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穿之顺治的宠后日常》 1、大婚 金花穿越了。 穿越过来时,周围一片红彤彤,她正捧着一碗饺子。 刚好饿了,肚子咕咕叫。一口咬下去,面粉的生气和羊肉的膻味冲了个满嘴:“生……” 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围的人起哄地截住了:“好,生!”她一看周围这么多人,倒不好意思把生饺子吐出来了,还是旁边的男人说:“吐了吧。” 她才捧着帕子吐出来,攥在手心里,潮乎乎的。 微微低头看自己,黄灿灿的一身凤冠霞帔,头发拽得生疼,顶上也不知道戴了什么,压在额头上,跟千斤压顶似的。再转头看看旁边的人,黄灿灿的衣裳在这一片红里格外瞩目,看不到正面,只见肩上的矫龙。 呵,正在合卺礼中?夫君是皇帝? 她这是穿成谁了? 周围的人又在撺掇旁边的人吃生饺子,他倒不装,直接闻了闻,不耐烦地说:“生,生。” 接着一堆妇人围着给她重新梳了头,把沉甸甸的凤冠卸下来,梳个双凤髻,簪上鬓花,哈,轻松多了。从菱花镜里看自己,金花还是金花,一张桃花似的鹅蛋脸,一双秋水含情目,年纪只有十几岁,而且五官不知哪儿变了一点点儿,好似最精到的微整形,只略动一丝儿,中人之姿变绝世佳人。 金花看镜中的自己也有些欲罢不能,这竟然是她?如此浓丽明艳。 一群人又撺掇他俩喝合卺酒,金花也不虚让,跟男子环着臂,一仰头儿喝干了一大盏;倒是他,只饮了一口,不认识似地看着她。金花想,盲婚哑嫁,不认识也平常。只是这盏烈酒落进空肚肠,她马上满脸红云,看人的眼神也迷离起来。 仪式还没完,之后“撒帐”,花生桂圆红枣莲子彩色果子撒了一床,汉语蒙语满语的吉祥话聒噪得她脑仁儿疼。也有可能就是穿越了脑子还在适应前世今生的回忆,毕竟满语蒙语她都听懂了,就这小脑瓜要同时处理这么多语言系统,是挺累。 俩人的袍子角被打了个结之后,人终于散了,她才一边剥着花生一边慢悠悠想,我如今是谁呢? “咯嗤”,捏开壳儿搓了红衣把白胖胖的花生仁噙在嘴里,香喷喷,哦,是了,是阿拉坦琪琪格,蒙语“金花”,太后的表外孙女儿,顺治帝的表外甥女儿,也是顺治帝的继后。 果然穿越后也还叫金花。 “咯嗤”,又捏开一颗,正要往嘴里送,一眼看到旁边的顺治帝福临:“表舅舅,您吃不吃。”怯生生伸出手去,指如柔荑,肤如凝脂,润白的掌心里是两颗白胖的花生。 他伸出修长的指头拈走一颗,说:“你会说汉话?”金花来宫里有一阵子了,但是福临恨他母亲太后干涉他立后,且又选了个她科尔沁娘家的女子,所以一直对金花不理不睬,倒不知道她懂汉话。 她听了这句耳朵先麻了,史书上说顺治短命、妈宝,做的最叛逆的事儿是专宠董鄂妃;史书上却没说顺治帝有一把深沉磁性的声线,刚他只说了个“生”她没听出来,如今他多说几个字儿她只觉得好听。 “嗯,小时候身子不好,父亲见我成日闷在帐中,就请了满蒙汉的先生,所以不光会说,还会写呢。”她慢吞吞说着,一边说一边匆忙从脑里读回忆。 说完笑了一笑,这句是骗人的,自从姑姑孟古青当了皇后,父亲就预备着她有朝一日嫁贵婿,满蒙贵族她都配得,在她的教养上下了大功夫,非要教出个才女来。 而且这一句是给自己立人设呢,金花想告诉顺治帝她可不是姑姑那种旺健的草原美人儿,她不禁折腾,就是个识文断字的美人儿灯,风吹吹就坏了,也是她乍穿过来还没想好以后怎么过,先把头儿缩起来的意思。 心里继续盘算,穿过来就是皇后,虽然上有好几个婆婆,毕竟地位尊贵,以她十六岁的年纪,算是开局大佬了。 可惜传说顺治帝两任皇后到他驾崩都是处子之身?想到这一截,金花一颗心又堕到冰窖里,在后宫里不得宠真要命。金花好强要面子,让她体体面面做咸鱼可以,当炮灰受委屈可不行。 所以福临往她身边凑了凑,她吓得一哆嗦往旁斜剌身子,警惕地看着他,浓眉下一对寒星似的丹凤眼,高鼻梁,略薄的嘴唇,清晰的唇线,上唇分明如弓。样子倒是帅的,又广有四海,少年天子,借着酒劲睡一睡好像也不排斥,可是他后宫那么多妃嫔呢?她想想又很别扭。 结果他只是从她手里把包着生饺子的帕子接过去:“还攥着呢。” “嗯。”帕子离了手她又开始剥花生,“咯嗤”,剥好了递到他面前,像是提醒似的:“表舅舅。”脑仁疼,一时半会儿想不好努力争宠呢?还是政治联姻,夫妻相敬如冰,循着阿拉坦琪琪格的老路在后宫当个壁花皇后? “怎么不改口?”福临又伸出修长的手指拈花生,指尖正挠在她掌心里,痒痒的,她一颤。 抬起红云飞满的脸上的一对桃花眼看他,眼眶里横波流转,装傻:“改口?” 福临把包了生饺子的帕子往地上一掷,双手猛握住她的手腕,硬生生把她推倒在床上,身子一撑把她覆在身下:“大婚之夜,还一口一个‘表舅舅’,其心可诛。怎么,嫁给朕你不乐意?”这生扑的举动倒有几分男子气。 她转着眼珠,不是嫁他不乐意,是嫁谁她都不乐意,她在现代三十多了还没嫁呢,恋爱多甜蜜,嫁人可太……太麻烦了。 只是这话不好说,他的气息就迫在她脸上,嘴里的合卺酒的酒气透过来,他身长八尺膀阔三亭,压着她,透不上气来。 她一扭脸儿,眼泪先顺着眼角淌下来,颤巍巍说:“臣妾……” 他像是怕她说出什么不堪的话来,松了手起身:“罢了。朕不想强迫别人,娶你也是皇额娘的意思。以后,你好自为之。” 于是她躺着,看他一身明晃晃的明黄,起身先解了俩人绊着结的衣角,抻抻衣襟,摆着长腿从坤宁宫寝殿迈出去。 临出门还扔了一句:“闲了,倒是可以去跟你姑母静妃作伴。”这句就是威胁了,她姑母孟古青由皇后废为静妃,从坤宁宫迁居永寿宫侧宫,连个独门独户的院子都没有。 福临一走,殿里的气氛立刻和缓下来。这是金花不想睡他嚒?分明是他不想给她睡。倒是不用纠结他满宫的嫔妃了。 肚子又一次“咕噜咕噜”,金花没心绪想别的,挣扎着缓缓起身,撸了撸大婚礼服笨重的袖子,拖着浑身十几层衣裳去桌子上看有什么能吃的。 热锅子还在“咕噜咕噜”冒气儿,燕窝鱼翅摆成龙凤呈祥的花样,一大碗火腿丝白菜丝菌菇丝……还有好多菜她不认识。金花从热锅子里捞了两片羊肉,又喝了一口汤,各色菜丝儿尝了一口,还想再下筷子,摸摸脸,再吃下去明天该肿了,只能搁了筷子。金花在吃上一向克制,没有吃不胖的金手指,她只能忌嘴健身。 喊贴身伺候的小宫女乌兰进来收拾床帐,沐浴更衣,皇后娘娘要就寝了。 坤宁宫的喜床,足有一间屋子那么大,精致的缎子床单喜被,金花等小宫女乌兰退出去就在被窝里蜕光了中衣儿,四仰八叉翻了几个滚儿。 真是舒服,还有比独霸一张大床,自己滚来滚去更舒服的嚒?没有。 金花心大,吃饱喝足,先睡醒了再想明日,全没发现小宫女乌兰一脸忧虑,大婚当爷万岁爷拂袖而去,莫非这位皇后也是废后的料? 翌日,天刚蒙蒙亮,金花已经在慈宁宫门口等着福临了。 福临从景仁宫来,在御舆上,远远看到了自己的新后,粉扑扑的一张鹅蛋脸,睡饱了的一双桃花眼灼灼闪光,翘鼻子,唇珠突出的一张小肿嘴,饱满的唇峰鲜艳欲滴,真是个让人没法注意不到的美人儿,都说她姑母孟古青是草原第一美女,那是她还没长大吧?可恶昨夜那般戚戚凄凄,嫁朕倒像是不情愿。 两人携手进慈宁宫门,金花小声说了句:“皇上,臣妾还靠您照拂。” 这句话从那张小肿嘴里吐出来,让福临听着格外别扭,昨夜怎么不叫他照拂,今天来拜见太后和大妃倒卖乖,只是手里捏着她那双柔软温凉的小手,早上不冷啊,她的手这般凉,可见昨夜说的不虚,从小身子弱。 转头看她就对上她笑意盈满的一双眼,如昨夜一般顾盼生辉,又透着楚楚可怜。他丹凤眼里眼珠一转:“不叫表舅舅了?” 眼看就进慈宁宫正殿的门了,福临的大太监吴良辅小声说了句:“万岁爷。”帝后二人才不说话了,正了正颜色,换上一副端庄的微微盈着笑意的脸。 今日要拜的太后和大妃可都不是善茬儿。 可是这满宫里,有哪个女人是善茬儿? 2、咸鱼? 大婚的一系列仪典都提前教了练过,婚后拜见太后和大妃们更是重点操练的仪式,金花早烂熟于心条件反射,如何跪如何拜,做得如行云流水,一毫儿不差。 太后看着自己的这一双儿和媳,忍不住威仪点头,金花按品妆起来不仅娇美,更有了母仪天下的庄重。儿子之前一直怨前皇后孟古青性子倔强,如今对金花他总该满意了吧。金花不仅貌美,性格也和软,之前在宫里住着,太后留心观察,见她行事圆通,不骄不躁,是个能沉得住气的。 确实,福临忍不住往金花那边瞥,只见她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穿着一身厚重的礼服紧张地又叩又拜,认真,还有与年纪不符的庄重优雅,仪态万方,毕竟才十六岁,还年轻。 想到这,福临忍不住“噗嗤”笑了一下。 这一下,太后没什么,先帝的懿靖大贵妃用不甚流利的满语先发话了:“皇帝,笑什么呢?” 福临答:“看皇后年纪轻轻如此端庄持重,朕心欢喜。” 懿靖大贵妃说:“皇后端庄,但是,予看皇后最突出的是相貌,竟比三年前大婚的皇后更胜。”这句就是挑事儿了,选皇后首选品德气质,美颜色算不得加分项,前皇后孟古青当年就因貌美被宗室议论,福临宠她不是,不宠她也不是,宠她是沉迷美色,不宠她是不顾与蒙古的关系。如今说继后比孟古青更美,又一次把帝后架在火上了…… 而且明知太后和皇后都是蒙古人,懿靖大贵妃却故意用不甚娴熟的满语交谈,存心不良。 太后捏了一把汗,帝后早上请安不便教养嬷嬷跟着翻译,金花是蒙族格格,万一听不懂懿靖大贵妃给她扎针,还笑着点头就要闹笑话了。 不想皇后却正色庄重用满语接话了:“谢懿靖大贵妃谬奖,臣妾在草原只算是中人之姿,故太后和太后才当得草原美人儿的称号。如今臣妾册立为后,自当谨守本分。此次进京父兄因为草原边路战事吃紧,都未送嫁,倒是劳动阿布鼐兄长,中途还曾护了臣妾一程。”阿布鼐是懿靖大贵妃嫁与皇太极前,与元朝后裔林丹汗所生的儿子,皇太极和福临都对元朝后裔极为厚待,所以阿布鼐在草原尚有一定影响力。 懿靖大贵妃一直以为皇后是个满瓶子蒙语和半瓶子汉语,倒不知道她蒙满汉都是母语,本想跟在场的满族贵族说个悄悄的“坏话”,不想当事人听懂了,还用流利的满语接了茬儿,夸了太后,显摆了父兄的军功,还暗暗提了懿靖大贵妃和元朝后裔林丹汗的子嗣。一番话里说不清是蜜糖还是刀子,一句赶一句戳得懿靖大贵妃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懿靖大贵妃一扭头看到太后不苟言笑地正对金花赞许地点头。 金花也对着福临嫣然一笑,说好的照拂呢,您这个绣花枕头妈宝就让我自己在这接受您父亲的女人的唇枪舌剑啊,长得如此高大俊俏就是摆着看的? 却不想福临对金花投来好奇的一瞥,昨天金花说自己满蒙汉文都说得,他以为她为了博他的好感吹牛,没想到,她真的,还挺会说的。 皇太极的另一位大妃康惠淑妃本来唯懿靖大贵妃马首是瞻,但是她满语不成,听了个迷迷糊糊,又见懿靖大贵妃的脸色仿佛不甚好看,就闭嘴不说话了,只用空洞迷惘的眼神望着殿上众人。 金花留意到康惠淑妃这个空洞眼神,想以后她混到可以在殿上当壁花做壁上观的时候,她也用这个眼神对众人,让所有投过来的眼神如同投入黑洞。 今日拜太后和先帝的其他嫔妃只是走个过场,闲话叙到此处就算差不多了,太后手一挥:“予乏了,帝后退下吧。” 帝后再拜出来,到慈宁宫门口分手时,金花对福临拜了拜,说:“万岁爷,三日假,您保重身体,好好休息。”没话找话图个礼数周全。 福临故意站直了受了她的大礼,说:“皇后也是。今日还要受后宫的礼,早些回坤宁宫吧。” 金花坐上肩舆被太阳一晒困劲儿上来了,一路走一路阖着眼睛想,拜婆婆是走过场,人多嘴杂演给众人看,可是,走过场都走得如此艰难,唉!相较起来受后宫嫔妃的礼才是真阵仗。 大婚之前,虽然金花早早进宫了,但是一直别宫独居,对顺治帝的后宫两眼一抹黑。 阿拉坦琪琪格的父母怎么提前没给科普下顺治的后宫构成啊?金花翻遍了小脑瓜也没读到任何信息。 正走着,肩舆颠了一下,金花吃了惊,抓紧扶手睁开眼,小宫女呼和说:“娘娘,有野猫,小太监被唬了一下。” “哦?哪儿呢?” 金花顺着呼和指的方向看过去,好像是道旁水缸后露着一只橘黄色的猫儿尾巴。呵,大胖橘? 等安顿好了她得收养几只猫,首选玳瑁,然后是警长,其余的就不拘三花或者大胖橘,黑猫白猫都可以:总之她要养猫了。这么想着她有些兴奋地睁开眼,名字都想好了。上一辈子就把猫的名字都起好了,可惜还没容她去小区里抓猫,她先穿越了。 到了坤宁宫,发现廊下花红柳绿站了一大片嫔妃。金花忍不住抽了口冷气。掐指一算,福临十七八岁,已经有这么多嫔妃?简直比现代中学生的明恋暗恋对象还多! 金花心里的天平往当咸鱼方向倾过去。熬到顺治帝殡天,康熙帝登基,她就是皇太后。据说康熙帝玄烨特别孝顺,她也活到古稀,一辈子最大的委屈大约就是顺治帝的冷落。