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敌国将军竟是卧底》 1. 被捕 春意融融,将军府的桃花又开了,娇艳欲滴,许是知晓人意,枝头总往江府方向探。下人修剪多次,终是无法阻拦。汲取一季寒气,来年枝条上凝的桃花泪甚好。 桃花泪只带着点儿淡淡的芳香,并非是所谓人间佳肴,达官显贵颇为追求,大约是图个好意头罢了。只是今年的桃花虽好,将军府却鸡犬不宁。 一向密不透风的府邸,近来家丑传得沸沸扬扬。 “这事儿还没完呢......陛下再中意将军,这全国上下民心不平,一道圣旨就把大人降了职。”宫女左臂揽一只编织精致的竹筐,采摘着正是时候的桃花泪,捏着嗓低声交谈。 方才在树下扶竹梯的公公轻咳一声,宫女立刻噤声。邢肆玟疾步走过往江府去,似是连夜奔波,护甲和佩剑皆未来得及卸,脸上还带着脏泥。 降职未久的江景琛整宵没闭眼,满眼血丝,急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飘远的思绪。 “将军,找到人了。昨日凌晨,就在后院。” 江景琛扬首,日夜愁恼的事总算有了进展。他深深叹了口气,点头,“退下吧。”厚重的嗓音强压着无声的怒意。 邢肆玟紧握了一把拳头,关节之间发出脆响,仍是不罢休,“城门紧闭,地毯式搜寻数日。如今出现在后院,兴许.....” 面前的人怒敲桌案,眼神阴翳,斩钉截铁道:“不该说的就别说。”语气不容违抗。 邢肆玟无奈,墨砚染了桌案,卷纸散乱一地,目光最终落在一炉香薰上,开口道:“您真的骗得了您自己么?”话落,头也不回地离开。 大街小巷盛传的,除去谨慎多疑的江总督丢了兵防图,还有一件不可思议的桃色绯闻。据闻是总督宠幸婢女,情动时才让其有了可乘之机。 说法荒谬,所幸也未得确信。只是外人非议甚深,房门关上,只有江景琛自己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一把抓起竹简砸翻了香炉,连带着过去曾不经意间泄出的温情,再次戴上本色无情的面具。 巨响惊动值门侍卫,一等人识趣地候令,为着脖子上的脑袋不敢来触霉头。 江景琛好歹也跟着陛下打拼八年江山,凭借着“宁可杀错一千也不放过一个”的狠戾性子,将军府素未出岔子,谁知这岔子一出就是惊动都城的事儿。 盗走裕国兵防图的并非平常婢女,而是七日前还在床笫承欢的泗国战俘。这事儿传出家门,怕是江景琛都揶揄。世人皆知裕国总督顾虑多疑,油盐不进,这点他自己也深信不疑。 柳氏竟在不动声色间摆了一道。 “您真的骗得了您自己么?”思绪纷繁,最终仍落于此。 当年邢肆玟顶着违军纪的风险也要把柳氏从那风卷残雪带回来,虽不止是她,但柳氏后来能安然立于府内,少不了邢肆玟暗中帮扶。至于帮扶多寡,江景琛只知晓眼前看得到的。 自己怕是从最开始就落了套。花前月下的芊芊细语,铁骑厮杀后的抵死相拥,未曾口头言语的心照不宣,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场预谋。 邢肆玟成了她拿捏于股掌之间的棋子,哪怕到油尽灯枯,柳氏落网已成定局,他还在为这婢女开脱。在柳氏离开的那一刻,柳暗花明便不复存在,“兴许”二字如同玩笑。 江景琛病态的多疑在此刻抵达顶峰,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换言之,更替的人不如道是手刃的手足。