挪开,打量起来那张书桌。 这时角落里忽然有什么东西发出“咔嚓”一声轻响。 池蔚以为是杨敏雪,条件反射地转头,却见角落里不知何时已经没了那女人的身影。 池蔚:“……”她又去哪儿了? 这时又是“咔嚓”一声,池蔚的目光定格,只见那里安放着一个窄小的衣柜,声音正是从那里发出的。 池蔚看过去时又是一声“咔嚓”,然后在他的目光注视之下,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柜门像被一只手牵引着一般,以极其缓慢的速度,一点点向外打开了。 昏暗的房间,没有开灯。雨幕遮挡了几乎所有的光线,只余下灰白的光影在地上匍匐着,模模糊糊,勾勒出柜门打开的角度。 这酷似恐怖片的场景让池蔚一瞬间有种奇异的熟悉感,只不过这次只剩他一个人,周围没有其他演员、没有导演和编剧,隔了几米远的地方也不再是白炽灯光下的正常世界。 他静静地看着那扇柜门。 柜门一直开到三分之二,不动了,似乎是彻底卡住了。里面黑咕隆咚,什么也看不到。 池蔚往前小心地走了一步。 忽然,一只青白的小手突兀地出现在了柜门边缘。刺耳的婴儿啼哭一般的尖叫霎时间充斥耳膜,一声高过一声。 池蔚忍不住捂住了耳朵,凝神看过去。 那手极其的小又极其的瘦,简直像某种褪了毛的类猿生物,细小的五根手指紧紧地抠着木质柜门的边缘,深深地陷了进去,畸形的五指在柜门上留下深深的痕迹,然后慢慢松开,蠕动着向周围摸索。 池蔚甚至听到了指甲刮挠声,清晰而尖锐。 周围的光线似乎更加暗了。 而随着它那摸索的动作,池蔚终于看到了那只手后边的一小截同样青白色的手臂,再往下的部分隐没在了黑暗中。 那手像个什么独立的生物一般在空气里摸索了一阵,慢慢地往外爬。 另一只手也伸了出来。然后是一颗圆形的、相比两只手和手臂来说有些过大的头颅,光溜溜的头皮上悬挂着几根稀疏的稻草般的头发。 紧接着从黑暗里浮现出来的是细瘦的脖颈,脊柱弯曲的、比头的直径还要更小的身体。 最后出来的是一双五六岁孩子般细瘦的腿,奇长的指甲闪烁着类似于蛇类生物般粼粼的冷光。 那东西发出一声奇异的、类似于婴儿啼哭一般的声响,从衣柜里爬了下来贴着地板一点点挪动。 池蔚后退一步,右手插进裤袋里,狠狠地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挺疼的,所以应该不是梦。 那东西贴着地面爬行,身体摩擦过木地板发出刺耳的声响。池蔚一动不动,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但大脑却出乎意料地冷静。掌心渗出的冷汗被他不动声色地抹在了袖口,那柄一直隐藏起来的匕首慢慢滑落,刀刃反射出一线森然冷光。 那小怪物爬的越来越近,身后留下一滩透明粘腻的印记,一股腐烂的恶臭混合着海水潮湿咸腥的气息扑面而来。在距离池蔚站着的地方只有不到两米时,它像是嗅到了什么味道一般,忽然抬起了它那硕大的脑袋,直直地看向池蔚,阴森森地咧嘴一笑。 池蔚倒抽一口凉气。 因为刚才从衣柜里爬出来时那东西一直是低垂着脑袋,脸几乎贴在地面上被两只伸在前面的手臂拖着,所以池蔚不知道它有着什么样的五官,但现在它忽然抬起脸,还正对着他,因而受到的冲击力不是一般的大。 那简直不能称得上一张属于人,或者是曾经属于过人类的脸。 眼皮已经被磨烂了,眼球裸露在眼眶之外,紫红色的血管组织黏连在蒙着灰翳的眼珠上。鼻子只剩下两个硕大的朝天黑洞,下面的一张嘴占据了整张脸的三分之二,嘴角怪异地向后拉扯着,一直撕裂到了耳根,根本就无法闭合,一口细密的牙齿参差不齐,呈三角形。 这样的一张脸乍一看上去像是那种被推到聚光灯下的小丑,被油彩糊满了的面容无论何时都呈现出一种疯狂大笑的表情,滑稽而诡异。 几乎是在看清楚这张脸的瞬间,池蔚想起了他的那张牌。 【笑面人】 原来是这个意思。 池蔚想起之前听说过的奇闻异事,据说几百年前,马戏团刚刚兴起时,一些马戏团为了吸引客源,常常重金购买一些天生残疾的儿童加以训练,使其成为能够上台表演的演员。 这些残疾儿童会在训练中忍受着永无止境的虐待,被关押被囚.禁,忍受鞭刑,待遇甚至比不上动物。而在这背后,还有更为阴私的营生,那就是走私儿童犯。 他们一开始只是单纯地贩卖儿童为劳工,借此牟利,后来新的商机出现,于是那些经由他们之手的儿童都从健康完整的孩童变成了残疾人。 掰断手脚塞进罐子里、用开水烫掉身上的皮来制造“人熊”……而最广为流传的,就是在一些还未长成的孩童脸上,用烧红的刀子割开嘴角,塑造出“永恒的微笑”。 嘴角被反复地划开,一直开到耳根处,然后用未消毒的针线封上。嘴唇被割开,往外翻,同样缝到下巴上,使得露出的嘴巴扩大到最大的程度。眼梢吊起,露出眼珠,整张脸滑稽又可笑,任何人只要看他一眼都会忍俊不禁。 这就是“笑面人”的来源。 同时因为其手术有着改变容貌的特点,被指定接受这一手术的小孩有很多都曾身家优渥、生活幸福,甚至很可能是权贵之子,不过是其父母家族在政治斗争中落于劣势,孩子便沦为惨烈的牺牲品。 池蔚明白了。 他再次想起来那首在今天早上响起的音乐。“洗刷罪行”难道说指的就是这个? 那被刻上了“永恒微笑”的小鬼抬着头,和池蔚静静地对视着。 池蔚握紧了手里的匕首,匕首尖端对准了那小鬼的脖颈,不敢有丝毫懈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仿佛静止了一般,那小鬼停在了池蔚跟前,一动不动。 一滴汗水从额角缓缓滑落。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婴儿啼哭般的叫声从那小鬼口中发出,它没发现池蔚,缓慢地调转了身体,继续按照原来的轨迹往船长骸骨躺着的那家单人床爬去。 不多时,那边就再次响起来啃噬骨头的声响。不用看就知道那小鬼正抱着船长死去几百年的白骨,用尖利细密的牙齿仔细地啃咬着。 多么刻骨的仇恨,日日夜夜,反反复复的撕咬,依旧不曾消退分毫。 “咔嚓”“咔嚓”的声音夹杂着婴儿啼哭声,不绝于耳。池蔚不敢在这里过多停留。 他谨慎地一步步慢慢地往门口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靠窗的书桌下好像有个东西。他俯身捡起,是一本写满了潦草花体字的航海日志。来不及翻看,把它胡乱地塞进了裤兜里。 走到门口几乎耗尽了池蔚这辈子的耐心,走到门口时池蔚终究是忍不住回头。 “笑面人”伏在骸骨身上啃噬得不亦乐乎,一张嘴狠狠地咬住了骷髅的下巴,嘴角咧到了耳根。 而他明明记得那头骨的一开始的位置是正对着天花板的,但这时再看过去,不知何时那骷髅头的位置竟然微微地向外偏移了过来。 那对漆黑的空洞直直地对着门口,仿佛那死去几百年的亡魂还驻守在里面,此时正透过那具腐朽的躯壳怨毒地注视着他。 11、黑桃四【船】[10] 池蔚不敢再在这里多停留。他紧紧地盯着那个笑面人,慢慢退出了船长室。 船长室外,大雨倾盆。池蔚刚刚退出门槛,后背就被大雨瞬间浇得透湿。 船长室的门“吱呀”一声重新关上。将那不为人知的秘密隔绝在了其中,像封存一卷落满了尘土的古老的录像带。 池蔚站在雨里,还没来得及长出一口气,后背忽然撞到了什么。 他猛地回头,对上了中年女人的脸。 是杨敏雪。 “哟,小兄弟,你这是怎么啦?”杨敏雪也没有撑那把黑伞,站在雨里直勾勾地盯着他,头发被淋湿后一绺绺贴在头上,露出雪白的头皮。 雨已经比刚才他们进去时小了很多,灰蒙蒙的雨帘逐渐变得稀疏,越来越小,慢慢地竟然有了停止的趋势,只余下“啪嗒”“啪嗒”的水声还在耳边喧闹。 池蔚说:“我在船长室。” 顿了顿,他狭长的眼睛微微眯起,“你去哪儿了?” 杨敏雪说:“我就在你旁边呀。” 池蔚:“不对。我没有看到你。” 他完全不记得杨敏雪是什么时候出的门,似乎在那具骨骸出现没多久她就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房间里。 她为什么要走?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还有淋雨进入船长室,本来就是她提议的…… 池蔚的目光一寸寸转冷。他摸向自己的袖口。 “你没看到我,但我可是一直看着你呢。”女人对于他的动作恍然未觉,竟然咧开嘴“咯咯”地笑了笑,僵硬的唇角像老式的签线木偶。 “你不是杨敏雪。”池蔚心头笼上一层阴影。 周围的景物在余光里迅速地褪去了原本的色彩。雨已经快要停了,淅淅沥沥地敲打着甲板,溅起一簇簇水花,竟然直接穿透了他的裤脚,毫无阻碍地落入雨水聚集的水洼中。 池蔚沉声逼问:“你到底是谁?” “杨敏雪”咯咯地笑着,脖子一点点变得细长,来回扭了几圈,发出恐怖的骨骼摩擦,随后藤蔓一般垂下,和四肢一起缠绕在一起。 骨肉旋转摩擦,像是孩童喜欢玩的橡皮泥,在一双看不见的大手的揉捏下不断变形,最后在他面前化成了一滩浓稠的黑色污泥。污泥在甲板上散开,正中间泡着一根长长的胫骨。 池蔚猛地后退两步,忽然又有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外乡人,你从哪里来?” 那人声音嘶哑,按在他肩头的手粘腻湿滑,一阵浓重的混合着鱼腥的异香传来。 原本就紧绷的神经受到了刺激,池蔚条件反射地反手抓住那只手,想要把人给扯出来。 但当他的手指触碰到那人的手时,整个人却不受控制地僵硬了。 全身像是被注射了强效的麻药,明明还留存着意识,但肌肉酸软无力,竟然动弹不得。 “外乡人,你从哪里来?”后面的人那只手一直牢牢地压在池蔚肩头,重若千钧。他慢慢地转到池蔚跟前,咧嘴重复着问话。 池蔚感觉那人按在他肩上的手像极了某种深海生物般生满了细密的鳞片,黏液从鳞片缝隙里淌出,渗透了他原本就被雨水打湿了的衬衣布料。阴寒诡异的气息似乎正从那只手源源不断地灌输到身体内部。 他默数了三二一,慢慢抬起头。出乎意料的是,眼前并没有出现他想象中的某种肢体变异的恐怖怪物。 那是个大概五六十岁的老人,古铜色的脸上被海上的风浪和岁月的蹉跎刻满了皱纹。厚厚的眼皮耷拉下来,眼睛只剩一条缝隙,无牙的嘴如濒死的鱼一般怪异地开合着,整个人像是一颗干瘪的核桃。 他身上穿着在船上打劳工时穿的短打,跟之前池蔚透过餐厅门看到的水手们的衣服一样破破烂烂,色调暗沉。血管虬结的枯瘦四肢从袖筒裤脚里伸出来,其中一只手正按在池蔚肩上。 池蔚的目光落到那只手上,还没等他看清楚,老人嗖地一声把手收了回去,缩进了袖口,快得完全看不清楚那手究竟什么样子。 “外乡人,天已经黑了,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老人第三次重复他的问题,神情木讷飘渺,仿佛蒙着一层浓雾。 天黑了?去哪里? 被老人提醒,池蔚立刻环顾四周。雨停了之后,周围寂静如坟。然而太阳并没有出来,天幕的四角都落入了浓稠的黑暗。远处的天边甚至从海面上浮出了一轮诡异的泛着红光的弯月,锋利的尖端如匕首一般。 夜晚悄无声息地降临了。平静的海面波光粼粼,不远处的船长室里亮起了一盏灯。 像是由他的目光开启了某种魔咒,整艘船上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宿舍、餐厅、底舱、甲板……最后一盏大灯高高地悬挂在桅杆之上,昏黄朦胧的光晕笼罩了整艘船,在船身周围的海面上投下稀薄的浅影。 而在这样的灯光里,池蔚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一件事情。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表。时针和秒针重叠,直直地凝固在十二点的位置。他们之前在船舱里讨论过进入位面空间后会发生什么,其中有一条就是原本可以使用的手表、指南针等东西会因为空间的扭曲而彻底报废。 骤停的暴雨、瞬息到来的夜晚、奇怪的陌生人……这些更是证实了池蔚的猜想。 就在刚才,他触碰了某一个执行条件,于是在踏出船长室的那刻,被卷进了这艘船最大的一个位面空间,来到了几百年前的海面。 像是为了验证他的猜想,又要像是对他发出邀请。原本死寂一片的船面上忽爆发一阵欢呼,池蔚透过栏杆往下看,甲板上人影憧憧,那些池蔚早上看到的水手正穿梭在甲板上,从餐厅里搬出一张张桌子,忙忙碌碌又井然有序地布置着。 谁把收音机抬了出来,夹杂着磁带刺啦声的音乐再次响起。 “第一天将打雷闪电……第二天将冰雹纷纷、第三天就将大地震……有罪的人们,快来拯救你们的灵魂……” 池蔚下颚动了动。 他收回视线,冲老人微微弯腰行了个礼,沉声,“我们从外面来,至于去哪里……我们也不清楚。” “不清楚?那就留在这里。”老人摇晃着转身,池蔚觉得自己听到了他的骨架不堪重负的吱嘎声。他似乎是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于是径直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池蔚见他要走,犹豫了一下,决定还是多从这个人口中套出点话为妙。他对着老人的背影问,“那么,这艘船是去哪里呢?” 老人身影一停,“去赎罪之处。” 池蔚:“赎罪之处?” 老人咧开没有牙齿的嘴巴,露出猩红的舌头,不住点头,“赎罪之处。”说完踏过地上那一摊由“杨敏雪”化成的污泥,朝楼下走去。 池蔚没有丝毫犹豫的跟了上去。 船还是那艘船,甚至经过了寻找楚柠的过程,池蔚对整艘船的构造已经称得上熟悉了。他在音乐声中跟着老人一步步走下楼梯,回头时看到背后船长室那一星光亮像是黑夜窥探的眼睛。 每一层都点着灯,借着光亮能看见走廊的墙壁上悬挂着几只废弃的渔网,挂着几只药壶和铁质的渔叉。他们一直下到了一楼的甲板上。当脚踏上那熟悉又陌生的甲板时,池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眼前的场景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 周围璀璨的灯光带着种说不出的诡异与迷幻。桌上点着蜡烛,烛泪一滴滴流下,在黧黑底座上凝成乳白色的块状物,烛火在海风中跳跃。 长方形的餐桌被拼在一起,铺上洗的泛黄的桌布,桌角还留着几块洗不掉的油渍。大盘大盘的烤肉被端上了桌,一桶桶还未被撕掉封条的酒被用木桶装着,沿着桌角排了一排,散发出甘冽的香气。 熙熙攘攘的人们在音乐声里围在桌子旁扭动着身体,欢声笑语中夹杂着一些粗俗的玩笑。 一个留着络腮胡的水手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搂住瘦小厨娘的脖子,大笑着经过池蔚身边,不小心把他往人群里撞去。 池蔚回头,只见带他来的老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被人群裹挟着,在甲板上转了几圈,几次想要拉住身旁的人,但都没成功。无论他重复多少遍,那些水手只会用木讷的眼神盯着他,大笑着往他的臂弯里塞酒。 或许能和外乡人交流的npc属于少数,譬如那个老头,譬如“杨敏雪”。 池蔚被迫接过来一杯酒。那杯子还算干净,澄黄的酒液在透明的杯子里旋转,不用凑上去一股强烈的酒香就扑鼻而来。