而且她觉得她斗不过这一院子花红柳绿的美人,更何况后头还有个董鄂妃。 想到董鄂妃,她先替这些美人儿们打了个寒战,等董鄂妃进宫,姐妹们无论住的哪个宫都是冷宫了,嗐,坤宁宫也不例外,还不如就开局咸鱼吧。 金花到坤宁宫正殿面南升座,妃嫔鱼贯而入密密麻麻站了一地。金花受了妃嫔的大礼之后,教引嬷嬷引着他们去坤宁宫东次间坐。 这时苏麻喇姑来了,太后怕金花吃嫔妃的亏,特让她来敲打敲打后宫的众人,还有个目的就是带着金花认认人。 第一排四个金花知道,宁妃、佟妃和惠妃,还有一个是她姑姑孟古青,以前的皇后,现在的静妃。 再后头一排也不知道几个人,但是金花认识一位,谨贵人,也是她姑姑。 再往后,金花犯了密集恐惧症,好多人。估计是福晋、格格、庶妃之类。苏麻喇姑在她旁边絮絮说,她只管点点头,走神。这么多人,那么长的姓氏,一会儿是满人,一会儿是蒙族人,一会是女真人被当成汉人,头大,记不清。 有身孕的几个她记住了,佟妃已经显怀,苏麻喇姑说:“七个月!她要是来请安得赐座,佟妃才十四岁,这一胎怀得吃尽苦头。”金花点点头。 还有一个是杨庶妃,苏麻喇姑说:“看不出来,已经三个月,也是不宜久站。她是个特别和善的姑娘,太后总怕她受委屈。” 金花想了,怀孕的嫔妃给个恩典以后别来坤宁宫点卯了,只去慈宁宫请安便好。万一有个闪失,她吃不了兜着走,她又不想宫斗。但是这恩典也不能马上就给,显得她软弱。 还有一位是宁妃,她生了皇二子福全。 金花听了眼睛放光,“姑姑,福全多大啦?养在何处?” 苏麻喇姑说:“不到一岁,现在太后娘娘处养着。” 金花听了失望一下。她也想养孩儿。软绵绵的小娃娃,脸不及苹果大,抱在怀里又香又娇;等长大一点,就有藕瓜儿似的小胳膊,胖胖的奶拳头,偎在怀里,乖乖巧巧;还会笑,咯咯咯,笑起来乌云都散了。若是打定了主意跟福临相敬如冰,那就肯定不会有自己的小娃娃了,只能养别人的,可是她又不是太后,谁的小娃娃会给她养呢。金花绷了绷嘴唇。 苏麻喇姑像是看透了她,说:“娘娘还年轻,总会有自己的子嗣。”金花心想,就昨夜那架势,再等董鄂妃入宫,孩子纯是痴心妄想。却对苏麻喇姑做了个娇羞的微笑,一边笑一边又想,姑姑您不知道昨天顺治帝没宿在坤宁宫嚒。看着眼前这足以引起人密恐的密密麻麻的嫔妃,昨夜福临竟然从她床上滚下来拍拍衣裳走了,已经这么多人了还差她这一个,金花争强好胜之心有点被激高了。 不过才起了个念头,苗头就被浇灭了,比现代中学生的明恋暗恋对象还多,而且这些人几乎都是他真刀实枪宠幸过的,咳咳,金花呷了口茶差点吐出来。 认完人,姐妹们坐着说会儿话,金花先给佟妃和杨庶妃看了座,然后懒懒地坐着看着众人。 谨贵人仗着太后宠爱,泼辣惯了,率先开口:“皇后娘娘,看您这么倦倦的,想来是昨天大婚累着了?” 这么一说,下头起了一阵骚动。都是小媳妇,大家忍不住往绮旎的那一样上想,福临有多生猛,没有人比她们更知道。 静妃拖着长声儿慢条斯理开口了:“听说,昨夜万岁爷宿在景仁宫?”她被废了皇后降为静妃,正有气没处撒,反正已经这样了,再坏能有多坏?这群人里,也独她不知道福临有多生猛。 佟妃正走神地抚着肚子,这会儿感觉到众人的目光,忙低下头,昨天万岁爷确实宿在景仁宫她处了,但是原是不放心她的胎才去的,她倒没有挟胎争宠。 金花听了心里火蹭地腾起来了。昨天福临走她还没多想,这会儿听这乌压压的一群人公然讨论福临没宿在坤宁宫,她怎么暴脾气有点压不住了呢。 体体面面做咸鱼可以,当炮灰受委屈可不行。 3、球赛 苏墨尔听到“景仁宫”几个字儿,心里一惊。这么大事,慈宁宫竟然不知道。太后和苏墨尔俩人都疏忽了。 以为顺治帝长成了,不会像三年前一样任性,大婚夜不宿在坤宁宫,转宿其他嫔妃处。 结果都低估了顺治帝的叛逆,他又一次大婚夜拂了太后和太后母族的面子。 三年前去了庶妃巴氏处,昨夜去了景仁宫佟妃处。他倒有分寸,专选这些性子软,没家世的。苏墨尔都能猜到如果太后过问,他会怎么答,他肯定摆出一副爱护子嗣的样子,说:“还不是为了佟妃肚子里那个。”然后又要倒打一耙,委屈地说:“皇额娘,儿子顾哪一头都是错……” 苏墨尔转头去看皇后,惊诧转瞬即逝,皇后换上与她年纪不相衬的老练神色,只有攥着袖子边的三根手指暴露了她的情绪。攥太紧,边缘是清晰的一圈淡白色,她正强压着她心里的委屈。 金花听说昨夜顺治帝宿在景仁宫,先是本能地面子有点挂不住。就算是政治婚姻,大婚夜此生仅有一次,夫君去别宫陪伴其他女人,小女两辈子的面子都丢尽了,本来就是:我不睡是我不睡,拆穿我睡不到,老娘不要面子的? 静妃这个姑姑,不是亲的吧,一来就给我挖这么大坑,还明着挖,挑拨着我恨佟妃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下我的脸面,偏不跳! 正好抬眼光明正大好好看看佟妃。佟妃好认,年纪小,身量还没长齐,窄窄的肩膀,瞩目的一个肚子。才十四岁,本应面色红润、皮肤滑腻才是,可现在她皮肤黯黄,颧骨上还有大大小小的斑点,低着头温顺地坐在那儿。 女人怀孕不易啊。金花看佟妃瑟缩着坐在众人的眼光里,可怜巴巴的,忍不住心软,说:“佟妃有孕,跟着忙了一上午,先回宫歇着吧。” 听到这句,阖殿人都愣了。刚皇后眯着眼盯着佟妃,众人以为她正酝酿什么暴风骤雨,苏墨尔已经盘算自己的身份如何能护着佟妃了。 佟妃更是浑身不舒服,昨夜腹中胎儿闹得厉害,她一夜没睡好,又惦着顺治帝就睡在旁边,如今昏昏沉沉,眼下让她去廊下站一站都站不得。若是皇后罚她,她只能就地躺倒,装病。 皇后却说让她早些回去歇着?佟妃抬起头,不置信地望着金花,好似怀疑自己听错了,或者没听懂。直到自己随身的宫女嬷嬷来搀她,她才行了礼,蹒跚着退出去。 还没到殿门口,又听皇后体贴地说:“外头太阳大,让尚乘轿预备便舆。” 佟妃谢了恩,感激地朝着金花浅浅笑了一下。 苏墨尔想着金花才十六岁,年轻气盛,伶牙俐齿,刚封了后,正是春风得意之时,被人当众戳穿大婚夜万岁爷宿在别处,最不济也要言语上尖酸几句,谁想她免了佟妃的累,亲遣她先回去,又体贴地让她乘舆,一片宽宏心地,倒小瞧了她的心胸。 金花敛了敛倦倦的体态,正色跟座下嫔妃说:“从此以后大家就是姐妹,咱们同为万岁爷后宫的女人,应当互相照应。太后和大妃们、万岁爷身体康健,后宫子嗣繁盛就是我们的福气了。本宫不是善妒的,乐见姐妹们美颜色、健体魄,若是人人能得万岁爷的宠,多多为万岁爷诞育子嗣,就算万岁爷对本宫冷淡些,本宫也没有不愿的。但是,本宫不想再听万岁爷昨夜宿在何处、宠了哪位小主这些舌根子,拈酸吃醋,没得挑拨我们姐妹不睦,以后再听到这种坏咱们情分的话,可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金花重重看了一眼静妃。静妃梗着脖子立在那儿,无声地从鼻孔里“哼”了一气儿。 金花一边说一边心里犯恶心,啊呸,她在说什么?皇帝只有一个,嫔妃却有这么这么多,竞争比足球赛上抢球更激烈。好奇这些美人儿们是如何保持旺盛的热情,乐此不疲,周尔复始,就是要抢皇帝的欢心。抢到了洋洋得意,抢不到吃醋挑事儿,明明足球赛上抢不到球才正常……所以皇帝让给你们抢,金花扇扇火,看着你们抢。 可是你们这些美人儿,偏第一天就议论顺治帝睡哪儿卧哪儿。腿长在人家身上,愿意去哪儿你们管着嚒?睡哪儿睡了谁这是人家隐私,这么嚼舌头,我可太喜欢听了!以后都私下议论,当着这么多老嬷嬷和小宫女,八卦多不方便。 苏墨尔听了,忍不住频频点头,太后此番没看走眼,阿拉坦琪琪格没选岔,后宫之主是要选个如此稳重大方胸怀宽大的。她想赶紧回去向太后禀告,老太太从此以后可以放心把后宫交给新后,想来福临稀少的子嗣也会渐渐多起来。 听了皇后的这番话,那一片花红柳绿让人密恐的嫔妃的心思也如春水遇上暖风,荡起层层涟漪。 之前的皇后孟古青,特别爱吃味儿,还曾为了万岁爷宠爱佟妃,甩过佟妃耳光。不想佟妃因祸得福,万岁爷狠狠宠了佟妃几个月,之后佟妃就有了身孕。 就算有佟妃做前车,能有几个人像佟妃那样好运,得万岁爷撑腰?他不过是一时兴起,宠爱几天,之后就撂开手。若是像佟妃有了身孕,没有万岁爷的垂怜,也会有太后护着,日子还能战战兢兢过;若不,就只能孤身一人在后宫被孟古青无休无止地嫉恨,那日子,可就不好过咯。 所以阖宫的花枝招展,想被万岁爷看到,又怕被他瞧见,美人儿都美得犹犹豫豫,瞻前顾后。 如今,皇后先大度不计较,护着佟妃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又鼓励大家都去争万岁爷的宠。 还真是,不敢轻信。一辈子能有几个大婚夜,就这么独守空房,听更漏到天明,能不计较? 宁妃回头看了一眼谨贵人,两人眼风一交,彼此打定了主意不信。枪打出头鸟,看谁先抻头儿。 金花也看到她俩的神色了,上一辈子打了那么多年的工,战战兢兢的职场,事事如履薄冰,有什么弯弯绕能瞒得了她这样的职场小狐狸?她弯了弯嘴角,哈,骑驴看唱本——走着瞧,看你俩信不信。 也不等众人答话,说:“以后天长日久,聚的日子多了,今日姐妹们先散了吧。”她夜里还有大事儿,今日赶紧散了散了。 金花头回跟嫔妃过招,没占到便宜,全赖那个帅皇帝,大婚夜拍拍衣襟从坤宁宫走了,如今她得赶紧扳回一局,若不,阖宫的美人该以为她是好欺负的炮灰了。 只是身为皇家小媳妇儿,扳回一局哪是那么便宜的,还得有大腿加持,金花打定了主意,顺便再给众美人打个样儿,如何争宠,美人儿们可瞧好了。 金花起身,当着各嫔妃的面,骄傲地拉着苏墨尔,昂着头走了。 回到寝殿,关了门,把小宫女乌兰和呼和都遣出去,只剩金花和苏墨尔的时候,金花昂着的头低下来,像个泄了气儿的羊皮鞠,一眨巴眼儿,滚下一对泪珠儿,。 苏墨尔没料到她如此,拽出帕子来印了印她的眼角,说:“娘娘,娘娘,这是怎么了。” 金花拽着帕子把脸捂了个严实,就这样,一张大红脸还是从帕子下透出来,一边哭一边小声说:“姑姑,我好像把万岁爷得罪了,要不他,他昨夜一生气就去了景仁宫,还说让我多去跟静妃姑姑作伴……” …… 慈宁宫。 金花坐在脚踏上,趴在太后膝上哭得抽抽搭搭。她已经脱了早上来拜太后和大妃们的礼服,穿着一身簇新的旗装,鸭蛋青配月白,衬上她粉白的小脸,含泪的眼睛,更显得楚楚可怜,好一朵小白花。 太后揉揉她的头发,说:“好啦,别哭了,告诉皇额娘,你如何把皇帝得罪了?”太后不光是阿拉坦琪琪格的婆母,也是她的表亲外祖母,当初就是为了亲上加亲才选中她当继皇后。 金花听了这句,作势心里涌上一股伤感,哭得更伤心了,又强忍着悲声开口,娇娇地抽泣说:“我,臣,臣妾,昨夜叫了万岁爷一声‘表舅舅’。万岁爷就生气,自己解了我俩衣角的袢儿,走了。”一边说着,桃花眼里滚下一对儿泪珠子。 太后听了一愣,又问她:“就为了这个?” 金花继续滚眼珠子,说:“万岁爷的心事臣妾猜不到,也不敢妄猜,不过臣妾思量昨夜的事儿,本来合卺酒吃完,万岁爷还是好好的,臣妾不当心叫了一声‘表舅舅’之后,万岁爷就走了。”说完又趴在太后膝头呜呜哭,一抽一抽的,像只蛰伏的毛茸茸的弱小的兽。 太后听了,明白儿子用这种方式表达他的不满,因为第二次,母亲又干涉了儿子的婚姻。新后太年轻,太单纯,才以为是自己犯了什么错儿,招得皇帝厌。就她行事大方稳重,肯定没有行差踏错,可是总要寻个原因吧,就找到“表舅舅”上了。 仪典上那么仪态万方,伶牙俐齿,关上门才现了原形,还是个孩子。如今哭得这么难过,可见昨夜的事儿,皇帝真是伤了人家的心。 太后打定主意拉金花一把。小两口一开始不开个好头儿,以后长夜漫漫,如何度过?太后十三岁嫁给皇太极,如今四十多岁,三十年的日月,她最知道后宫女人的苦处。或者她还不是最孤独寂寞的,毕竟她还要为儿子承嗣、亲政操心,她还有前朝的事务、还挂着天下,可是眼前的新后有什么?不过是夫君时有时无的疼惜,可能还有子嗣? 这么好看的一个孩子。抬起脸来,一双桃花眼,尖尖的精致的眼角,翘翘的鼻子,厚厚的小嘴儿,粉粉的面庞。偏第一夜就不顺。 太后捧起金花的脸,小心用帕子拂去她脸上的泪,温声说:“好孩子,别难过,皇额娘都明白。昨夜的事儿,怨不得你。你啊,安心回去,晚上你就穿一身暖色的衣裳,比如嫩鹅黄,或者浅桃粉,去乾清宫找皇帝,今夜,你就宿在那处。” 金花住了哭,认真听太后说,一边听,一边又慌乱地绞着手里的帕子,听完了,说:“养心殿,是臣妾能去得的嚒?虽说臣妾听说佟妃常去,可是佟妃是万岁爷的宠妃,臣妾……”如今太后面前的金花,就是个受了夫君冷落的小媳妇儿,虽然是正妻,但是在她言谈举止里,她比夫君宠爱的小妾还不如,又想夫君宠她,又自己拿不得主意,只得来婆母处求招儿。求了招儿又不敢贸然用,小心翼翼揣测着婆家从上到下的心思。 