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虚记》 第1章 因果 东朝京都,一城两市一百零八坊,百万人口,八街九陌。 一条潏水渠自城外穿金光门,过群贤坊入西市,初晨的日头洒在那静缓流淌的水面上波光粼粼。 时辰尚早,除了零星的几个人影外,也就只有早食的铺子里冒出香喷喷的热气,熏得冷清的街道都鲜活了起来。 谢安安一手拎着一包热腾腾的什锦烧饼,一手带劲儿提着一摞子书册走出西市,刚跨过那座横亘在潏水渠上的青石砖小桥上时,忽然站住脚,抬头,看向对面站在河渠边柳树下的一人。 一只浑身湿哒哒面色青白发肿的恶鬼,正趴在那人的肩头,试图去捂住他的口鼻。 她皱了皱眉。 耳边传来小紫弱弱的喊声,“师姐,师祖有训,灵虚门弟子,斩妖除魔,不得见死不救。” “……” 谢安安无奈地放下手里的书,又小心地将那什锦烧饼放在上头,然后走到柳树下,熟练地掏出一张驱鬼符篆。 往那比她高许多的郎君后背一贴! 那身影一僵! 不等回头,就听身后传来一声轻绵空静的低喝声,“丹朱口神,吐秽除氛。” 符篆上,朱砂一闪。 溺死的恶鬼瞬间被挟制!却不甘心,尖叫着想要挣开符篆的束缚,朝谢安安抓来! 谢安安剑指并拢,朝那女鬼迅速地画了个五角星阵,然后朝前手指一点,吐出五个字——“急急如律令!” “啊!” 那恶鬼惨呼一声,化作一阵黑烟彻底烟消云散。 小紫弱弱的声音再次响起,“虽然我师姐有点凶,可是你害人,不怪我师姐把你打得魂飞魄散。城隍老爷无常大哥,不要怪罪我师姐擅自杀鬼哦!” 谢安安无力地瞥了肩膀一眼,转身要回去拿自己的书和烧饼。 谁知。 “歘!” 一柄刀忽然横在了面前! 刀面银光闪闪,上头隐约还刻着一个‘监’字,晃得谢安安眼睛一花。 眯了眯眼,转过头,就见一个身穿胡服满脸络腮胡的壮士正举着刀面色不善地盯着她,“你是何人!” 谢安安没说话,又看了眼那刀。 这时,那个被贴了符篆的郎君缓缓转过身来,一双冷月深眸,静静地看向正眯眼的谢安安。 络腮胡又问:“到底是何人!报上名来!” 谁知,话音刚落,谢安安突然举手,剑指一并,朝他的虎口处一点! 络腮胡本是大内高手,自不把这弱质纤纤的小娘子这随手的一点当作一回事。 可下一瞬,整条手臂倏然一麻! “当啷!” 他的刀竟不受控制地直接掉落在地! 他当即震愕抬眼! 身后,数个侍卫齐刷刷抽出了兵器! “师姐……”小紫害怕得声音发颤。 谢安安却看都没看那些人一眼,弯腰,将那柄刀提了起来,手腕一转,上好的精钢在晨光下泛出凛冽的冷意! “护……” 络腮胡猛地挡在了那郎君身前,尚未说完,那郎君却忽而开了口,“先生出自道门?” 他声音清越,如一泓清泉淌过这微薄的晨曦,自耳膜落进心脉。 谢安安转过头,便瞧见了一张罄折似秋霜的脸,尤其一双含笑抬起的深眸,若木兰堕露、夏夜落英,叫人望之心悸。 谢安安眉心微跳。 小紫忽而惊声道,“师姐,他要死了!” 谢安安心想,下次绝对不能再带这个碎嘴子出门,太聒噪了。 抿了下唇,视线扫过那双瞳眸之中,淡声道,“郎君年寿暴筋,印堂凹陷,乃是血光之兆。” 郎君眼神微变,抬眸,看向谢安安。 小紫又轻轻地拽了拽她的鬓发,碎碎念叨,“师姐,不好这样讲话的啦!” 谢安安却毫无在意,将刀顺手塞回给那络腮胡,又从腰间挂着的小荷包里翻出一枚三角符包,递了过去,道,“灵虚门讲究相逢因果,既然得见,无有不理。此符,可避灾消秽。” 那郎君低头,看见符包外层清晰的朱砂符。 谢安安见他不接,索性将符包塞进他的手里,然后又翻过手心朝他轻轻一晃,道,“承惠,十个铜板。” “……” 郎君似乎有些意外,再次抬眼看向谢安安。 旁边的络腮胡已开口呵斥,“哪里来的骗子!也敢骗到我家主子头上!还不速速退下!” 刚说完,就见谢安安又转脸朝他望来,那双黑漆漆的大眼珠子,看得人……心头发慌! 他莫名手臂再次发麻,下意识咽了口口水。 便听谢安安道,“你今日命犯水祸。” 络腮胡猛地瞪眼! 吓得刚探头的小紫一下缩回了谢安安的衣领里! 谢安安也不想与这些人多计较,刚想收回手转身。 谁知,抬着的手心却是一凉。 她低头一看——竟是一枚银锭子。 微微意外,抬眼,便见这丰神如玉的美郎君含笑温雅地说道,“多谢先生。” ——还挺识趣。 谢安安露出了几分笑意,攥着银锭子收回手,道,“郎君给得多了些,那我便多赠郎君一句话。” 她掀开眼帘,看向这人的眼睛,声音轻慢却如蛊音,“近日,莫要坐车。” 然后转身,回到桥边,费劲地拎起还放在那处的书,和已经有些凉了的烧饼,慢步闲晃地离开了西市口。 “殿下。” 络腮胡皱了皱眉,看了眼谢安安离去的方向,收起刀,走上前来,“属下护卫不力,请殿下恕罪。” 郎君看了眼手里的三角符包,淡漠的眉眼中浮起几分无可奈何的笑意,朝后瞥了一眼,转身,再次露出后背上还贴着的符篆。 “……” 络腮胡天一瞧着这破纸实在太损殿下的威势了,刚伸手准备揭下。 一边,天二忽然上前,送上手中的一枚手指大小的竹节,低声道,“殿下,宫中的消息。” 郎君抬眸,顺手将那符包塞进袖袋中,接过竹节,往外一倒,倒出一张小小的字条。 展开一看,见上头起首便写着——九殿下。 第2章 缘生 九殿下,萧锦辰。 景元帝第九子,已故容贵人之子,年仅十八,已掌司礼监,握督察百官之权。 权倾朝野,却备受诟议。 分明掌着世称阎罗殿的司礼监,却偏被人称为那幽冥佛子,黄泉金蝉。 上一刻带领司礼监血洗逆贼满门,下一刻便跪倒在圣人面前,求圣人饶恕逆贼唯一幼女。 前一日呈上户部侍郎贪赃枉法的罪证,后一日便满身素服亲自送老侍郎前往法场,收殓其尸。 这边厢生生吊死了强抢民女的世家纨绔,那边厢上奏朝廷抚恤受害之民。 诸如此类,不胜枚举。 有人私下里悄悄称这位九皇子,目有乾坤,心有众生,却双足踏血海,满身罪孽重,分明就是那善恶一念的鬼仙之体,只怕哪一日手里的鲜血洗不掉,便也能成了活生生的魔。 可无论旁人如何忌惮其威势,九殿下最叫人瞩目的,却还是那张琅嬛之貌,便是九重之仙落了凡尘也要无地自容。分明是个满身人命的刽子手,可这位九殿下也因着一张脸,引得不知多少京中春闺日日倾念,恨不能嫁之。 而此时,西市外的水渠边,这位饱受世人议论的九殿下萧锦辰,正垂眸静默地看着手里的字条。 “殿下,此人该如何处置?”身后,皇子府典军天一从水渠边粗壮的杨柳树后拽出个已经昏迷的干瘦汉子。 萧锦辰看完手里的字条,便将字条撕碎,丢进了脚边西市口这条安静流淌的水渠中。 抬头,看了眼那热气缭绕的拱桥,那个纤细轻盈的身影已然不见。 温润谦和的眉眼中似是浮起几分意义不明的情绪,随即缓声道,“带回司礼监。” 周围的侍卫立刻动作迅速地从西市口消失。 “殿下。” 天二牵来马车,天一跟着萧锦辰上了马车,在车门边跪坐下来,沉声道,“此人若当真知晓仙子的下落,只怕不能留在司礼监内。” 萧锦辰没说话,只是翻开手边的一个盒子,从里头拿出一枚令箭,丢向天一,“此人乃是江南潇湘楼的班主,江南距京都近千里,他若当真知晓仙子下落,不会如此平安无恙地来到京都。去查他背后都有何人。” “是!” 天一接过令箭,刚要离去,忽然想起萧锦辰背后还贴着一张符篆,于是小心地看了他一眼,道,“殿下,您的后背……” 萧锦辰这才想起来,转过身,让天一将那符篆揭下。 天一看着手中纸质粗劣的黄表纸,络腮胡直抽,有些气闷地笑道,“也不知哪里来的江湖骗子。以为这朝野盛行仙道,便扮作这种骗人之态。一个女儿家,也不好好地在闺房中待着……” 垂眸淡然的萧锦辰忽然感觉小臂处一阵隐隐的发热。 他眉头微拧,伸手一掏,竟是刚刚那小娘子塞到他手中的三角符包。而纸包上的红色朱砂,正隐隐闪着荧光! ——“近日,莫要坐车。” 那轻缓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萧锦辰募地抬眼,“停车!” 拉车的天二下意识一拉马缰! 车内的萧锦辰和天一立刻被狠狠地惯到了车门边! “哐啷!” 车门被滚出去的天一砸开! “啊啊啊!” “快跑!” 萧锦辰就听前方一片惊叫! 猛地抬头,就见一头疯牛,笔直地朝着他们的马车冲了过来! “哐!!” 一声巨响,疯牛擦过将将停下的马头,直接撞在了旁边的一个货架上,高大的货架不堪撞击。 “咔嚓!” 竟朝着马车歪倒下来! 天二大惊,拉扯马缰就要调转车头,谁知那马却受了惊,嘶鸣着高高地扬起了蹄子! “哐啷!” 车身剧烈旋转摇晃!倒在车门边的天一被再次狠狠一摔! “天一!” 天二扯着受惊的马,大叫一声,眼睁睁看着天一直接翻了出去,一头栽在了旁边的水渠中! “哐!” 货架彻底歪倒,砸在了马车上! “九爷!” 天二大惊失色,推开货架,不顾头上冒着的血珠,扑向车厢,却发现里头根本没人,顿时眼眶一瞪,“九爷!” “不必惊慌。”裂开的车厢后传来萧锦辰的声音,“我在此。” 天二急忙绕过去,就看到九殿下正站在岸边,吩咐人去捞砸进水里七荤八素的天一。 “九爷,您没事儿吧!”天二急忙跑过去,也跟着下水去救人。 谁知就听身后再次传来惊恐无比的叫声。 “啊!强子,强子!快跑啊!快跑!” “不!!!” 天二扭头! 就见那疯牛摇摇晃晃地又站起来,竟对着前面一个穿着红袍子的小孩儿顶去! 天二猛地站起来,刚要朝那边跑去! “唰!” 腰间的朴刀忽然被抽出! 他脚下一顿! 抬头,就见九殿下手握朴刀,看着那疯牛,脚尖一点,飞身而去! “强子!!!” 孩童的母亲声嘶力竭地朝孩子扑去! 疯狂的黑牛低下森利的尖角顶了过去! 一身月白长衫如云中仙客的郎君从天而降! 手腕一转! 森光凛凛!强悍的杀气如瀑倾泻而下! “唰!” 炙热的鲜血喷涌而出! 如仙的郎君落地,一把抱住吓傻了的孩童,背过身! “啪!” 迸溅的血水洒在了他的身上!疯牛悲鸣着轰然倒地! “强子!” 孩童的母亲哭叫着跑了过来,跪在地上,对着满身是血的萧锦辰不断地磕头,“谢谢恩人!谢谢恩人!” 有人忽然惊呼。 “九殿下!他是九殿下!” “是九殿下救了大家!救了那孩子!” “快来谢谢九殿下!” 在一片山呼海喝的拜服声中,萧锦辰缓缓抬头,玉暇之面上,血水蜿蜒而下,让这原本仙尘之人陡现隐约般若之色! 不过瞬息,他垂眸,掩下心底戾意。 抬手,看着另一手心里一直攥着的三角符包。 符包上,方才还隐隐发亮的朱砂符咒,已,消失不见。 第3章 小院 谢安安拎着书册,穿过朱雀大街,一直往东,经过热闹的崇义坊,再过一道坊门,周遭的人声与人迹,便倏然安静下来! 然而此处却并非荒芜破败之处,反而街道两边锦楼华阁鳞次栉比,宫灯花绸迎风摇曳,遍地是一派富丽堂皇的挥洒之色。 此为何处? 正是东朝赫赫有名的温柔乡,男人们最向往的烟柳处,达官贵族来往的销金窟,京城这一百零八坊,唯一在夜里盛开到极致冶丽的仙人穴——平康坊! 入夜歌舞升,晴日掩门息。 便是平康坊的常态。 故而,清晨里,京都各坊热闹四起,唯有这平康坊,却落入了一片消声掩息的安宁之中。 谢安安一路走过安静无人只在夜里最热闹的南曲,穿过琴阁酒馆最多的中曲,最后在私宅所聚的北曲往西一折,入了一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巷口一棵两人环抱的杏花树正开得烂漫。 纷纷花瓣如雨簌簌而落,有几瓣落在谢安安的肩头。 从她的衣领里钻出来一个描着紫鸢花样的小纸人,伸出圆溜溜的手,捧起一片花瓣。 乐呵呵地说:“师姐!你瞧!像不像雪?师父最喜欢雪了……” “敢问可是谢女冠?”忽而,侧面有人出声。 小紫吓得一个呲溜钻回了谢安安的衣领里。 谢安安扭头,就见一个身穿圆领襕衫,头戴幞巾,仪表堂堂的男子正站在路边。 见她望去,那人朝她抱手行礼,恭恭敬敬地说道,“在下吏部员外郎之子,李越,受人之托,来请谢女冠,”他微微一顿,再开口时,声音已哑,“救命。” 小紫伸出半个圆圆的脑袋,有点儿疑惑,悄悄地说:“他看着不像是快要死掉的人呀!会不会又是拍花子想来拐走师姐啊……呀!” 没说完,被一根纤细的手指拎起来,直接朝前丢去。 李越抬眼,便见一朵……不,一枚紫裙子的小纸人,被这位‘传闻’中的谢女冠往前一丢,落在了几步外的朱色宅门前。 ‘嘭’的一声,落地,化作了个五六岁孩童大小梳着双环髻的小女娃,裙子上漂亮的紫鸢花在初春的日头下熠熠生辉。 背对着他,上前,‘咚咚咚’地敲门。 “我肥来了!开门!”女娃娃的声音清脆,却并不似一般孩童那么尖亮,反而有种闷闷的怪异声。 李越又看了眼,刚巧,那女娃娃转身过来——露出了一张没有五官如同水煮蛋一般的面孔。 “!!” 李越吓得连退了两步,低声轻呼,“这……” 谢安安再次招手,那小女娃娃又飘了起来,越来越小,坐回谢安安肩头的时候,已变回了手掌大小,还朝李越‘瞅了瞅’,带着笑音儿说:“吓到你啦?” 李越深吸一口气,匆忙拜下,“在下失礼,还请女冠恕罪。” “哐啷。” 朱色的小门从里打开,然而门后却并无人。 谢安安朝李越看了眼,转身,淡然道,“无妨,李郎君不必多礼。请进。” 李越心下微松,抬头,却见坐在谢安安肩膀上的紫裙子小纸人回头,朝他挥了挥手,分明没有五官,瞧着却仿佛是在……笑。 他心头凛意微起——这谢女冠,果然名不虚传。 正了正衣冠,随后而入。 进门便被眼前的景象给惊了一下——满院的花草树木,却毫无修葺的痕迹,葳蕤茂盛之态,仿佛叫人误入一片野原之地。 唯有院子的西面,有一方不大的池塘,池塘上方立着一座红漆斑驳的拱月木桥,也尽数被五彩斑斓的花藤缠绕。 分明初春,余寒犹在,却已有颜色艳丽的蝴蝶在上头翩然翻飞。 “李郎君,这边走。” 温和轻缓的声音从东面传来。 李越转脸,看见谢安安站在东面一道十分宽敞的走廊上,正目色静然地朝他看。 他赶紧收敛心神,顺着脚下台阶,走到了旁边的走廊上,脚下立时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他不敢再露异色,跟着谢安安来到位于走廊东面的一间厢房前,看她推开门,将手里一直拎着的书册放进去。 他不过匆匆一瞥,便被厢房内堆积如山的书册给惊了下,见谢安安出来,忙垂下视线。 “这边请。” 两人继续往前,穿过走廊,往西一折,终于来到了被这丛生草木掩映的主屋前。 屋前的走廊较之前更为宽敞,廊下摆着竹制的桌椅圆凳。 谢安安将手里的什锦烧饼放在了桌上,又扣起食指,在桌面上敲了两下,然后伸手,微笑道,“李郎君,请坐。” 李越此时满心忐忑,‘传闻’这位谢女冠性情高傲又十分孤僻,且不近于色很难相处,可眼前这个温柔恬静的小娘子,根本没有半分‘传闻’中的刻薄模样啊! 再次行了一礼,在桌边坐下。 道,“今日擅自上门叨扰谢女冠,是在下失礼。只是此事性命攸关,实在耽误不得,还请女冠莫要怪罪。” 说着,将一直放在袖子里的黑漆木盒拿出来,双手恭恭敬敬地放在竹桌上,道,“此为法酬定金,若女冠能伸以援手,事毕之后……”他微微一停,“关于女冠正在寻找之人,家父或能襄助一二。” 小紫从谢安安的肩头飘了起来,裙摆上的紫鸢花莹莹烁烁,“你说能帮忙找……呀!” 却被谢安安轻轻一戳,瞬间蔫掉,落到桌面上,嘿嘿一笑,揉了揉被戳的屁股,蹦跶着去翻包裹着什锦烧饼的纸包。 李越胆颤心惊,总觉得方才那一瞬,自己似乎差点就要见到什么极可怖的东西。 对面,谢安安放下手,笑问:“不知李郎君所请,是为何事?” 李越见她连看都不看那木盒,愈发不安,立即恭谨说道,“事关长辈家私,在下不敢僭越妄言。不过……” 见谢安安依旧微笑没有半分因为他方才的唐突而介意的模样,他定了定心,再次说道,“在下听闻,似是长辈府上进了不干净之物,叫家中的堂姊受了冲撞。” “不干净之物?” 小紫扒拉开油纸包,回头问:“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鬼?妖?还是精魅?” 李越听她说话就有点儿害怕,微微避开了视线,道,“详情在下当真不知,家父吩咐,务必要请谢女冠今日亲自上门看一眼。不知可否劳烦谢女冠……” 话没说完。 走廊的西面忽然走来一个身穿绯色齐胸襦裙,头顶飞仙髻,额间一枚桃花钿,杏眼粉腮,美得如梦如幻的仕女捧着漆盘,袅袅娜娜地走过来,放下漆盘。 桃花的香气瞬间扑入鼻息。 李越眼眶一瞪!赶紧垂下眼不敢再看。 惹得小紫偷偷摸摸地笑。 李越心下愈发惶恐,微微抬眸,就见那仕女退后,身影疏忽一散。 化作瓣瓣桃花,纷烁而去。 他愣住。 桌子对面,谢安安自己倒了漆盘里的茶,放在李越的手边,道,“朱儿,取黄历来。” 第4章 求告 一声鸟鸣,疏忽自院中西北角一棵葱郁的梧桐树上腾空而下。 李越一惊,闻声抬眼望去,便见一只通体赤红的丹鸟自金瑙相间的枝叶间飞下,巴掌大的羽翼在初春和暖的日头下振开,泛出夺目的光斓。 李越看得出神。 又听那丹鸟一声清啼,落了下来,绕着廊下转了一圈,最终落地。 “噗!”一声,化作了一个十多岁身穿艳丽朱色胡服神采飞扬双目炯炯的少女。 双手捧了一本看上去有些年头的厚厚黄历,上前一步,小心翼翼地放在竹桌上,抬眼,对上李越惊讶的目光。 飞扬的眉头一挑,那双明亮的眼珠子诡异地冒出一缕红光。 吓得李越往后一仰! “朱儿,不得无礼。” 谢安安轻斥一声,抬手,敲了下朱儿的后背,如骄阳的少女顿时再次化作丹鸟,啼叫一声,振翅飞起,落在了谢安安的肩头,又扑棱两下翅膀,歪着脑袋看被她吓到的李越。 李越赶紧垂眼,端起茶盏喝了一口! 顿时唇齿生香,惊得他又朝茶盏里望去。 就听那边,小紫脆生生地念:“二月十一,甲寅月,戊午日。宜:会亲友,开业,安床,安葬,祭祀,迁坟。忌:结婚,动土,破土。” 李越顺着看过去,发现那黄历十分奇怪,翻开的那一页上头,居然画了个人身虎头的妖物,血口獠牙,看得他又是一阵胆颤。 谢安安的手指在‘宜’那一列点了点,随后抬头看向李越,“李郎君,恕我冒昧,今日贵府之事,是否需要祭祀迁坟或安葬诸事?” 李越一愣,忙放下茶盏,恭敬道,“长辈府上并无白事。” 谢安安点点头,“好。那我便随你走一趟吧。” 李越万没料到居然这么轻易就请动了人,当即大喜,忙起身抱手,“多谢女冠,巷外早已备下马车,还请女冠随在下同往。” 谢安安微微一笑,又点了点肩头的朱儿,“去取我的褡裢来。” 丹鸟一声清啼,振翅而去。 小紫趴在厚厚的黄历边,抬着脑袋委屈兮兮地问:“师姐,今日不带我去么?” 谢安安笑着戳了下她圆滚滚的脑袋,“你太吵了。” “……” 小紫郁闷地抱住她的手指,“那我不吵还不成么?带我出去吧!不然翠柳儿指定又要叫我帮她画裙子了,好烦的呢!” “你说什么!” 一声厉喝猛地从小池边的一棵柳树中传出,吓得李越一个激灵,扭头去看,却只见那翠莹莹的柳树枝叶簌簌,不见身影。 桌上的小紫大叫一声,从桌上跳下,摔了个大屁墩儿,赶紧爬起来一扭一拐地跑了没影儿。 李越看了眼坐在桌边无动于衷吃着什锦烧饼的谢安安,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刚念完又僵住——在人家道门里念佛,这…… 好在也没人听见。 这时,一身朱色胡服艳丽得跟玛瑙石一般的少女朱儿又走了回来,身上斜跨着一个阴阳两端黑白交接八卦纹的褡裢,俏生生地抬着下巴,唤了声,“师姐。” 谢安安吃完烧饼,擦了擦手,站起来,“李郎君,烦请带路。” “咯嗒咯嗒。” 两匹红枣马拉着一辆紫杉木的马车,缓缓从平康坊南门驶出,过宣阳坊东南角的司礼监高大威武的玄铁大门口,往亲仁坊而去。 司礼监审讯堂内。 “九殿下!小人记得清清楚楚,那疯牛是卯时就被人牵到了那巷子里头,直到方才,突然发疯,冲了出来,还把小人好容易逮的山鸡都惊飞了!” 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蹲在地上,一边说一边拿手擦脸,手指上黑灰和着汗水把脸糊得脏兮兮的。 在他身侧,另一个佝偻着腰的老丈摇着头说道,“老汉也记着,那牛被牵来后,就一直停在那巷子里头,后来卖风筝的老张来了,就刚好把那巷子挡住了,谁知道那牛居然一直蹲在那儿啊!” 听老丈提起自己,不过三十来岁的老张也赶紧地说道,“九殿下,那牛一直蹲那儿,小人还当是等着拉货的,谁知道居然是头疯牛啊!还撞翻了小人的摊子,好容易做的风筝全没了!这过几日就是放风节,小人还指着这风筝挣点儿钱,给家里那快临盆的婆娘,呜呜呜……” 旁边有几个大娘一见他哭了,忙围过去你一句我一句的劝。 有个大娘还拉着天二说:“这老张打小没爹娘,二十好几才娶的这个媳妇儿,可放在手心里疼着呢!这眼看要临盆了,也没个人帮衬,就想多挣点给媳妇儿请个婆子帮忙照顾着,哪知道这疯牛一撞,全给毁了。唉,这遭瘟的畜生!” 天二不同天一,是个满脸憨厚的,闻言还附和着点了点头。 又看了眼堂上坐着神色温和的九殿下,转脸问哭得不行的老张,“那疯牛是一直待在巷子里?可有人牵制?” 官差问话,老张再难过也不敢不答,忙擦了擦眼泪,哽咽道,“回上官的话,先头那牛挺老实的,就蹲在那儿,也没见有人守着。后来,就……” 他想了想,再次说道,“九殿下的车架过来前头约莫半盏茶的功夫吧,来了个蒙着脸的汉子,在那牛跟前待了会儿,小人还以为是那牛的主家,忙着卖风筝,也没在意,后来不知怎地,那牛突然就冲了出来,直奔着九殿下的马车去了!还差点踩了小人,把小人的摊子全毁了……呜呜呜……” 他又哭起来。 天二无奈地抽了抽嘴角,刚要劝两句。 一直没出声的萧锦辰忽然含笑问道:“你可有注意,那人后来可还在街上?” 一听九殿下说话,堂下顿时一片寂静。 老张神色恭谨地含泪说道,“回九殿下,小人……看见了,那人瞧着疯牛没撞着殿下的马,撞翻了货架后,他就走了。小人还看见……他,他衣服里头好像藏了刀。” 天二神色一变,募地抬眼看向萧锦辰。 萧锦辰却依旧笑着点点头,朝天二扫了眼,“好,详情司礼监已了解。今日有劳各位,叫你们受惊了。天二,送各位出去。” 天二上前,引着各人走到大门口后,往落在最后垂头丧气的老张手里塞了个物事。 老张愣愣低头一看——一枚银元宝! 顿时眼眶一瞪!猛地抬头! 却只看到司礼监玄铁大门上悬挂的狰狞狴犴兽首。 分明瘆人可怖得很,可老张却顿时潸然泪下。 跪在门前,朝门内,‘砰砰’地磕了好几个响头! 审讯堂内。 换了一身衣裳回来的天一满脸煞气,沉声道,“殿下!那疯牛分明是有人刻意安排!” 与他满脸的怒气不同,温雅如轻云的九殿下却神色淡然地浅浅笑了下,起身朝堂外走去,“不过是有人坐不住罢了。” 天一跟在后头,“殿下不过因为查得‘仙子’行踪被圣人召见了一回,他们便这般急不可耐!若不是殿下提前察觉不妥,让马车停下,当真叫那疯牛撞了马,马再受惊拖着车架在那一片冲撞伤人,殿下这一次的功劳非但会被抹去,更会被圣人以扰民伤民斥责!” 好狠毒的算计! 天一越说越气。 就听走过来的天二道:“若非那位女冠,殿下今日只怕在劫难逃。” 天一骤僵,猛地想起那俏生生的女冠对自己说的那句‘今日有水祸。’而他,就真的落进了水里! 他皱了皱眉,“殿下,此事当如何处置?” 萧锦辰站在廊下,看眼前清冷森凉的院庭,春风和煦,拂开他温和眸色下点点浮沉的暗影。 他垂眸,再次看向手中捏着的空白三角符包,片刻后,轻轻一笑。 那神情分明端方霁月,可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想我死的人,何必还留着命。” 天一眼神一变,明白了萧锦辰的意思,垂首刚要应下。 一个侍卫大步跨过庭院森森青石,疾步到了近前,垂首行礼后,沉声道,“殿下,长宁公主府传讯,公主突发急症而亡!讣告已上达圣听!” 第5章 第 解惑 紫衫木的马车内,一身胡服亮眼的朱儿趴在车窗边,饶有兴致地瞧着外头的街景。 李越有点儿怕她,不敢多看,转眼却见对面的谢安安抬手掩住口鼻,似是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眼中露出几分倦色。 他想了想,赔笑道,“谢女冠,在下唐突,不知可否请谢女冠为在下解惑。” 谢安安放下手,抬眼看他,朱儿也扭过头来,琉璃一般的眼睛里总感觉有一层隐隐的朱色涟漪。 李越忙道,“方才见那黄历上所写,今日宜,会亲友,开业,安床,安葬,祭祀,迁坟。可您分明又问在下,长辈府中今日是否需要祭祀迁坟或安葬诸事。似乎……有些忌讳?” 谢安安刚打完哈欠,眼角微微泛着红光,听到李越的话,笑了笑,说道,“倒并不是什么忌讳。只是灵虚门下有训,诸事不宜日,黄道大吉时。” 李越一愣,“女冠的意思是?” 就见朱儿不悦地朝他皱了眉,他往后缩了缩。 谢安安却并未不耐,含着笑与他解释,“灵虚门下,若是施术,不能挑当天适宜之事去做。因为方术本就为逆改阴阳之法,若强行当日宜做之事,便会扭转阴阳顺调,有违天道,为术者或受术者带来损害。” 李越还是头一回听到道门玄幻,直觉离奇又惊骇,纵使被朱儿瞪着,还是忍不住问道,“若是强行扭转阴阳,会有何种伤害?” 谢安安看着李越,分明笑着,漆黑的眼睛里却陡然浮起一层森离之色,诡谲难辨。 开口时,话音更是如呢如喃,犹如鬼蛊,“逆天改命者,最终,皆被天收。” 轻飘飘的话语落在李越的耳里,却瞬间叫他起了一层白寒毛! 他倏地瞪大眼。 谢安安却又笑道,“李郎君不必害怕,阴阳有道,因果无常,咒术亦是顺应而为,道门中更是少有人会以自己性命去强求天道。” 李越这才点点头,心中却对这个瞧着不过十六七年岁的小小女冠愈发敬畏。 “郎君,到了。” 外间的车夫拉停了马车。 谢安安跟着李越下了车,抬眼一瞧,便看见了一座气势不凡的高阶黑漆大门,门上貔貅二兽衔环,高悬的牌匾上,龙飞凤舞地写着‘李府’二字。 