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好时光》 第1章 因财生祸 大华朝,顺德二十八年的元宵节。 晚饭时宋姝只吃了两颗元宵,还是老爹宋明川偷偷从窗户眼儿里塞进来的。 她又喝了两大碗凉水,把自己灌个水饱,抬头看看窗外的明月,就算是过完这个元宵节。 前院宋家众人挂起了红灯笼,欢声笑语,准备着晚上的宴席。 阵阵香味儿传来,惹得宋姝鼻子嗅了又嗅,最终还是轻轻劝自己一句“肉不好吃”。 大约是冷水喝的太多,宋姝觉得腹中有些难受,走路时分明能听到水在里面晃动的声音,还隐隐有些下坠。 她心里暗叫不好,慌忙走过去哐哐拍门板,“开门!开门!” 看门的婆子正在廊下抱炉自斟自饮,闻声只当听不见。 宋姝急了,越发觉得腹痛如绞,纤手抓住门栓使劲摇晃起来,“万婆子,快过来开门!我肚痛!” 仍是不见回应。 宋姝气的翻了个白眼儿,大眼睛骨碌碌一转又喊:“万婆子,我要是屙到裤子里,淌到地上,还不是你来洗?” 很快,门外的大铜锁哐啷一声响,万婆子摆着一副寡妇脸,一万个不情愿的来送恭桶。 宋姝懒得看她脸色,竖起柳眉骂道:“使唤一下就拿腔作势?谁叫你们把我关起来的?” 万婆子忍了又忍,嘴角勉强露一个笑容,劝道:“大姑娘,您就安分些吧。一日吃不了多少东西,倒要了七八回恭桶 ” 宋姝想说,你他娘的要是天天喝凉水喝到饱,看你要恭桶不要? 不过终是忍不住腹中痛意,一息也等不及了,匆忙提着恭桶跑到屏风后面。 解决了腹中问题,宋姝终于空出脑袋来考虑自由的问题。 被关起来当然是有理由的。 就在两日前,她成了平山城有名的俏寡妇。 新婚当天上花轿的时候,克死了夫君秦大郎。 见过克夫的,没见过克的这么快的。 一时之间,坊间流言蜚语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说宋家贪慕富贵卖女求财的,也有说秦大郎好色无度活该丧命的 不管怎么说,克夫的大帽子算是稳稳地扣到她头上。 街头卖炊饼的麻婆子是知道些内情的,这两日每卖出一个炊饼,便觑着眼睛小声儿讲一次,“那秦大郎惯是风流无赖,房里丫头成群,一把年纪还胡乱吃补药 啧啧,弄成个半瘫子,便是不娶亲也没几日好活 ” 阎王爷都给你熬好孟婆汤了,还想一树梨花压海棠? 宋明川悄悄立在街角,听着自家闺女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心里气的直哆嗦。 麻婆子一抬头看见他,莫名的有些心虚,连忙招呼道:“那是宋家大郎不是?我这里刚出炉的炊饼,请你吃个。” 宋明川穿着一件书生长衫,洗的发白却丝尘不染,听到芝麻婆子这样说,鼻子里哼了一声,“无缘无故的,谁要白吃你的炊饼?” 他背着手一瘸一拐的从街头溜达回家去。 今日是元宵佳节,傍晚的街面上很热闹,有忙着挂红灯笼放鞭炮的,有扯着嗓子吆喝卖吃食的,更多的是满街跑着耍的孩童,几乎人人都绽开了笑脸,喜气盈盈的。 连路边的乞儿,都用手指把头发耙整齐,牵着黄狗端着破碗冲他行礼,“大爷!赏一碗元宵吃吃!” 那狗儿见他望过来,十分知趣儿,立时将尾巴摇成了陀螺,带着一股子谄媚。 宋明川顿时觉得人世艰难,狗生也不易,便掏出几个大钱扔到乞儿的破碗里,“你一碗,它一碗。” 乞儿立刻满脸堆笑,顺口恭维道:“宋大爷做了财神爷的岳丈,果然豪气!” 话音未落便见宋明川脸色一变,心知马屁拍到马脚上了,慌忙哧溜一下拽过黄狗,跌跌绊绊的跑开。 宋明川冲着他们的背影骂道:“狗才泼皮,把钱还我!” 连乞儿都敢嘲笑这桩糊涂婚事! 他叹口气,好好的独生女儿,怎能便宜了秦家的死鬼? 晚间,趁全家都在吃席,宋明川借口如厕,偷偷溜到女儿后窗下敲了敲。 宋姝恰好解决完肚子问题,正撅着腚趴到地上,在床板下面抠唆,半晌拽出来一个手帕包,里面装着积攒下来的二十两碎银子。 听到有人咚咚咚敲窗,她脸色一白,赶紧又把银子包往床下一推,“是谁?” “呜呜呜,姝儿,是爹。”老爹哭哭啼啼的声音传来。 宋姝松了口气,仍旧跪坐在地上,两眼望天,语气里带着些疏离,“你有什么事?快说。” “姝儿哇,这婚事也不是爹能做主的,爹拧不过你祖父 ” “知道了,还有别的话吗?” 宋姝打断他。 大老爷们总是嘤嘤嘤、嘤嘤嘤真是愁煞人。 宋明川性子好也不恼,他没出息,连女儿的婚事都做不得主,女儿有怨言也是该的。 他从袜筒里抠出来一个荷包,捅破窗户纸塞了进去,脸贴在破口儿上低声嘱咐,“今夜寅时起身,打扮成妇人样子,偷着出城吧 先去温塘县你大姑母家避几天,等爹劝祖父解了婚约,你再回来。” 吧嗒一声,荷包滑落到地上。 宋姝盯着已经磨破角的青缎荷包,眼窝儿一热。 窗外的老爹还在絮叨,“你祖父还像十五年前一样讲排场、讲门当户对,可咱这破落户哪有富贵人家愿意结亲的?也就是秦大郎这样娶继室的老鳏夫 ” “我儿莫怕,绿春有几分功夫,等闲人揍不过她。你们俩赁一辆马车出城,一路往东南走,不过八九十里地便能到温塘县。” “大姑母素来好性儿 她在桃花坡开着一家绣坊,很容易找到。看在你过世的娘的份上,她也会收留你住几天的。” “夜半我偷几个干粮放你后窗台上,你听着些动静儿,莫让耗子叼了 是爹无能,呜呜呜 ” 宋姝一时无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亲娘已故,亲爹弱鸡,万事还得靠自己。 等老爹离开后,她蹑手蹑脚的打开衣箱,挑了一张不打眼的褐色缠枝纹包袱皮儿,拿出几件衣裳包起来,又取出一个黄杨木首饰匣子打开看了看—— 里面只有少的可怜的几件首饰,成色很差,一看就不值钱。 宋姝摇了摇头,把二十两碎银和青缎荷包一并装进黄杨木匣子,塞到包袱里裹的紧紧的。 收拾好以后,她和衣躺下,想再盘算一遍出逃的细节,但终究是抵不过周公来寻—— 头一歪,睡着了。 第2章 破门而逃 平山县是山城,正月里仍十分寒冷。 刮了一夜大风,黎明时分又飘起来小雪糁儿,冷得鸡不鸣犬不吠。 家家户户都在闭门安睡,街上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宋姝早已悄悄起身,穿着一件亲娘井氏留下的素色衣衫,正在对着铜镜摸黑梳头。 大姑娘家出门晃荡太扎眼,她便把头发绾起来作个小妇人打扮,又将脸上稍微做了些妆容掩饰。 怕被万婆子知觉,她不敢点灯,只好凭感觉摸着粉盒子在脸上涂了涂。 不管好赖,今日必要离开。 秦大郎有钱无子,庶弟秦二郎贪图遗产坚决不许宋姝过门理事。 但祖父宋大通也不是个好的,早就想定今日发丧的时候,强行把宋姝送到灵前主持大局。 这两天,他一边质疑秦二郎暗地里谋害亲兄,要与他打官司见分晓,一边把宋姝关在家里饿的半死不活。 主要是怕她吃饱了有力气逃跑。 宋姝少不得在心里把这帮贪财的龟孙儿挨个儿骂了一遍,表示自己并不想一辈子做他们的提线木偶。 她把小包袱紧紧绑在背上,附耳到窗户上听了一会儿,前廊一丝动静也无,想必是万婆子还在瞌睡。 轻轻把门栓插紧,宋姝走进北屋的浴房,踩着凳子去够后墙上的小吊窗。 这个窗户只为透气用,做的很窄,位置开的极高,寻常人站在地上都够不着窗框。 因祸得福,这里不曾留人看守。 宋大通花费不少钱财培养三个孙女,琴棋书画、刺绣女工、接人待物 色色教的齐全,将她们养成知书达理、弱质芊芊的名门闺秀的模样,盼着与富贵权势结亲,助自己东山再起。 但是,十年的严格教习只在二房两个小孙女身上奏了效。 他万万不会想到,表面看起来最温吞端庄的长孙女宋姝,其实是最会攀树爬墙、凫水骑马的。 若是知道长子竟然纵容孙女学得如此不端,会不会将他打死? 宋姝莫名的有些亢奋,她朝掌心吐了两口唾沫搓了搓,踩在凳子上攀住窗框,双臂用力两腿一蹬便攀爬到上面,然后猫着身子骑在框上,把头探出去望风。 天刚蒙蒙亮,后院静悄悄的四下无人。 再低头看着一人高的地面,深吸了一口凉气。 她手脚酸软,肚子里叫的乱哄哄的,爬窗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就这样跳下去会不会跌断脚? 正犹豫的时候,前面青石板路上响起匆匆的脚步声,伴着一个丫鬟娇滴滴的嗓门儿。 “万妈妈,快些起来吧!秦家今日起丧,恐又要来闹事!老太爷叫早些把大姑娘送过去,照管大姑爷发丧呢!” 宋姝听到这些话,一着急一咬牙,立刻调转身子冲外趴着,两手紧紧攀住木框往下出溜。 唰唰唰几下还真滑下来了,然而终究是两臂无力,最后一截是自由落体的。 “啊啊啊啊,痛死我了!” 宋姝仰面躺在包袱上,感受着黄杨木首饰匣子的按摩,忍不住叫了起来。 她翻身爬起,边走边小声叫骂,“贪财鬼!为了几两银子,把亲孙女卖去守寡 ” 骂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的丫鬟绿春还被捆在柴房里,赶忙又往柴房跑。 好在宋家落魄,用的仆妇不多,都在前面伺候着,后院只有厨房、柴房、茅房、杂物房这几间无人看守的屋子。 宋姝趴在柴房的窗户上觑着眼往里面看,光线昏暗实在是看不清里面是否有人,她不敢贸然喊叫,正在暗暗着急,还是里面的绿春先看到了她,又惊又喜的问道:“姑娘,是你吗?” “是我是我,春儿,你还活着?” 宋姝轻舒一口气,使出吃奶的劲儿将门上的两根大铁丝拧下来,低声说道:“咱们快走!万婆子敲门听不到我回应,很快就会追来 ” “等,等一下。” 绿春这两天也饿的够呛,头昏眼花好不容易才站稳,她顺手拎起墙角的一把柴刀,晃晃悠悠的跟着宋姝走出来。 看着绿春胖壮的身材一如往昔,并没有瘦,宋姝不禁露出笑容,胆子也变得大起来,“你先到后门等着,我再去拿几个干粮。” 吃饱了才有力气逃跑。 老爹昨日承诺偷的干粮不见踪影,想必是他又喝多睡倒。 摸黑推开厨房的门,宋姝从笸箩里摸到几个昨日剩下的炊饼,忍不住捏住一个狠狠咬了一大口,真香啊。 又干又硬的炊饼,噎的她脖子直直哽住,挺了好几下才喘过气儿。 怕被人发现,宋姝无心再寻其他食物,慌忙搂着怀里的炊饼往外跑。 怕什么来什么,刚走到后门便听到一声尖叫,竟是万婆子的声音! 随后啪啪几声巴掌响,吓得宋姝一哆嗦,躲到树后伸着脖子偷瞧:原来是绿春在狂扇万婆子。 万婆子是二叔宋振川的宠妾万氏的表姑妈,仗着万氏受宠没少在家里耀武扬威,像宋姝这样排不上号的主子都得避让三分。 方才万婆子踹开门不见宋姝,猜疑着她已经逃走,心里慌得一批。 她怕被罚失职之罪,并不敢先嚷嚷,追到后门来寻,正好碰见绿春站在那里,立刻尖声叫骂起来。 担心万婆子引来旁人,绿春二话不说,抢先抓住她的衣领啪啪啪甩了几个嘴巴子,直打的这老货嘴巴又麻又痛,叫不出声来。 宋姝暗暗朝绿春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别再纠缠耽误时间。 绿春点点头表示明白了,一把扭住万婆子的双臂折叠起来,随手抽出她的腰带捆住,威胁道:“再嚷嚷就割了你的舌头!” 万婆子的裤子要掉,吓得一屁股坐到地上,歪头吐出一口混着三颗牙齿的血痰,嘴里嘟嘟囔囔的说:“洗丫头敢打偶,偶鸡猪你了——” “记住了最好,我打了你你就忘了,还打你干啥?” 绿春冷着脸说完,抄起柴刀在手里翻转几圈,用把头狠狠敲到万婆子后颈上,瞅着她嗷一嗓子昏厥过去,抬脚踢开,然后冲着宋姝招了招手—— “姑娘,走吧。” 宋姝 我是这个意思嘛? 眼下却也无心计较这些,前院已经闹腾起来,许是秦家怕她以秦大郎遗孀的身份出现在丧礼上,提前派人过来围堵,在大门口吵闹的厉害。 有秦二郎结结巴巴的叫唤,“你家姑娘克夫!没拜堂不算成亲!” 也有祖父宋大通声如洪钟的吆喝,“老子不怕你!我上面有人!” 想必这场全城轰动的热闹,但凡长着腿儿的都会来瞧,她又要成为笑柄。 宋姝心里憋屈,接过绿春手里的柴刀,对准门栓用尽力气劈将过去—— 哪知破烂的木门竟然不堪一击,直接哐啷一声倒下,掀起一片尘雾。 第3章 登徒浪女 宋姝被呛得咳嗽两声,挥挥手扑散眼前的尘土,耳边却传来一声暴喝,“你们是谁?怎敢随意损坏人家门板?” 她只当祖父在后门留人把守,忍不住心头一紧。 待尘土散尽后,才看清眼前现出的竟然是二人双骑。 喊话的是一位圆脸少年,两颊略有些麻雀斑点,约莫十七八岁,一身豆绿色杭绸短衫像是富户随从的打扮。 他身下的大黑马似是吃了一吓,一直恢恢叫,不安的踩着马蹄子。 “喂,问你呐,怎么不回答?” 他举起马鞭指着宋姝,发现她手里握有柴刀,慌忙又去扶腰间的长剑。 绿春一个箭步护在宋姝前面,双眼盯紧圆脸小厮的长剑。 宋姝抿嘴不答,眯眼迅速打量了几眼他衣服的质地。 衣服料子这样好,绝非宋家家丁能穿得起。 稳了稳心神,她望向圆脸小厮身后的人,怔住了。 这汉子生的十分高大健硕,一顶雪笠稍稍遮住了眼睛,只露出两腮浓密的络腮胡子和挺直的鼻梁,嘴唇似乎都被浓密的胡子隐住—— 这厮吃饭的时候,难道不会把胡子吃到嘴里吗? 宋姝忍不住产生了好奇的心思,不由的多盯了一会儿。 络腮胡身上披着一领皂色狐皮鹤氅,里面一件白色绸衣虽然看不出款式,但迎着微微的晨曦仿佛是波光粼粼的水面一样泛着细腻的光泽,绣着同色暗纹的衣角遮住了半截鹿皮靴子。 这一身黑白分明的装束,倒是给他的匪气增加了几分文雅。 骑在这样彪悍的高头骏马上,站在这碎玉纷飞的雪地里,竟然如戏折子里的江洋大盗一般飘逸好看。 络腮胡见宋姝不说话,直勾勾盯着自己瞧个没完,细一琢磨就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他冷哼一声,似乎不想多生事端,勒紧马缰退后几步,扬手止住想继续追问的圆脸小厮,冷声吩咐道:“走吧。” 这一转身,便又让宋姝瞧见帽檐下的一双黑眸,冷冷清清,没有任何情绪。 络腮胡大约从没被妇人的眼神这样从上到下的凌辱过,不由的两腮微红,心中暗气,暗骂一句不知羞耻,便欲驱马向大道驰去。 圆脸小厮见宋姝始终不说话,目光在两人之间扫了几遍,忽的品出味儿来,登时勃然大怒,上前挡在主人身前,唰的拔刀指向宋姝,“呔!看什么看?!你个登徒浪 女!” 绿春最是听不得有人骂她家姑娘,瞬间火气上脑,回嘴骂道:“你这小郎好生无礼!两个大男人有什么怕人瞧的?” 圆脸小厮见她如此问,连忙答道:“我们大爷生的如此美 不凡,岂是你们两个乡间妇人可以觊觎的?” 宋姝 络腮胡 绿春哼了一声,“凭他算什么鸡什么鱼?本姑娘也不想吃!看你,面如圆饼撒满了芝麻,还不及我们院里养的花尾巴大公鸡标致呢,神气什么?” 虽说道理如此,圆脸小厮还是觉得当众丢脸,心中这口气难以咽下,刚想要出言讥讽这黑丫头几句,却被络腮胡拦住,“别耽误事!夏木大约送完信了,咱们骑马去迎一迎。” 宋姝本还在忖度这二人的来历,听得“骑马”二字,眼前一亮,慌忙伸手拦住他们,诚恳的问道:“美 大侠,请问,可否赁小女子一匹马?” 络腮胡脸色一变,眼神里带着不屑,吐出两个冷漠的字眼,“不借。” “不是借,是赁。我给钱的!” 宋姝连忙分辩,又凑近了些。 这下倒是让络腮胡把她瞧了个清楚: 黑漆漆两道剑眉描的长长的,犹如两只受了惊的鸟儿雀,斜插入云鬓。 细窄窄的两条凤眼,不,是缝眼,眼皮儿仿佛被粘住了,怎么也睁不开似的。 一张脸也就嘴巴生的好看些,小小两片粉色菱唇—— 偏嘴角又有个大痦子,细看还有几根毛发嚣张的支棱着。 他忍不住闭了闭眼,再懒得废话,径直打马走了,留下宋姝跳脚。 圆脸小厮看她们受挫,心里大为高兴,快马跟了上去,两个人刚行到街口便又有一位骑马的壮汉加入,笑着对络腮胡说话。 “信送到了,顺便瞧了一场热闹 原来是这位宋老头卖孙女给另一个老头冲喜,结果把另一个老头冲死了 两家争家产打架呢。” “他上面有什么人?” “宋家原是上京城里东安侯府的庶支,十五年前因司贵妃一案被驱逐出京 ” 宋姝气的咬牙,“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下连外乡人都知道了!” 刚才天黑模糊,绿春也是此刻才看清自家姑娘的脸,噘着嘴劝道:“姑娘,您咋画成这副样子 往后可不能随意盯着男人看了呀,要不是您瞧的人家脸红,说不定会让咱们赁一匹马呢。 宋姝不好反驳她,暗暗翻了个白眼儿。 “快走吧,等会儿祖父吵完架就要来抓人了。” 只是这大清早的去哪里赁马车呢? 绿春是她肚子里的蛔虫,抬手指着巷尾一户插着布帘的人家,“那不是胡四郎起来饮驴了?” 宋姝顺着她的手指一看,果然是胡麻饼家的小儿子胡四郎正拎着个篮子掏草垛,大黑驴就在旁边拴着。 她瞬间明白了绿春的心思,“嘿嘿嘿。” 顺风马搭不成,还有顺风驴。 胡四郎只有五岁,平时是他负责给家里的大黑驴添草料的,牵驴出来自然很平常。 主仆两个趁四下无人,躲躲藏藏的溜达过去,宋姝从荷包里掏出两块麻糖哄他,“小四郎,给你两块麻糖,大黑驴借我们使一使吧。” 街坊邻居间,平日里谁有了事,借用牲口本也平常。 胡四郎眼巴巴瞅着她手里的麻糖,咕嘟—— 吞了一下口水。 “两块不行,要三块!” 宋姝噗嗤一笑,接过驴缰绳后,给了胡四郎三块糖,又把八两银子塞进他的口袋里,轻声叮嘱道:“等吃完糖,告诉你娘,驴被一个黑脸汉子买走了。” 胡四郎接过那甜滋滋的麻糖,二话不说先咬了一大口,含含糊糊的问道:“哪里有黑脸汉子呀?” 第4章 麻糖换驴 “这里,她便是个黑脸汉子扮的 ”宋姝拉过绿春给胡四郎看了看。 胡四郎眨眨眼,疑惑道:“我认得她是绿春姐姐。” “她真的是个黑脸汉子,你要是这样说,我便多给你几块麻糖 一定要吃完所有的糖,再去找你娘,不然她会抢走你的糖。” 宋姝又拿出七八块麻糖递给胡四郎,“我这麻糖是从甜味斋买的,很甜很黏,所以要舔着吃 你当心把牙齿都黏掉了,变成个豁子,讨不到婆娘。” “唔。”胡四郎并不稀罕什么婆娘,不过他短短的人生里,第一次拥有这么多糖块,喜得合不拢嘴。 胡麻饼是靠拉货为生的,家里有两头黝黑健壮的大黑驴。胡四郎心想这头借出去,还有另一头,耽误不了他爹干活。 于是乖乖的答应一声,便躲在草垛子里去吃糖,生怕被他娘抢走。 他舍不得一口气吃完,又担心牙齿被黏掉,果然是小口小口舔的,开心的小眼睛眯成了两条缝。 宋姝觉得没半个时辰这孩子舔不完,便从从容容的骑上黑驴,一路向南出城去了。 说起来,胡麻饼不是个好东西,向来爱色眯眯的拿眼睛觑宋姝,逮住机会就说些荤话。 绿春奇道:“姑娘,胡麻饼那副德性 您干嘛还给他那么多银子?” 这家伙仗着自己是宋姝祖母胡氏的侄孙,经常到宋家打秋风。来的时候,两只手提着两把青菜,走的时候就明着讨暗着要。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宋家虽是破落也比他们这些平头百姓过的好些,布匹首饰、大米白面什么的就没有胡麻饼不拿的,再不济也会随手把院子里的狗饭盆倒空,反正从不空手而归。 这匹黑驴说不定就是拿宋家的银子买的呢。 “不给银子,孩子怕是要挨打。” 宋姝要不是迫于无奈,不会干出骗小孩子的事来。 自从五年前井氏故去,没娘庇护的她和弟弟经常被祖母和二婶拿捏使唤,所以看到小孩子挨打便会心软疼惜。 胡麻饼当然可恶,胡四郎却是无辜,宋姝并不希望他因为自己挨揍。 乡下一头黑驴的价钱,大约是六七两银子,胡麻饼可以再买一匹还有的剩。 他心中欢喜,就不会打骂胡四郎了吧? 绿春撇撇嘴,心里默默的向胡麻饼的祖宗八代拜了个晚年。 这种坏天气,两人共骑一头驴,行的极其缓慢,好在南城门只有三里地,走到的时候正赶得及开城门。 今日正月十六,城里的商铺、集市都要开张做买卖,赶着第一批进城的人不少。赶车的,挑担的,围在城门下一大片闹哄哄的,宋姝和绿春混在人群里排队,低声商量对策。 “若是城门有人查问,咱就说是来平山县走访亲戚的,要回寿安镇家里去。寿安镇大岭山脚下的村子,有咱家的坟园,谎称村民便是。” “倘若他们问,平山县的亲戚是哪家,该如何作答?” “秦家,来吊丧的。” 绿春 然而她们是多虑了,平山县不过是一座山间小城,既没有什么达官贵人,也没有什么富裕商行,民风又素来淳朴,平日连个小贼都难得一见。 比起隔壁那些富裕县城来说,这里城门守备松懈许多。 又恰逢风雪天气,守城的官兵只管缩在屋檐下,坐在草垫子上捧着热茶,看都懒得看他们一眼。 两个人相视一笑,刚要大摇大摆的出城—— “姝儿,姝——哎呦!” 背后传来老爹宋明川的喊叫声。 宋姝寒毛直竖,忙扭头去找寻,果然看见宋明川拽着一辆驴车一路向自己狂奔而来。 城门口人群拥堵,城门士兵吓得一个激灵,扔了茶壶便去拦他,“你那厮快停下!” 宋明川收势不及,一个趔趄被驴车带倒在地,他手中又不肯松了缰绳,面皮子向下被那驴子拽着爬了好几步。 幸好没撞到人,守城士兵白白出了一身冷汗,嘴里骂骂咧咧的回去坐下,懒得理会他们。 绿春手脚快,先跑过去拽住驴车,安抚住这个倔黑头。 宋姝把老爹扶起来,看他白嫩的脸颊上已经蹭破了一大块皮肉,心里一软,“爹,您怎么追出来了?” “呜呜呜,爹本就打算找辆车送你 昨晚心情不好喝多了酒,睡过了头啊。” 许诺的偷干粮当然也没办成,宋明川心虚极了,一着急就想流泪。 “那您坐在车辕上,赶着牲口走呀,干什么拽着它跑?” 嫌驴跑的不够快? 宋明川眼中含着泪花,“可是爹不会赶车啊。” 宋姝 对着娇软老爹,她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 宋明川看出女儿面色不虞,慌忙说:“爹试一试,说不得也能送你一段——” 说着起身打算爬上车,却没想到头一晕,脚上一跌差点又坐在地上。 宋姝扶住他,“绿春会赶车 您还是回去拦住祖父吧。” 说完把他拉到路边,掏出手帕擦了擦脸上的血渍。 宋明川望着女儿描画的小鬼一样的脸,心想刚才若不是瞧见绿春又宽又厚的背影,差点儿认不出她们。 他呐呐道:“这样也好,省的招惹是非。路上莫贪玩,快些赶路,晚晌就到大姑母家了。” “不过几十里路,我熟的很,丢不了。” 宋大姐只生了两个儿子,很喜欢宋姝这个大侄女,常接她去家里住几天,因此这一路上并不陌生。 宋明川点点头,“那是自然。我还担心你会吓哭来着 ” “想到要卖身给你们赚钱花,我确实哭来着。” “你——” 宋姝心里藏着事,也不欲与他多聊,“爹,您还是快回去吧,别让祖父追过来。我不在家的时候,您好好教宽弟读书!他可是我娘拿命换来的老儿子,您千盼万盼得来的,嗯?” 宋姝琢磨着坐车赶路更方便,从绿春手中拿过缰绳递给老爹—— “驴车我收下,这一头驴是我花八两银子买来的,您牵回去卖掉 嘶,您这驴车是哪里寻来的?” 宋明川眼神有点闪躲,支支吾吾的说道:“胡四郎给我的。” 宋姝??? “我本还不知道怎么跟胡麻饼开口借,没想到小四郎守在家门前,一听见我打听驴子,便说跟我要五文钱买麻糖。我心想你一个大姑娘家怎么好抛头露面?又加了五文,连车一块赶走了 爹是不是很聪明?” 宋姝 这可是你自己上赶着挨揍的。 第5章 寿安客栈 出城之后,绿春一边啃炊饼一边赶车,傻呵呵的张着大嘴笑个不停,冻的门牙都冰凉。 宋姝躺在车厢里补眠,翻来覆去却睡不着,心想,秦大郎的遗产少说两三万两,祖父馋的眼珠子都红了。 老爹必是劝不动他的,否则当初就该拦住这门亲事。 但秦家族人也不是傻子,谁不盯着这块肥肉? 必会想尽办法退婚,宣布这门亲事无效。 退亲的名声虽然不好听,也强过做寡妇。 她心里又高兴起来,我不如先出门躲起来,叫他们找不着。“秦大郎的遗孀”都放弃了对秦家的管理权,祖父再折腾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等过个一年半载这桩婚事了了,再回来商议下一步怎么办。 祖父总不会真把她打死,也不太可能找到另一个病入膏肓的有钱老头娶她。 退一万步来讲,若是被捉回家,做了秦家的寡妇—— 那也没什么好怕的。 初嫁从亲,再嫁由身。 大华朝的律法从不阻拦寡妇再嫁,甚至还鼓励寡妇再嫁呢。 听说西北边疆有好多将士讨不到婆娘,朝廷每年都会从内地征集一批娘子们—— 呸,谁要去西北边疆吹风吃沙种西瓜架葡萄! 前朝还有个轰动一时的官司,讲的就是一个有钱的俏寡妇改嫁给丞相老爷、引得另一位官老爷争抢的事呢。 她怎么也得照着这个目标努力吧? 想的激动了,宋姝翻身爬起来摸索出老爹给的荷包,数了数里面的碎银子—— 天爷! 零零散散加起来有三十几两呢,另有两张五十两的银票。 老爹日日哭穷,连她的零嘴儿都要抢着吃,看不出来竟然如此藏私! 一下子把荷包掏空助女儿逃跑,想来他也不是全然不顾女儿死活的人,只是不敢违抗祖父的决定。 这十分符合他哭哭啼啼的软弱性子。 宋姝心里的怨气渐消,撩开门帘唤绿春,“春儿,给你十两银子,出门在外身上没有银钱可不行。万一不小心走散,咱们就去温塘县的青桐书院等着对方。” 大姑母家的二表哥在青桐书院读书,素来与宋姝要好,此行必定要先与他拿个主意。 绿春惊道:“姑娘给我这么多作甚?有个一二两便够使了!再说温塘县并不远,婢子便是走路讨饭过去也不费什么力气。” 宋姝对着车顶翻了个白眼儿,绿春这丫头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执拗脾气。 当初她亲爹死了,后娘要卖她进勾栏院,因为长的实在不行被拒绝了。 后娘见甩不开这张吃饭的嘴,气急败坏的拧着绿春的耳朵骂街,一路拖出大门也不见她求饶。 正好井氏来送绣品碰见,心疼没娘的孩子被人作贱,就花了二两银子买下来做粗活。 从此绿春就认定了井氏,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井氏亡故后又来服侍宋姝。 “叫你拿着就收好,路上买点零嘴儿也得花销,总不能回回找我要。” “哎!”绿春接过银子,高高兴兴的藏到腰里,不放心的压了压。 驴车沿着官道走了半里路,转而向东,直奔寿安镇而去。 她们未曾按照宋明川的建议去温塘县,而是先去大岭山落脚。 大岭山距离此间不足二十里,附近有个叫寿安镇的小乡镇,同属平山县管辖范畴。 这里是宋家的祖坟埋葬地。 绿春饶是有些拳脚功夫,想到那片乱坟岗也有些后背发寒,紧了紧身上的棉袄子,小声问道:“姑娘,大老爷不是叫咱们去温塘县,投奔大姑奶奶吗?” “你能想得到的地方,人家也能想得到。待他们快马加鞭的追过来,逃得了?” 宋姝狡黠的眨眨眼,任他们怎么猜,也不会想到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敢藏在坟园里。 等秦大郎下了葬,避过这阵风头,再去温塘县落脚,毕竟那里是她除了平山县以外最熟悉的地方。 倘或遇到什么歹人作怪,还可以向大姑母求救。 “姑娘你好生聪明。” “路过寿安镇的时候,咱们在客栈里歇半天,买些吃食用品。” “都听姑娘的。” “春儿,咱俩跟武师傅学功夫的时候,特别羡慕那些闯荡江湖行侠仗义的侠客 你看现在,你和我像不像女侠客?” 绿春拍拍手上的炊饼碎屑,咧开厚嘴唇笑了,“姑娘说的是,婢子也觉得咱像话本子上的侠客!只可惜我来不及买一柄长剑——” “无妨,咱们有柴刀。” 宋姝从包袱底抽出一把柴刀晃了晃,正是她劈开木门的那一把。 远山如黛,白雪消融,道路顺着枯黄的河岸蜿蜒,大黑驴慢悠悠的踏着蹄子,拉着青帷小油车缓缓前行。 宋姝终究是小孩心性,虽然仍不知前路如何,但毕竟眼前困境已解,心里难免快活,对未来几个月的生活有些憧憬起来。 可惜现在是逃跑,若是以自由之身出行,她定会叫来一干姐妹学着文人雅士的样子,在城外长亭摆酒载歌,折柳送行。 想着想着,她便小声唱了起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来我思,雨雪霏霏 ” 没有人伴奏,她想怎么唱就怎么唱,在不在调上完全无所谓。 绿春也不管她,她最多捂住耳朵就是了,由着宋姝自己在车里做仗剑走天涯的侠女剑客梦。 偏宋姝此时极需要人来附和,不肯放过她。 “春儿,是我唱的不好听吗?” “不不不不 ”绿春把铁锤般的大脑袋晃成拨浪鼓。 “要不,你跟我一起唱吧。” “不不不不 ”绿春觉得头好痛。 约莫两个时辰之后,驴车驶入寿安镇的大道。 又行了半刻,路边望见“寿安客栈”的黑漆招牌,宋姝跳下车,跺了跺麻木的双脚。 “小二哥,不论上等中等下等,胡乱要一间客房歇歇脚。” “两位客官,对不住。雪天路滑,住店的人本就多些,再加上老客人都歇着未曾动身,所有的房间都没有了。” 店小二长的憨憨胖胖弥勒佛一般,笑的亲切又狡诈,“不过,两位若是吃饭的话,还有些汤面。” 宋姝差点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住满了?” 一座山边小镇,既不顺大路,又不临码头,没有什么经济贸易,一年到头能有几个过客? 怎么会住满了? 出门不利,宋姝有些沮丧,转头看了一眼绿春。 难道真要像侠客一样宿在破庙里? 绿春会意,一拍桌子问道:“你这厮,莫不是看天气不好,故意报客满,想坐地起价?” 第6章 秘制猪头 胖小二见她长的丑,说话还不客气,便有心多教训几句,“啧,小娘子大概是外乡人吧?连寿安镇有了这样的泼天大事都不晓的?!” 下意识的摇摇头,宋姝与绿春二人齐声问道:“什么泼天大事?” “不管二位到我们寿安镇来所为何事,只是千万莫要进山!” “这是为何?” 大岭山巍峨绵延数百里,是这一带的宝藏,附近村民靠山吃山,哪个不去山里转几趟? 身手好的郎君们经常会猎几只山鸡野兔卖钱财,便是妇人孩童也常去捡几把柴火。 突然说不能进山是有什么缘故? 如愿看到她们惊讶的表情,胖小二得意的抖抖眉毛,“山上来了一群大虫,已经吃了七八个村民,吓得大家都不敢进山打猎。为了这几只祸害,官府特特悬赏,若是能猎到大虫者赏银一百两!” “喔,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所以,你这店里住满了,猎户?” “区区猎户哪有这般好胆色?是大侠!” 胖小二十分气愤,就说这乡下丫头没见过世面,硬是把威风凛凛的大侠说成什么猎户。 他撇着嘴角,斜睇一眼绿春的打扮,最后也没说留她们吃饭。 一来是店里确实客房满了,不住宿光吃饭没几个铜板的赚头。 二来是看那黑胖丫头一身布衣肮肮脏脏的,裙角还沾着柴火碎屑 若是留她们吃饭,怕不是还要赊账。 不划算。 宋姝没看到胖小二眼里的计较,兴奋的对绿春说:“春儿,听见没?有热闹可看了!” 绿春不愧是最了解她的人,气的翻了个白眼儿,“姑娘,您歇了心吧,就您这小身板可猎不了那大虫!” “嘿嘿嘿,咱们躲起来瞧一瞧热闹也好,反正也没地方可去。”想到这里,宋姝拎起包袱走进客栈大堂,准备叫两碗热汤面,吃饱了驱一驱寒气。 绿春把驴车拴在门口的老杨树上,给了管骡马的小子三个铜板,叫他拿些草料,再提半桶清水饮一饮驴子。 随后走进客栈大堂,出乎意料的是竟然格外安静,并没有吃饭的宾客,只有宋姝自己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餐牌。 原来是今日天寒地冻,镇上乡民来店里吃饭的人极少,住宿的客人又懒得下楼,都是把饭菜叫到房里吃,大堂里只有一个打瞌睡的瘦掌柜值守。 宋姝见她进来,招手命她来身边坐下,问道:“春儿,你听说过上京城<一间面馆>的秘制烧猪头吗?” “没听说过。但婢子也会卤猪头肉,姑娘想吃吗?” 别看绿春长的粗糙,其实是位心灵手巧的姑娘,做的一手好汤水。 宋姝摇摇头,纤手指着餐牌上的几个字:上京城秘制烧猪头。 “我娘在世的时候,曾经提到过上京城有一家很有名的食肆叫做<一家面馆>。那里有一道拿手好菜便是辣味烧猪头,限量售卖,人人争抢,十分不容易买到。爹费尽心思弄到一张券,带她去吃过一次,当真好吃,令人回味无穷 可惜转年我们就离开了上京城,娘再也没有回去过 ” “原来夫人爱吃猪头啊,等今年清明,婢子也做一只烧猪头去祭拜夫人。” “不用等到清明,这家店里便有,买了祭拜我娘正合适。只是,今日没有客房歇宿,咱们得快着些吃饭赶路,到大岭村祖宅住宿吧。” 今夜直接住到祖宅去也好,正好趁夜深人静把带出来的宝贝藏了。 才不过一瞬,宋姝心里已经转了好几道弯,她敲敲桌子叫掌柜的,说道:“掌柜的,上两碗热汤面,有好羊肉切半斤。” 又指着餐牌上的“上京城秘制烧猪头”问道:“秘制猪头多少钱一只?” 瘦掌柜睁开一只眼瞧了瞧她们,头也不回,用一根痒痒挠敲了几下身后的壁板,“羊肉没有。胖仔,下两碗汤面!” 说罢继续打瞌睡去了。 绿春有些上火,宋姝却觉得有趣,拍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抚,继续问道:“没有羊肉?烧猪头来一只也行——” “十五两银子一只!” 宋姝只觉得被人掐住了喉咙,后面的话再也吐不出来。 莫非是女娲娘娘亲手捏的猪头,竟然要十五两银子一只??? 这黑店是想打劫吧? “你家猪仔是吃人参长大的?还是金箔糊的?” 绿春则径直问出了口,满脸的诧异,贫穷限制了她的想象力。 十五两银子,一个乡下人活一年绰绰有余,想当年,她的身价也不过二两银子。 还不如一头猪值钱。 瘦掌柜闻言睁开眼,细细打量她们一番。 宋姝身上一件白底靛青梅花竹叶刺绣对襟长褙子已经洗的发白,头上一件簪环都没有;绿春就更别提了,因为在柴房里捆了两天,藏蓝色粗布裤子污的点点斑斑的。 “十五两银子。” 他敲着桌板重复了一遍价钱,不信她们买得起。 “是上京城<一间面馆>的辣卤烧猪头,大理寺卿陈大人开的那一间?”宋姝心中疑惑,卖这么贵的价钱,除非是陈家的黑店。 瘦掌柜心中一凛,睁大了双眼,想不到这乡下小妇人竟然说出<一间面馆>的东家是谁。 说不定也是个有来头的。 他打起精神不再糊弄,“正是他家!近半年来寿安镇来往的侠客众多,我们每隔三日便从上京城名店快马加鞭运过来十只,都不够卖的 都是精心喂养的小乳猪,打小吃香的喝辣的、由专人好生伺候着,洗澡都用温泉水 十五两银子虽然贵,但是不冤枉。” 瘦掌柜话还没说完,绿春已经发出了人不如猪的感慨:一头猪还能吃香的喝辣的有专人伺候 嘶,猪还用洗澡?用温泉水!? 真是恨不得自己就是那头猪。 宋姝眼神儿飘过去,示意小丫鬟别这么没出息。 她离开上京城时只有两岁,已经完全没有东安侯府里的记忆,连<一间面馆>的事,也是偶然从父母亲的闲聊中得知。 ——小孩子总是对吃的印象更深刻些。 她模糊的觉得这家食肆秘制烧猪头不仅有名,还十分难买到。人生中唯一的一次就餐经历,是母亲后半世苦涩人生里的一抹亮色,每每提起,她都是一脸幸福的笑着 “您可不兴诓人的。” 宋姝追了一句,心想寿安镇早点卖秘制烧猪头多好,或许母亲还能再来吃一回。 “咱们是寿安镇排名第一的老字号,菜谱上说是便是,岂会骗人?” 瘦掌柜满脸骄傲,不屑的看着她。 宋姝捏了捏手里的荷包,辛辛苦苦做一个月针线活最多赚四五两 要不要拿三个月的血汗钱,贡献给姓陈的奸商? 第7章 再次相逢 纠结不过是几息之间,宋姝很快做出决定,买! 十五两就十五两吧,拿去供在母亲坟前,她一定高兴。 有老爹出手相助,现在手头的银子足够她们花用,何况她也没打算坐吃山空,等到了温塘县再慢慢找门路赚钱。 大不了她像上次一样画几个百鸟图扇面,多绣些鸳鸯、锦鸡、孔雀、牡丹等虫鸟花卉,虽然费些功夫,但是很好卖出手,一个扇面便能得二两银子。 “掌柜的,给我包一只烧猪头。” 宋姝掏出荷包,数出几颗碎银子放在桌上,约有十五两有余。 瘦掌柜看到这一小堆儿银子吃了一惊,半晌才问道:“你这妇人 真是要吃烧猪头?” 店里是有烧猪头不假,但大部分都是往来的客商侠客、镇上富户才会买,一般百姓谁家肯吃这个? 真是个不过日子的败家娘们儿! 他人老成精,忽然想到一个可能,赶紧走到她们桌前,拿起一颗碎银打量。 “嘶,你这妇人!不会是伪造的假钱吧?” “这是砍头的买卖!你们可莫要来祸害我!” 说毕将碎银塞到嘴里啃了啃。 小银子上立刻显出几颗牙印 嗯? 宋姝 绿春一拍桌子,怒道:“你这掌柜的好生无礼!区区十五两银子,谁会拿假的给你?” 瘦掌柜讪笑着放下银子,“我不过随口说说,您别生气。不过,您二位没口福,今日的烧猪头已经被人订完了,等下次吧。” 说罢又回到柜台,闭着眼打瞌睡去了。 绿春把碎银擦干净收起来,瓮声瓮气的抱怨,“没有便没有,扯这么多废话!” 宋姝有些遗憾,正好这时候小二端了热汤面出来,就不再多说,闷头吃面喝汤。 正吃到一半,西侧楼梯噔噔噔一阵脚步声,随后是一位年轻男子的声音,“哎!蔡老爹,快把烧猪头热好端上来,再取两壶杏花酿!小爷我今日要痛饮几杯暖暖身子,再去收了你们寿安镇的大虫!” 声音带着几分惫懒,几分揶揄,仿佛心情极为愉快似的。 宋姝不由的循声望去—— 只见一位十四五岁的华服少年正倚着栏杆向下看,头顶金冠束发,身着暗玉紫蒲纹狐皮大氅,生的如玉面郎君一般,极为俊朗洒脱。 “小爷,您睡醒了?床枕可还舒适?有什么不满意您就提——” “别婆婆妈妈的,你又不是我娘!小爷我饿了,快些送饭菜上来。” “行咧,早就在锅里热着等您言语呢,片刻就好!” 瘦掌柜一直不肯睁开的眼立刻睁得溜圆,满脸堆笑的拱了拱手,一边叫后厨上菜,一边亲自到后院找水壶沏茶,狗颠儿似的。 玉面小郎君满意的点点头,觉察到宋姝在打量自己,竟然桃花眼含笑,冲她吹了声口哨,转身回房去了。 “呸,登徒子!” 宋姝摇了摇头,小小年纪就这么油滑。 “姑娘,这掌柜的长了一双势力眼,见人家穿的好就拍马奉承。都是一样的银子,卖给咱们还能亏——” “闲事莫理,快些吃饭。” 后厨隐隐约约传出烧猪头的酱香气,宋姝闻得有些陶醉,越发觉得手里的素面寡味。 绿春浑不在意,几口把面条呼噜完,见宋姝剩了半碗,“姑娘,你吃不完?” 宋姝把碗推给绿春,翘起嘴说道:“我去问一问蔡掌柜,下次烧猪头什么时候到。” 刚说三天走一次货,想必明后天就有,可以预定一只。 她起身穿过大堂的后门,进入后院。 后院不大,几间屋子一目了然,却不见瘦掌柜与胖小二的身影。 想必是去二楼服侍那些金贵人去了。 宋姝登时大失所望,男人们喝起酒,就不知道何时能散场。 但买烧猪头是一时兴起的孝心,并不是今日必须买到,毕竟眼下不宜在此间多逗留。 她又走回大堂的后门,突然听到后院一道熟悉的声音,“哈哈哈哈,阴沟里翻船!秀水!把小爷的屠龙刀拿过来,看我砍了这几个杂毛!放火烧了这家黑店!” 宋姝立即回身掀开帘子一瞧,可不就是刚才的玉面小郎君! 他像个准备送去皇帝寝宫的妃子一样用薄被裹着,外面缠了一圈粗麻绳,被两个仆从用担架抬着,偏偏又不肯好生躺着,像一条刚出水的鱼一样不断翻腾扭动。 神情颇为狼狈,早没了刚才那股子风流倜傥的潇洒劲儿。 两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一脸淡定的跟在后面。 青衣的一个沉声说:“莫要胡说,什么屠龙刀?你又不是打家劫舍的强盗!” 褐衣的一个嘿嘿笑了几声,以拳抵口清了清嗓子,“你家这位小爷够让人操心的。” 青衣的一个双手抱拳致谢,“回京请你喝酒。” 说罢一挥手,命人抬着玉面小郎君向院子后门的马车走去。 “啊啊啊,你娘的老蔡!老子下回再收拾你!” “消停些吧,仔细回家五爷揭了你的皮。任你怎么跑,孙猴子还能翻出如来佛祖的五指山?” “我不要回家,我要上山打老虎!啊啊啊啊啊 ” 褐衣壮汉乐呵呵的看着他们主仆俩斗嘴走远,转身向大堂后门走来。 这下子宋姝看清楚他的脸,竟然是早晨跟在“江洋大盗”身边的那人! 黑店?绑人? 她终究是胆子小,心里忽的漏掉一拍,放下布帘走到绿春身边,一把按下她的面碗,也不顾面汤洒了一桌,低声说:“走吧。” 褐衣壮汉尾随进来,疑惑的打量几眼,显然也认出了她们。 “姑娘,我,我还没吃完。” “ 那你快吃。” 宋姝背对着壮汉坐下,支棱起耳朵听动静。 褐衣壮汉在她们旁边的桌子坐下,招呼瘦掌柜去楼上请人下来吃饭。 瘦掌柜打发胖小二去叫,哭丧着脸对他说:“好汉,我刚听您的话,叫那位小爷吃了亏 若是他反过头来找我算账,这可怎么好?” “他一个毛孩子,怎么找你算账?” “您刚没听见?他说要放火烧店呢,可怜我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不吃不喝攒下几两银子留下一点祖产,要坏在我的手里了!” “你听我的话,他可能会回来,放火烧你的店?” “是。” “你不听我的话,我立刻放火烧你的店。” “ ” “别他娘的扯臊!你们开店的都是地头蛇,能怕一个半大孩子?想讹诈老子的银子可不能够!快去把酒菜拿出来吧,还有那份烧猪头!” 说罢,他呼哨一声,抬眼望着楼梯方向。 果然,一脸络腮胡子的“江洋大盗”带着圆脸小厮,昂首阔步的走下楼来。 第8章 亡母遗物 早晨匆忙一瞥,络腮胡子又戴着雪笠,宋姝没看清他的脸面。 如今他如铁塔一般就坐在身侧,偷偷瞟一眼竟然是个斯文白面皮的样貌,两只眼睛黑的地方特别黑,白的地方特别白,显得炯炯有神,要不是那两把络腮胡子,长的还怪好看的。 络腮胡子看到是她,愣了一下,微蹙着眉头,转身喝茶。 宋姝觉得这帮人不同寻常,本能的不想轻举妄动惹事,低声催促绿春快些走人。 偏这憨子没有眼力,嚷嚷着让宋姝在此间稍等片刻,她要去外面买些干粮,留着路上吃。 刚才问胖小二馒头几文钱,竟然要四文,足足比外面贵一倍。 绿春越发觉得这是间黑店,无论如何不能让他们白白赚钱,便欲去街上馒头果子铺里买些吃食。 宋姝本不想拖延,但祖宅平日里无人居住,要什么没什么,二人今晚总不能喝西北风 “随便在店里买些吧!今日天气不好,街上并无商贩,你能买到什么吃食?” “姑娘您看,对面铺子里便有。” 绿春笑着把窗户推开一点缝隙,手指着外面,“刚才喂驴的时候我就注意到这家店铺,此地近山,想来是有不少野味的,门口那么大的招牌写着:香爪子。” 噗——圆脸小厮一口茶喷出来,喷的褐衣壮汉满身满脸,他怒道:“鉴书!你发什么癫?” “没规矩!” 络腮胡子也有些不满。 “小子知错了!大爷 嘿嘿嘿嘿嘿。” 鉴书赶紧站起来赔不是,又捂着嘴笑不停。 宋姝疑惑,向窗外张望一眼,脸色绿了。 对面门帘紧闭,仅有招牌旗子在风中摇曳,上书三个大字:香瓜子。 “ 我不吃瓜子,干粮回村里再买不迟。” 她佯装淡定。 绿春这才明白过来是出了丑,立刻应诺出去牵驴车。 宋姝掏出十文钱放在桌子上,结算了汤面钱,仍旧蹬上驴车南行。 闹了这一出,难免惹人注意,尤其是络腮胡子从绿春喊出那声“姑娘”开始,便一直盯着宋姝,让她很不自在,心里隐约有些不安。 “你这不爱读书的憨子!该唤我娘子才是。” “婢子记住了。娘子,岭山真的有大虫吗?” “有没有大虫我不知道,但是这几个人必然不是为大虫而来。” “为何?” “冒死捕捉一只大虫,赏银不过区区百两,又怎会舍得吃十五两一只的烧猪头?” “呃,有道理 何况赏银还没到手。” “寿安镇一向僻静,若说是因为几只大虫引来这么些外路人,有点说不过去 总之,咱们不要与人起争执,少招惹是非。” “婢子觉得,最奇怪的就是那位俊俏小郎君,看起来不像缺银子的主儿,怎么会冒着掉到山沟里喂大虫的危险,来赚一百两赏银?” “许是闲的。” 半个时辰之后,驴车摇摇摆摆驶进大岭村地界。 村子背后便是大岭山的入口,西头一片农田,傍着一条河堤,底下便是宋家的祖坟坟园。 看到村口的大樟树,宋姝轻舒了一口气,“果然是大岭村,没有走错路。” “姑娘,直接去宅子吗?” “嗯,宅子挨着坟园,离村子有一段距离,轻易无人路过。咱们先弄开门,把驴车赶进去。” 面对着宋姝鼓励的目光,绿春抖了抖,噘着嘴问:“姑娘,婢子不知道怎么弄开门哩?” “咦,武师傅不是教过你嘛?” 宋姝丝毫没有闺秀的负担,笑的一脸坦然。 七年前老爹请了武师傅学防身术,才两天就浑身酸痛懒得动弹,不了了之。 但束脩是提前付了一年的,武师傅怕主人家说自己吃闲饭,干脆偷偷关起院门教宋姝和绿春学功夫。 一开始,井氏有些担心婆母知道了不喜,又担心传扬出去不好说婆家。 宋明川却觉得可行,宋家现在就是普通村户而已,何必还啰嗦往日那些束手束脚的烂规矩? 他不指望靠女儿攀豪门富户,只希望父亲母亲认清现实,老老实实过日子。 女儿会几手拳脚功夫,至少以后嫁了人不受气。 咳,他也不是想让女儿揍女婿 宋姝年幼贪玩,不知道父母双亲的纠结,只顾着高兴,一板一眼学的极为认真。 武师傅是个老顽童,除了教功夫,无聊的时候就在两个小丫头跟前显摆一些没用的江湖技能,手掌劈砖块啦,胸口碎大石啦,油锅捞铜钱啦,铁丝开锁啦 作为他的嫡传大弟子,两个小丫头自然学会不少门道。 绿春耷拉着脑袋,小声儿说:“婢子没有铁丝。” 宋姝拔下头上的银耳挖子,耸了耸眉毛,“这不比铁丝好使?” 绿春 不过片刻,大黑驴已经被安顿在前院吃草料、饮井水。 绿春趁四下无人溜到大门口,锁上门后又翻墙进去。 这样即便有人路过,见到铁将军把门也不会起疑心。 宋家每年清明节和十月初一回来祭祀祖先,会在这里住一两日,因此宋姝对这里并不陌生。 她决定住在前院,方便出行。 院里几株古树遮天蔽日,零零散散的树叶随风婆娑,发出沙沙的响声。 窗破门旧,一院荒草,处处透着凄凉。 不过,绿春来宋家做丫鬟之前,就是在村里野着长大的,什么坟圈子、破院子没去过? 因此也不甚害怕,她顺着青苔砖路在前院四处走了走。 “姑娘,咱们凑合着在东屋睡两宿吧,我看还算干净。” 反正只住一个晚上,宋姝也不矫情,爽快的答应道:“好,先打扫屋子,把炕铺好。等下你去村里买两条棉被、再买些能烤着吃的干粮、白米。” 老宅里有简单的炊具,可以凑合煮些汤水。 被雇来打扫宅子的村人许久未来,尘土积了一寸厚。 绿春先把炕上的稻草垫子拖出来透透风,又抽了两束稻草杆绑成一个小笤帚,把小土炕扫的干干净净。 宋姝被灰尘呛得不停咳嗽,捂着鼻子把炕桌和凳子擦干净。 等收拾的差不多,绿春仍旧翻墙出去,拿些铜板到村里买棉被和米粮。 地上生了一小堆火,火焰跳跃闪烁,屋子里可算有了点暖和气。 宋姝盘着腿坐在小土炕上,把大包袱摊开,一五一十的清点家当。 除了自己手里积攒的二十两银子、以及老爹给的一百三十多两银子,她手里最贵重的便是母亲生前留下的遗物。 《井氏绣谱》上下两册。 再回宋家尚不知是何年月,自然要把母亲心爱的遗物带出来—— 陪葬在她的坟前。 第9章 坟园藏宝 绣谱是井氏的嫁妆,里面除了记载着苏绣、湘绣、蜀绣、粤绣的基础针法,还有些地方绣的针法教学,比如京绣、晋绣和汴绣等等,十分有珍藏价值。 宋姝特意绕路来坟园,第一是为了避开追捕,第二便是为了藏书。 她将绣谱用多层油纸紧紧包裹起来,塞到一个黑漆扁盒里,低笑出声。 十五年前宋家被迫离京时,宋大通抛洒了不少钱财保命,儿媳妇们的嫁妆自然也被收缴干净。 好在井氏聪慧内敛,绣谱一直未曾公开示人,她以普通绣谱替换,偷偷瞒下此书,直到临终前才交给女儿保管。 洁白的雪花纷纷洒洒地落下来,有的被风卷着打转儿,翻飞到窗台前,从窗户纸的破洞中钻进来。 宋姝盯着那些雪花看了一会儿,忽然又有些茫然。 说起这次抗婚出走,那可是大大的忤逆不孝。 不知道祖父会如何暴跳如雷,又会不会鞭笞父亲,但是她想,祖母讲的三贞九烈的老故事太多了,什么女子被男人看了脚便要嫁给他、被父母嫁给糟老头也要顺从,明知道是火坑也要跳,不跳就是不孝顺—— 那便不孝顺吧,她不想做那种愚蠢的女人。 父亲倒是孝顺—— 还不是一样被逼得丧妻卖女。 这世间众人,无论贫富,无论贵贱,都是一条命,都想好好活着。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绿春身上扛着一个被窝卷,手里端着个脸盆跨进门来,一见她就喜滋滋地说:“姑娘,您猜猜我买到了什么?” 这丫头也不等她回答,自顾自地嘀咕着,“我碰到两个猎户拎着几只兔子下山,便多问了几句,原来岭山上当真是有大虫的,他们不敢往深处走,只好在附近打几只小玩意儿糊口。” 说着放下手里的脸盆被褥,翻出一只灰色的兔子,提着耳朵给宋姝看,“今晚我来烤兔子吃。” 门外的雪光映在绿春无忧无虑的脸上,看的宋姝也高兴起来,她道:“我饿了。” “啊,好。”绿春点点头,“这里有几个馒头还热乎着,您先垫补一些,婢子现在就去烤兔子,保管比那烧猪头还香。” 不知道是从谁家买来的旧脸盆,里面扔着五个馒头,上面沾了些灰。 宋姝拿起一个馒头坐在门槛上,一边剥皮一边吃,看着绿春拎着不断蹬腿儿的灰兔子跑到院里,先打来井水扔进去一把米烧上,再给兔子开膛破肚。 宋姝这里一个馒头吃完,那里的灰兔子已被扒光了衣服。 绿春给它涂了些油揉按均匀,架到火上烤,随着香味儿散出,主仆二人越发饥肠辘辘,实在难忍。 “它怎么还没熟啊?” “快了。姑娘,刚才我看到村口有几个形色奇怪的人,衣服穿的很好,身上带着刀剑,看起来凶巴巴的,不像这里的村民。莫非是那些猎大虫的侠客?” “附近的村民有没有觉得奇怪?” “附近人不多,但是神色如常。” 宋姝突然抬起头,纯净的眸子闪过一丝讶异,“你随便走一遭就能看到的事,村长和里正肯定也能看到,想必这些人已经出入多次,大家都习以为常。” “来这么多次都抓不到大虫,他们可真够笨的 抓大虫有什么好玩的?” “抓大虫不好玩 所以,他们可能不是抓大虫。” “怎么,我说对了?”绿春神色有些得意,往兔子身上撒了些盐巴粒粒,“姑娘,可以吃了。” 宋姝没有说话,抬手轻轻的扯下一只兔子腿。 她也不嫌烫嘴,吃的满嘴流油。 可能是心情太快活了,绿春手一抖多放了不少盐,宋姝吃完兔子腿,又喝了一碗稀饭解渴,满足的靠在炕桌上抚了抚肚皮。 绿春把剩下的都倒进自己肚子里,好几天吃不好睡不安,今天总算心满意足。 清洗了炊具以后,绿春收拾铺盖,宋姝盘腿坐在炕边盘算半天,突然冷笑道:“看来这里留不得了,明天卯时便去坟园走一遭,趁天不亮赶紧离开。” 夜深人静,寂寥无声。 她捏着硬邦邦的老棉被,只是辗转,也不知道几更天才沉沉睡去。 次日卯时不到,绿春睡眼朦胧的从小土炕上爬起来,走到院子里喂驴,冻得哆哆嗦嗦。 宋姝将屋子里的铺盖用品、吃食收拾整齐,拎出来放到驴车上,恰听见这丫头一边干活一边低声骂街。 她轻轻放好水桶,重重捋了两下驴耳朵,忿忿道:“呸!一群贪心鬼,逼得姑娘受这样的罪!但凡 ” 儿啊儿啊—— 那黑驴被揪的吃痛,冷不防大叫起来。 吓得她赶紧伸出两只手捏住这牲畜的长嘴,低声喝道:“你这黑头,快别叫!” 宋姝也被唬了一跳,骂道:“你这蹄子,好好的揪它作甚?” 若是惊动村民来看,又是一场麻烦。 黑驴急着要吃,嚎了一嗓子便低头啃草料去了。 主仆俩放下心来,仍旧是绿春翻墙出去开锁,等宋姝出去了再锁上门。 出门之前,宋姝把绣谱藏在怀里,想了想又把首饰盒取出来一并带在身上。 万一有什么特殊情况,两人拔腿就跑,不至于要折返回来拿细软。 宋姝提着个小灯笼,绿春从老宅里翻出一柄铁锨扛着,每年拜祭都要给旧坟填土,这些工具很齐全。 二人相依偎着往坟园走,压低嗓门继续商量着拜祭的事。 全然没留意有几道穿着夜行衣的身影,从路旁的树林里快速掠过。 “姑娘,为什么要趁天黑去坟园拜祭?您怕被村民看到后,给家里去信吗?” 绿春尚且不知宋姝有藏书的打算,她跟随宋姝来拜祭夫人不止一次,没有哪一次是摸黑的。 宋氏坟园不远处,有一片乱坟岗,往日听家里的老嬷嬷讲故事,说那里有不少带着戾气的孤魂野鬼哩。 藏东西自然是越隐秘越好,宋姝并不怕村民给宋家报信抓人,毕竟逃婚的消息不会传的那么快,或许根本传不出来。 祖父一定会封锁消息、秘密寻找,免得被秦家人知晓后,破了他的发财大计。 他背地里急的跳脚,面子上却会虚张声势,没准儿现在还吆喝着送自己去秦家主持局面呢。 想到这里,宋姝笑了一声,还有心情逗弄小丫鬟,“害怕吗?女侠仗剑走天涯,怎能连个乱坟岗都不敢去?” 武师傅说过,人死如灯灭,万念俱成灰。地狱的鬼不害人,人间的人却不一定。 顿了顿,她又安慰小丫鬟,“别怕,那里面都是宋家的先人,我是宋家的后辈,想必他们不会为难。” 沿着小径穿过树林,走到尽头便看见一道灰墙拱门,门口掩映着几丛毛竹,随风摇摆婆娑,飒然作响。 土墙低矮,青苔滑腻,二人轻松翻墙进入。 迎面便是几株老树高耸,苍劲的树枝盘曲交错,几只被扰到的乌鸦扑棱棱展翅飞起,发出粗哑的鸣叫声。 宋姝吩咐绿春提着灯笼,寻到井氏坟前先跪拜了几下,然后在墓碑后侧挖了一个深坑,将装着绣谱的匣子埋了进去。 第10章 惹祸上身 绿春苦着脸站在一旁,猜度着这不过两寸高的扁盒子能装下什么宝贝,“姑娘,您怎么能随便挖夫人的坟土呢,要是动了风水——” 宋姝只管闷着头盖土,努力将坟包恢复原样,低声道:“春儿,你只专心提灯笼,旁的事,不用多加理会。你姑娘难道是没有分寸的人?” 绿春愣了愣,在她心中,姑娘样貌出众,聪明伶俐,心地又极为善良,实没有什么人比得上姑娘半分,她就是这世间最好的小娘子。 “是,我都听姑娘的。” 宋姝将绣谱埋藏妥当,再次跪下来,对着墓碑拜了一拜。 “母亲,自您去后,祖父祖母仍是不事生产,凡事讲排场,只能靠典当度日,家中恒产皆已变卖。二叔二婶狡诈,从中趁取不少钱财中饱私囊 父亲是个读书人,看不起银钱铜臭,又事事以祖父为先,更操心不来柴米油盐酱醋茶诸事,丝毫不考虑宽弟将来的生活何以为继?” “这书留在宋家,倒叫女儿日夜担忧,唯恐哪一日被他们搜罗了去。今日前来扰您清静,一来是想托您继续保管此书,二来女儿擅自做主,打算将您留下的五百两银票到温塘县买一处商铺,也不必费心经营,只租赁出去,每年得些银钱应付宽弟的读书花用。” 绣谱和银票是井氏临终前留给姐弟俩的救命钱,轻易不能动。 别看宋姝往日在家里沉默腼腆,半个字都不肯多言,心中却极有主意。 她思量多次,五百两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是就这么放着太可惜了,应该尽快钱生钱才是。 但是,自己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好抛头露面做生意的,更何况若是被祖父知道,一定会尽数捞了去。 宽弟只有五岁,正是要进书院读书的年纪,祖父却一推再推,只让父亲在家里教他认几个字。 所以,还不如买一处商铺租出去,这几年先收些利息交束脩。 等宽弟长大了若是读书争气,可以卖掉商铺继续科考;或者读书不成,自己做些小生意也好,总归有一份家业糊口,娶妻生子都过得日子。 不过,最好不要在平山县这一亩三分地购置产业,二叔宋振川在平山县衙做个皂班捕头,下九流认识不少,早晚泄露风声。 南边的温塘县就大大不同了,虽只间隔九十里地,但相较平山县地势更平缓些,气候也温暖些,又有数处温泉滋养,所以百姓人口众多,经济贸易繁荣。 若是在此间买一处小商铺,想必更容易租赁个好价钱。 绿春听了半晌,心里敬佩,“姑娘慌里慌张逃命,还能想出这么些打算。只这一点便比二房的两个小娘子强出几座山去。” 老太爷以为大爷软弱愚孝,大姑娘又是个腼腆好拿捏的,才敢应了秦家的婚事,却不想踢到了硬石头。 “人活这一辈子,本就应该好好过日子的。爹稀里糊涂不管事,我心里再没个算计,还怎么过的下去?咱们且去温塘县躲上半年,偷偷买定商铺,若是家里退了婚事,我便回去,若是没有,这铺子便是你我的饭钱。” 宋姝料定祖父不敢把她逃嫁的事大肆张扬,他手里还有两个孙女等着嫁入豪门,岂肯坏了名声。 绿春扶她起来,替她拍干净裙角的尘土,“姑娘,大爷能劝得动老太爷吗?” 宋姝叹口气,反问:“你觉得他有几分把握?” “大爷极听老太爷的话,但也是疼姑娘的,所以婢子觉得 五分。” 绿春郑重道。 宋姝听了这话,莞尔一笑,伸出一根青葱玉指戳到她额头上,“你这丫头!世间诸事,大都不过五五之数,你这话说了等于没说。” “嘿嘿嘿嘿。” “走吧,这里有点鬼气森森的 ” 绿春拎了铁锨灯笼等物,二人出了坟园,仍旧沿着旧路折返。 宋家坟园不大,尚有一圈围墙,看起来还算齐整。 眼前不远处的一片乱坟岗就凄凉多了,大多是穷苦人家或者孤寡路人的坟塚,一个个小坟包杂乱无章的堆砌着,有亲人后代扫墓的或许竖一块石碑写上姓名,余者都是孤零零的土馒头而已。 此时天将亮未亮,周遭雾气蒙蒙,林间忽而一声鸦叫,忽而又是一声犬吠,惊得人心中毛毛悚悚。 主仆二人来的时候全靠一腔热血撑着,还不觉得怎样害怕。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当时天黑,看不清乱坟岗的样子。 回去时莫名的泄了半截勇气,看着里面旧塚新坟,纸钱被风卷着飘起,脑海里忍不住浮现出老嬷嬷讲的什么美男鬼、负心鬼、短命鬼、杀千刀的鬼 虽然嘴上都不肯承认胆怯,她们脚下步子却是越迈越快,只差飞起来了,颇有几分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的感觉。 偏生越害怕越事多,绿春忽然止住脚步,皱着眉头弯了弯腰。 “何事?” “嘿,我,我肚子有点疼 ” “莫不是吸了凉气?昨晚吃那么多荤腥,若再着凉是会痛的。” 宋姝连忙解下披风给她,却被绿春制止了。 “嘿嘿嘿嘿,我不用这个!姑娘把细纸拿几张就行。” “ 忍一下!” “忍不住!” 绿春拿了细纸慌忙往林子里面跑,宋姝压低嗓子喊道:“别 别扰了鬼,魂灵们 ” “知道。” 她几步跑个没影儿,宋姝站在当地等着,一阵风吹来,小灯笼的烛火晃动,本就昏黄的光亮更加模糊,忽然觉得后背有点发凉。 仿佛过了很久,仍然不见绿春回转,林中一丝动静也无。 宋姝忍不住胡思乱想,冲着绿春去的方向打量—— 仍然是雾蒙蒙一片,寂静的可怕。 这才觉察到,乌鸦和野狗已经好半天没有叫唤了,她试着往前走了一段路,把手拢在嘴巴上,虚着嗓子小声叫,“绿春?绿春,春啊。” 没有人回应。 宋姝一时想起鬼怪之说,一时又想起老虎的传言,顿时有些害怕,想要原路返回又担心绿春的安危,正急的没奈何—— 忽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动静,先“嗖嗖嗖”的又“噗噗噗”的,像是什么重物纷纷跌倒在干草软土上的声响。 她心里又紧张又好奇,要不还是去看看吧,绿春的身板撂倒两三个汉子不是问题,就算是碰见老虎下山也来得及大呼救命,岂会一点动静也无? 这里靠近后山,林中常有山鸡野兔出没,或许是些小野兽在觅食也未可知。 天光渐亮,雾气变得稀薄,不用灯笼照亮也能看清大概,宋姝于是壮着胆子,一步一步慢慢走进林子深处,走到近前时才发现,一个个坟包之间,竟然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人。 她第一反应是,土馒头里的人爬出来了。 立刻又摇头否认,这么冷的天,爬出来作甚,荒唐! 第11章 被迫同行 鼻尖隐约嗅到丝丝血腥之气,宋姝暗叫不好,颤着心尖儿探头细看,那些人个个都是头上破了个血窟窿,汩汩冒出鲜血淌到黄土里。 这明显不是被大虫咬死的,更不是刚从土馒头里爬出来的。 “绿,绿绿绿春啊?” 宋姝如在梦里,想跑迈不开脚,想叫又张不开嘴,脑海里的疑团越来越大。 她知道该逃,但着实舍不得从小伴着长大的绿春,一时眼泪汪汪,壮着胆子在死人堆儿里寻她的影子。 这一看,才看到死人都是穿着同样款式皂色衣衫的男子,莫非是同一家侍卫? 绿春那件青绿色滚边儿小棉袄极为显眼,原来她就在最边上趴着,显然是没来得及走进坟圈儿就被袭击了。 宋姝磕磕绊绊的走过去,努力扳起她的头,想看清楚有没有血窟窿—— “绿春,绿春?” 绿春身上没有血渍,宋姝心里稍安,低声呜咽着又去摸鼻息,还好只是晕了。 吃力的拖着绿春走了两步,她发现以自己的力气是绝不可能把人拖回祖宅的,当机立断把人藏到一丛灌木之后,准备回去赶驴车。 背后忽的传来一阵咳嗽声,令她浑身汗毛乍立,立即停住动作。 “谁谁,谁在那?” 黑压压乱蓬蓬的松杉灌木之后,缓缓的走出一个弓着背咳嗽连连的人,微弱的烛火映得他半边脸一闪一闪,一条渗血的刀疤从额角划到眉峰,两颗黑洞洞的眼珠子茫然无神,再加上雪白长衫被染的血迹斑斑,竟如青面獠牙的恶鬼一般瘆人。 宋姝一时恍惚,觉得一定是看见了白无常大哥。 她膝盖几乎站立不住,哆哆嗦嗦的抖着,“啊啊啊啊啊,鬼鬼鬼差大人,饶命!” 明明拼尽全力去喊了,却只能发出一声含糊的乳兽般的低叫,仿佛喉咙也被吓破了胆似的。 “白无常”走到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住,将手中长剑拄在地上,“小娘子莫怕,我是好人。” 声音竟然十分温和,还有一点耳熟。 但宋姝十分肯定,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活了十七年,她认识的行武之人只有武师傅一个。 而武师傅最多徒手劈开一截砖,还必须是空心带裂痕的。 她鼓起勇气,用灯笼指着他问道:“你,你是何人?怎,怎怎敢闯入坟园?” “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男人听到她的声音,蹙了蹙眉头,拖着伤腿上前一步,似乎是想把人看的更清楚。 竟然是个瘸腿儿的鬼 宋姝后退两步,瞧见他的白袍底下渗透出了不少血迹。 “害怕?” 男人不再向前。 “不,不不怕。你,你往四四四四里八乡打听一下,我也不是好惹,惹的!” 心里慌得打摆子,表面上还想披上纸老虎的外壳。 “你在发抖。” 男人戳破她的纸老虎外壳。 “我我我不是发抖,是在动。在动,是人都会动的嘛。” 男人轻嗤一声,吃力的拖着伤腿挪动两步,顺手推开几丛纸扎花圈,靠在坟包上歇息,刀疤脸隐在暗夜里,神色不清。 宋姝没得到他的答案,也并不想知道他是谁,脚尖悄悄转向小路的方向,暗暗估测自己逃跑的胜算。 唰唰两道银光闪过,远处隐隐传来噗噗的一声。 宋姝一抖,身子不敢再动,两颗眼珠偷偷转向男人—— 他正举着一只手吹了吹气,拇指轻轻捻了捻食指,另一只手晃了晃腰间的囊袋,发出细微的叮铃声。 ——里面大概是藏着弹子一类的暗器? 想到地上躺着那些人脑袋上的血窟窿,宋姝心里暗骂一声,只好不情不愿的说道:“大人饶命啊,啊嗷嗷嗷——” 手腕一紧,首饰匣子哐当落地。 一只冰凉的大手环捏住她的腕骨,力气之大,几欲捏碎一般。 男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忽然迅速起身控住她,低声凶斥,“闭嘴!” 他用剑鞘杵了杵地上的匣子,里面发出叮铃哐啷金属碰撞的声音,嘲讽道:“怎么,想把同伙引来救你?” 宋姝感觉他手掌有力,又见他身下有影,便知是人不是鬼,心里一松开始胡说八道:“你,你别别这样,我夫君就在附近,他十分强壮,定会回来寻我。” 男人浑不在意,凑过来掀起她衣角提了提—— 宋姝身体一僵,只恨今日没来得及化妆扮丑,这死鬼分明是见她貌美起了淫念,想要大呼救命,他又不许自己开口,何况不见得有人听得见呼救。 只能咬着舌尖呜咽道:“大人,虽然我相貌出众,但也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子 世家女子岂能容你任意淫辱——” 大晚上从乱坟岗里走出来一个美貌小娘子,男人内心自然起疑,说不定就是一个女阿飘。 他忽然想起说书人讲过,鬼都是没有脚的,便提起她的裙摆看了看,谁知她竟说什么“世家女子”、“淫辱”的字眼,分明是把他当做劫色的无耻淫贼,直气的脑门生烟。 不过是个盗墓小贼,竟敢如此侮辱人! 一时恶从心起,他怒骂道:“直娘贼!谁想淫辱你来着?再胡说八道,老子宰了你这丫头下酒!” 吃他一吓,宋姝立刻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甚至有些讨好,“大大大大,大人,我就知道您侠肝义胆,最是锄强扶弱、打抱不平的热心肠,断不会行那龌龊之事!” 男人 他仍然冷着脸不说话,宋姝只好鼓足勇气道:“大人,这里也不是什么好地方 要不咱俩打个商量?瞧着您现在也是腿脚不便,需要人帮忙。” “我呢,今日就做个好人,扶着您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再去村子里雇一辆大骡子车,送您舒舒服服的离开。咱俩分道扬镳,就此别过,如何?” 眼下别无他法,只能先哄着他等待时机脱身。 男人挑了挑眉,脸上的神色十分不屑,松开她的手腕后,双手拍了又拍,仿佛要拍去什么不洁的东西。 “何必惊扰村民?你的驴车不是就藏在附近?速速牵来,送我去一个地方。” 宋姝??? 男人伸出那条好腿,足尖儿一挑,轻松的把地上的首饰匣子踢到手里,又转头看了看藏着绿春的灌木丛,目光带着明晃晃的威胁。 宋姝 银子和人都被人家拿捏住了 只好垂头丧气的提着小灯笼,回老宅牵驴车。 第12章 假扮夫妻 日渐东升,朝霞满天,从家中逃离不尚不足十二个时辰,宋姝却觉得仿佛早已换了天日。 “驾,驾!你这黑头,快走!” 她笨拙的赶着驴车,时不时用鞭子戳一戳驴臀,偏生那驴子不肯听话,走几步后便乏了,东摇西摆只是不肯向前,愣是把车厢里的瘸腿汉子摇成了汤圆。 青帷小车狭窄,绿春块头又大,直挺挺的躺着占据了很大一块地方,汉子努力扶住车厢壁缩在角落,本就十分委屈,现在又被摇的头晕,忍不住怒喝,“你到底会不会赶车?” “ 我不会呀。” “ ” 宋姝看看被缰绳勒得红红的手掌,又看看倔强不肯听话的黑驴,觉得十分委屈,这黑头与大家都是初次相识,为什么偏听绿春的话? “哦~ 哦!你这黑头,快些走,到了市镇我买豆料与你吃。” 连哄带骂,总算在天光大亮之前把驴车赶上大路,渐渐驶离乱坟岗,宋姝松了口气,又开始发愁怎么摆脱这煞星。 “大人,您想到什么地方去?” “沿着大路向南。” 向南?那不正是温塘县? 宋姝心里一喜,“好。” “等到下一个村子,你去买两件男人衣衫与我换上。”男人继续说道。 宋姝嘴里应了,眼梢往车厢一扫,发现他正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吃力的往腿上洒药,又从中衣上撕开一条布料把伤口紧紧扎住,伤口处瞬间涌出些鲜血把裤子和袍襟都染红了。 他疼的嘶了一声,仰头闭目靠在侧壁上,鼻尖冒出几颗汗珠。 宋姝觉得他那张脸十分奇怪,脸色蜡黄不似常人,而且皮肤有的地方皱皱巴巴,有的地方又平整光滑,不管他发怒还是咧嘴表情都跟不受控似的。 她盯着看了又看,心里暗自琢磨,莫非这便是武师傅提过的人皮面具? “别看我,快看路!当心把车赶到沟里!” 宋姝被人识破,讪讪的扭头,这人,闭着眼也能看到我打量他? 忍不住又问:“你怎么知道我有驴车?” 不仅知道有驴车,还知道藏在附近。 “你是宋家大姑娘?” “你!你——” 宋姝倏地妙目圆睁,猛然回头望着他,惊诧地说不出话。 “看来我猜对了。” 他睁开眼睛,似笑非笑。 “你究竟是谁?” 宋姝觉得后脑勺发麻,这人莫非真的是个鬼? 男人呵呵笑起来,心情竟然十分愉悦,“放心,我只是想找个靠得住的车夫送一程。只要你按我说的做,我不会伤害你们。” 不放心也不行,毕竟跑不掉,宋姝只好说:“你说话算数。”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男人说完,从腰间囊袋里摸出一个水囊,咕嘟咕嘟喝了几口,咧着嘴角嘶嘶两声。 宋姝闻到微微的酒味儿,忍不住皱了眉头,春寒未消,又有寒霜,这样坐着喝冷酒非得生病不可。 “喂,我送你一程不要紧,但不想照顾病人,更不想浪费钱与你买药,你受了伤还是别饮冷酒的好。” “区区小伤,老子还不放在眼里。” “喂——” “别喂喂喂的,老子不叫喂。” “ 大爷,我的丫鬟什么时候能醒?” “再过个把时辰就醒了,只是点了昏睡穴。” 宋姝放下心,这人不滥杀无辜,倒也不算坏的彻底,只是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人、杀的那些人又是什么来历? “大爷——” “别大爷大爷的,老子不叫大爷。” “ ” 宋姝生着一张樱桃嘴,平日里不爱吭声,其实性子好强,要是存心怄气,说出的话也能跟刀子似的,专往人心窝子里戳。 只是如今碰见这么个杀人如切菜的煞星,绿春的小命还没着落,她便只好忍气吞声。 “请问您贵姓?小女子该如何称呼?” “咳,我琢磨着,这一路上还要过几个村镇,少不得人盘查问询,咳,你我便假扮对夫妻如何?” “你说的是什么鬼话?” 宋姝瞬间炸毛,这不是想占人便宜? “咳,你别误会。” 男人连连摆手,似是有些不好意思,“我并非孟浪之人,只是,只是我一个大男人同你们两个女子一起行走,遇到人不知该如何解释?何不如说,是我陪你回娘家探望父母——” “那便不能说是兄妹?” 宋姝气的黑了脸,也顾不上害怕了,“正月里间,兄弟姐妹相帮着去探望亲戚老人的也很多,何必非要说是夫妻?” “啧,小娘子你且别生气,咱俩拿着镜子照一照,你生的这样一副花容月貌,无论谁看见,也不能说你跟我这样的糙汉子是一个娘养出来的呀?” 宋姝冷哼,这人生得牛高马大满脸凶相,杀人都敢,却是一副面团脾气。 “你休要胡说八道!我一个姑娘家 ” 她咬住嘴唇,怎能跟个陌生男人互称夫妻,闹出去让外人知道,能说出什么好听的? 只是这话却不好意思明说,她只能沉着脸表达不满。 男人指了指她的发髻,浓眉一皱,“你今日的装扮,可不是姑娘家。” 宋姝连忙伸手一摸发鬓,方才想起来为了出门方便,这两日都是妇人打扮。 她又羞又气,赌气梗着脖子道:“我不愿意!” 男人一斜眼,黑脸一沉,又是一副活脱脱鬼差模样,“我这不是与你商量!你吃了豹子胆,敢跟老子讨价还价?” 宋姝气得心里念了半天的佛才平静下来,冷着脸说道:“大爷好大的威风!既是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岂敢反对?” 男人见她松了口,往后一靠,两眼一眯,仅有的一条好腿抖了抖,“总之我不会与你真做夫妻,不过是为了路上方便照顾,口中喊两声娘子。你叫我两句夫君又不会少块肉,何必较真?” 宋姝一寻思,如今自己二人落在他手里,左右也是逃躲不开,不应承又有什么办法? 等到了城镇,人多密集,官兵捕快俱在,说不得就有机会把他甩开,或者等到了温塘,使人报信与大表哥知晓,他是在市井混的,身边之人三教九流俱全,必有法子相救,这才抛开不再生气。 只是心里到底不忿,赌气不肯看他,也不再与他说话,扭过身去一鞭子抽了黑驴一个趔趄,骂道:“你这黑头好会仗势欺人,别人赶你就走的利索,怎么偏不听我话?” 男人心里暗笑,搔了搔头顶,“喂,宋娘子,你唤我余大郎便是。咱们夫妻此行是从平山县到温塘县走亲,顺路贩卖些货物回去零卖。” 温塘富裕,平山贫瘠,经常有小货郎往来温塘,贩些新鲜时兴的货物回平山售卖,这厮看来是有做些准备的。 宋姝这么一想,就更生气了。 第13章 互相为难 从大岭村出来往南走,天越走越亮,除了偶尔遇到一两个早起的樵夫,并无其他行人。 一路上余大郎不停地使唤宋姝:“有无干粮?拿一个与我填填肚子。”“这馒头从哪里偷的,怎么不挑有肉的?”“太干了,咽不下去,可有水?” 宋姝忍气吞声,白眼简直要翻的背过面儿去。 约半个时辰之后,望见大路边有几间瓦屋,前面立着一张三条腿的破桌,缺的一条腿用几块石头顶着,上面摆列着几样山货,门口写着一面大大的“铺”字招牌。 瓦屋后又是一条土街,街旁泥土矮房林立,依稀几缕炊烟袅袅而升,想必是个极小的山村。 宋姝把驴车停在路边,走到瓦屋铺子前敲门,“店家可在?” 门板轻响,一个瘦削的妇人探头出来,问道:“你是哪个?” 宋姝往里张望一眼,见是个杂货铺子,里面货架上酒肉糖果,瓦罐瓷盆,零零碎碎不少。 “大姐,我是北边的乡民,去娘家走亲。不想丈夫昨日与友人吃酒宿醉,晕车吐了一身。不知大姐可有合适的男子衣衫,与我救急?” 说完,她掏出荷包晃了晃,“不敢白要你的,该值多少铜钱,绝不还价。” 那妇人直勾勾的盯住荷包,菊花脸上浮现喜色,“旧衣是有的,不知都要什么样的?我抱出来,你捡一捡。” 说完缩身回去,唤了一个胖老汉出来看店,自己急急走到后房里取衣裳。 宋姝站在门口等着,琢磨余大郎是从哪里知晓自己的身份?明明自己并不认得他。说是不认得,隐约又对他有一点似曾相识的感觉,尤其是声音。 她不得其解,一时怔住。 店家养的一只黑猫昂首挺胸踱步出门,对她喵呜几声,见她并不拿出肉食投喂,愤愤然走了。 这里离寿安镇约十几里路,村民日常量油买盐,不值当花一个时辰走路,大都在这里买卖,所以铺子生意很不错。 这时候正有一个短衫男子带着瓦罐来买猪板油,看到大清早有小娘子站在门口不由得打量几眼,宋姝低头避开。 “郎君你瞧,我这里的猪板油雪白油滑,肥厚坚实,这样的肥肉,出油量最多。闻之还有肉香,这两块不管你选哪个,都保证你买回去不亏。” 胖老汉笑眯眯地推销。 短衫男子约莫十七八岁,大概没做过这件差事,在两块肥肉之间来回拨拉,拿不定主意。 忽然又用余光瞥了宋姝一眼,似是惊讶于她的美貌,红了两颊,“我,我回去问问我娘再来买。” 白来晃悠一圈,竟然抬脚走了。 “晦气。”胖老汉轻轻啐一口,殷勤地问宋姝,“小娘子是哪里人士?” “温塘。” “来这边走亲?” 宋姝笑笑不答。 胖老汉还欲多问,见到自家菊花脸的婆娘抱着一怀衣裳急匆匆走进来,便住了嘴。 妇人将旧衣放到桌面上,提起一件墨蓝色外衫递给宋姝,嘴角不由带出一分笑意,“小娘子瞧瞧,都是不怎么舍得穿的好衣裳!你随便挑几件吧。” 她一凑过来,便有一股子汗臭酸味扑鼻而来,宋姝不由的屏住呼吸,伸着两根手指接过外衫看了看,汗臭绷线起毛先不提,明明都洗的失了新鲜颜色,衣摆头上还挂了黑灰,这还叫不舍得穿? 转念一想,反正又不是自己穿,管他作甚! 她提起这件放在一旁,又从里面扒拉了一条同色长裤,“就是这两件吧,要几文钱?” 胖老汉慌忙说道:“两件不穿的旧衣,不值什么。给个二三十文就行——” “你睡糊涂了?”妇人打断他,说道:“这是我去年秋里才给你做的一身,一共才穿了几回?” 宋姝闻言,把衣服翻了几翻,拎着一条磨破了洞的裤腿抖了抖。 胖老汉有些讪讪,妇人脸一翻,尖声尖气的说:“外衫五十文,裤子三十文,都要给你算便宜些,七十个大钱一个不能少了!” “五十个。” “你刚说不还价。” “你刚说不舍得穿的好衣裳。” “ 拿走吧,算我行善积德!” 宋姝捏着鼻子,拎着衣裳走回驴车旁,喊余大郎掏出五十个铜钱。 给他添衣裳,当然要花他的钱。 妇人喜不自胜,再没想到准备拆了当抹布的衣裳还能卖出去,呲着牙翘着腿儿到一旁去数钱。胖老板趁她不注意,拿油纸包了两个烧饼递过来,“与你做个添头。” 买衣裳送烧饼,宋姝一听就想笑,接过烧饼继续赶车。 坐在车辕上一边啃烧饼,一边问余大郎,“衣裳可合身?” 余大郎这辈子没穿过这么便宜的衣裳,宋姝问他要五十文的时候,他还以为只能买双袜子呢。 等拿到衣裳的时候,不用说脸色绿的很难看。 宋姝还敢问合身与否,气的他牙根痒痒,只瓮声瓮气的“唔”了一声。 胖掌柜身材又矮又宽,衣裳自然是又短又肥,所以他穿是能穿的进去,只不过衣裳露出手腕子,裤子露着脚腕子。 余大郎只好安慰自己,不管怎么说身上看不见血迹了,路上遇到人不用怕盘问。 宋姝见他吃个哑巴亏,心中暗乐,十分想看看他穿上破衣烂衫是什么样子,又怕他还没系好扣带怪不好意思的 忽然想到车厢里还躺着个绿春,立时急了,扭头闭着眼对余大郎说:“哎哎哎,你换衣服得把绿春的眼睛遮住啊,避着点儿姑娘家。” 余大郎一听脸更绿了,先不说他只是换了外衣而已,况且这个叫绿春的胖丫头眼睛一直没睁开过,能看见个蛋啊? 可是被宋姝这么一嚷,他莫名的觉得自己失了贞洁,心口堵得慌,抬手给一巴掌伸出来,硬生生打到车框上。 这一生气倒消停了,不再使唤宋姝做这做那。 宋姝暗喜,脸上却努力装出不开心的样子,希望他继续保持缄默。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驴车进入一截僻静山路,更加不闻人语,只听鸟鸣,幸亏路还算平整,走起来丝毫不费劲。宋姝起得太早,此时盘腿坐在车辕上,不禁昏昏欲睡。 “停车!” 宋姝猛然惊醒,心中一慌,爬起来问:“怎么了?” “停车,我要下去方便。” “ ” “还愣着作甚?快来扶我!” 宋姝只好先跳下车,伸手去扶他,余大郎一定是故意的,下车的时候重重一跳踩到她的足尖,疼的她眼里泪花转圈,他还假模假样的道歉,说自己腿伤了不灵便,真不是故意的。 宋姝打他不过,含泪忍了,心中暗骂这厮不厚道,咒他伤口多疼几日。 余大郎走入树丛隐身不见的时候,宋姝又想干脆快驴加鞭跑掉算了,想必这个瘸子也追她不上。 转念一想,还是不行,他腿脚是追不上,但是手里的铁蛋子挺快,被打中了不是玩的。 何况他知道自己的家世,何况首饰和银票还在他手里。 一想到这些,她便觉得要呕出半斤血来。 第14章 雇佣关系 少顷,余大郎从树丛后面一瘸一拐地挪出来,见宋姝还等在原地,莫名心里有些高兴,伸手拉了黑驴,拍拍驴头,问道:“你怎么不跑?” 宋姝嗤了一声,懒得回话,跳上车辕坐着。 余大郎哈哈大笑,双臂用力一撑跃上车辕的另一边,丝毫不像瘸腿伤痛走不了路的样子,更可见方才是存心踩她一脚。 “我来赶车,你去里面暖和一会儿。” 这娘们儿赶个车磨磨唧唧,明天都走不到温塘县,莫非还要半夜宿在山里? 他说完不等宋姝同意,长臂一伸夺过她手里的鞭子,轻轻往黑驴臀上一敲,“嘚,嘚儿。” 黑驴竖起耳朵,立刻撒开四蹄,向前奔跑起来。 宋姝没有防备,惯性的向后一仰差点儿摔倒,幸亏余大郎分出一只手拉住她的胳膊才没有丢丑,她脸一红,用力甩开他的手,慢慢退回车厢里坐好。 余大郎也不恼,蜷起一条腿踩在车辕上,神气活现地哼着小曲儿,时不时地晃着手中的鞭子,或者拉一拉缰绳,驴车嘎嘎悠悠的向前奔去。 又路几个村镇,偶遇几簇行人,见是个刀疤恶汉赶车便都避开了,幸喜无人盘问。 中午时分,驶入一片丘陵矮山,道路越来越宽,且都是下坡路。 余大郎将驴车停下,令黑驴歇歇脚吃些干草,又跛着足到路边水渠里提了些清水饮驴。 宋姝看着他忙活,心中越发糊涂了,这位余大郎看似凶横粗鲁,却是个精细人,路上言谈谨慎从不露底,虽会使唤她做事,但又不曾油嘴滑舌讨便宜,甚至还多有照顾,比如,不顾伤痛亲自赶车,反让她躲进车厢取暖。 她一开始担心他发癫起来,把自己的脑壳也打个血窟窿,故而忍气吞声伺候。现在看来他还不至于那么狠戾,尤其是洗净了脸上的血迹,看起来倒是个憨厚长相,除了丑些。 因此她胆子大了几分,心中想出好几种脱身的方案,只是不管哪个方案,都要等绿春醒转,两人共同合作才行。 只是仍有些好奇,到底是什么原因,竟使得他狂性大发杀了那许多人?这些人同大岭山的大虫有没有关系?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识得我?” “你真的要知道?” 余大郎头也不抬,伸手摸进旁边的干粮包袱,又拿走了一个馒头。 总共就四个馒头,一路上被他明拿暗偷的吃光了,也不知道绿春醒了哭不哭。 “我 ” 宋姝忽然有些不确定,不确定自己一旦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后还能不能装的毫无破绽, 罢罢罢,管他是谁,管他们有没有关系,总之与自己没关系。别人的秘密少打探的好,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等到了温塘县,尽快撇开这个累赘,与他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顺着这条路走十几里下坡路,就是温塘县了。”看起来余大郎对道路很熟,不似初来。 “那太好了!不知道你要在何处落脚?咱们赶车送你过去,正好别——” 余大郎看着她,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问道:“咱俩不是说好扮一场假夫妻吗?” “是啊,可路上并无人盘问。” “前面这山唤作落霞山,山上有座慈光寺,好旺盛的香火!” 余大郎指着前面青灰色的石山,拿眼斜看着她。 “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莫不是杀人染血后心中不安,要去佛祖面前祈求宽恕? 余大郎挠挠头,为难道:“我要去山上等一位友人相助,只是我这副腿脚不便的样子 ” 宋姝闭口不接,伺候你七八十里路就不错了,难道还要扛着你上山烧香拜佛? “我看你那个胖丫鬟一时清醒不了,左右是无事可做,不如陪我上山走一趟。” 余大郎提醒她,又保证道:“你只放心,我绝非恶人,更没有做违法之事。” 宋姝想起乱坟岗横七竖八躺着的尸体,不是恶人?不违法? “你原说,绿春一个时辰便能醒转,怎么两个时辰了还没有醒?” 提到绿春,她不禁又生气。 “我不小心又点了她几下。” 宋姝 她心中冷笑,这货看着憨实,实则不是个省油的灯,真把我当成泥捏的性子不成。 “去便去,但是不能白去。” 看他这架势,说不去定然不行,还不如趁机谈些好处。她随宋大姑来过几次落霞山,山顶的慈光寺香火鼎盛,大和尚们为人仗义,颇有慈悲之心,不是那些黑心寺庙,去一趟也不怕什么,说不定还有机会逃脱。 “怎么个不白去?” “先不提为你担着多大的风险,你初说送到温塘县便了,现在又要上山会友,我怎知你上完了山,是不是又要下海?一个接一个,无穷尽起来,我们莫非要伺候你到地老天荒?” “所以?” “所以咱们也好说话,你先把匣子还我,再拿出一百两纹银,当做雇脚力吧。” 余大郎 张口便是一百两,还叫好说话? 宋姝心想他若不同意,我便说十两也行,再不济三两二两看着给都可以。 万万没想到,余大郎眼皮子一搭,便知求人帮忙,尤其是个贪财的小贼,靠威胁反不如靠金钱牢固。 “一百两便一百两吧,算我晦气碰见你这女贼。只是丑话说在前头,这两天雇你帮忙,万事都要听我指令,但凡你们敢走漏一丝风声,别怪我就地格杀!” 宋姝整个眼睛都亮了起来,唯唯称是,连他称自己女贼也略过不计,挺直了腰身,立时向他伸出一只纤手,掌心向上。 余大郎粗人一个,不曾与女子近距离打过交道,如今一个俏生生的小娘子立在跟前,眉眼带嗔,再看那只手细溜溜的,似乎很软很嫩,不知怎么就红了耳根,慌忙摸出黄杨木匣子丢给她,“给你、给你!” 糙老爷们看起来有三十几岁,竟然有如此小儿郎之态,宋姝心中一阵恶寒,见他转身想逃,拉住袖子问道:“一百两呢?” 余大郎怀里摸索半天,绷着脸抻出一张银票递与她,头都不回的去牵驴套车。 果真是一百两,宝丰隆钱庄随时可兑换现银,宋姝只差将嘴给笑歪了,小心的折起来放到荷包里。 随后跳上马车,与余大郎一左一右坐在车辕上,兴致勃勃的玩赏沿途风光,心情与昨日大有不同。 这世上果然没有银子解决不了的烦恼。 温塘县靠南又靠下,没有平山县那般寒冷,此时立春已过,山坡草地、溪边垂柳树梢竟显出几分嫩绿来,偶尔还能见到一两丛早开的黄花。 山下少许耕田,有背着手的老农在田间地埂溜达,查看何时便可耕田;大路边有数家酒馆食肆旺铺,斜插彩旗招揽些生意,也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沿街叫卖。 有行走的客商坐下歇脚,也有游玩赏景的闺秀吃茶,竟然还有美貌的酒娘子当街沽酒,每一斛酒提起来,她或念几句荤诗,或唱两句小曲,十分有趣。 远远几个顽童趁着东风放纸鸢,路上人来人往,处处透着生机,正是一派春日好时光。 第15章 后有追兵 宋姝在宋宅的小天地里生活了十几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又没什么娱乐,生活乏味得很。 加上祖父祖母最看不起乡民人家,不许她们姐妹三个与当地的小娘子们多往来,所以尽管大华朝律法宽松,集市的繁荣却和她没甚干系,只有节日才能出去凑个热闹。 如今出得门来,看什么都觉得有趣,两只黑葡萄般的眼睛欢快明丽,透着小女娘的娇俏。 “你 很喜欢银钱?”余大郎忍了又忍,还是问出口。 听说宋家原也是诗书传家,竟养的一个大姑娘钻钱孔里,果然是落魄了。 “你问这话便是个傻的,银钱当然是个好物,不仅可以置屋买米,还可以给自己留条后路。家中有屋,再小也可遮风挡雨,手中有钱买米,再少也可得个温饱,不用乞求他人。” 宋姝觉得,说不喜欢钱的,那是没真缺过钱。 余大郎微愣,“所以去盗墓?” “哪个去盗墓?”宋姝气结,分辩道:“那是我母亲的墓!” “你连母亲的墓都要盗?”余大郎更惊讶了,这等不孝女真少见,“别隐瞒了,深更半夜从坟园里翻墙出来,你们身上有泥,扛着铁锨,拿着首饰匣子,不是盗墓是什么?总不会是去藏宝的。” 宋姝 刚欲卷起袖子与他理论几句,身后响起一阵嘚嘚嘚的马蹄声,二人回头一望,竟是匹快马从远处奔来,隐约辨出骑马者俱是衙门捕快模样。 她心头一紧,看了看余大郎—— 他面色沉静,举鞭指一指路边的茶寮,“过去歇歇脚。” 茶博士一看来了生意,慌忙跑出来拽住车,满面堆笑。 他见赶车的男子跳下来后背着身扶宋姝下车,便以为是个仆下,懒得细瞧,只对着宋姝问道:“小娘子,是吃盏七宝擂茶还是盐豉汤?小店祖上传下的好手艺,任谁到落霞山都要吃一盏再走。若是肚中饥饿,小店还有烤菜包子,再切一盘好羊肉也使得。” 这会儿都过了午饭的时间,他们确实腹中饥肠辘辘。 “娘子,你先点些吃食,我去趟茅房就来。”余大郎冲她使了个眼色,低头掩面离去。 宋姝会意,走到一张小桌前坐下,笑吟吟道:“一路风寒,冲两盏热腾腾的七宝擂茶暖身吧,再来三个热炊饼,三个菜包子,一壶梨花酿,切一盘羊肉。” 茶博士高兴的应了,将白手巾往肩头一搭,自去后厨忙活。 说话间衙役的快马已经到了跟前,正挨个查看路边停靠的车辆,明明是有目的而来。 她心中暗暗叫苦,碰上余大郎这个煞星真是倒霉,如今怕是要惹上官非,不知现在举报还来得及否? 先不说余大郎凶残,当众举报他定然得不了好下场,再就是官字两个口,谁知道这几个衙役是好是歹,擒不擒得住这个煞星? 若是今日死在落霞山,倒不如去做那死鬼的寡妇。 眼瞅着有两个衙役走近她们的黑驴车,正呼呼喝喝的掀车帘子—— 宋姝只好起身,“两位大人,不知有何事?” 为首的衙役二十几岁,生的浓眉大眼高大结实,一转身见是位娇娇柔柔的小娘子,不觉缓了口气,“这是小娘子的驴车?里面躺的是谁?” “回大人,里面是我的丫鬟,晕车吐了正睡着,不知大人是因何事查问?” 一声声大人叫的他心里高兴,瞟一眼车里果然是个胖壮女子大喇喇躺成个大字,胸部高高隆起做不得假,撩开车帘的手松了下来。 他们要找的是男子,这不是目标。 “近几日牢里跑了逃犯,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官府派人沿途找寻,一并提醒你们注意,若是有了线索速速报与官府知晓,大老爷重重有赏。” “果真如此怕人?”宋姝心里一惊,余大郎竟是个逃犯? 不对,逃犯只会被衙役追赶,不会被黑衣人围攻,这些衙役没有说实话。 “千真万确,你们女子万不可单独出行 啧,还有人跟着你们吗?”另一个瘦小的衙役眯着老鼠眼,眼里闪着精光。 宋姝道:“小女子多问几句,大人别嫌烦恼,这逃犯是什么模样——” 高个衙役刚想回答,瘦小衙役拦住他,“你且说同行之人还有谁?” 见他不好打发,宋姝皱了眉头,纠结要不要讲出实情,余大郎或许是匪,这两个兵也未必是好人,她现在根本分不清两拨人哪个可靠,贸然站队只怕又增危险。 “娘子,饭菜可点好了?” 余大郎的声音响起,宋姝回头一看,真是见鬼了。 哪里是什么糙汉余大郎,分明是昨日早晨遇到的“江洋大盗”出现在茶寮的竹栅旁,魁梧高大的身板子,偏生着一副白净的皮肤,黑白分明的眼睛,挺直的鼻梁,只没了那把络腮胡子。 他身上仍穿着胖老汉的墨蓝色烂布衫,又肥又短松垮垮的吊在身上,似乎连胸膛都掩不住,透出里面鼓囊囊的肌肉,却别有一番风情。 电光火石之间,宋姝明白了,怪不得他识得自己,原来从一开始就已认出来声音。 宋宅后门,宋姝乔装了外形,却改不了声音,络腮胡习武之人好耳力,在乱坟岗听声辨人,但见面容不符,心中存疑,故而又在上车后一语诈她,确认真实身份。 说来说去,蠢得只有自己,明明听他的声音耳熟,却一直想不起是谁。 但当时他总共就说了三两句短话,也不能怪自己蠢吧? 宋姝简直要气笑,这厮看似缺了八百个心眼子,其实都要成精了。 “娘子,你早晨不是想吃羊肉?可有叫店家切来?” 余大郎见宋姝愣怔怔的张口不语,笑嘻嘻的走过来扶她坐下,随手把两个山梨放在桌上。 “你是——”瘦小衙役疑惑的目光在二人之间打量。 余大郎一副刚看到他们的样子,拱拱手道:“唔,两位差爷,我家娘子一路上晕车胃口不好,早饭都不曾吃得,我去买些鲜果与她 不知二位有何事?” 宋姝掩脸不语,心想她家的驴车必定是专业摇汤圆的,只要坐上去一个两个都要晕车的。 “你姓甚名谁,打哪来?”高个衙役不断打量着他,见他生的极为魁梧,不禁起了疑心,眼神严肃起来。 “小民姓余,人们都唤我余大郎,是平山县人,正月里陪娘子回温塘县探亲,路过此地歇歇脚。” “春月年节间,既是探亲见客,怎也不穿件好衣裳?”瘦小衙役颇为鸡贼,盯紧余大郎不放,“这衣裳甚是不合身,是哪里来的?你瞪什么瞪,莫非老子还问你不得?” 余大郎脸上笑吟吟的,轻轻眯了一下眼睛,身型纹丝不动,手里的铁弹子却捏的越来越紧,露了痕迹必是死路一条,不如 第16章 庐山面目 忽然,一只温热软腻的小手覆到他手背上抚了抚。 “大人,莫要和我夫君一般见识,他天生牛眼,并非瞪您。” 宋姝瞬间做出了抉择,若是让余大郎当众打杀官差衙役,那便是人赃并获,自己这个同党之罪怕是永远洗不清。 “乡下人,哪有那么多好衣裳穿戴?何况路上赶车俱是风尘,平白将好衣裳磨坏了。奴家便把新衣裳收起来,待到了亲戚家再换不迟。” 说完,她从车里扯出个包袱翻开,一件簇新的宝蓝团花茧绸夹袍折叠的整整齐齐。 瘦小衙役伸手扯过,刚抖开便被余大郎拦住,将袍子捏在手里。 宋姝松了一口气,这夹袍是她为了方便出行,做给自己穿的,若是抖开一看就会发现尺寸瘦小,余大郎根本不可能穿得上。 “差爷,看也看了,查也查了,小民可以去用饭了吗?”余大郎皮笑肉不笑的问道,眉眼间起了些怒气。 高大衙役拉住瘦小衙役,向他使了个眼色,“时辰不早,还要去温塘县衙告知刘知县,别与他们墨叽,走吧。” 瘦小衙役按住腰间三四尺的腰刀,冷哼道:“马家店买板油的小郎君明明说,看见一个刀疤脸的白衣汉子在驴车里 ” “那也未必是这家人呀,他并无刀疤,也不曾穿白衣,还带着娘子丫鬟 那车里我看过了,除了一个黑胖丫头、两个衣裳包袱,什么兵器都无 ” 瘦小衙役说不过他,操着平山口音低声咒骂几句,又似是心有不甘,临走前回头,不怀好意的说道:“小娘子生的貌美,嫁个汉子倒凶丑。” 宋姝低头,语气十分温顺,内里却笑破了肚皮。 “丑又有什么打紧,不耽误我穿衣吃饭。” 余大郎牵驴的手紧了紧,又摸了摸囊袋里的铁弹子。 待二人去盘查别家,宋姝坐回桌旁,用蚊子一样的声音道:“他们可是冲你而来?” “未必。”余大郎将醋钵大的拳头往桌上一捶,骂道:“直娘贼,怎么还不端饭?” “来了来了。”茶博士一直躲在门后不敢过来,见差爷走了慌忙端个红漆盘出来,将吃食一样一样摆在桌上,讨好道:“茶汤滚烫,您慢用。” 余大郎拿起一个烤菜包三口两口扔进嘴里,不满的问:“怎么就点了这少些?还不够老子塞牙缝。” “你哪里那么宽牙缝 ”宋姝顺口说完,看到余大郎的脸色不好,又吓得吞回去半句,“我,我吃的少。” “哼,你们小娘们儿都是鼻屎大的胃口,半个馒头便说饱了。多叫他们做些干粮带上,老子不差这几个银钱!” 宋姝一阵恶心,连半个馒头都吃不下了,端起热茶喝起来。 宋祖父教她们哼哼唧唧淑女之风,饭桌上从来不许提到屎尿屁这样的字眼,宋姝对他有抵触情绪,厌烦这些规矩,背地里故意松懈偷懒,但也不能做到像余大郎这样粗鄙不堪。 谁若是嫁的这样的糙汉,简直要瘦成纸片,她想。 宋姝起身去后厨吩咐茶博士带些干粮,顺便去趟茅房,憋着这一路实在难受。 茅房建在茶寮后院,宋姝出来舀水洗手的时候,听到茶寮窗户向后的一间包房里有人言语,似是那两个衙役,心中一动,便贴着墙附耳过去。 声音浑厚的一个正是高个衙役,“这些都是杀人的罪犯,咱哥们奉命追捕,却不是送他上路,真弄死了,算你的还是算我的?你我也担待不起呀。” 尖嗓门的是矮小衙役,“咱们哥几个一同出来办差,既然碰到了必要将他捉拿回去,讨一份赏银花花,管他死啊活的。” 另一个陌生嗓音低声笑起来,“大岭山事关机密 曹县令担待着责任,心里着急,开出的赏银不少,说不得能娶个婆娘回家搂着,嘿嘿嘿嘿。” 矮小衙役又说:“那青衣汉子肌肉扎实,呼吸绵长,像是个有功夫在身的,眼神也不像寻常百姓 况且马家店的小郎君分明说,是个美貌妇人赶着驴车、又在铺里买了旧衣,这两点都对的上。哥哥分明是见那妇人美貌,舍不得——” 高个衙役恼羞成怒,“休要胡说八道!若他真是逃犯,当面硬杠起来,你可打得过?” “够了,真贼假贼,我还是能分辨出来的。阿蛋,你叫店家下一些蒙汗药在他们饭食里吧,若他真是夜探岭山之人,凭咱们几个未必敌得过他的手段。” 一道苍老的声音制止住他们的争执,做了最后决断。 宋姝脸色灰败,轻手轻脚走回原处,她自认非心肠歹毒之辈,但余大郎杀人是事实,他自寻死路,莫非自己还要陪着一坑埋了? 因此心中暗想,她必不能吃那些饭菜干粮的 若是余大郎被捉也是活该,谁叫他杀人来着。 心中忐忑,宋姝连茶水都不敢喝了,既希望余大郎被麻翻,待他被关进大牢,就不能威胁自己;又害怕他被麻翻,余大郎不是义士好汉,县太爷刑具轮番用一遭,万一他不讲义气硬说自己是同党,那真是大大的不妙。 余大郎夜间行事,追捕他的人俱无生还,何况他当时又用了面具遮掩,只要离了现场,哪个能认得出? 他竟十分坦然,搂着几个烤菜包狂啃,还有心情打趣宋姝,“怎么,你这敢夜半盗墓的人,反被几个衙役吓住了?” 宋姝脸色颇为难看,正想着如何全身而退,忽见一名二十多岁的俏丽妇人,眉眼含春的扭着臀部走了进来,擦了红蔻丹的纤手握着一角绢帕甩了甩,脸上笑的更加灿烂,“小七郎,给我点一盏好茶汤来吃——” 那尾音咬的又轻又渺,似是要勾着人的魂魄飞到天上去。 被称作小七郎的正是茶博士,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臊的满脸通红,期期艾艾问道:“风娘子,您老人家来落霞山作甚?” “呸,我怎地来不了落霞山?莫非你守着落霞山开店,这山就是你家的了?死小郎,还不快点一盏好茶与我解渴!”风娘子坐下后,脸歪了歪瞧见宋姝,怔住了,又道:“好俊的小娘子!” 茶博士一边倒茶,一边嘟嘟囔囔,“您老人家平日里对我胡言就算了,千万别打趣客人。” 风娘子只吃吃一笑,一双狐狸眼便瞟向余大郎,见他容貌魁梧,便看了又看。 余大郎撕了面具、去了假须,露出庐山真面目,看起来比乔装的时候顺眼多了。 虽然本朝女子大多都喜欢斯文白净的弱质书生,但是像他这样身材魁梧、样貌白净的男子,走在街上也极容易被人注视。 宋姝见风娘子目不转睛的盯着余大郎,生怕露出破绽,忍不住对他眨眨眼:“大郎,时辰不早,吃饱了就早些赶路吧。” 她心中却油煎一样,一时惶惶然不知所措。 不知蒙汗药什么时候发作?若是发作了,自己又该如何脱身? 等离开这里,余大郎脱险后会不会杀人灭口? 第17章 分道扬镳 余大郎正被风娘子瞧的不耐烦,忽发现门帘后有个衙役的衣衫一闪而过,似是探头探脑的偷看,心念一转,低声对宋姝说:“你叫店家包些干粮,拖延一会儿,我去套车。” 冷不防被风娘子接话,“这位官人从哪里来,怎不是本地口音?” “小子幼时随叔叔去上京城做工,爱学南言,故而乡音略改。”余大郎顺嘴答完,头也不回地起身出门。 宋姝觉得这人粗中有细,似乎对可能遇到的问题早有准备,回答的一丝不漏,越是这样就越发害怕起来。 等了片刻,茶博士把干粮包好拿来,她挂心绿春,算了账目就走。 刚到门口便看见一辆华丽的马车停着,车夫笑的十分恭维,“这位娘子请上车,你家郎君急着接货,赶着驴车先行一步,雇小子的车送您进城呢。” 宋姝大吃一惊,环顾一圈果然不见驴车踪影,二人竟然就此分道扬镳? 掀开马车帘子发现绿春正坐在车里揉眼睛,懵懵沌沌地问:“姑娘,你怎么在地上站着?” 宋姝几欲哭将出来,想到这半日的惶恐不安,一路谋算如何逃脱,再没料到竟是这种结局,一咬牙蹬上马车,对车夫说:“速速去西城门。” 马夫得了余大郎丰厚的赏钱,自然十分痛快,扬起鞭子一路疾驰,直奔温塘县城西城门。 这边刚走,那边余大郎便赶着驴车从藏身的后巷出来,望着宋姝的马车笑了笑,抱肩站在路旁等着。 他惯在江湖上混,区区一些蒙汗药岂会分辨不出?闻到有异味,早就将有药的食物弃在一旁不用了。 不足一刻,几个平山县的衙役便从茶寮里冲出来,四处打问二人去向,忽见路边停的不正是那辆黑驴青帷小车? 一个一个大眼瞪小眼,你推我,我推你,挨挨蹭蹭朝着余大郎走去。 余大郎故意叫他们瞧见自己,慢吞吞的假装收拾东西,待他们松了警惕,忽然转身朝他们挥了挥手,跳上驴车就往温塘县相反的方向跑。 众衙役心中叫苦,本以为这厮吃饭时定会被蒙汗药麻翻,所以一直在隔间等着,哪知竟被他们走了。 追出来看见驴车,谁都不敢靠的太近,只在附近晃悠等他晕倒,再去捡便宜。 谁知这厮这么耐药,不仅没有晕倒,还突然赶驴狂奔而去,他们又未曾牵马出来,如何追得上? 只好眼睁睁看着余大郎跑的不见踪影,不过现在倒是可以确定他必然有猫腻,非追不可了。 一行人骂骂咧咧的回去牵马,沿着余大郎的去路慢慢寻找不提。 宋姝心里狂骂余大郎泄愤,嘴上一个字不敢叽歪,拿水壶喂绿春喝了些水,等她神智清明起来,方才低声告知,早晨她如何晕倒在林间、自己如何雇车拉她到温塘等等。 事关官府缉拿逃犯,哪怕只是挨个边角也是不得了。绿春性子直藏不住事,宋姝怕她不小心露了风声,干脆把余大郎略去不提。 反正这厮跑也跑了,以后都不会再相见,见了也当不认得。 “姑娘,咱们的驴车如何处置的?”绿春还有些想不通。 “我不会赶车,卖了。你现在感觉如何,好些没有?”宋姝对着她撒谎有些愧疚,连忙转移话题。 余大郎给自己一百两,又骗走驴车,算起来跟卖了差不多。 绿春丝毫不知自己曾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只想到自家姑娘瘦弱的小身板,愣是把自己从树林子里拖出来,一路带到温塘,真是太不容易! 生怕把姑娘累坏了,她赶紧说道:“我好了,倒是姑娘一脸倦色!等到了大姑奶奶家,婢子先给你烧水洗个澡。” 宋姝握住她的手,“洗不洗澡不打紧,你以后只别离开我便是。” 绿春听得稀里糊涂的,答道:“姑娘说的什么话,我不会离开你呀。” 此番耽搁,不知不觉又是日薄西山。 马夫唯恐关城门,一路上快马加鞭,车子跑的飞快,终于赶在最后一刻到达西城门。 绿春敲敲车厢壁板命他停车,先跳下车来,再伸手扶住宋姝的胳膊站稳,“娘子,慢些。” 日常来说,十几里路的车马费不超过二钱,马夫今日收了余大郎二两银子,本以为要送进城里耽搁一宿的,不想她们提前下车,少费自己许多功夫,高高兴兴的唱个喏走了。 温塘县富足,城门口熙熙攘攘,人群纷杂。 宋姝带着绿春站在僻静处,把裹住周身的连帽大斗篷取下来递给绿春,露出来一身宝蓝团花茧绸夹袍,面上擦了些黑粉装扮,头发束起来做个小冠,俨然是一位未及弱冠小书生的模样。 绿春接过连帽大斗篷穿在自己身上,倒遮去不少肥肉,背影看起来像个丰腴的妇人。 主仆二人相视一笑,随着人群涌动,一前一后穿过了城门。 果然扫见宋祖父的小厮二牛和宋大姑的长子郑源表哥站在路边张望,宋姝略略侧头,挺着胸脯阔步走了。 她猜的不错,祖父必会来宋大姑家寻人,幸亏自己绕行寿安镇住了一夜,否则早已被抓回家去。 绿春跟在一位华服老者身后进来,旁人乍看还以为是他家的仆妇一般。 二人走出老远,她才敢悄咪咪走到宋姝身旁,神情犹有些惊恐,瞪大了眼睛,低声称赞,“娘子妙算如神啊,便是街头的天师神算子都不及您。” 宋姝噗嗤一笑,“傻姑娘,快雇顶轿子吧,咱们先去青桐书院附近找客栈住下。若是错过宿头睡在街边,你就不说我会掐算了。” 青桐书院是南安府有名的大书院,青年才子无数,历任山长都是从上京城调任的知名人物,听说这一届的山长是从大华书院调来的名儒呢。 宋大姑的次子郑浤比宋姝大两个月,正在青桐书院读书,每旬回家一日。 宋大姑虽然叫大姑,其实比老爹宋明川、二叔宋振川还小几岁,宋祖父贪图布商郑家彩礼丰厚,把嫡女许给郑家二房的病秧子为妻,宋大姑含着泪上了花轿,自此再也不想回娘家。 两个儿子出生不久,郑姑父就故去了,郑家老两口本就偏爱大房能干,又见宋家落魄离京,宋大姑没有了娘家庇护,更不把她瞧在眼里,只拿出二百两银子、一座小宅就把她娘三个分了出去。 宋大姑性子强,先忍气吞声地随娘家回到平山县,靠大嫂井氏传授的刺绣手艺糊口,过了几年同别人合伙在温塘县开了一间小绣庄,终于站稳脚跟,把两个儿子拉扯成人。 这期间,宋祖父从来没管过女儿死活,只有宋明川放心不下妹子,忧心她孤儿寡妇难免受气,时常带着幼时的宋姝往来两县。 这也是一众侄子侄女里,宋大姑格外喜欢宋姝的原因。 第18章 姑母相助 如今,大表哥郑源在温塘县做个壮班衙役,负责把守城门以及看守牢狱、守护库房等琐事,虽不算正经的官身,朝廷不发给俸禄,但是自有县衙自筹的俸禄发放,又识得三教九流,在一般百姓眼里颇有几分威风。 都说外甥肖舅,大表哥郑源随了二舅宋振川,都吃着一碗衙门口的饭。 二表哥郑浤却随了大舅宋明川,自幼爱读诗书,且天资颇为聪明,十五岁便中了秀才,同年又考进青桐书院继续读书。 宋大姑一家小日子过的不错,这也是宋姝明知祖父会来温塘寻人,仍然要来这里的缘故。 平山县和温塘县相邻,同属南安府管辖,百姓口音相似,往来无需路引。若是想出南安府便要有路引,且不说她没有,就算拿到路引她又能走到哪里去? 年轻貌美的女子,即便会两下防身功夫,也不足以闯荡江湖。看余大郎一事就知道了,若是他真的起了歹心,宋姝自问是跑不脱的。 不过,她并不打算给亲戚添太多麻烦,准备悄悄在书院附近租一间小宅住下来,方便托二表哥给老爹传递信息。 日头渐渐坠下西山,主仆二人住进了青桐书院坡下的朋来客栈,这里大部分住客都是青桐书院里书生、夫子的亲戚家人,尚算清静安全。 同时,郑家小院里,宋大姑安顿二牛去倒座房吃饭休息,正对着长子郑源发脾气,“混球儿,你还想反了天不成?” 她本就头痛宋祖父安排的寻人差事,这不省心的臭小子还趁机闹事,要学表妹反抗她议定的婚事。 郑源是个白白嫩嫩的小胖子,听母亲这样骂也不恼,面上仍是笑嘻嘻的,“不管您怎么说,我都不会娶赵屠户的女儿。表妹一个小丫头,都敢反抗外祖父包办的婚事,我还不如她?” 气的宋大姑闭了闭眼,“就算你不娶赵家的女儿,也不能娶冯家的疯丫头!你以为我不知道?她娘就是一副勾栏做派,靠着脱裤子养家,学了这样家传的本事,她能好到哪里去?要想娶她,除非我死!” 郑源脸色一变,他与冯家女儿两情相悦,奈何母亲一直不同意婚事,昨天听到宋姝逃婚的消息,一边感慨表妹胆子之大,同时也得到了鼓励,正想同母亲争取一番,不想她态度如此决绝。 他素来孝顺,不敢跟母亲硬来,低声嘟囔着分辩,“杏儿不是那种人。” “大郎,你醒醒吧,跟着蜜蜂采花朵,跟着苍蝇进茅坑,这种女人只会把你拖垮!”宋大姑恨铁不成钢,看着自家儿子一颗榆木脑袋就觉得心累。 “滚滚滚,老娘本就头疼,你别裹乱了!吃了饭赶紧去睡,明日继续去城门守着,看能不能守到你姝表妹!” 郑源垂头丧气出去吃饭,刚走两步又被母亲叫住,“明日一早,你先去书院找二郎说一声,他与姝儿相熟,这丫头极有可能先去找他。” 郑源一愣,“娘,您还真要抓住表妹不可?” 他们兄弟俩自幼丧父,眼见着母亲为生计操劳辛苦,祖家、外祖家诸位亲戚,只有大舅和大舅母心善相助,所以两人心里是非常感念大舅一家的,自然对外祖给姝表妹定的婚事大为反感。 昨天他们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天知道心里多么庆幸! 幸亏姝表妹逃了,不然郑源都想打上门去把她救出来!这两日他与二牛在城门守着找人,无非做做样子应付外祖父,免得母亲夹在中间为难,哪里真肯把表妹捉回去送死? “你啊你啊。”宋大姑拿手指点着他,摇头直笑,“你且去告知二郎,我心中有数。” 郑源听她语气,估摸着母亲也是同样的心理,找到表妹说不定是为了将她藏的更严密,心满意足出去用饭。 宋大姑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这才回转身关了房门,叫来贴身嬷嬷双喜,“你坐下来歇歇,那些茶壶茶碗先放在一边,不用理会。” “大娘子,是有什么事吩咐婢子去做哩?” 双喜随手把用过的茶碗归置在盘子里,拉了一把木凳坐下,她自幼跟在宋大姑身边伺候,后来又嫁给绣庄掌柜的儿子,一家子靠着宋大姑吃饭。 宋大姑心中不知怎么,只觉难受,二十年前被迫出嫁的一幕仿佛就在眼前,昔日的苦楚犹绕在心头,如今这苦轮到她的侄女去受了。 二十年前宋家还是东安侯府的庶支,好歹有点小名气,宋祖父尚且会贪图彩礼嫁女。 不过,郑姑父虽是身子骨不好,到底是年纪轻轻,还有半条命在的。如今的宋祖父简直不要脸,竟然给孙女寻了个爷爷辈的女婿!现在六十岁的孙女婿入了土,还硬推孙女去给人家守寡。 “你收拾两套被褥卷好,再找几件我年轻时候的颜色衣裳包起来。家里有多余的茶碗饭碗,水盆澡桶什么的,都拣一套出来。” 双喜嬷嬷忖度她的用意,竟是要等着宋姝来用,心里一惊,劝道:“论理这些话不该婢子多嘴,只是 事关重大,老太爷必是不肯轻易放手的,您这样做 ” 宋祖父人穷脾气大,在家里就是一言堂,极喜欢给妻妾子女立规矩,若是知道宋大姑阳奉阴违,准得跑过来砸了她的门户。 宋大姑伤怀道:“我是出嫁女,本不该多管娘家事。但是我受大哥大嫂恩惠颇多,若不是大嫂悉心教我刺绣功夫,暗地里接济我银钱,我一个年轻寡妇怎么能支撑起这个家?姝儿是大嫂的独生女,若是我将手揣在袖筒里,她泉下有知定会怪我。” 双喜嬷嬷沉默,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宋大姑念起嫂嫂恩情帮助侄女,也无可指摘。 “大娘子说的什么话?虽然有咱家大夫人帮忙,也是您聪明能干才能支撑家业,其间不知付出多少艰辛。” 宋大姑擦擦眼泪,“我是将心比心,由她想到己身。两日寻不见,不知道这丫头跑到哪里去了?大哥是呆头鹅,女儿生的那副好模样,怎肯让她独身跑出来?若是在别处躲着也就罢了,就怕遇到坏人落入不堪之处。” 双喜嬷嬷摇摇头,如今世道女子本就活的艰难,且不说宋祖父这样爱财的人,就算父母慈善,有心想给女儿找个好归宿,有时候也会上当。 媒婆们大多都是六国卖骆驼的,为了得几文谢媒钱,嘴上就没一句实话,真假虚实由着她乱说。家里若是不知根底、不细打听,一个不慎就有可能被人哄了去,好好的女儿落入火坑。 “大娘子您别着急,如今四下太平,且这条路姝姑娘走了多次,想必不会出错。婢子估摸着,她从小是个机灵鬼儿,定是猜到老太爷会来咱家寻人,悄悄躲起来了。” 宋大姑拿手绢擦擦眼泪,一琢磨就又笑了,“我爹那个糊涂虫,只当姝儿是个锯了嘴的葫芦,不言不语好拿捏呢。看看,看看现在,他前后夹脚,人财两失,真是活该!我心里好生痛快!” 双喜嬷嬷接过她的手绢,拿到水盆里涮了涮晾上,笑道:“您现在有钱有铺,两个儿子孝顺,又不用伺候公婆男人,简直是神仙的日子,怎么会不痛快?” 第19章 七弯巷子 “你个老货,不要光讲好听的安我心。” 宋大姑心情好起来,心头的阴霾散尽,“嫁女择婿又不是小事,哪有这样只看人家有钱无钱的?姝儿像我,是个泼辣性情,将来必然能过的好日子。我只是担心父亲轻饶不了大哥,说不好就把长房分出去不管,他一点本事也无,靠什么过活?” 宋明川虽然是秀才功名,却在年轻时落马摔跛足,功名路断了,自此一直在家做闲人。 “做人子女,又哪能择得了生身父母。大爷劝不动老太爷,放女儿出走也是无奈之举。”双喜嬷嬷很是理解,都说父慈子孝,但是为父不慈,就怪不得为子不孝。 “我这也是为大哥操心,他虽长我五岁,子女缘却薄,同大嫂婚后七八年才得了姝儿,又十多年才生了宽儿。如今大嫂不在,家中没什么人与他商议儿女之事,父子俩过的恓惶,我少不得要为他谋划一二。” “大娘子您最心善。” “歇了吧,明天你先把被褥用具拣出来备着。” 一宿无话。 第二日饭后,郑源又和二牛去西城门守着,二牛急着回去交差,眼睛瞪得如铜铃大,生怕错过他家大姑娘,郑源则揣着手打哈欠,心想大表妹那个机灵鬼儿,能叫他们逮住才是奇怪。 宋大姑叫双喜嬷嬷过来翻捡东西,有的没的包了两三个大包袱,二人正说着话,他们家新买的丫鬟小元宵,领着一个挎篮卖果子的小子名唤张七郎的进来,“大娘子,这卖梨的要找你。” 小元宵翻过年来才不过八岁,边说边看着人家的篮子,馋得将手指塞进了嘴里。 宋大姑又好气又好笑,先让张七郎包五六个梨子,然后才问道“小郎找我有甚事?” 张七郎喜得眉开眼笑,一边包梨子,一边乖觉得答道:“府上二郎哥哥,托我给家里送个信。” 说完拿出一纸信笺递给双喜嬷嬷,双喜嬷嬷又双手捧着转交于宋大姑。 宋大姑这些年做生意看账本,颇识几个字,打开一看,果然是郑浤不放心宋姝,嘱咐他娘找到人以后,速速去学院报信知晓。 张七郎跑一趟腿,得了郑浤三个铜板,又卖出去六个梨子,高兴地拎着篮子跑了。 宋大姑将信折了塞进袖子里,担忧的说道:“你看看二郎,不好好读书,还分许多心思在杂事上。” 双喜嬷嬷揣度她的意思,试探道:“二郎与姝姑娘一起长大,感情自然比别人深厚些——” “那也是白搭,此话以后不许再提。”宋大姑打断她,眉心又拧成个疙瘩,起身开衣柜找衣裳。 朋来客栈。 宋姝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揉着眼睛坐在床边看绿春摆早饭。 “春,咱俩今日去附近转转,租一间房子住下。” 温塘县富足,物价也高,客栈住一宿要三十二文钱,吃饭每人还要另添十五文,比寿安镇贵多了。 绿春把筷子塞进她手里,“方才在厨房端早饭的时候,婢子向小二哥打听,从这里往坡上走半里路,有条七弯巷,整个巷子都是三间正房、两间偏房的小院子,专门出租给学子家人们住的,只是房价并不便宜。” 宋姝想了想,青桐书院对学子们要求高、费用也高,能来这里读书的本地人其实不多,大多是外地富户,想必是有家人跟随伺候的,倒是带动了这里的租房生意。 若是在此处买一间铺面,想必租价极好,于是她兴致勃勃的说:“那咱们就去逛一逛,不知道还有没有闲置的院落。” 青桐书院坐落在城西的杏林坡上,整个山坡高低起伏,种满了杏树,夹杂着少量桃树、梨树,只不过现在季节尚早,各色花朵都未有开放。 待到二三月间,满坡桃树杏树花开,偌大的书院掩在一片花海之中,嫩绿粉白十分好看,真称得上是“满阶芳草绿,一片杏花香”。 宋姝仍是昨日的小郎君打扮,带着绿春一路打听到山门口,先顺着山坡走了一段缓坡,坡路两旁果然种满了杏树,还有一条小溪蜿蜒而下,环境雅致清新。 又走了几十个台阶,忽而山路一转,露出一块开阔的空地,远远望见一座古朴巍峨的书院掩映在大片树木之中,青砖灰瓦,房舍连绵,一眼望不见头。 “那便是青桐书院了吧?怎也不见有学子书生出入?”绿春问。 “上午正是念书的好时辰,怎会有人出来闲逛呢?你看,东边有一片瓦舍,想必是七弯巷。”宋姝一边回答她的问题,一边四处张望。 主仆二人走近一看,果然临街的墙面上订着一块木牌,上有“七弯巷”三个黑漆大字。 说是七弯巷,其实巷子不止一条,倚着山坡地势上上下下有六七条小街巷,每条巷子都是弯弯曲曲的,站在东头一眼望不见西头,倒是很符合“七弯巷”这个名字。 “应该叫店小二荐一个经纪来的,这样贸然乱转,实在难以看出有无空房。”宋姝带着绿春穿巷而过,每条巷子大约十来户人家,都是一模一样的灰墙黑门,看不出区别,也看不到院内房舍格局。 “公子,你看这家挂着牌子!”绿春走在头里,兴奋的指着一家挂着木板牌的门扉,一点一点的指着那几个字念出来,“有、房、出、租,这里是不是有空房——” 许是听见有人说话,小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圆脸老妇探头问道:“你们可是要租房?” “请问大娘,这里是不是有空房出租?” 老妇上下打量宋姝几眼,大概是见她生的眉清目秀,看起来像到青桐书院求学的学生,且衣衫穿戴崭新,又跟着仆妇,想必袋中丰厚,顿时来了兴趣。 “有有,老身便是这条街的租房经纪,这里凡有空房都要经我手的。不知小郎君你们是要租一间,还是要租一套院子?” “租一间怎样算钱?租一套院子又多少钱?” “整套院子是一明两暗三间正房,东西两间厢房,要八百钱的月租。如果分租嘛,就看你是想住正房还是厢房了。” 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宋姝还是没想到这里的房租这么贵!住朋来客栈最好的客房,只要九百六十文钱,如果一次性付整月房租价格还可以打商量。 第20章 桥头少年 当然了,朋来客栈只有一间房,人家这是一套小院。虽是朋来客栈管热水热茶,管打扫卫生,位置也更加繁华方便,终究是人多杂乱,不宜久住。 “烦请您老人家带我们看一看房子吧。” 好不好的,都得亲眼看过才放心,宋姝想。 老妇也知道这一点,笑眯眯的应了,请她们稍等片刻,自己回屋去拿一串钥匙出来,“老身娘家姓方,你们叫我方婆婆便是。往下走的第七巷有空房,你二位随我来。” 宋姝一路上听她唠叨才知道,原来这七弯巷,乍听名字是一条巷子有七道弯,其实是因为有七条弯弯曲曲的巷子而名。 每条巷都有十多户院落,共计七十七户。巷子按照地势高低一溜排下来,最高的一条叫第一巷,最低的一条叫第七巷。 第一巷挨着书院最近,就是她们刚才拐进来的地方。第七巷地势最低,也有一个出口,拐出去便是山坡脚下的大路。 七弯巷建房最早,距今已有十三年,后来陆续有别家在附近建了同样的房子,只是都没有七弯巷距离书院近便。 她们顺着台阶走下来,到了第七巷的巷口,方婆婆指着边上的一家,“这家便是,门口就有水井,取水十分省力气,端的是个好地方。” 整个七弯巷就这里有一口水井,大家都要来这里挑水。 宋姝抬眼望了望四边的坡地和台阶,想到水桶扁担落到肩膀上的滋味,深深觉得距离水井近便就是最大的优势,还没有进去看房,她便先有五分愿意了。 方婆婆掏出钥匙打开门锁,笑道:“我们这一带的房子建成不过十来年,砖瓦都很新,东家又舍得出钱修葺维护,屋里屋外都齐整,保管你住起来舍不得走。” “东家是谁?” 宋姝来温塘县之前,就存着在这里买房买铺的心思,听方婆婆的意思,七弯巷这样大一片房产院落,竟然属于同一个人,不禁暗叹这人真有眼光,竟然十几年前便想到在这里修建一大片房屋,想必赚翻了。 “东家不是咱本地人士,是上京城里的大户人家,在朝里做着天大的官!小郎君您放心好了,便是咱们温塘县的太爷也得看顾几分面子,一般的宵小之徒更不敢来这里找事,住着极为安全清静。” “那感情好!我们就喜欢清静,只是你这房价忒贵了些,竟比得上闹市里的租金,不然再便宜几文?”绿春快人快语,不管房子好赖,先杀价为敬。 方婆婆仍是笑眯眯的,挥着一只小胖手掩嘴笑了,“你这小妇人好不晓得行情!若说咱们这房钱,是比坡下的乡村房舍贵些。但是您瞧瞧,咱这环境多好!出门便是青山绿水,满眼花海,耳边听的是朗朗书声,往来的都是识文断字的学子 这样好素质的街坊邻里,您上哪里找去?” 宋姝噗嗤笑了,“方婆婆住在书院,连说话都比别人文雅些。” 方婆婆得意,“想当年,若不是孟母三迁,孟子怎有后来偌大成就?可见挑个好邻居很是有用。何况小郎君这副模样,定是来参加青桐书院今年的春试,住在这里到书院只有几步路,极为近便,只这一点就赢过山下的村户了!” 宋姝点点头,她们两个女子租赁房舍,首要考虑的便是安全,何况这里离二表哥确实很近,只是若想卖绣品赚钱得多走些路去城里。 她背着手仔细查看房屋布局情况,绿春便拉着方婆婆去旁边讲价钱,这丫头面目生的憨厚老实,却是个嘴甜会哄人的,极具迷惑性。 小小的院落,靠南墙种着一棵老梅,树下点缀几点山石,一个大大的瓦缸,宋姝走过去望了望,并无鱼莲。 正房小小三间,正中一间是厅房,摆了一张圆桌四把木凳;东西两侧各有一间卧房,卧房各有一张旧床、一架衣柜、一张方桌两条板凳。虽然房间不大,但是家具少,显得倒很宽敞似的。 西边一间厢房,窗下一条长长的大炕,住三四个人不在话下,只是没有桌椅衣柜。 东边厢房便是厨房,收拾的整齐干净,大锅小灶准备的很齐全,买些碗筷、菜刀面板就可以烧饭。 宋姝觉得这房子果真像方婆婆说的那样,屋外房瓦新,屋内墙壁干净,看得出东家一直在精心修葺维护。 她心里有七八分满意了,见绿春与方婆婆二人聊得挺欢,便走近问道:“方婆婆,这里原本住的是什么人?为何不住了?” 提到这个,方婆婆更得意了,若是有尾巴简直要翘上天去摇一摇,“哎哟哟,这你可算是问着了!原本是一个秀才的爹娘住在这里的,人家儿子争气,去年秋天做了举人老爷!翻过年来要去京城参加春闱,所以爹娘也跟着去上京城见世面了。您想想,这岂不是大大的吉屋?论谁听到都要争着来住的!说句您不爱听的,若非您来的早,哪里轮的到呢?” 青桐书院每年三月春试,只招收有童生、秀才功名的读书人。附近州县的读书人每年二月慕名而来,提前住下应考,届时不仅附近的客栈住的满满当当,连远一些的村子里都住满了人。 若是能考进来的秀才,基本上就是一只脚埋进举人的大门了,那些家里有能力派仆妇照顾孩子的,当然不会心疼每个月八百钱的房租。 宋姝见她话里话外都当自己是小书生,好像住在这就能考中状元似的,忍不住打趣道:“合着我要住在这里,不考取功名便对不住这房子似的。” 她们抬脚就来这家,还没有去别家对比过,宋姝本想再斟酌一番。倒是绿春半点也没领会她家姑娘的意思,一门心思缠磨着方婆婆,非要她降一百钱的房钱。 方婆婆被缠磨的没有办法,一巴掌拍在绿春厚实的肩膀上,“老婆子看你憨丫头实在,就七百五十钱吧!再多我也做不得主。” 绿春大喜,厚着脸皮道:“婆婆心善,我记在心里,明日住进来,先给您捏一顿我们北地的大馅儿饺子做谢礼!” “你既这么说,婆婆就等着了!叫你家小郎君回去读书,你快跟我去立租赁字据吧。” “哎,我跟您去。” 宋姝见她俩就这么商定了,哭笑不得,再一想自己现在是小郎君打扮,一般人家租赁买卖这种事都是交给下人做的,方婆婆拉着绿春不奇怪。 三人走出院子,方婆婆锁上门,自去拉着绿春写字据不提。 宋姝落在后面,慢悠悠的在小巷里穿行,午间阳光明媚,路边嫩草初萌,处处透着生机。 想到将来要住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安稳度日,开门目中所及是花树溪流,耳边是朗朗书声、潺潺流水,笑意就这么不受控制得爬上了她的嘴角。 “小兄弟,请问你知不知道方婆婆家怎么走?” 宋姝一怔,缓缓转身,一位清新俊逸的少年书生映入眼帘,他生的俊眉修眼,穿一袭单薄的青布长衫,站在坡下溪边的小木桥上仰脸望着宋姝,未语脸先红。 啧,果然,好山好水好儿郎啊。 第21章 桃溪集市 被男子称作小兄弟,宋姝也微微红了脸,指着坡上的一排房子说道:“前面第二排的边户,就是方婆婆家。” 少年拱手道谢,顺着路慢慢转上来,不一会儿就走到了宋姝的位置,冲她点点头继续向上走。 