太后却很吃这一套,新儿媳妇娇艳又乖巧,美人儿大多骄纵,从小被纵坏了,眼前这个美人儿却美得毫无自信,连皇帝的养心殿都不敢去,乖巧得像只猫儿蜷在她脚边。之前倒没觉得她这么乖弱。 大约强势婆婆都不把弱势媳妇放在眼里,翻不起浪,不必特意堤防着;但是封建婆婆又要维持家族的等级秩序,正妻自然比小妾尊贵,若是正妻又是婆婆的娘家人,那不仅比小妾尊贵,且理应比小妾得宠。 金花瞅准了这一点,准备猫在这个夹缝里,让太后帮她出头,她悠然躺平了咸鱼到当太后。 万一太后看她可怜再赐她个小娃娃教养,人生就完美了! 眼前太后给她出的法子竟然是去养心殿?金花媚眼如丝,脸埋在太后膝头无声笑了。 4、算计 福临难得辍朝,决心好好散荡几日,一早同皇后行完礼,大婚的仪典总算全拜完了。 二婚头,他嫌麻烦,打着国库空、战事紧的旗号,把正日子的整日礼乐都蠲了,只留了册封礼、和卺礼和拜见太后、大妃们这三样,就这样他仍旧嫌累。 好处是三日辍朝从拜太后这日算,往后还有两日闲适。 眼前的皇后从慈宁宫出来又恢复了乖巧温柔的样子,着礼服,像只小黄鹂鸟儿。他故意站直了受了她一拜,主要是想提醒她当了皇后又怎么样,国是朕的,家也是朕的,贵为皇后也不过是妻,夫为妻纲,可别想错了,以为当了皇后就能在后宫为所欲为。 回养心殿略坐了坐,想起来什么,跟身边的大太监吴良辅说:“遣个人去坤宁宫守着,有事赶紧来报。” 吴良辅摸不到头脑,今日新后受嫔妃的礼,能有什么事。正犹豫着往外退,顺治帝又说:“散了叫佟妃来养心殿伺候。” 吴良辅才明白了,是怕佟妃娘娘吃亏。那万岁爷昨夜非要去景仁宫,这不是把佟妃娘娘往风口浪尖上送吗?皇后娘娘的脸面往哪搁。 事已至此,吴良辅让自己的干儿子吴福和吴禄去坤宁宫守着,他俩一个老实,腿脚快,一个机灵,跟各宫的宫女太监都熟,万一皇后娘娘要动家伙打人,一个通风报信,一个从旁照应。就佟妃娘娘那小身板儿,罚个跪她都受不了。唉。 结果只去了不到半个时辰,两人就跟着佟妃娘娘的便舆回来了。 吴良辅问:“怎么?” 吴禄答:“皇后娘娘怕佟妃娘娘累,让先回宫,又让尚乘轿预备了便舆,正好送来养心殿伺候了。” 吴良辅心想,这个皇后娘娘,知道轻重,可不是省油的灯。 佟妃进殿时,顺治帝正在看书,听到佟妃爱娇的声音才抬起头来,正见她跪在地上,福临皱皱眉:“不是不让你跪嚒?还这么着……” 佟妃身板弱小,身子重,这一跪自己站不起来,佟妃的小宫女细竹见万岁爷没有要扶的意思,忙上前把佟妃扶起来。 顺治帝释了卷,让佟妃去旁边榻上坐,问:“今日皇后可说了什么?” 佟妃低着头,委屈巴巴地说:“万岁爷,皇后娘娘没说什么。”可是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一看就是没说真话。 顺治帝想,这是受了什么委屈不敢对朕明言。又说:“今日散的倒快。” 佟妃没接茬,她是领了金花恩典早回来歇着,但是她不想告诉眼前的男人,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 她只告诉他被孟古青打了这种事,还要遮遮掩掩被他追问不过才告诉他。其实自从佟妃被打了,两人欢好时,她被打的那侧脸总在顺治帝眼前晃,只是他没留意,心思都在别处。好在印子全消下去前,他终于看到了。 福临看了眼佟妃,小小窄窄的脸儿,腊黄的皮肤,只有那对眼睛,含情的一对杏眼儿,提醒他以前她是个多么爱娇的俏人。 上次她被孟古青甩了个耳光,也没跟他说,过了好多天,他偶然看到她脸上有个浅黄色的印子,蹭了蹭,蹭不掉,一碰她还躲,再三追问才知道,是孟古青因她承宠,甩了她一个耳光。 福临心里勃然大怒,表面上却没露出来,只是不入后宫则已,入后宫就翻佟妃的牌子,还公然让她宿在养心殿,对佟妃有多宠爱,另一边就对皇后多冷淡。 再过一阵子,他力排众议将皇后孟古青降为静妃,迁居永寿宫侧宫。与静妃形成鲜明对比的,佟妃有孕,身前多了个金贵的肚子。 可惜的是,福临跟佟妃一向没话,他跟她说超过十句就该厌了,佟妃识字,但是仅限于自己的名字和常用字,她不爱看书,听戏也只喜欢热闹戏,以前觉得她年纪小,现在就觉得她是块儿木头。 福临看佟妃委委屈屈坐着,突然就没了兴致,也不想问她今日嫔妃向皇后行礼的细节:“你身子沉,回去歇着吧。”转头对吴良辅说,“好好送佟妃回去。” 下午福临领着皇后和嫔妃去慈宁宫请安,一进屋,先闻到一股肉香气。行过礼,太后跟嫔妃说:“去吧。”独留下福临和金花。 众嫔妃踩着花盆底儿垂着头,脸上不约而同都是一脸不忿儿,昨儿是佟妃,今日该皇后啦?太后倒替万岁爷翻了绿头牌?怪不得人人想坐皇后的位子。 太后说:“在我这儿吃点点心吧?苏墨尔做了酸汤羊乌叉,爽口又滋补。夏天吃正好。” 福临本想请了安快点回去,如今母亲这么殷勤,只得顺着母亲说:“正好饿了。”好在膳间太后并没有说什么让他难受的话,三扒两扒吃完。金花就立在旁边伺候。 膳后,苏墨尔捧来一碗汤。 福临接过来一闻,香气有些古怪,端着碗顿了顿,太后说:“夏季喝的凉茶,味道有些香气,我喝着倒还好。”福临不想在这些小事上和母亲起嫌隙,闭住气喝了大半碗。金花一眼望到太后脸上,太后对着她抿抿嘴儿,笑而不语。 看看太阳快落了,太后说:“我的儿,早点回养心殿,皇后也跟着去。” 福临心里厌恶,想着临了还是说了,母亲从小安排他的生活,当年他还小,后来他亲政了,再后来他大婚了,如今他第二次大婚,娶了太后娘家的姑娘,她还是不满足,还要安排他。 只是福临入关后醉心汉学,以仁孝治天下,他不答,也不驳,行了礼出来,闷闷不乐上御舆回养心殿。 夕阳如血,北京的六月空气中笼着一层雾气,空气湿哒哒的,混着暴晒了一日的热空气,闷热,烦躁。仿佛要下雨。 来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太后的话勾起他的愤懑,福临觉得浑身躁得慌,自己像裹在龙袍里的一尾鱼,浑身滑腻腻的。滑腻下的皮里却是一团火,两相夹击,他要窒息了。 到得养心殿,一回头看到皇后,金花听太后的嘱咐,穿了一身嫩桃粉的旗装,滚着艳桃粉的宽边儿,簇簇新,在傍晚的夕阳里浑身宝光闪闪,直肩、细腰、宽袍身遮不住的突出的胸|脯……还有那张脸,也是粉扑扑的,眼角尖尖的桃花眼儿,眼中是一泓深深的秋水,细巧的鼻子,鲜艳欲滴的唇,微微张着,更显得色|气。 偏那张嘴里说出来的话,也那么不老实。 金花跟着福临到养心殿西暖阁,一进殿行了礼,正起身,听福临问:“说吧,想怎么着?” 金花看了看廊下候着的太监和小宫女,垂着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怯怯地说:“万岁爷,臣妾想要个孩子……” 话还没说完,金花眼前一黑,人已经被福临打横抱起来,殿里的柱子、匾、房顶、书架子、花瓶、帐幔……一切都在她眼前又跳又晃,一双有力的臂把她捧在怀里,她挣了挣,就像只猫儿似的,只不过让他抱着她走得更快了。她抬头只看到福临的下颌角,微微的青,是刚长出来的胡子茬儿。 几乎无声地被扔在床上,身下是一领象牙丝编的凉席,再下是厚厚的锦褥,金花像是陷进了个绵绵的陷阱,福临欺身上来,双手捧着她的脸,一言不发,薄薄的唇嘬在她颈上,灼热急促的呼吸喷在她脸下。金花心里一空,痒起来,这个帅男人,昨夜他的帅脸在她眼前晃,浓眉、丹凤眼、高鼻子……还有刚刚抱着她的那个英伟劲儿,颜狗金花十分动心起来,若不然,就随波逐流罢了。 “哧……”衣裳裂了个口子,金花颈下被一只灼热的手拂过,金花阖上眼睛“唔”了一声:“表舅舅……” 福临听了,仿佛更增了他的兴致,脸上和下巴的胡子茬挠在她颈下,他重腻上她的脖颈,手又捧上她的脸,这个娇花一般的人儿,像美玉一样在他手下颤。 淡淡的痛楚从颈项上的皮肤传过来,金花瞬间清醒了,那碗汤!刚吃饭时候那碗汤,太后那个抿紧了嘴唇的笑,那股子得意,金花要夫君的宠爱还要靠这些下作手段嚒? 何况他有那么多花红柳绿的嫔妃,坦诚相见的女人比中学生明恋暗恋的对象还多…… 她不是打定主意不同这人如何,只做个壁花皇后? 只是太挣扎,我们做人,惯常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眼前这杯茶,她剧烈渴望就这么一闭眼饮下去,不思前,更不想后。 多亏她还有一丝清醒,想想那一屋子密密麻麻的美人儿,今夜是她,明晚就有其他人……这张牙席上,不知滚过多少痴缠的玉体。 凉意终于从心底升上来。上辈子学的防狼招数在心里过了一遍:龙根,她不敢;小腿上的迎风骨,也许可以一试。 “表舅舅……”金花张嘴才发现自己声音都变了,这一声又哑又弱,不像制止,更像怂恿,只得凝起力,用手像挠小猫儿一样挠了挠福临的下巴。 福临松开捧着金花的脸,双手钳住金花的手,嘴还迷恋在金花颈子,喑哑的声音,断断续续说:“别……闹。朕……给你个孩子。” 金花蠕动下身子,他这句说得极性|感,可惜,她仅余的一点理智,打定主意把两人的关系宣了死|刑。 想好了,刚才身体的僵硬缓了,她柔身躺在床上,生无可恋似地把头一扭,终于把那根玉颈从福临唇线分明的唇下解救出来。又尝试着用膝盖,干脆利落地顶在福临小腿的迎风骨,撞上的时候,一身玉碎珠沉…… 5、狗口 福临闷“哼"了一声,撒了金花,撑起手臂停下来。 刚像饮着甘露一样嘬的玉颈弯陈在面前,玉白肤色上是片片红斑。 眼下是她精致的侧脸,小巧的下颌,厚厚的两片唇,翘挺的鼻梁,闪烁的一双桃花眼,额上起了汗,整张脸闪着粉色的水光。 只是那眼神……其他嫔妃此情此景都妩媚迷离,她们看他像看天神,生怕自己不够惑,唯恐他溜了,身子也是大开大合的逢迎。 她却带着一股生无可恋的淡然,起初绷得紧紧的,声气都乱了,可也不知是哪一瞬间,突然松了,像一泓泉泄在枕席间,掬也掬不起,更不给他就和,手还在他脖项间乱挠,被他攥住后又抬腿踢了他。 他小心翼翼伸手把她的正脸掰过来,温凉的手握上粉面才发现已热烧透了,颈下的血管狂跳,大婚结为夫妻的两个人仿佛头一回面对面。还是昨日那个人,桃花似的脸铺陈在象牙色的席上,小巧的鹅蛋脸,经过了刚才的一番乱,粉面含春,混乱里门齿咬过下唇,如今樱红的唇上还有一对齿印。 他从来不吻别人,这次却想抚平那对齿印,把她嘴里的气息都收进自己嘴里,还有她时不时就蹦出口的“表舅舅”…… 对上她的眸子,心思就都熄了。比昨夜更敷衍,昨夜是警惕和审视的神色,至少还有几分好奇,如今才一天,又是如此千钧一发之际,她竟然在他身|下出神,眼睛微微眯着,眉头紧紧,看到他才恍然大悟,转了一副对长辈的敬重眼光,只差再怯生生唤一句“表舅舅”。 这一下的打击非同小可,他彻底停了。坐直了,一条腿盘在床上,另一条腿曲立着支住手,袍子就在身下支棱着,他这一身邪火…… 转眼瞥了躺在一旁的她,颈下的衣裳给他生扯开,露着一片白花花的脖项,他心里火正扑闪,她果真怯生生叫了句:“表舅舅……”这火就“噗”地灭了。 他不屑对她用强。昨夜,她娇柔的手指“咯嗤”捏开坚牢的花生壳的时候他就被她撩拨得火起,且是正日子,他还不是说走就走了。 理智回潮,想起她是太后选的,为了蒙古四十九旗抬进大清门的正宫皇后,号称大清朝第一门至亲的博尔济吉特氏,母亲母族的女子,他的表外甥女,就算一表三千里……他心里对她的厌恶压过了邪火,他最恨太后安排他。 酝酿了一下午的暴风骤雨从天而降,殿外电闪雷鸣,闪电劈空而下,照得屋子里雪亮。 金花躺着觉得两人都怪没趣儿,捋平了胸口的衣裳,从床上滚到地上跪着:“万岁爷,臣妾还没说完,臣妾想过继简纯亲王济度的小女儿……”奏回所请简单直接。 完了又小声委屈巴巴说:“有姑母在前,臣妾也不敢指望别的……”到这儿又黏糊起来。 福临揣测这句的意思,竟是倒打一耙,怨他停在此时了?好一个不敢有别的指望,他给的她推三阻四,反而另外过继个孩子……只是,他现在心乱如麻,还有更紧要的事情迫在身上,也顾不得多想,只哑着嗓子说:“出去。” 她眼睛在他腿间袍子上转了转,这会儿正是提过继小外甥女之事的最佳时机,于是掩着嘴儿一笑:“臣妾当您允了。”也不等他应,爬起来退出去。 过了约半个时辰,吴良辅才在门外探头探脑:“万岁爷?” “皇后呢?” “娘娘回宫了。 “万岁爷,娘娘还穿了您的风兜……” 走了个何样的人出去?风兜从头遮到脚,吴良辅也不知道。最可疑的是外头风雨如晦,电闪雷鸣,皇后却冒着雨走了,也不知两人刚刚是不是不协? 且这时辰对不上号,吴良辅是伺候老了的,这位从少时就不是这样速战速决的…… “敬事房记档嚒?”只得战战兢兢变着法儿问。 “记。”福临咬着后槽牙说了一句,省的太后管头管脚。大清朝第一门至亲家的皇后,这也是他给皇后的恩典了,权当补她昨夜的难堪。