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公夫人的骗婚日常》 1. 第 1 章 一辆颇为豪华的马车缓慢碾过街道上厚厚的积雪,朝着小县城中最大的一间客栈驶去。一只胖嘟嘟的小手伸到车窗旁,将坠着血玛瑙杏色流苏的厚重车帘掀开一条缝。一丝刺骨的寒风钻进车中,吹开洁白如雪的长毛领,扑在车中女子出水芙蓉般娇艳美丽的脸上。女子那浓密油黑的卷翘睫毛微颤,眼尾微翘的狐狸眼眸一瞬眯起,眼下一颗淡褐色的如星般点缀着的泪痣也微微一动。 好冷,金迎猛地打个寒战,拽住那只使坏的小手,恨得咬牙。 手上的暖炉已经不暖,她索性将之扔开,紧抱住怀中的孩子,将白皙如玉却很冰凉的手贴在孩子红彤彤、暖呼呼的脸颊上。 小娃娃年纪小,火气旺,一路上很是不安分,几次三番扭着毛虫似的短胖身子,企图脱掉打着好几个补丁的棉衣棉裤,把脑袋伸到车窗外去,让寒风吹他燥热的小脸。 金迎不胜其烦,手上用上些力气,惩罚似的将那软嫩热乎的小脸挤得变形。小娃娃嘬着嘴呵呵直笑,在金迎怀里撒娇,求饶一般奶声奶气地唤:“娘~娘~” 金迎心软得厉害,却“哼”一声,道:“再皮,把你扔出去!冻死!” 小娃娃挣开她的手,转过身来搂她的脖子,将仍旧红彤彤的小脸贴在她的白毛领子上,似有些委屈地说:“娘才舍不得扔掉我呢!” 金迎拧住儿子一只红红的小耳朵,没使大力气却放下狠话,“怎么舍不得?扔一百次都舍得!” 小娃娃忽然抬起头,拧着眉头看金迎。 婆子笑着凑上来打圆场,可惜劝谁都没用,只能哭笑不得地看着母子二人大眼瞪小眼。 小娃娃抱着手,嘟嘴说道:“好吧,娘把我扔了,扔给爹!” 金迎愕然半晌,砸了咂嘴,别开脸去脸色不自然地说:“你没有爹。” 婆子看着她,幽幽地叹一口气。 小娃娃凑过来,扒着金迎的胳膊,仰着小脸望她,气呼呼地说:“娘撒谎!我怎么会没有爹?小孩子都有爹的……” 金迎瞥一眼儿子,撇撇嘴角,将他小小的身子抱进怀中,语重心长地说:“阿穷,你该是知道的——娘是你阿公捡的,你呢,也是娘捡的,这是咱家的传统。”即便在撒谎,金迎也说得很是认真,足以骗过涉世未深的小孩子。她也是实在没法子,难道真给儿子找个爹?算了吧,她还想多活几年呢! 上辈子累死累活,肝到英年早逝,她还没好好享受过!穿越而来,她只想自在逍遥、恣意享乐,把上一世欠自己的都补回来,幸而,她穿越后便得到一双神奇眼睛,能一眼看出物价的走势,也能看到人的财运,凭着这个金手指,她动动嘴皮子便已赚得盆满钵满,成为闻名天下的财神婆,多少富商巨贾豪掷千金,只为见她一面得她一句点拨,她有钱、有闲,很是潇洒了几年,一切却在那件事后发生巨变。 那夜她醉酒心狂,情致高涨,便想找个男人乐一把,不曾想,遇着个厉害人物,差点死在床上!自那以后,她才知,那事原来并不销魂。 那个男人凭本事断掉了她对所有男人的念想!这些年来,她吃喝玩乐肆无忌惮,逗弄男人却点到为止,翻云覆雨、共赴巫山的销魂事她承受不起。 如今,他远在繁华的京城,而她身处穷僻小县,这辈子他二人应当也不会再见面……哼!不见最好,那男人许是带着点晦气,碰过他后,她便走上破财运,要财没命,要命没财,这四年来,昔日闻名天下的财神婆已成为传说,而她一路挥霍散财终于流落到小县城,委屈做着小商人的私人理财顾问,在发家、破财两端横跳,所以,她给儿子取名阿穷,希望他败家一点,败掉她担不住的财,可这孩子却很是节俭抠搜,宁肯穿一身破棉袄也不要新衣,也不知是像谁? 阿穷不依不饶地扭着金迎,“娘捡我的时候,怎么不给我捡个爹?” 金迎挑起好看的眉梢,“你阿公捡我时,也没给我捡个娘、给你捡个阿婆。” 阿穷溜溜转着乌黑晶亮的眼珠子,“那娘给我捡个爹吧!” 金迎咕哝着随口敷衍,“自己捡去……” 阿穷抿着小嘴,扣裤腿上的补丁,一脸认真的表情,似已将她的话记在心里。 正说着话,马车已渐渐停住。婆子抱过阿穷,用袖子护住他的小脸,才挪动胖肥的身子喘着气钻出马车。一个跛脚的仆人候在马车边,一手揣在怀里,一手撩起门帘,等婆子抱阿穷下马车,又苦口婆心地劝金迎,“夫人,这已是告县最大的一间客栈,再找不着更好的了。” 金迎探出头张望一眼,三层高的客栈确实不算太破烂。视线扫过沿街停摆着一串车架,金迎皱起眉头,这客栈前马车如此多,必然住店的人也多,十分吵闹……她出外收账一路都逍遥快活,偏偏走到最后一段路困在这告县中,可恶的鬼天气! 仆人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脸上显出几分焦急之色,住店的人这般多,都是被大雪困在县城中的商旅,他们耽搁多时,也不知这处还有没有空房。阿穷不知大人的心事,只知终于不必再困在马车里,顿时格外兴奋,挣扎着滑下婆子的怀抱,扑在雪里,兴高采烈地往客栈里跑。婆子一惊,呼哧呼哧地跑去捉他,小孩子身量小,穿着枣红色的厚实棉袄仍旧很灵活,在雪地里飞跑着,像只腾跃的赤色小狐狸。 “站住!”金迎大喊一声,喊不住皮孩子,咬一咬牙,迈开步子往客栈里走。跛脚仆人松一口气,搓一搓冻得通红的脸,笑着跟上金迎。 还未到客栈檐下,隔着厚重的夹棉门帘,金迎已听见大堂里嘈杂的人声。 “哪里来个这样好看的小娃娃,真喜人!” “诶!小孩儿,你爹娘呢?” “瞧,这小娃娃一身破旧衣裳,怕是已经没爹没娘,饿着肚子来讨钱的……来,小孩儿,给你一个铜板!” “我有娘的!”阿穷认真中带点气恼的声音,在一片嘈杂中显得格外清脆稚气。 堂中一阵哄笑,似都觉着逗他有趣。 “你有娘?你娘在哪儿呢?” “诶?这胖婆子!” “这就是你娘?未免长得太胖了些,也太老了些。” “哈哈哈哈……” 堂中众人将婆子误认作阿穷的娘,全都笑起来。 “诸位!何必戏谑一个小孩子?”一道严肃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恼怒之意,如判官拍在桌上的惊堂木,一瞬震住堂中的嘈杂,须臾,零零落落的人声又重新响起,越来越多,越来越杂。 “诶!咱们逗逗小孩儿,用得着你管?你算哪根葱?” “多管闲事!你难道是这小孩儿的爹不成?” “啧,瞧你生得细皮嫩肉的,口味倒挺重,这样肥的一个婆子你竟也下得去嘴!” “……” 金迎撩起帘子,缓步走进去—— 凛冽的寒风夹着飘雪袭入,在那一瞬映照的光亮中,金迎微抿红唇、蹙着蛾眉出现在众人眼前。乌黑云鬓托着一张白嫩娇艳的小脸,满头的金钗珠翠衬得她雍容华贵,那一身红艳袄裙更是团花锦绣、精致美丽,雪白狐裘披肩厚实而无一点杂色,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堂中笑闹声顿时停住,众人皆呆望着突然进入客栈的美艳贵妇。 阿穷扭过头一看,顿时喜笑颜开,挣开婆子的胖胳膊,“噔噔噔”地跑过来,扑进金迎怀里,奶声奶气地喊:“娘~” 这美若天仙的贵妇竟然才是小叫花子的娘!不,有这样一个富贵的娘,那小孩儿绝不是个小叫花子。先前那拿一个铜板戏弄阿穷的男人,顿时面露尴尬之色,眼神飘忽地左右各瞟一眼,趁着没人注意,伸出手悄悄收回搁在桌上的小铜板。 一道道炙热的视线落在金迎身上,在这僻远的小县中,住店的人多是些南来北往的汉子,见惯风尘仆仆、胡子拉碴的男人,难得见着个如此容貌昳丽的女人,个个眼中都有几分荡漾向往,想主动上前与美人搭讪,又不敢贸然行动—— 美得这般张扬的女人,不是一般人配得上的,若是名花有主,那主,他们怕是惹不起。 金迎垂着手臂,任由儿子小小的身子吊着自己,她那美丽的眼眸,此时正定定看着一个人—— 一个男人,一个容貌俊俏、衣着朴素,带着浓厚书卷气质,又很严肃的男人。 那男人也正看着她,眼中带着探究之色,但只出于对她的陌生,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金迎紧张的心渐渐松下。 很好,他不记得她。也难怪,当初她很是用了些手段才没让他看见她的脸,四年过去,若非今日意外见到,她也快要将他的模样忘记……他该好好待在京城过他的好日子,怎的竟跑来这样远的地方?不管他为何而来,总之与她毫无瓜葛,她不妨坦然些,只当他是个陌路人,毕竟,不论对她还是他而言,那一晚的事都不算太愉快,忘了最好! 金迎压下心头那一点心虚,垂下眼眸,掩饰眼中那一抹窃喜之色。 跛脚仆人将告身文书递给掌柜的登记。 “客官来得正巧,上房余一间,中房余二间,夫人与小公子住上房,小哥儿你与那老妈妈住中房,可好?”掌柜的问。 金迎回头看去,微蹙眉心,“一共几间上房?” 掌柜的笑答:“一共四间,三间已有人住下。” 金迎想也不想,又道:“腾出来,我要四间。” 住在这闹哄哄的小破客栈里,她已觉得很是委屈自己,包下四间上房讨个清净是她最后的底线,她有的是钱,出门在外只求顺心如意,绝不能有半点将就! 掌柜的笑容一僵,面露难色,“夫人一行四人,一间上房、两间中房便可住下……” 金迎仍旧坚持:“我要四间上房。” 堂中众人都往柜台张望,一阵唏嘘,这妇人好大的手笔,主仆一共四人,便要四间上房,上房一日的房费可是中房的十倍!上房一间已经不小,容下四人绰绰有余,难道,主仆四人还要各睡一间上房不成?别人家的仆人连下房都没得住呢,全都挤在大通铺里将就一晚是一晚。 宣润已经坐下,看着柜台前昳丽生辉的倩影,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并未收回目光,眼中的探究之意更加浓厚。他的目光似要穿过金迎妖娆多姿的身体,去仔细看她的脸,她的表情。 金迎不知有一双眼睛正盯着,便是知晓也懒得搭理,她此时正有件要紧的事要做—— 她眯起眼,盯住掌柜的眉心,“滴”一声响,掌柜的头顶便凌空出现一条金光闪闪的曲线,曲线代表一个人一生的财富值走势,曲线的最高点是这人一生的财富极值,掌柜的此生财运不错,如今所积攒的财富还不到极值一半,可以担财。 金迎满意一笑,唤一声,“阿朴。” 跛脚仆人点头,自腰间掏出一锭金,塞进掌柜的手里,“劳您受累,替我家夫人想一想法子,四间上房,我家夫人一间不落下,全都要!” 掌柜的迟疑,“这……这……”从柜台后出来,想好言相劝一番,一抬眼,见着个人从外进来,他眼睛一亮,朝金迎道:“夫人,这位爷是那三位上房住客之一。” 能住上房的都算得上人物。他一个也不想得罪!不敢收下金锭,掌柜的又将之塞回阿朴手中,阿朴见怪不怪,并不多劝,将那金锭收好。这些年跟着夫人见过许多人,他已看得明白,但凡一生财运不俗的人往往并不贪财,反倒是些宵小之辈一见到钱便两眼冒光,也不管自己有没有那个福气受着,有多少贪多少。 一个三十出头、身着墨青袍子的男子走到金迎身边。掌柜的笑着相迎,“刘爷回来得巧!这位夫人正好有事与你商量。” 刘钦转眼看向金迎,一双成熟稳重的眼眸一瞬放大,溢满惊喜的光彩,“金……”他才一开口,金迎便微皱眉头朝他微微摇一摇头。刘钦张着嘴略微一想,便似已了然金迎的心意,改口道:“迎夫人,刘某有幸,竟能在这告县再与迎夫人相逢!” 掌柜的笑问:“刘爷与这位夫人是旧识?” 刘钦点头,神色激动。掌柜的拍掌,道:“好事!” 刘钦似忽然想起掌柜的先前的话,看着金迎真诚地问:“迎夫人有何事?刘某若是能办,一定为迎夫人办好!” “我家夫人想要四间上房,如今只余一间,不知刘爷可否腾房?您放心,不让您白折腾,我家夫人愿意给您补偿。” “迎夫人要住宿定然住上房,我那一间房,合该腾给迎夫人!迎夫人的补偿,我是万不能受的,当初,若非迎夫人相助,我已与妻儿阴阳两隔……”刘钦说着已红了眼眶,当年他经营失利,赔了许多钱,每日只能在街头摆摊赚些养家糊口的钱,怀有身孕的妻子心疼他辛苦,每日不辞辛劳为他送饭,却在路上动了胎气,幸而遇上迎夫人,才及时得到救助,平安产下儿子,后来,得迎夫人资助、点拨,他才东山再起,拥有如今的家业。 可以说,他刘钦的第二条命,是迎夫人给的。 莫说腾一间房给迎夫人,就是要割他一块肉,他也咬一咬牙点头。 “另两间……”掌柜的仍旧犯难。 “另两位其中之一与刘某有些交情,刘某去与他说一声,腾房绝不是问题!还有一位……”刘钦想一想,捏紧拳头,眼神坚格外坚定,“迎夫人放心!刘某一定为迎夫人腾出四间房来。”说罢,他朝金迎点一点头,便兴致冲冲地往后院而去。 掌柜的松一口气,弯着腰身做个恭请的手势,引金迎往一旁空桌落座,阿穷却定定望着大堂正中已经坐了人的一张桌子,准确来说,他盯着的是那桌边坐着的人。 “娘~我可以……可以在这儿捡么?” 捡什么?金迎一愣。不等她反应过来,阿穷已从她身边跑开,挥着短粗粗、萝卜似的小手,越过一道道惊异的目光,跑到宣润跟前,仰着红彤彤的小脸,呼哧呼哧地喘气。 “爹~” 宣润低头看着眼前的孩子,严肃的眉眼一瞬舒展柔和,明俊的面容上显出几许无措,挺直的背脊也略有些僵硬。 阿穷又软糯糯地叫他一声。 宣润一瞬醒神,微皱眉心、抿直嘴唇,用一贯严肃的表情掩饰住心中惊诧。他旁边身材敦实的仆人吓一大跳,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张了张嘴似有话要说。堂中众人哗然一片,暧昧、探究的目光在宣润与金迎二人身上来回游移。 “小公子,你怕是认错了人……”仆人开口,有意撇清关系,他家郎君一向洁身自好,四年来素得比和尚还彻底,好难道守住的清白好名声可不能任人随意损毁! 阿穷咧嘴一笑,踮起脚尖,主动抓住宣润的手,扭头望向金迎,大声喊道:“娘,我捡着了!我捡着爹了!” 金迎微蹙两弯墨黑色的柳叶细眉,瞪着那张纯真稚气的小脸,气得咬牙,这皮孩子!真是欠收拾。 “爹~爹爹~”阿穷叫得开心,呵呵直笑,拽着宣润的手,一蹦一跳的。 宣润为难地看着欢喜雀跃的小孩子,微张着无处安放的手臂,故作镇定地抬眸朝金迎看来,像在控诉又像是在求救。面对赖着他的小阿穷,他明明十分无措,连动也不敢多动,却好似不愿在人前显露半分他的软肋,用着最严肃的表情伪装他最真实的情绪。 金迎忽然觉得很有趣,想要狠狠撕碎他的面具,看他无法自持的模样,先前,她只当他是个体力强悍且自私,发起疯来只顾自己爽快不顾她的死活的臭男人,不曾想,他竟还有这样一副别扭性子,有点意思,反正阿穷这皮孩子已将人招惹,她何妨再捉弄他一下,报一报那夜受疼的仇,也给自己找点乐子,不然困在这告县中的日子只剩难熬的无聊…… 微勾朱唇,妩媚一笑,金迎在一众惊奇看戏的目光追随下,闲适散漫地款步走向宣润。长裙裹着的纤细腰肢,轻荡着一道散发出淡淡腊梅香气的勾人柔波,束腰上坠着的血玉金链随着她的步子微微晃动,琳琳琅琅,光彩夺目。 走到宣润跟前,金迎转眼朝仆人看去。仆人猛然惊醒,敦实的身子一震,自觉退出一个缺。金迎满意一笑,就着长凳坐下,抬起一双秀气小足,将被雪浸湿的鞋尖悬在红旺的火盆上烤着。 宣润侧过身低头看她,眼中惊讶之色更甚。金迎抬眸看他一眼,对一脸期待的阿穷说:“你要认别人当爹,问没问过别人的意思?” 阿穷想一想,是该问一问,仰起带着毛帽子的小脑袋望着宣润,“爹,你同不同意?” 宣润严肃的眉眼微沉,看着越发清冷疏离。 见他眼中浮现挑剔之色,金迎挑起眉梢,笑着,微微点头,似已了然他的心意,同阿穷说:“他不同意。”说罢,她便放下烤火的脚,侧身撑着桌面站起来,朝小娃娃招手,示意阿穷随她一块离开。 阿穷不满意这个结果,嘟着小嘴抱住宣润的胳膊,对金迎摇了摇脑袋,往后退一步躲在宣润身后。金迎抱手睨着他,“不走?” 阿穷赖着宣润不说话,鼓着小脸上两只黑润润的眼珠里满是坚定之色。 这个爹,他要定了! 宣润偏头看一眼一身补丁的小孩子,再看一眼珠光宝气、富贵外显的金迎,眼中浮现几许疑惑之色:常人皆是紧着孩子、苦着大人,这对母子却是例外,孩子衣着破旧,母亲倒很光鲜…… 对上宣润探究的目光,金迎微抬下巴,一点不显怯懦之色,竟还云淡风轻地说:“好,你跟着你爹。” “诶?”身材敦实的仆人在一旁怪叫一声,他家郎君与这小妇人清清白白,怎就成了这小妇人孩子的爹? 金迎走近宣润一步,摊开纤细白嫩还带着些许粉晕的手掌,眉眼带笑地说:“一斤猪肉十五文,这孩子二十斤有余,算你个实惠价——三百文钱!” 宣润愣着看她。 金迎动动手指,笑道:“只要三百文,便多个儿子,小郎君,你不吃亏哟~” 宣润猛然醒神,眼中有震惊也有谴责,难以苟同金迎将儿子当猪肉卖的行径。 “怎么?小郎君嫌三百文太贵?罢罢罢,不收你的钱就是。”金迎挥一挥手,转身便要离开。 听闻此言,宣润一瞬皱紧眉头。他的仆人抬起一只胳膊,挽留金迎,“诶!” 阿穷吓得钻出来,带着哭腔大喊一声,“娘!” 金迎转过身,乜斜他一眼,“不必再叫我,往后,你不但有爹,还有新的娘……” 新的娘?爹爹娶了别的人? 阿穷抱住宣润的大腿,仰着小脸,慌乱中带点委屈地问,“爹,真的有新的娘?” “自然没有。”仆人接过话,“我家郎君还未婚娶,仍是独身!” 金迎挑起弯弯的眉梢,独身?这男人看着一身书卷气、文质彬彬的,像那种不近女色的正人君子,谁又想得到,他褪下布衣长衫后,竟会那般生猛骇人,难以满足……这些年来,他一个人忍得住么?是流连妓院勾栏,还是凭自己纾解?金迎的视线落在宣润身侧——那双白皙修长的大手上。 那一晚,这手掐得她满身青紫,不知它在做别的事时是不是也那样狠! 被金迎直勾勾地盯着,宣润只觉手心直冒热汗,将手掌贴在袍子上擦了擦,又紧张地抓一下。 金迎咽了咽喉咙,那晚,他若是肯温柔些,她或许就没那么难受。传言中销魂蚀骨的滋味她没能尝到,实在很可惜! 被金迎直勾勾的盯着,宣润的手渐渐僵住,一动不动,忽然背到身后,那张尽力严肃的脸有些不自然的表情,耳尖更红得要滴血似的。 金迎发觉他的异样,心里美滋滋的,得意地欣赏着她随便一个眼神拿住的男人此时刻意隐藏在严肃面具下却不经意泄出的一丝慌乱。她的眼神实在不算单纯,能让任何被她看着的人想入非非,宣润也并不例外,他为此将眉头皱得更紧几分,假装不经意地移开视线。 阿穷紧抱住宣润的大腿,溜溜转着黑眼珠,认真地说:“爹把我与娘一块买了吧!我娘她……很贤惠的!” 宣润愣住,半晌过去,不置可否。瞥一眼金迎,他轻咳一声,表情渐渐恢复一贯的严肃,而他垂下看阿穷的眼眸中却闪过一丝怜悯。阿穷为套住他这个爹撒的小谎,在他看来是一个孩子太爱母亲而生的迷信。“贤惠”二字无论如何也与一个要将儿子当猪肉卖掉的母亲无关。 宣润再抬眼看向金迎时,眼中多了几许不满,不满金迎毫无底线地伤害一个如此真心爱她的孩子,还有些许忧虑与关切,心想,众目睽睽之下,小孩子如此戏言,或许会使她难堪。 出乎他的意料,金迎仍旧坦坦荡荡,一点不觉羞臊,挑一挑弯弯的柳叶眉,朝他俏皮地眨一下眼,笑着说:“要不……小郎君考虑一下?” 宣润眉头皱得更紧几分,眸光一瞬沉下去,却异常的灼热,似要将金迎的脸皮烫穿,看看到底有几层。 金迎嘴角扬得更高了些,染着丹蔻的手指,伸向宣润的胸口,不等她碰上自己,宣润便似被烫到一般后撤半步躲开了。金迎曲起浮着腊梅香白皙纤细的手指,反过手来,用食指关节在宣润硬邦邦的胸口上不轻不重地叩两下。 宣润一把钳住她的手,防备地瞪着眼,质问:“你做什么?” 金迎仍旧笑着,看一眼被他抓着的手,娇声道:“小郎君,你抓疼我了。” 宣润手一僵,脸色不自然地匆忙松开她,轻咳一声,冷声道:“这位夫人,请自重。” 他眼神飘忽,往四下看去,一双双眼睛正盯着他看,有的带着羡慕,有的存着揶揄,更多的则是挑剔……他们想不通,宣润这个衣着破旧、又显文弱的小男人,如何竟能得到美人青睐!他们哪个不比这装腔作势的小男人更有男子气概? 金迎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只管做有趣的事——看眼前的男人为她心乱。 “我可有敲开小郎君的心门?”她问。 堂中众人一瞬兴奋起来,猿啼似的连片怪声叫唤,叠声逼问着宣润—— “敲没敲开?” “到底敲没敲开?小郎君快些说句准话,免得人家女郎着急呀!” “哈哈哈哈……” 宣润薄唇微微开合,似在斟酌言语,当他正要说时,金迎拉过阿穷就着长凳落座。宣润呼吸一沉,下颌的肌肉微微抽动,似在打压心中掀起的波澜。 金迎拍拍旁边的长凳,示意他坐下。宣润无视她的邀请,站着一动不动,似要与她划清界限。 “夫人逮着个不经事的岂不扫兴?他怎懂夫人的心意,夫人不妨来敲我的心门,一敲,准为你开,哈哈哈哈……”一个肥脸虬髯胖汉支着胳膊向金迎倾身,油腻腻地调笑。 宣润闻言皱眉,瞪那汉子一眼,一看金迎竟无半点羞恼嫌恶之色,还朝那胖汉一阵娇笑,引得胖汉捂着心口喘气,似已被她勾走魂魄,旁人见状也已笑作一片。胖汉腆着一张油腻腻的猪脸真要凑上前来。 宣润眼神一冷,明俊的面容显出几分危险,他忽然挡在胖汉前面,不悦地瞪着金迎。 一张四方桌,先前只有宣润与他的仆人坐,清清静静的。如今金迎一坐下,谁都想凑到这桌上来。宣润为此感到一阵烦躁,一把推开绕过他逼近金迎的胖汉,冷着明俊的面容,掀袍坐到桌前。 对上金迎满意的笑脸,宣润咽了咽喉咙,微微抬起下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胖汉“诶”一声,气愤地瞪着宣润,撸撸袖子,捏紧他肥胖的拳头,那拳头上比针眼还大的毛孔,每个里面都生着黑猪毛似的硬茬子毛。他抡起拳头便要朝宣润砸来,众人见状都兴奋起来。挨这胖汉一拳头,不比被黑毛野猪撞一下轻松,那才得着艳福的小男人恐怕不死也伤。 敦实仆人大惊,隔着金迎与阿穷,他不能第一时间去救他的主人,只能瞪着眼睛,大喊一声:“郎君,小心!” 宣润坐下后是侧对着那胖汉的,一双带着羞恼之意的眼睛始终凝在金迎脸上,好似并未察觉胖汉的恶意,他一副书卷气,身形文弱,没人觉得他会是胖汉的对手,都等着胖汉的拳头落在他头上,一拳打得他口吐鲜血。 宣润似坐得不舒服,欠一欠身,抬起长凳往前挪,低头的一瞬,那一只黑毛胖拳头擦着他脑后而过,带过一阵劲风,挪移的长凳磕在胖汉膝头。胖汉痛呼一声,滚在地上抱着膝盖打滚。 金迎睨一眼胖汉,笑得更欢。 堂中众人都以为宣润是好运气,只有她知道,他绝不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只是不知他这样厉害的一个人,当初怎会栽在她手里?那夜,她虽很受罪,但一想到,这样一个男人曾在她身下……她这心里忍不住地得意。 胖汉缓过疼劲儿,被同伴扶起来,一双肿泡眼射出两道毒辣的光,将宣润恶狠狠地瞪着。宣润的仆人已走到他身边,挡在胖汉跟前,挺着厚实的胸膛保护他。胖汉在众人眼前丢丑,岂肯善罢甘休?他抡着粗壮的胳膊还要打人,眼见着一场打斗将要上演,金迎朝一旁递去个眼神,一个跛脚的身影间入其中,揽住胖汉雄壮的肩膀,往他手里塞一两今,“好兄弟,我家夫人吹了冷风,正头疼得厉害,怕听响动,您给个薄面,饶那小郎君一回。” 胖汉低头看一眼金锭子,张了张嘴,似还有些不忿,阿朴又笑着塞一锭金子到他手中。两锭金子在手,胖汉梗着脖子,咽下到嘴边的话,狠瞪宣润一眼,朝金迎看去时,立即换一副笑脸,“若非不愿惊扰夫人,今日,我定将这小子打趴下!” 说罢,他才悻然退回原座。 好戏落幕,众人收回视线,各自围桌闲谈。堂中还有对金迎贼心不死的男人,用那一双冒着精光的贼眼时不时偷看,下流的眼神将金迎从头到脚地打量。 宣润扫一眼四周,眉心皱得越发紧。 金迎一点不察似的,支着下巴,歪头打量他。 宣润对上她的亮晶晶的狐狸眼,脸色有些不自然,一瞬便将视线移开。 “小全。”他喊一声。 那身材敦实的仆人点头,从搁在一旁的背包里掏一个油纸包。这样的油纸包里,装的一般都是吃食。 阿穷两手扒在桌面,一双黑眼珠带着期待地定在小全手上。舔一舔嘴,他像只等待放饭的馋嘴小狐狸。金迎也盯着油纸包看,她想知道那里面到底是什么好吃的,值得宣润一路带着到客栈,宁可吃它也不点几样热乎的。 小全将油纸包揭开—— 馒头,发黄的馒头,面皮粗糙带着麦壳渣子的馒头…… 金迎大失所望,一个馒头,再好吃……也还是馒头。 小全将馒头搁在桌上,又掏出一个小油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咸菜! 全麦馒头配咸菜,这是什么“减脂·降糖·防癌·难民”套餐么? 金迎扯一扯嘴角,勉强挤出个礼貌笑容。 宣润看她一眼,拿起一个馒头,就着咸菜吃起来。阿穷眼巴巴地望着,咽着口水问道:“爹~好吃么?” 宣润一口噎住,捏拳抵着唇,猛烈咳嗽起来,咳得一张冠玉俊颜一片通红。金迎倒一杯茶水,送到他手边,“小郎君,慢些吃。” 宣润瞥一眼她,已忘记继续伪装严肃,颤着手自己提起茶壶另倒一杯茶水饮下,咽下喉间梗着的干硬后缓一口气,他垂眸盯着手上剩的半个馒头,这粗面馒头虽不算太好吃却也能够下口,旅居在外,用钱的地方有许多,吃食之物不在精、不在贵,只要能填饱肚子就行。 他咽了咽喉咙,准备继续吃下去。 “爹~我也想吃。”阿穷道。 宣润看向他,刚张开的嘴缓缓闭上,朝阿穷看来的眼神里充满怜悯之情。 金迎右手环过儿子的后颈,捂住那张犯馋的小嘴,左手朝宣润抬一抬,让他继续吃他的。宣润收回视线,再要张嘴时,仍觉有一道炙热的目光在盯着他,他看过去,小孩子的眼睛在发光!比太阳还要红,还要亮。 宣润想一想,掰下半个馒头,给金迎递过去,“别饿着孩子。” 金迎嫌弃地看一眼,这又干又硬的全麦馒头,大人吃都嫌噎的慌,更何况是小孩子。 宣润见她不肯接,似已想到她的顾虑,将茶壶也提到她面前,“就着水吃,不会噎。” 金迎还是摇头。 宣润招来小全,悄声说了几句,小全瞪大眼,“郎君,咱们的钱已经不多,得省着些用,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宣润催他快去,“就一顿饭,不妨事。” 小全撇一撇嘴,狠瞪金迎一眼,才不情不愿去了。金迎笑一笑,朝旁递去个眼神,阿朴点一点头,跟上小全。不多时,小全匆匆回来,脸色十分难看,阿朴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挂一抹得意的浅笑。 宣润皱起眉头看着小全走近。小全瞪金迎一眼,走到宣润身边,特意绕到离金迎远的一边,抱着手、别过脸,不乐意地“哼”一声。 宣润正要问小全为何如此,便见一个客栈小二勾着身子、肩上披着一条白抹布,手里托着一块长方木托盘,一面嚷着:“客官——当心些,借过、借过……”一面笑呵呵地快步走来。他手上的托盘里摆着一盘绿油油的清炒小菜、一碟金黄的盐酥花生米,一壶香气四溢的小酒。走到桌边,小二将托盘放在桌角,扯下肩上的抹布,一面擦着桌子,一面朝金迎笑道:“夫人稍等,菜马上齐。” 说罢,他收回抹布,将托盘上的菜、酒一一摆上。 他才撤下空了的托盘,另一个小二便又托着新菜续上—— 一盘热腾腾的卤牛肉、一盘油滋滋的酱肘子、一盘红亮油润的脆皮烧鸭、一盆浓稠的白菜肉片汤…… 不多时,桌上已摆上十多道美味佳肴,重重叠叠,堆得小山似的。宣润拿着剩下的半个馒头,错愕地看着桌上。金迎招一招手。肥胖婆子——花婆,跛脚仆人——阿朴,一个挨着金迎落座,坐在宣润对面,一个挨着宣润坐下,还笑着拉呆站着的小全一起。 小全坐是坐下了,却很是手足无措,他与阿朴就坐在金迎对面,一抬头,便见金迎在对他笑,他一瞬红了脸,小媳妇似的低下头,蜷缩着敦实的身子,额上冒出一层细汗,不怪他如此,对面的小妇人长得实在很美,笑起来也实在好看,妖精似的要勾人的魂魄。 金迎转眼看向宣润,拿起一双筷子,换下他手里的馒头,“小郎君,借你一张桌子,请你一顿饭菜,你该是不亏的。” 宣润抿着嘴唇,搁下筷子,严肃地说:“我已吃饱。”说罢,起身便要离开。 金迎一把抓住他的手,毫无避嫌的意思。宣润僵着身子站着,匆匆朝四下一瞥,见着有好奇的眼睛在看,忙要挣脱金迎的手,金迎却耍赖皮似的,紧抓着他的手不放,宣润似有所顾忌,没有太用力,表情无奈地缓缓坐下,坐下后,便匆匆将他被金迎抓住的手藏在桌面下。 金迎满意一笑,松开手,拿起筷子递给他。宣润不肯接过去,严肃的脸上有几分赌气,还有些别扭。金迎抿唇一笑,将筷子伸向盘中的烧鸭,一面夹一面说:“小郎君不肯自己动筷,是要我喂你么?” 2. 第 2 章 宣润一震,仓皇夺过她手中的筷子,缓缓吐出一口气,恢复严肃模样,冷声道:“不必。” 金迎笑颜如花,宣润眉眼低沉。 旁桌传来曲曲的议论声—— “……诶,也不知哪个倒霉蛋,要去那别县当官……” “此话怎讲?当官还有不好的?别县虽是个很穷的下县,但其县令长官也是从七品!一般初入仕的爷郎还轮不上呢……” “从七品?嘁!从七品下才是,你别小看这上下之分,一上一下,差的可是好几年的资历,再说,在一个下县当官,难有能往上升的,这等苦差事凡是有些家世人脉的公子爷郎,谁肯要这个?都是那些得罪人被穿小鞋的才落到下县去……何况别县不但是个下县,还是个专‘吃’县令的下县。” “诶?怎么个‘吃’法?” 金迎侧目看去,一个干瘦的小汉子竖起两根手指,在桌上同伴面前晃了晃。小全本在阿朴的热情招待下渐渐卸下心防,狼吞虎咽地吃着,听到旁桌的议论竟马上停了筷子,鼓着腮帮子听到这儿,他终于一伸脖子将饭菜咽进肚子里,抻着脖子抬起下巴,定定地望着那说话之人。 好似那人接下来要说的话对他很重要。 宣润出气的平静,只在那几人刚开始议论时,眼睑微微颤动一下,之后便再无一丝异样。他仍旧是那副严肃的模样,许是为防着金迎再有出格的行为,他顺着她的心意正吃着东西,只是吃得很慢、很慢。 在一片闹嚷嚷的人声中,他像一尊遗世而独立的玉像,明俊出尘、庄重威严。 金迎收回看向旁桌的视线,将目光重新凝在宣润脸上,支着下巴莞尔一笑。 如此一位美男吃播在线,可比那些她已听得耳朵生茧的荒诞轶闻有趣得多,事情的真相若真的在他们口中才是怪事。 小全几乎已经坐不住了,他的眼睛耳朵似都已飞到旁桌,整个人也往旁边倾倒,只为听得更清楚一些。 “……两年!只两年过去,别县就已横死四个县令,这第五个将上任的,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这话传到金迎这边,小全忍无可忍、欠身而起,就要冲到旁桌去问个清楚。宣润在夹一颗盐酥花生米,刚夹住,筷子微抖,花生米又落回盘中。 “坐下。”他侧目看向小全,冷声说。 小全咬一咬牙,缓缓坐下,眼睛耳朵仍旧在旁桌上。 “嚯哈!谁人这般张狂,敢对一县之首下手?” 说话之人指一指天,瘪着嘴摇了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金迎轻蔑一笑,低下头喝一口暖呼鲜美的白菜肉片汤。 恰巧这时,刘钦带着个人匆匆而来。 中年人身材矮胖,一脸福相,见着金迎的一瞬顿住脚步,脸上的喜色越发浓烈。他抖一抖袖子,远远拱手作礼,笑着凑到桌边,“不知迎夫人到此,董某失礼,失礼——” 金迎微微皱眉,疑惑地看向刘钦,她并不人得这人。 刘钦笑一笑,忙向她引荐友人,“这位是董原,做玉石生意的。” 金迎点一点头,和气却带几分疏离地笑道:“董掌柜,幸会。” 董原似察觉出她的态度并不热络,脸上略有几分尴尬之色,扫一眼满桌的美味佳肴,他道:“迎夫人慢用,这顿饭,一定我来请!” 金迎挑一挑眉毛,并不客气,“好,多谢董掌柜盛情款待。” “迎夫人哪里话?这都是我该做的,我那间房也已为迎夫人腾出来。”董原笑得一脸憨厚,搓了搓胖手,瞥一眼一旁的宣润,斟酌片刻后忐忑相求:“那件事——呵呵,还望夫人给董某一个机会。” 他此次取道告县,本就为去别县拜访迎夫人。 整整三年,三年呐! 他想尽办法疏通关系,终于一只脚迈入江北商会,而那最后一道门槛,便是取得迎夫人的首肯。传闻,迎夫人这关是最最难过的一官,多少商人奔波问询,连迎夫人的面都见不着,他也是费许多工夫,才知晓迎夫人住在别县,这些日子他挖空心思,仍不知去到别县该如何讨迎夫人欢心,正发愁着呢,老友刘钦竟给他带来个天大的好消息。 迎夫人要他腾房! 腾!必须腾!这房,他腾得心甘情愿,腾得满心期许——腾一间房,便能给迎夫人卖个人情,世上哪还有这样的好事? 刘钦抓住老友的胳膊,朝他摇一摇头,示意他莫要太有目的性,免得惹来金迎不悦。董原似也觉得自己的言行过于殷勤,干笑两声后收敛许多,仍旧用那一双泛着光的眼睛,如一个求神拜佛的信徒,虔诚而又紧张地望着金迎。 看着董源殷勤热切而又小心翼翼的模样,宣润微微皱眉,看向金迎的严肃眼眸里探究之意更深。 金迎好似并未察觉他的目光,瞥一眼董原,笑一笑,点头道:“董掌柜的事,我会记在心上。” 董原顿时喜上眉梢,他终于能够睡个好觉了!为这件事他已忧虑月余,今日,终于见着希望,实在是不容易!想着,董原大手一挥,高声叫来掌柜的,又问金迎还要添什么菜?一一都记他账上。 金迎看向宣润,笑道:“还添么?” 宣润抿了抿唇,一脸严肃表情,“不必。” 金迎点一点头,笑着向董原致谢,董原将宣润看了又看,许是出于好奇心而探听:“迎夫人,不知这位郎君是何许人物?” 阿穷扭过头,仰着红彤彤的小脸,一脸骄傲地说:“我爹!” 3. 第 3 章 “啊?”董原瞪大双眼,满眼错愕之色,“迎夫人不是与……” 刘钦似已猜出他要说的话,用手肘撞他一下,递去一个警告的眼神,董原这人也真是憨,那些传言传得再真,只要迎夫人不认便万不能说破! 董原干笑两声,见金迎已有几分不耐烦,他心一慌,无措地望向刘钦。刘钦打两句圆场,领着他离去。剩一间房,他们还得想法子给迎夫人弄到手!不管那房里住的是神还是佛,他们都得给他挪出来! 金迎转回头看向宣润,发现他也正在看她,眼神里带着探究之意,她坦荡一笑,堂中众人皆窃窃私语着臆测她的身份,金迎虽不想主动暴露身份,却也不怕被人摸着底。 宣润看了金迎半晌,微微叹一口气,“你该与旁人说清楚,我与你并不相识,也并非……”他的目光落在正在扒饭的阿穷脸上,“是这孩子的父亲。” 金迎直视着他严肃的眼眸,挑一挑眉,点头:“好。” 宣润一愣,她答应得未免也太爽快,他还以为她会继续纠缠……只是不知为何,见她如此爽快,他竟心里不是滋味。她不顾自己的名声,不顾小孩子的心情,闹这一出只为戏弄他么?他与她今日初识,无仇无怨,她为何要这样做? 金迎似乎看穿他心思,忽然笑道:“有趣。” 宣润紧抿薄唇,眉头皱得更紧,严肃的眼眸里已有几分愠怒之色。 “谁那么大脸呀——敢让本郎君腾房!”一道轻狂的声音传来,众人循声看去,一个手持坠玉折扇,身着鹞冠紫袍的英俊男子缓缓走来,男子额角编着一缕小辫,贴着乌黑油亮的头发束进包银玉冠中。如此时兴的衣着扮相,配上一张英俊出挑的脸,往那儿一站,身姿挺拔、腰身纤细,亏得这堂中没有小姑娘,不然,定有芳心悄然暗许于他。这种一看便能迷住女人的小白脸是普通男人最讨厌的,堂中一众糙汉见到此人,皆忍不住在心底暗骂一句:骚包! 他们自然不会承认看不惯这人是出于嫉妒,男人怎么会有嫉妒?那种小心眼的东西只有妇道人家才有!男人的嘴一向很硬,而真正该硬的地方不见得硬得起来。 什么地方?呵呵,自然不是心——男人心,如铁石。 金迎自顾自吃着东西,甚至没有回头。 “谁啊?想要本郎君的房,又不敢吱一声!”英俊男子高声问道,露出嚣张跋扈的嘴脸。 刘钦、董原在一旁拱手作揖、好言相劝,全都无用,未得允许,他二人也不敢多提金迎的身份。董原能够知晓,全因有刘钦这个至交好友,刘钦也是信得过他才与他说的,而他二人从前皆与这自称“玉面小郎”的英俊男子无来无往,只能给足他“好处”,求他将最后一间上房腾出来。 董原笑呵呵地往玉面小郎手中塞金。先前在上面刘钦已给过一次,玉面小郎拿着金锭子一掂,便掀袍而起,风风火火往前堂而来。董原以为是钱还不够,不料,玉面小郎将他给的金锭子与先前收的一并掷在地上,“叮叮”两声。 一锭金越过人脚、桌角、骨碌碌滚到金迎身后。 众人的目光追着金锭子朝金迎看去,玉面小郎顿时了然是谁要占他的房。他气势汹汹地逼近金迎,要找金迎的麻烦,敢让他玉面小郎腾房,还让人使银子羞辱人,他要让这小妇人知道,他玉面小郎不差那几个臭钱! 宣润坐的位置能够瞧见玉面小郎的行动。 察觉他有伤人之意,宣润一瞬眯缝起眼,严肃的眼眸射出两道锋利光芒,搁在桌上的手也渐渐收紧成拳。 金迎笑着按住他的手,身姿妖娆地扭身回头朝玉面小郎看去。玉面小郎似被人点中一般,两脚一定、呆呆愣住,那双勾惯女人魂的眼睛凝在金迎娇艳美丽的脸庞上,渐渐生出几波荡漾的春|潮。 他就这样望着金迎,痴痴地望着,仿佛堂中众人已经不存在。 金迎呵呵一笑,“郎君是在与我说话?” 玉面小郎猛然回神,勾唇一笑,眼中浮现几许坏男人诱捕无知少女的邪魅之色。 “美人~是你要我的房?”他“刷”的一声将折扇打开,在这隆冬的天气像个疯子一般给自己扇了扇风,似乎觉得太冷他又将扇子合拢,在手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踱着优雅潇洒的步子,不怀好意地眯眼笑着朝金迎走来。 “早知是你,我便……嚯!肥婆子,挡我前面做甚!” 花婆突然挡在金迎前面,恶狠狠地瞪着玉面小郎,她两手叉腰像一堵膨胀的墙,将玉面小郎的路挡得严严实实。玉面小郎及时停步、仰身后退,才没撞上花婆肥满颤抖的肚子。 看一眼花婆身后探出个小孩儿脑袋,玉面小郎暗道失策,压下脸上轻浮的笑,变作彬彬有礼的模样,隔着胖婆向金迎赔礼道歉,“是我唐突,夫人莫怪,我见夫人如此年轻,宛如少女一般娇艳,还以为夫人仍是闺中女郎,不料夫人已有家室,一时失言……” 一只染着丹蔻的玉手从花婆身后探出,拍了拍胖婆壮实的胳膊。花婆狠瞪玉面小郎一眼,才悻然退到一边。金迎那张芙蓉娇颜重新映入玉面小郎眼帘,虽已不是初见,玉面小郎仍旧看得失神,江北之地竟有如此貌美的女子!他竟从来不曾见过,这样美丽的一朵娇花,他若不将之摘下,岂不辜负老天爷的一番美意—— 今日,他与这美人相遇,何尝不是一种缘分? 金迎已翻身坐在长条凳外,拿着一张素白的手帕擦嘴,目中一片冷凝,“小郎君自然不会是有意冒犯我。” 宣润瞪着她挽起的发髻,刚才唤他“小郎君”,如今又唤别人……宣润说不出是怎么的,只觉心里不是滋味。他……为何要难受?意识到自己的怪异情绪,宣润忽然惊醒,眼中闪过一抹惊慌。咽了咽干涩的喉咙,他默默收回视线,一脸严肃地坐着,低垂眼眸,像是入定的佛陀。 谁又知他表面平静无波,心里已有涓涓细流在淌。 她爱唤谁“小郎君”都成,与他有何干系? “是是是。”玉面小郎连连点头,面露羞惭之色。 “小郎君刚才有一句话说得不对。”金迎垂下手臂,将手帕从嘴边移开。 “哪一句?”玉面小郎接话,再逼近一步。 金迎笑一笑,叠着手帕,道:“我并非有家室的人。” 宣润闻言抬起头,眸中幽光一闪,没有家室?她竟然没有家室……是丧夫?还是和离?诶!他何必管这些?她有没有家室,与他有何干系? 宣润重新低垂眼眸,想一想,又匆匆瞥金迎一眼。 她难道无一点防人之心?连这样隐秘的私事也与个不知根底的人细说!再者,纵然她并无家室,也不该见人便唤“小郎君”! 诶!她要唤谁便唤谁,与他有何干系! 宣润抿着嘴唇,仍旧一副严肃表情,无人知他心中有多喧嚣。 听金迎说自己并无家室,玉面小郎惊异地瞪大眼睛,转眼,视线落在阿穷身上。金迎将手帕搁在长条凳上,看一眼对玉面小郎满眼敌意的阿穷,笑道:“这是我儿子。” “那这位是……”玉面小郎看向目露凶光的宣润。 4. 第 4 章 金迎扭头看一眼宣润,笑道:“不认识。” 宣润顿时将瞪着玉面小郎的视线移到金迎身上,带着一丝错愕。 “娘~他是爹呀!”阿穷嘟一嘟小嘴,奶声奶气地说。 “他不是。”金迎直说,回头看一眼宣润,眼神十分淡然,如他所愿她已向旁人解释清楚她与他的关系。 宣润抿着唇,似乎并不高兴。金迎扯了扯嘴角,不以为意。 阿穷从长条凳上滑下地,屁颠屁颠地跑到宣润身边,亲热地抱住宣润一条腿,将脸贴在他膝头,气恼而又认真地瞪着金迎,犟嘴道:“是!这就是爹爹!” 严肃的眉眼一瞬温柔,宣润爱怜地护住阿穷,朝金迎看去。 一大一小两双眼睛里好似都带着些许委屈。金迎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二人,大的一身朴素棉衣虽然干净整洁,但细细一看,袖口都已呲毛,小的一身破旧棉袄,小小一件上衣、一条裤子,七八个补丁。 他俩的画风倒是很一致。 不过,这四年他到底经历过什么?怎的竟落魄成这样?他变成这副模样……莫非与她有关?呸呸呸!倒霉的是她才对! 见金迎盯着宣润看,玉面小郎眼珠溜溜一转,眼中浮现几许嫉恨之色—— 穷酸汉!竟敢抢我玉面小郎的风头!别以为长得有几分好看,就能比得过我玉面小郎!哼,在这江北的地界上,就没有比我玉面小郎更有魅力的男人! “迎夫人。”玉面小郎唤一声,走上前一步,“不如咱们现在就去腾房?”他笑容满面、语气温柔,用自以为能迷晕所有女人的英俊面容引诱金迎为他心动。在看清金迎娇媚的面容之时,他便已改变主意,愿主动将上房腾出来,因为他有十足的把握,凭他这一身该死的魅力,今晚便能重回上房,甚至睡上金迎的床,这房腾与不腾于他并无太大差别。 金迎笑着点一点头,同意随他而去。宣润担忧地看着她,用眼神传递着警告:玉面小郎不是好人。金迎可不是不通世事的小姑娘,上辈子摸爬滚打,这辈子纵横商场,玉面小郎一亮相,她便知他几斤几两。为那间上房,她得去一趟,只为房不为人。 想着,她朝阿穷招手。阿穷赖着宣润不肯同她走。无可奈何,金迎只好留花婆在正堂照顾他,领着阿朴同玉面小郎一起离开前堂,往后院的上房而去。 看着她款款妖娆的背影渐渐走远,宣润眸色渐沉,明俊的面容笼罩上一层阴霾,他朝后院望去的严肃眼眸中,似有几分关切与担忧,知道看到刘钦、董原十分殷勤地跟在金迎后面,他从终于收回视线,目光落在阿穷身上时,一瞬便变得慈爱温和,连一贯严肃的脸庞似也藏着一抹浅淡的笑意,只不过,很快,他与阿穷之间祥和的气氛便被打断。 金迎一走,堂中议论声渐渐肆无忌惮地大起来。 “……啧,玉面小郎果然厉害,凭一张脸,三言两语便将那小妇人勾走了去。” “谁说不是,玉面小郎对女人最有手段,玩弄过的女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那些女人也是傻,有为他临时悔婚的,有为他抛夫弃子的,有为他自残明志的……啧啧,先前那小妇人还顾着那穷小子呢,这一转眼的工夫,那小妇人眼里已只有玉面小郎了。” 宣润垂着深邃眼眸,安静地听着旁人说话,藏在桌面下的手却一瞬比一瞬更紧。 “指不准人家现在便已在上房里浓情蜜意,颠鸾倒凤……” 宣润忍不可忍,一拳捶在桌上,震得盘中的盐酥花生米都一粒粒跳起来。他扭过头冷眼看去,那群议论纷纷的长舌汉心虚地动了动身子,把嘴藏起来,继续小声曲曲。 阿穷皱了皱眉,张着天真无邪的眼眸,仰头望着宣润稚气地问:“爹~什么是浓情密密?什么又是颠乱风风?” 5. 第 5 章 宣润脸色一沉,上手捂住阿穷的耳朵,冷眼看着金迎先前离去的方向。 阿穷奶声奶气地唤他,他才收回视线,爱怜地摸一摸阿穷的头,抬眸扫过四下七嘴八舌的汉子,冷声道:“诸位在人背后议论,未免有失男儿本色。” 他不怒自威的模样令人胆颤。堂中大多数人自知理亏收了嘴,另有几个刺头不信邪,故意说得更加大声,全都是些不堪入耳的鬼话。不必宣润发声,花婆冲上去便扬了那桌的花生米,给那说得最得意的一个干柴淫贼一个响亮的耳光。 淫贼捂着脸打颤,惊恐地望着暴怒的花婆——老婆子一根胳膊比他腰还粗。 与他同桌的另几个淫贼齐刷刷起身,似要与花婆干一场,花婆虽肥壮却也恐怕难敌这么些汉子。宣润喊一声“小全”,递去一个眼神,小全便蛮牛似的冲到花婆身边,将那几个淫贼全都顶回长条凳上,拽着花婆回来。 眼见着那几人还要来较劲,宣润缓缓站起身来,将阿穷交给花婆,一手按住那领头之人的肩,不疾不徐地走动,推着那人连连后退,另几人见他们的大哥被挟持,只敢瞪着眼睛望着,跟着一起后退,退到他们先前坐的桌子上,宣润眼眸一寒,硬生生将人按得坐回去。 宣润在此,无人敢再议论金迎的不是。 正堂中终于恢复平静。 搂着撒娇的阿穷,宣润时而看向前堂接壤后院的过道,不见金迎回来,他的眼神愈发暗沉。 阿穷在他怀里睡过去,微微张着小嘴,像小猪似的沉沉地呼吸,他低头看一眼,面容温和不少。他抱着阿穷欠身而起,金迎便与玉面小郎并肩同行,言笑晏晏地回来。 玉面小郎停在柜台前,用他的折扇“邦邦”敲两下,示意掌柜的给他换间房,很不幸,上房、中房、下房皆已住满,只有大通铺还有一席之地。玉面小郎冷下脸来,他这样的翩翩郎君,怎么能住大通铺和一群抠脚大汉睡一起! 他正不悦着,帘外进来个胡子拉碴的彪形大汉,往柜台前一挤,得知还有大通铺可住,兴高采烈地将那唯一的席位也占了去,玉面小郎张一张嘴,似有话要说,彪形大汉已扛着大包从他身边挤过去,大包差点往他头上来一下。 “喂!臭汉子!你……”他现出嚣张的气势,正要破口大骂,对上一旁金迎的笑眼,顿时闭上嘴巴,继续着他彬彬有礼的伪装。彪形大汉扛着大包动作迟缓地转过头,朝他点头致歉,玉面小郎打开折扇,虚晃两下,摆一摆手让大汉自走自的,作出一副心胸宽广、待人和善的样子。 他万分嫌弃的大通铺已经被别人住下,眼下,他要住只能往在柴房、马厩这种地方,比大通铺还不如,玉面小郎自然不肯,他不住上房最次也要住一间中房。先前金迎入住时,剩下的两间中房,一间住着刘钦,一间住着董原,刘钦灵机一动,打算与老友董原挤一间,腾出一间给玉面小郎住。 玉面小郎握着扇子,摇一摇头,满眼期待地望着金迎,盼着重回上房与金迎共眠香帐。金迎笑一笑,不置可否,扭身朝宣润走去,她已得到四间上房,玉面小郎住柴房还是马厩,睡草席还是高床,她都已不关心。 “诶!”玉面小郎举着扇子,想要叫住金迎,掌柜的却在一旁为他犯愁,不知该将他的家当往何处挪,刘钦与董原对视一眼,皆没忍不住笑,这玉面小郎招惹谁不好?来招惹迎夫人!他那一张自以为英俊无敌的小白脸,或许能够迷住没见过世面的少女怨妇,却根本没法入迎夫人的眼。 玉面小郎顿觉脸面尽失,刘钦再说要滕房给他,他也不肯要,在这告县中,他自有别的去处,可此刻,他心里燃着一把火,绝不会走!他玉面小郎还没在女人身上栽过跟头!他还真是不信,这世上有女人能在他玉面小郎面前矜持到底!往前,他也曾撩拨过旁人眼中的贞节烈女,起初,那些女人躲着、避着,口口声声说厌恶他,到最后还不是全都恨不得扑他身上。 这迎夫人也不会是意外! 玉面小郎咬着牙下定决心,他一定得将这小妇人弄到手!他玉面小郎江北第一美男子的魅力可不是虚的!他得留在客栈里,但绝不会去睡柴房、马厩,想着,玉面小郎夺过掌柜的手中的住客簿,翻到中房住客那一页,扫一眼,特意挑了个家世不显的姓氏下手,让掌柜的想法子将人清出去给他把房腾出来。 王姓、李姓这样的大户,玉面小郎不敢随便招惹,怕不小心得罪厉害势力,而那姓“宣”的一个,名不见经传,江北地界上从前也不曾出过宣姓的大人物,想必是个好欺负的。 巧也不巧,他指中的那人竟正是宣润。 见金迎正与宣润说话,玉面小郎顿时不悦,见过他这般魅力四射的美男子,这小妇人竟还能将别的男人看入眼?玉面小郎用扇子头抵住额角,邪魅一笑,呵!这小妇人果然不同寻常,这是在同他玩儿欲擒故纵的把戏?好!他玉面小郎就陪她玩一玩!等他真的住进中房,看她急不急! 6. 第 6 章 想着,玉面小郎踱着优雅得无可挑剔的步子走到金迎身边,抬着下巴,用鼻孔瞪住宣润,“本郎君将上房腾给迎夫人,没了住处,要你的中房一宿,你快让你那仆人去将东西腾出来,本郎君现在就要住进去。” 他说这话时,眼睛一直往金迎脸上瞟,想看金迎急了没有。 金迎不但没有着急,而且没有看他。玉面小郎吃瘪,更加不悦,想着打压宣润一番,让金迎看个清楚,他与宣润哪个厉害! 宣润紧紧皱着眉头,眼中是一贯的严肃之色,只不过严肃之外还带几分嫌恶与愠怒。玉面小郎抛一两银在桌上,“把你的房让给本郎君,这一两银子便是你的。” 他这举动与羞辱人无异。 宣润的眼神一瞬冷凝,眉宇之间显出几分不容冒犯的威严,他虽身着朴素陈旧的衣袍,却有让人胆颤心惊的气魄,玉面小郎自诩见多识广、阅人无数,竟也被他这副冷峻严肃之间神威毕现的模样给骇住。 玉面小郎呆愣半晌,忽然回过神来,想着自己竟被个名不见经传的穷小子唬一跳,顿时恼羞成怒,英俊脸庞渐渐狰狞扭曲。 “你别给脸不要脸!本郎君不嫌弃你,愿意住你住过的房,是你十分难得的福气,从今往后,你不论与谁说起,旁人只会羡慕你有这般美妙的际遇!” 小全站在宣润身边,恶狠狠瞪着玉面小郎,“要睡柴房还是马厩,随您的便!您嘞,休想我家郎君把房让给你!” 玉面小郎被个仆人落了面子,顿时勃然大怒,举起扇子要打人。金迎娇笑一声,“多大点事,用得着这样?” 玉面小郎看向她,立即笑容满面,“迎夫人说得没错,我本来想与他好言相商,可是他却无礼相待!摆一副臭脸……”他说着打开扇子,扇两下风,用下巴指着宣润,“既然迎夫人已经发话,我便不与你再计较。” 他单方面怪罪宣润一番,又单方面原谅宣润,举着扇子将宣润从头到脚指一遍,“你这一身行头……”他嗤笑一声,言虽未尽,意已毕现,“收下本郎君给你的补偿,把你的那间房给本郎君腾出来,拿着银子去买身像样的衣裳!”他说着看向金迎,话锋一转,“迎夫人,你看,我替他想得多么妥帖周到,一两银换他一间房,他一点不吃亏。” 金迎并未搭理玉面小郎,定定看着宣润的眉心,似要在他眉间钻个洞出来,怎么回事?她竟无法看见这男人的财富曲线!金迎皱着眉头,眼中现出几分疑惑之色。玉面小郎以为她也在挑剔宣润的衣着打扮,得意一笑,挑衅地看着宣润。 宣润无视他的存在,探究地看着金迎,她在看什么?明明看的是他,却好像并不为看他,难道……她能从他脸上看到别的东西?对上宣润的目光,金迎长睫微颤,不再继续纠结。拿起桌上的一两银,她勾唇一笑,对宣润说:“小郎君,你不如答应了他,将那中房腾出来,这桩买卖实在划算,一两银子可不少。” 宣润眼神一瞬冷凝。 玉面小郎喜上眉梢,上前一步更加挨近金迎一些,“还是迎夫人明理!本郎君只让他委屈一晚,今晚之后,本郎君便将那间房还给他!” 今晚之后,他当然已重回上房。领教过他的厉害后,没有一个女人能够继续矜持。这迎夫人必定也将把持不住,恨不得与他夜夜做夫妻! “这一两银已够他往后在中房住一个月的。这人偏偏是个愣头,说不通的笨蛋!” 听到自家主人挨骂,小全挺着胸肌往前凑,用他敦厚的身材恐吓玉面小郎。玉面小郎连他一块辱骂,“莽夫!野汉!主仆二人都是不讲理的怪人!” 小全气得鼻孔呼哧呼哧冒气,两只拳头紧了又紧。若不是宣润伸手拦着,他的拳头已经砸上玉面小郎的脸。他气,他恨,玉面小郎却一脸不屑与嫌恶,同金迎说:“迎夫人,你莫要再与这两人来往,这种又穷又横的人,最是无礼!最是难缠!” 金迎只是笑,笑得宣润心里发闷。 她在笑什么?笑他么? 堂中汉子都把金迎看着,想知道她更在意谁?穷小子还是小白脸…… 玉面小郎的视线在金迎娇艳的面容上四处游移,这妇人比他从前弄到手的所有女人都更有风情,也更貌美,这样一个极品,天意弄人,他怎的如今才遇到!倘若早一些遇着,他早已吃到她!她的味道……嘿嘿,一定是极美的,可惜,已有人捷足先登,还留下一个拖油瓶……真是可恶!不过,少妇也有少妇的好,少妇也有少妇的妙…… 他自想着,看金迎的眼神越发黏腻,越发淫 | 荡。 宣润垂在身侧的手一时松一时紧,他真恨不得一把扯烂玉面小郎的脸皮,扣下他的眼珠!他更气金迎的态度,对这般不怀好意、觊觎着她的男人,她竟然还笑得出来!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处境有多危险?她真该远离的人不是他,是这小白脸! 金迎岂会不知,只不过,到底谁是猎物,谁是猎人,宣润一定想不到。她转眸看向玉面小郎,忽然问:“玉郎明日便要走么?” 一声甜滋滋的“玉郎”,让宣润心里很不舒服。 玉面小郎却很得意,听她叫得亲密,顿时眼眸放光,垂涎欲滴地要捉她的手。 金迎抬手假意摸了摸发髻,没让他得逞,玉面小郎略有几分失望,仍旧不改笑脸,带几分讨好之意又很暧昧地说:“迎夫人若是留我,我必定不走……”不留,他也不会走。他要把这小妇人弄到手,吃到够,等他厌烦之后,他自会去寻觅别的好货! 宣润已听不下去,冷着脸要走,再多听一句,他的耳朵都要烂掉!他早该走的,在那玉面小郎来找他麻烦前,那名叫阿穷的小孩子犯午困在婆子怀里睡过去,金迎一来,便已让婆子将孩子抱走。他不用守着小孩子,又何必留在此处看她与别的男人打情骂俏! 金迎瞥他一眼,也不留他,故意对玉面小郎说道:“那玉郎便不要走,大雪毁路,我不知还要在此困多久,玉郎若是不在,我可要少好多乐趣。” 宣润离开的脚步一顿,之后,变得更快了些。 见宣润就要离场,堂中汉子皆很失望,相视叹息,着玉面小郎果然有点能耐,竟真的将这迎夫人给拿下了,也难怪,那穷小子一看便对女人一窍不通,怎么可能玩得过玉面小郎这种情场老手!啧~便宜了玉面小郎!迎夫人不但姿色非凡,而且家底丰厚…… 听金迎说不想他走,玉面小郎笑得格外灿烂,“有迎夫人这话,我便是睡柴房、睡马厩,也一定留下!留下来——”他暧昧一笑,定定看着金迎,语气一下又软又滑,猪油似的能腻死人,“陪着迎夫人。”他说这话是为让金迎心疼他,邀他去上房同住。 金迎却笑一笑,道:“不必你睡柴房,也不必你睡马厩,你就在那中房里好好住着。” 玉面小郎脸上笑意一僵,他要中房不过是想羞辱宣润一番,岂会真的在中房长住!他溜溜一转眼珠子,抬头瞪着宣润的背影,推脱道:“我倒也想在中房将就着,可那讨人厌的愣头偏偏不肯腾房。” 金迎挑起眉梢,笑道:“他会腾房的。” 玉面小郎此时却已不想宣润滕房,先前金迎笑着挽留他,他当金迎心里已舍不得他,想着不用等到今晚过后,多磨一磨,入夜之前便能重回上房与金迎恩爱快活。想是如此想,他仍旧讨好地附耳上前,问道:“迎夫人有何妙法?” 不论是怎样的妙法,他都会给它弄得不妙! 金迎笑一笑,忽然朝着宣润离去的背影娇唤一声:“宣郎!” 7. 第 7 章 看着那抹颀长的身影停下,金迎才款款走去,走到宣润面前,抬起带笑的狐狸眼勾魂似的看着宣润。宣润僵直着不动,只觉她的目光像绵白难断的蛛丝,一圈圈将他缠绕、裹紧,使他连呼吸都有些不由自主。 堂中一双双眼睛纷纷浮上疑惑、惊诧之色。金迎不顾旁人眼光,只看着宣润一人,看了一会儿后,才开口劝道:“把房让给他。” 宣润一瞬皱紧眉头,眼里浮现一抹不悦之色。 他严肃的模样看来有几分吓人,旁人或许不敢再拦他的路,金迎却还笑着,向她摊开手掌,白嫩的掌心里躺着玉面小郎给的那一两银子。 宣润眼中登时腾起两簇火焰,似要那银子烧作灰烬。 金迎仍旧笑盈盈地看着他,“这一两银,够你住进上房的。把房让给他,你同我一起住上房,这一两银我收下,当你的房费。” 宣润眸光一闪,不置可否。 堂中众人皆大吃一惊,看宣润的眼神交杂着暧昧与嫉妒,啧~这穷小子真有艳福呐!迎夫人主动相邀是何用意,那还用多说嘛! 金迎扭头朝玉面小郎看去,娇声问道:“玉郎,你看我这法子妙不妙?” 玉面小郎犹如挨人一拳,整张脸似已要扭曲,他怪叫一声,不敢置信地问:“迎夫人!你让他去上房?你怎么能让他去上房!他、他、他凭什么去上房?”该去上房的人不应是这穷酸汉,而是他!江北第一美男子,万千少女贵妇的梦中情人——玉面小郎! 宣润看着金迎,冷声道:“我有房住。” 他又板起脸来,变回那副不苟言笑的严肃模样。 金迎微微皱眉,故作苦恼地说:“只有一间中房,你与玉郎又谁也不肯让谁,难道……你要我邀玉郎宿上房?” 玉面小郎面露喜色,兴奋地说:“迎夫人!你若邀我去上房,那是再好不过的!我敢保证,有我在你身边陪着,你往后的每时每刻都会无比的满足!这世上绝不会有第二人能比我给你更多开心,更多快乐!你早晚会知道,我说的话没有一个字是假的,你早晚会知道,像我这样的极品男人正是你最需要的,你早晚会知道的!” 冷冷瞥一眼玉面小郎,宣润目光重新定在金迎脸上,带着探究之意凝视半晌,他忽然抓住她的手,将那一两银子夺走。金迎笑着看他,已明白他的意思。宣润眼眸一眯,看着金迎,将手里的一两银子扔给玉面小郎,“中房让给你。” 玉面小郎登时气急败坏,他要的是迎夫人,根本不是中房!他还想纠缠,宣润已将金迎拽远,小全、阿朴并肩而立,一面墙似的将他挡住,不许他再靠近金迎,也不许他再靠近宣润。 金迎瞥一眼玉面小郎,视线落回宣润脸上,她笑一笑,揶揄道:“你将银子给扔了,拿什么付房费?拿你俊俏的脸蛋,还是年轻的身体?” 宣润耳尖一红,咽了咽喉咙,故作严肃地狠狠瞪着她。 金迎笑得更欢了,看着宣润抿紧薄唇,从她身边走开,径直走到柜台前,自怀中掏出一样东西递给掌柜的…… 8. 第 8 章 那东西是与告身文书相差无几的一个小折子,掌柜的打开瞧一眼,又上下打量宣润一遍,突然瞪大双眼,慌忙从柜台后迎出来,他刚要开口说话,宣润便摇了摇头,表情格外严肃,掌柜的了然点头,将东西恭敬地还给他,叫一个小二守着柜台,亲自引他往后院去。 玉面小郎气得怪叫一声,握着扇子挥舞拳头,气急败坏却又无能为力,堂中汉子皆笑起来,学着金迎捏起嗓子又粗又娇地唤他“玉郎~”。玉面小郎差点没忍住,冲过去把人打了,看对方身边一群强壮汉子,他才咬牙忍下怒火。有嘲讽他的人,也有巴结他的。外地旅居之人或许不知玉面小郎还有另一个身份,江北之人却是知道的,告县年逾五十的老县令新娶一房小妾,那妾正是玉面小郎的妹妹,传闻老县令被娇花一般的小妾迷得要死不活,恨不得掏心掏肺,对玉面小郎这个大舅子也格外关照,只是,家中还有一只母老虎坐镇,所以玉面小郎来到告县没去县令家中做客,而在客栈里委屈住宿。 “郎君莫急,迎夫人迟早会为郎君自荐枕席。” “没错!那穷小子何处比得过郎君?迎夫人不过图一时新鲜罢了,等她明白没熟的果子涩嘴,必定还会来找郎君的。” “……” 玉面郎君被人捧着渐渐消气,骄傲地抬起下巴,一脸得意之色。 * 四间上房,宣润住在最靠左的一间,金迎住在最靠右的一间,中间两间,一间住着阿朴,一间住着花婆,阿穷则在四间房乱窜,想去哪间玩耍便去哪间。金迎已收到掌柜的退来的房费,宣润住的那一间房并未算在她的账上。把玩着手里的银子,金迎微眯着狐狸眼睛,眼角的泪痣颜色似乎越来越深,能凭一纸文书入住上房,还让掌柜的那般恭敬对待,宣润到底还有个怎样的身份? 最左边的厢房里,小全一面整理行礼,一面为宣润抱不平:“郎君,你说说你,这又是何苦呢?放着京城大好的前程不要,来这穷乡僻壤受罪,这儿的人都像疯子,一个个说话难听、做事出格!在京城谁敢对郎君如此无礼?” 他忽然停下手上的动作,扭头看着宣润,郑重其事地问道:“郎君,你不肯留在京城,是不是……是不是还忘不掉那件事?” 宣润眸色一暗,不再翻找,随手取一本书,拿着走回桌边缓缓坐下。 “那女人真是坏!”小全深吸一口气,克制着怒气,痛心地说:“害了郎君,却消失得无影无踪!留郎君一人受尽冷嘲热讽……” 宣润翻书的手一僵,抿紧薄唇,眼中闪过一抹痛苦之色。 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敲门声。 “诶?那小孩子又来?”小全念叨着走去开门,见并不是阿穷,而是阿朴。 不多时,他再回到房中,手里还拿着一两银子。 “那名叫阿朴的小跛子送来的,说是他家夫人补给郎君的房费,还让郎君多担待着点。” 宣润皱起眉头,她要让他担待着什么?宣润无奈摇头,翻开书正看着,忽听隔壁咿咿呀呀唱起来。他抬起头,让小全去看看怎么回事。小全点一点头,去了,不多时回来,说是隔壁来了个戏班子。 原来,她说的多担待是这个意思。 宣润松一口气,捧着书继续看。 小全不禁感慨,“这迎夫人真能折腾。” 他话音刚落,一个小小的人影便钻进房中,跑到宣润身边,是阿穷。 “爹~抱抱。”阿穷张着短粗粗的胳膊,朝宣润蹦了两下。 宣润笑一笑,搁下书册,将他抱入怀中。他又挥舞着小手、小脚要回去,宣润打算放下他,他却赖在宣润怀中不肯下地,非要宣润将他抱着送回去,宣润笑一笑,抱着他走出房间,问他要去其余三间上房的哪一间。 阿穷想也不想,指了金迎的房间。 宣润犹豫一瞬,还是抱着他走了过去,走到房门前他停下脚步,将阿穷放在地上,抬手敲了敲门,等着金迎前来将她的儿子领去,等了许久也不见有人来应门,宣润又敲了敲,还是没有人来,再要敲时,阿穷已往前一扑,小小的身子将虚掩着的门扉撞得洞开,眼见着阿穷就要跌在地上,宣润心头一紧,一瞬弯下腰去,一把抓住阿穷的棉袄,将阿穷小小的身子牢牢抓在手里,才没让阿穷那张红扑扑的小嫩脸吧唧撞在地上。确认阿穷没事,宣润松一口气,将阿穷好好放下,拍了拍阿穷被抓皱的小棉袄,让阿穷自己走进房里去。阿穷不肯,扭着宣润抱他进房里。宣润抬眸望一眼里间,虽然隔着屏风,他什么也没望见,仍旧红了耳尖。阿穷见他愣着不动,抱着他的腿便要往上爬。宣润无可奈何,只能将阿穷抱起来,想着先带回自己房里,等过一会儿,再送回来。 许是动静太大,惊扰了里间的人。 一个婷婷袅袅的身影脚步虚浮地走出来—— 金迎扭了扭脖子,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地出来,似没有骨头一般倚靠在屏风旁,那一双狐狸眼睡意蒙蒙地望着宣润,带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她的领子豁开着,露出白细细的脖颈,美丽的锁骨,还有…… 9. 第 9 章 宣润吓一大跳,连忙抱着阿穷转过身,背对着金迎。 金迎不觉得有什么不妥,扶住后颈扭着睡得酸疼的脖子走到他面前。宣润看她一眼,立马移开视线,又侧了侧身避开他,像被女妖精缠住的唐僧,只差两手合十念叨“阿弥陀佛”了。 金迎越看他越好笑,打趣道:“你用不着这样,我又不会吃掉你,再说,咱们连孩子都已有了,你还在羞什么?”她说着用染着丹蔻的嫩白手指戳一戳阿穷红扑扑的小脸,“调皮。” 宣润咽了咽喉咙,凝视着她娇艳的脸庞,心里有股无名火烧了起来,一直烧到他的四肢百骸,烧热他的每一寸皮肤,将他的咽喉烧得干渴,耳尖烧得滚烫,这种奇异而又强烈的感觉,他清楚记得,曾在四年前经历过一次,他早已有所怀疑,眼前的这个女人会不会就是…… “与你说笑呢,看你紧张的,呵呵,我要四间房,本就是不想吵着别人后还得周旋解释,看你也不想继续被那玉面小郎纠缠,我才分出一间上房给你住。虽然,你是凭自己的本事住进来的,我却不会为你委屈自己——” 说着,她转眸朝墙边看去,隔壁咿咿呀呀的吟唱仍旧继续着。 “你收好房费,我请你听戏。” 她将阿穷抱入怀中,摇摇晃晃往里间走,留下宣润一人愣在原地,那娇媚软柔的声音从屏风后传出来,“你出去时记得帮我把门掩好,免得透风进来,这下雪的天真是够冷的。” 宣润渐渐收紧拳头,气金迎的随意,她难道一点不知防备,若他不是好人,她就不怕自己吃亏?气归气,想着金迎如此信任他,宣润心里竟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怪异感觉,像是春天刚冒出嫩绿叶芽的纤细柳枝拂过镜子似的湖水,荡起来一圈又一圈的涟漪,一晃又一晃的波光。 回到房中,宣润的心始终难以平静,隔壁咿咿呀呀的吟唱,就像小猫爪子似的一下一下挠在他的心尖上,伶人轻柔婉转的嗓音入耳,总让他忍不住想起刚才在最右边那间上房中所见的景象,想起那个女人懒散随意地笑看着她。那一刻,她明明没有朝他勾手,没有喊他走过去,他竟差一点没控制住自己的脚,情不自禁地靠近她……倘若他真的那样,她一定当他与那玉面小郎一个样,是个浪荡无耻之徒! 宣润有一点庆幸,庆幸自己忍住了心中的激荡,没有做出逾矩冒犯之事。他拿起桌上的书,一页一页地翻,总也看不进去,越翻越快,翻到一大半,他停下手,抬眼看向墙边,那咿咿呀呀的吟唱还在继续,他的心绪随着曲调忽上忽下,任他如何聚精会神,他仍旧忍不住去想那些事! 他抿紧薄唇,严肃的眼眸中浮现一抹烦躁之色,小全站在一旁,侧耳听着戏,时不时点头,听得很是津津有味,宣润见他这副模样,心生怨气,狠狠瞪他一眼。小全察觉他的不悦,立马收敛起乐在其中的表情,假意抱怨:“诶!也不知还要唱多久,唱得真是难听,吵闹死人!” 宣润的唇越抿越紧,眸色也越来越暗。他将书搁在桌上,起身又去翻找别的书,总有一本书是他能够看进去的!这一本看看放下,那一本看看放下,一番折腾,宣润坐在桌边定定望着墙边,严肃的眼眸中似有几分幽怨之色,终于,隔壁的吟唱停下来,宣润松一口气,小全仍意犹未尽,追到门外问过之后,才知是金迎已经睡醒。 那唱戏的伶人是她专门找来唱“安眠戏”的,如今她已睡醒,自然不用那伶人继续唱了。宣润无奈地摇一摇头,拿起一本书正要看,忽听闻房外传来一阵娇笑,还有男人的声音,听来有几分耳熟。宣润不自觉已皱起眉头。 小全立即知他心意,暧昧一笑,“噔噔噔”跑出去探听消息。 10. 第 10 章 小全许久不回来,宣润看不进书,索性将书又搁在桌上,起身往门边走去,到了门边他又顿住脚步,迟疑着该不该出去,只听那一阵娇笑中夹着一声“玉郎~”,宣润严肃眼眸中幽光一闪,腾起两簇烈烈的火焰,他捏紧拳头拂袖折回桌边,一下坐下去,拿起书册暴躁地翻。书页翻飞着,他的胸口也起伏得厉害。 小全终于回来,“啧”一声,慨叹道:“那迎夫人真是任性,这大冷的天,偏要吃告县有名的绿豆饼,小二有经验,拿准那糕点铺子大雪天里不会开着,可迎夫人不管,给了钱,让那小二一定想法子将绿豆饼给她弄来,给的银子还不少,小二想拿好处偏偏又真是没法子,正是为难的时候,郎君你猜,谁又冒了出来?” 宣润不必再猜,那一声“玉郎”,他听得真真切切,不会有错。 “没错!就是那玉面小郎!”小全兴奋地说,“那小白脸哄女人果然很有一套!他向迎夫人拍胸口保证,今日一定让迎夫人吃上绿豆饼……”小全说着,望一眼窗外,天色已有些昏暗,许是又要下雪了,他笑着问:“郎君,你说那玉面小郎能不能在入夜前买来绿豆饼?” 宣润并未回应,眼神愈发幽暗。 小全好奇地趴在窗边往街上望,看有没有玉面小郎的身影。还真让他瞧个正着,“去了,去了!果然去了!” 他伸长脖子往外望,可惜,他的眼睛不会转弯,玉面小郎带着他的矮仆人在风雪中疾步走着,不多时便已消失在街角,小全望不见玉面小郎的人影,也耐不住风雪冰寒,连忙将头缩回来,合上窗户,搓着脸儿喘气,“外面真是冷!能把人冻僵的冷,为讨迎夫人欢心,那玉面小郎真是豁得出去……郎君,他已做到这般,想必那迎夫人也要动容的,你说是不是?” 宣润冷哼一声,将书拍在桌上,忽然起身朝门边走去。 小全一惊,连忙问道:“诶!郎君去哪儿?” 宣润顿下脚步,大雪的天,他能去哪儿?他又不必为谁买糕点……想着,他又拂袖折回房中,走入里间,和衣斜靠在床边闭目养神,小全走进来,让他脱掉衣裳,盖上被子暖和些,宣润闭着眼不动,不肯脱衣,小全不知他在想什么,只觉得奇怪,劝不动他,又跑到窗边趴在一条小缝上往外望。 不知过去多久…… “回来了!”小全惊喜叫道。忽然想起他的主人还在休息,他连忙将嘴捂住,心虚地往里间望,祈祷刚才那一声没有惊扰到宣润,却见宣润衣衫整齐地匆匆走出来,径直往门边走去,他一愣,想了想,忽然便明白了他的主人为何不肯脱衣。 宣润拉开门的一瞬,便见玉面小郎气喘吁吁地爬上楼梯,一脸欣喜地呼唤:“迎夫人,我回来了!我把你要的绿豆饼买回来了!” 他虽说是买来的,其实与抢劫无异。他去时,那糕点铺果然关着,但他玉面小郎岂会被这点小事难住?在他的威逼下,老掌柜拖着病体现做一份绿豆饼给他。绿豆饼出炉,他拿着便走也没给钱,把老掌柜气得一个倒仰差点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迎夫人~”他甜甜的呼喊声里能拧出蜜来,腻得宣润心里发慌、除却厌恶还是厌恶。 最右边的房门缓缓打开…… 11. 第 11 章 金迎素面朝天,披散着如瀑一般的乌黑秀发便款款走出来,宣润看到她时,一瞬将视线落在她的领口上,好在她这一回没有衣衫不整。金迎注意到宣润的存在,一双狐狸媚眼含笑望着他。宣润心头一抖,连忙用严肃掩饰慌乱。金迎眼中的笑意越发加深,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她的眼神并不单纯,像勾魂使手里的金索要勾他的魂,又像雪白柔软的拂尘扫在他的心上。 宣润只觉自己的心跳越来越快,想要回避她炙热的目光,躲回房里去,又实在不放心她与玉面小郎单独相处。 玉面小郎嫌宣润突然出现碍事,狠狠瞪他一眼,笑着走近金迎。他黑油油的头发上、鹞冠紫袍上还有未消融的白色雪花,在进入客栈时,他本可以将之全部抖落的,但他没有,他故意让金迎瞧见,让她知道他为她做到怎样的地步! 他笑着,伸出两只冻得通红的手,朝掌心哈一口热气,才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裹得严严实实的绿豆饼,捧着送到金迎眼前。金迎垂眸看一眼绿豆饼,又看一眼他还敞开着的衣领,眼中闪过一丝带着笑的嫌弃,但当她再抬眸时,眼中水盈盈的满是柔情。玉面小郎登时一喜,想他这一趟没白跑,凭这两个热饼,他今夜必定能够住上房、卧香榻、睡美人! 金迎似有些惭愧地说:“我突然又不想吃了。” 玉面小郎脸色微变,他冒着风雪买来的绿豆饼,她竟说不吃就吃! 金迎笑着看他,娇声哄着:“玉郎,你吃。” 玉面小郎登时喜笑颜开,连连点头,“好,我吃!”说着,他便低头咬一口绿豆饼,嚼了两口,夸张地赞叹:“果然好吃,迎夫人,你多少也吃一口,尝尝味道,来,我喂你~” 他将手里的绿豆饼朝金迎又递近几分,金迎偏过头,还是不肯吃。玉面小郎看着她,暧昧一笑,“是不是要我换个法子喂,迎夫人才肯吃?嗯?”他伸出手来,要抓金迎的手,金迎侧身躲过去,看向不远处静立着的宣润。 玉面小郎扭过头,狠狠瞪宣润一眼,不识趣的穷小子,还不快快躲远些! 宣润根本不把玉面小郎放在眼里,他的视线始终凝在金迎身上,带着几分担忧与警告。 “宣郎,你从先前就一直守在那儿,是想吃绿豆饼么?”金迎笑问。 宣润微皱眉头,并未回答,眼中闪着明明灭灭的火光。 “迎夫人,就两个饼,你一个,我一个,没他的份!”玉面小郎道。 “我不吃,你给他吧。”金迎笑道。 玉面小郎恨得咬牙,眯缝起眼眸,眼神像淬过毒一般冒着幽幽的绿光。他拿着绿豆饼走向宣润,还未走到他跟前,他便已停住脚步,高傲地昂着头,侧目看宣润的同时伸长胳膊举着绿豆饼晃一晃,打发乞食的野狗一般满面不屑地说:“拿去,迎夫人赏你的。” 宣润看一眼绿豆饼,彻底沉下脸去,朝玉面小郎风风火火走来。他整个人似乎都在冒火。玉面小郎吓得一哆嗦,眼中渐渐多了几分惶恐,但他忽又反应过来,不愿露怯,抬起下巴神色倨傲地看着宣润,他何必怕他,凭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难道能伤着他?他玉面小郎可不止有一张英俊的脸,还有一身令女人神魂颠倒的肌肉,令男人心惊胆战的力量! 一阵风擦着他得意的脸刮过,宣润已越过他径直走向金迎。 12. 第 12 章 看着宣润气冲冲走来,金迎笑得更加肆意,直到被宣润抓住手拽进房中,她才一惊,房门“哐当”一声合上。宣润上栓的动作又急又重,带着浓浓的怒气。金迎脸上重新浮现出笑意,悠哉地看他为她气急。 门外,玉面小郎猛然醒神,往房里冲,却被宣润关门碰了鼻子,他捂着鼻头,痛得弯下腰,再摊开手时,掌心里有血! “鼻子!本郎君的鼻子!”他吓得脸色发白,在脸上摸来摸去,好在鼻梁还挺立着,他松一口气,使大力气拍打房门,一声一声地唤“迎夫人”。 “姓宣的,你快滚出来!你若敢对迎夫人无礼,我一定要你后悔!” “迎夫人,你不要怕,我会救你!我这就把门撞开,救你出来——” 话音刚落,他竟真的“哐哐”往门上撞起来。 宣润用背死死抵着房门,不许玉面小郎进来,他始终瞪着金迎,眼里燃烧着强烈的妒火,只是他自己却不知道。金迎缓缓走到他身边,轻声问他:“你拉我进来做什么?难道你想……”她染着丹蔻的手指试着去摸他俊俏的脸。 宣润抿着薄唇,别开脸去,不让她碰他一下。 还挺倔强!呵呵。 金迎觉得很有趣,白嫩纤细的手掌缓缓落下,落在他坚实的肩膀上,她倾身缓缓向前,将他挺拔的身躯困在她与门板之间。宣润屏住呼吸,紧紧盯着她的脸,似乎已经石化一般,连一个反抗的动作都做不出来,又或许他心里根本不愿反抗——不但没有反抗的意思,甚至还隐约有几分期待。金迎朝他一笑,能勾魂摄魄一般,她毕竟没有真的对他怎么样,而是踮起脚尖将头越过他的宽阔的肩头,对房外急躁不已的玉面小郎交待:“玉郎,我没事。” 一声“玉郎”安抚了门外人的情绪,却彻底激怒宣润。 他咬着牙一把将她推开,拉开门走出去,风风火火地离去。玉面小郎被他吓一大跳,下意识退闪到一边,回过神时又好似觉得没脸面,指着他的背影便是一阵破口大骂。金迎缓缓迈出房门,玉面小郎见着她,立马换一副嘴脸,讨好地笑着凑上前。 宣润回到最左边的上房,“砰”地一声将房门关上,他就站在门后,气愤地喘着粗气,小全战战兢兢看着他,不敢像以往一般打趣,他的主人这一回是真的生气了。 门外,男女交谈说笑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玉面小郎说尽甜言蜜语,金迎不但不怪他唐突,竟一阵接一阵地娇笑,似乎被他逗得很开心。宣润捏紧拳头,不再继续听下去,径直往里间走。小全担忧地望着宣润,直到宣润的身影没入屏风后,他忽然精神一振,溜溜转着眼珠,带一抹坏笑蹑手蹑脚走到门边,趴在门缝上偷瞧外面的景象。 “……” 不多时,房外安静下来,小全拉开门探出一个脑袋,见着玉面小郎离去的背影。他讥讽一笑,看来那小白脸还是没成事,他心里一阵爽快,转眼之间,见着金迎倚靠在最右边的上房门边,正歪着头似笑非笑地打量他。小全吓得连忙缩回脑袋,将房门合上,拍着胸口呼哧呼哧喘气。 他想了想,轻手轻脚地走进里间。 宣润正在看书。 这一次,他是真的在看,表情格外严肃。 小全犹豫着,不知该不该将刚才听到的事告诉他…… 13. 第 13 章 金迎趴在软塌上,迷蒙着眼睛,半梦半醒。 花婆跪坐在一旁,给她推拿脊背,肥胖的身子忽高忽低,不多时便已气喘吁吁。金迎摆一摆手,示意花婆停下。花婆呼出一口气,叉腰站在床榻前,一面喘气一面好奇地问:“若那小全并未将话传给宣小郎君,夫人真要应那玉面小郎的约么?我看他不像个好人!” 金迎笑着翻过身,仰躺在榻上,舒服地喟叹一声,“他不是好人,我便是了么?” 花婆忍不住笑起来,肥满的肚子一抖一抖的,“夫人要如何收拾他?” 金迎闭上眼睛,不再回应,似乎已经睡着。 花婆揣着满心好奇,悄声退出房外,正巧遇着阿朴抱着阿穷过来。阿朴一脸无奈,朝房里指了指。不必他开口问,花婆便知他的意思,点头了点头。阿朴心领神会,叹一口气,哄着阿穷回房里去睡觉。 花婆晚上睡得沉,呼噜声大得震天,阿穷不与她一起睡,一直睡在阿朴身边。他还小的时候,是与金迎睡一起的,后来渐渐长大越来越闹人,早醒来时,不是扣金迎的鼻子眼睛,便是在金迎头上蹦迪,把金迎惹得不胜其烦。母爱渐渐消失,金迎干脆将他扔给阿朴照顾。 遭罪的人便从她换作阿朴。 阿穷白日里顽皮,夜里却很娇气,时常哭着要回金迎身边。 金迎狠下心来,再也不与他一起睡,花婆劝她也没用。 阿穷揉着湿漉漉的眼睛,嚷着要娘。阿朴怕他闹醒金迎,忙抱着他往回走,正巧遇着宣润从房里出来。阿穷舞着短粗粗的胳膊,不要娘了,要爹。阿朴无可奈何,只能跛着脚向宣润走去。阿穷一下扑进宣润怀里,两只小胳膊圈住宣润的脖颈,委屈巴巴地告状:“爹,娘不要我和她一起睡。” 宣润抬起眼眸,视线越过阿朴头顶朝最右边的上房看去。 这一夜,阿穷开心地睡在宣润身边,等他醒来,宣润已经起身,他自然没有闹人的机会,揉了揉惺忪睡眼,阿穷滑下床榻,要去问候他还在睡梦中的母亲,阿朴哪敢让他去打扰金迎的好梦,好话说尽,抱着他往前堂去,阿穷见不着娘,要去找爹,倒也十分配合。 宣润才到客栈前堂,便听着一阵坏笑声夹杂着些污言秽语。玉面小郎坐在堂中西侧的一张桌上,旁边围着五六个圆的、瘪的各不相同、怪模怪样的丑汉子,个个都是一脸淫相。他们正为玉面小郎抱不平,挑着宣润的刺,说他那样的穷小子,根本连玉面小郎的小手指都不如。 “那迎夫人虽然貌美,却有一双不太好的眼睛,竟不要郎君要那穷小子!” “哼!本郎君不缺这一个女人。”玉面小郎一脸傲娇之色, “是,江北就没有玉小郎搞不定的女人,那迎夫人虽然难搞一些,也一定逃不过玉小郎的手心!只是……便宜了那穷小子。昨晚,想必他已饱受艳福,与那迎夫人上天入地,快活完了!啧~也不知那迎夫人滋味如何……” 说话的汉子,舔了舔红得发紫的香肠嘴,眼里冒着奸光,像极了想要偷盗的耗子,阴私且龌龊。 玉面小郎看着宣润,用扇子敲一敲桌面,“诶!姓宣的,你过来。” 14. 第 14 章 宣润冷眼扫过去,其余几名汉子不寒而栗,不自觉端正姿势。玉面小郎曾几次被宣润震慑,这一回,他早有准备,与宣润对视的那一刻,他虽然仍旧心里发慌,却并未显露出来,甚至为不被人看出破绽故意摆出气焰嚣张的模样,也想要用这样强硬的嘴脸吓唬一下宣润,但他失败得很彻底,宣润非但不听他召唤,而且无视他。 玉面小郎被拂了面子,气得骂人,守着他的几人为巴结他,恨他所恨,但因有点害怕宣润,只敢压着嗓子骂宣润一顿,其中一个猥琐瘦猴儿献策,“啧~那穷小子真是嚣张!玉小郎,不如给他点颜色瞧瞧……” 玉面小郎闻言渐渐眯缝眼睛,眼神毒辣。 * 金迎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扶着脖子,挑剔道:“这告县最大的客栈、最好的上房,也不过如此。” 花婆给她梳头,讽刺一笑,“说来,告县还是个中县,处处压别县一头呢!哎呀,若不是那些怪事,有夫人在,别县何至于还是个下县?