如今到底还是疑起了这个在身边效命了三年的师傅,倒不是因为方才出言不逊。冥思苦想,他无理由的帮扶及柳氏所为皆顺理成章。自己的疑心也无可厚非。 * 四更钟敲响,夜深人寂,星光朦胧,春寒料峭。打渔的船夫此刻下锚,便能在天明时赶上最闹腾的集市。与之不同,将军府仅剩夜值挑灯的打更兵。 六年前,江府落成,其牌匾为陛下御赐。江景琛跃升陛下的心头爱,在朝堂中占得一席之地。朝臣既攀附权势,又嫉妒一个籍籍无名的孤儿承受如此恩宠。 江万如视皇位如命根,平生最忌恨趋炎附势之人,为何膝下公主倍多于皇子自然不言而喻。他想要的,不过是一只无法威胁皇位的走狗。江景琛自被江万如赐名赐姓那日起,便担任了这个角色。 但是皇子该有的,江景琛一样也没少。甚至,多得多。 曾经,江万如为了试探江景琛,特许将军府有独立于大理寺的刑讯址。自那以后,江景琛战场上所获重要战犯尽数上交,从不染指审讯一事。 今日,江景琛重操旧业,第一次使用府内的刑讯室。 初春瑟瑟,水牢内阴暗湿冷更甚,隔数米远才点一盏烛灯。关押柳氏的牢内散发着伤口腐烂的恶臭味。捕获的这三个时辰里,烙铁、刑鞭等是尽数用上了,柳氏只字不言。 初见时,她腰身纤细,看似天生孱弱,府内人皆言其有再生黛玉之风,竟能抵过如此刑罚。柳氏习武之身早有蛛丝马迹,只是江景琛不曾忌惮——毕竟右手手筋断裂,无能持剑执笔。 一袭黑衣,黑布掩面。江景琛鬼使神差地在这个时辰来了水牢,她还是柳书瑜,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远山黛下黑色潭水似的眼睛,柔弱如春风的腰体历历在目,不过七日,眼前昏睡的人是嘴唇干涩发白,满脸沧桑。 大概是疯了罢,自己竟真的在认真思索为何柳书瑜会回到后院。她不过是玩弄情感,目的只为兵防图。如今些许朝臣落井下石,副总督虞成恤蠢蠢欲动皆拜她所赐。此刻欺骗似地暂时抹去身份,如同水沟老鼠般在水牢旁偷看又算什么? 过往审讯女人,江景琛素来得心应手,因其不讲究怜香惜玉。毁其容貌,损其贞洁,屡试不爽。但他没有对柳氏这么做,是真的心软动情了吗? 不。大概是野兽占领领地,手下的猎物不能拱手让人。是借口也罢,说服自己即可。 两人隔着一层冰冷的牢壁,却似相距千山万壑。半个时辰里,江景琛心事重重,百感交集。突然脚步声靠近,他腾身藏进转角处。顷刻,锁链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牢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关押柳书瑜的铁门开了。 正当江景琛以为有私自放走审犯的奸细,铁门再次关上,邢肆玟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处。柳书瑜的左肩烙印处及身上各处鞭痕简单涂上了淡黄色的消炎药。 哂笑。世上果真没有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人,无论是自己对江万如,还是柳书瑜、邢肆玟对自己。阳奉阴违永远是所谓“走狗”立身的信条。 旭日东升,初春的太阳染了绯红的一片天。将军府日复一日,宫女还在采摘挂满露水的桃花泪,公公一如既往地拿着扫帚清理着木栈道上的落叶。