原来,顺治帝也知道大婚夜从坤宁宫走了对皇后是多大的没脸…… 顺治帝只念叨着不让太后插手与皇后的关系,却不想,这一出也正中皇后的下怀。她也不想太后再用这些下作手段扶持她。 最关键的,皇后只要给嫔妃率先垂范,顺治帝的宠爱会从天而降嚒?当然不会,还是要自己去争取。顺便雪了大婚夜的耻。 翌日一早,金花左选右选,最后选定了只有皇后才能穿的一身黄色旗装,雨后的太阳一照,她在朝阳下光彩耀眼,闪闪发亮,让人没法看不到。 兴致勃勃去慈宁宫。等到了,她收了那股鲜活,变得绵软柔弱,腿也迈不动,手搭在乌兰臂上,借着乌兰的力才勉强从舆上起身,又强打着精神蹒跚走到慈宁宫门口,站定后倚在乌兰和呼和身上,打眼看,力竭的弱娇美人,偏这个美人儿穿着只有皇后才能穿的黄色。 皇后这副样子,早早等在慈宁宫的嫔妃当然都看在眼里,这里的姐妹,除了静妃,谁都曾有过这一遭儿。不过等皇后站定了,众人看清她颈上淡淡的粉印,心里又嫉恨起来,大婚夜没有,如今爱宠成这般。 夜里回宫,乌兰和呼和伺候她脱了风兜,看到她的脖子,呼和惊呼了一声:"娘娘,您的脖子?" 乌兰比呼和年纪大,举着灯一照,低头笑,说:“怎么在这个位置,衣裳也遮不住,娘娘明天可怎么见人。” 金花在妆台前坐下,就着灯一看,可不是。左侧脖颈上一溜儿深深浅浅的紫红,这皇帝,属狗的? 福临这次走偏了,早年间他至多沿着领子印出一条若有若无的边儿,这次却邪火撩拨,也是多年不做这样盖章做记号的幼稚事儿……不过金花不怕它显眼,只怕嫔妃不嫉妒,火拱得不够高,可怎么让她们努着劲儿去撩拨皇帝。早上对着镜子妆了半天,务必能看清这有个印儿,又别太显眼,宫里那么多宫女太监,顶着这么一颗大“草莓”到处晃,丢人。 请安时太后细看了看皇后,小鹅蛋脸有点苍白,眼下还笼着淡淡的青,脖子上一块若有若无的淡粉色,这就是顺治帝宠幸过的女人的明证了。 太后想,皇帝这么大了,怎么反而没分寸,大夏天的,没处遮没处掩,就让后宫之主这么羞答答地站在众目睽睽之下。 岂止是羞答答,皇后强忍住一个呵欠,眼神|氤氲暧|昧,这吹弹可破的皮儿,一戳就倒的劲儿,还不都是昨夜的放纵? 太后接过皇后递上来的茶盏,手捏了下她温凉的小手,以示安慰,说:“好孩子,去吧。” 谁知太后一捏,金花一颤,太后见她反常,拉过手一瞧,昨日福临钳的手指印儿清清楚楚,太后一捏,那淤青就钝钝地疼。 太后见手上这样,颈上那样,身上指不定什么样,心疼地说:“你也不能由着他来……” 金花垂着头,红着脸小声说:“哪顾得了那么多。”说完又发现失言,把头垂得更低。这也算不得谎话,从饿虎口里忙着脱身,确实顾不得那么多。她心里暗喜,如今太后信了,今日的事儿成了一半。可别再安排他俩圆房了,壁花皇后,就是壁上观的,昨夜下场险些把自己都饶进去了,她可不想再冒险。 太后和皇后的一举一动,跟在身后的嫔妃看得清清楚楚。就皇后这小身板儿,太娇气,还来太后这儿装乖……都憋着一口气,得了皇帝的宠又怎么样,她们谁没得过?可是就昨日,她们为着金花没有皇帝的宠要看她笑话。 在坤宁宫,金花自在多了,升座时做作地扶着腰,坐也不坐正,斜签着身子。 “本宫身子不适,姐妹们莫见怪。”她故意娇滴滴告个罪,眼光一闪,慵懒的乜斜中透出得意。昨日没有的,今日可不就有了么,什么宠不宠,全看老娘要不要! 对着眼前密密麻麻的美人,她庆幸昨夜没随波逐流,若不,她就是她们中的一名了,日夜盼着一个男人,偏那个男人有那么那么多女人。一张面孔一张面孔细细看过去,看了足有一盏茶的时候,各式各样的美人儿,还没看完。 罢了。美人儿们,你们斗我,我一个也斗不过,你们还是多用心在皇帝身上吧。那么俊那么高大英伟那么狗那么热情的一个皇帝,金花不自觉咽了咽口水,让给你们。 皇后脸上假装不经意绽出一个餍足的笑,这笑一闪而过,还是有几位嫔妃看到了,她顺势羞答答敛了这笑。 又是静妃这炮筒子:“娘娘昨夜如愿以偿,怎么好像反而憔悴了?” 她笑着伸伸腰:“谢姑姑惦记,昨夜累狠了,风狂雨骤,本宫确实没睡好。”什么是风狂雨骤,美人儿们自己思量去罢。不是笑话我大婚夜独守空房嚒?狗皇帝全补给我了,不自觉摸了下颈子,这上的那一圈淡红,可让底下的嫔妃嫉妒坏了。 顺治帝不是多么柔情的天子,这颈上的印子是他年少猖狂时的事儿,在宫里也有一阵子没现过了。皇帝对皇后,竟生出了赤子之爱? “本宫看万岁爷血气方刚,”金花用帕子掩了下自己的红脸,还是那副餍足的神色,又接着说,“正是皇家开枝散叶的时候,万岁爷现在只有一个未成年的阿哥,姐妹们还是要殷勤伺候,像佟妃和杨庶妃一样,多多为万岁爷诞育子嗣才好。”她也万万没想到,她一个现代的意向丁克,穿越回古代日日劝生。 唉,唯有这样,才能让她们别盯着她,也是争分夺秒,抢在乌云珠进宫前在冷宫多育几个子嗣吧,养个娃娃守活寡总胜过单蹦的活寡…… 底下的嫔妃哪知道她这么多曲曲折折的心思,只觉得她今天显摆够了!不就是圆个房,至于这么脸红了又红,羞了又羞,倒好像谁没经过似的。 还有这假大度,既然这么大度,下次皇帝叫你去你别去,试试让给其他嫔妃!真是让人窝火,争宠谁不会啊! 6、暖色 金花看着殿下众人的神色,暗暗叫声不好。她见宁妃和谨贵人又意味深长地交换了眼风。 她本意是让众美人儿去顺治帝处使劲儿,但是看这些眼神儿,都盯着她颈上这块淡粉,倒像是嫉妒上她了。 心里一慌往颈上摸,神色也闪烁起来,欲盖弥彰。多亏她想起来太后让她穿暖色的衣裳,这大招儿,就祭出来给众美人儿吧。 “本宫听闻万岁爷喜欢暖色的衣裳,各位姐妹伺候万岁爷的日子都比本宫长,不知各位可有体悟?”她定定神,闲闲地这么说了一句。 殿上嫔妃都不吭声,人人攥着帕子往回细想,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儿,穿个娇粉或者暖黄万岁爷就加恩多看两眼;就算是大夏天,北京酷暑,用上冰也汗流浃背,后宫都爱穿冷淡的月白、蛋壳青,万岁爷似乎也是独爱穿了暖色的美人儿。 后排一个老成的庶妃说:“娘娘这么说,妾身倒想起来,我生大阿哥那年,万岁爷赐的布匹都是深深浅浅的粉色。”金花听她说大阿哥,知道她是大阿哥的生母庶妃巴氏。 静妃当年大婚,顺治帝夜里离了坤宁宫,去了庶妃巴氏处,那时候顺治帝也有理由,大阿哥牛钮刚夭折,庶妃巴氏正伤心欲绝。 可是因着这,静妃深恨庶妃巴氏,如今听她附和,必要刺她一刺,说:“可惜姐姐的大阿哥已经夭折,如今万岁爷也不赐您粉色布匹了吧?娘娘跟万岁爷刚大婚,姐姐就提大阿哥,没得给人惹晦气。” 庶妃巴氏性子温和,被静妃刺了只垂了眼不说话,静妃位份高,庶妃巴氏自知争不过她,便不吭声了。 金花倒是同情庶妃巴氏,怀胎十月,千辛万苦才孕育的孩儿,结果夭折了。更别提这个孩儿的父亲还有密密麻麻的美人儿后宫,不知道要怎么脱颖而出才能生下这个孩儿,孩儿一殁,从云端跌到谷底。 如今顺治帝对庶妃巴氏淡淡的,一年也宠幸不上一回,家宴时顺治帝看她几眼,跟她说句话儿,都够她回味许久。皇后提到暖色,她忍不住想起那时候顺治帝刚十几岁,还是个毛头小子,那时皇帝年少猖狂,谁还没被他记号过呢……庶妃巴氏也摸了下脖颈。 皇后说:“既然各位姐妹都知道万岁爷喜欢暖色,大家夏季就多着暖色去养心殿请安,暑热难耐,多预备些消暑的点心、去火的果茶送去也是好的。虽说上头有太后、大妃做长辈,可说到底,万岁爷是咱们自家爷们儿,细致处,咱们不疼他,谁疼他;咱们不关护他,又能去关护谁呢。所以姐妹们别嫌麻烦,多多在万岁爷身上花心思,我也不是那样拈酸吃醋的人。万岁爷子嗣稀薄……” 她端着杯子饮了口茶,又怕美人儿们脸皮儿薄,放了杯子用帕子印了印颈上的红印,说:“后宫还是要雨露均沾才好。”但是要沾到雨露,就要靠各人各显神通了。 一边握着腰,一边说:“今儿散了。姐妹们回去细想想本宫的话。佟妃、杨庶妃乘便舆回去,留心保养身子。” 皇后在众目睽睽里,扭着腰做作地从正殿走了,留下一殿美人儿心里不是滋味儿。今日从慈宁宫请安起,皇后就显摆,昨日刚撺掇嫔妃去争万岁爷的宠,还没过夜呢,她先跑到太后处走捷径,邀了一波宠,今日张狂成这样儿。 不过也好笑,她像是晓得万岁爷的厉害,倒不敢冲在前头了,要嫔妃们多去……也对,就皇后那美人儿灯似的小身板儿,才十六岁,还没长齐呢,万岁爷的雄风…… 既然皇后发话了,那四妃、庶妃、格格们更不能落后,人人扶着宫女往外走的步子都有点儿急,回去盘盘有几件应季的暖色衫子,看看新旧,这月的月例到了没?得先去置办点儿衣裳。看看有孕的那两位,现在脚都不点地了,走哪儿都是便舆伺候。自己的肚子能不能争点气。 众美人儿正想着,就见小太监抬着佟妃和杨庶妃的便舆从旁边走过去,又不晒,又轻省,比在大太阳下踩着花盆底儿走路强多了。 金花到侧殿松了口气,又雪了昨日的耻,痛快。 甩了花盆底儿,换上她的小红靴,这都是她的陪嫁,红色缎子面的快靴,跟男人穿的快靴一样式儿,短筒、平底儿,走起来步履如飞,她昨儿夜里回来就试了,水红色,配什么衫子都好看,缎面儿的也不热。秋冬还有皮面儿的,临嫁来时,阿拉坦琪琪格的额吉给她装了一箱子各式小靴儿。阿拉坦琪琪格是个规矩的格格,一直没穿,金花可不是,她只一天就受够了花盆底儿,连夜把靴儿翻出来了。 开了嫁妆箱子找银子,找出来的都是一锭一锭的大元宝:“就没有碎银子吗?”金花问乌兰。 乌兰回说:“嫁妆哪有碎银子。” “那赏人用什么?”金花问。总不能赏人就给大元宝吧?六品官儿的年俸也抵不上一个大元宝。 “现铰。”乌兰拿出个戥子,又拿了个铰银子的剪子在金花眼前摇了摇。 “成,那就五两银子一块,铰十块。” “娘娘预备做什么?” “逮猫。”金花狡黠一笑,眨眨眼,她的小猫猫快快入怀里来。 “宫里的猫儿处不是有猫?何必费这力气?”乌兰一边利落地铰银子对戥子,一边问金花。 金花何尝不知道猫儿处有猫,可是那些猫跟后宫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哪宫嫔妃猫儿的姐姐、妹妹、姨姨、姑姑,养只猫攀不完的亲,没得啰嗦,倒不如自己在紫禁城里逮一只来的干净。 既然要逮,就逮个怀孕的母猫,从小猫崽儿没睁眼儿时养起,一窝小猫猫,萌化人。金花已经想到一个一个的毛团团,蜷在掌心里,眼睛还没睁开,耳朵贴着脑袋,绵绵软软。呵,好想立刻拥有猫猫。 乌兰和呼和是阿拉坦琪琪格从科尔沁草原带到京里的侍女,他们在一起都是说蒙语,外头廊下的小太监支棱着耳朵听也没听懂这主仆三人说说笑笑,谈了些什么。 正疑心着,就听乌兰招呼他们进去,小太监金文打头,铭文跟在后头,两人一前一后进了侧殿。 拜完,两人躬身站着,不敢抬头,只看到皇后娘娘红色小靴的尖头,听着她清脆的声音说:“本宫想养猫儿,公公去御花园逮几只,逮到了有赏。” 金文听完,恭敬地说:“娘娘想要只什么样儿的猫儿?”猫儿处有的是猫,还有好些番邦进贡的名品,皇后娘娘却要自己去逮,想来条件古怪刁钻。 金花说:“要怀孕的,不拘什么花色。” 又说:“干净些就成。越快越好,本宫预备了赏钱,赏完就不收了,公公有了早送来。” 当夜,皇后娘娘要逮猫儿的消息就在太监里传开了,景仁宫的小太监玉磴知道了,悄悄儿告诉了佟妃的小宫女细竹,细竹忙忙禀了佟妃,佟妃听了,表面上淡淡的。 细竹伺候佟妃卸妆,一边给佟妃卸头上的钗儿环儿一边说:“猫儿处那么多猫,皇后娘娘却要小太监自己去逮,倒是蹊跷。” 佟妃故作镇定说:“许是皇后娘娘看了猫儿处的猫不合心意吧。” 细竹皱了下鼻子,说:“猫儿处的猫好些都是番邦进贡的,那些猫儿都不爱,自己逮的能有什么花儿?要不,娘娘还是早些请旨恩准夫人进内照看吧?” 佟妃愣愣盯着镜子里自己那张消瘦的小尖脸儿,想,是啊,自己这一胎,是宫内主位的第一次诞育,这个孩子之尊贵,上下都清楚。如今万岁爷的心思不知系在何处,上次自己在养心殿跪拜,他也不来搀,对自己冷冷淡淡的,眼看万岁爷的恩典指望不上,以后的荣华,都系在这个孩子身上。而且,她有强烈的感觉,这就是个儿子,若不是,怎么会那么活泼好动,天天在她肚子里调皮。请稳婆看,也说肚儿尖尖,背后看不到身子,脸上长这些丑丑的小褐斑,正是生儿子的征兆…… 狸猫换太子?也正是因为这个孩子尊贵,所以多少人盯着她。皇后还没诞育嫡子,她先生了个金尊玉贵的儿子,若是母以子贵,自己再封个贵妃,离皇后就只一步之遥了;皇后虽承了宠,可是有静妃在前,说废就废,后位总是不稳固,皇后是该忌惮她。只是表面看起来,皇后又对她极关护,别人站着她坐着,别人走路她乘舆,最近脚都不沾地了。 正想着,肚子里又施展起拳脚。“哎呦。”佟妃摸着肚子叫了一声。 细竹和弱柳都奔上来,“娘娘。”“娘娘。” “不妨事,他练拳呢,出生后肯定是个能骑善射的。”佟妃爱抚地抱着肚子,无论如何,她要保护好这个孩子。