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春归》 第1章 月黑雁落(1) 雪飘了半日,夜里积了厚厚一层,踩在上面‘嘎吱嘎吱’地响。 在东都城郊,本就占地颇广的皇家猎场雁苇泊是更显寥廓。 三人披着夜色,疾行在这白茫茫一片中,直到得一处角门才停下,而后伸手敲了敲。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内侍站在门内。 “怎么耽搁这般久?再晚了片刻,只怕这守着的侍卫就要回来了。” 里面的人面色有些不虞,但到底是掩不住好奇,微微偏头往来人身后瞧。 打头的两人见状,微侧了侧身,挡住了他的视线。 他一晃眼,只看见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站在那里,身形单薄,肖似女子,可惜帽檐压得极低,看不清模样,正准备再探,打头的其中一人却是突然开口了。 “辛苦常公公等着了,雪太大,车半道上走不动了。” 常公公闻言,一个激灵,是不敢再看,想着两人的身份,话里又带上了几分客气。 “还是两位公公辛苦,快进来吧。” 常公公的话音刚落,两名打着风灯的人率先踏了进去,穿着黑衣斗篷的沈长乐紧随其后。 几人拐过了几条回廊,又经过了一个结了冰正泛着粼粼冷光的湖,再穿过几个月洞门,这便走到了一大片联排低矮的屋门前。 这是司礼监专门辟来给待阉或刚被阉的人住的地儿,大多是穷苦人,有的是犯了事儿被施以腐刑的,不过谁也不比谁高贵,都是走投无路之人。 住在这里的阉人,白日里就在雁苇泊劳作,打理打理前面的猎场,或是种些粮食,只等着宫里要人了,再派人来挑选,那时候他们就会挤破脑袋地自荐。 “进去吧,人就在里面。” 待走到最里间一处带着院落的房屋,常公公才停下脚步开了口。 守在门口的两个内侍闻言,忙将门打开,沈长乐一言不发地走了进去。 将人送到了,两人也松了口气,悄摸给常公公塞了银子。 “常公公,此事……” 常公公不敢去接。 “这两人也是我精挑细选的,在这雁苇泊都是极守规矩的,不会乱说浑话,至于这银子,还请两位公公收好了。” “常公公,主子交代了,这东西你必须得收下!” 递银子那位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直盯着他,托着银子的手又往他跟前送了送。 常公公面色一僵,陪着笑,默默将银子收下了。 两人见状,满意点头。 “我们三日后会来接人。” 话罢,就要离去。 这两人来历可不简单,常公公不敢怠慢,嘱托了守在屋外的两人挪去外面院门里守着,自己则亲自送了两人出去。 待将人送走,他不禁回头望向了方才他们去过的那处院子的方向。 “这都是个什么事儿啊?定北王府都被人抄了,阖府人都给斩了,又何必给人留后?既然要留后,又何必非要让人受了腐刑?上面的人啊,真是会折腾,倒是牵累得我们下面的人难做。” 他摇了摇头,提着风灯慢悠悠地回了自己的屋。 沈长乐进屋后迟迟未动,借着外面的雪光在室内逡巡了一圈,大抵看清了屋内陈设,又听得外面没了动静,这才将斗篷取下。 ——活脱脱是个生得艳丽动人的女娇娥! 她抿了抿今日精心描好的红唇,深吸了口气,这才抬步往屋内唯一的床榻行去。 待走近,她终于看见了缩在床脚,正颤抖不止,似在极力隐忍什么的人。 她心下一颤,欺身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手:“青棠,你怎么了?” 谢青棠一怔,忙缩回了手,微微抬头打量着眼前面带忧色的女子,艰难开口道:“姑娘,你我素不相识,怎么……” 素不相识…… 可他们前世就已经相识了啊! 上辈子,她为公主,他为内侍,他们生了情,但碍于这重重身份、严苛礼法,他们被迫分离,可谁成想,再得知他的消息竟是他被剥骨而亡,亦是她要嫁做旁人新妇之时! 剥骨之刑啊,单是听听都叫人不寒而栗。 可他分明该是这天上星、水中月,是光风霁月、文采斐然的大才子,是定北王府文武双全的小公子,是满东都城女子的梦。 许是天妒英才,变故来得突然,定北王府被指认通敌叛国,阖府两百口人尽皆被斩,只他一人,得盛世之名,天下士子求情,蒙得圣恩,侥幸留下一命,代价却万分沉重。 得上天垂怜,能重来一世,她万没想到时间还是走到了肃正十年,正是谢青棠人生发生剧变的时候。 思及此,她忍不住落下泪来。 “青棠……”她情不自禁地握住了谢青棠的手,还不及谢青棠收回,她就变了面色,急声问道,“怎么这般烫?是生病了吗?” 谢青棠摇了摇头,扯着嘶哑的嗓音道:“中了药,出去……” 沈长乐霎时明白了,这是太后那边的意思,怕他不从。 她只觉可笑,谁都知道十五岁进士及第、十七岁升任侍读,十九岁又升为侍读学士,二十岁将要被举荐入内阁的谢青棠再是纯良不过。 他严于律己、宽以待人,最是知礼守节,连受腐刑前同人鱼水之.欢都得下.药才会成,又怎会容忍家族之人通敌叛国? 但他们还是将他逼入了绝境。 他们折断了他的腰,踩碎了他的骄傲,肆意践踏着他的尊严! “我不走!” 她紧紧握住他的手。 “我懂的,你要是不……不死也会要了你半条命啊……” 谢青棠挣扎抬头,看着面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女子,一阵恍然,但到了嘴边的话还是说了出来。 “姑娘,你何苦……” “何苦……” 既然上天给了她机会重生旁身,不论如何,她决计不会叫他再孑然一身! 这一次,她要改变彼此的命运! 她伸手抚上了他俊秀清俊的面颊,柔声道:“小宝,让我帮帮你,好不好?” 谢青棠诧然抬头,定定看着面前女子的脸。 “你……你怎会……” 小宝是他的乳名,合该只有定北王府的老人知道,他长大后就连他的父母也不曾这样唤过他,眼前的女子怎会清楚? 他确定今夜之前他从未见过她。 她粲然一笑,吻上了他的唇,褪了他的衣。 他想抗拒,但药意作祟,脑袋昏沉,许是别的什么,终究还是搭上了她的腰。 kanδんu5.net 第2章 月黑雁落(2) 时至子夜,雪下得愈发急了,大片大片的,压得人出恭都夹着,想明儿起床一道解决。 而此时,猎场边沿却有两道人影急速往前奔走着,不过有树木和围板的遮挡,看不真切。 要是有人能走近细看就会发现,一人背上还背着个人。 “姑娘,今夜你们就在前面马厩将就一晚,待明儿送草料的来了,奴婢再将你们送出去。” 王珂粗喘着气说道。 “多谢。” 沈长乐穿着昨儿来时穿着的黑色斗篷,垂着头,刻意压低了嗓音回道。 谢青棠就是在此刻转醒的。 他没有轻举妄动,而是不动声色地观察起了所处形势。 背他之人,身形并不魁梧,着一身内侍服饰,该是很容易被擒服,而他们身边走着的这人…… 昏睡前的记忆传来,他一双耳霎时红了一片,心跳得是更快了。 他不敢再想下去,急忙拉回思绪,一眼认出这是雁苇泊的猎场,除了打理的宫人,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地界儿。 眼瞧着即将要到前面的马厩,背着他的人停下了脚步。 “姑娘,奴婢先去瞧瞧里面可还有人。” “好。”wΑp.kanshu伍.net 沈长乐帮着王珂将谢青棠放到了地上,而后将谢青棠的头小心翼翼地搁在了自己肩上。 “务必当心。” 王珂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 看着王珂进了前面的马厩,沈长乐刚要松口气,就听得耳边传来了一道沙哑男声。 “姑娘这是做什么?” 沈长乐一惊,慌忙低头一看,就见靠在自己肩头的人已然转醒。 她缓缓松开了半抱住谢青棠的手,咬了咬唇,低声道:“我……我只是想救你……” 谢青棠借着雪光,还有不远处亮着的风灯,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肤若凝雪、唇红齿白,一双翦眸似语还羞,看得叫人心颤,是难得的美人。 可这样的美人毁在了自己手里。 他心有愧,不敢再同沈长乐对视,视线随意落在旁处才肯开口。 “姑娘是太后派来的,但是太后愿意为我定北王府留后已然是恩典,不可能会让姑娘救下青棠,这是姑娘擅做主张?”看書溂 他的话平铺直叙,并无怪罪之意,却叫沈长乐听得有丝心慌。 她抠着自己的手指头道:“是……” “是姑娘迷晕了青棠?” 沈长乐的头越垂越低,声音更是几不可闻。 “是……” “那姑娘是哪里找来的药?” “去外面……买的……” 谢青棠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多谢姑娘美意,但青棠得回去。” “不要!” 上一辈子的谢青棠不会对她生气,会包容她的一切,也会教她许多道理,她已经习惯了他帮着拿主意,可这一回沈长乐不想再听他的了! 她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腕,是生怕他跑了般。 “不能回去!你回去就会被……” 她不愿再说下去,只是伸手揪紧了他的衣摆。 “反正就是不能回去!待会儿我们就躲在马厩里,明儿等送草料的来了,我们就离开。” “青棠失踪,姑娘买药之事太后定会得知,不但姑娘会被牵累,姑娘的家人也会,这是其一;青棠一离开,雁苇泊的许多内侍都会被怪罪,这是杀头罪,包括那个帮我们的内侍,他会死得很惨,这是其二;其三……” 谢青棠抬头看着纷纷扬扬飘落下来的雪花,声音变得渺远。 “定北军已被分裂,但将士犹在,定北王府没有……保护好他们,毁了他们的声名,不好再……牵累他们……” “你为何要想那般多……” 可就是这样一个温润内敛,行事却又万分决然的人吸引了她,因为懂得,连阻止都显得无力。 “人活一世,不得不多想。姑娘,性命没有轻重,青棠相信,你做不到的。” “是啊……” 沈长乐重生到这副身子里不过几日,但沈家父母都待她极好,她哪里忍心让她们为她的私心付出生命的代价? 她颓然放手,恰好此时,王珂从马厩里走了出来。 谢青棠看着失魂落魄的沈长乐,忙将她头上的兜帽又往下拉了拉,遮住了她半张脸,见人走近,先是将沈长乐扶起,再朝内侍行了个文人礼。 “多谢公公,只盼公公今日就当无事发生。” 王珂讶然,看了看垂着头,一直看不清面容的沈长乐,又看向谢青棠。 “可是……” 谢青棠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王珂了然,退了一步,躬身同两人行了一礼。 “是。” “不知两位是如何将青棠送出来的?” “我让王公公挖了地道……” 谢青棠惊诧万分,这地道可不是一两日就能完成,这内侍看样子是没有别的帮手,那就是眼前的姑娘还未被送进雁苇泊前就已经在谋划了。 可他确确实实从未见过这位姑娘! 他敛下脑中的千头万绪,叮嘱道:“趁人不觉,还得劳烦公公在我们回去后连夜将地道填了。” 王珂连连点头,他也怕死啊! “姑娘,不知青棠昏睡多久了?” “一日一夜。” 谢青棠蹙眉。 “他们不曾察觉?” 沈长乐摇头。 “我白日里还是按时去拿了吃食和药的,子夜才带着你按照我们挖的地道走的,没有让他们怀疑。” 但谢青棠还是不放心。 “我们得快些赶回去了。” 话罢,就要带着沈长乐离开,王珂见状,朝两人行了一礼。 “那位公公能信吗?” 回去的路上,谢青棠如是问道。 “能信,我……他母亲病重,我请了大夫,他很感激我,所以……” 沈长乐知道谢青棠向来正直,定然不喜她挟恩图报,说到后来声音是愈发小了。 可谢青棠却什么都没说,只埋头往前。 “我以为……你要念我呢……” “不会,青棠知道,姑娘只是为了青棠而已,可青棠不明白,姑娘为何甘冒生命危险也要救青棠?姑娘生出这些计划之前,我们该是不认识的吧?” 沈长乐闻言,猛地停下脚步,一只细白的手从斗篷里伸出来,揪住了谢青棠衣衫一角。 “你不识,还不许我不识啊?” 她声音中带着几分任性,又似有几分哽咽,听得谢青棠莫名心里一软,更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青棠……” “姑娘姑娘,小宝!不许叫我姑娘了!我叫沈长乐,你随便怎么叫,就是不许叫我姑娘!” 沈长乐前世本就是个千娇万宠的公主,抵不过谢青棠的拷问,干脆就在他面前耍起性子来,前世他也最是拿这样子的她没法。 这招还真是百试不爽,谢青棠果真没再刨根问底下去了。 沈长乐偷偷瞟了眼谢青棠的神色,又觉着自己这样委实没理,半晌,又呐呐道:“青棠,我不会害你的,我想要保护你。” 顷刻间,谢青棠浑身都暖了起来。 他说不出来什么感觉,似寒冬腊月,偏有一株寒梅傲然绽放,带来阵阵春风。 还从没有人同他说过,要保护他。 分明她是那般瘦弱,分明许多事情她都不懂。 恰逢两人走到了地道口,也不好再多说什么,矮身钻进了地道里,然后佝偻着身子继续往前走着,没多会儿就到了尽头,只要爬上去就是谢青棠住的屋子。 谢青棠没有轻举妄动,他伸手示意沈长乐稍等片刻,而后侧耳倾听了一番,听得里面没甚动静,这才朝沈长乐比划,示意自己先上去看看,没问题才叫她出来。kΑnshu伍.ξa 沈长乐见状,心头莫名一慌,不管谢青棠如何想,伸手拉住了他的手,摇了摇头。 谢青棠朝她安抚一笑,原本想要拍拍她的手背,手指颤了颤,到底是没动,只是收回了自己的手,头也不回地往里走了。 沈长乐不敢出声,只能焦急地在里面等着,而此时,谢青棠踏出地道,将将站定,室内烛光乍亮。 “你竟敢逃?是当真不要命了?” 第3章 月黑雁落(3) 谢青棠面色不变,看着常公公和他身后的两名内侍,躬身朝他们行了一礼。 “公公莫要误会,青棠并无离开之意。” 沈长乐听得头顶传来的对话是心焦不已,可又不敢贸然冒头出地道探个究竟,唯恐事情更是复杂。 使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常公公竟信了谢青棠这番说辞。 “谢……” 这谢青棠走到了如今的地步,常公公一时不知该如何称呼。 这样的人物,似乎轮不到他来同情,但说跟他有仇,倒也没有,相反,这谢青棠的事迹他还听过不少,多少是有点佩服的。 “常公公直呼青棠姓名便是。” “我自然也是相信谢公子为人的。” 常公公说完这话,给身后两名内侍使了个眼色,吊着嗓子训了起来。 “人根本就没跑,好端端在屋里,就挖个坑上茅厕,你们再瞎嚷嚷,看我不割了你们的舌头!” 两名内侍也是跟在常公公身边伺候许久的,瞬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连连告罪。 “常公公教训得是,是奴婢们的不是,没搞清楚就瞎叫,引得人心惶惶的,奴婢们行事以后一定更是谨慎小心些。” “知道错了就好,去吧。” “是。” 两名内侍躬着身子退出去了。 待屋外没了动静,谢青棠又躬身朝常公公作了个揖。 “此番多谢常公公了。” 常公公瞟了眼谢青棠脚边的那个地道,若有所指道:“这洞做茅坑是有些大了,免得人掉进去了,引起误会。” “多谢常公公提点,稍后青棠就将这儿给填了。” “我提不提点的倒是不要紧,只是咱们就只有一条命,在这雁苇泊的人更是无甚依靠,我听闻谢公子待人向来宽宥,总不愿牵累旁人的。” “常公公说得是,是青棠做事不知轻重了。” “谢公子早些歇息吧,这样的日子也过不了两日了。” 常公公瞟了眼地道口,就转身离开了。 沈长乐听得外面没了动静,缓缓从地道里伸出了个脑袋,低声问道:“没人了吧?”看書溂 谢青棠见状,忙蹲下身来,原本想要伸手扶人,似想起了什么,又将手收了回去。 沈长乐见了,是气鼓鼓地仰头看着站在上面的人。 “谢青棠,你……” 还不及沈长乐的公主脾气发作,谢青棠就将自己手递到了她跟前。 看着眼前被衣袖包裹着的手,她竟说不出话来,只觉嗓子梗得慌。 她终究还是把手搭了上去,由着他将自己拉了上去。 一时,屋内只有沉默蔓延。 最后,还是沈长乐打破了这场沉寂。 “我方才见你似乎一点也不着急,你怎么笃定常公公会包庇我们?” “若他如实上报,第一个被处置的虽不会是他,但他一定会被处置。” 沈长乐瞬时联想到了谢青棠拒绝她逃跑时说的话。 “你还真是什么都想到了。”顿了顿,她又道,“我累了。” 谢青棠原本还想问问沈长乐的意图还有身世的,只这一句就将他临到嘴边的话给堵住了。 他忙上前理了理床上的被子,却见上面乱糟糟的,还有些不敢回忆的东西。 见沈长乐走了过来,他忙将被单一卷。 “做什么啊?”沈长乐不解。 “脏的……”谢青棠耳根红成一片。 沈长乐后知后觉,也不说话了,乖乖地坐到一边的凳子上等着。 没办法,这种事她确实是没做过,也帮不上忙,只能尽量不添乱了。 谢青棠做事很利索,很快就将新的被单铺好了。 “可以睡了。” 他边说着边往后退了几步,离床远远地。 沈长乐起身,坐到了床边,而后朝他招手。 “你站那么远做什么?这么晚了,不睡觉啊?” 谢青棠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沈长乐不乐意了。 “你嫌弃我?” 谢青棠飞快地瞟了眼沈长乐的脸,又摇了摇头。 沈长乐猛地站了起来,几步就走到了谢青棠面前。 谢青棠就要退,被沈长乐一把拉住了。 “谢青棠,我……我们都这样了,你现今是想做什么?怎么?嫌弃我家世不高,配不上你?” 她心里清楚,以谢青棠的为人,是断不会嫌弃她这些,她更知道,他的责任和担当摆在这里,他不忍伤她。 “不……”谢青棠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朝后退了一步,同沈长乐作了个揖,“是青棠配不上姑娘,就让青棠守着姑娘吧。” 话罢,也不待沈长乐再说什么,就背对着她坐到了屋中的凳子上。 沈长乐可不管这些,也跟着他坐到了凳子上。 “你不睡,我也不睡!” “姑娘,你这是何苦呢?” 沈长乐看着谢青棠,眼里满是执拗。 “我向来任性,既然认定了你,那必然是撞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的!” 她太知道怎么治谢青棠了,见他面上松动了,一把拉住了他的手,带着他走到了床边。 “虽没拜堂,但我们已有夫妻之实,我不知道你在别扭什么!” 谢青棠哑然,他是真的没有见过这样的姑娘,像个小太阳,热烈耀眼,灼得他心口都有些疼。 “姑娘,青棠是个没有未来的人。” “可已成定局!” 沈长乐说完这句话,眼眶霎时红了。 “对,没错,小宝,我在逼你!” 谢青棠拗不过沈长乐,到底是同她并排躺在了床上,只是两人各怀心事,谁也没再开过口。 而后的两日就在两人这样别别扭扭的相处中度过了。 “我今夜就要离开了,你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吗?” 沈长乐坐在床上,搅着身下的被单。 谢青棠垂眸站在不远处,半晌,才道:“是青棠……” 沈长乐见不得他这副模样,是涵养也不要了,话也不待他说完就气冲冲地打断了。 “若你开口又是像个罪人般道歉,倒也不必,合该我跟你道歉,是我主动的!” 上辈子他已然过得很是自苦,甚至将他对自己的爱慕也当作他的罪过,她不愿他再如此。 “你洁身自爱,是我不知廉耻!” “青棠并不是这个意思,是青棠不够克己守礼,不是姑娘的错。” “事已至此,我们便是夫妻!青棠,此事就这般定了,你休要再胡思乱想!不然……你就是在心头怪我!” 沈长乐是软硬兼施。 “青棠,这辈子我就是为你而活的。” 谢青棠面上不显,藏在袖中的一双手却是悄然攥紧。 他心头升腾起了一股怪异的满足感。 原来时至今日,还是有人惦念着他的啊。 但他还是自我折磨般地说道:“这种话,莫要乱说。” 沈长乐上前握住了谢青棠的手腕:“我没有胡说,我说的是真的,所以你更要好生活着,为了我,也为了……” 她做出了个大胆的举动。 ——她强硬地将他的大手拉来搭在了自己的小腹上。 “说不定我们已经有了的孩子。” 谢青棠一只手似是被烫着了般,迅速收了回去,颤了颤嘴,最终还是一句话也没说。 只是他干涸的心,似乎被人灌溉了几滴水,顺带放下了粒种子。 时间飞逝,不过说阵话的功夫,来接沈长乐的人就到了。 “时辰到了,该走了。” 沈长乐看着房门外站着的两个身影,心狠狠一跳,下意识伸手握住了谢青棠的手。 “再等等。” 她觉得唇瓣有些干涸,说完这话后忍不住舔了舔,又回头朝谢青棠叮嘱了起来。 “青棠,就算是烂泥里也能盛放出花朵,答应我,珍惜自己,珍惜自己你便是珍惜我。” 谢青棠看着这双水润润的眼睛,不禁失了神,鬼使神差地应下了。 “好。” 这话终于叫沈长乐露出了点笑颜,只是这笑容不过持续了片刻,就被外面的人打断。 “该走了,真的是耽误不得了。” 话音甫一落下,门就被外面的人推开了。 沈长乐看了眼来人,又回头看着谢青棠,眼中满是不舍。 “两位公公,能不能让我……” “已然话别许久了,要是再多说,唯恐主子那里交代不过去,还望体谅我们一二。” “去吧。” 谢青棠轻声道。 沈长乐垂眸,眼泪就滚了下来,闷闷地放开了谢青棠的手。 她深吸口气,用袖子用力擦了擦面颊上的泪,就起身跟着两名内侍走了。 可她还是放心不下,脑子乱成一团,禁不住又想起了前世。 对了,前世入宫时谢青棠的身子已经坏了,她听人说过,是在雁苇泊的时候中过毒的缘故! 她还没来得及叮嘱他啊! 她一颗心慌得不行,抬头看着前方长长的回廊,畏惧更甚。 不行,她得回去! 眼瞧着前面有个分叉口,她瞅准机会,趁身边内侍不备,直接就冲了出去。 “你做什么?回来!” 两名内侍不敢大声喧哗,忙将声音压了回去,四下瞧了瞧,见没惊动人,又急吼吼地跟在她身后追去。 沈长乐可管不了那么多,她现下只想寻得谢青棠。 她得叮嘱他! 幸而她还记得来时路,七拐八拐地,可算是回到了谢青棠住的院子。 见屋外没人守着,她还觉着有些奇怪,可她管不了那么多了,是直直冲了进去,打开门就道:“青棠,你一个人在这里要当心,要入嘴的东西,一律用银针试试……” 她话音未完,却见屋内空空如也…… 她来迟了…… 第4章 月黑雁落(4) 沈长乐差点站立不稳,身子一软,靠在了门上。 恰在此时,一阵冷风袭来,她不禁瑟缩了下脖子。 她茫然四顾,想起自己还要去寻人,忙又打起了精神,疾步出了院门。 可她只去过前面的狩猎场还有园林,这内侍住的地儿委实没来过,到天约将白了才摸出一条稍稍熟悉的道儿来。 她正猫着腰走呢,恰听得一边儿假山后有两个内侍在说小话。 “呵,这净事房今儿可是迎来了大人物啊,听说啊,不单人刑部的来了,连督察院的都来了。” “你没去看看热闹?” “这热闹我可不敢看。周围围得那叫一个水泄不通啊,我只知道那人,听说今儿要净身,面色都没变过一下!” “可不,人以前好歹是个大人物。” 沈长乐一颗心瞬时提得高高的,忙顺着两人指的方向寻去。 正门口守的人太多了,她不敢暴露,干脆绕后,到了一处用布条封着的小窗边。 她不敢去看,深知谢青棠也不愿叫她看见此番狼狈的场景,干脆就地坐下,也算是陪着他了。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里面才有了动静。 “安饶,我原以为你是个宁折不屈的。” 这话怎么听怎么刺耳,沈长乐恨得想要咬死里面的人! 只是这道声音听着耳熟得很,她在脑中细细筛选了一番,总算锁定了个目标。 ——是谢青棠前世的至交好友,内阁首辅赵海的学生,现任刑部侍郎的贾正! 她记住了! 以后她定要这人跟青棠赔礼道歉! 倒是屋内的谢青棠闻言,面上不喜不悲。 “那你就当谢安饶已经死了吧。” 话声回荡在清冷的屋里,慢慢悠悠地飘到了屋外的漫天风雪中,卷啊卷地,消弭无踪。 谢青棠说完这话便回身躺在了屋内唯一的一张床上。 说是床,其实就是光秃秃一张木板,又是冬日,人躺在上面又硬又冷的,饶是谢青棠都忍不住攥紧了放在身侧的一双手。 这般冷,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捱过这个冬日。 不知为何,他眼前又浮现了沈长乐明媚的脸庞,还有那双总是满含愁绪地望着自己的眼睛。 隐隐约约地,他又觉着自己或许能熬过这个冬日。 谁说得准呢? 贾正看着面容苍白、意气不在的谢青棠,微微摇了摇头,正欲开口再说什么,外面传来了声音,是皇上派来监刑的秉笔太监赵成、北镇抚使张添和都察院左佥都御史杨肃,还有大理寺寺正沈长怀到了。 他及时收声,待四人进来后,同四人作了个揖。 “贾大人倒是来得甚早。” 赵成微微一笑道。 贾正是个文人,老师又是内阁首辅,觉得皇上过于倚重阉人了,不免敌对,这会子再看赵成这副不阴不阳的模样,窝在心里的火是燃得更旺了。看書喇 “定北王府一案,乃是大案要案,正所谓‘在其位谋其职’,我身为刑部侍郎,自然是要恪尽职守的。” “贾大人说的是,几位大人行事都是兢兢业业的,叫奴婢佩服。” 赵成倒是个聪明的,就想将张添、杨肃和沈长怀也拉进来,可惜三人都不入这个套。 张添是不想掺和那么多,杨肃冷着张脸不知在想什么,沈长怀是有心事,只顾着看谢青棠,根本没在意他们这番火药味儿十足的话。 最后还是躺在木板床上,要被行刑的谢青棠出来打了圆场。 “青棠之事,劳烦几位大人了。” 听得这话,几人均是沉默。 站在屋内的人都不免觉着惋惜。 这样一位不卑不亢的人物,终究还是陨落了。 赵成扬声,将外面行刑之人唤了进来。 “刀子利落些,给谢……”他顿了顿,神色如常地接了下去,“谢公子一个体面。” 谢青棠看着赵成,真心实意道:“多谢赵公公了。” 沈长乐知道谢青棠是个很能忍的人,可是她竟不知他如此能忍! 明明身处黑暗,却从容不迫;分明深陷泥潭,又理智自持。 没多会儿,里面传来了谢青棠隐忍的闷哼声。 她一颗心霎时揪紧,突觉一口气上不来,只能伸手死死地攥紧了胸前的衣裳,直听得里面没了动静,她才渐渐缓了过来。 可这大冬日的,还是叫她出了一身汗。 再抬头,又下雪了。 今年,雪太多了,太冷了,好似比上一辈子的这个冬日都还要叫人难捱。 青棠怕是又要忧心百姓捱不过这个冬日了吧。 里面传来了动静,是有人渐次离开的声音。 她想,她也该离开了。 只是她刚要撑着雪地站起来,脚下一个打滑,又重重跌了回去,所幸雪厚,被她激起的动静被这白茫茫一片接纳,传不进屋里。 她愣愣然,一时不知该如何,就感觉脸上冰凉一片,伸手一摸,一片湿润。 她猛然回过神来,两手并用地擦着脸上的泪水,恰在此时,净事房内传来了一道不甚熟悉的男声。 “谢……旁的我不多问,只想问问你,见过我妹妹没有?” “不知沈大人……” 谢青棠说及此,突地想到了沈长乐的闺名,跟沈长怀只一字之差。 “是沈长乐姑娘吗?” 见沈长怀的嘴唇抿得死紧,他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是更觉羞愧。 “她应当已经回去了。” “你……” 那话沈长怀问不出口。 沈长乐没想到自己兄长,不对,原身的兄长也来了。 她来了这么几日,还没见过他呢,听说是去外地查案了,不然只怕她也没机会去太后跟前自荐。 她心下有些好奇,费力回身,撑着墙半蹲下来,伸手扯开了封住小窗的布条一角,探头往里看去,却冷不丁对上了谢青棠一双沾了尘灰的眸子。 她脑袋‘嗡’地一声。 青棠看见我了…… 她一张小脸顿失血色,惨白一片。 待屋内一个人也不剩了,她才避开人慢吞吞地进了屋。 ‘吱呀’一声,门被她给阖上了,连带着漫天风雪也被她关在了屋外。 谢青棠浑身赤.裸地躺在床上,只下.身遮盖了一条沾血的巾帕,一言不发地看着沈长乐单薄的背影。 没有谢青棠的应允沈长乐不敢再抬眼瞧他,只缓步上前,为他拨弄了一番榻边的火炉。 “我想留下来照顾你,我听说……” 她干脆背靠着谢青棠躺着的木板床席地而坐。 “听说那是生死一线走一遭,我要陪着你。” 她细想想,自己这样似乎太过独断了,又补道:“可以吗?”看書溂 “不安全。” “但我想陪着你。” 谢青棠不再言语,这叫沈长乐生出几分慌乱来,急急就要回头,却见他满目怜惜地看着自己,眼中似乎有几分悲戚。 怎么会是这样的呢? 她伸手捂住了他的眼。 “对不住,青棠,我不该偷偷跑回来的,我方才也不是故意要看的,我知你……” 知道什么呢? 这话怎么说似乎都不对。 谢青棠没想到自己竟叫沈长乐如此惶恐不安,忙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不怪你。你该回去了,你兄长在寻你。” “不要推开我,好不好?我就想再陪着你两日,就让我再任性一回,好不好?答应我,青棠,答应我,无论如何,都要好生活下去。” 沈长乐的脸埋在谢青棠光.裸的手臂上,泪水滚落了一片,灼人得很,但死寂的心似因此又跳了跳。 “好。” 他轻声答道。 第5章 月黑雁落(5) 受了太后恩典,沈长乐还是留在了雁苇泊,不过照着她的意思换上了内侍的服饰,平素里遮着面,就跟谢青棠呆在他们的院儿里,一步也不出去。 常公公心头有个猜测,但他深知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的理儿,就当沈长乐真是个太后派来照顾谢青棠的内侍。 沈长乐隔着木门将饭菜接过,边往里走,边骂着。 “这帮子人也是捧高踩低的,就给咱们送这档子吃食!” 谢青棠就要从床上起身,沈长乐见了,忙将手中托盘放下,三两步到床前将人按了回去。 “你且躺着。” 谢青棠不愿拂沈长乐的意,又顺势躺下了,而后探头看了眼一边儿的饭菜,就一个过水的青菜,还有两个窝窝头,看样子是一丝热气也无。 “我不饿,你先吃着吧。” 沈长乐白了谢青棠一眼。 “要你这样?” 说着,她就从袖里掏出了根银针来,对着饭菜是一通查验。 谢青棠看着她这番举动,不知在想些什么,待她将窝窝头递到自己眼前来,才道:“我都这样了,倒也不必担忧旁人再对我动手。” 沈长乐动作一滞,很快又恢复如常,闷闷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不珍重自个,我总得替你多想想。” 谢青棠抿了抿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沈长乐得好,只好闷头往嘴里塞窝窝头,可这窝窝头还没咬下去呢,就憋不住猛咳了起来。 沈长乐见状,忙上前替谢青棠抚着后背,摸着他凸起的背脊,她止不住地心口发酸。 好半晌,待他平息了,她伸手替他拢了拢单薄的被子,又忙活着给他披了件外衣。 “看样子是受了寒,这大冷天儿的,要是严重了……不行,我得去找人给你看看!” 谢青棠摇了摇头,就要咬手中的窝窝头,被沈长乐一把夺下了,这才觉出他手上不正常的热气来。 “你这是烧起来了?” 她说着就要伸手去摸谢青棠的额头,被他阻了。 “无碍,睡一觉,明儿就好了,我也练武,身体底子还是不错的,不能再将事情闹起来了。” 他放下握住沈长乐手腕的手。 “你来此,是太后恩典,是我托了你的福气,但太后身份不一般,行事更是果决。你我之事太后算是瞒着皇上来的,就算皇上知晓,暗地里应允了,也不能叫人摆到明面上来,到那时你可有想过自己的性命?” 这话他本不该说,可他已然走到了自身难保的地步,若是她再不谨慎些,他唯恐保不住她。 沈长乐语塞。 她重活一世,成了沈长乐,可在她的记忆中她还是那个被千娇万宠着长大的公主,没那么多瞻前顾后的想法,行事仍是我行我素。 她突地觉着可笑,以前自怨自艾,觉着做什么公主?失了自由,连所爱之人都不能携手,还不如就当个父母兄长疼爱的小官家的女儿呢,乐得肆意。 如今也算是得偿所愿,反倒不习惯了,甚至怕起自己身份过于低微,上面轻易可以碾死自己的人比比皆是。 谢青棠见沈长乐面色不好,以为是自己话重了,绞尽脑汁地想要安慰她。 “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也不是教训你,就是怕……罢了,是现下的我无能为力,担心保护不了你,就想着你能知世故一些。” 沈长乐见谢青棠误会了,忙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不是,不怪你,你说得对。我只是在想,作为公主,命运由不得自己,小官家的女儿,性命却无法全然攥在自己手中,也是各人有各人的烦恼了。” 谢青棠不知沈长乐为何会突然想到此处,只是乍一听得她这话,莫名觉着心酸。 就像初见她时,自己虽是中了药,现今细细想来,未尝没有旁的心思。 好奇怪,只一面,就生了恻隐之心。 不然他哪里又能这般快与一个女子熟络起来,还真就僭越,唤起了闺名? 谢青棠终究是食言了,他翌日非但没好,整个人都烧得愈发糊涂了。 沈长乐耐不住了,遮着面去敲了敲院门,请求外面的内侍送些药材来。 两名内侍却是不敢做主。 沈长乐着急,清了清嗓子,刻意将声音压得粗嘎些,才又开了口。 “两位公公也知晓,这里面的人是上面要保的,若当真没了性命,只怕你们雁苇泊也不好交代。” 一内侍颇为不服气:“你还当他是什么大人啊?他现下就是一罪奴,有什么好牛气的?” 那内侍守了人好几日了,觉也是睡不好,更没个人换班,难免生了些怨气,甚至忘了常公公的叮嘱,就要抬头看看沈长乐长什么样子,可幸沈长乐眼疾手快,躲回了院子里。 另外一名长相清秀些的内侍见了,忙拉了拉身边人。 “你这是做什么?你不怕常公公知道啊?仔细自己的皮!” 常公公叫他跟这人一起当差,他倒是无可无不可,谁知这人太蠢,想死也别拉上他啊! 那名内侍闻言,冷哼一声,背过身去,再不发一言。 沈长乐在门后听着,知晓另外一名内侍算是个讲理的,正要出声拜托那人,那人倒是主动开口了。 “大家都是一道做事的,公公且放心,我们会将话带给常公公的。” “多谢这位公公了。” 沈长乐谢过了人,拿了送来的饭菜,就忧心忡忡地回房去照看谢青棠了。 所幸今早上的吃食有碗粥,也是他们运道好,还温热着,可是谢青棠病得太重了,就是粥她也喂不下去。 她头一次觉出自己的无用来,是边哭边喂。 “青棠,求你了,吃一点好不好?就吃一点……我怎么这点事都做不好啊……连喂你一碗粥都做不到……以前都是你伺候着我,我都没学过怎么照顾人……” 得亏谢青棠已然烧糊涂了,要是听见沈长乐这番话,怕是得逮着她问自个什么时候伺候过她了。 好在沈长乐也不是个蠢笨懦弱的,也知晓哭泣无用,脑中又响起了昨夜谢青棠对她说的那番话,人总算是冷静了下来。 她伸手抹掉了脸上的泪,眼中爬满了坚定。 “小宝,你不要担心,有我在,你会好的。我不会照顾人,我就学,我总会照顾好你的。” 她看了眼手上还剩半碗的粥,原本送来就只是温热,这一番折腾已经冷了,再直接给人喂下去,只怕不好。 她想了想,从一边儿的柜子里找出了自己来时带着的几枚碎银子,又给自己蒙上面,而后瞅准了方才那名同自己为难的内侍不在了,才小声将留下的那名内侍喊了进来。 “公公,我有一事相求。” “小公公甭客气,你且说。” “这东西你收着。” 在这雁苇泊当差的,一年到头捞不到什么油水,他不是不心动,只是…… “这……不好吧……” “公公,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想求你,再去给我寻碗稠一点的热粥来,要热热的才好。” 沈长乐怕面前的人起疑,又胡诌了起来。 “我也就实话跟公公说了吧,里面那位以前待我有恩,我也做不了什么,只想趁此回报一二,何况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跟那位交好,总有点好处的,公公说呢?” 说着,她又加了枚碎银子。 “小公公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咱们就当是交个朋友了。” 这人可不像是个什么小公公,他心知肚明,自然这银子也是不能收的。 “粥这事儿我会给你办好的,药我也会去向常公公求来的,你且放心吧。” “这银子你还是拿着吧。” 前世,沈长乐的母后虽说自请废后,躲在自己的长清宫吃斋念佛去了,但她是宫中少有的好生长大了的孩子,自然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这些个人情世故懂得实在少。 她以为面前这公公不拿这银子是人好,也有可能是不好意思呢,就还想给人塞。 “真不用了,小公公,除非你不拿我做朋友?” “自然不是,那……以后你若有事可来寻我,我能做到的,定会帮忙。” 沈长乐来此处,身上并未带多少银钱,这人不收,到时候她也会把这些个碎银子留给谢青棠,至于这位公公的恩情,来日再报答了。 “还不知公公怎么称呼?” “我叫王志,不知小公公怎么称呼?” “我啊,我是……”沈长乐想了想,改了口,“也姓谢。” 第6章 月黑雁落(6) 王志办事倒是利索,粥没多久就送来了,给谢青棠的药晌午也送来了,还送来了些外敷的药。 “这药是我们私底下都会用的,伤口也能好得快些,毕竟男人啊,这玩意儿割了,很容易活不下去的,大家都是苦命人家出来的,能不能活下去全靠命,所幸谢大人有你在身边。” 沈长乐知晓其中凶险,却不知原来内侍后面竟有这般多的苦楚。 谢青棠醒过来后就见沈长乐急吼吼地从屋外进来,忙出声问道:“怎么了?” “我只是觉着自己有些不识好歹了。” 沈长乐边说着,边用银针试了试新拿来的药,见银针没反应,这才安心给谢青棠喂了一勺。 “如何说?” “原来内侍竟是这般苦。” 沈长乐将谢青棠昏睡这半日的事情都一五一十地同他讲了。 “这王公公倒真是个好人,我的日子不愁吃穿的,看起来倒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她前世身为公主,唯二的烦心事不过是母后不能常伴在自己身边,另一件便是同谢青棠的感情不得圆满,可比起这人世间的大多数人,似乎都要幸福许多。 谢青棠轻摇了摇头。 “王公公倒是个聪明的,一眼看出你不大通世事,先是不收你银钱,后又跟你说了这般多,至于内侍一事……他们家境大多贫困,若你不给他们这一口饭吃,只怕也是饿死,不必介怀,多给些尊重便是了。” 沈长乐听得这话,恍然大悟。 “你的意思是……他想要从我身上谋取更大的利益?可是我现今……不对,猜也该当猜到我不是一般的内侍……” 谢青棠微微一笑。 “姑……长乐倒是聪慧,一点就通。” 沈长乐听得谢青棠这番改口,是粲然一笑,禁不住又想起了前世她哄着他唤自己乳名时的模样。 “其实我还有个乳名。” 她摇头晃脑的,嘴角还带着笑,连带着谢青棠身上的痛楚仿似都减轻了几分,眉眼间更是温软。 “那你的乳名是什么?” 他说完这话,自己都觉着诧异,大胆又亲近,可他不后悔,甚至有些期待。 沈长乐被谢青棠那双云开雾散的眼吸引,禁不住慢慢靠近,待两人呼吸交缠时,她才古灵精怪地道:“你猜!” 她说着,就又塞了一勺药到谢青棠嘴边。 谢青棠摇头失笑,将药喝下。 “青棠,我想要变得可靠一点,我想要快快成长,到时候……我希望你也能学着依靠我一二。” 谢青棠讶然,他没想到看着柔柔弱弱,还有些娇气的女孩子,竟有这般想法。 “以前的我倒是狭隘了,我早该明白,你能选择来此,合该你骨子里便是个坚韧之人。” 沈长乐矢口否认。 “我没那么多想法,我只是想要跟你并肩同行。” 不想再如前世般,给彼此留下的只是背影。 似乎总是这样,你总是看着我的背影,后来我好不容易看一回你的背影了,却是死别。 真是厌极了这样的感觉。 “跟我并肩……”谢青棠藏在被面下的手悄然握紧,“我只怕走不下去了……大雁折翅,望不到北方。” 沈长乐蹙眉:“胡说!” 她一只手轻抚上了谢青棠的脸颊,缓和了语调。 “鸿雁折翅又如何?若有翔天之志,终有翱翔九天之日。” 谢青棠心头那根弦似乎轻轻动了下。 很奇怪的感觉,有的人只看了一眼,就似望尽了一生。 他微勾薄唇:“愿不负卿所望。” 只是他话音刚落,笑容就僵在了脸上,一只手紧紧揪住了胸口的衣衫。 沈长乐见势不对,忙扶住了他。 “怎么了?” “有……” 他话还未说完,一口血就吐了出来。 “青棠!” “药……”谢青棠颤着手指着不远处的药碗,“有毒!” “有毒?”沈长乐顷刻间面色煞白,“怎么会……王志他,不……我……我该怎么救你?”看書溂kanδんu5.net 沈长乐头一次如此恨自己,恨自己当初怎么不多学点东西,整个一绣花枕头,遇到事儿怎么就乱成了一团? “我……我去叫人……” “别慌,我先抠一下喉,再灌水……呕……呕出来……免得有人闯进来,先拿块布巾将你的面遮上,再……再……” 沈长乐慌不迭点头,忙用面巾遮了面,而后扑去桌上拿了个茶壶来,伸手摸了摸茶壶,冰得浸人,但现下管不了那般多了。 “茶水我拿来了。” 她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搭在谢青棠的肩上,担忧地望着他,等着他示意接下来该当如何。 谢青棠比了个手势,示意沈长乐再等等,便直接伸长了手指进嘴里,狠力地抠着嗓子,没多会儿,就扒着床沿干呕了起来。 不够,还得抠。 他又伸了手指进去抠自己的喉咙,这一回总算是呕出来了。 沈长乐见状,忙将茶壶放在了一边,一手替他拍着背,一手用帕子给他擦了擦嘴角,然后提起茶壶放到了他嘴边。 谢青棠也是个能忍的,狠灌了几口,又是一阵催吐,看得沈长乐心揪不已,眼眶子红了一片。 可她念着人还没脱离危险,是生生忍着,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照看着。 见谢青棠呕得差不多了,沈长乐才将人扶回床上躺好,打算去外面寻大夫,只是刚一转过身去,就被谢青棠握住了手。 “不要太过自责,王公公该也不知道此药被下了毒。” 经过方才那一遭,他的嗓音嘶哑万分。 沈长乐是再也憋不住,眼泪霎时流了下来。 “你总是这样,分明都怪我,我应该自己先喝一口的,那你就不会……” “说什么浑话呢?” 谢青棠头一次冷下脸训起了沈长乐。 “这哪里能怪你?你若以身试毒,出了差错,那我还活什么?你已经做得很好了,只是很多毒物用银针也无法试出来,不怪你,怪他们太狡猾了。” 沈长乐埋着头半晌没说话,谢青棠正愁该再说点什么哄人时,她倒是先开口了。 “我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了,你好好休息,我去寻大夫。” 谢青棠原本只是想沈长乐放轻松些,却不料她跟他想的有些不同,内疚有,但不会因此踟蹰不前。 “莫要惊动了王志。” “我知道,你且放心。” 雁苇泊能有什么大夫?都得去外面请,还得请示常公公,传话的内侍再偷偷懒,一来二去一两个时辰都有了。 就这会子功夫,沈长乐嘴角都起了个燎泡。 千盼万盼的,大夫可算是来了。 他看了后,说是急救得很及时,只是身体里还有些残留,谢青棠如今又这样,恐怕还得遭些罪。 沈长乐心下一颤,担忧地望着谢青棠。 待屋内的人走得只剩常公公后,沈长乐终是憋不住了。 “常公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发生这样的事儿,我不吝将此事同太后娘娘一一禀告!” 沈长乐前世可是公主,威压一出,寻常人也是受不住的。 “青……活着,是皇上给的恩典,人若是真在你这里出了事,你想想,你能有个什么好结果?” 此事常公公自然都是想到了的。看書喇 “此事我定会彻查,给谢……一个交代。” 现下谢青棠的身份还未定下来,叫什么都不合适。 谢青棠倒是不在意这些虚名,只是他想要借此搏一搏。 “小公公不必如此为我生气,想必发生这样的事情常公公也是不知情的,还得请常公公如实回禀了上面才是。” 听得此处,常公公是大惊失色。 “谢……公子的意思……不可啊!” 第7章 月黑雁落(7) “为何不可?都要危及性命了,还要我们打落牙齿和血吞?这是个什么道理?”看書溂 沈长乐愤愤不平,甚至觉得此事就该捅出去,到时候必然会有人去查,不然皇威何在? “小公公,这话可不能乱说啊。若是此事闹将出去了,谢公子必然会再次被推向风口浪尖,上面必然要发怒,可这怒气不一定是朝着别人发的啊。” 常公公劝了沈长乐,又转头去劝躺在床上的谢青棠。 “谢公子,你是个明白人,合该知晓什么叫忍一时之气,王志那边我也会处置的。” 听及此,沈长乐直接怒气上涌。 “常公公,你这是什么意思?打算毁尸灭迹?” “小公公诶,这朝中事情可不是……” “常公公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在下心意已决。” 谢青棠难得打断了旁人的话。 “至于王公公那边,还请常公公将人好生看顾,毕竟药也是经他之手。” 待人都走了,沈长乐才坐到了谢青棠身边,拉着他的手,小心翼翼地问道:“常公公的话……是什么意思?” 谢青棠垂眸,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是安饶对不住你。” “我不知……” 我不知先前还是好好的,如今你为何又要将我推开? 沈长乐眼眶一红,是说不下去了。 谢青棠见状,一颗心像是被针扎了,看着沈长乐放在膝上的手,原本想要握住宽慰一番,只颤了颤,到底是没动。 默了半晌,才听得他低声道:“是我负你,要怨就怨吧。” 沈长乐闻言,直接上手呼了谢青棠一巴掌:“说什么浑话呢?是,我是怨你,我怨你不好生爱惜自个!怨你不信我!” 沈长乐这一巴掌打得不重,却是叫谢青棠愣在了那里。 “我不懂朝中事,没法子帮你,你去做吧……” 沈长乐背对着谢青棠坐在床边,声音愈发低了。 “我也怨我自己,竟是什么都帮不了你,我这两日已经开始在学了,但似乎总是赶不及……赶不及这瞬息万变的世事……青棠啊,活着吧,想尽一切法子,活着吧,就算是为了我,为了我们将要拥有的家……” 谢青棠诧然,他万没想到沈长乐会这样说,一颗心是又酸又涩似有些甜,这是他从未体味过的情绪。 “长乐……” 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声唤。 沈长乐不想谢青棠再看见自己的软弱,仍然背对着他坐着,但一只手却背到身后握住了他宽厚温热的大手。 “我又不是个什么不通情达理的人!” 上一辈子,谢青棠从不肯同沈长乐多说过去吃过的那些苦,总是护着她,这辈子她亲眼所见,如何不心疼他? 沈长乐将哽咽压进了喉头,但颤抖的手还是出卖了她,可谢青棠什么也没说,只是紧紧回握住她的手。 事情既要被捅出去,沈长乐便不能在此处多留。 纵有千般不舍,万般地不放心,当夜就得离开。 谢青棠难得主动拉住了沈长乐的手。 “你还未告诉我乳名是什么呢?” 沈长乐回头,一双杏眼润上了一层水光,嘴角却是挂着抹笑。 “待下回见面,我便同你说。” 话罢,她收回手,给自己蒙上了面,又将黑色斗篷的兜帽罩在了头顶,这便跟着常公公离开了。 只是在快要走到角门处时,一内侍急匆匆地来了,不知他在常公公耳边说了什么,常公公面色当即就变了。 “我这边有些急事,只能送你到这儿了,你且当心着些,拐过这个回廊,再走过一个月洞门就到了,外面有马车等着你。” 沈长乐点了点头,看着常公公带着那内侍远去的背影,心内直打鼓。 莫非是青棠那边又出了什么状况? 就在她踌躇不前的时候,一人踉跄着疾奔而来,还不及她做出反应,来人‘扑通’一声,是直直跪在了自己脚边。 “小公公,求求你,救救奴婢吧,看在奴婢今日送了吃食还有药……救奴婢一命吧。” 沈长乐面色陡然一变,伸手揪住了王志的衣领,咬牙道:“你还有胆量跟我提及此事?” 王志看着沈长乐一双寒眸,竟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奴婢也是好心啊,当时奴婢还机灵了一把,说是自己吃的,还给了铜钱去打点的,哪里料想这也被人钻了空子……” 沈长乐眉目一凝。 “当真?” “千真万确啊!若奴婢说了假话,定遭天谴!跟我一起当值的公公已经死了,奴婢不想再死了啊,求小公公,给奴婢一条活路吧,以后奴婢定当牛做马……” 王志说得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哪里还有先前那股子精明劲儿? 就在此时,常公公和先前寻走他的那个内侍提着风灯又疾步回来了。 王志是更急了,又一番表忠心:“求求您了,小公公,奴婢以后定当牛做马地回报您。” 沈长乐不发一言,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地上的王志,眼瞧着王志要受不住崩溃了,她才开口道:“我可以救你,端看你会不会说实话了。” 这人还有用,但不将人逼一逼,他是不会记住她的好的,就像先前她在那四四方方的小院子里求人送粥拿药时,他待人将她逼得走投无路,他才施以援手。 事儿小,手段却是可见一斑。 这一手算盘她倒是学会了。 “会,奴婢定当实话实说,帮着小公公将给谢大人下药的凶手揪出来!” 王志这番保证说完,常公公已行至近前。 “公公怎么还在这里?” “我这便离开。”沈长乐说罢,随手一挥,同地下跪着的王志道,“走吧。” 常公公见状,上前一步拦住了两人去路。 “公公,这可不行,这小内侍是我雁苇泊的,犯了事儿,我得留着好生审问。” “大胆!上面要的人,你也敢置喙?” 沈长乐前世可是公主,威压一出,就是常公公也被镇住了。 “这……我不好交代啊。” “你有什么不好交代的?常公公,你帮过我们,我们不胜感激,你只需要照着谢公子的意思继续做便是,毕竟上面不想要谢公子的命,你该是知道的。” 眼前人能到这里来,常公公哪里还不明白上面的意思?横竖都是惹不起的。 “是……” “那就多谢常公公了。” 沈长乐同常公公微点了点头,带着王志扬长而去。 上得马车,王志就要说话,被沈长乐阻了。 “王公公,想好了再说。” 沈长乐的话说得不轻不重,却叫王志后背起了层白毛汗。 第8章 月黑雁落(8) 未免节外生枝,半道上沈长乐便将王志的双手给绑了,又给他蒙了眼,再戴上了帏帽。 待回到沈府,她刚安顿好王志,就被沈长怀拉了去,是好一顿教训。 她如今应了沈长乐的身份,只得受着,听了半天,腿都站酸了,可算是有了开口的机会。 “兄长,我有些乏了。” 沈长怀瞪着拿头顶对着自个的人,摆摆手,让人去了。 沈长乐见沈长怀终于肯放过自个了,是心情大好,同他行了个女礼就要提裙开溜,可这一只脚还没跨出门呢,就听得他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长乐,你这一条路走得很难。” 沈长乐脸上雀跃渐消。 “我已经想好了,这辈子我便同他命运相连。” 可你也同沈家同气连枝啊。 沈长怀这话到底没说出口,只语重心长道:“我就你一个妹妹,有什么难处,你同我说便是。” 沈长乐闻言,是眼眶发红,回身朝着沈长怀的背影又行了个女礼。 “多谢兄长。”想着谢青棠的话,又道,“若东窗事发,我会将沈家摘干净的。” “你……” 沈长乐不待沈长怀再说什么,一溜烟儿跑了。 远远地,她还听见沈长怀在屋内吼道:“慢点。” 真是什么文人文雅都不要了,倒是惹得沈长乐禁不住破涕为笑,觉得浑身都暖烘烘的。 这边厢还算其乐融融,那边厢谢青棠的日子却并不好过。 谢青棠决意将事情捅出去,那就是在老虎头上拔毛。 皇上要留人性命,偏有人要取了他的性命,谢青棠还将事情捅出来了,到时候若是闹得人尽皆知,这不是打皇上的脸吗? 皇上当即下令锦衣卫都指挥使冷厉彻查此事! 太后有自己的思量,借口谢青棠被施以腐刑时张添曾去监刑,对于那边的情况知晓一二,让皇上将张添也派去协助了。wΑp.kanshu伍.net 一个冷厉,一个张添,两个都不是好相与的。 “一个死了,一个失踪了?” 冷厉坐在廊下,看着跪在身边的常公公,一字一顿问道。 “是,冷大人。” “你是在告诉本官,一个是畏罪自杀,一个是畏罪潜逃?” “奴婢不敢,只是奴婢找到人时,人就在房梁上挂着了,这人也在这里了,大人尽可查看,至于王志,奴婢尽力追查了,确实到现今还没找到人。” 常公公匍匐在地,做足了谦卑姿态。 “熬药的人呢?” 冷厉此言一出,站在院中的锦衣卫立即将跪在院中的一个汉子拎了出来。 那汉子五短身材,早在一边儿吓得战栗不止,不待冷厉多问,就一个劲儿地呼冤。 “大人,小的什么都不知道啊,小的就是一乡下来的厨子,只是那王志说自己生了风寒,让草民给熬个药,草民也就边熬着药,边煮着饭,谁料想那药汤是给……” 那厨子又是一番磕头。 “小的是冤枉的啊,求大人饶了小的吧。” 谢青棠在屋内听得这阵阵呼冤声,悄然攥紧了拳。 他本不该走这一步的,但他如今势单力薄,唯有以命相搏。 “冤枉?解释得条理清晰,本官看你不冤枉得很!来人,带走,去好生审问审问。” 锦衣卫立时出列,拉着人就穿过了一个月洞门,没一会儿就传出了一阵惨叫声,惹得院中人无不觳觫。 “你们可都要好生思量清楚,这雁苇泊到底是皇家猎场,猎场出了发了疯的猎物,若是不将人揪出来,那只得一视同仁,扑杀个干净了。” 冷厉的手轻轻敲击着椅凳扶手,每一下像是都往人心上敲,是生怕他一个不乐意就将人一颗心连敲带摘了。 没多会儿,锦衣卫就来报。 “大人,人撑不住,说是要招。” 冷厉手一抬,食指往上一勾。 “提上来。” 那厨子已经不大中用了,被两个锦衣卫挎着手臂拖进来,如同一摊烂肉般,血曳了一地。 “说吧,谁在背后教的你?” 冷厉此言一出,一双眼陡然如鹰隼般锐利,一一扫视过跪伏在地的人。 “大人……饶命……小的什么也不知道……” 厨子说一句话都在吐血,一阵冷风吹来,血腥味儿飘进了每个人的鼻尖,只觉肃杀不已。 “是陈公公来过……” 冷厉眉目一挑,嘴角往上一勾,胡子也随之微微往上翘了翘。 “死了的陈公公?” “是……” “真是好生巧合啊,我倒想看看你的骨头有多硬!” 话罢,冷厉走上前,一脚踩在了那厨子的手上。 先是骨头碎裂之声传来,而后厨子的惨叫声响彻云霄,树上堆积的雪都似吓着了,是簌簌往下掉。 “还不说?” 厨子趴在地上是再直不起腰来,只会哀哀哭泣。 冷厉失了耐性,直接从腿侧拔了把匕首出来。 “看样子,你还不够痛啊。” 手起刀落,他就要砍掉那厨子一根手指,却听背后传来一道清朗男声。 “且慢!” 冷厉的手一顿,将匕首收了回来,回头就见谢青棠长身玉立地站在门内,只是身形再不似以往,一阵风刮来都能将他吹倒般。 “看样子,你有话要说啊。” 谢青棠穿着一身青衫站在门内,同冷厉行了个文人礼。 冷厉看着谢青棠这副模样,朝地上跪着的常公公问道:“没给他准备衣裳吗?” 常公公一愣,微微抬头瞥向谢青棠,瞬时会意。 “回大人,发生了这样的事儿,还没来得及。” 谢青棠放在身侧的手蜷了蜷,面上却是不显,不紧不慢地告了错。 “让冷大人见笑了,是青棠逾矩了,只是这是目前能寻到的最直接的人证,万望冷大人手下留情。” 冷厉冷哼出声。 “本官行事,岂容你一个奴婢置喙?” 冷厉此言一出,站在一边儿的张添微眯了眯眼。 他太知道冷厉为人了。 冷厉最是见不惯这样的世家子,特别是谢青棠这种一出生就被人捧着的,所谓的天之骄子,他觉得他们就是装腔作势,凭着家世轻易做那人上人,当初他初入锦衣卫也是为此吃了不少苦头,后他主动叫冷厉看到他作为庶子的不易,他才放过了他。 他倒是挺想看看谢青棠的反应的。 因为他也是厌恶极了那种不用努力,只凭着一个嫡子身份,就能对他们穷极一生追求的东西唾手可得的人。 可谢青棠非但面色未变,还稍稍退后一步,朝冷厉跪了下来。 “奴婢知错了,请大人恕罪。” 随着他躬下的脊背,张添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无疑他是佩服他的。 他觉得可笑,又觉得佩服,但偏偏没有同情。 这样的人,对他报以同情跟侮辱他没什么区别,甚至比冷厉赤.裸裸的羞.辱来得更叫他难堪! 冷厉原本想打碎谢青棠的脊骨,看见这人面上露出痛苦的神情,可当看见这人轻易跪伏在自个面前时又觉着索然无味。 他还是喜欢熬硬骨头。 只有谢青棠自己知道自己做出这样的举动是有多艰难。 他无论在心里反复暗示了自己多少次,当真有人当着他的面这样对他冷嘲暗讽时,当他不得不抛弃过往身份时,他一颗心还是仿似被拿到油锅上烹煎炸,直到逐渐失了活性。 就在冷厉觉着无趣,回身朝廊下走时,那厨子却是突然开口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一个不男不女的阉人,现今假惺惺做什么?你们一家通敌叛国,真是丧尽天良了!” 厨子趴在地上,一双眼恨恨地看着谢青棠,说着极尽怨毒的话。 第9章 雪满弓刀(1) “定北军的兵士是如此信任你们,可你们呢?你们算个什么东西?你们坐在他们的尸骨堆上享受着荣华富贵,偷换军械!” 听得这几个字,谢青棠双眼陡然瞠大,颤着声问道:“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你们敢偷换军械,让兵士们去送死,还不敢认吗?我是怕死,不敢上战场,但我好歹知晓我父兄的不易,你们呢?简直是畜生!如今终于是遭了报应了,哈哈哈哈……” 厨子猩红着一双眼,似乎恨不得扑上去咬死了谢青棠去。 冷厉一时没说话,只饶有兴味地坐回了廊下,就想看这一幕狗咬狗。 被定北军的人指责,谢青棠该是很不好受吧。 岂止是很不好受? 偷换军械? 竟有人敢偷换军械! 遥知同漠北六大部一役,兵士们奋起抵抗,但不过撑了短短三日便城破,后十日连丢三城,漠北人所过之处,死伤兵士及百姓不知凡几,定北军镇守的边疆重城北阳更是一片尸山血海。 消息传回,他犹不敢相信,如何就走到了这一步? 而后就是定北王府的获罪。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他的父亲和二哥直接被就地赐死,除了他那嫁出去的堂姐,定北王府满门被斩,他还不及做出反应就到了这里。 他父兄铮铮傲骨,他自是不信他们会通敌叛国,可是人证物证俱在,简直是辩无可辩! 他稳了稳心神,缓步走到了厨子跟前,而后蹲了下来。 “你是军户出身?是定北军士兵的家人?” “我爹、我兄,都参加了定北军,我爹就是个小旗长,但我兄英武,做上了总旗长。我不行,我爱偷懒,还胆儿小,可是他们个顶个都是好汉,我兄先死了,我爹白发人送黑发人,后来我爹也死了,我去收尸,看到他手上拿到的就是一把破刀!” 厨子仰着头同谢青棠说着,喷出来的血沫溅了谢青棠一脸。 谢青棠非但不嫌弃,还要伸手去扶他。 “那你如此,是为了报复我?” 厨子一把打开谢青棠的手。 “你个阉人,莫要碰老子,脏了老子的身!” 说着,他又大哭了起来。 “老子一个老光棍儿,反正也没娶亲,家里人都死绝了,老子就想跟你拼一拼,把你带走,那也值了!可惜,你命硬得很啊……” 谢青棠看着躺在地上咒骂着他的人,面上没有恼怒,唯有点点悲悯从眼中渗出。 “青棠在家中排行老六,前面四位兄长、一位堂姊,后面还有个堂弟。兄弟们陆续战死沙场,三嫂生死相随,跟着三哥去了;大嫂披甲上阵,也死在了战场上;二嫂则带着我们谢家唯一的一个小辈,被斩了头……” 他语调轻缓,仿似在说着旁人的事,唯有一双红了的眼泄露了他的情绪。 “你说偷换军械是我谢家,那我们谢家男儿是为了什么呢?” 厨子一怔,一时说不出话来。 谢青棠见目的达到,清了清嗓子,又轻声问道:“可否告诉我,是谁叫你来做此事?或者说,是说同你说是我谢家换了军械?” 厨子看着谢青棠沉静的目光,稍有松动。 “莫要被人利用。” 谢青棠为了叫地上趴着的厨子省力,直接半跪了下来,身子微微往前倾着,又保持着分寸,没有挨着他。 这样一个矜贵的人,就算受了腐刑,看着他做出这样的低姿态,也觉着如谪仙恩泽,叫人动容。 “我……” 厨子的声音戛然而止,双眼惊恐地瞠大,头一歪,倒在了地上。 谢青棠不敢碰人,只伸手放在了厨子的鼻尖,是了无生息。 与此同时,冷厉和张添都动了。 冷厉几步跨到院中,查探了番厨子的情态,是以针扎入奇穴,又在银针上抹了毒,一击毙命。 而张添直往射出毒针的那名内侍掠去,稳准狠地一把将人抓住。 眼瞧着那名内侍就要咬破藏在牙中的毒药,张添眼疾手快地捏住了他的双颊,令他动弹不得。 一旁的锦衣卫见状,忙上前从那名内侍口中取出毒药,又在他嘴里塞了布,让他无法咬舌自尽。 冷厉见张添控制住了局势,抬脚就要去踹地上的厨子,被谢青棠伸手拦下了。 “请大人宽恕。”kΑnshu伍.ξa 冷厉冷哼一声。 “他不见得就会领你的情。” 谢青棠又往下垂了垂头,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 “请大人宽恕。” 张添垂眸看着半跪在地上的谢青棠,还有被他一脚踢脏了的衣袖。 白纸染上了墨渍,大雁折断了翅。 算个什么东西? 他突地心情大好,收回了自己的脚。 “不过,不得不说,你还真是好手段啊,这厨子竟被你给说动了。” 谢青棠心头一紧,不置一词,只是看着地上的厨子分外不忍,原本想要伸手将他的眼阖上,复又想起他方才的话,只得作罢。 冷厉看了眼地上的谢青棠,漫不经心地道:“来人啊,将这厨子扔到乱葬岗去。” 谢青棠知道冷厉是想折辱他,但这厨子是定北军的家人,他们死在了战场上,如今又被人利用,死在了这里,他合该给他个安息。 他回身,朝冷厉跪了下来。 “请大人将这厨子交给奴婢。” 冷厉没说话,只是看着地上跪着的谢青棠,直到得了趣,才挥手示意一边儿的锦衣卫放手,然后带着人继续探查去了。 谢青棠回身,看着地上惨死的人,久久无言。 恰在此时,雪落了下来,纷纷扬扬好大一场。 谢青棠跪在厨子面前,仿似无知无觉。 偷换军械…… 他脑中突地闪过定北王府被查抄的画面、自己的亲人被送上断头台的一幕幕,还有送回军报所呈内容。 血…… 全是血! 他缓缓闭上眼睛,放在腿上的双手紧握成拳。 他一定会找出凶手,以慰定北王府上下两百口人的在天之灵,告慰无辜惨死的定北军兵士,还有枉死的百姓! 第10章 雪满弓刀(2) 沈长乐蒙着面,穿着一身小厮的衣衫到了柴房门外。 外面的小厮见了她就要行礼,她指了指身上穿着的小厮衣衫,压着嗓子用略带粗嘎的声音问道:“如何了?” “一直蒙着眼,从未摘过。”小厮低声答道,“都是固定的人送饭,进去也都小心地蒙着面,无论他说什么,都不曾同他搭话。” 这是沈长怀教给她不见血刃就能审人的法子,说心智再坚韧的人日复一日这样下去也容易被逼疯,不过一般他们审案子用不到,因为碰上的人大多难缠,用此法就太过耗时。 可她仔细一琢磨,这王志虽有些小聪明,但说到底不过是为了荣华富贵,这样逼一逼说不定就够了。 “那便好,要是日头充裕倒还能跟他耗一耗,可……” 锦衣卫已经开始动了,她今儿下午必须将事情问出来,晚上才能将人送走。 她挥手叫守门的两个小厮退远些,自个便推开门走了进去。 待见得蹲在柴房一角的王志,她清了清嗓子,声音压得几分浑厚才开了口。 “王公公,可想清楚如何说了?” 从昨晚开始,王志一直被捆着手脚,蒙着眼,乍一听得声音,整个身子忍不住颤了颤,后似反应了过来,就想朝沈长乐爬去,奈何手脚被缚,一个踉跄,重重摔倒在了地上,他只得连声恳求道:“求你……求你放了我吧……” 沈长乐往前一步,看着地上挣扎不止的王志道:“王公公,你也算帮过我们,但如今谢公子中毒,你脱不了干系,你若无法自证清白,那我只能当你是凶手交出去了!” 沈长乐蹲了下来,声音是压得愈发低了。 “外面的锦衣卫可就是等着你出现,好吃了你的肉!” 锦衣卫,北镇抚司,诏狱! 进去的人就没有一个能全须全尾地出来! 王志吓得一个觳觫。 “不要,不要,奴婢不要去诏狱!奴婢说,您想知道什么,奴婢都说!只要能让奴婢活命!能进雁苇泊的内侍,都是苦命人,求求您,给奴婢一个机会吧……奴婢还想活……” 看着瘫在地上泪流满面的人,沈长乐不免生出恻隐之心,但她必须狠下心拿到线索,不然死的就会是她的青棠! “只要你跟我说清楚,我自然会保你的命。” “那小公公能不能将奴婢眼上缠着的黑布取了?”王志被绑缚着的双手紧紧攥着,“这一日,看不见,连个声儿都不怎么听见,实在令人害怕。” 沈长乐没有拒绝,有时候她也需要看着王志的眼睛来判断他到底有没有说谎。 隔了一日,王志终于重见光明,他忍不住先抬眼去看透进光来的小方窗,而后是周围的环境,见是柴房,才将目光放到面前的人身上。看書喇 ——还是蒙着面,看不清长相。 “说吧。”沈长乐没有给王志太多时间,淡声道,“不要耍花招。” “不敢,不敢。”王志舔了舔嘴,“奴婢确实没有撒谎,当日奴婢也怕惹出事端来,所以分外小心,就拜托了跟奴婢处得比较好的厨子来帮着奴婢熬药,奴婢还给了俩铜板,哪里想到还是出事了……” “那厨子什么身份?” “那厨子在雁苇泊呆了好几年了,他是军户出身,对了,奴婢听他提过,他父兄是定北军的……” “定北军?” “是,是听他提过。” 沈长乐诧然,没成想那厨子竟是定北军士兵的家人,那谢青棠…… 她不敢想那厨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的青棠该如何自处,又是如何自责。 “那他当天有什么奇怪的举动吗?” 王志仔细想了想。 “也没什么……奴婢就说自己受了点风寒,然后……对了,奴婢瞧着那厨子似乎私自带了人到雁苇泊来,听起来似乎是他远方表亲,咱俩关系不错,奴婢就没多话,里面大多苦命人,他又是厨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嘛。” “你之前听他提过这个亲戚没有?” “这倒没有,他的父兄奴婢倒是经常听他提及,奴婢知道他跟他父兄的感情很好,至于那个表亲,当日的行为倒是有点奇怪。” “怎么个奇怪法?” “奴婢在雁苇泊的厨房见了他,奴婢回谢公子屋外守着没多会儿,又似乎在附近瞧见了他,只是个背影,奴婢唯恐自个瞧错了,也没往心里去。” 沈长乐质疑道:“你当时不确定,如今又敢确定了?” 王志窘迫一笑:“这不……小公公想知道当时的事儿嘛,这……奴婢定当尽心竭力,不敢有一处漏了的。” 沈长乐闻言,又转了话头。 “你可会绘画?” “奴婢是个苦命人,没学过这些,要是能进了宫,进了内书堂,说不得还有机会。” “你说,我将那厨子的表亲画出来,你认一认。” “好好好。” 沈长乐前世作为公主,虽任性了些,但琴棋书画也是要学的,画个人物倒也不再话下,只是是顺着王志的描述来的,免不得好一阵修修改改,待入了夜才定下来。 “王公公,此番你受苦了。我打听过了,你家中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我会给你些银子,托人将你连夜送走,到时候你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日子去吧。” “可是锦衣卫那边……” 王志不傻,锦衣卫的本事他还是听过的,那可是狗鼻子啊,嗅到味儿就能给你扑上来! “你放心,我会叫他们以为你死了,你往后只需安生过日子,其余的一概不要探听便是。”kΑnshu伍.ξa 这些沈长乐已经想过,到时候她托人去买副跟王志身形肖似的尸体,再伪造成他这副模样就好。 王志还是颇有顾忌。 “可……奴婢一个阉人,哪里能……” “阉人也是人啊。”沈长乐正色道,“你又何必妄自菲薄?” 王志还从未听人如此说过,忍不住又抬头打量起了面前之人,可除了那双晶亮剔透的大眼睛,他再窥不得其他。 沈长乐不觉冒犯,相反,还直视着王志的眼睛继续劝说着。 “你们也都是苦命人,说到底不过是为了活,到头来图个善终。我已经给你备好了路引,还有些银钱,虽说这笔银子不能叫你过上什么大富大贵的日子,但拮据些总是能过活的,总比你在雁苇泊被人颐指气使得好,你说呢?” “奴婢倒是……” “你以后就不是奴婢了。” 只这一句话,直叫王志凉透了的一颗心又鲜活了起来,热意直冲头顶,眼眶子都红了。 “自从没了那玩意儿,还是头一回有人将奴……我当人看,此番……倒也不白费。” 沈长乐虽涉世不深,但也看得出来此事不是王志所为,他卷入其中到底还是因着他们,就给他留一条活路,也算是无愧于心了。 “走吧,好生去过活吧,不要像我们一样……” 没得选择…… 第11章 雪满弓刀(3) 沈长乐从柴房走了出来,却见天上洋洋洒洒飘了不知多久的雪,造了满地清白。 她沉默良久,缓步踏了上去,拐过一道回廊,就见她的贴身丫鬟银妆拿着斗篷,跺着脚,站在那里不知等了她多久。 待见得她,小丫鬟眉眼俱笑,忙迎上来将斗篷给她披上。 “姑娘,您可算是回来了。” “回吧。” “方才大公子来过了。” “兄长说了什么?” “大公子没说什么,就问了问奴婢您的近况,又让金玲和奴婢好生照顾您。对了!后来少夫人也来了,给您送了好些首饰玩意儿来呢。” 沈长乐闻言,停下了脚步:“是吗?可说是何缘故送来?” 银妆性子不似金玲沉稳细腻,没多想,一五一十道:“少夫人说,昨儿如意楼出新,秦夫人约她出游,正好一道去瞧了瞧,就买了不少首饰,配您正合适。” 沈长乐一愣,一时又觉愧又觉暖。 “嫂嫂倒是有心了。” 怕是大哥知道她在做什么,又见她性子执拗,不想将他拉进来,干脆睁只眼闭只眼,给她送点东西来,免得攒了多年的首饰银子没了,做点什么也不方便。 这番苦心倒是她这个重生来鸠占鹊巢的人白占了。 说来也是奇怪,前世她身为公主,并未听说过什么沈家女与她样貌相同之话,一朝重生,却发现这沈长乐竟跟她前世长得一模一样,可以说分毫不差,就连耳尖的痣都在。 不过她重生之事都已然无解了,何况是旁的,她现下没心思再想这些,只想让她的青棠平稳度过此遭。 这画像上的人她也得快些寻到! *** “王志死了?被烧死的?面目全非?”冷厉看着抱拳躬身站在自己面前的锦衣卫百户,一字一顿地问道。 “属下将人带回来了,他那玩意儿确实没有了,身量也相仿,也找仵作验过尸了。”那名百户硬着头皮道。 冷厉不怒反笑:“你认为能有那么多巧合之事?” 那名百户头压得更低了:“属下再去查。” 冷厉咬牙:“既如此,你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那名百户忙不迭告退了。 冷厉回身,看着坐在一边儿的张添,道:“张北镇抚使,你怎么看?” “回大人,属下也认为此事太过蹊跷,但也不乏是幕后之人想要灭口,只是如今又牵扯出了定北军军械一事,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张添不入冷厉这个套,还又抛了个令人头大的问题来。 “大人,此事压不住啊。” 冷厉看着张添这副模样,冷笑了一声。 “你倒是个机灵的。”思忖一瞬,他伸手拿起放在椅子扶手上的斗篷,道,“随我进宫一趟。” “是。” 张添起身,跟在冷厉的后面一道进宫面圣。 *** “定北军军械有问题?”kΑnshu伍.ξa 皇上端坐于龙椅上,一双浑浊老眼陡然迸射出一道锐光,叫冷厉和张添把头压得更低了。 “禀陛下,从下毒之人嘴里得出的消息确实如此,臣恐生变故,不敢擅做主张。” 冷厉恭声道。 “上千士子求情,朕才给了旨意,要留谢青棠一命,还真有人不安分,竟敢下毒,又牵扯出偷换军械这等大事,置君威何在?” 冷厉和张添见状,是双双跪地。 “陛下息怒。” “息怒?这点事情都办不好,人都死了,让朕如何息怒?” 话罢,皇上禁不住一阵猛咳。 吴用见此情景,忙递上茶盏,又让人奉上痰盂。 待皇上漱了口,摆手示意要去后面更衣,吴用忙又要跟着伺候,被皇上制止了。 “你留下吧。” 吴用用余光瞟了眼一边儿的冷厉和张添,立时会意。 待将皇上送走,吴用才缓步走到了冷厉和张添跟前同两人见了礼。 吴用就算是个奴婢,那也是伺候皇上多年的奴婢,而且身兼数职,不但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有批红之权,还是东厂厂督,冷厉和张添自然是要给他面子的,说话也是分外客气。 “请吴公公指点。” 吴用微微一笑。 “冷大人严重了,指点谈不上。咱们都是为陛下办事、为陛下分忧解难的,既然凶手抓到了,又说明了缘由,都是那谢家所为,那自然是要好生盘问,以正天威不是?” 冷厉瞬时会意,定北王府通敌叛国的帽子都给他们扣稳了,这军械案再安在他们家头上也不是不可以。 毕竟定北王府通敌叛国案刚定,若是此时再牵扯出旁人干涉定北军军械来,只怕局势会愈发复杂。 “吴公公说得是。” 吴用摇摇头。 “不是奴婢说得是,陛下为国事操劳,后又被谢家人伤了心,奴婢这是心疼啊。” 冷厉和张添不论如何想的,对于吴用这番话都得受着,还要附和两句。 这番话刚一说完,皇上就回来了,摆摆手道:“你们去吧,偷换军械是大罪,该如何便如何。” 一锤定音。 张添知道,谢青棠这一遭走下去,只怕命不保哦。 不过…… 他走出勤政殿,就见太后身边的内侍总管王长寿从月台下一晃而过。 他借口有事,辞了冷厉,七拐八拐,到了一处僻静的假山下寻到了人。 “主子说了,既然不识趣,给他点教训也无妨,大雁折了翅还想飞,简直痴心妄想!” “有劳王公公了,我都记下了。” 看着王长寿离去的背影,张添不免生出几分唏嘘。 他以为太后娘娘铁了心要保谢青棠,如今看来这皇家还真没什么情分啊。 不过,于他而言,这谢青棠也是咎由自取! 他眼瞧着自己的路越走越窄,还偏要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去拼,倒还不如早早自尽,以正君子之身得好,也不至让先前为他求情的士子都瞧不上他,说他没气节,落得这副不男不女的身子。 其实张添以前就不理解谢青棠,分明以他们家的地位,走武将路子轻松得多,他偏要去做文官,不过这文官做得也是风生水起,世家楷模、天下士子之典范嘛,文采斐然,治国经略也是不在话下。 只可惜啊,他是不是给忘了,他现今已经不是天之骄子了,后面没有靠山了,更不会有人替他保驾护航。 或许死,才是他唯一的解脱! 第12章 雪满弓刀(4) “定北王兵败于北阳,后连连后退,丢了三城,死伤百姓无数,不单是因为定北王谢忠通敌叛国,还因为他偷换军械,你可认罪?” 谢青棠虽眼神涣散、唇干舌燥,仍矢口否认。 “我父亲决计不会通敌叛国,更不会偷换军械,还望陛下圣明,重查此案!” “谢忠通敌叛国已有定论,毋需再审,你只说你定北王府是否偷换军械?” “我定北王府决不会偷换军械!” 谢青棠捏紧了锁在他手腕上的锁链,定了定心神,大声回道。 审问的锦衣卫看了眼一边儿站着的冷厉,是一脚踹在谢青棠的膝窝。 “你在撒谎!” 谢青棠这几日是受尽了折磨,那里还未好全的伤,还有身上的道道鞭痕,均折磨着他,可他咬死了决不认罪。 他此一遭,是为绝地而后生,牵扯出陷害定北王府背后之人,不是为定北王府再添污名! “我没有撒谎,我父兄没有通敌叛国,更没有偷换军械,我父兄兵败,就是被人偷换了军械,他们在撤兵之前,先护了百姓!” 残破的军械无用,只能拿身子挡,就为了护着百姓们撤离。 好容易护着百姓又退到一城,想联合守备军一起抗敌,等待援兵的到来,可先等来的却是赐死的诏书,漠北六大部趁此再袭,定北军群龙无首,百姓们到头来还是没护住…… 此一役,他的大嫂和七弟都留在了战场上,他的父亲和二哥身负污名而死,连尸骨他都无法去收敛。 “我定北王府满门忠烈,决不会有苟且偷生、贪享富贵之辈!若你们真有本事去查,大可去查查工部和兵部!” 工部制造军械,兵部分发军械,制作出的军械没有问题,但是军械上的编号只有工部和军部的人最为了解!看書溂 冷厉失了耐性,微昂了昂头,叫一边儿的锦衣卫将人给绑了,抽出鞭子来就给了他一鞭。 “说不说实话?” 这一下疼得谢青棠冷汗直冒,但他仍不服软。 “我说的就是实话!” 冷厉拿着鞭子走到谢青棠面前,用鞭柄拍了拍他的脸颊。看書喇 “不说实话是吧?行,来人啊,浇辣椒水。” 谢青棠被关了不过三日,可他骨头之硬,是传遍了锦衣卫上下,这不,这辣椒水冲得都要比别人浓,光是提起来都冲得人眼睛睁不开。 那锦衣卫闭着眼睛直接一桶就给谢青棠泼了去,谢青棠再能忍这会子也耐不住了,是惨呼出声,传遍了整个诏狱,叫尝试过被锦衣卫刑讯逼供的犯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说不出来的难受,伤口火辣辣的,又像是有蚂蚁要往里钻,想挠,手脚又被绑住了,只能生忍着。 “想清楚了再说。” 谢青棠满脸冷汗,咬着牙,强迫自己直视着冷厉的眼睛。 “冷大人到底要我说什么?到底要得个什么结果出来?你既然维护君威,合该查明真相,还君主一个清明!” “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冷厉又是一鞭子挥到了谢青棠身上。 谢青棠痛得一阵抽搐,嘴角溢出血来,面色更显苍白。 “我并非要教训冷大人,我只求一个公道,求一个太平盛世!” “放肆!天威浩荡,如何不太平?” 说着,冷厉又是一鞭子,抽得血沫飞溅。 一直在刑房暗处瞧着这边动静的张添难得生出了一丝恻隐之心,或许也是顺应太后的意思,他指使了个锦衣卫找由头将冷厉叫走了,而他则缓步走进了刑房。 他微抬手,将刑房内的锦衣卫都遣了出去。 “何必呢?做人嘛,有时候该服软还是得服软。” “多谢张大人的好意,不过……”谢青棠疼得快要踹不过气儿来了,却仍没有屈服的意思,“我就想赌一赌。” 外面的人该都知晓前几日雁苇泊内发生的事了吧,他赌内阁插手,赌军械案将是个口子能窥得一二真相,赌自己还有一线生机!kanδんu5.net 他还想……见一见长乐呢…… 是贪心也罢,哪怕能活着再见一面也是好的啊。 见一见,听她说说她的乳名。 第13章 雪满弓刀(5) 沈长乐自听说谢青棠被关进诏狱后,一直不得安心。 那可是诏狱啊,鬼煞阎罗地! 画像上的人也迟迟未寻得踪迹。 她实在耐不住了,听得沈长怀回来,是赶忙去寻了他。 沈长怀见得人急匆匆来了,还将门关得严严实实的,略一挑眉:“为了他的事儿?” “是。”沈长乐也是分外坦诚,“不知兄长可有解法?” 沈长怀蹙眉:“你个女子,不该过问朝中之事。” 沈长乐不太乐意沈长怀这说法,要是谢青棠定然不会这样说,只怕还巴巴儿地来教训她,叫她身为公主,合该担起公主的责任云云。 可偏偏她还是对这样一个人动了心。 “兄长,我已踏入此局,不得不管。” 沈长怀凝眸看了沈长乐良久,终是拗不过她。 “若此事内阁插手,兴许还能有转机,但还是得看皇上的意思。” “什么意思?” “不是北镇抚司将他抓入诏狱的,而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亲自将人抓进去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沈长乐顷刻间变了脸色,一张小脸煞白。 “不可能,父……”她背过身去,不愿相信,“皇上不是开恩,愿意留他一命吗?他……他已经受了许多苦楚了……皇上不会言而无信的!” 沈长怀没有多想,只当是沈长乐担忧谢青棠。 “皇上确是开恩了,所以并未下旨,只是让锦衣卫彻查此事,可这已经够了。” 沈长乐差点站立不稳。 她前世确也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公主,人情世故懂得也不算多,但锦衣卫的由来她还是清楚的,诏狱的启用也是知道个七七八八。看書喇 以前她还能义正词严地说,那是人犯了错,才被她的父皇关进诏狱,可谢青棠分明没有犯错啊。 “错的分明是下毒之人啊……” 她哑声道。 “可是是他决意挑战皇威。” “兄长,你在说什么啊?”沈长乐眼眶泛红地看着沈长怀,“他只是想为自个求个公道罢了!” “他哪里是想为自己求个公道?他是想为定北王府求个公道!” 沈长怀深吸口气,手搭上沈长乐的肩。 “妹妹,听我的,算了吧,你受不起他走的这条路。” 沈长乐心如刀绞。 “受不起我也得受着。” 上辈子她就是受不起,也不懂,眼睁睁看着他迈向死亡,这一回,她不会让他一个人走了。 “兄长,权当我这个做妹妹的对不住你,对不住父母,我只想救他,哪怕穷极一生。” 沈长怀见沈长乐心意已决,忍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 “罢了,他也不是个简单的,这几日军械案已经被闹将出来了,不单朝堂上,连百姓都在议论,也不必你忙活什么了,内阁会出手的。” “那便好,若当真如此,兄长觉着内阁胜出的机会有几成?” “那得看皇上的心意了,我不过大理寺一个寺正,这些事儿我还触及不得,但……只怕不会深挖。” 沈长乐心头一‘咯噔’,不会深挖就是事情并不会顺着谢青棠的心意走,更不会将背后真正的凶手找出绳之以法。 她禁不住绞紧了交握在身前的双手:“皇上该不会这般……糊涂吧?” 沈长怀闻言,厉声斥道:“莫要胡言乱语!浩荡天威,岂是你能冒犯的?” 沈长乐抿了抿唇,没再多说什么,一颗心却似是沉入了湖底。 事情如沈长怀所言,翌日的大朝会内阁便出手了。 他们联名上书,求皇上由刑部和大理寺联合审理定北军被偷换军械一案,又请求皇上由内阁负责督办。 皇上同内阁拉扯了两日,奏折如雪片似的往勤政殿飞,又有大臣在勤政殿外跪求皇上彻查军械案一事,秉笔太监们是压都压不住。 皇上迫于无奈,又想着谢青棠大抵受够了教训,就将人下放到了刑部大牢,着大理寺协理此案,内阁进行督办。 待听得这消息后,沈长乐可算是松了口气。 人交到刑部大狱就好,总要比诏狱好。 只是当听得大理寺是派出的沈长怀去会同刑部的人接洽审理此案,她就有些心痒难耐,想要求他带她去见见谢青棠。 但回头一想前世的种种教训,又觉着不该将沈家牵扯到她的私心中来。 可她万没想到,沈长怀竟主动提了此事,待她坐到马车上后,还有些难以置信。 “兄长,你为何会……” 沈长怀冷着脸,上下打量了沈长乐一番。 “你看看你这段日子都消瘦成什么样了?” 沈长乐心头涌过一阵暖流,朝沈长怀灿然一笑。 “多谢兄长。” “不必谢我,你这个做妹妹的好好的,我便心安了。” 沈长乐心内一时又酸又涩,是百感交集。 沈家这份亲情,她该如何还啊? 到得天牢外,沈长乐修整了番自己身上的小厮服饰,摸了摸刻意用粉抹黑的脸,垂着头,跟着沈长怀走了进去。 这是她头一回来天牢,甫一踏进去她就不禁蹙了蹙眉。 一股子尿骚味混着血腥味迎面扑来,是掩都掩不住,往里走得深了,还能听得阵阵惨呼声袭来。 她不免好奇,偏头望去,就见一犯人被拴在刑架上,浑身血淋淋的,不见一处好,可狱卒却面色不变,直接一桶水泼了上去,惹得犯人又是一阵痛呼。 她看得愣住,不自觉打了个激灵。 待回过神来,沈长怀已经走出去好几步了,她慌忙跟上,一颗心却是愈发没底了。 青棠会不会也被他们这样对待? 第14章 雪满弓刀(6) 沈长乐心事重重地跟在沈长怀后面,待沈长怀停下还毫无所觉,是直直撞在了他的后背上,惹得牢内的谢青棠和牢外的狱卒均侧目望向她。wΑp.kanshu伍.net 她忙垂头认错:“公子,是小的莽撞了。” 沈长怀当即教训道:“本是见你胆儿小,带你出来训训胆儿,如今瞧来你还是呆在家里得好。” 沈长乐头垂得愈发低了,倒是沈长怀再不说什么,示意一边儿的狱卒将牢门打开。 听得这话沈长乐才知已经到了,是慌忙朝牢房内望去,就见谢青棠笔直如松地坐在牢房内的硬板床上,双手和双脚均被锁链缚住,一双眼霎时红了。 谢青棠一双眼漆黑如墨,也定定地回望着沈长乐。 沈长怀见状,是又生气又无奈:“你们都出去吧,我要单独问话。” 狱卒得了令,带着守在廊道上的两个狱卒一道走了,一时牢房内只剩三人。 还是谢青棠先动了。 他起身朝沈长怀作了个揖。 “青棠见过沈大人。” “家妹在这儿,伤人的话,我不想多说,客套的话又对不住我心头压着的火。” 这是关押重刑犯的地方,能被关进这儿来的,先前大多非富即贵,这里不似外面的牢房,就用木头隔开,都是用石头修葺起来的,倒也不怕人偷听,索性沈长怀就撂开了说。 “谢公子,那位念及旧情,想寻人给你,但若我当时在家,就算违背了那位的意思,也必拦着我这个任性的妹子做出这等傻事!” “兄长~” 沈长乐站在沈长怀身边拉了拉他的衣袖,撒着娇,希望他不要再说了。 沈长怀微微偏头看了眼沈长乐,在她祈求的目光中继续道:“我这妹子多久没跟我撒过娇了?为了你,倒是做了不少事儿。” 沈长乐是更急了,谢青棠别扭得很,她是生怕他听了这番话又要自责了,偏沈长怀还在说。 “她性子比起以前执拗不少,事已至此,我只好顺着那位的意,将她带来,让你们见上一面。” 沈长乐讶然,万没想到这其中还有太后的意思。 谢青棠复又朝沈长怀行了个文人礼。 “沈大人的话,青棠都记住了,此番劳烦沈大人了。”kanδんu5.net 沈长怀摆摆手。 “你们自说会儿话吧,我在外面等着。” 待人走了,沈长乐几步跨到谢青棠身边,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问道:“你怎么样了?这几日可有受苦?” 谢青棠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很快被他掩饰了过去。 “无事。” 沈长乐半信半疑:“真的?” 谢青棠不答,反道:“几日不见,你怎么黑了不少?这是在脸上涂了什么?” 沈长乐抿了抿嘴:“谢安饶,你这岔开话头的技巧未免太过拙劣!” 谢青棠不说话了,他做不到同沈长乐撒谎。 沈长乐见状,叹了口气,伸手就要撩开他的衣袖,被他躲开了。 “真没事。” “那你这日子过得也是不错,这囚衣都还是崭新的。” 谢青棠垂头,就见自个穿了一身崭新的囚衣,倒不像是在牢房里呆了好几日的人。 他温和一笑。 “我倒是忘了这茬儿了,长乐观察得真是细致入微。” 沈长乐摇了摇头。 “不是我细致入微,只是我了解你。” “长乐,我们不过相处短短几日,为何你总是这般相信我呢?” “有的人,一瞬即一生。你是我相中的人,所谓一眼定终身,这便足矣,你说呢?”看書溂 沈长乐伸手握住了谢青棠的手,小心翼翼地揭开了他手臂上的囚衣,入目全是溃烂纵横的鞭痕,她霎时红了眼眶。 “谢安饶,你……”她颤着声儿道,“就是这样珍惜自个的?” 谢青棠见状,慌忙要拉下自个的衣袖掩饰,可手臂被沈长乐紧紧抓着,他怕伤着她,不敢用力挣扎,见得她哭了,又着急忙慌地拉着自个的衣袖替她擦去眼角的泪。 “对不住,我……” “谢安饶,有时候我也是看不懂你,叫我不要闹,自个又要闹,到头来将自个闹成这副模样,最后心疼的是谁?” 沈长乐一双大眼睛哭得红红的,抬眸委屈巴巴地看着谢青棠,活脱脱像只受了欺负的兔子。 “最后心疼的还不是我!” 谢青棠手足无措,竟大胆地伸手抱住了沈长乐。 “长乐,我笨嘴拙舌,不知该说什么,你生气打我骂我都好,莫要哭坏了眼睛。” 沈长怀听不到两人说了什么,无意间回头看得这副场景,下意识就想进牢房阻止,可想着自个妹子的性子,硬生生忍下了,只是在心里又给谢青棠记下了一笔。 谢青棠浑然不觉,还在胡乱安慰着沈长乐。 没多会儿,沈长乐就将泪意憋回去了。 时间不多,她还得给谢青棠上药呢。 “所幸我有先见之明,带了药来,你这样,怕也是我兄长的主意吧。” “不,我也不想你担忧。” “将囚衣脱了吧。” “这……” “你哪里我没见过?你后背能自个上药?” 谢青棠看了眼站在牢房外背对着他们的沈长怀,硬着头皮将囚衣给脱了。 当见得他的满身伤痕,沈长乐手一抖,好险将药给稳住了。 一身的鞭痕,胸口还有个烙铁烙下的印记,这道道伤痕红肿不堪,要真是不处理,人只怕…… “锦衣卫的人这是想要了你的命啊,他们怎么敢……” 思及此,她脑中闪过同沈长怀的话。 是啊,他们怎么敢?是因为这是皇上默许的啊,默许他们折磨他。 她再说不出一句话,强自镇定地为谢青棠上着药,其实泪水已流了满脸。 原来诏狱真如炼狱,锦衣卫真如索命鬼。 前世的剥骨之刑他又是如何受的? 这是她头一回直面这残酷的刑罚。 谢青棠不知背后的沈长乐为何突然安静了下来。 她吵着闹着他还能招架,她默不作声了,更叫他无所适从。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唤道:“长乐……” “嗯。”沈长乐忍下喉头哽咽,小声训道,“上药呢。” 谢青棠局促地捻了捻放在膝上的手指,半晌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还是沈长乐重又起了话头。 “太后让我来是为何?为你上药吗?” “刑部大牢不似诏狱,以前我也认识些人,他们送了些伤药给我。”想了想,谢青棠又补道,“当然,肯定不及你给我的好。” 沈长乐‘噗嗤’一笑:“你何时学会了说这些话?” 待听得这声笑,谢青棠才隐隐松了口气。 “我说的是实话。” “确实是实话,我这药可是特意去回春堂包的。”顿了顿,沈长乐固执地又问道,“你说太后娘娘又赐我恩典,这是为何?” 谢青棠收敛了脸上温柔,默然一瞬,才轻声答道:“这不是奖,这是罚。” 第15章 雪满弓刀(7) 沈长乐为谢青棠上药的手一顿,让他转过身来,又为他涂抹着胸前的伤口,半晌,才苦笑道:“他们真是谁都想拿捏你啊。” “长乐,此般大逆不道的话可不能在外说,当心祸从口出。” 沈长乐笑着笑着又想哭了。 “我只是恨自己,连这是惩罚都看不出,她这是嫌你我不听话呢……” 我真的好恨自己,不知当初你的在宫中的处境竟是这般艰难,还闹着要你,却不知你替我默默背负了多少。 “长乐,你本该一辈子平安喜乐,不知世事的,我……如今却是不得不对你说,此番作为,于我们而言,罚也是赏,你可知?” “知……” 可纵然卑微如蝼蚁,我也想挣扎求生啊。 人啊,真是奇怪,上辈子穷尽一生都想平平凡凡跟相爱的人相守一生,现今得了个平凡的身份,又好恨,令愿自个现今还是公主,能护得心爱之人一时便是一时,纵然不能相守…… 果真,万事不能两全,你不能想要又还要。 “青棠,你也要知道,人啊,不可能一辈子不谙世事,你说呢?” “长乐……” “裤子也脱了。” 谢青棠面色一红。 “腿上的伤我自己可以,你看……” 沈长乐收回手。 “好,待会儿你自己上。” 话罢,她将药膏盖好递给了谢青棠。 “对了,我还有件正事要同你说。” 沈长乐将自己誊摹的一张小相给谢青棠瞧了,又同他说了王志向她交代的话。 “这人我也没有头绪,但很有用。” “我知道你用得上,可要我帮你带什么话?” 谢青棠抬头望着沈长乐,迟疑道:“你……” “军械案都漏出风来了,我势单力薄,帮不了你太多,又有太多顾忌,不好寻人,你那边有能用的更好。” “你找到的这条线只怕藏得更深,你收敛了人手,莫要叫人查到你才好,这小相我留下了,你且安心。” 沈长乐点了点头:“你有打算便好。” 她又瞧了瞧外面,道:“我得走了,不然兄长该为难了,你……好好的……” 见人起身要走,谢青棠慌忙拉住了沈长乐的手。 沈长乐回身望着他,却见他双眼闪烁,说话的声音愈发低了。 “说过,再见面要同我说说你的乳名。” 沈长乐脸上霎时飘起了两抹可疑的红晕,咬了咬唇,终是弯身凑到了谢青棠耳边,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猪猪。” “猪……” “我父亲说,贱名好养活,你看我,这不安稳长大了?” 沈长乐说这话时,眼中带着些悠远的苦涩,叫谢青棠有些看不懂。 恰好这时候沈长怀来催了,两人缓缓放开了交握的手。 回程的马车上,沈长乐很安静,周身像是被一股悲伤和无力缠绕着,沈长怀从没见过她这样,一时有些担忧。 “你……怎么了?” “兄长,你说,皇上是一位明君吗?” 沈长乐也不愿否定曾给过自己无限宠爱的父皇,但发生在谢青棠身上的事却让她不得不直面这些。wΑp.kanshu伍.net 沈长怀顷刻间变了面色,低声斥道:“你这两日说话真是愈发地没分寸了,帝王是你我能够置喙的吗?” 沈长乐就想要个答案。 她抬眸,直视着沈长怀的眼睛,声音压得愈发低了。 “兄长,求你,告诉我,皇上,是……一位明君吗?” 沈长怀看着沈长乐,是久久无言,可这恰好就是他的回答。 沈长乐惨然一笑,眼泪滑了下来。 连父皇的臣子都不认可他,那天下百姓呢?天下百姓如何想他们的君王? 第16章 雪满弓刀(8) 军械案其实很明朗,端看人愿不愿意审问。 那名暗杀厨子的死士嘴很硬,大理寺和刑部不够狠,都没从他嘴里撬出话来,刑部侍郎就特意去北镇抚司借了个人过来,用了一夜的刑罚就招供了。 ——是从州知府派他来的! 大理寺和刑部一得到这条线索,先去回禀了皇上,请求捉拿从州知府。 皇上允了。 大理寺和刑部连夜派了人去,没成想走到半道上就听说从州知府直接扯旗子反了。 这人也忒胆大包天了。 从州确实是一个四通八达的要塞,往北能直通北阳,凭着这地形,百姓生活富庶,但就凭他那区区两万的守备军,哪里能抵得过朝廷的几十万大军? “这从州知府莫不是脑子被驴踢了?” 得知这消息,沈长乐有感而发。 这哪里是女儿家说得出口的话? 对于自家这妹子,沈长怀现今是一点法子都没有。 “是不是被驴踢了,我不知道,但是于他而言,倒卖军械是抄家的大罪,造反也是抄家的大罪。” 沈长乐坐到了沈长怀对面。 “可倒卖军械只是抄家问斩,家里旁的男丁许只是流放,造反可是要株连九族啊。”顿了顿,沈长乐又道,“他到底倒卖了多少军械?” 沈长怀喝茶的动作一顿,干脆将茶盖盖上,又放到了身边的小方桌上。 “我发现你现今愈发放肆了,此等政事,岂是你能打听的?你只管知晓,此事跟谢青棠无关便是,他会被放出来,只是往后他的路如何走,端看皇上的一念之间了。” “兄长,我这也是担心……” 沈长乐以前在深宫,不知事,如今出了宫,时不时又让金玲出门给自己打听世事,这才知晓现今的澧朝已经乱起来了。 “女子亦有担心家国时,何况定北王府的女子,不个个都是女中豪杰吗?” 沈长乐不提这茬儿还好,一提这茬,沈长怀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你还真拿自个当定北王府的人了?要你现今真是定北王府的人,早去地下了,你还不好生管管你的嘴!” 沈长乐也怒了。 “兄长,你是我的兄长我才在你面前说说,我从不曾在旁人面前提过此事,连身边的丫鬟我也没让她们知晓得太过清楚。” 两人这番争执,引得外面的海氏都听到了,她忙在外面说和了起来。 “夫君,小姑还小,有事你慢慢同她说才是。” 她夫君是大理寺正,官职算不得高,时常还要跟犯了事儿的人打交道,审讯、监斩都是有的,性子不免冷硬了些,她就怕两人一言不合说差了,毕竟这家里就他们俩亲兄妹呢。wΑp.kanshu伍.net 沈长乐深吸口气,也冷静了下来,强打起精神道:“嫂嫂莫要担心,兄长跟我说笑呢。” 沈长怀又坐了回去,叹了口气,才道:“为兄知道你不拿为兄当外人,以前为兄也不知道你会搅和进这趟子浑水里,许多事情也没教你,但有时候说不出口的,其实是对彼此的保护,你说呢?” 沈长怀这番话是敞开了心扉说的,再瞧得他眉宇间的疲倦,沈长乐心头漫过一股股苦涩。 “劳兄长费心了。” 沈家父亲是个小官儿,做事也是拖泥带水的,许多事情拿不定主意,所幸生的沈长怀很有主意,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他管,看着他倒更像个一家之主,这也使得他肩上的担子更重了。 “你若是真的对这些感兴趣,不妨多看看史书。” “多谢兄长指点。” “定北王府的事情已盖棺定论,你先前在马车上问我那话我不知你是什么意思,但你信了这方就信不得那方,你又是如何想的呢?” 沈长垂眸,定定望着地上被窗棂切割成棱角分明的阳光。 我如何想的?看着定北王府为抵御外敌死得不剩几个的男丁,还能如何想? 我自然选择信了定北王府! 第17章 雪满弓刀(9) 从州知府造反,皇上震怒,派了五万大军前往,不过短短两日就将从州攻破了,从州知府也畏罪自杀了。 刑部和大理寺当即去抄了从州知府在东都的宅邸,又特意派人去了从州,查抄了他在从州的老巢,一通搜查下来,发现他家里零零总总竟然有三百万两纹银,这其中还不包括那些古董字画的价值。 此消息一出,满朝震动。 要知道,澧朝这几年不大太平,每年户部能收上来的税收不过一千五百多万两纹银,可以说日子过得紧巴巴,而从州知府一个四品官,家里收敛的财务就有如此之多,遑论旁的? 皇上大怒,下令彻查! 一时,朝内是人心惶惶,生怕这把火烧到自个身上来。 而内阁得了令,是摩拳擦掌,赶忙让刑部和大理寺去查。 两个部门通力合作,从从州知府的府衙里搜查出了许多书信,均是兵部子部库部的郎中同他的书信来往,再一查,同这郎中关系密切的还有兵部侍郎,顺线又牵扯出了一工部侍郎。 好死不死,这工部侍郎是承恩侯夫人的亲侄子,这就牵扯到世家了。 内阁首辅赵海一直想要动世家,原本想要借此发作一通,刚将承恩侯夫人的母家拿下一通拷问,还没牵扯出承恩侯家来,就被皇上叫停了。 这要再查下去怕是没完没了了。 皇上下令,事情已定,让刑部和大理寺收尾。kanδんu5.net 这是不让再继续查的意思。 内阁哪里愿意? 一连上了十几道折子,皇上烦不胜烦,将赵海寻了来,叫他将事情就断在承恩侯夫人的母家。 赵海无奈,只得应下,但内阁次辅江世林却是不干了。 江世林是个清流,没有世家大族的牵扯,但桃李满天下,先帝在时就入了内阁,原本可以做首辅的,可他性子刚直,深知自己不够圆滑,就将自己的同窗师弟赵海推了上去。 他也算是看着皇上长大的,自然知晓皇上的心思,但…… “陛下,臣知晓陛下为难,但贪污不是小事,军械案更不是!他们将上好的军械拿去倒卖,再将易折的军械送到边关士兵手上,一旦漠北六大部再打来,谈何抵抗?且不说北阳一线还未收复,请陛下务必允老臣将此事彻查!” 江世林边情深意切地说着,边撩袍跪在了地上,一头花白的头发看着叫人心伤。 皇上原本还想跟江世林打打太极,一听到这茬,直接一拍桌子怒道:“北阳如何会失守?还不是那定北王,辜负了朕,竟通敌叛国!” “陛下!”江世林颤颤巍巍跪下磕头,“纵定北王辜负了陛下,但陛下也得为万民思虑啊。” 皇上听得江世林这话,不免想起定北王府案事发,他屡屡上书请求重查之事,更是恼怒:“你是在指责朕是个昏君吗?” 皇上气压一出,殿内跪了一地。 江世林也知自己失言,慌忙找补。 “皇上息怒,老臣并未有这个意思,老臣只是想彻查军械案,早日收复北阳一线。” 皇上岁数也大了,一通气上来没喘匀,禁不住一阵咳嗽。 司礼监掌印太监张士见状,瞥了眼身后的内侍,内侍会意,将方才早已备好的茶水端了上来,而后他膝行上前替皇上呈了茶水。 皇上喝了一口,微微皱眉:“这是什么?” “回陛下,这是止咳化痰的药叶,是前几日阁老送来的,奴婢拿去太医院问过了,说是时常泡水来喝,于陛下身子有利,赶巧儿今儿阁老来了,奴婢就着人泡了来给陛下尝尝。” 皇上看了眼杯中茶水,又看了眼跪在地上花白了头发的江世林,不免想起幼时他教导自己之事,叹了口气:“将江阁老给扶起来。” 一边儿的内侍见了,忙一左一右将江世林搀扶了起来。 “江阁老,朕看你劳苦功高,今日就赦你大不敬之罪,军械案一事,不必再议,去吧。” 江世林听得前半句,谢恩的话都已在嘴边转了一圈了,再听后半句,却是不肯了。 “陛下,军械案不得不议啊!若陛下不愿彻查此案,老臣只得去勤政殿外跪着!” 皇上听不得人威胁,直接拍案而起。 “江阁老愿意跪就跪吧!” 话罢,皇上一拂袖出了勤政殿。 张士看了眼江世林,心内叹了口气,这江阁老还真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执拗啊。 *** “兄长今日不是休沐吗?怎地又进宫了?” 沈长乐边拿着老虎玩件逗弄着自己的大侄子,边问着自己的嫂子海氏。 海氏看了沈长乐一眼,抬手示意屋内的丫鬟都退下去。 “我也是听说的。”海氏压低了声音,“江阁老今日去面圣了,触怒了圣上,现今还跪在勤政殿外呢。” “为的什么?” 江世林是谢青棠的老师,前世谢青棠被许多文人士子诟病,可江世林还是待谢青棠一如往昔,面上多有慈色,那也是谢青棠最大的安慰。 后来江世林去了,谢青棠只敢悄摸在院门外跪送,不敢踏入江府,是生怕玷污了他的门楣。 见海氏不言语,沈长乐自顾猜测了起来。 “江阁老性子耿直,近日又只发生了那一件事……” 海氏忙握住了沈长乐的手腕。 沈长乐见得海氏面上神色,想起自家兄长说的话,自个这性子确实是该改改,她已经不是公主了,没有天不怕地不怕的资格了。 饶是公主,其实也有许多顾忌,不然临到末了,她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谢青棠惨死。 见沈长乐心事重重的样子,海氏还是心软了,凑到了她耳边道:“昨儿夫君回来得晚,我听他提了一句,说是查到承恩侯头上了。” 海氏点到即止,伸手替自己儿子扯了扯衣摆,而沈长乐却陷入了沉思。 承恩侯…… 她知道这一家子,其中她尤为不喜现今的承恩侯夫人。 她听过她的故事,说是承恩侯早年还未袭爵时行事出格,最爱流连烟花柳巷,而承恩侯夫人一个黄花闺女,为了攀上高枝,也不管自家是不是有爵位在身,就这样同承恩侯勾搭上了。 她猜想皇上对这样一家子留情,不过是看在老承恩侯曾救过他的份儿上,他不愿看着老承恩侯老年丧子。 这事儿,她前世就听父皇提过。 她那时是最为受宠的公主,也不关心朝中大事,只知晓同今生差不多的这个时候似乎是发生了一件大事,闹得她的父皇跟内阁很是不快。kΑnshu伍.ξa 她看着自个父皇的满面愁容,不禁想,这内阁也是忒不懂事了。 现今结合自己这几日看的史书清醒地来评判,双方只是立场不同罢了,而父皇作为一国之君,最是不该徇私! 就在沈长乐胡思乱想的时候,丫鬟来报,说是张家主家的人来了。 沈长乐和海氏面面相觑。 他们沈家虽说是张家的亲戚,但其实还是有些远了,只是他们祖母出自张家,而他们祖母的父亲在张家也只是旁支。 沈长乐心头打鼓,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小腹。 海氏看了眼沈长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这便起身去见人了。 没法子,沈母身子不大好,已经不大管家里事了,如今沈家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是她操持着。 待海氏走了,沈长乐也理好自个的衣衫,往正厅去了。 她得看看张家主家来此所谓何事。 她没从正厅的正门进去,走了左侧的侧门,然后顺势躲在了放置在左侧侧门的屏风后。 “太后娘娘说了,好久没见咱们张家的女眷了,特特是那些待嫁的姑娘,倒是没怎么见过,都想瞧瞧。” 沈长乐在屏风后听得这话,心头‘咯噔’了一下,张家女眷…… 当初太后要自己的侄子,也就是现今张家的一家之主张国公替她寻个人到雁苇泊去。 他寻人寻到了他们沈家,她又恰好听到了他们的谈话,就大胆毛遂自荐,可在此之前,他们沈家跟张国公府来往并不密切,跟太后更谈不上亲切了。 想起太后对她的警告,她不免怀疑起了她的初衷。 真的只是念在定北王幼时曾养在她膝下两年,她才决意给定北王府留后? 第18章 雪满弓刀(10) 无论是江世林的事儿,还是太后明日邀她进宫之事,都叫沈长乐惴惴不安,等了半夜,好悬将沈长怀等回来了。 她急急到了沈长怀他们住的院子,问起了江世林的情况。 沈长怀由着海氏给自己脱掉了落满雪的斗篷,而后遣退了服侍的丫鬟,才问道:“你关心这个做什么?” 沈长乐看了眼海氏,见得她去了外间,才低声道:“江阁老是他的老师。” 沈长怀看着沈长乐,眼中满是无奈。 “刚被人劝回去了,皇上也发话了,让他回去将养几日,所幸今儿白日里没下雪,不然江阁老那身子骨,只怕撑不住。” 沈长乐还是愁眉不展。 “江阁老年龄也大了,跪了大半日,唯恐要落下病根儿了。” 她前世听青棠提过这茬,说是为着定北王府的案子江世林去勤政殿外跪了一日一夜,就此落下了伤寒腿,一到阴雨天和冬日就疼得不行,如今为了军械案,只怕更是不好了。 “江阁老是不好,但还有那么多人照顾呢,你先担心担心你自个吧,我听你嫂嫂说太后邀你们明日进宫?” “是啊。”沈长乐苦笑,“不知太后这回又要罚我什么了。” 前世,她跟太后就亲近不起来。 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太后待人向来是笑眯眯的,对她也很是慈蔼,但她就是觉得这一切并非出自真心。 说是因为她不是自个的亲祖母,没有血缘关系,倒也不是,就是有种疏离感,好似一切不过是全一番客套体面。 “你进宫后,就跟在你嫂子身边,莫要乱看乱说,小心谨慎。” “我记住了。不说这个了,他那边怎么样了?事情查清楚了,他也该被放出来了吧?” 沈长怀收回了放在火炉子上烤火的手,半晌没有回答沈长乐的话。 沈长乐急了。 “他们还想要做什么?事情不是已经查清楚了吗?他不是受害者吗?”kanδんu5.net “这事儿若单看加害者和受害者那就好了,牵一发而动全身啊。他这一遭动,只将前面的虾兵蟹将卸了,还差点赔上自己的命,你且看吧,若是内阁再要求彻查,只怕有更多无辜之人遭殃!” 沈长乐面色遽然一变。 “你什么意思?他们还想做什么?” “他们想做什么?他们能逮着此事将谢青棠咬死,他选择这条路的时候就很清楚!” 说起这事儿沈长怀就来气。 “你事事为他着想,可他何曾为你想过?听说你听了我的话,最近在看史书,就合该明白,有些事不是非黑即白的,有些板上钉钉之事更是急不得!”wΑp.kanshu伍.net “如何能说是板上钉钉之事?” 沈长乐也恼了。 她近来打听过定北王府通敌叛国一案,而后细细推敲了番,发现有些地方根本说不通。 “证据根本不足!” “这是皇上拍板的事!” 沈长怀一句话,将沈长乐接下来将要出口的话都给堵死了。 是皇上昏庸,还是皇上有意为之? 这些沈长乐根本都不敢想,也不愿这样去想。 见沈长乐一言不发,沈长怀也怕自己这妹子多想,又放缓了语调。 “局势也还没那般严峻,他受的罪够多了,江阁老也罢手了,若是太后娘娘愿意再推一把,人应该就能出来了。” 沈长乐听明白了,太后这时候唤她进宫,就是要看她肚子有没有动静,也是想知道青棠的态度。 “知道了,我会救他的!”她坚定道。 沈长怀闻言,眉头一蹙,厉声道:“你要做什么?” “兄长放心,我不会牵累家人,我只是想保下他。” 沈长怀还欲再说,沈长乐已经起身朝他行礼准备回去了。 这是心意已决的意思。 沈长怀气怒交加,正欲再斥,海氏却进屋来了,他只得罢手,抬手示意沈长乐回去。 他这妹子,脾气怎地能执拗成这样? 第19章 雾失楼台(1) 翌日一早,沈长乐就被金玲和银妆拉起来收拾了。 这梳妆打扮沈长乐还是挺熟的,毕竟前世她身为公主,常要参加皇家宴会,总要盛装出席,一拾掇就是两个时辰。 可这回沈长乐却是不敢打扮得太过打眼。 她穿了一袭小女子惯常穿的粉衣,挽了个髻,头上戴了支粉色步摇,缀以几朵小花簪,披上大红斗篷就同海氏一道坐马车去了张国公府,等着一道入宫。 她原以为来了没多会儿该就能走了,没成想这又等了大半个时辰,累得昨夜本就没安寝的她直想倒头就睡。 好容易外面的马夫说要走了,她一个激灵,忙坐直了身子,掀开马车帘子一瞧,又下雪了。 她们都只是官家女眷,没甚封号,又没皇上特许,进了皇宫后就得步行了。 沈长乐从未进过宫,海氏未出阁前倒是进过一回,那时候她很是局促不安,她原以为沈长乐会跟她一样,正想安抚一二,却见她每步行得坦然。 “小姑倒是比我强。”她捂嘴笑道,“我头一回进宫,一颗头恨不得缩进地缝里去,生怕被守着的禁军给抓了去。” 沈长乐还在琢磨着待会儿见太后的事儿,只听见了海氏的后半句,就一把握住了海氏的手,道:“哦,嫂嫂莫怕。” 海氏听得直摇头:“你啊……” 沈长乐没往心里去,但这会子倒是有心去瞧一道往后宫去的女眷。 吓,人还不少。 不得不说这太后做事就是不一样,做戏做全套啊,估摸着张家本家的女眷也就十多个人吧,如今跟她们一道进宫的得有二三十个,还真请了不少旁支家的女眷来。 几人随着太后的贴身宫女的指引,七拐八拐地可算是到了后宫,冷不丁地就见一长得颇为美艳的女子乘着步撵迎面行来。 沈长乐定睛一看,这不是丽妃娘娘吗? ——锦衣卫都指挥使冷厉的亲妹妹,深得皇上恩宠,也不是个善茬儿,前世就跟她不对付! 想起冷厉她就恨得牙痒痒,偏现今什么也做不了,还得伏地给敌人磕头。 她沈长乐上辈子就没这么窝囊过! 没成想,这丽妃今儿不知怎地对她们来了兴趣,突然在她们面前停了下来。 “这都是谁啊?” 她掐着一把妖妖媚媚的嗓子慢慢悠悠地问道。 “回丽妃娘娘,这都是张家的女眷,太后娘娘今日邀她们进宫,说是想瞧瞧这些晚辈。” 来为她们引路的宫女大大方方地回道。 丽妃家世不高,向来会审时度势,闻言,也没多说什么,摆摆手让人起来,但心里却生了旁的心思。 太后这是什么意思,招了这么多未出阁的张家女进来,莫不是要给皇上塞人? 太后跟皇上虽算不得亲厚,但皇上还是颇为尊敬太后的,若是太后开了这个口,他肯定是会收下的。 沈长乐太知道丽妃是个什么心思了,想着自个现今不易张扬,刻意将头埋得低低的。 可偏生丽妃也是个磨叽人,打量了她们半晌都不走,她不禁就有些走神了。 也不知母后如何了。 母后自请废后不成后就干脆闭宫,一直幽居在长清宫,做了个挂名皇后,身子骨也不大好,今年的冬日格外漫长,怕是更难熬了。看書喇 细算算日子,前世母后似乎在这个时候是受了好大一场风寒。 若是能去看望看望她该多好啊。 “你,抬起头来。” 恰在此时,丽妃的声音传来,她瞬时回过神来,想着谁这么倒霉啊,引起了丽妃的注意。 “大胆,娘娘让你抬起头来没听见吗?” 丽妃身边的宫女厉声道。 沈长乐还在不明所以时,海氏拉了拉她,她这才回过味儿来,原来这个倒霉催的是自个。 “请丽妃娘娘恕罪,长乐耳朵不大好。” “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沈长乐缓缓抬起头来,眼瞧着丽妃顷刻间变了面色,她暗道,要糟!就听丽妃大喝:“胆敢忤逆本宫,还不掌嘴?” 海氏见状,比沈长乐反应还快,立时跪地求饶。 “请丽妃娘娘恕罪,家中小姑头一回来宫中,不知宫中规矩,不免冒犯。” 沈长乐咬咬牙,咱能屈能伸,而后也跪了下来。 “长乐头一回见着如丽妃娘娘这般天仙似的人物,一时没回过神来,冒犯了丽妃娘娘,还望丽妃娘娘恕罪。” 海氏听得沈长乐这番告罪有些诧然,她没想到她这小姑倒是挺能经事的。 可不,沈长乐都没想到自个能说出这番话来,感觉隔夜的饭都能给呕出来了。 不过她也真是了解丽妃,将她架在那里了,她还真就不好怪罪她了。 “罢了,本宫念你年纪小,不懂事,就饶了你这一回。” “谢丽妃娘娘,长乐以后定会谨言慎行。” 丽妃摆摆手,内侍抬起步撵,慢悠悠地走了。 海氏松了口气,下意识伸手拉住了沈长乐的手,沈长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只是冷不丁一抬头,有几个似张家旁支的女子,颇为不乐地看着她。 前世,皇上的子嗣大多夭折,就沈长乐这个公主好生长大了,后面皇上虽又得了两位公主一个皇子,但第一个安稳长大的孩子到底是不一样的,故大多宠爱都落在了她的身上,人人都是捧着她的,这样的眼神她还真没受过,她当即就瞪了回去。 “好了,既进宫了,都仔细着些,莫要冲撞了贵人。” 国公夫人都发话了,那几名女子也不好多说什么,转身继续往前走了,而沈长乐却思忖着方才丽妃的反应。 这是想起了自个的母后了吧。 她这张脸,跟自个父皇不大相像,跟自个母后却是像了七八分。 这是丽妃心头的一根刺。 毕竟,这丽妃使出各种狐媚手段,就是为了独得父皇恩宠,甚至有待来日登上后位,可惜啊,她一直没给父皇生出个孩子来。 原先是有过一个的,不知道为何,莫名小产了,父皇为了安慰她,给她晋了妃位,后来就再也没有孩子了,听太医说是不能生了。 大抵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吧。 沈长乐刚在心头感叹完,她们就到了太后所居的瑞宁宫。 一行人不敢多看,垂头进了宫,同太后行了跪拜大礼,得了太后恩典,便起身坐在了殿内。 “真好啊,孩子们都长大了,该成亲的小子也都成亲了。” 国公夫人立时回道:“承蒙太后娘娘的庇护,孩子们都长得极好。”看書溂 沈长乐最是不喜这些客套话了,拿起一边儿的桂花糕小口小口吃了起来,还是身旁有人说起小话才引得她的注意。wΑp.kanshu伍.net “我还是头一回见太后娘娘呢,这太后娘娘真是凤仪万千啊。” 沈长乐闻言,抬头打量了太后一番。 只见太后着一袭金线勾祥云边的藏蓝色衣袍,隐有花白的头发上戴着一对金凤簪,身子笔挺地端坐于上位,嘴角带着笑地打量着殿下坐着的一干女眷。 一个不小心,沈长乐竟同太后对上了眼。 她脑子转得飞快,迎着太后的目光偏身干呕了起来。 霎时,静下来的殿内只听得这阵阵干呕声。 坐在沈长乐身边的女子纷纷往后退,海氏又是替她拍抚着后背,又是给她端水来喝,是忙得不可开交,而国公夫人则连忙跪下来告罪。 “请太后娘娘恕罪,这丫头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头一回进宫,许是太过紧张,失态了。” 见国公夫人都跪了,殿内众人也都跪了下来,而假装平复了干呕的沈长乐也赶忙‘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望太后娘娘恕罪,长乐头一次得见凤颜,不免紧张……” “长乐?” 太后拖长了语调问道。 “回太后娘娘,小女子姓沈,名长乐。” 太后若有所思般又念了遍沈长乐的名字:“沈长乐啊,长足欢乐,倒是个好名字。” “大家都起来吧,都是自家人,没得这样。”太后笑得愈发和蔼,“怎地紧张就要呕吐呀?可叫人看过了?” “多谢太后娘娘关怀,家中已经请大夫看过了,没甚大碍,就是近来胃口不好,闻不得荤腥,爱吃酸食,没成想竟在太后娘娘面前失态了。” 沈长乐每说一个字,海氏就暗地里捏一把冷汗。 她怎地不知沈长乐有这些症状?也不曾听闻她请过大夫啊?而且这症状不是跟…… 不及她多想,就有人说了出来。 “这症状,要是长乐已经嫁为人妇了,只怕就是天大的喜事了。” 话音刚落,满殿寂静。 第20章 雾失楼台(2) 国公夫人狠瞪了说话的妇人一眼。 那妇人是国公夫人的大儿媳,家世很是不错,偏就管不住一张嘴,见得众人面色不好,才深知此话不妥,这是要污了人名节的啊。 她只得讪讪闭了嘴。 国公夫人忙赔罪道:“让太后娘娘见笑了。” 太后不怒反笑:“不是什么大事,都是小辈,也都是一家人,不过玩笑罢了,想必长乐也是不在意的。” 沈长乐自然不在意,她就是想要太后往这方面去想。 这是她的筹码。 她得搏一搏! “大少夫人爱说玩笑,长乐都是知道的,倒是长乐累得大家如此忧心,属实不该了。” “你倒是个懂事的孩子,以后可得更懂事些才好。” 这又是一番敲打,她强忍着心内憋的火,又说着令她作呕的话。 “多谢太后娘娘教诲,长乐省得了。”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伸手叫人扶着站了起来。 “好了,听说雪停了,御花园的梅花开得正好,咱们去赏赏梅。” “是。” 众人纷纷起身,待太后走到前面后,众人才从里到外鱼贯而出。 一出门,打眼一瞧,满地清白。 沈长乐前世是很喜欢雪的,喜欢雪给的白,喜欢这抹纯净。 可自从谢青棠来到她身边,她便没那么喜欢了。 因为他总是忧心,忧心寒冷带来的死亡。 他说,很多百姓最难捱的就是冬日。 因为他们没有取暖的炭火,他们的柴火是拿来烧火做饭的,有些人连遮风避雨的屋檐都没有一个。 一行人到得御花园,就见雪压枝头,红白相配,倒是极为相宜的一抹冬色。 “想去玩儿的就去玩儿吧,哀家这把老骨头啊,就在这儿看着你们了。” 太后带着国公夫人,并几个年纪稍大、稳重些的妇人坐到了御花园的花厅里,稍微年轻些的妇人和姑娘们则相携着往开得正盛的梅树下行去。 没多会儿,梅树下就站满了人。 太后远远看着,笑道:“真好啊,看着这些年轻的姑娘们,哀家仿似就看到了初进宫的自个,一眨眼,四十年都过去了,跟哀家同岁的,大多都去了,你的公公婆婆们也都不在了,哀家这把老骨头也不知能活到什么时候了。” 国公夫人忙接话道:“太后娘娘洪福齐天,千岁千岁千千岁。” “你就别哄哀家了,哀家自个知道。”太后摆摆手,支着头仿似不经意间将视线放在了沈长乐身上。 沈长乐也不是毫无所觉,但海氏在身边,她不想她忧心,就装作无事的样子带着她赏梅。 “小姑,你方才可吓死我了。” “嫂嫂放心,太后娘娘是个很慈蔼的人。” 慈蔼得总是叫人看不出深浅,猜不透心里的想法,毕竟听说父皇这皇位也有他张家一份功劳,足可见这慈蔼底下藏着的水深不可测。 海氏不置可否。 “宫中还是得小心谨慎些才好,若你出事,我当如何同公婆和夫君交代啊?婆婆身子骨本就不好,小姑你……” “嫂嫂,我知你是为我好,你且放心,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海氏对于沈长乐这个小姑子简直是没可奈何了。 “你也别嫌弃嫂子啰嗦,嫂子只是担心。” “知道,嫂嫂是为母的人了,总也会替我多打算些。” 海氏通情达理,就像沈长乐的姐姐般,她总也是亲近她的。 海氏笑着摇了摇头。 “你呀……” 两人又玩闹了会儿,海氏便有些累了,回花厅坐着了,而沈长乐则溜溜达达地走到了御花园中唯一一株合欢树下。 这株合欢树在御花园很多年了,据说是她的父皇为了讨母后欢心种下的,如今已四丈有余,只不过冬天看着光秃秃一片。 “合欢,青棠,原来缘分从那时候便开始了吗?” 沈长乐还陷在自己的思绪里,连太后走近都一无所觉。 “看你瞧这棵树瞧得入神,这冬日,光秃秃一片,有什么好瞧的?” 沈长乐听得身后传来的声音,陡然回神,回身就要同太后见礼,被太后阻了。 “不必多礼。” 沈长乐谢过了太后,同她说起了自个的见解。 “回太后娘娘,长乐只是在想,“花开花落终有时”,不免颇多感慨。” “你个娃娃,小小年纪倒是想得多,那你同哀家说说,你觉着这株合欢明年还会开花吗?” 沈长乐知道,救谢青棠的机会来了。 “可待来日。” 太后半晌没说话,只是细细打量起了沈长乐这张脸。 沈长乐一颗心高高提起,藏在斗篷下的身子更是紧绷。 良久,她才听得太后似笑非笑道:“你这娃娃当真有趣,好一个可待来日啊,只是……” 沈长乐猛地抬头,飞快地瞟了眼太后陡然爆发出一道精光的眼,而后又慌忙垂下头来。 “这是你的意思,还是这株合欢的意思?” “太后娘娘扶危拯溺,合欢自然感念,来年定以花开为报。” 沈长乐没有筹码了,她只能赌青棠对太后还有用。 太后看着垂头站在自个面前的沈长乐,许久,才轻笑一声:“说得好,有赏!” 沈长乐霎时松了口气,退后一步,朝太后行了个大礼。 “谢太后娘娘恩典。” 太后亲自弯腰将人扶了起来。wΑp.kanshu伍.net “你这娃子倒是机灵,哀家还真想留你在宫中用着,可惜……” 太后摆摆手,又携着人回了花厅。 沈长乐看着太后远去的背影,心头激荡,一股热流从心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青棠有救了! 第21章 雾失楼台(3) 沈长乐很是高兴,要是在沈家,只怕要蹦起来了。 奈何她在太后面前装的是一副有孕的女子,这要是蹦起来,定会引得她的怀疑。 她缓缓闭上眼,仰头,任冷风掠过面颊,企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而花厅里,瑞宁宫内侍总管王长寿急急行来,凑近太后,低声回禀道:“陛下来了。” 太后看了眼合欢树下站着的沈长乐,想着她那有七八分同曹皇后相似的面孔,招了身边的宫女来,轻声吩咐道:“将沈长乐带走,避一避。” 皇上对曹皇后的心思,太后还是知道一二的,这么多年了,这皇后之位还是给她留着的,无论朝臣怎么说,他都没答应废后。 这人要是到皇上面前,难保皇上不会对她动心思。 其实她也万万没想到,她那侄儿挑的人跟曹皇后竟然如此相似。 宫女疾步朝沈长乐行去,而沈长乐浑然不觉,还闭眼站在合欢树下。 就在宫女要接近沈长乐时,有人比她还快,定睛一看,竟是穿着明黄龙袍的皇上。 皇上的身子骨今年一直不大好,没成想这会子却是健步如飞,上前一把拉住了沈长乐的手臂,将人转过了身来。 沈长乐不防,差点跌倒,好悬稳住,她抬眼去看来人是谁,恰在此时,合欢树上一捧雪落了下来,一半落在肩头,一半洒在了她乌黑光亮的秀发上。 “今朝共淋雪,此生也算到白头,婉儿,你还是少时模样,朕却已经有了零落白发。” 沈长乐没想到会猝不及防见到自个的父皇,待见得他痴迷的神色,再听得他这番话,心觉误会大发了,忙挣脱他的手,跪下身行了个大礼。看書喇 “儿……”沈长乐话到嘴边,禁不住一阵怅然若失,霎时红了眼眶,抿了抿唇,改了口,“长乐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沈长乐一身高呼,众人也纷纷跪下行礼。 皇上看着跪伏在自己身前的女子,一袭大红色斗篷,耀眼得灼眼,仿似他同曹婉的初见。 “抬起头来。” 皇上没有管跪下来的众人,一双眼只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人。 沈长乐闻言,缓缓抬起头来,不过只叫皇上瞧了一眼,就埋下了头,以示对天颜的敬畏。 “你啊,跟皇后年轻时候倒是有七八分的相似,可惜眉眼间的气度不似她……” 不似她温婉,带着股子倔强和傲气。 沈长乐忙道:“长乐不敢同皇后娘娘相比。” 皇上深吸口气,理智回笼。 “都起吧。” 众人起身,皇上则回身进了花厅,朝太后躬身见了个礼。 “母后安康。” “皇上来了啊,快来坐。” 皇上坐到了太后身边。 “母后,这是张家女?”看書溂 沈长乐也进了花厅,悄没声息地坐到了末席。 “是咱们张家的旁支,沈家的闺女。” “芳龄几许了?” “这个哀家倒是不知道了。”太后笑眯眯地朝沈长乐招手,“来啊,上前来给皇上答一答。” 沈长乐上前。 “回禀陛下,长乐现年十六。” 前世这时候,她该是只有十五才对。 “可曾婚配?” 此问一出,满堂皆惊,皇上莫不是对这小官家的女儿动了心思? 沈长乐一颗心猛地攥紧,重生归来,她同皇上虽没了血缘牵绊,但心里头还是拿他做父亲的啊。 “回禀陛下,并未。” “朕同皇后也曾有过一个女儿,可惜啊,她命不好,出生就……要是她活着,算起来今年该有十五了,比你小一岁,长得应该比你还要像皇后吧。” 沈长乐也陷入了回忆。 她记得前世她的母后只生过两个孩子,第一个孩子是嫡长子,可惜尚在襁褓时就夭折了,第二个就是她。 皇上说的该就是前世的自个了,这一世自个还是出生了吗?不过也夭折了? “还请陛下宽心,这天下百姓无不是陛下子女。” 她未曾想过有一日她也会同自己的父皇说出此等大义之言。 皇上大笑。 “对,都是朕的子女。你这小女娃,倒是会说话。” 听得皇上对自个的称呼,沈长乐暗暗松了口气,可皇上下一句话又叫她捏了一把冷汗。 “你这样的女子留在家中甚为可惜,要是能留在宫中,倒是不错。” 太后面上仍噙着抹笑。 “皇上,这小女娃初来乍到,只怕也冒冒失失。” 沈长乐心内也是纠结万分。 算算日子,她的母后差不多明年冬日就要走了,她想留在宫中照看她,替她调理调理身子,况且依青棠现今的身份,定然也会留在宫中,她若能留下,两人也好有个照应。 可她又怕自个当真有孕,到时候想要瞒下来可就难了。 “有这份机灵劲儿就很是难能可贵了,想必教起来也不费劲儿。”皇上捻着手上的扳指,“朕身边正好缺一名宫女。” 皇上此言一出,是一锤定音,倒也由不得沈长乐推拒了。 她俯身叩头。 “谢陛下赏识,长乐以后在宫中当值,必然尽心竭力。” 她知道,此一留,只怕流言飞起,步步难行,但她没有选择。 她想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她想留住的人也有二三,可上天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第22章 雾失楼台(4) 沈长乐来了宫中有五日了,每日就留在承乾宫伺候着,她还没有资格前往勤政殿和太和殿伺候,自也不知前朝事,更没有机会向自家兄长打听谢青棠的事。 “诶,长乐姐姐,你知道内书堂新来的讲学吗?”比沈长乐早几日进承乾宫伺候的宫女庆云道。 “怎么了?”沈长乐忙着手上的活计,回答得也是漫不经心。 “这内书堂的讲学一般不都是从翰林院抽调的吗?我听说,昨儿新来了个,是名内侍。” 沈长乐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霍然抬头望向庆云。 “那人……是定北王府的谢青棠?” “对,你不知道啊,世家公子、一介文官,做了个阉人,今日多少人都去凑热闹了,等明儿咱们下了值,也去瞧瞧?” 沈长乐霎时火了。 “瞧热闹?这热闹有什么好瞧的?大家伙儿进了宫,不都是为奴为婢的吗?难不成谁还比谁高贵?” 沈长乐待人向来温和,庆云没想到自个一句话竟将她惹恼了,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我……长乐姐姐,我……对不住,我不是故意要去嘲笑人的,这些话我都是听来的,她们都这样说……” 在承乾宫,许多宫人都不爱搭理后来人,庆云在承乾宫原本一句话也说不上的,后来沈长乐来了,她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个能说话的人,她实在舍不得两人就此生分了去。 看着庆云红红的眼眶,沈长乐叹了口气,低声道:“我明白,大家都污浊了,清白之人自然显得格格不入。” 庆云年岁跟她一般,只比她小两月有余,性子却是不喜争夺的,在宫中所求的不过是有一二安慰。 她来了承乾宫,被排挤怕了,也就格外想要融入进去。 “庆云,以后这样的话莫要说了,听着便罢,小心祸从口出。”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沈长乐回头一看,是掌印太监张士来了。 “见过掌印。” “你们在这里浑说些什么呢?” 庆云胆儿小,直接跪了下来。 “掌印恕罪,奴婢再也不敢浑说了。” 沈长乐倒是不卑不亢,仍垂头站在那里。 “回掌印,奴婢想着庆云比奴婢早来承乾宫做事,方才在问她一些需要注意的事项。” 其实张士早来了,方才站在她们后面早将她们说的话给听了个全去,不免对沈长乐刮目相看。 这丫头还真不是个简单的,以后怕是大有前途。 “宫中,什么话当讲,什么话不当讲,特特是呆在陛下身边的人,你们合该知道的。” “奴婢们知错了,谢掌印提点。” “庆云,你去继续忙着吧,长乐,你去给陛下奉茶。” 沈长乐一惊,万没想到张士不但不怪罪自个,还提拔自个。 要说这话是吴用说出口的,她还会怀疑是不是她父皇现今脾气正上头,要拿她去给她父皇消气,可要是张士,她倒不觉着他会用这些腌臜手段。 毕竟这两人她前世接触不少,谁是个什么性子,她还是知晓几分的。 “是。” 她朝张士微一施礼,就起身去茶房准备着了。 能呆在茶房的都是贴身在皇上身边伺候了有些时日的宫女,多则几年也是有的,见她接了这等好差事,自是不乐意,也没同她多言语。 沈长乐也不怕,旁人她不了解,她自个的父皇她还不了解吗? 前世她就经常给她父皇泡茶,这承乾宫的茶房不知来过几回了,搁东西的地儿都跟前世一样。 她轻车熟路找到了东西,熟练地泡了一盏茶,而后端起茶盏送了进去。 她躬身向前,将茶盏送到皇上的御案前,见皇上拿起茶盏抿了一口,才朝后往外退却,果不其然,还没跨过屏风呢,皇上就抬头问了起来:“这茶是谁泡制的?” 沈长乐上前:“回陛下,这茶是奴婢泡制的。” 皇上看了看茶盏中浮浮沉沉的茶叶,再抬头看着站在自个面前的人,道:“你是……沈长乐?是这个名儿吧?” “回陛下,沈长乐确实是奴婢的闺名。” “长得像皇后,连泡制的茶也像。”皇上放下茶盏,“以后你就负责替朕奉茶吧。” “是。” 沈长乐应了,见皇上没有其他吩咐,朝他又行了一礼,便悄悄退了出去。 她知道,她这一遭赌对了。 想想她都觉着有些好笑,前世她要什么没有?如今也得跟人来争这个站在皇上身边的机会。 ——区区一个女官的职位。 可这一世她身份不高,而皇上身边的女官却可以做很多事,也可以帮到青棠,就算即将迎来许多明枪暗箭,她也必须迎难而上。 因为她的护身符回来了。 前世,无论发生何时,谢青棠总也挡在她的身前保护着她,往后她也要做他的护身符,挡在他的身前护着他。 *** 翌日,沈长乐不当值,穿好她新得来的女官服侍,将头发拾掇整齐,就往去给小太监教学的内书堂去了。 她都打听清楚了,司礼监还没给谢青棠分派别的事务,大多时候他都在内书堂,倒也清闲,只是这种清闲只怕于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wΑp.kanshu伍.net 她到内书堂的时候,谢青棠正在里面讲学,她没敢露面,绕后躲在了唯一一扇开着的窗下。 这扇窗开得好,正是讲学坐的位置,又正对着谢青棠,想必这是谢青棠的手笔。 他总是这般清醒又自律。 听得屋内传出的温润又低沉的声音,她忍不住探头往里望去,正好对上了谢青棠一双漆如点墨的眼,她朝他吐了吐舌头,忙将头缩了回去,生怕人看了去。 谢青棠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回头继续给底下的小太监们讲着,约摸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就下学了,里面的人鱼贯而出。 沈长乐怕人发现她跟谢青棠交往过密,就继续站在外面等着,没成想窗户这边却有了动静,一回头,她日思夜想的人已经翻过窗,站在了自个面前。 “长乐,你怎么……” 他上下打量了沈长乐一番,就见她穿着一袭女官服侍。 “你进宫了?你是沈家的姑娘,原本可以在家中……何必为了我,受这般苦楚?” “说过了,想与你并肩同行的。” 谢青棠看着沈长乐明媚的笑容,晃了晃神,而后反应过来,道:“等了这般久,冷吧?快进屋。” 沈长乐摇了摇头。 “不进去了,万一有人看见了,不好,我现今是皇上身边的宫女。” 谢青棠瞬时会意。 沈长乐是皇上身边的贴身女官,若是她跟一个罪臣之子在一起,只怕到时候又会惹来很多非议。 “许久不见,你似乎又瘦了。” 见沈长乐满眼心疼,谢青棠有些慌,手伸出去又收了回来,纠结半晌,拙劣地开始转移话头。 “我……我该带个汤婆子的,你耳朵……还有手……” 宫女可没有斗篷可披,袖子还不能太长,免得干活的时候累赘,一双手就露在外面,冻得红通通的。 “我说你,你就给我扯七扯八。” 沈长乐将一双手伸了过去。 “你帮我暖暖。” 谢青棠垂眸看着放到面前的一双手,合该粉粉嫩嫩的,这几日干了些活,没来得及保养,已经有些干皮了。 “到时候旁人看见了,会给你惹麻烦。” 听得谢青棠这般说,沈长乐又不乐意了。 她双手又往他面前送了送。 “你给我暖不暖?你是我的夫君,你该不该给我暖?” 谢青棠猛地抬头望着沈长乐,见她笑得欢快,心念一动,一把将人拉着拐过了一个拐角。 这里很隐蔽,前面是棵万年青,后面是两面墙的夹角,向来人迹罕至。 在这一方小天地,谢青棠将沈长乐的双手纳入了自己的大手中,时不时地呵口气,细细地搓着。 沈长乐感受着逐渐温暖的一双手,整个人像是跌进了蜜罐里,甜丝丝的。 彼时,他们背后的那株万年青正茂。 第23章 雾失楼台(5) 沈长乐成了皇上宫里的女官,顺利地分得了一个独居的屋子,庆云替她搬东西的时候是满满的羡慕。 “长乐姐姐,你真幸运,家境好,还有福气,进宫短短几日,就被提拔成女官了。” “那也是我运道好。” 沈长乐边说着,边从妆奁里拿出了根坠有玉珠的银簪子,直接簪在了庆云的头上。 “你年岁小,这簪子粉嫩,最是配你了。” 庆云摸着头上的簪子,点了点坠着的玉珠,笑得更是欢快。 “多谢姐姐。” “你叫我一声姐姐,什么都没送过给你,那我这个姐姐也是白当了。” “有姐姐真好。” 沈长乐听庆云提过家里面的事儿。 她进宫也是身不由己。 她的父母一直想要个儿子,结果连生了三个姐妹,她是最大的,理所当然地将小小年纪的她送进了宫做了宫女,希望她能多给家里些补贴。 她进宫后,嬷嬷嫌她名字上不得台面,给她改了名儿,叫庆云,她很是喜欢这个名儿,在嬷嬷面前做事更是卖劲,得了嬷嬷很多夸赞。wΑp.kanshu伍.net 没成想,原本同她交好的宫女却突然开始排挤她、欺负她,她一直忍气吞声,家里父母如愿得了儿子,也因着她的帮衬日子是愈发好过了,可谁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呢? 后来嬷嬷死了,她也得了机会,被选到了承乾宫当差,原以为日子要好些,结果这里的人更是捧高踩低的好手。 她也没甚旁的心思,就是那些人不愿意干的脏活累活总也丢给她,她觉着委屈。 沈长乐知道她的性子,也有些放心不下她。 “我有了自个的屋子,没法子时时刻刻陪着你了,但你有什么委屈也可来寻我。” “好,谢谢姐姐。” “不必这般客套。” 沈长乐继续收拾着东西,发觉庆云没再搭话了,觉着奇怪,抬头一看,就见她皱着眉,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在想什么?” “姐姐……”庆云望了望外面,确定没人,咬了咬唇,总算是下定了决心,“她们都说你以后是要做娘娘的,是真的吗?” 沈长乐立时怒了:“谁在哪里乱嚼舌根,胡说八道?” 庆云有些怕沈长乐生气,诺诺道:“没……就……” 沈长乐缓了面色:“庆云,我不是朝你发火,你同我说,谁说的?” 庆云声若蚊蝇:“是昨儿我听巧慧他们说的。” “巧慧……”沈长乐明了。 这巧慧爱跟承乾宫的另一位女官秋瑟搅和在一起,时常拍她马屁,那秋瑟也是,心思不正,该就是她授意的了。 自个刚坐上女官的位置她们就迫不及待了,这格局委实太小。 她有功夫倒是要会会她们! 只是沈长乐没想到这事儿都传到谢青棠的耳朵里了。 翌日,她又去内书堂老地方寻他的时候,就听他提及了此事。 “你成日里呆在内书堂怎么都听说此事了?” “你跟皇后娘娘长得太过相像了,自然有很多人在传,皇上又提拔了你……” 沈长乐见谢青棠跟往昔一般无二的面色,突地起了逗弄的心思。 “那若是皇上真有意呢?” 谢青棠住了嘴,愣愣地看着沈长乐,恰好一粒雪飘下来,落在了他的睫毛上,他垂下头,以袖擦拭,挡住了他大半张脸。 沈长乐心头一紧,突觉自个委实恶劣,何必同青棠开这样的玩笑?看書喇 “青棠,我……” “若你不愿,拼尽一切我也会保你出宫。” 谢青棠难得截断了沈长乐的话,将自个的私情袒露了出来。 沈长乐霎时红了眼眶。 “你若死了,你家的仇就报不了了,你家的冤情更无法平反了。” “人都说,死者为大,我却觉着,生者为大。身后名于我、于定北王府从来都不是最为要紧的,我们要的、求的,只是一个政治清明、一个百姓安稳的家国。而如今,我身份卑微如尘,若我不能做到更多,就让我留一份私心吧,想必亲人在下,也不会怪罪于我。” 谢青棠的一字一句都像往沈长乐心口上扎刀般,叫她踹不上气,最后只能紧紧攥着他胸前衣衫,泪湿了他的肩头。 “抱紧我……好不好?” 谢青棠手一颤,终是抬手将沈长乐揽入怀中,而后收紧。 “青棠,我们谁都不要死,我们一起……一起求个政治清明、百姓……安居乐业,好不好?” 谢青棠怔忪半晌,后释然,笑着轻轻吐出了一个字。 “好。” 只一个字,便叫沈长乐由死向生。 第24章 雾失楼台(6) “青棠,你说说我怎么收拾那几个传谣的人?” 沈长乐提及这个,是兴致高昂,哪里有一点方才哭鼻子的模样? “你怎么想?”谢青棠没有就此事直接说出自己的想法,“你觉着她们传出这些谣言的目的是什么?” “目的……”沈长乐思忖道,“若陛下对我没心思,未免风言风语,说不得会将我调离他身边,且后宫纷争多,就丽妃头一个就饶不了我,我的日子总也不好过。” “对,你很聪慧。” 对于沈长乐,谢青棠从来不吝夸赞。 沈长乐颇为骄傲。 “那可不,也不看看我是谁。” “你是猪猪?” 沈长乐讶然。 “好啊,小宝,你还会开我玩笑了,早知道就不同你说我的乳名了。” 谢青棠腼腆一笑,后问道:“既如此,你打算怎么做?”kanδんu5.net “见招拆招,“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沈长乐没有害人的心思,但若是有人不放过自个,她自然也不必留手。 *** 沈长乐看着迎面走来的步辇,觉着古人说的冤家路窄是诚不欺我。 这不,眼瞧着丽妃坐在步辇上直勾勾地看着自个,简直是躲无可躲。 她忙微微蹲身行了个宫礼,不出所料,丽妃一抬手,这步辇停在了她的面前。 “你就是皇上新提拔上来的女官?” 丽妃又掐着她那把嗓子,幽幽道。 “回禀丽妃娘娘,承蒙陛下恩典,让奴婢做了个女官。” “本宫问你什么,你答什么,旁的虚话不必多说。” 见得丽妃,沈长乐突然改了主意,或许直接从丽妃这里下手,更能便宜行事。 “奴婢说的不是虚话,是真心实意感谢皇上赏识的。” 沈长乐此言一出,丽妃那话就显出了几分大不敬来,惹得丽妃牙痒痒。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 “多谢丽妃娘娘夸奖。” 沈长乐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 丽妃攥紧了手中锦帕,深吸了口气,同身边的宫女使了个眼色。 宫女会意,几步上前,抬手就给了沈长乐一巴掌。 沈长乐没成想这前世今生头一遭挨巴掌竟是如此之痛,若不是她早有准备,只怕要被一巴掌甩在地上了。 做戏做全套。 她立时跪身行礼:“奴婢不知如何冒犯了丽妃娘娘,请丽妃娘娘恕罪。” 丽妃闻言,心头舒缓了,面上却佯作生气地对自个的宫人教训了起来。 “你怎么回事?” “娘娘,奴婢看她冒犯了您……” “放肆!胡言乱语!长乐是陛下身边的女官,行事最懂分寸,哪里会冒犯了本宫?不过是玩笑罢了,回去受罚吧。” “是。” “长乐,快起来吧,本宫替你讨回公道了。” “多谢丽妃娘娘。” 沈长乐简直要笑掉大牙了,这手段还真不是一般地拙劣。 不过,倒也不出她所料。 她太知道丽妃的软肋了,他们家没甚权势,她和冷厉的荣华富贵全来自皇上的恩赐,若失了皇上的宠爱和信任,他们兄妹俩便什么都不是了。 她作为皇上的妃子,不好动手,怕落下善妒的名声,就借由自个身边的宫女出手,再来做个好人,说给自个的宫人一个教训,谁知道事后到底有没有罚她? “此事到底是本宫身边宫人的不是,本宫心头很是愧疚,今儿本宫也没带什么。” 丽妃从手腕上取下一枚镯子交给了身边的宫人。 “这镯子还是陛下当年赏给本宫的呢,今儿本宫赏给你了。” 沈长乐看着宫人递过来的镯子,双眼霎时亮了起来,也不推辞,伸手接过来后是紧紧攥着。 “谢丽妃娘娘赏赐。丽妃娘娘不但人长得如天仙般,还有着菩萨心肠,怪不得得圣宠多年。” 这话就不该是她说的了,可是她说出来了,丽妃反倒能松口气。 不过送一个手镯子就喜形于色,这般贪财,还指望她能成大器? 这样的人,也不必她多费心思了,反倒脏了手。 “无碍,本宫身边这宫人不懂规矩,大庭广众之下竟做出这等事,让你白生生一张脸都有了红掌印,本宫看着实在难受。” “丽妃娘娘,您待奴婢好,奴婢都是清楚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奴婢刚进宫,人微言轻,还望您小心些才是。” “‘黄雀在后’……”丽妃喃喃重复了一遍后,转而叮嘱道,“回去好生拾掇一下吧,寻颗鸡蛋在面颊上滚一滚,印子应该很快能消。” 话罢,她一摆手,抬着步辇的内侍复又往前行去。 沈长乐矮身行了个宫礼。 “多谢丽妃娘娘关怀,奴婢恭送丽妃娘娘。” 待丽妃的步辇走远了,她起身又拿着那个玉镯子翻来覆去地看,成色倒是不错,只可惜这玩意儿是她挨了一巴掌得来的,又觉着不值,不过在宫里打点送人倒也可行。 她抬头回望去,见丽妃身边的宫人刚好转回头,似乎方才已经看了她很久。 她勾唇冷笑,她贪财还无脑的性子在丽妃心里算是稳固了。 这不,丽妃身边的宫人转头就同丽妃回禀道:“沈长乐当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难登大雅之堂,看娘娘赐给她的镯子看了半晌,也不知陛下是看上她什么了。” 起初,丽妃还懒洋洋地听着,待听得这句话,她脸色霎时变了。 “陛下岂容你能置喙?” 宫人忙垂头认错。 “请娘娘恕罪,是奴婢口无遮拦。” “行了,你去打探一下,看看是谁先传出的皇上有意纳沈长乐为妃的谣言,本宫倒是想瞧瞧,是谁竟敢利用本宫!” 第25章 雾失楼台(7) 丽妃这边解决了,接下来就是秋瑟那边了。 沈长乐明儿原本该当值,如今出了这档子事,干脆称病,同张士请了假,张士是个明白人,也不多问就给她准了假,让秋瑟连值两天。 庆云得了消息,很是担忧,巴巴儿地跑来看望沈长乐。 看着沈长乐脸上的道道红痕,她的眼眶霎时红了。 沈长乐心头熨帖,笑道:“不碍事,就是看着吓人,唉,怪我皮肤太嫩。” 庆云破涕为笑:“姐姐还有心思同我玩笑。怎么……丽妃娘娘怎么这样啊?姐姐,你何不去同陛下诉说你的冤屈?” 沈长乐刚要回答,就隐约听得屋外传来了道声音。 她心下冷笑,这是有人偷听啊! 她故意道:“丽妃娘娘圣宠正隆,我去告发她也不是不可以,可就算此事叫丽妃娘娘落下个不好的名头,失去皇上对她的一二分宠爱,但她仍是主,我为奴,日子只怕更不好过,到了后头也是旁人得利。” 庆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沈长乐状似不经意地抬头,就见屋外有个影子一闪而过,她知道自己目的达成了。 但秋瑟好歹在皇上身边呆了几年,不会亲自出面,只怕又是巧慧做这个出头鸟了。 饶是如此,这也够了,只要让丽妃对自个说的话深信不疑就好。 有时候,沈长乐都佩服宫里这些爱搬弄是非的人,效率真是高,这不,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有人来报,说是皇上宣她去。 她到得承乾宫后,就见巧慧正跪在地上。 她走到殿中,朝皇上行了个礼。 “抬起头来,让朕瞧瞧,脸可伤得严重?” 沈长乐缓缓抬头,五根指印清晰可见。 也不是沈长乐不敷鸡蛋,敷了,但是她这脸实在娇嫩,今儿就显得有几分肿了。 “巧慧说你受了天大的委屈,如今到了朕面前,有什么委屈,你就同朕一五一十地说了便是,朕定会替你做主。” “回禀陛下,奴婢不曾受苦。” “到了如今这个地步,长乐你又何苦瞒着呢?你脸上的伤是如何来的如实禀报了陛下便是。” 沈长乐真不知道这巧慧图什么,被秋瑟这般利用,她以为到头来她还有命活吗? 眼瞧着皇上眼中掠过阵阵不耐,显然是不乐意管这事儿的。 “回禀陛下,奴婢不会说话,丽妃娘娘不愿同奴婢一般见识,但丽妃娘娘身边的宫人气不过,就给了奴婢一巴掌,后来丽妃娘娘狠狠训斥了那位宫人,还赏赐了奴婢一个镯子,奴婢很是感恩丽妃娘娘的宽宏大量。” 沈长乐说着,还露出了自己戴在手上的红纹镯子。 “朕记得,这枚镯子还是朕赏给丽妃的呢。” “回禀陛下,丽妃娘娘也是这般同奴婢说的。她说她还挺舍不得这个镯子的,这个镯子陪伴她多年,一直护佑着她,又瞧着奴婢年岁还小,希望这个镯子能接着护佑奴婢,还叮嘱奴婢看着这个镯子,就要念着陛下的好,更要尽心伺候陛下。” “她倒是有心了。你回去接着养着吧,朕,好久没去她宫里了,也得去看看。” 皇上说完就要起身,张士连忙上前去扶,被皇上摆手阻止了。 “张士啊,这宫人你看着处置吧。” “是。” 待皇上走了,张士冷眼看着地上的巧慧,吩咐道:“大伙儿都是伺候皇上的,最忌讳挑拨是非,罚板着之刑,在直房外站立两个时辰,若不死,送去雁苇泊吧。” 巧慧大骇,跪着扑到张士脚边:“掌印,掌印,求您,求求您,老祖宗,求求您,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张士后退一步,躲开了巧慧扑上来的手:“自己做了,就该知道后果!” “掌印,求求您了,奴婢不想死啊……求您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就算她在板着之刑下活了下来,犯了错去雁苇泊还能做什么? 被那里的老太监,或者犯了错的太监侮辱?还是被罚去深上老林喂狼? 她怕极了。 她一双眼惊恐地转着,终于看到了站在一边一言不发的秋瑟,好似看到了救命稻草般。 “秋瑟姐姐,你说过我要是帮了你,你做了娘娘,荣华富贵享不尽,你会救我的,是吧?” 秋瑟闻言,脸色大变,看了看张士的面色,又眼瞧着巧慧往她那边爬,直接一脚踢在了她的肩头,呵斥道:“你疯了吗?说些疯言疯语,成日里搬弄是非!” 巧慧被推了个倒仰,梳得整齐的发髻乱蓬蓬垂散下来,看着好不狼狈。 “好啊,秋瑟,平日里你待我好,原来都是忽悠我,就是想拿我当替死鬼呢!” “胡说什么呢?我待你好,你却这样设计长乐,简直……枉费我一片苦心!” 听得这番无情无义之言,巧慧仰天大笑。 “好啊,秋瑟,好得很!” 沈长乐看着这一场闹剧却没有一丝开心,脑中只有板着之刑这几个字晃晃荡荡地飘。 她单是想想就毛骨悚然。 她虽没有受过,前世却见自己身边的贴身宫女灵儿受过! 她浑身上下戴着木板,要站立十二个时辰,寒冬腊月,最后到底是没能活下来。 因为她的父皇发现了她对谢青棠的私情,那是作为帝王给她的敲打,却牵累了无辜的灵儿。 “掌印。”她咬咬唇,还是开口求了情,“会不会刑罚过重?” 张士转头看着沈长乐:“长乐,是皇上开明,才没有连着你一起罚。” 沈长乐魂不守舍地走在宫道上,脑中一直晃荡着张士说的这话,她下意识就要去寻谢青棠,想要求得一丝安慰。 没成想,甫一到得内书堂对面的回廊,还没转过拐角,就听得一阵板子敲击在人身上的声音传来。kanδんu5.net 她心头一紧,侧身躲在了拐角后,小心翼翼探出头望去,就见被人押在长凳上挨打的正是谢青棠。 一板又一板落在他的背上,他一声不吭,可血迹已然渗透了他的纯白里衣,看着触目惊心! 第26章 雾失楼台(8) 是夜,沈长乐带着药,躲着人,沿着护城河边疾步朝内侍住的枣廊行去。 到得枣廊,看着一排排直房,她才发觉自个不知谢青棠住在哪一间。 恰在此时,她看着一个小内侍埋着头走得飞快,显也是有些心虚的,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没想到他竟吓得当场就要尖叫起来。 沈长乐眼疾手快地捂住了那小内侍的嘴:“我不会伤害你的。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今夜我在此碰见你之事,就同人保密,可行?” 小内侍一双眼睛瞠得大大的,忙不迭点了点头。 沈长乐缓缓收了手,见那小内侍确实没有将人招来的意思,才彻底将手放下,低声问道:“你知道谢青棠住在哪里吗?” 小内侍指着面前的门,道:“就是这间屋子。” 沈长乐后知后觉:“你也是来寻他的?” 小内侍岁数不大,看起来也就八九岁的模样,此时眼珠子乱转着,半晌没扯出半句话来。 “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你也要替我保密呀。” 小内侍高兴地点了点头。 “我去敲门。” 这正合沈长乐的意,她侧身藏在了门边,等着谢青棠开门,好吓他一跳。 只听门‘吱呀’一声,谢青棠还没叫出那小内侍的名儿,沈长乐就一下子从旁边蹿了出来,嘴里还叫着。 “哇!” 谢青棠原本想做戏,装作被吓住的模样,可看着沈长乐脸上的伤,就笑不出来了。 “你的脸怎么了?” 沈长乐摸了摸自个还留有红痕的脸颊,摆手道:“不堪回首啊。你怎么没被我吓着啊?没意思。” “窗纸映出来了。” 沈长乐看看屋内的烛光,再透过窗纸去看屋内,很是郁闷。 “我倒是把这茬儿给忘了。” “我们出去说?” 这话沈长乐听明白了,有些不乐意了。 “你屋头藏着宝贝啊?还不让我进?而且他呢?” 她指了指身边的小内侍。 “小丁,来寻我有什么事吗?” “老师,对不住,都是因为我……不然您今天也不会被吴秉笔罚。” 边说着,小丁边从自个衣袖里掏出了瓶药。 “这是我从别人那儿买来的药,给您用。” 宫里名不见经传的内侍要想用药,要么旁人赠他,要么去寻宫里的老人买,价格要比外面高很多,这也是谢青棠进了宫才知道的。 他现今身上没银子,都打算熬过了便罢,哪里想到这小丁竟给自个送来了? “你年岁这般小,哪里来的银子,好容易攒下来的一点都花光了吧?” 小丁捏着手上的药瓶,头垂得低低的。 “都是我太笨了,不该问老师那个问题的。” 这问题来问题去的,搞得沈长乐都很好奇了。 不过这孩子的心倒是挺好的。 “无碍,既为你们的讲学,本该为你们解惑,且你身为学生,好问是个好品德,我们也算是各司其职了。你也不必称呼我为老师,我算不得什么老师。” 小丁闻言,猝然抬头。 “老师,你不要学生了?” 他说着,泪珠子顷刻间盈满了眼眶,看得沈长乐都愣住了。 这娃娃怎么说哭就哭啊? 不过这小娃娃倒是长得清秀,一双眼睛沾了泪花,叫人看了颇为不忍。 “我只是你们的讲学,其实算不得正经老师。这药于你来说很是贵重,拿回去吧,看看能不能退些银钱回来,或者你留着自个用也成。” 小丁抽了抽鼻子。 “老师,您不能不要学生啊。” 沈长乐看不下去了。 “行了,咱能不能进去说话?” 这大晚上的,怪冷的。 谢青棠回过神来。 这时候确实有些晚了,也怕招了人来,他也顾不上旁的了,赶忙侧身将人让了进去。 只是看着沈长乐打量的目光,又有些不自在。 “实在不好意思,叫你受冻了,屋内脏,本不该带你进屋的。” 沈长乐觉着谢青棠有时候有些好笑。 明明整个屋子被他打理得一尘不染,就连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细细嗅来,屋内还有股子独属于他身上的墨香,可以说这内侍的直房,没有哪一间能有他收拾得这般好了。 “你这叫脏啊?我的屋子怕是都没你打理得干净,青棠,你何苦妄自菲薄?你这是在折辱自个,连带着我也跟着难受。” “长……”谢青棠瞟了眼站在一边无所适从的小丁,到底是没将称呼说出口,“对不住。” “你伤口可上药了?” “未曾。” “待会儿我替你上药。” “可……” 沈长乐不待谢青棠推拒,用下巴点了点小丁。 “先说说这小孩的事儿。” 小丁这个小孩儿虽生得实诚,但不是没眼色,见两人这般互动,算是明白过来了,这女官姐姐可以做他老师的主。 “姐姐,你可以帮我跟老师说说吗?我是真的很喜欢读书,老师……我知道我愚钝,但是我愿意学……我会好好学的,我就想拜老师为师……我……我只是想读书……” 沈长乐接过谢青棠递来的茶水喝了口,又看着他去给自个灌汤婆子,心头暖意融融,说话更是轻快。看書溂 “那你得跟他说,跟我说做什么?” “可是老师他……姐姐,怕是只有你能说动老师了。” 这话倒是叫沈长乐颇为受用。 她伸手摸了摸小丁的脑袋,笑道:“他有时候固执得很,那你得先问问他为什么不愿意收你做学生。” 小丁只好又眼巴巴地瞧着谢青棠。 谢青棠将灌好热水的汤婆子递给沈长乐,沈长乐接过,发现汤婆子外面裹着的布料是崭新的,瞬时明了,这是他专门给自个备的,心情更是大好。 谢青棠不知沈长乐将他的心思全猜透了去,回头看着小丁,严肃道:“我只是名内侍,若不是司礼监让我去内书堂讲学,我便不会踏足那里,小丁,我不配为人师。” “老师讲得很好,为何不配?在我看来,就算是翰林院的讲学们也比不得老师,老师是全天下最好的老师。” 小丁眼中是拳拳真意,看得谢青棠一愣。 自从他走到了这一步,他从未想过再当谁的老师,原本为他求情的文人士子更是以他为耻。 可他还是这样耻辱地活了下来,他苟且偷生了,他有了私欲,他想要为定北王府求个公道。 但现今,一个十岁的孩子站在他面前,说他是最好的老师。 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又涌出了一腔冲动。 沈长乐看着谢青棠这副模样,微微一笑,搭腔道:“是啊,我也觉得谢青棠会成为一个最好的老师。” 谢青棠看着沈长乐亮晶晶的一双眼睛,终于做出了决定。 “好。” 小丁没反应过来,还傻不愣登地盯着谢青棠瞧。 沈长乐伸手戳了他的后背一下:“还傻愣着做什么?你老师愿意收你做学生了,还不端着茶行拜师礼。” “哦……哦……” 小丁手忙脚乱地就要去提茶壶,结果发现茶壶没水了,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直勾勾地盯着沈长乐手上的汤婆子。 沈长乐拿着汤婆子的手往后一缩。 “你敢!” 小丁讪讪地朝沈长乐笑笑。 “我……我去打水……” “这时候了,锅炉房里早熄火了,你们又没灶,去哪里打?你不是带了瓶药来吗?就用那个拜礼算了。” “这……姐姐,是药啊,会不会太草率了啊?” “你个小娃娃,还知道草率啊?那你巴巴儿地让我帮你求你老师的时候,你怎么不觉着草率了?那你直接拿你老师的茶水来拜礼,便不草率了?” 小丁不好意思地抠着自个的手指。 对于沈长乐的歪理邪说,谢青棠向来是纵容的。 “那不过是个形式。” 小丁怕谢青棠反悔,‘扑腾’一声,跪在了地上。 “老师在上,受学生一拜。” 沈长乐在一边儿看得一愣一愣的,这小娃娃也忒实诚了吧。 她听着那声儿都觉着疼。 谢青棠也很是无奈,待人叩了三叩,忙伸手将人扶了起来,只是这一弯身,扯动了背后的伤口,疼了一背的冷汗。 小丁刚得了老师,十分欣喜,就想替谢青棠干活。 “老师,您还没上药吧?学生替您上药如何?” 沈长乐坐在一边不淡定了。 敢情她引狼入室了? 这小娃娃竟敢来抢她的活儿! “小娃子,我会给你老师上药的,你该回去歇息了,小心以后长不高!” “可是姐姐,你是女子,男女授受……” 小丁正欲反驳,被沈长乐一瞪,后面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愣是没说出来。 沈长乐深吸口气,笑眯眯道:“不要叫我姐姐,差辈儿了。” 看着小丁呆头呆脑的样子,沈长乐突然有些后悔让谢青棠收这么个学生。 她原意是想在谢青棠身边留个人,也能看顾他这个不爱惜自身的人,谁知道是只呆头鹅! “行了,回去吧。” “啊?好……” 小丁回身就同谢青棠行礼告辞了。 “不必多礼,以后在外见了我,跟寻常称呼一般,莫要同任何人提及我们的关系,另,今日你在我房里没有见到任何人。” “是,老师,虽然学生年岁小,仍知忌口。” “去吧。” 小丁乖乖巧巧地走了。 “这孩子学问做得好吧?太呆了!我真担心以后他跟那些迂腐子一样。”沈长乐摇头感慨道。 “长乐这是在说我吗?”谢青棠笑问。 沈长乐回头看着谢青棠,摇了摇头:“可不是,你可不呆,你可太知道说什么话能往我心窝子里插了。” 谢青棠不明所以,待见得沈长乐朝他挑了挑眉,才后知后觉她这是在翻旧账。 他连忙起身,朝沈长乐行了个文人礼。 “还望长乐能原谅我。” “行了,你那样不疼啊?把外衫脱了,我给你上药!” 谢青棠搓了搓手指,试探道:“我可以……” 看着沈长乐的目光,他不再废话,硬着头皮将衣裳一件件褪去。 而小丁,回去后在床上辗转反侧,天蒙蒙亮才后知后觉。 这人莫非是自个师娘?kanδんu5.net 师父和师娘还真是配啊! 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他这一夜下来,有了父亲,也算是有了母亲了。 高兴啊! 第27章 雾失楼台(9) 沈长乐看着谢青棠被打得稀烂的后背,眼眶子霎时红了。 “你还若无其事地跟我们说话……怎么忍得了的啊……” “无碍,你脸上的伤如何?” “我哪里会有事?” 沈长乐边替谢青棠上着药,边同他说了这两日发生的事。 谢青棠听罢,沉默须臾,道:“你这样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不划算。” “你这说法稀罕,我倒是头一回听。” 沈长乐当然知道谢青棠是心疼自个,心里甜滋滋的,但嘴上不说。 “遇事,该是以最为春风细雨的手段,为自个获取最大的利益。你是执棋者,不该入棋盘。” 谢青棠委实担心沈长乐再拿自个冒险,不免啰嗦了几句。 “先前你说有了法子,我万没想到是这样的,不然我定会阻你。” “那你得拗过我再说!况且,你说的那种法子,那是高手对决,你觉着我像是能整明白的吗?像是能置身事外便能轻易摆布旁人的人吗?” “长乐,你很聪慧,假以时日行事必然能够面面俱到。” “人不能做得太面面俱到了,那样会叫人害怕的,我不想成为那样的人,我想留一面,你能时刻在旁提醒着我。” 谢青棠张了张嘴,竟说不出话来,只觉不过一刹,百般滋味都品尝了个透。 沈长乐怕谢青棠疼,蹲身给他吹了吹后背的伤口。 谢青棠一个激灵,陡然回过神来,耳廓红了一片,不动声色地往前挪了挪。 “长乐,我没事的,你……不用给我……” “这样才不那么疼。”沈长乐忍不住抽了抽鼻子,“那天杀的吴用!什么用处都没有,就对你使出浑身解数来!我听说给你施以腐……也是他给皇上提议的,他就是存心找茬,想将你磋磨死吧!那糟老头子,真是坏得很!” 闻言,谢青棠低笑出声。 沈长乐很久没听得谢青棠这般笑了,是发自心底的愉悦。 她不自觉也笑了起来,满心喜悦,偏要娇嗔道:“你笑我作甚?” “不是笑你,是开心啊,你骂人也如此……”谢青棠舔了舔唇,“可爱……” 为我骂人很可爱。 “我还以为你要训我呢。” “训你作甚?” “君子之节啊,不背后语人是非。” “我不是迂腐之人。” 沈长乐眨巴眨巴眼睛。 “行,这一回算是我狭隘了。药上好了,但姑且不要穿衣,让它再晾会儿。” 她左右看了看。 “你这里又没有炭火,怪冷的,去床上躺着吧,我拿被子将你团一团,能暖和些。” “不……” 沈长乐抬手阻止了谢青棠接下来的话。 “你别跟我来这一套,你是不是又忘了我是你的什么人?谢安饶,自己说!” 谢青棠抿着唇,一言不发。 沈长乐见状,不禁叹了口气。 “木头!别晾着了,快上床,你想受风寒吗?” 谢青棠飞快瞟了眼沈长乐的脸色,又迅速垂下头去,跟着她亦步亦趋地上了床,活脱脱像个犯了错的孩子,生怕大人生气。 待谢青棠躺下,沈长乐将被子拉了过来,将他给团团围住。 “你……” “我?”沈长乐将鞋子脱在了地上,回头看着谢青棠,“我怎么?” 谢青棠看了看她穿着长袜的脚,含糊不清道:“你来床上躺着吧,我……我去凳子上坐着。” “谢安饶,你能给我安生些吗?能不能听我的,你前……” 你前世可听话了。 好吧,有时候也会训我,这种事估摸着也不会听我的。 她不免有些心虚,闭口不言了。 谢青棠疑惑地看着沈长乐,以为她不敢开口是被自个气着了,语调放得更是软了。 “好,都听你的。” “那你听我的你就好生躺着,而且我脚可冷了,你给我暖暖。” 沈长乐昂着头,还像前世般,活脱脱一个小公主。 可不是么,就算现今她不是公主了,谢青棠也会宠着她。 谢青棠趴在床上,小心翼翼地将盖在自个下半身的被子挪到了沈长乐的身上。 沈长乐笑得灿烂,直接将双脚贴着谢青棠的大腿。 谢青棠浑身一僵,可当感觉到腿上传来的温度时,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怎地这般冷?” “我冬日里双脚总也捂不热。” “平素里有空闲要多泡泡脚。” 他犹豫半晌,翻了个身,面对沈长乐侧躺着,向她敞开了怀抱。 “你若不嫌弃,我给你捂着。” “不嫌弃不嫌弃。”看書喇 谢青棠眼瞧着沈长乐要去脱自个穿着的长袜,伸手一把将她的脚踝捏住,稍带强硬地将她的脚放在了自个的肚皮上。 “就这样。” 沈长乐霎时感到一股温暖涌来,是美滋滋的。 “长袜比脚脏。” “无碍。” “而且肉贴着肉暖和一些。” 谢青棠微微躬身,将沈长乐的双脚护在肚皮上,头微微往下埋着,只露出一双红透了的耳根。 “我给你捂紧点也暖和。” 沈长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算了,说说吧,吴用为何罚你?” “我说了不该说的话?” “什么?” “当时,小丁问我,我们为何学?我答,为明理。他又问,我们是奴,也需明理?我答,也需明辨是非、知进退。” “说得没错啊!还说得挺好的!”沈长乐默了默,又道,“可你这知进退,只怕在别有用心的人眼里有含沙射影之嫌。” “是啊,后来小丁又问,主奴之分,进退何以界限?我答,界限在心。他又问,我的界限在哪里?我答,知所为、知不为,奴是人,断不能行那狐假虎威之态。” “答得好!可这话……你也敢在内书堂说?” “那时候没有人。” “那吴用是怎么知道的?你有功夫,听力很是灵敏,那日我来内书堂寻你你都能听见,我不信吴用来了你无法察觉。” 沈长乐看着谢青棠,分外严肃。 “谢安饶,你想做什么?你这副身板还经得起你折腾吗?” 沈长乐一激动,双脚就会动,眼瞧着越来越往下,谢青棠面色苍白了几分,又怕弄疼了她,不敢用力制住她的双脚,只好悄悄地往后挪了挪下半身。 “我只是在想,小丁还小,若我现今的话能在他心里植下种子,来日说不得可以长成参天大树。” 沈长乐憋不住了,背过身去摸了把眼泪。 谢青棠没想到自个又将沈长乐惹哭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长乐,你……” “青棠,你说,澧朝还有救吗?” 谢青棠垂下一双漆黑如墨的眼,沉默良久,才道:“以前我或许会坚定地同你说,会!现今……” 他往上扯了扯唇角,自嘲一笑。 “我也不知道了,这一条路我还没有找出来。” 谢青棠很久没有同人说过这些了,不知是气氛刚好,还是时机到了,两人的心似乎从没有这般贴近过,他突然生出莫大的勇气,想要同沈长乐倾诉种种。 “澧朝从先帝晚年开始隐有重文轻武之态,宦官之患也是从那时埋下,世家积弊更是不用多说,如今更是达到鼎峰。以前我以为弃武从文,可以消除帝王对定北王府的忌惮,可以更为接近帝王,直抒己见,一展政治抱负,可惜我终究没能走到那一步。” 末了,一声叹。 是文人的无奈,是武人的不甘。 沈长乐回头,定定望着垂眸不知望向何处的谢青棠,矮身吻了吻他的唇。 “青棠,没事的,无论哪一条路我都陪你。” 谢青棠抬眸,追上了沈长乐的唇,加深了这个吻。 今夜,他想要放纵一回,忘记自己现今的身份,只是作为谢青棠。 第28章 雾失楼台(10) 沈长乐夜半惊醒,摸了摸身边,余温尚在,抬头一看,却不见人影。 “这人总也叫人不省心。” 她笑着摇了摇头,正要下床,听得门‘吱呀’一声开了,抬眼一瞧,谢青棠端着一个碗走了进来。 他轻手轻脚地将碗放下,又急忙回身将门关上了,可免不得还是有阵阵雪花飘了进来。 “又下雪了?” “是我将你吵醒了?” “不是,突然就惊醒了。” “今年的雪来得格外地烈,只怕百姓的日子不好过。” 谢青棠将白烛燃上,然后将袖子扯下来,隔着衣袖端着桌上的碗朝床边行去 而沈长乐却随着他的话陷入了沉思。 她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前世,似乎就是这个时候,梓州大雪,压死了不少人,还有…… 对了,疫病! 一夜大雪,房屋垮塌了,人死了,就有许多人趁机去捡银钱、粮食,还有棉被、衣服等。 起初没什么,后来死的人实在太多,梓州人手不够,只能先将活人保住,死人就被压在垮塌的房屋下,时日久了,就成了堆烂肉。 死人的东西哪里能用? 这后面去捡死人东西来用的人就遭了殃,得了疫病。 那时候青棠还没到她的身边,但她听灵儿提及过,说那些百姓很惨。 “长乐,长乐……” 沈长乐猛然回神,也顾不上谢青棠端来的碗,拉着他的衣袖急急道:“你说百姓日子不好过,只怕要被你说中了。” “你怎地突然提及此事了?”谢青棠边说,边将粥碗递了过去,“我熬了碗粥,你边喝边跟我说,不要急。” 沈长乐来谢青棠这里宿了一宿的事儿定然不能叫人瞧见,她今儿又要当值,定然会早早起床离开,谢青棠怕她挨饿,就想着给他熬完粥。 宫里内侍都是没有自己的灶的,大多是在护城河边搭一个简易灶,这幕天席地的,又是冬日,不易燃火,他以前更是不沾这些,费了好大的劲儿,熬出了这碗粥。 但沈长乐忧心梓州雪灾一事,也没想得起问谢青棠此事。 “我不饿,我就是听人说梓州下了许久的雪,有些怕出事。” “雪灾一来,房屋倒塌,百姓性命危矣,就算侥幸活了命,看着自个拼搏大半辈子攒下的东西都不在了,于他们而言也是灭顶之灾。” “朝廷不是会发放赈灾款吗?” “近年来国库空虚,只怕拨不了多少,就算拨下去了,层层搜刮,不过剩十之四五,再按人头分发下去,也是杯水车薪。” 沈长乐气愤地一拍床板。 “他们哪里来的胆子?还有没有天威王法了?” “我幼时在北阳呆过两年,在启程回东都后,决意先游历各地,不过一年,却见证了许多百姓的喜怒哀乐。” “所以你弃武从文,改了志向?” “确实如此。” 谢青棠感觉手中的粥变得温热,干脆一只手端着,一手拿起勺子,一勺一勺喂起了沈长乐。 沈长乐乖巧地含住了勺子,一口咽下,感觉脾胃开始暖起来,才反应过来谢青棠的心意。 “原来你这般早起是为了这个,你后背的伤如何了?” “好多了。” “晚上还得涂药,若我没来,寻小丁来给你涂,别闷着。” “好。” “雪灾……” 沈长乐不知该如何同谢青棠提及此事,也不知他能否出面,一时有些犹豫该如何说。 谢青棠却误会了,兀自道:“雪灾一来,我方才所说还是轻的,后续才最为可怖。若死人多了,官府来不及清理,或是懒政,唯恐会有人生了旁的心思,去捡死人堆里的玩意儿,惹得疫病来袭。早发现早治疗都还好,就怕瞒报……”看書喇 他说到这儿,后背一僵,霎时抬头望着沈长乐,就见沈长乐也直勾勾地望着她。 沈长乐记不清日子了,只知梓州疫病似乎就是在腊月开始蔓延的,梓州知州眼瞅着要过年了,怕触了霉头,上面怪罪,就此瞒了下来,结果过完年梓州死了不知多少人,最后闹得都要烧城了! “只怕真应了你的猜想。” “此事我寻路子找到赵首辅,给他提个醒。” 沈长乐疑惑:“为何不寻老师?” 谢青棠沉默须臾,道:“老师,前为我定北王府一案已然伤了元气,后又是军械案,要是再来一通折腾,我就是真不孝了。何况……我无颜面对老师。” 面对旁人的奚落,他尚可以坦然接受,可单从江世林眼中看到哪怕一丝一毫的失望,他便会如剜心般痛。 沈长乐了然,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青棠,相信我,你依然会是老师最骄傲的学生。” 她清晰地记得前世,当耀眼如星子般的青棠陨落后,当旁人对青棠只有唾骂时,江世林依然坚定地维护着他。 在青棠被迫受惨无人道的剥骨之刑后,也是早已辞官的江世林,着一袭布衣,拖着如风中残烛的身子,替他收整衣冠,将他送到了千里之遥的北阳。 她想,江阁老从一而终都是懂青棠的,知道他就算死,也想守望着自己的家国。 “青棠,或许你可以鼓起勇气,同老师谈一谈,你说呢?” 谢青棠没应,沈长乐也不好就此事再说什么。 “我也会寻机会同我兄长说一声的。” “不行,女官不得插手政事,被发现了你会受罚。” “被谁罚?锦衣卫?被逮进诏狱?放心吧,你能做的,我也能做。” 说好的,一路同行。 第29章 月迷津渡(1) 今日在太和殿举行朝会,这是沈长乐头一回在朝会上露面,却是跟吴用这个废物点心一起,她不免脸颊紧绷,却被吴用误以为是紧张,那货还特意来叮嘱她。 “现今你是皇上身边唯一贴身服侍的女官了,这种朝会无论你当不当值,都得来跟着,莫要紧张,将茶水递上去退下来便好,莫要左顾右盼,知道了吗?” “多谢吴秉笔提点。” 沈长乐面上笑眯眯,心里其实已经问候了吴用他祖宗十八代。 不过秋瑟这般快就被调离了承乾宫,是她没想到的。 据她所知,秋瑟似乎很会来事儿,以前也没少孝敬吴用。 他竟不搭把手? 还真是个没良心的狗贼! 时候差不多了,沈长乐上前奉茶,待小心翼翼地将茶杯放下,便退了下去,全程落落大方,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泥带水,看得吴用很是满意。 若是能将她拉拢过来,为自个所用,倒是不错。 沈长乐不知吴用心头所想,兀自走到了阶下候着。 已有五日没有朝会了,官员们想向皇上禀报的事实在太多,各部官员需要扯皮的事更是不少,无一例外的,沈长乐都竖着耳朵细细听着。 不过回头一想,她的父皇确实是有些懒政了。 先帝在时,每日都需早朝,即常朝,后年事已高,才改为了两日一常朝,她父皇这半年来身子确实多有不好,却也没到五日一朝的地步,批红都是司礼监选出的秉笔代批的,这样看来还真算不上一位合格的君王。 到了晌午才下了朝,沈长乐也终于寻了空隙,到太和殿侧面的月台下等着沈长怀。 沈长怀见了她,赶忙将她拉走。 “你不好生伺候陛下,来这里等我作甚?” “这不是想念兄长还有家里人了嘛,不知父母可安好?嫂嫂和我那小侄儿如何了?” 沈长怀瞪了沈长乐一眼:“你还能想起家里人啊?” 沈长乐讨好一笑。 沈长怀无奈地摇了摇头:“父母还是老样子,只是都想你了,你小侄子也是好得很,你嫂嫂……又有身孕了。” 沈长乐闻言,双眼一亮。 “真好啊,家里又有得热闹了。” “家里是热闹,你呢?你才进宫几日?听说便惹了不少事!” “都是无关痛痒的小事……” “这话你自个说出来不心虚吗?” 沈长乐伸手挡了挡额头。 “兄长,给我留点脸面吧,我今日来寻你,还有正事同你说呢。” “何事?”沈长怀当即肃了面色。 “今年不是连日大雪吗?恐梓州有患,你可有闻?” 沈长怀蹙眉:“你个女官,如何能掺和进朝中之事来?不要命了?” “无论男女,我们都不能无视百姓的苦难。” 说出这话,沈长乐都有几分讶然,她没想到重活一世,她比前世还要更像位公主。 她不再一味沉湎于自个的小情小爱,她看到了更多人。 她想,这是青棠带给她的东西。 她很喜欢。 沈长怀哑然,半晌说不出话来。 “长乐,你真的变了。此事听谁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重要……” “谢安饶?” 沈长乐闭嘴不言。 “我就知道是他,他竟敢将你拉下水,我……” “兄长,现今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梓州好得很,你们哪里听来的这些乌七八糟的言论?” “我们在宫中多有不便,好与不好,只有兄长去求证了,兄长大义,我相信兄长不会坐视不理的。而且青棠的为人和才能,你该是一清二楚的。” 沈长怀气得牙痒痒,偏沈长乐的话还真是一语中的。 他还真是听说过不少关于谢青棠的事迹。 什么文武全才不说了,至少两人共事时,此人确实谦逊有礼,看人看事更是眼光毒辣、见解独特。 “行!我去打探一番,若属实,我会想法子递上去的,但你也知道,我官职卑微,在朝堂上还说不上话。” 沈长乐展颜一笑。 “多谢兄长,我去伺候陛下了,你莫要太过担心我。” 看人乖乖巧巧站在自个面前,笑眯眯地说着这些话,沈长怀是颇为头大,摆摆手,转身离开了。 *** 赵海没想到谢青棠会寻到他。 “师叔。” 谢青棠朝他行了个文人礼。 “身份不同,你还是称呼我的官职吧。” 谢青棠捏了捏自个的衣袖,低头,转行了个内侍礼。 “奴婢,见过赵首辅。” 赵海看着垂下头颅的人,冷硬的面孔有几分松动。 他师兄这个弟子,才华横溢、处事果决,真是可惜了,进了宫,成了宦官,再跟他们不是一路人。 “何事?”看書溂 “回首辅,今年连日大雪,恐百姓受难。” “何出此言?” “奴婢在禁中略有耳闻,想必首辅更是清楚,也早有准备。” 赵海面色一变。 “你听说了什么?” “梓州大雪,恐有变。” “何据?” 谢青棠不再言语,只是朝赵海又行了一礼。 “你为何不寻江阁老说此事?” “青棠无颜,恐惹老师伤心。” “你觉得我会信你?” “奴婢惶恐,奴婢只是相信大人会以百姓为重。” 谢青棠回答得滴水不漏,反叫赵海恼怒,偏生他又了解谢青棠的为人,当他不愿开口,就是再厉的酷刑也不会令他多说一个字。 “你不忘入仕之初心,却甘愿苟活,同宦官为伍,你现今又在做什么呢?安饶。” “为宦,是奴婢之命……” “所以你认命了吗?” 不待谢青棠说完,赵海厉声打断了他的话。 “谢安饶,你该好生想想,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活着是为了什么?” 这一个个问题抛出来,打得谢青棠久久无法回神,连赵海何时离开的他都没有察觉,他只是一遍遍地在心里问自己,他活着是为了什么? ——为了给定北王府伸冤,为定北军伸冤,为北阳一线死去的军民报仇…… 可他现今在做什么呢? 他在内书堂可做不到这一切啊! 他下一步该往何处去呢? 直到站得双腿僵硬,他才拖着沉重的步伐转身,迈步往回走,结果一抬头,就见沈长乐正站在他的前方,不知陪了他多久。 “你何时来的?今儿你不是要当值吗?” “我让人给我顶上了。” 两人相对站着,久久无言。 “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谢青棠摇头。 “进退两难。” “缘何犹豫?” “我怕更脏。” “已然踏进泥淖,脏一点是脏,满身脏污也不过如此,总比满身衣冠,却连一颗心丢在哪里了都不知道得好。青棠,你说呢?”kΑnshu伍.ξa 谢青棠释然一笑。 “长乐,你总也比我看得明白。” “不……” 我只是活了两辈子了,总觉着好像没有比生死相隔更可怕的事了,也似乎明白了你前世的挣扎不甘。 “青棠,我只是顺着你的心在说罢了。” 她伸出手指,隔着衣衫按住了谢青棠心脏的位置。 “问一问它吧,不要顾忌太多,我不是你的负累,我也不会让自个再成为你的负累。” 再? 谢青棠眉目一动,正欲开口问出心中疑惑,沈长乐却推说有事,急吼吼地离开了。 他看着她窈窕清丽的背影,轻笑着摇了摇头。 第30章 月迷津渡(2) 一晃眼,还有十来日就要过年了,宫里许多东西都要换新,加之秋瑟被张士调离了承乾宫,暂时又没有新的女官上任,只沈长乐一人操持着偌大的承乾宫,是忙得脚不沾地。 且皇上的身子骨今年一直不大好,咳疾断断续续发作,她看着忧心,皇上的事事事都想亲力亲为,不免更忙了,不过几日功夫,人都瘦了一圈儿。 至于梓州的事,她却没听见动静。 她后来细数过日子,确实是这时候发生的。 不过上一世的这时候,她父皇的咳疾还没有这般厉害,这一世却凶得很,说不得随着她的重生,有些东西不一样了也未可说。 好在明儿有常朝,待兄长进宫,她得问问。 翌日,待沈长怀下了朝,沈长乐就急急将他拉到了一处僻静地问了起来。 “事情如何了?” 沈长怀摇了摇头。 “梓州风大,迷了眼,看不清。” “可知风的来处?” 沈长怀不想说。 沈长乐就看着他,也不走。 看着沈长乐略显憔悴的脸庞,沈长怀憋不住了,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 “那小子没好生照顾你?几日不见就瘦了!”kanδんu5.net “我自个能照顾好自个。” “也是,那小子不让你照顾都算好的了,迟早他得把自个玩儿死,你别跟着他瞎管!” “兄长,数十万百姓,不是玩笑。”沈长乐肃了面色,“想必兄长也是不忍的。兄长放心,我不会轻易冒险的。” 沈长怀白了她一眼:“手伸出来!” 沈长乐讨好一笑,将一只手伸了出来,沈长怀四下瞧了瞧,一手将她的手固定住,一手飞速在她手心写了个字。 “里面的关系门道想必那人也清楚,我该走了,你……”沈长怀千言万语最后就化为了简单三个字,“多保重。” “放心,我没事,只是近来承乾宫事多。” 沈长乐答得漫不经心,脑中还在想着沈长怀在她手心留下的那个字。 ——张。 张家,太后的母家…… 若是太后的母家,那可就不好动了。 而且此时正值兄长升官的关键时刻,就怕张家出面,将兄长彻底拉上贼船。 必须得去寻青棠拿个主意! *** “怪不得这几日内阁那边没甚动静,只是梓州知州跟张家面上并无……” 谢青棠听了沈长乐带来的消息后,凝眉沉思。 “梓州知州,张家,风大……”wΑp.kanshu伍.net “世家大族,九拐十八弯都能扯上亲戚,既然风大,那决计就不是能叫张家不痛不痒之人!” 经沈长乐这一提醒,谢青棠脑中立时想到了两人之间的关联。 “张国公的嫡出大公子!” “怎么说?” “张大公子性风流,常爱去勾栏瓦肆之地,特特是东都有名的花满楼,而梓州知州每每来东都述职也会去那里,据说两人一来二去的,倒是在里面喝过两回酒。” 沈长乐越听越不对劲,看着谢青棠的眼神满是试探。 “青棠,你不会也去过……” 谢青棠没想到沈长乐会想到那里去,是连连摆手。 “没,不是,我不曾去过,只是听人提过一嘴,就记下了,其实记得也不甚清楚,也是经你提醒才记起的。” 听得谢青棠这番解释,沈长乐才放过了他。 “行吧。不过你这什么记性啊?要是我,不过旁人无心提及过一嘴,决计不会记住。想来也是,青棠自幼天分绝佳,我在深闺中便听人说过,定北王府的六郎,文武全才,有过目不忘之能。” 谢青棠轻笑。 “倒也没有过目不忘,只是记忆稍微好些罢了。” 沈长乐说完这话才惊觉自个这是在谢青棠的伤口上撒盐,抿了抿唇,有些不敢看他。 “无碍,都过去了。” “那我们不提这个了,提提张家吧,内阁什么意思?这是不打算理了?” “不然,或许在等待时机。” “那你觉得时机到了吗?” “梓州知州身份敏感,“牵一发而动全身”,必须一击致命,得内阁的大人们拿到证据,不然皇上会搪塞过去。” 谢青棠说得笃定,倒是叫沈长乐觉着有些可笑。 看吧,谁都知道当今皇上不是个圣明公正的君主。 “是,虽说皇上不是太后娘娘所出,但皇上是将太后娘娘当作自个的生身母亲,他很看重太后娘娘。” 谢青棠给沈长乐添了杯水。 “放心,不出三日,内阁的大人们定会有所动作。” 这话叫沈长乐听得心颤,一把握住了谢青棠的手。 “你打算如何?” “我知道一人,一直不甘于自己身为庶出就被排挤于权力中心之外,此事上或可一用。” 沈长乐顺着谢青棠的话思索着:“嫡出大公子,庶出……你是说……” 她双眼一亮:“张添?你有把握说动他?” 谢青棠眼带赞许地看着沈长乐:“可以一试。” “可他是北镇抚司的,皇上的人……” “不是,可以说他是太后的人,但我觉得,他应该并不只是太后的人。” “这就是所谓的“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长乐果真聪慧。” 谢青棠这话叫沈长乐很是受用,面上的笑是止也止不住。 “那这样的人,你与他相交,无异于与虎谋皮,你可得当心啊。” 谢青棠朝沈长乐安抚一笑。 “放心,这样的人还算不上真正的老虎。” 他顶多算条捂不热的蛇,有没有毒,得被他咬了才知道! 第31章 月迷津渡(3) 今日是个难得的暖阳天,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正好是晌午过后,惹得人想支张摇椅,躺在上面打个盹儿。 就在此时,勤政殿内突然传出杯盏摔地的声音,吓得庆云一个激灵,端着茶水的手都是一抖。 她回头,怯怯唤道:“姐姐……” 沈长乐走到庆云面前,接过她手中托盘,道:“你去茶房里呆着吧,我去送茶。” “多谢姐姐。”庆云一步三回头地走进了茶房。 沈长乐看得直摇头,这庆云胆儿这般小,自个把她带到身边来贴身服侍皇上也不知是好是坏。 或许,可以问问她的意思,看看能不能给她另谋个好差事。 她进得殿内,就见殿中跪了一片的人,连吴用都不动声色地跪在边上的。kΑnshu伍.ξa 她垂着头,小心翼翼绕过地上打碎的茶盏,将新的茶盏搁在了龙案上。 茶盏轻扣桌面声,打破了满殿寂静。 吴用见状,忙指使一边的小内侍将地上的碎茶盏都收了,而皇上也随着这般动静开口了。 “他陈南真是好大的胆子啊!这是不让朕过个好年啊!” 沈长乐端着托盘的手一紧,皇上这是在敲打江世林,面上说的是陈南,其实暗指内阁。 可千万百姓还在梓州受苦,多拖一日不知还要死多少人,难道不比皇上一人的舒心重要? 越看史书,越接近权力中心,沈长乐就越无法理解自己的父皇。 他疼爱她,但他却不曾疼爱这千千万万的百姓。 他是位合格的父亲,却不是位合格的君王。看書溂 一阵莫大的悲哀袭来。 她从没有像此刻般感同身受于谢青棠的悲愤、无力和意难平。 原来,在前世,被一堵墙囚禁的不只是自己,还有他的鸿鹄之志。 政治清明,何其艰难? 若没有圣明的君主,那不过是天下清流遥不可及的一个梦! 她缓缓抬头,望着皇上苍老的面颊,还有满是愤怒的双眼,心内陡然升起一股冲动,嘴比理智跑得快,话就那样说出了口。 “陛下圣明,是天下人的君父,定不愿看着梓州百姓受这无妄之灾。” 此言一出,满殿皆寂,而后齐刷刷跪了一地。 “请陛下息怒。” 待看得皇上投向自个的目光,沈长乐才猛然回神,‘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请陛下恕罪。” 沈长乐直想抽自己两个大耳刮子,她怎么给忘了,这不是前世,他已经不是自己的父皇了啊! 她感到皇上向她投来的视线,是如芒在背,心内惊惧交加,跪在地上不敢再多置一词。 良久,皇上终于开口了。 “恕罪?说说你何罪之有啊?” 何罪?沈长乐心思活络了起来。 “奴婢不该妄议国事,但……” 寒冬腊月,她竟汗流浃背。 “继续说。” 皇上的声音微微拔高,沈长乐不敢再磨叽,舔了舔略显干燥的唇瓣,脑子转得飞快,‘噼里啪啦’说了好大一通。 “但奴婢虽是奴婢,也是澧朝的百姓,奴婢方才之言,尽皆发自肺腑,奴婢更是敬爱着君父,看着君父为子民们殚精竭虑,想着君父的仁慈,又忧心着君父的身子,不免僭越。” 这番话旁人听得前后逻辑不通,甚至觉得最后这几句话有拍马屁之嫌,只有沈长乐清楚自己内心的矛盾和彷徨,理智和情感拉扯着,她是进退两难。 但现今最为要紧的还是要保住自个这条小命! “奴婢之心,天地可鉴,陛下仁德,故……” 她咽了口口水,心头直发虚。 “奴婢今日才昏了头,敢如此大胆进言。” “朕看,你是仗着朕的宽容,大胆过了头了!” 沈长乐心内绝望,得,看样子自己今日要折在这里了。 “陛下,奴婢……” “够了!既然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了!” 沈长乐心头‘咯噔’一下,皇上这不是要割了她的舌头吧? 她瞠大双眼,猛地直起身子,双手捂着自己的嘴,无辜地看着皇上。 第32章 月迷津渡(4) 看着这双似含着盈盈秋水的眼,皇上脑中又闪过那张明艳大气的脸庞,想起了轻声唤着自个名字的发妻。 沈长乐不明所以,就眨巴眨巴着眼睛看着皇上,像前世撒娇那般,眼中满是乞求。 皇上莫名心软,又想起了皇后产下的那名女胎,要是安生长大了,应该比沈长乐还要像皇后吧,定然跟皇后一般温婉。看書喇 “禁言三日,去吧。” 沈长乐正欲谢恩,冷不丁对上皇上的眼,是慌忙垂眸,行了个大礼就悄然退下了。 皇上看得好笑,这女娃娃也是古灵精怪的。 沈长乐退出宫殿后是长舒了口气,庆云见状,忙迎了上来,担忧地望着她。 她摇了摇头,示意自个不能说话。 庆云着急,沈长乐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没事。 至于梓州之事…… 她想了想,又踏进了殿内,在殿门口的屏风后候着,摆足了认错的姿态,实则一双耳朵竖着,听着里面的讨论。 “既如此,就着刑部去查吧,朕倒要看看,陈南有几个胆子,竟敢欺上瞒下!” 不多会儿,赵海就带着内阁的人走了出来,个个形容肃穆,瞧着得来的结果似乎不尽如人意,沈长乐联想到了皇上那句话,瞬时明了,皇上这是打算轻拿轻放,不会深查背后之人。 看样子是得给皇上下一剂猛药才行! *** “我没想到你会找上我。” 张添往后一仰,随意地靠在了假山上,眼中带着笑意。 “张北镇抚使说笑了,既然都是为太后娘娘做事,总有碰上的时候。” 谢青棠眉目平和地看着张添,仿似刚才的话不是他说出来的。 张添微一挑眉。 “清正如谢安饶,最不屑站队,如今这样倒是叫我刮目相看,在狱中的不屈不挠还犹在眼前呢。” “青棠现今不过一阶奴婢,如张北镇抚使所言,既要苟活,便要不得那些莫须有的骨气。” “你这话我差点就信了呢,说吧,寻我来目的为何?莫要跟我打太极,我是个粗人,舞刀弄枪擅长,文人那些个弯弯绕绕的话我听不懂。” “正好,青棠也不喜拐弯抹角。张北镇抚使,你甘愿一直屈居人下吗?” 张添不说话,就那样挑着眼角,漫不经心地望着谢青棠。 谢青棠也不在意,继续说道:“现今机会来了?” “哦?名满天下的谢大才子的高见我倒是想听一听。” “梓州。” 谢青棠只轻轻吐出两个字,就令张添面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 他直起身来,直直地看着谢青棠。 “你这是什么意思?” “梓州之事已被内阁捅出,是天灾还是人祸,想必没有人比张北镇抚使清楚。” 张添微眯着眼看着谢青棠,谢青棠也不怵,一双沉静的眼也回望着他。 半晌,张添挪开了眼,面上又挂上了吊儿郎当的笑。 “我清楚什么?” “嫡兄,一个纨绔子弟,一个病恹恹的,而你原本想走文,可嫡母忌惮,只得走上武这一条路,你甘心吗?” “谢安饶,你忘了?你现今只是名奴婢,说话注意分寸。” 张添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道。 谢青棠丝毫不理会张添的威胁,说话的语调依然不疾不徐。kΑnshu伍.ξa “没有人比青棠更清楚青棠现今的身份,但机会来了,北镇抚使想错过吗?” 张添靠近谢青棠,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说话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涂着蛇信子,随时准备攻击的蛇。 “机会?做得不好,太后和皇上都得得罪,死无葬身的就是我!” 谢青棠仿似不知危险临近,面上依然波澜不惊。 “北镇抚使,“富贵险中求”,你说,对吧?” 第33章 月迷津渡(5) 谢青棠的眼,沉静无波,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张添,分明没有逼视的意味,但张添却觉得此刻自己仿佛被他看透了。 他放开了握住谢青棠肩头的手,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已身在富贵乡,何必做那无谓事?” “做不做,值不值得做,只有北镇抚使明了。” 无疑,张添心动了。 迈过这个坎儿,前方就是一片坦途。 张家本家的孩子,嫡子也就那两位兄长,剩下的庶子,他的职位算不得最高的,但却是最为接近皇上和太后的。 赌一赌,付出点代价,说不得就能一步登天。 他背过身去,思忖半晌,很快就有了决定。 “你的目的。” “没有什么目的。” “没有目的?”张添轻笑,“没有目的才最可怕。” 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人下一刻是不是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推下深渊,因为他没有目的、没有欲望,随心而动,可谢青棠不是这样的人。 “我望,梓州万千百姓,脱离苦海。” 张添勾唇,似讥讽,似佩服。 “这个回答真的很谢安饶。” 谢青棠不语。 “问你个话。” “张北镇抚使请说。” “你是怎么知道他们有所联系的?” “偶然所见。” 张添明显不信,但也没再追问,转身准备离开,却又被谢青棠唤住了。 “张北镇抚使,若要将自个摘干净,那就要利用自个身边一切可利用的关系,包括敌对关系。” 张添回身。 “你谢安饶还知道利用人?不是最为光风霁月、光明磊落吗?” 对于张添话里的刺儿,谢青棠只当听不见。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张添也回了谢青棠一句,然后转过身,大踏步离开了。 是夜,沈长乐寻得了谢青棠,还不及问他同张添交涉的成果,就被他拉着好一通问。 沈长乐浑不在意地摆摆手。 “无碍,就是罚禁言,我在旁人面前不说话就是了,我就是怕你担忧,才屁颠颠儿地过来见你的。” “夜深寒凉,本该我去瞧你的。” “我知你不便,司礼监还没打算给你安排个好差事?” 谢青棠摇头。 “要不……我去说说?” “不必,到时候牵累了你便不好了,你本就是皇上身边的人,“伴君如伴虎”,总要当心着些。” 沈长乐伸手握住了谢青棠温热的大手。 “我怕你不冒头,会被吴用碾死在手下。” “不会,我谢青棠还没那般容易死。” 沈长乐看着谢青棠被烛光映照着的侧脸,一明一灭,一片晦暗。 *** 梓州之事皇上让刑部去查,刑部有贾正盯着,事情进展得很快,梓州雪灾确实让不少百姓受难,许多百姓因此染上了疫病,且相邻的几个城镇也有波及,情势不容乐观。 内阁一有了眉目就要去跟皇上回禀,不料梓州知州陈南的奏折竟要比他们还早一步到皇上的龙案上。 以赵海为首的内阁将这封“情真意切”的奏折传阅完,就听坐在上首的皇上道:“这陈南在雪灾一事上确实处理得不及时,但也情有可原,人手不足,只好先顾着活着的百姓,后面的疫病是谁也没想到的,先封城是对的,不然殃及池鱼,死伤更是不知凡几。” 沈长乐在一边儿都要听笑了,合着这陈南无过还有功? 前世她只听人略略提过一句,并未多想,如今细细想来,这由头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既然因为雪灾,人手不够,那就应该上报,就算不上报,那也应该自己修书一封,请求临近州县的援助。 一个知州,这点处事能力都没有吗?这点远见都没有吗?kanδんu5.net “陛下……” 赵海正欲开口,被皇上抬手阻了。 “不过,此事他确实失察,待将梓州事情收拾停当,将他贬谪便罢。” 听得这话,赵海暗暗心惊。 “陛下,梓州一事,按理说陈南应该早早上报才是,可他的奏折只是不痛不痒地写了几句,说是略有伤亡,一个城池的百姓啊,说不得早早收拾停当,便不会有此一难,这叫天下人如何评说啊!” 赵海根本不给皇上再阻止的机会,边说着,边跪在了地上,他身后的几位阁臣也跪了下来。 “陈南作为父母官,一城百姓全系其一念之间,事情已经闹出,封城看似保住了周围几个城池,可在城中的百姓有的病死,有的甚至被活活饿死,他又为何不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啊?陛下,这一桩桩一件件,定要彻查,不然如何给天下一个交代啊!” 赵海说得句句诚恳,沈长乐听得也是一片感伤。 只轻飘飘一个失察,是多少百姓的流离失所、是多少的家破人亡啊! 前世,沈长乐养在深宫,不知愁苦,这一辈子到了这勤政殿当差,翻看过无数史书,听过一件件朝政,才觉出自个的父皇是有多么荒唐。 她不禁想,他是如何坐上这帝王宝座的? 她是她的父皇,可她在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徒生出一股悲切和失望。 原来,这就是她的父皇啊。 而他的父皇仍然只顾着自身。 “给天下一个交代?赵首辅,此事刑部暗中查探,你是在拿天下人来要挟朕吗?” “陛下,臣惶恐,断然不敢做出此等事来,只是陛下,许是梓州城内确实难熬,有百姓从里面逃了出来,没人愿意收留他们,他们只好落草为寇,此事已经在东都城内传得沸沸扬扬,还望陛下洞察秋毫,给天下惶惑不安的百姓一个交代!” 皇上一拍桌子直接站了起来。 “交代!交代!把一个陈南惩治了,谁去捡梓州那个烂摊子?是你一把老骨头的赵首辅,还是你们这些阁臣?一个梓州,说得容易,谁压得住此等疫病?谁又甘愿去冒这个险?这等疫病若是传出来,又有多少百姓要遭殃?” 君王一怒,众人跪地请罪。 “请陛下息怒。” 沈长乐听得这一声声呼,甚觉可笑,有种冰淬进骨子里的冷。 她前世快要死的那一年也这样一次次地求过自个的父皇。 求他,放了她身边的人,她可以嫁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可是他说她丢了他的脸,有失一个公主的身份。 赵海非但不惧,还俯身磕头,主动请缨。 “就算臣垂垂老矣,但只要陛下需要、天下人需要,臣自愿赴梓州,助梓州恢复秩序。” 皇上冷哼一声。 “赵首辅,你怕是老糊涂了吧,你莫不是要天下士子指着朕的鼻子骂朕不尊老臣?你还是好好在东都呆着吧!” 赵海还欲再说,皇上坐回龙椅,一锤定音。 “行了,此事朕自有定夺。” 一干阁臣面如菜色地鱼贯而出,沈长乐随着吴用站了起来。 良久,殿内落针可闻,皇上叹了口气,一双浑浊老眼定定看着擦得光亮的地板,道:“你们说,朕是不是老了?是不是真的错了?” 沈长乐知道,这会子轮不到她开口,这不,吴用赶忙拍起了马屁。 “陛下仁德,不想在年关杀生。” “你啊,还是你知道朕的心啊,这年关下人死刑,怕是不吉。朕这一辈子,子嗣不丰,不愿在这种关头杀人,罢了,年后再做处置吧,那些该收心的也让他们收收心了。” 皇上边说着,边看了眼吴用。 “陛下仁慈,想必那些人定然对陛下感激涕零。” 沈长乐看出了门道,皇上想要包庇陈南背后的人! 还有陈南的奏折,疫病横生之地来的奏折,这般快就到皇上手中,司礼监定也有人掺和其中! 第34章 月迷津渡(6) “是吴用。”谢青棠笃定道。 “我猜也是他。”沈长乐重重搓了把手中的汤婆子,“那黑了心的吴用!” “到了此般地步,皇上还是要护着张家吗?” 谢青棠双眼放空地盯着一处,似喃喃自语。 “皇上很重亲情,怎么说呢?他一直渴望着太后娘娘的母爱。” 这是前世一次偶然的机会皇上同沈长乐说的,也因此她知道了为什么她的母后在退居长清宫后,皇上不许任何人再涉足长清宫,偏她一人能去。 他是不想她失却太多母爱啊。 “皇上自幼缺乏关爱,所以他在不涉及自身利益的前提下,可以容许亲人犯错。” 对于沈长乐对皇上的这番评价,谢青棠有些讶然。看書溂 “我这是头一回听你给皇上下定论。” “我这也是头一回……” 头一回站在一个清醒的立场给他下定论。 “青棠,你说,陈南为什么要这样做?若他只是贪财,雪灾来临,他该及时呈递奏折给皇上,请求皇上拨款赈灾才是。” 沈长乐回眸,定定看着谢青棠。 “青棠,这几日我百思不得其解,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 谢青棠放在膝上的双手微微一动,避开了沈长乐的目光。 “是,我独独对你撒不了谎。” “所以,你确有隐瞒?” 沈长乐说得笃定。 “我也只是猜测,所以不敢贸然同你说,不然一个人不会无意义的行动,要不然图财,要不然图谋别的,总也有利可图,你说呢?” 谢青棠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很轻,一双眼难得紧紧地盯着沈长乐,一只手更是绞紧了自己的衣角。 沈长乐都要看笑了,青棠这是怕她生气? “我是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番话来,我总觉着你做事就没什么利益可图啊。” 见她笑吟吟地答话,谢青棠悄然松了口气,终于放过了自己的衣角。 “我也有利可图啊,百姓安乐,那也是我想要的利益啊。” “这倒是个新鲜说法,不为自己的有利可图。”沈长乐话锋一转,“你说,张添能查出来吗?” “凡过处,必留痕。我跟张添提了一句,他会让冷厉查出来的。” 沈长乐挑眉:“借刀杀人?可冷厉只会听皇上的话,就算他查出来了什么,皇上想要压住还是轻而易举。”kΑnshu伍.ξa “可民心压不住。”谢青棠起身,从沈长乐怀里拿过汤婆子,替她重新换了个水。 沈长乐将复又变得暖和的汤婆子紧紧地搂在怀里:“还有两日就过年了,今年这年只怕不会好过了。” 年关愈近,沈长乐愈忙,她跟谢青棠说了会儿话便起身打算离开了。 “似乎又下雪了,将这汤婆子带走吧。” 沈长乐看着谢青棠递过来的汤婆子,轻笑着摇了摇头。 “还是不要了,不然下回来你拿什么给我暖?” 谢青棠眉目轻垂,俄顷又抬起,将汤婆子往沈长乐手里送了送。 “我再做一个给你。” “我还以为你说要拿自己给我暖呢。” 谢青棠浑身一僵,不知该作何反应,倒是一双耳朵,又红透了。 沈长乐笑着接过这个汤婆子,也不打伞,提着风灯就漫步在了风雪里。 谢青棠站在门内看得直皱眉,心头始终放心不下。 今日沈长乐有些心不在焉,许是心境沉重,她不自觉竟走到了通往长清宫的路上。 她压住了步子,看着行道两旁的梅树,一时不知该不该往前。 她打听过了,说是母后身子还是老样子,受了一场风寒到现今还没好。 世事纷杂,她突然很想她,好想好想。 想她温软的怀抱,想她将她抱在怀里温柔地哄。 她四下瞧了瞧,夜半无人,便吹灭了手中风灯,急急往长清宫奔去。 看着面前的红漆木门,她不敢上前去敲,怕惊动了旁人,只好悄无声息地绕到侧面,这侧面正好有棵合欢树,到时候可借着树往下爬。 可她想得容易,这爬上去委实艰难。 她最后又偷摸搬了两块石头来,好容易爬上了墙头,她坐在上面直喘粗气,热乎得一张小脸通红。 只是还不及她下一步动作,就听得院内传来一道温柔女声。 “是谁在上面?” 沈长乐垂眸往下看去,就撞进了一双熟悉的瞳孔里。 那张明艳的脸庞不减当年,眼神一如既往地温和,身形也如前世般清瘦,看得人心疼。 大半夜的,也没个宫女陪着,她怎么能到院子里来呢? 她的身子那般不好。 “您……怎么出来了?外面这般冷,快进去啊……” 沈长乐有些着急,一直被她紧攥着的汤婆子一不小心脱了手,她下意识弯腰去抓,结果没坐稳,直直往院子里扑去。 她吓得大叫一声,想着自个这一摔怕是要骨折了,到时候能不能养三四个月另说,只怕要先被皇上罚了。 可预料中的疼痛并未袭来,她一双脚就这样安稳落了地,只是一条胳膊还直直地往上伸着。 她抬眸一瞧,一双星目正紧盯着她,眼中满是慌乱。 “怎么样了?可有事?” 曹皇后的声音自身后传来,还坐在墙头的人轻轻松开了握住她手臂的手,悄无声息地又从墙头滑了下去。 她回身,朝曹皇后行了一礼:“奴婢惊扰了皇后娘娘,请皇后娘娘恕罪。” 曹皇后看着面前矮身行礼的女子,想着方才她在院子里看到的模糊样子,轻声道:“抬起头来,叫我瞧瞧。” 沈长乐缓缓抬头,就见曹皇后在见得她的模样后,整个人差点站立不稳。 她忙上手去扶,恰在此时,伺候了曹皇后半辈子的女官绪娘急匆匆行了来。 “娘娘,发生了何事?您怎么又半夜到院子里来了啊?您身子可受不住这般折腾了。” 她絮絮地说着话,可当她看清站在院中有七八分相似样貌的两人时,不禁微微张大了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第35章 月迷津渡(7) 沈长乐看着两人的神情,明显觉出不对,正欲开口询问,却听外面传来一阵敲门声。 绪娘上前,低声道:“娘娘,请移步殿内,这外面的事情交给奴婢便是。” 曹皇后点了点头,带着沈长乐一道进了殿内。 “何事?”绪娘扬声问道。 外面的禁军答道:“属下在附近巡逻,听闻长清宫中传来一声惊呼,不知可发现了什么异常?” “娘娘已歇下了,是宫里一个小宫女,见了只小老鼠,明儿我着人去太医院拿药药死便是。” 绪娘声音平稳,不似有意外发生的样子,禁军不疑有他,何况这长清宫本不是他们能随意进出的。 “既如此,那属下们就继续巡逻了。” “辛苦几位了。” 待听得外面的声音平息了,曹皇后才看着面前的女子问道:“你是谁家小女娘?怎地跑到我这长清宫来了?擅自进来可是要杀头的。” 听了曹皇后这番恫吓,沈长乐都觉好笑。 她的母后最是宽宏大度,对待宫里的内侍宫女从不多苛责,怎会轻易治人死罪? “回禀皇后娘娘,奴婢是沈家二女,因机缘巧合进了宫,奴婢……” 还不及沈长乐胡诌个翻墙的由头,就见皇后脸色大变,起身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臂。 “哪个沈家?” “父亲官职卑微,只怕娘娘不知,倒是奴婢的家这些年一直没搬过,就在城东。” “你叫什么?” “沈长乐。” 沈长乐确信沈家跟皇后娘娘有渊源,或许这渊源就是来自自己,她突然心生惶恐。 “沈长乐……” 曹皇后喃喃重复。 “娘娘,您跟我父母相识?” 看着沈长乐疑惑的脸色,曹皇后像是被惊着了般,忙收回了手。 “没成想你原是故人之女,我许久没见过故人了,不免失态,况且你还跟我长得如此相像。” 曹皇后招了招手,示意沈长乐坐到身边来,将一旁的手炉塞到了她的手里。 沈长乐一双冻得僵硬的手顷刻间暖和了起来,心头更是温软一片。 “说到你父母,你母亲长我两岁,还跟我曾是闺中密友呢,只可惜后来我进了宫,渐渐地,就断了联系。” “原来我娘同娘娘还有此等渊源呢。” 曹皇后局促地搓了搓手,沈长乐却以为她冷,又将手中手炉塞回给了她。 “娘娘体弱,得好生保重才是,奴婢有汤婆子。” 提及汤婆子,沈长乐才觉两手空空,起身要去寻,绪娘这时候却开了门。 “汤婆子寻来了,热水也重新装好了。” 沈长乐起身接过,笑眯眯道:“多谢绪娘了。” 她说这些做这些,不过是惯性,说完才觉出不对来,就见皇后和绪娘都探究地看着她。 “你怎知绪娘的名儿?”曹皇后还是问出了口。 “奴婢……奴婢能留在宫中,全仰仗了这副模样,奴婢不免好奇娘娘是个怎样的人,但奴婢并未恶意,请娘娘明察。” 沈长乐又要行礼,被曹皇后阻了。 只听她冷声道:“原是如此,皇上行事还是如此霸道。” 沈长乐放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 “娘娘,这话可不能说啊。” 曹皇后不答,缓了声调道:“出宫吧,呆在这里没什么好的,我让绪娘去同皇上说一声。” “娘娘,不可!” “为何?” 莫名地,沈长乐不想骗自个的母后。 前世,她被发现爱上了谢青棠后,她的母后早已去世,可没有一个人愿意谅解和包容她,她总会想起自个温柔似水的母后,想着她会体谅她吗? “奴婢在宫中有放不下之人。” 曹皇后猛地想起方才有人翻身上墙,及时拉住了她,只可惜月黑风高,看不清来人是何身份,只是看身形是名男子。 可能进宫的男子,要么是禁军侍卫,要么是内侍。 “是方才救你那人?” “不止。” 在宫中放不下的,还有母后您啊。 皇后沉吟半晌,忍不住微叹了口气,轻声道:“若你有难处,大可来长清宫寻我,也不要翻墙了,走侧门吧。” 提及此,沈长乐惊觉自个该离开了。 “娘娘,奴婢明儿还要当值,该走了,请娘娘保重凤体,莫要再寒风中站立了,那样只会让牵挂娘娘的人伤心。” 曹皇后看着沈长乐悠悠望过来的目光,那里面的情绪太过复杂,似不舍,似难过,又似担忧,数不尽的愁绪,年纪轻轻怎会如此? 难道……她知道了什么? 绪娘将沈长乐送走后,又回得了殿内,就见曹皇后还呆呆地坐在烧着炭火的炉子边。 “娘娘,这……” “你说,她是不是受过许多苦啊?总觉着她瞧我的那双眼,似乎有许多话想说。” “不会的,沈家夫妇都是极好的人,奴婢听说沈家夫妇生的大儿更是待自己妹妹极好的,想必不会亏待了姑娘去。”看書溂 曹皇后缓慢而又沉重地点了点头,而后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声,听得绪娘心惊。 “娘娘,您要保重凤体啊,可不能再如此了,沈家姑娘又进宫了,您不得好生看顾一番吗?” 绪娘说着些没头没尾的话,眼眶子一红,眼泪就掉了下来。 曹皇后咳嗽渐缓,才哑声回道:“是啊,你说得对,姑娘那般小,总要看顾一下的,得看顾……” 从长清宫里出来后,沈长乐就觉着自个身子似乎有些不对劲儿,总感觉小腹抽痛抽痛的,隐隐约约地,不剧烈,但就是有些难受。 她咬咬牙,快步往承乾宫行去,却见丽妃身边的内侍正引着太医院的一名太医疾步往翠微宫去。 大晚上的,丽妃怎么了? 她正要打算上前去探,被人从身后捂住了嘴。 她心头大骇,就要挣扎,就听得耳边响起了一道熟悉的温润嗓音。 “是我。” 沈长乐不再挣扎,谢青棠放心地放开了手。 “我以为你早已离开了。” “你今夜不对劲,我担心你出事,就想送你一程,没想到你半道转了路,你还要去哪里?” 沈长乐有些心虚,干脆装傻充楞不提前面的事,只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两人,压低声音道:“鬼鬼祟祟的,只怕是丽妃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去看看。” “我去,你回去休息吧,明儿你还要当值。” 沈长乐摇头不肯,见人要走远了,揣着汤婆子,提着裙摆就跟了上去。 谢青棠无可奈何,只好一起跟上,却见丽妃身边的内侍确实是将那名太医带进了丽妃住的翠微宫,还是从侧门进去的。 两人对视一眼,悄然离开了。 “大半夜的,还走侧门,看样子这丽妃有问题,可以从那太医嘴里撬出点什么来吗?” “太医最忌讳多嘴多舌,且丽妃能请,必然信得过,若你想知晓期间内情,我可以去打听一二。” “你有法子?” “小丁刚入了太医院去帮忙,他小,旁人不会注意的,既然丽妃请了太医来瞧,太医不可能不开药出去,到时候让他同我说说,我查查书,该就能知晓了。” “你不单是文武全才,还懂医术,敬佩敬佩。” “只是读了些医书罢了,识得几味草药,处理一些简单的外伤,这是行武必备,其余的其实也不大懂。” 沈长乐见前面就是承乾宫了,也不再往前走了。 “你快回去歇着吧,我回去了。” “好。”顿了顿,谢青棠又补道,“不必多想,万事有我。” 看着谢青棠沉静的眉眼,沈长乐躁动不安了一晚的心也渐渐安定了下来。 “好,携手并行。” 第36章 月迷津渡(8) 沈长乐昨儿熬了个大夜,今儿浑身不舒爽,特特是这小腹,似乎还未好,隐痛隐痛的,但心头牵系着梓州之事,还是硬撑着起身去伺候皇上了。 她原本要进门奉茶,被张士挡在了屏风后。 “交给我便是。” 他接过沈长乐手中托盘,就迈着细碎步子走了进去。 里面的人说话声音压得极低,沈长乐听不清到底在说什么,只隐隐约约听得了“梓州”二字。 不多会儿,人出来了,沈长乐才知道来人是冷厉。 看样子,是张添添的那把火到了。 只是,这把火到底能不能燃起来还未可知,毕竟此事牵扯到了太后母家,陛下显然不愿意动手。 何况张家是个庞然大物,一旦动他,世家大族势必人心惶惶。 沈长乐蹙眉沉思着,突觉身下有一阵暖流涌过。 她猛地回神,难不成是快要两月未见的月事来了? 她吩咐了庆云看顾着茶房,自去更衣了,见裤子上确实是见了红,所幸发现得早,不然闹出笑话来可就不好了。 可她这口气还没松完,又觉一阵怅然,若是有了孩子不该来月事,只怕…… 终究还是不得老天眷顾吗? 她陡然生出股子无力感来,是甚觉疲倦,起身换好衣裙,就打算去同张士告个月事假,没成想半道上遇上了王长寿。 “太后娘娘想见你。” “今日我当值,还得劳烦王总管稍等。” “没事,我已经派人去跟张掌印说了此事,你放心同我去瑞宁宫便是。” 沈长乐看着王长寿不辨喜怒的脸,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知太后娘娘寻奴婢所谓何事?” 王长寿皮笑肉不笑:“你去了便知。” 沈长乐不再多问,跟着王长寿往瑞宁宫去了,半道上却碰见了谢青棠。 他平素不会来这里,看方向似乎是去司礼监的。 谢青棠远远地也望见了王长寿和沈长乐,原本可以避开的,但他还是迎了上去,朝两人见了礼。 王长寿目不斜视,带着沈长乐径自走了。 看着两人一道行去的背影,谢青棠心底生出几缕担忧。 到得瑞宁宫,沈长乐就见太医院的张太医正坐在殿内。 太医…… 她想到刚来的月事,搭在身前的双手猛然攥紧。 她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同太后见了个礼。 太后微抬手,示意免礼,又将人都遣了出去,只留下了王长寿和张太医。 “长乐啊,快要两个月了吧。” 沈长乐自然知道太后指的是什么,稳了稳心神,低眉顺目地答道:“回太后娘娘,还有十来日就有两月了。” “你不似寻常女子吃那些补药,今儿哀家就寻了人来给你瞧瞧。” 太后笑得和蔼,可沈长乐看着那张大红嘴皮一开一合的,就像看着随时能扑上来撕咬她和谢青棠的野兽。 “奴婢无碍,不敢劳烦太后娘娘。” “怎么算是劳烦?哀家牵挂着呢,毕竟哀家跟人还是有几分情分的,总是舍不得见他们家绝了后,你说呢?” 太后微一偏头,张太医会意,行至沈长乐身前。 “还请姑娘伸手。” 沈长乐知道,此次在所难免了。 “多谢太后娘娘。” 她颤着,伸出了自己的细白手腕。 太后满意地笑了,道:“还是坐着号脉吧,你这身子,太瘦了。” 沈长乐忙收回手谢恩,而后拖着沉重的步子,同张太医一道坐在了椅子上,看着放在方几上的脉诊,她深吸口气,视死如归地放了上去。 她心如擂鼓,渴求面前是个庸医,渴求自个身子有古怪,叫太医看不出来。 反正什么稀奇古怪的想法都涌现了,简直是度日如年。kΑnshu伍.ξa 待张太医两只手都给她号完,她简直不敢看他的面色,只求在这宫中,太后不要做得太显眼,直接要了她和青棠的命。 “姑娘可有不适?” “我……” 死就死吧! 她如实道:“我小腹有点痛,而且今早见了红。” 张太医点了点头,起身同太后回禀道:“回禀太后娘娘,姑娘思虑过重,似乎又受了什么惊吓,有小产之症啊。” 沈长乐霍然抬头。 第37章 月迷津渡(9) “小产?什么小产?太医,你是说我……” 话至一半,沈长乐看见太后端坐于上位,才想起自个先前撒了个谎,忙将嘴闭上了。 太后不轻不重地看了眼沈长乐,才悠悠问道:“那该如何啊?” “所幸姑娘身子自幼养得不错,只需卧床静养三日,再辅以臣开的安胎药服下,方可下地,只是此间心绪须得平和,往后也不可劳累,待平稳度过前三个月便能放心了。” “听见了吧?”太后看着沈长乐,“可不能瞎折腾了。” 沈长乐呐呐道:“奴婢听见了。” 自然是听见了。 她颤抖着手抚上自个的小腹,这里真的孕育着她和青棠的孩子,青棠又有亲人了,以后他们也能有个家的。 太后抬手,示意张太医退下,才施施然道:“坐下吧,怎地受了惊吓?” 沈长乐闻言,微微抬头,正撞上太后洞悉一切的眼神,心狠狠一颤。 也是,太后是什么人?她必然是要查证她到底有没有哄骗于她的,不说她进宫后的一举一动,只怕是她十之八九的动向她都是知晓的。 就是不知梓州之事,她知道多少?她寻得自家兄长的时候很是小心,就算有人跟着,离得远该也听不见才是。 还有跟青棠说的话,青棠功夫不错,要是有人靠近,也该有所察觉才是。 依太后的小心,或许她知道她进宫后都见过什么人,什么时辰去了哪里,但她决计不会清楚她都说了什么! “哀家不喜人骗哀家,哀家知道是真的,自然也就放心了。其实哀家也不是事事都想打听,只是想知道你跟安饶那孩子处得如何,看着你们好啊,哀家也放心了,他也算是有个慰籍了。” 沈长乐知道,太后这话的意思是要将盯着她的人撤走了,也是在提醒她,她的小命时刻攥在她的手上,若是她和青棠不听话了,她随时能捏死她。 “多谢太后娘娘费心了,昨夜……奴婢夜间迷了路,就到了长清宫,想起陛下的话,就心生好奇,没成想奴婢跟皇后娘娘果真很像。” “说了什么?” 太后拿起剪刀,替手边的盆栽梳理着枝叶。 “回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并未同奴婢说什么,也得亏皇后娘娘大度,不然奴婢今日怕是还要受罚,孩子……” “既如此,以后行事可得小心着些。” “是,多谢太后娘娘挂怀。” “回去吧,跟张掌印告个假,好生养着,药,他们应该也给备好了,让信得过的人煎。” “多谢太后娘娘赏赐。” 沈长乐行了个礼便匆匆告退了,还没走出瑞宁宫呢,突然想起什么,又慢下了步子。 她有孩子了,她真的有青棠的孩子了! 老天眷顾! 再抬头,她眼眶已然红了一片。 *** “奴婢见过掌印,见过吴秉笔。” 司礼监内,谢青棠朝坐在正位的张士和坐在张士侧方的吴用行了个内侍礼。 张士满意地点了点头。 “如今倒是有点奴婢样了,吴用啊,你那顿板子打得不错。” “谢老祖宗夸奖。” 吴用笑着,从一边儿内侍手中接过一盏茶,双手奉到了张士手边。 “既如此,明儿就跟着一起伺候陛下吧,以后可得尽心。” 谢青棠低头俯身,给张士又行了个礼。 “多谢掌印。” “老祖宗开口可是难得,你才进宫多久啊。” 这会子皇上正在气头上,将他调来,皇上还不会将气儿撒到他头上? 吴用早已盘算好了,谢青棠进宫的事,是他故意在皇上面前提起的。 吴用打得什么算盘,张士心头门儿清,这会子听得他这般说,也没多说什么,可手边的茶水他一口没动。 谢青棠没有理会其中的暗流涌动,乖顺地遂了吴用的意,俯身叩首。 “多谢老祖宗提携,多谢吴秉笔提点。” 看着谢青棠弯下的脊背,张士莫名觉着扎眼,只留下一句,御前还有事,便提步离开了。 张士都离开了,这场下马威便没了意思,吴用咂咂嘴,让谢青棠起来。 “你啊,以后在御前伺候,可得尽点心力,陛下最近心情不好,咱们做奴婢的,就是逗趣儿的,怎么能令陛下开心怎么来,可别跟以前一样,牛脾气。” “承蒙吴秉笔教诲,奴婢铭记于心。” “倒是识趣。” 吴用回头瞟了眼自个给张士奉上的茶水,是一口没喝,已然失却了温度。kΑnshu伍.ξa 他勾唇冷笑。 “别再做那些不识趣的东西!” 谢青棠心下了然,面上波澜不惊。 “是。” 待从司礼监出来,他想起了被太后带走的沈长乐,想要去探听一番,却被张添绊住了。 张添远远地看见了他,转身就走,他立时会意,特意拐了个路,穿过一个月洞门,又去了他们上回见面的那个假山旁。 “是有何变故?” 张添看着谢青棠,缓缓吐出两个字。 “军械。” 谢青棠瞳孔猛地紧缩,急急道:“梓州知州也被牵连其中?张家大公子就是个脓包,张家本家不会蠢到用他去从那样的事,他背后还有谁?” 张添看着谢青棠这副模样,陡然怒意上涌,一把捏住了他的衣领,将他按在了假山石上。 “你知道里面有这玩意儿才让我去的?你这不是帮我,你这是要害我啊!谢安饶,我原以为你光风霁月,没想到你手段一流啊!” 谢青棠意识到了自个的失态,瞬时整理好了自个的情绪,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腕。 “还请北镇抚使冷静,青棠并无他意,是真心实意想跟你合作的。” 张添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一寸寸脱离了谢青棠的衣领,打算用力反推回去,却发觉自己根本动弹不得,谢青棠似有千斤腕力。 他咬牙道:“不愧是在北阳山呆过的狼,定北王带兵威震四海,训儿子的手段也是可见一斑啊。” 谢青棠放手,道:“青棠只是想北镇抚使冷静一二。” 张添收回手,捏了捏自己的右手腕,没再做多余的动作。 “其实,青棠只是猜测梓州藏了点东西,却没想到是军械。” “呵,这不正合你意?你不是一直想将军械案追查到底?”张添冷嘲道。 谢青棠摇头:“可我没想到牵连如此之深,澧朝,腐已。” “我没你那些远大志向,我只知道,陛下不会再接着查了,顶多将陈南革职查办。” 张添心头不爽利,说起话来也是夹枪带棒 “哦,陈南势必会不明不白地死在狱中。” “若我想让陛下接着查呢?” 谢青棠看着从假山石上流泻而下的道道清水,水流虽小,日积月累,亦能汇成一方小池塘,惹得其间锦鲤摆尾畅游。kanδんu5.net “你先前以命相搏,结果如何?”张添回头看着谢青棠的侧脸,轻飘飘道,“你的命,不值钱了。” “有一事,还得请北镇抚使相帮。” 谢青棠回首,诚恳地盯着张添。 张添冷嗤。 “你凭什么吃定了我会帮你?” “军械案,祸国。青棠请求之事,于北镇抚使来说不过举手之劳,北镇抚使可得青棠一诺,只要北镇抚使愿意。” 张添看着面前长得清俊温润的男子,他一双星目中似有山有海,还有那踏在土地上的百姓。 他不明白,一双眼,怎能含这般多的东西? 可他猛然又生出种直觉,这个宫廷困不了他太久了,似有什么东西要从他眼中迸出,掀起这澧朝的滔天巨浪! “君子一诺。” 鬼使神差地,他吐出了这四个字。 谢青棠从池塘边捡起一块带有锋芒的石子,用力划开了左手手心,一道血痕涌了出来。 “歃血为诺,必不悔之。” 第38章 月迷津渡(10) 是夜,江府书房内。 “这消息千真万确?”江世林坐在书案后问道。 “该是可靠的。”赵海答道。 “老师,张添是北镇抚使,是张家人,怎会告发自家嫡亲兄长?这不是拉张家人下水吗?” 世家大族向来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贾正不信张添会有这么好心。 江世林显然也有此疑惑,听得贾正发问,也朝赵海望去。wΑp.kanshu伍.net 赵海看了看两人,往后仰靠在圈椅里,似累极。 “他说,是谢安饶托他捎的口信,信不信在我们。” “安饶?”贾正冷了脸色,“他一个宦官,如何能够干政?” 江世林闻言,顷刻间黑了脸。 “这是干政?他不过是担忧梓州百姓!你作为安饶的好友,如何能这般想他?” 他发泄完这一通怒火,禁不住就剧烈咳嗽了起来。 贾正没想到自己一番话会惹得江世林这般恼怒,见他咳嗽不止,便想上前伺候,被赵海一个眼神阻了。 赵海起身,走到江世林身边,给他一下下拍抚着后背。 “师兄莫气,中和并无他意,他只是苦宦祸久矣,不免年轻气盛。” “年轻气盛?‘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读了这么多年的书,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江世林可不管贾正是谁的弟子,指着门口道,“你给我出去!” 贾正欲言又止,下意识望向赵海。kanδんu5.net 赵海知道自己这个师兄的脾性,若是翻起脸来,就是天王老子的面子也不好使。 他摆摆手:“去吧,夜也深了,你也该回了。” “是,弟子告退,阁老……”江世林冷哼一声,不愿应贾正,贾正无法,躬身行了一礼,便垂着头离开了。 江世林的咳嗽总算是平复了下来,原本想喝口水的,茶盏拿起又重重放下。 “我知道,那些人都在外面怎么说安饶的,可不论你们怎么说,那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信他。” “师兄不怕他心有怨愤,做出偏激之事?” 赵海退回自己的位置坐了下来。 江世林嗤笑。 “你觉着呢,你知道的事,是谁同你说的?若他真的变了,他会操心这些?我有时候,倒是希望他能怨上一怨。” 赵海听得心惊:“师兄,此话不可说。” 江世林冷哼一声,转而道:“你说,那小子怎么不来寻我说?” “他知道你此前为了军械案触怒了圣上,又生病了,这是怕扰了你修养呢。” “我看他就是胆儿小,觉着我跟旁人一样,不待见他,我能跟旁人一样吗?” 赵海算是看出来了,他这师兄原是在别扭他那心爱的弟子没第一个寻到他头上,不然今儿也不至于发这般大的火。 “他这是看重你呢,不然他大可不管不顾地来寻你,也没得拐着弯地来寻我说此事啊。” 江世林这才舒心了。 “你打算怎么做?” “明儿联合内阁上下一道发难。” “内阁才几人?” “师兄的意思是……六部一起?” “还有督察院。既然决意将军械案翻过来,势必要查出个根底来。军械案,关乎澧朝安定,关乎百万将士的性命,决计不可退让!” “师兄说的是。师兄早些歇息,我也该回去准备了。” 江世林点了点头,刚准备起身相送,被赵海拦下了。 “师兄不必相送,还望师兄快快养好身子,早日归朝。” 赵海离开后,书房内又陷入一片沉寂,唯余书案上的一豆烛光还在上下跳跃着。 江世林双眼放空,坐在书案后久久未动,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他眨了眨眼,正打算拿起书案上的蜡烛,却见烛光猛地往上窜了窜,很快又扭曲起来,而后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蜡油未干,灯芯未断,却无风自熄。 他收回自个那只苍老如树皮的手,叹息道:“时候到了啊。” 第39章 燕巢于林(1) 勤政殿内跪了一片,谢青棠也在其中。 这是他头一天来皇上身边当值,原以为会见到沈长乐,却听说她染了病,需静养几日。 他原本心内忐忑,想要多探听一二,又怕惹人怀疑,只得忍下,如今却是庆幸她今日没来当值,否则她也要跟着受苦了。 内阁终究没有按捺住,选择在肃正十年的最后一日上书,请求皇上派人押解陈南回东都,彻查牵涉其中的人。 皇上从龙椅上站起,一步步走到跪在地上的赵海面前。 “赵首辅,就算要押解陈南回东都,合该待梓州之事尘埃落定之后,朕说得还不够明确吗?” “陛下,梓州百姓因雪灾不过死伤几百近千人,可因为疫病、缺粮,却病死、饿死数千上万人,梓州附近的几个城镇也陆续发现有人染上疫病,不少人怕自个如梓州百姓般被困死在城中,开始四处逃亡,若再不将他们收敛,只怕会寒了天下百姓的心啊!” 赵海攒着口气说完,浑浊的眼眶里流下了两行泪,蔓延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非信无以使民,非民无以守国’啊,陛下!” “朕何时对百姓无信无义?赵首辅,你大胆!” 谢青棠跪在一干内侍中,放在地上的双手是紧握成拳。 这是他头一回见得赵首辅哭。 帝王昏庸,身子也是每况愈下,偏膝下又只剩一个皇子,年岁尚小,还算聪慧,却不知何时能够独当一面。 一股无力感向他袭来,他举目四望,大雾弥漫,寻不得前路。 “陛下,此事拖不得了啊。” 赵海规劝皇上的声音还在殿内回荡着。 “今日,朕累了,莫要再议了。” 皇上背过身去,是结束此次阁议的意思。 赵海这一回却不愿做那识趣之人,再一叩首。 “若陛下不允,老臣只能去太和殿外跪着,以表决心!” 赵海话音刚落,几名阁臣纷纷上表决心。 “赵首辅,朕看在你是两朝阁臣的份儿上,对你一让再让,你竟敢来威胁朕?” “臣等不敢。” “不敢,朕看你们是敢得很啊!既然几位阁臣愿意跪着,那便去跪着吧。” 皇上用力一拂袖,转身离开了,一干内侍紧随其后,只有谢青棠还跪在地上,遥望着跪在殿中之人。 他原本也是该跪在那里规劝皇上之人。 定北王府的定北军已然冠绝三军,可澧朝还是如落日晚霞,一去不复返,他合该在那时就做个闲散游人,亦或上阵杀敌,可他不顾皇上忌惮,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文官之路,意欲接近皇上,进忠言,得一个盛世太平,可惜……wΑp.kanshu伍.net 殿内阁臣打算移步太和殿外跪着,赵海也要起身,但跪了太久,他一双腿站立不稳,踉跄着就要摔倒,谢青棠回神,眼疾手快地上前将人扶住了。 “赵首辅当心。” 赵海冷冷抽回了手,原本想要冷硬以对,莫名想起昨夜自个师兄的话,末了,也只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徒留谢青棠一人呆呆地站在殿内。 张士来时,就瞧见谢青棠正缓缓收回空着的一双手,他抬步上前,道:“莫要忘了自个的身份。” 谢青棠回身,同张士见了个内侍礼。 “掌印教训得是。” 张士转身往外行去,谢青棠垂首跟在后面。 “身为奴婢,合该一心侍奉皇上,过去的,就莫要回首了。人嘛,眼睛是长在前面的。” 一阵冷风袭来,吹得谢青棠群青色的内侍衫鼓了起来,他抬起了头,望着前面纷纷扬扬下落的梅花,纵然脆弱不堪,拼着一阵风,也想要试着搏击苍穹。 张士顺着谢青棠的视线望去,正巧看见一瓣梅花花瓣落在了墙头。 “看吧,树不留花,花亦不回头,乘风而上也。” 谢青棠眉目微动,回头望着张士,而后后退一步,朝他行了一礼。 “听掌印一席话,奴婢犹如醍醐灌顶。” 张士但笑不语,转身离开了。 风雪潇潇,冻得人瑟瑟发抖。 谢青棠下了值,径直去了沈长乐住的屋子外,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去瞧瞧她,见庆云忙里忙外地照顾着她,也安下心来,便转道去了太和殿外,却见不止几位阁臣,六部有好几位官员也陆续上了折子跪到了这里。 风雪再大,折不断的是他们一心为民的风骨。kΑnshu伍.ξa 他站在太和殿外的红漆侧门边,不禁攥紧了拳头,到底是没忍住,也悄然跪了下来。 直到天约将白,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该上值了,他才一手撑地缓缓站了起来,朝还跪在原地的一干官员深深作了一揖,而后起身离去。 从始至终,无一人瞧见。 通往承乾宫的宫道上长而寂寥,他独自步行其上,风雪淋了满身,却不曾回头,身形挺拔如旧。 第40章 燕巢于林(2) 皇上斜倚在榻上抿了口茶,微蹙了蹙眉,将茶盏轻轻搁在手边的小方几上。 “这茶的味道不如前两日的。” “长乐病了,向奴婢告了假,这两日便没来当值。