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痣(重生)》 1. 第一章 噩梦 潮湿,闷热。 夏雨如野兽撕破天空,呼啸着扑向大地,砸出一个个水坑,积小流成水渊,涟漪相互碰撞,水珠飞溅。 一双湖绿莲花纹绣鞋踩进积水,“啪”的一声,连带裙角,晕开脏污。 鞋子湿了,好几次脚底打滑,差点摔倒,但云贞顾不上那么多。 她越走越急,穿过垂花门,踏过拱桥,手中的油纸伞挡不住这么大的雨,她的肩头、鬓发一片湿润。 犹如暴雨中的一片孤叶,摇摇晃晃。 别院里仆从少,雨这么大,他们都躲着雨,倒叫她钻了罅隙,一路小跑到了连山堂前,才叫人给拦下。 是陆崇的随侍,蒲齐。 蒲齐问:“云姑娘?你有什么事?” 云贞用力咽咽喉咙,她声音干哑,带着鼻音:“蒲侍卫,我想见大人,我姆妈的情况不好了!” 蒲齐皱眉:“不是请过郎中,吃药了吗,怎么还会不好?” 云贞六神无主:“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想请大人,请蒲侍卫帮帮忙,再请一次郎中。” 蒲齐:“大人现在在忙,你拿着对牌,让刘管事去请,”他忍不住补了一句,“不管如何,姑娘为这点小事,贸然跑到大人跟前,只会引得大人不喜。” 云贞嘴唇翕动。 他们口中的小事,是她最亲的乳母。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她怎么会来找陆崇。 从十年前第一眼见到他,她就知道,陆崇是侯府最清冷矜贵的人,她怎敢来自取其辱,污了他的眼睛。 只是,刘管事见她寄人篱下,不受待见,怎肯费心管她和乳母二人。 云贞定了定心神,刚要开口解释,屋里,突然传来一道男人低沉的声音:“蒲齐,什么声音?” 不等蒲齐回答,云贞双膝“咚”的一声,砸到阶上,她跪在廊下,高声道:“大人,民女云氏求见,求大人救救我姆妈!” 为了乳母,只要能救乳母。 她质弱气短,音调轻软,说话总是慢慢的,骤然拔高声音,却像珠玉落盘,似哗然暴雨中青翠的竹叶。 蒲齐自知没守住门,忙朝里头说:“大人,不是大事,是云姑娘的乳母病了,我这就叫刘管事……” “咔”的一声,门开了。 云贞下意识抬头。 雨越下越大了,天地笼罩着一层灰茫,屋内点着烛火,光影冥冥,描摹出男人峻拔身形,他脚踩白底皂靴,一身孔雀补子绯红官袍,面容俊美华贵。 他狭长双目暗含锐利,不藏锋芒,不怒自威,只一眼,便叫云贞后背发冷,心如擂鼓。 别说云贞不常见他,就是跟在陆崇身边好几年的蒲齐,也低头默声。 想起乳母,云贞垂眼,双手紧紧掐着手心,抑制不住地颤抖着:“求大人,救救我姆妈……” 她的伞还没收,倾斜着搁在旁边,被风一吹,滚了半圈,伞面水珠滴落,在干燥的屋檐下,留下明显的润湿。 好半晌,陆崇都没有说话。 蒲齐不由提了口气,循着他家大人的视线,发现他正盯着那道水痕,顺着那道水痕,蒲齐难以克制地打量了下云贞。 女子端端正正跪着,她垂首,墨发雪颈,长眉羽睫,这般已十分素美,偏生额间一点胭脂痣,摄人心魄,叫人的呼吸为之一窒,想要再细看一番。 雨水凉,赶路时淋了个半湿,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衣裳掐出细瘦的小腰,曲线曼妙,这番一抖,将不堪承欢的娇柔,展示得淋漓尽致。 突然,陆崇目中一沉,看了蒲齐一眼,蒲齐连忙挪开视线。 他对蒲齐说:“去找刘管事。” 蒲齐:“是,大人。” 陆崇发话,刘管事再没法推诿,也便是乳母有救了,云贞一喜,她承蒙陆崇照顾,却甚少像今日这般能够面对面。 却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陆崇。 有什么旁的东西,一下压过云贞的恐惧,她忽的抬头:“多、多谢大人。” 谢他几次出手帮她,谢他给了她一处能暂时栖息之所。 却看陆崇眉头微沉,他眼中冷然,似乎看了她一眼,又似乎没有。 又或者,他根本不屑看她。 云贞气息低弱下去:“民女来生必结草衔环……” 天际隐隐雷鸣,屋檐凝聚的水珠,噼里啪啦往下砸,盛暑中一股寒气迎面扑来,忽而,云贞见他薄唇轻启: “不必,灾祸罢了。” 灾祸。 云贞瞳孔微缩,她勉力撑着身体,缓缓站了起来。 她这一生,囿于胭脂痣,浮沉飘萍,命途多舛,处处身不由己,然在他的眼中,何尝不是她这灾祸,搅得侯府不宁,乱了朝堂局势,给他带来数不尽的麻烦。 她这样的身份,这样的人,到底在妄想什么。 云贞怔怔地转过身,连伞都忘了拿,直踏进雨中,豆大的雨水砸得她摇摇欲坠,眼前一片模糊,一时分不清,面上是泪还是雨。 忽而,周遭一片天旋地转,她浑身疼痛不已,头上温热濡湿。 原来她脚下一滑,从石阶一股脑滚落。 世界突然安静了,没有暴雨,没有喧哗,只有她因为疼痛,轻轻喘息的声音。 她要死了吗。 原来,死这么容易啊。 云贞抬眼,视线被血润湿,一片泛红,越来越模糊,只见男人一袭皂靴绯袍,步伐很大,似乎正朝她跑来。 他会恨她的血脏了这片石阶吧。 对不住了。 她合眼,暴雨冲刷着天地,所有东西几乎失了颜色,唯有殷红的血,与殷红的胭脂痣。 “轰隆——” 惊雷一声,仿佛炸在人的头顶,要震得人魂飞魄散般,帷帐之下,云贞紧闭眼睛,她陷入梦魇,双手揪着衣领,大口大口地吸气。 屋子小,乳母冯氏就睡在另一张床上,她睡觉不深,听到动静,披着衣裳来看云贞:“贞娘,贞娘,醒醒……” 云贞蓦地睁开眼睛,和冯氏对上眼神。 云贞喘着气:“姆妈,我,我还活着?” 冯氏拍着她后背:“傻孩子,你当然还活着,没事了,都过去了啊。” 外头电闪雷鸣,云贞看清楚冯氏的模样,她做了个噩梦,梦里十年后,冯氏饱经风霜,早已满头华发,此时,冯氏的头发还是黑的呢。 真的只是噩梦吗? 这个梦太清晰了,好像真的发生过,她甚至能回忆起,立于烛火中的那个男人冰冷的口吻。 他说,她是灾祸。 云贞钻进冯氏怀里,熟悉的温暖,让她泪眼朦胧:“姆妈,我梦到好多人死了,梦到我像个东西,被抢来抢去,姆妈,我怕……” 冯氏心疼她:“都过去了,都过去了,”语气凶了点,“日后我定不叫云宝珠再欺负你!” 云宝珠是云贞的表姐。 前几日,云宝珠叫上云贞登山,半道下大雨,云宝珠把她丢在山上自己先回来了,冯氏知道后着急得不行,去山上找了半天,还好当时云贞就淋了点雨,没什么事,不然冯氏得和云宝珠拼命。 但现下看来,云贞还是受惊了,冯氏心内郁郁,正想着如何对付云宝珠。 却不知道,云贞受惊,是因为那诡异的梦。 那天,她独自在山上,救了一个昏迷的少年,少年长得很好看,衣裳也贵气,但她在云家处境很尴尬,并不敢声张她救了一个男子,否则云家会以此为由,诋毁她失了贞洁,随便找个老汉嫁了。 她怕冯氏担忧,这件事连冯氏都不敢说。 方才那场梦,就是从救下的这个少年开始的。 少年当时在河边落马,看着昏迷,实则半醒的时候,记住她额间一点胭脂痣,而他大有来头,竟是京城承平侯府陆家的嫡孙! 陆家是勋贵之家,自然不忘报恩,没多久,他们就找到了云贞所在的这座小县城,想把她接进侯府,认作干女儿。 云贞不过一届孤女,父不详,只能随母姓,却凭此一跃成为陆家的恩人,还能进入那等高门大户,真真叫云宝珠咬碎一口银牙。 梦里,对进侯府这件事,云贞彷徨,但也欣喜,云家待她苛刻,她没有半分留念,侯府再如何,也不会比云家坏。 然而,她现在是明白了,云家也好,陆家也罢,一样是寄人篱下,比不出好坏。 想到梦里诸多的事情,云贞又哭了起来,她抬手,环着冯氏,声音带着鼻音:“姆妈不会离开我的吧?” 冯氏笑了声:“不离开,你就是赶我走,我也不走。” 云贞抬眼,可是梦里,冯氏就是被别人赶走了,留她一人在侯府,捱过好几年。 好在那应该只是梦,她自是不愿说出梦里的东西,白白叫冯氏伤心。 云贞依偎在冯氏身边,任由外头风吹雨打,心情慢慢平静。 冯氏轻拍云贞的后背,给她哼小曲儿。 后半夜,云贞迷迷糊糊地睡着,才过卯时,又睡不着了。 外头雨停了,只余滴滴答答的声音,天空还是灰沉的,云贞突然想起梦里那位大人。 那个梦境似回忆,许多人面容些微模糊,只留个影子,她却还能清楚地记得他的模样。 眉眼,鼻梁,薄唇,历历在目。 可他是清辉明月,是玉山轩扬,是苍松夭矫,而她,不过是他口中的灾祸。 云贞呼吸放缓,身子却忍不住颤了颤。 但愿只是梦。 不多时,冯氏起来做活,云贞也跟着起床,冯氏见她眼眶微红,说:“你再睡会儿吧。” 云贞:“左右也睡不着,不如来做点事,姆妈不会嫌我笨手笨脚,拖累你吧?” 冯氏捏捏她鼻子。 云贞的大伯云来顺,考了三次都没考上秀才,改行做木工,大伯母刘氏管家宅,她看冯氏和云贞不顺眼,处处刁难,冯氏就弄了个卖豆腐的小摊自己做。 前几年她还想着,攒到钱,另赁个屋子,和云贞出来住,后来却放弃了,她宁愿受刘氏的白眼,也好过孤女与乳母同住,遭歹人觊觎。 尤其云贞越□□亮。 云贞尤不知冯氏心中的担忧。 她盯着火候煮浆,时不时捡点干草,去撩火苗玩,被烫到指尖,又连忙丢了干草,两指捏着耳垂,嘴里咕哝: “灶神息怒,灶神息怒。” 火光跳跃,映衬她脸颊肌肤细腻如白瓷。 她才十四,已出落得极美,双眼濛濛,朱唇不点自红,额间那粒胭脂痣,更是衬她顾盼妩媚,艳而不俗。 身材抽条后也长开了,处处精雕细琢,真叫人不知道怎么爱怜才好。 冯氏看着这娇娇小儿,这样绝世的容貌,只怕日后,难得安宁。 她又该如何护住云贞。 与此同时,一队人马进了这个冷清的县城。 打头的是四个侍卫,中间一辆阔气的马车,后头还有六个侍卫,全部披坚执锐,他们骑着膘肥体壮的马,威风凛凛。 这行头,都比得上知府大人了,行人忍不住驻足。 众人窸窣讨论中,有人眼尖,指着马车上挂的木牌:“那写的是不是个‘陆’字?” 2. 第二章 成真 江乐县县衙。 王县令一边跑,一边扶发冠,问衙役:“你说京城那个承平侯?” 衙役跟在他身边:“是啊大人,他拿着侯府的玉牌,千真万确!就在堂内等着呢!” 王县令是永兴年间的进士,外放为官十来年,政绩平平,本以为这辈子就算熬到头,也见不到京城任何一位贵人,哪知道,贵人不来就算,来的居然是承平侯府的人! 他不在京城,却也知道承平侯。 承平侯是陪太.祖皇帝打下大盛江山的开国功臣,战功赫赫,子孙都有出息,尤其是孙辈中行七,名为陆崇的,更是隆平二年的状元,年纪轻轻深得帝心,御前伴驾,参与机要,朝中阁老见了都要让三分颜面。 小地方县衙也小,没几步就跑到堂前。 王县令刹住脚,正衣冠,拐进堂内。 只看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着一身雨过天晴杭绸圆领袍,剑眉星目,身姿飒爽,似乎有点拳脚本事。 却不像官员。 王县令依然不敢怠慢半分,堆笑,拱手:“公子从京城远道而来,辛苦辛苦,小县衙,没什么好茶。” 少年起身,道:“王大人无需多礼,我并非从京城而来,是从广宁而来。” 王县令疑惑,不是承平侯府的人么? 少年解释:“家父周珂,在下周潜。” 王县令自也知道周珂,定南侯嫡长子,广宁定南侯府是承平侯府的姻亲,这位应当是定南侯的嫡长孙,承平侯的曾外孙。 广宁离江乐县的距离,远比京城离这里近,周潜代承平侯府来办私事,一下是两个侯府的面子,不可谓不隆重。 他忙说:“原来是定南侯家的公子!失敬,失敬!” 正七品的官,对着一个少年点头哈腰。 周潜开门见山:“我此行是代表外祖家,来江乐县找人。” 他将陆旭南下找亲戚,却意外遇险,后又被一民女所救之事,一一道来。 王县令越听越喜,周潜的意思是,陆家要找到那位民女,以报恩情,要是他找到这位民女,可是立了大功! 他连忙说:“周公子放心,这人不难找,不用一日,我定能帮您找到!” 周潜缓了缓笑意,回:“不必。” 王县令:“啊?” 周潜:“人我们已经找到了,便是烦请王大人做主,带我们去那户人家。” 王县令到底官场混了十载,立时明白周潜的意思,又发现自己邀功的模样太过心急,只好“嘿嘿”笑着,说:“不麻烦,不麻烦。” 越是这等富贵人家,越怕欠人恩情。 陆家的恩人,甭管什么缘故,陆家定会被扣上忘恩负义的帽子,在京城抬不起头是一回事,最怕传到朝廷,到景帝耳朵里,那陆家子孙往后还怎么在朝为官? 于是,陆家一早暗中查清,恩人乃一个民女,请外孙和王县令出面,如此高调,便是要叫世人都知道,他们在报恩。 这样既博美名,又扼杀风险。 周潜跟王县令走出县衙,他一撩衣摆,踏进马车,说:“娘。” 马车内,还有一位妇人,是周潜的母亲,也是承平侯府二房外嫁的嫡女,陆瑶。 陆瑶三十多岁,面容清秀,身着湖绿眉子对襟罗衫,头上压一柄玉梳背,两侧斜插嵌珠石点翠金钗,通身贵态。 她问周潜:“都谈好了?” 周潜:“好了,现在就去云来顺家。” 陆瑶又说:“咱们此去京城,你正好回外祖家看看,跟你三舅七舅学学,别整日坐不住,出去游山玩水。” 周潜笑了:“明白,只是七舅舅御前伴驾,怕没时间教我。” 陆瑶:“我看你就是不想学。” 周潜:“哪敢。” 马车动起来。 王县令跟在马车旁,亦步亦趋,十年没遇一次大事的江乐县百姓,真是好奇坏了,甚至不少人跟着马车队,只为一探究竟。 直到马车停在云家的门口。 云家柴门半掩,刘氏和云宝珠坐在门后阶上,绣衣裳,边唠嗑,听得外头的动静,刘氏还疑惑:“什么事,吵吵闹闹的。” 她开门,就看那辆黑漆金边马车,并十个侍卫,停在她家门口,着实打眼。 云宝珠躲在她身后,踮起脚尖偷看,惊诧:“额滴个乖乖!” 马车上,下来一个英俊逼人的少年,还有一位雍容贵妇,刘氏两只眼都不够打量的,向来利索的嘴皮子也结巴了:“你、你们是谁啊?有什么事吗?” 被忽略的王县令清清嗓子:“云家的,这位是定南侯府二夫人,这位是侯府嫡孙。” 乍然听到侯府二字,刘氏还以为眼前人唱戏呢,那天边的贵人,怎会找到他们家来? 她半信半疑:“真的假的?” 王县令便用几分文采,润色京城承平侯府寻恩之事,直将旁人听得倒吸一口气,原来云家竟有如此机缘,救了贵人! 有人高声问:“那是这家的谁救了京城的人?” 王县令笑笑,不说话。 刘氏可算反应过来了,她双手在衣裙上擦擦,忙说:“几位别光站在门口啊,快进屋子里来!” 云家不富有,却也不算太穷,一座二进的屋子,正厅有模有样,挂着一幅山水画,梨花木方桌上,放着三碗茶碗,和一碟子花生米。 趁着云宝珠布茶,刘氏到隔间,叫住一个小童,往他手里塞个铜板:“快,去县东找云来顺和云耀宗,说家里出大事了,京城侯府来人,让他们赶紧回来。” 叮嘱完,她透过窗户,打量着这两位贵客,只觉陆瑶和周潜往圆墩上一坐,茶碗值钱了,屋子都不一样了。 那王县令跟在两人旁边,半分也不像官。 刘氏压抑着激动,踏进屋子,追问:“大人,恩人到底是我家的谁?” 这回,王县令才不卖关子了,说了全部实情,说:“实不相瞒,侯府的恩人,是你们云家的姑娘。” 刘氏连忙拉着云宝珠,问陆瑶:“周夫人啊,是不是我家宝珠?” 云宝珠紧张得笑不出来,快速搜刮着脑中记忆,只恨不能凭空多出段救人的记忆。 陆瑶笑了笑,用手点着额间,说:“是个这里有一颗胭脂痣的姑娘,恐怕不是这位。” 刘氏脸色一变。 救侯府之孙这样的好事,怎么能落到云贞那蹄子身上! 云宝珠没忍住:“怎么是她?不可能是她!” 只是,陆瑶模样越温和,刘氏越不敢拿出平时的泼辣劲,只推推云宝珠:“去后面,叫那个谁,过来。” 云宝珠跺跺脚,满脸的不甘不愿。 后罩房。 冯氏一早出去卖豆腐了,云贞在画绣样补贴家用。 她心绪不宁,外头喧哗声起时,她有一笔画坏了,纸墨贵,她舍不得浪费,便咬着笔头,思索怎么改成好看的样子。 突的,云宝珠推门而入,云贞快速藏起纸张。 云宝珠没个好脸色地说:“喂,前面有事叫你去。” 云贞犹疑:“是,什么事?好事还是坏事?” 云宝珠疑心云贞得了便宜还卖乖,恼火:“我哪知道,你自己去看!” 云贞一颤,只觉这一幕有点熟悉,她跟在云宝珠身后,没一会儿,就到正堂,云宝珠的话,打断她的思绪:“娘,她来了。” 云贞抬眼,看那华服夫人,和那身形矫健的少年郎,顿时眼瞳震动——她真认得他们,周夫人和周潜! 刘氏看向陆瑶:“周夫人,您看看这位是不是?可别弄错了啊,这小蹄子往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怎么会救到侯府之孙?” 陆瑶看不上刘氏做派,还秉持着教养,道:“不会弄错。” 她朝云贞招招手:“好孩子,过来。” 云贞掐着手心,就连刘氏谄媚的笑,和周夫人的对话,周夫人对她的温和,也和梦里所发生的,如出一辙。 她低头,小步挪到陆瑶面前。 陆瑶端详云贞,竟没想到,小小的江乐县,能养出这么个美人。 小姑娘肤若凝脂,桃腮红唇,眉宇美艳,如绝佳的工笔画,一身粗布衣裳,简单的双环髻,遮不住纤秾合度的身材,举手投足间娇态毕现,尤其额间那点胭脂痣,当真惹人心怜,只叫人看一眼不够,想再多看几眼。 方才她脸上一片讶然,双眸却有种欲语还休的美,更添三分生动娇俏。 饶是在美人如云的京城,这份容貌,也可排到最前去。 陆瑶问:“你叫什么名?” 云贞声若蚊蚋:“云贞。” “真是个好名字,”陆瑶瞪了眼周潜,嘴上说,“潜儿,把那对金镶玉手钏拿出来。” 险些看呆了的周潜面色微红,拿出一个锦盒,递给母亲,却忍不住又看了云贞一眼。 云贞头低得更下了。 她现在既混乱,又害怕,本能地抗拒这对手钏,梦里,也是这样一副手钏,等她手戴上这对手钏,她这一生,便被拷牢在侯府。 那些男人觊觎的眼神,女人闲杂碎语,充斥在她周围,是承恩,却也是承恨。 那诸多事情,她哪敢再来一遍,巴不得此生不入京城的好! 陆瑶想将手钏戴到云贞手上,云贞终于厘清一缕思绪,她手腕后缩,音色颤抖:“夫人是不是弄错了,要不要再找找……” 她表现得抗拒,陆瑶却想这孩子也不容易,生得这么好样貌,却半点不骄纵,还有点畏畏缩缩,肯定平日里没少遭刘氏欺压,以至于此时不敢认功。 陆瑶便说:“不会弄错,”她拿出一方帕子,上面绣着兰草花样,“你看,这是不是你的手帕。” 云宝珠嘀咕:“还真是云贞的。”被刘氏扯了下。 云贞记起来了,这是那天山上,她弄丢的手帕。 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再推诿下去,只会得罪这些贵人,让他们以为她不识好歹,想坐地抬价,届时,对她是更为不利。 她抿着嘴唇,垂眼,双手穿过那对手钏。 冰凉凉,沉甸甸的。 陆瑶说:“你是承恩侯府的恩人,侯府必定不会亏待你,我们会将你接到京城,认作承恩侯府二房的干女儿。” “日后,你受侯府庇护,侯府会替你找个好人家,风风光光嫁出去,可好?” 刘氏和云宝珠,以及刚赶回来的云来顺、云耀宗,听着这话,全都傻在原地,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连云家都能沾光! 可云贞沉默着。 刘氏一改之前的不愉快,催促云贞:“你这孩子,还不快谢谢周夫人大恩!” 她眼睫低垂,长长的睫羽扑闪,轻然一颤。 陆瑶只当她被惊喜砸昏头,她知道云贞是孤女,能进侯府,那是她的造化,百利而无一害,小姑娘不可能不心动。 她说:“无妨,此行时间紧张,你先好好收拾东西,明日就出发,可好?” 刘氏替云贞:“好好,那是好的!” 云贞咬着嘴唇,两声可好,从来无需她应声。 六月的天里,她打了个冷战。 3. 第三章 出行 确定好第二日出发的时间,陆瑶让云贞东西不必带太多,缺的侯府都能补齐,又叮嘱她好好休息,便和周潜先去驿站落脚。 除了带走云贞,承平侯府还留了一笔不菲的钱财给云家,但比起钱财,云家有这门干亲,便是光有名号,也足够了。 王县令又瞥了眼云贞,他有意结交云来顺,说:“去了京城那好地方,到处是富贵人家,这孩子定能谋一门好亲事!” 也是,这等美貌,去到京城,又有侯府在,怎么也能混个官夫人当。 云来顺听得心里热乎,嘴上谦虚:“不给我们惹事就是好的了!” 王县令急着去驿站,和云来顺说了两句,便拱手离开。 还围在云家外的人,也争相打听:“来顺叔,承平侯府给了什么报酬啊?” 云来顺心情好,想大肆宣扬,却被刘氏及时拦下。刘氏笑着敷衍几句旁人,待把关上家门,才训斥云来顺:“现在还不能往外传!” 云来顺:“为什么?” 刘氏啐他一口:“你脑子是木头?到时候有人嫉妒咱们家,害了那小蹄子,咱们家的富贵就没着落了!” 云来顺反应过来:“是这样。” 刘氏:“怎么也要她到京城,安定了再说。” 她把家中几口人都拉到正堂,关上门窗,耳提面命,反复叮嘱不要外扬。 而云耀宗脸色黑沉,眼神如蛛网黏腻阴暗,盯着云贞。 刘氏知道自家儿子对云贞那点心思,打他手臂:“想什么呢,日后咱们云家还得靠你表妹争富贵!” 云耀宗说:“出息啊贞娘,救了个好男人,嗤。” 云贞默默不语。 云宝珠心中郁结,推搡她:“你现在成了侯府干女儿,就给我们脸色瞧了?别忘了谁养活你的!” 刘氏却难得拉住云宝珠,她对云宝珠使眼色,又朝云贞扯出一个笑:“想来你也累了,快去休息吧。” 云贞无心再应付这几人,转身便走。 身后,传来云耀宗不快的声音:“还真是攀了高枝了!” 越靠近房间,云贞脚步越快,她掩门,上门闩,后背抵着门,缓缓滑下。 从离开到正堂,到回来房中,也才过了一刻多钟,却恍若隔世。 只是,有那个梦在,她不想坐以待毙。 她起来,跌跌撞撞坐在椅子上,手指沾着破口杯子里剩余的水,在桌上写了两个字:不去。 如果打死不去京城呢? 一来,承平侯府不好应付。她做过那个梦境,不会再天真地相信,侯府的报恩不夹杂功利,他们是怕她成为旁人的棋子,必定会把她抓在手心。 二来,她若强要留在江乐县,灭了云家的富贵梦,大伯,大伯母,云耀宗,云宝珠都不会放过她。 她细白的指尖,沾着水,又写了一个字:逃。 逃么?把一切告诉姆妈,姆妈一定会相信她的,她们一起悄悄逃走。 不行。 云贞摸着自己的脸颊,京城的男人,会觊觎她的美貌,难道别的地方的男人,就都是那位大人那样的君子了? 骤然记起男人清冷的双眸,云贞心里一顿。 她用手掌拍拍脸颊。 思绪回到当下,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只能去京城。 一个站着水痕的“去”,出现在桌上。 必须去,云贞不再想旁的,只细数去京城的好处,首先,她能摆脱云耀宗。 云耀宗将她视为自己囊中之物,去年十月夜里,他装醉来后罩房,要不是被姆妈打出去,她早已被他玷污。 正好趁这机会做个了断。 其次,她做了那个详细的梦,记得许许多多的人与事,再到京城,不至于两眼抓瞎,会从容许多。 再不济,再不济……京城也有那位大人那样的,好人。 他只是不喜她而已。 云贞眼周一热,再次用力拍拍脸颊,这回在白皙的脸颊上,压出红红的印子。 她收拾好心情,下一刻,屋外刘氏敲门:“贞娘,有个事要跟你商量。” 来了。 云贞看着面前的刘氏和云宝珠,刘氏对她笑得灿烂,今日她对她的笑容,比过去十四年还多。 云宝珠也是,目中难掩对她的羡妒,也很努力地对她笑着。 