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在上》 1. 失势 江家大老爷下狱三天,府上一片愁云惨淡。 说起来也是倒霉。 二月底,太子逼宫失败,挥剑自刎。江家大老爷作为东宫属官,也被抓走丢进狱中等候发落。 发生这样大的事,老太太曲氏似乎一夜间苍老了好几岁,脸上的沟壑又深了几分。她双眉紧蹙,手中佛珠转得飞快。 送过来的午膳已经加热过两次,老太太一筷子都没动。 “二老爷回来了!” 说话间,江志高大步走了进来:“母亲。” 老太太立刻站起身,停下手上动作,眼中满是希冀:“如何?今日可见到梅大人了?他怎么说?” “见是见到了。梅老大人说,他也无能为力。皇上亲口发话,东宫一系,一个不留。”江志高声音很低,不敢去看母亲的眼睛。 老太太目中光亮瞬间湮灭,她身体踉跄,不由地后退两步。 江志高匆忙去搀扶母亲:“都怪儿子无能,帮不上忙。咱们再想想办法。” 老太太轻轻推开次子,良久才问:“想什么办法?能走的门路还有哪一条没走吗?” 江志高一时语塞。这些天他几乎没合眼,京城里有头有脸有交情的人家,他求了个遍,也记不清多少次被拒之门外了。 “可是大哥确实无辜,他年前才被任命为少詹事,刚上任四天就失足坠马摔断了腿。他们来抓人的时候,大哥还在床上躺着呢。” 老太太双目微阖:“我们知道他无辜有什么用?得皇上相信才行。” 提到皇上,江志高不免神色黯然。 今年是永昌帝在位的第四十一个年头。他二十五岁登基,在刚继位的前几年励精图治,肃清朝宇,颇有明君之风。但是随着皇位越坐越稳,皇帝早不复当年的圣明。不知从何时起,他开始沉迷女色,追求长生,近些年又重用外戚与宦官,经常大半个月不上朝。 江家在九年前触怒过皇帝,连爵位都被削了。这次如何全身而退? 思及此,母子二人相顾叹息。 忽然,有下人匆忙来报:“老太太,二老爷,温家来人了。” “温家?”老太太精神一震,“快快有请!” 江家二房的小姐江明薇在四年前与温家三郎订亲。三媒六聘,只差亲迎。可惜温三郎的母亲不幸亡故,婚事便耽搁至今。 太子谋逆案事发后,二老爷江志高曾上门求见温家家主,却被告知对方不在家中。不成想,温家现在竟派人过府了。 如今江家涉事,旁人避之不及。温家竟特意遣人前来,老太太心里不自觉生出几分期冀。 和江家失去帝心不同,温家的大小姐早年进宫为妃,膝下育有一女,在皇帝跟前能说上几句话。温家若肯出手,事情未必没有转机。 然而老太太想岔了。 温家此行并不是要帮忙,而是来退婚的。 “……我们家三郎还有一年的母孝要守,不能耽搁佳人,不如就此解除婚约。还望贵府退还庚帖,全了两家情意。” “退婚?耽搁?”江志高脸上有错愕一闪而过,胸中怒火翻滚,“温夫人亡故的时候怎么不说会耽搁?去世两年了,这会儿想起来耽搁了?要撇清关系就直说,我们家又不会紧巴着不放。何必找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 其实之前他求见不成,就隐隐猜到了。但温家如此急不可耐,难免令他心寒。 “老二,少说两句!”老太太按一按眉心,脸上露出浓浓的疲态,“婚姻结两姓之好,温家既有悔意,那就罢了,强求不得。你去取了庚帖来,还于温家吧。” “是。” 江志高退还庚帖,并未在府中久留,再次出门去了。 江明薇被退婚一事,很快在府中传开,无疑给众人心里又添上一层阴影。 在这紧要关头,偏生江明薇的咳疾犯了。 她自从九年前生过一场大病后就落下病根。每年春天,只要着凉,就会咳嗽。轻则五六日,重则半个月。 如今府里人心惶惶,江明薇不想多事,就让人用往年的旧方子抓药先喝着。 大伯母杨氏来探望她时,她刚喝完药没多久,房里药味还未散尽。 江明薇在病中,并未刻意打扮,只穿着一身家常衣裙。如云乌发也不绾髻,蓬松轻软垂在身侧。原本白瓷般的脸颊此刻透着一层薄红。因为咳嗽的缘故,清润的杏眼氤氲着淡淡的水汽。 若不是从小看到大,谁也不敢相信当年那个活泼爱笑的小姑娘竟长成这般娴雅美人的模样。 当真是我见犹怜。 杨氏心中一叹,轻声问:“薇薇,这是又咳嗽了?” “嗯,老毛病了。”江明薇亲自给伯母斟茶。 杨氏握着茶盏,神情怔忪:“也不知道你大伯在牢里怎么样了。伤筋动骨都得一百天,他腿上的伤还没好利索……” 江明薇温言宽慰:“吉人自有天相,大伯是清白的,一定会没事。” “清白就一定会没事吗?”杨氏眼圈一红,泪水顺着腮边滑落,“你忘了当年的谢家?” 江明薇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 “薇薇,你去求一求那个人行不行?”杨氏放下茶盏,一把攥住侄女的手。 她越想越觉得此法甚妙:“听说他现在很有权势,做什么掌印太监,代替皇上批阅奏章。你和他有旧,何不去求求他?” 江明薇忽略手上的疼痛,委婉道:“大伯母,我爹昨天去求过他,连面都没能见到。” 两人虽未言明,但都知道“他”指的是谁。 “是啊,他是宦官,常在内廷中行走,哪是咱们想见就能见的?”杨氏缓缓松开手,眼中满是失望之色。突然,她似是想到什么,眼睛一亮,急急说道,“不对,你和你爹怎么能一样呢?薇薇,你爹见不到,不意味着你也见不到。你忘了?你还没出生,就和他定下婚约,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谁不知道你们小时候最要好?” 江明薇长长的睫羽垂下,在白皙的脸颊上投覆下一小片阴影。 曾经很要好不假,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江明薇出生前,江谢两家比邻而居,常有来往。 当时谢夫人怀孕数月,听说江明薇的母亲范氏有孕。两家老太爷一合计,干脆效仿古人,指腹为婚。 永昌十九年腊月,谢夫人生下一对双胞胎,长子名行,次子名止。次年二月,江明薇出生。 她刚一落地,谢家长子谢行就成了她的未婚夫。 两个孩子年纪相仿,性情投契,又知根知底,若一直这般下去,或许也能成一桩佳话。 可惜,永昌三十二年春,皇帝一天之内连杀二子,震惊朝野。此事牵涉极广,谢家也被牵扯进去,十六岁以上男丁斩首,十六岁以下男丁及女眷尽皆没为宫奴。 谢家上下十余口,除了自小寄居在鄂州道观的谢家二郎,全部遭难。 还不足十三岁的谢行被处以宫刑,充入内廷。 江家也在那次事件中触怒皇帝。传了三代的爵位被削夺,刚走上仕途的江志高重新变回白身。 江明薇还记得九年前最后一次见谢行的情形。 那是在谢家出事后,曾经芝兰玉树的少年脸色青白,形销骨立,双目中浑不见平素的飞扬神采。他递给她一封退婚书,要她珍重。 自此两人再未见过面。 这些年,江明薇从各种渠道听到过他的消息。 听说他入宫后,最初在御马监当值,日子过得极其艰难。后来不知怎么,竟意外得了皇帝青眼,被赐名“谢廷安”,一路扶摇直上,权倾朝野。近年来,皇帝沉迷求仙问道,不太过问政事。谢廷安作为四司八局十二监之首,有代帝批红之权。连诸皇子都对他甚是忌惮。 早年人们说起他时,多是可怜可叹。近几年再提及他,更多是憎恶恐惧了。 有时候,江明薇都不禁怀疑,他们口中那个心狠手辣的宦官和她认识的谢行到底是不是同一个人。 不过这些,和江明薇的关系不大。 她自十七岁上又与温家三郎订亲后,就有意无意地忽略谢廷安的讯息。 人要向前看。对他们而言,彼此都已是陌路人,实在不该过多关注。 “薇薇,你大伯一向待你不薄,你忍心看着他在狱中等死吗?你忍心江家上下全部遭难吗?”杨氏激动之下,不自觉提高了声音。 “我当然不忍心,只是……” “只是什么?没有只是。我听说那个人在清和巷有处别院。你陪我去走一遭怎么样?行与不行,总要试一试。”杨氏满脸恳切之色。 望着平日里待自己慈爱和善的大伯母,江明薇说不出拒绝的话。她轻轻点一点头:“好,我尽力一试。” 2. 求情 出门前,杨氏先同老太太打了声招呼。 江家出事以来,众人多方奔走,各尽其力。得知儿媳要外出,老太太也不多问,只命人备车。 杨氏不敢耽搁,带着侄女乘坐马车直奔清和巷。 一路上,杨氏如坐针毡。 偶有凉风吹入车内,江明薇忍不住轻咳出声。 一咳嗽,她就雪腮绯红,眸生水雾。 杨氏看在眼里,心生歉疚。她知道侄女早年落下病根,受不得寒,不应该带着出门受冻。但如今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她只能硬起心肠,尽量忽略这些小事。 “薇薇,你今天要是能见到他,就多提提你们小时候的情分。别的什么也不要多说……”杨氏心绪慌乱,继而又摇头,“不对,你得强调你大伯是无辜的……” 她心慌意乱,一会儿一个建议。 江明薇安安静静听着,偶尔点一点头,表示记下了。 大伯母对她寄予厚望,实际上她对自己并无太多信心。 小时候的情分能有多大的影响呢?她能不能见到他,都未可知。 马车一路疾行,最终在清和巷口停下。 “大太太,二小姐,谢府到了。”车夫老马告诉她们,“巷子的第一家就是。” 杨氏掀开车帘看去,果然瞧见巷子第一户人家门口灯笼上的“谢”字。她心里一紧,怯意陡生,下意识攥紧了侄女的手,声音带着颤意:“薇薇。” 与她相比,江明薇倒镇定的多,低声提醒:“大伯母,我们先下车吧。” “好。”杨氏深吸一口气。 两人相偕下车,行至谢府门口,由车夫投递名刺。 门房接过名刺瞧了一眼,探究地看向两位访客。 一个年近五旬,打扮雍容,保养得宜。另一个头戴帷帽,看不清脸,但见其身形袅娜,衣饰清雅,多半是个美人。 门房“啧”了一声,语气耐人寻味:“江家?” “是故友江家。”杨氏忍耻含笑回答,又低下头,从荷包中取出一枚十两的银锭,“劳烦小哥通报一下。” 这银锭分量不轻,门房拿在手中掂了掂,懒洋洋道:“江家不是昨天刚来过么?都说了我们主人不在。” 杨氏顿觉失望:“可有说什么时候回府?” “这可说不准,我们家主人在宫里当差,哪能天天回来?可能三五天,可能七八天。有时候忙起来,十天半个月都不见人影。” “啊?”杨氏心中失望愈浓,身形不受控制轻晃了一下。 江明薇见状,忙伸手扶住伯母手臂,转向门房:“那,请问小哥,能帮忙向宫里传递消息吗?” 嗓音柔婉明澈,如风吹碎玉。 门房不自觉多看了两眼,可惜隔着帷幕,也看不清具体面容。他摇一摇头:“不行,除非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我们家现在的事就是十万火急!”杨氏急道。 门房嗤的一笑:“来这里的,一个个都这么说。” 恰逢有其他宾客登门,门房自去招呼,不再理会江家的两个女眷。 杨氏满面羞惭站在一旁,双手发凉,六神无主:“薇薇,怎么办?我们要等下去吗?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来之前,她抱有很大希望。真到了跟前,又发现这条路并不好走,甚至极有可能走不通。 “伯母想等吗?”江明薇不答反问。 杨氏摇头:“不知道,我心里很乱。” 她出身大家,养尊处优,何曾有过这等放低身段来求人的时候? “那,不如我们留下书信讲明情况,再使人留在此地,一有消息,就回去报予我们?”江明薇轻声建议。 杨氏犹豫了一会儿,叹息道:“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车夫老马向谢家门房借了笔墨。 杨氏沉吟:“薇薇,你来写。” 条件简陋,江明薇简明扼要写下所求之事,递给伯母。 杨氏心烦意乱,看了一遍,待墨迹晾干,交给门房,再三叮嘱:“若是督主回府,可千万要呈给他。” “放心。”门房随口应下,揣进怀里。 在外面站的这会儿功夫,江明薇没忍住,又咳嗽两声。 杨氏心乱如麻,只得携侄女先行回府。 回府的路上,杨氏脸色愈见苍白:“薇薇,可怎么办呢?” 江明薇正欲回答,忽听“砰”的一声巨响,马车剧烈晃动。还没来得及反应,便连同马车一起,侧翻在地。 她下意识抬手去护身侧的大伯母。 两人发髻散乱,身形狼狈,好在并无性命之忧。 江明薇感觉自己后背被狠狠撞了一下,隐隐作痛。 “大太太,二小姐,你们怎么样了?马车翻了,还请先移步出来。”车夫老马焦急的话语在马车外响起。 此刻两个女眷窝缩在车厢里,歪歪斜斜,极不方便。没奈何,只得相扶着先行挪出马车。 接二连三的挫败令杨氏灰心丧气。她神色茫然,眼圈通红。 江明薇环顾四周,只见宽敞的街道上,江家的马已经重新站起,马车犹自翻倒在地。旁边还有一辆高大华丽的马车,车身上有明显的徽记。 是两车相撞了? 她低声向老马询问情况。 老马愤慨而委屈:“二小姐,咱们规规矩矩在路上行着,寿宁侯府的马车不问青红皂白就从后面撞了上来。” “马车还能用吗?”江明薇问。 “应该还能用,不过得先扶起来。” 话音刚落,便有一个身着锦袍的男子自寿宁侯府那辆马车里走出。 这人约莫三十来岁,容貌倒不算丑陋,然而神情轻浮,眼圈发黑,慢悠悠摇着一把折扇。仿佛现下不是三月上旬,而是盛夏一般。 “是我让撞的,怎么着?谁让你们马车后面不长眼,不知道躲避?竟敢挡我的道?”他初时漫不经心,待视线瞥见年轻貌美的苦主后,瞬间直了眼睛,上前两步,“咦,是哪家的美人儿?” 眼前的女子约莫双十年华,漆发如墨,肌肤胜雪。虽发髻凌乱,形容狼狈,却偏偏生得仙姿佚貌。看其打扮,显然仍待字闺中。 美人乘坐的马车外观普通,想来不是高门大户。 这不是上天特意赐给他的又是什么?不可错过。 于是,他自信一笑,补充一句:“……美人可曾听说过寿宁侯?” 寿宁侯萧兰城的大名,江明薇自然听过。他姐姐萧贵妃宠冠六宫,萧家也满门显贵。而寿宁侯自己则以风流好色而闻名。 江明薇蹙眉,她的帷帽在马车翻倒时被压坏了,她出来的急,又没遮掩面容,竟遇上这种登徒子。 她不欲多事,以帕掩口,轻咳两声,取出一些碎银,交给老马:“找几个路人帮忙把车扶起来,咱们速速回去。” “是。”老马连忙接过。 有钱好办事,莫说是碎银,即便只是铜板,也会有不少人愿意出手帮忙。 见美人不理会自己,寿宁侯毫不气馁,只当她没听过自己名号。他“啪”的一声打开折扇,轻轻摇晃,做出一副风流姿态:“实不相瞒,我就是寿宁侯。瞧美人长得合我心意,今日撞上也是天降的缘分。不如我亲自送美人回家,也好与令尊谈一谈纳妾的事宜。” “纳妾”二字一出,原本正自出神的杨氏登时气得脸颊鲜红,不得不强忍着怒火:“寿宁侯说笑了,我们是清白人家,不与人做妾。” 寿宁侯脸上笑意收敛,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清白人家?不做妾?什么意思?瞧不起我?” 杨氏连忙口称不敢,又道:“她还有婚约在身。今日之事,纯属误会,我们先告辞了。” 她拉过侄女,将其藏在自己身后,试图挡住寿宁侯放肆的视线。 “有婚约又如何?退了就是。”寿宁侯冷笑。强抢人/妻的事情,他又不是没做过。 杨氏气得几乎仰倒。 江明薇捏了捏伯母的手心,低声道:“伯母,咱们先回家去。” 杨氏气急,但深知家里情况,不宜与人相争。恰逢此时,在路人合力相助下,翻倒的马车被扶起,重新整理好。她便与侄女一起上车。 寿宁侯身边一个小厮说道:“侯爷,看马车,她们是江家女眷。就是那个被夺过爵的江家!” 寿宁侯面露恍然之色:“我道是谁?原来是他们家。江家女眷不做妾?只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求着做了。” 他这番话声音不高不低,正欲上车的江明薇听得清清楚楚。 杨氏在车内听见,双手轻颤,强忍许久的泪水盈满眼眶。她恨恨地道:“早知这样,今天还不如不出门,害你平白受此大辱!” 江明薇轻声安慰:“谁都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再说今天也不是毫无所获。至少我们留下了书信。” 她面上镇定,心里也不免担忧。听寿宁侯话里的意思,似乎江家难逃此劫。 今天出门不顺,两人都有些身心俱疲。 回到家时,天色已晚,江明薇略收拾一下,就喝药休息了。 次日清晨,她正心不在焉地梳洗,丫鬟绿云惊慌失措闯进来:“二小姐,不好了!出事了!” “怎么?” 绿云气喘吁吁:“寿宁侯派人往咱们家抬了两口箱子,说,说是给的纳妾定金。” 3. 允婚 一大早,江家二老爷江志高就和家中成年子侄出门去了。 老太太在佛堂念经祈祷。 忽听下人禀报:“老太太,寿宁侯府派人求见,说是有要事相商。” “寿宁侯?”老太太心下纳罕,“咱们与他们素无交情,能有什么要事相商?” 不解归不解,但如今江家出事,前途未卜,老太太不愿错过任何机会,少不得打起精神:“快请进来,好生招待。” 寿宁侯派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胖管事,他一进门就指挥小厮将两口大箱子抬进江家正厅。 老太太瞠目结舌:“你们这是做什么?” 胖管事随意拱一拱手:“奉我家侯爷之命,送纳妾的定金。” “纳妾?”老太太讶然,“什么纳妾?” “老夫人不知道吗?我们侯爷对贵府小姐一见钟情,想纳为第九房小妾,一应待遇比照前面八个姨娘。” 老太太眼前一黑,险些晕厥过去。她深吸一口气:“皇上还未正式发落,江家也没到让姑娘做妾的地步。” 她的孙女出生时是侯门千金,这些年江家败落了不假,可又怎能与人为妾?何况寿宁侯出了名的好色顽劣。 “做妾怎么了?我们家侯爷可是贵妃娘娘的亲弟弟,给他做妾,还是你们高攀呢,总好过将来没为宫奴。”胖管事振振有词,“不止是二小姐,听闻府上大小姐孀居在娘家,也长得不错,可以一并带走……” 听他越说越无礼,老太太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直跳,难以压制心中怒火。她抬手指向正厅的门口:“出去!送客!” 寿宁侯欺人太甚! “还没说完呢,我们侯爷最是怜香惜玉,见你们江家遭难,愿意收容府上所有有姿色的女眷……” 胖管事话说到一半,便被江家下人给“请”了出去。 随后,那两口箱子也被抬出。 胖管事站在江家门外,冲着大门狠狠啐了一口,骂道:“什么玩意儿!真是给脸不要脸!真当你们还是侯府呢!” “就是!摆什么臭架子!”跟他前来的小厮出言附和。 胖管事下巴微抬:“知道回去怎么交代吧?” “知道知道。” 几人将箱子重新抬上马车,扬长而去。 这群人刚走,江家就乱了套。 老太太旧疾发作,心痛如绞。多亏及时服用护心丸,才有惊无险。 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江家众人很快知晓事情始末,纷纷围在老太太跟前,担忧不已。 大太太杨氏不停地垂泪:“这可如何是好?本来就是刀架在脖子上,偏又得罪了寿宁侯……” 众人闻言,无不心中戚戚。 江明薇站在人群中,担忧之余,颇有几分尴尬。说起来这事不是她有心招来的,但又的确与她有关。 二太太范氏出身市井,又最护犊子,此刻听得心里烦闷,紧紧握住女儿明薇的手,直接问:“那大嫂说怎么办?立马把蔷儿和薇薇一起送给他做妾?”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氏脱口而出,“我是想着可以从长计议,不宜在这个时候再树敌……” “那怎么个从长计议法?”范氏心内窝火,女儿被盯上,还不是因为昨日出门帮忙才有这无妄之灾? 老太太头昏脑涨,心乱如麻,按着眉心低斥:“好了,你们都少说两句!” “是。”妯娌二人畏惧婆婆,对视一眼,齐齐沉默。 老太太叹一口气:“你们先下去,我乏得很,薇薇留下就行。” 众人只得施礼告退。 余下江明薇一人留在祖母榻前。 老太太背靠着引枕,脸上疲态尽显,静静地看着床榻边的孙女,心绪复杂。 四个孙女中,明薇是容貌最出挑的那一个。也难怪寿宁侯那样的好色之徒会生出强纳的心思。若是牺牲一两个人,能保全家上下,那……可是明薇又做错了什么? 见祖母若有所思盯着自己,江明薇恍若未觉,只轻声问:“祖母要喝水么?” 老太太摇头,勉强扯一扯嘴角:“薇薇,你说,我今天是不是真的太冲动了?” “什么?”江明薇似是没听清。 “我是说,寿宁侯派人纳妾,我当场拒绝的事。” 江明薇沉默一瞬,忖度着回答:“祖母也是疼惜孙女。” 她自然不会说祖母冲动,在当时情境下,面对那种侮辱,能不冲动的又有几人? “这些天家里上上下下来回奔波,都在寻找门路。”老太太双目微阖,重重叹息,“我怕我的一个决定,会让江家错失良机,甚至万劫不复。” 其实冲动过后,她也有些后悔,暗想自己是不是太过意气用事。 “薇薇,如果今天易地而处,你会怎么做?” 江明薇略一沉吟,缓缓说道:“若寿宁侯真有通天手段,只要孙女一人,就能保全江家,那先答应他也无妨。但他要是真有这个想法和本事,方才派人上门的时候,怎么不以此利诱?恐怕是趁火打劫,而非做交易。”说这话时,她清亮的杏眸乌黑澄澈,看不到一丝杂质。随后,她又诚恳地问:“祖母觉得呢?” 老太太眼神一闪,勉强笑笑:“说的也是。” 然而紧接着,她心头涌上更多的不安:这是不是意味着连寿宁侯这样的权贵都解不了江家之困? —— 寿宁侯萧兰城今日没有出门,正用布条蒙着双眼同一众美人嬉闹。 院中一片莺声燕语。 突然,一个男子声音插了进来:“侯爷,派去江家的人回来了。” “这么快?”寿宁侯兴致被扰,双眉紧蹙,一把拽下黑色布条,“让他过来。” 他随手扯住不远处的一个美人,将手掌贴在其胸前肌肤上,口中“啧啧”两声。 美人身体一个激灵,脸上笑容凝滞了一瞬。 胖管事一进来就开始哭:“侯爷,你得为小的们做主啊!江家的老虔婆一听说侯爷的名号,直接把我们给赶出来了,说什么就是死,也不会把孙女嫁到萧家的!这分明是在打侯爷的脸,打贵妃娘娘的脸啊!” 寿宁侯一脚踹开怀中美人,神情阴鸷:“当真?” 美人吃痛,脸色惨白,大气也不敢出,慌忙整理衣衫,悄悄退在一旁。 “侯爷明鉴,小的怎敢撒谎?侯爷不相信的话,大可以去问问。那老虔婆是一点儿也不把侯爷放在眼里。” 想到昨日在街上的偶遇,寿宁侯已然相信了三分,他冷笑一声:“哼,给过两次机会都不要。他们上赶着找死,我也没办法。来人,准备马车,我要进宫!” 近些年永昌帝不大过问政事,朝中重臣平日里难见皇帝一面,但是寿宁侯作为外戚,却有一些特权。 递上牌子之后没多久,皇帝便传召了他。 “皇上在暖阁?”寿宁侯低声询问引领他的绯衣内侍。 “是,刚吃了张仙师献上来的仙丹,兴致大发,正在作画呢。” 寿宁侯点一点头,心下了然。 皇帝每次服用丹药后,都会精神亢奋,心情极佳。这种时候往往最好说话。 果然,寿宁侯刚进入暖阁,还未施礼,就听皇帝笑呵呵道:“兰城来了?快过来看看朕的画。” 可能刚用过丹药的缘故,皇帝看上去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看来太子宫变失败自刎一事,并未太影响皇帝心情。 寿宁侯放下心来,答应一声,正欲上前,却视线一转,落在皇帝身侧的人身上。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身着深绯的飞鱼纹赐服,眉眼微垂,嘴角噙着浅笑。他浅浅地对寿宁侯看了一眼,狭长的眼尾缀着一股睥睨的冷淡。 寿宁侯心下一颤,认出这是内监之首谢廷安,圣眷正隆,不敢轻易得罪,遂笑着招呼:“督主也在啊。” 谢廷安略一颔首,笑意未进眼底:“侯爷。” 他的声音并不似寻常内监那般尖利,反而透着股清冽。 寿宁侯心内暗道可惜,这样一副好皮囊,怎么没长在他身上?不过很快,他就驱走杂念,他是疯了才去羡慕一个太监。 “来来来,快看画,杵在原地是作甚?” 皇帝没有在意两人的动静,提醒寿宁侯上前时还将谢廷安也唤到了身前,“廷安也帮朕看看。” “是。”谢廷安答应一声,缓步上前。 寿宁侯也连忙收回心中思绪,快步行至案边,对着皇帝桌前的山水画佯装欣赏后,扬声夸道:“皇上画的真好,浑然天成,出神入化。臣都想拿回家去收藏了。” “怎么?你来找朕,就是来讨画的?”皇帝故意板起脸。 寿宁侯嘿嘿一笑,寻思着怎么开口提江家的事。 却听皇帝闲话家常一般问:“你急着见朕,到底是什么事?” 寿宁侯略一思忖,决定迂回婉转打探:“少詹事江志存的家眷,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发落?” 担心皇帝不记得那个不入流的东宫属官,寿宁侯正要强调一下是被夺爵的江荣之子。还没说出口,就见皇帝皱眉:“你打听他做什么?” 寿宁侯心说不好,莫非皇上不喜欢他插手太子谋逆一事?他心思急转,搓了搓手,脸上立时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江志存有个侄女,就是江家的二小姐,长得不错,臣……臣想把她收到后院。” 