江景琛戴上了半截面具,黑衣丢进了火盆化为灰烬,昨夜的荒唐行为仿佛没有发生,眼神回归昔日的不近人情。 “报!”邢肆玟洗漱更衣,正要去监督军队早训,慵懒张口:“进来。” “何事?”邢肆玟提起重数磅的紫金色铠甲,不紧不慢地整理装束。 “总督说......您今日不用去督早训了。” 邢肆玟动作顿了一刻,苦笑,讪讪地又把盔甲挂回原处。颔首道:“知道了。”抬眼见士兵仍作揖立于门前,他若无其事地问道,“消息到了还不去大人那儿复命?” “还......还有一事。”士兵忐忑不安,畏首畏尾道:“总督让小的传话,今日审讯,也不劳烦您了......”士兵垂首,唯唯诺诺,听见邢肆玟的指令后才蹀躞离开。 * 江景琛入宫拜见陛下回府已是日上三竿。邢肆玟卸甲卸剑跪于府门前,脸颊已被晒得通红,腰身挺立,来往之人顾盼无言。他清晨没去早训的消息早已在府里传开,连邢肆玟也被罚了,将军府怕是要彻底沦为囚场。 江景琛大步流星,掠过了自以为负荆请罪的人,就坐正席,神色平静地拈茶自饮。掀起压在最底下的竹简,安心若泰地读着。 僵持了一刻钟,“咔哒”一声,竹简扔在了自己面前,“念。”江景琛声音冷下来,压迫感更甚。江府门前人来人往,邢肆玟没有介怀他刻意刁难,不卑不亢地拾起竹简,除非江景琛怒气满腹,否则不会当众羞辱自己。 “今年是奴离乡的第二年,春树暮云,实在想念,因而擅自出府,为逃避责罚默声返回。今日方知兵防图不知所踪,奴实在冤枉......”邢肆玟板正地念着柳书瑜的供词,江景琛心平气和地听着。 “师傅觉得,供词可信度是多少?”江景琛问道,笑里藏刀。 邢肆玟正眼对上,注视着总督脖颈暴起的青筋,小心端着眼前人为数不多的耐心,“不可信。” 江景琛讥笑道:“徒儿以为,师傅信了呢。” 邢肆玟任由面前一口一个师傅的人旁敲侧击,自己面不改色。平静对答:“总督为何这么想?” “我也没罚您,师傅倒是先跪上了,又是为何?”江景琛声音嘶哑,从半截面具后露出的眼神略显疲惫,似是一夜未眠。 原以为只是被当成出气筒,此刻答案便显而易见了。邢肆玟揶揄,开口道:“总督明知故问。昨夜,您瞧见了吧?” “师傅不打算解释解释?” “正如总督所见,末将不作辩驳。” 江景琛淡笑,慢慢踱步至邢肆玟跟前,夺过他手中的竹简,不明意味地重复道:“不作辩驳?”砰的一声,竹简被投入火盆,“三个时辰,就审出这等杂碎?” 邢肆玟认责磕头,被风吹得干涩起皮的嘴唇动了动,破釜沉舟道:“恕末将直言。臣伴您三年,习武练剑,吟诗作赋,授您宫中勾心斗角之技。臣曾疑惑,您的冷血无情到底是天生如此还是拜臣所赐。即便居极安您也思小危,臣曾以为教出了一名好学生并引以为傲。但渐渐地,臣悔了。” 江景琛面色不改地听着,默许他继续。 “您手刃阿虎、风晟这些曾亲如手足的兄弟,其虽有错,但罪不至死,臣自始至终未曾插手。臣甚至无法料想,自己何时会血洗您的刀尖。为何仅仅偏心柳氏?您想做又怕见着光的事儿,臣替您做,别让自己后悔。” 江景琛戴着半截面具,目光深邃,看不出其他表情,示意在府门口的士兵清场关门。日悬中天,邢肆玟额头冒出细汗,膝头隐隐作痛。江景琛叹了气,“起身回话吧。” 邢肆玟欠身,作揖以示谢恩,语重心长道:“柳书瑜,是您命定的钥匙。” “师傅不必打感情牌,此事不会有转机。”江景琛斩钉截铁,不留余地。 