恰好这时候绿春走下来,手里扬着一张纸和钥匙,笑道:“姑娘,都写好了!方婆婆说今天是桃溪村的大集,咱们且去逛一逛,买些被褥锅碗。” 路过的少年呆了半日,方回过神来她所说的“姑娘”指的是宋姝,忍不住张口问道:“你是姑娘?” 宋姝想了想,以后在这长住,总不能日日扮男人,于是笑着点了头。 这下轮到少年脸红了,张嘴结舌半晌不知道说什么好,逃也似的走了,引得绿春一阵发笑。 “休要胡闹。” 宋姝低声吩咐道,心里却也觉得好笑,一个大男人怎么如此害羞? 二人顺坡向下走,从第七巷的出口走到大路上,走不上二里路便到了桃溪村。 杏林坡上杏树、桃树多,又有溪水潺潺而下,坡脚下的桃溪村便以此为名。村头的大街就是集市所在,每旬逢五、逢十是集市,附近的村民都会过来买卖交易。 她们赶到的时候临近正午,街道两边各种摊铺和扁担挑子摆的密密实实,人群熙攘,正是热闹的时候。 宋姝从未到过这种村镇集市,看什么都新鲜:整整一条街都是买卖,东头卖布匹、衣裳、日用杂务,西头则全是吃食,有米面油菜等原材料,也有做好的卤肉熟食、糕点零食。 她顿时感觉眼花缭乱,两只眼睛忙的不知道该看什么好。 绿春因为长的壮、力气大,经常跟着宋家管事去市场采买做苦力,早就对集市见怪不怪。因此神色很淡定,一看就比宋姝见过世面,拉着她的手先往卖棉花、布匹的地方走。 路上见宋姝的眼睛黏在糖葫芦上,还停下来给她买了一串。 宋姝吃的津津有味,可真甜!在家里,祖父祖母说啃着吃不文雅,不许她们吃这种“上不了台面”的小吃。 天气越来越热,不需要做太厚的被子,她们在布摊子上扯了两匹细棉布,买了十斤棉花、六斤荞麦壳,做成两床被褥、两条床单、两个枕头,一共花了820文钱。 卖棉布的婆子接了一笔大生意,喜得见牙不见眼,又对着绿春道:“却不知这位小娘子会不会针线?这许多被褥怕一时做不起,不如仍交于我做吧,做一套被褥只要10文钱,两套床单枕巾一共给10文便够了。” 宋姝想着那房子虽然干净,也需得再细细清扫一遍,还要置办厨房里的东西,活计少不了,被褥实在是来不及做。 若是在朋来客栈再住一晚,一样要付房费,倒不如把这三十文给棉布婆子,自己又省了做针线的功夫。 “你这婆子倒是会做生意!那便交于你做吧,只是要在今日天黑之前做完,只有半天功夫,行不行?” “行行行,我家两个媳妇都会针线,做的又快又好,您今晚一定能睡上新被褥。” 棉布婆子将胸膛拍的邦邦响,连声承诺,又夸宋姝长得俊秀,一看就是个会读书的。 宋姝尴尬的咧了咧嘴,喊绿春会了账目,与棉布婆子约定傍晚仍在此处取货,都是本村乡民不怕她跑不见。 二人继续转到后面的杂货铺子,挑了些水壶木盆碗筷一类,零零碎碎又花了半两银子,临走的时候宋姝坚持再买个泡澡的大木桶,在外奔波好几天都没能好好泡澡,她感觉自己都要发臭招来苍蝇。 绿春嘴角抽了抽,还是忍住没说话,又掏出五百文钱扛走一个大木桶。 眼见着到了中午,宋姝便去路边的面摊上叫了两大碗葱花肉丝面、三个肉馒头,两个人吃的都很带劲儿。 若是把时间回退到半个月以前,宋姝决计不能说喜欢吃这种简单粗陋的饭食,但经历过被宋祖父关起来饿三天的日子,她觉得不让吃饭真的是惩罚手段里最最折磨人的,现在吃什么都觉得香甜。 汤足饭饱,看着地上摊了一大堆的锅碗瓢勺,宋姝十分头痛,正想叫一辆车送回去,立刻被绿春制止了,“公子,不过二里路,哪里就需要雇车了?婢子力气大背得动,您只捡着小的拿两样儿吧。” 还冲她使了个眼色,压低嗓子道:“不好再浪费钱财了,总共就二十两银子,今日买了许多东西,又交了半年房租,一天就花出去好几两!” 说完抽出两把筷子递给宋姝,自己把那堆零碎一股脑放进大木桶里,两只手揪住木桶的两个耳朵,一矮身扛起来便走,大约是怕宋姝反悔,走的疾步如飞。 宋姝哭笑不得,也不好当街告诉她老爹给了一百三十两,更不好告诉她余大郎还给了一百两,只好追上前去帮忙,两个人手提肩扛一路苦哈哈的走回七弯巷的小院。 把东西堆到院子当中后,宋姝先瘫倒在木凳上,绿春则先去井边提了一桶清水上来,然后用块旧布把头发包起,扯炕上的稻草垫子出来晒太阳,一边扫屋子一边说:“姑娘您做不惯这些粗活,当心把手弄糙了不好绣花,只歇歇吧。眼瞅着天气渐暖,婢子下集买些菜蔬种子来,沿着墙根种两陇,到时候吃着方便。” 这间小院东西不过三丈多,且南墙下已经有一株瘦小的老梅旁逸斜出,不宜再多种树,只在梅树下养一缸鱼,再种两棵菜、几盆花草,衬得小院生机勃勃,也有几分田园之乐。 于是宋姝答应了,挽起袖子先去刷南墙老梅树下的瓦缸,缸底有些残水已经生出滑腻的青苔。 正忙乎着,笃笃笃几声敲门,绿春直起身问:“谁呀?” “是我,方婆婆。” 绿春跑过去打开门,先笑了,“方婆婆,你忒也性急了些,我们锅灶还没支起来,大馅饺子现在可吃不上呀。” “你这丫头,倒打趣起老身来了!”方婆婆笑嘻嘻的跨进门,眼睛扫过院中堆着的家伙用具,又伸出手假意要打绿春,绿春赶紧捂着头跑掉。 “绿春惯会玩笑,方婆婆您怎有空走一走?” 宋姝洗了洗手,拿个小木凳出来,招呼方婆婆坐下。 心下纳闷方婆婆现在来所为何事,上午绿春按商议好的,假称是来此地访亲求学的大岭村人士,房契已经签好,房钱也付了半年,按说不该有变化。 转念又想到余大郎,宋姝心里不由的突突直跳,莫非是他被抓捕归案,供出自己同谋,衙门正在四处查访自己下落? 她不禁悲从心来,自叹命苦,怎会如此倒霉碰上那煞星? 刚逃出祖父的算计,又要去吃牢饭搓麻绳 幸好还未去宋大姑家躲避,否则岂不是连累她一家。 不过几息之间,心念已转数遍。 第22章 此余彼余 “小公子,老身过来是有一事相商,不知您这里方不方便?” “婆婆您请讲。” 听着话头与衙门无关,宋姝松了一口气,一摸额头已经汗涔涔的,背上燥热的针扎一样刺挠,为了掩饰紧张,便转身叫绿春煮一壶茶待客。 绿春拿出集市上新买的茶壶烧水,方婆婆道谢后,说出来意,“方才学院里有个书生找到老身,想租一间房住两三个月。不巧仅有的一套空房刚被你们租了,再有空房得要春闱之后。” 青桐书院有许多人参加今年春闱,考中进士的人或赴京为官,或派往异地,其家人不用陪读,自然会退租。 “嗯,那确实没办法。婆婆可以介绍他去坡下桃溪村,我们刚逛集市回来,好大一个村落,想来农户家空房不少。” 宋姝猜到了几分来意,本能的推辞。 “说是这个道理,不过这书生的母亲到县里求医,需每日去大夫家针灸,仅有一个小妹子跟着伺候,若能住在七弯巷方便照看最好,离得远了怕顾不及 所以再三央求我,找一家愿意分租厢房的,他可以多出些房钱。” 方婆婆一边说一边打量宋姝脸色,见她并无不虞之色,才继续说道:“老身这不就想起你了?你主仆一共两个,若大个院子空着一半,倒不如分租出西厢房与他家母亲妹子,还能节省些房钱。” 宋姝心下踌躇,眼下没有挣钱的生计,能省些房钱自然好,只不知是否好相处,若是个惹气的还不如不租。 “方婆婆,我明白你的好意,先谢过你对我们的看顾之情。我心中有话也不瞒你,百人百性,同住一个屋檐下,能不能相处的来很重要。” 方婆婆一听就笑了,小胖手拍了一把大腿,“小公子多虑了!若是给你们介绍的合不来,三日两日闹架,叫老婆子过来当判官,岂不累死了?小公子不若听我把好与不好之处与你细说清楚?” 宋姝怕伤了她脸面,自己刚搬过来,没道理先与房东为敌,微一沉吟:“那方婆婆先说说不好之处。” 方婆婆一愣,“这不好之处便是,分租不如独居住着清静方便。” 见宋姝点了点头,她继续说道:“此事本不与老身相干,我不必讨人嫌硬做推销。只是你刚来,不知这是两下里便宜的好事!我说的这位书生不是旁人,便是书院山长的得意大弟子,人称四才子之一的余书生!他性子腼腆安静,俗话说什么样的爹娘生什么样的儿子,想来他家里人也不是个跋扈的,此乃其一。其二啊——” “打住打住,方婆婆您先别说。” 宋姝听到又是个姓余的便要跳起来,虽不知此余同彼余有甚么牵连,但绝不能多生事端,连连摆手,“此事不妥!” 方妈妈惊诧,忙劝,“小公子既是来书院求学,结识余公子有何不妥?平日里拿出功课请教一二,他还好意思拒绝不成?啊呀呀,你是不知,这是多少学子求都求不来的福分呢。” “实不相瞒,我们住到这里,却不是我要去青桐书院求学,是家兄在此读书,我不过陪着做些杂活,所以没必要向什么余公子请教学问。我这人日常聒噪事多,恐怕会扰了人家养病,只好辞了您的好意。” 宋姝本还想婉转推辞,一听姓余的便如惊弓之鸟,干脆直接拒绝了方婆婆的美意。 方婆婆无法,人家不愿意,她总不能硬把书生的娘扔进来吧。再说她同余书生本无甚情分,不过是怜他小小年纪肩负家庭重担,学问好又孝顺母亲,才替他跑一趟。 临走之前,她终是忍不住劝了一句,“小公子家兄是读书人,自是深知读书不易啊,笔墨纸砚、束脩课本哪个不要钱?若学有所成,考试时的差途旅费也不能简省。你们手头不宽裕,余书生又是个穷的,两下里互相帮助,岂不好?” 这番话连绿春都动了心,她捏了捏越来越瘪的荷包,两只眼睛望向自家姑娘—— 偏生她不为所动,微笑着端起茶杯送客。 待方婆婆出门后,宋姝才对绿春说:“方婆婆自是好心,但她对余书生未必了解多少。一个人读书好只能说明他脑子不笨,至于孝顺父母那不是应该的吗?圣上宣扬孝道,这些求取功名的读书人,若是扣上不孝的帽子仕途必受影响,有哪个敢不用心?所以这两样都不能看出人品好坏 我们虽是无钱,却不敢贪小便宜吃大亏,好赖都不会让你饿肚子,关起门来安稳度日便好。” 绿春心中信服,惭愧道:“婢子见荷包里的银子下去一半,心中着急想窄了。” “银子的事不劳你操心,万事有我。待这里安顿妥当,咱俩去内城买些精致的绣线、布料做绣活,凭借你家姑娘的手艺,何愁卖不上好价钱?” 宋姝暗想这几天不敢去内城,平山县的几个衙役说不定尚未离开,碰见了一准被逮住盘问。 “哎,我都听姑娘的。”绿春复又高兴起来,刷刷几下扫完地面,执壶为宋姝添茶,“姑娘,我见集市上卖小食的摊子人来客往,不如我做一些拿出去卖。” 特别费事的不会做,蒸些炊饼馒头她很拿手。 “不消你如此辛苦,把家务事做好就成。” 宋姝张口就拒绝了,她的绣工精湛,在平山县都能卖上价,没道理到温塘县就不行。只要找到合适的店铺代卖,养家糊口不在话下。 她想了想,又道:“稍后我同你一起去集市,不知村里是否有绣店,或许能买些针线做几个粗使物件卖一卖。” 在刺绣针线上,她一向是买最好的针线布料才肯做。不管材料好坏,同样的图案都得费同样的功夫,差的针线布料还卖不上好价,何苦来哉? 不过,想要买上好的针线布料,桃溪村必然是没有的。只能先做些粗使的小物件卖几文钱,总好过闲着。 绿春一听大喜,忙道:“婢子帮您劈线浆布。” 宋姝放下茶杯,笑着起身,“走吧,这房子没几天是收拾不完的,晚间再打扫不迟。咱们趁集市未散,买些吃食、针线,再买些纸墨。该买的都买完,就到了取被褥的时间,可以一趟带回来。” “也对,姑娘您好几天没练字了,总是不拿笔就手生——” “呸,哪个是要练字?我是要给表哥写信报平安!咱们几天不露面,想必他们家中着急。” 宋姝啐了一口,想到祖母要求她们学点茶焚香、研墨练字那一套伺候人的功夫就翻白眼儿。 要是读书人非要美女在旁做伴才能好好读书,想必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第23章 父子争执 这边主仆俩高高兴兴的逛集市,那边平山县宋家愁云密布的闹翻天。 二牛在温塘县蹲守三天,无功而返。 宋祖父张开蒲扇大手,一巴掌就把宋明川扇倒在地,骂骂咧咧道:“你少跟老子打马虎眼!没你相帮,姝丫头能逃得出家门?前后都有人守着,她莫不是会翻墙跳窗?” “呜呜呜,爹,儿子实在是冤枉,真不知道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怎么回事?胡四郎怎说他家的驴车被你牵走了?” 宋明川无言以对,暗骂胡四郎果然是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只能继续呜呜呜。 “收了你的猫尿!快说那死丫头去哪儿了?” 宋祖父以前最满意大儿子听话不顶嘴,每次无论怎么骂他都不吭声,现在却生恨撬不开他的嘴,罚他在柴房跪了好几天,愣是没问出来宋姝的下落。 “算了吧,父亲。姝儿没那个福气,还是退了秦家的亲事——” “闭嘴!”宋祖父气的暴跳如雷,结结实实给了宋明川后背一鞭子,棉袄唰得破了一道口子,棉絮飞了出来。 “你这个无知蠢蛋!”他怒道:“瞧你干的好事,谁与你主意要退了秦家亲事?” 宋明川被打得懵了半天,从地上爬起来只是淌泪,宋祖父给姝儿挑的女婿比自己这个做爹的还大二十岁,幸亏人死的及时—— 可人死了他还非要逼着姝儿去做寡妇,只是为了几两银钱!这与卖孙女有什么区别? 宋祖父还在继续骂,“你知道秦家的家底有多丰厚?有了这笔钱咱们就可以重返上京城,我怎肯拱手让人?秦家光聘礼就送来两千两,你一辈子都挣不来!莫非还要我退回去?” 钱钱钱,永远都是钱!宋家被驱逐出京已经十五年了,该忘的就忘了,何必总是怀念过去的纸醉金迷呢? 宋明川心里顿时凉飕飕的,心一横,眼一闭,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姝儿是我的女儿,我不同意!” “你,你说啥?”第一次被儿子顶嘴,宋祖父手指着他哆嗦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说,我是姝儿亲爹,她的婚事由我做主!我要去秦家退婚!”宋明川额角青筋暴起,瞪着眼珠子嚷嚷。 “反天啊,我打死你这不孝的狗东西!”宋祖父气懵了,拎起鞭子没头没脸的朝宋明川身上抽。 门吱嘎一声被推开,宋祖母胡氏跑进来,她虽然喜欢钱,也心疼儿子,忙去拉扯宋祖父的胳膊,“好个杀才混账,竟动起手来!莫非这不是你亲子不成?” 宋祖父瞪着牛眼,“他敢坏我大事,就不是我亲子!” 胡氏哭道:“一家子骨肉,有话不能好好讲?为一个死丫头闹得家里天翻地覆,等她回来看我不打杀她!” 宋明川见他俩分明不把宋姝当亲人,一口一个死丫头,只想拿她换富贵,忍不住又流泪,分辩道:“娘,姝儿是您的亲孙女。” 胡氏好不容易把老头子拉扯开,闻言一怔,骂道:“什么亲孙女?屁个亲孙女。老娘教养她十多年,到了她为家里出力的时候,竟然敢跑了!” 宋明川脸色发青,在上京城的时候,见多了大户人家之间互相联姻,强强联手大多都是为了互相提供便利,他明白其中道理。 但没见谁这么大喇喇的拿钱卖孙女,还说的这么理直气壮,父亲母亲时常自诩大户人家出身,办的这叫什么乌糟事? 胡氏见儿子脸色有异,心中有点害怕,又看老头子更是呲牙瞪眼,她夹在中间为难,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抢天哭地闹起来。 “你娘子是个短命鬼,进门十几年只留住个丫头,这样老娘都没休了她 她一撒手死了,我还要替你养个耗子大的小郎 你一年才挣得几两银子?够养女儿的,还是够养儿子的?女儿没嫁妆,只能嫁去穷家,跟着人家喝西北风吗?” 一席话说的宋明川哑口无言,说到底还是他自己无用,让娘子儿女跟着受委屈。 宋祖父见儿子面有愧色,心内暗喜,还是老婆子会说话,要不说劝人的事得让女人来做呢。 他咳嗽两声,缓声缓气的说:“大郎,你莫要怨怪父亲。你只想一想,家里情况不如以前,一直没有好营生赚取开销,孩子多了花费颇大,你又是个没用的。先不说宽哥儿将来读书考举、下聘娶妇花费多少,就是姝儿,难道你真忍心她嫁个走街的货郎?或是挑担子的农夫?” “咱们再不济,祖上也是侯府出身,跟那些泥腿子怎么相配?秦大郎虽说是生意人,按士农工商来讲身份低贱,但他年轻时也曾在衙门里做过几年捕快,咳,后来做买卖发了家,往来都是有头有脸的人——” “甭管他以前多么有头有脸,现在都去下面当差了,提这些个还有什么用?” 这年头做捕快的都不是正经官身,除了像郑源那般好身手的,多是流氓地痞出身,碰上昏庸的县太爷,他们狗仗人势行起凶来跟个土匪差不多。 秦大郎正是靠官匪勾结,搜刮商户起家,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宋明川一辈子没跟他爹顶过嘴,如今为了女儿的终身撕破脸,索性破罐破摔顶个痛快。 看着老爹脸色一会青一会白的,他竟然觉得很爽,又追了一句,“他要是想娶妻,也是该办阴婚,我倒可以出力给他找个真正的死丫头——” “狗屁!”宋祖父见说不通,心头火起一脚踹了桌椅,又把鞭子举起来,“老子低声下气磨了秦大郎好半年,才作成这门亲事,你说退就退?就是我死了都不能!” 胡氏见他发火,又转过头劝儿子,“谁家女儿不是要嫁人?我知道自古嫦娥爱少年,但是少年无钱无势有什么好,一文钱都要掰成两半花,哪如手里有金有银呼奴唤婢的日子舒服?” “娘啊,我家女儿现在不是要嫁人,是要嫁鬼啊?”宋明川眼泪汪汪的望着亲娘,心想这能一样吗? “哭哭哭,就知道哭!” 宋祖父逼问不出宋姝下落,连儿子都要翻天,心里烦躁,转身对着胡氏开骂,“你家常都在干甚勾当?孙女看不住跑了,还养下个好儿子,挣钱没出息,眼泪倒是每天带着两包。” 胡氏嘴硬道:“我们没出息,你有出息?你谋算半天,还不是一样失手。” “闭嘴吧你!你再他娘胡咧咧,我休了你家去。”宋祖父只恨自己年轻时眼瞎,贪图美色娶了这么个蠢妇,真是气死他了。 宋二郎趴在窗户底下听了半天墙角,见事情没有进展,轻手轻脚的走了。 边走边叹气,大侄女嫁到秦家是天大的喜事,以父亲独断贪婪的脾气断不会把聘礼和秦家的家产拱手给大哥拿着,一定会牢牢捏在自己手里,那么二房就能跟着吃香的喝辣的不说,等老头子死了还能分到一大笔。 好几万两雪花银哪,他砸着嘴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怎么能把这件事促成呢? 第24章 退婚风波 宋振川刚回屋,便见丁氏一溜小跑进来,看着她油腻腻的胖脸就是一阵倒胃口,“跑什么跑?有没有一点当家娘子的模样?” 丁娘子缩了缩脖子,低声道:“快去请父亲出来,秦家二郎又来门口闹着退婚。” 宋祖父不肯退婚,又交不出宋姝去秦家理事,反被秦二郎握住了主动权,日日到门口来败坏宋家名声,克夫卖女之类说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毕竟宋姝才是当事人,宋家手里没人,自然不敢出门硬杠,想告秦二郎谋杀亲兄霸占财产又没证据。宋祖父心里火烧火燎的着急,只能一天三次逼问宋明川。 秦二郎刚开始不知宋姝为何不出面,但见宋老头挨了骂始终不言语,心里便猜着几分,越发肆无忌惮。这日故意又来激他,在门口叫嚷的欢快,引来数人观看。 宋二郎听的火起,他虽认识不少混子,极想出门暴揍秦二郎一顿,又怕轻举妄动被秦家拿住把柄,反而坏了父亲的谋划。 偏丁氏不解其意,还在旁边煽风,“你平日倒凶悍,挎着腰刀巡街好不威风,怎倒怕起秦二这个无赖闲汉来。” “你懂个屁!”宋二郎琢磨一番,吩咐道:“你去听一听他嚷的什么话,如果闹得实在不像样子,我再去请父亲出来。” 说完拔腿走了。 丁娘子知道他去找小妾万氏,晚上肯定睡在那贱人屋里,冲背影啐了一口,咬牙切齿的骂着杀千刀的,又暗自发誓早晚要治死贱人。 她不愿去门口听秦二郎骂街,又害怕宋二郎,噘着嘴蹬着门槛子发呆。宋婧听她爹娘打闹了半天,听得没动静了才走出来,扶着丁娘子悄声道:“也不知道爹如何这般鬼迷心窍。” 丁娘子只生了宋婧、宋婷两个女儿,在这个家里比大嫂井氏的底气多不了几分,不过她没有井氏不让官人纳妾的本事,眼睁睁看着宋二郎抬了万氏那个贱人,一口气生了锦安、锦宁两个儿子。 这下更没地位了。 见女儿安慰自己,丁娘子抹着眼泪道:“不知万氏小贱人使了什么妖术,迷得你爹晕头转向。” 宋婧抚着她的胸口舒气,“娘自己拿不过她,让个妾室爬到头上,也不说让祖父祖母做主。” “若你是个儿子,我还有底气闹上一闹。可惜肚皮不争气,一个带鸟的都没生出来,等你姐妹俩出了门,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一般,我最后还不是孤家寡人?” 宋婧眼睛一转,劝道:“娘你糊涂了,如何就没有底气?在这个家里儿子虽然重要,但如今在祖父眼里,女儿比儿子还重要。” 丁娘子一听,衡量一番,虽说没生出儿子将来家产与自己无关,但说话有份量总比在万氏面前矮三分强些,于是眉开眼笑道:“还是你说得对,你祖父可不是一心盼着女孩儿们争气?若是你姐妹俩得脸,万氏那狐媚子敢对我放一个屁?” 宋婧见她娘只想着给自己争面子,丝毫没替自己和妹妹的将来做过打算,不由得鄙夷,就这脑子争得过万氏才怪。 忍气拉了丁娘子的手,道:“凡事还得靠娘,大姐这门亲事算是黄了,眼下祖父能指望的只有我和妹妹,您只要一心为我们争取好处,何愁立不起来?” “我儿说的是,你我母女连心,你好便是我好。我这就去听一听秦二郎说的什么,到你祖父祖母跟前讨个巧儿。”丁娘子说完,扭着丰臀急匆匆走了。 宋婧羞怯怯把头一低,抿嘴微笑。 要叫她说,大姐就是个傻子,秦大郎鹤发鸡皮,若是日日陪他睡觉自然恶心,但他死了就不同了。做他的寡妇,上无公婆拿捏,下无子嗣抚养,还有大把的钱财任自己花用,岂不快活? 莫不是非要找个少年郎,日日伺候公婆,教养子女,还要为几斗米折腰?若是那男子对自己疼爱体恤也罢了,若是如祖父和父亲这般粗鲁无趣,真不如做个富贵寡妇过的痛快。 只可惜秦大郎当初看上的不是自己。 宋婧伸手理了理鬓发,她生的白净喜庆,只比宋姝小半岁,身段如同母亲一般丰腴有致,看起来反而更成熟些。 她丝毫记不起上京城的繁华似锦,但宋祖父日日念叨当初的风光,再加上胡氏的洗脑很奏效,所以一门心思嫁入豪门富户,过着珠宝钗环随意买,绫罗绸缎任意穿的神仙日子。 偏生这个蠢娘不知道为自己女儿争取,她只好亲自出手“点拨”一下。 丁娘子蹑手蹑脚来到大门口,朝门缝里张望一眼,发现外面围了不少看热闹的邻人,秦二郎正得意的大呼小叫,“宋老老老头,你孙女克死死我大哥,快快快出来退婚啊!” “二郎二郎,有什么事回家来坐着商量。” 二牛一把扯住秦二郎的衣袖,不由分说将人往宅院里拉。 秦二郎矮身躲过,“直娘贼!你你拉谁呢?叫宋大通那那那老龟蛋出来!” 商量个蛋,断然是不能让姓宋的女人进门分家产的。 秦大郎无嗣,在他心里大哥的财产几乎已经是囊中之物,偏生他又要续弦,气的秦二郎跳脚,只是没办法明言。幸好大哥懂事,新妇还没娶进门人就咽气了,若非怕人说闲话秦二郎简直要放鞭炮庆祝,人都死了,还娶个什么劲儿? 只这宋老头难缠,一直嚷嚷着两家签了婚书,不拿到退婚文书总是不放心。否则都懒得理会他,一个被驱逐出京的破落户,吓唬谁呢? 围观众人见宋家始终不肯退婚,又不肯叫女儿露面去秦家,一时之间议论纷纷,跟炸了窝一样热闹。 二牛见形势不好,忙回去通报,不想与气急败坏跑出来的宋祖父撞到一起,把他撞了个四仰八叉,半天爬不起来,引得众人一阵哄笑。 连秦二郎都笑得发抖,顺溜儿的说了一句,“四仰八叉的老王八!” 宋祖父顾不得骂二牛,爬起来揪着秦二郎啪啪两耳刮子,嘴里骂道:“我打你个老龟蛋!谁让你来退婚的?!你一个妾生的下流东西,也敢做秦家的主?” 秦二郎嘴巴不利索,腿脚却十分利索,一蹬腿儿就把宋祖父又踹了个仰面朝天,“你卖,卖孙女!好,好不要脸!” 第25章 下定决心 秦二郎说完,骑到宋祖父身上,揪着他核桃大的花白小髻破口大骂,“不要脸的老泼皮!!退,退婚!” 宋祖父年纪大了,秃头基因发作,头发掉的只剩绕头一圈儿。他素来爱惜这几根宝贝,每日精心养护,梳拢起来盖住当中的光滑头皮。 如今被秦二郎捏住了七寸,几乎吓破了胆,连声呼喝,“秦二快放手!有话好商量!” 消息传到内院,胡氏急匆匆的跑出来救场,她费劲的挤过人群,正瞧见秦二扭着老头子的发髻不放,嘴里还嚷嚷着“退婚,退婚!” 宋祖父捧着脑袋围着秦二转圈,口中哀嚎,“秦二哥,你先放了我吧。” 胡氏登时火冒三丈,一手插着粗腰,一手指着秦二,“你这腌臜泼皮,快放了我家老爷!” 她扭头骂自家几个仆妇,“都是死人嘛?看到老爷受苦也不去帮忙!” 宋家仆妇眼光躲躲闪闪,她们只有两三个人,被秦二带来许多壮汉拦着,哪个敢出头? 你行你上嘛。 胡氏扫视一圈找不见丁娘子做助手,只好单枪匹马上场。 她屏住呼吸猛然发力,一把推倒秦二郎,一屁股坐上去,大声哭起来。 “秦家这是丧天良啊,想求亲就求亲,想退亲就退亲,我宋家的脸皮子不要了哇——” 俗话说,乱拳打死老师傅。 秦二郎万万没想到,胡氏一介妇人敢当街动手。况且她本就身材胖壮、力气十足。 他一个不察,竟然就被这么轻松地推倒在地。 堂堂大老爷们竟然敌不过个妇人…… 他满心羞愤,刚想爬起来挽回面子—— 谁知说时迟那时快,胡氏一推二坐的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秦二郎来不及反应就被丰臀压身,只觉得腹腔之内的气体瞬时间被挤压干净,一口气儿再也提不上来,眼瞅着吐出了舌头。 在老妻的帮助下,宋祖父终于重获自由。 他捧着一缕被扯下来的头发气的直哆嗦,厉声喝道:“大郎死了,我姝儿就是他名正言顺的未亡人,秦家须得由她主持大局!” 秦家的壮汉匆忙松开宋家仆妇,跑过来解救秦二郎。 宋祖父威胁道:“放肆!你们是大郎的家丁,理应护着自家主母才是!秦二不过是个庶出无赖,怎倒去帮他了?” 秦家上下都知道,秦大郎与宋姝有婚约。那日,若是秦大郎再迟半个时辰找阎王爷报到,宋姝已是秦家主母。 壮汉们闹不清这场争产案到底谁能获胜,虽不敢不听秦二郎的话,却也不敢得罪宋家,一时怯怯的住了手,眼瞅着秦二郎哈赤哈赤的流涎水。 有个胆子大些的叫秦有财的,陪着笑脸劝宋祖父,“老太爷您看,令夫人这一招泰山压顶果然厉害。可二郎他禁受不住啊,总不能真闹出人命,不吉利——” 宋祖父两眼一瞪,刚要说是他先揪我头发的,坐他活该!秦有财忙摆手安抚,“老太爷,小的们也是听人指令办事。您若是有理有据,该当让宋姑娘出面与秦家好生商谈才是,万万不能再把事闹大了,有理变成没理。” 宋祖父火气消了些,细细一琢磨,赶紧把胡氏拽起来,板着脸训道:“差不多得了!” 你多少斤,自己心里没数儿吗? 真把人坐死了 想把老子关进大牢里搓麻绳?! 他偷眼一看,秦二郎腹腔上下起伏还在喘气,才放下心来,举起袖子擦了擦眼睛,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秦宋两家的婚事早就议定,婚书在手不容改变。大郎素来孝顺,骤然意外离世,老夫内心十分悲恸,大郎媳妇更是难受的起不来炕。但秦家无人主事不行,少不得叫她忍着心痛,过几日便去秦家主事。” 秦二郎闻言捂着胸口爬起来,结结巴巴的说:“你,你你们妄想!” 随后带着众壮汉们狗撵一般跑了,要找秦家族老们商议后计。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宋祖父面上有些羞愧,叹一口气,向众人挥手,“宋家痛失爱婿,这是天大的伤心事,没什么热闹好瞧,诸位散了吧。” 他绷着脸回到家里,兜头给了宋明川一下子,怒道:“你是知道我的,这事改不了主意。你今天便亲去温塘县把姝丫头找回来,找不到你也不用回家了!” 宋明川低头无语,心里慢慢生了去意,垂头丧气道:“是,儿子收拾行囊即刻就走。” 若是秦家家境普通,宋祖父便也罢了,不值当闹得父子离心。只是想到退婚后不仅无法染指秦家家产,还得将到手的两千两聘礼退回,就如同剜去心头肉一般难受。 所以狠下心逼儿子一把,又不忘给个甜枣诱惑,“姝儿嫁过去也是你的女儿,秦家偌大家产,以后还不是你和宽儿的?” 殊不知宋明川便是个读书读迂了的,为着对父母尽孝,让井氏受了多少委屈也只敢背地里安慰,更不会与父母兄弟计较钱财。换而言之,他若是个贪财的性子,事情便不会发展到今天的地步。 如今被亲生父亲逼到墙角,想到女儿离开前失望的眼神,他心里更加苦涩,父慈子孝父慈子孝,若是父不慈,子到底该不该孝?自己自问是孝顺儿子,为何会被逼得妻离子散? 刚转出门,又撞见他那个自小儿爱打架斗殴、如今倒做了捕快的兄弟宋振川,拧着个眉头呲哒,“大哥该好生管教女儿才是,惯的她无法无天,逃婚的事都做得出来!我家里还有两个未出阁的,必被她带累了名声!秦家这样好的婚事还瞧不上,她还想嫁天王老子不成?” 宋明川气的浑身发抖,连做弟弟的都敢训斥他了! “你觉得秦家好,便叫你女儿去!” 他回房一边抖着手收拾行李,一边捏着袖口擦眼泪,那泪珠子越擦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忽然一只小手举着帕子按到他脸上,童声稚嫩,“爹爹莫哭,姐姐不在家,宽儿来照顾您。” 转头一看,正是井氏拼着性命生下的长房嫡孙,五岁的宋锦宽正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他。 宋明川登时嚎啕大哭,搂住锦宽叹息,“阿井阿井,若是你泉下有知,岂不怨我顾不好咱们的儿女?” 宋锦宽年纪虽小,却明白家中最近发生了一些变故,姐姐走了,爹爹被罚 他尚且不知女子守寡意味着什么,只觉得既然是父亲和姐姐都不愿意做的事,那便不是好事。 “爹爹莫怕,我同你一起去找姐姐。” 小孩子的眸子格外纯净明亮,他心里想念姐姐,垫着脚凑到父亲耳边小声说:“咱们和姐姐一起过活,再也不回来了。” 儿女都不愿意在这个家里待下去 宋明川老脸一红,更恨自己软脚蟹一般的性子,擦干眼泪一字一句地说:“宽儿莫担心,爹爹知道该怎么做,你和姐姐的好日子在后头。” 第26章 宋父离家 宋明川不只收拾自己的东西,连宋锦宽的衣物也一并收拾起来,又让他堵在门口望风,自己悄悄把墙角的瓦罐、房梁上的绢包等等僻静地方藏着的私房钱一一取出。 他捡出几张小额银票塞到贴肉的袜筒里,碎银拿出来十来两放在手边,其余的银票和小元宝则藏到宋锦宽日常抱着睡觉的一只布老虎的肚子里,用棉花包好,再拿线缝的密密实实。 宋锦宽坐在门槛上,瞅着他爹如搬仓鼠一般四处抠唆藏匿,心里觉得有趣,问道:“爹爹怎有这许多私藏?” “嘘!这话可不能对外人言。” 宋明川咬断线头,抚了抚已经洗的脱色的布老虎,把它塞到儿子怀里,“这是你在你娘肚子里的时候,她做的针线 如今爹爹在里面藏些宝贝与你,千万不可——” “我知道,不可告诉别人!要是被祖父和二叔知道咱们房里有值钱的东西,早晚抢了去。”宋锦宽眨了眨大眼睛,打断他。 说着把袖口绽开的线头扯着玩,越扯越长,他笑嘻嘻的举着小胳膊给爹爹瞧。 宋明川一阵心酸,自从宋姝和绿春走了,哪有人管过他爷俩的衣裳洗换? 宋祖父收了秦家两千两银子,一文钱嫁妆没置办,这不是卖孙女是什么? 宋明川坚定了离家的决心,“以后不会了 你想不想见姐姐?” “想!” “祖父怕你淘气,或许不让你跟着爹爹出门,所以咱爷俩得摆阵谋划一番 这样,等下爹爹先出门,再赁一辆马车过来接你,你悄悄带着布老虎到后门口等着……你能做得机密吗?” 宋锦宽一听这事好玩,立刻挺着小胸脯保证,“能,我能!” “能保护好小老虎吗?” “当然能!” 宋锦宽向来机灵聪慧,宋明川知他做得到,便打发他去后门口玩耍。 又趁无人将一个包着宋锦宽衣裳的小包袱藏在柴房里,等马车来了再去取,大包袱背在身上去见宋祖父。 果然,刚进门便被他娘胡氏搭讪着拆开包袱翻捡,怕你手脚笨不会收拾待娘为你叠整齐云云。 老两口小人之心,怕宋明川携带细软银两助宋姝越跑越远,或是父女俩都不回来了,想要把秦家的婚事拖黄。 只是再料不到值钱的东西都藏在布老虎里被宋锦宽带走了。 宋祖父看儿子听话,气略消了些,嘱咐道:“叫二牛同你去,见到姝儿先使人给家里送个信回来。” 宋明川故意说:“二牛是在您老人家身边伺候的,没了他多有不便。还是叫我的书童清墨跟着去吧。” 宋家日子越过越紧,不敢像以前那样讲排场,已暗暗辞退、转卖许多仆妇,现在每房只留一个侍女,一个小厮。 二牛是宋祖父心爱的小厮,时时在身边伺候,一日离了他都不舒服。 宋祖父面上露出几分踌躇,宋明川便知他的意思,不过是对自己不放心罢了。 他心中冷笑,假做出一副憨厚的样子,红着眼眶道:“只是儿子这一走,宽哥儿没人带,还需您老人家费些心思。” “不消你说,都是自家骨肉,还能不管他穿衣吃饭?” 宋祖父经他一提,觉得老大总不会丢下锦宽不管的,倒也不用二牛盯着他。 他只字不提路上盘缠,宋明川无法,只好厚着脸皮开口,“爹,给我几两银子做盘缠吧?” “不过一日路程,要什么盘缠?只管到你大妹家吃住,她还敢轰你出门?” 宋祖父最听不得别人跟他提钱,儿子也不行。 “雇车也要花钱——” “你四十岁的人了,每月有一两月银,抄书又有收入——” “好好好,儿子这便走。” 宋明川气的转身就走,再算下去,恐怕还要自己倒贴些钱给他! 以往二弟办屁点大的事,都要先诉苦,哄得宋祖父出了银钱才肯干,怎么到自己这就不行呢? 这边宋锦宽得了父亲授意,抱着布老虎走到后门口乖乖坐着,将父亲探头探脑在柴房里藏包袱的行径看在眼里。 他略一琢磨便知其意,迈开小短腿跑到柴房,也学着探头探脑的样子四处观望,趁无人将小包袱拿出来,藏在后门口的柴垛里。 这一进一出,凑巧被二房的两兄弟看个正着,宋锦安今年八岁,宋锦宁六岁,都是猫憎狗厌的年纪,远远瞧见宋锦宽便一路喊着追过来,“小三,你跑个甚?” 慌得宋锦宽拿起一把麦秸秆盖住包袱,蹲在前面假装看蚂蚁打架。 宋锦宁嘴皮子利索,生的又肥壮,一向是打架的好手,跑过来便推了宋锦宽一把,“没听见叫你呢,怎么还跑?” 宋锦宽用手撑住地才没摔倒,怯怯的答:“我没听见。” “没听见?别是装的的吧?你这小子只欠棍棒教训,打一顿还能老实些。”宋锦宁学着他爹教训人的口吻。 “小二,别跟他废话,看这小鬼头手里拿着什么?”宋锦安眼尖,看到他怀里抱着一坨花花绿绿的东西。 宋锦宽气咻咻道:“我才不是小鬼头!” 当年井氏怀孕吃什么吐什么,宋锦宽虽是足月出生,体重却只有三斤多,真是小瘦猫一般可怜。 好容易才养的这么大了,出落成一个细瘦可爱的清秀小童子模样,全然不如二房两兄弟粗壮,所以最烦他们叫小鬼头。 宋锦宁哈哈大笑,伸手掏住他怀里的布老虎往外拽,宋锦宽死死抱住不肯松手,带着哭腔道:“这是我娘留给我的,不许你拿!” 宋锦安一看是布老虎,顿时失了兴趣,皱着眉头劝道:“小二,丢与他吧,谁要那破玩意儿。” 宋锦宁猛地一松手,让宋锦宽蹬蹬后退几步跌坐到地上,拿手指点着脸蛋羞他,“堂堂小儿郎,睡觉还要搂着布娃娃,呸,小娘们儿一般!” 宋锦宽气的发抖,握紧了小拳头,忽然咧嘴笑了,用舌头顶了顶两侧的腮帮子,吐出一块芝麻糖来,“哥哥你看,我有芝麻糖。” “哪里来的?”两兄弟相视对望,异口同声的问道。 饶是宋家不愁吃喝,非年非节的也极少买点心与他们吃。 宋锦宽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装作不情愿的样子,踢踢脚边的土疙瘩,“说与你们听也行,但找到了须得再分我一颗。” “可以可以,你说你说。” 宋锦安连声追问,他被万氏惯得无法无天,知道自己是二房未来的继承人,向来不怕嫡母丁娘子。 “家里还有一包过年的芝麻糖,被二婶藏了起来。怕你们贪吃偷嘴,她约是藏到了箱笼里。你们去家中好生翻翻, 找出来, 我们一起偷吃几个。” 两兄弟知道宋锦宽一向老实,见到祖父祖母大气都不敢出的,哪里料到他会愚弄自己? 当下也不问他是如何知晓丁娘子屋里的有糖、有糖怎么会拿给他吃,二人真个转头就走,偷溜进丁娘子屋中翻箱倒柜,大闹天宫。 “白长那么大的头,许是个傻的。” 宋锦宽自言自语道,搂着布老虎坐在门槛上,两眼不错地盯紧巷子口。 第27章 随缘书局 又等了一炷香时间不见人影,宋锦宽焦急起来,生怕爹爹偷偷走了。 正急的抹眼泪,忽有一辆大骡子车停在巷口,车夫却是个生面孔—— 车帘子撩开,宋明川笑眯眯的瘦脸露出来,张开手臂叫道:“我儿,快来!” 宋锦宽咧开嘴就冲他爹跑,跑了几步又反身回去,将柴垛里的包袱拎出来背上,哧溜溜到了车前,宋明川伸长手臂把他拽上去,喜道:“你怎会去拿包袱的?” “我看见你藏包袱啦。”宋锦宽大眼睛里尚且带着泪痕,扑到阿爹的胸口咧嘴笑起来。 清墨把车帘子落下,遮住又哭又笑的父子俩,和车夫并肩坐在车辕上,赶着马车向前奔去。 且不提宋家父子俩一路辛劳奔波,只说丁娘子瞧完了秦家的热闹,假意为家里忧心跑去安慰婆母胡氏。 好话说了一箩筐,无非是说宋姝不顶用,还有她的两个女儿呢,费的口舌干燥才让胡氏多看了她几眼。 丁娘子扭搭扭搭往二房院里走,琢磨着平山县都有哪些与女儿匹配的富户,若是能做亲,必让公婆对自己高看。 她边想边走,到家却推不开屋门,伸手摇晃了几下,从窗洞里觑见一根手臂粗的木棍抵住了门。 穷家也有几件钗环首饰,她顿时心里一慌,忙叫丫鬟桐枝踩着凳子,从窗洞里伸手进去推开木棍,方能开门进屋。 只见里面似是遭了贼,卧室的衣柜衣箱俱是敞开的,翻腾的一片狼藉,连首饰盒子都摆在外面胡乱扔着。 后屋隐约有人说话,丁娘子捡起顶门的木棍,蹑手蹑脚撩开帘子一看,却是宋锦安、宋锦宁两兄弟撅着屁股在小柜子里淘腾,嘴里嘟嘟囔囔着怎么没有啊找不到啊。 听见动静,二人回头一看是嫡母回来了,吓得赶紧站起来,把手里拿着的衣物杂物往地上一扔,稀里哗啦又摔碎一个茶盏。 丁娘子见他俩俱是满脸满头的尘灰,全身衣裳脏得找不出干净的地方,顿时怒火直冲脑门,举着棍子便打了过去,边打边骂:“你们这两个猢狲,偷东西偷到我屋里来了,是要反了天?我是前世造了什么孽,才碰见你们一对贱人母子?” 打的两兄弟嗷嗷叫着满屋子乱跑,宋锦宁油滑先跑了出去,宋锦安哧溜一下钻到圆桌底下躲着,被丁娘子扯住来按住结结实实打了几棍屁股,口中骂道:“我只拉你去见官,看大牢里收不收你这样的贼娃贱皮子?” 宋锦安屁股正痛,听到还要进大牢,哇的哭出声来,蹬着腿儿嚷嚷,“我不要见官,我不要见官,见官要挨板子吃牢饭。” 宋锦宁扒着门框看他哥挨揍,哭得鼻涕泡都出来,抬脚就往后院跑,“爹,母亲要打死哥哥,爹——” 后院厢房里,宋二郎正搂着万氏白日宣淫。这万氏最是娇滴滴的会哄人,生了两子还如少女般鲜嫩,每日横针不拿竖线不捏,保养的两只手水葱一般,把宋二郎拿捏在手心里。 两人你来我往正得趣儿,冷不防吃儿子一吓差点坏事,宋二郎待要不理会,小儿子拍着门嚎叫的狼狗一般,说不定就会把老父老母引来查看,气的他提着裤子就往前院走。 一把揪住丁娘子骂娼妇,举拳没头没脸就打,丁娘子有冤无处说,哭哭啼啼的回嘴,“到底哪个才是娼妇?她又比我好多少?大家谁也别说谁,乌龟看王八,都没长的尾巴。” 万氏听着前面叫骂,掩上衣襟啐了一口,叫丫鬟喜鹊去烧热水洗身,恨声道:“镇日里耍花样叫男人过去瞧你,真真是丑人多作怪!想要男人睡你,你叫他去便是,打我的孩子作甚?自己那般模样,生的两个女儿也如豆油桶一般,眼睛还要放在头顶上,却不想想怎比得过大姑娘?” 大姑娘宋姝是公认的美人,否则也不会有福气得了秦大郎的青眼。 此时,有福气的大姑娘正带着绿春悠哉悠哉的逛集市。 宋姝本想做几个小荷包随便卖卖,又担心乡村里卖不掉。一般村民百姓都是捡两块布头,自家随意缝个荷包,有没有绣花都无所谓,哪个会花钱去买呢? ——除非是要出嫁的姑娘,需要买些手艺好的绣品做嫁妆。 正愁的皱眉,碰见了几个腋下夹着书匆忙行走的书生,其中一位走的匆忙,书本落到地上,蹲身捡起的时候抱怨连连。 现今的书生惯用书箱,里面背着笔墨纸砚,一是双肩分摊重量轻松省事,二是不会弄皱了书本纸张。再者,有钱人还会选樟木做书箱,防止书本被虫蛀坏。 只是所有的书箱都有个缺点,那便是厚重。背的书多也就罢了,背在双肩上能方便些。有时候只带几本书出来,实在犯不上再背一个大木头箱子,因此都是拿在手里或夹在腋下。 宋姝计上心来,或许可以做几个尺寸大些的、能手提肩背的“荷包”,卖给书院的学子们? 于是,她到集市上挑了些结实耐磨的细棉布,颜色多以青灰、月白、松绿、黛蓝等素色为主,又挑了些绣梅兰竹菊、松柏仙鹤之类的彩线,准备先做几个试卖。 如果卖不出去也无妨,就叫二表哥郑浤换着背。 办完正事,绿春去取订做的被褥,宋姝来到村头唯一一家小书局买些纸墨。本以为挨着书院的地方买书买纸墨特别方便,谁知道找半天只有一家,门口小小一面木板,龙飞凤舞写着四个大字“随缘书堂”。 店里地方极其紧窄,两旁货架上磊满了各类书籍,中间过道仅容二人并肩站立。 “店家,给我拿半刀最便宜的白纸,一套最便宜的笔墨纸砚。”宋姝看也不看书架,进门直奔主题。 “你这小郎君倒奇怪,进来就要最便宜的。莫不是看我店小,欺我拿不出珍品?” 店家是个佝偻着背的花甲老儿,自称姓胡。 他见多了书生学子,有些人越是穷困越要面子,轻易不肯说要买便宜货,尤其还要买最便宜的。 宋姝笑道:“我字写的狗爬一般,只略记几笔账目,不配用那些上品徽墨宣纸。” 听她性子爽朗,拿自己打趣张口便来,毫无迂腐之气,胡店家大笑起来,“小郎君自是谦逊,我却当你君子之风。” 说罢便弯着腰,走去屋里寻笔墨纸砚。 宋姝抿嘴一笑,转头去书架上略翻几下解闷儿,这才发现胡店家的书局大多是手抄本,有基础的幼儿启蒙书籍,比如《三字经》、《千字文》,更多的是杂书闲书,比如名人传记、戏本子一类。 想来村民大字不识几个,家里有儿子要认字顶多买本《三字经》,这些杂书闲书应是卖给青桐书院的学子们。 宋姝细一琢磨,噗嗤笑了起来,学子们每日摇着脑袋念四书五经十分读书辛苦,精神上偶尔需要调节,闲暇时偷读几个话本子消遣娱乐就可以理解了。 大概是她笑的太大声,旁边有两道目光扫了又扫。 宋姝抬头,翦瞳扑闪扑闪,正对上午间遇到的桥头少年。 第28章 少年归舟 青衣少年目光复杂地看着宋姝,染墨的眸子往她脸上一扫,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想法,他没吭声。 宋姝无辜地看着他,心想明明还帮过你,怎招呼也不打一个? 许是觉得自己仍穿着男装,不知道该怎么称呼? “这位仁兄怎么称呼?” 她心情好,以后说不定会做书生们的生意,双手作揖先开了口。 不料对方却脸一红,慌忙退后两步站稳,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看似的,“鄙姓余。” “姓余啊,姓余——”宋姝僵住了,怎么又姓余?! 姓余的简直是阴魂不散啊。 她顿时兴趣缺缺,恰好胡店家抱着笔墨纸砚出来,点点头便转身去挑毛笔去了,丢下青衣少年莫名其妙的红了耳尖。 胡店家将物事一一摆列在桌面上,任由她挑选,又对余书生招呼道:“余郎君今日有空看书?铺里有营生,你自家随意。” “老伯自忙便是,小生常来,无需客气招待。我今天只是想把这几本册子放下,托贵店代卖。” 青衣少年说话声音清凛,语调不缓不急,听入耳中十分舒适。 “哦?有新书?” 胡店家听他如此说,蹒跚走去接过翻看起来,两人不时低声耳语。 宋姝细细挑了两支用得过的毛笔、一方砚台、半刀纸,正欲找胡店家结账,恰好听到他与余书生低声闲聊。 “余郎君孝顺,你母亲几时来?桃溪村王大夫妇儿科好脉息,听闻当年是给宫里的娘娘们号脉的,如今告老赋闲,不时回桃溪村小住,倒成了四里八乡的福气。” “正是听闻他老人家今年二三月间回桃溪村小住,才欲把母亲接来求诊,只是尚未找到合适的居所。” “你每日在书院苦读,不常出来行走,哪知何处有空房?七弯巷没有,偌大的桃溪村总会有几间,要不要老伯帮你打听一二?” 胡店家说完,发现宋姝正搂着笔墨纸砚站在面前,只觉得这少年活泼可亲,想来是个热心肠,便笑指着她道:“再不济,托这位小郎君替你问一问也罢,你们都是少年书生更容易说话。” 余书生一愣,顺着胡店家所指一瞧正是宋姝,忙垂下视线不敢再看,连声说:“不敢不敢。” 宋姝侧头偷笑,真是个脸皮薄的老古板。 原来他便是方婆婆说的余姓合租人。 胡店家是个精乖的,一看宋姝不接话茬,便打着哈哈略过话题,点了点她手里的东西,“三百九十文。” 宋姝会了账目出来,抬脚拐向一旁的点心铺子,“曲婆婆可在?给我包一份红豆糕,一份桂花糕。” “在的在的,小郎君怎知老身姓曲?”曲婆婆抽过两张油纸包点心,随口问道。 宋姝指了指柜台上的匾额,“曲家点心行”。 “好乖觉的小郎君!红豆六文,桂花七文,一共十三文钱。” 天色渐暗,宋姝提着两个油纸包和一包文房四宝,站在路口等绿春。 这时候又看见余书生从随缘书局里走出来,想必已经同胡店家交代好代卖事宜,她微笑着冲他点点头,转身避过。 宋姝明白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为人处世结善缘总不是坏事,况且方婆婆和胡店家都肯热心帮助余书生,可见他不是大恶之人。 只是她有自己的心事,不知道祖父什么时候就找上门来,更不知道余大郎的事算不算清了—— 说不定哪天就有一场好闹。 让人家母亲住进来养病不成,反倒是给他们添麻烦。 “公子。”绿春很适时的赶到,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满头大汗的,“公子,我取了被褥,又买个新陶罐煮饭,还在铁匠铺子里订一口铁锅。” 宋姝这才想起来她们还没锅做饭,幸好买了点心,笑道:“那便煮一锅稀饭,凑合吃些点心。喏,这里有你爱吃的红豆糕。” 说着伸手去接绿春手里的东西。 “公子你真好。”见宋姝手里提着大包小包,绿春闪身躲过。 她力气大,一个肩头扛着一个大被卷,胳膊上还挎着大陶罐,走路虎虎生风,“快些走吧,婢子想起来油灯蜡烛都无,天黑透了做饭都看不清锅。” “噫,新屋收拾起来这般麻烦,这也无,那也缺——” “姑娘有礼。” 有人赶到前面来说话,正是余书生那把好听的小嗓子。 宋姝停下脚步,诧异道:“公子有礼。” “请问,姑娘是刚在七弯巷租到房子吗?是整套院子?” 宋姝有些心虚,虽然此时天色昏暗,还是看出了余书生眼中的殷切期盼。 她吞吞吐吐的说:“是,是整租。” 余书生立刻激动了,声音都在发抖,“你,你们是几个人住?能不能,咳,能不能分租一间与我?” 宋姝 见她不语,余书生冷静下来,解释道:“恕我冒昧,在下余归舟。因我母亲多年为妇人病所扰,到处求医不得 听说桃溪村王大夫今年二月里要回乡小住——” “你也恕我冒昧,何不住在桃溪村?离王大夫不是更近便?” 余书生苦笑,“姑娘初来此地,尚不知青桐书院每年二三月间,来求学的学子如过江之卿,附近的客栈以及桃溪村的房价抬高数倍,仍供不应求,我去村里通转一遍都没人愿意此时出租。” “那你便多付几文房费,反正只是短住,又不是经年累月的花费。” 余书生嘴巴张了张,没吭声。 还有一句话他没说出口,村民都觉得出租给病重之人实在晦气,何况他只要租住一间小房,又要用人家厨房煮饭熬药。 一间小房,便是抬价能多收几文?抬多了他负担不起,少了人家不乐意,反正房子根本不愁租,何必自寻烦恼? 各家有各家的愁,宋姝也不好多问,安慰道:“余公子,我这里实在是有不便之处,望你谅解。现在离王大夫回来还有月余,说不准七弯巷会再有空房,我会帮你留意打听。” “那只有如此了,多谢姑娘。” 余书生失望之情溢于言表,拱手致谢后转身离去。 “余公子,为何七弯巷不涨房租?”宋姝想不明白,追上前多问了一句。 “七弯巷是上京城陈家的产业,他们大家大业,不屑做这般哄抬价格的事。” 第29章 开源节流 又是陈家! 宋姝咋舌,陈家的买卖做的颇广,也不知道自己何时有这样的本事。 三人顺路,故而一路闲聊同行。 “余郎君,青桐书院人多吗?” “书院很大,师生加起来千余人。” “余郎君今年可参加春闱?” 二表哥郑浤去年秋试未考中举人,无缘今年的春闱。但余归舟是青桐书院四才子之一,理应是举人身份才对。 “我今年不参加春闱。”余归舟回头看向她,大概是谈话内容是他擅长的,变得自信满满,和之前腼腆的样子全然不同。 “我家境贫寒,读书启蒙晚,虽得恩师青眼看顾,去年秋试侥幸中举,但成绩居末,尚有许多不足之处。而春闱毕竟是全大华朝有志之士竞争的考试,参试的举子无一不是满腹经纶。为稳妥起见,恩师便建议我下一科再考。” 夫子的原话是,他今年参加虽有可能中,但说不好便是榜末、甚至是同进士,那就无缘翰林院,极有可能被分派到边缘地方任职,或者一直等着遥遥无期的选官。 以他十七岁的年纪、家庭情况和生活阅历,被派出去做一方父母官还是太稚嫩了,最好的办法便是再苦读三年,下一科考个拿得出手的好成绩。 “这次机会浪费掉多可惜?若是下一科,便能保证稳中?” 三年一次的春闱,中不中都该去尝试一下才对。宋姝不想打击他,倘若下次不中,岂不是又要再等三年? 余归舟稳步前行,声音清越昂扬,“历经三年苦读,我定能一战而胜。”大约是觉察到自己过于自信满满,他又补了一句,“如若不中,那就从头再来,我输得起。” 宋姝顿时对他生了些好感,读书起步晚,成绩好已是难得。夫子不允他参考必然有不可参考的理由,或许他的成绩确实存在未及之处,但他并未因师长的阻拦而沮丧,又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信心,年轻人就得有这种经得起磨炼的心态,又有奋斗的冲劲儿。 到了山门口,余归舟顾及她们是年轻女子,路又不熟,便陪着从桃花坡南向的边门上山,绕行一段路到了第七巷。 宋姝止住脚步,温言劝道:“余郎君莫要焦心,房子的事总会有着落,你该安心读书才是。” 其实现在她极想说同意分租,但终究忍住了,毕竟余大郎的事还如一把利剑悬在头顶。 而且,如果余母住进来,余归舟也会常来,到底是不太方便。没有父亲在身旁,她可以同学子们做买卖生意,但不能有同居一院的嫌疑。 余归舟点点头,顺着台阶走回书院。 他与她不过今日才相识,彼此了解不深。人家一个姑娘家,虽不知因何缘故来此居住,但谨慎些是极有必要的,自己硬要扮苦求人家同意分租,未免不是君子所为。 二人回到小院,绿春放下手中物事,先忙着洗陶罐煮粥。 宋姝则趁着最后的光亮,把一床灰蓝喜鹊登枝纹被褥抱到正屋西边的卧房铺好,又抱着另一床葱绿竹节纹的被褥到西厢房北间铺整齐。 新棉花被褥摸着软乎乎暄腾腾的,布料都是本地产的粗棉布,颜色花纹单一,虽摸着硬了些,睡起来倒还舒服。 收拾妥当之后,宋姝坐在门槛上,双手托着下巴想心事。虽是逃出了宋家,眼下有屋住有米食,困难却还不曾彻底解决。 她所愁之事无非两件,一是婚约未除,二是荷包渐空。 想来手里的二百多两银子,不过是十几个烧猪头的身价,怪不得绿春拦着不让随意雇车!若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心中没半点的成算,手中宽裕了就可尽花费,囊中羞涩便勒紧腰带,这日子便落了下乘。 无法开源,就需要节流。先给自己定下小目标,收起往常一些费钱的小习惯,做些针线到书院卖一卖,赚几个铜板买米买菜。 按余归舟所说,书院里有千余书生,总不会每个人都带着针线婆子来读书,做些日常用的东西卖一卖,说不定有赚头。待过个半月十天,余大郎之事无有下文,便可放心去城里接绣活。 “春,烧个火把与我。”宋姝扒着厨房的门框,探出半个脸笑眯眯的看着绿春,又吸了吸鼻子,“你在做什么?好香!” 绿春蹲在地上烧火,从灶里捡出一根刚烧着的木棍递过来,“姑娘当心,别被火星子烫着。刚才收拾包袱,我看有几个油纸包着些炊饼卤肉,热了热。” “噢,我都忘了,是昨日午饭时候剩下的,余大——” 想到绿春压根不识得余大郎,宋姝赶紧咬住舌头,昨日这厮让多打包些干粮,谁知道又跑了,东西剩在包袱里没有拣出来,也不知道坏了没有? “鱼大?鱼不大啊,只有几条很小的炸鱼干。”绿春疑惑。 “嘿嘿嘿嘿嘿,是不大是不大,我记错了。你闻一闻有没有怪味?若是坏了便扔,没得吃坏肚皮,还要花钱请大夫买药。” “天气冷,这些干粮卤肉再不容易坏的。” 干粮干,卤肉咸,正月里放两天坏不了。 绿春搅了搅锅底,熟练的把炊饼腾在边上,“再过一会儿,炊饼热透了就吃饭。” “好,我去给二表哥写封信。” 宋姝也不进屋,就在院子里的石桌上,找几块小石头把火把夹住,拿出纸墨摆好,火焰忽闪照亮了面前的白纸,半晌都不知道该如何下笔。 直到绿春催着吃饭,她才匆忙写下几个字,吹干墨迹叠起来卷成小纸筒,用一点米汤糊住。 听说明日去找郑浤,绿春两眼一亮,顿时来了精神头。 “姑娘,小郑郎君真是不错,读书好,性子豪爽,对您也 好。” 宋姝端着饭碗坐在那笑,“呸,什么叫对我也好?这话你只在家里说说罢了,外面不许提。” 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理应避嫌。 “嘿嘿嘿,明日一早婢子便去送信,小郑郎君得了信,必是立刻跑来的。” “二表哥读书事忙,不见得会来那么快。咱们早些洗漱歇了吧。” 主仆二人烧水洗澡,一宿无话。 第30章 有客来访 翌日天未大亮,不知谁家养的老公鸡便叫了起来,宋姝揉了揉眼睛翻身继续睡去。 一直睡到绿春喊她起床吃饭,见仍然是白米粥配炊饼,宋姝有些难以下咽,“今日把铁锅取了,咱们买些菜蔬。” “哎。”绿春什么都不挑,见宋姝不吃了便把剩下的饭一股脑倒进自己碗里。 两个人吃好饭,宋姝正要回房裁剪布料,准备把装书用的大荷包做起来,绿春堆起满面的笑,道:“姑娘且住住脚,婢子现在去送信?” 宋姝迟疑了一下,琢磨着好歹得报个平安,便把那纸封拿出来递给绿春,“表哥在丙级,不确定是哪个班,你向门子打听准了,将信留下便回来,不必见他。” 对上绿春不解的目光,她笑道:“现在我们还能应付的来,先不要给他惹麻烦。” 绿春不乐意的噘着嘴,喉咙里低声咕哝了一声,也不知讲的是什么,抬脚走了。 宋姝回房把方桌拉到屋子中央,拿出布料、剪刀、针线等物,比着常用书本的大小开始裁剪起来。 她按照装五到八本普通厚度书籍的尺寸,裁出来十个。尺寸和颜色确定后,再依此想定几个花样:书生们最爱的无非是青竹、松鹤、葫芦藤,再有花卉类有春桃、夏荷、秋菊、冬梅,这些于她来讲都没什么难度。 将布料针线收在一旁,宋姝摊开笔墨纸砚,细细描绘起花样子。 画好一张后,她拿着在布料上比了比,摇了摇头,若只是这样简单,荷包就只是看得过眼而已,赚不上几个铜子,须得添些与众不同的特色才好。 往日做荷包,宋姝会点缀些珍珠、琉璃珠、珊瑚宝石一类,这便叫做穿珠绣。栩栩如生的画工,精致完美的绣工,再在绣好的花蕊上钉几粒各色宝石,可以穿一粒钉一粒,一边穿,一边钉,花枝配色明媚,花心闪耀夺目,荷包顿生盎然之趣。 现在已过立春,再过月余杏林坡便会绿草茵茵、桃花灼灼、杏花夭夭,书院的学子们多会出来踏青赏花,吟诗作对留下佳句,方不辜负这大好春光。 若此时做些精致的桃花、杏花绣样的大小荷包、扇囊香囊一类兜售,必然会有喜好风雅的人来求买。 宋姝不愁绣工,荷包的花样她做熟了的,有绿春打下手,一个月做出百余个不是问题,只愁到哪里买些价格划算的珠子琉璃宝石。 若是托二表哥去城中旺铺代买,一是怕他男人家选不好,二是不忍耽误他学业。大姑母把他看做眼珠子一般,单指望他读书考举,不只光耀门楣,还可以到祖家扬眉吐气。 若是大姑母知道她拉二表哥做这些女红针线之事,必会气的七窍生烟。 她叹一口气,这些东西慢慢琢磨门路去买,眼下先把手里的十个装书大荷包做起来,或许可以多加些绕针绣边、布条滚边一类点缀。 图样画了又画,改了又改,不知不觉日头移到了头顶。宋姝一直垂头做活,脖子都有些酸了,仍不见绿春回来,她有些心急,起身走到门口张望,顺便活动一番肩颈。 最近天气渐暖,风吹到脸上软绒绒的,外面太阳地里倒比屋子里还暖和些。宋姝想了想,回身把纸墨拿出来摊到院中石桌上画起来。 不一会儿,吱嘎一声门板响,正是绿春左手拎着一口锅,右手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身后还有个刚留头的小丫头提着个篾片编的筐,装了满满的菜蔬。 “姑娘,这下可采买齐全了!” 绿春笑嘎嘎的把东西放下,又去接那小丫头手里的竹筐,连声称谢。 “这位姑娘是谁?” 宋姝问,从装扮猜测是附近邻居的小丫鬟。 绿春未及回答,门外又响起娇滴滴的声音,“娇杏儿,东西放好了没?” 娇杏儿长的清秀白净,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机灵,一开口声音脆甜,“娘子,放好啦。” “今日非集市,我不知道在哪里买灯油菜蔬,可巧遇到石娘子带着丫鬟买菜,便跟着她们一路走一路买,末了还要劳烦娇杏妹妹帮忙提着菜筐。” 绿春赶紧补充。 宋姝听了忙走到门口,果然有一位二十来岁的俏丽娘子站在门口,梳着妇人发髻,“石姐姐,多谢你帮忙,请进来坐一坐吧。” 石娘子抬头一望,狠狠吃了一惊,这女子虽然穿得像个贫家女,头上连根像样的钗环都没有,生得倒真是好看。 只是仍是姑娘打扮有些奇怪,七弯巷住的不是书生的娘子便是书生的仆妇,仆妇多是勤快能干活的中年女子,哪有人带这样细致美貌的小娘子? 若是有这么一位小娘子日日候着,书生哪里有心思读孔孟之道? 她好奇起来,嘴上推辞着天不早了、须得回家做饭,脚下却迈进了大门。 宋姝招呼她在石桌边坐下,又命绿春倒水,“我这里刚收拾起来,万事简陋,姐姐将就些。” 石娘子笑起来,见桌子上有花样子和针线笸箩,捡起里面缝了一半的荷包打量,“小娘子好生模样,能写会画,又做得好针线,明日倒要求你给我做两件衣裳。” 宋姝见她描眉画眼,擦粉盘头,坠马髻,石榴裙,手上带着两只宝石戒子,头上插着三四支金簪子,想来是个手头阔绰的,送上门的生意哪有不做的? 何况又是邻里,便笑吟吟道:“姐姐赞我,倒叫我不好意思。左右在家无事,需要做什么针线,只管拿来便是。” 石娘子见她说话痛快,正对自己脾气,也就聊了起来。她颇为善谈,加之二人年纪相仿,性格对路,不过一盏茶功夫,宋姝就把她家的事听了个底掉。 原来,这石娘子的夫君苏觅也在青桐书院求学。苏家是本县富户,本也可以叫仆妇过来伺候的,只不过她们婚后两年还未有生养,苏家婆母是个明理大度的,干脆叫媳妇住到七弯巷来与苏觅作伴。 学院对学子们有诸多要求,白日无课的时候可以出来走动,但晚间须得留宿学院统一管理。所以,苏觅只能每隔一两日回来吃顿午饭,每旬末休息的时候到七弯巷留宿。 即便是这样,石娘子也很高兴,住在这不用伺候婆母,又可以经常见到夫君,说不定什么时候孩子就来了。 “你婆母真好,竟不要媳妇在跟前伺候。”宋姝羡慕的夸赞,这年头的婆婆们,都恨不得儿媳妇时刻立在跟前。 “婆母当然是好的性子,才允许我们在外居住。最主要的是,我嫁的不是长子,有大嫂二嫂日日在跟前,留我偷懒凑数也没什么用。” “那也是姐姐性子好,讨婆母欢心。” 石娘子笑着挤了挤眼睛,又拉了宋姝的手说道:“这里住的妇人多是上了年纪,或者不解事的小丫头们,我一个人住的寂寞,好几次忍不住跑回家去玩几天再回来。你来了,终于有人与我作伴,往后少不得厚着脸皮蹬门。” 第31章 飞燕书袋 石娘子舌灿莲花,讲出许多书院里的趣事,惹得宋姝掩口发笑。 眼见日上头顶,已是正午,绿春在厨下捣鼓吃食,已有阵阵香气散出,宋姝便客气道:“石姐姐留下来用饭吧,我这丫头有几分厨艺,做的好炸酥鱼。” 绿春今日买回不少菜蔬,想到姑娘多日口中寡淡,又称了二斤小鱼。桃溪村靠水,多鱼虾,不过指长的小鱼, 干炸后酥脆可口,再撒些椒盐辣椒末,极为下饭。 “啊呀,这是我的口福, 绿春丫头果真手巧。” 石娘子抽抽鼻子, 闻到了丝丝鱼香味,似是不好意思的吩咐娇杏儿,“你去把咱家菜篮里的熏肉拿出来添菜。” 等她应声去了,又转头对宋姝笑,“我这丫头是个属木头的,这半日就傻愣愣站着听闲话,都不知去厨下帮忙。” 宋姝笑了,“石姐姐调教的丫头是不会错的,你不吩咐,她哪敢贸然行事?” 石娘子见她一直听自己说话,竟能闷着声不谈自家事,忖度一会儿,“还不知道妹妹怎么称呼,到七弯巷是陪谁读书?” “我姓宋,名姝。”宋姝落落大方,轻声道:“这几日过来探望哥哥,并不一定久住的。” 石娘子本还指望她多谈几句,谁知道竟没了下文,心里知道必有缘故,初次相识并不好追问。于是清了清嗓子道“哈哈,我与宋妹妹投缘,往后多来往做个手帕交才好。” 说着,绿春已经打点好饭菜,支起桌子摆在堂屋里,一碟炒菘菜,一碟炒青豆,一碟蒸熏肉,一碟炸酥鱼,两碗粳米饭。 石娘子生意人家精滑,一眼扫过去,见这屋子虽然简陋不堪,除了一桌四椅什么都无,但日常吃得起粳米饭的人家总不是穷的叮当响。 说是陪哥哥,到底是亲哥哥还是情哥哥也未必做的准,不过总是个有意思的女伴,因此对宋姝更加客气热情起来。 吃饱饭又喝茶消食,待送走这位热情似火的石娘子已是未时,宋姝打了个哈欠,拿出针线笸箩继续做活,口中问绿春,“信可送到了?” “送到了,婢子提小郑郎君的名字,门子查名册说是在丙级一班,便给了两个铜板托他送进去。” 绿春收拾好厨房,洗干净手帮宋姝劈线,“姑娘,这荷包可是要拿出去卖?” “是,也不知能不能卖掉?” “姑娘画的好,绣的也好,定不愁卖。刚才娇杏儿同我说,她家石娘子最爱精致的绣活,经常花重金购买些新奇精巧的绣品玩意,最近到处找求子的图案,姑娘何不接了这活儿?” 宋姝噗嗤一声笑了,石娘子果然是爽朗人,就这么大喇喇的到处宣扬自己在求子。 “这些图案怎好摆出来的?绣几个枕顶倒是可以。” “管她摆在哪儿呢,姑娘只管绣了卖钱便是。”绿春笑嘻嘻的,指着宋姝手里的绣绷问道:“这布蓝汪汪的,也只好郎君们用,姑娘要绣个什么花儿?” “飞燕迎春。”宋姝头也不抬,细细描着花样子,吩咐道:“你先把茶红、乳白、黄绿、墨黑、雪紫五种线劈开。” 飞燕迎春,既合了现在的季节,又有紫燕来好运的寓意。 读书人虽然大多不信鬼神之说,但每逢大考去烧香拜佛的也不少,绣些吉祥之意总是没错。 绿春见那只燕子活灵活现,立在枝头展翅欲飞,心中喜爱极了,口中直嚷嚷,“春天可不就要绣这个景儿?姑娘改日闲了也给婢子做一个新荷包吧,我带着去买菜便宜些。” “好,给你绣一个春牛耕地。”宋姝打趣道:“谁叫我们绿春如黄牛一般老实勤恳来着?” “呸。我才不要老黄牛!我也要机敏的燕子。”绿春噘嘴。 “好好好,绣一只千伶百俐的小燕子。” 宋姝描好飞燕迎春的花样,绿春也劈好线。宋姝穿针引线开始刺绣,绿春便按她吩咐的剪碎布条做滚边。 昨日买完布,宋姝又花三文钱买了一大包碎布块,原来是留着做滚边。 “颜色的搭配无非三种,一是同色相配,比如深红与浅红,深绿与浅绿,使色彩自然和谐;二是邻近色相配,比如蓝与绿,红与黄。只是这里还有一点小技巧,最好将颜色的明度与纯度错开,比如深蓝与浅绿相配,效果会更佳;三是主色调相配,就是确定一种主色,再配上一种或多种次要颜色,整体看起来主次分明。只要要注意配色不宜太凌乱,要学会巧用。” “哎呀,姑娘讲的这许多道理,婢子怎么记得住?我这棒槌一般的粗手,只好学着纳鞋底子,便是鞋面的绣花都要央告姑娘帮忙。” 绿春说完拉起裙摆,露出鞋面上的蝶恋花图样,得意的伸出两只小大脚晃了晃。 她手劲大,纳鞋底子蹭蹭的快,无论多厚实硬挺的鞋底子,都能纳的又结实又平整。 只是鞋面绣花儿怎么也学不会,绣朵花儿分不出梅桃,绣只鸟分不出鸭子鸳鸯,气的她将绣绷子都摔了。 她们主仆说说笑笑,哪消半日便做好一个,石青色荷包配黑色滚边,一只灵动的紫燕站在一枝绿意盎然的春桃树梢,周围点缀四五朵含苞待放的桃花。 “如何?卖一百文不算贵吧?” 宋姝得意的扬了扬眉毛,细棉布布料耐磨结实,装书最为合适。 最重要的是成本低廉,这样一个荷包用料不过二尺半,一尺细棉布十五文,再加上绣线、米汤浆洗、火斗熨烫,拢共算起来五十文顶天了,剩下的五十文当然是她的心血。 绿春下巴掉了半天,她账目算不清,只觉得这布料是便宜的,支支吾吾道:“这又不是细稠锦缎,会不会贵了些?” “傻瓜,细稠锦缎若是用来装书,没几日就磨破了。要是用绸缎做成,也不是一百文的价格。等会儿还要去买个火斗来,离家在外诸多不便,真是什么都要置办。” 宋姝信心满满,这装书的荷包且就叫它书袋,做起来不难,别人买回去一看便能仿照,成本差不多的情况下,或者七八十文都有人卖。 但是她自信的是自己的绣工与图案创意,绝非一般村妇可比,书院里总有人讲究是否精致,宁可都花二三十文买合心意的,毕竟能来书院读书的人,花不起这点钱的是极少的。 这年头连饭都吃不起的人家,有几个供孩子念书的?识几个字不是睁眼瞎便是好的!又怎么能送进青桐书院来? 除非像余归舟那般家境清寒却着实有读书天分的 他或许对这一类事物看都不看,只会把书夹在腋下。 笃笃笃,门扉被人敲响,绿春与宋姝对望一眼,起身去开门。 宋姝站在屋门口,一只脚蹬在门槛子上,迎着阳光觑着眼望过去—— 果然不能背后说人,敲门的可不正是余归舟? 啧,他后面的人好生眼熟,郑家表哥??? 第32章 郑浤寻来 郑浤同哥哥郑源相貌、身材都颇为一致,是个宽肩长腿略丰的身材,他自从木门打开,便急着从余归舟身后探头向院子里张望,白净的脸庞上带着忧色。 惹得余归舟慌忙用胳膊肘拦着他,生怕他猛地窜进去唐突了人家。 郑浤一眼先看见绿春,又惊又喜,立即将余归舟推到一旁,疾步走进来嚷道:“绿春,你家姑娘在哪?” 绿春咧开嘴憨笑,指着正屋方向,“小郑郎君,姑娘在屋里呐!” 宋姝见他神色如同火灼一样,心下一软脚下就跑出来,不知怎么嗓子有些哽咽,带着哭腔喊,“表兄!” 余归舟被推得一个趔趄扶着墙才站稳,诧异的看着郑浤和宋姝相迎在一起。 郑浤哪里顾得上看他?慌忙扶住宋姝,像小时候那样给她擦了擦眼睛,“姝儿别哭!有哥哥给你撑腰呢!” “表兄怎么找到这里来?”余归舟还在一旁立着,宋姝不好意思的偏头躲开,“我信上又没写住在这里。” “嗨!明知大家都为你担着心,你还没头没尾只写四个字?” 郑浤一提这个就来气,一屁股坐在院中石桌旁,虎着脸对宋姝道:“门子把信送给我,我一瞧只有‘平安,勿念’四个字就有五分猜到是你,恰门子说是个黑壮粗胖的驴脸丫头送来的,我一想这不是绿春嘛,心里便有十分肯定!” 绿春 下次再不给那门子钱了! 宋姝早就笑着点头招呼余归舟同坐,听郑浤如此说,便问:“那我猜上一猜,必然是余郎君也在旁边,听到我这丫鬟的容貌觉得似曾相识,便领表兄过来寻?” “宋姑娘果然聪慧。”余归舟笑道:“我与郑兄读书虽不同级,但是君子六艺,骑射课程却是一起上的,恰好那门子找到马场来,我正好听见郑兄心急询问,便贸贸然做了个引路人,还望姑娘勿怪我未经同意便登门。” “怪什么怪,谢你还来不及。”郑浤哈哈大笑,指着宋姝,“我们家为寻这个小丫头闹得天翻地覆。” “表兄说的什么?”宋姝嗔怪的瞪他一眼,这人怎么不分场合乱讲家事。 郑浤会意,伸手连连打嘴,“我乱讲我乱讲,哈哈,实在是太高兴了!余兄弟从不是搬弄是非之人,听一听也无妨。” 余归舟听他们兄妹俩话里话外的机锋,倒像是这位宋姑娘孤身一人带着丫鬟从家里跑出来似的,先不说离家出走究竟所为何事,就这一份胆量便是许多姑娘不能及的了。 他性子淡然,素来不爱追根问底别人家事,便故作不知将话题撇开,“既然宋姑娘正是郑兄所寻之人,便不打扰二位,告辞了。” 说罢,不待郑浤挽留,拱拱手飘然而去。 “表兄与这位余郎君可熟?”宋姝不禁又想起分租房间的事。 “这话可难说了。我们跟他很熟,他跟我们却不熟。”郑浤是逮住机会便要说笑的,惯会嬉皮笑脸的样子,哪里像个读书人。 宋姝噗嗤一声笑了,“这么说来,他是个人尽皆知的大才子,故而表兄识得他。但是表兄读书不用功,人家便不识得你。” “呔!你这丫头,竟然敢出口讽刺表兄,瞧我不揍的你满头是包!” 郑浤故意眼睛一瞪,伸出一只手,将拇指与食指圈起来在嘴边哈了哈气,就要弹宋姝的脑壳。 宋姝笑着躲开,郑浤提着衣襟便追,小院里欢声笑语不断。 听着小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余归舟止了脚步,抬头望一望青砖矮墙那边的小院,眼神温柔的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往上走,只是嘴角提了又提。 宋姝丢下活计,与郑浤细细分说这些天的遭遇,只是隐去了余大郎一事。绿春自去了市集买些鱼肉菜蔬,寻空又买了一柄火斗。 “表兄,学院晚些归去可无碍?”天色渐晚,宋姝担心郑浤误了课程。 “学院是无碍的,你表兄逃学也不只一次。夫子若是见我天天在学堂捧着书,倒觉得奇怪。” 郑浤半躺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看见桌板缝隙里挂着一根干草棍,随手抽出来放在嘴角嚼了嚼。 “呸,你尽是不学好的,叫姑母知道——” “哎呀,你年纪轻轻的小娘子,莫要碎嘴叨叨学得一派老娘样。”郑浤笑着把嘴里的干草棍吐出来,指着宋姝点一点,“眼下还是发愁你怎么过外祖父那一关吧。” 他先只是大概知道这件事的始尾,如今听宋姝详细一说便都串联起来。 郑浤坐直身子,皱着眉头敲了敲桌板,“外祖父与秦家分辩争产,须有你顶在前面,毕竟秦大郎死了,你才是秦家的主事之人。如今外祖父寻你不到,必然不敢把事情往下推进,再怎么也轮不到他一个娘家祖父去谋人家的财产!所以,你逃出来是对的。” 宋姝点点头,红了眼圈,“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凡家里给定的婚事是个正常人家,我绝不敢私自 我不稀罕秦家财产,也不想落个贪钱不要脸的名声。只是如今祖父见了秦家白花花的两千两纹银,又眼红秦家若干铺面,叫他住手太难。” “嗤,你见过狗叼住肉骨头还吐出来的吗?”郑浤因着母亲所受之苦,对外祖父一向不喜。 宋姝瞪了他一眼,“你,你怎能辱骂长辈?好歹是大姑母的亲父,叫她听了——” “啧,我娘背后骂的更难听呢。”郑浤憋着笑,低声道:“只别叫外祖父听见,惹得不可开交。” 宋姝 她跺跺脚,皱眉道:“闲话休说,你只正经出个主意吧。如何叫祖父转了心思,把秦家的婚事退掉?” “表妹你还是心善,我细说与你听啊,若是叫狗把叼在嘴里的肉骨头吐出来,除非两个法子,一是你给它一块更大更香的肉骨头去换,二是直接给它一棍子,敲晕了事!” 郑浤笑的奸猾,望向宋姝的眼神分外温柔,“咱们没办法拿出比两千两纹银更多的肉骨头。” 宋姝心里一动,顺着接口,“那只能找棍子?” 郑浤哈哈大笑起来,冲她点点头,拍了自己的胸脯,“表妹,我寻到你便放心了!有些道理却需跟大舅商议才行,我明日便走一趟平山县。” 第33章 钉门垒墙 宋姝笑着给他斟茶,心里暖意满满,井氏与宋大姑交好,俩人的孩子自小一起玩耍长大,郑家两兄弟一直拿宋姝当亲妹妹看待,直到宋大姑搬到温塘县才见得少了些,但幼时的情分做不了假。 她虽是凭着一时之勇离家逃婚,终究是个十几岁的姑娘家,若说不慌是不可能的,如今郑浤寻来帮忙,心里一直绷紧的弦终于松了下来。 “等绿春买菜回来,我亲自下厨与表兄做几个好菜。” 郑浤一拍大腿,“哎呀呀,忘记喊绿春买一壶桃花酿!我先去书院晃一圈点卯,等晚饭时分溜出来,再顺路买一壶酒,这是桃溪村特产,姝儿你得尝一尝。” “表兄不可耽误学业,我自家出去买也使得。”宋姝答道,见郑浤欲阻拦,“我正好无事,熟悉一番桃溪村街铺。” 郑浤听了才罢了,揉了揉眼睛从椅子上起身,终是两指圈起来弹了宋姝脑门,“以后万不可如此冒险,无论有何事 表兄总与你帮忙。” “好。”宋姝眉眼展开,露出了这些天来最明媚的笑容,仿佛压在胸口的大石尽数搬去,她柔声说:“表兄早些过来用饭。” “好,别怕。” “我不怕,一定有法子解决的,既然今日逃出来了,就比昨日拘禁在家里好,明日表兄又与父亲商议主意,那便比今日又强 以后会越来越好。”宋姝眉眼柔美,语气温柔而坚定。 郑浤扯了扯自己坐的皱皱巴巴的衣襟,哼着小曲儿走了。 宋姝则带了银钱,锁了门去街上买了一壶桃花酿,又另去割了一刀肉,返回的时候正碰见绿春在前面行走,连忙高声唤她。 绿春一手挎了篮子,一手拿着火斗,不解道:“姑娘吩咐了我买菜,怎得不在家陪小郑郎君,自己又出来逛?” “表兄还要去学院听课,晚些来用饭。我与他打了一壶酒,再做些肉食。”宋姝心想郑浤这家伙自小是爱吃肉的,学院饭食清淡,吃肉未必尽兴,今儿要好好做一顿饱口福。 又问绿春,“买了什么菜,你可拎得动?” 绿春一听要吃肉,口水险些滴下,连忙说:“拎得动拎得动,午间买了青菜,刚才又买了些豆腐、鸡子,并些葱姜调料。” 二人归家后,宋姝让绿春洗了肉切块,冷水汆烫后沥干,自己往锅里刷点油,掌勺做了一锅红烧卤肉。 那些肉块被热油小火慢煎到两面金黄,散发出阵阵香味儿,引得绿春生出无尽的力气,卖力的往灶膛里塞柴火,被宋姝嗔怪着打走了。 “你这憨丫头,恁大的柴火肉都要烧焦!快用陶罐装水,煮十来个鸡子剥皮。” 绿春哈哈一笑,欢快的在厨房中进出忙碌,不一会儿就煮上鸡子,又挨挨挤挤的在宋姝身旁蹲下来摘一把青菜。 一边摘一边使劲吸鼻子嗅空气里的香气,“姑娘做红烧卤肉的手艺,比我做烧猪头还要好些。” 宋姝一边将豆腐切宽片,一边答:“我是不爱摸那油腻腻的猪头,若是你想吃,下次集市买一个来烧。” 绿春性直痴缠,以前认准了井氏,如今认准了宋姝,跟着她去哪里都不怕苦的,更何况宋姝一向对她温和,衣服穿的干净暖和,吃菜吃肉都有她一份,哪里做丫鬟能做的如此舒服?她越想越觉得自己掉进了福窝窝。 摘好青菜不等宋姝吩咐,便拿起扫帚将厨房内外扫了个遍,又举着抹布把灶台细细擦了,只盼着郑浤早些来吃饭。 宋姝将煮熟的鸡子剥皮,丢进卤肉锅里一起焖着,绿春便把陶罐洗净焖米饭。 “春儿,累不累?略歇歇吧。” 宋姝见绿春连陶罐底下的灰都刮的干干净净,不由得心疼她辛苦。 “不累,一想到吃肉我便有力气。在家里除了咱房里的活,婢子还得跟着管事采买搬运、洗了衣物又得洒扫后院,现在就咱俩住,不过是扫扫房子、做两顿饭,活计轻省多了!” 宋家大厨房给仆妇做的饭着实寡淡,几日见不得荤腥,哪有如今跟着姑娘吃的好? 宋姝咬了咬银牙,这个憨丫头,吃顿肉便满足。 绿春往大门口张望了无数遭,急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终于等来了郑浤。 “姝儿,我来了。” 郑浤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圆圆的脸上热汗涔涔,肩膀上扛着一根扁担,前面挑着一提油纸包,后面挑着一个衣裳包袱,另一只手里竟然拎着一把斧头。 “表兄这是作甚?”宋姝接过他手中的油纸包,不解的问道。 这是要上山砍柴? “顺路买了些茶果子,你收起来慢慢吃。你呀你,别仗着有几下三脚猫功夫便不知道害怕!” 郑浤知道她和绿春学武的事,只当是大舅哄孩子玩,一个姑娘家小猫般力气,能顶什么事? 他回身关上门,将木头门栓插上,在门栓上比了比位置,从袖袋里掏出一根粗长的大铁丁,乒乒乓乓钉凿起来。 宋姝目瞪口呆的看着他将门栓中间穿了一个比铁钉稍微宽松些的小孔,对应位置的门板也挖了一个同样的小孔,等门栓插好再把铁钉塞进小孔里锁紧,最后把扁担顶在门栓下。 宋姝 “如此这般把门栓固定住,便是有人在外面拿刀塞进门缝也顶不开门栓。”郑浤得意的拍了拍手,一脸邀功,“怎么样,你表兄聪明吧?” 自家表妹生的如花似玉,他只怕招来狂蜂浪蝶。 “聪明聪明,表兄是状元之才,果然有许多灵光的好点子。” 宋姝又是好笑又是暖心,亏得他这么一会儿就想出这样的主意。 “你这围墙也不高,过几日我叫人来加盖三尺上去——” “哎哎哎,这事往后再议,你先坐下吃饭吧。” 宋姝赶紧拦住他,这又挖墙又动土的,莫非是要在这住一辈子不成? 绿春一见到郑浤便去炒青菜,此时正好出锅端上来,粗声粗气道:“小郑郎君莫怕,听说这七弯巷是极安全的,等闲宵小之辈不敢来光顾。再说,有婢子在,且叫姑娘安心。” 郑浤洗净手,过来坐在宋姝身边,“等闲宵小之辈不敢来七弯巷?敢来的便是绿林强盗,你可擒得住?我知你二人懂些拳脚,只不过谨慎二字不能忘。” 宋姝本想说,若真是来几个绿林强盗,你这一根铁钉也拦不住人家进门,话未出口脑海里忽然出现余大郎的影子,便怔住了。 “嚯,好香的卤肉!” 郑浤每旬回家一次才能痛快吃肉,现在见了喷香软烂的卤肉不由得食指大动,急吼吼的往饭碗里扒拉,恨不得连自己舌头都吞咽下去,嘴里嘟嘟囔囔,“姝儿,你怎不吃?” 绿春早捧了饭碗蹲在厨房里大快朵颐,宋姝便不管她,端起饭碗夹了一口青菜细嚼慢咽,“表兄,你明日去见我父亲,准备如何计较?” 第34章 兄妹议计 郑浤筷子只往红烧卤肉上招呼,吃的满嘴流油,“今日十九,明日便是学院放假的日子,我打算天不亮便骑马出发,午晌见了大舅,赶天黑回来。” “又要累及表兄奔波辛劳。” 郑浤摆摆手,“你还要与我客气,岂不是生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上律法课的时候,夫子大约提过一嘴。所以,当我知道你想与秦家退婚,立刻查阅《大华律例》,里面果然有规定‘嫁娶皆由祖父母、父母主婚,祖父母、父母俱无者,从余亲主婚’,这说明什么意思?” 他放下饭碗,掏出手绢擦了擦嘴,浓眉扬起,“据此规定,你的婚事的决定权取决于大舅和大舅母。” 宋姝愕然,她虽然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顶撞祖父,不过是给自己壮胆,实则认为父亲是没办法逆反祖父的心意的,没想到律法上真的这么说。 “但是,祖父才是一家之主 你也说了‘嫁娶皆由祖父母、父母主婚’,祖父母是排在父母之前的。” 郑浤摇摇头,颇有信心的道:“律例规定,祖父母、父母皆是第一主婚人,我认为祖父母写在前面只是为了表达恭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男方媒人往来议亲、纳采时,都说是其父代子求娶的,而女家亦由父亲出面应答。每一项仪式都是在父亲的名义下举行的,只有在父母去世后,祖父母才可能出面主婚。” 总之,这门亲事应该由宋明川做主才合理。 宋姝听得心花怒放,由父亲做主便好说,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表兄是想说服我父亲,由他出面退了这门亲事?” “是,我想大舅不是硬要送你去秦家,把亲闺女卖了让别人花钱逍遥快活,图什么?”郑浤内心得意,表情便带出几分骄傲,敲了敲桌板让绿春添饭,“他不会那么傻。” 宋姝迟疑了, “你可见律法上面明确写过此种案例?如果闹上衙门,都是如何断案?祖父会不会告父亲忤逆?” 大华朝以孝为先,若祖父气急了告父亲忤逆不孝,轻者打板子,重者流放。 “外祖父不至于那么狠心,要断绝父子情份吧?”郑浤皱眉,宋大通对亲生女儿不管不顾,难道对嫡长子也如此无情? “秦家婚事未清,父亲还有价值,祖父自然是不会翻脸。” 宋姝咬了一下嘴唇,心道:等他看出长房父女俩真的铁了心退婚,霸占秦家财产无望,翻脸是毋庸置疑的事。 郑浤立马想到了其间关键,“表妹说的有理,此事能不能成,就看大舅的决心。” “除了看父亲的决心,还要看平山县令的良心。” 宋姝苦笑,《大华律例》中对此没有明确的规定,父母官们也有不同的理解,那么他说东便是东,他说西便是西。 这下连郑浤都被问住了,筷子夹住的卤肉再也不香,半晌放不进嘴里。 宋祖父若是拿钱贿赂衙门太爷,他们如何抵得过? 哐啷一声,宋姝吓了一跳,却见郑浤摔了筷子,红着眼眶道:“那我便去找他理论,问问他这辈子卖女儿卖孙女,这钱花的可痛快?” “傻哥哥,你同他这样心肠的人理论,岂不是白费口舌?” 宋姝也红了眼眶,另挑了一副筷子递给他,“祖父心中所念,唯有钱财门第。他并不觉得叫我嫁去秦家是受苦,反而觉得是天大的福分,因为秦家有财产有声望,符合他的择婿标准。” “有钱便行?你看看我娘,她这辈子过的多苦?” 郑浤不由提高了嗓门,几欲落泪,“她好歹还有我们兄弟,会孝顺她、侍奉她。你嫁给个死鬼,亲生儿都不得一个,娘家又精心算计,哪里是亲人?” 顿了顿,他又劝,“姝儿,富贵不过是过眼烟云,莫要贪恋那些身外之物 你心灵手巧,将来聘个好儿郎,自然能把日子过得和和美美。” 宋姝眼中含泪笑了起来,调皮的眨眨眼,“我明白的,不然怎会从家里跑出来?莫急,我还有法子。” 郑浤揉揉眼睛,嫌弃道:“呸,不早说?害我白白流眼泪。” “此事有三步,第一步便是拖,我藏起来不见人,拖到祖父没办法与秦家交差,让秦家占据上风;第二步便如你所说,劝我父亲出面退婚,这也是我临出门之前他应允的,只是不知以他的性子何时能办成?表兄明日去催上一催,把律法讲与父亲听,一起拿个主意也好;第三步便是两败俱伤的法子,必要同祖父撕破脸,连父亲也别想在宋家待着了,若非不得已,不能走到这一步。” 宋姝摇摇头,宽弟将来要读书科考,被驱逐出族可不是玩笑。 “表兄,第三步咱们暂且不论,辛苦你明日去同我父亲见一面,他不太懂律法,怕是想不到这些。” 郑浤笑了笑,“你托我的事,何须客气。今晚我回桃花坡家里取马,明日出发。” 他连衣裳包袱都带出来,可见是不再回书院,宋姝催促道:“快些用饭,晚了连马车都雇不到,难不成走回桃花坡?” 兄妹两人推心置腹商议一番,都觉得心中愁绪稍解,郑浤摸着滚瓜似的肚子逗宋姝,“姝儿日后得了好女婿,却不知要如何酬谢哥哥我?” 说的宋姝笑了,“待到表兄娶表嫂之时,姝儿与你们绣一副大大的百年好合围屏,再绣一副百子千孙床帐,再管你一辈子红烧卤肉。” 郑浤先听什么围屏床帐,刚想说这些玩意有什么趣,便听她讲一辈子的红烧卤肉,咧嘴乐了,“你可别耍赖。” 戌时,郑浤踏着星夜赶回家,刚进门就听宋大姑在院里恶声咒骂,哐叽叽一柄痒痒挠扔过来,吓得大哥郑源跳脚躲开。 原来是因为郑源今日查案, 出入数家勾栏院, 那些烟花女娇娘们见他年轻俊俏,腰间夸刀威风凛凛,有胆子大的便拿荤话撩拨他,又要拉他吃酒听曲,又要拉他春风一度,钱都不要收他的。 郑源吓得心突突直跳,好不容易突出重围,犹被闹得一身香喷喷的脂粉味儿,脸上还带了两个胭脂印儿。 晕乎乎走回家,被宋大姑看到啐了一脸,硬说他是与那不知羞的杏儿厮混去了,追着满院子打。 郑浤看的直乐,忽见房中走出一位中年男子拦住宋大姑,连声为郑源求情,“孩子还小,莫打,莫打。” 郑浤惊得跳起来,这不是大舅又是哪个? 第35章 决意退婚 宋明川一路快马加鞭,是晚上赶到温塘县的,险险进不了城门。 见大哥带着侄儿来了,宋大姑慌忙叫双喜嬷嬷拿钱去割两刀肉,又吩咐元宵捉一只老母鸡杀了熬汤。这丫头不得要领,撵得老母鸡咕咕叫着满院子跑,最后还是被宋明川出手按住。 宋大姑亲手整治一桌好饭菜,招待大哥侄儿,坐着说些家常话。 这边饭还未吃完,郑源满身又是香粉又是胭脂的回来了,这副样子就算未曾见过冯杏儿,也是见过别的不知羞的女子,证据确凿,百口莫辩,被宋大姑逮住一顿好骂。 幸好有宋明川拦着,郑源趁机跑了。 宋大姑苦着脸, 顿足抱怨,“大哥不知冯家母女难缠,这种丫头若是进了门,我必是一顿收拾,不能叫她过的舒坦。” “大妹也不过白说嘴,若真是媳妇进门,却不是苛待的人。” 宋明川温言劝道,又问郑浤,“浤哥明日不上学?可有你姝妹妹的消息?” “舅父,学院明日休假。” 郑浤不知大舅忽然前来,跟母亲是如何商议的,当下不敢立刻把宋姝的行迹暴露出来,含含糊糊未有作答,只是劝母亲,“大哥又不是糊涂虫,您不许的事他怎敢私下拿主意?想必真是去办案,那些花娘纠缠也是有的。” “这等乱七八糟的事不消你操心,捂住耳朵好好读书便是。快去吃饭吧,叫嬷嬷给你热一热。” 宋大姑见了小儿子心情大好,她性子厉害归厉害, 却是个心中明白的,哪能真的不知大儿秉性? 不过是趁机强调自己不喜冯家杏儿的决心罢了。 等郑浤去了,宋明川与宋大姑坐在廊下,摸黑说话。 “源哥儿十九岁,按说到了结亲的年纪,他若是有心仪之人,大妹何必做这个恶人?” 宋明川当年与井氏一见钟情,央了父母去提亲,婚后果然夫妻和美,心里便也期待小辈们都能挑到自己喜欢的人。 想到这里难免又想起宋姝,他叹口气,“我只恨自己拿不得父亲的主意,生生叫姝儿受委屈。” “大哥不知其中细节,我自己吃了婚嫁的亏,怎会逼着孩子们再受一遍苦?若只是穷点也就算了,这冯家寡妇实在是家风不正,描眉画眼,拿腔拿调,倚在门口日日换新人 便是我体谅她妇人家失了丈夫难以维持生计,但决不能与这样的人家结亲。再说源儿他们还年轻,倒也不急。” “那就再等一二年看看吧,或许有别的缘分。”宋明川一听家风不正这话,便紫涨了脸皮。 宋大姑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将声压得低低的,“大哥自知道男人心性,能有多长久?源儿只是年轻没经过世面,过不了几日就抛开了。我倒是看街口赵屠户家的小娘子十分的好,模样干净爽利,嘴皮子又快,还打得一手好算盘,做个长媳替我看顾绣坊的生意正好。” 宋明川心想那倒也未必,男子也有许多长情的。 井氏在的时候他眼里便只有她一个,虽不能在父母跟前为她争气,但是绝不肯再纳妾让她伤神。如今井氏去了五年,他丝毫没动过续弦的心思。 宋祖父和胡氏也没提过这茬,估计是不想给儿子掏聘礼。 这样想来,婚嫁之事该谁做主很难论对错,虽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有如宋祖父那般拿个烂菜叶子强行喂人吃的,这便明显不能听长辈的;也有郑源这般自己非要吃烂菜叶、母亲拦着不许的,这样一瞧又该听长辈的。 还得是谁的主意对听谁的,而不是父母以辈分压人、子女又以“是自己事”为由任性妄为。 他心里掂量半晌才出声道:“我此番来却不是从这路过,是有事相烦大妹。” “是为了姝儿的婚事吧?大哥读书人斯文,只是忒多礼,对我还要讲甚相烦?” 宋大姑叹口气,有个这样霸道不讲理的父亲,真是家门不幸。 自己是女儿家,嫁出去便摆脱了一多半,大哥却要永远活在他的掌控之下。 “我思来想去这桩婚事还得退,但父亲顽固,我说不动他,还得请大妹做个帮衬。” 这哪里是求帮衬,分明是搬救兵。 不过,宋大姑觉得大哥能有这般胆量已是很大的进步,再没想到他竟有反抗父命的一天,可见宋姝的婚事真真儿的戳了他的肺管子。 “父亲真是没个消停!一辈子只顾着自己享福,没本事挣银子,倒把算盘打在自家人身上,还让不让人过日子?” 宋大姑忿忿骂了几句,见大哥光点头不吭声,又好气又好笑,“这里没外人,你骂他几句便怎地?” “唉,我嘴拙,只在心里骂。” 宋大姑 又问:“大哥真个决意退婚?” 只怕他拉着自己费力相帮,末了脖子一缩跑了,倒叫自己里外不是人。 “大妹没看我连宽儿都带出来了?” 宋明川知她意思,心里气恼,声调太高几分。 宋大姑又发笑,“父亲竟也肯?” 宋明川脸色发红,“偷着 反正家里也无人关心孩子,只怕他们到睡觉才会发现宽儿不见了,疑心到我身上来。” “若是叫我去劝父亲改主意,那是绝对不能够如意的,你见他这辈子听过谁的言语?不如我找一间房舍,你也先躲起来吧,我只当不知你去哪里,接下来咱们再从长计议。哼,他倒想做秦家死鬼的便宜祖父,如今你们父女不做声,看他拿什么去秦家讲价。” “只这样还不够,我琢磨着须得跟秦家透个气 容我想想办法。” 他兄妹二人在廊下商量的热闹,郑浤在屋内贴着窗户偷听,见大舅果然是支持退亲的,心里喜得要不得。 强势的父母极易养出懦弱的孩子,宋家大舅在外祖父手下唯唯诺诺活了四十年,性子一时改不了。 是以他虽一开始就反对这桩婚事,却仍听从了宋祖父的安排。若不是秦大郎暴毙,宋姝定然嫁过去了。 正因为这突发的变故,倒让宋明川纠结忐忑的内心忽然有了天意不该如此的念头,一反常态的跟宋祖父顶撞起来。 郑浤听他的主意,虽与宋姝讲的第一第二第三不谋而合,却也如宋姝所说并不知《大华律例》,正琢磨着该如何开口劝大舅与外祖父争“主婚人”的身份—— 忽然肩头啪啪两声响,顿时吓得心脏骤停,扭头一瞧,却是宋锦宽小表弟睁着黑亮亮的眸子。 “二表兄,非礼勿听。” 第36章 外甥献计 “嘘,别声张。你这臭小子竟敢在哥哥面前掉书袋?” 郑浤笑着转身,一把抄起宋锦宽抗在肩上转圈圈,引得小儿郎一阵尖叫。 他心情愉快,存心逗着表弟玩,驮着他跑上跳下在房里乱转,口中唤道:“锦宽小郎,有好些时日没有见你,可想念二表兄?” 宋锦宽趴在他背上咯咯直笑,心中十分快活,“我最想念二表兄了!” 哄得郑浤喜眉笑眼,背着他去寻带回来的包袱,倾筐倒箧掏出两包点心与他吃,“我说怎么今日手痒,路过点心铺子便想花钱,原来是未卜先知表弟要来!” “表兄可以做半仙,到城门摆摊卜卦赚铜子。”宋锦宽咬着绿豆糕,高兴的出主意。 郑浤刮他鼻梁,眼神宠溺,“是是是,赚了铜子与你买糕。” 宋锦宽咽下一口,正经道:“不要表兄拿钱,等我长大了好好读书识字,赚钱养活爹爹姐姐,到时候自然买得起很多糕,爹爹又不必看祖父脸色。” “是是是,小鬼头好好读书,将来考个状元光宗耀祖。” “不要叫我小鬼头——” 二人在房里打闹,廊上的兄妹俩听了只觉鼻头发酸,锦宽在宋家一向透明,又时常被二房两兄弟欺负,哪有现在这般天真活泼? 宋明川趁着夜色掩饰,悄悄伸袖口擦了擦眼角,宋大姑强笑:“大哥莫要悲伤,自家身体要紧,你还有小郎呢。” 宋明川又笑了,“小郎还是个三寸丁,只会好言好语宽慰人,能顶什么用。” 宋大姑却说:“我看小郎是个机灵的,胸中主意也多,你只好好送他读书,盼他日后蟾宫折桂吧。” 宋明川一想是这个道理,自己跌伤了腿,这辈子算是科举无望,但儿子若能求个一官半职,自家荣耀不消得说,便是女儿有兄弟做靠山,婆家也不敢看低。 二弟仗着先生两子,常以锦安是长孙自居,在父母面前歪缠讨钱,将儿子送出去读书,连锦宁都跟着沾光。 轮到自己这个,父亲便一拖再拖,总是借口锦宽体弱,怕他出去念书辛苦,吃不好闹病 无非是嫌家里供三个人读书费用多。 他心里对父母兄弟的情分便又淡了几分,暗想自家孩儿自家亲,可恨自己以前连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只想着对父母孝顺须得千依百顺,白白叫妻儿跟着受委屈。 宋大姑见他心思百转,想来是对父亲寒了心,退亲之事板上钉钉,便问道:“大哥,明日作何打算?” “自然先去找姝儿,我寻思她就算没来找你们,也会在附近居住,绝不肯去了生地方。明日我到附近的客栈,挨家挨户寻访一遍。” “这样也好,源哥儿每日里找寻不见,这丫头倒是藏的紧。时辰不早,大哥略坐一坐,便去睡吧。”宋大姑困倦,起身去洗漱。 宋明川之前听二牛说找不到人,以为宋姝被宋大姑藏起来了;待来了之后,听说宋姝并未露面,心里又焦虑起来。 原以为两个县城相连,只有八九十里路又都是官道,宋姝往来过数次必不会出岔子的,才放心将她放出来。谁知道又不见了? 一瞬间他脑子里又闪现许多不好的画面,又急急呸呸两口,心里不断念佛:姝儿机灵,绿春又身强力壮,必能护她周全。 郑浤先听见他娘走了,又听见他大舅呸呸吐口水,心中纳闷,莫不是娘倒的茶不合胃口?与宋锦宽齐齐扒着门框探头张望,只见宋明川一人躺在竹板摇椅上长吁短叹。 二人相视对望一眼,一齐跨出门来,一个与他揉肩,一个与他按眉心,“舅父,您真心要退了姝表妹的婚事?”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说退自是要退的。” 宋明川伸手将小儿子搂在怀里,一时心头舒展,见郑浤像是有备而来,“浤儿似有什么主意?” 那青桐书院管的严格,他想郑浤日日在书院读书,能有什么消息往来? 不承想这家伙却扔出一个炸雷,“舅父,我不仅有主意,还知道姝儿在哪儿。” 惊得宋明川慌忙坐起,抖着声音问:“姝儿在哪儿?快说快说,她一切可好?” “她一切都好,初时怕外祖父寻到我家要人,就在书院附近赁房居住。” “这丫头倒比我想的周全 你这孩子,方才问你竟然不说?” “嘿嘿嘿,我也是今天才找到她下落,又不知您和我娘到底什么打算,不敢冒失。” “怎么打算?我再不肯卖女儿便是!”宋明川像是四十岁才进入叛逆期的孩子,拧着脖子只想跟老爹干架,“明天你带我去寻她,往后日子好赖由我撑着。” 郑浤心想,可不是该由你撑着?外祖父分明专挑软柿子捏,你早日这么硬气,还能有今日之祸? 似是看出他心中所想,宋明川苦笑,低低对外甥道:“我这是‘哑子漫尝黄柏味,难将苦口向人言’,往后必不能如此这般行事。” 说着不觉泪汪汪的,郑浤哪里还敢怪他?只好把袖袋里的手绢抽出来递与他擦泪,“舅父莫伤心,还是先拿主意解了表妹之困。” 说着,又给他倒一盏宽煎叶茶,看着他脸色道:“我心中有个主意,您和表妹这么躲起来拖着,外祖父虽一时无可奈何,却不是长久之计。” “是了,最终得有个解决之策。我是劝不动你外祖父的,想着与秦家漏个消息,叫他得知我父女俩无意秦家事 ” “然后更有底气与外祖父吵架退婚?”郑浤抚掌大笑,这法子与宋姝想的第三步一致,只不过宋姝的计划更厉害些,不光是退婚,还要秦二郎吐半斤血肉出来。 宋明川到底是读书人要面子,只想着两家私下里悄悄退婚,不叫外人看笑话便罢。 可若要郑浤来说,婚事已走过三媒六聘的流程,婚书已写,拜堂只不过是最后一个仪式,并不决定婚事成败。要说秦大郎的遗产都留给秦二郎也有些勉强,告上堂去未必没有宋姝几分财产。 只是有哪家父母肯豁出自己女儿名声,将夫家告上公堂争产?既然大舅和姝表妹都无心秦家财产,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他郑浤也不便怂恿他们火中取栗。 “舅父所想,也是我与姝儿所想,不过在这之前您还有一事要做 ” 郑浤剪了烛花,低声与宋明川密密细谈起《大华律例》里主婚人的规定。 第37章 小院欢聚 宋锦宽小人家在旁听着,眼皮开始打架,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宋明川把他搂在怀里睡了,耳朵支棱起来听外甥细说,心中渐渐明朗,决定先令人悄悄漏一点风声与秦二郎,使之有底气抵住宋祖父,再以主婚人的身份与他家谈解除婚约。 他不稀罕秦家的财产,坚持以“礼未成、人先亡”的事由解除婚约,以后不耽误宋姝再论婚嫁,绝不能让女儿背上“寡妇”的身份。 秦大郎父母亡故,自己也亡故,主婚人只好就由弟弟秦二郎做主吧。 女儿找到了,主意议定了,宋明川满脸喜色,拉着郑浤的手赞他少年豪气,感怀道:“若不是二郎帮忙,我真要成个慌脚蟹。姝儿如今在哪里住?街坊可清静?每日做何事?” “这丫头好本事,赁了青桐书院里面的房子,每日不过和丫鬟做一些针线活计。家中人少倒过得清净,不似宋家人多,挨挨挤挤满屋子的人,每日牙齿咬着舌头。” 虽不好明说宋姝在家里过的不好,郑浤仍是话里话外带出来。 宋明川听着女儿并没有受了委屈,放下心来,笑指着郑洪道:“你莫要言语挤兑我,替表妹出气。我如今收了糊涂,只看往后吧。” 郑浤叫他说的不好意思起来,讪笑着给舅父添茶。 “够了,再喝下去夜里睡不着,总要起夜。” 宋明川摆摆手。 “舅父别担心,我给您老人家端尿壶便是。” “呔!” 过了一夜,次日清晨起来,宋明川无心贪睡,忙忙梳洗了即到郑浤房里来催,“早些找到女儿,好叫我放心。小女儿家自己住一方院落,又没有个守门的,不晓得心里多惊慌?” 郑浤少年人困倦懒起,躺在被窝里直翻白眼儿,您那小女儿若是个胆小惊慌的,又怎会从平山县走到温塘县? 待要再多睡一会儿,却被宋锦宽脱了鞋跳上床来,搂着胳膊拽他,“哥哥哥哥,快带我去找姐姐。” 郑浤故意逗他,任他怎么说都百般不起,只爱听小孩子家拿话央告自己。冷不防自家老娘扭着腰走进来,将脸一沉,一掌拍在桌案上,把郑浤惊得险些跳起来。 “日头晒屁股了还不起,看看谁家儿郎像你?便是小娘子家都没有你娇贵!” 说着便要去扯郑浤的被窝,叫宋锦宽瞧瞧他光着身子羞也不羞,吓得郑浤一叠声说起起起,把衣裳套上了。 宋大姑泼辣有趣,一顿生猛操作立刻把儿子赶下炕,宋锦宽瞧的笑起来,两只小手的二拇哥比在脸蛋上对郑浤羞羞脸。 “娘,当着表弟,您也不给我留脸。” 郑浤一边穿鞋一边抱怨。 “留脸?脸是靠别人留的?脸是靠自己长的!” 宋大姑半点儿不惯着他,有些郎君们打着读书辛苦的口号,吃饭张口穿衣伸手,家里油瓶倒了都不扶。 偏生又没本事考中什么功名,半斤米都赚不来,只学会在妻小面前充大爷,真是可气。 自家儿子不管是去衙门当差的阿大,还是去书院读书的阿二,都不能犯了懒散二字。 宋明川坐在椅子上看妹妹训儿子,觉得处处透着的烟火气,比在家里听父亲讲那些冠冕堂皇的车轱辘话好听多了。 一家人有话当说有事当办,打打闹闹又相亲相爱,这才是过日子的样子。 他脸上带着笑,忍不住又多嘴,“孩子还小,大妹莫要骂。” 宋大姑哼一声,怨道:“大哥尽是好脾气,连个孩子都敢欺你。他往日念书也起这么晚来?若这样简直白费了束脩钱!明知今日有要紧事,小儿郎更该跑在头里,怎这个时辰了还歪躺着?” 宋明川一想,自己性子软,可不是惯出姝儿一把子倔脾气,大约父母和子女的性情脾气也是要互补的,便哈哈笑起来。 早起他告诉宋大姑,郑浤寻到了姝儿下落,就住在书院里。 宋大姑又惊又喜,惊得是这丫头年纪不大却有胆色,喜得是她心中有盘算,肯顾虑姑母是否为难,不愿累及郑家。 二人商定一起去青桐书院找人,宋大姑只带了双喜嬷嬷,前两天拣出来的家伙事儿叮铃哐啷装了半车,对人只说去帮郑浤收拾书院学舍。 宋明川、宋大姑带着宋锦宽挤在车里,郑浤和清墨坐在车辕上,个个都是喜气洋洋。 桃花坡和杏林坡都属城西,牛车不过半个时辰就到,清墨将牛车停在朋来客栈,交了几文钱看守费,和郑浤二人扛着大包小裹往前追。 宋明川三人早就下车信步而行,观玩景致。两个大人一头说话,一头走路,宋景宽蹦蹦跳跳跑在缓坡上,看什么都新奇,他心急见到姐姐,一步恨不得做十步,只嫌父亲姑母走的太慢。 他们出门早,待郑浤和清墨赶上来,带路走到七弯巷第七街,也不过辰时刚过。 宋锦宽抢先一步推开木门,一眼瞧见宋姝正带着绿春在院中做针线。 宋姝将飞燕书袋浆洗干净,平铺在石桌上,手里拿着火斗慢慢熨烫,绿春两眼不错地盯着, 砸舌道:“姑娘,一个棉布书袋也值得费这些功夫?” “姐姐,姐姐。”熟悉的童声,熟悉的语调。 宋姝起先以为自己是思念弟弟有了幻听,猛然抬头一瞧,怎么真是宋锦宽站在院门口?口中哎呀呀一声,便把手中的火斗扔了,提起裙摆跑向幼弟。 慌得绿春连忙把火斗捡起来放回厨房,幸好不曾烫到人。 宋锦宽眨巴着雾蒙蒙的大眼睛愣住,一时不敢认布衣荆钗的姐姐,缓缓将手指塞进嘴里。直到被姐姐搂进怀里才有了真实感,哇的哭出声来,跺着脚哭道:“姐姐丢下我,坏姐姐。” 宋姝泪眼婆娑的摩挲他的小脑袋,连声说道:“是姐姐不好,再不丢下宽哥儿了。” “姝儿,姝儿,爹也来了。” 宋姝抬头一看她爹,脸立时垮下来,吸了吸鼻涕,“您来干什么?” 自从正月里老爹应了秦家的婚事,父女俩便一直闹气。 宋明川 略有尴尬的回头望了望背后的一群人,求助似的望着宋大姑。 宋大姑翻个白眼儿,一巴掌推开他绕过去,走上前拉住宋姝的手,“傻丫头,到了温塘连个信都不送,难道是恼了大姑母?小孩子便有天大的冤屈也得找大人做主,你一个人怎能当得事?你瞧瞧,一听说找不到你,你爹急三火四的从平山赶过来了。” 郑浤站在后面冲宋姝挤眼睛,示意一切顺利,面色轻松。 亲父女哪有血仇深恨? 宋姝心中愿意,嘴上还在那硬撑,噘嘴道:“我只怕爹爹是替祖父捉我回去,到秦家换钱。” “不敢不敢,哪能哪能。”宋明川慌得不知说什么好,搓着两只手憨笑起来,“快让你大姑母进去坐坐,瞅她给你带了一车的东西!” 众人笑着,一窝蜂挤进了正屋小厅,绿春收齐所有的桌椅板凳才把人安顿开。 大家你一句我一句争着询问宋姝这几日的情况,小院顿时喧闹起来。 却说那位石娘子,吃了早饭无事可做,命丫鬟娇杏儿拿出一节新裁的绸布,想做个春袄穿。 花样左描不行,右画不顺,便想起宋姝的一手好针线,遂提了个篮子装些梨儿果,迤迤然来寻,正好碰见宋家这场热闹。 第38章 石娘窥秘 石娘子走到宋家门口,听到里面人声熙攘,似是有客来访,便叫娇杏儿贴着门张望了一下,恰好绿春和清墨正提着菜篮出来,准备到桃溪村买菜打酒。 “哎呀,石娘子您安好?这是去哪儿?”绿春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见人说话都热情起来。 清墨初来,不识得这二人是谁,见石娘子旁边的小丫鬟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眸如清水,细掐掐一把腰身,不觉得红了脸低头避过。 “我闲来无事,拿了几个鲜果与你家姑娘,一起做针线。但好像来的不巧了,家中是否有客?” 石娘子边说边往院子里张望,一只脚险险迈进门去。 绿春偌大偌宽的身板往门口一堵,似是不经意遮住了石娘子的视线,笑嘻嘻道:“婢子代姑娘谢过石娘子,只是今儿家里长辈来,确实不得闲。过后与姑娘说了,再去您家里谢罪,陪您一起做针线活计。” 说罢侧身,用手肘捅了捅傻愣着的清墨,道:“还不快接了娇杏儿姐姐的篮子?恁大个人一点眼色不懂。” 她让开半边门框,石娘子主仆才看清后面这个十五六岁的清秀小厮,眼珠不错的盯了几眼。 清墨不防,脚下一歪,差点儿被她捅到旁边墙壁上去,自觉现眼,心里暗暗咒骂几句,红着脸去拿娇杏儿的篮子。 娇杏儿眼睛瞅着石娘子,不敢把篮子放手,两下里你拉我拽了几下。 石娘子噗嗤一声笑了,暗想这家丫头是个莽的,小厮却是个知人事儿的,不知来了什么客人这样神神秘秘的,早晚叫我窥上一窥。 她主仆俩互换了个眼神,“既是这样,那便改日再约着你们姑娘说话。娇杏儿,把果子与他们吧。” 石娘子强自按压住内心好奇,立在那又说了几句话,这才与他们话别。 绿春将鲜果篮子放到门口窗台,重阖院门,带着清墨下山采买去了。 今日学院假期,苏觅本该回来休息,却被夫子拉去帮忙准备青桐学院春招,倒把石娘子撇下寂寞,一直盼到晚晌才等得他回来,一边慌着伺候洗手吃饭,一边讲了宋家的八卦。 苏觅二十四五岁,面白无须,在诸学子中年纪较长,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相熟的学子里却没听说过姓宋的,你管人家闲事作甚。” 石娘子噘嘴,“宋小娘子神神秘秘,我便知不是来看亲哥哥的,果然是会情哥哥。像她生的这般好相貌的女子,本该娇养在闺中,家里怎会同意她孤身出来赁房陪兄长读书?说不定便是与情郎私奔出来?” 苏觅听了一怔,觉得此事听起来耳熟,忙问道:“你说这小娘子好相貌?是何时到此间赁房的?” “怎么,听见说人家生的好,你又起了心思?”石娘子冲他面上啐了一口,面色忿忿。 “白日见鬼,是你先说起宋家闲话,我不过随口问问,倒叫你拿话来耍我。”苏觅冷着脸起身,吩咐娇杏儿摆饭。 那娇杏儿应了,一步三扭的摆着细腰端饭递箸,引得苏觅暗地里盯了许久。 隔壁宋家,宋姝尚不知门口发生的事,正喜滋滋待客。 有双喜嬷嬷主厨,绿春打下手,清墨烧火,很快整治出一桌丰盛的饭菜。 桃花酿,时鲜菜蔬,银丝肚,酥骨鱼,还有好大的烧鹅,七荤八素堆满桌。 宋姝请宋明川坐了上座,宋大姑次之,郑浤作陪,再加上宋锦宽,小圆桌围坐的满满当当。 宋大姑将宋姝摁在宋明川旁边的位置, 道:“你父女好几日未见,该多叙叙话。” 宋明川举着酒杯想说两句,又喉间哽咽难言,宋大姑不理会他,举着酒盅先抿了一口,对宋姝说:“姝儿,你好灵的鼻子!来桃溪村不过两日,倒知道这里卖的好桃花酿。许久未见面,快陪大姑母喝一盅。” 宋姝依言照做,喝完又看了看宋明川,笑道:“爹爹少不得要数落我没规矩。” 听爹爹说要亲去退婚,不愿叫她背负克夫寡妇名声,心里感动,只是碍于人多不好表达。 宋大姑安慰她,“你爹爹再不会为这种小事数落你。” 宋明川闻言哈哈一笑,自去拉了外甥郑浤吃酒,边吃边时时望向女儿,见她谈吐落落大方,内心颇为欣慰。 宋大姑略眯了眯眼,见宋姝腰间挂着的锦鸡香囊,还是井氏的针线,而锦鸡脖颈上面穿着的红珊瑚碎珠,正是自己所送。 想起前几年大嫂在世时,二人携儿带女一起学针线的情景,她心中更是高兴,笑得歪了嘴,“姝儿,二月初一慈光寺做善事,我们绣坊也凑个热闹,你同我一起去吧。” 郑浤忙道:“慈光寺大和尚说,今年寺中要做法会,不知多少热闹,好些人家要去寺中许愿祈福。” 众人还未曾答话,宋大姑先斜他一眼,“你又知道?何时见过慈光寺的大和尚?” 糟糕,郑浤眉头微锁,一时口快泄了机密。 “想必是表兄听同窗师兄们闲聊,听闻主持大师请来好些富户信徒布施,施米、施财添功德。” 宋姝见郑浤缩头缩脑好笑,出言解围。 宋明川接口,“主持大师施法,众人施米、施财,无论哪一种都是修行好意。大妹生意顺遂,每年都要与寺中舍些银钱,救济穷苦百姓,也是一段善缘。” “二月里正是春日好时光,大哥不如带姝儿、宽儿同去,不论添几个香油钱,都是添功德,一样的心意。” 宋大姑自从郑姑父死了,很是吃了些苦楚,见多人世百态。因着闺中与大嫂嫂井氏的交情,得了她的帮助开绣店养家糊口,便有些信结善缘结善果,信因果轮回,每年都要去慈光寺吃斋。 郑浤见他娘不再追究,忙缩着脖子吃菜吃酒,不敢随意接话茬,一转头又瞧见小表弟宋锦宽将两个二拇哥爬在脸蛋上羞他,便龇牙咧嘴伸出舌头吓他。 宋大姑看见只做看不见,神色里带着几分宠溺,她虽是对儿子们严格,却不是专制的大家长。 宋姝见了叹口气,大姑母家气氛实在是好,面上打打闹闹其实心里拧成一股绳。 不像自家,面上看来规矩一箩筐,人人都规矩守法,其实内里散沙一盘,各自有各自的主意,各自有各自的算盘。 第39章 不容拒绝 “你小人家总是叹气作甚?许是日子乏味无聊?” 宋明川敏感的接收到女儿的情绪变化,将一盘子桂花灌藕往她跟前推了推,笑道:“这是你爱吃的 二月初一爹爹便带你去慈光寺逛一逛,且去散散心吧。” 退亲一事有了眉目,他心情也轻松起来。 “要去要去,我要去!” 宋锦宽十分会凑趣儿,先嚷嚷起来,引得大家笑着望他。 “好,带我们宽儿去。” 宋姝捡起一块烧鹅放到他碗里,“宽儿也想去拜大佛?” “宽儿不要拜大佛,二表兄刚才说慈光寺做法会,外面好多吃食摊子。寺后一条大河,养的好肥鲜鱼,可以钓上来烤着吃。” 宋锦宽摇头,想到这许多美味便淌口水。 郑浤 宋大姑忍无可忍,一拍桌子,“郑浤,你每日是在书院读书吗?怎么听着倒像每日去慈光寺念经?我这束脩不该交给夫子,该交给寺庙主持才对!” 郑浤吓得跳起来,离桌子三尺远,嬉皮笑脸道:“娘,表弟在这看着呢。” 你们总说要让表弟向我学习,将来考进青桐书院 宋明川笑的酒都喷了出来,宋大姑气的闭了闭眼,握紧了拳头,宋锦宽还仰着天真无邪的面孔,认真的说:“姑姑,锦宽将来要跟二表兄一样努力读书,考到青桐书院来,这里有许多有意思的事。” 郑浤捏了一把冷汗,悄悄躲到宋姝身后避着,宋大姑却眯眼乐了,抱起宋锦宽亲了亲脸蛋,温声缓气地说:“我宽儿将来定能比你二表兄学的还要好,被夫子夸奖,年年得表彰。” 说完又瞪郑浤一眼,“回家再同你算账!” 郑浤陪笑道:“表弟聪慧,定能比我强数倍。慈光寺芝麻小事,家去再告诉您老人家。” 宋大姑笑了,“可不许编了什么谎话来骗我。” 郑浤忙道不敢。 宋大姑见他小心的模样,不愿揪着不放,又去逗宋锦宽,说些慈光寺趣事。 宋姝心中暗笑,假托去厨下添菜,拉着郑浤出来,问道:“表兄果然是日日到慈光寺报道?” 她听到慈光寺便又忆起余大郎那厮,当时也说要去慈光寺避一避来着,不知后来去了没有。若他还在那里,二月初一法会人多,说不好便要出来凑热闹,再碰见岂不是晦气。 “啧。你这丫头不要笑话我!” 郑浤扭头看一看正厅,贼眉鼠眼道:“我们几个朋友读书无聊的时候,也会城中走走,有几次便到了慈光寺。好大一个寺院,院后河流深急养着不少团鱼,既肥且大,见了人扑通通跃出水面,一副只求速死升仙的模样。寺中大和尚无数却死活不肯吃肉,岂不可惜?” “所以,你们便做了好事成全它们?” 宋姝笑道,忍不住拧住他的耳朵,“姑母一心向善,烧香募捐求功德,你倒好,杀生杀到人家佛门中!” “哎呦呦,表妹住手!” 宋姝三月底才满十七岁,郑浤翻过年刚满十七岁的少年郎,俩人本就贪玩,于是秘密谋划起二月初一慈光寺之行。 郑浤见表妹没有向母亲告密的意思,松了一口气,又笑:“依我说,你们在温塘县安家算了,我母亲再不嫌的,定能帮你们置房置地安顿妥当。” 宋姝微看他一眼,扶了扶发髻上的祥云头发簪,“这事我说了不算,还得父亲找祖父商量计较 他老人家春秋健壮,岂会同意分家?” “分家是分不成的。但大舅在家闲着,只教几个小童启蒙,每月才得几个钱?还要费家里的米粮。倒不如跟外祖父商议,出来谋个差事,每月交他一点养老钱,想来他便会同意。” 郑浤酒足饭饱,眯缝着眼睛,懒洋洋的靠在椅背上晒太阳。 “表兄好主意!” 宋姝眼睛一亮,从祖父的角度来说,家里去了三张吃饭的嘴,还能得一点养老钱,是天大的好事。 从她们的角度来说,每个月虽然费了些银钱,却得了轻松日子,一家三口不必受气,未尝不是好事。 她站起来,笑着冲郑浤行礼,“表兄智囊,无穷尽也。” 郑浤拍拍肚子哈哈一笑,“你们都是被外祖父的碎碎叨叨捆绑住了脑袋,不晓得反抗,更不晓得这世间还有许多可能。叫我来说,外祖父这人其实很好对付,他最喜欢钱嘛,那你就跟他谈钱!” 宋姝笑着接话,“自古至今,说服别人无非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诱之以利。理和情说不通的时候,那就谈利。” “没错,只要他喜欢钱,便万事简单。” “二表兄日日读圣贤书,没想到这般通俗物。”宋姝赞道,接着问:“你可知道,慈光寺许不许外人借住?” 郑浤得意,自以为不是那读书读迂腐了的木脑壳,顺着宋姝答道:“慈光寺有不少给香客居住的厢房,以前我们还见过那些贵人们,使奴唤婢的住着,连大和尚们都要恭敬侍奉,好不威风。” “来往的都是本地香客?许不许外地人租住?” 宋姝迟疑半晌,拿不准要不要将余大郎之事说出来,与郑浤商讨个主意。只是这事涉及杀人行凶,又是发生寿安镇,表兄从不曾去过那边,估计也不得章程,反徒增烦恼,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郑浤扫了宋姝一眼,严肃道:“怎么,你也想学人家去寺里小住?虽说圣上圣明,百姓安居乐业,但这街市并非一潭静水,那些个浪荡贪花的,只往年轻小娘子身边挨挤。咱家没养着那些个仆妇打手,你又生的娇花一般,路过的年轻郎君一看就得面红耳赤——” 宋姝呶呶嘴,心道她才没兴趣去听讲经礼佛,这不是不想碰见老仇人么。 “你再胡吣,我便告诉姑母,你时常逃学去慈光寺抓鱼。” “哪个时常去了?” 郑浤跳起来,心虚道:“不过数月才去一次。大街上浪荡子不少,净与小娘子搭讪,我白嘱咐你一句。” 宋姝眼珠一转,想着那余大郎犯下滔天大祸,明知衙门捕快抓他,还不赶紧逃走?怎会傻呆呆在温塘县逗留到二月初一? 于是放下心来,笑道:“我知表兄好意,以后出门必等你休假的时候作陪,可不许烦我。” 郑浤拿她当亲妹一般疼爱,自然无有不依。 “姝姐儿,浤哥儿,悄悄话留着以后说,快进来罢。” 宋大姑隔着窗叫他们,“天不早了,我得回绣坊看顾生意,大哥便留下来帮姝儿收拾房院吧。” 早就看出大哥想住到这里,从郑家出来的时候悄默声的把行李包袱扔到车角,就没打算再回去。也好,这样也省的她帮大哥另寻院落,姝儿有他爹看顾更放心。 宋明川就坡下驴,笑眯眯的应了,“你搬来好多家伙事,那些粗笨东西姝儿哪里知道怎么用?我先去理理清楚。” 说完一溜烟跑出去了,根本不给闺女拒绝的机会。 宋姝 第40章 玉面郎君 郑浤推说要去学院找夫子问功课,下午就不回桃花坡郑家了。宋姝便带着锦宽把宋大姑、双喜嬷嬷送上车,仍由清墨赶车送回去。 返回家里后,却见老爹宋明川同郑浤神秘兮兮的躲在厅里说话,心知他们在说退亲的事,宋姝就不去打扰,哄着宋锦宽随自己到院里做活。 她们将宋大姑带来的包袱一一解开,捡被褥出来搬到正房东间铺好,父子俩从此就安顿在东间屋子。 绿春先收拾干净厨房,又挑了一床旧被褥铺在西厢房南间,将清墨安顿在她房间隔壁。 主仆俩齐齐动手,很快将家里收拾利索。宋姝抬眼打量一番院落,想看看哪里还有未收之处,忽见东屋窗台上摆着一个鲜果篮子,“那是谁买的果子?” 绿春这才想起来石娘子寻她做针线的事,忙拍腿道:“哎呀呀,婢子这个记性!上半晌石娘子带着娇杏儿来咱们家做针线,手里提了这个鲜果篮子,恰好大姑奶奶刚到,屋里正说着体己话。婢子就把她拦住了,说过几天您再去找她。” “既是不叫人进门,怎还收人家鲜果?” 宋姝责道,又教她,“石娘子是个精明人,一来一往必有缘由,以后没弄清来意万不可收人家东西。” 她猜的没错,石娘子可不就是想拿几个鲜果,叫她帮忙画几个花样子? “哎,婢子记住了。” 宋姝又吩咐,“这些时日大家着实辛苦,父亲为了寻我早出晚归,累得两眼黑青,晚晌咱们炖些好汤。” 郑浤在屋里听见,远远拱了拱手,油嘴滑舌道:“表妹,我也为你费掉不少脚步,有好汤讨一碗与我解渴。” 惹得绿春只是笑,“小郑郎君惯会逗人。” “你休要理他。” 宋姝笑着说,带宋锦宽回屋去玩,拿出新做的飞燕书袋给他看,承诺做一个更小的给他读书用。又叫绿春拿出核桃钳子,亲手剥核桃与宋锦宽吃。 宋锦宽觉得今日实在是高兴,拉着宋姝的手说:“姐姐,我们一起住在这里,再也不回家好吗?” “你不想回,就多住几日。”郑浤与宋明川商量妥当,走过来抢宋锦宽的核桃仁吃,惹的小儿郎气咻咻的将核桃仁藏在兜里,是姐姐亲手剥的,他舍不得给人。 郑浤毫不在意,又挑了个大的抢过来扔到嘴里,对宋姝道:“我与舅父商量妥当,过两日便走一趟平山。此事你休要再挂念,是好是歹总有舅父出面。” 说着又伸手要核桃仁,急得宋锦宽恨不能挠地,在姐姐的目光暗示下,不得不噘着嘴挑个小的与他。 “多谢表兄。” 宋姝顿了顿,只觉得这句话太过单薄。 “有甚好谢的,自家兄妹。” 郑浤望着窗外有些惆怅,说他与宋姝是自家兄妹一点都不假。 他正月初三出生,三月初亲爹便死了,宋大姑急的满嘴燎泡,拖着产后虚弱的身子与婆家众人争官司。 大哥郑源那会儿也不过两岁,宋大姑哪里顾得过来?只好把郑浤送回娘家,刚好宋姝三月二十日出生,大舅母井氏便一个人乳两个,郑浤个子大吃的多,倒比宋姝还白胖。 拖拖拉拉半年后宋大姑才把他接走,长大了虽记不得婴儿时的事,却永远忘不了这份恩情。 宋姝知他惆怅,展开一个明媚的笑容来,她样貌生得好看,这一笑眉目舒展,灿若春花,“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们总要尽力向前看。现在家里和顺,衣食不愁,表兄读书争气,以后再娶一房知心的嫂嫂,必是——” 郑浤脸皮厚,提到讨老婆也不害羞,斜睇一眼,打断她,“小丫头年纪不大道理却多,跟个碎嘴老妪似的。” 说完生怕她来拧耳朵,抄起宋锦宽扛在肩上,一道烟似得跑了。 宋姝觉得好笑,走出房一看,老爹午间多饮几杯水酒,已侧卧在东间炕上酣睡,便走过去替他脱了鞋袜,盖好棉被。 倚在门框上看郑浤带着宋锦宽在院中追逐胡闹,嘴角弯了又弯,浅笑盈盈。 这世间诸事,谁家也不是万般如意,只要一家人心拧成一股总会有希望。 晚饭不过是午间剩菜,只多添了一罐老鸡汤。 宋明川知女儿孝心,美滋滋的喝了,扭头见外甥拿眼毫不顾忌地打量他手中的鸡腿,顺手便分了一半鸡汤与他,再添一条大鸡腿,夸道:“浤哥与舅舅解忧,该奖!” 郑浤与大舅素来不客气,一边腆着脸伸手接了,一边假意客套:“抢舅舅的饭,这怎么好意思?” 宋姝笑吟吟的又端两碗过来,嗔怪道:“都有都有,你们不必尽让。” 饭后已是夕阳西下,落霞满天,想必明日又是晴好天气。郑浤自去学院报道,宋明川则带着宋锦宽出去四处走走消食。 宋姝与绿春站在院里,将宋大姑带来的熏鱼熏肉,,一一拿干草穿了,一串串挂在屋檐下, “大姑母做得这些鱼,怎吃得了?” 绿春最爱熏货,咂咂嘴,“拿上好的金华酒蒸了,最是美味不过。” “痴丫头,那你可要看好它们,别让野猫进来叼走了。” “姑娘放心, 它们要是敢闻香而来, 我就老大力气打它们。” 绿春说着,到厨房柴堆里拣出来一根粗棍,拿来放到屋檐下备着。 宋姝笑了起来,刚要说野猫难缠—— “野猫野性难训,仔细它们挠了你。” 西边墙头传来清脆的男子声音,带着一点变声期的粗嘎,主仆二人吃了一惊,忙循声望去—— 嗬,竟然是在寿安客栈里遇见的那位玉面小郎君! 他趴在西墙上露出半截身子,饶有兴趣的望着这边院里,仍是玉冠束发,身上锦袍玉带贵气逼人,指着绿春道:“我认得你,你在寿安客栈吃过大碗面。哎,你当时跟着个奇丑的娘子,她去哪里了?” 宋姝脸色发白,脑子里轰的一声,隐约记得这小郎君,与那煞星余大郎身边的侍从是打过交道的,莫非他们熟识? 绿春倒比她镇定得多,歪着脑袋瞅了瞅玉面小郎君,“哦,她呀,她把我卖到这家来做工啦。” 第41章 交托家底 一时间墙头院里,三个人大眼瞪小眼。 宋姝冷着脸转身进门,临走时对绿春使了个眼色,冲墙头努了努嘴。 绿春会意,对着玉面小郎君道:“你这小郎好生无礼,怎随意趴在人家墙头乱看?” “好好好,你千万莫恼,我不过是闻见肉香,探头看看。” 玉面小郎君也不生气,笑嘻嘻的答了,又问:“小娘子,你家熏肉熏鱼,卖我一些可好?” 话未说完便被绿春啐了一口,“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非要学得登徒子模样,再胡乱搭话,当心我叫方婆婆撵了你!” 说完转身进门,砰的一声闭了门。 宋姝乍然看见他,真是被吓出一身白毛汗。后来扒着窗户拿眼打量,那小郎君讪讪的爬下墙头走了,才放下心。 心中暗暗纳闷,瞧着是富家子弟,不过十三四岁的半大少年,怎会独自出门?前几日像是被家人捉回去,怎又出现在这里? 她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慎重行事,万不可与此人攀上关系。 绿春进来安慰道:“姑娘莫恼,不过是个半大小子,心里没有成算,胡乱说嘴,被我一骂便回去了,你不与他当真。” “唔,爹爹和宽儿想必快回来了,你烧些热水,大家洗漱了早些睡吧。” 宋姝无精打采的,只觉得余大郎真是阴魂不散,顿时对二月初一慈光寺的法会都失了期待。 晚间宋明川回来,先哄睡了宋锦宽,坐在厅里唤宋姝拿一把剪刀。 宋姝出去一看,桌上摆着几个手绢包,还有宋锦宽的布老虎,她疑惑的望着老爹,不解其意。 宋明川似是心情不错,接过剪刀将布老虎的肚子拆开,扒开外层的一点棉花,露出来些灰乎乎的颜色,他掏弄半日掏出来几个大银锭,并几张银票。 “爹,您这是?” “姝儿,爹思虑过先前之事,允你离家确实草率。你一个姑娘家孤身离家,外人必然会说闲话,于闺阁名声有碍。不如我带着宽儿一同出来,外人问起只说是我带着儿女外出谋生计,不会论你的是非。” 宋姝眼睛发酸,低了头叫声爹,喉咙间如同噎进了棉花。 一个未出阁的姑娘,担着逃婚的名声离家出走,大家多会以为是她与人私奔,但由爹爹带着出门就大大不同了。 “是爹糊涂,没有挡在你前面遮风雨。爹不该让你去跟祖父当面争论,这是我为人父应该做的事。如今,不是你要跟秦家退婚,是我要跟秦家退婚,你祖父若不同意,便由我来说。” 宋明川想到自己这些年在家里处处隐忍,诸多不易,先涕泪横流为敬。 宋姝只好按下心头委屈,反安慰他,“爹爹莫哭,有您这些话,女儿心里是安稳的。想来您与二表兄也商量出些章程,只不知要我做些什么?” 