想想自己有孕七个多月,明天就去求万岁爷的恩典,请母亲进宫。 7、她们 顺治帝辍朝三日,日子过得当真爽快。 第一日夜间跟皇后闹了一场邪火…… 第二日他微服去汤若望玛法处逛了逛,两人喝了小半瓶涩口的红酒;从汤玛法处出来,他借着酒劲儿去近郊跑个马。傍晚回到紫禁城,一个他、一匹马都水淋淋的,太后见他时,他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太畅快了!跟皇后的不快也一扫而空。 第三日他让吴良辅把奏章拢了呈上来,预备收收心,第二日上朝视事。正在养心殿用功,小太监来报:“万岁爷,惠妃娘娘来了。” 顺治帝抬眼,见惠妃邹氏着了一身嫩鹅黄的襦裙翩翩行礼。惠妃邹氏是汉族,祖父邹惟岳是万历朝的名进士,曾在大厦将倾的明朝为官,父亲邹申是明清两朝大儒,目前官至吏部侍郎,她因祖父和父亲的声望应选入宫,是宫里唯一的汉妃,在嫔妃间地位超脱。 惠妃邹氏十六岁,长了一张清淡的汉人脸,面白如玉,皮肤光滑细腻,眉目舒朗,三寸金莲,走路摇曳生姿,更添了她的风情。且宫中只她能着襦裙,在后宫美人儿的一众旗装中显得尤其飘逸脱俗。 在后宫诸美人中,顺治帝跟她的关系算是亲密。 起初选汉妃入宫,是为了安抚汉将和士绅。清朝甫入关,八旗精骑攻城略地,抢得到的是土地人口,驯不服的是人心:南方朱由榔小朝廷高举反清复明的大旗,各地农民起义军此起彼伏,海上还有郑成功。 为了安抚汉族高官和将领,顺治帝亲政后力排满蒙贵族众议,纳了出身世代大儒之家的邹氏为妃。不得不佩服顺治帝的鸿才,这招棋从小处入手,干了件大事。一个纳妃的举动,安抚下多少前明的高官和将领,满清第一家先破除了民族樊篱,博学的鸿儒于细微处见到清与元不同的真章。 本是为了朝政“不得不”纡尊降贵所为,顺治帝见到惠妃邹氏本人后,发现她容貌端丽,谈吐雅致,为人清逸。大喜过望之下,先敬她学识胸襟,两人先师友,后有枕席之娱。顺治帝跟她一起两人用汉话谈诗论道,别有情致;被太后逼不过入后宫时,翻她的牌子能让太后别扭:因她是汉妃,太后忌惮她的血统,不想她生育,顺治帝专挑她宠幸,明摆着跟太后不对付。 只是后来宫里嫔妃越来越多,前朝顺治帝政事繁忙,后宫太后对顺治帝的威压渐渐势弱,没有真情托底,顺治帝便对她淡了。 今日她竟然主动来养心殿,且打扮得如此甜蜜可人,他眼前一亮,磁性声线说:“惠妃起。” “臣妾萃了一盏茶,给万岁爷尝尝。”说着,她从食盒里捧出一盏薄如蝉翼的白盖碗儿,启开盖儿,一泓翠绿色的茶汤,盛在白盏中,尤其好看。 接过盏,先闻到一股茉莉花的香气,仿若置身茉莉花丛,“好香。”他赞道。 一饮而尽,入口微苦,回味却是甘的。只是异香扑鼻的一碗汤水……借着这盏茶,他突然想起前日他在慈宁宫饭后饮的那一碗。 电光火石间,他突然懂了。怪不得他对皇后那么失态,一股邪火压都压不住,原来她们用这些下作手段算计他。想到这,顺治帝眉毛拧成一条。 惠妃邹氏立在旁边看他饮,只见他开始还乐呵呵的,等他放下碗时,眉头先皱紧了。 “万岁爷?不合您的口味?”惠妃邹氏忙问了一句。叫了一声没反应,她又轻轻唤了句,“万岁爷?” 他还在想,若是她们一起算计他,皇后为何临了不肯,对他又挠又踢?皇后的俏脸在他眼前晃,生无可恋的一双眸,戒备疏离的神色…… 他抬眼看旁边的惠妃邹氏,正殷勤关切地看着他,这才是嫔妃该有的眼神,这几次皇后的眼神什么意思!皇后不在眼前,可他的心思却忍不住往皇后处使,转个念头间,不过是一碗茶,他竟又想到皇后身上。 这时惠妃邹氏又唤他:“万岁爷……” 他收了思绪,松开眉心,淡淡说:“好茶,惠妃真是蕙质兰心。”只是经过刚才一番走神,他已经没了兴致,只对惠妃邹氏抛去一个心不在焉的眼神。 惠妃邹氏见他如此,知他心思不在此处,乖巧地说:“万岁爷谬赞,臣妾告退。” 他轻点了下头以示赞许,重垂头看奏章,惠妃邹氏只得轻摆三寸金莲,无声地摇曳着从养心殿西暖阁退出来。 临出门,她回头望了一眼殿上天子,正端坐在书案前,她手上还残留着他掌心的薄茧刺过的粗砾触觉,呵,皇帝已经很久没正眼瞧过她了。 罢了。 惠妃邹氏何尝不知道自己身份尴尬,所以她在宫里从不多说一句,亦不多行一步,往常无论是养心殿还是慈宁宫赐的汤药,她都磊落地当着来人的面一口喝干。此身入宫,便当是换父祖和邹姓全族平安罢,好歹她跟顺治帝也曾有过许多好日子。 皇帝静坐了约半个时辰,小太监又来报:“万岁爷,谨贵人来了。” 他一脸疑惑,见谨贵人穿着一身碧桃色的衣裳袅袅娜娜轻步而来。今天是怎么了,要不来都不来,要来一个接一个地来。 谨贵人是静妃孟古青的妹妹,当年她跟姐姐孟古青一起进宫,孟古青为后,她年纪小先立了贵人。还是因为年纪小,生性跳脱,赐封号“谨”,希望她谨言慎行,之后因为顺治帝不喜博尔济吉特氏,所以位份一直未晋。好在她性子泼辣,毫不以为意,仗着太后喜爱,一直活泼爱说。皇帝却有些嫌她,但是,有大腿抱的从来有恃无恐,她不觉得他不耐烦,能跟这位表哥兼夫君用蒙语叨叨叨一个时辰。 他低头专注在奏章上,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抬起头对口若悬河的谨贵人说:“谨贵人,这衣裳颜色不适合你,显得皮肤黑。”全是看在太后的面上,他才忍她这么久。 谨贵人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新衣裳,一片直率说:“有吗?可是皇后娘娘说万岁爷喜欢嫔妃穿暖色衣裳,这身臣妾做了许久一直没上身,今天特别穿来给您瞧。” 顺治帝听到这句,怎么又是皇后……把心思从皇后身上收回来约有两个时辰,他不主动想她,偏有人来提她。 谨贵人退下后,他吩咐吴良辅,再有人来挡回去不见。 半下午的时候,佟妃来了。 吴良辅见到佟妃下舆,忙殷勤去跟前伺候:“佟妃娘娘,来得不巧,万岁爷今日下午不见人。” 佟妃听了,往殿里望了一眼,问:“就万岁爷自己在殿里嚒?” 吴良辅一脸真诚说:“就万岁爷。实是政事忙,万岁爷歇了这几日,眼下正用功。”吴良辅见着贵主子不敢抬头,若不,当能看到佟妃眼下的铁青。 佟妃辗转大半夜睡不着,今天中午歇晌也没睡着。“狸猫换太子”的戏文在心里来回演,“万一皇后要害她的孩儿”,念头一旦生了根,除非尘埃落定,便再难去除。这胎正怀到紧要处,距生产还有两个多月,若是两个月都怀着这样的疑心过日子,那日子真没法过了。 佟妃立在廊下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烦请公公进去通传一声。” 吴良辅犹豫半天,还是大着胆子进殿:“万岁爷,佟妃娘娘来了。” 皇帝正埋首在军报里,头也没抬:“不见。”不过几日,他对佟妃也淡了,不是派小太监去坤宁宫守着往养心殿抬的关心了。 佟妃回去景仁宫的路上,佟妃又改了主意:“去坤宁宫。” 金花要逮猫的消息放出去,陆续就有小太监来送猫,来者都喜滋滋领着五两银子走了,坤宁宫可热闹了,金花乱着让乌兰辟了一间耳房,把猫猫养在里头,预备凑齐了唤猫儿房的人来挑挑,她留一只,余者都送去猫儿房豢养。流浪猫变身御猫,也算是功德一件。 佟妃来时,她正在耳房里看猫猫,因不熟也不敢上手逗,只去尚膳监把份例里的鸡鸭要来用白水煮了,一条条撕了引着猫猫来吃,看哪只亲人些,哪只和气些。 听说看小娃娃吃奶和小动物吃粮都特别减压,她发现确实,看了半下午,简直入迷。 通报佟妃来了,她忙跑去寝殿洗手换衣裳,脱了小红靴换上花盆底儿鞋,照照镜子,唇红齿白,无懈可击,才去偏殿见佟妃。 进殿见佟妃领着一个小宫女,皇后顾不得礼仪,忙把小宫女乌兰和呼和叫进来,又开了殿门,让小太监金文和铭文站在廊下门侧。没办法,宫斗剧看多了,她不敢跟这样的金贵主儿单独呆着。然后才升座,又给佟妃赐了座,她坐得离佟妃八仗远。 听了佟妃的来意,心里叫苦,皇后还要管这些?她可不想管。不过,这事儿该是皇后管的嚒? 小脑瓜紧急搜索了下,没找到有关规矩,阿拉坦琪琪格册立为后前,曾学过规矩,这么细致的倒没学。顺治朝还没有嫔妃曾有恩典待产时家人进内伺候,没先例可循。上有好几位婆婆,前有皇帝夫君,她做主有僭越嫌疑,再弄个弄权的名声可麻烦了。退一万步说,她不敢贸然揽这活儿,成了定例人人来找她,偌大的紫禁城,她还怎么咸鱼躺、壁花观? 赶紧把这尊佛送走才是正事,呼和几次作势要进茶,皇后都用眼神制止了,金尊玉贵的康熙帝的生母,她可不敢给她吃吃喝喝:宫斗剧爱好者的自我修养。 最后皇后殷勤跟佟妃说:“佟妃妹妹先回去,请安时本宫记着请太后娘娘的旨意,只要太后懿旨允了,本宫没有不愿的。而且,太后下旨给恩典更体面不是。”她说着,忍不住给自己叫好,哦呵,踢皮球高手上线了。 傍晚去慈宁宫请安时,御舆一转,福临见金花手搭凉棚,望着他来的方向,心里忍不住像被一只小手挠了一下,舒坦。 结果走到跟前,这美人儿开口第一句是别的女人:“万岁爷,佟妃……” 8、福全 福临远远见皇后穿了一身淡淡藕色的旗装,如同傍晚火烧云里一缕异色的霞,混在嫔妃一水儿的花红中显得尤为清淡别致。 她手搭凉棚望着他来的方向,福临下了御舆,特地站到她面前,身长八尺的壮硕身板,挡在她面前像山一样,正正好把夕阳挡住了。 金花收了手,行过礼,往福临面前凑了凑,小声说:“万岁爷,佟妃最近身子不适,想让母亲提前进内伺候,臣妾能向太后娘娘求这个恩典吗?” 她穿着花盆底儿也才到福临耳下,这几句凑近了说正擦着他的耳朵,她也不敢抬头看他,只是这事儿她拿不准,实在想先跟他商量。 他刚见她翘首以待,以为她是盼着见他,结果竟是为了别人的事儿,还是他的其他女人的事儿?不过这事也算不得小。照例佟妃的母亲可以提前一月进内伺候,只有皇后生育嫡子女才能加恩母亲提前两月进内。如今佟妃怀孕七个月,还有两月余,若是此时家人进内,竟是比皇后更优待?而且有了第一例就有第二例,如今给佟妃破例,那以后别的嫔妃待产要不要给恩典? 福临微微低下头,擦着金花耳朵说:“若是皇后生产,可以提前两月接丈母来陪产。”这句说得莫名绮丽。 她脸一下红到耳朵根儿,这是性骚扰,赤|裸裸的性骚扰,如果在职场,她可以去投诉。不过现在,壁花皇后,她甚至不敢伸手戳眼前人一下,只能抬眼故作嗔怪地看他一眼,结果见他眼神严肃认真,毫不猥琐,他竟是真的在把宫中会典规矩说与她听。 “要不请皇额娘定夺吧。”本身命妇轮流进宫执侍,也许太后有变通的法子,福临记起下午佟妃去养心殿请安,他没见,想来也是为了这事。越过皇后的肩头,抬眼看了眼站在嫔妃中的佟妃,她一张憔悴的小尖脸,佟妃年纪小,这胎是怀得格外辛苦。皇后倒是大度,万一佟妃生了儿子,母以子贵,晋为贵妃,离皇后宝座就只有一步之遥。结果皇后跟没事儿人似的,还来给她求恩典。 他看了看眼前的小媳妇儿,刚刚晒了太阳,粉白的小脸红扑扑的,桃花眼扑闪扑闪,忍不住捏起她的手:“走吧。”除了那碗汤,再除了那几次“表舅舅”,皇后宽容大度,算是泽被后宫。 照理,他不想让太后的母族博尔济吉特氏太煊赫,皇后于子嗣恩宠上怠慢应当正中他下怀,甚至他对她多些厌恶才好,可是他仿佛被她的美貌晃了眼……不过,两人相敬如宾,他还是能做到。 金花也想,相敬如冰,嗯。拉手就是给太后看的。 两人都没留意,密密麻麻的美人儿就在他俩身后,两人先是凑在一起说悄悄话儿,她们伸直了耳朵也没听清;后来不知万岁爷凑到皇后耳边说了句什么,皇后脸一直红到耳朵根儿,再想想昨日皇后的那副弱不胜力的样子……在外人看来,众人不小心瞥到了他俩至蜜幽甜的日常,嫔妃禁不住人人在慈宁宫前醋海生波。 静妃心里尤其不是滋味,当年甫大婚,顺治帝就对她异常冷淡,要说美貌,她跟阿拉坦琪琪格不相上下,也许阿拉坦琪琪格仗着年轻,比她好看那么一丁点儿,偏她这么得顺治帝钟爱。 惠妃邹氏还穿着白天的鹅黄衫子,她垂着头一笑,不是万岁爷无心后宫,只是万岁爷无心在她身上罢了,只听新人笑,后宫永远如此,可悲,可叹。 谁也没想是皇帝成熟了,城府深沉,故意演给太后和阖宫嫔妃看,看起来伉俪情深的夫妇内里什么样子,大约只有当事人自己知晓。 果真太后见帝后携手而来,欣喜非常,让嫔妃散了,单留帝后二人吃点心。 金花一直掂量怎么跟太后说佟妃之事,正想着,苏墨尔抱着二阿哥福全进来了。 福全不到六个月,还是个奶娃娃,一张胖圆脸,塌鼻梁,唯有一双眼睛隐隐有丹凤眼的形状,才有些福临的样子。 宁妃貌美,福临不提了,尤其英俊,遗传真是神奇,两人的小娃却长得如此普通。只是人类幼崽永恒可爱,苏墨尔把福全放到太后身前榻上,金花忍不住去拉他的手。肥润的一只奶拳头,细细的手指,紧紧攥着她的食指,她伸出另一只手去摩挲他的手背,手背软软,都是肉。 史书说福全有眼疾,她对着福全的脸一番猛看,现在好好的,眼睛不大,胜在有神。