自己苦口婆心,眼前人不为所动,无法,邢肆玟只好祭出最后的牌,“顾虑多疑,并非贪恋总督权势,您一定有不为人知的秘密。臣眼拙不识事,相处多年仍未能看透。” 邢肆玟目光如炬,面容严肃,离开前最后留下一句。 “臣只效命于江府,其他人不行。” “江万如,也不行。” 2. 审讯 邢肆玟由衷表意后的结果化为一纸请命书,以自身迟暮为由请求停职,放离都城休养。相处三年,虽猜不透主子的想法,但性格可是一清二楚。眼下之势,只言片语挑不起江景琛的恻隐之心。主子既已起疑,识趣者主动放权。 一来二去,江景琛到底入耳了几句,只准了停职。 逮捕柳书瑜的消息快马加鞭送到京城,陛下期限五日内寻回兵防图,江景琛主动请求大理寺协助审讯。江万如挡了大理寺的手,让将军府自行处理,表示极为信任。 这更是把江景琛推上风口浪尖,表面上宠爱有加,若此事处置不当,将军府必成众矢之的。 江景琛亲自动身抵达水牢时,血腥味儿较昨夜更甚,审讯进行有一段时辰了。 “让......让邢肆玟过来跟我谈。”柳书瑜胸口剧烈起伏,喘息着,声音羸弱。回想起花前作诗时,江景琛曾以“出谷黄莺”形容她的嗓音,即便如此境地,依旧动听。 “都退下。”江景琛声如洪钟,打断了执笔记录供词的审讯官。 水漫至腰上,乌发如云长长下垂,半截已浸入水中。冰冷的锁链死死缠着双手,白皙纤细的手腕上遍布淤青,失了知觉。新伤盖上旧伤,旧伤还在不停地流脓,血珠从破裂的伤口渗出。牢内昏暗,烛火斑驳,凄风吹得灯明摇晃。些许光亮从方寸铁窗透入铜墙铁壁,侧光打在柳书瑜脸上,衬得更为苍白。 自江景琛走入牢房,柳书瑜未曾抬头,仿佛早已知晓。 “奴何等本事让江大人亲自审问?”吟诗作赋,能说会道,过去相处,她仪态万方、举止有度。正如柳书瑜当初愁恼习武之人如何饰得黄花闺秀一样,江景琛此刻也惊叹于她虚与委蛇。 江景琛嗤笑:“挑衅我的话最好少些说。” “奴怎敢挑衅。谨言慎行的江大人栽在丫鬟手里,颜面尽失,此刻恐怕一朝之忿要泄在奴孱弱之身上了。”柳书瑜实在陌生,邢肆玟所谓“见不得光之事”毫无意义。 江景琛拨下拉杆,水如退朝般涌出。柳书瑜秀发尾上的水珠滴答地往下滴,血迹晕开,白色单衣紧紧黏连着皮肤,仿佛能连着皮肉一同撕扯下来。江景琛踏着水渍,清冷的声音一字一句重复,“一朝之忿,孱弱之身。你倒是巧舌如簧。” 风萧萧过,柳书瑜打着冷颤,咳嗽声不止。 “烙铁刑鞭撬不开你的嘴,让你自信了不少。”江景琛骨节分明的手掐着她细长的脖颈,用力收紧。血涨红了脸,柳书瑜如同一只濒死的鱼抵死挣扎,锁链碰撞声清脆无比。 窒息之间,柳书瑜对上江景琛面具后狠厉的眼神,有那么一瞬自己仿佛一只脚踏入了鬼门关。 “就你我二人,何必虚伪戴着面具。咳咳......”受冻一夜染了咳疾,一番折腾后喉咙开始渗血,方才一下正好溅了江景琛半边脸。 即便朝夕相处,柳书瑜极少见眼前人的真容,挺鼻如峰之上,半截面具之下是神秘的。在邢肆玟看来,二人亲密无间。殊不知只是相拥而眠,自己右臂上的朱砂痣赭红依旧。 江景琛拂袖擦拭脸上的血迹,略过花言巧语,将剑拔出鞘,居高临下地问她:“兵防图在哪。” 柳书瑜眼如秋水,打量这反射着微光的长剑。在江景琛身边一年,柳书瑜见多了刀下亡魂,他执剑斩杀亲如手足的兄弟从不手抖。柳书瑜岿然不动,面无波澜道:“江大人这是要亲自动手?” 江景琛冷笑,“你应该清楚,我能找到,时间问题罢了。你自以为所有事都在指掌之间,揣测揣测下一个血洗刀刃的,是你还是邢肆玟?” 