宋明川揩了揩鼻涕,涨红了脸,“我儿聪慧有谋划,你收好这些家当,打理一家吃穿便是。其余的事我自有办法,不消得你操心。”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何况他宋明川还不愿做个泥人。 想到临行前宋祖父和宋振川“劝”他那些话就来气,你们既觉得秦家好,便嫁你二房的女儿去! 宋姝眼眸微闪,抿了嘴唇,笑道:“爹爹往后若是有什么事想不通的,要我一起商讨谋划一二,不需客气。” 说罢,回房拿出自己放钱的首饰匣子,将桌上的银锭、银票清点明白放了进去。 一边算一边咋舌,老爹的私房钱零零碎碎加起来竟然有千两之多,“爹爹日常抠抠搜搜,连盒点心都要吃我买的!我只当你手中穷困,想不到也是个极肥的蛀虫。” 宋明川嗤的笑了,骂道:“你也敢打趣爹爹?我不过是从日常嚼裹里省下些辛苦钱!若花钱大手大脚,怎存的下这些家底?” 这话说得倒是没错,自从井氏死了,大房无人操持日子过的愈发凄凉,他才渐渐感觉出父亲母亲诸多不公、兄弟狡猾藏私。 只是他性子软脸皮薄,做不出与老父老母撒痴要钱的行径,只好求父亲将书房中添置的名贵镇纸、徽墨笔洗一类赏给自己。 宋祖父初到平山县时手里有些家底,他自幼过惯了大手大脚的日子,虽对书本不感兴趣,仍是买来些书籍、文房四宝之类充门面,不久便抛到一边,随便儿子们取用。 宋振川胸中无点墨,喜欢拳脚功夫,只缠磨父亲买些贵重兵器,连书房都懒得进的。成日里只有宋明川在书房写字画画,是以他拿什么用什么竟无人知晓。 他日常写字另买些不好的次品凑合,这些上品舍不得用,偷偷转卖几次,得银竟然有六七百两之多。 东西是有数的,用完、卖完也就完了,宋家日益破落,宋祖父再不会买这些东西当摆设。 宋明川叹一口气,如此搬仓鼠一般的行径自然不肯跟儿女提起,“为父想起过去的十多年,竟然无所事事的浪荡虚度过去,真是惭愧。若是能谋得一点正经差事,哪怕每月挣几两薪俸应付支出,也不至于如此穷困。” “爹,您平时里写写画画,虽能卖几个小钱,但要积攒这些家底也很难吧?”宋姝调皮,突然追问。 老爹善画,尤喜梅竹,经常闷在书房一画便是一天。 十几二十年功夫熬下来,已颇有些功底,但渐渐传出些名气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就算一幅画卖得上一两银子,短时间攒到千两也要累断手。 “唔!小孩子家不该问的别问,总是你爹没偷没抢。”宋明川老脸一红,刚还夸你聪慧呢,也不能聪慧过头。 “这么多银子白放着可惜,家里也少一项进益。等清了秦家的官司,咱们买个小铺面租出去,得些银子过活。” 宋姝笑意盈盈,细细与老爹算总账: 老爹年纪尚轻,寻个差事做做,有空再画几幅画,就算是给祖父出些养老钱,余下的也足够宽弟读书花用。 她自己卖些绣品,所得银两应付家里吃穿嚼裹,铺子租金还可以存起来。 宋明川既然交托了家底,往后诸事便要听女儿安排,听她讲的头头是道,笑着点头应了,低声道:“你想得周全。” 第42章 我家房舍 往后的日子,虽没有什么“祖上是上京城侯府旁支”、“世家大族”、“诗书传家”这些头衔,但他们都觉得心安稳当。 宋姝摸得清老爹的脾性,既然连家底都带出来,便是下定决心自立门户。 大华朝虽奉行孝道,朝中那些官大人们既担心父母故去,便需要停职丁忧,又想靠着孝顺父母捞个好名声,在圣上面前露脸。所以一般不会轻易分家,反而将父母双亲奉在身旁加倍精心照顾。 但是树大分叉,那些多子多孙的家庭闹分家的也不少,尤其是民间更多。 所以,普通老百姓像宋明川这般父母健在就想分家的,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只看父母是否同意、如何赡养父母罢了。 一想到宋祖父就头痛,宋明川揉了揉额角,“天气渐暖,铺子可以慢慢寻。先歇了去吧,明日再议。” 一宿无话。 翌日晨起,绿春先去井边担水,恰又碰见娇杏儿那丫头提水,她扭着腰肢扔了几次水桶都捞不起来水,急的跺脚。 见到绿春连忙叫住,“绿春姐姐,帮我打半桶水。” 绿春走过去,拎起木桶噗通扔下去,扯住绳子四下晃荡几下便灌满了水,一使力提了起来,哗啦啦倒在娇杏儿脚边的木桶里,“喏,给你。” 谁知这丫头又跺脚,“哎呀,绿春姐姐,我只要半桶。” 绿春奇道:“既是打水,怎还不要灌满?你们住的又远,往来一趟费好些脚步。” 娇杏儿斜了她一眼,目如秋波,伸出细溜白嫩的一双手给她看,悄声道:“今日小厮病了,我才出来打水的。这样嫩生生两只手,哪里拎得起整桶水?便是拎得起也不要拎的,娘子知道我能干,便会时常使唤我干这桩差事,好好一双手粗成树皮。” 绿春好悬没骂出声来,你一个卖身为奴的丫头,有个屁的嫩生生!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粗声粗气道:“闪开!” 提起娇杏儿面前的水桶,倒了一半到自己桶里,正眼都不看她,只管闷头打水去了。 娇杏儿见她不识好歹,想起昨日在宋家吃闭门羹不说,还叫这丫头白拿了一篮子鲜果,只觉她极为粗鲁可恶,提着水桶扭着纤腰一阵风走了。 “走的恁快,还假说提不动,呸!” “做丫头像她那样精滑才对,哪有你这般傻乎乎只会出死力气的?” 冷不防旁边一个人说话,绿春吓得妈呀一声,手里一松,水桶叮叮咣咣又掉下井去,抬眼一看,竟又是昨日那玉面小郎君。 “你从哪里冒出来,野猫一样走路无声。” 玉面小郎君哈哈笑着,一把夺过她手里的缆绳,“我来试试。” 他学着绿春的样子将水桶扔下去,抡着绳子用力左右摆几下,果然打了一桶水上来,似是觉得有趣,连呼好玩。 打水有什么好玩? 绿春真是不了解这些有钱人的想法,不过既然他想卖力气干活,自己落得轻省。 等玉面小郎君又打了一桶水上来,绿春才问他,“你是谁?怎到这青桐书院来住?” 玉面小郎君丢下缆绳拍了拍手,懒洋洋伸个腰,“我姓陈,这是我家的房舍。” “你家?” 绿春惊愕,四处看了看,“这里都是赁给学子家人的房舍,没听说有什么百姓人家——” “嘻嘻,你这憨丫头。新主家对你好吗?若是待你不好,我可以替你赎身。” 赎你娘个头! 绿春睁着一双牛眼,只觉得这话不知从何说起,脚底板的火气蹭蹭向外冒,沉着脸挑起水桶往回走,“陈小郎君不要多事,我新主家如何,与你不相干!” 陈小郎君睁大了美目,疾步跟上来拉她扁担,“哎哎,你昨日说被人卖到温塘 我替你赎身,自由自在岂不好?” 绿春猛得停下脚步,桶里的水泼洒出来,弄湿了鞋面,偏那陈小郎君手脚快,一个闪身跃起便跨上几个台阶,毫发无损。 她心里更气了,“哪个要你赎身?你是闲的没事做?” “对,我确实闲的没事做。” 陈小郎君在台阶上蹲下来,与绿春平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住,好无聊。我瞧你十分有趣,我赎了你陪我玩吧。” 有趣?陪他玩? 绿春简直要气笑了,若自己是个稍有姿色的,难免会疑心这小子对自己起了色胆—— 但她太清楚自己的长相了,况且这小子又不是眼瞎。 大清早起无端端被个小登徒子戏弄,绿春心头火又冒出来,抽出扁担就向陈小郎君打去。 陈小郎君立时来了精神,左腿一抬轻轻避过,长臂一伸便来捏她的扁担,瞧着倒像是个有功夫的。 绿春起了斗志,手腕一缩扁担换个方向去挑他右腿,陈小郎君没想到她懂几分拳脚功夫,一个不防备被扁担扫到小腿,疼的斯哈抽气。 “臭小子,快滚吧。以后少在姑奶奶跟前现眼。” 绿春得手,心下高兴,挑起扁担继续往前走。 陈小郎君也不恼,继续追着她解释,“姐姐却是误会了,我并非轻浮孟浪的人,实在是七弯巷住的无聊,一时又不得归家,才想找人作陪。你若是不要我赎身,我出钱赁你几日也行。” “你刚还说这是你家,现在又说不得归家,到底哪句是真?” 陈小郎君笑笑,羽扇般的睫毛忽闪,眼神里带着几分狡黠,“这是我家的房舍是真,归不得家也是真。我平日是是住在上京城的,这些天暂住这里等人。” 你家的房舍?上京城? 绿春止住脚步,忽然忆起方婆婆说七弯巷是上京城陈家的产业,惊得下巴掉到地上,刚才自己莫非是打了房主? 陈小郎君见她不做声,连忙夺她手里的扁担,“我来帮你挑吧。” 绿春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轻轻夺回手,道:“不敢劳你大驾。” 说完也不等他有什么反应,走得越来越快,远远把陈小郎君甩在后面,那厮还追着喊:“我想去你家吃蒸熏肉行不行。” 当然不行!绿春暗道倒霉,这小子该不会生气发怒将她们赶走吧? 匆忙进了门,放下水桶跑去正屋找宋姝,“姑娘,昨日墙头的小郎君,竟然是这里的房主!” 宋姝坐在窗下梳头,闻言奇怪,“你大清早去哪里听的八卦?那小郎君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怎会是房主?是房主的儿子还差不多。” 绿春支支吾吾,面带愁色,“昨日婢子骂了他,这可如何是好?” 不止昨日骂了他,今日还打了他。 宋姝安慰道:“也不算甚恶言,想来他不会计较。何况大家素不相识,他一个男子趴在墙头偷窥本就失礼。” 绿春手里的帕子拧了又拧,眉心蹙成个疙瘩。 见她仍然惴惴不安,宋姝笑道:“几句口角都算不上,有什么好怕的?咱们是正经租赁,有方婆婆的担保。” 她只是担心这孩子引来余大郎而已,但是一夜过去并无动静,想来已经无事。 话未说完,便听外面有人敲门,高声叫道:“我是西邻,求一块熏肉可否?” 第43章 果子换鱼 “再不背后说人,说曹操曹操到。西邻不就是陈家那小郎君?” 宋姝笑了,命绿春去开门,索性会一会他,借机打听些余大郎的消息也好。 绿春极不情愿的走到门口,开了半扇门探出头张望,果然见那小子笑嘻嘻的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串炸油果子,“姐姐,我拿油果子换你的熏肉熏鱼。” “你可真是个讨人嫌的。” 绿春拉开门叫他请来,她算是看得清楚,这孩子分明是在家闲的长毛,硬要凑别人家的热闹。 “你家是不是有一位哥哥带着小郎?我昨日听他们在院子里好生热闹,今日可还在?” 陈小郎君跟着迈步进来,打量几眼空荡荡的小院。 七弯巷每座小院格局都大致相同,这里同他住的那里并无二样。 绿春扯住他衣袖,低声威胁,“早晨井边之事,不许再提。” “嘿嘿,你家扁担打青我的腿,确实该赔我一条熏鱼养伤。” 气的绿春直咬牙,刚要多说几句,宋姝梳好头走出来,指着屋檐下挂的熏肉熏鱼,“陈小郎君想吃熏肉还是熏鱼?” 陈小郎君忽见一美貌女子站在屋檐下,不觉有些羞意,两眼微弯,“一尾熏鱼足够。” 宋姝便命绿春取下一尾熏鱼给他,这时宋锦宽噔噔噔从屋里跑出来,张着两只澄净的眼睛问他,“你是谁?” 陈小郎君笑了,弯腰对着他,“我是你家隔壁邻居。” “你来我家作甚?” “我拿炸油果子换你家的熏鱼可好?” 陈小郎君说着从身后摸出一个小藤球,冲着宋锦宽摇了摇,“待吃了饭,你与我一起踢球可好?” 大概生的好看的人总是容易被人接受,宋锦宽初见他便很喜欢,转头看了看姐姐,眼里带着些许渴望。 宋姝看着大摇狐狸尾巴的陈小郎君,似笑非笑:“陈小郎君,你 无事可做?” 只差说你是不是闲得慌? 这个年纪不在家好好读书,一会儿要去寿安镇抓大虫,一会儿又来青桐书院踢球,可见是个没吃过人间疾苦的。 陈小郎君这小子也是个刁钻的,生的唇红齿白,白净面皮,相貌讨喜又极会哄人,拱手作揖道:“姐姐不必郎君长郎君短那般客气,我大名陈琏,在家行二,你唤我二郎便是。这次随家里长辈出门游学,来这里来住几天,过不多时日便要回去的。” 游学? 你口中的游学,莫不是去大岭山捉大虫? 宋姝面上不显,暗地里差点笑破肚皮,矜持的点了点头。 陈琏见她微笑不语,又道:“昨天实在是闲得无聊,听见府上人群熙攘,孩童欢笑,忍不住张望了几眼,若有得罪,还请姐姐见谅。想来姐姐人生的好,性格又温和可亲,是不会跟我计较的。” 一席话说的顺溜得体,倒叫宋姝无言以对,还能真跟个小孩子计较? 村户里的半大小子们上树爬墙什么不做?想来上京城的小儿郎们也是如此。 “既是邻里,想来串门便大大方方过来敲门。不过,我家兄长白日里去书院读书,只有五岁小弟能同你一起玩。” “无妨无妨,我家里有个五岁的妹妹,也是日日缠磨我带她玩耍。” 陈琏得了主家允许,高高兴兴的把炸油果子递给绿春,“劳烦姐姐去火上蒸一蒸。” 说完把小藤球往宋锦宽面前一抛,“小郎,来与我大战三百回合!” 俩人嘻嘻哈哈满院子追赶,玩的欢乐。 绿春啼笑皆非,拎着一串炸油果子问宋姝,“姑娘,这小子的脸皮莫不是铜铁铸成?” “拿去蒸了吧,再切一碟蒸鱼。” 伸手不打笑脸人,他终归是个半大孩子,又是房主,况且人家还颇懂礼节,手提礼物登门,难不成真的撵出门去? 一直没听见老爹宋明川的动静,她隔着窗户叫了几声无人作答,连清墨都不在家里,奇道:“一大清早去哪里了?” 绿春蹲在厨房烧火,“大爷带着清墨天刚亮就出去了,说是寻大郑郎君,今天不在家吃饭。” 大表兄衙门当值,每日出门很早,怪不得老爹要早起拦人。 他们应是为了秦家之事忙碌,有两位表兄帮着,宋明川处理起来自然顺手许多。 宋姝洗净手,去厨下给绿春帮忙,两人干活手快,不多时便把早饭端在桌上。 陈琏孩子脾气,只顾着引逗锦宽耍球,乍暖还寒的春日里,两个人却跑出一头汗。 宋姝系着粗布围裙站在厨房门口,喊他二人洗手吃饭,“二郎用过饭否?家里没什么好的,饭食粗陋,一起用些吧。” 陈琏吸了吸鼻子,未语先笑,“好香!姐姐好厨艺,闻着胃口大开。” “我姐姐烧的一手好菜,陈二哥快尝一尝。” 宋锦宽与陈琏玩的熟了,巴不得他多留一会儿,急忙挽着他的手留客。 三人围桌坐好,宋姝递给他一碟子绿豆山药糕,一碗粟米粥,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他些家常话。 得知他今年十四岁,家里有一兄二姐,一弟一妹,再加上几十个堂房兄弟姐妹,真真的是个大家族。 “你正是读书的年纪,怎倒离家游学起来?” “嘿嘿嘿,我爹嫌我在家淘气,总说让我看一看民生百态,吃些苦楚才能珍惜眼前的好日子。这次大哥出来办公务,我便随他到处走走。不过,他实在忙的紧,无暇管我,又把我送来四伯这里住几天。谁知四伯更忙,大白天人影都见不到,我一时无聊便寻到你家。” 什么送来四伯这里,分明是捆来。宋姝莞尔,忍不住揶揄,“你家大哥管不了你,四伯便管的了?他是在青桐学院 任教?” 她猜着陈四伯已过不惑之年,总不该是这里的学生。 “他是青桐书院山长。”陈琏说着,一口气喝完半碗粟米粥,咂了咂嘴,“还是人多吃饭香!” 宋姝愕然,“山长在书院里有偌大的院落,为何你不与他同住?” 青桐书院马上要举行春招,陈山长忙碌才是正常不过的事。 听二表兄说,山长家里的娘子女儿同在书院作陪,怎会让小侄子住到七弯巷? 陈琏漫不经心的咬下一点熏鱼,皱了皱眉,分明是躲避话题,“这熏蒸腊味香是香,就是有些咸。” “老人家做的腊味,怕天暖放不住坏了,会多放些盐。” 宋姝顺着回答,她对陈家隐私没有好奇心,好奇的是余大郎的身份,只不好直接开口询问。 “天暖放冰屋、冰窖、冰鉴即可,我爹说吃太咸了对身体不好,会血压高。” 宋姝 为了几挂咸鱼盖冰窖? 血压高又是什么? ……咱还是换个话题吧。 第44章 河边捕捞 陈琏倒是若无其事,饶有兴趣的问了些熏鱼的做法,扯着扯着又讲到捞鱼钓鱼的趣事。 提到这些宋锦宽便神采飞扬,兴奋的小脸泛着光,“表兄说,过几日带我去大河里捕肥鱼,可以烤来吃。” “去哪捕鱼?桃溪村的溪水太浅了些,恐怕没有大鱼。” 陈琏顿时来了兴趣,若能找个溪流捞鱼来烤,也是趣事一桩。 宋姝心叫不好,赶紧拿话去拦,“食不言,宽弟快把你面前的粥喝了!”却没拦住—— “去慈光寺后山的深潭里呀,大和尚们不吃鱼,却养的恁大肥鱼。” 宋锦宽得意洋洋,好像自己已经到了慈光寺看到了噗通噗通跃出水面的肥鱼一般。 陈琏蹬眼惊讶,“你们还敢跑去佛门杀生?” 这下又打开话匣,两人干脆撇下粥碗,叽叽咕咕谈起如何在深潭里捕捞。 宋姝只好叫绿春把粥拿去再热一热,蹙眉看了两个小郎一眼,相差九岁竟也能聊得起劲? 她却不知,陈琏实在是被关的狠了,日日在青桐书院转悠,所见不是学子便是仆妇,学子们忙着读书无暇理他,仆妇们又多是恭恭敬敬客套,真是把个小儿郎憋得眼冒金星。 忽然一日,隔壁搬来热热闹闹一家,有兄长带弟弟追逐玩耍,有小娘子带丫鬟晾晒熏鱼熏肉,又在院里裁剪绣花,原来这便是普通百姓的小日子? 墙壁那头孤零零的他,着实羡慕的紧,恨不得立时串门来瞧一瞧。 “宽弟你是不知,哥哥我水性好的很,游水半个时辰不在话下,还能潜到水底呢,比那浪里白条也不逊几分!” 陈琏这小子唾沫星子乱飞,卖弄起自己游水的光辉历史。 宋锦宽一脸仰慕,张着嘴巴,“哥哥真英雄。浪里白条是谁?是白条鱼吗?” “是白条鱼没错,不错这个绰号说的却是一条好汉,他叫张顺 等咱去了慈光寺,叫你瞧瞧哥哥捞鱼的好手段!” “好!我要吃一条最大的!” 宋锦宽体弱,虽羡慕别人会游水,实则更眼馋烤鱼。 “那还用说,大的都给你!就看你的小肚皮装不装的起。” 陈琏的兴趣则不在于吃,而在于捕捞的过程。 俩人一个会吹,一个会捧,你问我答说个不停 宋姝端着针线笸箩出来,坐在旁边继续绣飞燕书袋,听得这话心里好笑,插嘴,“这时节地冻天寒,怎好下水?” 陈琏搓搓手,他自然是不敢冬日下水的,但是有人敢啊。 “嘿嘿嘿,姐姐不知,真有人不怕天寒,专挑冬日里游水呢。” “你这可是胡说,他不怕染了风寒?”宋姝笑。 “真不是胡说!还有人冬天光着膀子游水呢。”陈琏跳起来,手指着西边院墙道:“过几日我徐大叔来了,叫他游一个给你瞧瞧!” 宋姝用手中书袋遮住半边脸,笑的眉眼弯弯:这混小子!一个大姑娘家,怎好看男人光着身子游水。 陈琏怕她不信,还在力证自己没有胡言乱语,“我这位徐大叔,生的膀阔腰圆,身子骨极为健硕,他臂力绝人,善使弓弩,能拉得起十二石的大弓,百步穿杨更是不在话下。他与我爹爹交好,经常一起去江边游水锻炼,我亲见他冬日里光膀子游水!” 一席话令宋锦宽眼睛里全是崇拜星星,恨不得自己就是那位健硕的百步穿杨大英雄。 宋姝笑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好奇想多问些细节,又觉得打听男子之事有些羞涩。 陈琏讪讪的摸了摸头,嘟着嘴道:“你别不信啊。” “我信我信。” “你分明没有信。” 少年有些沮丧,不知道自己还能拿出什么证据。只恨不得徐大叔就在眼前,立时剥了衣裳跳进河里,游水给众人看。 “我信了。你这位徐大叔想必是身子骨极好的,可见习武锻炼身体很有必要。” “那是自然,习武强身健骨,我爹爹、祖父、大哥都是习武的。” 陈琏又高兴起来,滔滔不绝,“祖父年近古稀还能同我和六叔过几招,但须得我和六叔让着他,不然输了就会生气不吃饭!” “我大哥是武举,但都不及徐大叔武艺高强!我爹说徐大叔人长的虽像个土匪,性子却是粗中有细,是他的得力助手。这次去寿安镇捕大虫便有徐大叔一份,爹爹常叫我向他学习呢。” 大理寺卿大人的得力助手去寿安镇捕大虫 宋姝心里一动,手里的针便扎歪了,“ 那你为什么没有去 捕大虫?” 陈琏搔搔头,遗憾道:“我倒是想做个打虎的武松,却被大哥扔回来了。” “小孩子家莫要去危险的地方凑热闹,你大哥做的对。” 宋姝低头继续往花绷子上扎线。 寿安镇捕的不是大虫,是匪盗。 匪气十足的余大郎,或许就是大理寺卿大人的“像个土匪的得力助手”,也或许 是匪盗的漏网之鱼。 陈琏觉得有点不可思议,看着宋姝,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脸,不服气道:“我哪里像个小孩子?” 竟然听出了一丝委屈的味道,宋姝啼笑皆非,“男子未及弱冠,都算是小孩子。” “陈二哥莫怕,我也是小孩子。”宋锦宽拉着陈琏的手,很高兴他跟自己是一类的。 陈琏 他噘着嘴坐回凳子上,嘟嘟囔囔,“哼,个个都说我是小孩子,万事都不要我参与。” 宋锦宽见他不高兴,慌忙掏出小藤球晃了晃,“陈二哥,咱们还去踢球?” “好。” 陈小孩高高兴兴的跟他去了。 绿春收拾好厨房,望了望嘻嘻哈哈满院子跑的两个小郎,便坐到宋姝旁边劈线,二人不时低声闲聊。 不远处的桃溪村,河面上洇生了一层稀薄的水雾,三四个官服差役立在一艘船上,有两人手里拿了长竹竿,挑了油纸灯笼照着水面,其余几人对着水下指指点点。 几个擅泅水的帮闲,脱了冬衣跳入水中,在河面上起起伏伏,似是在打捞什么东西。 河边围了不少村民观看,议论纷纷,不时有差役过来疏散,“别看了别看了,河边湿滑危险,快家去。” 宋明川带着清墨从城中回来,雇的牛车恰行到桃溪村口,他下车来算了车钱,指着河边的人群问道:“那里人多繁杂,有什么热闹?一个个麻雀似得排着,莫非好看?” 清墨张望几下,拉住一位脚步急匆匆的胖老儿,“河边可是里正张罗着干塘,捕捞鱼虾?” 每逢年底,平山县凡有水塘的村落,都会将鱼虾打捞上来分与村民过年,余下的还能卖钱修祠堂、村学。 想是这温塘县与别个不同,竟年后才开始捕捞。 胖老儿一甩袖子躲开,脚下边走边讲,“你是个外来的?什么捕捞鱼虾,是捕捞尸首!别耽误我赶热闹!” 清墨:呸,这种热闹也要赶?好想去。 宋明川 ??? 第45章 桃溪烟火 旁边数名小儿郎一哄而过,为首的一个兴奋大喊,“听说是被强人用弓箭射入水中淹死的,弩箭将人扎了个透心,不知哪个有这般好气力?” 余下的你追我赶,紧随其后。 “阿弥陀佛,这算哪门子的热闹?” 宋明川摇了摇脑袋,孤魂惨死,还要大冷天浸在冷水里受罪,也不知道被鱼虾啃成什么样子。 “老爷,咱们要不要过去瞧一瞧?” 清墨只十五岁,也有些玩心,一边害怕一边又好奇。 “瞧什么瞧!” 宋明川瞪眼,“青天白日朗朗乾坤,竟然出现这样无法无天的事!” 这温塘县忒也不太平了些! 亏得他赶过来,否则姝儿听到这样骇人的消息,不知会怕成什么样子。 清墨很会拿捏主人的心思,“老爷,咱们既住到这桃溪村来,遇到这种骇人听闻的事,少不得去看个究竟。” 宋明川一想也是,或许衙门会张贴告示警示村民,不去看看怎么知晓? 絮絮叨叨道:“你过去看看也好 只是不知那恶人是圆是扁,是已逃亡还是仍经留在村里?若是隐在人群里围观,不知又会生出什么事故来 天又冷,被人挤进水中也不是玩的 务必早去早回。” 清墨听了个不耐烦,又担心赶不及看尸首捕捞出水的热闹,急的跺跺脚,“老爷,小的只在远处看一会儿,远离人群不受推挤,半刻功夫必会回转。” “你这猢狲!快走吧。” 宋明川笑着摆摆手,他生来好脾性,遇到这样的事也不恼。 清墨高高兴兴的去了。 宋明川眼睁睁看着他奔到河边挤进人群里,哪儿人多往哪儿走,方知自己被骗了。 不禁哑然失笑,少年人的性子便是如此,莽撞又不失活力,倒有几分可爱。 他倒背着手,向桃花坡缓行,一路上见两旁坡上青草破土,新柳萌芽,还有心思念了两首诗。 及至行到家门口,双臂平推门未开,先有一团黑乎乎的物事隔墙而出,啪叽一声正击中他的额角,“啊呀呀呀,谁在那里淘气?” 宋明川痛的眼前一黑,捂住额头四下一看,竟是个小藤球滚落在地。 黑漆木门哐当一声打开,奔出来两个小儿郎,其中一个自是他儿子宋锦宽。 另有一个十三四岁的俊俏少年郎,个头高高,身材带着少年人的细瘦,瞠目结舌的望着他,结结巴巴赔罪。 “老伯,您,您的伤口可要紧?是我一时顽皮,不小心把球踢出墙外,给您赔个不是!” 宋明川正待问他是谁、怎在自家踢球,就见宋锦宽扁了扁嘴,哇哭了起来,“爹爹,爹爹,是我的不对,是我让陈二哥哥拿藤球用力射门来着。” 哭着跑过来抱住他腿,伸手够他的额角,“痛不痛?锦宽与你吹吹。” 宋明川好笑,抱起他说:“不痛不痛,原来是你们在练蹴鞠。” 少年明显松一口气,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脖颈,“原来是宋大伯。” “你是?” “大伯,我是西墙邻里,到府上与小郎玩耍。” 少年说完,还偷瞟宋明川一眼,似是怕他生气不喜。 宋锦宽乖巧,搂着爹爹脖颈,安慰道:“陈二哥哥,我爹爹最是和气的,定会喜欢看咱们在一起玩球。” 宋明川哈哈大笑,他一向不爱生气,又极喜孩子,何况是儿子初到此地交到的小友? 伸手揽住陈琏手臂,轻拉进门,“既是邻里,该当多往来亲近。小郎君身手敏捷,快让我见识一番你的好球技。” 陈琏面上一红,还未答话,便被宋锦宽抢了先,连番夸赞道:“陈二哥哥踢得好球,藤球似是黏在他脚上,几刻功夫不见落地。” 说完从他爹身上滑下,捡了地上的藤球,欢呼跳跃跑进门。 宋姝早就听见老爹的声响,此时放下针线起身相迎,“爹爹回来了,早起出门恁早,可曾用过饭?” “用过了,在你大姑家吃的好大鲜肉蒸包。” “怎不见清墨一起回来?” 提到清墨,宋明川才想起河边的公案,不愿说出来吓到儿女,便含含糊糊说:“我叫他去打听些事。” 他自来不会说谎,一哄人眼珠子便乱转,掩饰性的转身将袍子角掖进腰带,“陈小郎,来丢个球与我。” 大华朝盛行蹴鞠,宋明川幼时又在上京城长大,哪个不会几手? 陈琏一乐,没想到乡间老伯也会蹴鞠? 口中连呼叫好,一个漂亮的“鸳鸯拐”,把球精准地传给了宋明川,宋明川抬脚接住,引得宋锦宽连连鼓掌,小院立时热闹起来。 宋姝不疑有他,任他们三个蹴鞠取乐,自去泡一壶好茶不提。 绿春正在窗下翻捡碎布,准备打浆糊粘鞋底子,见她动手拿茶壶,忙丢了活计过来帮忙,“姑娘放着我来,你去绣书袋吧。” “今日有客,把大姑母拿来的好团茶泡一壶。” 绿春笑着呸了一声,“毛儿都没长齐全的半大孩子,算哪门子客人?” 宋姝一笑,“你少胡咧咧,进门便是客。” 绿春嘿嘿笑着走了,她见陈琏好玩又和气,自不是真的厌烦他,不过嘴里故意嫌弃。 她将茶壶摆在石桌上,再摆开三个茶碗浸满,“老爷,陈二郎,喝一盏茶润润喉咙吧。” 又听宋姝隔窗吩咐,“前几日不得闲,未曾包大馅饺子送与方婆婆,不如今日午食便吃饺子吧。” 绿春应了,“婢子这就去桃溪村市集割一刀鲜肉来,再买两颗嫩菘菜。” 陈琏一边擦汗,一边喝茶,听到她要去市集又生了兴趣,忙道:“我也要去,我还没见过人家杀猪割肉。” 绿春翻了个白眼儿,心想你咋恁没有见过世面!只是当着宋明川不敢说出口,怕他训斥没规矩。 闲聊中,宋明川早知晓陈琏的身份,赞道:“陈小郎想去体验民生,往这乡镇市集上走一遭最是合适不过!只消带得百十文钱,便可尝遍小食甜汤,又可以看到村民买卖吆喝、往来交易,生羊活猪、百味鲜菜,十足的烟火气。” 陈琏好似听了天大的喜事般,连连点头,“上京城也有市集,多是各大酒楼相争,里面备了插花、挂画、焚香点茶,引得贵人们进去点两个鲜菜,喝一壶羊羔酒。再倚栏观看杂耍表演、女子歌舞。初看觉得热闹,去多了也甚是无趣。” 又道:“我今日要跟着绿春姐姐,逛一圈桃溪村的露天市集,嗅一嗅烟火气。” 宋明川被他说的兴起,抚掌大笑,“陈小郎如此一说,倒勾起我昔日记忆。上京城我此生大约再难回转,也罢,咱们便先去嗅一嗅桃溪村的烟火气。” 第46章 官兵查问 几人放下茶盏,便催绿春提篮拿钱,竟要齐齐跟她去采买菜蔬,把她闹得啼笑皆非。 宋姝递给她钱袋,嘱咐道:“市集人多拥挤,他三个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你万千经心看好,别弄丢一个半个。” “是是是,婢子就算是丢了菜篮子,也不敢丢了他们。” 绿春噘着嘴去了,只觉肩上责任重大。 院里一时鸦雀无声,宋姝放下针线,先去厨房吊着的两个竹篮里翻了翻,里面盛着大姑母送来的许多干货。 她抓了一把豆子备用,又从屋檐下摘了块腊肉放入水内清洗干净,切成长条,准备做个腊肉黄豆汤。 天气有些寒潮,木柴受了湿气,宋姝寻一把干燥的碎柴引了火,被烟气呛的咳嗽许久。 她凑近火膛,流着眼泪烧滚热水,先拿一碗泡开黄豆,余的一半倒入瓦罐里备着熬汤。 最后拿出一块豆腐两颗小葱,将小葱剥去黄叶,洗净后切成碎碎葱花;豆腐切成小块,放入热水锅里焯去豆腥味,用冷水过凉,捞出沥干盛装在盘内,等饺子包好下锅后,再撒上葱花细盐,淋上香油、麻油调味。 和面调馅是绿春的拿手好菜,宋姝只搬出面盆候着。 诸事具备,宋姝复又回房,在圆桌上摆开细布裁裁剪剪做书袋,等着那几个到市集吸烟火气的人回家。 谁料竟是迟迟不归,眼瞅着日近正午,竟然淅淅沥沥下起毛毛雨,这个时节的雨又湿又冷,宋明川他们又未带雨具,看来要躲避一阵才能归家。 宋姝满腹狐疑,陈二郎爱凑人群,老爹也不是个有主意的,莫不是看到什么热闹耽误住了? 墙外脚步杂乱,隐约听到叩门声, 宋姝竖耳仔细听了听,确实是有人敲门,不是错听。 自言自语道:“父亲和绿春回来,再没敲过自家门的,不知来的是哪个?” 她用衣袖遮头,跑出去开院门,几只麻雀儿正在房檐下缩着脖子躲雨,惊闻脚步声,扑簌簌张开翅膀飞进了细雨中。 出乎意料的是,门口竟然站着一队官差,足有十来人却悄无声息,一个个嘴巴闭得河蚌一般。 为首的三十几岁的中年人,见宋姝出来怔了一忽,蹙眉问道:“你家人呢?” 极少有妙龄女子独身居住的,他这么问也没错。 “家里去桃溪村市集买菜,请问官差大人是有何事?” “你家中有几人?陪谁读书?” 中年官差并不回答她的提问,径直推开门走了进来,后面一列人马立刻紧跟过来,进到院中立刻四散开来,到各屋翻捡。 宋姝在一侧目瞪口呆,“官差大人——” “回我的话!” 官不大,官威不小! 宋姝气结,好汉不吃眼前亏,只好忍气道:“我家父子女三口,带着两个下人,陪兄长读书。” “兄长在哪一级、姓甚名谁?” “郑浤,丙级。” 中年官差扬扬手,立于他身后的士兵立即舔舔笔尖儿,在册子上记录下来。 “这两日有无见过一个身材魁梧、相貌丑陋凶恶的络腮胡大汉行走?” 华朝男子爱蓄胡须,村汉猎户里有络腮胡的不少,这实在算不得什么显著特征。 宋姝叹口气,正色道:“小女子除了在家做饭绣花,便是去市集买菜买米,极少接触生人,更不曾见过什么大汉。” 小娘子家见到凶恶丑陋的大汉还不躲着走,哪个会凑上去细看? 中年官差约是想到这一点,闭口不再多问,手扶腰刀环视小院子一圈儿—— 院子不过三丈多,空荡荡的一眼便能看个清楚。 宋家刚搬来,只在房里摆放了极简单的家居床椅,院子里除了一株老梅、一面石桌四个圆凳,再无其它。 哦,还有墙角扔着的一个大瓷缸,上面被绿春斜靠了一张薄木板,贴满了花花绿绿的碎布葛白,准备晾干了做鞋面用。 中年官差目光在上面停留了一会儿,似是想分辨这是什么物事。 宋姝刷的脸红了,伸手挡了一下他的目光,声音隐隐带着几分愠怒,“大人,我知你们办案要紧,但总不至于连女子的贴身之物也要拿去查验吧。” “咳,你既知我们办案,又何须啰嗦?” 中年官差也有些不好意思,转了目光,恰好众士兵们在屋里搜掠一番,跑出来汇报,“郭头儿,这家是个穷的,屋子里只有床椅破柜,小的们都拆开瞧了,并无异常。” 宋姝气的涨红了脸,本就穷家薄业,昨日刚将仅有的家居擦洗干净、修补整齐,竟然叫这帮人给拆了!这世道也不知哪个才是官,哪个才是匪! 被叫做郭头儿的中年官差见她这幅模样,更有些不过意,低声斥责,“混账,查看就查看,拆人家床柜作甚?还不快走。” 说完对着宋姝一抱拳,“我们公务在身,多有叨扰还望小娘子勿怪。” “大人留步,烦请您给小女子几句告诫再走,可是有什么嫌犯逃窜?我们乡民百姓该如何避之?” 搜也搜了,却不说缘故,若果真是有危险可怎么好? 郭头儿顿了一下,“小娘子只管紧闭门户,无事不要乱跑。” 说完,一挥手领着众人静悄悄离去。 宋姝心内窝火,这算什么告诫?说了跟没说一样,也不知弄什么鬼。 她忽的想起首饰匣子,心里直叫坏了,慌忙提起裙摆跑进西屋,果然见床上被褥被掀翻扔在四处,衣柜门大大敞开,有一扇门半吊着几乎要与衣柜分家,里面为数不多的几件衣裳被拽了出来,连刚浆洗熨烫整齐的几个书袋都胡乱丢在地上。 顾不及整理,宋姝抖着腿跪下,扶着床板去摸底下吊着的手绢包,那是全部家当。 还好还好,手绢包仍紧紧缚到床板下的两根铁钉上。 她惊出一身冷汗,骂骂咧咧的诅咒那些人一通,胡乱收拾了一番屋子,又去东屋收拾父亲和锦宽的东西。 各处物件大致归位,只是坏了的衣柜门怎么也关不严实,只能叫木匠来修理了。 又要花费一把铜板,宋姝叹口气,平头百姓的日子着实艰难,连个大头兵都能无故肆意搜家,换作稍有名望的富户,哪个又敢如此? 怪不得宋祖父总是两眼望天,最爱金黄银白之物。 宋姝关好院门,干脆把门销紧,等老爹回来敲门便是。 转身回屋的时候,眼光扫过墙角大瓦缸靠着的鞋面布料,轻声顿足哎呀,竟是忘了收,叫雨淋湿了散开,绿春半日的功夫白费了。 她小跑着走到瓦缸前,心疼可惜的拎起木板—— 一个身材魁梧、相貌凶恶的络腮胡大汉露了出来,竟还对她笑了笑。 第47章 以身相许 宋姝的心里一跳,不是余大郎那个狗东西又是哪个? 好似大岭山的恐惧又席卷而来,她低吼道:“你怎又在这里?!” 余大郎嘻嘻一笑,食指比在唇间示意她噤声,然后抹了一把额角的蛛网,单手一撑跳跃出来,悄声问:“翻过来才发现是你家,真是没想到。你这里有无吃食?给我来点热乎的,饿死老子了。” “没有!你还未答,是怎么到这里的?” 余大郎回头望着西墙,无声的指了指那边,挺胸昂首做了个官差查问的表情,又做了个跳跃翻墙的动作。 显然他先是避在西邻,听到官兵查访西邻的动静后跳到她家来躲避的。不想西邻无人,官兵很快冲进宋家,他便蹲在了瓦岗里。 宋姝 她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快速闪过,一瞬间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好像不太明白。 有什么答案似乎要破壳而出。 余大郎刚走近东屋便闻到肉香,吸了吸鼻子掀开瓦罐一瞧,又道:“好腊味!这个须就酒,有好酒倒一碗,再来五六个热炊饼。” 宋姝哭笑不得:“你安排得倒周全。” 屋外雨声越来越大,宋明川他们也不会马上归来,她稳了心神,拿大粗碗盛出来满满一碗腊肉黄豆,又浇上两勺热汤,拧着两道好看的眉毛,嫌弃道:“吃了快些走,怎么每次碰见你都在求救?” 余大郎坐在灶膛边烤火,闻言抬头看她一眼:这小娘子怕虽怕,但也不是那么怕他了,还敢跟他玩笑。 接过碗先吸溜一口热汤,满足发出一声嘶哈,“好汤!” 宋姝又拿出了几个冷炊饼放在瓦罐上腾着,然后坐在旁边的小木凳上看他吃饭,忽而问道:“你是谁?” “放心,不会害你。”他头也不抬。 “你究竟是谁?” 余大郎停下筷子,认真的与她对视,小娘子翦瞳忽闪,纯净的黑眸里有他的影子,他忽的浑身燥热起来,半晌方说:“我是余大郎。” “呸!” “我是徐大郎。” 宋姝低声吃吃笑起来,果然是他,大理寺卿陈鹤宇的得力助手。 其余的不必多问,反正他公务结束便走,两个人再没交集。 “怎么了,出来行走江湖都得换个名姓,这有什么好笑的?” 余大郎,不,是徐大郎纳闷儿的用手肘捅了捅她,“老子姓徐,就这么好笑?” “没有没有,你快些吃饭,吃完赶紧翻墙回去,半日没有动静,想来官差已经走了。” 宋姝把腾热的馒头递与他,又倒了一碗桃花酿摆在灶台上,“总是这样躲躲藏藏的过日子,担惊受怕到处奔波,何时是个尽头?” 听老爹宋明川讲过几件大理寺卿陈鹤宇断案的例子,精明睿智,倒不像个坏官。徐大郎是他的得力助手,便多了些好人的光环,宋姝心里轻松,说话也随意起来。 “咳,我家里没妻儿、外面没有相好,跑一跑怕个鸟 怕个甚?” 徐大郎嚼了几口腊肉,闷一口桃花酿,“一马双刀,再来一壶美酒,走遍四海,看尽山川。” 宋姝低头看着他磨破了的皂靴,摇了摇头,“少年侠气,只想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你怎知我是少年?你是第一个看出我只有十几岁的人。” 徐大郎惊奇,他相貌成熟,一向被人认作二十九岁,其实只有十九岁。 宋姝只当他说笑,一双妙目睁得老大,“少年侠气,说的是你有少年人的正义侠气,并不单指年龄。少年侠气 ,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哦,一诺千金重这是不错的,老子说话从来算话。” 徐大郎听她叽里咕噜念了数句,耳朵只听清楚这一句。 “你果真只有十九岁?” 徐大郎 还是闷头吃饭的好。 宋姝轻笑,摆摆手道:“君子不以貌取人,是我的不对。大约是你爱留络腮胡,看起来总像多了几个春秋。” “无妨。我辈分大,本也做了叔叔。” 四个炊饼下肚,一海碗腊肉黄豆扒拉个干净,连汤都喝的一滴不剩,只差舔碗。 徐大郎恋恋不舍的把碗递给宋姝,这段日子做饵引逗对手,常常荒山野岭露宿,一碗热饭不曾吃过,胃口都要冻僵。 好在已经逐渐收网,过得日陈大人赶来镇场,他便可功成身退。 窗外雨声渐弱,他搔了搔头,似乎没有什么可以留下的理由,“那,我走了。” “唔,好。” 宋姝起身想送,揶揄道:“希望下次再遇见,你不要向我求救。” “你不会要我以身相许吧?” 不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 “你胡说的什么?” 宋姝登时粉面通红,这人还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江湖匪类习气,在小娘子面前也敢油腔滑调。 徐大郎自悔失言,他武举出身,在军营里混的几年什么糙话荤话都听,日日跟一群春日发情般的糙老爷们同吃同住,渐渐学得口无遮拦,忘了对面这位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 “对,对不住,是我失言。你们,你们女人不都喜欢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 “我们女人还喜欢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唯有来世当牛做马报答。” 宋姝翻了个白眼儿,真以为女人见谁都想嫁?这个蠢货。 徐大郎 略一思索,他忽然哈哈笑起来,“长得好看便是以身相许,长得不好看便是做牛做马,对不对?” “像你这般的,只好做牛做马。” 她话说的恶狠狠,语气却是娇滴滴,徐大郎的心里忽然翻腾了几下。 “我真走了,后会有期。” 想到此番一别,两人一下子隔了数百里之远,后会有期只是空话,他浑身不对劲起来,呲牙冲她笑了笑。 微雨淅沥,打湿了徐大郎身上破烂的青布衣衫,洇出一团团深色的水痕来,他的神色却很快活,眉眼里的笑容将凶煞之气盖过几分。 宋姝点点头,眼见他后退几步助跑,轻松翻过矮墙到了西邻,便回身收拾厨下。 大岭山那一晚的噩梦,至此终是烟消云散,不必再提心吊胆。 她哼着小曲洗了碗筷,刚擦净手,便听见木门被拍的哗哗响,伴着清脆愉悦的童声,“姐姐,姐姐开门呐,是锦宽!” 宋姝冒雨过去开门,暗想春日里雨水多,夏日更是雨连绵,下回去市集须得买几把油纸伞。 拉开木门,宋锦宽、宋明川、陈琏以及清墨和绿春如同屋檐下的躲雨雀儿一样挤做一堆儿,身上皆是半干半湿,脸上笑容却极大。 “姐姐姐姐,你没去市集,不晓得今天有好大的事故!” 宋锦宽迫不及待的拉着她的手臂,絮絮道:“桃溪村出了恶人,官府满村派人缉拿,每个人都带着三尺长的腰刀,大大的威风。” 他还是第一次见官府拿人,又紧张又新奇。 第48章 徐叔打赏 “啧,那软趴趴的薄铁片子有什么威风?官差都是吓唬老实人的,真要看到恶人他们先跑在头里。” 陈琏颇不以为然。 宋明川听了,看陈琏眉青肤白,眸中带星,活脱脱的无忧少年,竟也知道些官府世故,捻着胡须笑了。 宋锦宽兀自不服气,分辩道:“不是不是,我大表兄是衙门看库房的,他也有腰刀,他说真的能砍伤恶人。” 二人立刻争做一团。 宋姝迎他们进厨房烤火,分别递了手巾,“天气湿冷,我在大锅里煮了姜汤。你们先烤烤火换件衣裳,好好灌一碗热汤。” 方才的半锅热水还剩着,直接扔些碎姜片进去,加一把柴火便滚了。 “咦,姑娘可是饿坏了,自家先吃了一罐热汤?” 绿春放下菜筐,擦了擦微湿的额发,掀开瓦罐一瞧,腊肉黄豆只剩个锅底。 数道目光射来,宋姝红了脸,结结巴巴解释,“你们一直不回来,我,我饿了。” “饿了赶紧垫补些吃食,是我们耽误了,要回来时又下起雨。” 宋明川心疼女儿,忙吩咐绿春再拿一盘糕点出来。 “姑娘今日倒是极好的胃口。”绿春嘀咕着取出一碟点心,动手包饺子。 “我喝了汤不饿,倒是想听爹爹讲一讲桃溪村的事,不知官府要拿的是何人?为着哪桩事?” “说是有贼人偷窃不成,被那家郎君拿着?头一路追到河边 竟被贼人的同伙一箭射穿掉入河中,河水湍急不知道冲到哪里去了,连个尸首都未寻见。” 宋明川边说边咋舌叹息,赶狗入穷巷必遭反噬就是这个道理。 宋姝有心暗示陈琏回家与徐大郎相聚,当着人面却不好提及,又不肯让陈琏知道自己早与徐大郎相识。 陈琏机灵,见她眼神飘来飘去,先留了意,“宋姐姐,官府可有查访到七弯巷?” “有,官兵们来家里胡乱翻检一遍,刚刚走了。还听见去敲你家大门,院中似有些言语动静。” 宋姝盯着陈琏,一字一句讲的清楚。 陈琏脸色变了,蹭的起身,“我去看一看,家里只有一位老仆,耳聋眼瞎别叫人翻了东西去。” 宋明川拉住他,“他既是没有寻你,想来是无事的。你回去看看,还回来吃饺子。” 他们一趟市集走下来,倒有了几分言语交情。 “好。多谢宋大伯。” 陈琏笑意不达眼底,有些许烦躁慌乱。 宋姝看出不寻常,“吃饭不打紧,爹爹快让陈二郎去吧,若不得闲,等会儿叫清墨送去也是一样。” 他见到徐大郎必有许多话要说,哪里顾得上过来吃饭。 这边绿春和面醒发,又去剁肉馅,清墨帮着洗菘菜,连宋锦宽也忙着捏面团儿,厨房里热闹起来。 众人拾柴火焰高,过得半个多时辰大馅饺子出锅,绿春捞出几碗饺子、拌了小葱豆腐,又做了醋蒜蘸汁,香气扑鼻令人胃口大开。 “饺子须得趁热吃,婢子先去给方婆婆送两碗。” 绿春将两碗饺子放入提篮。 “再给陈二郎送两碗,不,送六碗吧。” 宋姝想到徐大郎米缸一样的胃口,两三碗怕是不够的。 绿春跳起来,“他一个小儿郎,哪里吃得许多!” 宋姝支支吾吾,“他家定还有别人同住,送两碗显得忒小器。” 宋明川也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我十几岁的时候,顿顿都觉得吃不饱,你祖母又不爱留宵夜,半夜饿得我拿水顶饥 既是请人吃饭,哪能不给够量?” “是。” 绿春摸摸鼻子,又捞出来几大碗放到篮子里装好。陈二郎看着细瘦,生的又俊秀,真真看不出来竟是个饭桶。 没等宋姝吃完饭,她就高高兴兴跑回来,撒开手露出一个约有二三两的小银锭,“今日好运气,方婆婆夸了几句好话又给了一颗嫩萝卜做腌菜。陈小郎的叔叔却极为和善,出手又阔绰,听说是您让送饺子,立时赏了我一锭银子。” 宋姝觉得好笑,徐大郎和善? 呸,他把绿春点晕了整整一日,许是愧疚吧? “年轻人到底是大手大脚。” 宋明川笑着摇摇头,他十几岁的时候家里尚在上京城,虽不巨富,也不贫穷,也曾有过拿银锭打赏人的时候,那会儿可想到现在花一两银子还得掂量几遍? “姑娘,给您。” “既是赏你的,你便留着做私房。” “我不要私房,姑娘管我吃住衣裳,还有甚要买的?上次姑娘给的十两还没花完。” 宋姝啐了一口,“蠢丫头,谁嫌银钱烫手?给你就收着,以后嫁人过日子什么不要钱?” 绿春长脸涨得紫红,大脑袋摇摆起来,一跺脚地面都震了震,“哪个说要嫁人?!” 扭身噘着嘴去煮饺子,女子嫁了人便要侍奉公婆、夫君,养育一窝孩儿,每日里活计不离手还要受气,她实是不知嫁人有什么好处。 宋明川笑,“绿春小你半岁,也到了说亲的年纪。等秦家事了,为父要好好为你们择一门亲事。” 宋姝近来一直琢磨退亲之事,至于退亲之后再与哪个定亲想也没想过,一时有点不好意思,只好沉默不语。 宋明川放下饭碗,叹息道:“想当初,咱家在上京城里虽没有官身,靠着侯府也是穿金戴银、住五进大宅、出门有轿有车,我与你叔父说亲的时候,也曾有媒人踩断门槛。奈何现在家业败落,我仕途无望,你和宽儿的婚事竟要落到市井之中。” “父亲怎又和祖父一样的心思?宽弟还小,若日后读书有望,娶一房满意的娘子不难。至于女儿,只要找个有情有意的本分人家便可,并不奢求金银满屋。” “我十几岁中了秀才,原还想着此生有望做个天子门生,振兴家业,谁知竟摔断腿脚,断了仕途。此乃命也,怨不得别人,到底是委屈了你。若是——” 宋姝知他想说什么,打断道:“官家女子说亲自然更容易些,但高门大户也有诸多烦恼,公婆规矩大,夫君小妾多,过日子哪个是容易的?只要吃穿不愁,住有屋、耕有田,小门小户过日子也舒畅。” “我儿说的对,是为父想窄了。” 宋明川喝完加水稀释过的腊肉黄豆汤,只觉得女儿腊肉放的太少,味道寡淡了些,却不知肉少是不少,只是都进了隔壁憨汉徐大的肚中。 他把女儿叫到正屋,细说早晨找郑源的缘故。 第49章 通风报信 “源哥儿托人去查秦二的底,秦家族大,许是有什么关系牵连着官府也未可知。若是他那头得力,咱们倒省了力气,顺水推舟退了亲事便罢。再打听你祖父与他撕罗到了何等地步 不过两日便回,那时我再回平山。” “秦二贪财,便是与官府没交情也会拉扯出交情来,与他合手退亲不难。难的是怎样让祖父退回聘金,难的是父亲将怎样应对祖父。” 宋明川轻声叹息,老父与女儿,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只能帮理不帮亲。” 他嘴上不再言语,实则内心焦虑,暗想若能借秦二之力将婚书销了,第一件事便把姝儿许出去,来一招釜底抽薪让宋祖父绝了念想,至于他动怒后是让自己挨板子还是跪祠堂都可不计较。 至于女儿说找个小门小户结亲,也须得找个读书人家。 此时,宋锦宽玩够了跑进来喊爹爹,宋明川便带他到东间练习写字,宋姝坐在门口凑着亮光绣花,暂且无话。 落雨积云,不多时天色便暗了下来,有人叩响了院门。 绿春跑去开门,片刻回转,“姑娘,西邻使个老婆婆过来找您。” 说着又摊开手掌露出两个铜板,满心欢喜,“大户人家规矩也多,这么一点差事还对我说‘劳烦’,又给我赏钱喝茶。” 住了这几日,只见陈琏到处跑着玩,她却不知西邻是有老婆婆伺候的。 宋姝放下针线,揉了揉眼睛,走到门口果见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仆妇等候,身上穿一件紫灰滚边窄袖褙子,脑后发髻梳的整整齐齐,圆圆脸十分和气,冲她点点头便让开身子。 她身后走出一人却是徐大郎,他换了一身短打扮,头上戴了顶斗笠,雨水湿了半边肩膀,神情严肃。 “你又弄什么鬼?” 想来是他托这位婆婆喊自己出来,宋姝忍笑。 “我是专门来找你说话。” 徐大郎转身踏入门里,隐在木门之后,压低了嗓门。 “这是怎么了?” 宋姝见他不似平时模样,有些吃惊。 “桃溪村这一带进了些贼人,官府正在捉拿——” “捉的不就是你吗?” 徐大郎 气的额角直跳,终于忍不住伸手戳了她额头一下,“都是些亡命之徒,也不知躲在哪个角落,靠衙门那几个只会三脚猫功夫的废物,怕是找不出来的。你们家多是女眷弱男,每日早关院门,门栓仔细落锁。” 宋姝活了十七年,经历最大的困难便是逃婚,其余深宅闺帷之中,无非姐妹间争些衣裳首饰,日子说的上一句天下太平。 她眼界有限,没想到一出门便碰上徐大郎在坟园杀贼,更没想到这些贼乱一直延伸到了温塘县。 “听你语气,并不是什么贼偷,而是贼匪?” 偷和匪,有本质上的区别。 徐大郎点点头,能让他特意跑一趟的事,不会是小事。 大岭山的秘密便是有人挖私矿铸兵器,圣上知晓后暴跳如雷,不光要惩治朝中图谋不轨之人,还必要将兵器场夺为己用。陈大人奉命同宫中密卫联手核查已有半年,一出手惊了一窝作乱之人。 他在明处做饵引蛇出洞,自有人在幕后擒拿抄底。如今到了收网紧要关头,领头之人早被拿下,还有几个主事之人纷纷人头落地,活着的也被秘密押送回京,只剩一些当时外出的小头目四散流窜,闹出了些事故。 温塘县与平山县毗邻,进来不少流寇,昨天桃溪村河岸的命案,便是他们所为。 徐大郎躲避官差询问只因不便暴露身份,并不是他杀人,没想到令宋姝误会。 他心里有些不爽,却没办法过多解释,只好又叮嘱一句,“这些人无可为生,少不得偷盗度日,被人发现后动了刀见了血,倒成了真真正正的亡命之徒。你小娘子家胆小力弱,就算是真的碰上他们,也不可力敌。” 宋姝担忧道:“若真是碰到,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可怎么好?” “我,我反正就住在隔壁 ” 徐大郎结巴道,见宋姝投来诧异的目光,忙解释,“我们白日里出门有事,还是挺忙的。” 青天白日盗匪也不敢上门,夜黑风高的时候他便回来了。 “那便多谢徐大叔提醒了,我们定会小心谨慎,早闭门户。” 宋姝美目流转,脸色明媚逼人,听话的点点头。 徐大叔 真是气的拳头痒痒,他扭头就走,走了几步又不甘心,“我看起来 真的有那么老?” 那俏丫头扶着门框,低笑解释,“这可是说笑了,怎么会是说你老呢?陈家小二郎唤我姐姐长姐姐短,只好依照他的辈分称呼你二叔。” 徐大郎心里稍平了些,近日他们踹了对手的大营,平山县乱成一团,温塘县也不甚太平,刚接到陈大人飞鸽传书,令他们暗地里配合官府剿匪,务必将大岭山之事掐断消息,且保一方百姓安全。 他与众兄弟听令分配任务后,忧心她老父弱弟无人守护,偷溜出人群飞也似得跑来报信,一路差点儿把鞋跑掉,结果这死丫头还叫自己什么大叔 轻轻咳嗽两声,两只脚不听使唤的又挪回宋家大门,他眼睛都不敢看她,“中午的饺子很好吃。” 他以多日风餐露宿没见过热乎饭好可怜为理由,把一篮子都吃光了,陈琏只分到个。 宋姝绽颜,虽不施脂粉,十七岁的少女仍是灿若春花,“下次包了再送与你吃。” 虽说自从遇到他就过的心惊肉跳,但此番人家好心来报信,她不至于吝惜一顿饭,何况又不是要买鲍参翅肚。 徐大郎呲牙笑了笑,粗壮的大手搓了搓腰间刀柄,声音出奇的柔和,“改日我自己割两刀肉送过来——” 宋姝见不得他这幅傻样,拿袖子掩了脸吃吃笑起来。 徐大郎粗厚的脸皮一红,翻了翻白眼儿,“又笑。” 好像自从遇到她,她就一直是很高兴的样子,明明宋家糟心事那么多,又穷。 凌乱的脚步声响起,打断二人谈话,徐大郎扭头一看,陈琏从坡下奔上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徐,徐叔,快快……你家鉴书与温塘县衙那郭头儿打将起来,两人在泥地上滚成一团儿,转着圈儿撕打,帽子都抓破了。” “他娘的,又给老子惹事!”徐大郎立时拉长了脸,抬手抖了抖斗笠上的雨水,“他们在哪?快带我去!” 宋姝脸色一白,不由的跨出门槛,“怎与他们冲突起来?到衙门告你们一个民打官,有理无理先打一顿再说,不是闹着玩的。” “就在桃溪村口的河岸上,引了老大一群人围观。” 陈琏边说,边冲宋姝笑了笑示意,“姐姐别怕,有徐叔在呢。” 转头见徐大郎绷着脸飞也似的走了,他连忙叫,“哎哎,徐叔,等我!等我回家拿刀——” 气的徐大郎回头瞪他,“他们官民打架生事,你还要抄了家伙去相帮?是嫌事不够大?” 第50章 夜半惊醒 陈琏一想也对,民不与官斗,虽说衙门捕快也不算什么正经官身,但鉴书这小厮竟敢殴打捕快,定然惹上麻烦。 若是徐叔不暴露身份,鉴书少不得被捆到衙门,伸出双手挨上几拶;若是徐叔敢暴露身份救他,日后被自家老爹知道了必然要斥责管教不严、暴露身份等等。 但那几个捕快狗仗人势,借查访贼人之名到处搜罗民户,甚至恐吓村民拿金银贿赂,发不义之财又确实该打。 他摇头晃脑的想了一番,从路边拾起一根木棍跟着跑了去:好歹壮壮声势也好,打群架耶。 急的宋姝跳脚,这些人怎就如此不省心。 他们这一去就不见踪影,晚饭时宋姝心里存了事,饭未吃半碗就撂了筷子。 连宋锦宽都看出她神色有异,“姐姐,要多吃饱饭,才有力气想事情。” 一句话又把宋姝逗乐了,笑眯眯地摸了摸他嫩滑的小脸蛋,“姐姐午间饺子吃多了,晚饭不饿。宽哥儿多吃些,长力气。” “对!宽哥儿多吃饭,长好大力气,将来拉得起大弓,拿得动大刀。” 这下连宋明川都笑了,虽只出来几日,这孩子明显活泼了许多,可见以往在宋家的时候知道祖父母不喜,他便学会察言观色,将童真都藏了起来。 “爹,宽哥儿须得上学堂的好,总是在家里跟着大人混玩,太孤单了。小孩子要多跟同龄人玩耍,他们年纪一致,遇到的问题也相似,玩耍中他便学会与人相处之道。” 宋姝忽然开口建议,这两日有陈二郎带他玩,立竿见影的快乐起来,可见小孩子是需要玩伴的。 “你思虑得极是,我一直想送宽儿去学堂,只是被你祖父所阻。如今倒可把这件事办起来,白日里去桃溪村市集,我顺路问了几句,这小村落竟有两座学堂,一座是本村村学,有两位童生教授,接收的大多是村民子弟;另一座私塾是一位落榜的老举子开的,人气颇旺,附近不少秀才都来求学。” 落榜的举子按道理可以等着选官,只是家里清贫无门路的,极少有人能得到机会,只好回乡里教一教幼童,拿些束脩,再让族人把田地挂在自己名下免税,拿些利钱。 宋姝琢磨,“按道理说举人老爷的学识更渊博些,只是不知人品如何。” 教书育人,不仅是学知识,还要学做人。学识渊博的老师难找,品德高行的老师更为难得。 “世上哪有这么多的正人君子?”宋明川摇摇头,“我还担心这位举人老爷不收启蒙稚童。” 若是他不收启蒙稚童,而村学又只向本村人开放,那便有些麻烦。 “待过几日我从平山回来,就去打问学堂的事。” 宋姝觉得以老爹的墨迹性子,去平山退婚不知要磨到几时,说不好半月十天都不得回转,浪荡个把月更有可能。 宽哥儿读书是大事,不宜耽搁过久,还不如自己去打听呢。 又想到徐大郎今日特特来嘱咐的事,便开口道:“西邻陈家方才漏了个风声,说是官府这几日要缉拿盗匪,让咱们注意关门闭户,爹您明日还是不要带锦宽出去走动。” “哦?是桃溪村李屠户那桩命案?今天陈小郎还说七弯巷与青桐书院毗邻,一般人不敢来骚扰。” 宋明川今日在市集看到桃溪村竟然有个小书局,名字也起得有趣,叫做“随缘”,颇合了自己万事随缘的惫懒性子。他心里欢喜,正想着明日去逛一番,听女儿这样说自是失望。 都说了是盗匪,谁还管你什么书院不书院! 宋姝好笑老爹的单纯,安慰道:“也不必太过慌张,咱们关好门户,晚上不在外面溜达就好。” “既是官府派了许多人手,至少让人安心些。”宋明川松了一口气。 宋姝咬了咬唇,老爹惯是这样松散的性子,听到命案都不着急不着慌,觉得自有官府做主 却不想官差还忙着跟村民要好处、跟小厮打架哩,哪个认真把百姓的性命放在心上? 本想数落他几句,要他万事多谨慎,又想也不至于这么倒霉,偏就能撞上贼人,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宋明川虽性子天真,毕竟人生过半,多少有些阅历,倒还算沉稳。他扶门唤清墨跟前来,吩咐道:“清墨,把院门关了销紧,再拿木棍顶着,夜里都警醒些。” 清墨一早随他去桃花坡郑家,回来在桃溪村河边上蹿下跳瞧了半日热闹,下午又帮绿春在厨房里忙活,早困得睡了半觉,听得老爷这样吩咐还迷迷瞪瞪的,“老爷,这是为个甚?” “蠢材,叫你做便做。”宋明川骂道。 还是绿春听到动静走出来,径直关好大门,插好门栓、铁钉,又拿扁担支着,摇了摇门扇纹丝不动,这才放心。 宋姝怎么也睡不着,躺在床上只是翻来覆去,时不时支棱耳朵听一听隔壁西邻的动静,却是一丝响声没有,也不知道徐大郎他们回去没有、殴打衙役的事要如何解决。 家里临街,前几日晚间还能听到有晚归的人在路上边走边说,今日竟也悄无声息。 朦朦胧胧的睡意中,只听到绿春在西厢房北屋里睡得鼾声如雷。 她脑子里却仍在模模糊糊东想西想,也不知道自己担心的是徐大郎、还是担心盗匪来袭。 到了后半夜,风摇窗响,夜静得令人不安。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宋姝猛然被街上一阵喧闹吵醒,一惊之下忽得坐起来翻身下床,不想被床踏绊了脚噗通一声跪在地上,疼得泪花乱转。 “姝儿,怎么了?” 宋明川听到动静,在东屋开口。 “无事,我起夜碰了一下。” 宋姝趿了鞋,摸到床边竖着的柴刀,走到堂屋窗边向东张望:窗纸透着微红的火光,有匆忙凌乱的脚步声,吆喝推搡之声 这下连宋明川也清醒了,披着衣服摸黑走出来,颤着嗓子问:“谁谁谁?是,是歹人来了吗?” “嘘,爹莫怕。” 宋姝拎了拎手里的柴刀,若真是盗匪进来一个半个,她和绿春还是能应对的。 七弯巷小院本就不是正经民宅,院子窄,墙又薄,她们住在边户,将门外的动静听得明明白白。 打斗之处似乎就在东南方向,脚步声、低吼声,兵器叮叮咣咣的对接之声,又有棍棒噗噗到肉的击打之声 时不时还有重物撞击到宋家大门上,引得那木门一阵吱嘎乱响 直把宋老爹吓了个抖如筛糠。 第51章 徐大借粥 宋姝见指望他不上,只好去寻绿春,这妮子睡眠倒稳,任凭外面乒乒乓乓,她只管躺着呼噜震天。 开门之前,宋姝把柴刀递到老爹手里,“爹,我去叫绿春起来,您先拿着做个助手。” 宋明川一听手都抖了,颤颤巍巍地接来刀把,不想一个没拿稳便掉到地上,哐当一声响在黑夜里格外刺耳。 他慌忙拾起来双手握紧比在自己胸前,“你,你去吧,别别别怕,万万事有爹。” 宋姝在黑暗里翻个白眼儿,也不知咱俩谁在怕? 她轻手轻脚推开门,打量了一下院中无人,疾步走到西厢房挨个敲门,把两个比主人睡得还死的叫起来。 听到木门嘎吱作响,绿春兀自撒呓挣,“哪个半夜不睡来敲门?” 一下被宋姝捏住鼻子,小声儿嗔怪道:“醒醒吧,贼来了半天还在酣睡,瞧你一身手段也没用。” 清墨倒是很精神, 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兴奋,立刻到厨房找了胳膊粗的柴棍举着,双目紧盯大门,悄声道:“姑娘莫怕,不论谁进来就是个死!” 这下家里老老小小除了宋锦宽都起来了,互相壮个胆子,连宋老爹都走出正屋跟他们靠背立着,一群人竖起八只耳朵贴墙听外面的动静。 打斗持续个把时辰,呼喝之声远远近近只在附近盘回。 宋姝猜测,自家住的第七巷是坡底第一排房舍,又最靠大路,且有一处南门方便居民出入,盗贼选择这里上山自是顺手。 只是不明白他们因何非要到这青桐书院里来? 学院里千数学子,人多势众,就算多数文弱如鸡,但双拳难敌四手,他们未必讨得便宜。 况且匪徒本是求财,学子家里有权有势又如何,没见哪个带着金山银海上学的,便是得手也只能掳几筐书本回去,还怪沉的。 她越想这事越蹊跷,不禁又疑心到徐大郎身上,他是大理寺卿的助手,青桐书院山长是大理寺卿的兄长,陈琏是大理寺卿的儿子,却藏身在七弯巷住着 很多点在她脑子里乱飞,但是串不起来。 响动到黎明才渐渐歇止,大家冻得腿脚麻木却不敢合眼。 后来,宋姝听到一个操着平山土话口音的男人破口咒骂着什么,又有一道男人呵斥声隐隐传来,接着便是噗通一声巨响。 “似是跌到了井里!这些匪徒连日逃窜,哪个土坑柴垛都藏,又不得洗换,身上不知脏成什么样,明日须得找方婆婆淘井。” 宋明川低声分析道。 绿春憨憨道:“还好昨日打的井水尚余大半缸。” 不用吃那厮的洗澡水。 宋姝 现在的情形,这些是重点吗? 她细细分辨了一下,虽听得不太真切,却依稀可辨后来的男声是徐大郎,知晓他就在附近,莫名的安心了许多。 纷乱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夜色里,除了呼呼的风声什么也听不见,又重归静谧。 清墨搬一把椅子,趴在墙头探身张望,街上什么人也无,连野狗都没有一只。 “都走了。” 他小声儿说着,从凳子上爬下来,擦了擦额头的汗,把手里的木柴丢到地上。 绿春嘿嘿笑起来,晃了晃手里的菜刀,“清墨,你这木柴也只能给贼人挠痒痒。” 大风过后,满天繁星闪烁,宋姝深吸一口微凉的夜风,“大家回屋去再歇两个时辰吧。” 众人回房,重又关好门窗,紧张过后的松弛令人困意更浓,倒头便睡。 连宋姝也是极为困倦,刚想了“徐大郎”三个字便一息入眠,只是又做了许多乱七八糟的梦,梦里不是祖父的逼问便是贼匪的追杀,直累了个够呛。 宋家人齐齐睡到了日上三竿,宋姝是被宋锦宽摇醒的,哈欠连天爬起床梳头,被亲弟斜着眼睛鄙视,“姐姐这么困,想是半夜去做贼?” “虽不是做贼,也差不多了。” 宋姝随意挽了个发髻,走出门一看,绿春也是睡眼朦胧的淘米做饭,点火点了几次都没对上火石。 清墨则打开大门,束手站立,瞧着你来我往去井边打水的人们傻笑,一副得知了天下第一等大机密的模样。 宋姝啐了一口,喊他进来帮绿春劈柴,“不是寻常时候,闭紧嘴巴,少出去惹是非。” 清墨应了,抡起柴刀劈开即几棵木柴,抱到厨房里又同绿春嘀嘀咕咕,俩人均是一脸兴奋的样子,初生牛犊不怕虎。 “吃了饭,我还是下坡去转转,打听些消息。” 宋明川背着手走出来,昨夜闹得这般动静,听到消息的怕是不止他们一家。 看到女儿欲阻拦的表情,他解释道:“你大表兄使的人,这一两日回转,我便要同你二表兄回平山的。若是不弄清桃溪村的贼匪有无落网,叫我走得如何安心?” 一席话说的宋姝不言语了,他又看绿春做饭,嘱咐道:“这两日千万别去井里打水,也不知道方婆婆何时淘井?实在等不及,去下面桃溪村的河里挑一担应对几日也行。” 桃溪村依山傍水,一条桃溪河弯弯曲曲绕村而过,不少临河住的人家后门就铺了石板台阶,推开门就能在河里淘米、洗菜、洗衣裳、涮夜壶。 虽是活水,但未必比门口掉了匪徒进去的井水干净,何况匪徒也就泡了那么一会儿,想必早就捞了上来关进大牢。 宋姝无奈,“您以为河水就是干净的?里面不仅有成群结队的虫子乱爬,还漂浮些死了烂了的——” 宋明川脑中立刻浮现些画面,胃里一阵恶心,打断她,“别说了别说了,再说下去我这早饭就不必吃了。” 他一向喜文弄墨,有些破讲究,忍不住又道:“其实最好是喝些无根之水,明日我买个新瓦缸来放到屋檐下,待天降甘霖接了雨水,拿白矾澄清了存着吃茶。” 这么一说又想起自家那套紫砂茶壶来,他日日拿在手里养了十来年,可惜走的急未能带在身上。如今宋祖父在家暴跳如雷,也不知道被二弟那个狗东西趁火打劫搜掠走了没有? 早知如此,就该与那些文房用品一起卖掉,得些银钱做棺材本。 宋姝见老爹心疼的又是咋舌又是摇头,虽不知道他是想起了什么,却也知道不是正经营生,轻叹一声掀帘子进屋做针线去了。 自从老爹来了,日日都不得闲,十个飞燕书袋只做了一半,一文钱进项没有。 一大家子坐吃山空,还要出房租束脩,老爹竟好似一点打算也无。 她愁的眉头拧了疙瘩,不免想起来亲娘。 有她在的时候,宋姝就没为日子发愁过,无论吃穿好坏,总有母亲笑着对她说“别操心,当心小小年纪就长出皱纹。” 如今没她在,老父弱弟不谙俗务,这算计柴米油盐的担子便挑在自己肩头,便是她愁成菊花脸,也连个诉苦的人都没有。 不知怎地又想起徐大郎,这几年习惯了将苦闷咽在肚子里,倒是跟素昧平生的他说过几次知心话。 这么一想,心神有些乱,那针脚就扎歪了。 窗外响起绿春嘹亮的大嗓门,带着一股子不可思议,“姑娘,陈二郎的叔叔到咱家借两碗米粥!” 第52章 购买话本 徐大郎来借米粥? 宋姝心里发笑,桃溪村不比别个,因着青桐书院倒比别处村落繁华十倍,街口食肆脚店林立,哪里寻不了吃食? 何况陈家另有仆妇伺候,若是不做饭与陈琏他们吃,包管腿都要被打折。 这厮分明是找借口过来的,也不找个像样儿的。 宋姝一时脸上发烧,不好立刻出门见他,就这么几息的犹豫,宋明川摇摇摆摆走了出去,他老人家耳朵不灵只听到后半句“借米粥”,边走边问:“又不是灾荒年月,这青桐书院也有人吃不起饭?莫不是个懒人癞子,天可怜见。” 待走到院中睁眼一看,面前好大一个布衣壮汉,足有九尺高,生的膀大腰圆,倒是个细白面皮,单眼皮,高鼻梁,一脸络腮胡子,“这这这位壮士 绿春,给他舀两碗米!” 徐大郎 绿春嗤得笑了,解释道:“老爷,这是隔壁西邻陈小郎的叔叔。” 宋明川 实在闹不清,陈家如此富贵之人,竟还想要他这勉强果腹的乡民接济? 一时间脸色变化多次,徐大郎无奈,道出早就想好的托词,“我,我执行公务一夜未归,回来腹中饥饿,不,是我侄儿,是他饿的嗷嗷乱叫!我不忍看他如此,只好到府上暂借两碗米粥充饥 还请您放心,过后必会加倍奉还。” 不过是借两碗粥,倒说出了借二百两的客气。 宋明川甩了甩汗湿的手心,指了指院中石凳,“陈郎君快请坐。” “鄙姓徐。” 徐大郎拱拱手,昂首走到石桌前坐下,气势高昂,实不像是来讨饭的。 宋明川 既是跟陈琏不同姓,想必是个表叔,皇帝尚有三门草鞋之亲,陈家自然也有攀附而来的穷亲戚,这人身板子倒好,只是言语愣了些。 一时倒对他起了几分怜悯之心,吩咐清墨道:“拿大碗盛。” 又对绿春低语,“来了个二愣子外男,叫你家姑娘别出来。” “哎。”绿春哪里懂这个?老爷怎么吩咐她便怎么做。 偏徐大郎习武之人耳尖,听见这话气了个仰倒,眯眼打量一番宋明川,心知这就是宋姝的便宜老爹,连亲生女都庇护不了,逼得她小姑娘家家的破门出逃 竟然还这般啰里吧嗦的,啧。 宋家从高门大户到现在的寻常人家,不过短短十五年,可见儿孙俱不中用。这么想着,心里便带了几分感慨。 直到清墨端来满满两大碗粥,都不见宋姝出来。徐大郎既是借口陈琏饿的嗷嗷哭来讨粥,粥来了还有什么面皮子赖着不走? 他一手掐着一大海碗米粥走在街上,被自己的愚蠢气笑了。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昨晚剿匪半宿累去半条命,早起收工交差后第一时间便想来宋家,生怕她昨晚听到动静害怕。 回到家里,他把粥碗放到桌子上,虎着脸把陈琏从被窝里挖出来喝粥。 “喝什么粥啊?黎明散队的时候,官府不是给咱发了肉馒头吃?” 陈琏跟着他跑了一宿,生平所学武艺终于派上用场,竟真叫他逮住个瘦弱的小贼,兴奋的上蹿下跳。眼下正困得睁不开眼,脑袋往被窝里一拱,“我不吃。” “给你留着!不吃也行,但是碰见人问你得说吃过了。” 徐大郎说完,坐在桌前又硬喝了一碗米粥,想到宋姝也在喝同一锅米粥,心里甜滋滋的。 想了想把另一碗也吃了。 宋明川吃完饭,背着手走到桃溪村大街逛随缘书局,胡店家佝偻着腰背接待他,“这位相公倒是眼生,可是新来桃溪?” “老丈好眼力,确是新来不久。” “陪家里儿郎在青桐书院念书?” “ 是。” 宋明川眼睛四处乱晃,深觉读书人该当言无不实,郑浤也算是自家儿郎吧。 胡店家打量着宋明川身上的细布儒裳,笑道:“瞧着您是个经伦古通今的,小老儿这里书少,只有些幼儿启蒙或是消遣类的话本子。您若是要为令郎买科举的书籍,还得到内城去。” “我正是要买些幼儿启蒙的书给家里小郎。” 宋明川忙道,又忍了羞耻说:“再买两本畅销的话本子。” 这两日他左思右想,书院里青年才俊诸多,哪个不会写不会画?谁会买他这样无名之辈的画作? 何况桃溪村多村野山民,整日为吃喝忙碌,哪有什么人会鉴赏墨宝? 就算自己仗着二十年功底,画几幅静物山水不见得卖得出去,画个门神灶神兴许卖的还快些。 愁的翻来覆去睡不着,忽然想到他年轻时也爱读个话本子,常在书房里藏着些佳作,偶尔兴趣上来还仿写几句,不如拿出来卖一卖?兴许比画门神强些。 胡掌柜下狠眼打量他一番,从书架上挑了两本递与他,“这是两本游侠传记的,还有些少年郎们爱的才子佳人的,想来您不见得喜欢。” “你一样拿一本与我便是,一共多少钱?” 宋明川脸涨如猪肝,多年不看话本,须得知道现在流行的什么文笔,追问:“老丈这里的话本子都是哪里来的?我也有旧日收的几本,要不要?” 胡店家垫着脚整理书架,头也不转,指了指柜台里端坐着抄书的青衣少年道:“拿给他验一验,看文收钱。” 青衣少年抬起头,恰是那青桐四小才子之一的余归舟,两眼炯炯,态度文雅,“是何种题材的话本?您今日可带在身上?” “不曾。” “一般来说,我们收故事类、游侠传记类,都是千字二十文左右,如果写的特别好可以加价。” 余归舟家贫,在胡店家这里找了份抄写的活儿,他字迹工整清秀,又有耐心,抄写幼儿启蒙的书籍最是合适不过,销路很好。 偶尔也帮胡店家审核些话本子,定一定价格,毕竟年轻人最懂年轻人的喜好。 “一共二两四钱银子。” 胡店家把两本书包好,递给他。 “什么???” 宋明川吓得差点把舌头吐出来,这么贵? “是现在最最最流行的两本,字数也多,包你看了还想看,收起来传给子孙都行。” 胡店家巧舌如簧,还冲他挤了挤眼睛,一副你知我知的模样。 宋明川 他几辈子学不来讲价,也不好说不要了,更何况将来还想托人家卖话本子。 忍痛掏出银子会账,心里已经把胡店家定义为奸商,又趁机打问一番昨日盗匪之事。 第53章 前后错过 随缘书局正处于大街之首,对面是桃溪河的宽阔之处,昨日打捞尸首的位置就是这里。 胡店家坐在门口不动窝儿便把热闹看了个全集,宋明川这下问的正着。 “嗨,李屠户当真倒霉,仗着自己一身肉膘,使的一手好剔骨剁肉刀,不把那小贼瞧在眼里,从家里一直撵到河边来,谁知道人家是有帮手的?当胸一箭穿心,掉入河里连个尸首都没捞上来。” 胡店家讲得眉飞色舞,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比划,连驼背都直起来几分。 宋明川唬了一跳,昨日只瞧见官府捕捞,却不知个中缘由,“连个毛贼都会使箭?” 他以为毛贼最多拿匕首菜刀,若会使箭想必是个受过训练的,这事就不一般了。 “是呀,现在年景真是不太平 李屠户丢下老娘幼子,还有个娇俏的年轻娘子,这下可要坏喽。” “做屠户想必有些家底,铺面典卖出去再得些钱,既有儿女,后半生便有依靠,好好养活长大便是。” 胡店家斜眼瞧他,伸出手指点了点,“看不出你倒是个老实的。” 李屠户家的申娘子整日夭夭乔乔,涂脂抹粉,最喜吃穿,最不喜干活,哪是个守得住的? 昨日衙门官差借着查案之名在她家搜罗细软,连吃带拿的哄劝威胁,李老娘既舍不得财物又怕惹了他们无人给做主,儿子岂不是白白死了,急的坐在地上捶腿大哭。 末了还是申娘子扭扭哒哒出来,几个媚眼镇住官差,与郭头儿挨挨蹭蹭正要托他们使力缉拿凶手,不曾想被个愣头青小子跑过来打了那郭头儿一顿,骂他搜刮民财、欺男霸女趁人之危 宋明川走回来把这些学给宋姝听,宋姝先时还不解其意,回过味过来不由失笑,伏在桌上直不起身:合着人家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倒叫徐大郎的二愣子小厮坏了好事。 “哎我的儿,你笑个甚?” 宋明川是个老实头,硬是猜不透其中关窍。 宋姝笑得两颊发酸,揉了揉脸蛋问道:“那些盗匪有无捉个干净,您到底打听清楚没有?” “没有,老胡这滑头,说些闲话便可扯到天边,说到官府便顾左右而言他!” 宋明川忿忿,看老胡的样子分明是知道些底细,自己在他店里花了二两四钱银子,顺带给个小道消息都不肯。 “爹爹勿气,他买卖人和气生财,自然不敢招惹是非,免得有人找茬。” 宋姝放下手里的针线站起身,忍着忐忑,故作平静地说:“其实打听这种消息何必舍近求远,隔壁西邻陈小郎家就是现成的,昨日与官差争执的正是他家小厮。” “啥?他家竟还养着这样骨头硬的小厮?你又从何处得知?” 宋明川一边问,一边拆开废纸包裹的话本子。 “昨日无意间听了一耳朵,女儿这便去找陈小郎问个明白,好叫爹爹安心。” 宋姝怕老爹又讲什么男女授受不亲,闹着还是他自己去。所以抢先一步跨出门,谁知却不见他阻拦,不由好奇的回头望了一眼。 宋明川正捧着话本目瞪口呆,胡老头这个不正经的死东西! 他要买两本最畅销的话本子学一学文笔思路,瞧他给自己拿的是个啥? 一本游侠传记题目是“神偷一枝梅,侠盗三昧戏”,这也罢了,想来讲的是侠盗锄强扶弱的故事,满足少年人扶善惩恶、打抱不平的心怀。 另一本故事书简直不堪入目,名字叫什么“青楼错调情,春花泄风流”,不用看也知道是些风月男女的淫词滥调,这竟然是最最最流行的话本子? 真是有辱斯文! 宋明川连连摇头感慨世风日下,一抬头见女儿好奇的目光,慌忙将书掩住,耷拉着嘴角,“你去吧!” 其实他完全没听清女儿刚才说的什么。 宋姝高高兴兴答应了,到厨下拿个篮子,装了一把嫩生生的菘菜心,叫上绿春,“去西邻陈家。” 绿春和清墨刚去村民田里摘了新鲜菘菜回来,见许多临河的人家门口放着瓦缸养鱼养荷,正兴致勃勃的刷院子的大瓦缸,准备天暖了去村户人家讨两捧淤泥、两株藕花。 听说要去陈家,她连忙洗干净手在衣襟上抹干,“姑娘可是有什么事?您忙着针线,使唤婢子去吧。” “早晨他家不是端了两碗粥?” “是啊。” “咱去把碗要回来。” 绿春 不是,人家徐大叔打赏她好几两银子呢,两个破粗碗还好意思要回来? 绿春真想说要不我去买俩新的吧,咱别去要了。 但见她家姑娘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走在前头,只好认命的跟着。 时下民风开放,闺阁女子只要不是孤身一人,有丫鬟仆妇跟着串门、出游并不算出格的事。 宋姝大大方方敲响了西邻的大门,应门的正是昨日穿紫灰色褃子的嬷嬷,“我是东邻宋家,想见一见您家陈小郎。” 终归不好意思说找徐大郎,倒拿个小孩子说事。 说罢将菜篮子递上去,“村田里新摘的菘菜心,切丝凉拌配粥最是好吃。” 圆脸嬷嬷认得她,笑着接了菜篮,请她进来站在门筒里,客客气气道:“姑娘有心,请稍等片刻,老奴去房里知会小郎一声。” 徐大郎和陈琏两个昨夜出了绝力,如今正蒙头大睡,连周公都不想梦见。 圆脸嬷嬷敲门不应,推开条门缝瞧了瞧,见陈琏窝在被窝里睡得香甜。 她是陈四爷家的掌事嬷嬷,四夫人信她做事妥当、口风又紧,特意派过来伺候陈琏几天。 她早就从自家知鸢小娘子口中知道,这位小爷是个顽皮得能拆了山的,连陈五爷都管他不住。 主家发令,差事不得不接,却是担着一百二十个心。因此,只管对陈琏好吃好喝伺候,千依百顺嘘寒问暖,不求有功只求无过,好生熬过这些日子便是。 前几日陈琏还算安生,昨日来了一位徐大人,俩人叽叽咕咕不知商量些什么,晚晌出门竟是一夜未归 她心焦寻到四爷院里去,没想到那边竟然守备森严,夫人只说知道了便叫回来候着。 虽不知四爷那边风声鹤唳所为何事,看这情况也知有些不寻常,这时候还是少让陈小郎与生人往来的好,免得多生事端。 她这一番计较只在一忽之间,宋姝却是不知,站在门筒打量几眼小院:虽格局与自家相同,装饰明显细致许多,院中同样的老梅树上装点了些绢布绿叶,看起来不那么光秃秃的;同样的石桌石椅却是雕了花的,大冷天竟然还摆着几盆鲜嫩的花草,给院子添了几分春色。 不多时,圆脸嬷嬷回转,把空菜篮递还,笑眯眯道:“小爷昨日读书晚睡,一时叫起不来,倒叫姑娘白走一趟。姑娘有什么事,不如让老奴转告?” 宋姝看她神色,猜度出几分缘故,笑了,“不是甚要紧事,何必麻烦您?” 又装作不在意问道:“徐郎君可在家?” “他许是不在。” 圆脸嬷嬷图省事,反正她是没胆子敲门叫徐大郎起床的,那位爷粗粗拉拉脾气又臭,她莫不是闲得慌想挨窝心脚? “那便改日再来。” 宋姝有些失望,早晨他来她不出门,中午她来他又不出门,前后错过。 第54章 情况有变 这下连绿春这般愚钝的人,都听出些不善的意思,噘嘴,“姑娘,他家这嬷嬷不好。” 宋姝笑,“少嚼舌根子。” 绿春不知晓她的心意,仍旧道:“既是邻家往来,当然要以诚待之。昨夜闹得那般动静,陈小郎哪里听不见?怎会安心读书到深夜?可见是扯谎。” 宋姝轻叹,“各家有各家事,许是不便开口直言,何必做个计较之人?” 到了家里,宋姝仍是拿出针线笸箩,在太阳地里坐着,教绿春配色,“这片叶子做个斜纹缎面绣,颜色要有些深浅变化才好看。” 绿春做绣活儿,花必是红的,叶必是绿的,却不知一片叶子的绿色还要配好几种色调出来。 拿着绣线比划半天,方才悟道:“这花叶虽都是一样的绿色,但照在太阳地里,见光的地方颜色浅,背光的地方颜色深,从远处看就变成不一样的深浅。” “一片叶子能绣出三四种绿色,比单纯一种颜色更为灵动逼真。你先选定一片叶子,假设出阳光照射的方向,便可选定它的主色位置,再把相邻位置的颜色,按照更深或是更浅的颜色排列。浅色是黄绿色,深色则会是灰蓝绿色。” 绿春照她说的摆布一会儿,在鞋面上绣了三片小小的绿叶,咧开嘴笑了,“姑娘,赶明儿我也给您做双鞋。” 日暮西山,宋姝手里的飞燕书袋已做成七八个,宋明川午睡起来看到了,拿着便是一顿夸赞。 他不愿意女儿沿街叫卖,又想出个主意,“既是卖给书生的,不如就放到随缘书局代买,那里每日都有书生学子去逛。” 宋姝也说这个主意好,只不知胡店家要抽多少代买钱。 “若是省了自家功夫,让他抽个五文八文也无妨。” 宋明川捻须,便是少赚些,也不愿意女儿抛头露面做生意。 他心念一转,萌生了拿银子给她开一间小绣坊的主意,到时候雇几个绣娘做活,宋姝在店后指点手艺便是。 秦家这桩婚事闹得姝儿在平山县坏了名声,倒不如在温塘县开店,一来有外甥照拂,宵小之辈不敢扰乱;二来这里人不知晓退亲往事,又比平山富裕,可以托宋大姑给姝儿找个好人家。 主意打定,他更恨不得立刻退了秦家婚事,立时买铺置办起来。 宋姝不知老爹心中波澜,想了想,“二表兄想来与书局店家更相熟,托他去问一问。” “让他去也好。” 宋明川想到老胡昨日给自己挑的话本子就额头直跳,没脸再去见他。 若是他问自己可看完、看的好不好,要如何作答? 晚饭不过豆腐菜心,炒鸡子,又有一碟蒸肉下饭,虽是简单,父女三人却觉得比以往心情舒畅。 饭后,宋姝倚在门框上看老爹带着宋锦宽绕着巴掌大的小院遛弯消食,又看绿春和清墨合力抬水、给各屋分派热水洗漱,各个都是笑意盈盈。 她抬眼向西墙看了几次,那边静悄悄的不闻人语,也不晓得他在做什么—— 蓦然回过神儿来,啐了自己一口:姑娘家猜测一个男人在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 第二日早饭后,宋明川到青桐书院与郑浤会齐,一起去桃花坡郑家听消息。 郑源委托的几个帮闲果然已经回来,齐聚郑家报信。宋明川他们到的时候,正赶得上他们话毕出门,一个个攥着拳头眉开眼笑,想是得了郑源赏钱。 “大舅快坐,可用了饭?” 郑源今日特意请假,专等着他们同来商议。平山家里情况有变,便是宋明川不来,他也要寻了去的。 “饭吃过了,你快说家里是怎样状况?” 郑源白脸庞上罩着一层怒气,眉心紧蹙,“秦家果然托人搭上了县令陆太爷,大把银子送进去只盼着判定婚约无效——” 郑浤插嘴,“婚书有了,只差亲迎,也不能他说无效便无效吧?” 郑源冷笑一声,“秦家当然是想撇的干净,一文钱都不分与宋家!这也罢了,咱们自家本就是盼着退亲,若是能判定婚书无效岂不是更好?” “婚书无效,自是比退亲更好些。” 宋明川点点头。 “大舅,您再猜不到外祖父办的这桩糊涂事!他听说秦家找了陆太爷,急赤白脸的拎着礼物也去县衙,巴望着陆太爷能给自家做主。” “他无钱无权,陆太爷能理他?” 郑浤嗤笑,当县太爷是闲得发慌,谁的事都愿意管? “官字两个口,他空手去自然没人理他!” 郑源气的头蒙,此番打探回来的消息让他难以启齿,说起来都丢人,“也不知他如何说动二舅,竟然要把二表妹送去与那陆太爷做小!” 郑浤听了跳起来,差点把手里的茶盏摔了,“窝草!做了太爷的岳丈,大家就是一家人!秦家之财若能变成宋家之财,自然也有陆太爷一份,不怕陆太爷不尽心,真是好算盘啊。” 宋明川傻眼,怪不得自己带锦宽跑出来,宋祖父都不再命人来寻,原来是另有打算。他一时间脑袋里乱成一团草,忙追问:“这事儿可成了?” “不过才两日,他们刚与陆太爷身边人露了口风,还没来得及做成。依我之见未必能成,听说陆太爷的大娘子是个悍妇,便是陆太爷愿意,绕不过她那关是万万不行的。” 郑浤幼时在平山县长大,有三两个自幼交好的哥们儿,其中一个便是县丞的公子,这次打探消息多亏是他。 宋明川心中不是滋味儿,喃喃道:“想不到父亲如此大的决心。” 为了囊中多些黄白之物,牺牲一个孙女还不够,再添一个也不手软。 “大舅莫急,我听说那陆太爷幼时家贫,靠岳丈鲁家支撑读书,对婆娘无有不依的。她已是不惑之年,哪会轻易容忍夫君纳一房年轻貌美的良妾?” 郑源见宋明川发急,安慰道。 还有些玩笑闲话郑源不好意思对他明说:鲁大娘子再厉害,陆太爷身边也有几个身份低贱的妾室通房。 听说有时候她醋劲儿上来了,经常将一应妾室通房全叫了来,摆酒席,取乐器,让她们抚琴拉弦、唱曲跳舞、斟茶斟酒,自家看着取乐。 稍有不如意便非打即骂,一个不顺心就发卖出去。 这帮女子俱是怕了她,虽在陆太爷面前拿乔装样、撒娇撒痴,让他拿蜜语哄自己,哪里敢在大妇面前使出来? 一个个生怕伺候不周到,被她提棍打一顿、再拿了身契发卖到见不得人的地方,倒打叠了千般的温柔体贴,使出了万般的解数讨好,连一盏清水都要吹凉了递到唇边,比在陆太爷跟前还尽心呢。 第55章 教授蹴鞠 “趁此事尚未过到明处,咱们尽快去秦家退亲,以免夜长梦多。” 郑浤道。 正常情况下男方悔婚,只需要向官府说明情况,放弃聘礼就可以,算是给女方的补偿。只是现在秦大郎不在人世,秦二郎作为庶弟代替他有些牵强。 郑浤的想法是,宋家主动提出同意解约,与秦二郎商议聘礼仍旧交与宋家做补偿,秦家其他产业交于秦氏族人管理,不过损失两千两,还免得打点官府,想来他会愿意这样的结局。至于宋祖父,白拿两千两银子还有什么不满足? “婚书还在父亲那里,这可怎么拿得出来?”宋明川仍是忧心忡忡。 郑源、郑浤大笑,“就说丢了,丢了婚书还不能退婚?大舅不要过于讲究规矩。” 他们这边说好,明日即动身回平山县。 宋大姑走出来留饭,她年纪大了,自知不能一辈子做个操心奶娘,逐渐将家事交于儿子们管理。可喜两个孩子都是有主意的,连宋家这般大事也能帮得上忙。 只是忍不住提醒他们,“听说秦二是个惫懒泼皮,你们要立好字据,千万莫要被叫他钻了空隙。” 郑源瞪眼,撸起袖子骂:“若不是为了咱家姝儿的名声,这些财产能便宜了他?还敢啰里吧嗦,老子一指头点死他!” “点个屁!”宋大姑咬着牙一指头戳在长子的额头上,“紧要关头,你少给我生事!明日去了好好说话,有什么气都先忍着,哄他立了字据再说。” 郑浤见兄长吃瘪,嗤笑起来,“娘,你只放心吧。既是大家目标一致,他若能好好说话,我们兄弟俩自然也是好好说话的。” 说罢冲郑源挤挤眼睛,俩人出门嘀咕去了。 留下宋明川愁眉苦脸揣着手坐着愣神儿,宋大姑劝道:“大哥做主与秦家退婚,便是公开与父亲闹翻,我知你心中难过。但父子哪有隔夜仇?他还真能将你打杀不成?” “大妹说得是,便是拼着被父亲打一顿,这门亲也要退的,事关姝儿一辈子,我不能再犯糊涂。” “大哥这么想就对了。”宋大姑又安慰他,“这事也不能怪你,父亲将事情做的机密,正月十二下了聘礼,正月十三就要抬人 事发突然,你又能有什么办法?” 宋明川随口应一声,觉得胸口一股浊气憋闷,无精打采的走出房门站着。 郑家两进院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正厅倒座、花厅回廊、仆舍马棚一应俱全,都是宋大姑一人打拼出来的。自己难不成还不如个女子不成?想到这,他又燃起了精神。 宋明川久不归家,宋姝在家里等得心情惴惴,针线活计做不下,带着宋锦宽在院子里玩藤球。 这个藤球还是陈琏送与宋锦宽的,他问:“姐姐,陈二哥怎地不来家里玩?” 宋姝接过球抛出去,答:“想是家里有事,等得闲了就来找你。” 宋锦宽冲过去把球又踢回来,嘻嘻笑着,“姐姐,你用力踢过来,宽儿接球。” 宋姝两手提起裙摆,后退两步,笑,“你可要接好了!” 话音未落球便飞了起来,宋锦宽连忙扑过去,他小儿家力气小,到底是捉不住,只碰到一点边缘,那藤球被他的手一打飞的更高了,直接从矮墙上飞了出去。 气的宋锦宽连连跺脚,撅着小嘴不服气,“再来再来。” “你去捡球回来吧,再来。” 宋姝冲他扬了扬眉毛,这小儿郎身子骨着实弱了些,跑不了一会儿就脸色绯红,往后要多动一动才行。 宋锦宽兴冲冲走出大门捡球,便见隔壁徐大叔倚墙站着,手里拿着自己的藤球颠来颠去。 他伸出小手,脆生生说:“徐大叔,那是我的藤球。” 徐大郎笑了笑,竟然把藤球往怀里一藏,矮下身子与他对视,“我正要找主人呢,这球怎打到我头上来?是你踢得吗?” 宋锦宽瞪大了眼睛,暗想坏了,一个不慎又打到人。 姐姐二字是绝对不能说出口的,只好自己担了罪名,“是,是我,不小心踢出来的,对不住。你痛不痛?要不我家去拿些药膏与你涂一涂?” “啧,你小小年纪,竟这般有力气?”徐大郎笑起来,把球递给他,漫不经心问:“我不要涂药。谁在陪你玩球?” 宋锦宽眯眼笑了,接过藤球,“是姐姐。” “你姐姐会踢球?” 宋锦宽想了想,刚才姐姐大力踢的那一脚算不算是会? 他摸了摸脑袋,伸手指着矮墙,“她力气大,可以踢得出墙。” 徐大郎笑的合不拢嘴,又把宋锦宽手里的藤球拿过来,“我来陪你玩吧,喏,你看好了——” 前朝今代,均常以蹴鞠训练军队武士,还有将《蹴鞠二十五篇》列为兵书的,所以徐大郎这样混过兵营的自然对此项运动不陌生。 他在墙外站了半天,终于等到机会,自然使出拿手的功夫卖弄,那踢球的样子确实好看,藤球仿佛有了灵性似的,在他的身上弹起落下再弹起。 宋锦宽却不想他比陈琏还会玩,惊喜拍手,连声喝彩,羡慕极了。 喊叫声终于把宋姝引出来,她正要喊宋锦宽莫与生人玩耍,再没想到是徐大郎在踢球,一时怔住了。 徐大郎收住腿脚,把球接在手里,故意不看宋姝,问宋锦宽,“想学吗?” “想!” 宋锦宽挺着胸脯,嗓音响亮。 “我教你。” 徐大郎只等这句话,迫不及待地答应了,拉着宋锦宽的手就往院子里走,路过宋姝的时候故作关心之貌,“这孩子身子骨瘦弱,该当多锻炼,身强则力壮。” 宋姝见他这般神情,低头笑着跟进来,仍坐在屋檐下做针线,又唤来绿春,“泡一壶好茶。” 徐大郎脱了外衫,打叠起一百二十分的手段将那小小藤球黏在身上,耍出各般花样讨喜,引来宋锦宽欢呼艳羡,连宋姝都不时抬头看他几眼。 桃面杏眼的小娘子,美目流转,朱唇微笑,一副娇俏模样 他越踢越觉得腿脚酥软了半边,三魂六魄飘飘然上了九天。想打听她婚事退了没有,又不敢开口,想琢磨着托谁打听竟不得主意 这一分神球便踢飞了。 宋锦宽跑去捡回来,晃着他的手臂央求他教自己,哪里肯放他回家? 徐大郎擦擦汗,偷眼瞄一下宋姝,见她仍是目不斜视低头做针线,便严肃道:“我先教你几招强身健体的功夫。踢球不难,但是你得先把身体底子打扎实,方有力气和耐性。否则在场上连对手的人都追不上,还玩个甚?” 一席话说的宋锦宽连连点头,“我每顿吃一大碗饭!” “那我每日来你家教授半个时辰,若是学的扎实,改日我送你一个新皮球。是球皮与球胆组成的空心球,踢起来更轻盈,玩法也多。” 这下连宋姝也抬头看过来—— 第56章 我会帮你 宋姝招手把宋锦宽叫过来,拿着巾帕与他擦汗,春寒未消,出了汗再吹风极容易得风寒,“宽儿,莫要缠着徐大叔,他公务繁忙,哪里有空每日来教你?” “喔,可是徐大叔说——” 宋锦宽快活的睁着两只小眼睛,仍沉浸在“拜师”的喜悦里。 “我总之也会回来吃饭睡觉,每天抽半个时辰还是可以的,只不敢保证是早晌还是午晌。” 徐大郎涎着脸坐到姐弟俩身边来,觉得她俩口中的徐大叔怪刺耳的,将手里的藤球递给宋锦宽去玩耍练习,又对宋姝道:“你实不必这么客气。” “那也不好麻烦你太多,他小孩子家惯会缠人,你来了一次,必要来第二次。” 宋姝微笑,她如今知晓徐大郎的身份,明白他不是坏人,说话也温和多了。 徐大郎被她看的脸皮子一热,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瞅,嘀咕,“那,那就来第二次。好歹你我也算是过命的交情。” 这话说的倒是不假,宋姝笑起来,月牙眼弯弯,提醒道:“我是收了你银钱的,早就互不相欠。” 徐大郎嘿嘿一笑,手指敲敲膝盖,“那一点零碎银子算得了什么 为了引开官府衙役,那天我走的匆忙,道谢的话也未来得及与你说一句。” 提到这个,宋姝好奇,“后来你怎么摆脱他们的?” 徐大郎顿时来劲,眉飞色舞道:“若不是腿上有伤,老子,我甩开他们哪用得到车?” 原来,那日他引四五个衙役到了落霞山僻静处,假做弃车逃跑,一路留下记号引得他们四散寻找。 他却躲在暗处寻个机会将那落单的头领拎起暴揍一顿,抓人便抓人,作甚学饭食下药那些下九流手段? “啧,若不是有公务在身不好张扬,必要将他们一个个吊起来捆了,在山上晒个几日。” “只盼不再横生事端。” 宋姝松了一口气,笑吟吟的。 “再过个几日便都清静了,你不必担心。” 徐大郎慢声细语,偷眼看看宋姝,“也是事有凑巧,最近出了个大案子。” “案子查完,你便要回上京城了吧?” “陈琏将我的事——” “他言语中极是崇敬一位父亲的同僚,身型伟岸、功夫极好,又是个侠义心肠,虽并未明说是你,我猜的。” 徐大郎心里美滋滋的,不由将身子向宋姝那边探了探,低声问:“那么,你心中也是这样看我的?” 身型伟岸、功夫极好,又是个侠义心肠。 宋姝侧头看一眼屋内,嗔怪道:“我与你才相识几天,侠义不侠义不知道,匪气倒是有几分。” 徐大郎也是个贱皮子,往日里别人说他一句便要跳起来抡起醋钵大的拳头,被宋姝抢白几句反倒觉得浑身舒畅,哈哈大笑起来。 宋姝瞪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忽然想到宋明川那老儿半晌没吱声,莫非在屋里睡觉? 连忙掩住嘴,悄声问:“你爹呢?” “去亲戚家了。” 宋姝含糊回答。 “你们在温塘县还有亲戚?那日在平山县见你砍门逃跑,额,出门玩,你 ” 徐大郎不知其中细节,更怕提起她的伤心事,不知怎么开口,只好直来直去,“你祖父真不是个好东西!” 宋姝低头不语,自家荒唐事,实在是不愿意与人嘴里嚼裹。 徐大郎见她不做声,只好又说:“其实寡妇也没什么,你又没真的过门。” “呸!你这是安慰人?” 宋姝揉揉眼睛,红了眼圈儿,“你要是想讲笑话就收起来,我不爱听这个。” “哪里是讲笑话?” 徐大郎急的浑身冒汗,恨不得指天为誓,“我,我是真心觉得没什么,你这不也搬出来住?以后婚嫁让你爹拿主意便是。” “祖父要捉我回去,送去秦家守寡呢,还谈什么以后婚嫁?” 守寡三年,又不知是如何光景。 “直娘贼!” 徐大郎愣了几息,跌足骂道:“这个没廉耻的老货,若不是你亲祖父,我必要打他吐个半盆血,再一指头捏死。” “呸,你还真成了替天行道的侠士。” 宋姝噗嗤笑了,又道:“我父亲这几日便要回平山退亲,那秦家族人贪图钱财,也想退的,只是怕祖父闹到县衙生事。” 徐大郎一听,忙叫她细细说来,俩人低声细语一个叙说,一个分析。 不多时,徐大郎便得了主意,笑道:“得你救命之恩,尚无以为报。这件事我却能帮你几分,陆太爷与我是相熟的 你想要什么结果便直说,我定能给你办了来。” 宋姝愣住,因他追问才闲聊几句,万万没想到他竟说能做成此事。 “我,我——” “你想要去秦家掌家?还是要秦二郎那个狗东西闭嘴?让你祖父闭嘴也行,只要是你想做的,尽可说来。” 一帮男人争夺无根之财,倒把个小女子架在火上烤。徐大郎周身忽得起了戾气,又是咬牙切齿的凶相。 宋姝摇摇头,心中莫名委屈,眼泪扑簌簌落下,看得对面的人心疼。“我只要悔了这婚事,当从来没发生过。” 徐大郎有一瞬间的愕然,照她所说,秦家也有家财几万贯,竟是丝毫不动心?抑制住想给她拭泪的冲动,温声缓气道:“那还不是小事一桩?我必能如你所愿,莫哭。” 此次寿安镇的私铸兵器大案,平山县令陆自安脱不了干系,就算他是被上头那人胁迫也难辞其咎,官场上谁又管你这个?陆自安心知肚明,是以对徐大郎他们低三下四讨好,只求往朝廷的快报上少写几笔,事后能保得一家老小平安。 若是他还敢以权谋私,插手宋秦两家的事趁机敛财 徐大郎呲了呲牙,老子狗蛋都要给他打出来。 “你会不会太为难?” 宋姝止了哭泣,被眼泪洗涤过的眼眸更加清澈。 “不会。我安顿好这边事,明日就去平山,你等我的消息。”徐大郎站起身,正色道:“此事不必与你父亲提起,他该找谁便去找,陆自安那边有我。” “好。”她声音里带着哭意和感激。 他的心软了一下,心情很复杂,“你,你这些日子很是担惊受怕吧?以后有事可,可以对我说,我总会帮你。” 说完这些话,逃也似的走了。 宋锦宽见了,忙丢下球追上去,谁知叫都叫不停。他噘着小嘴跑回来与姐姐说,又见她一直愣神儿,眼睛里还有泪花儿。 “你们到底怎么啦?” 小儿郎跺跺脚,满腹狐疑,莫不是徐大叔欺负姐姐?那以后不要他教蹴鞠也罢! “胡说,徐大叔是个好人。” 宋姝把他揽在怀里,低声笑道:“宽儿以后要做徐大叔那样的人。” 目光穿过敞开的院门,街上田边的树木经春,枝条已染上淡淡的碧色,那生机勃勃的新绿透着娇嫩,预示着春日已经到来。 第57章 不许拒绝 午饭后宋明川回来,告诉她从郑家打听来的消息、以及明日回平山之事。 宋姝听了,着手收拾了几件路上所用之物,又叫绿春蒸些炊饼、拌两碗凉菜,若是路上不便去食肆,车里凑合一顿也罢。 “春寒料峭,爹爹有了年纪,一早一晚记得添厚衣、喝热水。郑家表哥年轻,不见得想到这些琐事,爹爹自己要有打算。” 宋明川见她仔细,心中怜爱之意更甚,越发愧疚,叹气道:“爹爹没算计,让你受了委屈。只希望这次退亲顺利,将来在温塘县寻一门好亲事。” “爹爹拿定主意,事情必然顺利。” 宋姝一边叠衣裳包袱,一边想着徐大郎的话,莫名觉得信他。 “你祖父定然大怒,说不好将咱们光身赶出门去 咱爷三个往后就在温塘县落脚,爹拿些钱出来与你开个绣坊。” “果真?”宋姝又惊又喜,停下手里的活,又追问:“爹怎么想起来开绣坊?” 宋明川笑眯眯的抿了一口茶水,“我今日与你大姑商议过了,托她寻个铺面。她们是做布匹生意的,纺织印染都来得,又做些床窗帐幔这些大件。你往后从她店里拿些布料,先做些女子衣裳、嫁衣、桌屏炕屏的小生意。你大姑说温塘县富裕,妇人们手里宽松,都是极爱美的,哪个月不置办两件新衣?你手艺又巧,必然有得赚。” 宋姝十分高兴,倒不是说贪图老爹银钱,而是因他竟然学会为生活做打算。 宋明川一惯是半点不知市价买卖的人,别人花一两银子能买的东西,他到手却要二两三两,自个儿还觉得占了便宜。 宋姝与他细细分说,“您这样想是对的,过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哪一样都要花钱,宽弟又要读书拜师,笔墨纸砚、科考路费食宿花销哪一项少得了?何况还要攒下钱将来下聘娶妇,您心里没个算计是不成的。” 提到这些庶务,宋明川一个头两个大,铺纸磨墨一一记下都算不清账目。他摆摆手,“好闺女,有你一日,爹清闲一日。待你出阁,我胡乱管几年,以后叫宽哥儿媳妇掌家吧。” 宋姝没好气,抢白道:“宽哥儿才五岁,等他新妇管家得到何时?” 宋明川得意,眉梢眼角俱是喜意,“懒人自有妙计!你前几日说要买铺面出租,我觉得是个极好的主意。咱们手里的银子虽买不得好旺铺,买一间小的做个绣坊、再买一间前埔后院的小宅子却是够的。绣坊便与你做个嫁妆,宅院我们爷俩住着,租金存起来给宽儿娶妇花费,分文不能动的。我的工钱便用来日常嚼裹,这样岂不简单?” 提到嫁妆,宋姝红了脸,嗔道:“还没影儿的事,您现在提起来做什么?” 宋明川叹息,“当初你娘嫁给我的时候,井家还算殷实,三十六抬嫁妆摆的院子里满满当当。可惜受侯府牵连,破家之时丢的丢,弃的弃,没带出来什么。尤其是那些好木头做的家具,雕文细致,样式古朴,现在叫爹给你找一套这样的做嫁妆却不能够了。” 好东西不是没有,只是买不起。 宋姝笑,“寻常百姓过日子,要那些好木头打眼作甚?怕惹不来贼人眼热?再说,你们这样过日子我不放心,还想在家里多留几年。” 宋明川端起茶碗,一气饮了半盏,“爹爹心里只当你是个十来岁的小丫头,梳着双丫髻蹦蹦跳跳叫武师傅教功夫 其实你年纪也不小了,别家小娘子像这般大,都做了娘。爹爹还要耽误你到几时?” 女子十五岁及笄后便可成婚,若是娘家觉得年纪太小,拖到十六七岁的也有,再大些就不好嫁了。 他一惯是间歇性悲伤,伤感一会儿便又打起精神,立誓一般斩钉截铁道:“过几日回来便与你说亲!咱还是先不搬走了,青桐书院学子多,爹爹与你挑个才貌双全的。” 宋姝暗暗翻个白眼,“婚事哪能说急便急?秦家这事也不知道会撕罗多久,便是下月能说得清,也没有刚退婚就订婚的。” “二三月里杏林坡诗会雅集极多,爹去转一转。” 宋明川自己爱读书,又教儿子读书,自然希望女婿是个读书人。 又抹泪道:“等你有了人家,我再去告诉你娘一声。因着秦家这件事,我都不敢去坟前见她。” 无法,宋姝只好陪着他絮叨,井氏去了的这五年里他们父女相依为命,老爹变得越发爱向她唠叨。 待得宋明川和宋锦宽午睡歇了,宋姝掩门出来,精神略觉困倦,心里却又极其兴奋。 清墨不知到哪里去玩,绿春歇了午觉,细细的鼾声从西厢传出来,宋姝笑了笑也不去扰她清梦。 自己将桌椅搬到日头地里,哼着小曲儿浆了书袋,拿起火斗一个一个熨烫,身上晒得暖融融的,十分舒适。 正做的起劲儿,西墙细细一声呼哨,露出徐大郎的大脑袋,眼睛眯成一条缝儿,一口白牙在阳光下耀眼。 “什么事?” 宋姝悄声问,生怕惊起一院众人。 徐大郎招手叫她到跟前来,自己攀在墙头上俯视,“明日你爹几时动身?” “卯时,表兄过来接他。可是有什么变故?”宋姝仰着脸回答,有些疑惑。 “无事。我明日尾随他们出发,这阵子平山温塘一路上不太清静。” 徐大郎盯着宋姝的脸,寻思说她好看吧,也真好看,但是以往又不是没见过比她好看的小娘子,比她更娇滴滴几分,怎么就偏让她钻进了心里? “我就不说多谢二字了。”宋姝心里起了暖意,脸上忍不住带着笑意,见他目光呆滞瞧着自己,忙伸手摸了摸脸颊,“我脸上可是有米?” 绿春那丫头贪嘴,爱琢磨吃食。上午去村里砍了一杆青竹,取几段做了竹筒糯米腊肉饭,好吃是好吃,只黏嘴黏脸的。 徐大郎:这傻丫头。 只恨她不解自己的风情,粗声粗气怼她,“哪个要你说谢?” 看她手里的针线做的怪好看,又道:“回来给我做一双鞋穿吧!” 眼睛不敢看她,只盯着远处的晴空里比翼飞翔的两只鸟雀,“不许拒绝!老子本来靴子就破了,还要为你跑许多道路。” 第58章 再返平山 大华朝再开放,也没有年轻女子给年轻男子做鞋的道理。 徐大郎再糙汉,这个道理是懂得,他面上装的无所谓,其实心跳如雷:老子这下暗示的挺明显了吧? 宋姝想了想,女子不能随便给男子做鞋,但是给长辈做鞋袜是没问题的。 徐大叔帮了自家恁大一个忙,以后当个长辈孝敬他又何妨? 她顿时收了不该有的心思,仰着脸甜笑,“行!给您做几双都行!” 徐大郎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觑着眼看看宋姝,眼神中生出探究之色,终究是什么都没看出来。 他清了清嗓子,黑着脸说:“以后别您您您的,假模假样的客气,听不惯!” “是 徐大叔。” 徐大郎脸色又黑了几分,从牙缝里挤出来三个字,“徐!文!睿!老子叫徐文睿,哼!” 竟然一转身从墙头处溜下去了,留下宋姝瞠目结舌。 徐文睿双脚落地,刚转身吓得妈呀一跳,陈琏竟然就站在身后,一副似笑非笑的奸猾模样,“嘿嘿嘿嘿,徐大叔,你在同谁说话?” “隔壁房檐上好大一个雀儿窝,我看有没有雀儿蛋掏了与你烤着吃。” 徐文睿摸了摸脑袋,装作若无其事的走开,“谁知道竟是个空巢,改日再带你去别处寻吧。” “你掏人家窝儿,还要自报名姓?”陈琏追问,土匪硬汉劫道时会报自家名号,你劫个雀儿窝倒也用不着吧? 徐文睿 等他装作耳聋抬腿走了,陈琏跳着脚扒到矮墙上张望了一眼,隔壁屋檐下做针线的分明是宋家姐姐,哪里见什么雀儿窝? 啧,怪不得爹爹常说男人若是思春,见了女人便要谎话连篇的。 眼珠子轱辘一转,他跑过去推开徐文睿的门,却见他正收拾包袱,奇道:“徐大叔,你要去哪儿?” “我明天去一趟平山,不过日便回。夏木与我同去,鉴书留在这里陪你。” 鉴书今天一早抖着两只烂手从县衙回来了,眼下正在厢房里嘿哟嘿哟。 陈琏撇嘴嫌弃,“我不要他,我要同你去平山。” 这家伙就爱逞强,分明脑子又不好使,一点不好玩。 徐文睿瞅他一眼,抖了抖半边眉毛,“你爹在平山。” “咳,鉴书十个指头受了伤,吃不成饭撒不成尿,可怜见的。我这人心软,就留下来照顾他吧。”陈琏悻悻,现在哪里敢去见他爹? 四伯早就说了,一听到他偷偷尾随大哥陈珺跑出来猎大虫的消息,气的他爹登时摔了书桌上的砚台,直说要抓他回去暴打二十鞭子。 好不容易被他娘抚着胸口劝下来了,他娘拾起地上的碎砚又埋怨他爹,“怎尽挑着贵的摔?” 他爹一瞧啊呀呀,这不是刚从十王爷那诈骗回来的上好端砚嘛!竟然被老子给摔碎了 果然,不是你的东西你莫强求!他爹气得手抖,发誓要暴打逆子四十鞭子。 四十鞭子,打狗都不能这样打。 陈琏想想就头皮发麻,眼神左转右转,口中长吁短叹,立时没了探听徐文睿思春的心情。 他歪靠坐在榻上没个正型,便是个蚯蚓,也比他硬朗些。 徐文睿看得好笑,逗他,“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当初以为能做个英雄豪杰,叫我爹另眼相看。” 猎一头大虫回京多么威风!兴许还能当着同窗好友、堂兄弟们吹吹牛,那些娇生惯养的小子们几乎没离开过上京城,奶娃娃一般。 不料连根大虫毛儿都没见着,就被秀水大叔捆成粽子绑到青桐书院来了。 “今日做了个狗熊,你爹一样对你另眼相看。” 徐文睿嗤笑,又告诫他,“既是你爹爹不同意的事,当必有缘由。你冒冒失失跑出来,先不说是否坏了他的计划,若是出了事如何是好?在上京城,人人知道你是你爹的儿子,便是想生事也要看他面子,出了京还有谁知你?当真是欠揍!老子往后若是生你这样的儿子,早把狗腿扭断。” “我知错了,那日藏在爹爹书房玩,偷听到一言半语,不明就里,当真以为你们是猎大虫来着。”陈琏蔫蔫,心中早有悔意。 徐文睿拍拍他肩膀,安慰道:“你爹不见得每句话都是对的,但他总不会害你的。往后做事要多思量,若不是他下手快,你真的进了大岭山 败了朝廷计划,莫不是要拿整个陈家陪葬?” 陈琏心中一凛,想到前夜大岭山贼匪流窜到青桐书院,妄图挟持四伯与自己,借此拿捏爹爹,亡命之徒种种垂死挣扎之态甚是骇人。 若不是爹爹早有部署,自己怕不是已经等着投胎转世 他心中一阵后怕袭来,认真道:“是我莽撞不懂事,必要与爹爹负荆请罪。” 徐文睿大笑,“知错能改就是好汉一条!此事机密,路上莫要再提,等回到家你爱怎么请罪便怎么请罪。” 陈琏信服,翌日老老实实在家照管鉴书,或是到东邻宋家寻宋锦宽踢球取乐,竟把往日胡闹张狂的性子收敛多半。 徐文睿天不亮就在路口黑影里候着,等宋明川出门悄悄尾随,见他到坡下上了郑氏兄弟的牛车,才呼哨夏木过来。 夏木原想着宋家无马,出门必是骡子或者叫驴,自家的青骢马尾随他们行走难免奇怪又扎眼,因此特意寻了两匹骡子,谁知道他们竟是牛车。 “大爷,要想比牛车还慢,除非咱俩光脚走着。” 夏木愁眉苦脸,那头老牛看起来也有些岁数,晃悠到平山县还不知哪时哪月。 “咱们走走歇歇便是,只当路上看些风景 ” 徐文睿翻身上骡,轻声斥责,“休要啰嗦,还不快走?” 夏木心里腹诽:平山比这里冷许多,一路上黄土草未青,秃山鸟不见,看个蛋风景 忍不住抱怨,“您既说有要事禀告陈大人,不得不走一趟平山,怎又有空陪这家人瞎晃荡,额,看风景?” 徐文睿轻敲骡腹,慢慢追上宋家人,“等到了平山,就叫你知道缘故。” 他果然不失言,傍晚到了平山,自家先去见陈鹤宇,又把夏木支使去宋家爬墙窃听。 原来是为了帮隔壁的宋姑娘退婚! 夏木才知是这个缘故,难免心中恨恨,昂藏八尺男儿行此鬼祟之事,若是机密要务也罢了,执行军令义不容辞! 偏这狗官是支使他去偷听宋家老头儿的墙角! 他一身夜行衣贴着窗框,耳边尽是那花甲老儿与花期小妾的靡靡之音,气的呕血。 第59章 二人听训 “老爷好谋划,如今咱们避开了陆太爷的大妇,将生米做成熟饭。以后无论寻不寻得回大姑娘,都不要紧了。” 小妾是个雪团一般的丰腴妇人,两道细弯弯眉,一双白生生臂膀吊在宋祖父的脖子上,娇声嗲气吹枕头风。 “依我说,大姑娘虽貌美却是个轴脾气,倒不如二姑娘和气圆滑会哄人,能讨男人喜欢。” “哼,姝丫头平日看着不言语,想不到——” “会咬人的狗不叫。往后您还是把心思放到二姑娘身上更好,她如今入了陆太爷的眼,趁男人在新鲜头上耳朵软,把诸事做的稳妥才是。” “你个小鬼精倒知道男人的心思 亏你想得出,让婧丫头在河堤树林里等他!” “偷着吃才香甜,你们男人不就爱这个嘛~” 房内一片吭吭哧哧,红罗帐里什么事都有。 夏木将眼睛从窗户纸洞挪开,捏了捏顶的发酸的鼻梁,一个鹞子翻身从屋顶溜走,心里给陆太爷点了一根蜡。 平山县衙前院厢房,县令陆自安正点头哈腰的对一位中年男子说着什么,神情恭敬,态度谄媚,极尽阿谀奉承之词。 中年男子正是大理寺卿陈鹤宇,身后站着的英武少年便是他的长子团哥儿,大名唤作陈珺。 “行了,莫要在本官面前讲这些推诿狡辩之言!罪,你是逃不脱的,至于要不要罚、怎么罚,就看你自家坟堆儿里想埋进去几个人。” 陆自安身子一抖,生怕他大手一挥,叫自己一家老小整整齐齐去见祖宗。慌忙匍匐下跪,“大人想问什么,下官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绝不敢有丝毫推诿!” “现在不是我想问什么,而是你想说什么。看来陆大人还是没想明白,不如您回屋翻出自家的账本子好好琢磨,看看有哪些是可以对本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 陈鹤宇微微笑着把茶盏端起来送客,密探报陆自安有一本京中重臣往来寿安兵器场的名册,他要的就是这证据,哪是轻飘飘几句屁话就能打发? 等陆自安垂头丧气走了,徐文睿在门后探头探脑,陈鹤宇一声暴喝,“探头缩脑什么样子,还不快进来?” “嘿嘿嘿嘿 ” “有屁快放,不是让你稳住温塘治安,以防流寇作乱?又跑回来作甚?” 陈鹤宇放下茶盏,觑眼向他身后张望,“陈琏那个混球儿呢?” 徐文睿自家寻了张椅子坐下,“没来,大约是怕了您那四十鞭子。” 陈鹤宇 陈珺先笑起来,“难得这小子也有怕人的时候!少年轻狂,一时无心犯错,父亲休要计较。” “哼,眼下事忙顾不上,等回京看老子怎么收拾他!” 陈鹤宇话虽说的凶狠,但大家都知他对孩子们嘴硬心软,多以讲道理为先,想来陈琏的狗腿是无碍的。 “徐大叔,您今日来所为何事?我们这里再耽搁两日便可返京,父亲正说要去青桐书院看望四伯,顺便把二弟带回家。” 陈珺真不愧是陈家后辈里的头号人物,红袍云靴,墨玉腰带将锦袍那么一收,勾勒出少年人的一副好身板,端的是气度非凡。 “可是温塘出了岔子?” 陈鹤宇蹙着两道浓眉问道,这平山县地处山坳,交通不甚便利,当初贼匪运输那些个冶炼器材,往来车辆必然途经温塘。 而温塘县令明君晓与平山县令陆自安曾是同门师兄弟,若说没有给予方便谁信? “前日温塘剿匪,明君晓十分配合,眼下倒是风平浪静。下官此番过来,是想看看这里还有什么可以帮手的活计。”徐文睿答。 陈珺冷笑,“这边陆自安一推二六五,只说他是去岁才来平山上任,而寿安镇是打着采石盖房的名号向上一任县令申领的手续,他对此竟然毫不知情。若照他这么说,顶多是个失察之罪,降职罚银便可抵过,岂不是大大的便宜?” “啧,这厮简直是猪羊入屠户之家,一步步来寻思路!”徐文睿怒道:“那日大岭山事发,不是他使人追杀于我?又是官差衙役,又是暗卫杀手,若是不得内情何至于如此卖力?” “暗卫死绝,衙役又不明所以,我们今日把县衙翻个底朝天也没寻见那本花名册,正好叫这货抵死不认账!真恨不得将他拎到大理寺地牢,叫他见识一番十八般刑具。” 陈珺忿忿,他前年拿下武举第二名后便跟着老爹跑些闲差,年底事多忙不过来,便把同届武举第一名的徐文睿叫过来帮忙。 没想到这小子很快与老爹臭气相投打成一片,直接进了大理寺当差不说,辈分还活活涨了一级,从徐大哥成了徐大叔,明明两人是同岁之人。 惹得徐文睿得意大笑,官场上可不兴叫叔父伯父,他便跟着众位同僚唤陈鹤宇做陈大人、陈大哥,陈珺、陈琏哥俩儿可不就得唤自己徐大叔? “休要胡言乱语!” 陈鹤宇责怪的瞅了一眼陈珺,耐心解释,“陆自安本就滑不留手,你这不是给他告你‘刑讯逼供’的机会?一个毫无背景的傀儡不足挂齿,难的是如何揪出他背后的不法之人。爹叫你背的《大华理律》又忘了?大理寺办案必须要卡在律法条框里做事,决不能让人拿捏把柄。” 陈珺不服,笑嘻嘻指着徐文睿道:“爹,我将来又不要进大理寺的,为何还要背这些条例?您该当追着徐大叔熟背才对。” 气的徐文睿直瞪眼,他是见到书本就脑壳痛的,一听陈鹤宇讲《大华理律》便想装鹌鹑,偏生又被陈珺提溜出来,吆喝道:“你这家伙再不说好话的,怎哪壶不开提哪壶?” 陈鹤宇笑,“岂有此理!我只当你们不再是垂髫小儿,做事可以独当一面,哪知还是如此稚气!并不是非要做执法之人才需要熟知律法,普通官员百姓学习些律法知识还亏了不成?官场如战场,你焉知对手不会拿着律法挖坑等着你踩进去?” “便是我们此行有圣上他老人家撑腰,你做成此事本有十分功劳,却因个小丑把戏般的陆自安叫朝中那些人拿住把柄弹劾,最后倒要圣上收尾擦屁股,十分功劳便要折成分。” 一席话说的二人信服,齐齐站着停训,点头承诺,“我们知错,日后必会苦读律法。” 陈鹤宇斜睇两人一眼,冷哼,“回京之后,罚你们每日抄写律法一百条,互相监督纠错!若是敢作弊闹鬼,我先叫你俩尝尝大理寺的十八般刑具!” 徐文睿、陈珺顿时哭丧着脸,“是。” 一物降一物,他们在外面煞星般行事,对着陈大人倒像两只被摸顺了毛的喵咪。 第60章 上司催婚 “罪名都让寿安镇一众人担了,矿山、兵器场已有专人接管。这陆自安便先留他狗命几日,密切关注他与明君晓的往来,说不定能牵扯出个好瓜。” 陈鹤宇吩咐他们,略一思索,又叮嘱,“咱大理寺只管查案拿人,矿山、兵器场的事却不与我们相干,你们不许再去探听任何消息。” 近两年华武帝岁老,变得尤为多疑。 四皇子占个嫡出之名,年岁却轻,再加上皇后身体不好,竟有些不祥之兆,若是日后再立新后,难保局面不会发生变化。 隐隐约约的,武将成了私下拉拢的对象,这也是他箍着团哥儿在身边,暂不叫他入职官场的缘故。 陈鹤宇叹息,凡是皇家兄弟,终是免不了这场厮杀。 总有人会为了这位子搏一搏,这不私铸兵器的事都闹出来了? 陈珺道:“王丰大人今天还特意过来求咱们帮忙,说是矿场里留下的工匠们不太听使唤,请大理寺一起监管。我想圣上分派的时候讲明了,矿场管理是归他们的,这又关大理寺什么事?” 王丰是圣武帝身旁大太监王保的族侄,是个不学无术混饭吃的东西。 陈鹤宇沉吟不语,手指敲了敲桌面,“既然他敢开口使唤大理寺,想必是得了旨意的,咱们总不好什么都不做。” 前些年王保自是不会把他放在眼里的,后几年他与十王爷将大理寺打理的有条有理,带着圣上种番椒、制调料、酿美酒 圣上私库丰盈,自然龙颜大悦。 此消彼长,王保见了他都要礼让三分。现在冷不丁的,让个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侄来使唤他了 啧,三品大理寺卿帮你个排不上号的阉人后代管工匠? 若是被权势迷了眼的,许会觉得是个插手兵器场的好机会,但他是一生都想摆烂到退休的陈鹤宇。 徐文睿听出他语气不虞,心里略一思索便明白几分。 陈大人的嫡次女嫁给十王爷的嫡次子赵思礼,而赵思礼是四皇子的伴读,两人自幼一起长大,相交甚笃。 圣上近来确是有些糊涂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耙一耙络腮胡,咧嘴,“大理寺只会抓人,哪里会管人?非要咱做些不擅长的,自然是束手无策。” 陈珺意会,点点头,“不过,咱态度是要有的。” 陈鹤宇笑,“文睿,我想让你在温塘、平山一带多留些时日,王丰那边应付就好,咱们眼下最要紧的事,是盯住陆自安与明君晓的往来。” 花名册拿到手最好,拿不到圣上也心知肚明,他控制矿山和兵器场的目的已经达成,不至于现在就处置了花名册上的人。 “是,下官领命。” “你多日不曾回京,还要劳你辛苦耽搁月余,有没有书信要我带回?”谈完公事,陈鹤宇又问私事,儿子的武学同窗,跟自家子侄差不多。 “我们家里人一向不爱写信,左右很快就会回去,就不必劳烦您了。” 徐文睿十几岁离开家,读武学、混军营、进大理寺东奔西跑办案,不管多久没回家,都不曾收到过家书,自然也没写过这玩意。 陈鹤宇微微一笑,眉眼染了几分温和,“你们年轻人不要怪我多嘴,问你许多家事。你比团哥儿大两个月,他去年娶新妇,今年都要做爹了。你是不是也要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徐文睿脸一红,打着哈哈,“我我我不急,嘿嘿嘿嘿。” “我也知道做这催婚之人实在可恶,不过世风如此,到了什么年纪便要做什么事,你家父亡母不在,祖母又年老,幼弟还是黄口小儿,有那个是能商量的?你心里若是瞧中哪家闺秀,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告诉我。” 听他提到闺秀二字,徐文睿脑子里立刻蹦出来宋姝的模样,一时间耳尖都红了,一根手指头又耙了耙胡子。 难得见到这厚皮糙汉脸红,陈鹤宇肚里发笑,又道:“你初进陈家,唤我一声叔父,我便多嘴管一管你的闲事。” 半晌听不到徐文睿吭声,陈珺也笑起来,逗他,“文睿,说起荤话你最行,谈起真事你就最怂!都是老爷们有什么害羞的?再拽你那把胡子便要掉光了!不过,你许还是剃光胡须的好,看起来还能年幼几岁。” 徐文睿随手从桌上抓起一个蜜桔冲他打过去,“哪个爱讲荤话?还不是都怪你这厮,将我这好好的老实孩子带坏了?” 指着陈珺向陈鹤宇告状,“陈大人,先时你儿子领我买月生的话本子,说他带着买最便宜,害我将整月月俸都买了话本子,连大理寺十分钱的份饭都要吃不起!后来我才知月生是他的族兄,卖了话本子还与他分红呢。您可知道,那些话本子都写的什么——” 话未说完,便被陈珺扑过来捂住嘴巴,笑骂,“你这混货得了便宜还要卖乖,要不是我,你能每个月第一时间拿到最新版的话本子?窝草,你咬我?!” 陈珺疼的甩甩手,徐文睿立刻跳起来脱身,吱吱嘎嘎撞歪一排桌椅板凳,“我以前是见到书本就睡觉的,若不是你,我哪知书本竟还有这些好看的?” “咳,胡闹。” 陈鹤宇一本正经的轻斥,心想决不能告诉他们月生话本子便是自己投资的。不过回京要好好找陈胜谈一谈,卖书就买书,怎还把他儿子拉进去做推销? “爹,您可别信他。” 陈珺嬉皮笑脸,两只手捧着求他,“我只偶尔带几个朋友去陈胜哥哥处玩耍,并无靠此业赚钱。” 陈鹤宇威严道:“咳,话本子里讲的香艳风流故事不可全信!大好男儿色迷心道,成日在闺帷腻腻歪歪,成何体统?” “文睿,你若是不好意思对我直说,便叫团哥儿转达也是一样。总之快些把婚事定了,家里有娘子操持,回家有热饭、出门有暖衣,才能安心公务。” “是,多谢陈大人。” 俩人玩闹几句也不害羞了,徐文睿喜气洋洋地拱拱手,“下官倒真是有一件事要与您禀报。” 第61章 父母出身 “哦,你说。” 陈鹤宇顿时来了兴趣,徐文睿父亡母嫁,家中人少冷清,能早日成婚是好事。 “说起来这事竟与陆自安有关 咳,下官有个平山县的朋友,他亲戚家的妹子与人订了婚,还未亲迎男人便死了,两家父母商议着退亲,偏这姑娘的祖父为了男方财产又横插一杠子,求到陆自安这里来了 ”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果父母健在,由姑娘的父亲做主便是。就算是官府,也不该强扭着人家姑娘嫁人。” 陈鹤宇蹙眉,女儿大了以后自然有人说亲,一般情况下,只要当爹的行事端正,祖父母不该干预孙辈婚约。 当年他们弟兄姐妹八个的婚事,俱是长兴侯做主,祖母不曾过问。同样,他们五房二十多个孙辈的婚事,长兴侯也从不插手。 “大人英明!” 徐文睿就是要他这句话,笑的合不拢嘴,“下官也是这么认为的,偏那祖父硬要拧着来,又是送银钱又是送美女的贿赂陆自安那个狗东西,想让他出面判婚约有效。” 陈珺眼珠一转,笑问:“文睿,那姑娘想必十分漂亮吧?” “自然是很漂亮的。”徐文睿顺嘴答完,立刻咬住舌头。 陈家父子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陈珺先开口,“文睿,你说实话,是哪个朋友?我竟不知你在平山县还有朋友?” 徐文睿以前从不曾来过平山县,到平山以后每日东奔西跑忙于公务,不过这两三日才得闲,怎么会有什么平山县的朋友? 徐文睿:“嘿嘿嘿嘿 ” “既是男方已故,何苦教人家姑娘担上恶名守寡?陆自安身为父母官,又怎能随意收受贿赂?”陈鹤宇涵养好,出口替徐文睿打圆场。 “况且,有寿安镇之事牵扯,陆自安更应夹起尾巴做人,竟有空管这等闲事?看来他还是不畏惧出事!” “是是是,下官明日就去把这老小子催上一催,叫他快些交出花名册。” 陈珺笑,对徐文睿使个眼色,“这姑娘不如退了婚事,自去嫁人。” 三人又说些闲话,徐文睿与陈家父子辞别,溜达到街口找了几个闲汉嘀咕。昨日应了宋姝之后,他便派人快马回来,先使钱打探些秦宋二家的消息。 回到县衙客房,恰见夏木回来,黑着脸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喘粗气,见了他招呼都不打。 “怎么了?有没有在宋家听到什么?” 徐文睿奇怪,还没见过夏木这般模样。 “大爷快别问,世上竟有这样猪狗烂泥般的祖父,拿大孙女换钱,还要贴进去二孙女。那陆自安已经中了他们的美人计,生米煮成熟饭。” 徐文睿一惊,“陈大人就在县衙居住,这里每日人来人往,何况也不曾听后院有添新人。” “听宋大通那老儿的言语,是在什么河堤树林里等着陆太爷来着 这些日子陆自安每日跟着往返寿安镇剿匪善后,许是那时候着了道?他倒是胆大,头上利剑高悬还有心思琢磨小娘们儿。” 夏木暗想,色字头上一把刀,陆自安真是自家寻死。 徐文睿冷哼,“也许是觉得自己时日无所,赚一个是一个。先不要管他,今晚你同我出去 ” 凑近夏木耳旁,低声说出计谋,夏木听得嘿嘿笑起来,兴奋地搓搓手,瓮声瓮气道:“忙了这些日子,好容易有点乐子散散心情,我便同你做了来。” 又扮可怜,“大爷为了宋家小娘子费这样巧的心思,还要带上我跑腿,往后喜酒定要小的多喝几坛。” “事情还没有眉目,你休要胡言乱语!闲话传出去坏了人家名声,我要你好看!”徐文睿眯着眼傻笑,随意躺在炕上,一双长腿翘到炕桌边沿。 “坏了名声岂不是更好?她便只能嫁你。”夏木又笑,还没怎样便护着,一直嚷嚷着懒得应付女人的糙汉,也不知怎么会转了心肠,想不到是个痴情的。 “滚。” 徐文睿凶悍,夏木更不是好言语的脾性,挠着胸毛叽歪,“大爷既看得上她,小的们也不敢多言。只有一件,除了宋娘子父女俩,宋家还有甚个好鸟?老两口再加个二叔都是个烂心肠,张开狗嘴便是一嘴的狗屎味!您与这样的人做亲家,以后有的麻烦。” “谁能选择自己的父母出身?合不来,少来往便是。” 想到宋姝,徐文睿将眉眼里的狠戾掩了去,“况且,他们也不敢在我面前张嘴。” 见他心意已决,夏木不再多言,将靴子一拔扔了,倒头就睡。 徐文睿却睡不着,论起出身父母,他自己比宋姝也强不多少。 他爹徐宝礼袭了祖父的小武官职位,靠祖上一点家产和他娘孙氏的嫁妆,日子过的倒也充裕。 九岁那年,他爹忽然暴毙,孙氏肚中怀着二弟哭的死去活来,恨不得随亡夫而去。却在生下二郎后火速改嫁给娘家表兄,连头带尾守了一年的夫孝。 