刘氏语气热络:“还是你有福气啊,但要不是宝珠带你去登山,你怎么能遇到承平侯府的嫡孙,还能顺手救人?” 云贞回:“是。” 刘氏又说:“宝珠从小跟你一起长大,你自个儿去京城,多孤独啊,不若让宝珠陪着你。” “宝珠跟你是亲姐妹,自家吵吵闹闹是一回事,再如何,宝珠也不会害自家姐妹的。但京城的形式谁也说不准,你们一起去,能有个照应。” 云贞的梦里,就是轻信了这些话,结果去到侯府,云宝珠几次陷她于不义,甚至打算害死她,实在讽刺。 云宝珠开口:“是啊,贞娘,咱们以后一起吧,好吗?” 云贞搅着手指:“可是,侯府会答应吗?” 刘氏:“怎么不会?就多一两张嘴而已,他们哪会这么小气。” 云贞没答应也没反对,说:“我现在很混乱,等姆妈回来,再说这件事吧。” 云宝珠脸色微变。 刘氏按住云宝珠,朝云贞笑说:“也是,你心地好,可去了京城,这样软性子太容易给人欺负了,宝珠能保护你的,我们等你想开。” 她拉着云宝珠走出后罩房,云宝珠铁青着脸:“娘,她分明在摆谱!” 刘氏:“嘘!我怎么跟你说的,她这性子,就算到时候……” 云贞贴在窗户,听着她们的声音远去。 刘氏倒很会为云宝珠打算,想乘这股东风,让云宝珠也能在京城寻一门好亲事。 她扑在榻上,不由有点气,捶捶枕头。 云宝珠那么喜欢京城,那么喜欢“好亲事”,不如让她当这恩人好了! 咦,等等。 云贞缓缓坐直,她忍不住眨眨眼,似乎发现了一个绝妙的好办法。 外面,冯氏回来了。 侯府报恩一事,她在半路就听说了,不知道有没有牵扯到云贞,她赶回云家,当看到云来顺那几人对她的笑,冯氏就知道事情不简单。 她丢下扁担,慌慌张张推门:“贞娘,你没事吧?” 直到见到至亲之人,云贞方觉恐惧,她扑到冯氏怀里,哽咽道:“姆妈!” 冯氏嘴唇颤抖:“他们是不是要卖了你?” 云贞摇头:“也不算。” 她言简意赅,说了承平侯府之事,冯氏先松一口气,又死死皱着眉头,叹气:“却不知,是福是祸啊。” 换以前,云贞还不懂冯氏在担心什么,现在,她牵着冯氏的手,坐在榻上,安慰说:“能逃离云家,就是好事。” “况且侯府势大,咱们不会叫那些寻常汉子欺负了去。” 冯氏摸着她头发:“姆妈是怕你被侯府的人欺负了,无处伸冤。这世上,多的是道貌岸然之辈,不会因为他是侯府贵人,品性就没有差错。” 她的担忧,并不是杞人忧天。 云贞险些哭了出来。 这一刻,她很想告诉冯氏,未来会发生什么。 可是梦里,姆妈就是为了她,和一个男人作对,被赶出侯府,数年穷困潦倒,熬坏了身体,常常生病,她怎么忍心让姆妈卷进来,为她再度冲锋陷阵。 再者,她或许真是灾祸,才会梦到未来的事,如果她把梦境透露给姆妈,灾祸是否会蔓延到姆妈身上? 她不敢赌。 云贞几度开口,却只是轻轻吸着鼻子。 冯氏说:“别哭,你要是不想去,我去跟那周夫人说,咱们不去……” “不行,”云贞目光逐渐坚定,“姆妈,我倒有另一个想法。” 另一头,刘氏笃定云贞会松口,云宝珠正在收拾东西。 云贞自门外进来。 她眉眼弯弯,道:“宝珠姐姐,我姆妈也说咱们是姐妹,应当做个伴,我们明日一起去京城吧。” 她长得极美,脸颊红扑扑的,这么一笑,很是天真烂漫,看得云宝珠心里泛酸。 云宝珠想着刘氏的警告,忙也笑着说:“你想通了就好,咱们一起去京城多好啊!日后咱们就是至亲姐妹了!” 她又看云贞手里拿着的东西:“这什么?” 云贞:“帷帽。” 江乐县不过五个村庄合并的,地广人稀,女子出行也不讲究。 云贞戴上帷帽,撩起纱帘,朝云宝珠笑,半遮半掩间,可好看了。 她说:“我想着,京城女子要戴帷帽,咱们得提前准备。” 云宝珠恍然:“是了!我怎么没想到?你还有帷帽么?” 云贞:“有啊,姆妈给我做了两个,你要吗?” ... 第二日,天还没大亮,乡道上,车轱辘印出两道辙痕,深蓝的天,漆黑金的车,碾到一个石子,“陆”字牌子晃了晃。 两辆马车,停在云家后门。 没等侍卫过来拍门,云家的门开了。 周潜今日没进马车,他就坐在马上,朝门里瞧。 昨日云家托人带话去驿站,说云贞不舍得亲近的表姐与乳母,想带她们进京,陆瑶爽快地答应了。 两个姑娘戴着帷帽,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周潜心笑了声,怎么戴什么帷帽了,但看看左右侍卫,他又觉得,她那样的姿容,合该戴着帷帽。 她们都穿着粗布衣裳,周潜却一眼看中后头那位,他引马上前,微微倾身:“云贞姑娘。” 她似乎吓了一跳,抬手按帷帽。 想到她一定惊讶于他为何能一眼认出她,周潜心情大好,声音愉快:“这一路要走大约十日,路上若有什么不适,要与我们说。” 云贞咬嘴唇,点点头,又想周潜看不见,轻声说:“有劳。” 周潜笑了笑。 云宝珠转身,和刘氏云来顺云耀宗告别。 刘氏凑在她耳边,重复着昨夜说的话:“到了侯府,收着你的脾气,不好的事,让那蹄子去做,爹妈和你大哥,就看你了。” 云宝珠生出的些微不舍之情,因为即将到来的荣华富贵,顿时化为乌有。 行囊不多,合起来两个箱笼,云贞的东西,也就占半个。 马车上。 云贞摘下帷帽,冯氏给她别头发,云宝珠则摸来摸去,探索着:“这车真漂亮啊,真舒服,哦,这盒子里是炒货!” 怕她们路上无聊,陆瑶命人在车上备着些小食。 云宝珠叫一个小丫头:“小翠,你给我剥壳!” 此行除了云贞三人,还有一个刘氏昨天给云宝珠买的小丫头,卖身契缝在云宝珠的衣服里。 小翠十二岁,看起来呆呆的,她指着瓜子:“可是姑娘,瓜子怎么剥壳啊?” 云宝珠嫌弃:“真笨!”说着自己嗑起瓜子。 云宝珠从小爱使唤云贞,但云贞不是真的丫鬟,会假装听不见,现在,云宝珠有了自己的丫鬟,很是威风,一会儿让小翠给自己捶腿,一会儿让她给自己扇风。 马车一路前行。 云贞在一片云宝珠的喳喳声中,微微撩起车帘。 外头,天际破晓。 4. 第四章 装病 云家后宅的后罩房,离正堂几步路的距离,隐约能听到那边传来云来顺和刘氏数银钱的声音。 “你是说,你要和云宝珠互换身份?” 冯氏难掩惊讶。 云贞推窗,瞧外头无人,再紧闭窗门,郑重点头。 冯氏皱眉:“侯府到底好意,人是你救的,定有你的锦衣玉食,绫罗绸缎,如果平白将功劳送出去……” 她怕云贞眼睁睁看荣华富贵归他人,落得个不甘心,作茧自缚。 云贞立即表明心迹:“姆妈,我知道,这世上,没有既拿了天大的好处,又不必担责的好事。” 她不想做侯府干女儿,自然不会惦记种种好处,想必云宝珠会很爱这个身份。 冯氏抚摸她头发,欣慰:“贞娘长大了。” 只是,冯氏又忧虑:“周夫人亲眼见过你的样貌,你又要怎么换身份?” 云贞捏着杯子,低吟:“有办法的……” 当时她意外救下少年,从梦里到京城后的情况,她也能知道,少年并不太记得她的全貌,只记得她额间一点胭脂痣。 迄今为止,见过她的胭脂痣的,只有周夫人和周潜, 这个计划第一步,就是不能让更多人看到这点胭脂痣。 她有了主意:“姆妈听说过,帷帽么?我要用先帷帽遮脸。” 冯氏:“可周夫人和周公子,是见过你的。” 云贞思索片刻,又说:“我想先在路上装病,再如何,周夫人和公子,也不能离开广宁太久,只要拖到他们不去京城。” 冯氏:“这,能行么?” 云贞摩挲着手中杯沿,长睫轻颤:“……我觉得可以。” 梦境里,周夫人和周潜带着她到承平侯府,五日后,广宁定南侯府加急传信,定南侯突发恶疾,危在旦夕。 定南侯是陆瑶公爹,也是周潜祖父,出了这么大的事,二人急急赶回广宁,之后,定南侯去世,周家守孝,短时间内不会走亲戚,后来,她也没再和他们打过照面。 她只需拖到定南侯病危。 这就是计划的第二步。 她放下茶杯,杯底碰到桌面,发出“咔哒”的一声,与此时此刻,前往京城的马车里,杯子碰到案几发出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想好了怎么做,只是这是头一回筹划,云贞心里发虚。 她看向冯氏,冯氏回握她的手。 马车走了一日,停在安南省地界的阳吉府,在驿站的院子休息一晚。 云宝珠下了马车,几次嫌帷帽重,想摘掉玩个痛快。 云贞在她身后,轻咳一声,云宝珠见她端着一副闺秀做派,自己也不肯落下风,于是二人妥帖地戴着帷帽。 云贞四人被分到两间屋子,用过晚饭,冯氏从袖子里拿出一个圆罐。 这是她趁着采买东西,去胭脂铺里买的。 云贞不解:“姆妈,这是什么?” 冯氏笑了:“你啊,装病要遮掩气色的。” 云贞一愣,才发觉自己忘了这回事,还好冯氏心细。 待第二日,车队临近重整,冯氏步伐匆忙,找到陆瑶:“周夫人,我家姑娘身子不适。” 陆瑶皱眉:“昨个儿不是好好的么,快请郎中来。” 一旁的周潜说:“冯嬷嬷,我略通岐黄之术,可以替云姑娘看看。” 陆瑶瞥了眼儿子,心里啐了他一口。 冯氏却一脸为难,凑近陆瑶耳边:“坐了许久马车,姑娘身体本就难受,昨夜还突然不爽利……以往总是如此,挨过两天就好了。” 陆瑶明白了,女人家月事,身子没养好,疼起来是要命的,一时半会也调理不好,不如进京后再请妇科圣手。 陆瑶说:“那就休息两日吧。” 待冯氏走后,陆瑶叫住想溜的周潜:“上哪去啊?” 周潜:“咳,出去外头逛逛。” 陆瑶拍桌:“你给我坐下。” 周潜正襟危坐。 陆瑶早看出他那点小心思,冷哼:“云贞救了你表弟,又不是救了你,你这心就全往她那去了?” 周潜:“没有全部,就一点。” 陆瑶又气又好笑:“你别想了,如果要给她名分,也是你表弟的事,但这般美貌,你三舅母定不能容她养在你表弟房中。” 应当说,正经人家都留不得,怕无端勾引坏了哥儿。 陆瑶:“侯府会给她谋一门好亲事,你就别想了。” 周潜垂眼,掩去不愉:“知道了。” 训完周潜,陆瑶亲自去看看云贞,美人小脸煞白,眼眸含泪,病气不损她容貌,反而多出几分脆弱,有如西子捧心,我见犹怜。 她要起身,陆瑶忙让她躺着,说:“好孩子,不舒服就不要起来了,好好休息。” 云贞抿唇:“是,多谢夫人。” 陆瑶出去后,叮嘱厨房熬姜汤。 云宝珠就住在隔壁房子,她进了屋来,问云贞:“车上你不吭声,是身体不舒服啊?” 云贞:“是呀,坐车不舒服。” 云宝珠:“坐一样的车,我什么事没有,就你娇气。” 冯氏冷着脸:“你要是没别的话,别在这碍事。” 云宝珠从小在冯氏这吃瘪,嘴里不满地嘀咕,带着跟班小翠走了。 合上窗门,云贞一改病恹恹的模样,她翻身坐起来,吐出一大口气,眼眸亮晶晶的:“姆妈,装病好像也不难。” 冯氏笑她:“是你演得好。” 第一回,云贞靠着月事借口拖了整整三日,等她“好转”,车队才再次启动。 有一就有二,马车才走了两日,云贞又“病”了。 陆瑶坐在床头,手搭在云贞额上,看她半合双眸,脸颊苍白,还瘦了点。 郎中说,只是夏日太长,身体积火,陆瑶就怕她底子弱,小病拖成大病,别到时候承平侯府报恩不成,把人折损在路上。 无法,陆瑶让车队休整,却没想到,又三日过去,云贞还没好转,她不由着急,满城寻找郎中。 夜里,冯氏给云贞带了烧饼。 云贞为了更像生病,只喝白粥,嘴中寡淡,乍然见到烧饼,她眼前微亮,用力咽了咽喉咙,犹豫:“我能吃吗?会不会被看出来?” 冯氏心疼她:“你都瘦了,吃一点没事的。” 云贞一喜,捧着烧饼,小心地啃着,怕碎屑掉床上。 冯氏:“只是,明日就得好起来。” 云贞吃得脸颊鼓鼓的:“嗯?” 冯氏给她倒水,说:“周公子似乎通晓岐黄,他说的时候,我也没放心上,但我今个儿才知道,郎中的药方,他都要看一眼。” 云贞梗住,睁大双眼:“他会不会看出什么?” 冯氏也不确定:“按说,大家子弟不会以此谋生,学不深。” 云贞有点忧愁,她事先不知道周潜懂药理,不然会克制一下每次装病的时间。 临到早晨,她擦去脸上的“病态”,下楼走走,以示状态不错。 下午,车队再度出发。 云宝珠打量着云贞,这几日,她真心为云贞担心,怕她得了什么怪病,到不了侯府,断了她的荣华。 如果她能先去京城定下来就好了。 于是,云宝珠笑得谄媚:“贞娘,你身体不太好,要不你在路上慢慢来,我先去京城打点?” 云贞捧着茶杯,小口小口喝着:“宝珠姐姐,咱们是姐妹,要一起去京城的。” 云宝珠一噎,才说:“总之你快好起来吧,动不动生病的,真叫人害怕。” 这次云贞谨慎了,等车队走了三日,没察觉周潜有动静,这天夜里,她才安心两颊粉一抹,再度倒下。 听闻云贞又病到无法赶路,陆瑶心力交瘁:“不知这孩子有什么不足之症,这么容易生病。” 旁边仆妇说:“是啊,这样病下去,何时能到京城。” 陆瑶也皱起眉头。 这日陆瑶只打发仆妇来瞧瞧,云贞知道陆瑶耐心用尽,她反而放心了,她怕陆瑶真担心她,白费人家一番好意。 夜里,云贞回忆着梦里的细节,逐渐失去困意。 左右睡不着,她推开窗户,残月贴在天边,夏蝉知知鸣叫。 享受了会儿万籁俱寂的夜,她掰着两手手指,认真算着,今日是六月二十九,梦里,定南侯病倒的消息,是七月初四传到京城的。 如今,定南侯兴许发病了,传到这,不用像到京城那么远。 再拖一两天就好。 她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忽的,一个小石头打在窗户上。 云贞悚然,小手扒拉窗格子上,刚要拉回窗户,外面一个剑鞘卡住窗户,随后,传来周潜一声浅笑:“云姑娘,是我。” 云贞咬着嘴唇。 梦里这时候,他们早就到京城了,她没有和周潜相处太久,不知道他的秉性。 好在周潜没有进一步失礼,虽然窗户留着一个缝隙,云贞不用直面他,饶是如此,她不由懊恼,气自己为何要开窗,平白生事。 她不说话,周潜便说:“其实走水路,三五天就到京城了,只是怕你不习惯水路,但意料之外,走陆路你也会不适。” 静默了一会儿,云贞说:“对不住,是我身体不争气,耽搁了行程。” 周潜:“你不用道歉,我只是有一事,不得其解。” 云贞心跳突然加快,她轻轻咬指节,说:“公子不懂的事,小女也……” “咔”的一声,周潜用力拉开窗户,月光倏然照进屋内,少年歪着脑袋瞧她,笑道: “姑娘为何装病?” 5. 第五章 惊鹊 “铮”的一声,云贞心中紧绷的弦断了。 她呼吸加快:“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周潜从怀里拿出一张方子,念:“黄芪杜仲白芍当归……这是你吃的药,只有补气活血的功效,郎中也说,姑娘并没病。” 云贞捏着五指。 装病拖时间的事,传到承平侯府,她该如何自处? 看出她慌了,周潜说:“这事只有我知道,我让郎中别说实话的。” 万幸周潜没告诉旁人,可云贞不明了他的目的。 她低着头,没说话。 她出行总戴帷帽,时隔多日,周潜终于再见到她的脸。 月华如水,照亮少女白色裙裳,光泽折散,朦胧中,她双眸低垂,长睫轻然一颤,紧绷着身体,像山林间乍然闯入猎人领地的小鹿,很是无措。 这般美,这般惑人。 周潜放轻声音:“你还没告诉我,为何装病。” 云贞又后退一步。 周潜知道她胆子小,但不知道这么小,不对,她既然装病,也不算胆小了。 他克制着攻击性,诱哄着她:“因为你不喜欢陆旭?” 陆旭便是他的表弟,云贞救了的少年。 云贞不敢再落人话柄,定了定心,解释说:“不是,我只是不敢去京城,”顿了顿,“……我怕。” 她声音软,说到最后,带了五分真情,尾音哽咽。她怕梦里的未来,怕那庄严的侯府。 周潜以为她为远离故乡而彷徨,他神色缓和:“你别怕,到京城,我罩着你,我会说服母亲,让你跟我们回广宁。” 云贞更怕了。 她一手抱着胳膊,偏着头不看他。 周潜只当她在思考,说:“云……贞娘,今夜是我唐突,你早点休息,”想了想,又说,“明日开始,你别装病,也别这么躲着我。” 说完,他帮她合上窗户。 屋内光源戛然终了,云贞再控制不住自己,她双腿一软,跌坐在地,忍不住全身发抖。 周潜这些话,让她想起那个梦里的事,他们说着爱她,却也一步步将她逼进绝境,她只觉滔天疲倦,难以喘息。 她不想要,也不需要这样的爱。 云贞压着声音,哭了小会儿,才逐渐冷静,强迫自己想事,而不是沉溺在恐慌中。 先是,她太天真了,郎中不是蠢货,定能看出她装病,她却没想到收买郎中,再者,周夫人和周潜肯定很快离开,她最好按他所说,明天不装病。 最后,这件事要不要告诉姆妈? 冯氏和小翠住在隔壁偏房,她好想扑到姆妈怀里,诉说恐惧,可是除了让姆妈担心,又有何用? 她本就是多事之人,总该学着自己担着。 这一晚,她辗转难眠,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睡过去,但脑海里,浮现许许多多的人,一张张面孔,有赵夫人,姜夫人,有陆旭,陆晔,陆昌…… 忽的,定在穿着绯红官袍,面容俊美的男人身上。 彼时他官至尚书,入内阁,掌官吏,天未亮出门,踏月而归,三十多的年纪,还未娶妻,后宅依然干干净净,只住着她一个外来者。 她时常猜疑,他一直不娶,是不是怕正妻看到她,会心怀芥蒂,她暗自下决心,到那时候,她一定不会碍着他们。 可如此君子,多次对她出手相帮,难道梦里的云贞,心中不曾存有片刻幻想? 存过的。 只是,于他而言,她是灾祸。 骤然,云贞心口收缩,眼角滑落泪珠,她恍然回到现实,忙用袖子擦眼泪,便听屋外来回脚步声,冯氏来拍门:“贞娘,起来了吗?” 云贞披着衣裳,开门:“姆妈,这是怎么了?” 冯氏小声:“广宁出事了,周夫人要赶回去。” 云贞缓缓睁大双眼。 知道定南侯突发恶疾的消息后,陆瑶和周潜已收拾好东西,要乘夜色而归,云贞和云宝珠前去送行,陆瑶与她们道别后,迈进马车。 众人在忙,周潜瞅空到云贞旁边。 他神色严肃:“你要等我。” 云贞怕控制不住流露高兴,就不说话了。 周潜却爱极她的柔软,这冲淡了点他对祖父垂危的郁结,于是,他解下腰间一块白玉荷鱼纹玉佩,强自塞到云贞手里。 云贞大惊:“你……” 周潜:“信物。” 他迅速转身,离开此处。 云贞和云宝珠都没戴帷帽,冯氏同陆瑶留下的管事、丫鬟,以及四个侍卫说话,她冲上去就暴露面容了。 可这玉佩,相当烫手。 目睹一切的云宝珠也惊讶万分:“你们……” 云贞咬着声音:“嘘。” 她拉着云宝珠回到院子,左右无人,她解释:“方才公子塞给我玉佩的事,要是被他母亲,被京城承平侯府知道,会以为我勾引公子。” 云宝珠:“不就是你勾引他的吗?” 云贞盯着云宝珠。 她向来泥捏的性子,云宝珠第一次在她眼中看出明晃晃的恼火,最可气的是,她生气了还这么漂亮。 云宝珠问:“你干嘛?” 云贞:“我没勾引他!” 说完,她推开云宝珠,回到房中。 门外云宝珠酸气冲天:“哟哟哟,你手上拿着的不就是证据?” 好在冯氏刚好回来,骂了云宝珠两句,这事才暂时消停。 冯氏进屋,桌上摆着一块荷鱼纹路玉佩,玉质温润细腻,鱼身莲叶,线条相互涌动,栩栩如生。 冯氏:“周公子给的?” 云贞躺床上:“我不想要。” 冯氏叹息:“不若交给驿丞,让他送……不行,这件事但凡被周夫人察觉,麻烦的是咱们。” 分明是她不要的东西,怎么她还不得不收,这是什么道理。 末了,云贞用素白手帕,包起玉佩,说:“说不定能当不少钱。” 可惜只能自我宽慰,玉佩角落刻着“定南”二字,玉质和做工如此上乘,当铺不会接的吧。 唯一庆幸的是,周潜的离开,解决了她目前最大的困局,他至少一年没法北上,一年后,他也该忘了她。 云贞想,她真坏,居然因为定南侯的死松一口气,希望定南侯老人家大人有大量,不要生她的气。 冯氏不知云贞心里的小嘀咕,方才在外面,她已和陆瑶留下的人打过招呼。 冯氏:“除了四个侍卫,还有一个管事一个丫鬟,管事姓钱,丫鬟叫新桃。” 云贞一惊,看来那个计划,除了没记得买通郎中,她还没想到,周夫人会留下管事。 冯氏继续:“你和云宝珠出行遮得死死的,他们都真正见过你们面容。” 云贞肩膀一垮,还好还好。 冯氏接下来说的事,更为重要。 陆瑶本应该亲自去承平侯府的,婆家出事,她写了一封亲笔信,由钱管事保管。 原来,陆旭得救后,承平侯府出动几方人马寻人,后来定南侯府先得到消息,只知道是云家的小娘子,具体不确定哪个。 陆瑶将云贞的确切名字、籍贯、生辰八字,留在亲笔信里,不随意外传,是预防有人眼馋这份恩情,掉包了人。 云贞一喜:“也就是,毁掉那封信,我和宝珠姐姐换身份,就不用换姓名了?” 冯氏:“是,我在想法子毁掉信件。” 云贞高兴地来回走两步。 计划有过意外,所幸没有大碍,那么,就到第三步,不暴露目的的情况下,说服云宝珠。 她想了一整个晚上,发现可以利用周潜的作为。 隔日,云贞搽白脸颊,去找云宝珠,云宝珠在看衣裳料子,冷笑:“你昨天吼了我呢,今天还知道我是你姐姐?” 云贞咬嘴唇:“宝珠姐姐,其实,我心悦于周公子。” 云宝珠一愣,继而肯定:“你不说我也明白,肯定是你勾引了他!” 云贞偷掐自己大腿,疼得眼泪汪汪:“可是,他说他娘亲不会给他聘陆家的女儿,可我去陆家,就是当干女儿的。” 云宝珠:“哈哈,为什么不要陆家女啊,你跟他不行了?” 云贞摇头:“我舍不得他,可他不娶陆家女儿,我真不想做陆家干女儿。” 云宝珠:“啧,看不出你还是个情种,你对我哥真绝情,我哥那么喜欢你。” 提起云耀宗,云贞忍住情绪,她默了默,说:“也是神奇,我听周夫人说,我救的那人,他只记住我额间这颗痣,真不知道他们怎么靠这颗痣找到我的。” 云宝珠叠布料:“嗐,那你要怪自己长相,是你这张脸惹的祸……” 忽的,云宝珠脑瓜子终于机灵一回,她压抑着激动,问:“你,你真不想当陆家干女儿?” 云贞:“唉,是呀。” 云宝珠:“我可以当啊!” 云贞:“啊?这不好吧。” 云宝珠越想越兴奋:“你想想,除了小翠和你乳娘,没人知道我们哪个才是有胭脂痣的!” 云贞怯懦:“真的能行?你不会把这些事情说出去吧?” 云宝珠将布料一搁,握着云贞双手:“好贞娘,姐姐这是为你好啊,你不想和周公子在一起么?” 云贞提醒:“可是做侯府干女儿,也有许多的好处呢。” 生怕云贞反悔,云宝珠说:“咱们换身份,是我帮你,也是你帮我,我,我就想当侯府女儿,你能跟了周公子已是极好,这个机会就给我吧!” 云贞犹自拧着小眉头。 直到云宝珠急得真想给她跪下,云贞才松口:“我心里何尝不想跟你换,可是,我得跟姆妈商量,她并不知道这件事。” 云宝珠几乎尖叫:“不行!她不会同意的!” 云贞:“宝珠姐姐,我可以说服姆妈的,如果咱们要换身份,我姆妈也一定会知道。” 云宝珠不情不愿地应了。 这一夜,云宝珠魂不守舍,彻夜难眠,她担心云贞不够伶牙俐齿,又担心自己竹篮打水,天没亮,就去锤云贞的门。 云贞却睡了个好觉,她努力揉揉双眼,拍了下脸颊,做出一副思虑一晚上的模样。 云宝珠挤进屋子来,关门,紧张地问:“怎么样,你说了吗?” 云贞:“我求了姆妈一晚上,她勉强同意了。” 云宝珠哭了:“好贞娘,你真是我的好妹妹!” 直到这一刻,云贞心头大石半落地。 早上天大亮后,冯氏对云宝珠冷脸,云宝珠还巴巴地朝她笑。 冯氏说:“贞娘额间的胭脂痣不好遮,我得找找合适的脂粉,你们继续戴着帷帽,别被旁人瞧到长相。” 云宝珠恨不得帷帽长在头顶,说:“那是一定,贞娘,你也别大意啊。” 云贞点头。 第三步,成功。 冯氏对这一步的唯一担忧,就是云宝珠会对外瞎编云贞和周潜的事。 云贞却清楚,不管她承不承认喜欢周潜,在云宝珠那,就是一个结果——是她勾引周潜。 