瞠目而视,仔细想来倒也无可稀奇。身上莫名的药膏,方才牢外宫人高声议论邢肆玟被停职。眼下便是赤裸裸的事实,三年的师徒之情脆如薄纸,自己凭什么对一年交谊信誓旦旦。 策马奔腾不及裕都城门紧闭的速度,接应之人联系无门。虽明白是孤注一掷,仍心存侥幸,欲借着邢肆玟的心软苟延残喘。 罢了,这一年多,本就是偷来的。柳书瑜早该死在沪天城前,死在梅雁山下,与四十三万尸骨埋藏在大雪之下,化作一缕魂永生守护泗国故土。 偷走的这一年,在性情暴烈的江景琛手下步步为营,在敌国将军府受奴役,猜忌不停。为了触动这始乱终弃之人自己也动了情,掏了心。险些深陷其中,背信弃义,淡忘本心。这场感情之间的搏斗,自己看似是最大的赢家,其实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罢了,此刻万念俱灰,柳书瑜低下头掩饰眼角含泪,不再嘴硬,“江景琛。”这是相识以来,她第一次喊江景琛的名讳,“放过邢肆玟,你杀了我吧。” 江景琛握剑的手竟松了松,眼神有一瞬的柔情,仅仅也是一瞬罢了。不得不承认的是,柳书瑜贪恋这个眼神,曾经在江景琛抱自己的时候,她见过。 “还是不愿说么?” 柳书瑜哽咽,声音嘶哑:“求你......放过邢肆玟。死前,我不想欠着他。” 江景琛把剑收回,仍步步紧逼,“这是在跟我谈条件,你有什么筹码?弱不禁风的身体、一年感情还是从我这偷窃的兵防图?” 在冷血无情这点上自己与江景琛差之千里,自身难保,死期将近,还挂念一名敌国附将。在感情博弈上,柳书瑜败了。石头仿佛卡在咽喉处,柳书瑜又咳了几声,“你何必逼我。去风冥山吧。” 冷冰利器逼不出的答案,江景琛寥寥数句,轻而易举地让柳书瑜开了口。 “一年来,你什么都没变。江景琛,我们之间是一段孽缘。你若杀了邢肆玟,我会在地狱诅咒你,诅咒你永生活在面具之下,永生没有所爱之人。” 江景琛顿促,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离开。 柳书瑜,你错了。我变得不是我,心软留下邢肆玟,没有发配边疆。搜寻兵防图,五日绰绰有余,我还是多此一举来审讯。是想堂堂正正见你最后一面,还是想听你亲口承认你爱我。 我也输了。 * 风冥山坐落于裕都边陲,海拔极高。早些日子寒气未散,山顶的积雪仍是厚厚的一层。据搜查军队言,兵防图是在山顶大雪盈尺下寻得,一等人上山用了整整一日。小家碧玉女拖着一只残废的右臂以一己之力避过巡兵上了山,若未及时发现,兵防图恐怕已流传出城。(“小家碧玉女”出自:《乐府诗集·清商曲辞·碧玉歌二》:“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 常年从军征战,江景琛在府内时间并不长。邢肆玟心慈手软,总会在战场上拾些战犯回府。因此外院仆人多是曾经为军的邻国人,尽管有违军纪,江景琛半睁半闭也默许了。他暴烈恣睢的性子在府内得以施展,这些下人本是战场上的亡魂,死也不足惜,囚场之称由此而来。 说是杀鸡儆猴,抹去一切非分之想,但更多有嗜杀成性的意味在。战犯不胜枚数,一来以江府人手充足为由婉拒江万如往府里拨人添眼线。二来若是事出蹊跷,邢肆玟便是罪魁祸首,自己顶多算个看管不力。 柳书瑜叛逃事出,江景琛清醒了不少,将江府内部非裕国籍尽数发往外院。