话音落地,一旁的谢廷安不知何故,突然哂笑一声。 “嗯?”皇帝神色古怪,看着谢廷安,似笑非笑,“这不是巧了吗?” “什么巧了?”寿宁侯不解,下意识也向谢廷安看去,正撞上一双墨黑且冷的眸子。 谢廷安嗤的一声轻笑,眼底看不清情绪,慢悠悠道:“原来侯爷匆忙进宫,是想纳我的未婚妻做妾。” 寿宁侯目瞪口呆,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什么?未,未婚妻?” 皇帝哈哈一笑,语出惊人:“你来迟了,朕刚答应了他,允他和江氏成婚。” 4. 婚期 寿宁侯双目圆睁:“可是,谢督主不是……不是……” 不是个太监吗?太监也跟他抢女人?太监娶妻在前朝并不罕见,但是怎么谢廷安也……皇上居然也能同意?! “侯爷不知道吗?”谢廷安挑眉,眼神忽的锐利起来,一字一字道,“你口中那个长得不错的江家二小姐,是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妻。” “啊……这……”寿宁侯瞠目结舌,满脸的不可置信。 电光石火间,他猛然忆起昨日派人打听到的情况:“不对啊,不是说她和温家有婚约,还刚被退婚吗?怎么变成谢督主的未婚妻了?” 这里头有古怪! 谢廷安一怔,随即冷眸微眯,慢条斯理:“那侯爷不妨猜一猜,温家为什么要和她退婚?” 他声音不高,带着些微的凉意。寿宁侯听在耳中,激灵灵打个寒颤,不由地多想一层。 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先时他只当温家见风使舵,背信弃义。现在想来,或许另有隐情呢? 是了!八成是温家畏惧这姓谢的,不敢和他争! 短短数息间,寿宁侯脸色就变了几变。 一旁看戏的皇帝瞧着有趣,哈哈大笑:“廷安是志在必得,兰城是爱其颜色。依朕看,天下美人多的是,兰城就别争了。” 寿宁侯哪里敢争?他才犯不着为了一个女子得罪谢廷安。他迅速转换态度,作揖告罪:“我实在是不知道,多有得罪。督主千万莫往心里去。” 谢廷安居高临下望着他,神情平静,并不说话。 气氛一时有些僵硬。 皇帝抬手轻轻拍了拍寿宁侯的肩头:“兰城啊,婚姻还是原配的好。” 谢廷安有皇帝支持,寿宁侯哪敢有异动?他连连点头:“是是是,皇上所言极是。” “不知者无罪,廷安也别计较了。”皇帝打个圆场后,又道,“至于江志存那个倒霉蛋,就依你所说,撤了官职,让他回家反省去吧。” “皇上圣明。”谢廷安拱手。 寿宁侯跟着附和两声,心情颇为复杂。作为东宫属官的江志存都只是丢官反省,那江家其他人自然无事了。 先时皇帝明明发话,东宫属官一个不留,居然也能破例。皇帝爱重谢廷安,竟已到这种地步,真是让人又妒又羡。 正想的入神,忽听皇帝说道:“廷安不是还有要事在身吗?你先去忙吧。” “内臣告退。”谢廷安施礼退下。 皇帝又转向寿宁侯:“兰城,来,咱们继续看画。” 寿宁侯连忙打起精神,继续品鉴。 时间一点点溜走,不知不觉,已近黄昏。 江家二老爷江志高奔波一天,无功而返。刚一进家门,便听说母亲旧疾复发,卧病在床。 他来不及休息,匆忙前去探视。 行至母亲卧房外,忽听“吱呀”一声,门被打开,女儿明薇从里面走了出来。 傍晚有点凉意,江明薇一出房门,就想咳嗽。她下意识收拢衣袖,看向门外的父亲:“爹?” “老太太怎么样了?” 江明薇快走两步,才低咳一声,压低声音:“好多了,刚睡下。” “好端端的,她怎么会犯病?”江志高浓黑的眉毛拧成了一条线。 江明薇叹一口气,简单说出事情始末。 怕吵醒刚睡下的老太太,父女二人有意远离卧房,又不敢行得太远。 江志高越听脸色越沉:“你也真是,谁让你去出门求人的?我自己不会求他吗?你以为你有多大的脸面?你要是真求到贵人了也行。帮不上忙,偏还添乱!你说现在怎么办?” 父亲劈头盖脸一顿抱怨,江明薇也有些委屈。她抬眸,做出一副十分诚恳的模样:“那爹说怎么办?让我今晚去和寿宁侯谈条件?” “你……”江志高一噎,“谁让你去和他谈条件了?” 其实他心里清楚,这事怪不到女儿头上。但眼下的情形,他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怪谁。 “啊——” 突然,一声异响从卧房中传出,父女二人俱是一惊,快步奔过去。 此时暮色四合,卧房内光线黯淡。 江明薇迅速点燃一盏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屋子。 老太太已经半坐起身,满头大汗,眼神空洞。 “母亲,怎么了?出了何事?”江志高连忙询问。 老太太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是老二啊。我刚才做了个梦,梦见朝廷的圣旨下来了,咱们全家都被拉去斩首,你三弟他们也没逃脱。脑袋被砍下来,骨碌碌地在地上打转,那血就溅在我的脸上……” 灯光摇曳,她苍老的声音听着轻飘飘的。 江明薇想象着那个画面,心中咯噔一下,小声安慰:“梦都是相反的,祖母不要害怕。” “我都这把老骨头了,有什么害怕的?可是江家有这么多人……”老太太阖上眼睛,泪珠顺着眼角滑落。 江明薇心里一沉,抬头看向父亲,一向刚强的他不知何时也红了眼眶。 江志高深吸一口气:“母亲莫愁,儿子再想办法。” “你能有什么办法?” 江志高正欲说话,猛听得外面一阵喧闹声。 “大老爷回来了!” “大老爷平安回来了!” 一声高过一声。 卧房中三人相顾讶然。 短暂的愣怔后,老太太面露喜色:“我不是在做梦吧?我恍惚听说,你大哥回来了。快,老二,去看看怎么回事!” “儿子也听到了。”江志高大步出门,“母亲稍待,我这就去看看。” “薇薇,扶我起来。” 江明薇压下心头雀跃,依言留下,服侍祖母起身。 三月初四,刚交戌时,在大牢里待了四天的江家大老爷江志存被送回来了。 他的腿伤还未痊愈,一瘸一拐,由人搀扶着走下马车,又被扶进家门。 闻讯而出的江家二老爷一见到站在院中的兄长,便虎目含泪:“大哥!” 江志存明显消瘦了一些,精神倒还好。他轻拍了一下二弟的手臂:“皇上开恩,只撤了我的官职,命我回家反省。” 江二老爷重重点头,胸中千言万语,最终汇成一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不做官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只要一家人能保住性命平平安安,就是最好的结果了。 说话间,老太太从卧房出来,顾不上整理发髻,径直奔向长子。 江志存立时跪下:“儿子不孝,让母亲担心了。” 母子俩相对而泣,在场诸人无不动容。 江家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赶至,看见平安归来的江志存,众人或哭或笑,乱作一团。 江明薇默默站在祖母身后,悬着多时的心终于放下,她长舒一口气,真好啊。 夜风微凉,她有点想咳嗽。不经意的一撇头,竟发现正厅外站着一个人。 那人站在檐下背光处,身姿笔挺,看不清面容。 江明薇右边眼皮突然剧烈跳动起来。 这情况并不多见,她悄悄后退两步,阖上双目,手指搭在眼皮上,轻轻揉了几下,试图缓解这种不适。 不远处的大伯父江志存回过神,示意大家安静,诚恳道:“我这次能平安归来,多亏谢督主,也是他亲自送我回来的。” “谢督主”三个字令江明薇心头一跳,手上不自觉用力,眼睛一阵发酸,顷刻间泪水夺眶而出。 泪眼朦胧中,她看到正厅外那人转过身。 檐下的灯光倾泻在他身上,长眉斜飞,凤目微扬。 是谢廷安。 说来也怪,他的面容与少年时期相比,有了不小的变化,气质更是大不相同。但江明薇还是立刻意识到:他就是谢廷安。 原来是他出手帮了江家。 大约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他抬眸,目光犹如实质一般,落在她身上。 江明薇想也不想,直接偏开头。 下一瞬,她意识到举止不妥,迅速转过来,露出一个温婉得体的笑容。 谢廷安已施施然向他们走来。 江家众人受他大恩,忙不迭道谢。 江家二老爷心中感激,上前便拜:“督主大恩大德,江家铭记于心。” 刚要跪倒,就有一只白皙如玉、骨节分明的手伸出来,阻止了他的动作。 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手一挡,江二老爷竟没能再跪下去。 谢廷安收回手,眼帘垂下,慢悠悠道:“江伯伯不必多礼。我这次来,是为两件事。” 被他称作江伯伯,江二老爷愣怔了一下,连忙口称不敢,又挠了挠头:“哪两件事?督主请讲。” “第一件,送江大老爷回府团聚。”谢廷安停顿一下,视线逡巡,“第二件,我想与你们商量一下我和令爱的婚期。” 不啻于平地一声雷,满怀感激的江家众人瞬间面面相觑。 江明薇脑中轰然一响,温婉的笑意慢慢凝滞。 婚……婚期? 5. 噩梦 “婚期?”江志高最先反应过来,他脸色一白,带着些许侥幸,强笑道,“督主说笑了。” 谢廷安眉梢一挑,懒懒说道:“我从不说笑。” 一时之间,江家庭院寂静无声。 “薇薇!”范氏握住女儿的手,声音极低,难掩惊惶。 江明薇不说话,先时的震惊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满腔的茫然。 她反握住母亲的手,脑海里只余下一个念头:他怎么回事?感觉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 谢廷安仿佛没意识到自己的话语在江家掀起了多大的波澜,脸上仍是一副淡淡模样:“我记得两家老爷子还在世时,就订下婚约。如今过去二十余载,也是时候履行了。” 江志高不解:“可是你……” 谢廷安偏头,睨了他一眼,语调微凉:“我怎样?” 江志高心中一凛,那句“你是内侍,婚约早就不作数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他脸颊胀得通红,拱一拱手,尽量神色如常:“督主当年退还庚帖,我们以为,以为这婚约已然取消。不然也不会把小女另许温家。” “嗯。”谢廷安极其随意地点一点头,“是有这么一回事。” 江志高正要松一口气,却听他慢悠悠又续道:“不过,我改主意了。” 谢廷安眉梢遽然一挑,凤目中流露出一丝不容拒绝的强势:“怎么?不可以么?” “这……” 夜色下,谢廷安轻笑一声,压低声音:“江伯伯不会以为,江家此次全身而退,一点代价都不用付吧?” 江志高一颗心蓦的沉到谷底。对方权势滔天,又有恩于江家。他一意要娶,他们如何能拒? 一旁的老太太身子颤了一下,不由地阖上眼睛,嘴唇几张几合。 江大老爷也一脸沉痛:“督主……” 谢廷安抬手,示意其噤声,继而将视线转向面色雪白的江明薇,似笑非笑:“江二小姐,你说呢?” 他的语气有些轻佻,那声“江二小姐”更是江明薇生平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 她压下心中的怪异,眼眸低垂,轻轻“嗯”了一声。 自他开口提及婚约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这件事不可能再有第二种结果了。 江家根本就没有拒绝的余地。 范氏心内惶急,手上不自觉用力几分:“薇薇……” 大约是懒得再同他们废话,谢廷安轻笑一声,一锤定音:“我已禀明圣上,他对此也乐见其成。既然江伯伯没有意见,那我明日便请媒人上门。” “时候不早,告辞。”谢廷安冲众人颔首示意,随即率众离去。 只留下江家众人。 夜风微凉,江明薇没忍住咳嗽了一声。 这声咳嗽像是打破了隐形的禁制,大太太杨氏最先开口:“这可怎么办?难道薇薇真要嫁给他?” 她声音带着几分颤意,在暗夜中听起来有点像哭腔,分外凄凉。 江志高的身体似乎佝偻了一些,语气中满是无奈:“皇上都开了口,咱们能有什么办法?” 他本想说,太监娶妻真是荒唐。可自家刚受人家大恩,又哪能不认? 江大老爷甚是自责:“都是因为我,要不是我……” “大哥说的什么话?这些年我们一直仰仗着大哥。咱们是一家人。”江志高连忙道。 老太太连连叹息,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终究是牺牲一人而保全家。她默不作声,偏过头,不去看孙女。 范氏则抑制不住眼泪。 在这一片慌乱中,江明薇反倒是最镇定的那一个。她轻声安慰母亲:“娘,其实没什么,反正一开始,我本来就是要嫁给他的。” “这怎么能一样呢?”范氏不禁哭出声来,“薇薇,我苦命的孩子……” 迎着全家人或同情、或怜惜、或愧疚的目光,江明薇颇觉不自在。她有意宽慰众人:“真的没事,你们不用替我难过。他又不是别人,是阿行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嫁给他,总比嫁到温家强一些。再不济,也比给寿宁侯做妾好吧?” “薇薇……”范氏欲言又止,心想,那是谢行不假,可他现下是个太监,还是个权倾朝野、心狠手辣的太监。一个好好的姑娘,嫁给太监,哪还有什么将来? …… 这个夜晚,对江家而言是极为特殊的。 悬在江家头上的那把刀终于消失,江大老爷也平安归来。然而还未来得及好好品尝这巨大的欢喜,众人就要面对江明薇和谢廷安的婚事。 夜里,灯光如豆。 江明薇在房中喝药。 母亲范氏坐在她身侧,红着眼眶,恨恨说道:“都怪温家,要是和温家的婚约还在,说不定还能以此为理由拒绝……” 江明薇拈了一块梅子蜜饯放在口中,酸酸甜甜的味道瞬间弥漫整个口腔。 “谢行也真是,小时候看着光风霁月的一个人,怎么能提这样的要求!他不清楚自己现在是什么情况吗?还要履行婚约,这不是耽搁你一辈子吗?”范氏越想越气,“亏他当年主动退还庚帖时,我还夸他有担当,真是瞎了眼……” 江明薇默默听着,给母亲倒一盏茶:“娘,喝口茶润润嗓。” “你——”范氏看着仿佛毫无所觉的女儿,重重叹一口气,“娘不渴,你先放着吧。” 不过因为女儿的这一打岔,先时的愤懑情绪终究是稍稍消散一些。 “你说你怎么就这么命苦……”范氏想着想着又忍不住落下泪来,“早知今日,当初说什么我也不会同意老爷子的指腹为婚。” 江明薇抬手给母亲擦拭眼泪,诚恳道:“娘,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你别担心,也别难过,我真的还好。” “怎么还好?你知不知道,一旦嫁过去,夫妻恩爱、儿女绕膝的寻常生活,这辈子你都不可能再拥有了。” “没有就没有呗。”江明薇有些不以为然,“这世上也不是所有夫妻都有子嗣。” “你——”范氏阖了阖眼睛,“你年纪小,哪里知道,这世上但凡男子做了太监,身体不全后,心里也会有古怪。你以为太监娶妻是迎回家中做摆设的吗?” 江明薇不大明白:“不做摆设,那是怎样?” 母亲脸色变了几变,不好对女儿直接提起,只含糊道:“他们身有残缺,内帷之中,会使尽见不得人的手段折磨女人。” 范氏出身市井,年轻时凭借美貌成功高嫁到尚未没落的侯府。她听过的传闻,远比女儿要多得多。 江明薇眨了眨眼睛,一时想象不出会怎么折磨。削断手足?砍掉鼻子?做成人彘? 但不管哪一种,她都无法把它们和她记忆中的谢行联系在一起。至于今日所见的谢督主,大概是有少年时的印象在,她虽觉得他陌生,可也不像父母这般畏惧抵触。 当然,最重要的是,事情已成定局。既然不能改变,那还不如想开一点,从容应对。 “不至于吧?”江明薇忖度着道,“他这回还帮了江家,应该没那么坏吧?” 范氏轻轻叹一口气,暗想,他帮你难道是出自好心吗?良久她才低低说道:“但愿是我想多了。” 其实她心中担忧的何止这些? 在她的印象中,历来权倾朝野的太监,很少有善终者。谢廷安现下风光,焉知以后如何?明薇嫁给他,又怎能落得一个好? “娘,你不要太担心了,早点回去休息吧。”江明薇摇晃着母亲的手臂,轻轻撒娇,“我也困了。” 范氏勉强笑笑:“那我不打搅你了,早些睡。” 她起身离去。 江明薇睡不着,脑海中回想着这一两日发生的事情,心内是无边无际的茫然。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勉强有些睡意。 朦胧间,江明薇仿佛回到了小时候,约莫七八岁的光景。 盛夏的午后,蝉在树上不停地鸣叫,她身手灵活爬到树梢,却开始犯难接下来该怎么办。 树枝摇摇晃晃,显然支撑不了太久,她急得带上哭腔:“阿行哥,我下不去了。” “要不,你试着爬下来?”同样是小孩子的谢行给她出主意。 树并不高,可江明薇抱着树干,声音发颤:“我不敢,我怕摔着。” 谢行想了想,张开双臂,诚恳而坚定:“那你往下跳,我接着你。” 七八岁的她对于谢行自是没有半分怀疑,当下一咬牙,一闭眼就向下跃。 她果真没有摔伤。 欢喜之余,江明薇骤然惊觉,接住她的哪是七八岁的谢行?分明是那个面容冷峻的谢廷安! 心神一震,她猛地睁开了眼睛。 此时,已天光大亮。 丫鬟绿云告诉她,谢督主派人过府下聘了。 6. 身份 三月上旬,东宫谋逆案尚未完全结束,京中又新传出两件不大不小的事。 一是寿宁侯萧兰城在乘马车回家的途中意外惊马,连人带车翻倒在地,不慎折了胳膊。 二是掌印太监谢廷安要娶妻。据说要娶的是他早年指腹为婚的江二小姐。 有知情者称,送到江家的聘礼足足有好几车,大张旗鼓,毫不掩饰。 如今宦官势大,可见一斑。 朝中为此攻讦者有,借机谄媚者亦有。 但不论外边如何议论,都无法撼动谢廷安的地位。他依旧每日出入宫廷,替皇帝处理政事。 这日,谢廷安向皇帝回禀一事,告退出来后,小太监王忠快步上前,低声告诉他:“督主,兴德宫谢姑姑有急事求见。” 谢廷安动作一顿,狭长的凤眸微微眯起:“她人在哪里?” “在直房。” “嗯,知道了。” 宫中宦官大多集中住在监栏院,但谢廷安显然不在此列。 除了宫外的住宅和司礼监,他在宫内也有单独的直房。距离此地不远,步行过去,不到半刻钟。 那里平日里有人定时洒扫,将不大的房间收拾得干净整齐。 现下直房里多了一位客人。 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宫女,只穿了一身寻常的水蓝色宫装。她端坐在桌前,脊背挺直,捧着茶杯微微出神。 看见她,谢廷安唇角微勾:“姐姐。” 这个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谢廷安的堂姐,当年一道被没为宫奴的谢靖萱。谢家遭难时,她不幸牵连其中,宫内辛苦多年,现下正在兴德宫做掌事女官,也是谢廷安在宫里唯一的亲人。 谢靖萱放下茶盏,瞥一眼堂弟身后的王忠,轻声道:“阿行,让你的人先下去。我有事和你说。” 王忠机灵,不等谢督主开口,就连忙含笑告退,还细心掩上房门。 谢廷安眉梢一挑,对于堂姐的来意,他心内已猜到几分,当下只佯作不知:“到底什么事?还特意跑这一趟。” 谢靖萱盯着他,开门见山:“我听宫里人都在传,说你要成亲了。可有此事?” 沉默了一瞬后,谢廷安才回答:“嗯,是有这么一回事。怎么了?” 谢靖萱神情一震,眼神明亮如刀,声音也不自觉提高:“怎么了?你是不是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不同于她的激动,谢廷安低头饮茶,云淡风轻:“当然知道,怎么?你觉得此事不妥?” “何止是不妥?”谢靖萱站起身,上前两步,“你怎么能娶她?!” 谢廷安轻笑一声,坦然自若:“为什么不能?江家两次求助,我也不好一直袖手旁观,不是么?” 谢靖萱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竟不知道,谢督主何时变得这般心善!好,退一万步讲,就算你要帮江家,方法多的是,又不是非娶她不可。你为什么……” 谢廷安抬眸,打断她的话:“萧兰城要纳她做妾,而且求到了皇上跟前。” “寿宁侯?”谢靖萱愣怔一瞬,明白事情有些麻烦。她声音不自觉低了一些,神色怔忪,继而又冷笑,“我不信以你的能耐,会没有别的办法?” “可能有,但这是最快的解决办法。”谢廷安长眉一挑,缓缓解释,“江家败落,温岱又同她解除了婚约,江家护不住她。” 谢靖萱轻哼一声:“江家人能不能护住她,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真当你是……” 说到这里,她神色一变,蓦的止住话头,长叹一声,良久才颓然道:“罢了,你如今大了。你要做什么,我也拦不住。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 “你放心,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谢廷安双目微敛,应声接道,竟是寸步不让。 谢靖萱未再多言,定一定神,起身离去。 行至门口时,她忽的停下脚步,声音极轻:“阿行,莫忘了你的身份。” 言毕,不等堂弟反应,她便转身大步出门去了。 偶有凉风穿过半开的门刮进来。 谢廷安眼神略动了一动,没有做声。 —— 江明薇的咳疾缠绵了十余日才痊愈。 在此期间,上至祖母,下至胞弟,时常探望。 众人探视之际,往往说上几句话,就开始唉声叹气,眼眶通红,欲言又止,为她的将来深感惋惜。 江明薇知道家人心疼自己,但几次三番这样下来,也有些承受不起。 待身体稍好一点,她立刻忙碌起来。 用罢早膳,绿云依着二小姐吩咐,准备好笔墨纸砚后,悄悄退下。 房内安安静静,江明薇专心致志伏案作画。不多时,就有一些首饰的草图跃然纸上。 忽然,“啪”的一声轻响,一个白色纸团从窗口掷进来,堪堪落在竹纸旁边。 江明薇抬头一看,只见十四岁的弟弟江明智正站在窗外,大力冲她挥手。 “二姐姐,是我。” 不慌不忙将手头上剩下的几笔画完,江明薇才问:“你找我有事?” “这话说的,没事便不能找你么?”江明智嬉皮笑脸,“你等我一下。” 一眨眼的功夫,他便推门而入,甚是殷勤:“画完了吧?来来来,我帮你洗笔。” 江明薇也不和弟弟客气,让出位置,小心叮嘱:“别弄乱了。” “我办事,你还不放心么?”江明智动作麻利,间或好奇地瞟一眼草图。 见他有兴趣,江明薇索性大大方方拿给他看:“我新画的,你瞧瞧。” “我看看。”江明智凑近细瞧,见竹纸上的首饰图案新颖别致,笑嘻嘻道,“我不懂首饰。不过只要是二姐姐画的,肯定差不到哪儿去。” 并非他一味的夸赞姐姐。要知道江明薇从十六岁起给自家首饰店提供样图,样式独特,颇受好评。短短数年,扭亏为盈,为被夺爵后的江家带来不少进益。 江明薇只是随口一问,不指望弟弟能提出什么有用的意见。她自忖细节还有需要完善之处,当然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二姐姐,你身上大好了吧?”江明智迅速收拾好笔,一脸期待提出来意,“陪我出门一趟怎么样?” 江明薇上下打量他两眼,警惕地问:“你又打什么主意?” “冤枉啊!我能打什么主意?这不是想着你生病这么久,一直窝在家里,想拉你出去散散心么?” 江明薇有些不信:“你有这么好心?” “我……好吧。”江明智立刻垂下头,“娘的生辰不是快到了么?我攒了些银子,打算给娘买个小礼物,想请你帮我谋划谋划。顺便,顺便陪你散散心……” 不知不觉中,他气势弱了下来,语气中又带上几分央求:“二姐姐,你帮我这一回。日后等你嫁了人,我想再请你帮忙也不能了……” 十四岁的少年身量已比姐姐稍高一些,声音还处于嘶哑中。这几日为着她与谢廷安的婚事,眼睛红了好几回。 江明薇略一思忖,点头答应:“行吧。” 见她答允,江明智立刻面露喜色:“那我这就去准备!” 禀明家中长辈后,姐弟俩吃罢午饭就出门了。 因为要去的地方不远,两人干脆没坐马车。江明薇换上男装,稍作修饰,俨然是个唇红齿白的美少年。 她少时活泼爱闹,十二岁前经常着男装出门。后来遭逢变故,鲜少外出。如今穿上弟弟的新衣衫,举手投足,潇洒大方。乍一看,还真看不出是女子所扮。 两人行至东市玉翠阁外,江明智同姐姐商量:“听说属虎的今年犯太岁,我想挑个玉葫芦吊坠来压一压,二……你觉得如何?” “可以啊。”江明薇点头赞同,“葫芦也有多福多禄之意,娘会喜欢的。” 她有点不解,这小子不是已经有主意了么?怎么还要她陪同?莫不是银钱不够、想要她出钱? 江明智嘿嘿一笑:“那咱们进去看看,好好挑一挑。” 姐弟二人相偕入内。 此时刚过晌午,店中没有客人,冷冷清清。