谢安安抬眸,朝那台阶上看了眼,又回头,看了眼这正门朝向的巷子两头。 她的身旁,朱儿拽了拽肩上的褡裢,明亮的眼珠子里闪过一抹诡红。 李越站在一旁看得心下不安,谨慎道,“谢女冠,此处乃是家中大伯居所。大伯年轻时乃是江南富商,如今年事已高,便在京中买了这宅子安享天年。这宅子莫不是有何……不妥之处?” 谢安安若有所思,刚要开口。 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从门内急步匆匆地走出了一位年过半百杵着黄花梨木拐杖的老者,见着台阶下的人便高声问道:“越侄儿,可是谢女冠大驾光临?” 李越忙转身抱手行礼,“大伯,大伯母。”同时引荐,“这位正是谢女冠。” 头发半灰半银的老者正是李越的大伯李林。 身后还跟着一个满脸憔悴焦急的妇人,正是李林的正妻李刘氏。以及两个约莫二十五六年岁的男子,乃是李林的嫡长子和嫡次子,李方和李墨。 “谢女冠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实在是老朽失礼。还望谢女冠恕罪啊!”李林急匆匆地下了台阶,到了谢安安面前便抱手行礼。 谢安安微微侧身,目光却落在他身后的两个年轻男子身上,二人虽状作寻常,可眼中却净是不屑之意。 她淡然一笑,颔首道,“李先生,叨扰。” “不敢!不敢!”李林没想到这传闻中的谢女冠竟是生得这副花容月色,一时讶然,一边引着谢安安往门内走,一边道,“只听说谢女冠年少,却不想竟这般仙风道骨,当真叫人惊讶。” 说话间,见谢安安瞧着院子里的槐树看了几眼,顿时笑道,“谢女冠当真眼光独到,此乃金叶槐,京城少有之品!” 说完,就见谢安安轻轻地笑了下,摇了摇头,“珍品却并非好树。” 李林一怔。 站在他身后的李方和李墨却立时露了怒气,这金叶槐可是他们费了不小的功夫特意从川南引来,就是为了庆贺李林知命之寿。 原本就对谢安安满心抵触,再听她这么一说,李墨立时喝道,“谢女冠瞧着一派仙人之姿,却不见救人救命,倒是对一棵树品头论足,我看也不过如此!” “二郎!不得无礼!”李林喝了一声。 李墨皱了皱眉,被后头李方拽了一下,才愤愤不平地站回了后头李刘氏的身边,李刘氏安抚地拍了拍他。 跟在最后头的李越就见站在旁边默不作声的朱儿,朝李墨看去,眼底红芒掠起。 他顿时暗暗捏了一把汗。 “谢女冠。”李林再次朝谢安安笑道,“这金槐树,可是有何不妥?” 谢安安拍了下朱儿的后背,转身,下了长廊,走到那金槐树下,然后以指丈量,朝庭院四方各比划了数次后,道,“贵府的风水,想必在落成前,也是请人来看过的?” 李林走到她身边,点了点头,“特意从白云观请的极善风水的天成道长,说院中这般布置,极旺风水。” 他说着,又笑着摇了摇头,“不瞒女冠,我啊,是个生意人,对风水也十分看重,当初在京中买宅子,也是为着风水挑了不少的地方,最后才定了这儿。莫不是这……风水不对?” 谢安安含笑摇了摇头,“天成道长于风水一术已是点金之手,京城中无人能出其右。贵府的风水原本也是招财进宝的聚宝盆之势。” “原本?”李林一下就听出了不对,顿时脸色微变,“这莫不是有何变故不成?” 谢安安伸手,拍了拍身侧的金叶槐,“变故在此树上。” “胡言乱语!简直不知所以!”李墨忍不住再次骂道,“一棵树,还能对风水有阻碍不成!我看你就是危言耸听,故意坑害我阿耶!江湖骗子!滚出我家!” “啾——!” 忽而,清啼骤响! 一道红影倏然腾空,似流火,直朝李墨袭去! 第6章 震慑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那流火顷刻化作一只丹鸟,不过巴掌大小,却利爪如钩,一把薅住李墨的发髻,羽翼一振,将他直接拎了起来! “啊啊啊啊!” 李墨顿时吓疯了,悬在半空不停蹬腿,“救!救命!救命啊!” 在场的所有人全都吓傻了。 李林神色巨变,当即对谢安安抱手行大礼,“小儿无状!冒犯了女冠!还请女冠饶恕他性命!老朽在此给女冠赔罪!” 李方李刘氏全都奔了过来,齐齐行大礼,“求女冠饶恕!” 李越也跑过来,低声道,“谢女冠,我这位堂兄,就是性子直爽了些,断无坏心,请您高抬贵手,饶过他这一回吧!” 谢安安避开一步,朝众人扫视一圈,浅浅一笑,抬眸道,“朱儿。” “砰!” 李墨被扔在了院子里,爬了几次都爬不起来,好容易被下人扶着站起来,却已双股颤颤,面如土色,看着谢安安的眼神里尽是恐惧! 那只丹鸟也跟着落下,在谢安安身后顷刻化作方才那个鲜亮明媚的少女随侍。 众人一阵胆颤! 李林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随意,再次行大礼,道,“多谢女冠饶恕!” 谢安安却依旧那副柔和清婉的笑意,缓声道,“祸从口出,李先生当知,造口业者,必有现世报。” 分明是一句客客气气的劝诫,可李墨只觉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想起方才差点摔死在自己家里,看着谢安安的眼神跟看鬼似的。 指着谢安安还想说什么,被李越一把按住,赶紧吩咐下人带了下去。 李林攥着拐杖的手心里也出了一层汗,笑了笑,强行转过话头,“谢女冠方才说,这金叶槐,坏了我家里的风水?” 他的话音还微微有些打颤,可神情态度里已全是恭敬小心。 一边的朱儿又扶了扶褡裢,不高兴地瞪了眼那边的李越。 吓得李越往旁边躲了躲。 谢安安倒是依旧是方才那副静和模样,微微一笑,点头,“原本贵府的风水,乃是聚宝之势,像个口袋,招财进宝。可如今,这袋口的位置,盖了一棵树。树为木,便做了盖子,挡住了贵府的风水。且此院四方四正,犹如一个口字,院中种树,乃是口中有木,实为困。” 李林抬眼一瞧,顿时眼睛一瞪——可不就是一个‘困’字么! 又听谢安安笑道,“李先生最近生意上,是否有些不顺畅?” 李林神情大为震动,连连点头,“正是!谢女冠说得不错!确实有些棘手之处!原来竟坏在这风水之上?老朽这就让人将这树铲了去!” 说话间,他眼中神色已从小心全化作了敬服。 谢安安含笑,又看了眼身侧茂盛的金叶槐,“树为灵者,从偏远之处来京也实为不易。李先生若要挪动,还请安置到一处宜生长的地方。” 李林赶紧答应,“哪里敢当得女冠之请,老朽必定让人好生照顾这树。”说话间,又赔着小心笑道,“谢女冠,恕老朽冒昧,不知女冠可有何能增强家中聚宝风水的器物?” 谢安安脚下一顿,抬起眼帘,看面前这已过知命之年的老者,片刻后,轻轻笑道,“李先生,器满则倾,水满则溢。人当知足常乐,不可贪图过多身外之物。” 李林叠声附和,一脸的谦卑,“是是,女冠说得不错。只是您也瞧见了,这家里的后生,一个不如一个,老朽也是半辈子苦过来的人,着实不想让这些不肖子孙再吃一遭老朽曾经吃过的苦。” 说着,再次深深拜下,“请女冠多多帮忙。” 谢安安看着他,微佝的后背微微颤抖,那句‘不想他们吃苦’叫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个总是在自己面前嬉皮笑脸的小老头儿。 ——师父,您到底去哪儿了? 一边,朱儿抬头朝她看来。 她笑着按了下她的肩膀,道,“放一口缸吧,缸里装满水。” 李林没得到法器,却还是小心问道:“可是有何说法?” 谢安安笑了笑,道,“五行相生相克。火克金,水克火,金生水,放个水缸,阻挡火事,金水持平,维持贵府平安顺遂。” 李林一听这并不是招财之意,倒是维护家宅平安的道理。 也不计较,满是感激地连连点头,“好好,多谢女冠。” 就听身后李刘氏哀切地唤了声,“老爷!” 李林朝她看了眼,叹了口气,再次伸手,“今日劳烦女冠,还烦得女冠点拨家中风水琐事,实在失礼。谢女冠,烦室内,看一看小女。” 谢安安颔首,跟着李林又过了一道月门,忽而抬眸,看向隔着莲湖对面的方向。 几人脚下一顿。 李林顿时心提,“谢女冠?” 便听谢安安柔声道,“阴气冲天。看来贵府有人受了阴邪之晦?” 李林眼睛倏瞪! ——那莲湖对面被假山掩映的地方,正是他的嫡三女,李清的院子! 后头,李刘氏也终于在这一刻确信了谢安安的本事! 当即扑过来,一把抓住了谢安安的袖子,哀声道,“谢女冠,求求您,救救我女儿吧!求求您……” 谢安安被她扯得踉跄了一下,见她要跪,眉头微拧。 一边的朱儿眸色一闪,便要动手! 李林还记得这不知是人是妖还是术法器物的小侍女方才的手段,立时朝李方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快把你阿娘扶起来!” 李方赶紧走过来,将李刘氏扶了起来,还隐晦地看了眼谢安安——并不相信她真的能看出李清的院子有什么阴气。 谢安安淡然一笑,并不理会,只抬头看向李林。 李林反应过来,忙道,“谢女冠这边请,小女的院子,正是您方才说的那边……” 谁知,话音未落。 忽然迎面跑过来一个捂着头的婆子,一边跑一边朝着李刘氏惊恐惊叫,“夫人!不好了!三娘子又发疯了!您,您快去瞧瞧吧!” “三娘!” 李刘氏顿时大惊失色,下意识就要朝假山那边跑,却又双腿一软,跟着便倒了下去! “阿娘!”李方高呼一声! 李越也着急地伸手去扶。 就听莲池那边忽然传来一声耸人听闻的惨叫声。 “啊——” 那叫声凄厉无比,惊得几人齐齐头皮发麻! 第7章 疯癫 李越心头狂跳,下意识扭头望去,就发现几个下人争先恐后地从莲池那边的九曲回廊上跑过来。 其中一个满脸是血,惊慌失措地大喊:“杀人了!三娘子她要,要杀人了啊!救,救命啊!” 而她们的身后,一个披头散发身着大红百蝶穿花缂金丝百福裙的女子,正张牙舞爪地追出了假山! “啊啊啊——” 众人吓得扭头就跑!刚刚回过神来的李刘氏再次眼前一黑! 李越艰难地扶住昏倒的伯母,抬眼便看堂哥李方竟跟着下人一起躲到了红柱后头,不由眉头一皱。 “这,这……” 杵着拐杖的李林僵硬地站在原处看站在长廊上状若疯癫的女儿,面色发白瞠目结舌,片刻后,忽然凄哑着边喊边朝前踉跄跑去:“清儿!” 众人抬头一看! 原本站在假山下发疯的李清突然爬上了九曲回廊,竟作势要朝那莲池里跳! “清儿!”李林猛地朝前踉跄扑去! 眼看李清踩上红木围栏,李林满心绝望! 就听身后传来一声静冷轻喝。 “朱儿,去!” 扶着伯母李越转脸,便见前方自打状若妖鬼的李清出现后便一直平静无澜的谢女冠,剑指并拢,朝着回廊的方向一指。 分明是再自然不过的随意抬手,可李越却仿佛瞧见那明艳日头,在某个瞬间,骤然凝聚在那并拢的指尖上,生生化出一道璀璨耀眼的金光,划破这春寒的料峭,直朝那骇人之状的李清刺去! “啾——” 鸟声清啼! 原本站在谢安安身边的朱儿,顷刻化作一只半人高的朱色大鸟,如流火,自她抬起的手臂指尖猝然掠过!卷起的春风撩动了谢安安乌墨的发梢宽大的袖角朝前飞扬! 李越的眼中,这一刻,谢安安仿佛是从烈日莲火中涅槃而来的仙尘! “啾——” 朱鸟眨眼便到了已从围栏上跃下的李清身前! 利爪一抓,一把将她从水面上揪起,然后宽如红云的翅膀一振,竟径直越过假山落了下去! 众人被眼前惊变吓得是目瞪口呆,只有李林,惊魂未定地回头,看向正放下手的谢安安,“清,清儿她……” 只是话音未落。 “啾——” 又是一声鸟啼自假山后传来,伴随隐隐如怪兽般的嘶吼声。 李林又是一抖! 谢安安朝假山处扫了眼,弯腰,刚要将掉落地上的褡裢捡起,已有一双手从旁边伸过来,殷勤地将褡裢捡起,似是无意地掂了下,然后递了过来,“谢女冠,您拿好。” 谢安安抬目,发现是李方。 她扫了眼还被李越扶着的李刘氏,接过褡裢,淡淡地道了声,“多谢。” 然后转身,踏上回廊,朝假山那边走去。 李越赶紧将李刘氏交给下人跟了过来。 李林杵着拐杖刚要跟上,李方从后头靠近,朝前头不疾不徐的谢安安看了眼,压着嗓子道:“阿耶,这女冠瞧着一大把花里胡哨的招数,别是个假把式吧?” 李林皱了皱眉,朝他瞪了眼,“胡说什么!” 李方却撇了撇嘴,朝他示意了眼前头紧跟着谢安安的李越,低声道:“您也知晓,二伯因着您到京城来定居颇有不满,连自家的宅子都不让咱们住,如今会好心地让四郎去请高人来帮咱们家?” 李林脚下一顿。 李方瞧着他的神色,又赶紧道:“而且阿耶你也瞧见了,那谢女冠年纪这么轻,还是个女娘,能有什么大本事?我方才瞧过她那褡裢了,里头连一件法器都没有!阿耶,您可别被她糊弄了!” 李林脸色有点儿难看,刚要说话。 假山那边,忽而又传来一声似嘶似吼的尖利叫声,像是人声,可又不是人的嗓子能喊出来的。 可那声音一听就是李清的。 李林浑身发寒,眼见着谢安安已绕过假山走过去,举起拐杖便朝李方砸了一拐,压着声音怒道:“你少跟我胡咧咧这些有的没的!四郎好歹还特意去请了人来!你又干嘛了!就知道在我跟前嚼舌根!滚滚滚!” 李方被砸得往后直缩,眼看着李林又急步匆匆地朝假山那头走去,眼底现出几分恨意。 假山后。 李林转过去,刚抬头,就被吓得往后直退,正好撞在后头的李越身上。 “大伯?” 李越扶了他一把,疑惑地跟着往前一看,也是吓得眼睛倏地瞪大! 假山后。 丹衣赤发的少女正将身形比她高了近乎一倍的李清压在地上,而李清张牙舞爪拼命挣扎地抬起头,正朝李越的方向抬起头。 露出一张狰狞扭曲的脸,漆黑的眼珠子在看到两人时,像是被刺激了一般突然狂吼着伸出手来! 李越吓得也是往后退了一步! 却见李清双手硬生生在地上抓出道道血痕,竟也丝毫挣脱不出后背少女的压制! “这,这清儿怎么会如此!” 李林面色大惧,惊惶地看向谢安安,“谢女冠,这,这……” 侧前方,谢安安走到了发疯的李清身前,却没做什么,只是垂眸静然地看着。 李林一时不知她这到底是想做什么,惊疑不定,忽然想起先前李方说的话,心下一突——该不会真是个假把式吧? 这个念头刚起。 原本站着的谢安安突然一甩广袖,屈膝半蹲,左手抬起,拇指掐住中指中文关节处,结成一个手诀。 往狰狞的李清天灵上一敲。 李林瞧得分明,那一敲分明是隔空的,连李清的头发丝儿都没碰着。 可趴在地上的李清却猛地爆发出比先前更凄厉数倍的叫声! “啊——!!” 这叫声着实瘆人,李林当场就颤抖着朝后再次退去,连李越都在这大白天的被吓出一身冷汗,止不住地攥手。 而那边。 半蹲在李清身边的谢安安却面无波澜,凝着手诀,又隔空朝李清敲了一下。 “啊啊啊——” 李清剧烈地挣扎起来,原本端庄明丽的脸上扭曲又狞恶,抬起的脖子上竟爆出根根分明的青筋来! 这,这……哪里还有个活人的样子? 李林看得心惊胆颤! 却见那边半蹲着的谢安安抬起手来,神色平静地看着拼命扭动抓挠的李清,问:“你有何念?” ——竟然还能问话? 李林正心中疑惑。 喘着粗气的李清猛地再抬头,瞪着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朝他怨毒凶狠地瞪来。 嘶哑着一字一顿地吼道。 “我要你偿命!!!” 第8章 求人 李林当即脑子‘嗡’地一声! 仿佛被这双恶鬼般的眼睛直接洞穿了个窟窿,浑身的血都凉了! 正惊惧不安时,忽听身后传来惊问,“阿耶!三娘这是怎么了!” 正是李方! 后头居然还跟着方才被扶下去的李墨,还有满面憔悴在看到李清那一刻时再次软倒下去的李刘氏! 李越忙上前挡住了李刘氏的视线。 李林也回过神来,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居然被吓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攥了攥手里的拐杖,喉头这才‘咔’一下活开,张口,却是对着那头的谢安安,“谢女冠,这……清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只是他刚一开口,李清突然尖叫了一声,猛地往前一扑! 压在她背上的朱儿竟被晃得踉跄了一下! 李越抬眼便瞧见她双目之中赤焰骤燃!像是被激怒了,双手成爪!直朝李清头顶抓去! 李越下意识觉得这一抓下去,李清必定凶险万分! 当即脱口而出,“不要——” 只是一个‘不’字才到了嘴边,那边已站起来的谢安安倏而抬手。 在腾起的朱儿肩膀上轻轻一拍,那满面怒色的少女就在众人眼前再次顷刻化作一只不过手掌大小的丹鸟,双翅一振,落在了谢安安的肩膀上! 就在这个瞬间,那扑出去的李清已到了李林身前,抬起血淋淋的手掌往前一伸! “啊啊啊!” 众人吓得惊叫着连连后退! 李林更是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恐地大喊:“谢女冠救命!” 李清朝前狂吼! 谢安安眯了眯眼,忽而手伸进褡裢内,跨步而来,在李清额头一拍! 状若恶兽的李清顿时软倒下去!却还在拼命嘶叫! 众人定睛一看,李清的额头上竟被贴了一张符篆! 谢安安右手剑指并拢,悬空点在那符篆上,口中犹如歌吟般低低念了一句——‘智慧明净,定神安宁。’ 符篆上,朱砂描绘的符文,倏而亮起一抹红光,在这春日明媚的日头里,灼人眼目! 众人心神一晃。 接着便发现,那瘆人可怖的吼叫声消失了! 假山边,一时无人出声。唯有风声阵阵,拂动池边柳叶簌簌。 惊魂未定的众人全盯着谢安安发愣。 站在谢安安肩膀上的丹鸟不满地振乐振翅膀。 还是李越先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倒在地上的李清,磕磕巴巴地问:“谢,谢女冠,三娘这是,是好了么?” 谢安安收回手,转脸,视线在其中一人身上略停了停后,神色平和地说道,“我要去看看她住的院子。” 好容易站起来的李林此时对救命恩人已无有不从,连忙答应,“老朽陪您去。” 李方也道:“阿耶,我扶您。” 李墨不甘示弱地站到另一边。 李刘氏好容易清醒过来,一眼看到地上躺着的李清和贴在她额头的符篆,顿时推开扶着她的婆子丫鬟就扑了过来,抱住李清放声大哭,“清儿!三娘!我的乖囡啊!你要阿娘怎么活啊!” 李林看着不成样子,皱眉朝李方瞪了眼,“还不去扶你娘起来!谢女冠面前,成何体统!” 李方皱了下眉,却很快赔笑,赶紧地去扶李刘氏,“阿娘,快起来吧!有谢女冠在,清儿必定没事的!” 谢安安微微侧眸。 肩膀上,丹鸟那双豆大的眼珠子倏而泛起红光! 李越看了眼,笑道:“谢女冠会想法子的,大伯母,您快起来吧!别再惊着三娘了。” 悲痛欲绝的李刘氏却哪里能听得进去,转过头来就又要朝谢安安跪下,“谢大师!谢仙人!求求您,救救我清儿!她要是死了,我,我也不活了啊!!” 谢安安一步错开,避开了这个跪。 李越赶紧将人扶住。 李林被气得发须直抖,怒地拿拐杖直杵地,“大郎二郎,立刻把你娘扶下去!满嘴的胡言乱语!” 李方犹豫了下。 李越见李刘氏又要去抓谢安安的衣袖,连忙扶着她道:“大伯母,三娘这般躺着也不是回事儿,您好歹安排人将她先送回屋子里,让谢女冠看过了情况再做计较。” 他言语温和,又素来是个斯文知礼的,李刘氏一直对这个侄子心里有几分看重,闻言,终于不再闹腾,擦着眼泪扶着李越和丫鬟婆子的手站了起来,抬眼却见两个儿子一左一右地跟着李林朝李清的院子去了,再看地上躺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头上还贴着那瘆人符篆的李清,泪水再次滚滚而落,抓着李越的手,低声地哭:“我可怜的三娘,四郎,你救救你三姐,救救三姐啊!” 李越无可奈何,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以做安慰,眼睛却是朝谢安安那头去瞧,谁知一抬头,却撞见了站在谢安安肩膀上的丹鸟看过来的眼睛。 目光一对,丹鸟豆大的眼睛里倏然焰色掠过。 李越心头一惊,匆匆低头。 朱儿正得意,忽而被人掸了一下,转头一看,瞧见谢安安收回的手指。 她轻啼一声,老实地缩起了翅膀,蹲坐下来。 抬眼一瞧眼前出现的荷花掩映下波光粼粼的精致小院,顿时再次啼叫一声,振翅,如一团流火,直朝空中飞去。 走在谢安安旁边的父子几个叫她的动静吓了一跳。 李林抬头却被日光刺得闭了闭眼,转过脸来问:“谢女冠,可是……这院子有何不妥?” 见到了亲闺女方才那恐怖的样子,他如今实在心惊胆颤,站在院门前,连脚都不敢往院子里跨。 谢安安却没说话,而是抬腿,跨过院门,径直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却胜在花团锦簇。 李清本是南边长大的孩子,又在家中很受宠爱,这院子里便按照江南的庭院风格极尽装饰。 虽是初春,可院子里已开满了寻常见都少见的奇花异草。不过大约因为天气尚寒的缘故,有几株花木隐隐有些枯萎颓靡。 谢安安扫了眼那几株萎靡的花木,便继续往前,走进了院子的主屋,也是李清的居所。 镂空雕花的房门本是虚掩。 谢安安刚推开一道门缝,便听头顶一声清啼。 那啼声不似先前的亢亮宏越,而是带着一股隐隐的紧张,仿佛在警醒什么。 李林父子几个心头一提,同时朝站在门口的谢安安瞧去! 就见,那雕花门已被她推开,分明满院风草静。 可却不知从何处刮来一阵风,将谢安安的袖角衣摆一股脑地朝后吹得飞扬起来! “啾——” 原本落在屋顶上的朱儿突然振翅直下! 同时尖锐鸟喙张开! “腾!” 一团赤色火焰竟从她口中蹿出,直朝站在门口的谢安安而去! 第9章 画作 火焰如梭,顷刻便到了谢安安身后!眼看她整个人就要被火舌吞噬! 站在后头的李墨忍不住惊叫了一声。 “啊!” 然而,不等他完全喊出,站在门口的谢安安连头也没回,剑指并拢,在肩侧轻盈地画了一个圈! 那去势汹汹的火焰竟顷刻化作一团赤色流烟,绕在了谢安安抬起的手指上。 谢安安又往上一点,流烟顿时散匿于无形! 看得李林眼睛瞪了又瞪。后头的李方和李墨对视一眼,皆是震骇。 而门口,一直没回头的谢安安剑指并未松开,再次对准房内,不知凌空画了个什么符,几人只隐隐听到几声低如梵语的念咒声。 然后。 “嗡!”的一声,空气中似有什么东西无声而紧密地震了一下,惊得几人又是后背紧绷! 却见谢安安放下了手。 “啾啾!” 那喷出火焰的丹鸟落在了谢安安的肩膀上,似是胆怯地轻轻蹭了下她的鬓发。 谢安安瞥了她一眼,没说话,抬脚,走进了房内。 李林看着,咬了咬牙,杵着拐杖,走了进去。 “阿耶!”李方在后头喊! 李墨犹豫了下,也跟着走!李方眉头一皱,快步跟上! 父子三个来到房间门口,就是一惊! 李清因着是阿耶唯一的嫡女,自小又聪慧,所以十分受宠爱,身边用的无一不挑拣最好的,更别提屋子里的摆设布置,那都是天南海北挑到的宝贝。 可这满屋子的宝贝,如今竟被砸得七零八落,稀碎一片! 眼前这满屋的狼藉,足以能叫人想见李清到底在这屋子里发了什么疯! 李林看到那华丽的波斯毡毯上还洒着点点的血迹,攥着拐杖的手便抖了抖,抬眼见谢安安正背着手看墙上挂着的一幅画。 李林颤巍巍走过去一看,脸色顿变——这画,被人用大毫蘸了墨汁,大笔大笔地涂抹挥洒乱图,糟蹋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真迹! 李林正皱眉呢,就听谢安安问:“这画,可有渊源?” 李林心头又跳了两下,没想到自己才皱眉,这位女冠居然就能察觉出这画有缘故了。 心下对她已从敬重礼待多了几分畏惧小心,忙说道:“回谢女冠的话,不怕您笑话,老朽虽铜臭满身,心里却也是爱文墨的。这画,原本是老朽上月与我那做吏部员外郎的二弟去茶汤巷品茗时,偶然间见路边一字画摊子上售卖得来。” 瞧着李清的屋子里这摆设便知她身边无一不是精致贵重的,怎会有这么一幅画挂在此处? 谢安安转过脸来。 李林本是心头慌乱,可抬头一瞧,却见谢安安神色平静,目色安然,一副认真聆听的恬和模样,周身一股子气定神闲的自若。 李林愣了愣,心头对这年纪轻轻又如此绝色的小女冠陡然多出几分敬服来。 稳了稳心思,再次说道。 原来,上月初二,乃是民间好酿造春酒祭祀祭祀句芒神的好日子,又有朝廷休沐,身为吏部左员外郎的李铮难得有空,便带着全家人往大哥府上来送瓜果谷物,图个‘吃果子迎富贵’的好意头,祝大哥新的一年财源滚滚。 李林面上倍增光彩,很是高兴,饭后便非要拉着李铮去位于东市的茶汤巷品一品他新开的一间茶铺子里新到的绿尾茶。 因路程不远,兄弟二人索性便趁着酒兴步行而往。谁知快到茶汤巷时,路过了一个不起眼的字画摊子,李铮一眼瞧见那摊子边上挂着的一幅画,便随口赞了一句:“画师亦无数,好手不可得。” 李林当时便转身去瞧,发现那摊子上挂着的,乃是一幅仕女图。 偏生画的半遮半掩,只叫人瞧得那画上仕女‘水剪双眸点绛唇’‘却又只露墙头一半身’,他本觉寻常,想问自家兄弟,可李铮约莫是酒劲起来了,已被长随扶着进了茶汤巷去。 李林琢磨一番后,便问那摆摊子的书生花了几两银子买了那幅画,命跟随的仆从送回家中。 李林又看了眼那画,然后对谢安安说道:“待老朽归家时,这画已被三娘拿到了屋子里。反正不过只是随手买的不值钱的东西,三娘既然喜欢便拿去也无妨。” 他说着,面上又露出几分惴惴,“谢女冠,莫非这字画,有何……” 他今日问的最多就是这‘有何’了。 可谢安安却摇了摇头,转过身,朝外走去。 李林一见,连忙捣着拐杖跟上,想问什么,却见前头丫鬟婆子用一张软榻将李清抬了回来。 父子几人朝旁让了让,李刘氏正吩咐人要将李清往屋子里送。 却听旁边传来清清冷冷一声,“这屋子,她不能住。” 所有人都站住,见识到她先前手段的丫鬟婆子更是动也不敢动。 