十岁的他抱着六个月的二郎,瞪着眼瞅着孙氏收拾家中细软带走,一滴眼泪都流不下来。孙氏丢下两个亲儿不顾,口中竟还说:“娘不能带你们去石家受苦,留在徐家还有族里看顾你们。” 当时族里邻里流言纷纷,都说孙氏早就与表兄石宝山有首尾,治死了徐宝礼,连二郎都不见得是徐家的种子。除了看热闹,哪个有余钱看顾他们兄弟俩? 自从爹死了,祖母做主将职位给二叔家袭承,自己也搬到二叔家去住。后来听说孙氏要走,只出钱雇了个奶嬷嬷来照管二郎,自己过个日来看一看。 待二郎长到两三岁,出落得唇红齿白,相貌越发与孙氏相似,丝毫看不出徐宝礼的影子,祖母的脸色更黑了,经常个把月才露面。 有余留的一点家底,兄弟俩倒是没挨饿受冻,只是日子过的寂寥。 他不善诗书,幸好遗传了父亲的武将基因,生的人高马大满脸凶相,又极善打斗,十三四岁便成了坊间一霸,带着夏木他们胡闹。 这下祖母的脸色更不好看了,日便要抓他来打一顿,竹条都打劈了几根。 直到有一天他揍翻了陈珺,两人不打不相识,在他的推荐下入武学、考武举 若不是陈氏父子,他很可能长成个街头混混儿,人憎鬼厌。 陈珺今年秋里便要当爹,而他今年十九岁了,还没有娶亲,家里也没人提起过 许是觉得他泼皮无赖,已经辱没了父亲名声,怕耽误别人家好姑娘? 徐文睿翻了个身,娘的,幸亏没人给他定亲,要不宋姝没人要多可怜。 第62章 春花瓦舍 徐文睿从上京城带来的那帮兄弟,或明或暗,各有差事。有两三个机灵的装作闲汉,街头巷里行走负责探听各路消息。 他昨日命随从衙役先一步回平山,委托其中一个绰号叫张溜儿的查了一番秦二,今日特来告知。 秦家只是小富之家,秦大袭了家业,年轻时在衙门里打转,后来做米粮生意发家。 秦大做生意在行,做人却不行。三妻四妾一院子女人,连巷子口茶楼里的相好儿都算上,他撅腚吭哧吭哧奋斗半辈子,只有一房小妾生出个蔫吧的独苗,每日人参燕窝吊着愣是没活过十岁。 前些年原配亡故,后院群龙无首更是热闹,莺莺燕燕们各个使出浑身解数勾着秦大燕好,都盼着生儿子继承家业,母凭子贵。 秦二是个庶出,眼高手低又极为惫懒,没几年就把分家银子花个干净,家里穷的老鼠都不愿意去打洞。 俗话说,家里越穷嘴越多。秦二的娘子梁氏婚后十年生了七八窝,一排小郎君小娘子连半块窝头都要抢着吃,为了一口稀饭都能大打出手,却一个个长势喜人。 如今最小的一个闺女还没开口说话,梁娘子的肚子又鼓起来了,秦二看了心中快活,不时去秦大家蹲着,腆着脸逢迎拍马,只盼着他从自己儿女里挑一个过继。 哪知秦大正眼不瞧他的,正月里与宋大通吃酒回来,忽然就说要娶宋家的孙女为妻! 管家拿庚帖找媒人的时候,秦二当时正在秦大家门口蹲着,闻言陡然色变,立起身来就是一个踉跄,暗咒这老东西早日归西。 谁知不过四五日,秦大竟真个儿死了,真是天遂人愿。 秦二与族里两个管事的族老同属一丘之貉,将死因压了下来,以亲弟的身份主持丧礼,一边收拢秦大家产,一边与宋家撕扯退婚。 如今的秦二郎可不是过去的秦二,高屋瓦舍住着,健仆美婢跟着,手里银钱宽裕,每日去勾栏瓦舍与多才多艺的小娘子们谈心泻火,喝得醉醺醺归家。 张溜儿跟了秦二一个日夜,将他的路线看的清楚,一五一十报了徐文睿。 徐文睿睡到寅时刚至,把夏木唤醒后,翻出箱笼里的恶脸面具、长袍白衣,二人装扮一番轻手轻脚翻过县衙围墙,快步跃行到一座名叫春花院的瓦舍。 勾栏瓦舍与别个不同,越是夜深越热闹,门口屋内俱是红灯笼高悬,明烛火旺烧。 当中天井搭了一个小戏台,老鸨子家养了些小戏子,咿咿呀呀唱些荤词小调儿:“窥是谁人把奴的窗来舔破。眉儿来,眼儿去,暗送秋波。” 四周坐满了陪酒的粉头妓子,那些百态恩客倚红偎翠,说不尽的风流韵事。 徐文睿二人专挑僻静处行走,挨着房间寻找秦二的身影。寻了半日不见踪迹,夏木焦躁起来,低声骂到:“好泼皮,藏的密实!等会儿被老子拎出来,先打个臭死。” “嘘!” 徐文睿拉住他,向左边的回廊努了努嘴。 只见一个袒胸露乳的纱衣花娘走过来,拉住廊下服侍茶酒的老妈妈,“月婆婆,有没有睡觉的药粉与我一些。秦二这个杀才,不知从哪里得来的益女散,成宿的折腾老娘!别人拿一宿的铜子还能睡半宿,老娘拿一宿的铜子瞪一宿的眼!呸!” 那老妈妈在茶盘子里翻腾几下,递给她一个纸包,叮嘱道:“少放些,当心露了手脚。” “我自家知道。”纱衣花娘接了纸包,扭着腰臀进了北面一间卧房。 徐文睿和夏木相视一笑,不想都被对方诡异的面具惊住,不约而同地僵住。 顺墙溜到秦二所处卧房的窗外,夏木沾点唾沫捅破窗户纸向里张望—— 秦二歪斜靠在椅背上举杯吃酒,纱衣花娘站在他身后掐肩揉背,不多时便头重脚轻,连身子都麻木起来。 他急吼吼拉着纱衣花娘上了榻,正要就枕,忽听得有人叩窗。 花娘高声问:“是哪个?” 又不见声响了,她疑心是旧日相好儿吃醋玩笑,心想先弄睡秦二再去查看。 刚搂着秦二躺下去,又听得窗框被敲得哔哔啵啵,花娘只装睡不起。 秦二见她这般,反倒疑心这婊子收了自家梳拢的钱,又背地里接别人赚取双份。 心下不悦,连声催花娘去开窗查看,若真抓到奸夫必叫她补自己些银钱才解气。 花娘被他催的无法,只好睁眼下床。幸喜残烛未熄,她重新捻亮了,拿在手里,趿拉着鞋转过屏风去推窗—— 灯火明亮,看得明白,却是个面色青红惨白的鬼,白衣飘飘立在门外。 “啊——鬼啊啊啊啊!”花娘手中烛火跌落,厉声尖叫。 她只喊得一声就失了声音,窗外仍是隐约传来戏台上的小娘子们的靡靡之音。 秦二模模糊糊听得花娘叫鬼,翻身爬起骂道:“什么鬼?怕不是你这婊子弄鬼,叫来的情郎风流鬼吧?” 他骂骂咧咧光脚走到屏风外,却见一盏油灯跌到地上火苗忽闪,视线昏黄惨淡。 再抬眼巡视四周,花娘不见踪影,木窗紧闭,两个铁塔一般高大的白衣鬼面人抱肩站在窗前。 “好好好好汉饶命!”秦二三魂不见了两魂,浑身战栗如筛,噗通跪倒在地。 “好你娘的汉,你娘才是汉子!瞎了你的狗眼,没看出来老子是索命鬼吗?” 粗壮的一个怒斥道,正是夏木,他精心扮鬼却不被认出是个鬼,心头火起。 秦二一听“索命”二字便吓得心肝脾肾俱碎,刚要大声呼救就被他兜头一巴掌,“噤声!再叫老子割了你的口条与狗下酒!” 秦二立刻舌头跟被人摘了一般,哑了。 “哎,你这粗鲁鬼,何不温柔些好好与秦二郎说个清楚?” 略细瘦些的一个正是徐文睿,他伸手拦住夏木动粗,夹着嗓子对秦二温言相劝,“如此良宵,又兼深夜,我二人寂寥,你独个冷落。难得这个机会,同在一间房里,也是一世缘分,何不趁机做件好事?” 秦二瞧他二人身高马大,顿时溺了一地,把脑袋摇成个拨浪鼓,泣道:“做不得!做不得!” 话未说完又被粗鬼一脚踹翻,“你算计亲兄,猪狗一般的人物!难得我哥哥瞧得起你,温声细语劝你,你还敢推辞?” 细鬼连忙上前把他扶正坐好,责怪粗鬼道:“你温柔些,吓死了就不好玩了。” 秦二一听慌忙闭眼闭气,恨不得立时晕死过去叫这二鬼饶过自己。 待憋得脸色紫涨,又想到万一真个儿憋死了,魂魄被带走可如何是好? 过去穷的蝇鼠不理都没死,现在手中有钱有粮怎甘心死了? 一时又松了憋气,真是左右为难。 粗鬼见秦二不言不语不搭理自己,只自家坐着憋气放气玩,一时大怒又把他踹翻了。 细鬼忙又把他扶正坐好 第63章 教你个乖 秦二哭了,只恨不得趴在地上不起,“好,好鬼饶命。” 夏木一听抬腿又是一脚,怒道:“你他娘的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 秦二 他也是从无赖泼皮混过来的,心想必是自己乍富惹人眼,碰上了劫道的,也不知是否有命归家,淌着眼泪拜了又拜,“爷爷饶命。” “行了,先说正事。” 徐文睿撩开袍子坐到椅子上,闻到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嫌弃的抽了抽鼻子,“秦大托梦说死不瞑目,让我们弟兄二人找你问个清楚,你可知是怎么回事?” 听到“死不瞑目”四字,秦二战栗起来,哭丧着脸答道:“爷爷,小的不知。” 见夏木抬脚又要踹,惊恐万分,摆着双手哀求,“爷爷别打!您二老要多少钱财我给便是,只求饶我一命。” 说完,跪爬到床边,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双手捧上。 徐文睿看也不看,“你只说说那益女散的事吧。” 秦二心里咯噔,这两人怕不是简单劫财,嘴上装傻,“爷爷,小,小的实在不知什么益女散。” 夏木一拳头抡过去打歪他的下巴,“不知道?你刚才吃过,忘了?” “欲人不知,莫若不为。秦大官人说问秋香便知,要不要把她也叫过来,你们一起回想一番?” 徐文睿说话不紧不慢,越发给人压力。 秦二听他竟连秋香也知道,白了脸色,支支吾吾不肯答话。 张溜儿探来的消息,秦大在亲迎前五六日都是一个叫秋香的通房服侍,每天夜里叫几次水,实在不像花甲老人该行之事。 秦大暴毙,秦二与族人只报了心疾,贴身服侍的秋香竟然毫发无损,在府里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比一般通房丫鬟阔绰十倍。 府里风言风语说她得了秦大青眼,分到不少银钱。等秦大过了百日,所有妾室通房还能领一笔养老钱,放了身契,自家另寻出路。 徐文睿笑,这秋香怕是一离开秦家就要丢了性命,大祸临头尤不自知。 “老子一提秋香,你就唬得白了脸,可见心头有鬼。” 秦二连忙赌咒发誓:自己绝无坑害亲兄的禽兽之举,否则教自己天打雷劈。 夏木一指头戳倒他,“少他娘的说废话,天底下狼心狗肺之人甚多,也没见哪个被雷公劈了的!你只说秦大官人的药是不是你买的?” 秦二仍是含糊其辞, 犹豫不决,徐文睿又笑,“秦二郎不知是想帮哪个兜着揽着,到时吃了官司, 悔得肠子青,又不知如何挽回。” 夏木拳头一挥,“良言难劝要死的鬼。哥哥只管拎他去秦大官人坟前抵命便是,何必多费唇舌?” 秦二惊得两股战战,秦大买卖做的大,身边养了些打手门客照管生意,这两人必是其中之二。 他最近尝试接管生意,吃了这些人不少苦头,账目不清不说,个个忙着往自家搂钱。 秦大对领头两个极其器重,委托许多心腹事,益女散和秋香想必是提及过,两人这是替他报仇来了。 秦二龇牙咧嘴地捂着腮帮子,掂量着词语,“爷爷明鉴,哥哥内帷之事我做弟弟的确实不知。有时小嫂子使唤我跑腿儿买些补品,说是与哥哥房内用的。我图几文谢钱,接了钱只管胡乱买来,也不知买的是些什么。” “你倒推得干净!那你自己用的益女散,也是胡乱买的?” 夏木提拳就打,秦二抱头趴在地上求饶,“小的所言句句是真。” 徐文睿挥手制止,好一招借刀杀人! 秋香是个通房丫头,买药求欢想求个子嗣继承家业,秦二奸猾,借此机会加大药量促使秦大死在了牡丹花下。 便是官府查证起来,秋香只不过买药行鱼水之欢,此事夫妻间常有;秦二只不过代买药物,至于秦大吃多吃少他却不知,死了又与他何干?更何况秦大年纪老迈,便是没有药物助兴,日日做新郎也吃不消。 “你说的是不是真,我们自会去查。今天找你不过验证一番,还另有事安排。” “爷爷请说,小的定会遵爷爷命。”秦二说着打起哈气,眼睛困倦不睁。 徐文睿知是花娘喂他的药物发作,冲夏木使个眼色。夏木会意,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小巧的匕首,拉过秦二的左手食指放了个血口子,秦二痛的尖叫起来,立刻清醒。 徐文睿视若无睹,继续说下去,“秦大官人托梦说死后无嗣,这家业便成了无主的财产,念在管家门客、铺面管事伙计们追随多年辛苦打拼才攒下这些家业,合该分一份辛苦钱。而他的家人只有你与未过门的妻子宋氏,自然该二者均分。” 秦二抖着手指塞进嘴里嘬了嘬,听他讲管家门客们都要分钱,猜疑他们是门客打手的心思自然又多了几分。 一听家财要与宋氏均分,又跳了起来,“堂都没拜,算哪门子妻子?” 夏木笑,“我们哥俩也不希望秦大官人的财产外流,有这钱自家人享用不好?只是,你既不想分与人家,何不把亲事退利索了?” “二位爷爷不知,哪是我不想退利索?是宋大通那老泼皮贪心,死活不肯退亲,想把秦家一窝端了去!”提到宋大通,秦二咬牙切齿。 “啧,说你傻还真是不开窍!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找宋大通作甚?找那姑娘的亲爹,砸他一大笔银钱,诱他同意退亲,岂不是更好?” 秦二迟疑,“听说那宋明川在家里做不得主。” 夏目嗤笑,“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以重利诱之,不怕他不站出来做主。爷爷教你个乖,明日拿三千两银子扔过去,叫宋明川把退婚文书写得明白,从此两家再无干系。往后宋老头再来闹直接砸他脸上,便是《大华理律》也是老子管女儿的婚事,他隔了辈分的算哪门子好鸟?有什么好话,叫他父子关起门分辩。” “要是他拿着旧婚书闹到衙门——” “衙门太爷最近忙的很,顾不上些许小事。再说你不是使了钱打点?” 秦二瞠目,“你们都 知道?” 夏木挖了挖鼻孔,一指甲弹开,又骂,“你这泼贱贼少耍花样,我与你出了恁好的主意,合该拿些辛苦钱。你明日便去把这事了了,保全秦大官人的财产,与我们弟兄多分些,老子等钱用!” 秦二不再有疑,连连点头,“爷爷说的是,我明日便带着族老去找宋明川,银钱两讫,大家做个见证。” “还望二郎将事情办的机密,否则 我兄弟等钱用,你便是等棺材用。” 徐文睿呲牙,点了点下巴示意夏木,“让那花娘出来吧,二郎还有许多益女散,想来忙的紧。” 第64章 退婚文书 徐文睿起身推开窗,打量四下无人翻了出去。 夏木从帐后拖出花娘,点开穴道,一脚跨出窗台又回头,“秦二,爷爷我等钱花,限你三日把事情撕罗干净,将银钱发与众兄弟。再行个善心叫你知道,宋大通的二孙女给了陆太爷做小妾,你再不把宋家婚事撕罗干净,怕是秦家真个儿要整窝儿端给人家。” 说罢,提着秦二那个鼓鼓囊囊的荷包晃晃,笑,“这消息值些银子吧?” 砰的关上窗走得不见踪影。 秦二这才真的面白如鬼,陆太爷是个刮地三尺的性子,想必早就盯上秦家这块肥肉,若真叫他与宋家站成一线 他后背湿透,无论如何,要立即拿到宋家的退婚文书。 纱衣花娘幽幽醒转,晃悠悠走过来扶住秦二肩膀,还以为那睡觉的药错下到自己杯中,娇声唤他,“二爷~~~” “滚滚滚,快叫人备车送我回家!” 秦二不耐烦的推开她,穿上裤子就跑,连夜去找族老商议。 翌日清晨,宋明川带着郑源、郑浤吃过饭,叫清墨雇了车打叠精神往秦家来。 一路上斟酌言语,长吁短叹,他不善与泼皮吵架,唬得心慌意乱。 郑源知他心意,安慰道:“大舅只管将来意说明,其余的话交于我兄弟二人。” 郑浤也笑,“大舅不必怕,我吵架还未曾输过谁。” 说得宋明川笑了,几人在街口下车,正欲寻个茶社坐下,叫清墨去请秦家请人,却见秦二急哄哄的带着几个人往外赶,一副火急火燎的样子。 秦二正是要去宋家寻宋明川,不料恰巧遇到他在附近行走,立即上前扯了衣袖,“大郎兄弟,我哪里寻你不到,竟在这碰见,可见是天大的缘分!” 宋明川诧异,一时忘了自己也在寻他,“你寻我作甚?” 郑氏兄弟抱胸站在后面,暂且不语。 秦二打着哈哈,使眼色与两个族兄,一伙儿人绑架般把宋明川拥进旁边的茶社雅间,点一壶好茶掩上门。 “好兄弟,闲话也不多说,我大哥既已亡故,何必拖累令千金一辈子?听闻令千金青春年少,又是个心灵手巧的,什么好人家寻不下?好姻缘且在后头。” 秦二笑的一脸谄媚,秦家族兄也跟着连连点头,“宋小娘子聪慧,往后必是个有福气的。” 宋明川默了片刻,方开口道:“二郎说的固然有道理,只是与你有半分的相干?” 他听郑浤的计,先假意拿捏秦二几句再提出退婚,只是实在不善于此道,板着面孔说的生硬。 “瞧哥哥说的这话,我家长兄又没丢下个一儿半女,我做兄弟的不出面谁出面?” 秦二见他脸色不虞,生怕他也似宋大通似的觊觎整个秦家,慌忙劝道:“哥哥是个读书人,本不该与我这样的地痞无赖打交道的,没得脏了您的眼。只是有我家长兄定了这门亲,咱俩少不得攀谈两句,令千金生的好样貌,日后必嫁给好郎君,说不定是个一品诰命夫人的命,何苦落个守寡的名声?虽说寡妇也不愁嫁,到底会被高门大户之家说嘴。” 宋明川正要开口说那便写退婚文书,冷不防被郑浤推了推手肘。 这小子滑溜,看得出秦二十分急迫,笑嘻嘻道:“秦二爷,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你有什么打算直说,何必兜圈绕路?” 秦二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放到桌上,“宋大哥,自古男方提出退婚,聘礼是不能讨回的,若是心地宽厚的还要与女方些补偿。令尊早就收了两千两聘礼,这三千两另与你家千金添些嫁妆,盼她早日寻个好郎君,您看如何?” 宋明川再想不到是这样的结局,一时哑口。 郑浤先不忿表妹白白被辱了名声,宋祖父固然可恶,秦大郎却也不无辜,秦二更是掠夺家产的财狼,更不值得姑息,只是万万没想到他如此大方。 他看了看大舅,又看了看大哥,没有吭声。 郑源到底在衙门口混了几年,争产勒索的事见得多了,猜疑秦家是起了什么变化,致使秦二急赤白脸的着急退婚,此时倒是大大敲他一笔的好时机。 只是大舅的性子怕是不肯的,他心里觉得可惜,也一言不发。 秦二见他三人不言语,只当嫌银子少,疾声催促,“只要你立刻签了退婚文书,写明秦宋两家再无干系,这三千两立刻可以拿走!” 宋明川也急了,这不是让他借女儿名声赚钱?岂有此理!要骂他几句混球、直娘贼,憋红了脸张不开嘴,气的胡子都飞起来。 秦家族兄见状,一个忙推了秦二一把,口中骂道:“秦二你小子向来这样毛躁!做事好生不爽快,有话要说不说的,说一句还要留一句。” 另一个也帮着描补,堆起笑提醒,“你们那婚书上是如何写的?还不快拿出来与宋家大郎看个清楚?” 秦二险些被推下桌去,他怕宋明川张口提条件要的更多,忙把婚书拿出来念,“大郎,当初婚书各有一份,上面明白写着聘金两千两,待新妇过门还有一千两首饰与她做私房。首饰我也一并带来,您读书人明事理,又视金钱如粪土,便应了我吧。” 银票与一匣子金灿灿的首饰摆在桌上,气的宋明川变了脸,郑氏兄弟互相使个眼色,一个把大舅拉出去劝说,一个留下来与秦家周旋。 郑浤巧言,低声劝宋明川,“我知大舅清风明月之人,不愿以表妹名声换银钱,但你只扪心自问,秦二拿秦家之财,可有底气?” “我管他有无底气,左右与我姝儿无干!” “那表妹遭此横祸,名声坏了不得不避走温塘,您又因此与外祖父翻脸,或许还要被逐出家门,剥去家财,可是无辜?” 宋明川叹息,真要是被宋大通逐出家门,失了族亲,说不得还要影响宽儿将来读书科考。 郑浤见他松动,继续劝说:“这又不是您勒索敲诈,是秦家提出退婚,按律规定聘礼不得讨回。” “我只想退了亲事,聘礼自然是不退还了,仍由你外祖父收着,盼他少些怒气。” “那您与表妹便白白吃亏?这是与表妹的补偿,您可不能代她做主推辞。放心吧,男方退亲给予补偿之事早就有,两家协商一致,退婚书写明白便是,并不违法。” 郑浤费尽口舌终于把宋明川说动,二人进的屋内,郑源笑眯眯的递了退婚文书进来,“大舅,文书写的清楚,您签字吧。” 宋明川接过一看,眼睛直了。 第65章 顺利退婚 上面写明男方病故,无法履行婚约故而提出退婚,按大华律秦家不得将聘金两千两追回,原欠首饰一并补给女方,再另给三千六百两,以偿女方在准备婚事中的花销支出。 原来是郑源又讨要六百两车马费,秦二立刻应了。 他一个混混儿,哪里有机会识得陆太爷?不过是拿黄白之物铺出的几分交情,盼着遇事给些方便。 若是等着陆太爷与秦家做主,银钱花费比这三四千两还要多,恐怕要将秦家掏个干净。 宋明川心中仍有些许彷徨,半推半就被郑氏兄弟按着签字画押,望着面前的银票首饰发呆。 秦二小心收了退婚文书,喜滋滋带着族人跑回家算账分家,秦大留下的五六万家财攒在他一人手里总不牢靠,按例大家分发下去,便是官府想一一收回也难,到手的银钱哪有人愿意叫它飞了? 众人拾柴火焰高,到时候对付宋大通的就不是他秦二一人。 待秦家一群人作鸟兽散,宋明川叹息,“再没想到退亲如此容易。” 来之前想的千难万难,只怕秦二耍泼皮问自家讨还两千两聘金,宋明川哪里能有? 一路上琢磨来琢磨去,便是把手头银子都拿出来,再把自己卖身都不够。谁承想不仅不用卖身,反倒赚回去三四千两。 郑源见大舅患得患失,笑着折起桌上银票塞进首饰匣子,一并揣进自己怀里,“大舅还要回宋家见外祖父,不如这些物件由我带回温塘交于表妹。” 若是外祖父见了这些东西,姝表妹哪能摸到一文? 宋明川苦笑,虽知未分家不该藏私财,但终究是爱女之心占了上风。 “源哥儿衙门有公务不能耽搁,不如今日启程回去吧,也免你母亲担忧。只是还须得劳烦你去一趟杏林坡,给姝儿报个信。” 郑源正有此意,“大舅休要客套,劝人说嘴这般事还得浤儿来,您有他陪着就好。我这就去镖局打听,搭个顺风车。” 于是三人走出茶馆,直奔城南镖局。 张溜儿带着几个闲汉奉命跟着宋明川、秦二,一拨人盯着秦二悄悄招呼族老见证分家,一拨人尾随宋明川到了镖局,恰巧有一队镖车立刻就要出发,晚晌路过温塘歇脚。 车上拉人拉货本无空位,但镖局教头听说郑源是温塘县衙门官差,又带着壮班衙役的腰牌,本朝壮班衙役多负责把守城门以及看守牢狱、守护库房等等。 教头心思活络,平山、温塘、上京城这条路是每日走的,多识得个官府人是好事,因此立刻收拾个空位出来,热情邀请郑源同行。 郑源听了,对宋明川和郑浤拱手告别,“大舅,我不多做耽搁,这就搭车回家。客栈里只有一个衣服行囊,二弟与我收了带回便是。” “大哥,稍等片刻。” 郑浤拉住他,跑到对面食铺里买了两屉炊饼,一竹筒清水。 郑源接了,叮嘱道:“大舅有了春秋,你要悉心照顾,劝他少生气,少吃酒。” 又背着人对他挤挤眼,“也别叫他吃了亏。” 郑浤应了,目送他蹬车离去。 待他二人回了客栈,张溜儿留下一个帮闲盯着,自己则跑到县衙给徐文睿回信。 徐文睿整个上午心神不宁,只装的若无其事一般,听了张溜儿的话才放下心,从怀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两个银元宝抛过去。 “好小子,这个先与你吃酒,等事毕了另有赏钱。你继续盯着两边人的动静,尤其是宋家,若是有什么事端速速报于我知道。” 宋明川软弱,定是拗不过宋大通的。 这老小子再敢瞎蹦跶,只好让夏木去教教他做人。 自己应了宋姝,总不能叫她爹鼻青脸肿回去。 张溜儿眉开眼笑应了,自去安排。 徐文睿哼着小曲儿径直走进去找陆自安,开门见山直接讲明,不许他过问秦宋两家退婚一事。 “婚丧嫁娶乃民间事也,两家父母兄弟商议定了即可,你我公家事忙,乐得糊涂,何苦管他许多?” 陆自安心里咯噔,他后院妻妾皆是姿色平平,新得了宋家十六岁的小娇娘,心心念念捧在手里。 这两日心痒难耐,总要借机溜出去与其私会,颠龙倒凤之余,听她撒娇撒痴哀求,一起拿了秦家五六万家私对分。 自古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听得多了他难免动心思,只是碍于陈鹤宇未离开不敢轻举妄动,便哄她等上京城的大人走了再做分晓。 谁知这该死的徐大竟走过来管闲事,莫不是陈大人已经知晓? 想到大理寺探子的手段,他后背冷汗涔涔,慌忙摆手洗脱干系,“不管不管,本就该郎死妻嫁人,些许鸡毛小事不碍人命,便是他们来县衙击鼓鸣冤本官也会劝回去。” 徐文睿见自己一提,他便知详情,可见宋家二姑娘是吹过枕头风的。 “既然陆大人早就知晓其中内幕,咱们就少费许多口舌。宋大通那厮老顽固,你不必多做理会,美人恩照享,由着秦家退了亲事便是。” 陆自安本想推说自己不知此事内情,一听“美人恩”三字哑了口。 心里暗自忖度,秦家商户,秦二这般无赖定是不能说动徐文睿来说请的;他又骂宋大通老顽固,莫非是二人在上京城有旧恶? 只是宋家离开上京城已经十五年,这徐文睿听说不过二十来岁,从年纪考量不像是有交集的。 他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听闻宋大通年轻时便不太正经,常年混迹青楼瓦舍养粉头捧戏子,莫不是这老贼当初得罪过陈大人?而陈大人此行除了办公务,还要拿捏一番老仇人,是以派徐文睿出头,警告自己闲事勿管。 越想越可能,自己怎就如此糊涂,在这紧要关头猪油蒙心,竟收了陈大人的死对头送来的小娘子 他浑身如有蚂蚁在爬咬,心眼转得车轮子一般,暗自思索如何将宋婧之事藏好别露了痕迹,简直对宋大通恶之入骨,发誓往后要他好看。 拭掉额角汗珠,陆自安哀求道:“下官一时不察,中了贱人圈套,实乃无心之举。还请您在陈大人面前美言几句,下官必有重谢。” 阎王好过小鬼难缠,只要徐文睿肯替自己说好话,这种小事想来陈鹤宇不会追究。 第66章 石娘说嘴 徐文睿扯着虎皮做大旗,心里好笑,“你只依着我方才所说就好,陈大人每日忙的脚不沾地,夜里只歇两三个时辰,哪个还能拿这种屁点大的事去烦他?” 陆自安唯唯应了,见徐文睿如往常般说笑,渐渐放下心来。 恰此时一名衙役有事禀报,见到徐文睿在院中行走,下死眼瞧了半日,跑进去对陆自安说:“太爷,此人极为眼熟,竟好似是落霞山碰见的贼人。属下几人与他交过手,这便让人盯着他去。” 刚说完便兜头挨了一嘴巴,陆自安头大如斗,抖着手骂道:“你真是老虎身上去瘙痒,上赶着去寻死。谁让你招惹他的,嫌你家太爷命长啊?” 衙役无辜挨了一下,捂着腮帮子委屈,兀自分辩,“您,您老人家上月命我们剿匪——” 陆自安简直气笑了,“那你怎知他是匪?你亲眼见他杀人放火?” “那倒是没有,不过这厮肯定有些来历,否则为何见了我们便跑?还把老杜吊在树上晒太阳,绑得手臂淤青,屁股打得烂叽叽没有一块好肉,真是忒心狠毒辣。” 陆自安心想,这你倒是猜对了,他可不是有些来历,骂道:“这是朝廷派下来的官差,有公务在身,哪里有空与你们叽歪查检?你们无故扰了他行程,只叫老杜晒太阳已经是天大的福气,咋没有把你们都吊起来晒一晒?” 他无名火无处发泄,这衙役正撞在气头上,一抬手热茶泼了过去,足足骂了半个时辰。 衙役不敢再吱声,低头领了骂,回去告诉另几个衙役,以后见到徐文睿要避着走。 徐文睿清了一桩心事,很快听陈鹤宇调遣往来大岭山,每日两地奔波忙的热饭顾不着吃,只要回到县衙,无论多晚必叫张溜儿报一报秦宋两家的动静。 夏木见他劳碌,心里跟着发急,“新妇未娶进门,大爷便这般操心。叫我说,不如直接找那宋老头理论一番,好说便罢,不好说老子一指头点死算球。” 他自小儿跟着徐文睿混,家里只有个寡妇老娘,穷的叮当响。 先是跟着徐文睿捞了些偏门财,又见他渐渐走上正途,出入官门,身家日丰,竟有脱胎换骨之感。无论出于利、还是出于义,更加一心依附徐文睿。 得知徐文睿看上的宋家姑娘,被其祖父与秦二当成筹码算计,嚷的守寡克夫的名声漫天飞,他倒比徐文睿更加恼怒上几分。 徐文睿只要想到宋姝,脸上便会带出几丝温情,恨不得立刻托媒人上门提亲才好。 “休得粗鲁生事!你我奔波卖命,挣得万般荣华富贵,似现在这样孤身一人有什么趣儿?倒不如娶妻生子,养活家中老小才有奔头。” 夏木笑,“有娘子管束好不自在,今日不许吃酒,明日钱财上缴,花街柳巷更不许走动!新妇再好,哪有日日做新郎的好?我情愿做孤鬼一只,哪处不能游荡?” 徐文睿唾了他一脸,“你再不想好事。” 又发愁,也不知宋姝会不会应了婚事? 却说宋姝自他们走了,知外面不太平,更加谨慎关门闭户,白日里做些针线,夜晚早早睡了。 第二日刚吃了晨食,黑漆木门被叩响,却是数日未见的石娘子带着娇杏儿来了。 石娘子仍是穿的娇嫩鲜艳,头上两根葫芦头金簪并排插着,镶嵌的红蓝琉璃闪闪发光,一件桃红色长褃子绣着枝枝蔓蔓的缠枝莲,也亏她肤色白压得住。 “宋家妹妹,我找你做针线来了。” 宋姝笑着相迎,“石娘姐姐安,快进来坐。绿春,沏茶。” 边说边把桌子上的笸箩筐子推开,这两天好生忙碌,十只飞燕书袋已经做完,正准备送去随缘书局代卖。 浆了布准备与徐文睿做鞋,只是不知尺寸,只好丢下。又捡了些碎布头与父亲做个福字纹荷包,刚配了丝线起头。 石娘子眼尖手快,伸手拿起来一瞧,荷包是个男人惯用的式样,先笑了起来,“你真是好手艺,小小一个荷包还值什么双面绣,又用绕针勾勒边缘,如此用心是送给谁?” “家父荷包旧了,我给他换一个。” 宋姝微笑,悄悄把鞋子推到一旁盖住,心里觉得这石娘子忒有些不拿自己当外人。 石娘子整日闲得无聊,只喜琢磨些闲话。这样精巧的针线活计送给老头子用,她心里再不信的,笃定宋姝是送与那个什么表哥。 转身叫娇杏儿从篮子里拿出一截杏黄缎子,“我琢磨着做一件春袄,二月里杏花节穿,却不知裁个什么样式。你手巧,可否帮我想一想?” “二月里有杏花节?” 宋姝接过缎子用手指捻了捻,上好的双桃如意细锦,石娘子果然是个家底丰厚的。 “是呀,这杏林坡最多的便是学子和杏花,等二月中旬杏花开放,灿烂一片十分好看,学子们都来参加杏花节,吟诗作画好不热闹。” “女子也可以参加?” 石娘子有心卖弄,用团扇半遮着脸又说:“你初来,不知道也有情可原。这青桐书院是咱方圆百里最拔尖儿的书院,里面的学子有一半都是未来的官老爷。你想啊,若是这些青年才俊齐聚一堂,那些待字闺中的小娘子们还能坐得住?” 她咯咯笑起来,“便是小娘子的爹娘也盼着寻个官女婿呢,把女儿打扮的花枝招展,一个个的借着赏花的名义择婿。恁多一群人到了诗会上,只管挨挨挤挤,这个嫌后头的踩了鞋,后头的又嫌前头的遮了眼,呸,哪还有一点儿闺秀的模样?” 宋姝笑了,这倒是个兜售书袋的好时机。 “任由她们挤去,不与你我相干。石娘早已觅得佳婿,我听表兄说苏公子是山长最得意的大弟子,下一科必能高中。” 提起夫君苏觅,石娘子更是眉飞色舞,立时将他如何受山长器重、如何才华力压其他学子、自家夫妻又如何恩爱讲了个够。 原来,青桐书院山长陈四郎座下四个弟子,苏觅年纪最长,来的最早,孟钰、肖奈次之,余归舟是来的最晚的。 苏觅家本是商户,苏老爹盼着门里出个读书人,便让大儿继承商铺,次子苏觅则过继到自己三岁便死了的二弟名下,分几百亩地与他做个耕读之家,脱了商籍。 苏觅果然不负众望,读书颇有几分灵气,可惜运道差了些。乡试参加了两次才考中举人,次年的会试又落了榜,今年本来是要再去的,陈山长怕他同余归舟一样落个同进士,便往后拖了一科。 即便这样,二十四岁的举人也是乡间少有,值得苏老爹摆上三日流水席庆祝吹牛。 石娘子面上满是得意,仿佛一品诰命夫人的衣袍已经穿到身上一般,再说起另外三个弟子就不太瞧得上了。 肖奈风流,整日里写些浓艳词句,心思不用在四书五经;余家精穷,余归舟怕是连上京赶考的路费都要借;孟钰倒是无甚可说的,只听说订的娘子是个小尖脸没福气的。 第67章 生意做成 这石娘子哪里是来做针线的,分明是道人长短。 宋姝懒得背后说人,摊开杏黄色细锦,拿木尺量了宽窄,又打量石娘子身型,指着花样问道:“石娘若是做件春袄,要不要对花色?若是对花色,恐会折损不少,只好做个短的。” 细锦珍贵,一般人心疼折损,像这种小碎花纹的图案不对也罢。 石娘子撇撇嘴,抚着纤手上的蔻丹,“自是要对花纹的,损了便损了,你只管裁剪就是。我家里还有好些,白放着霉烂了。” 绿春与娇杏儿坐在门槛上守着,她二人不是一路,几句寒暄了事,无话可说只好支愣耳朵听屋里动静。 一听石娘子这般不客气,绿春先黑了脸,嘴里嘀咕着,“好大的口气!” 空手上门,张口就叫她家姑娘做袄子,谁跟你熟? 娇杏儿横瞪她一眼,小声说:“少见多怪!我们娘子家好大的买卖,几匹布还不是小事?” 绿春冲她翻了个白眼儿,把手指头掰得嘎巴响,顺手拿起靠在墙边晒的木柴撅断,挥手扔得老远。 娇杏儿立刻噤声。 只听宋姝颇为遗憾地说:“我于画工绣工还有两分技巧,裁剪上却平平,勉强自家做件家常穿的裤儿袄儿。石娘既要做外袄穿去诗会,又要对花,又是这样精巧细致的料子,我却是不行的。桃溪村口谢妈妈的布摊上,她家两个嫂子都会裁剪,还是叫她们来做吧。” 石娘子 见宋姝把布料折叠起来放回篮子里,拿起荷包绣起来,果真是一副不打算动剪刀的样子。 石娘子讪笑,“我也没那么讲究,原是,原是 ” 她见宋姝面色恬静,素色衣衫难掩美人风貌,反而更添风姿,通身气派实不像个小门户之女,不由的低了声。 “是我大意了,石娘是见过场面的人,衣衫首饰自是讲究的,怎能让您去村里找卖布摊子?”宋姝冲她笑了一下,又问:“石娘往日衣衫裁剪必是家里的针线婆子动手吧?不知家里针线房有几个婆子,都擅什么绣工?苏绣?还是湘绣、蜀绣?” 她虽是打算卖些针线绣活,却不是任人免费使唤的丫头。 有些人表面看着是说话直爽口无遮拦,实则是试探你的底线,被人戳破又说自己有口无心,那就不客气怼回去。 石娘子整人都不对劲起来,她家虽是温塘富户,家里养着几个会做针线的丫鬟,可算不上什么针线房,更谈不上什么蜀绣、湘绣。 “家中也是胡乱做做,大衣服我都交到城中锦衣阁去做,那边善做苏绣。只是锦衣阁在城南清水街道,离杏林坡有些路程,一时到不得。” “锦衣阁好绣工,最善做女子成衣,所用布料是在我姑母家拿的。”宋姝笑,冲她眨眨眼,“既是这样,石娘叫人裁了衣服来,我给你添几个吉庆的绣样儿。” 说罢打量了几眼她的肚子,一副我懂的模样。 石娘子饶是老辣,仍是脸红起来,啐她一口,“好乖巧的小娘子,竟也听别个长舌妇的闲话!外袄怎好穿那样的花样,羞死人了。” “不是外袄,便画几个枕顶花样儿与你。”宋姝说着,拿出来几个新描绘的花样子。 石娘子又高兴起来,挑了“状元及第”、“童子喜乐”、“凤穿牡丹”三个,看得出宋姝是个懂行的,她素来又爱细致活计,“我要三对儿枕顶,绣好了我叫娇杏来取,工钱照着市价,你千万别与我客气。” 宋姝笑,“一两银子一对儿,不过十来日便能得,我让绿春给您送过去。” 娇杏儿听了咋舌,忍不住扭头插嘴道:“天爷,什么好枕顶儿要一两银子?” 不过巴掌大一块布料,买三尺锦缎就裁出来好些。 绿春翻她一个白眼儿,“往常我们往霞光阁绣坊交货,都是一两银子一对儿,他对外的卖价可是要翻倍的。我们姑娘不得闲的时候,李老板追着要货还不爱绣呢。” 霞光阁起源上京城,在各地都有分店,温塘县自然也有的。 石娘子识货,知道跟霞光阁想比,锦衣阁只算个小作坊。而宋姝的手艺都能拿到霞光阁去售卖,价格自然是不低,自己刚才还想捡便宜让人家白做,怪不得行不通。 “娇杏儿多嘴,你个没见过好东西的小蹄子,懂什么好价不好价?” 她心里乐开了花,霞光阁枕顶儿二两一对仍是十分抢手,花色还不见得能挑到合心意的。现今挑到三幅好兆头的图案让宋姝亲绣,更觉得捡到便宜。 石娘子厚着脸皮又拿出那块杏黄色细锦,“宋娘子不要谦虚,工钱照付,随便给我裁裁吧,左右是家常穿的。” 宋姝本就打算开铺子做生意,自然不肯放过上门的买卖,先前推不会裁,不过是拒绝有人拿着街坊邻居的关系白使唤人而已。 既然石娘子已经明白,她又何必拿乔? 笑着扔了手里的荷包,拿起尺子给石娘子量体裁衣,“先说好,做的不好石娘不许笑我。” “不笑不笑。”石娘子展开双臂让她量尺寸。 “本朝制衣流行窄、瘦、长,似石娘这般‘轻盈红脸小腰身’正适合,无论穿什么都是绝好的衣服架子。” 宋姝夸赞,大华朝女子最喜高髻细腰,多爱在服饰裁剪上花心思,使之修饰体型,行走之中衣裾飘飘,摇曳生姿,平添几分飘逸之美。 她简直迫不及待走出家门,多接触些石娘子这样的青年女娘,开店制衣,用自己的手艺赚钱糊口。 石娘子被她夸的粉面绯红,又喝了宋家一壶好香片,拿着一个飞燕书袋,留下五两银子高高兴兴的走了。 飞燕书袋是送的,杏黄色细锦袄子,裁剪、绣花、缝制一共要二两银子。 娇杏儿觉得十分贵,石娘子却觉得十分值,宋姝还帮她挑了几样首饰搭配,杏林坡诗会上必能迷人眼目,省的夫君的眼珠子去瞧别个儿小娘子。 宋姝拿着剪刀,看着纸上记录的数字尺寸念念有词,沉浸在制衣赚钱的快乐里。 绿春这憨丫头翻来覆去的拿着五两的小银锭看,“姑娘,您真能干。” 比起这个,她忽然觉得一百文一个的飞燕书袋简直太便宜了。 要不要再提一提价格? 第68章 寻找村塾 宋姝笑,“傻丫头,好马配好鞍。反过来说,咱们的好手艺,自然也是要卖给识货之人。飞燕书袋本就是给书生用的,定价低,花样就简单。只不过,不挣钱的买卖一样花费时间,所以不如——” “这个我知道,这叫‘宁撞金钟一下,不敲破鼓三千。’” 宋锦宽从东屋跑出来插嘴,他知道家里来了女客,一直躲在东屋看书写字,等石娘子走了才出来玩。 “姐姐,等我写完功课,到书院里帮你卖书袋。” 宋姝笑,拉了拉他的小发髻,“你当书院是市集?” 宋锦宽眯着小眼睛笑了,撒娇拉着她的手臂晃了晃,“姐,二表兄说带我去书院玩,他什么时候回来?” 宋姝拉着他发髻的手一顿,不知怎地有些心慌,“算着日程正该与秦家交涉,也不知结果如何。” 宋锦宽皱眉,直看着她,“姐姐不必慌,有两位表兄帮忙,事情必会妥当。说不定,二表兄能将祖父都劝得转了主意呢。” 宋姝倒了一碗热茶递与他喝,无奈道:“宽弟,阿姐教你个道理:人生切忌一个贪字,样样皆要好,则样样皆不可得。这桩婚事牵扯到几方利益,人为财死,谁个肯轻易罢休?哪里是二表兄几句好话就能劝得通?我只要爹爹顺利与秦家退婚便可,祖父那边是不能修好的了,说不定还会将咱们赶出门。” 宋锦宽似懂非懂,一口应了,笑道:“赶出门才好,咱们三个在这里长住,等我长大了养活你与爹爹。” 宋姝摇头,“你小孩子家不知另立门户之苦。” 又说:“既是想要长大养活爹爹,便要好好念书,吃了午饭我先去书局送书袋,再带你去村塾让夫子瞧一瞧吧。” 她想找几个附近的小读书郎们,问一问几个夫子的口碑,确定村塾和举人老爷开的私塾哪个更适合自家。 宋锦宽拍手叫好,他在家里闷得久了,十分想要玩伴。许是太兴奋,趴在宋姝桌边看她做活儿,嘴巴里问个不停。 “姐姐,学堂里有许多小郎?” “是。” “小郎们会同我玩吗?” “会。” “夫子会打人手板吗?” “淘气打架、功课写不完,大约是会打几下的,让你长长记性。” 宋锦宽吐了吐舌头,“我会写完功课,不叫夫子生气。” 少顷,绿春请她们姐弟吃饭。 今日吃腊肉焖饭、蛋花汤,腊肉香醇,配着碧莹莹的豆角,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 宋锦宽急着去学堂,飞快的扒拉了一碗饭,又灌了半碗蛋花汤,被宋姝拦住了,嗔怪道:“你肠胃弱,吃快了不容易克化,饭后也不能立刻吃茶喝汤,少喝几口得了。” 宋锦宽用手背抹去嘴角饭粒,歪头笑道:“姐姐快些吃,万一去得晚了,夫子散了学堂可如何是好?” 宋姝点头,又吩咐道:“先去把你这身袖口油污的衣裳换了去,莫让夫子以为你是个以袖做手帕的懒汉。” 说得宋锦宽红了脸,笑嘻嘻跑了。 待绿春收了碗筷,宋姝锁好门,大家一起去桃溪村市集。 随缘书局的胡店家仍是佝偻着背,小眼里透着精光,拿着飞燕书袋翻来覆去的看几遍,不住口夸赞,“姑娘好手艺!这书袋做的精致,名字取的也讨巧,燕子飞回、紫气东来、家有喜事!不知卖多少钱一只?” 绿春答:“一百文一只,每只给您五文钱做抽头。” 胡店家咂咂嘴,觑着眼凑近书袋看了看布料,“不便宜。” 宋姝知他心中所想,必是觉得细棉布价贱,笑,“是不是好活计,还要看裁剪款式、看绣工,自有识货之人,您只管代卖。便是卖不出去,也不白占了你家的铺面,每天两个铜板。若是店家卖光书袋后,帮我揽活儿预定新货,再另算抽头。” 这几个书袋除了布料不是绸缎,款式新、绣工细,要是送到霞光阁,价格起码翻倍。 不过,她想看一看青桐书院学子的市场有多大,先拿几个试水。 “姑娘爽快!” 胡店家挑眉,将飞燕书袋挂在门口显眼位置,“待会儿老头子多喝两盏茶水吆喝起来,见谁都要夸一夸,这么鲜亮的活计,定会有人来买。” 便是没人买,也能白拿两个铜板,不过费一根钉子的位置。 “姐姐,走吧,走吧。” 宋锦宽见她们事了,扯着宋姝的袖子撒娇。 他听姐姐话,早将自己从头到脚都收拾了一遍,还换了簇新的衣服,心中兴奋又忐忑。 胡店家笑了,顺手拿过一块芝麻糖与他吃,“小郎几岁?可是急着叫姐姐与你买果子吃?” 长者赐,宋锦宽礼貌的接了却不敢吃,生怕弄污了衣襟。 “老伯伯有礼,小子马上六岁,我却不是要姐姐买果子吃。” “我家小弟到了读书年纪,正向去村塾打问如何拜师进学,不知店家可知村塾怎么走?哪位夫子学问好?” 宋姝问,本地人总比她们人面广。 胡店家抬头细看了看她,总疑自己见过此女,心道:既然连村学都不知,想必是新到桃溪村,我岂能识得她? 摇摇头,“我虽是在此地开书局多年,却不是本村人,只不过赁村民一块地方。村塾里有一位李夫子口碑甚好,家在桃溪村下游几十里的余家庄居住。我给你引荐一人,他是李夫子的同村邻居。” “有劳店家。”宋姝笑着行了一礼。 胡店家摇摆走到屋后,冲后院里高声唤道:“余郎君,余郎君?” 宋姝一囧,莫不是那位小才子余归舟吧? 她先拒了人家租房,反要请人家相帮寻夫子,难免心中忐忑。 门帘一掀开,果然是余归舟叉着两只满是浆糊的手走进来,原来是在后院熬浆糊、装裱书册。 余归舟乍然见到宋姝俏然而立,明目生辉,只觉她仙子一般,与这破旧逼仄的书局格格不入。 又见她冲自己笑着点点头,不知怎地心里慌乱起来,免不了又是脸色一红,眼睛都不敢看她。 “胡老爹,唤小子何事?” “你快洗了手,带这位姑娘去村学见一见李夫子,她家弟弟要寻个学堂念书。” 余归舟再没想到是这件差事,一时怔住。 胡店家见他不动,斥道:“怎得发起呆来?裱糊书册也不是一日两日的活计,你出去走一圈,只当歇歇眼睛也好,省的又在心中腹诽我这个店家不通人情。” 又转头对宋姝道:“余郎君品行最是可靠不过,小娘子放心。只是 我看你总有几分面善,疑心曾在哪见过?” 上一次来店里,宋姝还是翩翩少年郎,今日再来换了女子模样,难怪胡店家相见不相识。 她心里暗笑,嘴上不认,“你日日在街头坐着,我又常来市集买菜买米,咱们撞见过也未可知。” 余归舟正端个盆,细细清洗指甲里的面糊,听闻此言嘴角提了提,顽皮。 第69章 桃溪村塾 余归舟带着宋家姐弟俩进入桃溪村中,“村塾就在十字街口,门口有一株大槐树的三进院子便是。” “有劳余郎君。不知村塾有几位夫子?李夫子可和气?” “村塾两位夫子,李夫子和杜夫子都是童生。你若是为小郎启蒙,来这里最合适不过。” 村塾多为桃溪村启蒙顽童,而举人老爷的私塾多是考中童生后的学生,一般是不收宋锦宽这般年纪的幼童。 宋姝打消了去举人老爷私塾的念头,认真询问起村塾的细节。 余归舟一一回答她的提问,不过几步路仿佛走出了万水千山的感觉,到了村塾门口隐约听到里面不少孩童欢呼喊叫之声,宋锦宽第一加快了步伐。 一个梳着两个小髻儿的小童儿扒着门框看见他们,吸了吸鼻涕,扭头向院中喊一声“夫子来了!” 只听院中喧哗立时收的无影无踪,一阵撞击桌椅的响动此起彼伏,继而传来郎朗读书声。 余归舟和宋姝面面相觑,忍不住笑起来。 等他们走进院里,抬眼便见一排粉墙灰瓦木窗,数名幼童分作四班,大部分正拿着书本摇头晃脑,也有人低声嘀咕,传来嗡嗡的声响。 很明显,两位夫子并不在第一进院子。 “第一进是四个丙班,大多十岁以下,念些《三字经》、《千字文》之类;第二进西边是两个乙班,十五岁以下,是准备走科考路的少年小郎,开始读《四书》、《五经》,学些经论、律赋、策论等;东边是一间书库,一个甲班,里面都是备考童生试的学生。最后一进是两位夫子的宿房、伙房以及两三个仆役的房间。” 宋姝点头,班级越往上,人越少,除了书本难度增加的缘故,还因为读书花费越来越多。 先不提给夫子一年的束脩,四季的鲜果干果肉食,就是笔墨纸砚、书籍、考试都是一笔大开销! 只是一个小小童生试,就要经过县试、府试、院试三层,还需要若干村民和一到两名秀才作保才能报名,平白担着干系,不收几贯铜子的好处哪个又肯白白作保的? 若是读书好,再一层一层参加考试,花费更是不知多少。 桃溪村富足,村塾的规模已经算是颇具规模。 但大部分人都是普通村民百姓,一年四季面朝黄土背朝天收些庄稼,管了一家老少吃食衣裳,再攒些钱聘媳嫁女,说不得又要抛洒给些药房大夫,能有多少留下来供给读书郎? 再者,家里需要劳动力干活,若是男丁稀少的家庭,更不能让儿郎去上学了。 因此大多数稍有余钱的农户,把孩子送来念二三年丙班,念本书,认识几百字,写得信笺看得药方便是改换门风。 “呔!鼻涕虫,这哪里是夫子?你敢谎报军情?” 冷不防从第二间丙班里传出一声爆喝,宋姝吓了一跳,歪头望过去原来是方才扒着门框报信的双髻儿小童,被个又高又壮的胖小郎按住了。 “我,我见他穿着同李夫子一般的青布长衫,以为他是嘛。” 双髻儿小童又怕又叫屈,他初来乍到,对夫子印象还不深刻,这帮孩子欺生非要他站在门口望风,这不就望错了。 “你这一点本事也无的糊涂虫,本大王留你何用?快快滚下山去吧!” 胖小郎说着,一把扭住他衣襟从书桌旁提起来推倒地上,引起另几个顽皮小郎拍手笑起来。 胖小郎越发得了意,竟然抬脚踩住双髻儿小童的衣袖阻止他起身。他身板足有双髻儿小童两倍宽,力气又用得足,地上那个如何起得来? 双髻儿小童又羞又怕,涨红了脸,眼泪汪汪威胁,“我要同夫子讲——” “呸!你个小娘养的告状胚子!” “他整日娘们唧唧的流泪,干脆脱了他的裤子,叫他穿裙子去!” 几个顽童越发闹腾起来,围上来脱他的裤子,双髻儿小童自是不肯,拼命挣扎踢打,大家乱成一团。 初来乍到便见如此欺人恶事,宋锦宽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怯生生后退一步,拉住姐姐的衣襟。 宋姝反倒满脸笑容,拍了拍他的肩膀,又在他耳边低语几句,含笑望向余归舟。 余归舟无奈,走进去分开打闹的顽童,斥道:“满口污言秽语,成何体统?夫子平日里便是这样教你们道理的?” 小郎们不过七八岁年纪,见余归舟穿着儒衫与夫子类似,说话口吻又严厉,多数以为他也是夫子,纷纷静了声。 宋锦宽握着小拳头跑进去,扶起躺在地上淌泪的双髻儿小童,扯着衣袖给他擦干眼泪,又拍身上的土。 只那胖小郎不服气,拿手指着他,“你,你不是我们村的夫子!干嘛来管我的山头?” 余归舟笑,“路不平有人踩,不是你们村的夫子,见你欺人也可以出手相助。” “我偏不要你管!你欺负我,我去叫祖母来骂你!” 胖小郎显见是被家人宠惯,竟将倒打一耙学的透彻。 绿春看的不耐烦,真恨不得上前给这小子一脚,被宋姝用眼神制止了。 他边喊边跑,与李夫子撞个正着。 “放肆!李高胖,你要骂哪个?” 李夫子与宋姝所想的温文尔雅完全不同,竟然是个又白又胖的矮子,手里提着、腋下夹着数个大小包裹,累得红润润的脸上汗津津的,不料俱被李高胖撞得掉到地上。 绿春走过去捡起来,一一放到庭院中央的石桌上。 “我不是骂您!”李高胖急忙分辩,指着余归舟,“我去叫祖母骂这个人!” 李高胖便是前不久被贼匪杀了的李屠户之子,他祖母本就溺爱孙子,这下更是看得眼珠子一般。若是那个老货来叫骂,村塾还不炸了窝?七个班的学生都别想上课。 李夫子瞬时觉得头嗡嗡作响,气得一蹦三尺高,“你敢!你敢叫你祖母来,我就去坟地里找你爹!叫他爬出来管你!快回屋去读书!” 李高胖不敢跟李夫子硬怼,嘴里嘀嘀咕咕进屋去了,其他小郎们自然跟着偃旗息鼓,瞬间读书声一片。 宋锦宽送双髻儿小童回座位上,学着姐姐的样子拍一拍他的肩膀,笑了笑。 李夫子这才有空闲,让他们几个到石桌旁坐下,“归舟,你这是?” 余归舟微笑拱手,“夫子,我来与您推荐个学生。” 不等宋姝催促,宋锦宽一脸严肃的上前施了一礼,“小子宋锦宽,拜见夫子。” 村里这般岁数的小郎甚少会行礼,李夫子乐了,“呦,小郎很是知礼。我问你,来村塾所为何事?” “想读书。” “为什么要读书?” “读书可以让人明理,不做糊涂之人,行糊涂之事。” 李夫子 竟然不是当大官、发大财? 第70章 捞鱼捕虾 李夫子清清嗓子,“咳,你小孩子家,不知道这世间最难得便是糊涂二字,凡事都要讲个明白,岂不是要累死?” 宋锦宽疑惑,“那学生应该做一个糊涂人吗?” “也不是做糊涂人 要做一个粗蠢的明白人。” 见宋锦宽还是不明白,而宋姝、余归舟又抿嘴笑,李夫子转了话题,“你可认得字?都念过什么书?” 这个宋锦宽会答,一板一眼的掰着手指,将自己读过的书、写过的字说了一遍。 “嗬,小小年纪倒识得不少字,是个聪明孩子!往日都是谁教你?” 李夫子颇为惊讶,自古这教书育人的,都喜欢收天分高的孩子,最好是个神童。 宋锦宽听了夸,心里有几分小得意,挺着小胸膛答:“是我爹爹教的。” “你爹爹 是账房先生?” 能教孩子读书,最起码念过年书,做得账房。 “我爹爹是秀才。” 李夫子 本人才是个童生。 想想秀才公家的小郎都要找自己来教,又高兴起来,“你年纪虽小,学问基础却在中等,就在丙级一班吧。” 听这话竟是同意宋锦宽入学读书,宋姝心内一喜,盈盈行礼,“谢李夫子,待家父归来,必会再带锦宽来拜谢师恩。” 当下双方约定,待宋明川回家后来行拜师礼,在这之前宋锦宽想来村塾旁听也随他,都是当地乡民,并无太严苛的规矩。 桃溪村塾占的是桃溪村的房舍,又由当地村长、里正组织聘师、清扫、做饭等,桃溪村的小郎们是不需要缴纳束脩银子的,只拿束脩六礼、两季共十斤米粮交给夫子。 而外来附学的小郎们则无此福利,每年六两银子分春秋两季交给村里;束脩六礼、两季共十斤米粮同样交给夫子。 李夫子见宋锦宽进退有礼,应答流畅,而宋姝言行举止大方,毫无村户女娘缩手缩脚之态, 难免在心中猜测:不知秀才公是何等样的人物,教养出这样一双儿女来!改日倒可以会上一会,或可切磋下书本学问。 一行人拜别李夫子,宋锦宽仰头问阿姐,“夫子为什么说要做糊涂人?” 宋姝笑:“夫子的意思是说,要做糊涂人,但要行聪明事。” 宋锦宽想了想,疑惑,“假装糊涂?” “小郎聪慧。” 余归舟笑赞,内心又想其实姐姐更聪慧豁达,只是这种夸赞之语不好说出口,他转头向宋姝搭话,“令弟来日勤奋读书,必有所成。” “余郎君休要赞他,小人家懂得什么?” 宋姝笑,又略有些羞赧,“不知余郎君可寻到房舍?” “尚无,不过有一位师兄说,他亲戚或许能分一间出来,这一两日就得消息。” 宋姝正欲说话,忽然看见旁边桃溪河上几条小舟缓缓划来。 “锦宽,宽弟——” 却是陈琏和高鉴书站在一条小舟上叫他们,满脸兴奋得意之色,“宽弟,快来看我捞的好大鱼!” 他端着一个竹篓向她们抖了抖,果然见几尾鲜活的肥鱼蹦跶。 “宽弟,快上来,我带你去捕鱼!不消得去慈光寺,这桃溪河里也有肥鱼。”陈琏摩拳擦掌,恨不得立时拉了宋锦宽去大显身手。 连高鉴书也跟着凑趣显摆,把竹篓抖了又抖,肥鱼纷纷打挺鲜活有力,不消片刻就围了一堆闲人观看。 “陈二哥哥!我想去。”宋锦宽喊起来,央告宋姝,“姐姐。” “你们水性怎么样?掉到河里不是玩的。”宋姝哭笑不得。 “姐姐放心,我可是有名的浪里白条!这桃溪河能有多深?水流也不甚湍急,便是扛着锦宽也能游个来回。” 陈琏等不及,一竹篙撑开小舟几下划到岸边,递手与宋锦宽,示意他上来。 等宋锦宽欢呼着跳上小舟,陈琏似又想起什么,拿眼看着余归舟,“这位大哥看起来眼生,不知是——” 余归舟微笑,“鄙姓余,是青桐书院的学生。” 他见陈琏华衣锦服,性子活泼鲜明,显见是位官宦子弟,与自己这样的穷书生明摆着不是一路,简单介绍完自己就不再开口,反而向后退了几步,让宋家姐弟与他交谈。 “你们这是,这是去哪里?” 陈琏想起徐文睿那副痴汉心肠,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他觉得自己十分有义务帮徐大叔留意宋姝身边的男子,但又不知道从何问起才能不露痕迹。 宋姝自是不想当众分说自己与男子同行,哪怕是去办正事,总有好事的村民乱嚼舌根。 她一挑眉,“你还有什么话说?快去捞鱼吧。最好再捞几捧河虾,我在前面市集买两把鲜韭,晚上与你们炒河虾吃。” 陈琏挠挠头,为难道:“我是没甚话说,只不过徐大叔该有话说了 ” “这又干他何事?他回来了?” 宋姝不解,半日也想不出这事与徐文睿有什么牵连。 “没什么,他还未有消息。我带锦宽去捞鱼虾,晚些送他回家。” 陈琏暗想,宋姐姐与个俊书生走在一起有说有笑,听到徐大叔的名字如此坦然,表情丝毫不见波澜,可见徐大叔一腔春情怕是要错付了,真是可怜。 不过,人家余书生脸蛋生的好看,又眉目含情,一副风流倜傥的模样,确实比徐大叔这膀大腰圆的土匪好看些,怪不得小娘子们都爱俏书生。 徐大叔输的不冤。 他心里替徐文睿可惜,面上仍是笑嘻嘻的,吩咐高鉴书点开小舟,带着两个本地帮闲,向着水流平缓的地方划去。 话虽如此说,他到底还是对余归舟留了意。 温塘因地势原因,气候温润,草木倒比别处绿的早些。春江水暖,河面上鸭声一片,水底下早有成群的鱼虾游动。 帮闲熟知地形,带他们到一湾水洼附近,陪着三人捉了几回鱼,又兴起跳下浅水,摸了两陶罐螺蛳小虾送与他们。 陈琏看小虾鲜美,笑着对宋锦宽:“果然是好东西,咱们带回家托姐姐料理了,再烫壶好酒吃。” 他心眼如筛,一来是趁个借口去宋家打问那书生消息,二来是自家做不好鱼虾,白糟蹋了。 第71章 有心做媒 四伯母派来的嬷嬷带着个做饭丫头,只会烧些青菜卤肉。陈琏偶尔点名叫她烧一条醋鱼,倒弄的好像是灶火里钻出来的黑鱼精,色重又腥气。 宋锦宽拿着草棍儿逗弄瓦罐里的小虾,咂了咂嘴。 “这些鱼虾交与我姐姐再没错的,包你鲜掉舌头。当初在家的时候,祖母请人教三个姐姐下厨做菜,二姐三姐都是瞎糊弄,只有我姐姐是认真学的。” “为什么?” 陈琏想这位宋姐姐倒是实在,自己那些姐妹们也要学厨艺,但大多是学着做些华而不实小点心,能偶尔哄男人和婆母开心就好。 这些脏手又腥气的东西她们是碰也不碰的,更何况还要见油烟。 母亲说小娘子们的手都要保养的白白嫩嫩,烫个水泡便是天大的事,尤其是不能碰煎炸之类。 叫他说,这连屁点大的事都算不上! 手嫩有什么好?莫非能供起来每日拜它生钱? 若是有个会拉弓骑射的小娘子,能与他一起在马背上驰骋,便是满手老茧也是好看的。 宋锦宽呲呲牙,用草棍将小鱼小虾逗得满罐子跑,“姐姐说将来分家了,万一我爹养不起我们,她可以开一家食店,或者去大户人家做厨娘。” 这年头,手下功夫了得的厨娘收入是很可观的,养活一家老小不成问题。 有那些专门与人做宴席的厨娘,每日带着厨下帮工往来高门大户,帮夫人们准备各种正式的、非正式的宴席。 甚至可以根据自己多年办宴席的经验,针对主人家的官职品级,对宴席的用品、规模提出合理的建议。 更有心思细腻的,熟知各府女眷之间恩怨情仇关系,连吃席座次都能给主家安顿妥当,那一份收入就相当可观。 想不到宋姝竟有这般志向 陈琏眼珠一转,“你姐姐是个夫人命,她将来请人做厨娘还说得过去,断然没有自己去做厨娘的道理。” 说罢,命帮闲将小舟靠岸,随手扔过几个银角子与他们,谢过今日陪伴之力。 俩帮闲一哄抢过,一人分得两个两三钱重的银角子,不过陪这位小爷在河面上耍了一两个时辰,一月的饭钱有着落了。 喜得他们走路腿脚打摆子,巴结奉承的话说了一箩筐,只恨不得日日陪这位小爷玩耍,反正他们闲着也是瞎玩。 陈琏才不管他们的小心思,巴不得早早离去,叫高鉴书提着陶罐竹篓上岸,挥手赶苍蝇似地将人赶走。 三人回到宋家小院,宋姝与绿春竟然还未归来。 高鉴书把沉甸甸的陶罐竹篓放到厨房,几尾肥鱼扔入水缸养着,又拿了大木盆将螺蛳河虾倒出来清洗干净,将河虾单独捞了放在木盆里扣住,螺蛳滴了些油盐仍用清水养着吐沙。 陈琏与宋锦宽在旁边蹲着看他干活,低声闲聊。 陈琏嘻嘻一笑,“宽弟,你给哥哥讲一讲那位余书生吧?” 宋锦宽蹬着一双纯净无辜的眸子,“君子不背后说人。” 陈琏气笑,趁他不备从陶罐里挖一指头河泥抹在两腮,“豆芽儿大的小郎,也敢称起君子来。” 宋锦宽气的两腮鼓鼓,抻着袖子要擦脸,又舍不得新换的衣裳,分辩道:“君子还分什么年纪大小?陈二哥趁我不备偷袭,非君子所为。” 逗得陈琏哈哈大笑,还是高鉴书递给他一块帕子,笑道:“宋小郎擦擦脸,你陈二哥惯会玩笑。” 陈琏斜睇他一眼,故意使诈,“我猜那位余郎君不怀好意,是想做你姐夫。” “你休要胡说!”宋锦宽急的跺脚,姐夫哪有乱认的?传出去要坏姐姐名声。 他有点不情愿似地分辩道:“他在随缘书局帮工,胡店家请他帮忙引荐村塾李夫子,是位热心人。” 又瞪着小眼睛威胁陈琏,“陈二哥,你不好乱讲坏我姐姐名声!” “好好好,不是不是,我说错了。” 陈琏连忙道歉,心知宋锦宽岁小不懂事,自然看不出好歹。 他虽不是欢场浪子,还是能看破男人的小心思的。 方才宋家姐姐态度落落大方,姓余的瞧她的眼神儿却不忒温柔了些,要说没有丝毫情意他反正是不信的。 一时忍不住蹙眉咂嘴,今晚必要秉烛夜书,与徐大叔写一封八百里加急快报。 惹得宋锦宽和高鉴书二人对视一眼,很是不解。 高鉴书终于将两盆鲜货清理干净,“等宋娘子回来,直接煮了便能吃。” 他与绿春不对眼,本来对宋姝也是印象平平,但一听说她厨艺极佳立刻生了些好感。 在三人盼望的眼光中,宋姝主仆终于回来了。 “这也太多了些!” 绿春吃惊地看着一大盆活虾,一大盆螺蛳,“你们这是挖了人家巢穴。” 高鉴书一撇嘴,“你这人忒事多!自来送礼只有嫌少的,哪有嫌多的?” 绿春不甘示弱,翻个白眼儿斥道:“春天的河虾刚开始长,个头也小。捞些大的吃,小的放回去养的更肥美些不好吗?” “你们两个休要斗嘴,快去捡柴烧火。”宋姝笑着分开二人,“拣大的活虾清煮,今晚饱餐一顿;小的取一盘炒韭菜,余下的重油重盐炙它,酥脆干香,能放四五日不坏,与你们做个零嘴儿。” 宋锦宽拍着手表示赞同,姐姐手巧,她说好吃必然就不会差。 高鉴书皱着眉去劈柴生火,斧头舞得虎虎生风。 绿春噘着嘴淘洗河虾,将大的一一挑拣出来。 最后由宋姝掌厨,陶罐滚水里下了姜蒜,少点些桃花酿去了腥气,活虾只留鲜甜,又配了酱蒜汁。 另一边铁锅里热油放些姜蒜韭菜,抓一把小虾子进去爆炒,另有一番口感滋味。 “你们年纪小,只许喝一杯。” 宋姝吩咐绿春分别给陈琏和高鉴书倒了一盅桃花酿。 陈琏吃得高兴,本就是自己个儿使力捕捞出来的,当然别有一番滋味儿。 “那几尾活鱼又大又肥,想必是蛰伏了整个冬日养出来的,最是鲜嫩肥美,明日咱们做鱼汤面。” 绿春又往嘴里扔了一只虾子,嚼的咯吱响,看得高鉴书直皱眉。 陈琏眼前一亮,又偷喝一口桃花酿,“明日我还来。” 宋姝笑着应了,不经意的问:“徐大叔什么时候回来?若是赶得及,倒可以请他一起来吃鱼。” 陈琏装模作样道:“他事忙,好似没线的风筝,哪知道何时回来。刚递了口信说,近日都不得闲,叫我不要等他。” 他心里崇敬徐文睿,又喜欢宋家父女和气安稳,小小年纪竟然有心做媒,故意拿话试探宋姝,脸上堆着笑偷瞧她神色。 宋姝听了确实一惊,莫不是平山县衙之事不顺? 翌日徐文睿收到一封快信,洋洋洒洒写了几页,其实就两条信息:一是有人接近宋姝,两眼放光;二是宋姝听说他不能回,面有担忧。 徐文睿拿着信纸,一时心里酸的甜的都有。 第72章 祖父晕倒 待陈琏饭饱离去,绿春收拾了厨下。 宋姝带着宋锦宽灯下读书,认几个字。 “宽儿好好读书,将来——” 不料,这小郎却不高兴地看着她,夺过书自己闷头看,嘴唇轻抿。 真是莫名其妙,宋姝放柔了语气问:“为了什么事生气,你同我讲清楚好不好?” 宋锦宽眼睛看着手里的书册,“我同陈二哥捞鱼费了好多时辰,怎地到家还未见你们回来?你同余大哥去做什么事耽搁了?” “胡说,我们能做什么事?不过是路上多聊几句闲话,托他向同窗介绍飞燕书袋。”宋姝哭笑不得,捏住他的小鼻梁,“你的小脑瓜想些什么?” 才几岁大,都学会管姐姐的事。 宋锦宽脸色稍稍缓和,语调里带着些委屈,“陈二哥说,余郎君想做我的姐夫。” 经过秦大一事,他对“姐夫”二字毫无好感,只愿姐姐长长久久在家住着。 噗,宋姝吓得一口水呛到嗓子里,剧烈咳嗽起来。 心情有点复杂,忍不住骂粗话,“你们,你们两个小混账!” 十多岁的半大少年,脑袋里装的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 她嫌弃的看了自家小弟一眼,“这话真是荒谬,你若再听他胡说八道,当心我拧你们的嘴!” 余归舟举人身份,又是陈四郎的得意门生,前途无量,说他对自己有意思真是太过于看得起她。 年少而慕少艾,最多只是同龄人的好感。 “姑娘,大郑郎君回来了!”绿春咚咚的脚步声响起,人未至声先闻。 宋姝向门外一望,满面笑容大表兄郑源跨进来,“姝儿,快给我弄些饭食,午间只吃几个冷干粮,肚中饥饿。” 家里还有新做的虾干,绿春又去厨房做了一碗面条,让郑源吃了。 宋姝有心想问他退亲过程如何,一念起又收回,道:“表哥路上辛苦,慢些吃,锅里还有。” 打发绿春带锦宽去睡觉,郑源见屋中再无旁人,从袖袋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木匣子,催宋姝打开看。 他神色得意,“我们弟兄出马,果然不负所托。” 宋姝听到“不负所托”便知事成,掀开盒子又被金灿灿珠钗手钏晃了眼睛,轻声低叹,“怎有好多金银!” 郑源与她说了原委,又喝了一盏热茶汤,笑道:“这下你们日后有托,不必发愁了。只是大舅却要受些蹉跎 我回家与母亲说一声,免得她担心,你关起门户早些睡吧。” “表兄慢走,略等一等。” 宋姝将木匣拿回屋收好,又取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笑道:“我给姑母做了一点针线,劳烦你带过去。” 郑源接过后也不细看,只是收将起来道了谢,快步去了。 七弯巷宋宅喜悦重重,平山宋家却闹了起来。 宋大通听宋明川说,他已经给秦二写过退婚文书,登时气得半死,一脸怒容地叫他跪下,又喊宋振川取大棒来。 “老二,给我狠狠地打,让他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错!” 宋振川已经贴进去亲闺女博取一场富贵,闻言岂有不恼的? “是!”他恨声应了,虎着脸拿了一根碗口粗的棍子便站到了大哥身后。 宋明川惊慌不已,这样几棍子下去自己还能有命? “爹,哪有弟弟打哥哥的道理?” 宋大通白他一眼,一撩袍子在床边坐下,“他是代我动手,打死你这个逆子也活该!” 郑浤看的目瞪口呆,连忙摆手阻拦,“外祖父,别说秦大已经死了,便是没死也不能嫁他!我在温塘都听说他许多劣迹,作恶多端不是个好人!” “小畜生,你给老子闭嘴!只怕这里也少不了你的主意,等我有空再叫你母亲来说道说道。” 宋大通口不择言,连郑浤也骂起来。 看他一副冥顽不灵的模样,郑浤气极反笑,“您这又是哪儿立的规矩?我母亲是郑家妇,饿死病死您都没管过,现在叫她来听什么训斥?” 宋大通一愣,皱眉看他,宋家还未曾有谁敢这样跟他说话。 宋明川慌忙阻止他,“浤哥住口。” 宋振川则直接过来揪住他衣襟,拽到院中,“既是郑家人,谁许你管宋家事?赶紧给老子滚滚滚!” 郑浤目光冷冽地看着他,皮笑肉不笑,“二舅,外祖父年老糊涂,你也跟着犯糊涂不成?你以为悄悄把二表妹送过去做小,这事就能成?” “你怎知道?”宋振川瞪着他,表情十分可怖。 郑浤拉开他的手,抚平自己的衣襟,掏出一张纸条递过去,语带嘲讽,“您自己瞧一瞧吧,陆太爷的势,是那么好借的?” 宋振川草草看了一遍,脸色灰白,三步两步跑进屋,抖着手递给宋大通。 宋明川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跪在地上眼巴巴瞅着他俩,真希望能透过纸背看到上面所书文字。 哪知道宋大通看完未发一言,直接两眼一翻从炕沿上出溜下去。 “大哥,瞧你做的好事!竟把爹气死了。”宋振川慌了,一边拽老爹一边怨怪大哥。 宋明川 分明是你给他看信看死的。 兄弟二人合力把他抬到炕上,探了探鼻息,还好只是晕倒,掐了一会儿人中便有了些呻吟声。 郑浤唤二牛去请大夫,又叫婆子去请外祖母胡氏过来照管。 “二弟,你到底给爹看了什么?”宋明川松了一口,不解的问。 宋振川怒,挥了挥拳头,“你还要装蒜?” 郑浤安排妥当,背着手慢悠悠晃进来捡起那张信笺,递给宋明川。 “大舅,午饭时有个人递了这信笺与我。上面明明白白写着:陆太爷本就在公务上犯了差错,正被上头责问严查,在这紧要关头他竟还有心思与民女通奸,怕是要因此丢了乌纱帽 被家中大娘子知晓奸情后,一通撒泼好闹,发誓要整治宋家 二舅所为,岂不是给家里招来破家大祸?怎还有脸质问大舅?” 宋振川吃硬不吃软,拿准了大哥软弱才敢呼呼喝喝,不把他放在眼里。 遇到郑浤这样敢与长辈呛声的反而胆怯,况且又被他拿捏了把柄, 嘀咕道:“大妹不知道怎么教儿子的,纵得你上下不分。” “我上下不分正是跟二舅学的。不知外祖父怎么教儿子的,纵得二舅敢对大舅呼呼喝喝,挥拳动手?”郑浤吵嘴毫不示弱。 第73章 师徒演戏 屋里突然安静了下来,只听见宋大通偶尔哼哼几声,似是受了极大刺激。 能不受刺激嘛,几万两银子飞了。 忽然,宋振川噗通一声对宋明川跪下,哀求道:“大哥,我求求你,千万别与秦家退亲。婧儿已经跟了陆太爷,生米煮成熟饭。咱弟兄俩只要哄住他,秦家的五六万家财还不是任咱们享用?” 这话说的无耻之极,饶是宋明川好脾气,第一反应还是想扇他一个耳光,他确实也这样做了。 “你,你真是钻到钱孔里?家里是缺吃还是少穿,要你拿亲闺女换钱?” 以这样不明不白的方式跟了陆自安,与勾栏院的花娘们有何区别? “你少与我讲大道理!反正二丫头是因你家的事才被爹献出去的,你必须负责到底!” 宋振川恳求不成反被打,捂着脸嚷嚷起来,要不是畏惧郑浤在场,简直要扑上去与宋明川撕打。 给陆太爷使美人计是他的主意,一开始进行的比预料之中还要顺利,但他就是莫名地提心吊胆,总觉得好像要出事。 不过短短几天,他的预感成了现实。 “哎呀呀,我的天爷啊,真是造孽!” 胡氏呼天抢地的闯进来,张口就训宋明川,“你二弟说的没错,都怪你不争气,要不然怎用的着婧儿受这般委屈?” 又有宋振川在旁告状,“阿娘不管管长兄,都是他害我婧儿一辈子。” 宋明川睁大了眼,一时间连回嘴都忘记了,气咻咻甩袖而去。 郑浤一溜小跑跟出来,勉强挤出个笑容来,“大舅,接下来怎么做?” “我回房去收拾东西,你去前院听着大夫怎么说,若是他身体无碍,咱们立即就走。” 宋明川心头火压抑不住,钱是照妖镜,也是量心尺,这个家早些散了也好。 秦家的两千两聘金,只当给二老的养老钱。 一个时辰之后,甥舅俩雇了马车奔向温塘。 胡氏忙着照顾宋大通,宋振川则黑着脸出门打探陆太爷的消息,估计是觉得宋明川已经没有利用价值,拦都没拦。 宋明川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拎着自己的一堆破烂灰溜溜走了。 “浤儿,你猜是谁给咱们送的信?” “一个知晓秦宋两家恩怨,又不愿意外祖父得意的人。” 郑浤打了个呵欠,十分感谢此人透露消息,直接击破外祖父和二舅的美梦,否则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他懒洋洋地往车厢里一躺,打算就这么睡个好觉。 “大舅莫慌,两千两银子够他活到买棺材,还有剩余。” “混账。” 马车摇摇晃晃,摇的两个人都昏昏欲睡。 然而,没过多久,车厢门被敲响,又有一封信过来了。 郑浤困倦至极,伸手打开信笺瞥了几眼,顿时来了精神,坐直身子将信全部看完,脸上的表情不知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想了想,还是摇醒宋明川,轻声说:“大舅,陆太爷要下大狱了。” 宋明川唬了一跳,“这么快?” “他前事未清,又出新祸,上京城来查办此案的陈大人在县衙遇刺受伤。”郑浤慢慢将信笺揉成碎屑,低声道:“说不定便是狗急跳墙。” 他对送信的人更好奇了,这人神通广大,知晓许多衙门内幕,到底是跟陆太爷有仇还是跟宋大通有怨? 他想报复谁,只管做了便是,为何非要报信与自己知道?确切说,是报信给大舅知道。 难道是对大舅另有所求?或者是,大舅曾经对他有恩?但大舅的样子看起来并不像知道因果的。 郑浤眯了眯眼睛,不管是哪个缘故,宋姝和秦二都成了受益之人。 他大胆猜测一下,或许这人会对大舅有所求。 宋明川沉寂半晌,方说:“可惜了二丫头。” 郑浤想也不想就摇头,“她是自己愿意的。” “许也是被二弟所迫。”宋明川叹息。 郑浤看了看单纯天真的大舅,突然很想把自己的猜疑告诉他,免得将来有人拿此事邀功,他还傻乎乎不明就里。 然而,他还不十分确定 郑浤叹了口气,只要姝表妹安全了就好,其他的还是暂且先瞒着吧。 他撩开车帘子向后张望,跑腿送信的帮闲早就不知走到哪里,再也不见踪影。 张溜儿隐在巷里,将徐文睿的信拿出来,使个闲汉给宋明川送过去,亲眼瞧着他们出城向南,才回转衙门与徐文睿报信。 “宋家请了大夫,说是老太爷身上不好。过了一个时辰,宋家大郎带着外甥出城,是回温塘的路。” 徐文睿打个响指,递与他一张银票,“这几日辛苦你,以后不必日日过来回话,有事自会寻你。” 从此宋姝就与秦家再无瓜葛,可以光明正大的议亲,回去的路上,他不禁带了些笑容。 走到客院的时候又重新调整出一副苦瓜脸来,毕竟陈大人刚刚被厨子刺杀受伤了。 陈鹤宇仰躺在床上,想着这次的计划,觉得没什么问题,见他哭丧着脸进来,故意有气无力骂道:“你们这群饭桶,一天到晚拖延时间,名册到底取到了没有?” 徐文睿板着脸噗通跪下,给他递过去一个“你请放心”的眼神,再用手背轻敲床踏,听起来好似磕头捣地。 “大人,属下办事不力,尚未寻到名册,还请您再宽限几日。” “咳,废物!咳,白费朝廷米粮 养你们何用?”陈鹤宇说话一句三喘,眼里却浮现了浅浅的笑意。 “下官 知错了。”徐文睿更是戏精上头,糙汉竟然带着哭腔。 陈珺听得浑身发麻,靠在椅背上仰头望天,觉得这师徒俩演技过于拙劣,恨不得自戳双目。 老爹不就是想躲开这项差事,洗脱老皇帝的疑心嘛。 接下来就该伤重不能自理,请求回京休养的戏码了吧。 好端端的闹了一出刺杀,还是被县衙的厨子刺杀,还成功了 陆自安那小子怕是吓得不轻 陆自安果然是又惊又恐又怒,额角青筋跳了又跳,神情仿佛要吃人一般。 陆夫人因着宋婧的事,昨夜将陆自安身上看不见的地方掐的青青紫紫,如今也不与他闹了,嘶吼道:“那厨子,那厨子是谁请来的?” 一个县衙后宅的厨子,竟敢趁上菜的时候刺杀大理寺卿,还刺中了,真是要了命。 一语提醒梦中人,陆自安扭曲的面孔平静下来,“对对对,那厨子是,是上一任县令留下的,许是他们与陈大人有仇,干我屁事!” 但是到底干不干他的屁事,还要问了厨子才知。 第74章 进京送信 这蒋厨子刚动手就被控制住,现在被大理寺的几个侍卫扣押审问,陆自安想见他一面、问问原因也不能够。 他又心虚又愤怒又无力,心里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厨子或许只是个幌子,背地里引他入坑的人才可怕,眼神空洞地自言自语,“这厮害我,这厮害我 ” 陆夫人问:“是厨子?” “不是厨子。” 陆夫人想了想,又问:“是陈大人?” “十有八九。” 陆夫人想到陈大人那张俊脸,陷入了沉思。 徐文睿突然带着两个大理寺衙役走进来,一手扶着刀把,似乎是随时准备这抽刀砍人,面容严肃。 陆夫人避到屏风后,陆自安硬着头皮,笑脸迎上去,“徐大人,可是要传达陈大人的口令?” 出乎意料,徐文睿摇了摇头,“陆太爷,有人飞刀传书,密信告你谋杀陈大人。” “啊?这怎么可能?下官实在冤枉。” 陆自安说着便要跪下去,被徐文睿架着双臂拦住。 “陈大人与我都知你不是那种人,要谋杀早该下手,何必等这许多时间?” “是是是,我要是想杀陈大人……啊呸呸,我根本不想杀陈大人啊。” “如今陈大人伤重起不来身,须得我护送回京疗养,准备将此案交由王丰大人代理,还望您倾力配合。” 陆自安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听闻陈大人是习武的,就算一时大意被厨子得手,顶多是个划伤,还能到起不来身、回京疗养的地步? 他不敢质疑陈大人的伤势,刚要和徐文睿说话套交情,请他给些明示暗示,抬头见到他戏谑的表情时,忽然心里一凉,脑中惊雷炸响,一瞬间全明白了。 他手里私藏的名册,是举证朝中某些人的重要证据,原指望以此将功折罪,至少保住官职。 哪知陈大人根本不与他谈,还突然无缘无故的放弃追查,将到手的功劳转交王丰 这是想利用自己把王丰拖下水,是一箭双雕。 王丰是阉人的子侄后代,做事出名的狠辣不留后果,各种秘刑用一遍,他根本扛不住 如被王丰得到名册必会借此显扬名声,届时朝中上下皆慌,恨他陆自安者岂不是 陆自安心中大呼不妙,就算自己是砧板上的鱼,也决不能咬到王丰的钩子上,忙高声喊:“下官求见陈大人,有要事相商。” 他心中激动难捺,一揖到底,哽咽起来,“下官,下官有名册呈上。” 徐文睿不禁笑意满面,忽觉不妥,又将扬起的嘴角往下一拉,仍旧摆出一副煞星模样。 他一把扶起陆自安,语带嫌弃,“陆大人好歹一方父母官,我怎能受你如此大礼?快些寻了名册随我去见陈大人,难不成叫他拖着病体等你?” 陆自安哭丧着脸唤来差役,挖开后厨一个不生火的炉灶,取出一本油纸包裹的名册来。 徐文睿心里暗骂一句奸猾,领他到客房外跪着,自己把名册呈给陈鹤宇。 陆自安跪了好一会儿不见里面人说话,急得涨红了脸,试探说:“下官在平山县虽不足二载,并不敢虚度年华,拿偷缉盗、清理河泥、关注农耕,桩桩件件做完,不负父母官之名。” 不见有人回答,他又说:“您老人家若有关心的,让徐大人代为细问也可。” 十年寒窗苦读,纵是个七品县令也得来不易,只盼着上面看他治理县务有功,又主动交了名册,保住头顶乌纱。 良久,窗内传来陈鹤宇虚弱的声音,“我是来办大岭山矿山之事,你一县之事如何,我才懒得过问。” 陆自安一肚子话噎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半晌才见徐文睿出来,大手一摊露出一枚扁盒,“听闻陆大人新纳一房美妾,这里一点小玩意是陈大人的贺礼。” 陆自安抖着手接过,心里起了惊涛骇浪,陈大人果然对平山事了如指掌,“下官谢过陈大人。” 徐文睿笑,“陆大人不必客气,等来日到了上京城,您家新添了小郎君,徐某也是要送一份贺礼的。” 又对他微微摆手,“陈大人需要静养,你先家去。” 听这意思是要护他一回,陆自安欣喜若狂,慌忙行礼告退。 徐文睿目送陆自安走了,转身回屋见陈鹤宇又拿着名册细细翻看,心知上京城眼下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却是暗潮汹涌,怨不得他处处留心。 当下与陈珺二人垂手而立,默不言语。 陈鹤宇俊美的脸庞,隐没在跳动的烛火影里,合上名册,忽笑道:“权势惑人,怨不得人人心思浮动。” 陈珺端茶嗤笑,“总有人自诩聪明,又谣说四殿下资质平平不堪重任 殊不知妄动储君,事发便是灭九族之祸?” 徐文睿起身在地上踱了几步,摸着下巴上的短须摇头,“即便四殿下才能堪忧,圣人心中自有定夺,轮不到别人置喙,他们这是虎嘴拔须。” “圣上尚在壮年,有的是雷霆手段,你我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切忌做短视之人。” 陈鹤宇一锤定音,将名册卷在手里包好,吩咐道:“团哥儿命人即刻抄录一份。” 又笑,“陆自安这名册虽薄,却能搅浑上京城一池静水,惊起水底乌龟王八无数,连些小鱼小蟹都要一同慌乱起来。” 当下议定,陈鹤宇一行两日后出发,对外称受伤严重,回京休养。 原书及陆自安由徐文睿护送进京,夜半便要出发。 进京之路虽只有三百里,单骑快马不过一日夜。但是带着陆自安这个活人,还要躲避可能出现的追杀实是有些风险。 要与宋姝暂时分别,徐文睿心如火灼,但知事情紧急,实是无法迂回温塘再见一面,急急回屋写了几行字,仍旧交于张溜儿送去七弯巷。 回县衙秘密点了几名好手,再加上夏木,商议了返京路线。 命各人回屋悄悄收拾行囊,只夏木凑过来问:“送信不过一日夜的路程,蒋厨子又不是什么要犯,何须这么多高手同行?大爷这趟差事突然,可是与陈大人遇刺一事有关?” 徐文睿指指嘴巴,又摆摆手,含糊应道:“闲话少说,路上警醒些。咱们轻身上路自然是快,这次要押着贼犯,恐怕得多耽搁些时辰。” “不过是个厨子,瘦鸡一般,反手捆了伏在马背上还怕跑了?” 夏木只当是顺路将厨子押回大理寺审理,自是不放在心上,一闪没了身影。 第75章 不辞而别 刚过夜半,厨下叩门,送了热汤面来,徐文睿叫醒夏木及阿甲阿乙几人吃了。 擦拭过腰刀,又将名册、路引用油纸小心包了,贴身收好。 长随牵了四匹马过来,马背上只挂着水囊、干粮包及一些给马吃的豆饼,并无其它杂物。 “可喂过草料?” “回大人,晚上喂过夜草。” 徐文睿点点头,命人把蒋厨子拉出来,自去挑了惯常骑的大黑马,摸摸鬃毛,抬手托他上马坐稳,随后跨上去与他共乘。 夏木见蒋厨子帽檐低压,身上穿着一领油渍马糊的破袄,喝道:“兀那厮好大的脸面,竟敢与徐大人同骑!不若到我这里来——” “休要啰嗦!”徐文睿不等他说完,轻夹马腹飞奔出去。 城门早已安顿好人手接应,悄悄开了偏门放行,五人四马快速向南奔驰而去。 月隐星稀,徐文睿望了望东南方向的温塘,心中生出些许眷恋。 只盼着下次再北上温塘,能把那小娘子一并带回上京城,省了如此牵肠挂肚。 他在心里道了一句珍重,一勒缰绳拍马远去。 令他思之念之的小娘子此时也是辗转难眠。 虽说解了婚事,但不知祖父会如何惩治父亲,又未见徐文睿归来、归来又该如何谢他,心中所想太多便错过了困觉,睁着两只大眼睛越来越有精神。 忽然鼻端一痒,打了个喷嚏,她悄声笑道:“必定是父亲家中忧愁不眠,正在念着我。” 大表兄郑源说退婚顺利的出奇,他们刚到秦家附近便遇到秦二领着族人,倒好似专等着一般。更令人意外的是,除了聘金不用退,竟然分得许多补偿银子及首饰 若说徐文睿没有出手相助,她必是不信的,不知他是如何做到的? 宋姝好奇心上来,恨不得立时立刻见到徐文睿问个究竟。 第二天清晨,她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做了虾子青菜面,又替宋锦宽收拾书袋。 “你们去了寻李夫子,先旁听几日。据表兄昨日所说,父亲过几日就该回来了,再一起去送拜师礼。” 拜师入学是很重要的仪式,须得宋明川亲去以示尊重。 宋锦宽吃着面,喜滋滋应了。 宋姝不放心,又絮絮叮嘱,“宽弟要专心读书、莫淘气生事,碰到李高胖之流生事欺人无需害怕,只教夫子处置 ” 然则她实在是多虑,绿春送宋锦宽到了村塾,按李夫子所示进入丙级一班,帮他放好书袋及文房四宝后,只瞪眼环视一圈,班内立刻鸦雀无声。 她谢过李夫子后,便坐在村塾门口纳鞋底,半个上午过去,整个桃溪村村塾便知新来的小郎带着个黑壮女保镖,哪个不开眼的敢惹他? 连李高胖都顾不上欺负双髻小童等人,且连连对宋锦宽微笑示意,有心将其纳入旗下。 李夫子本想劝绿春离去,蹲在村塾门口纳鞋底子成何体统? 不想绿春不开口不进门不扰人,四个启蒙班的小郎们今日却格外卖力念书,一个打斗吵嘴的都没有 便是村长里正来检查时都没有这般齐整,还省得他费嗓子叫喊训斥。 ——忍不住叫书童送出去一个蒲团给绿春坐着,盼她明日还来。 晌午,大部分小郎都四散回家吃饭;极少数住的远的,或问仆役讨一碗热水、吃自带的冷干粮,或去街上买两个热腾腾的肉馒头、烧饼之类。 宋锦宽属于后者,绿春给他买两个烧饼、一碗葱花鸡子汤,坐在廊下同大家一起吃了饭,还能空出时间与同窗玩耍。 这是宋姝特特叮嘱的,他新入学难免认生,大家一起吃饭、玩耍是快速熟悉起来的好法子。 春寒料峭,院子里晒着日头倒比屋里还暖和些,宋锦宽慢慢撕着吃了一个烧饼,喝了半碗热汤,手脚寒意稍去,身子渐渐暖和起来。 其余小郎们也吃的差不多,活跃的几个开始叽叽喳喳斗嘴吹牛。 宋锦宽听他们讲了一会儿夫子、同窗之间的趣事,听得有趣咧开嘴笑起来,有两个友善的便问他姓名、年龄,一问一答中逐渐融入群体。 绿春见他有了伴,放下心来,取了盛葱花鸡子汤的陶碗送回食铺,自回家吃饭。 刚行到自家门口,便见陈琏急匆匆从西邻院里出来,身后跟着的那娘里娘气的二愣子高鉴书,竟然背了个大包袱。 “你们这是去哪儿?” 陈琏拱手,面带急色,“绿春姐,宽弟可在家?我家中有事须得立刻回京,来向他辞行。” “他今日起去村塾读书,不在家中。”绿春老老实实回答,推开木门相让,“陈小郎,可有空进来喝杯茶?” “二爷,坡下有马车等着咱们,来不及——” 高鉴书推辞,又对陈琏使眼色,生怕这位小爷任性贪玩临时改变主意。 陈琏苦笑,自己虽贪玩也有限度。方才四伯使人报信,说他父亲昨日在平山遇刺重伤,命人送他去平山与父兄汇合后一同返京。 他此时既慌且乱,哪里还有闲心喝茶? “绿春姐,烦请你代我向宽弟道别,下次再会吧。” 宋姝闻声出来,听说他们突然返京,心中疑窦丛生,极想问徐文睿是否同行,却知官场事事莫测不可多言,何必叫人家为难? 拉着绿春与他们道别,“路上万事小心。” 绿春回屋吃饭,嚼了嚼嘴里的熏肉,忽道:“陈小郎来去匆匆,徐大叔是不是也跟着走了?啧,亏他还应承咱家小郎,要日日过来教习蹴鞠武术,谁知只来一天就不见踪影。” 宋姝正心神不宁地琢磨着,徐文睿不辞而别,不知是发生何等大事? 拿筷子来回戳着饭粒不知下咽,只随口答:“许是走了。” 走的这样匆忙,都来不及向他道一句感谢。 绿春见她发怔,奇道:“姑娘,你怎不问一句小郎读书可好?” 明明早晨还千叮咛万嘱咐,生怕小郎去了村塾不适应。 “小郎读书可好?” 绿春 姑娘怎失魂落魄起来? 令她家姑娘失魂落魄的徐文睿,一路上风餐露宿、马不解鞍,正午过后便到了上京城地界。 可喜官道平整,一路均安,徐文睿见实在是人困马倦,喝令停下来歇脚饮马。 “大爷,前面是一片密林,穿林过山,便能望见上京城了。”夏木拿出水囊饮了多半,丢过来与蒋厨子喝。 蒋厨子这辈子不曾骑过这么快的马,颠的五脏六腑都吐出来,唯恐自己没命到大理寺的牢狱,便先死在路上。 他拉了拉帽檐,哼哼唧唧接过水囊,扭头到一旁喝水。 “这一段荒郊野林不好久留,等翻过山再略歇一歇脚,到河边洗洗脸孔,理一理衣裳。”徐文睿警惕的审视四周,吩咐道。 陈大人命他们低调行事,将人送到大理寺关押,不可引人注目。 到得上京城,城门盘检便严上几分,他们几人一身夜行利装,又绑着个呲牙咧嘴的汉子,风尘仆仆好似刚得手的盗贼。 第76章 官差劫匪 夏木满口应了下来,道:“您放心,我们随身带了外裳。” 阿甲阿乙捡了柴禾升了火,掏出几个炊饼烤软递了过来,“徐大人好歹垫补些热乎吃食,等回了上京城再饱餐一顿好的。” 他们俩都是上京城本地人,跟随徐文睿出京办案许久,早就盼着回家与亲人团聚。 徐文睿伸手接了,刚吃几口,耳边听得极细微的枯枝折断“咔嚓咔嚓”声,立时起身抽出腰刀横握手中,低声对夏木三人喝道:“有埋伏。” 夏木探手向怀里摸出几枚暗器,跃起身与徐文睿背向而立,只见四个角巾兜脸的黑衣人,不言不语手执利刃扑将过来,一交手便知是亡命之徒。 徐文睿心知这伙人九成九是牵连在此案中的狗官, 生怕被名册抖露出姓名来, 因此前来劫走名册毁灭证据。 四人武艺旗鼓相当,一阵恶斗,阿甲阿乙渐露颓势,夏木踹翻面前的一个,拔刀过去相助。 徐文睿饶是身手不凡,也费了老大功夫才擒住一个领头的,拿刀架在他脖颈处,笑问:“青天白日来给爷爷送人头,你说我是砍还是不砍?” 那领头黑衣人竟毫不畏惧,倏地伸手泼洒出一片白蒙蒙的粉末,趁徐文睿闭眼,一抬脚踢掉腰刀,顺手已经摸走他怀里带着封印的竹筒。 他轻身功夫极好,行动极敏捷,在夏木扑过来相救之前已滚地到蒋厨子跟前,挥刀劈下,惊得蒋厨子抱头大叫起来。 嗖嗖嗖几粒铁弹子飞来打偏了长刀,力道之大震得领头黑衣人虎口微微发麻,他微微侧目见徐文睿满头白粉,面向自己闭目而立,刚才暗器竟是听声而发,准头极好。 徐文睿正面对准领头黑衣人,双手微拢于身前,分明是捏了暗器,朗声问道:“不过一个发癫伤人的厨子,便是押到大理寺审问,最多也是流放,你们是哪条道来的要伤他性命?” 夏木急眼一刀劈了挡在身前的黑衣人,几步窜到徐文睿跟前护住,大声呵斥,“这厨子砍伤朝廷三品大员,你们要是替人出气揍他一顿解解气便可。若不问青红皂白切了他脑袋,让我兄弟如何回京交差?” 领头黑衣人见徐文睿弹无虚发,而自家四人去了其一,另二人又被阿甲阿乙制住,单凭一己之力带他俩全身逃脱的可能性并不大。 再看地上躺着发抖的厨子帽儿歪的一旁,露出一张黑漆漆极粗糙的脸,脸上并无标记,抱着脑袋的两只手上布满油点子烫的大小疤痕,一看就是常年守着油锅的。 ——想要的已经得手,雇方许诺的赏金万无一失,确实不宜为此人丢了性命。 一切计较不过发生在几息之间。 领头黑衣人一把拎起蒋厨子,挥刀做出砍杀动作吓得他一阵叫喊退缩,却不曾将刀落下,而是忽将他丢出几丈远引得众人目光聚集,自己则快速展开飞身功夫,几步窜入密林不见踪影。 留下的两个黑衣人目瞪口呆,不敢相信领头大哥就这么轻易地放弃了自己。 “真他娘的无赖!洒石灰粉这样下三滥的手段也使得出来!” 夏木追了几步没追上,不敢恋战,折身回来用干帕子与徐文睿擦眼,心疼道:“眼下没有菜油,大爷忍着些,等到了前面茶寮我去寻半碗与你擦干净。你虽着了他的道,听音辨方向的准头还是有的,怎不给他脑壳几弹子?” 徐文睿并不回答,示意他们将余下的两个黑衣人捆了,厉声质问:“你们几个好大的狗胆,连官差人犯都杀?莫非是想造反?” 又叫夏木扒下他们的面巾细看,却是两个生面孔。 两个凶徒失了头领,顿时没有了主心骨,互视一眼,颤声回道:“你,你莫要乱说。我们不过干些打家劫舍的买卖,怎就扯得上造反?” “那就说说看,你们是得了谁的赏银,跑来打劫我们?” 徐文睿冷笑,这两人分明不说实话,打家劫舍也是劫有钱的客商,他们只几匹马值几两银子,哪值得他们舍命动刀动枪? “我们只听令与领头哥哥,是他联系的这桩买卖。我们确,确实不知是何人指使!” 夏木笑了,拿出匕首在他们腮帮子上刻了两个贼字,任他们疼的吱哇乱叫也不停手。 “打家劫舍的贼匪被抓住也是要刺字流放的,爷爷我先替官府做了吧。” 刺完脸上还不算,又威胁要脱了裤子刺下面。二人疼不过,领头大哥先跑的,他们又不是什么江湖好汉还要讲义气,只好来个竹筒倒豆子招认干净。 原来那领头黑衣人是这一带有名的神偷劫匪周三,不仅轻功了得,摸人钱袋的功夫也十分了得,招揽了一帮闲汉在附近山林做些不要本钱的买卖。 昨日接了一桩大生意,对方要他带几个好手在此地林中等着,劫几个官差的文书,再杀一个面白无须的读书人,腮边有一颗黑痣。 对方言明读书人是个罪犯,死有余辜,又无需伤官差性命,不怕衙门死命追捕,实在是桩轻松差事。 他们初以为只是普通官差,略通刀枪棍棒,本不放在眼里,已经候在林中许久,谁知竟是踢到硬茬儿。 夏木再三追问,这二人只一味讨饶,说不出什么有用的来,只得作罢。 “将他们割破手脚捆了吊在树上,等到城郊驿站阿甲去报案,传人过来查问。”徐文睿发令,已经耽误不少时辰,须得速速回京。 夏目不甘,“文书都被他摸了去,咱们回去怎么交差?” 他着实气愤不已,命阿甲阿乙放下两个凶徒,伸手在他们胸口身上一通搜罗,果然摸出来沉甸甸两个钱袋,毫不犹豫的塞进自己怀里,又偷偷拿刀割破他们的裤子里衣,使眼色叫阿甲阿乙堵住嘴吊人。 惯会做贼匪的来打劫官差,反被官差打杀劫钱 两个凶徒哭的眼泪涟涟,这脸面丢大了。 “你们俩不曾伤人,打劫又未成,乖乖在这等着官差来寻,还能留一条性命。若是半截跑了,爷爷可是记住你们样貌的,再碰见少不得将你们剁成肉馅儿包两筐馒头卖了!” 这官差心狠手辣,比他们还像贼匪 两个凶徒吓得连连点头,哭的更凶了。 夏木只管折腾,蒋厨子却不敢离了徐文睿,只跟着他忙前忙后,生怕被撇下便有性命之忧。 徐文睿气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蒋厨子苦笑,“官场自来身不由己,当初之事更由不得我做主。此番劫合余生,日后必要报答徐大人救命之恩。” 夏木唇边讥笑,一个衙门后厨,竟也敢自称身在官场。 第77章 交差休假 蒋厨子暂且爬上了阿甲的马背,徐文睿眼睛不敢全睁,慢慢跨上马,由夏木引着继续前行。 出了密林路边有个茶寮,夏木买了半碗菜籽油替徐文睿擦了眼睛,幸喜无事。 这样马不停蹄又走了两三个时辰才到了上京城,彼时日暮西山,城门将关。亏得阿乙快马加鞭赶过去叫住了守城人,五人终于赶得及到大理寺。 进得大门后,夏木只是踌躇,“咱们丢了有用的文书,只带回个不值钱的厨子,赵大人问起来如何有脸回话?” 徐文睿笑,“你哥哥什么时候做过赔本的买卖?” 夏木不敢进去,只在院中候着。 徐文睿拉着蒋厨子到北苑拜见赵山宗,上前揖礼道:“陈大人命下官先行一步,将名册送到赵大人手中,且将平山县令陆自安一并押回,路上果然有人使钱追杀,幸不辱命。” 说罢将藏在靴筒里的油纸包掏出来,原来这才是那名册原本。 赵山宗伸手接过,睐着眼上下扫了穿着破烂棉袄的蒋厨子一眼,嫌弃道:“这哪里像个朝廷命官?真是给圣上丢人。” “蒋厨子”慌忙拜下求饶,徐文睿笑着命小童打一盆清水来将他手脸擦洗干净,果然是乔装打扮成厨子的陆自安。 赵山宗问了些平山近况,听陆自安一一答了,使秦风带下去录取证词。 后又看了密信,抚掌大笑,“陈老五果然是个滑头,陆自安上交名册之事尚未传出,陆家家小犹在县衙出入,他稳稳在平山县坐镇,仍假意搜拿逼供,却让你秘密快送过来人证物证 等他引着那帮人在路上晃悠周折几日到了京城,这边事早都了了。” 又猜,“那帮人并不知你们是否真的拿到名册,途中劫匪大约只是试探,不过是些跳梁小丑,不足挂齿。” 徐文睿听他言下之意,兴许是知晓何人下手,心里略有些吃惊,却并不意外。 只是陆自安后来知晓后,慌得抖如筛糠,庆幸自己主动回头上岸。 念及徐文睿几个一路辛苦,赵山宗吩咐他们回家休息两天再来听令,余下审问取证之事自有专人负责。 徐文睿应了,路上虽是按计划假意中计,叫周三逃脱送了一封假名册,但却实打实中了一头一脸石灰粉,身上黏腻难受,难得上峰体谅让他休息两日,自然求之不得。 况且为了此案,他已在平山一带晃荡两月有余,除夕都不曾归家守岁,也不知道家中小弟可还 还能不能给他个好脸色? 夏木带着阿甲阿乙在院中等他,俱以为丢了文书必要领罚,各个满脸焦急之色。 他们与陆自安打交道不多,更不识得蒋厨子,况且人一直跟在徐文睿马上,是以路上未曾发觉有何不对。 徐文睿不好多说,只一拳打中夏木肩膀,“赵大人自会审问追查,无需你我担心。体谅大家辛苦,每人分了两日空闲,快回家给你们老娘问安去吧。” 夏木咧嘴大笑,“偌大的事也不追求过错,赵大人真是个好官。” 徐文睿笑,对阿甲阿乙道:“兄弟们一路辛劳,晚间好好歇息一番,明日空了我请你们吃酒。” 夏木挠了挠胸口,摸到从黑衣人处得来的钱袋,不怀好意道:“是不是花酒?不是我可不去——” “爱去不去!哪个像你,手里有些钱便兴头起来。” 提到喝花酒,徐文睿倒像听了什么好笑的笑话,对着他翻了大大一个白眼儿,答的一本正经。 他都是要娶亲的人了,还得修缮房舍、下聘娶亲,将来又要养育儿女,哪个不要钱? 夏木 日渐西沉,晚霞满天。 徐文睿交了马匹,空手走回乌衣巷。 他祖上也出过几个武官,一代一代传承没落,到他手里只落下这间两进的小宅院。 不出所料,宅院里仍然是静悄悄的,黑漆木门紧闭,大铜重锁扣住。 他在身上翻了半天不见钥匙,四处张望无人,抬腿便翻墙进去。在屋檐下摸索几下掏出一把小钥匙,又翻出墙来开了门。 木门吱嘎一声打开,落下些许尘土,徐文睿站在门口望进去,只觉一丝人气也无,满目皆是荒凉破落。 二郎年方十岁,每日在私塾读书,十日回家探望一次。但见家中长兄久久不归,想来他也有多日不曾回来了。 徐家兄弟既无父母主持中馈,又无娘子打理饭食,日子确实是冷清了点儿 不止一点儿。 徐文睿长舒一口气,回屋摊开满是尘灰的被褥,也不管潮湿冰凉,倒头便狠睡了一夜,直至次日午间才醒。 饿醒的。 “笃笃笃”传来敲门声。 家里多日无人,他昨夜刚刚归家便有人敲门,是谁掐算的恁准? 徐文睿敞着衣襟过去开门,只以为是夏木寻他来喝酒。 “这是家中阿娘自己做的鲜韭馅饼,徐叔舀两碗水蒸热了吃。” 隔壁卢家四岁的卢大郎咬着手指头,递给他一个小竹篮。 见徐文睿要推辞,撇了撇嘴角,“徐叔见外不收,阿娘要打我。” 徐文睿手扶门框,低头看着他,微微叹了口气。 徐家是乌衣巷的第二户,靠街的第一户住的是卢家寡妇。 她青年丧夫,带着个三四岁的小郎度日,将宅院临街的房舍劈出一条开了间小小商铺,卖些针头线脑、笤帚箩筐、油盐糖醋等杂物,挣几个铜子养家糊口。 寡妇门前是非多,少不了有人打着买卖的主意过来调戏几句。 以徐文睿以前的泼皮无赖性子,自己个儿不去调戏良家妇女便是好的,怎会管卢寡妇有没有被人调戏? 某一日他喝酒回来,又撞见王六郎在店里胡闹,羞的卢寡妇小脸通红。 只皱皱眉就走开了。 他虽讲侠义,对的却是自家兄弟,不是世间每件闲事都会管,也管不完。 只不过在心里鄙视王六郎一个无赖闲汉,成日偷鸡摸狗、赌钱喝酒,还梦想讨一房能干的娘子? 卢寡妇与王六郎拉扯不开,又不敢叫嚷,急得眼泪直流。 卢大郎见他娘哭了,拿起店里的小?头,冲王六郎的屁股蛋狠狠奔了几下,“不许你欺负我娘!” 王六郎臀上吃痛,伸手一摸见了血,恼羞成怒拎着卢大郎一顿揍,“他娘的小杂种,敢忤逆不孝打老子?我给你做个亲爹可好?” 卢大郎虽年小听不懂,也知不是好话,蹬腿大哭道:“呜呜呜你是坏人,我要爹爹回来。” 徐文睿也像今日一般扶着门板,微微叹了口气,转身回去对着王六郎一拳打飞,“欺负孤儿寡妇,你算个男子汉?” 卢大郎虽失了亲爹,卢寡妇却没丢下他改嫁。 徐文睿竟然无端对他生出两分羡慕,一脚踏在王六郎胸口,“你睁开狗眼瞧一瞧,这是谁的地盘?再让我看见你到这里来,牛黄扯了喂狗。” 第78章 透露心声 徐文睿从回忆里脱身,伸出一根手指耙了耙卢大郎的小脸蛋,笑说:“徐叔已经吃过饭,回去告诉你阿娘,以后不劳她挂心。” 卢大郎不由紧张地抿紧了双唇,委屈的红了眼睛。 徐文睿安慰他,“放心,你阿娘再不为这个打你的。快回去吧,我要去衙门交差。” 卢大郎赖着不想走,“馅饼你还没拿。” 徐文睿笑着将他推出去,闭了门。 他站在大门里将自家屋舍扫视一圈,觉得院子里光秃秃的,房子哪里都破破烂烂,哪里都需要修葺整理。 嘴里嘀咕着,春日正好移栽一些花草树木,夏日雨多,要紧着修缮了屋瓦,叫木匠来打几件家具摆在空屋子里散味儿,等过完雨季再油漆门窗梁柱、粉刷墙壁 越想越觉得要做的事很多,丝丝缕缕没有个头绪。恨不得明日便是婚期,宋姝已经站在这方院落里与他商议何处安床,何处摆桌 何时糊了厚厚的窗纸过冬。 等把所有过日子的事都想了一遍,才想起提亲这件最重要的事还无人操持呢。 宋明川是个老秀才,怕是想为宋姝找个读书之人匹配,否则也不会专挑在青桐书院赁屋。 徐文睿忽然想到一个可能,宋明川不会是想要闺女同郑浤那小子亲上加亲吧? 那倒是有些难办。 他心里百般滋味无法言说,挠了挠头,穿好衣服出门,先绕到刘屠户铺子里割了两刀肉,又在街角黄家食店沽一壶酒,买一只风干腊鸭用绳子串了,拔腿去了徐二叔家。 徐二叔自徐祖父过世后分家出去,在二马巷买了一处小宅,距此间不过二三里路。 他轻轻推开院门,看见二婶庞氏和堂妹徐秋芝、徐秋茹正在厢房里,忙前忙后的摆放桌案碗筷,准备开饭。 祖母夏氏端坐在上首,耷拉着眼皮捻动手里的佛珠,听见他叫“祖母”头都不抬一下。 两个堂妹冲他行礼打招呼,庞氏也笑着唤他坐下,“大郎, 什么时候回来的?吃了饭不曾?正好一起用些。” 二叔和堂弟中午不回来吃饭,家里只有几个女人。 徐文睿心想他这事找女人办才合适,先把手里的东西递给徐秋芝添菜,才坐在夏氏身边,“我昨晚才回京交了差事,今天赶着过来与祖母请安。” 夏氏抬了抬眼皮,“真是稀罕,你这断了线的风筝,没有嚼子的马,竟也知道回家看看老祖母?” 徐文睿嘻嘻笑了,将一双箸子递到老太太手中,“再忙也不敢忘了您老人家。” 又抱怨说:“我多日不回家,家里屋角竟然都结了蛛网,灰尘积了一寸厚。连正房的瓦片都掉了不少,二郎也不知叫人修葺,积雪落进来打湿了地面家具,透着一股子霉烂之气,可见没有人操持打理是不行的。” 夏氏一听这话头,敏感的意识到大孙子这是想成家了,撇了撇嘴道:“家中无人居住照管自是这样破落,早日娶个佳妇,生儿育女的才是正经事。” 先前半点不把成亲一事放在心上,觉得什么娘子儿子都是可有可无的事,每次她提及,徐文睿便是一通胡言乱语的歪理,把夏氏气得不轻,索性不再理会。 徐文睿本就是为婚事而来,见祖母十分上道,一开口便说在点上,嘴角不由漾出两分笑意,“祖母说的很是,经此一事,我也觉得家里没有个女人不行,后悔没早听您老人家的话,娶房娘子回来操持家务。” “合着你娶亲,是为了叫人家姑娘来干活?那找两个管家仆妇就够了,何必下聘娶亲这样麻烦。” 夏氏蹙着眉摇了摇头,故意拿话抢白他,又问:“不知哪家姑娘这样可怜,竟被你看中要讨了来做苦役?” 徐文睿脸上微微发热,现在也不顶嘴解释了,本就是瞧人家姑娘好看,性子又有趣才生了旖旎之念,再看家中冷灶寒衾,毫无烟火之气,越发生出应该娶妻成家的念头。 只是宋家那边还未说妥,他不敢在祖母面前露出风声,只含糊透出想成亲的意思来,先托祖母照管着修葺房舍、置办家具,等他去温塘说服了宋家父女,再叫祖母使人提亲。 夏氏见徐文睿不吃饭也不走,只背着手跟拉磨驴似得打转,搅得自己头晕,撂开手中箸子,没好气道:“谁家嫁女娶妇都不是小事,打听亲家根底、择定吉日请媒人上门也需要几日,你说急就急成这样?” 早干嘛去了。 “我,我这不是公务繁冗,以往没什么空闲嘛。” 夏氏一口唾沫啐过去,“好大的脸!你今日有空,今日就得说成大媒,明日就得娶回家?便是赶着投胎也没这么快的。” 徐文睿指着自己的鼻子,嬉皮笑脸,“祖母,我粗心疏漏,哪里知道这些?自小儿家中无人操持,饭冷了没人热,衣破了无人补,饥一顿饱一顿瞎混着长大。我们弟兄俩最亲的就是您了,少不得累您为我谋划一二。” 夏氏不作声,半日方道:“先吃饭,明日我去你院里查检一番,先叫泥瓦匠来修修屋子。” 徐文睿见她应了,乐呵呵端起饭碗扒拉了三大碗,“我后晌去学堂接二郎回家住几天,两月未见也不知他长高没有?” “你且家去,这事我心中有数。” 自长子去了,孙氏闹出丑闻改嫁,坊间又风传二郎不是徐宝礼亲生,夏氏多看二郎一眼就觉得眼睛疼,因此不愿意接他的话茬。 但大郎终归是自家子孙,婚事她不管又叫哪个管? 待徐文睿走了,庞氏吩咐两个女儿收拾碗筷,自己坐下来陪婆母说话。 自家男人得了兄长的职位,日子过的越发安稳,她心中觉得有些愧对徐大郎,总觉得弟兄俩过的凄苦不易,对他们越发热心些。 平日家中大小琐事多加照料,时不时喊兄弟二人家去用饭,再或者纳鞋底也送他们几双,只到底不是亲生父母,又不同住,再加上夫妻俩怀了些小心思,倒显得客气。 其实徐文睿并不放在心上,毕竟徐宝礼过世的时候,两子均年幼,便是徐宝节不要这职位,也轮不到他们补上。 他幼时不懂事,大了混迹三教九流,又入了官场,竟磨炼得越发通人情世故,知道亲戚间需常来常往,不时提着新鲜吃食点心来看望二叔二婶,再问候几句老祖母。 第79章 二婶做媒 庞氏笑劝婆母,“大郎二郎可怜,父亡母嫁,母亲又是那般心狠无情之人,婆母不照看他们又指望哪个?叫我说,他们家中虽无老人帮扶照顾,小娘子嫁进来少不得万事操心,反之亦无公婆需要讨好伺候,自己当家作主,是难得的清静日子。” 若是论以前的徐文睿,愣头青混子一个,身上戾气又重,谁家有女自然是躲着走。 但现在不一般了,几道街上哪个不知他武艺了得、又得大人青眼做了官差? 听说他时常跟着上峰投钱做些小买卖,日常得的赏银也不少,积攒了厚厚的家底。只要他想成婚,有的是小娘子愿意,说不得还能攀个高门富户。 夏氏原本厌恶徐文睿街头斗殴,痞里痞气没个正型,心想这就是爹不教娘不养的后果。他们爹已经死了,少不得又咒骂他们娘心狠,丢下两个儿子不顾,只管自己风流快活。二郎这么大了没穿过她一件针线,大郎十九岁未曾定亲更不见她问过一声。 她虽疑心孙氏与石宝山早就有私,只是没有实证发作不得,倘若大郎二郎的婚事还叫她插一脚,真是呕也要呕死了。 “成亲三媒六礼,哪个不需要人操持?他们是徐家的子孙,我自然是要管的,只盼着将来孙氏那没脸没皮的别过来摆婆婆的谱儿,反要大郎媳妇伺候。” 按律法来讲,即便是孙氏再嫁也是亲母,有权对大郎二郎的婚事说上一句半句。 “瞧您说的,徐家的事再怎么也轮不到她吱声!她现在是石家妇,管的是石家事。嫁到石家也生了囡囡,前头又有继出的子女,还不够忙的?” “听说那边只生了一个丫头片子,还被石家当成宝一般,可见是个有手段的。” 夏氏擦了擦眼睛,慢声道:“我家大郎与二郎都没在她心里眼里,走了十年不管不顾,若是在婚事上不识好歹生事 ” 庞氏笑了,“婆母可觉得大郎是个性子好的?借石宝山几个胆子,也不敢来生事!” 夏氏不由笑了,拍拍庞氏的手,“我时常忧心大郎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你这个做二婶的多操些心,替他寻一门好亲,将来叫他和新妇好好磕头孝顺你。” “婆母放心,我肚中已有几个好的人选,明日便找了媒婆打听。” 庞氏肚中的好人选,有两个便是娘家侄女甥女,自家男人得了大房的差事,如今说一门好亲与他,亲上加亲倒也相抵。 况且大郎如今富贵,又捧着金饭碗吃饭,娘家侄女甥女嫁过来只有享福的。 她得了婆母准许的口风,后晌便梳了头发,去街头旺铺包两包点心,雇了马车回娘家说媒。 夏氏睡个午觉起来,琢磨着大郎成亲生子,长房有后,自己躺到棺材里也见得徐家祖宗。于是收起昔日厌烦之心,欢欢喜喜地拄着拐杖到后街寻泥瓦匠,约了日子买新瓦修葺乌衣巷的房舍。 她拿拐杖敲敲店里堆积的青瓦,翘着嘴唇说:“卖瓦片的,这一片住着的都是街坊邻里,你可不能欺我年老眼花,专挑坏的与我。” 卖瓦片的一听是给徐文睿翻新屋子,一是想着他家富裕必能赚得一笔,二是惧怕他脾气莽直、拳头又硬,比伺候别家更多了几分心思,忙陪笑道:“都是正经生意人。” 却说徐文睿买了些熟肉烧饼,提着去方家私塾寻二郎徐文智。 他心想,这段时间自己不在家,二郎必是口中寡淡、肚里无油,见了肉定然欢喜,小孩子家记性不好,大吃大喝一顿便好了。 谁知这小子耷拉着个俊脸出来,眼皮子都不愿意抬,倒好似大哥欠他几百贯一样。 “二郎,瞧我买了什么?是你最喜欢的马家烧鸡!去同先生告个假,我接了你家去,晚上好好吃上一杯。” 徐文智正在宿舍练字,忽然被私塾仆役叫出来见家人还疑惑是谁,再没想到是大哥这个惯常不着家的回来了。 他搓了搓指尖上的笔墨,板着面孔,“我课业忙着哩,没空与你回家吃酒。” 徐文睿一看他这副强装出来的老成样就想笑,空出一只手去呼噜他的头,硬生生把个小发髻扯歪,“读书读酸了,见了大哥还摆这副面孔。” 急的徐文智慌忙拿两只手护住脑顶上的发髻,脸上的老成持重稳不住了,“大哥休要闹,放手。” 徐文睿抬手给弟弟一巴掌,“快去告假,这就随我回家吃饭,再罗里吧嗦我当街揍你。” “你这次在家待几天?” 徐文智这话问得可怜,毕竟大年夜家里一碗热汤无人煮,只有他一人对蜡流泪到天亮。 徐文睿瞪眼,看着他衣襟上洗不净的污渍,心里闪过一丝愧疚,许诺道:“这次多待些时日,咱们把屋瓦房舍翻新,再与你好好做个书房。” 心里还留了一句话未曾说,若是日后娶了娘子,家里有饭有屋,便不用他小小年纪住在学堂。 徐文智咧开嘴笑,捂着散乱的小发髻跑进去请假,逢人便说我大哥回来了。 宋姝并不知徐文睿这一通忙碌只为娶她,正等在家里忧心如焚,针线都做不下去。 可巧宋明川与郑浤竟早早回来了,顿时喜得眉开眼笑,问:“爹爹怎回来恁快?祖父可有为难?” 又亲自奉茶,对郑浤说:“表兄辛苦,昨日绿春去村户竹林里挖了好些春笋,家中又有熏肉,我叫她做焖笋与你吃。” 郑浤随了宋明川坐下,接了茶,瞧着他脸色道:“我并无什么辛苦,只是大舅受了些委屈。” 宋姝心知祖父脾性,又有二叔助阵,哪肯善罢甘休? 也不知老爹遭了什么样的辱骂 具体细节私下再问表兄,当下只晃晃衣袖讨他爹欢心,笑:“爹爹,我还有喜事说与你知呢。” 随后把宋锦宽已经去桃溪村村塾读书之事,细细说与他听,“李夫子好学问,我这里已备好拜师礼,专等父亲回来带他去行礼。” 宋明川听得仔细,心中欢喜起来,“只盼着往后你寻个好人家嫁了,宽儿也好好读书,取个功名光耀门楣,否则我是无颜见你们母亲。” 又叹气,“我没个好命,出生时家里倒是宽裕,十五岁中了秀才,只以为富贵唾手可得。谁知竟骑马跌断腿,断了仕途不说,家里又牵连上侯府之事被驱逐出京。再后来你母亲走了,你的婚事又闹的一团糟 如今连父母缘分都要疏远淡薄。” “大舅如今得了一大笔银钱,儿女又乖顺,往后苦尽甘来,何必再伤怀感慨?”郑浤冲宋姝挤眉弄眼,两只手比划出银元宝的轮廓,逗得她掩嘴低笑。 门扉又轻响,一陌生男子的声音传来,“这里可是平山宋家?徐家大爷有信送来。” 第80章 高枕无忧 宋明川不曾留意是何人,边唤绿春拿酒来,边对身侧郑浤说:“多亏你弟兄二人相助,这门亲事,退的好。且不管将来他闹到县衙去怎么处置,咱爷俩今天先吃几杯酒庆祝。” 绿春自打他们回来,便开始着手忙活,早去厨房烫了干净杯箸送上来,又端来一盘子下酒小菜:虾干、笋尖、炒豆、蜜饯果子。 郑浤笑着应了,提壶先与大舅倒了一盅,又为他挟了一筷子小菜。 “大舅只管放心,陆太爷怕是要吃牢狱官司,自身难保,外祖父的好计要坏事。便是新的太爷来接任,也不知是哪年月的事,您尽快为表妹另寻一门亲事岂不是好?” 宋姝耳间忽听得一个“徐”字,一惊之下,已无心听他们说的是什么,心头突突跳的厉害,忙起身出去应门。 大门口站着一个年轻的鼠须汉子,正与清墨说话,“我有封信,需亲交与宋家大姑娘。” 清墨沉着脸不肯,“信交于我,我家姑娘哪是你想见就见的。” 宋姝咳嗽一声,叫清墨接了信,让那鼠须汉子略等等。 鼠须汉子不用说便是张溜儿,他偷眼瞧了宋姝两眼,见她十七八岁的年纪,略圆的鹅蛋脸,高挑身材匀称。 并不似普通的娇弱闺秀,反而周身透着一股活泼灵动之气。 再看她右边眉梢,确实有小小一点胭脂痣,正是徐文睿所说之特征,才肯将信递了过来。 心想徐大倒是个眼光高的,不声不响寻上这样出色的小娘子。 宋姝转到角落拆开信封一看,纸上寥寥数笔,写明他先劝说秦二退亲并按律补偿金银,再托陆太爷依律许了两家退亲,又去官府将此事备案了结,免得宋祖父将来再寻人翻案拿捏。 没想到这个糙汉竟能将事情一丝一环办的妥妥当当,如今是真的高枕无忧。 末尾落款徐文睿,想必就是徐大郎的本名。 宋姝此时也不矫情,想了想转出墙角,问那鼠须汉子,“徐家大爷现在何处?可有说何时归来?” “徐大爷有要紧差事在身,小的并不知道他行踪。” 张溜儿不知徐文睿办差细节,更不敢去打听他的事,但见宋姝眼巴巴追问,想来是对情郎思念的紧,便不忍说全然不知。 他歪着头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陈大人这一两日便要回京,想来他是要跟随左右。” 这与宋姝预想的一致,她刚露出个笑容,惊觉自己就像盼着丈夫归来的小娘子一般。 微风吹过,不觉耳珠泛红。 口中谢了张溜儿,叫清墨拿二两银子赏他坐车。 张溜儿笑着伸手接了,躬身告辞。刚走过院墙边,抽抽鼻子,闻到了院中丝丝肉笋香味,自言自语道:“宋家小娘子还有个好厨艺,徐大好口福。” 宋姝两颊绯红如桃花初绽,捧着信回到屋里,反复看着末尾那一句“老子过几天回来寻你”,嘴角咧到了耳后根,傻傻地笑了好一阵儿。 她又不笨,自是看得出徐文睿对自己的好。 彼此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对情感懵懵懂懂,多少有些许期待。 况且徐文睿既有品性又有担当,的确是好男儿。 至少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是这样。 “爹爹这几日心里不舒坦,表兄陪着好好喝几杯。” 她藏好信纸出来,垂眸低笑,欢欢喜喜去厨房整治吃食,又吩咐绿春去接宋锦宽放学。 宋明川见女儿不在跟前,亲自与郑浤倒酒,“浤哥,你素日同窗里头,可有人品好、相貌佳的?” “大舅这是要给姝表妹说亲?”郑浤见他眼中略有急迫,出声询问。 宋明川一想起秦家的婚事便气得两手发抖,自然是想快些将女儿许了人家,唯恐宋祖父再生事端。 “姝儿已经十七岁,年纪耽搁不得,若是有合意的不如快些定下,早日完婚。” 别家小娘子,十七岁做了娘的都有,他家是因着宋祖父攀附富户的心思,才一年一年耽搁下来。 也不知怎地,郑浤脑子中就想起来余归舟。 当初是他带自己来寻宋姝,想是与宋姝见过一面后便留下深刻记忆,“不知大舅有什么要求?” 余归舟学问好、人品好,又是陈山长的新晋得意弟子,隐隐约约有超过苏觅的势头,下一科想来是十拿九稳。 只听说他穷家薄业,母亲又有些弱症常年吃药,日子过得艰难,若不是陈山长救济连束脩都拿不起。 不知道大舅会不会介意余归舟家境贫寒? “咱自家也是白身,倒不是非要女婿将来进士及第。读书首先为了明理,我断不能将她许给那些大字不识几个、口中惯会骂骂咧咧的糙汉毁了一生。” 郑浤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反驳,“大舅是一片慈父心肠,只看女婿是否会读书,但光读书能吃得饱饭?倘若家中无甚进项,男子汉又当立不立,只拿着书本念之乎者也,再或者婆婆心肠恶狠,不时拿捏新妇,这种人家能嫁?” “我就是个立不起来的读书人,当年也不知你们舅母怎么忍的。”提到井氏,宋明川又是心酸又是感动。 “幼时靠着家里,家里败了又靠着娘子打理生计 我不通俗务,性子又软,还好姝儿是个有主见的,只盼她能遇到一个懂得疼惜人的好郎君。” 郑浤想了想,又问:“舅母去了多年,不知道大舅还有没有续弦的打算?” “我土埋半截,还想那些作甚?”宋明川红着脸,又红了眼,“只要把儿女拉扯大,成家立业,便叫我立刻去泉下见老妻也罢。” “大舅眼下虽是康健,待表妹嫁人、表弟再去外地读书科考,您身边起居无人照料,叫他们如何放心?” 郑浤想着,若是大舅此生再不续弦,以他的性子照管宋锦宽读书尚可,但日常家务诸事、将来宋锦宽成婚,相看迎娶这些事必做不来,还需宋姝多操心。 而女人一旦嫁人,便是别家妇,纵使夫妻和睦,丈夫是个明理体贴的,有几个婆母愿意新妇为娘家兄弟过多操心劳力? 第81章 你不老实 宋明川摇头,他年过不惑,对男女之事早已看淡。 微一沉吟,“是我拖累了姝儿,如今她的亲事闹得不上不下,只好离了平山县。不想有机缘住到青桐书院来,若可嫁个清贵的读书人,哪怕日后做不得官,开一间私塾教书育人或是举荐在县衙中做个笔吏也好。到时再陪嫁上一份厚厚的嫁妆,姝儿又有刺绣手艺开间绣坊,何愁日子过不好?” 郑浤点头认同,大家都是读书人出身,深知读书科举一途,无异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结果都是未可知的。 他一口饮尽杯中酒,挠挠头,“大舅若是信得过我,不如我来为表妹保一桩媒。” 既然宋明川连女婿考不中举人、开私塾为生都能接受,想必能将余归舟看得上眼。 而余归舟去年秋天中举后,被不少本地富户相中,纷纷要将女儿嫁了他,供养他继续读书,以期将来能得个贵人女婿看顾自家生意。 偏他虽家贫却是个有骨气的,不愿意贪图一时轻松把女方的整个家族背负于身后。为免将来受恩情拿捏,竟将那些富户一一拒绝。 大舅秀才出身,宽儿日后也是读书人,而姝儿本人更不必提,姿色秀丽、知书识礼,又自小被名师教导礼仪、厨艺、女工等,无论如何不算辱没了他。 等来日余归舟金榜题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双。 宋明川一怔,忙问:“不知是谁家儿郎?” “这人或许大舅也有耳闻,便是陈山长的得意弟子余归舟。他年仅十七,去岁秋闱已考中举人,准备三年后参加春闱。” “名字熟悉,许是在哪里听过一耳朵。” 宋明川一听举人身份,先有三分愿意,“既是这般聪慧上进的好儿郎,何不大大方方引荐了来,让我先见上一见?” 郑源轻咳一声,略有羞赧,“我虽与他同在这里读书,却不是同级。只知他学问甚好,却不知他家境如何、私下品行又如何。大舅莫急,待我细细打听了来,过几日给你回信。” 他打定主意要把余归舟荐了来,自然得先弄清余家住着几间瓦舍、有无田亩、乃至女眷各人脾性等好与不好之处。 却不料宋明川猛拍大腿,激动道:“想起来了,他就是在随缘书局帮工的小子!前几日我去书局买话本子,便是他出来接待,怪道名字如此耳熟!” 郑源握着酒盅的手僵了僵。 前几日,大家为了表妹退亲的事愁的头发薅秃,大舅竟然还有心情去买话本子。 宋明川意识到自己嘴快,不小心将买话本子的事秃噜出来,一时哑口。 总不好解释自己看那些艳俗的话本子,是为了写更艳俗的话本子赚钱,那当真会更加尴尬。 他不说,郑浤只好当做没听到。 随缘书局是他们这帮少年学子空暇时最爱光顾的地方,里面各类小话本确实写的带劲儿 大家都是男人,他理解舅舅的心思,当然不能揭他老底。 “我刚来此地不熟悉,随便转转去了随缘书局。”宋明川抿了抿嘴唇,忍着脸热问道:“余归舟不专心读书,反到书局做工,想是家境一般?” 郑浤听着,轻轻挖了挖耳朵,“他家里是穷,不过最近靠着写话本子赚了些钱。” “写什么话本子?” 宋明川一时没反应过来,似他这般年纪轻轻就中了举的学子,难道不该没日没夜的苦读? “嘿嘿嘿嘿。”郑浤傻笑半日,终于吐出了一句话,“就,就是大舅你买的那些话本子啊。” 宋明川想到《青楼错调情,春花泄风流》里面的淫词艳句,还有那些让人看了羞得几欲钻地的嘿嘿呦呦不可描述之语,脸色一黑,“胡说八道!胡闹至极!” 怎就是胡说八道,明明他刚从书局买过的,上面所书字迹与余归舟十分相似。 古往今来,许多文人雅士没出名之前,都悄悄写话本子、甚至画避火图赚钱。人家凭本事吃饭,造福男女众生,可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郑浤翻着白眼儿想了想,觉得还是暂且略过这个话题,否则在古板老套的大舅心中,余大才子的形象必是大打折扣。 “我偶然听同窗说过一句半句,大概是见他常在书局帮忙收话本,大家有此猜测。”郑浤含含糊糊道:“总之,这几日我托人打听一番他的家境,再亲问他有无定亲。” 恰宋明川也不愿继续这个话题,还要一本正经的训斥,“你们年轻小郎需以读书为重,万不可被这些,咳,这些乱七八糟的书扰了心性 你还是接着说说那个余归舟的情况。” “嘿嘿嘿嘿,是是是。” 郑浤忙收回心神,清了清嗓子继续讲余归舟如何品学兼优、奋进向上,直把宋明川听得心花怒放,越想越觉得是一门好亲。 宋姝端着一碗熏肉焖笋站在廊下,有些傻眼。 经过秦大郎一事,父亲挨了祖父一顿家法,倒让他开了窍似的心疼起她来了? 今日刚退亲回来,立刻便要打听别家儿郎 那倒也不必急成这样。 郑浤表兄将余归舟夸的天上有地上无,而父亲连余归舟是圆是扁尚且分不清楚,就一副恨不得她明日便嫁出去的模样。 宋姝简直想把整碗熏肉焖笋扣到他们头上。 “时候不早,表兄吃了饭该回去了,否则学舍关了门要宿在外头。”她不高兴地撅了嘴,一双眼里水光粼粼的。 “学舍关了,宿在家里又何妨?”宋明川心情舒畅,未看出女儿不喜,反拉了郑浤继续吃酒。 还是郑浤细心,知道婚事没有表妹亲口答应是做不了准的,笑眯眯问:“姝儿,余归舟你也曾见过的,以为他如何?” 宋姝心中不曾想过余归舟半分,怎答的出来他如何? 没好气地道:“昨日刚退亲,今日就去相看,像话吗?” “怎就不像话了?” 宋明川反问,“你现在与秦家毫无干系,另议婚事天经地义,谁还敢说闲话不成?” 宋姝一噎,两只手绞着帕子,“叫别人知道了,得说我多恨嫁似的。” 这话刚说出口,郑浤就嘿嘿嘿地咧嘴笑了,笑得她心里发毛。 宋锦宽哒哒哒跑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姐姐坐在桌边,脸色微微泛红,满眼都是不高兴。 老爹则是一脸茫然,而二表兄斜斜靠在椅背上,笑得贼眉鼠眼,“姝儿,你不老实。” 宋姝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挠,又痒又慌。 第82章 才子苏觅 宋姝心里有些复杂,她与徐文睿相识时间不长,尚且说不上两情相悦,何况两人当初是以那种方式结识。 她满怀希望的从宋家逃走,又悲催的被徐文睿胁迫同行,差点儿以为要命丧大岭山。幸好后来发现他并不是外表看起来那样凶悍,反而是个老成持重、又肯顾人的性格。 心里不由对他生了些好感,这种好感在他帮忙退婚后更加明显。但是否对他生了什么男女之间的心思,她又有些迷茫。 她阅历有限,所见外男不多,只是本能的不喜如父亲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 想到今日信笺上写的那句“老子过几天回来寻你”,宋姝心里一阵悸动,仿佛回到了大岭山那个充满希望又浸满绝望的夜晚。 刚才张溜儿来送信,那样大声的讲是“徐家大爷”来信,莫非表兄起了疑心? “姝儿,你和他是不是有什么事没告诉我们?”郑浤追问,一脸必是如此的模样。 宋姝心事满怀,已经很努力地在维持镇定了,听见这话终究是忍住破了功,慌忙摆手否认,“没有没有,我和他没什么好隐瞒。” 正打算搪塞两句,谁想郑浤信誓旦旦的讲,“余归舟这样的人物你都要推辞,定是他得罪了你。” 原来不是说徐文睿,宋姝松了一口气。 “陈二哥说余郎君想做我的姐夫。” 一声不吭的宋锦宽可算是逮住机会开口,带着向父亲告状的语气,满眼警惕之色。 “当真?” 宋明川与郑浤齐齐问道,真是天大的意外。 郑浤揪着宋锦宽衣领,咋舌道:“陈二郎怎会知道余归舟的心思?余归舟向来清高面孔,每日只会跟在陈夫子后面做学问。别说小娘子了,便是我们这些同窗也不甚搭理。” 这样孤傲的一个人竟然主动求姝儿做娘子,还有 这等好事? “是。” 宋锦宽点头,眼里又涌上失落来,“他说看得出余郎君很在意姐姐,谈吐之间笑眯眯的,两只眼只瞅着姐姐,定是在盼着做我的姐夫呢!” 又拉着宋明川衣袖央求,“爹爹,我不要什么姐夫。” 姐夫这个称谓听起来不像什么好人。 伸手将他扒拉开,宋明川没好气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姐姐早晚嫁人,何况人家说了一定要做你的姐夫?” 宋锦宽笑起来,“这样我就放心了,姐姐同他聊了许久,我还以为是真的要做亲。” 一听这话,宋明川端着茶盏手一滑,差点跌个粉碎。 “嗳,还有这样的事啊。” 郑浤揪着不放,小眼睛里满是求知欲,从背后抽出折扇敲了敲手掌,故意逗弄,“既如此,我再同他开口提亲就容易多了。” “胡说!”宋姝面带薄怒,皱起了柳叶眉,斥责宋锦宽,“陈二郎惯会玩笑,戏谑之言岂能当真?余郎君为了你的事跑腿,倒教得你这般搬弄口舌?” 她先拒了余归舟租房,然他不计前嫌,又是陪着寻夫子,又是出主意卖书袋 人家这么帮忙,她自然没好意思拍拍屁股走人,只能硬着头皮同他走了一路。 一席话说的宋锦宽闭口不敢再言,宋姝站起来收拾桌上的碗筷,忿忿道:“贪杯伤身,爹爹表兄喝了这许久,脑袋都糊涂了。” 宋明川明显松了口气道:“原来如此。” 