正在打盹儿的店小二看到他们,立刻笑脸相迎:“两位客官,想要点什么?” “小二,把你们的玉吊坠都拿出来,让我们好好看看。”江明智年纪不大,气势倒足。 “好嘞,两位客官稍待。” 江明薇轻轻拽弟弟一下,压低声音:“你既然想买玉葫芦,还看别的做什么?” 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看看也不行么?万一有更合适的呢?”江明智也压低声音。 江明薇不与他争辩,抬眸打量店中玉饰。 玉翠阁不愧是京中数一数二的玉铺,架子上琳琅满目。 她兴致上来,视线逡巡,一时看得入神。 不经意的一偏头,却见自己右侧不知何时多了一道身影。 两人目光相触,对方眼神哀伤又缠绵,几乎要落下泪来:“江小姐……” 江明薇面色倏地一沉,狠狠剜了弟弟一眼。 7. 私奔 在江明薇二十一年的人生中,曾经有过两次婚约。 第一次是出生前和谢行的指腹为婚。 第二次则是十七岁那年和温岱温三郎订婚。 当初她和温家结亲,着实出人意料。无他,江家那会儿已经败落数年,在外人眼中,高攀不上温家。 奈何温家三公子无意间邂逅陪祖母去京郊寺庙上香的江二小姐,对其一见钟情,自此茶饭不思。他是家中幼子,最得父母疼爱。见他情根深种,长辈拗不过他,只得派媒人前去江家求亲。 江家以齐大非偶为由婉拒。后因温家坚持,才将婚事订下。 若非中间种种意外,恐怕两人早已完婚。 半个多月前,江家出事,温家上门解除婚约。庚帖既已退还,从此自是两不相干。不成想,竟在此地碰见温岱温三郎。 他生的瘦弱,容貌却很不错,肤色白净,清秀俊雅,一见到江明薇就没忍住红了眼眶。 江明薇收回视线,转身便往门外走。 刚行得几步,衣袖就被人拽住。 是温岱。 他急急辩白,语调悲怆:“我是有苦衷的!” 江明薇下意识一挣,没能挣脱。她定了定神,不看温岱,只抬眸看向杵在一旁的弟弟:“江明智。” 江明智心虚地摸着鼻尖,不敢与姐姐对视。此时被叫到名字,立马一个激灵跳起来,快步走到跟前,凶巴巴道:“温三,你先放手。拉拉扯扯的,成何体统?有什么话,咱们找个安静的地方慢慢说。” 温岱无法,只能先松开衣袖,随即又强笑道:“对对对,先找个地方,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 然而江明薇并不想再详谈。在她看来,既然要断,那便断个干净。 拂掉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她语气平静,声音疏离冷淡:“那天不是已经说清楚了么?你要为母亲守孝,不便耽搁我。还要说什么呢?” “我,不是,我没想退婚,我是迫不得已……” “好,我知道了,你迫不得已。现在我可以走了吗?”江明薇杏眸干净澄澈,脸上也不见丝毫激动伤心之色,仿佛是在谈论一件极其寻常的事情。 其实,最初刚得知被退婚时,她心里的确有气。但再一思忖,江家当时情况不明,事涉谋逆大罪,温家怕受牵累,急于解除婚约也并非不能理解。 她反应越平静,温岱心里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就越浓:“我,我……” 他宁愿她大吵大闹,怒斥他负心薄幸,而不是像现在这般。 江明薇叹一口气,向外走去。 温岱愣怔一瞬,来不及细想,在她身后说道:“江小姐,退婚是家中长辈的意思,我不同意,我还是想娶你,和你永远在一起。” 他没再刻意压低声音,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 一旁收拾玉器的店小二瞠目结舌,没想到普普通通的一天,竟也能看到这样的大戏。 他就说嘛,那个美少年很像是姑娘假扮的。 江明薇本不欲多作纠缠,见此情形,也明白不说清楚不行了。 此时她已经走到店门口,闻言停下脚步,转过头,神情恳切:“温公子,这种话还请以后不要再说了。你我婚约既除,缘分已尽。再说这些,不过是徒生事端罢了。” 听到“缘分已尽”四个字,温岱心中一阵刺痛,应声道:“什么缘分已尽?你等了我四年,难道四年的情意就能这么说断就断吗?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啊。” “那怎么重新开始呢?你能说服长辈重新议亲,还是有办法能让那位退婚?”停顿一下后,江明薇容色和缓一些,又问,“这些日子,京中传得沸沸扬扬,你不会一点风声都没听到吧?” “那位”指的是谁,两人心知肚明。 谢廷安要娶江二小姐一事,温岱自然听说了。正因为如此,他才愈发自责难过。倘若江二小姐要嫁的是别人,那还倒罢了。但她被迫嫁给太监,他岂能坐视不管? 思及此,温岱脑海空白了一瞬,盘桓在心中多时的想法脱口而出:“我不能娶你,但我们可以私奔。” “私奔”二字,不亚于石破天惊。 默默看戏的店小二以手掩口,唯恐自己发出声响。 江明薇眼皮一跳,震惊之余,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接话。 见她并不出言反对,只当她默认了,温岱精神一震,信心大增,大着胆子道:“这些年我也攒了一点钱,我们可以去一个没人认识的地方生活。只要我们能在一起,粗茶淡饭也有滋味。” 话音刚落,便有“啪啪啪”的击掌声从外面传来。随后是一个略显清冷的男声:“精彩,真是精彩。” 几人一愣,齐齐扭头看去。 只见玉翠阁外,不知何时站了一行人。为首者身形修长,眉目清寂。 是身着御赐飞鱼服的谢廷安。 说来也巧,他今日来东市,本是要查抄一个私藏兵器的铁匠铺。原本这事不必他出马,是他近来心情不错,才亲自走这一遭。 谁知刚结束正事,就意外在附近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 他心神微动,不由地多看了两眼。一愣神,关于“私奔”的话语便传入他的耳中。 春日的午后阳光灿烂。 江明薇却觉得周身莫名地有股凉意。 谢廷安的视线自她身上掠过,唇角微微勾起,似笑非笑,缓缓补充一句:“……感天动地。” 江明薇脑子“嗡”的一声,鲜血往上直涌,尴尬、羞窘、又无措,恨不得立时掩面疾走。 她顾不得去思考他为何会在此地,胸腔里满是后悔,早知如此,就应该找个安静地方,而不是在此地被他听个正着。 轻咳一声,江明薇试图解释:“我们是偶然遇到,胡乱说上几句话,不是真的有心……” 温岱的长姐在宫中为妃,他并非毫无见识之人,立刻认出这是谢廷安。 担心对方为难江二小姐,温岱想都不想,上前一步,将明薇挡在身后:“不关她的事,一人做事一人当!是我打探到她的行程后,特意来这里堵她的。也是我鼓动她离家出走,她并没有答应。” 谢廷安眉梢一挑:“哦?是么?这么说来,都是你一人之过了?” 温岱咬牙:“不错。” “还真是条汉子。”谢廷安轻笑,笑意不达眼底,“那你可知道,按本朝律法,拐带人口,该如何处置?” 随着他的话,跟在他身后的番子们立刻“唰”的一声亮出兵刃,齐齐指向温岱。仿佛只等谢督主一声令下就将温岱捉拿归案。 锃亮的利刃在阳光下闪着寒芒,将温岱围在其中。 剑拔弩张,一触即发。只怕稍有不慎,就有人血溅当场。 江明薇见状,急忙帮他辩白:“不过是失意人的胡言乱语,我又不会跟他走。哪能算拐带人口呢?放了他吧?” 谢廷安眼皮抬了抬,没有作声。 江明薇心思急转,生怕事情闹大,只能硬着头皮向他走去,在他数步外站定,大着胆子问:“阿行哥,我出来很久了,你能,你能护送我回家吗?” 说这话时,她抬眸直视着他,一双盈盈妙目中除了恳求,不见其他情绪。可那丝丝颤音却泄露了她内心的紧张和恐惧。她分明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直跳,几乎要蹦出胸腔。 方才她有心拉一拉他的衣袖,像小时候那样。但又实在不敢,只敢叫一声“阿行哥”。 可能过了很久,也可能只过了一瞬。 谢廷安淡淡拂了她一眼,下巴微抬,示意她站在自己身侧:“过来。” “嗯。”江明薇依言站过去,心里悄然生出一丝喜意。 对方并未拒绝她,这让她隐约有种预感,今日之事或许能就此轻轻揭过。 “温三公子,今日之事,我可以不与你计较。”谢廷安声音不高,威胁之意毫不掩饰,“但我不希望有下次。” 他做个手势,番子们立时还刀入鞘,动作整齐划一。 温岱面色苍白,唇线紧抿,一语不发。 谢廷安转身,交待一番下属,在他们离去后,才又看向站在原地的江明薇,微微皱眉:“愣着干什么?不是要回家吗?” “诶?”江明薇眼睛一亮,“这就来。” 真好,事情解决了,顺利得有点不可思议。 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江明薇暗想,好像也没那么可怕嘛,他看起来还是很讲道理的。 江明智先时一声不吭,这会儿也不敢多话。他冲温岱使了个眼色,便灰溜溜地跟在姐姐身后。 购买玉坠之事,自是不再提起。 江明薇走在谢廷安身侧,隐隐能闻到他身上的白檀香。她暗自后悔,刚才情况紧急,她怎么就脑袋一热,提出让他护送回家了呢? 正自出神,忽冷不丁听他开口:“等四年就等这么一个人?” 江明薇一愣,又听他嗤的一声轻笑,“眼光真差。” 8. 火坑 一阵红晕涌上双颊,江明薇感到前所未有的羞窘与尴尬,同时还伴随着若有若无的委屈。 什么叫眼光真差?又不是她能选的。 她本想当作没听到,但到底是忍不了。于是,她细声细气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说不上差与不差。” 回应她的是一声哂笑。 江明薇抿唇不再说话。 江家距离东市很近,但因为有谢廷安在侧,江明薇只觉得这路程也太远了一些。 偏偏一向健谈的弟弟江明智此时又跟锯嘴葫芦一样,一声不吭。 江明薇只得悬着心往前走。 好不容易远远看到江家,江明薇悄然松一口气:“啊呀,到家了呢。多谢阿行哥送我们回来。” ——先时刚唤过阿行哥,总不好立刻就改口。 “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谢廷安眉梢微动。 江明薇眼皮一跳,干笑道:“这不是想着你日理万机,怕误你正事吗?” “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 江明薇无法,只能含笑将人迎入府内。 他们姐弟俩出门一趟,不到一个时辰,就请了尊神回家。 江二老爷顾不上责怪儿女,先打起精神招待贵客。 见有父亲顶着,江明薇干脆找个借口说要回房更衣,就悄悄溜走了。 “孩子顽劣,让督主见笑了。”江二老爷命人奉茶,脸上满是笑意。 “江伯伯言重了。”谢廷安低头,刮去茶上浮沫,“只是既然令爱不喜欢待在江家,那不如把婚期提前吧?” 江二老爷一愣:“这,这,她没有不喜欢江家啊……” 不等他说完,谢廷安就一锤定音:“那就这样说定了,婚期越快越好。告辞。” 他起身离去。 刚走出江家大门,便有下属牵马迎上来:“督主。” 谢廷安神色淡淡:“回宫。” 江二老爷在原地愣怔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要向儿女询问详细情况。 此时江明薇仍穿着男装,坐在院子里,面沉如水:“江明智,你老实交代,今天到底怎么回事?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和温三郎的那点眉眼官司。” 十四岁的少年站在她身前,耷拉着脑袋:“我也没做什么,就是答应他把你带到玉翠阁。” “真是出息了,竟然联合外人来骗我。”江明薇怒火蹭蹭涨,语气却甚是平静,出门前哪里想到会被自己亲弟弟算计? “二姐姐,你听说我。我不是要骗你,我是不忍心看你跳火坑。”江明智闻言连忙抬头解释,“而且,我是看温三郎对你一片真心,才想着帮他一下。我没想到,他今天就说要带你私奔,也没想到会被谢廷安听个正着……” 江明薇阖了阖眼睛,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所以你事先知道他想私奔的事?” 望着姐姐的面容,江明智犹豫了一下,点一点头:“我知道,他跟我说过计划。” 江明薇深吸一口气,生气之余,反倒有点想笑:“还有计划?你们是怎么计划的?” 提起这个,江明智顿时精神抖擞,凑到姐姐跟前:“我们想着,直接私奔容易惹怒谢廷安。不如找个机会,安排二姐姐假死。等过一段时间,再安排温三假死。这样,你们两个外人眼中的‘已死之人’就能一起远走高飞了。你觉得这计划怎么样?” 江明薇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弟弟,想看看他到底是在说笑还是真心的。 被姐姐这样紧紧盯着,江明智没来由地一阵心虚,重新低下头去,只敢瞅着眼前的一小片地方:“二姐姐,你觉得不妥吗?” “怎么会不妥呢?可真是太妥当了。”江明薇神情不变,曼声说道。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温柔了几分。 得到姐姐夸赞,江明智眉目间染上几分得色:“你觉得妥当就好。其实还有更详细的计划,为免得人生疑,假死的方式最好不重样。比如二姐姐你,制造一场火灾,到时候找个假尸体充数就行。至于温三郎,就制造一个骑马坠下山崖的假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越说越激动,说到要紧处,还手舞足蹈,比划不停。 偶尔一转头,见二姐姐神色古怪看着他。 江明智心中诧异,嘿嘿一笑:“二姐姐,怎么了?” 不等江明薇回答,就听到一个满含怒气的吼声:“怎么了?怎么了?你说怎么了?” 伴随着这声怒吼,江二老爷已提着随手捡到的木棍冲到跟前。 “好小子,我说谢督主怎么莫名其妙地非要婚期提前,原来是你小子捣的鬼!” 江明智大惊失色,拔腿就跑,口中呼号不停:“爹,爹,你住手!” 江二老爷哪肯听?当即拎着棍子追上去:“你给我站住!” 父子二人你跑我追,院子里的桃花因此而掉落不少。 好一会儿他们才停下。 大概是已精疲力尽,江二老爷并没有狠抽儿子,只在他臀上重重踹了一脚。 江明智一脸委屈:“你打我干什么?你们胆小怕事,任由二姐姐嫁给一个阉人。我还不能帮忙想办法吗?” “你——”江二老爷扬起左手,然而望着儿子倔强的脸,这一巴掌到底没落下去,反倒是他右手的棍子掉在地上。 江明薇幽幽地叹了口气。这个弟弟,方法手段都不可取,但是心疼她这一点,却是真的。 江明智愤愤说道:“我说错了吗?别以为我不知道。那谢廷安心狠手辣,睚眦必报。萧兰城前些天折了胳膊,就是他做的。不然哪有那么巧的事?我姐姐怎么能嫁给这种人?” “住口!”江二老爷神情一变,出声呵斥儿子,“少说两句。” 江明智鼓着脸颊不说话,犹显稚气的脸上满是不服。 方才一直“观战”的江明薇递给弟弟一块手帕:“先把汗擦了。等会儿咱们详细谈谈你的计划到底哪里不妥。” 随即她又转向父亲:“爹,你刚刚说什么婚期提前?” 江二老爷眼神闪烁了一下:“就刚才,谢督主送你们回来,说要把婚期提前,要越快越好。” 是他这个当父亲的没本事,不能替儿女撑起一片天。 江明薇倒还镇定,静默一瞬后,轻声说:“没关系,早晚都一样。” 反正也不是他们能决定的。 她不急着换衣服,而是看向弟弟:“咱们聊聊。” 听说女儿要和儿子详谈,江二老爷没再多话,叹一口气,捡起木棍晃悠着离去。 对于这个女儿,他还是比较放心的。 院中只剩下姐弟二人。 “你坐吧。”江明薇随手指一指椅子。 江明智大马金刀坐下,记挂着先时的计划:“二姐姐,你说哪里不妥?” “咱们先不讨论温三郎能不能靠得住。我来问你,你知不知道纵火是什么罪?” “我……”江明智小声道,“我们可以假装失火。” “你从哪里弄假尸体?又怎么瞒过旁人运到家里?”江明薇耐着性子问。 江明智一阵语塞,随后灵光一闪,计上心头:“尸体就从义庄买,趁着半夜偷偷用马车运。” “然后呢?到家门口后你再背到我房间么?你当别人都是傻子不会查的吗?”江明薇又道,“你是不是忘了他是做什么的?今天那些番子们你也见到了,听说都是从锦衣卫里抽调的能人。刺探情报无人能及。你确定你的手段能瞒得过他们?到时候被发现,你觉得咱们家会是什么下场?” 姐姐声音不高,语调平静,江明智却听得哑口无言,脸色愈发惨白,眼眶也红了,拳头狠捶面前的石桌:“那怎么办?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眼睁睁看着你跳火坑吗?” 江明薇轻轻拍一拍他的手臂,缓缓说道:“你怎么确定,那一定就是个火坑呢?” “这不是明摆着么?还用说吗?” 江明薇略一沉吟,声音很轻:“今天你也在场。我觉得情况可能没那么差。” 她想,即便将来处境很差,她也会努力过得好一点,更好一点。 “是么?”江明智不大相信。 为了说服弟弟,江明薇试图拿出证据:“你想啊,当时情势紧急,我求情之后,他不也让人住手了吗?并没有再追究啊。” 江明智眨一眨眼,感觉姐姐这样一说,似乎也有那么一点点道理。 很快,他就又摇头:“这能说明什么呢?温三本来就没犯大错。” 江明薇一噎,知道有些牵强,但她既要打消弟弟的念头,少不得整理思绪,继续说道:“谢家出事的时候,你年纪小,你不知道阿行哥以前是个特别好特别好的人。我想,人再怎么变,总归还是原本那个人,能坏到哪里去?他能在咱们家危难时出手,就说明对咱们还有点情分。所以你真的不用太为我担心。如果实在放心不下,那你就好好读书,将来入阁拜相,我也多个倚仗。” 见弟弟抿着嘴不说话,江明薇又告诫:“还有,以后不准再和温三郎联系。你若再见他,不是帮我,是害我。” 江明智思考良久,点一点头,郑重道:“好,我答应你。” 江明薇徐徐舒一口气。 9. 成亲 谢廷安言出必行,次日果然派遣媒人上门更改婚期。双方一番交涉后,将成亲之日定在了四月十九。 如此一来,距离江明薇出嫁就不足一个月了。 江家没落多年,光景大不如之前。不过老侯爷还在世时,就给四个孙女分好了嫁妆。 分给江明薇的首饰铺子,她几年前就已接管,这会儿也不需要有太大的变动。 至于金银首饰,被褥箱奁更是早早备好。唯独嫁衣连个影子都还没有。 对此,江明薇丝毫不慌:“反正来不及了,买套现成的就行。” 范氏认为此言有理,谁知还没等江家购买,谢廷安就使人送来一套华丽的嫁衣。 布料华贵,纹饰精美。 饶是范氏自认为见过不少世面,也不禁暗自咂舌。 “咦?”江明薇奇道,“盖头是素的?一点花样都没有。” 哪里是盖头?分明是一块红布嘛。 她第一反应便是送错了,哪见过嫁衣和盖头这般不匹配的?然而话一出口,她就瞬间醒悟过来。 这是故意的,是要让她自己绣。 果然,母亲范氏轻叹一口气:“这是让你自己绣。” “绣什么?” “要么鸳鸯戏水,要么并蒂双莲,常见的无非就是这几种。意头好,绣着也简单。” 江明薇思索了一下,心想,若只为了意头,那还不如绣竹报平安呢。再不济,花开富贵也行。 难道还真期望她和谢廷安夫妻恩爱和谐么? 她只求平安终老。 江明薇绣工算不上好,但简单绣个花样还是能做到的。 于是,她得了空就开始绣盖头,终于在四月中旬给绣好了。 转眼间到了四月十八,成亲的前一天。 从清早起,江明薇院子里的人就没断过。 家中各个长辈、同辈的哥嫂、堂姐、胞弟,陆陆续续来为她添妆。 众人怜惜她不易,出手都极为大方。大伯母杨氏甚至把她当年的陪嫁都拿出来了。 弟弟江明智更是再次眼眶通红,将自己多年来攒下的私房钱尽数塞给了她。 “有什么可哭的?今天倒也罢了,明天可别再掉泪了,不能让人看笑话。”江明薇递给弟弟一块手帕。 江明智一把擦掉眼泪,兀自嘴硬:“谁哭了?我才不是哭你。我是哭我自己当不了舅舅。” 江明薇一本正经,诚恳安慰:“这个不难,等再过十多年,明芳和明若长大成婚,你还是有机会当舅舅的。” 明芳和明若是三叔家的堂妹,随三叔在外地任上。这对双胞胎姐妹今年才六岁。 江明智一噎,重重哼了一声,劈手夺过帕子,嘟囔一句:“那又不是亲舅舅。”后大步离去。 望着他怒气冲冲的背影,江明薇摇头,轻轻叹息一声。 明明要嫁给谢廷安的人是她,可家人分明比她更加伤心难过。到头来反而是她去安慰他们。 直到太阳落山,江明薇才得以清净。她和绿云一道清点了新收的各色添妆礼物,又安安静静吃顿晚饭。 洗漱过后,本欲早些休息。不料母亲范氏神情怔忪走了进来。 瞥一眼女儿身上的寝衣,范氏迟疑一下,面露遗憾之色:“这就要睡了?我还有话没跟你说呢。” “娘,你说。”江明薇立时打起精神,暗想,母亲这个时候特意找她,肯定是有十分要紧的事。 灯光下,范氏双眉微蹙,脸上几许为难,几许犹豫。她缓缓坐下,动了动唇,却不出声。 母亲的异样让江明薇一颗心骤然提了起来:“娘,出什么事了吗?” 范氏咬一咬牙,似是将心一横:“没出事,就是有件事得让你知道……” 见她这般郑重,江明薇抬眸凝视着母亲,认真聆听。 范氏微微偏头,盯着桌上的油灯,艰难开口:“薇薇,明天你就要成亲了,你也知道,谢……他如今是个宦官,身体有残缺,不能人道。他如果娶了妻室,只做摆设,那是你幸运。若他有……有怪癖,只怕内帷之中,会欺凌折辱你。” 江明薇睫羽轻颤,没有做声。 她记得在谢廷安重提婚约的当晚,母亲曾经谈过这个话题,但一直没说清楚究竟是怎么折磨。 “爹娘没本事,护不住你,让你摊上这么一桩婚事。将来若是寻常的折腾,你能忍便忍,多多顺着他的意,切莫得罪了他。若是痛苦难忍,就,就多提旧日情分……”范氏说着说着语带哽咽,终是忍不住一把将女儿揽在怀里,摩挲着女儿的发顶,“把你的性子收一收,学着温存小意。熬几年,收养个一儿半女,养在膝下,等孩子长大,你也算终身有靠了。” 依偎在母亲怀里,江明薇也心中一酸,眼眶发热:“娘,你别担心,我一定会过得很好。” 范氏又是一声叹息。 母女二人说了一会儿体己话,范氏才起身离去。临走前塞给女儿一本薄薄的册子,忍着羞耻尴尬低声叮嘱:“薇薇,这和寻常压箱底的春/宫不一样,是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得到的。说是前朝宫里传出来的,是,是宦官房/事。你勉强看一看,别给人知道。早些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江明薇点一点头。 待母亲走后,江明薇才到灯下翻看册子,只一眼,就脸颊鲜红,身体滚烫。 硬着头皮继续翻看几页后,她匆匆收了起来。 可怕,太可怕了。 怪不得母亲欲言又止,难以启齿。 过得好一会儿,江明薇缓过神,长长出一口气,面颊犹自发热。 她双目微阖,不再多想,干脆熄灯休息。 …… 与此同时,清和巷谢宅灯火通明。 明天就要办喜事,不用主子吩咐,府里就已张灯结彩,格外热闹。 谢廷安入夜才从宫里出来。 他刚一进门,管家纪叔便迎了上去:“公子,明天迎亲的东西都准备妥当了。要不要现在检视一下?” 纪叔早年在谢家为奴,后来谢家出事,他被发卖。及至谢廷安发迹,才再次投奔。在谢宅,他颇有几分脸面。 “不必了。”谢廷安神色淡淡,“你看着办就行。” “是。”纪叔停顿一下后,又犹豫着问,“明天公子可要去江家亲迎?” 谢廷安挑眉:“当然。” “挺好,挺好。老爷夫人在天有灵……” “太晚了。”谢廷安打断他的话,“你退下吧。” 纪叔一愣,随即回过神来,道一声“是”,躬身退下。 随侍谢督主的小太监王忠四下张望,见再无旁人,便趋步近前,神神秘秘:“督主。” “嗯?” “给督主道喜。”王忠唱喏,又遮遮掩掩,从袖中取出一个狭长的香柏木匣子,“督主明日大婚,这是给督主的新婚贺礼,督主瞧一瞧。” 对于他的神情,谢廷安很熟悉,是那种献宝的得意与期待。 谢廷安下巴微抬,无可无不可:“什么东西?打开看看。” 这些年,他圣眷正隆,讨好他的人不计其数。金银珠宝见的多了,寻常之物还真入不得他的眼。 王忠闻言立刻将匣子打开一条缝,悄悄凑到督主跟前,口中说道:“这东西,可是个精巧货,栩栩如生,咱们这种缺了根的人……” 话未说完,就看见谢督主瞬间脸色一沉,薄唇轻启,清晰地吐出一句:“滚。” 王忠笑容顿时僵在脸上,眼睁睁看着谢督主拂袖离去。 凉风吹过,他“哎呦”一声,轻轻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子:“叫你多事。” 想了又想,王忠最终把匣子小心塞进怀里。 督主不要,那就留着自个儿用。好东西还能浪费了么? …… 这个夜晚似乎格外短暂。 次日天还未亮,江明薇就被唤醒了。 沐浴、梳洗、上妆、祭拜祖宗神明、聆听长辈教导……江明薇忙得几乎脚不沾地。 