这种烈酒应该这艘船上其中一部分走私品,据说会在美洲被卖出一桶几千美金的高价。 他盯着那杯酒看了会儿,试探性地往嘴边送,忽然感觉周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余光里那些npc们都停住了动作,保持着原本的姿势,朝着他看过来,好似在等待他喝下那杯酒。 嘴唇已经被酒液微微濡湿。 一抹熟悉的身影闪过,池蔚的动作停住了。 不远处,一个身着红裙的女人身姿婀娜,正站在不远处的人群里,撩起一头长长的卷发。 苏晴。 池蔚心神一动。 满船的死灵里终于看到一个活人,不免激动。他刚要过去,忽地手腕一紧,一只纤白而骨节分明的手不轻不重地扳开他的手指,把杯子从他的手里拿了出来。 一声幽怨的叹息响起,“不是告诉你……不要淋雨吗?” .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竟然没有丝毫要停歇的趋势。船在风浪中颠簸,汹涌的波涛拍打着船身,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在每个人的心头油然而生。 “他们……他怎么还不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说话的人没有点出名字,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池蔚,那个不是老手却胜似老手的冷峻男人,竟在不知不觉间承载了绝大部分人的希望。 “再、再等等吧。”尼克说,“才一个钟头,可能发现了什么东西,所以才来晚了。”他手里还捏着之前池蔚翻译出的那句拉丁语箴言,指甲在纸片上掐出了几道痕迹。 【命运将我们带向何方】 尼克默念了几遍后,忽然开口,“你们说,这艘船上的怪物,是怎么挑选下手对象呢?” “说不定是找长得丑的看不顺眼的就一口吞了。”杨敏雪有气无力地开玩笑。 “不应该。”尼克认真地低头又看了一眼纸片上的箴言,说,“《圣经》里世界末日的到来是因为人类的罪孽深重无法饶恕,但奈何诺亚方舟上还是混进了魔鬼。” “在罪人没有被吞噬前,这艘船不会停下。” 这下更没人搭理他了。只有杨刚饶有兴趣地凑过去,“那按你的意思是说,这船上死掉的人都是因为触犯了神,反倒是怪物在替天.行道?” 尼克迟疑了几秒,摇摇头。 “我也不知道。”他闭上眼,双手合十,开始虔诚地祷告起来,“死人的罪孽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活人的罪孽是问不出来的。” “哐当”一声,有人撞翻了角落里的铁桶,“现在命都保不住了,与其在这里猜哑谜,还不如去找线索!” “找线索?外面雨下的那么大找个球的线索?能找到剩下的人都不错了!” “这话说的真稀罕,我们又不认识那人,自己乱跑不知道死哪儿了凭什么得所有人都等她?” “别、别吵了!”杨刚看了眼受到惊吓后缩到一边不敢吭声了的尼克,终于忍不住充当了和事佬的角色。 阴沉恶劣的天气让每个人的情绪都变得更加暴躁,常常三言两语说不到一块就要吵起来。 杨刚:“已经有人去顶舱的船长室了,有什么线索一定会回来说的。咱们在这里才是安全的……欸对了,那个姓楚的小姑娘呢?” 没人搭理他。 尼克抬头朝李德森努了努嘴。 “李、李德森?”杨刚接收到了信号,有些底气不足地朝着中年男人壮硕的背影喊了一声,“你看到楚柠了吗?” 李德森刚出去,没多久就淋了一身的狼狈地回来,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没有人敢跟他说话。别人说话他也不吭声。 杨刚倒也爷们了一次。他走到角落里推了推背对着他们的李德森,“喂?你刚才在外面干什么了?” “扑通”一声,原本正斜躺在吊床上的人掉了下来,头重重地磕到了地板上。几人都被惊动,纷纷看过来。 杨刚瞠目结舌,后退了两步,“兄弟我不是故意……” “的”字还没说完,他就像被掐住了喉咙的尖叫鸡一般,捂住了嘴,指缝里溢出“嗬嗬”的声响。 “怎么了?”有人不耐烦地问。 杨敏雪看不得自己丈夫怂了吧唧的模样,推开他往前迈了一步。 李德森毫无知觉地躺在地上,像一只沉重的麻袋。他的双目大睁,眼白外翻,俨然已经不省人事。 杨敏雪被吓了一跳,颤颤巍巍地把手指伸到他的鼻子下面,然后松了口气。 “还有呼吸,只是昏迷了。”杨敏雪扭头说,“给我把他抬到那张床上。” 几人松了口气。每个人的精神都脆弱到了极致,要是再有人出什么事情,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恐怕他们都得崩溃。 几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按穴位,但李德森没有丝毫要苏醒过来的迹象。 又过了几分钟,所有人都看到这个中年男人的皮肤上奇异地浮现出了星星点点紫红色的瘢痕,一开始只在手臂上,后来已经蔓延到了脖颈和侧脸,颜色也越来越深。 他的四肢开始抽搐,似乎陷入了癫狂。 众人一筹莫展。 “可能是之前的旧病复发。”杨敏雪也无可奈何,只能用湿毛巾帮他降温。 然而很快,李德森浑身变得滚烫,不住挣扎着,神情惊惧。 他的脑袋不受控制地往墙壁上撞去,嘴里发出野兽般的哀嚎。杨刚和尼克合力都按不住他,没留神让他的头在墙上撞了好几下。 “这是魇住了?”严辉被动静吵醒,侧头看见李德森的模样,忍不住问,“我们老家有偏方,这种情况一般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了,要杀只活鸡混上香灰驱邪……” “你还是闭嘴吧,在这里哪来的活鸡!”尼克吼道。 他们正说着话,忽然门帘被掀起,有人走了进来。是那个姓楚的未成年。 看到他进来,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楚柠似乎心情不怎么样,浑身淋得透湿,衬衣黏在了身上,变得透明,纤长的锁骨若隐若现。 她进屋后径直走到了窗户边,从衣柜里抽出一条还算干净的毛巾自顾自地擦着头发,擦完头发又低头用力擦着上衣,雨水滴滴答答在她脚边蓄积。 刺耳的尖叫声里,周围几人的目光都悄无声息地落到她身上。 杨敏雪张大了嘴,扯了扯丈夫的衣摆,“她她她……” “砰”地一声,楚柠把毛巾甩在桌上,伸手把湿漉漉的头发往脑后捋过去,露出光洁漂亮的额头。 “池蔚现在回不来了。”楚柠头也没抬,原本阴柔的语调变得低沉有磁性。 还没等几人反应过来,“她”弯腰重新绑好鞋带,掀起眼皮,一一扫过屋里的所有人,唇角冷冷一勾。 “我现在,要你们每一个人的线索。” 12、黑桃四【船】[11] 楚柠说完这句话,整个房间陷入了死寂。 杨敏雪掐着丈夫的手臂,指甲盖陷进了肉里,眼睛紧紧地盯着少年微微透明的衬衫,“他他他他是男的……” 杨刚也傻眼了,严辉更是,满脸的难以置信。 只有尼克一个人神情安详,在胸口画了个十字。苏晴失踪,李德森昏迷,他目前是整间屋子里唯一一个知晓楚柠性别的人。 但他也没见过这个样子的楚柠。 摘掉帽子后的少年轮廓一下子锋利了,丝毫不显女气。五官依旧精致明艳,但却蒙了层阴霾,整个人就像是褪去了一层透明的壳,将所有伪装的虚弱与娇柔统统收拾起来,露出了野兽尖利的獠牙。 几人抖抖索索,楚柠脸上的表情愈加不耐,“要么现在滚出去淋雨,然后跟我一块去找人,要么把线索给我。” “要命还是要线索。选一个?” “你、你要线索,起码得把情况给我们说说……”严辉道。 在发现楚柠是男人后说话他的音量反而不自觉地放轻了,低着头,眼神躲躲闪闪,耳根微微有些红。 楚柠伸手一指李德森,毫不客气,“没有情况可说。第三种选择,变成他这幅样子。” “这场大雨会一直下到明天晚上,风暴不会停歇。而在这之前,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李德森凄惨的模样和痛苦的嚎叫瞬间激起了几人内心最深处的恐惧。 尼克看着楚柠,少年站得笔直,唇角一抹奚落。 “我、我把线索给你。”尼克忽然说。他爬起来朝楚柠走了过去,低声用英语把线索告诉了他。 杨敏雪第二个走了过去,把自己和杨刚的线索都说了出来。 楚柠并没有用什么东西记,那几条简短的线索在他耳边一过就能烙进脑海,自动化为严密的逻辑链。 记住了最后一条线索,楚柠冷笑一声,转身走进了雨里。 “欸……” 严辉失声叫了出来,“外面还在下雨,你去哪儿找他?” 楚柠恍若未闻。 杨敏雪冲到门口,却见天地间雨帘灰蒙蒙地交织成一片,而在这浩荡的帷幕间,什么也没有。 他不见了。 . 楚柠?是楚柠吗? 她怎么在?! 不对……虽然语调很相像,但这分明是一道清亮的男声。 池蔚猛地回头。 扣着他手腕的那人戴了个面具,身量明显要比楚柠高的多,是属于男性的身体构造。 繁复精致的纹路遮挡了半张脸,但依稀能从露出的白玉般的皮肤和小巧的下巴看出来这人应当是生了一副不错的样貌。 池蔚的目光从他修长挺拔的身形挪到骨节分明的手指上,盯了片刻后抽出手,后退一步,“什么意思?” “酒里有料,喝了酒彻底离不开这里了。”那少年似乎是不方便讲话,短短两句话也要遮着嘴巴,喉咙里时不时溢出一声声咳嗽。 池蔚:“你也是从外面来的?” 少年含混道:“算是吧。”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做算是? 这时又听那少年说,“你要出去的话,我知道怎么走。” 说完,伸手再次拉住了池蔚的手腕。少年身上温度比正常人低,扣在他脉搏处的手指凉津津的。池蔚下意识地挣开他的手,不自然地动了动。 “谢谢。但我现在还不能走。” 面具下那人漂亮的眼睛奇异地眯了起来,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场景,片刻后摇摇头,拎起那杯从池蔚手里拿过的酒,暧昧地用手指擦过刚才触碰到男人薄唇的地方,端到嘴边一饮而尽,哂笑道。 “现在不走?过一会儿就走不了啦,真想留下来当怪物的饲料?” 一滴透明的酒液从唇角滑落,被他一勾舌尖舔了回去。动作明明很自然,却又带着股子说不出的娇媚。 池蔚心脏忽地漏跳了一拍。他忍不住问,“你叫什么名字?” 他其实想问他认不认识楚柠。 眼前这个少年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简直就是个男版楚柠。 “叶楚。”少年诡异一笑,“我叫叶楚。” 他捏着杯子歪头冲不明所以的池蔚露出个笑容,摇摇晃晃地转身。 少年步子很慢,但一路走着竟然没被推推搡搡的人群撞到。他外面披了一件艳红的长袖羽织,背后画着华丽而诡异的金色花纹,盯着看了久了竟灼得眼疼。 . 池蔚跟在那自称“叶楚”的少年身后,不远不近。 重叠的人影在周围晃动,但那滴血一般鲜艳的红却始终在他的视野范围内。 他跟着他经过餐厅。餐厅的门大开着,从外面经过时能看到里面的吧台前几个穿着围裙的厨师围在一起打牌,脚边滚落几个酒瓶。 拐过走廊,灯光照不到的阴影处,底舱紧闭的门出现在眼前。 池蔚视野一暗,就见旁边窜出来另一道人影,身姿窈窕,正是刚才在人群中看到的苏晴。 苏晴亲密密地贴着少年站立,两人并排站在底舱门口,似乎并未发现身后的人。 池蔚一路上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气息,但或许是周围太嘈杂,没有人回头看他一眼。 两人打开底舱的门。 浓重的血腥气和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味涌了出来,将门口的人团团包裹。池蔚还没看清楚底舱里的情况,“砰”地一声,门又被关上了。 池蔚:“……” 匆忙间他只来得及看到底舱里面似乎摆放着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铁笼,好像还都装了东西,其他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想起几百年后亨伯特和严辉在底舱里遭遇的事情,难道那些笼子里关着的便是他们从海里捕捞出来的怪物? 不对,看那笼子的大小,分明只能勉强装得下…… 池蔚站在门口,海风钻进了他的裤脚,吹得脚踝一片冰凉。 假如说屋子里被走私的孩子们是怪物诞生的必要条件,杀掉他们就能够直接除掉赌局里的怪物,赢得正常赌局,那么他应该动手吗? 趁这个难得的机会,在这浩荡无垠的大洋中央结束几个微不足道的生命?顺便拯救整艘船的外乡人? 池蔚思考了三秒钟,做出了决定。 他转身绕过船舱,沿着楼梯躲到了背阴处,从裤子口袋里掏出那本从船长室里出来时拿到手的航海日志,借着昏暗的灯光翻开。 因为被雨水浸泡过,古旧的纸张有几页黏连在了一起,黑色的墨水模糊成了一团,但大部分还能辨别出来。 他要搞清楚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当年的船上的人到底是为什么会全部被吞噬,只剩下船长一人的骸骨躺在船长室? . 1789年12月3日礼拜三天气晴 我是船长苏格曼,今天是我们前往美洲航行的第二百一十四天,我们目前的位置位于南纬47.65°,西经119.87°。 今天早上我们照例进行了船舱的清洁与检查,校对航行路线。预测天气的安德烈从天台上下来时说今天晚上会有一场强大的风暴来袭,让我们做好准备。 虽然他的语言可能有些夸张,听起来不那么可信……但我们都清楚,尽管现在天气晴朗,但海面上的天气瞬息万变,出乎意料的风暴才是最可怕的魔鬼。但在安排所有人进行忙碌之前,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 “嘿,伙计!”我冲他喊。安德烈手里拎着半瓶酒,正慷慨激昂地和亚德斯说着什么。我不得不走到他旁边,拍拍他的肩膀,打断他。 “虽然这样问可能会伤害到你,但我实在是想要知道……你在观察今天的云时还清醒吗?宿醉的人看什么都会看到虚影,我不想在今晚过后才明白一天的忙碌都是因为你得出的虚假情报。” “那是自然!”安德烈嚷嚷着,“我敢用我的性命打赌!” …… 间隔的时光碎成了细沙,沿着岁月的长河回溯。 阳光明媚,雪白的浪花簇拥着他们的桅船朝着既定的路线航行,船身像一尾浮出水面的银鱼,在碧蓝的海面上划开一道优美的痕迹。 天气没有辜负安德烈的豪赌,临近傍晚的时候,天边的云朵真的聚集了起来,变成了黧黑的颜色,笼罩在我们的船上方。空气里全是下雨前浓烈的鱼腥味儿。 风暴很快起来了。但还好我们提前有准备。 “拉住桅杆!把船帆降下!一、二、三——” “大副,你从舱室里拿出的绳子呢?快!把他缠到我们的手臂上!” “风暴太大了!我们需要快些回到舱室,否则会被卷进海里!” 我们在狂风暴雨中大声喊着,我们的船像一片孤舟在狂野的海浪中颠簸。 “底舱漏水了!” 我们在白天的检查中忽视掉了那间底舱,现在海水沿着角落里的一个洞口倒灌了进来!那些“猴子”们被关在笼子里逃不出去,正在发出嘶哑的哀鸣。 …… 1789年12月14日礼拜五天气阴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那么那天我一定会拼命阻止他们打开那扇底舱门。