余归舟虽是听起来不错,也得他亲去相看后再定夺。在这之前,女儿断不能与那小子私相授受。 “姝儿,你忙了一天,坐下歇歇,那些碗筷先放一边无需理会。” 郑浤起了八卦之心哪肯放她走,笑着追问:“快说,你与余归舟究竟是如何相识?” “爹爹往日教我们闲谈时莫论他人是非,好好的怎么自家又扯起八卦来?” 宋姝翘着嘴抱怨,歪了歪头,一副小女儿家的神态。 “我和余郎君同一日寻方婆婆租房,碰面讲过几句话。后又向胡店家打问村塾方向,恰巧余郎君在店里帮忙,便托他带路引荐。仅此而已,他并无得罪我之处,更不曾有什么旁的心思。” 说完一摔帘子出门去了,留下三个男人在屋里继续讨论这件事有几分可能。 绿春正在厨下做汤面,见她两腮红红,“姑娘怎也吃起酒来?” “呸,哪个吃酒。”宋姝嗔怪,卷起袖子帮忙择菜,“爹爹与表兄吃了酒,再喝两碗酸汤面醒酒。” 这边甥舅俩闲聊着亲事,吃完了酸汤面。 宋姝点个小灯笼递与郑浤,笑眯眯道:“这些天耽误表兄不曾好好做学问,也不知道夫子会不会罚你几个手板?往后没什么要紧的事可以不用来了。” 不好好读书,倒做起媒人来,可见宋大姑的笤帚疙瘩还是打的少。 郑浤眼神灼灼,展开扇子胡乱扇几下,也不嫌冷,“姝儿放心,我必会将余家打听得底掉。婚姻大事,万一出什么岔子,大舅岂能饶过我?” 宋姝劈手夺过他的折扇收起来,又塞回他手中,虎着脸,“你且好好读书吧,这等闲事不需操心!” “可是,郑浤兄?”旁边传出一道温和的男声。 郑浤侧头一看,原来是苏觅。 “是我,苏兄也要回书院吗?” “我刚在家吃过饭,正要回去。这位是——”苏觅慢慢悠悠走过来,面上含笑,两只桃花眼忽闪忽闪打量宋姝,毫不避讳。 两兄妹提着灯笼站在门口说话,没瞧见暗处有人。 苏觅却早就认出他俩,以前听石娘子多次提及宋姝貌美手巧,他心中好奇难免留意几分。站在暗处略等了一等,不光将宋姝看得明白,还听见他俩的对话,只不知郑浤要打听余家是不是余归舟。 近一年,余归舟时常被陈山长带在身边亲自指导,秋闱中举名次比号称青桐第一才子的苏觅还高,可谓在学院出尽风头。 苏觅比他年长七八岁,学富才高,一向是青桐书院的第一等得意之人。突然叫个不知的穷小子压了一头,难免心里不舒爽,听到个“余”字便条件反射般想到余归舟。 他走近才发现,宋姝螓首半垂,神色温柔,一身的端庄气度,若是便宜了余归舟那小子,真是叫他处处比自己得意,一时心里百转千回,直把看得宋姝不自在起来。 这人好生没规矩! 她心中猜着这是石娘子的夫君,看在五两银子的份上没有呸他一脸,却莫名的觉得此人不可交。只不过,既是邻里,又是郑浤同窗,面子总要给两分,于是对着他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郑浤显然也不愿表妹与苏觅多接触,含含糊糊没有替他介绍,“真巧,咱们正好同路。苏兄快些走吧,再晚了学舍要关门。” 说完拉着苏觅就走。 反倒是苏觅,见宋姝方才竟然对他笑了一笑,忍不住眯着一双桃花眼频频回望。 第83章 急与不急 不知怎地有些厌恶感,宋姝不想再与苏书生会面。 她回房点了油灯,取出针线做起来,心里打定主意叫绿春去苏家送衣裳。 二月杏林坡诗会不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她之所以要花这么大的功夫替石娘子做衣裳,当然不仅仅是为赚她五两银子,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让石娘子替自己做宣传。 现在手里银钱宽裕,买铺面开绣房是头等大事。 石娘子年轻活泼,相貌生的好,又喜好奢华穿戴,做个衣架子是最好不过的。 宋姝与绿春商量了一番,一个描图刺绣,一个分线串珠,两人分头行动,活计做的更快。 “你明日去市集买菜的时候,顺路去问问此间有无牙人,家里再买几个小丫鬟。” 既然打算开店,绣娘和裁剪师傅是关键。她自己会裁剪,脑袋里许多新鲜花样,妆容发型、首饰头面搭配更不在话下。 只是裁剪容易,绣工费时费力,需要多找几个绣娘。好的绣娘除了招长工、零工,还可以自家培养。买两个小娘子,教她们从小学针线活,虽几年出不了师,日常打下手还是可以的。 手中有钱,心中无事,宋姝兴致勃勃做了一个时辰的针线,连去茅厕的路上都哼着小曲儿。 “姝儿。”路过正厅,她被宋明川叫住了。 宋姝笑着走了过去:“爹!怎还没歇着?” 宋明川披着件薄袄,见女儿笑的见牙不见眼的,心里也着实高兴,“我想着,明日去城里找牙人看铺面,咱们早买早安心。” 女儿要相看婚事,总不好一直住在租来的小院里。 这里紧紧窄窄,卧房紧挨着厅房,男女分不了院,来了生人都没地方避让。 “大姑母不是荐了几家铺面?父亲先与去看了来,咱们商量着拿主意。” 虽是宋姝开铺,与牙人攀扯买卖的事还是由男人来做更合适。 “我心中有个主意,秦家补偿的金银都归你,买两间商铺、再拿些做本钱,你只管将成衣刺绣的买卖做起来。我手边的一点银子,买一间两进小宅,咱爷三个好住。只是未免将来与你祖父、叔父聒噪,这些产业先在你手中收着,对外只说租的。” 挖了挖耳朵,宋姝不敢相信一向愚孝的老爹竟然学的鸡贼起来,抬袖掩着嘴咯咯直笑,揶揄道:“爹爹放心,我拿克夫名声换来的银子,怎么肯便宜了他们?” 宋明川恼声道:“混账孩子。” 女子名声这般大事,也随便拿来说嘴。 自打宋姝十五岁及笄,他就一门心思为女儿择一门好亲,初时也相中两位老友家的儿郎,偏宋祖父横插一手,不是嫌弃这个门第不高,就是吐槽那个家底不厚。 宋明川被他劈头盖脸骂一顿,只好由着他做主,选的人就更不堪了,花花肠子一大串的,整日宿在烟花地的,甚至年过半百的。 这些人唯一的共同之处就是有钱,宋明川再好的涵养也气黑了脸,拎着鞋把说媒的人追着打出了院门。 宋祖父对他的不满心知肚明,干脆来了个先斩后奏,直接与秦大商量好下定抬人,杀他个措手不及 幸好天可怜见秦大死了,否则怎么会有放宋姝逃家这一出? “爹今日与浤哥儿说的事,不是玩笑。若是那余归舟是个可托付的,便是央媒人求了来做夫婿又何妨?” 宋姝认真道:“余郎君固然是个好的,但他是举人老爷,想榜下捉婿的富户不知凡几,都被一一拒绝,可见人家是个心中有盘算的,等闲人家入不得眼,爹爹真觉得这亲事能成?” 宋明川一时语塞,瞬间冷静下来:三年后余归舟中进士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他生的又好,何不求个能对自己仕途有帮助的岳家呢? “便不是他,你的亲事也需相看起来了,总要赶在你祖父另起主意之前把事定了。” “爹爹放心,祖父再没办法做文章。” 宋姝两眼弯弯,一五一十把徐文睿相助的事解释清楚。因为末尾那句“来找你”,终究没敢把信笺拿出来给老爹看。 她奉上一盏热茶,轻轻靠在老爹身边,“眼下困局已解,爹爹不必忧心,往后只看顾着女儿与宽弟不再受人欺负就好。” 宋明川鼻头发酸,他性子软,何曾看顾过她,反倒让女儿为他爷俩操心。 “爹爹懦弱,不曾为你做得什么。只盼着你往后有个好郎君,疼你护你,苦难不弃,荣辱不离。” 一辈子一事无成,混混沌沌走到现在,才发现身边留下的只有一双儿女,心中忍不住生了奢望,盼他们在往后的岁月里顺遂无忧。 宋姝微一沉吟,又道:“爹爹疼我,觉得无论是怎样优秀的儿郎,女儿都配得上。但余郎君是新晋举人老爷,又拒了许多富户提亲,近来风头正盛。您这时候去打听他,虽无攀附之意,但难保别人不作他想。” “小孩子家哪里这许多心思!他正是说亲的年纪,别人打问几句才是正常,你多虑了。”宋明川笑,心中却彻底断了念想,按过话头不提。 只要宋祖父不再生事端,十七岁还不算太大,慢慢挑拣来得及。 宋姝不急,宋明川也不急,远在几百里之外的人却急了。 徐文睿是说个干就干的火爆性子,先几年年幼,还不太知晓女人的好处。每每被人催婚,总觉得女人都如他母亲孙氏那般惯是娇弱,遇事只会哭哭啼啼,男人前脚死了她后脚便扔下儿子改嫁 真是十分麻烦,哪有与弟兄们吃酒练武快活? 至于生儿子他更是不放在心上,长兄如父,二郎由他一手带大,跟养儿子也差不多了。 等徐文智六七岁,能独个儿吃饭穿衣,夏氏做主辞退了带他的老仆。 只留他们兄弟二人相依为命,一日三餐皆是应付了事,不是买些炊饼馒头面汤,就是买两块咸菜,煮一锅稀饭凑合喝一天。 家中经常是冷灶寒衾,毫无烟火之气,什么年节不年节的,向来不过的。十分馋的紧了,徐文睿便去街上卤肉店里切几斤好肉,俩人饱餐一顿,吃的肚子溜圆。 这几日他推了酒肉朋友交际,每日早早散衙归家陪伴幼弟,徐文智脸上终于有了笑模样,每日缠着他学功夫,又讲许多学堂里的趣事。 傍晚,徐文睿提着两碗馄饨回家,单手拎了四脚木桌放好,“二郎,拿两双碗筷吃饭。” 徐文智欢快的应了,从灶台拿出两个大瓷碗,眼巴巴瞅着兄长手中美食。 徐文睿正要把馄饨倒进去,低头眯眼一瞧,一只碗偌大的豁口,吃饭都怕割了嘴唇;一只倒是完整的,只是留了两粒老鼠屎,怕是早就做了这畜生的澡盆。 第84章 与你做妾 徐文智嘿嘿笑起来,把老鼠屎倒了,伸出袖子擦了擦碗底,“我昨日洗了碗的,谁想它们晚上又出来串门。” 徐文睿 徐文智又理直气壮道:“先时家里养的好肥猫旺财,老鼠影子都不见一个。从你当了差,叫我住在学堂,旺财无人喂养饿的皮瘦骨消,跑了再不回来。你,你晓得它多可怜吗?” 家中无人无猫,尚有存粮,可不就是老鼠的天堂? “这是我的罪过。”徐文睿无奈,拿着饭碗去井边洗干净。 一时又想起宋家小娘子,性子温柔坚韧,笑起来尤其好看。她是他人生中第一个相熟的女子,虽并不知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脾性,却无端觉得就是适合自己,念头一起,期盼之心顿生。 边吃饭,边琢磨找个什么借口早些回温塘县,正正经经与她坦白提亲。 徐文智见他不言不语,心里有点愧疚。 他心知兄长为支撑家业打拼不易,自己还时时耍小孩子脾气要他陪,总拿他不回家言语挤兑,实在是不该。 讨好似的小声商量,“哥,要不咱还是养只猫吧,你我不在家的时候,就托邻居卢大嫂隔两日过来喂一次。” 徐文睿几口呼噜完馄饨,啪的放下碗筷,“要不,我还是给你娶个嫂嫂回来吧?” 徐文智 猫,大嫂? 大哥竟然为了有人喂猫,娶个嫂嫂回家。 他脑子一时转不过弯,磕磕巴巴说道:“那,那倒也不必吧。老鼠才能吃多少,还是养嫂嫂更费米粮。” 徐文睿哈哈大笑,一巴掌敲在他肩上,扯了扯胸前缝得歪歪扭扭的扣袢,喝道:“老鼠可会与你缝扣袢?” 长腿一抬,露出自己破了洞的皂靴,“老鼠可会与我做鞋?” 摸了摸下巴的胡子茬,啧,小娘子答应给做鞋,也不知有没有做好? 徐文智愣愣,忽然想通,拍手笑,“哥哥不在家,独我住在这宅子里,虽宽敞却是孤单,日子相当无趣。这下可好了,等哥哥娶来嫂嫂,再生了侄儿侄女,一院子人满满当当才热闹。” 徐文睿听了心情好,还故意挤兑他,“好你个二郎,我道你为何不叫哥哥娶妻,原来是想我不在家,你独个儿占了这房子养老鼠过活。” 急的徐文智叫屈,馄饨也不吃了,拧麻花似的缠在他背上不依,“哥哥快去叫祖母请媒人,早日娶嫂嫂过门。” 徐文智笑容满脸,背着他起身大踏步往大门口走,“锁了门,现在就去二叔家!” 夏氏定的瓦片送到了,在院中堆了厚厚一摞,这两日便要修葺起来。徐文睿想着总不能让她老人家垫钱,原也是准备送些银子过去的,顺便问一问哪天开工。 他一只手托着二郎臀部,由着他趴在背上搂紧自己的脖颈,另一只手落了锁。 巷底种着两株大杨树,在暖暖的春风里摇晃着枝条,生出一个个鼓囊囊的小苞,过不了多久就是一条条小毛穗,棉絮飞满天。 卢寡妇提着个挎篮站在树下,目光落在兄弟二人身上,心里好不欢喜,冲他们微微点了点头。 徐文智察觉了她的心思,这两日一直躲着,没想到还是劈面撞个正着。 卢寡妇换了单薄的素色春衫,低低挽了发髻,插了枝蝴蝶银簪,竟又微微描了眉,唤了一声,“大郎,你们弟兄俩要到哪里去?” 她生的小巧,肤色又白,乍一眼看过去也如花朵一般。 徐文睿看她步步逼近,黑着脸冷声道:“不与你相干。” 他如今满心满意都是宋姝,如无意外,下月就要去温塘县向她提亲,怎还肯多惹是非。 卢寡妇一怔,两眼秋水盈盈,委屈道:“白日里你去衙门当差,我看二郎整日睡在家里,头不曾梳,饭不曾吃,做了些点心送来,敲门却没有人应。” 徐文睿翻个白眼儿,暗道一声晦气,双手往上托了托二郎的屁股,背着他一声不吭走过去。 卢寡妇慌了,急奔他身前,硬把篮子塞在徐文智手里,“大郎二郎,收了点心,我有事托你哩。” “放手!” 徐文睿不耐烦与她啰嗦拉扯,硬声硬气道:“街坊邻里,看在卢大郎他爹的份上,你有甚事,但凡不违道义的我也能听一耳朵,送什么鸟点心?” 卢寡妇虽可怜,却不关他的事。 正经女子,哪有总往光棍汉家里行走的? 所以他不光自己防备,还告诉二郎若是卢寡妇敲门万万不能开,就怕她色心为重,对自己使什么手段。 徐文智一听大哥爆粗口就想笑,很快又把笑意憋回去,忙把她篮子推开,劝道:“卢大嫂,大家都是邻里,你有话就直说,怎恁客气。” 卢寡妇失手没接住,挎篮掉到地上,跌出来几个白蒸糕。 她原来还怕羞,借口做吃食、做针线串门,想对兄弟俩表一表关心,博取些好感,再探一探徐文睿的心意。 不曾想徘徊多日竟连徐家大门都进不得,如何还能不明白徐文睿的意思? 她心里爱徐文睿侠义好汉,臂膀又强悍,心里早看上几分了。况且,若是做了他的女人,等闲人不敢招惹欺负,连儿子卢大郎也能得些帮助。 前二三年,徐文睿还是个街头混子,她要嫁他觉得跌了身价。如今的徐文睿却是她高攀不起,暗地里后悔没将他早日拿下,现在为时晚矣。 只是心中却还舍不得,时常躲在隔壁院里张来张去,只盼着他回家相见。 见他言语粗鲁,连连追问何事,卢寡妇羞道:“城南平安坊吴家,有一个财主叫做吴大朝的,你可识得?” 徐文睿叹一口气,把背上的徐文智拎起来放到地上,“我虽在衙门当差,却不是土地公,哪里知道什么无大朝有大朝?” 卢寡妇只好说:“他上月路过乌衣巷,不想车里座椅被茶水污了,顺脚来我店里买了巾帕擦干。昨日竟然使了胡三娘做媒,说要讨了我去做妾。” 说罢抬眼打量徐文睿作何反应。 徐文睿听得上火,最烦这样问一句答半句的,有事无事装蚊子哼哼。 没好气道:“大财主要讨你,你想去就去呗,与我说这些作甚?” 卢寡妇眼中带泪,楚楚可怜的样子,“我命不好——” 刚说完就咬住舌头,不行,不能说自己命不好,谁会要一个命不好的女人? 哀道:“我运气不好——” 咳,运气不好也不能说,万一人家怕娶了她走背运。 “我——” “行了行了,随你好不好的吧,快说找我作甚!”徐文睿听得火起,若不是二郎在场,简直要骂起脏话。 卢寡妇满面通红,银牙咬碎,暗恨这夯货不解风情。 “我这样的身份,与人做妾也不打紧。只是听说吴家大娘子心狠,专会作践人。我虽不怕她,却不想终日厮闹烦心。求大郎使人帮我打听一番,这大娘子可真是如此跋扈?” 又拿眼睛撩他,“还是寻个知根知底的才好。” 第85章 大香饽饽 这下,连缩在一旁装鹌鹑的徐文智都明白过来了,冲自家兄长眨了眨眼,小下巴一点:卢大嫂这是想做我嫂子啊。 徐文睿气极反笑,他以往泼皮,虽说是自己不想成婚,但凭良心说,好人家也不会把女儿嫁给他就是了。 虽则这两年去了大理寺当差,可大理寺又是什么好名声?差役们日日对着死囚犯,职责便是审案杀人,各个都凶神恶煞,普通老百姓唯恐避之不及,等闲哪个敢惹? 连媒婆都不敢轻易上门说亲,生怕说得不合适被怨怪,宁可不赚这份谢媒钱。 他本就婚事艰难,再与寡妇传出不好的名声,这娘子就不用娶了。 于是,竖起眉毛呵斥,“你花几个铜板找帮闲能做的事,也好意思劳烦我?” 说完抬脚走了,徐文智赶紧跑上去跟着。 卢寡妇脸上热一阵冷一阵的,一时没了主意。只好捡起地上的篮子,把沾了土的米糕吹干净装回去。 没走几步,遇见前街的姚婆子坐在路口的石碾上嗑瓜子,指着她笑得前仰后合,“卢娘子,几时成亲?” 卢寡妇只当听不见,扭着腰进了自家院子,砰的把门关死。 隔着院墙还听得见姚婆子扯着嗓子叫,“你们知根知底,或是拣个好日子,或是不必挑拣,就是今夜也好。” 又嘲讽,“阴沟洞里思量天鹅肉吃,只好做梦看看罢了。” 卢寡妇倚在门上听了,心里一阵慌乱,又恨徐文睿。 “贼泼皮!长那么大个子竟是个不在行的!原先不过是街头混赖,赚几分银子还拖着个油瓶兄弟,勉强果腹罢了,更别提养什么婆娘。” “如今听说他跟着大人们学些买卖生意,有了不少长进。前日夏氏老婆子叫人拉了几车瓦片修缮房屋,可见手里有几分钱财。” “且叫我再花些心思,待撩拨他入了帐,莫说做大娘子做小妾,每月盘缠他几两银子也好,不露风声暗地里快活便了。” 她夫亡久旷,又自认生的明艳,先还顾忌着留个好名声以图后嫁。 谁知改嫁的消息透出去,媒婆上门十数次都没说下个好的,反招来王六郎之流垂涎。 卢寡妇先还不曾拿正眼看过徐文睿,自去年他赶走了王六郎,才发现隔壁这个无赖少年长成了孔武有力的大汉。 ——还有了公差。 只是脾气也越发大了。 卢寡妇眼睛转了一转,心里得了个主意。 提着裙子扭着丰臀进了房,叫来自小服侍的丫鬟小喜字儿做糯米桂花糕。 “娘子,不是刚蒸了一屉笼白米糕未曾吃尽?” 小喜字儿掀开挎篮的盖布,果见满满一篮子白米糕俱在,还沾了不少尘土。 不由的拉下嘴角:见人家二郎独个儿在家,慌得她脚打后脑勺似的赶着去送白米糕讨好,怎又沾了土拎回来? 定是又碰了一鼻子灰。 “这都污了怎么送人吃?你吃了吧。”卢寡妇满脸不悦,掀开衣襟解了钥匙,打开橱柜上的铜锁,取出半罐子桂花糖,“磨的细细的,蒸的软烂些,多放桂花糖。” 这小喜字儿也不是省油灯,一头去厨下做活,一头暗骂卢寡妇刻薄。 又是磨米又是和面又是蒸糕熬到了后半夜,她举拳捶着酸痛的腰身,心想若不与卢寡妇出个主意拿下徐大郎尝尝滋味,她死也不甘心的,定是来回做糕儿折腾我。 原来这小喜字儿早就是过世的卢大官人收用过的,既懂风月,又会揣人心思,岂能不明白卢寡妇的念想? 第二日起来,小喜字儿给卢寡妇梳头,慢悠悠拿话套路她,“哪家猫儿不吃荤?婢子有个主意在肚里,娘子略听一听。老话说的好,‘慢橹摇船捉醉鱼’,娘子何不寻机弄醉了他,任你摆布。” “好倒是好,如何使计弄他?” 卢寡妇对镜自揽,伸手抿了抿发鬓,松了一缕头发下来盖住腮边,笑,“怪道大官人在世的时候爱你机灵,果然是个聪慧贴心的。” 说着,拔下头上的蝴蝶银簪赏她,“若是你想个计策勾他来家吃酒,日后金钗银簪都由你随意穿戴。” 小喜字儿接了,叉着手谢过,附耳低言,“这个不难,婢子有个法儿算计他来,只怕娘子心急捺不住性子不得手。一旦是到了手,他得了甜头还要较什么真?从此与娘子做个长久相交也不见得。” 这主意与卢寡妇不谋而合,她听得吃吃笑起来。 “我时运不济,嫁了大官人这短命鬼,没奈何了。趁年轻想要往前走一步,偏生没遇到个好的。好不容易矬子里拔将军般选中他,又是个屁都不懂的夯货。罢了,此事就由着你这小蹄子做主吧,只不要误了我的事。” 小喜字儿图财,越发服侍得她殷殷勤勤,要茶就给茶,要水就给水,唯恐有一些不到之处。 主仆俩女流之辈,无大见识,竟想把徐文睿当做一般衙役闲汉算计摆布起来。 徐文睿心里急着去徐二叔家,根本就没把卢寡妇的事放在眼里,岂会知这妇人算计他? 眉开眼笑地扛着他家兄弟,吭哧吭哧走到二马巷,遥遥见夏氏拄着拐杖蹒跚而来—— 徐文智一眼瞥见老祖母,立时紧张起来,迅速从兄长背上出溜溜滑落,忙理一理衣袍,生怕有什么不妥贴的地方,乖乖站得笔直。 徐文睿一哂,心想:祖母到底是年老糊涂,对坊间几句流言念念不忘,一年才见二郎几面?回回还要给脸色看,难怪二郎宁肯除夕夜独个儿在家吃冷饭。 “祖母。” 待夏氏走到跟前,兄弟俩齐齐行礼唤她。 夏氏见到徐文智吃了一惊,似有半年未见他,竟然蹿了不少个子。 衣衫虽不甚新,但唇红齿白、眉目如画,越发跟孙氏那不知羞的一般模样。 她拧着眉头想了一想,也不记得石宝山是什么形容样貌了,干脆直接略过。 只笑眯眯对徐文睿说话,“大郎今天散值早?” 徐文睿身量极高,站在面前挺拔如松,两道浓黑剑眉入鬓,单眼皮倒衬的英气逼人,十分像他那个早死的爹。 夏氏越看越满意,拉着他手拍了拍,“快家来,你二婶与你做的好媒,正说托人叫你过来商议。” 徐文睿吃了一惊,搀着她往家走,“二婶怎想起与我做媒?” ——真是添乱帮倒忙。 自从他想成婚,夏氏看他就有了几分满意,一路细叨叨与他听。 “是你二婶娘家亲侄女,今年十六岁了,生得几分姿色。虽是小户人家出身,倒也教养得当,极会持家。一听说是嫁你,庞家满口答应。” 徐文睿万万想不到自己竟成了大香饽饽,一个两个的慌着嫁他。 正是归家吃饭的时辰,路上行人不少,总不能叫人听了热闹,他只好忍着性子由着祖母絮叨,待进了徐二叔家院门,才正色拒绝,“这门亲事不妥。” 第86章 遗憾拒婚 “怎么不妥?” 夏氏登时恼了,甩开他手臂,沉着脸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爹娘不在,我便做得主,除非你再不认我这个祖母!长辈们为你择了佳妇,为你修瓦刷墙、张罗娶亲,你半点不问辛苦,出口便说不妥,可还有一点孝心?” 这顶帽子扣的很大,徐文睿再混账也不敢说不认祖母,难不成真想被逐出宗族? 他此时方体会到宋姝的无奈,一句“父母之命”便要由着他们摆布婚事,谁管你自家愿不愿意。 夏氏往他脸上扫了一眼,看到他竟然不似往日暴躁顶嘴,心里暗暗纳罕,越发气势十足,一把扯住他衣袖往内院里走。 “莫要不识好歹!不是你今日混得像个人样儿,庞家肯把独女嫁给你?” 庞家虽是京郊杀猪的,但开了两三间猪肉铺,往城里四五家酒楼供着肉,每日收几斗铜钱进账。 况且,庞家只有一子一女,幼子跟着他爹庞明明学杀猪看铺,将来要继承家业;庞小娘子则被她娘宠得心肝肉一般,呼奴唤婢的养着,还怕日后不补贴他们过日子? 徐文睿不接这话,面上只是笑笑。 依他看,别说杀猪家的小娘子,便是杀龙家的小娘子,也不如宋姝好。 至于靠岳家贴补家用,更是扯蛋。堂堂八尺男儿,他徐大日子过得再凄惶,都不曾花过女人钱。 今日不翻脸顶嘴,是因为婚事是结两姓之好,须得两家血亲出面,总不能闹得婚礼时姓徐的长辈一个都不露头,给宋姝丢脸。 况且谁家婚事也不是一说就成的,拒绝相看并不少见,只是如何婉拒、不伤二婶脸面有些为难。 三人到了堂屋坐下,丫鬟春莺跑去后院叫庞氏过来侍奉。 “我听前街姚婆子说,卢寡妇时不时往你那跑,可真?” 夏氏眯着眼问他,摆出一副老娘随时找卢寡妇说道说道的表情。 姚婆子这种长舌妇,平常最爱干的就是打听小道私隐。 徐文睿心说,敢盯着老子的家门说是非,合该叫她知道些厉害,一时戾气渐起。 “祖母休要听她嚼舌头,我这么大个人了,还不知道该避忌什么?便是那人登门,也不给她开的。” 夏氏一听这话头,就知卢寡妇这是登过门了,千淫妇万淫妇地骂了几句,又道:“你如今有了官差,哪里娶不到娘子?休要理会这般妇人,免得恶了自家名声。教我说,把亲戚邻家的小娘子们都拢起来,哪个有庞小娘子贤惠端庄?” “大好的日子,婆母又跟哪个置气?”庞氏走来见了徐文睿徐文智兄弟,又听夏氏不住口的赞庞小娘子,在旁边暗暗的欢喜。 又出主意,“过两日涌泉寺杏花开了,大郎便约着我侄女逛上一逛,趁着人多热闹,在寺里悄悄相看,若是不成也不伤脸面。” 杀猪的庞明明在外头养了外室,家里大娘子薛氏没少闹腾,徐文睿每日街道上行走,岂有不知道的? 听说前阵子还带着儿女去外室那边厮打,庞小娘子仗着父亲宠爱自己,把外室的脸都抓花了,哪个不知她泼悍? 这些事只瞒得住夏氏这样走不出方圆二里地的老妇罢了。 他怨怅二婶多事,正要直口拒绝,却不防徐文智怯生生拉住他衣袖。 插嘴说:“大哥,大理寺卿陈大人,不是要与你做媒?那边还不曾相看,怎又劳动二婶费心另做一门亲事?” 庞氏面色霎时一变,但很快恢复了镇定,嘴角微微下扯,“二郎真会说笑,陈大人日理万机,哪有空理会下属们的婚事?” 平日里充威风,其实不过是大理寺一个衙役打手,人家大理寺卿大人晓得你是哪根葱? 但若说徐家兄弟俩扯谎,就说明他不想娶庞小娘子,这又是为何? 她不露声色的看了徐文睿一眼,后者眼神平静,没有任何情绪。 夏氏就没那么好脾气了,本就极讨厌徐文智,忍不住冲着他怒喝,“没规矩!长辈说话,哪里有你多嘴的份?!” 她同庞氏还不一样,并不是非要孙子娶庞氏女,只是不满意他们不服管教罢了。 骂完徐文智,夏氏又赶紧偷偷看徐文睿脸色,生怕这小祖宗翻脸走人,那祖孙俩再想修好就不知何年何月。 徐文睿是她的亲孙子,徐二叔是她的亲儿子,两人都入了官场,早盼着他们和睦相处、互相拉扯呢。 夏氏同庞氏使了个眼色,温言说:“你这孩子,既是上峰有命,怎不早说?” 徐文睿冲着二郎安抚似的笑了一声,谢他出言转圜,不凉不热地答道:“一进门我便说了不妥,是您不肯让我解释。” 他极讨厌二郎活的如此小心翼翼,坐在自己家里还要看人眼色。 先不说二郎到底有没有失礼—— 便是真的失礼,也是为了替他解围,还轮不到别人当面抢白训斥他。 见无人搭话,他曲起两根手指敲了敲桌面,“祖母年纪渐长,脾气莫要那么大,急躁易怒于寿数有碍。” 夏氏一时僵住,依着过去,她听得徐文睿这般态度,必要拿竹板追着他跑三条街。 但毕竟不是前几年了,随着徐文睿越来越有出息,她反而消了许多气焰。 庞氏同徐文智更不敢开口,生怕撞到祖孙俩的枪口上,屋里瞬间安静下来。 这时,春莺端来一盘子蜜桔放在桌上,解了众人的尴尬。 庞氏打着哈哈递一个给徐文睿,又亲手剥开一个递给徐文智,“你们俩快尝尝,是城门上孝敬给你们二叔的,说是南边来的好蜜桔,菜市里买不到。” 一说完,又想到这本是大房该享受的福分,从自己口中说出来倒像是炫耀似的,干脆闭紧嘴巴不再开口。 徐文睿将手里的蜜桔剥开,把脉络清理干净,掰一半递与夏氏。 忽而一笑,狗腿般地讨好道:“祖母,您先吃。” 见夏氏笑了,才模模糊糊圆谎,“这次去平山办案,偶遇到陈大人老家的邻里 有个年龄相当的姑娘,咳,他便说要与我做个媒。只是不承想办案出了些事端,我们只好提前回京。您与二婶好意我心领了,只是却不敢越过他去。” 宋姝同陈琏比邻而居多日,算不上纯粹的撒谎吧。 “既是如此,当然要先听陈大人的指示!” 夏氏忙说,她现在脑子转过弯来了,大孙子巴结好上峰,混的越好越显耀,到时候老二不一样跟着沾光? 与仕途相比,杀猪家的小娘子带来的一点点嫁妆,立刻就不那么香了。 两人边吃边谈正事,看起来有商有量,气氛极为和谐。 徐文智缩在大哥身后坐的端正,挺得腰背都疼了,悄悄捏起一瓣橘子放进嘴里,无声的嚼烂,又无声的吞咽下去。 看着祖母满脸慈祥地给大哥剥橘子,他心头飘过一丝丝遗憾。 庞氏板着脸听他们说话,心里更是遗憾:就知道婆母做不了这小子的主! 第87章 哥哥有钱 “绣云,你听见了吗?大郎要说的小娘子是秀才公家的,知文识字,若果真成了,保证给咱家添些体面。” 夏氏笑的满脸褶子都舒展开来,“只没有亲娘这一桩不好,不知道她爹往后可还续娶?” 庞氏心里啐了一口,你昨日还夸我家侄女最合适来着。 她只敢心里想想,不敢开口争辩,反而陪笑:“咱家一个读书人没有,无论姑娘小郎,一个个粗粗拉拉只喜舞枪弄棒,侄媳妇若是个文雅的,可别吓着她。” 徐文睿抬了抬眉毛,那丫头看到老子杀人都不怕,还有心思算计钱财。 他今日高兴,二婶这些小算盘是不计较的。 年岁渐长,越发被磨圆了棱角,知道有些事该聋时聋,该瞎时瞎。 从袖袋里摸出两个银锭放在桌上,“祖母,我每日上值事忙,小郎又小,修葺屋瓦的事还得您操心,这二十两银子您先拿去请人,若是不够再同我说。” 乌衣巷的徐宅三间两进,小小巧巧十几间屋子,哪里需要这些银子? 买瓦片油漆等材料十来两尽可封顶,请工匠的工费顶天五两,夏氏不过跑几趟腿,坐在家里喝茶监工,便有五两辛苦费。 喜得眼睛弯成一条缝,忙把银子捡起来揣了,“够够够,大喜的事,咱得挑着最好的瓦片桐油,用上十来年都不会坏。” 庞氏在旁边盯着,眼珠子差点掉出来,心里念了一声佛爷。 该说的说完,两兄弟便起来告辞。 庞氏心里不痛快,只叫两个女儿出来送了送,徐二叔推说吹了冷风头疼,自始至终面都不曾露一个。 “哥哥,修瓦刷墙费好些钱,婚事的银子可有着落?” 徐文智只怕夏氏,出了门才话多,想到还要备一份聘礼,愁的眉头拧了疙瘩。 要不,同哥哥讲不去读书了? 反正他也没甚读书天分,考不得举人老爷。 徐文睿停下脚步,用大拇指捻了捻他的眉心,似要把疙瘩熨平,“这些事不用你操心,只好好念书便是。我这一趟平山县的差事,虽艰险却得了不少赏银,又有些歪财。” 可不是歪财? 夏木讹了秦二郎,又劫了两个蠢货劫匪,将一半存在他这里留着喝酒,“大爷不用同我外道,早晚都要给你贺礼的,如今先给了也是一样。” 他本待不接,一想今年的利息银子还未送过来,先拿着做不时之需也好。 徐文睿紧抿着嘴,拉着徐文智的手往家走,心道:连夏木、小郎都知问一句钱够不够,二叔竟缩着脖子不吭声,只叫二婶拿几句好话填补。 当年接爹爹的职位时说的好听:必要拿出银子管大郎小郎成家,竟是都忘了。 那时候,家里本就没多少积蓄,爹死娘嫁人,孙氏又刮了不少钱财带到石家。 没有一个铜板的进项,再加上他在学堂读书、又雇着老仆带小郎,每日只出不进,便是金山银山都要搬空。 隔年,小郎出热疹险险送了性命,好不容易救过来了却成个药罐子病猫,日日要好汤好水养着,手中银钱顿时捉襟见肘。 夏氏不愿意多管,嘴里念叨着这年头便是个伤寒也能死人,养不活的小郎们多的是。 邻居亲眷知他家根底,都不愿意借钱。 好在徐文睿是个主意大的,扭头拿出分家的几十亩祖田,变卖出一份钱财来。 留些与小郎请医吃药,其余的大部分,撒手给那帮市井义气的兄弟们转与生意人放债。 他人狠拳头硬,也不怕别人坑骗,五六年下来着实积攒不少。 等秋天收租子,夏氏才知他狗胆包天偷卖了祖田,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按着他抽劈了三条竹板还不解气。 徐文睿拧着脖子一声不吭,本就是分给他的,他爱怎么花怎么花!秘密戳破挨一顿打,反倒浑身一松。 近两年有了正经差事,那些歪财不好再做,便跟着陈珺跑了几趟搏命的差事,得了数百赏金,与之前积攒的银子凑个整数,一并投到陈家夫人的梅锦阁成衣铺子里。 他糙汉一个,不懂什么衣衫布料,不过是闲暇时帮着跑一趟江南采购布匹丝绸,顺路押个镖,得些丰厚的利钱。 上京城柴米贵,大理寺差役一个月五两银子月俸,只够弟兄俩嚼裹。 这些利钱攒起来娶房娘子,尚且绰绰有余。 想了想,徐文睿对幼弟挥着醋钵大的拳头,“哥哥有钱,你再敢说不读书,我老大的拳头揍你。” 宋姝那娇滴滴的小娘子,靠卖针线都能养活弟弟读书,他不能? 徐文智很是高兴,虽是读书天分一般,但毕竟只有十岁,不读书还能做甚? 去码头扛麻袋又没有力气。 “哥,我好好认些字,又学得算数,将来去大酒楼当个账房先生,每日带好酒回来与你喝。” 徐文睿笑,从兜里摸出个千千车给他,又揪着他的小发髻往前走,取笑道:“当酒楼是你家的?好酒好肉随意拿。” “哎哎哎,放手!我如今都多大了?谁还玩这个。” “细仃仃一点,鹌鹑崽子般,倒在我面前充大。” 徐文睿一把扛起他放到肩膀上,只觉得人生从没如此快活,不知不觉眼前浮现宋姝嫣然一笑的样子,眉梢那颗胭脂痣俏皮可爱,点点存在心间。 待大房兄弟俩走远,庞氏走回厢房去推假寐的徐二叔,“别装睡了,都走了。” 徐二叔睁开眼,笑,“哪个装睡?是真头疼。” 庞氏打他几下,讥讽道:“你亲侄儿娶新妇,还要磕头叫你一声二叔呢,你躲着作甚,倒是备个厚礼来?” 徐二叔打个哈气,翻身坐起来,“家里钱财的都在你手里藏着,我半分见不到 你按着别家娶亲的规矩备些就是,聒噪我作甚?” “先是大郎主动过来说想成婚,我腆着脸回娘家,作好作歹说服哥哥嫂嫂同意与他相看,连婆母都准了。今日大郎过来,我话还不曾开口哩,就被噎了回去!又说什么上峰保媒,既是这样,早怎么不说?” 徐二叔一听她这股子怨气就头疼,“他前次过来,央告你做媒来着?” 谁叫你狗拿耗子。 庞氏无言应对,忿忿道:“不与我家相看也罢了,还当面夸口,说那边是秀才公家的小娘子,弟弟也在读书,一家子识文断字,俱是斯文人 这不是拐着弯儿骂我家里粗俗不堪,大字不识吗?” 徐二叔心说,你家人本就是大字不识,还用拐着弯说嘛。 “你少说这些闲话,早不知他混不吝?既是他不曾托你做媒,哪个叫你多管闲事来着?” 第88章 夜有所梦 庞氏气结,又伸手扑打他几下,“话不是这等说,早几年你在大伯灵堂前亲口应承,包管大郎小郎婚事,这小子干等着你出银子呢,你别装糊涂!倒是向着哪个?” 又道:“若是说了外面的娘子,高门大户的讲究人家,聘金要好看、茶饭衣裳也要好看,为着娶房婆娘须得破了家,岂不枉费了这些钱?若是说了我娘家侄女,一家子骨肉,聘礼花销都好商量,将来又能带一份嫁妆过来。” 办婚事的时候,明面上贴补大郎些银子,全了自家面子,堵住外人说嘴。 庞小娘子性子软好说话,日后少不得逐渐把银子哄得出来,仍旧落在自家手里。 徐二叔是个没主意的,家事都由老娘和婆娘做主,他发憷与徐文睿打交道,本意是不欲多管的。 如今听庞氏提起昔日在大哥灵前的誓言,又做了这般分析,他顿时又觉得这话有道理。 “两家相隔百里之外,谁知道秀才公家的小娘子是个什么脾性?若是个眼高于顶的,嫌家里丈夫粗鲁,整日挑三拣四搅弄得全家不安 成亲又不是小事,不能由着他胡来,还得咱们做长辈的出头。” 说完跳下炕,到前院找老娘夏氏出主意去了。 庞氏则歪在靠枕上冷笑:定亲还没个影子,夏氏祖孙俩倒忙着修屋砌墙。不像是娶新妇,倒像是迎观音菩萨进门。 却说徐文睿到家,胡乱烧一锅热水,随意洗漱后歇了。 也不知是白天想多了些什么,晚上便做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梦。 梦里的场景十分不真实,宋姝穿着淡紫色的春衫斜斜倚在床栏上,乌发松松挽成个发髻坠到脑后,笑着望向他,眼神妩媚温柔又带着些鼓励。 春衫单薄,衣襟领口微微松开,她整个人仿佛一枝娇嫩的春日海棠般,别有一番风情。 徐文睿两颊两耳腾得升起一阵热意,喉咙干渴起来。 此刻夜深人静,他真的很想 很想喝水。 但又想走过去搂住她,不辜负这良宵。 一时间慌得不知道先干什么好,抖着手端了茶盏,转头问宋姝要不要喝水—— 却见那里坐着的分明是卢寡妇,她笑的花枝乱颤,红艳艳的薄唇一张一合,“大郎,她是寡妇,我也是寡妇,你娶哪个不一样?” 一边说一边向他扑将过来,身手十分敏捷。 徐文睿丢了茶盏就跑,终究是动作太慢被她扯住了后腿,吓得吱哇大叫起来。 “哥!哥!你不要什么?” 徐文睿睁眼一看,小郎放大了的脸摆在眼前,正焦急地摇晃他的身子。 原来是自己梦里大呼小叫喊出了声响,把小郎吵醒了。 还好只是个梦,他长吁一口气,胡乱抹了几把额角的薄汗,“不妨事,做了个噩梦,快睡吧。” 待小郎翻身睡去,徐文睿久久睡不着,似他这般生龙活虎的年纪,不是没做过好chun梦,只是还未曾做过像这样不对胃口的。 悄悄下床,趿拉着鞋走到院里,摸黑提了半桶井水,舀了半瓢饮干。 冰冷的液体顺着喉管滑下,直入心腹浇灭满腔燥热,令他瞬间冷静下来。 好些日子没见那丫头,到底放心不下。 待过几日把房舍修好了,找个事由回温塘待一阵,先把小娘子娶回来要紧。 咳,也不知宋姝对他下了什么样的蛊 熬到天亮起来,徐文睿先收拾了衣裳送小郎去私塾念书,再顺脚到街口寻个附近的闲汉驼九,摸了一串铜钱与他。 “这几日我家里翻修屋顶,往来人多手杂,只有个老祖母盯着我不放心。你有空在附近转悠几圈,若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即刻去衙门叫我。” 驼九并不姓驼,而是个驼背。 大华朝规定身有残疾者不可出仕。 当然,就算是能出仕他也读不起书。 雇主们大都嫌弃他站不直,拎出来上不得牌面,不愿意请他做事。 二十浪荡岁的年青汉子找不到可做的活计,镇日揣着手在街上闲晃,帮街坊邻里取个物件,送个口信,赚些脚钱。 实在没事做的时候,就躺在街口碾子上晒太阳,看来来往往的人群,听家长里短的闲话。 他睡到日上三竿,喝了半碗稀粥,刚躺倒在街口开工,便得了偌大一串钱。 自然高兴的合不拢嘴,砰砰砰拍着瘦弱的胸脯打包票。 “徐大爷放心,我必日日来门口蹲着,照管好您家祖母老夫人。” 徐文睿眼神儿瞟向前街姚婆子家方向,“若是听见有人拿我家的事闲聊扯蛋,也一并告诉我。” 驼九顺着他的眼神儿望过去,会意,“我驼九虽背膀站不直,耳朵却竖得很直。姚婆子成日舌头不在嘴里,讲些莫须有的鬼话,徐大爷当不得真,同她置气都是白费精神。” 徐文睿不由发笑,拱手谢道:“全赖驼九哥操心,待房舍修好了,你我兄弟寻个空闲,不醉不归。” “您放心,有我盯着再无不妥的。” 安顿好杂事,徐文睿匆匆用了几口饭,又赶去了长兴侯府陈家。 昨天陈大人一行人从平山回来,哗啦啦叫了一群大夫去家里看诊,惊了半个城的达官贵人,听说连圣上都派了内监去问候伤情。 他不好去凑热闹的,今天得去问个安。 陈珺站在二门口迎他,双方互相见了礼,当着人他愁眉苦脸:父亲伤重静养不便见人,还请见谅,不如随我到书房小坐喝杯茶。 进屋落了座,他立时喜上眉梢,眼珠子滴溜溜地流转着,悄声夸赞,“徐大,不过一日半夜就将名册和人送到大理寺,父亲夸你做的甚好。” 上次王内监与大皇子明里暗里拉扯,想要销毁名册,打的就是利用陆自安的口供,将四皇子甚至十王爷、陈鹤宇等人统统扯下水的主意。 长兴侯府无意站队,但家族子弟人多,联姻枝枝蔓蔓。 陈珺的大妹元姐儿,嫁的是镇南侯嫡孙章有华,而章有华是他们的武学同窗,章家小妹最近又入了大皇子府上做侍妾。 二妹旺姐儿,嫁的十王府嫡次子赵思礼,是四皇子的伴读,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 光他们五房就分了三派,更别提其他堂房兄弟姐妹。 姻亲之间各有纠缠,阵营立场再不是一人说了算,能躲便躲吧。 陈珺搂住徐文睿肩膀,咧嘴笑了笑,“管他们如何争斗,咱总不能生生被人利用,扔出去当出头的椽子。父亲这几日不便见客,叫我代他好好酬谢你一番。” 徐文睿不以为然,“分内差事,这有什么好谢?” 从被陈鹤宇引荐入职那一刻起,大家的命运就系在了一起,他若是不好,自己也没有好日子过。 陈珺冲他挤挤眼,嘴巴贴着耳朵低语,“我听二弟说,你在平山遇着一个美貌的小娘子?怪不得你找陆自安写退亲文书呢,可是为了她?” 又戏谑,“跑前跑后这么久,屁事没做成就回来了,亏不亏?” “嘿嘿嘿嘿。”徐文睿斜眼睨着他,厚脸皮红都不红,“老子愿意!” 第89章 挑选礼物 陈珺走近了一步,便要伸手去摸他的额头,诧异道:“我认识的徐大,见到女人便嫌麻烦,多说几句话就要撇白眼儿,怎忽得改了心性?你莫不是喝了她熬的什么迷魂汤吧?” 徐文睿笑着向后仰头,躲开他的手,“我来就是为这件事,大岭山的事暂告一段落,眼下并无要紧之处。还请陈大人准我一段假期,去温塘走一遭。” “些许小事,我便能替父亲应了你!” 陈珺急匆匆去内院见父亲,一路上想,徐大这厮眉梢眼角皆是喜意,想来宋家小娘子是个一等一佳人。罢罢罢,他年纪也老大不小,正是该成家的时候,我去求父亲给他一月空闲吧。 徐文睿不耐烦坐在屋里干等,走出廊下观玩小院景致。 这间外书房小院是陈珺独有,门匾上书“涉趣园”三字,地方不大,却是个幽雅之处。 靠西墙叠叠几仞假山,周围翠竹花木交替呼应,走到南墙又立着一座精巧的小亭。 他抚须暗想:自家换了新瓦、刷了红柱白墙,还是稍显简陋,该当买些假山石头摆一摆,再移栽几株花木、养两缸锦鲤,稍微装点一番。 廊下摆两把摇椅,将来宋姝可以坐着做针线,眼睛累了看一看鱼戏莲叶,再摘几朵香花簪在鬓旁。 这时,一位妙龄丫鬟追出来,给他倒了一盏茶放在亭中木桌之上,婷婷施礼,含笑退下。 随着她慢步走动,风中散开微微香气,耳中听得金镯玉钏叮咚作响。 徐文睿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又嘀咕,听说讨女人欢心须得送些首饰钗环 上京城里朱翠斋打得好精巧金银饰,买一匣子送给她! 只不知这香喷喷的脂粉是哪里买的? 真是着了魔一般满心满眼都是宋姝,就如陈珺所说喝了几锅的迷魂汤。 少顷,陈珺回来,望着他的两只眼放光,又带着些心虚。 “你看看你,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我对父亲说你想去温塘,他立时就叫人送了两个温塘县的案卷来,命你协助寺正大人办案,正大公明的在那边待几个月,顺便把娘子娶回家。这岂不是天大的好事?哈哈,哈哈。” 他尴尬的笑着,把藏在背后的两只手伸出来,果然捏着两卷封得严严实实的案卷。 一口茶差点呛在嗓子里,徐文睿跳起来,嫌弃道:“老子想歇几天,你却给我揽了差事,算什么好事?” 还他娘的天大的好事。 说亲还要出去查案,在监牢里跟杀人犯、流放犯打交道,染了浑身戾气,怎有心情拿言语哄小娘子? 气的他扔下茶盏就走,死活不肯接陈珺手里的案卷。 陈珺笑着上去拦他,“别别别,徐大,徐大哥!徐大叔!一入官门深似海,大理寺缺的就是你这般人才,总不能随意撂挑子啊。” 徐文睿眼里的嫌弃不减反增,“你他娘的哄着我在平山待了两个多月,风餐露宿,过年都不曾回家。好不容易歇几天,又拿什么鬼案卷来聒噪。” 一边说,一边往前走,“时辰不早了,我还要回家收拾箱笼。” “哎,你让我把话说完嘛!” “没什么好说的。” 陈珺无辜地眨眨眼,鼓着嘴叫屈,“真是天大的冤枉!我爹听说你要成亲,立刻说给你两桩肥差,助你捞几文私房钱,怎还看不上?” “肥差?” 徐文睿顿住脚步,回头,远远地看了陈珺一眼,心思活动,“案卷呢?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陈珺 一个时辰之后,徐文睿从长兴侯府出来,怀里揣得鼓鼓囊囊,心情看起来相当不错。 蹲在门房的侯府小厮黄豆与徐文睿相熟,早去车行叫了骡车送他,眉开眼笑的接了抛过来的小银锞子。 马匹是稀罕物,平常人家轻易养不得,车行里多数是骡车、牛车。 为了方便宋姝出门,徐文睿琢磨着还是买头驴好了,不招惹人眼,况且她主仆俩会赶驴车。 轻轻打个响指,啧,能不能停止想那丫头呀,真是没出息。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他叫停了骡车,在西大街的繁华闹市里停下来,一间一间挨着找朱翠斋,以及从陈珺那逼问出来的女子们最喜欢买香粉面脂的店铺,三春雪。 朱翠斋高楼耸立,珠钗首饰俱是精美华丽,两层楼满是男宾女客。 有妇人们作伴来挑首饰的,也有郎君带娘子来选礼物的,更有那些给新妇订做聘礼的大买卖,笑得胖掌柜眯了眼。 徐文睿偷眼看见别家小娘子正在选手镯,也挑着最沉的来了两个。 赶到三春雪的时候,里头已经围了不少的年轻妇人挑选试用,忽见进来个俊眉星目的年轻郎君,纷纷红着脸避开躲让。 掌柜的是个四十出头的容长脸妇人,从人群里抽身,亲自迎了上来,“大爷,可是要为家里娘子选些面脂头油?” 徐文睿见货架上各色精致的瓷瓶瓷罐,摆列得满满当当,闻着到处都香喷喷的,眼睛都不知道往哪看、看了也不识得,只好伸手胡乱指了指,“擦脸的,最贵的。” “大爷好眼光!我们三春雪的面脂,在咱上京城说第二,都没人敢认第一。” 女掌柜心知来了大主顾,撇了众妇人,迅速拉出一托盘瓶瓶罐罐,挨个儿与徐文睿介绍。 “我家店里不只是面脂好使,玉簪粉也是极细腻的,最适合春天干燥的气候。您瞧,这里还有珍珠粉、红玉膏、擦头发的荼蘼油——” “拣好的,一样拿一份。”徐文睿打断女掌柜,不必费口舌介绍,反正他也听不懂。 又叮嘱说:“用上好的锦盒包裹起来,我送人的。” “哎~大爷留下住址,我叫人送到您府上。” 女掌柜将头点的鸡啄米一般,心里算盘子打的啪啪响,脸上已经笑得看不见眼睛,只呲出来一口白牙。 又讨好拍马道:“大爷生的孔武不凡,极少有人像您这样肯拉下脸面,为家里娘子挑选脂粉的。可见您不仅是个好汉,还是个体贴人,娘子好福气。” 徐文睿听她张口闭口说“家里”、“娘子”,惹了个大红脸,会了账目、写了住址,逃也似得出了店门。 晚上归家,看着桌上堆积成小山的精致锦盒,首饰、面脂香露塞得满满当当,很有冲击力。 又有些忐忑,昏头昏脑买了这许多,会不会显得他太 心急了? 陈珺说女人就喜欢这些物事,那丫头应该也喜欢吧? 第90章 购房置屋 宋姝尚且不知徐文睿准备了这样一份大礼,此刻正同老爹在城区看铺面、宅院。 宋大姑荐来的贾牙人口条极好,腿脚又勤快,手里握着不少待售的产业。宋明川已经随着他看过次,筛选出两家商铺、两套小院,这次是让宋姝来拿主意。 宋姝戴了一顶幕篱,各处走了一遍,等辞了贾牙人,父女俩找了间雅座吃茶歇脚。 “温塘果真价贵,你在华胜坊相中的铺面也就罢了,闹市区价格自然不与别个相同。但僻巷里的一进小院要价三百两、几丈宽的小铺面竟也要四五百两,委实不值。” 宋明川咋舌,自己搬仓鼠一般藏的私房钱,捡着最便宜的一院一铺,买完就不剩什么了。 “爹爹不必担心,咱们买两铺一宅,手里的钱尽够了。” 宋姝知道他是心疼银子,又怕宋祖父秋后算账,不敢花销秦家补贴的那笔钱。 但是,宋祖父已经拿走两千两,余下这笔钱本就是给她的补偿,她可不打算再拿回去喂豺狼。 “僻巷住着到底不甚安全,离着铺子也远,倒不如买桃花坡那间前埔后院的二进宅子吧,去大姑家只有几步路,往来方便。”宋姝拍板。 这座宅院五间三进,第一进临街做成商铺用,十分宽敞,可以租个好价钱。她们父子女三人住后面二进足够了,将来锦宽娶妇生子都住得开。 只不过价格也贵,只宅院便要千余两,再算上修葺、油漆、置办家具,没有一二百两下不来,宋明川心疼的哆嗦,连连摇头。 “那三千两我打算与你做嫁妆的,不可动用。还是买小宅吧,等日后爹爹赚了钱再置换。” 有前面退亲的牵扯,女儿到底名声受损,不多备几分嫁妆更无底气。 宋姝笑,执壶斟茶,又吩咐绿春去前堂叫三份点心填肚子。 “我还没嫁人,爹爹就与我生分起来?家中置办产业大事,咱们手中银钱又有限,岂可今日买明日换?牙人佣金也要多交一份!若是买处偏僻宅院,先不说日常买菜买米是否方便,只女儿每日往返店铺做生意,还得买车买牲口?再者,宽儿读书可有近便的私塾?” “桃花坡繁华,自然售价高些。但爹爹您想想看,好位置店铺租金可观这是其一;住在大姑母家附近,方便亲戚走动照顾这是其二;听浤表兄说附近有两三所私塾,宽儿读书选择余地大这是其三。到底是怎样划算?” 宋明川啧啧几声,“小丫头,你以为爹爹不知一分价钱一分货的道理?好物件自是有好价格,但过日子还得可着头做帽子,有多少钱使多少力。你自家也要在闹市里买间小铺面做绣活,我们再买偌大的宅院,银子还能剩下多少?不妥,不妥。” 见他仍是死脑筋,宋姝无法,只好强做主,“您昔日说过,家里庶务都由我拿主意,自然是我说了算!” “反了你了!”宋明川拿眼睛瞪她,试图维持住一家之主的地位,解释道:“话不是这样说!你岁小不知世道艰难,手中存些银钱,将来嫁人多带些陪嫁——” “那女儿就不嫁人,一辈子在家里管着庶务!”宋姝如今也不怎么怕他,果断顶嘴。 见女儿真恼了,知道拗不过她,宋明川连忙把折扇往嘴上一扣,闭口不言。 买吧买吧,反正自己就一儿一女,家产商量着分就是了。 主仆三人吃完汤面点心,还不过午时。 “左右家中无事,既然来了城中,我先去找贾牙人交定金,让他去衙门办手续,再找两个大书局买几本书看看。姝儿难得出来,华胜坊街铺热闹非凡,你带着绿春去游赏一番,买些布做几件春衫。” “好,那咱们晚晌在大姑母家会面,吃了晚饭再回七弯巷。” 早晨送锦宽去村塾的时候,托了李夫子照管晚饭,等她们回家再接他不迟。 宋明川应了,自去找贾牙人。 贾牙人原想,不过是落魄的穷酸秀才, 能存下几分银钱?买个一进小院就顶天了,不过是看在宋大姑的份上跑跑腿。 没想到,人家是真人不露相,竟选了最贵的两套铺面、宅院,不禁狠狠吃了一惊。 更让他吃惊的是,两处房产都写在宋姝、宋锦宽名下。 宋锦宽是嫡出独子,小小年纪有了一套宅院已经罕见,宋姝一个姑娘家,怎还有铺面做陪嫁? 贾牙人心里酸溜溜的,忍不住用一种别有深意的口吻,好心提醒。 “宋老丈,虽说子女都是自个儿生的,但有句老话说得好,‘亲生儿子不如近身钱’,您还是留些傍身的好。” 宋明川浑不在意,“怎么会呢?我养的儿女,我信得过。你收了佣金,按章程办事即可。” 桃花坡灶儿巷的三进宅子要价一千一百两,最终千两成交,用的都是宋明川的私房银子。 这套宅院盖起来不过十年,原主是个富商的外宅,后来被大娘子知道后接去家里住,此处便空置了下来。 一晃五六年过去,屋舍无人居住打理,白白霉坏了门窗,干脆卖掉换些银两。 前面商铺租给一家米粮行,照旧租着。后面两进院里花木繁森,略微修整即可;瓦片、地砖还比较新,只是门窗需要换补,或是涂些桐油漆。 而宋姝相中的华胜坊铺面,是个三间两层的格局,地方不大价格不低,足足花了七百六十两。 但是她觉得很值,这地段人群熙攘,商铺集中,四周皆是女人们爱逛的金银店、绸缎庄、甜品摊、面脂铺 小娘子们逛街的时候,顺脚便可走到她的绣坊里挑几个精巧花样,都省得到处吆喝宣传。 铺子原先是个书局,开在这地界可算是店主睡糊涂了眼没睁开,怪道要关门卖铺。 店主早把书籍、货架搬走,里面空荡荡的无有一物。她带着绿春在铺面里走了几圈,丈量了房间尺寸,准备画几个草图,按照女人们喜欢的风格修葺装饰一番。 从铺子里出来,抬眼一看对面便是个绸缎行,金灿灿的匾额上书三个黑体大字十分扎眼:锦衣阁。 因是同行,宋姝便格外留意多看了几眼—— 也是三间宽的铺面,临街的门板一条条搬开,露出丈二长的柜台,一位妙龄娘子倚在柜台里向这边张望,握着团扇的手擦了红蔻丹,冲她挥了挥,“喂喂喂,你那小娘子,咱俩又见面了?” 声音又轻又渺,勾人魂魄。 第91章 没有缘分 绿春不识得她,偏着头打量四周,心生疑惑,“姑娘,她是冲咱们说话?” “兴许是。” 宋姝捏着幕篱沉默了片刻,想起落霞山下茶寮里,这位风娘子同男人肆意搭讪的模样,抬手重新将幕篱戴好,微笑道:“不必理会。” 吩咐绿春锁了门,两人慢慢沿街走过去。 风娘子两个手肘撑在柜台上,微微探出身子目送宋姝主仆走远,噗嗤笑了一声,“果然是个美人儿。” 不知这般美人盘下铺子,做的是什么生意。 二月的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树梢枝头绽发新绿。出来闲逛的人很多,沿街的商铺遍垂彩旗彩灯,使出各色手段争抢客人。 宋姝先到一间针线饰品店买了些玛瑙珠片、五色绣线,又到南北铺子买了几样宋大姑爱吃的菜蔬干货、板鸭糟鱼。 等她们回到郑家的时候,宋明川已经吃过点心,正拿着竹篾子剔牙。 大表兄郑源刚散值回来,也端着碗吃点心,只是脸色有些难看。 他今天又把老娘宋大姑给得罪了:偷买了枝银钗打算送与杏儿,不幸被老娘翻出来,瞪着眼唠叨了一顿饭的功夫还不肯罢休,没完没了,简直是折磨。 不过稍微辩白几句,宋大姑就脱了一只鞋扔过来 见宋姝进来,郑源仿佛见到了救兵,胆色立刻大起来,顶嘴道:“您不是顶看不上外祖父一言堂做派,主张让表妹自个儿择婿?怎到了我这就又霸道起来?” “混账,你说得是什么话?!” 宋大姑大怒,拍桌而起,抬脚把另一只鞋脱下劈头盖脸打了郑源几下,把他的饭碗都打掉了,累的直喘气。 慌得宋明川丢了竹篾子,上前拉扯开他们母子,一边劝一个,时不时用身体挡住宋大姑扑打郑源的手,像个护崽儿的老母鸡。 宋姝看着三人握成一串儿的手,起哄地笑了,看热闹的都不嫌事儿大。何况表兄强壮,大姑母又舍不得下狠手,不怕打坏了他。 绿春噘着嘴跺跺脚,寻了笤帚,同小元宵一起清扫破碎的碗筷。 郑源丢了面子,心里老大不痛快,愤愤然跑回屋里蒙头大睡。 “大妹!孩子都这般大,你怎还动手打人?”宋明川绷着脸,君子动口不动手,这件事着实是宋大姑不对。 宋大姑愤愤然,“大哥,你是不知道这混球如何欺我!自打被冯家丫头缠上了,就同鬼迷心窍一样,今日送衣裳,明日送钗环,每个月的俸银花得寸毛不剩 我再三劝说,已经是说亲相看的岁数,不能像小时候一般与小娘子们嘀嘀咕咕,叫人看了说闲话,谁肯当你是个正经人?” 宋明川挠头,“啊,这,男女有别,自然是该避讳。不过,若是那闺女贤惠得体,你该早些请媒人提亲才是。” 都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十九岁的小伙子那些心思,他还能不懂? 这种事堵不如疏,自然是快些成亲的好。 谁知宋大姑一听就呸了一口,抚着胸口顺气,“屁的贤惠得体!杏儿她娘就不是个正经妇人,她能得体到哪儿去?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家,横针不拈竖线不动,尽喜欢些奢华精致之物,勾着爷们儿与她花销,这是正经过日子的人?家里又是个穷的老鼠都不肯去钻洞的,只等着将来女婿补贴家用,哪个不怕死的敢上门提亲?” 宋姝站在一旁听了半天,心里略知几分这位杏儿姑娘的性子。 这会儿才走过去拿着两个小拳头与宋大姑捶肩,低声慢语劝道:“姑母岁长,自然是比我们看人准得多。只是,您这样不问皂白要表兄断了念想,他哪里甘心?何况,歹竹也有出好笋的时候,倒不如寻个机会与那杏儿姑娘打个交道,瞧瞧素日行事是什么秉性。若真是个不堪的,您再与表兄说,也是有理有据。” “咳,我姝儿说的对。婚姻大事虽说要父母做主,也得孩子们对了脾气才好。你莫要急躁使气,好好跟孩子说嘛。” 宋明川这回是当真想通了,与秦家的闹剧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眼下也没别的办法弥补,就只能多给姝儿陪些嫁妆,将来在婆家才有底气。 “你姝儿说什么都好!”宋大姑火气消了半边,伸手拉过宋姝在身边坐下。 “若冯家那蹄子像姝儿这般懂事,我还气个什么劲儿?娶便娶了,以后不要与她娘往来便是。” 顿了顿,她又说:“大好的日子,不提这些丧气事。你们打算几时搬家?那宅院保养得不差,换瓦刷墙,油漆一遍门窗就可以住。一事不烦二主,干脆还叫贾牙人荐了工匠来做吧,省些心思。” “我已经托他找工匠了,说定二月修屋,三月底之前搬家。” 到底是置办产业的大喜事,宋明川面上满是笑意,解释道:“三月二十是姝儿的生日,咱们好好热闹一天。” 宋大姑又笑,伸食指点了点宋姝额头,“到那一日,姑母要给姝儿备一份好礼祝寿。过完生日又大一岁,婚事须得上心,你们在青桐书院可遇到合适的?要不让浤哥介绍两个要好的同窗?” “不忙,先把家搬了,再说亲事。” 宋明川立时想到余归舟,又想到女儿说两人身份不匹配的话,怕她心中难过,截断了宋大姑的话茬。 “也是,青桐书院多得是青年才子,我们姝儿天仙一般好人才,何愁找不到好的。” 宋大姑得意夸赞,要不是宋祖父中间掺和,一直想拿孙女们攀附富贵,她何尝不想亲上做亲? 她心里明白,若是敢讨宋姝做儿媳,宋祖父定会将大哥退婚的怨气迁怒于她,以为是她撺掇的,一怒之下怕是要掀了整个郑家。 “我去看看表兄。” 宋姝被他们说得脸颊上染出一片绯红,找借口走出来。 心里忽然有些烦乱,又有那么一丝难堪。 她觉得父亲委实有些天真,家里虽是衣食无忧,祖父又常常自诩名门之后,借此提高自己的身价,好助孙女们嫁入高门。 但知情人都明白,他们是名门之后没错,被圣上驱逐出京也是真的,背地里不知编排出多少笑话。 士农工商,现在她们为了生计,又走到了商贾一路。虽说自食其力并没什么过错,但在有些“讲究人”眼里,商人与民争利是贱业,和那些走科考仕途的学子们,差着两个等级呢。 当做朋友往来无妨,若要通婚就难上加难。 连郑家、苏家这样的小商户,都把家里的读书人,以分家、过继的方式另立门户,生怕影响他们科考。 人家费了这么大力气脱离商籍供出来的儿郎,又怎肯再回头娶个商户女? 别说读书人了,就是徐大郎那般有官职的武夫,将来也不见得看得起她的身份。 但若是为了这个身份放弃经商,像宋祖父一样靠典当度日,坐吃山空维持所谓的体面,宋姝又有些不服气。 “若他果真看不起 就只当没有缘分吧。” 第92章 旁观者清 她在院里站着发呆,视线落在厨房门外,一个小丫鬟举着手哭哭啼啼地跑出来,样子十分可怜。 忽然间豁然开朗,人心不足,得陇望蜀。 倘若当初宋家不仅仅是被驱逐出京,而是男子流放、女子变卖为奴,又如何?连自由之身都是奢望,还有心思讲什么商贾不商贾? 人虽说要跟着命运走,也不能随波逐流,更无需惧怕他人评判。一无所有,被他人掌控命运的滋味儿,她此生再也不想尝试。 想通了便不再纠结,宋姝走到厨房去问,原是新来的小丫鬟芝麻正学着炒菜,一不小心热油里滴进去些生水,引起噼里啪啦一片热油飞溅,吓得她丢了铲子就跑,哭得鼻涕泡都出来,又被双喜婆婆咬着牙揪回来,手把手教她。 宋大姑赚的家产多用在宅院和店铺上,手中现银不多,过日子还是极节省的。 家里仆妇前门后院加起来才四五个人,今年打算添新妇,才又买了两个小丫鬟调教起来。 她自己不辞劳苦打拼生意,又勤俭持家,好容易才过得像个模样,难怪看不上喜好奢华享受的冯杏儿。 等饭菜准备的差不多,宋姝去郑源屋里叫他吃饭。 “你同母亲说,我不吃了!” 郑源听她过来,故意将薄被蒙在头上使性子。 “我说,你差不多得了!”宋姝伸手在他肋下一挠,捏住软肉揪了揪,故意笑他,“怪不得表兄不起来吃饭,原来存了这么些肥肉做干粮。” 郑源怕痒,嘿嘿笑着躲开,他本不想起来吃晚饭的,奈何肚中着实饥饿。 转念一想,吃饱喝足之后才有力气与老娘抗争,于是慢腾腾翻身起来,胡乱哀嚎,“表妹,你如今是自由身,我好羡慕你 只要你能帮忙说服母亲,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宋姝斜睇,“当真?” 郑源连连点头,一副为挚爱什么都可以牺牲的模样,看得宋姝都有点感动。 “你可有什么好法子?” 本以为宋姝不会管,谁知她笑得从容,“既如此,我替你指条明路吧。” 郑源眼睛一亮,骨碌碌从床上滚下来,对她深深作揖,“请说!” “姑母不喜她,一是因她母亲作风不正,二是因她喜好奢华,手无一技之长,过不得日子。” 宋姝掰着手指慢慢分析,“表兄可先劝她学些针指女红,或是学着认字算数,将来看得账目、打得算盘。身为郑家长媳,总有一天要接手家中生意,她不做,莫非要表哥做?” “咳,将来雇个女掌柜——” 郑源刚推诿半句,就见宋姝一记眼刀飞过来,嘴就跟烫了似的,忙忙闭紧,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鼻尖。 宋姝翻个白眼儿,简直想像大姑母一样脱鞋打他,“表哥糊涂!就算是雇个掌柜记账,东家也得会看账啊。技多不压身,莫非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只在家中享福玩乐?” 郑家又不是大富商,虽不愁吃喝,还不到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地步。 “只要她自己有本事立得起来,姑母还有甚好拦?至于她娘的做派,若她是个知羞耻的,总该规劝几分;若是看着亲娘每日辞旧迎新,只顾自己花钱快活,表兄觉得她又是什么好的?” 宋姝声音越发冷淡,低声道:“我说句不好听的,表兄莫怪。万一以后没钱用,她是不是也要行此勾当?” 郑源想也不想,沉了脸,“这怎么可能?” 郑家的布坊不至于塌台,他也不至于养活不了妻儿,哪会让杏儿没钱用? 看着他这反应,宋姝皱眉,“无事常思有事。表兄不要生气,我不过打个比方。姑母守寡,冯家娘子也守寡,怎过得出两样人生来?” “我母亲好歹从郑家拿了些家产,又有大舅、大舅母相帮,才把生意做起来的。她娘俩只有两间瓦房,半亩地都无,婆家不管娘家不顾,这怎能相比?” 宋姝想了想,“难道女子死了丈夫,又做不得生意,就只能像冯娘子这般过活?” 郑源语塞,他同杏儿从小交好,看她自有一层好人滤镜。何况她又肯做小伏低哄他开心,将自家事叙说得尤为可怜,令他同情心软。 以往总顺着杏儿的话给她家找借口,但经宋姝一问,他此时又起了疑惑:衙门后巷的齐家娘子,靠浆洗衣服养活瘫痪的丈夫,拉扯大一儿一女;二斗街的陆妈妈青年守寡,日日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凉浆,三个儿子也养得成人,还都娶了婆娘。 可见人只要身体康健、四肢勤快,总能混一顿饱饭,这些活计为甚杏儿娘就做不得? 这么一想,杏儿玉白的脸庞又浮现在眼前,两只手也又白又嫩,剥了壳的春笋一般,捏在手里软若无骨 郑源的脸色黑了下来,齐家娘子也好,陆妈妈也好,各个脸黑手粗、布衣荆钗,哪有杏儿母女保养的那般细致? 一个不愿意承认的事实摆在眼前,让他无措又愤怒,同时又想给杏儿找些不得已的理由出来,可惜实在是没有。 宋姝明白他的心情,安慰道:“咱们都是假设,杏儿姐姐未必如她阿娘那般 那般放得开。表兄,你还是先劝她学些本事,好叫姑母高看一头,婚事自然有望。” 谁家婆母会喜欢一个家风不正、好吃懒做的姑娘呢? “表妹,过几日闲了,我带你与杏儿见上一见,你们同龄或许能聊得来。” 郑源有些没精打采,细细一想杏儿还真是没什么拿得出手的,除了漂亮。 倒不是想让宋姝劝杏儿如何,而是旁观者清,或许 他有些头疼,夹在老娘与杏儿之间为难不说,最近公务又忙。 近日,县衙的牢房陆陆续续关进了一百多号人,并且还在不断增加。牢房容量有限,一下子人满为患,牢头那边人手不够,把县衙里能用的衙役都调动起来,连他们管仓库的都要过去帮忙。 “怎么突然有许多犯人?” 宋姝狐疑,前不久从平山过来的流匪案不是早就完结了,该砍头的砍头,该流放的流放。 “听师爷他们说是因为什么矿产盗采案,抓了不少人审问,具体我也不知道。太爷着急要尽快把这件案子审了结案,说是这许多人,每天吃牢饭都得吃穷了,衙门供不起。” “不过我觉得,他在任上出了这样大的纰漏,不着急自己头上的乌纱帽能否保得住,怕什么吃穷经费?这里头有些猫腻也未可知。” 郑源得意的抖了抖眉毛,摆出一副老子知晓许多衙门秘辛的样子吊足宋姝胃口。 宋姝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说清楚嘛。” 第93章 官府秘辛 郑源鬼鬼祟祟低声道:“傻丫头,矿产归户部统管,我们太爷可没这等本事独个儿破案,只好将犯人都养在牢里,等着上面派钦差大人过来定夺。” “只是牢房条件不好,犯人们又有些受伤体弱的,今儿死一个,明儿埋一个,我们还要干些抬尸首、埋人的活。有时候甚至是半夜抬出去挖坑埋了,真是晦气。” “不仅如此,听闻早在采矿时就死了不少人,其中还有位贵人家的子弟 他家里后台硬,连番上告闹到御前,连大理寺都要派人来复查案件呢。” “这种情况之下,若是我裤子也要吓得尿湿几条,谁还管什么经费够不够花?你说这位太爷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两人都对官府之事不熟悉,自然无法揣测上面会派下来的钦差是谁、大理寺官员又是谁。不过这并不妨碍郑源的谈兴,絮絮叨叨讲了许多他对这件公案的怀疑和猜测。 宋姝心里不自觉地带上一丝期待,大理寺要来人? 她觉得自己有些不正常,表兄明明是在讲一件涉及多条命案的可怕之事,为什么她耳朵里只听得“大理寺来人”几个字? 大理寺来人,与她有何干系?再说,来的又未必是徐文睿。 她需要冷静一下。 ——但她确实是想见他,忍不住咽了咽唾沫。 这些官府秘辛轻易不敢宣之于口,郑源压在心中很久了。今日机缘巧合宋姝问起,他满腔兴奋地讲了半天,唯一的听众却莫名其妙地发呆咽口水! 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郑源不满地说:“喂喂喂,你既问,我说了怎又不听?” 白瞎了他许多唾沫。 “听,我在听。我只是疑惑,大岭山一带最近怎么这样不太平?先是平山闹大虫,又是温塘盗采矿产 咱们住了十五年,以前从没听说过这些事。” 郑源嗤笑,觉得有必要让表妹见识一下他的英明神武。“以前没听说过,不代表没有发生。至于大岭山是不是真的有大虫,那得看上面做何打算,老百姓们能看到的,只是他们想让咱们看到的。 宋姝愕然,大表兄果然没白混衙门,大岭山的大虫可不就是虚构的?只是为了阻止村民上山、怕他们撞破有人私造武器的托词。 不过,她一个闺阁女子都能发觉不同寻常,大表兄两只小眼睛透着精光,一看就不是省油的灯,能窥破这般秘事也不奇怪。 宋姝对着郑源眨眨眼,“这些话,表兄在家里说说罢了,出去可不能醉后胡言。” 传出去就是灭族之祸,她们蝼蚁之人,哪禁得住那些权贵一指头拿捏。 郑浤冷哼,圈起二指弹在她光洁的额头上,“你当表兄是个傻的?” 宋姝乐了,吐槽道:“你既不是傻的,何至于被冯杏儿哄住?” “啧,哪个被她哄住?她真不是贪图富贵的人,过几日我叫她出来与你相见便知!”郑源一顿,极为正经地瞪了她一眼。 宋姝又笑起来,瞧这副别扭的样子,不就是怕人家爱的只是你的钱嘛。 其实何须如此麻烦?只要试试看,没有钱她还愿不愿意嫁你就知道了。 “你我兄妹二人同是天涯沦落人,为何婚事如此不顺?月老的红线也不知怎么绑的,我看不如去慈光寺,找光头大和尚求个签拜一拜。” 郑源又想起了他的杏儿,一脸悲愤,觉得自己是真的没心情出去吃饭。 “笃笃笃。” 绿春敲窗,笑嘻嘻道:“大郑郎君、姑娘,快出来吃饭。双喜嬷嬷做了她最拿手的红烧狮子头哦。” 狮子头??? 郑源默默地从地上爬起来,走得头也不回。 “咳,晚上还要去牢房值守,说不定又要抬几个犯人,不吃饱没有力气。” 宋姝 饭后,宋家父女急急走了,郑源本来还担心老娘饭桌上再给他难堪,比如端走他碗里的狮子头。 谁知宋大姑被人劝了一顿,又发了会儿火,也没那么生气了,反正儿子不开窍,气了也白气。 等屋里没人,她忽然说:“姝儿的铺子盘下来了,过几日就要装饰修整,你叫冯杏儿去帮忙吧。” 郑源,“啊?” “不白干,干一天有一天工钱。” 郑源,“啊?” “你既说,她如何如何聪慧善良,怨我不分青红皂白棒打鸳鸯。那就给她一次机会,大家多接触些日子。” 宋大姑擦擦嘴角,心里暗骂儿子糟心。 在儿女婚事上,她同宋明川的心思大体相同:挑个家境十分好的,怕人家说攀附富贵、更怕自家儿女做小伏低受委屈;若挑个不好的,难免想起他们小时候经历的那一场富贵,更觉得委屈了孩子。 现在两家婚约未定,她不好把冯杏儿叫到布坊里来做活,免得有人扯闲话。 但可以安顿到宋姝的铺里历练一段时日,若果真是个机灵孩子,等进了门自己手把手教她做布匹生意,这不算不给他们机会了吧? 若她是个惫懒蠢货,觉得辛苦拿乔不做,也别怪她不客气。 又想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又想歇着啥也不干,她哪有那么大脸? 郑源觉得母亲退让一步,这是尝试接受杏儿的表现,激动地脸都红了。 “都是自家人,谈什么工钱不工钱的,她定然愿意来帮忙。” “你先把人叫来了再说吧。”宋大姑没好气,撇了撇嘴。 “我出口,她敢不来!?”郑源小声儿发威,忽然有些没底气。 一宿无话。 第二日,宋明川带着清墨去城里采购修葺房屋所用材料,顺路送儿子上学。 如今宋锦宽在村塾饭堂里吃午饭,每日多交十个铜板即可,不必家里另送午饭。 宅院和铺面修整最少要十天半月,宋姝趁着空档把手里积攒的针线活做完,再聘两个绣娘、买两个小丫鬟,还要去宋大姑的布坊挑选材料 要做的事实在太多,但是心情很愉悦。 她把买来的珊瑚珠、贝母片选了些出来,一一缝在石娘子订做的春袄上。那些花纹绣朵本就栩栩如生,再衬上这些亮晶晶的小饰物,顿时闪闪生辉,夺人眼目。 绿春用小银剪将春袄上的线头一一清理干净,拿起来迎着阳光抖了抖,由衷赞叹,“真好看。” 想来石娘子必会得偿所愿,成为杏林诗会的焦点,出尽风头。 虽然她不明白这种焦点有什么用。 第94章 旁的心思 绿春拿着袄子在自己身上比划几下,可惜腰身有人家两倍宽,恋恋不舍的放下。 “姑娘,明日有空了也与我做一件,腰身改得宽大些,嘿嘿嘿嘿。不知胡店家又将书袋卖出去几个?吃过午饭婢子倒要去瞧一瞧,把钱收回来。” 上次送去的九个飞燕书袋,隔日便卖个精光,胡店家又向她预定了六个。主仆俩熬灯点蜡做了十个送过去,想来已经卖的差不多。 如今宋姝盘下店铺做老板,不再把几百钱放在眼里,飞燕书袋这类小物件只当给绣坊做个宣传。 她拿出火斗在布条上试了试温度,慢慢熨烫枕顶,叮嘱道:“最近不得闲,新活多了怕是做不过来,暂时不要再接。” 捡出昨天做的果馅饼盛了一碟子,和春袄、枕顶一并放入竹篮,吩咐绿春送到石娘子处。 想了想,这到底是第一笔生意,又放入一个精巧的香囊做添头,上面绣着一对鸭子在芦苇丛里甜蜜依偎,气韵悠长,意境深远。 “你送完就回来,别耽搁。咱们早点吃完饭,去随缘书局收钱,顺便寻余郎君说说话。” 绿春接过挎篮,噔噔噔跑了。 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拎着一串铜钱,足足一二百个之多,神色有些发懵。 “姑娘,我在苏家门口遇到苏郎君,他非要给这么多赏钱,我说石娘子早付了工钱,不能再收。他只不听,同我在门口拉了一回锯末,硬是塞过来。” 哪有上赶着给人钱的,显摆自己财大气粗? 宋姝也摸不清苏觅这是什么套路,猜疑着,“许是他家有什么喜事吧,逢人便发些赏钱?” “难不成是石娘子怀了孩子?但看他眉眼间神色平常,也不像有喜事的啊。” “你个憨丫头,何时学会的看人神色?” 宋姝噗嗤笑出声,伸出尖尖食指戳她额头,惹得绿春噘着嘴气闷,忙又哄,“好春儿,饭菜都要冷了,快去吃了吧。” 二人饭毕收拾了碗筷,推开院门便见一人安静地站在巷口,看着坡底萌发嫩芽的柳条随风舞动,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姝走出来的时候,那人回头,目光一下子锁定了她。 竟然是苏觅,似乎是专等着一般。 上回夜色正浓,灯笼烛火黯淡,他未将宋姝看得清楚,只回眸一笑便觉得生出百媚。 如今朗朗明日之下,她美目含情,桃花面上薄施脂粉,乌发挽成坠马髻,只斜斜插着一支白玉簪点缀,一身素净紫衣白裙并无过多修饰,却衣裾飘飘宛若仙子一般。 这人从五官到气质无一不是自己心爱的,一见钟情大抵就是如此吧?苏觅不由傻愣愣呆住,腿脚半天迈不动一步路,如雪狮子向火,瘫软了半边。 宋姝则骂了一句晦气,目不斜视地走过巷口,并未理会他。 “宋,宋娘子。”苏觅口中讷讷,叫住了她。 宋姝顿住脚步,不冷不淡应了一声,“苏郎君有何事?” 这人心眼儿多的似筛子,神情阴郁难测,不是看石娘子的面绝不想打交道。 苏觅摇了摇头,自那晚见过一面,她就成了他的梦里人,梨涡浅笑盈盈,痴痴缠缠,难舍难忘。日夜盼着身边有她红袖添香,只是羞于开口。 直勾勾盯着人半晌不做声,眼见宋姝不耐烦走开,一着急,他恍恍惚惚道出心中所想,“你,你真好看。你肯不肯,肯不肯同我——” 这话听起来着实别扭,配上他略暧昧的眼神、略猥琐的表情,再加上打赏绿春的一串钱,就不难理解了。 宋姝瞬间恶心起来,两臂上的鸡皮疙瘩层层冒出,恨不得啐他一脸。 想到还要托石娘子宣传生意,不愿与他家交恶,表面上便装得懵懂不知,笑着打断他,“苏郎君错了,这些话该对石娘子说才对。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绿春气的两腮鼓鼓,瞪着眼想一拳头敲死这色胚。 呸!石娘子就是个银样镴枪头,人前不住口的夸耀如何夫妻恩爱,谁知连自家篱笆都扎不牢,放出来这般混账玩意儿汪汪乱叫。 宋姝硬拽着绿春疾步走过,怕她冲上去捣那厮一拳,在他脸上开个酱油铺子,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叫外人看见越发说不清。 生气自是生气,打他却也不急于一时。 “姑娘,你不要拦我——” 绿春愤愤然,两只拳头捏的咯咯响,有夫之妇还敢对未婚小娘子说三道四,这老混蛋的心思也太荒谬了。 “人家不过夸你家姑娘好看,你怎好光天化日行凶?” 寻思着苏觅的样子,大约不只是想口头轻浮占便宜,难不成欺她是小门户绣娘,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宋姝大眼睛微微一眯,心里有些啼笑皆非,也不知怎地总是招惹烂桃花。 不知好歹,看老娘怎么收拾你! 绿春不甘心,回头啐了一口,“等家里修葺好了,快些离了这家人才是!” 宋家房舍刚动工,修葺还需些时日呢,倒是徐家宅院已经在徐文睿火急火燎的催促下完工了。 这日午晌,他将院子胡乱收拾一番,大铜锁挂上,背着一个大包袱到衙门与同僚黄顺等人会齐,即刻启程去往温塘县。 大理寺正黄顺,刚及而立之年,是个略有阴柔之气的白净书生,人品还不错,就是性子婆婆妈妈了些,背地里人称黄娘子。 他比徐文睿早几年到大理寺,外出办案颇有经验,此行主要由他与当地官员打交道,徐文睿则奉命配合保护。 两人还带了主簿李大勇以及阿甲、阿乙、阿丙、阿丁四名衙役随从。 一路上,徐文睿极想让马儿跑得快些再快些,但他带了那么多礼物,又是细瓷做成的瓶瓶罐罐,随着马儿奔跑跳跃的步伐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他很怕还没来得及送到宋姝手里,它们就会烂成一坨,只好又放慢了步伐。 黄顺是个聪慧的,见他踏着一些叮叮当当的节奏,骑得时快时慢,慢慢琢磨出些缘故,“徐兄弟,我教你个乖,拿些干稻草来塞到罐子之间,就不怕磕碎了。” 他出的当然是个极好的主意,但徐文睿想象了一下宋姝打开锦盒发现里面满是稻草的样子 还是算了吧。何况他根本不会打包装,拆了绑着锦盒的丝带就系不回去。 大家临时组建成大理寺办案小分队,出门在外理应互相合作照顾,而男人们一起吃饭喝酒吹牛,可令感情迅速升温。 黄顺自认是六人之中官职最高的,有招揽聚拢兄弟的职责,于是看着徐文睿的包袱微笑说:“故土难离,口味难改。哥哥我也极爱这一口,等到了温塘少不得求你分一罐。” 徐文睿看他的眼神却有些古怪起来,又有些不善,腾出一只手拍了拍马背上的包袱,“你 喜欢这个?” “昂。”黄顺点点头,上京城名特产陈记豆腐乳嘛,是近几年流行的送礼佳品。 哪个来上京城游玩的、或是出京访亲的,都要带几罐送人,味道确实不错。 徐文睿的嘴皮子呲了呲,想到他黄娘子的称号,心中暗骂一句“变态”,不着痕迹的与他保持了一丈距离。 第95章 关帝庙里 六人快马加鞭奔驰了两天一夜,终于望见了温塘县的城池。 徐文睿看着苍茫的夜空,以及远处隐隐约约大岭山的轮廓,山峰巍峨像是伏在地上的一头猛兽。 虽然看的不甚清楚,他也知猛兽脚下的小城便是温塘,似乎看到了宋姝冲自己招手。 这时辰城门已关,只能在附近寻个地方宿下。 徐文睿有些沮丧,起个大早赶个晚集,终究是迟了半日。 为了早一天进城,他特意带着众人抄小路,谁知黄顺那厮一会儿大腿根疼一会儿屁股蛋疼,时不时还要喝水说是防止上火,喝了水又要拉尿说是憋尿不利于男子固住肾气 固个鸟肾气,他现在只觉得生气。 若是他独个儿轻骑,必是能赶在今晚进城的,说不定现在已经坐在宋家吃了晚饭,正在试穿她做的新鞋。 黄顺不理解徐文睿急迫的心情,口中罗里吧嗦,“我早就说不要急着赶路,早早在客栈歇了,明日再走多好?你看看,紧赶慢赶今晚仍是进不了城,咱们且在附近寻个破庙歇半宿 明太爷上报说,牢里蹲了一两百个人犯,也不知哪个是哪个,这下咱们可有得忙了。” 他说什么,徐文睿只管点头,随口回答:“我们的职责就是保护你的安全,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刀山火海再无犹豫。” 言下之意,审理案件是你与李大勇的事,这次老子不打算参与,更不会整什么人皮面具乔装杀匪。 我是来陪小娘子的。 听他这么说,黄顺十分得意,表面还要装装谦逊的样子,摸着短须笑道:“咱们不知出来办了多少难案重案,区区一个温塘县,审几个毛贼而已,还用不着上刀山下火海。不过,彼方人多,我忙不过来可能会随时传令你们,所以你们暂时都要待在温塘县,都不能离开。” 他和李大勇两个人能做得多少事,还得要徐文睿带着阿甲阿乙等四人帮忙。 屁个传令,阿甲先翻个白眼儿,他是徐文睿的属下,顶看不上黄顺那般酸唧唧文绉绉的文人做派,不愿意同他打交道,能避则避。 说着话,遥遥望见小路边一座关帝庙,内里黑灯瞎火不似有人常驻的样子。但是在门口堆着一小堆篝火,影影绰绰围着几个人影。 阿甲拍马过去先行查探一番,回禀道:“徐爷,是几个乞丐在大堂门口烤火。这庙里香火不盛,屋里有些破旧。那关帝不知被哪个贱手贱脚的抠坏了塑像人身,有些骇人,属下先清理一下您再进去。” “不过歇半宿,收拾它作甚?随便凑合下得了。” 徐文睿不讲究,坟圈子都睡过数次的人,陪个破碎的关老爷睡一觉又有什么骇人。 他紧赶慢赶把家里、衙门里的大事儿都了结了,总算能松口气,抱着休假顺便捞外快的心情出来,心情当然很好。 但徐文睿不计较,黄顺可不这般想,见他拍着马屁股一溜烟跑了,赶紧拦住阿甲。 “哎哎哎阿甲,你还是稍微收拾下大堂吧,再叫那几个乞丐躲远点儿,免得他们偷听咱们的机密。这俗话说啊,俗话说——” 阿甲哪里管他什么俗话说,马头一偏就走了去。 阿乙和阿丙阿丁对望一眼,都乐了,打趣道:“黄大人,咱们都是常在外面走动的糙汉,风餐露宿哪里讲究得过来?你老人家也别那么讲究,倒是将就将就吧。” 李大勇绷着脸,觉得十分有必要维护自家上司,一本正经地劝道:“诸位诸位,话不是这么说——” 忽然头顶一阵咔嚓嚓轰隆隆雷鸣声,夜空闪过几道亮光,狂风顿起,黄豆大的雨点纷纷落下来了。 阿乙阿丙阿丁也不管他话应该怎么说,纷纷夹紧马腹,奔向关帝庙避雨。 徐文睿同阿甲已经走到庙前,见那三个破衣烂衫的乞丐恰是老中青三个年纪,正七手八脚的把火堆往屋檐下挪动躲雨。 阿甲开口向他们借几根木柴,准备燃了火把到大堂里面去歇着。 ——虽说不知这几人为什么不到屋里避风雨,但那是人家的事,他们管不着,也总不好跟他们在屋檐下挤做一堆儿。 老乞丐抬头一看是方才来问话的阿甲,就从火堆里抽出一根燃烧的木柴递过来,眼光一转发现徐文睿腰里的长刀,吓得浑身战栗起来。 偷眼打量他腰间,竟还佩着官府的牌子,立刻妈呀一声,缩手把火把丢了,抬脚就往雨里跑,边跑边扯着嗓子喊,“差爷!差爷来抓人了!” 他这一叫唤,另两个也炸了窝,各个像见了鬼一般惊恐的看着徐文睿,把手里的柴火随便一扔就跟着跑,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茫茫大雨中。 徐文睿 窝草,老子什么时候说要抓你了? 阿甲跳着脚把老乞丐丢到他脚面上的柴火踢开,疼得骂街。 匆匆赶过来的阿乙阿丙阿丁面面相觑 还真听黄大人的话把乞丐们赶走了?合着徐大人只是口硬心软。 连被雨水兜头浇了一瓢的黄顺和李大勇都十分感动,黄顺更是眼眶里亮晶晶的。 徐文睿有口难辩,粗着嗓子一声令下, 分派了任务,大家四散开来。 阿甲阿乙进大堂查看哪里可以睡觉,阿丙阿丁牵着几匹马到后堂避雨、喂草料,李大勇则忙着打开书箱检查带出来的案卷文件,这是极重要的东西,决不能有什么损毁。 黄顺滚下马,同徐文睿一起蹲在屋檐下烤火,一边拧袍角的雨水,一边温柔地责怪他。 “徐兄弟,我知你是为了我,可你叫我说什么好呢?你我虽是官身,又受陈大人重托出来办理公务,但总不好仗势欺人!何况,乞丐也是我大华朝的良民,人家不过在破庙烤个火避避雨,你又何苦把人家赶走?若是叫人看见,到明太爷面前告你个欺压良民 你你你,你让我如何是好?我不护着吧,又对不住——” 徐文睿头大如斗,一摆手制止这厮婆婆妈妈,“不是老子走的!” 他懒得与黄顺多说,转身进了大堂帮阿甲他们打着火把照亮,看他们将角落的一些干稻草理了理,好歹弄出两个窝儿,可以坐着略歇一歇。 外面电闪雷鸣铺天盖地席卷而来,整个夜空像被劈开似的,只是这春日里的雷声大,雨水却不见大。黄顺听得有些胆颤,草草拧干衣袍下摆,跑进大堂里来避着。 大堂空旷,又有阿甲他们整理稻草,到处飘散着些干土灰尘,黄顺刚要指点他们弄干净些,一扭头见徐文睿举着火把,正站在关老爷的塑像前面。 从大门灌进来一股风,火焰随之跳动,黄色微光照亮了他身后的关帝像。 那身长九尺的美髯公威风凛凛地蹲在底座上,虽像身不知被哪个打砸的破破烂烂,但面上油漆尚且鲜艳完整。 他老人家面若重枣,唇若涂脂—— 只是这枣色忒鲜亮了些? 黄顺使劲儿揉了揉眼睛,像老乞丐一般扯着嗓子嚎叫起来,“血血血,血啊!” 声音嘹亮,直入云霄。 第96章 徐大捉奸 听他嚎一嗓子,比关帝爷爷头上的血还可怕,徐文睿吓得差点把火把扔了。 十分后悔被陈珺那小子哄着接了这趟差事,不过见点陈年血迹就一惊一乍的。 这还不如大理寺牢房里那些人流的血多呢,也不知黄顺往日是怎么审案断案的。 阿甲阿乙俱被吓了一跳,扔下干草拔了腰刀围过来,四处寻找可疑之处。 徐文睿沉着脸走到塑像跟前,举起火把,仰着头看有血迹的地方,火光不甚明亮,只看得出是模模糊糊一片血痕。 纵使有人被杀,也不容易将血洒到这么高的位置。 这位关帝爷建造得十分富态,身板魁梧,也不知招惹了那个,腹部腿部被砸的破破烂烂;又不知哪个看不过去,将碎土碎石拢做一堆,勉强维持个人身模样。 塑像底座倒是完好无缺,他绕着走一圈,除了面部那块巴掌大的血迹,人身、底座俱无血迹,于是便踩着底座凑近关帝爷的脸细看。 火光昏暗,徐文睿觑着眼,一手打着火把,一手搂着关帝爷的脖颈,脸对脸挨得很近,几乎是贴在一起。 黄顺觉得胸口翻腾直冒冷汗,跺了跺脚,双手捂住了眼睛。 “大大大郎,如如如何?” 阿甲抿了抿嘴,觉得自己眼要瞎了,真想把这位黄娘子叉出去。 徐文睿根本不理会他,继续里里外外照着查看,忽然停下来,“阿甲,取一支细杆毛笔、或者木棍来。” “是!”阿甲依言行事,几步走到李大勇身边,夺了他正在整理的文具匣子,拿一支细细的毛笔递与徐文睿。 “哎呀啊啊,那是,那是我的湖——” 李大勇刚一开口,就见阿乙虎着脸扶着刀把瞪过来,只好把下半句咽下肚中。 他是凭笔杆子吃饭的,最爱收藏笔具,匣中所藏无一不是精品,现在竟然被他们取了去沾染血渍污痕,心痛的无以言表。 徐文睿把笔筒倒着塞进关帝爷后脑勺的一条缝隙里,来回旋转捅了几下,一点一点的把里面的东西带出来,竟然是一小截黄色的纸。 他跳下来,命阿乙接了火把,把掌心的半截纸展开细看,好半晌才说:“好像是烧毁的书信。” 纸上面有几个残缺的数字,底下写着个“修”,边缘略微染了些红色,看来也像血迹。 黄顺撒开捂着脸的双手,凑过去一起查看,摇摇头:“像账单。” 扫一眼破碎的塑像,又信誓旦旦的补充,“修关帝爷的账单。” 徐文睿勾起嘴角,呵呵笑了起来,心里说:修你娘的关帝爷! 曲指捏了捏纸的硬度,又摩挲几下,触感柔软顺滑,可见质地不错。 他虽是个粗人,不懂读书人用的那些什么澄心堂纸、团花笺、金花笺 但好歹能从手感上摸出来价格贵不贵,这半截纸,绝非普通百姓用的黄麻纸、桑麻纸。 这般僻静的乡村路边,一年吃不上几炷香火的破庙,修它能用几个铜板? 别说不用记账,就算记账寻一片黄麻纸便可,哪个还去挑这么贵的好纸—— 打住,退一步来说,即便账单的纸没问题,也没道理把账单塞进关帝爷的脑袋里啊。 这是什么意思?叫他报销? 徐文睿揪了揪下巴的胡子茬,想了想三个奇怪的乞丐,又抬眼看那关帝爷的脑袋,推测道:“是一个受伤的人、或者手上沾满了血迹的人,把藏在头后面的信,账单取走了。纸张薄软,他又心急,想必是慌乱中扯断了留下一截,不过身边没有趁手的工具,所以没取出来。” 那片血痕里隐隐有两个指印,估计是取账单的人发现血迹滴落,胡乱拿什么擦了擦掩饰,不料弄巧成拙,反而擦得模糊了一大片。 “是什么要紧物件,竟想出这般刁钻的法子来藏了。”阿乙一脸好奇,这里虽没寻见什么尸首,光这藏匿信纸的手法就透着一股子蹊跷,不由的后背发凉。 黄顺环视四周,他再傻也知道不是账单了,“这里已经是温塘地界,天亮见了明太爷将此事报与他知晓,许是有什么命案也说不得。” 徐文睿将纸丢给他,眼眸里露出几分狡黠,“随你。” 单凭半截纸条、一抹血迹很难判断发生了什么事,叫他说还不如先暗地打探观察一番,看有无人家报案。 明君晓此人本就不甚良善本分,管理县务还不如陆自安有一套呢。 他们狗拿耗子,无凭无据随意嚷嚷开来,万一真有什么恶事,反而打草惊蛇。 不过这次出行,黄顺才是队伍的头头儿,他听着便是了。 徐文睿说完,走到草垫前坐下,靠墙闭目休息,脑子里却反复思量刚才的三个奇怪的乞丐,为什么见了他就怕,还喊“官差抓人”? 黄顺则觉得这里鬼气森森,待在里面怪不舒服的,怪不得乞丐们宁愿在外面烤火,说不定是早就看到了血迹。 他无端的觉得徐文睿生得高大威猛极有阳刚之气,于是蹲在草垫上,屁股蹭着缓缓向徐文睿靠近,最后靠在他肩上睡了。 徐文睿 这一夜春雨绵绵,直到早晨牛毛般的细雨还在飘洒,放眼望去,好似一片烟雾朦朦胧胧。 院中灰瓦白墙,屋檐下躲着几只叽叽喳喳的鸟雀,角落里三两盆小草花一夜绽绿,透着勃勃生机。 宋姝推开窗户,微微皱着小鼻头吸了几下,空气中浮动着湿润的泥土气息,清新温润。 宋锦宽起来的早,已经在房里念了两页书,正等着吃了早饭去村塾。 清墨带着他在院中疯跑,两个人追着抢藤球,踩出来一串串泥脚印。清墨先拿到藤球,一抬手扔到宋锦宽怀里,他咯咯笑着接了,又抛到空中一脚踢回去,竟然学得有模有样。 绿春天不亮就起来,蒸了一锅白胖胖的大馒头,高高垒了一盘,又熬了一锅热腾腾的米粥。 最后,将昨日鸡汤里的鸡胸肉捞出来,拆骨撕了细丝,撒上姜丝葱丝,滴上酱油麻油热花椒油,拌了满满一大盘。 众人吃个肚儿溜圆,各自开始一天的忙活。 绿春拿了雨具、蓑衣分与宋秀才、锦宽、清墨,一行人出了门。 宋姝倚门相送,嘴角噙了笑意,直到看不见人影才转头—— 目光一闪,又瞥见那阴魂不散的苏觅,乌发玉冠,着一身雪色长衫,腰间挂着一串玉佩荷囊,打扮得齐齐整整,竟又站在街边的小桥上,向这里窥望。 他同宋姝目光交汇,忙离了小桥走上来,慌张张揖礼,“宋娘子,小生有礼。还请进院坐下,有事商量几句。” 眼瞅着宋秀才带着儿子、小厮离开的,他倒是不怕被人打出来。 这厮找死。 宋姝气笑,冷嗤一声刚要开口,绿春冷不丁从院子里走出来,护在她前面,“有个屁理!你要是懂礼,就该先打烂自己的狗嘴!” 说着就要关大门。 苏觅脸色一变,一手抵住门板,一手把腰间挂着的鸭子香囊提起来,对宋姝道:“宋妹妹,这个香囊我很喜欢,我明白你是借物传情——” 话未说完就被宋姝劈手夺过香囊,抬脚踢中腿心,怒骂道:“传你娘的情!哪里来的登徒子,真是气煞老娘!绿春,先打他一顿再叉出去!” 徐文睿提着大包袱,愉快地哼着小曲儿走上七弯巷的斜坡,一眼望见宋家大门口有个书生正与宋姝拉扯说话,手里举着个香囊。 呸,他把嘴里的草棍儿吐出来。 有奸情! 第97章 郁结四散 徐文睿扛着大包袱策马奔驰了一天两夜,又在破庙里宿了半宿,无时无刻不想着宋姝,再没想到第一眼看到的竟是这番景象。 他捂住剧痛的胸口,后悔上次离开之前两人没有把话说开,心想老子只不过走了个把月,这后院就不清净起来。 待要上去打那个狗男,又觉得自己才是后来的。 待要转身就走,看了看手中沉甸甸的包袱,脸都气得一片漆黑。 好在不过片刻之间,事情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扭转:他的好姝儿竟然抬脚踢了书生的腿心! 徐文睿一边替他蛋疼,一边替自己念佛。 这时又听到宋姝骂街,可见他俩绝非那种不良关系,当即来了精神,勃然大怒起来,一边跑一边骂,“你这贼驴,竟敢如此放肆!” 噔噔噔几步跨上斜坡,揪住苏觅的后衣领拖拽出来,砰砰砰冲他面上连打几拳,一手推将出去。 苏觅落到他手里,犹如小鸡崽儿见了老秃鹰,毫无还手之力,还不是任人拿捏?到底是让徐文睿做了绿春想做未做的事:直接在苏觅脸上砸了个酱油铺子,砸的那叫一个满脸开花。 苏觅顾不得斯文,大声哎呦哎呦倒下,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又被徐文睿踩住了手指,硬生生扯走了鸭子香囊。他刚爬起来喊“大胆你知道我是——”,就被徐文睿兜头一脚踩在腿上,扑棱棱滚下半截山坡。 徐文睿嘶了一声,觉得没有发挥好,这种禽兽就应该一脚踹下整条山坡才是。 撸起袖子,正要过去补一脚,被宋姝扑过来紧紧拉住了一只胳膊,她明亮的眸子里秋水盈盈,小声哀求,“不要了。” “他调戏你,你还求情?” “我不是怕打坏了他,是怕连累了你。” 投鼠忌器,为这样的人偿命总是不值得的。 徐文睿意会到她的关心,胸中郁结四散而空,嘿嘿嘿嘿笑起来。 趁这个功夫,苏觅连滚带爬地跑了。 其实,苏觅倒不算是个极品色胚,要怪就怪他太心高气傲、自以为是。 他家境优渥,自幼被捧在手心里长大,长大后因着读书聪明样貌好,听惯了夸耀赞美之词,慢慢变得心高气傲起来。 石娘子与他定的娃娃亲,嫁过来的时候他刚考中秀才,所以两家也算登对。新婚小夫妻,石娘子时时撒娇撒痴,他都一一笑着哄了。 后两年入了青桐书院,得了陈山长青睐,时常以大弟子身份服侍其左右,便以为自己是世上难得的才貌双全之人,等闲不把他人放在眼里,这种心态在秋闱中举后更为明显。 连石娘子都变得小心翼翼,时不时瞧他眼色说话,要不怎会想在杏林坡诗会上出风头、集焦点呢?说到底还是怕丈夫被年轻小娘子们勾了去,这年头撇了糟糠另娶的进士可太多了。 苏觅偶然从石娘子口中得知宋姝美貌无双,起了好奇之心。待那夜偶然相见,果然惊得失了魂魄,况且这位佳人又对他微笑示意、频频回眸,便自以为她已经被自己的才名与皮囊迷住,弄了个两情相悦,遂起了猎色之心。 恰宋姝接了石娘子的针线活,又附送双鸭戏水香囊,他更以为是她有意接近撩拨。 从石娘子处旁敲侧击的打听宋家境况,得知她不过是个外县来投奔亲戚的小户之女,爹爹没有正经营生,弟弟岁小读书,一家子全靠她做针线过活。 实则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石娘子从商户女成了举人娘子,风头也高涨起来。 从她口中所述,宋姝是个美貌无依的贫家女,只能靠两只手赚钱糊口,故而追着自己求些针线活计。不仅针线活做的极为上心,还赠送糕点、香囊讨好,以求再度光顾。 石娘子同丈夫如此讲,无非是想衬托自家身份高贵,被村女追捧巴结的意思。 但在苏觅耳中听来就不同了:一个美貌的小娘子,既美又穷,这事不就好办了? 正不知如何下手,现在简直是欣喜若狂。 商户出身,他顶喜欢在心里扒拉算盘子:我是堂堂举人老爷,未来的两榜进士,况且家境富裕,风流倜傥 最终得出一个结论:纳她做妾简直是救人于水火。 只是如何捅破这层窗户纸却犯了难,听说她爹是个古板的老秀才,若不声不响找媒人上门要人家闺女做妾,定会被乱棒打将出来。 最好是私下露些消息给宋姝,先哄得小娘子春心动,女大不中留,不怕宋秀才同意。况且,自己往后少不了是要为官做宰的,随便提拔一下小舅子便享用不尽。 盘算来盘算去,宋姝跟了他,绝对比嫁个村野莽夫好上千百万倍,想来说服宋秀才并不难。 他越想越美,已经迫不及待跑来宋家门口,专等着与佳人偶遇。每每瞥见她的身影,便觉手麻脚软,心头好似有个小鹿儿撞来撞去的折腾。 ——今天果然撞了个硬的。 苏觅惨白着脸,一只眼青黄,一只眼黑紫,留着两管鼻血,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忍着手痛栓上门,生怕那白脸细眼的糙汉追过来。 为了悄悄地与宋姝“捅破窗户纸”,他特意把石娘子哄回城内家中去了,此时七弯巷里只留个粗使丫鬟小甜桃看家。 他捂着脸往正房里走,生怕小甜桃撞见了一惊一乍的吵出声。 不承想小甜桃今日并不在,留下的是娇杏儿那丫头。 娇杏儿借口肚子疼没有随石娘子回城,等家中无人了便对镜贴花黄,打扮的妖妖娆娆的,腰带杀的紧紧的,显得小细腰只有一掐掐,专一等着服侍苏觅吃午饭。 忽听得门板响,她推开吊窗伸头看,一个背影很像苏觅的人捂着头脸往正房走,赶紧出来问:“是郎君回来了吗?” 平日里总要称苏郎君的,今日故意叫的亲热。 苏觅见躲不开,松开双手,露出猪头般面孔,叹口气道:“你与我拿些药酒纱布来洗洗。” “天爷呀!” 娇杏儿一声娇呼,差点儿没认出他。 “嘘!噤声!”苏觅恨声骂她,“这么大了,一点沉不住气!没见过被人打的吗?” 娇杏儿见他俊美的脸蛋惨不忍睹,噘着嘴去拿了药出来,轻轻与他擦了,口中故作心疼骂打他之人粗鲁不堪非君子,一定是嫉妒苏郎君这般清俊潇洒睿智风流的人物,真真是个老杀才! 苏觅听得舒坦,那鲁莽汉子可不就是个杀才! 他靠在罗汉床上,吩咐娇杏儿捏一捏酸胀的腿脚。娇杏儿拉起裤管一看,青紫可怖,忍不住心疼得啼哭起来。 苏觅被她哭的更舒畅了,心想你看不上我,有得是人看上我!自尊心瞬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忘了自己此时两眼黑紫,只使媚眼斜睇着娇杏儿,暗送秋波。 娇杏儿本就时时刻刻等机会翻身做半个主子,岂肯错过? 尽管苏觅今日俊脸被打的破破烂烂不成个样子,她眼一闭也就忍了。于是侧头歪身做出半副害羞的样子,温柔软款,自不必多说。 苏觅在那头吃了亏,便想在这头找补,要重新显现出自己的男子汉气概,于是伸出手臂轻轻把娇杏儿的身子扳将过来,腾得跨了上去。 娇杏儿闭着眼,颤巍巍地承受了,与他高高低低,往往来来,好不畅快。 两人千恩万爱滚作一团,全然忘了怎样与石娘子交代。 第98章 我不嫌弃 雨水渐歇,小院里绿叶萌新,鸟鸣清脆,屋檐下坐着的徐文睿,将一双长腿伸得直直的搭在小木桌上,宋姝拿帕子蘸着清水给他擦靴筒上的泥污,又回屋拿了木尺细心量了鞋码。 绿春走过来好几次,想接过她手里的帕子,怎么能叫姑娘与人擦鞋呢? 都被徐文睿瞪着眼摆手推开了,本来她是很感谢徐文睿给苏觅开了个酱油铺子的,现在气的她恨不得给徐文睿也开个酱油铺子。 最后还是宋姝笑着吩咐道:“徐郎君还不曾吃早饭,你去厨下煮一碗鸡汤面来,多放些菜肉。” 绿春最听姑娘的话,即便不开心也噘着嘴去了,院里只留徐宋二人。 “合着过了这么久,你一直不曾与我做鞋?”徐文睿拧着浓眉,使气问她。 他期盼许久,连搭配什么衣裳都想好了,竟是一场空欢喜。 “你走的匆忙,也不曾告知鞋码大小,我怎么做?”宋姝把帕子扔回盆里,另倒了清水洗手,纤细的手指因泡了冷水,指尖有些粉粉红红的,无端透出几分可怜可爱。 徐文睿喉结滚动,压制住想拉起来摸一摸的念头。 “这次待多久?” 若是多待几天,她便能从从容容做一双好鞋与他穿,若是只待两三日,只好熬夜赶工。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回来?” 宋姝心想,还能为什么,为了公务呗。 她眨眨眼,略带着一股子娇气,配合地问:“为什么?” 徐文睿得意,回手提过身后的大包袱放到小木桌上,一副贱贱地求夸奖的表情,“打开看看?” 宋姝疑惑的解开包袱,看着面前的四个大锦盒呆住,盒封上写着的“朱翠斋”、“三春雪”几个大字她还是认得的,上京城女子最喜欢的金银店、脂粉店嘛。 祖母胡氏每次回忆往昔的时候都会提起“三春雪”,将膏脂如何润滑、粉质如何细腻夸了又夸,只是她们姐妹都没用过。 不过,不年不节的,他这是送哪门子的礼? “打开。” 徐文睿长腿翘到小圆凳上晾干鞋面,双手则交叉抱在脑后躺到竹椅上,嘴角提了又提:希望陈珺这小子教的招数管用,你就说喜欢不喜欢吧! 宋姝依次打开锦盒,不由的笑了起来:朱翠斋一盒,是一副六件的赤金红宝石头面,那件挑心用层层金丝累成火焰花纹,环绕镶嵌着十二颗小红宝石,最中间一层则拧成花瓣形状,嵌入指甲盖大的一颗红宝石,十分出彩。 头面旁边,又塞了两个镣铐一般的大金镯子。 三春雪共有三盒,一盒是四罐太真红玉膏面脂;一盒是澡豆、香露、肤膜、润肤膏等沐浴用品装的满满当当;还有一盒放了两个饭碗那么大的瓷罐子,认不出来是什么,她打开盖子看了看,全是上妆用的玉簪粉、珍珠粉。 这些礼物都是买给她的。 也不知道哪个店家如此黑心坑货,给他推销这么老大一堆,偏他还真敢买。 她一年都用不完。 徐文睿翘着嘴角,两眼直勾勾打量她的神色,那眼光里不知不觉满是情意绵绵,只盼着她心生欢喜。 “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想 起我?” 终究是不敢问,有没有想我。 宋姝心里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慌乱,这人曾经困她、又救她、帮她,一边拿硬话怼她、一边又悄悄与她解难。 她以为他就这么无声无息的离开了,此生再难相见,也曾心有遗憾,哪知他又突然出现在眼前,还弄来这么一堆女人家的玩意儿。 她两颊发烫,抬头看向徐文睿—— 那厮低着头也在看她,白净的面庞上竟然红扑扑的,两只眼亮晶晶的如同天上的星。 宋姝过去的十七载,因着家里情况特殊,她们姐妹几乎是被圈养着长大的。从小到大,别说有什么手帕交、青梅竹马,连大门都没出过几次,与外人交往的经验几乎停留在教养嬷嬷的口中、停留在小说话本的纸面上。 因为对外面的世界懵懂,所以才无惧,要不怎么会干出夜闯坟园的事呢? 还好碰见的是徐文睿,不是真的恶鬼。 除去郑家两个表兄不算,徐文睿是她头一个熟悉的外男,守信可靠、侠义豪气,让人很有安全感。 鼻头发酸,宋姝低了头,看见他右手手背的指关节破了皮,想是方才与苏觅打架所伤。她轻轻拿起他的手,宽厚的手掌上,掌心有硬茧,手背有伤痕,着实粗糙得很。 徐文睿被她一握,浑身过电一般激灵,心慌得胳膊都不听使唤了,就那么直直的伸着。后见她只顾着翻弄自己的手来回看,又被看的不自在起来,使力抽回手,轻声嘀咕,“有甚好看的 ” 他十多岁就在街头打架,别说蹭破这么小一点油皮,就是打得头破血流的也不一定去药铺包扎,不过扯着衣襟擦干罢了。 却又被宋姝拉过去,用干净的帕子揩干净,破皮处涂了药膏,拿布条细细包裹起来。 徐文睿怔怔地,看着她认真处理那些细微的伤口,觉得这布条不是在手间缠缠绕绕,而是缠在了他的心尖上。 “你还没说,有没有想我?” “想啊。”她回答的没有犹豫,布条打个结,拿小银剪剪断。 “嘿嘿嘿嘿。”徐文睿这次是真的开心到飞起,赶紧手撑着竹椅坐正,一不小心摸到扔在边上的那只双鸭香囊,眉头瞬时拧成疙瘩。 “你没空与我做鞋,怎有空送他什么破香囊?” 既是不喜欢,干嘛送他针线东西? 嗅到一股醋味儿,宋姝似笑非笑,故意说:“要你管?” 赶在徐文睿立眼睛发怒之前,又道:“是卖给他娘子的针线,哪个知道他发疯,非要说我是送给他的?” “哼,狗胆包天!你也是他能肖想的?刚你拉着我,没留神叫他跑了,老子明日还要找过去说道说道。” 宋姝蹙眉回想半日,眼圈一红,薄怒道:“也不知他怎会误会我对他有情义?还是说这些富家子弟、举人老爷,觉得像我这般的穷人是随意可欺的?听得说人家一个富贵,便要上赶着做妾?” 徐文睿恨不得一刀结果了苏觅那厮,忙忙安慰她,“怕他作甚?明日我揪了他来给你磕头认错,打歪他的狗嘴。” 说着,举起双鸭香囊,“他哪里配用这样好的东西?留与我戴吧。” “脏了,绞了扔掉吧。”宋姝揉着眼睛笑了,伸手去接香囊。 徐文睿不给,把荷包举得高高的,让她踮着脚也够不到。 宋姝一只小手揪住他的衣襟,另一只手奋力去够,几乎扑进他的怀里。 徐文睿忍住揽人入怀的念头,歪头细瞧她急得微红的脸蛋,发出一种自己都想象不到的温柔声音,“我抢了来就是我的,我又不嫌弃别人戴过,你怎么好意思往回要?” 第99章 直截了当 宋姝微侧着头,“你嫌弃,就找人另做更好的去。” “这个就最好,两只鸭子看起来怪恩爱的。” 徐文睿拿着香囊细看,其实他这般武人何曾佩戴过香囊?只是看这个鸭子香囊不顺眼罢了,必须拿走,免得宋姝“睹物思人”。 这时,绿春端来满满一大碗鸡汤面放到桌上,狠狠瞪了他一眼。 得了便宜还卖乖。 徐文睿拿起筷子,一边呼噜面条,一边问:“那书生叫什么名字?” “那个人叫苏觅,同我表兄一样是青桐学院的学子,他的夫人石娘子常来我家坐坐,前不久托我做了件袄子、几个枕顶儿。我想着好歹收了人家五两银子,况且又是邻里、又有表兄这层关系,就多做了个香囊送他们。” 宋姝思来想去,与苏觅拢共没有见过几次面,话都不多说,何以让他误会至此? “他先对你见色起意,但凡你再给他个好脸色,便会想入非非。” “我那是为了,为了赚石娘子的银子啊,总不好对人家夫君横眉冷对吧?石娘子说自家夫妻恩爱,我才做了这图案香囊与她。这不是送,是卖!是卖!就算是做春袄的添头,也是花了钱的,不然谁肯白白给她?” 宋姝简直气的跳脚,真没见过这般自恋的男子!算个屁的才子,脑袋这是被驴踢了多少次?只凭人家几个笑脸,就脑补了一场被女人倒贴的好戏。 徐文睿面粗心细,口中说着不妨事、别理会安慰她,心中却想哪怕二人并无什么逾矩之事,但难保苏觅那厮不再过来找茬,落在有心人眼里就会生出口舌,老子须得教他个乖。 此时尚有公务在身,他人也见了,礼也送了,饭也吃了,也该回去了。 “苏家那几两银子,不赚也罢。你这几日躲着他家些,等我空了找姓苏的说道。” 徐文睿眸中泛着冷意,此事还要暗地进行,若是闹大,就算最后公开澄清,难免会损了宋姝名声。 “你,你别 ” 宋姝怕徐文睿一动手就没个轻重,眼睛瞟向他腰间挂着的囊袋。 想起来他拿铁弹子打人的场面,有些发怵。 “放心,我还不肯为着这等人刺字流放。”徐文睿笑,又伸出两个手指搓了搓,鄙视道:“他那身子骨儿,老子一指头便可点死他,铁弹子都不用拿出来。” 真新鲜,自己歪好是个武举,对付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还要动武器? 看看手上包扎的布条,他壮着胆子自言自语,“你刚才摸了我的手 ” 还摸了好几遍。 “啊,什么?”宋姝不知他是何用意,一时张口结舌。 “我虽不排斥你这样做,但你也不能让我一直这样没名没分的 ” 宋姝??? 徐文睿见她傻愣愣回过不神,扁扁嘴继续说:“我呢,一惯抢手的很,有许多小娘子打听我想嫁我,只不过被你涎着口水摸了半天 这要传出去谁还肯要我?反正你现在也无人求娶,依我看啊,咱们不如破罐破摔成婚算了,皆大欢喜。” 哪个涎着口水摸他? 哪个破罐破摔? “你做梦!”宋姝脸一黑,蹭着站起身来扯住他袖口,一指大门口,“快走!你快走!” 真是气死人,没有抬脚踢他腿心就已经够客气了。 “嘿嘿嘿嘿,我是破罐子,摔我,摔我!” 徐文睿当然不肯走,干脆蹲到地上赖着,温声哄她,“别别拽我啊,使不得使不得 我这不是紧张么,不知怎么对你说出口。” 算盘子打了这么久,还是选了个最烂的方式开口求娶。 宋姝抬头看他,张了张嘴,发现自己竟然也紧张地说不出话,狠狠咽了口吐沫,“你,你这是想 ” “我,我想见一见岳丈。”徐文睿回答的直截了当,他来温塘的目的就是见岳丈讨婆娘,当然要尽快实施。 又说:“你提前与他老人家透个风吧,明日或者后日都使得。说好了,就去街上叫个帮闲到县衙客院找我,我们住在那里。” 其实他预感宋明川不会痛快答应婚事,毕竟他不是读书人,又是个外来人,想来会有不少顾忌。 但他既然打定主意娶宋姝,丑女婿总得见泰山。宋明川不喜欢他?那边做尽让他喜欢的事,讨他欢心。 宋姝急眼道:“你怎能现在就叫岳丈。” 虽然宋秀才早就说过,择婿必要她自己选个喜欢的,那也要请他老人家过过眼,点头应允才算数。 “还不是早晚的事。”徐文睿咧嘴笑起来,看宋姝噘着嘴想要同他理论,又心软让步,“好好,我当着面先不叫。” “会不会太快了 ” 宋姝的疑虑脱口而出。 喜欢当然是喜欢的,但喜欢到何种程度才算是可以成婚? 何况她除了知道徐文睿在大理寺当差,无父无母、有个弟弟,对徐家其他一无所知。 徐文睿听了,盯着宋姝的脸半晌没有说话,直把她看得脸红心虚起来,好像自己十分不该质疑他的诚心。 可徐文睿虽莽,但不傻,甚至还十分狡黠,否则也不能混成街头一霸,更不可能中了武举进大理寺当差,成为大理寺卿的心腹随从。 一眼看出宋姝的纠结,他想了想,正色道:“姝儿,我是个粗人,每日风里来雨里去跑案子,很少接触到小娘子,更不甚懂男女之事,但却知人与人之间需讲究个缘法。有些人相识三年五载,不见得成为夫妻,有些人盲婚哑嫁也能恩爱一辈子。婚后相处之道,是要看脾性是否相投。情事之初,却无非是讲究个眼缘罢了。” “我同你,眼缘已是相合,求娶才是诚意。” 虽然两人相处时间不多,但他丝毫不怀疑,如果再让他选一遍,肯定还是会选宋姝。 宋姝单纯,也不是个冲动性子,对婚事自有一番计较。 大华朝民风开明,大部分少年男女婚前会相看几次,容貌性格看对眼,小夫妻俩点了头,再走三媒六礼的过程。 也有不少传统老派的人家,婚事均有长辈做主,只凭媒妁之言而促成的婚姻,小夫妻婚前连对方是圆是扁都不知,倒是个盲婚哑嫁。 当然,大部分人是折中的,先由父母长辈挑选出几户合适的人家,在选定的范围内给小夫妻相看,力争皆大欢喜。 第100章 旗鼓相当 宋姝既看不中宋祖父选的那等富户,又不愿高攀父亲满意的那些举子。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读书人书读得好,但从本性上来说与常人无异。他还是个穷书生的时候、和他成为官老爷以后,环境的巨变会让心态跟着发生变化,摊上个薄情寡义的,别说感激糟糠之妻供他读书的恩情,反而厌弃她知道自己不堪的过去,还谈什么同患难共富贵? 苏家不就是个例子?石娘子嫁妆丰厚,人又生的娇美,初时夫妻和睦,待苏觅高中举人之后,照样内心惶惶唯恐夫君弃了她另娶。 当然,人有百性,重情守义的大有人在。只是她宋姝不愿意去搏这个险中求的富贵罢了,若真是图财,去秦家做寡妇岂不是更自在? 徐文睿说的没错,他与自己确实合了眼缘,但婚事不能只盘算好处,也要算一算最坏之处,问一问自己能不能容忍,能不能与之共对难关,携手此生。 宋姝歪着头不说话,心里盘算:徐家不富裕,上无公婆扶持帮助,下有幼弟操心管教,徐文睿靠是个卖力气吃饭的,想来这辈子也不会做到高官赚取厚禄。不过是领取一份固定的月俸,日日计算着柴米油盐过日子罢了。 自家更是一团糟,虚荣贪财活在过去风光时日里的祖父祖母、不甚强大的父亲、年幼的弟弟 哪个都叫她放心不下,便是成了婚也少不得回娘家操持一二,直到弟妇进门才可撒开手。若是碰上难缠的公婆、小气的夫君,怎么肯同意? 这么一想,她与徐大郎的苦难旗鼓相当,倒是谁也不占谁的便宜,谁也不吃谁的亏。 点了点头,“我自己的心同你一样,只怕父亲不愿女儿远嫁,须得啰嗦些时日。你不要着急鲁莽,我们须得慢慢劝服他同意。” 她口中虽说一切要等老爹点头应允,脸上倒是没什么担忧的神色。 “行,我都听你的!” 方才见宋姝蹙眉细想,徐文睿一直忍着不开口催问:婚姻大事,姑娘家谨慎些没错。 如今终于盼到她点头,徐文睿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再说什么无有不依的,恨不得立刻请了媒人来提亲。 如果宋秀才不同意,他就算是想尽办法死皮赖脸歪缠,也要磨得他点头。实在不行,就说服宋姝一起哄哄老头儿,假装木已成舟什么的。 “别想什么歪主意,我爹胆小,你别吓着他,弄巧成拙。” 宋姝笑,徐文睿与老爹心中期盼的文雅书生实在是相差甚远,不知会是什么反应? 小心思被拆穿,徐文睿心虚地干笑两声,“那哪能呢,我可没这么想。” “没有最好。我爹是个文人脾性,你别看他性子软弱,其实是吃软不吃硬 你老实点儿,我会帮你。” 宋姝站起身,往门口推他,“今天也不早了,你还有公务在身,快走吧。” 有她这句话就放心了,徐文睿咧开八颗牙笑得合不拢嘴,笑着笑着,又揶揄地看她一眼,“你是不是被我吓坏啦?” “是。”宋姝老老实实回答,刚还沉浸在互明心迹的喜悦羞涩里,哪想到这厮心思这么快就说要成亲呢。 “我原本想缓缓再说,先讨好一下老岳丈,留个好印象。谁知刚到就见到苏觅这厮生事,只怕说晚了又来一个他那样的人同我抢。万一错过,追悔莫及。” 徐文睿也是两腮红红,不好意思的抓了抓头,又觉得自己挺傻的,赶紧把手放下。 “抢什么?婢子力气大,让我去吧。” 绿春洗刷了锅碗出来,一边拍身上的灰尘,一边问。 徐文睿与宋姝互换了个眼神,面上神色皆是一笑,“已经抢到了。” 话都说到这份上,他也不好再留,恋恋不舍的辞别,一步三回首地走出宋家。 在街口碰见个挎着篮子卖香梨儿的半大小子,摸出数枚铜钱买了半篮,又折回去送到宋家大门口。 宋姝掩嘴而笑,让他拿走一个果子路上吃,轻啐一口,“再不走,耽误了差事,仔细太爷革了你的职,没有月俸拿什么养家糊口?” 徐文睿笑:“嘿嘿嘿嘿,那是,我还得赚钱养你。” 这话说的,要多高兴有多高兴。 宋姝眉眼一展,娇嗔道:“那你还不走?” 徐文睿方拎着个香梨儿跑了。 他刚走,石娘子就顺着坡路走上来,她打量几眼汉子的背影,眼珠子滴溜溜乱转,满腹狐疑地想:宋家这小娘子貌美是真貌美,风流也是真风流,前几日表兄进进出出,还以为他们兄妹要亲上做亲,今日怎又换个白面大汉在门口大声说小声笑? 宋姝扶门远望,眼见石娘子慢慢走过来,笑容渐渐收敛。 她猜苏觅想纳自己为妾的事,石娘子并不知晓。 第一是苏觅事未说妥,必不肯声张,免得被拒了丢脸;第二嘛,石娘子若是知道夫君要纳妾,怎会这般笑容满面? 若不是做生意需对客人热情招待、和气生财,宋姝也不是那种受了委屈还要强忍着的性子。 像苏觅那般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既舍不得岳家钱财相助,又想着另寻红袖添香享尽齐人之福 他怎么不上天? 宋姝虽不至于迁怒到石娘子身上,但毕竟人家才是拆不开的两口子,就算为纳妾争执,想来也会床头打架床尾和,石娘子必不肯、也不能把苏觅怎么样。 况且,她也没少在苏觅面前嚼舌根,否则苏觅怎把宋家的情况摸得如此清楚? 宋姝神色淡淡地对石娘子微微点头,又招招手让绿春到了跟前,“关门吧。” 她没兴趣搭理苏觅那个混账玩意儿,自然也得远了石娘子。 绿春看了看近在眼前的石娘子,微睁大了眼,“关门?关 是!” 待宋姝转身进门,她一脚勾起门扇狠狠踹上。 石娘子提着裙摆僵住 眼睁睁看着绿春把木门踹的哐哐响,只差拍到自己脸上来。 她将手帕从袖口抽出来,擦了擦脸之后,对着丫鬟小甜桃儿说:“赶紧回去叫你娇杏儿姐姐,问问她今日出了什么事,这宋姝发的哪门子疯。” 第101章 出乎意料 可惜,石娘子不只是在宋家吃了闭门羹,回到自家小院照样吃个闭门羹。 小甜桃扶着门左晃右晃了半晌,苏觅早就把门拴得死死的,哪里推得开? “青天白日的,娇杏儿姐姐莫不是睡死了?” 她嘀咕着,刚想要高声喊人,被石娘子拦住了。 “你别做声,悄悄翻进去把门栓打开。” 石娘子突然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再联想到宋姝刚才的异常,有些心慌不安。 “哎。”小甜桃很快搬来一块石头,踮着脚爬过矮墙。 七弯巷的所有租户都有记录身份来历,坡下又有山门,一向是十分安全的,因此墙壁都不高。小甜桃本又是粗使丫头,手脚利索,翻墙不在话下。 石娘子进了大门站在院里便听见正房里传出一阵激情哦哦啊啊之声,调调儿如此熟悉,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抚着胸口一口气险些上不来,娇杏儿那丫头总不会从外头招了汉子,跑去正房行鱼水之事,还没那个胆量。 里面的奸夫是谁,不言而喻。 亏她又做袄又打钗,满心防备外面的小娘子,哪想却被身边养的狗偷了腥。 石娘子握着帕子的手青筋暴起,脸色苍白得可怕,恨不得立刻冲进屋里撕了他们。 苏觅一惯心安理得的享受她的精心服侍小意讨好,而娇杏儿自小伴她长大,亲眼看到她对苏觅感情有多深、心里眼里都是夫君 可如今他俩就是一对儿不要脸的淫贱坯子。 但是,她最终是悄无声息的退出小院,重新拴好门,好像从来没人回来过一般。 隔了几户人家的宋家小院里,绿春急的抓耳挠腮,将铁锤般大的脑袋贴在门缝上往外窥探,又向着西边苏家的方向竖着耳朵听动静。 “隔着三四个院落,你又不是顺风耳,哪里听得见?” 宋姝心里好笑,抬手就戳了她的脑门一下,问:“你是不是蠢?” 绿春揉揉额头,“姑娘,为什么不叫石娘子来,告诉她真相?” 宋姝摇摇头,促狭眨眨眼,“你觉得石娘子不知她夫君的德性吗?若是不知,一个已婚妇人怎会想在诗会上出风头?图的什么?” 正常情况下,已婚妇人很忌讳在有外男的场合里出风头、惹是非。 “想要别人夸她生得美。她生得美,姓苏的就不会瞧别的小娘子。” 绿春想了想,这会儿倒透出三分机灵,老神在在的断言:“她口中的夫妻恩爱,怕是掺了水的。” 宋姝睨她,“想明白了?” 绿春嗯了声,眼珠转了转,话音一转,“姑娘,昨日下了雨,青菜嫩嫩的正好吃呢。我去下面村户中掐些嫩尖儿来,晚上与你做汤。” 不等宋姝应允,抄起挎篮,拎着钱袋,推开门一道烟走了。 气得宋姝翻了个白眼儿,什么掐菜尖儿,分明是看掐架去了。 这好事的丫头!等她回来一定拿着笤帚疙瘩细细审问—— 都听到了些什么?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地上泥泞,屋檐下的青石板上沾染了不少泥污。 宋姝收了桌上的锦盒后,拿着扫把清扫干净地面,一不小心有根细刺刮到手掌,坐在屋檐下拿绣花针轻轻挑了。 数月前她尚在老宅里跟着老嬷嬷学习做刺绣、做羹汤,每日用温水泡手,涂了香油面脂按摩,生怕双手被弄粗糙了。 哪里碰过笤帚扫、干柴灶火这种粗物? 等以后嫁到徐家,身边一个服侍的也无,想来这类事还要继续做下去。但是不知为何,心里并不觉得惧怕劳累,反而充满了期待。 她只是有些为难老爹和宽弟,愿不愿意一起去上京城?刚才应允徐文睿的时候,竟然没考虑到这一点。 一时间犯了愁:家里刚在温塘置办了宅院,况且上京城居住不易,老爹没有营生收入怕是不会同意迁居的。 门外又响起了白米糖糕的叫卖声。 老爹爱吃甜食,尤其是这加了鲜羊奶的白米糖糕。 她心中一念起,开门先买了一碟子白米糕,又提着篮子去桃溪村打了酒、买新捕捞的鲜鱼,准备先用美食哄哄老爹,趁他高兴再提徐文睿的事。 等回家的时候,宋明川已经回来歇觉,绿春正在厨房忙活晚饭。 “姑娘去哪里逛了半日?” 绿春肚中闷了半肚子的八卦,见她回来慌忙挤眉弄眼,低声说:“婢子到处寻你不到。” “买了鲜鱼,晚上做鱼脍与爹爹下酒。” 宋姝放下篮子,向正房张望一眼,“爹回来的时候,脸色怎么样?” 绿春想了想,“瞧着挺高兴,还带了一只狸花猫回来养。” 狸花猫? 宋姝一怔,自动略过这个话题,“爹不是去看工匠修瓦?” “是啊,老爷说房瓦今日都补好了,门窗油漆也刷的七七八八,天晴了晾干几日,再买几件床椅桌凳就可以住了。” 绿春一边回答,一边附耳悄声说:“哎,姑娘,你万万想不到,石娘子——” 宋姝推开她,翻个白眼儿,“谁管什么石娘子,我听这些做什么。” 不用想也知道,绿春并没有听到什么趣闻。因为苏觅定会将事情瞒住,毕竟说出去只有丢人现眼的份。只不知他如何编排借口,向众人解释脸上的伤痕? 他是读书人能言会辩,或许花言巧语哄骗一番,石娘子对他只有更加疼惜的,哪会怀疑他另有心思?一时觉得石娘子十分可怜。 “不是不是!”绿春急了,连忙把自己所见讲出来。 “婢子看到石娘子竟然没进家门,向着远处走了。感觉有些奇怪,怕他们夫妻又商量什么诡计坑人,就悄悄去苏家看了看。哎呀哎呀,娇杏儿竟然 竟然脱光了身子被姓苏的压着打,她还笑呢。这傻子不把姓苏的踢下去,还笑个甚!怎么石娘子也不救她?” 宋姝惊得嘴都闭不拢,任由手里的鱼掉在地上拼命蹦跶,抖着手指着她问:“啥 啥?你怎闯到人家房里去了?” 今年家里打算将她嫁出去之前,特意叫老嬷嬷来教育调教过闺帷规矩的,只是当时宋姝还不知自己要被送去秦家,也不知突然学这些是怎么回事。 但她在姐妹三个里向来学习能力最强,本着各项专业知识都要夺第一的原则,十分淡定的把老嬷嬷交给的图册研究了个透彻。 如今略一想,就明白苏觅同娇杏儿在做什么,只绿春这种憨的还当人家打架! 绿春得意,“我看四下无人,抬脚翻个墙进去听了一听,并未进房门,不过一忽的功夫就出来了。” “那你怎知人家光着身子打架?”宋姝哭笑不得,这事情的发展着实出乎意料。 见绿春果然要描述细节,宋姝连忙捂住她的嘴,真想一脚将她踹出门去,咬牙切齿威胁道:“你可闭嘴吧!以后再做这样的事, 当心我揍你。” 第102章 百年一心 绿春应下之后,笑嘻嘻一抬下巴,“姑娘,还要不要我盯着苏家那头?” 她一见到苏觅就拳头痒痒,刚才特意看了苏家院中布局,琢磨着晚上再走一遭。 宋姝揉了揉眉心,露出一抹坏笑来,“你想法子给石娘子送个信儿,就说白日里苏郎君走过来闲话,多谢你平日对娇杏儿照顾有加,赏了一串钱与你。” 苏觅不是爱耍骚吗? 每日换新衣扮出各种风姿来,在宋家门口蹲点等着与她“偶遇”,将撩拨小娘子的事情干得炉火纯青,想来与娇杏眉眼相投也不是一日之事,那就叫他们狗咬狗去。 虽说大户人家的娘子们,陪嫁的贴身丫鬟多半会被郎君收用,但明显石娘子没这个打算。今日不知她为什么没有声张捉奸,但以她的性子,这娇杏儿背主偷汉,恐怕不会有好下场,苏觅夹在中间也别想躲清静。 以后妻妾争斗、后院混乱,他哪还有心思读书? 宋姝心中嗤了声,苏觅满脑袋俱是腌臜浑事,怪不得在书院里反被余郎君越了过去。 绿春将地上的鱼捉起,舀了水蹲到院中刮鳞剖鱼,起锅做汤。 不多时门板轻响,宋锦宽一路跑回到家中,清墨背着书袋在后面一叠声喊他慢些。 他老远便看到宋姝正在摆白米糖糕,飞也似地扑了过去,边跑边喊:“姐姐又藏了好吃的,快与我一块。” “不要同姐姐胡闹。你今日有没有认真听夫子讲书?功课做完了没?” 宋明川打着哈欠从房中出来,故意竖着眉毛做出凶悍的模样,查问儿子的功课。近来他立志做一家之主,上抗老爹,下护儿女,经常练习着做些威严之态。 只是怀里抱着只巴掌大的小狸花猫将这份威严打了折扣,这猫看起来约有一两个月大,不停奶声奶气的喵喵叫。 宋明川坐下来问儿子村塾里的事,又插空对宋姝解释,“新宅修葺,翻墙动土的,扰了里面住的野猫。大的跳墙走了,我便把这小的捉回来养着,免它孤苦无依。” 宋锦宽躲在宋姝后面探出脑袋,冲狸花猫扮了个鬼脸,“夫子讲的功课都做完了,等吃完饭我再背新课与爹爹听。” “家里常有老鼠溜达,养一只猫儿吓吓老鼠也好。”宋姝笑着,掰了一小块白米糖糕塞进宋锦宽口中,温柔地说:“去洗了手再来吃。” 少时,绿春端了鱼脍饭菜上桌,宋姝请宋明川坐在首位,亲自执壶斟酒。 雨后微寒的天气,吃着热乎乎的鱼脍,肉质软弹,酸辣鲜甜,再饮几杯小酒暖身,又有儿女伴在身旁凑趣,宋明川心情极为舒畅。 再一想宅院马上就可入住,他这辈子竟也有另起炉灶安家立业的一天,可见也不算太孬,顿时乐的眼睛都睁不开了,这一高兴便喝了不少酒,有些晕头晕脑。 宋姝看时候差不多了,按下酒壶不许他多喝,又吩咐宋锦宽去房里写字,方才吞吞吐吐将徐文睿求娶的事说了。 她是个极有主见的,知道老爹大抵不会阻拦亲事,不然就不会当面应诺徐文睿。