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可江家上下脸上都不见多少喜色。 及至外面传来爆竹声,有人高声吆喝着:“接亲的花轿来了!”江明薇更是顿觉手上一紧,还隐约听到了压抑的抽泣声。 在这样的氛围下,江明薇脑海中不着边际地飘过一个念头:唔,这大概就是大家说的哭嫁了。 原本她还十分镇定,此时听家中女眷哭泣,不由地眼眶酸涩,几欲落泪。 …… 一通手忙脚乱后,范氏将女儿亲手绣有“竹报平安”花样的盖头盖在女儿发顶。 江明薇只觉得眼前一暗,耳畔传来母亲隐含哭腔的声音:“薇薇,娘说的话,你可都要记住了。” “女儿谨记母亲教诲。”江明薇低头行礼,在阵阵催促声中,由兄长江明义背负着上花轿。 虽是太监娶妻,但该有的排场一点都不少。 江明薇坐在轿中,听到外面三声炮响后,花轿开始一晃一晃地前行。 她的一颗心也跟着晃晃悠悠。 在很早以前,江明薇曾经想象过她与谢行成亲会是什么样的情形。 当时她年纪小,最发愁的问题是:两家比邻而居,那岂不是刚坐上花轿就要到了?好不容易成一次亲,坐一次花轿,连半刻钟都坐不到,也太亏了。 如今时隔多年,兜兜转转,两人终究还是成亲了。 至于江明薇当年的烦恼此刻也早不复存在。 谢廷安的府邸位于清和巷,距离江家颇有一段距离。 江明薇在轿内思绪连篇,除了远处的鼓乐声,偶尔还能听见轿夫的号子。 行着行着,前面的轿夫突然吆喝一声“月弯弯”,后面有人应和“跟倒圆”。 江明薇一怔,立刻明白过来是要转弯了。 这些报路的行话,倒是有意思。 正想着,轿子突然剧烈抖动了一下,前方也闹哄哄的,尖叫声四起。 “有刺客!” “啊呀!杀人啦!” “快逃啊!” 江明薇陡然一惊。 10. 拜堂 四月十九,谢廷安起得很早。 府中下人各自忙碌,他优哉游哉甚是清闲。 直到临出发去江家迎亲,谢廷安才换上喜服。 刚走出房门,在外面等候的小太监王忠就眼睛一亮,忙不迭上前恭维:“督主换上这一身衣裳,那真是英俊潇洒,玉树临风。满条街也找不出比督主更……” 谢廷安抬眸,冷冷地睨了他一眼。 王忠立刻噤声。 “公子,该动身了,再迟怕耽误吉时。”管家纪叔出声催促。 这么多年,他依然习惯沿用旧时称呼。 “嗯。”谢廷安双眉一轩,“出发。” 迎亲队伍浩浩荡荡赶往江家,道路两旁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太监娶妻,毕竟是件新鲜事。何况还办得这般隆重。 谢廷安骑在马上,神情淡淡。不用猜就知道那群闲人在议论什么。 一行人到江家之后,又是一通忙碌。 江家的几个主子半哭不笑,神色难看极了。 等迎亲队伍往回赶时,谢廷安脑海中时不时地闪过一个念头:迎亲可真麻烦。 还好快结束了。 这思绪刚起,忽见阳光下寒芒闪动,一支弩箭呼啸着破空而出,径直射向他:“阉狗,拿命来!” 谢廷安身子一侧,险险避开,面色骤然变冷。 与此同时,有几声清啸从四方响起,汇在一处。 紧接着,东西南北各有数道身影手持利刃,纵跃而起,分别向谢廷安以及其身下的马刺去。 这变故来得突然。 原本整齐的迎亲队伍顿时一阵骚乱。 “不好啦!” “杀人啦!” “保护督主!” 各种尖叫声此起彼伏。 谢廷安吩咐一句:“留活口。” 近些年他不止一次遭遇行刺。不过敢在他成婚当天行刺的,还真是胆大至极。 停顿一下,谢廷安又补充:“保护新娘。她若有半点闪失,你们也不必再活着了。” “是!” 今日迎亲的队伍几乎全由他手下的番子们组成。这群出自锦衣卫的好手,各个反应迅捷,身手了得。 一声令下,众人拔刀出鞘,迎战对敌。 一时之间,铿铿锵锵,兵刃交接声不绝。 位于迎亲队伍中间的花轿被轿夫们暂时放在地上。 江明薇听到外面阵阵声响,初时还只当是江明智或是温三郎主使,疑心这两人想破坏婚礼。然而数息之后,她就意识到不对。 那两人绝对没有这样的本事。 如此一来,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 这是一场针对谢廷安的刺杀。 看热闹的人群四下奔走逃命,新娘子在花轿里心跳如鼓,坐立不安。 这种时候,她逃也不是,不逃也不是。 江明薇定一定神,掀开盖头,复又悄悄掀起轿帘的一角往外张望。 街头厮杀的场景格外刺目。 她亲眼看到,在花轿前方不远处,伴随着“啊”的一声惨叫,一条断肢坠落在地。 霎时间鲜血四溅。 江明薇瞬间脸色雪白,身体不由自主地轻颤了一下。她想也不想,直接放下轿帘,心脏犹自砰砰直跳。 她双目微阖,缓缓平复呼吸,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江明薇知道谢廷安手下能人多,但她永远不会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别人身上。 此时花轿中除去她再无旁人,江明薇干脆取下盖头,伸手在发间摸索。在满头首饰中,拔下一根发簪,攥在手里,同时默默祈祷,希望可以平安无虞。 激战还在继续,围观的百姓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约莫过了半刻钟,胜负逐渐分明。 被反剪双手、跪倒在地的刺客身上鲜血直流,口中骂个不停:“阉狗,奸贼!苍天无眼,让阉人当道!” 谢廷安冷眸微眯:“太吵了。” 下属会意,立时上前“啪啪”两下,卸掉刺客的下巴,干脆利落。 其余刺客也被如法炮制,被迫失声。 瞥一眼身上穿着的喜服,谢廷安眼帘低垂,淡淡地道:“今日大喜,不宜杀人。先带回去审问,别让他们死了。” “是!” 变故结束,众人重新整理队伍。 新郎这才骑马缓缓踱至花轿旁,吩咐轿夫:“无事了,起轿吧。” 隔着一道轿帘,谢廷安清冽的语声传入江明薇的耳中。她悄然一口气,原本悬着的心在不知不觉中放下。 略一思忖,她将发簪塞入袖袋,重新盖上盖头。 “起轿——” 花轿外,喜庆的鼓乐声再度响起,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继续前行,一路直到清和巷。 今日的清和巷鞭炮齐鸣,鼓乐阵阵。 早就等候多时的管家纪叔见迎亲队伍归来,匆忙张罗接下来的事宜。 时下成亲,规矩极多。 江明薇坐在花轿里,先时因为行刺一事而生出的恐惧后怕已渐渐被紧张所取代。 好在有喜娘搀扶,倒也不至于出差错。 下轿,跨马鞍,跨火盆。 一步一步,直至花厅。 谢家长辈均已不在人世,拜天地这一节甚是简单。 三拜之后,新娘子便被搀扶进新房。 而身为新郎的谢廷安,还在招待宾客。 如今他权倾朝野,大喜之日,不少王公贵族、朝中大臣都亲自道贺。 少不得要适当给些面子。 不过真够无聊的。 觥筹交错中,有下属挤到他身侧,在耳边低语几句。 谢廷安唇角轻勾,面露讶然之色:“是么?我去看看。” 于是他极其自然地撇下贺喜的宾客,转而去了诏狱的暗室。 暗室光线极差,白天黑夜都点着两盏油灯。 人刚一靠近,就有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令人几欲作呕。 谢廷安见得多了,面色丝毫不改。 看见谢督主,立时有番子搬来椅子,请他坐下,口中请罪:“大喜的日子劳烦督主到此,真是不该。” “无妨。”谢廷安扫一眼刑架。 刑架上的人浑身伤痕,奄奄一息,几乎已看不出原本面目。只能根据其身上满是血污的衣衫,勉强能辨认出是之前当街行刺的刺客。 受伤的刺客脑袋低垂,双目紧闭,显然还处于昏迷中。 旁边牢房中,时不时有惨叫声传来。 谢廷安恍若未闻,只询问行刑的番子:“招了?” “回督主,招了。看着骨头硬,连三种刑具都没撑过。”番子手上还握着行刑用的鞭子,鞭子尾端呈暗红色,一滴血坠在那里,将落未落。 “他们自称受过先太子,啊呸,受过那庶人的恩惠,要为他报仇。”说话间,有番子用冷水泼醒刺客。 “为先太子报仇?”谢廷安哂笑,眸中尽是冷意,“先太子逼宫谋逆,失败自刎,还要为他报仇?” 怎么不敢冲着皇帝去? 但这话自是说不得。 经冷水一泼,刺客清醒过来,费力睁开眼睛,认出面前容貌俊美的宦官,怒火高涨,再次开骂:“阉狗……” 才骂得两个字,蘸过盐水的鞭子便重重落在他身上。 刺客“啊”的一声,盖过远处牢房传来的惨叫声。 谢督主面沉如水,不辨喜怒,番子心中惴惴,忙赔笑解释:“方才要审讯,所以把他下巴重新装上了。” “嗯。”谢廷安并未计较这等小事,只吩咐道,“既自称是先太子余党,那就不能按寻常刺客来处理。再审两天,看能不能多撬出一点东西。” 番子立刻精神抖擞:“是!” 诏狱的气味不太好闻,谢廷安没有久待。 离开此地后,眼角的余光瞥见靴子上有一点血渍,谢廷安眉心几不可察地一皱。 真是晦气。 …… 时间一点点过去,江明薇仍端坐在新房内,思绪连篇。 时而想到父母,时而想到今日的遇刺,时而想象将来在谢宅的生活。 盖头遮住她的视线,她所能看到的,只有视线所及的一片大红。 长久盯着红色,让她心内莫名的有些焦躁。 感觉再这样坐下去,她身体都要僵硬了。 暗暗吐一口气,江明薇尝试着小幅度活动身体。 刚挪动一下,不知道碰到了什么,身下有点硌。 江明薇伸手一摸,拿到眼前细看,是颗红枣。 她心思微动,继续摸索。果不其然,又陆续摸到莲子、桂圆、花生等物。 江明薇曾经听人说过当下的婚俗,要在喜榻上放这四物,寓意早生贵子。 没想到太监娶妻,居然也会放这些。 难道还真指望生下孩子么?就不怕谢廷安看到反而触霉头? 听说太监身有残缺,在这方面最是敏感多疑。 犹豫了一下,江明薇掀起盖头,将床上的红枣、莲子等物尽数收拢起来,藏于枕下。 “你在做什么?”冷不丁传来声响。 江明薇下意识回头,只见谢廷安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 11. 古怪 此时天色已晚,桌上儿臂粗细的龙凤喜烛散发着暖红色的光芒。 谢廷安逆光而立,新换了一身衣裳。大约是刚沐浴过,他额发略微潮湿,还隐约带点水汽。 两人离得不远,江明薇能嗅到自他身上传来的那种混合着白檀香的气味。 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谢廷安眼睛微眯,耐着性子又问了一次:“你方才在做什么?” 他一进来,就看见她背对着房门,专心致志在忙活,连他的靠近都不曾察觉。 待他出声询问后,她才一脸震惊地回头。 神神秘秘,必有古怪。 “没做什么。”江明薇抿了抿唇,缓缓站起身,神情自若,“我方才整理了一下床铺。” 她心内暗自懊悔,早知道就不多事了。 谁能想到他走路一点声响都没有? 明明小时候,她能准确听出他的脚步声。 谢廷安随意点一点头,看似相信了她的说辞。然而下一瞬,他直接上前一步,抬手丢开那个绣着交颈鸳鸯的枕头。 刚刚被江明薇藏好的“早生贵子”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视线。 谢廷安眉心微蹙:“嗯?” 她偷偷摸摸就是在干这个? “阿行哥,我饿了,有没有吃的?我今天都没怎么吃东西。”江明薇立刻转移话题,抬眸凝视着谢廷安,秋水般的眸子里满是恳求与不安,声音轻轻软软。 这一招求助式转移话题,她从小到大,已记不清在谢行身上用过多少次,堪称百试百灵。 这会儿用来,却不免有些忐忑。谁知道这么多年,他还吃不吃这一招。 谢廷安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一下:“等着。”随后转身出去命人传膳。 江明薇暗舒一口气,继而又望向红彤彤的帐子,心中涌上细密的怅然。 若还是小时候,她在他面前,哪用得着小心翼翼呢? 很快,有丫鬟送来几样膳食和热水,先服侍新娘子卸掉钗环,洗手净面。随后,摆好菜肴,撤去枕下的莲子、红枣等物,利落退下。 全程都没发出多余的声响。 待江明薇坐在桌边,拿起竹筷时,才后知后觉想到,揭盖头、合卺酒,他们都没做。 在他来之前,她自己就把盖头揭了。 她念头一转,心想,算了。现在重新再盖上,装作没发生也迟了。不如就这样混过去,兴许他也忘了呢。 “阿行哥用过晚膳没有?要不要一起吃点?”江明薇刻意将声音放得更柔一些,“我看有两双筷子。” 成婚前一夜,母亲特意殷殷叮嘱,要温存小意,切莫小性。毕竟以后要在他手下讨生活,还是得学着多体贴一点。 谢廷安原本正盯着墙壁上悬挂的剑,闻言回眸看她一眼。 烛光下,新娘子眸若晨星,熠熠生辉。 “……有你以前最爱吃的油泼兔肉。”她笑盈盈补充一句。 “是么?”谢廷安长眉一挑,“我现在不爱吃了。” 江明薇脸上笑容微僵,轻轻“哦”了一声。 真是的,早知这样,干吗多那一句嘴! 话虽这么说,谢廷安还是行至桌边,自行拿了一双筷子,坦然自若:“吃啊,你不是饿了么?” 江明薇眉目间重新染上笑意,在他开动之后,才开始用膳。 一道油泼兔肉,一碟嫩黄瓜,一份炒莴笋,一份黄金豆腐。另有一笼热气腾腾的龙眼包子和肉糜粥。 都是常见的菜式,味道还不错。 江明薇饿极了,吃相斯文,动作却快。 谢廷安倒是不慌不忙,偶尔尝一口。她刚一停箸,他便放下筷子:“不吃了?” “嗯,吃好了。”江明薇初到谢宅,只吃了六分饱。 谢廷安也不细究,吩咐丫鬟进来,撤下残羹冷炙。 拂一眼默默用香茶漱口的新娘子,谢廷安随手一指屏风后的暗门,漫不经心:“浴室在那边,有热水。” 江明薇瞬间双目圆睁:这,这就要沐浴入睡了吗? 短短数息间,昨夜看过的册子、母亲欲言又止的私语先后涌入她的脑海。 江明薇脸颊鲜红,说话不自觉带了一点颤音:“阿行哥,时候还早,我们,我们要不要说一会儿话?” “你想说什么?”谢廷安正低头整理衣袖,眼皮都没抬。 “……说,嗯,我想问你,今天行刺的是什么人啊?”江明薇思绪转的极快,“当然,你不想说也没关系。我,我,对了。我好像听到了纪叔的声音。是他吧?我没有听错吧?” 谢廷安长眉一挑:“你还记得他?” “那当然了。我小时候见过他好多次,怎么会不记得?我还记得那年咱们去庙会看舞狮子,就是纪叔来找你,说二郎回来了,要你早些回去……” “是么?”谢廷安打断她的话,显然兴趣不大,“有这回事么?我不记得了。” 江明薇顿时有些讪讪:“好吧。” “笃笃”两声轻响,她循声望去,见是谢廷安屈起食指,轻敲了两下桌面。 见她看了过来,谢廷安缓缓说道:“我说几句。” “你说——”江明薇打起精神,认真倾听。 谢廷安正欲开口,房门外一道焦急的声音骤然响起:“督主,小的有要事禀报!” 江明薇一怔,连忙表示:“既然有要事禀报,阿行哥去看看吧,不必管我。” “督主!督主!”担心谢督主并未听到,门外的人语调拔高,更显焦急。 谢廷安听出是心腹丁奇的声音,知道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他绝不敢在这个时候打扰自己。 他对新娘子说道:“有事就吩咐下人,我去看看。回来再说。” 江明薇点头应下,笑得温柔又乖巧。 “督主!督主!督……” 房门霍地打开,看到面色沉沉的谢督主,丁奇连忙上前一步,附耳低语:“督主,南庆宫走水,皇上还不知所踪。” 谢廷安眉心一皱:“备马!” “是!” 隔着房门,前面的对话听不见,但后面那声“备马”清楚地落入江明薇耳中。得知他要外出,她心情顿时轻松许多,悄然舒一口气。 只是隐约有点好奇,也不知他原本要和她说什么。 夜色沉沉。 谢廷安带着心腹,策马直奔皇宫。 南庆宫的大火已被扑灭,火势不再蔓延,宫女内监们正提着水桶消除余患。 现场一片混乱。 “皇上呢?” “皇上被救出来了,还在昏迷。” 年过六旬的皇帝已被转移到安全的宫殿,他身上并无烧伤,但至今仍不见清醒。 谢廷安赶到时,周太医正在为皇帝施针。 几大要穴刺下去,这位太医院首座额上冷汗涔涔。 皇帝毕竟上了年岁,多多少少吸了一些浓烟,又受到惊吓,也不知何时能醒。 忽然,皇帝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太医心中一喜,果见皇帝缓缓睁开眼睛。 “皇上醒了?”谢廷安上前请罪,眉目低垂,“内臣救驾来迟,请皇上恕罪。” 皇帝眼珠定定的,好一会儿才慢慢转动,认出他来:“……是廷安啊。你来的正好,你一来,朕就醒了。” 正默默收针的周太医暗自腹诽:明明是我等极力施救,怎么听皇上这话,似乎全是谢督主的功劳? “一个个的,都巴不得朕早点驾崩。一见你告假娶妻,脱不开身,就来纵火谋害朕!”皇帝面带愠色,语调极缓。 谢廷安眼眸微阖,立刻告罪:“是内臣失职。” “朕不是怪你,你尽忠职守,朕心中有数。”皇帝摆一摆手,微眯起眼,沉声道,“廷安,你去给朕查一查,今晚的火是怎么来的。” 这种事,他不放心交给别人,只能交给谢廷安。 朝廷内外总有人私下议论,说他不该如此倚赖一个阉人,怕为祸朝堂。那群人懂什么?谢廷安十六岁救驾后,被他赐名。由一个御马监的罪奴到今天这个地位,全是他给的。他既然能给,也就能随时收回。此人没有家族,不会有后代,一生荣辱全系于皇帝一人,为什么不用?用他不比用外戚、用文臣要安全方便得多么?何况交代给他的事情,就没有办不好的。 回门 新房内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江明薇不慌不忙走至暗门前,轻轻推开后,果真看到了浴室。 四四方方的池子,汉白玉砌成,旁边有两个小铜铃。 江明薇尝试着拉了一下其中一个铜铃,伴随着“叮铃铃”的声响,有热水不知从哪里流过来,汇集在浴池底。 “唔。”江明薇不由惊叹,居然还能这样?! 如今天气渐热,她又折腾一天。此时看见热水,不由心生欢喜。 当下舒舒服服泡个热水澡,困意也渐渐袭来。 江明薇略一思忖,干脆先行休息。 刚躺下时,她还担心初到新地方睡不着。然而大约是由于白天太累的缘故,脑袋刚挨着枕头没多久,她就沉沉睡去。 等再次睁开眼睛,看到层层叠叠的红,江明薇还吓了一跳。恍惚一瞬后,才回过神:她昨天成婚了。 桌上的龙凤喜烛已经燃尽。 门栓还是昨夜模样。 谢廷安一夜未归。 江明薇学着昨晚谢廷安的样子,扬声唤人。 话音刚落,便有丫鬟捧着洗漱用品鱼贯而入。 江明薇有一点不习惯。 江家没落多年,家境大不如前,人手也较之前少很多。 还未成婚时,江明薇清早起床可从没用过这么多人。 她默默洗漱,继而又问起绿云。 “回夫人的话,绿云姐姐去后厨了,说是要把夫人的口味喜好告诉灶上的人。” 江明薇轻轻点一点头。 早饭后,她见到了绿云。 绿云是打探消息的一把好手,如今跟着小姐来到谢宅,这点长处也没被埋没。 “小姐,我打听过了,谢宅总共有三十二个下人。厨房六个,马厩三个,门房两个,还有跑腿的长随两个,账房两个。另外还有管书房的,管洒扫的,管花草的,看院子的……看家护院的最多了。”绿云眉飞色舞,搬着手指细细介绍,“对了,我听说那四个丫鬟都是上个月新采买的,说是专门买来服侍你的。不过看她们的规矩,一点都不像呢。” 江明薇心想:主子不多,下人倒不少。阿行哥现在排场可大得很。 此时刚交巳时,阳光正好。 江明薇无意识抬头,看到头顶上空有细细的一层铁丝网格,将整个庭院罩在其中。 绿云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笑嘻嘻道:“小姐也注意到啦?我昨天就看见了,真是设计精巧,这么细的精铁丝,一点儿不影响采光,偏偏毛贼进不来。” “嗯,是有点儿意思。”江明薇回想起昨日迎亲途中的行刺,心说,不止挡毛贼,也能挡刺客。 谢宅的院落布局乍一看与当年的谢家相仿,细瞧下来,区别还是很大的。 江明薇看在眼里,难免会记起早年的谢家,心下微觉怅然。 绿云没问谢督主昨夜离府一事,专挑新鲜的见闻说与小姐听。 两人在院子里闲逛一会儿,一个眼熟的身影大步赶来:“夫人。” 江明薇一眼认出对方,唇角不自觉弯起:“纪叔。” “原来夫人还记得我。”纪叔一怔,面露惊讶之色。 江明薇眉眼弯弯:“怎么会不记得?我昨晚还和阿行哥说起你呢。” “公子使人传话,说宫中有要事,脱不开身,可能过些日子才回来,夫人在府中,不必拘束。”纪叔闻言,神色越发和缓,说起正事,“夫人可要认一认下人?” “纪叔安排就好。” 江明薇清楚,这是询问,也是建议。 纪叔办事利落,没过多久,府内下人纷纷前来拜见主母。 江明薇勉励几句,让绿云将备好的打赏分发下去。 在一片道谢声中,一个声音异常突兀:“居然还在这里摆当家主母的谱,真不要脸!” 众人俱是一愣。 现场瞬间安静下来,气氛甚是尴尬。 江明薇抬眸看去,见说话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相貌清秀,肤色白净,衣着也比其他小厮更体面。只是脸上的鄙夷太浓,着实有损他的外貌。 “满嘴胡沁什么?!”不等江明薇有所反应,一旁的管家纪叔就沉下脸,抬手便是一巴掌。 “啪”的一声,力道极重,小厮白皙的脸颊顿时浮现出鲜红的巴掌印。 纪叔又忙冲江明薇赔笑:“这人不懂事,胡说八道,冲撞了夫人,小的这就处理。”随即他指挥其他小厮:“快,先把他捆了,关进柴房。” 两个精壮小厮收到指令,立马行动。而被打的那个一边挣扎一边口中嚷嚷:“我说错了吗?就是不要脸!当年谢家出事后,你另找别人。现在又嫁给我们公子,不是不要脸是什么?!” “把他的嘴堵上!”纪叔匆忙添上一句。 江明薇垂眸,轻声问:“是谢家旧人?” “是小的那不成器的侄儿。”纪叔神色尴尬,“他爹娘死的早,小的没教好他。” 江明薇轻轻“哦”了一声。 有些话她不方便说,绿云却没有这个顾忌,直接说道:“原来是纪管家的侄子。知道的说你管教不严,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管家授意,故意给我们小姐下马威呢。当初明明是谢督主主动退婚,让我们小姐以后另觅良缘。怎么我们小姐听话另找,反倒成不要脸了?这是哪家的道理?” 她语声清脆,条理清晰,一心人让在场所有人听清楚,自家小姐没对不住别人的地方。 “再说,当年谢家遭难,江家难道就落得好了?出去打听打听,谁不知道我们老侯爷也被夺了爵位?非得让江家一家老小都把性命前程搭进去,才算对得住谢家是不是?”绿云重重冷哼一声,“谢督主都不介意,甘愿八抬大轿娶我们小姐过门,你们在这儿狂吠什么?” 这番话都是这些日子,江家人时常谈论的,绿云记在心上。此时说出来,十分流畅,丝毫不怵。 江明薇给绿云投去一个赞许的目光,故意待其说完后,才双眉微蹙,轻声呵斥:“绿云,少说两句。” “我就是心疼小姐。” 两人相处多年,配合一向打得不错。 纪管家脸上惭愧之色更浓,连忙表示并无轻视夫人之心,定会重重责罚之类的。 江明薇轻轻叹一口气,不置可否。 众人散去后,绿云忧心忡忡:“小姐,会不会真的是下马威啊?我们两个在这里孤立无援的……” “不知道。”江明薇也不能确定,“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纪管家在明面上还是尊重我的。” “嗯。” …… 命人将侄子关进柴房后,纪管家亲自执鞭,打得侄子鬼哭狼嚎。 “你从哪儿听来的混话?谁让你那么说了?是不是有人在背后撺掇你?”纪管家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侄子抹着眼泪:“没人跟我说,我是替公子不平。江氏都又找人家了,怎么能配得上公子?她,她一点都不贞烈!” 纪管家踹了侄子一脚,恰好踹在其伤口上。 侄子龇牙咧嘴,哇哇直叫。 “你懂个屁!”纪管家骂道,“公子愿意,你管得着?什么配上配不上的?你忘了公子现在……” 说起这个,他就心疼。身体的残缺已不能再修复,但他希望公子能够多一点寻常人的幸福。 这些年,公子变化太大了,以至于连他都几乎不敢认。 纪管家私心里希望有江二小姐在身边后,公子可以恢复几分从前的模样。 毕竟谁都知道,他们两个以前最要好。 教训侄子一通后,纪管家又向江明薇诚恳请罪。 江明薇自是表现得通情达理。 除去一开始的这一点不愉快,江明薇在谢宅的生活堪称舒心。 一直到三朝回门,都没见谢廷安回来。 江明薇毫不介意,只让纪管家准备马车:“我自己回去就行。” 纪管家备好马车后,又指挥小厮将礼物抬上车,还派了几个护院送她回门。 马车粼粼行驶,刚一驶出清和巷,江明薇就不由地期待起来,恨不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好不容易回到江家,江明薇大大的眼睛弯成了月牙。 见回门的只有她一人,等候多时的江家众人松一口气的同时,又不免心生忧虑。 “谢督主呢?” “他不在府上,我自己回来的。” 众人询问她婚后情况,又谈论起迎亲那日的刺杀,一个个心有余悸。 