尽管当时没有人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尽管当时我们很想知道我们费尽心机制作的“货品”是否还活着。 距离第一次在大西洋上遭遇风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天,但亚德斯的死亡就像昨天一样清晰。 …… 谁也没有看清楚那触手是以怎样的速度缠住了他的脖子,勒断他的颈骨,在他的惨叫声中把他拖入了底舱深处…… 有两个人带着枪冲了过去,但很快也消失了,剩下的人跑出了底舱。 …… 我们曾经想过把他们的尸体从底舱里拖出来。但每次到了门口的时候就会听到“咚”“咚”“咚”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出来。那天我带人在混乱中用木板和铁块封死了底舱的门,钉子钉了一层又一层。 这是唯一一个阻止死亡蔓延的方法。 我们不得不在痛苦和恐惧中清晰地认识到,我们的船上,有着一个怎样的怪物…… 而今天晚上会有一场更大的风暴,到时候会发生什么呢?我有预感,底舱里的怪物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1789年12月27日礼拜一雨 我要记住这个日子,今天,我们的指南针失效了,我们彻底迷失在了这片诡秘的海域。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个怪物搞的鬼。事实上,我们已经完全没有了正常人的思考与判断。恐惧塞满了大脑,把一切理智都挤了出去…… 每一场风暴之间的间隔越来越短,从偶尔到每周一次,再从每周一次变成了每天晚上……像是死神在对我们下达最终的宣判。 …… 我不知道我还能不能活到下一场风暴结束。 今天已经有两个人从船上跳了下去了。剩下的人也都疯了。 1790年1月4日礼拜一暴雨倾盆 上帝证明,我还活着。但也许是明天,也许是一个小时后,我就会死去,灵魂飘荡在了海面上。 距离天黑还有不到一个钟头,雨已经开始下了。等到风暴来临,怪物就会从任何角落里出来,大开杀戒。像之前的每一次一样。 而我苟延残喘了那么长的时间,也才终于看到了那庞大的可怖的怪物的真实模样…… …… 它从底舱爬出来,像一只巨大的章鱼,又像是一滩基因变异的怪异生物……它吃掉了那些底舱里的“货品”,丑陋粘腻的皮肤上是一张张呆滞的脸,都在冲我们咧着嘴笑,走动时半个还带着头皮的脑袋从它的触手缝隙里滚了出来,一直滚到了我的脚边。 我低头时对上了安德烈只剩一个的眼球。 …… 它吞噬掉水手,将他们处理成一块块碎肉……死者被撕扯成碎片,骨头被抽出,内脏落满甲板。 …… 除了祷告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然而上帝却早就将我们遗弃。我们孤立无援,我们罪有应得。 没有人能够在这样非人的恐怖中活下去。 我们剩余的三个人也不例外。 恶人往往更惧怕死亡与报应。所以我们选择了自己走向死亡。 …… 忽然,“扑通”一声巨响,池蔚从航海日志里抬起头。他的指尖微微有些发抖,但面容却依旧冷硬,素雪一样白。 夜已经深了,潮湿的水汽在空气里弥漫。音乐声依旧在飘荡,灯火璀璨。甚至嬉笑声也还在。 死去百年的亡魂在今夜复活,在他面前开展一场别开生面的盛大宴会。 池蔚从台阶上站起来,揉了揉僵硬的膝盖。他先看了一眼底舱门。那扇几百年后破破烂烂的木门在如今还算牢固,此时依旧紧紧地关着,那个酷似楚柠的少年和苏晴进去后一直没有出来。 然后他才看向声音发出的地方。 那声音是从船舷边上发出的。 池蔚站了许久,才循声走了过去。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被撕裂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在他的身体里依靠着惯常的冷静和逻辑拼凑组合出事情的真相,而另一部分却沉浸在难以名状的惊惧当中,久久难以抽身。 “扑通!”又是一声巨响,雪白的浪花溅起两米高。 池蔚走到了灯光下的甲板上,抬眼望过去。 不知何时,甲板上的人停止了歌舞。他们正排着队,一个接一个地爬上了船舷,高高地举起双手,然后像下水饺一样径直往海里跳! 其中一个人的身影格外熟悉,池蔚定睛一看,中年男人身形踉跄,胡子拉碴,裸着的上半身上全是自己抓挠出的红痕。 他跌跌撞撞地跟在队伍里,状若疯癫。 13、黑桃四【船】[12] 李德森。 那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是李德森。他怎么会在这里? 难道是因为他也淋了雨? 那其他人会不会也…… 池蔚站在拐角的阴影里,脑海里有点乱。没由来地,楚柠冷淡的面容浮现在眼前。 “有的人比我更该死。”她用最淡漠的语气说出最狠厉的话,清澈的眸子转过,闪烁着泠泠的水光。半晌冲他嫣然一笑,伸出了手。纤细的皓腕莹白润泽,递过来一把带着铁锈味儿的黑伞,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要淋雨…… 因为她提前就知道淋了雨之后会发生什么吗? 那其他人呢?她有告诉其他人吗? 一定没有。 明明知晓答案,但池蔚还是抱着一丝希望,不会是她故意的。 那样一个看上去柔弱可欺人畜无害的人,即便是再心比天高,也不可能生出这般险恶的用心。 池蔚这样说服自己,但思绪却不自觉地延伸到了更深处。 她知道淋了雨进入几百年前的人会被蛊惑,要么被怪物吞噬,要么自己跳海吗?这样凄惨的结局她有考虑过吗? “扑通!” 又是一声。 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大副模样的人整了整帽子,张开双臂,脸上带着堪称愉悦的神情,像只滑翔的海鸥一般朝着海面飞扑下去,池蔚甚至能感受到那海水溅到了脸上。 船舷边上的水手们欢呼起来,为他们坠入死神怀抱的同伴喝彩。 他们一个接一个,有几个似乎是担心自己跳海的花样不够有创意,从一旁还未收拾干净的餐桌上拿起一把银白的餐刀,在四肢上划出几道血口子,然后在人群里转了一圈,张开双臂以倒仰的姿态跌落进海里。 墨蓝的海水里缓缓洇出鲜红的血,围绕着那个沉入海中的水手蔓延开来,不远处的海面上水波异常地涌动,似乎有鲨鱼嗅到了血腥气,正在成群结队地赶来。 下一个水手割开了自己的脖颈,鲜血喷泉一般涌出。他就那样歪着脖子,带着他两米高的红色喷泉跳进了大海。 人群里爆发出叫好声,有人调大了音乐的声音,断断续续的舞曲混合着血腥的气息,在夜色的掩映下飘散到不知名的远方。 几只鲨鱼悄无声息地出现,撕扯着那坠海者的尸骨。水手歪着的脑袋浮出了水面,脸上带着满足的笑,不过几秒就又被一口咬住拽回海底。 池蔚看着眼前越来越血腥的场景,忍不住有点想吐。他原本觉得自己的心脏在经历了头一天的刺激之后已经无坚不摧。但没想到还是受不了。 毕竟是个正常人类。他自我安慰。 那么多人集体跳海,虽然知道他们大概率都是死去几百年的亡魂,但这样的场景还是挺有冲击力。 他眯起眼睛盯着那逐渐缩短的队伍,眼看距离李德森越来越近,再过几个恐怕要跳下来的就是他了。池蔚不禁有些后怕,要是自己也喝了那酒,说不定也会变得浑浑噩噩,和李德森一样。 池蔚把航海日志重新塞进口袋,慢慢从后腰拔出一把餐刀——这是在跟踪那少年时路过餐桌前顺过来的。 他可以眼睁睁地看着npc们跳海,但其中不包括活人——或者还有生还可能的半死人。更何况,李德森会出现在这里很有可能是楚柠搞得鬼。 无论怎样,他不太希望这丫头手上沾了人命。 他也清楚这想法在赌局里听起来着实荒谬的,但既然他来了,凡事他就要讲自己的规矩。 他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队伍末端,瞅准时机混了进去。旁边几个水手嘟囔了几句,拿起酒壶往嘴里灌了几口。 池蔚伸手钳住李德森的手腕,把他往偏离队伍的方向拉。但李德森的力气出奇的大,他竟制不住,反而被拖着往船舷那边靠过去。冷风一吹,刺骨的寒凉。 “你醒醒!”池蔚一只手短暂地控制住他不断挥舞着的手腕,另一只手往他脸上抽了一巴掌。 但中年男人就像是三魂六魄已经离体了一样,怎么打都没反应。涎水顺着咧开的嘴角淌下,嘿嘿笑个不停。 池蔚无法,只能用蛮力和他杠,阻止他往海里跳。 鲨鱼们盘旋在船边,大块的尸体在混合着鲜血的海面上漂浮,等待它们大快朵颐。 “扑通!” 前面最后一个水手一跃而下。下一个就是他们。 池蔚咬紧牙关,用尽了所有力气,总算勉强阻止了李德森拖着他一起往海里跳。 身后被挡住的水手们露出不耐的神色,有人不住地探出头,眉目间笼罩着一层黑色死气,满是躁动与阴郁。那个刚开始见到的老人伸出手拍了拍池蔚的肩膀,冲他僵硬地笑,“跳啊。怎么还不跳?” “再不跳,就有怪物来吃人了……” 鱼腥味儿塞了一鼻子,池蔚终于看清楚了那只手。那手上长满了细密的银色鱼鳞,中间挂着滑腻的水草。池蔚好不容易半干的肩膀瞬间又被沾湿了。 “跳啊!”老头诡异地重复着,眼珠浑浊发黄,嘴巴大张,露出猩红的舌。“快跳啊!” “跳啊!跳啊!” 声音逐渐大了起来,周围等着的水手拍掌加入队伍。像是无数小蜜蜂在耳边飞,他们围着池蔚和李德森大喊。 “快跳!” 就好像再不跳就来不及了一般。 漆黑一片的夜空忽然闪过一道霹雳,一声惊雷炸响在耳畔。 像是一滴水入了油锅,所有还没跳下去的水手脸上瞬间露出了一模一样的恐惧。 “它要出来了……”一个水手喃喃道。 看过了苏格曼的航海日志,池蔚几乎是在瞬间就明白了那个“它”指的是什么。 围着他和李德森的水手们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尖利得简直要盖过音乐。 “快跳!” “再不跳就来不及啦!” “要被怪物吃掉的。” “跳下去!” “快!快!快!” 池蔚像是脑子被一根烧红的针扎了一下,意识开始模糊,手上的力道不自觉松了几分。 李德森在这样的声音里如同被打了鸡血一般,用力挣脱池蔚的束缚,一个转身后以极其不协调的姿势爬上了船舷,没有丝毫停留地一跃而下! 他的身体在接触到海面的瞬间就沉了下去,几只久久未走的鲨鱼如同离弦的箭一般窜了过来,瞬间便将一个活人撕扯成了碎片。 水手们拍掌称好,又接了上去继续开始往海里跳。 池蔚摇摇晃晃地扶着船舷站起来,指尖火辣辣地疼。 他低头一看,李德森挣开的力道太大,他右手食指的指甲被那股力道撕扯得微微有些开裂。 池蔚用左手按了按伤口,一缕鲜血从里面溢了出来。 他漠然地抽回手,把血抹在衣服上。 他没再往海里看一眼,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极慢地转过了身。背后是一个接一个往海里跳下去的亡魂。 “扑通”“扑通”的声音像是魔咒。 他原本想离这个诡异的场景远一些,再远一些。但刚转过身,脚步一顿。 底舱的门不知何时打开了。那少年站在门口,正遥遥地望着他。 发现他转身后,没有片刻犹豫,叶楚朝他跑了过来。 站定在他跟前,池蔚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见那少年往前倾身,忽然抱搂住了他的腰。 “别靠近!”叶楚伏在他的胸口喘了口气,惶恐道:“他们在跳海。” 温热的身躯缩进了怀里。羽织宽大的领口折叠竖起,池蔚垂眼就能看到少年纤细优美的脖颈线条,往下是一片白皙如玉的皮肤,暧昧的光线下甚至连脊骨深处的凹陷都能看的一清二楚。 热度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清浅的呼吸铺洒在脖颈,带着惊惧的呜咽,像某种小动物。 池蔚闭上眼缓了缓,喘了口气,伸手推开少年,“我知道。我没事。” 他确实没什么事。有事的已经跳海去寻死了。 他只是冷。 太冷了。和第一天到达赌局的晚上一样,浑身的热量都像是被身边看不见的黑洞吸走。血液结成了冰渣。 . “这个故事原本就不复杂。只是人心深处的恐惧总是不放过自己,将阴影无限放大后则滋生出来了罪孽。” 轰隆一声,一道炸雷滚过。豆大的雨滴开始落下。 “假如说一开始他们就不埋下祸根,不做这些伤天害理的罪恶生意,就根本就不会死。那些孩童被制成笑面人后一直关押在底舱,缺衣少食,伤口溃烂,一船经常活不了几个。” 门廊下,伴随着电闪雷鸣,雨幕渐渐织起。他们的旁边是底舱一片漆黑的门洞。 “经年累月他们的怨气化为了阴邪,横亘在底舱久久无法散去。这就是所谓的怪物,在风暴来临时大开杀戒,宣泄愤怒。” 池蔚坐在底舱的舱门旁,两条长腿只能委屈地半蜷着,手里的打火机磕哒一声吐出微弱的火苗。 从口袋里摸出的烟已经被淋湿又风干,皱巴巴地被捏在手里成了一团垃圾。 “所以现在风暴又开始了啊……”他后背抵着墙壁,抬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夜色和近处昏黄灯光下被雨水淋得一塌糊涂的桌布与吃剩的食物。 甲板上已经完全空了。所有水手都消失了,或者说是死去了。半瓶红酒倾倒在甲板上,和血液混合在一起,被雨水稀释得越来越淡。 嘶哑的音乐声还在从收音机里传来,忽远忽近。这原本是一场宴会。 男人背靠着墙壁,右手捞起半瓶酒,搁在鼻子下面闻了闻,然后看了一眼叶楚。 “这个也不能喝?” 叶楚:“按理说这里所有的东西都不能碰,尤其是食物。” 池蔚点了点头,颇为遗憾地把酒瓶放下。 叶楚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你流血了。”他说。 池蔚低头,这才看到自己之前开裂的指甲上一大块干涸的血迹。 他说:“不碍事。” 因为确实没感觉到疼。痛觉都已经消失了。他想抽回手,却没有成功。下一秒,旁边的少年握着他的手指,往唇边靠了过去。 池蔚:“!” 他猛地往回一抽手,奈何刚才为了制服李德森用了太多力气,现在手臂只觉得酸软。 “别动。十指连心,很疼的。” 少年一边轻声说,一边握着他的食指送到了唇边,然后……用另一只手捏着一块干净的帕子,轻轻把血迹擦拭掉。 池蔚:“……” 所以说你只是帮我清洁一下伤口,为什么要加那么多动作戏和眼神戏? 他还以为…… 叶楚唇边一丝笑意一闪而过。他帮池蔚把血迹擦干净,然后简单地包扎了一下。 池蔚等他包完,不动声色地收回手。 艹,手臂有些麻了。 叶楚看着他脸上那不自然的表情一秒钟褪去,恢复成惯常的冷峻。他忽然问,“一会儿我们要进去底舱,可能会死。你,害怕吗?” “你这话问得真标准。”男人往后靠了靠,拉开两人的距离,用赞扬的语气淡淡道。 “一般电影电视剧里主角去犯傻装逼之前,都会有旁边的人问这么一句。” “要是我按标准答案来,你指定还得再加一句‘值得吗’,对吧?” 叶楚愣住了,然后也忍不住笑了。他笑起来很好看,虽然只露了半张脸,但也颇有种雨过天晴的味道。 本来就是十七八的年纪,非装的老气横秋的像什么样子。 池蔚低着头,没看到。他前额的头发但被雨水沾湿,揉到了一边,显得有些落魄,也有几分不羁。他肩膀很宽,肌肉线条明显又不夸张。虽然被困在这样艰难的处境里,虽然整艘船上只剩下了他们两个活人,但这人却莫名地给人一种难得的安全感。 