但见宋明川越听脸色越凝重,拧着眉头,闭口不言不语,她还是有些紧张的捏起了手中帕子。 其实,宋明川是听到有人来提亲高兴地蒙圈了,正努力想徐文睿是谁。 搬过来只听宋姝提过一个徐大叔,别的再没听过徐姓之人。平日里也不见宋姝出门结交朋友,这徐文睿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但是有一句他听明白了,这死丫头已经点头应了婚事。 竟然不把一家之主放在眼里,他不由有些恼火,“你再说一遍,徐文睿是谁?” 使劲揉了揉眼睛,又甩了甩脑袋想让自己清醒些,不想甩得越发头昏眼花起来。 宋姝略去坟园杀人一节,只说徐文睿是大理寺官差,因寻访查案受伤,恰遇到自己路过,便搭车走了一段路,不想到七弯巷又恰与他们做了邻居等等讲得明白。 这下宋明川对上号了:徐文睿就是徐大叔,就是端走他家两大碗米粥的鲁莽汉子。 想到这厮那日跑过来借米粥,说什么家里孩子饿的嗷嗷哭 呸,分明是别有用心,醉翁之意不在米。 宋明川生气得拍了下桌子:怎么敢在他眼皮子底下勾搭他女儿?一生气手重了些,吓得怀里的狸花猫嗷的一嗓子跳下去跑了。 又慌忙追过去掐着猫腰提起来,仍旧搂在怀里顺毛儿,闭着眼睛把头摇的像个巴浪鼓。 “不行,我不同意。虽说他是个有官职的正经官差,论起来咱是高攀了。但远嫁外乡,既不知根,又不知底,父母兄弟不在身边,万一你嫁过去受了委屈如何是好?” 先不提人品家世,只说这三百里的距离他就接受不了。那可是足足三百里啊,坐马车也要两个日夜。 宋姝眼窝一热,笑眯眯的脆声道:“所以,我打算让您和锦宽一起去上京城。他家中只有一个十岁小郎,咱们一家住的开。” “啧,不知羞。”宋明川点点她额头,心里泛着酸,嘲讽道:“还没有论婚嫁,你们倒先说好房屋怎么住?你带着父亲兄弟过去,他家里也是肯的?” 宋姝摇摇头,若是徐文睿连这些事都不应,她岂会答应嫁与他? 其实,宋明川若肯去上京城同住,徐文睿反而是有些欢喜的。他的差事忙,平日里一忽城东一忽城西,在家里吃个饭的时间都少,更别提还要出京办差,一走就是个把月。 家中二郎尚幼,当不起事,留下宋姝一个年轻小娘子独居,怎放心得下?有宋家老爹和兄弟陪她就不必担心了。 何况宋明川是个再端正不过的老秀才,只是因为腿脚有疾放弃科考,这么多年保持读书习字的习惯,实则学问不低,由他教导宋锦宽和徐文智读书真是再好不过。 是以,在来提亲的路上他就把这主意想得妥当,生怕宋明川以“路远难与女儿相见”为借口拒婚。 宋姝给老爹递过去一块炸鹅颈,神情有几分无奈,“爹,我知你不死心,仍想托大姑说亲,甚至想把我定与二表兄,只是碍于咱们是女方,不好先开口的。大姑母待咱家好,待我更是极好,出钱出力再无二话,可你见大姑母什么时候提过亲上加亲?” 宋明川被她一语道破心思,看着有些迷茫,“你怎知姑母不愿意?可是她同你说过什么?何况,我见你同浤儿处的很好,有说有笑。这次退婚一事,他又十分上心——” “爹,姑母什么也没说过,甚至我知道,若您以我婚事艰难为由,去求她讨我做儿妇,她也会同意的。但我知她的难处,感激她的情份,绝不想用这样的事去捆绑攀附。” 宋姝眼里泛泪,嘴里泛苦,“女儿知道名声不好,怕是难以说亲。但也不想求人可怜,只想找个不嫌弃我的夫家,三餐四季,百年一心。” 第103章 托人打听 “我家姝儿样貌好、性子温和,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姑娘。” 宋明川听女儿如此说忍不住红了眼,这两月他也是日渐消瘦清隽,一袭青袍挂在身上略显宽松。 若是自己早两年便有这胆魄多好?悔恨之意在心中蔓延,他狠狠咬着鹅颈嚼了嚼,吸吸鼻涕说:“你既喜欢,爹好歹也得见一见他,与你掌掌眼。若他果然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儿,爹怎肯拦着?” 前些天他在宋大姑处,见过媒婆胡三娘,托之为宋姝说亲。 那老娘们拍得胸脯子邦邦响,唾沫星子乱飞,说手里的小郎君们多的不知凡几,富家子也有,读书郎也有,总之定会替宋家寻一门好亲。 谁知过了几日便拿腔拿调起来,只拿些不入眼的搪塞,贩夫走卒,无赖无知的浪荡子,甚至还有空身一人的流浪汉想做上门女婿的。 形容粗鄙,满腹算计,竟是没一个好人,直把宋明川气了个仰倒。 宋明川有秀才功名,在温塘置办新宅,又与女儿陪嫁旺铺,按道理说找个家境适中的郎君不难,何以这么快变了口风? 宋大姑再三追问,才知是胡三娘使人去平山县打听过宋家过往,宋祖父与秦家种种纠缠丑闻传遍街巷,让许多正经人家打了退堂鼓,都怕惹上秦二那般无赖多了是非。 不知怎地,秦大郎死于乱吃补药的事也传了出来,涉及桃色,无知乡民皆喜欢添一言多一语,坊间各种小道消息早已经编排的百屁不是,宋姝再无辜,哪个又肯信? 新近几日官府公开的通告中,称陆自安贪污受贿事发,被革职查办,家眷一并押解回原籍。 他既已不是平山县的太爷,墙倒众人推,乡民纷纷举报他过去干的坏事,收受贿赂、欺男霸女说什么的都有,又风传宋家将次女宋婧献给了他,想替自己寻个大靠山,只是没料到陆自安贪污翻了船。 举一反三,便有好事之人猜疑宋家为了谋取秦家财产,早就把宋姝送与秦老头不清不楚混着,这药说不定便是她迷惑秦老头用的。要不然,宋大通哪里来的底气与秦家分钱? 听得如此不堪之言乱传,气的宋明川手都哆嗦,茶盅摔到地上。只能说幸亏离了平山老宅,不然定是羞的连门都出不了! 也许正是因着陆自安倒台,宋家白白牺牲了个黄花闺女,家中乱作一团,宋大通和宋振川才没顾得上来找他们生事。 这些话宋明川压在心里,未曾对宋姝提及,但以她的聪慧,岂会想不到这些难处? 宋明川哼了一声,越想越气,将酒杯重重置在桌上,“远嫁就远嫁,早些离了这地界也好!省的被那些长舌妇嚼舌根。” “父亲莫要气。秦家、陆太爷皆是名声不好,所做恶事岂止一件两件?家运旺盛时外人不敢多言,一旦墙倒,自然众人推。然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宋家也没有把握好尺寸,情愿与之往来,卷入流言在所难免。我既是宋家儿女,哪有只跟着贼吃肉,不跟着贼挨打的道理?” 宋姝倒是想得开,劝了老爹半晌,最后才把徐文睿如何帮着找陆自安、秦二商议退婚的事讲了个明明白白。 宋明川这一惊不亚于方才听到有人上门提亲,“怪道秦二那般好说话,似是等着我去找他一般,补偿银给的极为大方。最近,竟也不见你祖父告到平山县衙毁约 我只当他念及我们父子情分,却不知是官府已经备了退婚文书。” “如此说来,徐文睿此人真是豪爽仗义,咱们理应好好感谢他一番。” “你这孩子怎么不早说?爹爹当时便该提了礼物登门,拖到现在没个动静,多失礼?” 宋姝嘿嘿干笑着,“他是有公差的人,说走就走,说来就来,我哪里算得准行程?现在说也不迟,要不然后日叫他来,爹爹见一见?” 宋明川刚要点头,又想到宋姝已经先应了婚事,顿时没好声气,板着脸训道:“嫁女择婿又不是小事,你们认识这才几天,便急成这样。” 他舍不得怨怪女儿,又把这笔账算在了徐文睿头上,暗想后日必叫这小子好看! “你且睡去,我心中有数。” 宋明川捋着胡子点头,渐渐觉得酒劲儿上头,“先容我想一想,明日再与你说明白。” 听他语气估摸着有几分意思,宋姝也不好催得太紧,扶着他进房坐了,唤清墨打热水来与他洗脸洗脚。 嘱咐道:“爹爹吃多了酒,仔细头晕,早点睡吧。” 这才去关了院门栓紧,忙前忙后的帮绿春收拾桌案碗筷。 宋明川闭目半靠在椅背上泡脚,听她同绿春的低语声、轻快的脚步声、碗筷清脆的碰击声、水流声 心中不知怎么,只觉难受。 阿井故去快六年了,当年那个懵懂的小丫头手巧心灵,不仅琴棋书画皆通,厨艺女红更是出众,还学会替老父幼弟操心家务,学会审时度势考量自己的婚事。 他伤怀的感叹道:“是爹爹误了你啊,弄得如今的婚事,不上不下。” 这些提亲的人里面,只徐大郎算是个靠谱的,年岁相当、相貌堂堂,为人又侠义。只是,虽有官身也是个粗汉莽夫,与他预期的读书清贵人家相差甚多,更何况上京城距离温塘县那么远。 舍不得,实在是舍不得。 若姝儿还是侯门里的姑娘便好了,若他的腿脚没有摔伤继续科考便好了 擦一把脸上的泪痕,宋明川吩咐清墨挑亮油灯,就着宋锦宽剩下的笔墨,开始给昔日老友写信。 他离开上京城的时候已经二十多岁,留在京里的总角之交也有几个,这些年书信往来不曾断了,如今腆着脸托人打问一番徐家情况不难。 既要嫁女,自然得把对方的情况打听的清清楚楚,家中几口人、性子如何、尊长可好相处?可有犯罪过往、可会打婆娘、乃至有无恒产田地等事,不说清楚哪行? 也就姝儿那丫头天真浪漫,凭着一腔热情就敢应了人家。 宋明川冷哼一声,也不晓得徐文睿给她灌了什么迷魂汤?待后日见了必要 唉,只要女儿喜欢,他也不能把人家怎么样。 第104章 县衙后巷 宋姝收拾干净厨下,靠在床架上搂着汤婆子取暖,想到老爹忆起徐文睿是谁后,那副恨不得把他吃了的样子,笑的东倒西歪。 她倒没想着嫁给读书人做官夫人,何况如果真要论真起来,人家徐文睿还是个武举呢,她爹只是个秀才,真真儿是有些高攀。 大华朝重文轻武,习武不如读书人前途敞亮。若是世家子弟,将来做个大将军,自然有的是人追捧。似徐文睿这般平头百姓只好做个官差熬日子,领一份旱涝保收的俸禄罢了。 况且大理寺戾气重,里面的差爷名声大多不太好,毕竟斯文人他管不了牢狱审不了人犯呀。 大约是这样的原因,徐文睿也没说着什么像样的好亲,宋姝真心觉得同他挺般配,十分满意像徐家这般人少清静的。 这一夜辗转,错过了困头,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去。 早晨自然是起不来的,睡到太阳照屁股还不想起身,幸亏宋明川一早就带着清墨去新宅监工了,否则定会在她耳边念经。 绿春掀开门帘进来对着宋姝道:“姑娘,快起来吃凉浆看热闹吧。” “这么冷的天,吃凉浆?”宋姝从被窝里探出头,伸个懒腰,慵懒的如猫儿一般。 她坐起身,用手随意梳拢着及腰长发,就着绿春手里的瓷碗喝了一口凉浆,果然冰牙。 皱眉道:“天气乍暖还寒的,你少吃些,仔细肚疼。” 绿春笑嘻嘻的把剩下的一气饮干,“我不怕。我方才特意绕到坡下的曾记甜水铺子买凉浆,把您昨日教的话同曾家老嬷嬷说了。石娘子在她家订了羊奶补身子,每天上午铺子里来了鲜奶,曾家老嬷嬷都要亲送到石娘子门口。” “做得好!” 曾家老嬷嬷与石娘子都是碎嘴子,每日送羊奶来了,都会倚在门口聊半日。听说绿春拿着苏觅打赏的钱去买凉浆,还有个不传话的? “姑娘,您说石娘子会怎么收拾娇杏儿?” 通过宋姝的铁掌教训,绿春隐隐知道娇杏儿同苏觅干的不是好事,石娘子知道要大发雷霆的,谁让她做了人家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呢。 她兴奋的搓搓手,追问:“娇杏儿会挨揍吗?” 宋姝看了她一眼,下床穿衣,叹道:“春儿,你万千记得,绝对不能对男人的话言听计从,更不要信他们只会有你一个女人。” “可是,咱家老爷就只有夫人一个。夫人心善手巧,对人又好,所以得老爷珍重。想来是石娘子人坏,苏觅才这样到处给自己纳妾。” 绿春举出有力证据,井氏是她心里的活菩萨,自然样样都好。 宋姝莞尔,冲她摆摆手,“像我爹娘这样感情好的,可遇不可求。我娘在世的时候,他不曾纳妾,我娘不在多年,他亦是不肯另娶,一百个男子也挑不出一个这样的。” 绿春想了想,又反驳,“陈家小郎君说过,他爹陈大人自从娶了他娘,也是不再纳妾的。” “那 想来是陈夫人极懂御夫之术吧。” 宋姝猜疑,也或许是陈大人一介武夫不好风月之事? 时下风气,同僚好友之间互赠美妾是风流雅事。郎君们出去参加诗会、公务应酬喝酒,去的时候一个人,回来的时候就是一双。 只要他们不宠妾灭妻,当大娘子的就得忍气吞声,假做贤惠替夫君们打理后院,照顾小妾和她们所生的儿女。男人们尽享齐人之乐,却无损品德,反被传为佳话,写出各种红袖添香的诗词来。 呸!是男人就没有不贪色的。祖父五十几岁还纳了十五岁的小姨娘呢,母亲井氏当时就说了,男人只有躺到棺材里才能老实。 “总之你记得,女人们在后院们掐的乌眼鸡似的,恨不得活吃了对方,才是男人愿意看见的。因为只有这样,女人们才会纷纷讨好他争宠。”宋姝也不管绿春听不听的懂,如是说道。 无论后宅女人之间如何撕破脸争斗,这种事受益的大抵都是男人。 石娘子若还在乎苏觅的感受,才不会把娇杏儿拖出来胖揍呢,说不定还会故意表示容人之心。 也不知将来徐文睿纳妾的时候,自己又是什么心情 想到徐文睿,她又说:“你抓些钱,去找个闲汉到县衙传话,叫徐大叔 徐大郎明日过来一趟。” “行。”绿春也不问她是什么事,起身就去找人。 宋姝吃了饭,则在屋里画衣裳样子。前两日在街上转了几圈,发现温塘县的布坊、成衣铺挺多的,再开个与大家无二的,收益未必多好。所以,她的绣坊打算独辟蹊径,专做寝衣。 只是这样一来,怕是要失掉底层百姓这项收益,毕竟大部分老百姓没那么讲究,穿个肚兜裤衩子就睡了,谁还专门费布做寝衣,何况还要绣花? 但宋大姑做布坊多年,清楚这里面的门道,县里富户甚多,又讲享受取乐,月月做新衣的不少呢。 她可以一边接普通刺绣生意维持,一边设计些新鲜款式,取柔软舒适的细棉、丝绸料子做成婚庆系列的寝衣到筹办嫁娶的人家推销,宋大姑也会帮着把日常款式推销给那些太太夫人们。 好半日不见绿春回来。 原来,杏林坡坐落在城西边上,虽傍着个桃溪村,到底不像城里那般繁华,闲汉都很少过来。绿春转了一圈找不到人,干脆拔脚上了一辆牛车,亲去县衙找徐文睿。 桃溪村有几户人家养了牛、驴牲口,农闲时专做拉人去城里的买卖。 今日赶车的是牛三,他年轻力壮手脚快,又熟知城中街巷,拉着四五个村民扬鞭就跑,不一会儿先到了城中心的县衙街口。 绿春跳下车来给了牛二五个铜板,约定半个时辰之后再来接她。 平时坐车三个铜板就够,绿春多加了两个铜板,是加急的,要第一个送她到目的地。 牛二把铜板掖进帽檐儿,高高兴兴地走了。 这丫头忒壮实,坐车一个顶两个,只收三个铜板确实有点亏,多两个就不一样了。 要叫绿春听到他的心里话,准会揪住盖头儿问他,“吃你家米啦?” 她到衙门口一问,门房听说找徐文睿,便叫她去后巷敲门,“上京来的大人们都住在客院,后巷另辟了门出入。” 原是打算给徐文睿带个话,就回家向姑娘回禀情况,没想着才走到后巷口就碰见有人从墙上跳了下来。 这个人身型不高却极为灵敏,看到绿春塞住了去路,扬起手就朝着她头上劈过去。 绿春没有防备,吓得连忙后退,没躲开胳膊上挨了一下,痛的泪花都泛出来。 第105章 绿春发怒 绿春气呼呼的,眼里冒着火。 若她是个普通姑娘,这一掌定会被打翻在地,含泪忍了。可她不是个普通姑娘,噔噔噔后退两步又站的稳稳的,仍然把小巷堵得死死的。 这才看清跳墙出来的是个乞儿模样的青年,他显然也吃了一惊,抬手压低帽檐,故意遮住半边脸,“臭娘们儿闪开,莫坏了老子的好事!” “呸!抬头婆娘低头汉,瞧你这样准不是好人!” 见面就打人,开口就伤人,绿春一股怒气冲头,口中骂着,两只脚往前蹭了两步,想找个合适的角度下手。 说实话,自从武师傅走了,她几乎没再同人交过手。 偶尔打几个婆子丫鬟嘴巴子不算。 “你过来。” 她像是看到猎物的大尾巴狼,小眼睛里满是跃跃欲试。 没想到这丫头还敢下战书,乞儿一愣,掂量了一下绿春与自己的身材悬殊,自然不肯束手就擒,回骂道:“臭婆娘,你说什么老子就要听?” 话未说完,双脚一纵踩着墙边的柴堆攀上墙头,想从墙上绕过去。 绿春见他要逃,连忙冲了过去,抬手朝着他的后背抓扯,却是慢了一步。 乞儿在墙头跑了几步,竟还有心思回头笑骂:“胖蠢猪,你追得上我?” 就听到duang的一声,一件硕大的暗器直接朝他头上落了下来,立时浑身湿漉漉一片,散发着阵阵恶臭。 虽被砸得头昏眼花,他却是有点腿脚功夫的,晃了数下,手臂乱舞一气竟然稳住了身子。 绿春哪里肯给他机会? 她眼珠子一转,抓着一截柴棍腾空跃起,冲他的脚踝左右打砸了几下。 她力大手狠,几下就把人捣下墙来,摔了个四脚朝天,从怀里哗啦啦掉出来几个竹筒。 “谁是蠢猪?”绿春笑嘻嘻的,两只手杂耍般晃着一截柴棍,弯腰凑过去,一只脚狠狠踩住他的手。 “外面什么人?” 门里有人听到了门外的动静,一声暴喝推门冲了出来。 绿春没想到会有人过来,略一分神回头看,便被地上的乞儿钻了空子,“砰”的一拳正打在她胸口。 窝草! 昨天她看到娇杏儿被苏觅捏胸捏得一脸陶醉,跑过去问姑娘这是为什么 姑娘不解释,只特意强调这里不能让男人碰。 若是男人敢来捏她的胸,要不嫁给他,要不就弄死他。 她当然不想嫁给这个乞丐贼偷,顿时就生了气,嗷了一嗓子,抬手抓住想跑的乞儿,挥着柴棍就劈头盖脸混砸一通,直将人打的惨叫连连。 闻声出来的夏木站在旁边抖了抖,这,这姑娘真行。 乞儿被砸晕了头,乌眼鸡似的缩在墙边挂着两管鼻血好不可怜。刚抬手求饶便被绿春啐了一口,一脚踹到肚子上又歪在墙边。 “姑娘,饶了他吧。”夏木上去拍拍绿春的肩膀,想说你歇一歇吧换我来审问。 不想,绿春正在气头上没认出他是谁,或以为他替乞儿求饶定是同党,回身飞脚狠狠给了他一下子。 夏木一个不妨,被巨力踹得倒退了几步撞在了后门上,五脏六腑都跟移了位一样,疼的站不起来。 绿春也没等他站过来,一出手他脸上又挨了一拳头,整个人斜斜栽在门边上动弹不了。倒同那乞儿做了一对儿兄弟,都是一般乌眉肿眼的可怜模样。 他闭了闭眼:徐大那厮说的没错,宋娘子身边有她护着确实挺安全。 “老娘今日出门没看黄历,竟碰上你们两个倒霉孙子,真是晦气!” 绿春这才解了气,骂骂咧咧扔了柴棍就走。 夏木顾不得肿起来的脸面,爬起来一把抓住她的衣襟,“绿春!是我!” 见绿春停下脚步,小眼睛眨巴眨巴仿佛认不出他是谁,夏木慌忙歪着嘴解释,“嘶嘶,嘶,我是徐大爷的长随,嘶,咱们在平山见过一面。” 他一提徐大爷,绿春想起来了,噢,今天来县衙是与他传话的。 觑着眼细瞧,果然是跟着徐文睿的随从中的一个,她又问:“你是他养的长随,又不是他养的蛇,嘶嘶个什么劲儿?” 夏木 兴你打人,还不兴我脸疼? 夏木今早刚赶到温塘,徐文睿安顿他休息半日,顺便候着宋家来人传话。 他昨夜骑马跑了一宿,累得缓不过劲儿来,躺在门口的回廊下就睡着了。 谁知竟然被这小贼偷空钻了进来偷盗,若被弟兄们知道了,真是奇耻大辱。 幸亏被绿春截住,没酿成大错。 夏木这样一想,觉得被绿春打几下也划算。 “你到这里来,是找徐大爷吗?” 他一边说,一边把旁边躺着不动弹的乞儿拎起来往后院拽。 乞儿疼的哇哇叫,绿春捡起竹筒跟在后面,顺脚踢了他一下喝令闭嘴,见他仍是疼的哼哼,索性取了他脚上的一只鞋捏扁了塞进他的嘴里。 “徐郎君在哪?我是来替姑娘传话,叫他明日去家里一趟。” 夏木便知是徐文睿要见老岳丈了,眯着眼想笑,刚裂开嘴又疼的嘶了一声。 “他在前面与大人们商议公务,你要不急就略等一等。或者 你先走?等他回来,我传话给他。” 绿春瞅一眼看上去无比凄凉的乞儿,点点头,“他是从你们院里翻出来的,怀里带着几个竹筒,你仔细检查是否缺了东西。” 夏木接了竹筒塞进怀里,抬手把乞儿的两只胳膊卸了,一使力扔进院中,抽了抽鼻头问:“他怎么这么臭?” 头上又是血又是渣渣碎碎,身上还湿淋淋黏糊糊的,看起来极其恶心。 “我拿你们门口的潲水桶砸了他。” 厨子每日将潲水桶、杂物桶放在后门口,中午之前会有人来收走。 夏目一想那足有几十斤重的潲水桶,不由对绿春肃然起敬,决心以后同她保持安全距离。 “姑娘放心,我必会把话传到。” 略一迟疑,他忍着痛对绿春展个笑脸,背了身低声说:“今日之事涉及朝廷公务,还望姑娘保守秘密,无论对谁都不要提起。” 要是让那帮狐朋狗友知道,他被个姑娘踹得毫无还手之力,就不用跟着徐文睿混了。 绿春不疑有他,立刻应了。 传那闲话干嘛?她又不是那等爱看八卦的人。 待她走了,夏木关好门,阴森森盯着躺在地上哼哼的乞儿,一步一步逼近,“你个小王八草的。” 第106章 审问毛贼 今天,黄顺同温塘县令明太爷共同商讨盗采矿产的案子,徐文睿本不欲多管,又惦记着宋家何时来人,待他们说完就想尽快离开。 谁知黄顺硬拉着他不让走,拿些本地风土人情絮絮叨叨个没完。明太爷又十分会凑趣,当即叫人摆了茶点,绘声绘色讲出当地的美食有几种、风景有几处、甚至花楼堂子哪家好都说得清楚。 俩人一问一答拖了个把时辰不散,听得徐文睿十分心烦。 正不知该如何脱身,忽然听人报客院进了贼人,他匆匆赶回来的时候,一眼就看到眼下青紫、腮帮肿胀、歪着嘴傻笑的夏木蹲在门口。 夏木一张嘴就腮帮子疼,“大爷。” 徐文睿满脸惊愕,“怎么回事,你这是让谁给打的?” 阿甲阿乙他们瞧见夏木凄惨样子时,俱是吓了一跳。 “夏木,这是被贼打的吗?” “夏木你怎么了?” “这贼人到底是什么来路?竟然让夏木都吃了亏。” 夏木习武多年,等闲人不是他对手。这次只不过一个偷案卷的细贼而已,怎么倒像来了一群人围殴他似的。 徐文睿一巴掌拍在他头上,骂道:“打不过,还不知道跑吗?” 夏木心里极其郁闷,想想绿春的铁拳硬腿以及舞得虎虎生风的柴棍,含泪答:“武功再高,也怕菜刀。” 手下守备不严,又叫黄顺瞧了笑话,徐文睿冷着一张脸,“丢了什么东西?” 就从来没见过这种贼,胆大包天敢偷到县衙里来。 夏木尴尬,支支吾吾道:“是案卷,咳。属下疏忽,竟一时睡了过去,被那厮摸进房里 将三卷文书盗了出来,还好属下及时拦住不曾有失。” 徐文睿一愣,抬眼看他。 让毛贼混进来也就算了,好歹抓住人,这一层罚可免。但到底是让他得了手才抓住的,偷的还是案卷,这就大大不同了。 夏木脸色涨得通红,方才里里外外的查了一遍之后,发现金银细软都在,只缺了那三卷文书,可见这贼被人指示、目的明确。 他怒气填胸,拎着乞儿一顿破口大骂,简直恨不得再拿潲水桶砸他一下。 心道:偏生今日是老子在这值守,你就趁机溜了来,若不是绿春赶得巧,文书丢了的话 一时对绿春生了无限感激,这一拳一脚挨得很值。 徐文睿冷沉着脸,愠恼道:“自己去领罚!” “是。”夏木不敢讨价还价,麻溜儿得扯着阿丙阿丁,几个兄弟滚一边儿打板子去。 这边徐文睿吩咐阿甲,“去叫黄主簿来审问盗贼。” 案卷皆是黄顺所带,他不便私自拆开看,且想必他更清楚为什么被人选中这三卷。 等黄顺拿腔拿调的踱步过来的时候,夏木已经哭爹喊娘的挨完了二十板子。 徐文睿翻着白眼儿不看他,就知道他是喊给自己听的。 “啊呀呀,夏木你这是,你这是,啊?” 黄顺见夏木顶着一张肿成包子的脸揉屁股,惊愕道:“这是来了几十个山贼?” 夏木心里问候了一句黄家祖宗,干笑道:“万幸没被偷儿拿走什么东西。” 黄顺还待说什么,徐文睿递过来三个竹筒打断他,“黄大人,偷儿只拿了您的案卷,我们未敢私自拆开,还是您亲来查验吧。若文书无损,咱们再提审盗贼。” 黄顺接过竹筒,起开盖子一一拆了看,俱是涉及盗采矿产的案卷,不由地咦了一声,钱财不偷,专偷文书,这贼分明是冲他来的呀。 一时慌了,他擦擦额角冷汗,把文书展开递给徐文睿看,又拉着他衣袖抖啊抖,“徐兄弟,快些问他,到底受谁支使?” 这两日案子问的七七八八,他已经写了不少结论陈词在案卷上,尤其是此地矿坑几个、盗采到何种程度、约损失几何等数据记录的十分详细,将来要作为证据拿回大理寺备案,普通偷儿谁会对这些感兴趣? 徐文睿推开他手,弹了弹衣袖上莫须有的灰尘,命阿乙将贼偷拎过来看,谁知竟是一副乞儿打扮,忽然就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想起来那天在关帝庙门口烤火的三个人,外表也是乞儿打扮。当时他被老乞丐吓了一跳,没留意到两个年轻人的面容。 此时回忆起来,恍惚觉得其中一人脚步格外轻快,许是有些腿脚功夫,莫非便是此人? 乞儿,账本上的数字,案卷上的数据。 怎么想,怎么都觉得太过巧合。 “你偷案卷作甚?” 乞儿按着额头的伤口呲了呲牙,神色竟然毫不慌张,“我不知什么案卷。” “你拿的三个竹筒里,装的便是官府案卷文件,敢说不知道?”黄顺边问,边示意李大勇提笔记录。 “我,我看那几个竹筒青翠可爱,想着拿,拿来喝水用。不过是偷几个破竹筒,又不值几个钱,犯不着被你们打成这样吧?你们这分明是仗势欺人,我要见太爷,我要击鼓鸣冤!” 他似是早就想好了如何作答,竟还敢反咬一口。 “喝你娘的水!鸣你娘的冤!”夏木瞪眼喝道,一瘸一拐凑过来就想动手,却被徐文睿一摆手制止。 徐文睿笑眯眯说道:“本朝太祖颁布律法中规定,凡是盗窃赃物价值三贯以上的,一律处死。如盗窃不成,但有伤人行为的,也一律处死。” 一伸手把夏木拉过来,指着他肿胀如猪的脸说:“人赃俱获,先不说我这几个竹筒值不值三贯,光看你把我的人伤成这样,也得判个死。不知道你见了太爷,打算如何狡辩?” “我没打他!是个长脸胖娘们儿一脚把他踹翻了!”乞儿登时急了眼,指着夏木嚷嚷起来,这个锅他可不能背,一背就是个死啊。 众人一脸懵逼,不敢置信的看着夏木。 徐文睿伸出小指挖了挖耳朵,不可置信的问夏木,“ 谁踹翻了你?” 不是他想的那个人吧? 夏木艰难的咽了咽口水,忍着羞臊说:“是绿春。” 在徐文睿开口骂街之前,他急声道:“绿春是来送口讯的,邀您明日去她府上。” 果不出所料,徐文睿一听这话就笑了,掩嘴咳一声,轻声骂道:“出息!” 叫个女人踹成这样。 自己的随从被宋姝的丫鬟揍得还不了手,让他以后怎么在她面前说嘴。 乞儿不知什么绿春红春的,只管腆着脸皮耍赖,“大爷们,我真不知那里面还装着文书。山上的竹竿子生的一片片不值钱,别说三贯钱,三文钱都不值!我随意砍几根来赔罪,求你们放了我吧。” 黄顺一听,先笑了,躲在徐文睿后面伸出手点那乞儿。 “你休要拿律例糊弄我,当大理寺是做什么的?今日叫我告诉你吧,即便盗窃的财物没有达到三贯、你在盗窃过程中也没有伤人,还是要在额头刻上‘强盗’两个字发配到千里外的牢城。” 从此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被人一眼认出手脚不干净。屡教不改的惯犯,视情节严重情况还有可能处死刑。 但乞儿浑不在意一般,只管嚷嚷着要见太爷,先向他们讨几两医药费再说。 黄顺则语重心长的与他普法,想让他明白,他这样的情况受伤,是讨不到半分医药费的。 乞儿一副浑然听不懂的样子,铁嘴说自己是无辜的,不过偷盗几个竹筒未遂,便被打的去了半条命,他们这等欺辱弱小,必要叫太爷做主。 张口太爷,闭口太爷,偷竹筒也是偷,怎会恁急着见太爷? 徐文睿手指放在膝上轻捻几下,脸上晦暗难辨。 第107章 借酒试探 徐文睿瞄了眼乞儿,这小贼满嘴瞎话,口中所说的姓甚名谁都不能信的。 又想到方才明太爷的“好意招待”,声音更低了几分,“阿甲,先把他看押起来,不要与外人接触,尤其是明太爷。” 这样迫不及待的想见明太爷? 他偏要拖上一拖,看那明老贼急不急。 “夏木,请李大人与他画几张头像,再调张溜儿过来拿着画像,带人挨街挨巷寻了乞儿打听,一个都不许放过。” 既是乞儿,须得有个帮派,一起作伴讨饭不孤单,打狗也有个帮手。 “阿丙,叫人把衙门进贼的事露出风去,要说丢了东西、但不可说明丢了什么东西。” 如此这般吩咐了一遍,众人皆领命去了。 徐文睿吹个口哨,愉快地往门外走了。 衙门客院进了盗贼,被捉住打了个半死,一时消息传的沸沸扬扬。 不光县令明太爷慌了,急急忙忙过来赔不是,“是下官的疏忽,合该将贼偷交于我来审问,必会给大人一个交代。” 连县尉程征都知晓了此事,特特过来出言安慰黄顺,“黄大人切勿慌张,不过一个小毛贼,打杀便打杀了。” 黄顺记着徐文睿的嘱咐,面上丝毫不见怒色,万事皆推不知道,只照常与明太爷商讨案情、提审犯人,继续未完之公事。 明太爷与程县尉云里雾里着实摸不着头脑,又不好强行要人的,与黄顺混扯一通出来,竟是白走了一遭, 半点消息也没捞到。 徐文睿则估摸着郑源当差回家的时辰,半路将人截了下来。 “郑家大郎,莫忙着回家,先与我吃杯酒去。” 他一把扯住郑源衣袖,倒好似相熟的兄弟一般,不由分说将人拉进了路边的食肆中,里面已叫店家整治了一桌席面。 郑源虽是个看守库房的衙役,但这些日子时常被调派到牢房值守,对上京城来的几位大人都打过照面。 年轻小郎君们尚武,早就对徐文睿这等功夫俊的官差多有留意,背后讨论模仿,心中多有崇拜,只恨无缘结交。 此时惊见他走来叫自己吃酒,郑源一时喜从心头起,慌忙作揖唤一声哥哥,“徐大人相邀,哪敢不去啊,不知今日召小的有何吩咐?” 他只去过七弯巷一次,不曾碰见过徐文睿,宋明川又一向对隔壁邻居不在意,更不曾对郑家母子提及过徐文睿、陈琏等人,故而郑源竟是完全不知徐文睿同宋家往来之事的。 徐文睿拉他坐在桌旁,先叫小二温上酒,想了想才说:“吩咐不敢说,请你来却是有件私事相烦,需你帮个忙。” 郑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听他说的严肃,慌忙站起身,低首垂目,恭敬地拱了拱手,“大人言重,您请说。” 人家既是上京城来的大人,又是弟兄们背地里公认的英雄,有甚事直说便是,哪敢听他一句“相烦”? 况且这位徐大人专破大案要案,倘若能提供些有用的线索也是功劳一件,说不定会得到明太爷他老人家青目,以后能混个头头儿当一当,光宗耀祖啊。 郑源越想越美,两只小眼睛眯成了月牙形,白胖胖的脸上满是期待,专等徐文睿开口吩咐。 徐文睿拉他坐下,亲手斟茶与他喝,“休要多礼,我只是想打听几句闲话。” 郑源心想,听人说大理寺密探最喜欢走访民众,最擅长从看似无意的闲聊里受些启发,进而破案,果不欺我。 于是支棱起耳朵,喜上眉梢,“您说,属下知无不言。” “呃,不知你家大舅素日爱吃些什么食物?爱喝什么酒?酒量如何?” 郑源 十分怀疑自己的耳朵,迟疑地问:“您问的是我家大舅?不是我家大人?明大人?” 徐文睿讶然,不由追问道:“我问他作甚?他爱吃什么喝什么跟老子又没有关系。” 郑源端起茶盏掩饰尴尬,支支吾吾道:“属下以为,您,你打听太爷的喜好,想,想——” 想讨好他? 意识到郑源误会了,徐文睿哈哈笑起来,不好意思的摸了下鼻头,轻轻说:“我明日要去宋家提亲,想买些宋老丈喜欢的物事做见面礼。” 郑源震惊,扑簌簌吐出口中茶水,“你要向姝儿提亲?” “ 宋家难道还有别的表妹?”徐文睿拿眼斜他,抖了抖袖子上的茶渍。 郑源嘿嘿嘿嘿傻笑起来,心里乐开了花,顺嘴答道:“宋家还有两个表妹 不不不,宋家只有姝儿最好。属下冒昧,不知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天爷!徐大人竟然要做他的妹夫了 这可够他吹一阵子了。 徐文睿不能看他那副呆傻模样,正色道:“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反正你先同我说一说,我须得赶着铺子关门前把东西备齐。” 郑源连忙答应下来,转身去叫小二拿笔墨纸砚。 二人也不吃饭,先趴在桌子上一一列了名单,宋明川一向不喜奢华,所喜之物除了画笔画纸这类文房四宝,食的无非是些家常点心、四季鲜果。 徐文睿取了名单,唤小二过来,叫他帮忙先去买上面的干果糕点,其余的等吃完饭亲去市集购买。 郑源沉浸在极大的不可思议里,微瞪着眼,吃惊道:“啊呀,再没想到有这段缘分!怪不得昨日见大舅,他高兴得走路也哼着小曲儿,哪个做爹的不盼女儿嫁得如意郎君?原来是相中了大人这般好俊人物!” 徐文睿哭笑不得,举杯止住他滔滔不绝的马屁,“若是明日有空,郑兄可与我同去,也替我说些好话。” 郑源一听,连称呼都从郑家大郎变成了郑兄,他可不是要认自己这个表兄? 往后向他讨教切磋武艺,想来不会推脱了,这真是飞来之喜。 于是端起酒盅一饮而尽,拍着胸膛大包大揽,“莫慌,大舅最是温和好性,见了你这般英雄必然欢喜,这事儿都在我身上了。” 徐文睿笑意爬上嘴角,再举杯致谢。 数杯黄汤下肚,郑源已拿他当自家人,借着酒意大胆劝道:“成亲是人生大事,我大舅读书人是极讲规矩的,三书六礼绝对不能省。想来不用属下多嘴,你们官宦人家更看重这些 只是他们刚在温塘置办了产业,距离上京城又远,如何迎娶倒是有点犯难。” 徐文睿刚要开口,郑源立刻摆手拦住他,冷然高声道:“娶妻八抬大轿不能免,让小轿抬进门的那是妾侍之流。” 徐文睿笑,知他是怕自己仗着权势耍弄宋家,将宋姝安置成外室之类,故而借酒装疯地试探。 第108章 无事殷勤 他笑着拍了拍郑源肩头,朗声正色道:“男人大丈夫,言必行、行必果。既说了诚心求娶、愿护终生,岂能任意更改?虽是两家路远,请了岳丈与大舅小舅同去京里送嫁便是,徐某自会安排妥当,不需岳丈劳心分毫。” 八字还没一撇,这人就厚着脸皮叫上岳丈、大舅小舅了。 郑源却是乐了,欢欢喜喜认领了“大舅”这个名分,暗赞徐大人果如大家所传那般是个铮铮男子汉,姝儿往后半生有依。 这场酒喝的,二人皆是心情大好,约定明日巳时同去七弯巷后,才各自歪着脚步散了。 徐文睿先去此间有名的酒肆里打了两坛好月泉酒,定了两匣卤肉羊腿,又买了四匹妆花织锦,枣红、月白、鹅黄、淡紫,梅兰竹菊、定胜四方、双桃如意、福寿全宝皆是喜庆花样,分别与宋家老小做衣裳用。 晚间,食肆小二送了四个干鲜果盒来,并将余钱交回,徐文睿接了,另抓一串铜钱赏他,“辛苦你走一趟,这两个钱拿去喝茶。” 小二眉开眼笑走了,明太爷却满脸春风踱步过来,“徐大人,听闻你家中有喜,下官来凑个趣儿,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说罢,命身后小童送上一个提盒。打开一看,竟是歙砚、徽墨、澄心堂纸。 歙砚又称龙尾砚,有发墨益毫、滑不拒笔、涩不滞笔的效果;徽墨则是落纸如漆,色泽黑润,经久不褪。 如果说这两者尚算常见,那细薄光润如玉的澄心堂纸,却是极难得的精品。 徐文睿不喜文弄墨,但跟着陈大人混几年也见过不少好东西,一眼看出明太爷是花了大本钱的。不光是花了大本钱,还花了大心思—— 他邀郑源吃饭才不过两个时辰,明太爷便知道他家有喜事,不仅打听出喜事对着宋家,更已知晓了宋明川的喜好,真乃妙人也。 郑源事先并不知道会被徐文睿邀请,更不知徐、宋两家关系,也就不可能被明太爷提前收买监视他。 徐文睿脸上不动声色,内心暗骂这狗贼竟派人跟着他出入行走,而自己竟毫无察觉。 他递眼色与阿甲,命他接了提盒,意有所指地笑道:“我一向喜欢收礼物,明大人别吃亏就好。” 明太爷见他收了,神色一松,眉眼展开,笑道:“徐大人笑话!明某托大说一句,您与黄大人是代陈大人来温塘县复审疑案,帮助我们整理冤案疑案,这是我们的福分!下官再如何尽心招待都是应该的,谈什么吃亏不吃亏呢。大人若是看得起我,将来办喜宴,我还得去讨一杯酒吃吃。” 徐文睿听了这话,更是一笑置之,不肯应承他,“不过亲戚间走走,谁嘴那么快,就说我要办喜宴?明大人打算的也忒远了些。” 阿甲笑着接嘴道:“大人今儿晚晌不过买了些酒肉茶点送与亲戚,衙门里便有人传您要办喜事,可见流言可惧。” 明太爷忽觉自己过于心急,讪笑着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平山、温塘毗邻,同属大岭山脉。这两年几位皇子都不甚安生,大皇子瞒着上面那位在深山里开私矿、炼金银、造武器进行的热火朝天。 虽如今平山作为主场已经被清理干净,但温塘县是平山县出行的南大门,同一条官道上每月车辆护卫往来无数,又岂能清白无辜? 到底被发现山里有盗采金矿的痕迹,黄顺一行人明着是重审伤人疑案,实则是探听旧年到底盗采了多少、又有多少遗留在外。 明太爷心中有鬼,不敢直面主审此案的黄顺,见徐文睿糙汉武夫一个,大大咧咧想来是个心中无数的,便有意搭上他探听些虚实。 谁知一交手竟然有些滑不留手,也不是什么好糊弄的。 他心急也不敢表现出来,又絮叨闲谈几句便揖礼告退。 夏木扶着臀部,慢慢从隔壁溜达过来,翻着提盒里的物件看了看,呲牙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厮花恁大本钱,必是心里有鬼。” 大晚上的,他去哪里寻了这样好的物件来? 若是家里常备着用的,可见其家底之厚绝非寻常,亦或是很能捞钱。 “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刮地三尺的又岂是他一个?” 徐文睿嗤笑,明太爷倒是给他准备了一份极为合适的见面礼,只可惜给宋明川用太打眼了。 他把明太爷送来的提盒收起,打开柜子取出自己早就备好的两方歙砚、徽墨,同其它见面礼摆放到一起。 岳丈大人当然要用他亲手挑选的礼物更好。 “哥哥,明日带我同去吗?” 夏木嗅了嗅那两匣熏肉羊腿的香气,又摸了摸酒坛子,涎着脸过来问他。 徐文睿抬眼,指了指夏木的脸,“还嫌不够给老子丢人吗?” 等到了宋家,老岳丈问谁打的?叫他咋说?说被你家绿春丫头揍的? 夏木一囧,将袖子掩了脸跑了。 八尺高的汉子被个小丫头打的还不了手,丢不起那人。 徐文睿看笑了,平心而论,夏木怎么可能打不过绿春?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其一是他没有防备,绿春力大又占了先机,压制住了他;其二是他识得绿春,纵被打了也不肯还手,只没想到绿春那么狠罢了。 绿春没有正经师傅教过拳脚,一身力气却是大的惊人,真是没看出来。 徐文睿想到在乱坟岗把她点晕那次,幸亏是黑夜里出其不备,否则绿春抬抬腿踹他一脚,以他当时大腿受伤跑不动的情况来说 那么他与宋姝的故事就是另一个版本了。 多日后,徐文睿在宋家用饭时又想起此节,忍不下好奇之心,追问绿春:“当日那乞儿不过是与你抢路,何至于下此般狠手?” 打得人家鼻青脸肿嘴歪眼斜亲爹都认不出。 绿春回想到乞儿的脏爪子拍在自家胸脯子上的感觉,觉得他分明是有意为之,心里直犯恶心,却不好对他言明原因,气狠狠呸了一声走了。 宋姝早听了这事,冷哼道:“那乞儿欺辱妇女在先,绝不是个正经人。但凡是个有气节的女子,哪里肯当街受这等欺辱的?若是换了我,子孙根都给他打烂。” 徐文睿胯间一凉,心肝一颤,堆起笑脸讨好家中河东狮,“放,放心。我,我绝不会干这等混事!” 这些都是后话。 第109章 管家娘子 再说绿春搭着牛三的车回到桃溪村,先去市集买些菜蔬,预备明日待客用。 冤家路窄,竟让她碰见娇杏儿带着小甜桃从布庄里出来。 娇杏儿已经改了妇人发髻,身上穿了一件簇新的玫红对襟长袄,头上斜斜绾了一支金累丝花卉宝石步瑶,全身尽显明媚之色,不时伸手摸一摸发鬓,一脸的春风得意。 小甜桃手里拎着一包袱衣裳跟在她后面,也是笑得合不拢嘴,“娇杏儿姐姐,你这样打扮真好看。如今娘子与你做了不少新衣,你拿旧的赏我几件吧?” “你个小蹄子倒会讨巧!咱家娘子的衣裳首饰都是我搭配的,什么珠钗配什么袄裙,哪个有我清楚?” 娇杏儿同她边走边说笑,忽一眼望去,路边站的竟是绿春,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了一半,不屑的撇了撇头。 绿春好奇的打量她身上的穿戴,心想姑娘果然料事如神,石娘子不仅没有打骂她,还给她好好打扮起来做姨娘哩。 “绿春姐姐,可是去买菜?”小甜桃到底年纪小,没看出两人眉眼里的机锋,率先开了口。 绿春现在看见苏家人就脑仁疼,不过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小甜桃打招呼还是要理一理的。 “唔。”冲小甜桃点点头,她刚要走过去,又被娇杏儿叫住了。 “你站住,我有几句话要说。也不知你家姑娘傲气什么,不就是会做几样针线?我们又不是没给钱,怎还敢给我家娘子使脸子?” 娇杏儿说着,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玫红袄子,眼睛要翻到天上去,“看我这个,这可是娘子去锦衣阁做的,不比她做得好?” 一见她这般做派,绿春立刻觉得自己的牙根开始痒了,粗声粗气答道:“你家娘子又算什么天仙贵胄,我怎就不敢给她使脸子?有的人还敢偷着睡她的爷们儿呢。” 她本就嗓门高,再特意喊这么一嗓子,立时引得村民驻足围观,对她们几个指指点点起来。 三个人里只有娇杏儿是个妇人打扮,有机灵的早就认出她来。 “这不是苏举人家的女使?石娘子待她那么好,竟也偷着爬床?” “不知羞耻,偷主子家的汉子!苏夫人也是好性儿,怎不发卖了她?” “造孽哦,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还敢出来招摇,骚给谁看哦。” 娇杏儿脸红如血,不知苏觅如何对石娘子说的,今日突然提了她做通房,赏了衣裳钗环,又给了银子叫她来布庄做新被褥,说是备着苏觅去她屋里歇息用的。 她苦熬多年终于翻身,已经开始幻想等苏觅中了进士当了官老爷以后的风光。 何况石娘子怕是个不好生养的,没有儿子当了官夫人也无用。到时候自己先一步生下长子,岂不是坐稳了姨娘群里的头一把交椅? 喜悦冲散了背主爬床的罪恶感,娇杏儿立时拿腔作势地梳妆打扮起来,又有小甜桃在旁凑趣赞她,还真以为自己是官老爷家的头号大姨娘了。 及至见了绿春,想起石娘子说在宋家吃过闭门羹,她不由的摆出官眷做派,想数落人家几句,不承想刚开口就被人家揭了老底,真是羞死人了。 她抖着嗓子问,“你,你是——” 众目睽睽,她终究是不敢问出口。 不管绿春是怎么知道的,但生怕她再说出点儿什么更羞于见人的,咬碎银牙扭身跑了。 娇杏儿心中本就有鬼,暗自忖度这等秘事并无外人看见,又开始疑石娘子,那样惯会吃醋的人,这么捧自己必是另有算盘。 定是石娘子嫉恨她新得宠,明面上装着宽和大度的样子,暗地里故意散播出去羞辱她,这会儿竟对石娘子生了怨恨之心。 绿春哪里怕她这个? 几句话直戳人脸蛋子,丝毫情面不留,吓得娇杏儿夹着尾巴逃跑了。 果然如宋姝所说,似苏觅这般行事不端、心思又诡的,她们就算什么都不做,苏家也会自己窝里反、乱了阵脚,于是裂开厚嘴唇嘿嘿笑起来。 她心情大好,先走到河边向打鱼的阿翁买了几尾鲜鱼、两捧河虾,又到农家掐了新出的嫩叶菜,竟还凑巧赶上几个顽童新拔了半筐早发的毛竹笋,这可是难得的美味。 三个不过七八岁的小郎,撅着屁股拔了半日,弄的满手泥沙,并不知道什么价钱好卖。 拿去桃溪村仅有的一家食肆问了问,只给七个铜板,他们商量了一下,发现不能均分,便拒绝了。 绿春眼珠子一转,噘着嘴唇与他们划拳讲价,最后花了十个铜板连筐一并端走了。走之前还替他们分好了铜板:一人三个,出筐的那个多拿一个。 春雨后的毛竹笋嫩生生的,比小娘子们的手指还软几分,拿回家去剥壳取嫩芯,滚水汆烫晾凉,再用冷开水浸了盐巴、辣椒腌制,放在阴凉处保存,只消半个月便能入味。 绿春吧砸着嘴笑了:姑娘最爱吃腌笋,早晨细细切了薄片就粥,开胃又美味。 到了家里,发现院里乌泱泱站着十多个人,原来是贾牙人带着七八个小女娘、三四个中年婆子来发卖,正等着宋姝挑人。 宋姝见她进来,笑吟吟的招呼她过去,宠溺一笑,“你先挑两个岁数大点儿的,在家里使唤的。” 又对贾牙人道:“这是我们的管家娘子,小女娘们来了要先跟着她做活儿的。” 贾牙人早就在宋家买宅院的时候见过绿春,知道这丫头是个忠心得力的,便笑着赞了几句。 又对小女娘们说:“绿春姑娘做的一手好汤水,厨艺比那些富户家的大厨娘也不逊色。你们谁跟了她,随便学个一招半式便是往后吃饭立身的本事。” 几句话说的小女娘们眼睛里亮晶晶的,都瞪着眼瞅着绿春,巴望着自己中选。 绿春冷不丁被宋姝点了名,站在人群前面四下看了看,一脸茫然。 她初时在宋家一惯是做别人不愿意做的粗重活计,比如厨房、采买搬运,哪里会选人教人? 宋大通喜好奢华享受,再穷嘴里也不肯受屈,家里养的厨娘是个极好的,绿春跟着打下手久了,所以才学得一手好厨艺、练得一把子好力气嘛。 其实宋姝身边原先还有个聪慧机灵的丫鬟叫丹秋的,自打井氏死了,长房的管家权交到二房手里,逐渐门庭冷落起来。 那丫头心眼子如莲藕般多孔,总是跑到胡氏与丁氏跟前讨乖巧,宋姝见了不喜,趁个机会把她打发走了。 这才把绿春从粗重活计里提拔上来,慢慢跟着学些细巧功夫。 第110章 我更值钱 宋姝有意调教绿春多学些认人识人的眼力,所以才推她出来选人。 看她一脸懵懂,笑着又说了一遍,“总之,日后是跟着你在厨房做事的,你相中了哪个,便同我说。” 绿春看着眼前的小女娘们,面孔各个秀丽可爱。 胆子小的低着头不敢看她,有几个胆子大的大约看到宋家人口简单、差事轻松,抬着头眼巴巴瞅着她,好似桃溪村集市上等待主人挑选的小鸡小鸭一般可怜。 只是大多瘦弱了点儿,有一个格外面黄肌瘦,脸上略有些麻子,头发枯黄细弱几乎扎不成个揪揪儿,大腿还没她胳膊粗。 贾牙人见她目光在一个十来岁的黄毛丫头身上多停留了会儿,便笑着解释,“都是家里没钱才肯卖儿卖女的,她们饥一顿饱一顿的能活着就不错了,身子骨自然是瘦弱些。只要您给她们吃上两个月饱饭,一准儿得水灵起来。” 绿春听了,不由勾起自己小时候的往事,心里难受的紧,便指着那黄毛丫头说:“就她吧,你叫什么名字?” 黄毛丫头打个激灵,猛地抬头看向绿春,满眼不可置信。 她生的不出众,做不得姑娘郎君们的贴身丫鬟;身子骨又细弱,做不得粗重活计;若是卖给人做婆娘,又忒年幼了些。 谁耐烦花五六年的时间白白养着她?便是卖到花楼里去,也讨不上好价钱。 她已经被挑来拣去数月不曾卖掉,又多费贾家许多米钱,渐渐的贾牙人也不给好脸色了,动辄跺脚叹息做了一桩赔本的买卖。 这次来宋家,本以为又是来凑数的添头,哪承想头一个被绿春挑中? 她激动地泪珠儿在眼眶里转了几转,不等别人发话,噗通跪在地上就冲绿春磕了三个响头。 “我叫牛牛,求姐姐疼我!我饭吃的少,手脚可勤快哩!又很听话的,你叫我撵狗绝不敢追鸡。” 绿春嘀咕,“哪个要你追鸡撵狗哩,家里又不曾养着这些。” 贾牙人虽然心里也是一阵暗喜,但还是看不得她这样,呵斥道:“姑娘要你服侍,就是抬举你,往日我如何教你们的,怎这般没体统?” 边说边拿眼看宋姝,这位姑奶奶心可真细,把他带来的人挨个儿问了一遍,筛选掉一半,剩余的一半又比来比去细挑,赚她几两银子可真难。 其实宋姝倒不是怕多花银子,是怕挑个淘气不懂规矩的来,在家里生闲气不说,若是到外面去惹事生非就麻烦了。 小门小户过日子,摊着个猪一般的下人,就是要了命的麻烦,所以宁肯在挑人的时候多费些心思。 黄毛丫头并不在她先前选中的人选里,不过既是合了绿春的眼,想必是有些缘分。 她笑着摆摆手,不敢叫绿春再挑,这憨丫头挑人也不知是什么标准,一句话不同她们聊,随手一指就点了来,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又转头去看先前选中的几个人,亲自从里面另挑了两个十一二岁的,说是会些基础的针线活,因此身价也高,每个人十两银子。 宋姝拿了两片布叫她们当场绣了两个简单花样,又缝补了几个破口,大抵上能看的过去,便点头留下了,准备教她们学着做针线在铺子里做边角功夫。 又挑了一个八岁的,虽然身上同别人一样是细仃仃一条,但圆圆脸十分讨喜,口齿又伶俐。她不会做什么事,年岁又小,身价只有五两银子。 最后挑了一个三十出头的中年婆子做杂活,身价二十两。这婆子容长脸,白净面皮,脑后规规矩矩挽着个发髻,衣裳整齐,指甲干净,关键是话不多说、厨下活计利索,宋姝一看就瞧上了。 细问之下,原来她娘家姓王,父母早就没了,十几岁被哥哥卖给马家做童养媳,跟带孩子一样把马家小郎君养大了,不承想是个短命的,成婚不过三四年就投胎转世去了。 王娘子只生了一个女儿,守寡拉扯了几年,又被公婆发卖到温塘县的富户做了几年粗使婆子,富户家里几个儿子闹分家,遣散了不少奴仆,兜兜转转的又把她发卖到宋家来了。 人挑完了,该算价钱。 贾牙人笑的嘴角咧到耳后根,这趟真是赚了一笔,更没想到砸在手里的黄毛丫头都能卖出去。 他心情一好,便想发善心来个折扣价,“王娘子身价二十两,小娘子们两个大的二十两,一个小的五两,总共是四十五两。至于那个小牛牛只要三——” 绿春一听跳了脚,“你咋恁心黑抬价?当年我家夫人买我的时候,才花了二两哩!” 贾牙人哑了口,心说就您那相貌跟我们这些,能摆一块儿说嘛。 要是我去收人,就您这般的白给都不要的,卖又卖不出去,生的又这般粗壮,想来吃得也多,妥妥儿地砸在手里吃穷老子。 他不好与绿春掰扯,只抬眼求助宋姝,摆出一副忠厚老实模样。 “宋姑娘,我是宋大娘子介绍来的,必不肯说那些虚价坑您。您也看了,咱这些小娘子们个顶个的相貌清秀水灵,没有暗病,牙口手脚生的也干净。无论您留在宅里使唤也行,或者指派到铺子里去也可,接人待客,包管不会落了面子。” 宋姝沉默了一会儿,心想绿春来宋家那会儿才五六岁,问一句话能答出来半句就不错,自是不能同这些十来岁的小娘子们比。 再者时间过去十多年,物价略有浮动,便是买只鸡崽猪仔也贵了几文,何况是活生生的人? 但经历过一阵钱不凑手的困境,她明白过日子须得精打细算,便是一两银子能省也要省下来,买些青菜豆腐够全家吃半月的。 况且这些牙人狡诈,惯会看人定价:这几个婆子丫鬟在她这里要价四十五两,在宋大姑面前说不定四十两也能出手,轮到宋明川估计是没有五十两绝对办不成。所以,该还价的时候也不必手软。 宋姝哪里会讨价还价? 蹙着细弯弯两道眉忖度半天,努力做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清了清嗓子说:“就是不提我大姑,家里买宅买铺、请工匠修葺俱是托你办的,想来你从中赚了不少佣金。既算是老主顾了,我也讨个交情价:这几个人一共给你四十五两,牛牛是个添头。” 绿春看着牛牛的眼光立时怜悯起来,可怜呦,连二两银子都卖不上,还不如我值钱。 第111章 改名分活 牛牛傻愣愣回望绿春,心里充满了感激。 贾牙人顿足,脸上却带着笑意,“再没有宋小娘子这般会讨价的!我竟要折了本钱。” 宋姝不置可否,只命绿春称了四十五两足银与他,不肯再同他多歪缠。 贾牙人心道也只能如此,他们要价时本就留着还价的余地,亏倒是不亏的,只是故意做出捶胸顿足的样子来与人看,好让买的人心里有一种占了大便宜的兴奋。 因此,只管装着一百个不情愿的样子,留下身契、取了银两,领着其余的妇人小丫们去了。 新来的五个人站在院里不敢动,一个个好奇地打量宋姝,面上带着些忐忑,却又露出渴望的神色。 小院紧窄,没有几间屋子住人,好在再过半月便可搬到新宅,眼下暂时挤一挤凑合过去。 东厢房两间,一间做了厨房,一间放了米粮柴堆等杂物;西厢房两间,北屋是绿春住着,南屋是清墨住着。 宋姝让绿春领着王娘子把东厢房的杂物收拾一番,搭了个简易木板床,把清墨的被褥挪过去。 然后又问这四个小丫头叫什么名字? 她们都是温塘县本地人,除了丹秋来自城里,其余都是村户出身。家里兄弟姐妹众多,日日操心吃食,稀饭都不给吃饱,哪会费心起什么名字? 与一般乡野人家无异,不是叫招弟、小花,便是叫三娘、五娘,名字毫无辨识度,走到街上喊一嗓子倒有七八个回头的。 宋姝听着实在是不入耳,根据她们各自的身材面容特征,想了几个名字出来。 八岁的圆脸丫头改了丹秋,同牛牛一起跟着绿春,住在西厢房北屋;两个十一岁的针线丫头分别改了初雪、清秋,随着王娘子住在西厢房南屋。 初雪年纪最大,人也最乖觉,带头先磕个头谢过宋姝赐名,喜滋滋道:“怪道贾牙人说咱家是读书人家,说话做事都斯文雅致,婢子能跟着姑娘是天大的福分。” 清秋和丹秋两个也跟着捧场,纷纷说喜欢自己的新名字,“姑娘起的名字真好听。” 牛牛今年十岁,看着比八岁的丹秋个头儿还小,她这个名字倒是独树一帜,宋姝便问是怎么得来的? 牛牛呆了一下,细声细气地讲,“我娘正在牛圈里给牛接生哩,突然肚痛得紧,不多会儿就把我也生到牛圈里,顺口唤我牛牛,指望我跟小牛犊子一样壮实呢。” 绿春心里又是一阵同情,忙道:“幸好不曾让牛踩到你。” 宋姝瞥了一眼她的细胳膊细腿,心想你娘的愿望算是落了空,莫不是为这个把她卖了出来? “既是你娘的心愿,就先不改名字了。” 她把牛牛看做绿春的跟班,想来也无甚出头的事叫她做,名字叫什么无所谓,只是称呼而已。 宋姝初次管理这么多人,回想着母亲在世时教的内宅杂务,知道对这些小姑娘而言,虽说需要小心翼翼的伺候主人,但脱离了穿布衣草鞋、起早贪黑做农活仍然食不果腹的日子,往后的人生已经安逸多了。 “王娘子,你跟着绿春学做饭,牛牛打下手,等做得熟练了,厨房里的差事便交于你。” 王娘子诺诺应声,她以前就是在厨房后院做杂活的,虽不太会烧菜煮汤等精致吃食,做些日常吃的面食干粮很熟练,因此毫无负担。 “我屋里的事有绿春管着,外人不得随意入内。丹秋、初雪、清秋,你们三个负责家里各处洒扫,每日早饭后打扫干净,再轮排一个人到厨房帮忙做饭。空余的时间,丹秋跟着绿春跑腿,初雪和清秋跟着我学做针线。” 牛牛、丹秋、初雪、清秋齐声应了。 宋姝神色一敛,又厉声道:“家里人少事少,但你们要管好自己手里的活,不可懈怠!凡事互相帮扶,不许仗着大的欺负小的,更不许碎嘴乱传主子是非。若是嘴没个把门的,成日造谣生事讲闲话,叫我知道了,立即打断你们的骨头发卖了去!” 说完这番话,让绿春给她们发了干净的被褥,又每人给了二百个铜板,大家自去市集买些茶杯面盆牙刷牙粉一类杂物。 宋家人少活少,住处吃食比在家里时强上百倍,众人自是没有不满意的。 正是该吃午饭的时辰,绿春主厨,王娘子张罗着大家摘菜的摘菜,洗米的洗米,很快整治出一顿饭食。 绿春先把一碟子煸河虾、一碟子笋子肉端来,伺候宋姝吃了饭,才去厨房同大家一起用饭。 饭后,王娘子收拾厨下,绿春带着牛牛、丹秋两个去桃溪村市集采购杂物,顺便认认路。 宋姝取出藕荷、水绿两匹细棉布,两匹青缎,把初雪、清秋二人叫进来。 “家里针线铺需要人手,你二人眼下学针线才是要紧的事,其它倒可慢慢来。今日先拿这几匹布,你们学着给大家做两件衣裳。” 初雪、清秋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露惊喜之色。 她们俩样貌清秀、手巧机灵,被贾牙人选出来先养了两年,特意教些针线手艺以图高价出售。贾家日常给她们练习的不过是些碎布,哪里见过整匹的布料? 清秋先跪了回话,“姑娘,我们没做过大衣裳,不敢下剪子。” “不妨事,一开始自然是我来裁剪,你们先瞧着。等裁好了,缝制起来却要你们两个动手的,这个总会吧?” 宋姝抬手示意让她起来,在家里不必跪来跪去的。 清秋脸微微红了,站起来抿着嘴笑,想着这身新衣穿在自己身上不知是何模样。 初雪上前一步,笨拙地叉手福了福,笑着回话,“回姑娘,婢子们都会缝制的,简单的花样也使得。在贾家常做了荷包、香囊、络子拿出去卖钱,一个能赚两三个铜板哩,姑娘有这样的活只管吩咐我们俩。” 宋姝点点头,“别着急,往后家里做些针线生意,你们要做的多着呢。原来你们在贾家不曾白吃饭,还能替他家另赚钱,贾牙人这买卖做得不亏。” 说完,先给她俩量了尺寸,裁出来两件藕合短衫、水绿长裙,青缎裁成背心、滚了绒边,教她俩细细缝制起来。 两个人心知初次上手做活,宋姝必要留意查看她们的功底,再加上是做给自己穿的新衣,所以格外用心,阵脚走得又细又密。 第112章 姑母赠礼 宋姝坐在旁边吃茶,目光在她俩身上转了几遍。 她们在贾家已经相处了一年多,对彼此十分熟悉,关系比其他人更亲密。 初雪性子活泼爱说话、活计做的精巧,明显是个领头的,喜欢吩咐清秋办事。而清秋性子有些畏缩,待人恭敬低调,不过手下功夫并不慢。 半个下午过去,两套衣裙已经缝制的七七八八,挽几个扣袢,再在袖口裙摆处绣些缠枝纹花朵就可完工。 宋大姑急匆匆推门进来的时候,正看见这一幕。 “姝儿,你动作倒快,不等你爹回来就定了人,还做上活了。” 宋姝站起来,笑着喊姑母,又叫初雪、清秋给姑太太行礼。 “你们把针线拿到西厢房去做吧,腾出桌子与姑太太上茶。” 二人忙收了针线退下,去厨房煮水泡茶不提。 双喜嬷嬷跨着个衣裳包袱随后进来,气喘吁吁道:“多日不见姑娘想得慌,大娘子脚步走得飞也似的,老奴几乎跟不上她。” “呸。你这老货分明是腿脚不中用了,还来取笑我?这一路口渴,快去倒盏茶与我喝。” 双喜嬷嬷知她姑侄俩有话要讲,把衣裳包袱放到床上,自去厨房寻几个丫鬟。 等无人时,宋大姑一把扯住宋姝的胳膊,拉到床沿坐下,点着额头就骂:“你个小丫头片子!背着家里,从哪里结识徐郎君这般人物?” “姑母怎知道徐郎君?”宋姝微惊,转而又想,必是父亲透出风去的。 似是看破她心思,宋大姑摇摇头,“不是你爹说的。你再想不到,今天谁去找了你大表兄?” 她一提郑源,宋姝便明白了,捂着嘴轻笑,眼波不觉妩媚流转,“还能有谁?必是那徐大。” 宋大姑斜睨她,“你倒是心里明白,莫非他是得你指点?先来打问老岳丈喜好?” 其实这话问的不该,宋姝最知老爹喜好,若是有心指点徐文睿,何必舍近求远推给郑源? “姑母,我并不曾指点他什么,是爹爹叫他明日来见一面的。” 宋姝咯咯娇笑起来,徐文睿怎想到找郑源作伴的,莫不是他胆怯了,要拉个人壮胆? 宋大姑目光集注在她面孔上,不觉有谎,心中更加纳罕,忙问:“你先与我说说,这门亲是如何提起的?是哪个做的大媒?” 方才郑源带了些酒意,踉跄归家。宋大姑以为他又去会狐朋狗友,刚开口骂几句就被他截断,讲出一番石破天惊的话来。 乍一听上京城大理寺官员竟然要向宋姝提亲,宋大姑心头噗噗直跳,几乎把个胆儿吓破了。 为着宋姝面容不俗,宋大通养得娇贵,许这个不是,许那个不成,生怕捞不到好处亏了去。 最终拖到一十七岁定给秦家,又闹了个克夫寡,引得家里父子兄弟反目,生了许多是非出来。 这几日她愁的茶饭不思,正头痛哪里寻个殷实本分的人家做亲,怎忽然冒出个大理寺官员来提亲? 宋大姑第一反应,别是个贪图美色的恶霸黑官,想要置外宅吧? 偏生郑源醉酒,说话含混嘴瓢,问三句讲不出一句的,把她急的冒火。 再多问几句,他就噗通睡倒在床上,“儿子不耐烦说了,饶我吧!” “我管你耐烦不耐烦?快起来!” 宋大姑又气又怒,推攘半天不见他睁眼,没奈何只得吆吆喝喝的走出房,叫双喜嬷嬷包了两件衣裳,雇了辆车直奔七弯巷。 这事非同小可,她留在家里等消息也是一宿睡不着,干脆来宋家问个明白。 宋姝三言两语简略说了与徐文睿相识的经过,将他办案的事全都隐起来不提。这是昨夜同宋明川商议妥当的,官家之事不好乱传,免得说错话引出乱子。 宋大姑听得愣怔,闷着不说话,想起一事,问道:“他既能在温塘县衙出入,人人叫得一声‘大人’,想来这姓名官身不是假的。只不知家里境况如何,有无房产土地、父母兄弟又是个什么脾性,你爹爹可有打听?” “爹爹未曾提过。” 宋姝摇了摇头,想说两人脾气投缘,又喜他英雄人物、重情热心,家里有多少财产不放在心上。 两个人都年轻,有手艺、肯吃苦,何愁日子过不下去? 不知怎地,在爹爹面前可以坦坦荡荡承认对徐文睿的情意,当着别人却不好意思说出口。 宋大姑想了想,又苦口婆心的劝她,道:“虽说本朝兴男女婚前相看,可你这孩子也太胆大了,哪有不打听家境就许了人家提亲的?年轻时候只觉得有情饮水饱,却不知贫贱夫妻百事哀的道理。” “若他家父母妯娌是个市井难缠的,撒泼耍赖无所不能。你自幼娇养着长大,偏又没什么手腕,将来怕是要吃大苦头。” “这是终身大事,岂可草率?便不能立刻去上京城打听,也叫他赌一个咒,永不得负心。” 一席话说的宋姝通红了脸,低了头,连连点头称是。 于理来说,同徐文睿的婚事着急了些,于情来说,又觉得水到渠成。 “姑母莫担心,即来了便住下,明日他来家里相见,您帮着掌掌眼。侄女看他为人狭义坦荡,不是那等私藏坏心的人,您一见便知。” 宋大姑细细打量她神色,忖度道:这丫头看样子是动了心思,她素来眼高,可见徐郎君果是个英伟不凡的。 亲侄女自是望着她日子过的和顺,凑巧那人又是个衙门官身,往后亲戚往来说不定倒是我儿郑源的一番造化。 不觉眼泪汪汪的,又叹了一口气,“你自家愿意,我还说甚么?” 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对玉蟾蜍镇纸来,乃是昔日从上京城郑家分得的旧物,制作精工,是件难得的古玩。 她将此物交付到宋姝手上,笑将起来,“玉蟾蜍主富贵、财富,姑母这件礼物虽说俗气了些,却是真心实意盼着你往后富贵荣华,夫妻和睦。” 宋姝脸颊微红,看那玉蟾蜍光润可爱,细白的玉色中隐隐透着一抹翠色,想来是郑家家传之物。 赞道:“姑母厚爱,这般好玉色,我从未见过呢。只是徐郎君是个武举,挥起几十斤的刀枪虎虎生风,却偏偏拿不动几两重笔杆子,倒是委屈这般好的镇纸。” “你这促狭鬼,莫要推辞。” 宋大姑笑的前仰后合,神采飞扬,“武人也有重情的,书生也有薄性的,只要你们两人合了心意就是良缘。这玉蟾蜍一对成双,寓意又佳,姑母与了你们做定亲的信物吧。” 又同她商议明日待客所需之物,“徐郎君约你表兄同来,他们俩高低算个同僚,既知根底,这宴请礼仪不过走个样子,干果、茶点,挑拣个几样摆着便可。酒肉饭菜倒要多备着些,都是青年男子汉,酒量深、饭量大,让客人们吃不饱面子不好看。” 说话之间,天色已晚,夜空里推出一轮明月,晚风带着些暖意。 宋明川带着小童,披星踏月归家,立在巷口轻叩门扉,高声唤人。 附耳过去,听得院内脚步纷杂轻盈,欢声笑语不断,他忍不住嘴角扬了又扬,眉梢眼角俱是喜意。 第113章 姑母劝诫 宋大姑听见大哥归家,撩开帘子站在房门口等他,“大哥,房子修缮的可顺当?既得新屋,又得新婿,我特来给大哥道喜。” “你消息倒快!莫非是姝儿请你过来张罗待客?” 宋明川嘴角带着笑意,就着绿春端来的水盆洗手。 “哼,你们父女俩一般的蚌壳嘴,哪个肯对我说?” 宋大姑翻个白眼儿,摔了门帘进屋去了。 宋明川捻须而笑,尾随她进屋坐着说话。 “大妹莫恼,提起这桩婚事,也是因祸得福,吃完饭我再与你细说。” 他前不久意外得了秦家一笔银钱,如今又意外得了徐文睿这样的佳婿,心中难免激动,生出一种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的感触来。 阔气道:“今日赶着把新宅料理妥当,晾干几天就可入住。明日一早,我且去沽几两好酒,大家都吃上几杯。” 说得宋姝与宋大姑都笑了。 宋递过去一件家常小夹袄子与他披着,请宋大姑陪他说话,自己走到厨房催饭。 王娘子慌忙帮着绿春掀锅端碗,将热着的菜一碗一碗端出来放在托盘上,再端进正房。 牛牛蹲在灶台前专管烧火,盯着香喷喷热腾腾的烧卤肉,悄悄吞咽了一大口口水。 绿春看得好笑,抬手轻轻拍了她一巴掌,骂道:“出息,这辈子没吃过肉?我给你留了!” 打得牛牛嘿嘿笑起来,拿着火钳小心的扒拉着炭火,小声说:“没吃过。我娘生了我们姐妹八个,挤得一条炕睡不下,煮一锅清米汤一人两勺就分完了。饿的心慌眼花的时候,我就去翻村里富户家后巷的潲水桶,好不容易找到一块馊掉的炊饼,抢着吃都是香的,嗯 其实不香,是又酸又硬。” 绿春看着她,眼神儿都放柔了,“到了这里好好干活,姑娘总不会让你饿肚子。” 今日家里有客,她多做了些肉食,除了红烧卤肉,还煎了鲜鱼块、炸了肉藕盒,给正屋送进去后,还剩下一点,分作几份大家一起吃了。 饭后,宋姝带宋锦宽去东间念书写字,耳朵支棱起来听正屋里宋明川和宋大姑说话。 宋大姑剔着牙问:“大哥,若是明日见了女婿甚合心意,接下来怎样定三书六礼的流程?女婿家底薄厚可有托人打听?大哥莫嫌我说得俗,要想日子过得舒坦,没有银钱哪里能够?” 徐文睿这般亲自上门提亲,总是有些不合乎规矩的。但宋家也不愿意声张,这次会面暂且当他是郑源的同僚私下见一见,若是双方都合了心意,还得要徐家另请了正经媒人提亲、换八字庚帖。 宋明川还没想过细节,立在那搓搓手,愧道:“凡事由大妹做主就是。” “你倒是会推,自家女儿万事不管。” 宋大姑掰着手指头,将温塘县的聘嫁之风叙述一遍,“温塘县已经如此排场,上京城更甚。纵使你拿了铺面与孩子做嫁妆,到底不好把个地契贴额头上显摆。衣裳首饰、桌椅家具、面盆马桶这般零碎也要备上十几二十抬看着好看,免得叫上京城那些婆家人看轻了去。” 宋明川频频叹气,“倒不是万事不管,我实是不知婚事流程。姝儿和小郎随着我混沌度日,更是不懂,不求大妹又求哪个?” 宋大姑想了想,婚事千头万绪,要忙的事还真不少,先别说上京城那头该如何打听根底,只平山宋家那一头就是个难办的,何时通知他们才好? 兄妹二人嗓音越来越小,宋姝听得费劲,只好先安顿小郎睡下。由着宋明川两人点灯熬蜡,商议至半夜。 待宋大姑回西屋,宋姝已经睡下半日,听见她悉悉索索解衣掀被,遂笑:“姑母辛苦,总是劳您为我家的事费心。” “可是我吵醒你?你这孩子,倒跟我客气来?” 宋大姑替她掩了掩被窝儿,帐外昏暗的油灯摇曳,隐隐可见宋姝脸庞白净,明眸高鼻,薄被下玲珑的身段,爱怜道:“若是大嫂还在,以她的聪慧玲珑,又何须我操持你的婚事?以她的脾气,也断不能任由他们定了秦家的婚事,闹出这场风波来。以至于——” ——以至于名声败坏,不得不匆忙外嫁。 她小心翼翼的,生怕再刺痛了宋姝的心事。 “你都不知道,当年你跌跌撞撞过来找我时,说你娘去了,简直给我吓坏了。大嫂那么好的人,怎么唯独在这件事上犯糊涂?若是她还在,看着你出嫁该有多好 姝儿,你年纪轻,现在定是觉得男人的甜言蜜语才是天下最幸福之事,但万千记得,这世上最怜你爱你的一定是你自己。” “有句话虽然诛心,姑母还是要说:虽说出嫁后便是人家的人,但决不能为了取悦公婆男人,非得拼着命生什么儿子。” 若是当娘的死了,撇下呱呱幼儿指望哪个疼惜她们? 再者,像宋明川这样亡妻不再续娶的有几个,待后娘进了门,前头的子女日子更是难熬。 宋姝翻过身来,昏灯帐影里眼圈红红,轻轻按住了她的手,“我知道。” 她定会用心待他,同他一起抚养子女、孝顺老人、照管幼弟,努力把日子过好,但不能强求的事绝不强求。 翌日,春日晴光正好,杏林坡千倾的杏林、桃林交错,俱近了花开时节,远远望去层红堆叠,美不胜收。 这杏花含苞待放时,花骨朵艳红,随着花瓣逐渐展开,色彩由浓渐渐转淡,变成红白相间,等到凋落时又成雪白一片。 宋明川端了早茶,倚在门扉上向坡下远望,也不知望的是即将盛开的花、还是即将到来的人? 半晌,口中又低低吟了,“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 哼,这小子怎还不来?” 宋大姑早早起来穿衣,亲自给宋姝梳头上妆。巧手翻飞,几下挽了个坠马髻,再微微涂粉描眉,点了口脂,用的皆是徐文睿送来的那几匣子东西。 虽说宋姝已经把锦盒拆走,宋大姑只看了瓷瓶就惊叫起来,“这是上京城才有,你哪里寻得的好东西?” 宋姝含糊不语,只捂着嘴吃吃笑,宋大姑便知了:上京城的新鲜物件,除了上京城来的那个人会送,还能有谁? 小女儿家害羞,她便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追问,又叫绿春和王娘子来学,“你们都学着些,日后少不了与姑娘打个下手。” 宋大姑幼时家里尚且宽裕,姐妹三个有个专管梳头的妇人,平日就唤作梳头娘子的,但凡出门拜客、逛街、喝茶、诗集雅会等都叫梳头娘子过来梳个别致发式。 眼下宋姝三姐妹可怜见的,别说专门的梳头娘子了,丫鬟的手都笨的似个棒槌,拿着发簪手都抖,不知往哪里插进去合适。 第114章 护着徐郎 绿春一惯的脸色木然,她幼时从没被精心打扮过,一门心思想填饱肚子,所以很喜欢在厨房里干活,学会一手好厨艺。 但对发髻首饰这类物事,属于不稀罕也不神悟,全然不知该怎么搭配才具有美感。 倒是王娘子看了一会儿,拆了绿春的头发比划几下,竟然有模有样,手指上下绾了几下就成个双螺髻,绿春这般憨厚的面孔都显得俏皮起来。 把宋大姑喜得不行,连声夸她:“王大姐儿闷葫芦般不做声,倒是个手巧的。” 王娘子脸微红,羞涩道:“以前在马家,常常给我生的那个梳头,编了各种花样的小发髻哄她。” 穷人家没甚像样的头饰,小孩子又羡慕别家的红珠子粉绒花的,她只好在发髻上做些功夫,再缠绕几根自家做的红色发带,看起来倒也有模有样。 宋姝见她眼神里带着些落寞,不禁又想起昨晚宋大姑说的那番话,动了恻隐之心,“马家村离着也不远,等忙过这些日子打发你回家去看一趟女儿。” 王娘子喜出望外,跪下磕个头谢过,欢欢喜喜去厨房备饭。 宋明川站在门口望了半日不见人影,慢悠悠踱着脚步走回来,恰好宋姝立在院里给小丫鬟分分派活计:莲步款款,髻首轻摇,头上一枝赤金累丝镶红宝步摇在发间闪闪发光。 他看着一身紫衣白裙、容色明媚逼人的女儿,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沉着脸训道:“不过叫他来吃顿饭,何至于如此装扮?” 这小子住在隔壁时就安不得好心,一天天贼眉鼠眼爬墙头张望、又借口过来教锦宽蹴鞠、实在没得想了竟然还装可怜过来借粥 当时,他当做正常邻里往来浑不在意,现在才知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全然忘了自己二十年前,是如何挖空心思,只求能见井氏一面的心情。 宋姝冁然而笑,毫不害羞,“爹爹既然要见徐郎君,如不出意外,亲事就有八分准了。我还藏头露尾遮掩什么?倒叫人说没有诚意。” 如此坦荡荡的,倒把宋明川又气笑了,直呼女生外向。 宋大姑隔着窗,笑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做爹爹的又吃干醋是何道理?” 宋明川怏怏,道理是这个道理,不知怎地他仍是有些落寞。 女儿婚事没着落的时候,他忧虑着急,女儿婚事有了眉目,他又觉得心中不舍。想前顾后,真是矛盾得紧。 忽然宋锦宽笑笑嘻嘻地走过来,劝道:“爹爹不必心慌,左右他是个晚辈,只有拿话敬你哄你,岂敢拿话顶你的?您今日就摆个大老爷做派,安心等着他一一汇报便是;若是您一时紧张说不得话,只管拿眼睛瞪他充作威严之态,包管吓得他不敢多问。” 一席话说的大家都笑起来,宋姝伸手打他一下,嗔道:“不过几日,哪里学得这些市井腔调?” “姐姐怎恁地向着徐家大哥?我不过出个主意,爹爹还不曾为难他哩,你便要打我。” 宋锦宽不依,虽爹爹近来总是讲姐姐嫁人的许多好处,他仍是有些舍不得。 果然,姐夫还不曾来家,姐姐就开始护着他了,不好不好。 宋大姑在屋里笑得岔了气,打趣儿道:“油嘴的小子!往后成了婚,你姐姐可不是要护着她的徐郎,还能向着你?” “谁向着他来?你这小泼皮,瞧我不拧你的嘴,这回定不与你干休!” 宋姝提着裙摆急急追上要打,宋锦宽慌忙讨饶,姐弟俩嬉笑一片。 宋明川跟着他们一起发笑,摇头自嘲一会儿,牵着宋锦宽的手送他上学去了。 里里外外都有宋大姑操持,他也插不上手,出去走走稳一稳心情。顺便清开喉咙,对着田埂骂几句那个睡到日上三竿不见人影的臭小子。 说这宋明川坐立不安只想会一会女婿,其实是他忒心急了些,等人的时候总觉时间过得太慢。 徐文睿既昨日同郑源约好巳时相见,今天自是不会迟约。 天刚微亮,他已悄悄起了身, 先把夏木叫醒,又侧耳听了听,客院里静悄悄的,黄顺、阿甲等人均在呼呼大睡。 二人穿好衣裳,轻手轻脚出了院门,为了不惊动旁人马匹都不曾牵来,步行穿过衙门大街,过了城心河,一路往城南的城隍庙走去。 早春的晨起还略有些寒气,街上行人寥寥无几,不过几个早起送菜、卖柴的,挑着担子在寂静的街道里穿行,草鞋磨在地面上发出嚓嚓的响声。 夏木抱着肩膀,打着哈欠叽歪,“哥哥,张溜儿说那些人每日都蹲在城隍庙歇着,你今日有要紧事,何必非要赶急亲自走一遭?明日再去也使得,若不然我自己去也使得。” “休说闲话,公务要紧,且跟我来。况且咱俩脚程快,耽误不了多少时候。”徐文睿边说边加快了步子,夏木紧紧跟上。 上面对盗采案起了疑心,猜度另有多余的黄金未充公,仍然藏匿在温塘县,大有不追究清楚不罢休的劲头。 虽说这次出门办案以黄顺为主,但这厮向来婆妈拖沓,凭他一人之力查问贼赃,许是半年都回不了京也有可能。 而徐文睿等不及了,待这边宋家婚事说定就得回京备着娶亲,家里要准备的事还很多,不能总是在这里耗着。 所以,他们要尽快找些线索,让黄顺早点儿把此案了结,还得私下里费些功夫。 不过须臾,二人赶到城隍庙。 张溜儿已经等在这里多时,张望到他俩,忙从树影里跑出来,拱手问好,低声讲事情始末。 “徐爷,庙前门是个香火地,后面的破院里常年睡着几个乞儿。昨日晚晌毛哥儿拿了画像来问,领头老乞儿口中含糊,待说不说,后来毛哥儿以利诱之,他反倒变了脸色,又咬死说没见过。” “毛哥儿心知有异,假意离开后匿藏在墙根偷听,他果真收东西想跑,口中嚷嚷,‘事已败露至此,却怎么了?我不如逃了才休!’” “却被同伙拦住苦劝,‘今年米贵,讨饭好不烦难。咱们费尽心思把那些人摆弄走,方才占下这块地方,一跑就全弃了。你怎能轻易逃走?” “江小郎那小子是个靠婆娘吃饭的,本就不同咱们一路,只推不认得罢了!’,这才劝住那老乞儿不走,一伙人仍睡在庙里。” 夏木听了,不觉踊跃,“依你说来,昨日的贼偷极有可能叫江小郎,这老乞儿与他有些瓜葛,咱们此番好事必成。” 张溜儿笑,低声道:“小人也觉得他有些异样,因此连夜与您二人递了消息,亲自蹲守一夜不敢合眼。” “如此却好,带路。” 徐文睿勾唇,随着他走过了城隍庙门,绕到后院门口一看,陈旧的木门被虫咬得斑斑点点,只用一根小木棍销着。 夏木阴着脸笑道:“这等破门板还用甚么销子,老子一脚踹开进去,一巴掌先打他个满天星。” 第115章 不曾白来 三人站在门口略等了一会儿,不见里面有一丝动静,更没一个人牙儿出来,夏木便从靴筒里抽出一把小巧的精钢匕首,伸进门缝朝小木棍划了几下。 随着咔嚓一声木棍断裂,木门也应声而开,夏木率先一步走了进去。 徐文睿以眼色命张溜儿守在门口,自己随后进院打量四周,只是个荒凉破败的空院,西北角搭着两间棚屋。 “是哪个不开眼的龟蛋,一大早来扰爷爷清梦?” 角落里棚屋传来一声爆喝,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乞儿窜了出来,待看到黑压压小山一般的夏木,立时哑口。 “贼囚根子!撒呓挣呢?跟谁称爷爷?老子才是你祖爷爷!”夏木恼了,赶上他踢了两脚。 哗啦啦从棚屋里又走出来三个乞儿,俱是蓬头垢面好似几个月不洗不涮,不知他们破门进来是什么缘故,吓得抖哆哆地站在一处。 徐文睿抬眼一寻,果然有个年老的乞儿低着头躲避,看眉眼似是城郊关帝庙里大喊大叫跑了的那个,心里一乐,知道这趟没白跑。 他疑心张溜儿口中的老乞丐同城隍庙中的老乞丐有些瓜葛,所以要亲来一趟验证,果然没有猜错。 那青年乞儿见夏木恼了,便转了话儿来服软,“祖爷爷,不知道您到这里来是因着什么由头儿?便是我在自家院里睡糊涂了撒呓挣,您也不该动手拿我煞气啊。” “谁叫你骂他来着,他不打你,却打狗不成?” 徐文睿眯眼盯着那个老的,拿下巴冲他点一点,“你那老丈,过来说话。” 虽他俩今日不曾穿官服,老乞儿早认出是他,做贼心虚捏着衣角不敢挪动,嘿嘿一笑,“大人,这一大清早怪冷的,不知您老人家——” “你认得我就好,不要叫我多费口舌,利索地把江小郎的事说一说吧。” 徐文睿打断他,从院子里拽一条破木凳坐了,夏木便拎了老乞儿的衣领推到他跟前。 那老乞儿还想要赖几句,夏木从怀里扯出贼偷的像塞到他手中,问:“昨晚上你见过这张画像的,这便是江小郎吧?你因何要躲着他?” 老乞儿小心的掐住那一张薄纸,好似掐住了自己细细的脖颈。 知道东窗事发赖不得,他垂头丧气认了,只眼睛咕噜噜不老实,想着如何把自己摘得干净些。 这边徐文睿审问老乞儿,夏木便把其余三个赶到那边庙前,分开两拨问话。初时他们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要说不说的。 夏木性子急,下手没个轻重,不多时便听到那三个一阵阵鬼哭狼嚎,争先恐后的举手说自己有话说,竹筒倒豆子般交代了行径。 老乞儿虽看不见他们什么惨样,只听叫声便吓得浑身一阵哆嗦。 唉声叹气地想,一把老骨头了,哪里经得住那些拳脚?倒不如昨夜摸黑走了。 如今面前这个小白脸生的膀阔腰圆,想来身手比那黑脸大汉也不差的,只恨自己打不过人家。 原来这温塘县的乞丐也分着几个帮派,讨饭各有山头,轻易不能跨区越界。 近二年天旱收成不好,米家上浮,散米施粥的富户少了许多,连一般百姓都不怎么余饭舍给乞儿。 他们是城南一拨的,这边本就没几家富户,只这个城隍庙是个有些香火的,时不时可以赖在这里享用些剩余的贡品,因此为着抢这个城隍庙同另一拨乞儿闹得不可开交。 老乞丐年老力薄,却内藏奸诈,争来斗去不落下风。但对方也是个打不死的蟑螂,总是趁他们外出讨饭的时候来抢地盘,十分可气。 直到有一天,来了个落魄的童生江小郎加入,说是家里婆娘卷了钱与情郎走了,甩下他卖了房子还债,只好流落街头。 这人年岁不大心肠却狠辣,得知老乞丐的烦恼,出了几个主意便把那一拨乞儿弄的无影无踪,接着又由他们带着去收拢了另几拨抢地盘的,此后众人皆服他。 再加上他出去讨饭总能带些银钱回来,出手又阔绰,慢慢在温塘县里站住了脚跟,一般乞丐流浪汉们要不同他交好,要不不敢惹他。 最近,不知江小郎谋划着算计谁,已经四五日不回来住了。昨夜毛哥儿来询问时,老乞丐以为是他犯了事,怕牵连到自己没敢承认。 听他说,近来许多乞儿都不见了,徐文睿心里慢慢有了一个猜想。 故意激他,“你是编故事忽悠我吧?我偏不信,他一个文墨人,能干这个营生?” 老乞丐急了,脱口说:“你道那些读书人能有多清明哩?背地里有的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便是你们这等官府大老爷,也不见得手里都干净。” 不想夏木又在旁边听见了,几步走过来采着他的毛发,骂骂咧咧要打个臭死,虽被徐文睿拦着到底把衣服扯得稀烂。 徐文睿抬头看天,日头已经微微露出红光,便招手叫张溜儿进来协助夏木,自己先返回县衙。 张溜儿还留了几个闲汉在附近做帮手,对付几个乞儿没问题。 返回路上,徐文睿留心在街前打听,过路人风里言风里语:都说自去年开始,温塘县的流浪汉们少了许多,但并未曾见官府太爷下令驱逐或是安顿,说不定是附近县里有什么富户散米施粥,引得这些癞子乞儿赶热闹。 徐文睿听了富户散米施粥,半信不信,又听得“官府”二字,心里一动。 及至到了县衙附近,他故意来回兜几圈叫些人看见,才溜溜达达进了后巷客院。 且不说徐文睿回了客房,如何洗头换衣准备拜见准岳丈—— 待他进门不久,只见一个青衣人慌慌张张打街角出来,往东边县衙内宅去了。 明太爷一宿不曾睡得安稳,早晨派去客院送饭的厨子回禀说不见了徐文睿同夏木,急的他正在院中打转转,见青衣人进来忙叫住,问他一声,“如何?” 青衣人慌忙施礼,哭丧着脸说:“早晨不见他出去,刚才却见他从外面回来,所以小的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话没说完,就被明太爷流着泪一脚踹翻,“废物。” 十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熬成个七品县令。 去年在陆太爷这个王八蛋的劝诱下,他大着胆子给那些人开了些路引,放行许多运送货物的车辆人马。 别人刮地三尺都没事,他不过从中赚了一二万两白银,这就要被咔嚓了? 第116章 拜见岳丈 自打陆太爷出事以后,他就日夜睡不好,琢磨着上头什么时候同他清算。 果然大理寺派来了黄顺一行人,名义上是复查上报的旧案,实际上总围绕着大岭山的事打转。 天地良心啊,他是真不知道哇。 其实这事他多少有些冤枉,那些王孙贵胄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挖矿炼金、私铸兵器,莫非会到处张扬? 地点选择在寿安镇,属于平山县范畴,陆太爷作为平山县令多少知道些,并引荐了昔日同窗明太爷受贿放路条,却不曾告知他具体细节。 至于温塘县境内挖的几个矿坑,不过是那帮人顺着大岭山脉摸过来而已,又做的机密,明太爷外地人新官上任,不知也情有可原。 明太爷一时涕泪齐流,若是个寻常受贿他早就去自首了,省的受这番熬煎。 但听说陆自安那个狗东西所犯之案涉及争储谋逆,灭九族的勾当,这叫他还怎么敢开腔? 正哭的起劲儿,小厮又来报,“太爷,黄大人请您过去,再细说说案情。” 一闻此言更如听了阎王爷的勾魂令一般,却又不得不去。 明太爷只好另梳洗了一下,怏怏去前衙与他相见。 徐文睿才不管他怏怏不怏怏,回到客房后先要了热水洗澡,又叫阿甲取出新制的衣袍穿戴。 他本就生的白净面庞,又身材修长、蜂腰熊背,活脱脱一个衣服架子。 且这身青色圆领修身锦袍又是出京之前特特做的,颜色极为衬人,站在那时越发显得挺拔如松。 徐文睿叹口气,本打算是配宋姝做的新鞋来着,谁知那丫头根本没做。 他戳在穿衣镜前打量着自己:这样的身材配上一身青衫,英俊洒脱,难怪把宋姝迷得睁不开眼。 阿甲替他穿了新官靴,赞道:“唉约,果然是人要衣装,大人这身打扮比咱那官服好看多了。您这桩亲也体面, 秀才公家的娘子,真是打了灯笼都难找。” 又有阿乙阿丙阿丁一旁起哄,都夸他貌比潘安还强几分,徐文睿笑得嘴都歪了,抬手扔给阿甲一锭银子,吩咐道:“别耍油嘴儿,到门口去雇辆车等着。” “哎!雇辆车哪用得了这许多?” 阿甲笑的眼睛眯缝着,捏着十两一锭的银子不知该不该揣起来。 “多余的你收着!今日夏木带着阿乙阿丙阿丁值守,你同我去宋家,要学得机灵点儿,该添置个什么的时候抢着去,别给老子丢人。待晚上回来了,我再另与你酒钱。” 徐文睿也笑弯了眼,把后背伸得更直一点。 “不劳您操心,小的知道好歹。” 阿甲被选中去宋家,自觉得脸上有光,听说还有赏银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我才不是为的讨酒钱,大人成婚是大事,小的们都为您高兴来着。” 阿乙一听先不干了,笑着来抢他的银锭子,“你少说嘴!你既不是为了酒钱,就给了我们几个喝酒吧。” 阿丙阿丁一哄而上,搂住他要抢钱喝酒,阿甲又是想笑又是紧张,急忙弯腰把银锭捂在怀里。 “小猴崽子,少不了你们的!晚上先整治了酒席,等我们回来一起吃酒!阿甲快去雇车,再把东西搬到车上去,仔细别磕了。” 徐文睿笑骂着又扔了一块银子与阿乙置办酒席,对镜整了整衣冠,抬脚迈出屋去,他还要对黄顺交代几句。 阿甲鼻尖都出了汗,一把推开他们几个,紧着跑走雇车。 阿乙将银子搂在怀里,领着阿丙阿丁一窝蜂抬东西送出去。 须臾,徐文睿出来的时候,阿甲也换了干净常服,正牵着马车在后巷口等着。带给宋家的见面礼在车厢里码的整整齐齐,俨然一副正经走亲戚拜客的模样。 他在很早以前混街头的时候,就明白一个道理:要想马儿跑,就得给马儿吃草。世间诸人所求的不过是利益罢了,又想让人做事又吝啬银子,早晚得栽。 所以,尽管阿甲阿乙几个衙役,一直同他关系不赖,但都是公私分明的。 公事无需多说,大家挣的是朝廷的银钱,拉他们帮做私事的时候,徐文睿向来出手大方。 阿甲特意雇了一辆高头大马充门面,一扬鞭嘚嘚嘚先向着桃花坡郑家驶去,接了郑源以后再去杏林坡。 郑源人逢喜事,嘴上抹了蜜一般,也不叫徐大人了,一口一声唤他徐兄,一路同他聊些拳脚功夫、查案捉贼技巧。 不多会儿,就望见了杏林坡那千亩杏桃林子,树底下春草青青铺了遍野,树梢头红红粉粉白白一片,美不胜收。 马车一步近似一步,徐文睿越发坐立难安,以前去宋家也不曾这样,今日怎一直冒汗? 他懒怠同郑源聊破案的事,想起那些刑具血污,太不配今日的心情。 于是撩起车帘,盯着远处的杏林发愣:马上要拜见宋秀才了,他心里慌慌没有主意,他会不会不喜自己? 又担心眼前杏花桃花满眼,他会不会出题考自己?读书人最爱吟唱些酸诗。 他虽然认得字,也写得字,但万万做不出一句诗词。 郑源蹲在他身后向外张望,心里发笑,“放心,徐兄豪杰侠义,又生的一表人才,我舅父必是欢喜的。” 徐文睿轻咳一声,既羞又想笑,“今日若叫他老人家欢喜,我必请你喝酒庆祝。” 说着话,车行到了七弯巷坡底,阿甲先放他二人下车,自去将马停到对面客栈院里,给了几个钱唤小二饮马喂马。 宋明川早从村塾回来,不时到门口张望几眼,忽瞧见两个青年男子身影,慌忙跑回屋里端着坐下,平一平气息。 宋姝见老爹如此,直笑得两颊发酸,被他瞪了一眼,喝道:“还不快去躲起来,等我口令才许出屋!” 宋大姑翻个白眼儿,顶嘴道:“大哥好没道理!咱家又不是昔日在侯府的时候,做甚拿乔?今日只当源哥他们这些后辈来拜会您,叫姝儿大大方方相见即可,躲躲藏藏的好没意思!” 说完,又温和地对宋姝说:“好丫头,你先略躲一躲,等会儿吃茶的时候再出来,看我眼色行事。” 宋明川 正在此时,绿春进屋来报,“大郑郎君带了同僚,一起来拜会老爷。” 话音未落,二人已大踏步进来。徐文睿眼光一扫瞧见个青袍长须的老者,不管三七二十一躬身便拜。 宋明川再见徐文睿也是吃了一惊:此人身量极高,肩宽腿长,单眼皮,高鼻梁,虽不是时下风气里受人爱慕的优雅文弱美男,但另有一番憨厚壮实的安全之感。 又见他恭敬地朝自己弯腰揖礼,不卑不亢带着一股子坦荡之气,心下先有了两分满意。 第117章 翁婿对酒 “徐大人不必多礼,快请坐。” 宋明川伸手虚托起徐文睿,觑着眼细瞧了瞧,才拉着他坐下。 他上月偶然瞥见过徐文睿几次,只记得是个人高马大的,至于丑俊却不曾放在心上。 今日一看,原来是个器宇轩昂的年轻郎君,别说宋姝愿意,他自己都有几分喜爱。 于是牵了他的手,笑着问他家中还有何人、何时入大理寺当差、日常辛苦不辛苦,听他应答得体,一细问还是个武举第一名的。 本朝武职多半由世荫承袭,加上行伍起家者众多,武举只是个补充形式,能考中的人寥寥无几。 况且,武举不光是考较武艺,还要考策论兵书,比如孙吴兵法等,寻常人很难两者皆通。 由此可见,徐文睿不是他初想的那种靠一股子蛮力混饭的衙役糙汉,竟是个全才。 宋明川这下犹如捡到宝,心里着实又惊又喜。而且,就算是武艺他不太通,考究不了这小子,但读书他在行啊。 现在春景正好,他眼睛扫过清晨刚折来插瓶的杏花,有心想出个题目考教徐文睿一番—— 算了算了,到底不是时候,还是改日约了同去郊游再考不迟。 宋明川轻抚了一下长须,对徐文睿的满意之心又多了三分,闲话道:“大郎此番离京,家中小郎可有人教管?” “我自打做了这件差事,须得随时出入京城,行踪不稳,三餐不定,看顾不了小郎。就让他在家附近的私塾附学,一日三餐并住宿都不回家,多交些银两即可。” 徐文睿面有愧色,从这一点来说他真的不是个好兄长,但男子汉又总不能不做事,光睡在家里支应饭食。 宋明川叹,“长兄如父,你小小年纪又要举业、又要照顾幼弟,确实不容易。” 既知承担养家重任,又懂得尊老爱幼,他心里又满意了三分。 准翁婿俩相谈甚欢,宋大姑与郑源互相递个眼色,面上神色俱是一松。 宋大姑起身出来,到东边厨房吩咐绿春同王娘子上菜,就在堂屋里摆上筵席,宋明川做了首位,请徐文睿饮酒,郑源斟酒执壶作陪。 初雪、清秋等几个丫鬟今日也不用做针线活了,都穿上新做的藕合短衫、水绿裙子,整整齐齐留在院里伺候着。 烫酒端菜的、打水拿手巾的、送痰盂牙签的,一时间很是热闹,有了几分大家内宅的意味。 因阿甲是个年轻男子,宋大姑不肯叫初雪、清秋这般年纪大的丫头伺候,只叫丹秋和牛牛两个双髻小丫儿在厨下摆了张矮几,端酒拿菜,请阿甲坐下吃饭。 “地方紧窄,委屈小哥儿。待下月我们搬了新宅开火,你再随着徐郎君同去庆祝。” “大娘子哪里话,这里守着灶火正暖和,我自家吃肉喝酒更爽快。” 阿甲笑着作揖,今日他扮个随从来干活的,又不曾穿官服,宋大姑认不得也不奇怪。 人家翁婿见面自有许多私房话要讲,他凑过去怪不自在的,兼之去了就得帮着倒茶斟酒,倒不如自己吃饭自在。 况且,要不是夏木脸上带了伤,哪轮到他来吃这顿好酒好肉?还要挑剔怎地? 宋大姑也是个狡黠的,搬了矮凳在旁边坐着,一边看他吃饭,一边慢慢话些家常。 问及徐家许多事情:徐大的父母是如何没得?祖父祖母可在?二叔家又做的何种勾当?小弟几岁、读了几年学堂、学问深浅等等问得仔细。 阿甲渐知其意,捡着好听的一一答了,又夸,“可着满乌衣巷,再没我们大人这般年轻有为的了,自打他放出想成亲的口风,那些做媒的如蝇聚膻,来家里说项的何止三四十起?” 宋大姑听得噗嗤笑了,臭小子不识得几个字还掉书袋,你可知如蝇聚膻是什么意思?也不知你是想夸徐大还是骂徐大。 “那他为何不曾在上京城寻一门好亲?” 阿甲讷讷,他哪里知道徐文睿那厮为何一直不曾娶妻? 偶然听陈大人的心腹随从聊过几句,说是徐文睿以前嫌女人蘑菇麻烦,等闲不愿与小娘子们说句话,因此背地里还有人议论他喜欢男色来着。 要不是夏木和他都是那等高大健硕的男子,实在看不出谁强谁弱,一准儿生出些绯闻来。 只是这种话怎好在宋家人面前提及?他敢说,就是嫌命长。 他借着吃肉多嚼裹一会儿,想出个主意,“徐大人先是年纪小,后来中了武举进入大理寺任职,常年东奔西跑不在家,哪里顾得上说亲?生生把人生大事耽误了!这次若不是我们陈大人的老乡帮着牵线,哪能同您这样的清贵人家做了邻居、又求一门好亲?当真是天大的缘分!” 一席话说的宋大姑信了,笑着从袖袋里抽出一个红封赏他,“小哥儿慢慢吃酒吧,招待不周,休怪。” 阿甲跟随徐文睿出京办这一趟差事,到了温塘县衙有明太爷厚赏,来了宋家又有徐宋两头红封,心中十分欢喜,只盼着下回有这样的差事还来。 宋大姑到了正屋,见里面三个人吃酒谈话倒也融洽,遂放下心来。 一扭头,才想起来宋姝还憋在西屋里不曾出来,倒把她忘了,赶紧掀开门帘进去叫她出来吃饭。 徐文睿端坐在席上,边拿了酒盅敬宋明川,边寻一些有意思的案件讲来解闷儿。 没办法,他不会叽歪说些甜言蜜语哄人,更不会乱拍马屁逢迎,况且宋明川读书人的清冷性子,也不好这个。 他最怕冷了场,老秀才逮住机会便要出考题作诗,只好三句话不离本行,“前不久,大理寺新受理一桩妹子状告亲兄的案子,竟是亲儿为了家产使计谋害亲老子。” “若真是为了些许阿堵物,亲子谋害亲父,真是禽兽不如。”宋明川摇头,子孙不孝啊,养出这般儿子图的是个甚? 徐文睿的本意是想表达,虽则儿子不孝,好在还有女儿替父申冤,死了也可以闭眼。但郑源听得手发抖,酒都泼洒了些,连连使眼色给他。 岳丈是长辈,你这做女婿如同半子,怎不知说些好听的哄他,专一挑杀人放火的事讲不完了呢? 徐文睿忍住想擦汗的念头,特么的你以为我不想说嘛?我倒是会啊。 头一次拜见岳丈,两人又是全然不同的性子风格 真是比他考武举还要难三分。 原以为来了就能见到宋姝,谁知他这位老岳丈性子古板的很,对于男女大防格外看重,竟然叫宋姝躲起来了。 这丫头也是老实,怎还不出来解救他 眼睛余光一扫,他看见宋大姑进了西间,想是宋姝很快就会出来。 不禁略放宽心,继续板着脸说起那些囚犯杀父灭子虐妻的种种恶行来,害得郑源把眼皮使得抽筋儿了,都没拦住他的话茬。 真的,有必要这样彰显自己爱岗敬业、尽职尽责吗? 我好歹也是看管县衙库房的官差,你什么时候见我对人提过库房里的货如何难管? 第118章 不负岁月 不多时宋姝走出来,双眸笑意盈盈,唤道:“爹爹,表兄,徐郎君。” 听到她的声音,徐文睿整个眼睛都亮了起来,缓缓转过身,故作矜持地说:“宋小娘子。” 抬眼间,见宋姝紫衫白裙,坠马髻上斜插一枝赤金步摇,正是他前日所赠。 她眉眼间笑意浅浅站在一旁,比瓶中含苞待放的杏花还要美,徐文睿一时有些痴了。 宋姝手中托盘里放着香竹风炉,微微屈膝向他行礼后,又转头劝宋明川,“爹爹,酒也吃得不少了,略停一停。且用些菜蔬米饭,我来煮一盏茶给你们吃。” 说着,她走到宋明川下首的矮几旁坐下来,拿出昔日在宋家所学的煮茶手段,一一摆开茶具、引了火苗,一套动作行云流水般好看。 香竹风炉是本朝盛行的一种煮茶器具,外部用毛竹制成,内部是耐高温的泥土。风炉日日受火焰炙烤,竹子则暗喻高洁的君子之风,所以又有“苦节君”的雅称。 宋明川最爱这些风雅物件儿,眼神宠溺的看着女儿煮茶,颇有几分自得。再看看身旁坐着的相貌堂堂的准女婿徐文睿,如一对璧人般相配,乐乐陶陶地端着酒盅一饮而尽。 徐文睿吃得半醉,看着宋姝的侧脸痴痴傻笑,他不懂什么苦节君,只觉她人间丽色无双,舍不得将眼睛挪开。 趁宋明川同郑源说话,无人注意这边,他倾身过去尽力向她手上捻了一下。不想力气用大了些,差点害她把茶壶打翻,气得美人拿眼瞪他。 细瓷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引得宋明川回望:徐文睿却已坐的端端正正,将那只作恶的手背在背后,轻握成拳,面无表情地说:“这茶闻着清香扑鼻,我正好有些口渴。” “是桃溪集市上买的草茶,本地乡民山中采来炒制,也无什么特色。听说夏日煮了喝倒有两分清热解火的功效,你若是喜欢,待会儿叫姝儿与你包一些带走。” 宋明川现在是老丈人看女婿,怎么看怎么顺眼,些许茶叶怎会小气? 郑源坐在对面看得清楚,心里暗暗发笑:徐大这厮真是坏透,专会背地里弄鬼。也不知他说的香,到底是茶香?还是表妹的手香? 宋姝煮好茶,一人斟了一盏,便轻移莲步,到西厢同宋大姑吃饭去了。 绿春摆了饭菜,帮她们把帘子合拢后退下,与众丫鬟轮流吃饭。 宋大姑见无人,悄声道:“方才我问徐家那小厮好些话,原来徐家人丁不算单薄,他长房有两兄弟,二房亦有叔父和两个堂弟,还有个在世的老祖母跟着那边过活。九年前,他二叔袭了他爹的职,便把奉养老人的事揽过去了。你嫁过去,只管照看自己的小家就好,落得轻省。” 宋姝看着她笑了,夹一筷子炸酥鱼,细细挑了鱼刺放到宋大姑碗里。 “孝为百行首,他家有长辈在世,我既入徐家门,就该当恭敬孝顺,这样才好要求他一般孝顺我的爹爹。” “你这话说的没错,慈孝之心,人皆有之。只是还有一件,不知徐郎君可否对你提过?他父亡母嫁,母亲在另一家却只生个女儿,也不知道往后会不会找你们养老?” 宋姝垂下双眸,这件事并不曾听徐文睿提及,大概是闹出过什么缘由,他心里有些不自在吧。 “凡为父母者,莫不爱其子。她虽改嫁了,也是徐郎君的亲娘,养育之恩不可忘。以后他若是想接亲娘回来养老,我依着他伺候便是。” 宋大姑看着她,脸上一片慈爱,只恨两人无缘成为婆媳,叹道:“我姝儿就是这般好心肠!” “姑母谬赞,姝儿虽年幼,却也知夫妻同心,方能不负岁月,共度年华。” 徐文睿借口如厕偷溜出席,站在外面散一散酒气,恰好听到宋姝如此说,眼眶有些发烫。 他初心当然是盼着再见宋姝一面,却实不知会听到她这一番话,多年来心中对母亲改嫁的纠结忧愁不知怎地就散去了,没来由的信她会懂他助他。 初雪先在正屋伺候着,清秋吃了饭去替她,一出门碰见徐文睿站着发愣,还以为他是找不到茅厕。 她有些怕他,抖抖叫了一声,“徐大人,茅厕在西南角 您可是要水洗手?” 一语惊动了屋里的姑侄俩,宋姝放下筷子起身,一只脚跐在门槛上,撩着门帘笑看徐文睿,眉梢眼底皆是风情,问:“徐郎君,饭菜用的可合胃口?” “宋小娘子。” 徐文睿微笑着望向她,恨不得把她今日娇俏的模样永远刻在脑子里。 “今日的炸酥鱼是我亲手做的,可好吃?” 宋姝见他呆头鹅一般,本想取笑几句,一想姑母就在里面坐着,只好随他做出一本正经的模样。 徐文睿也觉得自己呆得很,心中各种情绪交织,想说些什么,又怕宋大姑听见,岂敢放肆。 反倒是宋大姑识趣儿,隔着窗子喊:“清秋,去叫了源哥儿过来,吃了这半日酒当心醉了!姝儿,你不如带他们出去散散,赏一赏好杏花,再折几枝回来,送与我插瓶。” 一男一女不好同行,毕竟还未曾正式订婚。有郑源作陪,再带两个丫鬟就不碍事了。 徐文睿眼睛立时有了神采,挺直了背等着,口中说道:“多谢姑母心疼,我正有此意。” 宋大姑笑,故意嘴硬怄他,“我是心疼自家儿子,怕他吃醉了明日不好当差,与你却不大相干。” 这话说得,活像刚才殷勤招待徐文睿的人不是她似的。 “嘿嘿嘿嘿。”徐文睿长睫掩掉眸中的狡黠,厚着脸皮说:“是是是,姑母心疼大表兄,我也跟着沾光。” 须臾,清秋扶着郑源出来,他圆脸上飞了红霞,口中嘟囔,“吃醉了就躺着睡一觉,谁要去看杏花?不如你们去吧。” “青天白日的,睡个甚?吃饱了正好溜达溜达,去一去你腹中肥油。” 宋大姑出来骂儿子,挥手赶苍蝇似地要将他们几个赶走。 徐文睿生怕郑源不去,那自己同宋姝又怎好独个儿出门,忙扶住他劝道:“好兄弟,咱们且听姑母的吧。” 说着一道风似的,把郑源撮了出门去了。 宋姝又想笑,生生忍了下来,唤绿春、丹秋两个带了油纸伞、三个装满清水的竹筒跟在后面。 宋大姑虽是要他们得些机会说话,又难免担着心,嘱咐宋姝道:“桃杏也没什么看头,沿着坡路转一转就好,早些回来。” 第119章 交代过往 宋姝点点头,远远跟着徐文睿和郑源走在后面,看着那俩歪歪斜斜走路的人心里直乐。 不多会儿,徐文睿就把郑源扔到路边一块大石头上,擦了擦额角的汗珠,“你小子肥膘养的恁多,把我生生累出一身汗来了。” 郑源嘿嘿一笑,从怀里扯出块儿大手绢铺在石头上,面朝上仰下。 “你不如直接说我碍眼就是,罢罢罢,我也不做那讨人嫌的,你们自去附近转转吧,我且在这里睡一会儿。” “醉了酒是要头晕的,躺一躺也好。”徐文睿笑得奸猾,这小子是个识相的,合该被重用才是。 宋姝追过来拽他,“表兄,仔细石头上凉,别睡着了闹病,还是我扶你家里去歇着吧。” 郑源一想也是,这硬邦邦的石头上如何睡得舒坦,刚要睁眼起来应承—— 徐文睿偷偷拿脚踩了他的足尖一下。 他只好又哼哼唧唧地卧倒,闭着眼说:“我是起不来身了,在这略歇一歇,留绿春陪着我就行。” 宋姝不小心瞥到他二人的小动作,肚中笑翻了天,悄悄瞪了徐文睿一眼。 “既如此,叫绿春在这守着你,若实在是冷就赶紧回去睡。” 徐文睿看她对郑源如此贴心,心里酸溜溜的,嘟囔着,“表兄恁大的人了,自然知晓冷暖。” 顺着这条小径往下走,就有一大片杏林含苞待放,远远望去积雪一般好看。 只是路有些窄,又是生了青草的下坡路,徐文睿怕宋姝绣鞋小巧易滑,口中说着话,手就伸过去扶她的手腕。 宋姝略躲了一下没躲开,只好任由他攥住自己的手,两人搀扶着一步一步走下坡。 丹秋抱着油纸伞和竹筒跟在后面,又不敢跟的太近打扰他们,无聊地捡了根树枝“唰唰刷”打起地上的嫩草来。 他两人牵手并肩而行,郑源顿时觉得眼睛疼,忙转过头闭了眼,叽叽歪歪躺着晒日头。 过了半炷香时间,他又忍不住抬头看着他们在林间散步的背影,心想:按说该是这对相看的男女脸皮薄、羞于见人才是,怎么倒成了我臊得没眼看? 一时又羡慕他们得到父母允许,能这般大大方方的出游;一时又想起自己的心尖儿冯杏儿,已经好些日子不曾见她。 得快些引她到表妹的绣坊里去做工才好,说不定姝儿能把她调教得勤快知礼,母亲就同意了呢。 他越想越高兴,嘴角翘了又翘。 绿春蹲在旁边看傻子似的,这人闭着眼笑个甚啊? “这些杏花也不知哪个种下的,漫山遍野足有千顷,难怪叫杏林坡。” 宋姝探手捉住一根杏树枝条,对着几朵粉红花苞嗅了嗅,花儿还不曾盛开,香味儿也藏匿在花蕊之中,却已经引来不少聒噪的蜂儿。 不见徐文睿答话,于是她偏了头,晃了晃两人握在一起的手,又问:“过几日这里有诗会,听说会有许多年轻的小娘子小郎君借机相看,你来不来?” “啊?”徐文睿张口结舌,傻傻盯着她。 刚才宋姝煮茶的时候,徐文睿就偷眼瞧她:白绫袄子袖口卷起,露出那十指春葱来,又戴着他送的那枚红宝石戒指,煞是好看。 现在他得偿所愿握着宋姝的纤手,笑的睁不开眼,哪里还看得见什么花儿朵儿的,连脚下都软绵绵的,仿佛梦境一般。 宋姝实在瞧不上他这股子傻劲儿,使力把手夺开,嗔怪道:“你今日怎么一味傻笑起来?” 徐文睿想了想,竹筒倒豆子般交代:“姝儿,我家中有座宅院,建成已有十几个年头,三间两进、东西厢房、后院柴房加起来十多间屋子,还算宽敞。我上月使了工匠修葺屋瓦、粉刷廊柱门窗,到时咱们住前、岳父带了小郎和二郎住后,可还使得?” “父亲去世早,当年虽从祖父手里分些银钱,但又要供我们弟兄俩读书习武,又要管吃喝家用,前些年也抛洒的差不多了。是以,祖产只留下这座宅子。” “我前年在朋友的举荐下入武学、考武举,由此得陈大人赏识,进大理寺做个跟班。虽是差事不少,月俸却得符合衙门的定例,按规定每个月只拿五两银子。” “不过,但凡离京办案、或是有大案要案,陈大人都会另发一份赏金,不算在月俸里。去年我狠下心要攒钱,取一大部分入了同窗家的铺子吃利息,另一小部分跟风买了几亩山林,却还不曾种什么东西。” 徐文睿越说越汗颜,这两年赏金七七八八加起来也有一两千两,数目着实不少。 只是他手中散漫,为人又侠义,不时的接济弟兄,再养着夏木和鉴书两个跟班,积蓄并不多。 更不敢对宋姝提及年幼时偷卖祖田、放贷吃利的勾当,生怕她心生厌恶弃了他去。 他上前一步重牵她的双手,诚恳说道:“我过去少不更事,街头厮混做些糊涂勾当。好在得遇贵人指点,把往日神憎鬼厌的样子都改了。姝儿你信我,姓徐的是男子汉大丈夫,自不会让妻儿吃糠咽菜。” 宋姝听得眉眼弯弯,笑道:“徐郎不过十九岁,已经自食其力,还入股分红、买田置地,已经强过许多人。” “我先前也曾走街串巷惹是生非,在坊间有些恶名。” “我先前退了秦家婚事,整个县城都当成笑话讲,还有人传我不守妇道、贪图钱财。” “我拳脚功夫虽好,街坊邻里却怕我凶恶难缠;虽读了五六年书,童生试都不曾通过。岳父、小舅皆是读书人,往后怕是同我没话讲。” “我虽会裁衣绣花,却不是大家闺秀,最烦那些拿捏妇人的规矩,扭扭捏捏,拿腔拿调。” 说到这,二人相视一笑,关系更亲近了几分。 宋姝行事爽利,有一股子涉世未深的憨劲儿,徐文睿却觉得她活的纯粹洒脱,深得己心,攥紧她的手舍不得放开。 春日阳光明媚,春风微醺吹得人醉,小路两旁数枝含苞待放的杏花旁逸斜出,拦了他们的道路。 徐文睿抬手折了一截带着两三朵粉红花蕾的短枝,小心翼翼簪在宋姝的发鬓里,越发衬得小娘子杏眼桃腮,娇俏动人。 “姝儿生的这般好看,初见你时竟没认出。” 当时,她浑身戾气举着柴刀劈碎木门,脸上更是画的夜叉一般。 想到那个刺毛乱炸的黑痦子,徐文睿忍不住嘴角抽抽儿,也不知这丫头怎么画的来? “红颜弹指老,白发换青丝。再过个十几二十年,我也会变成鹤发鸡皮的老妇,不知那时,徐郎可会嫌我?可会另纳新欢?” 大约是因着苏觅偷腥纳妾一事,这个问题在宋姝心中缠绕良久,此时她脱口问出,问完又有点心虚。 一夫一妻多妾,时下风气如此,身为女子又能奈他如何? 第120章 冤家路窄 徐文睿朗声大笑,努力想从她脸上找出吃醋的迹象来,“我得你为妻已心满意足,只当是上辈子日日行善积德,这辈子才得了老天垂怜,岂会再生旁的心思?” 他哪里是那等贪好女色之人? 宋姝脸颊飞了红,手中掐了一枝杏花,只把花瓣片片撕落,“你倒会说话哄人。” “姝儿,这确是我真心所想。未曾遇到你之前,我成日浑浑噩噩,心中只有弟兄侠义,哪想过成家之事?平日里遇到女人墨迹只嫌麻烦,一分一毫的心思不愿多出。那夜,若不是腿脚受伤行动不得,只能向你求救,我怕是一万年都不会主动同小娘子说话。” 因为生母孙氏的缘故,他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这句话极为认可,既然早晚是要各自飞的,又何必对女人生出情意? 若不是在大岭山坟园受伤,又急于躲开追兵,他怎会主动同女人打交道?万万没想到,这一救倒是救出来一桩好姻缘。 徐文睿转到她跟前,不住眼看着她笑:最初是看她生得美,如今是被她同姑母说的一席话暖了心。想来也不是人人都似孙氏那般无情,他逐渐对宋姝生出更多亲密之意。 “呸。你那是求救?你分明是威胁。” 宋姝手执杏枝,想到初见徐文睿时,他便迫自己假扮夫妻,忍不住粉面含羞。 谁承想,这人竟真的把救命恩人拉到自家被窝儿里去了 嘿,还有脸说。 两人缓步转个弯,冤家路窄,正碰见苏觅领着数名学子在下面一块平缓空地上,安插桌椅板凳之物。 附近的矮山石上插了数个木牌,树枝上挂了些条幅并彩旗,想来是备着后日的诗会。 苏觅手中执笔,正伏在桌上抄写着什么,娇杏儿提着篮筐笑吟吟候在他身后,不时俯身低头同他讲几句话,丝毫不避忌旁人。 她无意间看到徐宋二人携手同行,呀了一声,嘴巴张大可塞得进鸡子。 “慌里慌张,什么事?”苏觅循声望去,变了脸色。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宋姝竟然同一个蓝色锦袍汉子携手同游,看起来郎有情妾有意的样子 真是不知羞耻。 转念一想,宋姝不会背着家里人如此行事,定是得了宋秀才许可。宋家既默许他们相会,自是好事将近。 一时之间,苏觅心中打翻了醋缸醋海,淹得自己个儿透不过气。仿佛自己心爱的东西被人强行夺走,咬牙切齿想要夺回雪恨。 再细打量,那男子不正是前些天按住他痛打的糙汉? 糙汉今日剃须净面,越发显得小脸儿白净,身上穿的蓝色锦袍质地精良,看起来就不像个下田劳作的农户汉子。怪不得宋姝这小蹄子敢拒了自己,原来是另攀上了高枝儿。 只不知是县里哪户富贵人家的公子? 他脑子转的陀螺般,将城中富户挨个想过去,并不曾对这个蓝袍汉子有印象,急的脑门上出了密密一层汗珠。 但有一点他能肯定,这厮定不是当届青桐学院的学子。 附近十城八县的青年,既入不得青桐学院,就一准儿是个肚中没墨水、入不了仕途的,而他苏觅已经是举人老爷、更是将来的两榜进士。 这样一想,他那焦躁的心便安生了些,从后腰抽出折扇唰得展开,狂扇几下。 娇杏儿慌忙把汗巾儿掏出来,替他抹拭汗水,说道:“我的亲亲,你急什么哩?这蹄子私下勾引你不得,又搭上了别家,大日头底下都敢扯着手闲逛,四只眼睛黏在一起好不羞臊,贞洁一事算是与她无缘。” 苏觅听她如此说,心里更气,“你闭嘴!” 娇杏儿撇撇嘴,避开众人又悄声道:“亲亲,奴还不是为你打算?你若真是对她有意,何不回家求一求大娘子,多使些银钱与宋家,何愁她不肯与我们做个姐妹?只一桩,我是排在第一个的大姨娘,只要不越过我去,随你把她排在第几个也罢。” 苏觅 当日按倒娇杏儿实数一时兴趣,在石娘子面前有些讪讪的抬不起头,毕竟是偷睡了她的陪嫁丫头。 后来,他又怕调戏宋姝之事瞒不过去,万一宋家找上门来东窗事发,更让石娘子看低。 干脆恶人先告状,偷偷对石娘子主仆俩编排:宋姝勾搭他不成,又到处说他坏话,借此挽回面子。因此,日后无论宋家说什么都不能信的,无非是她们攀高枝不成,恼羞成怒罢了。 石娘子盯着他微微一笑,信不信这番鬼扯他不知道。 但目前看来,娇杏儿这个蠢货是信了的。 苏觅老脸一红,匆匆瞥了一眼远处的徐宋二人,随后又紧紧皱起了眉头,小声骂道:“你休要聒噪!叫师弟们听见了成什么话?” 这种只会服侍人的洗脚丫头就是上不得台面! 今日他们准备诗会用物,干活的场合不好带正头娘子露面。原想着带娇杏儿出来帮忙磨墨添香,配合吟唱几句与桃杏有关的诗词,好叫师弟们艳羡。 哪知她只会折了杏花插戴得满头满脑,妖妖娆娆对人显摆,又不适时宜地讲出“纳妾、排名”这等不知羞的话,真是败兴。 赝品就是赝品,再似真也成不了真。若真是宋姝那等饱读诗书的美人儿此刻陪在身边,美目顾盼之间,素手执笔写一阙诗词,必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模样。 他只管在这摇头晃脑做梦,那边徐文睿也看见了他—— 习武之人敏锐,早觉察到姓苏的贼眉鼠眼一直向宋姝身上打量,还以为藏在人群里他便瞧不见? 而宋姝先只看到下面平地上乌压压一群人忙乱,并不曾认出苏觅混在其中。她与苏觅拢共没见过几面,哪会记得清这人身量是圆是扁? 倒是她同徐文睿站在高处,先让娇杏儿看了个一清二楚。 宋姝听到女子说话的口音相熟,遥望过去才发现是这俩人亲密无间地当众耳语,再想到绿春昔日所述种种,一时心中作呕,骂了一句晦气。 第121章 蜜饯梨浆 大好的日子,她不想生事坏了心情,徐文睿就没那么好性儿了。 早就想收拾苏觅的,谁知他挨过揍还不老实,狗胆包天又来窥他的心尖尖儿,这还了得?真恨不得立时挖了他的眼珠子喂狗。 隐隐约约听见苏觅身边的女子说什么“宋家”如何,虽听不清也知不是好话! 他毕竟吃了些酒,脾气蹭的上来,当即卷一卷袖子,撩开袍角就要下去给苏觅个教训。 宋姝一把拉住他衣袖,轻轻摇头,温柔款款地劝他,“徐郎今日来我家拜会长辈,岂能为这等下三滥的刁徒泼皮坏了心情?要揍他也不在今天,往后哪日行不得事?” 翁婿相会的好日子,打打杀杀弄出事端,又要叫老爹烦忧。 她微凉的手覆住徐文睿的大手,他瞬间静了一静,另一只手握拳敲了敲额头,愧道:“姝儿说的是,是我鲁莽了。这等没廉耻的杀才,混在青桐书院里扮清流才子真是恶心人,看我怎么灭了他的烟幕。” 苏觅明明白白看他跳下来走了几步,唬得几乎尿了,生怕当着学弟们出丑,抖着腿就想逃跑。 忽见宋姝把他拦住了,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哼,宋姝若是敢叫那汉子来打,他便咬死说是她贪慕自己才华名气,硬要倒贴做妾。做妾不成又拉扯了那糙汉,挑唆他打自己出气。 他苏觅生得貌比潘安,才如宋玉,怎么看也比那个糙汉强了百倍,众人哪有不信的? 再说了,他毕竟是县里富户,堂堂举人老爷,宋姝岂有不知的?断不肯让那杀才当众找难堪,瞧呀,俩人不是唬得走回去了? 宋姝硬扯着徐文睿的衣袖往回走,他还不解恨地频频回头望苏觅,胸口堵着一团恶气下不去,“那厮贼心不死,早晚叫他知我手段!” 便是当年他同人斗殴互骂、回家又被祖母不分青红胖揍时,都未曾如此生气。 宋姝足下一顿,秀眉微蹙,“徐郎往日办案,遇到顽劣挣扎之徒,也似这般怒气冲天?” 动辄发怒可不好,于身体有损伤。 “我没有。”徐文睿脸红讷讷,无法将我只在乎你说出口。 “徐郎乃堂堂君子大丈夫,又入了衙门吃饭,必想做个惩恶除奸的好官。但公归公,私归私,只不要为那些不值得的人恼怒,气大易伤身,暴怒易出错,反叫亲人担心。” 有心爱之人关怀,徐文睿笑得合不拢嘴,点点头应了。 “我听你的。刚才只是恨他小人行径,会四处散播不实之语,编排些流言毁你我名声。这几日,你先避一避,等我使计收拾了他再说。” 宋姝脸上带出浅浅笑意,柔声道:“这世间总有些宵小之徒,对女子、尤其是美貌的女子怀有恶意,得不到便要毁之谤之。苏觅此人心术不端、心思又密,想来早就打听过我的事,以为我是穷酸秀才之女、又在平山县丢了名声,躲在温塘不敢见人,与他做个妾已是万般抬举。” “苏觅志在必得,被我拒绝后定会恼羞成怒,或许此时已抢先下手污蔑我攀附他,否则娇杏儿不会那般眼含敌意打量我、又故意大声提及宋家如何。” “流言如刀可杀人,但我自认行的端,坐得正,不怕他们歪着嘴诽谤。若是怕,我早在秦家出事的时候便吊死了。” 同秦家闹退婚也罢,拒了苏觅纳妾也罢,都不是她的错。 是这些臭男人贪色使坏,非要把女子当成物件交易,又怀着恶意揣测、散播不尽不实的流言,为何反要她躲起来不见人呢? 徐文睿此时方知她性子里的柔韧坚强,眼中柔情满溢。 “姝儿说的很对,君子背后不言人,如苏觅这般爱嚼舌根子的大抵都不是什么真君子,咱们不怕他,他也不敢奈你如何。” 郑源躺在石头上盖着脸晒太阳,竖起耳朵偷听这两人在距自己几步远的坡下讨论什么君子不君子。 徐大那糙汉竟温柔的不像话,开口“姝儿”闭口“咱们”,不由牙酸倒了一片。 心想这俩人当真是无趣儿得很哪,好不容易逮住机会独处,不说些情情爱爱,说哪门子的君子? 真是两只不懂行的笨蛋雏鸟儿,换作他同杏儿,早抱着啃得满脸胭脂口水。 姝表妹年纪小,养在深闺性子单纯,没想到徐大也这般不开窍。 他当然不想让徐大占表妹的便宜,只是单纯地鄙视他不懂事罢了。 听不到什么有趣儿的,郑源兴致缺缺地啧啧两声表示鄙视,翻个身继续晒背面。 “春儿,给爷捶捶后腰。这石头硬的啊,硌得我腰痛。” 绿春应了,举起铁锤般拳头,上下打量几遍不敢下手,“大郑郎君,你上下一般粗,腰在哪儿啊?” 郑源 这回不光是腰痛,连心都痛了。 更招人恨的是,他只不过捂着脸想了一会儿减肥计划,徐宋二人就不见了,一问绿春说是去桃溪村集市吃鸡头穰。 这鸡头穰是一种口味甜美的蜜饯,取鸡头米挖孔酿入砂糖,再用蜂蜜浸泡后制成蜜饯。桃溪村有一家老妇做的极好,常常挑了担子来卖。 如郑源这般胖子最是嗜甜,急得一骨碌坐起来,“怎么不叫我同去?” 绿春无辜道:“他们看您睡得正熟不忍打扰,轻手轻脚走了。” 屁的不忍打扰,分明是徐大那货不想带他吧。 郑源恨恨,今日阳光实在是好,晒得他口干,点一碗鸡头穰,再饮一壶酸甜的冰梨浆,岂不美哉? 他们怎么忍心不叫醒他的? 呸,他就没睡着,何来的叫醒? 徐大轻手轻脚分明是怕他听见了跟着去,竟然有脸说这是怕吵醒他?! 对胖子来说,口中之食被人截断是天大的事。 昨日之前,郑源对徐文睿的敬仰还如同村口的桃溪河一般滔滔不绝,就连梦中遇见也得恭敬的唤一声“徐大人”。如今看破他种种嘴脸,只想当面管他叫一声“呔,徐大!” 徐大才不管他敬仰不敬仰,正端着一碗蜜饯递与宋姝,眉梢眼角俱是柔情春意。 要不是宋姝不肯,他早就举着勺子喂她吃了。 宋姝哭笑不得地接过蜜饯,略侧转身子避开他炽热的目光,重提诗会的话题转移注意力。 “后日杏林坡诗会,会有许多郎君、小娘子参加,你来不来?” 徐文睿眸中一亮,这是一个光明正大见她的机会,他古板的老丈人定不会拦着,没准儿还亲去露两手呢。 “来来来,你去我便去,这有什么好说的?” 除了见宋姝,还要防备苏觅等人钻空子。 虽然他很有信心已将宋姝深深迷住,但那可是青桐书院的学子啊,一个个都是四里八乡的人尖子。 咳,防人之心不可无嘛。 宋姝哼笑一声,取一粒鸡头穰含了,忽道:“傻子,你若是不去,我自然也是不去的。” 苏觅连她的面都不会见着。 徐文睿义正词严道:“岳父最爱诗集雅会,但那日必是稠人广座,到处挨挨挤挤的,我怎可不伴他老人家左右,保护一二?” 挨挨挤挤才好,正好趁人多把姓苏的收拾了。 第122章 不必着急 宋姝听了半信半疑,这人方才还说同老爹在一起时最怕冷场,他一闲下来就考女婿背书做诗如何是好? 现在怎又不怕了,竟然主动陪同老爹去诗会。 “既如此,你可要提前想几句好诗应对,免得临场丢丑。” 她抿嘴一笑,将剩下的半碗鸡头穰递给丹秋吃了,又叫卖甜食的婆子另盛了两碗带回去给表兄和姑母尝一尝。 “休要看低了我!我好歹读了五六年私塾,佳句绝句不敢说,打油诗还是能念两句的。” 徐文睿接过油纸包提着,见夕阳上来晒得宋姝两颊粉红,又取了伞撑在她头顶,不知怎的就想起那几盒子粉膏来。 “你觉得那个三什么雪的粉好用吗?喜欢的话,我下次返京再给你称半斤。” 又低头看她的手腕,不满地问:“镯子怎么不戴?” “粉?半斤?” 宋姝先不知他说的是甚,后又提起镯子,才明白是指那些礼物,登时笑起来。 “涂脸的粉,哪家论斤卖的?你可知上次买的几匣子,我两年都用不完?” 徐文睿讪讪,谁知女人们脸上的粉一次刷多少? “卖粉的娘子说,她家货价虽贵,用料却是一等一的实诚,一盒两罐,足足有半斤的量。我以为都论斤说呢,你留着慢慢用吧。” 宋姝笑得眼泪都出来,翘着手指尖蹭了蹭眼角,“这种东西要用个新鲜,放久了就不好使。我且分与大姑母些吧,她见了这些上京城的老物件难免怀念,也享用一番你的孝心。” “大姑母幼时在上京长大?”徐文睿迟疑,不知要不要打听宋家过往。 宋姝倒是很坦荡,“是。我们原是东安侯府的庶支,我祖父和东安侯是同一个祖父,小时候一同长大的。分家后,祖父傍着侯府做些小生意,倒也支撑起门户。十五年前,因着朝廷里的事,东安侯府男丁被流放西北,女眷遣回平山老家。” “祖父与东安侯有牵连,险些同被流放,变卖家产疏通才落得个遣回原籍。那时我才两岁大,而大姑母刚出嫁没几年,初时是留在京里的,大姑父过世后才回来投靠娘家。” “听父亲说,我还有两个庶出的小姑母,都嫁在当地不曾回来。前几年圣上立嗣大赦天下,又重新启用了东安侯长子,他站稳脚跟后才把平山老家的女眷接回上京城。” “这么说来,你们留在上京城的亲眷不少。等日后随我入了京,别的不说,先寻两个小姑母认认亲,几家常来常往。” 徐文睿挺高兴,宋姝远嫁孤单,若是有几家亲戚在身边往来,可略解思乡之苦。 宋姝一怔,上京城距此三百里,虽远也并非隔着千山万水,然则十几年都不见两位庶出姑母回来探望祖父祖母,个中缘由没那么简单。 祖父那性子,惯会做六亲不认的事,守在身边的嫡出女都没金黄银白重要哩。两个庶出女嫁的不如意,派不上用场,他早就丢到脑后了吧。 “这些等日后再说,咱们先去找表兄一起回家。” 在外面耽搁许多时间,老爹不定急成什么样子。 她猜的没错,宋明川睡了一觉起来不见徐文睿,早问了宋大姑数遍,“怎还不回家?他三个还在坡下看杏花?” “方才都往对面坡下去了,那边老大一片林子,杏花正是要开不开的时候,好看的紧。听说过两日还有学子办诗会,我也瞧瞧热闹去。” 宋大姑盯着丫鬟们收拾屋子,心道有郑源又有绿春,你还怕闺女被徐大拐了去? 宋明川耷拉着嘴角,埋怨,“这么半日,就是转圈也该回来了。” 双喜嬷嬷看他急的起来坐下不安生,笑道:“想必是人多热闹,孩子们高兴,一时绊住了?牛牛,走,咱们去寻他们回来。” 牛牛正是贪玩的年纪,哎了一声,搀着她一同出门去了。 宋明川又高兴了,掰着指头同宋大姑商议,“我已经写了急信到上京城打听徐家底细,想来一两日便有回复。若无不妥,春天就把这门亲事定起来如何?” “这男女议亲,都是男方主动些,哪有女方巴巴催着的?这般心急,没得让婆家看轻了咱闺女。” “他们年纪都老大不小,又有爹那边盯着,万一再生什么念头 我想着越快越好。” 宋明川虽知有徐文睿撑腰,宋大通未必能再做手脚,到底有点不安。 宋大姑一听也是,安慰道:“大哥莫急,好饭不怕晚。听源儿的好友传信说,咱爹没搭上陆太爷的路子,又转头找秦二纠缠去了,对他们来说眼下最重要的是分秦家的财,且顾不上你们这头。但你忧虑的对,早些定下来免得夜长梦多,我悄悄教源哥儿几句话,婉转催一催徐郎君。” 正说着,那三人回来了,郑源趔趔趄趄挂在绿春和双喜嬷嬷肩上,神色混沌不清。 而宋姝同徐文睿有说有笑,二人俱是眼中只有彼此,一副开心模样。 宋大姑拍大腿喊了一声天爷呀,走过去安顿儿子睡下。 宋明川也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劲儿,心里颇不是滋味,“姝儿你先回房去,爹有话同大郎讲。” 待她乖乖回屋,徐文睿端坐在跟前眼巴巴等着的时候,他又觉好笑,大抵天下的父亲嫁女之时,都有过这般纠结拧巴的心情吧。 他笑起来,和蔼问道:“大郎,你今年也有十九岁了吧?论起来,正是说亲的年纪,不知家里令堂是如何打算的?” 宋明川知他父亡母嫁,但母亲是改嫁并不是不在世,婚姻大事总得出面。 徐文睿眼睛一亮,来了精神头,在宋家晃了一整天可算说到了正经事上,“宋伯父,我父亲走的早,我年纪轻又没将心思放在这上头,婚事拖到现在还没个着落。” 宋明川摸着胡子笑:“你年轻小郎哪里懂这许多?婚姻之事到底要长辈拿主意才可,不知你——” 他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这徐大也着实可怜,有老祖母分家跟了二叔过活,有亲娘又早是别家妇,婚姻大事莫不成还真由着他自己说了算? 