见过诸人后,江明薇回到自己院子,和父母兄弟叙话。 范氏拉着女儿的手,眼眶微红:“薇薇,你跟娘说句实话,他欺负你没有?” “成婚当天他就有事进宫了,没欺负我。”江明薇如实回答,“我一个人在府上,也挺自在。” “哼,他要是欺负你,我一定想办法揍他一顿。”江明智双拳轻击,跃跃欲试。 兄长江明义不信:“你能怎么揍他?” “趁他落单,套他麻袋。”十四岁的江明智总有一些古怪念头。 话音刚落,却听一个声音自小院门口响起:“好主意。” 声音清冽,语气轻快,不是谢廷安又是谁? 他站在小院门口,似笑非笑:“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承诺 江家几人齐齐安静下来,面面相觑,均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骇。 谁都没想到谢廷安会在这个时候出现,还将他们一家人的私话尽数听去。 “没有啊,你来的很是时候。”江明薇最先反应过来,立刻站起身,“我们刚才正在说话呢,江明智又在说笑了。” 她眸光澄澈,声音轻柔,看上去真诚极了。可只有她清楚自己的害怕和懊恼。 不是第一次了,这人现在走路是真的没声响。 也不知道他会不会因此发作江明智。 “是啊,这小子最爱胡说八道,昨天还说要把家拆了呢,督主别当真。”江二老爷附和,继而又在小儿子肩头轻推一把,出声催促,“快,叫姐夫。” 江明智不服,但实在心虚,只能耷拉着脑袋心不甘情不愿唤一声“姐夫”。 谢廷安狭长的凤目微微眯起,目光落在他身上,犹如实质一般。 江明智身子一颤,只觉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那日在玉翠阁外的场景倏然间浮现在他的脑海。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听到谢廷安漫不经心“嗯”了一声。 江明智悄悄松一口气,手心已经被汗水濡湿。 他暗暗唾弃自己,怎么这般胆小。谢廷安这次又没带番子,怕什么? 可他到底还是不敢造次。 “阿行哥,你忙完了?”江明薇大着胆子走向谢廷安,放柔声音,极其自然地转移了话题,“我还以为你来不了呢。” 方才的事,赶快揭过去吧。 谢廷安拂她一眼,慢条斯理:“闲着无事,就来看看。” 是他想错了,她一个人回门并无任何不适,相反还挺自在。 停顿一下,他又问:“什么时候回去?” “怎么刚来就说回去?”一旁的范氏失望不已。在谢廷安目光转过来后,她又眼神闪烁,底气大消,声音也不自觉低下去,“至少,至少要用过中饭吧?” “说的是,三朝回门哪有不用中饭的?”江二老爷再次附和。 谢廷安眉梢轻挑,对此无可无不可:“行,那就等用过中饭。” 因为他的到来,江家人明显局促不少。中午用膳时,更是一个个埋头吃饭,将“食不言”贯彻到了极致。 偏生谢廷安神色自若,并未受到多大的影响。 用罢午膳,江家老太太犹豫再三,终是低声请求:“督主,看在江谢两家早年的情分上,还请善待薇薇。” 她深知这世上不少男子都气量狭小,太监只怕更甚。明薇中间和温家又订过一次亲,难保谢廷安不会心生芥蒂。 谢廷安轻笑,声音透着几分慵懒:“这是自然。” 他虽应下,可老太太并没有就此放心。 江明薇被母亲范氏拉到了一旁无人处。 范氏再三叮嘱女儿:“我先前说的话,可都要记住了。” “嗯。”江明薇认真点头。 温存小意,细心周到,多强调小时候的情分,尽量淡化曾经与温家的婚约。反正他又不是天天在家,忍过去就行。 离开江家时,江明薇心内依依不舍。等上车后,才渐渐收敛情绪。 谢廷安与她同乘一车,就在她对面,大马金刀。他双目微阖,正闭目养神。 江明薇稍一活动腿,不可避免地碰到他伸长的小腿,硬邦邦的。像是触到火苗一般,她迅速收回。 “怎么了?”谢廷安猝然睁眸,目光明亮而锐利。 “……腿有点麻。”江明薇眨眨眼,软语问道,“阿行哥,你宫里的差事都忙完了吗?这次要在家待多久?” 提前透露一下,好让她心里有点底。 女子笑意融融望着他,清亮的眸子里写满了期待,又隐隐有些不安。 谢廷安原本打算回到清和巷后就进宫,此时心念微动,慢悠悠道:“一两个时辰吧。” “一两个时辰啊?好吧。”江明薇心想,那也不是特别久,可以接受。 一想到他晚间不在谢宅留宿,欢喜便一点点自她心底滋生出来。 她莞尔一笑,越发体贴:“你是困了么?那你歇一会儿,我不打搅你。” 谢廷安不作声,重新阖上眼睛。 他这两天都没能好好休息,皇宫失火一事倒不难查,但如果不趁着这个机会多安插一些自己人,那真是浪费。 马车粼粼驶进清和巷,两人一先一后下车。 还在马车上时,江明薇心里就有了计较。因此,一走进内宅,她就柔声说道:“阿行哥,你先歇一会儿,我去去就来。” 想了一想,她又补充:“嗯,大概需要半个多时辰。” “你要去做什么?” 江明薇小声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肯定不能现下说出口,万一他出口阻止,那就很不妙了。 谢廷安没有细究,只轻轻挥一挥手。 江明薇含笑退下,拉着绿云直奔后厨。 现在正是空闲时候,厨房里隐约有人闲聊。 “……你们说,督主娶媳妇是为了什么啊?” “娶回来磋磨呗!还能为什么?难道还能是为了生娃娃……” 几人正说到兴头上,忽听一声重重的咳嗽,只见夫人带着丫鬟走了进来。 众人连忙起身问好,甚是惶恐:“夫人想要什么,打发人说一声就是,何必亲自过来?” “我想在厨房做点东西。”江明薇温声和气,“你们不用紧张。” “何劳夫人亲自动手?吩咐小的们就成。” 江明薇笑笑,心想,当然要亲自动手了。一则显示她的体贴周到,二则名正言顺避开相处。 一举两得,多好。 如今是四月下旬,天气渐热,又刚用过午膳没多久。普通的菜肴他多半吃不下去,不如做一份简单的红豆冰沙。 这道冷饮耗时虽久,做法却简单。像江明薇这样极少下厨的人也能做来。 半个多时辰后,她亲自端着去找谢廷安。 谢廷安刚小憩一会儿醒来,精神饱满,看着面前的白瓷小碗,脸上罕见地露出一点意外。 “红豆冰沙?”他眼眸微眯,“半个多时辰,你就是去做这个?” “是啊,它看着简单,做起来可慢了。红豆要煮烂才好吃,我从头盯到尾。我记得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个了,你尝尝。” 谢廷安意兴阑珊:“你也说那是小时候。” 话虽如此,他仍是拿起汤匙,轻轻搅动一下。 见他吃下一勺后,又舀第二勺,江明薇眸底滑过笑意,忖度着道:“阿行哥,你慢慢吃,我想去换身衣裳。” 一来二去,不又是一些时间么? “不必麻烦。你先坐着,我有话跟你说。” “你说。”江明薇心想,来了,应该是新婚夜被打断的对话。 思及此,她一颗心不由地提得高高的。 谢廷安将白瓷小碗向前一推,抬了抬眼皮:“今日老太太要我善待于你。” 江明薇想,不稀奇,不止我祖母,我们全家都这么想的。她微微一笑:“阿行哥肯定会对我很好的。” 不管心里是否担忧,至少明面上她须得十分信赖他。 谢廷安嗤的一声轻笑,语速极缓:“想让我善待你,那也不难。只要你安分守己,听话懂事,我决不会为难你。” “当真?”江明薇惊喜之下,脱口而出。 尽管她不愿用恶意来揣度他,但能听他亲口说这话,她也难免感到欣喜。 她眸中笑意明晃晃的,仿佛簇着光。 谢廷安睨她一眼,冷冷说道:“假的,骗你的。” 江明薇愣怔一瞬,继而反应过来,笑道:“阿行哥同我说笑呢。” 担心他接一句“我从不说笑”,江明薇忙又问:“怎么算安分守己?” “只要不出去惹是生非,不给我头上戴绿帽就行。” “这有何难?阿行哥你是最了解我的,我才不爱惹是生非。小时候胡闹,那不是有你陪着吗?至于戴,戴绿帽……”江明薇压下羞窘,诚恳表示,“我既已嫁了你,自然是你的妻子。又怎会去做对不起你的事情?” 谢廷安不置可否。 见他不出言反对,江明薇便当他认同了。 犹豫再三,江明薇咬一咬牙,小心翼翼问出她内心深处最大的担忧:“阿行哥,你刚才说的‘不为难’也包括在内帷之中吧?” “什,什么?”谢廷安一怔,面色显而易见地一僵。 放心 “内帷之中,”他眉梢轻挑,似笑非笑看着她,“如何为难?” “就,就是我听别人说的,床笫之间……”江明薇羞窘又尴尬。 她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谢廷安简直怀疑自己听错了。他目光游离了一瞬,神情古怪。 “听说一些太监身体残缺,不能人道,会折磨凌/辱女子”这种话江明薇实在是说不出口。她干脆将心一横:“反正你不会为难我的,对吧?” 女子白皙如瓷的脸颊染上了一层艳丽的红晕,像是五月里盛开的石榴花。一双翦水秋瞳里布满期盼与不安。 谢廷安状似平静地移开视线,懒洋洋道:“你放心,我没那种怪癖。” “这就好。”江明薇心底一个大石瞬间落地,大大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就知道你……” 谢廷安讥诮一笑:“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口:“时候不早,我得回宫了。” “我送你。”江明薇立刻跟着起身。 谢廷安扫她一眼,没有说话。 见他不反对,江明薇就当他默认,说到做到,果真送他到门口。 直到他翻身上马,绝尘而去,她才回转。 今天的这番谈话,一扫江明薇近日来心里的所有阴霾。她那颗悬在半空的心就这样放了下来。 她想,这大概就是母亲说的当摆设。 能当摆设可真是太好了。 可惜,居然没想到白纸黑字给记下来。 算了算了,有他的表态就已经很好啦。 江明薇心情极佳,晚膳时还多吃了半碗饭。 在谢宅的生活,远比她出嫁前担心的要好很多。诚如门房所言,谢廷安在宫里当差,并不常回谢宅。或三五日一次,或七八天一次,有时甚至可能十天半个月才回,且最多留宿一夜。 深入了解到这些后,江明薇越发放心。 唯一头疼的是,谢宅每天宾客盈门。有些人见不到谢督主,会想方设法求见谢夫人。 江明薇不耐烦这些,干脆让管家纪叔统一回复,只说她身体不好,不见外客。 如此一来,确实省心不少。 不过,在数十张拜帖中,有一张请柬引起了江明薇的注意。 这是梅雪桢派人送来的。 江家没落后,她是为数不多还与江明薇联系密切的好友之一。 前不久江家出事,她的祖父梅老大人虽然没能帮上忙,好歹也接待了江二老爷。 梅雪桢十八岁成婚,夫婿是建章伯家的二公子郑炫,年纪轻轻,身上已有了功名,前途不可限量。两人婚后三年,方有一女。 如今梅雪桢的女儿满月设宴,江明薇略一思忖,决定应邀前往。 郑家离谢宅不远,徒步过去也只有一刻钟的路程。 但纪管家还是给安排了马车。 这次的满月宴非常简单。江明薇到郑家后,直接被请进梅雪桢的内室。 内室里只有五六个女眷,其中有四个还都是梅雪桢娘家人。 “明薇来啦?”梅雪桢眉心勒着抹额,“我这个样子好丑,让你见笑了。” “没有啊,挺好看的。”江明薇仔细端详,异常诚恳,“你戴抹额好看,换成眉心坠会更好看。” 梅雪桢抿嘴一笑:“好了,知道你懂首饰。”她转头吩咐丫鬟:“客人齐了,让奶娘把小姐抱过来吧。” “是。”丫鬟领命而去。 江明薇奇道:“这就齐了么?” 她离得最近,居然是最后一个到的吗? 梅雪桢收敛笑意:“是办的简单。她祖父祖母说是个丫头,怕福气薄,不宜大肆操办。” 说话间,奶娘将婴儿抱了过来。 刚满月的女婴圆嘟嘟的脸,双下巴,看上去玉雪可爱,在襁褓里睡得正香。 江明薇夸赞几句,将备好的礼物递给奶娘。 梅三少奶奶宽慰小姑子:“要我说,丫头也挺好的,先开花,后结果。再等一等,儿子在后头呢。” “我是能等,怕有人等不得。”梅雪桢冷笑。 “这话怎么说?”三少奶奶不解。 梅雪桢道:“我成婚两年没动静,就张罗着抬妾,说我不能生,就让能生的来。见我有孕才消停,现在生个女儿,还没出月子,就又提纳妾的事。” 三少奶奶闻言叹气:“那姑爷呢?他也同意?” “他不同意,说有子无子都是命中注定的。只是这么一来,婆婆难免又生气,说是我背后教唆,离间他们母子。还好他肯护着我。” 几人一阵安慰。 眸光微动,注意到江明薇在旁边默默站着,梅雪桢心说不好,忙道:“哎呀,瞧我真是,只顾着吐苦水,都没好好招待客人。” 她在这边说生儿生女的,而明薇这辈子都不可能有孩子了。这不是往人伤口上撒盐吗? 于是,梅雪桢匆忙换话题:“明薇,你出嫁时,我还在月子里,没能去送你。你还好吧?没受什么委屈吧?” “还好。”江明薇忖度着道,“没受委屈。” 甚至就在刚才,她还发现了一件事:嫁给谢廷安,她不必发愁生男生女的问题。 看来这桩婚事还是有不少可取之处的嘛。 ——尽管这么说有自我安慰的嫌疑。 满月宴后,江明薇告辞离去。 她空闲时间多,寻思着,看在阿行哥不为难她的份上,可以为他制作一枚发簪。 反正她名下有个首饰铺,只要她能画好,铺子肯定能制出来。 阳光灿烂,微风和煦。 江明薇让人在院子里摆放张桌案,她就在案边,埋首作图。 伴随着清风,有浅浅淡淡的花香萦绕在鼻端。 忽然,不远处的绿云轻轻“咦”了一声:“风筝!” 江明薇将手上剩余的几笔画完,才抬眸看向天空。 瓦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一只风筝在天上飘飘荡荡。 江明薇暗自称奇。 都快五月了,还有人放风筝?还不去野外田间,而是在住宅上方? 正想着,见那风筝似是断了线一般,直直地往下栽。 眼看着就要落在院子里,却被那一层细细的铁丝网罩给挡住,卡在那里,不动了。 铁丝网罩下的小铃铛叮铃铃直响。 “哎呀!”绿云急得直顿足,“呸呸呸,谁这么没心肝烂肚肠,真是坏透了,竟然把风筝往别人家里放!” 当下有种说法,风筝意味着晦气、疾病。放风筝即放走晦气。风筝掉进宅院里,则意味着晦气盈门。 “别生气了,先找人把它摘下来吧。”江明薇轻声安抚。 绿云点头称是,出去叫了个护院帮忙。 这护院年纪甚轻,约莫才十七八岁。进院子后,先冲夫人行礼。 江明薇莞尔一笑,示意他不必多礼,好奇询问:“有铁丝网挡着,怎么取?需要把铁丝网剪断吗?” “精铁所制,剪不断吧?”绿云皱眉。 “何必这般麻烦?”护院爽朗一笑,“只要我轻身跃到上空,取下来即可。夫人稍待。” 他拱一拱手,转身退出去。 不到半刻钟的光景,又听得叮铃铃几声响,一道人影在铁丝网罩上掠过。 网罩下的八个小铃铛齐齐作响,护院已拽起卡在网罩上的风筝,一个纵跃,落在屋顶。又是一个纵跃,消失在谢宅上空。 “哇!”绿云双目圆睁,惊呼出声,“好厉害。这就是轻功吧?我敢说,再没有人比他轻功更好的了。” 江明薇笑笑,轻声道:“是很厉害。” 但要说没有人比他更好,就未免有些过誉了。 她小时候见过一个人,只比她大几个月。十一岁就能轻松带人跃上房顶。那人如果还活着,肯定不会比这个护院差。 转念一想也不一定,谢家遭难,他要真的还活着,可能是另一个阿行哥。 想起早逝的谢家二郎,江明薇轻轻叹一口气。 虽说两家交好,但她和谢止来往不多。听阿行哥说,他们兄弟出生后,谢二郎身体弱,险些夭折。正好有个来自鄂州的道士经过,治好了他的疾病。并声称他在十八岁以前必须寄居在外,远离家人,方能长成。 谢氏夫妇原本不信这些,可那道士的确有些本事。怕二郎真的夭亡,他们只得狠心将他养在鄂州道观。 鄂州远离京城,谢二郎回家探亲次数不多。不过他的身体确实一年比一年好。听说在道观,谢二郎不止学武,连医卜星象都有涉猎。 可惜后来谢家遭难,朝廷下发追捕文书。江家派人去鄂州递信时,却惊闻谢二郎已经亡故。 …… “夫人,小的幸不辱命。”护院手持风筝大步过来,打断了江明薇的思绪。 江明薇示意绿云接过风筝,又打赏勉励一番。 待护院退下后,绿云兴致勃勃问:“小姐,怎么处理它?是直接烧了?还是拿剪刀剪成稀巴烂?” “绿云,风筝上好像有字。”江明薇目光微凝。 “咦,真的有字诶。”绿云也认得一些字,当下举起风筝,仔细端详,口中念念有词,“江小姐……” 她瞪大眼睛:“小姐!是写给你的!” 江明薇心里咯噔一下,凑近细看。 字迹略有些眼熟,如果没记错的话,应该出自温岱温三郎之手。 两人订婚后,他每年都会使人递拜帖,江明薇认得他的字。 这哪里是风筝?分明是温三郎故意投递过来的一封书信。 江明薇按一按眉心,上次在玉翠阁外,温三郎还没看明白吗?怎么又这般胆大? 她匆匆扫一眼风筝上的字迹。 唔,这次倒没提私奔一事,只说因着上次的事情,他被家中长辈训斥。父亲命他先回老家待两年,他心中不舍,会一直思念她…… 江明薇低声说道:“这可不是思念我,这是想要害我。” “小姐……” “绿云,你拿去烧掉吧,别给人看到。” 暗香 绿云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也不磨蹭,当即去取火折子。 怕给旁人瞧见,她就在院中将其点燃。 火光一闪,风筝的尾巴瞬间烧掉一小半。 然而不知道怎么回事,火竟然熄灭了。 江明薇建议:“先烧这边,字多的。” “嗯。”绿云点头,再次吹着火折子。 “大白天,烧什么呢?”谢廷安的声音骤然响起。 绿云一惊,手中的火折子“啪”的一声掉在地上。 她手忙脚乱,又去藏风筝。 江明薇亦是一惊,转身迎向不知何时出现的谢廷安。她强自镇定:“阿行哥,你怎么回来了?” “我不该回来么?”谢廷安长眉一挑,语气不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想着你在宫里事情多,以为你要晚一些才回来。”江明薇尽量神色如常。 谢廷安瞥一眼正颤抖着手生火的绿云:“是么?我还以为是我回来的不巧,撞破了什么秘密呢。” 他这么一说,绿云手抖得更厉害了。 谢廷安目光微敛,知道必有古怪。 见他已经看见了风筝,江明薇只得道:“好吧,阿行哥,我实话跟你说,是有风筝落在那个网罩上,我让人取下来,怕晦气就烧掉。正要烧呢,你回来了。” “是么?”谢廷安微眯起眼,这是把他当傻子么?烧一个风筝值得这么遮遮掩掩? “是的,我本来正在院子里画图,要给你做一枚簪子,哪想到有个风筝就那么掉在上面。”江明薇抬手指一指上方的铁丝网罩,“就卡在那儿不动了……” 她试图拖延时间,偏生一向伶俐的绿云这会儿因为紧张,手脚也不如平时利索,点了几次都没能点燃。 谢廷安似是耐心告罄:“风筝拿来我看看。” 绿云整个人僵住,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我说风筝拿过来。”谢廷安重复了一句,声音稍稍提高一些。 他眸色淡淡,面无表情,却亦是最可怕的。 事已至此,逃避不得。江明薇只能一咬牙:“好吧,给你看,但你千万不要生气。” 她从绿云身边拿过被烧掉一小半的风筝,小心翼翼走到他身边,口中辩解:“阿行哥,我事先什么都不知道,我也没想到,他能做出这种事……” 这种时候,她肯定先顾及自己。至于谢廷安是否会去找温三郎的麻烦,那就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谢廷安垂眸看向风筝,一目十行,神色渐冷。 他很生气。这是江明薇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她能明显感觉到他整个人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冒着森然寒气。 江明薇下意识后退一步,手一松,风筝掉在地上。 谢廷安瞥一眼她脚边的风筝:“烧干净点。” “是。”绿云战战兢兢应下。 “看来上次在玉翠阁不该轻饶他,人都要去老家了,还这么不消停。”谢廷安语速极缓,可话中的冷意格外明显。 江明薇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反正现在她是没胆量帮温岱求情,不牵扯到她自己身上,就算是烧高香了。 火光再次闪起,绿云又烧了两次,才将整只风筝烧成灰烬。 江明薇心中忐忑,也不知道阿行哥信不信她的解释,会不会因此而为难她。 谢廷安没再看她们,信步走向正房。 “吱呀”一声推开门,谢廷安目光微凝。 这里原本是他的住所,成婚时被当作新房,现下给她住了几天,倒是有些变样。 红影纱帐被撤下,取而代之的是朦胧的水墨青纱帐。 一旁罗汉床上摆着两个提花葛靠枕。 不远处,还多出一个紫檀嵌玉梳妆台。 窗下桌上的青白釉瓶里斜斜插了几枝半开的花。 旁边的青瓷缠枝纹的白盘里摆放着时令瓜果。 果香和花香混在一起,并不难闻,相反有种淡淡的清甜。 处处是她生活过的痕迹。 谢廷安转身退了出去。 江明薇正在院子里收拾桌案上的笔墨,见他走来,忙挺直脊背:“阿行哥……” 声音中不自觉已带上三分怯意。 “画呢?”谢廷安忽然问。 江明薇眼睛一亮:“这个吗?” 她举起今天新画的首饰,递到他面前。 谢廷安眼帘低垂。 然而最先看到的并不是首饰图,而是女子举图的手。 纤纤玉指,白皙细腻。 他眸光一闪,视线这才落在竹纸上。 “这是梅花竹节碧玉簪。簪头雕成梅花形状,簪身仿竹节而制,你看怎么样?”江明薇仰头看着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我记得你小时候,最欣赏竹子和梅花的气节。” 谢廷安眸光幽深,随意“嗯”了一声。 见他不反对,江明薇暗松一口气,清潭般的眸子里顿时布满笑意:“那我尽快安排人去做。” 看来风筝事件是揭过去了,真好。 停顿一下,谢廷安提到另一件事:“你今晚搬到厢房去住。” “啊?哦,好的好的好的。”江明薇愣怔一瞬后,心内欢喜更浓,几乎轻笑出声。 分房睡,真好。 谢廷安转身离去。 而江明薇唇角高高翘起,眸中笑意盈盈。她喜滋滋将图画收好,又带人去收拾厢房。 厢房虽然平时不住人,但时常有人打扫通风,倒也干净整洁。只是房中摆设,江明薇不太满意,便指挥众人重新布置。 “这边没有床帐,把那幅淡绿色软烟罗床帐取来挂上。” “这儿,这里可以放个屏风,普通的花鸟屏风就行。不用太大,两扇的就成。” “嗯,梳妆台就放在这儿。” 江明薇盯着墙壁端详一会儿,转头吩咐绿云:“我带的陪嫁里,有两幅我三叔的画,放在那个红木箱子里,等会儿你去取一幅挂在这儿。” 三叔江志远在绘画一道上颇有天赋,尤善花鸟。三叔外放时,特意留给她几幅做添妆。 本以为她会带到温家去,没想到给带到了谢宅。 “好,我这就去。” 绿云笑嘻嘻答应一声,转身要走。 江明薇却猛然忆起一事,脸色微微一变,出声制止:“等等,你先别去。” “怎么了?小姐怕我眼光不好?”绿云不解。 “不,我是突然想起来,那红木箱子里书画很多,怕翻乱了。找几个力气大的小厮把箱子抬过来,我自己找。”江明薇正色说道。 绿云疑心自己听错了:“整个箱子都抬过来吗?” 江明薇认真严肃点一点头:“对。” “嗯。”绿云不疑有他,果真出去找人抬箱子。 江明薇的陪嫁都放在库房里,红木箱子并不难找,是樟木所做,沉甸甸的。 两个小厮一路抬到厢房去。 江明薇指一指床脚:“先放在这里吧。” “是。” 不等江明薇吩咐,绿云便找出红木箱子的钥匙呈给小姐:“小姐,现在要打开吗?” “不用,晚上我自己清理。” “嗯。”绿云不再多话。 收拾好厢房后,天色渐晚,已到了快用膳的时候。 江明薇寻思,不用同寝,总不能也不同食吧? 其实真做摆设不打紧,可她毕竟要在他手下讨生活,太疏远了也不好。 于是,她去厨房交代一声,又添几道菜。 两刻钟后,江明薇坐在谢廷安对面,与他一道用膳:“阿行哥,你这次待多久?” “明天一早就走。”谢廷安随口回答。 在皇宫内他一直紧绷着,回家后才难得有片刻的轻松。 江明薇点头,甚是体贴:“那你今晚早些休息。我有个安神的香囊,给你放在枕头边好不好?晚上能睡得更好一些。” “不必,我一向好眠。” “那好吧。”江明薇低头用膳,不再说话。 用罢晚膳,两人各自洗漱,准备休息。 谢廷安并无认床的毛病,然而今晚不知怎么回事,竟难以安睡。 房内暗香浮动,源头似乎是在桌上花瓶中,又仿佛是在枕畔。 一想到过去几天里,那女子曾躺在这床上,他就感到一种莫名的燥热。 或许他今天的决定并不正确。 他不应该继续住在这里。 谢廷安起身,穿上外衣鞋子,打开房门。 星光点点,凉风习习。 已交亥时,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隐约的虫鸣声。 他无意识地偏头看向厢房那边。 灯还亮着,映在窗影上。 忽然,亮光大作,照得整个窗子亮如白昼。 是在烧东西。 紧接着,厢房再次亮光大作。 谢廷安冷笑,白天的场景不期然浮现在他脑海。 他走过去,手肘重重一击。 “啪嗒”一声门栓掉落,房门应声而开。 “阿,阿行哥?”一身寝衣的江明薇猝不及防抬头,一双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手上还攥着不剩几张的册子。 灯光下,册子上的图案不堪入目,格外显眼。 尴尬 是夜,江明薇并未早睡。 洗漱过后,她让绿云自去休息,她则闩上门,又换上一身藕荷色寝衣。 临近五月,这寝衣质地轻薄,穿在身上,凉爽舒适。 江明薇打开红木箱子,翻找书画。 她先取出一幅三叔所赠的湖光山色图放在一旁,后又摸出一本薄薄的册子。 翻看一页,确认无误后,江明薇才舒一口气。 这册子是成婚前一夜,母亲塞给她的。 她当晚胡乱看了几眼,将它藏在箱子底,便抛之脑后了。 今天突然想起来,深觉是个隐患,必须得处理掉。 不然万一哪天被人看到,她就没法做人了。 册子肯定没法剪成粉碎,唯有烧成灰烬,才算彻底毁灭证据。 可惜如今是初夏,没有火盆。不然直接扔进去多方便啊。 江明薇叹一口气,目光转向桌上的油灯。 等会儿吧,现在动静太大。 这种事情还是要悄悄地来。 时间流逝,不知不觉已交亥时。 整个谢宅安安静静。 江明薇取下灯罩,将册子凑到灯边点燃。 可能是封皮太硬,灯火又小,好半天没点着,倒是差点把灯火熄灭。 江明薇略一思忖,干脆将封皮撕下,将册子撕成一页一页的。 果然,每次只烧几页,烧的非常干净。 桌面上,还摆放着几张江明薇平常画画的废图。 ——这是她的谨慎之处,倘若被人瞧见她烧东西,她就说是把不要的画烧掉。 多么完美的理由。 江明薇正烧的认真,忽听一声异响,早闩好的房门被人推开。 谢廷安面色沉沉站在门口。 江明薇脑海空白了一瞬:“阿,阿行哥?” 一时之间,她脑海中闪过许多念头:他不是睡着了吗?门闩着怎么会打开?他为什么要进来……啊,册子! 江明薇想也不想,放下册子,随手拿起一张废图盖在上面。 她站起身,想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勉强一笑:“阿行哥,你还没睡啊?找我有事?” 她看到窗影上,自己的手在轻颤。 谢廷安双眉紧锁,神色古怪。 “我睡不着,就画点画,画的不好,就烧掉了。”江明薇小声解释。 她想,离这么远,他应该没看清吧?肯定能糊弄过去。 谢廷安凤眸微眯。 气氛太过尴尬,江明薇头皮一阵发麻,心脏怦怦直跳。 “你说那图是你画的?”谢廷安眉梢一挑,声音略微有一些沙哑。 他视力异于常人,方才匆匆一瞥,已然窥见全貌。 那些图案是她一个闺阁女子能想出来、画上去的吗?他怎么不知道,她还有这本事? 江明薇胡乱点头:“嗯嗯,画的不好……” 话音刚落,夜风透过门缝吹进来,用来遮盖册子的薄薄竹纸被吹开,露出册子以及册子上惟妙惟肖的图案。 厢房布局不同于正房,桌案离门口极近。 灯光下,江明薇看到谢廷安的目光不经意落在图案上,脸色瞬间精彩纷呈。 她那句“画的不好,所以要烧掉”再也没法说出口。她只恨自己不是个隐形人,不能随时随地消失。 咬一咬牙,江明薇硬着头皮转移话题:“阿行哥,你怎么突然过来了?” 谢廷安静默一瞬,嗤的一声轻笑:“远远看到火光,我怕再不过来看看,房子被人给点着。” 他当然不会说,他以为她在烧温三郎的书信。 江明薇讪讪一笑:“不会的,我有很注意。” 说话间,她尽量不着痕迹将桌上册子给反过来。 ——尽管可能有些徒劳。 谢廷安眼神微动,这才注意到她装扮的异样。 不同于白天的娴雅,此刻的她只穿了一身藕荷色的寝衣,隐约可看出女子曼妙的曲线。 谢廷安喉结滚动了一下,眼帘低垂,冷冷地扔下一句:“别把房子烧掉。” 转身离去。 夜风凉凉的吹进来,桌上的竹纸发出“哗哗”的声响。 江明薇阖了阖眼睛,心里仿佛有个小人在打滚尖叫:“他看到了!他肯定看到了!我还说是我自己画的!我可怎么活!” 不管怎样,生活还是要继续。 她深吸一口气,慢吞吞挪到门口,检查门栓。 嗯,勉强还能用。明天一定要找人再给加固一下。 重新闩门后,江明薇又搬来一把椅子顶住房门,随后才回到桌边,继续未完成的事情。 总不能半途而废。 这一次,她不像初时那般小心了,反而带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等册子连同废稿一起烧干净后,江明薇略微收拾一下,躺在床上。 她睁着眼睛,望着黑黢黢的夜色,难以入睡。 只要一闭上眼,她仿佛就能看到谢廷安那精彩纷呈的脸。 偶尔脑海里还会回响起他那天那句“放心,我没有那种怪癖”。 其实她也没有的。 思前想后,辗转反侧。直到后半夜,江明薇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次日睁开眼,已然天光大亮。 江明薇装作还未睡醒,磨磨蹭蹭不起床。 过了许久之后,她才起身更衣。梳洗之际,她佯作不经意地问绿云:“阿行哥走了吗?” “天不亮就走了。” “好可惜啊,我起迟了。”江明薇面显懊恼之色,心里却想,还好已经走了。 绿云一面开窗,一面询问:“小姐昨晚烧什么了?” “画图的废稿。”提起这个,江明薇就情绪低落。 绿云没再多问。 江明薇收拾妥当,随意用一些早膳。 一直想着昨天的事情,她颇有一些心不在焉。 略一思忖,江明薇让纪管家备车,她要出去一趟。 “夫人要去哪里?” 江明薇如实回答:“我想去敬慈寺上香。” 近段时日有一点走霉运。不是说私话被听到,就是烧东西被撞见。 或许是得找家寺庙拜一拜了。 纪叔点一点头:“好,小的这就去安排。” 不多时,马车备好,随行的护院里还包括昨日捡风筝的那个。 敬慈寺香火旺盛,时常有人去敬香。 今日也不例外。 江明薇拜佛上香后,中午在敬慈寺用斋饭。 “小姐,咱们要不要求护身符?”绿云小声问。 江明薇点头:“来都来了,自然要求一道。” 来敬慈寺求护身符的人很多,江明薇站在队伍里,轻轻摇着扇子。 忽然,冷不防有人撞了一下她的右臂。 江明薇手臂一酸,扇子掉在地上。 她正欲弯腰去捡,却被人抢先一步捡起,并将扇子递到她面前。江明薇习惯性道一声谢,伸手要接。那人去故意将扇子拿远。 江明薇心里一沉。 那是个二十多岁的男子,容貌不丑,但眉眼轻浮,神态风流。 “小娘子也是来求子的吗?”那人笑嘻嘻道,“求佛祖还不如求我。你叫我一声好哥哥,我不但把扇子还给你,还包你怀上大胖小子。” 江明薇不搭理他,径直扭过脸:“陈跃!” 陈跃是昨日那个捡风筝的护院。 他一声不吭,上前一步,手上两个动作后,就把江明薇的扇子夺了回来,恭恭敬敬呈到江明薇面前:“夫人。” 江明薇没接,垂眸道:“脏了,我不要了。” 陈跃点头,直接将扇子撕裂。 那男子似是受到奇耻大辱一般,胀红了脸,叫道:“大胆!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寿宁侯的小舅子!” 话音刚落,便有一道清朗的声音响起:“别说是寿宁侯的小舅子,即便是寿宁侯自己,也断没有调戏良家妇女的道理!” 江明薇循声望去,见说话者是一个约莫二十七八岁的男子。 这男子衣饰华贵,气质不俗,这番话更是说的正气十足,掷地有声。 天子脚下,卧虎藏龙。 寿宁侯的小舅子一时也有些拿不准对方身份,便斜着眼睛问:“你又是谁?” “这是安王殿下。”说话者面白无须,声音尖利。 江明薇心下暗暗纳罕,原来他就是安王。她对朝堂了解不多,但也隐约听过。太子倒台后,最有望继承大统的便是素有君子之称的安王。 她低头福身行礼:“多谢殿下仗义直言。” 寿宁侯的小舅子大惊失色,他所仰仗的不过是自己姐夫,哪敢得罪安王?他忙不迭行礼:“原来是安王殿下。小的有眼不识泰山,殿下恕罪。” 安王微微一笑:“你不必和本王道歉,你真正该道歉的,是这位夫人。” “殿下说的是。我胡说八道,还望这位夫人原谅。” 安王含笑看向江明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夫人原谅他吧?” “王爷做主便好。”江明薇轻声道。 ——尽管她并不觉得这个把“寿宁侯的小舅子”挂在嘴上的人真的会知过必改。 出了这样一个意外,江明薇也不求护身符了。 再次郑重谢过安王,她便和绿云等人一道回谢宅。 回去途中,绿云激动不减:“小姐,我第一次见到王爷。安王殿下好温和,对,是温文尔雅。” 江明薇笑笑,心想,这就算温文尔雅了吗? 阿行哥以前那才是真正的温文尔雅,有君子之风。 思及此,她幽幽叹一口气:可惜他现在变化好大啊。 心痒 端午佳节,宫中照例要设宴。 谢廷安从殿中走出,正巧遇见来向皇帝请安的安王。 “谢督主。”安王面上含笑,冲他点头致意。 谢廷安略一欠身:“王爷。” 两人打过招呼,安王仍站在原地,继续说道:“谢督主成婚之时,本王身体抱恙,未能亲自道贺。不知派人赠送的贺礼,谢督主收到没有?贤伉俪可还喜欢?” 安王此人,不管面对谁,永远都是温和友爱的模样。 谢廷安不欲与他来往过多,也不想平白与他交恶,眉眼低垂,微微一笑:“王爷厚礼,自然喜欢。王爷不是还要向皇上请安吗?皇上这会儿正在里头赏画。” “对,本王这就去。”安王似是刚回过神,“多谢督主提醒。” 安王刚一离去,谢廷安脸上的浅淡笑意就消失不见。 太子出事后,安王殿下似乎有点坐不住了,身体明显好转,时常在外走动,而且近来向他示好有些明显了。 他人在宫中,可也听过谢宅递来的消息:安王妃两度下帖子邀江明薇赴宴。 谢廷安想,或许他有必要再回谢宅一趟。 一想到回家,那天夜里的一些场景就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 谢廷安黑眸沉了沉。 算起来,他已有五六日不曾回去了。 酉时前后,谢廷安骑马回到清和巷。 刚行至大门口,他就看到了悬挂在门上的艾、榕、和菖蒲。 管家纪叔匆忙迎上来,满脸笑意:“公子。” 谢廷安神色淡淡,略一颔首算作回应。随后大步向正院走去。 此时,西边天空染成了胭脂红色。院子安安静静,悄无声息。空气中艾草的气味和花香混在一处,提醒着他今日是端午佳节。 谢廷安眉梢轻挑,看向纪管家:“夫人呢?又出去了?” “夫人回娘家了。”纪叔看看天色,估摸着回答,“应该快回来了。” 谢廷安轻轻“嗯”了一声,没再说话。 —— 京中规矩,端午这日新娘子要回门。于是江明薇早早就带着绿云回娘家了。 十余日不见,一家人自是有许多话要说。 这次见谢廷安不在,范氏详细询问女儿婚后情况。怕给人听到,母女俩特意在房中低语。 “挺好的,没受委屈。我们分房住的,他时常不在家,偶尔在家也只待一夜,对我很和气。家里下人都很恭敬,我出门上香,管家还派高手护送呢。”面对母亲,江明薇只挑好的讲。 至于中间的一些尴尬事,就不必对母亲讲了。 范氏边听边点头,尽管心中仍有担忧。但大过节的,也不愿说出来触女儿霉头。 “这下娘可以放心了吧?” 范氏笑笑,提起另一桩事:“对了,你三叔前几天来信,说过几个月就会回来。” “真的吗?”江明薇眼睛一亮,“明芳和明若也一道回来,是吧?” 她已经好几年没见过那对双胞胎堂妹了,也不知道她们长高了多少。 “是,不但明芳明若回来,你刘家小舅舅也跟着回来。你三叔这次是回京述职,运气好,可能就留在京城了呢。” 江大老爷被罢官后,江家这一辈还在朝中的便只剩下在外地做官的江志远。他若能回京任职,江家日子能更好过一些。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中午用膳时,江明薇除了雄黄酒以外,还多饮了两杯果酒。 直到过了申正,她才依依不舍告辞。 母亲范氏命人将为她准备好的回礼一一送上马车,又递给女儿一个包裹:“这是娘亲手给你做的夏季衣裳和五毒肚兜。回去记得换上,辟邪。可千万别忘了。” 江明薇点头:“知道的,娘。” 不管她多大年纪,在母亲眼里都还是孩子。都成亲了,还得穿大红色的五毒肚兜。 可能是多饮了两杯酒,午后又没能好好休息,在回家的马车上,江明薇昏昏欲睡。 一下马车,她让绿云把拿回来的食物送到厨房去,她自己则抱着包裹直奔房间。 然而,刚行到正院,她就看到了谢廷安。 他负手站在树荫下,长身玉立,背影沉沉。 西边红色的太阳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 江明薇瞬间清醒几分。她挺直脊背,放缓脚步,将怀里包裹抱得更紧了一些:“阿行哥,你回来啦?” 谢廷安早就听到她的脚步声,却等她到跟前才回头,轻轻“嗯”了一声,视线掠过她酡红的脸颊,在她怀中包裹上停留了一瞬,随口问:“你怀里抱的什么?” 这般小心紧张,似是生怕被人抢去。 江明薇的心顿时高高提起:“是,是,我娘给我做的夏季衣裳。” 还有大红色的五毒肚兜。 要命,他怎么连这个都要管?总不会让她当场打开给他看看吧? 江明薇原本瓷白的脸颊此时犹如三月桃花,薄薄的红几乎已蔓延到耳际,一双横波潋滟的眸子里却写满了紧张。 谢廷安一眼便察觉出不对劲儿:她心里有鬼。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本要再问一句。鬼使神差的,竟猛然忆起那夜的尴尬。 打量了一下包裹,并未看出明显异样。 眸光轻闪,谢廷安轻咳一声:“你先把东西放好,等会儿我有事和你说。” “好的。”江明薇乖巧答应,暗松一口气,抱着包裹向厢房疾行而去。 将包裹放在床帐内,她用手背贴一贴脸颊。 唔,是有点烫。 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江明薇才开门出去,甚是自然走到谢廷安身边,主动说道:“阿行哥,今天端午,我回家了一趟,喝了几杯雄黄酒,现在还觉得脸颊有点烫呢。” 谢廷安挑眉,似笑非笑:“几杯?” “一杯雄黄酒,三杯梅子酒。”江明薇伸手比划了一下,接着便柔声转换话题,“阿行哥,你找我什么事啊?” 她微微仰着头,好奇而认真地看着他。 谢廷安眼帘低垂,缓缓说道:“安王妃给你下过帖子。” 不是询问,而是陈述。 “嗯,是下过,不过我称病没去。”江明薇如实回答。 略一思忖,她又将那日去敬慈寺的遭遇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很好,不止是她,其他王妃公主,邀你赴宴,也不必理会。”谢廷安声音低低沉沉,是叮嘱,亦是告诫。 难得见他郑重,江明薇立刻表决心:“好的,我记住了。阿行哥,你放心。谁的邀约我都不赴,我就安心在家里等你回来。” 话语中满是坚定与信赖。 谢廷安却嗤的一声轻笑:“进门半个月,外出了五次,还说安心在家等我回来?江二小姐可真会说笑。” 他这一声“江二小姐”让江明薇脸颊更烫了。她小声辩解:“才五次而已,剩下的十天我可都是待在家里的。” “嗯?”谢廷安眼眸微眯。 江明薇立刻垂下脑袋,乖乖改口:“好吧,你要是不喜欢,那我就少出去。” 说话间,她抬头飞快地瞥了谢廷安一眼,脸颊鲜红,眸光潋滟。注意到他正看着她时,她又匆匆垂下眼眸,看起来乖巧极了。 从小到大,她的认错态度一向很好。 想了一想,江明薇又上前一步,伸出洁白纤细的手指,轻轻拉了一下他的衣袖,像小时候那样,声音轻软:“阿行哥,你别生气。” 她可不想以后都窝在家里。 谢廷安倒是不生气,也没说不让她外出。他只是没来由的,心里突然有那么一点点痒。 自在 在江明薇的记忆中,只要这般晃一晃他的衣袖,说一声“阿行哥,你别生气”,他一定会笑得宠溺又无奈,再大的火气也都在顷刻间烟消云散。 然而,此刻她故技重施,谢廷安的神色却有些异样。 晌午的那几杯酒给了江明薇勇气。她大着胆子,试图再去拉他衣袖。 还未碰触到,就见他倏地抽手,她的手指碰了个空。 江明薇有些尴尬地收回手指。 谢廷安理了理袖口,慢条斯理:“我有说在生气吗?” “你没生气啊?”江明薇惊喜抬眸,心情顿时轻快几分。她眉眼弯弯,眸中难得闪过一些自得,“我就知道,阿行哥才不会生我的气……” 果然一个人变化再大,总归还是有些不会改变的东西。 夕阳下,女子清亮的杏眸乌黑澄净,波光流转。 谢廷安脸色微微一沉:“去玩你的,我要安静一会儿。” “哦,好的。”江明薇立时答应一声,乖乖离去。 走出几步后,她又悄悄回头看他一眼。 他站在原地,唇线紧抿,神色莫名。 奇怪,他怎么好像突然又不高兴了? 江明薇想到母亲先前曾经提过的,太监身有残缺,经常阴晴不定。 她轻轻叹一口气,罢了,只要他不为难她,就随他去吧。 江明薇整理好心情,直到用晚膳时,才坐在谢廷安对面,神态温柔:“这是我今天特意从我家带回来的,让厨房做成了咸肉酥,你尝尝。” 谢廷安神情淡淡,果真尝了一口。 酥脆可口,味道还不错。 江明薇眸中登时漾起笑意:“果然对你胃口,我就记得你小时候爱吃这个。” 谢廷安手上动作一顿,微微眯了眯眼睛:“谁跟你说我爱吃?” 他十分自然地调整筷子方向,夹了一个蒸虾饺。再未看咸肉酥一眼。 江明薇悻悻不语,心想,你不吃我吃。明明你小时候就是很爱吃嘛,我哪知道你口味变化这么大?油泼兔肉不爱吃了,这个也不爱吃了。 她低头吃饭,不再说话。 谢廷安看她两眼,见她专心致志用膳,青丝如墨,脸颊雪白,心内忽的有一丝丝烦躁。 他匆匆用过晚膳:“我吃好了。” “哦。”江明薇正要跟着放下筷子,却见他站起身,续道,“你慢慢吃。还有,明天早上不必陪我用膳。” 言毕,他起身离去。 江明薇有点莫名其妙,直觉告诉她,他不大高兴。 但他既然不直接提,那她就不追问。 江明薇吃好后,吩咐人撤下残羹冷炙,又通风熏香,收拾妥当后,她才回了厢房。 晚间躺在床上,江明薇回想着今日种种,自忖并无不当之处。那大概是他自己的原因。 这么一想,她心里安稳一些,终于睡去。 次日清早梳洗时,江明薇从绿云口中得知,谢廷安天不亮就离开了。 “天不亮?” “嗯。”绿云点头,“还没到卯时呢。” 江明薇小声道:“那是挺早的。” 接下来,他肯定又要好几日不回来了。 江明薇想了想:“等会儿让人把桌案抬出去。” “小姐又有首饰的新想法?” “不,我练字。” 谢廷安不在,江明薇又过几天舒心自在的日子。 这日午后,她正在院中小憩,忽有丫鬟来报:“夫人,江家舅爷来了。” “谁?”江明薇一时没反应过来。 丫鬟还未开口,弟弟江明智那嘶哑的声音就响起,且越来越近:“二姐姐!二姐姐!” 江明智一进来,就看到了坐在院中纳凉的姐姐。 “你怎么来了?”江明薇站起身,“家里出事了?” “没有,我是来送东西的。” 顺便来看看二姐姐过得到底怎么样。 “我今天和朋友出去钓鱼,钓上来不少,给你送一篓。还有杏子,咱们家庄子上的杏子。” 说话间,已有小厮抬着满满两大筐熟透的杏子走了过来。 “怎么送来这么多?”江明薇诧异,吩咐正在上茶的绿云,“绿云,杏子留下一些,其余的拿去给大家分了吧。至于那些鱼,先送到厨房,今晚就吃。” 绿云领命而去,江明薇招待弟弟坐下。 十四岁的少年风风火火,此刻渴得厉害。他端起茶盏一饮而尽,又拈起一枚果子放进口中,嚼巴几口咽下。 坐在他对面的姐姐斯斯文文,说话也温和:“你和哪个朋友去钓鱼的?” “你放心,不是温三郎。”江明智环顾四周,见并无外人,身体前倾,压低声音,“温三郎现在又倒大霉了。” 江明薇心里一咯噔,若无其事放下茶盏:“他不是回老家了么?” “不止是他,恐怕他爹、他哥也要回老家了。”江明智声音更低。 “此话怎讲?” 江明智凑到姐姐耳边:“听说是姓谢的干的,他授意旁人上书弹劾温大人贪赃枉法、卖官鬻爵,还说温家大郎孝期纳妾,还是逼良为妾。” 江明薇睫羽轻颤。 “太狠了,这是要彻底毁了温家。”江明智也不敢多说。 江明薇忖度着问:“那温大人有贪污吗?有卖官鬻爵吗?” “三年清知府,万两雪花银。当官的有几个不贪的?他在户部当职,安排几个自己人,也不奇怪吧?” 江明薇点头:“这样说来,不是诬告。既然不是诬告,那咱们就别管了。” “温家怎么样,我才懒得管。我是觉得姓谢的这人太狠了,只要得罪他,他就往死里咬。” “胡说什么呢?他又不是狗。”江明薇嗔怪地看了弟弟一眼,“你以后说话做事小心一点。多大了还这么不知轻重,别总让爹娘为你操心。” “嗯。”江明智耷拉着脑袋,“知道了。” 江明薇本欲留弟弟吃晚饭,但这小子坐不住,喝了几盏茶后匆匆离去。 吃着酸甜的杏子,江明薇忍不住想:温家被弹劾不会真的和她有关吧? —— 皇帝多年不上朝,但并非对朝堂一无所知。 每日各地奏章极多,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由司礼监过目后,才能递到皇帝面前。 宫中失火后,皇帝自觉精力大不如前,奏章也懒怠看,翻看几份证据,就按着眉心:“户部尚书温春辉,果真结党卖官?” 谢廷安拱手:“皇上明鉴。” “朕知道,你与温家素来有些私怨。”皇帝抬手指一指亲信宦官。 谢廷安微微一笑:“果真什么都瞒不过皇上。正因为有私怨,臣才派人严查温家。这一查,果然查出了一些东西,交给皇上处置。” 皇帝轻轻哼了一声,面上却不见丝毫怒容。他并不介意臣下有私心,但他介意臣下的欺瞒。谢廷安这样就很好,将私心直白地表露出来,便于他掌控。 贪污倒也罢了,水至清则无鱼。但温春辉勾结皇子,证据确凿,犯了皇帝的大忌。 皇帝沉吟:“温春晖年纪一大把,准他乞骸骨,算朕给他留的一些体面。” “皇上圣明。” 将奏章暂且搁置一旁,皇帝饶有兴致地问:“廷安,你上个月不是成婚了吗?怎么总不见回家去?” “臣在宫中当值,怎好玩忽职守?”谢廷安应声回答。 他自然不会说,他上次回去,见到新婚妻子有些不自在。 既然他不自在,那不长眼的温家也就别想自在了。 “也好,朕有件事想让你去做。”皇帝笑了笑,停顿一下,“你去给朕找一个人。” 滚烫 谢廷安已经连续九天没回谢宅了。 午后,江明薇在院中纳凉。 管家纪叔捧着一本账册请她过目,又道:“夫人,公子派人递信,说近几日不在京中。要晚些日子才能回来。” 江明薇点一点头:“好,知道了。” 唔,那就又自在几天。 见纪叔仍站在原地,欲言又止。江明薇不解,抬眸问:“纪叔还有事?” 纪管家面露犹豫之色,好一会儿才问:“夫人和公子吵架了吗?” “没有啊。”江明薇讶然,“纪叔为什么会这么问?” “没事没事,可能是小的想多了。”纪管家笑笑。 看夫人神色狐疑,他又连忙解释:“是小的觉得奇怪,往常公子出京前都会回这边一趟,这次只打发人过来送信。小的就多想了一些。现在想来,兴许是公子这次特别忙,来不及吧。” “嗯。”江明薇睫羽低垂,回想两人最后一次见面,实在想不出自己有得罪他的地方。 过得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将注意力转回到面前的账簿上。 谢廷安此次出京,是奉皇帝之命,前去定州找一个叫“罗玉”的道人。 这个罗玉,自称已一百二十岁,身强体健,且有通天彻地的手段。 皇帝近年来沉迷修仙长生之道,听闻有这样的高人,自然不肯白白错过。是以特意命谢廷安务必将此人接进宫中。 这个任务固然紧急,但对谢廷安而言,还真不是连回谢宅一趟的功夫都没有。 只是他想到家里多出来的人,莫名有些心烦,干脆眼不见为净。 从京城到定州,路程不算太远。一行人快马加鞭,一两日也就到了。 难的是要如何说动罗玉随他们进宫。 罗玉住在百花山附近的一个道观里,身形高大,鹤发童颜,双目炯炯有神,俨然一派世外高人风范。 面对皇帝的传召,罗玉断然拒绝。 丁奇小声问:“督主,怎么办?绑回去吗?” 不等谢廷安回答,一旁的周挺就白了他一眼:“这种世外高人,能让你绑住吗?” “那怎么办?”丁奇不服,“你倒是拿个主意出来。” 谢廷安慢悠悠道:“不着急,明日再请。” 出发之前他们专门了解过,这位罗玉真人是近年来突然名声大噪的。 这般造势,必有所图。 果然,三日后,道观的大门打开。罗玉真人请他们进去。 后面就很顺利了。 又过两日,谢廷安带着罗玉真人打道回京。 皇帝连夜召见罗玉真人,并与之彻夜长谈,甚是投契。 次日,皇帝便下旨为罗玉真人加号为“元妙先生”。 对此,朝野内外并无太大反应。 因为皇帝近年来修仙好道人尽皆知。宠信一个道士而已,又不是加封国师。 这件事江明薇是从绿云口中得知的。 “所以,这个罗真人是阿行哥从定州带回来的?” 绿云重重点头:“对。外面都这么说,说的可难听了。” 江明薇心想,肯定难听。她几乎能想象出是怎么骂的。 世人不敢骂天子,可不就骂谢廷安那样的佞幸吗? 反正这些年,对他的谩骂就没停止过。 略一思忖,江明薇轻声叮嘱绿云:“这两天说话做事小心一点。” 谢廷安有半个多月没回来了。 可别再像先时那么倒霉,说悄悄话被他撞上。 不过她的担心可能有点多余。 谢廷安回京三日,依然没回谢宅。 纪管家每次见到江明薇都欲言又止,心事重重。 江明薇只能装作没看到。 