这茶是老奴泡的,不似那些年轻宫人心灵手巧,请陛下恕罪。” 皇上闻言,轻笑一声,伸出手指隔空点了点张士。 “你这刁奴,惯会说些酸话。” 张士讨饶。 “奴婢不敢。” “长乐的身子怎么还没见好?” 听得皇上问起沈长乐,候在一边儿的谢青棠立时竖起耳朵仔细听了起来。 “实在不行,让李太医去瞧瞧。” 李太医是专为皇上看病的太医,皇上此言,是恩典,也是对沈长乐的看重。 “回禀陛下,太后娘娘已经让张太医去瞧过了,说是不算大病,不过还得静养两日,约摸初三就可上值了。” 皇上一只手放在榻上的小方几上,一下一下轻敲着。 “哦,张太医医术高明,想必不会有差的,这小女娘,倒是会讨人喜,母后也都牵挂着。” “陛下和太后娘娘母子连心,陛下欢喜的小女娘,太后娘娘自然也是喜欢的。” 张士搭腔道。 “要是太和殿外的那帮子大臣们也像你这般深知朕心,体谅朕的难处,那也就好办了。” 皇上此言一出,殿内诸人动作更是小心,谢青棠也在心头思量起来,想看张士如何答。 “陛下过奖了,有些事奴婢不懂,只知道陛下是奴婢的主子、是奴婢的天,奴婢自当事事以陛下为先。外面的大人们,眼界比奴婢开阔,想得东西跟奴婢自然也就不一样了。”看書喇 皇上默然,从自个大拇指上取下一枚玉扳指把玩了起来。 良久,他才状似漫不经心地又问道:“那依你说,该当如何?” 张士笑眯眯地说道:“奴婢能说出什么来啊?奴婢就是觉着,陛下为难,这大年初一的,看得大人们跪在外面,更是痛心,不若就选个人,替陛下分忧便罢。” 皇上微眯起眼:“你是说让朕妥协?” 张士显得愈发谦卑。 “奴婢不敢,只是奴婢听闻,此事在东都城内已经闹得沸沸扬扬,许多文人士子这年也不过了,就去太学外闹,锦衣卫都抓了不少人了,唯恐惹得陛下更是烦闷,不若就寻个能替陛下着想,又能叫大人们说不出话来的人,此事也就了了。” 张士这一番云山雾罩的话说出来,谢青棠不免联想到了他昨儿同自个说的话。 “借风而上。” 他这是在向皇上暗荐自个啊。 张士对大臣向来客套,不管是表面功夫还是打心底里确实敬重,总也比吴用做得好,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可他能跟在皇上身边这么多年,又得了掌印的位置,势必不简单,他为何要帮自个? “谢青棠,去给陛下再添一杯茶来。” 谢青棠躬身退下,利落给皇上换了杯茶上来。 皇上抬眸,看着眼前清瘦了不少的人,道:“谢青棠。” “奴婢在。”谢青棠恭敬答道。 “可有怪朕?” “奴婢不敢。” “不敢还是不会?” “陛下是天子,奴婢不会也不敢。” 这话不是作为文官时的谢青棠能坦然说出口的,但他已然不是以前的谢青棠。 他已经走到了这一步,那他就不能再以从前的法子过活。 张士说得对,如今的他,卑微如尘,只能抓紧风来时的机会,乘风而起。 “以后行事该当如何?” “陛下是奴婢的天,奴婢只效忠于陛下一人,死而后已。” 这是军械案翻盘的唯一机会,也是让梓州百姓脱离苦海的唯一法子! 就算被人践踏,他也要牢牢抓住此次机会! 恰在此时,吴用匆匆来禀。 “回禀陛下,太和殿外跪着好几位年迈的大臣,虽有奴婢们送去的斗篷遮风,到底是撑不住,已经晕过去了。” 皇上将玉扳指重新戴回自个的大拇指上,慢悠悠道:“去,同他们说,这大过年的,该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朕开恩,不与他们计较此事,叫他们回去休养休养,朕已有打算,会派人去彻查此事。” 皇上的话叫吴用心惊,他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谢青棠,眼皮子一跳,隐隐回过味儿来。 他强行稳住心神,缓声答道:“是。” *** 大年初一,皇宫中的主子都要聚在一起用饭,谢青棠今日当值,一直贴身伺候着皇上,席间太后又问起了梓州之事。 “母后莫要担忧,儿子已经将事情理清楚了。” 太后伸手轻抚云鬓,不紧不慢道:“朝中之事,母后也不想多问,只是母后看着大臣们如此,很是不忍,听说士子们还去太学闹?锦衣卫抓了不少人,还见了血,叫天下百姓看了,不免寒心。” “此事儿臣会着冷厉前来问询,母后且放宽心。” “那就好。”太后说着,将面前的一盅汤递给了皇上,“听说皇上近来总是咳嗽?这国事要操心,也要保重龙体啊,这才是国之根本啊。” 国之根本…… 国之根本该为民。 谢青棠垂着头,在心头发出了呐喊,可是无人听得,只有一山高过一山的附和声。wΑp.kanshu伍.net “是啊,陛下,保重龙体才是最为要紧的。” “陛下为国为民太过操劳,龙体安然才是天下之福啊。” …… “多谢母后关怀,母后也要保重凤体才是。” 皇上叫人将原本放在自个桌上的汤撤了,小口小口地喝起了太后递过来的那盅汤。 “不知此去梓州,皇上心头可有人选?”太后状似如常地续上了方才的话。 皇上握着汤匙的手一顿,面上笑意微敛,将手中汤匙放下,示意宫人将汤撤了,这才道:“这人不能有私心,又得大臣们满意,在梓州看到的听到的,都须得向朕据实以报,朕心头倒是有些眉目了。” 太后不动声色地放下了筷箸。 “哦?有此等妙人?” 谢青棠心知这是要将话头引到自个身上来了,成败在此一举! “妙人算不上,不过戴罪之身,只是他曾经身为侍读学士,写出的文章被许多文人士子称颂,想必是有些真材实料的。” 皇上此言,已然算是明示,太后放下心来,端起桌上茶盏轻抿了口,掩去了嘴角笑意。 皇上抬眸,扫视了一圈底下各怀心思的众妃嫔,看过自个那三个年岁尚小的孩儿,又将目光放在殿中央,扬声道:“谢青棠,你可愿戴罪立功?” 谢青棠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垂着头走到殿中,朝皇上跪下行了个大礼。 “多谢陛下恩典,奴婢定不辱使命!” 终于,他用尊严,换来了一个机会…… 第41章 燕巢于林(3) 夜半,皇上歇下,谢青棠就该下值了,可今儿是新年,令他不免忆起去年。 那时,一家人各分两地,但彼此牵挂,总也是温暖的,如今却是寒凉不堪,唯余一嫁出去的堂姊,也不知境况如何,再见面,只怕不敢相认。 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沈长乐的屋外,却见屋内还有一豆烛光亮着,他禁不住微蹙了蹙眉。 都这时候了,她身子不好,怎地还不歇息? 他四下瞧了瞧,见俱寂无人,便翻窗而入,小心翼翼将窗户阖上后,一回头,正对上一双亮晶晶的眼。 “怎地还不睡?”他站在床边,温声问道,“身子可好些了?” “等你团圆啊。” 沈长乐半坐在床上靠着凭几,答得万分自然,谢青棠却怅然愣在了原地。 沈长乐见状,心头酸涩,脸上却挂着笑容,朝谢青棠招了招手。 “还愣着做什么?快来坐。” 谢青棠看了看自个身上的群青色衣衫,有些无所适从地绞起了一块儿衣角。 “我……身上脏……” 沈长乐看着谢青棠的小动作就知道他这是又紧张了,心下好笑。 “我不嫌你,你过来,待会儿我跟你说个秘密。” 她说最后两个字时,音调往上一翘,谢青棠仿似被蛊惑般,缓步走到了床边坐下。 “把鞋子脱了上来捂捂。” “外面进来,身上有些冷气儿。” 沈长乐不乐意了,嘟着嘴道:“你不听我的了?” “听!”谢青棠指了指一边儿的炉子,“烧着炭的,很暖和。” 沈长乐不说话,一双眼就盯着谢青棠,盯得他实在招架不住了,脱了鞋,蜷缩在了床角。 看着他一个大男人这样,沈长乐是又好气又好笑又心酸。 “你这样不更冷了?伸进来,给我捂捂,我脚寒。” 听得沈长乐这样说,谢青棠才掀开被子一角将双腿放了进去,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自个的那处,才将沈长乐的双脚圈住。 她见不得谢青棠对自个的小心,可又说不出责怪的话来,只好转了话头。 “听说陛下松口了?” 这两日虽说她就在屋头静养着,但朝政上的事儿她也会叫庆云讲给她听。 “是。” “派了谁去?” 谢青棠抬头望着沈长乐。 沈长乐看着谢青棠那双沉静得仿似能纳百川的眼,心头一‘咯噔’,颤着唇道:“你……” 她咽了口唾沫,强迫自个镇定下来。 “你去?” 谢青棠点了点头。 半晌,他又道:“是我对不住你。” 沈长乐收回腿,坐直了身子,怒道:“我不想听你说那些!” 谢青棠没防备沈长乐突然这般激动,吓得连忙收回了双腿,微微躬着身子,是护着伤处的姿势。 沈长乐瞧着谢青棠这副模样,突然又生不起气来了。 她又将双腿放了过去,故意蛮横道:“给我捂着!” 谢青棠一言不发,乖乖地又用双腿捂住了沈长乐的脚。 沈长乐感受着脚上传来的暖意,只剩万般无奈,放在被子下的一只手悄然捂住了自个的小腹,忍不住深重地叹了口气。 “青棠,我也不是要生你的气,我只是担心,那可是疫病啊,我知晓你担忧百姓,可是疫病难治,稍有不慎就是丢了性命,我……” 她再憋不住,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的泪,才续道:“我只是怕……” “对……”到了嘴边的话,谢青棠又改了,“我会回来的,我还不想死呢。” 沈长乐诧然回头,透亮的目光在谢青棠面上逡巡。 谢青棠纳罕:“怎么了?” 沈长乐欣慰一笑:“这是你头一回直接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我总也担心……担心你哪日就离我而去,可你今日给了我承诺,我很开心。谢青棠从不轻易许诺,诺言出,必当兑现!” “长乐……” 谢青棠温和,但行事从不优柔,偏每每面对沈长乐,他总是颇多踌躇。 “我该拿你如何是好啊?” 他挪了挪身子,倾身上前,将人揽进了怀里。 面对谢青棠难得的主动,沈长乐放肆沉沦。 “不需要拿我如何。惦念着我吧,我还在等你呢,不然,我们这个小家可就不圆满了。” 谢青棠疑惑:“嗯?” 沈长乐摇了摇头。 谢青棠没再追问,只道:“你先前说要同我说一个秘密,是什么啊?” “嗯……”沈长乐眼眶湿润,可她强忍着没再落下泪来,抱住谢青棠的手紧了紧,复又开口道,“不告诉你!想知道啊?那等你回来我就同你说啊!” “好。”谢青棠温声答道,“等我回来再告诉我。” 沈长乐不再答话,泪水再忍不住,落在了谢青棠的肩头。 谢青棠眼睑低垂,看不出他眸中情绪,只见他一只手一下一下地轻轻拍抚着沈长乐的后背,低声哄着她。 沈长乐再醒来是第二日一早的事儿了,身边空荡荡没有人,该是她睡着后他便离开了。 不多会儿,庆云就来了。 庆云拍了拍身上的雪,道:“姐姐,这又下雪了,哎哟,今年的雪天怎地这般多啊?只怕大家伙儿的日子不好过了?” 沈长乐听不得这种话,一听,心内的弦就绷直了。 “怎么说?” “姐姐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有些事儿不知道也正常。自古以来,许多得病的人都捱不过冬日,何况像今冬这般,穷苦人家的活人都熬不过,还说别的?这雪多了,来年庄稼人的收成怕也不会好,还有下雪将房屋压塌的,梓州这事儿不就闹得沸沸扬扬的?” 庆云怕外面人听见,声音是压得愈发低了。 “外面的士子们闹起来了,还有太学里读书的学生,锦衣卫去镇压,死了不少人呢,今年这年过得……皇上正拿了冷都指挥使进宫来问话呢。”wΑp.kanshu伍.net “锦衣卫向来铁血手腕,冷大人想必不会有事。” 倒是那些士子们,都是一条条鲜活的命啊。 沈长乐突然觉得这被窝冷得很。 “我也以为是这样,可皇上罚了冷大人,叫他冰天雪地里去太和殿外跪着。” 死了那么多条人命,才被罚跪,沈长乐都不知该说自个父皇好容易清醒一回,还是该说他糊涂。 “丽妃娘娘没去求情?” “没有,丽妃娘娘还赏赐过你东西呢,这一遭,会不会……” 沈长乐跟在皇上身边的日子不算长,可没用多久就爬上了女官的位置,是颇得皇上宠信,后宫许多妃嫔拿不准皇上的意思,就按兵不动,倒是丽妃,被她糊弄过一遭,以为她是真贪财,她一生病就送了不少补药给她,这过年又送了一盒珍珠来。 要是前世,这些东西她都是瞧不上眼的,只是这进宫后,不免处处需要打点,她虽带了银子进宫,可皇宫中的人,胃口也大,多攒些银钱,总是没错的,她也就留下了。 庆云都是知道的,她这是怕冷厉倒了,丽妃被皇上责怪,沈长乐也连带着被皇上迁怒。 “一点小事,不至于,你莫要担心。对了,庆云,今儿劳你帮我收拾一下柜子里的药材。” “姐姐客气,我这就收拾。”庆云说着,就上手收拾起来,“姐姐是要做什么?” “送人。” 这些补药都是皇上、太后还有丽妃赏的,都是顶好的,给青棠拿去梓州刚好。 “梓州的事儿定下来了吗?” 沈长乐装作不知内情的样子,试探道。 “定了,昨儿晚上太后问起的时候就定了,说是让谢内侍去。” “太后?” 沈长乐陡然十分庆幸昨儿没同谢青棠提起自个有了身孕之事,皇上此番做派,正好称了太后的心。 “是啊,太后在席间提起了。姐姐,我估摸着谢内侍回来就会被往上提拔了。” “往上提拔……”沈长乐一颗心都攥紧了,愁绪缠了满身,低声道,“此去凶险,哪里是那般容易的?” “谢内侍是带头的,他又不亲自上手,也没啥好怕的。” 沈长乐苦笑,自言自语道:“不亲自上手?只怕他会亲力亲为才是。” 第42章 燕巢于林(4) 谢青棠去梓州是皇上最大的让步,内阁的人都清楚,也不敢将皇上逼得太紧,只得罢手。 对于外面的风言风语,谢青棠视若无睹,只专心拟着去梓州所需清单,待户部那边拨了银子,又马不停蹄地带着司礼监拨给他的几个内侍去采买,不过两日的功夫,所需东西全备齐了。 既然东西备得快,皇上大手一挥,又给他派了一百个锦衣卫,让他明儿便启程。 谢青棠在离开的前一日,寻到了赵海,同他商议了一番接下来的动作。 “奴婢会将梓州的百姓安顿好,军械案也会尽力查找证据,到时候还得劳烦赵首辅。” 他微微躬着身,十足的谦卑姿态。 沈长乐来时就瞧见了这一幕,她没再上前,隐在了一株灌木后面。 “本官是内阁首辅,军械关乎兵士性命、百姓安乐,自当仁不让。”赵海用大拇指摩挲了番自个的食指,复又开口道,“到了梓州,若有什么难处,可传信于我,只要是为了百姓好,我定会尽力满足。” 谢青棠心头微暖,两人又说了会儿话,谢青棠就将赵海送走了,回头就望着沈长乐躲着的那株灌木道:“出来吧。” 沈长乐探了探头,见赵海已经离开了,才从灌木后走了出来,将手中包袱递给他。 “一些补药,都是上面赏的,你带着吧。” 谢青棠看着沈长乐递过来的包袱,不似从前般推辞,直接伸手接了过来。 “青棠,陪我走一会儿吧。” 谢青棠点点头:“原本打算晚上来寻你的。” 沈长乐笑了笑,直奔主题:“太后娘娘有没有寻过你?” 谢青棠猜想沈长乐该是知道太后的意思了,这是在担忧他。 “没有,你莫要担心,我可以应付的。对了,那日你被太后寻去,所为何事?” 沈长乐停下脚步,回头直视着谢青棠。 “是我撒谎,骗她……我有了身孕之事。” 谢青棠诧然,等着沈长乐接下来的话。 “其实在你从诏狱里出来前,太后就寻过我进宫,我怕你担忧,一直没同你说,当时太后试探,我便将计就计,撒了谎。初一那晚你走后,我忆起此事,唯恐她拿此事来逼你,所以想在你离开前同你通个气儿。” 以前她不懂,以为太后真的是顾念旧情,时移世易,许多事便明了了,一切不过是青棠还有利用价值。 她仰头望着他,笑道:“你且放心去吧。” 这一番话听下来,谢青棠只觉一颗心绵绵密密地疼。 他忍不住伸出手来,想要留住她眼角的笑意,临到半途,陡然清醒,一只手猛地收了回去。 “万望珍重。” “你也珍重,我会照顾好小丁的,也会照顾好自个,别忘了,我还有个秘密没同你说呢。” 谢青棠郑重点头:“好,我会回来听你说这个秘密。” “对了,别忘记给我写信,不能直接写给我,就写给我的兄长,我会寻他……” “不能写信。” 沈长乐止了话头,面上再强撑不起笑颜。 “是了,不能写信,你我之事,不能连累沈家,也不能叫人捉住把柄。” 谢青棠放在身侧的手指颤了颤:“长乐……” 不待他再说什么,沈长乐又带上了笑容:“去吧。” 以前父兄常年征战在外,谢青棠总是在送别,早已习惯离别,可这一回却是真真体味到了万般不舍和放不下。 他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笑着同自个挥手道别的沈长乐,一颗心像是放在油锅里炸,万般不是滋味。 他很想同她说,不想笑就别笑了,想哭就哭出来,我陪着你,可是本就是他惹哭了她,这一回他也陪不了她。 这辈子,他欠她颇多。 若有机会……若有机会,他定会好好待她,莫要她再如此伤怀。 他心事重重地往枣廊去,没成想竟在护城河边遇上了谢青禾。 他提着包袱的手一紧,稳了稳心神,上前同谢青禾见了个礼。 “奴婢见过二少夫人。” 谢青禾看见谢青棠弯下的腰,是再克制不住,泪流满面。 她上前一步,捏紧了他的双臂。 “六郎,你如此,不是扎堂姊的心吗?你可是在怪堂姊,家中出事,竟不曾亲自回来收敛尸首?” 谢青棠退后一步,挣开了谢青禾的手,而后朝她温润一笑。 “二少夫人莫要伤怀,事已至此,保重自身才是要紧,何况身死魂灭,留一具尸体又有什么意义呢?听说……”他微微低头,看着谢青禾还不明显的肚子,道,“二少夫人有了身孕?合该好生休养才是。” “六郎……” 谢青禾颤抖着收回了手。 “是堂姊对不住你们,对不住家人,我当时合该一起……” “青禾!” “二少夫人!” 两道严厉的声音同时响起,谢青棠偏头一看,原来一直躲在后面的人是赵凌。 赵凌上前扶住谢青禾摇摇欲坠的身形,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臂膀,声调温柔道:“青禾,你不是答应我,不激动吗?先前你伤了元气,大夫说了,不能太激动。” 谢青棠朝赵凌又行了一礼。 “见过赵知府。” 赵凌这才将视线放到谢青棠的身上。 “安饶,你堂姊当初并非不想回东都,只是我就任的林州,无论是回东都还是去北阳均山高路远,她当时一听得定北王府出事的消息就厥了过去,大夫把脉,说她怀有身孕,又受到刺激,孩子留不住事小,只怕落下病根,我为了她的身子着想,强行将她留在了林州府上。她一直卧床修养,好容易身子才好些,就赶了回来,你要怪就怪我。” 谢青棠知道他这位堂姐夫,跟他的父亲文宣侯一样,是个文官,颇有才情,为人处世向来周到,对他的堂姊更是没话说。 当初,堂姊久久不孕,被婆母屡次刁难,他都是义无反顾站在堂姊这边的,考上功名后,又主动下放磨砺,想给堂姊讨个清静,两人走过这么几年,好容易才有了孩子。 “赵知府严重了,奴婢以残身苟活,汗颜之至,怎会怪罪?” 他又笑着回望着谢青禾,眼中满是温柔,透着丝丝缕缕不易察觉的怀念。 “况二少夫人如今是赵知府的夫人,跟谢家无甚瓜葛,好好过自个的日子吧。” “六郎,堂姊姓……” 堂姊姓谢啊,堂姊知你想将堂姊摘出来,保堂姊无虞,可家中只有我们姐弟二人了啊。看書喇 谢青禾哭得眼眶通红,却知有些话不该说出口,不然就是白费了谢青棠的一片苦心。 她好不容易稳住情绪,又转了话头。 “听说你要去梓州,我……” 谢青禾赶忙将一个包袱递到了谢青棠面前。 “这是堂姊给你做的冬衣,以前……堂姊每年都会给你做的……这个尺码是按照你去年的身形来的,可是……如今你……你瘦了……也不知穿不穿得下……” 她打量着谢青棠的身形,哭得不能自已,说话更是断断续续,听得谢青棠一颗心也揪了起来,但他面上不显,仍是恭恭敬敬、温温和和的做派,仿似不是他一朝被灭门,也不是他遭了非人折磨。 “多谢二少夫人,恕奴婢不能收。” “安饶,这可是青禾一针一线做出来的,你就收下吧。” “你正好要出宫办事,穿这身刚好……” “多谢赵知府和二少夫人的美意,奴婢心领了。” 听得谢青禾微微带着祈求的话语,谢青棠不敢再多留,提着沈长乐送给他的药材,几步回到了枣廊直房,将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他背靠在门上,手中的包袱顺势落在地上。 半晌,他猛地仰起头,而后闭紧了双眼。 他真的不敢再多留,他怕自个失态,怕自个真的与她相认。 他们谢家多男丁,这一辈就堂姊一个是女子,大家伙儿都宠着她,她也时时刻刻想着他们,每年新年她都会给家里人每人缝一件冬衣,后来她嫁人了也不曾改变。 不成想,今年她竟也做了。 是的,她怕是又给家里人每人都做了一件吧。 她说,他会怪她,他哪里会怪她啊? 他怕护不住她! 他怕连这唯一的亲人都没了! 硬要说怪谁,他怪自个身在官场,却看不清局势,被人陷害、磋磨,竟无还手余地。 他怕……她嫌弃他这个已经没有完身的堂弟,更怕她毫不嫌弃,还是如以往般温柔待他。 他何德何能呢? 最好不相认,如此,对彼此都好。 良久,他终于平复了心情,将地上的包袱捡起,放在了桌上,不知想到了什么,他又走回门边,缓缓打开了房门,却见房门外,正正好搁着一个包袱,跟方才谢青禾递给他的包袱一模一样。 他慢慢蹲下身,颤着双手将地上包袱捡起,不知是下雨了还是怎么,包袱上落下一滴又一滴的水渍,在上面晕染开来,像一朵朵彼岸花。 是到不了彼岸的彼岸花。 第43章 燕巢于林(5) 谢青棠和张添并驾齐驱,带着一百个锦衣卫并二十辆马车,走在最前面。 此行,皇上原本只属意谢青棠一人带着锦衣卫前往,后来不知太后说了什么,皇上生出了别的考量,又着了张添跟着谢青棠一道到梓州,不过还是以谢青棠为首。 他们从出发起便披星戴月地赶路,原本带着辎重要行大半个月的路程,硬生生被他给折腾得十一二日就能到了。 这段日子大伙儿也都累了,眼瞧着明儿就要到了,谢青棠便示意一干锦衣卫慢行,算是养精蓄锐了。 “我跟你做的这笔生意,还真是稳赔不赚啊。” 谢青棠回头看了张添一眼,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眼瞧着你马上要平步青云了,我还得跟你屁股后面做跟屁虫。” 张添似笑非笑地看着谢青棠。 “北镇抚使若要做这个头,奴婢也是没意见的。”谢青棠回眸看着前方,温温和和地,看不出丝毫的脾气,“奴婢只是个奴婢,大人是大人。” 张添挑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还是在诏狱的谢安饶吗?未免过于能屈能伸了。” 诏狱里的谢安饶…… 谢青棠当然还记得诏狱里的谢安饶,只是现今一脚入了宫,那他必然不会成为朝中清流的心腹大患,更不会成为他们口中的宦祸一员! “‘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 “昨日真的死了吗?” 谢青棠回眸,直视着张添。 “自然是死了。” 向死而生,凤凰涅槃,他总会破开一条路出来的。 “张北镇抚使,其实此番你并不是一无所获。” 张添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 “你可别说我还得了你一个承诺。” “自然不是,此番倒是可以印证,太后娘娘信任你。” 张添微微侧身,同谢青棠挨得极近。 “跟你相比,太后当然更放心我了。” 谢青棠勾唇一笑。 “张北镇抚使真是个有趣的人。” 张添嘴上不饶人。 “哪里有澧朝第一才子的谢安饶有趣啊?”说着,他望向谢青棠胯下的马,“据说还是文武双全呢,有机会,还真想见识见识谢大才子的身手呢。” 谢青棠少时确实是文武双全,惊艳了不少人,拾起书后,他再没在人前动过武。 眼瞧着时候不早了,谢青棠示意一干锦衣卫停下歇息,自个则遛着马,穿过这一片竹林往前去了。 锦衣卫对于让宫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奴婢来指挥他们之事,是颇觉不满,见了张添就嚼起了舌根。 “大人,他这是干啥去啊?” “赶路赶得人都要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奔丧呢,他也不嫌累得慌!” “是啊,这一路大路不走,还专挑这种崎岖的所谓捷径,费的全是咱们的劳力!” 张添对于锦衣卫们的抱怨是不置可否,只道:“我去瞧瞧。” 话罢,他便翻身上马,顺着谢青棠离开的方向,在一处山崖边寻到了他。 见他躲在一丛灌木后,张添也从善如流地下了马,走到了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下去,底下是一个村子。 “这个村子太安静了。” 谢青棠没有回头,看着底下的村子说道。 张添蹙眉细细观察着,很快就觉出了不对劲。 “连炊烟都没有!” “还有一日半的路程就要到梓州了,要当心流窜出来的难民做了山匪。” “放心吧,手底下的人已经在竹林里查探了。” “我得去这个村子里看看。” “你一个人去?” 谢青棠点头。 “到时候可能还需要你接应。” 这个村子没有炊烟是一怪,位置偏僻、处在地势低洼地是二怪,整个村子的房屋并不零散,更像个营帐,紧紧包围着中间那个石头砌成的房屋,而村口还特意修建了个厚重的木门,此刻还紧闭着,此为三怪。 张添闻言,霎时变了面色。 “你发现了什么?我们的目标是梓州,你何必以身犯险?” “你说,陈南那样的人,会将自个关死在梓州吗?” “你怀疑陈南躲在了这里?” “或许。” 其实谢青棠更怀疑这里会有军械案的线索。 看着谢青棠坚毅笃定的侧脸,张添心头有了猜测。wΑp.kanshu伍.net “我们这一路也算是隐匿行踪而来,旁人大抵都会以为我们拖着那么多辎重,会走大道,你……你不只是想早些赶到梓州,还想来个出奇制胜?” 谢青棠摇头。 “我没那般多心思,只是以梓州为中心,画了个圈儿,比对着地形图,也就觉着只有这里勉强还能藏人。” 张添半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而后竟突然笑了起来。 “天下第一才子名不虚传啊,张添佩服!” 谢青棠讶然,万没想到张添会这般说,而后他温雅一笑,驱着马儿往山坡下去了。 看着谢青棠离开的背影,张添是既无奈又气闷。 “喂,你干什么呢?就骑着马大喇喇进去啊?” 谢青棠回身,朝张添拱了拱手。 “张北镇抚使,接应奴婢之事就有劳了。” 张添歪头,摊了摊手。 “你能别乱来吗?我可是来盯着你的!” 谢青棠笑意更深,挥了挥手里拿着的玉佩。 “对了,还要借用张北镇抚使的玉佩一用。” 张添脸色大变,伸手摸了摸腰间,果真再不见独属于他们张家本家孩子所戴的玉佩。 “谢安饶,你还给我!” 谢青棠没再回应,转身一勒缰绳,马儿顺着小道飞奔下去,几次差点踏空,张添也顾不上发怒了,是为他捏了好几把冷汗。 这定北王府出来的人,胆儿都这般大? 第44章 燕巢于林(6) 谢青棠单枪匹马走到了村口,一眼望去,木门上由石块垒砌而成,上可行人,还用木板挡着,只余两扇大大的窗户,此时也紧阖着。 谢青棠扫过一个个木板缝,仿似什么也未曾察觉,眉目温和如常。 “在下自东都而来,路过此地,想要讨杯水喝,不知乡民们可愿开门?” 无人回应。 “在下实在是干渴不已,但在下是从东都而来,非梓州而来,并无疫病,望乡民们发发慈悲,在下届时必有重谢。” 还是静悄悄一片。 “其实在下渴死也无碍,只是在下之命非在下一人之命,在下得了主家命令,需来见一人,而那人想必你们的主家也很是关心。” 谢青棠话音刚落,门上窗户顿时洞开,一长得颇为壮实的汉子居高临下地望着楼下人。 “我看你是找死!” 说着,他就扬起了手中弩箭,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kΑnshu伍.ξa 谢青棠不惧,笔直地坐在马儿背上,缓缓扬起手中玉佩。 “不知你们主家可否还识得这个?” 那汉子收回了手上的弩箭,抬手示意身边人去回禀。 没多会儿,村门就开了,那汉子亲自走了出来。 他上上下下打量了番翻身下马的谢青棠,后昂了昂下巴,示意后面的人搜身。 待搜身的人没从谢青棠身上搜出什么武器,他才道:“走吧,我家主子大义,决意赏你一顿饭。” 谢青棠眉目不变,视线略略扫过门边几人。 这些人身上有杀气,还有整肃的步子,看样子是当过兵的,极有可能是陈南在梓州守备军里的心腹。 进了村子后,谢青棠一双眼就被人用黑布蒙起来了,直到进了一个屋子,才有人来揭开他眼前黑布。 入眼,他就看见一个屏风,影影绰绰间,见一个大腹便便的男子坐在后面。 “大人可需验证信物?” 谢青棠将玉佩双手奉上。 此番,他就是来赌的,赌陈南和张大公子相隔千里来不及通气儿。 玉佩被递到了屏风后,那男人摆弄良久,又让人将玉佩拿了出来,还给了他。 “这玉佩确实精巧,我却不知与我有何干系。”kanδんu5.net 他话音刚落,屋内人就提起了手中刀。 谢青棠也不怵,一双眼直盯着屏风后的男人。 “大人这是何意?” “这玉佩根本就不是他的!说,你冒充那家人,是何用意?” 张家人的玉佩每一代都是同一个样式,只极细微处有不同,非张家本家人是看不出来的,看样子这张大公子很是信任陈南,将此事都同他说了。 “用意?这确不是张大公子的,这是张北镇抚使的,你说,是何用意?” 张添坐上北镇抚使的位置,太后功不可没,明眼人都能看出来他是谁的人。 “那位怎会救我?” “那就得问问大人自个了,闹这般大,可不就是想要贵人出手帮你?说来,你倒是会攀人。” 谢青棠说这番话时,完全不似以往的温和模样,刻意带上了几分傲气和威压。 “贵人什么意思?” “将藏在这里的东西都毁了或者转移了都好,我能查得出,想必这里也不安全。”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这里藏着什么东西?来啊,将人拿下!” 陈南话音刚落,一把刀瞬时架在了谢青棠的脖子上。 谢青棠眼神陡然变得锐利,一挥衣袖道:“陈南,你大胆!你以为大公子好哄骗,贵人就不知道你后面的伎俩吗?不过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你要么把军械快快给了你后面之人,要么毁了,将自个拾掇干净,不然到时候大人一家可都是上断头台的丧事了!贵人也好舍卒保车了!” 陈南的手下挥刀就要砍,被陈南喝住了。 “慢着!” “大人,你在这里这般久,也只有贵人派了我来,你没有别的选择了,你背后之人已然舍了你。” 谢青棠在赌,赌陈南已然穷途末路,不然他早在听到皇上派人来时就该逃了。 陈南神思不属,他确实是没路可退了,他就是被人硬推上来的泥腿子,不像别人,好歹有个世家背景。 这些年,他拼命往上爬,险中求富贵,日夜忧惧,到头来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事后呢?贵人是个什么态度?” “那就要看大人如何做了。” 陈南扶着肚子从屏风后走出,一眼认出了谢青棠,他眼神遽然一变,而后仰天大笑。 “我说声音怎么这般熟悉呢,原来是你啊,怎么?定北王府倒了,你也做了贵人的走狗。” 对于陈南的嘲讽,谢青棠并不恼怒,只道:“不过为了活命。” “好一句为了活命!”陈南疾步走近谢青棠,“我别的不求,也想为自个挣条命!贵人愿意留下我一条命吗?” 谢青棠直视着万分急躁的陈南,瞟了眼周围。 陈南会意,抬手让人都出去了,只余下一个体格健壮的汉子。 “陈知州,这是什么意思?” 陈南伸手,示意谢青棠坐下,才陪笑道:“没什么意思,只是谢……进入宫中前的威名我还是听过的,可是文武全才啊,我总得给自个留个机会,且放心,这人信得过。” 谢青棠笑道:“什么文武双全,不过徒有虚名罢了,只是儿时摆弄过,现今叫我提一把刀怕是都提不起。” 陈南眯眼,摸着自个的下巴,上下打量着谢青棠的身形,道:“谢公公这身形确实是……太瘦弱了些,得好好补补才是,要是谢公公愿意,我于这一道可是颇有研究,保证将以前光风霁月的谢公公又给养回来。” 陈南向来男女不忌,谢青棠万没想到都到这一步了,他还有这档子心思。 不过他色眯眯的眼神没叫谢青棠觉着不适,反是那个称呼,叫他的身形僵了僵,很快又恢复如常。 “陈知州,你知道贵人什么意思吗?” 他说起了正事,陈南又紧张了起来。 谢青棠压低声调:“去你,留你一家老小性命。” 陈南面色豁然一变,脱口而出:“我都没了,他们活着作甚?” 谢青棠眼中瞬时爬满冷意。 这陈南还真是个狠角色啊! 陈南也知失态,又找补道:“我死了,他们也没好日子过,谢公公,贵人这条件可没诱惑力啊,也不是没人给我开这个条件。” 谢青棠皮笑肉不笑:“陈知州还真是要做大事的人,只是贵人说了,不管谁保你,只要她不答应,皇上势必会给她几分薄面!” 陈南那张油腻的大脸顿时血色全无。 “就……没有别的法子?” “有啊。” “谢公公,您可一定要帮帮我啊,我知道,您才智双全,一定有法子的!” 谢青棠不语,端起茶盏,气定神闲地抿着茶。 陈南见了,犹如热锅上的蚂蚁,却又不敢出声相催,只能巴巴儿地望着。 见陈南快要沉不住气了,谢青棠才续上了方才的话。 “散财保命。” 陈南垂眸思量了起来,仔细掂量着这话:“散财保命……” 他重新抬眼看着谢青棠,态度愈发恭敬:“请谢公公明示。” 第45章 燕巢于林(7) 沈长乐提着食盒,趁夜敲响了长清宫的侧门。 没多会儿,门就开了。 “绪娘,我又来了。” “哎哟,姑娘快进来。” 绪娘将沈长乐迎进门,敲响了寝殿的门,待听得里面应声,才将沈长乐带了进去。 “娘娘,奴婢给您带了份老鸡汤,这可是奴婢亲手做的。” 皇后起身,将沈长乐拉到身边坐下。 “你还会做饭啊?” 说着,她就翻来覆去地看沈长乐的手,见得大拇指烫起了水泡,低呼一声,忙让绪娘去拿药。 “可别给我做这些了,你这水泡是做饭做的吧?” “没事儿,这可是我第一回做饭,熬汤……熬汤简单,炒菜还不行。” 沈长乐笑得羞涩,忙将食盒打开,给皇后将汤盅端了出来。 “快尝尝。” 绪娘将膏药拿了来,蹲在沈长乐身边给她上起了药。 “长乐姑娘真是有心了,娘娘快尝尝吧。” 皇后笑得温柔,端起汤盅,盛了一勺子,吹了吹,轻抿了口,双眼一亮。 “清淡滑口,甚为美味。” 药已上好,沈长乐收回手,笑得甜蜜。 “真的有这么好吗?” “自然是极好的,不过鸡汤面上该浮有黄油,这汤却是乳白色,是怎么回事呢?”看書溂 “娘娘身子不适,我估摸着吃不得油腻,就将面上油沫撇去了。” “看样子长乐姑娘是真的去讨教过大厨呢。” 绪娘笑说道。 “那是。” 沈长乐起身,从食盒里又端出了个汤盅,放在了绪娘面前。 “绪娘,这是你的。” “老奴还有呢?这怎么好啊?姑娘的呢?”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且安心,我用晚膳的时候已经喝过了,你快尝尝。” 皇后也发话了。 “坐下来尝尝吧,难为她如此有心。” 绪娘朝皇后行了一礼,也没坐在身后的凳子上,而是循着主仆有别的规矩,去拿了个矮凳来坐在了她们身边。 三人围炉而坐,是说不出的温馨。 “嗯,长乐姑娘做的这汤,是真真好。” “绪娘,你就别打趣我了,我这手艺可比不上你的。” “哪里啊?姑娘做得是真好,极有天赋。” 被人夸,哪会有人不开心的? 沈长乐心头美滋滋的,打算等谢青棠回来也给他熬个汤。 “其实我还想做点炒菜的,奈何我这手艺确实是不行,要么没味儿,要么味儿重了,或者……”沈长乐笑得腼腆,“烧焦了。” 此言一出,逗得两人直发笑。 皇后将身上毯子放了一半到沈长乐身上。 “身子可好了?” “初三来给娘娘拜年时就好了许多,这又过了十来日,已大好了。” 太后之后又寻了张太医给沈长乐看过,说是胎已坐稳,之后保持心绪平稳,不做什么重活,该是没甚大问题,但太后有她的思量,想将沈长乐调到她身边去。 沈长乐自然不想去。 到太后身边,孩子一出生,那必然是给太后拿捏住,她的命也就不值钱了。 其实她的命值不值钱倒是次要,反正已然死过一次的人了,再死也不怕,就是怕太后拿自个和孩子威胁青棠,叫青棠做些违背本心之事,这是她不愿看到的。 “那便好,初初听闻你生病,可是吓了我好大一跳。” 皇后说完这话,神色有些不自然,埋头又抿了口手中的汤。 皇后的举动,沈长乐尽收眼底。 她的母后她最是清楚,为人宽厚仁慈,可她既然决意退居长清宫,不理世事,是不会主动派人打听这些个细枝末节之事,就算她是故人之女也不会。 这几日她翻来覆去地想初三那日皇后着急地拉着她的手,问她身子如何了的情形,怎么想怎么不对劲儿。 可她又想不通其中关节。 “劳娘娘挂怀了,只是……” “怎么了?可有烦心事?” 沈长乐想张口,让皇后将她留下,可抬眸看着皇后关切的目光,她又说不出口了。 她母后上辈子郁郁寡终,一辈子就图个清静,若是她母后当真向皇上开口,将她收进这长清宫了,只怕她的清静日子也到头了。 她上辈子都没尽什么孝…… 罢了,自个再想想法子吧。 “无事,只是有些想念……想念故人了。” “故人?”皇后想着沈长乐的年岁,捂嘴笑道,“怎么?有了心仪之人?” 沈长乐原不过是想胡诌过去,哪里料想皇后会提及此?一张小脸霎时红了。 “娘娘……” “不知是哪家公子这般有福气,被姑娘看上了?”绪娘也笑着打趣道。 沈长乐摇头:“没有的事,时辰也不早了,奴婢该走了。” 说着,她就起身麻利地收拾了桌上食盒,正打算离开,却被皇后拉住了手腕。 “等等。” 沈长乐回身,就见皇后从自个柜子里拿出了一件胡粉色衣裙,上绣有由白渐粉的合欢花,袖口和衣领则由藤紫色收边,镶着一圈兔毛,看着煞为清丽。 “这是我给你做的新衣,拿着吧。” 沈长乐伸手抚过皇后手中的衣裙,眼眶酸涩一片,觉着有什么要从眼眶里涌出,拦也拦不住般。 她怕自个失态,慌忙接过皇后手中衣裙,同她见了个礼,便匆匆离开了。 皇后看得心揪:“这孩子莫不是受什么委屈了?绪娘,你寻人打听打听吧。” 绪娘应声:“是。”kanδんu5.net 沈长乐跌跌撞撞从长清宫跑了出来,突地又想到自个肚里揣着个小的,赶忙放缓了步子,冷不丁地,却看见了名内侍鬼鬼祟祟地在前面一个小花园里鼓捣着什么。 她不敢上前,就蹲在不远处仔细看着,却见他在池塘边升起了一个火盆,旁边还有冥纸。 这宫人是要祭奠啊! 在宫中,不可随意祭奠他人,皇后早些年便闭宫不出,除了冷宫,这周围罕有人至,倒真是个祭奠的好地方,怪不得这内侍要躲到长清宫这边的小花园来烧纸。 这人虽然是没规矩了点,但都是小事,沈长乐也没放在心上,就准备悄没声息地离开,可恰在此时,五皇子带着一名内侍匆匆而来。 沈长乐脑子发懵,电光火石间,将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前世,五皇子就是差不多这个时候身子坏了的,没多久人就没了。 听闻是不小心落水,落水前曾在长清宫外的小花园祭奠亡母! 皇上听得此事,怒斥五皇子不念皇后恩德,让生了风寒的五皇子在冷风中罚跪,又将五皇子身边的人打死了好几个,自此五皇子的身子算是废了。 她前世跟她这个五弟弟的关系不近不远,他生病后她去看了几回,原本还算聪慧的一个小孩儿,亲眼看见自己贴身伺候的人惨死,整个人都被吓傻了。 她不禁想起前世她同青棠提及此事时,青棠若有所思的模样,或许她这个五弟弟是被人故意设计的也未可知! 不然一个几岁的孩儿,怎地会突然想起此事? 单是这些内侍? 怕是也没这个胆子! 不知不觉间,她攥紧了手中拿着的衣裙,一双眼紧紧盯着池塘边的三人。 她眼睁睁瞧着五皇子蹲在池塘边烧起纸来,嘴里念念有词,却没一句不恭敬的话,就在此时,‘噗通’一声,五皇子落了水! 沈长乐双眼瞠大,竟是先来准备火盆的内侍趁五皇子不注意将人给推下去的! 带着五皇子来的那名内侍怒了,斥道:“你做什么?” “我……我只是看着五皇子要掉下去了,想要拉住五皇子啊。” “你撒谎!你明明是想谋害皇子!” 那内侍见蒙骗不过,趁机将同他理论的另外一名内侍推了下去。 “既然你如此忠心耿耿,那你就下去陪他吧!” 沈长乐大骇,差点惊叫出声,好险自个用力捂住了自个的嘴。 此时四下无人,连个禁军的影子都没见着,沈长乐不会凫水,肚里还有个孩子,若是跳下去救人,只怕要一尸两命。 何况前世五皇子是活了下来的。 对了,长清宫就在背后,回去寻母后,她宫里还留着两名内侍伺候,定然可以将人救上来。 她拔腿就要往回跑,不料,一回身就被人从后捂住了口鼻。 她惊恐地睁大了双眼,手上的食盒和衣裙都掉在了地上,是奋力挣扎着。 可背后之人似乎铁了心要弄死她,一手箍住他,一手死死捂着她的口鼻。 她感觉自个快要喘不上气儿了,求生的本能叫她拼命挣扎着,尖锐的指甲不停挠着身后之人的手臂,可那人的手臂像是铁箍般,叫她根本挣脱不了。 渐渐地,她没了起来,双手无力垂落。 她今日就要死在这里了吗? 比前世都要活得短,还什么都没干成,真是不甘心啊…… 第46章 燕巢于林(8) 沈长乐整个人已经失去知觉了,双手无力垂下。 真的好不甘心啊…… 母后,孩子,青棠…… 不行,她还不能放弃! 她又积蓄起了力量,双手在地上胡乱抓着,正好碰到了挣扎间从自个头上掉落的珠钗。 她忙将那珠钗攥在手心,毫不犹豫地抬起,用力扎入了身后之人的右手小臂上。 那人痛呼,下意识松开了止住沈长乐的手。 沈长乐没有回头去看身后之人,感觉那人松开了她,是拔腿便跑,边跑她还边大声呼救。 那人也不是吃素的,很快反应过来,抢步上前来要抓住沈长乐。 沈长乐浑身绷得死紧,脑子一片空白,更不敢回头去看,只知道拼命往前跑。 她熟练地拐过一个弯,进入了个黑漆漆的巷道,然后奋力敲响了长清宫的角门。 她边敲着,边回头望着巷道口,就见那人一手用手臂捂住半张脸,疾步朝她走来。 惊惧交加下,她更加用力地拍打着面前的木门,连小腹传来的阵阵隐痛都顾不上了。 终于,门房应了。 “谁啊?” “快开门,是我!” 看门的内侍早被绪娘叮嘱过,已经认得沈长乐了,现下听得是她的声音,又如此急切,是忙不迭上前将门打开了。 沈长乐也不及同内侍多说什么,直接一把将他推了进去,然后‘砰’地一声将门阖上了。 绪娘此时也闻声而来,见得沈长乐这般狼狈,是大惊。 “姑娘,这是怎么了?” “快!快去救五皇子!” 沈长乐一口气没喘完,拉着绪娘的手臂,急急道。 绪娘来不及多想,忙遣了两名内侍前去。 人命关天的大事,长清宫内唯二的两名内侍不敢怠慢,直接冲了出去。 沈长乐原本想要跟去瞧瞧,浪费了这般多时间,也不知五皇子和那名内侍现下如何了,可她刚跨出一步,就觉双脚虚浮,整个人就要软下去,好在被绪娘眼疾手快地扶住了。 “姑娘,老奴扶你进去歇会儿吧。” “娘娘她该歇下了。” “你这样叫我如何睡得着啊?” 曹皇后只草草披了一件斗篷就急匆匆地走了出来,眼瞧着沈长乐一张小脸煞白,几步上前扶住了她,眼中满是心疼。 “这是怎么了?” 沈长乐咬了咬唇,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待上得凤榻,沈长乐才反应过来。 “娘娘,这是您的……” 曹皇后温柔地掀了锦被来为沈长乐盖在身上。 “你安心睡着。”说着,她又转头吩咐道,“绪娘,你先替长乐瞧瞧。” 绪娘喜爱鼓捣些医药方面的东西,在成为曹皇后宫里的女官前,曾在太医院当值,耳濡目染之下倒是学了不少,跟曹皇后一道退居长清宫后,是更得空闲,加之曹皇后身子时常不好,她下了苦功夫钻研,医术也是极好的。 这些沈长乐都知道,眼瞧着绪娘要为她把脉,原本有些迷糊的脑子霎时清醒过来,一双手紧紧捂在小腹。 “不用了……” “可不能讳疾忌医,你看看你出了一脑门儿的汗。” 曹皇后拿出帕子,轻柔地替沈长乐擦了擦额际的汗珠。 “姑娘,你就让老奴瞧瞧吧,也不妨事。” 沈长乐咬紧了嘴唇,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的母后是温婉贤良、宽宏大度,可是她肚子里现下怀着孩子,此事若被她知晓了,她还会包庇自个吗? 曹皇后看出了沈长乐的担忧和纠结,一双嫩白柔荑握上了沈长乐的右手,极尽温柔道:“没事的,孩子,就是看看,你若身子不好,多少人得担心啊?你也不愿他们伤心吧?”kanδんu5.net 沈长乐的左手还捂在自个小腹上,手指禁不住蜷了蜷,再没说什么,任皇后将她的手拿了出来,给绪娘把脉。 不摸不知道,这一摸脉,是叫绪娘吓了好大一跳。 她豁然抬头望着沈长乐,沈长乐没说什么,只是紧紧盯着她,眼中带着几分祈求。 “还请姑娘将左手伸出来给老奴瞧瞧,兴许老奴看错了。” 沈长乐不语,将左手拿了出来。 结果是一样的,且…… “姑娘她……” 沈长乐的一双手是攥紧了盖在身上的锦被,但她并未阻止绪娘将要出口的话,因为她知道绪娘对母后忠心耿耿,是断不会欺瞒于她。 “长乐怎么了?”kΑnshu伍.ξa 曹皇后更是着急,也顾不得克制情绪了。 “姑娘有了身孕……”绪娘哑声道,“且……受了惊吓,有小产之兆。” “什么?”曹皇后差点站立不稳,踉跄着退后两步,“怎么会……”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弯身握住了沈长乐的双肩。 “谁逼你了?是不是有人逼你?” 看着曹皇后猩红的双眼,还有眼中蔓延的无限恐惧,沈长乐一颗心像是被针扎了般。 “没……没有……” “那你怎会?” 前世,曹皇后是在沈长乐和谢青棠的事情暴露之前薨逝的,她至死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事情,后来沈长乐总也想,自个母后若是知道了该如何。 这一世,父皇让她心生芥蒂,唯有母后叫她亲近。 她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她想要同她说。 她伸手拉住了皇后温热绵软的双手,轻声道:“我是自愿的,娘娘,我是自愿要给那人生孩子的。” 皇后看着沈长乐眼中的坚定,一双手猛然反握住沈长乐的手。 “他是谁?” “不是陛下。” 她知道母后想歪了。 皇后大松了口气,陡然忆起她翻墙而入时,救她之人。 “是那日在墙头抓住你的人?” 沈长乐粲然一笑。 “是啊,他很好。” 好不好皇后不知道,只是成亲前就搞大人家姑娘的肚子,已足够叫皇后动怒了,但她怕吓着沈长乐,只问道:“那你为何进宫?” “因为他现今的身份,注定也只有进宫。” 只有进宫的身份…… 曹皇后翻来覆去都想不通,除了内侍,什么样的男子只能进宫?可内侍哪里能叫人生子? “你这样会丢了性命的。” “所以奴婢今日原本是想来求娘娘庇护的。” 沈长乐坦诚道。 曹皇后不怒反笑。 “求我庇护?你怎知我会留你?你怎么如此信任我?在这深宫中,还是少信人为妙。” “因为娘娘是很好很好的人啊,说句大逆不道的,看着娘娘,就让奴婢想起了奴婢的母亲。” 曹皇后避开了沈长乐诚挚的双眼,让绪娘赶紧给沈长乐诊治。 不多会儿,外面内侍来报,说是掉入池塘中的那名内侍已经死了,五皇子身边的另外一名内侍也死了,但五皇子还一息尚存。 那内侍原也不会凫水,可他拼死护主,硬生生将五皇子往头顶上举。 “倒是个忠心的。”沈长乐叹完,转而又喃喃自语起来,“另一名内侍也死了,只怕是有人杀人灭口。” “你可看清是谁追你了吗?”皇后一勺一勺地给沈长乐喂着安胎药。 沈长乐摇了摇头:“不知,原本很黑,看不清,后来跑到了外面,有了烛光,可他又特意用一只手捂着脸,但我用钗子将他右手臂给捅破了!而且那人会功夫,该不是内侍……” “怎么说?” “他捂住我口鼻时,我感觉他挨着指根的地方有厚茧,应该是常年握剑的缘故。” “此事不能善了了,将事情闹大吧,越大越好,到时候总不会有人敢在皇上眼皮子底下害你。” “不行!若真的将事情都禀明了皇上,只怕会闹得一发不可收拾,皇上还会发怒。” 沈长乐在皇上身边呆了这般久,也算是看清楚了皇上的为人。 “前有梓州之事,后再出谋害皇子之事,只怕皇上会觉着皇城不安稳,梓州之事便会被搁置,何况……事情捅出来,我是安全了,但是皇上也不会再信任我了,凶手也更不易查出。” 人不是宫里的,她又没看清长相,想将人寻出来,只怕是难了。 “与其我在明,敌在暗,不若我们也隐藏其后,等着那些个别有用心之人找上门来!” 曹皇后听着沈长乐头头是道的分析,眼中满是心疼和担忧。 “你……到底吃过什么苦啊?怎么也会走一步看三步了啊?才多大年纪啊?” 沈长乐总觉着曹皇后给自个一股很怪异的感觉。 说不上来,像是将她当作自个的女儿。 她大着胆子,伸手拉住了曹皇后的手:“娘娘,奴婢不曾受苦,只是……进了宫,难免要更深谋远虑一些才是。” “是,我知道皇上是什么样的人。”皇后回身,坐到了床边,“不过你比我看得透,我用了好几年才将人看清。” 绪娘听得心惊:“娘娘!” 曹皇后转了话头:“你这样做,那孩子怎么办?孩子何辜!” 沈长乐绞紧了双手:“我会尽力保护他的,而且,无论那些人想做什么,只怕这孩子也……不管如何,我会扭转说法的。” 曹皇后不再多言,倒是沈长乐絮絮叮嘱了起来。 “娘娘,到时候您只管撇清干系,说您不是很清楚便罢,只是听着吵闹,派了人出去瞧瞧,到时候我自有我的说辞。” 皇后沉默良久,点了点头,让绪娘准备,自个去了偏殿。 “娘娘这是……” 绪娘替沈长乐收整了一番锦被,轻声道:“娘娘不愿见皇上和皇上身边的人。” 此事沈长乐是知晓的,前世她不是没想过再撮合自个的父皇和母后,可不知为何,她的母后总也避而不见。 今夜事情闹得如此之大,皇上震怒,势必要彻查,便将张士派了来。 “回掌印,奴婢曾同绪娘姑姑有过一面之缘,听闻皇后娘娘胃口不好,今儿不当值,奴婢就特特去熬了一盅鸡汤送到了长清宫,皇后娘娘便赏赐了奴婢一套衣裙。回去的路上奴婢看见一内侍在那里烧纸,正巧被五殿下撞见。” “五殿下似是斥责了那名内侍,那名内侍向五殿下求情,五殿下转身要走,一番拉扯下,五殿下就不慎落水了,原本跟着五殿下来的那名内侍直接跳下水就要去救五殿下,后来奴婢担心,就边跑边叫人,可是这边并无人应,就斗胆又去敲了长清宫的门。” 说到这里便够了,沈长乐当即就要起身同张士请罪,被绪娘拦住了。 “你方才受了惊吓,又引出了旧疾,娘娘说了,让你好生歇息。” 绪娘的声音不冷不淡,但沈长乐竟占了皇后娘娘的凤榻,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张士忙叫人免了。 “我会如实禀报给皇上的,你好生养着吧。” 送走了张士等人,绪娘才开了口:“姑娘当真思虑周全。” 沈长乐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没办法,前世五皇子就是因着这一遭闹得神志不清,还失了宠,就那样悄无声息死了,如今想来,说不定他的死背后还有人操控。 现今她将五皇子偷偷祭奠亡母之事拦了下来,皇上不会对五皇子失望,自然会多心疼他。 “只是不知这幕后主使到底想做什么……”看書溂 “皇上就这么一个皇子了啊,能折腾什么呢?” 沈长乐回头,就见曹皇后从偏殿走了进来,她心头‘咯噔’一下,似乎从皇后眼中看到了恨意。 她的母后向来温柔,连跟人红脸都不曾有过,怎会这样? 况且,母后的话也说得奇怪,似乎是在说父皇折腾…… 像是在指责父皇做了…… 不,怎么会呢? 这可是父皇唯一还健在的孩子啊! 第47章 燕巢于林(9) “你怎么将他忽悠来跟我们一道的?”张添看了眼后面的马车,问起了身边的谢青棠,“他不怕你将他拿了?” “用了太后和北镇抚使的名头。”谢青棠坦然道,“多谢张北镇抚使。” 张添冷笑:“你倒是会物尽其用。” “也是无奈之举,望北镇抚使海涵。” 谢青棠还是一如既往地谦逊,叫人挑不出半点讽刺之意,让张添想借机发作都无法。 “谢内侍既如此能干,还要我等着救你作甚?” 对于张添的冷嘲热讽,谢青棠全不在意。kΑnshu伍.ξa “不是有个说法,叫百密一疏吗?何况青棠也没有把握将陈南说服,不过一番利弊分析下来,陈南答应跟我们走了。” 张添眯眼看着谢青棠俊朗的侧脸,还是一如往昔,一举一动间,全是皎皎君子的风范。 “谢安饶,你真不愧你先前那个侍读学士的名头啊,什么利弊分析,你总也是这样,分明心有谋划,偏摆足了为人着想的姿态,对于自个的利益全不提,明明事情最后往你所设想的方向发展了,偏被利用那人还会在过程中对你感恩戴德。”kanδんu5.net 当然,谢安饶似乎也从未在其中得利。 谢青棠微微一笑:“我总有说不动的人,不然,青棠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北镇抚使,你说,是吧?” 张添摇头:“是你自己造就了现今的局面,有时候立场很重要,你分明看清楚了,偏不信邪。” 谢青棠下意识收紧了手中缰绳,却没再接张添这话。 “你打算怎么处置陈南?就这样供着他?”张添识趣地转了话头。 “不是供着,他会帮我们一起救助梓州百姓。对于梓州的情况,他最是清楚不过,我们也能事半功倍。” “你不怕他坏事?” “这不是有北镇抚使在吗?想必他也不敢造次。” “你倒是愈发会说话了。” 谢青棠但笑不语。 “你去里面,查到什么了吗?”张添看着谢青棠,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谢青棠摇头:“我原先也以为他会把东西藏在里面,但是狡兔三窟,他又愿意跟着我们再次进城,事情可能就不是那般简单了。北镇抚使,你说,现今什么地方放这种罪证最为合适?” 张添抬眸:“被封死的梓州城内!” 张添话音刚落,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而后袖箭出鞘,躲在半山坡上的人被吓得吱哇乱叫,呼啦啦出来了十几个人,个个面黄肌瘦的。 “锦衣卫办事,闲人退散!” 他们这一趟,应谢青棠的要求,都是穿的便衣,张添气势虽强,这帮子土匪也是铁了心要来抢东西的。 “锦衣卫?锦衣卫怎会来这里?”为首的人质疑道。 “锦衣卫办事,需要向你们交代?”张添说着,拿出了令牌。 可这帮子人就是被逼上绝路才上山做土匪的,不懂什么道上规矩,更不知道锦衣卫令牌长什么样。 他们只想要粮要药,他们想活下去! “老子管你们是什么,粮草和药材留下,人可以走!” 为首的人发话了,一干拿着砍刀的人纷纷应和。 “你们既愿意来送死,那就甭怪本官不客气了!” 说着,张添拔刀出鞘,一众锦衣卫也随之拔刀,‘噌’地一声,惹得一干拿着砍柴刀的土匪抖三抖。 眼瞧着冲突一触即发,谢青棠一把拉住了张添握刀的右手。 “他们只是寻常百姓。” “但他们落草为寇了!” “待青棠同他们说说,望北镇抚使手下留情。” 张添不语,冷着张脸收回了刀。 那帮子土匪见了,似乎又有了底气,道:“怎么?怕了?” 谢青棠翻身下马,同几人见了个文人礼。 “诸位都是这附近的居民吧?我们是从东都而来,特地去梓州救助百姓的,诸位也快快回家吧,也好及时收得朝廷派发的粮食还有药汤。” 那为首的男人冷哼一声:“朝廷?朝廷早不管我们了!” “我们这不是来了吗?”谢青棠声音愈发温和,却坚定有力,“这些东西都是要运去梓州的,这里离梓州不过几个时辰的路程,你们一直在这里打劫根本打劫不了什么,而你们一直不愿走,也是因为家人还在里面吧?” 谢青棠话音刚落,张添蹙眉,挥手示意,一干锦衣卫齐整地从怀里掏出白布,捂住了口鼻。 谢青棠没有动作,仍继续劝说着几人。 “诸位都逃出来了,可家里还剩些老弱妇孺,你们舍得他们吗?我们此番前来也是为了尽快控制住梓州疫病,百姓们能早日过上跟以往一般宁静祥和的日子。” “说什么宁静祥和的日子?陈南在梓州境内欺男霸女,无恶不作,朝廷什么时候管过?” 有几个瘦得跟猴儿一样的汉子抽着鼻子哭了出来。 “要是日子好好的,没个贪官污吏,没什么疫病,我们至于放着好好的地不耕,小生意不做,来这种地方卖命吗?你们以为那些人为什么要捡死人的东西用?那还不是日子不好过吗?你们在东都享尽清福,有看看外面的百姓过的什么日子吗?吃不饱穿不暖,哪里还是上一辈人那种世道?” “我们一家就是去梓州摆摊卖个菜,他们说封城就封城,也不管管我们,我们住在哪里?只能找个破烂棚子,结果最后……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了……” “我们躲过守备军,拼死从梓州逃出来,不就是为了挣条命吗?可这段日子根本就没有人往梓州来,我们只能走远一点打劫,再回来城外守着,想着父母妻儿还在城里面受苦呢,可旁人也不容易……都是拖家带口的……我们也不想啊!” “是啊,皇帝老儿在东都过着好日子,不管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任由陈南那个王八羔子将我们关在里面,让我们自生自灭!你们现在来是做什么?谁知道是又想怎么弄死我们?” 谢青棠听着一句句控诉,一颗心越揪越紧。 以前他自诩走过澧朝许多地方,深知百姓不易,走上仕途,励志得一个政治清明、一个百姓安居,原来还是太过浅薄。 澧朝已然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我们被关在梓州,没病死,反被饿死,人死了不能掩埋,只能放在家里,反反复复,更是严重,你觉着这疫病能好吗?” 此话一落,有个人哭得更是凄厉。 “我家兄长,他闺女活生生饿死了,可家里还有人要过活啊,你知道他怎么办吗?他瞒着自己婆娘儿子,将闺女给煮了!” 此言一出,除了一片哀哀哭声,再听不得其他声音。 饶是冷酷如锦衣卫,面上也显出几分不忍来,纷纷收起了手中的刀。看書溂 还有个冲动的,知道马车里是谁,泄愤似地一刀砍在了马车车辕上。 “你个狗贼!” 陈南吓得一抖,以为有人要动他,坐在马车里喝道:“快走!” 陈南这回跟着谢青棠走也不是全无准备,还是带了十多个人的,一帮子人当即调转马车头就要离开,被张添横刀拦下了。 “陈知州,你若安生呆着,一切好说,你若要走,就问问看我手底下的刀答应不答应了!” 陈南掀开马车帘,怯怯地看着张添,再看看那一百来个围拢过来的锦衣卫,求助地望向谢青棠。 谢青棠在心头叹了口气,上前说和道:“陈知州,既已到此,便安生随我们进去吧,相信若百姓看见你的诚意了,势必会体谅你的,何况……城中多变故,你说,是吗?” 陈南面色一动,点了点头:“是,你说得对,我……我不会离开的,我会带着诸位钦差,前往梓州,顺利解决梓州之困。” 陈南这边不动了,可那十几名从梓州逃出来的汉子却是不干了。 “陈南这个狗官原来在这里,原来你们是一伙儿的,大家伙儿,快,他们又要来害我们了,砍死他们!” “不能再让这些人来祸害我们了!” 说着,那帮子人提起手中的砍柴刀就上前来砍人。 一时,混乱不已。 第48章 燕巢于林(10) “诸位,请听青棠一言。我们来此,就是为了帮大家的,随行的还有几名大夫,待疫病得到控制,梓州就能有序恢复通行,大家伙儿也能早日过上正常的日子啊。” 这帮子人对陈南是恨之入骨,对朝廷更是早已不满,才不管谢青棠在说什么。 “正常的日子?还有什么正常的日子?我们的田地就那么点,还要被人征占,我们有点小本生意,还要被人欺压,我们连孩子都养不活了!你们这些做官的,没一个好的!” 他们根本不听,猩红着眼,挥刀乱砍着。 谢青棠边躲着他们的攻击,边叮嘱道:“他们不过是寻常百姓,莫要伤了他们,将刀入鞘。” 锦衣卫也都不是冷酷无情之辈,这会子也不跟谢青棠对着干了,纷纷将刀收入鞘中,见人上前来要打他们,他们就以刀鞘对抗,以防将人砍杀。 谢青棠心头焦急,这也不是办法,只好扬声道:“几个人对一个人,将他们绑了,但莫要伤了他们。” 锦衣卫都不是吃素的,拳脚功夫自然不在话下,又是几个人对一个人,利落将人绑了。 恰在此时,一声惨叫传来,谢青棠回头一看,就见陈南的手下动刀杀了一名百姓。 那十几个被绑住的百姓见了,被吓得呆愣当场,一时,谁也没再挣扎。 谢青棠见状,疾步冲上前蹲在了那人面前,给人按住肚子,想要给他止血,可是没用,鲜血还是不断涌出。 眼瞧着躺在地上的人看着一个方向不断喃喃,谢青棠附身去听,可惜根本听不清,只听得鲜血在他喉头不断翻滚的声音。 “你想说什么?” “回……回……回家……” 谢青棠霎时红了眼眶。 “你……再等等……很快就能到家了。” 那人仿似听不见般,嘴里不断张合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一只手指着梓州的方向,就这样咽了气。 谢青棠抬手想要替人阖上眼,此时才惊觉自个手上沾满了血,他又慌忙收回,在自个身上擦了擦,一袭青衫沾上血污,他毫不在意,颤抖着伸出手,想要为那人阖上双眼。 可是没用,那人的眼睛轻易阖不上。 他咽了咽口水,妄图让自个涩苦的喉头舒适一点,而后又伸出手,这回他用了点力道,才将那人的双眼阖上。 “你放心,青棠会带你回家的。” 谢青棠话音刚落,一阵哭声从那十几个被绑住的汉子嘴里发了出来。 在谢青棠耳边缭绕,久久不去。 他一言不发地站直身子,冷冷看着站在自个面前的陈南的手下。 陈南的手下被这双眼看得一惊,一股凉意从脚底直窜上脊背。 他杀人无数,还没怕过什么人,可眼前这人不过一文弱书生的模样,一双眼却叫他背后出了一层白毛汗。 他连连后退:“我……那人……他……是他想杀我!而且……你看,这人杀了,他们不都安分了?” 陈南见了,出声道:“谢……大人,他这也是想为大家解困,算了吧。” 谢青棠回头,一双如星眼眸此刻好似沉入了深深的海底,叫人琢磨不透。 陈南禁不住咽了口口水,不敢再为自个手下说话了。 谢青棠见陈南安静了,回身又看着陈南手下,道:“我说了,莫要伤了他们。” 他话音刚落,伸手拔过身边锦衣卫的刀,手起刀落,那人脖子上立刻出现了个刀疤,鲜血喷溅而出,直接倒在了地上,抽搐了两下便没了声息。 他这番动作快得惊人,叫一干锦衣卫都看愣了。 陈南没想到谢青棠还有这样果决的一面,虽说这手下颇得他信任,可看着这样的谢青棠,他也不敢生出微词,悄没声息地缩回了马车里。 谢青棠浑不在意,连表情都没变过,从自个衣袖里掏出块帕子,将刀上的血擦拭干净,这才双手将刀还给那名锦衣卫。kΑnshu伍.ξa “青棠不问自取,冒犯了。” 锦衣卫多少都有些瞧不上谢青棠的,认为他是个宦官,可习武之人,都是慕强的,经过这一遭,不少人都开始服气他了。 这刀,太快了! 张添是知道谢青棠会功夫的,只是这么多年了,再没人看过他舞刀弄枪,现今看来,这功夫还真是一点没落下。 这边厢的人处置了,谢青棠又去安抚被绑住的十几名汉子。 他先是朝几人行了一礼:“诸位,得罪了。” 被绑住的十几个人看着在他们面前弯下腰的人,是再说不出一句重话,叫他们说句软话,又迈不过心头那道坎儿。 “诸位,青棠向你们保证,会还你们一个安宁和乐的梓州,也请诸位再给我们一个机会。” 谢青棠短短一句话却说得分外坦诚,有几个汉子听得眼泪都落下来了。 “你还是第一个这样同我们说话的……我们就信你一回!” “对,大人,我们信你一回!” 有人附和了,后面的人也纷纷附和。 谢青棠安下心来,着了人来给他们松绑。 锦衣卫听了谢青棠的吩咐,这回没再单独去问张添的意思,上手将人给放了。 这下子,这个队伍又壮大了不少。 要是换做平日,张添肯定要打趣谢青棠一番,只是这一遭他却没了心思。 待到得梓州,谢青棠让陈南发令,让梓州守备军开了城门。 他们还没跨进城门,一股子尸体腐烂的味道从里面飘了出来,再步入其中,当他们看见了梓州百姓惨状,才知先前描述不过十之五六。 街道两旁横陈着的不知是尸体还是活人,没有一丝人气儿,有的只是麻木呆滞的目光。 有的孩子光裸着身子坐在地上,嘴巴里满是血,身边的父母却已经成了副枯木,手上和腿上只剩了森森白骨露在外面。 再一转头,有个母亲抱着个孩子的襁褓,其中却空空如也,而孩子的父亲拿着汤勺在锅里搅弄着,里面只剩根根骨头…… 乌鸦盘旋在上空,久久不肯下落,似乎也觉这里没什么好觅食的。 人不怕的是一刀了结,怕的是钝刀子割肉,怕的是绝望。 而梓州百姓现下便是如此。 就算是看着他们带着大批粮食和药材进来,也没有一个人有反应,更没有挣扎着要冲出城门。 谢青棠一双黑沉的眸子睁得大大的,饶是心内痛苦万分,饶是眼眶酸涩,他还是强迫自己不要眨眼,强迫自己将这这一幕幕刻在脑子里,烙印在心上。 这就是澧朝百姓如今的生活,没有安居乐业,而苦难的推波助澜者,还在载歌载舞。 澧朝,终将覆灭! 第49章 燕巢于林(11) 赵海颤抖着手将书信递给了江世林。 “这是安饶寄回来的第一封信。” 赵海一双黄褐色的眼珠内隐隐有什么闪动,江世林看见了,但什么也没问,伸手接过了他递过来的信,展开,信中无他,只一句。 ——肃正十一年辞旧迎新之际,梓州大疫,百姓陈尸街头,烹子而食、以身伺子者,不可计数。 江世林看完这封信后久久不语,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将那薄薄的一张信纸重新叠好。 “师弟,这封信可以给我留存吗?” “自然。” 江世林将信收好后,才抬头问道:“你怎么看?” 赵海清了清嗓子:“之前户部拨的银子肯定是不够的,药材和粮食也得再准备着,我这边再跟户部提提。” “不是提提。”江世林点着桌子道。 赵海答得有些心不在焉,被江世林这一点,才给点清醒了,立时应道:“是,不是提提,是一定得给备着,还得再送几名大夫过去。” 江世林满意地点了点头。 “此事一过,还得派个好点的地方官过去,带着梓州百姓休养生息,不然日子还是难……” “是啊……” 赵海似叹非叹地答道。 江世林起身,将书房的窗户推开,一阵冷风袭来,吹得人警醒。 “师弟啊,你说,我们读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是为何?这么多年了,我们求的又是什么?” 赵海看着江世林佝偻的背影,静默无言。 良久,江世林自个将话头接了下去。 “读书人读书,无非为了‘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理想抱负!先帝在时,我就在求政治清明,先帝虽庸碌,时常举棋不定,司礼监也时有干涉朝政,但好歹不过分,为人也算勤勉,大事上总也是多询问朝臣意见,可现今的皇帝……” 赵海起身,疾行至窗边,手搭在江世林的肩头。 “师兄,慎言!” 江世林看着外面零落成泥的梅花花瓣,摇了摇头:“罢了,不说也罢!师弟,说说你吧,你接下来打算如何?” 赵海转头,顺着江世林的目光,也看见了外面的凄清景象。 “我还能如何?‘在其位,谋其职’,既然坐了首辅这个位置,我就该义无反顾地走下去,拨乱反正,为澧朝寻一个出路。” 江世林无话可说,赵海身为首辅,效忠皇上,无可厚非,只是澧朝已经走到末路,他们大半生的心血终究付诸东流。 没有听到江世林的答话,赵海背在身后的手捻了捻,又转过身,故作轻松地问道:“师兄呢?师兄如何打算?如今师兄身子骨已大好,不若我去同陛下回禀,让师兄也能早日回朝中办事,我们师兄弟携手,想必能够事半功倍。” 江世林听得这话,严肃沉痛的情绪一转,摆着手摇了摇头。 “你还要去向户部讨银子,到时候还得皇上点头呢,算了吧,没得在这当口为了这档子事触怒圣上。只是此番百姓出了这样大的事儿,军械案又要搁置了。” 江世林说出这一番话,赵海直觉不好,但他什么也没说,只顺着他的话将话头又放到了谢青棠的身上。 “安饶是师兄的弟子,行事最是知晓分寸,轻重缓急,想必他是懂得的。” “没人再比他更懂这些大道理了,不然他的来信不会只字不提其他。这孩子这段日子过得太苦了,被人所弃,我这个做师父的,这一遭,总也不能弃了他去。” 赵海不知江世林怎地突然说到这茬儿上了,像是交代遗言般,这叫他心头很是不好受,但他没再多问,而是说起了朝中新近发生的事儿。 “五殿下这一落水,身子骨不似先前了。” 江世林边捋着自己的胡须,边摇头叹息。 “皇上现下就这一位皇子,再不行,只怕得向皇亲过继了,到时候又会是一番腥风血雨啊。” *** “姐姐,你可算是回来了,这几日在长清宫呆得如何?” 庆云一瞧见沈长乐就拉着她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 “放心,我很好。”沈长乐拍了拍庆云的肩,状似随意地问道,“这几日朝中可发生了什么新鲜事儿?” 庆云想了想,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倒真有一件。梓州那边情况很糟,听说死了不少人,甚至有烹子而食这种匪夷所思的事情发生,陛下发了好大的火。” 沈长乐闻言,整个人也是不寒而栗,下意识伸手护住了自个的肚子。 庆云四下瞧了瞧,没见着旁人,又压低声量道:“谢内侍上折子,还在替梓州知州求情呢,说是请皇上给他个戴罪立功的机会,留他一起救助梓州百姓。没想到谢内侍是这样的人,陈南那个狗官有什么可留的!” “看事情,不到最后,莫要多加置评。” 沈长乐不知谢青棠的用意,但是他走的这一步倒是暂时如了皇上和太后的意。 庆云被沈长乐训了,也不乐意说梓州的事儿了,又提及了五皇子。 “还有件事儿,今儿发生的。” “哦?” “五殿下落水后一直不大好,今儿一大早丽妃娘娘就去探望他了,孰料五殿下突然发了疯,将丽妃娘娘给推倒了,所幸无事,只是听说丽妃娘娘回去后总说肚子不舒服,请了太医去瞧,说是有孕了!” 沈长乐诧然。 丽妃早年倒是有过一回身孕,后来小产没了,不过她也因此晋了位分,一晃这么多年,她一直没再有孕,这一遭却是莫名有了…… 前世这时候丽妃有孕吗? 她记忆中并无此事,只是五皇子的事儿倒是顺着前世的轨迹发生了。 等等! 电光火石间,她将这段日子发生的一切都串联起来了。 深夜,被丽妃身边宫人请去替她不知是把脉还是做什么的太医,还有向来安分守己的五皇子突然不安分了,然后她去看望五皇子就被五皇子推倒,回去肚子疼,请太医,光明正大宣布自己有了身孕…… 这一切都太顺理成章了! 太过合理的东西,偏偏就是最为不合理的! 只是丽妃怀孕不是好事吗? 为什么她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再广而告之呢? 难道是五皇子知道了什么,阻了她的路? 无论是什么原因,害五皇子的人若真的是丽妃派出去的,自个撞破了他们的阴谋,丽妃势必会瞄准自个! 她得早作准备! 第50章 燕巢于林(12) “这段日子跟皇后娘娘相处得如何?” 皇上端坐于上位,凝眉看着奏折,状似无意地问道。 沈长乐眼观鼻鼻观心,小心翼翼将茶盏轻放在桌案上,双手拿着托盘退后一步,才躬着身答道:“回禀陛下,皇后娘娘宅心仁厚,待奴婢很好,今儿奴婢穿的这身衣裳还是皇后娘娘亲手做的呢。” 皇上抬头,一眼看见了沈长乐衣裙上绣着的由白渐粉的合欢花。 “皇后是真的很喜欢你啊。” “承蒙娘娘厚爱,长乐感激不尽,只是长乐无以为报,属实汗颜。” 皇上抬眼,打量着乖顺站在身侧的沈长乐。 “不止皇后喜欢,太后娘娘和丽妃也都很喜欢你,看样子你是讨人喜欢得紧啊,真是叫朕为难。” 来了! 看样子是太后和丽妃都先后向皇上开了口。 沈长乐连忙跪地告罪。 “是奴婢的不是,叫陛下为难了。” 皇上左手是丽妃和她肚里的孩子,右手是跟太后娘娘的母子之情,这两位都不是省油的灯,但于皇上而言,比起太后,丽妃可容易对付多了。 皇上起身,将沈长乐拉了起来。 “你是叫朕为难了,不过你也不容易。” “谢陛下体恤,原本该是奴婢为陛下分忧解难的,没成想反倒叫奴婢的事儿来累着陛下,奴婢实在不该。” “你怎么想?” 沈长乐知道,皇上这是在试探自个,但她不知道她跟谢青棠的事皇上知道多少。 “主子们看得起奴婢,奴婢是恨不得生出三头六臂来好生服侍几位主子,奈何奴婢没这个福气,奴婢现下能做的就是服侍好陛下,让太后娘娘和丽妃娘娘也能安心。” 听得这番话,皇上伸手隔空点了点沈长乐。 “你个丫头,倒是个小机灵鬼儿,将自个摘得干干净净的,将难题扔给朕。” 沈长乐腼腆一笑。 “陛下神通广大,这样大的难事儿,也只有陛下能办到了。” 皇上走至殿中,沈长乐亦步亦趋地跟着。 “让朕再好好想想。” 皇上虽说要好生想想,但沈长乐却不愿意坐以待毙。 太后想要利用她来掣肘青棠,丽妃又想堵住她的嘴,既然如此,那她何不借一把力?让她们斗个你死我活! *** 太后看着自个手上新涂的蔻丹:“你说,丽妃知道你去了雁苇泊?” 沈长乐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答道:“是奴婢不够谨慎,叫她发现了,连累了太后娘娘。” “不碍事,我当为何她突然要跟哀家抢你呢。”太后冷笑,“这丫头,这么些年,光涨岁数不长记性,妄想拿捏你,跟哀家斗,还真真是好笑。” 沈长乐端跪在地上,没应这话。 太后这番话可不只是指丽妃,还在借机敲打她呢。 “起来吧,地上凉,跪着做什么?现今你可得好生养着,那样他在梓州也能安心。” “谢太后娘娘。” “哀家得加紧将你接过来了,不然你这月份大了,可就瞒不住了。” 太后以手支额,目光放在了沈长乐的肚子上。 “是,那日差点就没瞒住皇后娘娘。” 沈长乐主动将话头引到了五皇子出事那晚。 “皇后啊……”太后叹息着重复道。 “皇后娘娘真是温婉贤良呢。”沈长乐试探着说道。 “是啊,好容易强硬了一回,结果却是封宫,但皇上还是念着她的好的。” 沈长乐心头一动,或许有些疑惑她能在太后这里得到答案。 “是皇后娘娘跟皇上赌气?” 太后不咸不淡地看了沈长乐一眼。 “你在皇上身边伺候,合该清楚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 沈长乐复又跪了下来。 “请太后娘娘恕罪,是奴婢多言了。” 前世今生,沈长乐一直不知道她的父皇和母后之间到底发生了何事,怎么走到了如今这个地步。 前世,她想尽办法撮合他们,她父皇对此不置可否,母后对此却是避如蛇蝎。 她不知他们到底有什么恩怨是解不开的。 她原以为今日太后能给她解惑,但看样子事情并非那般简单。 “起来吧,哀家知道,皇后闭宫多年,大家都在猜测,猜测皇后为何闭宫,皇上又为何一直不废后,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咱们皇上也是个重情的。”kanδんu5.net 太后既说到这份儿上了,也就多嘴说了两句,但话也只能止步于此了,沈长乐不便再问,顺着太后说了两句,又提及了丽妃。 “丽妃娘娘既然知晓此事,那冷都指挥使会不会也已知晓,他会不会早已向皇上禀明……” “皇上知不知,你不该当是最为清楚的?冷厉连皇上的这点心思都猜不透,还有脸坐在这个位置上?此番只怕是丽妃一人所为。有时候人啊,安逸日子过太久了,就忘了自个有几斤几两了,这样不好,你说呢?” “太后娘娘说得是。” “不过皇上养在身边的一条狗,竟妄图爬到主人头上,不单哀家不会允许,皇上也不会允许!” 沈长乐闻言,不再多言,但心头却有了思量。 或许,经过此事,她能得以窥见过去一二恩怨。 第51章 拨雪寻春(1) 沈长乐在太后面前告了丽妃一状,没成想效果斐然,太后立即动作,将五皇子接了去,说是要亲自照顾。 太后这番动作,仿似什么都没说,又仿似什么都说了,立场很分明,有人要害五皇子,但五皇子她护着了。 