不如她以此为契机,把恩人的名头让给云宝珠,在云宝珠眼里,她和周潜告吹,干女儿的身份就轮不到云宝珠。 为了保全,云宝珠会管住嘴,不到处乱说。 云贞伸出两根手指:“这个应该叫,一石二鸟。” 冯氏夸她:“贞娘通透了许多。” 云贞抿唇,脸色微红。 还要感谢周潜,他提了郎中的漏洞,让她打迭精神,她不聪明,所以要为剩下的每一步,设想无数种可能。 七月的天,太阳毒辣,树木被晒得焉焉的,多呼吸一口都觉得胸腔热,马儿走着走着便开始打响鼻。 “姑娘不舒服,就在这里休息吧。” 这是出行的第十五天,原定十日的行程,因云贞三天两头的病,如今愣是一半没走完。 他们歇在淳邱府桓山县,桓山县水草丰茂,树木郁郁青青,郊外还有一处桓山泉。 冯氏往郎中手里塞了块碎银,说:“我家姑娘只是想见见路上风景,不得已出此下策,有劳大夫了。” 郎中收起银子:“我这就开点寻常补血的,给你家姑娘壮壮底子。” 另一头,驿丞热情地钱管事说:“这附近有一条桓山泉,风景秀丽,但你们想去的话,只能清晨去,现在太热了。” 云贞将这些话记在心里。 等冯氏回来,云贞与她商量:“姆妈,这几日,我想出去走走,晒黑皮肤,好没那么显眼。” 冯氏心疼:“这么热的天,你这不是糟蹋自个么?” 云贞:“我不想再收到玉佩。” 那枚白玉荷鱼纹玉佩,就压在箱底。 见她执意如此,冯氏终于是答应了,只是私底下告诉郎中,换成清润解暑的药材。 中午,冯氏打点小翠陪云贞去桓山泉玩,云贞穿了和云宝珠同样的衣裳,让旁人以为她是云宝珠,以全装病之策。 她对云宝珠解释:“我出去走走,强身健体,免得拖累队伍,我穿宝珠姐姐的衣裳,是想习惯互换身份,宝珠姐姐觉得如何?” 云宝珠信了:“那你出去吧,别被人看到你的样貌。” 云贞一笑:“欸。” 一到桓山泉,云贞摘下帷帽捋起袖子,坐在石头上,脸朝天地晒着。 小翠躲在树荫下,她见云贞白得晃眼,这般漂亮,却只会在大太阳下晒着,不由怀疑,云贞是不是脑子和她一样,不够灵光。 她要照顾一下姑娘才是。 于是,回去的路上,小翠为云贞端茶倒水,格外殷勤,弄得云贞茫茫然。 在桓山县呆了三天,云贞就这样晒了三个下午,每次手背脸颊晒得红红的,心满意足回来,第二天早晨,又无甚变化。 第四天,云贞晒着太阳,颇为不甘心,一边拍手背,一边抱怨:“怎么就晒不黑?” 她有点着急,又实在热得慌,反正在桓山泉都没碰到外人,于是,她褪去鞋袜,将裙子提起,绑了个结,露出线条修长的小腿,和一双嫩白的小脚。 云贞“咦”了声,她突然发觉,手臂肤色真比小腿和脚的深了一点。 晒太阳还真有用! 她心里快活,便起了玩兴,赤着双脚淌进水中,踩石头,撩清泉。 水珠飞溅到鬓发边,折光彩点点,少女五官绝艳,顾盼生辉,竟像天上王母最小的仙子下凡嬉耍,把小翠都看呆了。 而不远处,山道,两人一前一后骑马而过。 为首的男子头上簪乌木簪,着雪青云纹绉纱襕袍,腰间一道玉带掐出精瘦腰杆,衣袖翻飞,风姿卓荦。 暑气炎炎,他额角沁出的汗珠,顺着他的面颌下滑,描画出他俊美的五官。 过了拐角,眼前豁然开朗,他忽的勒住缰绳,目光凝住。 闯入视野的,是半山清泉浮光掠影,是凌空烈日雪云灼灼,亦是少女悠然涿足戏水间,蓦然回首。 惊鸿一瞥,莫过如是。 突的,少女左脚绊右脚,“噗通”一声摔进水里。 陆崇:“……” 他收回目光,扯着缰绳,引马退回后退,同时,抬手示意身后小厮星天停下。 星天马术没他好,在拐角堪堪停马,他看陆崇退回来了,还听到点水声,不由疑惑:“七爷,怎么了?” 陆崇说:“稍等片刻。” 星天不知道陆崇为何这么做,但陆崇做事向来有道理,他也就默默等着。 日头太猛,他们骑马时还能感受到风,一停下,空气凝滞,就感觉浑身发烫,又热又燥,星天擦着满头大汗,要不是不雅观,真想学狗吐舌头。 但看他家七爷,虽然也流汗,却毫不焦躁,冷热于他而言,已是身外事。 受陆崇影响,星天也觉得没那么热了。 小一刻后,陆崇望了眼天色,才道:“走吧。” 星天跟在他身后,绕过拐弯。 只瞧一道山泉,一片树林,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影。 6. 第六章 侯府 “……翠,小翠……” 小翠躲在树荫下睡着了,迷迷糊糊中,有人在推自己,睁眼就看云贞身子半湿,神色焦急。 小翠连忙擦擦口水:“姑娘你怎么……” 云贞:“先别问,我们先回去。” 她拉着小翠往树林里走一段,直到看不到不远处的山道,她略松口气:“刚刚不小心摔到桓山泉里了。” 玩水也能弄湿全身,小翠更肯定云贞头脑不好,她慢吞吞说:“姑娘,我懂你,他们都说我榆木脑袋,但姑娘就算是榆木,也是最漂亮的榆木。” 云贞:“……” 倒不是小翠恭维,云贞往日刻意穿不合身的衣裳,只有眼睛如陆瑶般毒辣的,才能量出她几分身姿。 此时她半身湿透,布料贴着她的曲线,柔润起伏,纤腰盈盈一握,叫小翠看得都有点脸红哩。 云贞无奈低头,拧干衣摆的水。 想起方才山道骑马之人,她脸颊薄红,暗恨自己放松了警惕,听到马蹄声时,她已经往岸上走了,还是来不及。 唯独庆幸的是,那人是君子,乍然看到她,却引马后退,也拦了后来人,给足时间,让她能拾掇自己回到岸上。 不然,自己这身模样叫人看了去,真是丢死个人,又有无穷后患。 只是方才匆乱,她没看清楚来人的面貌,万望那人也没看清楚,不过就算看清楚了,他们应当也不会再相见。 这般想着,云贞受多了。 剩下的时间,她却不敢到桓山泉那边,只在树荫下躲着,天气实在热,衣服干得也快,等她偷摸回到驿站,比往常早了半个时辰。 她在房中坐了会儿,正堂传来钱管事的声音,语气很不好。 她推门出去,云宝珠也好奇出来:“钱管事怎么了?他往日说话最恭敬温和的了。” 云贞猜到是什么,心口突突跳着,却说:“不知道,咱们还是别过去了,免得被波及。” 云宝珠赞同,关闭门窗。 云贞则在门口来回踱步,翘首盼望,等了许久,冯氏才回来,冯氏见到她,还有点惊讶:“贞娘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云贞压低声音:“掉水里了,就先回来,姆妈,正堂那边是怎么了?” 冯氏只给她两个字:“成了。” 原来,冯氏一直琢磨怎么毁了那封亲笔信,就怕钱管事寄出去了。 思来想去,她买通郎中,只说云贞常生病,可能与接触的东西有关,需要用滚水把行囊烫一遍,杀杀邪气。 钱管事本就因行程拖沓而着急,听罢郎中的话,应允了。 冯氏又说:“我盯着他那个布包,假装不小心用水就淋到亲笔信,钱管事的脸拉得老长了。” 云贞听罢,心情沉重,姆妈为了她,什么都愿意做,受累也无妨,这也是她不愿意告诉姆妈腌臜事的缘故。 她说:“姆妈,钱管事若记恨上您,如何是好?” 冯氏:“他最多觉得我蠢笨,我被说几句又不会少块肉,倒是你,怎么掉水里了?不会中暑吧?” 听着冯氏关心,云贞隐去桓山泉的惊吓,只说:“我没事的,姆妈也没事就好。” 冯氏揉她头发:“傻孩子。” 好说歹说,信毁掉了,云贞不需要和云宝珠更换名字,那就到第五步。 冯氏买了罗记脂粉。罗记是大商行,二两银子一盒,很贵但效用好。 遮完胭脂痣的云贞,少了额心一点红,眉眼多出几缕清冷,冯氏打趣:“还真晒黑了点,之前挑的颜色,还要调整一下。” 云贞抚摸额间,也不掉色,便放下心。 她们这样去找云宝珠,云宝珠也在她额上研究半日,啧啧称奇:“那我额间呢?” 冯氏便用脂粉调出一抹朱红,她手很稳,给云宝珠额间点上,寻常擦拂、水珠,也不会让这点胭脂痣褪色,得热水敷上一会儿,才能擦去。 云宝珠捧着镜子,欢喜:“真好看!” 云贞脱下腕上金镶玉手钏,给云宝珠,云宝珠笑得合不拢嘴。 余下的时间,冯氏教小翠和与云宝珠画红点。 直到这时,小翠才知道云宝珠和云贞换身份,她向来木讷,自有一套逻辑,以为云贞和自己一般,估摸着怕得罪贵人,才让云宝珠顶上。 自然,换身份后,明面上,小翠成了云贞的丫鬟,冯氏成了云贞和云宝珠的姆妈,云宝珠身边没了心腹,她半点没察觉。 房中,小翠主动给云贞捶腿,却被云贞拦下。 小翠疑惑:“姑娘,那我现在做什么呢?” 云贞说:“你……做点针线就好。” 小翠脑子直,梦里,云宝珠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坑了云贞好几回,然而最后,云宝珠让她指使云贞私通小厮,小翠却死活不肯。 她宁愿被云宝珠拿着簪钗刺得满身血洞,也不愿指认云贞,以至于被赶出侯府,下落不明。 云贞怨过她,却恨不起来。 如今小翠成为她的丫鬟,她不会虐她,却也很难交心。 隔日,云贞不打算装病,可连着几日暴晒,又落水受惊,她感染了风寒。 巧合的是,侯府知道了云姑娘体质弱,延误行程的事,今日,侯府派来的管事与郎中,就到了淳邱府。 那郎中专给夫人姑娘们看病,隔着帘帐切脉,他还想看看云贞脸色,被冯氏阻拦住,他当小姑娘害羞,便开了张方子。 这方子云贞吃了一日,就好利索了。 但这事叫云贞和冯氏又出了身冷汗,如若不是正好风寒,装病就瞒不过侯府,这场病来得正正好。 既然侯府的人来接了,云贞不打算再装病,她和云宝珠彻底换了身份,隔着帷帽,没人发觉不同。 她心惊胆战地数着日子,终于,五日后的上午,他们一行人到达京城。 云宝珠撩开车上帘子。 街边屋子鳞次栉比,道路宽敞干净,行人熙熙攘攘,他们身上的衣裳首饰,都是她没见过的式样,漂亮又时新,看得她目不暇接。 连冯氏也瞧了两眼。 云贞却不为所动,她双手交握,手心微微湿润。 终于,马车停下,外头传来寒暄的声音。 冯氏先下去,然后是云宝珠,小翠排第三,云贞作为恩人顺带带来的表亲,排在最后,等她下车时,云宝珠已经被女眷围着。 迟了十来日,如梦里一般,陆旭的母亲,三夫人姜香玉,带着陆旭的两个姐妹,亲自到侯府侧门迎接他们,属实给足了面子。 姜香玉保养得很好,五官明艳大方,上身靛蓝百合织锦对襟,下着银红八幅湘裙,头上珠翠流光溢彩,仪态端庄,贵气逼人。 她笑着问云宝珠:“好孩子,你救了大郎,我还不曾知道你的名字。” 前面陆瑶待云宝珠冷淡,姜香玉乍然的亲切,让云宝珠犯了结巴:“我,我叫云宝珠。” 姜香玉:“这名字有福气,宝珠,听说你体质弱,病了好几次,这一路受累了吧。” 云宝珠摇头,紧张得不知道说什么好。 二房的陆莹一身织彩妆花缎百蝶锦衣,她生得与姜香玉七八分相似,挽着姜香玉的手臂,朝云宝珠说:“娘亲,好姐姐,都别杵在门口了,先进府吧。” 云贞缀在队伍最后,她一直半低着头,直到跨进侯府,也没人与她打过招呼。 她却缓缓松一口气。 梦里,姜香玉乍见她,惊异于她的容貌,立时生出几分冷淡,后来她才知道,姜香玉最讨厌妖妖娇娇的女人。 如今,她作为恩人的表亲,身份尴尬,却不用迎合姜香玉,反而是好事。 一行人说说笑笑,绕过碧波清池,嶙峋奇石,跨过玉座亭台,鸿图华构,便到姜香玉的兰馨堂,七月的天,院子里绽着茉莉、桔梗、木槿与萱草,不逊春色。 进兰馨堂正房,云宝珠半边屁股坐在黑檀木云纹宽椅上,不敢懈怠。 丫鬟端来一盏酸梅汤。 姜香玉:“天气燥热,厨房做了点酸梅汤解暑,你身体不好,只能喝没冰镇过的,如何?” 云宝珠连忙喝了一口:“多谢夫人,很好喝。” 姜香玉又问过云宝珠一些问题,见她实在拘谨,便以先去见老夫人为由,让陆莹和陆蓓陪云宝珠熟悉一下。 老承平侯有三个儿子,大房二房是嫡出,三房为庶出。 现在是大房陆横承爵,子孙辈中,除了个别逝世或外放当官的,还有四位爷住在侯府,加之十来个孙辈与借住的表亲,很是热闹。 云贞意外救下的,就是陆家二房的嫡孙,也是陆家长孙陆旭,陆莹是他的嫡亲妹妹。 陆莹与云宝珠二人都是永兴十一年生,年十五,月份上,云宝珠比她小三个月。 陆莹欢喜:“这么看,我要多一个妹妹了。” 云宝珠上道,叫:“莹姐姐。” 陆莹看向云贞:“这位妹妹是?” 云宝珠:“她是我表妹,云贞,此行与我作伴,永兴十二年八月生。” 陆莹:“你和蓓姐儿同岁,比蓓姐儿小四个月,便是最小的妹妹了。” 陆莹一旁的陆蓓,朝云贞点头:“贞妹妹。” 云贞适时说:“莹姐姐,蓓姐姐。” 四人叙过年齿,陆莹又说:“大哥出行不慎重伤,承蒙宝珠妹妹相救,他对你心怀感激,后来听说妹妹只是孤女,非让我娘接到侯府,认你作妹妹。” 云宝珠诚惶诚恐:“要不是侯府,我还没机会上京城呢。” 陆莹用手帕捂嘴笑。 云贞却听出陆莹话中话,不过是怕云宝珠对陆旭产生非分之想,先表明认妹妹。 她不由想起梦里,她愚昧迟钝,真将陆旭当兄长,直到陆旭拽着她的手,抵在门上,她才恍然震惊。 她害怕,从此躲着陆旭,在姜香玉等人眼里,却是她行为不检点。 不过是孽缘。 她让出胭脂痣,但愿种种孽缘,也都能让出去。 7. 第七章 宴席 云宝珠流露的巴结,在陆莹意料内。 一盏酸梅汤喝得七七八八,她换了个话题,说:“妹妹住的地方收拾好了,我带你去认认路。” 云宝珠:“麻烦莹姐姐。” 陆莹和云宝珠在前,云贞和陆蓓在后,前面欢声笑语,后面十分安静。 陆莹是姜香玉所出,陆蓓生母是王姨娘,相较之下,陆莹性格活泼好动,陆蓓瑟缩,半句话不多讲。 自然,识人不能只靠外表,云贞知道,陆蓓远不是看起来的乖顺。 穿过宝瓶门与六棱石小径,就到水天阁。 水天阁竟比云家后宅还要宽敞,分正房与东西耳房,正房给云宝珠住,云贞住东耳房,冯氏、小翠和秋蝉,则住在西耳房。 云宝珠环视一圈,惊叹:“好大的院子!” 陆莹捂嘴笑,指着花丛,说:“这是迎春花,春天金灿灿一片,可好看了,可惜现在夏天。” 云宝珠:“真想现在就看到。” 陆莹:“你就在侯府,景色跑不了的。” 这话叫云宝珠飘飘然。 行囊早就送来,冯氏和小翠在收拾东西,听到动静,她们和一个侯府的长脸丫鬟迎出来,认认脸。 丫鬟对云宝珠说:“宝珠姑娘,我叫秋蝉,以前在三夫人房中做事,三夫人让我日后跟着您。” 云宝珠又惊又喜,她就知道,自己会有比小翠更机灵的丫鬟,她不敢拿对小翠的态度对待秋蝉,语气十分温和,说:“麻烦你了。” 秋蝉:“姑娘客气。” 陆莹说:“你们继续收拾,我和宝珠妹妹随意转转。” 秋蝉和冯氏:“是。” 待会要去见祖母,陆莹替云宝珠挑一套衣裳,云宝珠美滋滋地去换了。 及至这时,陆莹才得空,细细打量云贞。 她自恃美貌,但和面前的少女比起来,还是差了,少女肤质细腻,五官如画,处处挑精细了长,不止美,还很美好,光看着她,就是赏心悦目。 她全程跟在她们身后,话少极了,此时,她低着头,唯独泄露她紧张情绪的,只有忽闪了几下的长睫。 是个性格怯懦腼腆,却格外美丽的女孩。 云宝珠的表亲,日后侯府也会为她张罗一门婚事,就是不知道,她会不会太贪心。 陆瑶心存打探,直白地说:“今个儿大家一起吃饭,可实在没料到,贞妹妹会跟着过来,不如我在自个院子里,给贞妹妹摆一桌菜?” 侯府宴席不会缺一双筷子,只是,不是什么人都能上桌吃饭。 云贞闻歌知意,细声说:“莹姐姐,我在房中吃就好。” 她如此识相,陆莹重拾笑容。 没有在水天阁待多久,陆莹带着云宝珠和云贞,去认认其他姑娘。 大房和三房的姑娘,及借住侯府的表姑娘,林林总总有五位,都是永兴十年后生,十三到十六的年纪。 一轮介绍下来,云宝珠脑袋昏了大半,一时分不清姐姐妹妹的。 云贞瞥一眼,迅速垂下眼睑,对云宝珠而言,尚且陌生,对她而言,几乎都是熟面孔,脑中偶尔晃过梦里的一些画面,都让她不由屏住呼吸,攥紧手指。 好在,她们只围着云宝珠, 陆莹说:“好了,日后宝珠妹妹和咱们住一起,有的是好好玩耍的时候呢。” 众姑娘这才笑嘻嘻地放她们走。 眼见快到午时,陆莹又吩咐云贞:“我和宝珠妹妹要去祖母的永德堂,贞妹妹先回水天阁吧。” 侯府午宴没有云贞的份,云宝珠觉得好笑,又担心云贞放不下,自爆身份,她紧张地瞥着云贞。 却看云贞顺从地说:“好。” 云宝珠大松口气,也是,云贞这样泥捏的性子,就算有气,也不会撒出来,何况她还要等周公子呢。 她二人离去,不知道陆莹问了什么,云宝珠:“她呀,鹌鹑一样……” 身后声音渐小,云贞在丫鬟的带领下,回到水天阁。 冯氏在水天阁等了一早上,云贞终于得了空闲,冯氏忙打开食盒:“快来吃饭。” 云贞没法去家宴,侯府却也不会苛待她们,饭摆出来,一叠香菇鸡丝,一道蓑衣黄瓜,一碗清蒸藕夹肉,还有一盅消暑莲子汤。 闻着香味,云贞方发觉饿了。 早上她太过警惕,耗费不少心神,现在心弦一松,嘴巴塞得两颊圆润,吃得很开心。 冯氏见她丝毫不介怀被冷落,也就彻底放心。 她压低声音:“秋蝉是大丫鬟,我问过了,她母亲嫁给了侯府管事,她是家生子,在侯府有根基的,她到水天阁,未免委屈。” 云贞:“她是来盯我们的。” 冯氏:“我也这么想,日后提防着她,要提醒云宝珠,别露馅了。” 秋蝉确实是三夫人的眼线。 云贞想起梦里。 抵达侯府后,她和阖府吃饭,云宝珠如她现在一样,被排斥在外。 侯府不必抬举恩人表亲,云宝珠却以为是云贞说她坏话,导致自己被轻视,为此哭了一整夜,那次后,她开始频繁找云贞的茬。 如今,云贞早已看透,侯府表面装得再好,也难掩对她们的不屑。 她乐得不参加侯府所有宴席呢。 饭后,水天阁十分静谧,屋外,秋蝉在教小翠泡茶,窸窸窣窣的,屋内,云贞躺在榻上,冯氏给她打扇子。 吃饱喝足,云贞抵不过困意,迷迷糊糊睡去。 恍然间,她梦到陆旭。 那天救下陆旭,是个意外。 大雨滂沱中,她躲在山洞掉眼泪,她既气云宝珠戏弄自己,又气自己轻信云宝珠,活该自己总被欺负。 云贞自怨自艾,突然,外面传来“噗通”一声。 她壮着胆子,小心翼翼地探出脑袋,不远处,一个锦衣华服的少年倒在河流边,不知生死,他旁边还瘫着一匹马。 这种公子哥都有侍卫护着,轮不到她出手。 她赶紧缩回脑袋。 可是,她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人来找少年,外头的雨那般大,少年倒在河边,河水随着雨势上涨,他就算还活着,也会被淹死。 犹豫片刻,她冒着雨,将他拖到山洞,还好她平日干活多,才拖得动他。 人是热的,还活着,她仔细看,少年肩上还有一处伤口。 云贞忍着害怕,用手帕处理伤口脏污,因为云耀宗的骚扰,她身上总带着一把小剪子,她撩起少年的袖子,剪下他干净的衣裳,缠着他的伤口,绑紧。 简单处理完,她问心无愧,又害怕有带刀客冲进来咔咔杀人。 于是,顾不上大雨,她忙跑下山。 却没想到,良心驱使救下的少年,后来会那么对她,不然,她怎么也该趁机踢他两脚。 再后来,与陆旭第二次见面是在永德堂内,那天她刚进侯府,十分拘谨,只盯着紫檀木雕螭纹鱼桌。 陆旭说:“你可以叫我大哥。” 云贞一直羡慕云宝珠有哥哥,云耀宗是个人渣,可他真心护着云宝珠,自己成侯府二房干女儿,也有哥哥了。 天真如她,竟带了几分真心,朝陆旭展颜一笑:“大哥。” 陆旭也笑了。 随后,他送她一幅东临先生的墨梅,满堂见证下,似乎他们往后,只有兄妹情。 然而他的温和,仅至于此。 “大哥。” 永德堂内,云宝珠站起身,朝陆旭福身,唤他。 方才,她只瞥了陆旭一眼,少年一袭月白底古烟纹圆领袍,身量清俊,鬓若刀裁,长眉俊目,五官英气逼人,端的是器宇轩昂。 陆旭盯着云宝珠,目光流连在她额心,须臾,他朝身后小厮说:“墨棋,拿手镯。” 墨棋怔了怔,将左手的盒子递给云宝珠。 云宝珠讶然:“这是给我的么?” 陆旭心想问的什么废话,碍于长辈们在,他勾起一个笑:“给你的,当日多谢你了。” 云宝珠满心欢喜打开盒子,是一只水头极好的翡翠玉镯,她当场戴上,喜爱得不得了,乍然抬头见陆旭的眼,心内猛地紧张,羞然低头。 姜老夫人和蔼地说:“大家坐着吃饭吧,饭菜凉了。” 陆莹来扶云宝珠,袖子往上缩,露出相似的手镯,她朝云宝珠眨眼:“往后咱们就是姐妹了。” 云宝珠笑容一僵。 迟钝如她,也发觉自己和陆旭,是绝无可能的,也是,堂堂侯府嫡长孙,又如何看得上她一个民女? 即使心里这么安慰着自己,这顿饭,她食不知味。 不多时,永德堂里散了后,陆旭回到屋内,他一脚屈起踩在椅子上,身体倾斜靠椅背,颇为恣意放纵。 墨棋问:“大公子为何不送那幅墨梅图?” 翡翠手镯是三夫人准备的,墨梅图,则是陆旭的心意,他虽从未明说,但墨棋自幼跟着陆旭,知道他很期待见到云姑娘。 结果,却只送了手镯。 陆旭“啧”了声,道:“我隐约记得那日大雨,她很美。” 墨棋:“宝珠姑娘不丑呀,公子当日不是只记得那额间一点痣吗?” 陆旭:“你不懂。” 墨棋说的没错,云宝珠面容清秀端正,确实不丑,也有胭脂痣,定南侯府也不会随便找人搪塞,可陆旭总感觉哪里不对。 沉默许久,他自言自语:“或许,是我记错了。” 8. 第八章 提防 下午,云宝珠回水天阁一次,换了一套衣裳,带走秋蝉。 晚上直到戌时过半,她与秋蝉回来,带着侯府各个主子送的见面礼。 云宝珠兴致冲冲,她有一肚子心思想说,但不好说给秋蝉听,也没法说给小翠那个袋子,而她和冯氏又不亲,只能说给云贞。 她立刻去到东耳房。 云贞在缝荷包,问云宝珠:“有什么事么?” 云宝珠坐下,说:“贞娘,我今天见了侯府几乎所有人,侯爷长了一把长胡子,打理得很漂亮。” 她这一张口,就开始细数侯府的人,云贞立刻喊来冯氏留意外头,然后紧闭门窗。 她提醒云宝珠:“小心隔墙耳。” 云宝珠正激动着呢:“哪有谁会偷听,”她继续说,“我以为侯府祖上打仗的,侯爷也五大三粗,但侯爷一派斯文。” “倒是二老爷,也就是侯爷的弟弟,三夫人的公爹,才有点武将模样。三老爷就不如侯爷和二老爷神气,还不如我哥呢。” 云贞整理线团,随口应答:“哦。” “侯府的爷们都三十多了,不过,有一人除外……”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你知道陆旭的七叔吗?” 云贞微微一愣。 说起陆崇,云宝珠难掩崇拜:“我就知道你不知道,七叔是大房那边的,他才二十出头,却是隆平二年的状元!” “说是文曲星下凡也不为过,我听莹姑娘说他御前伴驾,公务繁忙,你知道是什么意思么?他能见到皇帝!” 云贞:“嘘,小点声。” 云宝珠疑惑:“你不觉得神奇?” 云贞:“……那是天边的人,与我何干。” 云宝珠笑:“也是,”她不减谈兴,“今晚他来得最迟,大家都等他呢,但没人觉得有啥不对。” “我见他之前,本觉得大郎极俊了,侯府就没有长相磕碜的人,见到他后,方知那才叫英俊,不过他忘了给我备上见面礼。” 说到后面,云宝珠难掩惋惜,又抬手抚摸额头,脸颊微红:“他看了眼我这颗胭脂痣,你看,我这颗痣点得很漂亮吧。” 云贞心中一惊,陆崇可不是会因为漂亮,就盯着姑娘看的人。 只怕出问题。 她仔细盯着云宝珠额间,确实瞧不出异常,许是她多心了。 云宝珠还在说:“可惜初七乞巧节过了,那天可好玩了呢,不过莹姐姐说,二十二那天蔻姐姐生日,咱们一起玩,侯府各处都好,景致好,人更好。” 总的来说,今日家宴,陆家能出席的都出席了,给足云宝珠这个救孙恩人面子,云宝珠也走了个明面,被姜香玉收做干女儿。 冯氏敲门:“宝珠姑娘,秋蝉说温水备好了。” 云宝珠连忙:“来了。” 云贞小声说:“要提防着秋蝉,胭脂痣的事,千万不能叫她知道。” 云宝珠:“还用你说?” 