李刘氏立时就白了脸,身子跟着晃了起来,下意识抓住身边的人,喃喃问:“谢女冠,这是为何?” 她身边,李越扶了她一把胳膊,也抬眼望来。 谢安安站在门槛前,清霜般的眼眸在人群内淡淡一扫,继而微微一笑,道:“此院四面环水,朝阳之处又被假山所蔽,乃是个三阴环绕之处,不宜女子久居。” 李刘氏一听什么‘三阴环绕’就是身子一软,幸而有婆子机敏,连忙将她扶住。 她嘴唇哆嗦,想说什么。 谢安安已再次开口,依旧是那副恬淡含笑的模样,“此宅东南,乃是阳气最足之处。若有屋子,且先拾掇出来,将她挪到那一处。” 话音刚落,李墨就跳了出来,不满地嚷道:“那是我的院子!你这骗子,莫不是存心报复我吧!心胸这般狭窄,我看你也不是仙人,是个骗子才……啊!” 正说着,忽然惨叫着蹦开! 扭头一看,瞧见自家老爷子举着拐杖就朝他打,一边打一边骂:“小兔崽子!这是你的亲妹妹!你挪个屋子给她用有何妨!至于这般大呼小叫的!上不得台面的小家子气东西!给我滚!” “砰!” 又一拐头下来! 李墨忙躲到李方身后,满脸愤恨。 有家主的吩咐,丫鬟婆子立时将李清又抬了出去。 李墨瞧见,跺了跺脚,跟了过去。 李越轻轻摇了摇头,转眼,就瞧见谢安安肩膀上的丹鸟目含赤焰,分明一副动了肝火的模样。 然而,站在台阶上的谢安安却依旧风轻云淡的模样,那副神色,仿佛李墨于她来说,不过蝼蚁,根本不值计较。 李越被自己心里这荒唐的念头给吓了一跳。 就听那边李林小心地问道:“谢女冠,我这女儿,到底是犯了什么忌讳?” 谢安安走下台阶,与众人一起往东南方向走去,一边慢声说道。 “症为神志不清、狂言惊恐,神志异常。诸情可论,贵府的三娘子,乃为撞客。” 在他们身后,李清的院子里,四五个小纸人探头探脑地从满是狼藉的主屋门槛上爬过,互相拍了拍肩膀,然后悄摸摸地顺着墙根,朝四处蹭去。 第10章 撞客 撞客者,乃是与亡者身上脱离出的三尸相冲撞,继而出现高烧不退、反复发烧,或神志不清、狂言惊恐、乍寒乍热,或以亡者的语气说话等神志异常之情志病。 “此病看似惊厥狂癫,实则药石无医,故而常被误诊,最后撞客者不得解脱,精力耗尽,体虚而亡。” 李林听着谢安安的话,只觉自己仿佛在听天书,脑子‘嗡嗡’直响,最后只记得‘精力耗尽,体虚而亡’几个字。 苍老的脸上顿时一片凄苦,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居然说不出话来,双眼通红地朝身边的李越看。 李越立时恭声问道:“谢女冠,这撞客,是否有破解之法?” 正说着,又被李林拽了下袖子。 他意会地再次说道:“谢女冠只要能救下三娘,必有重谢。” 李林跟着一个劲点头。 后面的李墨却沉了脸,瞧着谢安安的背影明显怀疑不屑。 谢安安走过莲池上精妙玲珑的九曲回廊,跟着丫鬟婆子朝东南方走去,唇边始终带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乍一看,旁人只会觉得此女容颜不俗,又天生带笑,是个十分容易亲近的软娇娥。 可若近了身,却又能瞧见那一双纯澈无瑕的眸子里,分明是一汪清凌凌的春雪,寒意湛湛,不可消融。 李越秉着最敬重仔细的心思,丝毫不敢有半分的冒犯。 就听身边的谢安安不疾不徐的声音传来,“《太上三尸中经》曰:‘人之生也,皆寄形于父母胞胎。死后三魂升于天,七魄入于地,唯三尸游走,名之曰鬼。’而这撞客,便是与鬼魂有了冲撞。” 李越在今日之前,最多只是在宫中的春秋之祭上见过得道真人祈福降灵,或在寺庙集会里见过一些方外之士,对道门玄术的认知也仅仅停留在那些修炼成仙的片面之上,何曾想过今日会听到这些‘妖魔鬼怪’的言论? 要说不害怕怎么可能?可想到那曾经拽着自己会笑会闹的堂妹,到底忍了心头的寒意,强撑着凝神听着。 便听谢安安又道:“三娘子体内阴气游走,乃是身有阴魂之故。方才我以上清决敲她天灵,本是试图逼她体内阴魂离于体外,可那阴魂与三娘子生魂已纠缠颇久,轻易不能分离,我不能下以重手,恐伤了三娘子生身,便以小天罡符,暂且将被阴魂控制癫狂惊厥的三娘子封住。” 一番话分明说得人心惊肉跳,可从谢安安嘴里吐出时,却轻轻悠悠如闲话家常,叫那落入耳里的恐惧都不由散了几分。 李越想起方才李清的惨叫,以及被贴符篆后瞬间倒下去的场景,对谢安安愈发敬畏。 跟在谢安安身旁问:“谢女冠,这阴魂附体,对三娘的身子是否有何危害?” 他问的多,惹得肩膀上的丹鸟又朝他瞪了过来! 李越赶紧地避开视线。 谢安安却只是弯着唇角,一边朝前走去一边平静地与他说道:“生人撞阴魂,自然是有戕害的。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一命呜呼。” 后头的李林差点没站稳。 李方赶紧地伸手来扶,只是还没扶上,李林又杵着拐杖急匆匆地走过去,这回终于是开了口,问:“谢女冠,可有法子能救救清儿?您需要多少银子,不,要什么,只要老朽能给得起的,您尽管开口!” 李方站在后头沉了一张脸! 肩头上,丹鸟转动豆大的红色眼珠子,直勾勾地朝他看。 得了重诺的谢安安却只是浅浅地笑了下,并未开口索要酬劳,而是说道:“李老先生不必太过忧心。三娘子阳寿未尽,只是被阴魂纠缠入身,待驱邪除秽之后,再好生地将养些时日,自然便能恢复如常。” 这可是谢安安进门以来说的第一个也是最好的消息了! 李林大喜,连忙说道:“好好!那就有劳谢女冠,替清儿驱邪除秽!您需要什么?我们即刻准备!” 说话间,几人到了李府的东南边,此处地势开阔,周边草木寸劲,更有松柏常青,到处一片艳阳浓冽,便是初春,也无端比旁处多了几分暖意。 李刘氏正指挥着婆子们将李清抬进院子里。 李墨站在门口,一脸的嫉怨! 见着谢安安走过去,更是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瞥见她肩头那红得吓人的小鸟,只得抿紧嘴,朝旁边挪了几步,躲在了李越身后。 “谢女冠,清儿安置好了,您看,现下还要做些什么?”屋子里,满面焦容的李刘氏迎过来。 谢安安没说话,走到床边坐下,伸手,按住李清的脉搏。 垂眸。 跟着进来的众人一瞧,立时纷纷下意识噤声。 只觉得这女仙人这般姿态,周身仿佛萦绕一股静寒之气,叫人不自觉地屏住气息,不敢打搅。 不过片刻,谢安安收回手指,又探身,在李清额头贴着的符篆上一点。 原本闭目的李清陡然瞪大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双手也跟着瞬间抬了起来,朝着谢安安便抓了过来。 众人皆是大惊。 可床边的谢安安却剑指再次一点。 额上的符篆倏然爆出亮光!原本略显简略的符文上,竟在众人眼前,无笔自凝了几道符文,如同细火,蜿蜒而开!整张符篆顷刻间便化成了另一种篆文! 李越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更遑论其他不曾见过谢安安更加离奇术法的众人。 屋子里,一时间针落可闻。 “咚!” 还是李清掉落在床上的手臂打破了这安静。 谢安安伸手,掀开李清原本就睁着的眼帘看了看,又以剑指虚空不知画了什么,往下一点。 李清瞪着的眼睛也再次闭上,重新陷入昏睡之中。 李刘氏没忍住,又靠了过去,这回不敢再跪,只可怜兮兮地问:“谢女冠,清儿她没事吧?求求您,救一救她吧!” 谢安安站了起来,朝她看了眼,温和一笑,道:“且不必着急,我今日并未带法器前来。三娘子情状不比寻常,我需得先回去做些准备。” 一听这话,屋子里几人皆静了静。 第11章 后果 李墨是个急性子,虽在谢安安手里吃了亏,却还是忍不住在李越身后嘀咕:“什么啊!原来是治不了三妹啊!果然是个骗……呃!” 话没说完,就见李林朝他狠狠地瞪眼! 他缩了缩脑袋,却还是不屑地撇了下嘴。他的身后,李方也是皱了眉,脸上明显的不悦。 李林压着怒火地转过脸,看向谢安安时又是一副赔笑恭敬的样子,问道:“谢女冠需得准备什么?可有我家能帮得上忙的?” 谢安安微微一笑,却是看向李刘氏,道,“劳烦夫人准备几碗盐水,围在将这床四周。” 李刘氏一怔,连忙扭头吩咐身边的婆子。 转回来时,就见谢安安又从褡裢中掏出一沓符篆递过来,依旧是眉眼含笑的亲和模样朝她柔声道:“这是驱邪符,贴在屋子的天干地支十二处。” 见李刘氏发愣,又弯了弯唇,“夫人可知方位么?” 李刘氏还没回答,旁边李林就低低呵斥了一声,“还不快拿着!” 李刘氏这才赶紧地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谢安安手里的符篆,嘴唇哆嗦了两下,才哽咽道:“多谢女冠。我,我这就让人去贴。” 谢安安点点头,又看了眼床上贴着符篆昏迷不醒的李清,收回目光,朝外走去。 李林忙跟了上去,带了几分小心地问:“不知谢女冠准备什么时候为清儿驱邪除秽?” 谢安安跨过门槛,略一沉吟后,道:“法器与符篆需得现制,至少需要两日。” “啊?” 李林惊了下,他还以为最多就是回去讨个物件儿再直接过来便能了结此桩,没想到居然还要两日,虽心里对谢安安十分敬畏,可到底还是因着担心,忍不住问道:“那……清儿她不会有何意外吧?” 门槛外,谢安安站住脚步,微微侧眸,将房间内外的众人神色扫了一圈,道:“只要不动她额上的符篆,这两日便不会有异。” 李林一顿,他是个生意场上的老江湖,当即就听出了这句话的不对。 脸色倏然一变。 就听旁边的李越问道:“谢女冠,若是动了这符篆,不知会有何后果?” 肩膀上,丹鸟扇了下翅膀。 李越清了下嗓子。 谢安安背过手,淡淡一笑,缓声悠悠道:“阴魂缠身,伤及命数。会,丧命。” 屋子里,李刘氏闷哼一声,倒了下去。 惊得屋子里的丫鬟婆子一片惊叫! 李林白着脸,攥紧了拐杖。 亲自送了谢安安到大门外的马车旁,还是问了句:“谢女冠,清儿这撞客,莫非……并非意外?” 踏上脚凳的谢安安弯了弯唇,看了他一眼,道:“三日后辰时,雾起时刻,阴阳分晓,适宜驱邪除秽。” 李林立时答应,“好好!三日后,老朽安排车驾一早前往贵宅接您。” 谢安安点了点头,扶着门框进了车内。 李林忙拉了下李越,将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塞进他手里,又拍了下他的胳膊。 李越朝他安抚地点点头,跟着进了马车。 “咯噔咯噔。” 目送马车转过街口而去,李林折回门内,快到李墨的院子前,忽然站住,顿了顿,对身边跟着的老管家低声道:“吩咐人,看紧了清儿!” 而马车内。 “砰!” 红光绽开,原本蹲在谢安安肩膀上的丹鸟化作了红衣明媚的少女,站住李越身前,一双微泛着红芒的眼珠子,十分不善地盯着他。 李越讪笑了两声,朝后靠了靠,道:“是在下疏忽,不曾言明伯父家中两位堂兄的性情。还请谢女冠与朱儿……姐姐见谅。” 原本叉着腰的朱儿被他一声‘姐姐’给唤懵了,眨了眨红萤萤的眼睛,白皙无暇的小脸忽然肉眼可见地泛起了红晕! 不过眨眼间,整张脸突然如同水煮过的河虾一般变得通红! 她捂住嘴,不断后退!一直退到谢安安膝盖前,又猛地一扭头! “砰!”又化成了小巧的丹鸟,一头钻进了谢安安宽大的衣袖里。 “???”李越看得目瞪口呆。 正疑惑间。 就听谢安安问道:“李郎君怎地唤朱儿姐姐?” 李越愣了愣,下意识道:“在下曾听说,妖修人形要历经诸多苦难艰险,少有百年,多则千年,故而才唐突唤了一声姐姐……” 没说完,忽然反应过来,顿时一脸紧张地抬头,“莫非是在下失礼了!不该以如此辈分轻视朱儿姐姐……” “啾!”袖子里,忽然传来一声鸟啼! 谢安安募地笑开! 李越抬头一瞧,顿时傻了眼! 印象中的这位谢女冠,娴静似娇花照水,一颦一念间皆是清雅仙寰之态,很有一种雪巅云巅的高冷之意,便是微笑时,也给人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敬畏之感。 可此时这般欢笑展颜,竟让李越仿佛见眼前百花蓦然开,那猝不及防撞进眼帘里的美色,实在太过强烈,竟叫他一瞬间以为自己窥见了‘月中芙蓉色,尘埃难顾盼’的自惭形秽之怯! 他仓皇地低下头去。 谢安安已抚着袖子里的鼓包,带着笑音道:“李郎君倒是有趣。” 李越自小到大不知被多少人说过刻板、稳重、正直,还是第一回被这样一位跟仙人一般的女冠评了一句‘有趣’。 耳侧微热。 却又忽然瞧见一直被拿在手里的盒子,忙递了过去,恭恭敬敬地说道:“谢女冠,这是在下大伯的一点心意,劳您周折辛苦,还请您务必收下。” 谢安安瞧了一眼,伸手,接了过来,打开一看。 竟是一颗比鸡蛋还大的夜明珠! 连李越都惊了下——这可是稀世珍宝! 可谢安安却是寻常神色,脸上再次恢复了先前的轻淡温笑,以手指拨了拨那在昼日里也能瞧见盈盈篮芒的夜明珠,道:“李郎君,有桩事儿,需得劳烦你去查一查。” 李越立时正色,拱手,“请谢女冠吩咐。” 谢安安将盒子盖上,看向李越,面上依旧是笑意浅浅,可眼底却已不见半分情绪。 缓声道:“请李郎君去查一查,三娘子屋中那幅画的画者。” 第12章 恶咒 “师姐!师姐!” 平康坊的朱门小宅内,谢安安刚过了垂花门,符人状的小紫便大呼小叫地穿过满院的草木朝她直扑而来! 她的身后是一根蜿蜒伸展的柳枝,正从西面池塘边的柳树上甩出,直朝谢安安的方向劈来! “啾!” 袖子里,丹鸟清啼,一道赤影猛地从谢安安的袖子里蹿出,朝着到了跟前的小紫和柳条张开鸟喙。 “扑!” 火舌喷薄而出! “啊啊啊啊啊!” 小紫吓得大叫,急转腾空,悬在半空中抱住单薄的纸身体惊恐大叫:“师姐!朱儿要杀我!” “腾!” 那柳条却显然没有她这般灵活,被火舌一下舔上,顿时缩了回去,顷刻隐藏在柳树万千的枝条中,接着一个绿色的身影从那柳树的树干里浮起,脆生生的骂声紧接着传来:“朱儿!都说了不许你玩火!你是不是又忘了上回烧了师姐符篆的事儿啦!你给我过来!看我今天不抽你!” “啾啾!”丹鸟发出不忿的叫声,却并没正面怼回去,而是双翅一振,直接飞到了半空! “啊!” 飘在半空的小紫被她一扇,盘旋着掉落下来。 落在谢安安抬起的手心里。 她身子一转,张开圆圆的手臂圈住谢安安微蜷的拇指,心有余悸地撒娇:“师姐!救命呀!她们都欺负我……哎呀!” 没说完,被谢安安抬手轻轻地点了下圆脑袋。 她抬起没有五官的圆润脸蛋。 就见谢安安带着笑意道:“又不安生。怎么把翠柳儿气成这般?” 小紫立马扭头,“我才没有!”语气却明显发虚。 “师姐!” 树干前漂浮的少女倏地落在了谢安安的面前,手里还提着一片细长的柳叶,上头绿色荧光点点,却描成了个杂乱的纹路,她指着那荧光,满脸怒意,“小紫这个坏蛋!故意把我的裙子弄坏了!师姐!这是你特意给我做的裙子!我要她赔!要她赔!” 少女上身一件柳绿色儿的斜襟短褂,下头一条收口的蒲黄胡裤,露出洁白的脚腕,一边的脚腕上圈着一枚柳枝编织的脚环,赤着一双玉足,凌空飘在谢安安面前。 生气说话的时候,头上戴着的琥珀翠禅耀出斑斓的流彩。 小紫试图飘走。 又被谢安安弹了一下,顿时蔫巴地躺平在了谢安安的手心里,一副——‘随便吧!任由处置’的无赖样子。 气得翠柳儿又凌空跺脚,“师姐!你看她!你看她!” 谢安安摇摇头,剑指一并,在那柳叶上画了几笔。原本凌乱的荧光顷刻间结成一朵漂亮的迎春花! 翠柳儿顿时破涕为笑,将柳叶往身上一贴! 一条碧玉成辉的柳色裙子,便如卷轴般自她腰间徐徐绽开。明艳的迎春花在那裙摆上摇曳生姿。 将她整个人都映衬得神采奕奕,煞是好看! “切——” 小紫偷偷地嘀咕,“下回还给你弄坏……哎呀!” 没说完,被听到的翠柳儿一把抓住! 她大叫一声,从她的指缝里滑出,仓皇出逃!翠柳儿满面怒气,穷追不舍! 谢安安放下手,走到西厢房,拎了一个木箱出来,来到主屋廊檐下,便看竹桌上已摆好了茶点果子,朱儿正蹲在台阶下,拿着一枚干草戳一株紫藤花上的花大姐。 虫翅微掀,腾起而去。 不远处传来翠柳儿和小紫的吵闹声,震得花木幽香四起,遍是尘嚣。 春日下,这方寸的小小院落中,满院的寂静,又满院的热闹。 谢安安在桌边坐下,打开木箱,翻出一棵桃木,左右看了看,然后翻开一个已经明显起毛的牛皮卷袋,在桌上摊开,露出了里头整整一套由大到小的刻刀。 黒木细纹的刀柄圆润包浆,可见是用久之物。 她熟练地抽出一枚平口刀,低头,对准手中的桃木。 随着‘嚓嚓’的声音响起,蹲在台阶边的朱儿忽然问:“师姐,你为何要叫李越去查那画?” 谢安安低着头,手上动作没有停缓,只缓声道:“你以为呢?” 朱儿扭过头来,双环髻边挂着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盈晃动。 她眨了眨亮晶晶的眼睛,问:“师姐不信那个李老头?” 谢安安听到她的称呼,轻轻地笑了下,将桃木拿起,吹了吹,仔细地瞧了瞧上头的纹路,放下平口刀,看向朱儿,道:“那幅画,他并未与我说实话。” 朱儿讶异,上了台阶坐在谢安安身边,伸手捏了块荷花酥,一边吃一边道:“所以师姐让李越去查?那李越不会帮着自家人欺瞒师姐么?” 谢安安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地喝了一口后,没说话。 朱儿朝她看,“师姐,三娘子的那个院子也不对劲,那气味太难闻了,要不是为了防止那屋子里的煞气冲撞到师姐,我刚才是一点儿都不愿意进那院子的!” 谢安安放下茶盏,微微一笑,“那是咒力。” 朱儿转过脸看她,“咒力?可是师姐的咒力并没有那种难闻的气味啊!” 谢安安笑道:“咒有阴阳,为善为恶,皆是念间。出自污浊,自然不会有什么好味。” 朱儿恍然大悟,“这么说,三娘子院子里有恶咒?”顿了下,又有些疑惑:“可这味儿也太难闻了,不太像一般的恶咒呀!” 谢安安扶着茶盏上细微的花纹,笑意微敛,默了一息后,静缓道,“因为,那是死咒。” “啊?!” 朱儿吃惊,随即眉头一拧,“有人想要三娘子死啊?”又想起谢安安方才的举动,眼睛微瞪,“师姐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谢安安喝了半盏茶,再次拿起桃木,换了一枚尖口刀,继续雕琢,一边说道:“咒力为一重,阴魂为二重,那幅画,乃是三重。这其中关窍,如今我尚且不明,且等一等吧!” 朱儿看着谢安安,“所以师姐才故意放了符人在那里?” 谢安安弯唇,点了点头。 朱儿托住下巴,歪过头,若有所思,“也不知会发现什么。”说着,忽而又抚掌,“师姐下回还带我去吧!那两个不知礼数的混账,我下回用火烧了他们的头发!”停了下,小声道,“偷偷地烧!” “嗤。” 谢安安叫她逗笑了,刚要说话。 身边繁茂葳蕤的草木里,忽有枝叶震动。 第13章 来意 谢安安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抬头望去,便见一株早开的虞美人后头,半掩映着一个不高的身影,透过花木缝隙,能隐约瞧见他身上所穿的乃是一件圆领窄袖的袍衫。 那身影对着谢安安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后,道:“女坤,我家主人备了好酒,特命小奴前来通禀,请您今夜亥时前往敝府同饮……” 话没说完。 谢安安手指在桌面轻轻一点。 “嘭!” 那原本藏在花后的人形突然裂开,变成了一只悬停在枝头的红色纱羊。 那纱羊翅膀一振,正要腾空而去! 谢安安的手指又在竹桌上轻盈一划! “轰!” 一条血舌陡然从草木中袭来!一下黏住那纱羊!瞬间缩回! 众人连反应都来不及!那身影便已消失无踪! 唯有那株虞美人在轻微的摇晃,花香缱绻浮动。 刚站起来的朱儿愣愣地站在桌边,就听草木里传来一声“呱!” 她一脸嫌恶地往后仰了仰,头顶传来翠柳儿的斥声:“瓜崽!你又乱吃东西!” 朱儿抬头,就见方才还在打闹的翠柳儿与小紫不知何时已落到西厢房的屋顶,翠柳儿手里一根肆意翻卷的柳条,小紫趴在她的头顶上,身后一朵紫鸢花闪烁浮动。 她撇撇嘴,刚坐下来。 便听到身后传来轻柔如水的声音,“师姐,公孙先生这是何意?” 朱儿立时露出一副大大的笑脸,转过身去,看向不知何时出现在谢安安身后的桃色身影——方才给李越奉茶,美得天上人间不能见的绝色大美人儿。 她们院子里最最最温柔的……桃桃! 谢安安抬起手指,没有说话。 桃桃为她将快喝完的茶盏沏满,又将一盘南瓜形状小巧精致的糕点放到谢安安手边。 朱儿挨在她如桃花般绽开的裙子边,愤愤不平地说道:“自年初那件事儿至今,不过才百来日,他就敢派式灵前来,莫非以为师姐就这么好欺负不成?!师姐当初就不该手下留情,直接废了他那一身的功力才是!” 屋顶上,翠柳儿和小紫也落了下来。 翠柳儿柳条一抽,‘啪’的一声,漂亮的脸蛋上皆是怒意,“道貌岸然的混账!还敢来招惹师姐!我现在就去宰了他!” 小紫连连点头,“我也去。” “翠柳儿,休要带着小紫胡闹。”却听桃桃出声喝止,可那声音又如水般温柔,落在几人耳里倒反似娇嗔一般。 翠柳儿瘪瘪嘴。 桃桃已转向谢安安,美如春桃的脸上柔色潋滟,一双桃目里是温软又朦胧的水光,看得人心头都化了,轻轻浅浅地说道:“她们功力不够,不若便由我去吧?” “……” 几个小丫头片子齐齐一静。 小紫忽而缩了下圆溜溜的大脑袋。 就听桃桃用这软得跟那天上的白云朵似的声音,慢慢地说道:“以我的功力,废了他的子孙根,当能得手。” “……” 连满院的风嚣都消失了。 枝蔓叶茂的小院里,刹那间,鸦雀无声! 众人眼里,大美人儿依旧笑得人心神恍惚,美得倾国倾城。 可就是那温温柔柔的眼神,怎么瞅着这么瘆人呢? 唯有谢安安,夹起一块南瓜糕点,无声地弯了唇。 “呱!”草木里,忽然传来一声叫唤。 翠柳儿一个激灵,扭头瞪眼:“瓜崽!你好吵!” “……呱。”草叶微动,瓜崽有点儿委屈。 小紫缩回了翠柳儿的脑袋上,原本靠着美人的朱儿也躲了过去。 谢安安放下筷子,笑道:“是红豆馅儿的。” 桃桃立时笑开,“是,环采阁的思烟姑娘听说师姐喜欢吃红豆味儿的点心,特意命人送来的。” 环采阁,平康坊北中曲里的一座只招待达官贵人的青楼小院。思烟,是环采阁的一位书寓。 若是旁人,知晓这糕点是个青楼女子送来,只怕早掀翻了碟子。 可谢安安却含笑点了点头,“嗯,好吃。代我谢她。” 桃桃笑着答应。这笑容温柔如水,丝毫让人想象不出那一句‘断子孙根’会是这么个美人能说出口的。 翠柳儿好奇地凑过来,“我也尝一个?” 谢安安给她夹了一筷,转而再次拿起尖口刀,才缓声说道:“公孙不会无缘无故派式灵来找我,翠柳儿,你去查一查,他最近是不是接了什么案子。” 翠柳儿正拍开试图抢她糕点的小紫,闻言顿时一脸不悦,“师姐,你还管他死活做什么!这个混账,我恨不能抽得他皮开肉绽!” 谢安安低头,在手中的桃木上雕出一段后,才轻声说道,“他是师父失踪前最后一个见过的人。无论如何,我要知道师父失踪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几个女孩皆是沉默。 翠柳儿将南瓜豆沙糕一口吞下,点了点头,“行,我去查。” 飘回池塘边的柳树前,往内一缩,身影便隐匿于树干之中。繁盛的柳叶齐齐拂动水面,带起圈圈涟漪扩散。 小紫落在桌上,伸出圆手去扒拉那糕点,可身子还没糕点重,吭哧半天没挪动。 朱儿看不下去,夹开一小点塞给她,道:“师姐,要是那个坏东西再敢冒犯你,我就烧了他的院子!杀了他所有的式灵!” 小紫坐在桌上抱着那一小块糕点,跟着点头,“嗯嗯!我也去!” 桃桃看着朱儿,满脸欣慰地伸手抚了抚她的脸侧鬓发,笑意温柔。 小紫抱着缺了口米粒大小的糕点,凑过来,“桃桃,我也要摸。” 桃桃轻笑,粉色圆润的手指伸过来,摸了摸她圆溜溜的脑袋。 正温馨间。 原本垂眸安静雕刻桃木的谢安安忽然手上一顿。 几个女孩儿齐刷刷抬眼,朝谢安安看去。 “师姐,怎么了?”小紫有点儿紧张地抓紧糕点。 谢安安缓缓抬眸,抬手一招。 “唰啦!” 一个小纸人径直从垂花门那边越过院子飞到了谢安安面前! 小紫抬头一看,顿时轻呼一声。 “啊!这是……” 话音未落,就连同朱儿,被桃桃周身漫天飞起的桃花给裹住,顷刻落到了池塘上花枝缠绕的小桥上! 而竹椅前,飘在谢安安的面前的小纸人,手脚有被烧烬的残缺,周身,漂浮起浓烈厚重的黑色雾气! 第14章 破咒 谢安安抬眼,看着那被黑气包裹的小纸人,抬起剑指,轻轻一点。 “腾!” 黑气顿时扩散开,却绵缠不散,朝谢安安头上盖了过来! “师姐!”小紫大急,想要扑过去,却被桃桃按住。 竹桌边,坐着的谢安安却连动都不曾动弹一下,只是仰着脸,看着仿佛巨兽般要将她吞噬的黑雾,搭在桌上的剑指轻盈一划。 一道金光骤然自谢安安的眉心处散开!不过眨眼便消失! 然而,那肆虐凶险的黑雾却顷刻如浓墨凝固,漂浮在半空之中!远远地望去,仿佛一朵黑云压在了谢安安的头顶。 花桥上,朱儿皱了皱眉,低声道:“味儿好难闻!跟李宅的那个三娘子院子里的气味儿一样!” 桃桃将小紫放在桥上藤蔓上盛开的一朵紫色朝颜花中,目色温柔地说道:“是死咒的味道。看来我又要出门了。” 果然,话音刚落,竹椅边的谢安安出了声,“桃桃,来。” 桃桃按了下要跟着一起的朱儿,周身花瓣飞舞,下一瞬,已凝成人形,出现在谢安安身边。 谢安安抬手一招。 那黑云便落了下来,渐渐缩小,最后,化作巴掌大小,漂浮在谢安安的掌心上。 她垂眸看着,淡声道:“我在李宅留了几个符人,这个,想必是最后一个。” 桃桃静静地听着,神色甜美,花唇带笑,温温柔柔地问:“这么说,李宅有高人?