见皇后对福全如此爱惜,太后把福全往她怀里一推,说:“去找你额娘吧。” 额娘?我?金花顺势接住福全,可不是嘛,她是福全的嫡母。小心抱起福全,呵,胖娃娃,比一袋儿面还沉,压手。阿拉坦琪琪格兄长姐姐都有小孩,她还没嫁人时,在草原也逗孩子玩儿,所以她会抱娃娃;金花更是行家里手,她上辈子有个志愿者工作,去福利院抱孩子。不需要额外做什么,就静静抱着,就能给他们莫大安慰,有助于降低小朋友的夭折率和养成健全的性格。可是福利院人手有限,需招募志愿者提供这项服务。 不过,母亲以前总说,不要抱笑娃娃,万一伊哭闹起来,让抱娃娃的人尴尬,可是眼前就是福全,她顾不得那么多,迫不及待把他接过来,搂在怀里,啊,软绵绵的小娃娃,热乎乎的一团,正是大夏天,她毫不觉得热,只惦着这身紫袍是才换的,没穿去逗猫,可以放心抱。 太后笑眯眯看着皇后搂着福全,又扫到皇帝身上,说:“皇后也是喜欢孩子的。” 皇后闻着福全身上的奶香,什么也不想说,只是今日她惦记一下午的大事还没问,只得小声说:“太后娘娘,臣妾想求个恩典。” 太后说:“先说来听听。” “佟妃说这一胎辛苦,日夜不安,想让母亲提前进内伺候。” “佟妃几个月了?” “七个多月。” “七个多月是有些早……”太后沉吟,“不过可以让佟妃母亲每日执侍,慈宁宫不需她伺候,她行过礼就去景仁宫,等到佟妃临盆她再住进来,也是一样的。” 皇后听了太后施恩,要放下福全给太后磕头,太后说:“皇后看能放得下吗?还是别那么多虚礼了。” 金花低头一看,福全正用一只小小的胖拳头紧紧攥着她胸前的衣襟,她大乐,用小巧的翘鼻子蹭蹭福全的额头,小声说:“还怕额娘摔了你啊,小机灵鬼儿。” 这一幕正被旁边的福临看在眼里,皇后玉白的小脸凑上福全白白胖胖的娃娃脸,说不出来地养眼。 他不动声色地说:“皇后只求一样恩典嚒?” 金花听到这句愣了,还有什么恩典?不得不强行把眼睛从福全身上拔下来,茫然望着太后和福临。 福临跟太后说:“皇后自己的恩典反而忘了求,她想过继简纯亲王济度的小女儿。” 太后听了,盘算下,阿拉坦琪琪格的姐姐嫁给纯简亲王济度,顺治帝子嗣单薄,金花过继姐姐的孩子也说得过去。没表示反对,看了一眼皇后抱着福全的样子,说:“也不是不行,只是看皇后这样子,有了自己的孩子时,只怕分身乏术,不急在这一时。”说着又把眼睛扫到福临身上。 金花听了,略带一丝失望望着福临。 太后又说:“喜欢那孩子就让她进宫住一阵子,先看看你们娘俩投缘不投缘。”也没直接驳皇后所请,毕竟是博尔济吉特一族的亲人。 福临见金花听了这话又露出喜色,重又把额头贴上福全的小胖脸,一边还轻轻摇着福全。皇帝被太后的眼神扫了几次,如今见皇后这样,忍不住要拧眉头,只是在太后面前,他只得用手抚了下眉心。 苏墨尔见皇后抱福全足有小半个时辰,来她手里接了,说:“看看二阿哥要不要喝水。哎哟二阿哥长得瓷实,可把皇后娘娘累坏了吧。” 金花早出了满身汗,中衣贴在身上。恋恋不舍撒手,福全的小拳头还拽着她前襟儿。于是苏墨尔抱着福全,皇后小心翼翼一根一根手指轻轻掰开他的拳,解开他的攥。解完又用手攥攥福全的胖拳头,摇一摇,全是依依不舍。 知道的这是嫡母,不知道的,以为金花就是福全的亲额娘。福全今日也乖巧,从头至尾都没哭不闹,只安心委身在她怀抱里,头靠在她胸前,大约小娃娃的感觉最灵,谁是真心爱他护他,他一贴就知道。 福临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他倒看不清了,皇后对他的孩子,甚至对他的嫔妃的关护都真挚诚恳,独独对他公事公办。好在他对她也是,公事公办。 两人携手出了慈宁宫,一到门口就松了手,皇后一边拜一边说:“今夜多谢万岁爷。” 福临“哼”了一声,他算是看清了,有事万岁爷,无事表舅舅,金花的称呼没有一句是叫差了的。正在想着,她竟然站起来,重凑到他身前,小声说:“表舅舅,如果这么论,福全是我表弟,叫我表姐似乎也相宜。”说完眨眨眼,暮色四合,偏她一对桃花眼灼灼闪光,又说:“那福全的生母宁妃是我表舅母?” 他深恨母亲这样安排,先让他娶了自己的表妹,又让他娶自己表外甥女儿,两辈姐妹同事一夫。 金花深知福临最忌讳这些,偏在他痛处戳,总怕他忘记他们“如冰”的关系,如今夜色已浓,他让她去养心殿可如何自处。 就听那深沉好听的嗓音带着一丝威严在耳边响起:“表外甥女跟朕回养心殿。”怕什么来什么…… 9、再试 福临上了御舆,回头一看,金花还立在地上:“皇后?” 她踩着花盆底儿,乖巧走到舆侧,说:“万岁爷,臣妾想走走,随后就到。” 他心里不快,让跟去养心殿就痛快来,这么叽叽歪歪,皇后果真对他没心?世事大抵如此,皇帝主动不要是一回事,皇后顾左右言它主动不给是另一回事,后者更让英雄气短。 只是仓皇间也探究不了许多,他见她一张笼着汗的粉面殷勤探在舆旁,眼中的神色真诚恳切,手指动了动,还是忍住了没去拂她面上的汗,只沉声:“嗯。还是去西暖阁。” 福临一走,金花也扶着乌兰的手开始慢吞吞往养心殿走,一边走一边盘算,皇上叫她去做什么?明明刚刚在慈宁宫门口,撒了她的手还撒得一手嫌弃,一转眼怎么又叫她去养心殿伺候。 哎,她的猫猫还在坤宁宫耳房,一眨眼出来快两个时辰了,天都黑了,她想赶紧回去逗猫。问乌兰:“咱们出来时给猫猫放水了嚒?” 乌兰说:“娘娘放心,咱出来时猫儿处来人正在看有没有虱子跳蚤,咱们宫里的人想不到,猫儿处的人总不会想不到。” 先想了猫猫,又开始盘算养心殿的事,叫她去做什么?总不是侍寝吧?上次闹成那样,她都说了“姑母在前”,这意思还不明白,就是不愿意的意思。可是不愿意又怎么样?天晓得她现在是皇后,天子之偶,两人是合法夫妻,他硬要她好像也不能硬不给,万一被废了……想到这儿,金花先打了个寒战,那静妃就是例子了,永寿宫还空着一边侧宫。 转念想,好像静妃现在过得也不错,背后靠着母家博尔济吉特氏,宫里还有太后,说远点还有蒙古四十九旗,福临又是她表舅舅,再差能差到哪儿去? 可是再转个念头,阿拉坦琪琪格活到古稀,如今才十六岁,往后还有六十多年的岁月,给康熙帝当嫡母当太后才算爽,若是当了咸鱼废后离她的筹算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怎么办。金花心里乱手上更乱,一张帕子快揉成乱麻了,一会搓一会儿扯,眼神无光,脚下也深一脚浅一脚。嗨,算了,先去了再看吧,说不定就是点灯说话儿,还指不定皇帝来慈宁宫请安前就先翻了牌子,毕竟昨日已经鼓励嫔妃多去养心殿请安,听说惠妃邹氏和表姑谨贵人白天都去过了,她又穿了藕色这种淡淡冷素的颜色…… “乌兰,知道万岁爷今日翻了哪位嫔妃的牌子?” “娘娘关心,以后让敬事房每日来报就是了。” “呵,不必。”怪不好意思的,前儿刚在大殿上义正辞严警告嫔妃不准议论顺治帝宿在何处这等事,她先巴巴儿让敬事房报翻没翻牌子,翻了哪家,羞不羞。只是她现在真的很想知道。 进了养心殿门,金花顾不得脚下花盆底儿碍事,加了脚下的步子,快步向西暖阁迈。 福临左等人不来,右等不见影,心里装着事,坐立难安,一抬头见天上一轮缺月亮,索性立在廊下看月,小太监见他如此,个个噤若寒蝉,垂头缩脑,大气儿也不敢出。 正瞧着月,老远听到一阵花盆底儿急促的“笃笃”声,一个紫色的衣影儿闯进视线,婷婷袅袅翩然行到眼前,是皇后。只见她嘴上叫着“万岁爷”,脚下一绊,花盆底儿脱脚一只,人就直直歪进福临怀里。 他胳膊一揽,顺势把她收进怀里。 低头细细看怀中人,一身素淡的藕色旗装,月光一照有点灰扑扑,直肩、细腰、宽袍身遮不住的突出的胸|脯……粉扑扑的脸上笼着汗,眼角尖尖的桃花眼儿,睫毛垂着,像两把小扇子铺陈在眉下眼上,细巧的鼻子,小小樱桃式的肿嘴,那句“爷”刚说完,两片红唇微微张着,贝齿香舌,明晃晃陈在他面前。 绮色。 他摆了摆腿,放下心来,那天对皇后,果真是中了招,今晚再看,一样的地方,一样的皇后,极昳丽的美人儿,抱在怀中却再无那些绮思…… 他一厢放下心来,另一厢又深恨太后安排他,给他喝那些暖情的汤水。本来皇后这样的美人儿,他也可以象征性宠爱一下,如今,也不知皇后参与多少,他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也许皇后不知道?若皇后也参与了,那她该求之不得,何苦又挠又踢,末了自己一骨碌滚到地上…… 许是情|趣?早几年也有格格一边吟着“不要不要”,一边身体很诚实地贴上来。何苦呢,什么样的女人他没见过,每次敬事房捧过来的绿头牌他自己看着都晕…… 大约让他从心底承认她实是不愿跟他有肌肤之亲,也很难,从他粗通人事时起,周围的莺莺燕燕都上赶着扑过来。所以要不要再试她一次? 她只着了一只鞋,扭头,见那只鞋在阶下,只是人在福临怀里,小太监和小宫女都不敢抬头,只得唤自己的小宫女:“乌兰……”话音还没落,人先被福临打横抱起来,院子从眼前扫过,西暖阁横了个个儿,身子一震,他抱着他迈过门槛,进殿里了。 她心里懊恼,这一歪,跟设计好的似的,他这一抱不过是顺水推舟,阿拉坦琪琪格草原姑娘的身板也被花盆底儿害了,才这么一小段路,腿竟然软了。 上一次太张皇,这次倒是可以细细瞧瞧,金花抬眼看着福临,坚毅的下颌,突出的喉结,膀阔三亭的胸……捏着一张皱帕子的手悄悄摸上福临的胸,夏天穿的衣裳少,轻薄,一摸,福临的胸肌就在她手下了。这就是胸肌?啊手感,精于骑射的福临的胸,金花忍不住摁了摁,胸肌的力把她细嫩的小手弹回来。 没了上次的挣扎,福临这一路抱着金花走得稳稳的,一低头,见她硬挺着脖颈,好奇地盯着自己的胸,一只手还正在自己胸上摩挲。 这小狐媚子,他倒不知道博尔济吉特氏还教养出这样的女儿。迫不及待把她扔到里间儿帐里,身后是小太监轻手轻脚关门阖窗的一声一声的“吱呀”、“吱呀”。 金花又陷进牙席锦被铺设的重重温软里,再来一次,她吃不准那些清醒理智还能撑多久,毕竟颜狗,上一辈子的三十多年,想透了都该活在当下,一向是快活恣意更重要。 如今要舍了眼前的旖旎去保全她的自尊、健康的身体、皇后的体面,她只得不让这个英伟的人再近她的身,一毫儿都不行,只多一毫儿,她该就范了。 一骨碌从床上滚到地上,伏在地上不起身,嘴里喊着:“表舅舅恕罪。” 他见她又一次如此,倒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正了正衣襟,在脚踏上坐下,一把把那个紫衣的影儿扯起来。金花就像一根羽似的轻飘飘,十六岁,身量还没长齐,穿着花盆底儿也不过到他耳根儿,傍晚时抱着福全,就是个大孩子抱着个小娃娃。如今在他手上又恢复了小女儿的神态,天真无邪的一张脸,一双桃花眼,在他面前闪啊闪…… 他松了手:“说吧,恕你无罪。” 她回手揪脱了另一只花盆底儿,跪坐在自己脚脖子上,找好了姿势,垂着头,说:“表舅舅,金花还小。” 他“哼”了一声,她十六岁,怀孕七个月的佟妃还没过十五岁生日,还小……这个理由牵强了些。 伸手触到她柔软滑腻的下巴颏儿,捻了一捻,勾起垂着的脸,就到眼前,看分明了,眼眶里蓄着随时能滴的泪,眼神犹疑闪烁,又惊又恐。近在咫尺的一张粉面,娇柔的鼻息正喷在他脸上,是少女清新的味道。阅人无数的他怎么不知道,她这样伸手探他胸的人还小,还怕? “说实话。” 她脑子溜溜转,实话,实话是嫌你以前女人多,嫌你以后女人少,老娘不想得hpv,老娘想当个体健貌美、风趣幽默、没有怨怼的太后。这话能说给你听吗? 她一摇脸,把下巴颏从福临指尖抖出来,重新垂了头,干脆地说:“委实金花还小。” 也不等他答话,就一连串说下去:“金花虽十六岁,可身板儿小,脱了鞋才到表舅舅肩膀边儿,细胳膊细腿儿,更兼从小身子弱,父亲母亲原不想这么早嫁,想让金花多调息两年,实是中宫不宜久悬,才勉强让表外甥女儿进京。但是表舅舅的雨露,金花承不起。” 她这一串词儿说得颠三倒四,前情不通后理,胜只胜在娇声婉转,声情恳切,若是撇开内容只听陈情,闻者无不对她心生怜惜。金花盘算着只要撑个一年半载,乌云珠入宫,到时候求着福临看她一眼怕是都难…… 可惜,福临却不是那么好哄的人。他不止听了她话里的情,他还听了她话里的理儿,狗屁不通。 【文学城首发,请支持正版】 10、迷藏 福临重捧起金花的脸,两双眸对在一处,他见一双桃花眼在他眼前晃。她看到一双丹凤眼,眼风同刀子一般,闪烁不容欺的光,像是要看到她心里去。 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噗通噗通”在胸膛里鼓噪,耳朵里的血管也跳将起来“噗突噗突”。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下巴新长出来浅青的胡茬儿,肩下的锁骨撑起缎子衣裳,在肩头一个突。