回正房中,云宝珠以自己习惯独自洗澡为由,把秋蝉打发去外间,她弄完重新点好胭脂痣,便看秋蝉梨花木梳妆台上,整理瓶瓶罐罐。 云宝珠:“这是什么?” 秋蝉介绍:“姑娘,这是云上露,这是玉肤膏,这是珍珠粉……” 说的那几样,仅仅润脸所用,除此之外,还有润手、润脚的,各不相同。 云宝珠很是开了眼界,自己涂了脸,唤秋蝉给她涂脚,秋蝉涂得很认真,一边说:“姑娘今日走了许多路,等会儿我给姑娘按按腿,不然明日腿软了。” 说着,她按起来,力道适中舒适,缓解云宝珠的疲劳。 云宝珠敢使唤小翠,却不太敢使唤秋蝉,然而秋蝉如此尽心尽力,真是个好丫鬟,云贞却说要提防她,真是太过胆小。 秋蝉思索着,说:“贞姑娘长得漂亮,倒是文静。” 云宝珠撇撇嘴:“她?就是个鹌鹑,性格弱,胆子和米粒儿大小,你不必将她太放在心上,不过是借我的风住进侯府。” 秋蝉笑:“是。” 及至亥时,侯府后宅的灯一盏盏灭了,唯静远堂,仍亮着。 小厮星天端着一盏六安瓜片茶,跨进书房,掩好门,他看了眼冰盆里冰山消融,便放下茶,叫来雨山换冰块。 二人轻手轻脚,几乎没发出声音。 桌案前,陆崇着一件云母灰苏绸常服,俊目沉着,他将手中的信放好,叫星天:“明天这封信,送去广宁侯府。” 星天答道:“是。” 陆崇一手搁在桌子上,他闭上眼睛,掩去眸中思绪。 不久前,定南侯溘然长逝。 陆崇向朝廷告假,代表陆家奔丧,为定南侯上了一炷香。 定南侯与陆崇祖父是莫逆之交,他少时,与长兄一同练剑,曾得到定南侯的指导,自祖父去世,定南侯就没再北上过。 与祖父,与长兄相识之人,又走了一个。 烛火摇晃,他手指轻缓地点着书桌。 须臾,星天低声说:“七爷,三爷来了。” 陆崇回过神,他抬起眼眸,说:“请进来。” 陆幽年三十五,唇上蓄了点胡须,一双桃花眼未语先笑:“看灯还点着,我就知道你这时候还没睡着。” 陆崇问:“三哥,有什么事么?” 陆崇随意坐在紫檀雕莲纹交椅上,说:“没事就不能过来坐坐了?对了,你从广宁回来后,可还忙?” 陆崇说:“事务已经处理完了。” 星天放了一盏茶在陆幽手边。 陆幽笑着说:“其实我倒真有一事,大郎明年二月要进场,家里虽请了杜老先生,但我总不够放心,还是得让你看看。” 陆崇:“行,写完让周安送来。大郎身体还好?” 陆幽拍了拍大腿:“好着呢,这小子,前个月非要去南方找友人,遭人暗算,偏生还是个姑娘救的。” 陆崇呷了一口茶:“到底是他的恩人,善待就是。” 兄弟二人又说了会儿话,陆幽告辞。 星天端上铜盆,陆崇用巾帕擦脸,倏而,他似又看见烈日下,那截雪白柔荑,当时他眯起双眸,立时挪开目光,到如今,只隐约记得,她额间一点殷红。 他南下,她北上,算算时间,正好。 陆崇叫星天:“明早你去库里,拿一柄玉如意送到兰馨堂,说是补上今夜见面礼。” 9. 第九章 山田 隔日,兰馨堂。 陆幽去上朝后,姜香玉小憩一会儿,便去永德堂,趁着清晨天还凉爽,陪老夫人走一圈。 姜老夫人五十多岁,头发依旧乌黑,她一身茶色松鹤延年团纹袍,身体硬朗,健步轻盈。 谈及子女婚嫁,当年陆幽娶妻,姜老夫人聘了娘家的侄女姜香玉,如今,姜香玉也想为陆旭聘侄女。 她扶着老夫人,说:“姑母觉得,怀雪如何?” 姜老夫人笑意微敛,说:“怀雪哪里都好,就是性子像我,也像你。” 姜香玉:“像我们不好么?” 姜老夫人:“没有不好,可你忘了前年她和大郎吵架的事?” 前年,姜怀雪十三岁生辰,陆旭送了一套松湖石刻章,被她发现是小厮挑的,当场把刻章砸碎,送回承平侯府。 陆旭不是会低头的主,便扔了刻章。 为此,两人半年不说话,直到姜香玉出面说和,此事才翻了篇。 姜香玉:“当时他们还小,再说,我和三爷不也好好的?” 姜老夫人摇头:“往日你与阿幽置气,是阿幽让着你,大郎却不见得会让怀雪,大郎适合温和的女子,非要撮合他们,恐成怨偶。” 姜香玉知道有道理,还是不太甘心。 打姜怀雪养成,她就想聘来当媳妇,姜老夫人不知道,她的心思已透给姜怀雪,现下反悔,让姜怀雪如何想。 无果,姜香玉暂且不想,提及旁人:“姑母觉着,云宝珠如何?” 姜老夫人:“心太躁,先在侯府养一年再说婚事。” 姜香玉:“是。” 回了兰馨堂,姜香玉才知道静远堂的雨山送来一柄玉如意,她不意外,陆崇是个礼数周全的。 她叫丫鬟秋萍:“你去一趟水天阁,让宝珠过来吃个早饭。” 这个早上,云贞在画画,巳时末,云宝珠出去一趟后,多了一柄玉如意。 她钻进云贞的东耳房,拿玉如意在云贞面前显摆:“这是状元郎七叔送的。秋蝉说,这玉如意外头要卖好几十两!” 云贞显出兴趣:“我想看看。” 云宝珠:“你小心别摔了呀!” 如意比手掌长一点,青玉玉质细腻,背后,雕着“吉祥顺心”四字,与梦里,陆崇初初给她的见面礼,一模一样。 云贞双眼微亮,这说明,她避开了一些因果! 她不由抿唇一笑。 云宝珠没在云贞面上看到艳羡,好没意思,便收起如意,说:“对了,二十二那日,蔻姐姐生日,你得备上生辰礼,咱们二房一起去大房那边。” 云贞回过神:“好。” 侯府每月给各房姑娘二两例银,可是府中这么多姑娘,还有丫鬟小厮,人情世故,都得花钱。 就譬如陆蔻的生辰礼。 梦里,她和冯氏尚且不懂侯府的行事,秋蝉见她倚重冯氏,刻意不提,于是,冯氏去买了一对包金珠耳坠。 耳坠一两银子,对她二人来说,已是极贵。 可侯府姑娘们眼睛毒辣得很,表姑娘秦琳琅笑她:“贞姑娘,你怎么买包金的货色呀!” 与她一起的陆莹很尴尬,没了笑脸,而云宝珠和云贞合送一份礼物的,更怨她丢脸,云贞羞得想钻进地里。 只有陆蔻不计低廉,接过礼物,还亲切地问她在侯府住得惯否。 这次,云贞打算缝一个荷包,对侯府的姑娘来说,东西贵精不贵价,她的绣功还可以,也能省钱。 余下几日,云贞亲手绣一个牡丹花荷包,云宝珠则得秋蝉指点,准备了一条洒金云绸披帛。 这是陆蔻十六岁的生辰,虽不如及笄礼盛大,却极可能是她在陆家的最后一次生辰。 云宝珠小声告诉云贞:“蔻姐姐已经相看了柳阁老之子,是大夫人舍不得她,要多留两年,不过再晚,年底也要定下婚期。” 云贞知道的。 她也知道,陆蔻的一生,等不到出嫁之时。 下午未时末,叠云亭中,陆蔻眉目清美,一身桃红色彩蝶交襟衫,下着一条白色织锦百迭裙,云鬓贴金,玉步摇,琉璃坠。 她手上拿着玉骨团扇,与陆芙、表姑娘秦琳琅几人说着话。 察觉云宝珠和云贞过来,陆蔻侧身,温柔地招呼她们。 如此鲜活的陆蔻,让云贞有点恍惚。 收下云氏姐妹的礼物,她笑着说:“瞧我这生辰多巧,你们来到没多久,我就同跟你们要礼。” 云宝珠忙笑:“蔻姐姐客气了,这是我们应该的。” 陆蔻与云宝珠说完,也没落下云贞,说:“贞妹妹有空,可以多来走动,一个人闷着,很无趣的。” 要是陆莹这么说,就只是客气话,陆蔻却是真心这么想的。 云贞心内一暖:“是。” 这时,叠云亭外小道传来利利的声儿:“这么多人,我可有来晚了?” 是三夫人的侄女,姜怀雪。 姜怀雪一身樱草色对襟,并同色如意纹苏绸纱裙,她从月洞门走过来,姿态婀娜,如天边朝霞,似桃花灼灼,霎是好看。 待走近了,她五官与陆莹三分相似,眉更浓,鼻更挺,张扬而明媚。 陆蔻说:“没来晚,正正好呢。” 陆莹也笑:“你是知道蔻姐姐的,你就算真来迟了,蔻姐姐也不敢怪罪,免得呀,你今个儿赖这里不走了。” 陆蔻打陆莹,陆莹跑,姜怀雪干脆去抓陆莹:“好哇,我不赖蔻姐姐这,我赖你那!” 一群姑娘笑声清脆,传出好远。 姜怀雪是陆莹这边的亲表姐,但她与陆蔻也极好,她性子活泼,只要有心,与谁都能交好。 知晓云宝珠就是陆旭的恩人,姜怀雪打量着她,笑意不减:“宝珠妹妹,万幸有你,表哥运道极好,还多了个乖巧的妹妹。” 云宝珠热络地回:“要这么说,我运道也好,多了个兄长。” 二人笑起来,脾性倒挺合得来。 而后,姜怀雪瞥向云贞。 姜怀雪漂亮,自然也容易留意漂亮的人。 打从进院子,她就留意到云贞,这姑娘站在最后面,月白云纹裙裳稍显宽大,本应不引人注目,可鹅蛋脸柔润,五官细致如画,皮相、骨相皆绝。 只是,她一直半低着头,没多说过一句话。 陆莹介绍:“这位是贞妹妹,宝珠妹妹的表亲。” 云贞:“雪姐姐。” 一句话,姜怀雪明白她的身份,“哦”了声,便也不再理会。 云贞的心,慢慢落地。 梦里,姜怀雪知道云贞是陆旭的恩人,顿时笑意淡了,紧跟着,陆旭与几位郎君送来贺礼,他与云贞说话时,姜怀雪更是目光如刀,刮陆旭,也刮她,弄得云贞很难熬。 这回,云贞与姜怀雪不算交恶,不过,以防万一,在陆旭来之前,她会借口更衣,出去避一避。 毕竟私心底,她也不想见陆旭,能躲多久就多久。 生辰小宴设在陆蔻的乘月阁。 姑娘们玩起飞花令,飞花令下来,只剩下陆蔻、陆芙和秦琳琅,三人才气不浅,各朝诗句脱口而出,陆莹、陆蓓和姜怀雪等几人时而拊掌,时而称绝。 云宝珠听不懂,跟着鼓掌。 重开一轮,飞花令飞“万”字时,陆蔻不做思索:“万里长征人未还。” 陆莹沉吟一会儿,脑中一时空空,姜怀雪却掐着时间:“莹儿啊莹儿,不会第二句就折在你了吧?” 陆莹一急,脱口而出:“千万恨,恨极在天涯。” 姜怀雪:“嗯?格律不对呀!” 陆蔻:“自家姐妹玩,不拘这些。” 席上笑声不断,云贞悄悄起身,在没人留意时,走了出去。 她方绕过回廊,还没透口气,不远处,传来几个少年谈话声:“大哥……又送刻章啊,不会又叫墨棋买的吧?” 便听陆旭:“你们不懂刻章多好。” 云贞心口猛地一跳,她都走到回廊了,从没有这么一瞬间,她反应如此迅捷,一息之间,扭头撤回。 陆旭眼角余光晃过月白裙角,他不由一顿,抬眼向走廊看去。 却空无一人。 三郎陆昌问:“大哥,怎么了?” 陆旭眯起眼眸,说:“没什么。” 云贞躲在柱子后,听着陆旭几人进乘月阁,她心跳渐渐放缓,又后怕,她太像做贼了,行动畏缩,未免惹人生疑。 下次,她再怕,也要大方点。 虽是这么想,云贞还是嘀咕,最好没有下次。 天气闷热,她一边用手扇风,走出乘月阁,不知不觉,绕到花园。 园中湖泊清圆荷叶亭亭,假山错落,鸟雀呼晴,花丛缤纷,正中央,立着一块石碑。 听说石碑是老侯爷亲手镌刻的,不管侯府如何变换,它始终沉默地立在那。 只是,她梦里囿于深宅,一次也没上去瞧过上面的字。 云贞不由靠近石碑。 她昂起头,从第一行开始,默读:国子先生晨入太学…… 除了第一句,后面的字,她许多不认识,一目十行,终于找到自己会的几个字:拔去凶邪,登……良。 登与良中间,还有两个字:崇、畯。 她也不会。 她想起乘月阁中,姑娘们对答如流,她心生羡慕,若是她识字,所见所闻,当是另一番风景。 这般想着,她呢喃出声:“拔去凶邪,登,登……登山田良?” “登崇畯良。” 身后传来男人低醇的嗓音。 云贞倏地转身,便看陆崇一手背在身后,静静望着她。 10. 第十章 软和 下次,下次。 却没想到这个“下次”,来得这么快。 这样见到陆崇,叫云贞措手不及,她大脑空白一片,立刻偏过头,不敢再看他,可惜,时间不会因她所想而静止,沉稳的脚步声后,一双乌皮六合靴出现在她眼底。 他停在三步开外。 云贞双手抓着衣摆,整个人有如紧绷的弓弦,要是能跑,她早就一溜烟地消失了。 可是不能,尤其是对面是陆崇,她要是想把事情闹大,大可以跑一个看看。 云贞抑住退缩的冲动。 陆崇见云贞脸生,却不认为她是客人。 若是客人,她身边会带丫鬟,她不仅没有带丫鬟,对侯府的路也不陌生,说明是在侯府住着的。 陆家孙辈多,陆崇没留意过陆蔻陆旭那几个表亲,却也知道,小辈中不论男女,都应读过书,这是基本修养,除非她偷奸耍滑,连字都没好好学,容易养成坏风气。 再开口时,陆崇声音含了三分威严:“‘登崇畯良’,你不识得?” 云贞恨不得把头埋在地下,好一会儿,才回:“嗯。” 陆崇不由皱眉。 有人低头是羞,有人低头是恼,她低头,他只能在她身上看到羸弱与惊惶,仿佛他是残忍的猎人,掐着她的脖颈,不给她呼吸。 陆崇敛眉,道:“抬起头来。” 云贞长睫颤抖,微抬起头。 陆崇随便指石碑上一个“垢”字,问:“这个字读什么?” 云贞呆滞。 陆崇读出她眼底的茫然,他板起脸:“字都不识几个,出去遭人知晓,难堪的是你。” 云贞被训得满脸通红,她泪眼汪汪,真巴不得扒个地缝钻进去,修成个土地精,这辈子不来人间了。 只怕土地精也是要识文断字的。 她又低下头。 陆崇想要再说什么,却看一滴眼泪从她眼角突然掉下。 她哭起来是没有声响的。 眼泪如断线的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她那么用力地咬着嘴唇,下唇被蹂.躏得苍白无色,陆崇甚至怀疑,那瓣唇是不是要被咬破。 他顿了顿,倒是想起自己这口吻,吏科官吏听了,都低头不敢言语。 何况是个小姑娘。 他稍稍缓和,问:“这篇《进学解》,先生平日没教么?”这是要去问罪侯府请的先生。 云贞声若蚊蚋:“没、没先生。” 陆崇:“嗯?” 他这尾音上扬,她立刻补上轻软的一句:“我没先生。” 陆崇问:“你叫什么。” 云贞用袖子擦面,咕哝:“云贞。” 云氏。 陆崇反应过来,她是陆旭恩人云宝珠的表亲,借住侯府,母亲之前其实有提过一嘴,只是他忘了。 依照她的出身,怎会学过多少字,却是他误以为她读书偷懒。 云贞透了姓名,更怕被训斥,她声音颤抖:“对不住,是我不会……” 她是个水做的人儿,从方才到现在,眼泪滴滴答答的,漂亮的眼尾透着薄红,水润润的双眸,怯生生抬眼,发觉他盯着她,又立刻缩回去。 瞧着好不可怜。 陆崇抬手:“你回去吧。” 却看少女如蒙大赦,肩头猛地一松,沿着石径走开,还是顾忌着他一般,姿态十分僵硬。 陆崇看了眼石碑,想起什么,他又转头,看向少女离开的方向。 然而,她本来是小步走,然后大步,再大步,突然跑了起来,一眨眼的瞬间,就没了踪影。 好像后面有什么洪水猛兽。 陆崇:“……” 他抬手按按眉头。 不一会儿,星天提着一个方形梨花木木匣跑来,气喘吁吁:“七爷,我把纸笔取来了,下次一定不会落下了。” 陆崇打开匣子。 石碑上的《进学解》,是老侯爷和陆蔻的父亲,也是陆崇的长兄一起雕刻,他答应陆蔻在她出嫁前,描完石碑上的字。 今日他休沐,也是侄女陆蔻的生辰。 他本打算描几篇,全当生辰礼,便摒弃杂念,挽起袖子,凝神描字。 晚上,乘月阁的欢声笑语移到侯夫人的长春堂,烛火通明,好生热闹。 直到戌时过半,才散了。 回到乘月阁,陆蔻坐在镜子前梳头发,嬷嬷给她整理鬓发,说:“姑娘,大夫人吩咐过了,您得亲自去库房看看。” 陆蔻:“红豆是信得过的。” 嬷嬷:“那也该去看一眼。” 去年陆蔻及笄,意外发现丢了一副耳环,后来查明是不慎落在椅子下,不过,大夫人总疑心大房有人手脚不干净。 陆蔻起身,正好陆崇来了,便忘了差事,只追着陆崇问:“小叔,我的生辰礼呢?” 陆蔻和陆崇只差了六岁,比起叔侄,二人更像兄妹,陆蔻也是所有小辈中,最不怕陆崇的。 陆崇眉目温和,递给她一叠纸:“还差一半。” 陆蔻瞧,果真是石碑上的字,得小叔才能描出曾祖父和父亲遗迹里的风骨,她眼眶微湿:“谢谢小叔!” 她坐在桌上,摊开纸张,一张纸险些掉下去,陆崇手指压住那张纸,感觉透过纸张,压到什么,他拿起那个东西。 是个绣着红牡丹的荷包,荷包料子尚可,刺绣却别出心裁,光是牡丹花,就用了至少七种红色,将所有颜色结合得极好,花朵栩栩如生,摇晃烛光下,流光溢彩。 陆崇眯起眼眸。 陆蔻说:“这个牡丹很美吧?是贞妹妹送我的生辰礼。” 陆崇:“云贞?” 陆蔻疑惑:“小叔知道她?她生得可美,寄居二房,镇日不出门,性子软和,我与她说话,都忍不住轻点声,怕吓到她呢,她身体似是不好,宴上托人带话后先走了。” 陆崇沉默了片刻。 他眼前似乎又晃过少女的双眼濛濛,她不会辩解,有什么委屈便往肚子里咽,实在咽不下,再啪嗒啪嗒掉泪。 他放下荷包,不由说出声:“薄福之人。” 陆蔻:“什么?” 陆崇回过神,说:“她质弱,样貌只会摧折她。” 陆蔻明白了,便如苏妲己,杨玉环,古来美人薄福,到底是女子难为。她倒是惊奇:“小叔就是觉得她生得好看了?我还以为,小叔不会辨美丑呢!” 陆崇:“我也长了眼睛的。” 陆蔻笑得合不拢嘴。 不怪陆蔻大惊小怪,她的同辈兄弟陆旭和陆晔,都到议亲定亲的年纪,小叔却孑然一身,这么多年,小婶婶愣是没着落。 陆崇看着陆蔻的书架,手指掠了过去,停在薄薄一侧上,他回过身问陆蔻:“这本。你不用了?” 陆蔻:“《千字文》?这种启蒙学字之书,我早不用啦,小叔要它做什么?” 陆崇拿着它,翻看了两眼,说:“你替我将它送人。” 第十一章 日后 却说云贞让丫鬟去跟陆蔻说一声身体不适后,便挑着小路,泪奔回水天阁。 闻见哭声,冯氏丢下手里活计跑来:“贞娘,怎么了贞娘,是不是受欺负了?” 云贞抱着冯氏哭了一会儿。 为了不让冯氏担心,她有委屈都是往下咽,只是陆崇不一样,他并未因为她的容貌,对她生出邪心,见冯氏实在着急,她一五一十说出自己被陆崇训了的事。 听罢,冯氏先松口气,又心疼云贞,说:“原来是陆七爷……他是状元郎,错把你当陆家小辈,自不能容忍小辈大字不识几个。” “不过,他平白说了你,又不道歉则个,这侯府的人,当真高傲。” 云贞一噎。 陆崇给她道歉?那不是公鸡下蛋,母鸡打鸣,太阳往西边出来,她想象了一下,浑身一寒,搅着手帕,说:“我才不需要道歉。” 最好便是再也不相见,只是侯府不小,却也不大,像今日这种偶遇,或许以后还会有。 只盼能当个陌生人。 冯氏看她哭得睫毛湿湿的,怜爱拿帕子给她擦脸,又说:“贞娘,你想过日后要怎么过么。” 冯氏把她当大孩子了,才会与她讨论这种话,云贞眼前一亮,拉着冯氏坐下,说:“我原就想着,到侯府后攒一些钱,咱们找个机会出去了,过自己的日子。” 冯氏笑了笑。 以前冯氏就想这么做,碍于江乐县小,云贞出落得如此美丽,离开云家反遭觊觎。 现在不一样了,天子脚下,若真有人做出如土匪般强夺之事,得考量一番,再不济,她们还可以求承平侯府出面。 只是,京城居不易,需要许多钱,才有离开侯府的底气。 云贞:“姆妈,咱们有多少银钱?” 冯氏:“算上周夫人的赏赐,大约四两银子和一些铜钱。” 云贞知道一个铜钱就能买一个馒头,却不知道地价如何,便问:“四两银子,能在京城买一个宅子么?” 冯氏笑了:“我的小乖乖,四百两都不一定能买到呢,四两大抵能买块巴掌大的地。” 云贞:“……” 冯氏小声说:“侯府分下来的好东西,都流去云宝珠那,不然,咱们跟她要些?” 云贞摇摇头。 不说云宝珠给不给,就是当时她和云宝珠的交易,互换身份,她替她挡了梦里诸多事情,她就不会、也不该再惦记这些财物。 往好里想,她现在吃穿不愁,好好攒钱,总能离开侯府,京城地贵,到时候先赁一处住着,其他的再徐徐图之。 云贞又说:“姆妈,我想读书认字。” 冯氏拿巾帕给她擦脸,想到自己活到这个岁数,吃过许多不识字的亏,也很赞同:“是该多读点书,只是怎么读?能跟着二小姐她们一起学吗?” 侯府请了女先生教导府中姑娘,云宝珠可以去,云贞却不一定,但她也不想去,没记错的话,陆旭他们的书堂,就在女学书堂隔壁。 她暂且说:“我找个机会,问莹姐姐她们的意见。” 云贞又腻着冯氏说了会儿体己话。 待得自己独处,四处安静下来时,她又想起那个容貌俊美,神色严肃的男人。 不由来的,她胸腔里那种饱胀的酸涩,几欲涌出—— 她一直觉得,那个梦是预知梦,直到再见陆崇,被强烈的情绪侵袭感官,她才发现,她和梦里的自己,是共通的。 她真的曾经爱过陆崇。 梦里,第一次见陆崇,并不像今日这般乌龙,而是在侯府家宴,当时只道寻常,却不曾想,后来在陆旭的步步紧逼下,唯有陆崇护住了她。 可在他眼里,她就像远房亲戚不熟的小孩,他们二人见过许多次,他却从不多说半句话。 那是最为客气,也是最为疏离。 今日她才知道,陆崇对她原来也会有恼意,可是,是因为她不识字。 “我念不出,就凶我。”云贞嘀咕着,她彻底缓过来了,除了害怕、委屈,还有一点点生气。 她故意把他想象成古板的老秀才、长胡子的老头,像大伯云来顺,以前她被大伯母刘氏和云宝珠欺负时,就是这么自我宽慰的。 瞬间,她心情好多了。 不过,把陆崇和云来顺放一起,对前者而言,实在冤枉。 只是冤枉他又如何,反正他也冤枉自己。 夜间。 过了戌时,云宝珠她们才回来兰馨堂,云宝珠兴致很高,陆莹却一直沉着脸。 云宝珠隐约察觉不对,连忙告罪:“莹姐姐,可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好?我这人嘴笨,脑子直,容易得罪人,但我没什么坏心眼的,姐姐不会生气了吧?” 她不知道自己学了刘氏的风格,话一张口,即使没有恶意,叫人听着也是朝吵架去的,这种话出来,陆莹是心里堵,也只能抿着唇,回:“没事。” 云宝珠放心了,兀自找云贞说起今晚的趣事,多次提到陆旭,烦得云贞想捂耳朵。 陆莹一回屋,就趴在被子上哭。 下午在乘月阁飞花令,陆莹对了“千万恨”,格律不对,被姜怀雪笑了一通,大姐出面调和,姜怀雪还是一直揶揄她,那时,云宝珠就笑得很欢。 等到方才宴席上,又行令,又抽到“万”字,陆莹有点怕了,她最不会这个字的诗句。 好在,这次大姐先说了不注重格律,她对了句“万万千千恨,前前后后山”。 可就在她话音落,云宝珠竟然笑出了声,说什么这句诗太简单,她每个字都会,一口气能背下来,弄得姜怀雪拍案直笑。 姜怀雪笑她也就算了,她是她表姐,可一个得了机缘进侯府的乡野女子,大字不识几个,竟也如此取笑她!今晚上可是有好几个外男在呢! 到头来,云宝珠还一无所知,陆莹白白憋了一肚子气。 陆蓓看出陆莹心里难受,跟在陆莹身边,她向来谨慎,能不说则不说,然而今日,云宝珠叫二房丢脸,这一点,她的立场和陆莹一致。 于是,陆蓓想了想,说:“她不懂事,我有个办法,能让她懂事。” 陆莹:“你想怎么做?” 陆蓓附在陆莹耳边说了些什么,陆莹犹豫:“她是我哥的恩人……” 陆蓓小声:“二姐,她终究是个外来女,侯府已给她这辈子难以企及的富贵,足够了。” 陆莹松口:“也是。” ... 云贞尚在琢磨识字的事,没两日,陆蔻就带着一本《千字文》,并笔墨纸,送上门来了。 云贞难掩惊讶,她五官昳丽,一张小嘴微张,眼睛透着清澈,又娇又俏,叫陆蔻都想捏捏她脸颊了。 陆蔻手持团扇掩面,扇尖点点书籍,说:“我听说到你想识字,我那里刚好有一些书,只是不够新,贞妹妹不会介怀吧?” 云贞把头摇成拨浪鼓:“怎么会,感谢还来不及呢!” 陆蔻笑了。 那日陆崇托她送千字文给云贞,她很惊奇。 只是,陆崇如果有别的心思,他应当自己悄悄送,而不是托侄女送。 索性陆蔻喜欢云贞,这事她也乐意做。 只是,贸然送《千字文》上门,总有点嫌弃云贞不识字的意味,何况在世人看来,只有大家族才会让姑娘也读书识字,女子最后都是要嫁人的,读再多书,做再多刻苦也没用。 陆蔻怕云贞也这么想。 于是陆蔻观察着送书的时机,却没想到,云贞身边的冯氏在探听读书的事,云贞想读书,让陆蔻对云贞多出几分欣赏。 云贞翻着《千字文》,里头还有一些新的批注,字迹娟秀工整,笔锋含有英气,显然是陆蔻特意加的。 云贞是既佩服,又感激:“谢谢蔻姐姐!” 陆蔻说:“以后有什么不懂的,你便来找我,趁着我还没出嫁呢。” 云贞点头又点头。 陆蔻实在没忍住,揉揉她的头。 