就好像只要他在旁边,无论怎样都能安心一样。 “一会儿我进去就行。”池蔚思索了片刻,把那根被团成一团的烟重新展开,没再为难自己的打火机,直接咬在了嘴里。烟草潮湿苦涩的气息瞬间充斥了整个口腔。 “我不知道你从哪儿来的,总之过会儿你自己想办法找出口,一定要回原来的船上,离开赌局。” 叶楚微怔,半晌才问:“……为什么?那你呢?” 池蔚答非所问:“刚才你进去时,里面一切如常,那是因为还没有暴风雨。现在雨越下越大,雨水聚阴,过不了多久那怪物可能就会爬出来。你得在那之前找到藏身的地方。” 叶楚笑了。少年眼睛很大,笑起来弯成月牙。“可是哥哥,你看这艘船里,哪还有安全的地方呢?” 他无辜地后退一步,后背抵上了底舱的门板。 “我们一块进去。” 池蔚盯着他,眼底浮现一抹笑意。 “也行。”他轻声说,“但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我可能顾不上你。” 叶楚咬着嘴唇,“那我就死定了。” 池蔚:“……” 少年抬起眼皮看池蔚一眼,又可怜见地垂下脑袋,不吭声了。 门缓缓地向一边打开,里面竟然不是完全的黑暗。 几支蜡烛被搁在中间简陋的木桌上,照亮了半个舱室。周围十几个半人高的铁笼围着摆了几圈,上面都盖着破旧的深红色绒布。 一股排泄物的骚味和腐烂的恶臭立刻飘散开。 看上去似乎一切正常。 叶楚一只手拉着池蔚的衣角,跟在男人身后,趁他不注意,兴致缺缺地打了个哈欠。 池蔚走到了正对着他们的那个最大的笼子前。 那笼子上面蒙着的布很大,边缘怪异地突起一块,下面还露出一双苍白的脚。 池蔚掀开那块布。 苏晴正半跪在笼子跟前,一动不动。烛光从旁侧打来,女人一半的身体笼罩在阴影里。 她的脸色惨败,泛着诡异的青灰,双眼紧闭,嘴唇乌黑,俨然已经死去多时了。 14、黑桃四【船】[13] 半个小时前,另一个空间。 不断抽搐着的男人终于安静了下来。深紫色的瘢痕已经蔓延到了全身,似乎是到达了某个临界值,所有裸露的皮肤开始一寸寸腐烂。 男人的眼珠重重一翻,白眼球充血膨胀。他的嘴徒劳地大张着,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不过是两三秒钟,李德森头一歪,彻底没了呼吸。 所有人都惊呆了。 杨敏雪收回手指,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眼前病床上的人像是耗干了生命,骨肉从外到里迅速腐化,泛黄的脓水四处流淌,不消片刻便露出了森白的骨头。 楚柠离开之前说过的话尚且响在耳侧。 “第三种选择,变成他这副样子。” “风暴不会停歇……而在这之前,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 忽然,杨刚爆发一声嘶哑的哀嚎。 他双手捂着头蹲了下去。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他的惊叫吸引,然后他们就看到从杨刚露出的手臂上开始,第一块紫色痕迹生长了出来。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池蔚站在笼子旁边不过半米的地方,手里还捏着那块布的一角。 他不知道自己在问谁,又有谁能给他解答。刚才阻拦李德森不成,他心神巨震下只看到了叶楚从底舱里出来,把和他一同进去的苏晴给遗忘了个干净,更是万万没想到她竟然自己一个人呆在这里,一直到死。 尸体的皮肤泛着冷硬的质感,正常人死后怎么着身体都会残留几个钟头的体温,苏晴倒好,死得透透的,四肢冰冷僵硬,不冒丁点热气。 她描画精致的双眼大睁,瞳孔仿佛两个冒着寒气的黑洞,不见一丝光亮。 池蔚沉默着站了会儿,俯下身。 苏晴的身体倚靠在笼子旁,一只手还抓着栏杆。池蔚把她的手扳开,俯身抓着她的两只肩膀,把她半背半抱地往一旁挪。只听“叮当”一声清脆的响,池蔚回头,这才发现苏晴靠近笼子的那条手臂竟然是探进笼子里面的,往外抽的时候手腕上的银镯跟金属的栏杆碰撞,卡了那么一下。 红布慢吞吞地垂了下去,重新挡住了他们往笼子里看去的视线。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周围似乎响起了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像是有什么巨大的怪物正隐匿在暗处,用一双猩红的眼睛盯着屋子里所有的人。 叶楚站在笼子边,缩了缩脖子。他看着池蔚抱着那死去的女人一直走到了门口,才将她放下,蹲在地上整理了下她的面容。 烛影摇曳,滚落一滴滴蜡油。狭小的船舱里他们的影子打在墙上,放得很大。 叶楚想了想,不动声色地靠近笼子,蹲下去摸了摸。果不其然,一张纯黑色的、边缘描绘着墨绿色花纹的黑桃四正静静地躺在那里,不仔细看压根注意不到。 身后传来脚步声,叶楚还没来得及翻到背面去看线索,匆忙间只能将牌握在掌心,抬头就看见池蔚走了过来。 “你别动,我来吧。” 男人第二次站在笼子跟前,掀开红布。出乎意料的是,笼子里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笼子里还散落着一小堆看不出颜色的破衣烂衫,上面大片的血迹已经沉淀成了深褐色。 池蔚又一连掀开了周围好几个笼子,什么也没有看到。 笼子门都好好的,没有任何被外力打开的痕迹。最后一个笼子边缘残留着一小摊粘稠的黑色糊状物,像是曾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流淌了出来。 “呼……呼……” 那种诡异的呼吸声再次响起。不,或许说它一直都是存在着,从未消失,而在此刻因为有什么开关被无数的打开了,这声音瞬间放大了几倍。 池蔚眼角余光瞟到底舱的门缓缓的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推着,慢慢地闭合了。 烛火无风而动,光焰不安地跳动着。 “我们该怎么办?”叶楚偏头问池蔚。池蔚沉默了片刻,一指桌面,“你给我拿一枝蜡烛。” 叶楚从桌上挑了个烛台拿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到了池蔚跟前,“喏。” 池蔚端着烛台沿着底舱走了一圈,手指抚摸着凹凸不平的墙面,忽然停住了步子。 叶楚瞬间就看懂了他的目的。 他是在找之前严辉和周筱月提到过的那句拉丁语。 池蔚在墙壁近乎于角落的位置找到了那行扭曲的涂鸦。涂鸦占的面积很大,字迹扭曲而张扬。 旁边滚着几个瓦罐,里面散发着腌制泡菜的酸腐气。 池蔚在那行拉丁文旁边蹲下身,手指沿着笔画一点点摸过去。烛光映照在他脸上,衬得鼻梁跟眼窝周边的轮廓愈发地深,冷白的皮肤像是镀上了一层柔色的釉。 叶楚不远不近地看着,终于找到机会看他那张从死去的苏晴身上拿来的牌。 牌面比他想象得要更简单,只有几个字,看得人云里雾里。 赌局里有很多不为人知的潜规则,其中一条是:非正常死亡的赌客死后在其死亡地点附近会出现他的真实线索牌,由剩余玩家自由支配。 除了杀死怪物夺取怪物身上的卡牌之外,尽可能地收集多的卡牌,等到除怪物外的所有卡牌被集齐后,卡牌持有者也能自然而然地赢得整场赌局。 李德森去找亨伯特的卡牌是如此,苏晴一大早上出门避开旁人独自行动也是为了找到这张牌。 那么那张牌去哪儿了呢? 叶楚摩梭了两下自己的手指,凑到眼前观察自己晶莹圆润的指甲盖。那张牌在哪儿,谁知道呢?再有胆量的人,也不敢去满地碎尸的底舱去找吧…… 但假如说一开始那张牌在脱离亨伯特的身体后,就已经被人带出来并且藏起来了呢? 他在池蔚身后恶劣地笑了起来,没发出声音。 “滴答……” 什么声音,似乎轻轻地响动了一下。 叶楚蹙了蹙眉,仔细辨别那声音的来源,一时间却遍寻不到。只余下沉重的呼吸声还在从四面八方传来。 天花板。 脑海里忽然出现了这三个字,一闪而过。 叶楚下意识地想抬头往上看,然而脖子刚抬到一半,就被他自己生生地克制住了,额头迅速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他记起刚才看到过的,属于苏晴的卡牌上的那句话。 【不要抬头看】 . 假如说每一张卡牌上都有属于本人的线索的话,那么所有的凑在一起按理说应当是十分有利的优势。 因为这意味着很多死亡线索能够被避开,譬如淋雨会看到亡魂,再譬如现在…… 叶楚清楚地明白这一点,但他同时也知道,卡牌上所提供的线索毕竟是有限的。 假如说整场赌局里能够触发死亡的npc、事物、行为是一座冰山的话,那所有卡牌上的线索加起来也不过是解决了冰山裸露出海面上的那一小部分。 更何况他们的任务不是呆在安全的框框里等死,而是要抽丝剥茧,漂漂亮亮地赢得赌局。 呼吸声似乎因为他的无动于衷而更加急促起来。 叶楚能够想象到那怪物贴着天花板的模样。他眼前浮现出这样的画面:无数翻腾着的巨大触手占据了整面天花板,暗绿色的粗糙表皮被挤得翻出肉红色的内里,像一朵狰狞的花。 正中间是它倒吊的脑袋,那是一颗畸形的肉瘤,上面左突右突地挂着好几个诡异大笑的脑袋,它们的眼睛的位置都只余下眼白,嘴角不停地流出涎水…… “啪嗒!”肉屑混合着腥臭粘腻的黏液滴落。 那怪物动了动,一条粗壮的长着倒刺的触手在空气里慢吞吞地游走着,探察着什么。 叶楚垂下眼皮,忽然叫了声,“池蔚。” 他声音很柔很轻,跟没什么力气似的。 池蔚还在看那段拉丁文,反反复复,闻言也没回头,只是“嗯”了一声表示听到了。 叶楚:“我们走吧,先出去再说。” 池蔚动作一顿,回头,“怎么了吗?发生了什么?” “滴答……”又是一声。 池蔚下意识地就要抬头。 叶楚疾声,“别看!” 烛火瞬间熄灭,底舱里猝不及防地陷入一片黑暗。 池蔚什么还没来得及看到。黑暗来的如此迅速,他完全来不及反应。手里的烛台还在,池蔚想去摸口袋里的打火机,猝不及防,手腕被人抓住了。 他反手抓住,随即又马上意识到是叶楚,有些尴尬地松开。 叶楚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一只手轻轻推了一把他的肩膀,那力道不大,但池蔚顺着他,后背一下子贴上了冰冷的墙壁。 叶楚跪坐在他腿间,浑身都在轻微地颤抖。池蔚迟疑了一下,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轻声问,“怎么了?” 但还没等叶楚回答,他就意识到了什么。 空气里海水咸腥的气味越来越重。一直隐藏在暗处的呼吸声潮水般四下涌来,简直像是安了个风箱。 适应了黑暗的眼睛能隐约看到眼前好像有什么东西划过,水草一样在眼前一遍遍游走,好几次那种令人作呕的气息都近到咫尺,触手一般的东西几乎擦着叶楚的后脑勺掠过。 池蔚心一沉,按在少年背后的手一用力,把他用力按进了怀里。 “抱歉。”他在他耳边充满歉意道。“这就是你说的那玩意儿?” 少年浑身还在不停地发抖,池蔚一连问了几遍他才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他整个人被池蔚罩着,池蔚尽可能地将身体贴到墙壁上,不让两人之间的距离过分亲密。 叶楚脸上还戴着面具,他的头埋在池蔚肩膀上,硬硬的金属外壳隔着布料铬着,池蔚不太舒服地动了动。 叶楚迟钝地意识到了不对劲,他的第一反应是抬起头,跟池蔚保持距离。然而像是捕捉到了两人的动静,那怪物的一条触手敏捷地往这边探了过来,险险地擦着他的头顶过去,缠绕着一个笼子的栏杆卷起来,又往角落里砸过去。 “哐当”的声响在寂静的雨夜里异常鲜明。 叶楚这下不动了。 他耳边全是池蔚的心跳声。并不快,甚至比之前还要更加沉稳。距离这样近,他抬起头就能看到男人干净的下颌线条。此时他正镇定地观察着前方,似乎能够透过黑暗看清楚一切危险。 佛挡杀佛,魔挡屠魔。 叶楚忽然小小地松了口气。他微微后撤了一点,然后松开抓住池蔚的手,慢慢摘掉了脸上的面具,然后轻轻地把面具搁到了一边。 做完这一切后他把脸重新贴到了男人的肩上,两条手臂也伸了出来,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抓紧我。”他附在池蔚耳边说。 池蔚被他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惊了一下,刚要推开,却感觉少年整个柔软的身体都贴了过来,不容置疑。 下一秒,不知道叶楚做了什么,只听啪嗒一声,背后原本坚硬的墙壁忽然一松,身体往后倾倒,失重感一下子袭来,后背抵上了一个坚硬的有棱角的东西。 池蔚四下摸索,摸到了一手的粘腻。再摸,才发现是几阶木质台阶。 15、黑桃四【船】[14] 这里似乎是个一直以来隐藏在底舱旁的一个小隔间,和底舱相通。刚才叶楚可能是打开了什么隐蔽的开关,墙壁翻转,将两人带了进来。 少年压在池蔚身上,一动不动,柔软的头发扫着他的脖颈。 周围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 呼吸声、滴答声全都消失了。 池蔚试探性地推了推身上的人,“……醒醒。” 叶楚一声不吭,似乎是晕过去了。 池蔚咬牙扶起他,掌心按在他的背后,滑腻的液体浸透了薄薄的羽织,沾了一手。 池蔚忽地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他抽回手探了探叶楚的鼻息。还好,呼吸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 刚才发生了什么?叶楚被攻击了?为什么一丁点声响也没有发出? 池蔚用另一只干净的手试探着摸了摸叶楚的额头,滚烫。 他在发烧。 口袋里的打火机不知道去了哪儿,周围漆黑一片。 池蔚把少年安顿好,四处摸索,才发现这里似乎不单单是个隐藏的隔间。旁边修着向上走的楼梯,不知道是通往哪边。空间狭小.逼仄,顶多只有两三平。天花板很低,池蔚甚至直不起身。 底舱上面应该是一楼的餐厅杂物室,再往上是二楼杂物室和宿舍,最上面是船长室和天台。 所以说这个楼梯难道是从船长室直达底舱的通道? 怪不得他后来去船长室找苏晴没有找到,苏晴当时极有可能是沿着楼梯下到了底舱,和严辉一样进入了位面时空。不同的是严辉出去了,但她没有。 现在该怎么办? 要是他一个人的话,就沿着楼梯上去,先想办法回到原来的位面,再想办法解决掉那个怪物。但现在他要是把叶楚一个人丢在这里,也太不厚道了。 只能等他醒了再做打算。 外面的风暴似乎更大了些,汹涌的浪涛将船只高高地抛起,整艘船都在剧烈地震颤。和他们一墙之隔的怪物缓慢爬行的声音同时清晰地传了过来,粗粝的皮肤反复摩擦过墙壁。 不知过了多久,池蔚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再醒来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风暴停了,怪物不知所踪。 隔间里依旧一片漆黑。池蔚下意识地四下摸索,在指尖碰触到少年温热的脸颊后,松了口气。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他和叶楚两道呼吸声,安静极了。 