不仅毁了师姐的符人,还利用师姐的咒术控制符人,将这死咒带回咱们家里,试图以此来谋害师姐?” 她分明是笑着的,可她身后,那些桃花瓣却如疾风骤雨般疯狂地转动起来。 谢安安弯了弯唇,颔首,“是啊,能以本源之咒反噬术者的人,京城中我倒还没见过几个。李家,还真藏了点儿我没想到的东西。” 桃桃微笑看她:“师姐,要我如何做?” 谢安安又看向手上飘着的黑雾,略一沉吟后,笑道:“去把他抓来。” 说完,原本虚抬的五指一攥! “砰。” 黑雾猝然炸开!随即凝成一道黑色流光朝天际蹿去! 而原本立在竹椅边的桃桃骤然化作一抹绯影,追着那流光腾空而去! “噗!” 怀远坊内,一间破破烂烂的道观内,一个发髻蓬乱胡须发白的道人猛地抬头!剑指上原本夹着的符纸骤然无火自燃! 引旁边人喜声连问:“可是成了?先生果然厉害!” 只是话音未落,那跪坐在地上的道人忽而一口血吐出!刹那间面如金纸! 说话之人面上喜色骤退,吓了一跳,“道长!你这是……” “不好!”那道人的身旁,一个年轻气壮同样穿着道服的道士神色惊恐地站了起来,“师父被反噬了!” “反噬?!”那人也跟着跳了起来,“不是说绝无失手么!怎会反噬!你们……” “你快走吧!”年轻的道士一把将那人推出了门,一脸的焦急,“这人手段非凡!不是我师父能对付得了的!你的银子我们不要了!别再来害我们了!快走快走!” 那人被推出门时还满脸愕然,恼火地想要骂人!却听身后街道上行人热闹,恼恨地皱了皱眉,用面巾遮住脸,低头匆匆离去! 门内。 年轻道士将一碗符水喂进老道的口中,却不见他神色和缓,他急得不行,拍着老道的心口不停呼喊。 忽然闻到一股奇异的花香! 他愣了愣,抬头,便见一朵粉色的花瓣悠悠然落在了面前。 他疑惑地皱眉——花?桃花?这个时节,怎会有桃…… “白云山桃夭,奉吾主之令,特来请贵处高人前往一见。” 那温柔甜美的声音似是从虚空远渺而来,可不过眨眼间,最后的声音已落在耳边! 年轻道士下意识抬头,如花云卷舒的无数桃花在半空中凝聚,花云后一个身形曼妙玲珑的女娘徐徐降落。 年轻道士尚未看清这女娘的面容时,视线就被无数漫开的桃花给覆盖住! 不等反应过来,便被裹挟到半空! 他惊恐地张口,只是声音尚未发出,下一瞬,整个人便天旋地转! “咚!” 接着,狠狠地砸落在地上,还是双膝跪地的姿势,痛得他当即趴在地上惨叫连连。 却听有声音呵斥,“吵死了!住口!” 他一颤,抬头,瞧见自己正身处一片杂草枝叶中,一个身穿朱色胡服梳着双环髻,约莫十来岁年纪的小女娘正站在一块爬满苔藓的石块上掐着腰盯着他! 那双亮晶晶的眼珠子,似乎泛着……红芒? 不等他看清,这小女娘的头顶上忽然钻出一个圆溜溜的脑袋!没有五官的头颅像颗光滑的鸡蛋! 偏却做出了活人一般的神情,朝他上下一打量,十分好奇地问:“桃桃?就这么个活口?” 他惊得往后一跌,一屁股坐在地上,蹬着腿往后退,却撞到了身后的硬物。 颤巍巍扭头一看,发现是他那昏迷的师父! 当即扑过去,大喊:“师父!师父!你快醒醒啊!师父,我们被妖怪抓住了!师父,你快救救我啊……” “嗤。” 站在石头上的朱儿鄙夷地笑了起来,抱住胳膊,一脸嫌弃地看着两个邋遢又猥琐的道人,“你俩是谁动手毁了我师姐的符人,还想给我师姐下死咒?” 年轻道士顿时反应过来——这是对家找上门,不,抓他们来问罪了! 想起方才那漫天的桃花,瞬间将他们带走的手段,还有眼前这个眼睛会冒红光的小女娘!这分明是招惹到了不该招惹的人啊! 再眼见师父奄奄一息,自身难保,这年轻道士当即膝盖一转,朝着朱儿又跪了下去,痛得他面部一阵扭曲,张口便哭求道。 “仙女您大人大量!饶了我吧!我只是个才入门的道徒!我师父,不,这个风阳子做的恶事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真的!您放过我吧!” 他说着还砰砰往地上磕,涕泗横流,模样凄惨。眼巴巴悄悄往上看,却发现眼前的苔藓大石上空荡荡没一个身影。 愣了愣。 忽听身后传来幽淡清缓的问声。 “既然不知,又怎知是恶事?” 第15章 师徒 年轻道士被吓得一个哆嗦,仓皇回头。 一道纤细身影竟不知何时出现在草木之外盛开的山茶花边,殷红的晚霞在她身后无声而缓慢地弥漫开,将那大片的山茶花浸染成了一片血色曼陀。 绯光之中,只见此人融于尘嚣的仙风之姿,那张面容,却藏于阴阳错乱的晦暗之中,叫人瞧不真切! 年轻道人忽然打了个寒颤——分明方才道观时还是正午时分,怎地不过眨眼的功夫竟已暮落?! 打着颤摇头,“我,我只是听他说过,收了银子帮人害人!我,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事!也真的不曾参与过!仙子饶命!我,我再也不敢了!” 艳丽的金红色漫溢小院,虫鸟无声草木静谧。 无声的方寸之中,唯有年轻道人恐惧至极的求饶声。 “今日那个来找他的人是第二回来我们观了!给了整整一百两银子!师……风阳子他出去一趟后,回来就做法。谁知谋害仙子不成,却被反噬!仙子,我真的一点儿都不知晓他到底干了什么!我就是个乞儿,被他带回观里,逼着做他徒弟的!他害人跟我真的没有一点儿关系!” 谢安安背着手站在那儿,听着这人的口口声声,忽然又想到那个小老头儿笑呵呵地揪着五岁的自己刚刚盘起的小小道士髻生气的模样。 那一回,是为了什么? 谢安安看着眼前苦相丑陋的年轻道士,静静地想了会儿——哦对,是因为跟榔头打架,把榔头丢在山谷里自己跑回观里的事儿。 小老头儿那时说的什么,她已然不太记得了。 记忆中唯一保留的,是她倔强地不肯服软,在鬼哭狼嚎的深夜山谷里找到缩成一团的榔头后抱在一块儿大哭,一扭头却看见那小老头提着灯笼站在大树后,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的一幕。 那夜她跟榔头在漆黑的山路与摇晃的灯光中追逐着流萤的嘻嘻哈哈声仿佛还在耳畔。 “仙子!您大人大量,放过我吧!这个风阳子作恶多端!你们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我,我绝对不会说出去的!” 刺耳的哭求声扎入记忆的棱璃。 谢安安眼帘微垂,片刻后,清冷之声如泉坠坠,落在众人耳边。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授你于业,你敬他为尊。善恶是非,本无关恩念。此等背信弃义、恶煞充斥之人,无需再留。” 她转过身去,泉声覆霜,无起无伏地唤了声,“桃桃。” 蹲在桃树上的朱儿冷笑一声,趴在她肩上的小紫抓住旁边飘落的一朵桃花花瓣。 跪在地上的年轻道士抬眼,便瞧见一朵朵桃花在晚霞中绽开流萤般的光芒,在他眼前漂浮摇曳。 接着,一个柔美的身影,自那光斓点点的桃花之后出现,金红的光芒下,一张绝美面容悄无声息地靠近过来,朝着年轻道士浅浅一笑。 年轻道士倏地瞪眼,三魂六魄登时飘飘离于体窍,瞪大的双目中浮起痴迷淫猥——这是何等琅嬛洛神之女!好美!若是能压做胯下之物,岂不是神仙之乐! 他张开嘴,伸手,朝微笑的桃桃伸手,“嘿嘿嘿,美人儿,来,哥哥疼你……” 桃桃笑得愈发明艳,任由年轻道士的手伸到近前。 眼看那指甲发黑的手指几乎伸到她粉玉无瑕的脸上,明媚如朝露的眼珠中,忽有桃花残影浮动! 下一瞬,龟纹裂痕陡然在她闭月羞花的面容上蜿蜒皲裂! 不待年轻道人反应过来,她的额头上便探出一朵含苞待放的嫣绯桃花! “啊!”年轻道人惊呼一声,当即蹬腿后退! 却被桃桃伸出的手按住了天灵,惊恐地抬眸,瞧见裂开面容的绝色尤物朝他弯唇莞尔。 温柔至极地说了一声,“嘘——” 然后,手指一掐! 他猛地僵住,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生前种种如走马观花迅速自脑中掠过! ——被他和阿爹一起打死的阿娘。为还赌债被他卖去窑子的妹妹。那个走夜路回家的小女娘。因为一碗饭被他打死的老乞丐。来道观问神求子被他迷晕拖进厢房的小媳妇。老婆子存了半辈子给儿子求文曲星的银子…… 他的眼珠渐渐上翻,双颊明显地凹陷下去,面上的精气神迅速褪去。 桃桃的手心里,晦色的气体缱绻流动,卷入她飘动的绣百蝶纷飞的宽大衣袖里。 她额头的花骨朵在金色的晚霞中缓缓绽开,露出了内里猩红花蕊。 “啪!” 在花朵完全绽放的那一刻,年轻的道士倒在了地上,双目如死鱼,呆滞地看着虚无处。 桃桃抬脸,额间盛开的桃花被春霞覆盖,仿佛染就了一层血色,熠熠生辉。 她满足地发出一声轻喟。 脸上的皲裂缓缓愈合,桃花渐渐隐匿于额头之中。最终,化作一抹额间花钿,流光一闪,消失不见。 她慢慢地低下如花似玉的面容,看向前方的谢安安,以袖掩唇,轻柔地笑了一声。 “多谢师姐。” 几步外,负手的谢安安微微侧眸,没有出声。 然而就在她目光抬起时,周边的山茶花,忽如蘼荼,盛烈而燃! 下一刻! 晚霞散去,头顶春光肆意洒下,满院的风声草木虫鸟之鸣悉数充斥耳内。 小紫抱着桃花花瓣飘落在谢安安的肩头,看那边还昏迷不醒的老道,问:“师姐,方才那坏蛋的走马灯里可瞧见这个老坏蛋也做了很多坏事哦!咱们是不是也要把这老坏蛋处置了?” 说着,还揪了揪谢安安的鬓发,扭扭捏捏地问:“这回……能不能给我吃啊?” 谢安安弯了弯唇,朝她扫了一眼,走到那昏迷的老道身边,剑指点在老道的额头,然后缓缓上移。 一道青灰色似烟似雾状的东西便徐徐从他被点过的额间抽离出来,绕在谢安安抬起的指尖上。 谢安安又往前一点,那团烟雾便倏然一凝,不等凝出形状。 坐在谢安安肩膀上的小紫突然跃起!光溜溜的圆脑袋上,唇部的位置陡然裂开一道缝隙。 随即倏然弯起一抹笑!那笑如镰刀,森意诡谲! 朝着那灰团一下扑过去! 镰刀笑口陡然张开! “吸溜!” 灰团消失不见! “唔——” 小紫悠悠落下,捂住嘴巴的位置,高兴地扭着身子直哼哼。 朱儿蹲在桃树上,嫌恶地扯了扯嘴角。 便见谢安安站了起来,道:“朱儿,将他们师徒二人送去李越府中。小紫,你一道去。” 朱儿从桃树上跳下来,一把揪起完全失了神智的年轻道士和尚在昏迷的老道,化作丹鸟,腾空飞去。 春晖之下,流云缱绻,一道赤色流光,划过天际,转瞬不见。 第16章 登门 “阿爹,这便是谢女冠吩咐孩儿调查的那幅画的画者所作之画。” 安邑坊内,位于四喜胡同的吏部左员外郎李府内,李铮站在外书房的桌案前,打开李越带来的画轴,微微皱眉,“画技平平,这字也太过轻浮,毫无风骨可言。” 他抬起头看向李越,“你说你大伯竟买了这人所作的画?” 李越点了点头,“大伯说,二月二那日与阿爹同往茶汤巷品茗时,正是阿爹看了这人所作的《仕女图》,赞了一句‘画师亦无数,好手不可得’,他便买了这幅画。” 李铮微讶,又仔细地看桌上铺开的画卷,摇了摇头,“莫非是你大伯听错了?我便是醉了酒,却也不至于连这样的画功也分辨不出。” 李越神色认真,看了眼那画,道,“所以,谢女冠让我查这画者之事,我尚未告知大伯。只去了画铺子买了一幅画回来,请示阿爹,此事该如何计较?” 李铮转过来,拧眉捋了捋胡须,问:“谢女冠之意,莫非这画便是三娘撞客的缘由?” 他已听李越细说过李宅之事。 李越却摇了下头,“谢女冠并未细说。”顿了下,又道:“谢女冠道法高深乾坤在怀,心思孩儿不敢妄加揣测。” 李铮沉吟着微微颔首,片刻后,放下手看向李越,“既然谢女冠有吩咐,你再去细查便是。不过……” 微微一顿,又道:“切记小心行事,莫要惊动不必要的人事,给谢女冠平添麻烦。” 李越神色郑重,“是,孩儿明白。”想了下,又道,“阿爹,还有一桩事。” 李铮看他。 李越上前两步,低声道:“大伯他……” 话没说完,忽听门上传来‘叩叩’两下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两人皆是意外。 李铮有个规矩,在外书房议事时,若非要紧之事,轻易不得打搅。若是要紧事,也是由守在外书房外的管事与护从直接到门边出声禀报。 绝无这般悄声靠近,轻轻叩门的先例。 ——外书房的看守都去了何处?! 李铮皱了皱眉,还不待发作,就听门外传来含笑的童声。 “白云山紫鸢、朱儿,奉吾主之命,特来给李大人送两个人,还请李大人拨冗一见。” 白云山? 李铮尚未反应过来。 旁边的李越却神色大变,当即朝他无声说了个‘谢’字,然后快速走到门边,微吸了一口气,伸手。 “嘎吱。” 房门打开。 李铮抬眼,顿时眼眶一颤,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门外。 站着个不过五六岁身着一身堇色紫鸢花绣襦裙的少女,头梳双丫髻,瞧着十分的天真灵动,唯独——那张脸! 圆滚光溜,像一颗水煮的鸡蛋!连五官都没有! 分明没有眉眼,李铮又分明能感觉到这少女正笑盈盈地朝自己望来! 那种被莫名视线注视的悚然感,叫他浑身的寒毛都竖了起来!一时竟无法开口! 李越因着先前已见识过谢安安更厉害的手段,此时对这有过一面之缘的小紫心里多少有了几分坦然。 恭敬地抱了抱手,道:“不知姑娘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可是谢女冠有何吩咐?” 小紫站在门框外歪了歪圆脑袋,笑呵呵地说:“李郎君,你得请我进去才好说话呀!” 李越一怔,脑中一个激灵,忽然意识到什么,立时朝后退了一步,抬手道,“请紫鸢姑娘……” “砰!砰!” 小紫身后,双目灼灼神采飞扬穿着一身朱色胡服的明艳少女朱儿骤然出现! 她的身后,同时落下两个人来!摔在门外,发出不小的声响。却依旧不曾惊动外院的看守! 李铮又瞪了下眼,强自按捺惊愕心绪,让自己尽力冷静下来。 而李越话语微顿,接着说道,“和朱儿姑娘进屋说话。” 小紫满意地‘嗯’着笑了一声,高高兴兴地抬起小短腿,刚准备蹦过门槛,却被朱儿一拉。 “帮我把这俩禽兽弄进去!”朱儿瞪眼! 小紫扭头看了看,还没开口。 李越已走了出来,赔着小心道:“我来。不知这二人是……” 小紫正好已蹦过了门槛,进了屋内,抬眼便瞧见对面的李铮,笑道:“这二人是李家请来意图谋害我师姐的师徒。” 李铮神色骤变! 李越也惊讶地抬头,“什么?!” 朱儿冷笑一声,将那年轻道人扔进去,道:“这便是惩罚!” 李越与李铮一看那趴在地上的年轻人,尚有活气却分明双目如死鱼,赫然已是个痴傻! 顿时心下齐齐骇然! 李铮的胡须动了动,“这……不知谢女冠是何意?” 到底是久经世事之人,说起话来也是方便。 小紫笑了笑,道:“大人不必惊慌,这师徒二人作恶多端,师姐不过略施小戒,并未伤及其性命。” 李越看着那分明已经失了神智的年轻人,心下愈发震骇。这居然只是略施小戒? 他现下终于隐隐明白,坊间传闻此女冠手段狠厉、性情恣睢的缘由了。 又听小紫脆生生的声音道,“师姐叫我们将人送来,一来,是因着他们掺合了李家三娘子撞客一事。二来,他们被人买通,坏了我师姐放在李家的符人,并意图谋害我师姐。三来,” 小紫微微一停,抬起头来,看向李铮,笑盈盈地说道:“师姐特命我前来,告诉李大人。” 这最后说的话怎么听着都只有半截儿,李铮不解,“不知谢女冠有何事要告知李某?” 小紫却没回答,反而转身,对朱儿笑道:“朱儿,抬一抬你的贵足啦!” 朱儿亮晶晶的眼睛朝上一翻,厌烦地哼了一声,果然抬起一脚,然后——对着那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老道的胸口,狠狠一踩! 李越看得分明! 一道赤色流光,倏然从朱儿的眼瞳中划过! “啊!” 那老道惨叫一声!竟倏地坐了起来! 挣扎着便喊:“救命!救——” 却在下一刻,瞬间定在了原地! 李铮便见,他的对面,那个没有五官的小女孩儿,脸上渐渐浮起一层青灰烟团。 然后,那圆溜溜的脑袋开始变化。 眉毛、眼睛,鼻子,悄然凝现。 最后,烟团淡薄之下,一张模模糊糊的面孔,出现在几人眼前。 李铮与李越齐齐悚然,头皮发麻! ——这面孔!分明与那老道一模一样! 第17章 傀术 李越倒抽了一口冷气,用力攥住手指才强撑着没有露出怯态。朝侧面走了几步,稍稍抬手,扶住李振藏在袖下轻微颤抖的胳膊。 李铮朝他看了一眼,心下稍缓。 朱儿扫了眼对面站在一块儿的父子俩,视线在李越抬起的手上扫过,淡淡道:“问吧。” “?”李越一愣。 李铮却已反应过来,扫了眼少女身段老道面容的小紫,又看向僵坐在地上的老道,无声地吞咽之后,强忍着惊悸问道:“你……受何人指使?” 呆滞中的老道眼珠子轻微转动了一下,涣散的瞳仁渐渐凝聚,视线慢慢聚集在前方说话的李铮身上。 突然朝他跪爬跌撞扑去,惊恐大喊:“有妖怪!救命!救命!有妖……” 李越立时扶着李铮朝后退去! 却听。 “咔!” 扑过来的老道左腿忽然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朝外一折,整个人一头栽倒在地! 他立时惨呼,却还在发了狂地惊叫,“快救我!李大人!他们是妖怪!会害人的!我是被冤枉的!李大人救命……啊!” “咔!”老道的胳膊也瞬间如枯木扭断挂了下来! 父子二人同时一惊! 李铮察觉到胳膊被儿子轻轻一抬,顺着看过去!陡然一僵! 几步外,老道面容的小紫,正曲着同样姿势的左腿,一边慢悠悠地掰断了她的左臂,然后又抬起的圆圆胖胖的小手,抓向自己右腿。 察觉几人的注视。 她抬起头,‘笑眯眯’地开口:“还不老实么?那我可要把你全身的骨头都一根根捏断哦!” 分明是那老道难看丑陋的脸,却在这童真的声音与‘微笑’的神色里,透着一股子无邪。 李越攥住阿爹几乎打起哆嗦的胳膊。 老道几乎痛死!趴在地上,痛得喘如牛息! 他被死咒反噬后,意识其实并未完全消失!只是不待他恢复,便被那桃花裹到了一处结界中。 他体内有伤,功法大损,本想装昏迷再图逃路。谁知却听那孽徒背叛自己! 气得他恨不能当场跳起唾他一脸,谁知那孽徒竟被生生抽出了魂识!成了个痴傻之人! 心下痛快之余,又心惊胆颤!知晓自己这回是当真招惹到了高人,更不敢轻易醒来! 原以为会被认为是将死之人丢出去,哪知,那个听着声音清清冷冷的道姑居然敢亲自动手剥除了自己的三魂一魄! 道门不可抽离生人魂魄!此乃禁制! 她怎么敢?! 等他逃出生天必然要上奏祠部司,将这滥用私刑违背道门规矩的道姑给下狱叛斩头! 然而,不待他心里想好如何逃脱,竟又被带到了‘李家’! 他想好了,只要让‘李大人’知晓他是被冤枉的,那道姑跟这帮妖怪都是祸害,他必然能逃出生天夺回魂魄! 可听了那紫衣女娃的话,他的后背顿时阵阵发凉! ——傀儡术!以魂魄附于式灵之身,以此控制血肉之躯! 此乃上古禁术! 那道姑,根本就是邪道! 见他居然还不开口,小紫顶着那张老脸,有些无奈地叹气:“居然这样硬气啊!好吧,那这样呢?” 说着,那小胖手竟转过来,伸向了自己的肚子! 单腿跪在地上的老道忽然眼神一厉,猛地抬头,右腿拼命一蹬,以虎扑之势朝着小紫冲来! 同时手上手诀不停变换! 及至到了近前,手诀凝成,朝着小紫的头颅便狠狠砸下! 小紫退避不及,惊讶地抬头。 竟看那手诀之上,蕴含杀鬼之势,若是劈中,小紫立时便会被打得魂魄不稳! “啾——” 朱儿长鸣一声,猝然化作一抹流火,直朝那老道扑去! 却已来不及! 老道的手诀已雷霆压下! 平康坊的朱门小院内,坐在廊檐下的谢安安忽而掀开眼帘,右手剑指并拢,在桌面上迅速画出一道符文,然后指尖抬起,往那符文上用力一点! “轰!” 老道的手诀砸在了小紫的天灵上……方寸位置! 他愣了愣,咬紧了牙关用尽全力,却再压不下去分毫! 同时。 仰着头的小紫惊讶的‘老道’面孔渐渐浮起一丝微笑,欢欢喜喜地唤了一声,“师姐。” 随着她一声落下。 “嗡!” 一道金芒骤然从她额头浮起,一下将老道撞翻出去,随即如水纹散开,消匿于空气中。 “啾!” 化作丹鸟的朱儿愤怒地抓起跌在地上的老道,要将他拎到半空砸死! 老道又受重击,面如死灰,再无反抗之心,挣扎着无力地喊:“我说,我说,别……咳咳,别杀我!” 朱儿怒不可遏。 小紫却喜滋滋地摆了摆小胖手,“哎呀,朱儿,我没事啦!别生气啦!让他说,别耽误了师姐的事儿。” ‘师姐’二字比什么都管用,朱儿愤愤地怒啼一声,将老道丢下,再次化作红衣少女,站在了小紫的身旁。 小紫笑着朝她看。 朱儿皱眉往旁边挪开一步,“别用你那张脸看我,好丑!” 小紫撇撇嘴。 李铮今日亲眼所见李越先前口述道法玄幻惊奇之状,大为骇动,看了眼那边俏生生的两个小姑娘,又转向老道,强自镇定地问道:“是何人指使你暗害谢女冠?” 老道状若烂泥地瘫软在地,咳了好一会儿,才有气无力地说道:“他自称李福。是李府的一个管事。” 李铮眉头一皱,朝李越看了眼。 李越脸色微变,想起先前谢安然在李清院子中的言语,忽而问道:“对付李家三娘,可是这李福指使你所为?” 那老道咳得不行,只能点了点头。 李铮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老道咳了半晌才哑着嗓子断断续续地说道:“一开始,他给了三百两,拿来一个姑娘的钗子,说要叫那姑娘受点小病。后来隔了日,又拿了五百两来,又说要叫那姑娘大病一场,最好是,病得药石无医长久无法起身。我便给了他几枚能让人生病的符,让他埋在那姑娘的院子里……啊!” 话没说完,突然再次惨叫起来! 惊得正全神贯注听老道说话的李铮父子齐齐一颤! 抬头,就见小紫那张‘老脸’上全是寒意,清脆稚嫩的声音犹如霜覆,冷声呵斥,“还敢撒谎!” 说着,小胖手伸进了自己的肚子里,胡乱一绞! “啊啊啊啊!” 第18章 意外 老道痛得抱着肚子在地上打滚,额头汗如泥浆,不住地喊:“我错了!我错了!我说!我说!” 小紫生气地抽出手,“说!” 老道气喘吁吁地抱着肚子,再不敢遮掩,打着哆嗦地说道,“是死咒符,我给了那李福四张死咒符,让他埋在那姑娘的院子里。不出一月,这姑娘便能无声无息地香消玉殒。” “可三娘子却状若疯癫,并无你所说之状。”李越皱了皱眉,道。 朱儿瞥了他一眼。 老道摇了摇头,“这个……真不知是何缘由。先前也不曾有这样的意外……” “先前?!” 李铮忽然惊问:“这样的歹毒之事,你竟多次为之?” 老道一顿,想隐瞒几句,可腹部绞痛叫他生不如死,朝那边的紫色女娃瞄了眼,道:“是……” “简直岂有此理!”李铮大怒! 已忘记了心里的恐惧,瞪着老道喝骂:“为道为佛者,本为方外之人,受世人敬重,以庇佑苍生为己任,可你竟然如此荼害无辜性命!简直罪无可恕!罪无可恕!” 李越瞧着阿爹气得面红耳赤,便主动问道:“若是收了银两,且只管办你的事便罢了。为何却要如此害人性命?” 话音刚落,朱儿与小紫齐齐抬头望他。 他后背一紧,还当自己说错了什么话。 倒在地上的老道说道:“我,我……” 小紫哼了一声。 老道眼睛一瞪,立时说道:“有人在收这样未曾出阁的处子元魂!十两黄金一条!故而,故而……” “荒谬!荒唐!岂有此理!”李铮已经气得发昏了,摇晃着指着老道,“为着十两黄金,你便这样害人!你,你……” 李越连忙扶住阿爹,又问:“何人在收?” 老道立马摇头,“这我真的不知!从前都是得了元魂就放到城南曲江的一棵柳树下的黑陶罐子里,第二日就能去拿到金子!真的不曾见过是何人在收!我,我没撒谎!女仙饶命!我也只做了三四回,真的,再没有多的了……啊!” 是朱儿直接将他踢飞了出去! 他一头撞在桌角,直接晕了过去! 李越张了张口,看了眼双眼冒火的朱儿,又闭上嘴。 小紫笑道:“事情想必李大人已明白。此二人无恶不作罄竹难书,如何处置,也交由李大人计较。” 李铮看过去,发现这小姑娘脸上的灰雾不知何时散去,手脚正常地立在那儿,又露出那张溜光水滑的面庞。 没了那老道扭曲的面孔,这么瞧着……居然还有几分童趣? 李铮稳了稳心思,朝小紫和朱儿恭敬拱手,“家中丑事,叫二位姑娘见笑。请二位姑娘代为传话,三娘之症,还望谢女冠多多费心。李某感激不尽!” 小紫和朱儿微微错开。 朱儿又撇了下嘴。 小紫笑呵呵地说道:“好说。另外,还有一桩事,师姐请李郎君明日过府一趟。” 李越连问都没问,立时应下,“是,在下明日定当前往。” 小紫满意地点点头,拉住朱儿的手,并肩走出了书房。 到了门槛外,一步跨出。 鸟声清啼,赤色流光纵驰天际!转瞬消失不见! 书房里。 父子俩都不曾开口,许久后,李铮忽然往后一跌,被李越赶紧扶住,踉跄着坐下,才忽地长呼一口气,连连摇头,叹道,“这个谢女冠,不简单哪!” 李越给他端了一盏茶,看他脸色如常,稍微放下心来,低声问:“阿爹为何如此说?” 李铮指了指地上昏迷的师徒俩,“若要救下三娘,必然要解决家门内的阴私丑事。可她一个外人,不好伸手,便是救了三娘,日后若再有人来害,三娘也难逃一劫。” 他声音微沉,“于是她便做了个局,故意引出了幕后主使,好叫我能出手,真正处置了在背后暗算三娘的人,才能算是真正救下三娘的命。” 李铮端着茶,面上已浮起几分敬畏钦佩,“此女冠,非但心思剔透,更有大善啊!” 李越虽也是个聪明的,却不如阿爹城府,听他这么一提,明白过来,以谢安安之能,驱除秽气该是手到擒来之事,可她却以做法器为由,将法事退后了数天,莫非就是为了引出这幕后主使?! 忽而心头一动,道,“莫非紫鸢姑娘口中所说的符人,是谢女冠故意放在大伯家中的?” 李铮喝了一口茶,却没回答,半晌,轻声道,“你大伯家的事,谢女冠必然还有后招。” 李越神色微变,道:“孩儿去查那李福?” “此事不必你出手,”李铮他放下茶盏,脸色难看,“一个管事不可能手里有那么多现银,背后必定还有指使,我自有安排。” 