早该胜过告县成为渝州第一大县了!这一回来的新县令,不知是好是坏……” 金迎笑一笑,好还是坏?恐怕难说,人性向来难测,若有机会享受豪奢之乐,谁又甘心忍受清贫之苦? 正想着,门边传来一声柔得令人肉麻的呼唤。金迎扯唇一笑,撑身而起,款款走到门边,拉开门来,玉面小郎就在门外,今日,他特意打扮一番,头发上抹着厚厚一层桂花油,香得腻人,那油光水滑的样子,金迎一见,又觉好笑又很嫌弃。 “走吧。”玉面小郎打开折扇,在胸前扇两下做做样子,便侧身为金迎让出一条路,握着扇子做个恭请的姿势。金迎笑着迈出房外,站定转头,朝最左边的上房看去,那里房门紧闭,毫无动静。 金迎不禁皱起眉头,他难道不知? 没错,她昨日特意在走廊上答应玉面小郎的邀约,为的就是让宣润知道这件事,等着他来将她拦下,那时,她又可看到他心绪生乱仍旧故作严肃的有趣模样。 玉面小郎在一旁催着,像一只瞧见香肉垂涎欲滴的狗。 金迎收回视线,眼中浮现一丝不悦,却仍旧跟着他往楼梯下走,转角处,正巧与冷着脸上楼的宣润不期而遇,金迎顿时两眼放光,像发现猎物的小狐狸。宣润冷淡瞥她一眼,脸色微变,欲言又止,终究冷下神色与她擦肩而过。金迎眼尾微眯,缓缓下行,迈下最后一阶,她回过头去,已不见宣润的身影。 她忽然觉得心里不舒服,娇哼一声,玉面小郎察觉她驻足,回过头满目关切地看她,带着一丝疑惑地唤一声:“迎夫人?” 金迎收回视线,笑着随他而去。 一道颀长的身影在楼梯上缓缓走出,那双一贯严肃的眸子此时浮着一抹复杂的情绪。 金迎走在街上,便将被宣润无视的烦恼抛在脑后,今日天晴,街道上的雪已被清理干净,道旁的店铺纷纷开张,小贩也跑出来摆摊,金迎东看看、西看看—— 大米一斗,现价:十五钱;未来一年内最低价:十二钱;最高价:十六钱。 大米价格起伏不大,跌多涨少,看来明年又是一个丰年。 猪肉一斤,现价:十五钱;未来一年内最低价:十五钱;最高价:五十钱。 猪肉价格如此疯涨,难道明年会有猪瘟? 金迎皱起眉头,看来,生猪生意不好做…… 想着,她便看向别处继续寻找商机。玉面小郎一路说着甜言蜜语,金迎有一茬没一茬地敷衍着,没有一点真心。玉面小郎发觉她兴致不高,体贴问道:“迎夫人,你是不是累了?” 金迎望着别处,不管他在问些什么,只是随意点头。 玉面小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到一个卖烧饼的小摊,以为她想吃烧饼,温柔笑道:“你等等我。”话音刚落,他便一颠一颠地朝烧饼摊子跑去,金迎并未阻拦他,轻蔑一笑,转眼看向别处,巧也不巧,正好对上一双严肃的眼眸。 街口,宣润长身玉立,正冷着脸一瞬不瞬地注视她。 15. 第 15 章 金迎嘴角勾起,眼里顿时绽放光亮。宣润忽然走动起来,越走越快,径直走到她跟前,一把抓住她的手,拉着她往一旁的小巷子里钻。金迎任他抓着,笑意非但不减反倒更深。一到小巷子里,宣润便立马松开手,转过身来郑重其事地说:“那玉面小郎对你不安好心,你莫要再与他来往,免得害了自己!” 金迎仍旧笑着,看他急切的眉眼,她心里一阵满足。 宣润见她如此不当一回事,更加气不打一处来,严肃警告道:“你知不知你自己识人不清!那玉面小郎对你根本没有真心,他只是想玩弄你,占你的便宜!你到底知不知道?” 金迎含着笑,平静说道:“我知道。” 宣润眼中划过一抹诧异,“你知道?” 很快,他的诧异便变作恼怒,“你既然知道他居心不良,为何还要与他暧昧不清,你可知旁人如何看你的?”想到客栈里那些人嘴里的污言秽语,宣润心里很不舒服,为何会如此?他当自己是看不惯玉面小郎当面一套、背地一套的做派,更是看不得有人识人不清、错付真心,却遭到无情的伤害。 “我不管旁人如何看我,我只想知道——”金迎一瞬不瞬地望着宣润,“你是如何看我的?” 宣润愣住,看着金迎,他突然说不出话来,“我……” 一声大喊突然想起,打断金迎与宣润暧昧且热烈的眼神纠缠。 “迎夫人!” 玉面小郎举着烧饼,顶着一张怨气冲天的英俊脸庞,急匆匆地走来,一把扒开宣润,挡在金迎身前,狠狠瞪着眼睛,几乎要将眼珠子瞪出来,“你再敢纠缠迎夫人,别怪我不客气!”说着,他便将烧饼往宣润脸上砸去。宣润偏头躲过,眼神一瞬冷得骇人,玉面小郎无礼的举动已经彻底激怒了他,尽管如此,他也并未与玉面小郎赌气较劲,而是越过玉面小郎向金迎看去,他严肃眉眼间全是忧心忡忡的警告,警告金迎保护好自己,离玉面小郎远一点。 见宣润不肯走,玉面小郎捏紧了拳头。 宣润毫无畏惧,仍旧像根玉桩子似的立着,把玉面小郎气得鼻孔冒气。 金迎可不想宣润挨打,狡黠地眨了眨眼,娇笑着唤一声:“玉郎。”好言好语地劝玉面小郎消消气。 她这一句话比什么都管用。玉面小郎一转脸便笑容满面,将宣润抛在脑后。金迎看一眼宣润,打算今日到此为止,“我也累了,咱们回吧。” 闻言,玉面小郎脸色微变,他特意准备的重头戏还没上演,他又怎能放这小妇人回去! 眼珠溜溜一转,玉面小郎说道:“迎夫人,我知道一个地方,十分有趣,我保证,你去了一定会高兴。” 金迎来了兴致,“果真有趣?” 玉面小郎认真点头。 金迎姑且一信,让他带路,又道:“倘若那地方无趣,我可要罚你。” 玉面小郎显露几分兴奋,等去了之后,到底谁惩罚谁,还说不准呢。 金迎垂下头,嘴角仍勾着,眼神却很危险,带着狐狸的狡猾与狠辣。 倘若这玉面小郎果真与她耍滑头,那么,他只会后悔自己惹着不该惹的人。 宣润料不到她有多狠,毕竟,从一开始见着她,她便一直笑着,与谁都笑,就算被人冒犯,她也以娇笑回应,使人永远看不穿她心里在想什么,她的笑总是很随意,又似乎没有真心,仿佛这世上的一切,都在被她玩弄戏耍…… 理智告诉宣润,他不必多管闲事,可是,他却无法眼睁睁地看着金迎一步步走入危险的陷阱,他也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在意,也不敢去细想。 金迎看他一眼,随玉面小郎走出小巷。宣润立在原地,咬一咬牙,捏住拳头,终究还是跟了上去,他一直跟在金迎身后,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金迎看到他的身影,暗自窃喜,却并不喊他一起。 玉面小郎发现宣润,怒不可遏地走过来,高声呵斥:“你怎么如此阴魂不散?又来骚扰迎夫人!还不快滚呐!你若再不走,别怪我对你不客气!”他说着,抡起拳头,舞动两下以示威胁。金迎笑着走过来,问道:“宣郎是想一起去?” 16. 第 16 章 宣润并未言语,深邃的眼眸格外严肃。他的意思很明显,让金迎赶快回客栈,赶快远离玉面小郎这个危险分子! 金迎挑起眉梢,笑一笑,没有离开的意思。 回去客栈实在无聊,横竖是出来找乐子的,无事发生才没趣呢,她倒要看看看玉面小郎到底给她准备了怎样一番“惊喜”。 对于金迎不听劝告的固执,宣润心里一阵窝火,他俊毅的面容更沉下去几分,迎着冬日的金辉仍有风雨欲来的阴霾。他的呼吸也愈发急促起来,眼里似有风暴在积聚,金迎垂眸看着他越攥越紧的拳头,暗自揣测他接下来的举动,是要硬拽着她离开“危险”,还是用拳头收拾与他有怨在先的玉面小郎。 宣润呼吸一沉,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转身便走,走得很急,似乎再也不想搭理金迎。 金迎心中最柔软、最敏感的地方,好似被人揿了一下,有种顿顿的窒闷感,但她很快忽视掉那怪异的感受,耸了耸肩似乎并不将宣润的离去当一回事,随着玉面小郎继续往前。他二人一路上七拐八拐,等到金迎发觉不对劲时,她已随玉面小郎走上一条偏路,前前后后都没有了人。微微皱起眉头,金迎问道:“那地方还有多远? 玉面小郎道:“不远,不远,就快要走到……” 他眼睛一眯,眼中闪过一抹算计。 忽然,三个蒙面大汉突然跳到路中央,粗声大喊:“站住!打劫!” 玉面小郎英勇地护在金迎前面,扫过对面的三双贼眼,满意一笑。 这就是他准备的好戏——嘿嘿,英雄救美! 他微微点头。三个蒙面大汉彼此对视,统一行径,气势汹汹地冲来,玉面小郎摆出应敌的姿势,正要向金迎展现他的威猛霸气,一个他最不愿看到的人突然出现。 宣润。 三个蒙面大汉见有旁人,立马停下动作。三人眼中都有惊异之色:事先没说还有个人啊,这得多打一个,是另外的价钱! 玉面小郎瞪着宣润,“你还敢来!” 宣润瞥他一眼,便看向金迎,眼中带着几许无奈之色。金迎心中那被人揿过的地方,好似终于回血好受起来。迎着明媚的日光,她绝美的面容上现出比日光还要璀璨的甜蜜笑容,冬日的萧索做背景,衬得她的艳丽更加张扬,她像是寒冬里盛放的一朵芙蓉花,带着一种离奇的致命吸引力,美得似要脱离周遭一切凡俗、一切普通融进耀眼的金辉里。 三个蒙面大汉看得出神,哇,仙女呀! 金迎一点不把那三个蒙面的“贼人”放在眼里。 宣润转过头,扫一眼那三人,皱起眉头。那三人猛然回神,许是做贼心虚,吓得后退半步。宣润眼神愈发严肃,厉声呵斥:“你三人正值壮年、四肢健全,却来行此恶事!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抢劫之罪,徒刑十年,你三人若再上前一步,便将踏入无底深渊,若及时收手离去,则可免除十年牢狱之灾!” 三人对视一眼,现出几分犹豫之色。 玉面小郎见状,疯狂使眼色,终于稳住三人。他们蒙着面,谁认得他们?何况他们摆个架势就走,算什么抢劫?哼!这小子唬人! 宣润却道:“你三人虽蒙着面,却并非毫无破绽。” 三人不信。宣润盯住其中一个矮胖的“贼人”,道:“告县的打铁铺子应该不多。” 矮胖“贼人”一惊,不知自己何处露了马脚。 宣润转眼看向他旁边的另一个高壮大汉,继续道:“告县的杀猪匠应该也不多。” 高壮大汉吓得两腿打颤弯曲,顿时矮了一截。 第三人不必宣润开口,已吓得往他的两名同伙身后躲。 玉面小郎脸色难看,挤眉弄眼一番,无用,只好扯着嗓子大喝一声:“贼人!有我玉面小郎在,尔等休要在此造次!” 三人被他一震,忽然想起他们的目的,硬着头皮冲上前,要将这戏继续演下去。 金迎已无兴致再看下去,拔下一只金钗,随手抛出去,“拿着东西,快滚!” 金钗如流星一般划过三人头顶…… 三人抬头看着,眼冒精光,不管玉面小郎如何眼神挽留,争相冲去捡金钗。玉面小郎见戏已演不下去,狠瞪三人一眼,转脸笑对金迎,赔礼道歉,殷勤地护送金迎回客栈。一路走着,金迎好奇地问宣润:“你如何知晓那两人一个是打铁匠,一个是杀猪匠的?” “一个袖口有被火星溅烧的黑点,一个领口有一点血迹、白毛……” 金迎挑起弯弯的眉梢,心想,那样短的时间里他竟也能观察得如此仔细…… 她夸:“宣郎好眼力。” 玉面小郎被冷落,满目怨毒地剜一眼宣润,看向金迎时,他又堆起满脸的笑,恭维道:“迎夫人,是你那支金钗管用!”他抬着下巴,对宣润讽刺一笑,阴阳怪气地说:“某些人呀,只有嘴皮子厉害,也好意思来装英雄!若那贼人不要钱,还得靠拳头说话!” 玉面小郎捏着拳头,在金迎面前比划,自以为比看似文弱的宣润更有男子气概。 金迎若有所思地点头,似乎认同他的话。宣润见状,眸色一暗,一路上再也不曾言语,金迎也没有主动与他说话,一入客栈,他便疾步而去,将金迎与玉面小郎远远甩在身后。金迎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玉面小郎不屑一哼,讨好地笑着护送金迎回到上房。 金迎入房之前,看一眼最左边紧闭的房门,笑意愈来愈深。玉面小郎有意随她入房中,金迎一挑眉,将房门一下合上。玉面小郎自觉今日出街表现良好,已经俘获金迎的芳心,此刻,他只当金迎在故作矜持,堆起满脸的坏笑,不停拍打房门,求着金迎放他进去。 玉面小郎十分自信,想着,一旦他进去,这小妇人一定再也舍不得他离开! 金迎栓上房门后,任玉面小郎如何拍打房门,她都一点不回应。 宣润回到房中便捧着书看,以此静心,可是一个字都没看进去,玉面小郎闹起来,他更觉得心烦意乱,一忍再忍,忍无可忍,终于气冲冲拉开房门,板着脸走出去赶人。 金迎听着他来,靠在门边,得意地笑。 玉面小郎不肯服软,呛声道:“你与迎夫人是何关系?凭什么多管闲事?你一个穷书生,根本不配与迎夫人一同住上房。” 宣润不配,谁配? 玉面小郎骄傲抬起下巴,自然是他!玉面小郎,江北第一美男子,万千少女贵妇的梦中情人! 见宣润仍旧不走,玉面小郎大怒,抡起拳头要砸人。 楼梯口冲来个小小的身影。 阿穷张着短粗粗的胳膊、鼓着粉嫩小脸,气势汹汹地护在宣润前面,“不许伤害我爹!” 玉面小郎立马笑起来,半蹲着身,柔声说道:“小阿穷,他根本不是你爹……” 阿穷虎着脸,“胡说!我爹就是我爹!” 玉面小郎一阵坏笑,说:“小阿穷,你还是太小,不懂大人的事。我不妨告诉你,你胡认的爹不作数,睡在你娘床上的男人,才是你的爹……” 哼!那个人很快就会是他! 17. 第 17 章 玉面小郎将如此污言秽语说来荼毒阿穷,引得宣润大为恼怒。 他想也没想,用力一把搡开玉面小郎,抱起阿穷便要离开。他这毫不留情的一下子推出了玉面小郎的火气。玉面小郎像只被人踩了尾巴的狗,呲着一口大白牙,斗狠地抡起拳头向他砸来,大有给宣润脑袋开瓢以泄愤的架势。 宣润虽怀抱着阿穷,行动并不方便,却无一丝慌乱之色。 他轻松腾出一只手,一下握住玉面小郎的拳头,在玉面小郎惊愕的目光下,猛地一扭。 玉面小郎惨叫一声,“扑通”摔在地上,像只被掀翻在地的狗,摇头摆尾吱哇怪叫着,逗得阿穷拍着胖嘟嘟、白嫩嫩的小手,兴奋地哈哈大笑。 “爹爹真厉害!打坏人,打坏人!” 房门这时才打开,金迎缓缓走出来,正好瞧见玉面小郎最狼狈的模样。 玉面小郎咬牙忍住痛,仓皇从地上爬起来,恨小孩子笑话他,要用最残忍的真相使阿穷失望!于是,他指着宣润气冲冲地问金迎,“迎夫人!你倒是说说,这姓宣的到底是不是你孩子的爹?” 他知道宣润一定不是,他要让金迎亲口承认,在阿穷面前承认! 宣润呼吸一顿,紧张地看向金迎,他明知那些带着某种奇异情愫的揣测并无为真的可能,这一刻,他的心里仍有一丝丝期待。 金迎笑一笑,并未承认也未否认,娇艳的脸庞上神色如常、毫不慌乱,好似于她而言孩子的亲生父亲并不重要,所以,玉面小郎如此冒犯的言语也不能刺伤她分毫。 她问:“玉郎,你怎的摔到地上的?” 玉面小郎捂着扭伤的手腕,狠狠瞪向宣润,“这姓宣的伤我!迎夫人,我早说过的,这样又穷又横的人,哼!来往不得!” 金迎“哦”一声,一面点头,一面笑问:“可我记得先前在街上,玉郎说他只有嘴皮子厉害的人,玉郎你这是……被个只有嘴皮子厉害的人给摔在地上了么?”她故意拿玉面小郎嫌弃讽刺宣润的话刺他。 玉面小郎脸色微变,眼神飘忽而又尴尬地替自己找补:“是……是我大意了,没有闪!” 金迎抿着嘴忍笑,挑一挑眉梢。 玉面小郎轻咳一声,揉了揉手腕,挺直腰杆,像只要在主人面前争宠而故意表现得很神气的狗,“迎夫人若不信,我再与这姓宣的比试一回!” 他要让迎夫人瞧一瞧他的厉害!还有他这满身的男子气概——姓宣的这文弱书生没有的男子气概! 想着,玉面小郎便大叫一声,猛地朝宣润扑上去。这一回,不等宣润出手,小全已冲出来,一拳将玉面小郎打倒在地。玉面小郎趴在地上,痛得要死不活。金迎掐着纤细的腰肢,发出一串欢快的笑声,“哎呀!玉郎,你这一次又大意了?” 玉面小郎颜面尽失,大声呼喊他的矮仆人扶他起来,怀着满腔怨毒的恨意离开,一瘸一拐地往县衙去请人来收拾宣润。不多时,他便领着一群带刀的捕快威风凛凛地回来,很遗憾,他的县令老妹夫亲自前去接待州主县来下察民情的刺史大人,没能与他一起前来,害他的威风少一大截。 捕快头子握着刀闯入客栈,揪住店小二,凶神恶煞地问宣润在何处,他这副骇人的模样,若非穿着官差的衣服,旁人见到,还以为他是哪个山头下来的土匪呢!前堂里闲聊度日的商旅全都吓一大跳,见玉面小郎有本事闹出这样大的阵仗,不禁都对玉面小郎生出几分忌惮,也为即将倒霉的宣润生出几分同情,当然,看好戏的心情更加强烈。 掌柜的战战兢兢迎出来,将捕快头子引到一旁,悄声说了几句,捕快头子脸色陡然大变,竖起手来,示意下属莫要轻举妄动。 玉面小郎不明所以,催着捕快头子赶快动手。 正巧这时,金迎款款步入前堂,宣润抱着阿穷紧随其后。 玉面小郎一见宣润,登时目露凶光,就要扑上去报仇。 捕快头子连忙拦下他,面露难色,还未来得及与他说清楚,客栈外聚拢一群人。今日雪霁天晴,小二一早便已卷起门帘,给客栈前堂放光。此时,身在前堂里也能瞧见外面街上的景象。玉面小郎闻声转过头去,一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亲爱的老妹夫,立即得意起来,如一条翘起尾巴的狗,气焰嚣张地狠瞪宣润一眼,摇着尾巴匆匆走去他的老妹夫身边告状。 王长文一见玉面小郎,便变了脸色,咬着牙疯狂使眼色,夹着胳膊的手在身前一个劲儿地摆,让玉面小郎莫要靠近。玉面小郎正在气头上,根本没有察觉他的反常,也没看见他身边还有个背着手,挺着肚,一脸官相的中年男人,只管指着客栈里宣润那抹颀长文雅的身影,怒气冲冲地告他的大状,在他口中,宣润教唆仆人打人,简直无法无天! 宣润抱着阿穷正与金迎说话,阿迎坐在长条凳上,抬着精致的下巴,看着街上的景象,宣润则背对着客栈大门。 听闻有狂徒在客栈作恶,王长文哆嗦着往一旁看去,站在他身边的中年男子不是无名小卒,而是渝州之首——刺史罗冲。罗刺史此刻的脸比锅底还黑,王县令吓得脸色发白,立马下令让捕快将宣润这“狂徒”缉拿住。罗刺史冷哼一声,一脸不满。就在刚才,王长文还志得意满地同他说,这告县城中一片安宁祥和,自他上任县令之后,便鲜少再发生恶事,绝不会如那别县一般使他操心! 这话音刚落不久,便闹出这样的事,使他不得不怀疑: 王长文这老小子在撒谎糊弄他! “罗刺史,这是意外,意外!” “哼!意外?王县令,你这意外闹得实在太巧,今岁的考核,本官可没有为难你,今日,本官遇见这事可以放你一马,他日,你若是被京城来的采访使抓住辫子,可别怪本官对你狠心!” 王长文战战兢兢地抹一把汗,慌忙催着属下速速拿人。为在刺史面前表现一番,也为给他的小舅哥出气,王长文装模作样地抖一抖袖子,摆出一副威风八面的官样,踱着正经的四方步走进客栈中,瞪着宣润的背影,粗声质问:“是你这狂徒目无王法、教唆仆人殴打他人?” 宣润皱起眉头,缓缓转过身,毫无畏惧地看一眼王长文,又看向后面—— 玉面小郎眼眶青紫,却一脸得意地看着他。 “我那仆人小全确实打了人,但并非是他先动的手。”宣润冷静地如实陈述。 王县令无意听他解释,害他在罗刺史面前丢脸,这臭小子就有罪!死罪! 他拂袖大喝:“休要狡辩!来人!给本官拿下!” 一道惊喜的呼喊传来,“宣小郎君!” 客栈外,罗冲顶着两只像灯笼一般冒光的眼睛望着宣润。 18. 第 18 章 罗冲挓挲着胳膊,佝偻着腰身,激动万分地奔进来。 “宣小郎君!果真是你!” 宣润皱着眉头,打量罗冲,一脸陌生的表情。 “诶!当初我去府上拜谒时,宣小郎君尚且年幼,转眼十年都已过去,这十年来我在外辗转,鲜少再上京城,难怪宣小郎君不记得我。”罗刺史谄媚笑道,他早想上京城做官,苦于没有人脉,宣润这个大宝贝一来,正好为他送来一条路! 听罗冲提起从前,宣润眸光一沉,但很快猜出他的身份,脸上多几分疏离之色,应一声:“罗刺史。” 他知道罗冲的殷勤出于何种用意,只不过他并不打算帮忙,在离开京城的那一刻他便已做下决定,往后要凭自己的能力造福一方百姓—— 他不是能让罗冲平步青云的那条路。 “罗刺史,我的仆人并未主动伤人。”宣润道。 “是!”罗冲一记冷眼射向王长文,咬牙威胁道:“王县令,是否有什么误会?” “误会?啊!确实有误会!”王长文连忙改口,笑着赔礼道歉,慌忙招手撤下捕快。 玉面小郎虽然仍旧心有怨气,看罗冲对宣润的恭敬态度,便知宣润身份并不简单,为他的老妹夫着想,只好咬牙忍气、自认倒霉。 金迎抱着阿穷坐着,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瓜子,一面饶有兴致地看好戏。此刻,宣润甩掉麻烦,她也不打算继续待下去,放阿穷到地上,牵着他的小手往后院走。阿穷一面走着,一面回头,朝宣润张手,“爹~走!” 罗冲本来谄媚笑着的脸,忽然一变。他愕然望着阿穷,心想,宣小郎君未曾婚娶,怎就已当爹了?他在京城做官的朋友,给他传来的有关宣小郎君的案卷里,并未写宣小郎已有孩子的事!这孩子是从哪儿冒出来的?难道……难道宣小郎君拒婚郡主就是为这孩子与那孩子的母亲?! 罗冲的目光贼贼地落向金迎,看清金迎那张魅惑众生的娇艳脸庞,他竟也忍不住晃神,他不是没见过世面的毛头小子,但这小妇人果真是美,倘若宣小郎君是为她拒婚郡主、舍弃前程,倒也说得过去——毕竟,这般美到极致的女人向来都是男人的劫,他如今虽已过四十,竟也因她这美丽生出躁动,何况年轻气盛的宣小郎君…… 金迎若是跟的别人,罗冲还有些念想,但她跟着宣润,罗冲也只能干看着,默默压下心头的遗憾。老县令见他对宣润如此恭敬,好奇宣润到底是何身份,才开口问,便被他狠狠掴了一巴掌。 “王长文,你个没用的老东西,差点坏了本官的大事!” 捂着红肿的脸,王长文有苦说不出,只能暗怪他惹是生非的小舅哥——玉面小郎。 罗冲带着怨气拂袖而去后,王长文才从捕快口中得知宣润的身份,顿时黑脸似也觉很是棘手。 “那姓宣的有何厉害?他再厉害,能厉害得过我的老妹夫你么?”玉面小郎溜须拍马,不料马屁拍在驴腿上。王长文正憋着一肚子鬼火,见他腆着脸笑,只觉格外讨厌,一巴掌甩他脸上。 玉面小郎引以为傲的英俊脸庞,一日之内,惨遭两回暴击,头一回,他无力反击,这一回,他不能反击,只能捂着红肿的脸忍气吞声。 当夜,告县唯一的一家妓院里,玉面小郎设下筵席,等着宣润赴宴。这一顿饭是他为给他的老妹夫赔罪特意设下的,也为帮王长文拉近与宣润的关系。经历白日的事,王长文心思活了,既然罗冲对那宣小郎十分恭敬,若是他能拿下宣小郎,岂不是再也不用受罗冲的气!指不准,他还能平步青云,有朝一日压他罗冲一头! 可是,王长文与玉面小郎二人等来等去,等到月上枝头、酒菜冰凉,宣润仍旧没有现身。王长文愈发不悦,干下一杯酒,怒骂:“给脸不要脸!” “那姓宣的虽也是县令,却是在别县那样的下县任职,比老妹夫你可差得远!老妹夫你莫急,等我入了江北商会,一定帮你将告县做大做强,到那时,你也可在罗刺史面前扬眉吐气一回。” “哼!罗冲那条野狗!竟敢打本县令的脸,哼,有朝一日,告县发达起来,那州刺史的位置该本县令去坐!在收拾罗冲之前,也不能让那姓宣的好过!今日若不是他惹你,本县令何至于出丑?他与那小妇人果真有一腿?如此不检点,够参他一本的!” “老妹夫,不必费那些功夫,罗刺史在上面盯着,咱们动得太多,岂不自找麻烦?现成一个好机会,有那姓宣的好受!咱们何必多此一举?” “嗯?” “那别县麻烦事一堆,一桩桩,一件件全是无头诡案,姓宣的根本搞不定,若是不小心犯了忌讳,恐怕不等半年,便已经……”玉面小郎话会说完,便阴恻恻地笑起来。 老县令觉得有理,点一点头,吃一口菜,又道:“你去别县找到金小祖,用你的本事拿下那寡妇,入江北商会便不成问题。” 玉面小郎摸一摸脸,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不论是谁,只要是个女人就没有能逃过他玉面小郎手心的,但在去别县找金小祖前,他得先将那迎夫人弄到手! 19. 第 19 章 一切无聊的时光都是在浪费生命。 金迎正是恹恹不乐的时候,玉面小郎前来赔罪。看着玉面小郎油滑的脸,贼贼的眼,金迎心头一动,饶有兴致地笑起来—— 现成一个“乐子”送上门啦。 算一算日子,先前被大雪毁掉的路,此时该也修得差不多,临走之前,她得在这告县散散财,免得路上重财压身、遭遇不测,于是,她笑着邀请玉面小郎一同上街游玩。玉面小郎受宠若惊,连声答应下来。 知她要随玉面小郎出去玩,阿穷滚在床上叫着肚子疼。金迎一看便知他在装病,索性留他在客栈,让阿朴、花婆守着,她独自一人出去也自在。阿穷的性子金迎最了解,他年纪尚小便已经历几次家中破产后的窘境,只顾着抠搜节俭想给家里省钱,一见金迎真金白银给出去,便要不高兴扭着她回来。金迎与他说也说不通,想着带他一路去,必定玩得不尽兴,还不如不带。 没能留住金迎,阿穷不高兴,在床上滚来滚去一阵子,嚷着肚子饿了要吃糖包,支使花婆去给他买,又扭着阿朴要去尿尿,阿朴带他去了,他却不许阿朴跟着进去,在里面磨蹭半天,趁阿朴不注意,躲在一个大汉身后悄悄溜了出来,阿朴不知他已溜走,还揣着手在茅房外苦等呢。 阿穷笨拙地爬上木板楼梯,气喘吁吁地朝宣润房门前跑去—— 得知被大雪损毁的路已经修好,宣润不想耽搁上别县赴任的行程,已在收拾东西准备要离开,看一眼桌上摆放的行李,他抿了抿唇,又抬头朝与另几间上房相连的墙边看去。小全见他这副模样,揶揄道:“郎君是放心不下那小孩子,还是舍不得那迎夫人?” 宣润眸光一闪,扭头,严肃的眼眸朝小全狠狠瞪去。 小全撇一撇嘴,不再多说,只是暧昧地笑着。 就在这时,拍门声响起。 小全前去将门拉开,阿穷那张红彤彤的稚气小脸显露在门外。 宣润见了,不禁皱起眉头。 * 宣润抱着阿穷走在街上,目光在四处逡巡着金迎的身影。他的表情是一贯的严肃,笼罩着显而易的怒气,他气金迎撇下生病的孩子,独自与别的男人上街逍遥,没有一点为人母的责任心! 终于,他看见了金迎。 她正与玉面小郎谈笑着,满目光彩、神色飞扬,看来一点不担心被她撇在客栈里的孩子。 宣润眉眼一沉,脸色顿时阴霾,眼眸却冒红光。他抱着阿穷穿过人群、疾步逼近。 金迎察觉有异,转眸看来,笑意微收,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之色。 宣润冷声控诉:“三岁的孩子你竟将他独自留在客栈!” “独自?”金迎微微皱眉,笑道:“我将阿朴、花婆留在客栈中,怎么?你没见着他们?”她看一眼宣润怀中的小滑头,立即便猜出事情的大概,撇一撇嘴,上手不轻不重地拧一下阿穷的屁股。阿穷搂住宣润的脖子,扭着身子想躲没能躲得过。 宣润拧起眉头,护着阿穷后退一步,“我见着他时,并不见那两人。” 主人不负责,仆人也散漫! 金迎“扑哧”一笑,即便阿朴、花婆没能守住阿穷,随行的暗卫也绝不会让阿穷发生危险,只是宣润不知罢了,她一个腰缠万贯的富婆,怎么会一路招摇却毫无防备? 她是有钱,不是傻。 不论如何,他跑这一趟也是好心,虽不在她预料之中,但既然他二人已将分道扬镳,她不必多费口舌争辩、解释,乖乖赔礼道歉就是。 金迎虽认了错,但态度有些敷衍。 见她这般,宣润仍为阿穷忧心,可除却担忧他又能如何? 毕竟,他只是个外人,眼前的妇人才是孩子的母亲。 玉面小郎站在一旁,一脸怨气地瞪着眼睛。他可没有多的时间耽搁,金小祖还在别县等着他去呢,今日,他一定得拿下迎夫人,这姓宣的与小拖油瓶偏偏又来碍事,实在可恨! 想着,玉面小郎轻咳一声表示不满,他自以为金迎邀他逛街,便是已对他芳心暗许,他适时有点脾气便能彻底拿捏住金迎。这法子他从前屡试不爽。 金迎瞥他一眼,想一想,托宣润将阿穷先带回去,交给阿朴、花婆照顾。玉面小郎满意一笑,挑衅地朝宣润看去。 宣润眼里没有他,此时,他正怒不可遏地瞪着金迎,片刻后,他眼里的愤怒渐渐褪去换作完全的失望。 他下颌处的肌肉一阵阵收缩、痉挛,明俊的面容似沉进无边的夜色里,幽暗无比。严肃的眼眸里情绪如疾风暴雨,变化莫测,在片刻的沉默中,他似乎经历了很强烈的思想斗争。 终于,他气愤地说:“三百文!这孩子你给我,从今往后,我会好好照顾他。” 金迎诧异地看着他,挑一挑眉梢,想明白他的意思后便是一阵哭笑不得。 他竟真的要向她买孩子! “三百文不够。” “你那日说的只要三百文!” “你不知物价浮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么?那日猪肉十五文一斤,今日已卖到十六文……” “那我给你三百五十文,不少你的。” 金迎还是摇头。 宣润紧皱眉头,追问她到底要多少钱。 20. 第 20 章 玉面小郎在一旁急得像只抓耳挠腮的猴子,几番张嘴都没能插上话,只等着金迎出个价,宣润若给不起,他也愿帮着出钱,只要宣润与小拖油瓶能立马消失,一点钱算什么! 金迎笑看着宣润,道:“你陪着我逛完街,我便将阿穷送你。” 她的语气还是一贯的随意,仿佛孩子在她眼里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个物件,可以由着她心意处置的物件。宣润眼中怒气更盛,他将阿穷的带着褐色毡帽的小脑袋按在胸口,顺势捂住那只露在外面的白里透红的小耳朵,狠狠瞪一眼金迎,眼里满是谴责之意。 金迎耸一耸肩,看向宣润怀里,阿穷正在偷笑呢。他才不信他娘会舍得将他送人,从前家里破产时那般艰难,娘都舍不得让他吃苦,他是娘心尖尖上的小宝贝呀,娘最爱最爱的就是他,怎么会随便将她送人?看来,宣爹爹果然是他的亲爹爹! 宣润没看见阿穷的表情,只怪金迎毫无责任心,更觉应该救阿穷于“水火”。 他狠狠咬牙应下来,抱着阿穷一路跟随在后。金迎不但让他带着孩子,还将自己原本斜挎在身上的小羊皮灯笼包也一并挽在他手臂上,她自顾自地东看看、西逛逛,见着有点意思的东西便站在小摊前摆弄,小贩热情招待她,玉面小郎在她旁边甜言蜜语哄她开心,逗得她时不时一阵娇笑。只要是金迎碰过的东西,玉面小郎二话不说买来送她,毫不吝啬银钱。每次给钱时,他还要挑衅地看一眼宣润,得意地笑,心想:我有钱、有本事哄迎夫人开心,你这穷小子只会哄孩子,哼!没用! 金迎顺着他的视线朝宣润看一眼,笑了笑,随口谢他破费,却无一点收敛的意思。玉面小郎并不心疼,小摊小贩的东西值几个钱,何况?这钱他花得心甘情愿,花得心满意足,照他的话说—— “一点钱罢,迎夫人若要我的心、我的肝,我也愿意给你!” “谁要你的黑心黑肝?吓人!” “迎夫人此言差矣,我的心肝可不是黑的,你若不信,咱们找个地方,我给你看看。” “看看?如何看?” “自然是脱下衣服看……” “我看呐,是要拿刀剖开你的肚子才看得着。” “那也得先脱衣服,才能……” “……” 宣润立马捂住阿穷的耳朵,定住脚步,看着他二人走远,直到听不见玉面小郎那些油滑的言语。他沉着脸看着金迎那张娇笑嫣然的美丽脸庞,眼里带着一股子不自察的酸溜溜的怨气。 金迎朝他看来,笑着呼唤:“宣郎,跟紧些,别走丢了。” 说罢,她便转身走进一家富丽气派的首饰铺子。 玉面小郎抬头看一眼匾额,笑意一僵,视线落在金迎袅娜的背影上,他心里馋得厉害,握紧拳头咬牙跟进去。宣润抱着阿穷走近,并不进去,冷脸守在铺外,时不时往店里瞥一眼,见金迎娇笑着——对玉面小郎娇笑着,他的脸色便很不好。 宣润几次攥紧拳头,脚下踟蹰,有闯入铺子里的意思,但他终究没有闯进去,深吸一口气,转眼看向别处,只是连那扭头的动作都带着十足的怨气。 首饰铺里的东西可比街边的小摊上的小玩意儿贵得多,金迎仍旧只管随心挑选,根本不问价钱。玉面小郎陷入囊中羞涩的窘境,恨金迎花钱太厉害,但他已为金迎花去许多钱,此时绝没有收手的道理! 金迎点中一支翡翠镯子,扭头朝他看来,娇声唤他:“玉郎~” 玉面小郎立即堆起满脸的笑,爽快拍柜,“买!” 金迎满意一笑,带着翡翠镯子又去看耳坠子,玉面小郎摸一摸腰间的钱袋子,脸色瞬间难看。金迎好似不察他的异样,还让掌柜的将店里的好货全都摆出来,她要好好挑一挑。掌柜的“诶”一声,喜滋滋地摆满一台面的好货。金迎随意扫过一眼,满意地点一点头,确实都是好货,掌柜的没有欺客。 她让玉面小郎自己挑一个。玉面小郎眼力不俗,看一眼柜上的东西,便大致能够估摸其价格高低,他已花钱花得肉痛,特意选中一个便宜货——一只朴素的玉佩。选罢,他还怕糊弄不过金迎,用那骗人成性的小嘴,将之吹得世上独一、绝无仅有。 金迎笑一笑,慷慨道:“既然玉郎如此喜欢,我便将它买下,送给玉郎好了。” 玉面小郎闻言顿时后悔,恨他没选个最贵的—— 他为迎夫人花掉那么多钱,不捞点回血,可真是亏大了! 他心里悔恨,嘴上却格外大方,“迎夫人有此心意,我已十分感动,这点小钱我还付得起!迎夫人只管挑选,不必吝啬喜欢。” 说这话时,他藏在背后的手都攥成了拳头。 金迎“扑哧”一笑,说:“够了。” 玉面小郎松一口气,渐渐松开拳头。 “结账。” 掌柜的拿起算盘,噼噼啪啪的一阵拨弄后,眯眼笑道:“抹去零头,一共四百二十两。” 玉面小郎倒吸一口凉气,转眼间白了脸。 “四百二十两!” 他手上算上现银、银票,不过百余两—— 为进入江北商会铺路,他已花费不少银钱,此时,要他拿出四百二十两,属实是要他的命! 玉面小郎面露难色,声称内急要去方便一下,想要借此将金迎撇在店中,独自溜走。金迎看穿他的用意,笑着留住他,回头朝店外招手,宣润抱着孩子等候在那儿,脸上已有几分不耐烦的神色。 宣润看见她在招手,却当没看见,别开眼去。 金迎只好娇声喊:“宣郎!来。” 宣润瞥她一眼,见她正指着他腰间…… 21. 第 21 章 垂坠在宣润腰间的是金迎那只羊皮灯笼包。 宣润低头看一眼,抿了抿唇,不情不愿地抱着阿穷走进店中。 金迎笑着迎上前,从他胳膊上取羊皮包。阿穷小手一张拽住带子,奶声奶气地说:“娘,别乱花钱。” 他小小年纪只在这种时候一副老成模样,金迎掰开他的小手,用曲起的食指关节戳一戳他气鼓鼓的小脸,“娘这叫买开心,不叫乱花钱。” “可是……”阿穷还想劝,金迎已拿过羊皮包,摸出一枚金币,用染着丹蔻的白嫩手指夹着搁在柜上。 宣润叹一口气,无奈摇一摇头,哄着阿穷莫要操心。 掌柜的看一眼金币,抬起头来,不敢置信地看着金迎,一会儿又低下头去,将眼睛凑到金币上仔细地瞧,小小的金币与铜钱模样相似,上面铸着四个字——江北商会。 江北商会的金币! 掌柜登时两眼冒光,颤着手将金币拾起,翻来覆去地摩挲、端详。 金迎拿着包,看他一眼,“够么?” 掌柜的堆满脸讨好的笑,“够!够了!” 江北商会一枚金币,可抵五十金,一金可抵十两银,这一枚金币怎么的都够了!更何况,江北商会的一枚金币可不仅仅是一枚金币,还是一个能让他飞黄腾达的机会,凭这一枚金币,他便可参与江北商会一年一度的招商大会!一旦入会,他这铺子往后不愁没生意!这样的好事,他从前想也不敢想,那可是江北商会啊,江北的大小商户,谁不想名列其中? 掌柜的激动地拱手询问:“想必夫人便是大名鼎鼎的金小祖。” 金迎客气一笑。 掌柜的一面作揖,一面道:“久仰,久仰,不知金小祖大驾光临,招待不周,还望金小祖海涵。” 玉面小郎在一旁已经惊呆了,原来迎夫人便是他将要拿下的金小祖!巧!真是太巧,这一定是老太爷有意的安排,如此别样的缘分,还有什么好说的?他今日做的一切都值得,花的钱也都花在了刀刃上!值!实在是值! 若他今日便能成为金小祖的入幕之宾,还用愁着加入江北商会的事么? 只要金小祖知道他的厉害之处,一定再也舍不得他离开,到那时,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只要他将金小祖哄好,凭金小祖的财力、人脉,往后他在生意上有任何难处都不成问题…… “哎呀!我竟不知迎夫人便是大名鼎鼎的金小祖,说来,我与柳会首也算旧识,早已有意与金小祖结识,未曾料到我与金小祖竟如此有缘!这何尝不是一种天意,命运故意的安排……” “哦?玉郎你与柳云陆认识?我怎从来未曾听他提起过你?玉郎这样的妙人儿,柳云陆若有你这样的朋友,早该与我说的,他难道怕我欺负你?” 玉面小郎不由得心虚,他其实根本不认得柳云陆,虽然他曾几番前去求见,但柳云陆那人狂妄至极、十分难搞,根本不肯赏脸。他说与柳云陆相识虽是个谎话,随时有被戳穿的风险,但他不怕,等过了今夜,金小祖一定再也离不开他!到那时候,他再与柳云陆结识也不迟,金小祖都已是他的女人,还能为这一句小小的谎话真的与他翻脸么?他不信。 不过,有一件事他得先问清楚。在江北的地界上,敢如此直呼柳云陆大名的只有这金小祖一人。江北商户中有个秘密的传闻,说那柳云陆与金小祖关系匪浅,是那小拖油瓶的爹,倘若真是如此,他得有所防备,毕竟是给柳云陆戴绿帽子,一定得千万个小心…… 这般盘算着,他的视线落在阿穷身上,带上从未有过的友善笑容,细看阿穷一阵,一面点头一面夸赞道:“果然是虎父无犬子呀!这孩子与柳会首长得真是像,将来必定也是人中龙凤,大有作为的厉害人物!” 宣润皱起眉头,心想,他怀里的孩子与那江北商会的会首柳云陆像?难道柳云陆才是这孩子的父亲? 玉面小郎故作亲近,抬手去摸阿穷的小脸,想要逗一逗小孩子,阿穷讨厌他,一下子将脸埋在宣润怀里,顶着屁股对着他,嘴里还喊着:“坏人!” 玉面小郎尴尬一笑,指着他硬夸:“看看,这样小的年纪,便有如此气性,果然不是常人呀!哈哈哈哈……” 他眼珠溜溜一转,眼里冒着算计的奸光,偏过头去,悄声金迎说:“迎夫人——我听闻柳会长在外奔波,已许久不曾回来江北,迎夫人若有什么难处,不妨与我说道说道,我愿帮迎夫人排忧解难。即便迎夫人与柳会首之间生出嫌隙,也莫要由着阿穷小郎君乱认爹。毕竟,不是谁都配给阿穷小郎君当爹的!”他说着,乜斜宣润一眼,满眼不屑之色。 金迎讽刺一笑,“他不配谁配?” 这是她与玉面小郎交手以来,第一回表现出明显的不悦。 玉面小郎一阵惶恐,连忙说道:“那人自然该是柳会首!毕竟,柳会首才是阿穷小郎的亲爹!别的人只不过是趁虚而入的替代品罢了。”他意有所指地看向宣润,挑衅地抬起下巴。 宣润看着金迎,眸色愈发深沉。 阿穷果真是她与柳云陆的孩子? 22. 第 22 章 金迎皱眉道:“谁与你说柳云陆是孩子的爹?” 玉面小郎一愣,这还用谁说?有心入江北商会的商户,谁不打听柳云陆与金小祖的关系?当然,他并不尽信这些传闻,所以他才要试探。 玉面小郎问道:“难道柳会首并非阿穷小郎君的生父?” 他的疑问也正是宣润想问的。宣润看着金迎,等着一个答案,他甚至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关心阿穷的生父,他明明知道自己先前的揣测有多荒唐,左右逢源的迎夫人,江北商会的金小祖,怎会那么巧就是他打听了四年的人,阿穷也不会是他得……天底下绝不会有这样巧的事。 金迎没有什么好隐瞒的,眼神冷淡地直说:“柳云陆不是。” 玉面小郎暗自窃喜,却又装作不信的样子,追问道:“倘若柳会首并非孩子的父亲,那孩子的生父到底是谁?总不会是这个穷酸……”他嫌恶的目光又在宣润身上挑剔,不论他说怎样的话,总要将宣润带上贬低一番。他是真的有够讨厌宣润的,在他看来,若非宣润三番两次前来碍事,他早就已经拿下金迎,一只脚迈入江北商会的大门了! 金迎朝宣润看去,笑一笑。宣润只觉喉咙一阵发紧,心被人揪住似的,他私心里不愿金迎说出真相。他心里明白,他不是孩子的父亲,而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他都有种莫名的嫉妒,不愿得知他的存在。他却不敢去深究自己为何会有如此怪异的感受,他明明与眼前的女人什么也不是。 金迎微启朱唇似要说话,宣润严肃的眼眸里显出几分紧张与期待。 他本能地抗拒着真相,又期待真相来临,使他彻底放下心中那一点奢望,从怀疑中解脱出来,不再被复杂的感情纠缠着。 宣润以为他这些日子对金迎莫名的在意,只因他心中那一点理智不容却又抹不去的怀疑,若非如此,他想不通自己为何会对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如此上心。 金迎挑一挑眉,望着宣润只是笑,不说话。宣润抿着唇,喉头滚动着。街上吹过的风冰冰凉凉,带着糖饼的甜香,宣润却觉得自心头处有一股热,一点一点往外冒。那热涌到脑子里转一圈,化作他愈发粗重的鼻息。 金迎视线落下,落在阿穷脸上,问:“阿穷,你说说看,谁是你爹?” 阿穷搂住宣润的脖子,骄傲地宣告玉面小郎:“这就是我爹!我的亲爹爹!” 玉面小郎怎会信他天真的话语,看向金迎,他还想追问。金迎已不想多说,“听见了?阿穷已经告诉你,玉郎,你还不信?” 玉面小郎最会察言观色,何况金迎并未再继续伪装,他一看出金迎不耐烦,便话锋一转说起别的趣事,毕竟,只要金小祖不是柳云陆女人,他便用不着顾及什么,至于那小拖油瓶的亲爹是谁,他一点都不在意。 掌柜的已将金迎选中的首饰装好,玉面小郎殷勤地接到手中,堆起满脸的笑自愿成为给金迎拎东西的奴仆,金迎笑着,随口夸他一句,他便兴奋得两眼放光,以为金迎已经为他的魅力折服。 刚一出首饰铺子,金迎转身又进入一家成衣店。这一回,玉面小郎虽携着一身沉重的东西却喜滋滋地跟着,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满。成衣店掌柜的热情迎上前,朝金迎唤一声“夫人”,目光略显迟疑地在宣润与玉面身上来回,不知哪个才是“老爷”,见阿穷搂着宣润喊爹,他才恍然大悟,将宣润唤作“老爷”。宣润似有几分意外与尴尬,并未向掌柜的解释,有玉面小郎在时他宁可被误会,也不愿旁人将玉面小郎与金迎配作一对。玉面小郎一瞬黑了脸色,不悦地剜宣润一眼。 金迎说要给他买衣,他才又眉开眼笑在店里逛来逛去,大有将成衣店所有的衣裳都穿一遍,穿给金迎看的冲动,他要让金迎知道,这世上只有一个男人穿什么都好看,那就是他玉面小郎——江北第一美男子,万千少女贵妇的梦中情人! 金迎摸着一件挂着的成衣,转头看向宣润,笑问:“宣郎你也试试?这件衬你。” 宣润紧抿薄唇,满眼严肃之色,“不必。” 金迎挑一挑眉,并未强求,玉面小郎就着她的手,取下那件成衣,“迎夫人好眼光!这件袍子果然好看,不过,再好看的袍子也要看穿在谁身上,穿在某些人身上只会糟蹋了!”他抬起下巴,挑衅地看一眼宣润,眼里满是鄙夷之色。 任他如何较劲,宣润根本不搭理他。 金迎笑一笑,点头道:“玉郎穿上这袍子一定好看。” 玉面小郎闻言,登时笑面如花。 金迎催他快去换上,他答应一声,故意提着袍子从宣润跟前走过,一双眼睛上下扫视宣润,带着十足的挑剔与炫耀——挑剔宣润的一身旧衣,炫耀他手中那件金迎亲自挑选的新衣。等他掀起帘子到里间去更衣,金迎眼中闪过一抹狡黠的笑意,忽然抓住宣润的手。宣润原本表情冷淡的脸上显出几许诧异。金迎朝他挑一挑眉,拽住他的手便往店外跑,跑出成衣店也未停下,一路沿街愉快地跑着,丝毫不顾路人惊异的目光。金迎在前面开心地笑,清脆如小泉叮咚的笑声顺着风掠过宣润耳边。 宣润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被她拽着,局促地跟随她。他怀里的阿穷兴奋得尖叫,一路格格地笑着。 跑过一条街,金迎终于缓缓停下脚步,笑着回头看向宣润与阿穷,那双明媚如春的狐狸眼眸,荡着一层层引人沉溺的春波,宣润一瞬看得失神,被她的笑声惊醒,慌乱垂下眼眸,视线却落在她因微喘而上下起伏的胸口处,艳色的衣襟鼓鼓囊囊的……宣润心头一颤,侧身而立,将目光转向街边卖白糕的小摊子,蒸腾着的白气蒙住小贩的脸,只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叫卖声传来:“快来看呀快来买,热乎乎的小白糕出笼咯~” 宣润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压下心中那一点不合时宜的躁动。金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莞尔一笑,拉他走去小摊前买下一份。小贩热情地答应着,手脚很是麻利,一会儿便捡好一袋子白糕送到金迎手上。金迎低头一看,油纸袋里躺着七八个白白胖胖,冒着热气的白糕,她用竹签子扎一个自己先尝一口气,觉得挺好吃的,才又扎一个吹了吹,送到阿穷面前。 阿穷喜滋滋地接过去,两只小手捧着小口小口地吃。 金迎抬眼笑盈盈地看向宣润,扎一个白糕送到他嘴边,朝他挑一挑眉头,示意他快点张嘴。 宣润一愣,抿了抿嘴唇,摇头。 金迎娇哼一声,将白糕放回油纸袋里,一并塞进他手里,走到一旁的肉丸子摊前,刚出锅的一篓肉丸子,一个个又胖又圆,金黄的外皮鼓鼓的,一看便知十分酥脆,浓浓的肉香四溢,引得人垂涎欲滴。金迎一笑,让摊主给她包一份。 宣润皱起眉头,扯一扯她的袖子,将手里的白糕递给她,“你这里的还没吃完。” 金迎耸一耸肩,“你拿着的是白糕,我买的是肉丸子,有什么问题?” 宣润打量她纤细的身形一眼,“你吃不完的。” 虽然阿穷也在一起吃,但是一个三岁的小孩子能吃得下多少? 金迎接过包好的肉丸子,挑着眼睛看他,娇嗔道:“你果真一点都不吃么?” 宣润抿一抿嘴,微微皱眉,表情仍旧很严肃。 “食物只是用来果腹充饥的东西。” 言下之意,不饿的时候吃东西是一种浪费。 金迎吹凉一个肉丸子,没往自己嘴里送,笑道:“你说得不对,吃东西重在享受、品尝味道——” 宣润刚一张嘴,似要说些什么。 金迎用手上的肉丸子堵住他的嘴,笑盈盈地问他:“好不好吃?” 第 23 章 宣润愣着嚼了两下,鼓着腮帮子点头,像只可爱听话的大狗,哪里还有先前严肃自持的样子?金迎满意一笑,扎一个肉丸子吹凉,送进自己嘴里,一面吃着,一面转身走在前面,宣润抱着孩子跟着她,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笑意,比先前玉面小郎在时高兴得多。 金迎一路逛着,买下许多吃食捧着享用。街边玩耍的小孩子见着她,一簇簇聚在一起羡慕地望着她,好多吃的呀!一个黄皮寡廋的小姑娘站在街边,被一群孩子孤立在外,两只鸡爪子似的手交在身前,黑黄的脸上一双黑眼睛亮得吓人,此时那双眼睛正定定地看着金迎手里的东西,带着强烈的渴望。小姑娘似乎已经饿了许久,看来十分可怜。 金迎的目光扫过她眉心,略微停留,便转向不远处,一个膀大腰圆的胖妇人站在那里。金迎眸光一闪,微皱眉头,捧着满怀的吃食,从小姑娘身旁经过,没有停留片刻。小姑娘迟疑一瞬,跟着她走起来,眼睛始终盯着她怀里的食物,她实在太饿,太想吃东西了。 金迎瞥一眼她,视线一转,见着街边散漫闲逛的三条杂毛狗。狗鼻子灵。三条杂毛狗远远闻见味道,摇着尾巴向她冲来,那脏兮兮的狗爪子要往金迎昂贵精致的衣裙上扑,带着跳蚤的狗身子也要往金迎身上蹭,金迎一惊,眯缝起眼,扬手将吃剩下的食物全部扔在地上。三条杂毛狗鸿运当头,扑上前抢食一通,狼吞虎咽个饱,乐得摇头摆尾紧跟金迎,要离开它们贫穷的主人,随金迎一路去过富贵生活。 小姑娘看着愣在一旁,傻看着三条杂毛狗,眼里似乎有很羡慕的情绪。 宣润一瞬皱紧眉头,一把拉住金迎的胳膊。金迎回过头看他,神色平静,似乎一点不觉得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对。宣润不认同地看着她,瞥一眼一旁已经低下头绞着手指落泪的小姑娘,宣润脸色微变,将金迎一路拽进小巷里,瞥一眼巷子外的人来人往,才谴责道:“你怎能那样做?即便你不愿施舍那小姑娘,也不该当着那小姑娘的面将东西扔给狗吃!何况——”他仍旧将阿穷抱在怀里,捂住那阿穷露在外面的小小耳朵,在他开口之前他便已这样做,即便对金迎的行为颇有看法,他还是考虑周到,并未在孩子面前落了金迎的面子。 “阿穷也在此!你身为人母当以身作则,那般冷漠待人……” 金迎挑眉,目光带刺地看着他,“怎样?” 宣润呼吸一沉,软下态度,无奈地说:“不好。” 金迎撇一撇嘴,神色轻松,毫无羞惭之色,“那是我的东西,我自然能够随意处置,不论是给狗吃还是给人吃,只要我愿意!若是给人吃会招来麻烦,我何不干脆给狗吃!” “麻烦?”宣润不禁皱眉,能有什么麻烦? 金迎看向巷子外,轻蔑一笑,抱过阿穷,将仍在思考中的宣润扔下,出了小巷子一路往回走。 回客栈,回别县! 此时此刻,她已没有逛街的兴致。 宣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看着金迎纤细的背影,眼神里有几许探究之意。金迎抱着阿穷,一路健步如飞、稳稳当当。 宣润突然觉得自己先前说的话有些重。 三岁的小孩子虽还年幼,久抱着也很沉手。她一路抱着疾走,没停下过,果真是心里有怨,也难怪她如此,她有仆人伺候,仍将孩子抱得这样好,显然很有经验,他一个谁也不是的外人,凭什么质疑她做母亲的能力? 金迎已许久没有抱着阿穷走过这么远的路,胳膊酸得厉害,心里更不是滋味,不为宣润自以为是的谴责,而为那个她明知有问题的小姑娘,她真是不想多管闲事,但良心不好过,罢了,最后一次。 想着,金迎抱着阿穷转身,朝宣润径直走去,将孩子交到他手中,绕过他便往先前那小姑娘所在的地方而去,宣润一愣,抱着孩子紧跟上她。先前那地方,小姑娘还在那里可怜地游走着,认得她的人全都对她敬而远之,有好心的不知深浅的商旅见她可怜,买来些吃食给她,小姑娘吃一口便倒在地上闹着肚子疼,吓得那好心商旅手足无措,一旁的胖妇人抓着机会凶神恶煞地冲上前,一把抓住那商旅的领子,逼着那人赔偿汤药费,那商旅辩无可辩,只好自认倒霉给了银子换回自己的自由,骂骂咧咧地离开,也许吃了这一回的亏,他往后便会学“聪明”,再也不会随便烂好心,让这样的人缠上…… 宣润恍然大悟,扭头看向金迎,眼里带着几分惭愧。 路过的人说起那小姑娘与那胖妇人都在摇头。原来,那小姑娘并非胖妇人的亲生女儿,而是其收养来讹人钱财的工具。那胖妇人故意将小姑娘饿着,饿得不成样子,以此博取来往商旅的同情心,一旦有人施舍善心,便入了她的圈套,那胖妇人凭着这手段,已讹了不少钱财。 宣润脸色一变,一双严肃眼眸腾着火光,像那刚正不阿的地狱判官出世。 将阿穷放在金迎身边,他便疾步上前,去与那胖妇人讲理。 金迎没能拦得住他,拍拍额头,无奈叹气。京城来的小郎君呀,到底是不知人心险恶,更不知这小县城里的泼妇有多可怕!宣润讲一通恻隐之心、国朝律法,对那胖妇人而言都是屁话,简直对牛弹琴!无可奈何,宣润冷声警告那胖妇人,要将她这讹钱的骗子送官。 这句话一下点了火。 胖妇人目露凶光,飞起一巴掌向他扇来,宣润从容地后退半步躲过去,胖妇人来不及收势,肥胖的身子打个圈重重砸在地上,砸起一片尘埃。胖妇人在地上蠕动,像只被捅了脖子的猪,她“哎哟、哎哟”地叫唤,却不肯爬起来。 宣润并未对她动手,却被她一把抱住一只脚。 “杀人啦——杀人啦——” 胖妇人撕心裂肺地吼着,控诉宣润殴打她,要宣润赔她汤药钱,否则绝不善罢甘休!宣润用力抽回自己的脚,连连后退,胖妇人竟不依不饶,还要扑来抱他的脚,宣润大可一脚踹飞她,但他没有,即便遇上的是恶人,他仍旧存着善心,在他心中法理为先,纵然他已非常气愤,也不会随意伤害这胖妇人的性命。 胖妇人没能抱住宣润的脚,却抱住一双精致的绣花鞋,抬起满脸横肉的脸,胖妇人见着的人不是宣润,而是金迎。 金迎眼神冷漠,一脚踹开胖妇人,冷笑,她可不是好心人,不会脚下留情! 胖妇人挨一记窝心脚,摔在地上痛得说不出话来。这一回,她是真的需要汤药费了。 “哎哟喂——杀……杀人啦——哎哟喂——杀……杀人啦——” 第 24 章 金迎冷着脸抛下一枚象征着江北商会且价值不菲的金币。胖妇人两只绿豆小眼睛登时一亮,闪烁着贪婪地光芒,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将金币捡起,撅起那两瓣肥厚的嘴唇,吹掉金币上面附着的灰尘,她虽不认得金币上的字,却知金币是金子做的,值钱!她抬头来,端着她那肥大的脸盘,期盼金迎再多给些。倘若金迎不肯如她所愿,她便死也起不来! 金币虽是金的,但一枚才几钱?不够! 金迎冷笑道:“江北商会的金币你还嫌少?” 胖妇人一愣,打量金迎雍容华贵的模样,努力睁大绿豆眼。 江北商会!她再没见识也知江北商会是她惹不起的,她讹人多年从来不敢对江北商会下手!这是江北商会的金币?听闻,江北商会的一枚金币便值五十金!五十金呀!天老爷,她发财啦! 金迎冷哼一声,斜睨着她,“起不起得来?” 胖妇人麻溜地爬起来,捂着被金迎踢过的胸口,觍着脸点头哈腰地笑着,“起得来,起得来!” 金迎转头看向一旁瑟缩着的小姑娘,招了招手,将之招到跟前来,“这孩子我带走。” 胖妇人只认钱、不认人,对这个她唤作女儿的女孩,她似乎没有一丁点感情,金迎一提要孩子,她便爽快地答应了。 她已经有钱,用不着这“女儿”再为她讹钱,尽早打发走,还能省下一份口粮。 金迎见胖夫人如此贪婪绝情,气不过,提起裙摆,一脚踹上她肥满得几乎要爆皮流油的肚子。胖妇人惨叫一声,一屁股摔在地上,摔得龇牙咧嘴,对上金迎的脸仍旧笑着,她又挨了一脚,是不是还能得一枚金币?五十金呀!再挨一脚也值得! 金迎懒得看她一眼,拉住小姑娘的手便往回走。 宣润猛然回神,抱着阿穷跟上她。走出一段路后,金迎忽然停住脚步,转过头来瞪着他,“你是不是又觉得我很粗鲁,不符合你心目中贤妻良母,温柔佳人的标准?” 宣润一愣,还未来得及说话,金迎已转过身,牵着小姑娘继续走起来。他无奈地叹一口气,摇头,跟在金迎身后,走着走着不自觉露出笑容。阿穷歪着头看他,小脸蛋上满是疑惑之色,“爹~你笑什么?” 宣润立马变回严肃模样,假装自己没有笑过。阿穷觉得奇怪,张着小胖手抓他的脸,“爹~你为什么又不笑了?” 宣润羞赧地轻咳一声,走着走着,他渐渐放缓脚步,皱起眉头。他的目光此刻正落在街角。阿穷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着两个瘦骨嶙峋的乞丐。大冷的天,那俩乞丐却衣不蔽体、哆哆嗦嗦地敲着各自脚边的破碗,嘴里有气无力地念着:“……行行好……行行好吧……” 阿穷登时红了眼眶,吸一吸鼻子,道:“爹~他们好可怜。” 宣润眸色一沉,抬眸看向已经走远的金迎。他定住脚步,思忖片刻,左手抱着阿穷,右手在腰间摸着,却没摸着一文钱,捡着阿穷时他只顾着来寻金迎,根本没想着揣钱在身上…… “娘!”阿穷扯着嗓子喊,硬是将金迎喊了回来。 他的小胖手指着墙角,“娘,他们好可怜。” 金迎瞥一眼宣润,冷言冷语道:“他们可怜是他们的事,与咱们无关,这天底下可怜的人多的是。”说着,她便将阿穷从宣润怀里抢过来,捂住他的眼睛,快步走过墙角,走过那两个可怜的乞丐面前。 宣润追上她,拦在她身前微微喘气,似乎在斟酌着言语。 阿穷扒开她的手,哭兮兮地看她,“娘,他们真的、真的好可怜……” 金迎咬了咬牙,哼!一大一小真是会拿人! 不是她舍不得一点银子,是那两个乞丐有些差别,一个财运不错,一个毫无财运,他们处境相同却有如此差别,必定是一个善一个恶。她虽有散财的必要,却只能将财散给那能担财的,否则散去的财反倒成了杀人的刀,害人不说还会影响自己的气运,得不偿失。 她选择视而不见正是不想自找麻烦,偏偏这一大一小不肯放过她! 罢罢罢! 金迎转过头幽怨地看着宣润,撇一撇嘴示意他快去当他的好人。宣润面露难色,两手在袍子上擦过。金迎一下便明白他的窘境——没钱。她无奈地叹口气,气冲冲走过去,将阿穷塞进他怀里,自包里掏出一两银,走近那两个乞丐,挑中其中一个财运好的,将手里的一两银“叮”一声扔进他碗里。 另一个乞丐见状,一脸谄媚之色,朝她作揖叩头,盼着她也能赏一两银给她。金迎冷淡扫他一眼,转身便走。 可怜之人也分两种,一种受命运折磨、无法翻身;一种坏事做尽、遭到报应,金迎从不审判坏人,只帮她能帮的人。 那空碗乞丐没讨着钱,怨恨地瞪着金迎,那眼神化作一把刀,似要往金迎身上砍。 好在,金迎并不介意这世上多出个人恨她,招人恨的事,她做过不少。 走回宣润身边抱过孩子,金迎一脸轻松,似乎不觉得自己所为有何不妥。宣润不明所以、皱起眉头,有过先前一次误会,他这一回并未先入为主地下判断,而是问她:“你为何只给其中一人?另一人一无所获,岂不更加可怜?” 有言道:不患寡而患不均。 金迎抱着阿穷,斜眼瞥向墙角那没讨着钱的乞丐,冷笑一瞬,径直往客栈而去。宣润紧紧跟随在她身侧,静默无言,探究的目光始终凝在她脸上。 金迎自顾自地走着,抿着红唇并不解释。 她能看穿一个人财富曲线的事,如何能向宣润说得清楚?何况,她也没有必要与他说清楚,反正,今日之后,他二人便分道扬镳,再也不会见面。 宣润仍旧跟着,仍旧探究,那股子执着劲儿惹得金迎心烦。 她终于忍无可忍,停下来脚步,扭头娇气地瞪着他,直说:“那人心肠不好,拿钱会死。” 宣润紧皱眉头,显然不肯相信,斟酌片刻,问她借一两银子,要拿去施舍给那没讨着钱的乞丐,如此,才算公平。 公平? 金迎冷笑,这世上从没有绝对的公平!运气这种东西,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瞪了一脸坚定地宣润半晌,金迎渐渐为他愿为乞丐求公平的心而动容,耐不住阿穷也在奶声奶气地求,终究是败下阵来,摸出一两银扔进宣润怀里。 “去吧,去吧,你要做这个坏人,我不拦着。” 宣润抓住银子,眼中浮现一抹欣慰之色。 金迎娇哼一声,抱着阿穷领着买来的小姑娘往客栈去,宣润握住银子折身去寻那乞丐,想着快去快回还能追上她,他一路匆匆来到先前那个街角,却只见那个先前得到施舍的乞丐蜷缩着身子守着一只残缺的空碗颤抖、哭泣,而另一个乞丐已经不见踪影,宣润突然想起金迎的话—— “那人心肠不好,拿钱会死。” 心里登时涌现出不好的猜想。 远处忽然响起一声惊呼,紧接着是马儿躁狂的嘶鸣,巨大的轰隆声,在逼仄的街道上炸开,碧蓝的天空中飞过的鸟儿都惊得差点落下,一个衣衫褴褛的干柴人影飞到空中,像个纸人似的飘荡,几乎飞得比鸟还高,然后,突然直冲冲地重重砸在地上,砸起迸射的尘埃,尽管腾空时已有献血从他口鼻中涌出,他却始终紧紧攥着手心,似乎攥着比命还要重要的东西。 那是什么? 宣润越过人群,看去,那躺在街道中间,口鼻流血、死不瞑目的人正是那消失的乞丐,而他无力摊开的污手中,赫然躺着那一两金迎先前给另一个乞丐的银子。 宣润浑身一震。 难道……这人之死果真与他抢钱有关? 第 25 章 街角的乞丐连滚带爬逼过来,扑到那死去的乞丐旁,将那一两银子抢回去,揣进黑黢黢的胸膛紧紧护住,神色惊惶地逃入人群,像是怕再有人来抢他的钱——他好不容易得来的钱。 宣润愣在原地半晌,直到武侯前来将尸体清走、马车拖开,他才恍然回神急匆匆地去追赶金迎,他要去问一问她,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当他回到客栈时,金迎已经不告而别,三间上房空空如也。宣润静立在走廊上,看着三扇洞开的房门。小二正在里里外外打扫。小全叹一口气,说道:“郎君,咱们也该走了。” 宣润低头看一眼手心上的一两银子,他还没将借她的钱还给她,她怎么就已经离开?呼吸一沉,宣润压下心中一抹隐约的落寞,将一两银子好好地收进袖中,才一抬头,便见着一个狼狈的身影扑来。 “迎夫人!”玉面小郎嘴肿得像两根腊肠似的,一颗门牙也已经缺失一半。 宣润皱起眉头,他怎的弄成这样? 说起这事,玉面小郎那个恨呀!他换好袍子得意地掀帘走出,却已不见金迎的身影,从掌柜的口中得知金迎已经带着宣润先行而去,他心里又气愤又嫉妒,好在金迎花一枚金币买下的首饰并未带走,玉面小郎贪婪地想要将之据为己有,携着大包小包喜滋滋地离开,不料一出成衣店便狠狠一跤摔在地上,嘴磕在坚硬的石板路上,磕掉半颗门牙不说,嘴皮也磕得血流不止、不多时便红肿不堪。 “迎夫人——你怎么能?怎么能弃我而去啊——迎夫人!” 玉面小郎扶着门框子,凄声呼号,任谁见他这副模样,都以为他对金迎情根深种。宣润却只觉得碍眼。玉面小郎狠狠瞪向宣润,爬起身猛地朝他扑来,“你为何还在?迎夫人却走了!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气走迎夫人的!你把迎夫人还给我,还给我!” 宣润不耐烦地一推,手上没有收力。玉面小郎连连后退,一屁股摔在地上,摔得四脚朝天,半晌没能爬起来。宣润携着行礼转身便走,小全鄙夷地朝玉面小郎啐一口,嘲讽道:“我看你以后该改个名字,别再叫什么玉面小郎,叫缺牙小郎好了。你现在这副丑模样,迎夫人便是在此,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你说谁丑?” “说你。” “你、你竟敢说我丑?!” “说你丑怎么了?缺、牙、小、郎……”小全摇头晃脑地挑衅,听宣润严肃唤他,他才收敛起来,扛着行礼“嘿咻嘿咻”地追上宣润,将狂怒地玉面小郎砸着地板哭爹骂娘。 “本郎君乃江北第一美男子,万千少女贵妇的梦中情人,你敢骂本郎君丑!你个瞎眼的蛮牛,脸上长□□的歪货!” “……” * 正月午后的阳光金灿灿的,照着别县西北角的一间朴素无华的小院,深灰色的屋瓦、白腻子的墙也被染上了迷人的金色,院子里一株腊梅花开得正好,玉色的花瓣张向四面,吐着一丝丝浓郁的香气,香满整个院子不够,还不吝啬地将芬芳散往院外。一顶绣轿落在院子门前,引轿人拨响院门前悬挂着的小铜铃后,两手垂在身前低头恭敬等候。 不多时,院子里出现一个明艳美丽的身影。 引轿人一喜,侧身做个恭请的手势,满眼期待地望着院中的美貌女子,“金小祖,劳您移步,我家主人已在祥云轩恭候多时。” 金迎仰着头沐浴在温暖的阳光里,脸上带一抹惬意的笑,知道有人在等,她也一点不着急。引轿人见她迟迟不动,紧张起来,却又不敢催促,怕他一催惹烦了金迎,今日的会面又将落空。他的主人等待今日已有半年之久,他若没能将金小祖请去,必定也要遭受严重的责罚。 金迎摘一朵腊梅花在指尖碾碎,凑上鼻尖闻那馥郁芬芳的味道,“朱老八上回说这次亲自来给我抬轿,怎的没来?” “我家主人本是要来的!”引轿人急忙解释,“只是前两日不当心扭伤腰,才来不了的,金小祖莫怪。” “既然如此,你回去吧。”金迎挥一挥手,便要往回走。 “金小祖!”引轿人一惊。 “他这一回只是扭伤腰,再要贪心下去,下一次便会丢掉性命,我不见一个快要死了的人。”金迎一面走着,一面说道。 “可是……”引轿人着急,想要到她跟前再求,一只脚刚迈入门槛便被竹竿打中。 一个瞎眼的老头点着竹竿做的盲杖缓缓走出来,挡在院门正中拦住引轿人,“你回去告诉朱老八,要死,死远些!莫要死在别县,晦气。”说罢,老头举着竹竿便一通乱挥,将引轿人赶远。无可奈何,引轿人叹一口气,领着轿夫抬一架空空的绣轿回去复命。小轿路过聚着一群妇人的街口,引得一阵鄙夷、讽刺。 “哟~今日又是谁家来接?” “那小寡妇就那般好?这别县的老少爷们,个个都如狼似虎地盯着她!” “嘁,那小寡妇可是个眼界高的,不是谁送来的轿子都肯上的……” “咱们别县就这么丁点大,有钱的就那么几个,今日来的是这个,下回必定来那个……便是只有那几个人轮着来,也够脏的。” “……” 瞎眼老头站在院子前,撴着手里的竹竿,破口骂道:“一群八婆!没男人要的老丑货,一天天的,没事干!母狗集会编排我金瞎子的乖女儿!再敢多说一句,看我手里的竹竿子不捣烂你这些臭娘们的粪嘴!” 一个风韵犹存的婆子,笑着安慰金瞎子,“金哥哥诶!你快消消气,待我去与那些老婆娘说道说道,看她们还敢瞎说小迎的不是!” 金瞎子握着竹竿子,一脸感动,“好妹子,亏得有你!” 婆子老脸一红,现出几分娇羞之色,一双眼睛痴迷而又贪心地看着金瞎子,好似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金瞎子有一张历经风霜岁月后沉淀出独特味道的英俊老脸,平日里说话也风趣,出手更阔绰。金迎初来别县之时,因一副出众的美貌与生父不详的儿子曾颇受非议。金瞎子亲自出马,凭本事一个个拿下那些嚼舌根的老妇,没多久,便让整条街上没男人或是男人不中用的老妇都为他着迷,做梦都想与他搭伙过日子当金迎的新母。 尽管如此,总有几个漏网之鱼。 金瞎子虽然眼睛瞎,却也并非不挑的。 那些破锣嗓子的老妇,他不喜欢也懒得哄,说是一听声儿便知是个丑货。被他嫌弃的老妇们因爱生恨、恨屋及乌,骂起金迎来越发张狂。若是金迎规矩安分地缩在院子里,她们骂够了也没话说,可金迎偏偏每月初八都会被一顶绣轿抬去别的地方,她们每月初八便守在街口等小轿过时辱骂金迎,起初,她们或许是为了报复金瞎子,后来,这每月一次的骂街已成为她们发泄心中各种不痛快的休闲活动。 金迎不是没想过拿钱堵她们的嘴,毕竟她们实在挺吵闹的,可是,嘴上不饶人的通常财运都不好,担不住意外之财。 她散财是为降低遭遇意外的风险,若是反倒造下业障才真是得不偿失,何况,挨骂这种事她已经习以为常,根本不在放心上,这世上谁没被骂过?菩萨、佛祖还要挨骂呢! 街口闹嚷嚷地吵过之后,渐渐恢复安静。 金迎睡在躺椅上,惬意地享受阳光,心想,今日散得倒还算早…… 忽然,一只野蛮的大猩猩窜进小院,怒不可遏地朝她扑来。 第 26 章 “小贱人!勾引人的浪货,看我今日不打死你!” 金迎猛然睁开眼,只觉眼前一暗。阿朴护在她前面,一把推开发疯的泼妇。金迎缓缓起身,皱眉看着对面的泼妇,“你怎么又来?” 泼妇面如烧饼、又大又圆,身材粗壮像个武罗汉,又似大黑猩猩。 “来打死你个狐媚子!”她愤恨地瞪着眼睛,将两只眼瞪得如铜铃一般。 “我早与你解释过,那日我与你丈夫只是在谈生意。”金迎道。 “狗屁生意!”泼妇“呸”一声,说道。 “……” 金迎懒得多费口舌,转身便往屋里走,泼妇仍旧不依不饶地企图扑上来挠她。金瞎子耳朵一动,听音辨位,举起手里的竹竿向泼妇捅去,“滚滚滚!粪桶装屎,你家那泡屎只有你这粪桶装得下!我家小迎瞧也不会瞧一眼!” 泼妇被金瞎子捅得连连后退,退出金家小院外,仍旧心有不甘,临走之时撂下一句:“金迎你这狐媚子!小贱人!我不会放过你的!” 金迎置若罔闻,回到房中看午睡的阿穷醒没醒。阿穷小猪似的睡在床上,睡得安稳极了,一点没有要醒的征兆,金迎松一口气,缓缓走到床边,坐下,抚摸儿子红扑扑的小脸,摸着摸着,她便不自觉想起另一张严肃的脸庞,半月前在告县发生的种种都重新涌入她的记忆,她忍不住笑,笑过之后,眼中浮现几许遗憾,但很快她便完全释然了,既然已经分道扬镳,何必再多想呢?想得再多,她与他这辈子也不会再见面的。 收回手,金迎起身走出房,花婆候在一旁,压着嗓子气愤地说:“夫人,咱们不能由着那马爱莲三天两头地来闹!不如——报官吧!” “……” 金迎扶额沉思,半年前,从她这儿获得商机的商人因贪心丢掉性命,别县商盟便向她引荐了一个新人—— 她千不该、万不该答应与那马乔槐辛见面,他一个冠上妻姓的窝囊赘婿,靠老婆娘家养活的人,四处使银子托关系求见她,只为用妻家的钱助他暗中发达,休妻另娶!甚至,他还存有杀妻占财的坏心。 察觉他的心思后,她便要走,对这样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她没有任何话想说,不料,她一出祥云轩的包间便险些被个泼妇扑倒。 那泼妇不是别人,正是前去捉奸的马爱莲,自此之后,马爱莲便缠上了她,她也曾劝马爱莲擦亮眼睛,看清楚马乔槐辛的真面目,奈何马爱莲根本不听她的。 良言难劝该死鬼,慈悲不度自绝人。 她已经仁至义尽,别的真是爱莫能助。 报官……祥云轩里的事并不适合摆上台面,毕竟,知道她身份的人并不多,全都是与她有利益交换的商人,轻易不会也不敢陷害她,别的什么人就不一定了,何况先前贪心丧命的几个死鬼,在外人看来都与她有关系。 见官,只会让事情变得更加麻烦——来别县这种下县当官的有几个是好的?草包罢了,没破案的本事还总是揪着她不放! 马爱莲这事靠官府,不如她自己解决。 既然她与马爱莲说不通,那就找人收拾马乔槐辛!她相信,马乔槐辛会有法子摆平马爱莲,呵,他骗别人或许骗不着,骗马爱莲倒是很容易。 * 这日,马乔槐辛在县城中一处偏僻的小院,与偷摸娇养的外室醉心欢好之后,带着一脸餍足之色摇头晃脑地出来,一出巷子口便被人用一个麻袋套住,带到角落暴揍一顿,打得他惨叫连连,哭爹喊娘,险些魂飞魄散。 晃眼几日过去,金迎安闲舒适,没再被马爱莲的骚扰,就在她以为这事已经终结时,却被马爱莲当街泼了一桶狗血。马乔槐辛匆匆赶来,一见金迎满身狗血,吓得脸色煞白,颤巍巍地站在远处不敢靠近半分。 金迎的眼神要杀人似的,她一贯都是笑着的,不论真心还是假意,这般生气的模样马乔槐辛从未见过,他从前只听说过金小祖惹不得,见金迎总是笑意盈盈的,以为那些传言实在言过其实,挨那一顿毒打后,他才终于领教到金小祖的可怕!如今,金迎一个气愤的眼神已能把他吓个半死。他不由得怨恨起莽撞暴躁的马爱莲,死婆娘!真是要害死他! “金……金……”他硬着头皮上前想要安抚金迎,被马爱莲一把拽了回去。 金迎咬牙捡起地上的木桶,朝马乔槐辛头上砸去。 马乔槐辛结实挨了一下,扶着起包的头,晕晕乎乎倒在地上。 马爱莲见她的男人挨打,顿时扑上前拉扯金迎,“你个狐媚子!不要命了?敢碰我马爱莲的男人!” 金迎挥开她的手,自卫地后退,不小心撞着一个人。她扭头看去,炫目的日光使她睁不开眼,只依稀见着一个高挺的人影。眯眼细看,金迎终于看清那张明俊的脸庞,还有那脸庞上她很熟悉的严肃表情。 宣润。 第 27 章 他怎么会在这里? 不等金迎猜个究竟,马爱莲又喊打喊杀地扑上来。金迎只觉手腕一紧,再定神时,已被宣润拉到身后护住。狂怒中的马爱莲不管三七二十一,竟连宣润一并殴打,两只肥爪子直往宣润脸上抓挠。小全及时冲出去来,将马爱莲一掌劈开,如山一般叉腰挡在前面。 马爱莲连连后退,被地上的马乔槐辛绊住,一屁股坐下去,坐在马乔槐辛脸上。马乔槐辛惨叫一声,晕死过去。马爱莲顿时慌了,抱着马乔槐辛啪啪拍他的脸,却没能唤醒她的男人,她又从地上爬起来,隔着小全指住金迎破口大骂。 “你个害人精!不要脸的东西!大家伙都看看诶——看看这个女人有多歹毒!她勾搭男人不够,还要害人命诶——” 金迎低头看着一身臭气血腥,翻个白眼,挽住宣润的胳膊,推开小全走出去。 “马爱莲你给我看清楚!我有男人——我男人啊~”她说。 宣润一震,整个人都似已僵住,变作了石头。 金迎搂着他不放,娇笑着抬头看他一眼后,又将头甜蜜地歪在他肩头,挑衅地对马爱莲说:“他比马乔槐辛好一千倍,一万倍!我有个这样好的男人,何必捡你的破烂?苍蝇才吃屎呢!” 宣润像根桩子似的立着,心里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过。 围观群众一片哗然,百十双眼睛上上下下将宣若打量个遍,这小郎君真的是金寡妇的男人?诶,别说,金寡妇那小拖油瓶与这小郎君长得真有几分肖似! “你才是屎!呸,我家槐辛不是苍蝇!”马爱莲怒气冲天地呛声道。 “嘁!只有你将那坨粑粑宝贝着,你仔细看看他——”金迎指着地上人事不省的马乔槐辛,“他哪一样比得过我的宣郎?论长相、品性,哪一样好?他吃你家的,用你家的,还想发财休妻!这样一个不是东西的男人,马爱莲,也只有你这蠢货舍不!” “你、你竟敢骂我蠢!?” “你不蠢?你不蠢被个男人耍得团团转,你不蠢不知及时止损?天底下男人多的是!” “哼!狐媚子,你休想挑拨我与槐辛的关系!我不会让你如意的,若不是你勾搭槐辛,槐辛不会乱来!你真该死啊!”马爱莲一顿辱骂诅咒,连带着宣润也遭到她的无差别攻击,“我看你真是瞎了眼,这样一个贱货你竟也肯要!你难道不怕死?与这狐媚子睡过的男人,死的可不止一个!” 马爱莲这话引得人群中一阵唏嘘。围观之人个个脸上流露出恐惧之色,那一件件未能破解的悬案,早已成为笼罩在他们心头的乌云,马爱莲愤怒的言语使他们心头的乌云里劈出一道闪电,几乎劈裂他们的心脏、电焦他们的灵魂。 宣润见人心惶惶,瞪着马爱莲,严肃呵斥道:“马爱莲!休得在此胡言乱语!你可知诬陷他人有罪?” 马爱莲嗤笑一声,“你是个什么东西?在这里与我装蒜!” 哼!他们马家可不是小门小户,她马爱莲也不是吓大的!罪?谁敢治她的罪? 不远处两个小吏正往这边张望,见着宣润之时一起亮了眼睛,二人侧身间入人群,朝着风暴中心挤过来。 “宣县令!”一个右脸长颗黑痣、身材矮小的小吏上前,朝着宣润恭敬一躬。 四周顿时闹嚷起来。 “这小郎君便是新来的县令老爷?” “诶!这小郎君看来不过二十出头,从前当过官没有?咱们别县可不是个安宁的地儿!他管得住?” “先不说他能不能当好这个县令,别没两日又死了,那才晦气呢!” “……” “县令?”马爱莲上下打量着宣润,虽有几分诧异,却并不为先前冒犯的言语感到害怕,县令又如何?她的阿姐可是州刺史的夫人,她的爹爹可是州刺史的岳丈!她难道还用怕个小小的县令? 她正得意张狂地想着,远处一个老迈的人影匆匆赶来,竟正是她了不得的爹爹,马家的当家人马义奎。 “哎呀!宣县令——久仰,久仰呀!” 马义奎谄媚笑着走向宣润,半路踩着马乔槐辛的手,趔趄一下,没停,脸上仍旧带着笑。马乔槐辛惨叫一声,清醒过来,见着他的老丈人,差点再次吓得晕死过去。好在,马义奎的全部注意都在宣润身上,根本没空管他的死活。 宣润看着马义奎,皱起眉头,脸上表情陌生疏离,显然,他并不认得这人。 马义奎呵呵笑两声,热情地介绍自己,“宣县令!小人马义奎,别县本县人,对别县可谓是了若指掌,嘿嘿,宣县令初来乍到,若有想要了解之处,小人愿一一为宣县令解惑。” 马爱莲觉得她爹这般谄媚地模样很是奇怪,也很是丢脸,不满地拉住他,“爹~他只是个县令,你怎么……” 马义奎平日里最疼这个小女儿,舍不得打、舍不得骂,但此时却板着脸一把挥开她,对仍旧有所防备的宣润暗示他过分热情的原因:“宣县令,小婿罗冲你该认得的。” “罗刺史?”宣润问道。 “正是。”马义奎有些骄傲地点头,多亏他眼光好,给大女儿选着个顶好的男儿,当初,罗冲还只是个别县衙门里的小吏,如今已是一州之长的州刺史,谁都夸他的大女儿是旺夫命!夸他这个刺史丈人火眼金睛。 “原来是罗刺史的岳丈,失礼。”宣润抱拳见礼。 周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得知宣润是新县令,他们已经大吃一惊,见马义奎竟如此礼待宣润,他们又是一惊,交头接耳地议论着宣润的背景。马义奎仗着刺史老丈人的身份,在别县像只横着走的螃蟹,他们从前的县令上任前都得去马家拜拜码头,给马义奎奉茶,可这位还未正式上任的宣县令却能得到马义奎的亲自迎接,不但如此,在这位宣县令面前,马义奎提起他的刺史女婿也是小心翼翼的,不同以往。 难道这宣县令比刺史还厉害? 人群中年纪大些的人,盯着宣润的脸,仔细端详半晌,渐渐地,他们眼中都浮现一种亲切的神色,仿佛透过宣润看到别的人,勾起他们那些温暖幸福的回忆。 年轻一些的则在想,他们的新县令背景匪浅,可是,这般不简单的一个人怎么与金寡妇搅合到一起的? 察觉旁人暧昧的目光,宣润面露一丝尴尬之色。 马义奎盯着扒住宣润的金迎,脸上谄媚的笑僵住一瞬。 马乔槐辛与金迎那点“破事”他是知道的,自家女儿纠缠金迎的事他也知道,但他没有多管,男女那档子事,有什么稀奇?他家爱莲不会吃亏的,可若是这金寡妇果真勾搭上了宣县令,那他家爱莲做的那些事该如何是好? 马义奎越想越担忧,迟疑地问道:“宣县令与迎夫人……” 第 28 章 一双双冒着好奇光芒的眼睛全都挂在宣润身上。宣润明俊的面容上略显几许尴尬之色。轻轻扒下金迎的手,羞窘地抽回自己的胳膊,宣润轻咳一声,恢复一贯的严肃表情。 金迎挑一挑眉,神色悠然地收回浮着腊梅香气的白嫩纤手。 他是信任的县令老爷,众目睽睽之下,要与她这名声败坏的小寡妇撇清关系,倒也很正常,哼! 马爱莲皱着大脸盘子,溜溜一转眼珠,朝金迎讽刺一哼,阴阳怪气地说:“死狐媚子!你还真会往自己脸上贴金,随便逮个男人就往上攀,也不看人家瞧不瞧得上你,呵,真是不要脸。” 许是嫌她言语粗鄙,宣润越发皱紧眉头。 马义奎察言观色,见他不悦,顿时一慌,扭头呵斥女儿一声,再转回脸对着宣润时,仍旧谄媚笑着,拱手作揖赔礼,自责对女儿疏于管教,又朝身后招手,示意马爱莲到宣润跟前来认错。 马爱莲抹不开面子,磨蹭着不肯上前。 马义奎再次扭过头去厉声催促。马爱莲才终于不情不愿地走到宣润跟前,狠狠瞪一眼一旁神色悠然的金迎,干巴巴地说道:“宣县令,先前是我有眼不识泰山。” 她这错认得虽然敷衍,但好歹是在认错。 马义奎松一口气,他最怕女儿犯倔,好在今日女儿还算懂事…… 不等他把心放回肚子里,马爱莲忽然目露凶光地指着金迎,警告宣润:“宣县令,你也莫怪我将你看扁,实在是你不该自降身份,与这种不要脸的女人待在一起!别县上下都知她不是好人。宣县令,你最好离这女人远一些,否则定要被她糟践了名声。” 马义奎猛地拽一下女儿,“闭嘴!” 马爱莲没骂够,指着金迎放下狠话:“狐媚子!你若再敢勾引槐辛,下一次,我便不只泼你狗血,我还要你流血!” 宣润黑眸一眯,明俊的面容瞬时笼罩阴霾,带着风雨欲来的压迫感,令人心惊胆寒。 “住嘴!马爱莲,休得当街羞辱、恐吓他人。” 马义奎吓得一哆嗦,缩着身子,猛地拽一下女儿,没拽得回来。 马爱莲体格强壮,顶在前面,微微低着头,两只冒着红光的眼睛死死瞪着金迎,眼里似要探出两只胖爪子,掐住金迎纤细白嫩的脖子。 金迎不顾马爱莲的愤怒,偏头凝视着宣润,妩媚的眼眸里闪着晶莹的光,红艳勾魂的嘴角漾起甜蜜的微笑。 宣润对金迎的维护,金迎对宣润的欣赏,犹如烈火烹油,更加激发马爱莲心中的怒火,她龇出惨白的牙齿,露出鲜红的牙龈,要吃人似的,一下疯得更加彻底,嘴里连珠炮似的喷出骂人的脏字,一个比一个刺耳。 马义奎捂她嘴捂不住,后悔平日里对她的娇惯,迫不得已也是气急,咬牙狠狠甩她一巴掌。 “爹?”马爱莲捂着脸,委屈喊一声。 看着小女儿既吃惊又伤心的模样,马义奎心里揪着疼,可是,为了大女婿的前途着想,他只能暂时委屈着小女儿。 马爱莲放下手,眼泪狂飙,“爹!你打我做什么?我哪里说错了?就是这个女人勾引槐辛!