他的腿被压得有些麻,稍微动了动,忽然发现自己坐到了一滩水洼里。 水是从底舱那边不断地涌过来的,在之前的颠簸中,底舱的底板应该是破了个不大不小的洞。 这艘船会沉吗?池蔚脑子里蓦然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假如沉没了的话,他会被淹死在这里吧?像那个反复出现的噩梦。 . 那是在进入赌局前,不知道从那一天开始,几乎每晚都会做的梦。 梦的开始是滔天巨浪,无数双巨大冰冷的眼眸从昏暗的天幕垂落,悬在他的头顶。 深紫色的天幕从地平线缓缓收缩,古老的吟唱在脑海里不断盘旋。而他不断被巨大的浪涛抛起又摔落,窒息让肺叶几乎爆炸。 他在海中浮浮沉沉,不知过了多久到最后总会醒在一座墓碑前。 阳光刺目,大漠的黄沙淹没手足。肺叶里似乎还残留着海水的咸腥,而鼻腔里已经满是飞扬的沙砾尘土。 他独自一人倚靠在那断壁残垣旁,似乎有千年的孤寂压在肩头积在心底,让他动弹不得。 而这样的梦做了好多次,终于有一天,他用尽所有力气,扶着那墙壁站了起来,沾染了满手灰尘。 他慢慢转身,看清了那墙壁上的字。下一秒,眼前白光骤增。 【欢迎进入casino——欢迎您。】 . 或许是黑暗让人格外敏感,才会在这种时候联想到缠绕自己足足几个月的噩梦。 池蔚深吸了一口气,收回来漫无边际的思绪,弯腰把怀里的少年抱了起来。 站起来时没注意,脑袋“咚”地一声磕到了低矮的天花板。 “嘶……”池蔚一条手臂环过他的肩膀,一只手托着他的膝弯,没法去捂脑袋,等了半晌才缓过来。 水已经漫到了脚踝。池蔚站在楼梯口,先伸过去一条腿去探路,然后才迈步,就这样一步步地沿着楼梯往上面走。 楼梯修的跟地道差不了多少,爬不了几阶就撞了墙,得往左右折一下,才能继续向上,整个过程走得人胸闷气短。 往上爬了不知多久,楼梯到了尽头。 池蔚的头顶碰到了天花板,那是一块微微有些松动的木板。 他竖起耳朵听了会儿,上面没有动静,才稍稍放了心。 他轻轻地把叶楚放下,伸手在那木板附近按了按。可能是之前苏晴下来时压根没关好,很轻松就打开了。 一束微弱的天光伴随着新鲜的空气一同泻了进来。 池蔚舒了口气,探出头看了看。 果真让他给猜对了,这里是船长室。 光线透过窗户照了进来,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是天色大亮。 船长室里陈设和之前看到的相差无几,单人木床、书桌、衣柜,还有墙上张贴的画报,写了货号的单子…… 地道门开在隐蔽的角落,旁边倒着几把椅子,还有块用来遮盖洞口的毯子。 池蔚低头,想要先把叶楚送上去,然而目光刚落到脚边就愣住了。 那里只躺着一个人,艳红色的羽织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露出一小片白皙的皮肤,头发湿漉漉地、凌乱地揉在地板上。 面具已经摘掉了,露出一张格外年轻的又漂亮的脸。尖削的下巴、漆黑的眉眼,半张侧脸分外眼熟。 不是别人,正是楚柠。 池蔚只觉得自己脑子里轰地一声,一种荒谬感油然而生。 . 叶楚醒来时,房间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大脑还在一阵阵地疼,像是有人在拿锤子一刻不停地敲着,叮叮当、叮叮当。 他睁着眼睛瞪着天花板看了许久,才发现那声音不是自己脑海里的,而是真实存在的。 叮叮当。真的有人在拿锤子在敲东西。 叶楚翻了个身,慢慢坐起来。那声音是从外面传来的。 他看了看周围,单人床、书桌、衣柜……不是之前的宿舍。 难道是船长室? 他隐约记起来自己昏迷前最后一个画面。骤然熄灭的蜡烛、翻转的墙壁、还有那个极尽暧昧的拥抱。之后发生了什么? 叶楚皱了皱眉,迷迷糊糊地从床上下来,赤着脚循着声音过去。从额头上掉下来的冷水巾被他丢尽了门口的水盆里。 打开门,入目是大亮的天色。微凉的海风拂过面颊,地上还残留着暴雨的痕迹,远处已然升起了一轮红日。 一个男人正坐在走廊不远处,左手按着一把刀,右手不知道拿着什么正在敲敲打打。 叶楚迟疑地走过去。 那人背后像是长了眼睛一样,还没等他走过来就站了起来。 “醒了?”池蔚转过身。 叶楚呆呆地点了点头,随即马上意识到了什么不对。 他抬手摸了摸脸。面具早已经不知道丢在了哪里。 他的心一沉。 池蔚往前走了一步,淡淡道:“你的面具可能在底舱,当时太匆忙了,没来得及捡。” 他在说谎,因为其实他压根就不知道叶楚是什么时候又是因为什么摘的面具。但这不重要。 叶楚下意识的后退了一步,顿了顿,又后退一步。 池蔚看着他的目光莫名叫他有点害怕。那眼神锋利又陌生,似乎是像透过他的皮囊刺到灵魂里,看清楚他内里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样的对视不过几秒钟,随即池蔚就移开了视线,把手里的刀套上皮鞘,塞进口袋,转身与他擦肩而过。 叶楚有些发愣,脑子一阵阵地昏沉。他跟在池蔚身后下了楼。 楼下静悄悄的,让人一时间竟然不清楚这究竟是在哪个位面。 暴雨是连通两个时空的通道。那么现在雨停了,他们应该就会回到之前的时空。 但一直下到二楼,池蔚走到其中一间宿舍前,径直推开门走了进去,叶楚才敢确定,他们已经从另一个位面回来了。 他心里莫名发虚。池蔚的反应越是平淡,他就越没底,甚至还隐隐有种难以言描的愧疚感。 . 房间里死气沉沉,杨刚被绑在床上,双目圆睁,呆滞地望着天花板,身上大片大片地生着紫色的瘢痕。 杨敏雪坐在他旁边哭。 靠近窗边的那张床上一具尸骸正静静地躺在那里,根据旁边的衣服推测应该是是李德森。 严辉依旧躺在床上,气色比刚受伤时稍微好了些,尼克在床边念着祷文。 最先发现池蔚回来的是严辉。准确的说他是一眼就看到了跟在池蔚身后的叶楚。 “楚柠!”他猛地坐了起来,急切道,“你有没有受伤?怎么样?” 叶楚:“……” 他几乎马上就感觉到了池蔚看过来的目光。清淡疏离,像是落到竹叶儿上的冬雪般寒凉。 他咬着牙,“没事。” 严辉:“真没事儿吗?看下那么大雨你还跑出去找……”他说着咽了口唾沫,看了眼池蔚。 “……我差点以为你们都回不来了。” 池蔚双手插兜,神色冷淡,转了步子走到了杨刚床边。 叶楚烦不胜烦。 他之前没想到还能跟这些人再见,所有现在看起来就好像是自己跟他们都说过什么,却单单瞒着池蔚一个似的。 “命大。”他敷衍地冲严辉说,扭头看见池蔚正俯下身,翻开杨刚的上眼皮检查着什么。 门被推开,周筱月端着从楼下餐厅里找到的几块面包和几瓶酒进来了。 她的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披头散发,整个人像朵晒干瘪了的花。 看见屋里新来的两个人,完全没有任何反应,直直地走过去,把东西搁在了桌上。 看池蔚还在跟杨敏雪说话,叶楚坐不住了。他从桌上的盘子里挑挑拣拣,捏了块稍微不那么干硬的面包,又拿了瓶酒凑过去。 “吃点东西。”他小声说。 池蔚低头,看见少年白净细瘦的手腕拎着一瓶酒。他忽然就想起在进入底舱前他想喝酒,叶楚告诉他说不能喝时的场景。当时他还没意识到楚柠和叶楚的关系,甚至还在思考楚柠是从哪里知道那么多…… 他沉默了片刻。 叶楚的心脏难得地跳得快了几个拍子,等到他自己都觉得尴尬,想要收回来时,池蔚伸出了手。 “谢谢。”他不冷不热道。然后从少年的另一只手里拿过面包,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16、黑桃四【船】[15] “滴答” “滴答” 钟表微弱的走秒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池蔚灌下一口微微苦涩的果酒,眉心拧了拧。他把酒瓶放到脚边,站了起来。 “现在情况就是这样。这艘船里枉死的笑面人怨气不散,已经成了祸患,只能等到下一个雷雨天,位面空间重叠时把它从底舱里引出来杀掉。” 杨敏雪打了个寒颤,手指紧紧地薅着杨刚身上盖着的棉被。 他们刚才一边食不甘味地吃了点东西,一边听池蔚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他们从昨天中午进入位面后发生的事情。 宴会、跳海、自残、怪物……仅仅是只言片语,就足以从中感受到透骨的寒意。 严辉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我们有胜算吗?” 他似乎是想起了之前遇到怪物时的境况,呼吸有些急促。 池蔚看了他一眼,把最后一块面包吃掉,拍了拍手指上沾的面包屑,“没办法也要做。” 每次雨夜过后怪物的能量都会增强,从底舱里出来吞噬他们只是迟早的事情。 更何况他们并不知道这艘船上究竟有哪些地方是真正安全的。按照池蔚讲的经历来看,npc是会主动将赌客引入旧时空的,到时候一个人进去肯定是死路一条。还不如趁现在人比较多,及早铲除怪物。 尼克问道:“你、你说你从底舱到船长室,是怎、怎么找到那扇隔间机关?” 池蔚沉默了一下,那仅仅是半秒钟,随即他坦然道:“那句箴言。” 他说:“底舱里我唯一的印象就是那句拉丁语格言。既然这句话没有什么含义,说不定是它存在的位置有什么蹊跷之处。” 这的确是他当时的想法。当时他没有告诉叶楚的是,他看到了一行漆黑的脚印,从最后一个铁笼边缘一直延伸到了墙边。 那脚印的脚掌很小,脚趾的骨头又很长,留下的黑泥让他一下子就联想到了之前那个“杨敏雪”。 池蔚跟着那脚印走过去,查看那块写了箴言的墙壁。墙壁上有一块凸起的部分。 但还没等他谨慎地检查一遍,叶楚就把他给喊住了。再后来灯熄灭了,他被少年推到了墙边。墙壁反转,他们被送进了隐藏的隔间。 现在想来,叶楚一直没有靠近那里,即便说那里存在一个控制隔间的开关,他又是怎么找到的呢? 严辉不知道池蔚在想什么,只道:“杀了那东西,在它的周围找到那张黑桃四,烧成灰……就可以结束赌局了。” 杨敏雪:“那、不惊动怪物直接拿到那牌不行吗?” “不行。”尼克说:“无论是人还是怪物,只有在生命结束之后卡牌才会出现。” “这是一场厮杀。不是它死……就是我们全军覆灭。” 池蔚:“对。” 男人斜斜地倚靠在窗边,淡淡道:“按照船长室里苏格曼留下的日记显示,下一场雷暴很快会来,可能就是今天晚上或者明天晚上。我们没有时间了。而且看看他。” 他朝床上的杨刚扬了扬下巴,“最好祈祷雷暴早一些到来,否则他能不能撑到赌局结束都是个难题。” 杨敏雪一下哭出了声。果真是被无路可退的境况给激发出了斗志。几人咬了咬牙,默默地接受了池蔚的安排。 他们总共还剩七人,除去人事不省只剩一口气吊着的杨刚外,还有四男两女。杨敏雪是医生,周筱月身体素质差,两个人留在诊疗室里照顾杨刚,随时接应几个人。 严辉急忙:“我也可以。我差不多已经没事了。” 池蔚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叶楚轻嗤了一声,带了点嘲弄的目光落在严辉身上,看得他瞬间涨红了脸。 . 能找到的武器都被搜集了过来,杂物室里竟然还有未开封的小型火.枪。虽然款式已经很老旧了,又在海面上受了潮,多半没法用。 池蔚有些奇怪。既然这里有武器,那么为什么之前苏格曼在日记里那样绝望?他们是没想到用火.药还是压根没法用? 想来应该是后者。 海上运输这一行里极其重视信誉度,听说西欧船商有过一船人活活饿死在结了冰的海面上,都没有人碰要运送的货物的真实故事。 但走私船也讲究这些吗? 与其说是所谓信誉,倒不如说是因为担心被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地下组织追责才不敢拆封这些武器。 相比那些百年前的船员水手,池蔚觉得他们已经算很幸运了。 一来怪物的主要复仇对象不是他们,二来毕竟在进入赌局前所有玩家都已经做好了准备。这种心态是那些忽逢巨变的船员们绝对比不了的。 能准备的都准备的差不多了,距离傍晚来临还有两三个小时。 池蔚望着远处的天色,唇角自嘲地挑了挑。他貌似随意地沿着走廊往深处走,路过一间储存室时脚步一转,径直走了进去。 身后不远处,一道身影迅速地跟了过来。 . 叶楚推开门的时候,池蔚正倚靠在窗边,嘴边叼着根烟,没点燃。一旁的桌面上搁着个打火机。 房门缓缓关上,荡起一层薄薄的灰尘。储存室里的空气格外沉闷。 太阳一点点西沉,往海里义无反顾地坠去,余晖透过布满裂纹的玻璃照进来,有种格外苍凉而消沉的味道。 “吃退烧药了吗?”余光看到少年走进来,反手关上门后,池蔚把烟拿出来,随手扔到桌上。 叶楚声音低低的:“吃了。” 池蔚:“找椅子坐吧。” 叶楚迟疑地把那张被摆在池蔚对面的老式木椅往后拉了拉,和男人保持了一点距离,然后坐了下来。 少年病怏怏的身形被木椅衬得格外纤瘦。他捂住嘴咳嗽了几声,脸颊两边被病气激起的红晕还没消散,眉梢眼角弯成一个柔顺的弧度。 他之前披着的那件染了血的羽织不知道被丢到了哪里,新换的白色棉布t恤有些皱。 池蔚微微眯起眼,目光居高临下地落下来。 他的相貌其实不算纯正的俊朗,五官间流转着那么一丝阴沉沉的邪气,离得远还好,近了就格外迫人。他身上那件被雨水打湿的衬衫已经干了,领口半敞着,线条优美的肌肉若隐若现。 叶楚瞥了几眼,随即收了目光,眼观鼻鼻观心地端正坐好。 “你想问什么?” 池蔚:“……” 他其实一直是有些困惑的。到底为什么他会在第一眼看到楚柠时错把他当做女孩,一直到几个小时前才发现? 真的是因为进赌局前太过于疲倦,脑子不清楚? 细细看来,叶楚虽然五官生的很精细,但总体轮廓还是深的,并不属于那种很容易引起人雌雄混淆的伪娘类型。 但凡是他解释一句,或者表现出一点对于想要解释的姿态,池蔚都不会一直把他当成姑娘。 这种刻意的隐瞒已经不能用单纯的恶作剧心理来解释了。 池蔚最一开始对这人的怀疑其实是开始于他失踪后的再次出现。 少女站在甲板上桅杆下,柔柔地仰着一张脸看他,眼神明亮,帽檐的阴影挡住了大半张脸。 那种从一开始就时不时冒出来的异样感终于落到了实处。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揣摩着,等待着恰当的时机。 “楚柠”身上的疑点实在是太多了。甚至一直到后来他将这些串联起来,摆到她——不对,是他的面前时,竟然有一种“原来如此”的感觉。 明明头一天晚上还害怕得不能和李德森共处一室,第二天就有胆子自己下楼,一个人就敢进位面。 看上去没有什么经验,却对赌局规则了如指掌。 和他说话时毫无掩饰的对李德森的憎恶,与赌.场里其他人都从不主动说话,对他们有种天然的漠视……还有他身上柔弱又锋利的矛盾气质。 “我这么弱小,如果不思考这些的话,会成为赌局开场的第一个牺牲品……” “我能做到的就是尽可能地捕捉并利用每一场赌局的漏洞,精打细算……我不想死……” 当时叶楚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说出这番话的呢?是把他当作一个初识不久的陌路人还是一枚可以利用的棋子? 而他是怎么回答的呢?他说:“没有人想死。” 其实还有一句话他没来得及说。 现在说显然已经晚了。 . “你说过你不想死,记得吗?” 叶楚抬起头。 “我也和你说过,没有人想死。”