李越点点头。 李铮又道,“谢女冠吩咐你明日去一趟,你先查一查那画铺子是怎么回事儿,去了也好说明,别耽误了谢女冠的章程。” 李越再次答应。 李铮再度看向地上躺着的师徒,神情凝重,“四郎,切记,以后对谢女冠,要万分敬重,绝不可有一丝怠慢。” 李越认真地应下,“是,孩儿谨记。” 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外书房管事的声音,“官人,大伯兄来了,说有要紧的事儿要见一见您。” 父子二人对视一眼。 方才书房内那样大的动静,外间当真一点也不知! 李铮站了起来。 …… 另一头,平康坊的朱门小宅内。 朱儿越过垂花门刚要进去院子里,被小紫从后拽了一把。 她扭过头。 就见小胖子伸出圆滚滚的手,递给她一朵紫色的小花,甜腻腻地说道:“朱儿,方才谢谢你啊!” 方才? 朱儿顿了顿,随即翻了个大白眼,不屑道:“笨死了!有人打你还不知道跑!要不是师姐!你这身子又白修炼了!” 小紫瞧着她通红的耳朵,笑眯眯地凑过来,“是呀!我好笨!幸亏有你嘛!这个送给你!” 朱儿瞅了眼那小紫花,撇了撇嘴,勉为其难地接过,一边说道:“你下回机灵些!方才我也没来得及,叫你受了惊吓……啊啊啊啊!” 手里的紫花忽然变成了一条紫色的毛毛虫!身子一扭!裹住了朱儿的手指! 朱儿吓得浑身一层鸡皮疙瘩!一甩手!将那毛毛虫丢开! “哈哈哈哈!”小紫大笑着化作符人,腾空逃窜! 朱儿头顶瞬间冒起一缕红烟! “紫鸢!我杀了你!”身形一蹿,化作丹鸟急追而去! 她最害怕毛!毛!虫!!! 被丢到迎春花上的紫色毛毛虫,拱了拱肉乎乎的身子,扭进了花木里。 “师姐!师姐!朱儿要杀我!救命啊!” 院内,小紫越过翠柳儿,一头扎进了坐在竹桌边的谢安安的衣领里! 朱儿扇着翅膀落下来,大怒,“你给我出来!坏东西!今日我便杀了你!” 小紫抱着脑袋使劲往里钻,“我就不!谁叫你笨!你活该!噜噜噜——” 朱儿气得七窍生烟,扑棱着也往谢安安的衣领里钻! 下一刻。 一条翠绿柳枝探过来,缠住朱儿与小紫,往外一抽,直接朝天一甩! “咻——” 小紫被扔了个没影! 朱儿到了半空,扇了扇翅膀,又飞回来,刚要发火! 就听站在桌边的翠柳儿道:“公孙三日前去了一趟鸿胪寺卿府上,我问了一圈,说是鸿胪寺卿府上最受宠的小娘子,半月前因病离世,家中老夫人夜里梦见小孙女说是被人害死,因此受不住,也跟着病倒了。鸿胪寺卿大人至孝,便特意请公孙去了一趟。” 谢安安单手按着桌上刻好的桃木符,看向翠柳儿,“若是寻常招魂渡魂之事,公孙不会在这时候来找我。” 朱儿落了下来,化作胡服少女。 翠柳儿摇了摇头,“具体我尚未查明。师姐,要不今晚我跟桃桃去找他,有什么事让他跟我们说就是!” 谢安安却浅浅笑开,眉眼皆是妍色。 “不必,如今他不会再对我怎样。” “今夜我去见他。” 第19章 公孙 临近朱雀大街的安仁坊内,一条叫做玄武的胡同内,有一间挂着八卦图风灯的小宅。 宅门前与寻常人家不同地摆着两尊玄武。 靠东边的那尊玄武旁边立着个半人高的道童,手里也提着一盏以金线描画阴阳无极图的灯笼,正焦急地朝胡同口望去。 “嗒嗒。”的细微脚步声传来。 道童眼前一亮,立时跑了出去,就见胡同口处,一道纤细轻盈的身影自黑暗里缓步走来。 道童一喜,提着灯笼便迎了上去,恭恭敬敬地朝来人行礼,“谢女坤,师父已恭候多时,请随弟子前往。” 谢安安单手负后,一手微抬安于腹前,泰然地受了这道童的一礼,视线在那道童手上提着的金色无极灯笼上扫过。 道童侧过身,“谢女坤,请。” 谢安安收回视线,朝前走去,低着头的道童忽而诡异地咧唇。 手往下微垂,袖中一抹银色微现,悄无声息地抓住刀柄,正要动作抽出时! 头顶忽然被人一按! 他一滞,咧唇诡笑顿时消失!不待抬头,下一瞬,面部骤然混乱扭曲! 谢安安面无表情地看着前方,按住他头顶的手指一寸寸收紧! “咯吱咯吱”的挤压声在这漆黑夜里清晰瘆人! “砰!” 低着头的道童忽然整个人化作一团黑烟!身上穿的灰布道服落地瘫成一团! “啪!” 那盏金色的灯笼也掉落下来!可烛火竟然分毫不灭!依旧平平稳稳地在灯罩中燃烧! 谢安安转过手来,垂眸看着手心里浮动的黑烟。 忽而,黑烟之内,一道细长身影发出一声森冷嘶鸣,直朝谢安安面门扑来! “嘶!” 谢安安抬手。 “慢着,别杀……”虚空中,不知何处传来低低阻止。 谢安安眉眼不见分毫波澜,指尖金光毕现,朝着那黑影凌厉一抹! “嚓!” 黑影顿时被横中劈开!发出一声悲鸣,落在了金色的灯笼旁! ——竟是一条黑蛇!只是被斩成了两段,正痛苦地扭曲着试图朝那灯笼里钻! 谢安安抬脚。 “安安!” 那低声再次响起,带了几分无奈,“是我教导无方,你别生气……” “啪!” 谢安安一脚踩扁了那灯笼!明亮的火光骤然熄灭! 黑蛇惨叫一声,登时化作灰烬,在地上残留一抹黑色痕迹! “……” 那声音戛然而止。 同时,随着灯笼的熄灭,面前的胡同、宅门、玄武悉数如水墨褪去,露出了内里真正的景象。 一条鹅暖石铺就的蜿蜒小路自谢安安脚下曲折延伸,尽头是一棵矮脚松,松树下铺着一块足以容纳数十人的圆石,圆石的西侧,另有一层矮了半寸的半月大石做阶。两块大石的周围,是绿意盈盈的青苔。 此种布置,取自月有圆缺天道轮回万物生机之意。 大圆石上,放着一张四方四正的矮桌,桌上摆了几碟小菜一壶酒,桌边铺着几个金线挑绣的混元阵蒲团。 桌边燃着一盏四角飞檐石灯,灯旁坐着一个着宽袖逍遥服,身形如幽兰的年轻郎君。 暖融融的灯光将此人洁白的面容映衬得如玉如露,如雪堆砌。 他长发披肩,抬眸朝小路这边的谢安安望来时,倏然展颜而笑,当真美得雌雄莫辩。 他抬手,朝谢安安招了招,“来,安安。” 谢安安径直走过那大小不一的鹅暖小路,来到桌边,屈膝坐下,淡然开口:“别这么唤我。” 公孙明笑着摇摇头,拎起桌上的白玉酒壶,给谢安安斟了一杯,温声道:“我知你还在为先前之事气恼。可你也该知晓,我那日所为,乃是为救你。” 谢安安看着面前酒盏中盈盈水影,冷笑了一声。 公孙明放下酒壶,看着垂眸的谢安安,“帝氏寻仙子,欲以丹元登仙道。三公主不知从何处知道你,想将你以仙子之身进献帝氏。那日我不知她竟有此图谋,情急之下,只好假做你我合修之情,才叫三公主断了心思。” ‘合修’二字微颤,公孙明放在桌上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了下,脑中不由浮起那日谢安安那日喝下三公主送来的茶水后意识混沌时露出的柔软眼神。 顿了顿,才又看向谢安安:“如今朝野为争储位,遍寻帝氏梦中仙子,你孤身一人,难免会被盯上。我那日所行虽令你不耻,可却避免了你往后许多忧虑。我知你气恼,可我并不后……” “你今日寻我来,到底所为何事。”谢安安突然开口打断了公孙明。 ‘不后悔’几个字,是公孙明这数月来不知辗转了多少心绪才终于鼓足勇气能这般坦然说出,可情意尚未及口,却被对面的谢安安无情打断。 连同那最后一点强撑的心火都彻底熄灭。 公孙明短暂的沉默后,道:“年初至今,我接连接了四五个案子,都是家中女娘失踪或病故案。你也知晓,寻常这样的案子,一年不过一二桩,这才数月的时间,到我手里便有这么多,我心下隐约觉得不对,便托三公主去户部打听了一番。” 他说着,又从座下的蒲团旁拿起一本册子,放在桌上,“三公主命人打听过后,发现自去岁腊月至今,京都城内,接连有女娘无故失踪病逝,竟有近五十人之多。” 将册子推到谢安安跟前,“这是名单。” 谢安安翻开册子,看见上头写着的是一个个少女的名字,有的体面齐全,有的只有简单的‘万年县李家二妞’,‘长安县王家大花’这样简单的记录。 她往后看。 公孙明继续说道:“正好近日我又接了一桩幼女病故案,仔细调查之下,发现此女之死,与先前我手里经过的那几起渡魂案十分相似,于是便命白霜暗中调查。” 谢安安抬眸,朝公孙明看去。 公孙明看着她那双纯澈静然的眼,极短的停了一瞬后,接着说道:“白霜竟查出,京都城内,居然有人在高价收买处子元魂。” 谢安安眉头一蹙,想起小紫在那老道口中得知的事。 她依旧没说话。 公孙明的声音继续温温和和地响起:“若这几十个女娘的性命全因此而受了戕害,说明此事之后必有不小图谋。以我一人之力,只怕不能平息此事,为着不让更多无辜性命惨遭毒手,故而,我想借你一臂之力。” 第20章 君子 谢安安按着手边的名册,静默两息后,道:“祠部司无人可用?” 公孙明还有个身份,正是朝廷负责管理道门的祠部司的司监。 公孙明俊美的面上浮起几分无奈,摇了摇头,“此事涉及众多,只怕背后乃是有人刻意为之。” 他未明说,谢安安已明了——十金一个处子元魂,首先财势不小。近五十条人命,却未惊动官府,权势不小。又有道门收纳元魂,公孙明怀疑祠部司内有人参与此事。 她的视线又落在名册上的‘二妞’‘大花’这样的名字上,片刻后,问:“你最后见我师父那次,他到底说过什么。” 公孙明温和的双目中眼波流转,他沉默了片刻后,轻声道:“安安,我答应过你师父,不可告诉你。” 谢安安眉尖微微一拧,看着手边的名册,抬眼,看向公孙明,“我师父还活着么?” 公孙明一顿,随即面上露出几分心疼,却摇了下头,“我也不知。” 谢安安掀开的长睫不易察觉地震颤了一下。 她静静地看着公孙明,一时没再说话。 桌边的石灯旁,有飞虫盘旋。 “滴答。” 不知何处传来一声水滴声。带起了静谧的夜色里一圈无声的涟漪轻展。 谢安安终于淡缓开口:“我可以助你。但是,事情了结后,我需要知晓师父失踪前,在调查什么。” 公孙明为难地拧了下远山似的长眉。 两息后,轻轻点了点头,“好。” 谢安安不再多说,拿着名册便起身。 公孙明当即抬脸说道:“这是梨花白,御贡的珍品。你素来喜欢此酒,不妨带一坛回去尝尝?” 谢安安已转过身去,闻言,微微侧身,视线落在那张如笔墨描画的眉眼上,又挪开视线,道:“我待会儿还要去别的地方。” 公孙明一听,这分明是松口了,立时眉眼皆弯,这一笑,竟如百花争开,胜景难言! 他依旧坐在那儿,看着谢安安笑道:“我让白……立春送去你的宅子,刚好还有一盒江南的点心,有你爱吃的红豆糕,一并给你送去?” 谢安安没说话,下了大圆石,踩在那块半月石上。 又听身后公孙明说道:“方才是寒露失礼了,我代她给你赔罪,你莫要气恼,好不好?” 谢安安已迈开的脚步停下,想了想,转过身去,看向公孙明。 神色依旧清冷淡离,“公孙,我今日来见你,乃因你是君子。” 公孙明意外抬眼,露出几分讶然。 谢安安看着他漂亮的眼睛,道,“那日你分明有机可趁,可逼退了三公主后,你便立时将我送了回去。朱儿来烧了你的宅子是她不对,修葺需要多少银子,你写个单子与我。今后此事便翻篇过去,莫要再提。” 公孙明缓缓地眨了下眼,随即莞尔轻笑,点了点头,“好,再也不提。银子不必,不过一间废屋子,叫朱儿出了气也好。” 谢安安抬眸,朝他身后的矮脚松扫了眼,转过身,踩上鹅暖小路,径直离去。 小路的尽头,一个穿着青灰色道服的童子,恭恭敬敬地朝她行了一道家礼,然后领着她,走了出去。 “嘶!” 一条黑蛇从那矮脚松后钻了出来,爬上大圆石,在公孙的蒲团边盘起尾巴,阴森森的声音半夹怒意半阴森地说道,“君子?可真好笑!既然知晓主人那日是好心,为何却还要让式灵来烧了主人的院子!那间屋子里全是主人的符篆和法器!” 说着又朝公孙明委委屈屈地靠近过来,“主人,您真是好心没好报!怎么就不让她给三公主带走!我就是想教训教训她,她居然就毁了我近百年的修为,好狠毒……呃!” 白如玉骨的手伸过来,直接掐住了黑蛇的七寸! 黑蛇顿时气短!尾巴都不自觉地僵直抽搐! 被迫张开蛇口,嘶嘶地吐着信子! 公孙明将她半拎起来,眼睛却只看向谢安安离去的方向,温和的声音冷若冰霜,“寒露,这是我最后一次警告你,再敢对谢安安有半分不轨之心,我便废了你的丹元。” “!” 黑蛇瞳孔骤然凝成一条线! 艰难地吐着信子道:“是……主人,奴……知错,再也,不敢了。” “啪!” 被公孙明丢在圆石外的苔藓上,她艰难地扭动了一下,才缓缓爬起,无声地蛰伏在地。 公孙明坐在方桌边,用干净的帕子擦着手,沉默了许久后,伸手,拿起对面的那盏酒,送到唇边,慢慢地饮了一口后放下。 屈指,敲了敲桌子。 一个面无表情的高大木偶人,‘咯咯嗒嗒’地走过鹅暖石小路,来到大圆石上,单膝跪地,将公孙明打横抱起,又摇摇晃晃地顺着小路,走了回去。 夜风带着湿意撩过,有一朵迎春花瓣落在了饮了一半的酒盏中。 花瓣轻轻一晃,涟漪圈圈,松石消失。 眼前的画面,缓缓变成了一处与谢安安的小院一模一样的景致。 …… “哗啦。” 水声轻拍堤岸,夜色之下的曲江江面犹如浓墨,静深幽暗,叫人望之生畏。 谢安安站在一棵柳树下,抬眸望着江上灯火通明的几艘精致画舫。春寒料峭,江风更凛,拂在人的脸上犹如刀刃剐蹭,割的面颊微微生疼。 谢安安侧过脸,鬓发便被拂到她略显苍白的冰冷脸颊上。 她浑不在意地并拢剑指,在身旁的柳树上画了一道符,然后低低念了一句咒后,微微一点。 符上绿芒散射,映得谢安安的脸颊都泛起一层春色。 接着翠柳儿从里头钻出半个脑袋来,左右一瞧,看见谢安安,立时弯了眼睛,整个身体直接飘了出来,只是双脚如丝带,还嵌在符文所画的树干上。 落在谢安安的身边,有点儿担心地望着她,“师姐,你还好吧?公孙有没有又欺负你?” 谢安安摇了摇头,看着江面上的画舫,道:“此处不见半分阴邪之气。” 翠柳儿瞧了一圈,也有些诧异,“冤死亡魂所经之处,定有阴气残留。”眼神一厉,“莫非那老畜生扯谎?!” 第21章 偶遇 谢安安摇了摇头,“以小紫之力,能断出他当时并无欺瞒。” 翠柳儿皱了眉,轻盈地晃了晃,“那怎么回事儿?若是按着那老畜生的说法,他这几月都送了四五回幼女元魂到此处,便是间隔得久了,也不可能一丝气息也不留。” 谢安安沉默,江风阵阵,撩动她的袖角衣摆都跟着猎猎而动。 片刻后,她静冷的声音在寒风中响起,“只能说明,有人用咒法,抹除了阴气。” 翠柳儿一惊! 谢安安又继续说道:“如此可见,背后操控之人也知,这事儿早晚会被察觉,所以提前抹去痕迹,以避免被追踪。” 翠柳儿沉了眼,斜长的凤眸里一片怒意,“可恶!师姐,若无法追踪,怎么去查这背后收取幼女元魂之人?” 谢安安看着前方,眸中一片静意,片刻后,轻声似自语般说道:“师父说过,天地之道,虽冥冥有定,却绝非无迹可寻。既然用了咒法,便一定会留下些什么。翠柳儿。” “在,师姐。”翠柳儿神色凝起。 “先用木灵盯住此处。” 翠柳儿刚要应下,忽然朝后一瞥,接着身形一缩,隐回了树干内。 “嘎吱嘎吱。” 谢安安侧眸,便瞧见堤岸底下行来一抬红顶的软轿,彩色的轿帘在江风下微微摇动,轿子边上跟着的小丫鬟提着个灯笼,灯笼上一个描绘花藤缠枝的‘思’字。 谢安安的视线在那灯笼皮上缓慢扫过。 四个身穿短打身形魁梧的轿夫也没在意树下站着的谢安安,抬着轿子稳稳地从堤岸边走过时,旁边提着灯笼的小丫鬟下意识抬眼,突然‘咦?’了一声。 接着有些兴奋地喊:“可是谢先生么?” 轿窗的同色帘子立时被掀开,露出一张绰约妩媚的脸蛋来,双眸盈盈地往上一瞧,随即笑了起来,道:“停轿。” 声音娇嫩如滴,甫一落耳,便酥了半身的骨头。 轿杆压下。 轿子内的女子提着大红绣金线成百蝶穿花的留仙裙摆走了出来。 春寒凛凛,她的上身却只着了一件半透半掩的浅色春衫,头梳灵蛇髻,不见繁复首饰,只在鬓发间插了一朵嫣红的早山茶花,额间一朵半开花钿,唇珠胭脂轻点。 只这淡淡颜色,便将她那张花容月貌点衬得娇丽无双。 她见着谢安安,便先笑开,急行两步,来到河堤下,抬眼瞧她,满脸的雀跃欢喜,“谢先生!这般夜深了,您怎么在此处?” 此女是谁?正是先前给谢安安送来那南瓜豆沙馅儿点心的人,环采阁的花魁,思烟姑娘。 谢安安走下河堤,扫了眼她身上的春衫,微微弯唇,温声道:“来查个案子。” 思烟瞧见谢安安走近,眼睛里几乎都冒出光来,脸上的笑止都止不住,“谢先生当真辛苦,不知回去时如何安排?我这轿辇,先生若是不弃,可送先生回程。” 她毫不掩饰对谢安安的亲近,江风一吹,她下意识抱住胳膊。 这时,小丫鬟从轿子里拿来一件灰鼠皮的披风走了过来,提着灯笼又要踮脚给思烟披上着实有些艰难。 谢安安便伸手接了过去,顺势给思烟披在了肩膀上,又转过脸给她系上,慢声道:“你的轿子还要等着接你,我自回去便是。今夜可是出局么?” 思烟看着面前的谢安安,两颊微微泛起红晕,乖巧点头应话,“嗯,今岁春闱将开,翰林大学士有意拉拢几位有望高中的贡士,故而频开宴席,这几日连着点了我出局。” 这样要紧的私密事,居然就这么说给她听了。 谢安安轻笑,系好带子,又抬手压了下思烟的鬓发,才退后一步,道:“点心很好吃,多谢。” 思烟感觉整个人都仿佛要烧起来了,脑子都有些晕乎乎的,立马说道,“那,那我下回还给您做!” 谢安安有些意外,“竟是你亲手做的?” 思烟见她这般神色,心里几乎都开了花,有些得意,更是高兴,用力点头,“嗯!我还会做很多种点心!先生若是喜欢,我天天给您做不一样的!” 谢安安叫她逗笑了,又替她理了下鬓边的头发,道:“多谢你的好意,不必这般辛苦。”顿了下,又道,“今夜莫要饮画舫上的酒水。” 思烟一愣,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乖巧动人的神色下瞬间露出一抹凌厉,随后又再次笑开,软软顺顺地点头,“好,我不喝。” 又小心地朝谢安安靠近一步,“谢先生,我……” 只是刚开了口,那边的一个轿夫忽然粗声粗气地催促,“思烟姑娘,再不快点儿,要耽误时辰了。” 思烟一顿。 谢安安朝她笑了笑,退开一步,道:“你且去吧,莫要耽误了时辰。” 思烟有点儿不舍得,期期切切地望了眼谢安安,才慢慢地转身,一步三回头地进了轿子,刚被抬起,又掀开窗帘,柔昵地朝她问:“谢先生,明日我有半日得闲,可能去探望您么?” 谢安安朝她一笑,“不巧,明日我已约了人。” 思烟光如华彩的脸上顿时黯然,刚‘哦’了一声,轿子已被抬走。 谢安安目送轿辇远去。 身旁,绿影落下,翠柳儿跟着看过去,很有些唏嘘:“她们这般女子,当真命若浮萍身不由己。竟连着几夜都要去给那些贵人作乐,跟师姐多说几句话都不让,还真是可怜……唉!” 谢安安没说话,只转过身,又看向曲江上远近漂浮的各艘画舫。 黢黑的江面,波浪滚滚,摇动的画舫灯火通明,精致如同夜珠浮荡暗夜。 她转过身,朝内城走去。 翠柳左右瞧了瞧,抓住附身的柳树一根垂在岸边的柳条。顺着往下一撸,便抓了一把的柳叶。 她翻开掌心,朝着那些柳叶轻轻一吹。 一缕似霜雪的雾气便落在这些柳叶上。 原本不过呆物的柳叶,忽然一片片地浮到空中,绿芒笼罩其上,似是长出的手脚。 它们欢快地盘旋着,朝曲江四周的草木枝叶上飘去。 如同萤火,落下便又湮灭。 绿柳满意地点点头,缩回了树干上的符阵内! 绿光凝成一抹微光,倏然消散! 京都城南曲江边,又是一片冷风瑟瑟江寒不去的寂静无声夜。 一艘扁舟,正荡过这黑深的水面,慢悠悠地靠近了江面上漂浮的一间足有三层楼高的精致华美画舫边。 有伺候在甲板上的仆从见到来人,立时笑着对舫内道:“环采阁,思烟姑娘到——” 第22章 驸马 画舫内顿时响起众人高笑。 接着,一个年长者竟从舫内亲自走出来,对着款款而来的思烟大笑:“今儿个你可是来迟了!怎么,莫非环采阁有什么贵客,冯妈妈拘着你不放不成?” 思烟笑开,露出了一副与谢安安相见时娇美可人的神色完全不同的妩媚明艳! “您点奴的局,妈妈哪里敢不放人?”她笑着将身上的披风脱下,递给身后的小丫鬟雀儿,然后给年长者行了一福礼,又娇娇媚媚地说道:“高老这日日都见奴,竟还这般念着,真叫奴好生欢喜。” 这出来相迎的,正是翰林院大学士,高文山。 他哈哈大笑,抓了思烟的手,一边朝里走,一边拍了拍,压低了声音道:“既然知晓我对你的照顾,今日就替我好好地招待一位贵客。” 思烟诧异地朝他看,“还有比高老更尊贵的客人?” 高文山一脸被取悦的笑意,点了下她的额头,示意她看里头。 思烟顺着往里一瞧,顿时一惊——在画舫本是环采阁的置业,就是为了供贵人喝酒玩乐的地界儿。内里装潢更是穷尽奢靡浮夸,只叫人入了内,便若进了销魂窟,要好生尽一把浮醉人生才觉痛快。 故而,这舫内四周皆是灯红酒绿男欢女笑的佻达之景。 可就在这样一副奢靡浮滑的众生之相内,却盘腿坐着一个相貌非凡与周边情景格格不入的俊逸郎君。 思烟看过去时,这郎君正举着酒盏,慢慢地饮下。 叫思烟的脑子里倏地冒出曾经唱的曲调里那句惊叹。 ——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高文山瞧着她明显惊艳的神色,笑了起来,又拍了下她的手,低声道:“长宁驸马。” 思烟猛地抬头! 高文山一脸意味深长地点点头,“正是那位长宁驸马。” 思烟瞪了瞪眼,自然是知晓这位长宁驸马的。 当年这位长宁驸马,凭着一张‘公子如玉’的相貌身段,在恩科放榜的皇榜之下,叫当今圣人最宠的长宁公主一眼相中,竟当街吵嚷出‘非卿不嫁’这样的大胆言辞,至今犹是京都百姓茶前饭后的谈资。 思烟露出几分担心,朝那边扫了眼,低声道,“高老,听说长宁公主前日才因病急逝,怎么驸马爷会在这个时候在此处?这若是叫宫里头知晓了,只怕您也要被牵累呀?” 高文山却‘呵呵’笑着,拍了她的手,“你只管去,驸马爷也是因着公主病逝,心中苦闷,无处排解。听说老夫今日设宴招待清流,所以才来此处排遣一二,不会被外人闲话的。” 思烟又为难地皱了下眉。 高老笑着往她手里塞了个物事,“我知你的规矩,放心,驸马爷不是那种贪色的下流之辈,你只管在旁伺候酒水便可。不必多做其他。” 思烟一扫,竟是一枚雕玉兰花的纯金镯子,抬头一笑,“能为高老分忧,是奴的荣幸。只是,这若伺候得不好,高老可不能责怪奴哦。” 高老捏了下她的脸,松开她的手,将她领了过去,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驸马爷,画舫吵闹,实在扰了您饮酒的兴致。这位思烟姑娘,是环采阁的花魁,最是个安静温柔的,就让她在旁伺候您喝酒解闷,您看如何?” 思烟屈膝垂眸,行大礼。 长宁驸马郑南元扫了思烟一眼,‘哒’,将手里的酒盏放下,没说话。 高文山示意了眼,笑着退开。 思烟在郑南元身边坐下,瞧他一张脸果然如同传闻中那般美如冠玉,只是大约爱妻新丧,那张让京城多少女子暗叹的面容却是憔悴悲切,叫这风华姿貌都平白折损了几分。 思烟替他满了一盏酒,低声道:“驸马爷,节哀。” 郑南元朝她看了眼,视线在她单薄的春衫上略停了停,又转开,举起杯子,慢慢地饮了。 思烟便抬手去夹桌上的精致菜肴往他面前的碟子里放。 不料,收回手的时候。 “当啷!” 竟碰翻了桌上的酒壶! 酒水一下洒了出来,浸湿了郑南元和她的衣衫裙子! 思烟一惊,匆忙跪下,“驸马爷恕罪!奴失手,脏了您的衣裳!奴该死!请驸马爷恕罪!” 高文山也被惊动了,连忙跑过来,还不等赔罪。 郑南元已笑着摆摆手,“无妨,一件衣裳罢了。起来吧!” 思烟心下一松,暗道,这位驸马爷倒真是性情温和宽仁。 郑南元接过旁边的常随递来的酒壶,斟了一杯,道:“喝了这杯酒,便当是赔过罪了。高老,您也就不用罚她了。” 高文山哪有不答应的,立时笑着点头,“思烟,驸马爷如此体谅,还不饮下,以谢驸马爷好意?” 思烟盯着那酒水,心却慢慢地沉了下来——今夜莫要饮画舫上的酒水。 谢安安的话,犹在耳边。 她垂着眼,有些迟疑。 这态度叫高文山露出几分难色,朝郑南元扫了眼,笑着催了一声,“思烟姑娘?” 思烟立时抬起头,一张明艳胜春的脸上浮起几分羞赧,“奴卑贱之躯,哪里敢饮驸马爷的酒,不是糟蹋了珍品?若是驸马爷赏脸,奴自罚环采阁也颇有薄名的鹅黄酒三杯,当作给驸马爷赔罪,不知可否?” 她落落大方,倒是不叫人起疑她方才片刻的迟缓。 高文山哈哈一笑,才要圆场过去。 旁边忽而一人笑着靠近,“驸马爷的好酒,你居然还这般推诿。当真不识好歹!” 思烟抬头,便见一个眉眼略细却面容俏丽的妓娘在身边屈膝行礼,“搅扰驸马爷雅兴,奴是丽春院的杜鹃,瞧着驸马爷一人饮酒也是苦闷,奴会唱些时兴的小曲,给驸马爷解闷如何?” 丽春院,素来与环采阁有些不对付。而杜鹃与思烟又分别是两处的头牌。 又因上一次的花魁竞选中,思烟巧胜了杜鹃十筹,故而积怨更深。 不过这二人容貌并不相上下,性子也是一个爽辣一个柔媚。只是身段上,杜鹃更清瘦些,而思烟却略有些丰腴。 时下人都爱个靡颜腻理,故而丽春院总认为思烟是靠一身肥肉取了花魁之名,颇有些议论。 思烟朝高文山瞧了眼——这画舫,可是环采阁的呀! 高文山也是一脸无奈,朝二楼示意了眼。 思烟抬眼一瞧,国子监祭酒家的大郎,京都数一数二的纨绔,杜鹃的恩主,姜大郎,正朝她举杯呢! 当下便明白杜鹃是怎么登上画舫的。 桌边,郑南元已淡笑道:“那这酒便赐给你了。” 杜鹃大喜,立时跪坐下来,将思烟挤开,恭恭敬敬地端了那盏酒,一饮而尽! 又执了酒壶,给郑南元斟满,笑道:“听说驸马爷是江南出身,奴会一些江南小调,驸马爷可要听听?” 思烟已知没了自己的事儿,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后,扶着高文山的胳膊离开。 身后传来杜鹃婉转如黄鹂的歌声。 高文山摇摇头,扫了眼思烟,“你啊!那可是驸马爷!” 思烟轻笑,靠在高文山的胳膊上,亲昵地说道:“多谢高老疼奴。可这样的富贵,奴不敢要呢!以后奴还是安心给您烹茶弹琴听您读书,好不好?” 高文山笑着刮了下她的鼻尖。 