她不知勾引过多少男人,她有那么多男人还嫌不够,还要来勾引我的槐辛,哄着槐辛把我给他的钱都拿给了她!爹!槐辛爱我,很爱很爱我,不愿顺从她的意思与我分开,她便找人将槐辛打得鼻青脸肿!” 看着发疯的马爱莲,金迎的嘴角疯狂抽动,马乔槐辛还真是会骗呐。她不管他如何骗马爱莲,他们夫妻二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与她无关,可他千不该、万不该将污水泼在她身上! 想着,金迎冷眼朝马爱莲身后看去,马乔槐辛正窝囊地缩在那里,被她一看吓得直打哆嗦。宣润扭头看向金迎,发觉她正看着别处,于是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见马乔槐辛时顿时皱起眉头。 “宣县令,你看,我家槐辛脸上的伤,现在还没好呢!先前他怕遭到这狐媚子的报复,不敢向我说出实情,若非我再三追问,还不知他竟受过这样大的委屈!宣县令,你可得为我家槐辛做主呀,一定得治这狐媚子的罪!” 金迎讽刺一笑,抱手走上前,“你要宣县令治我什么罪?” 马爱莲瞪眼咆哮:“诈骗!伤人!通|奸!” 金迎点一点头,看向马乔槐辛,问道:“我骗过你么?” 马乔槐辛连忙摇头。 金迎又问:“我找人打过你么?” 马乔槐辛还是摇头。 金迎满意一笑,在马爱莲憎恨的目光下回头看向宣润,云淡风轻地说:“宣县令你看,我没有诈骗也没有伤人。” 宣润仍旧紧皱眉头,严肃的眼眸审视着她。 没有诈骗与伤人,那……通|奸呢? 他在怀疑她? 金迎长而卷翘的黑色睫毛微颤,心尖尖上像被人揿了一下,闷闷的,不算疼但很不舒服。呼吸一沉,金迎勾起一抹冷笑,若真要上衙门论罪,告她诈骗、伤人的原告是马乔槐辛,马乔槐辛不指认她,她便没有任何罪,但通奸罪不同—— 告她通奸的原告是马爱莲。 想着,金迎将视线落在马爱莲脸上,“通|奸,男女同罪,你确定要告我通|奸么?” 言下之意,若论通|奸,马乔槐辛也躲不过。 马爱莲顿时慌了,对宣润改口,“宣县令,不是通|奸,是诱|奸!” 诱、诱|奸?! 金迎无语透顶,只觉眼前一个大大的问号。 被女儿荒唐的言语刺激,马义奎两眼一翻,差点晕死过去 宣润轻咳一声,瞥一眼周遭围观的百姓,眉心皱得更紧几分。 几百双眼睛都在看他要如何判案,不容他有一丝一毫的偏颇。这是他上任别县遇到的第一个案子,若是办得有失公允,恐怕难得民心,且在此案了结前,他这主判官与金迎这被告得尽量避嫌。 这般想着,宣润主动远离金迎,斩断人群中那些暧昧的臆想。 金迎扫一眼四周,眯缝起微翘的眼眸,眼神渐渐冷凝。 哼!他是不是为了保住他县令的威严,打算不负众望地治她的罪,然后,像他的前辈——从前那些草包县令一样,拿着莫须有的罪名来威胁她? 宣润抿了抿唇,决定从头梳理一遍案情。 看一眼马乔槐辛,他问金迎:“你果真收过这人的钱?” 金迎挑起弯弯的眉梢,挑衅道:“收过。” 宣润眉头皱得更紧几分,又问:“为何收取钱财?” 金迎斜睨马乔槐辛一眼,道:“与他见一面。” 马爱莲闻言登时激动起来,企图扑上前抓金迎的脸,没能得逞,嘴里大嚷着:“胡说!是你强迫槐辛给钱的。” 金迎翻个白眼,抬起下巴指了指马乔槐辛,“你让他说,那钱到底是我强迫他给的,还是他自愿给的。” 马爱莲扭头看向马乔槐辛,满眼期待之色。马乔槐辛心虚地低下头,缩着脖子不敢吭声。马爱莲痛心且气愤,猛然扑过去抓住马乔槐辛一阵暴揍,“乔槐辛,你没良心!你花我的钱去见别的女人,乔槐辛,你该死!” 围观众人闹嚷起来,七嘴八舌地劝着。 “哎呀,马家娘子莫要打人诶,宣县令还在呢!” “是呀,是呀,马家娘子你好歹给宣县令一点面子。” “宣县令,这事你不能不管呀,再不管,要死人了嘞!” “……” 宣润抿着薄唇,微眯的严肃眼眸里射出两道锐利的光芒。 “住手!” 马爱莲疯了一般,置若罔闻。马义奎惶恐不已,他毕竟没有真的晕死过去,仓皇扑上前去拉扯他的女儿,撒泼出气的马爱莲一挥她那根粗壮的胳膊便将她的亲爹推搡在地。马义奎结结实实摔这一下子,捂着屁股蜷缩着“哎哟”半天,愣是爬不起来。 围观之人众多,却无一人上前搀扶。 马义奎仗着刺史老丈人的身份,从前没少在别县作威作福。 众人皆暗自爽快,觉着他这一跤摔得恰到好处,摔得很让人高兴,尽管他们都别着脸偷笑,但只要对上马义奎羞恼的目光,仍旧都是一副关切担忧的模样,人人都勾着身、伸出手做着要拉马义奎起来的架势,但他们的脚都生了根似的不肯往前挪半步,主演的就是一个虚情假意。 虚伪!马义奎恨得咬牙切齿,捂着疼得要裂开的尾椎骨缓缓起身。马爱莲终于想起她的亲爹,从毁天灭地的疯狂中清醒过来,心疼地扶住马义奎,急切问道:“爹,你这是怎的了?谁打的你?” 马义奎张一张嘴,欲言又止、欲哭无泪。 金迎忽然笑起来,拍手叫好,引得众人纷纷看向她。马义奎、马爱莲二人对她都有恨。马乔槐辛挨马爱莲一顿打,已经晕头转向但比起马爱莲的拳头,他更害怕金迎的笑。马爱莲的拳头再狠打在皮肉上,只让他疼,迎夫人的笑却是一把刀,能要他的命! “你笑什么?”马爱莲气愤地问道。 第 29 章 马爱莲问的话是众人想问的,也是宣润想问的。 对上宣润探究的目光,金迎不慌不忙地说:“宣县令,你瞧瞧,这马爱莲当众都敢打人,先前马乔槐辛身上的伤到底是谁打的,想必宣县令心里该已有数,马爱莲侮辱我、威胁我、诬告我,我倒要请宣县令治她的罪!” “你、你放屁!”马爱莲怒道。 看着马爱莲呼哧喘气,气得满脸胀红的模样,金迎心里觉得痛快! 马爱莲泼她一身狗血,受气也是活该。 金迎正想着,便见一个仆从打扮的人匆匆而来,挨近马义奎,在其耳边曲曲几句。马义奎登时脸色发白,上一刻还捂着尾椎骨的手,下一刻已在马乔槐辛的领子上。 “你个狗东西!老子白养你这么多年!你他娘的竟私自把我马家的宅子、田地拿去抵押!你个狼心狗肺的……钱呢!钱都到哪里去了?” 马家并未从商,马义奎也无正当的差事,是别县有名的闲散富贵人。虽然常有小官为巴结罗冲前来向他这个刺史的老丈人献媚,送上好处,但马家这些年能够享受富裕生活,靠的是祖上积攒的家业——老宅与二百亩良田。 宅子与田地就是马义奎的命根子,不许任何人碰的东西! 马乔槐辛不但碰了,而且抵了。 此刻,马义奎比女儿更想打死这个女婿!但他还不能打死乔槐辛,他得把钱要回来,拿钱去把他的命根子赎回来。 马乔槐辛心虚地低下头,钱他已用去大半打点关系,只为求见迎夫人一面,本以为有迎夫人相助,他很快便能赚得盆满钵满,神不知鬼不觉地将宅子、田地全都赎回来,可谁曾想,迎夫人并不肯帮他!想到这里,马乔槐辛心里气愤,抬眼朝金迎瞪去,发觉金迎竟正眯着眼看他,他吓得一哆嗦,连忙低眉顺眼地埋下头去,不敢再露出一丝不满。 见他如此惧怕金迎,马义奎便以为他的命根子换来的钱,全都被马乔槐辛砸在了金迎身上,顿时涕泗横流地求着宣润帮他把钱要回来!那些都是他的养老钱,讨不回钱,赎不回宅子、田地,他马家上下十几口人日后也没法活了!甚至放话威胁,宣润若是不帮他,他今天就当众死在宣润面前! 他可是刺史的老丈人,如何真的死得? 这事若是传扬出去,宣润盖上无视百姓疾苦、逼死长官亲属的帽子,他的官途也差不多已走到了头。 围观的人群中一片唏嘘。 金迎带着一丝嘲讽逼视着宣润,他到底要保他的官途,还是保是非曲直? 宣润凝视她,斟酌片刻后劝道:“那钱并非马乔槐辛之财产,虽然已经给了你,但属不义之财,且关系着马家十几口人的生存,你是否愿意将其还给马家?你的损失——本官判马乔槐辛日后慢慢补偿给你。” 金迎低头看一眼裙摆上未干的狗血,讽刺一笑,冷声道:“我不愿意。” 马爱莲怒骂:“你!金寡妇,你好歹毒的心肠!”转头对宣润又道:“宣县令!她还敢辩称不曾诈骗,若非诈骗,槐辛为何会给她那么多钱!” 事到如今,她仍旧不愿将她的乖乖丈夫往坏处想,只好把一切的罪责都尽力往金迎身上推,她如此自欺欺人,只不过是不敢面对丈夫的背叛,她要找个施害者,找一个能为马乔槐辛脱罪的借口,她甚至不需要马乔槐辛的辩解,她自己便能将自己彻底说服—— 她所经历的一切不幸,并非是她盲目爱着的男人所造成,而是拜金迎所赐! 金迎看她像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气愤她的所作所为又有点可怜她的执迷不悟,深吸一口气,揣着最后一点善心,耐着性子解释最后一遍:“我花费宝贵的时间满足马乔槐辛的要求与他见面,见面之时,我二人只是在谈生意并无任何苟且,那钱我拿得问心无愧,至于——”她的视线扫过马义奎、马乔槐辛又回到马爱莲脸上,“你们一家子乱七八糟的纠葛与我根本毫无干系。” 马爱莲怒道:“谈生意?哼!凭你?皮肉生意罢了!能值几个钱?你又向槐辛索要去多少钱财?” 金迎一瞬沉下脸,不再多言,转眼撞上宣润探究的目光,一种被怀疑的气愤,顿时化作火焰在她心里腾腾燃烧。 哼!看来,在他眼里官途更为重要。他定想着揪出证据定她诈骗吧?那样他便能助马义奎讨回那笔钱,毕竟,马义奎是刺史的老丈人…… 他想她退钱给马家,她偏不如他的意! 想着,金迎挑起眉梢冷笑一声,“宣县令,你不妨问一问马乔槐辛,与我见的那一面到底值不值他给的价。” 不必宣润问,马乔槐辛已承受不住恐惧,嘶声大喊:“值!” 纵然他心里觉得一千个、一万个不值,也根本不敢实话实说,因为不论是迎夫人、别县商盟还是江北商会他都惹不起! 马爱莲气得一巴掌接一巴掌地扇他,试图扇醒他,却不知真该清醒的是她自己。 马义奎请求宣润治金迎的罪,不但治金迎诈骗,还要治金迎与马乔槐辛通奸! 如今,他对这个狗女婿只有恨,满心满意的恨,恨不得他立马去死! 金迎仍旧是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通奸,她不认! 她的理直气壮、云淡风轻遭到周围一片含沙射影的讽刺,宣润还没发话,围观的百姓已给她定下罪。 宣润呼吸一沉,眼中闪过一丝担忧与迫切。 他在担忧什么?迫切什么? 担忧得罪罗冲,迫切想要助马义奎索回家产? 金迎眯起微翘的眼尾,眼中寒光一闪,下一瞬,她又忽然娇笑道:“宣县令,我一看你便是个好官。” 宣润一怔,脸上掠过不自然的神色。 金迎继续说:“好官可不能冤枉好人哟,你瞧瞧,我这一身的狗血,腥气死了!马爱莲控诉我的那些罪状全都不成立,但她当街羞辱我的事,可有百十双眼睛看着,她还说要害我呢!宣县令,你可一定得为我做主!我毕竟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金迎捂着心口,佯装着忧愁苦恼的模样。 宣润抿了抿唇,皱眉问道:“那马乔槐辛为何要花高价与你见面?你又与他到底谈过些什么?” “我已说过,我与他在谈生意。” “谈的什么生意?” “商机不可泄露。” “……” 第 30 章 任宣润再三盘问、再三引导,金迎只是赌气敷衍,不肯吐露半句实情。 “宣县令,我与马乔槐辛正经的生意往来与马爱莲对我的骚扰、辱骂根本是两回事。你若要判,判马爱莲受罚,人证、物证俱全!”她扫一眼围观之人,低头看自己染着猩红狗血的泛金裙摆,还有不远处那只躺倒在地的血淋淋的木桶。 “你果真不肯说?”宣润扫一眼围观之人,沉声问。 金迎抱着手,一步一步退开,朝他挑衅一笑,转身潇洒而去。 马义奎、马爱莲父女二人见状,急得要去扑她,嘶喊着讨钱的话语。 宣润紧皱墨黑的眉宇,冷声命小全与两名小吏将马家父女拦住。马家父女的叫骂、围观百姓的议论声,嘈杂混乱、渐渐鼎沸。宣润静立着,不动如山,深邃的黑眸带着探究之意凝在渐行渐远的金迎身上,直到那抹款摆妖娆的身影消失在街角,宣润才收回视线。 一旁,众人围观许久,像一群嗷嗷待哺的小鸟雀,全都张着嘴等一个大快人心的的结果,来满足他们不安于素淡日子的肠胃。 若没有结果,他们不甘心。 所以,所有人都眼巴巴地盼着宣润给个准话,到底定不定罪,给谁定罪?定个什么罪? …… 几百双眼睛中射出的灼灼光焰带着能将人烤焦的威力。 如此强大的压力之下,宣润紧抿薄唇,思忖片刻,事情的原委未理清前,不宜武断下判。 “马爱莲,你当街羞辱他人,有罪,本官就此事,判你受鞭五下,受罚二两银,你可有异议?” “宣县令!”马义奎惊呼一声,两手张开老母鸡似的护着女儿。 马爱莲扎着结实的身子,推开她爹,一脸正气地说:“哼!我的错我认,宣县令要打要罚,都成!但请宣县令一定明察秋毫,治那金寡妇的诈骗罪!” 说罢,她便撅起胖臀,豪气地招呼两名小吏动手。 小吏对视一眼,不敢妄动,这可是州刺史的小姨子,谁敢真打? “咳咳,宣县令,咱们没带鞭子……” “对,没带!” “……” 马爱莲直起身,大咧咧朝县衙走去,今日,这五鞭子她一定受着,让别县的大人小孩都看看,让那金寡妇也看看,敢作敢当的人是怎样的!她可不是金寡妇那种偷嘴的老鼠,浑身上下不见一点光明,全是隐私与狡猾。 马爱莲受刑的过程,无人看到,她是否真的挨过鞭子,众人都拿不准,在县衙外围聚些时,没瞧见有趣的事发生,便都大失所望,纷纷散去,一个二个嘴里都在犯嘀咕。 “这位宣县令也不过如此,比他的父亲可差得远。” “哎呀,子不一定肖父,金寡妇与马乔槐辛通 | 奸,已是板上钉钉的事,连这样一桩清楚明白的小案子,他都判得这样犹豫不决,遇上那几桩无头诡案只怕更拿不定主意。” “唉——那几桩诡案恐怕是没法破的。” “……” * 宣润到任别县的第一日,查的第一人便是金迎。 “金氏,剑南道成州人士……”户曹捧着户口簿向宣润念着金迎的落户信息。 宣润接过户口簿亲自查看,嘴里喃喃着:“剑南道,成州……” 她并非来自京城,果然不是四年前的那个人。 看了半晌,宣润拂一拂手,示意户曹先退下。他拿着户口簿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盛放的腊梅花出神。他早料到不会有那样巧的事,可真的知道她不是那个人,他心里又隐约有些发闷。 叹一口气,宣润折身回到案前,继续细看金迎的户籍—— 户主:金迎,女,年十九 亲属:金瞎子,男,年四十,户主之父 仆人:阿朴,男,年二十二;花婆,女,年四十五;小悦,女,年十二 …… 阿朴、花婆,他都曾见过,那小悦是新添的名字,应当是她那日在告县重金买下的小姑娘。她的亲属之列只有父亲……没有丈夫,户籍上也不见她丧夫或是和离的信息,她生下的是谁的孩子?她莫非曾被辜负?她与江北商会的牵扯多深?她为何不肯当众坦白她金小祖的身份?她…… 对于金迎他有太多未知、太多疑惑,他也不知自己如此迫切地想要答案,到底是出于对案子的关心,还是单单对她这个人好奇,只是,一旦想起她娇笑嫣然的模样,他心里便乱得厉害。 眼前摆着的明明只有卷宗、案牍,他却总觉得有一双眼睛在看他。 一双总带着笑意的狐狸眼,左眼眼角却衬着一颗淡褐色的小小泪痣。 宣润一震,猛然醒神,只觉心口一股奇异的感觉蔓延开来,他不敢深究,缓缓吐出一口气,重新凝神于案牍。就在这时,县尉魏长明与老吏赵东匆匆而来。 “宣县令!” 见着宣润,魏长明两只眼睛都在放光,说来,赵东才是宣润的旧识,他与宣润根本不曾打过照面,这一回,还是他二人第一次相见,没理由如此激动。 宣润与赵东寒暄一番后,看向望着他满眼热切的魏长明,疑惑地皱了皱眉头。赵东也很意外,一向眼高于顶的魏县尉,看谁都用鼻子孔的魏县尉,怎的对小宣县令这般热络? “下官魏长明……” 魏长明自报姓名、官职,说起当初参与进士科考时,他与宣润同一考场,有幸一瞥宣润的风采,自那之后便对宣润多有仰慕之情。其实,当初匆匆一眼,他未曾放在心上,后来榜下再遇,宣润高中榜首而他名不在列,他才知宣润被众星捧月并非只因有个厉害的外祖父,常言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见宣润还未满二十便已是进士出身,他心里着实嫉妒,无可奈何,只能退而求其次再试明经科。 皇天不负有心人。 他终于考中明经,未来得及庆祝,便得知宣润已在书判拔萃中出头,名列吏部待选官名录。中进士难,过书判拔萃更是难上加难,宣润一战高中,不知羡煞京城多少老少考生! 魏长明此时仍旧记得那日的景象,他站在街边仰望着雪色三花马上的宣润。矫健的马蹄从他面前经过,马脖子上大红的团花艳得他眼痛,一道光自宣润头顶照下,晃得他头晕,一瞬的眩晕之后,他对宣润的嫉妒化作烟云飘散而去,整具身体里只剩下心悦臣服。 当初同一考场,他当自己与宣润是同一等人,只不过他的天资、运气比起宣润都差一些,所以他心有不甘,所以他暗藏嫉妒,直到那一日,他才终于明白,宣郎君是他无法触顶的苍穹,不能并肩的太阳! 他落到别县当县尉的第一日,便在心中立下志向,有朝一日,一定重回京城追随在宣郎君身边,做宣郎君最得力的下属——若他此生都将屈居人下,那么,那个人一定得是宣郎君! 魏长明在别县上任县尉一职已有三月之久,自从上一任县令死后,别县的大小事全由他这个京城来的魄有见识的县尉来管。 老吏赵东知道魏长明心气高,先前很是为新任县令担忧过一番——魏长明绝不是个服管教的人,要他交出已经熟手的权力,他只怕心里有怨气不肯答应,不承想,他竟如此狂热地敬佩着宣润。 赵东还是第一回见着魏长明在一个人面前如此谦卑有礼,县衙里的大小官差、老少吏员从前都以为,魏长明的脖子与腰杆是铁打的弯不得,原来只是他没遇上个能让他彻底拜服的人,如今这个人终于来到,魏长明不但心甘情愿地交出权力而且乐意之至地辅佐宣润。 “金氏两年前定居别县,自那以后,别县及周边县城便接连有富商离奇身亡。”知道宣润在查金迎,魏长明冷笑一声,意有所指地说。 对那声名狼藉的金寡妇,他早已生出怀疑,可那些诡案发生时,金寡妇偏偏有最有力的不在场证据,而且不论是死者亲属还是验尸仵作都确信那些人若非死于突发恶疾、便是死于意外,并无被第三人谋害的迹象。 可事情怎会那么巧? 第 31 章 “那些富商死之前都曾与金氏见过面,或早或晚,有的见过半年,有的见过一月……” “金氏行商,与这些人有来往也不足为奇。”宣润为金迎辩驳的话脱口而出,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已被情感压过理智,立即警醒,他既然为官必定得尽职尽责、对别县的所有百姓一视同仁,绝不可存有半点偏颇与私心! “可据传闻所言,金氏与那些人——”魏长明冷笑一声:“并非普通的来往。”他脸上显露出鄙夷之色,“她一个有几分姿色的小妇人周旋在众多富商之间,从未正儿八经地做过生意,却好似能呼风唤雨、使那一伙人个个对她唯命是从,而且,挥霍无度,似有用不完的银子,难怪百姓们议论纷纷,说她做的是皮肉生意,那些富商全都是她的恩客。” 宣润眸色渐渐变暗,眸中似有暗绿的鬼火在跳动,又似有幽蓝的旋涡在内卷。 “另有一桩案子也是两年前起的头——”魏长明道。 “你说的是少女失踪案?”宣润问。 上任别县之前,他便已对此案有所耳闻。 魏长明表情严重地点一点头,“此案很是棘手,两年来,别县已接连失踪十余名少女,其中一大半已被发现尸身……” 别县全县包括县城、郊外所辖之地不足五百顷,在户人口不过三万。两年间莫名失踪十数名少女,且大半被发现时已经身亡,而凶手至今仍旧逍遥法外,未被官府查到一点踪迹。此案实在骇人听闻!已成渝州一个谁也不敢碰的毒瘤。 为何不敢碰? 前面四个因公殒命的县令便是在调查此案之时没的。 宣润不信邪,翻找案上的卷宗,却并不见有关少女失踪案的,便命赵东前去寻来。赵东立在原地、迟疑不动,一脸凝重地看着宣润,摇一摇头,作为吏员他不能不从县令的命令,否则要挨板子、罚薪水,可作为已故老宣县令曾经的下属,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宣县令犯险! “那碰过卷宗的人,没一个落得好下场的。”赵东道。 他并非危言耸听。 那有关少女失踪案的卷宗简直就是县衙官吏的催命符! 宣润眼中只有严肃并无畏惧。 见他执意要取卷宗、彻查此案,将凶手绳之以法,赵东还想再劝一劝,毕竟,老宣县令就此一个独子。 魏长明看不惯赵东畏畏缩缩的模样,他比任何人都相信宣润有那个能力破案。 倘若宣县令都无法将凶手揪出来,这世上便再没有人能够办到了!于是,他厉声催道:“快去将卷宗取来!” 赵东拗不过他二人如此坚持,无奈地叹一口气,匆匆而去。 一日匆匆过去,红日没入远山黑黑的轮廓后,夜,一点点降临,一点点浓重。 今夜,无月无星,天黑得分不清东南西北,县衙里仍有明明灭灭的灯火在闪烁,似星似辰。 更深露重,宵寒袭肘,宣润终于看完十几桩少女失踪案卷宗的全部细节。 此案诡异之处,在于那些受害少女的死状相似,个个胸前肿胀得厉害,且有青黑、乌紫的指痕,少女的身体被人侵犯过,但个个都是处子之身。那罪犯或许有异于常人的怪癖……宣润凝神细想着。 魏长明已经熬不住,哈欠连天地整理卷宗,赵东提着一壶热气腾腾的姜汤进来,“小宣县令,喝一口,去去寒。” 魏长明猛然清醒,紧闭眼又睁开,像拧帕子似地,借着闭眼的动作,将睡意从头脑里挤出来,接过姜汤喝着。他先前还很疲惫的眼眸此时正发亮地望着案前的宣润,带着灼热的崇拜——宣县令果然是个好官! 宣润喝下一碗姜汤后,觉得身上暖和一些,因案情复杂而沉重的心也渐渐舒展,他起身道:“辛苦,今日就到此散吧。”说完,他便走出厅堂,要与候在门房多时的小全一并回宣家小院,那是他幼时与父亲、母亲同住的地方,如今,他重回别县,自然也该住在那里。魏长明匆匆追出来,殷切地表示希望亲自送他一程。宣润婉言谢绝,同小全一道携着一只黄橙橙的小灯笼翩然远去。魏长明立在县衙大门口,注目着黑暗中那抹渐行渐远的光亮,渐渐洋溢起幸福的笑容。 真好,可以做宣县令的下属,真好! * 这一晚,宣润睡得并不安稳。 他又梦到那一夜——四年前的那一夜,梦到那个压住他轻晃的曼妙身影,沉溺在那种被扼住命脉的紧迫感中,被逼得一次又一次濒临崩溃,他拼了命地想抓下蒙在头上的红纱,想看清那个羞辱他的人是何模样,忽然,他的视野一瞬清晰,他看到那张脸、那双会勾魂的狐狸眼,鼻尖萦绕的腊梅香气愈发浓郁…… 宣润皱了皱眉,自梦中清醒,盯着架子床顶愣了半晌,他才缓缓起身,很有经验地往被子里一摸,毫不意外,他又因一场梦荒唐一回。 抬手扶着额头,宣润想起梦中的景象,咽了咽喉咙,缓缓闭上眼睛。 他已不是第一回梦到那一晚,却只有昨夜看到那女子的模样…… 可惜,那只是一场梦。 她来自成州,而非京城,曾因挥霍成性几度落魄,到交不上税的地步,被户曹在户籍上点朱砂记号,又怎会是曾经的京城首富、天下闻名的财神婆呢? 叹一口气,宣润想起昨日在县衙里接触的卷宗、魏长明那些话,与那桩别县百姓十分关心的“通|奸案”,起身更衣,打算上街走访一番。 * 金迎躺在逍遥椅上,沐浴在春日的暖阳里,听伶人婉转悠扬的歌声,染着丹蔻的白嫩手指在摇椅手背上合着节奏轻点着,十分自在悠然。阿朴一跛一颠地靠近,将一封信送来。金迎缓缓掀开眼皮,被明晃晃日光刺了眼,皱着眉抬手遮一遮,接过信一看,脸色顿时冷凝。 “哼!他要查便任他查,那些人自己贪心丧命,与我毫不相干。” 她不过是将商机点破,也曾提醒过他们莫要过分贪婪,切记量力而行,可他们呢!眼里只有利益,不但不顾她的警告,甚至为赚得更多大行不义之事,遭了天谴是他们得报应,还可恶地害她惹上一身麻烦! 先前那四个草包县令也曾怀疑她,甚至以此威胁她……不过,他们都已死了,不知这姓宣的能活多久? 金迎将手里的信撕碎扬在天上,一面缓缓起身,一面问道:“东西给马家送去了么?” 阿朴没忍住笑,点头道:“送去了,那马义奎脸都绿了,马爱莲嚷着要杀人呢。” 金迎讽刺一笑,出了院子,往街边去寻阿穷。 那孩子才三岁便已心心念念为家里挣钱,捡了地上的新落的腊梅花烘干做成丑丑的香包,或是扣泥巴捏成丑丑的娃娃,在街头过家家似的摆摊叫卖。街坊邻里的妇人虽然对金迎挑剔不满,却很是喜欢阿穷,时常可怜阿穷有金迎这样一个不正经的娘,有的“好心人”甚至想将阿穷抱回去当自己的儿子,毕竟,阿穷生得粉妆玉琢、小嘴抹过蜜似的、脑瓜也聪明伶俐,还十分节俭懂事。 总之,她们希望自家孩子有的所有优点似乎都在阿穷身上。 这样好的孩子偏偏是从金迎肚皮里出来的,她们又觉不可思议,又觉羡慕嫉妒。 阿穷的摊摆得不错,常能遇上心软的过路人见他一身破烂,好心买下他的东西,给的钱虽不多,阿穷也高兴,金瞎子很满意这个小外孙,常对他的爱慕者们夸赞阿穷很有经商的天赋。那些老妇人们认可他的话,更加频繁地去光顾阿穷的小“生意”。 金迎每每想起来便觉好笑,不知今日又是谁在陪阿穷过家家—— 走到街口,她只见阿穷的小摊子,却不见阿穷的人影,疑惑皱起眉头,视线扫过周遭。街道上,零零落落走着几个熟面孔,一辆牛车驮着高高的稻草缓缓走过,露出街边立着的一根挂幌子的浅黄色粗竹竿,翻飞着的已经褪色的红布幌子下,阿穷就在那里,正与一个人说话。 金迎眯缝起眼细细一看,登时沉下脸来。 第 32 章 金迎匆匆走过去,将阿穷护在怀里,瞪着吃了一惊的宣润,冷声道:“宣县令查案如此不择手段么?连个小孩子的话也要套取!” 宣润张了张嘴,似要解释,金迎冷着脸一把推开他,顶着阿穷的咯吱窝,将阿穷抱起来,转身往回走,没走两步,一个人影突然挡在前面,是宣润从她身后追来。 他沉声说道:“我只是想尽快查清真相,还你一个清白。” 声音里带着些许急切。 金迎不为所动,冷眼睨着他,“不必宣县令如此为我费心,倘若宣县令有证据,大可派捕快来抓我,若无证据,请宣县令莫要再来骚扰!” 说罢,她抱着阿穷走过宣润,直视前方的狐狸眼 ,没有一丁点笑意,冷若寒星孤辰。阿穷张着白嫩的小胖手天真地朝宣润挥一挥,一点不受他二人剑拔弩张的气氛影响,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好孩子。 金迎走了,抱着孩子走了。 宣润静默原地,目送着母子二人远去的身影。一名小吏匆匆走上前,附在他耳边传话。宣润静静听着,愈发皱紧了眉头。 县衙里,马义奎老泪纵横地哭诉着,一张白净富态的老脸上写满屈辱。 今早天刚亮的时候,他正吃着香喷喷的热粥,盘算着要如何收拾被关在柴房一夜的狗女婿马乔槐辛,突然,一伙人闯入他家中凶恶赶人,说他马家住了八辈子的宅子、耕了八辈子的田地都已是齐老爷的。 齐老爷,大名齐白长,是别县有名的恶势力,从前干盐帮的,落户别县后金盆洗手,靠着曾经黑白两道的厉害人脉与不折手段成为别县首富,经营着别县最大也是渝州最大的当铺,别县的人都知道齐老爷有钱,不是一般的有钱,齐家当铺盈利巨大,但当铺的真实营收从不上报县衙,该上缴县衙的税收齐老爷也从来不给,只往县令荷包里送好处。 来县衙之前,马义奎十分忐忑,不知宣润是否已被齐白长收买,哭诉一番,见宣润并未敷衍他,他才大起胆子说出他的怀疑,“齐白长虽然一向十分猖狂,但还算个讲道义的,乔槐辛抵押的房契、地契还未到死当的期限,按理来说,齐白长不会如此快便来赶人,这一回,他背信弃义地欺负小人,恐怕只有一个缘由——” 说着,马义奎脸上的痛恨更加深重,“是那金寡妇吹的枕边风!” 宣润一瞬皱紧眉头,眸色沉下去。 马义奎似乎怕他不信,连忙添油加醋:“宣县令,那金寡妇与齐白长之间的烂事,在咱们别县可谓是人尽皆知,不只齐白长,还有宋云峰,还有朱老八……都是那金寡妇的入幕之宾!” 马义奎越说越气愤,他恨乔槐辛、恨齐白长更恨金迎。若不是金迎从中捣鬼,他马家上下十多人不会流落街头,那些人甚至不许他把粥吃完,一碗热腾腾的粥呀,一碗香喷喷的粥呀,他才吃一口,那些土匪便掀了桌子,扬了粥碗,将他架着扔到大街上。他的宝贝女儿也被扔了出来,没摔在地上,砸在他身上,将他才吃进胃里的一口热粥合着发酵一夜酸水一并砸出来,烧得他的喉咙,他的嘴一阵酸苦,一阵辛辣…… 若说这些已够他气的,金寡妇让人送来的一桶狗血,才真是差点要了他的命。 “马老爷放心,你一家十多口人绝不会饿死街头,往后每日,我家主人都会送一桶狗血,够你姓马的一大家子人吃的!每日都送哟~” 如今想起那跛子的话,马义奎仍旧气得心绞痛,要翻白眼。 宣润让赵东照顾马义奎,领着一脸激愤之色的魏长明前去会一会齐白长。 祥云轩里,齐白长叫上一桌好酒好菜,热腾腾的汤、流油的烤鸭…… 他老谋深算地笑着,恭敬地给宣润斟酒,亲热地说道:“小宣县令,那马义奎说的话可不能信,他仗着刺史老丈人的身份,这些年在咱们别县,可谓是横行霸道、作威作福!他这个又老又坏的狗东西以己度人,自然看谁都不像好人,我老齐可不是他说的那种人,他这分明是贼喊捉贼!” 宣润静坐着,不言不语,一双眼睛严肃地审视着齐白长。 齐白长搁下酒杯,尴尬一笑,话锋一转,说道:“小宣县令方才说有个朋友想约见迎夫人一回?哎呀,这事倒真是不好办呐,小宣县令是不知,那迎夫人一月只见一人,且见的都是咱们别县商盟的骨干……不过,既然小宣县令开开口,我老齐没有推脱的道理。”他拍拍宽厚的胸脯,继续说:“我来想法子,一定让小宣县令见着迎夫人!” 宣润点一点头,这才喝下杯中的酒。垂下的深邃黑眸里闪过一丝算计的精光。 他打算假借朋友之名以商谈的名义与金迎见一面,看看,她那日与马乔槐辛到底聊过何等不可泄漏的商机。 齐白长笑得一脸谄媚,再次往宣润的酒杯里添酒,捧着自己的酒杯相敬。 宣润没有再喝,声称衙门里还有公事,便起身离开包间,领着守在门外的魏长明匆匆而去。 齐白长冷哼一声,将酒杯里的酒泼在地上,叫个仆人去给金迎传话。 他是商场多年的老狐狸,怎会不明白宣润的心思? 嗤笑一声,齐白长先前还很和气的脸显出鄙夷之色。 呵,看来,这小宣县令也不能免俗——金钱美色当前,几个男人能够无动于衷? 消息传到金家小院,金迎皱起眉头,有些诧异地问:“他要见我?” 阿朴郑重点头,“没想到,这宣县令竟如此心急!” 金迎笑一笑,微翘的眼尾一眯,狭长的狐狸眼中,显出将要戏弄人的兴奋与趣味。 “既然他已经找上齐白长,便如他所愿,让他见着他想见的。” “夫人的意思是……” “……” “慢着!”金瞎子点着竹拐杖走过来,板着英俊的老脸,掐指数起日子来,“庚寅、辛卯……再有一个月又是庚申日。” 传说每逢庚申之夜,三尸神会从人身体中离开,飞上天宫向天帝打小报告,那一日,世间所有人的功与过都将上达天听,天帝便以此为依据给凡人褒奖或是教训。 但只要庚申之夜苦熬不睡,三尸神无法离身,便可暂时瞒住自己的过错,不必受到天帝的惩罚,自从四年前那一夜后,金迎换了大运,每逢庚申日临近必定得万分小心,若能瞒住一时,她便可多享受六十日的富贵生活,否则她必在庚申日后三日之内,也就是下一个甲子日到来之前倒血霉——破财害命,避无可避。 尽管金迎可以通过守庚申来避祸,但凡事不过三,每三庚申也就是半年之内,必得放三尸神上天清算一回,否则她将会倒更大的霉! 下一个庚申日就是金迎不得不受清算的时候。 金瞎子担忧地问:“我算来,近日该有你的一位贵人降临,小迎,你那贵人,莫非就是宣县令?” “贵人?嘁!我看他是来找我麻烦的。”金迎不以为然地说。 金瞎子沉声警告道:“你别忘了四年前的事!” 他忽然顿住,让正疑惑着的阿朴先离开,才继续说:“那宣县令……是不是阿穷的亲爹?” 金迎撇一撇嘴,并未回答。 金瞎子长叹一口气,苦口婆心地劝:“小迎,收敛些。” 他像个为女儿操碎心的爹,令人感动。 金迎正要安慰,他忽然又说:“阿穷还小陪你吃苦没什么,你爹我已是一把年纪,早该享一享清福,过美丽的晚年生活,你莫要作天作地害我这把老骨头跟着你遭罪。” 金迎吊着眉毛,哭笑不得地看他半晌。 “男人四十一花,爹你正是如花似玉的年纪,说老可不太合适。”她抱手揶揄道。 “去你的!”金瞎子举起竹竿子便要打人。 金迎笑着躲开,一面退着离开,一面打趣:“我如花似玉的老爹,你就放心去与李婆、张妈、王婶……玩去吧!” 是夜,繁星点点,明月皎洁。祥云轩三楼唯一的雅室布置精美,一股淡淡的腊梅香气飘散着,架子床前垂着红艳的薄纱帘帐,一个褪去衣衫的曼妙身影半卧在床上,面朝着里边。宣润从得知与金迎见面是在夜里,便已心沉了底,但他仍旧不愿相信,金迎真的会是旁人口中卖身求荣的荡 | 妇,直到此刻,见到眼前香艳的景象,他心中的坚持忽然变得飘忽,像一缕烟云,就要飘走,他还伸着手去抓,试图抓住它。 难道…… 他的呼吸一下比一下沉重,脚上一点点石化,走的每一步都僵硬着,似有稀碎的石子滚落,他走着,又像是踩着那些石子,硌住脚,每往前一步,都疼着,所以,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极慢,极慢。 她……真的如此不堪么? 帘幔后的人影动了动,自薄纱中,探出一只染着丹蔻的白嫩小脚,很快,那只脚便缩了回去。 宣润顿住脚步,呼吸一沉,眼中腾起两簇烈烈的火焰。 他虽有立即离去的冲动,但终究没有走,深吸一口气,眼神渐渐冷凝。他一步一步走到架子床旁,顿住,缓缓抬起手去掀帘,触碰到红艳的纱帘之时,白皙如玉的修长手指微微一抖。犹豫片刻,他仍旧咬着牙撩开了纱帘——只看见卧着的人小半张脸,他便如触电一般,拂手甩下纱帘,转身匆匆往外走。 床上的人影冲出纱帘,扑上前来,一把抱住他的腰身,“宣县令!别走呀~来都来了,何不与我快活一把?” 宣润浑身一震,用力扒开她的手,将她推倒在地。 女子哎哟一声,摔在地上,轻薄的纱衣一瞬滑下,露出她引以为傲的娇嫩肌肤。她望着宣润的背影,嘤咛着喊疼,想着,只要宣润回头看她一眼,一定也会被她迷倒,男人嘛,还不都一个样!她索性慷慨地将纱衣扯得更开。 “宣县令~你弄痛人家啦~” 娇滴滴的声音听来很是陌生,宣润更加确信他先前并未看错。 身后的女人不是她。 他松下一口气,眼神一瞬凌厉,反手扯红艳的帘帐,嫌恶地扔在女子身上,才徐徐转身,厉声质问:“你是谁?” 女子被他严肃的态度吓一大跳,裹着纱帐匆匆爬起,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奴家满月,是春风楼的花魁……” 宣润冷声问:“谁让你来的?” 满月又是一哆嗦,吞吞吐吐地说:“是……是迎夫人让奴家来伺候宣县令的。” 金迎!果然是她。 宣润一瞬捏紧拳头,一阵劲风似的刮走了。 满月瘫坐在地上,已是一身冷汗,嘴里骂骂咧咧着:“什么没用的男人?老娘脱得光光的,他竟看也不看一眼!” 难怪迎夫人说这宣县令不好伺候。 * 一夜未眠,宣润早起,差遣小全替他去县衙告假半日,便独自一人气冲冲地去找金迎算账,来到街上,见着一大群人像乘风的浪潮一般,正兴奋地往同一个方向涌去,人们脸上都洋溢着期许的笑容,他拦住一个老汉询问一番,才知从两年前起,每逢正月十八、六月十八这两日,便有传闻中的“财神”降临别县,人们只要在祥云轩下对着财神像许愿发财,便有机会一夜暴富! “一夜暴富?”宣润皱起眉头,此事实在荒诞! 老汉一脸坚信的表情,匆匆告辞,追上旁人的脚步,似乎唯恐去得太晚错失在财神爷面前露脸的机会。 宣润深觉此事蹊跷,便暂时歇下寻金迎算账的心思,跟着人群缓缓走着,一直走到祥云轩前。人群渐渐收拢,越团越紧,团成一个黑黢黢的蛋。 他立在人群外,扭身抬头,看向祥云轩的第三层,想到昨夜发生的种种,心口的怨气愈发膨胀,在他胸口奔突着,要从他眼里喷出来似的。众人围拢在祥云轩对面的一座高台下。笑呵呵的财神爷彩陶像就坐在高台之上,那一双冒着金光又很慈祥的眼睛微微垂着,好似看着高台下虔诚祈祷的众人。 宣润的视线扫过周遭,他不知这世上有没有财神爷,却知道一定有财神婆,四年前,他便是栽在那财神婆手上,整个京城都以为她是七老八十的老妪,笑他被个老妇人侮辱,可他却知道她还很年轻,很大胆也很娇弱、莽撞也很生疏……别县人口中的财神爷,会不会就是当年的财神婆,会不会就是他一直在找的那个人? 宣润心里荡起一层层波浪,他觉得整个人在波浪里晃荡。他着强逼自己冷静下来,在人群中寻找可疑的对象,没找着,他的视线定在财神像上,很快,他便打消疑虑,那财神像上不见气孔,里面不可能装着人,那么—— “财神”一定在这附近! 他既然要在人群中挑选受恩惠的福宝,一定会选个能够看到所有人,十分隐秘且视野开阔的地方。 那地方会在哪里? 宣润猛然抬首,扭头看向祥云轩的第三层。 是这里,没错! 不做他想,宣润冲进祥云轩里,一气飞奔上二楼,接着还要上三楼,去捉那个故弄玄虚的“财神”,看看他的真面目,看他是不是那个人! 不承想,他刚迈上通往三楼的木板楼梯。 一道妖娆妩媚的身影拐过转角,婷婷袅袅地走了下来。 金迎。 第 33 章 “你!” 她就是财神婆? 她就是四年前的那个女人? 宣润喘着粗气冲上前,一把抓住金迎的手腕。 金迎吃痛挣开,皱着眉头看他,“宣县令,你发什么疯?” 宣润瞪着她,逼问道:“你怎会在此?” 金迎扭着疼痛的手腕,笑道:“来看看宣县令昨晚满不满意。” 提起这事,宣润的愤怒一下子到达顶点,“你就这么喜欢戏弄别人?” 金迎挑一挑弯弯的柳叶眉,说:“宣县令恼羞成怒的模样很有意思。” 宣润呼吸一沉,用力按住她的纤细的肩膀,“你如此放肆张狂,只会给自己招来祸事!天底下总有你惹不起的人。” 金迎嗤笑一声,不已为意。她的目光锐利地钉着宣润的眉心,似要开出一个洞眼。 宣润感觉她在看他,又似乎看的不是他,这种感觉,他曾经有过。 她到底在看什么?为何流露出疑惑的表情? 他没想明白,金迎已娇笑着靠近他,如丝的媚眼游移着,她的目光似绵白的丝线,撩拨着他的面颊,痒痒的,裹缠着他的躯体,紧紧的,她的呼吸似春日暖风,吹拂在他的脸上,那红艳丰润的唇瓣像娇花似的,微启,问道:“你在担心我?” 一阵若有似乎的香气萦绕在鼻尖,好像是腊梅花的味道,很好闻。 宣润意识到那香气来自金迎身上,顿时浑身一僵,眼中闪过些许异样的光芒。 金迎笑着后仰上半身,远离宣润几分,欣赏着他严肃的脸与红透的耳尖。 宣润咽了咽喉咙,低着头后退一步,便与金迎相差两步台阶。 看着站在低处,比自己矮半个头的宣润,金迎笑着,抱手而立,居高临下地斜睨着眼,活脱脱是个高高在上的女王。 她云淡风轻地说:“宣县令放心,我有能力保护自己,倒是宣县令你,该好好想一想,要如何熬过任期平安升迁,莫要像你的几位前辈一样,还没做出政绩,便把命给搭在了这儿。” 说完,她讥讽一笑,抱手绕过宣润下楼,走到二楼平台上,又转过头来,睨着宣润笑道:“噢!对了,满月与我说——”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下移,落在宣润腰间,“啧”一声,摇了摇头,“宣县令若有需要,我让老齐给你送点上好的牛鞭补补肾吧,哈哈哈哈……” 这一回她是真的走了,留下宣润一人站在楼梯上火冒三丈,久久难平。 出了祥云轩,金迎并未立即离开,望了聚在财神像下的人群片刻,才笑着得意洋洋地离开。回想着宣润吃瘪的模样,金迎心里一阵欢欣,连日来被当嫌疑人摸查、骚扰的气,总算是出了! 三日过去,宣润仍旧心存疑虑—— 金迎到底是不是财神婆?是不是四年前的那个女人? “郎君想知道答案,为何不直接去问?”小全道。 “马义奎状告金迎与马乔槐辛通奸一案尚无定论,我不便与她走得过近。” 所以,他连当初在告县借她的银子都还未归还。 他是案件主审官,而她是此案被告。一切瓜田李下之事,他都该尽力避免,免得到头来,她本是清白的也被人怀疑。 “郎君果真是要避嫌么?姑老夫人差人请郎君去老宅两回,郎君都没空去,可是,郎君这些日子却没少见那金氏。”小全吊着眉毛,撇着嘴忍着笑揶揄道:“郎君留着银子,是想日后还有借口去见她吧?” 宣润脸色有些不自然,咳嗽一声,朝小全瞪去一眼,“我是在查案。” “好,查案,郎君下一次查案,可一定记得带上魏县尉呀!郎君你是有所不知,我去县衙替你告假时,魏县尉有多关心你,要不是魏县尉是个男的,我还以为他爱慕郎君你有呢。”小全笑道。 “休要胡言!”宣润呵斥道。 小全撇撇嘴,收敛几分,说去挑水,晃着厚实的身体出去,走到一半,他扭过头来,笑着对宣润说:“郎君莫忧,郎君的好魏县尉能看到,金氏自然也能瞧见,指不准呀,她早已对郎君芳心暗许……” 小全说完便溜个没影。 宣润欠起的身子落回去,责骂的话也咽了下去,沉思片刻,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她若是心悦他便不会三番两次地捉弄他,她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实在教人难以相信。 等案子了结,他问个清楚,她若并非四年前的那女子,他将借的钱还回去,从此以后,便不再与她往来。 但她若真的就是四年前的那个人……他要如何呢? 宣润想得心慌意乱,干脆不再多想。 * 晃眼大半个月过去,别县中,又一位富商殒命,名叫朱老八。 朱老八暴毙案像一只无情的鬼手,扼住别县所有商户的脖子。一时之间,别县商户人人自危,胆子小的已携家带口逃了。宣润为此案奔走,不曾再与金迎碰面过,那一桩不太要紧的“通 | 奸案”在人命案前,也只能暂时搁置,宣润好好收在柜子里的一两银子,也还未能归还到金迎手上。 金家小院里。 日上三竿,金迎仍旧赖在床上睡大觉。 花婆却催着她快些起来,说是阿朴已向那些对财神许愿发财且自身福德深厚的人散财,但一番清点后发现金迎的财产还有不少,若不尽快用出去,恐怕又要遭天谴。 金迎嘤咛一声,嫌烦,有钱是罪么?怎么就犯着天条,还要遭天谴? 花婆叹一口气,“夫人,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再熬几年,等这十年大运过去……” 金迎咕哝着,“或许不必再等……我此时已换新运,昨日便是庚申,今日庚申已过,我没花完钱,不也好好的?” “夫人!大意不得啊,还是把钱用完为好,反正再赚也容易,何必冒这个险呢?夫人难道忘了?上一回,阿穷小郎君可吃了不少苦。” 想到儿子尚且年幼,有些事经不住,金迎叹一口气,终于舍得起床。 留下一些小钱应急。她带着一笔巨款正准备出门挥霍一空时,金瞎子叫住她,皱眉问道:“你最近可有何不寻常的际遇?” 金迎想一想,想到她无论如何都无法看到宣润的财富值。 “没错!就是他,他一定就是你的贵人!小迎,你千万别得罪他,千万别!” 金迎撇一撇嘴,她早已将人得罪透彻。金瞎子惋惜地哀嚎一声,劝道:“你与宣县令赔礼道歉,让他原谅你,让他庇佑你。” “嘁,他又不是我的祖宗,我用得着他来庇佑?” “他不是你的祖宗,是你的福气!” “嘶——这福气我不太想要,哎呀,老爹你就负责在家如花似玉,女儿我保你衣食无忧、逍遥度日,用不着靠那姓宣的,大不了我辛苦些,努力把钱花完就是,霉运追不上咱们!” 金瞎子叹一口气,无可奈何地叮嘱,“你别耽搁,尽快把钱用完,记得啊尽快!” “好好好——” 金迎腰缠万贯来到祥云轩,趴在二楼的窗户旁,看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瞧着财运不错的便将人喊进楼里,让小二帮忙传话那人,随便找件事来做借口,名正言顺地给出不菲的差遣费,进到楼里的人全都笑呵呵地走出去,心里想着,老天爷眷顾,今日真是撞大运啦!回家给老娘炖只鸡,给孩子买件衣,在自家娘子(爷郎)面前好好嘚瑟一番。 一个时辰过去,金迎临时腾来装钱的米袋子终于散空大半,她伸个懒腰,起身携着剩下的钱离开祥云轩,买下街边小贩笼屉上蒸着的所有包子,招呼街边聚在一团正玩得不亦乐乎的孩子们吃,孩子们捧着肉包子大口大口地吃,小小的身子,大大的胃口,很快一屉包子吃完,另一屉孩子们已吃不下,金迎索性领着他们登上小楼,造福别县最忠诚的卫士、最尽责的巡逻员——五六条颜色各异的散养狗子。 “小白!张嘴。”金迎呼喊楼下的白狗,掂了掂手里的包子, 白狗两眼冒光,尾巴摇个不停。金迎一将包子扔出,它便蹬起有力的后腿飞跃起来,它旁边的狗也纷纷如它一般跳起来抢食。小孩子们有样学样,抓起肉包子抛去喂狗,笑得一片欢畅。宣润带着魏长明查案,远远瞧见金迎的荒唐行径。 他板着脸走过来。金迎抛给狗的包子失了准头,一下砸在他的脑门上。争抢包子的狗们接连跃起飞扑过去,将宣润狠狠扑倒在地,甚至毫不礼貌地追着肉包子摇尾而去,根本不管宣润的死活。 金迎扑哧一笑,拿着油纸包里剩的包子悠哉悠哉地下楼,朝着宣润走去。魏长明已将宣润扶起来,正帮着宣润拍身上的灰,一见金迎出现,他立马龇牙咧嘴、目露凶光地瞪着金迎,张开手臂小心护住宣润。 “哎呀!宣县令呀,真是不好意思,砸着你了。”金迎随口道歉,没有丁点诚意,她知道,宣润仍在调查富商离奇身亡案。哼!他竟还在怀疑她!既然如此,他不如将她直接抓去县衙大牢,何必一日接一日地四处打听她?像个甩不掉的狗皮膏药,惹人嫌! “你拿肉包子戏狗?”宣润严肃质问。 金迎挑一挑眉,便要当着他的面将手上的包子扔出去。宣润一把抓住她的手,瞪视着她,又急又气,她知不知这样的行径会招来多少非议? 他四下瞥一眼,不想引人注目,咬着牙一言不发地将金迎拽到街边隐秘的角落。魏长明也跟着走过去,瞪着毫不知错的金迎,他怒斥道:“多少人仍陷在饥寒交迫之中,你却拿万分珍贵的粮食戏狗!金氏,你实在太荒唐,太可恶!” 金迎看着同样愤怒的宣润,料定他定然也如魏长明一般想要对她说教,觉得他果然是很讨厌。她嗤笑一声,讥讽地说:“害那些人遭受饥寒的不是我,是无能的官府,是不中用的官!” 此言一出,宣润与魏长明都已变了脸色。 “大胆金氏!在宣县令面前,你也敢出狂言!” “魏县尉,我不过实话实说,你若受不了,是你气量太小。”金迎理直气壮地说。 “我气量小?金氏!本县尉郑重警告你,莫要污蔑官府,莫要侮辱官差!害百姓受苦的分明你这种四处敛财、为富不仁的奸商!”魏长明控诉道。 “嘁!”金迎不以为然,朝他翻个白眼。 魏长明还想争辩,金迎却已懒得搭理他,看着宣润严肃的面容,金迎越想越来气,料想魏长明的推诿之言也是宣润想要说的,登时将他看轻,他连日来苦苦调查她,好似个兢兢业业的好官,其实为的只不过是自己的政绩,提及民生疾苦这种最根本的事情,他这个当县令的却毫无担当,如此也好意思来教训她?真是虚伪至极! 她又漫不经心地笑起来,笑意未及冰冷的眼底。 “宣县令,你管天管地也管不到我用自己的钱寻开心,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呢?卖包子的高兴,孩子们高兴,狗也高兴” 街边的小贩正乐呵呵地收拾东西,准备提早收摊,这倒春寒的天,待在外面哪有回家里舒服?楼上跑下来的一群小童,童稚的笑声一阵高过一阵。尝着好味的几只狗,舔嘴摇尾地朝金迎围来……确实如她所言。 “只有你不高兴。”金迎说着,退后半步,上下打量宣润一番,见着他衣摆上的灰尘,状似恍然大悟地说:“宣县令吃得不好,身体虚,被几只狗给扑倒,恼羞成怒倒也不奇怪。” 宣润眉头皱得更紧,他的身体一点都不虚! 魏长明比他还要生气,瞪着金迎便要骂人,什么君子风度,什么容人大量,他此刻全都不管!有人在他眼前羞辱宣县令,就是不行! 宣润拦住他,低声警告道:“好好说话。” 说来,他们是官,金迎是民,无论如何官不可欺民! 抿着薄唇审视金迎片刻,宣润无奈地摇了摇头。她的怨怪也许并非是因他这个人而起,而是因为他的县令身份,她从前遇上的官或许并不令她满意,所以才说出先前那番话,如今,他若仍旧仗着县令的身份欺压她,亦或是无视她的不满,岂不更要落她口实? 宣润刚一张嘴,金迎便将包子连同还未散完的银子全部塞进他怀里,挂一脸假笑道:“宣县令,多吃些,补补身体,免得再被几只狗给扑地上。这些钱嘛,就当我给宣县令赔礼道歉的。” “金氏,别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可以为所欲为!”魏长明不满地说。 “我几时为所欲为?对谁为所欲为?”金迎撇撇嘴,挑眉笑问。 “就刚才!你对宣县令不敬!”魏长明道。 金迎恍然大悟地“哦”一声,笑着看向宣润,凑近几分,一瞬不瞬地凝视着他,明知故问:“宣县令,我几时——对你为所欲为过?” 宣润一下想起四年前的那一夜,想起燥热的空气,濡湿的皮肤、动情的低吟,还有那种紧绷又畅快的感觉。仅仅如此一想,他便已觉着浑身不对劲,像是被蚂蚁爬过一般,使他冲动地想要去挠,但他知道,只是挠是挠不好的,想要抚平这种从心底滋生的躁动,尖利的指甲绝比不上那一夜令他精疲力竭、丢盔卸甲的濡湿与柔软。 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表情变得有些不自然。 只是这般看着她,不必靠近,他似已闻到她身上像是腊梅花香的味道,那味道不像是从空气中钻进他鼻子里的,更像是他心里钻出来的…… 金迎笑意加深,挥一挥手,潇洒而去,脸上还带着几分戏弄人后的得意。 宣润猛然醒神,匆匆追去拦在她身前。他的胸口起伏着,似有话要说,几个喘息过后,他终于平静下来,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将金迎先前给的钱还了回去,又从袖口中摸出一两银还先前在告县向金迎借的钱,“马夏莲已撤诉。” 金迎挑一挑眉,并不意外。 马爱莲自然要撤诉。若非她带人拦截,马乔槐辛早与外室卷着马家的钱跑路。马义奎感动得差点给她磕头,马爱莲若是还要告她,未免就太不礼貌了些。 宣润凝视着金迎,思忖片刻,忽然问道:“四年前,你在何处?” 第 34 章 金迎脸上笑意一僵,长而卷密睫毛的微颤,她垂下眼眸迅速掩饰眼中浮现的一丝慌乱,再抬头时仍旧漫不经心地笑着:“宣县令几番调查我,难道还没看过我的户籍?我从剑南道成州来,四年前,自然是在成州。” 宣润看着她,严肃逼问:“果真是在成州么?” 金迎咽了咽喉咙,如一朵带刺的红艳玫瑰,用她最美丽的脸毫不心虚地迎着宣润的审视,也用她最具锋芒的眼神刺着宣润,“宣县令就这么想为我按个莫须有的罪名?连我白纸黑字写在户籍上的信息也要怀疑!” 宣润松一口气,后退一步,怅然若失地道一句“失礼”,便不再强留她。 金迎冷哼一声,掂一掂手里的银子,留下一个白眼才走。 钱这种东西宣润不要,这世上有的是人要,她还怕散不出去么?让他假清高,让他装圣人,虚伪! 金迎正甩着装着银子的麻布袋子走着,先前那几只得到她恩惠的狗,自她身后飞奔而来,用一个接一个的飞扑向她表达它们的感激,单纯的狗子们自然不会知道,这将对身形纤细的金迎造成怎样的伤害。 金迎察觉身后什么东西在飞速靠近,回头一瞅,吓一大跳,扬了手里的银子,转身撒腿就跑,一面跑着一面尖叫,她跑得越快,狗子们越兴奋,叫得越欢脱。 “死狗!恩将仇报!” “汪!汪汪汪——” “啊——救命!” “……” 宣润刚转入另一条街,听见呼救声,察觉那声音很熟悉,一下便想到了金迎,他立马折身寻来,仍旧晚来一步。 金迎挥舞着手臂,大叫着,“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几只狗摇着尾巴在桥边来来回回,一张张狗脸上都是无辜的表情。 狗:恩人怎么掉河里去啦? 宣润疾风似的冲过去。 魏长明迷了眼睛,眯了眯眼,定睛一看,宣润已经奔出很远。 “宣县令!”他大喊一声,紧追而上。 扑通,伴着一阵惊呼,宣润已在河里。 “宣县令!快上来!” 百姓们十分担忧宣润的安危,却几乎无人在意金迎的死活,好似河里只有宣润一人。他们的担心并非平白无故,春日融雪的河水格外冰冷,壮汉下去过一道都受罪,何况是看来十分文弱的宣县令?再不上来,宣县令怕是要冻死在河里! 不顾岸上的呼喊,宣润用两只胳膊用力刨水,慌乱地四下寻找金迎的身影,没找着,他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半晌之后,终于将半死不活的金迎拽上河岸。 众人松一口气,这宣县令若是也死在别县,他们别县的风水可真就坏透了! 金迎虚弱地掀开眼皮,冻得颤抖的手努力想要抬起,嘴里还念叨着:“钱,钱——” 宣润见她还清醒,终于松一口气。魏长明借来一件棉袄,要给宣润披上,嘴里还喋喋不休地骂着金迎,“人都差点死了,还想着钱呢!若不是宣县令救你,你只能去阴曹地府找阎王爷要钱了。” 宣润接过棉袄立马将金迎严严实实地裹住,尽管他自己已冻得浑身颤抖、两眼发红,仍旧关切着金迎是不是快冷死了。金迎嘴里仍念着“钱”字,好似被水鬼缠身,失了心智一般。宣润担忧地皱起眉头,就要抱她去找大夫,他此刻根本顾不得避嫌,只有抢救金迎这一个念头。金迎缓过一口气,稍有一些力气便推开他的手,哆嗦着朝自己的袖中摸去,艰难地摸出一两金子。 “你的钱还在,快别看了。”魏长明撇着嘴,鄙夷地说。 金迎咬着牙拼尽全力举起手,用力一掷。 “诶!”魏长明惊呼一声,看着黄橙橙的金子从他头顶飞过,“咚”一声掉进河水中。一双双惊异的眼睛看疯子似的看着金迎,有水性好又不怕冷的摩拳擦掌,打算下河去捞金,更多的人则仍旧围着金迎看,看她是不是被冻坏了脑子。 金迎清醒得很,处理掉身上最后一点为她招来霉运的钱,她才终于松一口气,瘫软在宣润的臂弯里。 医馆里,一碗热腾腾的姜汤下肚,金迎终于不再打哆嗦,魏长明奉宣润之命前去给金迎买来一身新衣,不知是他眼光不太好,还是故意挑的丑衣裳,那俗艳的葡萄酱紫、老气的铜钱纹样,六十岁老妪都嫌难看,金迎一点都不想穿这样一套丑东西回家,可她身上的衣裳都已湿透,不能不换,她撇一撇嘴,不情不愿地换上新衣,难得,那样丑的衣裙穿在她身上竟也别有一番韵味。 魏长明鄙夷一哼,再好看也是个不要脸的麻烦女人,害得宣县令为她跳河! 他转念一想,又是满心敬佩。 宣县令果然一心为民、胸怀宽广,即便是对这样一个不堪的女人,宣县令仍旧心怀大爱、舍命相救,真真切切地将百姓放在心间,是一等一的好官,也是他魏长明愿一声追随效仿的好上级! 宣润没有买新衣,向医馆的药童借来一套衣裳将就穿上,约定过两日洗干净后便还来。药童当然没有意见,能与县令穿同一件衣裳,他已与有荣焉,想到往后与人吹嘘时的得意,笑得十分灿烂讨喜。看着身穿一袭粗布衣衫的宣润,魏长明完全是另一番态度,眼里满是男人对男人单纯的欣赏与崇拜。 金迎只觉得他谄媚,向宣润谢过救命之恩后,约定改日归还衣裳钱,便揣着担忧匆匆而去,连宣润想领着魏长明送她一程,也被她一口拒绝。宣润当她要避嫌,没有强求,只是目送着她远去,见她一路脚下生风,宣润笑了,她的身体想必是无碍的,转念一想,他又不禁疑惑起来,她为何事这般着急地赶回去? 为何事? 金迎心越跳越快,走得也越来越快—— 这才过庚申日不久,她便差点淹死在河里,想不信邪都不行,不知此时家中可还安好?老爹、阿穷,千万不能有事! 自金家小院到接口,蜿蜒着一路斑斑点点的血迹。一群人围在街口张望,无一人敢贸然靠近,后来看热闹的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拉着熟人惊恐地问:“金家死人啦?” 金瞎子戳着竹竿子寻摸出来,扯着嗓子破口大骂。 “他奶奶的!青天白日也敢来作恶!活不长的东西,明日就横死街头,遭野狗、野猫、老鼠啃!死无全尸!” “武侯铺吃白饭的废物,烂头烂脚烂腚、浑身烂透长蛆!” “……” 见着老爹中气十足的模样,金迎心头一松,不顾议论纷纷的围观人群,拽着老爹匆匆回了小院。 院子里,阿穷脸上还带着泪痕,趴在花婆柔软温暖的怀里睡着,还拧着小小的眉头,看着让人揪心。阿朴带着小悦在收拾一地狼藉的院子。 熏天的腥臭气味弥漫着,连腊梅浓郁的香气都被压了下去,院中那一棵花枝繁茂的腊梅树,此时已只剩些残枝败花,玉色的花瓣上沾着红艳的血——猪血。 金迎回过头看看向折在墙边的院门,左边一个血淋淋的“奸”字,右边一个血淋淋的“商”字。 奸商? 会如此骂她的定然不是普通的强盗,而是曾经在她手头吃过亏的商人。 是谁? 金迎拿不准。太多人为自己的贪欲付出代价,却毫无道理地将一切过错责怪在她身上,这也是她后来不再轻易向旁人表明身份的原因。知道在她身上有利可图时,全都笑脸相迎,可一旦遭遇不测,非但不会记着她的恩德,甚至死也要拉她去垫背! 呵,糟糕的人性。 “庚申、辛酉、壬戌、癸亥后才是新甲子,今日才到辛酉日便已开始倒霉,后面两天要如何熬啊?小迎啊——”金瞎子伸长颤抖的手臂,将金迎唤到他身旁,心有余悸地催促道:“快!快去把贵人请来供在家里,辟邪!” 贵人?宣润? 金迎微微皱眉,他恐怕不是她的贵人,而是她的灾星,四年前是,如今更是! 倒霉的三日已过一日,她还活着,再过两日也不会死,咬一咬牙熬过去,便算度过了这一回的庚申之劫。好日子在后头!她可不愿为两日的太平,给自己惹上长长久久的麻烦,就先前宣润在街上问她的话来看,他兴许对她已经有所怀疑,等这两日过去,她便带着老爹、阿穷离开别县,再也不与他纠缠为好。 县衙位于县城正中,金家小院在县城最西北,宣家老宅在县城最东南,宣润落水一遭,一连打好几个喷嚏。魏长明不放心,劝他在家中休养半日。宣润思忖着,耽搁半日总好过染上风寒,浪费汤药钱不说还可能妨碍办案,于是点一点头,向县衙告假半日。 魏长明临时顶下县令的职责,反正在宣润到来前,一贯是他处理县城的大小事务,他对此事十分熟悉,宣润也觉得很是放心,回到家中蒙着厚被子睡到第二日早晨,捂出一身汗,便像个没事人似的。 如往常一样到县衙办公,他才得知金家遭遇强盗打劫的事。此事,魏长明故意瞒着他,没往宣家送信儿,宣润心知他是好意,可事情得分轻重缓急,例如他这个县令生病是小事,百姓的安危是大事,于是,他厉声训诫道:“这等大事,往后不准瞒着!” 魏长明灰头土脸地点一点头。 正好这时,武侯长齐弘大摇大摆地前来“请罪”,“宣县令,昨日咱们武侯出动十分及时,那一伙强盗抢了钱、写了字便被武侯赶跑,还未来得及伤人性命。” “齐弘!你可有将百姓的安危放在心上?金家财产尽空还遭人写下血字恐吓,你竟有脸说去得及时!” “宣县令要如何?”齐弘用留着长指甲的小手指掏了掏耳朵,对着空气弹了弹,丝毫不把宣润放在眼里。 宣润拧着眉头审视他,并未言语,他先前已从魏长明处得知齐弘的身份——齐白长之子,任职别县的武侯长却时常欺压百姓,是个不好惹的善茬,因着齐白长在别县外势力广大,魏长明再三劝说宣润还未在别县站稳脚跟之前,莫要啃这块硬骨头,宣润来别县月余,一心扑在案子之上,还未分出身来整顿武侯铺,不曾想便发生了昨日那般令人气愤的事!不管齐弘是谁的儿子,今日,他都不会手软! “既然宣县令无话可说,我便……”齐弘料定宣润不敢把他怎么样,挑衅地顶着腮帮子,打算就此离开。他非但不觉得自己失职,甚至觉得十分爽快。 昨日他故意放任强盗洗劫金家,是为他的母亲出气。 金寡妇与他爹不清不楚,害他遭人耻笑许久,他娘不敢过问这些事,他这当儿子却一定要为娘出气,这桩丑事他早就受够了! “来人!”宣润大喝一声。老吏赵东带着几名捕快闯进来。 宣润一脸严肃,令人扒了齐弘的武侯衣。齐弘一惊,大嚷着不许人碰他分毫,抬出亲爹齐白长来压人,宣润根本不吃他这一套,冷着脸下令:“扒!” 齐弘顿时慌了,推开扑上前的捕快,怒声道:“爷还不稀罕当你这臭武侯,他娘的,滚远些,别用你几个的猪手碰爷!”说着,他自己将武侯衣脱下,气汹汹地扔在宣润面前,转身拨开赵东等捕快便想走。 宣润仍旧一脸严肃,眼中冷色更甚。 赵东会意,把住齐弘的肩头,将他一把拽回来。 齐弘一下挥开他的手,红着脸又粗又野地破口大骂,像头獠牙长长、发癫发狂的黑皮野猪。他狰狞的面目并未吓不住宣润。任他再如何抵抗,终究没能轻易走掉,被赵东带人压着硬挨三十鞭子,才满怀怨恨地被人抬出县衙,一路上吊着一口气也在咒骂,咒宣润不得好死,骂赵东是在找死,赌言今日所受之辱,日后一定加倍奉还回去!一路咒骂着回到齐家。齐白长见儿子竖着出门,横着回来,气得浑身发抖,立马要去县衙找宣润讨个“公道”,但一得知齐弘挨打的缘由与金迎有关,他也顾不得父子亲情,急起来一巴掌甩在齐弘脸上,“孽种!” 齐弘伤得爬不起来,结结实实挨一巴掌,恨得眼里要沁血,嘶声大喊“爹!” 他只喊出这一个字。别的话梗在他心头,化成一股冲得他头昏脑涨的怨气。 为个千人骑万人睡的骚寡妇,他爹竟打他! 该死的金寡妇!真该死啊! * 宣润处置完手头上紧急的公务,赶在午时之前匆匆去往县城西北的金家小院,名义上是去强盗出没之地再勘察一番,实则是想亲眼见一见金迎,确定她安然无恙。 昨日,在街头,他明明已知她不是四年前那女子,可他心里仍旧放不下她。 这一上午,他人在县衙里,强逼着自己做事,身为县令他不得不先尽责,可他的私心却一再干扰他,催着他快些处置手头事,快些赶过来,快些来看看她。 快些! 想着,宣润脚下越来越快。 金家小院里残留的血迹已经干涸,变成散发着腥气的黑里泛红浮青的斑斑点点,院子里的腊梅树似在一夜之间死去,枝头已经没有玉色的花朵,只有地上落着的残枝上噙着几点枯黄。 腊梅如此,人又如何? 金家小院已经人去院空。 宣润心头一阵紧过一阵,一番打听后才知,金家上下许是太害怕,昨夜连更连夜走的,走去了哪里,他们也还不知道揣度金迎的去向,可惜没有一点头绪,但他忽然想起一件事,眼眸一亮,脚下也渐渐快起来。 她若要携家带口离开别县,必定要到县衙寻户曹办文书! 户曹并未见着金迎。宣润紧皱眉头,命赵东前去打听,很快,有了消息。 搁下手头上不太紧要的事,宣润匆匆赶去赵东打听到的那地方。 魏长明照旧跟随左右。 别县西南角的一间破庙里,金迎病恹恹地倒在破烂的席簟上,蜷缩着身体打哆嗦,时不时咳嗽一声,咳完舒出一口气,又因鼻子不通气,“吭吭吭”个没完没了。金瞎子在一旁听着,脸上忧虑的神色一刻比一刻更深。 “你说你,犯哪门子的犟?你若早些想通,傍上贵人,便可早些不受这罪。” “咳咳……这一点罪我还受得起,一点小小的风寒而已,熬过去也就好了,今日壬戌日离新甲子日不过一日半,我都已身无分文、住进破庙、遣散奴仆、断绝一切外力帮助,咳咳……难道还抗不过这一个半日?我不信!咳咳……” 破庙外不远处的一面断墙旁,宣润透过洞开的庙门望见庙中的景象,见到金迎如今的模样,他一阵揪心。他身旁的魏长明也很是唏嘘,“金氏竟沦落至此……多行不义必自毙,老天有眼。” 宣润训诫他谨言慎行。魏长明才不情不愿闭上嘴。 扫视破庙四周,宣润眉头皱得更紧,眼中似有一簇怨火在隐隐燃烧。 如今她落难遭罪,她的那些老朋友呢?就没一个肯施以援手的?对于像齐白长、宋云峰这样的富商而言,救助金家老小几口人并非是件难事,可偏偏是这样简单的一件事,竟也无人肯做。她结交的都是些什么人! 他不知的是齐白长与宋云峰急得堪比热锅上的蚂蚁,从前几日金迎将护卫家中的侍卫撤下时,他们便已隐约生出不祥的预感,就怕金迎出事,金迎可是他们的财神爷!他们恨不得将金迎当眼珠子似的捧在手心里护着,可架不住金迎勒令他们滚远一些,他们虽不知她出于何种缘由总要自己找罪受,只当这是她的某种怪癖,为防有人在金迎“乐享苦难”之时故意接近,别县商盟这两日个个眼睛瞪得大大的,耳朵竖得尖尖的,轮番盯梢、严防死守,抓住一个心思不纯之人便拖走暴打一顿。 这件事里,除了齐白长与宋云峰知道些许内情,其他人都以为金迎曾与齐、宋二人有龃龉,如今是真的虎落平阳被犬欺。他们虽有一点可怜金迎,但毕竟风水轮流转,他们现在仗着齐、宋两位大哥的势,自然不能明明白白向着金迎,便是某人有那个好心,听说要挨打也都像乌龟似的缩了回去。 金迎有气无力地躺着,眼睛盯着梁上的蜘蛛网,一圈一圈地数,数一圈过一秒,多数几遍数得眼晕头昏,一觉睡过去,睡到新甲子日,她便可继续过她逍遥自在的日子…… 这般笑着,金迎苍白的病容上诡异地浮现一抹满足的微笑。 阿穷在一旁用杂草笨拙地编着东西,编的什么东西,宣润没看出来。宣润带着魏长明走进破庙里,金瞎子耳朵一动,抄起长竹竿子指着他,警惕地质问:“什么人?” 魏长明凶巴巴地拂开竹竿头,大声呵斥:“诶!老瞎子,小心些!” 宣判板着脸,低声训诫他,不许他对百姓这般无礼。魏长明瞪着金瞎子,讪然地点一点头。 阿穷见着宣润,两眼顿时亮起来,咧嘴一笑,露出小小的可爱的奶白牙齿。魏长明正在心中夸赞阿穷,一个小孩子也比他家大人更懂事,至少见着宣县令来了知道笑脸相迎,阿穷便扔下手里的草茎,张着短粗粗的胳膊便向宣润扑来,惊喜万分地喊着:“爹爹~” 魏长明:??? 他瞪着眼睛看宣润,讶异之中带着惊恐,如同白日见鬼一般。 宣润显露些许尴尬之色,把着阿穷小小的身子,朝破烂席簟看去。 金迎撑着身子艰难地爬起身,走过来,将阿穷拽进自己怀里,抬眼瞪着他,“你走!” “娘!别赶爹走,爹是来救咱们的。”阿穷红着眼睛说,看着娘生病,他也觉得难受,他希望娘能快快好起来! 金迎将阿穷紧紧搂在怀里,仍旧瞪着宣润,急声催促:“还不快走!” 宣润皱着眉头,怜悯的目光落在她搂着的孩子身上。 金迎讽刺一笑,“宣县令,你难道真想当我孩子的爹?” 宣润一瞬冷下面容,眉眼之间只剩一贯的严肃表情。魏长明听她如此说,略微一想便已了然,宣县令并非这小孩子的爹,是这小孩子一厢情愿,亦或者是他的母亲使的手段,故意利用小孩子的单纯来拉拢她与宣县令的关系,可恶! 金迎顾不得魏长明如何想,只想赶走宣润,赶走霉运。 她朝宣润嫌恶地挥手,示意他快走快走,她此时浑身难受,头疼得快要炸开。见着宣润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四年前,想起她正是在那一夜后接二连三地倒霉,如今再遇上他仍旧没有好事!她此时已经后悔在告县时出于无聊戏弄他,那时她还不知他就是别县的新任县令,倘若她早些知道,绝不惹他分毫,甚至连话也不会与他多说一句! 事已至此,她后悔也没用,只能躲着他这个灾星! 金瞎子掐指一算,伸手摸到宣润跟前,要摸宣润的脸,摸摸看宣润到底是不是金迎的贵人。他已经算出七分结果,余下三分得靠手来验一验。 金瞎子凭着算命的本事俘获不少老妇的心。那些老妇最喜欢找他算自家儿孙的命与运,末了,总要将自己操劳半辈子长满老茧的手放到他手中,让他帮着摸摸手相。金瞎子因此为自己半壶水的算命技术感到骄傲,他头一回如此谨小慎微,不为别的,只因此事关系着金迎,容不得一点差错。 金瞎子的手才刚捧到宣润的脸,便被魏长明伸出的手臂隔档开。 魏长明护着宣润往后退,一脸防备地瞪着金瞎子,质问:“老瞎子!你做什么?” 他一口一个“老瞎子”激怒了金迎,不等宣润开口,她便弯腰捡起一块碎瓦片,朝着魏长明的面门砸去,很不耐烦地嘶声大喝:“滚!” 魏长明跳着脚躲开,才躲过一劫,否则这一下子非破相不可。他的火气一下子被点燃,凶着脸正要与金迎辩一番,却被宣润拽到一旁,得到一记警告的严肃眼神,他只好低头收敛气势,斜着眼睛看金迎,以县衙中搁置的公务劝宣润快些回去,横竖这金寡妇根本不领人情,何必再此多耗时间?给自己找一肚子气受! 宣润思忖片刻,自袖中摸出一两银递给金迎。 “你已不欠我的钱。”金迎冷着脸,没接。 “你家遭遇强盗,是本官这县令的失职,这是本官给你的补偿。” “我损失的可不只一两银。”金迎冷冷地说。 这话是她故意说来刺宣润的,其实,为躲这次的庚申之劫,她已极力散尽家财,剩些家里人三五日的口粮钱,不足半贯,比这一两银子少得多。 宣润沉默许久,坚定地说:“本官一定尽全力将强盗抓捕归案,将你家损失的财产追寻回来。” 金迎一点不在乎那半贯银的去向,此刻,她只想宣润与他那个讨人嫌的小跟班立刻消失! 许是察觉出她的排斥,宣润收回手里的银子,担忧地打量她片刻,便真的打算领着魏长明离去。金瞎子开口挽留他,仍旧想摸他的脸,说是想摸一摸新任县令的模样。魏长明自然拦着不让,宣润倒是很大方,微微弯下腰身,就着金瞎子的高度,抓住金瞎子的一只手,送到自己脸上,“老人家,你摸吧。” 金瞎子连连点头,越摸越兴奋,两只灰蒙蒙的眼睛似也有了光彩。 魏长明甚至怀疑他是个假瞎子,防备地瞪着他,再三劝说宣润离开。 金瞎子懒得与他计较,站在破庙门前,杵着竹竿子循声张望着宣润离去的方向。 宣润终于走了。 金迎松一口气,浑身一软,瘫倒在地上如同一只将死的驴驹子,微弱地喘息着。 金瞎子点着竹竿子摸到金迎身边,惊喜地说:“是了,是了!小迎,宣县令正是你的贵人!” 金迎不管贵人不贵人的,眯着眼望一眼天色,咬了咬牙,再熬一熬,再熬一熬就过去了…… 金瞎子苦口婆心地劝说一番,仍旧劝不动她,只能悒郁地叹一口气,领着阿穷到庙子外的空地玩泥巴,继续熬着,春日里的晴天,午后的阳光温暖舒适,使人身心满足,金瞎子守着阿穷,守着守着眼皮打起架来,靠着一个烂草垛晕晕乎乎睡过去,不知睡了多久,等他再醒来时呼唤阿穷已不得回应。 阿穷去了哪里? 金瞎子一下子慌张起来,点着竹竿子一路呼喊,寻回破庙中。 金迎自昏睡中被他惊醒,得知阿穷不见也并不着急,齐白长、宋云峰让人在外守着,绝不会让阿穷有事,那皮孩子不知又躲去哪个缝里,等着她去找呢,睡过一觉,她脑子、手脚都轻快不少,起身也不那么费劲了,照这样下去,许是明日一早,她的病便能全好,明日一过,这庚申大劫便算熬过去了,她又可回到从前逍遥自在的生活……金迎这边正想着,那边阿穷已兴高采烈地跑回来,小手里拎着叮叮当当的一串东西。金迎定睛一看—— 钱! 在她眼里,那一个个小铜板像是长着牙齿,会咬人似的。 “娘~我赚着钱啦!可以给娘治病啦!”阿穷兴奋地跑来,扑进金迎的怀中,举起手里用稻草串着的十几个铜钱,摇晃一阵,发出清脆的声响。 这声响平日里听来或许可爱,但此时,在庚申大劫中,金迎听来与索命的铃音一般骇人!阿穷抬着红扑扑的小脸蛋,骄傲地说起是他如何在街上卖他亲手编的稻草绳的。金迎紧紧搂着儿子,哭笑不得地说:“阿穷啊,娘的败家子,往后可不能再一个人跑出去,你瞧瞧,你把阿公吓的!若还有下一回,我可要用你阿公的竹竿子打你的屁股了。” 阿穷扭着身子中她怀里出来,捂着屁股退到她够不着的地方。 金迎没忍住笑,扯着肺了,喘不过气地咳嗽起来,一屁股坐回破席簟上。阿穷拧着小眉毛,担忧地扑上前,红着眼眶望着她,轻拍她的后背。 破庙外的断墙边,一抹颀长的身影静立着。 散衙后,宣润仍旧不放心,独自又往破庙来,好巧不巧,在街口见着卖绳的阿穷,便托人一根、两根买下草绳,让阿穷带着十几钱回来,十几钱虽不多,够金家祖孙三人吃一顿饱饭的,他低头看一眼手上的药包,她既然不想见他,他便不要出现的好,只是……她都已是这幅样子,何必还要逞强?他只是想尽力弥补他的失职对她带来的伤害,并没有因她落魄而看她笑话的意思,她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 金迎缓过一口气,捧着阿穷的小脸,爱怜地亲一亲,“我没事。” 阿穷哭着摇头,娘咳成这样,怎么可能没事? 他要去找爹爹来救娘! “不许去!”金迎紧紧抓住他的手。 再有一日,她便可解脱困境,此时去寻宣润,不是自找麻烦么?等她的劫一过、病一好,便可召回阿朴、花婆、小悦带着老爹、阿穷一起离开别县!从今往后,再也不见宣润这个灾星! “为什么?娘为什么不让我去找爹?”阿穷不理解。 看着阿穷眼泪汪汪的模样,金迎觉着揪心,咽了咽喉咙,仍旧说出了“真相”。 “他不是你爹。” “爹爹不是我的爹,那我的亲爹是谁?”阿穷问。 宣润放下药包便打算走远些扔个石子,引阿穷出来将药包捡走,听着金迎与阿穷的对话,他忽然脚生了根一般定在原地。 阿穷的亲生父亲是谁? 这个问题萦绕在他心头已经许久。 “在你还未出世的时候,你的亲爹便已死了。”金迎平静地说,像是在说真话。 阿穷委屈地看她半晌,忽然“哇”的一声哭出来,一面哭一面叫着“爹爹”,为他早死的亲爹哭着迟来的丧,哭得金迎都有些心虚了,不过她并不后悔撒这个谎,她有自己的人生,阿穷的到来是个意外,她接受这个意外,可以给阿穷一个母亲全部的爱,可她却做不到为了阿穷对爹的向往,便毫无顾忌地与宣润在一起。 金迎紧紧搂着阿穷,轻拍着他的背,沙哑着声轻哄着,直到阿穷止住眼泪,捂着小肚子说饿。小孩子嘛,忘性大,一饿起来哪里还顾得上伤心?金迎眼睛一亮,捡起席上的那串铜钱,让阿穷快快拿去买吃的。新甲子来临之前,她最好是身无分文,免得再遭祸患。 阿穷忧心着她的病,宁可饿着肚子,也要拿钱去买药。金迎摇一摇头,她这已不是第一回在庚申日后害病,新甲子日未到,吃再多的汤药也无用,新甲子一到,她自然会慢慢痊愈,若是运势提早交叠,也许明日一早她便已好了。 “阿穷,我想吃酥饼。”金迎道。 听着“酥饼”两个字,阿穷黑黝黝的眼睛一下放光,盛满渴望。他舔着嘴唇,像只犯馋的小猫。金迎看得忍不住发笑,催着他快些去买,晚去,就买不到了。为将这十几文钱用出去,她也实在煞费苦心,哪里是她想要吃酥饼,是她知道阿穷最喜欢吃酥饼。 阿穷馋得咽口水,可酥饼再好吃也比不过娘呀!恰巧这时,破庙外传来些许动静,金迎领着阿穷挪到庙门前,便见着空地上放着药包,药包上还有小石头压着的一张字条。 阿穷跑过去将药包与字条都捡回来,他虽认不得几个字,但金迎看字条时,他也努力踮脚探头想要看。字条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写着药包的适应症与煎服的法子,别无其他。 谁送来的药? 金迎抬眸四下张望,不见有人。 阿穷并不知道十几文钱连请个大夫出诊都不够,只是单纯地烦恼着,这下有了药,他终于不用纠结他手上的十几文钱到底该买酥饼填饱肚子,还是拿来给他娘治病。 牵着金瞎子的手,阿穷兴冲冲地往街上去了。 祖孙二人都没发现有个人一直跟在后面。 宣润看着阿穷小小的活泼背影,心里五味杂陈,他明明早已告诉自己,世上绝不会有这般巧的事,金迎并非是四年前的那个人。先前在街上时,金迎便已与他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以他将借的钱还她,以为与她不再来往,便不会再时常想起她,为她辗转反侧、心慌意乱……可是天意弄人,到底是不如他的意,他竟一点不觉得烦,也不知他自以为的“意”,到底是他的真心,还是他的逞强,他什么也不清楚,只是有些失望,为何而失望,他也不清楚。 阿穷到酥饼店时已经没有酥饼可买,只好随便买两个馒头,沮丧地跟着金瞎子回破庙。宣润站在街头,目送祖孙二人远去,转头看向将要闭铺的酥饼店。 金迎躺在破席簟上,想着明日一过,新甲子日到,她一定得痛痛快快洗个澡,这破地方到处都是灰,脏死了! 阿穷带着馒头与剩下的十文钱回来,跑到她跟前,懂事地将馒头喂道她嘴边。金迎绝望地看着他手里的钱,欲哭无泪地张嘴咬住馒头。 入夜,阿穷贴在金迎怀里,“娘,你千万不能死。” 他知道他的亲爹死了,怕他的娘也死了,他将变成一个没爹没娘的可怜孩子,比街上的小流浪狗还可怜! 金迎轻轻哄着阿穷闭眼,等着阿穷睡过去,她小心翼翼抽出胳膊,拿起那剩下的十文钱,眼里渐渐生出锋芒,她不会死!老天爷尽管捉弄她,她会想尽一切法子活下去,不但要活还要活得比谁都恣意,比谁都潇洒! 想着,金迎低下头看着手心里的铜钱,她得尽快将这些催命的小玩意儿给处置掉…… 她拖着无力的病体、摸着黑走出破庙,想着将手里的铜钱扔的远些,免得沾染晦气,不承想,半路竟遇着个跌跌撞撞的醉汉。醉汉已醉得晕头转向,仍在月光下一眼看中金迎的美貌,甩着手脚缠上来要抱金迎,“好妹妹,你去哪里?哥哥陪你去,你瞧这天多黑……多吓人……” 金迎冷声道:“滚。” 醉汉醉得糊里糊涂的,好似没听清她的话,张着胳膊要强行抱住她。 金迎病体虚弱又走了一截路,已经没有体力推开他,只能往后退,却被醉汉一把抓住手腕。浓烈的酒气扑在脸上,金迎恶心得想吐,她定睛在醉汉眉心一看,见他财富值并不高,眼中顿时闪过一抹狠意。 她忽然娇笑起来,笑得妩媚动人,看得醉汉一愣一愣的。皎洁月光下的美人,美得犹如神女下凡。醉汉看得已然痴迷,对着金迎一脸垂涎之色,凑上臭嘴要亲金迎的脸。 金迎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尽管用了她全部的力气,仍旧没有太大杀伤力。醉汉被酒精麻痹的神经本就不敏感,挨这一巴掌,非但不觉得疼,还以为是金迎在与他调情。金迎趁着他目不转睛盯着她看时,将手里的铜钱挂在他的腰带上。 一双严肃的眼 眸在远处观望着。 第 35 章 宣润回到家中仍旧不放心,金家祖孙三人,瞎的瞎、病的病、小的小,就这样住在破庙里实在太过危险,他来得凑巧,正好见着醉汉纠缠金迎,顿觉胸口腾升一簇烈火,就要冲上来为帮金迎脱身时,却见金迎笑着着勾那醉汉的腰带,娇滴滴地与那醉汉说话,似乎并不抗拒醉汉的骚扰。 宣润心里不是滋味,干脆只是远远望着,心想,他上去恐怕只会坏了她的好事! 宣润感觉别人掴了一巴掌似的,又像是遭人蒙骗了,有种因羞辱而生的气愤,仔细一想,他根本没有资格如此多想。当他意识到自己名不正、言不顺,并没有释怀,反而更为愤怒,一股子邪火在他身体里烧起来。 他捏紧拳头,转身便要走,不知踩着什么东西,发出不小声响。金迎循声看去,眯了眯眼,一下认出他来,顿时心生怨怼。 好你个姓宣的,白日里满嘴仁义道德,入夜里却见死不救!虚伪至极! 想着,金迎将所有的愤怒化作脚上的力气,猛地踢在醉汉裆下,醉汉痛呼一声,疼得满地打滚,金迎还嫌不解气又狠狠补上一脚。醉汉遭罪,酒醒大半,挥着拳头向金迎砸来,却没站稳失了准头,自己东窜西窜,跌落下去。 扑通! 醉汉窜进了冰冷的河水里。 金迎冷笑着,转身而去。 宣润走出一段路,忽听一声男人的惨叫,觉得很不对劲,匆匆赶回去,只见着醉汉独自在河里扑腾,呛着水惊恐万分地喊“救命”,宣润环顾四周,已不见金迎的身影,他咬一咬牙,撸起袖子,借着月光在路边寻着根长竿向醉汉伸去…… 金迎轻手轻脚回到破庙里,挨着小猪一般睡得正香的阿穷躺下,闭上眼睡去,一夜无梦,醒来后天已经大亮,她身上仍旧酸软无力,头重得快要栽到地上,鼻子堵得像被水泥封住,喉咙也干得发疼,阿穷捧来一碗药让她快喝下,金迎皱眉看一眼碗里,不知这药从何而来。 