自出逃到发现兵防图不翼而飞,自己竟未有一丝察觉,府内必定留有同伙。 同伙也许不太准确,柳书瑜善造镜花水月,他人不经意之间成为棋子不足为奇——毕竟自己也栽了进去。 江景琛侧卧于榻前,一遍遍翻看着卷纸上的人名。其上详细记录着每位下人的入府时间、姓名、国籍和,死期。“南宫静萱”和“南宫静怡”两名仆人被朱红色的墨迹圈起。江景琛无法在生疏的字眼里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唯一蹊跷的是,二人的死期与柳书瑜被捕是同一日。 头痛欲裂,江景琛厌倦了充满猜忌的朝廷,如若有一日能重见宫墙外的世界,自己一定永世不为官。 烟雨朦胧,春天的第一场雨总算来了。外院干活的仆人四处逃窜,在屋檐下避雨。远处两名侍女相拥取暖,回想起柳书瑜在牢内穿着单薄素衣的模样,江景琛鬼使神差地把门外候令的士兵喊了进来。 “大人,有何吩咐?” 江景琛拳头一紧,松了口气,“罢了,退下吧。” 士兵莫名,转身离开时迎面撞上前来拜见的邢肆玟。 “你来做什么?”江景琛睥视着邢肆玟,继续翻动着手中的卷纸。 眼下邢肆玟停了职,仍是戴罪之身,白日里静居自省,日常出行禁止披甲佩剑,行礼也得照着最低阶士兵的标准下跪,“大人知晓我会来,不必在三言两语里为难臣。” “起来,有事说事。”江景琛撂了名册,坐起身来。 双眉紧蹙 ,邢肆玟开口道:“您处死了姜秋铭和宋玲。您明知他们是外院的掌事公公和掌事姑姑,是最了解......” “师傅心疼了?”江景琛打断了他,声音清冷,盱衡厉色,“关于柳书瑜的身世名册上只字未提,宋玲全责。南宫姐妹两日前坠湖而亡,如今完好无损地在外院,姜秋铭全责。他们哪点儿冤枉?” “师傅,是否我这一年表现得过于乐善好施,您忘了我是什么样的人,也忘了您自己的身份?那今日,您想起来了么?” 3. 你走吧 邢肆玟哑然,被一番质疑堵得说不出话来。是啊,江景琛是什么样的人,恶贯满盈,豺狼成性,自己不是早就了然于胸了吗? 三年来,邢肆玟在偌大的将军府里专于辅佐江景琛收拢人心,为了军中心腹不向虞成恤方倾倒呕心沥血,时常做着阳奉阴违之事。自己慈悲为怀酿成大祸,江景琛未曾深追已是恩典,邢肆玟开始怀疑,是否自己愈加贪心了? 颔首,淡淡自嘲,“大人打算如何处置柳氏?” 江景琛站起身,眼神犀利,一字一句道:“处死叛徒,尸身送往京城。陛下口谕,师傅亲传怎可忘却。” 邢肆玟心灰意冷,但也一语中的,“伴君如伴虎,步步如履薄冰。如今兵防图寻得却秘而不发,即便雷厉风行的江景琛也无法一日破案,柳氏与江府必有瓜葛。您担心朝臣猜忌,担心宫里坐实桃色绯闻,不得不晚些报捷。” “您这么做无可厚非,但此事看来,这并非绯闻,以至于您也有所忌惮。” 邢肆玟摇头叹气,“您给自己留足了后路,但您是否遵循过自己的内心?” 江景琛注视着眼前的人,忧心如焚,不置可否。他疲惫地顺了顺自己的眉头,再次把门外的士兵喊进来,有气无力道:“邢肆玟罔顾军法,口不择言,杖责二十,即日起不得离开军府半步,如有违抗,斩。” 士兵小心翼翼地听着,面色诧异地瞧了瞧立于一边的邢肆玟,却见他神色静如湖水,仿佛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邢肆玟跪下朝着江景琛磕了头,声如洪钟:“末将领罚。臣,告辞。” * 五日期限转瞬即逝,江景琛将功补过,尸首送往京城。