徐文睿笑,起身拱手深深作揖,正色道:“伯父既知我家事,小子也不敢隐瞒:早十来年徐家事便是我自己做主,无需过问他人。” “我诚心诚意求娶姝儿,一早就对上峰禀报,是以他交我这件差事,明是来温塘办案,实是想停留数月相看求婚。” “我也同家中祖母及二叔二婶提过此事,有他们相帮房舍皆已修葺完整,过两日我再请媒人来——” 嘶,徐文睿觉得自己说得挺诚恳的呀,怎宋明川的脸色越来越黑? 第123章 岳丈心思 宋明川气的吹胡子瞪眼,这小子! 背地里使阴招偷哄得他闺女点头不说,还没等他松口允婚就把房子都修葺完了!接下来是不是该给儿女起名字了?一个两个的,都当他是死的吗? “那倒也不必如此着急!” “怎么不着急,媒,媒人我已经请好了 ” 徐文睿声音越来越小 他尚不知自己错在何处,提前把事情安顿的井井有条以示重视,不对吗? 不敢就走,他身子僵硬地坐在旁边,绞尽脑汁迎合宋明川的喜好吹捧了半日,直到他脸色好转,这才起身告辞。 “月底搬新宅,你同源哥儿一起来吃饭。” 宋明川站在门口送他,到底没有再提结亲的事,也不曾叫宋姝出来相见。 他性子谨慎,虽有心做亲,却不把话就此敲定,仍是要等老友回信才可作准。 徐文睿垂头丧气应了,带着阿甲到客栈取了马车回县衙。 恰逢苏觅探头探脑向宋家方向张望,立时火冒三丈,蹬在车辕上朝他挥了挥拳头,骂道:“你这王八敢在我手里弄鬼,当心我把你那王八脸都打绿了。” 吓得苏觅一道烟似的跑了。 阿甲看他白天还挺高兴,末了同宋秀才聊了几句便有些寡欢,一脸莫名问道:“徐大人,可是方才那厮惹你不痛快?要不要小的找他——” “不必,无事。” 他合眼靠在车厢壁上,思索宋明川从哪一句话开始变了脸色,慢慢琢磨出些门道来:他行事过于殷勤,没等人家做长辈的应允,就把婚事备得妥当,好似算准了人家不会反对似的。这小老儿觉得自己不被重视,是吃味了。 黑暗里,徐文睿无声地咧嘴笑了:他这般无父母福气的人,几乎是野着长大的,天大的事都是自己拿主意,早忘了有事先请教父母、有商有量解决问题是什么滋味。 至晚,徐文睿回到县衙,阿乙等人早备好了酒肉等着,又问可还顺利? 阿甲代徐文睿一五一十告诉了,众人皆是喜笑颜开,纷纷同徐文睿贺喜玩笑,只等着吃徐家喜酒。 徐文睿心里高兴,摸摸精心打理的胡子,面上还要装平淡,“不过是娶房娘子看家,她又没什么要紧本事,有甚可张扬贺喜的。” 众人越发哄笑起来,阿甲嘴贫道:“徐大人且莫说嘴,当心嫂夫人知道了,拿块豆腐叫你跪,一宿上不得炕,急死你哈哈哈哈。” 他们几个又邀了黄顺、李大勇二人同来玩乐,坐了半院子人,筛满大盅惠泉酒,摆了大盆精致小菜,又燃起篝火,取一条肥美的羊腿抹了盐,架在火上烤炙。 羊油滴入火中滋滋乱响,引得火花忽晃猛蹿,香味四溢开来。 徐文睿午间喝得不少,晚上不过浅尝了几杯助兴,悄悄背转众人与夏木耳语,细问早晨老乞丐之事。 二人秘密商议良久,都觉得江小郎不是真正的乞丐,连童生的身份都是假的,定是捏造了假身份加入丐群,有目的图谋些什么。 “几个老少乞丐,身上穷得只剩虱子,有甚好图谋的?”夏木不解,盯着羊腿流口水。 据老乞丐说,江小郎外出乞讨总能得些钱财与大家花用,借此收买人心,难不成竟是个菩萨心肠,专一施舍怜悯穷人的? “谁都知道乞丐穷,江小郎岂有不知的?既不是图财,便是图人呗。” “嗤,图人?莫不是养下个好闺女要招他入赘?” 徐文睿举起箸儿敲他头,啧啧骂道:“休要不正经!你想想咱们是来查什么案的?” “盗采金矿。” “挖矿就要用苦力,难不成他们能从上京城拉几十车兵马过来?还是能在本地大张旗鼓地招工?” 夏木恍然,若带过来的人手不够用,乞丐流民便是最好用的免费苦力。乞丐丢了没有亲人寻,用完杀了矿坑一扔,不怕秘密泄露,更不怕有人报官。 他气结,猛拍大腿骂街,“这帮孙子,真不拿人命当回事!” “嘘,噤声!大岭山那边主要头目被抓,砍头的砍头,进牢的进牢,只有些当日不在场的小头目四处逃窜了,有一伙流窜到青桐书院想挟持陈四爷,借此要挟陈大人放人,咱们不是还抓过一批?” “是了是了,想必这江小郎便是当日的漏网之鱼。”夏木附和。 徐文睿点出其中关窍,“江小郎身份低,伙同他人赚些乞丐去做苦工,未必在大岭山的名单之上。同他关联的头目想必势微不引人注目,所以才侥幸逃脱。既然逃出性命,就该隐姓埋名过活,何必冒险盗取大理寺案卷?” 夏木挠头,叹,“这帮人胆子倒是不小!” 徐文睿笑,将手中酒一饮而尽,“是贪心,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咱们要找回的东西,必定在他们手中。” 所以才费尽心思盗取案卷,看官府掌握了多少信息,看自己手中的黄金是否安全。 “哥哥好强的脑袋,这都能叫你理出来!” 徐文睿冷哼一声,眼睛瞟向抱着羊腿大啃的黄顺,“单凭他围着明太爷问话,几百年也不见得有准。今夜大家假做醉酒,故意叫那江小郎跑了,你吩咐人尾随他行事 早日事了,咱弟兄好回京复命领钱。” 因江小郎见过夏木,这次他不好直接出面跟踪。徐文睿早晨出门之前,已经命阿乙从寿安镇王大人处借调来两个衙役,此刻正在县衙前院休息待命。 夏木拱手,敬佩道:“哥哥安排的周全妥当,盯人的事叫那两位兄弟做,我便同你一起随着黄大人做事吧。” 徐文睿将笑脸一收,箸儿也扔了去,“你跟着他就行,老子没空!” 他还得花心思讨好老岳丈哩,到底该怎样才能叫他老人家吐了口允婚,真是愁煞人也。 说得夏木噗嗤笑了,假惺惺安慰道:“买猪看圈,宋老丈是侯府出身,又是个积年的老秀才了,满腹经纶、熟知礼仪,由他教导嫂嫂想必也是贤良淑德的好女子,进了门还不是任你捏圆捏扁?再说,宋老丈礼都收了,又喜欢哥哥好人才,哪有不应的?真不知你愁得什么?” 这样知书达理的娘子娶进家,也好拿捏些,娶个厉害的,吃亏的便是他家哥哥。 徐文睿斜睇他一眼,抬起腿一脚踹翻,“混账东西!老子娶妻是来疼的,叫她情愿给老徐家开枝散叶,哪个要把她捏圆捏扁?” 说着又要抬腿,夏木慌忙搂住他的腿,堆起满面的笑,道:“哥哥且住住脚,我不过玩笑胡吣,往后还得仰仗嫂嫂与我说一门好亲。” 这边烤肉传来香气阵阵,一墙之隔的明太爷嗅着团团转,既想过去同饮几杯拉近关系,又怕被人家嫌弃赶出来。 第124章 英雄难关 明太爷到温塘任县令,只带了一位千娇百媚的二姨娘在身边伺候。 傍晚,二姨娘逛街采买回来,见他仍是失魂落魄的样子,嗲声嗲气挽了胳膊道:“今儿是个好日子,一大早的奴便看见窗外喜鹊儿双飞,想来是有喜事。” “屁的喜事!有喜事也是人家的,你老爷怕是乌纱不保喽。” 明太爷不耐烦地推开二姨娘,打量她遍身的珠宝绫罗,身后的小丫鬟还提着个锦盒,内心十分着恼,“你还有心情去瞎逛?” 这妇人也不怕他,媚眼一飞蹦出个主意,“大人!奴哪里是瞎逛?是特特与您打探消息去了!” 明太爷不信,嗤笑一声,“你妇人家知道什么?不要倒添乱就好。” 二姨娘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我怎就不知了?您不就是想从姓徐的那头下手,叫他把路引的事——” 明太爷吓得魂飞魄散,慌忙捂住她的嘴,悄声骂道:“你疯了,这种话也敢大声?” 说着挥挥手,叫两个小丫鬟出去,“敢在外面泄露半个字,休怪我埋了你们!” 二姨娘被他捂得透不过气,用力掰开他的手,红艳艳的小嘴儿一撅。 “瞧您说的!您是男人,有男人的方式,奴家是女人自然想女人的招数。您且听我说:黄徐二人虽不好说话,但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徐大人中意的小娘子是咱本地人,等我去同她套些交情,或许有什么门道也未可知。” 明太爷一听,顿时来了兴趣,“你预备如何同她套交情?” “今日,奴特去桃花坡宋家亲戚住所附近打听,原来呀,宋家老秀才没个正经营生,宋小娘子正打算做绣坊生意养家糊口,买下的铺子已经修整的七七八八,说是三月里就要开业。” “既是这样,老爷您何不雪中送炭,先给宋秀才在县学安插个活计?等绣坊开业那日,我再去送一份贺礼、与宋小娘子送情交好?” 只要宋家小娘子高兴,何愁拿不下徐文睿? 明太爷一想就美了,搂过二姨娘吧唧一口亲下去,夸道:“小心肝,你真是女诸葛!” “太爷,您就说我这趟瞎逛,值是不值?” 二姨娘媚眼如丝,抬手摸了摸发鬓的石榴石发簪,朝他咧嘴一笑。 “值,很值!快去账房找老丁支三百两银子,老爷我赏你买首饰逛绣坊的。” 明太爷把心放下来一半,拍拍二姨娘丰腴的屁股,狠狠捏了两把,道:“香儿,左右你白日里闲着,没事儿多去宋家绣坊散心也好。” 二姨娘笑了,她闺名月香,最爱干这种花别人钱闲逛散心的营生。 月香原是风尘出身,前几年老鸨子拉了一单接待公差的大生意,恰巧轮到她服侍刚步入仕途的明太爷。 她本就是风月场上老手,十多年纵情声色,床笫之间很有一番风情。 明太爷穷苦出身哪见过这般手段? 被月香挑逗几次,很快便沦陷在她的石榴裙底,花大价钱赎身出去做了个妾不说,连出来外任都只带着她一个,倒用一篇大道理把正经夫人哄在家里伺候公婆。 二姨娘白日里闲着,晚上自然不能闲着。 她这次出了个好主意,自觉有功,夜里睡在床上时搂着明太爷哼哼,声音娇媚缠绵。 明太爷心里一松兴致也来了,搂着她在后面拼了老命埋头苦干。数次之后二姨娘慢慢有些感觉,十分配合地娇声喊了几嗓子,没想到明太爷一激动竟然偃旗息鼓了。 看着她意犹未尽的表情,明太爷内心叫苦不迭:最近到底是压力太大。 继而得出一个结论:须得快些打发了黄徐二人回京,否则自己连鱼水之欢都要不保。 他喘着粗气转移话题,“香、香儿,歇了吧。其实,也不必等宋家绣坊开业,你明日就可去她家铺子附近候着,若是遇上主家修葺铺面,正好搭讪熟悉起来,这样开业送贺礼显得不唐突。” 二姨娘 悄悄翻个白眼儿应了一声,把他抖落下去,拉起被子睡觉。 明太爷却怎么也睡不着,前年他托尽交情、花费许多金银,才捞到温塘县令这个肥差,在任三年期间自然是要加倍捞回来才行,否则当官图得什么? 刚来的前半年他努力做出个清廉模样装点门面,后来在陆自安的引导下慢慢摸了些进财门道,谁承想不过一年功夫就要翻船了。 明太爷深觉背兴,翻来覆去睡不着:作为一个外来官员,他在这一年多里落实朝廷政令,安抚乡绅豪强,照顾百姓生计 甚至连衙门的住诸房小吏都不得不协调顾虑,这些小吏都是世袭职位,熟知本县情形,真想背着他搞什么猫腻是很容易的。 比如说那个县尉程征,虽名义上是他的副手,干活时却惯会耍滑偷懒,有了好处又跑的贼快。总之仗着地头蛇身份托大,无论县里有甚么风吹草动,自己是别想快过他的。 快不过他 明太爷醍醐灌顶,忽然来了精神:那私采矿产的事他是知不知道? 若自己戴罪立功从程征身上找到线索,早些把上面追缴的金银找回来,徐黄二人拿回去交差,圣上他老人家心里高兴,说不定就不追究自己这几张路引的过错了呢? 不得不说,明太爷没头苍蝇般转了好些天,头一回脑袋清醒碰对路。 他琢磨着往日同程征打交道的细节,竟发现真有那么几处解释不清的,往日不多想也就过去了,现在细推敲却发现可疑之处甚多。 兴奋得挠床,直到后半夜才睡去,天刚拂晓又隐约听到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贴身小厮来报,“前日抓的那贼,咬断绳索跑了。” 明太爷闭了闭眼,脚底板升起一阵凉气:还好前天没把这贼要过来,否则从自己手里逃了事更说不清。 “快把官服拿出来与我穿戴整齐,本官要去客院查看。” 事情发生在他的地盘上,不管怎么样,还是得走一遭表示关心的。 果然还不及跨进院门,便听见黄顺吱吱哇哇指责客院的几个衙役看守不严,明太爷一阵头痛,上前几步挽住黄顺的手,张口就是一顿哄弄。 他早就看出黄顺是个脑袋不够使的,虽说是个主簿也不过是些笔头子上的功夫,要不怎会直接绕过他讨好徐文睿呢。 出乎意料的是,徐文睿却因宿醉未醒不出房门,好半晌才叫阿甲传话出来,“徐大人说,不过跑了个小贼,半根毛也未曾偷走,大家都散了吧。” 明太爷心里暗骂他一句大老粗,口中又安抚黄顺几句,继续情绪高昂地揪程征的尾巴去了。 第125章 钗横鬓乱 实则,徐文睿此刻并不在房中,他早已带着手下尾随江小郎跑出去几十里地,直到天光大亮怕那小子看清脸面才渐渐远离,只叫借调来的两个衙役悄悄跟着。 夏木到底不放心,又带着阿丙远远的随着暗号追了过去接应。 一时倒把徐文睿撇了个空,他眼珠一转,走到临水街老李家食肆买了几碗豆花、油饼,提腿就往七弯巷跑。 赶到宋家门口的时候,天刚蒙蒙亮,小院里鸦雀无声。 昨日天擦黑才走,今日天不亮又到。 徐文睿饶是脸皮厚也踌躇起来,在外头徘徊了半天,直到那一轮红日缓缓跳出云层,才鼓起勇气轻轻敲响木门。 良久,清墨来应门,“是哪个?” “是我,徐大郎。” 新来的丫鬟婆子不知徐大郎身份,清墨却是知道些内情的,慌忙开门迎他进来,“徐大人,快请进来。” 微红的阳光将宋家的院墙照亮了一小片,有一缕洒在宋姝的窗棂上,徐文睿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似是想看清那里面的佳人模样。 “拿去厨下热一热。” 他把手里的提篮递给正在抱柴生火的王娘子。 “是谁来了?” 宋秀才有点纳闷,这么早会有谁上门? “宋伯父,是我。” 徐文睿忙收回落在西窗的目光,向着东窗揖礼。 宋秀才掀开帘子从堂屋出来,因着宋姝在西屋尚未起床,便不肯让他进去,讶异道:“徐郎君此时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今日有差事起的早,路过临水街李家铺子,顺脚买些豆花油饼与您做个早饭。” 徐文睿大喇喇答了,偷偷摸摸又往西窗看了一眼。 宋秀才好笑,从县衙到临水街,再到七弯巷,怎么想都是兜个大圈子,哪里来的什么路过、顺脚? “徐郎君有心,你也不曾吃早饭吧?” “不曾不曾。” “既如此,你院中少坐片刻,在这吃了再走。” 宋秀才说完也不同他客气,只管退回屋去叫小郎起床穿衣读书。 边唠叨小郎醒来,边抱怨此地屋子紧窄,来客都没地方招待。 “爹爹愁甚么,不过半月十天咱们就要搬进新宅。到时候,前面一进待客喝茶,后面一进睡觉吃饭。” 宋锦宽躺在暖洋洋的被窝里不愿意出来,提到搬家有些伤感,他舍不得刚玩熟的小伙伴。 “休要废话,快穿好衣服到西屋,叫你姐先别出去。” 宋明川拿着衫子往他头上就套,生怕闺女又跑出去搭理那徐大。 倒不是他多事拦着,毕竟没成婚呢,俩人每天腻着叫外人看了不像个闺秀模样。 闺女大了,当爹的也不好随意到她屋里去,好在宋锦宽尚不足六岁,没羞没臊的年纪。 “为什么?” 宋锦宽慢吞吞的伸手套上衫子,竖着耳朵一听隔壁急促的脚步声,不待他爹答话便笑起来,“爹,晚了,姐已经跑出去了。” 又奇怪问道:“爹,女大不中留。你既要姐姐早点嫁人,怎又不许人家见面哩?” 宋秀才脸一黑,气的把他衫子乱扯下来扔了,背着手到院子里盯着那俩去了。 宋锦宽犹自伸着两只胳膊纳闷,他说错了? 徐文睿坐在院子里百无聊赖,心知以宋秀才的迂腐脾气,轻易不会让他见到宋姝,心中难免失落。 抬眼间,却见宋姝匆匆迈出屋来,身上着一件米白色暗纹交领短衫、正红色细绫三裥裙,简简单单挽着个松散的同心髻,发髻上不曾佩戴珠宝,只歪歪斜斜插了半枝含苞待放的桃花。 宋姝甚少穿这样艳丽的颜色,今日显得格外明艳娇俏。 她手中端着一个细瓷饭碗,眉眼间笑意浅浅,弱柳扶风般走到了他的面前。 “徐郎君怎来的这么早,腹中可饥了?先喝盏热米糊暖暖身子吧。” 宋秀才注重养生,每天晚上浸了黑豆芝麻黄米等谷物,王娘子一大早便磨了米糊出来煮熟,早晨一人吃一小碗暖胃养身。 今日王娘子刚煮好送进房,宋姝还不曾吃呢,就听见徐文睿来了。 她心下一喜,胸口有一股说不清的又羞又甜乱窜,随手挽个发髻穿了衣裳出来见他,脸都顾不得洗。 徐文睿何尝不是一心等着见她? 他且不去接饭碗,只眼珠儿不错的盯在她脸上看,怎么也舍不得把眼睛移开。 “我,我还没顾得上梳洗,脸上可是有污物?” 宋姝心里一惊,屋里还暗着,她慌里慌张都没仔细照镜子,别是眼屎都没擦掉吧? 顾不得羞臊,她慌忙拿空闲的一只手抠了抠眼角—— 手腕被徐文睿一把捉住握紧,他眉眼皆是笑意,“没有,什么都没有。我竟不知姝儿未曾梳洗的模样这般好看 ” 心爱的小娘子急匆匆跑出来见他,钗横鬓乱的样子,另有一番娇美风情。 “姝儿,快把米糊递给大郎吃,都要凉了!” 宋秀才出来便看见这番景象,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喷着热气,眼刀在徐文睿握着宋姝的那只手上剐了又剐。 宋姝羞赧一笑,轻轻挣开两人握着的手,把碗递到他嘴边喝了。 看徐文睿一脸风骚地傻笑着,就着宋姝的手便喝宋秀才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他才不管他们小儿女心思,也顾不得什么君子形象,立时赶过来要夺那只碗,“看跌了碗!大郎又不是没长手——” 徐文睿咕嘟嘟一饮而尽。 宋姝见她爹的手伸过来,随手把空碗递给他,柔声道:“方才我走得疾,碗沿上漏了些米糊出来,省得大郎沾手另洗!早晨井水恁凉,仔细冰了手。” 宋秀才低头看手中的瓷碗,捻了捻指尖儿,果然感受到一丝黏腻 他虎着脸,道:“快去洗漱了安顿早饭,徐郎君衙门事忙,吃了饭必是要急着回去办公差。” 这小院分不出个内外,男的女的避都避不开,真是太不方便了! 还是快些搬到新宅为妙,到时候徐大来了只命他在前院候着,而姝儿住在后院,哼哼 “伯父,我不急着回去,今日特来陪着您去新宅收拾,看有无可帮手之处。” 徐文睿自然舍不得就走,立刻表达了甘愿做苦力的决心。 宋秀才脚步一顿,权衡一番利弊,不情不愿道:“新宅也无甚可收拾之处,只新打的家具要进屋了,你陪我去木匠家收检一番吧。” 徐大这厮精壮,搬搬抬抬的倒是个好助手,况且有他这般凶悍人物镇场,木匠也不敢偷奸耍滑、漫天要价。 徐文睿眉开眼笑应了,颠颠儿地跟着宋秀才屁股后面进了厨房吃饭。 一转身,发现宋姝背着宋秀才冲他偷偷一笑,伸出手指在自己脸上耙了耙羞他,似是笑他呆? 呆就呆吧,谁让他迷上人家闺女呢。 第126章 郑源求情 饭后,宋秀才一行人出门之前,宋姝还略有留恋之意,频频拿眼偷看他们。 谁知徐文睿这家伙竟然抱着两个水囊埋头就走,真是 好似刚才急着见宋姝的不是他一样。 宋秀才看着他蹲在井边装水的背影,满意的捋了捋胡须:这才像个样子嘛。 回头对着不中留的女儿咳嗽一声,“你大姑母寻的绣娘应是极靠谱的,若看中了,就等我过去写契约,你小女儿家不懂,别被人哄了去。” “爹爹放心,我不懂,大姑母也不懂来着?她布坊里多少染工、织工,死契、活契哪个不签?” 宋姝好笑,老爹总是嚷嚷井氏似她这个年纪已嫁为人妇,叹息女儿年纪着实不小了。 但到做事的时候,又张口闭口说你小孩子家如何。 “大姑母一把年纪,又是积年的生意人家,自然不必避讳外男,你还未曾嫁人,哪里能一样?” 绣娘怎会写契书,一般是找了中人作保写契,大多数都是男子做这些个行当。 宋秀才一着急眼睛都竖起来,怒色道:“新宅家中有许多琐碎事,你先去料理妥当,绣坊的事且不着急。” 依他之意,并不愿女儿未出阁便抛头露面做生意。倒不是说他行事迂腐守旧,而是因着女儿容色出众不好随意外出,生怕惹了眼招来祸事。 万一有好色之徒招惹,他们小门小户的,求哪个去做主?倒不如遮掩些,图个清净。 徐文睿背对着他们偷听,嘴角翘了又翘,暗地里给老岳父鼓掌。 他没想到招惹是非这一段,只想到若是宋姝白日在铺子里待客、夜里又要灯下刺绣,岂不是要累坏了身子?又哪得空闲理会他?不可不可。 依他看,宋家买的几个下人又蠢又不知事,只好在家里用一用。 改日另寻两个机灵的,送去铺子里张罗生意,宋姝只管画画绣样、检验绣娘的针线,就可以坐等收钱,岂不美哉? 于是,徐文睿缓缓转过身,摆出一副老成持重模样,说:“姝儿,爹这样操心都是为咱们考虑,你休要再辩,只管依他老人家吩咐做吧。” 说着把水囊跨到臂膀上,伸手扶着宋秀才往外走,“您脚下慢着些,这里台阶多,又生了许多青苔。” 宋秀才 宋姝 宋秀才同宋姝吵架,从没有吵赢过。今日徐文睿几句话就说得她不做声,他心里一阵痛快又一阵酸楚的,正不知是个什么滋味儿,又被这一声爹叫的破了防。 自打井氏亡故,宋秀才身边只有小女幼儿,向来是咬着牙把生活的重担挑在自己肩膀上的,虽说大家都觉得他挑的不怎么样吧。 如今身边有了徐文睿这般有胆识有能力的女婿,天大的难事仿佛都不在话下,十分可靠。 连吃饭走路这等小事都有他捧着扶着,他立时生了养儿果然防老之心,看徐文睿的眼神儿都不一样起来。 “好孩子,还是你懂事 周木匠家木器颇多,除了咱们订做的,还有些现成的,你也挑两样喜欢的摆在客房里。” 这是要给他留个房间了? “哎!您说怎样就怎样!” 徐文睿满口答应,见山路崎岖宋秀才又慢吞吞的,干脆矮身背着他噔噔噔跑下山去。 绿春偷偷跟出去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跑来将徐文睿背着宋秀才的事说了与宋姝知道。 宋姝一口水呛在喉咙里,咳得喘不过气来,又笑又叹,暗想:徐郎君这是见父亲没有松口,着急了。 其实她也弄不清为什么父亲昨日不干脆议定了提亲的日子,反推说再等几天。 叫她说,徐文睿昨天的表现,从外形到举止都合乎规矩,实在没有什么可挑剔的。 若是觉得两人相识太短也不是理由,毕竟这年代大部分人成婚都是靠着媒人的一张嘴游说,两家觉得相互匹配便可立即订婚,三到六个月内完婚,不可能拉扯个一年半载再订婚的。 “徐姑爷倒是会摸老爷的脉,把老爷哄得合不拢嘴。” “多嘴。”宋姝斥道,徐大那个厚脸皮的喊爹也就罢了,这憨丫头也叫上姑爷了。 “快收拾了,同我一起去姑母的布坊挑料子、选绣娘。” 绿春应了,叫牛牛去坡下雇车。 宋大姑的郑家布坊开在华胜坊,距离宋姝的小绣坊不远。 宋姝带着五个丫鬟浩浩荡荡出行,刚走到郑家布坊门口,头上便被什么物事嘭嘭打了两下。 她站住脚伸手一摸,竟是两颗炒蚕豆,一抬头,看见大表兄郑源趴在二楼的窗户前往下望,笑:“小丫头,快上来。” 门口两层楼,一楼是店铺,二楼摆着些库存的布料,又劈一间厅房休息用。 后院两进房子则是染布场,工匠织女来来往往好不热闹。 宋姝翻个白眼儿,提着裙摆慢条斯理地走上楼来,在他对面坐了,“表兄倒是清闲自在,今日不当值?” 郑源叹口气,端起茶壶与她倒了一盏,“还不是为了那个冤家!” “冯杏儿?她怎么了?”宋姝不解。 “说出来简直好笑!你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母亲终于同意给她一个机会,说要想进门也可以,但郑家以织染布匹起家,我又是长房嫡子,我的娘子自然要学着打理生意。所以,杏儿进门前必须得学会两样刺绣或是织染手艺,至少识得布料好歹才行,否则将来怎么在布坊管事?” “姑母说的合乎情理。” 郑源没好气道:“母亲所说当然合理,可你猜猜冯家怎么着?” 宋姝略一沉吟,道:“冯家觉得杏儿姑娘是要做当家大娘子的,必是不愿意来做这些下人做的粗活儿吧?” “她老娘说的就是这话!”郑源气得一拍桌子,震得茶盏乱跳。 也不知道这穷寡妇的底气从何而来? 宋姝端起面前的茶盏,拿手绢擦干桌面上的水渍,皱眉道:“表兄意欲如何处置?” “母亲说,你今日要挑两个手艺好的老绣娘,再挑两个做杂活的丫头?不然 不然把你把杏儿叫了来,她颇有些口才,留在大堂与你做个帮手吧?” 郑源有些不好意思开口,无奈老娘说了,他同杏儿现在没有婚约,不方便安顿到郑家布坊,只好厚着脸皮求到宋姝这来。 宋姝看着他支支吾吾的羞愧样子,忽然笑起来。 冯杏儿不想做绣娘丫头,要在她这店里做个掌柜? 真是好汉无好妻啊。 虽还不知冯杏儿性情,只她这娘就能把郑家搅个鸡飞狗跳,家无宁日,难怪大姑母要反对。 第127章 梅氏绣娘 未来婆母肯给机会学些手段本事,若是个识好歹的,这岂不是个天大的好机缘? 争口气学得好了,将来嫁入郑家执掌布坊生意,好日子不用说且在后头。 退一步来说,便是将来入不得郑家门,凭着一手好绣功哪里寻不来活计养家糊口? 宋姝叹口气,冯氏母女菟丝花般人物,脑仁不大,野心不小,大概从来没有想过靠双手吃饭。 郑源见不得她的嘲讽之色,拿袖子掩了脸假哭,“你同徐大合了心意,便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不成亲也罢了,往后我就做个光棍汉子潦草一生 呜呜呜,表兄以后再不求你了。” 说着起身就要走,被宋姝一把拽住,气道:“表兄铮铮铁骨好男儿,自打遇到冯杏儿便脑袋不清楚起来?” 郑源耷拉脑袋分辩道:“我先时允诺娶她,虽有些冲动,但男子汉说话算话,岂能毁了诺言?表妹只当帮我一回,叫她来学着做些事,好歹能教母亲看得上眼。月钱不必忧心,自有我来补给你。” 宋姝表情一言难尽,叹息道:“表兄,以你我两家的关系,几两月钱何足挂齿?只是我得把丑话说在前头,新店开业忙乱,又是我与父亲小郎日后傍身的靠山 杏儿姑娘来学手艺没关系,但决不能指手画脚干预生意,须得听我指挥。” 虽是郑源出面来求,多少也有宋大姑的意思,她不能回绝。 “当然当然,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话我同她说!日后你有甚要做的事只管交代她,不必客气。只她在家受宠惯了,性子略有些娇气,表妹你勿同她见怪就好。” 郑源喜出望外,生怕宋姝反悔,恨不得立时把冯杏儿拉过来。 宋姝却不接这话,脸上只是笑笑。 依她看,冯杏儿难说是个佳妇,若是有甚不得体的,还不如早些暴露出来的好,若是装模作样藏起来混日子,反倒不好办。 “你我亲兄妹一般,杏儿姑娘若是进了门便是我的嫂嫂,还说什么见怪不见怪?” 一句话让郑源内疚得不知如何是好,立刻跑下楼到冯家找人去了。 绿春问:“姑娘,杏儿姑娘恁大的脸面,以后要当您嫂嫂的,若是不服管教可怎么办?” 宋姝摇摇头,“咱们只管教她手艺,其余的事自有姑母出面。你去后院瞧一瞧,若是姑母还忙着,便不要打扰她老人家,只请两个绣娘上来坐坐。” 宋大姑心思缜密,郑家布坊有贵人入股,定不会轻易叫冯杏儿那般不成器的来搅乱场子,但又无法切断郑源与她的联系,干脆摆弄到宋姝这里来干活,叫她知难而退。 这不,冯杏儿第一步就迈的不怎么痛快,已令郑源不悦:觉得她只想嫁过来享福,全然不顾家里生计,更不体谅他在母亲面前有多为难。 宋姝不由佩服姑母手段,对付这种叛逆的儿子,越拦着他越上劲,但放开手由着他们发展,说不定这般折腾几回,铁打的交情都得散。 不多时,绿春引着两个绣娘上楼来拜见。 宋大姑挑中的两个绣娘俱是三十多岁,一个叫梅红,一个叫梅双,两人同在上一任县太爷家里针线房做过三年,自打县太爷调任后就在本地绣坊、成衣店接散活,刺绣制衣的手艺娴熟。 梅霜健谈,笑吟吟对宋姝行个礼,说道:“我们姐妹成日里在郑夫人布坊买布,已有七八年的交情。前两日,听夫人说您家要开个铺招绣娘?在绣坊做长工总好过接零活,何况您又是秀才公家的小娘子,脾性最是温婉和气,我们当时就允了要来。” “二位娘子谦虚,我都是托了姑母的福才请到你们。听说二位的绣功出众,一般的绣坊是请不到的。”宋姝这话不假,她托宋大姑找的都是温塘县顶尖的绣娘。 梅霜听起来倒是个谦虚客气的性子,“宋小娘子不可说这话,我们不过是本分乡妇,侥幸得了机缘学些针线手艺,哪值得让您这般称赞?” 宋姝深知,要想生意做得好,就得知己知彼。 这两位梅姐姐混迹于本地布绣行业十多年,又做过县太爷家的针线娘子,对各家绣坊的特点、相互之间的复杂关系稔熟于心。 此时正好借机同她们俩讨教一下,果真是对裁剪、刺绣都颇有见地,一番谈话下来,宋姝受益颇多。 当下便拍板要与她们签两年合约,又叫四个丫鬟过来拜见师傅,命她们往后跟着学习刺绣针法。 这四个分别是初雪、清秋、秋阳、牛牛,不包括绿春。 梅红性子好,对着几个女孩颇有耐心,一上来先把针法说清楚了,然后把图样和绣绷分发下去,各自示范纠正,还时不时的上手绣几针叫她们看看差别。 初雪、清秋有些基础上手快,秋阳、牛牛做不好,她也不生气,手把手教了几遍,让她们自己慢慢学着领会。 梅霜嘴快手快,脑子里各种想法也多,听说宋姝打算承接婚庆喜服、各类寝衣的生意,立时例举了几种当下流行的喜服样式,又把心中日常所想的几个样式,提笔简单画了草图给她看。 宋姝看了赞不绝口,“我虽善裁剪,却不曾做得凤冠霞帔。往日见亲戚家小娘子出嫁,喜服多是雍容华贵的,倒是你这个样式轻巧。” 梅霜笑,“娘子谬赞。咱大华朝爱的是‘轻盈红脸小腰身’,无论男女衣裳,讲的是窄、小、长。女子高梳发髻,上着窄袖衫襦,下着长裙,外罩交领小袖长襦或是长褃子,更显体态修长轻盈。” “奴便想着,这凤冠霞帔若能做的修身些,既省了布料工费,又随了眼下潮流,您说可好不好?” 宋姝想象一位年轻美娇娘着此装束,行走之中衣裾飘飘,摇曳生姿,尽显飘逸之美。 更何况,喜服作为一辈子只穿一次的衣裳,重要自是重要,但花费过多也会令人心疼荷包。若能做些不那么繁琐、又节省布料的款式,降低售价,想来会有很多人喜欢。 不由大赞,兴之所至,她提笔在梅霜的草稿上删改若干,以褶皱、滚边、层层叠叠的钩织花朵等修饰代替大幅刺绣,降低绣工成本。 不多时,她二人竟然折腾出了一整套喜服图样。 梅霜棋逢对手,拿着图纸望向宋姝,暗想:不过十几岁未出阁的小娘子,原以为是娇滴滴的,管理绣坊不过装装样子,如今看来竟是小看她了。 她们手艺好,接散活虽是自在,但东一家西一家的,并不是每天都能开工。一年到头算下来,还不如跟着宋姝呢。 只不过这小娘子想法与众不同,竟然主做什么寝衣,还要男款女款都有 不过是件睡觉穿的衣裳,谁家有那么讲究? 宋姝看出她的疑惑,笑而不语。 县里做女款成衣的太多了,想要插一脚进去并不容易。所以她才独辟蹊径,专一做嫁衣和寝衣,也并不只是睡觉的寝衣,凡是居家穿的常服都做。 总之是以柔软舒适的料子为主,裁剪出宽松适体的款式来,用配饰缝制的精致讲究。 至于穿着是否舒适,过几天问徐文睿便知。 第128章 安置新宅 彼时,徐文睿已经陪宋秀才选好家具,先雇了车叫他回新宅开门候着。 自己则跟着周木匠拉货的牛车慢慢过来,正看着人卸车,不时横眉冷目提醒他们“慢些,别磕了漆。” 周木匠也不知道这白面络腮胡的大汉是宋家什么亲戚,只看面相就是个不好惹的。 因此反把先前对着宋秀才搪塞报虚价那一套收起来,提起十二分精神应付差事,但凡徐文睿说哪里不好,立时便改了来。 临走结算工钱的时候,别说多要,连零头都主动抹了。 位置在桃花坡关口街,距离郑家的二郎巷一墙之隔,距离县衙前街也只有两三个路口,这一点令徐文睿十分满意。 “您老人家慧眼,选了个好地段。先不说旺铺好租,单说这一片街巷守着县衙,等闲杂人不至,着实安静得很。” 宋秀才捋着短须,颇为得意地笑了,“哪里是我的眼光,这还是姝儿亲定下的。若叫我来选,就得住到西北僻巷里去了。” 徐文睿知他心疼钱财,“姝儿也是在您筛选过的几家里挑的,到底还是您眼光好。这宅院您暂且委屈住几年,等我发了财与您换一套更宽敞的。” 宋秀才心里其实很是熨贴,嘴上还要嫌弃道:“呔,不当家花拉的,手边有几个钱就想着抛洒出去。” 徐文睿也不去戳穿他,同清墨一起指挥人把做好的家具一一抬进房里,该安装的安装,该打磨的打磨。 房里有了床椅桌凳,厨下添了锅台灶火,家里慢慢有了烟火气。 新宅五间三进,前面一进原租给一户姓马的开杂货铺子,如今还继续租着,每年可得四十七两银子租金。 新宅原主不愿同马家共用大门,便将第一第二进之间的通道堵住,在第二进的东墙拆了个门洞出来,只供自家人出入。 宋秀才喜好清静,懒怠同生意人一个门里进进出出,便保留了东边门洞,只把旧门拆了换了两扇新的枣木黑漆大门,又镶了一对黄灿灿的大铜环,看起来颇有几分气派。 他低头算了一笔账,若是姝儿嫁了,家里只留他与小郎,并两三个仆妇,这租金可抵一大半花销,瞬间觉得肩头压力轻了不少,只盼着马家生意兴隆,多租几年。 要说这一带的杂货行里,数马家开的最大,夫妻俩惯会笑脸迎人,货物新鲜便宜,每日人来人往十分热闹。 马家娘子又是个极乖觉的,打听到新东家不几日就要搬来,今天要进家具,一早便把最小的儿子阿五叫起来,塞了个烧饼与他蹲在街口吃。 “只看黑漆大门里有无人出入,如有就跑家里来告诉我。” 阿五接了烧饼,叼在嘴里吃得正美,就见三四辆大牛车拉着满满当当的木器家具停在宋家门口。 他慌忙扭头冲铺子里喊了一声“娘”,刚喊半截连忙收了口,想起来烧饼还在嘴里叼着呢。 ——到底是没守住,半个烧饼噗噜噜滚在地上落在污水坑里,沾了许多泥汤。 哭哭啼啼捡了,走回家去报信。 “糟钱的孩子!一个油酥烧饼要两个大钱儿,生生被你嚯嚯了一个去!怎还有脸哭来?” 马娘子顺手打了他几下,慌忙提了墙角早就备好的挎篮跑出去。 阿五一边哇哇哭一边赶着追她。 娘俩儿跑到宋家大门口,正碰见宋秀才拿着块干布擦拭门上铜环,甚是爱惜的样子。 马娘子屈膝行个礼,开口叫道:“宋老爷,我是前头马家的,听说您今日乔迁,特准备了几样糕点恭贺新居。” 说罢,拿出老大一个挎篮,掀开盖布让他看:不光是糕点,竟还有火腿、卤味、鱼虾等干鲜肉货。 ——不像普通邻居贺喜的情分,倒像是有事相求一般。 宋秀才诧异,慌忙摆着手回绝,“这使不得!今日不曾搬家,只是先进些家具,况且都是一处住着的街坊邻里,何须如何客气?” 马娘子笑的花朵一般,硬将提篮放到宋家门里,又搓了搓手,道:“我说怎没听见鞭炮响,原来今日不是正日子?贺礼早晚是要送的,您且收了吧。秀才公不知,自你家买下这宅院,我家买卖都比先前顺当。” 买卖好,便有人眼红。今日来个闲汉收街巷保护费的,明来个无赖叫捐修庙钱的,后又来个给街上的流浪狗买饭的 每月光应付他们就去了不少铜板,还敢怒不敢言。 自打宋家买下宅院,众人都知他是个见了县太爷不必下跪的秀才公,又有郑源这个在县衙当差的外甥,泼皮无赖汉们轻易不敢惹,马家铺子里一时清静了不少。 店主马三郎心怀感激,命妇人买好厚礼,专等着贺宋家搬迁。 宋秀才哪里能想到此中缘由? 只一味体谅他们两口买卖辛苦,赚钱不易,推辞道:“心意领了,只礼重了些,拿走拿走。” 马娘子不理会,只管笑着抬脚跑了。 宋秀才急得没奈何,睁眼一瞧她还丢下个四五周的孩子,正咬着手指头眼巴巴瞅着挎篮里的米花糕,顿时笑了。 “你是马家的?” “我是阿五。”阿五指着马娘子背影,“她是我娘。” 宋秀才拽出他口中的小手,见上面染了些黑污,掏出帕子与他细细擦净。 一手提着沉甸甸的挎篮,一手拉着阿五跨进门槛,“走,到阿公家来玩。” 第二进正房是宋秀才的起居之所,居中正堂,东间书房、西间卧房;两间耳房一间沐浴洗漱,一间住了清墨。 东边三间厢房会客,西边三间厢房是宋锦宽的卧房,家具已安置妥当,清墨正举着个鸡毛掸子擦拭灰尘。 第三进正房是宋姝的闺房,东间摆着书架、绣架,西间南炕北床,两间耳房一间做浴房,一间住了绿春。 东厢房做个客房,西厢房住王娘子等数人。 后院几间矮屋,是厨房、柴房、茅房,还有两分空地可栽种些菜蔬。 徐文睿用心调整了卧房里的家具,想着这是宋姝日后要住的屋子,只觉得家具选的不够多,应该再添置几样才是。 转念又一想,反正过几个月要娶她走的,该在上京城多置办些趁手的家具才是,宋家往后是客居,简单些不妨事。 他心里一阵甜似一阵,只管做着白日梦。 这头宋秀才把挎篮拖到院中,吃惊地看着装了满满一篮的糕点肉食,嘀咕,“太多了些,马娘子忒客气!这可怎么回礼才合适?” 低头见阿五又含了手指立在桌旁,就先取出荷叶包裹的烧鸡,撕下一条鸡腿递给他,“五郎肚饥,你先吃。” 阿五先前所求不过半个油酥烧饼,如今却得一条鸡腿,实属意外之喜,两手牢牢捧住坐在石凳上,开心地摇晃着两条小脚。 宋明川宠溺地摸一摸他头上双髻,转头又招呼徐文睿,“睿哥儿,过来歇一歇,前院马娘子送来好些茶点。” 徐文睿听他将自己当孩子般直呼名字,心里说不出的舒畅,只差将嘴给笑歪了。 一脸野心的想:今日必要再乖觉些,让老爹松了口许婚。 第129章 宋姝生气 徐文睿先去后院提了井水,伺候宋秀才洗手。 又赞,“这间宅院宽阔,几株树木也逐渐养成,夏日里凉荫遍地不怕热。后院又有现成的井,吃水洗衣都方便,您好眼光,买的忒也划算。” 随后掏出一块碎银扔给清墨,“去外面卖甜水家,买几盏凉浆吃吃。” 今日天热,他忙里忙外搬搬抬抬,出了不少汗。 宋秀才拦着,“乍暖还寒,休要吃生冷的,叫盏四神茶吃吧。” 随后掏出荷包递给清墨,硬是不肯收徐文睿的银子,怎能让来帮忙的人又出力又出钱? 徐文睿按下他的手,对清墨说:“我不爱闻药味儿,你买盏清淡的来。” 宋秀才没有办法,摇头道:“你们一个两个,都不爱药味儿,殊不知养生之道 算了,买两盏杏仁蜜茶吧,姝儿爱吃。” “这个使得。”徐文睿笑起来。 宋秀才暗想,凡是提起姝儿,你有哪个不使得? 他做长辈的碍于碍于面子不好打趣晚辈,遂转了话题。 “这阵子街上传言沸沸扬扬,说是县衙里进了贼,偷走许多金银,此事可真?” 徐文睿捧着井水喝了两口解渴,答道:“县衙里哪有金银叫他偷?我倒是想跟着他追出些线索,若能得计,可领一大笔赏银,丰富腰间荷包。谁知这小子谨慎得紧,目前尚无头绪。” 宋秀才想了想,又道:“穷贼莫追,你往后也是有家有口的人,别总是过刀口舔血的日子。虽说男人肩上养家任重千斤重,然钱财多少是够?温饱无忧足矣!我不想见自家人流血受伤,更不愿见姝儿劳心伤怀。” 徐文睿眼圈微热,不忍他忧心,笑说:“不过瞎说说,那个小贼是个跟在别人背后做帮手的,想来并不知道什么内情。真有线索,哪轮得到他?” 宋秀才忽想起旧事,插嘴道:“倒也不是瞎说,我上年来温塘看望你们大姑母,雨天在巷尾避着,偶然遇到一个瘸腿癞子乞讨,扔了几文钱与他。” “后来,听他抱怨身体有疾不能赚几文官府的辛苦钱,旁边另一个乞儿却说,官府的金山银山好进不好出,有命赚也得有命花才行 ” “那时不过听个闲话,如今听你说复审什么矿山不矿山的,又牵涉到乞儿,难不成与之有几分关系?若真有漏网之鱼,他们为留后路,暗地里偷运出金块藏起来,倒也在情在理。” 徐文睿笑了,伸手指了指天,压低嗓音,“偷挖矿山一案震惊朝野,虽说收拾的干干净净,但这位让继续查问,定是缴获的数目不对。” “乞儿本就是为活命才干这卖命的活,私藏些小财肯定是有的,哪知却没命带出来花销。而真正得利的,是他们背后之人。” 宋秀才一听就明白此事涉及官府贪墨,慌忙摆手止住他的话头,“我的儿,隔墙有耳,当心祸从口出。” 听出他语气中的亲昵,徐文睿越想越美,恨不得立时大红花轿娶了宋姝回去,名正言顺的当宋秀才的半个儿。 二人说说谈谈就到了午间,因新宅不曾开火,徐文睿叫路口食肆送了羊肉锅子、并一壶好酒,拿小泥炉温着炖煮,准备妥当后便不时到门口张望。 宋秀才捻须而笑,自问没有选错人。 如此反复次,方见宋姝出现在街口同郑源说话,旁边还站着个妖妖娆娆的村女。 听到门板动静,村女转头望过来,眯着一双秋水眼钩子般射向徐文睿,眉梢微挑,颇有几分媚色。 “徐大人,你也来了?” 郑源面皮子微红,轻轻拽了冯杏儿一下,将她藏在身后。 进绣坊的事有了眉目,他趁热打铁领着冯杏儿追过来相见,但让徐文睿撞见总有些不好意思。 偏偏冯杏儿这般大喇喇的看人家外男,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气得他瞪了她一眼。 徐文睿根本没留意他们的眉眼官司,随口应了郑源一声,目光只在宋姝身上打转,心里琢磨些有的没的。 忽然看到宋姝嗔怪的夹他一眼,示意这还在大街上呢,不由得咧嘴笑起来。 “家里可收拾妥当?”宋姝问他,眼神里不觉流露出喜色。 “家具摆设都妥当了,只挂上窗纱窗幔就好,我同爹说好了,这些需要登高爬低的活计先放着,等都做齐全了我再来。” 徐文睿微微低头看她,答的坦然。 郑源轻笑出声,这不要脸的,连爹都叫上了。 徐大这厮真个奸猾,一看出大舅的犹豫,立时改走岳丈那条线。 他甜言蜜语并不多说,只闷头干活表现出十成十的忠厚老实脾性,恰合了大舅那酸文人脾气。 三人一时各怀心思,但都没有给冯杏儿介绍徐文睿的意思。 冯杏儿不满意自己被忽略,翘着嘴娇滴滴开口,“宋家妹妹,既还未定开张的日子,这几天我就不过去了,等你定好日子再使人去知会我一声吧。” 郑源神色不显,实则恨铁不成钢,拨拉她一把说道:“虽不曾开张,杂事也多的做不完,没见几个丫头绣娘都在铺里打扫整理?你过去帮她们一同——” 冯杏儿也不管郑源脸上难堪,冷哼一声,“我又不是去做扫地丫头的,能同她们一样?” 一句话令郑源卡了壳,待要教她几句又觉得场合不对,脸色黑沉下来。 宋姝瞥她一眼,没有言语,转头对徐文睿说:“前面不远的刘家食肆做的好羊肉锅子,不如叫上父亲一起去吃吧。” 徐文睿一脸喜色等在旁边,知道他们之间有了龃龉,就尽量忽略那俩碍眼的。 “今日真是巧了,我也想吃锅子。已经叫食肆送来家里,用小泥炉温着等你回来。” “春日里吃羊肉锅子躁了些,不如再买些萝卜一起炖?” 冯杏儿眉眼一亮,走过来插嘴,望着徐文睿的眼睛里含着几分期待,几分娇羞。 宋姝心里一拧,觉得十分不舒服。 郑源眼前一黑,觉得这丫头果真需要学一学规矩,不等别人开口赶紧撵人,“你娘还等你回家吃饭呢,且快些回家吧。” 冯杏儿心下委屈,苦着脸道:“谁知道她在家做不做饭?我——” 欲说还休,抬眼又瞄了徐文睿一眼,似是等他留客一般。 宋姝不愿意同冯杏儿周旋,何况早就看到这丫头眼睛在徐文睿身上扫来扫去,让她没来由的不痛快。 更可恨的是徐文睿这厮还一直笑眯眯的,没看出人家在拿眼神儿勾人吗? “杏儿姑娘,今日家里有客,咱们等开业那日再细聊吧。” 说完,冲一身不自在的郑源笑了笑,客套道:“表兄,你衙门事忙,我不便留你。等搬过新宅,再请你们同来吃饭。” 说完一扭身走进门,绿春也虎着脸跟了进去。 第130章 京中来信 “郑兄弟,改日再约。” 徐文睿虽不知问题在哪,也看出来宋姝情况不对,立时冲郑源拱拱手溜了。 冯杏儿见他们都跑了,眼睛一红,瞬间委屈起来,“你妹子这是看不起谁呢?” 郑源怔怔看着她,心里一阵烦乱。 以他对冯杏儿的了解,她这般媚眼乱飞并不是真的要勾引徐文睿,而是见惯了母亲迎来送往的样子,自己不知不觉就学了来。 他与冯杏儿从小相识,彼时家境都不太好,满街乱跑着玩泥巴捉蛐蛐的时候还显不出什么,慢慢的宋大姑生意越做越好,而杏儿爹死了娘又做了那暗门子生意 两家的家境差距越来越大,两人的脾性也差的越来越多了。 他不想杏儿落得她娘那般苟活,却又觉得无力拽她出泥潭。 “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还没去铺子里当差呢,她倒先摆起东家的架子!若是去了,还不得鼻孔冲天看人?” 郑源 冯杏儿跺跺脚,见郑源只顾往前走并不像以前那般哄自己,又气又急,半是撒娇半是威胁。 “好哥哥,你就去说说她嘛!哪有对嫂嫂如此不恭的妹子?鸡窝般一间小铺,还一口一个规矩,真是麻烦哦。不是靠着你家,她这铺子岂能开得起来?如今还敢给咱们使脸子了!她既然这般不喜,我就不去帮她了!” “随你。”郑源忽然懒得同她辩驳,有气无力扔出一句话。 冯杏儿自然不依,嘴里大声嚷嚷着追过去。 绿春扒着门缝看了几眼,满是鄙夷朝着她的背影啐了一口,“砰”的一声关上黑漆大门。 “呸,什么东西!” 徐文睿跟着宋姝进了院子,隔着老远还能听到外头冯杏儿的叫嚷声。 要不是给郑源留些脸面,他老早就想抡拳头了。 又好奇这女人是如何把郑源捞到手的,由有些怪异的看了宋姝两眼。 “你看我做什么?”宋姝问道,依旧不愿正眼瞧他。 徐文睿张张嘴,突然嗅到一丝危险的意味,不敢直问郑家的八卦,支支吾吾道:“你就这么把她拒出门了,万一她对着表兄和姑母胡说八道……” 宋姝一听火气噌噌上来,怪道一个劲儿看着人家笑! 原来男人都喜欢这般卖弄风情的女子,呵! 没有留她吃饭,你很遗憾吗? “不这么拒出去,难不成还叫她同你坐一桌吃饭?” 徐文睿 哪个要同她吃饭来着? 他拉住转身要走的宋姝,认真看了一眼,确定她是在生气,忽然脑袋里闪过一个念头,姝儿莫不是在吃醋? 天地良心,他只是好奇郑源被个什么样的女人缠住,才多看了两眼。 他在笑?他是见了姝儿心里欢喜才笑的! 冯杏儿自己为甚对他笑?虽不知是何意,可他也拦不住呀。 他问心无愧,但看宋姝绷着小脸不高兴的样子,还是恨不得自挖双目,只不过嘴角勾起的弧度愈发明显。 两人越多相处,他越是心悦她,真恨不得将自己的一颗心剖出来送给她看看。 别说是一个冯杏儿,就是这世间的李子桃子杏子梨子瓜子全体都来,他都不会再瞧她们好吗! “我只会同你一桌吃饭,绝不会同别的人一起——” 话还没说完,宋姝打断他,忿忿道:“既是这样,你走吧。我要同爹爹一桌吃饭,就不勉强你在场了。” “别别,别!我是说不同别的女人一起吃饭 ” 徐文睿小跑着追进堂屋,硬是挤到宋秀才旁边坐下,忙前忙后与他夹菜倒酒。 宋姝在对面坐下,离他远远地,闷头吃面前的菜。 徐文睿有些无措,一边同宋秀才东拉西扯,一边盛了一碗羊肉萝卜丝汤悄悄放到她面前,低声劝道:“你刚吃了好些肉,喝碗汤解解腻。” 见宋姝不语,急的抓耳挠腮,不一会儿又夹了羊脊给她,“这块肉多,先前你说最爱啃骨头,我特意要食肆加了几块 ” 任他如何献殷勤,宋姝只是不做回应。 宋秀才嘴角噙笑端坐正席,早就看出二人情绪不对,只装作不知看他们取乐。 不想徐文睿这个憨的,半日哄不好他女儿,急得浑身不对劲起来。 终是忍不住开口相助,语气中满是宠爱之意,“你们两个吃饭时可不许怄性子,不然饭菜生了气,吃进腹中会闹得肚子疼。” “嘿嘿嘿嘿。” 徐文睿向宋秀才投去一个感激的眼神儿,提起酒壶与他倒酒。 谁家的饭菜会生气? 老爹分明是把他们当做无知幼儿来哄,宋姝噗嗤笑了,终于柔柔出声,“你们先吃,我去煮两杯清茶来解腻。” 厨房灶具不算齐全,煮茶的倒备着全套,谁叫宋秀才就爱这些个呢,早早便挑好了送过来。 宋姝在井边细细洗净,将茶壶蹲在小风炉上慢慢烹煮。 见此情形,徐文睿终于放下担忧,安心吃起了羊肉锅子。 屋里装饰一新,新粉白的墙壁,挂着几幅宋秀才珍藏的字画,香几上放了小小一个铜香炉,袅袅青烟随风而上,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松柏香气。 宋秀才歪靠在厚毡靠背圈椅上小憩,静静看着面前的一对小儿女喝茶聊天,两颗脑袋时时凑在一起喁喁私语,又时时甜笑,当真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不由暗自庆幸,幸亏当日鼓足勇气放女儿逃婚,否则此刻指不定怎么抹眼泪呢。 只转念想到染病的老父和野心勃勃的二弟,又着实有些忧愁,他轻轻掐了掐额角,目光越过屋门,看见清墨拿着书信疾疾走来。 “老爷,小的去食肆还碗筷,恰遇到驿站的老谢,叫小的把这封信拿给您。” “给我吧。” 宋秀才扫了一眼封皮,目光瞥向徐文睿,心知这是托幼时好友打听徐家根底的信到了。 他不便当面撕开,只推说困了,把信捏在手里走到西间卧房休息。 “爹,新床还不曾铺被褥,这样躺倒会着凉。”宋姝跟进来,梨涡带笑,语调欢快。 她方才不过是同徐文睿闹些小情绪,其实很快便知道错不在他,只不知为何当着自己喜欢的人仿佛就成了小孩子一般爱撒娇。 宋秀才拿过早晨穿的袄子搭在身上,“不妨事,我略歇一会儿。” 宋姝摸了摸袄子还算厚实,细心与他盖好,又拿一个厚毡靠背与他枕着,就继续找徐文睿“理论”去了。 等她出门,宋秀才撕开信封,一字一句读下去,慢慢变了脸色。 第131章 有商有量 院里暖风拂面,春日阳光晒得正好。 宋姝望向徐文睿的笑容温柔缱绻,许久后方才柔声道:“我知你不在意冯杏儿。” 徐文睿轻轻拉起她的手,如同她为自己包扎伤口那次,反复翻看,少女的手白皙柔软,乖乖地窝在他的掌心,“那为何还要生气?” 他的姝儿勇敢善良,娇媚活泼,抵得过这世间所有女子。 宋姝垂眸,看着他翻看自己的手,平静地说:“大约是太想同你做一对恩爱夫妻,看到有人觊觎枕边人便慌了。” 徐文睿猛地抬头,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 活了快二十年,虽也有几个女子大着胆子撩拨几句示好,譬如隔壁的寡妇卢娘子,但实在是从未听过女子将对他的喜爱说的如此直接坦然。 他抿了抿嘴唇,心跳如雷,拉着宋姝的手抖啊抖,磕磕巴巴辩解道:“并没有什么人 我,我我发誓,我今生今世都是你的人。谁敢觊觎我,我便一个指头点死她。” “说话算数?” “永不欺你。” 徐文睿心中也有不得已的心事,若是顺着姓江的小子果真挖出些嫌犯贼人来,须得直接押解到上京交接,来回走一趟少说也要十天半月,又要许久见不到宋姝。 这样一想,更舍不得松开她的手,身子悄悄向她那边挪了些,又挪了些。 宋姝端起茶盏刚喝几口,一转身差点撞到徐文睿的下巴,难免惊呼一声,“你靠这么近作甚?” 徐文睿接过她手里的茶盏灌了几大口,愁苦道:“姝儿,过几日我可能要押解嫌犯回京一趟,你看能不能让岳父他老人家松个口,这次回来便许我带着媒人来提亲?” 虽说婚事要靠媒妁之言,但也少有不提前同女方知会一声就登门提亲的。 宋秀才已经唤他“我的儿”,想来是同意了吧? 他侧脸看了看宋姝的脸色,笑了,“你再问问岳父要多少聘礼,我好提前准备。” “哪有让女方先提数目的?要多少你都会给吗?” 宋姝好奇,一般都是男方根据当地婚俗提出一个数目,托媒人送单子来,若是女方不满意可再托媒人商议加一两成。 徐文睿大笑,目光落在她的发髻上,听闻陈大人新得了一斛紫色贡品珍珠,颗颗足有豌豆大小,圆润生辉,与姝儿做了钗冠戴着必然好看。 “放心,我便是绑了头巾到山上落草为寇,劫道也会凑齐聘礼。” 此番若能立功,什么赏赐都不要。先去劫陈大人的珍珠,免得被别人抢了先。 宋姝吃吃而笑,望着他的双眸里满是期待,“徐郎,钱财乃身外之物,聘礼不过是个虚面子,多少都是心意,总归还是要带回徐家一起花用,量力而行即可。” “我不懂别家成婚如何,但看我家父母双亲过日子,才知成婚是相互给予幸福。并不是我一人舒服、我一人开心就可,也不能总是一人让步,两个人该迁就迁就,该商量的一定要说出口。” 起初,只是权衡利弊,觉得此人可嫁,是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最好选择。 相处下来,才知多期盼同他携手同心,真诚以待,过一世男耕女织、有商有量的日子。 “我觉得你说的很对。” 徐文睿控制不住快要咧到耳根的嘴角,紧握着她柔荑的手心里渐渐生出潮湿的汗渍。 到现在这一刻,才算是真正的把心爱的小娘子勾到手里。啧,他这该死的魅力! 可他要的远不止这些。 他还要小娘子高高兴兴的给他生儿育女,两人一同抚养儿女长大,成家立业,直到孙儿绕膝。 决不要他们同他和二郎那般孤苦无依,三餐无人过问,破衣烂裳更无人缝补。 日头晒的全身暖洋洋的,宋姝早脱掉了斗篷,只穿着短襦长裙坐在他的身旁,慵懒的好似一只狸奴。 她的衣衫发鬓间,散着他形容不出来的好闻的香气,单薄的春衫勾勒出完美的身段,鼓鼓囊囊的两团绵软随着她身体的转动而晃动。 想到要同她生儿育女,徐文睿难免遐想颇多,端着茶盏喝了又喝,仍是口干舌燥。 偏生这丫头娇憨,压根儿没想到自己会对他造成什么困扰,咯咯笑着讲上午如何见了绣娘,如何考究绣工,预备如何经营绣坊 徐文睿狠狠掐了一把大腿肌肉,疼得面目狰狞,哄她道:“姝儿,我与你找两个在行的掌柜吧,叫他们管理铺子、推销生意,你在家画样子、看账本便可。” 宋姝一惊,忙问:“你也反对女子经商?” “不是不是,我并无此意。” 徐文睿见她焦急,连声否认,赶紧细细分说缘由。 “咱们小门小户,哪里有许多规矩?不过,至多再过半年你便要同我回上京,到时候绣坊谁来接管?岳父他老人家自然是不成的,小郎更不必提,难道要交给大姑母托管?” 每次想到这个问题,宋姝便有些纠结,一时答不上话。 若叫她只在内院等着男人回家,仰仗男人的良心生活,她都会替自己不值。想逃跑都没有银子的绝望,还要再经历一次吗? 可她也知道徐文睿说的对,时下稍微讲究些的人家,都不许年轻女眷抛头露面做生意,多是将铺子转给别人打理,再抽取利润分成。 这样的话,店铺里卖什么、如何卖,就不能由她一人说了算。况且,将来要远去上京,她想说了算也没机会。 绣坊还没开业,倒先做了转手的准备,宋姝忍不住摇头苦笑。 徐文睿见她眼露惋惜,随后安慰道:“女子一生都困于后院,无非柴米油盐几件事,日子总是无聊的。我亦不想缚你双足,更知你有许多新鲜念头 ” “所以,有个主意说与你听听:温塘的绣坊照旧开着,但需请两个掌柜照管,未嫁的这段时间你尽快把她们调教妥当。” “等咱们回到上京,我再寻一间小小的铺子与你做绣坊生意,另起一队人马,做个总店可好?” 早年他在街头胡混,也曾有不少铺面赶着孝敬,也曾识得几个中人经济。 这几年虽不太与他们往来,但找几个以前相识之人买间铺面还是可以的。 只是有些担心宋姝认为他强势,尚未成亲便想拿捏女方如何做生意。 第132章 纳妾风波 “徐郎处处为我想的周到,我自是觉得甚好。” 余生还长,类似的事情很多,两个人总要互相体谅。 宋姝觉得他说的对的事,就不会拿乔推诿,因此很快做出了决定。 徐文睿听闻此言,兴奋起来,卖弄邀功道:“现在知道我对你好了吧?哼,刚才还为个不知名姓的女人欺我 ” 宋姝暗暗翻了个白眼儿,嘴硬撒娇,“你这么好,我若是不看紧点,万一被旁人抢了去,这可如何是好?” 说着说着,她忍不住戳戳徐文睿的脑袋,眼波流转,声音娇软,“不许记仇。” “嘿嘿嘿嘿。”徐文睿笑,他哪里敢记仇?已经晕得连自己名字都记不住。 直到日渐黄昏,徐文睿才恋恋不舍从宋家离开。 宋秀才的小憩变成长睡,一直到他离开都没迈出房门。 宋姝同绿春收拾了些杂物,眼见夜色降临都不见老爹出来,觉得有点蹊跷。 宋秀才注重养生,常说午睡半个时辰足够,睡太久反而容易全身乏力,怎今日倒惫懒起来? 于是走到前廊,轻轻把窗户推开一条缝隙向里面张望:宋秀才并不曾睡觉,而是拿着几张信纸出神,面带愁容像是遇到什么难事。 “爹,既然醒了怎么不做声?” 她心底隐隐不安,说着提起裙摆走进房间,刚要开口再问,便见宋秀才将手中信纸递给她看。 夕阳渐暗,屋里有些朦朦胧胧的黑暗,宋姝凑到窗前勉强看清上面的字,刚劲有力挥洒自如,似是男子笔迹,只不知是哪个。 开头寥寥数语不过问候,后面却是细数上京城徐宝礼家种种状况。 生前为城门武兵小卒,死后由其弟承袭职位;徐妻孙氏九年前卷走家产改嫁石家,育有一女;长子曾混迹街头,幸由贵人举荐,中武举之后进入大理寺当差,同僚之间风评良好;次子年幼尚在私塾读书等等。 再就是家中屋有几间、田有几亩、二叔家人口多少等等零碎小事,俱一一记录在案,十分详尽。 除了祖母夏氏最善泼妇闹街、有流言传二郎不是徐家之子这两条,其余与徐文睿以前所讲并无什么不同。 徐文睿不曾提及这两条,大概是觉得家丑不好外扬吧。 “父亲打听得这般仔细,我看同徐郎君所描述的并无出入——” 宋姝一目十行,扫到末尾“妾室”二字时,忽然一个念头闪过,心跳加剧,声音戛然而止。 那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徐大郎对隔壁寡妇卢氏素有情意,对其子亦疼爱有加,时常哄逗,如同亲子。 更有传闻,他因醋意多次驱逐求娶卢氏的众多男子,但因徐母孙氏不喜卢氏寡妇拖儿的身份,只勉强答应做个妾室。 卢氏唯孙氏马首是瞻,目前将准婆母伺候的服服帖帖,只等徐家新妇进门后,便纳她为妾。 宋姝又气又笑,只感五脏六腑如遭雷击,头也剧痛起来。 再将信纸举到鼻子跟前又细读一遍,没错,就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 徐文睿在上京与卢氏有私情,等自己进门就要纳她为妾。 见她半晌不做声,宋秀才捏了捏眉间软肉,叹息道:“我左思右想,大郎性子爽快磊落,不似这般隐瞒撒谎的性子。” “何况这般大事,只要咱们到了上京一打听便知,怎能瞒得住?但你祝叔是个有名的街里串,惯会听些小道传闻,他打听到的消息多半不假。” 宋姝咬了咬嘴唇,再一次把两人相处这段时日里徐文睿的表现想了个遍,直觉还是要信他。 “传言应该是真的,但事情不一定是真的。” 宋明川愣在那,好一会儿才弄明白:这意思是,传言即是谣言? 此言一出,宋姝神色果然放松了些,大着胆子猜测,“徐郎君那等粗糙性子,为人又极仗义,帮隔壁寡妇驱走几个无赖闲汉我是信的。但要说专门去坏人家亲事,心底图谋不轨,却不太可能。” “为何?” “照祝叔信上所述,徐郎君同卢寡妇竟是两情相悦?” “貌似如此。” “爹爹觉得,徐郎君是那等会顾忌旁人想法的性子吗?他想要做的事,谁能拦得住?再者,徐母改嫁多年,离家时母子几乎反目,现在他可能让母亲做主吗?” 以徐文睿前些年的行为而论,身形高大力气又重,下起狠手来毫不手软,说是个邪佞之徒也不为过。 即便现在有个官差在身,收敛了八分性子,也绝不是轻易受人拿捏的脾气。 或许在官场还有几分不得已,该低头时便低头,至于孙氏和什么卢寡妇,且轮不到她们呢。 宋秀才摇摇头,“你说的有几分理。然则,许是他自己介意卢氏寡妇身份,不愿娶为正室。” 男人嘛,嘴上说着不介意,心里并不一定那么想。 “不会,我也是寡妇,他照样肯来提亲。” 宋姝不假思索地否认老爹。 宋秀才一囧,心想那怎么一样! 你虽是寡妇名声,实则却是没上过花轿的黄花闺女,而卢氏携子孀居多年,这能放到一起说嘛? 当爹的总不好跟闺女争执这个话题,只好止住,仍是气得鼻子呼呼冒气。 “等明日再叫他来家,我亲问是怎么一回事。” 宋姝本有些烦乱无主,但怕宋秀才岁数大了,本就身子骨弱,这么一闹再气出个好歹来,反要装出笑脸哄他。 “爹爹休要管,这等小事我问他便可。您老人家只管高高兴兴地参加诗会,做两首好诗,说不定拔个头筹,叫青桐书院那帮学子们刮目相看。” “不消你个闺阁小娘子开口!” 宋秀才摇头,用眼角余光瞥她,心中算起了小九九。 他虽是性急撮合女儿婚事,也总不能不知便将她打发出门。 挑挑拣拣看中徐大郎,人品家世百样般配,却又闹出个寡妇妾室来。 但时下风气如此,田间老农多收几斗米都想买个妾回家,何况徐文睿这般手头宽裕的年轻人?依此来说,单为这一桩事悔婚,实非明智之举。 且他尚未将卢寡妇纳进门,可见心中重视嫡妻。宋姝若是管深了,必落个善妒之名,若是当不知道,又难咽下这口气。 此事又牵涉到徐母孙氏,无论是否冤枉了徐大郎,都有她从中推波助澜。 然则,孙氏到底是长辈,不好让宋姝这个小辈质问指责。倘若那妇人闹起来,会伤了两个小儿女的和气。 思来虑去两头为难,宁可让他这个老家伙讨人嫌吧,明日必要绷紧面皮子训斥那厮一顿,讨要说法。 宋姝面上点头,心里却过了好几个念头,盘算徐文睿对卢寡妇的事到底知不知情。 绿春靠在门框上听了个十成十,径直走到杂物房里,挑出浣洗衣裳的大棒槌,在手里颠了又颠。 第133章 相信徐郎 宋姝听到动静出来一看,唬了一跳,“你这丫头,这是要做什么?” “徐郎君敢朝三暮四,我绝不手软。” 绿春恨恨,骂徐文睿坏事,平白剐蹭招惹什么寡妇卢氏,生生把姑娘的好心情弄没了。 再想到冯杏儿刚才竖着两个狐狸眼,在徐文睿身上刮了好几遍,真是恨不得捏死她这等没羞臊的女子。 宋姝冲她眨眨眼,“傻孩子,这才多大点事,何至于什么死啊活的。何况,也未必是徐郎君自家招惹来的是非啊。” 徐文睿是个站着不动都能出风头的人,何须他去剐蹭别人? 年轻单身汉子,面貌生的不俗,家里日子也过的,往来说亲、甚至想与他相好的小娘子不会少。 某次偶尔听他笑谈,大部分时候都在衙门办差,或者同些狐朋狗友喝酒,很少在家待着,以至于家里的猫都被饿跑了,缸里的米都被老鼠偷个精光。 若是他真跟隔壁卢氏有旧,总要时不时回去小住,而卢氏也会时常过去的,家里何至于一派凄惶? 不是她盲目自信,先不说徐文睿心里眼里有她,单说他性格就不是个躺在烂泥里混日子的人。 既然走上仕途这条道,绝不会让上司同僚拿了内宅混乱的把柄,娶妻纳妾这两件事不能乱了次序。 更何况,最近他急的泼猴上房一样往宋家跑,生怕宋秀才不允诺婚事,怎可能让上京有那般传言? 宋姝猜疑纳妾的事,多半是孙氏主意,或是卢氏同她有什么好处,或是见儿子日渐出息,却又不肯与她亲近,想弄个听话的妾室安顿在儿子身边,借此插手徐家内宅之事,好为自己将来得些好处。 有这位小妾卢氏在家里盯梢,徐文睿和宋姝还有什么事能瞒得过孙氏? 都是后宅女子,其实双方立场都能理解,孙氏大概是想回来当个正经婆母,将来那位异父的妹妹便勉强算个官家娘子出身,借此攀一门好亲。 当真是这样,孙氏可算打错了算盘,先不说徐文睿叫不叫她进家门,就是宋姝都没想过让她任意拿捏。 当婆母的,儿子成婚一文钱不拿,一句话不问,倒是提前准备好了妾室等着,实在让她没办法生出敬意。 宋姝只管靠着前廊的扶手出神,宋秀才听见她的话却不高兴了,隔窗轻斥道:“出了这般腻歪之事你还,还 女生外向!” 他不愿意拿不好听的字眼说女儿,只好同自己使气,“明日不去诗会了!” 人上了年纪就好似孩子,宋姝深谙此道,于是接过他的话道:“是啊,别去了。据说诗会上都是些年轻男女相看,各个心思都不在诗词上。” “大多数人都是择婿为主、作诗其次,所以都是些爱耍花腔的风流才子们凑热闹。似您这般当正经诗会雅集去赴约的,当真没什么趣儿。” 她顽皮心起,对着窗里小声说:“您不去也好,似您这般成熟儒雅、风度翩翩的城北徐公,正是有风流蕴藉的时候,万一被哪个小娘子择中可如何是好?”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没一句好话。 宋秀才气得胡子都翘起来,这辈子头一次大声吆喝起来,“放肆——” 宋姝哈哈笑着,拉着绿春跑了,“爹,我雇车去绣坊接几个丫头过来,您这边收拾好等着,咱们一搭坐车回家。” 宋秀才趿拉着鞋走出来,只看见她们欢快跑开的背影,又好气又好笑,一时倒把忧愁散了几分。 绿春噘着嘴跟在宋姝后面,探究地问:“姑娘,你为什么不难过哩?” 宋姝“嘁”了一声,忽然对她做个鬼脸,“我相信徐郎君,别说他心里不一定有卢氏,就算真有这个人,你家姑娘也不怕。” 两个人要相知相守一辈子,哪能没点波折?若是单凭个纳妾的传言就使性撂挑子,怀疑他品行不佳,夫妻俩往后怎么经得起风风雨雨。 老爹听她帮徐文睿说话不高兴,可谁让她认准了徐文睿,当然站他了。 不过,宋姝这次却不准备轻易放过他,这糙老爷们就是太粗心了,没有把握好男女大防的尺度。 从今天他好奇地打量冯杏儿就能知道,这就是衙门差役做事的后遗症,看见个女娘从来不当人家是女的,只有打量审视、寻找蛛丝马迹的心思。 以此推算,即便他没对寡妇卢氏产生什么纳妾心思,但帮人家赶走宵小之徒、逗弄人家儿子的事应该是存在的。 听说乌衣巷一带住着的大多是武将后代,彼此之间牵牵连连不是亲戚便是同僚。 想必卢氏先夫也同徐家有些往来,徐文睿出手相助的时候,大喇喇只看什么哥们义气、邻里情分,却不想被有心之人编排了去。 以后这样可不行,就算他是个碳炉子也只需暖着自家娘子,不许搬到别人家去暖屋。 于是,她到绣坊后先找了笔墨纸砚,写了张字条叫人去县衙送到徐文睿手里。 原本十拿九稳徐文睿第二日肯定会登门解释的,谁知道衙门出了事。 县尉程征在家中因病暴毙,人是半夜睡梦里死的,未留下一言半语。 明太爷刚开始怀疑程征,人就以这样的方式去了,直觉告诉他是事有蹊跷。 因此,带人去他家吊唁的时候“顺便”搜查了一番,这下可不得了,竟然在后院柴房底下发现一大箱碎金,看形状颜色极像上次朝廷收缴的那些盗采的金子。 明太爷先是兴奋自己怀疑的方向对路,一细琢磨又毛骨悚人,程征不过三十多岁,正当壮年怎会突然病故?四处搜寻不到的碎金,竟这般容易被自己翻出来? 难不成是有人陷害,又有谁会陷害他呢? 料峭春寒,半夜的风尚有几分冷意,明太爷却急的汗流浃背,不管谁想陷害程征,总之来头比自己大就是了。 缴获金子的事不能隐瞒,他连夜派人通知了黄顺。 黄顺听到很是兴奋,来这的目的不就是寻找遗漏的碎金嘛,急得他穿着中衣就跑过来敲徐文睿的门,要去现场看个究竟。 徐文睿想了想,江小郎那边一走,程征这边就有了动静,两人看起来风马牛不相及,却都同盗采案有关系。或许是背后另有高手,丢出来程征是为弃卒保车? 夏木一行人彻夜未归,想来是有收获的,不多时便可揭开谜底。 以免轻举妄动打草惊蛇,徐文睿便同黄顺商议先由他监督明太爷办案,自己仍关紧门窗回去睡了。 第134章 二叔二婶 关门之后,他脸色很不好看,躺在床上两只眼睛死死盯着床顶的承尘,就好似能把它看穿似的。 昨晚回来不久,宋姝的信笺便尾随而至。 本以为小娘子舍不得他走,要一诉思念之情,他心中还得意了一番,结果竟是问,是否要给他家里的小妾卢氏准备什么见面礼 家里连老鼠都要饿死,哪有什么妾室? 徐文睿敏锐地想到清墨带给宋秀才的书信,又想到了前阵子卢氏异常的举动,得出一个结论:宋秀才不会突然冷淡,姝儿更不会平白无故玩笑,应是听到了什么流言。 虽说大理寺衙役没个品阶,但世人皆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的道理,他到底是官家公差,谁敢随便造他的谣? 祖母那边他曾再三交代,很快要同宋家结亲,况且她老人家一惯看不上卢氏,见到她便如见到苍蝇一般恨不得拍死,生怕她黏上自家长孙,又怎会说纳她为妾? 卢氏当知他狠戾不受说教的性子,便是叫她向马王爷借一百个胆子,岂敢无缘无故以妾室自居? 思来想去,这个缘故只能落在母亲孙氏那头,恐是她弄出了些猫腻。 虽宋姝言语诙谐不似生气,文字中尽显调侃,令他稍稍放了心,但更急着回京问个究竟,好给宋家父女一个交代。 偏生这当口程征死了,案件到了紧要关头走不脱身,十分令人恼火! 一大早,衙役将门院四开,洒水打扫,嗡嗡说话声不时传来。 徐文睿披衣起来,看着桌上的干鲜果点淡淡勾唇,近日明太爷的交好拉拢之意明显,伺候得格外殷勤。 无论如何,只要他态度配合就好,总会让他们的差事轻松几分。 伸手将果盘挪开,他提笔写了两封信,一封由阿乙使人快马送回大理寺,一封交于张溜儿送与祖母夏氏,并秘密同他耳语一番。 良久,张溜儿攥着一个银元宝出来,收拾行囊后,雇了马车直奔上京城而去。 隔日午时,夏氏破天荒收到长孙的信笺,满心欢喜地托张溜儿念了,不听则已,一听火冒三丈。 她忍着怒气,从衣袋里抠摸出个二分的银角子,谢过张溜儿,被他笑着拒了,恭敬地说:“老太太客气,徐大人是不会叫我白跑腿的。只信上讲的这件事着急,还望老太太上心,早日寻个解决的法子。” 张溜儿前脚走,夏氏后脚跟出来,包着头巾在街头巷尾转了几圈,看见人堆儿就悄悄过去听一听,还真叫她听到了徐文睿要纳卢氏为妾的传言,登时色变。 前些日子,她替徐文睿收拾房舍,虽不用亲手搬砖递瓦的,但总要盯着工匠做活,并烧水买饭与他们吃,累得半月不曾出门,就是这段时间闹出了卢氏的事。 夏氏也不去找孙氏,更不去找卢氏,回到家先到徐老头的牌位前坐下,拍着大腿哭起来。 庞氏听到吓了一跳,慌忙走来劝解,“娘,为什么哭起来?” “我不同你说,你去把老二叫回来,我活不成了。” 夏氏看都不看她,这他娘的就是个棒槌,光等着看大房的热闹哩,有事还得跟儿子说。 庞氏一怔,这是闹哪一出? 徐老头死后,弟兄俩分家,徐老大不光是承了职位、拿了祖宅,银子田地拿的也不少。庞氏眼红也没办法,谁叫人家是长子呢,又要赡养老娘。 然而,自徐老大死后,夏氏过来跟着他们过,只把城门口的职位分与老二,其余的宅子银子田地一字不提。 庞氏觉得不公平,但徐老二死活不肯提,她一个做媳妇的又有什么立场说话? 他们不就是心疼孙氏那个贱人带着俩孩子孤苦无依么,没想到孙氏反卷了许多家产跑了,徐文睿那败家玩意儿又卖了祖田,混成了个街头无赖,真是痛快! 夏氏大约知道理亏,这么多年从不仗着婆母的身份难为庞氏。谁知自打徐文睿立起来了,这老太婆便也腰杆子硬了似的,动不动就念叨他们做叔叔婶婶的不看顾侄儿。 呸!一文钱好处没有的事,哪个愿意做? 庞氏走到门口叫个闲汉与徐二叔送信,使性子就说“徐老二他娘要死了,叫他快些回来。” 不一会儿,徐二叔果然满头大汗鬼哭狼嚎地哭着跑回家。 老娘要是死了,九品城门官也得丁忧三年,回来可还有岗?儿女婚事也得推一年,亲家可愿意等?真是愁煞人也。 一进门,看见庞氏站在廊下笑哩,他当下大怒,张开蒲扇般的大手,兜头打了她一个耳刮子。 “你这个不孝的蠢妇,我娘死了还笑?她老人家什么病去的,有没有请大夫?” 庞氏被他一巴掌扇倒在地,懵了半天,爬起来一头撞向徐二叔怀里,高声嚎叫,“徐老二你个混账杀才!好端端同我动起手来,老娘跟你拼了!” 夏氏哭累了,正在屋里坐着喝水,乍一听外面的动静觉得还挺安慰,老二还是有几分孝心的嘛。 只是庞氏尖声哭喊太聒噪了,叫邻居听了笑话。 于是一脚踢倒凳子,“哭哭哭,哭什么?还不赶紧进来说话!” 听着老娘中气十足的嗓音,并不像从地底下传来的,徐二叔这才品过味来,定是庞氏这婆娘与老娘起了龃龉,故意拿恶话吓他。 他悄悄松了口气,赶紧走进去问安。 夏氏叫他俩坐下,逼问到徐二叔脸上来,“大郎的婚事,你倒是管不管?当年如何在你爹和老大的灵前赌咒发誓来着?如今都忘了不成?” 徐二叔一愣,再想不到老娘问这个,支支吾吾道:“管,当然管。” 他也不是不想管,无非是没银子闹的,要是不缺钱—— “你两口且把心放回肚中,大郎花不着你们的钱!”夏氏一眼看破他的心思,口中带讽。 从徐文睿修葺宅院她就看明白了,坊间说他小子发了财是真的,侠义豪爽也是真的。 连夏木、高鉴书之流都能看顾周全的人,又岂会逼迫叔婶拿钱? 老二因着无法遵守誓言羞愧,又被庞氏挑拨的退缩逃避,反而看不清侄子的行事为人。 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夏氏竹筒倒豆子般,把孙氏要给徐文睿纳妾的事说完,气骂道:“我这老婆子耳背眼花的,你们两口也是个聋的?还是说,故意知道了当不知道,想看大郎的热闹?” 徐二叔和庞氏两人听得四眼懵圈,心说:这孙氏真不是一般人啊,徐老大在世的时候被她吃得死脱,听说在石家又是说一不二,现在竟还敢插手徐文睿的婚事,真是老虎嘴里也敢拔须。 第135章 孙氏心思 见他俩不开口,夏氏一屁股坐到地上,又开始拍着大腿哭死去的徐老头,鞋都蹬掉一只。 庞氏先开口分辩道:“娘,您这可是冤屈了我!我整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是伺候您老人家,就是操持家务,哪里有空出去听人倒牙磕嘴的扯闲话,谁个知道外面传的什么闻?” 徐二叔一听脸色黢黑,深觉得庞氏甩锅,家里就我天天出门,合着我就该听闲话、听不到便要挨骂? 夏氏一滞,本来当年娶庞氏过门,她还是很高兴的。老大分的财产多,老二分的少,庞氏家里做着生意嫁妆丰厚,正好有个帮补。 再者,庞家做生意,她打小耳濡目染瞧着也是个机灵的,哪知道进门就露馅,正经没什么本事,专会做些拈酸吃醋、小家子气的事。 夏氏一双昏黄的老眼死死盯着庞氏看,心想,你哪日不借口买菜偷溜出去逛? 不就是记恨大郎拒绝你侄女的婚事嘛,现在会揣着手瞧热闹了? 想想也是,大郎年纪轻轻得了功名,往后指不定能做个青天,你非要他娶杀猪家的小娘子,他愿意才怪了。 庞氏被她看的发怵,心虚道:“娘,听姚婆子说现在外面传得乱哄哄的,会不会影响大郎的婚事?这可怎么办才好?” 夏氏没好气道:“我一个老寡妇能知道怎么办?一会儿说自己没空出门不知道,一会儿又听姚婆子说传的乱哄哄,你二奶奶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我哪里敢不听啊。” 庞氏吓得一哆嗦,坏了坏了,漏嘴了,慌忙对徐二叔使眼色。 徐二叔一看她就觉得减寿,瑟缩了一下,“娘,这闲话咱们还得拦一拦。大郎气性大,知道这事闹开了可不是玩的。” 照徐文睿以往的鲁莽性子,一翻脸亲娘都不会认,万一气急了再给卢氏开个瓢儿 打杀人的恶名一传开,自己都要受他连累,儿女也不好说亲。 “知道闹开了不好,你早不提醒我?我就说卢氏那蹄子不是好的,一个寡妇成日里插金戴银、涂脂抹粉,怕是早就瞄上了大郎!” 夏氏翻了个大白眼,恨不得把卢氏叫过来大骂一顿。 庞氏忽的一拍手,“夭寿啊,娘咧!” 夏氏一听白眼差点儿没翻回来,“你娘才夭寿!” 慌得庞氏连忙摆手,辩白道:“娘,娘,我不是说您!我是想,这件事蹊跷,不像是卢氏一个人闹出来的事!她再风骚也不过是个孤身的寡妇,就算对大郎有几分心思,哪有胆量惹咱家来?” “别是孙氏见大郎出息了,想回来当个官家主母,没准还能叫大郎与她请个诰命哩,所以借着卢氏的事插手大郎内宅吧?” 徐二叔呆了呆,原是半点没往这上头想,此刻寻思一下说道:“这事除了孙氏也没有旁人,娘你想想看,大郎常在外头走动,街市上做买卖的哪个不识?寻常人哪个不开眼敢造谣生事?” 在升斗小民眼中,家财万贯也不如功名加身,大郎如今是端着衙门饭碗的人,走到哪里都被人高看一眼,孙氏想认儿子回来也就不奇怪了。 一个让丈夫蒙羞、卷走家财抛弃儿子的贱人,还想当诰命夫人? 夏氏岂肯给她这个机会,大郎要是请封诰命,也该是给她这个老祖母请才对! 她胸中登时扬起斗志,也不哭了,一骨碌爬起来把鞋穿好,吩咐道:“庞氏,快去生火做饭,咱们吃饱了去找孙氏那贱人算账。” 庞氏兴奋地点点头,自打进了徐家门,便被惯会装得楚楚可怜的孙氏压一头。 今日终要雪耻,真是大快人心!她扫了一眼在一旁傻愣着的徐二叔,乐颠颠淘米洗菜去了。 午休过后,夏氏精神饱满,领着庞氏直奔西桥头石家而去。 石家并不像外面看的那般风平浪静,石宝山是孙氏远房姑妈的独子,他一早就对孙氏有意,只不过家贫攀附不上罢了。 孙氏嫁了徐家十年,他还是光棍一根,每日挑个炊饼担子沿街叫卖,赚些铜子养活老娘。自从孙氏改嫁过来,拿钱与他赁下一小间店面,专一卖炊饼羊汤,日子才渐渐好过起来。 这也是孙氏能在家里说一不二的底气,但九年过去,她膝下只有个八岁的女囡囡,病殃殃的不甚康健,一年到头断不了药。 石婆母虽念着多亏孙氏救济,家境才慢慢好转,但她再体谅大度,时日多了,也会生出不满来。 总是拿着石宝山年长无后说事,时不时催促孙氏抓药看医,偶尔还使性子拿捏。 大约是觉得孙氏老蚌生珠无望,石婆母去年硬给儿子纳了一房小妾,逼着他宿在那边。 石宝山先还不肯,后来抵不过老娘寻死上吊地哭闹,半推半就去了偏房,没几个月小妾的肚子便鼓了起来。 孙氏恨男子薄情,却无计可施。 如今石家不指望她拿私房钱接济,靠着炊饼铺子的收入也养得起妾室,连带着石宝山的脾气也大了许多,面上敬意还在,背着人却不肯再对她做小伏低。 反倒是孙氏这边,为给女儿铺路说亲,今日拿一分银子随礼串门,明日拿两钱银子与女儿买药买补品,眼见着箱底越来越薄,而小妾的肚子又一日大似一日,心里好不焦虑。 她这头伤心,难免就想起徐文睿、徐文智兄弟来。 听闻大郎如今出息,又中武举又进衙门当差好不威风,若是当时留在徐家 啧!大郎那个脾气岂是容她回去的?只要他肯替囡囡撑腰,日后寻个好人家嫁了也行。 但当年离家闹得乌烟瘴气,大郎小郎两个不肯同石家来往,更不曾见过异父妹妹,兄妹几个的感情自好不到哪去。 可是,既对石宝山死了心,她便打定主意重拾母子情分,经常趁买菜买米的时候,走到徐家附近转悠。 徐文睿事忙,徐文智又寄居在私塾,家里惯常铁将军把门,孙氏正没机会,卢氏来了。 俩人一个假惺惺关心大郎婚事,一个娇怯怯自荐枕席,又许诺许多好处,当真是一拍即合。 夏氏和庞氏怒气冲冲地赶到石家的时候,正赶上小妾生的小郎君因病夭折,家里一片愁云惨雾。 石宝山四十岁才得个儿子,怀里没搂两天就凉了,心中滋味无法言说,伤心的一病不起。 孙氏百般宽慰夫君,心中却是如沐春风。 第136章 婆媳之斗 夏氏口舌厉害,年轻时颇具悍名,眉眼生的不错,只是膀大腰圆,一条身子能堵住半个门框。 她此番有备而来,领着儿媳庞氏堵在石家门口,连个蚂蚁都爬不过去,一开口便将孙氏骂得狗血淋头。 孙氏还在徐家时,极怕婆母夏氏,学得花言巧语将她哄着捧着,生怕她一个不高兴拿藤条打人。 “孙氏贱妇,你快与老娘滚出来!身为徐家妇的时候,夫君尸骨未寒你就勾搭野汉子上门,卷了我家的钱财私奔!” “可怜我那两个孙儿哟,打小儿缺衣少穿没人管,亲娘只图自己帐子里爽快,拿亲爹的钱去养那穷得只剩下蛋的野汉子 十来年了,提起这茬还让他弟兄俩羞臊的没脸见人!” “我那短命的儿子啊,往日你被淫妇哄着赚钱,死后做了绿头乌龟 她扔下两个孩儿跑了,现今又回来嚯嚯大郎的婚事,你怎也不把这贱妇拉到底下去说道说道?” “徐家祖坟冒青烟,几辈子积德才出了大郎这么个出息的孙儿,贱妇又过来害她名声。我呸!你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算哪个牌面上的人?我大郎的婚事轮得到你管?” 不多会儿,石家门口便堵了一群人,连临街的炊饼铺子都被挤得水泄不通,客官丢下汤饼,伙计丢下生意,都跑出来瞧热闹。 孙氏得到消息匆匆赶出来,一见到夏氏,登时心头一凉。 夏氏的话七分真三分假,真真假假混着骂,令她辩驳不得。总不能逐句挑出来,分说哪是真、哪是假吧,况且真话也不是好听的。 因此孙氏不敢答话,只管跪倒在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婆母这是哪里的话,我好歹是大郎小郎的亲娘,他的婚事我就说不得一句半句?” 夏氏扯着她衣襟,逼到脸上去问:“你是徐家妇还是石家妇?” 孙氏哭得头发散乱,悲切切避重就轻,答:“婆母,纵是我改嫁石家,大郎难不成就不是我的孩儿?他是我十月怀胎辛苦养下来的肉,做娘的挂心他,连问一句都不成?” 庞氏拿着一条粗硬的棒槌撑地,撇嘴道:“娘,你听她胡咧咧呢。若真是挂心大郎小郎,怎十年不登门?他弟兄俩这十年穿过你一丝针线?吃过你一碗热饭?” “呸!她个毒妇能有几分慈母心肠?便有,也是忙着给这头的奸夫生子呢。”夏氏唾骂。 几句话抢白的孙氏无言,不提自己如何拿卢氏算计儿子,只坐在地上抹眼泪,口中做小伏低讨饶,“我不该想见孩儿,婆母饶我一遭。” 她本就生的娇小美艳,哭啼啼梨花带雨,被夏氏这个大块头拎着衣领跪着,看起来好不可怜。 不知底细的人见了,都以为夏氏是个恶婆婆,纷纷议论道:“改嫁也是亲娘,婚事怎能不与亲娘言语一声?” 孙氏得意,越发哭的凄惨,泣道:“我知道孩子爹死了,您看着我气不平。但哪家小娘子二十来岁便守寡来着,我不过是趁年轻寻条出路罢了。” “婆母这会子找上门来吵闹,当着石家夫君的面半点活路都不与我留,分明是要我的命。罢罢罢,我便如你们的意死了算了。” 说罢,便要起身往夏氏身上撞,被夏氏松手闪开,又要回家寻菜刀抹脖子。 孙氏刚迈脚往门里走,冷不防被庞氏一棒槌敲到腿上跪倒在地,又被她扯着腿拽出来,笑道:“寻你娘的菜刀!你家恁厚的砖墙,瞧着便是个结实硬朗的,不如一头撞过去了事!” 惹得围观邻人哈哈哈大笑起来。 孙氏既羞且痛,顿时泪如雨下,“奴也不知你们羞辱我到底为了哪桩?我给徐家生养两个儿郎,十来年的操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们竟如此狠心逼我去死,往后见了大郎就好与他交代不成?” 夏氏一斜眼,粗声道:“要个屁的交代!大郎听了你同卢氏的谋算,恨不得亲来同你算账,贱妇往后休要再提他的名字!” 夏氏目的是让孙氏知晓厉害,除去被她谋算的麻烦,本意是不欲将卢寡妇的名字同大郎牵扯到一块的,免得谣言越传越远,因此只含含糊糊说了缘由。 孙氏心里叫苦不迭,卢氏这个坏事的婆娘,必是提前将事情漏了风声出去,想借此把自己同徐家绑在一起。 做官之人爱惜名声,若人人皆知徐大郎同卢氏有私,又过了婆母的眼,不纳回家岂不是始乱终弃? 却不想徐家根本不在乎什么狗屁名声,直接寻上门一顿打闹,反把孙氏过往不堪之事翻个底朝天,说给街头巷尾的闲人嚼舌根。 孙氏无法辩解,嚎啕大哭起来,又说往后会帮着照料大郎小郎,与他们收拾房屋娶新妇。 夏氏一听,这婆娘果然打着回徐家做官眷的主意,怒不可遏骂道:“扯你娘的屁,我徐家长孙如今出门千呼百应,还要你个贱妇照料?” 说着,夺过庞氏手中棒槌,对准孙氏便是劈头盖脸一顿乱敲。 大门口闹成一团,院里的石家母子吓得腿都软了。 他们花用了孙氏的钱财是真,虽她说是自己的嫁妆,但她农户出身哪个不知? 别说孙家家底薄,便是厚也轮不到给她,家中四个兄弟,倒有三个半光棍,时不常还来寻姐姐要钱买酒。 这两年,石宝山早就听说徐家大郎长成一条威武好汉,凶神恶煞地跨着三尺长的腰刀巡街,眼睛一瞪就能把胆小之人吓去半条命,哪个敢惹? 他一直安慰自己往事已矣,心中还侥幸孙氏改嫁时,徐大郎岁小不记得事,只盼他永远也别想起来。 谁知孙氏胆大包天,竟还敢背地里去招惹徐家的是非。 “孙氏心里念着前头的儿子,哪有你的地方?她妇人家这般丢乖出丑,坏了名声,以后囡囡哪讨得到好郎君?” 石婆母死了亲孙心里不痛快,一直疑心是孙氏背地里闹鬼害的,趁机下眼药。 石宝山也很不喜孙氏背着人去徐家,想到徐宝礼在世时魁梧人才,心里莫名的醋意。 想出去骂走夏氏那恶婆子,一想徐家兄弟又生生忍了下来,只瞪眼道:“她这是吃了豹子胆,敢惹徐家恶妇上门骂街,回家我必说她。” “在门口吵嚷成什么事,生意都不得做。你不要怕夏氏,只管出去把孙氏叫进来,散了众人。” 石宝山白着脸对老娘道:“我不是怕夏氏老妇,只怕她是受徐大所托故意找事,我出去岂不正中圈套?” 话没说完,被石婆母啐了一口,继续走去大门口听壁角。 第137章 鸣金退兵 孙氏嫁过来带着好些金银,又肯接济石家,故而石婆母初时还收着些脾气,不敢以姑母、婆母的身份压制,更不敢十分使唤她。 她生得又好,性子温柔体贴会哄人,哄得夫君千依百顺无有不应。 俩人床帐里夫妻和谐,日日睡到日上三竿才肯起来,坐在镜前涂脂抹粉,调换衣裳。 拾掇好出门已是中午,别说洗衣做饭,反倒支使着石宝山倒洗脚水呢,长此以往石婆母哪能忍得了? 不过,但凡石婆母看不过眼说几句,孙氏自有办法哄得石宝山心疼她,跑去同自己老娘拌嘴。 “孙氏娇养惯了,哪里会做这些粗使活计?不是她,家里能盘的下铺面做生意?多赚些铜子,您每日也能吃二两好酒,岂不快活?娘不要再同她拌嘴生气,凡事多担待些吧。” 气的石婆母拍着大腿哭骂儿子不孝,“毒妇,前头夫君没死透就倒贴勾搭我儿,不生蛋不干活,每日涂脂抹粉打扮得跟个妓子模样,专会哄得我儿做不孝子。” 孙氏听了又坐在窗前抹泪,抽抽搭搭对石宝山说:“表兄,不怨婆母生气。是我笨手笨脚做不好家事,叫她老人家操劳了。不如,你还是放我去了吧,另娶一房强壮勤快的来,支应家务。” 看着眼前垂泪的美人,粉颈低垂,纤手细腰,好似西子般惹人怜爱,躺在帐里又风情万种。 石宝山再想想隔壁邻居粗壮勤快的婆娘,身板比自家老娘还宽,吃饭也抵得过个男人。 扭了扭脸道:“表妹勿说这话,你走了,不是要摘我心肝?我娶你不是烧火做饭的,等我去同娘说,眼下先叫她凑合着做一阵,等店里营生好了买个粗使丫头,岂不是两全?” 这些话说到石婆母耳中,气得仰倒,连姑侄情分都抛舍了,一边骂骂咧咧做饭洗衣,一边咒孙氏的祖宗八代不得好死。 逍遥的日子过了七八年,直到去年石宝山纳了小妾莲花之后,孙氏的日子才渐渐难过起来。 今日,夏氏找上门,把憋了十年的一口恶气尽使出来,下手着实不轻。 石宝山惧怕徐家兄弟不敢出去阻拦,石婆母又乐得看笑话,只有囡囡跑出来,扑在她娘身上哭得差点没断了气。 孙氏包着眼泪忍了,心知卢氏这事做的鲁莽,自己高估了自己在大郎心中的份量。 示弱道:“既是大郎不愿认我这个亲娘,以后少往来便是,还请婆母去了吧,好歹与大郎留些脸面,别叫外人看笑话。” 庞氏见她婆婆把孙氏揉捏的尽够了,赶紧接口,“孙氏,你既嫁入石家,只过你的安生日子便罢,不要再乱嚼我徐家不好的话来。若再叫我们听到一字半句,来的就不是娘们了!” 又对夏氏挤挤眼睛,“阿娘,时候不早,我们还得去那家分说个清楚。” 夏氏也不是个傻的,知道打狗莫入穷巷的道理,目的达成便可鸣金退兵。 于是把棒槌往地上一丢,理一理衣襟,昂首道:“带路。” 其实,婆媳俩是怕石家有人出来为孙氏出头,互相搀扶着,一道烟走了。 孙氏遣散围观众人,回家冷着脸不理石家母子,只闷在屋里恸哭。 抬眼看见石宝山灰溜溜进来,嘴里蛄蛹几下攒足了口水便啐了他一脸,尽力推搡出去。 石宝山自知理亏,在窗前门口没头苍蝇般乱转,只不敢再进去分辩的,后来把女儿推进屋去安慰她。 石家囡囡只有八岁,知事又不知事的年纪,见她娘额角肿了一大块,发鬓也散了半边,瞪着一双泪眼说:“阿娘,好痛。” 孙氏一下子又哭起来,拉着她的手包在自己手心里,爱怜道:“只要能得你兄长几分怜悯,将来提携你说个好人家,阿娘受什么苦都不要紧。” 活到现在她才算活明白了,什么男人都靠不住,只有子女才是自己的依靠。 但大郎小郎对她怨怼已深,轻易不好解开心结,再者她又不能弃了这头再回徐家,只能把心思放在囡囡身上,指望她将来得个好夫婿,顾念亲娘一二。 囡囡懵懵地抽泣着,“我不要离开阿娘。” 孙氏安抚她几句,开箱翻腾卢氏近日送来的东西:几块鲜艳尺头,两个银戒子,一枝珍珠攒花鎏金簪子,再有几包糕饼干果已经进了众人肚中,想了想又收回箱笼里放好。 口中讷讷骂道:“肚中盛不住二两油的东西,好好的一桩事被她搞砸。且不说徐家老妇如何收拾你,老娘都不能饶了你!” 石家门口大乱时,恰好乌衣巷前街姚婆子的儿子姚三郎正在隔壁起粪坑,捏着一柄钢叉看了一场热闹。 耳中留意到夏氏婆媳提到“卢氏”二字,住在石家这一带的人不知卢氏是谁,姚三郎却是知道的。 想到卢氏丰腴白嫩的身子,他眼睛眯了一眯,得了个主意。 当下也不起粪了,拎着粪叉飞也似地跑到卢氏店里,笑嘻嘻伸手讨钱。 “卢娘子,拿二十个大钱来,卖你一条好消息。” 卢氏擦拭货架的手一顿,扫了他一眼,笑道:“姚郎君莫不是在消遣我?奴家能有什么好消息?” 姚三郎见她姿色妩媚,嘴角不由带出一分笑意,慢慢挨蹭过去低语,贱贱笑道:“这句话管教你避开一场祸事 不拿钱也行,晚上与我留着门。” 一股粪臭扑鼻而来,卢氏嫌恶的避开他,疑惑道:“你起粪起糊涂了?敢来我这里消遣?都是街坊,别让我叫你娘出来说道说道!” 姚三郎咧开嘴笑,又凑近一步,大着胆子捏住她的手,“我娘巴不得你给我留门哩,咱们两家并一家岂不是大喜事?” 姚婆子生有三子,唯有老三长的丑陋弱小,家里又拿不出重金聘礼,而立之年尚无人肯嫁,愁的她白了头发。 卢氏正要破口大骂,忽心念一动想到“祸事”二字,忍着恶心问道:“到底是什么祸事?好三郎你快说出来叫我知道,这里有二十个铜子与你做好处。” 姚三郎见她上路,淫笑道:“我如今不要铜子了,要你。” 早就看出来这小寡妇不是个老实的,平日装的一本正经,他稍微靠近一点就吱哇乱叫,实则早跟隔壁徐大勾搭到一处。 嘁,与徐大那般浪荡子为妾有什么好的,何不嫁给他做个正头娘子,他比徐大又不少什么。 第138章 换了手段 姚三郎边说边冲着卢氏挤眉弄眼,猥琐地笑起来。 卢氏再也绷不住,甩开他臭烘烘的手,大怒道:“呸呸呸,你个杀千刀的乱扯什么混言乱语,平白污了我清白名声!趁早离了这里,别叫我喊人打死你个老不羞的!” 姚三郎不防备,被她甩的一个趔趄,登时心头火起,指着卢氏鼻子骂起来。 “淫妇,早就背着人同隔壁街坊勾三搭四睡在一搭儿,又装什么清白贞洁?” 徐文睿自幼习武弄棒,又爱同街头浪荡子们厮混,行事很有几分匪气,姚三郎不敢正大公明说他名字,只含糊带过。 卢氏一惊,预感不妙,叉着两只手推他走,“休要纠缠,我不与你磕牙。” 又与丫鬟小喜字儿使眼色,叫她来关店门,“今日晦气,做不得生意,趁早歇了吧。” 姚三郎拉着柜门不走,立着眼冷哼,“你还想同孙氏算计着,给隔壁当官差的做妾?奈何人算不如天算,休要做白日梦了!” “我有句好话说与你,夏老婆子眼见着就要过来,你若是依了我,少不得出个主意帮你打发了她去!若是不依,好赖便由你!” 卢氏呆了半日,方回过神来他所说的“睡在一搭儿的隔壁”是徐文睿。 这事虽是她悄悄放出风去,目的不过是让婆娘们背地里说两句,又故意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侍奉了孙氏几遭,叫大家做个见证,免得孙氏日后反悔。 想来徐文睿不能不顾亲生母亲的脸面,落个不孝顺的名声,最终会同意的。 况且是白得的娇娘,他又不亏什么。 风流佳话这种事,本就要弄的模模糊糊,留给人猜疑的余地,哪能同姚三郎这等闲汉公开议论起来? 卢氏顿时羞臊的满脸通红,她心中有鬼,又疑姚三郎怎会知道的如此清楚?必是另有算盘图谋自己,一扭身趴在柜台上哭了起来。 “我孤儿寡母无依无靠,不过是任人嚼舌根罢了。日后便是改嫁,也得正经请媒人上门提亲,怎肯做这般没皮没脸的事?家里有小郎读书,名声要紧,只求三郎饶了我吧。” 姚三郎笑了,“我饶你容易,夏婆子可饶过你?你平白污了她心尖尖的名声,不讨一顿好打说得过去?” 孙氏想起夏婆子凶神恶煞的模样,腿便要哆嗦打摆子。 这老妇不是懒得管大房的事吗?经常月余不见她来乌衣巷走一遭,怎这回倒动作起来? 不妨事不妨事,婚姻都要凭父母做主,孙氏虽同徐文睿有些龃龉,但母子之间哪有隔夜的仇? 本朝圣上最注重孝道,徐文睿要走经济仕途,再恶也不会没良心不认亲娘的,想来最终还是要同孙氏重归于好。 只要孙氏站在自己这边,夏婆子也没甚可插嘴的。 想到这里,她心里又重新燃起希望,哭道:“红口白牙,姚郎君不要拿话恶心我,捉贼拿赃,捉奸成双,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同徐大厮混来?” 姚三郎听她这么无耻抵赖,怒道:“我知道你是铁嘴钢牙,不见棺材不落泪!今日我只把话扔这,看你得罪了夏婆子能有甚个好下场。” 说罢,他一扭头走出去,将门板摔得山响。 走了一截又不甘心,悄悄踅回来,揣着袖筒立在街角看热闹。 卢氏不好容易撵走他,慌乱着把门口支着的摊子往屋里搬腾,要关店门避开夏婆子。 未几,果然见夏婆子带着庞氏,拎着个大棒槌雄赳赳走来。 卢氏在门缝里张望着,吓得心肝脾胃肾都在肚中抖,摇着小喜字儿的手直哭,“夏婆子凶悍,又等不及叫孙氏来做主,这可如何是好?” 小喜字儿虽给她出主意搭上孙氏这条线,却是拿夏婆子没办法的,只好用手掩着脸陪她一起哭。 别看夏婆子岁数大,腿脚倒快,几步便赶过来,站在卢家门前看着紧闭的门板,喝道:“贱妇必是提前得了消息,龟缩着不敢出来。” 庞氏纳闷儿,“阿娘,石家离着这里十几里地哩,那边人又不识得她,谁会跑这么快报信?” 莫非卢氏还使了眼线盯着她们不成? 夏婆子拿眼张望一番,见姚三郎慌脚鸡似的转身往家走,起粪叉都忘在墙根底下,便冲他背影狠啐一口。 “一块臭肉,倒引得三道街的蝇子乱嗡嗡!不要脸的夯货,惹急了老娘,连肉带蝇一并捏死!” 姚三郎听这话就知卢氏要遭殃,以方才孙氏的惨状来看,夏婆子一出手,卢氏也少不得肉皮子受些折损。 他不敢得罪徐家,想要一走了事,到底不忍心不管她,最终还是跑回家爬上房顶悄悄看后街的动静,手里捏着块碎瓦片,想着若是混打起来,或许可以浑水摸鱼帮卢氏一把。 别说他,连庞氏都以为婆母会比照打孙氏的份量,也给卢氏来这么一顿棒槌炒肉。 她卷了卷衣袖,粗声道:“阿娘,要我踹开门吗?” 里面的卢氏用后背死死抵住门板,安静的流着眼泪,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蠢货,你踹人家门干嘛?坏了不要你赔银子?” 庞氏怔住,不踹开门,难不成还等着卢氏亲自开门请你进去打她? 她捏着卷了一半的袖子,都不知该不该继续卷了。 夏氏鼻子里哼了一声,孙氏与卢氏不同,有一层母子关系在,孙氏勉强算是自家人。 她不指名不道姓的,只说孙氏插手前夫家事打她一顿解气,料定她们发憷大郎,不敢报官的。且石家住的地段偏僻,街坊邻里不知徐家内情,传不出什么闲话。 但卢氏可是住在徐家隔壁,双方吵闹起来,一个言语不防,让街坊们误会大郎同这贱妇有了首尾,那可大大不妙。 再说了,散播流言这事死无对证,贱妇若恼羞成怒,说不定报官告她打人。 大郎此时又不在家,哪个去衙门里捞她?岂不是白受牢狱之苦? 是以,夏婆子不吵不闹,从衣襟里解下帕子,铺在卢家门口的门墩上坐下。 吩咐庞氏道:“家里新修的院落,无人看管不行,我往后便搬过来与大郎看房子。你家去,收拾了我的衣裳被褥,叫三郎送过来。” 说完轻蔑的扫了一眼卢家门,老娘不打你不骂你,老娘堵死你! 叫你日日做不成生意,看你吃风屙屁! 庞氏这才品过味道来,婆母这是换了手段。 她心里为卢氏点了根白蜡,又暗下决心往后要小心服侍婆母,免得她想什么花样对付自己。 反正已经看过孙氏丢丑,庞氏便心满意足地回家,收拾夏婆子的衣裳被褥去了。 姚三郎听不清她们说话,只瞧见夏婆子坐在卢家门口半阖着眼打瞌睡,而庞氏却眉开眼笑的走了。 他心里老大纳闷儿,捏着的瓦片没派上用场,英雄救美这一出戏算是唱不成了。 第139章 岳丈恼了 日薄西山,落霞满天。 夏婆子在卢家门口坐到伸手不见五指,方才回徐家歇了。 从此以后,每天天不亮起来烧火做饭,吃完就坐在卢氏门口纳鞋底、缝补衣裳,连午饭都叫庞氏送过来在这吃,不熬到天黑不回家。 好在天气渐渐暖和,万木复苏的季节,街上晒太阳闲聊的老妪们不知凡几,乍一看她坐在这里也不算突兀。 只苦了卢氏,不敢开门做生意不说,连买菜都要做贼一般从后门溜出去。 她叫小喜字儿去了石家两遍,都不曾见到孙氏人影儿,知道这是要变卦毁约,气的咬碎银牙也无法。 先前两人往来,仅是口头之约。就连送钗布吃食,也可说成是女人家交好的往来礼节。 没有立下字据的事,就算翻了脸也讨要不回来的。 况且,此时同孙氏闹掰没有任何好处,倒不如暂且留几分情面。 卢氏眼下着急的是如何撵走夏婆子,重新打开门做生意。 住在上京城不比别处,虽不要缴房租,但哪一日不要买米买菜?就是一担井水也要花两个铜子! 拼着不要脸面挨夏婆子一顿打,也要把这瘟神送走的。 因此过了几天,卢氏悄悄开个门缝,把嘴贴过去,赔着笑脸叫夏婆子奶奶,哄她离了这里。 “是奴错了,不该与孙氏传闲话,真的错了。请夏奶奶体谅我对大郎的一片真心——” “谁个管你真心假意?臭嘴往后休要提我大郎的名字!再他娘的到处胡咧咧,我先带人打砸了你家!” 夏婆子一边抻着线纳鞋底子,一边嗤笑,才五天八天便放你出来,当老娘是个傻的? 拦着门,一是不叫她做生意,二是为了扭转谣言局面。 先时坊间乱传卢氏与徐大郎私交甚好,是孙氏为儿子选中的妾。 如今却转了风向,原来这事同徐大郎压根无半点关系,是卢氏不知羞臊缠磨孙氏,自荐枕席与人做妾,孙氏和夏婆子都不同意呢。 没办法,孙氏好歹是大郎亲娘,夏婆子还得忍着恶心往她脸上贴金。 等卢氏被放出来已是个把月之后,听到这些传闻几欲羞死。 一直以来,她都想改嫁到富裕清白人家,清心寡欲的面上功夫做的足足的,如今却翻到了臭水沟里。 早在堵门的第二日,夏婆子便叫徐二叔与张溜儿送了信,催着徐文睿快些回家张罗婚事,免得孙氏等人又生事端。 张溜儿再没想到,夏婆子竟是个如此雷厉风行的性子。 他原指望着,趁等回信的功夫好好逛一遍上京城。却不想,连客栈门口的夜市小食街都没有吃遍,他就要打马回转了。 徐文睿接到回信笑得直打跌,他就说嘛,娘们儿起的事,还得娘们儿去了结。 若叫他回去,不管是怼孙氏,还是骂卢氏,场面都太难看了。 祖母真是威风,一人斗俩,一战成名。 这段时间,他忙着追缴丢失的碎金,只送了一张字条说过几日与她解释,到现在已经五六日没有见过宋姝,不知她是否还在生气? 虽不知程征幕后被谁指使,好在又从他郊外的私宅里起出不少碎金,这十多箱赃物总算对朝廷有个交代。 余下的事留给明太爷同黄顺慢慢追查,徐文睿打算护送碎金返京交差,然后请祖母她老人家亲来宋家提亲。 夏木听他对着信纸嘿嘿嘿嘿傻笑,狐疑地扫了他一眼,问:“可是宋娘子写信说想你?你许多天不曾去宋家看望,老丈人有个不恼你的?当心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人家可还没松口哩。” “唉哟。”徐文睿得意道:“我俩的婚事,就算没有十分准,怎么也有八九分准。哪能因我几日不去,就生了变故?” 又寒碜夏木,“叫我说,你有银子别总花费在女人肚皮上,至少把家里的破瓦房翻盖两间,不然娶了婆娘安顿在哪里?” “哥哥这话说的差了!我的银子不只花在女人肚皮上,还花在兄弟的酒盅里!” 夏木跳起来,一把扯住徐文睿衣袖,不由分说要拉人去食肆吃酒。 徐文睿不愿醉醺醺去宋家,笑着挣脱他,“我先去宋家,回来再陪你吃酒,还有些事请你搭把手作成。” 夏木听他这样说,心知必是有要紧事,遂松了手,“哥哥有话直接吩咐,什么请不请的,兄弟间不多说那些废话。” 徐文睿一拱手,转身出门先去糕饼铺子,买了宋姝爱吃的桂花芋泥糕、宋锦宽爱吃的松子糖,又走到西街称了半斤好茶饼与宋秀才点茶消遣。 其实,还真叫夏木说个正着,宋秀才确实恼了。 他倒不是摆架子叫徐文睿过去侍奉,而是因着纳妾的事一直无人解释生闷气。 每日对着宋姝念叨数次,“你到底送了信不曾,徐郎君怎还不过来?” 初时,宋姝还为他想出各种理由辩解,一连四五日不见踪影,连她心里也没了底气,难免有些闷闷不乐。 宋秀才见女儿忧愁,又心疼起来,反过来宽她的心。 “许是衙门事忙,听说那案子是圣人亲下的旨意,不尽心尽力哪能行?左右咱们无事,多等几日无妨。” 杏林坡的诗会连开两天,锦服公子簪花,珠钗女娘执扇,作诗联句,熙来攘往,好一派繁华热闹。 连宋锦宽这等稚童们都被夫子带去见世面,宋家父女俩却失了凑趣的兴致,只专心整顿新宅、布置绣坊。 出门行走途中,宋姝见桃溪江水云绕雾濛,两岸柳树新芽舒展,有不少青年郎君同小娘子踏青游玩,个个面上笑意浅浅,一副天真烂漫模样。 她终归是十几岁的小女子,既有些羡慕人家鸳鸯相对,又颇有些伤怀:徐文睿这厮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偏生他是衙门公差,办案行踪不定,宋姝又不好大喇喇去找他,生怕耽误了差事令他受上峰责罚。 这日,父女俩又是赶着天黑到家,却见一人侯在门口,脊背挺拔,一袭青衣木冠尽显风姿。 不是余归舟又是哪个? 似余归舟这等人才,正是宋秀才心中理想的后辈子弟模样:虽贫穷但不自卑,虽才华斐然却不卖弄,待人宽容且厚道,言谈举止自成风华。 “这样晚了,余郎君可是有要紧事?” 宋秀才推门请他进去,又责怪道:“夜风凉,怎也不进去坐着等?” 余归舟淡淡一笑,先向宋秀才行后辈礼,又对着宋姝点头问候,方答道:“晚辈略等片刻无妨,有些许小事恐要劳烦宋公帮忙。” 说着,他终是按捺不住心头雀跃,眼尾悄悄飘向宋姝:多日不见,她仍是梨涡浅笑,一双猫眼似的眸子灵动娇俏。 但,不知是不是错觉,宋姝对他似乎多了几分疏离。 夜色渐浓,宋姝未曾觉察到余归舟的目光,只单纯觉得自己将是徐家妇,下意识的与他拉开了距离。 第140章 徐大泛酸 宋家院里堆了许多杂物箱笼,有宋秀才从平山带来的,也有宋姝在桃溪置办的,零零散散装起来有只大板箱,预备着明日搬到新宅。 连角落里养的花草都被一一搬到了石桌上,花叶枝条挨挨挤挤,颇有几分热闹的趣味。 丹秋正带着牛牛往箱笼上面盖油布,怕被夜里的露水打湿了。 见有陌生男子在场,两人齐齐行礼后低头避过,同去厨房拾掇晚饭。 “老爷,姑娘,晚饭片刻就得,奴先给您端水洗手吧。” 王娘子迎上来,接过绿春手中装零食、清水竹筒的挎篮,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小院被老梅、石桌占了半边,余下的空地又被箱笼堆得满满当当。 众人虽往来忙碌却脚步轻盈,一派安静祥和,显见是被主人家认真调教过。 余归舟有些讶异,正月里带郑浤寻宋姝的时候,这里尚且房舍空旷落寞,短短时日怎就这般勃勃生机起来?可见宋姝是个颇懂生活情趣的女子,且颇善理家。 不等多想,宋秀才便洗了手回来,笑邀他进屋喝茶,“左右无事,余郎君留下喝杯清茶再走。” 余归舟自是无有不依,陪他进屋坐下,顺便把求租房屋的目的说了,这是早前宋姝答应过的。 宋秀才对此等杂务向来不多关注,反怜他少年失怙,又有病母弱妹要照顾,十几岁能独力承担起养家重担,已是难能可贵。 余归舟对他态度极为恭敬,先前两人在随缘书局攀谈过几次,心中爱慕他博学多才、又善书画,言谈中不免带了出来。 宋秀才捋须浅笑,谈及他倾注数年心血的书画领域,纵使已是不惑之年,仍忍不住似个少年郎,面有洋洋得色。 他二人相谈甚欢,宋姝便扭身去了厨房,却不知余归舟灼灼的目光随着她的背影走了许久。 徐文睿先前到宋家来,还要在门口踌躇徘徊半日,怕被宋秀才见怪。 自打陪宋秀才吃了一回酒,听他叫了一声“我的儿”,同宋姝的亲事几乎板上钉钉,遂厚着脸皮当自己是宋家人,开始明目张胆上门探访。 今日得了空闲,又有祖母回信在怀,他买了糕点茶叶,顺手又在桃溪集市拎两只油汪汪的板鸭,兴冲冲走到七弯巷来。 “阿爹,姝儿,你们快出来瞧瞧,我买了什么来?” 等不及进门,徐文睿便扯着嗓子叫嚷起来,带着一股子弟兄们之间久别重逢的兴奋。 宋秀才听得眼皮子跳了又跳,忍不住侧首看了看身旁沉稳淡然的余归舟。 “徐郎君,您怎有空过来了?” 宋姝丢下厨具走到门口,善气迎人,好像压根不知道他会过来的样子。 徐文睿挠头,闹什么鬼?不是你前几日递信让我过来解释的么? 然而询问的眼神得不到回应,他只好扭头看向绿春,想得些提示—— 这妮子却只丢给他两个翻过面去的白眼仁,手里不知为何攥着条大棒槌,却又不见有洗衣盆。 宋秀才抬了下眼皮,在屋里温声问:“姝儿,是哪个来了?” 徐文睿 他莫名有些腿疼屁股痒,将手中板鸭等物交于绿春,假作斯文答道:“伯父,是我。” 摸了摸怀中书信,昂首挺胸走进屋,还没看清老岳丈的脸色,先看见一位真的斯斯文文坐着品茶的少年书生。 书生微微眯眼,白瓷盏被他修长的指尖擒住,似乎同他如玉般白净的手融为一体。 宋秀才则盘腿坐在桔梗编织的软垫上,面前矮桌摆放着茶炉、茶磨、茶刷、茶筅等各色茶具,正聚精会神做茶。 见他进来,少年书生抬头颔首,微微致意,却没有开口说话。 徐文睿不知怎地升起一种强烈的危机之感,但又不愿坐下听他们讲茶道、茶经那些酸事,就站在宋秀才背后看了片刻,等他点出一盏山水丹青,便拍手叫了句好。 惹得那两人俱是抬头看他,一副不解模样。 徐文睿笑笑,觑个空溜出来,凑到宋姝跟前问:“姝儿,那个是你家什么亲戚?” 宋姝稍稍离他远一点,回道:“不是亲戚,他是青桐书院的学子,要租我家这院落。” “租就租,阿爹何必留他吃茶?拿个盏子摇来点去费好大功夫,不如吃酒来得痛快。” 徐文睿厚着脸皮走近一步,歪着嘴冲宋姝笑。 其实,他虽不爱品茶,也知这是本朝盛行的风雅之事,轻易不该说出这等无知贬低之语。 更何况,明知宋秀才喜欢的紧,又岂敢讨嫌?又怎会买了好茶饼送他? 只不过看那少年书生气质温润如玉,仪态优雅端坐着同宋秀才品茶论经,他不肯承认心里有些酸楚罢了。 宋姝哭笑不得,分明是你自己不会,反倒说人家不痛快,就没见过这等厚脸皮的人。 悄悄伸手拧在他手臂上,又硬邦邦拧不动,娇嗔道:“悄声些吧,仔细爹爹听了不喜。” 本就铆足劲要同你算账,反倒惹他不快起来? 徐文睿贱皮子,被她捏的全身麻酥酥的,跟在身后进了厨房,绊手绊脚地端锅拿碗,酸溜溜说些幼稚吃醋的话。 气的宋姝撵他,“你少嚼口舌,等客走了咱俩再算账,先到屋里等着吃饭吧。” 徐文睿赖着不肯走,他看见屋里那俩人就眼睛疼,哪如守着姝儿快活? “我几日不来,阿爹可是生了气?” 他早就看出宋秀才满脸的不悦,就留了心。 “倒不是因着你不来生气,是为了那位卢娘子的事。” 宋姝搅动瓦罐里的鸡汤,语气轻松,竟是一副不甚在意的表情。 “你不生气?” 宋姝没有回答,同他解释道:“两姓结亲大事,长辈们互相打听是极常见的,你莫要同爹爹恼了。” “我怎会恼。” 徐文睿语气轻柔,若是这样就要恼,也该宋姝先恼他才对。 毕竟早在两个人相识之初,他已把宋家祖上三代查的明明白白。 摆手把绿春撵出去,这丫头今天总是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盯着他,倒好似他刨了她家祖坟。 徐文睿从怀里摸出书信,正色道:“这是京中祖母的来信,你一看便知根由。说到底,卢氏之事还得怪我——” 宋姝拿着汤勺的手一顿,心跳猛地漏了一拍,生怕他说出自己不想听的话。 “怪我生的太俊俏,又年轻有为,引得十里八乡的小娘子们寝食难安,恨不能一窝蜂贴上来——” 吧唧,哎呦。 被宋姝举着汤勺敲了一记额头,斥道:“少贫嘴,还不快拿信与我看。” 第141章 解释缘由 徐文睿把信笺递与她,然后蹲下来烧火,又把窝在旁边烤火的狸猫揪起来搂着,低声道:“我确实不知上京闹出那等闲话,对不住。” 宋姝目下十行,大略知晓了事由,扭头提醒他,往后须得避讳男女大防—— 就见这货眨巴着眼皮,一手撸猫,一手托腮,可怜又忐忑地望着她。 “我和小郎自从没了父亲,日子就过的潦草起来。” “因母亲改嫁的太快,人皆疑她早同石大郎有私。闲话传个几遍,竟说小郎许是他的亲生子。祖母生了怨气,既恨母亲,又烦小郎,逢年过节都不愿叫他去吃饭。” 徐文睿低头捏了捏猫耳,蔫蔫道:“不管小郎是谁之子,我同他都是一母所出。谁不要他,我也要他,所以年节时我便不去二叔家凑热闹,兄弟俩凑合过算了。” “夏木的祖母,先时在家里帮忙带小郎。自她走后,我们哪里会做饭?要么煮锅白粥吃一天,要么走到街上买些汤饼馄饨。过年不过多割一刀肉,切碎了放到盐水里煮煮就捞出来。” 徐文睿仰头望着她,想到心酸好笑之处,眼中起了水雾,“有时候肉还夹生,小郎馋嘴想吃又咬不动,急的直哭。” 他们兄弟所受种种伤痛,似乎都同孙氏有关。 但夫死改嫁,按规矩两个儿子要留在徐家,母子分离不可避免。 站在孙氏立场去想,一切又似乎顺理成章。 他不想怨恨母亲,更不喜欢像孙氏那般娇弱哭啼的菟丝花,不喜欢夫妻俩互相算计、大难临头各自飞。 所以,不管是守寡的卢娘子还是杀猪家的庞小娘子,于他来说都没什么分别,总之就是不想同女人打交道,更不会主动招惹女人。 同宋姝的相识,纯属意外。 一见面,他就对她起了好奇之心:原来女子遇到困境并不都是爱哭的,还敢半夜刨亲娘的坟墓,敢看他杀人。 因好奇而探究,因探究而了解,又因了解而心悦。 若是宋姝知他此刻心中所想,恐怕又要啐一口:谁刨亲娘的坟墓来着? 然则,她心中只有疼惜,觉得心尖被紧紧揪住一样难受,轻轻握住徐文睿的手,刚唤了一声“徐郎”又哽住。 她实在不知说什么好,说什么才能抚平他心中被亲母所伤的疤痕,只能伸出手臂将他和狸猫一起轻轻搂住。 徐文睿不防宋姝如此,心中又惊又喜又酥又麻,两腿抖抖险些跪倒在地上。 “别,别这样。” 他面红如煮熟的虾子,想伸手回抱她,又怕唐突了佳人。 还怕宋秀才看见了,会伙同绿春,拿了大棒槌把他当成登徒子打将出去。 宋姝泪眼婆娑,两臂无意识地越收越紧,夹在两人中间的狸猫终不堪忍受压力,喵呜一声奋力挣脱跳下地,跑得不知踪影。 两人噗嗤笑出声来,都觉得自己很傻。 宋姝揉了揉眼睛,转而满脸笑意,“往后年节,我来为徐郎烹肉煮汤,咱们同爹爹、小郎们一起庆贺。” 徐文睿了然,心中甜意荡漾,没头没脑问了句,“姝儿不会那样,对吗?” 不会背叛他的情意,不会抛弃他们的孩儿。 她知他问的是什么,笃定的说:“定然不会。” “徐郎君,怎还不过来用饭?” 宋秀才已经收了茶具,等着徐文睿过去开饭。他一贯斯文儒雅,难得大声喊人。 徐宋二人相视而笑,好像两个瞒过大人做了坏事的小孩子一般。 宋姝皱了皱俏丽的小鼻头,软软说道:“你啰嗦这许多话,又令爹爹等得着急。” 责备之语带着笑意,在有情人耳中便成了情意。 徐文睿嘴角咧到耳根,被宋姝推出去,“快去,饭吃冷了会肠胃不适。” 正堂已收了茶盏,如他所愿开始吃酒,得到疼惜的男人意气风发,侃侃而谈,神采丝毫不输青衣书生。 夜风习习吹乱了宋姝的发,有一绺垂下来遮在腮旁,她伸手抿到耳后,开始期盼上京城的日子。 祖母她老人家,不像先前想的那般凶恶,倒还有几分可爱呢。 宋姝命绿春送了几碗鸡汤进去,自己便带着宋锦宽同丫鬟们一起在厨房用了晚饭。 家里地方小,实在是拆分不开,许多事只好凑合着,等下旬搬了新宅再讲究规矩也不迟。 宋秀才有了些酒意,在饭桌上夸女儿手巧善厨,肚中煲汤养生的方子无数,便是开间汤铺也使得 夸着夸着,又瞪了端着汤碗一气饮干的徐文睿一眼:他聪慧无双的女儿,偏生许给这般牛嚼牡丹的糙汉做了娘子。 真是 巧妇一贯伴拙夫。 余归舟取了汤匙小口品尝,长睫遮住了眼里的失落:她同徐郎君在外面私语良久,却不再踏入正厅一步。 显然,他是需要避忌的外男,而徐郎君么,是内男。 有些事谈不上后悔,因为倒回去再来一遍,可能也是同样的选择,只好叹一声彼此有缘无分。 虽想得通透,却又心底空荡荡的难受,他忍住心底苦涩,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饭后告辞,走过厨房门口恰遇见宋姝倚门而立。 余归舟望着她,万般言语不知从何说起、也不敢说起,最终只吐出一句,“多谢宋小娘子。” 旁观者清,徐文睿看他目光如夜空般深邃,声音温柔撩人心怀,顿时沉了脸。 大家都是男人,他岂能不懂余归舟的小心思? 余归舟不同于苏觅那种有名无实的伪君子,他无论学问、人品、风度都是真能令人折服的。 徐文睿忍不住心底酸的咕嘟咕嘟冒泡。 哼,你小子,晚了。 他轻轻把门关上,回身看到宋姝眼露宠溺地看着自己,又咧嘴笑了。 一步三跳的窜进屋,找宋秀才“解释”卢娘子一事的前因后果。 宋秀才恼徐文睿不知爱惜名声,开始还黑着脸,后来架不住他一次两次致歉讨饶,赌咒发誓再无下次。 这厮脸皮是越来越厚,他只好睁只眼闭只眼放过,端着架子训斥几句,走入卧房倒头睡去了。 宋姝抱怨道:“爹爹总是这样口硬心软,我初时以为他要拿棍子打你几下出气,手心捏了一把冷汗。” 又吃吃笑问:“似你这般暴脾气,被我爹爹训了,可会心内不爽?” 徐文睿听出她语气里的担忧,不由高兴起来。 他喜欢她这样说话,有一种被人心疼的幸福之感。 他心里软的化成了一滩水,用哄小孩子的语气说:“姝儿不要忧心,我觉得爹爹所言极是,训的没有半点错处。我确实是粗心大意,往后要懂得避嫌才是。” 他二人无处可去,又不好单独待在屋内,只能站在院里说话。 徐文睿拉她坐在石桌前,侧着身子为她挡住晚风,“春日里到底不是那么暖和,姝儿要爱惜身体。” 第142章 喜搬新宅 提到天寒风冷,宋姝又想起一事,唤绿春拿出来两套新式寝衣、一双黑靴,是这些天她点灯熬蜡赶出来的活计。 念及徐文睿每日要走许多路巡访,她特意把鞋底多垫了两层,足弓处放宽一些,就算走路久了,脚掌酸胀也不会有束缚感。 寝衣布料薄软细滑,比寻常的中衣要宽松两寸,既不会束缚身体又能护住胸腹,便是夜晚盖不严被子都不妨事。 宋家绣坊专卖各式各样的寝衣、居家衣裳,往后男款都先让徐文睿试穿,由他反馈布料是否舒适、裁剪款式是否合身、坐卧行走是否便宜 徐文睿一脸幸福的傻笑,不等宋姝说完,便把脑袋点的鸡啄米一般,“舒适,合身,便宜!” 绿春蹲在门槛上瞧见,心里暗暗笑他:衣裳还没穿上身哩,就知道舒适、合身、便宜? 徐大人看着精明,其实是个棒槌。 宋秀才在西间半卧着迷糊了片刻,手肘一歪突然惊醒。 屋里烛火摇曳,光线昏暗,小郎已经搂着被子睡熟,只不知姝儿歇了没有? 忽然,从院中传来些人言轻语,他觑着眼趴到窗口一瞧,徐文睿竟还没走! 正同姝儿坐在石桌旁喁喁私语,不知讲到什么有趣的话题,两人笑得东倒西歪。 那厮挨着姝儿近坐,一伸手几乎要揽到她的肩膀 他冷着脸意欲出去撵人,又想横竖他们俩已是未婚夫妻,坐在院子里说几句话也不算逾礼。 但毕竟夜色渐深,不能纵了徐文睿来了就赖着不走的毛病。 百般纠结之下,他忽然灵机一动,抄起墙角洗脚的大铜盆,用痒痒挠大力敲了三下,捏着嗓子喊道:“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都起更了,你总该识趣儿吧? 院里的两人被突如其来的响声吓了一跳,愣了几息,捂着嘴笑起来。 宋姝趴在石桌上埋着脸,笑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徐文睿无奈,打更是假的,撵人却是真的。 为了不挨老丈人的白眼儿,他只好恋恋不舍地站起来辞别,推了推宋姝的肩膀,“定了何时搬家?我叫几个人过来帮忙。” 宋姝止住笑,抬起头理一理散下的发鬓,说:“爹爹请人看了吉日,后日万事皆宜,只不过入宅吉时有点早,清早起来就得装车搬运。” “好,你们只管理好箱笼等着,无需操心车马人手,我自会带过来。” 宋姝心头一暖,柔声道:“又得生生劳累你 不如到时徐郎带了同僚来家里庆新居,我买些酒肉菜蔬,大家好生热闹一回?” 徐文睿闻言惊喜,别看他长的胡子拉碴显成熟,其实才十九岁而已。心里稚气未消,最爱有酒有肉弟兄们一起热闹快活。 “可使得?会不会让你过于辛苦?” 宋姝盘算了一下人数,道:“使得,人多才热闹。姑母一家到时候会来吃饭,连上你的几位同僚,约有十几口人?” “家里有爹爹、小郎,有你,三人一起待客足够。我只管看着厨娘丫鬟们烧饭做菜,辛苦不了什么。” 听她这话,已然把他当成自家人看待,徐文睿忍不住喜上眉梢,又问:“可要买些酒肉菜蔬?需要什么你只管说,我叫人买齐送过去。” “你饭菜都不会烧制,哪里会买菜蔬?” 宋姝以手指刮脸嘲笑他,米都被老鼠盗光的人。 徐文睿耸了耸浓眉,“你放一百二十个心,保管比你买的更新鲜更便宜。” 他当着官差,随便使个人出去采买东西,谁还敢抬价不成? 商贩们又有几个胆子以次充好? 宋姝顿悟,刚要笑自己一时犯蠢,就听到西间又咣当一声响,连忙推着徐文睿快走,“再不走,爹爹要把五更都打完了。” 徐文睿笑着挎好腰刀,抱起衣裳包袱,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宋秀才心中石头落地,假装喝水走出来,正看到女儿红了脸送徐文睿,双眸漾着水样的情意。 他叹一声,心中默默唤了声阿井,你在天有灵,定要保佑他们一生一世情分都要这样好。 二月二十八日,诸事皆宜。 宋秀才托人算好的入宅吉时是巳时初刻,因此一大早便忙碌起来。 可惜他不惯整理家务,跑进跑出乱指挥一气反倒帮了倒忙。 宋姝没眼看,又不好说他,只能悄悄安顿王娘子带着诸丫鬟将箱笼理好,一一贴了封条,封条上写明是谁谁之物、或者写明放了何类物事,以便到新宅后查找。 彼时,徐文睿雇了三辆牛车排在门口,挨个敲窗户叫夏木、阿甲阿乙等人起床。 却不料夏木这个二楞子,早就起来洗头净面,又换了簇新的衣裳,从头到脚收拾的妥妥帖帖,正兴奋地照镜子。 “都是搬搬抬抬的粗重活,你何苦糟蹋新衣。” 徐文睿不解其意,低头看了看自己特意找出来的旧袍子:搬家应该穿新衣裳吗? 夏木对着镜子,扶正根本就不歪的发冠,向他投去鄙视的目光,“听你说,宋家新买了许多丫鬟小娘子?” 他只比徐文睿小半岁,眼见着人家今年成亲、明年做爹的,心想自家总不能落下太多。 徐文睿哭笑不得,骂道:“半点正经事不想,这种事脑筋转的倒快!” 正欲一脚把他踹出门去,阿甲阿乙领着七八个温塘县衙的衙役一同进来。 “徐大人,咱们得留下阿丙、阿丁随护黄大人、李大人。属下担心您这头人手不够,便向明太爷借了几位弟兄帮忙。” 就算他们不开口借人,明太爷也要送人来的。 徐文睿当然不会客气,先拱手同大家道了谢,又邀着搬完后一同烤羊腿吃酒。 夏木贱笑,故意哄人道:“听说咱们徐大人的老岳丈家,养着不少美貌的小娘子。诸位今日可要使出全力干活,别瘟鸡似的,包袱都提不起一个,丢了男人家的脸面。” 这话一出口,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徐文睿挥手拦住,笑骂,“休得胡闹!” 宋老爹是文质彬彬的秀才公,怕是不习惯同这些粗人交往。 夏木伸拳头捣在他肩上,挤了挤眼睛,“嘿嘿嘿嘿,不为着看小娘子,哪个愿意替你做苦力?” 有酒有肉,又能相看小娘子,明太爷还会给赏银,岂不是一桩大大的美差? 众人蜂拥而起,抢着上车去做苦力,有两个身小力微的衙役生生被挤下来,差点急哭。 及至到了宋家一看,小娘子有倒是有,还有好几个,但都是未长成的黄毛丫头。 一个个好似十年没吃饱饭一样干枯瘦小,最大的不过十来岁,最小的那个还没扫把高。 好不容易来了两个年纪大些的,一个是中年嬷嬷,一个黑丑粗壮。 大家面面相觑,心知上当,且不搬抬箱笼,先把夏木抬到门外挠了一顿。 第143章 乔迁之喜 夏木抱头狂笑,“弟兄们,别打脸!哎哎哎,老子这是新衣 扯坏了!” 听他们在门外熙攘打闹,宋姝眼带疑惑探头,还没开口询问,便被徐文睿推到一辆有车厢的车里坐好。 “你只管在这等着,我叫绿春拿了细软之物来装车,你俩先去新宅。” 这帮臭小子,不要吓到他的姝儿。 “搬新宅是自家事,哪有主家先躲起来偷懒的。” 宋姝抬手抚掉他肩头的一小块灰尘,笑道:“没得让人说嘴,都道你娶了个懒婆娘。” “只要老子不说你懒,别人说只当他放屁!” 徐文睿一拧眉头爆了粗口,又被宋姝拧了拧手臂,跟挠痒痒似的,一点不疼,还麻酥酥的。 “以后把这说粗话的毛病改了吧。” “往后我再当着你面说粗话,你便打我的嘴。你同绿春先去新宅收拾午饭,我已叫人送了两担羊腿、鲜肉、菜蔬过去,大姑母在那里等着。” 夏木突然从一旁大笑着跳出来,挤眉弄眼道:“哥哥嫂嫂,有甚贴心话留着去你家新宅说吧!咱们先搬箱笼,免得误了吉时。” 阿甲跟着笑,“夏木你好不知事,哥哥嫂嫂正浓情蜜意时被你打断,仔细哥哥转头便打断你狗腿。” “恁不懂看眼色,若被哥哥揍得嗷嗷叫时,莫要大声讨饶,我们弟兄是懒得救你。”衙役万大山没看到心仪的小娘子,气夏木欺他,趁机落井下石。 倒是阿乙厚道,老老实实同夏木出主意,“傻货,你只跟嫂嫂求个人情,她一开口,包管哥哥心软,再不敢打你的。” 他们几个本就关系交好,对宋家已好奇很久,不知是个怎样手段高强的小娘子,能将徐文睿这样的莽汉收入囊中? 及至今日相见,却又假装斯文,一个一个的不敢抬眼细看宋姝。 只知道她是位个子高高的漂亮姑娘,虽是个不出门的闺秀,说话干脆利落,丝毫不见扭捏之态。 接人待物落落大方,安顿丫鬟仆妇井井有条,想来是个腹中有章程的,徐大这厮当真是好福气,往后后宅有人操持。 徐大到底是上峰,他们多少存了两分敬畏之心,不敢肆意与他玩笑。好不容易逮住机会戏弄夏木,便口无遮拦调笑起来。 宋姝羞红了脸,拿手指绕着衣带,咬着唇道:“我先家去,这里劳烦徐郎君。” 徐文睿笑着应了,替她把车帘拉下。 回身一看,夏木这厮仍贼头贼脑偷笑着与众人打成一团,口里还模仿他的口吻嚷嚷着“往后我再 你便打我的嘴。” 引起那群坏小子一窝蜂过去要打他的嘴,他又大笑着跳开。 徐文睿顿时手又开始痒,但想想今日搬家需要人手,也不好打坏了他,悻悻作罢。 这笔账就先记在他的狗头之上。 人多力量大,不消片刻就把箱笼搬出来,将三辆车装的满满当当。 宋姝带着宋锦宽、绿春,坐车先行一步,其余两辆车装了箱笼,又把王娘子同几个丫鬟塞进去,挨挨挤挤勉强坐下。 徐文睿叫阿甲带着万大山等四人,又另雇车赶着去新宅帮忙卸货,那边还有宋大姑同郑氏兄弟等着,人手尽够了。 正要叫夏木带人把屋里屋外清扫一遍,却里外寻不见人。 