金瞎子点一点竹竿,语重心长地说:“阿穷到街上求人给你熬的。” 金迎在别县的名声虽不好,阿穷却很有人缘,旁人一直可怜他摊上金迎这个不正经的娘,但再不好的娘也是娘,是孩儿的靠山,旁人可怜阿穷连带着也收起对金迎的挑剔,阿穷求着熬一碗药,他们倒也不刻薄,好好的熬来给他,只当是积德行善,为自己攒福报。 金迎记在心里,想着今日一过,必不会少那熬药人的好处,这世上,锦上添花者不缺,雪中送炭者太少。 虽知不到新甲子日,再多的汤药灌下去也无用,金迎仍旧咕咚咕咚喝完整整一碗黑乎乎的药汁,让阿穷放心。阿穷捧出一块讨来的蜜饯让她含在嘴里。金迎盯着蜜饯,眉头越皱越紧。阿穷歪着头,疑惑地看着她。金迎砸吧砸吧嘴,看看手里的空碗,这药怎么没味儿?她将蜜饯放进嘴里咀嚼,仍旧没吃出一丝甜。 这时,破庙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金迎抬眼望去,便见宣润带着小全,手里提着一个油纸包走来。 “你还来做什么?”金迎怨气冲天地问,昨夜的事她还记得,他这个口口声声说要保护别县所有百姓的县令,见着她被个醉汉欺辱竟二话不说转身就走!他此时来,是又要摆出那套道貌岸然的模样哄人? “你借过我钱,眼下你受困,我于情于理都该帮你,只希望你能振作起来,好好照顾老人家与小孩子。” “我的事不用你管。”金迎别过脸去,不想看他,半晌过去,宣润仍旧没走,定定地审视着她。金迎觉得心烦,皱眉斜眼瞪去,凶巴巴地说:“还不快走!” 宣润斟酌片刻,问道:“昨夜,你可有离开此地。” 他不提昨夜还好,一提,金迎心头的火气便噌噌往上冒。 “没有。”她说。 她故意如此说,倘若宣润要拆穿她撒谎,那便也要承认自己的虚伪,承认他昨晚的袖手旁观!她不信宣润敢承认。 “昨晚……”宣润顿一顿,才别有深意地继续说,“有人在这附近落水,你可有见到?” 金迎冷笑一瞬,她当他为什么而来,原来是要调查醉汉落水的事。 “我已说了,我不曾离开这破庙,谁掉水里去都与我无关。” “那你可有听见什么声响?” “没有。” “……” 两人对峙着,眼神间电光火石。 金迎本就不舒服,劳心劳神来敷衍他,很快便没了耐心,借来金瞎子的竹竿子要将他捅出去,“你走不走?走不走!” 宣润后退半步,将手里的油纸包提起。 金迎瞪他半晌,才垂眸去看—— 捆扎油纸包的麻绳下压着一张红纸,纸上写着一个灵秀的“酥”字。 这正是她昨日让阿穷去买却没买着的酥饼。 本来堵得没法通气的鼻子,此刻竟出奇地能闻见酥饼散发的丝□□人香味。饥饿的肚子咕咕叫起来,金迎不知宣润听见没有,觉着有些尴尬,气也就消下去大半。阿朴早就犯馋了,正期盼地望着她。她没有主动去接酥饼,宣润许是看出她的窘迫,弯下腰,将酥饼给了阿穷。阿穷抱着香喷喷、甜丝丝的酥饼,仰着红扑扑的小脸,道:“谢宣老爷。” 他知道自己的亲爹早死了,不再叫宣润爹爹。这一声“宣老爷”,是他摆摊时听小摊贩们议论宣润时叫的,他学过来用。金迎微蹙眉头,看着懂事的阿穷,心里有些发酸,她忽然不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对还是错。 宣润脸色微变,眼神渐渐黯淡下去,留下些帮衬金迎渡过难关的钱后离去。 在他走后,阿穷又忍不住哭起来,没有哭出声,只是耸着小小的肩膀,一阵接一阵地抽噎。金迎见了,心里不是滋味,只能紧紧搂着阿穷,暗暗在心里发誓,她虽然不能给阿穷一个父亲,但一定会尽她所能给阿穷最好的一切! 阿穷抽抽搭搭地吃着酥饼,吃完一个后,终于止住眼泪笑起来。 虽然宣县令不是他的爹爹很可惜,但这酥饼是真的好吃! “娘也吃。”阿穷拿起一个酥饼送到金迎嘴边。 金迎咬在嘴里,用手接住,眼神渐渐迷离,若有所思地小口吃着。 等到阿穷吃饱之后,兜着衣服上的碎屑,跑去庙子外的空地喂蚂蚁,金瞎子叹一口气,对金迎苦口婆心地说:“小迎,那宣县令品性不错,又是你命中的贵人,你又何必继续犟下去?这十年破财运才过四年,往后六年该如何熬?你不如趁早想通与宣县令结为夫妻,阿穷能有个爹,你也有个靠山,往后再也不用吃这些苦、受这些罪……” “四年都已过去,何惧往后六年?想通?我何时想不通过?”金迎道。 她如今所处的时代毕竟不如后世,成亲不是给自己找个丈夫,而是给自己找个主人,而她绝不做谁的附庸,更不做谁的奴仆!即便在后世,女人结婚都是一桩十赌九输的事,何况是今时?她是个生意人,从不做赔多赚少的买卖。 “再者,老爹你也有失算的时候,我看那宣润根本不像是我的贵人,我若不是遇见他倒霉,便是倒霉遇见他,我看他是我的灾星!”金迎赌气说着,咬一口酥饼,越吃越甜、越吃越香。 金瞎子耳朵一动,道:“他若非你的贵人,送来的药与酥饼,你又是如何能够受用的?” 金迎一愣,低头看一眼手里的酥饼与那地上盛药的碗。 她才发觉身子竟不似先前一般酸软,头也渐渐轻松,味觉也已恢复。 难道……真有这么神奇? 她仍旧存疑,想着这已是庚申大劫的最后一日,也许新运已入气,才让她渐渐恢复,只要熬过今晚,她便能重新过上之前逍遥自在、恣意享乐的生活,只要熬过今晚…… 金瞎子叹一口气,不再多劝,掐指算了算,脸上忧虑之色更重。 夜很快到来,漆黑的苍穹不见一丝星光,破庙里凉风吹得嗖嗖的。金迎紧紧抱着阿穷,用自己的体温温暖他,借着一点煤油灯的光亮,轻声细语地给阿穷讲故事—— “从前的从前,有一只粉红色的电吹风猪,名叫佩……” “娘,什么是电吹风?” “嗯——就是一个接上电会吹风的东西。” “电?是天上的那个电么?” 阿穷话音刚落,一道白光忽然闪过,紧接着是一声石破天惊的巨响。 一个大雷仿佛就在破庙顶上炸开。 金迎吓得一大跳,搂紧阿穷又小又暖的身子。 顷刻间,狂风呼啸吹得破庙摇摇欲坠,闪电一道接着一道,惊雷一个连着一个,雨来得迅猛无比,犹如吃人的野兽,张着大嘴将整片天地吞没,破庙里开始漏雨,一滴接一滴地滴在金迎身上,金迎一只手护着害怕得颤抖的阿穷,一只手拽着撑着竹竿子惊慌无措的老爹,一起往不漏雨的地方躲。祖孙三人可怜兮兮地缩作一团,盼着风雨早些停歇。 破庙像个风烛残年的老太太,站着都打颤,忽然,一声惊雷炸响,破庙屋顶吱呀吱呀发出些许怪声,怪声和在风雨雷电声中,像是老太太临终时死不瞑目的呜咽。一阵劲风呼啸而来,像千万匹烈性的马疾驰而过,冲撞在破庙残败的骨架。 轰隆! 破庙塌了。 * 宣润白日自破庙离开后,并未回去家中也未去县衙,而是去了县衙外的一条街,一处荒废许久的院子,在那里,他忙活了大半日,回家之后天色已晚。 黑魆魆的夜里渐渐吹起风。 宣润望着不见一点星光的天,始终难以安心,想着等到明日,便以县衙体恤百姓的名义将金家祖孙三人接去善堂,至少给他们一个遮风避雨、得以生存的地方。小全抢着将后院晾着的衣服收起来,怕半夜下雨将已经半干的衣服全浇湿了,谁曾想,雨来得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急,刹那间,天地之间仿佛有无数神兵鬼将在厮杀,迅猛的狂风吹得人睁不开眼。小全怪叫着,抱着衣服跑进檐下,却见宣润拿着把油纸伞闯进雨中,与他擦身而过匆匆往外去。 “诶!郎君,你去哪里?” 第 36 章 小全将衣服扔进房中,匆匆追上宣润的脚步。 风雨之中,只有闪电的白光照路,一时漆黑,一时惨白。 小全追随宣润一路奔至破庙,眼前的一切令他大吃一惊。 他呆愣地站着,忽见,一个人影在白光中飞速移动,朝那被风暴洗劫过的废墟扑去。 风雨中,金瞎子无措地喊着救命,金迎拼命地刨着废墟,阿穷…… 阿穷呢? 一刻之前,就在破庙难以支撑之时,金迎护着儿子、老爹一齐逃到空地中,正要松一口气时,便听阿穷大喊:“娘的药还有钱在里面!” 然后,阿穷小泥鳅似的钻出她的臂弯,朝破庙冲去,金迎追着去抓他,一道白光闪过,她看见那抹小小的身影没入破庙,然后,整座不堪风雨摧残的破庙轰然倒塌。 那一刻,金迎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住了。 她嘶声呼喊阿穷的名字,却只能听着风雨雷电的咆哮,她扑在废墟上刨呀刨,刨呀刨……失去全部力气。 一个人突然来到她身边,一只手按住她的肩,一道声音急切问着:“阿穷在里面?” 她茫然地点一点头,那人接替她继续刨着、刨着,她也刨着、刨着…… 不知过去多久,一声熟悉的委屈呼唤传入她耳中。 “娘~” 是阿穷,阿穷没事! 金迎大喜,从宣润怀里抢过阿穷,紧紧抱住那副小小的软软的身体。 宣润望着母子二人,终于松一口气。 小全忽然道:“郎君,你的手!” 闪电的白光之下,宣润苍白的手被雨水冲刷着,还淌着汩汩红艳的血。 宣润将手上的血在衣服上擦了擦,让小全去扶好金瞎子,他则护在金迎与孩子身边,五人一块往那还未来得及挂上匾额的官办善堂而去。 善堂还未布置妥当,什么也没有,衣服、木炭等物都是小全回宣家现盘来的。 金迎一路上都紧紧抱着阿穷,后怕地流着眼泪,到了善堂也不愿撒手。 宣润在一旁看着,眼里满是同情与懊悔,他该早些将她与孩子安置妥当,他该早些的! 万幸,她与孩子都没事…… 金迎接过小全递来的衣裳,带着阿穷去厢房换衣,金瞎子也摸索着去了另一间房。 宣润望着金迎离去的方向,久久没有回神。 小全忙着生炭火,也不忘打趣他,“郎君看什么?” 宣润猛然惊醒,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说:“没看什么。” 小全“啧啧”两声,见火已经生起来,撑着膝盖起身走到宣润跟前,“郎君看得见别人,看不见自己手上的伤?” 宣润抬手看一眼,他先前从袖口扯来包扎伤口的布条已经被血浸湿,但好在血已经止住,没什么大碍。 小全吊着眉毛,叹一口气,揶揄地看着宣润。 宣润不知是在向他解释,还是在说服自己,说:“我只是见着这对孤儿寡母实在可怜,何况,金老爷子的眼睛也不方便,她要照顾年幼的孩子,又要服侍残疾的父亲……咳咳,所以这善堂建得正是时候,县衙理应助这样受苦受难的百姓度过难关。”宣润有些心虚地说着大义,心知自己藏着私心。 小全笑得更加别有深意,“郎君如此心疼,不如将人娶回家好生照顾。” 宣润板着脸训斥道:“休要胡说!” 小全耸一耸肩不再多言,眼里看透不说破的暧昧笑容一点没少。 宣润抬眸看向厢房,沉默片刻,说道:“你将炭盆送去,咱们也该走了。” …… 屋子里放着炭火,暖和不少。 小全送炭盆时,叮嘱金迎注意通风,还特意说明是宣润的交待。 金迎盯着红彤彤的火盆片刻,问小全:“他的手伤得重不重?” 小全暧昧一笑,“不好说,迎夫人不如自己去看看?” 金迎终究没有去,但心里最柔软的地方感到某种奇异的触动。 她已明白宣润并非她恶意揣测的虚伪之人。 先前,她与醉汉纠缠时,他的“见死不救”应当只是个误会,否则,在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大可不必舍弃待在家中的安稳,冒雨前来救她…… 宣润与小全一块离开善堂,金迎听着动静,只在窗边望去一眼,回到光秃秃、冷冰冰的架子床旁,看着一床棉被又垫又盖、蜷缩着小小身子熟睡着的阿穷。金迎缓缓坐下,思忖许久,从前坚如磐石的心终于有所动摇。她确信,往后的六年里,无论何时一旦她想起今夜的事都难以心安,她自己可以无惧风雨,可以与命运顽强抵抗,但她不愿再带着阿穷与老爹犯险,既然宣润能够帮她改运,她不如依照老爹所言与他在一起,换六年安稳无忧的生活,六年后,她再与宣润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风雨渐渐停歇,天也渐渐变亮,金瞎子腰酸背痛地走出房间,丧气地盼着小全带来早饭,得知金迎终于想通,他登时如老树逢春,活了过来,浑身丧气不在,十分神清气爽。 “好!成亲,乖女儿,咱们立马去宣家提亲!”金瞎子道。 “等一等。”金迎皱眉道。 “还等什么?别等……” “我记得,他曾与人有过婚约。” 当初她发觉有孕,得知此事后才会那般干脆地离开京城。 那一夜,本来就是一场酒后的意外,她不想自己的出现,破坏他原本的婚约,可那日在告县重逢时,小全说他仍旧独身,他的婚约呢?几时不作数的?还是说他早已依照婚约成亲,但因为某种不可告人的缘由假装独身之人?即便她已有与他成亲的打算,也要先摸清他的底细才行。 金瞎子掐指一算,“那桩婚约本就不是他的正缘,那女子也早已另嫁他人为妇。宣县令确确实实是难得的好儿郎!” 金迎仍旧放不下谨慎,独自前往县衙秘密打探宣润的品性,不论当差的小吏还是观审的百姓无一不说宣润的好。宣润来到别县不过一月,那些棘手的诡案还未有进展,但他已在一桩一件的小案中立下威严公道的形象。 “办大案、奇案为的是政绩、名声,办小案、常案才是为的咱平头老百姓!” “是呀,小宣县令不亏是老宣县令的儿子,好样的!” “前四个草包拴一起都不及一个宣县令!” “……” 金迎挑一挑眉,他果真有如此好? 她踮起脚视线越过攒动的人头,往县衙里张望。 堂上,宣润身着浅青色官服,头戴乌沙官帽,在那紫红色的桌案后威严肃穆地端坐着。堂间两边各站一排执着大杖的官差充场面。说是一排其实有些夸张,两边的气氛组加起来拢共也就六个人,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 别县衙门的办公水平,从这参差不齐的六个人中可见一斑,唯有宣润那不怒自威的不凡气度能够镇住场子,使这别县的公堂看来还有几分公堂的样子。 一个有官样的官,确实是公堂上最好的装饰品。 金迎挑一挑眉,想着。 一声惊堂木响,宣润道:“升堂”。 六人气氛组活跃起来,将手里的大杖一阵撴,发出“笃笃笃”的声响。 “威武——” 紧接着,一男一女被带到堂前。 人群中曲曲议论着。 “今日审的是什么案子?” “盘大牛与蒋红花的离婚案。” “离婚?!” 没错,离婚。 休妻的多,和离的少,离婚的更是少之又少。 一个女人在这样的时代,有这样的气魄,是一件极为难得的事。 金迎朝堂上的妇人投去钦佩的目光,而后,便将视线落在宣润身上。 这桩离婚案,他会如何判?他是否与观审的男人一样,认为蒋红花不堪忍受盘大牛的暴力而坚决离婚是不识好歹,一个女人与自家爷们闹上公堂是件很没意思的事…… 如果他是这样想的,她或许该重新考虑,是否还要想法子与他成亲,一个不尊重女人的男人和阴沟里的老鼠、茅厕里的臭虫没两样,令人恶心! 好在,宣润听完蒋红花哭诉遭盘大牛殴打的经历后,脸上露出的是对蒋红花怜悯而非鄙夷,他也并无偏袒盘大牛的意思,只是公平地给盘大牛机会辩解,可惜盘大牛是个哑巴,还是个很新鲜的哑巴,哑之前并不识字,哑之后只会瞎比划,蒋红花靠着多年夫妻生活积攒而来的默契猜测他的意思,十之八九能猜准,据她所言,那没能猜准的一二回便是她挨打的缘由。 宣润皱着眉,不知信了没信。 “传证人。”他说。 一个姓曹的老婆子匆匆上堂,她是盘大牛与蒋红花的邻居,指证盘大牛吃错药哑巴后便脾气大变,常常殴打蒋红花,一年来,蒋红花身上的伤从未好全过,她早已劝过蒋红花报官,与这该死的盘大牛一刀两断。 她当了几十年寡妇,没觉有什么不好的。 女人啊,不受男人的苦,寿命都要延长许多! 堂外围观的人群中也有不少妇人,全都十分同情蒋红花的遭遇,大骂盘大牛真不是个东西,把他千刀万剐都不解恨。 看热闹的尚且如此气愤,曹氏更是按捺不住,指着盘大牛的鼻子便破口大骂:“盘大牛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红花是多好的女人啊,你不懂得珍惜,把人打得不像个人,你会遭报应的,你要哑巴一辈子!一辈子当哑巴!死哑巴!”与盘家多年的老邻居,曹婆早已将蒋红花当做半个女儿,自己的女儿挨打,她心里别提有多少气愤! 宣判拍一拍惊堂木,“肃静。” 他命人将激动的曹婆带下去,目光如炬地瞪着盘大牛,质问:“盘大牛,你可认曾殴打发妻之罪?” 盘大牛咬着牙硬挺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金迎看得气愤,真想上去抽他,连自己的老婆都打,不是人的东西! 宣润严肃的眼眸顿时一沉,“打没打过?” 盘大牛一震,仓皇抬起头,吓得连忙点头,忽又拼命地摇头。 宣润抿紧嘴唇,威慑地看着他。 盘大牛似被吓住,僵住身子一动不动。 宣润眼中射出两道寒光,再宣证人上堂,来的竟是盘大牛与蒋红花的亲生女儿——盘盈盈。 第 37 章 盘盈盈一来先是跪地磕头,然后看一眼母亲,再看一眼父亲,便已泪流满面。 盘大牛见着女儿,顿时激动起来。盘盈悲痛地望着他,失望地摇头,狠心转过头,扑向她的母亲蒋红花,指认盘大牛曾对蒋红花又打又骂,她这个当女儿的都已看不过去! 盘大牛急得哼哧哼哧喘气,阿巴阿巴地怪叫,手舞得快出残影了。可惜,唯一懂他心意的蒋红花此时正要与她离婚,自然不肯再贴心地替他翻译。堂上无人知晓他的意思,连他的亲生女儿盘盈盈也不能,他因此愤怒、无助,一面捶地,一面痛哭流涕。 宣润皱起眉头看着蒋红花,从她脸上发现几许暗藏的痛快。一个被家暴的女人,看着曾经伤害过她的丈夫狂怒而无助觉得痛快并不稀奇。 蒋红花身上的伤,曹氏、盘盈盈的证词,无一不证实盘大牛打人是事实。 按照常理,判盘大牛与蒋红花二人离婚绝无不妥之处,只是……宣润总觉着此案有些不寻常。 围观之人打着赌,认为他不会判盘、蒋二人离婚的汉子占大多数。妇人们不由得紧张起来,悬着一颗心等着他宣判结果。 宣润兀自思忖着,万分谨慎,疑点尚存,此案当择期再审。 他正要开口,盘大牛忽然爬起身,猛地扑向蒋红花,一把掐住蒋红花的脖子,下死力气地掐着,掐得蒋红花翻白眼、吐舌头,眼看着便要魂归西天,连女儿盘盈盈哭求地拍打他的胳膊也未能使他松懈丝毫。 堂上六个气氛组成员慢半拍地想起自己还有维持堂上秩序的职责,争相扑上前,在蒋红花断气之前将盘大牛生生扯开。盘大牛像是疯牛病发作一般,被官差逮着仍旧朝蒋红花奔突,粗壮的脖子上青筋暴起,面目更加狰狞恐怖。 盘大牛堂上公然伤人,宣润震怒,一拍惊堂木,判了。 判蒋红花与盘大牛离婚,且盘大牛需给前妻十两银作为补偿。 盘大牛疯尽力气,瘫坐在地上,失了心魂一般。 金迎为蒋红花庆幸,终于展露笑颜,转身离开县衙,去事先约定的地方找阿朴、花婆与小悦。 三人已揣着担忧盼望她多时,见着她安然无恙,顿时喜极而泣,收拾东西同她一块去往善堂。 恰巧,小全前来送东西,金迎亲近地笑起来,让阿朴、花婆做事,留小全下来闲聊。 观审离婚案后,金迎心中疑虑消去七八分。 宣润并非是个迂腐守旧的人,她与他成亲的风险便降低不少。今日他肯判蒋红花与盘大牛离婚,他日她时来运转要离婚,他应当也不会太过为难她。 金迎一面盘算着,一面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 小全似乎察觉出她话里话外都在打听宣润,不但没有防备,甚至偷偷在笑,为谁而笑,自然是为他那不肯承认自己心意的主人。 “宣县令可有婚娶过?”金迎问。 “还未曾呢。”小全叹一口气,脸上浮现忧虑的表情。 金迎笑一笑,意有所指地问:“我见宣县令年纪已不小,怎的还是一个人?是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怪癖! “说起这事,我便满肚子气!”小全大张着鼻孔,呼呼地喘气,“倘若不是四年前发生的那件事,郎君早已成婚,孩子该也如阿穷小郎一般大了!” 金迎心头一紧,仍旧故作疑惑地问:“那件事?” “为那事郎君执意退婚,遭老太爷好一顿打!郎君养伤半月有余,可那做了坏事的人却跑个没影,实在可恶!” 金迎咽了咽喉咙,心虚地低下头。 “可惜啊,那样好的一段姻缘,却遭人如此破坏!那做坏事的人害得郎君在京城受尽嘲笑,哼!一定会遭报应的!”小全又是惋惜又是气愤地说。 金迎尴尬一笑。 巧不巧?她便是那个做坏事的人,果然遭了大报应。 小全脸色微变,似乎察觉自己失言,呵呵笑两声,便要离去。 金迎一路笑着送他到善堂门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殷勤。 小全脸上有恐慌之色,恭敬地请她留步,逃跑似的走远,一路上,他仍是惴惴不安模样,走到离善堂很远的地方,才渐渐放缓脚步,抬手打了打自己的嘴,回头望一眼,叹一口气,扭过头匆匆前行。 金迎折身回到院子里,看着正绕着老爹一面跑一面笑的儿子,眉头越皱越紧,想着小全先前的话—— 四年前那桩事对宣润影响巨大,他恐怕至今仍旧耿耿于怀…… 看来,她绝不能将阿穷的身世告诉他。他若知晓她便是那个害他受辱的人,非但不会帮她改运,甚至可能与她抢孩子,那样的话,她倒自惹麻烦,再者,等到换运之后,她想与他离婚脱身,带走一个非他血脉的“继子”,也许会更容易一些。 拿定主意,金迎开始盘算着要如何让宣润点头娶她。 善堂的匾额已经挂上,名叫“安济坊”,取安抚救济受苦百姓之意。 安济坊名义上是别县衙门设立的福利机构,但别县一个渝州最穷的下县,衙门的财务本就满是窟窿,能搜刮出几个破钱?金迎仰头望着“安济坊”三字,想着官差来挂匾额说的话—— “宣县令对百姓的心真是没得挑。” “谁说不是,这开设安济坊的钱,宣县令出了九成呢!” “宣县令真是好样的,不但大公无私而且不贪功名。先前那几个——嘁,没法比,一点没法比,看看!这安济坊多宽敞,多亮堂!比我家那破烂院子好不知多少,我都想,嘿嘿,都想来这安济坊住呢!” “你是眼馋这安济坊宽敞,还是眼馋这安济坊里有个勾魂的小寡妇?你若敢有歪心思,我回去便告诉宣县令!” “别别别!” “……” 金迎走进院子里,走到水缸边上,低头望自己在水中的倒影。绚丽的日光照得水面发亮,娇艳的面容在水面上映得格外清晰。指尖卸下丹蔻后现出本来白嫩而粉润的颜色,在狐狸眼微翘的眼尾轻抚过。 扬起不点而红的朱唇,金迎满意一笑。 嗯,很美。 她这般的美人要嫁给他,应当不算让他吃亏。 况且,只要他肯点头与她成亲,她不会少给他好处,他往后不必再陷入开间善堂便将家底掏个精光的窘境,有她在的时候,包他有享用不完的钱财。 安济坊门前传来人声,金迎妖娆转身看去,便见宣润领着畏畏缩缩的蒋红花走进来。魏长明像个影子一样,亦步亦趋地跟着,带几分高傲地与蒋红花讲着安济坊的用处,其中之一便是拿来收留她这样无家可归的人。 蒋红花与丈夫离婚后自然不能再住在从前的家里,宣润虽在公堂上判盘大牛补偿她十两银,可盘大牛死也不肯给,宁可去牢里蹲着、挨板子也不给。念着女儿即将成亲,嫁妆钱是万万不能少的,蒋红花终究心软下来,只求先拿一两银周转,偏偏那盘大牛是个狠心的,一文钱也不肯给! 县衙的人想为蒋红花出口恶气,真的将盘大牛抓进牢里蹲两天,蒋红花却又上衙门为前夫求情,无论她与前夫闹得如何难堪,女儿始终是她的软肋。她不能将事情做绝,害女儿将来被婆家看笑话! 宣润得知蒋红花的困境,便带她来到安济坊,给她一个临时落脚的地方。 金迎笑着迎上去,娇唤一声:“宣县令。” 宣润瞥她一眼,点一点头,便带着蒋红花从她身边经过,态度并不热切。 金迎皱起眉头,瞪他一眼,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路过水缸旁,她停下脚步,眯缝起微翘的眼尾,乜斜一眼光亮的水面,看那倒映出的娇艳容颜。 没问题呀,就是很美! 姓宣的为何不多看她两眼? 金迎心里不服气,扶着水缸弯下腰,仔细地看自己的脸,怎么看都是美的,美得无可挑剔的那种。 恰巧宣润这时回过头,见着她奇怪的行径,眼中浮现几许疑惑之色。 金迎尴尬地挺直腰板,轻咳一声,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宣润抿一抿唇,喊她,“金迎。” 金迎撇着嘴角兀自出神,并未回应他。魏长明眉毛一竖,厉声道:“金氏!宣县令叫你,你敢不应!” 金迎猛然回过神,无视凶恶的魏长明,迎着春日暖和的微风,自信明媚地走向宣润。鬓角的碎发在风中浮荡,掠过她白嫩娇艳的面容,炫目的日光照在她朴素无华的发髻上,乌黑秀丽的头发竟也闪着金光,不施粉黛的脸不同于以往艳丽,仍有令人失神的娇艳。她活脱脱似一朵迎着金辉暖阳霎时绽放的芙蓉花。 宣润微皱的眉头渐渐舒展。 金迎站定在他面前,恣意一笑,然后抓住他的手,在他惊讶的目光下,二话不说地拽着他跑去来,宣润愣愣地由她抓着,没有挣脱,闻见掠过她发髻的风也带着淡淡的腊梅香气,他的脚步情不自禁地跟随她,她明明没有回头望他,他好似也已见到她粲然的笑颜。 见着宣润遭到金迎的“劫持”,魏长明顿时大惊失色,一面喊着“宣县令”,一面就要追上去。宣润此刻满心满眼都是金迎,耳朵似乎已经失灵,根本听不见魏长明的呼喊。 魏长明到底是没能追去。他被阿朴拦住,气得骂人,撸起袖子要与阿朴干架,奈何金瞎子的竹竿子太厉害,朝着他一顿乱捅,阿穷还在一旁拍手叫好呢,他根本无法近阿朴的身,而且他自诩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和个跛子仆人打架的事传出去实在有损他的脸面,于是,他便捏着拳头气哼哼作罢了,心想:任那金寡妇是个心肠再歹毒的妖精,宣县令这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也不会让她占去便宜! 第 38 章 后院,丈高的腊梅树将粗苍的枝丫延伸向碧蓝的天际,金玉色的腊梅花在枝头随风轻摆,玉色的花瓣浮荡着层层柔波,拂送着令人沉醉的浓郁芬芳。 一朵繁盛至极的玉仙儿,自枝头坠落,打着转飘荡,轻轻落在金迎纤细优美的肩上。那股子腊梅花香更加浓郁起来。 宣润深邃黑眸中现出继续迷茫。 他不知所嗅到的花香来自枝头,还是金迎身上,看着金迎娇艳如芙蓉一般的面容,他出神地想着,但凡是外形艳丽的花大多都香得克制、香得含蓄,而那些芬芳扑鼻的花朵又都生得灵秀淡雅,少有开得又香有艳的花,而她,就像是一朵带着腊梅香的芙蓉花,芬芳至极更艳丽至极,两种“最”搁在她身上竟出奇的和谐,好像,她本来就该这样,毫无保留的张扬肆意,不见一丝矫揉造作,艳而不俗、香而不腻。 金迎松开手,转过身,抱手看来,微翘的眼尾眯着一抹狡黠的笑。 那笑像轻飘的羽毛落在宣润的心湖上,点开一圈一圈的涟漪,他如深潭一般的眼眸里此时也竟也波光粼粼。 金迎垂下眼眸。 宣润知道她正看着他的手,他的右手护着被她抓过的左手腕,他的右手上还缠着白布,在那场暴风雨里,他的手受的伤还未痊愈。他见到,她抿住红艳的娇唇,似在想些什么,再抬眸时,忽而粲然一笑,道:“宣县令,我想与你成亲。” 宣润一瞬愣住,心里似有烟花绽放,轰隆震撼而又绚烂无比。 暖阳的金辉自腊梅树枝头漏下,碎金一片忽闪着,晃了他的眼睛。 他一瞬看不清金迎的脸,觉得眼前的人既近又远,好像出现在他的梦里,他所听到的话语也是他在梦里的臆想,尽管美好无比却不可轻信。他微微后仰身躯,使那腊梅枝能替他遮挡炫目的日光,他终于看清笑着的金迎,终于确认她并不在他梦里,但仍旧不敢轻信。 “你……说什么?”他问,声音带上些许不易察觉的轻颤。那枝头轻颤的腊梅花吐出的香气化作的棉白丝线,牵住了他紧张的心,牵着他的心一起轻颤着,而他此刻问出的每一个字都是从心里问出来的,所以也在轻颤着。 金迎说得稀松平常,不像是说起了婚事,倒像是在谈生意,甚至不像是在谈一桩正经生意,是那种酒桌上推搡着、玩笑着答应,私底下带着算计的生意。 宣润护着左手腕的右手一瞬收紧,很快,他便恢复一贯的严肃表情,极为认真地审视起金迎来,想要瞧出她的破绽,用那破绽让他像有一窝兔子在跳的心平静下来。 金迎丝毫不惧,逼近一步,不依不饶地问:“你同不同意?” 宣润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哑声问:“你为何想要成亲?” 他眼里显出几许迷茫与一直强压着的期待。他捏紧了拳头,觉得自己鼓起的胸腔像个羊皮筏子,被金迎接下来不知哪句随意的话或是哪一个随意的字眼一刺,他便会咻咻泄气,或是嘣的爆掉。 金迎思考片刻,斜眼瞥他,笑了笑,别有深意地说:“不是我想要成亲,是我想要与你成亲。” 这话甜滋滋的,像浓稠的蜂蜜。 宣润觉得似乎被这甜甜的蜜糊了眼睛,迷迷蒙蒙,仿佛坠入梦里,他觉得自己严肃的脸像一副面具,他真正的脸在这副面具后面痴痴地笑。 他想,这些都是谎言,但他情愿沉溺在这如蜜一般的谎言中。 梦里有缓缓坠落的玉色花朵,梦里有她美丽动人的脸庞,梦里有她甜蜜蜜的笑容…… 一阵凉风拂过,他一瞬清醒过来,“梦”如镜子般碎裂,裂成晃眼的光斑。 他的严肃表情一刻也不曾收起,在他出神的间隙里只是略微不自然,他的耳尖仍旧肉眼可见地红了。 “你……”他呼吸一沉,将话又问一遍:“你为何想要与我成亲?” 他语气格外僵硬,他的整个人也是僵硬的。 他现在已不是羊皮筏子了,他是一尊经不起敲击的空心泥塑,正辛苦等待着神女降临将他点化,给他一个富有生机的躯体。 此刻,他忽然清楚地知道,他等待着的那位神女不在别处,就在眼前。 金迎却只挑一挑眉,像是随口敷衍一般,说:“没有为何,就是想。” 从金迎的言语里,宣润没有听到他想听的,从金迎的眼睛里,宣润也没有看到他想看到的。 于是,他沉默着、审视着,悸动澎湃的心一点一点冷下去,像是沉入了水底。 理智回笼,金迎的唐突与反常引出他满心的戒备。 即便他很不愿往坏处去想,仍旧无法忽视种种不寻常给他的警告。 他知道,眼前的女人在算计着什么,而且那算计与他有关。 可她又能算计到他什么呢? 迎着宣润警惕探究的目光,金迎仍旧漫不经心地笑着。 她没提改运的事,怕这软肋一旦暴露,往后便会被宣润拿捏住。 眼下在她面前的是个好人,可谁又知道以后会不会变坏,对于人性的预估她永远有所保留。 金迎不愿此事一直拖着。 既然是一桩交易,自然亮出筹码来谈。 “你未娶,我待嫁,你与我成亲刚好。”她说,像在猪肉摊子买猪肉,咸鱼铺子买咸鱼一般理所当然。 “只是……刚好?”宣润严肃的眉眼一沉,眸中闪过一丝不悦。 “阿穷正是需要爹的年纪,他既然喜欢你,认下你做爹,你也挺喜欢他的,不如与我成亲,从今往后,阿穷有你这么个好爹爹,你也有阿穷这么个好儿子。” “你呢?”宣润沉声问。 “我?”金迎耸一耸肩,“我有你这个县令当丈夫,也不必受人欺负。” 宣润脸色微变,眼神愈发严肃,愈发锐利,像老鹰的利爪正要攫取人的眼睛。 金迎忽然有些忐忑,咽了咽喉咙,问道:“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宣润冷声道:“你不像是会受欺负的人。” 金迎“扑哧”一笑,斜着眼睛看他片刻,慢慢将白嫩的纤纤素手搭在他宽阔平直的肩头上,浮着腊梅香气的粉润指尖轻点着,像个小人儿在宣润的肩上舞蹈。 宣润的耳尖更红了。 “宣县令是不知,欺负我的人可不少。”金迎笑着说,忽然话锋一转,“你与我成亲,做我的靠山。放心,我绝不让你吃亏。我会用我做生意积攒多年的人脉,帮你扫平仕途上的一切阻碍……” 她说这话倒不是给宣润画大饼,只要能借着宣润的运,她便能随心所欲地积攒财富,再不用管那什么狗屁庚申大劫,等她顺风顺水、财源广进的时候,帮宣润一把不过举手之劳。 金迎得意地想着,却忽略了很重要的一点—— 她现在的处境在旁人看来实在是落魄不堪!那些许诺听来也像是痴人说梦。 若是她的人脉管用,她又何至于沦落到差点死在破庙里都无一人出面帮她? 宣润当她还沉溺在过往的荣光里,眼中闪过一丝同情,除此之外,他更多的则是不悦。金迎用生意人的那一套来想他,无异于践踏他的尊严! 他出仕为的是给百姓做实事,而非靠妻子的人脉钻营。 想着,宣润一把抚开金迎的手,严肃说道:“本官不需要你帮。” 金迎挑一挑眉,呵,小伙子,还挺有骨气! 她爽快答应,“好,不帮。我就知道宣县令是个一心为民的好官!果然如此,宣县令来别县当县令,真是咱们别县百姓的福气!” 被她一夸,宣润那一点火气顿时消散殆尽。他轻咳一声,脸上闪过一抹红晕。 金迎观察着他的神色,亲切地说:“就算你不需要一个能铺垫仕途的妻子,你与我成亲也不会错的。宣县令,成亲之后,你不但会有一个美丽聪颖的妻子,还会有一个懂事可爱的儿子,并且,我与阿穷都不必你多余费心,多好!” 无论是如今还是后世,娇妻与麟儿似乎都被世人视作一个成功男人最好的装饰品。 宣润向来不屑那一套,金迎的这些话根本说服不了他,他最关切的仍旧是金迎最真实的心意。他心里有个期待的声音,但他偏偏不肯说出来,他盼着金迎能够如他所愿地自我表白。 他想,假如她对他真的有心,他一定!一定…… 宣润的心又一次猛烈地跳动起来,砰砰砰,像打鼓似的,鼓槌下得很密很有力气。 为这一点预想的可能性,他已激动起来,感觉浑身燥热,身体里有东西往外钻,像春天枯木枝头要生发的芽,有无穷的压制不住的生命力。 可是,金迎决口不提她的真心,所提及的都是有关利益的考量,或许,她没有真心,是啊,她没有真心。 宣润明白了也失望了。 他愿意继续帮助她——作为县令他有责任帮她,可他,不会娶她。 金迎笑着问他考虑得如何,就像问猪肉摊子的摊主称好斤两没有。 “婚姻并非儿戏。”宣润沉着脸说。 “诶?我几时儿戏了?我与你说的是再正经不过的正经话!我,金迎,是真的想与你宣润成亲!”金迎不服气地说。 宣润心头一动,但很快便冷静下来。 倘若金迎并非玩笑,又怎会像适才那样漫不经心? 她虽然嘴上说着想嫁他且只想嫁他,但语气、神态无不表现出她的不在意。 与他成亲这桩事于她而言像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话,或许,她又觉着无聊,拿他取乐,若是真如她所言,她想给孩子一个爹,给自己一个靠山,她大有能耐去找更好的、更稳固的“山”来靠。 一想到这儿,宣润心里便一阵窝火。 金迎咬着红唇,瞪着宣润,实在猜不透他的心思。 “到底是哪里让你不满意?你倒是说说看!” 宣润沉默不语,脸上有些别扭的表情。 金迎叉着纤细的腰身,气呼呼地看他,又无可奈何。 前院,魏长明的呼唤声传来,听来像是挺急的。宣润猛然意识到自己与金迎已单独待了许久,这种事传出去,他或许会遭人诟病,但他一点不害怕,他怕的是金迎本就岌岌可危的名声遭到更彻底的摧毁,她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被人捧着的迎夫人,从今往后,她已不能像从前那般恣意妄为,没有钱与势做盔甲,旁人的冷眼是刀、恶言是剑,都会毫不留情地伤害她。 宣润揣着担忧,转身离去。 金迎一惊,匆匆拦到他跟前,刨根问底: “宣润,你到底为何不肯与我成亲?” 第 39 章 宣润不愿多说无用之言,赌气地说:“没有为何。” 说罢,他绕过金迎继续往前走。 金迎亦步亦趋地撵着他,急切地说:“你若不肯娶我为妻,让我……” 她突然停下,看着宣润渐远的背影,抿着红唇衡量片刻,大声地喊:“给你做妾也行!” 说完这话,金迎暗骂自己没骨气,不过生死面前,其余都是小事,只要能与宣润成亲,只要能够借着他的运,没骨气就没骨气吧,忍一时委曲求全,换六年平安顺遂与余生大富大贵、无忧无虑,倒也很值得! 宣润顿住脚步,挺直的脊背看着很僵硬。 金迎瞪着他的背影,心想,她都已委曲求全到这份上,他若还不肯答应,就实在是太不可爱了! 她心里很是忐忑,像被敲击的铜盆里盛着的水,颤着、迸溅着细小的水花。 她看到宣润缓缓转过身,一双眼睛不见半点喜色,冷得像要掉冰渣子似的。 “金迎,婚姻不是儿戏,是不可随意对待的事,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我,此生绝不纳妾!”他说,一字一句像石头,砸在金迎脸上。 不等金迎反应过来,他便已疾步而去,背影看来气冲冲的。 金迎撇一撇嘴,不纳妾就不纳妾嘛,凶什么凶呀? 看着那抹远去的颀长身影,她忽而笑了,眼中浮现些许欣赏之色。 难得宣润这个土著能有这个时代男人普遍没有的觉悟,这般看来,与他成亲这件事确实不算太糊涂的决定。 金迎想着,追随宣润回到前院,便见五六个孩子聚在一堆,浑身脏兮兮的,黑黑的脸儿上两只黄黄的眼睛,眼白格外白。他们都是武侯铺在街上逮着的没爹没娘没人管的流浪儿童。 他们是除金迎一家子外,第一批接受安济坊救助的人。 蒋红花自领了厨房的活计,给这些小流浪儿做饭去了。魏长明则在一一过问他们的名字,问完又嫌人家名字难听,干脆随口另取一个,取完还要问一问宣润的意见,他对宣润的唯命是从与对旁人的眼高于顶对比起来,很是滑稽。 金迎自回到前院起,便一直盯着宣润看,像个闲适的渔娘子在钓她盯上的小鱼儿,灼热的目光是她布下的钩子,甜蜜的笑容是她洒下的饵料。 宣润面色如常,严肃之中带着些许温和,与每个小流浪儿都说话,以他县令的身份向他们保证,往后他们待在这安济坊里再也不必受冻挨饿,也以长辈的身份期许他们长大成人后能够好好的在别县生存下去…… 金迎热切的目光太光明正大,容不得宣润忽视。 他的咽了咽喉咙,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拇指有些无措地搓着食指关节,偶尔将掌心擦过袖子,擦他掌心里的汗,时而装作不经意地看去,便对上金迎美丽动人的笑容。那笑容好像为他预备好的。只要他看过去,立马便能见到。 宣润心头一颤,发汗,意识到自己的疏失,他匆匆将视线别开,很久不去看,但终究按捺不住好奇,还是看去,带着一丝侥幸,希望金迎已没有看他,但她还在看他,眼珠不错地看着他,见他看过去很及时地送他一个令他心波荡漾的美丽笑容。 他像个犯罪的小偷儿,被人抓住现行,难堪而又慌乱地别开眼睛。尽管已看向别处,他的余光仍未从金迎脸上离开,注意到她越发灿烂的笑容,他的心里像有一千头、一万头牛羊在奔跑,像有一千层、一万层的浪花在拍打,十分激烈、十分不好受。 魏长明用下巴指向小厨房,命令金迎去帮蒋红花做事,并拿着带刺的话鞭打金迎:“金氏,你既已经沦落至此,便得放下身段、好好做事,你一个手脚健全的人,休想赖着安济坊的供养,往后,等到有能力自谋生路时,也别厚脸皮,该走就得走。” 金迎不肯去厨房干粗活,小悦去了,她则留在院子里照看孩子,算是抢着个闲差。魏长明看不惯她挑肥拣瘦的模样,张了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宣润递给他一个眼神,使他悻悻然地闭了嘴。 新入安济堂的流浪儿最小的不过五岁,正是爱闹腾的年纪,确实得让人看管。 宣润想着,应允下金迎的差事,便要领着忿忿不平的魏长明回县衙,临走时,瞥一眼笑容灿烂的金迎,他的心又忍不住砰砰直跳起来,血气上涌,胀得头脑昏昏的,耳朵烫烫的。 他匆匆收回目光,疾步而去,逃跑似的。 金迎望着宣润远去的背影,微翘的眼尾一眯,眼儿弯起来,红唇微张,放出一串清脆悦耳的笑声。 金瞎子点着竹竿子循声走到她身边,满脸期待地问:“宣县令答应了?” 金迎渐渐收住笑,深吸一口气,无奈地说:“没有。” 不过,他很快就会答应的。 金迎挑起眉梢,目光渐渐凝聚,如钉子一般钉在安济坊的大门前,带着势在必得的决心。 夜里,金迎躺在床上,听着不远处传来的花婆忽高忽低的鼾声,暗自在心中复盘白日里的事情,试图找出向宣润求婚失利的原因。 她已经将各种好处摆在他面前,宣润为何仍不肯答应一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他不是个傻子,但凡仔细考虑一番,便该知道娶她绝对利大于弊。 金迎一面想着,一面转起眼珠子打量她正躺着的这架老旧的床榻和所住着的这间散着淡淡霉味的屋子,她忽然闭上眼,咬住嘴唇,自牙齿缝里挤出一句低声的轻骂。 失策! 宣润肯拿出全部家当开设这安济坊,并且将这善举挂在县衙头上,白日里待那些流浪儿又是那般平易近人,绝不会是齐白长那种生意场上处处算计的老滑头,自然是很难被利益打动的。 但—— 只要是人,便必定会有软肋,有最容易触动的地方。 金迎想着想着,沉沉睡去。 清晨,天际乍放一抹玫瑰金色,美得动人心魄,后院的腊梅香飘到前院来,兴许是再暖下去,便要过了它的花期,那树高大繁茂的腊梅花散发起它的浓郁芬芳来毫不吝啬。阿朴无奈地看着阿穷带领那些昨夜被收留的孩子一起在院子里呼吸。他们认为将腊梅的香气吸进肚子里,再吐出来,肚子里便会香香的,拉出的粑粑也会香香的。这一点小孩子天真的幻想,阿朴怀着善良没有戳破。 金瞎子点着竹竿子散步,一路散到金迎房门前,用竹竿敲了敲房门。 “小迎,该起了。” 房中久久无动静,像是没有人在。 金瞎子是懂女儿的,不到日上三竿之时,女儿是不会轻易醒的。但是,今时不同往日,懒觉是睡不得的了,他想,于是不依不饶地敲门,终于将房里敲出一阵动静。 金迎披头散发地走出来,撑着门框,气冲冲地说:“老爹!你做什么?你若是没事干,去找你的那些老婆子、老太太玩去!”说着,她便要回房里继续睡去。 金瞎子点着竹竿子,得意地笑道:“小迎啊小迎,这谈情说爱的事,还得老爹我来教一教你,凭你那点噼啪乱响的算盘心思,是根本拿不下宣县令的。” 说着,他点着竹竿迈过门槛,往房里走,将房门关了起来,向金迎秘传他多年来驰骋情场、毫无败绩的谈情心法。 “你得捧出你的真心! ” 金迎捂着嘴打个哈欠,嘴里连声说着“知道了”,催着金瞎子出去。 金瞎子许是怕她不信,手里的竹竿点得更快了些,“这世上,唯有真心最能动人,你要让宣县令点头,必不可少给一分真心!” 金瞎子已经退到房外,还不死心地说着。 金迎将房门起来,梳妆打扮一番,对着镜中的美人端详一阵,她寻思着,将满头珠翠一一拔下,将口上红艳的唇脂也擦了去。放下染上一抹红的素白手帕,她将纤细白嫩的手覆在心口,感受着那一阵一阵平缓的心跳。 看着镜中打扮素净却很明媚动人的美人,金迎轻勾朱唇,显出散着一丝妖冶气息的笑颜。 真心? 她有的是能把人骗住的“真心”。 金迎走出房外,望一眼院子里玩闹的孩子,扬起一抹蕴含无尽温情的笑容。目光一转,落在冒着白气的小厨房,狐狸眼眸微眯,显出几许狡黠之色,她招手叫来阿朴,悄声吩咐几句,然后便又折身钻进房里,到那小凭几临时改成的妆台前,拿起一盒胭脂,用白嫩的指腹点上些,薄薄地在手背上涂上一团,举起手欣赏一番,满意地笑了。 在院子里闻着腊梅花香,金迎等着外出的阿朴回来,安济坊门前出现一个人影,却并不是阿朴,金迎定睛一看,认出那极具标志性的方脸,知道他是齐家来的人。能认出他,并非金迎记性好,实在是他长得与一般人很不同。他的脸方得像是有人在他还在娘胎里的时候,用烧红的烙铁给他四个边熨过一般,方得整整齐齐,不像是人能长出的模样,有种鲜为人见的怪异。 他好像正巧就姓“方”…… 金迎正想着,方脸汉子已匆匆走到她跟前,抱拳行礼,恭敬而又着急地说明来意。他是奉齐白长之命来请金迎前去商量要事的,齐白长那唯一的曾经是武侯铺长实则是恶霸的儿子犯事被县衙给抓了,齐白长好话说尽,不吝赎金。偏偏宣润油盐不进,一定要治齐弘的罪。 “齐白长该是知道我的规矩的,违法犯罪的事,不论谁犯我也不帮。” 第 40 章 金迎神色冷淡,无意帮忙。 方兴冈急了,还要再劝。 阿朴提着东西回来。金迎一见,顿时喜笑颜开,不再多看方兴冈一眼,快步迎到阿朴跟前,揭开他提着的食盒盖子,低着头看了看,嗅了嗅,这些饭菜成色、味道都很不错,满意地点一点头。 接过食盒,金迎叫上小悦跟着,往安济坊外走。 方兴冈大声呼喊着“迎夫人”,试图追上金迎。阿朴伸出一个只胳膊拦住他。方兴冈呼出一口粗气,无可奈何地扭头作罢。 没能请动金迎,他也得回齐家复命。 蒋红花不知何时钻出来的,举着大大的铁勺子站在小厨房门前,像是看稀奇一般看着他。方兴冈转眼见着她时,脸上掠过一丝不自然的神色,很快,便掩饰住自己的怪异,匆匆而去。阿朴虽然挨他很近,只是分出注意力去看了眼玩闹的孩子们,便错过他那一瞬不寻常的变脸。 * 一路上都是小悦拎着食盒,金迎快步走在前面,很是迫不及待,她要将她的“真心”快快送到宣润面前,这一回,他总该点头答应她了。想着,金迎扬起一抹自信的微笑。 县衙前围着一大群人,不知今日审的是谁的案子,竟比那日蒋红花与盘大牛的离婚案更加引人注目,看这乌泱泱一大群的架势,像是别县县城中一半的人都来观审了。 “……诶!今日受审的是齐白长那个作恶多端的儿子!” “齐弘?” “没错,正是他!他个无法无天的恶霸,从前占着武侯长的差事,不知做过多少欺负人的事!偏偏从前的那些草包县令,没有一个敢惹齐家这条地头蛇,包庇了齐弘不知多少回,这一次,幸亏是宣县令来了,不但扒掉齐弘的武侯衣,终于要讨这齐弘的债!” “齐白长岂会眼睁睁地看着这唯一的儿子去死?” “宣县令真的敢彻底得罪齐家?” “……” 金迎在人群外站了一会儿,听人议论便已将案情知悉大半。 齐弘那满脑肥肠的东西,没他爹半点精明头脑便罢,还管不住自己的□□,强抢了一位待嫁少女,人家姑娘的情郎寻去齐弘位于城南的秘密小院要人,还被齐弘带着人打得吐血,扔上街头。宣润得知此事,亲自带着官差前往城南,及时救下那受困的女子。 在魏长明再三的鼓舞下,那对小年轻终于鼓起勇气向县衙状告齐弘。 齐弘入狱是罪有应得,金迎毫不同情,她心里挂着事,对这案子也不上心,低头看一眼手背上的胭脂红晕,像那么一回事。她满意一笑,领着小悦往县衙的偏门而去。县衙偏门外是一座车马亭,停靠着县衙的公车、官差的马匹等,破旧且杂乱,飘散着一股子令人不愉悦的马粪气味。金迎捂着鼻子,侧身望向身后,朝小悦招手,示意她走快一些。 偏门有两个官差与一条狗,一个哈欠连天,一个抱刀打盹,只有黑皮大狗格外精神,瞪着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警惕地望着门前,见着金迎出现,黑皮大狗立即改坐为站汪汪狂吠起来。 两个官差一惊,登时清醒过来,举起手里的刀拦住金迎。 “县衙重地,闲杂人等休要入内!” 小悦被这阵仗吓得一哆嗦,连忙后退。 金迎拉她到身旁,挂一抹和善的笑容,她本来长得就美,一笑更美,美得两名官差看直了眼。 “原来是迎夫人啊。” “迎夫人是要报官,还是办事?” “不论报官还是办事,都走前面,这偏门只走衙门中人。”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殷勤地为金迎解惑。 金迎挑起弯弯的眉梢,笑道:“我既不报官,也不办事,我呀——” 瞥一眼小悦提着的食盒,她露出娇羞的表情,甜滋滋地说:“是来给宣郎送午饭的。” “宣……”左边的官差正要问哪个宣郎,右边的给他一肘子,县衙里还有第二个姓宣的郎君么?没有! 二人对视一眼,暧昧一笑,给金迎让出一条路。 金迎谢过两人,不慌不忙地领着小悦往县衙里走,毫不心虚,反倒是小悦格外紧张,偷觑着四周,生怕被人揪住。 县衙中人每日午饭,都是在公厨中解决,金迎领着小悦跟着个运菜的力夫找到公厨,一点不客气地坐在堂中,等着宣润下堂前来吃饭。公厨煮饭的婆子、老吏交替着在金迎身上溜眼睛。金迎大大方方让他们看,娇艳的脸上始终挂着自信的笑容,似有容光环身,照得公厨食堂比往日更加亮堂。 那双勾魂夺魄的狐狸闲适地望着食堂外的庭院,看着那与前堂相接的门口,等着宣润的到来。 午时,一只小黑狗率先越过门槛,摇着灵活的尾巴朝食堂跑来,紧随其后的是勾肩搭背、愉快交谈着的官差们。瞧着食堂里坐着个仙女一样的美人,走在最前的几名官差一下都放缓脚步,脸上露出痴迷表情。 “那是……” “金寡妇?” “她来做什么?” “……” 金迎的视线越过一簇簇人头,瞧见她期盼已久的那张严肃明俊的脸,她笑着起身,提起搁在桌上的食盒,款款走出食堂。那几名官差如入梦里,眼神恍惚,浮着微笑,等到金迎走到他们跟前,他们才忙不迭退闪到一旁 ,眼睛仍旧紧紧追随着金迎妖娆的身姿,想看她到底来找谁?直到金迎停在宣润面前,娇声道:“宣郎~我给你送了些吃的来。” 庭院中,一双双惊异的眼睛像冒着光的小灯笼,来来回回地在金迎与宣润二人身上探照着,就连那摇尾乞食的狗都是一脸震惊的表情。 宣润先是惊愕,而后局促地看着金迎,怔愣着,好似不知作何反应。 金迎甜蜜一笑,拽住他的袖子,将他往食堂里拉,“这可都是我亲手做的,你快尝尝好不好吃?” 一旁的官差、小吏聚成一簇簇的,互相抱在一起,遭受震惊的浪潮一阵接一阵拍打,直到难耐饥饿的狗叫了一声,他们才猛然醒声,紧接着,他们的嘴巴里发出一阵猿啼似的怪叫。 公厨食堂外闹嚷嚷起来。 官差、小吏们惊奇又羡慕,心想,金寡妇实在是美!这样一个大美人竟愿意为宣县令洗手作羹汤。宣县令可真有本事呀! 只有一个人恨得眼睛都绿了。 那人便是魏长明,若非赵东死拽着他,他怕是已经冲去赶人了。还未进入食堂,宣润便顿住脚步,抽回自己的袖子,婉言谢绝金迎的好意,让她带着食盒赶紧离开,公厨食堂里有他的一份饭,他不必另吃她送来的东西。 金迎瞥一眼大木通里盛着的大锅菜,嫌恶地皱起眉头,成色糟糕的水煮菜,连点油水都没有,这饭能把人吃抑郁,他每天在县衙就这个?唉,他若好好待在京城,待在伯阳侯府,何必受这样的苦? “可这是我亲手做的,你看,我的手都烫伤了,宣郎果真不吃么?”金迎委屈地说着,举起摸着胭脂的手背给宣润看。白嫩的皮肤上一团淡粉色的红晕,令人揪心。 宣润眼神一柔,似有动容。叹一口气,他接过金迎手中的食盒,一抬眸见十多双眼睛正看戏似的望着他,顿时一僵,尴尬地轻咳一声,摆出一贯的严肃表情,耳尖却早已红得滴血。 许是扛不住下属的打量,也不想金迎遭人揣度,他引着金迎离开公厨食堂,一路往他人少的廊下走,穿过长廊,到官差们平日里强身健体、训练演习的操场,操场旁立着一方石桌,他走到石桌旁停下,放下手中的食盒,转眼看向金迎的伤,“你的手……” 金迎护着手上的红晕,将手背在身后,“一点小伤,不碍事,你快尝尝我做的东西!快尝尝……” 宣润抿了抿唇,掀袍坐在石桌旁。金迎满意一笑,上手将食盒打开,将里面的饭菜一一端出来,体贴得不像话。宣润狐疑地看她一眼,似在揣度她的居心。金迎笑盈盈地将筷子递到他手上,眼眸发亮地催着他快吃。 盛情难却,宣润夹一块小酥肉放进嘴里,嚼一嚼,抬眼看向金迎,眼中增添几许惊喜与诧异。 “好吃么?”金迎撑着桌面,微微俯身,甜蜜蜜地问。 宣润握拳抵住唇,轻咳一声,点了点头。 金迎得意一笑,当然好吃,祥云轩的厨子可是她花大价钱从州府请来的。 宣润垂首继续吃着。金迎看着他,眼珠溜溜一转,闪出狡黠的光芒。她挨着他在另一方石凳上坐下,支起下巴望着他,“宣郎,我愿意每日做给你吃,我是真心想与你成亲,真心的!” 宣润手上一僵,停住筷子,微微皱着眉头朝她看来。他的视线从她娇艳美丽的脸庞上,移到她撑着下巴纤纤玉手上,眸色微暗。 “你经常下厨?”宣润问。 金迎摇一摇头,眯着魅惑的狐狸眼,肉麻地说:“不经常,为你,我才做的,宣郎,也只有你能让我愿意下厨。” 宣润凝视她半晌,咽了咽喉咙,低下头去,用筷子翻动着碗里的饭菜,似乎别有深意地说:“做得很好,不像是第一次。” 金迎勾一抹笑,凑近几分,大言不惭道:“宣郎,我这人一向很聪明,学东西也快,做饭做菜难不倒我,别的事也是一样,你与我成亲绝不会后悔。” 宣润搁下筷子,抬眸看她,目光幽暗深邃,似在探究着什么。 金迎皱一皱眉头,恼他油盐不进,但她不达目的决不罢休,便又甜蜜蜜地笑起来,恳切地说:“宣郎不肯与我成亲,是不是对我有不满的地方?宣郎告诉我,我一定改!为你改——” 宣润眸光一闪,似有动容。 金迎暗自窃喜,心想,这一回,她可真是已将“真心”捧到他面前了,他若再拒绝,可就真的不礼貌了! 第 41 章 宣润垂下眼,一言不发,只是将唇抿得愈发紧了。 金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见他正在看她手背上的“伤”,心头咯噔一声。 宣润缓缓起身,自袖中掏出五十文搁在桌上,“给你饭菜钱,你我两不相欠,你也别再说要与我成亲的话。” 说罢,他冷着脸便走。 金迎脸色一变,目光追随着他,看着他与她擦肩而过,扭身回头一把抓住他的手。 她一时心急,又露破绽——用了有“伤”的左手。宣润挺直立着,只有视线垂落在她的手背上,沉默之中,金迎心一阵发紧,她知道他正一点点酝酿着愠怒。 金迎低头看去,手背上的红晕但比先前浅了不少,尴尬一笑,暗气宣润眼睛太尖,硬挺着直视他的眼睛,极力演绎坦荡无辜的模样。 宣润呼吸一沉,眼神愈发不悦。 金迎终于挺不住,心虚地缓缓松开手,一见宣润还要走,立马不管不顾地拽住他,绕到他跟前摊开胳膊将路拦住,撒娇耍赖地说:“我不管,你吃了我做的饭菜,就得和我成亲!” 宣润抿了抿唇,忽然抓住她的手。金迎挣扎着试图摆脱他,他却抓得格外紧,硬生生地将她的手举起来,亲手将她白嫩手背上的胭脂红晕擦去,“你不必白费心思,任你使再多的伎俩,我都不会与你成亲。” 他将话说得重,只为赶走她,他的心已经乱了,她若再不走,他只怕自己真要冲动。想着,宣润的脸色越发冰冷。 金迎也恼,用力抽回手,狠狠瞪着他,“宣润!” 宣润没有回头,决绝而去。 金迎攥着拳头,气得一跺脚,不死心地追上去,追上长长的走廊,就要追上宣润的时候,一个人突然钻出来,万分讨厌地将她与远去的宣润隔开。 魏长明凶神恶煞地瞪着眼睛,粗声警告道:“金寡妇!你离宣县令远一点!” 金迎踮起脚、歪着头,视线越过他朝宣润看去,眼见着宣润的背影将要消失在长廊的转角处,金迎伸手朝魏长明拂去,往前追。魏长明目露惊恐之色,歪着身子躲她的手,姿态格外狼狈。金迎越过防线,继续追赶她的“改运符”。 魏长明粗粗喘一口气,恼羞成怒地大喊:“快!拦人!别让金寡妇追上宣县令!” 四五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小吏冲上前,耗子捉猫似的,仗着人多势众围住金迎,但又出于本能的恐惧,不敢轻易逼近,一双双眼睛里既兴奋又惶恐。 金迎定住脚步,想着宣润已经走远,再纠缠下去也无用,气恼拂袖后大步流星地朝县衙外走出。小悦提着食盒仓皇地追着她。魏长明喊来的小吏逼在后头,作出胁迫状。金迎突然停下,转过身,将那几人吓得一激灵。 眯缝着微翘的眼尾,金迎眼中闪烁着势在必得的锐利光芒。 被她盯上的猎物,还想逃?哼!宣润,你迟早得点这个头! 终于逼走金迎,魏长明冷哼一声,匆匆去寻宣润报告战绩。 “她走了?” “走了。” “她走时,可有说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 “……” 宣润翻看卷宗的手微微顿了一下,点一点头,让魏长明自去做别的事。待魏长明走后,他才合上根本没看进眼里的卷宗,心想,受过如此羞辱,她该是不会再想着与他成亲的事了…… 金迎岂会就此放过他! 她不但继续想着,还要使出浑身解数,让他明白她的“真心”! 酉时到,县衙放衙,官差、小吏陆陆续续走出偏门。 金迎站在不远处,翘首盼着宣润出来。一双双惊异的眼眸在她身上扫过,官差、小吏们平日里盼着散衙,一处县衙大门便脚下生风,跑得比兔子还快,今日,他们的脚上却都像沾了泥,又重又黏,迈不动步子。即便磨磨蹭蹭走过金迎身边,他们仍旧要回头抻着脖子望。 金迎不管旁人的眼光,殷切的目光始终定在门里。 终于,宣润的身影出现了。 金迎欣喜地扑上去,“宣郎~” 宣润浑身一僵,防备地看着她。 魏长明像只保护鸡仔的老母鸡,挓挲着胳膊一下冲出来,挡在宣润身前,凶恶地瞪着金迎:“你怎么又来!” 金迎一把推开他,笑着凑近宣润,甜蜜蜜地说:“我来接宣郎放衙。” 魏长明像只被拔了毛的鸡,怪叫一声。 金迎不管他,对着宣润眨巴眨巴眼,“宣郎,走吧,我送你回家。” 宣润垂下眼眸,冷声道:“不必。” 金迎皱起眉头,想一想,上前挽他的胳膊。宣润一震,将手抽回去,再次声明,“我不必你送。你……你回去吧,莫要闹得难堪,多少人看着。” 金迎扭头往外看,街上果然渐渐围着一圈看戏的人。 她满不在乎地挑一挑眉,转回头来,笑盈盈地看着宣润,“宣郎,为你,我不怕流言蜚语,只要你能看见我的‘真心’,我承受再多的讽刺、污蔑都再所不惜!” 她的语气逐渐虔诚,表情也逐渐认真。 好像真是那么回事。 宣润眼里闪过一瞬的恍惚,喉头滚动了一下。 金迎甜蜜蜜地笑起来,“走吧。” 魏长明不耐烦道:“啧~金寡妇!你若还要点脸,现在就离开!休得再来骚扰宣县令!” 听他把话说得这样重,宣润微微皱起眉头。 金迎渐渐收敛笑意,低下头去,耸了耸肩膀,再抬起头时,眼里已有晶莹的泪水。 宣润眼中闪过一丝动容,抿着的嘴唇渐渐松开,似要安慰她。 金迎幽怨地望着他,委屈地问: “宣郎,你当我在骚扰你么?” 宣润沉默半晌,轻声道:“走吧。” 金迎立即喜笑颜开,眨一眨眼,泪水便干了。 那双勾人的狐狸眼眸亮晶晶的,如雨后的天空,澄澈明净。 她跟着宣润往县衙外走,不忘回头朝愣在原地的魏长明挑衅一笑。 魏长明立在原地,大张着嘴,嘴唇气得打哆嗦,却又无可奈何。 他叉着腰,仰头喘气。 金迎得意地挨近宣润几分,“魏县尉,明日再见。” 说完,她便喜滋滋地跟着宣润走了。 宣润始终目视前方,挺直的脊背很僵硬,似乎在克制着什么。 金迎发觉他没往街上走,反倒穿着巷子走小路。 “宣郎,你不回家么?” “回。” “可是这路……” 穿巷子七拐八拐,绕路,远。 “这条路上人少。” “哦。”金迎点一点头,笑了。 走着走着,她便发觉身后有个鬼祟的人影跟着,扭头看去,魏长明正恨恨地瞪着她。她不禁失笑,扯了扯宣润的袖子,揶揄道:“宣郎,魏县尉也要送你回家呢。” 宣润停下脚步,回头看去。 魏长明快步上前,“宣县令,这条小路上有狗,危险。” 他说危险时,眼睛看向金迎。 金迎笑一笑,捂着心口,状似害怕地说:“有狗?哎呀!宣郎,我最怕的就是狗。魏县尉,谢谢你来护送我与宣郎,麻烦你走前面把狗挡着。” “你!”魏长明气得鼻孔大张。 “好了,走吧。”宣润说。 于是,三人一齐走到宣家小院前。 “到了,你可以回去了。”宣润对金迎说。 金迎摇一摇头,“宣郎,你先进去,等你进去,我再走。” 宣润凝视她片刻,转身走入小院,走了几步,缓缓回过头。 金迎带着满脸甜蜜笑容,对着他挥手。 宣润眼中神色复杂,看着她,抿了抿唇,转身而去。 金迎缓缓垂下手,转头看向魏长明,得意而又挑衅地笑着。 魏长明狠狠瞪着她,像只斗气的小公鸡。 “本县尉警告你,莫要再纠缠宣县令!” “哼,你凭什么?” 撂下一句,金迎昂首挺胸,神采飞扬地走起来。 魏长明追在她身边,狠话说尽,不能撼动她一分一毫。 “魏县尉,等我与宣郎成亲时,一定请你坐主桌。” “你!”魏长明气得七窍生烟,嘴唇与舌头一阵哆嗦,“好不要脸!” “哈哈哈哈……” 金迎恣意笑着,她可不靠脸面活着。 得逞一次后,金迎每日都等在县衙外,接宣润散衙,渐渐地,便有风言风语在传。宣润有口难辨,顾及金迎的脸面,并未将话说绝使她难堪,只好在回家途中劝她莫要再上衙门等他。 金迎狡黠地眨一眨眼,无赖地说:“宣郎不肯娶我,我便每日都去,总有一天,宣郎能明白我的‘真心’!” 宣若无奈叹一口气,不再多说。 转眼过去大半月,县衙里的官差、小吏每每看到宣润,便会扬起暧昧的笑容,眼睛里盛满揶揄。 “宣县令,人已经等在偏门了。”三两小吏路过起哄,说罢,推推搡搡逃走。 魏长明气得鼻孔喷气,怀着恼恨地向宣润谏言,将金迎抓进牢里关几天,给她一点教训尝尝,让她知道纠缠朝廷命官的利害! 宣润垂着眼眸,不置可否。 他终究没有为难金迎。 偏门外,金迎仍旧笑盈盈地等着宣润,魏长明仍旧意欲随行。 宣润抿着嘴唇,斟酌片刻,让魏长明先行离开,他今日有别的安排。 “宣县令?”魏长明迟疑地皱起眉头。 宣润朝他点一点头。 魏长明思忖片刻,朝宣润拱手作礼后,狠狠瞪一眼金迎,才走。 “宣郎支走魏县尉,是有话要与我说么?”金迎问。 宣润凝视她半晌,忽然道:“走吧,我送你回安济坊。” 金迎诧异地挑起眉梢,点一点头,同他一块往安济坊走。 “县衙事务繁忙,明日起,我便不能按时散衙,你莫要再在偏门外等了。” “哦。” “别等。” “哦。” 金迎低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好似油盐不进,又好似在委屈。 到了安济坊门前,金迎也没抬头,闷声说一句:“到了。”便匆匆入了门,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宣润望着她的背影,眼中浮现一抹复杂的情绪,他站了一会儿,才转身离去。他走后,安济坊门后探出一抹纤细的身影,金迎那双狐狸眼里此时正闪烁着狡黠的光芒。 第二日,金迎果然没有再去县衙,宣润走出偏门,望向金迎常常等候的地方,眼前仿佛有一道光闪过,光里那一抹倩影仍旧在那里对着他甜蜜蜜地笑,忽然,那抹光消失不见,周围的一切都黯淡下来,他望着的地方空空如也,不见半个人影,来来往往的人只是虚晃而过的背景,空着的地方有种格外令人揪心的冷清。 魏长明走到他身边,见金迎没来,长舒一口气。 “那金寡妇终于放弃了。” 宣润眸色一暗,沉默片刻,再抬头时已是一脸严肃表情。 “尽快查清别县城中户头。” 魏长明收起笑,认真起来,“是。” 宣润走了,独自一人走的,魏长明要送他,他没让。 明明在半月之前,这条路他也是一个人走,从来不觉有什么,不知为何,今日竟觉着心闷得慌。 第 42 章 灰色的砖墙、灰色的瓦,就连平日里最美的夕阳,此时也黯淡了。 街边跑过的杂毛狗,不复往日可爱,龇牙咧嘴的模样惹人生厌。 宣润走着,忽然顿住脚步,定定看着自家门前那抹亮丽的妖娆身影。 金迎巧笑嫣然,也正望着他。 宣润心里有一根弦突然绷断,“叮”的一声脆响。 他加快脚步走过去,在逼近金迎时又慢了下来,越来越慢,以至于,他停下时与她仍隔着一丈之远。 他不肯走近,金迎便朝他走去,走到他跟前,微微仰头望着他。 “你不喜旁人议论,我便不去县衙了,以后,我都在这里等你,宣郎,每日见到你,我才能安心。”金迎微蹙柳叶眉,深情款款地说,心里却在偷笑,每日见一见她的“改运符”,她的运势才会越来越好。 “你……”宣润眼中显出几许迷茫之色,“你不必如此。” “宣郎,你放心,我再不让你为难。”金迎憋着气,憋红眼睛,有那么一点委屈的样子,便吸着鼻子幽怨而又执着地说:“就算没名没分,我也愿跟着你。” 这话一说出口,金迎便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搓了搓手臂,歪着身子、歪着头,装出一副为情所困、难以自拔的模样。 宣润眸光微闪,垂着的手一颤,抬起些许又放了下去。 金迎的演技拙劣,骗不过他。 可即便知道她在演戏,在博同情,他心里仍旧闷闷的,不太舒服。 呼吸一沉,宣润逼近一步,金迎下意识后退,他再进,她再退。 “我若与你在一起,便绝不让你没名没分!”他说,眼中带着浓浓的怨气,看了呆愣着的金迎片刻,他转开视线,幽幽叹一口气,道:“县衙诸事亟待解决,身为县令我责无旁贷,这种时候,我并无心思考虑婚娶之事,你要寻靠山……该找别人,但别再说出刚才那种话,以免旁人将你看轻。” 金迎长睫微颤,问:“你有看轻我么?” 短暂沉默后,宣润才道:“没有。” 金迎顿时喜笑颜开,答应他,不再说那些自轻自贱的话,“这世上恐怕没有第二人,能让我心甘情愿如此,唯有宣郎,不负我一颗‘真心’。” 宣润没再多说什么,叹一口气,走了。 走了……走了?走了!! 金迎紧皱着眉头,捂着闷闷的心口,他就这么走了? 她的“真心”在他眼里难道一文不值? 哼! 从宣家回安济坊的路上,金迎独自走着。 路上有灰墙灰瓦、呲牙咧嘴的杂毛狗,还有那只剩最后一点的黯淡落日,满天灰蒙蒙的晚霞…… * 早晨,天刚放亮时,金迎便爬了起来。 花婆惊异地看着她,匆匆走到窗边,探出脑袋张望,奇怪,今日太阳没从西边升起呀?夫人怎的起得这样早? 金迎将她挤到一边,举着面小镜子,借着窗边的光,仔细端详着自己的脸。 嗯,很美。 她有颜有“真心”,宣润到底为何不肯答应与她成亲? 果真是县衙的公务太忙了? 金迎思忖片刻,匆匆去了祥云轩。 “迎夫人要让别县商盟帮着衙门做事?” “咱们经商的讲的就是个情面,那些吃力不讨好的事,咱们何必去蹚浑水?”、 金迎对面坐着两个中年男子,一个干瘦佝偻、一脸精明,一个耳垂厚大、一脸和气。 精明的是宋云峰,和气的是齐白长。 “别县这池子水浑得太久,也是时候清一清了。”金迎道,微眯起上翘的狐狸眼尾。 别县户头不好查。 朝廷下令地方衙门查户头,不仅仅为点清人口数,真正要查的是人头税,每户人家多少对出气的鼻孔,便得向衙门缴纳多少份税。有的人户不愿缴税,便不在户曹给孩子上户口,有的人户家中老人已死却秘不发丧,不销户头,继续骗取衙门发放给六十岁以上老人的“养老金”。朝廷的“养老金”只给六十岁以上,还有后人的老人,为拿到这笔钱,老鳏夫常娶带孩子的寡妇为妻,以获得领取“养老金”的资格。 这在偏僻小县是常有的事,别县也不例外, 之前的县令干的都是囫囵事,从不肯花大力气将户头查清楚。 如今这烂摊子落在宣润手上,朝廷催税催得紧,查户头之事已是迫在眉睫,不得不做的了,光靠县衙那三瓜俩枣查,不知查到猴年马月,宣润被困在这些事上,如何分心考虑他们的婚事? 好在,这世上九成的难事都能靠钱摆平,而她,正好有钱! 金迎抱着手,倚在祥云轩二楼窗边,扫一眼人来人往的街景,得意一笑。 七日后,全县户头便尽数查清。 想不到,别县一个总人口三万零点的小县,黑户竟有足足两千人!两千人,每人每年三百文人头税,别县衙门一年便少收六百两银的税。 金迎拿着名册随意翻看几眼,起身,携着名册前往县衙。 宣润早几日已得知别县商盟愿意协助衙门查户头,难得的去到祥云轩赴了齐白长与宋云峰的邀请,面对一桌子丰盛的酒菜,他没有动筷,真挚地感谢别县商盟为县衙出的一份力。 宋云峰差点说漏嘴,将金迎的吩咐抖出来,好在齐白长反应快,拿话敷衍了过去。 在事情办成之前,金迎还不想暴露,她先前说过能帮宣润,他却不愿领她的情,这一回,他若是早知她要插手,定然也要犟嘴推拒,等到户头查清楚,好处摆在他面前时,他还能不要? 县衙。 金迎将名册搁在桌案上。 在魏长明惊异的目光下,金迎有条有理地分析着黑户众多导致的诸多难题,并不只县衙每年损失的六百两银那么简单,有的人家生下女儿,不给女儿上户口,等到女儿长大便贱卖出去,因为,但凡是在户曹登记的良家女,父母不可将之随意卖出,就算是嫁女儿,对方的身份也要过户曹的审核。那些买黑户女的有几个是正经人,经得住户曹来查?不给家中女娃上户口,一来省下人头税,二来方便卖出去。 所以那两千余黑户中五成都是些可怜的女孩子。 年轻的姑娘被贱卖出别县,导致别县的男女比例失调严重,别县的穷汉子很难在县城里讨着媳妇,偏偏别县是个特别穷的下县,穷汉子的数量比水里的蝌蚪还多。 穷汉子在别县找不到老婆,也休想找着别的县城的姑娘当媳妇。 渝州界内没有比别县更穷的县,外县姑娘都不愿嫁来别县受苦,于是,别县的人口一年比一年少,连人口都保不住,又何谈税收呢? 金迎说的每一句都落在宣润心坎上。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朝廷不光催着税收,也在催着人口。 别县再如此穷下去,便是一步步走入沼泽,迟早会有灭顶之灾,整个县城都将不复存在。 宣润心里生出一丝痛惜。 这里,承载着他的幼年时光。 闹嚷的街道上父亲带着他去给母亲买酥饼,酥饼的甜香里有母亲温婉的笑容。 他如何能眼睁睁地看着别县走向消亡? 不能,绝不能! “宣郎,我有一计,可解此困境。”金迎说。 “请讲。”宣润说。 “不再征收未嫁女的人头税,且家中有女娃的,一个女娃可减免一人三成人头税,而骗安老费的一经查明,不但得得受律法制裁,还得补上三倍罚款、或以劳役以抵罚款,如此两头齐抓,县衙的税收不会减少,也能保住别县的人口。” 宣润垂着眼眸,似在思量。 金迎继续道:“再者,别县鳏夫、寡妇众多,除六十岁以上的老鳏夫外,年岁不大的鳏夫难再娶,其中缘由,想必宣郎也很清楚。” 宣润抬起头看她,眼中闪着复杂的光。 魏长明始终皱着眉,用最挑剔的眼神看着金迎。 “是何缘由?” “暴力。” 别县穷,有穷县最大的弊病——重男轻女。 男人对女人的压榨已经顶着天了,先前说到出生在别县的女娃成人后被卖,导致别县的成男多只能在外县讨老婆,外嫁女来别县无依无靠、无牵无挂,受不了挨饿受穷的苦跑了的有,遭不住丈夫狠毒打骂死了的也有,而那些丈夫早死幸运守寡的妇人,也不会再有二婚的打算。 “解决家庭暴力问题,县衙一定得摆明态度,痛罚暴力对待妻子、奴役妻子的男人,让外县的姑娘们敢嫁到别县来。”金迎道。 为何虐老、杀人者有但不多,殴打妻子的人却多如牛毛,且那日蒋红花之案,观审的男人大多都不觉得盘大牛有罪,这说明在男人眼中老婆与牲畜无异。 他们打骂自家的猪狗犯罪么?不犯罪。 那么,他们殴打自己的老婆又有何罪? 这种根深蒂固的糟粕思想,得县衙出面三令五申才有可能渐渐消除。 这是县衙的责任,也是宣润这县令的责任。 宣润皱着眉,眼神严肃且认真,似乎真在思考金迎的话。 魏长明对金迎的提议不以为然,讥讽一笑,道:“夫为天,妻为地,天在上,地在下,天压地天经地义。清官难断家务事,县衙不是给人擦屁股的奶婆子,不是什么事都得管!男人打老婆只要没打死,那就不算犯罪,只要他不去打别人的老婆……便是他去打了别人的老婆,别人若是不计较,也不算什么大事。外县女不肯嫁来别县,不是怕遭男人打,是嫌弃别县穷,别县为何如此穷?县衙里为何时常捉襟见肘?还不是这些刁民想方设法地逃税!依我看呐,该向寡妇征税,向大龄男征税,凡是年过十六的男女,未成亲的得交税,成亲后两年内未生孩子的也得交税!哼!向来如此,穷乡僻壤出刁民,别县就是太穷了,穷出一窝自私自利的坏种,这些坏东西只顾着自己眼前的一点苦,心中无大义,毫不关心国家前途与命运!” 金迎一整个无语住,魏长明这些荒唐、离谱的言论,简直像坨臭气熏天的屎! 听得人恶心、想吐! 第 43 章 金迎瞪着魏长明,道:“宣郎,你听听,魏县尉会狗叫,叫得还很难听。” “你说谁是狗? ”魏长明怒道 “你说的是人话?我以为是狗吃了屎,没消化,又吐了出来。”金迎抱手呛声。 “你!粗鄙不堪。” “你这脖子上长的是肿瘤?说的都是些什么屁话!” “金寡妇,本县尉警告你,这里是县衙,本县尉是朝廷命官,且宣县令也在,你休要在此放肆!” 金迎冷笑一声。 “怎么?魏县尉自己没理,要拿权势来压我?” “本县尉!本县尉……” 见二人争锋相对,剑拔弩张,宣润表情严肃地一掌拍在桌案上。 魏长明立即噤身,恭敬退到宣润身边,含着怒气的眼还瞪着金迎,像烧得红彤彤的烙铁,要在金迎身上烫个窟窿,烫得冒白烟、滋滋地响,把金迎的肉给烫熟咯。 宣润斥责魏长明糊涂,劝诫他既然出仕为官,不论在何等位置,一言一行都得以百姓为先。 金迎见宣润明理,轻蔑地扫魏长明一眼,不再浪费时间与他争辩。 魏长明两手交在身前,低垂着头,点头听教,无一点不满之处。 宣润“教育”完魏长明,才看向金迎,谢她送来名册助县衙解决燃眉之急。 金迎得意一笑,“我早说过,凭我从商多年的人脉,一定能帮着你。” 宣润眼眸一暗,沉吟片刻,道:“既如此,你便带着家人、奴仆离开安济坊,那里不适合你继续待着。” 金迎一惊,连忙改口,“别!” 她在安济坊住得好好的,也有机会多见他几面,况且,阿穷已与坊中小孩子生出感情,已到难舍难分的地步,她此时搬离安济坊,实在很麻烦。 于是,她眼珠溜溜一转,道:“宣郎,这一回遭难,我才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宣郎自然是那个对我极好的人,可那齐白长、宋云峰却不是好人,当初我与他们做生意时让利不少,可见我如今遭难,他们都对我冷鼻子冷眼。这一回,我是真的想帮宣郎,去求了他们,说得嘴皮子都破了,他们才答应看在往日情面上,帮我这最后一次……” 金迎说着,嘟着嘴凑近宣润,白嫩的手指点在嘴角,娇滴滴地问:“宣郎,你看看,我这嘴是不是破的?” 那唇,红润丰腴,不见半点瑕疵,比娇花还要艳,还要美,好似也有花的芬芳…… 宣润咽了咽喉咙,匆忙别开眼睛。 魏长明抻着脖子,像只生气的小公鸡,眼睛里直冒嫌恶的绿光,哼,不要脸的女人!又在勾引宣县令!可恨,可气! 金迎看他一眼,恣意笑起来,又有商有量地同宣润说话:“宣郎,县衙想要多添人口,得让百姓愿意成亲。”说着,她的手便攀上了宣润的肩头,“宣郎啊~你身为县令,一县之长,得做出表率呀!” 宣润僵着身体,拧着眉头看她。 金迎仍旧笑着,没脸没皮地提议,“你与我成亲,县令娶了寡妇,谁还敢轻视寡妇?见我嫁得宣郎这样的如意郎君,别的寡妇姐妹们也可安心嫁人……” “金寡妇,你的算盘打得太响!”魏长明又急又气地说,好像金迎要嫁的人不是宣润,而是他似的。 “魏县尉,我在给宣郎出主意,你呢?你除了挑我的刺,可有说出任何有用的建议?动不动就发脾气,你这样的当着别县的县尉,是别县百姓的不幸!你看看宣郎,官比你大,人比你好,你傲什么傲,狂什么狂?” 金迎这话如同一根刺,扎在魏长明肉上。魏长明顿时面红耳赤,他自知是比不过宣润的,并未因金迎的话而嫉恨宣润,即便金迎说的一字一句,都并未冤枉他,他却容不得自己在一个小寡妇面前丢了面子,他没忘金迎提议与宣润成亲是为解决别县的人口问题,于是犟嘴道:“金寡妇,你不曾成亲,不也生了孩子?哼!甚至连孩子的爹是谁都不知道呢。” 他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县尉,若不与宣润比较,倒也还算个年少有位的人,竟能尖酸刻薄至此,实在出乎金迎意料。 宣润黑沉着脸,呵斥魏长明,命他休要胡言。 不论阿穷的亲生父亲是谁,这是金迎的私事,容不得旁人拿来说事。 魏长明见宣润动怒,老鼠看到猫似的,缩回脖子,闭紧嘴巴,不敢再多说一句。 “出去!”宣润冷声道。 魏长明张一张嘴,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看一眼宣润愈发难看的脸色,他终究是闭了嘴,离开前,仍旧心有不甘地瞪一眼金迎,那眼神怨毒得要流绿脓一般。 金迎冷眼看着他,想到他将宣润奉为神明,心生一计,不怀好意地笑着,道:“魏县尉言之失实,我呀,不但知道孩子的爹是谁,还可以现在就告诉魏县尉,他的身份。” “哼!”魏长明不屑地冷哼一声,乜斜金迎一眼,就要走。 “他就在此地,是魏县尉认识的人。”金迎得意道。 魏长明被人点了穴一般定住脚步,僵硬地转过头来,瞪着一双惊异的眼睛。 金迎两手抱在胸前,抬起下巴,指一指一旁同样震惊不已的宣润。 魏长明顺着她得指引,将视线落在宣润身上,信仰崩塌一般,喃喃道:“宣、宣县令……” 金迎走到宣润身边,攥住他的袖子,娇滴滴地问:“宣郎,那一夜的事,你果真忘了?”说这话时,她看向魏长明的眼睛带着十足的挑衅。魏长明面色灰白,嘴唇哆嗦。她觉得很是有趣,得意地笑,娇艳的面容明媚得能晃人的眼睛。 宣润浑身一震,错愕地看着她,并未反驳。 魏长明猛力摇头,嘴角抽动着,挤出一抹讽刺的笑,他不肯轻信金迎,可宣润的反应又令他揪心、令他怀疑。 宣县令……不会!不会的!啊—— 宣县令怎会与金寡妇……绝不会!!! 魏长明攥着两只小拳头,挺着的气鼓鼓的胸膛,像只准备啄金迎一口的斗鸡。 “金寡妇,你休要糟污宣县令的名声!你再这般没脸没皮、不依不饶,本县尉立马请宣县令下令,抓你入牢!”说着,他朝宣润走近一步,气愤地说:“宣县令,不能再由着这金寡妇乱来了!” “魏县尉,你先出去。”宣润冷声道。他得目光始终凝在金迎脸上,并未看魏长明一眼。 魏长明脸色微变,眼中渐渐生出一种恐慌。 金迎对他挑一挑眉,勾唇一笑,笑得肆意。 魏长明攥着拳头,带着怒气退出去。 宣润追着他的脚步匆匆逼近门边,将魏长明特意洞开的门关得严严实实。 魏长明在外听着响动,猛然转过头,脸上的表情一瞬变得极为复杂,担忧、恐慌、怀疑……大杂烩似的融在他的脸上。 他不敢想象,房中是怎样一番景象? 宣润扶在门栓上的手微微一颤。咽了咽喉咙,他缓缓转过身,朝金迎看去。 金迎一怔,抱着的手渐渐松开,自然垂落下去,慢慢交到身后,现出几分不安之色。 宣润眉眼微沉,突然疾步逼近她。 金迎梗着脖子,一瞬有了逃跑的冲动,不等她真的逃,宣润已一把抓住她纤细的胳膊,瞪着严肃的眼眸,低声逼问:“你刚才那话是何意?那一晚……” 金迎心头一紧,尴尬笑着挣开他,果断否认:“没有的事。” 宣润皱紧眉头,细细审视她,显然带着怀疑。 金迎紧张地攥紧背在身后的手,轻咳一声,神情不自然地看向别处,僵硬地解释:“我只是想气一气那说话难听的魏长明。” 宣润沉默着,久久地沉默着。 屋中静谧无声,向着外面小花园开着的窗,吹进一阵暖融融的风,吹得案上的书册哗哗作响,吹起金迎鬓角的一缕碎发,碎发轻轻撩动在脸上,细细的痒,她想用手去抓,但宣润的目光太锐利,她不敢轻举妄动,怕任何动作都会被他瞧出破绽,他的眼睛一向很尖的,他也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果真如此?”宣润问。 金迎深吸一口气,按捺住突突狂跳的心,带着笑转过脸来,毫无遮掩地直视着宣润。越想要隐藏住秘密,就越要表现得平静,这是她多年从商的宝贵经验,拿来对付宣润同样可行。 “宣郎,你在怀疑什么?难道你真的曾与人春风一度?”金迎问,反将一军。 宣润眸光微闪,似有些羞惭,又有些迷茫。 金迎笑一笑,又道:“宣郎这样洁身自好的好男人,怎会干下那等荒唐事?” 说这话时,金迎紧着心,仔细观察宣润的表情。