她走后,云贞捧着书籍,手指轻抚陆蔻的字迹,心情却低落下去。 梦里的云贞与二房关系甚亲密,和大房那几位郎君姑娘,往来不多,但也知道,陆蔻是个性格极好的,她做事向来滴水不漏,担得起大家闺秀风范。 今年中秋前,陆蔻的婚事会定下,是柳阁老之子柳焕,婚期在明年六月十八。 只是,明年三月的一个晚上,陆蔻死了。 第十二章 枣树 三月时节,春意盎然,园中花朵争相开放,鲜妍明亮,颜色缤纷,放眼望去,侯府却处处挂着白布。 陆家人身着白衣,女眷哭得眼睛红红的,陆旭陆晔几个郎君,隐忍的红了双眸。 陆蔻的母亲,向来端庄的大夫人,跪在地上,脸贴着棺椁,不让人抬走。七日了,她依然难以相信爱女撒手人寰。 五十多岁的侯夫人亲自扶她:“老大媳妇,你就让蔻娘去吧。” 大夫人难受:“我不舍啊,我不舍啊!” 侯爷哀声叹息。 陆蔻是大爷长女、侯府的嫡长孙女,侯爷和侯夫人也是将这个孙女放心尖疼爱的,不曾想,竟要如送走老大那般,送走陆蔻。 那是云贞第一次经历死别。 她心里难过,掉了很多眼泪,蔻姐姐脾性多好啊,从没小瞧过她,平日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都不会落下她,怎么会突然没了呢。 她很想帮上什么,却也知道,自己什么都帮不上。 陆蔻下葬后第二日,云贞心事重重,徘徊在乘月阁外,忽的,她听到白墙的另一面,陆崇叮嘱星天:“妆奁里的东西不要动,直接装箱子里。” 星天:“是。” 云贞停在月洞门外,犹豫着要不要露面。 她有点怕陆崇,这位陆莹、陆旭的七叔,即使他面冠如玉,俊美无俦,可他身上,有陆旭他们没有的威严。 可她躲在墙后也不光彩。 好久没听到声音,云贞试着探出脑袋,却看陆崇一袭白衣,站在枣树下,抬头凝视着枣树。 令她意想不到的是,男子正克制着呼吸,向来清冷的双眸,眼眶微红。 云贞与他对上双眸,那一刹,她读出压抑的沉痛与落寞。 她心口猛地一跳,立刻缩回墙后。 八年前,陆家大爷陆岭赴任四川,途中却染病去世,留下大夫人与陆蔻几个孩子,陆崇向来敬重长兄,对长兄几个孩子,也关照有佳。 如今,陆蔻骤然去世,可怜白发人送黑发人,大夫人悲愤欲绝,成日有气无力,侯老夫人也因这事落下病根子,汤药不离身。 于是陆蔻的葬礼,全由陆崇和三夫人操办。 云贞在葬礼上见到的陆崇,唇色浅淡,神色虽些微疲倦,主理家事却条条有理,陆莹她们全都说,侯府有小叔在,便叫人安心。 只是,大家似乎忘了,陆蔻这一去,他也会伤心。 也是这时候,云贞才发觉,他辈分是比他们高,年岁上,却没有高多少。 云贞怪自己搅了他的心绪,本以为陆崇走了,只听星天走来请示他:“爷,大姑娘的丫鬟南枝怎么劝都不肯走,说要为大姑娘守着乘月阁。” 沉默了一会儿,陆崇:“那就留着吧,妥善安排她。” 音色如常,听不出旁的情绪。 云贞支着耳朵,她只听到一个人的脚步声,星天走了,陆崇还在,却是寂然无声。 一阵大风拂过,云贞面前掉落几片新树叶。 她捡起来掂了掂,放在唇下,她很小的时候,母亲还没去世,给她吹过一首曲儿,每次她哼着,心里都会很平静。 曲儿轻慢悦耳,和着风声,光影明灭,树影婆娑。 枣树的叶子是青的,花也是青的。 隔着一堵白墙,她吹着树叶,他站在枣树下,谁也没有跨过这道月洞门。 却都知道墙后是谁。 “沙沙,沙沙。” 树叶声音照进现实,云贞眼角忽的滑过一滴泪,她睁开双眼,看着帐顶,犹分不太清楚这是现实还是梦境。 还是冯氏的声音让她回过神:“贞娘,我吵到你了?” 云贞摇摇头:“没有。” 这个午觉,一下睡到酉时。 方才的沙沙声,是冯氏捧着一个圆簸箕,里头装着碎茶叶,她在挑茶梗。 这几天,冯氏想了个卖茶叶的赚钱法子,侯府待下人不薄,分给下人的茶叶,与路边茶馆的茶叶相比,好多了。 只是不是所有人都爱喝茶,比如冯氏新结识的王嬷嬷,就攒了很多茶没喝。 冯氏用两百钱买下茶叶,将茶叶分成三等,茶叶完好的能卖到客栈,一般的与粗梗碎屑,就卖去茶馆,能卖出三种价钱。 云贞听罢,双眼晶亮:“姆妈真厉害!” 冯氏很会过日子,梦里却因不肯劝云贞从了陆旭,离开侯府后也担心她,不愿离开京城,被陆旭暗中打压,过得穷困潦倒。 想到陆旭,云贞的某个念头,就显得自大了——她不想陆蔻死。 她记得一开始,侯府对外称陆蔻得了恶疾而去,后来几年,她意外听到陆旭提及,才知道,陆蔻根本不是因病而死,而是悬梁自尽。 既然不是急病,陆蔻本可以不死。 云贞知道自己爱哭,还没本事,独善其身尚且不易,又如何救人?可陆蔻是这样好的人,梦里她受过大房恩情,如今陆蔻也帮她识字。 她不能眼睁睁等悲剧再现。 况且,身份互换这种事她都敢做,还有什么不敢的呢? 云贞同冯氏挑茶梗,一边给自己鼓劲。 好在她可以趁读书亲近陆蔻,只是要避免太明显,就不能去得太勤。 这么下来,一旬的时间,她只去了一次乘月阁,陆蔻教她怎么握笔写字,还夸她聪明,写字漂亮呢。 就这样,云宝珠还很不满,死瞪着她:“你往蔻姐姐那跑干嘛?也没见你跟莹姐姐献殷勤啊,你别忘了,我们是二房的人呢。” 云贞小声:“知道了。” 云宝珠见她鹌鹑一样,心里得意着,说:“对了,莹姐姐没请你中秋去灵云寺玩吧?那天我们几个姐妹,都要爬山,去灵云寺祈福。” 灵云寺。 云贞梦里这一年的中秋,也是去灵云寺。 那时,陆莹已发现陆旭对云贞的关注,很是不悦,云贞做不得正妻,侯府这种世家,断没有未娶正妻先有妾室之事,有损体面。 偏生云贞半点不知,长了那么一张艳丽的脸,侯府郎君们的目光,总流连在她身上。 陆莹心生警惕,有意打压云贞,在去灵云寺这一日,引导云贞穿一套天青色彩绣并蒂莲上衣,与茜色单罗纱留仙裙。 这身颜色当真惹眼,云贞有些不自在,还是听了陆莹的话。 到灵云寺下马车,她才发现,她身上的颜色与姜怀雪一模一样,姜怀雪性格霸道,最讨厌旁人与自己衣裳撞色,尤其是云贞的容貌,同样的颜色,却生生将她比下去。 顿时,姜怀雪脸色极为难看,说:“看来我这身衣服,是再穿不得了,晦气。” 陆莹连忙安慰姜怀雪:“雪姐姐别生气,不值当,不值当。” 一时,所有少女都围着姜怀雪。 云贞脸颊通红,却不知道该怎么回,陆蔻不在,没人会站在她这边。 等进寺后,要捐钱添油灯。 云贞是乡野来的姑娘,捐了一两银子,都要心痛许久,姜怀雪一出手五十两,还拉着人来瞧云贞捐了多少。 还有个姑娘大声嚷嚷:“一两银子?一两银子能跟佛祖祈愿什么呀,还不如不捐呢!” 叫云贞好难堪。 回想起那种孤立无援,云贞还有点心堵,所幸如今自己不会再遇到了,她不知道云宝珠会不会被针对,只是提醒一句,能避就避。 她便告诉云宝珠:“前阵子裁衣,天青色和茜色布料,宝珠姐姐做成什么?” 云宝珠:“对襟和裙子。” 云贞:“姐姐肤色有点暗,天青色和茜色太过明亮,姐姐不适合这么穿,尤其是外出天光大亮,更明显。” 云宝珠想说云贞肤色才暗,可云贞前阵子黑了一点,如今镇日关在水天阁,脸颊变回白莹莹的,吹弹可破,真是羡煞旁人。 何况云贞画画厉害,对颜色感知也强。 她勉强应答:“知道了,还用你说?” 只是,等陆莹建议她这么穿时,她一下把云贞的话忘到脑后,陆莹都没觉得她肤色暗呢,云贞算什么东西。 很快,八月十日,陆蔻定下柳阁老之子,婚期在明年六月十八,陆蔻待嫁,不便出门,就没去灵云寺。 陆莹没请云贞,云贞正好不用想借口推脱。 十五这日,云宝珠她们早早就出去了,云贞贪睡,卷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两圈,这才翘着头发爬起来。 小翠给云贞端来铜盆,洗漱完毕,云贞带着她,提着笔盒书本,去到乘月阁。 陆蔻对她亲近,乘月阁的仆从也不会捧高踩低,云贞见到陆蔻身边的丫鬟南枝,不由扬声:“南枝姐姐!” 南枝回头,笑了出来:“贞姑娘来了呀。” 陆蔻身边两个丫鬟,叫红豆和南枝,二人性格稳重,行事妥帖,但云贞更喜欢南枝,南枝很忠心,梦里一直为陆蔻守着的乘月阁。 招呼云贞坐下,南枝说:“姑娘在叠云亭练琴,叫我留意着你呢,我这就去叫她。” 云贞:“有劳了。” 南枝指着桌上饼食:“这是给贞姑娘准备的,先吃点垫垫肚子。” 云贞脸微红:“好,谢谢。” 上次练字练到她肚子咕咕叫,惹得陆蔻忍俊不禁,这次却记得给她备下饼食,还是她爱吃的菱粉糕和海棠蜜饯。 蔻姐姐真好。 云贞吃着东西,一边翻看千字文,细细回忆自己不会的地方。 外头传来说话声,云贞以为是陆蔻回来了,一手捻着海棠蜜饯,几步蹦到门口,探出小脑袋:“蔻姐姐!” 她声音突的卡住。 就看陆崇带着星天,陆蔻带着南枝,二人本是在门外聊天,被云贞这一打岔,齐齐朝她看来。 云贞:“……” 呀,要命。 第十三章 狸奴 陆崇还是第一次,在一个人面上,见到色若春花烂漫,与面如金纸凄凉。 少女笑眼弯弯,眼波清澈,看清楚他的那一瞬间,她脚步定住,面上欢喜悉数退潮,花凋叶落,一张小脸煞白煞白,好不可怜。 仿佛他是罗刹转世,恶鬼投生。 她立刻收束手脚,拘谨地乖乖站着,不敢抬头,细弱地说:“蔻姐姐,七爷。” 陆崇沉默了。 陆蔻用力压着上扬的嘴角,想了这辈子最难过的几件事,就怕自个儿笑出声。 她清清嗓子,声音轻柔,安抚着云贞,说:“贞妹妹,小叔是跟我来要颜料的,来,咱们进去吧。” 云贞点头:“嗯。” 她不无懊悔,自己真笨,一惊一乍的,岂不是当着陆崇的面,说自己怕他? 却没曾想,进屋后,陆蔻朝她眨眨眼,嘴角含笑,说:“没事,你不是唯一一个怕小叔的,小叔不会介意的。” 云贞豁然开朗:“嗯嗯。” 说的也是,大家都怕陆崇,他大人有大量,怎会和她计较。 于是,屋内细语欢笑,屋外,一片寂静,陆崇站在台阶之下,一手自然地垂落,另一手轻轻抚摸自腰间的圆润羊脂玉。 他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手背青筋微凸,让这双手有种介于文弱与强劲的力量感,白玉般的指尖,顺着玉佩并蒂莲的纹路,摩挲着。 不多时,陆蔻和南枝出门。 南枝拿出一个盒子,里面都是蓝色,有水蓝、天蓝、靛蓝、宝蓝、藏蓝等等,十二种颜色,霎是漂亮。 陆蔻闲暇时,喜欢做颜料,质感好,色彩正,陆崇有时会来她这里拿。 星天接过盒子,陆崇问陆蔻:“有想要的东西吗?” 陆蔻还真想了下,玩笑着说:“吃穿用度我都不缺,那我想小叔下次别板着脸,吓到贞妹妹了。” 陆蔻:“……” 遭侄女这一笑,他也不恼,只是从鼻腔里轻哼了声,说:“不是一回事。” 陆蔻以为,他说的是想要的东西,与“别吓到贞妹妹”,不是一回事,实则陆崇的意思是,云贞并非是被自己板着脸吓到。 她便说:“那下次,小叔带点赵记的糕点,要甜口的。” 陆崇颔首。 快到静远堂时,丛中有一抹白色,陆崇停下脚步,星天问:“爷,怎么了?” 陆崇:“那儿有只猫。” 星天定睛一看,“哎哟”了声:“猫的花色,好像是二房那边养的猫生的吧,怎么跑到这了,走开走开,去去去……” 他做出一副要赶猫的架势,陆崇却说:“等一下。” 他撩开衣摆,蹲下.身,伸出手朝猫:“嘬嘬,狸奴,来。” 听到叫唤,小猫探出脑袋,迈着奶里奶气的脚步,走两步摔一跤,跑到他身边。 它通体白色长毛,只是在泥地里滚得有点脏,碧眼圆润清澈,干净明亮,水汪汪,又怯生生。叫人克制不住,想直直望进去,一探究竟。 陆崇眼前,突然浮现一双媚色天成的眼睛。 他眼睑微动,手指朝试探着靠近小白猫。 小白猫粉嫩的鼻头,白须一动一动的,蹭陆崇的手指,它软软地叫了声,又用头去顶陆崇的指腹。 比见到他就扭头跑,好多了。 陆崇嘴角噙着笑,捏小白猫的后颈,放在宽大的掌心,对星天说:“去问兰馨堂和永德堂,是不是丢了只小猫,如果是,就说留在我这了。” 星天应答:“好。” 见着自家爷揣着小猫走了,他挠挠脑袋,原来七爷喜欢猫啊。 ... 乘月阁。 “手指在这里……” 陆蔻帮云贞纠正握笔姿势,只是,每次弄回来后,笔杆上的手指,又会跑回习惯的位置。 陆蔻看着云贞的字,思索着,说:“你写字,更像画字。”一撇一捺的,不难看,到底比不得簪花小楷。 云贞:“不瞒姐姐,我确实会画画。” 陆蔻新奇:“哦?” 云贞运腕,笔墨游走,转眼,纸上就是一幅远山图。 陆蔻于品鉴画作一道,很有心得,此番见了云贞的画,眼前一亮:“墨韵十足,简单却不失雅意,这么短时间能画成这样,很不错。” 从未被人这般夸过,云贞红了脸颊:“只是自小这样拿画笔,改不过来。” 陆蔻:“罢了,只要能写出字,拿笔姿势无妨。” 云贞一喜:“我也这么觉着。” 想起什么,陆蔻又说:“小叔就在意拿笔的规矩。之前五郎开蒙,姿势不对,偏生他性格骄纵,不肯听先生的。” 云贞好奇:“然后呢?” 陆蔻:“然后呀,他就被小叔训了一通,后来,他一看到小叔就乖得像老鼠见了猫。” 五郎如今才七岁,是二房三夫人姜香玉的小儿子,陆旭陆莹的同胞弟弟,云贞的梦里,他曾拿石头砸她,骂她妖孽。 想到小魔头被陆崇训得服服的,云贞没忍住,笑出了声。 陆蔻也笑:“所以你不是唯一一个怕小叔的。” 云贞赧然低头。 陆蔻无声叹气,说:“小叔就是太紧绷了,”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改口,“嗨,瞧我,编排起长辈了。” 云贞浅浅笑了下,没说什么。 经历那个梦,她自然知道侯府的情况。 陆蔻的父亲,侯府大爷,和二爷、五爷、七爷出自侯府大房,大爷去得早,二爷是庶出,文不成武不就,至今白身。 五爷读书不行,是京城燕山前卫的指挥佥事,便是梦里过去十年,他也在这个位置,一眼望到头。 二房的三爷,当年进士一百一十二名,如今三十多岁,位居太常寺少卿,十年后,是礼部侍郎,也是到头了。 三房庶出的四爷,前年外放做河间府天水县县令。 一家几个官,于寻常人家已是不可多得的富贵,可于侯府而言,都不能够撑起门楣。 只有陆崇,才能在仕途走更远,他少年状元,如今是吏科给事中兼侍讲学士,深得帝心,掌实权,往来皆是要臣。 侯府能否承袭圣眷,再繁荣三代,全在于他。 让他如何不紧绷。 陆蔻思考着家中情势,心情正沉重,瞥见云贞低头研磨,她姿容绝艳,目光恬静,身上有股轻柔气质,抚平人心的浮躁。 陆蔻忍不住逗她:“贞妹妹,我看着你,是有些明白,男儿为何偏爱红袖添香。” 云贞闹了个大红脸:“蔻姐姐别笑话我了。” 乘月阁中的笑与乐,暂且按下不表,灵云寺那边,云宝珠和姜怀雪撞了衣裳颜色,姜怀雪立时撂下脸色。 碍于和姜怀雪的情面,陆莹没说话。 云宝珠生得没姜怀雪好,两人站一块,她硬生生沦为陪衬,还有一些姑娘在姜怀雪的授意下,说着风凉话。 她一路被挤兑着,直到捐了五两香火钱,她们竟还笑她捐的少,心不诚。 于是,云宝珠大哭起来。 众姑娘没料到她会嚎啕,场面十分尴尬。 陆莹觉得丢人,忙叫秋蝉:“你们先回去吧,好好休息,”转而对云宝珠说,“没事的,大家跟你玩笑呢。” 姜怀雪嗤笑:“是啊,这般开不起玩笑。” 云宝珠不敢明着回怼姜怀雪,心里记恨着呢,暗咬后槽牙。 巧合的是,下山的路上,她遇到了陆旭。 云宝珠忙叫住陆旭:“大哥。” 陆旭关在家中读书备考,今日中秋,将文章整理完送到陆崇那,便出门透口气。 如今陆崇公务繁忙,过手的都是机要,怎好拿子侄文章麻烦他,这个机会,却是父亲替他请来的。 此时,见云宝珠哭得眼红鼻红,他皱眉,便问秋蝉:“怎么回事?” 秋蝉如实说出姜怀雪的为难。 陆旭好笑,云宝珠是他的恩人,打狗还要看主子呢。 正好,姜怀雪和几个姑娘被扫了兴致,也下山来,见到俊逸的陆旭,她一喜:“旭表哥!” 陆莹也叫陆旭:“大哥。” 陆旭只朝陆莹颔首,却忽视姜怀雪,兀自低头对云宝珠,声音温和地说:“别哭了,我送你回去吧。” 云宝珠委屈,发觉陆旭给自己出气,她马上扬声说:“好,麻烦大哥了。” 姜怀雪死死咬牙,手中手帕都要绞坏了。 待回到侯府,陆旭将缰绳丢给墨棋,便看他身后,姜怀雪的马车就在不远处追了过来。 陆旭知道,母亲中意姜怀雪,可她还没过门呢,就敢耍威风了?他脸色几经变换,提高声音,对云宝珠说:“你住水天阁?一起过去。” 云宝珠有点受宠若惊。 一路上,她回想姜怀雪黑沉沉的脸色,别提多爽快了,而陆旭不仅为她解围,还要亲自送她到水天阁。 云宝珠心口小鹿乱撞,陆旭如此俊美,又是个体贴的人…… 她偷偷看了眼陆旭,轻声与他搭话:“大哥,今天闹成这样,雪姐姐不会怪我吧?” 陆旭心不在焉:“不会。” 云宝珠还说了什么,陆旭没听也没应,直到跨进水天阁,一串清脆的笑声入耳,他不由抬眼。 彼时下午,日头正好。 一个少女与嬷嬷说着话,一双嫩白的手,拨弄簸箕里的茶叶。 便看她挽双环髻,着藕粉对襟与青色马面裙,衣裳稍显宽大,却更显骨架娇小,身姿绰约,一张芙蓉面,天然去雕饰,眉宇细腻如画,朱唇如樱,鲜艳欲滴。 无处不美,无处不娇。 那一刹,陆旭心魔顿生。 第十四章 提防 云贞正和冯氏说话。 随着冯氏在侯府交往的人越来越多,她收到的茶叶,也越来越多,间或还有一些茶砖、茶饼。 还有仆妇好心劝她,说是她买茶叶本钱不低,恐怕不能赚多少。 冯氏压着声音,说:“她们是不懂,挑出茶叶,分成三六九等后,最好的那部分卖的钱,就够我本钱了,其余的就是利。” 云贞很是欢喜。 梦里她以为侯府是个好去处,谨慎小心,姆妈随她,怕得罪侯府中人,根本没机会接触这么多人与事。 现在不一样了,冯氏也找到自己爱做的事,讲起来颇为神气。 她素手拨弄茶叶,问冯氏:“不过有些很碎的攒了这么多,是卖不出吗?” 冯氏说:“这是最差的茶叶,我之前贱价卖给茶馆,现在突然想起一种办法,能让它们更值钱,你猜猜。” 她这般神神秘秘,云贞笑了,问:“什么办法呀?” 冯氏说:“我老家有人拿茶叶煮鸡蛋,就叫茶蛋。茶蛋带有浓浓茶香,加之鸡蛋的鲜嫩,一口下去,好吃得紧。” 冯氏说得绘声绘色,云贞咽咽喉咙:“真的那么好吃吗?” 冯氏:“好吃的!” 云贞只觉眼前茶叶,都散发着浓香。 她有点发馋,捻起一根粗糙的茶柄,放在唇齿间轻嚼,苦得小脸微皱,女儿情态,娇而不妖,只叫人觉得十分可爱。 冯氏笑得拍大腿:“犯傻了这孩子,干嚼茶叶怎么不苦?” 云贞笑着,忽而抬头,却看不远处,云宝珠带着一个少年,站在廊下。 少年一身宝蓝地团纹圆领袍,他长得高,眉宇英气,带着些微少年转向青年的青涩,不似她梦里男人侵略感那般重。 他正是陆旭。 云贞笑容僵了僵,还好胆儿这东西,是越练越大的,她缓缓攥紧手指,垂眼避开陆旭直白的目光。 云宝珠见陆旭看着云贞,不言不语,她便说:“大哥,那是我表妹,和她的……我们的乳母。” 陆旭回过神,原来她只是寄住的。 他问:“她叫什么名字?我之前怎么没见过。” 陆旭如此关心云贞,云宝珠只怕她夺走他的注意,一着急就胡诌:“她叫云贞,她啊,身体不好,没怎么出门,应该是有什么不知名的病吧……” 秋蝉给云宝珠使眼色,什么病不病的,她们与她住一起,这种话能胡乱说得? 陆旭:“请府医看过没?” 云宝珠忙换了说辞:“不是不是,她没什么毛病,就是,就是胆子小,经不得吓,上不得台面,在我们老家还定了人家的。” 冯氏走过来,与陆旭招呼:“大公子,是有什么事吗?” 陆旭:“哦,宝珠不舒服,我送她回来。” 冯氏:“辛苦大公子。” 越过冯氏,陆旭看向她身后,却不知什么时候,云贞已没了踪迹。 待得走出水天阁,陆旭的步伐轻盈了些。 便是静远堂的小厮雨山前来报信,说是陆崇叫他去静远堂,陆旭也难掩笑意,说:“知道了。” 往日,陆旭一听到静远堂,不管在做什么,都会立刻收心,变得严肃起来,是实打实的敬与畏,今日,却还是难掩兴奋与雀跃。 墨棋忍不住问:“公子这是遇到高兴事?” 陆旭:“是了。” 他找到喜欢的东西。 ... 云贞小跑回了房间,背靠着门扉,她一手抓着前襟,轻轻喘息,耳后似乎有一道炽热的鼻息,拂弄她耳廓,让她忍不住不停地搓着耳朵。 直到整个耳廓发疼,发烫。 她知道,总归会遇到陆旭的,只是她还是没准备好,如今一想起梦中种种,她便不愿再靠近他半点。 冷静,冷静,云贞咬着指甲,她不能自乱阵脚,好在如今,没了恩人的身份,陆旭没法明目张胆来找她。 或许,她还可以继续躲下去? 突地,身后云宝珠用力敲门:“云贞,你给我开门!快点!” 云贞深深呼吸,打开房门,就看云宝珠沉着脸色:“刚刚大哥在,你知道吧?” 云贞囫囵应了声:“嗯。” 云宝珠非要挤进屋子里,云贞松手,眼看外头冯氏在看着秋蝉,二人递了个眼神,她关了门,心下已有了成算。 云贞回过头时,不等云宝珠说话,便说:“说起来,大哥对你极好,还亲自送你回来呢。” 云宝珠本是满心不爽,这话听了气儿顺:“那是,大哥长得俊,人又这么好,你今日见着了,感觉是不是比周公子好?” 云贞蹙眉:“宝珠姐姐怎么这么说,他便是再好,我也只念着周公子。” 云宝珠顿时安心了:“嗯,我已经跟大哥,说了你定了人家,你闲着没事,别在大哥面前晃,知道吗?” 云贞:“嗯。”她躲还来不及呢。 说完陆旭,云宝珠又想起灵云寺的事,便噼里啪啦说给云贞听。 她越说,越气得想呕血:“陆莹她一直说好看,我才那么穿的,她和姜怀雪熟,不知道姜怀雪也有这两个颜色的衣裳?” “姜怀雪也是,上次姐姐妹妹叫得亲热,这回就直接落我面子,我真是不懂!” 云贞无言了片刻。 还有什么不懂的,她们心里傲,怎么会看得起一个乡野女子,自然,也有陆蔻那样的好姑娘,只是陆莹和姜怀雪也不在少数。 而且她事先提醒过,是云宝珠自己不听,便也不觉得云宝珠可怜。 云贞不和自己同仇敌忾,云宝珠也没了说话的兴致,只再提醒:“你可别忘了周公子。” 待云宝珠离开,冯氏看出云贞眉眼间的愁云,她一下猜到缘故,便问:“贞娘今日见了大公子,就闷闷不乐,是不喜欢他?” 云贞小声说:“很不喜欢。” 在冯氏看来,陆旭仪表堂堂,论身份地位,比前头那周潜还要强,很招小姑娘喜欢,但不适合云贞。 还好云贞不要周潜,也不会喜欢陆旭。 于是听云贞说不喜欢他,冯氏也就放下心,说:“没关系,日后也不会见面。” 云贞却知道不一定。 她不清楚陆莹为何打压云宝珠,但云宝珠的经历,和她梦里极为相似。 即使换人了,有些事,还是会发生,她算是明白一个道理,是祸躲不过,那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捋清思路后,云贞方听到外头,云宝珠在训小翠,拿小翠当出气筒。 冯氏说:“云宝珠心情不好,不敢对秋蝉颐指气使,小翠每日挨她骂,也不吭声。” 小翠明面上是云贞的丫鬟,但碍于梦里的事,云贞对她并不亲近。 她终是不落忍,推开门窗,把小翠叫进东耳房来:“小翠,你过来,有点事。” 无视云宝珠要喷火的双眼,云贞将小翠拉进房间后,却不知道让她做什么,拿桌上糕点给她:“要不要吃?” 小翠接过糕点,一边吃,一边时不时盯着云贞。 云贞斜睨她:“你怎么了?” 小翠:“贞姑娘人漂亮,心地也好。” 冯氏笑了,云贞也觉得好笑:“只是给你吃个糕点,就是心地好了?” 小翠点头:“还从没有人给我糕点吃呢。” 云贞一愣。 她记起来了,梦里,她也曾给过小翠糕点,那是在被污蔑私通之前,这难道就是小翠咬死牙关,也不指认她私通的缘故么? 云贞心中微动,她待小翠这么冷淡,她也不记恨。 她是该放下成见。 