阿乙见他一脸茫然,笑得直不起腰,说:“夏木早走了,他怕绿春姑娘不会赶车,抢着坐到车辕上陪着。” 徐文睿 怪不得这货今日又洗头又穿新衣,细细回想貌似真是没干什么活,一直绕着绿春打转 他忍了又忍,终是粗着嗓子吆喝起来,“不是有车夫?” 本就是连人带车一起雇的,价钱都讲好了,还用得着他赶车? “车夫被他挤下来,跟在车后面走着。” 徐文睿 老子拳头又痒痒了。 无法,他只好让阿乙抄起笤帚把里外清扫干净,自己会了余归舟去方婆婆家交割房钱租契。 宋姝当时交了半年房租,按理说未到期不能退房钱,但她另找了余归舟续租,剩余的房钱便由他退与宋家即可。 只是须得同方婆婆交代一声,三方当面改了租房契书。 搬家是个累心劳力的活,宋秀才却只需在家里坐着喝茶镇宅,不费吹灰之力便将家搬走了。 他满心欢喜地捋着胡子,看着徐文睿忙碌的身影傻乐,从此对着他再也拿捏不起架子来。 其实在徐文睿心里,主要目的倒不是讨老岳丈的欢心,是不想让姝儿操劳辛苦。 更何况余归舟那小子看到是他代办契书挺失望的 嘿嘿嘿,这就够了。 诸事齐备,他把钥匙交于余归舟,便搀着宋秀才出了七弯巷,一同向桃花坡关口街赶去。 宋姝的车早已经到了关口街,果然见宋大姑和双喜嬷嬷在门口等着,地上放了些柴米、竹篮,身后还有一个衙役模样的人领着两个挑夫躲在屋檐下避太阳。 见她们到了,宋大姑忙叫绿春先开了门锁,然后带着衙役和挑夫绕到后巷,把自己带来的三大篮子糕饼、以及徐文睿买下的两担子肉食果蔬送到后院的厨房。 “春儿,我替你拿糕饼篮子。” 夏木简直像追着母羊的小羊羔,一道烟似的撵着去了。 宋姝提着裙摆跳下车,又伸手把弟弟抱下来,姐弟俩一起屈膝向宋大姑行礼。 “姑母,又累您在这等着。表兄呢?” “不打紧,左右只隔着一道街,我几步就走过来。你大表兄先去衙门点个卯,二表兄要等午饭才能来了,最近学院里春试,说是功课有得忙。” 宋大姑满面笑容,转头从双喜嬷嬷手里拿过一小袋米,一小罐猪油,让宋锦宽一手拿着一样,“好孩子,今日头次进门,不能空手。” 宋锦宽眼睛瞪得溜圆,他手里提着两挂鞭炮不愿撒手,“姑母,这是什么意思?徐大哥买来许多炮仗,爹爹说等吉时到了叫我点火呢。” 宋大姑好笑,伸手拿过鞭炮,把米和油塞给他拿好,又捏他软软滑滑的小脸蛋。 “你爹爹疼你,不过细仃仃一点大的年纪,就买了三进宅院送你,可不是要你亲手点炮仗庆贺?” 她大哥是个软性子,一辈子无甚大本事,但心疼子女的心思是真没得说。 双喜嬷嬷提起地上的两捆干柴,笑说:“我的小爷,这里头有些讲究呢。吉日当天,男主人要先进宅,一手拿米一手拿油,寓意着衣食无忧。” "您瞧,咱家姑太太还送了柴火,等老爷到家起灶做饭,您亲手燃起柴火之后,寓意是家里的日子红红火火 ” 第144章 夏木心思 宋姝这才知道,宋大姑特意送来柴火做贺礼,原是为了讨个这些好意头。 “我还以为,您是怕家里来不及买柴做饭,刚要说爹爹前两日已经叫人备上了。” “你们小孩子家哪里懂这些,快别门口站着了,咱们先进去收拾起来。” 宋大姑说着,叫双喜嬷嬷陪宋锦宽先进去,她和宋姝拿了车上的细软要物,慢慢往屋里搬运。 好在不多时郑源便赶过来,紧接着阿甲、王娘子等一群人跟着第二、三辆车也到了。 大伙七手八脚把箱笼抬进去,女娘们归置箱笼,男子们洒扫庭院,阿甲走出来打发了车钱。 前一进开店的马娘子看见了,飞也似的跑过来,陪着笑脸上赶着提水浇树、洒地,又在后院厨房门口蹲着剖鱼刮鳞,给绿春和王娘子打下手。 宋姝拦都拦不住,知道她想向东家示好的心思,若是拒了她必会心里不安生,所以只好由她去了。 “马嫂子,等下带小郎和囡囡来吃饭,虽没甚好吃食,大家图个热闹。” 宋姝坐在旁边,拆开大姑母带来的糕饼篮子,均分成小份,准备给左右两处邻居以及今天帮着搬家的若干衙役做回礼。 想了想,先递了一块梅花水晶糕饼与马娘子,“马嫂子,你尝尝。” 她春笋般白净的手指细溜溜的好看,指尖捏着的糕饼颜色淡粉微红,晶莹剔透,撒着些漂亮的糖霜。 马娘子双手老树皮一般粗糙,又沾着鱼腥味,不知怎么就臊起来,不好意思伸出手接那块细致的糕饼,一时面红耳赤的。 宋姝一愣,伸长手臂递到她嘴边,笑道:“瞧我,光想着让你尝尝味道,倒忘了正劳动着你干活,都不曾倒水与你洗手。这是我家姑母特意去如意斋订做的糕饼,快尝尝吧。” 又吩咐丹秋端清水、拿香胰子来,伺候马娘子洗手。 “无妨无妨。” 马娘子见她这般和气模样,心里爱的了不得,忙张嘴咽了糕饼。 “我别的不强,却是个有力气的,提百十来斤粮食也算不得什么。往后有什么粗重活,小娘子只管让丫鬟姐姐叫我一声,咱们住着又近便。” 她既这么说,宋姝也不二话,安顿王娘子同她一处煮饭择菜。 马娘子做惯了杂货铺老板娘,颇会与人攀谈,不稍片刻就与王娘子、众丫鬟混熟了。 双喜嬷嬷厨艺高超,今日有她做大厨,绿春打下手。 “闪开,别挡着路。” 她端着满满一盆羊肉,瓮声瓮气地呵斥夏木,不明白这家伙为何总是跟在自己屁股后面转。 “闪开啥啊,人家是想帮你干活呢。” 夏木的脸皮就是铜铸的,拦着绿春不让走,伸手去抢她手中的肉盆。 倒惹来绿春一阵黑脸,她一侧身子把肉盆放到临时搭起来的长条桌板上,又一巴掌拍醒了夏木的美梦。 “后院都是些女眷,你个大老爷们在这里晃悠啥哩?莫不是想偷看哪个小娘子?” 她气鼓鼓的,眼睛瞟向她家姑娘,要说这院子里最漂亮的肯定是—— “绝无此事!” 夏木摸着被打痛的手背,顺着她眼睛一看,吓得连连摇头。 这话若是传到徐文睿耳中,还让不让人活了? “我,我真是想给你打下手!” 绿春眼皮都不抬,摆好案板,抽出菜刀切肉。她用刀又快又稳,肉块肉片切得均匀,如同用尺子比着般大小一致。 夏木越看越两眼放光,装模做样地帮她把肉块、肉片分类装盘,又挑拣些趣事说与她听,引逗她同自己说话。 可惜绿春听得多说的少,他自管自在那说得唾沫星子乱飞,直把人家听得两耳聒噪,恨不得一脚踹飞。 一时,趁四下无人注意他俩,夏木大着胆子问:“春儿,你几岁了?” 半晌不见绿春回答,他心一横,又问:“春儿,你有没有相好的郎君?” 绿春握着菜刀的手一顿,一刹那的表情难以言喻,差点儿挥刀冲他劈过去。 夏木见势不妙,一扔肉块,转身就逃,生怕被菜刀劈了后腿。 恰此时前院一阵喧嚣,是宋秀才一行人到了,刚赶得及巳时初刻的进宅吉时。一群人齐齐在大门口笑闹,将门口挂了红彩,又预备着放鞭炮。 “姝儿,前面人多眼杂,一放鞭炮邻居们必来瞧热闹,四处乱哄哄的,你不要出去。” 宋大姑整理好衣袖,喜盈盈地扭着身子走去前门。牛牛和丹秋岁小活少,此时正闲着,便一脸新奇的尾随她过去。 宋姝此时很是听话,乖乖应了,给小丫鬟们分派好活计,就坐在后院看顾着厨房:说破天去,未出阁的小娘子也不好去大门口与老少男子挤着看放鞭炮。 但她今天心情实在是好,嘴角忍不住翘了又翘。 数月前还因母丧父弱忧心忡忡,低眉顺眼在老宅熬日子,不知未来的路在何方。 现在已经与秦家解了婚事,又同徐文睿有约,搬了新宅,往后再开绣坊,日子渐渐有了模样。 这么看来,她也算得了老天眷顾。 宋姝随手拈起一块梅花糕要送入口中,耳边忽传来吸溜一声,似是有人吞咽口水。 歪头一瞧,就见一个瘦瘦弱弱的小郎将手指头塞进嘴里,睁着大眼睛盯着她手中的糕饼。 “哎呀,你是谁家的小郎君?” 宋姝笑着招手叫他过来,又要把手中糕饼递给他。 今天搬家大门敞开,想必是邻居的孩子看热闹误闯进来。 小郎却摆摆手,意思是不要她的吃食。 黑乎乎的小手在衣袋里掏了半日,捏出两个新鲜的山里红,撩起衣角擦了一个,塞进了嘴里,酸得他挤眉皱眼,却又舍不得吐出来,歪着嘴吸溜着口水,硬吞了下去。 然后把剩余的一个递给宋姝—— 宋姝口中顿时酸水泛滥,接了他的果子藏在手心,又把梅花糕塞过去,细声细气哄逗他吃。 “啊呀,我家的五郎竟走了来!” 马娘子一眼扫见孩子,一边小跑一边把湿手在衣襟上擦,拎着他的后衣领退开两步,骂道:“撵脚的狗一样,不是叫你在家等着,怎又偷跑出来?” 宋姝不曾想竟是她家的孩子,笑道:“早说叫你带小郎囡囡们过来,偏又不肯。” 说着,摸出一个银角子塞到小五郎的衣袋里,“今日没备着见面礼,这个给小郎买糖吃。” 马娘子讪笑着,把孩子搂在怀里,“怎么好意思让您破费?厨房里准备的差不多了,别的精细事我也不会做,这便带着孩子回家吧。” 宋姝便叫绿春提了一包点心送她,一回首看见徐文睿大步流星走进来。 她就这么站那,青衣长裙掩不住清丽气质,语气里又带着几分缠绵,“徐郎辛苦,前面可是都收拾妥当了?” “我都妥当了。” 徐文睿心头一跳,将珍珠戒子在手中攥紧,“前面无事,我来看看你。” 第145章 拒绝做媒 宋姝见他体贴,心中熨烫,笑:“我这里安排得妥当,虽是人众菜肴多,但厨下可用人手也足,不会耽误中午宴席。” 她又担心前院客多,老爹独个儿招待,热情话又不会多说,简薄了人家。 徐文睿引她走到墙边,躲在房檐阴凉处站着。 “爹爹不是个小气的,前院半桌子鲜果、糕饼、蜜饯、卤肉零嘴,半桌子好汾酒。虽不是人人都会说漂亮话,但是人人都会吃,他老人家只管招呼大家吃喝就是了。” 宋姝双眼微弯,连嘴角都是浅浅的笑意,“我只担心爹爹一张口之乎者也大道理,吓退了你那些豪杰好友。” “无妨,总不会让他们作诗联句便是。” 徐文睿轻轻拉过她的手细看,有几个淡粉色的指甲上沾了些菜绿色,想是她刚才动手择菜时所染,心里微微有些疼惜。 “姝儿,过日子先苦方能后甜,眼下虽辛苦劳累,但他日自有好的等着你。” 宋姝吓了一跳,这人真是胆大包天,当着许多下人的面就拉拉扯扯! 她转头张望四周,又用力抽手,不以为然道:“哪里就娇气起来?” 宋家不是高门大户,虽使唤着几个丫鬟,并不意味着她能十指不沾阳春水,况且日后这些人多半要留在温塘看店、照顾老爹与小郎。 等她到了徐家,还不是一样操持家务? 这些念头不过一闪而过,宋姝见四周并无人注意这边才稍稍放心,偏生手被徐文睿拉得紧紧的,翘嘴嗔道:“你快放开我呀。” 徐文睿看着她微红的脸颊,眼神都放柔了,忽的松开了手。 宋姝甩了甩手—— 不想,手上竟被他借着拉扯的动作,套上了一只珍珠戒子。 银白色的戒圈,六棱雪花底托上抓着一颗浑圆莹润的灰紫色珍珠,珠子正圆可爱,足有豌豆粒大小。 不由讶异,“这般大的紫珠十分难得,徐郎哪里寻来?” 徐文睿见她欢喜,脸上就带出些宠溺的神色,轻声说:“去岁办了一桩大案,大人赏了金银,恰逢他得了些岁贡的珍珠、宝石,随手抓了几个与我们。” “拢共得了十来颗珠子、四五粒红蓝宝石,我哪里用得到这个?只扔在家里吃灰。不过既是能到了大人手里的东西,成色想必是不错的。” “那些珠子多是雪白小粒,只有两颗紫色大珠好看,我便拿一颗请人镶嵌起来做个戒子。” “这回返京复命若再得赏赐,我也不要金银,只再求几粒小白珠,同家里的那些一起穿条链子与你戴。” 宋姝伸出手打量戒子,忽半弯腰稍靠近他,悄声道:“徐郎真坏。” 戒子是妇人们最喜爱的小饰品,在千百年前,已经被当作男女之间的定情之物,到了本朝更加盛行。 只不过,除了定情,它还有占有的意思,男子给女子戴戒指表示她已归我所有。 徐文睿显然是明白这个意思的,他脸刷得红如虾子,鼻端嗅到宋姝身上一丝丝清甜的花香味,微抿了一下唇,小声说道:“你早晚还不是老子的婆娘。” 眼尾扫到夏木扒在通道上探头探脑,二人怕又遭他耻笑,倏地各自散开。 徐文睿走了几步,又低声道:“等打发他们吃了饭,我再来寻你。你饿了就先找些吃的垫补,不要空着肚子干活。” 宋姝点点头,柔声道:“徐郎少饮些烈酒,仔细醉了难受。” 徐文睿高高兴兴走过去,发现夏木并不看他,而是拿眼张望绿春,忍不住又气又笑。 扯住他耳朵一路走回前院,骂道:“后院都是女娘,你偏一副登徒子模样给老子丢人!” 前院树荫下已经架起火堆烤架,徐文睿走过去拿刀把羊腿肉细细割开,拿蒜泥、汾酒细细抹了入味,又摆弄椒盐辣椒备用。 夏木揉着耳朵蹲在他身边,眼睛盯着羊腿咽口水,口中却抱怨。 “哥哥双喜临门,恁般快活,也得关心一下做弟弟的死活哩。” “说什么死活!你有酒有肉,有钱就去勾栏院同花娘们风流,哪个有你逍遥自在?” 夏木在长条木桌上摆上一溜瓷碗,又搬起一坛酒,去了泥封,挨个满上。 端起一碗递给徐文睿,看着他脸色说道:“花娘们固然好,也不能指着她们过日子,更别提生儿育女。” 徐文睿接过碗一饮而尽,斜睇他一眼,正色问:“你真个想要娶亲成家?” “自然是真。”夏木收起嬉皮笑脸,严肃的点点头,“我瞧着绿春就挺好。” 他同徐文睿光屁股一起长大,说话向来是直来直去。 “绿春是挺好,性子赤诚无二,又有一身好厨艺,但你配不上人家。” 徐文睿想也不想就拒绝,解释道:“你莫嫌我说得直,你性子不定,今日春阁里宿个相好,明个花院里养个娇娘,有多少银子都抛洒了去,人家姑娘嫁你图的是甚?” 夏目急忙表明态度,“哥哥放心,我既打算娶亲,以往那些荒唐事自是要抛了去的。” “那就等你做到了再说!” 徐文睿冷哼,夏木本性纯良,勤快侠义,也能靠本身吃饭养家,但男人贪花好色的性子很难说改就改,若姝儿知道他给绿春保这样媒,定会连他都要恼了。 又威胁道:“在这之前,不许招惹人家姑娘!倘若闹出是非来,别怪老子同你翻脸。” “哥哥,我既说改便会改,姓夏的说话不是放屁!你且等着瞧吧!” 夏木赌气过去转动烤肉,不多时羊腿外层便烤得焦酥流油,透着诱人的香气。 他撒了一层调料,拿刀片下一层熟肉,先拿盘子装了递给徐文睿,“哥哥,你尝尝我的手艺。” 徐文睿哭笑不得,接了肉骂道:“老子方才调料腌制辛苦半日,末了成了你的手艺?” 夏木嘿嘿笑着,招呼阿甲等人过来吃烤肉,自己又片了半盘肉奉与宋秀才吃。 宋秀才谢过,吃了几口又要酒,“肉质好,味道也好,须得就酒吃得更尽兴。” 夏木和徐文睿抢着与他斟酒,狗腿道:“想不到宋公文化风雅人,也懂我们这些粗人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乐趣。” 谁跟你一样是粗人?这话引得徐文睿一阵白眼儿,更觉手痒。 宋秀才接过酒盅一口饮了,乐呵呵同他攀谈起来,得知夏木经常接济街坊穷人,忍不住赞道:“夏木心中有道义,真侠气也。” 夏木得意,“我自家有个老祖母腿脚不便,每逢我外出办案时,少不了街坊帮着提水买米,这些情意不能不记在心里。” 宋秀才大赞,“街坊和睦相助,是大家的福气。” 徐文睿笑了,以手肘捅夏木,压低声音打趣他,“光会讲好听的贴金,你怎不同宋公说说,是如何拦道劫人的?” 第146章 天降喜事 午间,郑浤匆忙从书院过来,正赶得及开饭。 前院男人们开了两桌,后院宋大姑和宋姝坐了一桌,又与嬷嬷丫鬟们留了一桌。 男人们扯开喉咙划拳赌酒,又有宋锦宽带了马家几个小郎满院子追跑,不时偷席上的果子肉干,好生热闹。 宋秀才不善饮酒,吃杯便放下,看着他们吃酒划拳取乐。 徐文睿既替他待客,少不得被大家拉着灌了不少酒。 最后还是郑源手下留情,劝大家放他一马,“家里还有许多事要他做,醉了怎生是好?莫不是还要我大舅抬他出门?” 他同万大山等衙役均是同僚,只所领差事不同而已,今日相会格外融洽。 再加上大家都知他是徐文睿未来的大舅子,岂肯不奉承恭维的? 听他这般说,一个个俱停了敬酒的手,嚷道:“冲着宋公的脸面,放你一马!” 说完,各人三三两两继续吃酒,夏木则拉着郑源躲在树荫处,两人吃得烂醉。 宋秀才挟了一碗菜饭递与徐文睿,笑劝道:“吃酒的日子多如树叶。今天你吃的脸都红了,且略歇一歇,用些饭菜果腹。” 徐文睿接过饭碗,老老实实吃起饭来。 正热闹着,宋大姑带着丫鬟们提了两篮子洗净的香梨、柑橘过来,吩咐她们把香梨对半剖开切块,摆在果碟里。 “虽是去岁的旧果,味道还好。”她先取了一碟放到徐文睿面前,“大郎尝尝。” 惹得郑源郑浤立时扯着嗓子叫起亲娘来,被宋大姑笑骂了回去。 她素喜徐文睿性情阔达,却不想这么个粗性子,竟把搬宅一事安顿的细致,从找帮手到雇车,从安排做饭的肉食菜蔬,到亲自烤肉待客,事事做的稳妥。 徐文睿拈起一块咬了一口,脆甜可口,知道这些果子糕饼都是宋大姑准备的,便着力夸了又夸。 这般识趣的侄女婿,宋大姑还能有个不喜的? 等众人兴尽时已是日跌,别个儿都走了,独夏木躺在树下长凳上睡得人事不醒。 绿春带着丫鬟们收拾庭院,看见他睡在家里不走,不由咬牙恨恨。 这厮竟问她有没有相好的?若不是怕扰了酒席,她早就拿菜刀劈断他的狗腿。 此时四下无人,她踮脚走过去,大力抽出长凳任他跌到泥地里,嘿嘿笑着跑了。 宋秀才在堂屋摆了茶,同徐文睿谈论婚事,宋大姑、宋姝两人躲在西间书房里侧耳听着。 “按理该请了你家长辈来,当面说一说章程的,只这道路山长水远,没那么便利。” “您老人家勿恼,我不几日就要回京交一趟差事,到时接了祖母一起来温塘,上门提亲。” 宋秀才听了心里一松,却故意说:“老祖母想必有了春秋,怎好劳动她几日车马辛苦?” 徐文睿笑,“祖母早就说了要来,一是想见见亲家,二是她操持家务,这辈子在方圆几十里地打转,还从不曾出过京城,正好顺路游玩一番。” “既如此,等她老人家来了,咱们一同去落霞山住几日。” 宋秀才心喜,又说定请宋大姑做中间牵线媒,主力安顿婚嫁琐事,两家再各自请一个讨喜的媒人走走场面就好。 徐文睿无有不依,两家距离远,若认真按三媒六聘的讲究,弄三个媒人来回跑岂不是要累死。 再说,宋秀才不惯持家,靠他安顿婚嫁更让人不放心,总不能让宋姝自己张罗自己出嫁吧? 宋大姑是亲戚,又熟知两家情况,有她帮忙主持婚事才可心安。 宋秀才先还怕徐文睿嫌宋大姑丧夫不吉,哪知他浑不在意:谁没有生老病死?怎就怪到亲人身上?照这样说,他兄弟俩父亡母嫁,难道是克父克母? 宋秀才慰怀,安抚道:“若是姝儿在上京出嫁,就由你找一位相熟的全福人吧。我是想早些办了婚事,若请了不熟的媒人来回拉扯,反倒添了麻烦。” “全听您安排。”徐文睿顿时两眼灼灼放光。 西间书房里,宋大姑的目光落在宋姝白皙的手指上,野生紫珠难得,这大而圆润的更是难得,怕是花费数贯钱不止。 宋家今非昔比,早没有这样好的东西给小娘子们用。 她忍不住擦了擦眼角,嫂嫂在天有灵,保佑姝儿婚姻顺遂,一世安好。 搬新宅之后,依照宋姝本意是立刻把绣坊开起来的,但宋秀才不同意。 “闺阁女子将嫁未嫁,先不要抛头露面的好。况且,大郎过几日便要带他家祖母提亲,你是顾着铺子生意,还是顾着招待她老人家?” 宋姝心知这回老爹有理,只好作罢。 每日走了去铺子里,和梅氏姐妹一同教初雪、微露、丹秋做针线刺绣。至于绿春和牛牛这般死活不开窍的,只好凑合纳几个鞋底。 主仆几个早出晚归,学刺绣、画图样、裁衣裳,时间过得飞快。 徐文睿查访间歇,偶尔过来送两包点心,或一篮水果,喝杯茶歇歇脚再走。 两人婚事在即,即将到来的离愁都淡了几分。 明太爷几乎把整个温塘城掘地三尺,收拢了数箱碎金,这才稍稍安下心来。 百忙之中,他还不忘请宋秀才去衙门喝茶,探讨经济学问,又令他当场亲作梅兰竹菊四图,赞不绝口。 “宋公不仅学问高深,笔下之物也栩栩如生,若不是天公嫉妒 必可金榜题名,做得咱们大华朝的栋梁之才,为一方百姓纳福。” 宋秀才自十七岁那年跌坏了腿,便绝了功名之心,此番前来不过是顾虑郑源在明太爷手下混饭吃,不想明太爷竟如此和蔼客气。 一个四十岁的跛足老秀才,还谈什么栋梁不栋梁的,他只当人家随口说说,客气几句便告辞出来。 不承想,第二日明太爷便使人送信:说同他一见如故,又慕他学问渊博品德高洁 夸人的鬼话满满写了两页信笺,连宋秀才本人都是生平头一次知道自己有这么多优点,简直要飘飘然飞起。 最后,明太爷竟说不忍他明珠蒙尘,荐了他去县学书馆做个助教。 天降喜事,宋秀才却如遭雷击,拿着信笺的手抖啊抖,脑子转的如陀螺般胡乱猜想。 县学是供本县生员读书的地方,只有童试录取之后才能入学。这些人已有童生身份,宋秀才只是秀才,并不太够资格教他们。 更何况,教谕属正九品,教谕的助手训导属从九品,虽都是本朝最最低级的官职,但也轮不到有足疾的宋秀才啊。 好在他并不傻,知道明太爷示好,不可能是因为郑源,必是对徐文睿有所求。 “清墨,你去县衙后巷请徐郎君来家,就说我有急事。” 第147章 祸之福之 牛牛在前院洒扫,看到清墨脚步匆匆往外跑,便多嘴问了一句去哪儿,清墨却笑而不答,冲她摆摆手走了。 回到后院见了绿春,不解问道:“清墨哥着急忙慌往外跑,问他去哪又不说。” “你当着我的面这么说,当着老爷姑娘的面可千万别这么说。” 绿春推她,连忙提醒道:“清墨是听老爷使唤的,无论叫他去办什么事,岂是你能打听的?咱们做奴婢的是不是心灵手巧不打紧,有没有好样貌也不打紧,但嘴巴严是第一个要遵守的规矩。” 牛牛顿悟,忙认错说:“是我一时口快问了出来,下回不敢哩。” 绿春笑,“老爷、姑娘都是个好性,你不知道怕才会‘一时口快’,若是说错便有人打骂,就不敢‘口快’了。” 牛牛也笑,“姐姐教我的,我都记住了。我幼时虽是被爹娘打惯了的,却不想再在这里挨打,还是改了毛病吧。” 绿春听了颇有得意之色,拉着她的手一同洒扫去了。 先前在宋家老宅,众丫鬟总是笑她愚笨,她又厌那些人心眼子不纯良,双方互相看不起。 遇上人家给她挖坑的时候,她口拙说不清, 急得冒火,干脆提着铁拳铁掌上去暴揍她们一顿,害姑娘为她受了不少责罚。 如今在新宅,里里外外都是姑娘亲手挑的自己人,大家喜欢她直爽,有个什么不清楚的都愿意来请教她。 绿春不知不觉丢了往日那些逞凶斗狠的毛躁性子,变得温顺柔和起来。 如今初雪、微露、丹阳每日要学做刺绣不得闲,家里粗活细活都是绿春、王娘子、牛牛在做,两进的宅院打扫起来并不轻松。 两人有说有笑,正在后园子整理柴房,忽见王娘子飞也似的跑过来,嘴里叫着她们的名字。 “我说哪里寻不见你俩,原是在这里!绿春姐姐,快些到前院去与徐郎君奉茶吧。” 又叫牛牛,“抱两抱柴火到厨房来,今晚徐郎君必是要留下吃饭的,咱们得添菜。” 王娘子是个知冷暖的,知道徐文睿是家里的娇客,心中暗自筹算晚饭做几个菜,系上围裙便忙碌起来。 绿春丢了柴火,洗净手去前院奉茶,果然见徐文睿坐在堂屋里,眉头拧成个疙瘩。 “您老人家思虑的对,明太爷怀着鬼胎呢,这是想让我领个情分,帮他说好话。” 宋秀才摆摆手,语重心长道:“那不成,你为大人看重,领命查案,肩上担子千斤重,该如何做只管做,我不能贪图这点小利叫你坏了前程。” 明太爷既是两榜进士,学问定是有的,只是到底出身贫寒见识短浅,又想像别人那般刮几分钱财,又战战兢兢拿得不安稳。 这般又想当贪官又想做青天大老爷的做派,让徐文睿很看不上他。 想到他把如意算盘打到自己岳父头上来,直气的脸色发青。 宋秀才回忆昨日在县衙同明太爷饮茶作画,有些奇怪,“他们怎么会对我家之事,摸得如此清楚?” 徐文睿咳一声,道,“说起来倒是我连累您,他有求于我,定是用心钻研过我身边的人。” 宋秀才负手而立望向院里,两三株高大的桂花、合欢已经冒了许多绿叶,院墙边一排蔷薇也吐了新芽,心中不禁畅意。 “我自六岁启蒙,手不释卷已经三十多载,没有一日不想金榜题名。只可惜造化弄人 我朝规定,跛足入不了仕途。” 他侧首望着徐文睿,笑道:“这次明太爷借故招揽,实属令人心动。然,天欲祸之,必先福之。我虽无甚出息,还是懂得非分之想不可有,不义之财不可要的道理。” “再说了,不需要靠太爷提携,我打算去周边私塾坐馆,无非是束脩少些,但足以支应小郎读书的开销。” 说到这里,他有些羞赧之色,四十岁的男儿,读了一辈子书挣得钱还不够全家花用。 还是靠姝儿有先见之明,买了这座带铺面的宅院,束脩加上四十七两租金勉强可让全家丰衣足食。 徐文睿皱眉,面露忧虑之色,“您虽止步于秀才功名,学问却远不是一般秀才可比,若是上的考场,举人进士未必不是囊中之物。” 宋秀才是个闷性子,不爱酒肉女色,赌场更不踏足,在家无事做除了读书便是作画,四书五经的学问着实扎实牢靠。 转念一想,他得了个主意,笑道:“县学自然是不去的,但温塘县还有不少教书育人的地方,您都可以去试一试。” 青桐书院不算正经官学,除了山长外,其余教授、助教并不需要有朝廷所授官职。 当然了,虽不对官职做要求,但因为学院本身出名,前来做教授的都是业内名儒,实力不容小觑。 徐文睿捏着明太爷的信纸看了又看,这家伙倒给他提供了灵感:宋秀才或许不够格教书,但或许可到书院求一个书馆里整理书籍、标记归档的职务。 只是这件事少不得要找到陈四爷头上,好在宋秀才本身底子不差,想来不会太过为难。 宋秀才笑,只当他是安慰之言,“不急,事缓则圆。眼下只愁如何婉拒了明太爷,又不要得罪他。” “这个交给我办。” 徐文睿两根手指搓了搓,明太爷这般急于讨好,恰说明他心中有不少鬼。 他们俩该说的都说完了,宋姝却连个影子都不见,莫不是还在绣坊不曾归家? 徐文睿眼睛一瞅,窗外红日落西山,只好假心假意地说自己要回去了。 “大郎且住脚,还有个事托你。姝儿在绣坊不曾回来,这会子也好早晚了,我有些放心不下,劳烦你去迎她一迎。” 绣坊离家隔了七八条长街,宋姝一行人需雇车往来,谁知那些赶车人都是什么脾性? 天黑夜晚,万一碰上个不正经的,看她们俱是女子,有心唐突了去。 “哎!”徐文睿喜得点头,想到小郎这几日仍旧往返桃溪村塾,又道:“还是买辆驴车,费不了几两银子,自家用着方便。” 宋秀才摇头,“喂牲口也是件麻烦事,家里哪个会这个?” 徐文睿听见了笑道:“这些都不劳您费心,雇个赶车的,或者让清墨学一学便会了。等明日闲了我去骡马市转转再说,眼下先去接姝儿回来。” “我自家会打算,你休要再破费,留着银钱过好自家日子便是。” 宋秀才笑着冲他摆摆手,“快去快回,我叫王娘子与你做莲藕丸子吃。” 上次搬新宅设宴,徐文睿一口气把半盘子莲藕丸子吃个干净,被他看在眼里。 徐文睿心花怒放,将院墙上一根枯草折了咬在嘴里,哼着小曲儿去了。 第148章 吃醋娘子 关口街地段繁华,他走出街口就雇到了一辆车,不多时到了绣坊。 绣坊还不曾定名字,连个招牌也无,显得门口光秃秃的。不过,二楼紧闭的窗户里透出灯光,说明有人在里面。 徐文睿吩咐车夫稍等片刻,走上前敲门。 众人在二楼忙活,一时没听见楼下门响,倒是对面铺子的一位妇人咯咯娇笑着走过来。 “郎君,你可是要寻宋家掌柜?” 徐文睿回头一看,对面门匾上锦衣阁三个大字,看着像是做衣裳的同行。 不知她同宋姝交情深浅,他并不搭话,只管大力敲门。 这妇人便是锦衣阁的封娘子,自从知晓宋家要在对面做布匹衣裳生意,已对她们关注许久。 “大人,咱们可是前日在寻芳楼见过?” 见徐文睿不理会,她一语惊人。 这话说得不清不楚,颇有几分令人遐想的空间。 徐文睿浓眉一拧,心里顿时生了厌烦,刚要斥她滚开—— 恰被前来开门的宋姝一行人打断。 那妇人既不同宋姝打招呼,也不同徐文睿解释,竟咯咯笑着转身就走,仿佛刚才徐文睿同她讲了什么好笑的事一般。 宋姝目送她扭腰摆臀离去,疑惑地冲徐文睿眨了眨眼:不知他何时与封娘子搭上了话茬,还同去了寻芳楼,这名字一听就不太正经。 “快上车,爹爹等着吃饭。”徐文睿目不斜视。 他终于想起来,这女子应是在官差搜寻花楼时见过,莫非锦衣阁做着寻芳楼的生意? 一辆车坐不下这些人,更何况丫鬟们与徐文睿同车总有些不方便。 宋姝想了想,便吩咐梅氏姐妹自行离去,初雪她们三个先坐了车回家,“回去告诉老爷,不必等我们吃饭。” 华灯初上,沿街店铺燃亮了烛火,或卖些吃食,或卖些杂货零碎。两人步行回家,可逛一逛沿途夜市。 徐文睿怕宋姝饿着,买了一屉鸭油包垫补,小心的捏起一个送到她嘴边,“小口咬,当心别烫着。” 宋姝低头就着他手里咬了几口,细细品味一番,点头赞道:“味道果然不错。” “这家包子铺,据说是百年老字号,上次与阿甲办差路过,每人吃了七屉。” 徐文睿把她吃剩下的半个包子丢进嘴里,觉得比上次吃的味道更好,眼睛都眯了起来。 “寻芳楼是哪里?” “就是 ” 徐文睿刚要给她解释,又怕带坏她,忙住了口,“姑娘家不要瞎打听。” 宋姝似笑非笑盯着他看,翘着嘴,“不说就不说。” “姝儿,你可是在吃醋?” 徐文睿眼睛里带着淡淡的笑意,耍醋劲的小娘子俏皮可爱,说明她慢慢对他上心了。 “我不是——” “好了好了,你不是吃醋,我知道。” 徐文睿笑得有些得意,牵起她的手,在宽大的袖摆下曲起一根手指,悄悄勾了勾她手上的珍珠戒子。 惹得宋姝脸红起来,待要把手甩开,又有几分不舍。 想到方才封娘子那般风情万种的样子,又想了想卢娘子,威胁道:“你在外面老实些,莫要再招了些不三不四的人嚼口舌 哼,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徐文睿立刻反驳,“我没有招不三不四的人。” “卢娘子是谁?” “ ” “寻芳楼又是哪?” “ ” 宋姝轻轻哼了一声,“要不,我亲去看一看?” 她只管撒娇追问,他却低头弯起唇角轻笑,轻声解释了始末,叹一声,“傻姑娘,往后你就知道,官差办案少不了去那些地方。” 宋姝感觉羞羞的,心知是上了封娘子的套,红着脸说:“反正,往后你只能看我。” 徐文睿嘴角压了又压,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又将明太爷如何招揽宋秀才、他二人商议之后决定拒绝说个明白。 宋姝一听,明太爷要招揽老爹去县学,心提到了嗓子眼,连生说不妥。 后听徐文睿要推辞差事,心中一块石头方才落了地。 她摇头道:“二表兄曾在县学读书,听他讲教谕、助教都是本县望族之子,俱有举人身份,最喜被人奉承,向来是拿鼻孔看人。” “爹爹一向不惯应酬俗务,恐怕无意中得罪了人都不知,长此以往,岂不是给自己招惹祸事?” 便是明太爷托人看顾,能看顾多少回?好处用在要紧时,总不能眼屎大的事都要人家做主。 徐文睿深以为然,又把自己准备托陈四爷,替宋秀才在青桐书院寻个差事的打算讲明。 “青桐学院风气甚好,陈四爷是个宽厚正经人,礼贤下士,是难得贵门子弟。爹爹虽功名无望,但笃学修行,不坠门风,求个机会不难。” “都依徐郎安排,只是不要为此事落了他人非议。” 徐文睿笑,“偏你有这些多思多想!我同陈四爷有几分交情,此番论的是私交,与公事无关。何况举贤不避亲,爹爹本就当得此任,我推荐他又何妨?” 宋姝听了心里欢喜,虽还烦如何拒了明太爷又不得罪他,但老爹能在青桐书院谋差总是件高兴的事。 别的不说,往后小郎日日随父往返书院,交往些良师益友,多少受些熏陶。 两人走走谈谈,不觉忘了时间,等逛到家时,宋秀才父子已经在饭桌旁等候多时。 “爹爹勿怪,是我好奇,想见识一番夜市是什么模样,拉了徐郎君陪我。” 宋姝不料老爹竟然空着肚子等到现在,连忙解释。 宋锦宽拍手笑道:“姐姐,我也想去夜市哩。听同窗说夜市很是热闹,你们可曾吃些可口小食?” 宋姝一顿,心虚撒谎,“不曾 明,明日姐姐给你买滴酥鲍螺。” 老爹和小郎在家饿着等,他们却吃的肚子圆圆,这话实在不好说出口。 宋秀才瞥一眼女儿嘴角的少许油渍,对着徐文睿道:“坐下吃饭。” 叹,女大不中留啊。 徐文睿更是心虚,冲宋姝挤眉弄眼数次,眼皮都要累得抽筋,也不曾让她明白嘴角有油。 宋秀才暗自好笑,和和气气问:“大郎,外面可是在刮大风?” “ 不曾。” “大郎眼皮抽搐不止,必是路上风吹沙入眼。” 徐文睿心里一惊,抬头看他,“嘿嘿嘿嘿。” 第149章 陈四夫人 时光飞逝,转眼已是暮春。 等上京城的回信一到,徐文睿便领了差事,带着夏木、甲乙丙丁四役,又从温塘县衙点了三十个青壮衙役,一同护送碎金进京。 此事关乎顶上乌纱,明太爷生怕途中不利,亲自掏腰包雇了一队镖车尾随,暗地里护送。 初时,他怕徐文睿不准,言明绝不会扰乱行程,拱手作揖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 惹得徐文睿冷嗤一声,深觉好笑,最终还是卖个人情随他去了。 明太爷知恩图报,在他的青眼照顾下,郑源从壮班调到捕班,此次也在护送碎金的队伍里。 郑源终于不用对着库房里那些死物,换了新官服自觉威风无比,但对着镜子一照,白肚皮又软又凸,又懊恼。 “早知道还有今天,就该少吃些。” 不好看还是其次,最主要是怕遇见贼偷,撵都撵不上。 幻想一下那场面,他抖了抖,气苦道:“明日开始不吃饭,还要拉着大郎练习。” 郑源第二日吃不吃饭不知,但宋大姑知晓此事却是大大的惊喜,她早就料到会沾侄女婿的光,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呆子,要不是徐家大郎帮你说话,岂能有今日的时运?新提了捕班不说,还许你跟着进京,给官家送金子的好事,简直是天大的美差!” “所以,你千万莫要在大郎面前以大舅兄自居,出什么幺蛾子拿捏人家!公是公,私是私,在衙门里须得唤他一声大人。” “趁他在温塘县办案,若是他肯提携你立两场功劳,把官职提一提,便是你郑家的老祖也会高兴地从坟里爬出来磕头致谢哩。” 郑源浑不在乎,抱怨道:“我又不是个三岁顽童,也不是第一天上衙门,这等小事还要您提醒?但是娘哎,您怎么只想好的?怎不说差事危险,万一碰上山匪劫道——” 宋大姑白眼一翻,尖尖的指甲戳到他额头上。 “你成日里说嘴,什么身手好武艺高,只恨苍天无眼非让你守粮仓!既是个武艺高强的,怕甚山匪劫道?正该盼着山匪来劫道,好让你一展身手、立个头功呀?” “ 嘿嘿嘿嘿。” 郑源心说,我还是先走为妙吧,找徐大郎练习拳脚功夫去也。 徐大郎哪里顾得上他? 可怜他为了将老岳丈一家安顿妥当,两条腿都要跑细了。 但是一想到他很快要把人家闺女领走,又乐的合不拢嘴:宋秀才早就拒了移居上京城的提议,他把这里安顿好,也免得姝儿往后时时挂念。 此时,他正赶着新买的大黑驴车,拉着宋秀才、宋姝重回七弯巷,不久便到了青桐书院的陈四郎府邸。 宋秀才被徐文睿扶着下了车,理一理身上的衣冠,抬头看那高墙大门,问道:“这是陈山长家?” “是,陈山长的长子在大华书院读书,夫人、小女儿随他住在这里。陈四夫人待人十分和气,听说我们两家的亲事后,极想见一见姝儿。” 徐文睿一边答话,一边转身把宋姝搀扶下来,眉眼含笑。 他们在门上递了帖子,随着仆役走进府里,但见绿树香花,细竹森森,丫鬟仆役往来穿梭有序,丝毫不见喧闹。 到了前院,徐文睿陪宋秀才见陈四爷,又有个双髻小丫鬟笑着过来行礼,带宋姝去后院见陈四夫人。 绿春跟在她们后面一路走一路看,她何曾见过这样人家?真是恨不得生出八只眼来。 穿过二门便见一汪小小池塘,池边太湖石散乱堆砌,水上横跨一座小巧的廊桥,对面是五间七架内院正房,十分阔朗。 大家沿着小桥蜿蜒向前,绿春停下来往桥下一看:春暖冰融,数条锦鲤正在旧年枯萎的荷梗下结伴游行,有几条格外肥壮。 她高兴地指着水里说:“这鱼儿养得可真肥!” 宋姝弯起唇角笑了笑,“嗯。” “也不知道好吃不好吃。” 这下连小丫鬟都笑了起来,“姐姐,这是锦鲤,寻常人都不吃的。” 绿春好奇追问:“那,是不寻常的人吃过?” 话犹未说完,就被额角冒汗的宋姝使出一个眼神拦住。 小丫鬟忍了又忍,似是回忆起什么有趣的过往,“喝醉酒的人,许是会吃。” “啊?”绿春简直惶恐,怎么大户人家,是拿锦鲤下酒吗? 宋姝低头掩住微笑,二门内只有女眷居住,再就是男主人、公子爷会进来,这醉酒吃锦鲤的人大概率不会是女眷,那便是 这小丫鬟年纪不大,想是不知道嘴巴不严泄露主家隐私的后果,未免多生是非,宋姝便转移了话题,问她几岁了、祖籍是哪里等等。 不过数十步就下了桥,再穿过一小片院子,她们就走到正屋台阶下。 门口站着两个穿青绿长褃子的丫鬟,一个掀起帘子疾步进屋回禀,另一个则弯腰打起帘子,笑脸相迎。 “宋姑娘,快进屋。我们太太正等着您哪。” “有劳姑娘。” 宋姝微笑着点头,裙裾微动,禁步不移,稳稳地走进屋里。 绿春从随身荷包里掏出一个装着五钱银锞子的红封塞进她手里,瓮声道:“我们姑娘请姐姐喝茶。” 青绿褃子的丫鬟接过,望着宋姝的背影,轻笑道谢。 宋姝刚踏进屋门,正座上的陈四夫人便笑了起来,“宋姑娘快进来,过来给我瞧瞧。” 宋姝眼角扫过说话的锦衣妇人,来不及细看便拜,而后顺着声音看去—— 陈四夫人四十多岁的年纪,面庞白皙,娥眉微翘,神色带着几分严厉,说话却让人如沐春风。 “怪道让徐家大郎如此挂心,果然是神仙一般的好人才。” 徐文睿于陈四爷有过救命之恩,虽然是奉陈五爷之命而来,到底是不同寻常的交情。 这次听闻他要娶亲,也是陈四爷要陈四夫人请宋姝过府做客,以示看重。 例行公事般,她先问了宋姝的年纪、家世,又问平日可曾读书、针线做的如何,宋姝一一答了,又按长辈礼奉上一份针线。 陈四夫人见宋姝行动大方,毫无缩手缩脚之态,推门走进来时好似一朵温柔的带露鲜花,心里先有两分喜欢。 只是觉得她带着的丫鬟有些不好看,方脸豆眼,两片丰盈的厚嘴唇。 等展开那份针线活,看得陈四夫人眼睛都亮了。 这是一小幅猫趣图,猫的瞳孔先后用多种颜色的丝线绣成,衬的猫眼灼灼有光,如水晶般透亮。 而猫毛线条粗细恰到好处,毛丝覆盖错落有致,蓬松中透着随性,逼真传神。 她笑语晏晏地看着宋姝,心中暗想:虽是贫门小户,人才竟出落的这般好。怪道夫君常说,山野中也藏有高人逸士。 心里一高兴,便吩咐丫鬟,“半晴,去把咱家姑娘请出来。” 第150章 书馆差事 陈四夫人虽在温塘县居住,不知是否自恃门第清高,极少同县里富绅官吏之家往来。 宋姝登门之前,同样也是抱着客气应酬一番的心态,并不指望深交。 如今听她夸赞之语说得恳切,又要叫女儿出来相见,心里多少有些意外。 她笑意堆积,缓缓与陈四夫人话些家常。 心里却暗暗忖度,陈家女儿几乎不出门,坊间丁点儿传闻不见,不知是个什么性子、又是否能相处融洽。 少顷,丫鬟来报知鸢姑娘到了。 陈四爷无妾室,只有陈四夫人所出一子一女,因此对独女十分娇宠。 陈知鸢与宋姝同年,是个个头娇小的清秀佳人,长相不像母亲那般棱角分明,大概是肖像其父,只是性子腼腆害羞,甚至有些沉默寡言。 进屋后,她与宋姝互相问过礼,便坐在母亲身旁一声不吭,只听别人往来谈话。 直到她看到那幅猫趣图后,才惊讶的插嘴,“这猫眼的配色甚是绝妙,光泽流转自然,衬的猫眼宝石一般好看。宋姑娘小小年纪,不知师承何人,竟有这般深厚的刺绣功底?” 便是叫侯府的老绣娘来绣,手艺或许有,配色却不见得有这分新意。 陈知鸢本有心想问询一二,但听宋姝说是其母祖传的手艺,便抿嘴不肯再问。 倒是宋姝见她模样,轻声道:“这是我无事时随意绣的,只好做个小桌屏摆着。姑娘若是喜欢,往后可来我们绣坊选一选其他样式,我再同你一起绣。” 听闻这位姑娘婚期已近,不论是被褥床帐枕头、还是屏风摆设,都是可以揽些活计的。 宋姝并不指望挣她的钱,只是对陈山长的赏识投桃报李罢了。 有了这个共同话题,二人慢慢地搭起话来,说完刺绣,又谈及茶事。 宋姝不欲出风头,笑着摇头道:“我哪里懂茶事,只跟着爹爹学了几日,勉强能简单煮茶而已。” 她于此道略懂些皮毛,陈知鸢却十分精通,只性子内敛些,一副跃跃欲试却不好意思显摆的模样。 宋姝觉得这姑娘着实可爱,身上娇纵毛病全无,反而过分地谦逊有礼。 于是,笑着鼓励她,“家母擅刺绣,我打小耳濡目染,就极喜欢研究这些布匹丝线。但点茶、分茶这些雅事, 却是一概不会的。陈姑娘风雅知趣,可否教我一教?” 陈知鸢红着脸点点头,望向母亲的目光里带着一丝期许。 陈四夫人知她愿意,便唤来丫鬟在北面罗汉床上另铺设了坐褥,烧了红泥小炉,将茶事诸件一一摆好,令两个小姑娘闲话玩耍。 又忙不迭的命人备了干鲜果子、自家蒸的枣糕、白糖糕之类招待宋姝。 叹道:“知鸢打小性子静默,往常一旬讲的话加起来都不如今日多,我只道她天生是个沉静寡言的,如今才知是没找到话搭子。既是你二人投缘,宋姑娘往后必要常来常往才好。” 宋姝笑着应了,又举着茶盏品尝。 陈知鸢道:“母亲忘了,宋姑娘的绣坊不日开业,她哪里有许多空闲陪我?倒不如我常去找她,顺便学着做些裁剪针线。” 少年人没有不爱热闹的,陈知鸢岂能例外? 无非是因随父上任换了地方,幼时手帕交都不在身边,而陈四夫人又鲜少同温塘县诸官眷往来,带累她也没甚机会交际。 陈四夫人宠爱女儿,这次误打误撞遇到宋姝与她投缘,自然都依着她们。 爱怜道:“春日时光正好,你们可尽情玩乐几日。我看徐郎君很是着急娶妇,大约年底宋姑娘便要嫁到上京城,届时你们少不得分离一阵子。” “不过,明年初你的婚期也到了,你们又会在上京城相聚,往后各自生儿养女的,带着孩儿们做个干亲,依旧是好姐妹。” 陈知鸢定了工部郎中牛泽中的嫡长子,婚期日子择了明年二月,如今家里正在准备嫁妆。 “娘真是,无论何事都要拉扯到婚嫁,也不怕说臊了人家!” 陈知鸢微微顿足,怕宋姝被打趣不好意思,对着她悄悄耳语,“你别听我娘的,咱两个一起玩。” 宋姝哑然失笑,越发觉得这姑娘羞涩得紧,当真是个乖巧性子。 别说陈四夫人言语婉转,就是比这更直接的荤话她都不知听了多少,小门小户没那么些讲究,并没有什么可羞的。 但人家这样说,她也只好配合着做出三分娇羞模样,红着脸点了点头。 陈四夫人拿眼瞪她们,口中戏道:“你们都到了嫁龄,成婚生子不过眨眼的事,又有何羞臊?我看宋姑娘与大郎好得跟一个人似的,开花结果快得很。” 这回,宋姝是真的羞臊起来,撇开头道:“夫人是长辈,倒这么拿晚辈说笑。” 陈四夫人大笑,不忍再逗弄她们,任由她二人悄悄嘀咕。 她原以为,请宋姝来客气几句、喝杯茶便要散了的,谁知她竟是这般聪慧灵动的小娘子,倒与知鸢做了好友。 于是,陈四夫人起身去厨房,吩咐厨娘丫鬟好好准备一桌酒菜,要留宋姝用午饭。 前院,宋秀才与陈四爷一样是相谈甚欢,一拍即合。 话说,如今纸墨金贵、印刷不便,读书人最费钱的一项并不是束脩,反而是购买各类书籍。 自陈四爷任职山长一来,深知读书万卷对学子们的重要性,曾拉过不少本地土绅捐款购买书籍,扩大青桐书院的书馆,以方便本院学子借阅。 然则书籍管理一事却颇有点费神,这件差事不难却繁琐,除了将学子借阅、归还的书籍登记造册,还需按内容分类归纳,以便日后查找。 这就需要管理者通文墨,能识得各类书籍的内容,并且每日从早忙到晚搬抬、清点、查阅大量书籍。 然,这个职位属于不受重视的临时安置,俸禄不高。 所以,腹中没甚墨水的干不成,而有墨水的年轻人或是期待科考跃龙门,或是开馆教书,同时兼顾复习备考,都不愿意做这种耗时费力又无前途的活计。 目前书馆里只有个积年的老童生带着两个小童支应。他岁老体弱,精力有限,随着馆内书籍越来越多,搬搬抬抬累个半死,归纳分类时便做的马马虎虎。 陈山长看在眼里,最近一直在寻一名年轻力壮者主管,只没遇到合适的人选。 这次徐文睿找上门推荐老岳父,正是打瞌睡就有人送枕头一般:像宋秀才这般既有学识又无心仕途的读书人,岂不是最最合适? 不过一盏茶时间,双方便说定了四月初一上工,俸禄每月三两二钱。 第151章 忽然变故 陈四爷歉疚道:“宋公莫要嫌弃俸禄微薄,这是学院历来的规定,我虽为山长也不好随意更改,倒是可以在米粮油炭等补贴上为你争取一二。” 本朝官员俸禄,除了银钱以外,还有米、布、棉、茶酒、厨料、薪柴、木炭等多重福利,青桐书院同样沿用此制。 宋秀才笑,“陈山长无需烦忧,宋某生平最喜读书,有这般大的书馆任我随时阅览,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嫌弃俸禄微薄?” 俸禄虽低,但能每日同心爱的书籍画册打交道,对他来讲更有吸引力。 此番相会,宾主尽欢。 等宋家父女坐上返程的驴车时,宋秀才仍兴奋不已,絮絮叨叨与书为友的诸般好处。 宋姝听他说青桐书院藏书何止万册,有些挂心,“爹爹足疾不便,身体可能支应?” 所谓足疾也只是走路时微跛,除了不太美观并不影响其他,宋秀才不以为然道:“你爹尚且不老,何至于连花甲老翁都能做的事,我偏做不了?” 宋姝蹙眉,“没想到青桐书院藏书浩如烟海,我只忧心爹爹辛苦。” 宋秀才捻须而笑,辛苦当然辛苦,但是架不住他心情舒畅哇。 明太爷所荐县学,学术研究风气放在一边,诸教谕、助教之间的官僚之风反而盛行。 他们多是本地富户,身世好、名望足,岂会是好应付的?似宋秀才这等穷读书人,见了面就要矮上三分。 相较之下,似青桐书院这般提倡自由讲学、学术风气浓厚的地方,简直就是神仙地界。 他父女二人只管商量,徐文睿坐在车辕上听了会儿,悄悄回头望着宋姝傻傻发呆。 宋姝今日并不曾盛装打扮,只淡扫蛾眉、微涂口脂,高挽的发髻两侧并排插着四支鎏金并头花簪,掐腰石榴红裙裙摆处绣着一丛缠枝莲花纹,娇俏又不失端庄,显得她体态格外修长。 觉察到他在偷望,宋姝当着老爹的面不好说他,只能娇嗔着回瞪一眼。 这副神情落在徐文睿眼里,自是另有一番风情,只恨不能立时与她日夜相守。 可恨他往常自称好汉,总说唯女子与小儿难养、过不了温柔乡的都是狗熊种,如今却狠狠打脸:原来狗熊竟是自己。 驴车路过绣坊时停了片刻,宋姝去里面同梅氏姐妹交代了些活计,出来时又遇到封娘子闪着水灵灵的桃花眼向这边张望。 她把宋姝看个周全,宋姝也不客气的竖眉回望过去:这人面相温柔可亲,偏又带了一丝狡诈精明。无端无故就要口出混言搅和他人关系,实在可恶。 封娘子吃了一惊,同行相轻,她打听着宋家在平山名声不好,是个出名的破落户,心里不由对宋姝看低了几分。 这般人家长成的小娘子能见过什么好东西?聘了梅氏姐妹那般游兵散将,又能做出什么好针线? 没想到几回眉眼机锋下来,这小娘子不卑不亢的竟不像个穷酸出身。 封娘子讪讪,摸着鼻子想:针线功夫如何不知,性子却不是好惹的。 一时倒把轻慢之心收了起来。 徐文睿远远瞧见,想起从张溜儿处打探来的言语,不由拧了眉头。 “此女做派孟浪,心机不纯善,许是有官非在身,姝儿休要与她往来。” “她竟真是个有嫌疑的?”宋姝虽料她非是善茬,还是有些吃惊。 听人讲,这位封娘子青年守寡,能言巧辩,料理生意的手段高强。旧年间她的夫君李三郎忽然体健暴毙,坊间都传她是真凶,李家公婆恨得牙根痒痒,只没有证据。 “李三郎的事是不是她不好说,但她风流不安分确实属实。公开相好的姘头不知几个,街头收保护费的混子、官府缴税的衙差、连咱们大姑母家合伙做染坊的邓家主管都与她有往来。” 徐文睿不愿意讲这些腌臜事污了宋姝耳朵,但眼下封三娘把她当做敌手看待,有些话不得不明说。 宋姝叹道:“妇道人家打理生意不易,但万万不该作贱自己。” 宋秀才听了半日才明白他们说的什么,登时气得胡子乱飞,“世风日下,不知羞耻!” 自此,他再不肯让宋姝抛头露面打理生意,只允许她同两位梅娘子设计图样、裁剪刺绣,铺面之事全部托付于新聘的掌柜佘进。 此举不用说正中徐文睿下怀,望向宋秀才的目光甚是感激,这些都是后话。 却说次日便是徐文睿启程之时,他特寻了空隙来宋家用晚饭。 一路护送恁多箱碎金,宋秀才忧心他安危,饭桌上不许言语的规矩忘个干净,絮絮叨叨叮嘱个没完。 徐文睿心中温暖,面上无丝毫不耐,无论他说什么俱都一一应了。 待宋秀才酒足饭饱,故意打着哈气拉小郎去隔壁好睡,徐文睿起身命绿春在外守好房门,闭了窗户,屋里一个仆妇不留。 他拉了宋姝在南面罗汉榻上对坐,一盏烛火跳动着将二人的身影映在窗前。 “大郎要同我说什么,如此神秘?”宋姝好笑,歪着头看他,心中生出些不舍。 徐文睿凑近心爱的小娘子,附在她耳边低声说:“我实与你说吧,近两年朝廷不太平静,文官武将升迁贬谪变动极大。待温塘碎金案一了,陈大人或要卸任休养。而我,许是要变一变职位。” 宋姝惊得站立起来,手扶桌面打翻了茶盏,颤声道:“徐郎莫要说笑。” 谁人不知,徐文睿是靠着陈家引荐入职大理寺?若是陈大人有什么不可明说的缘由避祸,徐文睿留下又能讨什么好? “你悄声些。” 徐文睿拉起她的衣袖拧干水渍,又掏出帕子擦净桌面,叹气道:“陈大人年轻时,据说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后来不知怎地发奋读书起来,又无意间交好了十王爷赵崇,得以进入大理寺当差。” “他官场浸润将近二十年,因着圣上与十王爷的赏识,敢与皇家人合伙经商,运气一直很好。早几年十王爷避嫌辞去大理寺少卿一职务,由陈大人顶上,后来大理寺卿王大人荣休后,陈大人又升至大理寺卿。” “然则树大招风,他本人有钱有权,二女婿是十王爷的嫡次子,又是四皇子的伴读,大女婿章有华是我们武举同窗,目前在西郊大营任职。” “陈大人不是个心大的,知道急流勇退的道理。再加上陈家其他几房人才济济,为官者众多。是以,为了低调不引人眼红,团哥儿从武学出来都不曾有个正经差事,只跟着他爹胡乱打杂 ” “不过,若此番陈大人真下决心退出,团哥儿便可出仕了。” 宋姝不懂朝堂,却因着忽如其来的变故忧心忡忡,舒展不开眉头的郁结。 “姝儿可是怕做不得官夫人?” 徐文睿调侃,心中却知她必不是冲着黄白之物才嫁他。 第152章 二婶听训 果然被宋姝兜头啐了一口,“徐郎还有心思说笑?” “嘿嘿嘿嘿。” 徐文睿胡乱呼拉一把脸颊,喝了几口冷茶,道:“官场沉沉浮浮俱是常事,陈大人这般聪明豁达之人,不会不留后手。况且他无甚得罪圣上之处,手中又不曾握有兵权,怕个甚?” “但这两年皇储不稳,圣上他老人家疑心渐重,格外不好伺候。再者团哥儿没差事,琏哥儿又日渐长成,后面又有老三,陈大人不得不为他们谋算前程。” 似他们这样的鼎盛之家,父子几人同朝为官太过扎眼。 宋姝这才松了一口气,道:“陈家既不是为着祸事躲避,那就不至于祸及徐郎。什么官不管,职不职的,有就有,没有也无妨。咱俩拿手中余钱置办些田亩,再开一间小铺,何愁养活不了家小?”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眼下时局动荡,但凡朝廷当差的,就没有谁是高枕无忧的。 若徐文睿不幸被遣到生僻处当差,碰上那等满腹草包的上峰,哪能指望他庇护属下? 于是宋姝倒转了心肠,一心盼他安稳,有无官职且放在一旁。 一席话说得徐文睿心里百般道不出的酸楚甜蜜,他将屁股挪到宋姝旁边坐着,悄声道:“你眼见着便是我的妻,咱俩百年修成一床被子下的恩情。若我被带累着吃了亏,你岂有不心疼的?” “所以,当下我绝不去趁那些个热灶,无论调遣到何处当差,都只把尾巴扎起来闷头做事,安安稳稳把这阵子熬过去,必不会叫你牵心挂念。” 宋姝又气又笑,一推他,“好厚的脸皮,三媒六聘还不曾走完,哪个跟你是夫妻?” 徐文睿险些被她推下榻,挣扎着爬上来一把搂住,厚颜无耻道:“如今我的上峰、同僚、友人、亲戚,无一不知我同你有婚约,岂还能有改?若不是老祖母在上京城不便过来,咱早就走了三媒六聘哩!” 翌日,徐文睿一行人出发去往上京城。 宋姝照旧带着梅红、梅霜、初雪、微露二人在绣坊忙活,裁裁剪剪做出许多针线。 宋大姑的布坊生意兴隆,受邀参加县里富绅官吏太太们组织的春日宴会。 宴会所费不少,那些太太们说是邀请她们这些商户同乐,其实是拉她们赞助出银子的意思。 宋大姑想这是个绝佳的推销机会,每年都会带一点新布料过去展示,如今也通知宋姝准备一些精致样衣带去。 针线是宋家的、布料是郑家的,同时替两家打宣传,一箭双雕。 舍不着孩子套不着狼,宋姝更不会吝啬功夫,每日迎着朝阳出发,踏着夕阳归家,一时倒散了与徐文睿的离别之愁。 自打徐文睿归家后,夏婆子便张罗着裁新衣、置办会亲家的见面礼,那股子热情劲儿比当年自己儿子娶亲还要热上几分。 庞氏看到眼里,直撇嘴,背着人对徐二叔嘀咕:“娘好偏的心肠,对大郎的事这般上心破费,不知咱家二郎娶亲时又是什么样?” 徐二叔斜睇她一眼,这娘们儿除了倒碎嘴子就没个正经事。 他不禁手痒痒的很,但老娘儿女俱在家里,不好随意揍婆娘。 忍气道:“只不叫你我出银子就好,你闲得蛋疼乱管事?” 当年虽是大哥多分些田亩房产,但他也拿了补偿银子,搬出乌衣巷买宅过活。 后来大哥死了,老娘到二房生活,但到底做主叫他承袭了职位。 再加上老娘自有体己,不时买些肉菜补贴他们,又时常与孙儿孙女们做衣裳,这还不知足? 别说一家子弟兄掰扯不清,就算是大房多沾了光,也是老娘怜惜他们孤儿寡母。 后来孙氏卷财跑了,只留下两个幼子,没投靠叔叔让他养着就是好事! 做叔叔的哪还能找大房翻旧账要钱?传出去他还要脸不要?儿女们还要不要说亲?庞氏这婆娘着实短见。 他恶声恶气道:“大郎的婚事,不管娘怎样做,你都要听她的。若是敢偷奸耍滑、索要好处,或是背地里闹幺蛾子,别怪老子休了你回家。” “至于大郎本人如何做,你更不能指手画脚,管他是拿竹竿子剔牙,还是用扫把刷锅,那都是他自家的事。你若是不能看得明白,至少不要在外面编排闲话。” 庞氏气弱,她见识过夏婆子棒打孙氏,再不敢乱蹦跶,不过是背人处唠叨几句出出气罢了。 等徐二叔摔门走了,才敢小声嘀咕着“冤家”,摆着粗腰去张罗晚饭。 刚到厨房,便见夏婆子提着一刀肉,喜眉笑眼地吩咐大孙女徐秋芝。 “晚上烧一碗卤肉,多放油盐,你大哥要过来吃饭。” 一家子口里素了好些天,偏等着徐大郎过来吃饭才肯割肉 庞氏心里不自在,又不敢跟徐家母子叫板,闭了闭眼就当没看见她们,提了水桶去打水。 她不想看见夏婆子,夏婆子却看得见她,张口唤道:“庞氏,到我房里来一趟。” 庞氏以为又要挨训,哐当丢下水桶,垂头丧气跟在她后面进了屋。 “你这是怎么了?哪个给你气受?” 儿媳脸色灰败令夏婆子讶然,不过她并不放在心上,打开柜门搬出两匹红蓝绸缎递给她。 “喏,拿去裁两身见人衣裳。” 庞氏比她更讶然,想起徐二叔刚说过不许她讨要好处,支叉着两只手不知该不该接。 “娘,这是为啥咧?” “还能为啥?当然是为大郎的婚事呀,前日他亲手与我两个大元宝,叫咱俩紧着做衣裳、打头面。” 夏婆子把绸缎塞到她怀里,又扯开抽屉拿首饰与她看,笑道:“我与你打了两支嵌珠花蝶发簪,一对银丁香耳珰。我自己是两支双股素簪,一对银镯子。” “过个日,咱们俩跟着大郎去温塘宋家提亲,我这眼花的不中用,你得快些把咱俩的衣裳做起来。” “大郎给的银子还剩些,我再添几分,给老二和几个孩子一人做一件春衫。” 庞氏糊涂了,口中讷讷,“娘,大郎亲口说让我去吗?” 她一直以为徐文睿眼高于顶,素来看不上这个婶婶。 夏婆子白她一眼,竖起眼睛骂道:“怎么,做侄子的又给做衣裳,又给打首饰,还割了鲜肉送到家里,请着你提亲还不肯去?” “去,去,怎么不去?” 庞氏回过味来,一时心里又喜又酸,分辩说:“我这不是,这不是一时没想明白。” “你个缺心眼的货,成天不知盘算的什么?到底是亲叔叔亲婶婶,婚事哪能不叫你们?” 夏婆子嫌弃地瞪她,好妇旺三代,若是把家交到庞氏这娘们手里,一准挑唆得兄弟阋墙。 但这把年纪也没有让老二休妻再娶的道理,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凑合过吧。 其实,夏婆子市井妇人一个,斗大的字不识,看着泼辣厉害,为人却并非不厚道。 当年大儿死后孙氏卷财改嫁,她百般气不下,终还是念在孙氏给徐家生养了一对孙子的份上放过。 且这般不光彩之事,闹开来对大郎小郎有甚好处?家丑成为街坊茶余饭后口中的谈资,往后更教人指着他们鼻子骂野种? 要不是孙氏不识相,改嫁十年后,还敢插手大郎婚事,夏婆子这辈子都懒怠见她。 想到这,她重重叹了口气:徐家两房儿媳都不怎么可心,只盼着长孙媳妇是个讨喜的吧。 第153章 小郎身世 晚上,徐文睿提着两坛酒到徐二叔家里用了饭,商量好诸多细节,又倒了一碗红烧肉带回家里与小郎吃。 等他走了,庞氏期期艾艾地对夏婆子说:“娘啊,往后还是叫小郎过来一起吃饭吧?” 夏婆子冷眼一横,吓得徐二叔嘴里的肉骨头都掉了下来,差点栽下炕,连忙又使眼色又拍桌子制止那多嘴的娘们儿。 “住口,你这婆娘!” 你怎哪壶不开提哪壶?明知老娘不喜小郎,还非要拉扯他过来做甚? 庞氏完全不理他的眼色,继续道:“娘,我觉得小郎不是石家的野种,就是咱家亲生的!” 徐二叔倒吸一口气,拳头都捏了起来。 哪知庞氏这回倒脑壳开窍说了个在理的,“娘,你想想看,若真是石家的种,石宝山、孙氏能不带走?” 徐二叔看老娘嘴巴抿的紧紧的不吭气,就知道这是生气了,连忙驳斥庞氏。 “你这不废话,他们敢把小郎带走,不就是承认早有苟合了吗?” “若说一开始他们不敢闹开秘密,又或觉得往后还能生养,不是非要小郎不可,还可以理解。但这都十年了,孙氏在石家只得了个病怏怏的囡囡,为什么不把儿子要过去?” 这下连徐二叔也说不出缘由了,粗声道:“你又知道人家没想过?” 其实他并不是非要坐实小郎是石家野种的传闻,只因为庞氏蠢了半辈子,她一开口他就想抬杠罢了。 没想到夏婆子却比他冷静些,反而听了进去,道:“她想要,也得大郎肯才行。大郎虽是成日不着家,对这个弟弟却看护得紧,怎么会让石家领走?” 庞氏笑着说:“娘哎,我先也是您这么想的,但那日咱们去找孙氏闹,不是正赶上她家有个尿泡种子没养成?” “我随口打听了一下,原来孙氏这二年也不好过,她那个好姑母,先前使坏把她拐到自家做儿媳,如今却嫌她生不下带把的,闹着给儿子纳了一房小妾呢。” “他娘这么好?”徐二叔羡慕的咂咂嘴,引来夏婆子和庞氏两记眼刀。 庞氏继续说:“那个死了的孩子便是小妾养下的,听说非常得石婆母喜爱,石宝山对她也不错。事情都闹到这步田地,孙氏若是真的曾经为石家产子,为什么不说出来?” 石家明摆着是靠孙氏才过上好日子,孙氏又不是个傻子,岂肯让别人的儿子继承家产? 夏婆子也想到这一节,心里忽然舒畅了许多。 老实说,小郎虽然长得不像徐家人,但是也不像石宝山,完完全全男生女相,随了孙氏那个妖精样。 一个男孩子做甚长这么标致呢,像大郎那般粗粗拉拉的多好,十足十的男儿气。 难得庞氏聪明一回,夏婆子也不愿意泼冷水,希望她把聪明劲儿多延续几天,别去了温塘后给徐家丢脸。 既然不打算骂儿媳,就转头骂儿子,“你个做叔叔的,莫非想养别家的野种?何况大郎娶亲后,咱们免不了常聚,个个都来,偏不叫小郎来?” “那岂不是丢人丢到亲家那边去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不如你媳妇想的明白,可见是对侄子们不用心。” 徐二叔刚捡起来的肉骨头又掉了。 庞氏得意洋洋的端起茶壶,亲热地给婆母续了一盏。 “娘,那件沉香色长褃子,您是想要什么色的滚边儿哩?听前排姚婆子说,今年可时兴褶裙,不然我也做一条那样的吧?” 夏婆子呸了一口,鼻孔喷着粗气,“姚婆子懂个屁的时兴不时兴,她自家三年都做不了一件新衣裳。有银子还得操心儿子的聘礼呢,没看姚三郎恁大年纪还打光棍?” “不过,我看隔壁卢寡妇那条蜜合色卷叶相思鸟罗缎褶裙挺好看,走起路来袅袅娜娜的,你照着做一条吧。” 让庞氏照着个寡妇打扮? 这次徐二叔手里的肉骨头捏都捏不稳了。 最后,夏婆子又拿出一面螺钿铜镜与庞氏,这还是徐老头在世时给她买的礼物。 大方道:“你拿着用吧,出门在外别丢了徐家的脸面。” 这下庞氏更高兴了,坐在那吃茶果,把炒豆子咬的咔咔响,真香啊。 她还是第一次发现,讨好婆母比讨好男人更好使啊。 隔壁卢寡妇确实是个会打扮的,虽不好穿艳色衣裳,便是沉闷黯淡的花色也得在款式上做出花儿来。 此时她正穿着那条蜜合色卷叶相思鸟罗缎褶裙从门缝里探头探脑张望:不知索要占地金的混子可走了? 上回讨好孙氏的事没成,她还没把孙氏如何,孙氏先把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言语中尽怪她不该肖想自己儿子,别说把首饰布匹还给她了,竟还威胁说等徐大回来如何要她好看…… 卢寡妇偷鸡不成蚀把米,砸锅砸的稀碎。 提心掉胆熬了半个月,徐大那煞神果然回来了,却神色平淡不见吵不见闹的。 卢寡妇先以为他不屑与自己计较,毕竟里面掺和着孙氏,嚷嚷开了大家都不好看。 后来,见家门口的混混、闲汉越来越多,今日说街上土多收个扫街费,明个又说她的货摊过了线须得多交一分占地金…… 日日都有新事故,他们痞里痞气往门口一站,嘴里不干不净一嚷,吓得老客新客都不敢登门。 她这才心知不妙,暗地里叫苦不迭。 寡妇门前是非多,况且她还是个打开门做生意的年轻寡妇,原来若不是徐大罩着街坊邻里,能这般安生度日? 如今悔也晚了,确实是谋算了不该谋算的人,只好等徐大气消再求他。 上京城的春雨淅淅沥沥,淌在地上满是泥泞,正如卢寡妇同孙氏的心情。 孙氏打听到长子定亲的消息,又是欢喜又是愁。 欢喜的是大郎必回邀她去坐席,婚姻大事怎么好少得了高堂?借此机会修复母子关系最好。愁的却是不知道拿什么礼。 她打开箱笼翻检半日,越发蹙眉:这十来年为石家花销不少,虽石宝山也时常回报一二,终究是出去的多进来的少,箱子底越来越薄。 这支百合嵌宝石蝴蝶金钗工艺精致,原是打算留给囡囡做嫁妆的,石郎也知晓,不好与了大郎媳妇; 那支金藕莲花簪分量极足,极能装点门面,还是当年徐宝礼给她的聘礼,戴了这么年感情很深,倒不好送了别人; 金镶玉佛座挑心就更不必说了,与了别个,她戴什么? 其余剩下的,多为银饰,或是些鎏金的细巧之物,成色也不甚好。 但大郎不是别个,是长子,又有官职在身,她当娘的不管三牲六礼、酒水宴席也就罢了,给媳妇的见面礼不能过于简薄,没得叫人笑话。 第154章 样样齐全 徐文睿不知孙氏已为他的婚事挠脱了许多头发,拎着烧肉笑晏晏归家,揉揉小郎发髻道:“明日与先生请几天假,哥哥带你去温塘县见嫂嫂,她家也有一个小郎,比你还小些。” 小郎吃肉吃的满嘴油,好奇道:“听说嫂嫂家的老爹也是位先生,可会考问我功课?” “自然是要考的,便是他不提,我也会提。”徐文睿答。 小郎大惊,“这是为何?” 徐文睿绷脸道:“不然怎知道你有没有认真念书、有没有让我白交束脩?” 小郎跳起来,嚷嚷着:“老爹忙着嫁女,哪有许多空闲?哥哥不要扰了人家!” 徐文睿好笑,“这下不用老爹考你,我也知道了。” “知道什么?” “知道你定是没好好学,不然何至于怕人问?”徐文睿说着,满屋转圈找扫把,要抽他一顿屁股板子。 吓得小郎把剩下的几块肉倒进嘴里,一道烟似的跑了,闩上房门不敢出来。 徐文睿笑着收了碗筷,忽听见隔壁传来阵阵丝竹声,又有卢寡妇凄凄凉凉哭丧一般念了几句什么,顿生不悦。 卢寡妇猜的对,他确实不想把事情闹大,但也不打算把这事轻轻放过。 只是这些天忙于交办公差,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倒是夏木先从祖母口中听说此事,气了个仰倒。 心想:哥哥肚大能容忍,老子却是个翻脸不认祖宗的。 虽不好去石家炊饼铺捣乱,毕竟里头有孙氏掺和,但收拾卢寡妇还不是一弹指甲的事? 当晚,夏木睡了一个饱觉,第二日先去隔壁街上找旧时被他爆揍过的一个流氓混子汪二。 汪二原先在这一带街头瞎混,寻些小铺收各种莫须有的费用度日。 自从徐文睿立起来以后,非但乌衣巷这一带他是不敢再来,见了徐文睿、夏木等人的影子都要躲着走。 夏木掐算好时辰,走到汪家胡同口在屋檐下猫着,不多时果然见汪二淋得跟落水猫似的从外面走回来。 “汪二哥,恁大的雨水,蓑衣怎也不披一件?” 汪二回头一看是他,心里便是一个激灵,不知又有何事惹了这莽撞泼皮。 嬉皮笑脸搓搓手,讨好道:“夏哥哥,哪阵风把您吹来?有什么事您吩咐,嘿嘿嘿 ” 夏木撑着雨伞凑过来,坏笑道:“汪二哥,最近可是手头宽裕?” “不,不宽。”汪二一听这话要哭,以为他想黑吃黑,顿时耷眉臊眼的。 “既是不宽,该收缴的就收缴!管它泰华街还是乌衣巷,客气什么?眼见就要端午,有钱割两刀肉,好叫婆娘孩儿们过个荤节。” 汪二一愣,泰华街是他的地盘没错,乌衣巷怎又许他去了? 嘶,一提起乌衣巷,如今无人不知卢寡妇那桩闹得沸沸扬扬的好事 他顿时悟了,贱笑道:“咱们都是街市的兄弟,既有这样好的活计 只是徐哥哥他老人家不许我跨入乌衣巷地界,只求夏哥哥好心帮着周旋一二 ” 夏木笑,从怀里摸出五两银子扔给汪二,“你只管去,哥哥不是那般计较的人。” 待他回去将事说与徐文睿,徐文睿只皱眉道:“着急了些。” 却不曾阻拦,可见是烦透了这妇人。 夏木自觉为他解忧,腆着脸问道:“等嫂嫂嫁过来,可否代我跟春儿说一说婚事?” “先戒了那贪花的毛病,再把家里起三间瓦房再说!”徐文睿踹他,想不通夏木怎么非要看上绿春。 绿春是个好姑娘不错,但长相一言难尽也是真的,实不符合夏木往日的喜好。 夏木回想到绿春冲自己飞踢的那一脚,立时腹痛起来。 然则,他生平所愿便是娶一房能陪自己一起骑马游遍山川的娘子,再生个壮实的小郎君,那些娇滴滴的女娘怎么行? 翻着眼白嗤道:“好皮囊多的是,似绿春这般能干的不好找!等我做成那两条规矩,便来向你家求娶,哥哥可不要反悔!” 这厮笑得开怀,跑出去时不曾留神,脑门哐叽打了门框,痛的眼里泪花打转。 徐文睿骂骂咧咧去了,他近日实在无心琐事,连婚事都全托给祖母与二叔。 带回来的碎金非但没让陈大人开怀,反而让事态愈加朦胧难辨。 先时追查数月不见踪影的失金,在他们接到圣上密令查访后,恰好找到数目符合预期一部分,涉案人员程征又在恰好的时间畏罪自尽而亡 一切都太过于巧合。 不用说这里面涉及到某些人的利益,他们关系密切,又热衷于联姻,彼此关系盘根错节,连陈大人也不得不顾虑。 徐文睿先没瞧出机锋,一头莽进去,尽全力推进案件。 他既追随陈大人,便没有选择余地的站队了皇四子,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岂能无疾而终? 陈大人听得苦笑,拍拍他肩膀说:“失金已缴,罪犯已伏诛,足够了。” 本就不该他们管的事,圣上却硬要摆这一道,处理不当危及个人前程不说,还可能会引发宫闱变故。 他说完之后,别有深意地加了一句,“有时候,为官者即便是不考虑自己的仕途,也要以稳定局面为主,不出事怎么都好说 年后,你便同团哥儿一起去西郊大营吧。” 徐文睿心领神会,不再提及继续查访一事。 大家心照不宣的默契起来,把手头的资料、碎金整理上缴后,这件事慢慢地不再有人提起。 一拖二拖,返京已经半月有余,不知宋姝等的急不急,夏婆子是等急了。 徐文睿有一位姨表姑姓万,嫁给城中富户做妻,行事说话大方磊落,又是儿女双全的有福之人。 夏婆子便正儿八经的提着四匣点心,请了她同去温塘提亲。 若换成徐文睿以前的德性,万表姑定会拒绝,如今还有什么好说的? 自然是忙不迭的应了,连衣裳钗环都是自家拿钱做了新的。 万表姑想了想,忽嗓音发抖说:“姨母,听说亲家公是读书人,学问深的很。你是知道我的,字都不认得几个,说话更不会含酸,只怕人家嫌我俗气。” 夏婆子一翻白眼儿,说:“你怕个屁?他便是考较学问也是考女婿,还能考你这做媒的?” 万表姑还是抖,“我胆小,若是亲家公讲话文绉绉的听不懂,姨母你要 ” 话没说完,就被夏婆子训了两句没出息,又骂孙氏,“若不是那没廉耻的货跑了,还用我这没几天活头的老婆子张罗大郎的婚事?” 万表姑拍着手笑,“姨母,似她这般水性的跑了才好呢,这是大郎的福气。不过,成婚是大事,您叫不叫她回来受礼?” 夏婆子一寻思,确是这个道理,笑道:“休提她,晦气!” 这桩婚事,宋家愿意,徐家也点了头,媒人、八字庚帖、聘金礼单样样齐全,只等着启程温塘。 第155章 温塘提亲 婚有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 因徐家不是本地,二人年纪又不小,宋秀才便不学大户人家把六礼拖上两三年,早同徐文睿约定:六礼可简不可少,一月内完成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即可,亲迎另择吉日。 聘书和礼书俱已备好,徐家请人起卦占卜了吉日,四月初十携带聘金、礼金及聘礼上门。 初七清早,夏婆子在院里铺开竹席,同庞氏一起翻捡聘礼:礼饼一担、海味两筐、三牲鸡两对、鱼两条、猪肉一片相连开二,茶饼两篮、好酒四坛,另有龙眼干、桃干、花生、芝麻、莲子、百合、红枣等各种寓意守信不渝、起喜双飞好兆头的干鲜果子。 徐文睿打着哈欠出来,见堆了一地的聘礼,无奈道:“祖母,婶婶,去温塘须两日路程,海味、鸡鱼猪鲜肉路上便要发臭。” “不妨事,海味我只挑发菜、元贝、冬菇、虾米等干货,鸡鱼猪抹了重盐腌制,可放几日不坏。” 夏婆子坐在席子上将东西按类装筐,命庞氏剪了红纸一一贴上,又叫小郎拿着柄拂尘坐在边上赶蝇虫。 虫蚁喜甜,苍蝇喜油,天暖了这些个吃食当真不好存放。 若不是家里诸人打理妥当,徐文睿手忙脚乱怕是要失礼于宋家,他心里渐升暖意,破天荒高兴起来。 “祖母,人多路远车小,咱们得精简上路,别个不容易坏的带着,鸡鱼猪叫二婶拿回家吃,等到温塘我另买了来。” 鸡鱼猪哪里买不到?何须扛着它们走几百里? “那怎使得?” 庞氏高兴地看着小半头猪,随即喜上眉梢,嘴角咧的压不住,“不如腌了咸肉放着,等大郎回来再吃。” “放在我这里也是留给老鼠磨牙,婶婶只管拿回家腌制,改日我带小郎去吃。” 几人正计较着,门板叩响,夏木一推门进来,先问祖母、二婶好,又笑道:“还不曾进门,便听见你们商议如何吃肉,哥哥须得带上我?” 夏婆子同庞氏都笑,一个说:“你只管来。” 一个说:“你家老祖母闷在家孵蛋?叫她改日闲了来家里坐坐。” 夏木的祖母同夏婆子是堂房姊妹,闺阁中交好,所以昔年才托她照看小郎。 夏木应了,走到小郎身边夺了他的拂尘,扔给他一包糯米糖,又弹他脑壳。 “两月未见,小郎又窜不少个头。” 小郎哎呦着摸头,气呼呼把一颗塞在嘴巴里,“夏大哥成日欺我小。” 徐文睿料想夏木有事要说,便引着他往书房走,问:“怎不同鉴书他们吃酒?” 夏木扔了手中拂尘,边走边说:“哥哥定亲,我们商量着要送个厚厚的红封,今日起要节省几分,大家再不吃酒去了。” 徐文睿笑,“弟兄们情意重要,红封只图个吉利,厚不厚什么打紧。” 等进了书房,夏木又不说话,只拿眼睛看着徐文睿。 徐文睿一挑眉,道:“你有话就说,做什么这副模样?” 夏木揉了揉鼻尖,迟疑道:“我今早到大理寺闲走,听人说哥哥交割不少事务出去?好端端的 你是不是另有打算?” 他算不得大理寺正经差役,完全依傍徐文睿做些不要紧的查访打探任务,因此对他的行为行踪十分敏感。 “我能有什么打算?前阵子太累,又要忙着娶亲,打算将案件交托清楚后歇上几日。” 徐文睿心想,调遣是明年的事,况事情未定之前不宜张扬,倒不如轻轻翻过。 夏木拿手捏着枚青果来回旋转,出一会儿神,“我只想,弟兄们好赖都在一处。” “那是自然。”徐文睿轻轻一拳捣在他肩膀上,又展开手拍了拍。 翌日,天清气朗。 徐家门口候着两辆马车,夏婆子底气十足的吆喝着众人,搬聘礼、抬箱笼,足足闹了半个时辰才消停。 一众人刚要启程,忽见夏木同高鉴书骑了两匹高头大马嘚嘚嘚过来。 夏木的马背上挂着一对绑了翅膀的活雁,大笑道:“幸好赶得及!” 高鉴书举着手里两兜子新鲜菜米,笑道:“我同夏木几乎转遍了整个上京近郊的猎户家,好容易买到这对活物,哥哥拿去与嫂嫂做聘礼岂不美哉?” 问名时,用雁为贽见的礼物是传统古礼。 但久居城中的人,哪里去猎这活生生的物件来?况季节又不一定适宜。 是以,夏婆子依照街坊流行的法子,借了一对木雁塞进篮子里充数。 这会子听得那对大雁气得嘎嘎乱叫,声音嘶哑、穿透力极强—— 跟大鹅的叫声差不多。 她还以为夏木绑来两只大灰鹅,乐得哈哈笑,“木啊,你上哪儿买颜料染了这俩货?亏你染得这般均匀!” 逗得徐文睿等人哄笑起来,纷纷同她解释这是花十两银子买的真活雁,引得老太太咋舌乱骂:一群不当家乱花钱的兔崽子们! 十两银子啊,你们怎么不干脆拿去打水漂? 徐文睿心中快活,与其代表的意义相比,十两银子算得什么? 大雁乃忠贞之鸟,渺万里层云,射之且不易,更何况活捉?宋秀才这般讲究礼节的读书人见了,必然心生欢喜。 徐二叔穿着新做的球纹锦圆领窄袖春衫,徐二婶庞氏穿着新做的蜜合色卷叶相思鸟罗缎褶裙,二人俱是满面春风,齐齐把夏婆子搀上第一辆马车,再请万姑母上车,最后又把小郎塞进去。 他夫妻俩便坐了第二辆看守聘礼、箱笼。 见不少爱凑热闹的街坊站在路边,夏婆子掀开帘子,将干树皮般老手搭在车窗框上,露出银晃晃一对雕花福字大宽银镯子,笑得满脸褶皱都舒展开来。 一道街的宣扬:“我大郎要去定亲哩,是上峰大人牵的线。” “亲家是大户人家的秀才公!在老大一所大书院里当差!” “孙媳妇人生得漂亮,做一手好针线,又陪嫁好大一座铺面!” 徐文睿 简直要捂住脸没眼看,却又不忍坏老祖母想炫耀的心情。 车辆驶出乌衣巷,夏婆子放下帘子,揉着笑得酸痛的腮帮子,眼圈慢慢变红,捂着眼睛不说话。 十年弹指一挥间。 当年,她心爱的长子病故,长媳改嫁,长孙戾声恶气、油盐不进,生生混成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小孙又被人说是野种 无数个夜里辗转难眠,终于咬着牙撑到了今日,徐家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 万姑母知她心事,叹口气,默默把帕子递过去。 夏婆子抽出帕子擤了擤鼻涕,拉着小郎的手泣道:“大郎养家不易,供你读书更是不易。你须得争气些,把书本都吃到肚子里,争强赌气考个秀才功名 清明烧纸时,说给你爹听。” 这年头,亲老子都不见得供儿子读书,何况是做大哥的? 小郎懵懵懂懂的心忽然拨云见日一般清明,抬手擦掉祖母脸上的涕泪,郑重承诺道:“祖母,明年我先考童生试、后年便可考秀才,您等着我的好消息。” “好!咱一家子粗粗拉拉的武人,要能出个正经读书人,你爷你爹高兴,棺材板都要掀开唱戏哩。” 小郎 那倒也不必这般高兴。 第156章 答应求亲 从上京城到温塘这条官道,徐文睿往来过多次,但从没有哪一次像这次一样高兴。 有家人相陪,有好友相伴,要迎娶心爱的小娘子,真是顺心顺意。 车上有老人孩童,因此行的并不快,一直到初九傍晚才到了温塘县城,住进了宋家附近的客栈里。 徐文睿安顿好众人,便托人与宋家送信报了平安。 初十,宋家一大早门院四开,众丫鬟洒水打扫庭院。 宋姝早早起来梳洗过,满院子转悠欲待伸手帮忙做些什么,又不知该做什么好。 宋大姑笑着拦住她,道:“按理说,你今日不能多露面,只梳妆打扮起来在后院里待着便好。” 成婚六礼的前五个礼,都是男方长辈与宋秀才见面商议,确实没宋姝什么事。 所以她无法,只好又重回自己房中,按下心中慌乱,拿出件青灰色大氅绣起来。 宋大姑命人在堂屋里安下供桌,摆上八碟子糕饼干鲜果子,又焚起一炉好香。 缕缕清香从平底炉的荷叶盖子缝隙中逸出,若有若无地弥散开来。 宋秀才穿着簇新的深青色圆领袍端坐高堂,却隐隐露出忧色。 “大妹,若是亲家问起祖家、叔伯婶子因何不在,或是秦家之事,可如何作答?” 先前不曾留意到这个问题,也不知徐文睿对家里讲过前面的往事不曾? 宋大姑一怔,笑道:“大哥忒也方正,大喜的日子提那些作甚,模模糊糊过去吧。” 想来徐文睿不至于那般迂朽,把秦家的事抖搂到上京城去吧? 宋秀才是个不惯说谎的人,正心下踌躇对方若问起来该如何作答,便见初雪笑吟吟走进来行礼。 “老爷,徐家请的大媒来了。” “这日头也升高了,我琢磨着也是到了时辰,快请进来。” 宋大姑对哥哥使个眼色,示意他别胡思乱想,然后满面春风的出去迎接。 徐家先遣来的是万姑母、庞氏和徐二叔,高鉴书、夏木跟在后面挑着两担聘礼。 夏木眉目含情,一双眼睛滴溜溜只往绿春身上转,惹得这憨丫头狠狠瞪他一眼,顿时浑身舒坦地贱笑起来。 宋大姑带着这边请的林媒婆迎出来,眼角扫过去,见领头的年轻妇人抱着雁,便知是徐家的媒人。 又见后面的一对四十来岁的夫妇,男子眉眼同徐文睿有些相似,便知是徐二叔徐二婶。 她上前两步,亲亲热热挽了徐二婶的手,口中问着路上可稳妥、老祖母身体可好,带他们三人到正堂坐下,又有丫鬟奉上香茶。 徐二婶不期宋家人这般亲热,紧张的心放下一半,同宋大姑一问一答攀谈起来,觉得宋姝这位姑姑倒是十分好相与,并不曾咬文嚼字的掉书袋。 万姑母肩负重任,紧张的舌头打结,捧着那雁慌得眼睛不知往哪看,绷着脸背草稿说:“听说宋家有女贤淑婉约,我们徐家大郎品行端方,今日备了六礼求娶佳妇,还望宋公允许。” 说罢,将手里的雁对着宋秀才一托,“宋公,收了吧。” 她这副紧张的样子,看得大家一齐跟着捏把汗,还好背的一字不差。 只是这雁该是给林媒婆接的,万姑母一晃神却递了宋秀才,急得庞氏差点抢上去夺走。 宋秀才面色沉稳端庄,似乎不曾发现有误,竟伸手接了雁,代表正式答应了徐家求亲。 他一开口,却有些眼圈泛红,“望大郎往后,珍重吾女,两人互敬互爱,举案齐眉。” 徐二叔同庞氏相视一笑,松了口气。 林媒婆连忙接过雁,递到屋外叫丫鬟关在鸡笼里,拿些米粒菜叶喂它。 又叫夏木、高鉴书挑了聘礼送到厢房里,一一解开查看。 心里暗叹徐家是个实在的,两担聘礼备得份量十足,一丝不曾耍滑。 再抽出礼单一看,顿时眼睛发直,原来人家还备着一千两聘金和两套纯金头面呢。 官家小姐也不过如此!这在温塘县城里委实算是一份厚实的聘礼,宋家姑娘真是个有福气的。 不过,本朝流行嫁妆是聘礼的双倍,宋秀才起码要再拿出一千两银子给女儿添嫁妆,负担着实不轻,平头百姓哪有这么贴补女儿的? 林媒婆一边咋舌,一边从里面挑了几样细果子,连上宋家备着的几样茶果、莲藕、芋头等用红绸包了两包袱,等下叫徐家人带回去做回礼。 诸事妥当,这才扭搭扭搭回正堂去复命。 屋里徐家来的三个人,均挺着腰杆子坐的端端正正,各个面皮子紧绷着,回答宋秀才的提问时极其认真严肃,倒好似在学生回答夫子。 宋大姑看得两眼蒙圈,徐文睿那般厚脸皮,怎亲戚们都这般拘禁扭捏? 见林媒婆进来赶紧使眼色,示意她说几句活跃气氛:大喜的事,何至于如此生疏冷清? 林媒婆领了意思,先对她悄悄打个手势示意聘礼丰厚,才堆起笑脸儿拉万姑母说话,请徐家两口子吃茶。 其实,徐二叔和庞氏是生怕漏怯叫人看不起,丢了侄子的脸面。 再加上宋秀才说话斯文缓慢,时不时蹦出一两句成语古话,同他们完全不是一路人,就不由的谦恭肃穆起来。 庞氏到底是妇人家话多,满口夸自家侄儿人品憨厚,体格魁梧,是朝廷钦定的武举人等等。 一番话说的天花乱坠,可劲儿往徐文睿脸上贴金,口水费得多了,喝了两盏茶还不解渴。 宋秀才捻须而笑,时不时随着她的话茬附和几句。 庞氏心累,也不知宋小娘子是个什么性子,要跟她爹似的爱蹦古话,哎呦那以后可怎么聊天打交道哇? 徐二叔到底见过一点世面,心里虽然没底但面上稳的很。 他一直本着说的少错的少、不能在读书人面前丢脸的原则装沉稳。 心里默想:他娘的,反正你们家都知道我家全是粗人!但现在聘礼都收了,反悔也来不及。 该说的话都说完,庞氏夸侄子的话也没了新词,开始闷着头装鹌鹑。 宋大姑便借故出来,命绿春叫宋姝来给他们奉茶,好歹得让徐家人见她一面。 宋姝正绣着的青灰色大氅是给徐文睿的回礼,今日她心里有事,半日都扎不了几针,只低着头吃吃呆笑。 绿春看了撇嘴,伸手去拉她,“姑娘,大姑太太叫你去奉茶哩。” 不知成婚有什么好,姑娘自认识了徐郎君,人都变得憨了几分,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总是傻笑出神。 宋姝笑着起身,见绿春满脸迷惑,忽想起徐文睿曾提过夏木想求娶她的事来,随口一问:“夏木可来了?” 绿春愕然,同姑娘你订婚的是徐郎君,问什么夏木哩? 第157章 绿春大哭 “憨丫头,夏木要向你提亲呀。” 宋姝忽而起了调皮之心,故意用手指对着绿春耙了耙脸蛋,又说:“夏木提了多次,十分诚恳,我正考虑要不要把你嫁给他呢。” 说罢,一扭身咯咯笑着出去了,留下绿春目瞪口呆,如遭雷击。 她心里忽然打个突突,虽然近来夏木总有些奇奇怪怪,各种捣(殷)乱(勤),她也只当他闲得慌,是半点没往这上头想,但是想到两人在衙门后巷—— “姑娘啊,不行啊——” 绿春哭着追出去:成了亲就得伺候男人吃喝拉撒,还要像娇杏儿一样被捏胸 她踹过他,他这是想报仇啊。 “好好的求亲,怎到你嘴里就成了报仇?” 宋姝好笑,拿出帕子替抽抽搭搭的绿春揩掉眼泪,安抚她等会儿再说。 前院廊下,初雪正打起帘子,微露则手中托着茶盘等着。 她过去接过茶盘,略低一低头走了进去。 屋里的几个人正聊到口干舌燥,忽然听见外面一阵细微的脚步声,顿时来了精神。 庞氏和万姑母四只眼睁得溜圆,齐齐望向门口—— 随着竹帘微响,款款走进来一位窈窕身材的小娘子,略含羞低垂粉面,一开口黄莺般娇脆的好嗓音,道:“请叔父、婶母、姑母喝茶。” 小娘子今日穿得鲜艳,身着白茶色缠枝葡萄纱缎短衫,水红色如意茶花罗缎齐胸襦裙,透着年轻姑娘的明媚娇俏。 同心髻高挽,只在左侧簪了一支珍珠花丝小花簪,纯金簪体上配了三颗白莹莹的小东珠,华美精致却不张扬。 她端着茶盘的手伸出来,万姑母眼尖识货,发现戒子也是个金嵌珠,恁大的灰紫色珠子罕见,有钱都不好寻。 万姑母心里叫了声乖乖,看不出这乡下小娘子竟是个低调内敛的财神娘子! 庞氏不大懂这些衣裳钗环,抬眼先看脸蛋,顿时眼前一亮,暗道:啧啧,果然是个美人儿! 怪不得大郎失魂落魄的,宁可得罪祖母婶母都要娶这个外地小娘子! 二人忙伸手接了茶,轮流问了几句家长里短,又见宋姝言语大方得体,分毫不见扭捏之态,心里更是满意,暗夸徐文睿好福气。 于是,双方便交换了徐文睿和宋姝生辰八字的庚帖,一日走完纳采、问名两礼。 又说定后日上午去慈光寺问吉卜卦,下午带着聘金、礼书过来行纳征之礼。 宋姝拿了茶盘出门,见东墙边站了牛牛和丹秋,满脸笑嘻嘻的指着个嘎嘎乱叫的什么东西说笑。 她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只大灰雁脖子上牵了根麻绳被绑在海棠树下,气得张着嘴只管嘎嘎大叫,吵得人脑仁疼。 “姑娘,可是要吃茶?” “林媒婆叫我们拿笼子关住它,但家里没有这物件,婢子就把它拴住了。” 两个丫头站直了身子,恭敬的解释。 宋姝笑,“可是徐家送来的?拴到后院去吧,雁屎腌臜撒了一地,叫客人看了笑话。” 大雁难寻,乡民多数用木雁、鹅、甚至鸭子取代。也不知徐文睿从哪里找来这般野性难驯的东西,可吃得不吃得? 丹秋怕雁叼人,不敢上手,把草绳解开扔在地上,只拿着扫把赶它。横竖它脖子上拖着根丈二长的草绳,也不怕飞走。 但飞是飞不走,却也不顺着丹秋规划的路线走,它乍着翅膀没头没脑一顿乱跑,边跑边拉屎,几乎有逛遍宋家宅院的意思。 牛牛在一旁看的着急,终忍不住鄙视的翻个白眼儿,大声说:“放下我来!” 话没说完就跑过去踩住半截草绳,令大雁跑不得,她再顺手一提一拽,轻轻巧巧便令大雁踮着脚尖踉踉跄跄跟着。 那大雁伸长了脖子想叼她,却败于力气不敌,就被这么半拖半拽的拉到后院去了。 宋姝笑得直不起腰,这才明白绿春为何对牛牛格外看顾,俩人分明就是一个路子的脾性。 丹秋讪笑着,把地上的雁屎清扫干净。 主仆三人同大雁这一番较量,被门房里等候的夏木、高鉴书趴在窗框上瞧的清楚。 高鉴书识得宋姝,但不识得丹秋、牛牛,问道:“哪个是你瞧中的小娘子?啧啧,你个六畜,这两个忒小了点吧?” 人虽是生的清秀,但看起来不过七八岁,比扫把高不了多少。 “滚滚滚,别耽误老子的事!” 夏木将脸贴在窗框上,尽力向外张望,心里疑惑:以往绿春不离宋娘子左右,怎今日只闪了一下就不见踪影? 他心里痒痒的厉害,极想去后院找绿春重表心迹。 但来之前,徐文睿千叮咛万嘱咐:今日徐家郑重登门提亲,内宅女眷多,要他们俩坐在门房里老实候着,不许生事。 哼,徐大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竟不帮着他提亲! 你有张良计,我就有过墙梯。 待老子先把春儿哄热了,教她哭着死活嫁我,你还能拦得住? 夏木想得真是美,绿春此刻可不就在后院哭呢? 不过是哭着死活不嫁他。 宋姝再没想到,自己离开这么久,绿春就独个儿在屋里哭了这么久。 看到这丫头捂着脸趴在炕上呱呱哇哇地大哭,可把她心疼坏了。 忙歪身坐在炕沿上搂住绿春的头,连声安慰道:“春儿,好春儿,莫哭莫哭。你不想嫁他,咱便不嫁!有我和徐郎在,谁还能强娶了你不成?” 她越说越生气:也不知夏木那厮背地里做了什么,看把我家绿春吓得! 又追问:“夏木那个狗东西,是不是吓唬你什么了?” 绿春则想到在后巷里被乞儿摸胸的事,姑娘说过被人摸了胸便只能嫁他,或者打死他。 她当时既没有勇气在衙门口打杀人,按理说就得嫁给那个该死乞儿。 她当然是不愿意的,只盼着将这件事悄悄瞒过,再无人知晓才好。 但夏木分明也看见了,能帮着保守秘密已经不错,又怎么会真心实意想娶她呢? 其实,自己不就是踹了他一脚嘛! 亏她以前还敬他是条行侠义事的汉子,没想到也是个趁人之危、睚眦必报的小人! 不过,被人袭胸这种羞人的丑事,她无论如何不好意思说出口,仿佛说出来就如同娇杏儿那般淫贱一样。 因此,绿春低着头只是哭,当没听到宋姝说话。 宋姝见她越哭越起劲,急得冒火,“为什么呀?你快说。” 这丫头打小不爱哭,从来只有她把别人打哭的份,今天实在反常。 第158章 夏木之心 绿春终于抬起头,擦了擦眼泪道:“他 姑娘,我不想看见他,更不想嫁他。” 这没头没脑的! 宋姝想了一会儿,男女感情之事确实无法讲的清,喜欢一个人可以是没有理由的,那么讨厌一个人也可以是没有理由的。 于是决定不再逼问绿春,拉着她的手承诺道:“你不想嫁他就不嫁,往后我同徐郎再细细与你挑个好的。” 她曾听徐文睿讲,夏木脑子活身手好,对家人尽责,只这视金钱如粪土的毛病不好,更何况他还穷的叮当响。 绿春的好处一箩筐,但不足之处便是奴籍、女工一般、相貌一般。 即便是她放了绿春的身契,说不定也会被刻薄之人拿出来挑剔,须得找个真心实意看重她人品心性的厚道之家才好。 至于对方的家底殷实不殷实,倒是其次,她会给绿春办嫁妆嘛。 绿春听她这么说,就止住了哭声,“婢子容貌粗陋,嫁不到好人家。只要姑娘不嫌弃,婢子一辈子跟着你就知足了。” “闭嘴!” 宋姝登时沉了脸色,一口怒气梗在喉咙里,“谁跟你说的这些浑话?女子好与不好,岂是光看样貌而论?” 正好这时,外面响起丹秋欢快的声音,“姑娘,徐家的人走啦。大姑太太叫您过去说话。” 宋姝松了绿春的手,立起身理一理裙摆,正色道:“我的绿春好的很,单纯善良,贤惠能干,另给我一百个丫头都不换 别哭了。” 绿春连忙摇摇头,又点点头,一不留神喷着鼻涕泡笑了。 宋姝 丹秋等在门口,等宋姝走了,好奇的瞧了瞧绿春红肿的眼皮,问:“绿春姐姐,你为什么哭哩?” 绿春神情有些不自在,说:“小孩子家不要管大人的事!快出来,帮我拣些干柴出来劈开。” 丹秋笑嘻嘻应了,跟在她身后走到柴房,拣了大块干柴出来扔到地上。 绿春卷起袖子,抡着斧头挨个劈开,丹秋再拣到小藤筐里搬运到厨房,王娘子已经着手准备午饭。 不多时,绿春劈完两筐碎柴,累的一身汗,坐在柴堆上休息。 姑娘答应她绝不会同意夏木的提亲,她心里一轻松,便开始高兴地哼唱小曲儿。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来我思,雨雪霏霏 ” 丹秋有眼色,一顿拍手叫好,又颠颠儿跑回房里,要倒凉水与她喝。 终于听到绿春的声音,躲在后门墙边偷看的夏木激动的一个趔趄,差点滑落墙头。 他的春儿实在是才华横溢,不光功夫俊、做饭好,竟然还会唱一些虽然他听不懂但是听起来就是很有文采的小曲儿。 夏木努力把头探到墙里,小声叫:“春儿,你真有本事。” 歌声突然停止。 绿春扭头看向墙头挂着的簪花汉子,恨不得自己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见。 冷笑道:“你什么意思?” 不叫你进门就爬墙,老娘还躲不开了是吧? “夸你呢!这许多日子不见你,还怪想的,快开门叫我进去吧。” 绿春握紧了斧头,咬牙切齿地说:“你可真是狗胆包天,竟敢当着我的面调戏我。” 夏木 “我也不知道,怎么才能不当着你的面调戏你。不过,这算调戏吗?你若是不服气,也可以调戏我的,我绝对不反抗。” “当真?”绿春问。 夏木目光深切,直勾勾地盯着她,抬起一只手抚了抚鬓边的红山茶,语气颇有些意味深长,“当真。” 他自认生得极为好看,唇红赛海棠,肤白欺霜雪,一双招子更是亮如繁星。 爱色之心人皆有之,好生打扮起来,何愁绿春不动心? “嗷——” 一柄明晃晃的斧头带着杀气扑面而来。 夏木吓得两腿打结,噗通一声跌入后巷避开,赶紧摩挲着脖颈确定它还在,额头已满是冷汗。 被心爱的姑娘这般调戏,真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难过了。 这时,只听墙里一个恶狠狠的声音道:“这次老娘是故意打偏的,再有下次当心你的狗头!” 夏木摸着那柄斧头心里一阵乱颤,这么彪,怎么办,更喜欢了。 后日纳吉、纳征、请期,他还要来,不是有句话叫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墙里,绿春恨恨拎着柴筐往厨房走,失手,失手,怎么打歪了? 后日纳吉、纳征、请期,决不能叫这狗东西进门。 却说徐家众人返回客栈,将宋姝的名帖交于夏婆子、徐文睿,劈头盖脸地把宋家人夸了一通。 宅院又新又大,摆设干净整齐,宋秀才和气大方十分照顾大家的文化水平,没有一高兴就掉书袋念酸诗,还备了好茶细果招待。 至于宋姝更不用提,果真是美貌聪慧,大方得体的佳妇。 夏婆子高兴的合不拢嘴,恨不能立刻去宋家见一见长孙媳妇,猛拍大腿叹道:“唉,读书人家偏生这许多讲究,过礼时只能媒人、全福人跟着去,我这老婆子想偷偷瞧她一眼都不行。” 徐文睿何尝不是心痒难耐? 他前次同宋姝分开时,正是两人心意相通情意绵绵之际,说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都不为过。 但这话万万不可表露于人前,他故作沉稳道:“祖母且忍耐两日,待后日事毕便可相见。” 夏婆子笑,“也只好如此,总不能叫亲家公笑话,说老婆子粗鄙不知礼!” “若因您心急坏事,叫亲家公嗔怪下来,硬生生把婚期往后推上一推,大郎可不要急的跳脚?” 万姑母此时已魂魄归体,说话言语自如,斜睇着徐文睿打趣他。 “啧,这还用说?大郎又不是庙里的秃和尚,怕是早就想着娶妻生子。”庞氏跟着插嘴取笑。 徐二叔搂了小郎在腿上坐,笑道:“新嫂嫂进门,你要乖巧听话,往后她才肯与你做饭做鞋。” “那还用说,我早就操心着大哥的亲事哩。”小郎捏着宋家回礼的麻糖,咧开嘴嚼了一块,真是从舌尖甜到了心尖。 小儿说大话,逗的众人哄笑起来。 徐文睿跟着他们笑,手握着宋姝的八字红贴百般摩挲,一颗飘飘荡荡的心总算落回了实处。 他原本最烦这样叽叽歪歪讲家长里短的人,如今听着却觉得有趣,只盼她们再多讲些宋家之事。 一席闲话讲到饭时才歇,徐文睿吩咐店家备两桌好菜送到房里,男女分坐热热闹闹喝几杯。 众人皆在,唯独不见夏木,问高鉴书又支支吾吾讲不清楚。 徐文睿心里起疑,遂起身亲去夏木房间唤他。 敲门不应,推门进去一看—— 夏木那厮竟搂着柄斧头躺在床上装死,听他叫兄弟也不答,还嘀嘀咕咕乱骂:这辈子娶不到你,我便是你孙子。 徐文睿的目光落在他怀里那柄崭新的斧头上,陷入了沉思。 第159章 好看与否 徐文睿想了想,他这般失魂落魄大约是为着绿春的事。 但夏木此人做兄弟绝对仗义,做夫君却未必如意。 况且绿春是宋家丫鬟,自己哪能替人拿主意?这事须得同宋姝细细商议才能定夺。 因此且不去揭穿他,只轻轻推他起来吃饭。 夏木蔫头蔫脑爬起来,坐到桌上胃口全无,几乎是数着饭粒吃饭,看起来好不可怜。 等徐二叔饭饱散了,屋里再无旁人,徐文睿硬起心肠喝道:“既是想求娶人家,便要做个人样出来叫她看看,婚嫁乃人生大事,岂是你一味装可怜就能办到的?” 高鉴书以为夏木去宋家爬墙事发,连忙推他,悄声劝道:“哥哥拳头有醋钵大,你休要再去嫂嫂家翻墙惹事,连累大家都没好果子吃。” 夏木缩着肩,吸溜下鼻子,赶紧扒拉完了碗里的饭。 “嘿嘿嘿嘿,今日嫂嫂家允了婚事,哥哥心情好,再不为这些零碎事打我哩。” 又把徐文睿逗乐了,一抬腿把他踹得嗷嗷叫。 “我不让你招惹绿春,你是没耳朵不成?往后再不要逛花楼吃酒,到年底好生攒些银钱,我与你帮忙把家里翻盖几间新房,娶妇生儿也得有地方住。” 夏木欣喜,放下怀里的斧头先向他作个揖。 “此事全赖哥哥功劳,若不然我真是不知如何是好。” 也不知绿春到底嫌弃他哪一点,不图钱财,又不要美色,愁煞人也。 徐文睿道:“这是你嫂嫂家的丫鬟,我做不得主,只能替你说几句好话。” 夏木撇撇嘴笑,“她的不就是你的,你的不就是她的?一个被窝里睡着分什么彼此!” 高鉴书生的又黑又粗,脸上许多麻雀斑点,被媒婆们挑来挑去地嫌弃,也是个娶亲艰难的。 他只外表看着憨厚,其实性子有些鬼头鬼脑,一听徐文睿帮夏木娶亲还有个不凑热闹的? “哥哥不能只顾全他,我也是个光身哩。嫂嫂家可还有别个丫鬟待嫁?” 话不及说完,徐文睿便满脸的不悦,伸手脱鞋把他们打将出去。 老子的婆娘还未曾到手,你们一个个倒急起来,就没见过这等厚脸皮的人! 夏木心里有了盼头,歪着嘴大笑,拉着高鉴书、带了小郎去街上游玩。 庞氏、万姑母也早陪着夏婆子出去闲逛看热闹,倒留了徐二叔一人歪在炕上打盹,顺便看守行李箱笼。 徐文睿同他道扰,慌的他手脚并用爬起来,摆手道:“自家人客气个甚?我左右不爱闲逛,你们年轻郎君们别闷着,出去转转吧。” 徐文睿便不同他客气,掐算着到了宋姝午睡起来的时辰,提了个小包袱走出客栈,又在路边买了一篮新鲜的果子,拔脚走到宋家,悄悄蹲到后巷口守着。 果然不多时,后院里闻得宋锦宽笑声郎朗,似是在院中撵着那只大雁玩耍,惹得它嘎嘎嘎乱叫。 “一只雁有什么好玩的,仔细它急眼了叼你。跑得一头的汗,快过来我与你擦擦。” 宋姝温和的声音响起,人仿佛就在附近。 徐文睿心里一喜,溜到后门拍拍门板,小声唤姝儿。 宋家的小后院窄窄几步路宽,想来她能听得到。 偏宋锦宽耳尖先听到了,停下脚步笑道:“姐姐,是姐夫叫你。” “忽说!怎现在就叫起姐夫来?”宋姝粉面微热,四顾左右问道:“他在哪?” 宋锦宽拿手捂着嘴直乐,跑过去开门,果然见徐文睿立在门口,“这不是他?” 宋姝哭笑不得,柔声问道:“你,你怎么会在后门守着?” 她已经从绿春口中得知,上午夏木在后门爬墙调(表)戏(白)之事,没成想下午又来了徐文睿。 若是叫宋秀才知晓,怕不是要齐齐挨一顿叨叨。 徐文睿且不答她,先把包袱解开,取出一个皮球来递给宋锦宽,“我早就应了小郎的,拖到今日才送过来。” 本朝蹴鞠之风盛行,皇族贵人们尤其爱玩,时常组局比赛。 因此上京城便产生了数家专门制球的作坊,将小小的皮球做出许多花样来。 徐文睿买的这个皮球,是用十二瓣硝过的软牛皮来缝合的空心球,弹跳性比宋锦宽常玩的藤球好了不知多少倍。 他顿时喜得见牙不见眼,抱着球甜嘴道谢,丢下大雁去前院找清墨玩球去了。 徐文睿掩好门板,看着宋姝不说话,眉梢眼角很是高兴。 两人数日未见,他好不容易见到她,却似乎只看她一眼就满足了,倒是半句好话也说不出来。 宋姝同样喜悦满心,冲他微点了下头,伸手接过竹篮,“好新鲜的果子!” 前院宋秀才歇了午觉起来,正一手端茶,一手拿着书卷摇头晃脑。 他月初已入青桐书院就职,今日恰逢休沐。 忽听院内顽童喧闹,隐约有噼啪踢踏之声,走到门口觑着眼一看,原来是小郎、清墨,叫了马娘子家的阿四、阿五两个小郎蹴鞠。 马家阿五岁小柔弱,说话结结巴巴。 阿四却是个闹腾的话痨,一脚把球踢出去,问:“锦宽哥,我听人说皮球价贵,有的要几十贯钱才能买一个。你姐夫出手恁大方,不知生的好看不?” “我姐夫个子极高,一身极俊的功夫!但他是个单眼皮、小眼睛。” 宋锦宽气喘吁吁的跑过去拦球,心想姐夫这到底算好看还是不好看? 阿五立时插嘴,指着自己双目道:“我,我我也是,小眼睛!” 阿四皱眉,看了看两道鼻涕淌过河的豆眼阿弟,摇头说:“那必是不好看的。” 清墨听他们讲话好笑,拦道:“你们细仃仃小郎,懂什么好看不好看?休要背后议人。” 宋锦宽不服气,姐夫好歹脸蛋很白,“在我看来,姐夫是好看的。” 阿四更不服气,他家豆眼阿弟分明如幼鼠般不好看,一指着后院道:“不如咱们亲去看一看。” “去就去!” 一帮人说着,噔噔噔跑远了。 宋秀才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顿时咬着牙,将脸一板:两家的亲事已是板上钉钉,徐大这厮便开始胆大包天起来,竟然连溜后门的事都干得出来。 他低声骂了一句“无赖”,又忍不住笑起来,继续回屋歪着看书品茗。 管他什么规矩不规矩的,不聋不痴,不做家翁。 左右有那帮小郎们跑到后院闹他们,算不得男女独处。 第160章 咱们夫妻 隔日早起,徐二叔带着徐文睿到慈光寺求签,不消说必是得了天作之合、上上大吉的好签。 所求的三个婚期吉日俱在今年年内,分别是六月、八月、九月。 想到今年除夕便有小娘子在身边一同守岁,徐文睿心中大喜,随口念了几句阿弥陀佛感谢菩萨佛祖,香火钱添得格外阔绰。 午后,徐家人迫不及待将一千两聘金、两套首饰头面、六匹绸缎布匹送到宋家。 双方你推我让拉扯一番,择定八月初二亲迎,自此六礼算是完成了五礼。 待徐家人回转,宋大姑清算了林媒婆的谢媒钱,自去忙碌自家事。 宋秀才心里石头落地,沉吟片刻:徐家人已在客栈住了三日,夏婆子还不曾来过家里认门。 况且明日一早徐二叔便要赶回去当差,不如请徐家人同吃晚饭,略尽地主之谊。 “徐家叔婶着急回京当差,挽留不得。倒不如让大郎陪祖母多盘桓两日,老人家难得出一趟门,只在客栈蜗居几日有什么意思?趁天气不热,繁花旺草,你们陪她四处游玩几回。” 宋姝听了笑起来,爹爹虽不通庶务,人情世故上也不擅长,可心里却透亮,又肯以善心诚意待人。 “怪不得徐郎君同爹爹合眼缘,每日拿好话夸赞,原来爹爹也是最心疼他的。” 宋秀才一瞪眼,故意说:“他拿好话夸赞我,哪是与我合眼缘?分明是拍岳父马屁,怕我拦着他见你。” 宋姝嘻嘻一笑,先跑出去唤了绿春,叫她使人去客栈通知徐家。 又叫了王娘子多多买些好菜好肉,晚间招待亲家吃酒。 喜事盈门,美酒佳肴,不消说,两家宴会自有一番热闹。 临散之前,宋姝悄悄同徐文睿说了宋秀才挽留的话,又道:“落霞山好春色,我们一起陪祖母赏春。” 同姝儿一起陪着祖母、二郎赏春?徐文睿想了一下祖孙四人同游场面,无比期待起来。 “衙门事务已交割清楚,我左右无甚要紧事,陪祖母多住几日无妨。” 他目光落在宋姝的脸上,心中又有些不知足:若不是岳父扭捏、怕人说他急着嫁女,婚期必要定在六月才好。 真恨不能明日就是八月初二,立时把心爱的小娘子娶回家,热热闹闹过起日子。 宋秀才一边招待客人吃送行茶,一边支棱着耳朵听他们说话。 倒不是他又想讲什么规矩,而是他闺女同徐文睿嘀嘀咕咕说个没完,怕徐家人说她不成体统。 终于忍不住端起长辈架子撵人,“姝儿,快去叫人开门。夜黑路滑,大郎他们还有许多路要走。” 春日风大,地面干燥泛起无数的灰尘,哪里来的路滑? 宋姝同徐文睿相视一笑,均知宋秀才之意,各自散开。 其实宋秀才委实多虑,夏婆子见了宋姝早乐得合不拢嘴,况且宋家又邀请她多住几日游玩,面子里子都有了,哪里还会挑这些虚礼? 等众人放下茶盏起身告辞,徐文睿又抢先一步开口说:“岳父辛苦劳累,早些歇了吧。改日我再来同您说话,只让姝儿送一送我们就行。” 宋秀才气得闭了闭眼,订了婚果然不一样,明目张胆的撵着要黏在一处。 别家客人要走,都对主人道“留步”,哪有厚着脸皮拉扯主人相送的? 且走到大门口不过几步路,有什么好送? 终归已是半子,当着人不好落他面子,罢了罢了。 宋姝笑着送他们到门口,趁人不备私语。 “我与你做了件大氅,有空了试一试宽窄。明日送完二叔二婶,你便带着祖母同二郎来家里住,我再做两双鞋与他们。” 徐文睿心里高兴,又怕宋姝劳累辛苦。 “姝儿要顾着自己身体,莫要过于操劳。你与祖母胡乱做一双就行了,她也不会挑剔。” “二郎人小个子长得快,又淘气费脚,一双鞋穿不了两月就要磨破替换,不如我去鞋店里买了来。” 宋姝轻笑,“都是你的长辈家人,哪能这点麻烦都怕?” 原本还担心徐家人冷漠难缠,不想只是无甚心机不会哄人的直肠子而已。 祖母嘴硬心软尤其可爱,就算二婶有些小算盘,但人品都不坏。 眼下唯有徐文睿的母亲不曾见过,不知成婚她可去也不去? 自己要不要备一份长辈礼与她?按什么样的份量准备? 这些细节都要同徐文睿慢慢商议,万不可失了礼节,叫人说嘴。 徐文睿见她想得出神,以为她还在盘算着如何替别人做东做西,心里冒酸。 “休要再顾着别人,你只给我做就行!” 他好不容易求娶的小娘子,莫非是劳心劳力替人做针线的? 宋姝笑了,如今渐知这个人是真心真意对她好。 不似这时候的某些男人,家务事一件不管,觉得花钱把婆娘娶进门,她就该当个奴仆般操持家务、教养子女,还要伺候男人、伺候公婆、甚至连小姑子小叔子的眼色都要看着。 这世上除了爹娘,还不曾有人这般将她捧在掌心上。 她一颗心如同浸在了糖水里,望向他的眼色格外温柔。 “多谢徐郎怜我。你放心,我不会劳苦自己,只把该做的礼节都做全了,免得叫你为难。” 夏婆子、徐二叔他们等不及,早已走远,没准都到了客栈歇下。 宋姝推他手臂,笑着催促道:“快去吧,别叫祖母担心。” 难怪爹爹总是看他们黏在一处不顺眼,确实话多了些。 徐文睿也笑了,反手握紧她的手摇了摇,道:“姝儿,我会对你好的 咱们夫妻俩要相守一辈子,日后你自会知道。” 咱们夫妻俩 宋姝心头鹿撞,脸上发热,撒开他的手捂住两颊,嗔怪道:“快走吧!你今日净说好听的,莫非嘴巴抹了蜜水?拉拉扯扯的,也不怕丫头们看见了笑话。” 说罢,她推了徐文睿出去,关上院门,背靠门板傻笑,心里怦怦跳的厉害。 翌日早起,宋秀才一大早便带着宋锦宽、清墨去往桃溪村。当差的当差,上学的上学,留下宋姝支应徐家祖孙三人。 家里有王娘子、绿春、牛牛伺候着,初雪、微露、丹秋三人照旧去绣坊同梅家姐妹做绣活。 上旬春日宴,她们带着寝衣样品做奖品,分发给诗词歌赋、琴棋书画赛会上得奖的小娘子们。 往年宋大姑送的是新品布匹绸缎,今年听宋姝的建议别出心裁,拿自家的新品做了寝衣常服,既推销布料又推销衣裳,反而大大出了一番风头。 当场便有几家夫人喜欢,预定了几套寝衣常服,后来又陆陆续续收到几笔订单。 牛牛领了令等候徐家人上门,便拿个木凳坐在门口晒着太阳,又揪了马娘子家的小阿五逗弄耍趣,哄他些麻糖吃。 不多时,远远看见一个白胖丰腴的俏丽小娘子,身上挽着个小包袱,正同左右路人拉扯,打听宋秀才家所居何处。 牛牛起身丢下小童,歪着头打量那个小娘子,只觉有些眼熟。 第161章 二妹登门 宋家是新近搬过来的,过往路人多数不识,她一直问到马家铺子门口才找对人。 牛牛探头盯着她的脸想了半刻,直觉此事有些蹊跷,插上大门就往后院跑。 绿春正在后院打扫东厢房,这里是预备着给夏婆子住的,特意新做了两床薄棉被好让她睡得舒服些。 徐文睿和二郎则安置在前院东厢房,如今新宅宽敞,家里无论男客女客都住的开。 “绿春姐姐,街上有个小娘子在打听咱家。” “许是找咱家订做衣裳?” 牛牛道:“不像啊,她背着个大包袱哩,像是远道来的。而且,这人好生眼熟,跟,跟咱家姑娘面容倒是有几分相似。” 她这样一说,绿春立时脸色变了,丢下抹布就往外走,“我去瞧瞧。” 二人刚走到大门口就听见敲门,问道:“有人在家吗?” “她是谁?”牛牛只张口,不发出声音。 绿春蹑手蹑脚走过去,扒着门缝往外瞧,奈何宋家新制的铜钉大门又板又正,关起来严丝合缝,外面的人偷窥不了里面,里面的人也看不到外面。 依照牛牛方才所说,再加上这熟悉的声音,她猜疑着是二房的宋婧。 她虽早料到老宅的人会寻来的,只没想到会跟徐家人凑在一起,更没想到只有宋婧一人登门,不知是老宅出了什么事? 但无论好事歹事,都要在夏婆子搬进来之前把事情解决掉才好,免得叫亲家看笑话以后说嘴。 于是,绿春苦着脸对牛牛比划一个恶鬼模样,“阴魂不散。” 她示意牛牛去开门询问,自己退后几步躲起来,不动声色的卷起袖子,舒活了一下手指。 牛牛便是绿春的狗腿子,她说什么她就听什么,伸手把门打开一条缝,向外探头看,冷漠问:“你找谁?” “这是不是平山宋家?宋姝在家吗?” “你是谁,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也不能同你说,快让我进去!” 宋婧见她不否认,便知道找对了地方,不耐烦同这黄毛丫头啰嗦,上前一步要拉门环—— 砰的一声,大门在她面前关上了。 宋婧险险被磕撞到鼻梁,气的跳脚,大声骂起来。 “没人教养的野丫头,哪里有你使横的份?再不叫宋姝出来,等下便有你们好瞧的!” 牛牛听她话里似有含意,隔着门板怼道:“你有教养,你有教养怎名字都不敢报?你不使横,怎还硬闯人家门户哩?” 绿春捂着嘴笑,她二人虽都是棒槌脾气,但牛牛这张嘴可比她灵活多了,于是悄悄打个手势叫牛牛继续顶住,自己撒丫子往后院跑。 方才她还是猜疑,如今已经确定来的就是宋婧,并且没有善意。 宋姝听了也是一怔,四顾无人,悄悄问绿春,“咱们家买宅子铺子的事,你没跟旁人提过吧?” 为什么省些口舌,买宅子的事只有宋秀才、绿春、宋大姑母子三人知晓,对外一向都说宅子铺子是租来的,吩咐马娘子家也不许透露出去。 绿春白了她一眼,撅起嘴道:“咱家什么时候买过宅子?” 宋姝点点头,“嗯,不管外人信不信,与老宅分家之前,且先咬死了不承认,就这么糊弄着。” 绿春怒道:“老太爷卖孙女的钱都要花,这事定不能让他们知晓。” 宋姝笑,冲她摆摆手,“这个暂且不提,你先叫二姑娘进来,别让她在门口瞎嚷嚷。我寻思着,不是祖父让她寻来的,应该是二叔的主意 所以,若她不识好歹,你不必跟她客气,知道怎么做?” 祖父若是想生事,也是拿孝道给宋秀才扣帽子,但绝不会让一个未出阁的孙女代他来。 数月前她逃婚时,身上无钱背后无人,自然是惧怕被他们拖了回去扔到秦家做寡妇。 但今时不同往日,她与秦家婚约已解,有铺面赚银子养活家人,又怕他们什么? 宋姝有点不屑,自从陆自安提起裤子不认人、通知宋家婚书作废,祖父就该明白长房有了更大的靠山,用大孙女换钱的计谋已破、事情无力回转。 好歹有两千两聘金收入囊中,儿子又承诺每年给他养老银子,这些足够花销数年,与其争斗惹气,何不消停取乐? 失了陆自安这个靠山,往后祖父再用孝道拿捏儿子也要掂量轻重,一旦拿捏过头了更加得不到好处。 是以,宋姝觉得这笔银子花光之前,祖父不太可能寻来找茬。 况且事情也一直照她预期的发展,买宅开铺日子过的风平浪静,并不见老宅那边有何动静 今日,宋婧孤身只影寻来,倒叫人难免好奇,不知此番又是因何? 不多时,绿春便反剪着宋婧的胳膊走进来。 宋婧被她扯得鬓散衣皱,口中骂骂咧咧不停,全无昔日甜美矜持的闺秀模样。 宋姝额头青筋直跳,只好叫她先松开宋婧,问:“二妹,你怎么来了?” 以往她们堂姊妹之间,虽不时争衣裳吃食,但多数时候都是宋婧为了讨好祖母,故意挤兑宋姝和宋婷,显得自己是天下第一乖一般。 而宋姝、宋婷多数都会让着她,彼此之间并不曾撕破脸面。 听说她被祖父献给陆自安后,宋姝还一度同情她来着。二叔糊涂,把亲女贴进去让人戏耍个不上不下,让宋婧往后以何身份嫁人? 宋婧先跟牛牛隔着门板吵嘴气个半死,后来大门一开绿春来了,她心头一喜,正要吩咐绿春教训那个口齿伶俐的黄毛丫头—— 谁知绿春却不由分说便拧着她胳膊一路拖行进来,害得她踉踉跄跄绣花鞋都掉了一只,心头一梗差点背过气去。 此时见宋姝问,她面红带喘,高耸的胸脯子一颤一颤的,指指身边的绿春,说道:“这死丫头目无尊上,大姐你就不管管?” 绿春个死丫头力大如牛,性子又夯,一言不合便要动手,宋婧不敢轻易惹她。 若是别个丫鬟,她早一巴掌拍上去了,下贱蹄子还想反了天不成? 这时,牛牛提着一只足尖脱了线绣花鞋走过来,边走边叫,“是谁的破鞋?” 宋婧 宋姝老气横秋的端坐着抿了一口茶,矜持地点点头。 “这丫头怎把你的鞋弄丢了?回头我说她。二妹先把鞋穿好,姑娘家怎好如此衣衫不整?祖母往日教咱们的规矩,你莫不是都忘了?” 第162章 搬来救兵 宋婧几欲呕出半斤血,若不是绿春拖拽,好好的一双新鞋又怎会磨破? 不过,听宋姝这话是不肯惩罚那死丫头了,她鼻孔里冷哼一声,讽刺道:“大姐还记得祖母教的规矩?你若还知道规矩,就不该做出逃婚这般丑事来!” 宋姝如若不闻,示意牛牛把鞋递给宋婧,又叫她仍去门口守着,说不定夏婆子她们马上要搬着行李上门,不可无人接待。 宋婧气呼呼穿好鞋,并不落座,而是像只寻地盘的老母鸡一样满屋子转悠着打量,口中啧啧有声。 “大姐拼着命忤逆祖父,舍弃秦家的一场富贵逃了出来,我还以为温塘有更大的富贵等着你呢!” 她乜斜着院中的灰瓦白墙,伸手摸过粗白瓷茶碗,嗤笑道:“就这三间小破屋,还不如宋家老宅敞亮,值得吗?” 宋姝的脸色瞬间冷了下去,沉声道:“屋里没人,你少阴阳怪气,有什么话直说吧。” 宋婧微愣,目光中充满了探究之意,笑道:“原来大姐在家里乖顺的模样都是装的?” 宋姝眉心蹙了蹙,忽而笑起来,叹道:“我实在想不出,二妹有什么能耐,是值得我装乖顺的。” 宋婧听得不是滋味,直截了当道:“大姐痛快,我也不说虚的。因着你逃婚的事闹得沸沸扬扬,害的我和三妹婚事都受了影响。三妹岁小也罢了,我这青春年少的,白白受你拖累,因着你的恶名嫁不出去,可怎么好?” “婚嫁大事,你该同二叔商议才是。若是二叔有力不能及之处,也该找祖父祖母商议,怎么也轮到问我这个堂姐啊。” 宋姝答的坦然,早知她来这里必为讨要好处。 宋婧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歪着头看她,半晌笑道:“你倒推得干净!我清清白白的好女娘,若非——” 宋姝听了笑起来,打断她的话,“二妹也不识羞,你算得什么好女娘?” “休以为这世间只有你美貌无双,论起容貌女工,我绝不输于你!” 宋婧以为宋姝是意有所指,故意拿陆太爷之事羞辱自己,烧着脸,有些恼怒。 宋姝只管笑,又道:“二妹,你纵使是貂蝉转世,又与我何干?虽不知哪个怂恿你来找我,但我却不觉得该为你负责。” “祖父虽为我定了秦家婚约,但未及成婚秦大郎便已死。待我父亲托人去县衙细查,才发现祖父与他三媒六礼举无,不过口头约定后,三两日便要亲迎,本就是不合礼法之事。” “况且秦家族人与我父商议,已按俗例解约,我们又何罪之有?” 宋婧不知其中细节,此刻听她这样说似乎条条在理,未免急了,“你,就算你与秦大之事无错,为何又要坏我婚事?” 宋姝恍然,料想是她那该死的二叔,本想拿女儿搏一场富贵,如今见事情搞砸,便把过错推到宋秀才父女俩头上。 “我只管与秦大退婚,谁个知晓你同陆太爷的事?事后才听闻二叔想要讨些便宜,把你献出去与陆太爷做妾。如今好事不成,你便是要恼,也要恼他才对,怎找到我门上来?” “哦,也对。二叔他一惯眼高于顶,眼里只见金银、儿子,一向不把妻女放在心上,如今见你无用——” 眼见被她说中事实,宋婧气得发抖,憋住眼泪,肚里又把亲爷亲爹咒了一通。 “你闭嘴!大伯在哪里,我只与他说道!” 见她这般模样,宋姝两眼跟着一酸,情知她在家里也不好过。 宋家自来重男轻女,已经沦为弃子的女儿只会被当做累赘,说不好便要被找个由头随便嫁了出去。 “此事你同爹爹说无用,他一个读书人哪里管得了这些?况且你婚嫁之事,到底还得要二叔做主,二妹还是快些家去找他商议个主意吧。” 一席话,说得宋婧眼中含泪垂首不语,片刻后才道:“只怪我听了他的昏言,以为与陆自安那厮做妾便可飞上枝头!谁知,谁知——” 谁知亲爹竟也是个图谋女儿换富贵的? 先时看祖父拿宋姝换富贵,刀没割在己身,她只拍手看热闹。 如今自己沦为弃子,才知宋姝逃的好、逃的对,她若真是听话进了秦家,祖父哄了钱便不会管她死活。 到时候,她被秦家族人盯着恨不得剥皮食骨,能有什么消停日子可过?境况恐怕比现在的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 同为宋家女,同被长辈算计,宋姝到底是怜她,摇头道:“虽说做子女的诚孝为首,到底还是你起了不该有的贪念。” 宋婧不欲反驳,反问道:“便是我不起贪念,他们硬要送我去,又能如何?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有机会逃跑?” 说得宋姝摇头轻笑,道:“二妹又自强辩。” 一时二人相顾无语,一片静寂。 忽然门板嘭嘭擂鼓一般响动,不多时徐文睿大步流星径直走到后院里来,未及进门便粗着嗓子喊叫。 “姝儿!哪个不开眼的敢找你麻烦,先看看老子手里的刀准不准!胡乱切几下,便能分她个十块八块!” 宋婧惊得腾地站起来,仿佛外面真来了个手沾人血的煞星。 心想:大伯性子文静绵软,宋姝又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哪里结交了这样的粗野之人? 宋姝走到门口拦着,笑推他不要进来,“你怎这时候来了?祖母呢?” 徐文睿揽住她的手,气呼呼挤进来,道:“我叫夏木和绿春带祖母去落霞山拜佛 这是怎么回事?” 边说边拿眼恶狠狠瞟宋婧,又大马金刀的坐了主位,喝道:“你是什么人,敢来我家撒野?” 宋婧不知他是哪个,但听他说“我家”便傻了眼,以为宋姝父女俩是借住在他家,说不定便是那个背后与她做主之人。 此人生的精壮高大、孔武有力,再看一眼他腰间挎着的官府惯用的长刀,想必剁人的事并不是虚言。 她一时拿不准该如何应对,立在那好不尴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想挪步到宋姝后面躲着又不敢,口中讷讷唤道:“大姐姐 ” “你有话同我说便是,不用叫什么姐姐妹妹的套近乎。” 徐文睿冷目,当初宋老头那般逼迫宋秀才父女,也不见你们当自己是个亲戚挺身相助,现在充什么姐妹情深? 看他这副样子,宋姝不用问也知道,必是绿春去搬了救兵。 徐文睿才会把老祖母支腾到落霞山上拜佛,以免她看到宋家这场热闹,然后又急慌慌来救场。 于是抿嘴一笑,取过一个新盏与徐文睿倒了茶,温声道:“无人撒野,是我二堂妹来家里看望。” 徐文睿笑呵呵接了茶,一转头又是凶神恶煞,眉梢眼角都透着嫌弃,喝问宋婧:“你好肥的胆子,怎知姝儿住在这里?” “我,我听说人的。” 宋婧往后退了几步,这人面目可憎活像个判官,本能的有些怕他。 第163章 订单纷至 宋婧话音刚落,徐文睿就大笑起来,“可他娘的鬼扯!哪个闲的蛋疼跑去与你说这些,必是你鬼祟偷听来的吧?” “这里都不是外人,你爹干的那点丑事谁人不知?趁老子还有几分耐性,有话且直说,你爹派你来到底所为何事?” 宋大通老糊涂也就算了,宋振川身为一家之主,怎敢拿女儿的名声如此儿戏?真是财迷心窍! 宋婧一向以淑女自居,对着外人说话扭捏拿腔拿调惯了,何曾见过徐文睿这般一句话十个字倒有八个字是脏话的人? 烦躁地跺了跺脚,她垂着眸子低头许久,不敢直视徐文睿,嘴里嘟囔着,“我不懂,你说这话是何意思?” 徐文睿见状嗤笑一声,“不懂?” “是祖父命你来讨钱的?还是你爹让你来的?你恁大人了该知道好歹,若不是贪图富贵纠缠陆自安又岂会落得这般下场?一切皆是你们自找的。” 宋婧见他难缠,无法,抽抽泣泣哭了起来。 “都是祖父同爹爹的主意,我哪里知道什么来?终归是因为大姐才误了我们姐妹的婚事,但如今祖父正眼都不瞧我一下,谁个肯与我做主?” “姐姐与我同病相怜,也站在我立场上想一想:名声不好,想嫁人更要多带些嫁妆,此事该如何补偿总是要大伯同爹爹分说才是。” 说来说去,还是要银子。 徐文睿和宋姝偷偷交换一个眼神,苦笑一下又悄悄别开。 冲着她这一句同病相怜,宋姝难免心酸,想了想这桩事的始作俑者是祖父,拿宋婧做献礼的是二叔,宋婧错就错在贪慕虚荣妄想攀附富贵,但这岂不是祖父祖母自小教导埋下的祸根? 先不说宋婧错不致死,单说侄女登门,做大伯的便不能任意赶她出去。十几岁的姑娘独身在外,出了事故可怎生是好? “既是这样,你先住下,等晚上爹爹回来再商议。” 又唤来牛牛,“你先领二姑娘到东厢房歇歇脚,打些水与她洗脸。” “洗甚洗,这般不讲理上门讨债的,直接撵出去罢。”徐文睿粗声粗气,把茶盏摔的山响。 宋婧拔脚就走,生怕这个莽汉杀才一时血气上头,被他打个半死。 “何必让她住在家里,直接撵出去算了。”徐文睿收了戾气,笑眯眯看着宋姝。 宋姝叹,“街上什么混人都有,小姑娘家不好孤身流落在外。再者,这么撵侄女出去,爹爹的名声就别要了,二叔同爹爹之间兄弟情意也就坏了。好歹要等爹爹回来说一声,再派人将她送回平山。” “她那些鬼话你也信?” “二妹的话,向来只能听一半丢一半。她如今婚嫁艰难是真,却未必是走投无路。想来是祖父吝啬,二叔于此事中没分到银钱,心有不甘便使她过来敲一笔。但我们也不是傻的,他们火上浇油不成反烧糊了自己,恶果只能自己受着。” 徐文睿拿手指一点她的额头,“别人为你担忧,你自己倒不放心上。” 宋姝被他点得往后一仰,笑道:“徐郎放心,我若是应付不来,必不会强撑。” 徐文睿就势揽住她纤腰,爱怜道:“这些事不让我管,旁个谁又能替你操心?指望爹爹与他们缠磨?还是大姑母?便是大姑母有心,说得了二叔也说不得祖父,又何必叫她为难?” 一语说到宋姝心眼里,眼下家里有徐祖母小住,她担心宋婧闹起来扫了兴致,正打算请大姑母出面管束。 徐文睿看出她心事,冷哼道:“她来咱家里做客,却与主家添堵,再没这么无礼之事。” “无妨,谁家没个鸡毛蒜皮?二妹到底是姑娘家,你不好插手。倒是有一事烦你,可否托人打问平山宋家出了什么事故?” “这个不难,两日便有回音。” 徐文睿嘴角噙笑,端坐在椅子上悄悄把纤腰往怀里紧了紧,又缓缓将头靠在她胸腹之上,只觉馨香柔软,顿时心猿意马。 难得二人房内独处,有片刻安宁。 宋姝看得好笑,却不做声,偷偷伸手下死劲掐了一把他肋下软肉,嗔他见色作怪。 徐文睿被她掐得险些跳起来,怕院里仆妇听见又不好发作,只得扭着脸哼哼,忍着痛将委屈咽了。 “坏婆娘。” 不等宋姝说话,他自个又继续啰嗦下去,“明日肋下必是青紫一片。快与我揉揉,嗯?” 宋姝白他一眼,道:“你这人好没道理!青天白日,这般 叫人看见了成什么体统?” “嘿嘿嘿嘿,真恨不得明日便是八月初二。”徐文睿最爱看她满脸绯红模样,击掌大笑。 “你先把行礼搬到前院东厢去,我来收拾齐整。本想让祖母住在后院,方便我照顾她老人家。不承想二妹来了,只好委屈祖母同你们一起住在前院。” “姝儿,休要为此事烦忧。东厢房三间,南屋北屋都有床铺,祖母一间,我和二郎一间,岂不是正好?” 徐文睿对这些小事浑不在意,说着又得意斜了一眼宋姝,“瞧瞧,还是我最体贴吧?下次休要拿死力掐我!” 宋姝一丢帕子甩过去,啐他,“不羞。” 徐文睿起身,把箱笼搬到厢房里,然后翘着脚歪歪躺在床上,看着小娘子叠衣理裳,又把破损之物挑出来细细缝补,心里的熨帖无法形容。 他絮絮讲了些京中变动,提到交割差事略有惆怅,道:“如此也好,今年我便能空出些时间陪你。但不领差事便要少了许多银钱,每月只五两银子俸禄而已,姝儿莫嫌我无能。” 宋姝咬断线头,抬眼回看过去,道:“徐郎过谦,你既中得了武举,又得大人赏识点了差事,哪一桩哪一件办的不妥帖?此时不过是暂避风头,何须怅然至此?” “难得清闲,徐郎便可安心准备咱们的婚事,我还能轻松些。再无聊时,就去同大表兄吃酒。托你的面子,如今他升了户房,虽还不主事,但终究是好运开了头,往后职务可世代相传,大姑母心里不知道有多感激你呢。” 为着这份感激,今年诸多春日宴上宋大姑且放下自家生意,狠狠替宋姝宣传了一番,又带着她结实不少官家富户女眷。 绣坊虽还未曾正式开业,近期订单却络绎不绝,她们已经紧锣密鼓开始招第二批绣娘,想必很快就能赚回本钱。 同赚钱相比,二房的这些小心思简直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