宣润自怔愣中惊醒,脸色一瞬变得极为难堪。金迎咬了咬牙,故作轻松地走过他身边,款摆着纤细的腰肢,如来时一般妖娆而去。她不知他有没有看她,只觉整个背脊都像是被人穿上线提溜着,僵硬得令她难受。 拉开门,走出去,金迎才终于松一口气,才一抬眸,便看见魏长明立在不远处,正眼冒绿光地瞪着她。那眼神比蝎子尾、竹叶青还毒上千百倍。 金迎往外走必将路过魏长明身边。她从容地走过去,将要走过魏长明时,被一只伸出的胳膊拦住去路。她斜眼看去,魏长明正瞪着她,厉声呵斥:“休要再来骚扰宣县令!” 金迎退后一步,抱手打量他,认真看了许久,看得魏长明局促不安,恼羞成怒,她忽然一弯腰,“扑哧”笑出声来。 魏长明脸上立刻显出遭受羞辱的难堪与气愤。 死死瞪着金迎,他急声询问:“你笑什么?” 金迎仍旧是笑,摆手不解释。 魏长明急得踱来踱去,捏着的拳头举起又落下,终究不舍君子风度,没对他已恨到极致的金迎下手。 第 44 章 金迎笑够后,才直起腰,揶揄道:“魏县尉,你对宣郎如此上心,又对我如此嫉恨,难道你爱慕宣郎么?” 魏长明一怔,露出很疑惑的表情,很快,他便明白了,脸上的疑惑变为愤怒,怒得脸红脖子粗,嘴唇直哆嗦,话也说不利索。 “放、放屁!” “嗯?” “本县尉喜欢的是女人!” “哦?” “不过,你这样的‘烂’的女人,本县尉不喜欢,不但不喜欢,而且非常讨厌,厌恶至极!” “是吗?”金迎挑起眉梢,露出一抹带刺的微笑,一步步地逼近他。魏长明眼中满是狐疑之色。金迎忽然上手,捏住他的臂膀,力气并不太大,却将魏长明整个人都提溜起来。魏长明夹着胳膊,抻长脖子,像只被挟持翅膀的小公鸡。金迎眯起微翘的眼尾,挑衅地捏了两下才松开。 “魏县尉,你的这条胳膊,被我这个‘烂’女人碰过,不干净了,你可要记得把它砍掉哟~”金迎说罢,笑着走过魏长明,留给他一个妖娆得意的背影。 魏长明捂着被她捏过的胳膊,脸上的表情变化多端,一时震惊,一时羞耻,一时痛苦…… 自从被金迎捏了胳膊,魏长明就像染了病,成日里魂不守舍,吃饭像在吞石头,抻着脖子硬咽都咽不下去,夜里也常梦见金迎挑衅地看着他,得意地死缠着宣润不放,忽而,他变成了宣润,遭到金迎的死缠烂打,他竟一点不觉厌烦,甚至,心里涌现出一种奇异的愉快,痴痴地看着金迎对他甜蜜的微笑,听她叫他:“魏郎~” 魏长明觉得自己一定是快疯了。 宣润察觉他的异样,将他叫到身边关切。 魏长明眼神迷茫地看着宣润,耳边似乎又听到那娇滴滴的一声:“魏郎~” 他猛地一震,回头看去,金迎又来了,但她唤的人并非是他。 看着金迎走过他的身边,走向宣润,他心里不由得生出一股邪火。 这该死的坏女人,又来纠缠宣县令! 金迎今日来是有正经事的。安济坊如今已运行起来,缺一个主掌大小事务的坊长,县衙里就三瓜俩枣,分不出个正经人来,金迎愿意当这个差,于是前来向宣润毛遂自荐。 宣润思忖片刻,答应下来,心想,她任安济坊坊长一职,再来县衙也正当些,可免于被人说闲话,唉,他拿她真是没法子,劝她百十回别来县衙,她却根本不听他的,好像拿定了他不会将她关进牢里去。 金迎拿到宣润现写、现落官印的聘书,满意一笑,转身便离去了。 她已向花魁娘子满月取过经——对男人太上赶子不好,得抓着机会晾一晾他,像放风筝一样,一时紧、一时松。 金迎勾着一抹魅惑众生的笑,揣着坊长的聘书,在一众惊艳、刺探的目光中离开县衙。 先前宣润去见金小祖,却遭金迎戏弄,只见着满月的的事,宣润有意瞒着,连魏长明也不曾告诉。魏长明自被金迎捏过后,几日来心里躁得难耐,各种法子都试过,没用,只好忍着心中的鄙夷与嫌弃,去到风月之地寻求解脱,凑巧从几个□□口中得知宣润所受的羞辱,登时大怒,一把推开投怀送抱的美人,起身,拂袖而去。 金迎一连三日没去找过宣润,等着宣润这条鱼儿主动来咬她布下的钩子。 一个小吏来给安济坊送米时向金迎悄悄传话,说是宣润要见她,明日,桥边,乌篷船里。 明日,县衙休沐日,桥边的乌篷船……看来,他不是个愣子,该懂的都懂。 金迎忍俊不禁,眼中满是得意之色,鱼儿上钩咯! 第二日,清晨,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金迎站在檐下,皱了皱眉,这鬼天气!想到宣润正在桥边的乌篷船里等她,她又高兴地笑起来,娇艳的脸庞散发着令人愉悦的光彩。一旁排排坐的小孩子见着她,全都笑嘻嘻地喊:“坊长~真美!” 金迎抬手摸一摸发髻,骄傲地抬着头,像朵迎着雨露痛快美丽的艳丽芙蓉。 撑起油纸伞,金迎小心翼翼走进雨中,没走两步,鞋面就湿了,脚尖冰冰凉,不太舒服,金迎皱了皱眉,很快又舒眉笑开,等见着宣润,得让他给她捂脚,若不是为去见他,她也不至于弄得这样狼狈。 下雨天,街上行人稀少,且都来去匆匆,金迎穿过空荡的街,走向桥边,远远便见着乌篷船停在那里,定住脚步,脸上笑意越来越浓,她再走动起来时,脚步轻快而又灵动,很快便到了乌篷船边,她喊一声:“宣郎!” 船里钻出个人…… 县衙,魏长明立在窗边,望着窗外潇潇的雨,交握在身前的手越握越紧。 案后,宣润翻看着卷宗,今日虽是县衙休沐的日子,他却无法安心偷闲,那富商接连身亡案、少女离奇失踪案,还都毫无进展,他身为县令,不能也不敢懈怠。 察觉到魏长明的心不在焉,宣润放下卷宗,抬眸看去,喊了一声:“魏县尉。” 魏长明猛地一震,转过身来,脸都吓得煞白,一副做了亏心事的模样。宣润眯起眼,审视他片刻,确信他有事瞒着,起身走过去,问:“何事?” 魏长明连忙摇头,道:“无事。” 宣润的怀疑并未因他的否认而减少,反倒更深了。 他眯缝起眼,问:“到底有何事?” 魏长明扭过头,迟疑半晌,终于如实以告。 他为了助宣润摆脱金迎的纠缠,竟然安排个急着成亲的鳏夫与金迎相亲! 那乌篷船里等着的就是那鳏夫。 “……金氏是寡妇,寡妇配鳏夫,一点不委屈她……”不等他说完,宣润已冷着脸转身而去,掀起的风如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他脸上。 魏长明追到檐下,看着宣润闯入雨中的身影,想要追上去,又因心中惭愧,不敢面对,将脚缓缓收了回去。 宣润一路走向河边,逆着风在走,风吹得他手上的油纸伞很是吃劲,他干脆扔了伞,冒雨行走着、疾奔着,终于看到那艘停在桥边、水上轻轻摇晃着的乌篷船,宣润只觉他心窍里的血,也随着乌篷船晃动的船身晃荡,他的四肢不能得到规律的血运,一时因缺血而麻木,一时因充血而肿胀。他仓皇冲过去,跳上船板,掀起船帘往里看,里面并没有人。 乌篷船是被风吹动的。 她去了哪里? 宣润从抬起手,眯着被雨模糊的眼,四下张望着。 一个佝偻猥琐的人影走在雨中,朝他走来,远远停住脚步,缩着干瘦的身子,像只淋了雨的野鸡,哆嗦着唤他一声“宣县令”。他便是魏长明安排来与金迎相亲的鳏夫,等在乌篷船里时,他心痒难耐,不知来的会是怎样一个美娇娘,他在县衙里托了关系的,有长得好看的寡妇,第一个由着他来挑,不曾想,他满脑油滑地钻出船,见着的竟会是金寡妇! 哎哟喂!他以为他撞了大运啦,差点掉下哈喇子,直到金寡妇笑着的脸突然冷下去,他的心也跟着冷下去,但很快,他的心又热起来,为一两银子热起来,金寡妇给了钱,让他等在这里,等到宣县令来替她报声平安。 那时,他问:“若是宣县令不来,该怎么办?” 她说:“他会来的。” 鳏夫记得伞下昏黄的阴影里,那张娇艳脸庞上满是骄傲与笃定。 话传到了,摸一摸腰间收着的好处费,鳏夫转身,匆匆消失在潇潇冷雨之中。 宣润走回来时走过的街道,捡起那把先前被他扔在街边的油纸伞,撑着继续走,走到街口,站定,他眼中有迷茫、纠结,往前走,能走到安济坊,右拐回县衙,或是回家,他一时竟不知自己该去何处,他想见一见她,确认她真的无碍,又怕真的见到她,这些日子的坚持都将付之东流,他从来没有过如今这般混乱的情绪,他的心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躁动着、奔突着,完全不由他来控制。 理智的绳索挥动着,扔出,没套住,再挥,再扔,一阵风夹着雨吹过,被雨水淋湿的身体感到寒冷,颤栗,他心中躁狂的野马终于有了平静的征兆,理智的绳索再次挥去,终于将它套住猛地拽向右边。 宣润路过县衙,径直往家去。 此刻,他心里像塞了把杂草,毛刺刺的,乱糟糟的,无力继续处理公务。 拖着沉重得挂了秤砣似的步子,宣润垂着头缓缓走进自家小院,身后传来呱唧呱唧的声音,是鞋子踩在水里的声音。 他持着油纸伞,缓缓转过身,眼眸中一片晦暗,直到看到那闯入院子的人影,才顿时绽放神采。 金迎冒雨闯入宣家,一身湿透的艳丽衣裙贴着她玲珑有致的身体,她在风雨中喘着气,愤怒地瞪着眼睛,仍旧那么美丽,那么动人。 宣润震惊地看着她,持着伞快步逼近,为她遮风挡雨。 金迎一把挥开他的手,油纸伞落在地上,被风吹着走。 “你……”宣润脸上掠过一丝惊异,一丝痛苦。刚一开口,他便止住声,咽了咽喉咙,紧紧皱起眉头。 金迎红着眼睛,流着眼泪,凄楚而又失望地看着他,决绝地说:“宣润,你用不着使这样的手段羞辱我!从今往后,我,金迎不会再纠缠你!” 第 45 章 说罢,她转身奔出宣家小院,很快消失在蒙蒙的雨幕里。 宣润抬起的手僵直在半空,任凭雨淋着,半晌,才突然像断线的木偶肢体一般颓然落下。也许,今日,他就可真正得到解脱,再也不用为她心乱,也许……宣润想着,晃悠着飘忽的步子,一步一步从雨中走到屋檐下,小全从一旁迎上来,嘴里叽叽咕咕地问了许多问题,宣润一个也没听清楚,他只知道,他心里闷得慌,整个人像被麻袋套着,挣脱不开,喘不过气,连耳朵也是嗡嗡的,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与金迎离去前留下的决绝话语,别的一切都是乱糟糟的杂音,很远,很远…… 安济坊。 金迎换一身干净衣裳,裹在棉被里,得意地笑。 倘若宣润有点良心,这一回,总该为她触动的。 她翻身仰躺,闭上眼睛,美美地睡过去,心里还想,今日若不为去赴他的约,她会起得那样早?害她连觉都没睡得好,原来竟是一场骗局,哼!也得让他难受一下才公平。他不是一向最喜欢讲公平的么? 金迎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伸着懒腰走出房门,迎着初升的太阳,很是神清气爽。 宣润一夜难眠终于熬到天亮,上县衙处理完要紧的公事,便领着魏长明来安济坊给金迎赔罪,顺便查看一下安济坊的运作。 这些日子,安济坊中陆陆续续接收许多人,不只有无人管顾的儿童,还有无依无靠的老人,但更多的是儿童。孩子们一多,便需要更多的人看管,安济坊中人手不够,金迎张出告示,招募爱心人士做义工,阿朴听从金迎吩咐,亲手张贴的告示,但他很不看好此事,别县一个贫穷的下县,人们艰难地过活着,有谁能分出余力管顾别人的事?安济坊这种大善大施的地方,若非那位新任的宣县令,八辈子不可能出现在别县。 不承想,告示张贴出去的第二日,竟真有个姓罗的小娘子前来“干白工”。 阿朴一面觉得稀奇,一面打听罗娘子的身份,得知这好心的罗娘子是宣润的亲戚。阿朴心想,原来如此,不沾边的人谁会来呀? 只是不巧,罗娘子来时,金迎不在,金迎回来,罗娘子已走。 说起罗娘子,阿朴总要夸一句,人美心善,孩子们都喜欢。 金迎抱着手,目光扫过院子里聚着的孩子。大孩子带着小孩子,一面玩闹,一面张望大门口,盼着那罗娘子上门。一个小小的身影缩在角落,浑身上下写满委屈、落寞。 尽管都住进安济坊里,孩子们之间似乎仍旧有天然的高低贵贱之分,比如那个长着猪鼻子,黑乎乎的丑男孩子,自两日前入坊起就遭到其他孩子一致的排挤。其他孩子排挤他的原因很简单,因为觉得他丑,肖似小黑猪的丑。 小孩子总有一种单纯的残忍。 身为安济坊的坊长,一个有良心的成年人,金迎觉得,她不能任由这种容貌霸凌继续下去,孩子们都喜欢阿穷,听阿穷的话,她的素质教育便从阿穷开始,想着,她招一招手,示意与其他孩子玩得正欢的阿穷到她身边来。 阿穷乐呵呵地跑过来,“娘~” 金迎蹲下身,将他搂住,引他向角落里那个黑乎乎的委屈小人影看去。 “阿穷,你怎么不和朱元一起玩儿?”她问。 “他们都不和他玩儿,我也不和他玩儿。”阿穷指着玩闹的小伙伴,理所当然地说。 金迎虽然已经知道答案,仍旧问:“他们为何不与朱元玩儿?” 阿穷想也没想,便说:“因为他是猪精变的,会咬人。” 这事,金迎知道的。 朱元因为其貌不扬常被人嘲笑,有人指着他的朝天鼻笑他是猪,他一气之下,一口咬上那人的手指,自此,他便成了会咬人的黑猪精。 “是不是你们不对,先嘲笑人家的?” 阿穷想一想,点了点头。 金迎欣慰一笑,摸着儿子的小圆脑袋,语重心长地说:“阿穷,你记住,不可以貌取人。” 谁想得到呢,住进安济坊的一众孩子里,那名叫朱元的男孩子财富值最高,往后很可能成为别县的首富。 宣润走到安济坊门前,正巧听见金迎这番话,迈入大门,便见着金迎搂着阿穷,温柔地教导着,周身散发着慈爱的光辉,有种与平日里张扬肆意的美艳不同独特温情,像山间流淌的清泉,映着金色的日光,粼粼闪闪、美丽动人。 听着孩子们高兴地喊“宣县令”。 金迎缓缓起身,缓缓侧过脸,娇艳如芙蓉的美丽脸庞完整地展露在宣润眼前。她脸上的温婉笑容渐渐敛去,换作一种刻意的冷漠与疏离。宣润只觉心被人揪了一下似的难受,想着她先前与阿穷说的话,想到她那时温婉动人的模样,他忽然觉得娶她为妻或许并非一件多么坏的事…… 宣润在安济坊待了约莫一个时辰,孩子们缠着他说话,他一一回应、毫不敷衍,只是间歇时总向金迎看去。金迎早已察觉他的目光,仍旧冷着一张脸,只在背对着他时露出狐狸一般得意而又狡黠的笑容。 宣润不知她的心意,只看到她的冷漠与疏离,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金迎以坊长的身份向他汇报工作时,仍旧冷言冷语,像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汇报完毕,便扭身往后院而去,没有回头看一眼。宣润脸上显露几分担忧,自一众孩子间脱身,领着魏长明往后院去寻金迎,为那件寡妇与鳏夫相亲的荒唐事道歉。 魏长明不情不愿地认了错。 金迎抱手远远站着,冷着脸,并不表态。 宣润挥一挥手,示意魏长明先走。魏长明忧心地看他一眼,看向金迎时,眼中浮现一种复杂的神色,很快,他便别开眼睛,逃跑一般匆匆而去,仿佛远处静立着的金迎会吃人似的。 “金……” 宣润甫一开口,金迎便截过他的话,冷声道:“宣县令,你该走了。” 说罢,她已扭身没入长廊,婷婷袅袅而去。 宣润站在原地,渐渐握紧拳头,为那一声“宣县令”而非“宣郎”,心里很不是滋味。半晌,他终于转身离开,金迎自走廊转角处,缓缓探出半个脑袋,一双狡黠的狐狸眼流光溢彩。 花婆从她身后探出半个肥胖的身子,“夫人,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金迎眯缝起眼,勾唇一笑,“有困难要上,没有困难,制造困难也要上。” 花婆不解地看着她。 金迎转身,背着手、踱着步,悠哉悠哉地往房里走。 宣润不肯帮她解决困难,那她大方一点,帮他解决困难好了。 宣润有何困难? * 几日来,金迎无聊便去祥云轩,听人唱戏、吟曲,宣润来过两次,没见到她一面。每一回,花婆都说她不舒服,在后院房里歇着。宣润不能去房里一探究竟,不知她是真不舒服,还是不肯见他,次次都落寞而去。 金迎回到安济坊,趴在床上,享受着花婆的按摩,渐渐有些犯迷糊。花婆说起宣润问起金迎时的神态,很是不忍、很是揪心,“夫人,宣县令是个好人,你可别伤他,我见他对你是真心的。” “嗯……”金迎闭着眼,随意回应一声,不知到底听清没有。 花婆停下手中的动作,拧着眉头看她半晌,忧虑地叹一口气,才挪动着肥胖的身子下榻,穿上鞋子,轻手轻脚地往门边走,待她走到门边,金迎缓缓掀开眼皮,嘴里含糊着说了一句:“放心,我不会对他怎样。” 花婆扭过头,回望床边,脸上还带着一丝怀疑。 宣润才一出县衙偏门,便见着满月等在外面,站在从前金迎常等候他的地方。他皱起眉头,眼中闪过一抹嫌恶。不再多看一眼,他冷着脸走过满月面前。满月忽然伸手勾住他个胳膊,“宣县令~” 宣润一震,猛地转身,一把挥开她的手。 满月踉跄几步,险些摔倒,好在她反应灵敏,寻着个男人的胸膛扑去。她扑的不是别人,正是落后宣润几步出偏门的魏长明。魏长明毫不怜香惜玉,比宣润还要无情地将她推开。 满月转着圈圈,扑在坚硬的墙壁上,气得咬牙切齿,但想到已经收入囊中的银子,她便又堆起满脸的笑,追上宣润的脚步,没羞没臊地缠着,“宣县令,你难道忘了那一夜,咱们……在祥云轩……的事……” 宣润忽然顿住脚步,缓缓转身,严肃的眼眸冰锥似的扎向满月,“那夜发生过什么,你与本官心知肚明,本官警告你,莫要再胡言乱语。污蔑诋毁朝廷命官,你可知是何等罪?徒刑几时?” 满月吓得直哆嗦,不敢再张嘴。 宣润冷着脸转身而去,魏长明紧跟在后,路过满月时,投去鄙夷与威胁的眼神。 等他二人走远后,满月缩到角落里,顶着其余散衙官差好奇的、暧昧的、不怀好意的目光,叉着细腰,往地上“呸”一声,“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躲得过姐姐我,躲不过别的人。” 宣润回到宣家小院,便见两个妇人正在吵架,吵得不可开交,小全在二人之间周旋,也是一副焦头烂额的模样,抬眼见着他回来,如见救星一般,撇下那俩妇人匆匆奔来。俩妇人追着小全扭过头,见到宣润那一刻,俩人脸上都带上诡异的惊喜。 两双眼睛,四只眼珠,都带着令人恐惧的狂热。 “宣县令~” “宣县令~” 第 46 章 俩妇人扑花蝴蝶似的飞来,扑向宣润这朵冰冷、坚硬的石头花。 宣润皱起眉头,审视着她俩,严肃的眼眸极具威吓效果,俩妇人定在不远不近的地方,不敢真的扑到他身上,但俩人的眼睛仍旧十分火热地望着他。 小全不忍直视地别开眼,趴在宣润耳边曲曲,说明俩妇人的来意。 她俩不知从何处听说,县衙有意给寡妇与鳏夫配对,她二人都是寡妇,瞧不上那些鳏夫,一心爱慕着把女人当人看的宣润,想要二嫁宣润作妇。 常言道,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她俩人为谁配嫁给宣润才吵起来的, 宣润顿时愕然,这……这事实在荒唐,他不由得想起一个人,总觉得这几日发生的奇怪事情里有她的影子,但她已经对他彻底死心,甚至不愿再多看他一眼,又怎会做这些事? 俩妇人见宣润出神,对视一眼,你一言我一句地说起自己的好。 “我屁股大,能生!宣县令娶我,我定能给宣县令生个儿子!不,一个不够,宣县令要几个,我就能生几个!”一个顶着肥硕的大腚说着。 “我奶儿大,有奶!宣县令娶我,我定能给宣县令喂好孩子!不,不光喂孩子,宣县令要想吃,我也能一块喂!”一个托着胸前的财富说着。 “……” 宣润愣在当场,脑子里仿佛有个雷轰然炸开,把他炸得魂要从七窍里飞出来。 眼见俩妇人一面说着,一面逼近,宣润退后一步,绕过她二人一阵风似的刮进院子,小全反应灵敏,追着他进院子,“哐”一声将门合上。俩妇人像两只要吃人的老虎,在外“哐当、哐当”拍着门。 “宣县令~” “宣县令~” 那粗声粗气的呼唤,像鬼语一般穿梭过黑夜来到清晨,宣润正打算去县衙时,俩寡妇又来了,照样你推我搡,用长长的嘴指着对方,说着刀子似扎心窝子的话,三言两语之间,对方已经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根本不配与宣润说上清晨的第一句问候。 小全屁股顶着院门,欲哭无泪地望着宣润,“郎君,这些个乡野村妇实在太可怕了。” 来别县后,他才知道有些人的脸皮,简直堪比铜铁,已经刀枪不入。 对付厚脸皮的无赖,永远是知礼守节的人吃亏,这种事闹出去,郎君好不容易攒好的名声,恐怕又要毁于一旦! 小全越想越生气,红了眼睛,冲到水缸旁,舀一瓢水,拉开门便泼过去,在看清门外之人的瞬间,小全已经后悔,想要收手却已来不及,瓢里的水扑出一面扇形的晶莹水帘,飞在半空中,劈头盖脸地浇下去。 门外的老妇人闭着眼睛,踉跄后退,倒在她的老仆人怀里,半晌才睁开眼,头脸上仍旧滴着水。 小全手里的水瓢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摔成两半。 他哆哆嗦嗦地唤:“姑、姑老夫人。” 来的不是别人,是宣家如今辈分最高的老人,宣润爷爷的胞妹,宣家的九姑奶奶。九姑奶奶从前嫁过人,后来丈夫死了,便回到了宣家,如今管着宣家老宅的大小事,是个很厉害的老太太。 宣润匆匆走过来,数落小全一番,又赔礼道歉,掺着老妇人往院子里走,“九姑奶奶,今日怎的来了?” 九姑奶奶用手帕擦着脸上的水,恶狠狠地瞪了小全一眼,把小全吓得缩起来,期盼背上长出个乌龟壳似的东西,让他能将头、手、脚全都藏起来。 “你不去老宅见我,我只好来见你。”九姑奶奶抓着宣润的手说。 “九姑奶奶莫怪,并非孙儿不愿去您跟前孝敬,实在是县衙的事太多、太杂,一时分不开身。” “你呀你,与你父亲一个样子。” “……” * 祥云轩三层古朴的雅间里,金迎半靠在软塌上,喝着江北第一名厨听她吩咐煮来的焦糖奶茶,奶香的细腻、茶香的清爽相融合,随着氤氲的热气,弥散在空气中,又香又甜,勾人犯馋。名厨两手交在身前,恭敬候在一旁,忐忑地等着金迎点评。 金迎咂一口,满意地点点头,“不错,煮一锅,给安济坊送去。” 矮胖可爱的名厨松一口气,应下吩咐,退出雅间。十七八岁清秀可人的琵琶女,拨弄起细细的琴弦,如泣如诉的乐声飘散,好似化作一缕缕飘逸得红丝带,翻卷在一室奶茶的浓香中。 金迎继续悠哉悠哉听着小曲,吃着西域快马加鞭送来的新鲜紫皮葡萄,高高翘着小脚,偶尔嘬着嘴吐出两颗麻色的小小葡萄籽。敲门声响起,一个微微躬身站立的人影出现在门边。 金迎捏着葡萄紫皮,将淡青透亮的葡萄肉挤入红润的小嘴里,鼓着腮帮子道:“进来。” 雅间门开了,满月匆匆走进来,走到小榻旁,“迎夫人,事情不妙,那宣家的九姑奶奶有意亲上加亲,将外孙女嫁给宣县令!” 金迎伸向果盘的手顿住,粉嫩红润的指尖悬在紫皮葡萄上,“谁?” 满月凑近金迎,将打听来的消息一一相告。 宣家九姑奶奶的外孙女,宣润的小表妹,名叫罗素云,容貌娟秀、性情温婉,是个宜室宜家的好姑娘。别县许多适婚男子都想娶之为妻。 罗素英该是宣润心目中完美标致的贤妻。 “迎夫人,眼下该如何?”满月忧心忡忡地问。 金迎坐起身,拢一拢发髻,站起身,整一整衣襟,“走吧,去见一见那位罗姑娘。” 说罢,她昂首朝雅间外去,路过琵琶女时,顿住脚步,笑着道一句:“辛苦。” 琵琶女抱着琵琶起身,感动而又恭敬地目送她离开。满月则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 一番打听后,金迎撇下满月,独自回到安济坊,说来正巧,宣润的小表妹,罗家娘子罗素云今日就在安济坊中。 金迎客气打过招呼,退到檐下阴影里,悄悄打量着罗素云,传言不假,这姑娘果然很不错,人长得清秀灵动,性子温婉和气,像初夏里含苞待放的小荷,有一种清雅脱俗的娇嫩与美丽。 罗素云似乎察觉到金迎的目光,转过头来含羞带怯地笑了笑。金迎只觉一阵清风扑面而来,心里舒畅美好,这样好的一个姑娘,难保宣润不会动心! 金迎皱起眉头,越想越觉焦躁难安,仿佛见着煮熟的鸭子扑翅膀,就要飞了! 她正想着,忽听安济坊门前有动静,看去。祥云轩送来新煮的一锅奶茶。金迎笑一笑,款款走近,谢祥云轩“掌柜的”好心,扭头一看,孩子们纷纷猛吸着鼻子,踮着脚巴巴望着白瓷砂锅里的奶茶,粉红的小舌头舔着犯馋的小嘴,冒着光的眼睛带着纯真的渴望。 金迎不禁失笑,让孩子们去取自己的碗来,看着蒋红花、花婆等人分奶茶,等到孩子们捧着碗咕嘟咕嘟喝着时,金迎取一只干净的空碗,盛一碗奶茶送到罗素云面前,“罗娘子,尝一尝,味道不错的。” 罗素云温婉一笑,如春天拂过湖面的微风,带着丝丝暖意,令人心旷神怡。接过盛着奶茶的红土陶碗,罗素云轻声致谢,两只素白小手捧着有她半张脸大的陶碗,轻轻抿一口,皱了皱眉头,似乎喝不太习惯她抬起头,对上金迎的目光,忽又尴尬地笑了笑,似乎不愿辜负金迎美意,她又拧着眉头喝了一口,这一口,她没能忍住,偏过头呕在地上。 “对、对不住……”罗素云羞愧地说。 “难喝?”金迎皱眉问。 “不!”罗素云摇头,急忙解释,“这奶茶很好喝。” 金迎眸光微闪,这罗素云似乎有事瞒着。 无意刺探别人的隐私,接过陶碗,金迎笑道:“罗娘子喝不惯,不必勉强,蒋婶的小米粥该已经熬好,我去给你另盛一碗……” “金坊长。”罗素云叫住她,“不必麻烦。” 金迎看着罗素云,点一点头,将陶碗递给一旁的花婆。 “听闻,罗娘子与宣县令好事将近?”金迎问,目光如炬。 罗素云一愣,垂下头去,眉眼间浮上些许落寞。 金迎见状,眯缝起眼,细想片刻便高兴起来,看来,罗素云并无嫁给宣润为妻的心意,否则,她此刻应当娇羞,而非落寞。 她因何落寞呢? 金迎眸光一转,落在花婆手里那只陶碗上,心生几许疑虑。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素云不知。”罗素云道,语气中含着千丝万缕的幽怨。 金迎已从满月口中得知,宣家的九姑奶奶是个极厉害的人物,对这个养在身边的唯一的外孙女有种几乎疯魔的掌控欲,当初,罗素云的母亲所嫁非人,九姑奶奶觉着自己没把好关,害了女儿一辈子,所以,如今外孙女长成,她分外盯得紧,无论如何都要给外孙女挑个好人! 宣润正巧从京城回来。 别说别县的儿郎,便是整个渝州、江北道,论样貌、论品性、论才学,有谁能比宣润更好?那可是一举中进士,再举过书判拔萃的天之骄子! 九姑奶奶盯上这侄孙许久,早已将他看作准外孙女婿。 外祖母选定的人,罗素云不敢挑剔。 她一向都听外祖母的话,心里也知道,外祖母不会害她,只是—— 唉,哪里还容得她想别的? 罗素云失魂落魄地离去。 金迎望着她的背影,眯缝起微翘的眼尾,招来阿朴吩咐他命人盯紧罗素云。 * 城外,金迎跨下马车,抬手挡着头上炫目的日光,朝不远处的河岸看去。 河边,悠然吹着暖暖的风,很舒服。 金迎眯缝着眼,视线在河岸逡巡,寻找一个人的身影。 忽然,她定住目光,一双好看的狐狸眼一瞬张大。 脚比脑子更快,金迎一下冲过去,将那将纵身跃入河中的单薄身影一把捞回。 第 47 章 金迎捞回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意欲寻死的罗素云。 罗素云没死成,跌在地上,凄然落泪。 金迎叉腰看着,深吸一口气,没好气地说:“死都敢,就不敢活?” 罗素云咬着嘴唇,只是摇头,一句话也不肯说。 不必她说,金迎也知道她为何事寻死觅活。 罗素云啜泣着,惨白的瘦削小手颤抖着抚上小腹。 金迎无奈摇摇头,走过去,蹲在罗素云跟前,看了她片刻,张开手臂将她拥入怀中,软下语气安抚:“别怕,只要你愿意,你可以与赵旻在一起。” 罗素云抬起头,惊愕地看着金迎。 金迎向她郑重地点了点头。 罗素云哭得更凶,眼泪扑簌簌地落,像断了线的珠子。她拼命摇着头,仍旧一句话不说,只有呜咽的声音,痛苦而又绝望。 金迎咬一咬牙,用手背擦去罗素云脸上的泪水,按住她的肩头,道:“你的肚子瞒不住,与其带着孩子去死,不如赌一把!赌赢了,你与赵旻能正正当当地做夫妻,孩子也能平安降临世间,赌输了——”金迎手上用了些力气,捏紧罗素云的肩,“那时再死也不迟。” 罗素云茫然地张着眼眸,显然,她不知金迎口中的“赌一把”该如何赌。 金迎给她一个确信的眼神,搀着她的胳膊,将她慢慢扶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仓皇狼狈的人影出现在漫天黄土尘埃里,发疯一般奔过来。金迎认出那人,自觉退让到一旁,看着那人将罗素云拥入怀中,一下又一下地收紧手臂,哽咽地说:“素云,你千万别犯傻!我去求宣老夫人,我会娶你为妻,我一定娶你为妻!” 来人正是罗素云腹中孩子的父亲赵旻。 一个时辰前,金迎得知罗素云撇下婢女、仆人独自潜出城外,觉着事情反常,便命人前去知会赵旻。在此之前,她已得知赵旻的身份,也曾暗中观察过,赵旻此人品性不错,虽然令罗素云未婚先孕这桩事,他做得实在不够男人,但事已至此,他并未推卸责任,而是四处筹钱准备彩礼向宣家提亲,也还算个有责任、有担当的男人,且他的财富值上限不低,如今困顿的处境只是一时,他日发达完全能让罗素与孩子过上富足的生活。 金迎有意成全有情人,问:“赵旻,你可有想过做生意?” 赵旻扭头看向金迎,微微皱着眉头,眸中盛着疑惑之色。 他与罗素云相拥着,像两只不堪风雨的可怜小鸟, 金迎挑一挑眉,像是随口一问,并无深意,抱手闲适地走过他二人。赵旻望着她的背影,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金迎走出几步,忽然转头,笑道:“我帮你。” 这一回,她的语气里增添三分认真。 赵旻脸色一瞬认真起来,携着罗素云走到金迎身边,松开紧握着的手,掀袍跪在金迎面前,果断地磕下去一个头,“谢迎夫人。” 金迎扯唇一笑,心想,这赵旻倒是能屈能伸,凭这副好脊梁,经商不成大问题。 罗素云提着裙摆也要下跪,金迎眼疾手快,扶住她的胳膊,对赵旻说:“行了,起来吧。” 罗素云弯腰挽住心爱之人的胳膊,目光始终追随着他的脸。 “你俩先回去,当今日的事未发生过。” 赵、罗二人对视一眼,面露迟疑。 金迎又道:“三日后,祥云轩。” 说罢,她转身便走,风中,艳色的裙摆翻飞着像美丽的花朵,炫目的日光在她周身蒙上一层金纱,使她闪闪发光、格外耀眼,漫天被风卷起的尘土也未能折损分毫。转眼间,三日过去两日,金迎四处求人借钱以图东山再起的消息传入县衙,传到宣润耳中。宣润自案后起身,轻捏着鼻根,以此缓解因劳累而酸胀的眼眸。他缓缓走到窗边,望向窗外,酸涩的眼睛一下比一下胀得厉害,视线模糊后再清晰,他看到窗外那棵腊梅树,腊梅花已经完全凋零,只剩光秃秃的树枝,死一般地带着经年的古朴老皮沉寂在一片春意盎然之中。 垂下的手渐渐收紧。 宣润抿着薄唇,脸色愈发难看。 他想起今早小吏们议论的言语—— “齐白长翻脸不认人,金寡妇去借钱时,他不但将人拒之门外,还泼一桶凉水在人脚边,啧,真是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呀。” “齐白长能如此狠心?金寡妇与齐白长不是那种关系?” “若真是那样的,金寡妇还会沦落到破庙里去?” “我就说,那些传闻信不得,凭金寡妇的姿色,她若真想找个汉子傍身,也不会在别县委屈自己。” “可怜啊,落难的女人苦,落难了还有几分姿色的女人更苦,悄悄,金寡妇多可怜,低声下气求不来一文钱。那些人就拿着这事为难她呢,像蚊蝇似的围在左右,等着吃她的肉,吸她的血呢,也不知——到最后,那金寡妇会不会真的委身换钱……” “……” 宣润望着腊梅枯枝的眼眸渐渐清明。 她四处借钱是要离开安济坊么?是要辞去在安济坊的差事,再也不与他见面么? 那日她雨中说的果然不是气话,她真的再也不会纠缠他,再也不会了…… 宣润心里闷得发慌,搁下手中不算太紧要的公务,趁着今日本就休沐,匆匆离开县衙,前去安济坊寻人。 金迎正愁着借不着钱的事——咳咳,表面上确实如此,其实,她真正愁的是两日过去,宣润竟还不肯来主动找她,他先前口口声声说着,身为县令有责任帮她,可她现在已将自己的困境摆在他面前,他为何还不来帮她?那日雨中,她已把话说到那份上,他不把梯子搬来,她怎好下去? “宣县令!”阿朴惊喜地呼唤响起。 金迎自檐下摆着的逍遥椅上撑起身,抻长脖子往大门口张望,两瓣娇臀却像长在椅子上拔不起来也不挪半分,一双纤腿也像没有骨头似的无法站立。 她仍旧稳稳当当地坐着,任凭突突直跳的心脏、直勾勾的眼睛飞向大门口,飞到那抹迈过门槛从容走进来的颀长身影上,她仍旧坐着,仍旧在檐下,仍旧等着梯子自己找到她脚下。 宣润走进院子,回应过孩子们热情的问候,便严肃地朝檐下走来。 金迎见他过来,忽然冷下脸去,撑身站起,留下仍旧前后摇晃着的逍遥椅,扭头便走,水红的长裙一旋,层层荡荡,像一朵艳丽的娇花,又像一层倔强的红浪。 宣润走进檐下,金迎已消失在转角处,往后院去了。 停在屋檐的阴影里,宣润眸中闪着明明灭灭的光,光里似有两个小人在拌嘴、在撕扯,几乎将他好似黑墨染就而成的瞳仁撕裂,好像即便只能撕裂一条小小的缝隙,那些融合了懊悔、冲动、幽怨的复杂情绪,便会变成瓦蓝的海水从缝隙里疯狂地涌出来,涌出来,捂是捂不住的。 金迎走在通往后院的走廊上,斜着眼珠子,竖着耳朵听动静。 姓宣的怎么还不撵来?难道,受不了这一点冷脸,已经打道回府了?她现在追上去,还来不来得及,管他给不给梯子,成亲的事最要紧! 想着,金迎一瞬转身,猛地撞进一个坚实的怀抱。 “咚、咚、咚” 强健有力的心跳声,和着沉重的呼吸声,萦绕在她耳边,搔动着她的耳膜。 她忽然觉得耳朵里痒痒的,歪过头在肩上蹭了蹭,斜向上的娇艳面容正对上那张明俊严肃的脸。 他还是撵来了。 金迎窃喜,垂下眼眸,掩饰眼中一瞬闪过的笑意。 “你还寻人借钱么?” “寻。” “还差多少?” “宣县令要审犯人,去县衙大狱!” “我帮你。” “你?” “我借你钱,你不必再去寻别人。” “呵!宣县令不是早就想与我撇清关系么?如今又要借钱给我,到底是口是心非,还是另有图谋?嗯?” “本官身为县令,有责任……” “是,你有责任解决寡妇与鳏夫的婚姻问题,所以才做下那日的安排。” “那日的事!”宣润仓皇接话,胸口忽然起伏加快,似有千言万语在胸膛里拥挤、争抢着越过他的咽喉要出来,他抻着脖子吞咽喉咙,像是吃鸡蛋黄时噎着了。 “怎么?”金迎眯眼问。 宣润沉默半晌,摇了摇头,叹一口气,别无解释。 金迎娇哼一声,转身便要走,却感觉手腕一紧,低头一看,宣润抓住了她,背对着宣润,她露出得意的笑脸,听宣润有些着急地说:“我借钱给你,别再去四处碰壁了。” 金迎甩了甩手,假意要挣脱他。 宣润的手抓得越来越紧,十分执着地要她接受帮助。 噢,真是个好心人。 金迎放平嘴角,压下笑意,冷着脸转身看向宣润,“只怕我要借的数目,宣县令没有。” “多少?” “五十两。” 宣润沉默了。 金迎心头一紧,说多啦? 五十两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宣润若是拿不出来,她岂不白算计一番? 就在她犹豫着是否改口时,宣润忽然答应:“好,五十两。” 说罢,他松开手,转身而去。他这人书生气中,背影也像话中人似的,走在古朴的走廊上,像要回去一幅画卷里,悠然美好。 金迎欣赏着,勾着红唇得意地笑。 傍晚,晚霞将天际染成玫瑰金色,红中泛着紫,紫里透着红,一片片染色的云霞,轻烟似的飘在天上,格外绚丽多彩。 宣润将五十两银送到安济坊,亲自送来的,亲自交到金迎手上。 金迎拿着银子,略有些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弄来的?” 第 48 章 五十两银不是小数目,至少对他而言如此,宣润已掏空家底来建安济坊,再要拿出这五十两银并不容易。她以为,他无论如何都得花些工夫筹钱的。 “收下银子,你不必再低三下四去求人。” 金迎注视着他认真的表情,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在流淌,痒痒的、酥酥的。 事先酝酿来拿乔的话到嘴边打个转,又被她咽了回去。 “你可知我借钱有何用?” 宣润直视着她,似乎并不好奇钱的去向。 金迎又道:“明日,祥云轩,你来一趟。” 宣润微微皱眉,疑惑地看着她。 金迎接过钱袋子,在他眼前举了举,“谢谢你,宣县令。” 宣润抿了抿嘴唇,眉眼间带着一丝沉闷,似乎对“宣县令”这个生疏的称谓感到不满。 金迎将钱收好,亲自送宣润离开,像下属对上级,恭敬有礼,隔着一层似的,带着令宣润心闷的淡淡疏离。她站在安济坊门前,目送宣润离开,狡黠的眼眸里波光闪闪。宣润忽然转身。金迎立马收敛,含着一抹得体的笑容,朝他轻轻点头致意,礼貌得无可挑剔。 宣润回过头,顿了顿,垂在身侧的拳头紧了紧,突然想开一般,加快脚步离去。 * 转眼,祥云轩会面已是半月前的事,半月来,宣润帮着赵旻说情,终于说动九姑奶奶。未免罗素云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让人瞧出端倪,九姑奶奶忍痛为外孙女匆匆操办婚事,好在,有金迎借去的十两,赵旻以小博大,博来一笔不菲的财富。 他听从金迎的安排,五天内买下别县下各村人户家中的猪,运着百十头大小各异,公母都有的猪,等在告县与别县的岔路口,等过路的生猪贩子把他的猪全都买去。 起初,他对此事心里没底,怕遇不着生猪贩子,买来的猪都砸在手里,也怕生猪贩子根本不肯高价买走他的猪。 金迎让他只管放心去。 三日之后,赵旻再回来时,猪没了、钱有了,携着厚礼去安济坊向金迎致谢时,佩服得五体投地,忍不住问:“迎夫人如何知晓必有生猪贩子急着买猪?” 金迎笑一笑,并未多作解释。 赵旻只好不再多问。 短短半月,赵旻便富了起来,不说有多了不起,至少能给罗素云一个衣食无忧的生活。这也是说服九姑奶奶的一个原因。 赵、宣两家的婚事办得虽急,却不含糊,九姑奶奶心疼外孙女,凡事亲力亲为,贴补的嫁妆钱也不在少数。金迎受邀以赵家亲友的身份参与婚礼,看着身着红袍的新浪,与身着绿衣的新娘拜天地、拜高堂,再甜蜜蜜地笑着夫妻对拜。 裙摆被人抓着晃了晃,金迎低头看去,见阿穷正仰着粉嫩小脸望着她。 “娘~你会几时成亲?” 金迎挑一挑眉,转眼看向另一边,作为女方亲属前来观礼的宣润,不论是宣家的亲戚,还是赵家的朋友,都争相与他这位好县令攀谈,宣润随意敷衍着,许是他严肃的表情让人不敢造次,许是九姑奶奶的威严深入人心,两方的亲友见与宣润熟络不起来,便渐渐歇下攀交情的心思,各自散去寻亲访友了。 小全笑眯眯地望着堂前行礼的新人。他这个京城来的小仆人,虽穿着最朴素的衣裳,也很有气质,与别县土生土长的乡村野夫不一样。他的主人更是气度不凡,引人注目。 宣润在交错的人影间,身姿卓越,使人一眼便能瞧见他,瞧见了,便移不开眼。 周遭的小姑娘凑在一起,一面偷看他,一面捂着嘴说悄悄话,个个笑得花枝乱颤,脸儿通红。 金迎觉得宣润像一颗熟透的果子,她已经渴了许久,就等着这果子落在她手心里,给她润润嗓,解解渴,却有无数的眼睛盯着,想要抢这颗她早已盯上的果子,这可不是件好事情。 她寻来蜜蜂、蝴蝶叮这果子,是为催着这颗果子尽早乖乖告别枝头,栽进她的手里,可不是为让这颗果子落进别人怀里! “阿穷~你想知道娘何时成亲?” “嗯。” “娘不能告诉你,因为,娘也不知道,但是,有一个人知道。” “谁?” “你去问问宣老爷,他知道的。” “嗯!” “……” 阿穷一摇一晃地走过去,走到宣润跟前,拉住宣润的手,招了招小手。金迎含笑看着,见宣润朝她看来,回以一个甜蜜的微笑,这些日子,为罗素云与赵旻二人的事,她顺理成章地与他建立起一种心照不宣的友谊,便渐渐收起曾经那些个冷脸。 放风筝嘛,线在她手中,不能一直紧着,总要松一松的。 宣润一愣,弯下腰。阿穷趴在他耳边悄声说着话。宣润忽然一僵,错愕地抬起头。金迎坦坦荡荡地直视他片刻,唤一声“阿穷”,等到阿穷跑回她身边,便牵着阿穷的手转身朝外走,与大门口迎宾的赵家人说两句话,离去了。 赵家外不远处的一条小巷里,金迎等着,不多时,身后响起啪嗒啪嗒的脚步声。 她抿唇一笑,转过身,将牵着阿穷的右手换成左手。 宣润追上前,胸口略微起伏着,似有海浪在他胸口翻涌。 不等他开口,金迎笑问:“宣县令是来追债的么?” 她给赵旻的十两银,是宣润筹来的,至今,她还不知宣润去如何筹来的钱。 看着宣润一步步逼近,被那深邃黑眸一瞬不瞬地望着,金迎心里也一阵紧过一阵有种奇异陌生的感觉,既兴奋又紧张,既开心又惆怅。 “我没钱还你。” 宣润眯起眼。 对上他探究的目光,金迎撇了撇嘴,厚颜无耻地说:“那十两银,当你给我的聘礼,可不可以?” 宣润抿着嘴唇,不置可否。 见他这般,金迎顿觉无趣,耸一耸肩,“好,还你,明日,你上安济坊,我一文不差地还给你!这样总行了?” 说罢,她牵着阿穷转身便走,酸溜溜地说,“阿穷,娘啊,怕是没法成亲了……” 她说着,回过头,意有所指地看向宣润。 宣润像根木头似的,立在原地,竟也不来追她。 金迎心中一阵窝火,停下脚步,弯腰将阿穷抱在怀里,娇哼一声,加快脚步穿过小巷,往回安济坊的路上走,将宣润远远甩在后面。 第二日,宣润果真来了安济坊。见到他时,金迎心头一堵,收敛笑意,赌气冲回房里,将事先预备好的银子拿来,扔他怀里,还了钱便赶人走。 宣润站着不动,低头朝怀里看去。 金迎顺着他的视线,将目光落在鼓囊囊的钱袋子上,娇嗔道:“一文不少,宣县令若是不放心,可以当面点清。” 宣润抬起头,目光清明,毫无怀疑。 金迎的目光触及他的黑眸,窒闷在心中的那一溜酸气,忽然寻着出口似的,飘荡而出,消散无踪。 宣润将钱袋子又递还给她,说:“这些银子,用在安济坊吧。” 金迎看他半晌,一把夺过钱袋子,娇哼一声,扭头走了。 不多时,宣润也走了,金迎才又鬼祟祟地钻出来,站在屋檐下,望了大门口半晌,掂量着手中的五十两银子,努了努嘴,娇嗔地收回视线。 她的目光扫过院子里嬉戏打闹的孩子们,并排躺在逍遥椅上晒太阳的三五老人。 有里原本沉甸甸的钱袋子渐渐地竟然轻了。 安济坊收留的苦难老弱病残越来越多,得请护工来照料,得顾着坊中人的衣食,花费愈来愈大,且每月十五,还得向外施粥…… 小厨房的烟囱冒出一团团白雾,门、窗也在冒白雾。 金迎知道是蒋嫂煮的清粥、蒸的馒头好了,望一眼天,日挂中天,正是正午时候。 城中那些度日困难,但还不到入坊条件的百姓,此刻已在安济坊外排成长队,各家来的都是老人、孩子,有的是瘦弱的妇女,有的是缺腿、跛脚的汉子,各个手里都拿着碗,等着安济坊放粥。 阿朴腿不方便。花婆与蒋红花一起将盛满热粥的大木桶抬到门边,将热腾腾的大馒头装在大簸箕里,全都搁在事先摆放好的小长桌上。 阿朴招呼排队的人逐一进来,盛一碗粥拿两个馒头便走。 金迎抱手站在檐下,微眯着上翘的眼尾,审视着捧碗入内的人。 一个衣着破烂的汉子晃晃悠悠走进来,拿着个比旁人都大的陶碗,伸到粥桶上,“多盛些,多盛些!” 忽然,一只素白纤细的手伸出来,一把夺过陶碗,将碗在地上摔个稀碎。 众人又惊又惧地看着金迎,个个将碗护在胸口,好似怕金迎将他们的碗也一并砸了。 那汉子气愤地问:“诶!你凭什么砸我的碗?” 金迎在眉心定睛一看,冷哼一声,“你来骗粥,我为何不砸你的碗?”说着,她抬起头,朝后面的队伍看去,警告道:“若再有人来骗粥,我不只砸碎他的碗,我还要将他送去官府。” 话音落下,长长的队伍里便溜走七八个贼眉鼠眼的人。 那损失一只碗的汉子不服气,“金寡妇,你别欺负人!” 金迎冷眼看着他,唤一声“阿朴”。 阿朴上前扭住那汉子的胳膊,将人一脚踹出安济坊。 五十两银只够安济坊大半月的用度,很快,金迎便发现安济坊的账面短缺得厉害,她将这事报去县衙,等了三日,不见县衙拨钱来,心知县衙财政自顾不暇,根本养不起一个销金极快的安济坊。 宋云峰得知安济坊告急,曾暗中找到阿朴传话给金迎,想要借别县商盟的名义施以援手。 金迎拒绝了。 宣润为筹钱也在四处奔走,见过齐白长、见过宋云峰、见过朱老八,见过别县商盟大大小小的商户,却只筹来零星一点银两,贴上他的俸禄,也不够安济坊维持十日。 金迎一直留意着宣润的动向。 身为安济坊的坊长,她也装模作样地四处化缘,偶然在街头见着宣润与人拐入小巷,立马好奇地跟上去,趴在巷子外偷看。 第 49 章 宣润与那人交谈一番,给了那人一张像是契书的东西。那人看过之后,笑着连连点头,而后,恭敬拱手作礼,一路退着走远。宣润则折身回头。金迎连忙躲藏到小贩的摊子后,等到宣润出来走远后,她才匆匆进入小巷,追上先前那与宣润交谈的人,问:“宣县令要卖地?” 那人吓一大跳,认出她来,松一口气,笑着说:“宣县令早已将地卖完,这一回,要卖的是宅子,正好,宣家小院旁的李家有意扩建,想将宣家小院荒下多年的后院买去……” “那后院,我买。” “诶?” “不许转卖给别人。” “迎夫人,那后院,李家人已经说定了。”那人为难地说。 “李家人要住大院子,你给他们挪去别的地方,把李家那院子腾出来,往后,宣家小院要扩。”金迎道。 “嗯?” “还不快去?” “是是是。” “……” 拿着宣润送来的银子,金迎只觉手里沉甸甸的,遇上宣润之前,她从未想过有人会愿意豁出一切,只为给这世上孤苦无依的人一个遮风避雨的屋檐,一口果腹续命的粥饭。 “你的案子查得如何?”金迎问。 宣润沉默不语。 对上他狐疑的目光,金迎忽然意识到刚问出口的话,无疑是更加深了自己的嫌疑,连忙找补道:“不方便,不必说。” 宣润抿了抿唇,道:“我相信,那些事与你无关。” 金迎一愣,感到心中最柔软的地方,似有一圈圈的涟漪散开。 她诧异地看着宣润,眼眸晶莹透亮,像两颗名贵绚丽的宝石,摄人心魂。 “你往后,行事莫要再任性,那些风言风语终有平息的一天。” “我不在乎他们如何议论我,只要你信我,我就高兴。” 宣润无奈叹一口气,没再多说什么,仍旧不展眉头。 见他眼里有担忧之色,金迎心里满足,柔声道:“你专心查案子,安济坊有我在,筹钱的事我会想法子。” 宣润疑惑地问:“你有何法子?” 金迎想一想,道:“正巧,我曾经生意上颇有来往的一个旧友,这两日途径别县,我去说说看,凭那多年的交情,他没有不帮忙的道理。” 宣润抿着嘴唇,脸色十分严肃,他静默着似在沉思,片刻后,点了点头,道:“尽力即可,别太委屈自己。” 金迎闻言,心里暖暖的,脸上不自觉扬起甜蜜的笑容,“嗯,我知道。” 闹嚷嚷的街头,商队的马车停靠在祥云轩前,车帘掀开,一个清瘦俊俏的男子缓缓下车,他的眉骨很高,眉毛很浓,一双黑色的眼眸藏在眼窝里,带着内敛的精明,两根胡风小辫子垂在他的耳后,辫子尾巴上穿着翠绿的绿松石珠子。 金迎候在街边,见着人,立马扬起热情的笑容,呼唤一声:“钱回!” 正往祥云轩里走的男子顿住脚步,缓缓回过头望来,见着金迎之时,钱回脸色微变,眼窝里藏着的眼珠一亮,似笑非笑。 金迎挑起眉梢,满意一笑,匆匆迎上去,走动途中,目光不经意地瞥向街角,见着一抹熟悉的人影,她脸上的笑更深几分。 她就知道他会来。 走到钱回跟前,金迎妆模作样地寒暄一番。 毕竟,做戏做全套。 钱回咬着嘴唇忍笑,险些穿帮。 金迎气得瞪眼警告他。 钱回轻咳一声,抻长脖子,手背在身后,像只骄傲的长脖子鹅,敷衍金迎几句,便转身往祥云轩走。金迎见状,连忙挽留他追上去,却被他的仆人伸出胳膊拦下。 扒着仆人的胳膊,金迎努力探着身子吗,急切呼喊:“钱掌柜,请你看在往日交情的份上,帮我这一回吧!我那安济坊的孩子、老人,全都等着粮食下锅……请你再想想,发发善心……” 忽然,一个人影冲出来。 金迎只觉手腕一紧,再定神时,已被人拽到一旁,她眼中闪过一抹算计得逞的狡黠笑意,抬起头时,却紧蹙着眉心,满眼焦急之色,拧着手腕试图挣脱,“宣县令,那钱回有钱,我去说动他,让他给咱们的安济坊多少捐点。” “你不必如此低声下气。” “安济坊上下都等着我这个坊长的好消息,那些可怜的孩子、年迈的老人,得吃饭呀!宣县令,你快放开我,我再去说说,若是说没有用,我便去求,只要能要来钱,让我下跪磕头都成!” 金迎激动地说着,像是那么回事。 钱回站在祥云轩门前,见识这一切,低下头去,似在沉思又似在偷笑。 他再抬头时,已回到那副轻蔑敷衍的模样。 “金迎,你不必多说了,我给你十两银,你拿去吧,算是谢你多年前帮过我。” “钱掌柜,你是江北商会的神佛,赚钱的一把好手,请你抖一抖衣服上的灰,灰里带着金呢!请你帮一帮忙,帮一帮安济坊,帮一帮那些穷苦的百姓!算我求你!” 纤细的手腕被宣润紧握着,拉拽着,金迎不为所动,目光如炬地直视着钱回,眼中的热切似火焰一般燃烧着。 钱回嗤笑一声,“金迎,你若嫌十两银不够,我可以给你更多,看你有没有胆量来拿。” “只要你给,我有何不敢?” “好!随我来吧。” 说着,钱回转身走入祥云轩。 金迎想也没想便要追去,却觉手上还有拉扯,扭头一看,宣润正严肃地看着她。 递去个安抚的笑容,金迎道:“放心,钱回这人我清楚,他不敢对我怎样。” 宣润抿着唇,仍旧看着她,也不松手。 半晌,他道:“我随你一同去。” 金迎迟疑:“可是……” 宣润眼神坚定:“本官身为别县县令,有责任如此。” 金迎只好答应,带着他一同走入祥云轩,来到二楼的厢房。 钱回坐在桌边,一个一个摆着酒杯,摆了一排,一共十只杯子。 他提起酒壶,一杯一杯倒满酒水。 “二位,请坐。” 他做个恭请的手势。 金迎同宣润挨着坐在他对面。 钱回一面斟酒,一面闲话家常,“金迎,说来,当初你若答应嫁给柳会首,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在那什么、什么……嘶——”他皱着眉头,似乎想不起要说什么。 金迎接过话:“安济坊。” 钱回点头,“对,安济坊,你也不至于落到安济坊那种地方。” 金迎笑一笑,不以为然。 钱回搁下酒壶,抬眼看着她,看了半晌,忽然“啧啧”摇头,万分遗憾地说:“枉费柳会首对你一往情深,金迎,你糊涂呐!你对柳会首视而不见伤透柳会首的心,咱们江北商会的兄弟们,可都为柳会首恨着你呢。”他说着说着笑起来。 “诶,小阿穷如今已有三四岁,会说话的年纪,一定常常缠着要爹,金迎,你应付得来?”钱回说。 “这不必钱掌柜操心。” 金迎瞪着眼睛警告他,有些话,她没交代过的,不必他多嘴。 钱回藏着不怀好意地笑,继续说着:“不如……等柳会首回来江北,迎夫人便答应下来,风光大嫁,往后,你便是咱们江北商会的会首夫人,再不用委屈地住在安济坊那种地方。”他说着,看向一旁已经黑沉着脸的宣润,“这位便是宣县令吧?” 宣润并不回应。 金迎瞥她一眼,道:“他是。” 钱回点了点头,热情地说:“宣县令,柳会首与金迎成亲,那可是咱们江北商会的大事,届时也请宣县令拨冗赏光,来喝喝喜酒。” 宣润的呼吸一瞬沉重,像只生气的老牛似的,鼻子里喷着气,就差哞哞叫了。 金迎瞥他一眼,心里甜滋滋的,想笑,忍住了。 她伸手一只手,在桌面下握住他。 宣润扭过头来。 她缓缓阖眼、点头,安抚他的暴躁情绪。 “钱掌柜有个妹妹,何不让柳会首做你的妹夫?” “我倒是想,可柳会首他呀,心里只有你,唉,金迎,你呀你,真是造孽呀!” “……” 钱回提起酒壶继续斟酒,右手提着壶柄,左手压着壶盖,壶嘴一点头一杯。 “你不肯嫁与柳会首,莫非是还忘不小阿穷的亲爹?” 金迎的手一紧,紧紧抓住宣润。宣润偏头看着她,脸上神色复杂。 她的气愤已经写在脸上。 钱回倒完最后一杯酒,抬起头来,看她一眼,笑了笑,放下空掉的酒壶。 “钱掌柜,咱们还是谈一谈安济坊的事吧。” “谈!可以。你先喝完这十杯酒,喝完,咱们再好好谈。” “好!”金迎爽快答应,松开握住宣润的手,起身走到钱回身边,捏起一只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洒脱痛快。 “第二杯。”钱回饶有趣味地指向桌面。 辛辣的酒水充斥在口腔里,金迎皱起眉头,脸上露出痛苦的表情,斜着眼睛,狠狠瞪着钱回,她早交代过,让他往酒里兑点白水,他竟拿实打实的烈酒来招呼她!该死的钱回! 钱回撇了撇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金迎捏紧拳头,想一拳打在他眼眶子上,把他的眼珠子打落一颗。 “快!第二杯。” 金迎咬一咬牙,摸上第二个酒杯,一只大手伸来,夺走桌上的酒杯。 宣润看着钱回,道:“钱掌柜,我来喝。” 钱回挑眉,“宣县令?”似在问他有何资格代替。 宣润道:“本官乃别县县令,安济坊,乃本官亲批设立。” 钱回恍然大悟地点一点头,“好吧,宣县令既然要喝,便喝吧!喝完这十杯酒,咱们再来谈钱的事。” 他冒着精光的眼睛像根掏火棍子似的,一下一下戳着宣润。 第 50 章 金迎用眼神警告着。 钱回不但毫不收敛,甚至朝她挤眉弄眼,像是在邀她一同看好戏。 宣润扫一眼桌上的酒杯,抿了抿薄唇,便开始一杯接一杯地喝。 金迎扶住他的胳膊,朝他摇了摇头。 宣润递来个安抚的眼神,“没事。” 他继续喝着酒,喝到第三杯时,已满脸通红,眼神迷离。 “宣县令真厉害!还有七杯,喝,喝完咱们谈正事。”钱回拍掌。 “钱回!”金迎警告地大喝一声。 “哎呀,迎夫人,你看看,宣县令喝得多尽兴,你就别拦着了。”钱回笑道。 金迎知道宣润酒量浅,但没想到如此浅,喝到第五杯酒时,他便已脚下虚浮,东倒西歪,需要撑着桌面才能勉强稳住身体。 “宣县令,别喝了。”她蹙着眉心,担忧地劝。 宣润缓缓抬起手,拂开她,固执地说:“我还能喝。” 钱回说:“对对对,宣县令还能喝,也就剩下五杯酒,不多,一点也不多。” 金迎冷声道:“钱回,适可而止。” 钱回拍拍桌子,起身,踱步片刻,回到桌边,眼里冒着惊喜的光,“诶,我有个法子,能让宣县令不必喝这剩下的五杯酒。” 宣润撑着桌面,抬眼看他,含糊问道:“什么?” 钱回朝金迎看去,不怀好意地笑着,“你让金迎给我一个香吻,咱们有什么话都好说,怎么样?” 他说着,转回视线看着宣润,用的是商量的语气,眼神里却写满挑衅。 金迎咬牙切齿地瞪着他,这个该死的钱回,让他做戏罢了,他倒是毫无顾忌! “一个香吻,我钱某人给安济坊一百两银!”钱回背着手,仰着头,得意地说,拽得尾巴要翘上天去。 宣润捏紧拳头,突然,猛地砸了桌面一下,将那剩下的五杯酒全部灌进口中,咽腹中。 钱回见状赞叹不已,朝金迎递来个邀功的笑容。 金迎只想打他的脸,但下一刻,她便见着钱回的笑僵住了。 宣润突然搂住他,在他脸上印上一吻,额头抵在他颧骨上,醉醺醺地问:“可以了么?” 钱回吓得石化住,无措地张着手臂。 对上钱回求救的眼神,金迎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抱着手退后两步,扯着嘴角看二人搂抱在一起的滑稽景象。 宣润捧着钱回的脸,自牙缝里挤出些冰冷的字眼:“你要谁的香吻?嗯?” 钱回一个哆嗦,“不要了,不要了。” 宣润呼吸一沉,质问:“一个香吻一百两?是不是?” 钱回抻着脖子,想要逃离,奈何挣不脱宣润的力气。 宣润眯缝起眼,“是不是?” 钱回欲哭无泪,“金迎,你快救我!这姓宣的怕是疯了!” 金迎只是笑,抱着手笑,叉着腰笑,愣是不上前。 宣润突然松开钱回,转过身来,眼神迷离地看着她。 金迎渐渐收起笑,疑惑地皱了皱眉。 宣润一瞬逼近她,冒着热气的左手按在她的肩上,竖着食指的右手抵住她的嘴唇。 金迎感觉唇上热热的,有些异样的感觉在往心里钻。 宣润打个灼热的酒嗝,含糊不清地说:“你的香吻……” 金迎咽了咽喉咙,紧着心望着他,感觉手心都在沁汗。 她等着宣润把话说完,宣润却突然一低头,栽在她肩上,下巴抵在她的颈窝,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边。金迎觉得热,不只是被他的热气吹拂着的地方热,浑身上下都渐渐热起来。 宣润侧了侧脸,滚烫的嘴唇,触碰到金迎下颌处白嫩的肌肤,动了动。 金迎觉得有些痒,歪着脖子,想蹭一蹭,便听他含糊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小声重复着:“你的香吻……不许给别人。” 钱回在一旁哈哈笑起来。 金迎一个凌厉的眼神射去,才使他闭上嘴巴。 “金迎,你为他如此费心机,云陆若是知晓,不知要如何伤心。” “他要回来?” “也许。” “钱回,今日的事,你等着,我迟早找你算账。” “诶!我这是帮你试探他的心意,看来,这位宣县令确实是个不错的男人,虽然比云陆差一截,你嘛,也不算个太好的人,嫁给他,倒也不算太吃亏。” “滚!” “好嘞。” “……” 祥云轩三楼的雅间里,宣润缓缓苏醒,看着陌生的环境,他猛地坐起身,扭头一看,金迎正坐在床边,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他心头咯噔一声,低头看自己,衣袍还在,金迎也穿戴整齐。 他松了一口气。 金迎笑着说:“头疼不疼?” 宣润定定看着她,一言不发。 金迎起身,走向桌边,一面走着,一面说:“钱掌柜答应援助安济坊,孩子们、老人们不会饿肚子,你不必担心……”端起桌上的醒酒汤,她转过身,笑了笑,走回床边,将醒酒汤递给宣润,道:“喝下去,头就不疼了。” 宣润凝视着她半晌,视线落在红润的娇唇上,他咽了咽干涩的喉咙。 金迎就着床沿坐下,舀一匙醒酒汤,送到他嘴边,“喝吧。” 宣润抿了抿嘴唇,说:“你为何不走?” 金迎说:“你为我挡酒,我能抛下你?” 宣润迟疑片刻,小心翼翼地问:“我有没有做什么?” 金迎将碗搁在床头的柜子上,撑着床榻,倾身向前,逼近到他眼前,“你都不记得了?” 宣润屏住呼吸,定定地看着她。 金迎抬起右手,纤细的食指,划过他紧张的脸庞,“你呀,非要亲人家,亲一下不够,还要亲二下,把人家吓得要死嘞。”她的语气绵软,似怨怪、似娇嗔。 宣润呼吸一沉,欲开口解释。 金迎忽然笑起来,“你呀,差点把人家钱掌柜的脸都亲烂了。” 宣润一震,“什么?” 金迎抽身,重新端起碗,“你不记得了?你喝醉后,搂着钱掌柜便亲,钱掌柜受不住,只好答应给钱。” 宣润顿时红了脸,垂下眸细想,脑子里果然有些零零碎碎的离谱画面。 酒,害人匪浅! 接过金迎递来的醒酒汤,一饮而尽,宣润难堪地捂着脸,不愿再回想。 金迎抱手睨着他,眼中精光一闪,她说:“宣县令,你答应与我成亲,今日之事,我便守口如瓶,不与任何人说。” 宣润惊诧地抬起头,“你……” 金迎忽然凑近,撑在床边,仰着头望他,逼问:“答不答应?” 宣润思忖着,一言不发。 金迎心里不爽快,宣润这个死脑筋,到底要如何才肯答应与她成亲? 新的庚日就要来到,她得尽快让他松口! 想着,金迎直起腰背,抱手看着他,抬着下巴,骄傲地说:“你别以为我是在威胁你,我分明是在帮你,你一日不成亲,那些蝴蝶、蜜蜂一日不会放过你,你难道一点不嫌烦么?我可都听说啦,小吏都夸你是坐怀不乱的大圣人!若是今日之事传扬出去,他们会如何想你?原来,宣县令并非定力好而是好男风!” 金迎激昂地危言耸听着,顿了顿,放缓语气,好言好语地商量,“宣润,我想帮你,就像你帮我一样,咱们互帮互助,不是很好么?你说呢?” 宣润问:“你不怕随我过苦日子么?” 金迎笑了,“与你在一起,往后就没有苦日子了。” 宣润心头一动,垂下眼眸,思忖半晌,抬头,道:“好。” “嗯?” “我娶你。” 金迎猛地站起身。 “你答应了?” “嗯。” “你真的答应了?” 金迎惊喜地问,见着宣润点头,兴奋地转着圈圈,像个得到奖赏的小孩子。 宣润仰头望着她,嘴角不自觉浮现一抹笑意。 金迎按下兴奋劲儿,坐回床边,双手握住他的手,“和我成亲,不许反悔。” 宣润笑着点头,“嗯,不反悔。” * 没两日,宣县令将要成亲的好消息便传开了,起初,人们还不知新娘子是谁,谁也想不到会是金迎。祥云轩里,别县商盟的骨干们聚在一起,吃茶听戏,不知是谁随口提了一嘴,几人有一茬没一茬地搭着话。 “诶,宣县令成亲,也没什么稀奇嘛。” “送个什么礼?” “用不着多大的礼,宣县令这人正直,贵重的礼不收的。” “哈哈,没错。” “……” “你们可听说了?宣县令娶的是谁?” “听说……是个寡妇。” “寡妇?” “谁?” 唱戏的伶人比划着,咿咿呀呀走出来,唱着:“你问那新娘子是哪一位?那新娘子不是别人,正是金小祖——呀啊呀——” 齐白长一震,起身,急切追问:“月先生,此话当真?” 伶人涂着□□的脸上浮现一抹笑容,“千真万确。” 宋云峰也站了起来,“哎呀,不得了,这事得快些知会柳会首!” 齐白长连连点头,“对,快请柳会首回来。” 几人命人前去送信,罢了,围坐在一起,个个脸上都很凝重。 “金小祖嫁了宣县令,阿穷小郎君认了新爹,柳会首怕是要恼。” “哎,柳会首一走多时,难怪亲生的孩子,忘了他认别人做爹。” “……” “柳会首收到信,会不会回来?” “那是一定的。” “回来抢亲么?抢宣县令的亲?” “说不准,诶,大人物的事,咱们猜得准?” “猜不准,也不必猜,等着看就是。” “……” “诶?金小祖与宣县令的婚期定在几月?” 无人知晓,全都齐齐看向伶人月先生。 月先生笑一笑,道:“六月” “竟这样着急!” “是有些急,不知柳会首能不能赶回来。” “……” 第 51 章 金迎两辈子头一回成亲,虽然心里明白是假的,仍旧有些紧张、有些雀跃。 即便成亲只是权宜之计,她也不愿委屈自己,想要一场隆重奢华的婚礼,最好让别县城里所有人都来,看看他们最瞧不上的小寡妇如何嫁给他们心中的大圣人、大好官——宣县令的。 金迎暗自得意着。 在别县这样的穷县办一场隆重奢华的婚礼,宣润觉着不妥,找到金迎商量,“婚事简单些为好。” 金迎握住他的手,“宣郎,你只管专心工作,婚事我会解决。” 宣润想一想,叹一口气,劝道:“与我成亲,你后悔么?” “嗯?我为何要后悔?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我两袖清风,连一个像样的婚礼都无法给你,往后,你也得过着拮据的生活,你真的……不后悔么?” “不后悔!绝不后悔。” 宣润凝视着金迎,渐渐笑了。 他想,一生一次的大事,她要如何大办都合情合理。 只是……他给的彩礼并不多,还是去老宅寻九姑奶奶借的,一共不过二十两银。二十两不够京城贵女一件嫁衣,她却要拿来操持一场婚事——她与他的婚事。 “阿迎,委屈你了。”他说。 “不委屈。”金迎望着他,幸福地笑着。 宣润心里暖洋洋的,想要将她拥入怀里,可他们毕竟还没成亲,见这一面都偷偷摸摸的,怎能再过分亲近?聘礼上委屈了她,婚礼也委屈了她,这种事上,他绝不能轻待她。 他想着,忍着,依依不舍地离开。 宣润忙着查案子,婚礼的大小事宜,由九姑奶奶替他做主。 金迎听了老爹的劝,未免搅黄好好一门婚事,放弃了大操大办的念头。 尽管如此,争吵仍旧难以避免。 九姑奶奶已经知晓外孙女与赵旻二人的事里有金迎的手笔,她心里有怨,更瞧不上金迎是个带着孩子的寡妇,当初送聘礼上安济坊时便冷着脸,如今,谈起婚礼的酒席数量,仍旧处处打压金家。 祥云轩厢房里,左右两边剑拔弩张。 左边,九姑奶奶满脸刻薄,咬死只备九桌席面。 “你们金家外来户,没亲没故的,凑不够一桌,九桌席面完全够了。” 右边,金瞎子死不松口,一定要备十桌席面。 “不成,婚姻大事,自然得讨个十全十美的好彩头,十桌,一桌都不能少。” 九姑奶奶一巴掌拍桌上。 “金迎一个寡妇,能嫁给宣润,是她八辈子修来的福气!既然已是高嫁,你们金家哪来的脸给咱们宣家摆谱?九桌酒席,一桌也不能多!” “你!老巫婆,简直不可理喻!十桌酒席,一桌也不能少!” “九桌!” “十桌!” “……” 最后,两方不欢而散。 金瞎子回到安济坊,仍在骂九姑奶奶那个死老太婆。 傍晚,宣润来了安济坊,好言好语地赔礼道歉,哄好金瞎子这个未来岳丈。 婚礼席面到底备的十桌。 金瞎子再与九姑奶奶碰头时,一整个扬眉吐气,得意洋洋,把九姑奶奶气得够呛。 是日,金迎上街挑选首饰,选来选去,终于选足心仪的,走出首饰铺子,她拿着一支金簪,对着明晃晃的太阳欣赏着。 突然,听着身后有怪异的响动,直觉危险靠近,金迎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被一双手扳住肩膀,转了个身。她定睛一看,一个似疯似魔的男子正眼含热泪地看着她,一双赤红的眼睛一开始盛满希望的光,看清她的一刻,猛然黯淡下去。 金迎疑惑地皱眉,努力挣脱男子的钳制。 男子呆愣着,似痴似傻,手上的力道更大了些,似与金迎有深仇大恨,要靠一双手将她捏得稀碎,捏得没命! 这时,一个人影如闪电般疾奔而来。 金迎觉着胳膊一松,再看,那发疯的男子已经跌在地上。 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拥住她,是宣润。 金迎紧张的心渐渐平和,听着一旁传来痛苦的呜咽,扭头一看,先前抓她的疯男人正掩面哭泣,他整个人骨瘦如柴,头发乱蓬蓬的,看着像个乞丐,但穿在身上的衣裳都是上好料子。 他不是乞丐。 金迎皱起眉头,扭回头看宣润。 宣润正关切地看着她,问她有没有伤着。 她摇一摇头,说自己没事。 宣润才将视线转到疯男人身上,严肃明俊的脸庞一瞬凝重。 “刘丰。” 疯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枯槁的脸,深陷的眼窝里两只黑洞洞的眼珠,定定地看着宣润,他咂了咂嘴,似乎想对宣润说话,忽然,他从地上爬起,冲向人群,四处乱窜,勾着身子,前探着头,像只觅食的干瘦小公鸡,瞧着年轻女子便扑上去与人纠缠,嘴里还念着一个人名。 “婉儿,婉儿……” 女子的尖叫呼喊此起彼伏,宣润冲上前去,一下制服刘丰。 巡街的武侯持刀匆匆赶来,向宣润行礼,接替按住刘丰。 “放开我!放开!我要找婉儿,让我去找婉儿!” “刘丰!王婉婉已经离开别县,你莫要再发疯骚扰旁人!” “不,婉儿没有走,婉儿还在,婉儿还要与我成亲!” “……” 街边渐渐围拢的看戏人交头接耳,议论声嗡嗡作响。 “可怜呀,刘家与王家定下婚事,眼看着下月刘家小郎君与那王家小娘子便要成亲,谁曾想,王家小娘子突然失踪不见。” “失踪?莫非又是遭那贼人毒手?” “那残害少女的贼人实在太猖狂!” “诶,这一回,那王婉婉并非遭人劫持,而是与同村的竹马郎君逃婚了。” “果真如此?” “千真万确,我二大姨就在王家村,亲眼见着王婉婉和人私奔的。” “那这刘家小郎君真够可怜的。” “哎,人家王婉婉与竹马郎君感情甚笃,是刘家使手段强抢的这门婚事,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强按头的牛不喝水,这事没法说。” “……” 金迎听着旁人的议论,大略知晓事情缘由。 发疯的刘丰爱而不得,成亲前夕,痛失新娘,想不开疯了。 衙门的小吏气喘吁吁赶来,见是刘丰闹事,脸色变得更难看。 宣润正拍着手上的灰,睨着被压在地上仍旧死命挣扎的刘丰,眉眼沉下去。 “诶!那案子早已了结,偏偏这刘丰不肯信,三天两头闹事。” 小吏抱怨一句,让武侯先将刘丰押去县衙,看一眼宣润,恭敬地请金迎去县衙向笔刀吏叙述事发之时的情形。 金迎点一点头,同宣润一块去了县衙。 县衙里的官差、小吏都已知金迎是他们未来的县令夫人,见着金迎时个个眼神暧昧、带着揶揄的坏笑,有那胆子大些的,故意大声打招呼:“夫人!” 若是一般的小姑娘恐怕羞得再也不敢来县衙。 金迎没脸没皮,欣然答应着,逢人便笑,她来县衙也不是一回两回,轻车熟路,跟回自己家一样。倒是宣润红了脸,待金迎做完笔录,便小声催着她先离开。金迎笑一笑,“知道你脸皮薄,放心,我不多待。” 宣润被她一说,轻咳一声。 看他耳尖更红几分,金迎失笑,与他告别,扭身往县衙外走,走出几步,听着身后呱唧呱唧的脚步声,她又笑了,偏头一看,宣润已走到她身边。 宣润目视前方,故作严肃的脸庞上带着一丝不自然。 金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面走一面盯着。 宣润瞥眼匆匆看她一眼,轻咳一声,“我送你。” 金迎笑着打趣:“你不怕别人议论?” 宣润:…… 一并走到偏门,守门的官差嘻嘻笑着。 宣润停下,说:“路上当心。” 金迎回头,视线越过他的肩头,落在他身后不远处。 宣润皱了皱眉,跟着转过头去。 一群官差躲在一颗树后你推我搡,在偷看呢。 宣润转回头,有些拘束地看着金迎。 金迎收回目光,看着他,挑了挑眉,眨了眨眼,顺势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将头甜蜜蜜地靠在他肩头,“宣郎,我真的走咯~” 宣润浑身僵硬:“嗯。” 金迎握住他的手,将手指插进他的指缝里。 宣润往旁瞥一眼,慌忙要抽回手。 金迎紧紧握着他,踮起脚尖,趴在他耳边,娇声道:“宣郎,别躲,咱俩亲亲热热,羡慕死他们。” 宣润:…… 树后传出声响—— 不知谁先摔的,反正,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叠在一起,一面笑着一面叫唤。 金迎离开了。 宣润立在原地,不自觉地笑,片刻后,他轻咳一声,整顿神色,转身往回走。 官差、小吏还拿着他打趣。 宣润耳尖一红,端起严肃的表情。魏长明匆匆赶来,一记冷眼扫去。看戏的官差、小吏顿时散尽。等到周围清净,他才神色凝重地说:“宣县令,王婉婉的失踪恐怕另有蹊跷……” * 转眼一月过去,宣家小院火红一片,院门前挂着大红灯笼,几个老汉,吹笙的吹笙、拉琴的拉琴、敲锣的敲锣,十分热闹。 九姑奶奶身着新衣,在老仆人的陪同下,作为宣家的大家长招待着来往宾客。 今日便是金迎与宣润成亲的日子。 “轿子!轿子来了没有?”小全奔来跑去,一脸喜气地问。 “来了,来了,早来了。”媒婆扬了扬满是脂粉气的手帕,笑道。 小全往院外一看,顿时变了脸色。 院外停着一架灰扑扑的、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素轿子。 小全怪叫一声,气得直跺脚,“怎么是顶素轿子?不是说好的,要大红花轿嘛!这迎亲怎能抬素轿子去?” 第 52 章 渝州的习俗,少女初嫁才坐大红花轿,寡妇另嫁只坐素轿子,顶多在轿子顶上系上红带。九姑奶奶的意思是金迎一个带着拖油瓶的小寡妇,又不是什么黄花闺女,嫁来宣家根本不配坐大红花轿。 金瞎子死不答应,一定要宣家用大红花轿接亲。 九姑奶奶“体谅”侄孙俸禄微薄、四处抠搜,先前多备一桌酒席,她已在心里赌气,这一回,连接亲的轿子钱也不肯多出。 为这事金瞎子与她还轰轰烈烈闹过一场。 宣润自然不愿委屈金迎,劝说九姑奶奶订下大红花轿。 彼时,金迎乖巧懂事地说:“既然是传了多年的习俗,不必为我而改,花轿子也好,素轿子也好,只要能嫁给宣郎,让我走着上宣家,我也愿意。” 这些话自然并非出于金迎的真心,每个字都是金瞎子教的,金瞎子在九姑奶奶面前摆出态度,是不想宣家把他的女儿看扁,但这亲不能临到头给毁了,他便催着金迎在宣润面前服软,果然有用,宣润十分欣慰,许下承诺,无论如何都会带大红花轿来接金迎。 九姑奶奶拗不过他,不情不愿地答应下来,不甘心地说:“阿润,好孙孙,你不必如此纵容她,她带着个没爹的孩子嫁你已是撞上大运,就算让她走着上宣家,也该她走的,你如此惯着她,只怕她不知自己的斤两,往后越发没有分寸。” 宣润呼吸一沉,严肃而认真地说:“九姑奶奶,以后,我便是阿穷的爹,请您别再说阿穷没爹的话,再者,我与她成亲做夫妻,该爱她、护她,而非欺她、辱她,请您往后莫要再说她的不是。” 九姑奶奶被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摆了摆手,“罢罢罢,你与你父亲简直一模一样。” 宣润闻言,眼神渐渐迷离,带上些许向往,“母亲曾说她三生有幸遇上父亲,父亲又何尝不是。” 九姑奶奶便也无话可说,心里却盘算着一个阴谋。 媒婆看一眼端着架子一言不发的九姑奶奶,干笑两声,道:“诶!轿子来错了,换,快换!” 她假意催促轿夫。 九姑奶奶看着别处,布满皱纹的嘴角噙着一抹似有似无的奸笑。 轿夫为难地说铺里最后一顶大红花轿已被人在昨日抬走了。 九姑奶奶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宣润穿着一身喜气地的红袍走出来,颀长的人影在来来往往的亲友、宾客间格外醒目,黑色束发高挺格外精神,明俊脸庞出众令人惊叹。 九姑奶奶见着他,慈爱地笑着,似乎很是满意。 她忽然收起笑,问起:“今日,你的大日子,京城来人没有?” 宣润微微摇头。 九姑奶奶叹一口气,“何必将婚期定得这样急,好歹得等京城来人……” 她说着,话锋一转:“事到临头,别再耽搁下去,当心耽误了时辰。” 宣润看着那顶素轿子,紧紧皱着眉头,无奈叹一口气。 就在这时,一顶大红花轿徐徐而来。 走在轿子前的不是别人,正是魏长明。 魏长明远远见着宣润,脸上本就复杂的表情瞬时变得更为复杂。 见着大红花轿,宣润终于松开眉心,眼中浮现出新郎官该有的喜气。 宣润领着事先预备的大红花轿去安济坊接亲,九姑奶奶忍着怒气敷衍宾客,与老仆人偷偷商量着,要如何撤下金瞎子耍赖讨着的那多余的一桌席面。 大红花轿停在安济坊门前,媒婆引着宣润走进院子,走到金迎的厢房门口。 看着门上贴着的大红喜字,宣润只觉心似被一只小手攥着,一阵比一阵紧得厉害。 媒婆拂了拂手帕,高声喊:“迎新妇——” 众人笑着齐喊:“迎新妇——” 宣润攥着拳头,咽了咽喉咙。 随着迎亲队伍前来围观的人全都伸长脖子盯着门边,一个二个脸上都满是期待。 半晌过去,房门依然紧闭。 媒婆干笑两声,又喊:“迎新妇——” 房中,金迎还赖在床上,听着外边吵闹,干脆拉过被子蒙住头,继续睡去。 花婆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在床前踱来踱去,“夫人,你快起来吧,人都等在门外了!” 金迎仍旧紧闭双眼,软声咕哝着:“这才几时,成个亲而已,何必如此着急,你让宣润等着,等我睡醒……” 房外忽然又闹腾起来。 阿穷顽皮,趁人不注意偷偷钻进花轿里,被人发现还死活不肯出来,媒婆赶去护花轿,宣润亲自到门边,叩门呼唤:“阿迎,该出来了。” 花婆伏下身,趴在被子上,着急地说:“夫人,宣县令在催了!” 金迎掀开被子,捂住耳朵,仍旧紧闭双眼,“你去同他说,让他先接阿穷走,等我睡醒,自己上门去。” 花婆瞪着眼睛,“哪有这样的!” 金迎不管,翻个身,继续睡。 花婆叉着粗粗的腰,眼珠溜溜一转,在金迎耳边轻声说:“夫人,你好不容易才拿下宣县令,若把人气跑了,岂不是前功尽弃?” 金迎猛地睁开眼,直挺挺地坐起来,掀被起身,“更衣。” 花婆连声答应,喜滋滋地捧来绿衣给金迎换上,又拉金迎到妆台前梳妆、 金迎天生丽质,不必多余修饰,只是染上红唇已十分艳丽喜气,不可方物。 带上金钗花树、红玉耳坠,金迎看着镜中的美人,满意一笑。 房外众人等得抓心挠肝,抻长的脖子都已发酸,千呼万唤之中,房门终于缓缓打开。 金迎现身门边,手里拿着的金边团扇遮着脸,众人都好奇地望着,等着金迎走动时,看那团扇后面的娇颜。 宣润看着金迎,心里像揣着小兔子一般。 金迎将团扇往下移了些,对上他惊艳的目光,勾起红唇,笑盈盈地走过去,一不当心踩着绿群下摆,直接扑进宣润怀里,团扇移开,露出那张娇艳动人的芙蓉面,引得众人一片惊叹。 美!实在是太美,仙女下凡似的,别县,不,整个渝州、甚至江北道也找不出更美的新娘。 宣润搂住扑倒的金迎,低着头凝视着她美丽的脸庞,失魂一般呆着不动。 众人惊呼过后,见金迎并未摔在地上,才松一口气,笑着揶揄:“新娘子等不及了~” “哈哈哈哈……” 大人孩子都开怀地笑起来。 宣润猛然回神,羞窘地别开视线。 金迎倒是一点不扭捏,扶着他的胳膊借力站好,看一眼门外停靠的大红花轿,满意一笑,才重新将团扇挡在面前。 媒婆笑着引着新人拜别岳丈,领金迎上花轿,宣润同行在侧,时不时偏头看她,一贯严肃的脸上此时噙着一抹浅浅的幸福笑容。 伴着鼓瑟吹笙、欢欢闹闹,大红花轿来到宣家小院门前。 九姑奶奶候在门边,见着花轿来只对旁人敷衍一笑,眼里不但没有喜色,干瘪的嘴唇还蠕动着,默默点着随亲的人头。 哼!果然不出她所料,九桌席面已经绰绰有余。 想着那空出的一桌白白浪费钱,九姑奶奶沉下了脸。 这金氏还未进宣家的门,便如此铺张浪费、奢侈任性,往后还得了? 这边,九姑奶奶盘算着要如何管教金迎,那边,宣润拿起弓箭三箭齐发射在轿子上,驱尽邪祟,撩开帘子。 一路上,金迎都在轿子里瞌睡,直到一只大手出现在眼前,她忽然清醒,心也一下紧张起来。她笑一笑,心想,只是成个亲,走个过场,以便往后名正言顺地借宣润的好运,她有何好紧张的? 深吸一口气,金迎将白嫩的小手放在宣润手上,以扇挡面,缓缓跨出轿子,然后跨火盆、跨马鞍、由花婆用花枝轻打教礼,然后入堂,先拜天地,再拜高堂,坐在上首的正是端着架子的九姑奶奶。 而后,该是夫妻对拜的时候。 金迎察觉到一道热辣辣的目光,看过去,九姑奶奶正怨气冲冲地瞪着她。 她知道九姑奶奶为酒席的事耿耿于怀,没忍住,低下头抿唇偷笑。 九姑奶奶眼里怨气更深,看看,金氏这不着调的模样!如何配得白白浪费一桌酒席,不成,那多余的一桌酒席,无论如何都得让金家出这个钱! 媒婆扯着嗓子喊:“夫妻对拜——” 金迎将团扇下移些许,看了看宣润,发觉他也在看她,忍不住甜蜜地微笑,正要与他对拜之时。 宣家小院外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 众人纷纷循声看去,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金迎也看过去,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领着别县商盟的一众商户,意气风发地、浩浩荡荡地走进来。齐白长、宋云峰分列左右,跟在他身后,活脱脱是他的左右护法。 六月太阳炫目灼热,不及这一群人风风火火,气势汹汹,尤其那为首的一人。 