陛下嘉赏将军府行事果断,大义灭亲,降了的军职又升了回来。 一道圣旨断了虞成恤取而代之的念想,虞府上下人神共愤,虞成恤亲自请行验收兵防图。当江景琛戴着半截面具把兵防图甩在他脸上时,虞成恤彻底清醒。 江景琛满面憔容,祸端接踵而至,环环相扣,自己仿佛也遭了酷刑般。此事动摇了江万如对自己的信任,步履维艰,苦苦攀爬的位置毁于一旦,江景琛对此后的路也一片迷茫。 春寒料峭,细雨如烟,打落了枝头嫣红的桃花。晓风残月,晨星寥落,高墙阻隔着皇权与世俗,一边是大街小巷烟火人生,另一侧是阴谋暗算勾心斗角。细长的桃花枝轻而易举地探出高墙,而自己明明万人之上却深陷泥潭无法脱身。 回到江府,熟悉的香薰又将思绪拉回从前。匪寇混入裕都,江景琛奉命肃清,动乱下与军队走散,为躲避追兵带着柳书瑜四处逃逸。风冥山上,落月当前,可笑的海誓山盟。 眼前的人使劲挣脱捆绑双手的麻绳,手腕上勒痕清晰,仿佛要磨破嫩白如水的皮肤。江景琛拽着柳书瑜的左手一把甩到床榻上,欺身压下。力气悬殊,右臂无法使劲,柳书瑜如初生雏鸟,尽力扑腾仍无事于补。 决计靠近江景琛的那一刻,早该有行此苟且之事的准备。对上江景琛冰冷面具之下的病态眼神,柳书瑜方寸已乱。腰带松绑,领口被撕扯,她拼死推搡。 “嘶。”江景琛嘴角见了血,咸腥味激起他在战场厮杀的野性,愈加疯狂地进攻。阻拦无果,柳书瑜自暴自弃地躺在榻上,双目无神如同一具玩偶,方才急促的喘息也平静下来,化为一潭死水。 无趣,江景琛放开了她。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府内,虞成恤上门挑衅时,江景琛已将府门紧闭,闲杂人不得进入。即便此刻天翻地覆,隔墙也无耳。 这一下泄了柳书瑜所有气力,连带着数日逃亡提心吊胆,绝处逢生吉凶未定。 江景琛抬手拭去嘴角的血丝,一巴掌相比朝廷内荆棘倒刺无关痛痒,“泗国人。”语气平静,仿佛方才的暴雨没有发生。 柳书瑜惊魂未定,拼了命抓起一旁的被褥将自己团团包裹,狱中刑讯的恐惧不抵此刻半分。她声线颤抖,艰难地挤出一句话:“你拿什么骗得江万如。” 江景琛离开床榻,拾起桌案上的名册扔在柳书瑜跟前,皱旧的卷纸展开,南宫姐妹的名字上已被划上红叉。眼神涣散,柳书瑜颤抖地拿起卷纸反复确认。 “难过么?回到后院的这段时辰,盗得了名簿,添得了死期,反倒是害了她们。自作聪明,倒是我小瞧你了。”江景琛的话如同阎王宣判死书,残酷无情,“柳书瑜审讯时毁容破面,所幸尸身完整,特以上交陛下。此奏折,柳姑娘觉得如何?” 惙怛伤悴,柳书瑜不敢去想南宫姐妹的死相,脸颊上两行清泪,她嘲道:“你真可怜。” “我当是夸奖了。”江景琛泰然自若,继续道:“柳书瑜,你也没资格这么说,你和我一样。”他病态地笑着,一字一句戳着她心底最脆弱的地方,“在利用南宫姐妹时,你早知有这一日。你清楚无论你是否多此一举更改名簿,她们二人总会露出马脚。你添上死期放松姜秋铭和宋玲的警惕,指望二人当晚逃离。” “她们不是你,做不到飞檐走壁。多此一举,不是你柳书瑜重情重义,而是为了弥补所谓的愧疚吧?” 柳书瑜堵上双耳拼命摇头,她一次次重复,自己不是江景琛这般冷血之人。 冰湖上初次相识,三人在膳房偷食桂花饼,夜黑风高里相坐于庭前谈前程。思绪万千,柔心弱骨的南宫姐妹是如何被自己一步步带向深渊,是始于将军府抗议,或是始于泗国同籍相认,柳书瑜早已忘却。三人皆是阴沟里的蝼蚁,何来前程可言。 