于是,她问小翠:“日后你就跟在我身边,可以吗?” 小翠眼神露出欢喜,又有点踯躅:“可以吗?我笨手笨脚的,她们都嫌弃我。” 云贞笑了:“当然可以,我也不需要你机敏,就是要听我的话做事。” 小翠一口答应:“好!” 云贞要带着小翠,冯氏没什么不同意的,在她看来,小翠轴了点,但心地不坏。 这一夜,云贞找来一张纸,简单写了后来陆旭会如何步步紧逼。 梦里,她在中秋受了灵云寺之事的委屈,陆旭听说后,为她出气,撂了姜怀雪的面子,她也傻,真把他当大哥。 而后的第一件较大的事,是水天阁失窃。 在侯府失窃可不是小事,只是丢的,是女孩家最贴身的肚兜,她丢了一件,云宝珠也丢了一件。 这事根本无法宣扬,冯氏只能暗暗查探。 那阵子,云贞好几日睡不着,直到陆旭找上门,与她说抓到一个小贼,已经打死了,问她有没有丢了什么。 肚兜这种东西,万不能流到外人手里,云贞只好如实告诉他,而他也如君子般,还给她两件肚兜,并与她约定保守秘密。 她心生感激,往后,陆旭再与她独处,她也没有防备。 如今想来,不过是贼喊捉贼。 云贞把写满细节的纸张,放到灯下点燃,直到手指灼到灯烛,她才回过神。 第十五章 不贞 第二日一个大早,云贞悄悄找出所有肚兜。 她每件衣裳刻意做大了,为的遮住身形,肚兜穿在内里,是合身的,冯氏怕她穿着不舒服,料子也用好的绸缎。 这一小块布料,在梦里,曾在陆旭那留了几日。 她不敢细想他会对它做什么。 只是,谁会是陆旭的帮手? 能确定不会是小厮,也不太可能是秋蝉,秋蝉强势,水天阁一直是她管,水天阁失窃,是自毁长城。 也不可能是云宝珠,梦里失窃后云宝珠比她焦急,该是不知情的。 那就只能是水天阁外的丫鬟,可她只记得,陆蔻、陆莹、陆蓓和陆芙房中,都有人来过。 她将肚兜放在自己枕下,待天色大亮,她吩咐小翠,盯着有谁来水天阁。 小翠领了活,也不问为什么,呆得有点可爱,云贞不由一笑,说:“我怀疑有贼,我想抓这个贼,所以,咱们要悄悄的。” 抓贼?这个好玩,小翠两眼一亮:“我知道了。” 就这样,小翠留心盯了几日。 最开始是陆莹身边的秋叶,送云宝珠几根玉簪,话语里,是对灵云寺一事的歉意。 陆莹行事周到,云宝珠没法端着架子,只好偷偷在屋里骂了半日,才重去找陆莹几人,姐姐妹妹地叫。 陆蔻身边的南枝来过,送云宝珠和云贞各一只玲珑玉球,说是跟小叔讨来的玩意儿,挂在腰间,走路丁零当啷响,很好玩。 陆芙制了香,丫鬟送一盒过来,给云宝珠的。 最后是陆蓓。 小翠说:“蓓姑娘身边有个叫莲心的丫鬟,以前她和秋蝉姑娘往来就多,两人会一起打络子,只是没往咱这边来,今日却来问我,姑娘平日喜欢吃什么。” 云贞:“你怎么答的?” 小翠:“我说,姑娘喜欢喝水,热的冷的都可以。” 云贞忍不住:“噗嗤。” 陆蓓擅长隐忍,陆旭让她帮忙,她定会答应,谁也料不到一个平日唯唯诺诺的姑娘,会指使下人偷东西。 只是,蓓姑娘身边丫鬟行窃,她也声张不得。 陆蓓是三爷当年外放为官时,带去的妾室所生。 三夫人再不喜欢陆蓓,她也是侯府二房的孙辈,侯府正儿八经的四姐儿,她房中管教不当,姜香玉可以自纠,却轮不到外人指点。 还好,云贞没打算真的抓她,只叹陆旭心思缜密,莲心真被揭发了,也只是庶出姑娘的丫鬟,伤不及二房根本,而她处境尴尬,还不敢揭发。 为此,小翠纳闷:“偷姑娘东西,还抓不得,侯府有没有王法?” 云贞“嘘”了声:“好小翠,这种话你千万别再说了。” 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云贞想用手帕代替肚兜。 但一来,陆蓓身边的莲心不傻,拿走之前会确定物品,二来,陆旭没得手,这事就一直没完。 那就让他“得手”。 考虑许久,云贞终于把主意打到云宝珠头上。 她先试探云宝珠,是否有意陆旭,云宝珠嘴上说着二人不可能,却还是抱有期待,心思昭然若揭。 梦里,云宝珠因陆旭对她的青睐,与她决裂,几番设计她,甚至污蔑她私通。若不是陆崇提出漏洞,云贞早就被这个所谓表姐,弄得身败名裂。 如今她们关系尚好,不过是拿捏着彼此的把柄。 八月末的夜半,月色正好,天气干燥而凉爽。 云贞不太睡得着,她披着衣裳起床,本是很想开窗,记起周潜曾候在她窗外,便不大敢开了,只能对着地上月光,双手合十,闭眼轻念: “月亮娘娘,若将来有恶报,只报应到我身上,不要牵连我的姆妈……和小翠。” 如此,她下定决心,便去问云宝珠:“宝珠姐姐,你不是说你的衣裳太多,衣箱不太够么?我这边还有很大空位。” 云宝珠说:“我正好要问你呢,别拿我衣服穿啊,贵着呢,知道吧?” 云贞点点头。 一旁秋蝉听着,觉得云宝珠说的没错,云贞是个鹌鹑,上赶着给表姐当下人使唤。 而云贞拿云宝珠的衣服时,顺便的,拿走她几件旧肚兜。 这是云贞第二次做局。 这次,她没有帮手,怕失败,甚至不敢告诉冯氏。 旧肚兜云宝珠挺久不穿了,为了让它看起来有人在穿,云贞偷偷洗了一遍,睡觉时,还把它放在被窝里捂着,沾点人气。 最后,她还不忘拿这件肚兜,比了比自己的身前。 小了。 云贞有点气馁,要不是冯氏不让她束胸,说了多少坏处,她定绑成平地。 想了想,她放长肚兜抽带。 一切准备就绪,她将肚兜放在衣箱里。 开始,每过一个时辰,云贞就要检查它在不在,书都读不下去,直到她写了几篇大字,心才静下。 几天后,云贞随意翻了下衣柜,那件肚兜不见了。 她心中一紧。 虽则早有预感,但没想到,她如今半句话没和陆旭说过,他还是盯上自己。 今日她要去乘月阁读书,陆蔻在叠云亭煮茶,洞庭君山银针,清香四溢,她给她倒一杯茶,说:“尝尝。” 云贞心神不宁,这样的好茶,也喝不太出滋味。 陆蔻瞧出她走神,说:“我练了首曲儿,你要不要听一下?” 云贞:“好啊。” 她于琴棋书画上,勉强沾个画,其余是一窍不通,但她每次都听得非常认真,陆蔻爱弹琴给她听。 这几日她都没睡好,琴声清幽,她听着听着,便坠入一片黑甜。 忽而旧梦画面闯入如今梦境。 梦里,她被堵在假山后,身形发颤,祈求陆旭不要再这样,于礼不合。 他却笑着轻抚她的耳垂,说:“我又不会亏待你,只是家中,从未有娶正妻前先纳妾的例子。不跟我,你要和谁?陆晔那软蛋?陆昌那庶子?” “或者,你看上的,是我那小叔?更不可能了,不如做梦呢。” 越说越不想话,云贞再软的性子,也被激怒,她气息急促:“你,你胡说,我没有!” 她试着挣脱陆旭攥着她的手,陆旭却用力掐着她的下颌,抬起她的面庞。 她倒抽一口冷气。 被欺负得狠了,她双眼泪雨朦胧,眼尾微红,朱唇被她咬在口中,是软的,嫩的,陆旭眼眸一黯,翻滚着重重欲望。 他低头靠近她。 云贞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推开他,陆旭后退了两步,神色阴沉:“你最好别跑。” 她慌乱之下怎会听这话,急忙跑出假山,却也正好,撞见和三夫人与陆莹几人。 云贞差点被吓破胆,顺着她们的目光,她低头,连忙收拾凌乱衣襟,可就在这时,陆旭从她身后,慢条斯理走出来。 这一幕让那几人难掩惊诧,三夫人指着云贞:“旭儿,云贞,你们……” 云贞腿肚颤抖,惊惶笼罩心头。 身后,陆旭一手搭在她肩膀上,语气带着好笑,说:“都说了最好别跑,就不听话。” 三夫人闭眼,吐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陆莹最早察觉陆旭对云贞的异样,只是,她自以为打压了云贞,云贞不敢,如今,却还是亲眼看到她勾着自家长兄。 顾不得体面,她冲过来扇了她一巴掌:“云贞,你娘给你起这个名字,就是料到有一日你不贞,如此放荡!” 云贞耳中嗡嗡,跌坐在地。 她缓缓抬眼,陆旭推了陆莹,秋萍扶着陆莹,她们摔了一跤,三夫人又哭又打陆旭,说怎么会叫一个乡野女子勾了心思,叫二房颜面如何…… 人影幢幢,嘈嘈碎语中,她听到自己反问了一句:“不、贞?” 母亲当年曾失踪过一段时间,无人知晓何故,后来,她带着一封休书,乳母冯氏,与襁褓中一个婴孩,回到云家。 那个婴孩就是云贞。 后来,云贞慢慢长大了,她趴在娘亲肩膀上,听外头刘氏在叫骂,其余不太记得了,只隐约记得一句:“……不贞,活该……被休……” 云贞问:“娘,大伯母是不是在叫我?” 云氏抚摸她的头发,没说什么。 画面逐渐模糊,四周颠倒,光怪陆离。 唯有涌上心头的酸楚,让云贞感受到几分真实。 她隐约觉得,眼角有什么滑落,冰冰凉凉的,是泪?她哭了么?蓦地,她挣脱梦境的泥淖,睁开眼眸。 面前,陆崇神色愕然,后退一步。 云贞:“……” 陆崇:“……” 陆崇转过身,云贞连忙用袖子擦脸,心跳如擂鼓,一时还不太清楚自己在哪,瞧着面前茶盘,才知道,她还在叠云亭。 她坐直了身体,看到星天就在亭下,他的反应就大多了:“啊?这怎么有人?” 遭陆崇瞪了眼,他连忙闭嘴。 不知何时,陆蔻她们不在,小翠躲在亭下柱子后打盹,她自己半倚靠在长凳上,从亭外瞧来,亭中没人。 难怪陆崇会上来。 云贞真巴不得晕死过去,她小声道:“七爷,我,我……书太难了,我太困了,就……” 她咬了下舌尖,她又为何要如学生见了先生,这般战战兢兢。 却看陆崇回身,他眉目疏俊,一身赭红水烟纹织锦襕衣,腰佩玉带,垂着一块白色软玉,乍然一瞧,云贞险些将他,与十年后穿绯红官袍的他,混在一起。 她立刻垂眼。 方才,陆崇是想悄声离去的,不曾想,云贞突然睁眼,便也没必要避开。 他提着一包赵记的点心,放在桌上,看桌上摆着一本书,对云贞所说也信了几分,问:“哪里不懂?” 云贞双手捏在一起,不安地交错着。 她,她哪敢劳烦状元郎,来为她解惑呀! 只是,陆崇神色如常,坐下后,顺手洗濯那套碧竹青瓷的茶具,白玉般的十指,端着茶杯,当真赏心悦目。 云贞不由想,他也只是拿她当小辈,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就当练胆。 她翻着千字文,见到“女慕贞洁,男效才良”八字,忽的一愣,她指着这句话,问:“这句,不太会。” 陆崇抬眉,便见她盯着这句话,小嘴儿微撇,似乎又要哭了。 真就这么难? 他敛眉,说:“女子要向往持身严谨的妇女,男子要向德才兼备之人看齐。” 云贞“哦”了声。 她低头,陆崇说得委婉,什么持身严谨,其实就是贞节与正直,说到底,还是要贞。 为什么母亲要给她起这个名字?是不是知道她日后,会陷入这般境地? 她手指微蜷,近乎自语:“贞洁也是贞节……” 忽而,陆崇的声音,再度传来:“贞,亦是忠与守,忠于思,抱一心,是坚守本心,坚定不移的意思。” 云贞忽的一愣。 她猛然抬头,便看茶水氤氲中,陆崇轻抿一口茶,往日的清冷,便叫这烟气,融了三分,直教人恍然若隔世。 梦里出了那档事后,他曾让星天带话给她,当时,星天神色凝重,说:“爷让姑娘坚守本心,若不愿从大郎,不必委屈自己。” 陆家那么多人里,那么多声音,有怒她不贞不洁,有笑她貌美懦弱,有恨她勾引陆旭的,也有觉得她不识相的…… 只有他认为,她应忠于自己所想。 她也是个人呐。 梦境与现实交错,叠云亭中,云贞像被梦里的自己附身,止不住的难过。 她缓缓垂首:“嗯。” 眼泪濡湿她的眼睫,一滴一滴,划过她花瓣般的脸颊,她抓着袖子,左边擦完擦右边,似乎要用眼泪,把人的心给泡软了,好不可怜。 陆崇眼睑微动,他敛眉起身,面朝亭外,背对着云贞。 云贞不由觉得丢人,也转过身,背对着他。 不一会儿,耳中听得身后,衣料声摩擦,随后是脚步声,他离开亭子了。 他说的没错,她要抱守一心,要自保,不会再乱了侯府所谓规矩,给他添加诸多麻烦,成为他口中的…… 灾祸。 云贞抹掉眼泪,转过身。 她抬起双眸,眼神忽的一顿。 秋风瑟瑟,亭角挂着的玲珑玉球,发出一阵清脆悦耳的响声,她面前的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放了一方黛蓝色的巾帕,角落绣一株兰草。 第十六章 自盗 小翠和星天一左一右,站在亭下,陆崇向来如此,与外女,包括表侄女见面,做什么说什么都有旁人在。 他们自然能听到云贞的哭声。 见陆崇看了自己几眼,回头,又放了什么在桌上,小翠很奇怪,问星天:“七爷为什么看我啊?” 星天咬着牙小声:“你没听贞姑娘哭了吗,送手帕呀!” 小翠:“可是姑娘没叫我呀。” 星天:“……” 这时,陆蔻携南枝走来,陆崇见状,阔步走出亭子。 陆蔻弯眼一笑:“小叔来了,正好,我和南枝去拿红色颜料了。” 颜料盒子弄脏了,没来得及洗,南枝便在外头包了几张纸。 陆崇拿过去,揭开纸张,打开盒子,这回绯红、绛色、水红……十二种红,质地细腻,或艳或柔。 他很满意,“咔哒”一声合起盒子,说:“赵记的蜜糖糕放在桌上,下次给你带全福楼的蜜饯。” 陆蔻道:“恭敬不如从命,要五种口味的。” 陆崇:“行。” 他还有事忙,没有与陆蔻多说,临离去时,他抬起眉眼,似是无意的,看了眼叠云亭。 少女起身迎陆蔻,弯起哭得湿漉漉的双眼,流露出在他面前,不曾有的欢喜笑意,水亮而柔媚。 陆崇收回视线。 待到静远堂,星天放下盒子,却“咦”了声。 陆崇:“怎么了?” 星天:“这有张画。”是包裹盒子的纸。 陆崇展开的画纸,是一张远山图,笔者下笔果断,心思细腻,寥寥数划,却勾勒出山的空幽。 他眼睑微动。 叠云亭中,云贞遮不了哭过的模样,叫陆蔻吓了一跳:“贞妹妹怎么了?” 云贞不算撒谎:“方才听姐姐琴声,我打了个盹,做了奇怪的噩梦,心慌。” 陆蔻松口气:“没事,梦都是假的。” 她拆了赵记糕点的纸皮,给云贞递了一块,眉眼温绎:“来,吃个糕点压压惊。” 云贞小口小口咬着蜜糖糕,甜滋滋的,只是,总感觉陆蔻面上虽然笑着,却不如之前的悠然自在。 哪里不对劲呢…… 对,陆蔻做事周全,怎会只为了拿颜料,让她一个人睡在叠云亭。 见陆蔻只低头喝茶,南枝神色也不好看,云贞更觉得她们有心事,她鼓起勇气,问:“蔻姐姐,刚刚发生了什么事吗?” 陆蔻看了眼亭外的小翠,云贞会意,扬声:“小翠,你去跟姆妈说,我今天晚点回去。” 小翠“欸”了声,走了。 陆蔻便说:“不算什么大事,是我房中丫鬟……” 南枝却再忍不住,说:“姑娘,这怎么能算大事?” 她护主心切,接过陆蔻的话头,说:“贞姑娘,我家姑娘信任你,这事说了不怕你笑话,红豆她竟偷偷变卖姑娘的簪子首饰!” 乘月阁的库房,一开始是陆蔻乳母管着,后来乳母回乡,陆蔻把钥匙交给红豆。 方才,陆蔻见云贞睡着,差南枝去库房拿一根红玉簪,想送给云贞,南枝去找红豆拿钥匙,却看红豆袖子里,掉出一颗金珠子。 南枝忿忿:“那是姑娘四岁时,尚在世的老侯爷送的吉祥金珠!” 当是时,红豆求她别声张,南枝不肯,急忙来找陆蔻,出这样的事,她不得已,把云贞落在叠云亭。 陆蔻用手帕掩唇:“她自小陪着我,却监守自盗。” 云贞轻抚陆蔻的肩膀,想了想,宽慰:“她真是糊涂了。” 只是,梦里她没听说这事,红豆一直是陆蔻身边的丫鬟,后来陆蔻寻了个借口,没打算带她嫁去柳家。 要么始终没发现这一茬,要么,被陆蔻压下,没传出乘月阁。 云贞又问:“蔻姐姐怎么打算?” 陆蔻:“她……有苦衷。” 南枝不平:“姑娘,就算天大的苦衷,做出这种事,如何留得?大夫人不会同意的。” 红豆专拿陆蔻平日没留意的,巧合的是,不久前,她拿走一对耳环,陆蔻想找,她把耳环丢到椅子下。 之后,大夫人疑心陆蔻身边人手脚不干净,指一个嬷嬷与红豆管库房,嬷嬷还清点过库房。 可红豆拿走东西后,会以次充好,比如八十八个金珠里,她拿走四个,再用四个包金珠子代替,叫人暂时难以发现。 眼下,嬷嬷不在,乘月阁只有陆蔻和南枝知道此事,红豆抱住陆蔻的大腿,诉说家中母亲生病,哥哥好赌,她被逼无奈,保证日后再不敢了。 但她要是离开侯府,要债的会把她投进青楼,求陆蔻不要赶走她。 南枝却不愿意,问云贞:“贞姑娘说,这种丫鬟是不是赶出去的好?” 云贞:“这……” 陆蔻却已决定:“南枝,这件事不能让母亲和嬷嬷知道,她和我们一起长大,我不忍见她沦落秦楼楚馆,受尽折磨。” 南枝:“可是……” 陆蔻声音微沉:“南枝。” 南枝抿唇,低下头。 说出糟心事后,陆蔻情绪平复许多,叹息:“赌钱害人不浅,贞妹妹千万小心,别叫身边丫鬟着了道。” 云贞:“是啊,赌钱害人害己。” 红豆做出这种事,陆蔻还能体谅她则个,脾性确实好,不过,也是因此,云贞才有机会亲近陆蔻。 回水天阁的路上,云贞回忆梦里。 红豆和南枝都是陆蔻的贴身丫鬟,她却只打算带南枝嫁去柳家,看来,和红豆行窃败露有关。 当时大房对外宣称,陆蔻急病去世。 因为嫡长孙女自尽,传出去有损陆蔻和侯府的名声,南枝自请为她守乘月阁,也是保证自己守口如瓶,陆崇答应了,可红豆呢? 红豆说,离开侯府她会被卖去青楼,这个只要一查就知道了,她没理由撒谎,最后她没和南枝一样留下…… 有没有可能,是陆蔻去了后,南枝告发了红豆行窃,导致红豆没法留下来? 云贞脚步突然停下。 不对,南枝事事以陆蔻为重,为了守住陆蔻身后名声,她没理由和红豆反目。 那么,很有可能,侯府留不得红豆。 云贞越想越清楚,紧张地攥手,红豆是个天大的隐患! 要不旁敲侧击,劝陆蔻赶走红豆?可陆蔻心肠是软,但做出决定后,不轻易动摇,她倚重的南枝都没能劝动她,这条路走不通。 况且,这一切都是她的推测,如果错了,真叫红豆进那等烟花巷,也是决计不能的。 要先调查红豆。 这事终于有了头绪,云贞脚步轻盈,回到水天阁,她先问小翠:“小翠,你平日和侯府其他丫鬟,往来多吗?” 小翠点头,她在后宅走动自如,与姑娘们身边的丫鬟有往来。 云贞:“那交情如何?” 小翠:“挺好的呀,她们经常让我帮她们做事。” 明明是侯府丫鬟偷懒使唤她,她却一无所察,这孩子要是被卖了,还会帮人数钱。 云贞有点怜惜小翠了,先教她怎么委婉拒绝,又说:“你知道蔻姑娘身边的红豆吗?她找过你‘帮忙’吗?” 小翠捧着糕点,点点头:“有,但不多。” 足够了,云贞叮嘱小翠亲近红豆,说:“她可能是我上次要抓的贼,切记切记,不要透露风声,别叫她发现,我们在抓她。” 抓贼这事还有后续?小翠高兴地答:“好!” 她木讷,有点呆,侯府丫鬟不会对她生出警惕,倒成了好事。 也是这日晚上,云宝珠发现她的肚兜失窃,她来问云贞,云贞只说自己也丢了东西,云宝珠急得满头大汗: “会不会是陆莹又想害我?不行,我要告诉三夫人!” 云贞拦住她,她知晓肚兜丢失的利害,这才冷静下来,连秋蝉都没说。 冯氏知道后,又气又奇怪:“侯府怎么会有这种失窃案!可咱们也不好声张……” 云贞:“姆妈,我的没有丢。” 听说丢的是云宝珠的肚兜,冯氏立时放心:“还好还好,菩萨保佑,咱们守好自己的东西就行,你千万藏好贴身东西。” 从这日开始,水天阁自会警惕起来。 之后两天,云贞躲在屋内读书写字画绣样,直到墨棋叫小翠给她递话。 小翠:“他说,姑娘最近肯定有事着急,他清楚。” 寻常姑娘丢了肚兜,又听一个小厮这么说,只怕要吓死了,可云贞精神紧绷几天,这会儿反而放松了。 她算算时间,由于她的干预,这件事的具体日子,和梦里相去甚远,但轨迹基本一样。 对铜镜,云贞搓搓脸颊,要表现出紧张、紧张。 她去找云宝珠,复述墨棋的话。 云宝珠的情绪比她的真实多了:“他知道?该不会就是被他捡到?这,这怎么成啊!” 云宝珠慌了,躲着秋蝉走出水天阁,云贞跟在她身后,一边挑着小眉头,时而龇牙,时而张嘴,偷偷模仿云宝珠的惊骇,以免自己不太像。 兰馨堂外,墨棋站在影壁旁,乍然见两人,不由说:“我只找贞姑娘……” 云贞难得抢着说:“我们两个都丢了东西,怎么只要我一个人去?” 云宝珠:“就是,你什么意思?” 墨棋犹豫了一下,说:“那你们跟我来吧。” 第十七章 烧了 此事不可宣扬,墨棋领着她们避开旁人,左拐右弯,路上不管云宝珠怎么问,他都避而不谈。 云宝珠抱起手臂:“我看你是大哥身边的小厮,才跟你走的,你可别做什么奇怪的事!” 墨棋眼角抽抽。 终于到明心堂的东厢房,这里是陆旭的书房,墨棋敲门:“公子,人我找来了,”顿了顿,“有两人。” 须臾,陆旭的声音从里头传来:“进来。” 从墨棋这声“公子”开始,云宝珠陷入震惊,临了,云贞也才明白她不需要装,她还是会紧张的。 她呼吸滞涩,紧攥手心,落后云宝珠半步,走进东厢房。 陆旭背对着她们,眺望窗外,此时,他回过头,说:“宝珠也来了。” 云宝珠没留意“也”字,想到自己为什么而来,她羞红脸颊。 陆旭绕过桌子,走到离二人三步远外,他看着云贞:“这位是云贞?” 云贞唤他:“大公子。” 他笑了笑:“你也可以叫我大哥。” 云贞:“我还是叫大公子合适。” 陆旭缓缓抬眉,离这般近,方觉她比他初见之时,还要昳丽动人,眉眼柔媚,娇唇不点自红,每一分每一寸,都长得无可挑剔。 只是,她一开口,就与他划清界限。 他下意识摩挲了下指尖。 这时候,云宝珠就显得碍眼多了。 她不满陆旭只注意云贞,上前一步,又问:“大哥,你找我们是来?” 陆旭侧过身,走了两步,说:“听说水天阁失窃,前几日,明心堂捉到一个小贼,人已经打死了,东西是请母亲房中秋萍收整的,你们看看桌上的,是也不是?” 云宝珠和云贞上前,打开一个布包。 一件确实是云宝珠的,而另一件…… 云贞:“宝珠姐姐,这件是你放在我那的。” 云宝珠倒抽一口冷气:“还真是!” 陆旭一愣。 转瞬间,云宝珠又羞又喜,羞于此事被陆旭发现,喜于陆旭并未宣扬,暗中处理了小贼,又将如此私密的物品,亲自交还她。 说陆旭对她没有半分情意,她是不信的,不然,他明明可以叫墨棋送呀。 她朝陆旭盈盈一拜:“多谢大哥。” 陆旭看了眼云贞。 云贞也一拜,她绷着声音,但难饰音色轻柔,只说:“多亏大公子,不然,姐姐的贴身衣裳,不知道会被贼人拿去哪儿。” 陆旭:“……” 云贞低头,避开陆旭的视线。 有云贞这句话,云宝珠心中更笃定了,说:“大哥帮了我,我无以为报,我,我给你做个香囊吧?” 陆旭:“不必了。” 云宝珠:“大哥,我想……” 陆旭终是拉下脸:“没有其他事了,你走吧。” 云宝珠撇撇嘴。 待二人离去,陆旭叫来墨棋:“云宝珠怎么来了?” 墨棋:“她也丢了……所以非要跟过来。” 本来,多拿一件云宝珠的肚兜,就是要伪造偶然,免得云贞警惕,到最后,都拿成了云宝珠的。 陆旭冷笑一声:“你去问莲心怎么做事的,还想不想找个如意夫君了。” 墨棋应是,临走之时,陆旭又叫住他:“慢着,不用了。” 见他久久不说话,墨棋问:“公子,现在是要……” 陆旭自言自语:“让我想想。” 这么巧,云宝珠的贴身衣裳放云贞那,而云贞又这般抵触他,论起来,光是侯府嫡长孙的身份,她也不该做出这情态。 陆旭一笑。 本来觉得,她只是个完美的花瓶,花瓶么,随便玩玩,摔坏了也就算了,但现在发现,似乎不太一样。 可惜救下他的不是她,不然,他或许会爱重她几分。 ... 云宝珠本是满心欢喜,却多少被陆旭后来的态度,伤了心情,她不解地问云贞:“他对我这样是什么意思?” 云贞:“我不知道。” 云宝珠:“当初周公子怎么对你的?” 云贞脸颊生粉:“他比大公子体贴。” 见状,云宝珠:“许是我多情了。” 待云宝珠郁郁飘回正房,云贞也飘回东耳房,不同的是,云贞是高兴的。 