池蔚淡淡道。 “你不想死并不意味着别人要死。赌局能开就一定能离开。离开的方法有千万种,其中不包括浑水摸鱼……” “借刀杀人、成为赌局的帮凶、背后的操纵者。除非你不认为自己跟那些怪物有着本质的区别。” 叶楚身体轻微一震。 “有些东西是会上瘾的,你一旦沾染上就很难摆脱。”池蔚漆黑的眼珠反射着冷淡的光。 “我不知道你之前的赌局都是怎么过来的。即便是【casino】里有自己的规则,但每个人心里也该有个衡量标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他垂眸望过来。 叶楚能感觉到那一道落在自己发顶的目光,千斤巨石般压在他身上。 他慢慢抬起头,跟池蔚四目相对:“你到底要说什么?” 池蔚薄薄的唇角略微勾起,露出一个嘲讽的弧度。 “非要装傻吗?”他问。 “天真无辜的小孩子我见得多了,形形色色的演技派也遇到过不少。”池蔚停顿了一下,噙了一抹冷笑:“小朋友,你跟他们比……” “不合格。” 叶楚也笑。那抹微小的弧度都没浮上眼梢:“你们大人都这么不讲理的吗?” “大人不是不讲理。”池蔚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是不跟爱撒谎的熊孩子讲理。” 叶楚:“……” 他长这么大以来估计是头一回有人敢当着他的面说他是熊孩子,整个人身体都僵了。 片刻后他似乎有些破罐破摔,或者是彻底屈服于池蔚的逼迫,他后背往椅背上一靠。 “问啊。” “行。”池蔚点点头,神色冷了下去。打火机在他修长的手指间摆弄着,发出“咔哒”“咔哒”的声音。 “第一个问题。”他在打火机开关不停扣动的声响里开了口。 “【不要抬头看】——你是怎么知道的?” 叶楚抿了抿唇,道:“这是我得到的线索。” 池蔚:“不对。你之前说过【不要淋雨】。按照《规则》,每个赌客只有一条额外线索。” 叶楚弯了弯眼睛,马上换了说辞:“好吧。其实这一条线索是苏晴告诉我的。” 池蔚眼梢眯起:“她为什么要告诉你她的线索?” 叶楚:“我怎么知道?” 他脸上露出一点无奈又困惑的神情,慢慢道:“或许,是觉得最后相逢的时刻比较难得……也或许是……” 他后半句话没说出口,但池蔚瞬间明白了。 苏晴会因为之前为了自保而任由李德森兄弟对付叶楚的事情产生愧疚心吗? 不见得。但她想要跟池蔚保持好关系,池蔚又明显对“楚柠”更上心,所以在那种情况下苏晴把线索给叶楚也能说得过去。 池蔚点点头:“第二个问题。” 叶楚:“你说。” “李德森是你引过去的,你知道淋雨会触发某种机关,而进入异度空间的人无人引导最终只能去死。” “你想要他死,对吗?” “……”叶楚脸上恰到好处地显出迷茫的神色。他定定地看着池蔚。 “为什么这么说?就因为我给你一把伞?提醒你不要淋雨?” 池蔚静静地看着他,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 他屈起手指在桌面上扣了两下:“你提醒了我不要淋雨……但一码归一码。我听杨敏雪说她在刚下雨那阵子听到了外面有人在争吵,是你吗?” “……是我。” “你在知道淋了雨之后会发生什么,所以当时你是故意的,让不知情的李德森在雨里淋了个湿透。而假如我没有遇到那个伪装成杨敏雪的npc,是不会被淋到的,最终进入旧时空的只有你和李德森两人,到时候发生什么没有人知道。”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叶楚忽然轻轻地打断池蔚的话。 “我和他争吵只是因为一些旧的恩怨。你不清楚的、在你来到这艘船上前发生的恩怨。” “……” 像是触到了逆鳞,一瞬间池蔚觉得眼前的人似乎用什么透明的盔甲把自己给严严实实地封锁了起来,竖起了一身的刺,浑身找不到任何突破点。 他漂亮的浅灰色瞳孔里全是警惕和戒备,还有冷漠与疏离。 空气凝滞了,陷入了僵局。 池蔚轻轻放下打火机。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问完这个问题我就放你走。也不会和别人说你做了什么。” 叶楚:“好。” 池蔚漆黑的眸底倒映出少年小小的身影。他俯下身在他耳边说话。 温热的气息和冷淡的语气让叶楚不安地动了动。 他给了池蔚答案后,池蔚果真放开了他,往门口走。 “我不知道能不能通过这场赌局,更不知道之后的赌局还能不能见到你。”池蔚背对着叶楚道。 “如果有可能,别再用那种方法杀人了。设计别人,总有一天会被别人设计。” 说完他轻轻关上了门,只留下了叶楚一个人。 . 风暴准时来临,几乎在最后一缕日光消失在天边的瞬间,沉甸甸的阴云便从四面八方迫近,叠了一层又一层。 一个钟头后,大雨瓢泼。 池蔚站在二楼的一个带有雨棚的平台上,双手插兜,对面是细密的雨幕。这个位置能清晰地看到底舱门口。那怪物出来的话便于第一时间发现。 天空像是破了个看不见的大洞,雨水倒灌进来。远处海天交际处已经变成了诡异的深紫色。 喧嚣的雨声里,池蔚慢慢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捕捉到了一丝奇异的声响。 池蔚猛地睁开眼。 “就是现在。”他自言自语。随后朝身后挥了挥手,向后退了几步,估算着与栏杆的距离,然后助跑几步,一只手撑在栏杆上,竟然一个后空翻直直地从二楼跳了下去,堪堪落到了底舱门口! 雨水顷刻间就把他给浇得湿透。 模糊的雨幕中,底舱光秃秃的门框似乎发生了奇异的扭曲,连同周围的空气也晃动起来。 下一秒,底舱破旧的木门出现在眼前。 “咚!” “咚!” “咚!” 有什么东西正从里往外重重地捶打着,像是在迫不及待地往外爬。眼看那扇并不怎么牢靠的木门就要失守。 池蔚抹了把脸上的雨水,抬手从外套内侧掏出一把枪,对准那兀自颤动的木板连开三枪! 枪声响起时,尼克和严辉刚好赶过来。 怪物刺耳的愤怒叫喊透过被轰得稀碎的门板传来。腥臭的黑色血液从底舱里流出来,被雨水一遍遍冲刷。 “打到它了吗?打到哪儿了?”尼克颤抖着声音说。 “不知道。”池蔚干净利落地收枪,从后腰拔出匕首。他漆黑的头发被淋湿,紧紧贴在脸颊两侧,沉静如深潭的眸底似乎燃烧着什么。 他把匕首横在胸前,锋利的尖端朝外。 尼克:“那它是要出来了对吧?我们现在已经时空重叠了是吧?” 他话还没说完,整个人忽然飞起!底舱黑洞洞的门里探出一根比成人腰围还要粗的触手,狠狠地将他拍到了船桅上。 尼克嘴边淌出鲜血,头歪到一边,身体缓缓地滑落。 天已经完全黑了,一道闪电劈开天幕,远处的雷声宛如战鼓,又像是无数伏在云端的亡魂在凄厉哭号。 那触手在攻击了尼克之后,如同出来那样以肉眼几乎难以捕捉到的速度撤了回去。 两秒钟的静寂后,下一道闪电掠过天际。 一闪而逝的刺目白光中,那怪物将自己巨大而丑陋的身体,伴随着腥臭的黏液,一点点缓慢地从底舱里,挤了出来。 17、黑桃四【船】[16] 虽然早就在苏格曼留下的航海日志里感受过这种怪物最原始的可怖,但当它从底舱里探出自己五六个头颅时,所有人还是倒抽了一口凉气。 那怪物像是某种遭受某种放射性元素污染之后变异出的畸形生物,几根细长的脖子拉伸到难以想象的程度,麻花一样扭在一起,身上长满了疙瘩的暗绿色皮肤四处开裂,一边往外缓慢地挪动一边淌出浓腥粘稠的黑色体.液。 几十只翻飞的粗大触手划破空气,发出锐利的尖啸。每一只触手的内侧竟然还生着一张张牙齿尖利的巨口,粗略看过去竟然和它身上挂着的众多笑面人畸形的嘴一模一样! “我天……”严辉冲到桅杆边扶起呕吐不止的尼克。两人盯着那怪物,宛如被下了定身咒,一动也不敢动。 怪物骨碌碌地转动着只剩下眼白的眼睛,“目光”在三人来回地转,随即露出一个诡异的笑。 那场景着实瘆人。它那好几个青白的头颅全都是笑面人的模样,猩红的嘴角几乎开到了太阳穴,露出一口细密的尖牙。 与此同时触手狠命一击,直接将巨大的桅杆给压塌了下来。 “砰”地一声,船桅从中间拦腰折断,尖头把甲板戳出一个巨大的坑洞。 “……” 尼克被严辉狠狠推了一把,两人以极其狼狈的姿态滚了一圈,才没被桅杆压成肉泥。 这一滚让他们成功和池蔚汇合。几根触手紧随其后。 大雨滂沱里,池蔚站得很直。 触手猛地打了过来,在甲板上激起一串水花,闪电般朝着池蔚袭去。 池蔚就地一滚躲开攻击,触手打了个空,竟然没有收回,而是凌空打了个卷,企图直接把池蔚给抓住,撕扯成几段。 池蔚堪堪起身,条件反射伸手格挡,衬衫袖口瞬间被撕破,血雾一下子爆了出来。 “小心!”严辉大喊。 不过是半秒钟的时差,另一根触手从暗处伸出,缠上了池蔚的腿,把他猛地往底舱里拖去! “啊——”周筱月从房间里出来,正好看见眼前的一幕,忍不住爆发一声尖叫。 而这声尖叫似乎对怪物来说格外有趣,几根触手凌空改变了方向,朝着声音来源袭击过去!对于它来说,周筱月混合着惊恐的尖叫声像是一味刺激的佐料,远比不声不响的池蔚要更能让它兴奋。 池蔚脸色一变。 谁也没看清楚他是怎么在转瞬间扭转形势的。暴雨中他原本被缠着一条腿朝底舱拖去,此时趁着怪物触手松动的半秒钟,一个翻身,手里的匕首就狠狠地捅进了触手肥厚的肉里。 怪物发出一声嘶哑的嚎叫,混合着笑面人疯狂的大笑。 触手一松,随即高高扬起。 池蔚刚站稳,就举起手里的枪朝着周筱月的方向连开两枪。但那怪物已经吃过一次亏了,动作迅速地缠住了周筱月的腰,将她在空中晃动,竟是将她挡在了身前! 最后一颗子弹生生偏离了弹轨,消失在漆黑的夜幕。 周筱月已经昏了过去,长发凌乱,脸上全是地上拖出来的血痕。那怪物的两根触手一根缠着她的脖颈,一根绕着她的腰。 发力不过是在转瞬间,仅仅是一眨眼而已。缺了脑袋的尸体被随意地丢弃到了一边,碗口大的洞还在不停地往外涌血。 它竟然生生地把周筱月的脑袋从脖颈上拔了下来! . 脑壳一阵阵地疼,眼前的场景开始变得模糊。 鲜血被雨水冲刷到了每一寸甲板。 从周筱月走出房门到她被怪物吞噬,还不到半分钟。 之前叶楚和他说过的话再次浮现在脑海。 池蔚躲过一次触手的袭击,咬着牙用布条将手臂上的伤口缠好。 他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尼克和严辉身上。他们在努力地躲避着触手的攻击,但很明显地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好几次都险些被拖走拽进底舱。 池蔚闭了闭眼。 雨水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滑落,淌过炽热的皮肤。 他得想办法靠近那个怪物,既不被它伤到,又能砍掉它的头颅。 . “呼——呼——” 严辉喘着粗气,捂着自己被划出好多道血痕的手臂,躲进了堆积箱后面。他咬着牙,问尼克:“那个叫池蔚的,去哪儿了?”。 尼克手里有把枪,已经被他打光了子弹,现在握在手里跟随着手臂的节奏抖个不停:“我不知道啊!刚才他还救了我一把……shit!我脑袋差点被打穿!” 严辉:“说伏击怪物的是它,现在找不到人的也是他!非要激怒这怪物,这是巴不得大家都死吧!” 尼克还想说什么,然而“轰隆”一声,他们头顶一层的箱子被一根触手击中,破碎的木板木渣淋了他们一头一脸。 两人脸色惨白。 “要完了。”尼克喃喃。 “完不了。”忽然,一道声音遥遥地穿透喧嚣的雨幕传来,带着看戏般的凉薄,听上去有些熟悉。 尼克一惊,刚想朝声音发出地看过去,却忽然发现周围有什么不对劲。 雨势渐小,开始淅淅沥沥。甲板上已经报废了几百年的灯忽然闪了闪,亮了起来。昏黄的灯光铺了一地。 与此同时,周围的海域上忽然亮起了绿幽幽的光。 在那光出现的同时,怪物停下了攻击。它的所有触手都收了回去,簇拥着它丑陋的几颗头颅。 严辉颤抖着声音道:“你快看!” 尼克朝海面看过去,只见偌大的海域上竟然出现了一团团鬼火!其实说是鬼火是不太合理的,因为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鬼火。一团的大小简直要超过一个成年人。暗绿色的光团在海面上缓缓升起,随后朝着船这边漂浮过来,看上去让人头皮发麻。 “鬼!鬼魂!”半晌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哆嗦道。 幽绿的鬼魂从海底漂浮到船舷,往船上爬。离的近了,又有光照着,那鬼魂的形状简直清晰可辨——那分明是一个个肢体残破、浑身浴血的水手! 他们有的双目圆整神情呆滞,有的五官扭曲满脸阴霾,还有一个似乎是被撕咬成了两半,只有上半身残留,于是用手臂在甲板上爬,断开的腹腔里甚至能够看到破碎的内脏。 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太有冲击力,尼克两眼一翻,吓昏了过去。 严辉比他稍好一些,但也没好到那里去。一个怪物已经叫他们无力抵抗,这些看上去绝非善类的鬼魂更是令他们彻底陷入了绝望的深渊。 “噗!”地一声唤回了他的神志。 他循声望去,惊讶地发现那竟然是刚才消失不见的池蔚。男人正孤注一掷地以一个吊诡的姿态矮身靠近怪物。那一声正是他砍翻一根触手发出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 果然,还没靠近怪物的身体,池蔚就被一只触手给缠住了。不过那怪物似乎对他没有什么兴趣,再加上爬到甲板上的绿色鬼魂越来越多,它明显地烦躁了起来。触手一伸一缩,将池蔚狠狠地拖进了底舱。 整个过程不过几秒,池蔚消失在了底舱的黑暗中。 “……” 鬼魂越聚越多,到处都是鲜血淋漓的死亡场景。 几只鬼魂在空气里不停抽动鼻子,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两个小鬼嘻嘻笑着跑到周筱月的尸体跟前,把她拖到船舷边举起来丢了出去。 其他的鬼朝着怪物飘了过去,在他周围一层层聚拢,竟然想要爬到它身上。 怪物四处甩着触手,但奈何鬼魂并非正常人类形态,它无论如何也触碰不到,然而它们却可以触碰到它,不多时,怪物的几根触手就被啃得稀烂。 严辉看着眼前的场景,大气也不敢出。 他希望这些鬼魂能把怪物给解决了,毕竟这才是关键。但很明显那些鬼魂充其量只能让怪物受伤,距离彻底杀死它还差得多。 雨已经快要停了,过不了多久时空就会分割,他们要想杀掉怪物就只能等到下一次雷暴。而下一次雷暴来临时怪物就会变得更强。 严辉绝望地闭上眼喘了口气,脑子里鬼使神差地想,要是他这次没来就好了,就不用面临这样的艰难处境了…… 他右手握着一把已经卷了刃的匕首,此时他缓缓地把匕首挪到左手手腕处。割下去就解脱了。 一声刺耳的哀嚎让他的手一抖,匕首掉到了旁边。 那哀嚎如果没听错的话,应该是那个怪物发出的!发生了什么? 严辉连滚带爬地起来,搁着箱子缝朝那边看。 他的瞳孔骤然放大,他看到了什么?! 原本应该已经死在了底舱里的池蔚此时正半跪在那怪物的几颗头颅间,吸盘一样牢牢地固定在那里,在冲天的黑色血雾间挥刀斩下了那怪物的第二颗头颅! 咕噜噜…… 带着诡异笑容的头颅在地上打着转,瞬间被几个幽绿的鬼魂抓起来囫囵地塞进了胃里。 怪物拼命地蠕动挣扎,池蔚被颠了几下,伸手卡住了它其中一条脖颈。 “老实点。”他冷冷道,“不然就给你放血。” 很明显那怪物并不打算听话。一根触手伸过来,朝着他直直地拍了下去。池蔚险险避开,那触手击中了自己的其中一颗头颅,痛得浑身抽搐。 “一个两个,都不乖。”池蔚抓着那细长的脖颈,像扯着跟藤条一般转了个圈,把匕首插进了第三颗头颅里。 严辉简直傻眼了。他看着池蔚荡秋千一般在怪物的头颅和脖颈间游荡,一颗颗斩下那怪物的头颅,忽然之间有种“这个游戏原来该这么玩”的恍然大悟感。 剧烈的疼痛让怪物浑身颤抖,浓黑腥臭的血不可避免地溅到了池蔚身上,几滴落到了他白皙的侧颊。 剩下的几颗头颅呲着牙朝他要过来,被他一手迅速地塞进去废弃的手.枪,另一手割断了喉管。 那些鬼魂似乎是感受到了什么,齐刷刷地停止了撕咬的动作,就站在那里直勾勾地看着池蔚。 最后一个头颅被池蔚硬生生地从天灵盖劈开,向下狠狠一划——那怪物发出尖细的婴儿啼哭一般的哀嚎,整张面皮像是破碎的玻璃一样一块块剥落,落到地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无法闭合的嘴角依旧保持着夸张的大笑,两只眼球从眼眶里脱落,露出青紫色的血管组织。 池蔚这才喘了口气,翻身从那怪物瞬间化为一堆烂肉的尸体上跳了下来。 一部分鬼魂一拥而上,扑在怪物的尸体上拼命撕咬,但大部分的鬼魂还是保持着原来的状态,空洞而阴冷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池蔚。其中甚至有一个穿着破旧、手臂上爬满了鱼鳞的老头朝他走了两步。 池蔚无声地骂了句,慢慢弯下腰,深呼吸了几口。刚才被那怪物勒住了腹部,感觉肋骨都要被勒断了。 昏黄的灯光,渐小的细雨,绿幽幽的亡魂……再来一场的话,池蔚觉得不如直接选择死亡。 忽然,几个角落里挂起的灯像是电压不稳一样,闪烁了几下,熄灭了。只余下一两盏还顽强地亮着。 而那些幽绿的鬼魂在灯光变化的瞬间消失在了原地,像是话剧演员到点退场一样干脆利落。 池蔚:“???” 就这? 他足足愣了好几秒,才缓慢而迟疑地将重新抽出的刀塞进后腰。 尼克跌跌撞撞地从旁边跑过来,“我们赢了……我们赢了。” 他跑过来时被脚下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传来痛苦的呻.吟。严辉捂着脑袋蜷起身子,“你tm有病?!” 尼克被骂了完全不在意。他激动地守在怪物的尸体旁,也不嫌脏,跪在那堆烂肉旁边四处摸索,嘴里喃喃道:“牌……牌……黑桃四……” 严辉在他身后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走过来就是一脚踹到尼克后背上,把他给踹得栽倒进了一滩腥臭的血液里。 “你能找到个屁!”他横了爬起来的尼克一眼,迫不及待地翻捡起来。 池蔚抱胸站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他们,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雨彻底停了,严辉还没找到那张牌。 他奇怪地站起来,自言自语:“妈的,牌去哪儿了?” 池蔚悠悠道:“在我这里。” 他用两根手指缓缓从衬衣口袋里取出一张黑底扑克牌。 那扑克牌跟他们之前进入赌局时的几乎一样,只不过上面的花纹不是绿色,而是诡异的血红。 “牌在我手里,你们想出去,最好听我的。”池蔚道。 严辉完全没想到池蔚会先下手藏牌,他不是个没有经验的新人吗?战斗力那么强也就算了,怎么会这么了解赌局的潜规则? 他气得牙痒痒,按捺不住叫道:“凭什么?谁知道你想干什么?” 池蔚漠然地看了他一眼:“怪物本来就是我杀死的,由我来保留着张牌难道不是理所应当?” 严辉:“……”好像确实……是这样的。 他哑口无言,气急败坏地狠狠踹了一脚旁边的箱子。 池蔚点点头,随手抹了一把自己手臂上渗出的血,往扑克牌上轻轻一抹。那血迅速地渗了进去,不露丁点痕迹。 然后他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走吧,上楼。” 他一边转身,一边将那张牌放进了裤子口袋。 . 甲板上怪物的尸体已经消失不见了,残留的黑色血迹也随之消失,但空气里那股腐臭味儿却经久不散,雨停了之后愈发浓烈。 经过餐厅拐角时,池蔚猛地顿住了脚步。 忽然之间,一把寒光四溢的匕首毫无征兆地抵在了他的脖颈。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变故惊呆了。 池蔚动了动,那把匕首瞬间划破了脖颈的皮肤,一缕鲜血溢了出来。 池蔚:“……” 他的目光落在那双手上。那手的手指纤长漂亮,其中一根上还戴了一枚雕刻出骷髅头蝴蝶的银色尾戒。 池蔚的下颌动了动,然后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一字一句、从牙缝里挤出来。 “叶、楚……” 18、黑桃四【船】[17] “在呢。叔叔。”少年轻笑一声,吊儿郎当应道。 他慢慢从池蔚身后转了出来,匕首分毫不让地抵着池蔚的脖颈。 “你想杀我?” 叶楚:“不是哦。” 他说话似乎天生比别人喜欢咬字,语调温温柔柔,有点像刚学说话的儿童,又软又黏糊,跟他一动不动的刀锋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我怎么舍得杀您呢?” 池蔚:“……” 尼克在旁边叫道:“楚、楚柠!你你你把刀放下!” 严辉走过来,往地上“呸”了一口,整个人掩盖不住的幸灾乐祸。 “小楚你别害怕,你是想要牌是吗?那牌就在他身上!” 叶楚被冰水浸透了一般的眼珠微微动了动,瞥了严辉一眼:“刚才你们还一起——现在已经不作数了?” 严辉哼了一声,嘲讽道:“与其让他拿了牌,我宁愿你拿走。” 池蔚并不是很能理解严辉对自己无厘头的敌意,按理说他们井水不犯河水,刚才自己还救了他一命,严辉但凡是有点脑子都不应该这么偏向叶楚,但他就是那样做了。 叶楚挑了挑眉,彬彬有礼道:“那就不好意思了。” “……”池蔚无声地骂了句:“你要牌做什么?” 叶楚悠悠:“你要牌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池蔚:“……” 他被噎了一下,气笑了。 “行。”他阴恻恻地磨了磨牙:“我之前说的话就说进狗肚子里了是吧?” 赌局潜规则之一,在点燃怪物牌脱离赌局前用自己的血和卡牌建立联系,焚毁卡牌后在下一场赌局里就可以使用它。 但这张卡牌由于是怪物尸体转换而来的,所有只有一个作用——用来神不知鬼不觉地谋杀赌客。 在赌局里是不允许进行大规模厮杀的,死于同伴之手的赌客尸体并不会变成有用的卡牌。但要是死于被召唤来的怪物的手里,这个法则就不作数了。 叶楚想要这张牌做什么,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来。 少年注视着池蔚,含蓄又纵容地笑了笑,眉目间多情得像是在看着自己的爱人,池蔚几乎能看到他眼底明晃晃的三个字。 “你说呢?” “……”心里有了底的池蔚反而冷静了下来。他微微偏头,盯住叶楚:“牌已经被我喂过血了,你现在即便是拿走也没用了。” 叶楚似乎真的没想到他动作会那么快,手里的刀刃瞬间逼近几分:“你说什么?” 鲜红的血从脖颈蜿蜒而下,反衬得他苍白的皮肤有种说不上来的美感。 池蔚呼吸节奏都没变,只淡淡重复:“我说,那张卡牌已经作废了,除非你有办法让它重新认你。” 叶楚冷笑一声:“你以为我没有吗?” 毫无预兆,他整个人贴了上来,池蔚猝不及防地想要后退,后腰却抵住了楼梯入口的栏杆。 叶楚凑在他耳边,懒洋洋道:“在赌局彻底结束前杀掉你,不就是个方法?” 池蔚反手抓住他持着匕首的手腕,两道浓黑的眉狠狠地压下,瞳孔颜色深的吓人。 他问:“所以呢?” 叶楚难得地一怔。 池蔚继续:“所有你要杀了我吗?就因为一张卡牌?” 这世上怎么会有这样冷心冷肝不识好歹的人?而他不过才是十八九岁的年纪。池蔚觉得“荒谬”两字已经不足以概括他对此的评价。 叶楚垂下眼睫,密密匝匝的睫毛像是生长在雨林里的某种植物,漏不出一丝情绪。 “这不只是一张卡牌。” 许久后,他淡淡道,嗓音里似乎有一点疲倦:“在赌局里每个人首要的都是保全自己的性命,尽可能让自己安全。其次才是赢得什么东西。” “像你这样的人,没有畏惧的东西,因此无论是在生活里还是在战斗中,你都不用考虑能不能活下去,只需要拼尽全力夺取最后的胜利就行了。” “因为你有这样的资本,所有你压根不明白其他人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池蔚沉默了。从小到大他听过太多次这类的评价,什么天之骄子人生赢家,用充满酸意或者嘲讽的语气,似乎单单就是这两个词就足以将他打入深渊。 “……”他裤兜里的右手动了动,捏了捏那张牌,又缓缓松开。 叶楚很警惕地往前送了送刀刃:“手拿出来?裤兜里是什么?” 池蔚顿了顿,把手拿出来,摊开,掌心朝上,什么也没有。 严辉在旁边说:“小楚,那张牌就在他的右边裤子口袋里!” 叶楚没第一时间回应他,而是密切观察着池蔚的反应,见到他的脸色不易察觉地变了变,才放了心。 说实话,他并不是很想去搜池蔚的身。一来是因为他这样的体格和实力跟池蔚实在是差距过大,虽然池蔚不久前刚经历了一场生死博弈,但他也不敢保证能在一边搜身的情况下不被他反控制,二来…… 池蔚说了他是gay,还没撕破脸皮的时候他可以不以为意,但这种时候是不是不应该乱摸会比较好一些呢? 叶楚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挺有素质和原则的,只劫财不劫色,虽然眼前这个叫池蔚的男人质量有些过分高,让他也有些惋惜就是了。 池蔚瞬间掐死严辉的心都有了。 他沉着脸不说话。胸口处被人轻轻地推了一把,后背彻底抵在了栏杆上。叶楚右手老练地握着那把匕首,左手伸向了他的裤兜。 因为两人之间的距离原本就特别近,此刻叶楚一心想拿到那张牌,又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了大半。池蔚被迫微微分开两条修长的腿。 少年的手已经伸到了裤袋边缘,探进去了两根纤长的手指。 大概是人在紧张的情况下神经总会格外敏感。他两根手指擦过大腿的触感搁着薄薄的布料清晰地传来,一阵说不上来的异样感一闪而逝。 池蔚垂下眼皮,视线尽头是叶楚雪白的耳廓和线条柔和的侧脸,还有微微颤动的睫毛。 他还没来得及动作,那张原本在裤袋里的卡牌就被夹了出来,瞬间被叶楚握在了掌心。 “归我了。”他说。 “我再最后问一遍,你真的给它喂了血?” “……” 死寂无声地蔓延着。剑拔弩张的气氛像是一碰即碎的玻璃。 池蔚知道自己这时候应该否认,不然那把匕首真的有可能直接割断自己的喉管。 但他罕见地沉默了。 “说话!”叶楚不耐地咬牙。 “……没有。”池蔚说。 或许是真的看出了叶楚对池蔚的杀意,严辉竟然意外地没有出声揭露他的谎言。 “现在可以放开我了吧?”池蔚喉结动了动,声音有点哑。 叶楚犹豫了一下,似乎是对他的配合十分满意,果真往后退了半步。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这时楼梯上忽然传来脚步声。 几人同时抬头看过去,杨敏雪猝不及防地撞见眼前的场景,惊叫了一声:“你们在干什么?” 池蔚:“……” 叶楚:“……” 众人:“……” 叶楚的眸光一瞬间冷厉了起来,像头竖起了尖刺的小兽。 “不干什么。”刚刚挪开的匕首瞬间恢复原位。他慢条斯理道:“杀个人而已。” 池蔚敢保证,他说这话的时候真的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简直像说“我下去吃点东西”一样稀疏平常。 叶楚:“你刚才说的,我不相信。” “再见了。”少年微微一笑,凑过来时可以清晰地辨别出他眼底那毫不掩饰的恶意与戏谑。 “要怪就怪你自己倒霉。” 他掌心上的那张黑桃四已经开始无风自燃,明亮的火苗沿着纹路迅速流淌。 池蔚瞳孔骤缩。 雪白的刀刃反射着一线微光,以极其蛮横的姿态占据了整片视野。 “噗——” . “嗡——” “嗡——” 手机在床头柜上不断震动着,一线熹微的晨光泻进昏暗的房间。假如这个时候拉开窗帘往外看,就能目睹到这个钢筋铁骨的城市在青灰色的天幕下逐渐苏醒的模样。 池蔚从浴室走出来时,电话已经中断又开始三次了。他一边拿了一条大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边走过去随手划开。 “喂?” 罗晟的声音卡了卡,然后才带着疑惑道:“你嗓子怎么了?撸多了哑成这样?” 池蔚:“放屁。” 他清了清嗓子:“干什么?” 罗晟:“没什么事儿,就是你不是换了新号码么,东皇娱乐那边找你签解约合同找不到人,电话就打到我那儿了,问我知不知道你现在住哪儿。” 池蔚沉吟了一下:“你说了?” “那哪儿能啊。”罗晟笑吟吟:“为兄弟我能两肋插刀,别说是保守个小小的秘密了。不过你真的要退圈?有必要吗?” “你说呢?”池蔚反问:“迟早有一天我家里的那些破事儿被抖擞出来,等到那时候你觉得我还能这么轻松地抽身吗?” 罗晟:“……”说的也是。 池家跟罗家原本是生意伙伴,池父和罗父是大学同学,多年老友。池蔚跟罗晨从光屁股一直玩到现在,一个学商一个从医。 当初池蔚从美国回来刚进公司没几天就突发奇想地跑去拍电影,圈里所有人都以为他脑子烧坏了,其中不乏幸灾乐祸的——池蔚跟那些吃喝嫖赌样样精通的纨绔之间的距离大概是地球到月球的距离再乘以个10086,因而常年位居各位富二代官二代最深恶痛绝欲除之而后快的名单榜首。 终于有一天这个光辉伟正的人物干了件离经叛道的事儿,每每被提起来,总是能让纨绔们那些被药末掏空了的身子高潮个几十次。 他们中普遍存在着这样的观念,拍电影混娱乐圈的那都是供人玩乐的戏子,尤其是不入流的恐怖片,冷门且无趣。就算是想当明星,砸钱也得砸成个流量小生啊。 在这些人里面,却不包括罗晟。 他这个从小玩到大的发小跟他不一样,即便是和他上一样的学,念一样的书,考一样高的分数,但人就是有本事能跟那帮二代们混到一块儿,如鱼得水。 他曾经向罗晟表达过自己的不解,并且虚心求教。罗晟语重心长地教育他:一分耕耘一分收获,付出多少得到多少。去跟那些败家教教会资深会员们一起蹉跎时光积累感情不比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更轻松的好吧? 池父出事后树倒猢狲散,偌大的公司几乎成了个空架子。几乎所有人都断定池家要倒了。池蔚的表叔已经私下里联系卖家准备打算把公司低价转卖,卷款去澳洲躲一阵子。 池蔚知道这件事时还在熬夜看财务亏空的报表,客厅里的钟已经快要指到凌晨三点。 罗晟说:“我爸爸一开始坚决不同意买的,但现在好像有点被说动了。就那个做生物制药的叶家和沾了点黑的薄家好像也有意向出手……我听你叔叔说他着急办手续,所有才找的我们。” 池蔚沉声:“我知道了。” 他进入【casino】前刚挂了罗晟的电话,盘算着天亮了去公司该怎么跟表叔对质。但下一秒眼前的光线开始扭曲,黑暗里像是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避无可避的他卷入其中。 