既然有人要害五皇子,首当其冲的会是谁? 只有新近有了身孕的丽妃。 太后表明了立场,皇上不可能不给太后面子,就刻意冷落了丽妃几日。 原本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偏丽妃草木皆兵,是生怕自个就此失了宠,巴巴儿地托了人寻了沈长乐打听。 沈长乐没多说什么,只是没收丽妃派人送来的东西,又摇了摇头,意思很明显。 丽妃更慌了,但好歹在宫中沉浮多年,又派人去给吴用送礼。wΑp.kanshu伍.net 吴用收下了,派人回了话,叫丽妃放宽心,说皇上不过是做给太后看的,等太后消气便好。 可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两个人说法都不一样,丽妃如何能够安心? 何况她怎么得罪了太后她都不知道。 她思来想去,只有一不做二不休了,不然五皇子真什么都跟太后说了,她还能讨得了好? 太后和皇上向来是面和心不和,她既然要做,那就得做票大的。 人死在太后那里了,还不是任她如何说? 只是人要怎么死在太后宫里才叫人指摘不到她的头上来? 就在丽妃思忖怎么动手的时候,被办完事赶回东都的冷厉阻了。 “被太后接去的人你也敢动?你不要命了?”冷厉捏着丽妃的手腕,厉声斥道,“你是忘了当初陛下将你接进宫是为何吗?” 不单是为了拿捏冷厉,也是为了在后宫多双眼。 他们兄妹二人在东都无依无靠,要想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立足,只能靠皇上。 皇上此番没有命令,丽妃已然逾矩了。 冷厉见丽妃也慌了,又缓了声调劝道:“你已然走错一步了,不能再错了。” “哥,你说,太后那个老巫婆我就斗不过了吗?”丽妃泪眼婆娑,“我好歹在后宫被皇上独宠多年,我连老巫婆都动不得了?” “慎言!”冷厉四下瞧了瞧,见丽妃身边伺候的人都离得很远,他才又接着道,“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了!当年皇后也是失去一子,才让皇上和太后离心多年,饶是如此,皇上对太后也是敬重的,你凭什么以为你就能撼动太后在皇上心中的位置!” “我正是知晓皇上永失嫡子,皇后幽居长清宫多年,是皇上的一桩心病,我才打算借此发作!” 其实丽妃哪里又是想要撼动太后在皇上心中的位置呢? “哥,我就想要个孩子,有个依靠,你也看出来了,皇上他……他身子一年不如一年,我们还能靠他多久?五皇子年纪小,根本靠不住,这也就罢了,他跟我根本不亲,皇上子嗣单薄,要想留住这个孩子,就一个皇子都不能给他留,不然……”看書溂 丽妃哭得不能自已,上前一把握住了冷厉的手臂。 “哥,我也是没法子,你知道的,我们兄妹二人互相扶持好不容易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不想再重复当年的噩梦了……” 她颤抖着拉住冷厉的手,将他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肚子上。 “哥,你感觉得到吗?他在我肚子里长得好好的。我已经失去我的孩子一次了,我不想再失去第二次了!当初我们没得选择,可是现今不一样了,我们有得选了!” 当初,她初入宫门,皇后的儿子刚夭折没多久,皇上就不许她有孩子,现今她断不会再允许有人将她的孩子夺走! 何况…… “哥,我是皇上的妃子,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了,我们已经打算做那人上人了,就只能搏一把了,你说呢?” 冷厉被丽妃说动了。 他们兄妹走到如今这个地步不容易,皇上已经老了,这两年也是愈发不得用,天知道丽妃肚里这个孩子来得多不容易,他要是再不思变,到时候皇上死了,死的就会是他们兄妹! 而且皇上这个位置迟早得让出来,五皇子眼瞧着要不行了,皇上膝下子嗣单薄,也就瞅着看丽妃肚子里这个是不是皇子了。 “但若你肚子里这个不是皇子呢?” “我有感觉,会是皇子的,酸儿辣女啊,我也不会允许他不是皇子的!” 他不是皇子也得是皇子!kΑnshu伍.ξa “让我回去再想想,那日你遣的手下我已经将他派出去躲风头了,沈长乐那边你别一直跟她过不去,此事我会处置的,你不要轻易出手。” “那太后和五皇子呢?” “先不要轻举妄动,太后不会为了五皇子轻易出手,此番不过是警告。” 丽妃敏锐地察觉到不对。 “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有太后的把柄在手?” 冷厉不欲多谈。 “你好生想想是不是哪里得罪太后了,太后断不会因为一个五皇子就要对付你,唯恐引人怀疑,我得先离开了。” 看着冷厉匆匆离开的背影,丽妃心头有了番思量。 太后有把柄在自个兄长手里,会是什么呢? 自个又哪里得罪太后了呢?她为何突然要对付自个? 她跟太后,向来是井水不犯河水。 正如自个兄长所言,一个五皇子,还不值当太后出手,那会是…… 难不成是沈长乐? 可是沈家说是张家旁支,其实旁得十万八千里,还不如五皇子有用,太后怎会为她出头? 看样子,太后和这沈长乐背后还有猫腻儿! 她就要好生看看了,看看他们能造作出什么玩意儿来! 第52章 拨雪寻春(2) “你说都指挥使回来了?” 沈长乐边收拾着桌上茶盏,边问道。 庆云点了点头,看了看门口,见无人进来,才又接着说了下去。 “今儿一大早就回来了,说是进宫见过丽妃娘娘了。” “坏事了……”沈长乐自言自语道。 庆云疑惑:“姐姐说什么?” 沈长乐将茶盏洗净放在边上备用,摇了摇头:“无事。” 冷厉回来了,丽妃就不会再出错了,太后那边只怕也会有转机,除非她拼死一搏,将青棠被施以腐刑前夕,太后暗自送人到雁苇泊一事捅出来,那样才能有机会再次激怒太后,可她不能这样做。 要是此事只涉及她自个便罢,但此事还涉及到青棠,若她将此事挑出来,唯恐青棠会遭人毒手,只怕皇上更会忌惮三分。 现今前有狼后有虎,她是进退不得啊。 沈长乐一只手抚上自个的肚子,是忧心忡忡。 青棠,我该怎么办啊? 就在沈长乐犹豫不决时,有人却率先出手了。 ——小丁失踪了! 当沈长乐得知这个消息时,已是三日后的事儿了。 “你就是这样做内书堂管事的?人都失踪了,你也不上报?” 若不是她觉着许久没见着小丁了,担心青棠就这么个小徒弟也跑了,主动来寻,恐怕到现在她还被蒙在鼓里。 “姑娘,这小丁不过是内书堂一个小内侍,还在读书,平素里不打眼,若不是他有几个要好的内侍,只怕更没人发觉,人也找了,确实是没找到。” 内书堂管事点头哈腰地解释着。 沈长乐不敢被人察觉小丁跟她熟识,只能借题发作。 “没找到就不找了吗?就不上报了吗?你们胆子倒是愈发大了,不怕我将此事给老祖宗禀明?” “哎哟,姑奶奶诶,老祖宗哪里管得了这许多事啊?” 内书堂管事赶忙讨饶。 “前面儿不太平,姑奶奶就别拿此事去给老祖宗添堵了。” 沈长乐冷哼一声。 “我拿此事去给老祖宗添堵?你们也不想想这是个什么地儿,皇宫大内,一个大活人都能平白无故地失踪,你们置陛下的安危于何物?” “姑奶奶,这顶帽子可不能乱扣啊。” 内书堂管事在这春寒料峭的时节,是硬生生出了一脑门儿汗,他四下瞧了瞧,见无人来这边,才低声透了个底儿。 “姑奶奶,奴婢这也是难办啊。” 这话落在沈长乐心里,怎么也落不到实处。kΑnshu伍.ξa 她挥了挥手中帕子,仿似不吃面前管事这一套,故意道:“你有什么难办的?” 内书堂管事抹了把自个额头上的汗,做贼似地又探头四顾了番,饶是如此犹不放心,带着沈长乐往里走了走,说话声儿是压得更低了。 “姑娘诶,我们就是个小虾米儿,上面的人要办事,我们哪里能过问啊?只当没看见,你也就罢手吧,奴婢可是没胆量去同老祖宗说的,不然到时候神仙打架,我们十条命也是不够受牵累的,姑娘就行行好吧。” 沈长乐深吸口气,假作好奇道:“到底是谁啊?这般通天本事。” “姑娘啊,不可说,知道得愈多啊,愈不好,像小丁,小小年纪,不知道晓得了什么,奴婢思来想去啊,他就跟谢青棠走得近一点,这人一走,能照拂得了他?他还敢往上凑,是我啊,躲都来不及。” 内书堂管事甚觉自个今儿说得太多了,摆摆手,不愿多言,匆匆离开了,沈长乐却入了心。 这些人怎会突然又对青棠动手? 张士都不敢管的人,是太后吗?可太后有她还有她肚里的孩子在手,没必要拿小丁做筹码啊。 难不成是丽妃? 可丽妃拿小丁做什么?难不成真知晓跟青棠有关系的是自个? 不,不对,要真如此,不该一点动静都没有!她早该寻上自个了! 小丁到底有什么利用价值呢? 除非…… 有人知晓了太后给青棠送了人的事儿,只不过他们不知那人是谁,还有…… 难不成是想借小丁威胁他,莫要再继续追查梓州之事? 小丁已经失踪三日了,人到底如何了? 她到底是闹还是不闹出来呢? 闹出来,要是他被人灭口了怎么办?可就算不闹出来,三日都过去了,人要是从他口中得到什么消息了,只怕也被人杀了。 闹,他还能有一线生机,若是不闹,只怕被人吞了骨头,他们也不知幕后之人是谁。 总得做决定的! 若再像丽妃的事情般扭扭捏捏,只怕后患无穷! 沈长乐决定好了,打算做两手准备。 她先是托了人将小丁失踪一事散播出去,过了晌午,她就去寻了太后,说了此事。 “真是好样的!”太后将茶盏重重搁在了桌上,“成日里地给哀家闹事,丽妃这厢还没压住,什么小丁又给哀家来了,哀家光在你们身后收拾烂摊子得了!” 沈长乐俯身磕头。 “请太后娘娘息怒,长乐就是怕此事是丽妃娘娘所为,想要拿住小丁,作为人证!” “哀家当初就不该让你进宫,哀家对你是一再纵容,结果你还是不小心,让个小玩意儿知晓了你的存在,你们真是好得紧啊,攸关性命的大事,就不能忍忍?” “是长乐思虑不周,请太后娘娘息怒。” “息怒,你除了叫哀家息怒,还能做什么?” 沈长乐不语,乖乖跪在地上,任太后训斥。 太后见状,叹了口气,以手抵额,揉着自个的太阳穴,让王长寿将人扶起来。 “此事,哀家会处置,你这段日子给哀家夹紧尾巴做人!” “是。” 太后插手了,此事又闹了出来,皇上那里只怕也有所耳闻,接下来就看是谁先露出狐狸尾巴了! 第53章 拨雪寻春(3) 沈长乐从没有如这世一般,这般劳心劳力过。 她知道东都城事多,没成想事情这般多,还跟前世差别很大。 青棠去梓州,这在前世是没有的。 而军械案被拖出来,也是在青棠承受剥骨之刑时,最后也是草草将罪名安在定北王府结案的。wΑp.kanshu伍.net 至于小丁,她更是不知道这么个人。 这种对未来的未知,叫沈长乐惶恐,唯恐一脚踏空,又是一场万劫不复。 沈长乐惴惴不安地在廊下走着,一抬头,瞧见了张士。 她赶忙上前,朝张士行了一礼。 张士摆摆手,示意沈长乐跟上,两人边往僻静处走着,边说着话。 “小丁一事,是你捅出来的?” 沈长乐不知张士用意,答得保守。 “掌印指的什么?是小丁失踪一事吗?奴婢也听说了。” “我问了内书堂的管事,你去问过他小丁的行踪。” “哦,只是无意中听他提及,担忧陛下安危,奴婢就说了他两句,没成想他还跑来跟掌印告状。” 张士偏头瞥了眼沈长乐,也没拆穿她,只不轻不重道:“既然我能想到,别人也能想到。” 沈长乐微微一笑:“只是问了两嘴罢了,多谢掌印挂怀。” 张士轻笑一声:“我吩咐了内书堂的管事,让他管住自个的嘴。” 沈长乐讶然,张士是个聪明人,是实打实只效忠皇上,一心替皇上办事的,对她也算颇多照顾,只是她委实没想到他会替自个瞒下来。 她停下步子,回身,真心实意地同张士行了个礼。 “多谢掌印。” 张士抬步,接着往前行去。 “梓州一事一出,倒是搅弄了不少风云出来,今日又有旁的流言传出来,你知道是什么吗?” 沈长乐摇头。 “张家外戚干政,扰乱朝堂;太后戕害皇子,致使朝堂不稳。” 张士的声音慢慢悠悠的,带着几分沧桑。 “这话是在宫外传的,宫内还没几个人知道,东厂和锦衣卫双双得了消息,但你也知道,今儿承乾宫又请了太医,此时也不敢贸然上禀给陛下。”kanδんu5.net 沈长乐大惊。 “怎会传出这样的谣言?” 她脑中顿时闪过丽妃和冷厉的脸,难不成是他们兄妹俩?这是真的打算鱼死网破? “谣言的源头不知道,巧的是梓州那边又递来了新的折子,说是在那边发现了有编号的军械,不单如此,说这一批正好是该送往北阳一线的。” 就算丽妃和冷厉想要跟太后搏一搏,也决计不会将事情搞得那般大,毕竟皇上还活着呢。 这背后还有人…… 该说从军械案被翻出来开始,就一直有人藏在背后,等着坐收渔利。 她顷刻间想到了那名妄图毒害青棠的厨子,厨子的身份应该没问题,只是他那个从出事起便不知所踪的表亲,到现今还未找到。 他到底是谁派来的? 从州知府被搞下来了,然后是梓州,他们的目的又是为何? 为权?还是为利?还是都有所图? 找到这个所谓的‘表亲’,或许就能解开许多疑惑。 也不知青棠在梓州,又可否有危险? “长乐,劝一劝他吧,刚从地狱里走出来,别又进去了。” 沈长乐回神,抬眸看着张士平静浑浊的双眼,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你们不算低调,我知道并不算什么稀罕事儿,他不是个能轻易将人拉下水的人,除非你们进宫前便有了牵扯。” 沈长乐的肩膀塌了下来,没再否认。 “看样子掌印很了解他。” “我们做奴婢的,大人们的脾性总要了解一二。” “掌印不必谦虚。既然掌印了解,就合该清楚,他做了决定,不是旁人轻易能够动摇的,奴婢只是巴巴儿地凑上去讨人嫌的,哪里就能劝说得了他啊?” “你们想飞蛾扑火也没人拦着,且自重吧,这趟水是越搅越浑了。” 沈长乐正欲再次开口,一内侍匆匆来寻张士。 “掌印,瑞宁宫出事了。” 恰在此时,一阵春风袭来,冻得沈长乐一哆嗦。 “出什么事儿了?”张士也不避讳沈长乐,直接问道。 那小内侍一张小脸煞白,飞快看了眼张士面色,低下头道:“五殿下去了。” “什么?” 沈长乐是故意将五皇子送到太后那里去的,想着好歹能保住他一条命,可怎地跟上一世一样,人还是没了? 她上前一步,揪住了面前内侍的领子。 “人前几日看着还好端端地,说能下床了,怎地又没了?” 那内侍被沈长乐的气势骇住了,结结巴巴道:“吃……是五殿下……误食了桂花糕……” 桂花糕中含有桂花,五皇子不能吃,一吃就浑身起疹子,就像她那夭折的皇兄一样,不能见芦苇,一碰上芦苇花就会死人。 据说,当初她的皇兄就是这样去的。 电光火石间,她突然想起了张士的话,说太后谋害皇嗣…… 她猛地抬头望向张士,就见张士朝她摇了摇头,示意她莫要多言。 那这话到底是谣言,还是事实呢? 她母后是否就是为此,才跟她的父皇生了咀唔,然后幽居长清宫? 她夭折的皇兄是不是太后所为她不知道,但五皇子之死却一定不会是太后所为。 太后多聪明一个人啊,五皇子是被她亲自接去照料的,定然会万分精心照看着,生怕他出一点差错,怎会突下毒手,让人怀疑到自个头上来? 太后戕害皇子一事才传出来,当日五皇子就死了,到底是谁跟太后过不去,竟拿一个孩子做刀子? 这就好像一团乱麻,绞得沈长乐头疼。 第54章 拨雪寻春(4) “掌印,不好了,皇上听闻五殿下之事,当下呕出了口血来!” 沈长乐跟着张士匆匆往承乾宫赶的时候,一内侍跌跌撞撞地跑了出来,急急同张士说道。 张士大骇。 “还不快去请太医?” “已经去请了,但皇上他……他……” 沈长乐心头大乱,急急往殿内行去,就见吴用正服侍着皇上躺下。 此时,一宫女哆哆嗦嗦端了盆水来,显然是被吓住了。 她接过宫女手中的水盆放在木架上,挽起衣袖,将水中帕子绞了水,忙拿来给皇上擦拭着面部。 皇上到底是老了,一张老脸如枯树般,沟壑纵横,看得沈长乐悲从中来,眼眶霎时红了。 皇上还未完全晕过去,迷迷瞪瞪地看了沈长乐半晌,而后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嘴里念念有词。wΑp.kanshu伍.net 沈长乐俯身去听,就听见一声声婉转思念。 “婉儿……婉儿,你来看朕了?你说,是不是报应啊?是报应吧……让朕的孩子一个个……一个个早夭……朕一辈子都享不到天伦之乐……” 沈长乐不明白,皇上为何会这样说,只是看着他这副模样,仿佛又老了十余岁。 恰在此时,一干太医急惶惶地来了,她退到一边去,等着太医的诊断。 没多会儿,太后也带着人来了,承乾宫的宫人更是紧张,毕竟太后谋害五皇子的嫌疑还没洗清呢,能制住太后的皇上又躺在床上,谁都怕突然发生宫变。 半个时辰过去了,承乾宫的人等得是愈发焦灼,就在太后准备派人进去催促时,太医院院使带着一干太医出来了。 “皇上如何了?” 饶是走到了今时今日这个地步,太后端的依然是凤仪万千。 “回禀太后娘娘,陛下……早先就一直存着咳疾,今日突得噩耗,气血上涌,新旧疾并发,只怕……不好……” 太后说话办事向来是不疾不徐的,这会子却是难得发怒,一巴掌拍在了身边的小方桌上。 “什么叫只怕不好?皇上的身体乃是国之根本,若你们想不出法子治好皇上,你们合该自裁谢罪!” 太后一句话叫人胆寒,太医院一众人又聚在一处去想法子了。 沈长乐担忧地望着躺在龙榻上的人,她上辈子至死都没见过她父皇如此虚弱的模样。 太医院的人用了一个时辰讨论,最终一致决定,待皇上醒来再用药。 可一夜过去了,皇上并未醒来。 而皇上病危之事一旦传出去,澧朝将会动荡不安。 太后立时吩咐下去,承乾宫的人不许再随意走动,至于巴巴赶来的一众妃嫔,都被太后赶了回去,特别是丽妃,直接以她怀有身孕为由,需要多加休养,将人给送回宫软禁了起来,而太后自个也一直衣不解带地在承乾宫陪着。 沈长乐不知道太后此番是真心还是假意,但皇上若醒来,总会感念太后这份照顾的。 皇上一直昏睡下去也不是法子,最后太医院禀明了太后,要求给皇上用针。 此举很是冒险,但不得不这样做,不然皇上一直不醒,朝臣非但压不住,各方势力更是蠢蠢欲动。 在太医院给皇上施针的功夫,沈长乐也瞅准了时机,给太后禀明了五皇子落水的真相。 “你先前为何不说,要等到这时候跟哀家说?” “奴婢先前不说是不愿惹事,现今再说,是想解太后之困。” 沈长乐跪在地上,毕恭毕敬地答道。 她当然可以顺着一脚踩死太后啊,但是太后势必会反扑,说不得会适得其反,而且丽妃现今也盯上她了,她须得制衡。 “解哀家之困,哀家帮了你们,你们却给哀家设套,我看谢青棠是一丝一毫都不在乎你啊,竟悄悄将奏折就给递上来了,想置我张家于死地啊。” “望太后娘娘明察,奴婢和他一直感念太后娘娘的恩情,只是事已至此,那么多人看着……太后娘娘应该也察觉了,这是有人设计,青棠此举,属实无奈。” 太后自然知晓事情蹊跷。 她纵横后宫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样的对手,手段姑且放在一边,最为高明的是他从始至终都未露过面,将自个藏得紧紧的。 就丽妃和冷厉,她不认为这是他们能做到的,就算可以,也得看看他们有没有将这些谣言散播出去的魄力! “看样子,你是有想法了?” “太后娘娘为人睿智,该是清楚‘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理儿,自断一臂,明哲保身,未尝不可。” 军械案的证据只能指向张大公子,可张大公子一个纨绔哪里就有这份胆量?势必有人撺掇。 张国公? 不可能! 张国公不是个蠢人,不会明知自个儿子不堪大用,还将他推出来做这档子阖家随时都会丢命的买卖,但张国公不可能丝毫察觉不到自个儿子在做什么,势必是有人给了他利益,让他住了嘴。 只要将张大公子抓了,想要查背后之人,想必能够轻松一二。 就是不知太后愿不愿意弃了张大公子。 太后以手支额,思忖良久,道:“先说说丽妃谋害五皇子之事,你可有线索,叫她抵赖不得?” 太后这是还没下定决心。 沈长乐可不想显得太过着急,叫太后起疑,就顺着太后的话又提及了丽妃派人谋害五皇子之事。 “当夜,奴婢在长清宫外怎么唤人都没人来,而那个想要害死奴婢的人会功夫,不像单纯只是个内侍,当时奴婢用头上的钗子伤了他的手臂,对,是右小臂,春寒料峭,那人的伤口应该没那般好得快,就算好了,跟奴婢的钗子比对一番,人还是找得出的。” 太后没再多说什么,抬手朝外挥了挥。 “你也守了这般久了,去歇歇吧。” 沈长乐起身告退,慢步出了承乾宫。 她没有回自个的屋子,而是往长清宫去了。 她想去求自个母后,求她来看看父皇。 可当曹皇后听沈长乐说明来意,是头也不回地继续烧香拜佛。 “娘娘待人向来宽厚,为何不愿去看望一下陛下呢?陛下病危心心念念的也是您啊。” 曹皇后没说话,只拿着手中佛珠,念着佛经祷告。 “长乐姑娘,回吧,娘娘是不会踏出长清宫的。” 绪娘看了眼曹皇后的背影,低声劝道。 沈长乐有些着急,她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瓣,急急道:“是因为太后吗?当年之事,是太后犯下的错,与陛下又有什么干系呢?诚然,他是懦弱了些,愚孝了些,但人……” 曹皇后停下手中转着佛珠的动作,不愿再听沈长乐后面的话。 “他不是懦弱,他是太心狠了些,念着我?可笑!” 曹皇后说话向来不会这般刻薄,偏生对皇上如此之恨…… 她心头隐隐有了猜测,可又不敢相信。 她颓然放弃,慢慢转身离开了。 绪娘看得不忍,望望沈长乐离开的背影,又回头看看皇后挺直的脊背,却是一句劝说的话也说不出来。 当年因,今日果,有些人就是罪有应得! 第55章 拨雪寻春(5) 沈长乐听人说过太后不简单,但从未真的见过太后的手段,直到太后在两日后便寻到被冷厉派出去躲风头的人,她才知,太后在这皇宫中埋下的根基,比她想象中还要深。看書溂 接下来,只待皇上好转,丽妃的事一捅出来,太后就能从五皇子被害一事中摘出去,还能顺带博一番同情,还有皇上的愧疚之心。 她还不能叫丽妃和冷厉全盘皆输! 而且她还有些疑惑,或许丽妃能够给她答案。 她很快做下决定,戴上裹有长纱的斗笠,趁夜去寻了丽妃。 “丽妃娘娘,陛下今日醒了,你……该作何决定呢?” 她穿着一袭月白衣衫,静静地看着美艳如初的丽妃。 “你来做什么?谁给你的胆子,竟这样对本宫说话?看样子本宫是对你太过仁慈了!” 沈长乐勾唇冷笑。 “到了这个地步,丽妃娘娘还要虚张声势吗?” 丽妃放在膝上的双手紧了紧,而后渐松,抬手将人都遣出了殿门。 “怎么?是太后派你来的?” “娘娘为何会这样说?只是奴婢进了宫,多受娘娘照拂,所以奴婢星夜前来,就想瞧瞧娘娘。” “你有这么好的心?那日你撞破了本宫的好事,本宫一直想要置你于死地,你今日怕是来看本宫笑话的吧?” 丽妃伸手抚了抚自个的鬓发,垂头看着自个还未隆起的腹部。 “本宫还有筹码,本宫肚里的孩子可是陛下的希望!本宫的笑话,可不是那般好看的,倒是你,扮猪吃老虎,真是叫人敬佩啊!” 若不是当初沈长乐装傻,她是决计不会放任她活到现在! 沈长乐不为丽妃的话所怒,轻声一笑:“娘娘说笑了,奴婢今日前来,是为娘娘出主意的。” 丽妃冷笑:“你会有这么好心?而且本宫肚里的孩子就是本宫最大的筹码,本宫需要你来出这个主意?” “那是娘娘最大的筹码,但若是孩子……”沈长乐轻掀眼皮,“没了呢?太后娘娘的手段,想必娘娘比奴婢清楚吧。” 丽妃双手下意识放在自个的肚子上,面上再不见轻松。 “你到底想说什么?” “娘娘,想必冷都指挥使早已寻过娘娘,叫娘娘不要轻举妄动,但是走到如今这一步,冷都指挥使还能做什么呢?现今摆在娘娘面前的只有三条路,要么拉着冷都指挥使一起去死;要么娘娘一人承担,生了孩子后再去死;要么……冷都指挥使将一切揽下,他一人去死。” 沈长乐往前,走到丽妃面前停下,一双眼直直地望着她。 “娘娘,都是死路,想选哪一条呢?” 这三条路,丽妃自然都不想选,但她决计不能叫自个的兄长去送死! “沈长乐,本宫真是好奇,你搅弄这些风云,到底是为何?” 沈长乐退回到原先的位置站好,垂眸答道:“奴婢哪里会搅弄什么风云?怕是娘娘忘了,是娘娘先动的手,奴婢做这一切,不过是为了自保。” “以前本宫以为你贪财,赏了你不少好东西,如今才知道,这皇宫大内的,还真是没个简单的,你轻轻松松就叫太后针对本宫。本宫近来听了些谣言,所以,你就是太后送到雁苇泊的那个人吧?” 冷厉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皇上必然会叫他查清楚这些事情,丽妃进而知晓也很正常,但她势必不能承认! “奴婢不知道娘娘在说什么,奴婢也不想知道,毕竟在这皇宫中,知道太多并非什么好事。” “小丁,你不想救吗?不想知道他在哪里吗?” 沈长乐抬眸,望着眼前得意洋洋的丽妃。 “谢内侍是青年才俊,奴婢在闺中时就很是仰慕他,所以进宫后,不断接近谢内侍,可哪又如何?奴婢确实没有去过雁苇泊,奴婢进宫前好歹还是大家闺秀,还是知道自重的。” 她心里愈是着急,面上就愈要平静,人不一定在丽妃手里,可丽妃却一定知晓一二内情。 “至于小丁,真的在娘娘手中吗?若谢内侍跟太后有关系,娘娘又逮住了小丁,只怕奴婢给娘娘出的主意,也不一定管用了。” 沈长乐越是坦荡,越是叫丽妃心头没底。 在丽妃还在犹豫时,沈长乐又开口了。 “娘娘做好决定了吗?若是娘娘做好决定了,奴婢可以帮娘娘选择一个最好的时机。” “你为何帮我?你有那么好心?” “其实,奴婢帮娘娘,只是想知道陛下和皇后娘娘的一些陈年恩怨罢了,奴婢也很好奇,娘娘为何独独要害五殿下。” 丽妃恨恨抬头:“我恨皇后!凭什么她的孩子没了,我的孩子也要去陪葬?凭什么?” 沈长乐蹙眉:“皇后娘娘仁德,怎会要了你孩子的命?当时又正值丧子之痛,怎会顾得上一个刚进宫的你?” 丽妃是破涕为笑,是越笑越大声,而后猛然收住,眼中满是恨意。 “好笑就好笑在这里,皇上就是这样说的啊,为了皇后……为了皇后,哈哈哈,为了皇后他还忌惮皇后母家的势力,要害死皇后的孩子,你说好笑不好笑?” 沈长乐脑袋‘嗡’地一声,仿佛什么都听不到了。 真相……真相竟是这样? 她其实早该猜到的,只是她不愿承认、不敢承认! “不……不会……陛下不是那般欢喜皇后娘娘吗?就算皇后娘娘闭宫不出,他不是也一直保着皇后娘娘的位置吗?太后,对,不是太后害的皇后娘娘吗?” “是啊,是太后害的啊,那又如何?太后要害,还不许皇上知情吗?他不过是假惺惺地故作情深罢了!你去问问皇后,若是可以,她愿不愿意拿自己的皇后之位换回自个的孩子!你说,我能不恨吗?” 丽妃说着,泪水滚了满脸。 看着精致不再的丽妃,沈长乐摇了摇头。 “你恨皇后娘娘又有什么用?又不是皇后娘娘的错……何况,冷都指挥使在那个位置,就注定了皇上不会允许你拥有自个的孩子,你从进宫开始就该清楚了。所以,这就是你害五殿下的理由?” 皇上就五皇子一个皇子,没了五皇子,皇上自然会留下丽妃肚里的孩子,毕竟万一是个皇子,那皇上也不至后继无人。 “五殿下何辜啊?陛下子嗣单薄,就算五殿下活着,也不一定会……” “不一定?我赌不起这个不一定!你知道我有了孩子是什么感受吗?不是狂喜,是恐惧……怕他又离开了我,我不敢跟任何人提起此事,只能默默忍耐,等着给五殿下最后一击,那五殿下也是傻的,还真去给自个生母烧纸,若不是你,一切都会进行得很顺利!”wΑp.kanshu伍.net 沈长乐看着面前这个可悲又可恨的女人,不知该说什么,只淡淡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话。 “你如何决定?” “能如何决定?我已经拖累了我哥一辈子,不能叫他将命也给我搭上了。” 丽妃再不顾妆容,随意拿衣袖将面上泪水擦了个干净。 “我明儿会披发去跟皇上认罪的。” 沈长乐点头,放下斗笠上的长纱遮面,就打算离开,没成想丽妃又开口了。 “这一回,不是我动的手。” 沈长乐后背一僵,愣愣地回头看着丽妃。 丽妃抬头,看着沈长乐。 “我为何要认罪?没办法,不认罪,死的就是我和我哥啊,沈长乐,你以为你将一切捏在鼓掌中?真正掌舵的还在后面呢。再送你一份礼物,小丁在吴用手中。” 沈长乐深吸口气,迈步离开了丽妃的宫殿,抬手一看,手心被自个掐出了几个印子,再深点,怕是要见血了。 第56章 拨雪寻春(6) 翌日,丽妃披发,从她自个的宫殿一步一叩首地走到了承乾宫,然后迎着春寒跪到了承乾宫外。 待沈长乐看着外面飘起了细细春雨,她才转身进了承乾宫,同皇上低声回禀了此事。 她现今见到皇上的心情分外复杂。 恨他吗? 她上辈子受过他最大的爱护,似乎并没有权利恨他,可她确确实实地不知该如何与他相处。 想着他前世硬生生将青棠与她分开,又任凭旁人诬陷青棠,让他受了剥骨之刑,她合该恨他的,可是看着他孤零零一个人躺在床上,又觉着他可怜。 但有一点无疑,她觉着他不配做这个万人之上的君父! “丽妃怀孕了,怎能如此任性?” 沈长乐沉默,而这时候太后来了。 她退到了一边,静静听着太后同皇上说了丽妃是如何害了五皇子之事,她又是如何痛心,如何忍痛查明了真相。 “哀家原本瞧着皇上刚醒,不愿再拿这种事情来伤着皇上,可丽妃如此不懂事,又怀有皇嗣,叫哀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来同皇上说明此事。” 皇上气得手抖。 “该如何就如何,皇嗣不是她的保命牌!” 谁都知道,皇上这不过是一句气话。 没多会儿,外面又来报,说是冷厉到了,也跪在外面认罪呢。 良久,皇上又开了口。 “母后,外面那些风言风语,苦了您了,这段日子您又一直照顾着儿臣,叫您劳累了,您回去歇着吧,此事儿臣会处置的。” 这是叫太后不要再管的意思,正好,太后也不想再管,反正她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丽妃现在死,还是后面生下孩子死,对她都没什么分别。 皇上对她的愧疚是真,冷厉丢了脑袋上的乌纱帽也是真,到头来这个都指挥使的位置还是会到他们张家人头上。 这些才是她要的! “皇上还生着病呢,万不可太过操劳。哀家这几日也觉着这身子骨是每况愈下,现今啊,也没别的所求,就想看着皇上好好的。” 皇上点了点头,待太后离开,皇上才抬手,让人将丽妃和冷厉唤了进来。 丽妃对害死五皇子之事供认不讳,理由也很是简单,就是想让自个的孩子活,至于冷厉,什么都不知道。 皇上信不信不知道,但静默良久后,冷厉还是挨了四十杖,撤了锦衣卫都指挥使的职,至于丽妃,待产下皇嗣,再赐死,这期间就被软禁在她自个的宫中。 沈长乐则趁着这个空当寻到了沈长怀。 “兄长,梓州那边可有消息?” “朝廷穷,拨不出太多银两,但他有内阁保着,现今又有那么多百姓看着,粮食、药材还是够的,何况谢青棠是真有本事,疫病不到月余就控制住了,也不知他怎么哄的,叫陈南那贪官吐了不少银子出来帮助梓州百姓恢复生息。”kanδんu5.net 提及此,沈长怀都是佩服万分,谢青棠是真的有才情。 一个贪官,人没跑,还能帮着他做事,可不是谁都有这份能耐的。 “还有赵凌,他调回东都了,到底是谢青棠的堂姐夫,也一直帮着走动,甚至前几日还亲自送了粮食和布匹去梓州,因着正式的任命还没下来,说是打算留在梓州帮帮忙。” 沈长乐又宽慰,又有些不放心。 “可青棠的堂姊已经怀有身孕几个月了,身子又一直不大好,家中婆母更是为难她,留她一个人在家中会不会不大好?青棠就这么一个亲人还活在世上了,虽不能相认,却也是一种宽慰,若是为此有个好歹……” 沈长怀听得这话忍不住发笑。 “我们家妹子长大了啊,倒是会体谅人。” 沈长乐难得羞涩。 “兄长……” “放心吧,赵二少夫人现今怀有身孕,文宣侯夫人拎得清轻重,怎么也不会为难她的。” “嫂嫂呢?如今安胎安得如何了?” “挺好的,就你……父亲和母亲总也放心不下你。” 沈长怀长叹一声。 “你也该为自个想想了,现今朝中瞬息万变,后宫更是多是非,近来这些事,我每每听到都觉心惊胆战,母亲身子骨不好,父亲和我都不敢同她提及……” 沈长乐苦笑。 “总是我累着母亲操心了,我也很是愧疚,可兄长,人的一生,总有抉择,父亲和母亲还有你,还有我那小侄儿,现今嫂嫂肚子里又有了,他们总有牵挂,青棠不一样,我得握着他的手我才安心。” 话罢,她抬眸望向面前的沈长怀,眼中满是怅惘。 “兄长,若有朝一日我走到头了,就像我没有选择沈家一样,你也莫要选择我。” 沈长怀凝眉不语。 沈长乐有些受不得这种气氛,匆匆同沈长怀行了个礼就转身离开了。 沈长怀看着沈长乐仓皇逃离的背影,暗暗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家中人很多,可沈长乐只有一个,我只有你这一个妹子啊。” *** 五皇子的事情一解决,剩下的就该说这个军械案了。 天下士子群情激奋,纷纷将矛盾对准太后及其母家,指责外戚干政,至于五皇子一事的真相,已没有多少人在意,毕竟比起一个五皇子,定北王府的冤情更叫人义愤填膺。 没错,许是有人刻意引导,定北王府通敌叛国一案又被人翻了出来,加之近来被查出的军械案,外面是议论纷纷,说定北王府向来忠心耿耿,为护卫澧朝,死了不知多少好男儿,定北军更是骁勇善战,为何去年同漠北六大部一役会全面溃败?北阳一线会全线失守? 无非是因为军械被换! 谢青棠结束了一日的忙碌,刚一回到屋中,就听得张添说了近来朝堂内外的变化。 “是你放出的消息?你这样只怕大家的日子都不会好过,你也看到了,太后可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 谢青棠眉目不变。 “看样子张北镇抚使愿意站在我这一边。” 他为张添倒了杯茶,一手微抬,是请他喝茶的意思。 “上了你的贼船,还能下来吗?太后娘娘怕是要将我大卸八块吧。” 张添将手中的刀放在桌上,端起谢青棠给自个倒的茶抿了口。 谢青棠轻笑。 “看样子,张北镇抚使也不是那般怕太后娘娘。” “你说呢?” 张添不是不怕,只是给自个留了退路,两人心知肚明。 “消息不是我放出去的,我只是递了本折子。” 张添顷刻间变了面色,茶杯重重搁在桌上,茶水洒了出来,溅湿了桌子。 “你什么意思?” 谢青棠看着张添茶杯中还在晃荡的茶水,说出了自个的猜测。 “我们身边有人知晓我们的动向,这场风云早已被人搅动,只是以前是暗潮汹涌,现今是白浪滔天。” “是谁?” “还不清楚。” “我去查。”说着,张添就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刀就要往外走,到门口时,仿似才想起什么,又问道,“你接下来什么打算?太后四面楚歌,还是博得了皇上的愧疚,这军械案怕是查不下去了。” “躲在暗处的人想掀起这滔天巨浪,我们何不顺势而上?” 张添挑眉:“也算殊途同归?” 谢青棠摇头:“只是暂时的而已。” 张添思虑半晌,从袖中掏出了个纸条。 “太后给你的,我原本想留下的,想想还是给你罢了。” 谢青棠起身接过,打开纸条一看,只寥寥几字,却看得谢青棠心惊。 ——母子之安,全系你一念之间。 “这是……什么意思?” “你以为太后放你来这儿会全无准备?就留一个不知感情深浅的人质?你自个好好想想接下来的打算吧。” 说完这话,张添不再停留,转身出了门,而谢青棠则心事重重地拿过蜡烛,将手中纸条点燃,待将要烧到指头时,才将纸条扔在了地上。 他猛然间忆起了沈长乐的话。 “是我撒谎,骗她……我有了身孕之事。” “……唯恐她拿此事来逼你,所以想在你离开前同你通个气儿。” 他看着地上燃烧殆尽的纸条,短促地叹了口气,呢喃:“猪猪,我该拿你怎么办?是你骗了太后,还是你……骗了我?” 第57章 拨雪寻春(7) “你是说,小丁在吴用手中?”张士搁下手中汤药,问道。kΑnshu伍.ξa 沈长乐点头,朝张士行了一礼:“还请掌印帮帮奴婢。” “我帮不了你。”张士一手扶着汤药碗,有一搭没一搭地转着,“我这身子是愈发不中用了,可吴用比我年轻啊,我死了,他活得日头可久,我帮得了你们一时,帮不了你们一世。” 张士用的是‘你们’,沈长乐知道自个猜对了,张士确实是愿意帮青棠的。 “他不在宫中,奴婢只能来求掌印了,这宫中,也只有掌印能压住吴秉笔了。” 张士将药碗端起,一口饮尽,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复又开了口。 “可我没必要为了此事同他较劲儿。” “哪里是较劲儿?于掌印而言,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儿,只要掌印愿意开口。” “可只要我开了这个口,一切就都不一样了,我只想安生伺候陛下,可不管旁的事儿,小丁那小内侍也是,招惹谁不好,要去招惹他,被人给盯上了吧。” 对于张士的态度,也算是情理之中,沈长乐只好退而求其次。 “既如此,那就烦请掌印告知吴秉笔,吴秉笔要寻的人,就在他身边,何必一定要追究个根底呢?到时候惊动了皇上,谁都不好看。” 张士将帕子折好,丢在了一边儿的桌上。 “你这丫头倒是鬼灵精的,说来说去还是要我说。” “奴婢会记着掌印的好的,还有皇后娘娘,想必也会记着的。”wΑp.kanshu伍.net 张士目光闪了闪。 “你这丫头倒是个有福气的。” 沈长乐知道,张士这是答应了。 她告别了张士后,又往长清宫去了。 她肚子的月份愈发大了,要是再在人前行走只怕再是嘴硬也瞒不下去了,没法子,她只有来求皇后娘娘庇护了。 待走到长清宫的宫门处,看着寥落的门庭,沈长乐久久踏不出步子。 在得知整个真相以后,她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自个的母后…… 先是皇兄夭折,然后在生她……按理说,是前世的她时,因为得知真相,受了刺激,难产,生下了死胎…… 所以,这一世已经没有了前世的她。 她一时有些分不清她到底是沈长乐还是前世的太平公主,难不成太平公主只是她的一场梦? 半晌,她终于沿着长清宫外墙缓步走了起来,一寸寸摸过长清宫的外墙,直到走到了她惯常走的那个角门…… 看着面前的小门,还有屋内探出头的花瓣,她深吸口气,终是攒够了勇气,只是还不及敲门,‘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了。 “长乐姑娘来了啊,我本来是要去请你的。” 沈长乐勉力一笑,提着裙摆走了进去,待见得坐在廊下的曹皇后后,一言不发地跪在了她的面前。 曹皇后眉眼微动,就要上前来扶她,被她阻了。 “娘娘,是奴婢不知轻重,前几日冒犯了您……” “你……”曹皇后垂在身侧的手微不可见地颤了颤,“知道了?” 沈长乐一抬头,眼泪就忍不住滚了下来。 “皇后娘娘,您……怎么能忍……这么多年的……” 曹皇后将沈长乐扶了起来。 “为了谋取族人的安稳,为了天下的安定,只得忍耐和退让,我是皇后啊……我是皇后……” “娘娘,怎么样才能让您开心一点呢?” 曹皇后慈祥地看着面前的沈长乐,伸手轻抚着她的面颊。 “做我的义女吧。” 沈长乐愣怔当场。 “娘娘……” “你可愿意?”曹皇后拿出手帕替沈长乐擦拭着面颊上的泪水,“只是之后就得陪着我这个老太婆在长清宫了。” 沈长乐是破涕为笑。 “愿意,自是愿意的,就怕高攀不起。” 曹皇后将沈长乐揽入怀中。 “说什么傻话啊?” 绪娘看着这母女相拥的一幕,忍不住背过身去擦了擦眼角。 待两人情绪稳定,沈长乐才试探道:“娘娘,您不问问我孩子的事儿吗?” 皇后轻抚着沈长乐的发:“我初时知晓,是惊惧交加的,现今想来,只想问一句,怀这孩子可是你甘愿的?” 沈长乐郑重地点了点头。 “他是一个很好的人,我念了他许久许久。” “既如此,便够了,若我能护你一时便是一时。” 见沈长乐又要哭,绪娘赶忙出声安抚。 “有了孩子,可不兴这样的啊。” 沈长乐腼腆一笑,被皇后拉着坐到了身边,而皇后则扬手,示意绪娘替她去将此事办下来。 “就同皇上说,这孩子我留下了。” 绪娘朗声应下,急忙去办此事了。 皇上听绪娘转述了皇后的意思,沉默良久,道:“皇后接连失去两个孩子,如今好容易有了这份心思,朕总得成全的。” 皇上点头允了,还将沈长乐封为了长乐公主,可自由进出长清宫。 这实在不合规矩,可现今没人在乎皇上封个公主的事儿了,他们不断上折子,请求皇上彻查军械一案,太学的学生们更是罢课,在太学门口写文明证,不单骂张家,骂世家,最后连皇上都在骂。 锦衣卫不可能置之不理,抓了不少人,甚至有文人士子血溅当场,可朝廷愈是镇压,文人士子骂皇上就骂得愈发厉害。 皇上无奈,连下三道命令,着张添将陈南押解回东都,等待候审。 第58章 拨雪寻春(8) 谢青棠看着被押解在牢笼中的陈南,见他哀求地看着自个,心内有了计较。 他将张添寻到了一边,低声道:“谨防他半道死了。” “你怕东都城里的贵人……” 张添余下的话未完,但这未尽之言两人都懂。 但谢青棠却摇了摇头。 “不止。” 他初见陈南,陈南就先发制人,说自个死了,那一家子活着也没意思,可他带着人回到梓州,连军械都查到了,就是没查到陈南那位老母亲。看書溂 没错,如陈南所言,他看起来丝毫不在乎被锦衣卫寻到的妻妾和子女,可他那位老母亲,却是怎么也找不到,这就叫人生疑了。 谢青棠查过了,陈南幼年丧父,是他母亲一手将他养大的。 这些年,他母亲时常打骂他,说没将他教好,后来他招了个美妾回后宅,据说十分得他宠爱,可那美妾不知天高地厚,怒斥了他母亲一顿,罢了,那美妾还在他面前卖乖,结果他非但没哄,还将那美妾扫地出门。 据此,谢青棠才生出了别的猜想,而他将奏折递上去的同时,东都城内谣言四起,这一连串的事情完善了他对幕后之人的猜测。 ——陈南是幕后之人故意所留,为的是叫他将军械案再次翻出来,届时再利用民言逼迫于皇上,削弱太后身后世家大族的势力,太后必然有所动作,皇上左右为难,无论如何,都是皇威不再,民愤更重。 可怎样将这个民愤推到高潮呢? 皇上现在要张添押解陈南进东都,是为了平息天下士子之怒,若是陈南半道死了,矛头势必会对准太后及其身后的世家大族。 这只是最为浅薄的道理,那幕后之人最擅釜底抽薪,他定然还会有别的目的。 什么目的呢? 谢青棠一时想不起来,只能叮嘱张添将人看紧了,怎样也不能叫他死在半道上。 此人既然能威胁陈南,他不信此人没掺和进军械案中! 张添点头应下了,而站在不远处的赵凌见两人说完话了,才抬步行至两人面前,张添识趣地转身离开了。 “安饶,粮食和布匹既已送到,梓州疫病更是得以控制,我也安心了,你堂……青禾,她也能放心了,她有了身孕,一个人在家我总是挂念着,加上上面的任命怕是也要下来了,我就随张北镇抚使一道回去了。” 谢青棠眉目微动,退后一步,朝赵凌深深作了个揖。 “此番,劳烦赵大人了。” 赵凌笑得无奈。 “你不必待我这般客套,这里不是东都,你不要太过紧绷。” 谢青棠哪里能松懈得下来啊? 赵凌打量着谢青棠的身形,禁不住叹了口气。 “那日过后,青禾时常垂泪,说你瘦了,你也得照顾好自个才是。对了,此次回东都后,你是立了功的,也该去瞧瞧老师,我先前去他府上拜年,老师一直跟我提及你,说你是他最为骄傲的学生。” 谢青棠自嘲一笑。 “青棠无颜面对老师,还得烦请赵大人以后多多去看望老师。” “安饶莫要妄自菲薄,我只会徒惹老师生气,你只需在老师面前露一面,顶得上我去十回。” 对于赵凌这番话,谢青棠实在无言以对。 赵凌也是师承江世林,不过江世林待赵凌和谢青棠很是不同。 江世林对赵凌总也疾言厉色,可对谢青棠却是耐心温和的。 赵凌为此倒是在谢青棠面前自嘲过好几回,谢青棠也去旁敲侧击地问过江世林,江世林说,他这是因材施教,赵凌不用凌厉手段鞭挞,只怕会走向一个极端。 后江世林同谢青棠例举了赵凌跟他的问答,谢青棠听完后很是惊讶,没想到看起来温润如玉的赵凌,竟曾真的人如其名般说过那样凌厉逼人的话。 他跟江世林的这番谈话,他自然是不会同赵凌提及的,以免赵凌心生芥蒂,可长此下来,赵凌到底还是觉着过不去心头那道坎儿。kanδんu5.net “赵大人哪里的话?老师向来一视同仁。” 两人不再多言,拱拱手,相互道了个别。 而当夜,谢青棠就做了个噩梦,被半夜惊醒。 他摸着一头的冷汗,干脆放弃入睡,穿好衣往院子里行去了。 今夜十六,月亮是又大又圆,也不知长乐如何了。 还有孩子…… 他不好在书信里问起此事,甚至连书信都不敢跟她写,就怕人人都知她跟他有关联,可是他深知军械案一出,只怕两人的事情也要瞒不住了。 还有老师,也不知如何了。 他陡然想到了方才的那个噩梦,文人士子们血溅太学外,老师蹒跚走在往太和殿去的宫道上,他怎么呼唤他都不曾回头…… 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他陡然想通了白日里不曾想通的关键一点。 若幕后之人不是要嫁祸太后及其背后世家杀死陈南,而是让人误以为是陈南畏罪自杀,甚至向世人陈书己罪,细数太后及其背后世家的罪过呢? 人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管善不善,只要调动民愤,那皇上将会失去皇威,不,更甚者是朝廷失去威信! 民心所向,所向披靡;民心向背,社稷为墟! 那人要以天下百姓为刀,以文人士子之笔为刃,他是要舆论杀死澧朝! 文人士子已被调动,但还不够,还有人…… 还有人会是这把火! 谢青棠背脊紧绷,一手握拳,是从未有过的心慌。 作为火种的那人会是谁? 第59章 拨雪寻春(9) 谢青棠想通后,就马不停蹄地上了马,连夜出了城,可到底是晚了一步,在翌日一早追到人时,人已经死了。 “查!”张添一掌捶在身边的一棵树上,发出嫩芽的树枝簌簌发抖,“在眼皮子底下人都死了,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这是皇上要的人,半道上死了,他怎么交代? 谢青棠凝眉沉思半晌,将一封信交给了张添。 “须得快马加鞭将这封信送到赵首辅手上。” “你信我?” “此番就劳烦张北镇抚使了,此信耽搁不得。” “你突然寻来,是不是就是料到了此事?” “此时的东都只怕是更乱了。” 张添将这封信收入了怀中,眉目间更显凝肃。 “此番回去,我怕是要被皇上问罪了。”kΑnshu伍.ξa “冷厉下马了,锦衣卫群龙无首,这会子皇上不会拿你如何,你该想想太后。” 张添不解。 “你什么意思?” 人死了,太后不该高兴吗? “人死,只怕也非太后一派所为。” “你的意思是……” “陈南一死,太后一派更是会被天下士子口诛笔伐,太后及其身后的世家彻底跟天下士子站到了对立面上来,依太后的手段,断不会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张添豁然开朗。 “我先回东都同太后汇报此事,至于陈南之死,我会让人守紧嘴巴。” 谢青棠一手拉着马缰,一手安抚着躁动的马儿。 “守不住的,那人既然要陈南此时去死,只怕东都那边也会行动起来了。” 张添抿唇,半晌,才抬头道:“若是陈南不是此时该去死呢?” 谢青棠拉着缰绳的手一顿:“你什么意思?”看書喇 “陈南今早还在问我何时到东都?怎地这般赶?” “你的意思是幕后之人是想让陈南到东都再死?” “对,他想挑动天下士子的情绪,就该让东都的士子还有百姓们瞧瞧他,然后让他在大庭广众之下死去。” “这样舆论将会达到顶峰。” “不错,可如今陈南提早死了,那定然是生了变数,而这个变数……”张添定定地看着谢青棠,“就是你!” 谢青棠苦笑。 “我们一直在被人牵着鼻子走啊,总是慢人一步。” 张添一手横在胸前,一手搭在另一只手上,手指轻点着眉头。 “敌在暗我在明,这就是他最大的优势,至于脑子,谢安饶,或许你们不分伯仲,甚至你在他之上,他很忌惮你,不然不会这般容易就改变自个的计划。” 此时,雨打树叶,点在谢青棠的额头,耳边又响起了张添的声音。 “那个人看似在帮你,但处处利用你、掣肘你,你说他会是谁呢?又是什么目的呢?” 谢青棠淡声道:“他很了解我。” 看着冷静如斯的谢青棠,张添勾唇一笑:“谢安饶,或许你该想想你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了。” 话罢,他便调转马头,吩咐了自个的亲信,将陈南已死的消息封锁,带着两人就打马离开了。 赵凌见状,赶着马儿走到了正在思索的谢青棠身边。 “青棠,你突然来此,是猜到陈南会死吗?” 谢青棠回头,看着赵凌眼中蕴着的浓浓忧愁,良久,才轻启唇瓣:“是。” “怪不得你是老师的骄傲,你总是能想到旁人想不到的。”赵凌垂眸,“若我能想到这其中关窍,说不得陈南就不会死了……” 谢青棠这一回没有就赵凌这番妄自菲薄的话安慰他,反而续上了方才的话:“但我没想到我成了陈南的催命符。” 赵凌抬头,伸手轻拍了拍谢青棠的肩头:“青棠,你莫要自责,陈南这样的贪官,本就该死。” “可是他背后之人就查不出来了呀,赵大人,你说,这个军械案该怎么查下去呢?” 谢青棠说完这话,就见赵凌将投在他身上的目光收回,愁眉不展地将视线投向雨蒙蒙、看不清路途的前方,许久,才传来他的回答。 “我得了消息,天下士子也在为军械案奔波,安饶,不瞒你说,无论是青禾,还是我,都不信定北王府会谋逆,军械案闹大,或许能还定北王府一个清白,你说呢?” “可是这样会死很多无辜之人。” “安饶,你之所以入仕,为的不就是一个政治清明吗?这也是天下士子所求。总不能许你为你之志奔走,就不许文人士子们为此奔波吧?或许说来残忍,但从古至今便是如此,不破不立,通往清平盛世的路上,是鲜血铺就的。” 谢青棠侧目,定定注视着说这话的赵凌,只见他眉目间温润不再,有的是藏在暗沉眼眸中的欲望和决断。 “赵大人似乎跟我前年见到的很不一样。” 赵凌回眸一笑,仿似又变回了那个与世无争、温润和气的赵凌。 “我只是经历了此前种种,分外感慨罢了。” 眼瞧着雨越下越大,赵凌同谢青棠见了个文人礼。 “我该告辞了。” “赵大人慢走。” “可不能慢了,归心似箭啊,你堂姊一个人在家,我总也是不放心的。” 谢青棠想到了自个带在身边的那身绣有青竹的冬衣,禁不住微微一笑。 “一路顺风。” *** 沈长乐将小丁接回才微微安心,只是瞧着小丁小小的身子上满身伤痕,忍不住落了泪。 小丁却是浑不在意,还一直安抚着沈长乐。 “师娘放心,你跟师父之事,小丁不曾透露一句。” 沈长乐摇头,轻拍了拍小丁的脑袋。 “傻孩子,吴用已经知道了。” 小丁闻言,猛地攥住了自个的衣摆。 “这……师娘是为了救小丁才暴露的吗?” 沈长乐沉默不语地看着小丁。 小丁一双眼顷刻间红了。 “都是小丁没用。” 沈长乐宽和一笑。 “不怪你,是师父和师娘连累了你。” “哪里能怪师父师娘?是那些人太坏了!” 沈长乐听得这番孩子气的话,觉着一颗心都软和了几分。 “是啊,那些人太坏了,所以以后你要当心,在你师父回来前,好生跟着张掌印,少说多做多看,知道了吗?” “嗯!”末了,小丁又有些踌躇,“师娘进了长清宫,是不是以后都见不到了?” “哪里的话啊?你师娘现今好歹是个公主,倒是你师父,一去这般久,也不知如何了?” 沈长乐说着,藏在斗篷后的手禁不住抚上了自个微微隆起的小腹。 倒春寒都要走完了,青棠,你又何时能够归来呢? 第60章 拨雪寻春(10) 沈长乐进了长清宫才知道,自个母后虽说什么都不管,但外面发生了什么大事,绪娘还是会及时打听来同她说道说道,只是她从来不多加置喙。 外面的事沈长乐原本就是放不下的,知道绪娘要打听,倒是省了她不少事儿,还能避避太后那边的风头。 今日,沈长乐正陪着曹皇后在佛堂内礼佛念经,绪娘却是急匆匆地冲了进来。 “娘娘,不好了!” 难得见到绪娘如此惊惶,沈长乐停下了抄佛经的笔,而曹皇后也不再诵经,淡声问道:“发生何事了?” 绪娘顾不得告罪,忙回禀道:“奴婢听说,宫外的士子们是闹得愈发凶了,皇上派人镇压,鲜血都染红了太学外的长阶。” 沈长乐愣愣地看着绪娘,手中毛笔落下一滴墨点,将她新抄的佛经染花了,她对此却毫无所觉。 “怎会……那些士子或是未来朝中肱骨,或可成为大儒,教化百姓,他们的笔乃天下舆论之向,皇上这是……糊涂啊!” “莫要妄议。”曹皇后不轻不重地说道。 沈长乐放下了手中笔,深吸了口气,道:“是长乐僭越了。” 曹皇后又问道:“前段儿才镇压过了,为何现今又变本加厉?是又发生了何事吗?” “陈南死了,托好友留了封罪己书,对军械案是供认不讳,说从州知府是负责转运的,而他则是负责仓储!” 听得这话,沈长乐是拍案而起。 “他们还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不但各司其职,竟然还成了一条赚取黑心钱的商路了!” “陈南的罪己书里远不止此,虽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直指世家大族,特别是张家,说是有一股股子的。” “陈南跟张大公子有联系。” 曹皇后侧眸望着沈长乐,向来温和的眉宇间挂上了几分愠怒。 “看样子你还知道不少!长乐,你不该牵扯进那些事儿里,在这波谲云诡的东都中,知道的愈多,愈不是好事。” 沈长乐颓丧坐回椅子上,看着面前废了的佛经,轻声道:“义母,晚了,长乐早已不能独善其身了。” 曹皇后捏着佛珠的手攥得指节发白,到底是没接这话,示意绪娘接着说。 “陈南这封罪己书一出,天下百姓哗然,士子们更是不管不顾地骂世家、骂太后,甚至骂皇上,皇上派了几位被誉为清流的文官大人去安抚,没甚用,就又派了锦衣卫去镇压,可锦衣卫原都指挥使冷厉被撤了职,皇上就叫底下的指挥同知去的,许是想挣个表现,结果……” 结果造就了悲剧。 “那名指挥同知已经被皇上处斩了,可是……” “已是亡羊补牢,皇威不再,剩的就是对暴政的指控。” 沈长乐双眼无神地望着紧闭的殿门,说这话时语调没甚起伏,却是听得人心都揪成了一团。看書喇 皇后起身,又跪坐到了佛像前。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史事如此,当下亦如此。” 沈长乐讶然,没想到她母后竟下了论断。 绪娘还听了些谣传,不免担忧。 “娘娘,那……曹家主君那边……” “自父亲年老辞官回乡,兄长借口回家照顾父亲也辞了官后,曹家本家的族人很少有在朝中担任要职的,皇上不会轻易叫曹家出面的,就是要曹家出面,皇上也该来寻我去说服兄长。” 而她断不会同意曹家再做皇上那手中刀! 沈长乐了然,曹家是清流世家,出过好几位德高望重的大儒,特别是她外祖在世时,乃是许多文人士子心中所向,后辞官回乡后办了座书院,引得人蜂拥而至,许多世家大族都想将自家子弟送进去,奈何外祖是个有原则的人,除非考进去,不然谁来都不好使。 后来外祖去世,两位舅舅接下了白鹭书院,依然将其办得如火如荼,不为其他,两位的学识也叫人折服。 以前她不知外祖为何突然辞官,如今细细想来,外祖辞官同母后闭宫不出的日子竟是相差无几,怕也是参透了皇权的可怕。 既然如此可怕…… “皇上会不会逼曹家舅舅出面?” “不会,若当真要逼曹家,那就得先从我的尸体上踏过!” 沈长乐听得心惊。 “义母!” 曹皇后见沈长乐担忧,又温声安抚道:“放心吧,不会发生这样的事的,你好生养胎才是正道,至于旁的,莫要多虑,总会有人出面的。” 沈长乐心头一紧。 “若曹家舅舅不出面,皇上还会派谁出来呢?” 不会……不会又是青棠吧? 不,不会的!梓州那边事情还未了,皇上不会在此时将青棠调回来! 何况虽说青棠当初蒙天下士子求情,可后来他被施以腐刑并未自刎,也被天下士子所不耻,皇上不会派他出面的。 虽说沈长乐将自个说服了,但眼皮子还是跳个不停,一颗心也落不到实处。 第61章 拨雪寻春(11) 沈长乐现今肚子大了,虽说可以披着斗篷,但冬日已过,倒春寒也快要走完了,没风没雨的,披着斗篷就有些惹眼了,未免惹上麻烦,她也不敢轻易出长清宫,只能托绪娘多多打听外面的事儿。 只是谁也没想到,她昨儿担心的事儿,翌日就有了结果。 “陛下派了江次辅去。”绪娘说道。 沈长乐一颗心霎时绞紧,这跟派青棠去又有什么分别呢? 江次辅是青棠的老师,他敬他、爱他,两人情同父子,青棠已经失去过他的父亲了,不能再失去一次父亲啊! 但是…… “不该啊……” 前世确实是发生了这样的乱局,但是并未闹得这般大,此事也不是由江次辅出面的啊。 绪娘疑惑。 “殿下此话何意?” 沈长乐察觉自个说漏嘴了,忙住了嘴,心不在焉地摇了摇头。 这一世,确实是跟上一世大不相同了。 上一世,不管丽妃是否真的有孕,到她死的时候她都是不知情的,冷厉也没有被皇上撤职,由于她的重生,似乎一切都变得太多了。 遑论前世经历的那些个事儿变了,连许多人在她眼里都不是原本的模样了。 她突然觉着有几分可笑,老天还真是公平,给了你重生的机会,却不会叫事情按部就班地顺着上一世发展,仿似重新给你安排了个话本子,命运的转折点完全不一样了,你以为你是拿着重生的话本子来弥补上一世遗憾的,老天却是叫你看透,许多事情只是以不同形式再演绎一遍。 悲剧还是那个悲剧! “殿下,你怎么了?” 绪娘见沈长乐情绪不对,关切地问道。 沈长乐回过神来,苦笑了番。 “没事,我只是有些东西想不透罢了。绪娘,你说,人会有前世今生吗?” 绪娘一时答不上来,倒是一直安静在一旁给小孩儿做着小衣裳的皇后开口了。 “前世今生或许有,但人生在世就似一场修行,每一遍体味总是不一样的,端看自个的取舍。” 沈长乐端起了手边热汤,喂到嘴边,到底还是喝不下去,又放下了。 “义母说得对,说来,还是我修行不够罢了。” 绪娘看了眼皇后,不知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下去。 皇后知晓绪娘的犹豫,在头发上刮了刮针,才道:“绪娘,江次辅年前就被皇上斥责,之后就一直在养病,没怎么管朝中之事,怎地这事儿轮到他头上去了?” “回娘娘,是江次辅主动请缨的。” 皇后手中针线活不停。 “江次辅是位好官。兄长们不去,赵首辅去也不合适,江次辅桃李满天下,也是出了名的清流,他去倒是极为恰当的,他又是在朝为官的,只是苦了他了,如此年迈还要去收拾这摊子烂事。” “请娘娘慎言。” 皇后瞟了眼一边心事重重的沈长乐,故意道:“跟这小娃子呆多了,我啊,倒是愈发口无遮拦了。” 沈长乐这回却没顺着皇后的话逗趣,勉强笑笑,就又将话头转了回去。 “那……可有说江次辅何时去见那些士子?” “哪里挑什么时辰啊?自然是愈快去愈好了,那些士子用手中的笔不知将陛下、朝廷都骂成什么样了,太学外的纸张是满天飞啊。” 绪娘说着,就忍不住摇头叹气。 “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安稳啊?” 沈长乐抬头望着阴沉沉的天空,压得人喘不过来气儿,不禁喃喃附和道:“是啊,这世道什么时候才能好啊?”看書溂 刚到晌午,外面就下起了雨,虽说是和风细雨,沈长乐却也没了欣赏这雨景的心思,若不是顾忌肚里的孩子,只怕这晌午饭也不想用了。kanδんu5.net 皇后见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心内担忧。 “你这样,何时才能养好身子啊?我就不该由着你让绪娘去打听那些事儿。” 沈长乐抿唇一笑,拾起公筷给皇后夹了一筷子菜。 “义母,多吃点菜。” “你啊,就知道跟我撒娇,绪娘去打探消息,没那般快的,且安抚外面那些士子也不是一时片刻就能办好的,看看用晚膳时能不能得个好消息吧。” 就是在这时候,外面响起了急促又湿黏的脚步声。 ‘哒哒哒’地,敲在沈长乐的心上,叫她心慌不已。 “娘娘、殿下,不好了!” 两人搁下碗筷,齐齐望向站在门口,一身湿嗒的绪娘。 绪娘没有急着说话,先是将门阖上,才回身道:“江次辅……” 沈长乐心头一‘咯噔’,抚着肚子站了起来。 “江次辅怎么了?” “江次辅去了!” 沈长乐差点站立不稳,好险被皇后扶住了。 沈长乐却是顾不得其他,急急上前,一把抓住了绪娘的手臂。看書喇 “江次辅好端端地,怎就去了?那些士子不都是文人吗?最是敬重朝中清流,怎会同江次辅动手?还有那些官兵,是干什么吃的?” “江次辅是被……”绪娘颤着唇,万分不忍道,“被官兵当场拖拽而死……” 沈长乐大骇,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骨碌碌滚了满脸。 “怎会……” 她耳畔响起了青棠提及江次辅时的音容笑貌,孺慕之情溢于言表。 青棠,到底是再一次失去了他的‘父亲’…… 第62章 拨雪寻春(12) 沈长乐推门而出,站在廊下,看着连绵不断的雨丝,带着一层薄雾起,模糊了前路。 她不免又想到了方才绪娘描述的太学外的场景。 江世林向皇上主动请缨去劝服在太学外聚集的士子们,可他到了太学外,看着情绪激动的士子们,只弯腰拾捡起一张张涂满笔墨的纸张,在有人认出他后,他挺直了脊背走到了太学外的台阶上,可说出口的却不是劝诫的话。 “诸位近来写的文章老朽都看了,无一不是控诉、无一不是对澧朝的失望啊!” 江世林话音一落,其中表现最为激进的文人士子余磊率先接了话。 “江次辅,您为清流文官,合该最是清楚,君王仁德,乃是天下之福,若君王不仁,便是伏尸百万,您今日又何苦来走这一遭?是坚决要做朝廷的走狗吗?” 这余磊出身乡里,家境清苦,走上读书这条独木桥,可谓是倾尽家财,好在他读书争气,写出的文章虽时有剑走偏锋之嫌,但笔触深刻,江次辅瞧过他的文章,还是颇为欣赏的,就是觉着他锋芒太露,不是好事,性子还得磨一磨,没成想如今果真惹出祸端来了。 余磊话音刚落,引来一众文人士子的附和。 “就是,江次辅,名誉天下的才子谢青棠好歹也是你的徒弟,且不说定北王府是否被冤枉通敌叛国,单就军械案,那就是置边境士兵与百姓的性命为草芥啊!”wΑp.kanshu伍.net “皇上昏庸,后宫干政、残害皇子,世家势大、税赋颇重,压得百姓都喘不过气来,可谓民不聊生!民不安,何以为国啊?” …… 江世林是一个人来的,但怕这些士子们闹出更大的事端来,一直有锦衣卫和东都防卫营的人守着,见那些士子们说的话是愈发离谱犯上,就有锦衣卫和官兵准备动作,被江世林阻了。 “陛下派了本官来,这里的事,此刻就该由本官处置!” 他厉声喝退了要上前拿人的锦衣卫和官兵,又抬眼一一扫过底下的一众士子们。 他们年轻的脸上个个充满激愤,在江世林看来,却是另一种热血和鲜活。 “老朽是真的老了,倒不如你们了,行事是愈发瞻前顾后,没了一往无前的勇气。” 江世林的身子其实还不算大好,可在他今日穿上朝服走进太和殿始,他就做好了决断,因岁数渐长而显出浑浊的眼中是不顾一切的决然。 “今日,老朽也想同你们说说心里话。澧朝,已晦暗不堪,老朽这双老眼看不清前路。” 江世林此言一出,一干文人士子眼中的怨愤渐散,有的是错愕和怔愣。 没人再打断江世林的话。 “老朽曾以文心发愿,只求为清流谋一个政治清明,给百姓得一个安居乐业!这些年,老朽和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一直在黑暗中匍匐前行,可惜……” 江世林深吸口气,花白的头发被慢悠悠飘下的雨丝濡湿,略显狼狈,但挺直的脊背又透出他的坚毅和不甘。 “老朽至死看不见当年盛世!” 江世林一字字一句句,叫一边儿的锦衣卫和防卫营都不知所措。 “可悲,可叹啊!” “次辅……” 江世林抬手,压下一片哀呼。 “你们今日所为,甚为勇敢,只是……莫要叫人利用了去啊,军械案是得查,但你们还年轻,前路遥遥,尚可徐徐谋之,切不可冲动行事,枉送了性命……” 余磊抬起衣袖,一把抹掉了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的东西,道:“若能以我们一人甚至是十几人之性命,让皇上重查此案,惩治外戚,压制世家,我们亦无所惧!” “是啊,若面对不平事,你不言我不语,那何谈家国?不过一盘散沙,任人宰割!” “那我们也不必等漠北六大部的人打来了,我们只需俯首称臣便是,反正不过随风草,风往哪儿吹就往哪儿倒便是!” …… 听得这一声声的不平之音,江世林眼眶猩红,沟壑纵横的一张脸上荡开了抹笑容,这是走到太学外,他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而后,他直起身,朝一干文人士子深深揖了一礼。kΑnshu伍.ξa “诸位赤子之心不灭、文心尚存,叫老朽佩服!” 他将手中纸张逆着雨水,洒满了天。 “既然这天不仁,那就翻了这天去吧!” 此言一出,太学外的文人士子们皆震撼,后不知是谁一声欢呼,都躁动了起来。 锦衣卫和防卫营见状,却是不得不管。 古语有云,‘擒贼先擒王’,此时要控制局面,也只有先将江世林拿下了。 那些文人士子们也看透了他们的意图,纷纷拦在他们身前。 但江世林是谁?自不愿看见这些年轻士子们为自个牺牲,提着口气,叫士子们退散开来。 “若真的要有人以身殉道,就拿老朽的命去吧!” 江世林在,文人士子无一人亡,唯有他一人之血,洒满太学外的长街。 然后淅淅沥沥一场春雨,似乎将一切都冲刷干净了,但寒冷刺骨,浸透了人心。 “‘君不仁,伏尸百万’,翻了这天去……”沈长乐捏紧了披在身上的斗篷,“翻了这天去……” 不知不觉间,她又泪流满面。 第63章 烧灯续昼(1) 是夜,沈长乐本就睡得不安稳,夜半又被惊醒,定睛一看,窗户被风给剌开了一道口子。 她正欲起身去关窗,就听外面廊下传来了悉悉率率的一点动静,开门一瞧,就见绪娘匆匆从长清宫人平素出入的角门处行来,身后还跟着一内侍。 她一把拉住了绪娘。 “绪娘,这是谁啊?” 绪娘正为难之际,就见曹皇后披着一件薄斗篷从正殿门走了出来,朝沈长乐招了招手。 “外面还在下雨,又有风,冷得慌,快进来陪我听会儿。” 沈长乐心头疑惑更甚,但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握住了曹皇后的手,绪娘则带着那名内侍紧随其后。 待绪娘将人引进来,又去殿门外守着,那内侍才‘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奴婢参见皇后娘娘。” “起来说话吧。” 内侍起身,微微偏头瞟了眼沈长乐,却是没有开口。 曹皇后安抚道:“不碍事的,但说无妨。” “是……”内侍将头颅压得更低了,“江次辅……” 沈长乐一颗心高高提起,握着曹皇后的手更是一紧。 “江次辅怎么了?” 曹皇后伸出另一只手拍了拍沈长乐的手背,沈长乐才回过神来,微微松开了些紧抓着曹皇后的手,面上的担忧也收敛不少。 “江次辅是有什么话要带给本宫吗?” “回皇后娘娘,江次辅留下了一封信,让奴婢交给您,希望待谢内侍归来,由您交给谢内侍。” 那内侍说罢,便从怀里掏出了一封用蜜蜡封好的信,双手捧到了曹皇后面前。 曹皇后伸手接过,摸了摸质感,倒觉着里面不像是信,像是绢帛之类的。 “里面的东西你都瞧过了?” “奴婢不敢,娘娘看封好的蜜蜡便可知,若奴婢看过了,势必是有印记的,且江次辅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决计不会偷看。” 曹皇后闻言,转了话头,问起了当时的情况。 “江次辅将这封信交给你时,如何说的?” “回娘娘,江次辅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嘱咐奴婢,无论今日发生了何事,务必要在这个时辰将这封信送到娘娘手中,让娘娘妥善保管,待谢内侍回宫后,再交到他手上。” 沈长乐看着曹皇后手中的书信,一时心内情绪翻涌。 “江次辅没有可托付的人了吗?” 她万没想到,在江次辅泰然赴死的最后,这封信不是交给别人,竟然是交给自个的母后,而他留下的最后的书信,竟是给青棠的。 “江次辅信任娘娘,知晓娘娘是个可堪托付的人。” 曹皇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去吧,你今日未来过长清宫,本宫也未见过你。” 内侍朝曹皇后又行了一礼,悄没声息地退下了。 待听得门外安静下来,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曹皇后才慢慢悠悠地开了口。 “其实江次辅将……可以说是遗书吧,交到我手中,我也是万万没想到的,这么多年了,我不曾再见过外面的人,就是你曹家舅舅我都未见过,没想到江次辅还记得我。” 沈长乐伸手握住了那信封一角,道:“义母仁德,过去多少年,也叫人不能忘。” 沈长乐说完这话,殿内霎时变得很安静,良久,曹皇后才又轻启唇瓣道:“但我瞧着也不单是对我的信任。长乐啊,你说,进宫是为不得不进宫之人,那你要等的人,是谁呢?” 沈长乐身子一僵,半晌,也不敢置一词。 曹皇后微微一笑,将手中信封交给了沈长乐。 “东西放在我这里其实也不是十成十地安稳,你拿着吧。” 沈长乐一只手颤了颤,到底是接了过去。 *** 历时两月,谢青棠终于又回到了东都,只是看着东都熟悉的街道,他却觉着异常萧瑟。 他的老师没了,天知道他在梓州收到这个消息时是什么心情。 懊悔,深深的懊悔! 他为何不听长乐的,早点去拜见老师,同他请个罪?也好过如今他猝然离世,叫他来得悔恨得好。 他进了宫,拾掇了番自个的着装,就赶着去回禀皇上。 他甫一走到承乾宫外,就见张士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张士微微侧身,低声叮嘱道:“陛下是君,我们是奴,陛下若是问起,你只管表明身份,好生效忠陛下便是。” 谢青棠瞬时会意:“多谢掌印提点。” 待进得殿内,一股子药味扑面而来。 谢青棠没有左顾右盼,朝半坐在床头的皇上行了个跪拜礼。 皇上轻咳两声,道:“梓州的事儿办得不错,听说你离开时,那里的百姓都夹道相送?” 真办得不错还是假办得不错,这事儿还真不好说,毕竟若不是外面谣言四起和他递奏折的时机一致,也不会闹得这般厉害,那二十多个文人士子也不会死了,他的老师更…… 不单单他的老师,老师英勇就义,师娘更不用说,毅然追随而去,老师没有儿子,只一个女儿,早早远嫁,到头来他连替老师收敛尸身都做不到,还是那些文人士子帮着凑银子给老师和师娘打了两副棺材。 他每每想及此处,就觉心如刀绞。 老师的话言犹在耳,可他却不得不弯下脊背,叩拜老师已然摒弃之人。 “奴婢不敢居功,皇恩浩荡,若不是陛下,奴婢在梓州是寸步难行。” “哦?不敢居功,这军械案倒是查得漂亮。” “奴婢将折子递给陛下,原意是陛下一人可看,谁料……陛下是君,奴婢是奴,奴婢一心效忠陛下。”kΑnshu伍.ξa 谢青棠说话的声音不过分谄媚,也没过多解释,反倒叫皇上信了个七八分。 “也是,若你挑出来了,你这日子也不好过,只是啊……这军械案还是得查,那些酒囊饭袋,倒是查死了好几个官员,可到现今结果还没出来,再不出来,那些士子怕是又有得闹了。” 皇上说到此处,不禁又是好一阵咳喘,殿内的人都动了起来,捧上痰盂的、奉上锦帕的,漱口的水,待皇上平息下来,谢青棠又不知跪了多久。 谢青棠心头清楚,他的话皇上虽说看起来信了个七八分,但还是属意敲打他一二。 “东厂被闲置了这许多年,是该重新整顿一番了,去锦衣卫挑些人拨到东厂去,军械案要查,你先进东厂试试吧。” 要在吴用手底下当差,只怕掣肘颇多,但谢青棠只能接下。 “是,谢陛下恩典。” 张士适时开口道:“陛下,吴秉笔这段日子只怕分身乏术。” 皇上略一沉吟:“也是,朕卧床这么些时日,他也是累着了。人,谢青棠,你去挑便是,得力些的,尽快将军械案拿出个章程来。” 谢青棠万没想到张士会帮自个帮到如斯地步。 “是,奴婢定然会好生办妥。” 皇上说这些话的功夫又累了,摆手示意谢青棠退下。 谢青棠心事重重地出了承乾宫,再回过神来,抬头一瞧,竟是走到了长清宫。 第64章 烧灯续昼(2) 谢青棠看着面前的长清宫,下意识低头看了看自个的衣裳,是风尘仆仆的,有些不敢见人,可已行至此处,他又隐隐有些耐不住了。 他是知道长乐躲进了长清宫避难的,在梓州时他一颗心就没放下过,却又不敢写信询问她的近况,后来才得知,她已经被皇后收作义女,皇上封她为长乐公主。 如今要见得人了,他不免情怯,不知自个现下这副模样是否妥当。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回去拾掇一番再来时,角门‘吱呀’一声开了,绪娘拦住了他。 “且慢。” 绪娘看着谢青棠,心绪有些复杂,不知该如何称呼才是。 称呼为谢内侍?可这对面前这位一心为国为民、有铮铮傲骨的人似乎又是种侮辱,可不称呼为谢内侍,旁的称呼又不合适了。 “进来吧。” 谢青棠朝外看了眼,巷外无人,这才踏步走了进去。 “姑姑似乎认识青……奴婢?” 听得谢青棠的自称,绪娘只觉心口像是有人拿根针扎了一下般。 她是见过幼时的谢青棠的,那般玉雪可爱的小人儿,聪慧不说,品性更是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那时候定北王妃带他进宫来玩儿,她还牵过他的手呢。 “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称呼。” 谢青棠心头微暖,嘴唇勾起了抹微不可查的笑意。 “多谢。” 谢青棠幼时是进过长清宫的,后来皇后闭宫,便再未涉足,现今细细看来,跟数年前记忆中的长清宫别无二致,宫内院子的景色依然恬淡雅致,许是因着没有了来来往往的人,连岁月的流逝似乎都显得慢了,他一颗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姑姑,不知皇后娘娘寻青棠所为何事?” 绪娘想着要见谢青棠的人是谁,也有些猜不透,只得斟酌着答道:“去了便知。” 当走到长清宫的偏殿时,谢青棠才觉出不对。 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心头疑惑,就听绪娘道:“我就送你到这儿了。” 谢青棠回身,朝绪娘行了一礼,绪娘也回了一礼,就往主殿去了。 谢青棠送走绪娘,回头看着面前的殿门,心内突然有了种预感,一颗心‘砰砰砰’跳得欢快。 他深吸口气,敲响了面前的殿门。 “请进。” 待听得殿内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他只觉一股热流自心底涌向四肢百骸。 他轻轻推门进了偏殿,待见得背对着自个的人影时,一股不可言说的激动从胸中激荡开来,他费尽气力地克制着自个,迫使自个冷静下来。 沈长乐听得门口的门迟迟没有阖上,立时猜到谢青棠在想什么,忍不住轻轻一笑。 “你要旁人听到我是如何唤你的?” 谢青棠悄然握紧了拳,回身将门关上了。 “你呀,总也是想得太多。” 沈长乐抚着自个的肚子慢慢回身,坐在了殿内的凳子上,一双眼直直地看着又拿背对着自个的人。 “都这样了?你还想什么?觉着我是公主了?你想往后退?