正式对上陆旭,她手心捏把汗,可捱过去后,好像没想象中难,让陆旭吃瘪,她真出了一口恶气! 直到夜里,云贞还是兴奋得睡不着,她抱着被子,在床上蹬来蹬去,翻了个圈,忽而,在床与墙缝隙处,摸到一块手帕。 是陆崇的。 手帕是绫罗缎子,布料厚实柔软,她那日拿到手后,并没有用,还鬼使神差般,塞到袖子里。 此刻,云贞心下一定,这手帕留着,要是被其他人看到呢? 她偷偷点了个蜡烛,将手帕烧了。 烛火跳动,火光舔舐着,往上蔓延,攀爬得越来越快,最后一点纸张被烧完,只剩灰烬。 夜深人静,静远堂书房隔间,烛火发出“哔啵”一声。 烧掉画作后,陆崇轻吐出一口气。 迟迟仿不出前人之画,他眼含倦意,下颌长出一点青色胡渣,便又铺开一张纸,提笔之时,才发觉,红色颜料用完了。 无法,他暂且收手,走出隔间。 星天立刻端上新茶:“爷,已经这么晚了,等会儿还要上朝……” 陆崇:“你备点水。” 星天:“是。” 他端着茶盏,轻啜一口,待回到隔间,他看向桌上那幅远山图。 这不是陆蔻画的,许是南枝一个不慎,把这幅画混到纸张中,笔墨还新,是最近画的,最近与乘月阁往来多的,是…… 云贞。 加之之前她在荷包用色上的别具匠心,这幅画的笔者,十之八.九是她。 陆崇目露沉思。 他将画递给雨山,叮嘱他:“待天亮之后,你去乘月阁,告诉大姑娘,说我想请这幅画的主人帮忙,会有酬劳,”顿了顿,“记住,会有酬劳。” 雨山听着陆崇的嘱咐,点点头。 待得早晨,陆蔻正在制颜料,小丫鬟芸豆敲敲门:“大姑娘,大夫人过来了。” 母亲可不爱自己捣鼓这些玩意,陆蔻赶忙脱下一身白色的罩衣,洗干净手,去前堂见母亲。 大夫人名叫秦淑慧,眉头有“川”字纹,因着常年守寡,衣裳颜色偏沉,不鲜亮,只比姜香玉大两岁,瞧着却要大十岁似的。 秦淑慧见陆蔻的神态,瞅她:“又偷偷玩颜料了?” 陆蔻抱住她手臂:“娘,哪能啊,我是明着摆弄的,谁让小叔需要颜料。” 摆出陆崇,秦淑慧不好训她,只看了她缝的嫁衣,又与她说会儿体己话,这才去主理中馈。 只大夫人前脚刚走,后脚雨山就来了,问陆蔻再制一次红色颜料。 陆蔻搪塞母亲说,陆崇要颜料,没想一语成谶,她一惊:“这不才几天吗,怎么,小叔拿颜料当下酒菜吃了?” 雨山:“嗨,七爷昨个儿一夜没睡,就画画呢,还有一事……” 他将手上的纸,递给陆蔻:“大姑娘,这是包在颜料盒外的纸,七爷估摸着不是大姑娘画的,托我问是谁画的。” “实不相瞒,七爷为着一幅画,耗费一个多月还没成,现在要找一个熟手帮忙。” 这幅画,是云贞随手画的远山图。 一旁的南枝拍了下自己额头。 想来那日,乍知红豆行窃,南枝心里装着事,心不在焉,拿颜料时发现盒子外沾了颜料,顺手拿几张纸裹盒子,拿错了。 陆蔻收回画,说:“我知道了,你先回去,晚点我再跟小叔说。” 雨山:“行,七爷还说,报酬不会少的。” 最后一句,陆蔻听出,陆崇已猜到是云贞所画,才会有报酬一说,只是,他难得求人,必然是有难处,她便当个说客无妨。 她更衣后带上南枝,去水天阁。 云贞正在陪冯氏洗鸡蛋,煮茶叶,一边小声聊着事儿,南枝进了水天阁,道:“贞姑娘。” 云贞愣了下:“南枝姐姐!” 南枝说:“贞姑娘,我家姑娘在外头等姑娘。” 大姑娘教云贞读书,冯氏一直心怀感激,连忙双手擦擦衣裳,朝云贞手里塞了两个茶蛋:“贞娘,把这个拿给大姑娘。” 云贞“欸”了声,手上握着两个茶蛋,蹦跳到南枝身边。 陆蔻就在兰馨堂外,她朝云贞笑着,说:“贞妹妹,有一件事我要与你道歉。” 云贞一吓,能是什么事? 却听陆蔻继续:“前阵子,你在我那勾了一副远山画,我放在了桌面,后来不小心拿给了小叔。” 南枝道:“都怪我,那天被红豆一弄,就拿错了,实在对不住姑娘。” 原来只是这等小事,云贞随手画的东西,竟得陆蔻郑重对待,她忙说:“这没什么,也没署我名。” 陆蔻犹豫了下,又说:“只是,小叔于作画上遇到困难,要请人帮忙,他看这幅画运笔符合他的要求,托我来问问。” 陆旭想找她帮忙? 梦里,从来都是云贞找他帮忙,乍听这话,云贞有种错位的荒谬感,陆崇都不会的东西,她能帮上什么? 她下意识想回绝。 陆蔻又说:“小叔向来不轻易求人,定是真的遇到难处,而且报酬颇丰,他身家厚着呢,你要是缺什么,就和他提什么。” 那一刹,云贞生生咽下回绝的话, 她动摇了。 京城的布庄,有专门的绣工与师傅,她画的绣样在京城卖不开。 侯府下人的茶叶已被姆妈收完,进入九月,天气越来越凉,姆妈每日天一亮,就从角门出去卖茶蛋,收成不一定好,辛苦却是一定的。 姆妈为了她这么累,现在有个赚钱的法子,摆到她面前,她凭什么犹豫? 再说,书上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她却不姓陶。 越想越心动,终于,云贞轻点头:“好,可我不一定真的能帮上七爷……” 陆蔻握着她的手,笑了:“放心,假如不行,小叔也不会吝啬酬劳,但小叔的眼力可不差,你肯定可以。” 云贞心里一暖。 “唔,这是什么?” “茶蛋,大姑娘试试一个……” “……” 送走陆蔻,云贞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将此事告诉冯氏,她也怕自己帮不上什么,到头来赚不到几个钱,叫姆妈陪她白高兴一场。 没成想,静远堂挺急的。 陆蔻刚把消息带回去,不过隔日,陆崇便与她们约在叠云亭。 临近酉时,陆蔻与云贞一起等着,便见陆崇自廊下远远走来,他身形有如青竹俊拔,加之眉目清冷,好是隽秀矜贵。 他来得急,身上官袍还没换下。 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这还是云贞第一次,见陆崇穿青色官袍,明年的这时候,他已擢升吏部侍郎,从那之后,衣袍都是绯红的。 瞧了两眼,云贞突然紧张,连忙低头,只盯着陆蔻的鞋子。 陆崇步伐大,不一会儿,他便到了亭子,撩起衣摆坐下。 陆崇看了眼陆蔻,陆蔻知晓了,笑着对云贞说:“贞妹妹,小叔要先跟你说画什么,还有,你可要多要点报酬,小叔难得有求于人。” 侃完,陆蔻带着南枝,去亭下花圃修剪花枝。 见云贞沉默着,陆崇也不先说他要画什么,只说:“你想要什么,可以先提。” 云贞五指交握,指腹摩挲手背。 她鼓起勇气,稍稍抬眼。 陆崇端着白玉浮雕紫薇花茶杯,他抿了口茶润喉,察觉云贞的目光,他眼珠子朝这移来,云贞遽然垂眸。 这小心翼翼试探的模样,像极了小猫躲在门后,探出一个粉粉的肉爪。 陆崇垂下眼睫,他知晓她是怕他的,便沉吟片刻,问:“那日的手帕呢?” 云贞:“啊?” 陆崇:“……” 他本是坦坦荡荡,却看云贞一张小脸上,一会儿蹙眉,一会儿震惊,仿佛他跟她要回一条手帕,是多么难以预料的事。 然后,她眼神飘移了下,小嘴微张,只回答了第一个问题:“那,那我想要三十两银子,可以吗?” 第十八章 作画 见陆崇沉默了一会儿,云贞又眨眨眼,小声问:“会不会,太多了?” 陆崇又说:“可以。” 他答应得如此爽快,云贞愣了愣,她缓了一下,才想好借口,说:“手帕,我不小心弄丢了,等我回去找找?可能、可能再也找不到了。” 本来提起手帕,也是怕云贞太紧张,陆崇便说:“不用了。” 他会借出去的手帕,本也不是贴身所用。 倒是没想到,会被弄丢。 他抿了一口茶。 云贞悄悄松口气。 那晚,她被成功的喜悦冲昏了头脑,竟然烧了手帕,他们之间分明清清白白,这一烧,欲盖弥彰。 左右不过是自己傻了。 好在陆崇并不计较,思及三十两银子,够江乐县一户人家过上五六年,她又飘飘然,真恨不得飞回去,把这喜事告诉姆妈。 自然,谈完报酬,就是画的内容。 陆崇:“我想仿的,是前朝野客的秋海棠图。” 云贞猛地一愣。 她记起梦里,彼时她躲在陆崇的别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闲来无事,她画了张画,被雨山意外瞧见。 雨山说:“若是爷当时得姑娘帮忙,就不会放跑曹万立了。” 曹万立是四川巡抚,隆平七年这年,四川贪墨案震惊朝野,但主犯曹万立跑了,不知道躲去哪里,朝廷至今未能抓到他。 雨山常在各处跑,性子活泼,云贞与他话便多一点,她问:“为什么这么说?” 已过去七八年,雨山自然无需再瞒,说:“当时,曹万立把账本藏在他房中的秋海棠图里,七爷一直想方设法,把那幅秋海棠换出来,须得找人临摹一模一样的画。” “七爷本是自己临摹的,只是他画风凌厉,难以画出秋海棠的柔。后来,七爷找了位大家先生临摹,却不知为何,教曹万立知道了消息,才给他跑了。” 为祸一方的贪官跑了,云贞不无可惜:“真是便宜他了。” 雨山:“何止便宜,那之后七爷郁闷了许久,因为他一直怀疑,曹万立和大爷的死因有关,可人就这么跑了,不了了之。” 想到陆崇这般人物,也有解决不了的事,云贞不由恍然。 眼下,正是隆平七年,不出意外,贪腐案会在年底揭开,这段时间,三爷陆幽还常埋怨,大过年的不叫人好过。 她却万万没想到,阴差阳错之下,陆崇会找她帮忙临摹! 亦或者,这是某种冥冥注定。 她曾在梦里受陆崇相帮,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才能报恩,难道,这是上天给她的机会? 眼下,云贞梦境现实交错,她思绪混乱,忽的听陆崇说:“……若是不行,也无妨。” 云贞回过神:“啊?” 见她呆呆的,显然没听到自己刚刚说了什么,陆崇手指贴着茶杯,点了点,重复一遍:“此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你得去静远堂画。” 云贞:“啊。” 陆崇:“若不行……” 云贞:“我行!” 声音有点大,亭下,陆蔻回过头,云贞连忙小声说:“我行的。” 她向来细声细语,难得大声一次,越发觉得羞人,白皙的面上,不由浮上微红,像是抹了一层胭脂,漂亮得紧。 陆崇挪开视线,站起来说:“这事有点急,就从明天开始。” 云贞:“好。” 时间定在酉时到戌时,雨山会在静远堂后门给她留门。 若云贞不晓得此事关乎朝局,定会困惑,只是,既已知情,她没了要大肆宣扬的心思。 要不是要防着陆旭,她连小翠也不想带。 若能因她一幅画,抓到巨贪曹万立,且不说能帮陆崇调查大爷的死因,也是利于百姓的大好事。 她心里装着事,等到第二天傍晚,她在水天阁匆匆吃过饭,便带上《千字文》,与小翠前往静远堂。 小翠奇怪:“姑娘,不是去乘月阁吗?” 云贞:“不是,日后就去静远堂,咱们一起,你不要告诉别人哦。” 小翠听话地点点头。 待到静远堂后门,云贞敲了两下,雨山在等着。 雨山比星天小了好几岁,性子也更活泼,他打开门,请二人进去。 静远堂分两进,和兰馨堂不同的是,堂中没有那么多花花草草,倒是有几棵参天大树,还有一方亭子,很是庄重。 踏过宽大石阶,就是正堂与书房,回廊继续往前延续,才到陆崇住的房间。 雨山引着云贞到正堂。 他点亮蜡烛,时值九月,天色逐渐暗得早了,雨山上了些糕点瓜果,说:“贞姑娘,七爷还在处理公务,劳烦姑娘稍等。” 云贞点点头。 雨山又指着一旁的书:“姑娘要是无趣,可以看点书。” 云贞:“我自己也带书了。” 雨山笑了下,便出去门外候着,小翠也在外面,两人小声说着话。 坐了好一会儿,逐渐习惯周遭环境,云贞渐渐松下肩膀,总归是有些紧张的。 她翻开《千字文》,她脑子没那么灵光,这么久了,才学了一半,可蔻姐姐教的很好,不止教字,还教她很多字可以怎么用。 她打开注释,细细看了起来,也不知道多久,她觉得有点饿了。 因心里放着事,晚上她没多吃。 她换了个坐姿,忍了忍,还是拿起放在桌上的糕点,咬了一口。 好吃! 她眼前一亮,又捻一块吃起来。 于是,陆崇刚忙完,跨进屋子时,正好见到云贞一边吃糕点,一边翻到下一页,糕点碎渣扑簌簌地,掉在书上。 她背得入神,半点没发觉残渣的存在。 陆崇身后的星天,直接屏住呼吸。 他和雨山自小在七爷身边长大,将来是要当管事的,自然也识字,因此知道,他家爷最讨厌别人一边吃东西,一边读书。 要是被七爷看到,轻则被斥一顿,重则会被赶去马厩刷马,没有三天回不来。 而云贞一无所知,又咬了一口糕点。 星天咽咽喉咙。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七爷。 陆崇养气功夫好,只一手轻攥,眉头微锁,俊目中,却看不出太多旁的情绪。 星天忍不住想提醒云贞,他咳了声。 听到声音,她骤然抬头,唇角还站着一些碎屑,双眼乌圆漂亮,长睫卷翘,她眼尾微挑,带着又媚又勾人的妖艳。 只是,那眼神太清澈了,太纯粹了,便又显出几分娇憨。 陆崇的眉头,几不可查地一动。 云贞连忙站起:“七爷。” 陆崇颔首。 星天给云贞使了个眼色,她呆了呆,这才发觉,书上桌上都有糕点碎渣,她忙将碎渣拢到一处。 一低头,她也瞧见自己胸前衣襟上,也沾着一点碎屑。 云贞伸手拍落到衣襟的碎渣。 她动作突然,陆崇的目光,便也不由顺着她的手,落在她的前衣襟上。 即使衣裳刻意大了点,依然难掩少女身材姣好,凹凸有致,尤其手掌往下一顺,衣裳就贴着弧线,勾出一抹柔软。 偏偏她还没有知觉,只慌乱地拍着。 陆崇眼睑微阖,看向桌子。 第十九章 握笔 云贞要仿的,前朝野客的秋海棠图,真迹在曹万立的宅邸。 她其实也好奇,没有真迹,自己要怎么画,直到星天摆出数十幅秋海棠图。 她差点看呆了。 这些都是他人仿的秋海棠图,从前朝到如今,从翰林到商人,跨越时间与身份,有无数人画过野客的秋海棠图。 陆崇:“‘野客’流传于世的,只有三幅图,每一幅风格笔触都不相同,因为‘野客’之名下,至少有三人。” “尤其这副秋海棠,四十九簇海棠,集结七种笔法,所以,旁人要仿秋海棠图,先要会七种风格。” 云贞:“七种?” 她也只会一种而已,自认为能仿个八成,都很不错了。 陆崇说:“其余六种我都能仿出来,唯独最后一种。” 他指着画面最前面垂着的海棠,云贞凑近了看,陆崇说:“这些海棠笔触坚定却柔软,也是我所仿不出的。” 是了,读画识人,仿画上这几朵海棠,无一例外,都是“春花秋月何时了”的惆怅与柔美,笔者必定是个心思极为柔软,乃至多愁善感之人。 而这两样东西,与陆崇是沾不上边的。 云贞犹豫:“只是再多的仿画,我没见过真迹,不知道如何才能相似。” 陆崇:“无妨,我见过。” 云贞呆了呆,陆崇的意思,难道是她在一旁画,他还得看着吗? 果不其然,陆崇说:“你且按仿画的形画出来,有与真迹不同的,我再指正。” 云贞顿时就有点后悔了。 她虽然从来没有自夸过,但对自己画画如何,还是很有信心的,这约摸是她能拿出手的东西,这也是她会答应这个交易的前提。 但怎么也没想到,陆崇要盯着画画。 旁的人就算了,偏偏是陆崇。 叫她如何画得出来? 而此时,星天将一盒盒颜料,放在桌上,陆崇先找了张白纸,让她画,她盯着陆蔻做的那些颜料,有点发怔。 陆崇以为她好奇,略微解释:“蔻姐儿的颜料,是用前朝的古法,做旧的。” 为避免打草惊蛇,他没有去外面找人按前朝的办法做颜料,所幸陆蔻爱捣鼓这些,一举两得。 云贞:“哦,哦,蔻姐姐真厉害……” 她一边小声说着,一边去拿笔,手指头碰到笔杆,又有点犹豫,她还是不习惯有人盯着自己作画。 察觉到她的僵硬,陆崇侧身,暂且挪开目光。 雨山刚好端了两盏茶过来,陆崇用盖子拂开茶沫,就在一旁的桌案旁坐下,拿着星天送过来的文书。 书房中,一时只有纸张窸窣声。 云贞偷偷看陆崇,发觉他没看自己,不由稍歇口气,便迅速拿起笔,沾上一旁的颜料,开始临海棠。 而一旁的星天,再度被惊诧到。 完球,这位贞姑娘拿笔的姿势,怎么这么奇怪?七爷最看不惯旁人这么拿笔的! 星天偷偷观察陆崇,果然,陆崇的目光,自从扫到云贞的手后,便一直频频往那边过去,他眉头一直微皱,眼底闪烁着什么。 星天开始在心里数数。 云贞毫无所查,挥手画下一竖。 陆崇放下茶盏,星天刚好数满了二十个数,星天立时在心里同情这位云贞姑娘,方才边看书边吃东西,七爷没说什么,这回总该训斥了吧? “云贞。” 陆崇声音微沉,云贞听到他突然叫她,抬起头,漂亮的眼里一片疑惑。 陆崇:“蔻姐儿没跟你说,怎么拿笔吗?” 云贞恍然想起,陆蔻是曾经说过,陆崇挺在乎拿笔的规矩,为此,还把陆昂训了一顿,但时间久了,她给忘了! 她惊慌失措放下笔:“我,我……” 这样子倒像被吓到了,星天屏息,却没曾想,陆崇会语气稍稍一松:“你这样拿笔,会伤手腕。” 星天:“……” 伤手腕一说,云贞还不知道拿笔还有这种讲究,她双眼乱瞟,目光游离,嘴巴快过大脑:“我,我知道了,我会拿。” 陆崇:“嗯。” 他重新看向文书。 云贞小小吸一口气,脸颊鼓起后,又瘪下,她大脑乱糟糟的,陆蔻之前是教过她怎么拿笔,还亲手改正过,但她记得不深了。 她只能凭感觉,拿起笔。 结果怎么拿怎么别扭,她改了三个手势,眼角余光,察觉陆崇在端茶盏,她一着急,就束手无策,什么都忘了。 空气里静默一会儿,陆崇:“按你原来的姿势吧。” 一旁的星天:“……” 七爷啊,您之前训我们拿笔时不是这样的! 而云贞声音很小:“哦,好。” 可是她紧张得,连她原来怎么拿笔的,都给忘了啊。 有一瞬云贞欲哭无泪,她告诉自己放松,换来换去,最后,手指握拳,将整根笔收在四指,拇指搭靠在中指上。 还不如最开始的姿势。 云贞赶紧丢下笔,整张脸都红透了。 陆崇:“……” 他撇开头,蜷起手指,压在下唇,星天更明显,想笑又不敢笑,一张脸憋得有点变形。 云贞正窘迫时,陆崇瞪了眼星天,说:“我出去一下。” 眼看陆崇带着星天离去,云贞这才松口气。 她总算记起自己平时怎么拿笔的,嘴里小声嘀咕:“能写能画就行啦……”还要管别人怎么拿,哼。 书房里只有她一人,她也就能静下心了,光看仿图秋海棠的娇艳,她很喜欢这种花,她埋头画得入神,陆崇回来时,已经过去小一刻钟。 到陆崇检验的时间了。 云贞就是再自信,此时还是身体紧绷,想起他训斥自己不识字那个口吻,她后背的汗都要流下来了。 好在,他看了她的画,与印象里真迹对比一下,手指指着叶片,只说:“真迹这里,笔触要更薄。” 虽然谈不上多好的语气,但也在云贞可承受的范围内。 她点点头。 就在陆崇放下她仿画的纸时,云贞眼尖地发现,他的袖口有一些白白的细毛。 今日,陆崇穿的是一件雅青云锦圆领袍,袖子口锁回形纹,这个颜色,让上面的白色细毛很明显。 云贞也一下认出来,这是猫毛。 三夫人姜香玉喜欢猫,养了两只,一公一母,前阵子还生了一窝小猫。 云宝珠有时候回来,身上就有这些极细的毛,她还常和云贞抱怨猫脾气大,好几次差点抓伤她。 而云贞却很喜欢猫,她很小的时候,冯氏还跟邻居抱了一只来抓老鼠,可惜最后它被云耀宗和云宝珠丢了,因此云宝珠说那些猫的坏话,叫云贞总疑心是不是她偷偷欺负猫了。 思及小时候喜欢的猫,云贞思绪飘远。 所以,刚刚陆崇出去,是去找小猫玩了?他这样严正端肃的性子,也会喜欢小猫吗? 他是怎么逗弄小猫的,摸摸下颌,摸摸头顶,还是会抱在怀里? 云贞有点想笑。 陆崇:“时辰差不多了,你今天且先回去,雨山,送一下云贞。” 他扬起声音,雨山“欸”了声,从外头走进来,云贞也回过神,她脑海里一时都是陆崇逗猫的画面,竟觉得有几分亲切。 她不由朝他一笑,声音也明媚了些许:“七爷,那我先走了。” 少女眉眼弯弯,少了拘谨与恭顺,却好像要把那双眼睛,看进人的心理。 陆崇一愣,道:“嗯。” 待云贞走出书房,陆崇只垂眸看着她的画,半晌,端起茶,喝了一口,他皱眉,倒忘了是凉的了。 这段时间,小翠偷偷去乘月阁盯红豆了,等时辰差不多,才跑回静远堂,她在亭子里歇息,发现云贞过来,她迎了上去,要去拿云贞的书本。 云贞却满脸懊悔。 她将书本卷起来,朝自己额上一拍,嘴里念叨:“我在干嘛啊,为什么要说我先走了,不说话就好了呀,肯定很奇怪吧……” 小翠一愣,完了,她家姑娘会不会越来越傻了? 第二十章 重阳 后几日,云贞有了第一日的经验,没那么慌了,由陆崇指导,她几次调整,总算将那秋海棠,模仿出十分相似。 星天直呼好看。 但接下来,也是最难的,她要在陆崇勾好的六种笔触的秋海棠图上,画上她的笔触。 按照海棠层序,云贞要画的海棠,是最上面的,会覆到下面的海棠。 对着陆崇的画,她迟迟不敢下笔。 陆崇虽没说什么,可她要是画坏了,他就得把前面六种,重新画一遍。 瞧出云贞还未调整好心态,陆崇垂眸收画,说:“今日且先如此,明日重阳,你不用过来。” 云贞心中装着事,柳眉轻蹙,听罢回过神,便也点点头。 陆崇看了她一眼。 等雨山送云贞到静远堂后门时,星天追了上来。 他拿出两个包裹,笑着说:“都说每逢佳节倍思亲,贞姑娘和宝珠姑娘生平第一次离家,这是静远堂送二位姑娘的重阳节礼,祝愿二位姑娘过好佳节。” 他又补了一句:“节礼每个姑娘都有,差人送过去了,贞姑娘顺路,一起带回去吧。” 重阳节还有礼可以收,云贞很是惊诧,忙让小翠拿好包裹:“谢谢七爷。” 星天:“应该的。” 小翠抱着包裹:“嚯,忒沉。” 走半路,云贞忍不住拆了包裹,见里头竟然有二两银子,一个多月的月例,可把她高兴得小跳了一下。 她甚至还幻想,昧下云宝珠那一份,她就有四两银子! 不过,想象归想象,她到底没动云宝珠的东西,规整地送到正房去。 而数完银子,她的好心情也随之慢慢沉下。 星天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她心里是愁,却不为那个云家,那根本不是她的家,有姆妈在她身边,就足够了。 她愁的是重阳节。 梦里,重阳这日也有事,陆蔻和陆莹联手操办一场赏菊会,云贞参加赏菊会,自是又受到姜怀雪的针对。 且说中秋灵云寺之事后,陆旭落了姜怀雪的面子,姜怀雪与陆旭斗气,又不直接同陆旭撕破脸,却记恨上她。 好在这回陆蔻在,她性格慈和,又是将来柳家的主母,姜怀雪没把场面闹得太难看。 可即使有陆蔻护着,云贞在赏菊会上,也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喘,却没躲过一个丫鬟把茶水泼到她身上。 向来寡言少语的陆蓓说秋天凉,叫云贞去换身衣裳,大家都以为是姜怀雪做的,也没好太责怪丫鬟。 云贞忍着委屈,去兰馨堂的厢房换衣裳。 却没曾想,她在换衣裳时,竟有丫鬟直接推开房门,嘴上说着:“大公子,这间房是空的,大公子在这换衣裳吧。” 竟是陆旭! 他去登山归来,也要换衣裳。 要不是她躲在屏风后,听声音不对,跳窗逃跑,便是有理说不清,只能遂了陆旭的愿。 云贞如今想来,那杯茶不是姜怀雪指使丫鬟倒的,是陆旭以此契机,想要进一步刺激他与自己的关系。 被他看了身子,她定然惊慌失措,他还可以根据她的反馈应对。 要是她抵触,他就退一步做“君子”,假装不知道此事,但二人之间定会越发暧昧,再图之也不难。 若她顺从,那是最好,左右一顶小轿的事。 偏生他还会作一副不知情的无辜,叫人看不透,那继承陆家好皮囊下的算计心思。 可云贞软和了一辈子,唯独在这件事上,不曾退步。 她不愿做妾,也不会做妾。 想着梦里的事,云贞把头塞到枕头底下,不知不觉睡去了,醒来时满头都是汗,冯氏正给她擦汗,笑她:“都多大人了,睡觉还用枕头抱头啊?” 