她是真的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啊! 这天夜里,前半夜时,月朗星稀。到后半夜,突然狂风骤起,大雨倾盆。 留着通风的窗户被风吹得哗哗直响,有雨丝斜斜灌进室内。 地上很快潮湿一片。 江明薇没去叫睡在隔壁的绿云,自己起床,走至窗边,费了一番功夫,才将窗子关严。 重新回到床上后,不知怎么回事,她觉得身上发冷,格外困倦,就将锦被裹得更紧了一些。 待捱到天明,江明薇口干舌燥,身上无力。 绿云唤她起床时,见她脸颊鲜红,大惊失色:“小姐,这是怎么了?” 又忙伸手去试江明薇的额头,只觉一片滚烫。 “可能是发热,你去找个大夫,喝几贴药就好。”江明薇没力气,声音也小。 绿云匆忙将此事告诉纪管家,又去拿温水、毛巾,擦拭小姐额头、手心等处,为其降温。 纪管家哪敢大意,一面让人拿着名帖去请太医,一面使人去宫里递信。 风寒这种病,不敢小觑。严重一点,可是会死人的。 此事必须得告诉公子。 —— 近来皇帝每日与罗玉真人谈玄论道,对朝政越来疏懒。 有的奏章先时还仔细过目,现在也没空细看。 或许是罗玉真人的仙法有用,皇帝感觉自己龙精虎猛,远胜从前。 就在昨日,皇帝还又召幸了两个妃嫔。 谢廷安将司礼监批红的奏章呈到皇帝面前。 皇帝随意翻了一会儿:“可。” 随即推开奏章,令谢廷安退下,又态度极好询问罗玉真人:“仙师看朕可有仙缘?” 谢廷安施礼退下,身后还隐隐听到罗玉真人那玄之又玄的话语。 刚出内殿,小太监王忠就迎了上来:“督主,清和巷那边派人传信儿。” “嗯?”谢廷安眉梢轻挑。 “说是夫人病了,似乎很严重。”王忠压低声音。 谢廷安脸色微沉:“去太医院找几个太医,让他们速速过去。” 停顿一下后,他又改口:“去吧,我也回去一趟。” —— 江明薇脸颊烫得厉害,喉咙也发干,连续喝了两盏糖盐水,才感觉喉咙稍稍好受一些。 绿云撤下敷在她额头的毛巾。 “太医来了。” 说话间,一个须发皆白的太医已带着药童走了进来。 绿云匆忙放下床帐,只留小姐的手腕在帐外。 “大夫,快来看看我家小姐。” 老太医快步上前,先说一句:“请夫人赐脉。”才开始诊脉。 他身后年轻的药童看直了眼。 轻纱浮动,看不清女眷的脸,但能隐约看到脸颊雪白,似是一块上等的羊脂美玉。露在帐外的手腕也白皙光洁,宛若凝脂。 直到老太医咳嗽一声,药童才回过神,连忙眼观鼻,鼻观心,端正站好。 “这位夫人是感染风寒,先开几贴药喝着。只要身上不发热,就没大碍。”老太医站起身,“去哪里开方子?” “太医这边请。”绿云连忙领着老太医去外面开方子,又给太医付诊金。 江明薇双目微阖,昏昏沉沉的,知道绿云出去了。 冷不防发现床前有道人影,她吓了一跳,瞬间双目圆睁。 待看清来者后,她又悄然松一口气:“是你啊,阿行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此刻她脸颊通红,仿佛抹了一层胭脂,眸中水汽氤氲,眼尾微红,似有泪痕。她的声音略微有点沙哑,与平时大不相同,像是一只小猫在哼哼唧唧。 格外惹人怜爱。 “刚回。”谢廷安伸手入帐,用手背试了试她的额头温度。 果真烫得惊人。 江明薇脑袋正发热,乍一碰到他的手,感觉凉丝丝的,甚是舒服。她非但没躲,反而还无意识地轻轻蹭了一下。 像是碰到了烧红的炭块一般,谢廷安倏地收回手。 异样 江明薇并未察觉到他的异样,她喉咙干得厉害,低声吩咐:“绿云,我想喝水。” 话一出口,她后知后觉意识到不对。 绿云已经陪着太医去开药方了。 江明薇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阿行哥……” 算了,等会儿绿云回来,再让绿云帮忙倒吧。 谢廷安阖了阖眼睛,到他今天这个地位,连皇帝都未必会让他端茶递水。 然而眼前的女子鬓发湿透,秀眉紧蹙,一双眼睛如蒙湿雾。 鬼使神差的,他走至桌边,倒了一杯茶水。 听到他斟茶的声音,江明薇有些惊讶。很快,那些惊讶情绪又消失不见。 毕竟这是阿行哥,两人多年情分,不至于在她生病时连杯水都不给她倒。 “多谢。”江明薇挣扎着起身,轻声道谢。 谢廷安状似漫不经心,抬手将水杯递给她:“举手之劳而已。” 这话是对她说,也是说给自己听。 一杯茶水而已,想那么多作甚? 随着江明薇起身的动作,锦被向下滑落,露出她身上天水碧色的寝衣。 她肤色雪白,天水碧色穿在身上,显得她肌肤更剔透几分。 先时绿云为她擦拭身体降温,领口微敞,颈下一片雪肌猝不及防地闯入谢廷安眼帘。 他眸光微动,移开了视线。 江明薇喝完一盏茶,将空杯子递还给他:“呶。” 谢廷安接过茶盏,没再说话。 江明薇重新躺下休息,他则坐在桌边,默默饮了两盏凉茶。 此次江明薇生病,谢宅前后来了三个太医。 几人合计着开个方子抓药。 厨房有人煎药,绿云急急忙忙赶回来照顾小姐。 看到谢廷安,绿云立刻放轻脚步:“督主。” “嗯。”谢廷安声音淡淡,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绿云犹豫一下,小声道:“厨房已经在煎药了。” 说话间,她用凉水浸泡湿毛巾,敷在小姐额头。 ——药还没煎好,先继续用这个法子降温。 “为什么会感染风寒?”谢廷安忽然开口询问。 江明薇脑袋昏昏沉沉,随口回答:“昨晚刮风下雨的,可能着凉了。” 绿云却道:“还不是九年前落了病根?这么多年了,一受凉就生病。” “九年前落下病根?”谢廷安眉梢一动。 九年前是谢家出事那一年,他第一反应便是和当年谢家之事有关。 “是啊。”绿云重重点头。 江明薇身体发烫,并不赞成:“又没咳嗽,不能算是老毛病。” 她落下的病根分明是,春季会咳嗽。 现在不是春天,也没咳嗽,怎么能说是犯老毛病呢。 虽说她脑袋昏沉,但思维尚在。 然而像是应和她的话语一般,她刚说完,便没忍住咳嗽了两声。 江明薇:“……” 果然人不能提咳嗽,一提就会觉得嗓子有点痒。 绿云立刻说道:“还说不咳嗽呢。这不是咳了么?” 谢廷安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微微一变,起身走了出去。 江明薇也没精力与绿云细细争论,她浑身无力,喉咙干涩,实在困得厉害。迷迷糊糊的,又睡了过去。 待药煎好端来,她被绿云叫醒,喝一碗药,又吃两块蜜饯,清水漱口,再次沉睡。 直到将近傍晚,江明薇身上那不正常的热度才逐渐退去。 为她诊脉的太医松一口气:“不发热,就没什么危险了,好好将养几日,再喝几贴药就好。” “多谢太医了。” 一整天没吃东西,江明薇又饿又渴,肚子咕咕直叫。她打起精神梳洗一番,换上干净衣服,命人摆膳。 厨房送来的皆是清淡食物。 清淡便清淡吧,能吃就行。 江明薇刚在桌边坐下,谢廷安便走了进来。 此时夕阳西下,大片阳光洒进厢房。 他就站在那处阳光里,神色沉沉。 “阿行哥用过晚膳没?要不要坐下一起吃点?”江明薇客气询问。 谢廷安果真在她对面坐了下来,抬眸打量着她:“好了?” 此刻她双眸晶亮,熠熠生辉,已与上午那迷糊虚弱的模样大不相同。 江明薇笑道:“不发热就好多了。” “嗯。”谢廷安点头,视线掠过桌上食物,拿起一双筷子,“吃吧。” 江明薇饿得狠了,也不同他客气,先给自己盛了一碗清炖乳鸽汤。 她低头吃饭,却听谢廷安慢悠悠地问:“永昌三十二年,你生了一场大病?几月份的事?” 江明薇喝一口汤,小声道:“记不清了,好像是三月。” “唔。”谢廷安黑眸沉了沉。 谢家出事就是在三月。 江明薇含糊说道:“吃饭,吃饭。” 虽然说她在与他相处时,会唤他旧日称呼,会强调幼时情分,但实在不想再提及永昌三十二年的事情。 太残忍了。 当时谢家十余口遭难,或被斩首,或沦为宫奴。 她尚且无法接受,大病一场。更何况身处其中的他呢? 怕他沉溺往事,江明薇主动给他布菜:“阿行哥,你吃这个银丝卷。这个没那么清淡。” 谢廷安眼帘垂下,没再说话。 吃饱喝足,江明薇感觉身体有力气许多。 暮色/降临,还未点灯,瞥一眼对面的谢廷安,见他沉默地坐在那里,眸色略暗,一语不发,不知在想些什么。 今年二人重逢以来,江明薇大多数时候见到他,他总是似笑非笑。尽管笑意不达眼底,总归是有点笑模样。 今日这般,实属有点少见。 命人撤下残羹冷炙后,江明薇略一思忖,叫住准备离开的谢廷安,小心翼翼地问:“阿行哥,前几天簪子送过来了,你要不要看看?” 她觉得,两人今日的对话,不能终结在“永昌三十二年”上。 必须得转移注意力。 “嗯?什么簪子?” 江明薇冲他一笑,眉眼弯弯:“就是那回我画出来让铺子做的簪子呀。你等一会儿我拿给你看。” 她蹭蹭几步走至梳妆台边,打开一个精致的黑漆描金小匣子,取出里面的玉簪。 “呶,梅花竹节簪。簪头是梅花形状,簪身仿竹节的。你那回说不讨厌,我就让人去做了。前几天就送回来了,可你一直没回来。所以直到今天才能给你。” 暮色下,女子笑意融融望着他,眸中仿佛有星光闪烁。 她白皙的手心摊开,碧玉色的簪子静静地躺在掌上。 谢廷安眸光一闪,静默一会儿,才从她手上取走那支簪子,淡淡地“嗯”了一声。 “喜欢吗?”江明薇眼中笑意明晃晃的,还隐约带着一丝期待。 谢廷安眼帘垂下,慢吞吞道:“就那样吧,早点休息。” 他转身大步离去。 江明薇撇了撇嘴,心想,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就那样吧”是个什么意思? 是夜,谢廷安留宿在谢宅。 如上次一样,他翻来覆去,久久不能入睡。 明明枕头被褥全换成新的,桌子上的花瓶也早早撤去。鼻端不见暗香萦绕,可他依然莫名烦躁。 他半睁的双眸无意识看向头顶床帐。 沉沉夜色中,看不分明,仿佛是鱼戏莲花的图案,又仿佛是那个女人的脸。 真是见鬼。 出事 可能是因为喝了药的缘故,江明薇这天夜里睡得极沉。 次日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不出她所料,谢廷安又是天不亮就出门了。 绿云一面帮她绾发,一面说道:“听说督主昨天突然回来,是因为纪管家往宫里递消息了。” “递什么消息?说我生病了吗?”江明薇坐在镜前,一动不动,任她绾髻。 “是啊。风寒这种病,不能大意,可不得跟他说一声?没想到,他还真回来了。他都好些天没回清和巷了。” 江明薇小声道:“也没特别久吧,不到一个月。” 兴许人家是真忙呢,毕竟宫里当差,不得自由。 想到这里,她心内隐隐有些担忧。就是成婚前母亲曾经提过的,历来权宦极少有善终者,阿行哥现下风光,焉知将来如何? 也不知道对于未来,他心里是怎么打算的。 反正她想为自己找一点后路。 只是到底怎么找后路,江明薇有点犯难。 目前看来,江家失势无能为力,朝中局势看不清楚。 她与谢廷安成婚,两人算是彻底绑作一处。 什么时候能和阿行哥推心置腹谈一谈就好了,可这话题敏感,两人关系显而易见地没到那一步。 江明薇幽幽叹一口气:不着急,慢慢想,总会有法子的。 谢廷安此次回宫,又是一连十来人不见踪影。 期间倒是命人送回过一筐樱桃。 颜色鲜红,玲珑剔透。 江明薇吃着凉水浸过的樱桃,心想:其实如果不用操心将来下场,那她现在的生活还是很不错的。比她在江家时,还要舒心一点。 又是月中,一大早,江明薇就让纪管家准备马车。她要去自己名下的首饰铺看看。 这家首饰铺位于东城,店名简单,只有“江记”二字,生意还不错。 江明薇带着绿云等人来到店铺时,店中已有几个女客。 店小二看见东家,眼睛一亮,正欲打招呼,江明薇却轻轻摆一摆手,示意他继续忙活,不必顾忌自己。 她默默打量货架上的首饰,心里不禁生出一些满足。 这里面有不少首饰是她亲手设计的。 凭着这份手艺,就算以后要出去谋生,也能活得下去。 每月十五,江明薇到“江记”都要顺带看一看账本,今日亦不例外。 她没在前店逗留太久,转身去了内室。 黄掌柜很快把账册呈到她面前:“二小姐,上个月卖的最多的还是金首饰。” 江明薇轻轻点头,心想:不奇怪,金首饰贵重华丽,爱黄金的人很多。 “袁家姑娘下个月出嫁,想打一套以十二生肖为做原型的首饰。” 江明薇抬眸:“一整套吗?” “是的。” 江明薇略一点头:“知道了。” 短短数息间,她脑海中已有了大致思路。 她低头翻阅账簿,黄掌柜站在她身后,安安静静。 忽然,前店传来一阵喧闹声。 江明薇纤细的双眉轻轻皱起。 黄掌柜立刻说道:“二小姐稍待,我出去看看。” 此时一本账册已经翻到了最后,江明薇站起身:“我也去瞧瞧。” 两人走至门帘边,清楚地听到外面的对话。 “客官,您这是为难我们……”店小二的声音满是无奈。 “这就算为难了吗?”客人是个年轻男子,语气倒很温和,“岁寒三友簪都没有?” “刚才不是跟您说过了吗?原本是有的,只是卖完了。新的还没做好。就算我们东家过来,也还是这样。” 客人并不退让,仍在坚持:“如果我今天一定要买呢?” 小儿正要回答,门帘后一道清婉的女声响起:“如果真的一定要今天买,那何不去别的铺子看看?” 门帘晃动,江明薇从内室翩然而出,语笑嫣然:“真是稀奇了,小舅舅也会为难人?” 年轻男客循声回头,看见江明薇时,眉目间已染上笑意:“不刻意为难,又怎能见到江记的东家?今天十五,我想着你会来这里,真没猜错。”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也不使人通知我一声。”江明薇笑笑,将他迎入内室,又着人看茶。 “昨天刚回。”年轻男客坐下。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江明薇三婶的幼弟刘恪。江明薇跟着明芳明若姐妹,也唤他一声小舅舅。 刘家姐弟父母早亡,姐姐成婚之际,弟弟年纪尚小,放心不下,就带到夫家。刘恪在江家住过几年,和几个小辈关系都不错。 “唔,这是什么茶?”刘恪端起茶盏,并未立刻饮下。 “铺子里哪有什么好茶?勉强喝一喝罢了。” 刘恪低头饮了一口:“还行,没你说的那么差。” 他放下茶盏,视线在江明薇发髻上停滞了一瞬,缓缓问道:“听说你几个月前成婚了,嫁的是谢廷安?” “嗯。”江明薇点头。 刘恪抿一抿唇,声音极低:“你想和他和离吗?” “什么?”江明薇没听清。 “没什么。”刘恪又饮了一口茶,“你喜欢这铺子里什么首饰,只管说一声,我买了送给你,算作是给你迟到的生辰贺礼。” 江明薇不由地轻笑,故意说道:“那我要全部都喜欢呢?小舅舅都能买得起?” 刘恪的脸色一变。 江明薇轻笑出声。 “只能挑一样。” 江明薇叹一口气:“那就岁寒三友簪吧。” “你——你肯定是故意的。”刘恪一脸笃定,“别人还夸你端庄娴雅,骨子居然这么促狭。” “没有,我冤枉。是你刚才提过,我就给记住了。” 她虽在大呼冤枉,但眸中笑意盈盈,并没有多紧张难过。 刘恪眼神略动了一动,轻声问:“你这段时间还好吧?他有为难你吗?” 江明薇收敛笑意,认真回答:“还可以,挺好的,他没为难过我。我们好歹也是自幼相识。” 她有意让他放心。 不料刘恪却冷哼一声:“自幼相识又怎么样?你真以为他还是以前那个谢家大郎?薇薇,你身在内宅,很多事情不知道。他现在把持朝政,祸乱朝纲,人人得而诛之……” “茶都要凉了,小舅舅喝茶吧。”江明薇打断他的话。 刘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低头饮茶,不再说话。 江明薇心里很不是滋味。 她知道谢廷安现在权倾朝野,但是这话说给她听有什么用?人人得而诛之?难道要让她去杀了他吗? 定一定神,江明薇含笑询问:“快到晌午了,小舅舅今天在哪里用午膳?” 刘恪知道这是在委婉逐客,遂站起身:“我回家再用,家里已经准备了。” 江明薇也跟着起身:“那我改天回门再去拜访小舅舅。” “不是,我现下不住江家,住在刘宅。”刘恪纠正。 “原来如此。”江明薇点头表示记下。 两人一前一后出去。 刘恪买了两对女童戴的玉镯,又留下买岁寒三友簪的银两,这才离开“江记”。 江明薇坐在内室,幽幽地叹一口气。 她并非心大之人,刘恪说的一些话也暗含她的担忧。 为此,她很是发愁了几天,连酸甜可口的樱桃都没能让她彻底展颜。 纪管家察觉到不对劲儿,特意询问:“夫人为何事担忧?” 犹豫一下后,他又问:“用不用给宫里递个信儿?” “不必麻烦。”江明薇匆忙摆手,“我只是想到一些事情。” 纪管家笑笑,不再细问。 数日后,京中发生一件大事。 谢督主遇刺。 受伤 近年来,谢廷安权倾朝野,明里暗里不知得罪多少人。有人行刺他,原本不是什么新鲜事。毕竟连他成婚当天,都有人要置他于死地。 但他遇刺受伤,还是第一遭。 上个月,谢廷安从定州接罗玉真人入京。 罗玉真人大讲修仙练道之术,向皇帝传授延年益寿之法,深受皇帝宠信。 因此,对于接罗玉真人进宫的谢廷安,皇帝也越发满意,竟有意加封其为国公。 这等殊荣,世所罕见。 加封的消息刚一传出,还未正式颁布,就有无数朝臣反对。 掌印太监代帝批红,本可以悄悄将这些奏章瞒下。但谢廷安并不遮掩反对声音,反而将其原封不动呈至皇帝面前。 他在皇帝面前诚惶诚恐:“臣年轻识浅,于江山社稷无益,实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忝居国公之位,还望皇上三思。” 皇帝双眉紧蹙,继而冷笑出声。 谢廷安是他从御马监带出来,一手提拔的。他想重用,想加封,还要别人指指点点? “谁说你于社稷无功?当年你在御马监救驾,难道不是天大的功劳?如今你为朕迎回罗真人,助朕长生,更是大功一件。区区国公之位罢了,你怎么就当不得?” 皇帝年轻时从一众兄弟中脱颖而出,赢得帝位。登基后励精图治,整顿朝堂,开创数十年盛世,骨子里颇有几分自负与固执。如今年纪大了,比先时越发刚愎自用。 朝臣越阻挠,他偏要去做。 “臣惶恐,都是臣分内之事,皇上这么说,实在是折煞臣。” 皇帝摆手:“你不必惶恐,朕自有主张。” 然而,还没等正式下旨,谢廷安就在回家途中遇刺。 说来也怪,谢廷安手下番子多,武功高强者更是不少。何况他已有十数日不曾回家。 可偏偏就是这么巧,他偶尔回家一次竟被刺,而且还受到重伤。 彼时,江明薇正在院中纳凉。 暗香浮动,偶有虫鸣。 她摇着扇子,轻松惬意。 忽然一阵杂乱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是绿云慌乱的声音:“夫人,不好了,谢督主回来了……” 江明薇立时站起身,心想,他回来就回来,不能说“不好”,不然他听在耳中像什么话?就算心里真这么想,也不能说出来啊…… 还没等她开口提醒纠正,绿云就气喘吁吁补充后半句:“他遇刺受伤,流了好多的血……” 江明薇脑袋嗡的一声,手上扇子差点掉在地上:“他,他现在怎么样?没……” 她咽下已到嘴边的那句“没死吧”,盯着被人搀扶进正院的谢廷安,双目圆睁。 此时的他眼睛微阖,面色苍白,胸前衣襟红了一大片。 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江明薇上前两步,手指不受控制地轻颤,“大夫呢?有没有请大夫?” 他还活着吧? 丁奇匆忙回答一句:“夫人,督主遭遇埋伏,太医已经在路上了。” 几人不与江明薇细说,就越过她,把受伤的谢廷安扶进正房,安置在床上。 谢廷安倏地睁开眼睛,随后又慢慢阖上。 不多时,太医匆匆赶来,又是诊脉,又是换药,絮絮叨叨,叮嘱许久。 一旁跟进来的江明薇苍白着脸轻声询问:“太医,他的伤势要紧吗?多久能痊愈?” 她从未见过他这般虚弱无力,胸前的血迹看得她胆战心惊。 太医叹一口气,缓缓说道:“谢督主伤口虽深,但幸好没伤到肺腑要害,并无性命之忧。” 听到没有性命之忧,江明薇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一些:“那就好,多谢太医了。” “……还需卧床静养。至于多久能痊愈,要看谢督主的造化。”太医补充一句。 “嗯。”江明薇抿一抿唇,再次道谢,让人去陪着太医开方子抓药。 她则留在床前,望着双目紧闭的谢廷安。 他脸色白得可怕,隐隐能嗅到血腥气味。 江明薇看得胸口一刺,害怕、惊惶又茫然。她努力镇定下来,对自己说:只要人死不了就好。受伤了养一养就是。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这是一个机会呢?或许她可以借此打探一下,对于将来他是怎么想的,兴许他会因为此事提前布置退路呢。 过得好一会儿,见谢廷安没有清醒的迹象,江明薇理了理心情,详细追问护送他回来的丁奇等人:“刺杀的凶手抓到没有?知不知道是谁要杀他?” 丁奇挠了挠头,面带难色:“当时督主受伤了,我们只顾着督主,没去管刺客……至于是谁指使的,那,那想杀督主的人多了……” 江明薇暗暗叹一口气,心想,这不是一问三不知吗? “罢了,你们也辛苦一场,先去歇一会儿吧。”江明薇冲其点头致意后,转身又回到正房。 阿行哥身受重伤,昏迷不醒。于情于理,她都要在他身边守着。 约莫过了半个多时辰,厨房煎好药,端至正房。 煎好的汤药温度适宜,但如何喂一个昏迷之人喝药,是个大问题。 江明薇正在发愁,却见他睫羽轻颤,慢慢睁开眼睛。 他醒的可真是时候。 “阿行哥,你醒了?”江明薇惊喜出声,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你现在觉得怎么样?疼不疼?” 谢廷安动了动眼珠,缓缓说道:“……还好。” “什么还好?流这么多血,你还说‘还好’!”江明薇应声说道,忍不住红了眼眶。 有那么一瞬间,现在的谢督主和她记忆中的阿行哥几乎完全重叠在一起。 记得那次她从树上跳下来,阿行哥伸臂接她,伤到胳膊。当时痛得厉害,他还是安慰她:“没事的,还好。” 思及往事,江明薇心内柔软许多。看着眼前虚弱的谢廷安,又多几分心酸,少些许畏惧。她眼眶一阵发涩,竟有眼泪涌了出来。 她低头揩掉眼泪,心想,尽管大家都说他现在很坏,但如果他真的死在她面前,她也会很难过的。 谢廷安眸光轻闪,从善如流改口:“行,那我不好。” 态度甚是随意。 江明薇一怔:“你真是……” 她思索了一下,也想不到该怎样形容。 先喂药吧。 “阿行哥,该喝药了,你能自己起来喝吗?”江明薇话一出口,想到他胸前的斑斑血迹,立刻改口,“算了,你躺着别动,我喂你。” 她端着药碗,坐在床侧,小心舀了一勺,送入他嘴边。 谢廷安瞥她一眼,眼帘低垂,倒也配合,两人一个喂,一个喝。不一会儿,一小碗汤药便见了底。 江明薇放下药碗,又给他清水漱口,还特意拿来蜜饯。 看见蜜饯,谢廷安脸色不易察觉地一僵。 江明薇看在眼里,忙软语说道:“这蜜饯可甜了,吃了就不苦了。我知道你从小怕苦,放心,我不告诉外人。” 谢廷安嘴角抽动一下:“谁跟你说我怕苦?” 还逗小孩子一样,不告诉外人?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将送到嘴边的蜜饯吞了下去。 “我自己瞎猜的。”江明薇很照顾他的面子,并不与他认真争论,声音轻柔极了,“阿行哥,你这回受伤,我担心又害怕,真怕你再也醒不过来……” 谢廷安阖着眼睛,听她在耳畔低语,鼻端隐隐嗅到她身上的淡淡香气,心中烦躁的同时,又莫名的有几分雀跃。 换药 江明薇思考一下措辞,软语说道:“咱们成婚那天,就有人要刺杀你。现在又有人想害你……” “嗯?”谢廷安眼眸微睁,“你想说什么?” 江明薇柔柔一笑,声音更软:“我是想说,阿行哥,你现下的处境这么危险,有没有想过咱们将来怎么办?” 谢廷安眼皮略动了一动,没有说话。 江明薇心中忐忑,大着胆子继续说道:“总不能一直这样是不是?咱们得为将来想一想。” “将来?”谢廷安似笑非笑,“你想要什么样的将来?” 江明薇觑着他的神色,看他今天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就忖度着说:“自然是平平安安,无忧无虑的将来。” “唔,这么说是觉得我给你带来危险了?”谢廷安双眼微微眯起,语速极缓。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明薇连忙解释,“我主要是担心你。这次你没有性命之忧,那下次呢?除了私下行刺,是不是还有朝堂上的攻讦?” 虽说他如今简在帝心,但帝王心思最是难猜。何况今上早已年过六旬,谁知有几年好活?新帝难道能容得下他? 谢廷安盯着她,没有说话。 江明薇被他盯得头皮一阵发麻,声音不自觉变得更低:“我听说,历来权倾朝野者,很少有善终的。我觉得阿行哥也该早做打算。” 她有意忽略“宦官”二字,只说权臣。 饶是如此,她心脏依然怦怦直跳。 她能感觉到谢廷安的目光落在她脸上。 