做梦!” “长……长乐……” 谢青棠收回阖上木门的手后仍没有回头,头却缓缓垂了下去,身形显得有几分萧索。 沈长乐觉着不对,不由地想起了江世林,心口一疼,连忙起身一把拉住了谢青棠的手腕,熟料他回身直接将她拉入了怀中。 谢青棠很少这般主动,叫沈长乐僵立当场,少顷,才缓过神来,将人紧紧回抱住了,双手还轻抚着他的背。 “想哭就哭吧,青棠。”kΑnshu伍.ξa 她的脸颊轻轻蹭着谢青棠的肩头,鼻息扑打在他的颈窝,像是在同他说…… ——我在! 只是随着沈长乐的靠拢,谢青棠却明显觉出不对。 他轻柔地挣开了她的怀抱,垂眸看去,就见她的腹部微微凸起。 沈长乐笑得温柔,轻轻拉过谢青棠的手,放在了她凸起的腹部上。 当他感受到手底下传来的温热,一只手不禁颤了颤,胆怯地就要收回,被沈长乐紧紧握住,不可抗拒地拉放到了自个的腹部上贴着。 “四个月了,有些显怀了,等再过些时日,肚子会更大,到时候夫君可不要嫌我丑啊。” 她用这样独特的方式安抚着谢青棠的情绪,告诉谢青棠,他不是一个人。 他有家。 有家的啊。 他再忍不住,一张脸埋在了沈长乐的颈窝里。 不多会儿,沈长乐就觉肩头湿了一片,他连哭都是无声无息地。 她既心疼,又忍不住松了小口气,一言不发地回抱着谢青棠,双手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一下又一下。 良久,谢青棠平复好了心绪,想着沈长乐现今的身子,忙将人拉来坐到了凳子上。 “叫你站了这般久,腿累不累?” 沈长乐摇了摇头。 “还好,肚子不是很大。” “我在梓州的时候就在想,我是不是又被你给骗了。” 谢青棠看着沈长乐凸起的腹部,眼中满是温柔和无奈。 沈长乐却是撅起了一张小嘴。 “什么叫又?我也不常骗你啊,你不高兴吗?这可是惊喜。” 谢青棠有些犹豫地伸出了一只手,半晌,才小心翼翼地将手搭在了沈长乐的腹部。 “高兴啊……怎么会不高兴呢?再没有这般高兴了。” “不!以后会越来越高兴的。” “猪猪训得是。” “哼!你说不过我,就这样来取笑我。” “没有,不会笑你,就是觉着好听。” 沈长乐握住了谢青棠的手,拉着人站了起来。 “来,我给你样东西。” 谢青棠乖顺地跟着沈长乐站了起来,跟她一道走到了她的床边,就见她从枕头的缝隙里掏出了封信。 他垂头看着面前这封信,是心如擂鼓。 “这是老师留给你的。” 他听得这话,脑中空白一片,木愣愣地伸出了双手接过了这封信,可将要拆封的时候,一双手却颤个不停,一时半刻没能将其打开。 沈长乐见了,带着他的手,将这封信翼翼小心地拆开了。 没成想里面不是信纸,而是一张绢帛,一张由鲜血造就的血书! 谢青棠一双眼霎时红了个透彻,无助地看了眼沈长乐,又看了眼手中血书。 这一眼叫沈长乐看得心惊,这可是谢青棠啊,向来无谓从容的谢青棠,此时却像个孩子般无助。 她拉着他的手,一道坐到了床上。 “没事的,看看老师写的什么,我陪着你,我们一起看,好不好?” 谢青棠用力地点了点头,将面前这封血书缓缓展开,入眼的一行字便是“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只八个字,却叫谢青棠禁不住又湿润了眼眶,偏生因着这八个字,又想扯出抹笑来,竟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她紧握着他的手,万分不忍道:“青棠,不想笑便不笑了吧。” 第65章 烧灯续昼(3)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青棠,为师一直盼望着你能来见一见为师,为师终究等不到了,但为师临死前,仍能见得你不忘初心,为百姓谋取福祉之身影,是万分欣慰。 为师明白,你还是你,还是那个为师最为骄傲的弟子,只可惜奸臣当道、君王昏庸! 近来,为师有所感,是大限将至,不免感触良多。 细细想来,为师入朝为官数十载,自问无愧于心,为求得一政治清明而殚精竭虑,直到定北王府被诬陷通敌叛国,军械案被翻出,看着外面奔波的士子,突然大彻大悟。 现今的澧朝,君王不仁、佞臣横行、宦祸久矣,虽不乏清正之官在其间奔走,不过剜肉补疮。 青棠,为师也记得你之志,可惜,澧朝对你不起。 青棠,走吧,离开东都。 你曾是北阳的小狼,熬鹰驯马、弯弓射雕、指点江山,不该困囿宫墙。” 读到此处,谢青棠是难以置信。 江世林向来是澧朝的拥趸者,从来都是想着如何救澧朝,可在信中他竟这样对他提及现今的澧朝,可见其经历了怎样一番思想争斗。 沈长乐读着这一字一句,不禁也落下泪来。 这个将自个一生奉献给了澧朝的老臣,终究也被自个父皇寒了心,被澧朝的皇室辜负了。 “青棠,为师虽桃李满天下,但你也别忘了,为师是两代帝师,你是为师最为得意的弟子,为师对你向来是倾囊相授,将毕生所学授予了你。 为师不是迂夫子,为师也不愿你困囿于心。 在此,为师想再同你上一课。 国之根本为民,不为上位者之身残与否,民要的是安居乐业。若成,后世称颂;若民不聊生,身不残,亦造万世唾骂! 澧朝末路,可取而代之!” 最后一句,血迹潦草,可最后一笔却珍而重之,可见其久久停留。 末了,还有几个字。 ——江世林绝笔。 一封遗书,字字泣血。看書溂 “我是知道的,老师不会怪我没有自绝,以卫文人清誉。可我怕,怕看到老师眼中的失望,哪怕只是一丝一毫……因为我的胆小懦弱,竟没能跟老师好好道别……” 沈长乐侧身抱住了谢青棠。 “很遗憾是吧?那就……”这句话本不该她来说,但她的父皇并非明君,她看不见前路,只有满地的鲜血叫她心颤,“若你愿,那就依着老师的遗愿走下去吧。” 谢青棠身形一僵,伸手握住了沈长乐的手腕,直视着她的眼道:“你说什么?” 沈长乐不答反问:“所以,青棠,你想要怎么做呢?” 谢青棠没有回答,只拿一双漆黑深沉的眼眸直直地望着沈长乐。 沈长乐又道:“人活在世上,似乎总有遗憾,无论你做出何样的选择,老师都不会怪你的,我……也会义无反顾地陪着你走下去。” 谢青棠离开了,沈长乐没有得到他的答案,但是她知道,他心里已经做下了决定。 定北王府通敌叛国案要伸冤,军械案要查,现今又搭上了江世林的命。 他就算不想,也得走下去了,何况还有梓州百姓的惨状犹在眼前。 他方才没有给她答案,却同她提及了梓州,或许在那时起,他便明了,澧朝已无药可救,而他亦有了决断。 她走到院中,看着院子里这棵已经长满嫩叶的合欢树,又是一番勃勃生机的模样。wΑp.kanshu伍.net “待六七月份花开,又是一番盛景。” 闻言,沈长乐回头,就见皇后缓步走到了她的身边。 “义母。” “在想什么?” “只是有些踌躇。” 皇后抬头望天,今日天清气朗,倒是好时光。 “踌躇什么?任它风波起,我自乘风上。” 沈长乐诧然望向皇后,就见她嘴畔带着抹笑,仍然是那副平和温柔的模样,仿似方才说出那番话的人不是她。 她一颗心顿时就这样定了下来。 “义母教诲得是,任它东西南北风,我自乘风破浪去!” 第66章 烧灯续昼(4) 皇上的意思很明白,若是军械案办得好,这东厂厂督的位置就会给谢青棠,那吴用可就不乐意了。 先帝在位时,对东厂还是颇为倚重的,甚至宫内都有单独拨给东厂的院子,现今还用着,当初小丁就是被抓到了那里关了起来。 只可惜后来这一任皇帝继位,更为信任锦衣卫,东厂才没落了,这好容易盼着皇上要重新启用东厂了,吴用哪里愿意吐出这块肥肉来? 这不,在谢青棠到东厂来拜见吴用时,吴用就没给他好脸色,任他躬身站在一旁。 吴用抿了口热茶,然后提起茶盖轻呸了声,将抿到口中的茶叶又吐了回去,才慢慢悠悠地开了口。 “你昨儿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陛下是君,奴婢是奴,奴婢一心效忠陛下’……这是你谢青棠会说的话?” “奴婢并无他意,奴婢现今不过一介奴婢,能活着,全凭陛下之意。” 看着谢青棠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吴用心头那把火是燃得更旺,面上虽带笑,但说出口的话却是愈发刻薄。wΑp.kanshu伍.net “对了,忘了,你现今不止是谢青棠了,还是谢内侍了。梓州走一遭,你倒是立了大功劳啊。” “奴婢不敢居功,奴婢也不会忘记吴秉笔的大恩,若不是吴秉笔求情,奴婢也不会活到这时日。” “好,真是好得很啊!” 吴用敛了脸上笑意,一拂袖将桌上茶盏扫到了地上,茶盏在谢青棠脚边应声而碎。 谢青棠并未被骇住,站在那里仍旧一动不动,将吴用的怒火全数担了下来。 “去吧,陛下不是遣了你去选人吗?快些选好,将军械案查个水落石出才是!” 谢青棠朝吴用又行了个内侍礼,便抬步往外走去,只是还没行出两步,吴用的声音又从他背后响起。 “谢内侍也是胆子大的,自个脚跟没站稳,徒弟倒是先收下了,看样子对自个未来的路很有信心啊。” 小丁的事谢青棠回来后就听沈长乐同他提及了,他回去后也见了小丁,询问了番当时的状况,只是小丁被吴用抓了那般久,就吃了些皮肉伤的苦楚,后来又给放了…… 依吴用的为人,只怕事情不简单,他总觉着小丁还瞒了他什么事。 而吴用这话,证实了他的猜测。 他不咸不淡地回道:“小丁那孩子年纪小,爱读书,奴婢在内书堂教过他几日书,他就惦记了,不过是学些诗书,正好奴婢也会些,空时就教一教,没成想竟如斯复杂,是奴婢考虑欠妥了。” 吴用从牙齿缝里挤出几声笑来:“哦?那好好教吧,毕竟咱们内侍不似以前,还是多读书得好。” 谢青棠回身,又朝吴用行了一礼,坦坦荡荡地就离开了。 见得谢青棠离开,一直站在吴用身边伺候着他的小内侍亮子替他重新斟了杯茶,双手奉到了他手边。 “干爹,您老之前不是说陛下会因着军械案迁怒于他吗?怎么……” “怎么?还不是因为张士那个老不死的东西!” 吴用说着,是气不打一处来,掀起的茶盖又被他放了回去,茶盖和茶身相撞,发出刺耳的声音。 “张士这老东西,这些年一直压着我,是屡屡害我好事,偏我怎么努力,陛下如何纵容我,还是一直将这老东西留在身边,那老东西不过就是比我在陛下身边多呆了几年罢了!” 亮子看了眼吴用铁青的脸色,道:“干爹,儿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吴用白了亮子一眼,将手中茶盏重重搁在了桌上。 “你个小兔崽子,别跟干爹来这一套!” 亮子谄媚一笑,上前一步,跪在地上给吴用捶起了腿。 “干爹,儿子是觉得啊,那多呆的几年还是很紧要的,毕竟那时候陛下还不是陛下,那算是从龙之功,陛下又是念旧情得很,自然将张掌印看得很重。” “从龙之功……”吴用念罢,又恨铁不成钢道,“我本来也想……偏有人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连太后娘娘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亮子将自个的声音压得极低。 “但太后娘娘也老了啊,陛下现今身子又不好。儿子前几日去打听了,说是太后娘娘被外面的烦心事一恼,这几日也有些不好了。” 吴用垂眸看着面前的亮子,眼中带了几分思量,而后伸手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你小子在想什么?不会是被人给收买了吧?” 亮子随着吴用的手往前挪着,一声‘哎哟哎哟’地痛呼声,连连告饶道:“干爹,您可是儿子的干爹啊,儿子肯定是一心要孝顺您的,哪里是能轻易被人收买的啊?” 吴用冷哼一声,松了手。 “你最好记住了,这宫里,人人都知道你是我的干儿子,我要是不好了,你也只有被人嚼碎了骨头吞了的份儿!” “是是是,儿子心头都清楚着呢,儿子能走到今日这个地步,全靠干爹照拂。” “不过,你说得也对,或许跟谢青棠这种嫉恶如仇的人合作一二,也未尝不可。” 他不是要查军械案吗?那他就给他点东西,到时候也查不到自个头上来! 第67章 烧灯续昼(5) 谢青棠到了锦衣卫衙门后,就见张添着一身玄衣站在门口等着自个。 他朝张添行了个礼,张添看也不看他,径直往里行去,他只好快步跟上。 不多会儿,就听张添在前面道:“到头来,还是给你做了嫁衣,陈南死了,我这还没升上去呢,先被杖责了。” 谢青棠刻意落后张添半步,回道:“早晚的事儿。” 张添冷笑:“怕不是早晚的事儿。我倒是有些后悔跟你合作了,这军械案交到你手上,你怕是拼死也要查出个子曰来。” 谢青棠目视前方,淡声道:“不一定。” 张添停步,挑眉望向谢青棠。 “你的目的、内阁的目的,不一直是这个吗?你没道理会放弃。” 此时,两人走到了锦衣卫衙门的外大堂,再往前走,就会有一大片锦衣卫站在那里等着被谢青棠挑选。 可谢青棠只是望着张添,久久不言。 张添继续道:“怕死?你连被施以腐刑都不怕,还会怕死?按理说江次辅死了,依你的脾性,更要查清楚事情真相才是。” 谢青棠终于轻启唇瓣:“北镇抚使不必激青棠。北镇抚使合该清楚,从梓州,甚至更早开始,我们一直被人盯着,北镇抚使能想到的,那人想必也想到了。” 张添蹙眉:“你的意思是……” “那人以为我这枚棋子一定会急于求证,还定北王府及定北军一个清白。” “你难道不想吗?既然那人也想查清楚,无论最终目的是什么,都是友人,不是吗?” “可能青棠同北镇抚使对友人的定义不同。” “难不成我理解错了你的意思?你先前说要顺势而上的。” 张添提起这个,两人一下子被拉到了梓州时的相处,倒是比回东都后和谐,那时候还隐隐有相互扶持的意味。 “可不是这个上法,青棠有了别的盘算。” 先前谢青棠觉着以命相搏也不足惜,可是现今不同了,老师血溅太学、长乐又有孕在身,他不愿辜负老师期望,更不能独留长乐一人在这世间苦苦挣扎,还有那些陷在水深火热中的百姓…… 他闭上眼都是他们的身影。 张添沉吟半晌,道:“你想清楚了你的路?” 谢青棠抬头望着张添,眼中满是坚定:“想清楚了。” 顿了顿,他又道:“张北镇抚使曾问过青棠,让青棠想清楚接下来该怎么走,如今这个问题该是青棠来问张北镇抚使了。” 张添回眸,定定地看着谢青棠。 此时一阵风吹来,掀起了两人衣角,张添的玄衣和谢青棠的青衫均被掀起了一片衣角,青衫向上翻飞,玄衣紧紧追随。 谢青棠没有咄咄逼问,转了话头。 “北镇抚使也清楚,军械案牵扯甚广,不是张家一家牵涉其中,就算张家真的做了此事,那也是暗地里才是,张家大公子不懂其中关窍,是被世家大族拉出来顶刀的,他们想要的,无非是逼陛下就范,要保太后及其母家,就要保他们。” “太蠢了!” 张添只简短评价了三个字,就带着谢青棠走到了锦衣卫衙门的内院,里面站着几十号人,均是锦衣卫叫得上名头的,他们手底下还有人。kΑnshu伍.ξa “这些人个个是我锦衣卫的好男儿,谢内侍,看着选吧。” 谢青棠看着井然有序地站在内院中的锦衣卫,从他们面前缓步走过,然后站定,见眼前锦衣卫眼中露出轻蔑,又往前走,除却那几名带着手底下人跟随他去过梓州的锦衣卫,许多锦衣卫都是带着异样目光看着他的。 他干脆也不做挣扎,站在内堂外的廊下,朗声道:“诸位,此去东厂,怕是没有归期,若自愿跟青棠走的,那便站出来,毕竟大家以后都是要一起共事的,心有芥蒂,终究不是长久之计。”wΑp.kanshu伍.net 谢青棠此言一出,久久没人站出来,他也不着急,就等着,良久,先前一道去梓州的一个一个百户并一个千户站了出来,而后是几个在锦衣卫不受重视的百户。 谢青棠点了点,这些千户和百户,再算上他们手下的人,也差不多够了。 “今日,劳烦诸位了。” 张添一挥手,不去东厂的人都陆续离开了,就剩几位即将去东厂的。 谢青棠朝几位作了个揖:“以后就要劳烦几位及几位手底下的兄弟多加海涵了。” “谢内侍客套。”几人纷纷拱手回了个礼。 人选好了,军械案合该查起来了,但谢青棠却并不着急,先得铲除阻碍,有些真相才能顺利大白于天下。 他主动去见了太后。 “太后娘娘,您合该清楚,事情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没有谁能挡住查明军械案的脚步。” 太后坐在床上,一手放在凭几上撑着额头,一手放在锦被下。 “你的老师还真是根硬骨头呢。去见过长乐了?你竟然递了那样的折子给陛下,是不信哀家的话?” “奴婢自是信的,只是奴婢若不上折子,事情只怕会闹得愈发厉害,不瞒太后娘娘,奴婢曾跟陈南交涉过,甚至借了太后娘娘的威名,但万万没想到他背后还有人,又给奴婢留了这个后招。” 竟也因此害死了老师! 思及此,谢青棠一颗心便揪了起来。 太后似是信了谢青棠的话,睁开了一双泛着精光的眼。 “那些个人也是聪明,将我张家推出来。”顿了顿,她话锋一转,“你想怎么做?” “就要看太后娘娘愿不愿意断臂自保了。”谢青棠垂首恭敬答道。 太后冷冷一哂:“你跟长乐还真是天生一对,连说的话都大差不差,罢了,说吧,要如何做?” “朝中人心惶惶,合该放在新年的百官宴因梓州一事搁置,如今陛下身子见好,定然会设法稳定人心,陛下重情,届时太后娘娘着素衣前往罪己,想必能全身而退,张家也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谢青棠说这话时,语调平淡,跟平素别无二致,仿似又叫人看见了以前那个胸有沟壑的谢侍读。 太后闭眼打量着面前的谢青棠,少顷,讥诮出声:“以退为进,而你,也能顺利得皇上信任,不愧是才华横溢、智计过人的谢安饶。” “太后娘娘谬赞了,奴婢得皇上信任,不也是让太后娘娘多个眼线吗?” 谢青棠的态度不卑不亢,本是谄媚的话都叫他说得叫人信服。 太后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谢安饶果真不是以前的谢安饶了,有了孩子就是不一样了啊,更有个做父亲的模样了。”太后拿出帕子擦了擦嘴角,道,“去吧,好好准备着。” “是。” 谢青棠悄然退了出去,却在瑞宁宫的院子里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道身影跟随着王长寿很快就消失在了拐角。 他一步步往外走着,心内却在细细盘算着。 ——王志,他怎么在这里? 第68章 烧灯续昼(6) 邀请百官宴饮,此事其实宜迟不宜早,可谢青棠还是打算提,但没人帮腔,在皇上面前他只怕说不上什么话。 最后他还是去求了张士。 “你会为了此事来寻我,是我没想到的。” “张掌印屡次三番地帮助奴婢,奴婢感激不尽,此番,想必也只有张掌印能说动皇上了。” “此事说动皇上不难,吴用也有法子说服陛下,但你凭什么觉着我会帮你?” “张掌印一直在暗中襄助奴婢,那奴婢就斗胆骄纵一回,求掌印帮奴婢同陛下提及此事,再将此事交由吴秉笔来办,掌印意下如何?” 张士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你这样说,我倒是来了些劲儿,只是……” 他掸了掸自个的衣袖。 “这劲儿还不够足啊。” 谢青棠对于霍乱朝政的宦官自然没好脸色,但张士时不时会替朝臣们说说话,无论是表面还是别有目的,他对张士都会多几分尊重,近来接触下来也觉这人不错,只是他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他却是不知他到底想要什么。 “掌印但说无妨。” “咱们进了宫的宦官,往后也甭想着什么开枝散叶了,我啊,都走过大半辈子了,不求别的,就求个养老送终。” 谢青棠闻言,猛地抬头望着张士,他没想到张士竟存了这样的心思。 他抿了抿唇,笑道:“宫里那般多的内侍都抢着伺候掌印,掌印哪里会愁没人养老送终啊?” 张士摇了摇头:“我底下是有这么多小家伙,机灵的也不少,可我啊,还就中意你了,我知道的,你啊,最是重诺守信,不至叫我最后落得个人走茶凉的结局。” 谢青棠脑子里倏忽闪过自个父亲坚毅的面孔,还有江世林傲然挺立的风骨,他们一为父,一为师,若自个今日真的做下此等决定,他们九泉之下是否不甘、是否怪罪? 张士看出了谢青棠的犹豫,呷了口茶,道:“你自个考虑清楚,我啊,求得不多,可你的事儿却是不好办,何况你想要往上走,陛下的信任必不可少。” 皇上会猜忌吴用,也知晓吴用背后的把戏,可他从来没有动过将掌印之位交给吴用的想法,这就是张士最大的倚仗。 张士不站太后,也会帮朝臣,可他最为贴心的还是皇上。 谢青棠在皇上身边呆的日子不长,但他听沈长乐也提过皇上对张士是全副信任之事,在这深宫中如果他还想往上爬,张士的助力必不可少! 他很快就做好了决定,掀袍跪了下来。 “儿子见过干爹。” 张士看着谢青棠低下的背脊,眼神闪了闪,很快又恢复如常,起身伸手将谢青棠给扶了下来。 “起来吧,按理说,你合该给我敬盏茶才是,如今事急从权,我也不讲究那些个虚礼,也就免了吧,你去吧,明儿太医会来问脉,陛下的身子也比前段儿好了,该会有好消息传来的。”kanδんu5.net “谢干爹。” 谢青棠朝张士又行了一礼,一动一静之间,风骨犹存,却又夹杂了点悲凉。看書溂 从司礼监出来,天上下起了濛濛细雨,谢青棠避开了人群,独自往前行着,一抬眼,竟走到了长清宫。 他愣愣地看着面前的这道红漆木门,到底是躲着人,绕后走到了角门处。 他抬起手又放下,反反复复数回,终于敲响了面前的木门。 进得长清宫后,他见得了皇后和沈长乐,两人正坐在一处为沈长乐肚里的孩子做着小衣裳。 他朝皇后行了一礼,又对着沈长乐笑了笑。 沈长乐见得谢青棠湿透了的发丝,还有润了大半的衣裳,一颗心顿时揪紧了。 她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不想笑就别笑了,我看着难受得紧。” 皇后见两人有话要说,轻声开口道:“我也乏了,你们小年轻且自去说会儿话吧。” 两人朝皇后行了一礼,就一道去了沈长乐歇的偏殿。 一进得偏殿,她就急忙忙拿了干净帕子来,给人擦着头发,摸着他的外衣就要他脱。 谢青棠握住了沈长乐的手,摇了摇头,温声道:“我没事。” “你以前在雁苇泊伤了身子,现今折腾不起,如今我肚里又有个小家伙,你就给我省省心吧。” 谢青棠无奈一笑,顺着沈长乐的意,将外衣脱了,所幸雨不大,里衣还干着,这里又没有谢青棠的衣裳,她就拿了被子将他给团住,外衣拿去外面托绪娘给烘干。 这厢忙完,她才消停下来,坐到了他身边。 “可以跟我说说吗?发生何事了?” 谢青棠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我认了张士做干爹。” 沈长乐有一瞬的惊诧,紧随而至的是茫然,后来便明白过来了。 “你已经做好决定了?” 谢青棠点头。 “我想争一争。血的教训叫我明白,一味的妥协换来的不是幸福和安宁,而是一桩桩悲剧,我不想再妥协了,只是……” 沈长乐握住了谢青棠的大手,很暖,她想一辈子握住。 “只是什么?” “只是我认了宦官为父,也不知父亲和老师的在天之灵会不会怪罪我?我想去给他们烧柱香都不敢。” “那就拜佛吧,他们去往的定然是天上极乐之地,佛祖会将你的心里话带给他们的。” 待谢青棠的衣服烘干后,沈长乐带着穿戴整齐的谢青棠去了长清宫的佛堂,她没有打扰他,见得他安生跪在佛像前后,她便悄然退到了屏风后,默默陪了他一宿。 第69章 烧灯续昼(7) 翌日,天约见白,谢青棠才在佛像面前站了起来,拐过屏风,却见沈长乐正站在那里打盹儿。 他一颗心酸软一片,顾不得什么礼法,忙上前将人一把抱住。 “怎么在这里啊?” “想陪着你。” “你身子现今不好久站的。” 沈长乐朝谢青棠宽慰一笑。 “我心头有数。” 看着沈长乐微蹙起的眉头,谢青棠哪里放心? 他再顾不得其他,一把将人抱起,出了佛堂,将人送进了偏殿,坐在了床上。 “你且歇会儿,我得离开了,今儿还要去当值。” 沈长乐紧紧握住了谢青棠的手臂。 “今日你们要做什么?” 她现今万分矛盾,一方是养她疼她的父亲,一方是自个深爱的人还有大义。 她的父皇不是个好皇上,她都懂,但事到临头,她还是怕的。 她怕亲眼看着他死,同样也怕自个深爱的人被自个父皇害死。 看着谢青棠为难的模样,她又道:“青棠,其实我不在乎你告不告诉我那些,我只想要你好好的,至于皇上……答应我,你能答应我吗?事到临头,莫要……莫要亲手弑君。” 谢青棠讶然,没想到深长乐竟已想到了这一层。 沈长乐拉住谢青棠的手,放在了自个胸膛上,那是一颗跳动了两世的心。 “不为旁的,只是为了全猪猪一份私心,可好?” “猪猪,你……” 谢青棠不解其意,只当沈长乐在皇上跟前当值时,皇上待她不错,叫她心软了。 沈长乐一颗泪就这样落了下来,砸在了谢青棠的手背上。 谢青棠一颗心随之一紧,伸手为沈长乐轻轻擦掉了脸上的泪痕。 “好。” *** 谢青棠辞别沈长乐后,回了自己的直房,换了身干净衣裳,这便趁着烟蓝色的天儿往承乾宫去了。 他跟在张士身后,小心伺候着皇上,当天大亮时,李太医带着太医院的几名医术高超的老太医来了。 几人一番会诊,可算是大松了口气。 “陛下已经大好,可以下床多走动走动了,但饮食还是以清淡为主最佳,不要过于劳累。” 太医们离开后,下面人就将放得温热的汤药呈了上来,张士伸手接过,边为皇上喂着汤药,边说起了百官宴之事。 皇上吧唧了一下嘴,没有说话,还是站在一边儿端着托盘的小内侍搭了腔:“不若趁着这时候大办一场宴席,给陛下添添喜气?” 张士白了那小内侍一眼,训道:“你个混不吝的,何时要你来多这一句嘴?你没听太医们说吗?陛下不得劳累。” 皇上抬眸看了眼垂首站在一旁,没有多置一词的谢青棠。 “谢内侍,你说呢?” “回禀陛下,民间确有此说法,大办一场喜事,冲冲晦气,但陛下并非寻常人,是天子,自有上天护佑,只是今年遇上了那样一桩事,许还得陛下开恩,散出些天恩去,定定人心才是好的。” 这话说得危险,不似谢青棠以前的性子,但皇上听了,面容却更是宽和了几分。 “果真是在前朝呆过的,看事儿确实是不一样。” 这话是要应允了的意思。 谢青棠也不急,就等着皇上思量,恰在此时,吴用来了。 “吴用啊,你说,这百官宴是不是也该办了?” 吴用可是个人精儿,听皇上这话的意思就知道他这是想办了,忙像模像样地分析了起来。 “奴婢认为,是该办了。今年年初是一波三折,陛下此举,一为慰籍百官,二来也能听听大臣们议论朝政,也算是给天下人瞧瞧,陛下是多勤政为民。” 皇上等张士替自个擦干净了嘴角沾着的药渍,才道:“这百官宴,年年都有,去年年底遇上了那样的事儿,今年年初也是不得安宁,却也不能因此就没有了,早晚都得办一场,既如此,就提早办了,定定群臣的心。” “可陛下您的身子……”张士欲言又止。看書喇 皇上轻咳了两声,道:“无碍,百官宴就定在三日后,这三日朕多走走,到时候露个面,不妨事的,只是……这事儿交给谁来办才好啊?” 这时候大摆宴席,怎样也不算是个好差事,一时,殿内都沉默了下来,最后还是张士开了口。 “不若……老奴去办吧,这事儿啊,老奴也办过。” 张士的岁数原本就大了,这会子佝偻着腰,露出斑白的两鬓,看得皇上有些心酸。 “你呀,岁数都这般大了,也甭操心这些了,是该让手底下的人好生锻炼锻炼了。” “奴婢瞧着,掌印很是喜欢新近来的这个小辈,又是在前面长过见识的,想必很有想法。” 吴用说的谁殿内众人心知肚明。 皇上沉吟半晌:“张士,你怎么看?” 张士恭敬回道:“回禀陛下,小辈脑袋是机灵,只是刚来这宫中,参加宴会跟筹办宴会更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又有军械案绊着,只怕左支右绌,闹出笑话来。” 吴用笑眯眯接道:“掌印,能者多劳,谁都是小辈过来的。” 皇上听了,一时没有说话。 谢青棠立在一旁也不慌,筹办百官宴不是小事,皇上心头自有思量,又有张士说和,必然不会将此等差事落在他头上。 “军械案不是小事,百官宴也不是,吴用啊,去年你办得热闹,今年还是你来吧。你办事,朕放心。” 皇上一锤定音,吴用心里再苦,也得接下这份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 “是,奴婢定不负陛下信任。” 谢青棠眼见此事成了,心头有了思量,决意准备接下来的事了,而吴用则一口气差点没下来,回了自个的直房就发了好大一通火。 “好啊,这谢青棠,如今是搭上了张士的船,也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亮子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不退缩,还给吴用双手奉了杯茶到手边。 “干爹,消消气。” “我如何能消气?不就是他张士多跟了皇上几年吗?有什么了不起的?皇上处处体谅他、为他着想,可曾为我想过?现今前朝后宫,多少人是恨不得我死!” 说到此处,吴用忍不住一拳头捶在桌上,一口老牙更是咬得咯咯作响。 亮子见状,是叠声‘哎哟’:“干爹诶,您这手可别伤着了。” 说着,他就伸手握住了吴用的那只形似枯槁的老手,是仔细端详着,还时不时地呼口气,似乎真心疼吴用,这叫吴用气顺了些。 “你这儿子,我倒是没白收。” “干爹啊,您心疼儿子,儿子自也是心疼您的,要儿子说啊,还是那句老话……”亮子转头看了眼紧闭的屋门,复又回身压低了声音道,“从龙之功比什么都要紧。” 吴用看着被门框子切成小块小块映在地上的阳光,再看了看自个藏在黑暗中的双脚,良久,才出声道:“你说得倒是在理。” 亮子嘴角笑意愈发谄媚,还为吴用慢慢揉起了手。 “那干爹有何打算?” “打算?张士什么人?从不站队,算是一心一意为皇上办事了,如今却被谢青棠撺掇着在皇上跟前提及百官宴,事情肯定不简单,与其被动,不如……”吴用拿起茶盏,往前一送,重重搁在了前面,“主动加入!” 第70章 烧灯续昼(8) 沈长乐怕谢青棠来时看不清前路,特意寻了绪娘来,叫她将角门上挂着的风灯挑亮些。 曹皇后偶然听得,连连摇头。 “你也是生怕旁人不知同他交情过密的是你。” 沈长乐吐了吐舌头。 “义母,他近来心情不好。” 曹皇后上前,拉着沈长乐的手,将她带进了屋。 “你想慰籍他,可自定北王府被冠上通敌叛国的罪名后,他何曾快活过?” “我现今也帮不上忙,想着,能安慰他一二便是一二吧。” 沈长乐感激于上苍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可时移世易,一切都跟前世不一样了,该死的人还没有死,不该死的人却早早离去。 曹皇后拿起一边儿烟青色的衣衫递给沈长乐,道:“这衣衫快要做完了,到时候你送予他,想必他会很是高兴,至于旁的,就莫要多想了。‘尽人事,听天命’,方能不困于心。” “义母说得是,能做的我们若都做了,那一二分还是不成,只能叹,命不佑了。其实已经……很好了……” 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青棠再不是任人宰割的牛羊了,而自个,亦不是。 恰在此时,外面门房来报,说是小丁来了。 “小丁?”沈长乐觉着奇怪。 “是,他说还请公主殿下去角门一叙。”门房站在殿外恭敬答道。 沈长乐将手中衣裳放在一边,想了想,又回偏殿披了件斗篷,再被人扶着去了角门。 小丁从未来过这长清宫,她想不通他突然来这里的理由,不免担忧是谢青棠出事了。 待见得小丁手上提着个食盒,面上并未有多余颜色,她才略略放下心来。 “小丁,你今日怎地来长清宫了?” 小丁看了眼沈长乐身边跟着的宫人,谨慎答道:“回殿下,奴婢今日得了个好糕点,问了老师,想送来给您尝尝。” 沈长乐微微一笑,从台阶上走了下来,缓步站定在小丁面前。 “什么糕点?” “杏仁糕。” 沈长乐嘴角笑意一滞,很快又恢复如常。 “你老师知道你送的是什么糕点吗?” “知道。” 沈长乐看着小丁垂着的头颅,心绪有些复杂,却听小丁又问道:“殿下,现今也暖和了,您怎地还披着件斗篷啊?” 沈长乐盯着小丁看了半晌,才回道:“风寒。前两日受了风寒,如今还有些不好。” “那殿下快快进屋歇着吧。”小丁将食盒往前一送。 沈长乐看着面前的食盒,没接,抬手,示意旁边的宫人接了。 小丁一只手捏紧了衣摆,抿了抿唇,道:“殿下,外面还有点事儿,奴婢就先告退了。” 沈长乐点了点头,小丁垂着头往后退了几步,正要转身时,却又被沈长乐唤住了。 “小丁,你还小,日子还长着呢,若有何不懂的,好生问问你老师,他虽算不得德高望重,这二十年行来也算是无愧于心。” 小丁面色一白,是连连点头。 待回得殿内,沈长乐叫人将食盒打开来瞧了瞧,还真是一盘子杏仁糕。 绪娘瞧见了,大呼一声:“这谁啊?怎地送一盘子杏仁糕来?这杏仁糕可不能多吃的,易滑胎。” 曹皇后甫一踏进偏殿就听得了绪娘这句话,一双秀眉是紧紧蹙起。 “他们这些人,竟将心思动到了我长清宫来了!这谢青棠也是,怎地收这么个人在身边?” “不怪他,是我们拖累了小丁,这小孩儿其实是个好的,青棠懂些药理,他还是让他送来,我便知道他的用意了。” 吴用要动手了。kanδんu5.net 青棠是在提醒她,让她保护好自个。看書喇 她很高兴,他能信任她,她也会保护好自个,还有他们的孩子。 *** 谢青棠坐在吴用的身侧,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军械案的进展如何了?” “回吴秉笔,暂时还未有进展。”谢青棠顿了顿,又道,“但奴婢相信,要不了两日就会有新的线索出来了。” 吴用碾碎了手中还剩一半的杏仁糕。 “你倒是坦诚,只是这东西可不好查,陈南死了,梓州也算是殉了一遍,你看,你伤了其中皮毛了吗?” 他边说着,边将手中已经碾成碎渣的糕点撒在了盘子里。 “该躲在后面的还是躲在后面。” 谢青棠抬眸,看了眼吴用面前的盘子,缓声道:“从州倒卖,梓州囤积,也算是斩掉了他们的双腿,现今的他们,走不动。” “你动了别人的菜,你觉着他们会放过你?”吴用将盛有杏仁糕的盘子递给了谢青棠,“尝尝吧,御膳房新得了个厨子,这是陛下赐下来的。” “多谢秉笔。” 谢青棠双手接过吴用递过来的盘子,一手端着,一手拿起一块吃了起来,是毫不在意方才被吴用扔在里面撒得一团乱的渣滓。 “其实啊,我也不乐意管那么多,就是担心你,担心我们后宫中这一群讨生活的内侍,我们的名声已经够不堪了,要是再有人……你还年轻,许多事不懂。” 谢青棠没有应声,只默默地啃着面前的杏仁糕。 见谢青棠这副冥顽不化的模样,吴用只好祭出自个的杀手锏了。 “这杏仁糕可是好处多多,就是有孕的女子不宜多食。” “是吗?” 谢青棠说完这两个字,又不再吭声了。 吴用说这话原本就是为了试探,结果谢青棠简直像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根本撬不开一条缝儿! 他是气得牙痒痒,面上露出几分狠戾来:“看样子你是铁了心了,你当真毫不顾忌?” 谢青棠将手中盘子放到了一边儿的小方桌上,回身对着吴用,不急不缓地答道:“并非如此,奴婢现今只是奴婢,又能掀起什么风雨呢?” “你恨着我呢,我都知道。” “奴婢不敢,奴婢现今不过是无根浮萍,此事奴婢不想做也得做。” 谢青棠点到即止,吴用却是瞬时明白了他话中意。 “那位可是个聪明人。” “是啊,但秉笔也该是清楚,那些个人终究是外人,他们逼那位,那位也只有狠心断舍离了,毕竟说来说去,只有那一家之姓才是最可信的。” 吴用微微后仰靠在了椅背上,一张脸完全藏在了阴影里。 “世家向来如此,身不由己的终究是我们这些没了那玩意儿的人,我们才是同一种人。” 谢青棠微微躬身。 “秉笔说得是,身不由己的终究是我们。” 第71章 烧灯续昼(9) 申时,百官入座,皇上至。 随着吴用的一声唱和,皇上上殿,坐于上位,张士和谢青棠等内侍随侍两侧,百官则起身齐呼万岁。 皇上抬手,一声平身,众人起身,分立两侧。 此次百官宴跟以往没甚区别,皇上说了一番勉励之言,百官落座,宴会正式开始。 皇上坐于高台上扫视了一圈底下坐着的群臣后问道:“怎地不见张国公?” 吴用上前一步,躬身回道:“回禀陛下,张国公前几日偶得风寒,现今还下不来床呢。” “下不来床……”皇上关切道,“那可得寻太医去瞧一瞧。” “是,奴婢这就着人去请太医去瞧一瞧。” 吴用甫一应下,就招了内侍来,嘱咐他请人去看望。 皇上满意了,又扬声道:“每每及春,易感风寒,诸位爱卿也得保重身体才是。” 底下人齐呼:“谢陛下关怀。” 谢青棠听得这番对话,面色不动,但他清楚,自个的目的达成了,现今还在殿中坐着的人,不知有多少是坐立难安的。 他倒想看看,他们下一步要如何走。 既然是百官宴,自然是为了犒劳百官,可这年初发生了这许多事,皇上又好不容易见好,愿意听听政事了,大臣们哪里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不免就提及了由军械案引发的梓州疫情,还有太学外士子被暴力镇压一事。 此次,文人士子死了不少,皇上也处置了好几名锦衣卫,可大臣们犹觉不满,还是觉着锦衣卫权利过甚。 皇上心头也清楚,若是再放任下去,百官们只会弹劾得愈发厉害,而且锦衣卫此举,确实是不知分寸了,他们手中的刀,得有人制衡了。 “锦衣卫是该好生整顿了,朕再思量思量。” 皇上此言一出,看得懂风向的人都知他这是打算退让了,赵海便提声打了个总结,阻了言官接下来的话,以免激化矛盾。kΑnshu伍.ξa 又举过三次酒盏,看过一场歌舞,谢青棠瞧了眼旁边燃着的香烛,抬眼遥遥朝赵海望了一眼。 赵海似乎毫无察觉,轻轻放下手中酒盏,才道:“陛下,如今人心浮动,军械案不能再拖了,文人士子的言论传到了百姓耳中,而军中更是人心惶惶,是该给天下百姓和千千万万的兵士们一个交代了。” 皇上见赵海要说话,就知事情不简单,但总躲着也不是法子。 他沉吟半晌,将谢青棠召了来。 “也查了有几日了,可有进展?” “回禀陛下,此事倒是有些眉目了,只是证据不够确切,奴婢不敢轻率行动。” 谢青棠此言一出,殿内霎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皇上敲了敲桌面,道:“照实说。” 谢青棠不惧皇上颜色,不卑不亢道:“回禀陛下,事情尚未查明,奴婢不敢断言,以免污了旁人声名。” 皇上面色更冷:“说!” 谢青棠摆出万分为难的模样,是欲言又止,恰在此时,一道沉厚的声音自殿门口响起。 “陛下莫要为难谢内侍了。” 殿中一干人等偏头,就见太后正站在殿门口。 她今日不同往日般雍容,身上钗环首饰一应卸下,只着了一身素衣,手中还拿着一封折子。 殿中一干人等在怔愣中回过神来,是纷纷起身行礼。 “诸位不必多礼,今日,哀家前来,是为罪己。” 太后说完这话,竟朝着皇上跪了下来。 皇上哪里能受? 被张士和谢青棠扶着,疾步行至殿中,想要将太后扶起来。 “母后这是何故?快快请起,儿子受不得这一礼。” 太后不肯起。 “哀家这一跪,一为对不住先帝,二为对不住陛下,三为对不住群臣,四为对不住百姓啊。” 太后将手中折子高举过头顶。 “此折子,为罪己书,乃哀家亲笔所书,哀家没有敦促好母家,对不住皇上,对不住天下百姓啊!” 皇上没想到太后会走出这一步,他放开了扶着太后臂膀的手,由张士扶着站在太后侧面,定定地看着太后。 “母后,何出此言?” “哀家作为一国之母,深知军械案于天下之重,也日日祈求皇上能早日彻查清楚,惩处坏人,可断没有想到哀家……” 太后此话还未说完,却见旁边奏乐的乐师竟突然站起,从琴中拔出三支镖来,是直直射向皇上和太后所在之处。 谢青棠眉目一凛,几个利落转身,一支镖被他夹在了食指与中指之间,另外两支镖被他尽数打落在地。 与此同时,张士惊呼:“救驾!” 殿内守着的禁军和锦衣卫纷纷上前护卫在皇上和太后身前,一直在殿内的张添也跟那名乐师打斗了起来。 谢青棠眼见那名乐师落了下风,忙提醒道:“当心他自尽!” 可还是晚了,那名乐师是名死士,眼见自己不敌,也逃不出这重重守卫时,就咬了藏在牙根里的毒药自尽了。 第72章 烧灯续昼(10) 有人竟大胆包天在百官宴上公然刺杀皇上,这无疑是对皇权的挑衅! 皇上大怒:“查!彻查!朕……” 皇上一句话未说完,一口鲜血就喷了出来。 “皇上!” 围着皇上的一干人纷纷涌上前扶住了他,百官也想上前,被锦衣卫和禁军挡了回去。 太后到底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很快就镇定下来,当即井井有条地安排了起来。 “你,去请太医,你们将皇上扶回承乾宫,今夜负责巡防和护卫的又是谁?” 如今皇上倒下了,太后方才的举动虽叫人摸不着头脑,但现今无疑她是这里位置最高的,自然得听她的。看書喇 听得她这一声发问,禁军都指挥佥事和锦衣卫指挥同知两人同时上前。kΑnshu伍.ξa “今日是你们当值?入殿之人你们可有好生问询和检查?入了殿中的乐师是教坊司教出来的?教坊使可来了?还有礼部尚书,又可曾行得监察之职?都得一一地查!” 今日百官宴的歌舞是交给了教坊司的,刺杀皇上和太后的是乐师,那自然要从教坊司查起,人是哪里来的?负责守卫的,可曾检查了他们带来的乐器? “赵首辅,你是内阁首辅,此事当交给谁去查办?谁又去督办?就交予你来安排,哀家要尽快看到进展。” 因着江世林的事,皇上这段日子一直冷着内阁,在病中除了内宦,内阁官员都见不得他一面,他们也只得由着内宦批红,是分外愁闷,没想到这会子太后却是点了他们。 赵海上前一步,道:“是,微臣定会竭尽全力,尽快揪出凶手。” 话罢,他就转头开始交代了。 “吏部主审、北镇抚司联合审讯、大理寺复核,内阁和都察院督办。” 赵海一吩咐下去,几个部门的人都动了起来,太后则带着人去了承乾宫,至于其余官员则跪在了太和殿外。 今日原本春光大好,不知为何,到了晚间,却突然寒风呼啸,冷得人直打哆嗦,可老老少少的官员一个不敢有怨言,是生怕自个又被摘了腰牌下了狱,毕竟今日当值的禁军都指挥佥事和锦衣卫指挥同知都没个好结果,现今还在宫里临时腾出的屋子里受审呢。 只是这都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还是皇上的死活。 皇上这才见好,这又吐了血,这一遭也不知熬不熬得过去。 若是没熬过去,皇上的皇子都死绝了,皇上一倒下,朝中就没个主心骨了,太后势必会出来垂帘听政,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上位的又会是谁,这才叫人最是不安。 还在承乾宫内护卫着皇上安危的谢青棠也在想着同样的事。 他先前劝太后自断一臂,太后断了,据说是给自个那侄孙儿灌了药,人现下已经没了,只是他没想到会在宴会前得到消息,说是今夜会有人暗杀,叫他警醒着些。 而送消息来的人正是太后的人! 他万没想到太后会兵行险招,竟妄图以更大的案子来掩盖军械案,不对,该说是以更大的案子来保住张家,保住自个在朝中的威望。 对了,世家! 太后从来跟世家搅和在一起,军械案跟世家有关,说来说去,太后到底是不愿跟世家撕破脸皮。 *** “外面怎么闹哄哄的啊?” 曹皇后披衣起身问询,绪娘的声音没传来,倒是先传来沈长乐的声音。 “听说今夜百官宴不安稳,有人刺杀皇上和太后。” 曹皇后将殿门打开,就见沈长乐披着件斗篷站在檐下。 “你快进来吧,待会儿巡查的该搜过来了,你陪着我躺在床上去。” 沈长乐现在的身子不好见人,点了点头随着曹皇后进了屋,绪娘随后而入,嘴里同她们说着打听来的消息。 “听说今日惊险得很,太后原本是要罪己什么来着,结果被这一打乱,什么都没来得及说,皇上原本才见好的身子,一口气没上来,呕了血,现今还不知如何呢。” “怎么会突然这样……” 前世,她可是比父皇去得早的。 “莫要想那般多,快歇着。” 沈长乐听着曹皇后依然温温柔柔、不起波澜的声调,不禁心生疑惑。 “义母,您就……不担忧吗?” 曹皇后微微一笑。 “皇上身边那么多人,轮不到我担忧,我担忧的只有你。” 曹皇后抬头望着沈长乐,眼中满是慈爱。 “我啊,不求别的,就盼着你这辈子平安喜乐,若不是你做出选择了,其实我是不愿将你托付给那人的,但你喜欢啊。” 沈长乐心头疑惑更甚,头脑发热地脱口而出:“义母,您生的第二个孩子真的夭折了吗?” 曹皇后替沈长乐团好锦被的手一顿,很快恢复如常,苦笑道:“有母亲会拿此事玩笑吗?” 沈长乐见得曹皇后这副神态,心头一慌,忙拉住了她的手放在了自个颊侧,还用脸颊蹭了蹭:“对不住,义母……” 曹皇后捏了捏沈长乐的面颊,笑容愈发温和:“现今不是有你了吗?上天也算是待我不薄了。” 两人小声说着宽慰的话,外面却突然响起了敲门声,是禁军来搜查了。 “请娘娘和殿下歇着,奴婢这就去外面瞧瞧。” 绪娘将殿门阖上,走到了长清宫的宫门口,隔着宫门,直接厉声斥起了人。 “皇后娘娘闭宫多年,从不跟旁人接触,有没有人闯进来我们自然清楚,你们来此,可得了皇上的谕令?” 皇上都生死不知,他们自然是没有的。 “你们是侍卫,娘娘和公主殿下均休息了,岂容你们进来放肆?何况如你们所言,凶手都死了,你们来长清宫搜查什么?难不成怀疑这么多年不曾踏出过长清宫一步的皇后娘娘?” 外面领头的禁军是连连否认。 “不敢,只是为确认娘娘安危。” “娘娘好得很,你们莫要扰了娘娘安寝才是!” 可今日来长清宫的人却不是那般好打发的。 “绪娘,禁军进娘娘宫中搜查确实不合规矩,只是娘娘安危是陛下最为牵挂之事,还是得有人进来看看才安心,禁军进来不合适,不若由我带着一名内侍从角门进来,如何?” 是吴用的声音。 绪娘一凛,知道他前几日没有试探到沈长乐是否真的怀孕一事,这是打算再行试探。 她原本打算随意将人打发走,没成想曹皇后却突然来了。 “我来吧。”话罢,曹皇后便提声同外面人道,“本宫不想见人,你们若踏进一步,扰了本宫清静,你们自个清楚后果,本宫不想为难你们,你们也莫要叫本宫难受。” 吴用闻言,声音是愈发谦卑了。 “请娘娘恕罪,是奴婢们不知轻重了,娘娘安好,奴婢们也好向陛下交代了,只是如今陛下病了,娘娘还是来探望一二得好,就算不能亲自探望,有娘娘身边人代替尽尽心也好,奴婢这就告退了。” 听得外面远去的脚步声,沈长乐也踏步行至了曹皇后身边。 “义母,看样子我的安稳日子要到头了,实在抱歉,因着我的到来,叫他们屡次扰了您的清静。” 曹皇后回身,伸手轻抚着沈长乐的面颊。 “傻孩子,你是我的孩子,哪有母亲会让孩子冒险的?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 她的目光不知投向了何处,有些飘忽,却无法忽视她话语中的坚定。 “谁也不能!” 第73章 烧灯续昼(11) 经过太医们一夜的救治,皇上的病情可算是稳住了,皇上也醒了过来,谢青棠不禁松了口气。 若皇上当真死了,于他而言是大大的不利。 其实皇上才是最好控制的,最不可控的还是太后,‘姜还是老的辣’,诚不欺人。 “皇上,你可算醒了,哀家这一夜啊,一颗心是七上八下的。” 太后听得皇上醒来,是立即带着人走了进来,刚一到床前就絮絮诉说着自个的担忧。 皇上看着还穿着昨日素衣、面容憔悴的太后,不免动容。 “母后,昨夜您也受了惊吓,合该回宫歇息才是。” 太后微偏了偏头,以锦帕捂在眼角,似在拭泪。 “皇上,你这样,叫哀家怎么敢歇息啊?你此时哪里还觉着不爽利?都要说来才是,叫太医都给诊治了,莫要再这样吓哀家了……” 皇上伸手拍了拍太后的手臂,道:“母后放心,朕已无大碍了。” 哪里无事? 他自知病体沉重,说几句话都是艰难支撑,可那又如何?他决计不会就这样折了! 他是皇上,是秉承了天意之人,如何就这样被人轻易拿了命去? 简直是笑话!痴心妄想! 太后连连点头,嘴里喋喋不休道:“那便好那便好……” 片刻后,宫女们端了药进来,张士要上前去接,被太后挥退了。 太后亲手接过药碗,先亲自尝了口,没觉出什么反应,这才端到皇上跟前。 皇上见了这一幕起先并未阻止,待太后尝完,才担忧道:“母后这是做什么?这里这么多奴才,何苦来劳累您?” “昨儿才发生那样的事,母后怎么放心啊?”太后说着,似又要哭,是慌忙低下头去,待心情平复,搅弄了番汤药,就喂到了皇上嘴边,“天下母亲,最为放心不下的就是自个的孩子。” “叫母后操心了,是儿子的不是。” 话罢,皇上就受了太后的这副慈母心肠,将她送到嘴边的汤药尽数喝了。 这汤药下得猛,一碗下去,皇上面色隐见红润,他自个也觉出了几分气力,又劝慰了太后几句,让她回去歇着。 太后知道皇上接下来要召见大臣,顺势应下,由着身边嬷嬷扶着离开了,只留了王长寿在这里,说是多个人照顾皇上,有消息也好知会她,她也能安心。 皇上没说什么,点头应下了,可等太后一走,他就将人遣到了外殿的门口守着。 一时,殿内寂静万分。 良久,皇上复又开口:“谢青棠在哪里?” 谢青棠上前一步,躬身朝皇上行了一礼:“奴婢在。” 皇上抬头细细打量着谢青棠,半晌,才笑道:“北阳的狼王生出来的,果真没有狗崽子。” 皇上一句话,让谢青棠一颗心似喷发的火山,岩浆涌向了四肢百骸,若不是理智犹在,他真想问问他,既然你都明白,又为何下那样一道圣旨?为何要将定北王府阖府置于死地? 可人已死,再问又有什么意义呢? 他不是明君,给不了臣子一个政治清明,给不了百姓一个太平盛世,所有的诘问到头来只是一场笑话! 沈长乐方才就带着绪娘来了,就等着吴用进去回禀,碰巧就听得了这一句话,浑身都禁不住颤了颤,不知该恨还是该怨,最后唯余失望和无力蔓延了整颗心。 吴用小心翼翼进得殿内,正要靠近,被张士隔开了,他只好站在离皇上十步开外的地方回禀:“陛下,皇后娘娘派了长乐公主来探望您。” 皇上闻言,愣了愣,而后道:“让她暂且在外面等会儿。” 得了皇上的指示,吴用又绕过屏风同沈长乐说了此事。 听末,沈长乐道:“劳烦吴秉笔了。” 吴用边客套地说着话,边悄没声息地上下打量了沈长乐一番。 腹部平坦,身形苗条,不像有了几个月身子的人,总不能是入宫后怀上还没显怀,若真如此,那就决计不可能是谢青棠的孩子了。 看样子小丁并未骗自个。 事情嘱咐完,他的试探也到此为止,他同沈长乐见了个礼,规规矩矩地站到了一边。 沈长乐看着,心中了然,此次宴会,乃是吴用承办的,此刻没将他拿下,也是因着皇上初初才醒来,不然只怕他早已被摘了腰牌下了狱了。 皇上听了皇后派了人来探望的消息是心头激荡,但眼下的事情还未完,轻重主次他还是分得清的。 “既然是狼崽,就该做些狼崽的事儿。东厂在朕的祖父那一代延续至今,到了先皇那一代,却没怎么用了,朕决意重启东厂,锦衣卫拿人,东厂亦有问询之权。锦衣卫办事,太过激进了。” 重启东厂,掣肘锦衣卫。 这可是个肥差。 以前这职位不过是个闲差,就一直由吴用兼任着的,如今分量不同了。 “吴用啊,岁数到这儿了,平素里也忙,更是不会武功,朕一直犹豫着将这个差事交给谁来做才好。” 皇上说到此处,却是不着急开口了,招手让人喂了口水润了润喉。 前段儿发生了太学流血事件后,皇上就动了这份心思,张士和吴用都清楚,也都暗自运作中,吴用本意是想推个自个的人上来,可昨儿又出了刺杀案,到时候他说不得还会被吏部和锦衣卫带去问话,这脏水还不知道往哪里泼呢,皇上定然不会将此事交给他了。 吴用和沈长乐是站在内殿的屏风外候着的,皇上也没有避讳人的打算,他们站在那里是听得清清儿的。 沈长乐猜到了谢青棠的打算,一颗心是高高提起,而吴用的心境是大不相同。 他只觉这么多年,到底是错付了! 是万分心寒,更是满腔不甘! 终究是棋差一招啊,心狠还是太后心狠,来这一招,他之前挑唆世家跟太后割裂之事怕是也要败落。 还有谢青棠…… 竟跟太后合伙儿给他设套! 他以为自个是谁啊?跟太后谋事,就是与虎谋皮! 他倒要看看他能有个什么好下场! “张士啊,你说说,这底下这么多年轻人,谁能堪当大任啊?”皇上又说话了。 “陛下,老奴哪里懂得那许多啊?”张士为难道,“老奴只想好生伺候陛下,盼着皇上身边有更得力的人,能保护好陛下。” “你的心,朕是知道的,你就大胆地说。” “那奴婢就斗胆讲一讲了。这东厂掌印一职,对接锦衣卫,不但要对朝中事知晓个七八分,而且还需懂得平衡之道,时不时地还要负责拿人,当然,他在宫中行走,能保护好陛下才是最为要紧的,功夫自然也是要极好的。” “看样子你心头已有人选了?” 听及此处,谢青棠心头清楚事情已经七七八八了,只要张士肯推他一把。看書溂 “陛下,奴婢心头是有了人选,但奴婢不好说啊,人说,举贤避嫌,这人……奴婢刚刚认作了干儿子,奴婢哪里还敢说啊?” 皇上微惊,后豁然大笑。 “是吗?你个老匹夫也舍得认干儿子了?” 谢青棠听得这番对话,放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面上神色却是不显,依然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儿。 “底下那些小内侍,各个都想做你干儿子,你一直不松口,朕是万万没想到啊……” 张士的腰背弯得更是佝偻。 “奴婢也老了,以前不觉着,如今就想着要是有人能给奴婢养老送终也是好的。” “你倒是瞒得紧。” “这事儿算不得大事,奴婢不敢拿来扰了陛下。” “既如此,你这干儿子是何许人也?” “就是谢青棠。” 皇上悠悠抬头望着谢青棠,是好一番打量。 “这孩子倒是个好孩子,说来昨儿还护驾有功呢。”皇上沉吟半晌,“你干爹也是个好干爹。好了,朕瞧着你功夫也不错,安饶啊,这东厂的掌印就交给你来做吧,让吴用尽快跟你交接了,军械案,也得好生查查了。” 谢青棠掀袍跪地:“谢陛下隆恩。” 皇上挥挥手示意退下,然后又是一阵猛咳。 谢青棠起身,往外退去。 时候差不多了,他该去换值了。 他慢步往外行去,正对上了从外走进来的沈长乐,他飞快地往她小腹上扫了眼,很快挪开,又弯身同她见了个礼。 “奴婢见过殿下。” 这句话听得沈长乐心颤,往前的每一步都仿似行在火盆上,叫她煎熬不已。 她看着他弯下的背脊,一瞬间有些恍惚,是不是她从未重生过,他们依然隔着天堑。 不,不对,一切都不一样了。 “谢掌印不必多礼。” 她一句话轻飘飘地,脚步并未为他停留,仿似两人从未相识。 可他们心里都清楚,他们做过全天下最为亲密之事,但他们更清楚,就算如此,他们此刻身份有别,只能当对面不识。 沈长乐从没有如此刻般清醒,他们是真的没有退路了,饶是地下满是荆棘,也得毅然走下去! 第74章 烧灯续昼(12) 沈长乐穿着一袭曹皇后亲手为她做的,上绣有粉白蕊合欢花的水蓝衣裙,缓步走进了殿中。 她落落大方地朝皇上行了个宫礼,瞧着还真像位公主。 皇上躺在床上看着面前的人,克制不住地抬起手来,俄顷,回过身来,眼前之人不是皇后,只是跟皇后生有几分相像,被认作女儿的沈长乐,他又颓然放下了手。 “长乐啊,今日怎地来了?” “回禀陛下,义母担忧陛下,特让长乐前来探望一番。” “她……真的担忧朕?” 真不真,此时都要真。 沈长乐从步出长清宫那一刻起就想清楚了,而在来得承乾宫,听得一句句潜藏在高高在上之下的不堪后,更是深知,她必须狠下心肠! 她回身,绪娘已将食盒打开,她将汤盅端了出来,由张士呈到了皇上跟前。 “这是义母特意为您炖的莲藕排骨汤,请您尝尝,看还是不是那个味儿。” 皇上见状,想要起身,被沈长乐扶住了。 “陛下还是得好生歇息。” “你称呼皇后为义母,怎么称呼朕为陛下呢?” 沈长乐知道,事情是成了,父皇到底是顾念着母后的,只一盅莲藕排骨汤,便唤起了两人以前的那些情分。 “陛……义父教训得是。” 张士舀了一勺汤送到皇上嘴边,皇上尝了一口,是连连点头。 “不错,还是当年那个味儿。” 他笑着笑着就咳嗽了起来。 沈长乐忙为他顺着胸口,待他气息平复了,才往后退了一步。 “你义母的心啊,朕都知道,她啊,从来都是温柔良善得很,也从不跟朕闹脾气,没成想……罢了,知道你义母惦记着朕,朕也就开心了。你义母若是想出长清宫该多好啊,其实啊,朕还是想再见见你义母,不过,她不愿出来,谁也不能强迫了她去……” 皇上的眼神变得愈发渺远,声音更是轻忽,带着丝丝宠溺和回护。 “你就替你义母多出来看看吧,安安她的心,同她说说外面的事儿,一点不知道也不好,你说,是不是?” “义父良苦用心,长乐定会如实同义母诉说。” 看着躺在床上,两鬓斑白的人,沈长乐看得万分心酸,又觉着万分可气。 其实她更想问问,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皇上又给沈长乐赐了个令牌,是可以直接洞开宫门的。 “多谢义父。” 皇上摆摆手,示意沈长乐可以退下了。 沈长乐行了个宫礼,转身离开时听得皇上又在吩咐张士将赵海他们唤来。看書溂 这是要说昨夜刺杀案了。 不知道这把刀又要落向谁。 她攥紧了手中令牌,深吸口气,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 谢青棠缓步走在宫道上,脑中不断复盘着昨夜之事。 “谢掌印请留步。” 这个称呼惹得谢青棠身形一僵,但很快被他不动声色地掩了下去。 “奴婢见过公主殿下。” 沈长乐走到他的面前,轻声道:“一起走走吧。” 谢青棠应下,落后她半步走着,绪娘则不远不近地缀在两人身后。 昨夜才发生了那样的事,今日宫里查得严,不时就有巡逻的侍卫走来走去,两人转过一个回廊,到得内书堂两人以前常聚之地才敢说话。 “昨夜之事……” “太后不信任我,昨夜要入殿时她才给了我消息,我也只来得及匆匆通知了沈寺正和张北镇抚使,想必两人经过昨夜一遭,已经联想到了前因后果,如今两人被拉去调查此事,该是太后的意思。” “兄长和张北镇抚使都是聪明人,该知晓进退,我只是不放心……”沈长乐绞紧了放在身前的双手,“太后到底还是不肯放过沈家。” 谢青棠不敢直视沈长乐的眼睛:“是我的不是。” 沈长乐瘪了瘪嘴,还不及说话,就听他又补道:“我应该想得更为周全,将他们亲自调离东都才是。” 沈长乐微微一笑:“原本我要生气的,听到这一句,我就不生气了吧。父亲的官职不大,做起来也没意思,你想法子看看能不能将兄长外调,我去同他说。” 他们家族不大,但好歹也有那么几口人,况且这些人原本该安稳度日的,总不能叫他们为了她的选择去送死。 “兄长是个聪明的,他会懂我的意思,只是太后那里,我终究是不安心,既然审问此案的人是这么些人,那什么人会被太后安排在什么位置上,想必她也是胸有成竹了。” 谁都知道这是个烫手山芋,后面有人的恨不得躲得远远地儿,唯恐引火烧身,太后将沈长怀安排进来,无非就是想拿捏他们,又不得不给他们一颗甜枣尝,不然可就是撕破脸皮了。 “莫要担心,我会想法子的。”谢青棠说着又垂首望向沈长乐的小腹,“这里……怎么藏起来的?” “缠的。” 听得这一句,谢青棠眉眼间满是担忧,正欲开口,被沈长乐截了话头。 “我知晓轻重,也不能缠太久了,该说的也说了,走吧,我还得去见见兄长。” 沈长乐话罢,就要转身离开,被谢青棠一把拉住了。 “莫要冒险,万事有我。” 沈长乐不置可否。 “我不想坐以待毙。青棠,我不是个瓷娃娃,我想做个能同你并肩而行之人。” 前世不明白你的志向,现今却是懂了你的意难平。 两人对望,眼中皆是决然。 第75章 雨狂风恶(1) 沈长乐和谢青棠不宜同时出现在沈长怀面前,谢青棠干脆就先去寻了张添,由着沈长乐同沈长怀说话。 当听完沈长乐的话,沈长怀并未迟疑多久便给了答复。 “好,我今日回去便同父亲说清此事。” “因着我的任性累了父亲和你,真的很是对不住。” 沈长怀看着面前的妹妹,是又气又无奈。 “一家人,哪有什么对不住的?” 沈长乐无话可说,确实是她对不住沈家,给不了他们亲情,又累得他们奔波。 “况如今的东都确是个是非之地,能远离自然是极好的,只是现今行刺案刚出,也得等此间事了才好走,而且你在这里,总也叫我们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现今是公主了,有皇后庇护。”顿了顿,沈长乐又道,“你们越早走越好。” “你呢?” “我得跟他一起。” 早知这个答案,沈长怀不再就此多言,只叮嘱她在宫中万事小心。 “昨夜之事尚还看不清风向,不知这盆脏水会往哪边泼呢。” “乐师死了,只怕也查不出什么。” “可不,他是年前新被抽调进宫的,家里连个人都没有,教坊司的人、礼部的人,都给查了,是他给礼部官员塞了银子,他弹琴确实也还过得去,礼部一官员就给教坊司内侍说了,将他招了进来,可他为人孤冷,进宫后倒是没有与之交好的,后来探出,原先有人看着他同女官秋瑟有过往来。” “秋瑟?那不是我初入承乾宫时在皇上身边伺候的女官吗?” “是,有北镇抚司的帮衬,她三两下就招了,说是两人有情,这样一来祸乱宫闱的名头没跑了,不管掺没掺和其中都得死!” 沈长乐眉头越皱越紧。 “你这样说,我倒是愈发觉着不对,一个刚进宫没多久的乐师,又会功夫,在不敌时自觉吞药自尽,一看就是带着目的进宫的,怎会无故去勾搭一个女官?况秋瑟一心想要飞上枝头变凤凰,不像是能看上一个乐师的?像是刻意为之,待事情败露,这人也活不了!” “依你所言,确实存疑。若乐师只是为了伪装,与人为善倒更能融入其中,没必要冒险同秋瑟往来。” “我跟秋瑟处过一段日子,她是个眼高手低的人,有些小聪明,擅拿旁人做刀,她自个却是躲在后面,她之前之所以被调离就是牵扯进了陷害我的事里面,而她就是拿……” 电光火石间,沈长乐突然想到了个人。 “对了,巧慧!你可以试着从她入手!巧慧之死,可以说是秋瑟一手促成的!” “好,我查查那名乐师跟巧慧有没有关系。” “只怕死士的身份也不好查。” “北镇抚司专管这种事,而且我一直坚信,凡行过必有痕迹,张北镇抚使也说了,那乐师习武时岁数应该比较大了,不是自幼培养的,该更易查。” “但愿能查出些蛛丝马迹吧。” 恰在此时,风吹过,惹得树叶簌簌响个不停。 *** “厉害还是你厉害。”张添一哂,“不愧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啊。” 谢青棠仿似没听懂张添话中的讽刺之意,态度依然温和:“张北镇抚使说笑了,此番下来想必你便能乘势而上,顺利坐上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置。” 张添咬牙:“哪里有你厉害?直接扶摇直上,做了东厂厂督,还让皇上放权,可随意抽调我锦衣卫督办的案子!” 谢青棠不语。 张添凑近谢青棠,继续道:“我是从中得利了,说来,我还该谢谢你,可你给我的锦衣卫不是我想要的锦衣卫!” 谢青棠抬眸,看着面前张添发狠的眼,微微一笑。 “看样子张北镇抚使是还未做好抉择……”张添挑眉,谢青棠眼神陡然变得锐利,“接下来要如何走?” 张添退后一步,手中的刀握得更紧了,却是不再提及此事,反而说起了刺杀案。 “接下来该怎么查?” “此事你问我,我也不知。” “你会不知?” 谢青棠不言,只拿一双黑幽幽的眼盯着张添,直盯得张添躲开了他的视线。 “乐师进宫一事,已经查办了教坊司的一名内侍,还牵扯出了礼部的一个官员,说是他打了招呼的,顺藤摸瓜,就整成了一门贪污案。” “那只是表面上的东西。” 张添讽笑。 “大家又不是傻子,那么多官员看着呢,自然知道都是表面的东西,可那礼部官员就没什么问题,那内侍更是没什么问题,就算有问题,我该怎么查,你就说吧,这事儿怎么查!” 张添说及此就想骂娘。 “既然他们敢做,必然会有后手,你放心大胆地查便是。” 乐师年前就入宫,定然不是为了今日之刺杀,那就是太后留的后手,只看太后想要攀扯出谁来。 依谢青棠看来,吴用倒是个好人选。 他先前在吴用面前挑拨,料定吴用会去寻他背后的世家商议此事,太后突然改变计划,除了不信他、不愿得罪世家,想必还有一层意思。 ——吴用留不得了! 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吴用背后的世家愿意让自个在宫中最大的耳目就这样毁于太后之手吗? 不管太后有没有这个意图,他都要让世家以为太后有铲除他们的意图! “张北镇抚使,你说,世家大族是不是存在太久了?” “你不也是世家?” “你该清楚,定北王府不过历经两代,我兄长都还未承袭王位,旁人当初称我一句世家公子,不过是看在我父我兄的威名,定北王府也从未做世家大族的高高在上之态。世家也是有第一代的,代代流传而下,谓之世家,你说,你要不要做那开流之人?”wΑp.kanshu伍.net 张添面上懒散笑意敛去,手中刀未出鞘直接架在了谢青棠的脖子上。 “这就是你选择的路?” 谢青棠面色不变,抬手将架在脖子边未出鞘的刀给挪开了。 “这重要吗?” 张添将刀收了回去。 “他们不会允许有新的世家出现!”他转头看着谢青棠,下颚微抬,“定北王府就是个好例子。” 谢青棠瞳孔一缩,很快又恢复如常:“你的话倒是提醒了我,给了我一个新的思路。”看書喇 “还是说正事吧。”张添坐在了假山石上,手中刀被他随意放在了假山石旁靠着,“对于刺杀案你有什么看法?” 谢青棠言简意赅:“查内侍。” 张添微抬眼皮,嗤笑:“你未免太不见外了。” “那要看张北镇抚使拿不拿青棠做外人了。” 两人目光相接,又是好一场交锋。 “你又想让我上你的贼船。” “张北镇抚使说笑了,这是结盟。” “可我不想你吃肉我喝汤。” “喝汤更能补身子。” “谬论!” “肉会腻,但汤却清谈可口,还能解渴,何况就算我不说,也会有人让你这么做。” 张添起身。 “我知道了。” 话罢,他便提刀离开了。 看着张添远去的背影,谢青棠心头有了底。 第76章 雨狂风恶(2) 张添还挨着太后,一些事情不能全赖他,谢青棠思忖着,还得拉上旁人才是。 沈长怀必然不是最佳人选,他断不能叫他趟这趟浑水,倒是可以从都察院入手。 这一回,都察院将新提拔上来的左右副都御史都派来了,一个刚从左佥都御史升上来的杨肃,一个下放回来后就一跃成为右副都御史的赵凌。 赵凌也是世家子,何况他们又有一层关系在其中,更应避嫌,而杨肃是寒门出身,为人刚直,要是能说服他去查,或可有机会。 “安饶。” 一道熟悉的声音叫谢青棠回过神来。 他回身朝来人行了一礼:“奴婢见过赵副都御史。” 赵凌无奈:“你总是同我这般客套。” 谢青棠仍是十足恭敬的模样:“礼不能废。” 赵凌叹了口气:“一道走走吧。” 谢青棠慢一步跟在了他的身后。 “此事,你怎么看?” “昨儿大人们查了一夜,想必比奴婢清楚。” “就你我私下谈论,不涉及其他。” “奴婢不过是一名内侍,只关心陛下安危,朝中之事不好多加谈论。” “你现今是东缉事厂的掌印,之后还会是司礼监秉笔,享有批红之权,谁说说不得?” 谢青棠顿足,抬眸望向赵凌,见他唇畔带笑,施施然地看着自个,一时百感交集,不知该从何说起。 “乐师死了,不好查了,但说来说去都是宫里的人出了问题。”赵凌说,“你觉着呢?” 谢青棠仍打着太极:“赵副都御史若有了线索,有用得着奴婢的,奴婢定竭力配合,其余的奴婢不敢妄加揣测。”kanδんu5.net 赵凌摇了摇头:“罢了,不提也罢,待会儿回去继续查。对了,昨儿我进宫前,听说老师的女儿回来了,似是打算将老师和师娘的尸骨带回故乡安葬,知道的人没几个,我也是偶然得知,可惜行刺案还在查,我无法抽身,你正好换值,不去送送?” “奴婢如今这副模样,无颜面对先生和夫人。” 谢青棠说完这话,同赵凌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开了。 他神色如常,叫旁人看不出一丝破绽,唯有他自个清楚,他一颗心像是沉入了深深的湖底,窒闷不已。 他踌躇良久,终究没耐住,取了牌子出宫了。 他先是去东厂打了一圈,交代了些事,再躲过人,悄然出了城,往江世林夫妇的埋骨地去了。 他到的时候,江世林夫妇的棺材已经被挖出来了,江家女和她的夫君正盯着人将两副棺材放在板车上。 他不敢上前打扰,躲在树后跪了下来,遥遥对着两副棺材磕了三个头,算是送自个老师和师娘最后一程。 可他没想到一抬头却对上了江家女的目光。 江家女同自己夫君说了两句,瞧着她夫君还有随行的家丁上了马车,没人注意她后,她才避开人走到了谢青棠面前。 “多事之秋,你不该来的。”江家女看着谢青棠说道。 “是我对不住老师。”谢青棠朝江家女深深作了一揖。 江家女轻笑:“父亲若是听到你还愿意叫他一声老师,想必很是欣慰。” “是我不配,只怕老师不愿认我。” “安饶,抬起头来。” 谢青棠浑身一震,踟蹰半晌,缓缓抬起头来,却见江家女脸上没有厌恶和怪罪,还是带着记忆中的温婉笑容。 “安饶,父亲不会怪你,这是他自个选择的道,我也不会怪你,你没有对不住谁,所以堂堂正正地抬起头望着我,像以前一般,喊我一声江阿姊吧。” 谢青棠眼眶一红,差点落下泪来。 许久,他才轻声唤道:“江……阿姊……” 喉头哽得生疼,他捏紧了拳头,逼着自个轻而缓地唤着,生怕惊扰了她似的。 江家女笑得更是灿烂。 “诶。真好。” 只两个字,叫谢青棠一颗心酸软一片。 “我单独见你,一为解开你的心结,二,还有一件事,叫我放心不下。” 谢青棠定了定心神,说:“江阿姊请说,我听着呢。” “父亲太学赴死前夕,曾见过赵子晟。”江家女肃了面色,“我从前便听父亲提及过,他觉得赵子晟行事极端,也一直不肯倾囊相授,可出事前夕,父亲偏见了他,我觉着万分奇怪。” 江家女看了眼身后马车,语速不禁放快。 “我知你堂姊已嫁于他为妻,但该说的我还是得同你说,父亲下定决心,许是与他有关,我不懂朝中事,不知是父亲有意交代还是如何,当时是避着人来的,若不是见了我,跟在我父亲身边多年的管事也不会同人提及此事。” 谢青棠知道江家阿姊为人,她承袭了其父之风,行事磊落,是个明事理之人,不然也不会同自个直言此事,当即便同她作了个揖。 “多谢江阿姊提醒,我会暗中探查此事,也是给你一个交代。” 江家女回了谢青棠一礼:“我该走了。” 谢青棠笑得温和:“山水路迢,万望珍重。” 江家女回道:“也盼君珍重。” 第77章 雨狂风恶(3) 沈长怀按照沈长乐的意思,大大方方地同主审的官员说了巧慧一事,并说明了消息来源,几位不疑有他,着手查了下来,还果真查出了些门道。 原来巧慧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母亲早亡,父亲是个酒鬼,吃了酒就打人,他当年就是听说宫里头来钱快才将巧慧送进宫的,此次一别,巧慧再没见过自个父亲和兄长,在巧慧入宫后没多久,巧慧的兄长也失踪了。 “也找人描了画像去问,说乐师确实跟巧慧兄长幼时模样很像。”沈长怀点了点桌面的画像道。 “这线索不也断了?”刑部尚书段佑正蹙眉道,“就算怀疑乐师失踪就是被人带去训练成为杀手,可被谁带走?这都查不出来,也说不得人已经辗转几手才成了杀手,都是没影儿的事。” 赵海捋了捋胡须说:“但还是得查!一丝线索也不能放过,还有秋瑟,既然两人有了些情分,说不得那名乐师也有说漏嘴的时候,巧慧也是,在宫中未必就没有联系过自个兄长。” “其实……”张添适时开口,“我倒有些想法。” “北镇抚使但说无妨。”赵海说着就咳嗽了起来。 赵海前遇江世林的事被气了一遭,今又遭遇了皇上被刺杀一案,不过数日,灰发竟都要比乌发多了,又受了风寒,看着更显憔悴。 贾正看在眼里,是万分不忍,就要上前侍奉,赵海挥手拒绝了。 “无妨,现今在谈论要事,且先听。” 贾正只得退了回去,坐到了属于自个的椅子上。 张添这才开口道:“百官宴是宫里发生的事,教坊司确实也是属于礼部,但礼部事多,哪里能够时时关切着教坊司?我瞧着或可查查那个收受贿赂的内侍。” 内阁阁老仲赫道:“做事讲究的是效率,万事莫要反复,先前礼部的,还有那名内侍,不都查过了吗?背后并未有什么问题。” “贪心也得有个贪心的去处不是,你说呢?仲阁老。”张添笑吟吟地坐回了自个位置上。kΑnshu伍.ξa “攀扯出这么多人来有什么意思?我们现今当务之急是要找到幕后真凶!”都察院左都御史胡定冷冷斥道。 这一个二个的都是世家出身,还都是嫡系一派的,也都是朝中老人,哪里还有张添说话的份儿?况他也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干脆闭口不言。 殿内顷刻间便寂静了下来。 赵海见没人说话了,喝了口茶润润嗓子,复又开口:“是该再好生查查,锦衣卫于审讯、侦察一道颇有心得,张北镇抚使,此事便交于你吧。” 张添起身:“是。” 张添的话犹如太后和张家的再一次表态,叫世家愈发琢磨不透他们的意思。 起初,太后要素衣罪己,他们觉着是太后要与他们割席,准备全身而退,没成想宴会上突然出现杀手,他们以为这是太后跟他们表明决心,谁知今日又势必要查内侍!wΑp.kanshu伍.net 这内侍能查出谁来? 吴用先前就跟他们提了醒了,太后势必也得了消息,她想要铲除的,只会是吴用! 太后这般反复,哪里是合作的态度? *** 吴用原本在喂鹦鹉,听得了从前面儿得来的消息,手中粮食差点给鹦鹉直接霍进嘴里。 “好啊,竟想着过河拆桥!” 恰在此时,外面内侍来报,谢青棠到了。 吴用将手中粮食随意地撒在了地上,然后拍了拍手,掐着嗓子道:“请。” 谢青棠进屋,吴用招呼亮子给谢青棠上了杯茶水,就将他打发出去了。 “谢内侍,哦,不对,现今该称呼为谢掌印了,倒是来得是时候。” “吴秉笔客套了。” “你现今可是东厂厂督,掌着东厂印的,不敢不客套。” “吴秉笔说笑了。奴婢送给吴秉笔的礼物,吴秉笔可喜欢?” 吴用没说话,他先前就从谢青棠口中得知了太后会从那名内侍身上下手,没想到他们的手伸得这么长、这么明目张胆,还真是不怕他撕破脸皮啊! “这是奴婢的诚意。” 吴用挑眉:“可你是张掌印的儿子。” “做儿子的负责养老送终,但这闯出的天,却是自个的。”谢青棠边说着,边上前替吴用将茶盏奉到了他的面前。 吴用看着谢青棠良久,终是将茶盏接了过去。 “你倒是比你干爹识趣,要是他跟你一样,识趣些,说不得他百年后,他的位置也是你的,可惜啊……” 吴用唏嘘至此,低头饮了口茶,并无接着说下去的打算。 谢青棠见状,适时捧道:“以后还得吴秉笔多加关照。” 吴用勾唇一笑:“自然,你是个聪明人,我们可得好好合作啊。” “一定。” 同吴用敲定合作,谢青棠便出了门,可他并未着急离开,而是偏头盯着一直站在门外守着的亮子。 亮子原本想插科打诨过去,可谢青棠盯着他的视线不知为何竟叫他浑身不自在,明明不锐利也不冷,偏仿似被他看穿了般,叫他直想躲起来。 吴用在屋内察觉了外面的动静,道:“这是我干儿子,放心吧,听不到什么,就算听到了,他也不会往外说。” 谢青棠轻笑:“吴秉笔的人,我自是放心的。” 放心?吴用似乎忘了,他也是张士的干儿子。 他回身,挺直了脊背,快步离开了这个地方。 第78章 雨狂风恶(4) 是夜,万籁俱寂,只长清宫偏殿内一豆星火还亮着。 沈长乐接过谢青棠趁夜给她送来的小馄饨,一口一个,呼噜呼噜地吃着,时不时还要喂谢青棠一个,谢青棠不吃,她就瘪着嘴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惹得他摇头失笑,只好低头将馄饨吃进嘴里。 待吃饱喝足,沈长乐扶着肚子就要往床上躺,被谢青棠拦住了。 “刚吃好,躺着对身子不好。” 沈长乐近来愈发娇气了,只要有谢青棠在,她总爱撒娇,噘着嘴摇头。 “不要不要,好饱,腰累,想躺。” 谢青棠看着在自个怀里撒泼打滚的人,阴郁了两日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些。 “在床上坐会儿,我撑着你?” 沈长乐满意点头,整个身子就要往谢青棠怀里缩,谢青棠却往后躲了躲,而后她就感觉到他一只腿微微曲了起来,挡在了身前。 沈长乐知晓谢青棠在意什么,轻拍了拍他的腿,道:“你硌着我了,这样窝着不舒服。” 她边说着,边将谢青棠的一只手拉到了自个挺着的小腹上放着。 “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呢,我们是一家人,你在顾忌什么?” 谢青棠挡在身前的腿一动,缓缓放了下去,任沈长乐亲密无间地挨着自个。 沈长乐心满意足地靠在了谢青棠怀里。 “青棠,你似乎有心事?” 谢青棠微微一笑:“我一直不都这样吗?” “不是的。”沈长乐握着谢青棠搭在自个小腹上的大手,“别人或许瞧不出来,但我瞧得出来。” “怎么就瞧出来了?” “因为在意啊,就是你眉梢一动,我都能知道你心情如何。跟我说说吧,说不得旁观者清呢?” 谢青棠眉眼间的笑意缓缓敛去,道:“昨儿我见了江家阿姊,她跟我说了一件事……” 听罢,沈长乐问:“你觉着赵凌他为人如何?” “他为人处世向来周到,于政事一道也有自个独特的见解,原本是世家子,想要入仕并非一定要去考取功名,可他并未想过他途,考上功名后,在都察院呆了两年,却因堂姊被文宣侯夫人屡次刁难,就自请下放林州……” “等等。”沈长乐打断了谢青棠的话,“我觉着不对。” “嗯?”谢青棠疑惑。 “我记得他是娶了堂姊后再入的仕途,如我没记错,那时候他的文章也算是声名鹊起,这是为何?” 也不是沈长乐故意对赵凌挑刺,只是他好歹是皇亲国戚,比起赵海只是姓了个赵,其实祖上跟皇亲已经没多少渊源的小家族来说,文宣侯府可是正儿八经的皇亲国戚,拖这么久才入仕,要么是个纨绔,要么是块朽木,但显然赵凌两者都不沾边。看書溂 “他如何拖到娶了堂姊才考功名?而且他是在娶了堂姊两年后再自请下放的,难不成这两年间文宣侯夫人就没刁难过堂姊?固然有堂姊两年未有身子,叫文宣侯夫人不满的原因,但该是一开始文宣侯夫人对这门婚事就很是不满,这个或许你们也知晓,但还是叫我有些介怀。”看書喇 她记得前世青棠被施以剥骨之刑时,谢青禾曾拖着病体去送他最后一程,她在诏狱外碰到了她,那时两人皆恍惚,也没多置一词。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谢青禾,之后再听到谢青禾的音信,外面都传谢青禾因着母家的人都死了,整个人受不住,也疯了,竟要拿匕首杀害自个的夫君,再后来她就死了,也不知谢青禾最后到底如何了。 如今听谢青棠提及,她不免就怀疑起了赵凌的真心。 而且若他当真有别的目的,拿个女人做托词,为自个挣个好名声,是非正人君子所为。 谢青棠听得一愣。 “我没有多问,但听说过,他此前是去游学了,在娶了堂姊后才定了下来。他跟堂姊也算自幼相识,只是此后多年没怎么见面,而为了堂姊……我也是听母亲和二婶说的……而且他对堂姊很好,堂姊每每提及,也是一脸幸福。” “感情之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堂姊不是个会骗人的,但赵凌却是人心隔肚皮。世有笨拙真心,也有花言巧语。我并非无端揣测什么,只是想给你提个醒,或可多加观察一番,于你、于堂姊,都好。” “我知。”谢青棠垂眸看着沈长乐拢起的腹部,道,“我万事会多留一份心的,而且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什么?” “我们看着的他,是温和无害的,可老师看着的却不一样,从他的文章中也能窥见一二,他是尖锐的,以前不愿多想,现今却不得不多想。” 还有张添曾提醒过他的一句话,不知为何,竟无端浮现在他的脑海。 ——隐藏在暗处的对手,很了解他! “张添那边,你信得过?你走了这样一步棋,他很快就会反应过来你是在利用他挑拨太后和吴用及其世家背后的关系,如你所言,太后不是等闲之辈,你当如何?” “张添有自个的打算,他有野心,但他不会愿意永远被张家和太后压一头。他从来为利,但也有随心一面,他尚有底线,她母亲当初死于主母磋磨,他是恨张家的,我同他合作,也是源于此,而且……” 谢青棠眼中闪过一丝锐光。 “我给他透了点意。” “什么?” “世家亦是有第一代的,而后代代相传,繁荣昌盛,便为世家。” 沈长乐一颗心狠狠一跳,有句话在她心头浮现。wΑp.kanshu伍.net ——一国也是从第一代君王始,而后代代相传,便为百年之大国。 “我懂了。刺杀案若上升为党争,只会加剧皇上对太后和世家的厌恶,两人貌合神离的母子关系也算是到头了,你想借此,让他们生乱,撕开军械案的真面目,查出构陷定北王府之人?” “是,这件事世家定然脱不了干系。” 谢青棠诧然,没想到沈长乐已经想到了这一步,可看着她眉眼间挥洒不去的愁绪,再忆起初见她时的懵懂勇敢,不免心疼。 他抬手,轻轻抚平了她眉间的褶皱:“长乐,你莫要忧思过重。” 沈长乐用脸颊在谢青棠的手里蹭了蹭:“没有忧思过重,只是近来养在长清宫,闲来无事就翻看了许多史书,又有义母的教导,便明白了许多道理。” “什么?” “譬如,国,不是一人之国,是万民之国;再譬如,‘水能载舟,亦能覆舟’。青棠,明日我会再去探望皇上,届时我会出手推一把。” 看着沈长乐认真又坚定的眉眼,到了嘴边的拒绝和担忧被谢青棠尽数压下,最后只轻轻答了个好。 第79章 雨狂风恶(5) 沈长乐到的时候,皇上正对着一干官员发火。 第三日了,还没个进展,确实是该发火,但回过头想想,此事牵扯势力过大,他不表态,怎么查? 是查出世家来,还是查出太后来? 内阁因着皇上的态度近来已经如履薄冰,又失了江世林,自不敢在此时太过激进。 “陛下,长乐公主来了。” 张士见气氛不睦,适时出声打破了沉默。 皇上挥手:“让她进来吧。” 沈长乐进了内殿后,目不斜视地同皇上行了个礼,再回身同大臣们互相见了个礼,对上沈长怀的视线后也很快挪开。 “你今日怎地又想着过来了?” “义母担忧您,咱们做女儿的,自也放心不下。” 皇上闻言,面上终于松快了几分。 张士见状,挥挥袖子,示意身后候着的宫女将汤药给端上来。 沈长乐会意,先用手隔着碗试了试烫热,才伸手将碗端了起来。 “义父,让长乐伺候您用药吧。” 皇上点头,挥挥手示意朝臣们都退下,而后才配合着沈长乐一勺一勺地喝着药。 “还是你贴心啊。” “义父,您现今好生养着身子才是最要紧的,长乐瞧着,那些大人们都是朝中肱骨,不必太过忧心。” 皇上冷哼一声。 “朝中肱骨?一个刺杀案,是何等大事?到如今还没查出来,查到哪里线索断到哪里,也是可笑!” 朝臣们还在陆续往殿外退,皇上说话的声音并不小,皆入了他们的耳。 “义父,长乐一个女子,其实不该多说的,但忧心着义父,又不得不多说。” “你但说无妨。” “刺杀是在宫内,皇宫大内可以说向来如铁桶一般,如何就会有刺客?朝臣们也是为难。” 赵海在跨出门前,听得了沈长乐这句话,心头有了思量。 而皇上也将这句话入了心。 他抿了抿唇边汤药,道:“你是如何想的?” 沈长乐面色不变,嗔道:“长乐只是一介女流,呆在后宫的,能有什么想法啊?只是长乐跟秋瑟一起处过,她的事倒是能说上两件。” 听得沈长乐这一提,皇上才想起两人间的那点恩怨。 “先前是她跟陷害你的那名宫女,叫什么来着?朕也不记得了,有些关系,张士就将人调走了,是吧?” “是,巧慧受罚之前咬死了说是秋瑟指使的,原先女儿是不信的,现今细细想来,却是半信半疑了。” “哦?说来听听。” “有一回,女儿曾不小心撞见了她们说私房话,仿似听见了她们在谈论一个男子,巧慧在打趣那名男子和秋瑟什么,女儿也没放在心上,今日瞧来,两人只怕早有关联。” 一碗药喂完,沈长乐接过一边儿宫女递来的锦帕,替皇上擦了擦嘴角,然后起身退到了一边站着。 皇上却是喃喃自语了起来:“早有关联……” “哦,对了,女儿当时听得不真切,但巧慧似乎跟那名男子关系密切,一直称呼的是哥哥。” “长乐啊。”皇上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在绣有龙纹的明黄锦被上,“你觉着是什么人将她们安插到了朕的身边?他们又是安的什么心?” “女儿见识浅薄,哪里知晓那些啊?女儿只是希望义父身体康健,是再不求其他了。” “你啊,还真是有孝心,要是朕也有你这般大的女儿或是皇子……” 谈及此,皇上的话音戛然而止。 沈长乐知道皇上这是想到了自个膝下无子之事。 看着他斑白的两鬓和苍老的面颊,沈长乐心内五味杂陈,末了,又觉他是咎由自取! 为何后来的孩子都活不长?或许真的是报应吧! 报应他的无情和自私! 为了权利和欲望,竟舍得眼睁睁看着旁人害死自个的儿子! 既如此,就莫要怪她戳他的心了! “义父莫要太过伤怀,义母要是知道了,只怕也会垂泪。” 听得这话,皇上眸中伤情尽数敛去,眼中锐光闪过。 “皇后……同你提过什么?” “义母提过,说是陈年旧事了,只是每每看着义母提及……嫡皇子的神情,长乐总也不落忍,义母如此温婉良善之人,怎么……”wΑp.kanshu伍.net 沈长乐似万分不忍地偏过头去,而后拿起帕子擦了擦眼角并不存在的泪水。 “义母还说,后来的那位公主,其实在她肚子里很是活泼的,怎么她生完,就都跟她说孩子没了……她说只怪她固执,没有依了旁人的话,做什么皇后啊?她说原本还想着陪着义父的……” 嫡皇子确是太后所害,公主是不是不要紧,给皇上心头埋下怀疑的种子便好。 “是啊,怎么孩子一个一个都没了……怎么都长不大呢……怎么会呢?” 是啊,怎么会呢? 巧合得叫人心惊。 沈长乐知道自个的目的达成了! 第80章 雨狂风恶(6) 沈长乐从承乾宫出来后就瞧见了站在月台下的沈长怀。 她缓步走下,同他一道往前走着。 “我顺着你的意思问过秋瑟了,她回忆说,之前是听巧慧说过她有个兄长,有什么联系倒不曾听巧慧提及,倒是那名乐师同她提过,说是他过去生活的地方潮湿,落下了湿寒的毛病。” “潮?这线索范围太广了。” “是,但她还提及了一点,叫我生出了些想法。” 沈长乐驻足。 “什么?” “她听乐师提及过,以前他生活的地方能听到寺庙的梵音。” “潮湿,可能临水,听到梵音,临近寺庙……”kΑnshu伍.ξa “是,这样的地方,我倒是知晓一个。”沈长怀抬头,“张国公府曾有个别庄,叫易水庄,而易水庄上面有个寒音寺,张家人喜欢礼佛,时不时就要去走一走。”wΑp.kanshu伍.net “你说的曾经是什么意思?” “两年前,这个易水庄被太后做主送给了定北王府,作为定北王过寿的寿礼,定北王再是不跟世家多加接触,太后出面送的东西,他多少也会顾念着此前的抚养之情收下,只是自此那里便荒废了。” 沈长乐闻言,差点站立不稳,被沈长怀扶住了。 沈长乐轻拍了拍沈长怀的手背,示意自个无事,冷笑道:“狠还是太后狠啊,这么早已经开始谋划了。” “你是想说定北王府通敌叛国案也有……” “有没有她的份儿我不知道,但她势必是察觉了,好歹定北王幼时也曾养在她的膝下,她竟是毫不顾念旧情!” “皇家,能有多少情分,何况……” 沈长乐恨声接道:“何况她连陛下的命也丝毫不顾忌!” “你在说什么浑话?”沈长怀四下看了看,见没人注意他们这边,又压低声音训道,“这样的话你也敢说出口?” 沈长乐却是顾不得这许多了,她紧紧抓住沈长怀的手腕,道:“走,兄长,越早走越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母亲不是常年卧病在床吗?你叫父亲现在就递折子,说没法子了,无法兼顾,待此间事了,青棠就能利用他秉笔的位置,允了你的调令。” “长乐。”沈长怀双手稳住沈长乐的肩头,温声说,“你莫要如此,冷静些。” 沈长乐眼眶猩红,透出的皆是恐惧和惶然:“兄长,太后和世家是个庞然巨物,我不能……不能连累你们。” 沈长怀微微勾唇:“说什么傻话?谢青棠有他的抱负,你有你的坚持,我亦有我入仕之所向,我比不上江次辅的高尚,可倘若需要我以身殉道,我亦义不容辞。”看書溂 沈长乐欲语泪先流,哽着嗓子道:“可家人……” “家人是软肋啊,但世上万事,不可两全。”沈长怀眼中流露出满满温情,“其实提亲前,我就问过你嫂嫂,你嫂嫂回,若初心不忘,便当嫁。所以长乐,莫要太过顾忌,不然你只能被人拿捏。” 沈长乐苦笑:“是啊……” 他们不就是这样被太后拿捏的吗? 是夜,谢青棠听完沈长乐的叙述,摇头叹道:“当真是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个的残忍啊。” 沈长乐默然不语,谢青棠也不再多言,只低声哄着她睡觉。 良久,床上的人终于安眠,他看着她安静的侧颜,禁不住低头在她嘴角轻轻落下一个吻。 “长乐,我不想变成如太后一般不择手段的人,可为达目的,有时确需一些非常手段,到那时……你会怕我吗?” 烛火跳跃,他的脸忽明忽灭。 待听得门‘吱呀’一声响起,床上的沈长乐才缓缓睁开了双眼,喃喃回道:“不怕,你不会。” 回直房的路上,谢青棠又想起了张添今日同他交的底,说是太后已经着了他去问过了。 他毫不留情地将他给出卖了,说是他交代给他的意思,至于到底要引向谁,他全不知情,只以为都是太后的意思。 张添会卖他,谢青棠是知道的,而太后不怕的原因,他是今日才知道,原来她早已有法子脱身了。 来刺杀的乐师,可以解说成是张家此前在易水庄培养的杀手,也可以解释成定北王府的旧人,想替定北王府报仇。 真是好谋算! 太后想用他,又处处提防着他。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好事?不能既要又要还要! 他抬头,今夜黯淡,见不得一丝星光。 第81章 雨狂风恶(7) 翌日,张士伺候着皇上洗漱毕,是好一番欲言又止,皇上看在眼里,沉声问道:“张士,你个老匹夫,何时跟朕说话也要吞吞吐吐了?” 恰在此时,外面人来报,说是沈长乐来了。 这几日,沈长乐日日都来,皇上一听得她来,面上就松快了几分,挥手让人将她请进来。 进了殿后,沈长乐先是同皇上行了个礼,后不明所以地问道:“义父,这谢秉笔怎地跪在外面啊?” 皇上一愣,似笑非笑地瞥了张士一眼,道:“朕说呢,原来是你那干儿子跪在外面呢,犯了什么事儿啊?” 张士躬身,讪讪回道:“回陛下,老奴也不清楚,就是一直说自个有罪,已经在外面跪了一夜了。”看書喇 皇上蹙眉:“哦?看样子事儿还不小啊,叫人进来吧。” 沈长乐暗暗松了口气,眼瞧着宫女端了药来,便接过了伺候皇上用药的活儿。 皇上心疼沈长乐站着给自个喂药,斥了一边儿宫人几句,让人端了凳子来。 沈长乐撒娇道:“还是义父疼长乐。” 皇上心情大好:“你是朕的义女,朕不疼你,谁疼啊?” 此时,谢青棠已经躬着身走了进来,也不多说,直接跪在了地上。 “奴婢有罪。” 皇上示意张士将殿内闲杂人等遣出去,才慢悠悠地问道:“何罪之有啊?” “奴婢昨儿趁夜去问询了刺杀案进展,也独自见了秋瑟,从她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了乐师曾经呆过的地方。” 皇上闻言,推拒了沈长乐喂到嘴边的药,着人将自个扶着半坐了起来。 “何处?” “东都郊外的别庄——易水庄,位于易水畔,寒音寺山脚。” 见皇上陷入沉思,沈长乐边用勺子搅弄着碗里的汤药,边道:“这跟谢秉笔有什么干系?这易水庄不是张国公府上……” 她似乎自知失言,话音戛然而止,端着药碗慌忙起身,跪在地上向皇上告罪。 “义父,是长乐失言了,请义父责罚。” 张士见状,躬着腰说:“长乐公主有所不知,易水庄曾由太后娘娘做主,送给了定北王府。”kΑnshu伍.ξawΑp.kanshu伍.net 皇上一下一下地敲着自个靠着的凭几,用那双浑浊老眼打量了沈长乐半晌,才轻咳一声道:“起吧,不知者无罪。” “谢义父恩典。” 沈长乐起身,却没有再坐回凳子上,只端着药碗安安静静地站在一边,皇上也没有再开口赐座。 “你怎么知道易水庄是张国公府上的产业?” 这话是向沈长乐问的。 “回义父的话,易水庄以风景优美,又紧邻寒音寺而得名,家母常年缠绵病榻,长乐跟着家中嫂嫂一道去寒音寺为母祈福,经过时,就打听了两句,也就记住了。” 皇上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示意沈长乐坐下。 沈长乐知道,这番话叫皇上满意了。 她坐下后,也不再多言,只专心给皇上喂药。 皇上喝了几口汤药,才又望向规规矩矩跪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 “易水庄早给封了吧。” “是。”谢青棠声音平稳,“早在几个月前,定北王府被查办时,已经给封了。” 可那名乐师是一年多以前就入的教坊司,年前入的宫,那时候定北王府已经倒了,没有人在背地里运作,这样一个外面招进来的人,不可能会被轻易送进宫来,殿中几人心里都清楚。 “这又与你何干呢?一处荒废了的庄子,防不住别有用心之人。” 皇上说着就是一阵闷咳,沈长乐忙俯身上前拍抚着他的后背,替他顺着气。 良久,皇上的咳嗽声渐息。 “罢了,你跪了一夜,也算是对你的处罚了,起吧。” “谢陛下恩典。” 谢青棠就要起身,奈何昨儿跪了一宿,先前在雁苇泊又受了不少罪,犯了腿疾,实在难以支撑,竟又跌了回去。 皇上在看着呢,沈长乐和张士不敢动,只能眼瞧着谢青棠以手支地,踉跄起身。 沈长乐心头乱糟糟一片,在皇上心里,到底是看不上青棠的,就算面上再怎么重视,于他而言,不过是草芥。 “你啊,还年轻,还是得爱惜自个的身子。”皇上看了张士一眼,“不然,你干爹收你这个干儿子也是白费。” 谢青棠清楚,皇上这是在提点他,莫要上赶着趟这趟浑水。 “陛下教训得是,奴婢定会好生爱惜自个的身子。” 张士笑眯眯道:“还好有陛下,不然这皮小子不知道要怎么闹腾了,老奴啊,本就老了不中用了,真是招架不住。” “你老了?那朕可不也老了?” “陛下万岁,哪里就老了?正当壮年呢。” “你啊,跟了朕这么多年了,这些个虚话,你还来给朕说?朕的身子,朕自个清楚。” 沈长乐听得这话,又觉一阵心酸,情真意切了,反而说不出什么讨巧的话来,生怕旁人看见自个红了眼眶,是慌忙低下头去。 张士眼尖看见了,忙道:“哎哟,陛下,您这话说得,叫殿下都伤心了。” 皇上抬头望去,正碰上沈长乐飞快瞟了眼自个的目光,确确实实地哀切,心内不免更是柔软。 “长乐,莫要伤心,谁都有这么一日,就是九五之尊,到头来也不就是这样?只可惜,年少看不透,空有凌云志啊!” 沈长乐从始至终都不发一言。 她知道,有些话不当讲。 就在沈长乐要起身离开的时候,内阁又率众人来了,出门前她似乎听得了丽妃的字眼。 这是要祸水东引了啊! 皇上名下已经没有皇子了,只丽妃肚里的孩子是个希望,此时总不好刺激了她去,但丽妃的兄长却不一定能逃过一劫了。 时也,命也。 沈长乐回去后,把今日在承乾宫遇到的事同曹皇后讲了。 当听得皇上说的话时,曹皇后微微一愣,只说了一句:“合该是年少看不透,真心全被弃,到头一场空。” 沈长乐一怔:“真心全被弃……” 母后对父皇的夫妻之情,父皇对太后的母子亲情,到头来似乎皆是满盘算计,确确实实是真心全被辜负。 第82章 雨狂风恶(8) 皇上行刺一案,闹腾得厉害,到头来因为牵扯到了被禁足却还怀有身孕的丽妃,只能轻轻放下。 面上虽说如此,但沈长乐却是清楚,其中不乏有太后的关系。 沈长乐看着谢青棠青肿一片的膝盖,是一言不发,只专心为他揉搓着从太医那里讨来的药油。 她这副模样,惹得谢青棠惴惴不安,支支吾吾道:“我……没事的……我……我自个来……” 沈长乐不说话,只躲开了谢青棠的手,惹得谢青棠更是无所适从,只能使出自个的杀手锏。 “猪猪……” 沈长乐抬头,看得谢青棠讨好的笑容,才恨恨开口:“你是没事啊,可是心疼死我了!” 谢青棠闻言,瞬时沉默了下来,乖乖坐好,沈长乐让怎么样就怎么样。 “小宝,爱惜自个就是爱惜我,就是爱惜我们的孩子。” 她不想给他太大的压力,但是似乎不给他压力,他总是作践自个。 “再这样下去,你的双腿还要不要了?我还盼着,等我们老了,我不想走路了,你还可以背着我走呢。其实,如果可以,我背着你也行,就是我没那般大的气力。” 说着说着,沈长乐自个都笑了,可谢青棠一颗心却是揪紧了。 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抬起了她的下巴,就撞上了一双红彤彤的眼。 他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千言万语,最后只化作了一个珍而重之的吻和一个轻声回答。看書喇 “好。” 沈长乐豁然抬头,眼眶湿润一片。 “谢青棠向来有诺必践。” 谢青棠点头。 “一言既出。” “驷马难追。” 说着,沈长乐就又要低头给谢青棠抹药,被他给阻了。 “好了,这活血化瘀的药,你还是少碰,我自个来吧。” 他握住沈长乐的手,从怀里掏出一张靛蓝色的巾帕,为沈长乐擦起了手上残留的药油。 看着谢青棠的动作,沈长乐心里熨帖,语气也轻缓了不少。 “丽妃被牵扯进来,是谁做的啊?” “吴用。” “我猜猜为何。”沈长乐缓缓道,“吴用跟太后算是撕破脸了,世家对他和太后又是摇摆不定的,他跟太后的权势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世家最后摇摆到谁还不一定,吴用只能自保,只有祸水东引。” 谢青棠双眼一亮,赞道:“猪猪果真愈发聪慧了。” “那是,我可是天资聪颖。”沈长乐反手握住了谢青棠的手,“所以放心吧,我能保护好自个的,也能做你并肩同行之人。” 谢青棠眉眼间皆是宠溺:“我自是放心的,能打破太后和吴用的联系,猪猪功不可没。”wΑp.kanshu伍.net “本就是利益联合,两人也都不是善茬儿,互相猜忌不过是常事。”沈长乐叹了口气,“人啊,还真是要时刻小心,若是跌落尘土里,还真的谁都能踩一脚。” 前世亦是如此,她和青棠的事被皇上发觉,外面谣言甚嚣尘上,她的父皇不顾她的哭求,将她身边的人统统处罚了个透。 可这些个人又有什么错呢? 他们不过是忠心为主,她欠的情分太多了。 她心内起伏不定,忍不住攥紧了谢青棠的手。 谢青棠感觉到了她的不安,反手握住了她的手:“莫要忧虑,无论如何,我都会拼尽全力护住你和孩子的。” 沈长乐回神,笑道:“我信你,但我希望的是无论何时何地,我们一家人都能整整齐齐的,那样就很好了。” “其实,吴用并非是想踩丽妃一脚。”两人对视,谢青棠接着说,“他是想要加大自个竞争的砝码。” “竞争什么需要用到丽妃?世家?不对……”沈长乐猝然回过味儿来,“是皇位!” “对,能将事情往丽妃头上引的只有吴用和太后,他们两人之间的联系有多深,皇上或许不清楚,但吴用跟在皇上身边多年,最会揣度圣意,加上我们有意引导,皇上必然会先怀疑太后的用心,毕竟皇上跟太后并无血缘关系,太后能将皇上扶到这个位置上来,也能将别人扶上来,皇上八九岁时才被太后要了去养在身边,他依赖太后又忌惮太后。”kanδんu5.net “陛下也是平凡人,他渴求母爱,可又惧怕这份母爱,所以他维护她,他也防备她。” 沈长乐将药油递给谢青棠,示意他再给他自个膝盖揉揉药油。 谢青棠接过,慢条斯理地给自个揉搓了起来。 “而吴用向来心多,他想要玩弄权术再是正常不过,只是我没想到他心竟这般大,想扶一个傀儡上位。” “但他连内宦的一把手都没做到,何谈其他?澧朝不比其他王朝,世家做大,内宦是源自皇上信任才兴起,若皇上真的弱了,只会被世家死死压住。” “是啊,但这又有什么干系呢?只要捏住丽妃肚里的孩子,那就是正统,也是他送给世家的投名状,而太后虽然背靠张家,朝中势力颇大,可皇嗣凋零,就算是皇亲,到底比不上丽妃肚里的孩子。” “可若丽妃肚里的孩子不是皇上的呢?” “你的意思是……” “太后下一步的动作势必会在这上面做文章。” 谢青棠接着沈长乐的话道:“而皇上若真的决意要动张家,太后手中的暗箭可不就只是吓唬皇上了,而是真的会要了皇上的命!” 沈长乐凝重点头:“这盆水当真是越搅越浑了,你说,一直藏在暗处的人,会不会也要按捺不住了?” “听说过年的时候老靖安侯差点不行,人都要过去了,靖安侯府的人上了折子告罪,请求留守在南诏,可这开春老靖安侯又见好了,他的长孙左野已动身回东都述职,怕也快到了,只是他们突如其来回东都,到底藏了什么心思,谁也不知。” 左野…… 这名字一撞进脑海就砸得沈长乐脑瓜子‘嗡嗡嗡’地叫个不停。 她怎么忘了,还有个左野啊。 前世,她父皇就是要她嫁给左野…… 可左野是个性子霸道又高傲的人物,他知她心里有人,他也厌恶父皇假借她的名义将他困在东都,每每见了她总会好一番冷嘲热讽。 后来…… 后来她病得要死,他似乎来看过她一次,说了什么她倒是不记得了,大抵又是嘲讽吧。 “长乐,长乐……” 谢青棠的连声呼唤,拉回了沈长乐的神智。 “怎么了?” “我倒是想问问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 “没有,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皇上明日该问我军械案了,之后太后该也会寻我去,你呆在长清宫中,莫要出门才好。” “好,我前几日一直裹腹,是得养养,你万事小心才好。这东都,真真是个虎狼窝,一日不得安宁。” “是啊,与狼共舞,该亮出獠牙的时候决计不能心慈手软,不然……” 伤害的便会是自个珍而重之之人。 第83章 雨狂风恶(9) 殿内很是寂静,谢青棠没有应话,只是静心服侍着皇上。 半晌,皇上终是开口了。 “这军械案还是得查。” 谢青棠跪在床边,给皇上奉上了一盘子糕点。 “是,只是……张家大公子已经以死谢罪了,这……接下来……奴婢愚钝,太后娘娘也罪己了,不知该如何查下去,请陛下明示。” 皇上冷哼一声,将糕点扔进了谢青棠递到面前的盘子里。 “你不是向来聪明吗?这会子犯什么傻?该怎么查就怎么查!一个成日里不务正业的纨绔子,能做什么?” “是,奴婢明白了,奴婢也掌握了些线索,会接着深查下去。” “去吧。” “是。” 谢青棠起身,弯腰后退着离开了。 出了内殿后,一直候在一边的小内侍忙上前接过了他手中的盘子,他道了谢,大踏步出了承乾宫。 不出所料,走到半道上,被一道熟悉的声音叫住了。看書喇 他回头一看,是曾在瑞宁宫里瞧见过的王志。 王志仿似不认识他一般,迈步上前,道:“厂督,太后娘娘有请。” 谢青棠神色不动,回道:“那就劳烦王公公带路了。” 王志心头一紧,头垂得愈发低了,显得愈发谦卑。 “王公公如今……”谢青棠缓步往前走着,声音也压低了几分,“是为何?” 王志是个聪明人,知晓掩饰也没用,直言道:“区区奴婢,只能做些伺候人的事儿。”kΑnshu伍.ξa “若她听了你这话,当会生气的。”顿了顿,谢青棠还是提了本不该他提的话,“她给的银子,该够你谋生了。” 王志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攥紧。 “厂督不懂,奴婢前半生大多都是这样生活,再过别的日子,那也是雾里看花……”他自嘲一笑,“不真切的。” 谢青棠无话可说,若自小便如此,他确实无法切身体会。 接下来的路,两人再没有搭话,只是快到瑞宁宫时,王志才又说:“听王公公说,太后娘娘今日心情不大好,厂督小心。” 谢青棠点头:“多谢提点。” 入了瑞宁宫,谢青棠跪身同太后见了个礼。 太后仿似没看见般,只背对着谢青棠,专心喂着放在窗边的大口青花瓷鱼缸里的锦鲤。 待有小半个时辰,太后才缓缓回身,状似惊讶道:“哟,你都来了?哀家老了,这耳朵和眼睛都不好使了,也不知道,今日怎地行这般大的礼啊?” 谢青棠不无恭敬道:“奴婢办差了事,自当跟太后娘娘告罪。” 太后又从手中的搪瓷罐子里摸了点鱼食出来撒入青花瓷缸里,见里面的锦鲤竞相争夺着,漫不经心地问道:“说说你何罪之有啊?” “奴婢引导张北镇抚使,原意是想将事情推到旁处,没成想还是被他逃脱了,还惹得太后娘娘左右为难,是奴婢曲解错了太后娘娘的意思,请太后娘娘责罚。” “责罚你什么啊?”太后将搪瓷罐子递给了身边的嬷嬷,施施然走到了谢青棠的面前,“你如此玲珑心窍,哀家可舍不得,何况……” 太后微微弯身,候在一边的嬷嬷见了,忙上前扶着她,让她稳稳地托住了谢青棠的手臂。 谢青棠顺势起身,垂眸立在了一边,静静听着太后接下来的话。 “你的父亲还养在哀家膝下几年,你的祖父更是骁勇,先帝颇为欣赏,和他结拜,称了异姓兄弟,后先帝力排众议为你祖父赐封号,立为异姓王,当时只哀家一人支持,不过,好歹是成了,你祖父成了澧朝的第一位异姓王,可惜……” 太后重重叹了口气。 “你父亲还没把肩上的担子放到你兄长身上,就这样……定北王府不过历经两代王爷三代人,名声便毁于一旦……” 听得这番话,谢青棠心内波涛汹涌,面上却是甚为谦卑。 “定北王府辜负了太后娘娘的信任。” 太后轻笑。 “只要你这颗玲珑心窍用对了地方,便也不算辜负了哀家,这一回,你可瞧出什么来了?” 谢青棠一时把不稳太后指的是什么,只能谨慎道:“吴秉笔跟世家的关系,似乎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近,他们到底是向着太后的。” “向着哀家?”太后讥诮道,“他们是向着利益的!吴用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名奴才,能给他们讨什么好处?这一回他们按兵不动,是背后有人出主意呢。”wΑp.kanshu伍.net 谢青棠就是想要揪出世家背后的人! 这只无形的大手操纵着军械案,甚至操纵者定北王府通敌叛国案,看样子太后已经有了眉目。 “奴婢愚钝,什么人能让一众世家信任,火都要烧到身上了,还能按捺住不动?” “什么人?哀家倒是略有耳闻,运筹帷幄、机敏过人,借着定北王府案扶摇直上,成了世家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谢青棠心头一紧,若不是死死克制着,他真想逼问太后,那人到底是谁! 太后钓足了谢青棠的好奇心,才道:“这人嘛,哀家其实也不甚清楚,多的还要你自个去查。” 太后不是没线索,这是不想一股脑全都说了,她是想给自个留个后手,借此牵制谢青棠。 谢青棠藏在衣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陷入了肉里也未察觉,良久,才暗暗吐了口气,缓缓放开了双手,跪地同太后行了一礼。 “太后娘娘放心,奴婢定当尽心竭力,早日查出背后之人。” 太后抬手,微微往外面摆了摆。 “去吧,哀家也乏了。” 谢青棠缓而重地又一磕头,只吐出了一个字。 “是。” 第84章 雨狂风恶(10) 谢青棠出了瑞宁宫后就直奔东厂设在宫外的直房,甫一到门口,被谢青棠新提拔上来的千户何胜就迎了上来。 “督主,吴秉笔已在里面等候多时了。” 吴用来这里,可以说跟皇上和太后找他是为同一件事,顺带还有点别的事,但不外乎是拉拢或利用他。 “我去承乾宫前同你说了,要你去刑部要人,人可要到了?” “督主交代的事,属下不敢怠慢,冷厉已经被关押在了我们东厂的牢里。” “吴秉笔可去见过人?” 何胜就是一糙汉子,络腮胡长了一圈儿,又是个有血性的,但还是知晓轻重的,近来被谢青棠不急不缓的性子影响,人也稳重了几分。 “督主放心,属下知晓轻重,这冷厉是何等人物?自不敢随意让人同他接触。” 谢青棠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踏步进了东厂内,刚走近正堂,就见吴用坐在上位,是全无客人之态。 何胜见状,十分不悦,可想着吴用的身份,还有近日来谢青棠的言传身教,到底不似以往般莽撞,抿了抿嘴,不满的话在嘴边呼噜一圈,尽数被他给咽下。 谢青棠知晓何胜为人,微微偏身,示意他自去忙自个的事儿,而他则上前一步,躬身同吴用见了个礼。 看着谢青棠端端正正的礼,何胜很是满意,微抬下颚,示意他坐到他右手边的位置来,全然一副主人姿态。 谢青棠面色如常,没有一丝骄矜,叫吴用更是受用。 “谢掌印不愧受了陛下青睐,是做大事的。” “吴秉笔谬赞了。” 谢青棠说完这话,偏头朗声招呼外面的人都退下,虽门户大敞,但厂卫们都离得远远地,两人说话声音若是低一些,旁人也不会听了去。 “谢掌印还真是训人有方啊,门户大开,是为光明正大,倒也不怕旁人说了闲话去。” “吴秉笔半生清清白白,不能因为来咱们东厂同奴婢交接一番事务就被人污了名头,这样就是奴婢的不是了。” 吴用似笑非笑地看着谢青棠。 “以前以为谢掌印不会来事,如谪仙般,叫人不敢高攀,现今看来,原是我狭隘了。” “哪里是什么谪仙?不过是行走人间的俗人。”太极打完了,该说正事了,“吴秉笔此番前来,不知有何要事交代?” 吴用看着无意中滴在桌上的一滴茶水,一只手指在上面轻点着,溅起了点点水星子。 “你向着我,我心里明白的,我也就坦白说了吧。”他微抬眼眸,可惜眼皮天生往下耷拉着,不笑时显得有几分阴鸷,“你今早派人将冷厉要到东厂来了?”看書溂 “冷厉到底是锦衣卫的人,皇上觉着交给东厂能放心些,何况军械案不定他也有线索,陛下说了,要彻查。” 谢青棠微笑着看着吴用,说出口的话却全是试探,果不其然,吴用漫不经心的动作一顿,手掌直接贴在了桌上,将方才那星星点点的水渍全数抹了去。 “哦?皇上有这个意?” “是。” 谢青棠从怀中掏出张帕子,上前递给了吴用。 吴用看着面前的黑色巾帕,又看看谢青棠的脸,没有接过,而是将那只手直接抬起,放到了谢青棠的面前。 谢青棠神色不变,一手握住了吴用的手,一手拿着巾帕仔细给他擦着。 其实这种伺候人的事儿,以前他从来没干过,更别说给吴用这样的真小人,可现今不得不弯下他的脊柱。 这跟他过去学的道理完全是背道而驰的,这般奴颜婢膝、满身污秽,是要被天下士子唾弃的! 他不再清白,可他羡慕清清白白一世之人,亦想护一护他们。 也是在这一刻他才明白,原来做一个清醒的不清白之人,比一个清白之人,要难得多。 “可我刚从宫里出来,皇上还有一重意思你没明白。” 吴用看着谢青棠温润如玉的模样,心内是愈发快意,这样一个光风霁月的人,还不是要伺候他! “哦?请吴秉笔提点。” 谢青棠将吴用的手放回旁边的方桌上,没成想吴用却用力拉住了他一只手,然后反按在了桌上。 “他曾经可是锦衣卫都指挥使,现今沦为阶下囚,你说还要他做什么?” 他空着的一只手微微抬起,并拢五指,手心倾斜着朝上,往下狠狠一划,然后另外一只手顺势放开了谢青棠的手。kΑnshu伍.ξa 谢青棠收回被吴用塞了一个药包的手,退后一步,道:“多谢吴秉笔提点,奴婢省得了。” 吴用勾唇一笑,起身,往前跨了一步,然后抬手拍了拍谢青棠的肩,轻声说:“跟着我混,总不会亏待了你去。” 话罢,便扬长而去。 待人离开,谢青棠缓缓站直身子,所有所想地看着手中的药包。 借刀杀人? 他这把刀够快,可惜,不是谁都能拿得动! 他步入后堂,将手中的黑色巾帕点燃,待火舌快要卷到他修长五指时,才微微张开手指,巾帕‘呼啦’一声落入火盆中,几下便被火舌吞噬了个干净。 第85章 雨狂风恶(11) 东厂要被启用,仵作不可少,固定的大夫自也少不得。 谢青棠看了看手中药包,将东厂新招进来的大夫李却找了来。 “李大夫瞧瞧,这包药可否是致命毒药?” 李却将药包接过,用手指捻了捻,看了看药物成色,想了想,又用手指沾了点放进嘴里尝了尝,顷刻间,眉眼变色,是连‘呸’数声,将粘在舌头上的点点粉末吐了出来,而后用手边的茶水漱了漱口才作罢。 “这包药确实是毒药,可以致命。” 谢青棠起身,朝李却作了个揖:“多谢李大夫了。” 李却回了个礼:“谢公子客气了。” 见李却离开了,何胜才挎着刀走了进来,还时不时地回头望一望李却离去的背影。 “督主,属下就是佩服你,能将李大夫这个人收服,平素里他对兄弟们可都是爱理不理的。” 李却性子古怪,对旁人都是爱答不理的,但对谢青棠却是有问必答,不能说的便说不想说。 谢青棠升任东厂厂督时,也是李却毛遂自荐,问谢青棠东厂里缺不缺大夫,要是缺,他倒是可以来补这个缺。 谢青棠万分愕然,毕竟李却是何等人物?且不说他出身医学世家,祖上三代都在太医院呆过,他自个更是年少成名。 可自李却的父辈始,李家本家便再无人入仕,李却为人是更不喜结交权贵,立志遍尝百草,时常在游历天下,故而行踪成谜,这突然来了谢青棠这里,如何不叫他惊讶?看書喇 谢青棠这般想了,便也坦诚地问出了口。 迄今为止,谢青棠还能记得当时他跟李却的每一句对答。 “李大夫如何想到到青棠这里来?宦党可是叫清流官员深恶痛绝。” “你是宦党吗?如果你入了宫,就自认为那是宦党了,那我无话可说,但我最初之想,不过是觉医者仁心,医人也是医,医国也是医。” “或许你去太医院更能发挥你的才能,那才是最接近君主的地方。” “就算华佗在世,怕也医不了现今的君主,你入翰林,又可曾改变他们一丝一毫?” “那进了东厂,就能医国吗?” “谢公子,我父亲同江次辅是好友,我相信他选中的人。”kanδんu5.net 这话的重量已经够了。 谢青棠苦笑,老师真的是用心良苦啊。 回忆结束,谢青棠看着何胜,认真道:“有奇才之人,总是有点脾性的,李大夫的医术,想必你们也都见识过,你跟你手底下的兄弟们说一说,平素里多担待着些。” 何胜朝谢青棠抱拳行了一礼:“督主放心,内斗这种事属下是做不来的,也见不得手底下兄弟这样,何况……” 何胜挠了挠后脑勺,腼腆道:“李大夫医术高明,俗话说,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大夫不是?” 谢青棠闻言,放下心来,问:“冷厉如何了?” 何胜凝眉,摇头叹道:“关了小黑屋,现今是滴水未进,但还是什么都没交代。” “冷厉是何许人也?前锦衣卫都指挥使,在职多少年啊,审人的把戏不知多少,这点手段还不至于叫他招。”谢青棠顿了顿,“我去见他吧。” 到得牢房,谢青棠遣退了守在里面的厂卫,隔着牢房门道:“好久不见,冷都指挥使。” 冷厉穿着一身白色囚衣,缓缓抬头,眼中还是一如既往的冷然。 “我现在可不是锦衣卫都指挥使了,倒是你,现今可是赫赫有名的厂督了,果真,只要不要脸,总能往上爬的。” 谢青棠不怒反笑:“多谢冷都指挥使的教诲。” 冷厉冷哼一声:“督主的嘴,可是真厉害。” “冷都指挥使谬赞了,我们还是直入主题吧。” 谢青棠上前一步,伸手将药包放进了牢房里。 冷厉看了眼:“什么?” 他起身,将药包拿来看了看:“皇上要我死?” 谢青棠坦言:“是吴秉笔送来的。” 冷厉看着谢青棠的眼睛,谢青棠也回望着,两人一阵眼神交锋。 最后还是冷厉挪开了目光,冷笑道:“吴秉笔送来的,那不就是皇上的意思吗?” 话罢,他抬头就要将药包里的药粉给吞下,被谢青棠伸手阻了。 “冷都指挥使,好意提醒,慎重。”谢青棠收回手,“命可是只有一次。” 冷厉慢慢放下了手,药包被他紧攥在手里。 “你知道了什么?” “吴秉笔叫我将药包送给你,自有他的深意。不知一石二鸟之计,冷都指挥使可听说过?” 冷厉不语。 “我知道寻常手段对冷都指挥使没用,但人嘛,总有在意之人,其实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给冷都指挥使多一条路走。” “你想做什么?”冷厉站直了身子,“走你的路吗?攀附太后?” “青棠可不这样想。”谢青棠后退一步,“戌时青棠会再来,冷都指挥使那时给青棠一个答复便好。” 说完这话,他不再停留,转身就走。 冷厉站在后面看着谢青棠离去的背影,是恼上心头,双手握住了牢房的柱子,道:“果真啊,世事造人,谢青棠当真不一样了,什么翩翩君子!笑话!” 听得冷厉的嘲讽,谢青棠并未回头,仍不疾不徐的往前走着,只是每一步都要比他先前走过的路都要稳。 第86章 雨狂风恶(12) 谢青棠站在廊下,仰头看着夜空中挂着的星子。 沈长乐从偏殿中走来,嗔道:“今日若不是我着人请你来,你怕是不会来了。” 谢青棠回头一笑:“不是,见了死人,不好见你。” 沈长乐但笑不语,伸手拉住了谢青棠的一只手放在了自个肚子上。 “我跟他们可都不怕。” 谢青棠疑惑:“他们?” “你看我肚子,不过五个多月,大得跟个什么一样。”沈长乐笑得甜蜜,是疯狂眨眼暗示谢青棠。 谢青棠大脑一片空白,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你是说……” “是啊,义母今儿还在说我肚子大呢,还说家里曾有人生过双胎,那我这月份就这么大肚子,很有可能也是双胎。” 谢青棠放在沈长乐肚子上的手颤了颤,微微张嘴,却是不知说什么是好。 沈长乐看到谢青棠这般情状,故意道:“你不高兴吗?” 谢青棠小心翼翼地将沈长乐拉入怀中:“高兴……” 他出口的声音竟有些沙哑。 “怎么会不高兴呢?我何德何能……” 沈长乐回抱着谢青棠。看書喇 “老天总也是公平的,总不会对我们太残忍的。虽然给我们关上了门,但它好歹也给我们留了扇窗。” 良久,沈长乐又哄着道:“诶,你们家以前有过双胎吗?”看書溂 “没有。”谢青棠在沈长乐耳畔轻声答道。 “我祖上有。”沈长乐‘咯咯’一笑,“我听义母说的。” “真好,都是猪猪带给我的福气。” 谢青棠说话的气息直往沈长乐耳朵里钻,惹得她耳朵痒痒的,悄然红了一片。 见谢青棠心绪平复一二,沈长乐才问道:“冷厉怎么就死了呢?” 谢青棠看了看清寂的长清宫,带着沈长乐回了偏殿,待扶着她坐定,回道:“吴用给了我一包毒药。” “吴用要他死?”沈长乐思绪翻飞,“冷厉虽废了,但说不得还能起来,但他一死,丽妃再无凭依,只能靠吴用,但吴用觉着单凭他在皇上面前进谗言能起什么作用?他比不上张掌印!” 谢青棠递了杯水给沈长乐,沈长乐边接过,边道:“吴用这样,是好控制丽妃,但若是我,一定会留下冷厉,毕竟他执掌锦衣卫多年,知晓多少秘密姑且不说,就是他在锦衣卫怕也是余威犹在。皇上现今又……” 谢青棠眼见着沈长乐攥紧了手中杯子,联想到了她之前说的话,莫名地,他觉着她很是在乎皇上。 她清醒地知道皇上是个昏君,情感上又害怕皇上的死亡。 像是孺慕之情。 但她不过是伺候过皇上一段日子,又怎会…… 他想不透,但她不想说,他便不多问。 他耐心地等着她接下来的话。 “皇上现今的身子,谁也不知道就断送在哪一日了,到时候东都势必大乱,多方势力角逐,必要时还会演变成宫变,这时候武力就很重要了。” “是。”谢青棠握着沈长乐的手,将茶杯慢慢送到了她的嘴边,看着她抿了口,说,“不过金蝉脱壳之法罢了,我故作不知,甚至还特意去拉拢冷厉,试探于他。” 沈长乐恍然:“是了,反正吴用也不会真的信任于你,毕竟你一下子倒戈,对他全无心眼,才会叫他愈发警惕!” “他从冷厉口中得知你的动向,以为自个掌控了你,但其实真正掌控棋局的是你!”沈长乐喃喃分析着,“他知道你会去查他给你的药包,给你的肯定是毒药,但谁负责给冷厉另一份药呢?而且……冷厉现今是真的死了!” 沈长乐豁然抬头,用手攥紧了谢青棠的衣袖。 “吴用会不会怀疑是你做的?” 谢青棠握住了沈长乐攥着自个衣袖的手,轻而有力地将她的手展开,道:“不妨事的,左不过是见招拆招,我心头大抵也有人选了。” “能自由进出东厂的人可不少,但你分明安排了何胜帮你盯紧了,不会出这样的纰漏,要么是何胜沾染了,要么是何胜觉着可以信得过的人!” “是小丁。” 谢青棠说出了答案。 地第87章 合浦珠还(1) “人怎么就死了?” 吴用上前,一把攥住了跪在地上的小丁的头发,迫他仰起头来望着他。 小丁被这番打,激出了眼泪,又不敢反抗。 “秉笔饶命!饶命啊,秉笔!奴婢确实是不知道啊,奴婢就是按照您的吩咐来的啊!”看書喇 “我的吩咐?我的吩咐有叫你去给他灌毒药吗?” 吴用恨恨说着,又往上用力扒拉了下小丁的头发,叫小丁痛呼出声。 “奴婢不知……那是什么啊,奴婢只是依着秉笔的吩咐,将那个药包混在了饭菜里……” 吴用拉长了语调:“我的吩咐?” 小丁自知失言,是慌不迭摇头:“不不不……” “你还要跟我犟嘴?是不是你将我给你的药给换了?” 吴用一脚狠狠踢在了小丁的肚子上,拉着他头发的手逆着力道一扯,直接扯下了他一块头皮,那秃掉的一块是血呼拉碴的。 小丁口中发出尖锐刺耳的惨叫声,与此同时,门被推开,站在门口的亮子见得屋内的这一幕,不禁咽了咽口水。 “干什么?规矩都忘了?” 吴用的斥责声叫亮子下意识抖了抖,一抬眼就撞上一双浑浊发狠的眼,是猛然清醒过来,忙不迭跪在了地上。 “请干爹恕罪,儿子只是担心您,这才憋不住,急吼吼地进来瞧瞧……” 吴用退后一步,坐到了身后的圈椅上,双手手腕搭在圈椅两边,手指悬空垂放着。 “你拜入我底下,多久了啊?” “回干爹,有两年了。” 亮子边说着,边膝行至吴用身前,从怀里掏出张帕子来,试探地握住了吴用的手,小心翼翼替他擦拭着方才沾上的血渍,对于躺在地上哀呼的小丁,是看也不看一眼。 吴用吊着眼尾看着跪在地上的人,不冷不热道:“拜我为干爹两年,那跟在我身边的时日就更长了,这规矩说你不懂吧,又懂,懂吧,又不似全懂。” “儿子还嫩着呢,还得劳烦干爹多教教,只要有干爹在啊,儿子什么都不怕。” 亮子说着,又膝行着挪到了另一边,替吴用擦拭着手。 吴用看着亮子的动作,伸出空着的一只手揪住了亮子的耳朵。 “你小子,油腔滑调的!” 亮子‘哎哟哎哟’地叫了两声,顺着吴用的手往上抬了抬耳朵,嘴里马屁还拍个没完。 “哪能啊?儿子句句出自肺腑,只怕没有福气说给干爹听。” 吴用哼笑一声,撂开了手。 “只要你好生跟着我,后面可是有天大的福气。” “是是是,干爹说得是。” “起来吧。” “谢干爹。”亮子站了起来,微微偏身看了眼还瘫在地上的人,说,“干爹,这玩意儿……该如何处置?” 吴用往后仰靠在圈椅椅背上,说:“你怎么看?” “那儿子就斗胆说一说。”亮子站到了吴用身后,又开始替他捏肩捶背,“儿子觉着吧,这腌臜玩意儿,不过就是一条贱命,可对于谢青棠他们那种自诩冠冕堂皇的人来说,或许却有些用处的。” 吴用闭眼享受着亮子的伺候,沉声道:“先前留他回去,还不是坏了我的大事。” “儿子觉着吧,有干爹在,他一个小内侍,就是天大的胆子能翻天去?干爹,自有法子治他的吧。” 见吴用还闭着眼,亮子飞快地给小丁使了个眼色,小丁会意,立时起身跪下同吴用求饶。 “秉笔,奴婢是个什么玩意儿,您是再清楚不过的,奴婢怎么也不敢欺瞒于您啊,真的是您怎么说,奴婢就怎么做的?” 吴用自有思量,在宫中,小丁这样一个身份的内侍,不过就一蝼蚁,敢忤逆他? 但教训还没给够,试探和恫吓自然不能少! “没人发觉?” “奴婢愚笨……不知啊……” 吴用豁然睁开眼睛,微微俯身,看着跪在地上的小丁,不无嘲讽道:“你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当真是愚蠢至极!这点事都办不好!” 小丁又是好一番磕头认错。 吴用冷哼一声,往后仰靠在圈椅椅背上,亮子忙继续给他捶着肩背。 恰在此时,外面内侍来报,说是谢青棠来了。 吴用深吸口气,讽笑:“今日,你倒是好运。我就暂且饶你一命,之后好生给我办事,不然……你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是是是,奴婢知道,谢谢秉笔!”小丁不停磕头,“多谢秉笔不杀之恩。” “去吧!从偏门离开。” “是。” 小丁起身,只是还未走到门口,又被吴用唤住了。 小丁一个觳觫,缓缓回身,一双眼睛通红,配上一张惨白的小脸,是好不可怜。 “瞧你胆儿小的。今日之事……” 吴用未尽之言甚为明白,小丁连忙保证。 “今日之事奴婢定然谁都不会告知。” 吴用满意点头,摆手示意小丁离开。 小丁长长舒了口气,跟着一名内侍从偏门离开了。 而谢青棠也在同一时刻跨进了门槛,看着地上的点点血渍,他什么也没说,缓步走到了吴用面前,微微躬身同他见了个礼。 吴用抬手示意亮子停下,亮子会心,退了出去,守在了门口。 “恭喜谢厂督啊,被陛下嘉奖了吧?”吴用昂了昂脖颈,似笑非笑地看着谢青棠,并没有叫谢青棠坐下。 谢青棠勾唇:“人是死了,这不也有吴秉笔的功劳嘛,只是吴秉笔高洁,让恩于奴婢罢了。” “接下来消息可得瞒住了,若是丽妃娘娘知晓了,唯恐动了胎气,到时候就是喜事变祸事了!”吴用皮笑肉不笑道。 “是啊,这也是难事一桩。” “你今日来寻我,所为何事?可不单单是感谢我吧?” “自然不止,只是……”谢青棠抬眸,眼神同吴用一个交锋,“冷厉死前,同我说了件事。” 吴用脸上的笑僵住了。 冷厉会说什么? 是他跟他还有丽妃密谋?还是他跟世家密谋? 这于他来说,可都不是好事啊! 第88章 合浦珠还(2) “哦?是什么?说来听听。” 吴用一瞬不瞬地盯着谢青棠问道。 谢青棠回望着吴用,是不置一词。 吴用有些恼了,但他生生压下了心头的不快,起身将谢青棠带到他座位右下方的圈椅上坐下。 “你我不是同盟吗?有何不能说的?” 话罢,他便转身坐回了圈椅上。 谢青棠一笑。 “吴秉笔说得是。其实,冷厉也没说什么,只是同我说了些关于……”他眼神闪过一丝锐光,“军械案一事。” 吴用放在圈椅上的手微微蜷了蜷,而后伸手将方桌上的茶杯端起来,垂眼抿了口。 “军械案是你心中芒刺,现今有机缘是好事。” “确为好事,也不知吴秉笔愿不愿意帮帮奴婢?” 这话叫吴用暗暗松了口气,面上复又挂上了笑意。 “此话怎讲?现今你可是厂督,又是司礼监秉笔,还认了张掌印为干爹,何须我帮?” “奴婢认张掌印做干爹也是无奈之举,想必吴秉笔也清楚,何况张掌印从不参与这些,更不受众世家待见,能游走期间任游刃有余的非吴秉笔莫属,此事只能求吴秉笔襄助。” 谢青棠一顶顶高帽给吴用戴上了,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现今吴用明面上跟谢青棠是同盟,能不能帮另说,话总要说得漂亮。 “你且说来让我听听,若能帮的,我自竭力相帮。” “有一批军械案看似被卖了出去,实则送到了国公府的私兵手上。” “国公府?” 谢青棠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往前一推。 “秉笔定当知道冷厉说的动不得的国公府是哪一个国公府。” “口说无凭!这冷厉说的不一定能作数,何况以前他可是陛下身边的人,他若是知晓,会不如实禀报于陛下?” “陛下于那位的态度,想必秉笔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吴用常年行走于刀尖之上,舔舐着权利的快感,皇上的心意,就是他办事的宗旨,说不知道只会是装傻,谢青棠深知他那些伎俩,一句话点在点子上。 “秉笔,以前是动不得,可外面风雨际会,早变天了。” 吴用没接话茬,屋内瞬时安静得落针可闻。 思忖良久,他终于做下了决定。 “你说得对,以前不能动,可家有家法,国有国规,是该动了。” 他瞟了眼紧闭的屋门,压低了身子,盯着坐在他右下方的谢青棠。 “那你跟我说说,冷厉可有跟你透露,私兵藏在何处?” “若冷厉查出来了,就算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会同陛下回禀,没有回禀,一是陛下的态度,二是他也不清楚。” 吴用闻言,讥笑一声,站起来走到了窗边的鹦鹉架旁,拿起一根枯草逗着鹦鹉的鸟喙。 红嘴绿鹦鹉的鸟喙一直跟着那根枯草走着,每每就要衔住时,吴用又换了一处。 “那你这消息说了跟白说没什么两样!” “愚蠢至极!愚蠢至极!” 鹦鹉架上的绿鹦鹉放弃了衔不住的枯草,站直鸟身接话道。 吴用顷刻间面色大变,眼神冷得可怕,而就在此时,鹦鹉终于得逞,一口衔住了他拿在手中的枯草。 吴用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的鹦鹉,收回了手,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 “这绿嘴鹦鹉我养了许久,倒是第一回说话,还是谢厂督叫人折服啊。” “秉笔说笑了,鹦鹉吐言,乃是秉笔教得好。” 吴用扯了扯嘴角。 “是吗?”他冷眼看着还在玩儿枯草的绿鹦鹉,说,“既如此,你想要做什么?冷厉都没查到的事,你觉着你可以?” “查不查得到,秉笔可以去问问世家,问问为世家操盘之人。” 吴用猛然回身,一步上前,直逼谢青棠的眼。 “你知道了什么?” 谢青棠也不怵,回望着吴用,眸中无波无澜。 “那要看秉笔想要我知道什么呢?秉笔当知道,在与太后的斗法中,世家并未站到秉笔身边,太后也随时能够抛弃秉笔,端看秉笔想要做什么、怎么做。” “你倒是个挑拨好手!” “吴秉笔谬赞了,奴婢只是在陈述事实。” 吴用端详谢青棠许久,见他神色如常,端得还是那般芝兰玉树,是忍不住仰天大笑。wΑp.kanshu伍.net “这时候看着你,总觉着你丝毫未变,还是那位高洁无尘的侍读学士,可惜……可惜还是生了个奴婢命,只能如草芥。” 谢青棠眉目沉稳不变。 “既如此,吴秉笔大可相信奴婢,奴婢的命,离不开这深宫。” 吴用眼珠一转,退后一步。 “世家那边我会联络,至于那位……他也不是事事出面,我不甚清楚他的身份,还有一条线索,刑部段尚书是刚升上来的吧,他是凭着什么升上来的你也清楚,据说他二儿子段旭是个商贾,生意可是做得风生水起,走南闯北的,也认识不少能人。” 谢青棠瞳孔霎时紧缩,双手紧握成拳,用力得指节发白,而他脑内则飞速分析着。 段佑正岁数已经到那儿了,再不升上来,只靠着老段家主留下的威名,只怕也不长久,最后段家只会成为世家最末流。 他踩着他们定北王府的血上了位,又成了世家中能说得上话的人,他背后之人出力可不少。 世家之人也都不是傻子,依段佑正的脑子,想不出这一出连环计,知晓他背后势必还有人,而那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帮着段佑正,他这一举在世家中闯出了名头,暗下势必跟许多世家之人都接触上了。 但那人是谁呢?还得从段旭入手。 谢青棠定了定心神,朝吴用弯身行了一礼。 “此番多谢秉笔了,方才之事,也劳烦秉笔多上心。” “只要你时刻记住,我们现今是一条船上的人就好。” “秉笔大恩,奴婢一日不敢忘。” 吴用勾唇一笑,抬手示意谢青棠可以离开了,他则回身看着鹦鹉架上的绿鹦鹉。 此时,那绿鹦鹉已经丢掉了枯草,用它的鸟喙清理着它的羽毛。 亮子就是这时候进的屋。 “干爹,还有什么要吩咐的吗?” “干爹!干爹!” 红嘴绿鹦鹉又有样学样。kanδんu5.net 吴用眼中冷意更甚,狠瞪着面前的鹦鹉,一字一顿道:“这玩意儿愚蠢过了头,给我拿去烧了!” 以前吴用闲暇时最喜逗弄这绿鹦鹉了,但从不教它说话,这一朝会说话了,不高兴便罢,还要将它弄死,这叫亮子不解,却也不敢多问,就打算上前将它捉住,不料被它给啄伤了。 他也不敢叫出声来,是生怕一个不慎触怒了吴用,招来一顿痛打,忍痛将绿鹦鹉带下去处理了。 第89章 合浦珠还(3) 外面门响,小丁原本在上药,慌不迭穿上衣裳去开了门,就见外面站着名内侍。 “是小丁吗?” 小丁愣愣点头。 “你是?” “哦,这是公主殿下吩咐我给你送来的药。” 小丁闻言,一颗心瞬时绞紧,急急问道:“殿下……是长乐公主殿下吗?她……怎么知晓我受伤了?” 内侍摇了摇头:“你受伤了?殿下只说此药甚好,是新得来的,念着你年岁小,免不得干活时若不利索了,会被人惩戒,或是不小心伤着了,就让我送来,没成想还真是及时。” 小丁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接过那名内侍递来的青花瓷罐子,又跟他道了谢,目送人离开后才关门进了屋。 他看着手中瓷罐,唇色是更显苍白。 他不是不谙世事,就算以前他许多事不懂,现今也是懂了。 他的老师知道了,但又怕他多想,或是还不忍惩戒于他,给他机会去认错呢。 可是,老师、师娘啊,小丁已经回不了头了。 *** “东西派人给小丁送去了?” 沈长乐阖上殿门,朝谢青棠点了点头。 “是,刚内侍来报了。” 谢青棠伸手,将沈长乐牵来坐到了自个身边。 “辛苦你了。” 沈长乐摇了摇头,有些担忧。 “时日还这般长,你总不能不去见小丁。” “我见他,同他主动来见我,总是不一样的。” 沈长乐默了半晌,叹了口气。 “也是,我知道的,你也是心疼这孩子,想给他一次机会,他也还小。” “说小,其实也不小了,这开了春就十四了,有些东西若是再不明白,怎么死在这深宫的都不知道。” 沈长乐看着谢青棠微微蹙起的眉头,知晓他这是心疼小丁,也是自责,若不是他们,小丁也不会被牵扯进来。 她拍了拍他的手:“放宽心,只要不犯大错。” “你说,冷厉的毒药是被谁换的?小丁真的毫不知情吗?” 这是困惑谢青棠两日的事,若小丁已经越陷越深,他也没法拉回他来,他又当如何? 再继续走下去,留给小丁的只有死路! “实在不行,我去同他说。” “哪里能让你去?你也不宜出现在人前,为人师,教化乃是吾之责,若他不来就我,只有我去就他了。” 沈长乐不再多言,起身去自个的红檀木柜里取出了一件烟青色的外衫。 “来试试。” 谢青棠起身,看着沈长乐手中捧着的衣衫,还有她低垂着的头,隐隐红了的耳,心头暖呼呼的。 “你做的?” 沈长乐也不是第一回送谢青棠东西了,但这是她自个做的,总是不一样的。 “暖了,再过几日可以穿了。针脚拙劣,你不要嫌弃才是。” 谢青棠忙伸手接过,一手轻抚过衣襟上藏着的一两朵合欢,眼中满是珍惜。 “哪里会嫌弃?喜欢都还来不及呢。” “快试试吧。” 谢青棠用力点头,手搭在了腰带上,不禁又抬头望了眼巴巴等在旁边的沈长乐。 沈长乐会意,抬眸直视着谢青棠的眼。 “青棠,不怕的,我们是夫妻。” 谢青棠暗笑自个矫情,却还是在去外衣时下意识微侧了侧身。 当他将这身烟青色衣衫套在身上后,沈长乐上前,替他理了理衣领,然后退后一步,欣赏起了他的身姿。 一身烟青色衣衫,分别在腰间和衣襟上有一两朵合欢花,绣得不起眼,但仔细一瞧,能看出做衣裳之人用的巧思,配上谢青棠俊朗的面孔和挺拔身姿,好似谪仙人,真真叫人挪不开眼。 “好看,烟青色配你。”沈长乐手指抚过谢青棠腰间绣着的合欢,“青棠,是合欢的别名,正正好。” 谢青棠手颤了颤,终是没忍住,一把将沈长乐揽入怀中。 “长乐,今日……我其实不是很快意的,但每每见了你的笑颜,听你说说话,我就会好起来,真的很神奇。” 沈长乐伸手,紧紧地回抱住了谢青棠。 “所以啊,我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论多苦,只要我们一起,总也是好日子,你说,是不是?” “是,只要在一块儿,什么日子都是好日子。” 第90章 合浦珠还(4) 翌日,吴用同谢青棠在承乾宫外换值时,同他低声道:“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但是不一定能成,世家有世家的谋算,可没那般容易去出这个风头,做那出头鸟。” 谢青棠略一沉吟:“是,奴婢心头都清楚,但奴婢有种直觉,他们会接招的。” 那藏在背后的人,从一开始就出手要了陈南的命,利剑直指太后,也挑动了世家和百姓间的矛盾,那是铁了心要搅浑一池水的! 加之,有他们的助力,皇上对太后的态度已然变了,可不正是砍掉太后势力的好时机? 若是谢青棠自个,必然也是要赌一赌的,他不信那人能按捺得住! 谢青棠进得殿内后,就跟着张士一道伺候起了皇上。 皇上见了,面上带了几分笑意。 “你倒是个蒙头干事的。” 谢青棠将痰盂奉到皇上面前。 “奴婢就是该干这事儿的。” 皇上今日身子尚算爽利,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转而又打趣起了张士。 “果真,还是你这个老匹夫会调教人,你这儿子倒是不错,以后啊,你养老也有人了。”皇上说着,禁不住长叹了口气,“也算是了却了朕的一桩心事。” 张士听了这话,心内触动,一双浑浊泛黄的老眼不免湿润。 “陛下挂念老奴,老奴都是记着的,若是可以,老奴愿意伺候陛下一辈子。” “你啊,跟着朕多年,你的付出,朕都是看在眼里的,已经操劳了大半辈子了,何苦……何况朕也不知能活多久了……”皇上眼神一变,恨恨道,“他们都盼着朕死呢!” 皇上此言一出,张士忙跪了下来,殿内诸人见状,也纷纷跪在地上。 “陛下息怒。” 张士劝道:“陛下万岁,是要千秋万代的,各宫娘娘,还有两位小公主,哦,对了,陛下新近封的长乐公主,都挂念着您,日日盼着您好呢,还有太后娘娘,也时常挂念着陛下,常常遣人来问。” 皇上眼中冷意更甚:“是吗?朕倒是忘了,朕这个母后这段日子倒是对朕关怀得紧啊……” 张士仿似不解皇上话中意,笑着应和道:“是啊,但凡陛下这边有什么要紧事,太后娘娘总也是第一个出现过问的。” 这话可就耐人寻味了。 谢青棠知道张士这是决意帮他们一把,他也没搭白,只是一动不动地跪在一边。 皇上皮笑肉不笑:“朕盼着太后能回头啊,但又怕太后偶尔这般有心。” 帝王之心,不是旁人可揣度的,几个还留在殿内伺候的,这话听了只当没听到,待皇上大手一挥,恕了他们,他们才起身,井然有序地接着做着手头的事情。 “说到太后……”皇上仰头想了想,“先帝的忌日也快要来了吧,准备得如何了?” “回陛下,礼部那边早已着手准备了,只是……”张士满脸担忧,“陛下身子才见好,只怕今年去不得皇陵了。” “朕不去谁去?总不能只叫太后去。说来,那时候靖安侯世子左野应该已经到了吧,朕现今膝下……无子……” 听得这声哀叹,张士的腰背是弯得更低了。 “陛下……” “你们给朕压着折子,真当朕不知道?那些事,自有内阁来说,他们不过是认定了朕此生无……子,想要朕过继一个孩子……” 皇上苦笑摇头。 “报应!” 皇上的声音很低,但还是被守在他面前的谢青棠听了去,可他眉目不变,权当没听见。 皇上又兀自说了起来。 “说来,左野这小子跟你差不多年岁吧?” 这话是对着谢青棠说的。 “是,据说奴婢比靖安侯世子还略略要大两个月。” “你没……”皇上话音顿止,倏而转了话头,“要是旁人,这时候孩子怕都能下地闹腾了,他倒是不急。” 张士适时捧上药,待见得皇上喝完,才续上皇上方才的话。 “靖安侯世子不急,可急着了靖安侯夫人,这两年一直在物色姑娘呢,可都入不得世子的眼。” 皇上哼笑一声:“这小子,倒是挑剔得很!” 他话锋一转:“不过,也有他挑剔的资本,这谁人不知靖安侯世子骁勇善战,且不说老靖安侯,比起现任靖安侯,那可是青出于蓝啊,若是朕同皇后的公主能安然长大,两人倒……” 谢青棠不知皇上引出此番后话是何意,但他清楚,这左野回东都,他的婚事势必是要被争上一争的。 不说皇上起了心思,就是太后前几日也将自个的侄孙女张四姑娘召进了宫来,当真只是她身体见恙,进宫来陪着她? 明眼人一瞧,就不是这么个事儿。 太后一派现今就是走在悬崖边上,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偏生张国公此时动不得了,她只能借联姻来巩固自个的势力。 可皇上现今已然对太后生了芥蒂,断然是不会想要太后得逞,故而想有个公主能下嫁于左野,也算是一种拉拢,可如今还安生活着的两位公主不过几岁,哪里…… 公主! 谢青棠心头一惊,捧着茶杯的手一颤,皇上方才喝茶未合稳的杯盖同杯身撞击发出点点不和谐的声音。 是少见地失了态。 皇上抬眸打量了谢青棠一眼,意味不明道:“看样子,你对左野的婚事,有了想法?” “奴婢不敢。”谢青棠将茶杯交予旁边的小内侍,“世子婚事,不是奴婢能够置喙的。” 张士笑眯眯道:“你这货,进宫也是这许久了,怎地跟那些小娃娃一般,毛手毛脚的。” 皇上微微往后一倚:“无妨,他原本就不是做这些伺候人的事儿的,好生当好他的厂督才是要紧的。” 谢青棠跪地谢恩,而后悄然退下了。 出得承乾宫,他疾步往前走了几步,倏而又停下了。 太后不愧是太后,她要的就是他急! 第91章 合浦珠还(5) 谢青棠没将此事说与沈长乐听,但沈长乐还是知道了。 自听闻了左野要来东都后,她总也不安心,便特意指派了曹皇后拨给她侍奉的贴身宫女墨香,借着给庆云送东西,时不时打听一二。 庆云许多事听不明白,但沈长乐一琢磨就知道皇上的心思。 皇上膝下就只剩两位年幼的公主,想要拉拢左野,总不能将年幼的公主赐婚于他,到时候就不是拉拢,而是羞辱了,而如今她成了公主,不管是不是皇上亲生的,尽管身后的家族并不算强大,但她背后还有曹皇后啊。 曹皇后的身后可是曹家,无论天下士子还是朝堂大员,总也会给几分薄面的。 靖安侯府,自然乐见其成。 墨香是个机灵的,这消息一探听出来就隐隐有了猜测,看着沈长乐的肚子不免担忧。 “殿下已经……若是陛下真的动了心思,这如何使得?” “是啊……” 沈长乐倚在凭几上,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不知从哪里来的飞蛾,只见它正在跳跃的烛火边跃跃欲试。 “墨香,你说,那靖安侯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墨香垂眸沉思半晌,道:“奴婢常年在长清宫呆着,只是略有耳闻,据说靖安侯士子形貌阔朗,是个文武全才,更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于排兵布阵一道颇有见解,是个少年英雄。” 沈长乐轻笑:“那还真是略有耳闻。” “依殿下所见呢?” 墨香问完这话后,偏殿内一时什么声音都没有了,而沈长乐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一双眼似仍注视着不远处的烛火,又似放空什么也没入她的眼。 就在墨香以为沈长乐不会回答她的时候,她复又开口了。 “高傲、霸道,不可一世!” 一字一顿,却是没有一个好的。 墨香讶异于沈长乐对左野的评价,怔愣着,半晌说不出话来。 “怎么?觉着我评价得有失偏颇?” “奴婢不敢。” “没什么,人之常情。身处其中,不免就偏了,若是他知道了,怕是也不赞同的。” 青棠啊,总也让她看人多看一面,只是有时候啊,非理智可控。 “殿下,不若同娘娘说一说,兴许娘娘有法子呢?”墨香提议道。 “义母久不管朝中事,为我,已经一而再破例了,又要扰她清净,叫我着实不忍……” 飞蛾终于扑向了烛火。 沈长乐眼见着它被烛火烧个干净,才收回目光,看向墨香。 “墨香,去吧。” 沈长乐知道,就是她阻着墨香不去同皇后回禀此事,她也会暗地里去向皇后说的,既如此,不若大大方方地让她去。 无论如何,这一世,她决计不会让皇上将左野牵扯到她头上来! *** 左野即将回东都,到时候东都的水势必会被搅得更浑,谢青棠不敢再等,立时寻了沈长怀来商量将他调离之事。kanδんu5.net “沈大人已经辞官,还盼沈寺正早做准备,争取在靖安侯世子抵达东都之前,将调令拿到手。”沉吟半晌,谢青棠又道,“其实,依青棠的拙见,人早日离开东都才是好的。” “是,但家父刚辞官,我就急惶惶举家搬离,未免叫人怀疑。” “事情已行至此步,你们能早一日离开,也能叫殿下安心。” 太后已然生疑,动作再快些其实也无妨。 “其实我已有打算,只是这不是个好差事。” “但说无妨。” “内阁正在物色去梓州赴任的官员。” 两人双眼对视,毋需多言,已知彼此之意。 确实,如今想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东都,去梓州是最好的选择。 “这正是再好不过的差事了!谢安饶,不仅你有文心壮志,我亦然。梓州百废待兴,正是好去处!” 看着沈长怀面上的爽朗笑容,谢青棠心头一热,正巧听得一鹰长鸣,禁不住抬眼望天,只见那鹰正俯冲于天际。 沈长怀顺着谢青棠的目光抬头望去,面上笑意渐敛,想着身旁之人,不免有些惆怅。 “谢安饶,于家妹一事,我是不满的,你也当不得正人君子!” 于沈长乐一事上,谢青棠深知对不住沈家。 “是青棠自私了。” 这一回,沈长怀没有冷嘲热讽。 “但,我知道的谢安饶,光风霁月,有登高能赋,纵暂时被缚双翼,亦能挣脱桎梏,翱翔九天。” 谢青棠心念电转,脑中瞬时闪过沈长乐的身影,还有她曾说过的话。 “鸿雁折翅又如何?若有翔天之志,终有翱翔九天之日。” 他忍不住摇头失笑,退后一步,朝沈长怀深深作了一揖。 “青棠在此多谢沈寺正的妙言要道。” 看着谢青棠此般言行举止,沈长怀到底是释然了,倒也有心思说笑了。 “可见你这笑,却不像是感谢我的意思。” “倒也不是,只是突然想起了猪猪,想着,你们真真是一家人,说的话也差不多,当真是家教使然,青棠受教了。” 沈长怀微微蹙眉。 “猪猪?什么猪猪?” 沈长怀的反问反倒叫谢青棠不解了。 “长乐啊……” 沈长怀冷哼一声,当即拂袖离去。 “我可没答应什么,你别得寸进尺啊,也不害臊,拿你们的闺房话出来说……” 谢青棠眼见着沈长怀嘀嘀咕咕地离开了,心头疑惑却愈发浓厚。 猪猪不是长乐的乳名吗?可看沈长怀的脸色,却像是不知? 他往回走时,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长乐说,曹皇后说她很有可能怀的是双胎,还说她祖上有人怀过,曹皇后对沈家这般了解吗?就算曹皇后曾同沈家老夫人是闺中密友,祖上曾有双胎这样的事也会拿出来说吗? 第92章 合浦珠还(6) 一晃眼,就要到先帝忌日了。 皇上年年都会亲自前往皇陵祭拜,以彰显孝道,今年若皇上陡然不去了,那就是坐实了他命不久矣,这于一个没有皇子的上位者而言,是个致命打击。看書溂 所以今年无论如何,他都会撑着身子骨前往。 曹皇后将手中的斗篷给站在廊下的沈长乐披上。 “风大,莫要着凉了。” 沈长乐抬头朝曹皇后一笑。 “谢谢义母。” 曹皇后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皇上要你明日同去显是别有用心。” 沈长乐轻抚着自个的肚子,微点了点头。 “许是想做个同左野结亲的引子。” “不止他想。” “是啊,听说张四姑娘也要跟着去。” “你怀的是双胎,这才到哪儿?肚子却大得跟要生了一般,先前是没法子,必须走动,如今可不能再随意裹着肚子了,唯恐伤了孩子,你也不想有个什么差池吧?我出面,将此事推了吧。” 曹皇后不是个独断专行的人,但看着沈长乐的模样,她是生怕她再拿命去跟人搏,不得不强硬地替她做决定,可沈长乐骨子里却是个倔强之人。 她摇了摇头,又抬头望着沉沉夜空。 “今夜星光黯淡,又伴有大风,只怕会有场暴雨。愈是不安宁,我愈是要去啊。” “长乐……”曹皇后想了想,只能将沈家人拿出来,“你父母兄长明儿就要举家搬离东都了,你不想去送送他们?” “他们好生离开我便安心,送与不送……”沈长乐苦笑,“其实也不打紧。” 曹皇后无言以对。 “何况,我跟随皇上去祭拜先帝,总也比去送父母兄长的,叫人更放心啊,他们放心了,兄长他们便走得愈顺当。” 沈长乐回身,拉住了曹皇后的手。 “义母莫要担忧,我尽量不将肚子裹得太紧,再穿着斗篷,该是不会有人发觉,况且……我们一家人,死生总要在一处的。” 曹皇后听罢,禁不住低语:“我们也是一家人啊……” 听得这话,沈长乐微微一愣,而后粲然一笑。 “义母,您是我的义母,自然是一家人的,只是明日注定不太平,我总要陪着他才安心,他劝不了我,您也甭劝我了。” 翌日,果真黑云压城,大风呼啦啦刮着,只怕会有场大雨,只是一时半刻也没见下下来。kΑnshu伍.ξa 这正合了沈长乐的心意,她将斗篷披上,在绪娘担忧的目光下准备离开,临走时看了眼正殿紧闭的殿门,叹了口气。 “娘娘也只是担心殿下。” “我知。绪娘,麻烦你帮我照顾好义母。” “这是自然,娘娘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定会好生照看着,殿下也得小心才是。” 就在沈长乐转身准备离开时,正殿门‘吱呀’一声,门开了。 沈长乐心头一喜,回头看向正殿门口,就见曹皇后穿着一袭素衣走了出来。 “义母,您不生气了?” 曹皇后走近,伸手将沈长乐跑到面颊上的碎发撇到了耳后。 “哪个母亲会真的生自个孩子的气啊?除非他是做了天大的坏事,但我知道,你是个好的。” 曹皇后慈蔼地看着面前的沈长乐,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了,都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kanδんu5.net 她低头,从衣袖里掏出了个青色荷包,上绣有一枝合欢花。 “这个你拿着,莫要打开,若皇上刁难,你再给他看,知道了吗?” 沈长乐眼眶已然红了一片,是生生忍着才没掉下泪来。 “义母放心。”她缓缓伸手接过面前这个荷包,然后珍而重之地放在了自个的衣袖里,“义母的心意,长乐都明白。” “既如此,去吧。” 沈长乐点头,转身离开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绪娘还是放心不下。 “娘娘,您真的决定了吗?殿下已经跟谢公子牵扯甚深,陛下当真不会怨吗?” 曹皇后闻言,眼中担忧尽数被冷意取代。 “他怨什么?他自个做的冤孽,却要这些小辈来承受,他该忏悔才是!” 第93章 合浦珠还(7) 沈长乐到的时候,就看见谢青棠已然站在御驾旁候着,只待皇上和太后驾临。 她状似无意地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目光,没成想正正好撞进了左野的视线中。 左野身边的人是荣王府世子赵鼎,据她所知,这两人自幼相识,交情还算不错,荣王上任的地儿又跟左家所驻之地离得颇近,两家往来自然颇深。 此时,赵鼎笑着同左野说了句什么,左野皮笑肉不笑地略微勾了勾唇,便收回了目光。 瞧着这一幕,沈长乐不用多想就知这人怕是在嘲笑自个了。 她都能想象到他嘲讽的语调了。 只是这辈子,她没工夫跟他作对,也惜命得很,不想跟这些权贵多加攀扯,回眸,由墨香扶着上了马车。 “你瞧不上旁人,看样子,这新封的公主,似乎对你也不大感兴趣啊。”赵鼎看着钻进马车里的那道倩影,不无打趣道,“这长乐公主可是个难得的美人儿。” 左野嗤笑:“你方才见了张四姑娘,也说过同样的话。”看書溂 “诶,这就是你左世子不解风情了。”赵鼎装模作样地将手中折扇打开,“这美人儿啊,一个端庄大气,一个明艳动人,各有各的风情。” 