柳书瑜万箭攒心,抽噎道:“祸源在我,寻人顶罪,江大人多此一举又是......” “她们活不了。”江景琛接得极快,神情悠然自得,仿佛死的只是两只蛾子,“在江府里耍巧,总该付出点儿代价。” “至于你。”江景琛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踱步至床边,抓起柳书瑜藏在被褥里的左手,动作干净利落,“死亡对你来说,太轻松了。” 手筋被挑断的整个过程,柳书瑜不曾低吟,心如死灰地看着曾经床榻边的人用素色绷带包扎,上药。“你走吧。马车会连夜送你到泗国边境。” 江景琛转头去清洗匕首的血迹,“如今双手也握不得剑,擅自下马车再无武术傍身。识趣点儿,我要杀你,用不着等到现在。” 回到泗国是自己曾日思夜想之事,得以成全之时却无回悲作喜之意。被黑布蒙着双眼带上马车时,在裕国的一年仿佛黄粱一梦,过去种种皆历历在目,但再也回不去了。 路途颠簸,风驰雨啸,这场梦该醒了。 * “既知不舍,为何不留?”邢肆玟在竹栏后目睹了一切,挨了二十军杖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江景琛放下手中的茶杯,回忆起她在水牢里,星眸微转,痛心疾首说的话。江景琛认输,一切都在邢肆玟的意料之中:“我与她之间,是一段孽缘。” 江景琛顿促,思前想后,最终仍是狠下心道:“师傅,您也走吧,去过寻常人家的生活。离开这府门,我当您是违抗军令斩立决,从此裕国军队不再有邢肆玟。” 百感交集,邢肆玟已算得上自己心里半只蛀虫。江景琛为局中人有身不由己的事,阿虎和风晟并非犯下弥天大错,唯一的错,便是太了解自己。悲剧再次上演,邢肆玟将不可避免地成为下一个刀下亡魂。 “我和他们不同。”邢肆玟无亲无故,离开江府再无挂念,“我只效命于江府,并非江万如。我不会走,若有一天威胁到您的宏图大事,臣的性命,您取便是。” 细雨从窗外飘入,熄灭了门口一盏烛火,邢肆玟眼里映着一边光亮。江景琛自诩能看破人心万物,此刻却看不破眼前人。 忠心为何物?帝王苦心追寻这莫须有的忠,可伴随身边的只有猜忌。在江万如身边匍匐多年,江景琛深谙阳奉阴违之术。每次在江万如面前表忠时,自己是否也如邢肆玟这般毅然决然? 江景琛能看破人心万物,却看不破自己。若有刻着自己模子的人出现——譬如当下的邢肆玟,到底忠与不忠,如何去赌。 “可我效命于陛下。”江景琛眼神坚定,不露马脚。如今邢肆玟知晓将军府私自放走柳书瑜,手握一大把柄,即便没有证据,仍需慎之又慎。 邢肆玟闪过一丝神伤,自己掏心掏肺,在江景琛眼里与阿虎、风晟无异。 裕国总督,九成军权,裕国陛下亲赐皇讳。如今虞成恤未抓住你十年难遇的纰漏,急功近利反毁了长年累月的好名声,副总督的位置再也威胁不了你。江景琛,你到底还有什么放不下? 你既不甘为陛下的走狗,又不愿贪权夺势,蔑视皇位。你唤我一声师傅,我却连你想要什么都猜不透。 邢肆玟叹气,“城府之深,为师该高兴还是难过呢?” “师傅不必自怨自艾。”江景琛没有强迫,心知有些人,注定是赶不走的。“机会给过断然不会给出第二次。我只为自己而活,多疑也罢,冷血也罢,不正是师傅想要的好学生么?” “真到了那日,师傅可别怨我不念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