思烟笑得娇软,侧过头时,扫了眼那边的郑南元,又收回了视线。 第23章 拜访 翌日,清晨,京都有雾。 雾气迷蒙,如细雨,沾湿了穿过安静的平康坊来到北曲这条杏花胡同前的李越的衣袖。 昨日的漫天花雨不见,纷纷的花朵垂挂枝头,沾染潮湿的雾露,展开楚楚可怜的娇弱姿态。 风景如画,幽香郁人。 李越从树下走过,来到朱门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正了下衣冠,抬手敲门。 “叩叩。” 手尚未放下,朱色的小门忽然‘嘎吱’一声朝内打开。 “李郎君,请进。”不见身影,却有一道温柔如水的声音传来。 纵使心里早已有备,可李越还是后背微微一绷,再次呼吸一番后,整理了心绪,抬脚,走进门内。 身后的朱门,又缓缓合上。 李越强忍着回头看的冲动,穿过垂花门,抬眼,见到的依旧是满园茂盛繁密的草木。 与春光下明媚勃勃的生机不同,雾气缭绕之下,这些肆意生长的花木,半遮半掩中,竟让整座小院有种仙气飘渺的神秘感。 李越小心地踏上旁边的石阶,正犹豫着是不是要顺着长廊走过去。 就见前头的雾气里头,飘过来一个紫色的小小身影——正是圆脑袋圆四肢的堇色裙子纸人,小紫。 “李郎君,又见面啦!” 小紫笑眯眯地飘到他近前,歪过头瞧他手里拎的描绘精致花纹的盒子,“这是什么?” 圆胖童稚的模样丝毫不见昨日鬼面森森的可怖。 李越忙抬手,道:“来时路上经过六味斋,正好他们家第一炉的早点出锅,我便买了一笼。” 见小紫抬头看他。 他心下一提,连忙解释:“因着上回瞧见谢女冠似乎对糕点颇为中意,我便自作主张带了这一盒来。若是有不合适,我这就拿出去……” 不料小紫却突如重石,一下坠在了漂亮的食盒上,死死地扒拉住,高兴地嚷:“六味斋!最好吃的鲜花饼!啊啊啊!是我的!” 说着又抬头警告李越,“是我的!不许给别人!” 李越愣了愣,随后浮起几分笑意,心里的紧张也随着这一笑松缓了许多,点头,“鲜花饼是点心,不过我也买了,还有山楂锅盔,枣泥糕,胡桃饼,都很新鲜……” 话音未落,他清晰地听到一声‘咕噜’声!分明是饿肚子的声音! 他迟疑地看向扁扁的纸人状的小紫。 却听身后传来极其熟悉的冷哼,“哼!” 扭头一看,瞧见换了一身红色短褂橘色长裤梳着冲天髻做寻常小姑娘装扮的朱儿,正掐腰瞪着他:“师姐正等着呢!小紫,你又贪玩!!” 小紫转过大脑袋,不理她。 李越忙提着食盒朝里走,“是在下耽误了,竟叫谢女冠久等,实在有罪。” 朱儿也不理他,化作丹鸟冲进了白雾中。 李越顺着长廊来到主屋边,又低低地吸了一口气,正要转过去。 就听长廊尽头传来谢安安清浅安静的声音,“一场春雾一场雨,这几日,该是要下雨了。” 李越脚下一顿。 又听那边响起方才请他进门的温柔声音,“春雨贵如油,是好事呢。师姐可要摆祭台,给春神娘娘送些瓜果点心么?春神娘娘喜欢甜滋滋的果子和好看的点心。” “嗯。”谢安安答应,忽然又停下,然后声音便朝这边响起,“李郎君,怠慢了。” 李越忙屏息站直,恭敬行礼,“谢女冠,叨扰了。” 说话间抬眸,便见这原本萦绕在院子长廊中的白雾忽如灵物朝两边散去,晨曦微光如金芒,在那细密的水珠上泛起斑斓的光芒。 一道纤细如仙尘的身影,自那片瑰丽的颜色中缓缓走出。 依旧一件豆青色道袍,发髻微松,微光下能看见鬓发两边不安分翘起的碎绒。 “这边请。”谢安安朝李越微微一笑,将手上的物事往廊下一放。 李越这才注意到,她的手上居然提着一柄带泥的小锄头。 李越愣了下,又赶紧跟上,再次来到主屋前宽大的廊檐下摆放的竹桌上,将手中的两层食盒放下,恭敬说道:“谢女冠,这是在下一点心意,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小紫趴在食盒上使劲地扭,“师姐!六味斋啊!还是头一炉的!收下!收下啦!” 台阶下,又传来‘咕噜’一声,朱儿面无表情地转过头,耳朵却已火烧般的泛起红晕! 谢安安摇摇头,将小紫从食盒上提起,朝李越微微一笑:“多谢,我就收下了。” 李越一喜,忙笑道,“应该的!” “桃桃。”谢安安又唤了一声。 李越转脸,便瞧见雾气里,昨日那个美得倾国倾城的女娘端着托盘施施然走来。 抬眼瞧见李越的目光时,雍容典雅地朝他微微一笑! 当真是满城粉黛无颜色!且比起昨日似乎更多了几分动人魅惑! 李越心头一震!忙别开视线,强攥了手指!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因为一个女娘的笑发起了抖! 这般心思浮躁!当真……难堪! 他立时垂下眼,不敢再看那身着绯色花裙美若洛神的女娘。 旁边,谢安安瞧着他的反应,眼底浮起一丝笑意,抬了抬手,“李郎君,请坐。”又朝桃桃微微颔首。 桃桃莞尔,将托盘放下,往后退去,柔美若花枝的身影便消失在雾气中。 李越暗暗松了口气,解下背着的包袱放在脚边,坐了下来。 谢安安将他带来的食盒打开,浓郁的香甜气味便飘散开来。 “哇!”小紫大叫着朝鲜花饼扑去,“我的!这是我的!”然后整个纸身体趴在了饼上! 朱儿站在台阶下愤怒地瞪她!一双眼珠子都泛起了红光! 桌边,谢安安看着食盒里丰富的糕点,静和的脸上也浮起几分明显的笑意,对李越说道:“李郎君若是还没用早食,不妨一起吃一些。” 李越其实来时已在家吃过了,可谢安安邀请,他只觉受宠若惊,连忙答应! 然后,就真的分到了一碗杂粮粥和一盘他带来的六味斋的早点。 他吃着这异常清香的杂粮粥,再看面前安安静静低头吃早点的谢安安,还有旁边抱着鲜花饼不知怎么啃出了一点点凹坑的纸人小紫,以及坐在台阶上,捧着枣泥糕埋头苦吃的朱儿。 一时间还有些恍惚。 ——他是干嘛来着的? “呱!” 忽而,一道响声将他惊得手上一抖,勺子不小心碰到了碗沿! “当啷!” 他顿时面红耳赤!正要开口赔错。 谢安安已夹起碟子里的胡桃饼朝旁放去,“瓜崽,不要惊着客人了,去一边玩去。” “呱!” 一根猩红的舌头伸过来,一下卷走了那将要落地的胡桃饼,满意地又叫了一声,随后草木微晃。 李越呆滞地端着碗。 对面的谢安安轻笑,喝了一口粥后,夹起一根腌制的咸豆角放在碗里,问:“李郎君,不知那画者,可有查到什么?” 李越一愣——食不言寝不语,这是他自小接受的规矩。 可…… 这位昨日种种手段分明是九重仙人之能的谢女冠,却在此时,如凡间众生一般,无拘无束地在他面前展露了她最寻常的一面。 他心头一直紧绷的那点畏惧,忽然莫名其妙地散去了。 捏了捏手里的勺子,道:“那画者名孙杨,是京都城长安县嘉会坊人士。” 第24章 图画 孙杨,京都城长安县嘉会坊人士,于六年前中了秀才后,便再无进取。有一妻一女,家境潦倒,故而时常摆个字画摊子贴补家用。 李越说道:“在下让人在嘉会坊打听得知,孙杨此人为人倒是颇为忠厚,平素见到邻里邻居的也十分客套,唯独就是好一口酒。周围人若有个什么书信写字的事儿去求他,银钱不提,只提一坛子酒去,便可应了。” 朱儿蹲在台阶上,抱着剩下的半块山楂锅盔,道:“听着倒是没什么不妥。” 李越朝她温和一笑。 朱儿愣了愣,忽而嫌弃地翻了个白眼,扭过头去! 李越愣了下,有点儿尴尬地转过身。 坐在桌上抱着鲜花饼的小紫瞄着朱儿红通通的耳尖,吭吭偷乐。 谢安安点点头,问:“可还有其他么?” 李越想了想,拎起脚边的包袱。 谢安安见状,将碗筷收进食盒中放到地上,小紫抱着鲜花饼飘起来,朝桌面一吹。 竹桌便立时光洁如新。 李越看得叹为观止,朝小紫看了眼,小紫立马得意地抬了抬大脑袋。 李越轻笑,将包袱打开,拿出里头的两卷画铺在桌上,道:“因着实在查不出有何不妥之处,故而在下便吩咐家中下人又分别从他手里买了这几幅字画,供谢女冠参详。” 谢安安站起来,瞧见桌上摆着的分别是一幅山水画,一幅大字,还有一幅仕女图。 如同李铮所言——这三幅画上的画技与书法着实一般,难登大雅之堂。 谢安安伸手,在那仕女图上轻轻拂过,然后剑指并拢,极快极轻地画了一道蜿蜒符文。 金芒微现又转瞬即逝。 谢安安微蹙了下眉。 李越瞧见,心下惴惴,“谢女冠,这……” 谢安安抬手,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仕女图,问:“孙杨家中妻女,可有查到什么?” 李越一滞,随即面上带出几分羞愧,“是在下疏忽,只查了孙杨此人,其妻女倒是没有细查。” 他顿了下,忽而又想起什么,略迟疑地看了眼谢安安,说道:“不过,听说孙杨的娘子于上月回了娘家,至今未归。” 谢安安看着仕女图的动作一静。 旁边,蹲在朱儿肩膀上伸手去抓她红耳朵的小紫和一脸不耐烦的朱儿忽然动作一致地转过头来。 微风拂过草木茂盛的小院,吹开氤氲雾意,落在人肌肤上,带起丝丝凉意。 李越莫名后脖颈微寒,下意识问:“谢女冠,这有何不妥么?” 谢安安缓缓抬起头来,指尖依旧搭在仕女图上,双眸沉静地看向李越:“还要劳烦李郎君,再去查一查孙氏的行踪。” 李越不是个蠢人,脑子一礼一瞬浮起李清的疯癫模样,再一联想,顿时如坠冰窟! 脸色发白地连连点头,“好,在下立时去查。” 谢安安将几幅画卷起来,又道,“另外,还有几件小事,要劳烦李郎君辛苦。” “请谢女冠吩咐。”李越秉着十二分的小心。 便看谢安安递给了她一块人形的小木人,只是,与平素里大街上孩童摆弄的木人不同,这木人的身上,雕刻着清晰繁复如花藤的符文。 “此为桃木符,请李郎君带去李宅,摆在三娘子的床头,再让李夫人以瓜果酒水供奉,至少需得满十二时辰,才能在我为三娘子做法祛晦之时庇护三娘子本体生安。” 谢安安的声音清晰浅缓,落在人耳里不似吩咐更似闲语,冲淡了李越因为那一瞬可怕的猜想而带来的惊惧。 他恭恭敬敬地伸出双手接过桃木符,“是,在下明白。” 谢安安放下手,又道:“另外,若是李郎君有机会,请将三娘子院子中,凡是已枯败的草木花树的根部都挖开来,不论挖到什么,连同三娘子屋中那幅被墨染的仕女图,一并请送来与我。” 顿了下,笑道:“此一桩,请不要瞒着李家众人。” 李越猛地想起阿爹先说说的‘三娘子一事,谢女冠必定还有后招。’的话! 眼眶微瞪,再次弯腰垂首,“是,在下必定不负女冠所望。” 谢安安叫他的郑重逗笑了,卷起手边的画,“有劳了。” “不敢不敢。” 李越心下有些惶恐,却更有种被如此仙人信任的高兴,将桃木符仔细收好后,又朝谢安安行了一大礼,道:“谢女冠,家父托我转达歉意。家中不堪之事,却叫谢女冠这般费心转圜,实在惭愧。诸多无礼之处,还请谢女冠见谅。待事毕后,谢女冠所需之事,家父必定会竭尽全力。” 他说着,脸上也露出几分窘迫。 谢安安笑了笑,将画递给他,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本就是我自接下之案,李大人不必这般小心。” 李越顿时放下心头大石,抬手,接过画,发现只有两幅,愣了下,却并未多问,恭敬告辞。 谢安安目送他离去后,转身,又看向桌上剩下的那幅仕女图。 然后剑指微曲,在那图上轻轻一敲。 图上原本寻常的仕女,突然如活物一般,轻轻地眨了眨眼,眼瞅着便要多出几分灵动之意来。 谢安安又漫不经心地一点。 “轰!” 那图上仕女含笑的双眸忽然变得漆黑!弯着的嘴唇也慢慢张开了一个黑洞! 接着,一股黑气,从她的七窍中钻出! 台阶下,朱儿嫌恶地往后一退! “啊啊啊!” 小紫却欢喜一下扔了鲜花饼,张开胖胳膊奋力地扑了过去!一把抓住那股即将散逸的黑气,团吧团吧成了个皱巴巴的球球! 圆溜溜的脑袋上裂开一道弯月似的大嘴。 “啊呜”一声,直接吞了个干净! 朱儿接住鲜花饼,又往后退了好几步!警惕地看着小紫! 便见她抱着微微鼓起的肚子,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对谢安安嘿嘿笑起来,“是怨念,来自枉死之魂。” 然后又鼓鼓囊囊起腮帮子回味了一番,道,“还有点儿别的味道,师姐,这怨念不够,我品不出来这怨恨里头藏着的是什么。” “嗯。” 谢安安垂眸,眼前的图上,仕女的面容仿佛被墨水浸透过,已然模糊。 “师姐,这画与李家三娘子有何瓜葛?”桃花幽香,身后传来桃桃柔软的声音。 谢安安将画一点点卷起,道:“我心里尚有一丝疑惑,需得先瞧一瞧李越能从三娘子院中挖出来何物。” 桃桃点了点头,又柔声问:“那接下来要如何做?” 谢安安将卷起的画握在手心里,转眸,看院中被雾气迷蒙的晨曦,淡淡一笑,“接下来,就看能不能逼得这幕后之手自己露出破绽了。” 桃桃的花瞳里,妖色倏凝,却又顷刻消失,柔婉一笑,将食盒拎起,问:“那我去摆祭祀春神娘娘的台子?李郎君带来的糕点有几样花色精致的,我方才收在厨房了,春神娘娘应该会喜欢。” “嗯。”谢安安坐下。 抬眸,看眼前缱绻缠绵的淡金色雨雾。 “师姐!”朱儿突然从璀璨茫茫一片中冲了出来,素来高傲的小脸上全是惊慌,“救我!” “吓吓吓!” 小紫坏笑着扑过来,伸手去抓朱儿的朝天髻,“朱儿,我最喜欢你了!来抱抱!” “滚!滚开啊!”朱儿大叫,一下化作丹鸟钻进谢安安的袖子,“别碰我!你好臭!滚——啊啊啊啊!!” 小紫跟着钻进去,朱儿发出凄厉的惨叫。 满院的大雾依旧无声流动。 谢安安单臂曲起,支着脸颊,看院中花木静开,目色恬谧。 第25章 挖坑 黑漆大门,牌匾阔气,貔貅二兽气势恢宏的李府门内。 李越正在将手中的桃木符人仔细小心地摆在额头贴着符篆一动不动的李清的头顶上方。 面容憔悴双鬓发白的李刘氏亲自端了一盘果子站在一旁,一边伸手递给李越一边焦灼问:“这么摆着就可以么?谢女冠怎么也不亲来?若是有个什么差错,清儿她……” “休要胡说!” 李林在旁呵斥了一声,上前来却也有些不安,“谢女冠当真吩咐如此摆设便可以了?” 李越接过李刘氏手里最后一盘点心放好,转过身来,笑了笑,道:“谢女冠说,此符为桃木所制,可辟邪保平安。需得至少供奉满十二个时辰,如此才好在做法的时候能保住三娘生体安虞。” 李林本就很信重这个侄子,又听是那手段通天的谢女冠所言,自是大大放心,连连点头,“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偏生后头站着的李墨看着自己好好的屋子又是符篆又是桃人,火烛瓜果乌烟瘴气的就闹心得不行! 不满地说道:“什么供奉!什么桃木!叫我看根本就是花里胡哨的假玩意儿!阿爹,你别被这骗子骗了才是!” “你给我滚!”李林大怒,抬起拐杖又要抽他。 李墨抱着头就蹿到了门口,拉住一直站在那儿的李方,“大哥!你说!这些是不是假把式!我看那根本就是个神婆!” “你!”李林还要打他。 李方已说道:“阿爹,二郎所言也并非全是胡闹。” 李林眉头一皱。 李方上前,看了眼床上贴着符篆的李清,面色微沉,朝皇宫的方向抱了抱手,又转脸望向李林,道,“阿爹,因圣人好修仙一道,故而朝野多以此术为尊,时下便多了许多坑蒙拐骗的江湖术士一流。昨日那位……女冠虽术法了得,可到了要给三娘救治时,却百般推脱。” 说着,上前一步,“阿爹,不是孩儿不信二伯所荐之人。只是为着三娘,还是要请旁的高人来瞧一瞧才是。如此,咱们心里有个底儿,也不会叫那位女冠随意说什么便只能做什么的摆布了。” 李越微微皱了下眉。 李林听着这话倒是也在理,心里头还真的泛起了一点迟疑。 就听李越说道:“大伯,谢女冠还要我去一趟三娘的院子拿点儿东西。” 李林立时按下了小心思,“是么?还需要什么,谢女冠只管吩咐一声,我让人送去便是!” 李越却笑了下,恭敬道,“大伯,那东西需得挖出来。请大伯随我来。” 如此,李林一家人,又浩浩荡荡地随着李越来到李清的院子。 临近晌午,雾气已散,满院的花木沾染晨露,遍地都是一片晶莹剔透的潮湿滋润。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湿意的缘由,这本是生机勃勃繁花似锦的小院,如今瞧着,怎么都觉得有一股子阴凉凉的寒意。 “嚓。” 李越拿着一柄花匠送来小铲子,瞧着院子里有花木枯萎,便蹲下去,一铲子下去,几下便将那海棠花给挖开。 却只瞧见浇了太多水已经烂掉的根茎。 他也不着急,抬眼左右瞧了瞧,又瞧见一棵枝叶枯黄的芙蓉花,便走了过去,再次挖开。 谁想,一连几棵花木都只是翻出了烂泥坏根。 李墨抱着胳膊站在门口,一脸吊儿郎当的不屑,“什么东西!根本就是故弄玄虚!四郎还跟着瞎折腾!阿爹,三娘的院子里莫非还埋着宝贝不成?要这么来劲地翻……哎哟!” 又被李林敲了一拐杖! 李林虽是家中之长,可因着自己是个生意人,两个儿子读书也不成器,最喜欢的便是这个年纪轻轻就进了国子监甲班的侄子! 听到李墨又埋汰李越,恨铁不成钢地瞪他,“你要是吃饱了闲的没事,就去溜你的鸟逗你的狗去!别在这张嘴胡扯丢人现眼惹得老子不痛快!滚!” 李墨抱着脑袋缩到李方后头,翻了个大白眼,嘴里嘀咕了一句不知什么。 李方看了眼不远处盯着院子里还在挖土的李越泫然欲泣的李刘氏,眉眼愈发阴沉,索性走到李越身后,道:“四郎,不知那位女冠到底吩咐你来找什么。实在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惹得我家中整日不宁。你要什么,我安排人帮你……” 谁知,话未说完,李越忽然一顿。 接着往身前挖出的坑里探了探身,然后面色明显地凝重,伸手,掏出了一物。 转过身来时,院子里本来追着打李墨的李林也变了脸色,李刘氏急走两步靠近过来,定睛一看,顿时闷哼一声,朝后倒了下去! 李墨瞪大眼。 李越朝旁边神色骤变的李方看了眼,将手里沾着泥土的物事拿到李林面前。 李林面色发白,紧张地盯着,却不肯接:“这是……” 这是一枚符篆。 却不同于谢安安先前所用的那种肃穆古朴的朱砂黄符。 这张符,是黑色的,上头描画着的符咒也并非朱砂嫣红,而是一股黯淡的褐色,繁杂的咒文扭曲盘结,在晌午正烈的春日里,甚至还散发着幽暗的光亮! 不需方外之士来辨,便是寻常人打眼一看,都能瞧出,这符透着一股子邪气! “这,这……” 李林嘴唇都哆嗦了,不敢置信地瞪着那黑符,“莫非是这东西害了清儿?!” 李越摇了摇头,将那符纸上的泥土抹了抹,朝四周环顾一圈,等所有人都看向他时,才用刚好满院人都能听见的声音,不轻不重地说道:“谢女冠只让我来三娘的院子里挖开所有坏树根,并吩咐,不管挖到什么,都给她送去。” 这话虽未明说,却也回答了李林的疑问。 被丫鬟扶着的李刘氏捂住嘴,突然转过身,一把揪住李林,泪如雨下,“老爷!老爷!有人要害清儿!老爷!清儿这是招惹了什么人啊!清儿要是出了岔子,我也不活了!老爷……” 李林眉头皱得死紧,尚未开口。 旁边的李越又说道:“大伯,这符只怕三娘的院子里不止一枚。” 李刘氏一颤,接着彻底昏了过去,惊得周围丫鬟婆子一片混乱! 李林更是又惊又怕又怒,攥着拐杖,郑重地看李越,“四郎,你只管挖!我倒要看看,三娘的院子到底埋了多少这……脏东西!” 李越点点头,朝旁边眉头紧锁面色铁青的李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再次说道:“另外,大伯,谢女冠还要三娘屋子里的那幅仕女图。” 第26章 暮夜 “这便是三娘子的院子里挖出来的所有符篆。” 平康坊的朱门小宅内,暮色昏暗,淅淅沥沥的小雨氤湿了廊前的台阶。 李越略显拘束地站在竹桌边,将手中的盒子与画轴放下,又退后几步,离站在廊檐下正静目望着院中轻雨的谢安安远了些,拱手歉然道,“本不该在此时叨扰,只是担心若明日送来,恐会耽搁谢女冠的章程,是在下之过,实在冒犯。” 世家教导的规矩,过午不访客,更何况此时已入昏夜,谢安安便是世外仙尘,却终究是个独居女郎。 李越只觉此时多站在这里一刻,都仿佛脚下有刺扎一般。 谢安安却神色坦然,转过身来笑道,“本是我所托之事劳烦李郎君来往辛苦,李郎君这话,倒是叫我心下有愧了。” 李越眼眶微瞪——这位仙人,莫不是在跟自己说笑?? 他愣了愣,下意识谦辞,“岂敢岂敢!是在下……” “李郎君!” 小紫忽然从雨中飘了过来,一下冲到李越的身前,满是笑声儿地问:“有没有带好吃的……呀!” 话音戛然而止! 飘过来的小紫忽然被桌上敞开的盒子给吸引了,落下去,胖手扒拉住木盒边缘,踮起脚朝里头看,不住地问:“这什么呀!这什么呀!” 分明鹅蛋似的脸蛋上什么都没有,李越却仿佛瞧见贪嘴的小孩儿发现了好吃的吃食,想要却不敢伸手拿,只一个劲地故意嚷嚷试图引起大人的注意好分到一块儿的小小心机模样。 他犹豫了下,正不知该如何解释时。 走过来的谢安安伸手,直接从盒子里拿起一枚黑色的符篆。 分明暮色暗沉,可在那黑色的符纸映衬下,谢安安纤细手指仿若莹玉,竟透出幽微的浅淡光泽来! 接着。 谢安安剑指并拢,夹着那黑色的符篆轻轻一甩。 “歘!” 脏兮兮皱巴巴的符篆顿时如活物般直愣愣地挺立在谢安安指尖! 李越眼眶一瞪! 谢安安另一手也并拢剑指,顺着在那挺直的黑色符篆凭空一划! “噗!” 黑色的符篆忽而无火自燃!那火焰不似寻常赤红,竟透出隐隐的黑灰之色!在黯淡的暮色下透着诡异的森冷,狰狞的火舌顷刻便将谢安安的手指吞没! “啊。”李越轻呼。 小紫却飘起来,朝他摆了摆圆溜溜的胖手,“别说话。” 李越立时噤声! 抬眼,便见谢安安将被燃起的符篆举到了眼前,丝毫不在乎那诡色火焰燃烧,凝神细细盯着那火心。 李越跟着往里头瞧,却只看见黑乎乎的一团。 正疑惑间,忽见谢安安眉头一蹙,下一瞬,那黑灰色的火焰忽然如烟尘散开! 谢安安抬眸,剑指中夹着的黑色符篆,寸寸断裂!不过眨眼间,便如那火焰,化作尘埃散匿于潮湿的暮色中。 一股难闻的气息,在这馥郁幽香的院子中无形地散开。 李越皱了皱眉。 小紫落在桌上,道:“是血腥气。”说着又扒拉上那木盒,探着脑袋看里头的符篆,“原来是血味啊!” 说着又抬头问:“师姐,我可以吃一个么?” “???”刚要开口询问的李越一顿,眼中露出愕然。 谢安安松开剑指,看了眼小紫,微微颔首。 小紫立马笑开,一个跳跃,蹦进木盒里,左挑右捡,找了张干净点儿的黑符,两只胖手一团! 李越便眼睁睁地看着那圆溜溜的大脑袋上剜开一道瘆人的裂口,‘呼啦’一张,将那黑色符篆一口吞下! 接着,那黑缝消失,小紫的圆脸蛋一边鼓起个球球,转了几下,随着‘咕咚’一声……消失了。 “嘿嘿,好吃。”小紫满足地揉了揉肚子,又抬起脑袋看谢安安,“师姐,是死咒,而且是血咒术。” “……” 李越一时不知是震惊小紫的胃口,还是惊摄于她所说的话。 谢安安已再次伸手拿起一枚符篆,李越这才注意到——谢安安方才夹着符篆的双指尖竟微微发黑。 他眼睛微瞪,有些着急,“谢女冠,您的手……” 谢安安扫了眼,淡淡一笑,“无妨。” 一边将那符篆放到桌上,指着上头的符咒道:“血咒术,以血煞为术,引怨灵缠生体,以此谋害性命。看来,三娘子撞客的缘由,乃是出于此处了。” 李越心头一震,立时看过去,“谢女冠,可有破解之法么?” “嗯。” 谢安安并未故作高深地揣而不言,只将那符篆放回木盒里,道:“血咒术并不难解,李郎君不必担忧。” 李越顿时松了口气,见天色已晚,刚要开口告辞。 竹桌边忽而红光一闪,一只手倏然凭空出现,一把揪住了站在桌上的小紫! 小紫吓了一跳!扭头就仙看到了朱儿那根被她之前抓得乱糟糟的朝天辫。 当即拼命地扭动扁圆扁圆的纸身体,大叫,“好痛!朱儿你干嘛!放开我!师姐!师姐!!” 朱儿从红光中探出半身,一张俏脸上全是怒色,“喊师姐也没用!我今儿个就弄死你!” 好容易抓住这个滑不溜秋的坏东西,她是一点儿逃脱的机会都不给她,手指用力一攥! “呀啊——李郎君救命——”被攥皱巴了的小紫可怜兮兮地朝李越伸出短短的小手。 “……” 李越正不知所措,就见只探出上身的朱儿朝他看过来,明亮的双眸红芒似火!灼人又……妖异! 李越默默地往后又退了一步。 “啊!李郎君你这个胆小……”不等小紫说完,朱儿往后一退,红芒一散,两人瞬间没了身影! 李越僵硬地站在那儿,片刻后,无声地吞了口口水,干巴巴地说道,“谢女冠,天色已晚,在下不该久扰。这便告辞了。” 谢安安点了点头,“劳烦李郎君,慢走,恕不远送了。” 李越恭谨抱手后,匆匆离开。 出了杏花胡同,坐进停在路边的马车里,正在拍打身上潮湿的雨珠时。 刚刚走动的马车忽然停下。 他的常随扫雪一下扒拉开车门,焦急地朝他低声喊道:“四郎!不好了!长宁公主府又出事了!” 而杏花轻雨,暮色霭霭的朱门小宅内。 谢安安在桌边坐下,慢慢地摊开桌上的画卷。 大片的笔墨肆意损毁下,根本看不清内里的仕女到底曾是何细致的面容。 “师姐方才为何不告诉李郎君?” 温柔的声音忽从侧面如水纹轻轻荡开,一抹绯色袖角如流云落下,桃桃牵起谢安安的手,轻声道:“血咒术所需的血引,来自血亲?” 第27章 血咒 血咒术,顾名思义,以血为引,落笔成咒。 这盒子里黑色符篆上的褐色符文,正是血迹所绘! 谢安安微微一笑,任由桃桃握着她的手,声缓如云,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轻轻浅浅,“血亲为咒,乃是禁术。以那老道之力,并不能承受以血咒害人的反噬。” 桃桃雪白的手指捏住谢安安剑指上的黑色痕处,一边揉搓着,春花般的脸上露出几分疑惑:“那这咒……” 谢安安的视线那一盒散发着泥土和血腥气味的符篆,神色淡宁,“师父曾说过,血咒术,若以大量血煞为引,同可成咒。只是,这血煞,需得以极纯极阴之血做材,再注以冤魂怨气,将写了诅咒的符篆浸入其中,足七日,便可成害人夺命的血咒符。” 桃桃曼妙的眉头一蹙,“世间竟还有此等邪术!”