人群中有人反应过来,惊呼:“柳云陆!” 九姑奶奶见这架势,喜滋滋地迎出来,一面走着一面问老仆人:“是京城来的人?为阿润来的人?” 她忽然停住脚,招呼下人,“诶,刚说要撤下的那桌席面,留着别动,别动啊!” 吩咐完,才笑着迎到柳云陆面前,一口一个“小郎君”亲切地唤着。 柳云陆随意敷衍着,始终盯着金迎看。 “劳小郎君舟车劳顿,特意前来为阿润贺喜。” “老夫人误会了。” “嗯?” “我并不认得新郎官。” 正说着,一道奶声奶气的呼唤响起:“云陆叔叔!” 阿穷张着胖嘟嘟的小手,兴奋地奔向柳云陆。柳云陆见着阿穷,笑着将那小小的身子抱起来。 宣润看着这一幕,脸色微沉,金迎发觉他脸色不对,心一阵阵紧起来。 九姑奶奶瞪着柳云陆,“你是……” 柳云陆温和一笑,直截了当地说:“我是为新娘子而来。” 第 53 章 九姑奶奶僵住笑容,匪夷所思地看着柳云陆。 “你……你……” “老人家快歇着,我与新娘子是至交好友,不必老人家特意招待。” 说着,柳云陆一挥手,身后的商户们排成一排,捧着各自手中的盒子,齐刷刷打开,一齐向金迎献礼。 白的珍珠头面、绿的翡翠镯子、红的玛瑙梳子、黄的金童子…… 商户们热情洋溢,笑容满面。 侍从接过贺礼退到两旁,观礼众人全都凑上前看,发出震撼的惊叹。 好多他们一辈子没见过的宝贝!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商户们拱手作礼,齐声恭贺:“祝迎夫人与宣县令永结同心,百年好合——” 声音刚落,院子外便响起一串爆竹声,噼噼啪啪,热闹非凡。 大人小孩都拍手叫好,笑得开怀。 九姑奶奶揪着心口,大口喘气,差点气得晕过去。 金迎瞪着朝她笑着的柳云陆,眼神充满怨怪,怪他回来得不是时候,更怪他带着一伙人来搅和她的婚事,他可知道,为与宣润成亲,她费了多少工夫! 柳云陆似乎懂得她的心意,朝媒婆抬手,示意其继续主持婚礼,而后便抱着阿穷退到一旁。 “夫妻对拜——” 金迎弯腰,将手里的扇子往旁边侧了侧,看到宣润略带愠怒的脸,于是悄声解释:“我不知他会来。” 宣润抬眸看她一眼,便直起了腰板。 礼成,新娘、新郎入洞房,临走之时,金迎朝对她笑着的柳云陆狠狠瞪去一眼。 九姑奶奶靠着老仆人,翻着白眼清醒过来,缩在角落里暗暗盯着柳云陆,见他一笑,露出一排洁白亮眼的牙齿,嘀咕道:“哼!不像个好人。” 说完,又问老仆人,“京城还没来人?” 老仆人神色沉重地摇了摇头。 九姑奶奶顿时不高兴了,翻动着干瘪的嘴唇,念叨着:“京城的人不来,阿润白白让人压一头,都怪金氏心急,将婚期定得如此紧,京城那边都没来得及派人赶来庆贺,哼!” 她眯缝着老迈的眼睛,又将柳云陆从头到脚打量一遍,“怎么看都不像好人,金氏的朋友,哼!定然也不是什么正经人。”说着,还用手指了指,“你瞧瞧,那姓柳的眼珠子贼溜溜的,老往人家小姑娘身上瞥,指不定心里在打什么歪主意。” 宣润从新房里出来,招待前来贺喜的宾客,一眼便瞧着与阿穷玩笑着的柳云陆,眼中的喜色顿时凝结,黑眸冷得要掉冰渣子似的。 柳云陆似乎察觉到他带刺的目光,缓缓转过头来,温和地笑一笑,看来十分和善,宣润却从中瞧出几分挑衅。 他皱眉,眸色更沉。 * 夜里,新房只剩两个人,金迎与宣润。 金迎已将团扇放下,静静坐在床边。 宣润走向她,隔着些距离停下脚步,“你……” 他刚一开口,耳尖已经红了。 金迎放在膝上的手也忍不住抓着裙子。 她咽了咽喉咙,不自然地说:“我身子不方便。” 宣润一愣,然后松一口气,如释重负一般,点头道:“我有公务要处置,你先歇息吧。”说完,他转身而去,逃跑似的。 金迎的心一下松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忽然就笑了。 等到夜半时分,宣润再回来时,金迎已经沉入甜甜的梦里。 宣润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望着金迎安详的睡颜,看了片刻,才笑着自己脱掉衣裳,准备上床,他的一条腿才跪到床沿上,身子才伏下去,忽然,一个黑影在他眼前闪过,然后,他的腹部遭到重击。 “呃。” 他仰着摔在地上,屁股着地,愣了片刻,看着床上翻过身继续呼呼大睡的妻子,徐徐起身,重新走回床边。灼热的目光落在金迎那只裸露在被子外的小脚上,刚才,就是这只脚踹的他,力气还不小。 他缓缓坐下,笑着说:“阿迎,仔细脚踢疼了。” 金迎咕哝一声,并未醒来。 宣润不在意,只是笑,看着她笑。 * 宣润到底没能上床,清早醒来,他的腹部还隐隐作痛,当然,不只腹部,昨晚,他试图上床几次,便被金迎踹了几次,他抓住她的脚,她虚着眼睛,似醒非醒,翻身大张着手脚趴在床上,把整张床霸占着,吝啬得不肯分他一点。 无可奈何,他只能在地上将就一晚。 窗外,天际泛白,宣润身着中衣站在床前,轻声呼唤。床上沉睡着的娇艳美人丝毫没有反应。 宣润微微皱了皱眉,翻出一本书,站在窗边默看着,他仍旧只着中衣,时不时回头朝床边看去,看金迎有没有醒来的迹象。 没有,金迎自顾自地睡着。 宣润咽了咽喉咙,搁下书册,走到床边,又唤了两声,金迎似听见了,掀了掀眼皮,见着他不高兴地嘤咛一声,裹着被子翻身朝向里面,拿曲线优美的肩背腰臀对着他。 宣润呼吸一沉,想一想,上手拉扯金迎,试图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他想,此时天已大亮,怎能还继续赖在床上? 金迎转过身来,娇嫩美丽的面容展露在宣润眼前,宣润看得愣神,他知道她美,他见过她肆意张扬的模样,习惯她的魅惑出格,再见着她睡着时纯真的模样,一种奇异的感觉,像羽毛拂过他的背脊,像温泉流过他的胸膛,他觉着心里又一团火燃起来,沿路往下烧着,烧得他发烫。 他怕再看下去,真的要出事,要抽手离开,却突然被一只白嫩的小手握住。 金迎握住他的手,将他的手拉到脸边当枕头垫着。她嘟了嘟嘴,继续睡着。 “娘~” 门外传来阿穷奶声奶气的呼喊。 宣润一惊,连忙抽手。金迎却抱着他的手,转了个身,将他整个人拉倒,若非他反应迅速,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撑住,差点就扑在她身上,他虽没有真的扑上去,离她也是非常非常近的,近到能够清晰闻见她身上淡淡的腊梅花香,原来,在夏天她身上仍有腊梅花的香气。 花婆惊呼一声,房门被冲开。 阿穷闯入房中,哒哒哒地跑到里间,便见着床上奇怪的景象,他张着天真的眼眸,眼里满是疑惑,花婆一进来,连忙止步,扭过头去不多看,顺便将阿穷而眼睛也蒙上,一直粗壮的胳膊揽住阿穷便往外带 阿穷被花婆带走了。 宣润连忙抽回胳膊,站在架子床旁,看了金迎半晌,无奈地叹一口气,拿起外袍规整地穿上。他走出房外,阿穷等在檐下,乖巧地喊他:“爹爹~” 宣润心头一软,故意板着脸,端正地答应一声,将阿穷叫到跟前,教导他往后不可冒失地随意闯入别人的寝房。 阿穷乖乖听话,点头答应,主动牵着宣润的手,送他出门,一面走着一面仰着头问:“爹爹~你刚才在闻娘身上的味道么?娘身上香香的,可好闻了。” 宣润轻咳一声,她身上……确实香香的,确实很好闻。 阿穷非要一个答案,一路问着“是不是”。 宣润很是尴尬,并不作答,花婆来领孩子,他便将阿穷交出去,要走。 小全唤一声:“阿郎。” 宣润已经成亲,小全不再唤他“郎君”,改唤他“阿郎”。 宣润漾起一抹浅浅的幸福笑容。 看着跟随花婆一蹦一跳走远的小小身影,小全说:“阿穷小郎君的眉眼与阿郎你的有七八分相似,看来,阿郎与阿穷小郎君是命中注定要做父子的。” 宣润眸光一闪,回头看向随花婆而去的阿穷,眼中神色复杂。 衙门里,一众官差、小吏见着宣润都十分惊讶,宣润好似不察,如常处置公务。 赵东思忖片刻,进入厅堂,走到宣润案前。 “宣县令,你怎么今日还来?” 宣润皱了皱眉,疑惑地看着他。 赵东解释道:“新婚夫妻九日不分离,是咱们江北的□□俗。” 宣润诧异:“九日?” 赵东点头,“新婚九日形影不离的夫妻,便可恩爱到白头。宣县令,你便是不信这些,这新婚头一日,也该在家中陪着新娘子,免得旁人说三道四、对新娘子不好。” 赵东很有些年纪,说的话也很有分量。这些话本不该他来说,可宣润父母已不在,九姑奶奶又不喜金迎,哪里会同宣润说这些? 宣润想到沉在睡梦中的娇颜,心里暖暖的、酥酥的,搁下手中的案卷,起身,有些难为情地看着赵东。 赵东催着他快些回去,莫要寒了新娘子的心。 宣润点一点头,交待几句,果真休婚假去了。 一路上,宣润心里念着赵东的话:“夫妻恩爱到白头。” 他笑,迎着白亮的日光,明俊的脸庞上严肃不在,换作幸福甜蜜的笑容。 宣润不知,他路过祥云轩时,二楼窗边有一双眼睛默默注视着他。 他的脚步难得的轻快雀跃,走着走着快要跑起来。 他想快一些回去,快一些见到她。 他想,她应该已经醒了。 宣家小院,喜气未褪的新房内,金迎仍旧睡着。 宣润愕然地看着床上躺着的娇艳美人,看了半晌,无奈地退出房外。 一转身,他便见着阿穷正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一双水润润的黑眼睛很是无辜。 宣润牵起那只胖嘟嘟的小手,带着阿穷去了书房。 书房里,阿穷看书,他也看书。 阿穷认不得几个字,时不时从立着的书后,探出小脑袋望他。 宣润好似不察,静静地翻看着。 阿穷摆动着两条小小的短腿,黑黑的眼珠溜溜一转,放下手中的书,滑下椅子,朝他跑去。 宣润听着动静,自书页上移开视线,见阿穷向他张着手臂。 严肃的脸庞上显出几许柔和。他将阿穷抱起来放在腿上,教他认书里的字。学了一回儿,阿穷忽然说:“爹爹~你别生气。” 宣润一愣,疑惑地看着他。 阿穷可怜巴巴地说:“娘她之前不这样的。” 第 54 章 宣润恍然大悟,阿穷在为他的母亲开解呢。 阿穷抱住宣润的手,抽抽搭搭地说:“从前,家里没有钱的时候,娘要照顾我、照顾阿公,每日起早贪黑睡不得一个好觉,时常生病,这儿疼、这儿疼、这儿也疼……”他说着,白嫩的小手在头上、胸口、肚子上比划着。 宣润闻言,心软下去,她从前过得那样艰难么? 他正想着,便听书房外的婆子传话,说是金迎终于醒了。传话的婆子并非随嫁的花婆,姓王,是九姑奶奶送来的“帮手”。 宣润抱着阿穷去见金迎。廊下,花婆匆匆往房里去。走到门边,宣润听到房中传出娇气的抱怨。 “这床也太硬了,枕头也不行,花婆,给我捏捏,脖子又酸又疼,睡也没睡好……” 宣润眸色一暗。 阿穷问:“爹爹,不进去么?” 宣润想了想,将他放在地上,阿穷跑进房中,他则又折回书房。 坐回桌案后,拿起书看一会儿,总难以凝神静气,叹一口气,他又走出书房,到院子里寻小全,前院没寻着人,后院寻着的。小全正在给后院种着的一排栀子花浇水。 此时正逢六月,栀子花盛开的时节,雪白的花朵绽放在翠绿的叶片间,像身着绿群的仙子,一朵朵美得圣洁无比,芬芳沁人。 见着枝头的栀子花,宣润脸上多了几许温情。 这一排盛放的栀子花,十多年前还没有,因为母亲喜欢此花,父亲带着年幼的他一起植下,他离开别县投奔外祖父之时,很是舍不得这些栀子花,在京城的十多年里也时常念起,担忧它们无人照顾,早已枯萎死去,幸而它们顽强,多年不见,仍旧好好的在这里。 宣润收敛起脸上一贯的严肃表情,嘴角噙着一抹浅淡的幸福笑容,眼里蕴含着无尽的怀恋。 “郎君有何吩咐?”小全放下葫芦水瓢,问道。 “你去买个软些的枕头来。”宣润说。 “枕头?”小全说。 “对,枕头,软些的。”宣润说。 小全转了转眼珠,好似明白些什么,暧昧一笑,问:“只买一个么?” 宣润沉默片刻,说:“两个。” * 小全去买枕头,宣润回到书房看书。 看着看着,忽听后院传来一声粗犷的惊呼。 他匆匆寻来,见是王婆在叫,不光叫着,还跳呢。 干瘦的身子一蹦一跳,像立起来的根竹节虫。 金迎在一旁,抱着手,挑衅地看着王婆,把王婆气得前扑后倒。 “这栀子花!这花!是你能碰的?”王婆怒斥。 “一朵花罢了,有什么稀奇。”金迎说着,折下花枝,当着王婆的面摘着枝上的绿叶子,一片一片地摘,一片一片地扔在王婆面前。 王婆干瘪的头颅跟着一下下点着,像鸡啄米。 摘尽绿叶,掰断长枝,金迎将雪白芬芳的栀子花别再发髻上,转眼便见着宣润。 王婆也瞧见了宣润,顿时挺直了腰板,寻着了靠山似的。 “这花是阿郎极看中的,由不得你这般随意糟蹋!” 金迎娇哼一声,朝宣润婷婷袅袅地走去,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抬起素白纤细的手抚着发髻雪白的花朵,娇声娇气地问:“宣郎~我美么?” 宣润红了耳尖,凝视她片刻,点了点头。 金迎转过头,挑衅地朝王婆看去。王婆错愕地瞪着眼睛,虚张着嘴,嘴唇微微哆嗦,吐不出半个字。 “王婆,阿迎是我的妻子,我与她不分彼此。”宣润道。 金迎转脸看向他,看见他认真的表情,心中不由得有些动容。 王婆低下头去,缩着脖子,矮了气势。 金迎挽着宣润的胳膊回身往前院走,一路上,她自在笑着,感觉到有一道热辣辣的目光正看着她,转眼一看,果然是宣润眼珠不错地望着她,金迎先是一阵小小的得意,忽而想起自己撒的那些小谎,不由得心虚起来,转回头目视前方,强自镇定。 入夜,金迎回到房中,见着一个忙活的身影。 她站着不动,疑惑地皱起眉头。 宣润转过身来,引她看他新铺的床榻,他在席簟下多铺了一层褥子。 “你试试,应当不会硬了。”他说。 金迎走过去,缓缓坐下去,臀下确实软和不少。 “还有这新买的枕头,挺软的。”宣润说。 金迎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阿迎,今晚别睡太久,明日便不会浑身酸痛。”宣润说。 他走到一旁的柜子前,拿出一个黑漆木匣,走回架子床旁,将匣子打开, 金迎看去,匣子里躺着零星几点碎银、铜钱。 “这些是家中所有的钱,不多。阿迎,往后,家里的大小事,得你辛苦操持。”宣润说。 金迎抬眸,看出他的窘迫,她事先已知他为安济坊倾尽所有,她甚至佩服他有这样宽广的胸襟,她一点都不在乎他有钱没钱,钱这种东西,她赚来很容易的。 于是,她接过匣子,合上,笑道:“不辛苦,做宣郎的妻子,我愿意。” 宣润欣慰一笑,“阿迎,谢谢你。” 金迎不由得又心虚起来,转眼一见床头的两个新枕头,她忽然想起成亲后最要紧的一个问题,她与宣润到底要不要做一对货真价实的夫妻?四年前那一次的体验,她实在觉得不甚美好。 宣润似乎瞧出她的为难,轻咳一声,还是说有公务处理去了书房。 金迎松一口气躺在他亲自铺就的松软床铺上,枕着新的软枕头,闭上眼睛,一会儿又睁开,将另一个枕头揽进怀里抱着,就这样甜蜜蜜地睡去。 第二日,金迎果然醒得早,睁开迷蒙的睡眼,她便见着宣润在床前,身着白色的中衣,正满眼期待地望着她。金迎揉了揉眼睛,再看,确认自己是醒了,不禁觉得奇怪,缓缓撑起身子,她耷拉着肩背,软若无骨地看着他,有气无力地道一声:“早~” 她今日早起,一半因为宣润昨晚所言所行令她动容,一半因为她有“运”可借,想出门探寻商机。 宣润关切地问:“阿迎,身上还疼么?” 金迎扭了扭脖子,打个哈欠,说:“还好。” 宣润点了点头,垂下眼眸,似在想着什么,再抬眼时,他的眼神格外热切。 金迎渐渐清醒,被他看得浑身发毛,情不自禁地往后缩,“你、你要做什么?” 宣润轻咳一声,脸上略有几分不自然,“阿迎,我要更衣。” 金迎张着眼眸,迷惑地看着他。 嗯,他要更衣,去更呀,看她做什么? 她正想着,便见宣润张开胳膊,站在架子床前,像个等着小太监伺候的皇帝。 金迎微微皱眉,心想,他不会是想她服侍他吧? 诶!她可不会伺候人,一点不会,早让他歇了这心思才好。 于是,她装傻充楞地说:“那我去叫阿朴进来。” 宣润垂下手臂,“不,阿迎,你来。” 金迎挤出一抹僵硬的微笑,她不想来。 “宣郎,你不会自己穿衣么?阿穷都会的,我让他来教你?” “阿迎。”他唤了一声,脸色渐渐沉下去,“你不愿意?” 金迎撇了撇嘴,沉默以对。 宣润点了点头,匆匆穿上衣袍,不再多看她一眼,离去时,连背影都充满怨气。 金迎娇哼一声,转眼看见一旁的枕头,恨恨地暴击一拳。 昨晚那么好,今日都变了!一大早就摆脸色! 宣润在书房里坐了半个时辰,仍旧心里堵得慌,妻子给丈夫穿衣,不是一件很温馨、很幸福的事么?他记得,母亲给父亲穿衣时甜蜜的微笑,记得每每穿好衣后,父亲都会拉着母亲的手说一会子话才走。 难道并非天底下所有恩爱的夫妻都如此么? 阿迎不喜欢这样……还是不喜欢他? 宣润觉得书房里闷,走出来,在院子瞎晃悠,时不时往寝房的方向看一眼。 小全正捧着一本医书看着,一双眼珠子追着他溜,“阿郎,你在做什么?” 阿穷也如他一般,问:“爹爹,你在做什么?” 宣润羞窘。 小院外传来些许动静,宣润看去。 一对举止亲密的男女站在院门外朝里张望,女的手上挎着个竹篮子。 宣润认出那两人的身份,顿时紧皱眉头,匆匆走去。 见着他走近,面如满月的少妇将手里的竹篮举起来,“宣县令,您成亲这样的大喜事,我与阿庄没别的可送,这些鸡蛋,都是自家老母鸡新下的,送给您当贺礼,您别嫌弃。” 少妇说着,她旁边高壮憨厚的汉子一个劲地点头,“宣县令,您一定得收下!若非您出手相救,为我与阿云撑腰,我夫妻二人此刻还得受齐家欺负。” “齐家可有再找你们麻烦?”宣润严肃地问。 名叫阿云的少妇笑着说:“有宣县令在,他们不敢的。” 宣润脸色缓和几分,“你二人已经成亲?” 一个多月前,齐弘抢人时,阿云与阿庄还没有成亲。 听他问起,阿云羞怯地低下头去,阿庄红着脸幸福而又得意地点头。 宣润笑着道一声“恭喜”,不收他们的鸡蛋。 阿云与阿庄对视一眼,还要再劝。小全挨过来,说:“我家阿郎是官,收不得这些,你俩诚心要送,不如送去安济坊。” 阿庄迟疑:“这……” 阿云看一眼宣润,扯了扯他的袖子,道:“好!宣县令,咱们这就将鸡蛋送去安济坊,往后多攒些,还送去!” 宣润道:“我替安济坊的老人、孩子们谢二位。” 阿庄连忙摆手,不肯担这一声“谢”,与阿云相携而去。 两人亲密得像长在一根藤上的两条丝瓜,脚各自走着,头却挨在一起。 阿云与阿庄形影不离,彼此相爱,阿迎与他呢? 第 55 章 宣润走回院子里,正巧见着金迎婷婷袅袅地走出来,花婆在一旁为她撑着伞,想到今早在房中的事,他别开脸去走到檐下,往书房里走,跨入书房前一刻,目光不经意地往金迎身上瞥。见她竟要出去,宣润一惊,想起赵东的一席话。 今日是九日的第二日。 他折身匆匆追上金迎的脚步。 金迎察觉身后有人跟着,转头一看,竟是宣润。 他跟着她做什么? 金迎感到奇怪,也有些不舒服。 她干脆停下来,等着他走近,同他说:“宣郎,你公务繁忙,不必陪着我,我在街上逛逛,一会儿便回去。” 宣润抿着唇,一言不发,似乎还在为早晨的事赌气。 金迎微微皱眉,他怎么这样?小气!他既然还在赌气,为何还紧跟着她? 正想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 “阿迎!” 金迎看去,见着一张熟悉的笑脸。 柳云陆一袭天蓝色袍子,风度翩翩地走过来,白亮的日光照在他洁白如玉的牙齿上,他的牙好似在发光,晃得人眼晕。 金迎扬起旧友重逢的欣慰笑容。 柳云陆还是老样子,爱笑,笑的时候总要露出他的牙齿。 她清楚地记得,他十分宝贵他的牙齿,东海的珍珠,该进贡皇室的东西,他重金买来磨成粉,每日往牙齿上抹,毫不吝惜。 柳云陆走过来,问:“阿迎,你为何不等我回来?这般急的成了亲。” 他摇了摇头,露出很惋惜的表情。 金迎朝旁边撇去。 宣润黑沉着脸,正眯眼打量柳云陆,眸中已有怒色。 她再看向柳云陆时,笑着说:“你若一辈子不回来,难道要我等你一辈子?” 柳云陆认真地说:“你若说在等我,不论天涯还是海角,我都不眠不休、快马加鞭地赶回来。” 金迎直视他片刻,忽然笑起来,“你这回倒也不晚,喜酒是吃上了的。” 柳云陆冷哼一声,瞥一眼宣润,带着些遗憾与忧伤,说:“你的喜酒,我倒希望没吃上。” 金迎挑起眉梢,“那你回来做什么?” 柳云陆笑着,又看一眼宣润,几乎是挑衅地说:“回来阻止你,可惜,来晚一步。” 宣润严肃的眼眸微眯,射出两道刺人的寒光。 金迎挥了挥手,略带一丝嫌弃地玩笑道:“你别来才好。” 柳云陆只是笑,洁白的牙闪着光。 金迎觉得晃眼,想到他为美白牙齿使过的各种手段,又忍不住发笑,忽然,她感觉手上一紧,低头一看,是宣润握住了她。她抬起头,撞进一双幽深危险的眼眸,那里面似有一场黑色的风暴,不,准确来说这场风暴是醋褐色的,疾风的味道是醋那样酸的,暴雨的味道也是醋那样酸的。 金迎本来想抽回手的,大热的天,被人抓着手,汗津津的,实在不太舒服,但见他醋劲如此大,也就作罢了。 让他牵着吧。 别县的市场并不大,金迎刚觉得背上有些冒汗的时候,便已经逛完整条街。柳云陆一路陪着,感慨这别县与他曾去过的大县城、大州府完全不能比。金迎清晰地感觉到,柳云陆说别县不好的时候,宣润抓她的手力道更大些,显然,他对柳云陆对别县的贬低感到不悦。 金迎逛一圈没寻着价格走势攀高的物品,作别柳云陆后同宣润一起沮丧地回了家。 回到宣家小院,宣润便松开手,一声不吭地走向书房,甚至不曾说一个字。 金迎愣在原地,忽而叉起腰,哼笑一声。 不就是没给他穿衣,他至于么? 入夜,照例,宣润称仍有公务要忙,去了书房。 金迎躺在床上,闭上眼睛,半晌后,忽然又睁眼,眼中尽是烦躁之色。 她一想到白日里的事,便觉心里堵得慌。 宣润怎么回事?就因为她不肯伺候他,他便摆脸色不理人,哼,男人果然很善变! 金迎气呼呼地睡着了,梦里,宣润出现,先是温柔地唤着她“阿迎”,笑着朝她招手,她兴高采烈地奔向他时,他忽然就变了脸,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阴霾里,两只泛着红光的眼睛阴森恐怖。 “吓!”金迎猛地睁开眼睛,冷汗涔涔,呼吸急促,发觉只是一场梦,她松一口气,闭上眼睛。剧烈起伏的胸口渐渐平缓。一缕浅淡的幽香飘荡着,化作绵白的丝线,拂过她精致美丽的鼻尖。金迎缓缓睁开眼,偏头看去,看见枕边放着一只栀子花。洁白的花瓣、嫩黄的花蕊,都很新鲜。 它刚离开枝头不久。 昨日,她已让花婆向小全打听过那树栀子花的特别之处,知道别人是不敢随便摘花的。 金迎测过身子,拿起栀子花,放到鼻尖嗅一嗅,很好闻。 香花问早,倒也浪漫。 金迎闭上眼睛,扬起甜蜜的微笑。 一阵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一个小小的东西呼哧呼哧地往床上爬。 金迎知道是阿穷,连眼睛都没睁。 “娘~” “嗯?” “爹爹送的花,你喜不喜欢?” 金迎笑意加深。 “嗯。” “是我帮爹爹挑的!” 金迎缓缓掀开眼皮。 阿穷仰着小脸,一脸骄傲。 “娘,我已经把爹爹哄好了。” “嗯?” “我与爹爹说——娘是阿公捡的,从小自己穿衣,我也是娘捡的,从小自己穿衣,所以,娘不会给人穿衣。”阿穷一面说,一面用小胖手扣着栀子嫩黄的花心。 金迎乐不可支,抱住阿穷,往他的粉嫩小脸上亲,一下接一下,小鸡啄米似的。 阿穷歪着脑袋,嘻嘻地笑,笑得很开心。 母子二人亲亲热热一阵,门边传来一声咳嗽声,宣润已经等着了。 花婆匆匆进来里间,提醒金迎今日该回门了。 金迎算一算,果然是该回门了,松开阿穷,缓缓坐起身。 阿穷到房外陪宣润等着,金迎洗漱更衣,打扮一番,才不紧不慢地走出房间。 她今日依旧明艳动人。 阿穷“哇”一声,夸赞道:“娘真美啊!像仙女下凡一样。” 金迎扬起笑容,看向一旁的宣润,发觉他也在看她,眼神直愣愣的,似已出神。 她缓缓走过去,走到他跟前,微微倾身,悄声问:“宣郎,你说阿穷是不是在哄我?” 宣润一震,眼神清明,轻咳一声,似有些难为情地别开眼睛。 “走吧,别让岳父久等。”他说。 “你送的花,我很喜欢。”金迎挨近他,挽住他的胳膊,甜蜜蜜地说。 宣润“嗯”一声,面色如常,耳尖却有些红了。 阿穷蹦进小全怀里,喊着:“快跑!快跑!”又扭过头来,趴在小全的肩头上喊着金迎与宣润去追他。 小全带着他快步走在前面,他的笑声飘飘荡荡,越来越远。 花婆气喘吁吁地追上去。 金迎笑着看着,打算走快些,却发觉宣润好似故意慢慢在走,有意落在后面。 “宣郎?”她略带疑惑地唤了一声。 宣润目视前方,仿佛没听到,仍旧慢慢地走着。 金迎也只好慢慢地跟着,时不时地偏头打量他,觉得他实在有些奇怪。 看来看去,看不出个所以然,她将视线重新移回正前方,忽听宣润说道:“阿穷没有哄你。” “嗯?” “……” 宣润没再多说。他始终目视前方,面容严肃、略微不自然。 金迎没从他脸上看到什么,但清楚看到他的耳尖更红了。 她也忍不住笑了,将头亲昵地靠在他肩上。 两人相携走着,宣润偏头垂眸,看着她,明俊的脸庞上浮现一抹似有似无的浅笑。 金迎出嫁之后,金瞎子与阿朴收拾一番,回了曾经的金家小院。 毕竟,那条巷子里外有许多双饱经风霜的眼睛殷切期盼着他回去。 他是她们的“金哥哥”。 金家小院里,喝过宣润敬的茶,金瞎子将金迎拉到一旁,父女二人说着悄悄话。 阿穷则坐在宣润怀里,张着小胖手指来指去,引着宣润看他曾生活过的地方。 晃眼大半日过去,到了该回宣家的时候。 金瞎子拄着竹竿子,勉强挤出两滴眼泪,叮嘱金迎:“小迎,适才那番话,你可一定记在心上。” 金迎撇一撇嘴,“好啦,老爹,快收起你的眼泪,我有分寸。” 金瞎子擦着眼泪,点头,终于肯放人。 金迎同宣润如来时一般,慢慢逛回宣家。 金家小院在县城西北,宣家小院在县城东南,算是离得最远的两处,闲散漫步,不过半个时辰便到。别县的县城城真是小,不及告县城四分之一大,更不必与渝州府比,像颗大熊熊脚边的老鼠屎,不值一提。 新婚第五日,金迎有意上街逍遥,一到大门前,便被宣润跟上,顿时也没了兴致,干脆折回房里睡觉,睡醒后很是无聊。得知宣润在房里看书,金迎想到老爹的劝告,泡上一杯热茶送过去。 她得好好对待宣润,防着他心里不痛快。她费那么多工夫才促成这桩婚事,绝不可惹急了他,惨遭休弃! “叩叩”敲响书房的门。 “进来。”宣润的声音传出来。 金迎端着白瓷杯盏,推开门缓缓走进去,款款走到桌案前。 宣润始终没有抬头,许是以为她是小全。 金迎端着茶,静静地笑看着他。 他翻看这案上的书册,脸色很严肃。 金迎抻长脖子去看,看出他看的历代奇案破解实录。 她轻咳一声。 宣润恍然抬起头,见来的是她,脸上显出几许诧异。 金迎笑着绕到左边桌案旁,将手中的杯盏搁下,白瓷杯托里还防着一只她精心选摘的栀子花。 “宣郎,喝茶。”她说,“没想到小全还挺会养生的,这茶里他加了东西,说是对身体好。” 第 56 章 宣润笑了笑,拉住她的手,唤一声:“阿迎。” 别的话什么也没说,那一双敛下严肃、浮现温柔的眼眸,似已将千言万语说尽。 他端起杯盏,捏着杯盖撇开茶叶,轻轻抿了一口,喉结微微滚动。 金迎直勾勾地看着,眼神别有目的。 宣润一抬眸,略有些局促,耳尖红了。 金迎笑一笑,接过他手中的杯盏,搁下,抓住他的食指,拇指在他的指甲上轻轻揉搓,软声撒娇:“宣郎,我想上街逛逛。” “好,我陪你。”宣润一口答应,合上书册。 “我一个人去也成,宣郎你继续看书,别耽搁了。”金迎说。 “这……”宣润迟疑片刻,说:“还是我陪你去吧。” 金迎皱眉,沉默半晌,沮丧地说:“罢了,我不是很想去了。” 说完,她转身便走,走到书房门前,她越想越气不过,定住脚步,深吸一口气,翻个大白眼,转过身来,瞪着站在案后的宣润。他的脸上表情很是迷茫。看着他这副无辜的模样,金迎心里更加不爽,她重回案前,两手支在案上,伏下身,仰着头,“你为何一直盯着我不放?难道你信了谣传,以为我独自外出,会做对不起你的事?宣润,你不信任我?” 宣润一震,从案后走出来,走到金迎身边。 金迎也站直身体,气冲冲地瞪着他。 哼!他分明就是在监视她,把她当犯人呢? 宣润叹一口气,抓住她的手,“不,阿迎,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否则,也不会到那破庙里栖身,只要你愿意,大可过更好的生活。” “那你还盯着我?”金迎气恼地问。 “赵东同我说,新婚夫妻待满九日,便可恩爱一辈子。”宣润说。 金迎愣住。 宣润一席话像风似的,吹皱心池中一汪春水。 层层粼粼的水波浮荡着,反复涤荡着心窍间最柔软、最敏感的地方,痒痒的。 周遭的一切都好似静止了。 金迎耳朵里只听得见“砰砰砰”的闷响。 谁的心跳?像是她的,又像是宣润的。 半晌,她才眼神游移着,尴尬而又迟疑地问: “你……你想与我……一辈子?” “嗯。”宣润点头,神色格外认真。 “……”金迎一时无言,耳边“砰砰砰”的声音越来越响。 “阿迎,倘若与你九日形影不离,便可……”宣润顿了顿,脸上浮现一抹红晕,“与你恩爱到老,我愿意。” 金迎张了张嘴,没说什么,心中却升起一丝愧疚的情绪。 她算计着他的六年,他想要的却是一辈子。 她没法向他承诺,也没法戳破他的幻想,这六年的时光里,她只能尽她所能的,做一个他喜欢的妻子,仅此而已。 “宣郎,在你眼中,怎样的夫妻算是恩爱的呢?”金迎问。 宣润笑了,眼神渐渐迷离,似乎陷入甜蜜的回忆。 半晌后,他才说:“像我的父亲与母亲那样的……” 他说起父母、说起曾经,眼中熠熠生辉。 金迎终于明白,他为何对穿衣之事如此执着。 不就是穿衣嘛!不是难事。 她给他穿就是! 这一夜,金迎早早睡下。 第二日,她早早醒来,迷迷瞪瞪地爬下床,眯眼瞧见一抹颀长的身影立在那里,扬起一抹慵懒的笑容,晃悠悠撞过去,有气无力地说:“宣郎,我给你穿衣……我给你……给你穿衣……” 她闭着眼睛,在宣润身上胡乱摸一阵,摸到已经扎好的腰带。 “嗯?”她掀开沉重的眼皮,迷茫地仰头看着宣润。 他怎么已经自己穿好衣裳了? 宣润抓住她的手,呼吸愈发沉重,手心的温软,让他难以忽略身体兴起的躁动。 金迎对自己做的坏事毫无察觉,沮丧地叹一口气,抽回手来,转身晃悠回架子床前,大张着胳膊,扑倒,两腿翘起又落下,继续呼呼大睡。 宣润愕然片刻,无奈笑了笑,垂下眼眸,视线落在腰带上。想到金迎的手攀在上面的情形,宣润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心想,她肯为他努力便已很好。 眼中浮现几许欣慰之色,他笑着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架子床上。 金迎在床上打个滚,滚到最里边去了。 宣润微微皱眉,抿住薄唇。 久睡也伤身,她这般下去,不好。 他得想个法子帮她改掉贪睡的坏毛病。 * 又是一日降临,繁星隐退,天际放光。 “咯咯咯——”一声高亢的鸡叫声直冲云霄,唤出一个如红柿子一般硕大无比的太阳,一瞬间,金光乍现、霞光漫天,整座别县城都在此刻苏醒,唯有金迎沉在梦里。 “咯咯咯——”鸡叫声再起。 金迎翻个身,皱了皱眉,似有苏醒的迹象,但终究没有醒。 “咯咯咯——”鸡叫声不绝。 金迎猛地睁开眼睛,扑棱坐起来,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大骂:“哪儿来的死鸡!叫个没完没了,花婆,花婆——把鸡赶走,不成,杀了也行!别让它再叫了!” “咯咯咯——” 鸡叫声愈发清晰,似乎就在房里。 金迎循声看去,花婆抱着一只彩羽公鸡,。战战兢兢地走进来。 “夫人……” “哪儿来的臭公鸡?” “宣县令买的。” 金迎张着嘴,傻了一般,半晌,她深吸一口气,仰起头又低下,瞪着那只茫然扭脖的大公鸡,阴恻恻地笑起来。 “花婆,我想吃鸡了。”她说。 花婆一惊,护住大公鸡,侧过身去,“夫人,这鸡吃不得!” 大公鸡扯着嗓子,又是一声:“咯咯咯——” 金迎顿时暴躁,攥着拳头,咆哮道:“花婆!这鸡,我非吃不可!” 花婆用胖乎乎的手按住鸡头,匆匆逼近床边,向金迎倾身,悄声道:“夫人,当心惹恼了宣县令。” 金迎气得一阵笑,扯着的嘴角收拢,她吸气吐气,努力平静。 一只公鸡罢了,她忍!她已经想好与宣润好好过日子,这点小事,她如何忍不得? 嗯? 她绝不会让宣润有理由休妻! 金迎咬牙切齿地想着,到第二日,公鸡再次“咯咯咯——” “啊——”金迎拳打脚踢地扑腾起来,杀人的心都有了。 宣润还未穿衣,立在床边,笑着看她。 “阿迎,你醒了?”他说。 金迎瞪着他,想杀的那个人就是他。 “醒了,就起来吧。”他又说。 金迎捏着拳头下床,逼到他跟前,仰着头瞪他。 宣润含着一抹浅笑,眼神温柔。 金迎咬了咬牙,取来衣袍给他套上,理也不理,胡乱围上腰带,故意用力往里勒。 勒死你!勒死你! 宣润挺着胸膛缩着腹,咳嗽起来,抓住她的手,“阿迎,够紧的了。” 金迎娇哼一声,松开手,心想,勒死才好!不让她睡觉,跟要她命有何区别? 宣润解开腰带,将衣袍理了理,才重新束上。 他抬眸,看着怨气冲天的金迎,说:“阿迎,早睡早起,对身体有好处。” “哼!”金迎抱手别开脸去,不肯听他的鬼话。 “虽然早起一两日觉察不出差别,但是长此以往一定会有不同。阿迎,身体健康是大事,医书上说,早睡早起可以延年益寿。”宣润说,语气诚恳。 “若是每日都得受早起的罪,活再久又有何用?”金迎赌气说。 宣润脸色微变。 他牵住金迎的手,金迎要挣开,他用了些力气,没让她如意。 他看着她,一瞬不瞬地看着她。 金迎被他看得发慌,撇了撇嘴,微微偏头,躲避他灼热的目光。 “阿迎,我希望你活得久一些,我也希望自己活得久一些。”他说。 金迎一愣,缓缓转过头,直视着他的眼眸。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有一抹伤痛一闪而过。 “阿迎,我想与你长长久久。” 天人永隔的痛苦,他见母亲经历过。 彼时,他尚且年幼,父亲积劳成疾,永辞人世,母亲一夜之间,好似老了几十岁,后来,身子一日不一日,终于还是追随父亲而去。 想着,宣润眼角泛起点点泪光。 金迎为之动容,收敛怒气,软下声气,说:“好,我知道了,往后,我尽量早起就是。”她说着,别开脸,斜着眼看宣润,看样子像是还在赌气。 宣润欣慰一笑,捏了捏她的手,说:“阿迎,谢谢你。” 金迎撇了撇嘴,倒浑身不自在起来。 不过就是早起,有什么难的? 哼! 午后,金迎昏昏欲睡,听着后院有动静,微微皱眉,缓缓掀开眼皮,便见阿穷兴高采烈地跑进来。小娃娃二话不说,拉起她的手便走,走出房外,穿过走廊,往后院转去。 “娘,你看!” 阿穷张开小手,兴奋地指着不远处。 宣润小院的后院挺大的,宣润先前卖掉三分之二,在答应与金迎成亲后,他便借钱将之买回来,“李家”仁义并未不肯,也并未加价。金迎盘算着,等到宣家生活,将宣家后院的围墙拆掉,将李家院子一并吞进来,多建几间房,多养几个仆人,过无忧无虑的富豪生活。 谁承想,宣润卖掉的那三分之二的后院里,竟然开了菜地,围着鸡圈! “阿迎,你来了?”宣润停下锄头,抬头看来,笑了。 阿穷牵着金迎走过去,喊一声“爹爹”,拿起地上的小锄头,哼哧哼哧地开始挖土,挖得不亦乐乎。 “阿迎,往后,你在家里照料这菜地,浇一浇水、施一施肥……”宣润说着,见金迎听着“施肥”二字,顿时露出嫌恶的表情,又说:“你若是嫌脏,只管浇水便是,我来施肥。” “小全呢?王婆呢?”金迎问。 “老宅翻新,人手不足,九姑奶奶将人喊去了。”宣润说。 金迎咬着牙,攥着拳,这位九姑奶奶真是会折腾人。 她嫁的好歹是个堂堂的县令爷,还没过上风光的官夫人生活呢,便要开始种地养鸡了? 荒唐!离谱!可笑! 金迎瞪着绿油油的菜地,忽而勾唇,邪恶一笑。 “好,宣郎,你先去歇着吧,我来!” 第 57 章 宣润满眼欣慰,温柔地说:“这两日,我来便可。” 他还未回衙门办事,浇水施肥的事,不必辛苦阿迎。 金迎当他是不放心她的技术,娇哼一声,抱手站在一旁,听他说给菜地浇水的注意事项,时不时扇一扇耳边掠过的小飞虫,很不耐烦又得装出受教的模样。 白亮的日光下,菜地绿油油的,每片菜叶都反射着刺眼的光芒。 金迎看着宣润开合的嘴唇,感觉像是听人念经,努力维持好态度。 她越听越烦,越烦越恨眼前这块菜地,恨到想上去一脚接一脚,把这些菜全给踩烂。 半下午的时候,宣润回到书房里静静地看书,阿穷在寝房里呼噜噜地睡大觉。 金迎带上小草帽来到后院的菜地。花婆摇晃着肥胖的身后,提一只满满当当的水桶跟在后面。到了菜地前,花婆气喘吁吁地放下水桶。 金迎回身拿起捅中的木瓢,舀水,便要向菜地里泼去。 花婆抓住她的手,满头大汗地说:“夫人,我来吧。” 金迎抽回手,“我来!” 说着,她便将木瓢一扬,水帘在空中扑出扇形,闪着耀眼的晶莹光芒,洒落在菜地里,打得菜叶哗哗作响。 花婆一哆嗦,眼中显出惊恐之色。 金迎残忍一笑,一瓢接着一瓢地泼洒,一桶泼完又接一桶,将原本好好的菜地泼得水汪汪的。 花婆撑在木桶提手上,累得直不起腰。 金迎扔掉水瓢,娇哼一声,叉着腰,满心痛快地肆意笑着。 菜死了,她便不必再种菜了。 目光流转间,她不经意看到不远处的鸡圈,茅草盖着的顶下是一片阴凉,小母鸡在走来走去,咯咯地叫着。 花婆唤一声“夫人”,对金迎摇头,眼里泛着泪花。 金迎抱手冷笑一声,“去!抓只鸡来。” 花婆:…… * 等到宣润听着不寻常的动静来到后院查看情况时,已经晚了。 蔬菜蔫哒哒地躺在水汪汪的泥地里,小母鸡不在鸡圈里,在各处飞檐走壁。一只陌生的灰毛小狗正撒着腿欢快地撵鸡,追上了便一张狗嘴,咬一嘴鸡毛,没有一只小母鸡完好无损,最惨的一只屁股都秃了。 宣润眼神一瞬锐利,上前,一下逮住那只灰毛狗,无情地将其扔出墙外。 灰毛狗落地,矫捷地爬起来,对着围墙一阵狂吠,想必骂得极为难听。 狗没了,危险解除。小母鸡们雨点似的落在地上,精疲力竭地瘫倒在地。 宣润走过去,一只一只抓起来,扔进鸡圈里。 扫一眼菜地里的惨状,他叹一口气,走回前院,才走到寝房门前,便听着房中传出的细细声音——金迎正悠哉欢快地哼着小曲。 宣润沉下呼吸,捏了捏拳头,没进房里,径直去了书房,在桌案后坐下。 晚饭,花婆做的,用的被金迎浇死的菜。 金迎扒拉两口,没胃口,便不吃了。 阿穷倒是吃得很香。 宣润瞥她一眼,静静吃着。 金迎打量着他,想他一定已见着后院的惨状,想他为何不生气? 他最好是生气,气得不顾“相守九日,恩爱一生”的说法。 连着六七日吃粗茶淡饭,无聊地困在家中,金迎快要疯了。 她想念祥云轩的美食,想念伶人婉转的歌喉,想念艺伎动人的腔调。 总之,她再不出去快活,她就要死了! 饭后,宣润闷声不吭地去了书房,像是在生气,又不像真的生气。 金迎摸不着头脑,气呼呼地回到寝房。 阿穷缠着花婆问东问西,问出金迎今日干的“坏事”,幽幽叹一口气。 娘啊,你可真不让人省心。 想着,他从花婆怀中钻出来,摇摇晃晃地到了书房。 阿穷:“爹爹~你别怪娘做得不好。” 宣润:“……” 阿穷:“娘从前没做过粗活,种菜、养鸡都没做过。这一回,娘虽然没能做好,但因为答应过爹爹,也没有假手于人。” 宣润:“……” 阿穷将头蹭在宣润怀中,“爹爹,你别生气了,好不好?阿公说过,娘以前一点也不穷,是捡着我之后才穷的,但娘从来没有丢下我,一直很努力、很努力地做个好娘亲……娘自从有了我,过得好苦、好苦,所以我想捡个爹爹,帮着娘,让娘别那么辛苦……” 宣润沉默片刻,叹一口气,摸了摸阿穷的小脑袋。 阿迎本来不愿做那些事的,为他愿意尝试,即使没做太好,也算尽心尽力了。 他不该强人所难,更不该怪她。 她虽然不会种菜、养鸡,厨艺倒是很不错的。 宣润想着,笑了。 金迎清晨醒来,不见宣润的身影。 他一夜没回房里?生气了? 金迎心头一紧,等到花婆进来,问起宣润的去向。 花婆笑道:“宣县令在院子里陪阿穷玩儿呢。” 金迎松一口气,又不禁疑惑,他果真一点不生气? 洗漱更衣,金迎走出房外,宣润听着动静看来,静立在院子里。 早晨金色的日光里,他明俊的脸庞不见严肃之色,还带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金迎只觉心突然砰砰跳起来,不由自主地跳起来。 她缓缓走过去,唤一声:‘宣郎。’ 宣润唇角微扬,笑意加深。 他果然没有半点怨气。 金迎暗自惊异,心跳得更快了些,回想昨日气头上做的那些事,一桩桩一件件好像都太过分了些……他待她的态度如此好,往后再有别的要求,她就成全一下他好了。 “阿迎,你厨艺很好,今日,我想吃你做的饭菜。”宣润说。 “啊?”金迎愣住。 “可以么?”宣润问。 金迎猛然醒神,一口答应,“可以!当然可以!” 她干笑两声,看来,上次装伤送饭菜上县衙,宣润只怀疑了她的伤,没有怀疑她的手艺。昨日的事情已经过分了,今日说什么也不能再穿帮了!金迎想着,像个勇士一般,在阿穷与花婆惨烈的目光下进入厨房。 花婆想要进去帮忙,也被她轰了出来。 “去去去,别碍事!” 金迎十分自信,她的厨艺虽然比不得祥云轩的大厨,凭着穿越前的记忆,一点简简单单的家常菜还是能对付的。 亲手做一顿饭菜给宣润吃,也算她为昨日的事赔罪了。 很快,金迎便意识到,有些事靠自信没法搞定,比如柴火灶。 顾着灶膛里的,便顾不着锅里的,顾着锅里的,又顾不着灶膛里的。 她手忙脚乱地往灶膛里添柴火,奔回大锅前抡起胳膊翻炒。 “嚯哈!” 灶膛里噼啪炸出一道火光。 金迎举着锅铲,飞箭一般射出灶房外。 宣润闻声冲来,将她拽到身后,往灶房里一看,迸射出的火星子引燃了柴火堆。他眼疾手快,舀水,泼去,“滋”一声,火灭了,灶膛前漆黑一片,还冒着一股股热气。 金迎仍旧举着锅铲,心有余悸地挪进来。 柴火灶太吓人了。 宣润扔掉水瓢,转过身来,关切地望着她,“阿迎,你没事吧?” 金迎茫然地摇了摇头,想起锅中的菜,急急往灶台旁冲。 宣润一把将她拉回来,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打量她一遍,确认她毫发无损,才松一口气,从她手中接过锅铲,说:“你去外面等着。” 金迎愣愣地看着他,没在他脸上看到一丝责怪,不禁感动。 她想好要做一顿饭赔罪的,饭还没做好呢。 “我、我是真的会做饭的!”她倔强地说着,不愿承认自己曾撒过谎,她此刻忽然觉得,对宣润撒谎是一件很有负罪感的事。 宣润笑了笑,“我想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金迎惊讶地长大眼眸,“你会做饭?” 宣润走到灶膛前,用火钳掏了掏火,略有些生疏地炒起菜来。 金迎在一旁看着,不由得惊叹,好奇地问:“不是说君子远庖厨么?” 他可是伯阳侯府的宣小郎君呀,锦衣玉食长大的公子哥,竟然还会做饭!这实在有点魔幻。 宣润将炒好的菜盛在盘子里,说:“远庖厨的不一定是君子,君子也不一定得远庖厨,这世上,太多的规矩毫无道理。” 金迎跟在他身边,跟着他将菜端去堂中。 花婆则进厨房收拾起来。 桌上,宣润、阿穷静静地吃着饭菜,金迎抿一口粥,心中万分纠结。 她到底要不要向宣润坦白? 她都已经差点把厨房烧了,不说,他也该知道了吧? 尴尬,她不说好像还在继续骗他似的,良心不安呐。 纠结许久,金迎轻咳一声,搁下碗筷,斟酌着说:“宣郎,其实我……” 宣润抬起头看过来,金迎一下紧张起来,闷声打个嗝,干笑两声,“我的厨艺其实并不如你以为的那么好? 宣润点了点头,面上表情如常,继续低头吃饭。 金迎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不知他到底生没生气。 等到宣润吃完饭,搁下碗筷起身,她也立马起身,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嘶,他应该没生气吧?眉头没皱,嘴唇没抿,眼里也是一片平静…… “阿迎。”他唤一声。 金迎答应着,笑呵呵地走上前。 “我只希望,往后,你莫要再瞒我任何事。”宣润说。 “嗯?” “你我是夫妻,应当坦诚相待的。” “嗯。”金迎点头,垂下眼眸敛去心虚之色。 她知道,宣润是个不错的人,但有些事她不能说,比如她极为特殊的命格。那是她不可轻易示人的软肋。 金迎深吸一口气,抬起头,见宣润正对她笑着,眼神温柔如水、澄澈如鉴,似能照出她的虚伪与谎言,她心头一颤,强自镇定地回以笑容。 第 58 章 日升月落,终于到了第九日。 金迎想着即将解放的日子,心中无比激动。 不巧,县衙传来不好的消息,说是又有少女离奇失踪! 宣润怎能坐得住?立即便要去查案子。金迎自然不拦他,他早走一日,她早解脱一日。 可这都已是第九日了,临到头来,宣润不愿“相守九日,恩爱一生”的坚持落空。 金迎瞧出他的心思,心里喜滋滋的,半笑着叹一口气,决定成全他的坚持,说是想要随他一并去查案也好透透气。 宣润不免犹豫。 金迎笑问:“宣郎,赵吏说的是不是假话?” 宣润眼中显出一抹光彩。 金迎又说:“万一是真的呢?今日已是第九日,宣润舍得与我分开么?” 宣润舍不得,十分感动地答应下来。 金迎跟着宣润走上街,魏长明已经带着官差等在街口。 案情当前,魏长明见了金迎只是皱了皱眉头,没有多说什么。 一行人往安济坊去,金迎才知,失踪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蒋红花与盘大牛的女儿盘盈盈。 远远的,金迎便瞧见安济坊门前很热闹。 一大群聚集着,嘈杂的议论声中,间或传出一两声惨叫。 宣润脸色一变,带着人冲上去,拨开人群。 蒋红花坐在地上,蓬头垢面、泣不成声,盘大牛揪住她的头发,一个巴掌接一个巴掌地扇她。 她无力还手,又或许心如死灰,不愿还手。 见着宣润之时,她忽然活过来,挣脱盘大牛,扑跪在宣润面前,一面磕头一面求着宣润一定将她的女儿盘盈盈找回来。魏长明指使官差将阿巴阿巴乱叫的哑巴盘大牛给拘了。宣润扶起蒋红花,劝慰几句,待她平复情绪,便问起盘盈盈的近况。蒋红花与盘大牛离婚后,便离开了盘家,盘盈盈跟着盘大牛生活,时不时回到安济坊来看母亲,女儿家的心里话也只对母亲讲。 蒋红花用沾满灰尘的手抹去脸上的眼泪,仔细回忆这些日子与女儿的谈话。 宣润一一记下,让她先回安济坊等着,便带着官差与金迎一同去找盘盈盈的闺中密友何红儿了解情况。 “盈盈十日前曾来见过我,那时,她一直哭,一直哭,可我问她为何哭?她却只是摇头,不肯吐露真言,只是一直嘀咕着一句话……”何红儿迟疑地说。 “什么话?”魏长明追问。 “错了,错了。”何红儿说。 “什么错了?”魏长明又问。 何红儿说:“不知,我问她,是不是马宗对不起她?她摇头。” 马宗是盘盈盈的未婚夫。 一个待嫁的姑娘,该是欢欣雀跃的,除非她要嫁的人并非她所爱。 金迎想着,问:“盘盈盈与那马宗关系如何?” 何红儿想也没想,便说:“很好,盈盈喜欢马宗,真心的。” 金迎又问:“马宗呢?” 何红儿还是想也没想,说:“马宗也喜欢盈盈,好几次向我打听盈盈的喜好,托我给盈盈送礼呢。” 既然两人相爱,马宗又并未做不对的事,盘盈盈没道理在成亲前夕那般伤心呀。 何红儿说,“是啊,我也觉得反常,可那日之后,盈盈再也没来找过我。” 魏长明问:“你可有再去找过她?” 何红儿脸色突然有些不自然,摇了摇头。 金迎眯起微翘的眼尾,审视着何红儿细微的变化。 从何红儿家出来,宣润紧皱着眉头,金迎也在思索。 魏长明回头看一眼,叹口气。 他们没能从何红儿口中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 “宣县令,那人便是蒋红花提到的鱼贩子。” 蒋红花说盘盈盈三日前,曾在街上与鱼贩子发生口角,与她抱怨过鱼贩子缺斤少两,鱼贩子放下狠话,迟早要收拾盘盈盈。 宣润点头,朝路边大声吆喝着的鱼贩子走去。 鱼贩子一身污遭,手上沾着着鱼鳞,脸上还有血迹,见着宣润带人来,登时一惊,将手在身后擦了擦,勾着身子迎上前。 金迎闻着鱼腥味,屏住呼吸,退后一步,在一旁看着宣润、魏长明与鱼贩子交涉。 鱼贩子提起盘盈盈,仍旧一脸怨气,但一得知盘盈盈失踪,他立马又露出很惊恐的表情。 魏长明质问他是否害了盘盈盈,他吓得瞪大眼睛,“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嘴里连声叫着冤枉。 金迎眯眼看着,比起这鱼贩子,何红儿的嫌疑也许更大。 宣润似乎也已看出来鱼贩子并非害盘盈盈失踪之人,叫住了还想继续逼问的魏长明。 “宣县令,何红儿与鱼贩子都已问过,一点线索也没有,接下来该如何?” 宣润思忖片刻,看一眼天,天色已经昏沉,再看一眼金迎,正弯着腰捶腿呢。 “今日就此作罢,让人盯着何红儿。”宣润说。 “嗯?为何如此?何红儿有问题?”魏长明问。 “魏县尉这都看不出来么?”金迎直起腰,挑衅地说。 魏长明顿时横眉立目。 金迎挽住宣润的胳膊,“你听命就是,别的,不必多问,多动动脑子。” 说罢,她便挽着宣润而去,没回头看,也知魏长明正如何凶恶地瞪着她。 回到宣家小院,金迎也觉心里压了块石头似的,沉重无比,两年来,别县已发生多起少女失踪案,到最后,被发现的少女都已身亡。这一回,盘盈盈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宣润连晚饭都没吃,闷头进了书房,再也没出来过。 金迎为他担心,泡了一杯栀子花茶,送去书房里。 宣润正在仔细地看别县的地图、地志,试图从中寻找出蛛丝马迹。 金迎将茶杯放在桌上,虽然动作很轻,也难免发出些许声响,竟一点没有惊动他。 他拧着眉头,十分专注,明俊的面容上尽是严肃之色,仿佛此间事物都已被他摒弃在外,他的神魂都已倾注在那张地图上。 金迎看得很是揪心,心想,倘若不是四年前那件事,他好好待在京城,做他伯阳侯炙手可热的宣小郎君,何必来别县这种穷僻的小县做县令,日日苦愁于这些诡谲无头的案子? 越想越心虚,金迎小声道:“宣郎,夜深了。” 宣润终于抬起头,似乎才发现她来,略有几分诧异,看一眼窗边,窗外天色漆黑如墨。 他说:“阿迎,你先歇息吧。” 说完,他又埋头仔细看起来。 金迎轻叹一声,无奈地悄声退出书房,回到寝房睡了。 第二日,金迎醒来,天已经蒙蒙亮。 她看一眼地上,便知宣润一夜未曾回房,寻去书房一看,宣润趴在桌案上睡着了。 金迎轻手轻脚地走过,站在桌案旁,歪头打量宣润的睡颜。 他明俊的脸庞很是悦目,睡着的时候,没有那种不容侵犯的严肃,反倒有种让人心痒痒的可爱。 金迎探出食指,想要戳一戳他的脸。 宣润长长的睫毛微颤,缓缓睁开迷蒙的眼睛。 金迎一下曲回手指,有点心虚地问:“你醒了?” 宣润坐直身子,揉了揉脖子,抬眸看着她,满眼都是红血丝。 金迎看得不忍心,掺着他的胳膊,将他从椅子上拽起来,推他的肩膀,“去,回房里好好睡一觉,休息休息,查案子也不能不眠不休呀。” 宣润定住脚步。金迎推不动他。他转过身,握住金迎的手,“案子不等人,早一点找到凶手,也许还能将盘盈盈救回来,也能避免别的女子再遭残害。” 宣润执意去查案,金迎劝不动他,只好作罢。 今日已是第十日,金迎不必再跟随前往。 昨日奔波一日,宣润心疼她跟随受苦,叮嘱她在家中好好歇息,便匆匆而去。 金迎回到房中躺着,腿上有些酸疼,昨日走的路实在太多。 花婆去做午饭,阿穷懂事,来给她揉腿。 午饭上桌,金迎看一眼,一点胃口都没有。 一连九日,她都吃得格外简单,今天,她是一口也吃不下的,阿穷倒是吃得很香,一点也不挑食。 金迎搁下碗筷,正打算趁宣润不在带阿穷上街去吃点好的,便听着院中有动静,抬头一看,本该在县衙的宣润竟然回来了。 得知他还并未吃饭,花婆连忙摆上碗筷。金迎不得不陪着一起吃,扒拉着碗里的饭,却没真的往嘴里送几口。 宣润抬起头,看一眼她的碗里,关切地问:“阿迎,你不舒服?怎么不吃呢?” 金迎勉强挤出一点笑,摇了摇头。 她胃口好得很,肚子咕咕叫,但这些清粥小菜,她实在是吃得厌烦了,她要留着肚子吃大餐! 想着,她朝一旁立着的花婆递去眼神。 花婆先是一愣,然后心领神会,点了点头,匆匆去街上给金迎弄吃的。 金迎九日没吃一顿“饱饭”,想着即将送到嘴边的美食,快要流口水了。 她忽然想起突然回来的宣润,不知他还离不离开,他若不走,她偷偷吃东西么?好像不太道德,分给他吃么?她还演着无力更生,靠丈夫养活的小妇人角色呢,大鱼大肉地吃着,好像也不太对。 于是,她试探地问宣润为何中午回来。 宣润吃完饭了,放下碗筷,说:“县衙已查到前几日有牙商来到别县,盘盈盈失踪后不久,牙商便出城而去,也许那盘盈盈是被牙商拐走的。” 金迎闻言心悬起来,转念一想,又觉这也许是不幸中的万幸,倘若盘盈盈果是是被牙商拐走的,活命的几率便高出许多。 宣润继续说:“牙商出城时已受过盘查,人数对得上‘过所’文书……” 金迎轻挑眉梢,看着宣润有些局促的表情,忽然想到什么,笑了。 宣润轻咳一声,神色古怪地说:“牙商进出人口没变,兴许是在城中进行过交易。” 简而言之,牙商将带进城中的人秘密卖掉,然后拐带一个新的带走,一进一出,人数虽然没变,钱却是已经赚到了。 金迎已想到这一茬。 宣润的神色更古怪了些,耳尖也已渐渐红了,“别县中最容易达成这桩交易的地方是……” 他将话含在嘴里,迟迟未说出来,似乎很难开口。 第 59 章 金迎笑一笑,道:“妓院。” 宣润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对上金迎打趣的眼神,他急忙解释,“阿迎,我向你保证,我只是去查案,绝对不做任何坏事。” 金迎忍俊不禁,“你回来,就为与我说这个?” 宣润咽了咽喉咙,难为情地看向别处,解释说:“阿迎,你是我的妻子。这种事,我先与你说清楚,以免你误会。” 他说得极为认真,极为真心。 金迎不禁动容,渐渐收起笑,拉住他的手,说:“宣郎,我信你,你去吧。” 宣润转头看着她,舒出一口气,露出一抹笑容,“阿迎,你真好。” 金迎被她看得心虚,松开手,催着他快些去。 宣润点头,就要离去,阿穷冲出来一把抱住他的腿,“爹爹,别去,危险。” 小娃娃抽抽搭搭地哭起来,“爹爹被卖了,阿穷就没有爹爹了,呜呜呜……” 他听说牙商买卖人口,怕宣润也遭毒手。 金迎失笑,掰开他的小手,将他抱进怀里,倚在门边,对宣润说:“宣郎,你可要保重,千万别被人骗去卖了,阿穷可不是随便认的爹,舍不得呢。” 宣润笑了,上前,张开双臂将母子二人拥入怀中。 “等我回来。” * 一下午,金迎嘴里没歇过,吃吃吃,吃得饱饱的,打个饱嗝。 院子里传来动静,想必是宣润回来了,金迎噌地一下从席簟上坐起,招呼胖婆快些收拾,掏出手帕擦擦嘴上的油,带着“贤妻”的微笑迎出门外。 回来的不只宣润,还有前不久去老宅“出差”的小全。 宣润手里提着一包东西,笑着走到檐下。 金迎垂下眼眸,一看,认出那个熟悉的“酥”字。 “你爱吃的。”宣润说着,举起手里的酥饼。 金迎抿着红唇,闷声打个饱嗝,干笑两声,道:“谢谢,宣郎。” 宣润笑了,招呼一睡一下午,这才揉着眼睛醒来的阿穷吃饼。 阿穷一下子清醒,惊喜地扑过来,拿了一个酥饼吃着。 在宣润热切的目光下,金迎也拿起一个,敷衍吃了两口,便放下了。 她的肚子实在太撑了。 对上宣润探究的眼神,金迎怕他多问,连忙问起案情。 宣润的脸色一瞬凝重下来。 妓院里果然有个新收的小娘子。 盘盈盈十有八九是被牙商给拐走了。 宣润已写下文书,命人快马加鞭送去州府,全州通缉那伙牙商。 金迎叹一口气,想着蒋红花为女儿的事恐怕已无心在安济坊做事。 虽然,她的坊长之责在与宣润成亲之前已经交接出去,安济坊里的事,她却不能不管不问,那些孩子可都是她曾真心对待过的。 金迎想着安济坊的事,胃里又满满当当的,晚饭也没吃几口。 宣润见状十分担忧,说要去请大夫来看看。 金迎一惊,连忙拉着他,心虚地说:“别浪费那个钱。” 正说着,小圈抓着他常看的那本医书突然跳出来,自告奋勇地要为金迎把脉。 他是会点医理的,照他的话说,他家郎君乃是进士及第、书判拔萃的厉害人物,他也绝不能够是个文盲,他虽然是个仆人,却不只有一身蛮力,也识字、也读书,为给主人省钱,连医理都学了,普通的小疾,他摸准了脉,去药房里抓几味药吃下,包能药到病除。 金迎半信半疑,看着他一面把脉,一面翻看医书。 “小全,你不用逞强,不会,我也不笑你。”她善解人意地说。 小全拧着眉毛,嘴里念着“怪事,怪事”。 宣润脸色微变,追问他怎么个怪法。 小全沉思片刻,抬起头望着宣润,“夫人积食了。” 宣润:??? 小全翻看这医书,点了点头,“没错,就是积食了。” 这事真怪,夫人明明没吃东西,怎么会平白无故地积食? 金迎脸上闪过一抹尴尬之色,轻咳一声,她说:“说你医术不精,你不信,我怎么可能积食呢?” 小全一面翻着医书,一面抓耳挠腮,“是呀,怎么会积食呢?” 金迎心虚地瞥一眼宣润,见他竟然也在看她,目光幽深,似乎洞察了什么,她连忙别开视线,故作镇定,说是觉得疲乏,要歇息了。 宣润笑了笑,领着小全出去。 夜里,宣润在书房处理公务,小全在旁边借光翻看他的医书,神色庄严,两片嘴唇一开一合,无声地说着:“怪事,怪事……” 宣润看他一眼,笑而不语 一觉醒后,金迎积食的症状已经消退,如往常一样贤淑地给宣润穿上衣裳,陪宣润吃早饭,然后送他到院门前,看着他走上去县衙的路,在他回头时,笑着朝他挥一挥手。 完美□□,在线伪装。 确认宣润已经走远,金迎匆匆往寝房走,翻出压箱底的光鲜衣裳,换上,趁着小全、阿穷不注意,偷偷溜出宣家小院,摊开胳膊,仰头迎着炫目的日光走着,一低头,眯眼一看,街头站着一个熟悉人影。 柳云陆负手而立,俊俏的脸上带着笑,白亮的牙齿闪闪发光。 他的笑有种平易近人的亲和力,从他身旁经过的人,都忍不住多看他两眼,连路过的狗都在摇尾巴。 金迎却能从这笑里品出些老狐狸的狡猾。 她挑了挑眉,勾着红唇走过去。 “你还没走?” “你就这么盼着我走?”柳云陆笑道。 “你留在别县干什么?”金迎嗤笑一声,揶揄道。 “看着你。”柳云陆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金迎往前继续走。 “我用不着你看着。” 柳云陆跟着走。 “我若在别县好好看着你,何至于那样晚才知道你要成亲的事。” “我成亲又不是你成亲,早知道、晚知道,对你又有何区别?”金迎无所谓地说。 “早知道,你这亲成不了。”柳云陆说。 金迎停下脚步,转过头。 柳云陆笑着看她。 “走吧,祥云轩。”他说。 金迎哼笑一声,走在前面。 她早料到柳云陆回来,是带着算计的。 老狐狸。 没法,她只能帮着这老狐狸寻找商机,累点就累点吧,谁叫她欠他好几条命呢? 三年多前,她遇庚申倒霉日,马车翻进阴沟里,一家老小差点命丧荒野。 柳云陆碰巧路过,拼死相救,被砸下的车辕伤了右手,那一年,他本来是要去参加科考的,手伤了无缘考试,金迎便帮他做起生意,三年时间,他便从一个小商贩成为了江北商会的会首。 没走两步,金迎便见着不远处停着一辆华贵的马车。 柳云陆做个恭请的手势。 祥云轩本就不远,马车比腿快,没一会儿就停下了。 金迎走下马车,抬头看一眼祥云轩的招牌,心情顿时大好。 祥云轩,是她的销金窟,也是她的欢乐场。 她正要往里走,忽觉背后有些异样,收敛笑容,警觉地转过身看,街上人来人往,一切如常。柳云陆不解地问了一声。 金迎收回视线,摇了摇头,随他走了进去。 傍晚,宣家小院,饭桌上。 先前金迎水漫菜地淹死的菜,吃到今日,终于吃到最后一顿了。 金迎在祥云轩里吃过东西,并不太饿,拿着筷子夹菜,像是在玩儿,专挑嫩的菜心吃,偶尔照顾一下手短的阿穷。宣润看她一眼,便只夹菜叶,将菜心都留给她与阿穷。 阿穷鼓着腮帮子,放下空空的饭碗。 金迎跟着搁下筷子,一抬头便见着宣润正在看她。 他深邃的黑眸里带着几许犹豫、几许探究。 自从成亲以后,他再不曾这般看过她,此刻为何又如此? 金迎的心悬了起来。 宣润抿了抿薄唇,问:“今日,你可有上街去?” 金迎一愣,登时警觉。 瞥一眼一旁小桌上吃着的小全,她想,必是这个盯盯猫出卖了她。 金迎笑一笑,道:“我是出去过,没上街,回去探望了老爹。” 宣润松一口气,如释重负。 他沉思片刻,忽然说:“岳父独自一人,没人照顾,不如,我去将岳父接来同住,免得你与岳父长日分离。” 金迎没忍住,笑出声来,对上宣润惊奇的目光,立马摆手,表示没意见。 宣润有孝心,她不拦着,但她知道老爹的德行,肯来才是怪事。 两日晃眼一过,宣润适逢休沐,同金迎一道前往金家小院。 宣润说起两日前金迎曾来过的事 金瞎子脸上浮现几许迷茫之色。金迎轻咳一声。金瞎子立马会意,连连点头,“对对对,来过,来过……” 宣润扶着他的胳膊,带他往着屋子里走,说起他的来意。 金瞎子听完,感动归感动,却舍不得答应。 “贤婿,小迎嫁给你,是她的福气,也是我金瞎子的福气。你这份心意我领……” 金迎背着手跟在后面,只是笑。 在这条巷子里,老爹风流快活、如鱼得水,怎肯轻易离去? 金瞎子轻咳一声,他自然不肯承认是舍不得他的老妹妹们,只说宣润与金迎新婚,他一个老头子不想去碍事。 碍着何事? 金瞎子抓住宣润的胳膊,暧昧的捏了两下,露出男人都懂的笑。 宣润匆匆瞥一眼金迎,轻咳一声,严肃的脸庞上闪过一丝羞窘。 院子里,阿穷抓着一根树枝追赶小悦,笑得咯咯咯的。 宣润前去阻止、教育,金迎看着,被金瞎子拉到角落里。 耳朵动了动,金瞎子确定离宣润够远,才同女儿说:“前日,你到底去过何处?早与你说收敛些,差点让人瞧出端倪。” 金迎忿忿不平地说:“我在宣家苦熬十日,还不够收敛?老爹你说做个贤妻,我才瞒着他的,还要我如何?我只是嫁人,又不是坐牢,再者,我干的都是正经事,他迟早跟着享福,等他受益之后,难道还能怪我?” 第 60 章 金瞎子冷哼一声,想了想,缓和些脸色,苦口婆心地说:“小迎,你莫要以为有钱便能使宣县令对你感恩戴德,他不是齐白长那样的老贼,他更看重的是感情,你若伤了他的心,纵然捧上千金,也难使他回心转意。” 金迎为之一震,这话放在别人身上,她或许要怀疑,这世上难道真有人不为唾手可得的富贵生活所动?可说的是宣润,她连怀疑他都觉心虚,像是做了天大的坏事。宣润为国为民的心,别县人尽皆知,任何恶意的揣度放在他身上都是一种冒犯。 金瞎子动了动耳朵,没听着金迎回应,叹一口气,低声说:“小迎,别忘了四年前……” 金迎心一沉,见宣润看过来,呼吸一紧,强自镇定,若无其事地漾起一抹微笑。 回到宣家小院,金迎仍旧记挂着老爹的话,看着宣润对她好,越发觉着心虚。 为了弥补这种心虚,她决定对宣润好一些。 七月,天气仍旧炎热,夜里也不凉快。 宣润在书房看书。 未与金迎成亲前,公务处置不完时,他常常干脆宿在县衙中,免得回家麻烦,自与金迎成亲以后,县衙中人都知宣县令散衙准时,纵然再有公务忙不完,宣润宁可带回家中处置,也不愿轻易错失一家人同桌共进晚餐的美好时光。 书房里比院子里热些。 为让夜晚稍凉的风吹进去,宣润并未关闭房门。 金迎拿着一把小团扇,钻进书房里,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一步一挪到桌案前。 宣润听着动静抬起头。 一对上那烛光中,明灭闪烁的黑眸,金迎心一紧。 “阿迎。”宣润唤一声,笑了。 金迎猛然回神,踢一把交椅在桌案旁,挨着宣润坐下。 见宣润疑惑,她举了举手里的小团扇,娇滴滴地说:“宣郎,我给你扇风。” 宣润一愣,眼中增添几许惊喜之色。 金迎说干就干,殷勤体贴地摇起扇子。 凉丝丝的风带着一股淡淡香气拂送到宣润脸上,很舒服。 宣润笑了笑,继续翻看手中的公文。 不一会儿,凉风渐歇。宣润侧目看去,金迎握着团扇的手无力地搭在桌角。 他抬起头,一看,金迎正歪着头,赖皮地笑呢。 “手酸了?”他问。 金迎只是笑,不说话。 宣润也笑了,说是不觉的热,让她歇着。 金迎高高兴兴放下团扇。宣润继续看公文。金迎看他片刻,正要坦白她有意继续做生意的事,忽听院子外有狗叫声。竟是赵东打着灯笼找上门来。 “宣县令,河边发现一具尸体!”赵东说。 宣润脸色大变,交待金迎早些歇息,便随赵东匆匆而去。 金迎目送着他远去,直到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里。 她回到房中,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颗心为宣润忽上忽下。 直到破晓之时,宣润终于带着满身疲倦回来。金迎听着响动,一个激灵醒过来,她才睡下不久,没睡熟呢。 宣润在外已经洗漱过,自己动手更衣,动作十分迅速。金迎站在架子床前,薄纱里衣罩着优美的曲线,若隐若现,引人遐想,宣润手上维持着整理袖口的动作,静静看着金迎,不知在想什么,黑眸里似有慌乱之色。 宣润的神态太奇怪。 “宣郎?”金迎轻唤一声,确认自己并非在梦里。 宣润猛然回神,继续整理衣袍,说着:“阿迎,时候还早,你若还想睡,便再睡会儿吧。” 说完,他转身便往房外走。 金迎一惊, 抓起一件外衣披在身上,便追着他跑到院子里。 “宣郎!”她喊。 宣润停下脚步,回过头来。 金迎走上前,主动抓住他的手,心中生出一种彷徨的、不舍的情绪,仿佛还沉在梦里,需要一个依靠。 “阿迎,最近好好待在家里,莫要出门随便走动,有坏人。”他说,像哄小孩子似的,抽出手掌覆在金迎手上,温柔地揉了揉。 金迎想要说的话,全都哽在喉咙里。 她想说她得出门做生意,又怕这种时候,给宣润添乱,让他担忧,干脆不说了。 宣润走了。 金迎站在院子里,久久出神,晨光乍现,照在她披散开乌黑秀发上,白嫩透着粉的面颊上,艳色的外衣里藕荷色的纱衣在早晨的一缕清风中微微浮荡。 路过宣家小院的狗都看呆了,张着狗嘴流涎。 金迎记挂着宣润,心里忐忑难安,想着前几日已与柳云陆有约,横竖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脑子里尽胡思乱想,干脆出去找些事做,何况,那留在老宅的王婆竟又颠颠地回来了,端着架子,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让人很不愉快。 金迎懒得与这个老怪物纠缠,洗漱更衣,装扮一番,不顾老婆子的叫嚣,撑着一把遮阳伞妖娆而出。王婆气得在院子里跺脚,小全在檐下阴凉处拿着蒲扇扇风,好心劝她歇着,反倒挨一通臭骂,只好撇撇嘴别开脸去。 快到酉时,王婆便守在大门边,探着身子往外望。 花婆走过廊下见着她这副样子,冷哼一声,匆匆步入房中,同刚回来不久的金迎通气。 “夫人,那王婆子恐怕不安好心呐。” 金迎擦着唇上的口脂,嘲弄地笑了笑。 “她能翻出多大的浪来?不过是拦住宣润告我一状。” “宣县令若是问起来……” 花婆正说着,院子里传来说话声。 金迎听着宣润的声音,魅惑的眼眸一亮,眼角的小痣微颤,搁下手里的帕子,她起身迎到房门外,娇娇地唤一声:“宣郎~” 宣润见着她,紧皱的眉心缓缓舒展,但脸色仍旧比以往严肃。 金迎察言观色,猜想他遇上的案子一定十分棘手。 王婆果然在告状,一双吊梢三角眼斜着看金迎,瘪着的老嘴一开一合,很是刻薄。 宣润得知金迎出去过,匆匆走到檐下,握住她的手,眼中尽是担忧之色,“阿迎,不是与你说过的,最近不要出门,危险。” 金迎委屈听教,末了,瞥一眼院子里的王婆,悄声道:“家里有个那样的,我待着不舒服嘛。” 宣润回头看一眼,思忖片刻,道:“我明日便遣她回去,你安心待在家里,别乱走动。” 金迎点头,“好。”说着挽住宣润的胳膊,“宣郎,你真好。” 宣润也笑了,温柔如水地看着她。 金迎拉着他往房里走,一面走,一面回头,挑衅地刺王婆一眼。 王婆气得捶胸顿足,招惹来小全的一番嘲笑。 房里,宣润随口问起金迎今日去过的地方。 金迎也随口敷衍,说是去的从前常去的首饰铺子。 “可有买什么?”宣润问。 金迎接过他抽下的腰带,摇了摇头。 “只是看看,没有买。” “为何没买?” “没有喜欢的。” “……” 金迎背过身去叠他脱下的外袍。 宣润看着她妖娆纤细的背影,眼里有欣慰也有心疼,他知道,她是在替他省钱,在告县时,她逛首饰铺子那样随意,如今嫁给他,却只能干看一圈、过过眼瘾。 金迎一转过身,便被他拉住手。 “阿迎,嫁给我,委屈你了。” “不委屈,倒是宣郎你,娶我,后悔么?” “不后悔,一刻也不曾后悔过。” 金迎微微仰着头与他对视,被他眼眸中的热切与认真动容,不由得心虚,怕她不纯的心思被他察觉,他的眼睛一向很尖的,想着,她主动扑进宣润怀里,藏住差点暴露的情绪。 “可是……你若嫁的不是我,或许,还能过从前的生活。”宣润说着,想起柳云陆,眸中翻江倒海。 金迎抽身,抬起头,认真地说:“从前,你与阿穷都嫌我奢侈,如今,我学你俩节俭起来,你倒又说这些!那首饰铺子的货色,我一样没瞧上,才没花冤枉钱。” 宣润欣慰一笑,“你在节俭持家?” 金迎挑了挑眉,“不好么?” 宣润笑意加深,“好,节俭是好事。” 金迎娇哼一声,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阿穷与你一个样,我一回来,便缠着我问有没有乱花钱……” 宣润脸色微变,握住她的双肩。 金迎微微蹙眉,疑惑地看着他。 宣润思忖片刻,说:“阿穷说……他是捡的?” 他在盘问阿穷的身世! 金迎心头一紧,他难道瞧出了什么?他问她,是给她机会坦白,还是在试探…… 瞬息之间,金迎心绪忽高忽低、百转千回,到最后,她仍旧决定咬死不认。 “阿穷当然是我生的,为了生下他,我可没少吃苦头。” “阿穷与我可有关系?” 小全说,阿穷于他生得很像,天底下真有这样巧的事? “嗯?” “阿穷是不是……是不是我的孩子?” “宣郎!你为何如此问?阿穷认你做爹,当然是你的孩子。” “我是问,我是不是阿穷的亲生父亲?” 金迎呼吸一滞,果然还是问了。 “当然不是!”否认之后,金迎反将一军,“阿穷若是你亲生的孩子,你会不知道?” 宣润眸光微闪,久久沉默着。 金迎心一阵阵地绞紧,最初与他相遇,以为只是短暂的相逢,没有告诉他真相的必要,后来从小全口中得知四年前的事让他饱受流言蜚语,权衡利弊之下,她选择继续隐瞒,如今,她更不能说了。 他果然如老爹所言,是个极为重情义且认真的人。 她若将阿穷的身世告诉他,待她六年后带阿穷离开时,势必给他造成更大的伤害。 他若是个自私自利、薄情寡义之人,她倒不必如此为难了…… 金迎想着,心中像塞进一把杂草,乱糟糟的,难受。 宣润没有再追问,如往常一样,吃过晚饭后,便去书房里点灯熬油。 金迎躺在床上,心情烦躁,明明已经想好不说真相的,又忍不住有点动摇,觉得还是说了更好。刚一坐起身,理智立马拽住她。她拍了拍床榻,叹一口气,躺了回去。 第 61 章 隔日。 县衙发俸,官差、小吏个个喜滋滋的。 往常,宣润接着小吏送来的俸银,看都不看一眼,直接塞进袖子里,回到家中便给小全,今日不同以往,他不但细数着,还在想该如何花费。 午后休息时,宣润往县衙外走,魏长明见着他,立马跟上前,宣润让他留步,独自而去。 魏长明站在偏门里望着宣润离去的背影,拧着眉头,宣县令自打成亲后,憔悴了不少,唉,那金氏果然是妖精,会折腾人。 宣润没有回宣家小院,径直去了城中的一家首饰铺子。 掌柜的本来在柜台后打盹。 别县穷,首饰铺子里卖得都是些存货,鲜少有人光顾。认出宣润来,掌柜的一个激灵,醒了,匆匆迎上来,“宣县令。” 宣润扫一眼铺子里的首饰,问:“前日,我家夫人来过?看得是什么首饰?” 他今日来买阿迎看上的首饰,她为他节俭持家,他却不能让她受委屈。 掌柜的一愣,不敢在当官的面前撒谎,便说:“县令夫人不曾来过。” 宣润疑惑地皱起眉头,忽听身后有动静,回头一看,便见金迎有些着急地走进铺子里。 金迎微微喘气,走到他身边,挽住他的一条胳膊,问:“宣郎,你怎会在此?” 先前,她倚在祥云轩看街景,瞧见宣润走过,正往首饰铺去,立马追出来。 她没想过他会查她,不曾与首饰铺的掌柜的通气。 宣润看一眼掌柜的,说:“前日你说逛过首饰铺?” 金迎心头一紧,抿出一点笑容,说:“是,我那日是逛过首饰铺,不是这家,是另外的,那家没一样好东西,我便想着今日来看看这家的。” 宣润好似信了,点了点头。 金迎暗自松一口气,转念一想,他在查她,心里又有些不舒服。 听着她的话,原本战战兢兢陪着笑脸的掌柜的,立即热情地摆出铺里的好货,引她挑选,夸赞道:“夫人好福气,宣县令特意来小店要买夫人瞧上的首饰呢!” 金迎诧异地抬头,看一眼掌柜的,见他不像在撒谎,又扭头去寻宣润。 宣润轻咳一声,面色不自然地看向别处。 金迎抿唇忍笑,心里不舒服的感觉隐退,渐渐地充满甜蜜。 她回过头认真挑选着柜台上的首饰,一会儿拿起个镯子,一会儿拿起对耳坠…… 宣润在一旁看着,渐渐放下心中疑虑。 不多时,金迎放下手中的东西,兴致缺缺地要走。 宣润被她挽着胳膊往外带,回头看向柜台上的首饰,说:“阿迎,若有喜欢的你,你买就是,不买多了,还是买得起的。” 金迎摇了摇头,直到出铺子走远,远到铺子门前的掌柜的听不着的地方,才说:“太丑了,不喜欢。” 宣润停下脚步,转身定定地看着她。 金迎心虚,咽了咽喉咙。 他看她做什么?瞧出她在撒谎了? 她要不干脆坦白前日根本没上首饰铺,是去了祥云轩。 这事本来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只是别县商盟的商户,最近轮着被官府查,她的身份又两头都沾,还是避嫌为好。 金迎胡思乱想着。 宣润忽然抬起手,扶着她精致的下颌,用温热的拇指摩挲着她柔嫩白皙的面颊。 “阿迎,你戴什么都好看。” “嗯?” 他的拇指摩挲着,从脸颊到嘴角,他的眼神热烈而真挚。 金迎的心砰砰直跳。 轻颤长睫,她问:“宣郎,你和谁学的油嘴滑舌?” 宣润耳尖一红,认真地说:“我说的都是肺腑之言。” 金迎抿唇忍笑,没忍住,红润的嘴唇一弯,扬起甜蜜的笑容。 上扬的嘴角擦过宣润的指腹。 宣润眸色一暗,只觉下腹一紧。 成亲多时,他与她还不曾有过夫妻之实,今晚…… “阿迎,今晚等我。” 金迎一愣,心跳漏了一下。 宣润的意思,她懂,她甚至—— 垂下的视线落在宣润滚动的喉结上,金迎抿住红润的嘴唇,也跟着咽了咽喉咙。 “走吧。” 宣润心猿意马地将金迎送回家里,才折返县衙。 酉时将至时,宣润已迫不及待地收拾桌案,等着散衙的锣声响起。 魏长明匆匆走入厅堂,走到他的桌案前,神色凝重地说:“宣县令,那浮尸的身份确认了。” 前几日自河中飘起的浮尸,面容已毁,县衙这几日四处探寻,终于有了眉目。 宣润脸色一变,“谁?” 魏长明说:“王家村的王婉婉。” 王婉婉,刘丰未过门的妻子。 刘丰便是先前在街上发疯纠缠金迎的男子。 宣润正想着,忽听前边闹嚷起来,寻出去一看。 刘丰疯疯癫癫地冲进县衙,要见王婉婉的尸身。 魏长明说:“那尸身王家人已经带走。” 刘丰不信,一面摇头一面喃喃:“婉婉不可能死,婉婉不可能死……” 小吏持刀围住他,一点点逼近,试图捉拿他。刘丰一点不怕,挥舞着两条枯枝般的胳膊,红着眼睛嘶吼:“婉婉不可能死!” 宣润眉眼微沉,要朝刘丰走去。 魏长明为他担忧,有意劝阻。 宣润仍旧走了过去。 “刘丰。”他唤一声。 “宣县令?”刘丰抬起头,眼神里很迷茫,似乎大梦初醒。 宣润心一冷,如实说:“王婉婉确实已经身亡。” 刘丰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一屁股跌在地上。 宣润不忍看他,扭头要走。他忽然一激灵,扑跪过来,拽住宣润的袍子,仰着枯槁的脸庞,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宣县令,一定是那赵石山干的,一定是!”刘丰激动地说。 他口中的赵石山便是王婉婉的竹马郎君。 王家村人作证王婉婉确实是与赵石山私奔的,王婉婉遇害,赵石山不见踪影,确实嫌疑最大,可是…… 宣润眸色一暗。 那王婉婉的尸身也如那些失踪少女一般,胸前肿胀,青紫一片,但仍旧是完璧之身。 王婉婉显然是被那隐藏在别县城中专害少女的凶手所害。 难道,那人就是赵石山? 宣润思忖着,看着魏长明催促小吏将刘丰架走。 魏长明说:“宣县令,告县来人传信,王县令已在告县界内通缉赵石山……” 盘盈盈的尸身从河上飘来,告县在别县的上游,宣润有意与告县共同破案,王长文答应了。 宣润点了点头,往厅堂里走。 “已过酉时,宣县令不走?” 准备散衙的小吏,探头望向坐回桌案后的宣润,问着老吏赵东。 赵东叹一口气,摇了摇头。 魏长明却很满意,自愿留在县衙同宣润一块探究案情。 * 金迎自午后回到宣家小院,便让花婆烧水、摘来栀子花,美美地泡了个澡,从头到脚洗得干干净净、腌得香香软软的,就等着宣润回来。 四年前,他粗鲁是因神志不清,这一回,他清醒着,她好好与他说,他该知道温柔些的,那样她也就不难受了,说不定还很舒服呢。 金迎想着,忍不住笑了。 阿穷见着,扬起天真的小脸问她笑什么。 金迎点了点他小小的鼻尖,不告诉他。 阿穷缠着她撒娇,一遍遍地问。 金迎搂着他亲亲,坐在檐下望着院门前。 他该已经出了县衙,往家里在走了…… 金迎扬起幸福的微笑,等着,等等等,天色渐渐暗下去—— 宣润没有回来。 金迎雀跃期待的心渐渐冷却。 小全匆匆去县衙问信,带回来宣润的俸银,交到金迎手上,特意说宣润亲口交代,这俸银得给金迎来管着。 金迎掂量着手里的俸银。 她从前不知一个七品的县令每月有多少俸银,此刻一掂量,不免遗憾,这是真的不多啊。 小全心里清楚,这一回的俸银少了些,不知阿郎拿去做了什么,他没多问,也不敢向金迎多说,找个借口趁机溜走了。 宣润今晚回不来,金迎一阵失望,回到房中,看着架子床旁插在瓶中的一束栀子花,心头一梗,她白准备这么多了!说什么让她等他,哼!骗子。 