那个无数次出现过的梦魇逼近眼前。 “池蔚?”罗晟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 “你手里还有钱吗?不行的话先用我的。听说东皇娱乐艺人解约需要赔起码七位数。” 池蔚:“没事。我心里有数。” 他把手机开了免提丢在床上,拉开衣柜找了件宽松的羊毛衫套上,一边道:“那边要是池向阳再联系你爸商量卖公司股份的事情,你帮我盯着点他的动向。” “……”听筒那端静了静。罗晟的声音传来,听上去有几分古怪:“我打电话来除了跟你说解约的事情,还有其他的。” “你叔叔他,好像失踪了。” . “根据现场勘察的结果来看,他应该是自己离开的,现场没有被挟持的痕迹。”穿着制服的警察低头翻看着报告。 “失踪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是他的妻子报的案。我们搜查了他的几个情妇的住所,她们都说没有见到他。” “现场没有血迹,亦无作案工具等。监控视频捕捉到他是在当天傍晚五点四十分左右自行离开公司,上了路边停靠的一辆黑色宾利。而那辆车再驶出环山大道后六公里后失去了踪迹。” 斯斯文文白白净净的小警官推了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 “我们会持续排查一切和失踪人员相关联的信息网络,争取早日与他取得联系。” 很显然,他们不认为这是一起刑事案件。 首先池向阳是自行离开公司的,其次也没有证据能够证明他已经遇害。至于绑架勒索嘛,已经过去快两天了,跟池向阳有血缘关系的人都没有收到任何来自于绑匪的相关讯息,这条可能自然就被排除在外了。 走出警局大门,池蔚习惯性地拉上口罩。 怎么会那么巧?他刚要找池向阳解决公司的事儿,他就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就像是特地躲着他一样。 他不见了,卖公司这事儿也就自然而然地不可能成功。冥冥之中难道是老天开眼,在绝境里打算帮他一把? 罗晟跟池蔚走得近,自然知道他跟这个所谓的表叔没有分毫感情,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这边没什么事了。我在里面认识几个人,一有进展马上通知你。下面去哪儿?我送你。” 池蔚道了谢,随口道:“去东皇娱乐。” 一天不解约,他就得履行合同。不如早解约早放松。 虽然池向阳现在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他也不能懈怠。他得借此机会想办法把公司牢牢地掌握在自己手里。 . 春夏之交的江城气温不算高,空气里总是潮湿的随时能拧出水。路两边的行道树上缀满了或米白或淡粉的小花,路人经过时飘飘扬扬地洒下来,格外有情调。 汽车停在东皇娱乐楼下,罗晟摘了墨镜,把驾驶证在保安跟前晃了晃。罗家太子爷的名声还是有那么点作用的,那保安顿都没打一下,直接把他们放了进去。 “醒醒兄弟,到了。”停好车,他侧头冲副驾驶上的男人道:“用我跟你一块上去吗?” “不用。”池蔚原本头靠在玻璃窗上打瞌睡,被他的声音猝然惊醒,揉了揉皱着的眉头,神情有些恹恹,脸色苍白得可怕。 “你爸本来就怀疑我把你带跑偏了,进去再被里面的给看见,明个儿报纸头条就是你光辉出柜。” 罗晟哈哈大笑,捂着胸口作捧心状深情款款:“为了你,出柜又何妨?” “得了吧。”池蔚看也不看他一眼,推开车门下车。 灰白的光影在他漆黑的眼底浮浮沉沉,侧脸看过去薄唇抿成一条平直的线,淡得不见一丝血色。 他怎么了?罗晟忽然冒出这么个想法。刚是做噩梦了吗?还是想到了什么? 他没来得及问出口,那一闪而逝的异样就从池蔚脸上褪去。他关上车门,朝罗晟挥了挥手,径直走向电梯。 19、赌局之外-1- 电梯门缓缓合上,隔绝了所有或探究或好奇的目光。池蔚手里拿着新鲜出炉的解约合同,按下了二十三层。 二十三层是他之前那个经纪人的专属办公室,之前多受他照顾,这下彻底走了,多少得见上一面。 电梯的厢壁上反射出池蔚略显苍白的脸,坚硬深邃的轮廓被镀上了一层冰冷的光。 离开在【casino】前最后的画面忽地再次浮现了出来。池蔚用力眨了眨眼,将那些无用的猜测从脑海里清除出去,但却无法驱逐萦绕在耳畔的声音。 “每个人进入赌局都是因为有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都是因为在现实世界中面临着无法解决的困境。赢得赌局能够实现你所有的愿望,胜率越高,越无所不能。” 难道我潜意识里是希望池向阳消失的吗?难道这就是所谓的【casino】的馈赠?那要是假如我输了的话,可能就此消失的就是我自己? 明明是封闭的空间,池蔚却感觉像是有一阵冷风贴着皮肤掠过,顷刻间带走了身体里所有的热量,连骨髓也阵阵发寒。 【casino】不是按照赌客的意志行事的机器,它是操控一切的幕后之手。 它按照自己的意念安排着所有人的命运,赏罚分明。在进入赌局的那刻起,就意味着你将自己的人生乃至于周围任何与你有牵连的人和事物都交由它来控制,无声无息。 “叮——” 电梯停在了二十三层,电梯门缓缓打开,外面站着几个花枝招展的小嫩模。其中一个在哭哭啼啼,似乎是因为落选了什么节目而难过,其他几个在一边虚假地哄着。 池蔚走出电梯时有个小嫩模好像认出了他,张口结舌地“你”了半天。 池蔚不咸不淡地看了她一眼,扯了扯口罩,在她惊疑不定的目光里走进了23-5。 办公室窗明几亮,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是嘉陵江浩荡的碧水烟波。一个身材微胖的中年男人正坐在皮椅里打电话。 “找不到人?怎么会……之前不是联系好的吗!电话不接?真是的,现在的小孩没一点责任心!联系他经纪人啊……什么?没有!” 男人像只被气炸了的河豚,壮硕的身材压得皮椅吱嘎作响。 “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在新的宣传照拍摄前一定得找到他!妈了个巴子,实在不行就让小蒋顶上去,都是十八、九岁的小孩,也没啥差别……” 电话终于挂断了,霖哥喘了口粗气,撂下手机抬头一看,愣了下,迟疑道:“小池?” 池蔚从从容容地坐在沙发上,两条长腿舒展地伸着,正在看他刚才搁在那儿的一打照片,闻言“嗯”了声。 霖哥搓了搓手:“听说你要解约了,手续都办好啦?” 池蔚:“办好了,后续违约金还得麻烦您从我的账户里直接划出去。” 霖哥点了点头:“那是。” 顿了一下,他又嘀咕道:“不过这段时间东皇这么缺人,竟然屁都没放一个就让你解了约,也算是奇怪。” 池蔚不动声色地放下那些照片:“哪里奇怪?” 霖哥“嗨”了一声:“你不知道……看见外面那些小嫩模了吗?还有你手里的照片?最近公司要扩大规模,想往上层发展,需要补充新鲜血液。你虽然也拍了几年电影,但因为你不同意,所以曝光一直很少,要是能把你塞进什么选秀节目啊,什么歌唱比赛啊,妥妥的致富新法宝。” 池蔚忍不住低低笑了:“除非上头是不想活了,否则让我去做这些简直是灾难。” 霖哥也嘿嘿笑了两声。 “不过话说回来,现在小孩也不好招吧。” 池蔚道:“肯吃苦的人少,一个个娇滴滴的跟什么似的。” 霖哥不胜唏嘘:“可不是么!质量不怎么样,要求还贼多。喏,就你手里那一打照片,千把个人里就选了那么五六个,还有一个临到头了一声不吭玩失踪。” 池蔚随手抽出最后几张照片,一张张翻看,随口道:“还可以。” 翻到最后一张时,他忽地顿住了。足足有十几秒的静寂,再开口时就池蔚的声音有几分异样。 “等等……你刚才说那个找不到人的……” “是他吗?” 池蔚的羊毛衫袖口卷到了手肘,小臂微不可见地颤抖。照片被他捏在手指间,转了个面朝向霖哥。 霖哥正在对着花名册找号码,闻言抬头一瞟:“对!就是他。长得好看吧?就是不知道躲那儿去了,没一点责任意识!” “……” 池蔚耳朵里什么也听不见了,霖哥的声音被屏蔽在光年之外。 模糊的人影从记忆的潮水里浮现,投射在眼前这张薄薄的胶片上。 那是一张他拍。 眉目精致的少年坐在花园的长椅上,身上穿着白衬衫和卡其色短裤,领口开了几颗扣子,露出白皙的一片皮肤。一本封皮古旧的线装书搁在他的膝盖上。 拍照片时他正微微抬起头抬头,用那一双干净又无辜的眼睛自上而下地望过来,背景是郁郁葱葱的灌木和无尽灿烂的阳光,澄澈的眼底倒映出些许浮云。 . “到了。不是池子我说你,你没事来这种地方做什么?总不能是有认识的人住这儿?可这环境也太差了吧?” 罗晟把车停在狭窄的巷口,为难道:“哥你也知道我那驾照多少水分,真的进不去。” 池蔚没作声。 车窗摇下,扑鼻的恶臭袭来,巷口的垃圾箱不知道多久没有被清理过了,大群的苍蝇围着飞。 周围低矮的墙壁上布满黄褐色的尿渍和丑陋的涂鸦,电线杆子上贴满了治牛皮藓的小广告和寻人启事。 说实话他也有些奇怪,从那照片上来看叶楚的生活环境怎么着也不该是这种样子,难道留在霖哥那里的家庭住址是假的? 不过来都来了,他还是打算进去看看。 罗晟跟在他身后下了车。昨天晚上江城有夜雨,地上坑坑洼洼积了不少水,罗晟怪叫着踮着脚尖,堪称举步维艰,抬头一看池蔚已经走到了小巷深处。 “你到底来干啥啊池子?”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总觉得几天不见池蔚好像多了些他不知道的秘密。 “难道你在这里养了个小情儿?别吧,让人住这种地方你可太出现了,虽然我一向帮亲不帮理但这事是你做的着实不太厚道……” 池蔚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罗晟:“……” 他识趣地闭了嘴。谁都知道池蔚对沈莞情深意重,虽然两人分手了,但池蔚一直都没放下,自己说的那是什么胡话。 “不是情人,关系不好,也不熟。”池蔚停在小巷尽头的一扇大门前,看了眼门牌号。 “就是有件事儿没弄明白,想问问。” 油漆剥落的铁门锈迹斑斑,一柄黄铜大锁挂在一边,象征性地环了一圈。池蔚推开门,面前是个破旧的小院,墙边几棵干巴巴的梨树,青砖平房外面粗糙地刷了一层白灰。 罗晟:“私闯民宅不好吧?”他话是这么说的,身体倒是很诚实地跟着池蔚走了进去。 池蔚推开平房的门。房间采光不好,天还没黑就已经沉浸在了昏暗中。里面只有一张靠墙摆放的单人床和一张书桌,桌上摆着些小玩意儿,几个打坐的光头小和尚,还有一只粉红色的肥嘟嘟的小猪。 一个人也没有。 池蔚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感觉,失望亦或者是其他。他走到书桌前,桌上压着的玻璃板下有一张照片。 那照片上有两个人,一高一矮。矮的那个明显是叶楚,看上去不过十五六岁,穿着某所中学的学生制服,微笑着抿唇看向镜头。 他身后还站着另外一个人,那是个比他要大了好几岁的男人,或许是哥哥或者是什么亲戚,身量颇高,穿着简单的t恤长裤。 那男人没有面容,脸的位置取而代之的是一团柔和的淡色光晕。他的手腕搭在叶楚的肩头,腕骨那个圆圆的凸起处有一粒鲜红的小痣,分外惹眼。 池蔚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竟条件反射地往自己的右手看了一眼。干干净净,什么也没有。 余晖透过虚掩的房门照进来,金色的尘埃在空气里上下浮动,光线落到男人的半张侧脸上,忽明忽暗。 池蔚手指缓慢地摩挲了一下冰凉的玻璃板,神色有些冷。 他又往周围看了看,什么也没发现。叶楚似乎消失了有段时间,空气里没有丁点人气儿。 他转身往外走,迈开腿刚走了两步,又忽然折返,掏出手机对着桌上那张照片拍了张,然后才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没找到人?”罗晟站在院子里看那株梨树。 夏天快到了,那梨树依旧没长几片叶子,枯黄瘦弱,看上去十分寒掺。 池蔚“嗯”了一声。 罗晟“啧啧”两声:“长的那么好看,却住这种地方,真是暴殄天物。不过还真有可能是个洁身自好的主儿……怎么办?我忽然对你要找的人有点好奇了。” 池蔚:“洁身自好四个字拆开来,哪个字都跟他沾不上一点边。” 罗晟:“你们有仇?” 他疑心道:“总不会是他欠了你的债劳烦你亲自来找?” 池蔚冷笑一声。欠债?要真是欠债就好了。 他脑海里再次浮现那日离开赌局时的场景。 匕首雪白的锋刃逼近,他不动声色地从袖口里抖落一把指肚大小的刀,另一只藏在背后的手紧紧握住了栏杆。 然而下一秒,近到眼前的刀锋却偏转了个弯。 池蔚猝不及防,瞳孔里是少年放大的身影。 扑面而来的温热气息像是棉布包裹着的细碎茶叶,被两人的体温烘烤,说不上来的暧昧。长长的睫毛扫过鼻梁,带来一股酥麻的痒意。 叶楚贴近他的身体,把匕首从他脖颈处挪开,伸出舌尖舔了舔刀刃上的血珠。 原本掐着他脖颈的手抓住了他的衣领,尾戒蹭过他的锁骨,留下一道擦痕。少年踮起脚,一条腿卡在他与栏杆之间,然后在他的唇角落下了一个冰凉的吻。 无限轻柔,一触即分。 . 没有找到人,池蔚只能原路返回。 回去的路上他一句话没说,罗晟觉得他整个人的气压都出奇地低。他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池蔚闭着眼,却跟能看到似的:“开你的车,还想交罚单?” 罗晟悻悻地转回头,想了想,还是道:“过几天薄家组局有个宴会,沈莞也会去,你要不要过去?” 说完等了半晌,没听到池蔚的回答。男人点了根烟,神色阴郁地往窗外弹了弹烟灰。良久后才道:“再说吧。” 罗晟把池蔚送到家,很快离开了。 池蔚开门进去,沿路开了所有的灯。 他洗了个澡,裹着浴衣早早地上了床。点开邮箱,不出意外的几十封未读邮件。 池向阳离开后他作为成为了公司董事会最大的股东,合理的继承人,需要他批阅审核的文件和项目迅速地多了起来。 池蔚倚在床头用平板浏览着,有拿不准的就发给几位平常信的过来的合伙人看。或许是今天经历的事情实在是过于曲折离奇,才看了不到两个小时,他慢慢地竟然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眼皮上浮着的一层薄薄的光亮消失了。黑暗里似乎有人在看他。 池蔚本能地觉出了不对劲,但却无力反抗。眼皮像是被浓稠的夜色粘在了一起,千斤重。刺骨的阴寒包裹着他,他只能任由自己被黑暗的潮水吞没,裹挟着沉向海底。 等到他终于睁开了眼时,眼前是无尽的夜色。 空气里浮动着夏夜里农村特有的气息,那是潮湿的泥土混合着被碾碎的苦涩的野草汁液的味道。 夜风从破了洞的玻璃窗灌进来,寡淡的月色栖息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半人高的草丛里间或传来一两声狗叫,不知为何听上去像人在拉长了嗓子呜咽,在这样的夜里格外凄凉。 池蔚复又闭上眼,手指在四周摸索了一下。身下是竹编的凉席。硬硬的硌着人。 刚才波涛汹涌的海洋和大漠走马观花般从眼前掠过,最后一个画面依旧是那面残缺不全的断墙。 他心里大概有了底。 这次他的线索只有一个字。 【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