可能过了一瞬,也可能过了很久。谢廷安双目微阖,轻笑一声,懒洋洋道:“你放心,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会提前给你安排好出路。不至于让你给我陪葬。” “我——”江明薇心里一虚,轻声补充,“不止是给我安排出路,也得给你安排好退路啊。” 谢廷安嗤的一声轻笑:“你先出去吧,我想休息一会儿。” 他阖上眼睛,不再说话。 江明薇只得答应一声:“好吧,那你好好休息。”然后起身离去。 暮色沉沉,江明薇站在檐下,幽幽叹一口气。 或许她今天提这话题有些突然,阿行哥明显并不想深谈。 也不知他那句“安排后路”是糊弄她,还是真心的。 正房内的谢廷安并未立刻休息,他睁着双眸,无意识地盯着头顶床帐。 丁奇悄悄溜进来:“督主,伤口好些了吗?” 谢廷安瞧他一眼:“你说呢?” 丁奇挠了挠头:“才喝了一次药,肯定不会好这么快。督主遇刺的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谢廷安轻轻“嗯”了一声。 这次受伤,他有一些故意的成分在。 最近风头太盛,又有人在暗地里欲置他于死地。不妨借此机会,引蛇出洞。 丁奇并不多逗留,拱手施礼后便告辞离去。 谢廷安遇刺的消息,很快传进皇帝耳中。 皇帝大怒,下令彻查,继而又派人前去谢宅探视。 次日,御前的人来到谢宅,只见谢廷安面色苍白,倚着引枕靠在床上,伤势显然不轻。 “谢督主伤势怎样?太医怎么说?可有查出凶手是谁?” “太医说死不了,不过得静养。”谢廷安叹一口气,“凶手暂时还没查出来。” 他说话之际,大概是牵动了伤口,双眉紧蹙,倒吸一口冷气。 使者忙道:“督主小心一些,不要乱动。” 来使转达皇帝的口谕,宽慰几句后,才留下御赐的药材,回宫复命。 江明薇站在一旁,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隐约感觉阿行哥的伤势要比昨天刚清醒时更严重一些。 是因为不小心牵动伤口的缘故吗? 使者离去后,谢廷安重新阖上眼睛。 怕打扰他休息,江明薇也悄悄退了出去。但到底是不太放心,她干脆搬把椅子,就坐在房门外。 然而一个时辰过去,都没听见正房内有丝毫动静。 江明薇百无聊赖坐着,有些昏昏欲睡。 忽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夫人!”管家纪叔大步走来,神色激动,“夫人,是,是大小姐!” 江明薇抬眸望去,果真看见他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子。 那女子二十五六年纪,穿一身水蓝色宫装,容貌美丽,神情严肃。 赫然正是当年的谢家大小姐,谢廷安的堂姐谢靖萱。 江明薇霍地起身,神态拘谨:“谢,谢姐姐。” 多年不见,谢靖萱的变化格外明显。 她只瞧了江明薇一眼,就移开视线:“阿行呢?” “在房间里,睡着了。”江明薇小声回答,同时身子向旁边稍微侧了一下。 谢靖萱略一点头,直接推门而入。 江明薇想了想,也跟着入内。 正房里,谢廷安早已睁开眼睛。 看见堂姐,他双眉微蹙:“你怎么到这儿来的?” “宫中盛传,说你遭遇埋伏,性命垂危,我放心不下,来看看你。”谢靖萱眼睛微红,“我还以为,我还以为连你也要……” 她抬一抬下巴,将已到眼眶的泪水逼回去。 谢廷安笑笑:“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 “你受伤不重吗?”谢靖萱狐疑地问。 “重,但没有伤及要害,好生静养就行。”谢廷安转换话题,“宫规森严,你是怎么出来的?” 谢靖萱静默一瞬:“十九皇子帮的忙,我在外面不能待太久,得赶紧回去。既然死不了,那我就放心了。” 她转身看向安静站着的江明薇,神色复杂,好一会儿才道:“明薇,你好好照顾他。” “姐姐放心,我会的。”江明薇连忙应下。 谢靖萱犹豫了一下:“明薇,你……” “姐姐。”谢廷安打断她的话,“宫里管的严,还是早些回去吧。” 谢靖萱神情微微一变,阖了阖眼,起身离去。 江明薇亲自送她至门口,直到看着她坐上马车,才转身回去。 管家纪叔主动向她介绍:“夫人,听说大小姐在十九皇子处当差,现在已做到女官位置。” “嗯。”江明薇点一点头,心想,从宫奴到女官,这一路走来,谢姐姐也很不容易。 江谢两家交好,她小时候也见过谢靖萱几次,知道那是个温柔似水的女子。 谢家出事时,十七岁的谢靖萱有婚约在身,罪不及出嫁女。谢家原本要把谢靖萱送到夫家提前完婚,却被夫家拒绝。 说起来,那已是九年前的事情了。 江明薇满怀心事,重新回到正房。 恰逢厨房送膳食过来,她主动揽下喂饭的活计。 “阿行哥,这是黑鱼汤,有利于伤口恢复。你多喝一点。” 鱼汤味道寡淡,谢廷安喝了小半碗便不想再喝。 “再喝一点嘛,这个真的对伤口好。”江明薇没留意到,自己不自觉带了点撒娇央求的意味。 谢廷安眉梢一挑,默默喝光了剩下的半碗。 见他听话照办,江明薇眉眼间立时沾染笑意。 谢廷安轻嗤一声,扯了扯嘴角。 因为遇刺的缘故,谢廷安这次在谢宅待的时间久。 他遵医嘱,每日喝药三次,换药一次,饮食清淡,不剧烈活动。 在这期间,江明薇细心体贴。连太医换药时,她也在一旁看着。 太医将纱布取下,露出胸口伤痕,复又敷上药,裹好纱布。 一通忙活下来,太医额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换好了,下官明日再来为督主换药。” 谢廷安挥一挥手,令其离去。 他一抬眸,见江明薇秀眉紧蹙,欲言又止。 “怎么了?”谢廷安问。 江明薇脑海里还浮现着方才看到的场景,她抿了抿唇,轻声问:“阿行哥,你胸口什么时候多出来一颗痣?” 她记得小时候明明没有的啊。 古怪 谢廷安瞳孔一缩,很快恢复如常。他视线微移,瞥一眼自己身上雪白的中衣,慢条斯理:“我胸口有没有痣,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过啊,当然知道。”江明薇眨了眨眼。 谢廷安挑眉:“你看见过?” “你忘了吗?那年端午,咱们河边去看赛龙舟。你不小心掉进水里,衣服都湿了,只好换上他们赛龙舟的人穿的衣服。他们的衣服那个样子……就这样,什么看不到啊?” 说到这里,江明薇用手在自己身上虚虚比划了一下。 赛龙舟时穿的服饰甚是清凉,像是坎肩一般,露出手臂和大片胸膛。 谢廷安无意识顺着她的动作看去,手指雪白,曲线玲珑。 那一夜在厢房看到的情形不期然地浮现在他的脑海。 明明她此刻穿的是浅碧色衣裙,可他却想到了那抹藕荷色。 谢廷安眸光轻闪,喉结滚动了一下。 江明薇并无所觉,奇怪地问:“……我当时还说,你胸口比脸还要白呢,你不记得了么?” “记不清了,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儿。”谢廷安垂下眼帘,遮住眸中情绪,淡淡地道,“那时候才多大?你难道不知道有的痣是后天才长出来的吗?” “后天长出来?”江明薇眼中有惊讶。 “对。”谢廷安点头,坦然自若,“有些是生来自带,有些是后天长出。我胸口这颗痣,就是十五岁那年长出来的。” “十五岁吗?”江明薇迟疑着点头,“原来如此。” 她细细思忖,心想,胎记可能会慢慢消退,那么后天生出痣来,似乎也不稀奇。 是她大惊小怪了。 “嗯。”谢廷安转换话题,“去把桌上那本书给我拿来。” “好呀。”江明薇答应一声,走至桌边,拿起那本半开的游记。 行走之际,她无意间瞧上一眼,看见游记的批注。 字迹与记忆中并不相同。 江明薇心里一跳,本要问一句“阿行哥,你写字和以前怎么不一样了?” 话到嘴边,又被她生生咽下。 这还用问吗?都过去九年了,他换新字体也不奇怪。 谢廷安留神观察着她的神情,见她脸色变了又变,视线微动,心内已猜到三分,慢悠悠问:“怎么?觉得我现在的字没以前的好看?” 江明薇心想,你自己也察觉到了啊? 以前的字遒健朴茂,结体严整。现在的字飘逸有余,敦厚不足,看着太过随性一些。还是之前的字更合她的心意。 然而这话她只能在心里想想,口中却道:“没有啊,都好看,都好看。” 她将游记递到他手中,清楚地听到他嗤的一声轻笑。 也不知信了没有。 江明薇只作不曾听见,柔声说道:“阿行哥,那你看书,我先出去看看。” 她也不能一直在他跟前晃荡,免得招人嫌。 “嗯。” 江明薇温柔一笑,缓缓出去。 院中的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 江明薇阖上眼睛站在院中,任凉风拂面。 “小姐,吃水果。”绿云洗了一大盘水果,捧到她面前。 江明薇在石桌旁坐下纳凉,偶尔尝一口,惬意极了。 直到天色渐晚,她才命人又洗水果,亲自端去正房。 刚推开门,就听到谢廷安的声音:“灯点上。” “好。”江明薇从善如流,点亮了油灯。 烛光摇曳,谢廷安倚着靠枕双目微阖,手上握了一卷书。 江明薇端着水果走至他身侧,口中说道:“阿行哥,你想点灯,就大声唤人嘛,我就在外头候着呢。” 谢廷安似笑非笑:“在外面候着?不是在外面吃水果?” 江明薇立刻抿唇,双目圆睁。 他竟然知道? 她这震惊的模样很好地取悦了谢廷安。 他眸中漾起笑意,罕见地感到一阵松快:“怎么?江二小姐,我说错了?” 江明薇兀自辩解:“我是先尝一尝,觉得不错,特意洗了给你吃。你也尝尝。” 说着,她拿起一片西瓜,递到他面前。 谢廷安并不用手接,只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喂。 江明薇会意,立刻送到他唇边。 谢廷安尝了一口,评价一句:“还行。” 在他视线外,江明薇扁了扁嘴,心想,西瓜最甜的心儿,你只说还行。 “那你尝尝杨梅,洗的可干净了。” 江明薇又喂一颗杨梅,一脸期待:“怎么样?” 这个够甜了吧? 谢廷安瞧她一眼,见她双眸亮晶晶的,几乎能看见他的倒影。 他心念微动,轻声道:“还挺甜。” 江明薇立刻眉眼弯弯,又一脸期待让他尝其他水果。 恰好,厨房的人送来晚膳以及煎好的汤药。 江明薇便将水果搁在一边,先招呼他用晚膳。 “又是鱼汤。”谢廷安双眉紧蹙。 “不止鱼汤,还有清炖乳鸽汤呢。”江明薇小声道,“你尝尝,厨房大师傅的手艺可好了。” 至少比江家的好。 谢廷安神色淡淡,勉强用了一些:“药碗端来。” 满满一小碗的药,他一口气饮尽。 江明薇当即表示:“好厉害。” 谢廷安嘴角抽了一下,她是在哄小孩子吗? 他用清水漱口,缓缓说道:“好了,你早些回去用膳吧。晚上不必过来了。” 江明薇立刻应下:“好啊。” 她命人收拾妥当,自己飘然离去。 谢廷安倚着引枕,双目微阖。这位江二小姐,在他跟前倒也听话用心。 江明薇回到厢房,洗手用膳。 不同于谢廷安的清淡,她的晚膳要丰富的多。 不慌不忙吃过晚膳,她沐浴更衣,又在院中纳凉。 正房灯光摇曳。 突然,有人影匆匆而至。 是丁奇。 丁奇轻轻敲了三下门:“督主。” “进来。” 丁奇走路极轻,快步走至榻前:“督主,蛇出洞了。” 谢廷安双目一睁:“按计划行事。” “是。” 丁奇抱拳施礼,大步退出。 在院中纳凉的江明薇并不清楚他们都说些什么,只见丁奇来去匆匆,心知必定有事。 不过这和她关系不大。 在院中待了小半个时辰,看时间实在不早了,江明薇晃晃悠悠回厢房入睡。 可能是白天提起的缘故,她竟然梦到了那年去看赛龙舟的事情。 五月初五,端阳节。 十一岁的江明薇和谢行一起,到河边看赛龙舟。 比赛结束后,一群半大少年也去凑热闹。 不知是谁用力一挤,谢行不小心掉进河里。 江明薇惊慌叫人。 谢行并无大碍,只可惜了一身衣裳,湿淋淋的,向旁人借了一件。 赛龙舟的服饰穿在他身上,古怪极了。 回去路上,江明薇咯咯直笑。 “好了,薇薇,你别笑了。”谢行抬手,作势去捏她的脸颊。 江明薇笑嘻嘻避开,却忽的听见一声冷笑。 她循声望去,只见谢家二郎不知何时出现,正神色古怪看着打闹的他们。 江明薇心中一凛,陡然醒来。 此时夜色沉沉,她大口喘息。 奇怪,怎么梦到谢二郎了? 寿宴 江明薇寻思,莫非是托梦? 算起来,谢家二郎去世也有九年了。 谢家其他人都葬在京郊,唯有谢家二郎长在鄂州,葬在鄂州。 难道是长期无人祭拜、孤苦伶仃,所以才会半夜入梦? 那怎么不托梦给他哥,而是给她呢? 用不用找人做做法祭拜一下? 江明薇盯着头顶床帐出一会儿神,提醒自己千万莫忘了这件事。 次日一大早洗漱过后,用罢早膳,她就去正房找谢廷安。 他没让人帮忙,正在自行用膳。一个小厮垂手侍立,站在他身侧。 看见她进来,谢廷安只抬了抬眼皮,继续喝粥。 江明薇有些讪讪,小声道:“我今天来的有点迟。” 她挥手让小厮退下,自己则站在小厮方才站的位置。 待谢廷安喝了粥,她极其自然地接过空碗,又端过汤药:“不凉不烫,喝着正好呢。” 谢廷安接过汤药,一饮而尽。 江明薇又迅速递上清水。 谢廷安漱了口,瞥她一眼。 唔,这次没给蜜饯,也没随口夸一句“好厉害”。 见他已经喝完药,江明薇让人收拾一下,这才提起昨夜的梦:“阿行哥,我昨晚梦见二郎了。” 谢廷安神色微变:“什么?” “我昨晚梦见你弟弟了。你说,会不会他在阴间过的不好,给我托梦来着?”对于鬼神之事,江明薇还是有些畏惧的。 谢廷安眉毛动了动,神色古怪极了。 “不过既然是托梦,他怎么什么话都不和我说呢?”江明薇细细回想,也想不通谢止在暗示什么。 谢廷安声音淡淡的,似乎漫不经心:“你梦到他什么了?” 江明薇如实回答:“梦到咱们那年去看龙舟,回来路上遇到二郎,他就在旁边看着咱们,眉毛不是眉毛,眼睛不是眼睛的。就这样。” 说到这里,她还模仿了一下梦中谢止的神情。 只见她两条纤长的眉毛微微皱起,嘴角向下一轻轻一撇,俨然是一副轻视冷笑的模样。 谢廷安面色不易察觉地一僵,语速极缓:“你梦里他就这样?” “嗯。”江明薇认真点头,又问,“我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你说,要不要使人去鄂州好好祭拜一下?还是请人在京中做法?” 谢廷安双目微敛,随口说道:“那就请人在京中做法吧。想必他已魂归故里,未必还在鄂州。” 江明薇想了想:“也行,你说的有道理。那我这就安排人去做?” 谢廷安无可无不可点头:“嗯。” “唉,奇怪,他为什么不托梦给你?明明你们才是亲兄弟。”江明薇低声自语,摇一摇头,转身离去。 谢廷安嗤笑,托梦?有那样的托梦? 管家纪叔办事利落,江明薇才说一声要请人替二郎做法,纪叔立刻应下,又问:“夫人,是请佛家还是道家?做个水陆道场如何?” 江明薇对这不太了解,略一沉吟:“纪叔看着来就行,或者你问问阿行哥?” “是。”纪管家答应一声,果真去正房询问谢廷安。 也不知二人讨论了什么,反正最终定下的是给谢家众人做一场法事。 法事不算盛大,但也很热闹了。 这是江明薇第一次看到谢家的一众牌位,触目惊心。 江谢两家交好,她少时经常与谢行一道玩耍。谢家的人,她基本全认识。如今看着牌位,她脑海中能清楚地回想起那些人的样子,心里突如其来地涌上丝丝凉意。 这些人,可以说都是死于皇帝的命令。 阿行哥每天在皇帝身边当差,又是何种心情? 做法事时,谢廷安仍在养伤。 可能是太医的药灵验,他这般将养十来日,已明显好转,时不时地会下床走动。 在他养伤期间,朝中又发生不少的事情。 江明薇只隐约听说,谁被免职了,谁被抓了,她了解不多,也不甚清楚。 她更关心的,是另外一件事。 七月底,祖母曲氏寿辰。 今年三叔一家回京,老太太又是整寿,江家决定好好办一场。 江明薇虽是出嫁的孙女,但于情于理都要回去祝寿。 谢廷安还在家中养伤,这段时日,江明薇日日在他跟前晃荡,自觉两人已又熟稔几分。 “阿行哥,你的伤还有多久能全好啊?”江明薇端来一盘洗净的葡萄,放在桌上。 “怎么?” 江明薇觑着他的神色,小声道:“过几天,我祖母过寿,我要回去祝寿,你看……” 谢廷安拂她一眼:“让我陪你回去?” 江明薇本想说“你看我能不能出去一天”,冷不丁听他这么一句话,怔了一瞬,改口道:“你陪我回去,伤口不要紧吧?” “无妨。”谢廷安神色淡淡。 反正朝中的网已收,他也是时候重新露面了。 江家寿宴,倒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江明薇扯一扯嘴角:“那挺好的,只要对伤口没影响就行。” 其实不管是她,还是江家众人,都更希望是她自己回去。 但谢廷安既已开口,江明薇自然不会驳他的面子。 她对自己说,这也是好事呀。阿行哥养好伤,不就意味着又要回宫当差了吗?那谢宅又是她说了算了。 然而转念一想,江明薇心里又生出浅浅淡淡的怅然。 在宫里当差,哪是好当的?阿行哥看似风光,内里肯定不容易。还有一茬又一茬的明枪暗箭。 走出正房,江明薇轻轻叹一口气。 她想,谢家众人如果在天有灵,还是多多保佑他吧,至少让他可以善终。 转眼间,到了七月二十八,江家老太太过寿。 江家没落多年,这次寿宴说是大办,实际上前来庆祝的人也不多,大都是江家亲朋旧友。宾主一共只坐了三桌。 谢廷安出现时,江家上下俱是一惊。 原本热闹的花厅突然安静了一瞬。 众人纷纷站起,神色尴尬地同他招呼:“谢督主。” “既是家宴,诸位不必多礼。”谢廷安笑得云淡风轻。他下巴微抬,示意随从打开箱子。 一尊尺余高的观音像顿时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观音像由一块通体碧绿的翠玉雕成,水头极好,做工精妙。 众人无不暗暗称奇。 面对诸人或惊或羡的目光,江明薇脸颊隐隐发烫,她整理心情,向祖母行礼:“愿祖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这是阿行哥的一点心意。” 不包括她的,她送的是她亲手做的抹额。 谢廷安送来的礼物贵重,老太太面色有些尴尬,强笑道:“什么心意不心意的?你们人来了,就是最大的心意了。时候还早,你们先在家里转转吧。” “是。”江明薇答应一声。 知道家人拘谨,她转身看向谢廷安:“阿行哥,咱们去我住的院子坐一会儿,好不好?” 谢廷安对此无可无不可,略一点头,极好说话:“也行。” 江明薇顿时笑染双颊。 两人刚走出正厅,便迎面看见一个熟人。 “薇薇,你也来了?”刘恪眼含笑意,在看到她身侧的谢廷安后,又瞬间敛了情绪,“谢督主。” 微醺 江明薇含笑欠一欠身:“小舅舅。” 想到谢廷安大约不认得刘恪,就小声为他们介绍:“阿行哥,这是三房的刘家小舅舅。” “我知道他。”谢廷安目光落在刘恪脸上,眉眼冷然,“祝大人身边的幕僚,刘先生。” “谢督主果然无所不知,连在下曾在祝大人身边效力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刘恪微微一笑,应声说道。 江明薇不清楚他们口中的“祝大人”指的是谁,但她知道刘恪对谢廷安不满。 看这两人似是语气不善,怕闹出事端,她当即轻轻扯一扯谢廷安的衣袖,仰头看着他:“阿行哥,不是说要去我那边看看吗?快走啦。” 她刻意放柔了声音,隐约带点撒娇的感觉。 刘恪神色微微一变,双眉微蹙。 谢廷安还算给她面子,轻轻“嗯”了一声,随她离去。 刘恪则在原地,盯着二人的背影看了好一会儿,直到他们消失不见。 江明薇带着谢廷安往外走,一路直到她出嫁前居住的小院子。 她随口问道:“阿行哥,你们说的祝大人是谁啊?” 谢廷安瞥她一眼,似笑非笑:“一个自诩清正刚直容不下阉患的清流。” 她口中的那位“小舅舅”,是祝徽新收的幕僚。而祝徽明里暗里已与他作对很久了。 江明薇面色一僵,自忖失言,扯了扯嘴角,迅速转移话题:“你看,这边这棵树。我搬过来时,只有这么粗,现在这样粗了。” 说话之际,她用手比划两下。 谢廷安懒洋洋的,显然兴趣不大。 江明薇心思微转,想起一件事:“你在这里小坐一会儿,我回房间给你拿点东西。” 两人干巴巴对坐也没意思,不如来追忆一下往昔,增进一番感情。 他在家养伤这段时日,她自觉两人相处不错。她私心里,还是希望可以劝说他多留退路,想法子远离朝堂的。 江明薇出阁前所住的房间,还是原本模样。时不时会有人来打扫通风。 她依着记忆,将一个小箱笼搬到院中石桌上。 金色的阳光洒在她脸上,她眉眼间都是笑意:“阿行哥,你来猜一猜,这里面是什么?” 谢廷安眉梢轻挑,稍稍有了点兴致:“是什么?” “都是你以前送我的东西啊。”江明薇含笑打开箱笼,一脸期待,“你看。” 箱笼里,有鲁班锁,有九连环,有不倒翁,有寥寥几笔的涂鸦,有断了的珠串儿,有做工粗糙的木钗,还有一些发黄的信件…… 江明薇与谢行从小一起长大,他曾经赠给她太多东西。 这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 “你还记不记得?这个珠串儿是你亲手穿的?”江明薇小心拿起珠串。 童年回忆被翻捡出来,谢廷安一怔,不自然的神情一闪而过,他眼帘低垂:“是么?记不清了。” 江明薇面露失望之色:“记不清了啊……” 不是第一次了。 许多旧事,她只要提起,他总会来一句“是么?记不清了。” 也不知道是真的记不清,还是不愿意去回想。 或许是那些往事,他不想记起来? 可若真的要刻意遗忘,那何必用以前的婚约来娶她呢? “行吧,记不清就算了。”江明薇悻悻地合上箱笼,“我以为你还都记得呢。” 她脸上的失落太过明显,让人难以忽视。 谢廷安呼吸一窒,心里没来由地一阵烦躁。 江明薇整理心情,笑道:“不过不记得也没关系,反正以后我们还会有很多新的回忆。” 谢廷安随意“嗯”了一声,心内烦闷并未减轻多少。 江明薇也不太在意,她把箱笼重新放回房中,收拾妥当才重新走向院子。 这一次,她手上拿了一本杂记。 “阿行哥,你先看会儿。” 谢廷安这次倒没说什么,接过杂记翻看打发时光。 临近晌午,前院有人来请他们去正厅用膳。 “走吧!”谢廷安站起身。 江明薇把杂记放回去,随他一道前往正厅。 此时众人正在入座,看到谢廷安,纷纷拘谨起来,要他上座。 江明薇不说话,默默在堂姐江明蔷旁边坐下。 谢廷安瞥她一眼,坐在了她身边。 面对或真心或假意邀他上座的人,谢廷安淡淡地道:“我在这里就行。” 见他如此,旁人不敢强劝,只得随他去。 反正是家宴,在场的都是江家亲友。 江明薇倒也罢了,她旁边的江明蔷身子不受控制地轻颤了一下。 明明中间隔着一个人,但江明蔷依然从心底涌出浓浓的惧意。 江明薇看在眼里,轻轻拍了一下堂姐的手背。 堂姐江明蔷性子柔顺,人又安静。寡居住在娘家,鲜少与人打交道。若非今日是祖母寿辰,是断不会到此的。 见她这般拘谨,江明薇也不免心生歉然。 早知道,不坐她旁边了。 好在家宴很快就开始了。 下人们端着酒菜穿梭在正厅上菜。 江明薇小声与堂姐说话:“大姐姐,你怎么又瘦了?” “苦夏吧。”江明蔷声音更低,“我一到夏天就吃睡不好,过一段儿估计就好了。” 江明薇轻轻点一点头:“如果真难受得厉害,可以请大夫开药调理一下。” 江明蔷嗯了一声:“我知道的。” 没有外人在,今日众人也不磨蹭,分别向老太太祝贺后,就开始正式用膳。 初时大家拘谨,酒过三巡,渐渐放开一些。 甚至开始有人端着酒盏来回敬酒。 谢廷安名声在外,难免会有人向他敬酒。 不等他开口拒绝,江明薇就抢先道:“他身上有伤,喝不得酒。” 谢廷安眉梢轻挑,拂了她一眼。 那人顺势对江明薇说道:“那我敬你一杯?” 刚拒绝过一次,不好再次拒绝。江明薇略一思忖,端起面前的果酒:“好。” 随后一饮而尽。 还好是果子酒,酸酸甜甜,味道不错。 江明薇一杯酒下肚,立刻感觉身体暖烘烘的。 少时,三叔江明远也带着妻弟刘恪,依次向众人敬酒。 他在外多年,这敬酒是躲不过的。 如同上次一样,江明薇又饮了一杯果酒。 刘恪觑了谢廷安一眼,神色微冷:“谢督主不喝?” 江明薇只得再次帮忙解释:“他身上伤口未愈,喝不得酒。” 刘恪哂笑:“伤口未愈?喝不得酒?” “这一杯,我替他好了。”知道两人不对付,江明薇索性出面打圆场。 不等刘恪表示,她便再次端起酒盏,一饮而尽。 刘恪微愕。 谢廷安眉目间染上一丝笑意,轻声道:“薇薇,别喝了,你酒量不行。” 江明薇转过头看向他,秋水般的眸子里写满了兴奋和诧异:“阿行哥,你刚才叫我什么?” 两人重逢以来,他很少当面称呼她,仅有的几次还是语调古怪的“江二小姐”。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薇薇”。 江明薇脸颊上有薄薄的红喷涌出来,像是染上了一层胭脂。 谢廷安眼神微动,声音极低:“你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