第二日,金迎早早醒来,迷蒙睁开眼,偏头不见宣润的身影,撑身缓缓坐起,拍了拍昏胀的头。 他不回来也好,她便用不着伺候他穿衣了…… 想是这般想,金迎的脚已跨下架子床,头脑渐渐清醒,她回头看一眼乱糟糟的床榻,也无心倒回去继续睡,想着宣润昨日送回家里的银子,有些赌气地冲到柜子前,拉开柜门将之取出。 让他夜不归宿! 她今日要好好挥霍,好好快活。 哼! * 宣润熬到后半夜,小睡两个时辰,醒来,天刚蒙蒙亮。 魏长明已经备好马车。宣润打算今日走访王家村,看能否从村民口中得知赵石山可能的去向,也许他此刻早已不在告县中,甚至已经不在渝州…… 走出偏门,走到马车前,魏长明说:“宣县令,上车吧。” 宣润朝家中望一眼,拢了拢袖口。 那里面有他昨日留下的一半俸银,等今日从王家村回来,他该给她赔礼道歉的。 到了王家村,宣润与魏长明先问过那目睹王婉婉与赵石山私奔的王大娘,一走出院子便见着个落拓沮丧的人影。王大娘定睛一看,一双肿肿的眼睛顿时放光。 “宣县令!你瞧,那人便是赵家的二儿子——赵石山。” 宣润皱眉。 赵石山回来了? 他敢这时候回来,若非胆子大得异于常人,便应当并非残害王婉婉的凶手。 赵石山失魂落魄的走过,王大娘喊他,他好似聋的听不见,根本不搭理。 王大娘很是奇怪,“这赵石山莫不是也要疯?像那刘家的一样……” 正说着呢,村子里传来敲锣的声音。 锣声凄厉吓人,不带一丝喜气。 王大娘脸色一变,“不好!” 第 62 章 宣润与魏长明对视一眼,跟着王大娘往锣声传来的方向而去。 村子最偏的一处渐渐聚集着奔来的人。 人群中,赵石山的身影格外引人瞩目,他正在东张西望,似乎十分茫然。 一个颓丧的中年妇人手拿丧布,拖沓着脚步走出院子,还未将布挂在门前,见着赵石山的一瞬间,中年妇人登时怒目,一下冲到赵石山跟前,先是两个脆生生的巴掌,打得赵石山的脸左右各歪一下、嘴角渗出鲜血,而后,妇人用手中的丧布死命勒住赵石山的脖子,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 王大娘拍着大腿劝,无用。 宣润上前,不由分说地扯开二人。 “住手。” 中年妇人握着惨白得丧布,颤手指着赵石山,瞪着的眼睛里似要沁出血来。 “赵石山,你欠我王家两条人命!” 赵石山如遭雷击,僵死在原地。 …… 两条命从何而来? 昨日,王家夫妇领回女儿尸身后,便匆匆将之下葬,以求女儿早日入土为安。王家老汉只此一个独女,年过半百,痛失爱女,心生怨恨,携着妻子上赵家讨个说法,两家人拉扯推搡间,王家老汉摔倒在地,头在门槛上狠命一磕,磕出一个冒血的大窟窿。王家老汉差点当场断气,被人抬回家中,残喘一夜,终究没熬得过去。 得知王家父女二人皆已身亡,赵石山先是不信,后来不得不信,痛苦地蹲在地上捡石头砸脑袋。 魏长明一把夺过石头,将他推倒在地,质问他为何独自一人回来,王婉婉随他而去却遇了害! 赵石山痛哭流涕,说的话颠三倒四,宣润仔细听着,从他粗略含糊的话语中,听出些有用的讯息。 王婉婉确实是同赵石山私奔的。 半途中,想到家中疼爱她的父母,王婉婉心生动摇,与赵石山商量着回村,赵石山却以为她是想做刘家的新妇、过富贵日子,一气之下口不择言,说出许多伤人的话。 王婉婉赌气外出,扬言要独自一人回村。 赵石山气恼一会儿,转眼寻人,已不见王婉婉踪影。他四处寻觅未果,便当王婉婉果真不顾他二人的情意回村待嫁了,失魂落魄地回到王家村,才知王婉婉已经遇害。 赵石山的哭嚎令人悲戚。王徐氏也哭得几番死去活来,瘫在地上,女儿、丈夫双双丧命,她一人要如何活下去?她不活了!不活了—— 想着,王徐氏一头往赶来奔丧的牛车上撞去。 宣润察觉一样,黑眸微眯,一把抓住王徐氏的胳膊,将人硬生生拉回来,阻止一场流血的悲剧。 王徐氏摔在地上,撒泼拍打,宣泄心中的痛苦。尘土扬天,几乎遮掩她整个身子。 她看来是那样可怜。 宣润心中不忍,摸向袖中的银两。 * 经过一番观察、讯问,宣润更加确信赵石山并非杀害王婉婉的凶手。 凶手另有其人。 回城的马车上,宣润眼眸晦暗。 他虽有心尽快破案,但王婉婉的尸身从告县飘来,这一回,得等告县那边的消息。 马车驶入县城,已近酉时。 看魏长明一路都在暗暗打哈欠,宣润叫停赶马的小吏。 马车停在魏长明的住所前。 “魏县尉,辛苦了,回去早些歇息。”宣润说,特许他不必再回县衙。 魏长明感动点头,下了马车。 马车驶到路口,宣润下车,让小吏将马车带回县衙,他则沿街往家中走,一面走,一面掏袖子,掏出五六文钱。 还说要给阿迎赔礼,这点钱够干什么? 宣润无奈叹口气,摇了摇头,一抬眸便见着街边有个卖货的小贩。 小贩笑容满面,嘴儿抹蜜,刚送走一对举止亲密的年轻夫妇,将手里的几个铜板揣兜里。 宣润扫一眼他摊子上卖的东西,走了过去。 小贩认出他来,登时受宠若惊,欢喜而又紧张地看着他。 宣润拿起摊子上的一只木簪,端详片刻,视线落在摊子旁摆着的刻刀上。 …… 一个时辰后,宣润终于回到家里,手里还握着一只木簪, 他身上的钱只够换这一只木簪,阿迎千万别嫌弃…… 宣润想着,跨入院子,便听着一阵欢快的笑声。 小全见着他回来,猴子似的上蹿下跳,张开嘴又闭上,几个回合,才艰难地说:“阿郎,夫人一日用完了一月的钱。” 宣润皱起眉头,朝房里走去。 房中,桌上摆得满满当当,银手镯、绿绢花、红绒花、蜜褐色小衫、石榴红长裙…… 金迎身着绫罗绸缎、一身珠光宝气,在妆台前照看着,恍若神仙妃子降落凡尘,美得不可方物、光彩四溢,待在这素朴的屋子里,似乎也委屈了她。她该在瑶池仙境中,再不济也该是在金屋玉堂—— 金钗花树、珠玉玛瑙才配她。 宣润紧握手中的木簪子,在金迎笑着转脸看来时,将手背在身后藏起来。 金迎转个圈,茱萸红的裙摆似花般绽开,转出一圈艳色的波。 “宣郎,好看么?” 宣润不说话,半晌,才木然地“嗯”一声,然后便面无表情而去。 金迎看着他消失在门边,脸上的笑立即挂不住。跺了跺脚,金迎拔掉头上金钗。 这一日挥霍的快乐,一时之间消散殆尽,满桌的红红绿绿,看着顿时也很糟心。 给她钱却不许她花? 哼!小气。 金迎抱手靠在小榻上,越想越来气,昨日,他先约她却彻夜未归,她非但没与他算账,还对他笑脸相迎,他呢!就这副态度? 金迎正在气头上,一个小小的身影摇摇摆摆地跑进房里。 阿穷跑到小榻旁,举起白嫩嫩的小胖手,他手里攥着的竟正是宣润偷偷藏起来的木簪子。 “娘~爹爹要送你的礼物。” “嗯?” “我都看见了,爹爹手上有伤呢。”阿穷说着,将木簪往金迎眼前送了送,“这肯定是爹爹亲手做的!” 金迎接过木簪端详,做工确实不太精细,但看得出来是很用心雕琢的。 这真的是宣润做的么?给她做的? 金迎摩挲着木簪,心中的埋怨一点点烟消云散,原本生气的脸也渐渐柔和,露出笑容来。 书房中,宣润不见木簪踪影,正翻来覆去地找。 金迎一身锦衣华服,款款走进去。 宣润抬头看来,顿时愣住,她头上戴着的正是他要找的木簪。 金迎走近几步,抱着手微抬下巴,神情骄傲,“哼!既然是给我的礼物,为何不亲自给我,要让阿穷送去?” 宣润松一口气,惭愧地说:“阿迎,这只木簪与你的衣裳不配。” 他始终觉得阿迎跟着他吃苦了。 他愿意为自己的志向吃苦,却不愿阿迎跟他一起吃苦。 “你可以随着自己的喜好,佩戴那些珠宝首饰,而非屈就这只木簪。” “你休想让我为你这只木簪子,换一身衣裳,我就喜欢穿成这样!” “……” 宣润凝视金迎,渐渐露出笑容。 金迎瞪他一眼,走上前去,抓起他的手看,虎口处果然有道伤口。 “擦药没有?” “小伤。” “坐下,我给你擦药。” 宣润愣着不动,含笑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看着金迎。 “坐下呀。”金迎不由分说地将他按到椅子上,掏出事先问小全要来的药膏,沾一点轻轻涂抹在宣润的虎口上,夜晚,只有烛火昏黄的光,她伏下身、低着头,仔细地盯那伤口,抹完药膏后,嘬着红润的嘴唇吹风,一抬头,宣润的脸近在咫尺。 金迎一愣,心猛地狂跳起来。 “阿迎。”宣润哑声唤着,咽了咽喉咙,“我不疼。” 疼的地方在别处……又胀又烫的疼。 金迎一颤,紧握住他的手,不巧掐住他的伤口。 宣润“嘶”一声,微微皱眉,嘴角浮现无奈的笑。 金迎猛地松开手,低头仔细看伤口。 宣润反手握住她的手,引她重新抬头看着他。 他的呼吸一点一点急促,心中渴望全部荡漾在眼波里,“阿迎,我想……” 金迎忽而妖媚一笑,抓着他的手环住自己的腰,一只腿跪在他腿间的椅面上,欺身上前,微微勾着上半身,鼓囊囊的胸脯起伏着。 她低垂着头俯视他,白细细的脖颈延伸向小衫开襟间,飘荡的发丝间散发出丝丝浅淡的腊梅香气。宣润仰着头,迷蒙着眼看她,犹坠梦里、如痴如醉。 “阿迎。”他轻声唤。 金迎捧住他的脸,低头亲吻他,轻轻的,像是珍惜又像是挑逗。 宣润的手往下一按。 金迎坐在他腿上,与他平视,犹然笑着。 “爹爹,我也要坐你腿上!”阿穷的声音突然响起。 宣润登时醒神,尴尬不已。 金迎一紧张,搂住他的背,趴在他肩头,喘一口气后,忍不住笑了。 小全匆匆冲进书房,抱住阿穷便要回避。 阿穷不依,扭着小小的身子,“放开,放开!我也要坐爹爹腿上,我也要爹爹抱抱。” “哎呀,小郎君,阿郎的腿不得空。” “哼!才不是呢,爹爹有两条腿,娘一条,我一条,刚刚好。” “……”小全无言以对。 金迎笑够后,回过头来,朝阿穷招手,“来吧,分你一条腿。” 阿穷高兴不已,蹦跳着催小全放下他,一落地便哒哒哒地跑到桌案后。 金迎果真腾出宣润的一条腿给他。 阿穷笨手笨脚地爬上去,窝在宣润臂弯里,幸福地摇着两只小短腿。 宣润端坐在椅子上,左右两条腿都被占着,动弹不得。 小全吊着眉毛,叹一口气,阿郎啊,你真是不容易啊。 宣润乐在其中,丝毫不觉得负担,眉眼带笑。 小全见了,不禁摇头。阿郎啊,你真是着了魔啊。 第 63 章 金迎耐不住无聊,又往祥云轩去,路上,遇上一群人围在一起,出于好奇,她也上前看热闹。一看,是有人在打架,其中一个,她看着眼熟,听旁人议论,才确认那是曾在街上纠缠她的痴情种刘丰,另外一个则是王婉婉的竹马郎君赵石山。 “赵石山,是你,是你害死婉婉的,我要你偿命!” “刘丰,若不是你横插一脚,我与婉婉早已成亲,又何必背井离乡?婉婉又怎会遭遇不测!” “……” 两个痛失挚爱的男人,互相埋怨,泄愤。 每一拳,每一脚都扎扎实实。 刘丰身弱,终究难敌赵石山拳脚,倒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 这时,官府来人,人群匆匆散开。 见着宣润出现,金迎想也没想便往角落里躲,她今早答应过宣润好好待在家里的。不是她故意食言,实在是家里太无聊,太憋闷。 宣润将刘丰与赵石山二人分开,让魏长明将赵带回衙门处置,送刘上医馆医治。 转眼间,他瞧着个熟悉的人影在街角一闪而过。 魏长明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没瞧出任何异样,说:“宣县令,这就回县衙?” 他们并非为刘、赵二人斗殴而来,而是在调查朱老八意外身亡案的蹊跷之处。 朱老八已死近三个月。 宣润一直不曾打消怀疑,他确信有一只藏在暗处的手,扼着别县所有富商的命门。 他要将那只手揪出来。 “嗯,回县衙吧。”宣润说。 走在回县衙的途中,宣润始终难忘那一抹熟悉的身影。撇下魏长明、小吏等人,宣润独自穿过小巷,来到先前那人影消失的地方,走了百十步,便遇着个十字路口。 前、左、右三条路可选。 宣润闭上眼眸,再睁眼时,毅然往前走。 别县城不大,甚至可以说小,宣润早已将城中各条街道熟记于心。 他知道,往前走会走向哪里。 祥云轩。 金迎穿着一身华服,但戴的却是宣润亲手为她做的木簪子。 金钗花束她多的是,每日换不同样式都觉无趣,唯有这只手工木簪子每日插在头上都高兴。 宣润守在角落里,心情复杂,那抹熟悉的身影,他不会错认,那只木簪子,他更不会错认。 原本该好好在家的阿迎,怎么会来这种地方,而且还…… 祥云轩中走出一个人。 宣润顿时眯缝起眼眸,眸中射出两道刺人的寒光。 柳云陆笑着,露出一排白亮的牙齿,他正与金迎说着话,忽然抬手拔下金迎的木簪子。金迎一拳怼在他肩上,像是在撒娇,柳云陆转身进了祥云轩,金迎也匆匆追了进去。 宣润静立原地,脸色愈发阴沉,垂在身侧的手更是紧握成拳。 湘云轩里,金迎夺回木簪子,警告道:“你别碰我的东西!” 柳云陆嗤笑一声,“阿迎,这破木簪子根本配不上你。” 他是在说簪子,也是在说人。 金迎将木簪子重新戴回头上,一面用手摸着正不正,一面说:“你管好自己,别来管我。” 柳云陆宠溺一笑,无奈地摇了摇头,引她上二楼雅间看“好货”。 江北商会从西域运回来的好货,一向都由着金迎先挑。 厢房里满室琳琅,桌上放不下便扑在地上,一入房中,便像是走进银河,到处精致美丽,闪闪发光。 金迎挑选好货,柳云陆则在一旁自小手中接过各种东西,一茬接一茬地问。 “米价走势如何?” “煤价走势又如何?” “……” 一个时辰后,金迎挑选累了,看一眼天色已不早,便携着一提篮珠宝首饰、稀奇玩意赶在宣润放衙前溜回府中。 酉时一到,锣声一响,宣润便离开县衙往家走。走到院子门外,他没有直接进门,而是在围着院子绕了几个圈,终于停在院门前,捏着拳头,咬着牙进了院子。 房里,金迎正十分贤惠地给衣裳熏香,见着宣润进来,笑了笑,继续手上的事。宣润缓缓走到她跟前,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他不经意转眸,看见妆台上摆着的各种首饰,几乎全部是他不曾见过的,但这不妨碍他知道它们全都来自西域且价值不菲。 想到柳云陆那张笑脸,宣润心中腾起火气,三两步逼近妆台前,深吸一口气,隐忍着问:“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金迎搁下衣裳,走到妆台前,一面收拾着珠宝首饰,一面云淡风轻地说:“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 说着,便将首饰无乱往妆奁中一塞,毫无章法。 宣润的眼眸彻底冷下去。 他确信,阿迎一定要事瞒着他! 闷闷不乐一整晚,第二日,宣润眼底乌青,在县衙中看卷宗,看着看着,被那专记婚娶之事的一卷吸引,卷中案子有休妻的、和离的…… 魏长明前来请官印盖公文,瞧见宣润看的的案件,好奇中略带一丝兴奋地问:“宣县令,你要休妻?” 宣润皱眉,休妻?他从未想过,从前不曾想,如今没有像,往后也不会想。 魏长明不知他的心思,瞧见前来送纸墨的小吏,便怂恿其说一说夫妻感情破裂多因何事? 小吏想了想,嘿嘿一笑,“若非床上之事不对付、没有子嗣,便是有人戴了绿帽子,成了活王八。” 宣润脸色一沉,“啪”一声合上卷宗。 小吏立即噤声,眼珠溜溜转,朝魏长明求救。 魏长明暗自窃喜,朝他挥一挥手。小吏如蒙大赦,匆匆而去。 “宣县令 ……” 他一开口,宣润便冷声道: “出去。” 魏长明抿着唇忍笑,拱手作礼,退出厅堂。 堂中无人后,宣润突然起身,匆匆走到窗边,深吸一口气,徐徐转过脸,视线落在案上的卷宗,眼中一片阴霾。 酉时一到,宣润整理好桌案,起身便走。 檐下小吏仓皇退让到一旁,被他走过带起的风扇得迷了眼。 后面走来的人,瞧见宣润急匆匆的身影,奇怪地问:“宣县令怎的这样急?” 小吏面色古怪,摇了摇头。 …… 宣润回到家里,仍旧耿耿于怀。 小吏说的话令他如鲠在喉。 床上之事……他与阿迎还不曾有过肌肤之亲。 思来想去,宣润决定今晚便把事给办了,夫妻若无亲密之事,总归是隔着一层的。 于是,晚饭后他没去书房待着,而是直接回来房里。 金迎有些诧异地看着他,问:“今日不忙?” 宣润面色不自然地“嗯”一声,扫一眼床榻,再扫一眼堆在小榻上的被褥,转身去了净房。等他回来时,先前已经沐浴过的金迎身着薄纱,背对着床外躺在架子床上,手里的小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宣润咽了咽干涩的喉咙,缓缓走到窗边,握住那只白嫩纤细的手,轻唤一声:“阿迎。” 金迎侧过身来看他,娇艳的面容摄人心魂。 宣润只觉下腹一紧,脑子翁的一声,便鬼使神差地倾身覆去。 金迎先是一惊,手抵在他的胸口,推搡了片刻,渐渐的便也由着他了。 临到关头,他喘着粗气说:“阿迎,咱们生个女儿,好不好?” 金迎正微眯着眼享受着,像只小船在浪潮中浮荡,听着这一句,猛地清醒过来,一把将宣润推开,坐了起来。 宣润狼狈地坐在她对面,皱眉看着她,“阿迎……” 金迎拢住衣衫,仓皇地背过身去,“我不太舒服,今日……今日就算了吧。” 她不该忘了的,六年后更换大运,她可能会离开。 她不能和宣润生孩子,在做那事之前,她得先喝避子汤。事后的避子汤伤身。 这事……以后再说! 金迎想着,细细听着身后的动静。 她知道,宣润正在看她,却不知他心里怎么想的,会不会硬来。 他不是会硬来的人…… 果然,身后传来些许动静,宣润挨着她躺下,没再执着于做事。 金迎暗自松一口气,缓缓侧过身,扭头去看他。 他已经闭上眼睛,呼吸平稳,似乎已经睡着了。 长密的睫毛像蝴蝶翅膀,金迎不禁纳罕,男人的眼睫毛竟也能如此长,真好看。 她忽然手痒,探出一根手指,想要去拨一拨那睫毛。 忽然,一只大手握住她的手,宣润缓缓掀开眼皮。深邃的黑眸看着她。 “你是不是还忘不了阿穷的生父?”宣润问。 金迎心头一紧。 宣润仍旧看着她,手上力道加重,他执着于一个答案,从未如此执着过。 金迎垂下眼眸,脑子飞快运转,企图编个故事蒙混过关。 不等她将故事编好,宣润已经松开她,带着浑身冷凝的气氛下了架子床,去小榻上抱起被褥铺在地上,背对着床榻躺下。 金迎看着他的背影,抿了抿红润的嘴唇,说:“因为一场意外,我才有的阿穷……” 地上的人动了动。 金迎继续说:“那人是何模样,我都已记不得。” 宣润缓缓转过身,盯着她看。 金迎紧张地直视着他,生怕露出一点心虚,被他瞧出端倪。 宣润起身回到床边,坐下,牵住她的手,凝视她片刻后将她拥入怀中,心疼地说:“那些不好的事,全都不必记得。” 金迎一愣,下巴搁在他坚实的肩头上,微微张着嘴,眼珠溜溜转,才想明白他是误会她受贼人侵犯,有些无奈,转念一想,误会便误会罢,能将事情瞒住便好。 “宣郎……”她轻唤着,默念着抱歉。 她知道欺瞒宣润是她自私,可她宁肯自私,也要给自己留有余地。 这一晚,宣润没再回地上,也没对金迎做什么。 他心疼她曾经的遭遇,倘若她对那事仍有恐惧,他愿意等,等她心里迈过那道坎,他相信,就算他与阿迎并无肌肤之亲,也能长长久久地恩爱如初。 第 64 章 宣润到县衙时仍旧有些疲乏,昨夜,他什么都没干,也不比什么都干来得轻松。阿迎一晚上翻来覆去,很不规矩,他做不到心如止水,每当她靠近,闻到那一抹熟悉的腊梅香气,他仍不住细细去闻,等到身下有了异样,又连忙屏息凝神、暗自忍耐。 想到那搭在他的胸膛上温软浮香的玉臂,抵在他肩头熟睡的白嫩娇颜,宣润心中满满当当,全是幸福。 他笑了笑,扶住后颈,扭动着脖子解乏。 赵东东张西望地走进厅堂,神神秘秘地关上门。 宣润疑惑地看着他。 赵东走到桌案前,笑着,自袖口中掏出一只小酒罐。 宣润皱紧眉头,县衙办公,不许喝酒。 赵东将小酒罐搁在桌上,微微躬身,以手笼住嘴,悄声说:“小宣县令,这酒里的都是好药,你趁午时喝上一口,有用!” 有何用? 赵东暧昧一笑,直起身来拍了拍宣润的肩,满脸都是长辈的慈爱。 宣润顿时哭笑不得,说:“东叔,我用不着这个。” 赵东“诶”一声,不赞同地说:“这种事可不能逞强!你看你,眼底乌黑,面色焦黄,若是不补一补,往后可要力不从心……” 宣润最近忙于案子日夜颠倒,加之昨夜“煎熬”一夜,并未休息得好,脸色确实有些许难看,像是“肾虚”的模样。 赵东按住小酒罐,热切叮嘱:“记得,一定要喝。” 说完,如来时一般小心谨慎地离去。 宣润看一眼桌上的酒,昨夜没喝都已那样了,若是喝了,岂不更要难受。 思及此,他无奈一笑,摇了摇头。 午时,公厨食堂里,整个县衙的官差、小吏都在。 不知怎么的,众人便说起家里的事。 一个黑瘦的小吏说:“宣县令这些日子走得早,是好事,咱们也能早些回家,先前,我回去晚一些,还要挨一顿骂。我都已说在县衙做正经事,那母老虎还要问三问四的,烦死人。” “我家那个也是如此……” “……” 宣润吃着饭菜,眼眸微暗。 阿迎好像从来不曾关心过他的去向,也不主动问他在外的行踪。 他还记得,从前,父亲每次出外办案,回到家中,母亲总要过问许多。 可是阿迎呢,连得知他要去风月之地,也是那样云淡风轻,是真的信任他,还是根本不关心他? 宣润越想越不是滋味,渐渐地生起闷气来。 就在他一口气闷在胸口不上不下的时候,魏长明前来报信,说是那何红儿大白日的,竟独自去城外放了一盏河灯。 一般人都在晚上放河灯,何红儿却反常。 宣润皱眉思索片刻,“昨夜是七月七?” 魏长明点头,“何红儿应该是要祭奠亡魂。” 宣润思忖片刻,说:“盯紧人,那何红儿恐怕有问题。” 魏长明应下,想了想,说起另外一桩事。 “宣县令,咱们查那朱老八的案子已有多时,一点眉目也没有,再过两个月,便该整理卷宗,等候十月采访使前来查验,在此之前,还是尽早结案为好。” 十月,采访使。 宣润想着,那事确实得花些工夫应付,但富商离奇身亡案,也得继续查下去。 其实,他心里早有一个怀疑,只是苦无证据。 “魏县尉,你可知晓江湖中有个牙帮。” “牙帮?”魏长明面露不解之色,“那只是个倒买倒卖的不入流帮派,莫非竟与众多富商离奇身亡之事有关?” “去探探便知。”宣润说。 别县与告县的交界处,有一处险要之地。万丈悬崖之上,层层雾霭之间,有一个碧丰寨,寨中土匪一窝。 寨中土匪时常埋伏山下,劫持过往商旅。据闻,碧丰寨的大当家左右逢源,黑白两道都有朋友,与牙帮那位神龙不见尾的神秘帮主更是关系匪浅。 碧丰寨的土匪偶尔也到周边县城的风月之地消遣,别县那位花魁满月姑娘,很是得碧丰寨大当家喜欢,若非金迎护着,只怕满月早被土匪强抢上了山。要探那碧丰寨的虚实,与其犯险与土匪打交道,不如先去寻满月问话。 再上风月之地,要不要回家与阿迎说一声? 宣润垂下眼眸,细思片刻,同魏长明说:“走吧。” 这一回,他不说,看她问不问,她若肯主动问起,自然是关心他的。 一走进春风楼的厢房里,问道浓烈的脂粉味,宣润便难受地皱起眉头。 还是阿迎身上的腊梅香气好闻。 他想着,在满月热情引他落座时,仍旧冷着脸。 满月斟的酒,他一口也不喝,直接开始问话,半晌过去,所获几近于无,他问一句,满月答十句,没一句答在点子上的,显然是在装傻。宣润眼眸一沉,脸色愈发冷凝。满月像是十分害怕,哆嗦着,更说不出什么。 宣润抿了抿唇,不想继续浪费时间,起身正要离开时,房门被人一脚猛力踹开。 一个彪形大汉凶神恶煞地冲进来。 魏长明试图阻拦,挨大汉一拳,退倒在一旁,弯腰捂腹,满面痛苦之色。 鸨母仓皇追来,嘴里喊着:“大当家的,满月心里还记着您嘞,实在是今日这位是贵客,慢待不得……” 宣润眯缝起眼审视大汉。 这人便是碧丰寨的大当家——铁扈。 铁扈一把揪住鸨母的领子,“你让老子的女人伺候别的男人!” 鸨母撇着眼睛向宣润求救。 眸中寒光一闪,宣润出手扭住铁扈的手腕。鸨母获得自由,仓皇地躲到他身后。 铁扈猛力甩开宣润,他也是个练家子,还有一身膘肉,力量不小。 宣润后退半步卸力,脸色更加严肃。 铁扈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伸出熊爪似的大手,朝战栗着的满月抓去。 满月害怕极了,往宣润身后躲。铁扈妒火中烧,拔出腰间的刀一顿乱砍。 鸨母面色惨白,死抓住宣润背后,带着满月东倒西歪,像个喝了假酒的舵夫。 宣润受她二人拉拽,未能及时躲过,手臂挨了一下。 魏长明登时暴起,龇着牙齿,奋不顾身地冲来,用身体狠狠撞向铁扈,像只疯狂的小公鸡撞向大野牛。 铁扈被撞得一个趔趄。 见着武侯赶来,小土匪冲进房中报告。 宣润扶起倒地的魏长明查看伤势。 铁扈狠瞪宣润一眼,带着手下夺窗而出,跑了。 魏长明并未伤到要害,缓过疼劲后起身,见着宣润手臂上渗血的伤口,登时脸色大变。 “宣县令,你受伤了!” 宣润瞥一眼手臂上的伤,毫不在意,交待武侯几句,便扶着魏长明上医馆。 * 走到家门前,宣润抬起右手扶住受伤的左胳膊,虽然已经去过医馆,他却并未包扎。 这一回,他带着伤回来,阿迎总该要过问他的。 想着,宣润缓步走入小院。 “哎呀!阿郎,你怎么伤了?”小全大叫一声,疾步而来。 “爹爹~你遇着坏人了么?”阿穷也凑过来,仰着小脸,担忧地望着宣润。 “……” 宣润一言不发,望着檐下,等着金迎出来。 小全看穿他的心思,说:“夫人不在。” 宣润皱眉。 她不在?去了哪里?祥云轩么?柳云陆也在那里? 小全去拿他的医药百宝箱,要给宣润包扎伤口。 宣润突然犟脾气,冷着脸坐在书房,任那伤口在外晾着,就是不肯包扎。 小全劝了又劝,无用,只能祈祷金迎早些回来。 快到酉时的时候,金迎终于悠哉悠哉地回来,得知宣润受伤,匆匆来到书房。 宣润见着她来,眼眸一亮,很快又暗下去,他冷着脸在看书,似乎根本不在乎金迎回来与否。 金迎没料到他竟回来得这样早,被抓个现行,有些心虚,接过小全的医药百宝箱,移步桌案旁,亲自给宣润上药。 “宣郎,你这是怎么弄的?”金迎紧张地剪刀剪开破损的袖口,擦拭残留在宣润皮上的血迹。伤口并不算深,但挺长的,应该很疼。 金迎紧皱眉头,手忙脚乱地在“百宝箱”里寻找东西,碰倒一片药瓶罐罐,终于找到能用的,连忙小心翼翼地用在宣润已经自然止血的伤口上。 看着金迎生疏而又专注的模样。 宣润心头一松,阿迎心里怎会没有他呢? 金迎转头时,红玉耳坠在白细细的颈间微荡,很美。 宣润看着,心神荡漾,转念一想红玉耳坠的来历,他的心又沉下去。 半晌,金迎终于大功告成,松一口气。 她的包扎技术实在惨不忍睹,小全看不过去,重新上手给宣润包扎一遍,这一回,宣润没有抗拒。小全吊着眉毛,叹一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宣润身上有伤,金迎让他单独睡。 她实在不敢保证睡着之后不会给他造成二次伤害。 宣润知道她是为他着想,心满意足地睡回了地上。 半夜三更,金迎已经睡沉,宣润悄然睁开眼。 他本来也已睡着,梦里,他又见到柳云陆在笑,对着金迎宠溺地笑,对着他挑衅地笑。 宣润越想越气,起身,走到妆台前,借着窗外照进来的皎洁月光,自妆奁中取出一只耳坠。望一眼架子床上的人影,他的手握紧三分,将耳坠塞到妆奁后的缝隙里,才躺回地上睡觉。 第二日,金迎在妆台前梳妆,只在妆奁里摸着一只红玉耳坠。 “宣郎,你可有看到我另一只耳坠子?”她问。 宣润正整理着衣冠的动作一顿。 “没有。” 金迎“啧”一声,另取一对珍珠耳坠戴上。 见她并不执着于寻找红玉耳坠,宣润松一口气。 阿迎若是在意柳云陆,又怎会不在意柳云陆送的东西? 金迎装扮好后,刚一起身转头,便撞进宣润坚实的怀抱里。 “嗯?宣郎?” 第 65 章 “阿迎,你今日在家,还是出去?”宣润问。 金迎心一紧,想也没想地说:“在家。” 宣润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肩,才缓缓松开她,转身离开。 金迎觉得宣润很奇怪,细细一想,又没有特别反常的地方,便当是自己多心了。 等到宣润傍晚回家,金迎终于确认,她没有想多—— 宣润是真的很反常! “你今日在家里,可有觉得无聊?” “午饭后,睡一会儿没有?” “阿穷闹没闹你?” “……” 金迎随口敷衍着,揣测着他的用意。 宣润问过她后,又说起自己一日的行程,审了个怎样的案子,去了安济坊做什么…… 金迎越来越觉得奇怪,问:“你今日是怎么了?” 宣润牵住她的手,真心实意地说:“阿迎,是我从前疏忽了你,往后,我会多多关心你。” 他计较着阿迎对他不闻不问,却忘了是自己从前一回来,便总往书房里去。 他得给阿迎机会关心他,在阿迎主动关心他之前,他该好好关心她的。 金迎:…… * 清晨。 知道宣润要问,金迎一面梳妆,一面交待:“今日,我要出去一趟,随便逛逛。” 那在暗中害人的凶手,一日不除,宣润心中一日难安。 金迎在家闲不住,宣润无可奈何,只能劝她莫往人少的地方去。 金迎全都答应下来,往后,她不必再向他撒谎,倒也算是件好事。 她心情不错,拿起宣润送的那只木簪子往头上插。 宣润见着,上前握着她的手,要为她另选一只珠钗。 她从前在人前一向是光彩夺目的,嫁他以后愈发朴素了,他不想她这般委屈自己,既然她今日要上街,该戴支金贵的珠钗才是。 金迎摇头,挣开他的手,仍旧将木簪子往发髻上挽,“我就喜欢这支,这支是宣郎送的,别的都比不上。” 宣润手上动作一顿,凝视着她娇艳的面容,心花怒放。 临到分别时,小院门前,宣润依依不舍地松开金迎的手,叮嘱道:“别在外边耽搁太久。” 金迎点了点头。 宣润直视着她,心里清楚,她还有事瞒着,他得等她主动说出来。 送走宣润后,金迎慢悠悠地去了祥云轩。 别县商盟的商人已在厢房里坐下了,见着她来,全都恭敬起身相迎。 “坐吧。”金迎说。 众人纷纷坐下,说起生意上的事。 县衙账上没钱,公厨食堂的饭菜十日难见一点荤腥,县主簿求到别县商盟来,想拿县衙的公款经商盈利,以此填补朝廷拨款不够的漏洞,让县衙里的一众官差、小吏能够吃顿饱饭,按时拿取俸禄。 “接。” 金迎很爽快地答应下来,她说过会帮宣润,就一定会帮。 解决县衙财政问题只是小事一桩。 没在祥云轩多待,金迎便带着大厨做的美味佳肴,赶在公厨食堂放饭前去了县衙。 可以改善伙食,官差、小吏们自然十分高兴,叠声谢着金迎。 魏长明很是倔强,只肯吃县衙公厨的饭菜,对金迎带来的美味佳肴,以及痛快享用着这些美味佳肴的同僚都报以鄙夷的态度。 宣润看着碗里的大白米饭,盘里各式各样的珍馐,脸色十分凝重。金迎唤他一声。他才回神,吃起饭来。 不多时,宣润吃完饭,闷头便走。 金迎连忙追上去,一路追到厅堂。 “宣郎,那些饭菜不合你胃口?”她问。 宣润凝视着她,眼神有些复杂。 金迎不明所以,皱眉看着他。 宣润缓缓牵起她的手,握紧一下,便带着她往外走。 金迎“诶”一声,不明所以地跟着他,一路来到安济坊。 二人站在门前,宣润直视前方,脸色严肃,金迎顺着他的视线看向坊中玩闹着的孩子们。 一切如常。 她收回目光,疑惑地看着宣润。 “阿迎,对不住,我知你往县衙送饭菜是好心,可是……” 他每每念及这些只是暂时得以温饱的百姓,便觉有愧,世上再好的珍馐都难以入口。 “这世上总免不得有人遭受苦难,个人有个人的造化,宣郎,咱们该过好自己的生活。” 宣润摇了摇头,“我乃别县的县令,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幸福安康,是我为官不可推卸之重任。” 他仍旧望着安济坊中,眼神格外坚定。 金迎为之一震,她知道,宣润说的并非空话。 她曾以为世上之人全都是自私的,原来,宣润不一样,老爹说得没错,他确实是个很好的人。 “阿迎。”宣润转过脸来,直视着金迎的眼睛,“我没有不满意你,让你同我一起受苦,是我亏欠你,我为官的俸禄并不多,或许……难以给你想要的生活。” 金迎抿住红唇。 宣润好歹是个七品官,虽然俸银不多,还有职田、俸布、俸米等物,她若学贤惠妇人节俭持家,倒也能将日子过得富足,何况,她很会赚钱,哪里用得着宣润为钱发愁? 思忖片刻,金迎决定与宣润坦白。 “宣郎,其实这些日子我常出门并非只为闲逛,我还想像从前那样做生意,赚来的钱不但能够贴补家用,也能接济安济坊。” “做生意?”宣润略显诧异。 金迎笑着点头,指了指耳垂上的珍珠坠子,“那些我带回家的首饰,都是我做生意赚来的。” 宣判一愣,眼中现出惊喜的光。 原来,那些东西不是柳云陆送的…… “既然你有此经商的才干,当初为何沦落到那破庙栖身?” “唉——墙倒众人推,那时,我又穷又病,别县商盟那些人个个都是势利眼,根本瞧不起我。” “你与柳会首是旧识,他们怎么会……” “柳云陆曾救过我一家性命,也曾处处关照我,我与他虽是朋友,却不想事事依靠他。从前,那些人以为我与江北商会有关系,凡事都敬我三分,可见我受难无人管,就都看轻我……不过,现在都好了!宣郎,我如今是县令夫人,没人再敢欺负我!” 金迎说着,挽住宣润的胳膊,甜蜜地将头靠在他肩上。 “他们又都赶着来巴结我,我的生意比从前还要顺利。” 自袖中掏出一袋钱,交到宣润手上,“这都是宣郎给的那些俸禄赚来的。” 宣润托着钱袋子,垂下眼眸,似在思索,他忽然问:“你既然已在做生意,为何瞒着不说?” 金迎咬了咬嘴唇,溜溜转着眼珠子,说:“我怕……怕宣郎不同意我抛头露面。” 宣润笑了笑,牵住她的手,说:“阿迎,你放心,我不会那样。” 金迎不禁动容。 多少男人想要将妻子囚在家中,宣润是在封建礼教下长大的男人,却仍旧愿意给她尊重。 看着宣润和煦的笑脸,金迎的心一点点软下去。 她越来越不期待六年后了。 宣润牵着她的手,说明日带她去个地方。 金迎好奇地问着要去哪里。 宣润笑一笑,说:“明日,你便知晓。” 第二日,宣润果然带着金迎去了,阿穷也跟着一起。 路上,宣润说:“母亲也曾抛头露面,养活我。” 金迎才知道,他要带她去见她那婆母曾经的朋友与奋斗过的地方。 宣润抱着阿穷,沿途看着街边的景象,眼中有怀念与忧伤。 金迎不禁猜想,她那婆母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阿穷也很好奇,问:“爹爹,奶奶是什么样的?” 宣润回过神,笑了笑,“很美丽,很温柔,从没与何人红过脸,总让我认真读书,别的都不必管。” 说着,他的眼睛已经湿润。 金迎伸出手去握住他,在他看来时,递去个温暖的眼神。 宣润欣慰一笑,同她说:“从前,父亲太忙,顾不上咱们,总有人欺负母亲是个女人……母亲吃了许多苦,身体不太好,总是腰酸背痛,时常独自忍痛不让我知晓……” 金迎一面走着,一面听着,猜想着婆母曾经的工作是什么。 宣润渐渐停下脚步。金迎也跟着停下,顺着他的视线看向不远处。 那里…… 金迎脸色顿时变得古怪,她扭回头看宣润,确认他真的对着一个猪肉摊子,一脸怀念之色。 红红白白的猪肉摊子上,一个膀大腰圆的妇人正在哐哐砍猪骨。、 她那美丽的、温柔的婆母,曾经是个杀猪匠? 金迎觉得有点不对,正要细问,宣润已经牵着她,笑着走向猪肉摊,走近后,熟络地喊了声:“牛大婶。” 牛大婶抬起头,见是宣润来,连忙搁下杀猪刀,在灰色的粗布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油,迎了出来,“哎呀,小宣县令,可算把你给盼来了。” “牛大婶你还像从前一样,叫我阿润吧。” 宣润笑着,将阿穷搁在地上,撸起袖子往摊子后走,在金迎惊诧的目光中,轻车熟路地卖起肉来。 一身书卷气的俊俏郎君,竟然摇身一变成为一名卖肉郎。 金迎久久难以收惊。 牛大婶起初客气拦着,见宣润真心实意帮忙,也就呵呵笑着,毫不吝啬地夸赞起来,说起她那没用的儿子,一点比不上宣润。夸完,她扭头见着小小的阿穷,“哎呀”一声,惊奇地说:“这小娃娃,长得真水灵,与阿润你小时候简直一模一样。” 金迎攥住手,看向宣润,他正笑着,没有解释的意思。 旁边肉摊子的摊主,一个肥壮的大汉,记恨今早一头大肥猪被牛大婶先一步买走,见牛大婶高兴,便想刺一刺她。 他嗤笑一声,说:“牛大娘,你要拍马屁,也把眼睛睁开好好看看,马屁股在哪里!这小娃娃可不是宣县令的种,是金寡妇与别的男人生的……” 宣润停下手上的动作,转过脸去,脸上一片严肃。 第 66 章 肥壮大汉吓得一哆嗦,讪然住嘴。 宣润极其认真地说:“阿穷就是我的儿子。” 阿穷也叉着腰,仰着小脸,说:“没错,我就是爹爹的儿子!” 牛大婶见状,指着肥壮大汉,将其痛骂一顿。 金迎的手攥得更紧了些,她心里很是煎熬,有说出真相的冲动。 红唇微启,金迎正要说话,一个挽着菜篮子的妇人走来挑肉。她只好咽下话,对上宣润看来的目光,笑了笑。 不说宣润县令的身份,光是他一身气度,明俊面容,就很是引人注目。 牛家猪肉摊前买肉的人络绎不绝,很快,摊子上的肉便已卖得差不多。 再有人来买肉时,牛大婶说没有了,其实,她早先就挑了两块好肉搁在案板下,等着其他肉卖完,便邀宣润一家子去她家中吃饭。 肥壮大汉卖力吆喝,热情揽客,摊子上的肉还剩一大半,他急得满头大汗。 这七月的天气,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今日卖不出去的肉,明日怕是就臭了。 牛大婶走去旁边摊子前探头看了眼,得意地哼了一声。 肥壮汉子抬起胳膊擦擦脸上的汗,大手往自己嘴巴上打,“牛大娘,怪我多嘴,你今日得帮帮我呀。” “怎么帮?” “把我这摊子上的肉摆你摊子上去卖吧,让宣县令卖……” 宣县令卖肉岂有卖不完的? 肥壮大汉算计着。 牛大婶冷哼一声,走回自家摊子收拾东西,与宣润说说笑笑。 肥壮汉子微微罗圈着腿,用箩筐将他摊子上的肉运到牛家摊子上来。 “牛大娘,你帮个忙。”他双手合十,朝牛大婶拜了拜,又向宣润拜了拜。 牛大婶不搭理他,帮不帮这个忙,不该由她来做主。 肥壮大汉求不动她,便将全部希望寄托在宣润身上。 宣润不置可否,看着一旁正陪阿穷还有牛大婶孙子玩耍的金迎。 好在,肥壮大汉不算太傻,见宣润十分重视金迎,连忙摇着合十的手掌,勾着身子去求金迎。 金迎无意为难他,同宣润说:“帮一帮他吧。” 肥壮大汉感激不已,连连拜着金迎。 宣润笑了笑,继续卖肉,不多时,便将肉一卖而光。 肥壮大汉数着钱,喜滋滋地走了。 牛大婶对着他的背影努努嘴,暗骂两句,便笑起来热情邀客。 盛情难却,宣润看向金迎,见她并无抗拒之意,便欣然答应上牛家做客。 阿穷自然十分高兴,虽然他与大他三岁的牛家孙子相处不过一个时辰,却好似已是一对交往多年的好兄弟,一个奶乎乎地叫着哥哥,一个憨厚地喊着弟弟。 牛家。 家里来了客人,牛家儿媳妇笑盈盈地忙活起来。 宣润在堂屋里与牛家奶奶闲话家常,牛家儿子受牛大娘眼神指使,去灶房里看着他媳妇做饭菜。 金迎在院子里陪着孩子玩,忽而听着灶房里传来些争吵的声音。 好像是牛家儿子在骂他的女人没用,连饭菜都做不好。金迎听得不真切,不敢确信,人前,牛家儿子与媳妇关系明明很好的,不多时,牛家儿子从灶房出来,手里提着个铜水壶,见着仙女似的金迎,牛家儿子一个晃神,差点撞上门框子,猛地回神,羞窘地进了堂屋。 不多时,牛家儿媳也从灶房出来,手上端着一盘炒好的菜。 金迎细细一看,她的眼眶还红着,像是哭过的。 牛大婶从堂屋出来,对金迎笑了笑,便匆匆去灶房帮手。 等到荤素十个菜都上了桌,牛家一家子——老太太、牛大娘、牛大娘的儿子、儿媳,还有小孙子,以及宣润、金迎、阿穷,八人刚好一桌。 “都是些家常小菜,宣县令莫要嫌弃。”牛家儿子紧张地笑了笑。 他做梦也没想到,有朝一日,竟能和当官的同桌吃饭。 宣润说:“牛大哥快别这么说,这一桌已够丰盛的,平常——”他转脸看上身旁,笑了笑,“我与阿迎在家中素来简单饮食,今日得牛奶奶、牛大婶、牛大哥、嫂夫人盛情款待,我与阿迎一定好好享用。” 金迎陪在一旁,得体地笑着。 从上桌起,牛家儿媳就时不时打量她,举止很是局促。 金迎回以一个友善的笑容。牛家儿媳渐渐放松起来,问起金迎有何拿手菜,说是想要学一学。 她想,跟县令夫人学做的菜,她家那口子总不敢再挑毛病了! 牛家儿子脸色一变,嫌恶地骂她没脑子,“县令夫人怎会亲自做饭?” 牛家儿媳脸上有些挂不住,陪着尴尬笑脸将这话带过,心里却想,金氏真是好福气,嫁得宣县令这样的好男人,不用受气。 一顿饭下来,牛家媳妇心里的怨气愈发深厚。 宣县令看金氏的眼神是那样的温柔、深情,连对那不是亲生的儿子也十分关爱,她自己的男人却不是个东西,她拼死拼活为他生的儿子,他成天不是打就是骂,也算个爹?哼,与宣县令比起,她嫁的这个简直就是一坨臭狗屎! 半下午的时候,宣润同金迎告辞,带着阿穷离去。 牛家一家子热情相送出院子。 宣润抱着阿穷,金迎跟随在侧。一家三口和谐美好,像那画中走出来的神仙。 牛家儿媳羡慕地看着。她的狗屎男人狠狠怼她一肘子,粗声粗气地说:“还傻着做什么?还嫌今日不够丢人,回去!” 牛家儿媳猛然醒神,抱着被撞疼的胳膊,气愤地瞪着眼睛。 牛家儿子更凶了,“看什么看!你不丢人?” 牛家儿媳忍无可忍,闭着眼睛探着头,猛虎般怒声咆哮,“啊——” 牛家儿子吓得一哆嗦。 “发什么疯?” “啊——” “你……” “啊——” “……” * 回家路上,宣润幸福地回忆着曾经,“父亲一向爱敬母亲,从来不曾对母亲说过一句重话,母亲想要做的事,父亲从来不曾反对过,只要是母亲喜欢的东西,父亲会想尽法子为母亲准备,后院的那些栀子花,便是父亲带着我一起为母亲种下的……” 金迎静静听着,心里也觉得温馨。 原来,她的婆母与公爹曾经那样幸福过。 宣润握着金迎的手紧了紧,许下真挚的诺言,“阿迎,我也会像父亲待母亲那样好好待你。” 金迎心中动容,想到自己那些谎言,心虚地点了点头。 宣润待她越好,她越觉得亏欠他,只能尽她所能的待他好。 公厨食堂缺钱,金迎干脆带着厨子找上主簿,将食堂承包下来。 主簿起初不知承包的意思,听金迎解释一番后,乐得合不拢嘴,“好好好!这当然是好事。” 县衙甚至不需要给钱,便能让县衙上下所有官差、小吏吃顿饱饭。 天底下竟有这样的好事? 若是别人来说,主簿或许还不信,是金迎说出的话,主簿没有不信的理由。 县令夫人还能骗他? 只是……若是不收一分钱,县令夫人岂不是要自个儿贴补? 金迎笑一笑,说出她的条件。 她要县衙将拖欠官差、小吏的俸禄尽数补齐,并且发放消费券。 主簿疑惑地问:“何为消费券?” 金迎说:“只要在别县商盟旗下的铺子里买物,消费券便能当钱来用。” 主簿啧啧称奇,心想,县令夫人果真是财大气粗啊!公厨食堂、消费券,这得往里贴补多少钱? 金迎让他只管放心。主簿想一想,若是县衙不必再出公厨食堂的银钱,倒也不必再拖欠着那些俸禄,于是高高兴兴地应承下来,带着金迎与厨子往公厨食堂去交代事务。 厨子很快上手做事,婆子帮着打下手,得闲的老吏照料着县衙的几条狗。 金迎主动上前搭话,探听这县衙还有哪些困难,她干脆一并解决了。 老吏说着困难虽有,好在小宣县令是个好官,与从前的老宣县令一样的好官。 “……唉,只可惜那件事成为老宣县令一辈子洗不掉的污点。” 金迎皱眉,追问是何事。 老吏摆了摆手,不愿多说,笑着夸赞金迎品性好,“小宣县令有福咯,不像他爹……” 别县这个穷僻的小县城,县衙里的老吏大多是这土生土长的人,人情关系、年纪辈分全都在职位等级之上,说起宣润来,老吏的口吻就像个长辈谈论自家隔壁的小郎君一样轻松,谈及宣润的父亲,也像谈论自家弟兄。 “老宣呀,怕老婆嘞,常常宁愿宿在县衙,也不肯回家去。” 金迎愣住。 宣润明明说,她那位温柔美丽的杀猪匠婆母与爱敬妻子的县令公爹一直十分恩爱呀?怎么听这老吏的话,不像那么一回事? 正想着,檐下几个小吏匆匆而过,个个脸色严肃,像是有什么要紧事, 金迎跟上去一问,心一下沉入谷底。 县衙三日前来了个农夫报官,说是别县城外二十里地的一出山林里,发现一具女尸。就在不久前,县衙已验明那女尸的身份,正是失踪多时的盘盈盈。 想到已经离开安济坊的蒋红花,金迎心生不忍。 宣润、魏长明要出城去村子上取证,金迎想也没想,也要跟去。 她与蒋红花共事过一段时间,对那常去安济坊寻母亲的小姑娘很有印象,盘盈盈很爱笑,每次去都与坊里的小孩子们打成一片,那样鲜活年轻的生命,就这样悄然逝去,别说蒋红花难以接受,她这个外人也觉难受。 不论如何,她都会助宣润将那凶手揪出来! 马家村。 盘盈盈的未婚夫马宗家里,年岁已高的马大娘擦着眼泪,攒了多年的彩礼,好不容易为儿子讨着个媳妇,眼见着就要成亲办喜事,人却死在荒郊野外,而且衣衫不整,旁人都说他儿子被戴了绿帽子,她这当娘的心里怎能好受? 第 67 章 宣润安慰着老人家,看向院子角上磨刀杀黄鳝的马宗。 金迎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从他们一行人来,马宗便臭着一张脸,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百姓怕官是常理,县令带着官差上门,马宗却是这样的态度,实在很是反常。 马大娘抹一把眼泪,三两步逼过去,将儿子拽起来,朝着宣润紧张地说,“宣县令,我儿子是个老实人,那盘盈盈不知检点,与人在林子里干那种事,被人要了性命是她活该,这事与我儿子可没有关系,是我马家倒霉,遇上这么个不要脸的东西……” 说着,马大娘掩面哭起来。 她口中的老实人儿子,手里拿着的黑背柴刀那白亮锋利的刀刃上,此时正一滴滴地淌着粘稠的鲜血——黄鳝的血。 金迎暗自心惊。 马宗瞪着宣润的眼神是那样阴沉。 他恨宣润? 金迎皱起眉头。 宣润要走过去问话,金迎担忧她,抓住他的胳膊。宣润递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还是去了,走到马宗跟前,不等他开口,马宗已用力地甩开他的母亲,扔下带血的柴刀,转身往堂屋里走。 “马宗!”魏长明厉声呵斥,“宣县令在此,你休得如此放肆!” 已经走到檐下的马宗,缓缓转过身来,眼神比先前更加怨毒。 “县令?狗屁县令!欺善怕恶的东西?” 宣润抿住薄唇,严肃地审视着马宗。 马宗挥手指着县城的方向,“您几位贵人在城里待着不舒服?来这乡野间耍什么威风!是不是要给我栽个莫须有的罪名,将我抓去大牢里?” “马宗,县衙调查盘盈盈身亡案,是要抓捕真正的杀人凶手,若你不曾害过盘盈盈,何必怕被抓?”宣润眯缝着眼,眼中射出两道寒光。 马宗嗤笑一声,“怕?我马宗从未怕过,倒是你们这些富商的走狗,到底怕不怕?怕不怕这世上有冤魂去索你的命,别县死的县令可不是一个两个,宣县令,你小心些!” 魏长明气得横眉立目,招呼小吏上去给马宗一点教训。 宣润抬起手,止住他,上前一步,目光如炬地看着马宗,“你难道不想早日揪出凶手,让盘盈盈泉下安息?” 马宗气焰收敛,眉目间流露出一丝伤痛,但很快,他的脸上便只剩下讥讽与恨意。 “哼,说得比唱得好听。” 马大娘拽他的胳膊,不许他再说下去。 马宗不但不听老娘的劝,反倒更加激动,“娘!你难道忘了,阿姐是如何被人害了的?姓宣的老贼也说要为阿姐伸冤,可到最后,却将污水全都泼在阿姐身上!娘,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可信的,老天有眼,让他们全都去死,去死!” 马宗咆哮着,满面胀红,青筋暴起,字字句句都是对宣润的诅咒。 宣润不怕被咒,但马宗那句“姓宣的老贼”让他顿时冷下脸。 他的父亲为别县鞠躬尽瘁,绝由不得任何人诋毁! 金迎察觉他的情绪不对,连忙抓住他的胳膊。宣润深吸一口气,克制怒火,瞪着马宗,质问:“你此话何意?” 马宗嗤笑一声,“你会不知?宣县令!你来别县当官,难道连卷宗也不曾看过?还是你的那位好父亲,旁人眼中的好县令,早就心虚地将他徇私枉法的事抹去!” 宣润的脸彻底冷下去。 他攥紧拳头,瞪着马宗没入堂屋的背影,忽然转身疾步离开。 金迎连忙跟上去。 魏长明追出马家小院,想了想,带着人继续在马家村寻找线索。 金迎陪着宣润一起回到县城,路上,宣润始终沉着脸,一言不发。金迎只能握住他的手,默默地陪着他。她知道马宗的话对宣润的打击很大。他是那样崇拜着他的父亲,在他眼里,她那位受别县百姓爱戴的公爹,是个十足的好官,可是今日,一个人告诉他,他以为的好官竟然曾经徇私枉法,让一个弱女子死得不明不白。 金迎一阵揪心,忽然,她手上一紧,是宣润回握住她。 她一抬眸便对上宣润幽深的黑眸,从这双眸子里她瞧出了一丝脆弱。 “阿迎……”宣润刚一开口,便哑了嗓子,好似被人扼住了喉咙,半晌过去,他才说:“父亲不会的。” 想到县衙老吏的叹惋,金迎抿住红唇,扑过去抱住宣润,纤细的手臂紧紧圈住他的腰。 不论真相如何,她都会陪着他。 宣润回到县衙便调查起当初那宗案子。老吏有意阻拦,架不住他心意已决,只好去将当年的卷宗取来。看过卷宗后,宣判的眉头皱得愈发紧了。 马家有个女儿马碧云曾嫁给城中富户做妾,就是马宗口中的阿姐,那女子忽有一日想不开,投井身亡,马家告上县衙,说是女儿被夫家所害。仵作查验尸身,马碧云确实系溺水身亡,身上并无外伤,到底是被人迷晕扔进水井中,还是自己投的井,一时也难以分辨。 “刘家……” 宣润默念着,别县城中只有一家姓刘的富户,当家人名叫刘仁,是九姑奶奶前夫的侄儿。 九姑奶奶会和离归家,是在刘家受了欺负,宣家与刘家积怨很深,父亲怎会为刘家人徇私枉法?宣润合上卷宗,起身,匆匆赶往老宅。 “请九姑奶奶为孙儿解惑,父亲……父亲他绝不会做那样的事!”宣润说,眼神坚定,但他的心却悬着的。 九姑奶奶长叹一口气,刚一开口,宣润的心便猛然坠落,砸在地上。 “阿润啊,你父亲也是逼不得已。” “九姑奶奶!”宣润红了眼眶,紧紧捏着拳头。 九姑奶奶回忆往事,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怨怼,“那时你那位身在京城的外祖父大寿在即,你父亲带你母亲与你上京庆贺的事,你该还记得的……” 没错,宣润记得。 那时外祖父便有意留他在京城,但他不肯,婉拒外祖父的好意,跟随父亲、母亲又回了别县,后来过了两年,父亲与母亲相继离世,京城来人将他接去,没了父亲与母亲,他也没了推拒的理由,便去了伯阳侯府投奔外祖父。 “你父亲唯恐你母亲在京城丢了面子,为你祖父备寿礼时不但花光家中所有积蓄,还四处举债,刘仁便在那时给了你父亲一笔钱。后来刘家出事,你父亲不得不帮……” 宣润颓然走出老宅,整个人都像被抽走了神魂。 晃晃悠悠地回了家,不理小全的招呼,独自进了书房,关上门,一坐便是一下午,直到天黑也不肯出来,县衙来过人寻,小全传话,宣润一概不理。 第二日,宣润告病假,没去县衙,仍旧将自己关在书房里。 王婉婉的案子还没有眉目,盘盈盈的案子更是云里雾里。 金迎为他担心,也想帮他,铺开别县商盟的人脉追查凶手。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查到一个可疑之人。 马爱莲一掌拍在桌上,“若真是乔槐辛那孙子干的,我马家愿意悬赏助县衙缉拿凶犯。” 当初,金迎带马爱莲捉奸,保住马家大部分财产,马爱莲终于大彻大悟,与乔槐辛一刀两断。如今,金迎随魏长明前来过问乔槐辛的动向,马爱莲一概不知,但她对乔槐辛的憎恨却是实打实的。 马义奎也恨乔槐辛,不但恨他亏欠自己的小女儿,还恨他作恶多端影响大女婿的前程。 县衙的人铺出去,别县商盟也出力,乔槐辛很快落网。 宣润重回县衙办公,仍旧如从前一样恪尽职守。乔槐辛入狱后,一五一十地交代了杀害王婉婉的全过程,也承认他就是隐藏在别县残害少女的凶手,盘盈盈也是他杀的。 金迎觉得此事另有蹊跷,她与乔槐辛接触过,就他那个老鼠胆子,敢杀那么多人?杀了那么多人,还敢心安理得地待在别县?再者,他若真有那不做不休的胆子,恐怕马家父女二人早已没命…… 尽管此案仍有疑点,告县王长文催得紧,不想此案妨碍他十月的考核成绩,宣润迫于压力只好结案。 乔槐辛有罪,他便定了罪,也算给王家人一个交代。 笼罩着别县两年的阴云终于消散,别县百姓对宣润赞声不断。 宣润自那日离开老宅后,颓废过两日,便如从前一般来往县衙与家里,事情照做,案子照办,好像与从前并无两样,金迎却能从他身上感觉到一种丧气,他闷声做事,已很少再去安济坊。 他从前时常去的。 金迎自承包下公厨食堂后,便经常往县衙跑,不光为处置公厨食堂的事务,也为多多关心宣润。看他这幅样子,她心里实在不是滋味。 小吏匆匆走过檐下,往宣润办公的厅堂而去,不多时,小吏出来了,摇了摇头,失望地往回走。金迎上前将人叫住,问他出了何事。小吏说前堂有个老妇人求见宣县令,可是宣县令并不肯见。 金迎回头望望一眼宣润所在的厅堂,随小吏往前面去。 前堂,一个老妇人拄着拐杖,佝偻着瘦弱的身子,正在苦苦哀求小吏引她去见宣县令。金迎已从小吏口中得知,这老妇人正是赵石山的奶奶,赵石山为王婉婉之事打伤刘丰。刘家人不肯轻易罢休。赵石山已在县衙狱中关押多时。 腿脚不便的老妇人徒步数个时辰,从村子来到县城,只为给孙子求情。 金迎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让小吏劝老人家回村,便回到后院去见宣润。 “宣郎。”她走入办公厅堂,轻唤一声。 宣润抬起头,温和地笑着,无半点异常。 金迎转身将门关上,走到桌案旁,“累了便歇一会儿。” 第 68 章 宣润苦涩一笑,摇了摇头。 金迎心疼地看着他,染着丹蔻的白嫩手指点在他微微皱起的眉心。宣润一愣,眼中渐渐有了光彩,抓住金迎的手,亲昵地揉搓着,“我没事。” 金迎仍旧为他忧心。 就在这时,小吏在门外说:“宣县令,那老妇人已经离去。” 宣润回一句,“知道了,下去吧。” 小吏走了。宣润松开金迎的手,仰靠在椅子上,疲惫地合上眼帘。 金迎走到他身后,轻轻地揉着他的额角。 半晌后,宣润握住她的一只手,仍旧闭着眼睛,声音低哑地说:“这世道如此,逼得有人卖儿鬻女,逼得有情人无法相守,逼得老人为孙徒步几十里山路……” 他终于缓缓睁开眼,迷茫地看着金迎,“我这个县令到底能做到怎样的地步?” 父亲曾是他的信仰,成为如父亲一样的好官,一直是他的志向。为此,他可以忍受一切困难,甚至可以苛待自己。可是,如今一切都已变故。 想着,宣润的眼睛越发的红了。 金迎绕到他跟前,将他从椅子上拽起来,“跟我走。” 说罢,她便牵着宣润的手往外走,走过县衙的长廊,走出偏门,穿过小巷上街。 街上一片烟火气息,叫卖声闹嚷。 金迎一路买买买,拨浪鼓、冰糖葫芦、手工小玩具、油纸伞、珍珠头面……值钱的不值钱的全部买下交到宣润手中。 宣润手上渐渐变沉,终于开口劝:“阿迎,别买了。” 金迎停下来,转身看着他,“宣郎,你看看——” 她指向沿街的小贩,那些刚从她荷包里赚走钱的小摊贩个个眉开眼笑。 “他们多高兴。” 宣润扫一眼商贩后,转回头来,不解地看着她。 金迎走近他一步,说:“买物之人得到心仪之物开心,卖物之人得到银钱进账也会开心,一买一卖间,生意成了,不论对买家还是买家,都是一件好事,不是么?” 宣润似有所悟,眼睫微颤。 “小贩赚取更多的钱,便有更多的钱可以用,只要他在这别县城中花费,必定另有商人能够因此获利,我买你的,你买他的,他再来买我的,商人逐利,见着有钱可赚,必定有心将产业做大,那么就需要在县城里招聘劳工,如此,农闲时的百姓也能有事做、有钱赚……长此以往,整个市场便会越来越红火,百姓们的日子也会越来越富裕。” 说到底,卖儿鬻女、有情人分离、老妇人徒行,都归结于一个字——穷! 宣润对经商之事知之甚少,听了金迎一番话,顿时为之震撼,犹如大梦初醒,思索一夜之后,他便雷厉风行地决定依照金迎所言——大力发展别县经济! 经济者,经世济民也。 要想别县百姓过上好日子,定然不能让百姓继续穷下去。 有了宣润一句准话,金迎终于安心,主持着别县商盟的大局。县衙出力维持市场秩序,两个月过去,别县已有上百名百姓寻着长久的活计。 从前生意平淡的小摊小贩,近来也赚得越来越多,个个脸上都笑开了花。 这日。 金迎做中间人,于祥云轩设宴,让宣润与柳云陆同桌会谈。 二人一个是县官,一个是富商,若轮身份地位,官定然高于商,可别县穷,宣润身为县令,得为百姓创造致富之路。依金迎所言,别县谋求发展,不光靠本地商人,还得招商引资。 柳云陆作为江北商会的会首,举足轻重。 宣润只好礼貌相待。 柳云陆也是笑脸相迎。 二人表面上一派和谐,却都各自清楚对方的心思,暗自较劲。 金迎只求事成,别的不管。 柳云陆说:“若非阿迎先前不让,我早助别县脱贫,毕竟——”他笑了笑,看向金迎,“我不愿让她住在这样穷的地方?” 宣润微微皱眉,脸色愈发难看。 金迎握住他的手,对柳云陆说,“你若有心,现在也不迟,” 柳云陆挑衅地看向宣润。 “宣县令不表态,是看不上我江北商会么?” 金迎手上微微用力,摇晃宣润一下。 宣润抿了抿薄唇,含一抹不及眼底的浅笑,“别县自然盼着柳会首出手相助,柳会首若是首肯,本官替别县三万余百姓谢过柳会首。” 柳云陆笑得更加得意,故作考量,迟迟不定。 金迎一拍桌子,“行了,柳云陆你也别拿乔,痛痛快快地答应。” 柳云陆一时失笑,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好好,听你的。” 此次会面之后,柳云陆便将原本打算进入告县发展的一批商业势力移到别县。 告县那位老县令王长文得知此事,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又无可奈何,只盼十月官员考核后,靠着一年来的努力,从渝州府拿一笔朝廷派下的兴业银。 兴业银顾名思义是朝廷用来帮助小县发展的资金。 渝州府里不知告县一个大县,排头的几个优秀县城都盯着这笔款子,个个铆足了劲想拿到好处,往自己荷包里刮点油水。 这笔州府发派的“奖学金”,从来都与别县这个“差生”无关。 十月,官员考核。 别县的起色为渝州府所知,原本已经批文印章、准备调拨往告县的兴业银,被刺史罗冲转派给了别县。 据说,那日王长文等在告县城门外迎接州官,得知兴业银另派别县,气得当场晕厥,陪同的县尉将他人中掐出血来,才把他掐醒。王长文醒来脑子还糊涂着,一面向州官赔礼道歉,一面指着乌云密布的天,说太阳太大把他给晒晕了。 此事传到别县,越发滑稽起来。 百姓们津津乐道,身为别县人,他们个个与有荣焉,县衙里的官差、小吏也全都春风满面,从前,别县势弱,他们出外办事,常常看人脸色,如今终于扬眉吐气一回,往后再出公差腰板也能挺直些。 那先前为王婉婉之案去告县衙门求过人的官差,说起当初王长文趾高气昂的嘴脸,仍旧带着怨气,说着,告县煮熟的鸭子飞走了,飞到了别县,他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周围人也都乐得前仰后合。 转眼间,冬去春来,别县各行各业欣欣向荣,街上愈发热闹,来往行人如织。 县城中原本只有一间破破烂烂的小客栈,掌柜的是个年逾七十的老头子,半截身子埋进了土里,客栈生意不好,老头子不担心,等他死后,别县唯一的客栈也将倒闭。 别县商盟出手,收购客栈,给了老头子一笔不菲的养老费,老头子喜滋滋地安享晚年去了。 而后,这间别县唯一的客栈闭店歇业,一个月后焕然一新,成为别县最气派、最亮眼的存在。 五层高楼,气势恢宏。 正堂明亮宽敞,可容下十多张桌子,还余出一个能站得下一个戏班子的大台子。 客栈曾经的老掌柜走过客栈门前,定住脚步,张大了嘴,不敢信这真是他苦守一辈子的那间小破客栈。 豪华客栈有了,加之这些日子里,并未再有富商出事,渐渐地,来往商旅也愿将别县作为落脚地,顺便兜售一些随行的货物,别县百姓越来越富裕,更加愿意买买买,商旅在别县得着便利,也更加愿意前来。 周边县城的商人寻奇货,也常来别县逛看、交易。 别县这个从前的穷县竟摇身一变成为与渝州府旗鼓相当的经济中心,渝州府是周主县发展而来,拥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别县一无所有却成为后起之秀,令渝州各县啧啧称奇。 宣润身为别县的掌权人在渝州府声名鹊起。金迎不愿受人瞩目,隐于幕后。生意场上的事,宣润毕竟生疏又格外信任金迎。别县的经济发展方案,由金迎提案、宣润审批。世人只当是江北会首柳云陆与别县县令宣润缘分匪浅、志向相合,联袂捧出一个令人咂舌的别县。 祥云轩。 别县商盟每月一次的例会即将开始。 相熟的商人们闲话打趣,等着他们的柳会首与金小祖到来。 “老齐那儿子还没断奶呢?上回动用州府的势力,好不容易在宣县令手下捡回一条命,如今又不安分起来,昨日,竟还想硬抢人家胡商的美妾……” “诶!你这话许是说得正对,我听说呐……齐弘在别院养着奶妈子,每日都要去吮两口呢!” “哈哈哈哈……” 金迎冷着脸推开门,柳云陆跟随在她身后,脸色也很难看。 富商们立即噤声,正襟危坐。 金迎落座后,扫一眼众人,不见齐白长人影。 “老齐病了,告假。”宋云峰说。 金迎冷哼一声。 纵容儿子做出那种无耻蛮横的事,齐白长没脸来才对! 例会开始,各富商报备各行各业的发展近况,以及所面临的问题,商讨解决方案后,柳云陆提及在外名声不好的牙帮。 “……朝廷垄断盐铁,当官的中饱私囊,百姓却苦不堪言,牙帮转卖低价盐、铁及货物,倒也不是一桩坏事。百姓能从牙帮手上获得实际好处……” 金迎清楚他的用意,冷声道:“不必多说,我还是那句话,不许牙帮进入别县,在座的诸位,也莫要与牙帮有牵扯。” “金小祖!咱们若是与牙帮这样的义帮合作,拿货价还能再往下压,出售价也能降低,如此一来,别县的货价势必低于整个渝州府、甚至整个江北道,不但百姓受益,整个江北道的商人也将来咱们别县交易,别县商业必将更加红火啊!”宋云峰说。 金迎扯唇一笑,眼底一片冷凝。 牙帮根本不是义帮,而是大型走私集团,看似能够提供低价之物,却在偷取整个国朝的财富。 第 69 章 走私之物躲避关税,导致国库空虚,朝廷没钱,大型利国利民的建设难以开展,奢望普通商人不计回报地为百姓出钱出力,那是天方夜谈。 再者,走私之物不经官府流入市场,质量良莠不齐只是小事,最为紧要的是低价倾销导致本地小商贩纷纷破产…… 总之与牙帮这样的非法走私集团合作,不但是与虎谋皮,更是助纣为虐。 会毕。 一众商人摇头晃脑地离开,个个脸上都是失望之色,他们本来盼着金小祖点头,应允他们与牙帮来往,往后能赚得更多,不承想,金小祖竟如此坚决,连柳会首也劝不动她。 哎——有钱在眼前,赚不到,难受呀。 目送金迎离开的背影,柳云陆脸色难看,招手唤来仆从,低声吩咐两句。待仆从领命而去。他仍盯着金迎远去的方向,眼神阴沉可怖。 * 别县欣欣向荣,宣润日日容光焕发。 赵东瞧着暧昧一笑,当他送的壮阳酒很有效用,把那泡酒的方子写在纸上,悄悄塞在宣润手里,递去个男人都懂的眼神。魏长明不明所以,斜着眼睛往宣润手里看,满脸写着好奇。宣润轻咳一声,将方子收进袖中,过问起公事来。 魏长明立即端正神色,“牙帮有意进入别县市场,夫人并未同意。” 见识金迎壮大别县的本事后,魏长明终于放下成见。 如今,他敬仰宣润也敬重金迎。 想到妻子,宣润笑了笑,问起别的事,等到酉时一到,县衙准时散衙。宣润走出偏门,看到的是翻新扩建的车马亭。车马亭中有两个小厮打理清洁,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飘散出难闻的气味了。 两名小厮见着宣润,恭敬问好,他们一个瘸了一条腿,一个瞎了一只眼,能在县衙寻着养家糊口的活计,自是十分感激。 别县发达了,县衙有钱了。 宣润本想分出一部分接济困苦百姓。 金迎却说:“与其分发救济,不如以工代赈。制造更多的公益性岗位,让那些失去部分劳动力,无法在其他地方寻着活计的百姓有个工作。” 于是,县衙外的车马亭需要两个小厮打扫清洁。 宣润看着二人,笑着道一句辛苦,乘上金迎为他打造的马车,往家里去。 他从前下衙后只靠两条腿。 阿迎说造一辆马车,造车匠多一笔买卖,多赚一笔钱,是好事,况且,来往商旅众多,见着他一个县令穷酸得走着上下衙,怕是会以为别县外强中干、并无长久兴盛之潜力。 于是,他有了马车,有了车夫。 坐在归家的马车上,宣润想着家中景象—— 阿穷在院子里追着小全玩闹,阿迎在檐下躺椅上翻看账本,花婆为她捏着肩膀,几只散养的小母鸡咯咯地从后院跑到前院,试图从大门口往外逃,机智的小白狗将小母鸡全部赶回去。 一种日日都在蓬勃生发的幸福感充盈胸怀,宣润忍不住低着头笑。 马车渐渐停下,却还未到宣家小院。 一封信从窗外递进来。宣润皱眉,接过来,撩起车帘往外看时,已不见送信人人影。 宣润问车夫何人拦车。 车夫说是为等街上玩闹的小孩子散开才停下的。 马车重新前进。宣润低头看向手中的信,脸色愈发严肃。 * 城外十里,河边的一座凉亭里,一个挺拔的身影负手而立。 宣润远远瞧见,脚步微微一顿,然后更快地走过去。 他刚迈入凉亭,亭中之人便缓缓转身。 柳云陆。 “柳会首为何邀约我?”宣润问。 “宣县令又为何要来?”柳云陆笑问,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宣润不语,微微皱眉,目光带着审视之意。 柳云陆笑一笑,转过身去,凭栏倾身,望着河面粼粼的波纹。 宣润眯缝起深邃眼眸,明俊的脸庞愈发冷凝,他无意陪柳云陆欣赏风景,转身便要离开。 柳云陆忽然说:“阿迎嫁你,不是因为心仪你。” 宣润收回跨出凉亭的脚,徐徐转过身,冷脸瞪着柳云陆的背影。 柳云陆微微弯腰,伏在红木栏杆上,样子十分悠闲。 “你什么意思?”宣润冷声追问。 柳云陆终于缓缓转过身,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宣润,收起洁白的牙齿,不再笑了。 “阿迎命格特殊,十年内运气不好,宣县令该知道的,咱们做生意的人,最讲究的就是一个运气。” 宣润呼吸一沉,瞪着柳云陆等待下文。 “阿迎逼不得已才会嫁给你改运。”柳云陆一步步走近宣润,眼神中多了几分残忍。 “她只爱一个人——” 宣润倏然捏紧拳头。 “这么多年,不论我如何做,阿迎都不肯敞开心扉接纳我,只因为她还忘不掉那个人,那个让她心甘情愿生下孩子的人!” “够了!”宣润怒斥,“柳云陆,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会信。” “你可以不信我,但有一个人,你该是要信的。” 宣润皱眉。 柳云陆讥讽一笑,指向凉亭外。 远处,白亮的日光下,一棵苍劲粗壮的大榕树,枝繁叶茂,翠绿一片。树下,一个人手里拿着葫芦酒壶,时不时喝上一小口,旁边两个小厮模样的人,一个给他揉肩,一个给他捏腿。 宣润眯眼细看,认出那半醉半醒的酒翁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岳父金瞎子。 他转脸看向已走到他身旁的柳云陆,眉头皱得更紧几分。 柳云陆嘴角浮着一抹笑,“酒后吐真言,你去一问便知。” 宣润咬紧牙关,握成拳的手愈发紧了。 柳云陆出了凉亭,往回城的方向走,招一招手,原本伺候着金瞎子的两个小厮齐齐点头,匆匆随他而去。 金瞎子脸色酡红,嘟着嘴巴,嘴里念叨着:“人呢?人去哪儿了?” 宣润走了过去,被他一把抓住。 “抓住了!”金瞎子仰着脸,露出孩子般稚气的笑脸。 宣润唤一声,“岳父。” 金瞎子动了动耳朵,“阿润?” 宣润说:“是我。” 金瞎子仍抓着他,向四周晃了晃头,灰白的眼睛里写满迷茫,“诶?刚才那俩人呢?云陆呢?” 宣润注视金瞎子半晌,深吸一口,压下心中杂乱的心思,将金瞎子扶起来,“岳父,我送你回去。” 金瞎子胡乱地点着头,嘴里念叨着,“回去……回去……” 他的脚东一下、西一下、重一脚、轻一脚,像踩在烂泥地里。 宣润扶着他往马车边走,一面走着,一面忍不住回想柳云陆的话。 直到上了马车,金瞎子靠坐在车内一角,还捧着葫芦咂咂地吮吸。 “好酒……好酒……” 马车缓缓往城内驶去。 望着醉酒的岳父,宣润抿住嘴唇,眼神愈发幽深 。 * 回到金家小院,阿朴与小悦一并将金瞎子扶进房中歇息,再要招呼宣润时,宣润竟已悄无声息地离去,阿朴觉得奇怪,往房中望一眼,金瞎子打个酒嗝,抱着那只酒葫芦沉沉睡去。 傍晚,金瞎子终于自酒梦中清醒,觉着口干,喊着小悦奉水。 小悦乖乖地盛一碗水送过去。 阿朴在一旁看着,想着宣润今日的反常,忐忑地问:“老爷子,今日,您没与宣县令说过什么不该说的吧?” “阿润?我今日随云陆出去的,没见过阿润。” “可是,是宣县令送您回来的。” “什么?!” 金瞎子大惊失色,努力回想醉酒后的事情,奈何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 * 离开金家小院后,宣润并未回家,去了东城看扩城的进展,又去了南市看市场的状况……直到日落西山,才揣着一颗乱糟糟的心回到宣家小院,一路上,他翻来覆去地想着柳云陆的话。 他知道柳云陆不怀好意,告诉他那些真相一定另有目的,可他一旦想到,那些都是事实,便觉心如刀绞。 阿迎原来根本不喜欢他,曾那般在意他的伤,只是还想借他的运罢了。 她说已不记得阿穷的父亲是何模样,不是不忍回忆,而是不愿提起。 原来,他的自以为是,造成了太多的误会。 他的那些关切、那些亲密,对她而言恐怕都是负担,所以,从一开始,她与他谈的便是利益,是他渴求太多…… 马车渐渐停下。 宣润的眼眸已然湿润,他阖上眼,微微叹一口气,将心中那抹酸涩硬压下去,才掀起车帘,面无表情地走下去。 橙红的太阳一半被远山吞没,漫天瑰丽的霞光,梦幻得不似真实。 院子里,阿穷追着小全玩闹,小母鸡咯咯地叫,小白狗撵着鸡跑,阿迎在檐下看账本。 一切如常,此时此刻,宣润却觉得像在梦里。 眼前的全部美好都是虚幻的水月镜花。 宣润咽了咽干涩的喉咙,克制着心头一丝隐痛,缓缓走进院子里。 见着他回来,金迎起身,将账本随手扔在摇晃着的躺椅上,笑着迎上前来。 宣润忽然觉得无比难堪,仓皇别开脸,一声不吭地从金迎面前走过,径直去了书房。 金迎愣在原地,皱了皱眉头,扭头看向他的背影。 奇怪! 小全也察觉到不对,停下脚步,被阿穷抓个正着。 阿穷嘻嘻地笑着,很是得意,“逮着了,逮着了!” 金迎走到院子外,问拴马的车夫,宣润今日的行程。 车夫低下头去,目光躲闪,将宣润先前交代的话说了一遍。 金迎狐疑地眯起微翘的眼尾。 车夫紧张地揪着衣服,直到金迎挥一挥手,让他走,才松一口气,匆匆而去。 晚饭过后,金迎端着亲手切的果盘,来到书房。 “宣郎。”她唤一声。 第 70 章 宣润抬起头来,看一眼金迎手上端着的果盘,与她温婉动人的笑颜,欲言又止。 金迎微微皱眉,走过去,关切地问:“怎么了?” 宣润咽了咽喉咙,脸色渐渐冷下去,“无事。” 说罢,他低下头去继续翻看案上的书籍,不再搭理金迎。 金迎确信他一定有事瞒着,咬着红润嘴唇瞪他半晌,将果盘放在案边,微微踮脚,侧身坐在桌案上,白皙纤细的手按住书页,迫使宣润重新抬头看她。 “到底怎么了?”她认真地问。 有问题解决问题,她不想和宣润之间有任何误会。 宣润望着她,抿了抿薄唇。深邃的黑眸微微闪烁着光芒。 僵持半晌,他终究什么也没说,低下头去,轻轻将金迎的手移开,继续看他的书。金迎滑下桌案,笔直站着身子,抱手斜睨他片刻,气呼呼地转身而去,走到门边,她心有不甘,停下脚步,回过头看去。 宣润仍旧伏案看书,连看也不曾看她一眼。 金迎娇哼一声,迈出书房,头也不回地走了。 听着脚步声已远,宣润才缓缓抬起头,眉眼之间多了几分忧愁。 他愿意继续与阿迎做夫妻,愿意把一身气运借给她,可他不能再与她亲近,也不忍见她为讨好他而笑。 从今往后,他与阿迎便好好做一对相敬如宾的夫妻……想来,也没什么不好。 * 这一夜,宣润没有回房。 金迎睡得很不安稳,不知何时起,她已经习惯听着他的呼吸声入睡,醒来的第一眼见着他宠溺的笑脸。 独守空房,金迎做了个不太好的梦。 梦里,宣润发现她的秘密,大骂她是谎话精,冷漠无情地将一纸休书扔在她脸上。 醒来,呆坐在床榻上,金迎揪着胸前的衣襟,仍旧心有余悸。 休妻?不成!她不能让宣润休妻! 十年破财大运才过五年,还剩五年,她无论如何都要与宣润再做五年夫妻。 金迎思索半日,也不知宣润在生哪门子闷气,无可奈何,只好将从前说服宣润答应成亲的那一套搬出来—— 故技重施,再现真心。 早晨,穿衣、系带、拧帕子。 晚上,捏肩、揉头、铺褥子。 殷勤至极,贤惠无比。 自以为已是个兢兢业业的贤妻,金迎自己都为自己感动,可是宣润仍旧不冷不热,事事亲力亲为,不肯劳烦她。 这一早,金迎拧帕子时,被宣润夺走帕子,站在宣润身后,不高兴地抱着手。宣润洗完脸转过身,金迎二话没说,扑上去给他整领子。 宣润不配合,抻着脖子要躲。 金迎咬牙,两手合用,硬拽着他的领子,不许他逃。 宣润无奈,轻叹一声,只好由着她来。 金迎这才露出几分笑颜,手上力气轻了些。 抚平领子上的褶皱,金迎白皙纤细的手往外抚,轻轻搭在宣润宽阔的肩膀上。仰着娇艳欲滴的小脸,她娇弱委屈地说:“宣郎,你到底是怎么了嘛?咱们是夫妻,还有什么话不能说的?你若是心里不痛快,说出来,若是我错了,我一定改,咱们还像从前那样,好不好?” 一双狐狸眼里盛着晶莹的泪花,眼角褐色的泪痣,像是也在轻微地颤抖,看起来楚楚可怜。 宣润挺直的脊背一僵,眸光微闪,似有一丝动容。 金迎一喜,眨眨眼睛,眨干泪花,亲昵地环住他的腰身,将脸贴在他的胸口,轻声唤着:“宣郎……” 宣润心中纠结,一面觉得金迎愿意做到如此地步,也许心里有他,一面又怀疑她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勉强。 他想不清楚,甚至不敢面对,只好推开她,仓皇而去。 金迎愣在原地,脸上的笑渐渐冷凝。 她转过身,看向门边,洞开的房门外,已不见宣润的身影。 他跑得可真快! 捏紧拳头,金迎将牙咬得咯咯响。 她还不够贤惠?不够娇弱? 他竟然仍旧不为所动! 一个男人能做到如此狠心,恐怕只有一个原因—— 外面有人了! 哼!她倒要看看,宣润有没有那个胆子。 恰逢休沐日,宣润不在家,也没去县衙。金迎浑身热血上涌,撸起袖子出门“捉奸”。 春风楼里,没有。 祥云轩里,没有。 胭脂铺里,没有。 首饰铺里,没有。 金迎寻了大半个别县城,路过一家小酒馆,想着宣润那三杯就倒的酒量,没有进去的打算,却听店里传出一声惊呼:“宣县令,您小心些!” 金迎正要离开的脚步停了下来,微微上翘的眼尾一眯,狐狸眼里射出两道寒光。 宣润一个不喝酒的人,怎么会来小酒馆?是不是来看娇俏的酒家娘子的?哼! 金迎气冲冲地冲进小酒馆,扭头一看,宣润歪斜着撑在柜台上,喊掌柜的再去取酒来。酒家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不是娇俏美人。金迎心里稍微舒服一些。 小二捧着蒙上红布的一小坛子酒,没给宣润,很是为难地看向他家掌柜的。 宣润朝小二走过去,夺过酒坛子,摇摇晃晃回到桌边。 掌柜的追过去,按住酒坛子,担忧地说:“宣县令,您已经醉了,不能再喝了。” 宣润皱起眉头,抬起迷蒙的黑眸,不悦地瞪来。 掌柜的吓得一抖,颤颤巍巍移开手,无奈地叹一口气,一转头,便见着走近的金迎,顿时如见救星,喜出望外,“宣夫人,宣县令他……” 金迎点一点头,挥了挥手,示意他离开。 掌柜的松一口气,招呼着小二往酒窖里躲。 金迎走到桌边,染着丹蔻的白嫩手指轻轻叩在木头桌面上,发出两声轻响。 宣润抱着酒坛子,醉醺醺地倒在桌上,眯着眼睛,片刻后,才缓缓抬起头,仰望着桌边抱手睨着他的人,看清是谁后,他眼中顿时闪过一丝惊喜,“阿迎!” 但很快,那惊喜便如流星划过一般消失不见,深邃的黑眸黯淡无光,很是落寞。宣润颓然地低垂下头,嘴角牵动,露出一抹讽刺的苦笑,捧着小坛子喝酒,喝一口淌半坛。 金迎扯了扯嘴角,两根白嫩手指勾住酒坛子,夺过来。 宣润无措地望着空空如也的桌面,茫然地四处找他的酒。 金迎看得又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只能搀住他的一条胳膊,吃力地将他扶起来,“走,回家。” 宣润犟着不肯走,“不回。” 金迎气得拧他一把。 宣润皱了皱眉,揉搓着胳膊,“不……不能……回去……阿穷,阿穷在……” 金迎撇撇嘴,“你还知道喝得烂醉不好?” 宣润撑着桌面,嘴里仍旧念叨着:“不回去……不能回……” 金迎忽而一笑,“好,不回去。” 叫来酒馆小二帮忙,金迎走后门、穿小巷,将宣润运到别县大客栈五层的豪华厢房里。 好不容易把宣润安置在床上,金迎还没来得及喘一口气,忽觉手上一紧,惊呼一声,已被宣润拉倒在床上。还好,豪华厢房的床铺很是松软,才没摔疼她。被这样一吓,金迎报复地拧了宣润一把,这一回,没拧胳膊,拧在宣润腰上的软肉上。宣润扭着身子躲,侧过身来,脸对着她,呼吸间酒气浓重。 金迎皱了皱鼻子,想要起身躲开,却被一只有力的大手按住屁股。 宣润睁开迷蒙的眼眸,定定地望着她,眼底似有暗潮汹涌,要将一切吞没。 金迎愣住了,不自觉收敛动作。 “阿迎。”宣润皱起眉头,痛苦地唤着她。 金迎心头一紧。 “你不必再委屈自己讨好我,我都知道了……” “你知道了?知道什么了?”金迎紧张地问。 “全部!”宣润激动地说,忽然将她搂进怀中,紧紧地拥住,“知道你与我成亲是想借运,知道你还忘不了阿穷的亲生父亲……阿迎,你还可以继续借我的运气,等到五年之后,我们再和离,我……我等得了。” 说到最后,他的声音好似都在颤抖,浑身的力气都在手臂上,死死地箍着金迎纤细的身子,似要将她揉碎融进身体里。 金迎呼吸困难,浑身都疼着,尽管如此,也比不过她心中的震撼。她以为,他知道真相,一定会怪她!可他竟然没有,仍旧处处为她着想。 她的手从宣润的后背,攀上他宽阔的肩头,紧紧地攀着。 半晌后,宣润终于渐渐松开手。 金迎急促地呼吸着,胸口鼓胀着一种冲动,想将一切都告诉他,一切,包括阿穷的身世。 她心里正乱着,积攒着坦白的勇气,忽觉下巴一紧,是宣润抬起她的头。 四目相对之间,有爆裂的花火四迸。金迎的心好似被烫了一下,一阵紧张地挛缩。 宣润忽然凑近,带着浓烈酒气的吻落在她红润娇艳的嘴唇上。 