眼前的俊脸引着她的目光,这不就是她上辈子来者不拒的类型? 金花抿了抿唇,险些不管不顾凑上去。结果她眼神一拧,把目光从他脸上硬挪开,心里掂量了两下,又把目光挪回来直迎着他。 “说实话。” “表舅舅……”之前在眼里蓄的泪开始往外滚,微微仰着脸,顺着尖尖的眼角往下流,“噗哒”落在衣裳上,变成一个深藕色的水印子。看样子打定了主意不说。 “罢了。”他撒了手,“若是不想跟朕做真夫妻,就不要在皇额娘面前跟阿哥公主太亲近。”傍晚金花抱着福全,太后的眼风一直扫到他身上,他知道,太后又想要爱新觉罗和博尔济吉特氏的嫡子,一日不生,一日生不到儿子,后宫诞育再多的子嗣对太后来说都是遗憾。可就这心思不知在何处的皇后,罢了。他不想用强。他身边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偏缺这个“心头刺”般的表外甥女儿?罢了。 她听了一愣。这话也是当面说得的?大婚以来的心事就这么被他戳穿了?一直以为他俩就要怀着这层心事来来回回捉迷藏,结果他直说了? 她忍不住细细去探他的脸,如寒潭一般的丹凤眼,深不见底,眼锋敛起来,缓了,也疏远了。她张了张嘴,两片唇好像是突然焦灼地干了,她润了润唇,艰难唤了一声:“表舅舅……”第一次这么艰难叫出来这一声。 他看她震惊至如此,终于觉着畅快。果真用兵要奇,大婚以来,一直都是她握着两人的主动,有事万岁爷,无事表舅舅,如今主动终于回到他手上。就这样吧,相敬如宾,为了蒙古四十九旗,为了大清第一门至亲,人他娶了,再要别的,她得主动献上来。 她看他苦笑一下,终于回过神儿来,“扑通”趴倒在地:“万岁爷,臣妾……” 偏这么有主张,嫁到紫禁城还能争,还能拒,几次把他架上去不给他台阶下来,不知道她心里念着什么能生出这么大的勇气。 可是够了。他不想听。万一那张红艳艳的小肿嘴里说出什么他认识的不认识的名字,或者什么他听得懂的听不懂的因由,他怕他一怒就要降旨意去杀人。 又是被邪火冲着脑袋顶,他一把把人从眼前捞起来,搂在胸前,手扣着她的后脑勺把她捂在心上。手心里是她缎子样的头发,丝丝缕缕,爽滑透凉。 “不准说。”他张嘴自己先愣了,明是她在哭,他声音先哑了,许是这么多年被太后安排,他也倦了?她不想嫁他,他何尝想娶她,放眼看这后宫,又有哪一个是他想娶的? 她像一只茸茸的兽缩在他怀里,瓮声瓮气说了句他听不懂的:“总有其他人……” 以后,有乌云珠。 想到乌云珠,她自己先难过了,就势把脸埋在福临胸前“呜呜呜”哭了个透。也不知道哪儿来那么多委屈,眼前是他有力的胸膛,胸肌饱满,淡淡的木香和汗液混合的荷尔蒙的味道,一颗心在里面“咚咚”直跳,靠着满是安全感,她却毫无心思摸一摸或是抱一抱,只想由着自己,也许是阿拉坦琪琪格把眼泪流尽。 约过了小半个时辰,她终于无声了。从没有人如此在福临身上趴着哭,他手忙脚乱把她从胸前扒拉下来,见她一双眼睛肿得跟桃儿似的,再看看自己胸前,湿了一大片,又是大六月,两人都出了一身汗。 汗水混着泪水,湿漉漉的一张脸,厚唇干了,茫然地噘着,傍晚去蹭福全的翘鼻头现在是淡淡的红色,灵活的桃花眼终于失了往时的自信闪烁,转做横波含情的脉脉委屈,他心里有一点被触到了,生出无的怜惜,他不知他现在是皇帝还是表舅舅。他无声地伸出修长的大手,厚润的鱼际肌轻轻抹干她的脸,哑声说:“回去吧。” 以为就此风平浪静。夜里金花乘肩舆回坤宁宫,望着天上西沉的大半个月亮盘算了下,来了不过四夜,竟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儿,傍晚来养心殿时还怕福临用强,夜里离养心殿时,二人“协议夫妻”都谈妥了,她已俨然只剩宝座的冷宫废后,只要好好把后宫的嫔妃管好,别出岔子;把太后这位婆婆伺候好,就等着当太后了。至于娃娃,历史上有名有姓的都顺利长大了,没名没姓的她不招惹就是。 夜里胡乱睡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帝后几乎同时开始紫禁城忙碌的一天,皇帝从养心殿去前朝上朝,皇后从坤宁宫去慈宁宫立规矩。 太后见到金花,先细细把她打量了一番,看得她先发毛了,强装镇定捏着帕子立着,细细回想早上从头饰、到衣裳、再到脚下的花盆底儿,都堪称完美,配上她的粉面朱唇,端方丽人一枚。只有那双眼睛,又红又肿。 太后打量完,说:“皇后,昨夜没宿在养心殿?今儿这情形,是跟皇帝闹别扭了?” 她一哽,小声绞着帕子说:“没。没闹别扭。” 她不知道后来福临看奏章又看到半夜,还在养心殿摔折子大发雷霆。 太后只知道昨夜帝后在养心殿“嘤嘤呜呜”不知做了什么,敬事房的档都毫无破绽,但是两次皇后都没宿在养心殿,夜里福临为着前朝的事摔折子大发雷霆,早上皇后的眼睛肿的跟个桃儿似的,眼下一片铁青,说两人没闹别扭,太后可不信。 皇后也太不懂事儿了,刚新婚,有什么大事儿,床头吵架床尾和,竟然闹到两人分房睡,第二天还肿眼囔鼻地来立规矩,是她先不懂规矩。 本来大婚时来拜太后和大妃们,她应对得宜进退有度,太后对她有六分满意,昨日对福全细致又耐心,这满意又添了一分,如今竟不懂事儿地跟皇帝闹别扭,这满意只剩三分了。 比孟古青还离谱。皇帝那么冷着孟古青,孟古青跟他还好好处了不止三个月,继后连三天都没撑过去,真是丢博尔济吉特氏的脸面。 太后越想,脸上就越阴沉,不只金花,殿里的嫔妃都看在眼里,很有几个人心里忍不住幸灾乐祸,不是前儿那显摆了?真以为当皇后就是伺候太后吃饭,再伺候皇帝睡觉?后宫里水深着呢。 傍晚更雪上加霜,嫔妃见皇后在慈宁宫门口殷勤等着顺治帝,结果皇帝下了御舆,头一次没携皇后的手,看都没看她,迈着长腿昂首入了慈宁宫门,皇后明显没料着皇帝如此,只得踩着花盆底儿,踉跄着紧跟着入了慈宁宫。 请过安,太后抿了口茶,说:“去吧。”特意等嫔妃先散了,帝后正要往外走时,又叫住他俩说:“皇后今夜也跟皇帝去养心殿,听说昨儿小太监伺候的不好,惹皇帝摔折子了,今儿让皇后伺候,一定看护好皇帝,多保重龙体。”太后也不等他俩人答,拂拂手,端着茶盏饮茶,不说话了。 福临和金花只得应着出来,福临浸淫汉学,事母以孝,让他公然违太后的命,他做不出来。 只是昨夜金花拗着不说实话,他当时心软,过后想起来又着实懊恼,他是天子,什么样的女人是他得不到的?偏这个…… 偷眼看皇后,今日倒乖,换了身艳艳的妃色的旗装,不是冷淡的藕色了。跟嫔妃说他喜欢暖色,她自己倒挑冷素的颜色穿,这份执拗的心思,难为她了。 金花总算知道什么叫“伴君如伴虎”,这猴子脸的皇帝,昨夜还把她捧在手心儿里,小心翼翼拂泪,什么都由着她。今日就眼角也不夹她,一言不发。说好的呢? 到得养心殿西暖阁,金花跟着福临进了殿,他不耐烦等“四执事”,喊小太监吴福来伺候更衣,她就淡淡垂着手立在旁边。 小太监吴福是个手脚伶俐的憨小子,跟吴禄一样,也是吴良辅的干儿子。 顺治帝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聊天,说:“你这名字谁起的?” “回万岁爷,是大内万善殿内书堂的师傅取的。”大内万善殿内书堂专门训练御前伺候的小太监,只有自幼入宫的小太监才有机会被选中。 “吴福,吴福,你这名字不通啊。”顺治帝一边由着小太监吴福给他换衣裳,一边阖着眼,沉吟着说。 “朕给你改个名儿。”换好了衣裳,福临往案前走,见金花还愣着,说,“皇后也过来。” 于是朱笔一挥,写了几个字儿,说:“以后你就叫这个,赐你去坤宁宫伺候。” 11、头牌 金花听了一愣,赐给她个小太监?去看朱笔写的那几个字儿,福临摹的董其昌,字儿真是好字儿,她忍不住去看他,这大字儿写得俊逸,只是这名儿……“吴不服”。 小太监吴福已经在叩头谢恩了。 她愣过,也忙谢恩,殿里正热闹着,一个擎着玉盘的小太监在门口探头探脑。 皇帝见像是敬事房的金磴,叫吴良辅:“吴良辅,是敬事房的人来了?” 吴良辅忙小跑着奔进来,一边眼睛偷觑皇后,脸却向着顺治帝,说:“回万岁爷,是敬事房的小太监金磴,我打发他回去。” 福临看了一眼旁边恬淡立着的金花,说:“叫进来。” 不一会儿,皇后目睹了顺治帝翻牌子的奇景:福临坐在案前,扭头欠身盯着那一盘密密麻麻的绿头牌,皱着眉,心不在焉翻了一块。 小太监金磴可犯了难,皇后还在养心殿,万岁爷又翻了牌子,如今嫔妃们都在养心殿后头的乐春轩候着,是马上去叫散,还是等着皇后走了再叫散?想着汗都淌下来了。 顺治帝见小太监金磴跪着不动,说:“还不去叫散?” 小太监金磴看了眼他翻的牌子,小心问:“宁妃娘娘?” “即刻来。”顺治帝头也不抬地说。 小太监金磴捧着玉盘退出去,遇到吴良辅,哭丧着脸尖声儿说:“吴公公,这可怎么办?皇后娘娘还在养心殿,万岁爷就叫宁妃娘娘来……” 两人正说着,小太监吴不服也拿着那张朱笔写着新名儿的纸来了,说:“干爹,万岁爷给我赐了个名儿,让我去坤宁宫伺候皇后娘娘。” 吴良辅看到朱笔写的“吴不服”,点了点头,帝后二人有事,只是能是什么事儿?看这架势,偌大的紫禁城,还有人敢跟万岁爷较劲?吴不服?这是敲打皇后娘娘呐。 三个人正愁苦着,皇后扶着小宫女乌兰的手袅袅娜娜从养心殿出来,看到小太监手里的玉盘,乐呵呵说:“这稀罕物儿,来,给我瞧瞧。” 捧着玉盘的小太监金磴吓傻了,“扑通”跪倒,只把玉盘高高举到皇后眼前,她倒没多想,就是没见过。 宁妃、端贵人牌子翻得多,旧;静妃、谨贵人的牌子都崭新,摸都没摸过吧;惠妃邹氏的牌子半新不旧:看牌子也能看出皇帝最近喜欢谁。好多牌子金花还对不上人。 “嗐,有几个牌儿都磨旧了,不剌御手嚒?该重做一批了。”端丽的皇后轻摸了几下盘里的绿头牌,轻描淡写丢下这么一句,走了。 等皇后一行人走远了,小太监金磴小声问吴良辅:“吴公公,皇后娘娘什么意思?” 吴良辅一拍他帽子:“我哪知道!还不去叫宁妃娘娘?皇后娘娘这不走了?万岁爷那儿还等着。”一边心里盘算,皇帝和皇后这是闹的哪一出? 小太监金磴望着皇后娇俏的背影,问吴良辅:“吴公公,您说,皇后娘娘这么举世无双的美人,万岁爷怎么……” 吴良辅赶紧喝住他:“主子的事儿也是你议论的?小心脑袋。”自己心里嘀咕,是啊,这小子说的没错,皇后娘娘的容貌艳冠六宫,守着个这样的美人儿不要,另外宣了宁妃娘娘来,不知主子怎么想的,而且这么一来,皇后娘娘的脸面往哪儿搁。 皇后没虑到这些,她光喜滋滋,玉盘里没有她的牌子!是福临应许了她,把她的绿头牌撤了?皇帝这卓绝的行动力,才一天,连敬事房都安排妥了。 就是吴不服这小太监,莫名其妙送到坤宁宫伺候,监视她?她在舆上扭了扭,回头看了一眼吴不服,眉清目秀的一个孩子,看起来才十三四岁。还给起了个这么怪异的名字,吴不服,吴不服……无不服?没有不服气的?是不是点她?让她赶紧服?她没不服呐? 想不通,天恩浩荡,领着就是。 进了坤宁宫的大门,皇后终于到了自己的地盘,忍不住满脸喜色小声问小宫女乌兰:“玉盘里没有本宫的绿头牌?” 乌兰跟不认识金花似的:“娘娘……”这有什么可喜的? 这时吴不服听到了,在背后接话说:“娘娘,皇后娘娘没有绿头牌。”皇后是正妻,地位当然不一样,她竟然忘了这一节,白高兴了一路。 回头瞅了一眼小太监吴不服,一张虎头虎脑的脸,圆眼睛,眼神澄澈,金花这样的职场老狐狸虽没瞧出什么破绽,可是这坤宁宫就不全是她的小天地了…… 谨言慎行。她在心里告诫自己。 晚上皇后摇着扇子坐在耳房里逗猫,小宫女呼和说:“娘娘选好哪一只了?” 她摇摇头。猫儿处给猫抓了虫,又剪了指甲,色|色都收拾好了,偏她没空闲,还没来得及跟猫儿亲近,得再看几天才能选定。养宠物是一辈子的事儿,收养了就不能离不能弃,金花打定主意慎重。而且,长夜漫漫,如今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从从容容选,有什么可着急的? 小宫女呼和又说:“娘娘可得抓紧了,猫儿处的小太监说有几只过几天该生了,到时候稳妥起见还要叫猫儿处的人来伺候。” 她听了,继续摇着扇子说:“真生了就是缘法,还没选定,先生了,那就它了,也不挑了。”说着,真有只胖大橘凑到腿边来,绕着她的小红靴转圈圈,一边转一边还隐隐约约“呼噜呼噜”,她弯下腰摸摸它的背,它就直接在脚边卧倒,把脑袋顶着她的手心,温顺地蹭。 看,这就有情商高的来碰磁儿了。她把扇子塞到呼和手里,用另一只手挠挠胖大橘的下巴颏,胖大橘的“胡噜胡噜”更明显了。 “哦,你可真亲,乖乖的胖大橘。”她一边挠着一边自言自语,小心避开胖大橘的胖肚子。 末了挠了一手毛儿。她把胖大橘的毛拢了个松松的球儿,递给呼和:“收着,有用。” 