忽然想到了老道之前所说,“莫非那收处子元魂的人……” 正说着,身后传来翠柳的声音,“若是如此,倒是对得上了。这血咒符乃是老畜生给的李家人,老畜生做不出这血咒符,定是背后之人给他的了!” 桃桃侧眸,就见一身翠绿齐胸襦裙,梳了个飞仙髻,腰上缠着一截抽芽嫩柳枝的翠柳从廊檐那头走过来。 只是一张俏生生的脸上却薄怒浮动,柳眉倒竖,喝道,“看来那老畜生还是没说实话!师姐,我再去李家一趟,非逼着那老畜生抖落干净才是!” 谢安安摆了摆手,“不必,此事无需我们出面。” 翠柳一愣。 谢安安已将盒子收起来,递了过来,“拿去给公孙,他自会派人去查。” 翠柳顿时拉了脸,桃桃眼底绯色花影倏凝! 谢安安低笑,晃了晃手里的盒子:“去吧。” 翠柳瘪瘪嘴,将盒子接过,往后一退,化作一团绿雾,消失在暮色慢雨中。 桃桃垂眸,捏着谢安安的手指顺着她的指尖一点点往外抽离。 一缕黑色的晦气,如同丝线,慢慢朝外浮动。而同时,谢安安的手指上,黑色的痕迹,如潮水缓缓褪去。 直至最后一缕黑气,绕着谢安安的手指如蛛丝游走一圈后,彻底抽出,落入桃桃的手心,她这才放开谢安安的手指。 然后微微一笑,摊开手心朝上一托。 黑气顿时散开无数触角,扎进桃桃的手腕,并迅速顺着血脉如藤蔓往上攀爬! 很快,桃桃露在衣袖外的绯白肌肤上,便如蛛网覆盖了一层黑色!其状森然又瘆人! 可桃桃却满足地眯起眼,慢慢地仰头抽气。同时,一根一根地攥起手指。 她的额头,有桃色花钿若隐若现! 桌边,谢安安却不曾看她,只低头看着那摊开的画卷,然后并起剑指,在那被涂抹凌乱的仕女图上轻轻一点。 然而,那画却并无半分变化。 她微微凝眸,随即将剑指贴于唇下,低低念道,“律令大神,万丈蓝身。并行馘戮,不许留停。宗风阐布,道化流行。” “急急如律令。” 随着最后一声低喝,她的剑指往仕女图上再次一点! “哗啦!” 本是平铺在桌上的画纸,忽而发出水扑之声! 谢安安的剑指之下,那满幅画上混杂凌乱的泼墨,呈水纹荡开!一圈一圈,扩散到画纸边缘,忽然又扭曲盘结,猛地朝谢安安的手指上扑来! 谢安安剑指一撤,手指迅速凝结手诀,朝那扑来的水墨一敲!纠缠而来的水墨顿时散开,又顷刻凝结,化作一团墨云! “哗!” 整张画纸竟然从桌面上微微浮起一寸! 细看之下,竟是被那飘起的水墨给拉扯而起! 谢安安神色不变,凝着的手诀对着那黑云再次一敲! 黑云摇晃,画纸却剧烈摇动!仿佛内里的什么东西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谢安安看了眼,忽然摊开手掌,探进那黑云之中! 然后不知抓住什么,往后一撤,手臂往后用力一拽! “啊——!!” 一道刺耳尖叫突然划破小院寂静的雨声! “呱!” 虞美人忽而轻轻摇动,花瓣上柔嫩的水珠成串洒落! “瓜崽,别动。师姐没事。”桃桃轻柔地安抚了一声,“别打扰师姐。” “呱。” 虞美人的摇晃渐渐停下。 竹桌边,凄厉的尖叫声还在持续。 谢安安垂眸,看着掌心里飘起的一张似人更似鬼的扭曲如雾的面孔! 另一手剑指一点! 那面孔彻底从黑云中抽离!叫声顿时消失! “砰!” 黑云崩散!画作上凌乱的墨笔颜色彻底消失!露出一幅画技平平的仕女图。 桃桃凑过来,看了看那仕女图,又看了看飘在谢安安手心里的面孔,柔声道,“师姐,好像是一个人。这是她的魂魄?瞧着不太像。” 谢安安摇了摇头,看着面前飘散不定的面孔,道,“这并非魂魄,而是执念。” “嗯?” “此画被恶鬼附随过,那乱笔并非墨迹,而是恶鬼留下的残念。”谢安安倏而手指一攥,朝旁唤了一声,“小紫。” “师姐!” 半空中,小紫倏而从雨中蹿出,扶着皱巴巴的大脑袋冲过来,“我来啦!” 谢安安将手里的面孔往上一送。 小紫顿时裂开弯月般的大嘴,“啊呜!”一声!直接将那即将涣散的黑气吸吞了进去! “咕咚!”咽下! 原本被捏皱的脑袋顿时恢复光滑,她的周身也瞬间浮起一层黑芒!与此同时,她扁平的腹部慢慢地鼓起,似乎有什么东西想要冲破她的体内。 小紫抱着肚子,有点儿难受的模样。 谢安安再次伸手,朝她额头轻轻一点。 瞬息,黑芒收归纸身之内!腹部的鼓起消失! 接着。 “砰!” 穿着堇色紫鸢花戏蝶轻纱裙的女童落在了桌边,抬起没有五官的面孔看向谢安安,声音脆嫩地说道:“是不舍,师姐。这恶鬼的怨恨里头藏着的,是不舍。” 谢安安没说话,倏而垂眸,视线再次落在那掉回桌上的仕女图上。 此时光线已暗,桃桃举了灯盏过来。 仕女图上,那原本寻常无奇的仕女的七窍,居然汨汨地朝外流淌出了鲜血! 第28章 锁鬼 “师姐。” 桃桃将灯盏放下,手指一挥,粉色花瓣轻绕,正要朝那七窍流血的画上覆盖而去。 谢安安却按住了她的手腕。 桃桃立时手指一转,花瓣顷刻消失。 谢安安伸手,在那七窍流血的仕女图上摊开手掌,微微阖目,嘴唇微噏,无声地念动什么咒语。偶尔细碎的声音泄出,能听到其中繁复而古老如歌吟般。 她的掌心下,那面目全非的仕女慢慢地止住了流血。 一缕带着血色的红光慢慢浮起,小紫站在桌边,立时激动地满脸冒光!蠢蠢欲动地想扑过来! 谢安安却手腕一转,将那红光拂向了桃桃。 桃桃捉着袖口,半曲着胳膊摊开半怀,由着那红光落到身前,如流水般浸入她的胸口。 额间花钿倏而绽开!本该是素雅娇嫩的桃花,在红光浸染下,一瞬妖色毕现! 桃桃眯眼轻轻地吸着气耸起了肩膀。 直到额间的桃花又慢慢缩回花骨朵,隐于肌肤之下,才掩唇莞尔,柔柔地看着谢安安,轻声道:“好浓的煞气,许久没有尝过了。多谢师姐。” 谢安安笑了笑,收回手掌,有些疲乏地揉了揉眉心。 小紫站在桌上,不满地大叫,“啊啊啊!师姐偏心!我也好久没吃过煞气了!哼!我不要理师姐了……哎呀!” 没说完,被桃桃弹了下脑袋,“胡说什么呢?” 小紫捂住圆溜溜的大脑袋,不高兴地嘟囔:“师姐就是最喜欢你!你打我,桃桃!我以后不帮你画裙子了,呜呜呜……” 桃桃无奈轻笑,将她托到近前,温和仔细地说道,“你修为尽散,如今好容易能以师姐的符人修炼成体。若强行吞噬煞气,以你如今之力根本压不住,只会乱你道心。师姐最疼的就是你,你还假哭,伤师姐的心?” 小紫立马止住了哭声,歪过脑袋‘瞥’那边撑着额头的谢安安,见她眼下的倦色,立时满心愧疚。 飘了过去,乖乖站好,“师姐,我……我乱说的,我不会不理你的,我最喜欢师姐了!” 谢安安叫她逗笑了,摸了摸她的脑袋,刚要开口。 忽然脸色微变。 小紫立时飘了起来,“师姐!怎么了?!” 桃桃也转过身来。 半空中,因为怨煞之气避开远远的丹鸟状朱儿落在了最近的一棵梧桐树上。 谢安安手指微动,在桌上轻轻一点后,抬眸,清冷道,“李三娘子的小天罡符,被人揭开了。” 李宅,东南角阳气最足的院子里,主屋内。 一道黑影来到床边,看了眼趴在床边已昏睡过去的丫鬟婆子,伸手,揭开李清额上的符篆。 就在那黑影的手指触碰上符篆的瞬间,符篆上的朱砂符咒,忽然如流火般顺着其中一点迅速燃烧起来! 不过眨眼间,火舌便舔上那黑影伸出的手! 黑影吓了一跳,连忙缩回手。离开的瞬间,朱砂火势瞬间熄灭! 黑影惊愕地看着这符篆,迟疑了下,再度伸手,却在伸出手臂的瞬间脸色大变! 猛地站起来,看向自己的手背——居然有一道与李清额头上的符篆一模一样的赤色符咒! 黑影惊慌失措地后退两步,忽然抬手狠狠地揉搓,却发现怎么也搓不掉那赤色! 焦急地皱起了眉,看了眼床上的李清,迟疑着往跟前又靠了一步。 突然听到外间有脚步和说话声,黑影立时掏出帕子缠住手背。 床边,睡着的丫鬟听到动静,睁开眼,看见黑影,吓了一跳,随后起身恭敬行礼:“这个时辰了,您来看望三娘子么?” 平康坊,北曲,杏花胡同,朱门小宅内。 朱儿抖了抖翅膀上落下的雨水,“小天罡符被动了?师姐怎么会知晓……” 话没说完,忽然想起先前谢安安离开前,曾在那小天罡符上添了一道咒语,她仔细想了想那符咒痕迹,“原来师姐在小天罡符上加了镇魂咒。” “嗯。”谢安安将血迹已干的仕女图卷起来,轻轻慢慢地说道:“天干地支十二道驱邪符,再加桃木人坐镇,辅以小天罡符镇魂,便是一个简易的锁鬼阵。” 小紫好奇地盘腿坐在竹桌上,桃桃已不见。 朱儿见画被收起,飞到廊下,化作少女,立在谢安安手边,帮她收拾,问:“锁鬼阵?莫非揭三娘子符篆的是那缠着她的恶鬼?” 说完就被小紫嗤笑,“朱儿你是不是傻啦?那恶鬼被师姐封在三娘子的体内,怎么能跑出来揭符?自己救自己啊?那能耐都能修鬼仙一道了呢!” 朱儿当即怒目瞪过去!小紫不甘示弱地叉腰! 谢安安笑着摇了摇头,一边将东西收起,一边说道,“此锁鬼阵不为锁鬼,而为护魂。凡有伤镇魂符所压之魂者,便会遭小天罡符反噬,留下符痕。” 朱儿还没说话。 小紫又在旁边道,“通常锁鬼阵要以二十八枚星宿做阴阳,用以禁锢鬼魂。师姐用了李家那二郎的院子,阳气最足,正好压制了阴气。阴魂不显,阳气充盈,又有驱邪符,桃木人,小天罡符便自动化为护魂之符!哇啊!师姐好厉害!” 朱儿被抢了一嘴,翻了个白眼,又道:“师姐那日故意说符篆揭下就会送命,还叫我跟小紫故意把那师徒二人送去给李大人,又让李越去挖三娘子的院子,原来为的就是激一激那幕后主使?” 谢安安笑了笑,并未回答。 可朱儿知晓,这分明就是已默认了。 她看向谢安安的眼里也闪过一丝亮光,笑着帮谢安安把卷起的画卷抱起来,往厢房走去,一边说道:“几番刺激下来,那人只以为事情败露,为达到目的,必然会再对三娘子下手。刚好又有现成能害三娘子的手段,可他不知,一旦揭开符篆,就立刻会被小天罡符反噬,留下咒印!” 朱儿赞了一声,“师姐当真好算计。小天罡符的反噬之咒不伤生魂,却并不能轻易消去。那后日再去李府,不就能找出是谁动的手了?” 谢安安还是没说话,而是站在厢房门口,看院子里绵绵的细雨。 一抹昏黄的柔光洒落下来。 雨珠顿如珠玉,穿过夜幕,轻轻盈盈地落在满院的花草枝叶上。 谢安安转眼,瞧见桃桃点亮了主屋下挂着的灯笼,笑着转过脸来对她说道,“师姐,春神娘娘的祭台摆好了,可以开始了。” “嗯。” 谢安安将手边的画卷递给朱儿,走了过去。 朱儿歪了歪头,看着她的背影,轻声道,“师姐好像……有点儿不高兴。” 小紫落下来,也跟着点头,“我也发现了,是不是想师父了?” 朱儿皱了皱眉,总觉得师姐仿佛是早已知晓谋害李三娘子的人,到底是谁了。 “朱儿,小紫,来拜春神娘娘。”小桥那边,传来桃桃的声音。 另一头。 吏部左员外郎府中,李铮抱手朝前方行大礼。 “参见九殿下。” 李府花厅的上首站着的,正是东朝赫赫有名的司礼监提督,九殿下,萧锦辰。 第29章 请求 “李公不必多礼。” 萧锦辰抬了抬手,“入夜造访,实在失礼,还请李公见谅。” 李铮一个从六品的小小吏部官员,哪里经得起堂堂九殿下这样的客套,诚惶诚恐地说道:“不打扰不打扰,九殿下客气了,可是有何吩咐?” 萧锦辰今夜是私服而来,显见的是为着私事。 见李铮不装糊涂,李铮也就开门见山,直接说道:“想必长宁公主府的事,李公已然听说了。” 李铮面色一变,躬了躬身,“请殿下节哀。” 容贵人当年难产而亡,留下九皇子萧锦辰孤苦伶仃,是长宁公主的娘亲,梅妃娘娘求了圣人将他收养到了自己的宫里,与当时已三岁的长宁公主一起抚养。 朝野上下都知,这姐弟二人虽同父异母,却情同手足十分亲厚。当年长宁公主嚷嚷着要嫁郑南元时,才接管司礼监的九殿下居然还寻了个由头将人关了起来! 若不是长宁公主哭了一通,只怕郑南元都没有后来的富贵好命。 只可惜,这世道就是这样叫人唏嘘。 不过成亲才短短四载,那样一个鲜花儿一般的公主殿下,居然就香消玉殒了。 萧锦辰眸色微寒,却并非针对李铮,道了声谢,转而又问:“听闻李公在吏部,可查阅我朝历来官员的出身详细?” 吏部不仅管控东朝百万人口,还掌管官吏的任免、考核、升降、调动、封勋等事务。 李铮主要负责的确实是户口之事,故而才有先前对谢安安的承诺。 他略一踌躇后,对萧锦辰恭敬道,“是,吏部户口事务,正归下官管理。” 萧锦辰默了片刻后,走到李铮身边,低声道,“李公,我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请李公调出郑南元的丁户簿,容我查阅?” 李铮微惊,朝萧锦辰看去。 萧锦辰自然知晓私自调阅官员户籍册子有违东朝律例,他看向李铮,再次说道:“李公与我乃是旧交,我也自是信李公为人。此事,李公莫要与旁人说起。” 李铮心头微提,瞧着这位容貌出众却神色温和似云月的殿下。 便听他压着声音道,“我疑心,长宁公主,并非急症而亡。” “!” 李铮震惊地抬头,“殿下是怀疑……驸马?” 萧锦辰落英一般的双眸里浮起一抹暗色,无声地轻轻点了点头。 李铮瞬间后背生寒! 这可事关皇室辛秘!他怎么就多嘴问了这么一句!! 可此时后悔已然来不及,他心下权衡了一番后,朝萧锦辰抱手,“调阅丁户簿并非难事,只是吏部规矩,还是要走手续。还请九殿下稍候两日。” 萧锦辰抬眸微微一笑,俊雅面容上分明一派温雅,可李铮却陡然生出一股无端惧意! 便听萧锦辰笑道:“李公近日难事,司礼监或能助一臂之力。” 李铮脸色一变,分明春寒刺人,可瞬间额头的汗便落了下来——这位半魔半仙的九殿下,果然名不虚传。看似温和的谈笑间,却轻松地拿捏了人的把柄。 他擦了擦额角,干笑:“家中丑事,叫九殿下笑话了。明日,明日下官便将丁户簿送到司礼监。” “不必劳烦李公辛苦。”萧锦辰微笑,“明日午时,自有人去取。” 李铮心下微紧——竟要的这样急。 却并不敢反驳,答应下来。 萧锦辰笑了笑,“李公受累了。”然后递给李铮一张字条。 李铮忙恭敬接下,“不敢。能为九殿下分忧,是下官之幸。” 萧锦辰笑着摆摆手,道了声‘告辞’,便领着天一走了出去。 李铮还想送,可追出花厅,可春雨夜幕下,哪里还有人影?心中又惊!微微缓神,才发现方才不过数句言语间,他的后背都生了一层冷汗。 叹了口气,转回身,打开字条,便看上头写了两个地址。 他皱了皱眉,凝神片刻后,对外吩咐,“来人,去请四郎。” 李越很快到了花厅,看见萧锦辰留下的字条,也是神情一变,“阿爹,这地址,上头一个,便是那卖给大伯《仕女图》的秀才的家!还有这个……” 李越的脸色有点儿难看,“是大伯养的那外室住的地方。” 李铮眼眶一瞪,“外室?!大哥何时养了外室?!” 李越面露无奈,朝外间看了眼,管事立时带着下人离远了些。 李铮已面露怒气。 李越上前,低声道:“上回孩儿本想同您说起,却被耽搁了。大伯那外室养了快两年了,孩儿也是上月才听人提及,本想查实了再与您说明。” “简直糊涂!” 李铮怒不可及,只是到底是自己的兄长,骂了一句便生生按下了火气,看向李越,“我虽官职不大,可也官声颇优,今年若得了上峰举荐便有望再进一步。你大伯偏是到京城之后养了外室!这若传出去,我李家的家风岂不是要被败坏?我的仕途,你们几个孩子的前程,他竟也丝毫不顾了!” 又问道:“这外室可有孩子?” 李越没吭声。 李铮的脸瞬间就黑了,一把攥了手里的字条,恼道:“如此看来,反倒是我们家欠了九殿下一个大恩情了。” 李越明白,这事儿不光彩,司礼监想拿捏官员把柄,这一条家风不正私养外室就足够叫李铮此生止步吏部员外郎的官职了!可萧锦辰却把这外室的地址给了李铮,分明就是叫他自己私下里处理,保全他李家脸面的意思! 李越瞅了眼父亲铁青的脸色,问:“阿爹,此事……您准备如何?” 李铮刚要开口,忽然又看向手里的字条,重新摊开后,再次皱了眉,“九殿下不会做无用之事,他为何会给我外室和那秀才两人的地址?” 李越也是一愣,想了想,道:“莫不是孩儿前两日查访这秀才,叫司礼监察觉了?” 李铮却摇了摇头,凝神沉思片刻后,忽然问:“谢女冠那日吩咐你去查这秀才的时候,是怎么说的?” 李越仔细回忆后摇头,“孩儿没有细问,谢女冠也不曾说明。不过……”他顿了下,又道:“在大伯说了那画的来处后,谢女冠摇了摇头。” 第30章 惊蛰 “摇头?”李铮琢磨起来。 他捏着写着地址的字条在花厅里走了两圈,道:“那李福,是二郎院子里的管事。” 李越眼睛一瞪,“怎会是二郎?!” 李铮猛地转过脸来,“你疑心谁?” 李越却摇了摇头,“阿爹素来教我不可因己之疑,妄自评人。我……” “你只管说来。”李铮道,“这几日,皆是你前后走动,你既有所见,心中必有思量。阿爹想听听你的评断。” 李越沉默下来,片刻后,道:“孩儿总觉得大郎……似乎举止颇为不妥。” 李铮示意他坐下,问:“为何?” 李越说道:“他对谢女冠太过戒备。” 李铮明白自己的孩儿,要他多说几句旁人比打他两棍子还难,可就这么一句,已经让李铮的心往下沉了。 若是为着三娘好,对有如此神仙手段的谢女冠必然是欢迎之至,怎会戒备? 除非是……不想三娘好转! 他沉着脸坐在上首。 李越问:“阿爹,那李福,您不曾有处置?” 李铮摇头,“我本是打算谢女冠为三娘驱除邪气之后再告知你大伯。” 李越倒是觉得应当如此,没再出声,看着面色难看的父亲,想起大伯家的糟心事,也是心情沉重。 花厅外,雨声淅淅沥沥,有潮湿的雨意夹杂寒凉的气息飘到近前。 他的心绪竟神奇地飘到了那间花木茂盛生机勃勃的小院里。 正出神间。 忽听父亲道:“四郎,你去查查这秀才跟那外室之间可有瓜葛。” 李越一惊,“阿爹何意?” 李铮点了点手里的字条,“九殿下绝不会无缘无故给我这字条。你去查,仔细些,别叫人察觉。” 李越心下震动,点了点头,忽又想起一事,问:“阿爹,方才九殿下来,不曾提及长宁公主府今夜的事?” 方才,扫雪急匆匆拦下他的马车,就因为长宁公主府上,又出了一条人命。 一个平康坊的妓娘,在长宁公主府,落水而亡。 因着长宁公主之死,圣人悲痛,近日已因司礼监的折子连着罚抄了几个侯爵罢黜了几个高官,闹得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扫雪得知消息便赶紧去告诉他,好让他提醒老爷。 毕竟,公主才过世,驸马便领着妓娘回了公主府,还闹出了人命,都足够叫圣人雷霆震怒了。 李铮也是眉头一拧,摇了摇头,叹道,“九殿下今夜冒雨前来,只怕就是被此事激怒了。” 李越也有些神伤,轻声道:“孩儿与长宁公主还有过两面之缘,那样一位金尊玉贵的殿下,待人却是极其亲和。驸马……” 他也叹了一声,却没再说下去。 李铮看了他一眼,“皇家之事,你不必理会。这几日你为着你大伯府上的事儿你费心走动,也着实辛苦。只是春闱在即,还是不可过分耽误读书。待那边的事情了结了,你便在家专心备考吧!” 李越恭敬应了,待出了花厅,看见眼前如断帘的雨幕,又忍不住想起那一方世外桃源般的院子。 轻呼了一口气,顺着游廊走了出去。 李铮站在花厅门口,看了眼儿子离开的背影,对身旁管事吩咐,“去打听打听,那落水的妓娘怎么回事。” …… 翌日。 春雨停,云光初霁,惊蛰万物生。 平康坊的朱门小宅前停着一抬红顶软轿被轿夫轻巧地抬走,彩色的轿帘安安静静地摇晃过雨后愈发鲜嫩柔美的杏花树下。 “是我不请自来,叨扰谢先生了。” 门内,环采阁的花魁思烟正站在干净清爽的主屋前台阶下,盈盈朝几步外的谢安安拜下。 谢安安手边一堆木屑,笑着摆了摆手,“不必多礼,坐吧。朱儿。” 今日梳了个双环髻的朱儿,穿着一身大红窄袖长裤的胡服,跑过来,给思烟搬了一张凳子。 思烟笑着道谢,低头瞧见她额间的花钿,道:“这是桃花?莫不是桃桃姐姐点的?真好看。” 朱儿摸了摸眉心,没说话,转身又跑了。 思烟知晓她的性子,也不计较,软着腰肢儿坐下,抬眼就见翠柳儿站在池边的柳树下,正拿枝条抽树枝上挂着的小木头人。 她讶异地眨了眨眼。 就听身后传来桃桃温柔的声音,“思烟姑娘今日怎么得空前来?” 思烟转脸,又看见桃桃手里捧着个香炉,里头燃着一支香,正慢慢顺着走廊走过,似乎在用那香熏染院子的四处,有清香的气味穿透过雨后馥郁的花香中,独树一帜地慢慢扩散开。 她心下疑惑,张口却是回答桃桃的话:“心下有些疑惑,来请教谢先生。似乎来得不巧,打扰你们了?” 桃桃柔柔一笑,不等开口。 桌上帮谢安安递工具的小紫说道:“思烟你不知道嘛?今日是惊蛰哦!” 思烟一愣,忽而想起昨日下了几乎一整日的雨,笑着摇了摇头,“不曾有春雷动,我倒是忘记了。” 小紫将毛笔蘸了朱砂,捧给谢安安,声音脆嫩地说道:“师姐昨晚祭祀了春神娘娘,所以今日要迎惊蛰啦!” 打小人,熏香除旧年霉意,都是惊蛰的民间习俗。按理说,道门不入红尘,可这灵虚门下,却仿佛从来都只当自身乃是俗世众众,从不曾远离方外。 思烟又笑了下,轻轻捏了捏手里的帕子,垂眸,正不知如何开口时。 竹桌边的谢安安将一枚描绘了朱砂符咒的紫金香炉递给小紫,转过头看她,“你方才说有些疑惑,是何事不解?” 思烟顿时眼眶一红!一下攥紧了手里的帕子! 她咬了咬红艳艳的丰唇,强忍了心绪,抬起头来,看向桌边眉眼恬静如仙尘的谢安安。 轻颤着问道:“谢先生,前日在曲江边,您让我不要去饮画舫上的酒水,可是……看出我命中有劫数么?” 艰难地抱着紫金香炉的小紫惊讶地转脸。 桃桃与翠柳儿也停下了动作,看过来。 谢安安看着思烟已经恢复生机的印堂,语声恬淡地说道:“不错,那日你印堂发黑,然却非灾非难,故而我疑心你恐会遭人毒手。画舫之上,饮食最容易叫人疏忽,这才提醒了你一句。” 她刚说完。 原本坐着的思烟忽然‘咚’一声跪了下去,朝谢安安哭道:“多谢先生,又救了我一命!” 第31章 顶劫 谢安安起身避开,缓声道,“起来说话。” 思烟用帕子捂住滚滚泪下的眼睛,颤巍巍地站起来,想说话,却又哽咽,手足无措地擦着眼泪,脸上还带了几分惊恐,很有些可怜。 谢安安轻轻摇了摇头,走过去,拿过她的帕子,替她擦了脸上的泪水,轻声道:“不哭了。嗯?” 思烟一下咬住嘴唇,抽泣着,却还是硬生生将泪水咽回了肚子里去! 泪光盈盈地看向面前温柔得跟神女似的谢安安。 谢安安笑了下,将帕子放回她手里,又问:“可是有何心结?” 思烟嘴巴一抿,红着眼睛点了点头,“谢先生救我性命,我本该感激庆幸,可我心里……实在是难受。谢先生勿怪,是我矫情了。” 谢安安看着她,略一沉吟后,道:“莫非有人顶了你的劫?” “当啷!”小紫一惊,手里的紫金香炉落到桌上。 桃桃捧着香没说话,翠柳儿却飘了过来,问:“怎么回事儿?” 思烟看翠柳儿的反应,忽而意识到不对,却见谢安安依旧目色轻和,心下微缓。 又擦了擦眼角,道:“那日我本是应高大人的局,登了画舫,谁知画舫里头坐着的,竟是长宁驸马。” “长宁驸马?” 翠柳儿却是听过这个名儿的,皱了皱柳叶眉:“长宁公主不是新丧么?他就去你们画舫了?” 思烟点了点头,道:“高大人说,驸马思念公主太过愁苦,他与驸马乃是相熟,担心驸马这般下去会伤了身子,便请驸马到画舫上散心,吩咐我在旁伺候。” 翠柳儿‘哼’了一声。 思烟瞧了她一眼:“只是我那日却十分地不仔细,竟不小心撞翻了驸马的酒,弄脏了驸马的衣裳。” 小紫飘了过来,坐在谢安安的肩膀上,问:“那你挨罚啦?” 思烟摇头,“驸马心性宽和,只说不碍事,叫我饮了他带去的酒水以做小惩便罢了。” 她说着,看向谢安安,却见她神色平和,并未有开口的意思。 微微停了一息后,再次软声开口:“因着我记得谢先生先前叮嘱我的话,便说不敢受驸马的酒,可用环采阁的鹅黄酒以做自罚。” 她又瞧了谢安安一眼,声音低了点儿,仿佛有些心虚,“我不是不听谢先生的话,那晚原本是准备叫雀儿在那鹅黄酒里做手脚,并不是真的要饮下的。” 谢安安莞尔,并无介怀之意。 小紫好奇地问:“原本?” 思烟瞧见谢安安的神情,心头一松,又点了点头,“嗯,只是不等驸马答应,另一个淸倌儿却争了那杯酒喝了。” 她朝几人看了一圈,娇声带了点儿苦涩,低低道:“那淸倌儿,昨日,死在长宁公主府了。” “呀!”小紫轻呼一声。 翠柳儿眉头紧蹙。 桃桃放下香走了过来,看了眼思烟,又转脸对谢安安道:“师姐,看来思烟姑娘是被顶了劫数了。这可如何是好?” 思烟一听,心下也不安起来,忙问:“可是有何不妥么?” 桃桃刚要说话。 翠柳儿已皱着柳眉道,“就是你的厄运,因着师姐的一句话,转到了另一人身上。师姐也因此,被牵扯进那死去的淸倌儿的生死因果里了。” 思烟立刻不安地朝谢安安望去,“这……那这如何是好!可是有凶险么?” 这一回是小紫不高兴地说道:“生死因果,若是化解不开,便会反噬到师姐身上,轻则大病一场,重则,伤及师姐寿数。” “啊。”思烟一张玉软花柔的脸上顿时一片惊慌,眼里又浮起了水色,“都怪我,若不是我,谢先生怎会……” 谢安安已轻笑道:“便是知晓会遭遇生死因果,我也不可能眼睁睁看你遭祸而亡。无甚妨碍,别怕。” 一句轻声‘别怕’,叫思烟的泪珠子再次簌簌落下。 她感激万分地揪着帕子望着谢安安,“谢先生,这已是您救我的第二回了。您心善,不与我计较。可是这事儿到底因我而起,只要能化解开谢先生的这生死因果,无论叫我做什么都可以,还望谢先生给我机会。” 小紫歪过大脑袋。 翠柳儿瞧着她,倒是没了先前愠怒之色。 桃桃柔柔一笑。 谢安安弯唇,却并未推脱‘不必’这样的话语,而是与思烟一起坐下,道:“你素来是个仔细的人,那日怎会打翻了酒水?” 思烟若是个不知规矩粗俗笨野之人,便是长成天仙,也不可能成为平康坊花名大盛的魁角儿。 果然,思烟轻轻地皱了下眉,迟疑了下,还是说道:“我那日其实也疑惑,那酒壶,原本是放在驸马手边的,可待我夹了果子回手时,那酒壶居然正正好地就在我肘弯后。” 小紫讶异,“莫不是那驸马故意放在那儿,好叫你碰翻了酒水,正好顺势能罚你喝了他的酒水?” 思烟朝纸人状的小紫看去,心中暗道,这小紫姑娘瞧着岁数不大,可几番话语之中几乎都是一针见血,当真聪明! 却并未点头,而是说道:“我只怕记得不对,并不敢对高大人和妈妈提起。