酒后的男人,不比寻常,异常地勇猛强悍,像一个在战场浴血奋战的勇士,每一次的进攻都带着十足的侵略性。 金迎快要不能呼吸了,胸口憋胀得发疼,嘴唇上也疼。 宣润竟然敢咬她! 他的手也不安分,乱来…… 金迎觉得难受,又有点舒服,推拒着又顺从着。 忽然,一切都安静下来,宣润缓缓离开。 金迎奇怪地看去,见他头一歪睡死了。 他竟然就这么睡了! 她撑着胳膊坐起身,白嫩的手背在红肿的嘴唇上擦了擦,扭过头去,狠狠瞪了宣润半晌,起身,娇嗔地一脚踢在宣润小腿上,走到妆台前,对镜整理好凌乱的衣衫与头发,看一眼床榻上呼呼大睡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宣润醒来时,拧着眉头,缓缓起身,看一眼陌生的厢房,闭眼回忆醉后的景象。 断断续续的一些片段,涌现在他的脑海里。 阿迎来过! 他猛地起身下榻,四处找寻…… 第 71 章 厢房四处没有金迎的身影,宣润颓然地坐在桌边。 那些……只是梦么? 宣润不清楚,只觉得脑子发胀,那些断断续续的记忆片段越来越模糊,越来越梦幻。 他走到角落的铜盆前,掬一把冷水扑在脸上,稍微清醒一些,便离开了。 回到家中,刚过晌午。 阿穷在屋里睡午觉,院子里安安静静,得闲的小全正在精进他的医术——给一只绑着嘴的小母鸡治疗受伤的腿。 宣润走进院子里,脑海里浮现那些疯狂的画面。 是梦么? 他心中再次重复这个疑问,只是这么一想,心脏便又不受控制地跳动起来。 砰!砰砰! 咽了咽喉咙,宣润走进房中,走到架子床旁。 杏色纱帘后睡了人。 金迎侧着身子,面朝着里面,阿穷在她的旁边,仰面朝天,睡得香甜。 难得,今日阿穷竟睡在这里。 宣润抿了抿唇,转身要走。 阿穷抬起小手揉搓惺忪睡眼,奶声奶气地喊他:“爹爹~” 侧身躺着的金迎动了动曲线优美的身体,缓缓扭过头来,似怨非怨地看来一眼,风情万种,撩人心弦。 宣润咽了咽干涩的喉咙,直觉下腹有股火气,那些零碎而又疯狂的记忆重新涌入他的脑海。灼热的视线定在金迎红润的嘴唇上,那里破了一道小小的口子,红得更加厉害,还有些微的肿。 那不是梦? 宣润有些茫然。 金迎随口咕哝:“宣郎,你回来了?” 说着,转过身来,一手支着额头,一手轻轻点在红唇上,“回来得正好,你帮我看看,我的嘴是怎么了,有些疼呢。” 阿穷扭着小小的身子,爬起来,凑近看,“娘,你的嘴破了!” 金迎故作惊讶地说:“破了?” 阿穷认真地点头,捧着金迎的脸,小心翼翼地吹吹,心疼地问:“娘,你是怎么伤的?” 金迎不说话,一双勾魂夺魄的狐狸眼,朝床前局促站着的宣润看去。 阿穷顺着她的视线扭过头来,张着天真的眼眸也将宣润望着。 宣润经受不住母子二人的目光,轻咳一声,叫来花婆将阿穷抱走,阿穷不肯走,花婆笼着手,在他耳边说了两句悄悄话,他才勉为其难地趴在花婆怀里,依依不舍地离去。 退出房外,花婆暧昧一笑,将房门贴心地关起来。 金迎坐起身,下床,绕过宣润身前,走到妆台边,拿先前用过的药膏。 她身上浮着的淡淡腊梅香气,化作一丝棉白的线,牵着宣润转头,令他灼热的目光始终胶在她身上。 对上他的眼神,金迎嘴角浮现一抹浅笑,挑了挑眉,她婷婷袅袅地走过来,将手里的药膏交到宣润手上,然后,坐回架子床上,微微仰着娇艳的小脸,嘟起红润的嘴唇,等着宣润给她上药。 宣润收紧手掌,攥着手里装药膏的白瓷罐子,思忖片刻,才缓缓走过去,坐在床沿,与她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用指腹抹一点药膏,顿了顿,迟疑地往她红唇上抹。 他怕手上力道过重,动作十分小心翼翼,尽管坐得有些距离,身子却自然往前倾,脸也离金迎越来越近。 看着近在咫尺的明俊脸庞,金迎心里有点痒,忽然亲上去,然后,便笑了,笑容明媚如春。 宣润愣住,诧异地望着她。 金迎干脆抬起纤细的双臂,将手臂轻轻搭在他肩上,两只兰花似的玉手自然相交,娇媚地搂住他的脖颈。 “既然还要五年才和离,相敬如宾未免太无趣,宣郎你……”金迎说着,如丝的媚眼低垂,目光落在宣润健康粉润的薄唇上,“不如,与我谈情说爱……” 五年,她不是尼姑,用不着过清心寡欲的生活。她与宣润合法夫妻,合法恋爱,没有不对。 宣润撑在床上的手,骤然收紧,攥成拳头。 金迎抬眸与他对视,带着笑的狐狸眼格外勾人。 宣润脸色微变,凝视她片刻,忽然将她扑在身下,发了疯似的亲吻,像是脱缰的野马、决堤的洪水,野蛮而又暴烈。 金迎自间隙里,趴在他的肩头,娇弱地喊一声疼。 宣润埋在她颈间,僵住身体,只剩粗重的呼吸。野马渐渐镇静,洪水渐渐退去。理智回笼,宣润仓皇起身,转身逃离。 金迎撑着身子,半坐着,拢住滑落肩头的薄衫,勾起红唇,溢出一阵欢快得意的笑声。 房外,宣润一顿,捏紧拳头,抿着薄唇加快脚步离开。 这日之后,宣润愈发刻意地与金迎疏离,虽还是同桌吃饭,同室入眠,却只有例行公事的几句言语,冷冰冰的让人不好受。 他看书时,金迎主动凑上去,他不理人。 他修花枝时,金迎主动凑上去,他还是不理人。 他给菜地浇水时,金迎趴在廊下的柱子后看,咬了咬牙,蹑手蹑脚地凑过去,趁他不备,夺走水瓢,自桶里舀起满满一瓢凉水,哗啦泼在他身上。 宣润身上滴水,眼里满是无奈,看一眼像小孩子一样幼稚的金迎,一言不发地转身而去。 金迎收起脸上的笑,气恼地跺了跺脚,将水瓢用力地掷在菜地里,打死一颗小白菜。 房里,宣润在屏风后更衣。 看着摇晃的人影,金迎勾唇一笑,悄声走到屏风后。宣润着一席白色中衣,正背对着她低头系带。金迎扑上去,圈住他的腰身。 宣润浑身一僵。 金迎的手不安分地游走,自他腰间到他胸口。 “宣郎~” 宣润猛然转过身,拽住她的两只手。 金迎张着无辜的媚眼看他,好似不知自己做了错事。 宣润呼吸一沉,握着她纤细白嫩的手腕,将她硬生生逼到架子床旁。背抵在床柱上,有些硌得慌,金迎皱了皱眉,下一瞬,便被宣润吻住唇。 灼热的鼻息喷在她白嫩的脸上,汗津津的大手揽住她的腰肢,那股湿热的感觉透过长裙,贴着她腰间敏感的软肉。 空气越来越热,呼吸越来越闷。 金迎不愿被动承受,攀在宣润肩头的纤纤玉手,缓缓落下,然后,不坏好意地一把握住。 “呃。”宣润闷哼一声,红着眼看她。 金迎大胆地收紧手掌,媚眼如蝎尾,带着挑衅之意。 五年前那一夜,她不舒服,这一回,她要自己来。 难得宣润洁身自好,性子又好……她好好教他,他该是不会那样猴急粗鲁了。 金迎暗自盘算着,正要引宣润接着来,忽觉手心一抖。 她低头看去一眼,便猛地瞪着眼睛抬起头,眼中尽是诧异之色。 宣润难堪地推开她的手,转身套上外袍,仓皇而去。 金迎撇了撇嘴,惋惜地叹一口气。 这一夜,直到后半夜,宣润才悄无声息地回房,在地上打个铺,闭上眼睛。 在他半梦半醒间,似有若无的腊梅香气萦绕在他鼻尖,他迷蒙地睁开眼,眼前仍旧不清楚,红红的一层薄纱蒙住他的眼睛,一个模糊的人影在靠近他…… 他紧张地咽了咽喉咙,熟悉的感觉更加清晰。 身下有些异样,宣润猛然惊醒,坐起身来,房外天光大亮。 金迎抱手站在一旁,斜睨着他。 他顿时僵住,尴尬地压住被子。 金迎已经看穿他,故意去拉扯。宣润死也不让,呼吸越来越急,像只恼怒的小兽。金迎勾唇一笑,佯装松手,在他放松警惕时,一把将被子掀开,按住宣润的肩膀,不许他随便乱动。 宣润仰坐着,两只手臂撑在身后,才能稳住摇摇欲坠的身体。 金迎低头往看一眼,暧昧一笑,再抬头与宣润对视时,勾着红唇,眼神不坏好意。 宣润喉头滚动,隐忍着体内奔涌的浪潮。 金迎用勾魂的眼神吸引他的注意,趁他毫无防备时弹了他一下。宣润一抖,脸上渐渐多出几分羞恼。金迎收了手,起身往外走,到屏风旁回眸,“宣郎,你快些解决,不然换上官府该顶包了。” 宣润顿时满面胀红,死死瞪着她。 金迎挑起弯弯眉梢,笑问:“要不要我帮你?” 宣润一愣,咽着干涩的喉咙,紧张又带点期待地望着她。 金迎扑哧一笑,“咱们可是要相敬如宾的,你还是自己解决吧。” 说罢,她便走出房外,留下一串清脆的笑声。 宣润低头看一眼自己摊开的手,仰头阖上眼眸。 …… 半晌后,房里弥漫着一股特殊的气味。 宣润放松地靠在床边,仍旧闭着眼,似还沉浸在余韵之中。 金迎悄悄靠近,趴在他耳边,俏皮地问:“宣郎,你刚刚那样,想的人是谁?是不是我?” 宣润眼睑微颤,缓缓睁眼,幽深的黑眸里带着一丝气恼。 金迎看得有趣,凑近亲他一下,而后欢快地跑走。 宣润无奈地叹一口气,起身擦手、更衣,离开家往县衙去。 时近正午,魏长明与赵东相视一眼,皆觉宣润有问题。 一上午,宣润总是恍惚,旁人唤他一声,他毫无反应,得多唤几声,他才恍如从梦中惊醒。 “宣县令,你这是怎么了?” “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面对他二人的关切,宣润羞窘不已,正要解释一二,进来个小吏恭敬报备,“夫人来了。” 宣润一惊,登时从桌案后起身,往外去迎,动作太急,不当心被桌角绊了一下。 顾不得腿上的疼痛,宣润疾步而出。 魏长明与赵东又一次对视,二人皆觉,宣润很反常! 第 72 章 公厨食堂外的空地上,金迎分散着带来的吃食糕点,犒劳辛苦半日的官差、小吏们。众人说着俏皮话,与金迎谈笑风生。 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 见那年轻的小吏逗乐了金迎,宣润心里酸得冒泡,渐渐捏紧拳头,脸色阴沉得厉害。 金迎笑过之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小吏,像是很上心。 小吏被她看得红了脸,猴子似的抓耳挠腮。 宣润咬着牙,心里的酸气愈发翻腾上涌,要从眼睛、鼻孔里冒出来。金迎丝毫不察他在吃醋,专心地盯着小吏的眉心,看小吏的财富曲线。 看着看着,她笑了。 没想到,这县衙里竟新招来个如此了不得的人物。 “你叫什么名字?”金迎问。 刚才还嬉笑着的小吏,看一眼不远处脸色难看的宣润,支支吾吾起来。 “多大年纪了?”金迎又问。 宣润只知金迎命格特殊,不知她有看人财运走势的本领,见她对这个面容清秀的小吏很是关心,他冷着脸走过去,拽住金迎的手腕,将她从人群中拽出来。 跟随而来的魏长明,警告地扫众人一眼,又挥了挥手。 众人面面相觑,捧着金迎给的吃食,顿时作鸟兽散。 宣润瞪着金迎,抿着的薄唇微微一动,似有话要说。 金迎毫不心虚地直视着他,眼里带着一丝探究。 他怎么了? 宣润呼吸一沉,拽着她转身往他独自办公的厅堂走。金迎顺从地跟着他,一身轻松自在,等到进入厅堂,宣润将门拴上,她才微微皱眉,疑惑地看着他缓缓转过身。 “你不要有歪心思。”他说,语气冷冰冰的,细细听来还有一丝醋意。 金迎挑起弯弯的眉梢,“嗯?” 宣润抿了抿嘴唇,“蒋七家中已为他定下婚事。” 金迎溜溜一转眼珠子,恍然大悟,“哦,原来那人名叫蒋七呀。” 宣润脸色更沉几许,定定看着她,眼神里带着警告。 金迎看他这副样子,不用多想,便知他是误会了,忍不住扑哧一笑,翩翩走近他跟前,白嫩纤细的手搭在他的宽肩上,缓缓靠近,听着他克制的呼吸,凑到他耳边低声说:“宣大老爷,我家丈夫冷落我,我有时也很寂寞……” 宣润脸色骤变,想到昨日在她手里,他那样不堪一击。 “我嘛,就想找人说说话,宣大老爷若是不许我找别人,得亲自陪我……” 金迎看着宣润胀红的脸,眼里的震撼,染着丹蔻的白嫩指尖跳跃着,从宣润的肩头到他的胸口,再然后下落,勾住他的腰带,撒娇似的摇一摇,听着他愈发沉重的呼吸,故作苦恼地问:“这里是县衙……可怎么办才好?唔,还是算了吧。” 说罢,她退后一步,绕过宣润往外走,头也不回。 宣润愣在原地,良久,他猛然回神,追出厅堂,疾步穿过走廊。过往小吏见了他,皆是一脸诧异,他们还从未见过一向稳重自持的宣县令如此过。 遇上赵东,宣润告了声假,加快脚步追出偏门。金迎乘坐的马车已经驶动,慢悠悠地往街上去,宣润冲上前,一把抢过缰绳,勒住马匹,在车夫惊异的注视下,行云流水地钻进车厢里。 金迎吓一跳,见是宣润,才缓缓松一口气,娇嗔地瞪着他。 宣润长臂一伸,将她困在车壁与自己的胸膛之间,瞪眼半晌,唇抿得越来越紧。 金迎不甘示弱,同样瞪着他。 宣润忽然泄气,翻身靠坐车壁旁,闭着眼,仰起头,努力克制着冲动。官服的圆领上,裹着白色中衣的领子,凸起的喉结在领子上滚动。 他在克制、在隐忍,半晌之后,终于睁开眼、坐直身,眉眼间一片严肃。 他是真的生气了。 金迎的心紧了紧。 “金迎,你不该把感情当儿戏,如果……”他呼吸一沉,继续说:“如果你并非出于真心,便莫要再对我说那些话,做那些事!” 金迎犟嘴:“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你凭什么说我没有真心!” 宣润抿着薄唇,静默良久,垂下眼眸,疲乏且无奈地说:“你总那样做,我怕真的会伤了你。” 金迎心尖一颤,像是一头撞进棉花堆里,晕头转向,钻不出来。 宣润说罢,叫停车夫,下车而去。 金迎呆坐在马车里,心想,她是不是真的做得太过分?这世上有趣的人和事多的是,她又何必硬去捉弄宣润这样一个看重感情的人? 越想心里越闷,金迎只好微微摇头,压住杂乱无章的心绪。 这一日后,宣润继续刻意疏离,金迎由着他,不再厚着脸皮纠缠。 宣润仿佛得到解脱,心里却空落落的,站在办公厅堂窗边,望着窗外的腊梅树,回忆着腊梅花盛开的模样,玉色花朵旋转坠落,落在笑盈盈的金迎的肩上…… 他扶在窗棂上的修长大手倏然收紧,一如他的心也在挛缩。 不必再勉强自己应付他,阿迎该是会觉得轻松些吧?她此刻在何处?又在做什么? 宣润想着,心也乱着。 恰在这时,小吏送来一封信。 宣润一看,脸色微变。 祥云轩。 金迎冷着脸看对面笑着的柳云陆。 她才知宣润是如何得知“真相”的。 “我说过,我的事,轮不到你来多管闲事!”金迎冷声道。 柳云陆面不改色,随口边说,“我哪里想得到,你连宣润也瞒着,我以为,你早该已和他说清楚了,一时失言,是我的错,不过——” 他脸上笑容微收,“你为改运才与宣润成亲,实在太过荒缪,既然你二人之间并无感情,你该把话说清楚,往后才好脱身,否则,到时候根本难以说清楚。” 金迎静静听着,脸色冷凝,就在柳云陆以为自己说的话已奏效时,她忽然扬起手边的茶杯,泼柳云陆一脸琥珀色的茶水。 柳云陆闭上眼,等到茶水滴落片刻,才缓缓睁开眼,脸上再无一丝笑意。 “金迎!你难道愿意一辈子困在这小县城里,当个破县令夫人?你难道已经忘记阿穷的亲生父亲?” 柳云陆故意如此问,带着试探之意。 阿穷的身世一直成谜,而这个谜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金迎砸碎手里的紫砂茶杯,狠狠瞪一眼柳云陆,转身而去。 柳云陆抹一把脸上的茶水,勾一抹邪气的笑。 屏风后,缓缓走出一道颀长的身影。 柳云陆微微偏头,斜眼往身后瞥,挑衅地说:“宣县令该是已经清楚阿迎的心意了。” 宣润冷着脸走过他身边,走到门边,顿住脚步,背对着他,冷声警告道:“我与阿迎夫妻间的事,望柳会首往后莫要插手。” 说罢,他便走出了厢房。 柳云陆盯着他的背影,讽刺一笑,眼里带着狠意。 走出祥云轩,宣润眼见着金迎乘车,立在原地半晌,才冷着脸扭头走上另一条街。 马车慢慢前进着,金迎撩起车帘往外看,目光扫过街边新旧交替的楼宇、屋舍,短短数月,别县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这还不够,她一定要将别县继续发展壮大,聚集天下奇人宝物,使其成为江北道,甚至整个国朝数一数二的繁华大城,往后,她便不必时常出外游玩,在此城中也能很有乐趣。 打定主意,金迎心情开朗起来,嘴角浮现满意的微笑。 回到家中,金迎等着宣润回来,想要与他好好说一说,说她对他并非毫无真心…… 可是这一晚,宣润宿在县衙里,并未回来,等到第二日,金迎才知别县与告县交界的村子上竟又有少女失踪。 乔怀辛已被定下死罪,运往州府行刑,算一算日子,早已魂归地府,如今犯案的人又是谁? “那人恐怕是故意装神弄鬼,制造出与少女失踪案相似的假象,混淆耳目。”魏长推断。 宣润拧着眉头,负手而立,“那乔怀辛虽杀了盘盈盈,却并非真正的幕后凶手。” 魏长明诧异,问:“乔怀辛若非凶手,为何要认下罪名?莫非,他在那真正的凶手处落了把柄?” 宣润思忖片刻,“何红儿近来可有异常?” 魏长明摇了摇头,“自从盘盈盈的尸首被发现,她便很少再出门,即使出门也不会独自一人。” 宣润问:“她可有曾去过马家村?” 魏长明想了想,摇头,“不过,她却是见过马宗的,马宗半月来县城一趟,何红儿出门的两三回……”他眼睛一亮,合掌一击,说:“全都见过马宗!难道……难道!盘盈盈之死与何红儿和马宗也有关?” 宣润不置可否,下令将何红儿带回县衙审问。 何红儿一来,没多久便坦白,她从盘盈盈还未身亡之时,便悄悄爱慕着马宗,也曾暗中盼望盘盈盈消失,将马宗让给她,可她发誓绝没有害过盘盈盈,去岁中元节出城祭奠,只是心中不安,以为是自己那些坏心思应验,才害了好姐妹…… “宣县令,求你信我!”何红儿跪在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宣润黑眸微沉,“你对盘盈盈心生恶念,纵然不曾有过恶行,也是不义,想必你不愿见盘盈盈泉下难安,眼下,本官给你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何红儿望着宣润,两只眼睛亮得骇人,她不停地点头,将宣润交待的事牢牢记在心上,才腿脚发软地随着魏长明从偏门离开县衙。 金迎要壮大别县,也想帮宣润,调用别县商盟的势力帮着县衙查案,数日过去,竟毫无线索。金迎忽然觉着有只隐形的大手,罩在别县之上,连她也遭到戏弄。 宣润为案子废寝忘食,数日未曾归家,金迎只好找到县衙来,拿着公厨食堂的账目寻到宣润办公的厅堂里。 第 73 章 “核账之事,你该找主簿。”宣润俯首案前,冷硬地说。 金迎正要说话,一个小吏匆匆奔进来,气喘吁吁地说:“宣县令!出了命案!” 宣润当即起身,看也不看金迎一眼,便同小吏而去。 金迎赌气地将手上的账本扔在宣润案上,叉着腰想了想,追了出去。 杀人凶手已被缉拿归案,竟是蒋红花的前夫盘大牛。 被害者的尸体也被运了回来,正往仵作房里抬。 金迎一眼瞧见那张得天独厚的方脸。 方兴冈? 齐弘的手下。 盘大牛怎会对他痛下杀手? 金迎疑惑地皱起眉头,叫住一个去过现场的小吏问情况。 小吏唏嘘不已,说蒋红花自女儿死后,离开安济坊,与那方兴冈看对眼,两人搭伙过日子,惹得盘大牛心生不满,常去方家闹事,这一回,盘大牛潜入方家,企图侵犯前妻,被醉酒而归的方兴冈撞见,二人打斗起来,若是寻常,盘大牛不是方兴冈的对手,奈何方兴冈醉酒后反应迟钝,被盘大牛一罐子砸破头,死了。 金迎知晓大致情况,追去县衙大狱外,见着哑巴盘大牛被人押着入狱,仍旧死犟着朝宣润拼命摇头,似乎有说不出的冤屈。 方兴冈已死,盘大牛哑巴,要查此案还得从蒋红花入手。 蒋红花目睹方兴冈被砸死,吓得晕死过去,还留在家里。 宣润去现场查看情况,金迎想要跟着一起。宣润只是皱了皱眉头,并未阻止她。 城西宝鸭巷外,仍旧聚着一群人,一个表情夸张的婆子,正绘声绘色地向众人讲述她亲眼所见的场景—— “……听方家一声惨叫,我料准是打起来了,过去一看,哎哟喂,吓死老娘,方兴冈倒在地上,脑袋瓜开了瓢,汪汪地冒血,那姓盘的哑巴蹲在地上,满手都是血,还扇方兴冈巴掌呢,吓死人,吓死人……” 旁人还在追着问,婆子摆了摆手,不肯再多说。 宣润与金迎一前一后走进小巷子里,往方家小院而去。 方家大门洞开着,院子外有几个妇人往里张望,却无一人敢大着胆子入内。 宣润同金迎在一众惊诧的目光中从容地走进方家小院。 房中,蒋红花已经苏醒,神情恍惚地瘫坐在床边。 中年丧女、再嫁丧夫。 蒋红花仿佛已被这些悲惨的事情打傻了。 先前在院子外观望的妇人们跟着宣润与金迎进来,全都苦口婆心地劝她想开些,毕竟人死不能复生,可是,不论谁说话,蒋红花都置若罔闻,死死瞪着眼珠子,表现得十分惊惶不安。 金迎仔细观察着蒋红花的状态,自适才见着蒋红花的的第一眼起,她便有种很奇怪的感觉,再一想死的是方兴冈,更觉此中另有隐情。 宣润似乎也察觉到不对劲的地方,质问蒋红花与方兴冈何时相识的,又是何时在一起的? 蒋红花一句不应,只是惊惶地摇头晃脑。 一旁围观的妇人见她可怜,替她回答,说是蒋红花痛失女儿后,在这宝鸭巷靠卖布为生,时常脑子不清醒,说着卖布赚钱给女女儿攒嫁妆的话,恰巧她租住的屋子就在方家隔壁,方兴冈见她独自一人生活艰难,常到她家里帮忙打水、劈柴,一来二去两人便生出了情意。眼看着日子有些盼头,那盘大牛竟是张狗皮膏药,甩也甩不掉,总上方家找二人麻烦…… 见问不出个所以然,宣润回了县衙,金迎则去祥云轩召集别县商盟的商户协助官府查案。 县衙大狱里,盘大牛有口不能言,急得胡乱比划手。现有的证据全都指向他。小吏问他是否认罪,他自是不认的,脸胀得通红,拿头往墙上撞。 两日过去,狱中已对盘大牛上刑伺候,盘大牛咬死不认罪。 魏长明提及此事格外气愤,认为人就是被盘大牛所杀,盘大牛是心存侥幸,故意拖延。 盘大牛罪状清晰,人证、物证俱在,足以定罪。县衙人力有限,少女失踪案更为要紧,此案早日结案才好。 宣润站在办公厅堂窗边,思索着两件案子之间的联系,一个大胆的猜测涌上他心头,对魏长明的提议,他不置可否,只说要再去宝鸭巷问一问蒋红花。 院子里,有两个妇人正陪着蒋红花说话,劝她节哀。 蒋红花已经收惊,只是眼泪没停过,见到宣润与魏长明来,脸色微变,泪流得更加汹涌。 小吏将其余妇人清出小院,只留蒋红花一人。 “在与盘大牛离婚前,你可已认得方兴冈?” 听宣润问起亡夫,蒋红花瞬间激动,眼里满是伤痛。她只顾捂着脸哭,根本不答话。 宣润眯缝起眼,对蒋红花的怀疑更深几分。 魏长明不耐烦地朝身后招手,两名小吏冲上前,一人抓住蒋红花一只胳膊,将之反剪到她身后。 “盘盈盈死前可有见过方兴冈?”宣润问,所出之言犹如钢钉,带着凌厉之势射向蒋红花。 蒋红花大张着嘴,嘴唇哆嗦,先是哑声痛苦呜咽,而后声音渐大,化作凄厉的咆哮。 她靠蛮力挣脱小吏,朝宣润扑来。 魏长明登时大惊,脸色煞白,“宣县令!小心!” 他猛地推开蒋红花,自己摔在地上。 眼见蒋红花就要跌倒,跌在小吏举着的刀尖上,宣润眼疾手快,拽住蒋红花的一只胳膊,救了蒋红花一命。 蒋红花不领情,撒泼发狠,在他手背上抓出两道血印子。 院外的妇人们冲进来护住宣润,安抚蒋红花。 宣润审视蒋红花片刻,虽有怀疑,奈何并无证据,只好领着跌伤膝盖的魏长明与惊魂未定的小吏离开宝鸭巷。 医馆门前,小吏扶着受伤的魏长明往里走。药童认得这位总是舍身护县令的魏县尉,急忙迎出来,关切魏长明的伤势。魏长明不答药童的话,回头顾着宣润手上的伤。 宣润低头看一眼手上的抓痕,并不太严重,“一点小伤,不妨事。” 说罢,便要直接回县衙。 金迎远远瞧见宣润等人,一看魏长明被人架着,又是在医馆门前,便知他们又吃了亏。 她匆匆朝他们走来,听见宣润也受了伤,顿时变了脸色,快步逼近,抓起宣润的手看一眼,冷声问:“谁伤的?” 小吏气冲冲地说了先前在宝鸭巷的事,“那蒋氏真是不知好歹,当初她与盘大牛离婚,宣县令还让安济坊收留她呢,她真是恩将仇报!” 金迎皱眉,“你们就这样灰溜溜地被人打跑了?” 两个小吏对视一眼。 他们也法子呀,方家小院外多少双眼睛看着,那些妇人都向着蒋红花,宣县令虽对蒋红花有怀疑,但县衙目前无凭无据,没法子对蒋红花硬来。 “你俩将魏县尉扶进去,便出来。”金迎说。 两个小吏皆是一脸惊诧之色。 “不必。”魏长明借着药童的力站着,让小吏随金迎去,他双眸中闪烁着惊喜的光芒,宣县令哪里都好,就是对刁民太忍让,蒋氏那发疯的泼妇,还得夫人来收拾! 两个小吏反应过来,期待地凑到金迎身边。 宣润挣开金迎的手,朝她慎重地摇了摇头。 县衙与百姓的关系十分微妙。县衙稍有过分之举,便会造成很不好的影响。 金迎管不得那些,重新拽住宣润的手,大步流星地朝宝鸭巷去。 被金迎拽着走,宣润没有反抗,他想,赌一把也未尝不可,更重要的是,阿迎好像并非毫无真心。 刚冒出这样的心思,宣润立马冷下神色,暗自警告自己莫要多想。 到了宝鸭巷,进了方家,在一众热心安抚蒋红花的妇人们震惊的目光下,金迎二话不说,揪住蒋红花便甩去两个巴掌。 宣润一惊,拽住她的胳膊,将她护在身后。 蒋红花被打得摔在地上,好心妇人们见状全都可怜她,为她气愤,碍于宣润是县令,还带着两个携刀的小吏,她们敢怒不敢言,但不必怀疑,等到宣润等人离开,她们便会将今日亲眼目睹的官府恶行公之于众! “蒋红花!你还不认罪?”金迎从宣润身后走出,握住他的手,递去个安抚的眼神。 要想尽快拿下蒋红花,必须下一剂猛药! 宣润来时也是这样想的,只是未料到金迎的“药”竟然如此之猛。 “宣夫人,红花半年前痛失女儿,如今又没了丈夫,有何罪?” “对呀!红花遭此巨变,已经非常可怜,怎么官府……”还来欺负人! 说话的妇人斜着眼睛,上下扫视着带刀的小吏,忿忿不平地说,虽未将话说完,谁都知道她的意思。 “我不是官府的人,做的事与官府无关!”金迎冷声说。 无关? 若是无关,怎么带着宣县令与县衙的“打手”? 好心妇人们愈发气愤,缩着脖子对宣润说:“宣县令,咱们都认您是好官,可今日这事,实在是让人心里难受,您怎么能任由您的夫人打人呢?” 若非宣润一向公正亲民,她们也不敢为蒋红花义愤填膺。 “我打蒋红花是私怨,她伤了我的男人,我不打她?”金迎说着,举起宣润被抓伤的手给妇人们看。妇人们一时无言,为自家人出气,这无可厚非,但一想金迎县令夫人的身份,她们又觉得她是在恃强凌弱。 红花多可怜啊! “至于我为何带官府的人来——” 金迎说着,指向惊惶未定的蒋红花,微翘的眼尾一眯,射出两道刺人的寒光。 “因为,蒋红花才是真正的杀人凶手!” 74章 一众妇人顿时哗然,齐齐转头望向蒋红花。 蒋红花脸色煞白如纸,神情惊惶不安。 “你与方兴冈早已相识,连你先前租住的屋子,也是方兴冈替你安排的,当初,你死活要与盘大牛离婚,并非是受不了暴力,而是想与方兴冈双宿双栖!”金迎说。 她先前买下宣家小院隔壁的李家院子,想着将宣家小院扩大些,如今别县日渐繁荣,堂堂县令的府邸也该气派些,她便寻着那房牙子谈过户的事,偶然得知此事,更加证实了她心中的怀疑。 尽管蒋红花与方兴冈早有奸情,也难以证明,蒋红花是杀害方兴冈的凶手,不过,此事足以见得蒋红花并非良善之辈,有杀害方兴冈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蒋红花婚内出轨,私德有亏,令人唾弃。县衙办案才不会遭到太多民声阻碍。 “也许……方兴冈是个好人,暗中帮助红花……”一个妇人底气不足地为蒋红花辩解,其他的人纷纷点头。 她们不愿信自己帮错了人。 红花明明那么可怜! “试问各位,方兴冈之体格比盘大牛如何?” “比盘大牛壮。” “方兴冈之面貌比盘大牛又如何?” “……”一众妇人面面相觑,不知金迎如此发问有何意。 金迎盯着几乎站不住的蒋红花,讽刺一笑,“方兴冈是齐家的打手,体格比盘大牛壮,面貌比盘大牛凶恶,你既然曾受盘大牛殴打,怎会容许这样一个男人轻易进入你的家里,为你挑水、劈柴?更何况,在唯一的女儿死后三月不到,便与方兴冈成亲!” 此言犹如利爪,直接扒开蒋红花的伪装。 身子摇晃两下,蒋红花失去力气一般,忽然扑跪在地上。 好心妇人们细想金迎的话,将心比心,若是她们曾差点被丈夫打死,离婚之后,莫说一辈子不再成亲,起码不会这样快接纳别的男人,更何况是在痛失女儿不久! 先前护着蒋红花,出于同情与正义,如今得知真相,众人心生愤怒,纷纷站到金迎与宣润这一边,气冲冲地瞪着蒋红花。 “没想到,你竟是这样的人!” “你对不起自己的男人,竟还有脸上官府离婚,你这事传出去,往后再有离婚的姐妹,都要受你所累,被人当是心怀不轨!” “蒋氏!你实在太可恶!” “……” 蒋红花不管旁人辱骂,将脸贴在地上,汩汩流着眼泪,张开的嘴发出痛苦的哀嚎,黏黏的口涎和着眼泪鼻涕一并滴落在尘埃里。 宣润一直观察着蒋红花的反应,他知道,金迎的猛药下对了,尤其是那句—— 唯一的女儿死后三月不到,蒋红花便与方兴冈成亲! 蒋红花的哭嚎看来并非出于苟且被公布于众的羞耻、愤怒以及害怕,而更像是在悔恨。 她因何而悔恨? 宣润心中怀疑不断放大。 “蒋红花,事到如今,你若仍不肯将真相说明,如何对得起你死去的女儿?”他厉声呵斥。 蒋红花忽然僵住身子,犹如死狗趴在地上,样子可怜至极。妇人们不忍看,纷纷别过脸去。 “盈盈,是娘的错……是娘对不起你……盈盈……”宣润眉眼一冷,招手,候在左右的两名小吏立即上前将蒋红花挟住。 好心妇人们纷纷让到一旁,看着蒋红花被押走。 走出宝鸭巷,金迎抓去宣润的手,看了一眼,皱起眉头,“走,回家上药。” 宣润将手抽回去,冷声道:“不必了。” 金迎气不打一处来,单手叉着纤细腰肢,“宣润!” 宣润脸色缓和些许,“今日谢你帮忙,县衙还有事,我先走了。” 说罢,他便转身而去。 瞪着渐行渐远的颀长身影,金迎只觉心里闷住一口气,不上不下的格外难受。 他谢她的话没有让她好受,他的疏离反倒使她不悦。 她是谁都帮的么? 哼! 金迎折身往家里走,一面走一面想,宣润为案子的事焦头烂额,她暂且不说感情的事令他心乱,等到案子告破,她再好好与他说,他也能好好听她说。 蒋红花住进县衙大狱当晚,便招认了,是她杀的方兴冈。她杀方兴冈时,便已不打算活了,谁知,被盘大牛撞见,盘大牛“扇”方兴冈耳光,并非实在打人,而是想将被砸破头后昏迷的方兴冈唤醒。 武侯铺来人押了盘大牛,所有人都认为是盘大牛杀人,她便心存侥幸想将自己犯下的罪推到盘大牛身上。 至于她为何要杀方兴冈—— “他不是人!他竟然连盈盈都碰!”蒋红花嘶声哭诉。 厅堂里,魏长明疑惑不解地问宣润,“方兴冈怎会与乔怀辛搅合到一起?杀害盘盈盈的凶手到底是乔怀辛还是方兴冈?” “杀人的是乔怀辛,指使乔怀辛杀人的是方兴冈。” “方兴冈为何要指使乔怀辛杀人?乔怀辛又为何会听从他的话?” 宣润脸色愈发冷凝,“走。” 说罢,他已往厅堂外而去。 魏长明不明所以,仍旧紧随其后,问宣润:“去何处?” 恰巧这时,金迎匆匆而来,远远见着宣润,立马眼睛一亮,逼近,“宣郎,齐弘有问题。” 今日,宣润曾帮过的那对年轻夫妇进城报喜,他夫妻二人有了孩子,金迎恭喜他们一番,正说着话 小奶娃饿了、哇哇大哭,他的母亲羞涩一笑,金迎引她到房中喂奶,见着那对丰满浑圆的胸脯,不禁想起少女失踪案的少女们皆有一个特征—— “被害的少女是否都是双乳发达?” “没错!而且,那些被害人的尸身胸上都有淤青!”魏长明急忙说。 金迎点了点头,脸色凝重,看向宣润,低声说:“先前别县商盟大会,我听商人们议论,说那齐弘还没断奶,还在家中养了乳母……” “嗯,去齐家。”宣润说。 宣润带着官差、小吏去到齐家,并未寻着齐弘,齐白长料想儿子又惹了事,气得直拍大腿,斟酌片刻,将宣润拉到角落里求情。 宣润严肃以对,丝毫不留情面:“齐公,倘若令郎果真害人性命,即便是罗刺史来也袒护不得!” 说罢,他转身挥手,带着官差、小吏离开齐家府邸,往齐弘的私府而去。 第 75 章 盘盈盈毕竟身份特殊,纵然方兴冈受齐弘所迫,也不会轻易对盘盈盈下手,使方兴冈决心推盘盈盈入火坑的原因是,盘盈盈洞悉了她的父亲突然变成哑巴的原因—— 在盘盈盈身亡之前,曾见过马宗一面,哭着说她的父亲是被人毒哑的。 这条线索是何红儿取得马宗信任得来的。 马宗因旧事憎恶县衙,不肯配合调查,宣润只好让何红儿去当中间人,这便是他先前所谓的将功赎罪的机会。 何红儿得来的线索以及她先前向县衙提供的她与盘盈盈生前所见最后一面时的对话,令人不禁浮想联翩。 也许,盘盈盈死前反常的种种正是因为发现了蒋红花与方兴冈二人的奸情。 为了能够双宿双栖,方兴冈与蒋红花合谋,下黑手毒哑盘大牛。 盘盈盈同何红儿说的“错了、错了”,错的是她曾为护着母亲,在公堂上当众背弃父亲。可是,原来有苦说不出的人是她的父亲,是她的母亲伙同情夫害了她的父亲! * 虽然少女案再审令别县百姓重新揪心,但逮住齐弘这条大鱼,也实在是件令人欢欣鼓舞的好事! 即便齐白长知晓机会渺茫,仍旧匆匆赶到渝州府罗府,跪在罗冲面前。 “罗刺史,您若能救小儿一命,小人愿将家财尽数奉上。” “齐老上次来,还不是这副样子的,本官记得,那时,齐老还很是得意呢……”罗冲喝着茶,乜斜齐白长一眼。 齐白长一愣,连忙将脸低得更下去,“请罗刺史再帮小人一回。” “想必齐老已是走投无路,才会来求本官,但是,齐老想过没有,那个人已将令公子视为弃子,整个江北道还有谁敢对您施以援手?齐老请回吧,本官还有公务在身,恕不远送。” 说罢,罗冲轻蔑地哼笑一声,拂袖而去。 齐白长摇晃着往后倒去,被随行的仆从一把扶住。 主仆二人挨在一起,被罗府面容不善的管家“送”出府外。 罗夫人在回廊处看着,脸上尽是痛快之色。 当初她的父亲写信说起齐白长与那金氏在别县作威作福,连她这个堂堂刺史夫人的娘家都欺负的事,她便恨透了齐、金二人,她想让身为刺史的丈夫,好好收拾一下这俩人,不知出于何种缘由,丈夫厉声呵斥她,让她尽早歇下心思,说齐家动不得,金家更动不得…… 不管如何,如今齐家受难,齐白长落得这般下场,实在令她爽快! 县衙日以继夜,耗费十日之久,终于理清少女失踪案的全部卷宗,一朝上堂,宣润向别县全城百姓宣判齐弘有罪,证据确凿,当处以死刑,即日移送州府核查罪状,行刑。 有好心的,好事的,还有那些家中女儿、姐妹遭害的人,逼着齐弘的囚车,随官差一路将齐弘押送往渝州府,在府城中苦等三日,亲眼见着齐弘人头落地,快慰痛饮一番,才心满意足地赶回别县,将这个好消息宣扬于众。 齐弘死了,齐白长毁约,不再认购官债,转头将九成家财送去碧丰寨,投石问路,在牙帮换得一个舵主的职位,算是个不大不小的官。 齐家人去屋空,只剩一座死宅。 别县商盟已将齐白长除名,偶尔会前闲谈,说起他来,众人一面唏嘘,一面好奇,唏嘘他白发人送黑发人,好奇他在牙帮是否真如传言中那般混得风生水起,送去的九成家产,不足一月,已经翻了一倍之多! 金迎冷着脸走入会议室,坐于上首,“同样的话,我不想再说第三遍,诸位莫要与牙帮有一丝一毫的牵扯!记住,别县商盟与牙帮绝无合作的可能。” 众人噤若寒蝉,偷偷交换眼神。 “扩城官债如今向诸位开放购买,可有谁愿意认购?”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冒这个头。 “没有?”金迎皱眉问。 “金小祖,咱们都是些小鱼小虾,不比老齐家大业大,实在是……” “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对对对,咱们有心无力,金小祖,你莫怪啊。” “哼!”金迎拍案而起,冷眼扫过众人。 别以为她不知道他们在打什么小算盘,一说利润微薄,他们便要提牙帮能低价供货,他们若是与牙帮合作,即使降低一点售价,也能赚取更多利润。他们赚着钱了,才能有心也有力。 她宁愿不要他们的钱,也绝不许牙帮祸乱别县。 钱的事,从来难不着她,整个江北道都有等着她去收的账。 往前,她出外游玩,一向随处收账,随处花费,她花钱厉害,要是把钱都带着,路上不安全是其次,主要是累人。 眼下,这些人不愿意得这个便宜,她也不强求,大不了麻烦些,让人去各处将账收回来,解决扩城缺银的困难绰绰有余。 这般想着,金迎讽刺一笑,走了,背影洒脱。 她一走,会议室里闹嚷一片,众人交头接耳,都有些慌了。 他们跟着金小祖赚了不少钱,这要是把人得罪了,往后可怎么办? 金迎回到宣家小院不久,便有人偷偷摸摸送来银子,说是想认购一笔官债。金迎想要拿捏他一下,轻咳一声,不收。那人堆着满脸的笑,朝金迎拜了拜,“金小祖,您就收下吧,钱虽不多,是我老李的一点心意,我李家祖祖辈辈都生在别县,如今别县发展筹资,我岂有不出一份力的道理?” “好吧,既然李掌柜有心,这钱,我代县衙收下,官债券明日便送往府上。” “好!好好好……” * 后来几日,陆陆续续有人来送钱,只是数目都不大,拢共加起来不足缺银的三成。 阿穷见金迎捧着账本念念有词,以为家中又遇着难事,要破产,捧出他冬日里捡来烤干的腊梅花,制成一个个小小的香囊。 他如今大了一岁,手艺见长,制出的香囊看来像个香囊了。 制出十个大小不一的香囊,阿穷便迫不及待地将之揣在兜里,跑上街头摆摊售卖。 他得快些赚钱,不能让娘饿肚子、生病! 与此同时,一艘大船停在离别县不足十里的一处港口。 船上下来一位器宇轩昂的中年男子,男子身边跟着个活泼娇俏的年轻姑娘。 “主子,小心。” 一个佝偻着身子,身材矮胖、面容白净的仆人小心地伺候在一旁。 随行的几个青壮男子,虽然衣着普通,却都配着刀,眼神犀利如飞鹰,各自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一个年迈的老人拄着拐杖,动作迟缓地跟在后面。仆人盯着他,张开手臂护在前后,几次要扶他,都被他用拐杖打开手。 “走开!” 仆人无奈只好紧随在侧,紧张地盯着。 走在前面的中年男子,停下脚步,回头看来,“伯阳侯,到你的故乡了,你不想快些见到你的故人么?” 伯阳侯——许世成,许老爷子尴尬笑了笑。 “好了,让你的仆人扶着你吧。”中年男子说。 许老爷子点一点头。 仆人立马高兴地将他扶住。 中年男子满意一笑,转回头去,继续往前走。 许老爷子收起笑脸,朝仆人瞪去一眼。 下船换上马车,一行人慢悠悠地往别县城去。 车里,中年男子笑呵呵地说:“听说别县如今比从前大不一样了。” 许老爷子眼里冒着泪光,一别故乡数十载,直到如今告老还乡,才终于踏上故土。 近乡情怯,不知故人、故景,如今几何? 马车驶近别县城门,坐在窗边的娇俏姑娘,撩起车帘,张着水灵灵的眼睛往外看,“快到了!” 中年男子顺着望去,见别县城门高耸气派,一点不输大县城。 只看这座城门楼,谁敢说别县是穷县? 偏偏一年多前的别县,不但是个穷县,还是个“吃”县令的怪县。 “伯阳侯,你那外孙不简单呐,不但为朕解决了一个贫县,还破解了“到别县当县令必死无疑”的诡异传闻。”中年男人说。 娇俏姑娘听着这话,不悦地甩下车帘,端正做好,嘟着嘴,将脸别到一边去。 许老爷子恭敬垂首,“皇上过誉了。” 娇俏姑娘接过话,“没错!过誉了,皇叔,依我看,城门气派也说明不了什么,也许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好不好,还得进城看看才知道。” 皇上合掌一拍,说:“没错!进城,朕也想看看,一年来,宣润到底后悔没有。” 城门处查验过所,此行,以告老还乡的伯阳侯为主,皇上等人都以商贾身份随行。 进城之后,一行人下了马车,走在别县街头,看这座昔日的贫县如今的盛况。 来往商贾熙熙攘攘,骡马行人各行其道,街边划界经营,小摊小贩热闹叫卖着,又十分井然有序。 市场如此繁荣,如此规矩,背后一定有一个管事的县衙。 巡街的武侯走过街角,瞧着一个小摊子,相视一笑,凑过去蹲下,“阿穷小郎君,你这是闹的哪一出?” “卖香囊。”阿穷说,捧起一只香囊给他们看,“香香的香囊,带刀的武侯叔叔,买一个么?” 一名武侯拿过香囊,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确实很香,多少钱一个?” 阿穷张开右手手掌,竖起五根胖嘟嘟的手指,又用左手掰下去两根,乖乖地说:“三文钱!” 拿着香囊的武侯笑了,掏钱,给了十文。 阿穷摇头,倔强地不肯多收。 “只要三文钱。” “阿穷小郎君,你这香囊若只卖三文钱,可就亏了,你用的宣夫人制衣的绸缎做的香囊,你可知这绸缎一匹多少钱?” 阿穷不知,这种叫“绸缎”的布,家里库房多的是,很值钱么?若是值钱,娘为何还对着账本发愁? 第 76 章 其实金迎一点也没愁,只是笑得比平时少,毕竟她从来都是有钱就花,没钱再赚,鲜少算进出账的,收账毕竟需要时间,扩城的工程能不断尽量不断,所以她得想好如何周转资金。 见阿穷懵懂可爱,两名武侯都笑了。 就在这时,一个身着紫衣、娇俏动人的小娘子轻快地走过来,扫一眼阿穷摆在席簟上的香囊,说:“小孩儿,你才多大点?怎么一个人出来卖东西?” “我不叫小孩儿,我有名字!我叫阿穷,今年已经四岁了!”阿穷骄傲地说,还像先前一样,先张开手掌竖起五根胖手指,再用另一只手掰下去一根,“我要赚钱给娘买酥饼,不让娘饿肚子!” 阿穷说得格外认真,退到一旁的两名武侯忍不住发笑。 宣县令的夫人、别县商盟的会长能饿着? 紫衣小娘子不知情,上下打量一眼阿穷朴素的衣着,露出怜悯的表情,招手叫来丫鬟。 “我买下你全部香囊,你拿钱给你娘买吃的去吧。”说着,她授意丫鬟多给些钱。 丫鬟将一两银递给阿穷。 阿穷摆手,“娘说,做生意讲诚信,物有所值才是好,我的香囊不值这么多钱。” “好!没想到啊,这孩子小小年纪,竟已如此懂事,他有一位好母亲啊。”皇上一面拍手,一面走来,脸上满是和蔼的笑容。 许老爷子跟随在侧,见着阿穷第一眼,便是一愣。 “这些,我都要了。”年轻姑娘说。 “仙女姐姐要将剩下的香囊全买了?” 都说小孩子不会撒谎,阿穷这一声“仙女”,说得情真意切。 紫衣小娘子一听,顿时笑容满面。 “没错,全买了!” “剩六个香囊,只要——”阿穷转着眼珠子算,“十八文。” “云慧,他谨遵母亲教诲,不可多收,你便成全他吧。”皇上说。 紫衣小娘子正是京城那位深得皇帝喜爱的云慧郡主。 云慧的父亲雍王,乃皇上一母同胞的弟弟,当初,云慧郡主还在襁褓中时,叛军作乱,雍王为皇上护驾而死。失去亲弟,皇上悲痛不已,将云慧郡主接进宫中,养在身边,本有意封云慧为公主,雍王妃克己守礼,婉拒了皇上的好意。 云慧郡主虽然只是郡主,其尊贵一点不输公主。 所以,当朝中传出风声,说是皇上有意为云慧郡主择选郡马爷时,各家儿郎都心怀期待,而后,这个殊荣落在伯阳侯府头上,不知引得多少人羡慕眼红,偏偏宣润不愿意,这桩婚事到底是没成。 丫鬟,不,应该说是小宫女数给阿穷十八文钱,还笑着叮嘱他收好。 阿穷乖巧地点头,将钱好好收进兜里,卷起小席簟打算回家。 先前那两名武侯见状,正要来帮他,另有个武侯打扮的人匆匆而来,说是有人闹事,让他二人快去维持秩序。二人不敢耽搁,立马赶去。 云慧顺着武侯跑走的方向望,只见着一片攒动的人头,瞧不见在闹什么,再一回头,已不见阿穷的身影。 “诶?”她四下探看着。 “那小孩子兴许已经回家,走,咱们去看看,何人在闹事。”皇上说。 一行人沿着街道往前走,没走一会儿,便见着远处围着一群人。 走近几步,众人看清那是一家豆油坊,店前台阶上站着个妩媚多姿的女人。皇上不禁停下脚步,露出耐人寻味的表情。 一旁伺候的老太监抬眼一瞥,心领神会,眯起眼睛仔细一瞧,脸色变得古怪。 瞧见女人盘起的发髻,皇上叹一口气,露出几许失望的表情。 武侯护在那女人左右,像是她的私家护卫。 外来商旅看热闹,打听着女人的身份。 “哎呀!你竟认不得这别县城大名鼎鼎的金小祖、宣夫人?” “原来这位美娇娘便是金小祖!果然名不虚传。” “原来是宣县令的夫人,难怪武侯们都向着她……” “……” 皇上渐渐皱起眉头,往旁瞥一眼。伯阳侯黑沉着脸,两手交叠按在拐杖上,整个人都在使劲儿,脸色胀得通红,显然是气到了。另一边,云慧也在挑剔着金迎,越看越鄙夷。 “宣夫人,您是富贵人、体面人,骗咱们这些庄稼汉的钱,心也太黑了!” “是!心太黑了,咱们累死累活种下的豆子,您要收去,咱们信您,全都卖给您了,您不能欺负咱们不懂行价,故意压价占咱们的便宜呀!” “我几时占你们便宜了?” 金迎一身锦绣,珠光宝气,而那几个所谓的“闹事者”却是布衣短褐、草鞋裹脚。如此一比,金迎活脱脱就是在仗势欺人、恃强凌弱。 “还没占便宜?不到一月,一斗豆涨价三文钱,您每斗少算咱们三文钱,怎么不算占了咱们的便宜?” “怎么不算!” 几个汉子你一句,我一句地说。 “咱们的交易是一个月前达成的,自然按照一个月前的价格来算,今日豆子涨价,你们要我补上差价,倘若今日豆子降价,是否该你们为我补上差价?”金迎反问。 几个前来讨公道的汉子都往中间看,显然,站在中间的莽汉,是他们中脑子最好,威望最高的那个。 “宣夫人,您也不差那点苍蝇肉,可咱们不一样,咱们面朝黄土背朝天,辛苦一年到头,就指着这点豆子过活,您却压低价收去!” “兄弟,你过来。”王右招手,将缩在角落的一个瘦弱汉子唤过来,勾住他的肩膀,对金迎说:“您看看,我这兄弟,自己有病没钱治,家里还有个八十岁的老娘等着药钱救命,宣夫人,您是不缺钱的人……” 金迎眯眼看着那缩在王右胳膊下的瘦弱汉子。 面颊凹陷,面色蜡黄,看起来确实像是有病。 她早就留意到他了。这一伙人刚摆出闹事的架势,她就已经查看过他们的财富值,那几个闹得最凶的,财富值都不太高,唯有这个瘦弱的病汉子,能够担得住财。他的财富值是几人当中最高的,言行举止也是几人当中最收敛的。 他像是并不愿意闹事,被王右挟持为表演工具,才不得已站在这里。 金迎正想着,一道气愤的声音传来。 循声看去,只见一个着淡紫色衣裙的娇俏小娘子走来。 生面孔。 金迎眯眼朝小娘子眉心一看。 财富值不低,再看不远处站着的,应当是与小娘子同行的几人,个个气度不凡,且财富值不低,尤其是那位被众星捧月着的中年男子,一看便知非富即贵 “喂!你怎么如此狠心?他已经病成这样,他的娘也病了,你连这种钱也要黑心昧下么?你快把钱给他们!”云慧双手叉腰,命令道。 “我赚的每一文钱都是合理合法的,我凭什么要牺牲自己的利益,任由旁人敲诈勒索?”金迎说。 虽然她已瞧出眼前的小娘子身份不俗,但她绝不吃这个闷亏。 “你!”云慧气得小脸红彤彤的,跺脚想了半天,才想出一句骂人的话,“你这人真是太坏了。” 金迎不禁失笑,摇了摇头,要走。 紫衣小娘子立马张开手臂拦住她,“不许走!把钱给他们,你这个黑心的奸商!” 有人撑腰,几个汉子突然可怜起来,搬出各自家中的苦难。 “宣夫人,求您行行好,把钱补给咱们吧!我家里女人就要下娃了,等着用钱呢!” “我摔了的腿还没长好,得花医药钱!” “我……” 任凭他们如何说,金迎始终不为所动,因为她知道,他们的话十有八九是假的。 当初,收豆子的时候,他们便偷奸耍滑,用泡过水的豆子压称,被她发现了。 紫衣小娘子不知真相,气愤不已,“你听听,你听听!” 金迎听着的,只不过,听了当没听到,她唯一注意的人是那个病汉子。 他没有闹嚷,没有讨钱,时不时咳嗽一声,骨瘦如柴的身体摇摇欲坠,瞧着是有几分可怜。 她可以帮他度过难关,但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也不是在王右几人眼皮子底下。 他们这般闹事本来就是胡搅蛮缠,若是让他们讨着好处,往后多少人要来赖着她?况且,王右几人不是好东西,若是见着她给钱,人后,恐怕不会轻易放病汉子离开。 一个面容白净的老仆人捧来钱,分给那几名“苦”汉子,“我家主人好心,赏你们这些钱,快拿去解急吧。” 金迎皱了皱眉,看向那负手而立,正探究地看着她的中年男人。 她一点不胆怯,抿了抿红唇,含着一抹浅笑走下台阶,穿过人群走到中年男人面前。 “一看您几位便是外来的生人。” 对上中年男人疑惑的目光,金迎笑了笑,“旅居在外,切勿轻信他人。” 紫衣小娘子对她善意的提醒嗤之以鼻。 金迎并不气恼,转身走回豆油坊门前,叫来个小工,低声交代两句,走了。 * 回到家中不久,隔壁有些不寻常的动静,金迎仔细一听,竟是李家院子传来的动静。金迎疑惑地走出院子,便见宣润站在李家门前,扶着一个年迈的老人。老人转头见着她,顿时横眉立目,面容不善。 “阿迎,过来。”宣润说。 金迎走过去,瞧着老人有些眼熟,略微一想,便想起刚才在街上见过。 “这是外祖父。”宣润说。 金迎一愣。 “哼!”伯阳侯别过脸去,像是根本看不上金迎。 宣润将外祖父交给仆人,引金迎到边上,小声说:“外祖父回来别县,暂无落脚之处,你买下的这间院子,我擅自做主腾出来供外祖父居住……” 第 77 章 “……望你莫怪。” 宣润疏离的措辞,令金迎心里发闷,很不舒服。 案子结束后,她本来想与他表明心迹,可他接着州府急召,匆匆而去。出公差大半月,他没往家里送一封信。她四处打听,才知他协助州府告破一起大案。如今,他好不容易回来,见着她了,只有这几句生硬的客套话要说? 金迎越想越气,甩开他的手,走向伯阳侯。 “外祖父,您安心住下,若有短缺的,尽管与我说。”金迎笑着说,礼貌周全。 伯阳侯斜睨她一眼,清了清嗓子,一脸威严地将宣润喊过来,祖孙二人一面往里走,一面说着悄悄话,像是故意冷落金迎。 金迎吩咐小全,去将午睡的阿穷叫醒,带来给长辈请安,还给马夫吩咐了几句,才跟着进入李家小院。 绕过影壁走入庭院,金迎再次见到先前街上偶遇的中年男人与紫衣小娘子,得知他二人的身份果然非同一般—— 一个是皇帝,一个是郡主。 在皇上探究的目光,还有郡主气愤的瞪视下,金迎依旧礼貌微笑,大大方方,没有半点慌张。 宣润引金迎上前,向皇上说:“这是拙荆。” 皇上面色不悦,冷声道:“朕已与令夫人见过。” 宣润皱了皱眉,转头看向金迎。 “那时,武侯都护着她。”皇上说,言语之中有所保留。 “没错,她仗着武侯维护,肆意欺压穷苦百姓,连人家治病救命的钱也要昧下,没良心!”云慧冲出来,气愤地说。 “想必其中是有误会。”宣润说,态度坚定。 云慧说:“你还护着她!我看你,你也没良心!” 宣润拱手躬身,说:“请皇上明察。” 皇上点中金迎,说:“那便让令夫人说一说,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若是普通妇人被皇上问话,恐怕早就惊慌失措,可金迎是谁?曾经名动天下的财神婆,皇亲贵胄、高官权臣,都曾争抢着想要见她一面。 钱,不光能满足穷人的温饱,还能满足政客的野心。 金迎笑一笑,说:“谢皇上给臣妇机会自证清白。” 不一会儿,马夫带着豆油坊的小工匆匆而来。 小工将金迎吩咐他接济病汉子的事如实以告—— 他去时,正好碰见王右几人抢钱打人。 真相大白,皇上生气,下令将王右等人抓起来,严惩。 王右等人还不知自己大祸临头,偷了人家的狗,正煮着一锅狗肉就酒吃…… 狗肉才吃一口,人已经被押住。 后来,再也没有人敢轻易在别县敲诈讹钱,因为据说曾有一伙人讹县令夫人,犯的竟是欺君之罪! * 纵然误会解除,金迎仍旧能感觉到皇上对她的敌意。比起皇上隐晦的挑剔,云慧郡主的讨厌是那样光明正大,毫不遮掩。金迎笑容以对。云慧郡主反倒更生气,扭头走了。 皇上心疼侄女,埋怨宣润没眼光,好好的郡主不娶,来这别县娶个寡妇。 “……据说,这金氏还带着个父不祥的儿子?”皇上问的宣润,却目光带刺地看向金迎。 第 78 章 宣润翻书的动作一顿,半晌,他才抬起头,眼神错愕地看着她,“什么?” 金迎叉着腰,深吸一口气,“我说,我要与你和离!和离——” “我与云慧郡主没有那种事。” “我要和离。” “我是昨日回到别县,才知祖父到来,并未故意瞒你。” “我说我要和离。” “……” 宣润凝视她片刻,合上书,缓缓起身,说:“你还未换大运,现在和离,以后怎么办?” 他就这样痛快地答应了? 金迎心里一梗,赌气说:“没你那几年,我不也活得好好的?当初嫁你,不过是病急乱投医,现在想一想,我不该那样做的。” 宣润咀嚼着“病急乱投医”几个字,苦笑一瞬。 “现在我的生活已经回到正轨,不需要再借你的运了,咱们不如就和离吧!从今往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金迎越说越生气,瞪着宣润的眼神里已带上威胁。 他若是敢二话不说地答应……她就!就……就如何?金迎没想好,忽然有些迷茫,不知自己是在赌气,还是真的想与宣润和离。 “这事,过些时候再说吧。”宣润说完,走出了书房。 金迎一个人在书房里,气得咻咻喘气,有点庆幸他没有答应,又不高兴他说以后再说。 一连几日,金迎都在极其别扭的情绪中度过。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纠结,想和离又舍不得,要继续又很担忧。 直到一件事传入她耳朵里。 她知道宣润一直在努力地赚钱给她花,去州府出公差查案,获得的奖赏,他回来之后,尽数给了她。他是县令,别县如今蒸蒸日上,多少眼睛盯着他看,盼他好的有,盼他不好的也有,其中不乏想要借他职权之便的人。 宣润一直公正严明,从未收受过富商们的贿赂。 金迎在书房说要和离的当晚,他在黑暗中辗转反侧,问她:“我的俸禄微薄,不足以让你过上想要的生活,你是不是一直不满意?” 金迎没说话,娇哼一声,裹走了被子。 她缺的才不是钱呢! 或许,她那日的态度使他误会了。他竟然收了商人送的“礼”。从宋云峰处得知此事后,金迎已惴惴不安大半日,一面等着宣润回来,一面斟酌着言语。 她不知该怎样与他说。 她要质问他为何会变成今日这般模样么? 她有何资格质问?她本来就不该招惹他,不该狠不下心离开。 若她早日了断,也不至于害他丢掉最难能可贵的初心…… 金迎越想越难受,见着宣润带着两匹上好的绸缎回来,她也笑不出来。 她没问他从哪里来的钱买绸缎,他也没多说,他们仿佛心照不宣,又仿佛各自猜测着对方的心思。 夜里,宣润在书房,金迎在寝房。 想了又想,金迎决定真的和离,这一次,她没有在赌气。 第二日,在宋云峰的引荐下,她见着那个给宣润送贿赂的人——牙帮的副帮主。 见着那人第一眼,金迎便有种强烈的熟悉感,直到那人用扇子掩住嘴笑。金迎恍然认出他竟是当初在告县纠缠她多时的玉面小郎,如今的玉面小郎少了当初的几分轻狂,稳重自持了许多,尤其是笑的时候,一定会用扇子遮住嘴。 金迎忽然想到与宣润成亲后,偶然间从小全口中听闻的消息。 当初她离开告县之后,玉面小郎急着寻她,摔了一跤,摔掉一瓣门牙,现在已经是“缺牙小郎”了。说来凑巧,听说牙帮那为神秘的帮主有个怪癖,见不得别人的牙比他的好,所以但凡在牙帮担任高层职务的人,都得自证忠心敲掉一颗门牙。 别县商盟大会时,众人偷闲聊起齐白长,都在猜想他的门牙还齐不齐全。 金迎本来觉得这些传闻很滑稽,今日见着玉面小郎,忽然觉得传闻或许并非完全不可信。 没有门牙的玉面小郎,在牙帮确实很受重用。 金迎以宣润的名义将钱还给玉面小郎,摆明态度,绝不同意牙帮进入别县。 “宣县令说这事有得商量。” “没商量。” “别县到底是宣县令做主,还是金小祖做主?” “别县其他的事,我管不着,经商之事,别县商盟说了算。”金迎说,毫不留情。 “果真如此么?宣县令。”玉面小郎看向门边。 金迎皱起眉头,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宣润来了。 她起身走过去,抓住宣润的胳膊,朝他郑重地摇了摇头。 宣润缓缓推开她的手,对着玉面小郎露出圆滑的笑脸。 金迎错愕地看着他走过,几乎快要认不出他来。 他还是她认识的那个宣润么? 玉面小郎起身恭敬相迎,一面说着恭维话,一面给宣润斟酒。 宣润笑着落座,举起酒杯闻香,嘴里说着:“好酒,好酒,玉郎你有心了。” 他这副样子与那些利欲熏心的官员一个模样。 金迎看得心里发堵,走过去要拉他离开。 宣润不肯走,推开她的手,说:“你先回去吧。” 金迎抿了抿红润的嘴唇,气愤地说:“你果真不走?” 宣润沉默不语,喝下杯中酒,将空杯给她看,是何心意不言而喻。 金迎冷着脸转身离开,刚走出门外,便听着一阵笑声。 宣润在笑,与玉面小郎说笑。 “宣县令,令夫人生气了,您不去哄哄?” “与玉郎说正事要紧……” 金迎咬牙,握紧拳头,离开的脚更快几分。 此后几日,金迎在家里、县衙堵了宣润好几回,她一提和离,他便故意打岔。 金迎忍无可忍,一面气他自甘堕落,一面怕他泥足深陷,和离之心愈发真切。 这日,她终于寻着机会,堵住休沐日还想外出的宣润。 “和离!立刻和离。”她说。 宣润看着她,表情很无奈,张了张嘴,似乎有话要说。 恰巧这时,隔壁来个喜气洋洋的太监,叫他二人带着阿穷过去。 皇上有召,和离之事只得暂罢。 金迎撇撇嘴,牵着阿穷跟在宣润身后,一路上都在眼神戳他的背脊,恨不得给他戳出个洞来! 进了李家院子,看着皇上夸赞宣润,伯阳侯替外孙谦虚……直到坐在一桌御厨精心准备的美味佳肴前,金迎才终于反应过来—— 宣润没有变坏! 原来,他先前的种种反常行为都是在演戏,目的是为皇上揪出隐藏在江北道的贪官。玉面小郎就是其中的突破口,通过收受贿赂,与牙帮沆瀣一气,使牙帮放松防备。 宣润已大致摸清了牙帮在江北道的关系网,剩下的事便该交由专门负责调查此案的钦差大臣来办了,而他终于功成身退,得到皇上许诺给他的“好处”。 饭后,回到家中寝房,金迎坐在妆台前,看着宣润刚给她的一支金钗。 “反正咱们都要和离了,你不如还是跟皇上回京去,娶郡主,过好日子。” 宣润握紧拳头,走到她背后,冒火的目光瞪着她映在镜中的美丽脸庞。 他与玉面小郎虚与委蛇,为的便是找到线索,令皇上满意,不再干涉他的私事。 她竟说这样的话! 金迎拿起金钗,心里越是喜欢,越是心酸,他和她在一起总要付出许多,她让他太累了,这一回,她为他付出一回吧,还他无所顾忌,还他自由! 这般想着,金迎说:“皇上给你的赏赐,你用在自己身上就是,何必给我买东西?” 自妆奁里抽出事先备好的和离书,摊开,她说:“画押吧,咱们往后谁也不欠谁的。” 可是说到底,她是亏欠他的。 宣润拿起和离书看。 金迎心都悬起来了,直到他又将和离书放下。 “此事,以后再说。”他仍旧是这句话,说完,便往外走,脸色格外难看。 金迎抓起和离书,狠下心追上他,将之拍在他胸口,“不用等到以后!” 宣润接住和离书,小心叠好收进袖口,凝视着她。 金迎被他看得心里忐忑,忍不住咽了咽喉咙。 他终究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说:“好,明日给你。” 金迎心里一松,看着他离开,不觉得好受,反倒更加憋闷。 他终于答应与她和离。 她得偿所愿了一件并不好的事。 第二日,金迎沐浴更衣,装扮美丽,等着接宣润给的和离书。 宣润却不见了踪影,没去县衙,小全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金迎郁闷地坐在院子里,心想,她好不容易下决心放过他,他再这样下去,她难得的这一点良心,可就要没有了! 宣润到底去了哪里? 他揣着和离书上金家告状去了。 金瞎子得知金迎作死,急得不行,握着的竹竿子敲得“笃笃”响。 “阿润啊,你可不能由着小迎胡来!你们这亲离不得呀!” “父亲放心,在阿迎换运之前,我不会与她和离的。”宣润说。 金瞎子一愣,说:“你……你都知道了?” 宣润沉默着,想了想,说:“那日父亲醉酒……” 金瞎子恍然大悟,拍了拍额头,尽管懊悔也只能承认,“没错,让小迎嫁你,是我的主意,但是阿润,我是真的喜欢你这个女婿,人和人的感情是可以培养的,不是么?也许,当初小迎只是想嫁你改运,可你二人相处这么久,她心里怎么会没有你?” “是么?”宣润低头,眼神有些迷茫。 倘若阿迎心里有他,为何执意与他和离,甚至连他的运也不想借了。 金瞎子叹一口气,紧紧抓住他的手,苦口婆心地说:“阿润,小迎的破财运不是虚的,是真的会要她的命,她能借你的运避祸,你又何尝借不得她的,你看,你二人一起将别县变得多好?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阿润啊,你别辜负上天赐下的良缘呀!” * 金迎在房里收拾细软,忽然手腕一紧,下一瞬便陷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一双有力的双臂紧紧地圈住她纤细的腰身…… 第 79 章 “为什么没与我说实话?”宣润收紧手臂,死死的勒住金迎的腰。 金迎有些难受,拧起眉头,问:“说什么?” 宣润说:“说你和离后会有危险,甚至危及生命。” 金迎沉默良久,说:“有何区别?和离后,我是死是活都与你无关。” “有关!” 宣润突然变得激动,将她的身子转向自己,“我若与你和离,也是期盼你能够平安幸福,倘若不能,我不会放你离开,你就安心留在我身边,至少不会有危险……” “你……你为什么?我骗了你,利用你,你难道一点都不生气么?为什么还心甘情愿地被我利用?” 宣润沉默不语,只有沉重的呼吸,在他二人之间起伏飘荡。 金迎的心也一阵比一阵更紧。 “从我答应娶你为妻的那一刻起,你的平安与幸福,便是我此生不可推卸的责任。”宣润说。 “责任?”金迎心里有些不舒服。 他答应娶谁便对谁有责任。 娶了他的未婚妻表妹就对未婚妻表妹有责任。 娶了云慧郡主就对云慧郡主有责任。 她们若是要与他和离,他是不是也会如此用心挽留? 她在他心里的地位,难道只是一个妻子的身份决定的? 他为了做一个好丈夫,为了维持他心目中完美的婚姻状态,对她这个“妻子”百般容忍。她用不着他如此忍辱负重!用不着他委屈自己迁就她!他另娶个“贤妻”,就不必如此辛苦,不必再承受她这个负担了! 金迎越想越气,干脆一把推开他,“我金迎不当谁的责任!我有能力为自己负责!” 一连数日,金迎再没有与宣润说过话,等着宣润来哄她,她便将心里那点别扭的小心思说给他听,然后,他们重归于好,一直好下去…… 然而,宣润见着她竟然什么也不说,好像只要她不提和离,哪怕一辈子不理他,不与他说话,他都无所谓! 等了几日,金迎都未消气,宣润既无奈又着急,他是不想和离的,可她偏偏去意已决,再拖下去也不是法子,今日,他便好好与她说清楚,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她由着性子去犯险,再等五年,仅仅再等五年,只要她往后平安顺遂,她非走不可,他也祝福她。 她不是笼中鸟,他是供她停栖的枝丫,绝不捉拿她。 只是这般一想,宣润已觉心如刀绞。 宣润在书房里捧着出神,看了许久,一个字也没看进眼里。 他恍然回神,合上书册,忽然觉得不对劲,皱着眉起身出去。 院子里一片安静,静得令人心慌。 往常,这个时候阿穷没睡觉,总是嘻嘻哈哈的,花婆或是爱怜,或是气恼地叫着“小郎君、小郎君……”间或传来金迎的笑声。 可是今日那些声音都没有,只有安静…… 宣润心头一紧,加快脚步穿过长廊,往寝房里去。 房里,没有一个人影,妆台上的首饰仍在,宣润转头看向柜子,匆匆逼近,拉开柜门看—— 衣物少了。 他转过身,定睛一看,才见着桌上搁着一封信。 压在信上的东西,是他从前亲手做给金迎的木簪。 宣润冲过去,拿去信飞快扫视。 信里寥寥几句,毫无留恋之情,说是祝他当上郡马爷、当上高官…… “金迎!”宣润捏紧信纸,仓皇抬头,奔出房外呼唤小全 。 小全扛着锄头,拧着一只老母鸡从后院回来,“夫人?夫人不在房里么?她刚才还说要吃老母鸡汤呢……” 小全举着鸡,看着宣润一阵旋风似的刮出院子,眨眼间消失没影,砸了咂嘴,举起咯咯叫的母鸡,与那无辜的鸡眼对视一眼,“鸡还杀不杀?” “……” 宣润攥着木簪与诀别信,一路疾行至金家小院。 院子里,几个来找金瞎子的婆子撞在一起。 “金哥哥呢?” “金哥哥走了?” “金哥哥跟谁走的?金哥哥——” “金瞎子——你个没良心的,你说要带我一起走的!” “呜呜呜——” 老妇人们愤怒骂过一阵后,悲伤地抱在一起,连声骂着金瞎子是大骗子。 金家人去屋空,只有伤心的哭声。 宣润仅剩的一点希望落空,茫然地连连后退,忽而转身飞奔向城外,半路借来一匹黑骏马,利落上马,疾驰而出。 一匹小白马突然冲到街中,挡住黑马去路。 宣润眼疾手快,及时勒住马蹄,才没让黑马撞翻白马,使马上的云慧郡主摔下地去。 如此急的动作,若是一般人,纵然能够不撞马,也要被黑马甩出去。 宣润收紧马绳,挺身,竟在马上稳坐如山,如此腰力非同小可。 街边百姓见着一阵惊叹。 文秀的宣县令,马术竟然如此了得! “请郡主让一让。”宣润着急地说。 云慧摇了摇头,说:“她走了,你还追去做什么?她心里根本不在意你,所以才能走得如此潇洒,没有一点留恋!” 宣润呼吸一沉,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云慧被他的样子吓到,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却也握紧缰绳不肯相让。 一个熟悉的人影自人群中挤出来。 宣润眼眸一亮,道:“魏县尉,有劳了。” 魏长明郑重点头,上前牵住云慧的小白马。 “喂!你做什么?放手!快放手!”云慧叫嚷起来,但也无济于事,趴在马上被魏长明牵走了。 没有阻碍,宣润扬鞭落下,疾驰而去。 …… 出城的马车里,金瞎子扒着车窗,“小迎,你说你,这不是造孽么?你知不知你这一走,伤了多少人的心?啊?我的那些老妹妹们,一定都哭死了!” 金瞎子一面说着,一面捶着车壁,“你就作吧!你啊……呜呜呜……” 阿穷不哭不闹,张着天真的眼眸,仰起小脸望着金迎,“娘,咱们真的要走?” 金迎抿着红唇,闭着眼,一言不发。 阿穷又问:“不吃老母鸡汤了?” 他说着犯馋,舔了舔嘴。 金瞎子抬着袖子擦擦眼泪,“吃不着了,阿穷,以后咱们吃不着老母鸡,也吃不着老母鸭了,你娘要带咱们去流浪,去挨饿!” 阿穷一听就要哭,“娘,咱们又破产了?爹呢?你把爹卖了?” 他知道一旦要破产,娘就会变卖家产、仆人,可是娘怎么能把爹也卖了? 阿穷越想越伤心,“哇”的一声哭出来,“停车,停车,我要去找爹!” 金迎缓缓睁开眼睛,朝花婆递去个眼神。 花婆会意,点一点头,喊驾车的阿朴停下来。阿穷还伤心地哭着呢,金迎将他抓进怀里,擦擦他的眼泪,哄道:“好了,省点眼泪,等你爹追来再哭。” 阿穷停住哭泣,张着湿露露的眼睛看着她,忽而破涕为笑,“好。” 金迎走下马车,东转转,西转转,抬起手挡在眼睛上,眯着眼睛往别县城的方向望,没瞧见宣润来,撒气地朝车轱辘上踹了一脚。 她顶多再等他半个时辰。 他若还是不来,她可就真的走了!他就和小全两个人喝老母鸡汤去吧! 金迎抱手靠在车边,百无聊赖地踢着地上的石子。 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她抬眸瞥过去,见着黑色骏马上的宣润,一袭白衣,翩翩而来,犹如游龙降世。 见着她的那一刻,宣润勒住缰绳,待骏马奔突之势稍减,他便翻身跳下马,朝她飞奔而来,逼到近前,突然放慢脚步,很慢,很慢地走过来,一双一贯严肃的黑眸,此时明显的无措和慌张。 金迎一下子就心软了。 他先前冷落她的那些事、说她是“负担”的那些话,在这一刻,她都可以暂时不与他计较。 别开眼眸不看他,金迎微微低头,忍住笑意,轻咳一声,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说:“车坏了,走不了。” 宣润抿了抿薄唇,逼近她,牵住她的手,低哑着声音道:“那就别走了,可好?” 金迎挑了挑眉,看一眼车轱辘,问:“你会修车么?” 宣润急了,握住她的肩膀,“你还是要走?” 金迎挣开他,背过身去。宣润追着绕到她跟前。金迎终究没忍住,对着他笑了,“你不把车修好,咱们怎么回去?” 宣润一愣。阿穷从车窗里探出小脑袋,“爹爹,快修车吧,修好车,咱们好回去吃老母鸡。” 见金迎并不反对,宣润这才喜上眉梢,蹲下身去查看车轱辘。 那上面除了有个灰扑扑的脚印外,别的都好好的,没坏。 他抬起头,正要说自己发现的情况,见金迎正若无其事地眯着眼打量远方。 笑了笑,宣润摇了摇车轱辘,便直起身说修好了。 金迎挑眉、点头,上了马车。 宣润不禁失笑。 金迎忽然又撩起车帘,警告地瞪着他,“我没说我以后都不走啊。” 说罢,便让阿朴可以转头回城了。 阿朴勒着缰绳调转马头,经过宣润身边时,不禁投去同情的目光。 宣润站在原地,无奈地叹一口气,骑上黑骏马,跟着悠哉悠哉的马车回城。 宣家小院,老母鸡汤的香气飘散着。 阿穷回到家里,缠着小全又蹦又跳,格外高兴。 花婆接替小全的活计,在厨房里忙活着,小悦在一旁打下手。 宣润去还他借的大黑马了。 金迎与老爹并排站在檐下。金瞎子握着手里的竹竿子,说:“等阿润回来,你也莫要再使性子了,这一次,还好他是追去了,他若是不追,怎么办?你再自己灰溜溜地回来?” 金迎撇撇嘴,倔强地说:“我走的时候,是真心想走……” 至少出城之前,她是这样想的,只是出城之后,想着离这个生活三年的地方越来越远的时候,她心里舍不得,是舍不得她好不容易创下的事业,不是舍不得宣润……说到底,也不是毫无不舍,不过,若是他没追去,那她真是走对了! “你就作吧!” “是他说我是他的‘责任’,责任!哼!多难听,整个别县城的人都是他的责任,他对我好,也会对别人好,没什么区别!” “若无真心,何谈责任啊? 第 80 章 金迎沉默了,她想听到的话,根本不是宣润说的那些。 他说得那样冠冕堂皇,却不说他自己,他处处为她着想,她不要他这样! “那你想要他怎样?”金瞎子问。 金迎娇哼一声,不说话。 成亲前,她就一直哄着他,他要相敬如宾时,也是她哄着他。 这一次,她要他来哄她。 “他向来是很认真的人,你说不喜欢,他就当你是真的不喜欢,你说要离开,他也当你是真的要离开,你这样任性闹下去,只会越发伤害他,说不定,你不在的时候 ,他一个人还哭呢?” “宣润?哭?”金迎难以想象,那样严肃的一个人,会为她哭,虽然在她面前,他有时候连严肃都维持不了。 吃了老母鸡,金瞎子带着阿朴、小悦开开心心地回金家。 宣润在书房里看书,很是心神不宁。 他本来想与阿迎好好谈的,但晚饭后,阿迎便躲进房里,不出来,还栓上门,不许他进去。他没法子,只好等她想清楚,想一想不放心,还是叮嘱小全,一定把门守好,免得她再“离家出走”。 夜,一点点浓厚。 宣润合上书册,吹熄烛火,带着一点期望走到寝房前,犹豫片刻,抬手轻叩房门。 房里没有声响。 他心头一紧,连忙去推门,原本栓上的门房竟然一推就开。 他紧张地冲进去,疾步绕过屏风,走进里间。 房里昏黄的烛光映照着架子床上的景象。 轻纱之后,金迎蜷缩着身子,面朝里,不知睡着没有。 宣润想着,他进来这样大的声响,她就算是睡了,也该听见醒来的,却始终不肯看他一眼。 她是真的已经无法忍受继续留在他身边了吧? 宣润猜想着,心里像塞进一把杂草,乱糟糟的,难受。 轻叹一声,宣润沮丧地转身,想要离开,回书房去,让心痛的感觉稍微平复一下。 “过来。” 床上传来轻飘飘的一句。 宣润停住脚步,抬起眼眸,眸中掠过一丝诧异之色。 静默片刻,身后安安静静的,他当听到的那呼唤,只是自己一时的臆想,眼里的光渐渐熄灭下下去。他再要迈出步子时,忽然听着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的心倏忽紧张起来,这一次,他没有犹豫,直接转过身去,一个温温软软带着淡淡腊梅香气的身子扑进他怀里。 “是不是我不先抱你,你永远不会抱我?”金迎气恼地说着,圈紧手臂,死死箍住宣润的腰。 “嗯?”宣润反应过来。 金迎抽身,仰着头望他半晌,昏黄的烛光里,他的表情很迷茫,很无辜。金迎不禁反思,她是不是真的太作了?可是,一想到眼前的人,让她那样别扭、那样难受,她便气不打一处来。 “为什么不肯签和离书?”金迎再次逼问。 宣润一瞬冷下脸色,态度坚决:“我说过,五年之内,我不会与你和离。” “我问为什么?”金迎执着于一个答案。 宣润像是听不懂她的话,抿着薄唇,沉默不语。 金迎叹一口气,太温和的方式,果然不管用。 她忽然上手,一把揪住宣润的领子,将他带到床边,强势地压下去。 “你到底喜不喜欢我?” 宣润仰躺着,紧张地看着她。 他怎么会不喜欢,不只他的心喜欢,他的身体也喜欢。 金迎俯下身,亲吻他一下,看他眼里溢出惊喜的光芒,感受到他迅速的变化。 她确定,他是喜欢她的,身体反应最诚实,骗不了人。 “我若说喜欢你,你就不和离了?”宣润小心翼翼地问。 金迎凝视他半晌,忽而粲然一笑,拥住他的头,贴近他的耳畔,轻声说:“既然咱们互相喜欢,何必和离?” 她稍微抽离些许,看向宣润,在他眼里看到错愕之色。 “宣润,你听好了,我喜欢你——” “嗯?” “单纯的,只是喜欢你,无关乎于你与我相配的命格,无关乎你的身份、地位,我喜欢的只是你这个人!” “你……你说你喜欢我?” “是,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是我的丈夫,我才喜欢你,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我留下来,让你继续当我的丈夫,所以,宣润,我不要当你的责任,也不是你必须爱敬的妻子。我是我,只是我。你喜欢我、爱我,而我也恰巧喜欢你、爱你,咱们才能继续做夫妻。若不然,我没有必须留下的理由,即使现在不走,五年后,我也是要走的……这不是威胁,是我发自肺腑的话,你能明白么?” “我明白,阿迎,我明白!我不知你也喜欢我、爱着我,我以为……我以为……我自以为是的爱会成为你的负担,我怕成为你的负担,我怕你觉得辛苦,怕你会受不了,更早地离开。” 金迎翻身躺在一旁,睡在宣润的臂弯里,笑着说:“宣郎,你的担心太多余了,你待我这样好,喜欢上你,不是一件难事呀。 ” “所以——”宣润测过身,与她四目相对,“阿迎,你从何时开始喜欢我的?” 金迎转着眼珠笑了想,在宣润期待的目光中,忽然扑上去,从他的额头一直亲到他的下巴,微微喘着气,用些微迷蒙的眼神望着他,“不知,但我现在想……” 宣润咽了咽喉咙,“想怎样?” 金迎揉着他的发髻,有些慵懒地说:“想更加爱你。” …… * 专查受贿案的钦差大臣自京中而来,在江北道难免也有施展不开的时候。 金迎通过江北商会广大的人脉,给办案官员最大的便利,也因此遭到柳云陆与一干商会核心骨干的不满。 柳云陆心向着牙帮,不愿与官府纠缠太深。 别的商人则是怕自己干过的那些事被牵扯出来。 皇上已经离开李家小院,去了位于渝州府的行宫。 金迎于行宫面圣。 “你来说服朕放过你那些朋友?”皇上沉声问,“你可知他们个个都不清白!” “水至清则无鱼,皇上英明,自有定夺。”金迎说,“别县外河道众多,却缺一条直抵京城的。” “你这话是何意?”皇上皱眉问。 “皇上难道不想有一条巨渠,可以连通京城与江北的巨渠,使江北之产物直达京城,若遇灾年,京城也可衣食无忧,安然度之。” 皇上当然想,他此番前来,正是想看一看,他的河山,看一看他兴建大渠的想法有几分可行?看过之后,他有些失望,兴建巨渠长远看来,固然是一件利于民生的大好事,也能为他留下千秋之名,可是,这名到底是好是坏,他拿不准。 开凿运河并非小事,所费的人力、财力恐怕不是国库足以支撑的,成,则得千秋功绩;败,则可能折损国寿。 这一赌,代价太大。 皇上犹豫了。 “国库银钱短缺,但我的那些商人朋友们不缺钱。”金迎说。 皇上眯着眼看她半晌,忽然哈哈大笑起来,问:“你这是何意?难道要朕抄他们的家,把他们的家产充公,拿来修大渠?” “皇上怎会做竭池而渔的事呢?诚然,如皇上所言,他们个个都不清白,只要皇上给他们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他们必定竭尽所能弥补过错,修渠之金自然能够汇聚,况且,宽恕他们一回,也能向天下彰显皇上的仁德……” 皇上转过身去,背对着金迎,沉默了许久。 金迎毫不畏惧,任凭随侍太监挤眉弄眼地警告她,她仍旧我行我素地死盯着皇上的背影。 她心里也很忐忑,不知圣心如何想的。 又过去许久,皇上终于缓缓转过身,拂袖一挥,“好!照你说的办。” 大事说定,皇上似笑非笑地看了金迎半晌,忽然好奇地问:“你如此精明的一个人,到底是谁竟然能够欺负你?让你甘愿未婚生子。” 金迎心头一紧,扯一抹疏离的笑,并不作答。 好在,皇上龙心大悦,并不执着于她的答案,挥一挥手,示意她退下。 金迎退出殿外,正要离开,被一道清脆的声音叫住。 她转头看去,见云慧郡主匆匆逼近,于是侧身虚行个礼:“郡主。” 云慧娇哼一声,“我也要去别县。” 金迎皱眉,疑惑地看着她。 云慧不作解释,骄傲地仰着头,领着随侍的小宫女、小太监们走过金迎身边,走在金迎前面。 金迎抿唇一笑,不与这性子单纯的少女计较。 回了别县几日,金迎都在秘密联络各方,将圣意传达。 几次被跟踪后,金迎终于确认,云慧非要回别县来的目的—— 云慧对宣润仍旧一片痴情,认定她不是个好人,怕她再次伤害宣润,所以努力地想抓她的把柄。 金迎叹一口气,停住脚步,微微偏头,说:“郡主,出来吧。” 话音落下许久,她斜后方的一处小巷中,才磨蹭出一个人影。 金迎缓缓转过脸去看,果然是云慧。 又被发现了! 云慧不高兴地跺脚,赌气一哼,转身而去。 金迎无奈地摇了摇头,目送云慧走远后,才转身继续前行。 跟了金迎几日,云慧发现,金迎与富商巨贾来往过于密切。 那些可都是男人!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那么久,万一发生点什么…… 云慧越想越觉得这事非同小可,绝不能让宣润继续蒙在鼓里,于是,她在县衙偏门外堵住刚散衙的宣润,说了她这几日的见闻。 宣润神色严肃地说:“郡主多心了,我信阿迎。” 说完,绕过云慧便走了。 云慧追着他跑了几步,想到自己郡主的身份,终究停下脚步,懊恼地攥紧拳头。 不成!她一定要寻着金迎对不起宣润的证据,让宣润看看他是不是信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