左野斜睨着眼看着赵鼎:“既然你这般喜欢,不若你全给收了?” 赵鼎连连摆手:“这是太后和皇上对你的心意,我可无福消受。” “呵,既如此,管好你自个的嘴!张四姑娘和皇上新封的公主殿下也能被你拿出来当众品头论足,是嫌日子过得太无聊?” 皇上已到,内侍唱和,众人准备动身,左野说完这话,一夹马肚跟了上去。 赵鼎也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人,知道左野是为了自个好,忙闭紧嘴,做贼心虚般地四下瞧了瞧,就连忙驾着马儿追了上去。 不出所料,出城后行了一个时辰,天上就下起了豆大般的雨珠。 沈长乐担忧在外面骑着马的谢青棠,便掀起马车侧帘去瞧,一干皇亲国戚都往自家马车里钻,宫女、内侍还有一干护卫,皆披上斗笠蓑衣,该挨着的还是得挨着。 她不敢仔细去瞧,见谢青棠已然穿戴好斗笠蓑衣,略略放心,就将视线转了开来,看了眼地势,已然在往山上走了,两边树林林立,伴着风声雨声,看着好不凄厉。 她禁不住蹙眉:“只怕这风雨小不了了。” “殿下莫怕,虽说皇陵在山间,但通往皇陵的道路修得平整,不会多碍事的。”墨香给沈长乐递了杯热茶过去,抬手替沈长乐打着帘子。 沈长乐收回手,接过了手中茶盏,又看了眼外面的天气,一双秀眉仍然蹙得死紧。 恰在此时,赵鼎骑着马从沈长乐所乘马车边经过,见得这一副美人忧愁图,又没能管住自个的嘴。 “是啊,公主殿下,俗话说,‘天塌了,有高个子盯着’,风雨再大,总有人挡着不是。” 沈长乐微微抬眸,就见赵鼎吊儿郎当、笑眯眯地看着自个。 上一世,赵鼎便是如此,只要是女子,他都爱上前去搭个话,真真是个纨绔风流子,偏生还不自知,带些世家俗气,最为要紧的是曾言语羞辱过谢青棠。 她倒也不必给他留面子。 “那赵世子可要将身材练板实些。”她微抿了口茶,眼波流转,带着狡黠的目光直直望着赵鼎,“闪了舌头事小,这腰板要是不中用了,可是顶大的事儿。” 赵鼎瞠目结舌地看着沈长乐,难以想象这是一个养在深闺的女子能说出来的话,直听到耳边传来一声讽笑,回头见是左野,才觉着被一个女子讥笑了,一张脸霎时爆红。 “殿下,你……你可莫要拿赵某打趣了!” 沈长乐也看见了左野,原本看着赵鼎反应有趣,带了几分笑意的面容顷刻间收敛,不咸不淡道:“那赵世子也莫要再寻我开心才是。” 话罢,她便示意墨香将侧帘放下,是再不看外面的人。 左野见状,不禁侧目,只瞧见了一张快要被马车侧帘掩住的冷艳侧脸。 他是如何惹着她了?竟这般不待见他。 赵鼎却一无所觉,还兀自哀嚎着。 “诶,殿下,我可没有寻你开心啊,我这是在宽慰你呢……” 左野看着赵鼎这副模样,摇了摇头,打马离开了。 赵鼎见了,忙道:“诶,左兄,你等等我啊。” “你爱淋雨就淋着。”左野只丢下了这句话。 “我可没这癖好……” 听得两人渐远之声,沈长乐垂眸看着手中茶杯,马车摇晃,激起一圈圈波纹,真真是无心也起浪啊。 就在沈长乐放任自个思绪信马由缰时,马车陡然刹住,她没有防备,就要往前跌去。 她下意识护着肚子,幸而墨香是个机灵的,忙上前来扶住了她,才免于她摔到地上。 “殿下,没事吧?” 沈长乐还没来得及摇头示意自个没事,就听得外面一阵惊呼。 “刺客!有刺客!快护驾!” 沈长乐刚被墨香扶着坐正,一支箭就从左边的侧帘穿过,直直穿透了右边的侧帘,侧帘翻飞间,溅起一片血花,染红了墨香的右侧脸颊。 沈长乐没见过这等场面,下意识吓得尖叫出声,见墨香更是吓得怔愣住了,立时反应过来,将她一把拉来蹲在了马车里。 她一手紧紧握着墨香的手,一手替墨香温柔地擦拭掉了右脸颊的血。 “墨香,别怕,别怕……” 这话也不知是在安慰自个,还是在安慰墨香。 第94章 合浦珠还(8) 外面一阵骚乱,尖叫声和惨叫声交相呼应,沈长乐听得心头焦灼万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一支箭直接穿透了马车车厢,她才回过神来。 这马车呆不得了! 她强迫自个冷静下来,抓着墨香的手,直视着她的眼睛道:“墨香,我们得出去,这外面不知是什么光景,你要跟我一道吗?” 墨香看着沈长乐坚定的目光,也逐渐冷静了下来,用力点了点头。 “奴婢是要保护殿下的!”看書喇 恍然间,沈长乐想起了前世伴着她长大的灵儿。 她分明浑身是伤,人都要死过去了,还笑着同她说:“奴婢啊……是要一直护着殿下的……” 沈长乐眼眶一红,低头默然一瞬,便抬起头来,轻笑:“傻丫头,出去后,我们很可能被冲散,不要怕,也不要回头,大胆地往前走,哪里安全就往哪里跑,别顾我了。” “殿下……” “走!” 沈长乐不待她再说话,拉着她就掀开了马车帘,一个护卫在他们面前的侍卫不敌暗箭,直接倒在了他们面前的马车上。 两人吓得一抖,何胜这时候带着两名厂卫浴血迎了上来,将人扶下了马车。 “殿下出来做什么?” “马车都要被射成筛子了,躲里面也没甚用。” 墨香闻言望去,就见马车车厢上不知被射了多少支箭,像个刺猬般,再不出来,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她不免觉着后怕。 沈长乐却是顾不得这般多了,她一双眼在大雨中仓皇寻找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你们督主呢?” “督主在陛下身前护着呢,他吩咐属下来保护殿下。” 虽说对于这个安排,何胜也是摸不着头脑,但他向来信任谢青棠,他既然吩咐了,他也就带了两个心腹前来。 沈长乐自是知道谢青棠的心意,她现今只想知道他是否安好。 终于,在前面的御撵外,她看见了那道挺拔如松的身影,而那人不知哪里寻来了把剑握在手中,正同黑衣人搏斗着。 在将一个黑衣人斩杀后,他似有所感,微微偏头,两人视线相对。 可形势不等人,黑衣人再度扑上来,打断了两人纠缠的目光。 沈长乐回头,观察着周围形势,来同他们搏杀的黑衣人不少,偏生又有躲在密林中放暗箭的人,他们想往山林里躲都没法。 要么往前跑要么往回走! “走,去同陛下他们汇合!” 现今也只有皇上和太后身边最是安全了。 他们顶着风雨刀剑往前走着,不时有黑衣人杀来,均被何胜带着的人拦下,可躲得过明枪,奈何不得暗箭,一支乱箭向沈长乐袭来。 墨香瞧见了,一双眼瞠大,凄声道:“殿下!” 何胜和那两名厂卫正跟黑衣人缠斗,已然回护不及。 谢青棠更是密切关注着沈长乐这边的动向,在不远处瞧见了此番情景,不管不顾地就要朝沈长乐奔来,可他根本赶不及! 沈长乐眼瞧着那支箭快要到眼前,下意识护住肚子,连连往后退了数步,就要倒仰在地时,那支箭被突然横出的剑劈成了两半,而她预想中的疼痛并未袭来,感觉整个人被揽进了一个冷硬的怀抱,抬眸望去,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冷峻的下颌线。 左野单手扶着沈长乐站稳:“殿下还是莫要乱跑得好。”kanδんu5.net 沈长乐拢了拢身上斗篷,低头道谢:“多谢左世子救命之恩。” 左野目不斜视,注意着周围形势。 “还是快去陛下身边吧。” 这时候可不好多言,沈长乐点了点头,回身就要往谢青棠那边行去,就见他已走到半道上了,见得她平安,他又回身护到了皇上的御撵边。 沈长乐略略安心,忍住有些微疼痛袭来的小腹,被墨香扶着往前行去,而左野也没有立即离开,仍护在她的身旁,待到了御撵边,扑上来的人是愈发多了。 沈长乐看得心焦:“皇上躲在马车上也不是个事儿啊,往回走也没有救兵,倒是皇陵,还有侍卫。” “前面道路被倒下的树干挡了,正在清理,也着了人去寻人来了。”谢青棠蹙眉,“青棠已向皇上回禀,殿下还是快上御撵吧。” 沈长乐用力点了点头,正要往马车上爬时,却觉小腹痛感加剧。 她一双瞳孔昼缩,下意识伸手握住了谢青棠的手臂,眼中被丝丝缕缕的害怕浸透。 第95章 合浦珠还(9) 从外面乱起来时,太后就一直端坐于马车内岿然不动,倒是张意如有些担忧,却也不敢扰了太后闭眼沉思,只耐心等着。 终于,太后睁开了眼。 张意如见了,忍不住道:“姑奶奶,外面……” 太后目不斜视:“小四啊,你在哀家身边呆过几年,得哀家教养,哀家说了,什么时候都不能自乱阵脚。” 张意如垂首:“姑奶奶教训得是。” 太后抬手,张意如忙伸手扶住。 “走吧,随哀家出去瞧瞧。” “外面刀枪剑戟、又是狂风骤雨,姑奶奶不若再在马车内待会儿。”顿了顿,她又道,“就让侄孙去替姑奶奶瞧瞧陛下吧。” 太后摇头:“哀家在朝堂和后宫行走数十载,不至于禁不住这点风雨,走吧。” 张意如不再多言,自个先下了马车,抬眸看去,尽是血色。 她定了定心神,回身去扶太后,太后缓步下了马车,似乎丝毫不为面前的乱象所动。 皇上和太后的马车是紧挨着的,不过几步路的距离,太后定睛一瞧就瞧见了神色不对的沈长乐和谢青棠。 她心头冷笑,这人只怕是动了胎气,这正合她意。 她被人扶着疾步上前:“长乐怎么了?” 沈长乐醒过神来,忙将握着谢青棠手臂的手收了回去,回首答:“方才躲闪间怕是伤着了。” 左野看着几人间的互动,眸光闪了闪,不动声色地处理着扑上来的黑衣人。 “还请太后快快进马车躲着才是。”谢青棠劝道。 雨砸下来,淋湿了太后的衣袖:“皇上如何了?” “有太医照顾着。”谢青棠答道。 “哀家担忧皇上,哀家得去瞧瞧。”太后被人扶着就要上御撵时,回头同沈长乐叮嘱道,“长乐,你不舒服,还是去哀家的马车上休整吧,那马车安稳得很,在皇上跟前,你身为公主,总得保持起码的体面,皇上此时,见不得血。” 谢青棠哪里不知太后的意思?他决计是不想将长乐交予她的,辩驳道:“可陛下已经……” “太后娘娘说得是。”沈长乐截断了谢青棠的话。 谢青棠面色不变,回身直接给了冲上来的黑衣人一剑,而此时,派出去的禁军回来了,说是前面路已清空,再抬头望去,黑衣人渐次退去,那一直躲在树林里放冷箭的一队人马早已不知去向。 沈长乐不待谢青棠再说什么,同太后略施一礼,就被人扶着往太后的马车去了,谢青棠看了眼她的背影,分别给何胜和李却使了个眼色。 这一幕被左野尽收眼底。 上了太后的马车后,沈长乐就瘫坐在马车上不敢动弹。 墨香见了,心疼万分,忙寻了个干帕子来给她擦拭面颊。 “这衣裳都湿透了,也该换了才是。” 可是哪里能换?这肚子还大着呢。 沈长乐摇了摇头,感觉身下隐隐有些濡湿,只怕是见了红了。 “事情要瞒不住了,大夫来了吗?” “殿下,督主吩咐了属下来给殿下诊治。” 李却站在马车帘后轻声回道。 “进。” 李却掀帘进来,见沈长乐面色煞白,也不敢怠慢,就要给沈长乐把脉,但沈长乐想着此时人多嘴杂,还是颇为忌惮,又确认了一遍身份。 “你是?” “属下李却。” 沈长乐听谢青棠提过李却,闻言,这才将手腕递给李却。 李却静心把脉,少顷,眉目一动,诧异地看了眼沈长乐。 沈长乐对上了李却的目光,朝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李大夫医术高明,万事拜托了。” 沈长乐感觉小腹坠坠地痛,心内害怕,面上却是不敢显出太多,只能强撑着。 “只要殿下配合。” “自然。” 马车就是在这时候动了起来,只是外面黑衣刺客虽且战且退,但战力犹在,马车不得不提速,以求加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这可就苦了沈长乐。 原本行山路马车就有些颠簸,再加速,于沈长乐现今的身子来说更是不利,李却只得让墨香尽力稳住她的身形,以免身子损耗加重。 话分两头,坐在前面御撵上的皇上,现今日子也是不大好过。 自外面打斗起来始,他就咳嗽不止,这会子马车往前狂奔,像是要将他一把老骨头都抖散了,使得他身子是愈发不爽利,到底没能在太后面前撑住,直接一口血咳了出来,惹得太后一阵惊呼。 “皇上!”太后眼眶微红,“皇上何必逞强?皇上有这份孝心便可,先帝想来也不会怪罪。” 张士在边上给皇上奉上痰盂,又给他奉上杯茶给他漱口。 半晌,皇上才喘过气儿来,拂开太后放在他背上的手,道:“母后年事已高都撑着身子来,儿臣岂有不来之理?母后方才也不该下马车才是,母后虽无惧,但刀剑无眼,若母后有个好歹,叫儿臣如何是好啊?” 太后状似没听懂皇上的弦外之音,捂着胸口,是分外痛心:“哀家委实担心着你啊。外面这般乱,这些刺客到底是哪里来的?也着实胆大!” “查!自是要彻查的!” 谢青棠见原本紧追着他们打的黑衣人已然退却,而从皇陵搬来的救兵也来了,他怕皇上身子受不住,更担忧后面马车上沈长乐的情况,同皇上回禀,让马车慢了下来。 感觉马车渐渐平缓,皇上再次开口:“幸而今次有谢安饶在……不愧是定北王府出来的……到底是……排兵布阵,一般人到底是及不上……” 皇上话罢,又猛咳了起来。 张士见了,是万分心焦,却不敢透露丝毫,只小心翼翼地在旁伺候着。 倒是太后,一边拍抚着皇上的后背,一边道:“皇上说得是,只是可惜定北王府走上了弯路,一道圣旨,阖府都没了。” 太后此言,意在挑拨。 张士心头微动,又想着方才太后故意让人将沈长乐带到她马车上之事,深知太后这是忌惮着谢青棠,生怕谢青棠做大了,只是不知皇上有没有发觉沈长乐和谢青棠的关系。 “太后娘娘说得是,好在这人书没白读,是个明辨是非的,进了宫,一心伺候陛下,想要弥补之前定北王府辜负陛下信任的错误。” 张士收了谢青棠做干儿子,帮他说话在皇上看来是情理之中,可于太后而言,这张士就未免太过多话了。 跟以往一样,只一心一意伺候皇上,少说多做,不行吗? 这老匹夫真是愈老愈不识趣! 第96章 合浦珠还(10) 到了皇陵,给先帝扫陵祭拜一事自然是押后了,皇上撑着身子,首先召见了跟随而来的一干朝臣。 结果一干人好一番讨论下来,什么说法都没有! 最后,还是左野出来说了句有用的。 “陛下,臣自幼跟随祖父和父亲上战场,旁的不知,看这帮子刺客的身手和武器,还有排兵,倒是有些想法。” “说!” “臣倒是觉着,此次刺杀,该是两队人马所为。” 皇上听了大怒,直接摔了杯子。 “好啊!好得很啊!” 皇上瞪着眼,扫视过底下一干人等。 “两队人马,几百人,提前来探路的禁军可有说头?” 不待禁军统领辩解,皇上又点了东都防卫营。 “这么大批人马,离东都有多远?防卫营又是干什么吃的?” 皇上狠狠一拍桌子。 “锦衣卫呢?耳目众多,查探了个什么来?” 皇上召朝臣议事,太后身为后宫之人合该回避的,但太后以皇上身子不适,自个担忧为由,顺利留了下来,此时见皇上将人都给骂完了,便出来打圆场。 “皇上息怒,想必这帮子刺客潜伏过深,也不全是他们的过错。” 皇上没有当众拂太后面子,恰在此时,谢青棠来了。 “陛下,方才发生打斗之地已拾捡完成,分别在跟我们直接发生对冲的路口和树林里各发现了个活口。” 谢青棠此言一出,屋内众人心思各异。 皇上微眯了眯眼:“将人带上来,朕要亲自审问!” “回禀陛下,两人皆重伤,大夫还在诊治。” 太后眉目微动,面上神色未变,仍端坐于皇上左侧位。 皇上略一沉吟,道:“刺客一事,你怎么看?” “乍似一队人马,实则两队人马不谋而合。” 皇上闻言,看了眼站在一边的左野,若有所思道:“你跟无忌的说法倒是一致,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以左野的洞察力,能看出此次刺杀皇上一事是两队人马所为,谢青棠并不觉得奇怪。 “奴婢方才带人去看了现场,发现两队人马箭矢不一,这才后知后觉,左世子单凭同黑衣人交手就能看出来,着实叫奴婢佩服。” 左野不常居于东都,但谢青棠他还是接触过的。 一个武将家族出来的异类,一个如朗月清风般的谦逊君子,如今也学会了虚与委蛇、溜须拍马。看書喇 皇上顺着说了下来:“你确实该跟无忌多学学才是。” “陛下说笑了,臣只是一介武夫,除了上阵杀敌,是一概不通。” 这话乍一听来是谦虚,实际上是掩不住的傲气,也是在同大家摆明态度。 我一介武夫,轻易惹不得,惹毛了我,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谢青棠心头突然生出几分怪异之感来,这人当真如此简单? 他瞧着却是未必! “此事……”皇上沉吟一瞬,就做了决定,“就交由东厂来追查吧,期间所用人力、物力,内阁多多配合。” 内阁都要给一介宦官做副手了,说出来简直可笑! 贾正觉着不服,可赵海已经接旨了,他只得咽下这口气。 皇上身子骨本就不好,操劳不得,见事情商议得差不多了,挥手示意朝臣们可以退下了。 贾正随赵海出了门后,终是憋不住了:“老师今日为何退让?” 赵海顿足,偏头看着自个悉心培养多年的弟子,是个宁折不弯的性子,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来,任如何打磨,依然不变,甚至还愈发钻牛角尖,可自个当初看重他,就是为了他刚直的性子,如今瞧来,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他不禁有些担忧:“你啊,也莫要矫枉过正了,你师伯到死都要维护的学生,总不至于太差,何况他看出了我们并未看出的。” 贾正气恼上头,说话也是愈发没分寸:“老师,真的没人看出来吗?只不过大家都拿着块遮羞布罢了!” 赵海不说,是顾忌着牵制各方势力,不想事情过于复杂化,毕竟现今皇上病重,漠北六大部也是虎视眈眈,现今可没骁勇的定北军防守了,他不想过于内耗。 至于旁人,或是牵扯世家,或是太后一派,或是跟内宦有牵扯,或是墙头草,总有自个的打算。 贾正犹觉气不过。 “何况……老师,您是知道的,皇上过于信任宦官,让朝中乌烟瘴气,终究是……” “事已至此……近来漠北六大部又在蠢蠢欲动,北境屡遭骚扰,只怕是又要卷土重来了,可现今皇上又遭人刺杀,那些人……” “赵首辅。”赵海还未说完话,就被谢青棠上前来打断了,“这个案子还得仰仗赵首辅多多提点了。” 贾正蹙眉:“首辅说话,你……” 谢青棠也不恼,依然微微躬着身,端的是谦逊模样。 “赵首辅、贾侍郎,既心系社稷,合该守住己身才是。” 赵海自知失言,不再多语,只伸手拍了拍贾正的手臂,安抚意味浓重。 贾正一怔,举目四望,廊下是一个个朝中重臣,廊外是泼天大雨,许多人都三三两两的窃窃私语,无形中分门立派,似又怕人听见,说了几句就又闭嘴不言,闷头向前走着。 入目所及,赤子丹心已然不见,不过黑洞洞一片,瓢泼大雨落下也激不出一丝涟漪。 他的眼神空茫一片,到头来视线还是放到了面前人的身上。 纵背靠风雨,仍面容沉静。 一如既往的端方如玉、进退有度,一举一动如春风拂面,叫人挑不出一丝错处,纵然弯下了脊背,仍能瞧出往昔的风骨,要说什么变了? 他的身形似乎愈发瘦削了。 他有多久没好好看过这个曾被自个引为好友的……人了? 不知为何,他脑中忽然想起了那个深夜,江阁老说的话。 ——“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然后是江阁老以身证道、血染太学长街之景,还有他留下的那句“既然这天不仁,那就翻了这天去”! 他的心好似被一根针冷不丁地扎了下,是再不敢看谢青棠,惶然偏过头去,同赵海行了一礼后就失魂落魄地迈入了这风雨中。 谢青棠见了,怅然道:“贾侍郎性子较真,莫要叫自个拐入死巷才是。” 赵海捋了捋自个花白的胡须,一双浑浊老眼看着赵海踉跄背影,道:“近来,我总觉力不从心,他该自个学会去面对这漫天风雨了。” 谢青棠心头一恸:“赵首辅,您……” 赵海抬手,示意谢青棠莫要再说,良久,才沉声问道:“你怨恨过我们吗?” 谢青棠退后一步,朝赵海行了个文人礼,轻声道:“不怨。” 赵海垂眸,掩去眼中复杂情绪,半晌,低笑出声:“果真,师兄才是老师最得意的弟子,境界就是比我们高。” 谢青棠双眸微酸,向来谦和有礼的人竟不知该如何接下这句话。 待他看见赵海缓缓抬起的手时,整个身子更是绷得死紧,直到感到肩头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顷刻间,整个人都放松了下来。 “安饶啊,愿你永不失文心,承袭师兄之志,续上个白昼,求一个清明。” 谢青棠不愿教赵海看见自个泛了泪光的眼,忙低头又作了个揖。 “青棠定不忘赵首辅今日所言,以命为烛,求一个海晏河清、山河月明!” 第97章 合浦珠还(11) 谢青棠心头激荡,想要同沈长乐分享一二自个的喜悦,却知现今不是见她的好时候,所幸李却来同他知会了一声,大人、孩子皆安,只需卧床静养。 “今日,多谢李大夫的照拂。” “她现今的身子,不该行于人前。” 李却一针见血。 其实,谢青棠也是不赞同沈长乐来这里的。 明知此行艰险,何苦以身犯险? 可他向来拿她没有办法。 “太后多疑,我若不去,太后如何相信你?何况不止太后知道你我的关系,或许世家也有人已然洞悉了,摆明了给人看,反倒会叫他们多疑。青棠,我做不了你的盔甲,但我也不是你的软肋。”kΑnshu伍.ξa 谢青棠苦笑,她总是有法子一句话将他的所有退路堵死,只能在她面前节节败退,可他甘之如饴。 “谢公子,这一路,如行走在钢索之上,一个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是,可这是太后一手安排。” 李却听懂了谢青棠的言下之意,神情略略有些不自然。 “没想到殿下也是位坚韧的女子。”他直视着谢青棠的眼,“我也没想到你能坦诚相告。” “青棠相信老师所交之人。” 李却挑眉,他进东厂时说过差不离的话。 “何胜虽在那里守着,到底扎眼了些,而且你要让人一直在太后那里呆着?” “我同她的渊源,早在小丁被抓后就藏不住了。” 吴用能猜得到,旁人也能猜到,他能跟吴用结盟,吴用也能将他的把柄作为筹码同旁人结盟,只是她有了身孕之事,并不是人人皆知。 “你心头有数就好,我会每日里去给她诊脉。” 谢青棠又朝李却行了一礼。 “多谢。” “公子是要做大事的人,止疴为公子属下,不必多礼。” 这是李却头一次向谢青棠表明立场。 谢青棠心头清楚,李却这是在向他投诚,他们都走出了一步。 “既如此,我便不客气了。我这儿还有两名刺客等着你去诊治呢。” 两人对视,谢青棠朝李却身后的回廊望去,一片灰蓝衣角一闪而过。 待李却离开,王志就来了。 “督主,太后娘娘有请。” *** 太后随意靠在榻上,一手微垂着,由张意如服侍着修剪着指甲。 “当真有两名刺客被活捉?”太后开门见山。 “回太后娘娘,此事做不得假,不然奴婢可就是欺君之罪了,奴婢已经着李大夫前去诊治了。” 太后深叹了口气。 “今日竟是有两拨刺客,还真真叫哀家担忧啊,陛下身子如今又……你要尽快查出刺客才是。” “是,奴婢定当竭尽全力,早日追查出真凶。” 听得这话,坐在一边儿小凳上的张意如手一抖,失手将太后的手指甲给多搓掉了一块,惹得太后低呼一声。 张意如醒过神来,忙起身告罪。wΑp.kanshu伍.net “姑奶奶,对不住,意如手重了。” 太后看着自个的十指,除了左手幺指上多掉的一块,个个修剪得分外圆润。 “罢了,你去读读书,静静心吧。” 张意如心头‘咯噔’一下,行礼退了下去,屋内就只余一个王长寿候在一边。 太后由王长寿扶着起身。 “你啊,看着光风霁月、温和谦让,其实执拗得很,原则啊,不能动,但是……陛下病重,却仍不愿立储君,若有朝一日真有个三长两短,想想便觉着可怖。” 谢青棠知道太后耐不住了,已经动手了,但他没想到她竟能摊开来讲。 只是储君,太后又属意谁呢? “还有四个月,丽妃娘娘会再替陛下诞下龙子。”谢青棠试探道。 “呵,龙子?”太后走到了谢青棠面前,苍老的面颊上尽皆嘲讽,“是龙是凤还不知道呢。丽妃是个什么人?戕害皇子,其心当诛,若不是念着皇上,哀家觉着,连她肚里的孩子都不配沾上这皇室半分的光!” 太后甚少说明一些话,一旦明说,就是不死不休的局了。 “安饶啊,你是个聪明人,就算丽妃生出了皇子,一个国家,怎能交给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儿?你安心吗?” “奴婢自然无法安心,只是奴婢只是一介奴婢,有些事情,也是有心无力。” 太后轻笑着摇了摇头。 “哀家瞧着不像。哀家知道,你也是有孩儿的人了,不免心软,可你既然已经做到这一步了,让哀家知道了世家的谋划,何不再帮帮哀家?” 谢青棠沉吟半晌,躬身行礼,道:“请太后娘娘为奴婢指条明路。” “两名刺客,有一名当留,有一名怕是得重伤死了才好。” “是。” 太后回身,又被王长寿扶着坐了回去。 “放心,人哀家会着人好生给你照看着的,你也可以去瞧瞧她,但别太久了,免得叫人生疑。” “是。” 太后轻抬手,谢青棠会意,悄然退下了,结果一出门就碰上了张意如。 张意如却是不敢跟他对视,匆匆看了他一眼就又进了一边儿的偏房。 第98章 合浦珠还(12) 谢青棠到的时候沈长乐还在沉睡,他没有叫醒她,只是坐在床边静静地端详着她的睡颜。 过了约摸有一炷香的功夫,他回过神来,伸手轻轻摩挲过她苍白的脸颊。 “你受苦了。” 就在他收回手准备离开时,手却被人握住了。 “不苦,是我任性。” “我知你……” 谢青棠话还未说完就被沈长乐塞了个青色荷包到手上,上面还绣有一枝合欢花。 “收着,保命的。” “你拿着。” 沈长乐摇了摇头。 “你行走在外,你拿着我才安心,我在太后这里也用不着。” 看着沈长乐水润的眼睛,谢青棠瞬时明白,这是曹皇后给她的,对太后既无效,又是保命的,那是对皇上才有效了。 “你知道分寸,我怕我会关心则乱。”见谢青棠还在迟疑,沈长乐又补道。 半晌,谢青棠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啊……” 沈长乐见谢青棠郑重地将东西收好了,是粲然一笑,见谢青棠愣愣地看着自个,伸手将他的手拉进了被子里,搁到了自个挺起的肚子上。 “我们都会好好的。” 谢青棠闻言,眼中泛酸,禁不住露出个笑来。 “好。” “你要离开了吗?”沈长乐又问。 谢青棠点头。 沈长乐紧紧拉着谢青棠的手,叮嘱道:“她说莫要打开,要等那位刁难,再给他瞧。” 谢青棠觉着皇后的要求奇怪,但还是应下了。 “青棠,还想跟你说句话。” 谢青棠俯身,侧耳倾听。 对于谢青棠的体贴,沈长乐像是被人在嘴里塞了块蜜饯。 可这并不能阻止她提醒谢青棠残忍的现实。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我们是夫妻,我们有情,瞒不住旁人的,唯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你说呢?” 谢青棠诧然望向沈长乐的眼,而后缓缓垂眸,低声道:“我从不想将你卷入这场洪流中。” “可我已经踏进来了。”沈长乐眼中满是温柔和坚定,“青棠,是我主动踏进来的。你不做,我也会去做,你能破局,我们才能遇见明日豁达。”kΑnshu伍.ξa 这其中几股势力缠斗,一个不小心就会被绞死在其中! 他们还不能死,他们也不想死! 为了这天下,死了太多的人了,他们还没得到一个政治清明、还没看见百姓们过上真正安居乐业的日子呢! 谢青棠像一块木头雕像般,坐在床边一动不动,沈长乐也只是躺在床上沉默地注视着他。 良久,他终于动了。 他起身,朝床上的沈长乐做了个文人礼。 “那就有劳猪猪陪青棠蹚过这一趟风雨了。” 沈长乐笑得如烂漫春花。 “不是这一趟,我是要陪你蹚一辈子风雨的。” *** 太后自以为拿住了沈长乐就是拿住了谢青棠,却忘了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呢! 谢青棠平素里是看着温和,只是从前许多事没有过心,但如今经历过这许多风雨,他是再不会心慈手软!wΑp.kanshu伍.net 他决计不会按照太后预设好的路走下去! 他守在临时被单独辟出来给东厂办事的偏僻院子里,等着一拨又一拨人来探口风,又送走了一拨又一拨的人。 “这些官场大员,平素里将我们当做狗一样,这会子倒是来得勤了。”何胜见谢青棠又送走一官员后,嗤笑道。 谢青棠没有多言,只是不轻不重地看了眼何胜。 何胜面上笑意一僵,原本吊儿郎当抱胸插着的双手立时放了下来,是站得端端正正地。 “额,属下妄言,请督主责罚。” 谢青棠没有责罚何胜,可只一句话,便叫何胜臊得抬不起头来。 “别人当你是狗,你便要当自个是狗吗?” “督主,是属下不知分寸,属下定当引以为戒。” 谢青棠抬手,何胜会意,转身去外面看厂卫们的巡值情况。 这些官场大员都不是谢青棠要等的人,真正要跟他交锋的人并未来。 谢青棠转身去了偏房,里面躺着两个人,一个人呼吸平稳,另一个人胸膛毫无起伏。 “这人是救活了,端看督主要怎么做了。”李却又偏头看向木板床上的另一人,低声说,“属下用了法子,可保他三日里尸身不会起任何变化,但三日后,若有人强行要查,便会发现此人其实早已死了。” “若我要仵作验出来他是今晚死的呢?” 李却看着面前的死尸,许久,叹了口气:“督主还真是会给属下出难题啊。” 谢青棠轻笑:“我相信你可以办到。” “督主一言出,属下自然是要赴汤蹈火的。”李却边说着,边将手套戴好,思虑着该如何做。 谢青棠见状,转身出了偏房,但他并未歇息,只是站在廊下等着。 待风停雨歇,鸟儿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时,他等到了李却。 李却朝他点了点头。 谢青棠微微垂头,算作道谢,便大踏步往院外行去,没成想却碰上了急急奔来的赵凌。 他心头‘咯噔’一下。 第99章 合浦珠还(13) 赵凌满面喜色,激动地上前来握住了谢青棠的手。 “安饶,生了……” 谢青棠闻言,微怔,脑中一片空白。 “你堂姊生了!” 谢青棠回过神来,面上也挂满了笑容。 “堂……”他抿了抿唇,“二少夫人可安?” 赵凌面上笑容顷刻间敛了去,看得谢青棠一颗心微沉。 “我知道你堂姊近来要生了,此番原本不想远行的,但你堂姊劝我,说左不过一日一夜,没成想昨儿我们刚走没多久就发动了,我们在风雨里挣命,她也是啊,好容易将孩子生下来了,人又……” 他说这话时,满面愁容,却叫谢青棠听得愈发不是滋味,禁不住好一番审视面前这个认识多年的堂姐夫。 赵凌仿似毫无所觉,还在继续说着。 “你知晓,她先前受了刺激,身子骨不好,生孩子更是艰难,硬是拖着晚间才救回来,府里的人也才敢来向我报平安,可我单是听着都觉胆战心惊。此番她耗费元气,不知要多久才能将养过来了。” 听得谢青禾已然脱离危险,谢青棠略略安心。 “人还活着便好,活着便有希冀。” “是啊。” “不知是位小公子还是小姑娘?” “是个小姑娘。” 谢青棠又为谢青禾揪起了一颗心。 于他们定北王府来说,男孩儿和女孩儿其实差别并不大,只要愿意,都可披甲上阵,可文宣侯府不一样。 文宣侯夫人就曾因谢青禾久不孕是颇有微词,现今定北王府不在了,这么多年过去她又只生了个姑娘,只怕文宣侯夫人更是要刁难她了。 以前有赵凌在其中斡旋还好说,就怕此人也生出别的心思来。 他又忆起江家阿姊曾同他说过的话,赵子晟曾在老师血洒太学前夕,单独同老师会面。 他现今又兴冲冲来同自个提及堂姊,屡次同他说堂姊身子骨不好,又是何居心? 为了堂姊、为了其才学,他是不愿怀疑他的,但巧合太多,就不能称之为巧合了。 跟段旭有往来之人…… 他还得查。 他心内好一番争斗,面上却是不显。 “恭喜赵右副都御史。” “多谢。此时不好招摇,但你是青禾的弟弟,她从来最是挂念你,我总是要同你说说此事的,我知晓,也只有你,会为我们真心地高兴。” “区区奴婢,赵右副都御史合该清楚当断则断的理儿。” 对于谢青禾和赵凌的亲近,谢青棠一退再退,是为保全自家堂姊,以免过多牵扯,到时候累得她在文宣侯府的日子愈发不好过,加之现今赵凌……看書喇 他退一步,或许更能看清些。 赵凌欲言又止,缓缓吐出口气。 “罢了……现今确也不是说那些话的好时候,你现今又肩负重任,只是此事不好办,我怕你……” “为国为君,应当的。”谢青棠不冷不淡地答道。 对于谢青棠的态度赵凌浑不在意,蹙眉说:“那两个刺客可招了?若是能早日寻到刺客,于君于民,都是好事,澧朝动荡,是再禁不起风雨了。” 谢青棠如实道:“奴婢正要去同陛下回禀此事。” “那是有线索了?”赵凌满面喜色。 谢青棠暗暗观察着赵凌,一举一动间,毫无破绽。 他不免摇摆,到底是自个多心了还是…… 可老师之死,总也是蹊跷的。 还有自个的性子,熟悉自个之人…… “赵右副都御史,奴婢有急事要去同陛下回禀,告退了。” 看着谢青棠远去的背影,赵凌渐渐收敛了脸上笑意。 *** 皇上猛咳几声,张士忙将锦帕递上,再挪开一瞧,锦帕上尽是血。 他心头大骇,下意识望向皇上,就见皇上一双泛黄的眼珠也直直盯着他,他会意,立时将锦帕折叠起来,藏进了自个的衣袖里。 “你说,有个刺客死了。” “回禀陛下,两名刺客寻到的时候其实都受了重伤,只是其中一人没撑得过去。”谢青棠跪在地上解释道。 皇上沉吟半晌,问:“死的是哪边儿的刺客?”kΑnshu伍.ξa “是外间路上的。” “林中放暗箭的还活着……”皇上向下耷拉着的眼褶子微抬,一双浑浊老眼中迸射出一道精光,“你说,那会是谁的人?” 谢青棠说得恭谨:“奴婢不敢轻易揣测。” 皇上声音更沉:“朕要你揣测呢?” 谢青棠叩首:“此事是两队人马来刺杀皇上,牵扯势力过甚,奴婢不敢妄加揣测,但……” 他一字定音。 “两方人马手持军械均有磨损的痕迹,经查,那是工部制作军械时固定刻上编号的地方,但奴婢不敢妄言,已经同赵首辅禀明此事,请他着工部和兵部的大人根据制作工艺进行再查验,想必今日一早就能出结果了。”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先前皇上对此事迟迟下不定决心,那是因为此事只关乎他忌惮已久的定北王府、关乎枉死的定北军部下、关乎北阳一线无辜横死的百姓,如今这把兵刃指向了他自个,谢青棠不信他还会无动于衷!wΑp.kanshu伍.net 谢青棠顿了顿,干脆又加了把火。 “陛下,军械案奴婢一直在追查,可时至今日也未出结果,若当真跟本该送到定北军手上的那批军械案有关,或许奴婢应该避嫌了。” 皇上冷哼一声。 “先前查军械案也没见你说要避嫌啊!怎么?这是不愿给朕分忧解难了?” “奴婢不敢,只是事已至此,奴婢却是不知该如何走下去了,奴婢虽孑然一身,但免不得有人会拿奴婢的出身说事,或者拿旁的什么来抨击奴婢,不若请陛下另择德才兼备之人,全了奴婢左右为难之心。” “左右为难……”皇上细细品味着,“多少人是左右为难的?他们是不是忘了,在澧朝,谁才是至高无上的君王?” 张士一听这话,忙跪了下来。 “请陛下息怒,想必这小子也是一时糊涂。” 而谢青棠仍一声不吭地跪伏在地,显然不愿松口。 霎时,屋内落针可闻。 第100章 合浦珠还(14) 皇上一双眼发沉地盯着谢青棠,但他不为所动。 “哼,你还真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听着皇上这话,张士和谢青棠都知皇上这不是真生气。 “说吧,谁拿什么事威胁你了?” “奴婢自知身份卑微,有些事不敢多言,还望陛下恕罪。” “恕罪?谢安饶,朕,已经对你足够宽容了!” 皇上这场怒气还未完全发出,就被消弭在了一阵猛烈的咳嗽中。 张士见状,忙膝行上前为皇上呈上一张干净锦帕,又直起身来替他拍抚着后背,谢青棠则跪在床边为他奉上茶盏。 待皇上抿了口茶,漱了漱口,他一口怒气早已吞进去又吐出来了。 “罢了,也不为难你了,左不过就是些风花雪月之事,以前啊,你跟着你老师……”皇上撇了撇嘴,“朕也听说过你以前的事,向来克己,又是在那种时候有人送了人去你身边,你免不得就多带了几分不忍,你能坦诚一二,朕心甚慰。” “谢陛下体谅。”谢青棠端着茶杯叩了个首。 “但该你查的事儿你还是得查,多问问赵首辅。” 皇上这是要放权给赵海的意思,这正合谢青棠心意。 “其实啊,你现今这样,能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在身边,朕也是觉着可行的,但是,得一心为你的,若是生了旁的心思,不要也罢。” “谢陛下教诲。” 帝王权衡之道,打一棒子给颗甜枣,但他也不问问人愿不愿意接受! 张士和谢青棠伺候着皇上拾掇整齐,外面就有人来报,说是诸位官员请求面圣。 想必是工部和兵部那边已经查验好了,看这阵仗,这兵器怕还真跟被倒卖的那批军械有关! 果然,据工部和兵部查验,那批军械确是出自工部制作兵器的技艺。 澧朝许多世家都有自个的护卫,但民间军械跟官家军械到底是不一样的,制作工艺更是大不相同,比起民间军械不知好了多少。 “既然都是自军械案起,臣恳请,彻查此案。”赵海出列,躬身请求道。 “臣附议。”贾正说。 赵海一应,清流官员纷纷出列。 “其实微臣以为,陛下已经着了东厂彻查此案,此案不过是时间上的问题。”张添瞟了眼谢青棠,接话道。 张添做了这世家的出头鸟,世家官员七嘴八舌地也说了起来。 “陛下,微臣觉着,行刺案才是迫在眉睫之事,陛下安危,才是天下万民安心之所在。” 这马屁拍得,倒是响得很。 仲赫上前:“陛下,老臣觉着段尚书说得在理,若刺客寻到了,军械案也就真相大白了,行刺案要查,军械案也得同步进行着才是,只是……” 其实说得都是一回事,争得不过是此案的主导权! “老臣以为,谢厂督,不适合再主导此事。” 谢青棠听了这话,眉眼不动,皇上却是眉心一跳,想到了方才谢青棠请辞之言。 但皇上没有吭声,安静地倚靠着凭几,不动声色地思量着,倒是姗姗来迟的太后先开了口。 “现在,厂臣不过是皇上的厂臣,不是谢家人,他行事才是最为公允的。” 众官员被太后这话一噎,真是半晌说不出话来。 人谢青棠都不在乎被人这般说,还好端端地活着站在那里的,他们现今又好拿这话来说什么呢? 先前他们还为吴用这阴狠手段拍案叫绝,暗地里偷乐呢,如今只后悔没将人一刀子送死。 “太后说得也在理……此事又关乎早先的定北军,牵涉过广,还是交由谢安饶查吧,不过……” 皇上一个转折,叫屋内众人的心都高高提起了。 “此事还是得内阁和都察院督办,安饶啊,阁臣们都是朝中老臣,经验丰富,说什么听着便是。” 谢青棠知道,皇上此意,是为了平衡各家势力,全了太后面子,也制衡了太后愈发肆无忌惮的行为,顺带顾忌了他方才说的为难之言。 他忙上前叩首接旨。 就在此时,东厂厂卫来报,一名刺客伤情过重,死了,另一名刺客救活了,现已醒过来。 皇上本欲亲自审问,被太后还有诸位朝臣给劝下了。 “那你们就去办吧,好生审问,务必尽早捉拿凶手归案!” “是。” *** 谢青棠看了张添一眼,明白这是太后不放心,特意派了张添来盯着他们的。 内阁大臣们都坐在谢青棠着人搬来的椅子上,他自己则双手放在身前,规矩地站在一边。 内阁大臣们见了也不客套两句,只当他是奴婢,任他站着。 “谢厂督,审问吧。”仲赫往后仰靠在椅背上。 谢青棠上前,看着坐在椅子上的犯人,问道:“是谁派你来刺杀陛下的?” 那刺客当谢青棠不存在般,低着头并不答话。 何胜看得心头火起,那帮子阁老们看不上自家督主,区区一个刺客还不将自家督主放在眼里,简直欺人太甚! 他上前,直接狠力将刺客的头抬了起来。 “我们督主问你话呢!” 刺客拗不过,一双眼恨恨地盯着何胜。 何胜是谁?他原本就是个暴脾气、直性子,只不过近来在谢青棠身边才收敛了一二,这会子见他不服,那就打到他服!kΑnshu伍.ξa 谢青棠见何胜打人,也没说什么,只是后退了一步,防止血溅到自个的身上。 赵海抿了口茶,将茶盏放下后,才不急不缓道:“好了,别把人给打死了。” 何胜没管,仍发了狠地打人,谢青棠见了,轻声开口;“何千户,可以了。” 何胜停手,那人已然没了气力作怪,像摊烂泥似地瘫在地上。 谢青棠没说什么,只眼神示意何胜将人扶到椅子上坐着,李却适时上前给人施了三根针针,将命给吊着。 张添上前,打量了番面前血乎拉碴的人,摇了摇头。 “谢厂督,你的手下是该好生管教管教了,好不容易有个活口,要是给打死了怎么办?各位阁老还在这里督办着呢,赵首辅见过的案子更是不少,你这样,在皇上面前只会更难办。” 张添这话意在挑拨,将自个同谢青棠面上敌对的立场摆得很是鲜明。 谢青棠也不恼,声音依然温和:“张都指挥使教训得是。” 说着,他转而又向坐在上位的赵海行了个礼:“奴婢管教不力,方才冒犯赵首辅了,请赵首辅恕罪。” 话罢,他微微偏头,看向身后的何胜,何胜仍旧不服,但他犯下的事儿,断没有叫自个效忠的主子一力承担的理儿。 他上前,半跪在地,朝赵海行礼赔罪。 赵海摆手:“比起行刺案,区区小事,还是审人吧。” 谢青棠微微欠身,上前一步,又问了同样的问题,这会子这刺客没那般硬骨头了,好歹吭声了,但还是没有交代出什么有用的线索来。 谢青棠没说什么,只是伸手取下了他头顶的一根针,那名坐在凳子上的刺客顿时觳觫不住,痛得尖叫出声,整个人挣扎着就要从凳子上翻下去,被何胜给死死摁住了。 李却给这名刺客施的这三根针,三根一起用可以保命,取了其中两根也不会有事,但谢青棠偏偏先取的该是最后该取的那根针,不会要人命,可却是折磨人的一个好法子。 李却站在一旁眯了眯眼,这还是个懂周身大穴之人啊,起码是懂些医理的。 李却知道,这下子稳了,不管这人吐出来的线索是真是假,他该说的都得说了! 第101章 困兽之争(1) 前儿沈长乐动了胎气,李却叫她卧床休养,她自知对不住肚里的孩子,一直听话地躺着,是坐也不敢坐起来。 “殿下听医嘱是好的,再多躺个一两日再靠着凭几慢慢坐起来用膳,之后再往后加时辰就好,但这段日子尽量不下地走动才是,毕竟看样子是双胎……不能再如此了。” 沈长乐用力点了点头:“劳烦李大夫了,一定听医嘱,好生调养。” 她摸着自个挺起的肚子,笑道:“这俩孩子跟着我,到底遭了不少罪,真是多有对不住他们。” “以后小心调养便是。” “李大夫,我……”沈长乐迟疑。 “殿下但说无妨。” “昨儿可审问出何结果了?” 李却微微偏头看了眼屋外,起身边收拾着药箱,边低声道:“说是跟胡家有些关系。” “胡家?”沈长乐见了李却的动作,也看了眼外面,若有所思道,“那这回胡定可就难翻身了。” 世家原本想要借行刺案,叫太后及张家将军械案坐实,好将他们摘个干净,没成想太后却借力打力,来了个反扑。 青棠顾念着她,难免束手束脚,他又不肯将她推到前面来,这一遭将事情往胡家引,只怕会惹得世家对他愈发不满。 这一出,两方人马谁胜谁负还不知道呢。 可不得不说,太后手段果真了得,不愧是历经两朝,帮着皇上斩杀多位皇子,推着皇上坐上皇位的人,还有朝中诸多老臣,多的是推崇太后的,可见其笼络人心的手段也是一绝。 而她和青棠,若再瞻前顾后,多有仁慈,只怕会碾死在权力倾轧之下。 她单是想想就不寒而栗。 李却收拾好药箱,挂在肩膀上,回身同沈长乐见了个礼。 “殿下在此多多保重,属下就先告退了。” “多谢李大夫了。” 将李却送走后,沈长乐就发呆望着头顶的床帐,待过了半晌,她才开口同一边的墨香说:“将外面的人请进来吧,就说我想见见他。” 墨香微怔,很快反应过来,转身出了屋,就见一个穿着内侍模样的人转身正欲离开,被墨香及时唤住了。 “这位公公,且慢,我家主子想要见见你。” 王志脚步微滞,眼中闪过一丝懊恼,但还是转回身来,跟着墨香一道进了屋。 沈长乐看着眼前熟悉的声音,轻声道:“请公公抬起头来,给我瞧瞧。” 王志磨磨蹭蹭地抬起头来,正好撞进了一双纯净真挚的眸中,一如初见,亦如她放自个离开时的模样。 “墨香,你出去吧,我想单独跟这位公公说说话。” “是。” 墨香低着头退了出去,还贴心地给两人带上了门。 “不是让你走了吗?怎么还是回来了?还到了皇宫这个豺狼窝中。” 当那日在瑞宁宫中碰上了谢青棠,王志就想到了这一日,他心内惭愧,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青棠同我说,我不免觉着困惑,你舍不下什么呢?我记得那时我给了你不少银子,你是个聪明的,不会随随便便就挥霍空了,难不成还想要什么大富大贵,亦或者是权力?” “姑娘……殿下恩情,王志铭记于心,殿下之话,王志也一日不敢忘,只是王志只是个阉人,走到哪里都是阉人。” 王志嘴畔带着抹笑,眼眶却是悄然红了。 沈长乐看着拿头顶对着自个的王志,不免想到了谢青棠,顿时悟了。 ——丢不开枷锁的,是他们自个啊。 “只有这深宫,才是咱们这些阉人最终的归宿。” “是吗?”沈长乐轻笑,“可我偏不信这份命!” 老天既给了她重来一次的机会,许多事情跟上一世都不同了,总不会叫他们走到最终那个死局的。 只要有一线希望,她都要破局! 第102章 困兽之争(2) 线索指向了胡定,可是为什么是胡定呢? 这叫谢青棠百思不得其解。 柿子要挑软的捏,胡家在世家大族中可不算是个软柿子,想要撼动,更不简单。 若是他,定然会先挑段家下手,比起胡家,段家显然好拿捏得多。 摧毁容易,也同样能给世家以震慑。 若没有十足把握,动胡家就是伤世家六百,再被世家群起而攻之,而后自损一千的事。 可若一击即中就不一样了。 难不成是因为…… 他陡然想到了吴用说的话。 ——段旭! 他走南闯北认识了不少人,而他认识之人很有可能就是藏在世家背后之人! 而且段旭这个商贾,或许不是个简单的商贾,若他是倒卖军械的呢? 他手上的人脉,还有手上握着的码头、商路,可都是倒卖军械必不可少的! 想通了这一点,事情似乎简单很多了。 胡定是都察院左都御史,这个位置世家来坐,可做文章的尾巴可就多了。 谢青棠思忖清楚,顶着吴用给到的世家压力,也顶着皇上的威压,将事情拖了一日。 “奴婢最多能压一日。” 谢青棠同太后如是说道。 太后听后,轻轻一笑。 “一日可就能翻天覆地了。” 不到最后,谁也论不到输赢,太后或许有十成的把握,但谢青棠没有退路。 “是胡家的人?”皇上沉声逼问着谢青棠,“那另一队人马呢?” “奴婢还在查。”谢青棠跪在地上回道。 “还在查?都察院的人出了问题,上上下下要牵扯出多少人来?” 皇上发怒,一掌拍在了一旁的小几上,结果怒火攻心,禁不住猛咳了起来。 张士今儿被皇上指派去休息了,刚出宫里赶来的吴用连忙带着人上前伺候着,却见皇上递过来的帕子上全是血,他看得暗暗心惊,悄没声息地将帕子藏好,心头却有了思量。 ——皇上怕是活不久了…… 皇上平复后,又道:“你知道今日一大早谁来了吗?都察院右都御史!直接给朕将胡邦同承恩侯的书信往来递了上来!” 谢青棠瞬时了然,先前从州知府谋反,顺着线查到了承恩侯夫人的侄子头上,当时皇上顾念着老承恩侯曾救驾有功,并未发作,如今这一回…… 谢青棠跪地:“请陛下责罚,奴婢所为,只求护全陛下性命。” 谢青棠不提其他,只提自个所为,只一句话就平息了皇上的怒火。 “内阁的阁老们也在外面等得够久了,让他们进来吧。” “是。” 吴用应下,亲自出门将内阁阁臣们迎了进来。 内阁阁臣们进屋后,先向皇上行了个礼,再就昨日审问又一番商讨,而后贾正率先发难。 “陛下,先前承恩侯夫人的侄子卷入从州知府的案子,从州知府直接扯旗子反了,陛下仁德,只是将承恩侯夫人的母家处置了,但这是直接危及陛下性命之事啊,须得严查彻查,以绝他们蠢蠢欲动之心!” 扯旗子反了,没有直接危害到皇上的性命,可刺杀一事,却是不能不了了之的,贾正他们这是有备而来啊,直戳皇上软肋。 谢青棠微讶,没成想这是贾正能说出口的话,依然直言直语,却给尽了皇上思考的余地。 皇上沉吟半晌,问:“赵首辅,你如何看?” 赵海躬身回道:“回禀陛下,老臣同贾侍郎的看法相差无几。” 皇上仰头,轻叹了口气:“老承恩侯曾救驾有功,朕终究是没法相信他会做出此等事来,到底是……” 皇上这意思是要查了,就是没有梯子顺着下来。 赵海会意,上前一步,说:“陛下,老承恩侯劳苦功高,曾救驾有功,此事未必就牵扯到了老承恩侯,可承恩侯和胡员外郎之间多有书信来往,此事须得深究,方能以正视听。” 胡定当即出列,跪伏在地请罪。 “臣委实没想到臣弟竟牵涉其中,无论是否属实,臣属实汗颜,更是愧对君颜,恐无法再督办此案,请陛下责罚。” 胡定和其弟并未分家,此案势必会到牵涉到整个胡府,谁都逃不过! 恰在此时,内阁属下指派官员来报,说是发现了新的线索。 ——有名刺客头上有戒疤! 第103章 困兽之争(3) 头上有戒疤的刺客是外间路上的人,而活着的刺客是后面放暗箭的,这会子两派人都陆续登场了,不可谓不精彩。 皇上当即着谢青棠带着东厂厂卫去查,内阁官员可一同前往督办。 东厂厂卫都是从锦衣卫抽调出来的人,追踪蛛丝马迹最是在行,皇上用他们这是其一,其二无非是皇上想要隔离开来别家势力,势必要将最终结果握在自个手心里,可有些事情不能做得太明显,故皇上只能退一步,让内阁官员一同前往,却不让他们派兵。 谢青棠出门时,远远瞧见了王志站在一处,只见他从手里拿出了一张锦帕,上绣有一枝合欢,不用多说他便知道这是谁的。 他什么也没多说,缓步离开了。 太后一直在利用长乐掣肘他,可是不知太后有没有想过,有时候这样反倒会适得其反? 他们都想着试探他、利用他,最后碾死他,他偏不叫他们如意! 既然有心人想要叫太后一派将行刺案坐实,那势必会留下许多蛛丝马迹,不消谢青棠多费功夫,只用了区区一日就查出那名刺客来自寒音寺! “寒音寺?”皇上手指一下下敲击着面前小几,“朕记得易水庄就在那里。” “是,承蒙太后做引,早先张家主君已将易水庄赠与了定北王府。”谢青棠跪在地上,“请陛下责罚。” 皇上冷哼一声:“真是玩得好一手金蝉脱壳!去,查封寒音寺,朕倒要看看那寒音寺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是。” 谢青棠起身往门外退去,到了门口同张士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大踏步离开了。 张士轻手轻脚进了屋内,着人将一盅汤端了上来。 “陛下,这是小火慢炖了许久的莲藕排骨汤,面上油沫都撇干净了,滋补得很,还请陛下享用。” 皇上喝了口汤,沉吟半晌,道:“还是不如上回长乐送来的排骨汤好喝啊。” 哪里是不如上回的莲藕排骨汤好喝啊?不过是给皇上做汤的人不对罢了。 “皇后娘娘做的莲藕排骨汤自是最好的。”张士顺着皇上的意思接话道。 皇上点了点头,复又问道:“对了,长乐呢?朕记得,朕下了旨意,让她一道来了皇陵。” 张士不动声色地替皇上擦了擦嘴角,才状似不经意道:“先前公主殿下受了惊,听说病倒了,被太后娘娘接去照看了,现今……却也不知如何了。” 吴用进了屋后正巧听了这话,接道:“听说先前谢厂督已经遣了东厂大夫李却前去问诊,估摸着先前病况是不大好,去得勤,每日一回,只是今日没瞧着去,该是没事了吧。” 张士不再言语,有些话不该从自个口中出来,不然就太明显了。 皇上面色淡了几分,将排骨汤推远,示意宫人不必再喂,问:“他们先前熟识?” 吴用颇为为难:“这……奴婢就不是很清楚了,许是太后娘娘知晓李大夫出自医学世家,特意着了谢厂督让李大夫前往诊治也未可知。” 皇上思忖了番吴用的话,又说:“张士,你是谢安饶的干爹,你说呢?”彡彡訁凊 张士忙跪在地上:“回禀陛下,老奴也不甚清楚,老奴定会好生问询。” 皇上微微摆手:“不必了,朕方才想起,他同朕回禀过此事。” 原来是她啊! 只是太后这是要做什么? 叫朕没了儿子、女儿,控制着朕、想要朕的性命,结果连朕最后那点微末念想也不愿放过?竟又妄图将手伸到皇后身边去! 真是好筹谋啊! “张士,你替朕去瞧瞧吧,若是无碍了,就让她来陪陪朕吧,就说……” 他看了眼被搁置在一边没动过几口的莲藕排骨汤。 “朕想喝莲藕排骨汤了,朕上回尝过她做的,甚好。” “是。” 目的达到,张士眉目不动,起身退下。 *** 很快,事情就查出来了,寒音寺后山山洞里藏有不少军械,皆是当初该送到定北军手上的那一批。 看着这一把把兵器,仿似看见了一个个惨死的定北军! 他们不是死在敌人手中,他们是被自己人戕害! 何其可笑! 这些东西先前害死了定北军的将士,现今又要被他们拿来作为诬陷别人的工具,还有什么作用呢? 哦,还能拿来挣钱,还真是好用呢! 而这里的军械不过是冰山一角! 他站在一边看着,一双手渐渐握紧。 “督主,山洞里的军械都给搬出来了,寒音寺的人也都给控制住了,有几个会功夫,有些不会,这可怎么办?” 谢青棠抬头,见其中还有两三个小沙弥,他们此时原本该在做功课…… 他悄然捏紧了拳头,此时断不该再心软! 寒音寺的许多人并不无辜,这本就是张家掩人耳目的手段,不过先前张家行事太过高调,害怕事情败露,太后才将别庄送给了定北王府,也好随时叫定北王府做这挡箭牌。 这些年,张家只怕早就将阵地转移了,而世家就利用这一点来了场栽赃嫁祸! 太后接下来当如何?自然又是使劲儿往定北王府泼脏水了,只是他们定北王府的人都死绝了,谁还信呢? 若太后一派咬死了说还有什么余孽,可就是指着鼻子在说他了,但他现今这副身躯能筹谋什么? 太后手中握着的筹码无非就是长乐还有她腹中的胎儿! 第104章 困兽之争(4) 太后缓步走出,看着张士,轻轻一笑:“这是做什么?” “回禀太后娘娘,殿下听老奴说陛下想念她做的排骨汤了,殿下想为陛下尽尽孝,打算同老奴一道去看望陛下,再给陛下熬碗汤。”张士躬身,笑眯眯地同太后解释道。 方才张士带着太医来探望人时就是这番托词,现今更是直接想将人带走,没门儿! 太后双眼渐渐被寒意浸染,皮笑肉不笑道:“她身子还不见好呢。” “陛下也颇为担忧,特让老奴寻了太医来为殿下诊脉,太医说殿下先前只是受了点惊吓,现下已是无碍了。” 张士态度谦恭,但话里话外却是分毫不让。 太后不语,只似笑非笑地望着沈长乐。 沈长乐笑得温婉:“太后娘娘,长乐已无大碍,多谢太后娘娘这几日的关照。” 说着,她朝太后行了一礼。 太后冷眼看着矮身在前的人,拖着嗓音道:“可思量清楚要拖着这副身子前去?” 沈长乐摆足了低眉顺目的姿态,说话语调更是温柔:“多谢太后娘娘挂怀,长乐无碍,现今只想为义父尽孝。” 青棠一直下不定决心,不愿将她推到前面来,可形势比人强,推着他们往前走,她自然不能拖他后腿! 张士听沈长乐说完,就要带着她离开,但太后没有开口,一干宫人自是不退,直接排排立在张士和沈长乐几人面前。 张士仿似看不到面前的剑拔弩张,回头笑意吟吟同太后说:“太后娘娘,陛下还等着呢,奴婢不敢耽搁太久。” 太后自知这一局她输了,她没想到谢青棠能破釜沉舟,真将沈长乐和她腹中胎儿推到前面去。 “这人啊,还真是不能逼,一逼……”她缓缓闭上双眼,“还真是能狠下心来……” *** 谢青棠很快便将寒音寺查封,人证物证均被他带回。 而胡邦那边的案子则由赵海主导着同步进行着,在谢青棠审问完寒音寺的一干涉事人等去向皇上禀报时,赵海也带着人一道来回禀了。 胡邦同承恩侯勾结之事是板上钉钉,甚至连账本都牵扯出来了,连带着胡定也保不住了,被拉下了马,世家纷纷做鸟兽散,没人伸出援手,胡家也算是就此没落了,而张家倒卖军械、囤养死士的帽子也被扣得严严实实。 世家和太后一番争斗下来,世家舍了胡家,而太后背后最有利的支持者张家则直接倒了,还真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其实顺着胡家这条线查下去,还能查出不少事儿来,可皇上咳嗽两声,一锤定音,此事就打算断在胡家和承恩侯府这里了,此后胡家人和承恩侯府的人,该砍头砍头,该流放流放。 至于张家…… 皇上还不及下令,外面人就来报,说是太后脱簪披发,前来请罪。 又是这一招,皇上可吃不下了,但耐不住太后说得好啊,字字恳切,句句都是撇清干系之言,还真有老臣前来替她求情。 太后是张家女,说他们断了关系,怎么可能?若说他们往来密切,也牵涉其中,又牵连到天家颜面,这案子哪里好查? 皇上到底是见了太后。 “母后,您来了啊。” 太后重重叹了口气,闭上双眼,似万分不忍。 “是,我从未想过我母家竟会犯下此等滔天大罪!一边是母家,一边是我的儿子,到了如今这个地步,我竟是不知该当如何,是左右为难,只能脱簪请罪,祈求先帝原谅。” 看着太后这副作态,皇上昔日的孺慕之情算是被消磨殆尽,有的只是厌倦。 “母后,这屋内就只有张士侍奉着,都是知根知底的。” 还有句话顾忌着母子体面终究没说出口。 ——何必再惺惺作态? 太后低头,慢条斯理地擦掉眼角挤出来的泪珠,又整了整自个的衣衫,才再次抬起头来。 “陛下,不知你还顾念母子之情吗?” “母后是要保张家吗?” 太后缓缓摇头。 “他们犯下滔天大错,纵哀家难以置信,但证据摆在这里,无论真假,他们逃不了,哀家还是拎得清轻重的,既然陛下不安心,就这样吧,只是哀家想问,陛下还顾念母子之情吗?” “端看母后是否还顾念着这份母子之情。” 皇上泰然望着坐在面前的太后。 “犹记……”太后深吸口气,眼神变得悠远,“当初你我母子相依为命,过五关斩六将,才走到了如今地步,却没想到还是落得个离散的下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为了曹婉,你的皇后……” 皇上瞳孔紧缩,身子往前扑去,眼瞧着似要摔倒,张士刚要上前去扶,被他一个眼神阻了。 他双手紧攥着床沿,枯瘦手背上的道道青筋凸显,字字切齿。 “母后说得轻巧,那是吾妻、吾儿啊!” “陛下,旁人或许说什么隔代亲,但为母的却是顾不得那般多!当时什么境况?根基未稳,若再养大一个权倾朝野之人,到时可就是外戚乱政了!” 张士站在一边不敢多言,但他知道太后这是又打算打着母亲的旗号来叫皇上心软了,只是如今的皇上未必会吃这一套。 “朕听着,这怎么都像是母后所为?” “陛下!哀家为了你在宫中筹谋,你指责哀家乱政?当时是什么光景,若我们不反抗,被碾死的就是我们母子,难道你都忘了?哀家当初可曾对你万般藏私?” 太后年事已高,这番话说下来不免有些喘。 “哀家一介女身,你也看见了,说不定哪天就去了,哀家又是何苦来哉?” 皇上缓缓抬头看着太后,就算保养得再是得宜,岁月依然在她脸上留下了深重的印记,还有鬓边白发…… 他心内一抽。 张士见状,上前将皇上扶来倚靠在凭几上,轻声道:“陛下还要保重龙体啊,公主们年岁还小。” 太后闻言,抬眸瞟了眼张士,眼中闪过一丝杀意,转瞬即逝。 张士啊张士,还真是好手段啊,借力打力! 果不其然,皇上听得这话,面上动容之色收敛了几分。 “母后之恩,朕一直铭记于心,所以百般退让……”皇上眸色又是一变,万般凄楚倾泻而出,“是您!您忘了当初的诺言,要做朕的母亲的诺言!您还是,只记得张家,只记得权利!” “陛下!”太后豁然起身,疾步行至皇上榻前,一双眼直盯着他,“若哀家当真忘了,又怎会时刻牵挂着你的身子?若哀家真的想置你于死地,你又怎会活到今日?你也是我苦苦求来的孩儿啊!” 太后此话,一下子将皇上拉到了过去,那时他不过是个不受宠的皇子。 他喃喃道:“朕记得,生母不慈,是您,去求了皇上,将朕,过继给了您,跪了一夜,落下毛病,朕一直记着……” “我算是知晓为何婆媳之间总也不相容,你为了曹婉同哀家置气,哀家怎能不心寒?不恨啊?可哀家所做,你当初也是知晓的,你犹豫不定,哀家只有做这恶人了,一切的一切不过是为你日后筹谋啊!” 张士知道,这一番对话,太后算是赢了,皇上不会动太后了。 第105章 困兽之争(5) 见完太后后,皇上便将张家的一干人等处置了,没有留情,似乎丝毫没有顾忌太后的颜面,可他到底是没有动太后,还有近来跟在太后身边的张四姑娘张意如,只下旨,说太后年事已高,回宫后就留在瑞宁宫好生休养,非召不得踏出宫门,也算是变相软禁了。 谢青棠早已料到太后能够明哲保身,得到这道旨意后情绪也没多大起伏,按照皇上的意思亲自带了人去太后住的别苑,提前送她回宫。 他带人到的时候,太后身边的宫人已将东西都收拾齐整,正站在一边候着,太后则端坐于圈椅上。 她头发已经拢起,只是不似以往,没有佩戴什么多余的饰物,身上衣裳比起以往愈发低调素雅,却不见一丝褶皱,依然端庄万分。んttps:// 无论何时,太后都是体面的。 “皇上果真派了你来。”太后嘴角微微往上提起,“哀家想单独跟你说说话。” 话罢,屋内宫人都悄然退了出去,就连张意如也走了出去,只剩王长寿还在她身边候着。 谢青棠见状,也示意何胜带一干厂卫退了出去。 “不知太后娘娘还有何话说?” “哀家输了。” 太后只轻飘飘一句话。 “太后娘娘说笑了,依太后娘娘的本事,此等不过一场小风雨,都湿不了脚。” 谢青棠向来是知礼识礼的,轻易不会同人这般说话,现下瞧来是真气恼了。 “定北王府没了,你人也不一样了,连文人风度都给抛却了个干净。” 谢青棠面上更冷。 “这还不是拜诸位所赐。” “此事哀家也是不想的,但上面那位有此心思,底下人自然有许多空子可钻,哀家也无法阻止。” 谢青棠闻言,悄然攥紧了拳头。 他不免又想到了长乐同他说过的话。 无论如何,她总也是不希望他手刃皇上,就算要做,此事须得交给旁人来办。 “太后娘娘想说什么?” “哀家能说什么?你不是很清楚吗?安饶啊,皇上将长乐握住,她有身孕之事就瞒不住了,摆在你面前的现今只有两条路,要么你死,要么长乐肚子里的孩子死,你……” 太后眼中寒光尽显。 “怎么选呢?” “这就不劳太后娘娘费心了。” “若你想靠曹皇后,她连自个孩子都救不下,未必能救下你的孩子,不过,若想保住长乐的命,倒是不算难事。” 太后说着血淋淋的话,唇角却还勾着抹笑。 “太后娘娘果真高瞻远瞩,走一步看十步。” 这指的是先前太后做主,让定北王府收下张家送的易水庄之事了。 “还是你厉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凡江次辅有你这份隐忍和狠劲儿,他都不会走到死路。” 谢青棠没有言语。 老师之死,是他一生之痛! “哀家就想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先同皇上旁敲侧击,说说奴婢的为难之处,不必说明了,皇上先前早已着锦衣卫去查过了,被送到奴婢身边的人是谁他或许不清楚,但事儿他心头必然门儿清,再托旁人提及长乐在太后娘娘身边之事,皇上必会联想到一处。” 毕竟皇上只是昏聩,不是无知。 太后轻笑,喃喃道:“以退为进,倒是好法子。” “还是太后娘娘张持有度,叫奴婢大开眼界。”谢青棠依然谦恭有度,可说出口的话却是毫不客气。 太后心内突然生出几许不耐来:“安饶,哀家是输了,可你也未赢。” 谢青棠听得这话,心内无波无澜,淡声说:“太后娘娘,该上路了。” 太后望着长身玉立站在不远处的谢青棠,仿似看到了年轻的定北王,那时他站在她面前同她说笑逗趣,意气风发,正是好时候,谁承想最后竟都是这等落寞收场? 她起身,缓步往外行去,姿态优雅依旧。 定北王府的忠心,终究是不合时宜。 第106章 困兽之争(6) 谢青棠带着几名厂卫送太后回宫后,朝中大臣也上禀,请求皇上尽快主持祭拜大典,然后回朝主持大局。 可皇上原本就是强撑病体的,要下地亲自去祭拜先帝却是不能,内阁并几名朝中要员上奏,提议皇上从宗室中选一人代替其行祭礼。 有些话朝中大臣不敢说,但皇上知晓他们的意思,此为试探,毕竟他现下膝下无子,他身子一如不如一日,他死后,这皇位给谁? 太后要同他撕破脸皮也不是没有这层考量,毕竟他现今的身子骨看起来还不如太后,若他死了,太后又可顺理成章再扶一个傀儡上位。 他思忖一番,干脆问了内阁并几名朝中要员的想法,结果宗室中的世家子无论德行才干如何,被他们提了一圈儿,到头来也没谈论出个最合适的人选来。 恰在此时,左野来了,说是他的妹妹左致昨儿也到东都了,他特意带了些药材来进献给皇上。 皇上被一干朝臣吵得头疼,禁不住揉了揉眉心,挥手让人将人请进来。 左野进屋后,先同皇上见了个礼,待皇上问起,才顺着皇上说起了自个的来意。 “南诏盛产药材,这批药材更是臣父精挑细选的,其中一枚人参听大夫言更是难得,乃上上补药。另,此次荣王殿下还托臣给陛下带了块新得的翡翠,据说是南疆一带近十年来开出的最好的翡翠,乃是翡翠之王,荣王殿下一直念着送来东都进献给陛下,此番臣回东都述职,殿下便托臣带了来。” 皇上闻言,眉目一动。 “他倒是有心了,你靖安侯府也是,老靖安侯先前病重,也不忘尽忠,好在熬过冬日了,眼瞧着就要到夏日了,到时候他日子就会好过许多。” “谢陛下挂怀。” “说来,朕也许久没见过朕这个堂兄了,还记得昔日一起读书的日子……” 段佑正趁势道:“陛下,臣有一言。” “说。” “荣王乃陛下堂兄,比起旁的宗室,血缘更为亲近,只可惜因身有职务,未来,所幸赵世子来了,不若就让赵世子替陛下前往祭拜,也算是全了陛下孝心。” 左野跟赵鼎的交情,皇上是清楚的,但靖安侯府跟段家没有交情,甚至有时候针锋相对,他也是清楚的,段佑正此时提议赵鼎替他前往祭拜,他并未多想,只是他没有当即下定决心,反而又问起赵海。 赵海心中一时也没有好的人选,何况他读的书就是君为臣纲,血缘正统自是极为要紧的。 “臣觉得不是不可。” “那就依你们所言,快将此事办了吧。” 皇上一锤定音,打散了屋内众人各怀的心思。 赵鼎万没想到去给先帝祭拜的事儿会落到自个头上,接到圣旨后不免耷拉了脑袋。 “无忌,你说,皇上和那些个大臣们都是怎么想的啊?我就是一纨绔子,平时就想着纵情歌舞,哪里都不像是能代替皇上去给先帝祭拜的,要是先帝见了我这样的,不得又给气活了啊?” 听得这话,向来冷硬的左野面色缓和了几分,叮嘱道:“定倾,现今形势跟过去不同了,有些话你不能再随意说了。” “有什么关系?”赵鼎满不在乎地坐了下来,“这屋里只有你我。” “可是隔墙有耳,小心些总是没错的。”左野难得像今日这般有耐心,“着人来收拾收拾,明日祭拜后,就可以回东都了。” “好耶,快点回东都,我可许久没去花满楼了,我都想我的春杏了。”憾凊箼 左野听得这话,冷哼一声。 这就叫赵鼎不服气了。 “我对春杏可是真心的,要不是我爹不肯……我肯定要将春杏赎身的……” 左野没说话,只是拿眼望着赵鼎,便叫赵鼎一阵心虚。 第107章 困兽之争(7) 是夜,皇上禁不住一阵闷咳,待平复呼吸后,似想起什么,问道:“人如何了?” 张士会意:“长乐殿下她……她受了风寒,怕是不好叫殿下来见陛下。” 皇上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张士,你这干儿子跟了你没有多久吧?” 张士‘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请陛下恕罪,老奴一辈子无儿无女的,一时想茬了,且……长乐殿下到底是陛下亲封的公主,皇家颜面总是要的。” “这也不能叫你来同朕打马虎眼!”皇上气怒,又是一阵咳嗽。 张士膝行上前,替皇上拍抚着后背。 “陛下,是老奴多想了,请陛下惩处,老奴只愿陛下能保重龙体啊。” 皇上摆手示意,张士立时停下拍抚的手,扶皇上躺下了。 “罢了,你这老奴,跟了朕许久,朕知道,你向来甚少有什么私心,可有些事情你得拎清轻重,谢安饶那货脑子不清醒,你也不清楚吗?” 皇上要的不过是一个人质,有了谢青棠就不能有定北王府的其余后人,有了其余后人就不能有谢青棠。 张士自是清楚,可他于心何忍啊? “你说……”皇上发问道,“她是无辜的吗?沈家是无辜的吗?” “老奴哪里知道那般多?可沈家跟张家先前也没怎么来往,沈家说是张家旁支,其实已经很远了……”张士替皇上理了理身上锦被,“何况……” 皇上瞟了一眼张士:“但说无妨。” “皇后娘娘未出阁前,同长乐殿下的生母是闺中密友,娘娘聪慧,有些事情未必不知。”张士一语道破皇上心内顾忌。 “是啊……”皇上眼神变得愈发悠远,“若不是她聪慧,我们未必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皇上深吸口气:“罢了……明儿待他们都去祭拜了,你便去将沈长乐带来,朕要见她。” “是。”张士低声应道,而后悄然退了出去。 *** 沈长乐跪伏在地,声声请罪。 “你是蓄意接近皇后?”皇上沉声问道。 “长乐不敢,与义母相遇,是长乐之福,义母爱重长乐,长乐也敬爱着义母。”顿了顿,沈长乐道,“与青棠相遇,确是蓄意为之,但长乐亲人是被人胁迫,他们甚为无辜,除此之外,他们绝无二心,更是对得住澧朝百姓。” “好一个对得住澧朝百姓!”皇上冷嗤,“他们心中可有朕这个君父?” 沈长乐又深深磕了个头。 “陛下,前是君父,后是君父之母,实难两全,还望陛下恕罪!若要罚,就罚长乐一人吧。” 沈长乐这话不可谓不大胆,直接点破了旁人不敢点破的皇上和太后紧张的关系。 “污蔑太后,真是好大的胆子!” 既然都够有胆子了,沈长乐不吝更大胆些,她干脆直接抬头望着皇上。 “陛下,太后如何,陛下心知肚明,又何必自欺欺人?陛下也不该困囿于此等母子之情,而是该睁眼看看这天下,这天下万民无不是陛下子女!” 这是她一直想说的话。 她初初重生,只觉是老天可怜她,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来拯救青棠,后来同青棠一路行来她才知,拨开面前的情爱,其实后面还有责任,还有更可怜之人。 ——生如蜉蝣的百姓! 青棠叫她看见了百姓之苦,叫她看见了一颗颗为清明政治奔波的赤子之心,他们合该是鲜活的。 “内有贪官当道,外有漠北六大部虎视眈眈,陛下,还要视而不见吗?” “你!” 皇上一口气上不来,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像是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般,张士见了,连忙上前伺候皇上,给他顺气。 沈长乐也不免担忧,一手抚着肚子,一手撑地,身子微微前倾,似是想要上前查看皇上状况。 良久,皇上这场惊天动地的咳嗽终于平复下来,皇上依靠在凭几上,看着这张跟皇后有七八分相似的面孔,一时狠不下心怪罪。 “你是在……骂朕……说朕,是昏君吗?” “陛下,长乐未言。” “哼,好一个未言!” “对于长乐来说,您作为长乐的义父,不管其他,至少对于长乐来说,是好的,可旁的,长乐不予置评。” 在前世,皇上对于她这个女儿从来都是好的,真真是捧在手心也不为过,可今世,叫她看到了帝王权衡之后的残酷,她才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她的运道好,她身上多承载了两份爱和荣华。 一份来自兄长,一份来自母亲,一个死,一个远离,为的就是她的活! “沈长乐,你当真以为朕不敢动你吗?” “陛下自是敢动的,只是在陛下动长乐之前,长乐还想问一个问题。” 皇上怒视着沈长乐,额头青筋暴起,显然是极力忍耐着。 “说!” “陛下可曾……” 沈长乐抿了抿唇,身上披着的白色斗篷随之抖了抖,上绣着的粉色合欢花随之抖动,看着像是颤颤巍巍挂在枝头,一个不慎就会跌落成泥。 “定北王府的冤案……陛下,可曾知晓?” 第108章 困兽之争(8) “什么冤案?那是证据确凿之事!” 皇上恼怒,一把抓起张士递到眼前的茶杯,朝沈长乐的面颊上扔去。 茶杯直直砸在了沈长乐的额头上,叫她禁不住痛呼出声,额头上很快红肿一片,所幸茶水不烫,不然只怕就要毁容了。 可沈长乐不管,她被茶杯砸了后也不惧,很快又挺直了脊背,接着质问道:“真的是证据确凿,还是纵然疑点重重陛下依然视而不见?” 沈长乐此言一出,张士忙跪了下来。 一时,屋内落针可闻。 半晌,皇上开口了:“你以为朕不会动你?” “长乐不敢。” 沈长乐自然知道皇上不会对她无限包容,可今次之后,她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问。 这是她心头的一根刺,青棠不说,她也猜得出,她放不下,非要当面问问才能拔出,皇上未答,她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不敢?好啊,好得很啊!朕看你胆子大得很,来啊,将沈长乐给朕拖出去,重重杖责!” 张士闻言,连忙求情道:“请陛下三思啊!长乐公主殿下现今还有孕在身,唯恐禁不住这番杖责啊!” 皇上冷哼一声:“不过是孽种罢了!” 沈长乐听得这话,只想质问,何为孽种?在你心中,是否我兄,甚至我,都是孽种? 今儿她原本就是来质问皇上,也为引火上身的,还真就不怕了! 可她话还未出口,就对上了张士的眼神,临到嘴边的话只好咽了下去。 她还是不说得好,免得张士跟着她提心吊胆的。 见沈长乐偃旗息鼓了,张士又开口劝道:“陛下,公主殿下金枝玉叶,现今身子又重,杖责委实过重了,到时候若是熬不住,只怕皇后娘娘又要伤心了,皇后娘娘现今好容易开怀些,还请陛下开恩啊。” 皇上没说话,只沉沉地看着跪在地上的张士,又看了眼沈长乐。 张士说得对,但张士的维护也是显而易见的。 “给朕滚出去!” 这话是对沈长乐说的。 前世的皇上,就算发现了她跟谢青棠之事,也从未这般疾言厉色。彡彡訁凊 她磕头行礼,扶着肚子,踉跄着往外行去。 墨香一直在外面候着,虽说几人间的对话外面听不清,但从几人之间不时拔高音调的只言片语中也知道沈长乐在里面的日子不好过。 “殿下,您……” 沈长乐摇了摇头。 “先回去再说。” 两人还没走出几步,张士就出来了,沈长乐见了,在原地等了等,见张士嘱咐人进去伺候后,才走了过去。 “今日多谢掌印了。” 张士明里暗里一直在帮他们,不止他们,有些耿直大臣得罪了皇上,也多亏了他在皇上面前说好话,这才帮他们逃过一劫,可饶是如此,内侍名声依然不好,因为总有许多作威作福的,譬如吴用之流。 张士看着站在面前脸色苍白的沈长乐,禁不住长叹了口气,伸手示意人跟着他往前走。 “你今日何必如此?” 沈长乐抬头,望着天空,今日天气不甚好,雾蒙蒙的,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掌印,有些事情,你未必不清楚,但是我想亲自问问陛下。” 张士眉目一动,也沉默了下去。 “我知道的,有些事情你也无能为力。”沈长乐回头,望着张士。 “你是个聪明人,以前你或许单纯不知事,但经历过这许多事,合该清楚,你这是惹火烧身。原本皇上还在犹豫,你这样惹恼陛下,他手中那杆秤或许会偏向……” “那挺好的。青棠下不了的狠心,那就让我来吧,让我把他一把!” 他们彼此都不愿舍弃彼此,但青棠能行走于皇权与朝堂之间,沈长乐现今却没有这个能力,毕竟她不是皇子,学的不是帝王术,她能做的就只是帮他权衡最有利于他的一方,叫他能走远一点,再走远一点! “你们倒是情深义重了,倒是累得老奴这把老骨头,给陛下一顿训。” 张士帮了他们许多,沈长乐心头都是清楚的。 “那真是辛苦掌印了,青棠,他……总会念着你的好的,我也会的。” “可别介,你们这些小辈哦……” 两人这番话也算是敞开了说,沈长乐原本有些阴霾的心情隐隐转好。 就在此时,赵成急急走来。 今年来皇陵祭拜先帝,赵成并未跟来,他此时合该留守在宫中,怎会突然到皇陵来? 沈长乐和张士面面相觑,心内均有了股不好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