云贞撇去烦恼,抱着冯氏手臂撒娇:“我还小。” 冯氏捏捏她脸颊:“做噩梦了?” 云贞摇头:“没有,就是最近背书,有点累。” 冯氏说:“那明天去赏菊会玩一玩?听秋蝉说,来了许多世家女子,原来那位三夫人的侄女,还是郡主之女呢,怪不得性子那般霸道,中秋时把云宝珠气哭了。” 云贞又摇头:“那还不如背书呢。” 自从来了侯府,云贞也就这阵子,与乘月阁走动多一点,冯氏担心她闷坏了:“真不去?秋蝉说都可以去的。” 云贞:“不去不去。” 她自是能躲就躲,才不去惹事。 从床上下来,她拿起一本书:“姆妈,我跟你讲这个。” 那是陆蔻借给她的《生肖记》,她启蒙时读的,云贞现在读刚刚好。 冯氏笑了。 小时候云贞一直央着冯氏讲古,现在倒是轮到她给冯氏读。 二人没有血缘,却胜似亲母女,趁着秋意浓,窝在同个被窝里,云贞声音轻软,情绪倒拿捏得极好,床间笑声不断。 隔日重阳节,兰馨堂很热闹,在水天阁,都能听到姑娘们顽笑声。 小翠去凑了下热闹,回来说:“好多菊花,有粉的黄的紫的绿的,有的比我吃饭的碗还大,我偷偷闻了下,香得很!” 云贞早已见过,却饶有兴致地听小翠描述,说:“这就是,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陶令篱边色,罗含宅里香。” 小翠听不懂,却感觉念诗的姑娘,眸底光彩流转,霎是好看。 她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说:“姑娘不出去,肯定无聊,我在路上见到一朵掉了的菊花,就捡回来了。” 那是一朵洁白的含苞菊花,约摸是掉在运送的路上。 云贞很喜欢,抓了把松子糖给小翠,说:“谢谢你了,你去找个碗来,我且将它养着。” 小翠应声是,高高兴兴去了。 待得将菊花养在水里,就放在桌案上,云贞一会儿看看书,一会儿捏捏花瓣。 她静下心,放下梦里重阳的事,躲得一晌清闲。 却说前头,兰馨堂。 承平侯府办宴,来的姑娘都是公侯官宦之女,十几个姑娘,见了面姐姐妹妹地叫,一片亲热。 陆蔻与柳家两个姑娘,相谈甚欢,陆莹便与姜怀雪、云宝珠等几人一起走,隐隐分出一道线。 突然,陆旭回了一趟兰馨堂。 他是承平侯府嫡长孙,长得好看,仪表堂堂,器宇轩昂,叫好些个姑娘羞涩地垂眸。 陆蔻笑着问:“大哥不是和二郎三郎他们去登高吗?” 陆旭:“是,我有个事跟宝珠说,说完就走。” 话音刚落,他就走到云宝珠面前,眼见云贞不在,难免失望。 他掩饰得极好,只朝云宝珠说:“前阵子,我着刘管事买了些江乐县的特产,等会儿让墨棋拿去水天阁。” 说完,他又朝其余姑娘颔首,说:“诸位妹妹今日尽兴地玩,我先走了。” 四周一片安静。 云宝珠一张脸红透了,陆旭竟这般在乎她,知道重阳节会思乡,特地准备江乐县的特产,叫她如何不动心? 她有些飘了,这么多姑娘中,陆旭只与她讲这些,她们打量她,定是好奇又羡慕。 只是,陆莹眼神微冷,道:“宝珠妹妹是大哥的恩人,大哥重情义,很是感念妹妹。” 一开始,陆莹说类似的话,云宝珠根本没听懂,现在才咂摸出陆莹的打压与暗示。 若往常她也就忍了,可是,中秋灵云寺之事,她还记恨着呢。 尤其是姜怀雪也待她面色不善。 她不由怪里怪气:“是啊,大哥如此重情义,却没和一些个表妹打招呼。” 陆莹和姜怀雪面露尴尬。 这席上,陆家的表妹多的是,顿时有些心气高的姑娘,沉下脸。 陆蔻忙说:“大哥忙着去登高,人在兰馨堂,心早飞出去了。”自然不会留意所有人。 陆蓓也开口:“对呀,明年二月科考,大哥只有这日能出府松快,二哥三哥四弟他们,也都如此。” 陆家三姐儿陆芙:“是啊,这是咱姑娘的场子,就不提大哥了。” 场子总算圆回来了,众人其乐融融。 陆蔻斜看陆莹一眼,暗示她别再生事。 陆莹点头,一旁的姜怀雪看在陆家的面子上,暂且压下不发作。 其实,陆旭不和表亲们招呼,这事本没什么,但云宝珠把它当成笑点,讥讽陆家的表亲,叫表亲们无端掉了身价,谁乐意跟她比这个? 但陆莹可不敢再说云宝珠,云宝珠光脚不怕穿鞋的,闹得不好看,丢里子的是陆家。 见陆莹和姜怀雪吃瘪,云宝珠神清气爽。 然而接下来,也就陆蔻会回应她,其余人对她,要么只是笑笑,要么直接走开。 云宝珠再厚的脸皮,也快撑不住了,只能黏在陆蔻身边。 陆蔻知晓她是云贞表姊妹,便多照拂她些许。 如此,安生了好一会儿。 赏过菊花,她们步行到大亭中,只看梨花木雕岁寒三友桌上,摆着玫瑰清酿、菊花酒与一个个青釉菊纹碟子,碟子有芸豆卷、奶杏仁糕、糖炒花生、鸳鸯卷等糕点,好看又好吃。 姑娘们起了诗性,赌酒作诗。 陆莹拿出一副檀木酒筹,每个人得一筹,便根据酒筹吟诗作对或猜谜,不然就吃酒。 行酒到第二轮,姜怀雪抽酒筹,巧合的是,她拿到上一轮云宝珠拿过的酒筹。 她丢掉酒筹:“这是脏了的,我不要,再给我抽一次。” 其余姑娘捂嘴笑。 云宝珠不识得几个字,却认得酒筹上一个标记,加之她喝了点清酿,顿时上脸了:“你什么意思?” 众人愕然,场面再度僵持住。 姜怀雪不忍了,冷笑一声:“什么‘什么意思’,脏了就是脏了。” 陆蔻方要出言劝阻,不曾想,云宝珠直接跳起来,朝姜怀雪抓去! 第二十一章 当堂 重阳节,陆家小辈郎君们去登高,陆幽、陆崇这一辈的,除去外放县令的□□爷,皆在花园里的观山亭一聚。 陆崇到的时候,二哥和五哥已在亭中坐着,命小厮架炉温酒。 陆二爷未出仕,也是最像侯爷的,爱莳花弄草,如今三十五岁便蓄起短须,将来势必和侯爷般一把美须髯。 陆五爷在燕山前卫,养出一股子兵气,双腿岔开往那一坐,腿间能塞一个圆桶。 三人都是侯府大房生,陆五爷陆崎见陆崇远远走来,大笑:“我就说七弟再怎么晚,也不会超过申时两刻,二哥猜错了,罚酒罚酒!” 陆二爷道:“你就是寻个由头罚我。” 见二哥喝酒,陆崇自己也斟了杯,抿两口,说:“有事耽搁了,就晚了点。” 陆崎:“你是咱们几个里最忙的,晚到便罢,不知道三哥干什么去了,还没来。” 本约的申时整的。 话音刚落,陆幽正好也来了。 陆幽“嘿”了声:“今日真不是我故意晚来,实在是有事迟了,唉,真晦气啊。” 陆二爷和陆崎起哄:“不成不成,七弟刚也自罚一杯了,你先来个三杯再说。” 陆幽看了眼陆崇,心想还是七弟好啊,没要灌他,却看陆崇随手捡出三个新杯子,提起青花瓷酒壶,给他满上了。 陆幽:“……” 无法,陆幽豪饮三杯,陆崎又说:“天气冷了,就得吃这口秋露白,暖身体。” 陆幽斜睨他:“知道你酒量好,我喝多了不行,你三嫂不给我好脸色。” 陆崇和陆二爷笑了。 陆崎瞥陆崇:“还说呢,大郎要娶正妻了,七弟也没个着落,母亲是一点不着急啊。” 陆幽:“大伯母是太柔了,要是按我母亲,直接定下一户姑娘,老七不娶也得娶。” 陆崇不爱说这个,没有应话。 他是兄弟中年纪最小的,气势却已能压过年过三十的陆幽和陆崎,当他一沉默,便让他们有种说错话的感觉。 陆二爷是大房庶出,不好调侃七弟,便咳了声,换个话头:“对了,三弟刚刚说被事情耽搁,怎的还说晦气了?佳节可不兴说这个。” 陆幽脸色一变,心知迟早传到其他兄弟耳里,不如自己说出来,总不算那般丢人现眼。 他大吐苦水:“还不是那个云家女,她救了大郎,咱这种人家,最怕欠人情,把她养在家中已是极大的报恩。” “谁知道,她刚刚居然打了姜家女!” 陆二爷一惊:“打?打谁?郡主之女?” 陆幽:“是啊,我得知后,和姜氏商量了一会儿,这才过来的。” 别说陆二爷和陆崎,陆崇也皱起眉头。 自上回接风宴后,他没见过云宝珠。 只是,印象里那个涿足玩水的姑娘,会慌到摔倒,行事风格却如此么? 他直觉怪异。 此时此刻,兰馨堂。 大夫人秦淑慧和三夫人姜香玉,步履匆匆跨入兰馨堂。 她们在另一处宴客呢,乍然听到姜怀雪被打,都震惊不已,这个年岁的姑娘怎么还动手动脚的? 再看屋内,姜怀雪捂着脸颊哭。 陆蔻去安排其他贵女,留陆莹安慰姜怀雪。 姜香玉很着急,姜怀雪是她亲侄女,也是她相中的儿媳妇,怎的叫人给打了? 她忙走过去坐下,问:“雪姐儿,伤哪了,快让姑母瞧瞧!” 这会儿,姜怀雪才抬头:“姑母……” 她脖子破皮了,已处理好,涂了膏药,还好伤得不深,不容易留疤。 即使如此,姜香玉也心疼极了,骂:“那小娼妇怎么敢的?我这就叫人把她打杀出去……” 秦淑慧拉姜香玉:“三弟妹。” 想起云宝珠另一层身份,姜香玉梗住。 姜怀雪说:“姑母,我自小到大,没受过这般耻辱,我不过说了一句话,她竟然直接动手,怎的,乡野来的就可以不守礼数么?” 姜香玉:“你放心,姑母一定会为你讨回公道的。” 此时,水天阁。 秋蝉冷着脸,把自己关进西耳房,只说身体不舒服,显然是铁了心不管云宝珠,云宝珠一把鼻涕一把泪,去找云贞。 听到云宝珠上去给姜怀雪一爪子,云贞惊呆了。 但不得不说,她有些佩服云宝珠,只是,出了一时气,后患无穷。 三夫人姜香玉那般疼爱姜怀雪,别说云宝珠,就是陆莹打了姜怀雪,她也万万不会包庇陆莹。 就算一时和好,业已结下梁子,姜氏姑侄都很记仇。 却听云宝珠说:“她敢骂我,就得挨我这巴掌,我今日打她这么一下,半分不后悔!” 云贞说:“宝珠姐姐,打人只能逞一时之快,可到头来,先动手就是不对,你势必要低头的。” 云宝珠才不爱听这话:“我低头?我不可能低头的!” 云贞缄默了。 她劝说过,而且没有火上浇油,自认仁至义尽。 而且,她觉得自己越来越坏了,这两个梦里坑害她的人,如今吵到一起,她心底里是有几分雀跃。 当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只是不知最后会成什么样。 这时,永德堂差人传话,请云宝珠去永德堂。 看来,这事惊动了二房的姜老夫人。 一听永德堂,云宝珠焉了:“我不去,秋蝉都不陪我去,我干嘛要去……不对,大哥说,差人送江乐县的特产给我们,这事跟你也是有关的。” 云贞:“嗯?” 云宝珠:“对,这事跟你也有关,你必须跟我一起去!” 云贞:“我去做什么?能帮你做什么?” 云宝珠耍起无赖来,一如既往,见云贞一脸不愿,就扒着她的手,恶狠狠说:“你不去,我也可以告诉他们,是你叫我打姜怀雪的!” 云贞又气又好笑。 按云宝珠的无赖,还真做得出来。 无法,云贞转念一想,她不好叫小翠打听永德堂发生什么,想知道后续,不如自己就去看看。 她点头:“我跟你去就是。” 她先回了趟东耳房,找出粉末搽嘴唇和眉头,这样五官淡了,也不那般引人注目。 接着,才和云宝珠去永德堂。 待她们到时,永德堂正堂,跟开堂似的热闹。 只看那上首,是姜老夫人,老夫人五十多岁,头戴绛紫祥云抹额,身着同色菊花纹褙子,一手戴一串深碧色翡翠石,神色端的凛然。 她左手边,依次坐着姜香玉、姜怀雪、陆莹、陆蓓、表姑娘何茹乔等,右手边,则是大夫人秦淑慧,并二夫人五夫人与表姑娘秦琳琅等。 加上仆妇丫鬟,挤挤压压的。 此事与云贞无关,她也有点紧张,低下头,不敢打量。 哪知云宝珠见了姜老夫人,就扑到地上跪下,哭着说:“老夫人,我冤枉啊!” 简直把姜老夫人当包青天了。 满堂静默了一瞬,这群闺秀贵妇,也是头次见到云宝珠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混子。 云贞有些好笑,又感谢云宝珠,她这一闹,也就没人留意她自己,她且躲角落里看情况。 姜老夫人挥挥手,仆妇赶紧将云宝珠扶到一旁坐下,云宝珠又哭:“我是一时冲动,可是雪姐姐她先嘲讽我在先,还有中秋时,她也欺负我……” 姜香玉:“够了,打人就是不对,大家都看到你冲过去打雪姐儿的!” 云宝珠才不听,继续说:“中秋时就因为我衣裳颜色和雪姐姐一样,她一直骂我,笑我,莹姐姐蓓妹妹也不帮我,大家都知道的!” 陆莹陆蓓一时噎住。 姜香玉:“你!” 仆妇立刻捂住她的嘴巴,云宝珠“唔唔”两声,这才消停。 姜老夫人皱起眉头,看向姜怀雪:“雪姐儿,有这回事吗?” 姜怀雪来往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哪有云宝珠这种泼皮,她不要脸,还拉着她一起丢人现眼! 可姜老夫人这么问,她只能大方承认:“姑祖母,是我不对,见着宝珠妹妹衣裳颜色和我一般,就犯了霸道性子。” 随后,她又看向云宝珠:“宝珠妹妹,我在这跟你说声不是了。” 她没有狡辩,让姜老夫人眉头微松。 可姜怀雪半点亏吃不得,又说:“我只是没想到,宝珠妹妹为着一个多月前的事,这般记恨我。” 云宝珠被反将一军,想跳起来反驳,姜香玉也说:“是啊宝珠,你是救了大郎,可是我们又如何想过,你心胸如此狭隘?” 云宝珠:“我没有!” 姜老夫人说:“行了,这事双方都有做得不对的,尤其是宝珠。” 云宝珠瞪大双眼。 姜老夫人:“你有委屈,自可以跟我们提,你是侯府的恩人,侯府不会亏待你的,可是你这一动手,雪姐儿日后如果留疤,你又要如何偿还?” 这话五分教导,五分威严,压下云宝珠诸多话。 老夫人:“这般,宝珠同雪姐儿道歉,给雪姐儿绣个香囊,雪姐儿也是,日后再不能这般霸道,都是姑娘家,世上哪有一种颜色独属于你。” 姜怀雪虽也不情不愿,但这事劳动姑祖母,本也不宜再闹大。 她低着头,说:“是。” 姜老夫人有意给双方台阶下,处理得不偏颇,干脆利落,如此一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云贞听进了心里,暗暗赞同。 如此一来,姜怀雪和云宝珠握手言和,姜香玉心里很是不满,无奈老夫人发话了,她也不能说什么。 她站起身,说:“既如此,也不好打搅姑母了,大家同我去兰馨堂,重新整治一桌。” 姜老夫人说:“也是,今个儿还早,你们自去玩,别坏了兴致。” 这桌新宴也做给众人看,侯府没有亏待姜怀雪,也没有亏待云宝珠。 秦淑慧点点头,说:“那我先去找蔻姐儿,估摸着她还在送别家姑娘呢,今日也是受累。” 这话多少有点责怪二房闹出这事,叫大房不好过的意思。 姜香玉听出来话里话,不好说什么,只好认了。 总算,一群人离开永德堂,往兰馨堂去。 云宝珠垮着个脸,跟云贞走在一起,嘀嘀咕咕:“老夫人分明偏心,为什么要我绣东西,不让她孙侄女绣……” 云贞忙“嘘”了声:“你别乱说,这事处理得挺好。” 若老夫人真要偏心,云宝珠走出永德堂时一定是哭着的,哪还有心力怪她不够公正。 只可惜,云宝珠向来短视,打人是逞一时之快,然而日后,和姜怀雪对上,总又要吃亏的。 好在她不是傻到底,见旁的丫鬟偷偷瞧她,便立刻住了嘴,吞下埋怨。 云贞再不想去兰馨堂,也得顺着众人一起。 今天闹得难看,她这时候突兀离席,总太明显。 到了兰馨堂正堂,桌案已布好,摆着时令瓜果与糕点,十分精致,屋内燃着九月金秋香,暖融融的。 姜香玉招呼着姜怀雪、陆莹等几人坐下,又差人去招呼陆蔻陆芙等过来,最后,她才看了眼云宝珠。 似乎觉得她碍眼,姜香玉刚要撇开目光,却突的发觉云宝珠身后的云贞。 小姑娘低调,惯会低头沉默,却生得眉目明丽,巧鼻朱唇,身姿婀娜,难掩一副好颜色。 长得太好,容易叫人怀疑她会不会与郎君们勾勾搭搭。 幸好她与二房没什么瓜葛,不然姜香玉头个不喜。 不过,比起行事泼辣毫无礼节可言的云宝珠,这位云贞性子倒是极好。 姜香玉就越过云宝珠,走到云贞面前,笑道:“这位就是宝珠的表妹吧,在府中住得可好?” 嗅着姜香玉身上的熏香味,云贞不由紧张,低声:“承蒙夫人照顾,很好。” 这不是客套话,不管是梦里事发前还是如今,兰馨堂在吃穿用度上,都没有亏待过她,于姜香玉而言,就几块银子的事。 于是她又笑了笑,道:“坐吧,今日是重阳,轻松点。” 云贞点头。 待姜香玉以拿东西为借口,和姜怀雪去了卧房,云宝珠掐着云贞手臂,说着悄悄话:“你说说,三夫人又不认识你,怎么就对你笑,不对我笑?她是记恨上我了吧?” 云贞努力掰开她的手指,敷衍着:“不会吧。” 云宝珠:“也是,我可是救了大哥呢。” 云贞:“……” 实则出了这种事,她被云宝珠拉去“有难同担”时,就更明白,自己对云宝珠说再多也没用。 到了需要害她的时候,云宝珠还是会拉上她,试图连累她的。 就和梦里一样。 以后有什么事,她也不会再像中秋灵云寺那时候一样,提醒云宝珠。 兰馨堂让云贞处处不舒服,好在姜香玉不在,她思索是不是借更衣之口,离开这儿,却在这时,外头丫鬟打起帘子: “大公子回来了。” 第二十二章 棋子 陆旭回来了。 闹剧的根源,在他身上,他心知肚明,就是没料到,云宝珠会出手打人。 前脚刚出事,后脚小厮玉盘赶忙去通知陆旭,陆旭快马加鞭回家。 眼下,他撩开衣袍跨过门槛,未见到姜香玉和姜怀雪,朝几个妹妹表妹点头示意,再看向坐在角落的云宝珠,以及…… 云贞。 云贞低着头,依然能感觉他的视线,在自己面上划过。 她捏紧袖口。 跟在陆旭身后的,是陆家五郎陆昂,陆昂今年七岁,陆旭的亲弟弟,陆旭爬山一半折返,陆昂也吵着一起回来。 陆昂一路跑进来,一边叫:“二姐三姐四姐何姐姐,你们都在呀!” 小孩儿长得可爱,活泼好动,几个姑娘笑出来:“五郎来,这里有好吃的。” 自有人去正房告知,姜香玉和姜怀雪一起回正堂。 一时好不热闹。 姜香玉已从姜怀雪那,了解前后实情,见到陆旭,难免嗔怪:“就顾着玩,也不帮帮你表妹,叫人给欺负了去。” 陆旭:“母亲,怀雪,是我的不是。” 姜怀雪愣了一下。 从小,她就知道自己迟早有一日会嫁进承平侯府,以她的家世,和陆旭门当户对,可二人也是从小犟到大。 现在他突然低头,她眼眶热热的。 她去瞧他,他却挪开视线,只对着自己母亲:“可今日闹得难看,只希望怀雪能顾及咱们侯府的面子,日后莫要再犯。” 姜怀雪脸色一白,他这是嫌她丢人了? 陆旭没分半点眼神给姜怀雪,他朝云宝珠那走,将本来满腹酸气的云宝珠吓一跳,她不自觉站起来。 陆旭朝她笑:“今日委屈你了。” 云宝珠:“不、不委屈……” 她脸颊红了:“也怪我脾气不好,但那是对事不对人,我在其他时候,脾气好着呢!” 说着,为了佐证自己属实被姜怀雪逼得动手,她用手拱坐在一旁的云贞:“贞娘自小与我长大,她最清楚了。” 云贞站起来,不应答也不点头,全当捧个场。 随后她又坐下。 云宝珠当她向来懦弱,没怪她说不出好坏,反正陆旭同她讲这些话,又狠狠落了姜怀雪的面子,她心里舒畅。 陆旭还要点点头,说:“是了,你心地善良,不然当时也不会救了我,我一直很是感激。” 云宝珠不由羞涩。 他说完这些,便要走了,姜香玉气不顺了:“旭哥儿,你,你给我停下。” 陆旭直接说:“儿子还有事,便先走了。” 姜香玉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全了。 而她身边,姜怀雪脸色都差极,要不是姜香玉在,她极有可能撂脸色离开。 这回,姜香玉也看出陆旭对云宝珠的“不同”,她不理解,一个乡野之女,就因为救了儿子,儿子对她产生了感情? 他就是想要旁边那个云贞,她还能理解,至少有美貌呢,云宝珠又是个什么东西? 今日这节可算彻底坏掉了。 姜怀雪心情不好,垂首离去,姜香玉在她身后,去劝慰她了。 而云贞用力掐住手心,大脑越来越清明—— 原来如此。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梦里,她再三拒绝,将无情的话说了个遍,陆旭却紧逼更甚,不惜惊动姜香玉,她没懂这是为何。 如今却知道了,他把她当成与姜香玉博弈的棋子。 他最不耐烦姜香玉管着他,偏生,姜怀雪也是一样的性子,他自是要反抗的。 说来可笑,她是最适合卷入母子二人之间的,没有家世背景,却是侯府恩人,让姜香玉没法处置她。 而如今,这个角色变成云宝珠。 陆旭就是对云宝珠无感,也会捏着鼻子,在姜香玉面前演一出好戏,将云宝珠当做对抗姜香玉的棋子。 而云宝珠与她梦里不同,她对陆旭真有几分情谊,陆旭有表示,她自然也会回应。 最后要怎么收尾,也未可知。 只一点,如今她不再是陆旭的恩人,他还是用上卑鄙手段,可见,是执着于她这副样貌的。 云贞在思索,便看几个丫鬟在上茶水。 三夫人不在,陆昂到处撒欢跑闹,小孩不识愁,还不知道母亲与哥哥吵架了,只管嘻嘻哈哈。 下意识的,云贞警觉起来。 如果没有记错,梦里的重阳,自己被泼了一身茶水,是陆旭指使的。 自己只是不再卷入姜香玉和陆旭之间,却更该警惕陆旭。 云贞观察下,陆昂推搡丫鬟,几个丫鬟茶盏碰撞,发出叮咚声响,场上,只有仆妇劝陆昂小心。 可陆昂年纪小,兰馨堂上上下下都宠着,他做惯了小魔头,没有谁能管得了他。 云贞屏住呼吸。 忽的,靠近她的一个丫鬟遭陆昂一推,“啊”了声,身上,杯盏噼里啪啦的摔下,砸向云贞! 她连忙起身,那茶水本是要泼她半身,叫她一躲,虽没弄到衣服,可裸露的手背,结结实实淋了一半。 陆莹和陆蓓连忙过来,陆莹问:“贞妹妹,你没事吧?” 云贞眼角蓄着泪珠,嘴唇发白,却摇摇头,轻声细语:“我没事。” 云宝珠说:“这有什么,不过就是茶水嘛,没事的,贞娘不怕烫。” 陆莹叫那丫鬟端茶的丫鬟:“你怎么回事,茶水也能拿不稳的?” 丫鬟委屈极了,却不敢直接指明是陆昂冲撞的,只一边哭一边喊再也不敢了。 却没有人会怪陆昂。 陆昂躲在陆莹身后,咧着嘴笑,云贞对上他那双眼睛,就知道他是故意的,他为完成一件有预谋的事,感到欢喜得意。 这时候,陆蓓声音柔软,说:“要不去换身衣裳吧,现在天气凉,到时候着凉,可就麻烦了。” 云贞感到胆寒,推拒:“不必了,我只淋到点袖子。” 陆蓓还想说什么,看云贞衣裳确实没遭殃,只好闭嘴。 只云贞肤色白莹莹,被这一烫,说话的这间隙,就红肿起来,瞧着好不可怜。 陆莹着人取来烫伤膏,先让仆妇给她上了一层药,又叮嘱要怎么用好。 云贞:“那莹姐姐,我先回去了。” 今日乃多事之秋,陆莹巴不得送走一人是一人,说:“行,你若有不舒服的,到时候让府医去水天阁看看。” 云贞点点头。 但她这身份,却是不好劳动府医的。 临走之际,只看陆昂拉着眼睛,吐舌头,朝她比了个鬼脸。 ... 另一边,静远堂。 临到酉时中,雨山去房中点灯,出来时,就看小厮溪桥嘴里一边念着什么,一边提着饭菜来。 雨山叫住他:“溪桥哥,什么事惹哥不开心了?” 溪桥放下手里的食盒,大叹:“害,还不是秋果,她如今在兰馨堂做事,下午茶水淋了姑娘,被罚了好几个月月俸。” 溪桥和秋果是兄妹,家生子。 雨山:“呀,那是淋了哪位姑娘,严重不?” 溪桥:“还好这姑娘并非侯府正经姑娘,借住的罢了,这要是换任何一位别的姑娘,我爹娘的脸面都不够用。” 雨山:“哦,借住的……” 溪桥又说:“秋果也没做错,就是五公子撞她的,五公子就是故意的,还朝那姑娘做鬼脸。” “也是那姑娘脾性好,换她那表姐,连表小姐都敢打,啧啧……” 待溪桥吐完苦水,雨山临回去时,这才看到,陆崇与星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就站在静远堂外不远。 雨山忙上去:“七爷回来了。” 陆崇神色微敛,道:“你去打听一下,溪桥说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