直到昨儿个夜里忽然听闻杜鹃在公主府落水而亡。”又添了一句,“杜鹃就是那个淸倌儿,丽春院的头牌娘子。” 谢安安掐住手指,问:“杜鹃姑娘喝了驸马的酒之后,发生了何事?” 思烟却摇了摇头,“之后我便专心待在高大人身边,不曾去问那长宁驸马之事。不过后来听雀儿说,驸马是先下了画舫,杜鹃是后来被丽春院的轿子接了回去。” 断了线索。 谢安安松开手指,沉吟不语。 思烟心下忐忑不定,瞧着她的脸色,小声问:“谢先生,可是棘手得很么?” 谢安安却朝她一笑,想了想,说道,“思烟姑娘可知这杜鹃姑娘的生辰八字?” 思烟摇头,立时又道,“我去打听,想来不是什么难事。” 谢安安弯了弯唇,“那就有劳了。” 思烟哪里敢受这样的话,连忙摆手,又赶紧将方才提来的盒子拎过来,放在桌上,“不是什么好东西,请谢先生尝个新鲜。” 翠柳儿打开一看,立时笑了——一盒各色豆沙味儿的点心。 桃桃想起上次无意与她提及谢安安喜欢吃豆沙的话,柔声问:“这也是你亲手做的?” 思烟脸上有些红,“我……我就会做这个,粗手笨脚的也做不出什么好的,就是想来谢先生……” 谁能想到,对着无数达官贵族都谈笑如花的堂堂平康坊花魁,站在这方寸的小院里,对着几个含笑温和的女子,竟然羞得结了舌! 谢安安笑了笑,夹起一块仙豆糕,慢慢吃下后,点头,“很好吃,多谢你有心。” 思烟顿时露出欢喜! 随即又想起要紧的事,朝几人福了福身,“那我回去打听杜鹃的生辰,就不搅扰谢先生清静了。” 刚要退开,桃桃也拎了个盖着碎花布的竹篮递过来,笑道:“带回去吃。” 思烟接过,有些沉手,却不敢看。 恭谨地离开后,再次坐上环采阁的轿子,一边吩咐轿子外的雀儿,一边揭开篮子上盖着的碎花布,才发现——竟是一篮子春梨。 “冷惊蛰,暖春分。” 惊蛰吃梨,远离灾祸疾病。 她有些愣。 这似乎是那一方院子里,几个不知人身精魅的美丽女孩儿们,对她隐晦又温暖的安慰。 ——吃了这些春梨,以后就会平平安安的啦。 思烟看着篮子里圆润可爱的春梨,鼻前全是那清香的果子甜味。 她拿起一颗,左右看了看,送到唇边。 轻轻一咬,满口果汁! 顿时弯起红嘟嘟的唇。 窗边传来雀儿的声音,“可是姑娘,丽春院的人素来厌恶咱们环采阁,若是知晓您打听杜鹃姑娘的生辰八字,只怕不但不会给,反而还会议论出什么不好的话来呢!” 思烟娇媚勾人的眼神倏然一冷。 可她却没说话,只是抬手,慢慢地吃干净手中的春梨后,又将梨核放回篮子里,抽出帕子仔细地擦过手。 才缓缓说道:“问他们自然是问不到。” “去,给国子监祭酒姜大人府上的大郎君送一张请帖,就说,环采阁思烟,今夜,恭候大驾。” 第32章 手伤 二月十六,乙卯月,甲子日。 宜:栽种,沐浴,祭祀,除虫。忌:成亲,搬家,搬新房,安葬,作灶。 朱儿将黄历小心地放回厢房内,提着褡裢出来时,便瞧见李越穿过花门走了进来,正好抬眼瞧见她,朝她恭敬地行了一礼,道:“朱儿姑娘安好。” 朱儿看着他,明亮的眼睛里红光微现。 李越看得一惊,下意识问:“朱儿姑娘?” 谁知朱儿却又皱了眉,明显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李越心惊胆颤,还以为有何不好,正要再问。 走廊另一头传来谢安安轻和唤声,“朱儿。” 朱儿瞪了李越一眼,朝前走去,将褡裢捧过去,问:“师姐,这次真的不需我去么?” 谢安安将褡裢挂在肩上,笑着伸手揉了下她今日尚未来得及梳理的炸开的额发,道:“今日镇魂,阴煞之气过重。” 朱儿一听,只好撇撇嘴,道:“便宜那水煮蛋了。” “你说谁水煮蛋!”小紫突然从褡裢的一个口袋里钻出来,怒气冲冲地吼:“你才是破麻雀!” “你说谁麻雀!你个臭鸭蛋!”朱儿立时反唇相讥! “说的就是你!三脚鸡!”小紫不甘示弱! “你……”朱儿被气炸,纵身一跃化作丹鸟就要去撕小紫! 小紫立马‘呲溜’一下钻回褡裢里! 朱儿气得大骂,“你出来!胆小鬼!你出来!” 谢安安叫她们吵得头痛,无奈摇头,走到李越面前,笑道:“叫李郎君见笑。” 李越忙道,“小紫姑娘与朱儿姑娘都是真性情。” 正气在头上的朱儿猛地转身,“谁跟她是姑娘!我是姐姐!姐姐!” 说完,双翅一振,腾空而去! “……” 走廊中,一阵无声。 片刻后,小紫爬出来,嘀咕:“她怎么好意思说自己是姐姐???谁教她的……唔!!” 被谢安安按住脑袋,塞了回去。 她看了眼对面倏然满脸涨红的李越,只当不曾发现什么,朝前走去。 李越想起上次在马车上闹的笑话,没想到居然真被这么个小丫头记到心里去了,简直……又羞又悔。 忙不迭跟上谢安安,暗暗松了口气——幸而谢女冠乃世外之人,心性淡薄,不曾笑话他。 却没瞧见,前头的谢安安,终究没忍住,微微翘起的嘴角。 轻车熟路,又是清晨,京都街道上尚未有多少行人摊贩,道路便宽敞许多。 马车很快就到了李宅门前。 依旧是熟悉的貔貅二座镇宅神兽。 谢安安下了马车,抬眼一瞧——原本萦绕在李宅大门前的那股子隐隐的煞气,还是不曾散去。 她抬眼朝李宅的牌匾看去,正巧,大门内,李林带着一家子匆匆迎了出来。 “谢女冠,劳您大驾受累,今日,可是拜托您了!”李林杵着拐杖,见了谢安安就行大礼。 谢安安微微错开一步,刚要说话,视线却落在李林身后。 他的身后,李刘氏及李方、李墨母子三人皆站在那儿,三人的手上……全都包了麻布。 李越也注意到,十分诧异,正待要问。 谢安安已说道:“夫人的手,是受了什么意外?” 李刘氏抬了下手,满脸憔悴地点了点头,眼眶通红地说道:“有劳谢女冠关心,是我自己不当心,昨儿个夜里碰翻了屋子里的香炉,烫伤了。” 李越一听,忙低声问:“可瞧过大夫了?” 李刘氏朝他笑了笑,“没什么要紧,四郎不必忧心。” 谢安安又转脸看向李方李墨兄弟二人,“二位郎君的手,也是意外?” 李墨翻了个白眼,“我摔的。怎么,谢女冠要帮忙给瞧一瞧么?对了,谢女冠既然有通天能耐,这伤想必是能妙手回春吧?不如给我吹口仙气如何……哎呀!” 李林又一拐杖甩来,恶狠狠地骂道:“滚一边去!” 李墨撇撇嘴,揉着胳膊缩到李刘氏身后。 李方看了眼谢安安,眼神微沉,似是有些抗拒,却还是说道:“今早读书时,不慎被镇纸给砸了手指,大夫说伤了筋骨,需得以捆缚之法固定,才能恢复。” 李越还是头一回听说李方居然会早起读书,正觉意外,扭头却瞧见谢安安无起无伏的神情。 愣了下,忽然意识到什么,又朝李方包得紧紧的手上看去! “谢女冠,时辰快到了,您看……”李林问了一声。 谢安安微微颔首,“好,劳烦带路,我这便为三娘子驱除邪晦。” 李越抬眼,便看到了几人不同的神色变化。 皱了皱眉。 李府东南角,李墨的院子,主屋内。 谢安安抬脚走进,却并未着急开始施法,而是负手在屋中踱步缓走,一边抬眼看屋子各处贴着的驱邪符。 然后又回到床边,看了看床头供奉的桃木小人,又俯首,看向李清额头上贴着的小天罡符。 门口,李刘氏瞧着谢安安迟迟不动作,琢磨着时辰,实在着急,忍不住问:“谢女冠,清儿她……没甚要紧吧?” 谢安安起身,朝她温和一笑,摇了摇头,“并无不妥,我这便开始布置,还请诸位待会儿无论看到什么听见什么,都不要入门内来。” 几人皆是心头一跳。 李刘氏颤了颤,抓住李方的胳膊,止不住地呜咽了一声。 李墨缩在李林身后嘀咕,“哼!弄虚作假!” 刚说完,被李林瞪了一眼。 李越站在另一侧,看着屋内,谢安安将褡裢放下,先掏出了两根小臂粗的白蜡烛。 点燃后放在李清躺着的床头和床尾。 然后又掏出一个一看便知是古物的紫金香炉。那香炉上以朱砂描绘了繁复咒文,如同血色的花枝,在这古朴沉淀的紫金的衬托下,金赤两色纠缠,莫名显出几分诡色妖异来。 李越微微瞪眼。 又见谢安安将那紫金香炉放在床头桃木人的旁边,接着又拿出一根众人从未见过的黑色的线香,点燃后,插在香炉上。 香烟散开,站在门口的几人,隐隐约约闻到了一股怡人的香味。 接着,谢安安又从褡裢中拿出几枚符篆,贴在了李清的四肢之上。 然后垂眸看着一动不动的李清,片刻后,口中轻念了一句极低的咒语,然后伸手,揭开了李清额头上的小天罡符。 小天罡符揭下的那一刻,原本阖目的李清,忽然睁眼! 下一瞬,便嘶吼着想要朝还面朝她俯着身的谢安安扑去! 这一异变,吓得门口李家几人,皆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第33章 做法 然而。 俯身立在床边的谢安安却仿佛根本不曾注意到凶狠扑来的李清。 她神色平和地站直,不疾不徐地转过身,走到床头的白蜡烛旁。 床上发狂的李清,疯狂抬起的手脚才微微抬离了床面几分,四肢上贴着的符篆倏而齐齐迸出萤火之光! 李清瞬间便像被无形之物狠狠压制住,又重重地按回了床上! 完全失去神智的李清,却毫不知沉重,依旧声嘶力竭地狂吼着挣扎着,狰狞地扬起脖子瞪着床头的谢安安,张牙舞爪地扭动着想要扑过去撕了谢安安! 这副森怖模样,看的门口的几人愈发胆战心惊! 谢安安却并未去看那床上面目可怕的李清,抬手,将刚刚从李清额头上揭下的小天罡符放到白蜡烛上点燃。 拿起床边摆着的盐水碗,将那符篆燃烧后掉落的纸灰接入,轻轻摇晃后,才垂眸看床上扭动挣扎的李清。 清声宁和地说道,“张口。” 可发狂中的李清怎么能听懂谢安安的话?反而朝她又如野兽般嘶吼咆哮! 谢安安却也不急,将碗换到左手端着,右手则探向李清没法动弹的腹部,随即,在神阙处用力一按! “!” 李清原本嘶吼的声音戛然而止!瞬间如同被点穴一般张着嘴不能动弹! 就在这时,谢安安抬手,将那一碗混杂了符灰的盐水倒入了李清的口中!右手同时抬起,毫无怜悯地将她下巴一抬! “咕咚!” 一口符灰盐水被迫吞下!李清挣扎地更加凶猛起来。 谢安安将空碗搁在了一旁。也不着急,就这么静静地站在床边,看着床上面部脖颈青筋毕露,扭曲到几乎看不出还是个生人模样的李清。 “这……”李刘氏看得着急,想说话,却被李越轻轻地按了下。 李方沉着脸。 李墨又嘀咕,“看吧!果然是个骗子……” “啊!”没说完,李刘氏忽然发出一声轻呼。 李墨抬头一看,顿时瞠目结舌! 原本被符篆死死困在床上的李清,竟如力竭般,慢慢地停下了挣扎。 而她狰狞可怖的七窍中竟朝外散出一缕缕的黑气! 李墨看得毛骨悚然!一把抓住了李方的袖子!这才注意到,大哥的手居然在颤抖! 屋内。 谢安安看着李清七窍中渗出的黑气,转身,从褡裢中掏出一柄二尺长的桃木剑。 剑指并拢,顺着剑身倏然划过! 原本朴素无奇的剑身上,一抹朱砂符光倏而如流萤亮起!接着,顺着剑身,迅速游走!而红光掠过之处,复杂而神秘的咒文,顺着剑身缓慢又厚重地弥漫开来! 不过顷刻,那一柄不过寻常的桃木剑,在谢安安手中,已成一柄摄魂夺魄的杀鬼剑! 她缓缓抬起手臂,手中桃木剑,朱光流动。 分明屋内无风,可她的衣摆袖角,竟如水纹悄然漾开。 她微微阖目,宁静不动。 可无声而浩大的气场,却朝四周汹涌地扩散! 门口的李家人,一个个屏气凝神地看着屋内,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数息后,一直未动的谢安安倏而手腕一转,散着朱光的桃木剑剑尖朝上,竖在眉间! 她依旧垂眸,数息后,忽地睁眼,将桃木剑举起,然后朝李清的方向纵向一划! 同时手腕凌空,打了个剑花,围着中央的紫金香炉走起了的八卦阵步伐,口中念念吟唱道—— “天罡大神,日月常轮,上朝金阙,下覆昆仑,贪狼巨门,禄存文曲,廉贞武曲,破军辅弼,大周天界,细入微尘,玄黄正气,速赴我身,所有凶神恶煞,速赴我魁之下,毋动毋作!” 那咒声如梵音,深远而悠荡,落在众人耳内心头,荡涤神魂! 而床上原本已安静下来的李清忽然又剧烈地挣扎起来! 可随着她的挣扎,更家浓郁的黑气,从她的口中,鼻中,耳中,眼中逸散出来。 她的四肢无法动弹,腹部却像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极力地向上拱起,顷刻间,整个人就几乎扭曲成了个弯弓状! 门口的李刘氏面色发白,止不住地颤抖,那模样,仿佛随时都会昏过去。 李越担心地看了她一眼。 “啊!啊!!啊!!!” 床上的李清忽而又发出凄厉的尖叫声! 李刘氏终于没忍住,眼睛一翻,朝后倒去! 李越正要去扶,李方和李墨已齐齐左右伸手将她扶住! 李越收回手时,忽然又察觉不对,顿了顿,看向李方与李墨扶着李刘氏的手。 脸色微变。 房内。 谢安安念完三遍小天罡咒后,平静转脸,便见床上挣扎的李清已经停了下来,口鼻之处散逸的黑气也不见。 露出一张苍白中难掩清秀的脸,虚脱地躺在床上。 谢安安知道法术已成,于是举着桃木剑,对着床的方向画了个星阵,然后朝李清用力一点,低声轻喝。 “急急如律令。” “咚咚咚!” 床上的李清没动,却是她躺着的拔步床竟莫名强烈地抖动起来! 而床头床尾那两根小臂粗的白蜡烛上的烛火,也忽然无风抖动了起来! 房间内,天干地支十二处事先贴着的驱邪符,也在瞬间散开淡弱的亮光! “!” 房门处的几个人,看到房内骤然急变情形时,皆是面露惊骇! 不仅因为他们看到了无风抖动的烛火,自动摇晃的拔步床! 更让他们骇然的是,床头上那放在桃木小人旁的紫金香炉内燃着的那一根黑色的线香上飘起的白色香烟,竟似活物一般,袅袅升起后,竟直直飘到谢安安举着的桃木剑前,缠住了剑身。 “去!” 静宁而立的谢安安将手里的桃木剑往半空一掷,剑指并拢,竖在身前,对着那飞出去的桃木剑画了个圈。 桃木剑上朱光流动,竟也似活物般,随着谢安安的剑指,在拔步床的四周绕了一圈,又飞回了谢安安举起的左手内。 而剑身上缠绕的香烟,已经掉落在李清的四周,随后,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地往紫金香炉内退回。 众人便见,那退回去的香烟似乎在拉扯着什么,原本袅袅软散的香烟,此刻竟如拉绳似地绷直着,一点点地往床头的紫金香炉内缩去! 可那香烟却仿佛力有不及,被拽着竟又往外散了一点! 众人齐齐探身! 床边,谢安安再次并拢剑指,对着床柱轻轻一敲,低声念了句,“散!” “歘!” 无声的拉锯之争瞬间断了输赢!散开的数道香烟倏然缩回了香炉内! 而在香烟完全收回香炉的同时,炉内的那根点燃的香,以及床头床尾的白蜡烛,齐齐熄灭!房内天干地支十二方向与李清四肢上贴着的符篆上微微发亮的朱砂,亦是瞬间消失! 第34章 戳穿 房间内外,一时鸦雀无声。 谢安安垂眸看了眼紫金香炉,小紫抱着一团黑气坐在里面,朝她嘿嘿直笑。 她弯了弯唇,将桃木剑放在一旁,又拿起紫金香炉与两根蜡烛收进褡裢内,然后转身,看到还瞠目结舌地站在门口的李家众人。 微微一笑,温声道:“法术已成,三娘子无碍了。” 李林一震,迟疑了下,抬脚走进去,一眼便看到李清虽然憔悴却已恢复如常的脸色,顿时头皮发麻,不可置信地看向谢安安,“谢女冠,清儿这便是……大好了?” 谢安安拎起褡裢,尚未开口。 门口的李刘氏忽然反应过来,哭叫着冲了进来,“清儿!清儿!我是阿娘啊!你睁眼看看阿娘,清儿……” 李林眉头一皱,不满地瞪了眼这妇人,朝谢安安笑道:“谢女冠勿怪,乡野村妇,没甚规矩。” 谢安安看了眼趴在床边泪流不止的李刘氏,道:“虽三娘子周身邪晦已除,可到底身为女子,伤了阴元,短时内,还是要静心休养。” 李林连连点头,“好,好,那就让她在这儿歇着。” 后头李墨张了张嘴,被李方看了眼,又瘪瘪嘴住了口。 谢安安却笑道:“三娘子可回自己的院子里了。” 李林微讶,很有些担心,“可先前您说那院子阴气重,而且,里头还埋了那样不干净的东西。清儿若是回去住,是否会有何妨碍?” 谢安安浅浅弯唇,将那柄桃木剑递了过来:“此物镇邪,可悬于三娘子屋门之上。邪祟污秽便轻易近身不得。” 李林大惊! 方才他可是亲眼看见这桃木剑腾空自如、周身朱光四溢!说是宝器也不足!谢安安居然就这么给了他! 他心头发颤,想接又不敢抬手,犹犹豫豫着正不知如何是好时。 谢安安已笑着将桃木剑放在一边,又道:“天干地支上贴着的符篆拿到三娘子的院子里烧掉,另外床边摆放的盐水与供奉的酒水果饭也拿过去,连同桃木人按着每日吉神的位置布置,待供奉满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埋在三娘子主屋的台阶下。便能保她平安渡过此劫。” 李林的眼睛还放在那桃木剑上,闻言连忙答应,“好,都听谢女冠的安排。” 谢安安含笑摇了摇头,将褡裢搭在肩上,刚要说话。 床边忽然传来一声惊喜呼唤,“清儿!” 几人转脸。 就见床上原本昏迷不醒的李清,居然缓缓地睁开了眼,虽依旧满脸疲色,却分明已是意识清醒。 虚弱地看着床边的李刘氏,痛苦地呻吟了一声,“阿娘……” 李刘氏顿时泪如雨下,一把将她抱住,“清儿!我的乖女儿!是阿娘对不住你!是阿娘对不住你!” 李方咳了一声。 李墨不满嚷嚷,“阿娘,您瞎说什么呢!怎么能怪您!快别哭了,三娘才醒。” 李刘氏忙擦了眼泪,伸手摸李清的脸,“都是娘不好。清儿,可有哪里不适?” 李清依恋地歪脸蹭在她的掌心里,轻声道:“阿娘,我头疼。” 李刘氏又落下泪来,哽咽地温声安抚,“那就再歇会儿,阿娘陪着你,乖乖,阿娘陪着你……” 几步外,李林皱了皱眉,转脸对谢安安道,“贱内粗鄙,叫谢女冠见笑了。” 谢安安看着床边依偎温存的母女,脑中忽然又浮起那一年,她初次做法力有不逮被咒术反噬,高烧不退时,那邋里邋遢的小老头儿坐在脚踏上笑话她。 她被气得掉眼泪,拿枕头砸他。 小老头儿又跳又躲地跑出去。 榔头端着红豆糕走进来,看她哭得眼睛都肿了,悄悄对她说:“这是师父去山下装叫花子讨来的,他不知道,我偷来的,快吃!” 她一下被逗笑了,抓着红豆糕狠狠地啃! 后来半夜因为吃撑了睡不着,爬起身想去散散步消消食。 却瞧见那小老头儿拎着烟枪盘腿坐院子的银杏树下。 榔头蹲在他身边,问:“师父,那红豆糕分明是您帮那个坏地主做招财符换来的,为什么要骗小安子是讨来的?” 她站在院子无声的黑影里。 就听那小老头笑呵呵地说:“她这回救人没成,心里指不定多难受呢。吃点好的,心里舒坦些。” 似乎答非所问。 榔头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说:“师父,我也心情不好,我想吃烧鸡。” “老子看你想吃屁!”小老头儿拿着烟杆就敲他脑袋! 两人打闹着,身影从银杏树下渐渐远去。 李家的这间屋子内。 谢安安的心头涌起一阵又酸又涩却又柔软温暖的血潮,淌过心头。 她转过视线,看向李林,微微一笑,道:“另外,这张床受阴晦之气所侵,需得烧毁。” 李林还没答应。 李墨已经跳起来,“什么?烧了我的床?凭什么!” 李林眉头一皱,“混账!一张床而已,烧了便烧了!这也值得你这般嚷嚷?没规矩,下去!” 李墨却犯了拗,十分不高兴地说道:“阿爹,这床是我出生时外祖特意给我置备的!从老宅千里迢迢带来京城!其中费了不知多少周折银子!怎么能就这么烧了?”又小声嘀咕,“我看根本就是这个神婆故弄玄虚!” 李林的脸都沉了下来,提起拐杖又来抽他,“你这混账……” “大伯。” 这时,一直站在一旁没说话的李越上前一步,在房内扫视一圈后,看向李方,道:“可否请大伯与大郎借一步说话?” 李林一愣,转脸看他,“四郎有话说?” 李越却没开口,而是请两人到了院子,距离屋子有些距离后,才转脸看向李方。 神色严肃,语气郑重,道,“可否请大郎将手上麻布拆开,容我一观?” 李林没听懂李越的意思,“四郎,这好端端地,干嘛要看大郎的手?这不是伤着了么?有甚好看的?” 李越朝他看去,略一迟疑后,说道:“方才伯母受惊,将要摔倒时,我本要伸手去扶,却不及大郎与二郎动作。” 他又转脸看向李方,“我瞧得一清二楚,大郎的手,仔仔细细地扶着伯母,并未受伤。” 李林脸色一变! 李方不说话,阴沉沉地看着李越。 李越不躲不闪,直直地回望过去,硬声道,“请大郎将麻布放开与我一观!” 第35章 主意 杵着拐杖的李林一头雾水,有些不明白,“四郎,便是大郎的手未受伤,也无甚妨碍,何必非要拆开看过?” 李越却摇了摇头,道,“大伯,害三娘的人,手上必然有痕迹!” “什么?!”李林大惊,“你从何处得知?莫非是谢女冠告诉你的?” 李方脸色倏变! 李越却摇了摇头,“谢女冠不曾与侄儿说过。” 是他自己猜的。 先前阿爹说谢女冠必然会有后招能找出这幕后谋害三娘之人。 后又有方才见大伯母与二郎手上皆有纱布包裹!而李方若要隐瞒自己不妥之处,正好有这二人遮掩,不会因此招来怀疑! 更何况,李方素来不是个好读书的,居然拿镇纸做借口,实在破绽百出! 李越本也只是心中存疑,直到方才他分明瞧见李方扶着李刘氏的手根本行动自如,没有一点儿受伤的样子! 便已笃定,李方的手上必有蹊跷! 他望向李方,道:“大郎,你不必瞒了。先前对谢女冠种种戒备,又挑拨大伯疑心我阿爹,想让大伯不信谢女冠。你是三娘的兄长,若真心为她好,怎会这般行径?分明是不想让人来处理三娘撞客一事。” 李林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嫡子! 李方面色沉沉,并未开口反驳。 李越又逼近一步:“若我说错,请大郎将麻布解开,以证清白!” 偏李方却一动不动! 李林看着,面色渐渐发白,忽然扑过来,抓住李方的手,怒道,“你这混账!解开!快解开!” 李方却一下将手背到身后去! 李林猛地僵住!瞪着眼看李林!浑身发颤! 片刻后,忽然举起拐杖,朝他狠狠砸下,“你这畜生!她可是你亲妹妹!你怎能如此害她!我打死你!打死你这畜生!” 这拐杖抽下来可跟打李墨的那几下不同。 其中一下重重地擦过李方的额头,鲜血登时顺着额角汨汨流下! 他却一声不吭,就站在那儿任由李林抽打! 李越皱了下眉,刚要阻拦。 “住手!”李墨忽然从门口冲过来,包着麻布的手一把抱住李林的拐杖,大叫:“是我!是我主使的!是我给银子买通了怀远坊的道士!让他们给三娘下咒的!是我!你别打大郎!打我!打死我!” 李越一震——怀远坊的道士!正是谢安安抓住的那师徒二人?当真是李墨?! 而李林看到李越的神色,顿时眼前一黑!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然后一把抽出拐杖,对着李墨劈头盖脸地打下来,“你这畜生不如的东西!我,我白养了你这混账!你怎么能,怎么能做出这样丧尽天良的事来!” 他下了狠劲地抽李墨,怒不可遏地骂:“我,我打死你!” 谁知,李方又从旁边扑过来,抱住李墨,抬头阴沉沉地说道:“是我唆使的!不关二郎的事!你打死我好了!” 李林气得面如土色,浑身的血都往头上冲,恶狠狠地连同兄弟俩一起打! 被旁边的李越拦住,“大伯,还是问清个中缘由再做计较,别打了。” 李林此时哪里能听得进去,“害自己的亲妹妹,还要问何缘由!这样的畜生,我,我要逐他们出家门!” “!”李越一惊! 李方李墨齐齐抬头! 李林也喘过气来,提着拐杖指着他俩,“你俩,立刻滚出去!以后,这李家再容不下你们这样残害手足的畜生!来人,我要给老宅写信,将这两个畜生划出族谱……” “老爷!!!” 话没说完,主屋那边忽然传来一声凄厉叫声。 几人一扭头,就见李刘氏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一下跪在地上,抱住两个儿子,抬头,满目悲壮决绝地说道:“不是他们!老爷!不是他们!” “阿娘!”“阿娘!别……” “是我!”李刘氏泪如雨下,“是我!是我找到了怀远坊的道士!给了他银子!让他给清儿下咒!是我!是我要害清儿!” 院子里,诡异地瞬间安静下来。 李林看着被李刘氏抱住的两个嫡子,又看哭得像个疯婆子的李刘氏,忽然恼道,“愚妇!便是要护着他们!也不能这般替他们遮掩!溺子如杀子!他们就是被你养成了这样歹毒的心性!” 李刘氏绝望地看着这个依仗了大半辈子的郎君。 忽然抬手,解开了手上的麻布! “阿娘!”一直不出声的李方忽然痛苦地叫了一声! 麻布落地! 李刘氏举起的手背上,一枚繁复华丽红色符咒,正在上头隐隐闪烁! 李越看得分明——这符咒,与先前贴在李清额头上的那符篆上的咒文,一模一样! 他眼瞳骤缩!不敢相信地看向素来慈霭敦厚的大伯母! 而李方忽然伸手,将李刘氏挡在了身后! 抬眸看向李林,“是我!阿娘是为了我才中了这符!你打死我!逐我出家门都可!跟阿娘无关!” 李墨也抱住李刘氏,抬头瞪李林,“也有我的份!不是阿娘做的!是我!” 李林浑身哆嗦,看着这拥作一团的母子三人,只觉天旋地转! 他自诩人生得意,应有尽有,却不想这相伴几十年的枕边人,竟是这样的蛇蝎心肠! 大吼一声,“我要休了你!” 李刘氏闭上眼,瘫坐在地! 李林气喘吁吁,又指着李方李墨,“还有你们,你们!我要……” “阿爹。” 这时,忽然又传来一声轻弱的无力的低软唤声。 李林一顿,李越转脸,发现竟是刚刚才苏醒的李清……被谢安安扶着一边胳膊,走了出来。 李越抬眼,看见谢安安抬眸时的眼神,怔了怔,心里忽而莫名浮起一个念头。 然后。 就见谢安安松开手,立在原处。 李清强撑着虚弱的身体,缓慢地走下台阶,一步一步,来到李林身前,跪了下来。 仰脸望着他,一字一顿,轻轻地说道:“阿爹,都是我的主意。” 李越瞬间四肢发麻! 下意识去看谢安安,却见她已转脸,望向别处。 晨光洒落在她清丽脱俗的侧脸上。 微光融融,她抬着眼,神色平和。 这一刻,李越仿佛瞧见了仙尘不忍见红尘悲苦的怜悯与……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