养心殿里顺治帝还在禀烛夜读,辍朝三日就发生了好些大事,前一夜摔奏章的事儿还没完,今夜里同一件事儿的奏章看着心里更搓火。 好处是傍晚写了“吴不服”那几个字儿,皇后看完一脸叹服看他,算她聪明,那几个朱笔的“字样儿”原是他故意写给她看的;当着皇后的面翻了宁妃的牌子,禁不住觉得自己对着她逞了威风,她不愿意的还有别人上赶着。 宁妃今夜就跟个小蜜糖罐儿似的伺候在养心殿,一会儿奉茶,一会儿打扇,说起话儿来莺声婉转,顺治帝觉得甚是合心意,这比皇后分明也不差什么。 一扭头看到宁妃正在榻上斟茶,宁妃是个娇小丰腴的美人,生了福全之后越发富态,袖子里露出一截圆润的手腕,肉肉的小胖手,保养得极好,捏着黄底龙凤的盏更显得手润盏艳,黄白分明。 顺治帝一喜,这不比那个表外甥女儿的皇后更可心吗?可是这念头一出,他又有些气短,干嘛跟皇后比。这么一想他又没那么欢喜了。 手里的奏章着实气人,三天辍朝,佟皇亲和安郡王就为了圈地的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看起来是抢地抢人,实际上是满蒙亲贵中的南北两派掐架。 顺治帝入关后是亲南的,他以华夏之主自诩,致力于弥合满汉畛域,推重汉将,重用汉臣,甚至以身事国,纳了汉妃。但是,遇事立马打回原型,满汉分歧尖锐对立。针对佟皇亲和安郡王圈地一事,九卿科道会议分裂成明显的两派,一派是满臣,另一派是汉官,两派各提了一议,各自签字画押。顺治帝看着这两本奏章上的字体各异的签字,简直没处下朱笔。 火气一冲,他又摔了两本奏章。偏这时宁妃正要来献茶,被他一唬,茶盘和茶盏都脱手摔在地上,“咣当”一声,廊下打盹儿的小太监都被吓醒了,吴良辅和宁妃的小宫女钏儿都往殿里奔,一个去捡奏章,一个去捡茶盘。 顺治帝听了这一声,脸色更难看了,跟宁妃说:“先去。”就把宁妃打发了。 宁妃不情不愿扶着小宫女钏儿的手出来,立在养心殿外的御道上等便舆。钏儿说:“万岁爷好久不翻牌子,难得翻一次,还这么着……” 宁妃也是气头上,伸手给了钏儿一巴掌:“闭嘴。”肥白的小胖手打人一样疼,钏儿脸上登时起了个四指的印儿。 第二天,太后等帝后来请安的空儿,小声儿跟苏墨尔说这事儿,说:“多亏福全不是养在宁妃眼前,要不就她这性子,也得把福全养成个火爆脾气。” 苏墨尔也应和:“可不是嘛,看不出来,宁妃也太沉不住气了,在养心殿门口打人,可惜了那个好模样。” 太后叹口气:“论模样,皇后不更可惜?”昨天让她去养心殿伺候,她怎么竟让皇帝翻了牌子?真是一点手腕都没有? 【文学城首发】 作者:恪苏 12、催生 太后和苏墨尔正聊着,帝后已经在慈宁宫门口汇合了。 金花再不想跟福临亲近,每日傍晚的定省他俩也要一起去慈宁宫。 今日她做好了他冷着她的打算,朝着皇帝来的方向淡淡垂头立着。福临一眼把她从一片花红柳绿里认出来,傍晚的风息了,她妃色的衣袂静静垂着,她等了他一会儿了。万岁爷伸伸手指弹了弹御舆,吴良辅会意,招呼小太监腿脚利索些。 皇后正走着神儿,眼前一暗,她知道皇帝在眼前了,忙抬起头来,脸上是个没来由的微笑。 他看她的笑心里一憋,再看她的衣裳,同昨日一样都是妃色,就是提的暗花不一样,昨天是“万字”,今日是“五福”,若不是他瞧出来不一样,打眼看以为她没换衣裳。 明明是为了迁就他专门选的颜色,可怎么就透着股子漫不经心,本来想携她的手给她撑撑场子,如今换了念头,只受了她的礼,他就摆着长腿迈步了,金花紧紧跟上。以皇帝对太后的了解,他预料太后今日要发难,原意帮金花一把,可见她这么“无心”,算了,表外甥女儿自求多福吧。 太后见帝后一前一后进门,心里忍不住叹,真是一对璧人。当年太|祖皇太极和宸妃海兰珠站在一起也曾让人这么叹。何止太后如此,苏墨尔也忍不住想起皇太极和宸妃海兰珠,一个魁梧英俊,一个娇柔妩媚。福临继承了皇太极和太后所有的优点,且青出于蓝;金花则比草原的女子都浓艳,偏还年轻,身量纤纤亭亭,于是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更让人放不下。 帝后不知道,凭着二人的英俊和貌美,太后的火气散了一半。这样的两个人不任性,什么人有本钱任性?总是年纪小,再老辣些就好了。 皇后这相貌,万一专宠岂不是更头疼?既然开头就笼不住人,佟妃能来争,宁妃也能来争,就叫她体会体会后宫的心酸吧。 太后忖度不能次次用那些歪法子帮她,万一被皇帝发现,母子关系也饶进去了,而且皇后这相貌身段,一次宠幸不得趣儿,笼络不住皇帝,皇后先该反省反省。 太后照例对嫔妃没话,就是喝了茶撂茶碗的时候,用眼睛看了看宁妃。 小宫女都是上三旗包衣家的女儿,日常嫔妃训斥可以,动手责打就僭越了,要打也只能上请皇帝、太后,由他俩降旨处罚,所以宁妃昨夜在养心殿门口打了小宫女钏儿,实犯了大忌讳。 金花难得见太后不“叫去”,又用眼睛往她身后看,正好奇,一抬头瞥见坐在太后下首的福临,他对她意味深长地一笑。 太后没看到这抹笑,皇后身后的嫔妃都看到了。昨天嘲笑皇后不得顺治帝欢心的劲儿都泄了,就算万岁爷当着皇后面儿翻别人的牌子又如何?还不是在太后眼皮子底下眉来眼去?这么看来他俩才是“亲”夫妻,其他的嫔妃都是陪衬,陪着他们夫妻逗闷子玩儿的,翻牌子也不过是人家夫妻间互相逗乐子的耍儿。 昨儿宁妃被翻了牌子,乐春轩里的醋缸都倾了。谨贵人这样不把荣宠放在心上的,也酸溜溜说了一句:“可见今年夏天不热,万岁爷喜欢富态的。”这句当个玩话儿也行。谨贵人和宁妃两人一向交好,本来都是贵人,宁妃生了福全之后,母以子贵,封了妃。如此一来她更是谁也不放在眼里,独独跟谨贵人和睦,因为谨贵人直爽,不耍心眼,而且是皇后孟古青的妹子,太后的侄女,有靠山。 今早嫔妃听说宁妃连夜被从养心殿遣出来,个个称心如意,又想若是自己肯定不会这么不沉稳,犯这么不上台面的错。 谁也不解宁妃当夜在养心殿里有多难受,顺治帝神思不属,一会儿欢欣满脸含笑,一会儿生气冷若冰霜,她在大殿里气儿都不敢出,只一味殷勤装乖。 最后摔了茶盏不过是骆驼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 而且打钏儿是为了从养心殿遣出来么?打钏儿是因为她羞愤,她人在养心殿但是万岁爷心思全不在她身上,对后宫的女人来说,还有什么比万岁爷的心思更金贵?没了心思,荣宠也没了。 太后又盯了宁妃一眼,宁妃腿软,“扑通”跪倒:“奴才失仪。”太后才说:“罚一个月的月例,另外,这个月不给永寿宫送鸡和鸭。”宁妃是永寿宫的主位,如此永寿宫这个月都没有肥美的鸡鸭可吃了。最后说,“去吧。”嫔妃才散。 只留金花和福临。她垂着眼站着不敢动,过了好半晌才抬头看他,又遇上他似有若无的笑。她心想,宁妃犯了啥错?她怎么不知道。太后和宁妃打了个哑谜,就罚了? 太后跟儿子说:“皇帝,今儿我吃斋,不留膳了,你也早回去歇着。” 皇帝听了,如蒙大赦,起身行了礼,要拉着金花走,结果太后慢悠悠说:“皇后留下。” 皇后对着皇帝坦然一笑,笑盈盈走到太后榻边,预备伺候太后用点心。福临只得自己走了。 从慈宁宫出来,小太监吴不服正跟干爹吴良辅和干兄吴禄凑头小声聊天,见到顺治帝,不自觉就跟着吴良辅和吴禄走了,皇帝上御舆的时候,吴不服殷勤伺候,万岁爷看到他说:“你怎么跟着出来了?” 吴不服才想起来他现在坤宁宫伺候,忙叩头谢罪,顺治帝对着吴良辅使了个颜色,吴良辅就懂了,等众人走了,才恨铁不成钢地踢了一脚趴在御道上的吴不服:“好小子,万岁爷给了你这么重要的差事,你看看你。” 吴不服不敢起来,看了眼周围,四下无人,才直起身拽着吴良辅蓝袍子的下摆,说:“干爹,儿子糊涂,干爹给指个明路。” 吴良辅乘势踹了吴不服一脚,说:“还在这废话,赶紧去廊下听着,万一皇后娘娘受难为,你撒丫子到养心殿去报。别的晚上再说。”说完,吴良辅小跑着去追御舆一驾人。 慈宁宫里,金花小心观察太后颜色,布菜捧汤拧手巾执盂忙得不亦乐乎,一顿点心吃完,小媳妇先忙了一头汗,站在婆婆身边大气儿也不敢出,抿着嘴儿敛着气儿。 本来晚膳下午就吃过了,天将黑不黑这顿就是吃个点心,点心嘛,都是自己爱吃的,加上小媳妇小意伺候,太后眼神刚到,她已经乖巧地把菜布到婆婆面前,一只玉白纤瘦的腕子灵巧地在桌上游,手如柔荑,捏筷子的样子都格外好看。所以太后这顿吃得心满意足,对皇后的火气又降下去一半。 也是怕自己一会儿收不住,太后漱了口让苏墨尔抱福全来。 一听胖娃娃要来,皇后一边忙着斟茶一边眼睛往门口飘,这时心里是想着皇帝的教训的,“不要在皇额娘面前跟阿哥公主们太亲近”。可是等福全进来,这话就抛到九霄云外了。 苏墨尔把福全放到太后榻上,那小胖手离金花只一尺远,一伸胳膊就能够到。太后见皇后犹犹豫豫不伸手,想着打巴掌前是不是先给个甜枣?于是说:“皇后抱抱福全吧,看这孩子净往你身前凑。” 她忙一弯腰把福全抱在怀里。太后又说:“也别站着了,来坐。”皇后虚虚坐在榻沿儿上,把娃娃整个拢在怀里,奶娃娃的香味把她引住了,她深吸一口气,连太后说什么都没听到,只忙着让怀里这只奶团子温软她的心。 “皇后。”太后叫了几声,皇后都没应,她只得抬手拍了下皇后的肩。 皇后大梦初醒般侧过头来,她也发觉了刚刚的失态,歉意地一笑:“太后娘娘。”一边说着一手捏上福全的小胖手,滑润柔软的小胖手。 太后见皇后这样,莫名地又气起来。喜欢孩子喜欢成这样,听到福全的名字连魂儿都没了,偏自己不上心,大婚到现在近过皇帝的身几次?不趁着大婚的新鲜劲儿一鼓作气,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孩子? 太后是吃过苦头的,当年嫁与皇太极后过了两年才生头胎,第四胎才终于追到千尊万贵的九阿哥,但是始终被早一步生了八阿哥的宸妃海兰珠压一头。 后宫那么多嫔妃,人人都像花儿一般,佟妃有孕还能把皇帝引到景仁宫去,反观皇后,心思总不对路,眼前全扑在福全身上,现在跟她说话,十有八九听不见。 “皇后,这么喜欢孩子,就该多在皇帝身上用心,自己生一个,养在身边,才名正言顺。”太后压着火气说。 皇后把福全的小手凑到自己脸上,轻轻揉着,一边说:“太后娘娘,宫里的规矩,阿哥和公主都不能养在生母身边……”她竟然直接顶撞了。 太后一愣,苏墨尔忙来解围:“在谁膝下养着,还不是太后娘娘一句话?” 金花才如梦初醒,刚才醉心跟福全贴贴,她说了什么:“太后娘娘,臣妾失言。” 太后不理会她,正色说:“博尔济吉特氏的姑娘嫁到宫里不是来给别人养孩子的,要诞育大清的储君……” 金花一愣,来了,婆婆催生来了。 13、遗传 金花正把小巧的翘鼻子凑到福全头顶,听到太后说这句,收了动作,微微垂着头,委屈地说:“太后娘娘,臣妾也想要孩子,可是……” 说完抱起福全,把哭脸埋在他柔嫩的胸口。娃娃手舞足蹈,小胖手一把抓住她头上闪闪亮的鬓花。她感觉头发一紧,鬓边一松,顾不上表演,赶紧抬起头来把他往腿上一墩,抓住娃娃的小胖手,夺下鬓花。 娃娃还“咿呀呀”,以为她跟他玩什么游戏,开心得“咯咯咯”直笑,眼睛笑成一道缝儿。 金花想,太大意了,万一戳着眼睛……谁晓得福全的眼疾是不是这么来的?一抬头看到太后正看她,蓄在眼里的泪“噗哒”掉下来落在娃娃的胖胳膊上:“可是哪是臣妾想有就有的?”赶紧把戏续上。一边说,一边没精打采起来,只紧紧搂着怀里的胖孩子。心里想刚刚有没有穿帮,跟娃娃演戏就是变数大。 太后没在意皇后刚跟二阿哥抢鬓花,还沉浸在生育嫡子女的话题里:“那总要多跟皇帝在一处。昨夜予让你在养心殿伺候,怎么能你人在眼前,倒叫皇帝翻了宁妃的牌子?” 皇后一副霜打茄子的样儿,越说声音越小:“昨日,万岁爷回去,正遇上敬事房的小太监来请翻,万岁爷就翻了。” “刚成婚,就不能撒个娇让皇帝别翻?新婚正是小夫妻甜蜜的时候,你还笼络不住他,眼看就是选秀了,后宫再添上些新人,皇帝对宁妃她们顾子女念旧情,对新人图新鲜,到时候可还有你的立足之地?”太后声色严厉地说。 “之前叫你早早入宫,不就是怕你年纪小,身子弱,脸皮儿薄,从小娇生惯养,所以让宫里的老嬷嬷教导你?如今看来,不知那些本事都教到哪儿去了。”太后越说越气,偏这些话又不便给旁人听了去,只得压低声音说。 金花听了,搜了搜阿拉坦琪琪格的回忆,嗯,老嬷嬷是教了她许多宫中的规矩和杂七杂八,就算是现代人金花,食色行家,看了也叹为观止,爱笑爱玩的她竟然收了泪,脸红了。 太后看皇后脸红到耳朵根儿,更气了,这么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娇娘,她一个四十多岁的妇人见了都怜惜不已,不知她在皇帝面前多么木头,才让皇帝另外翻了牌子:“这会儿脸红了,但凡你在皇帝面前红红脸儿,他也不会翻了别人的牌子。看看你如今的脸面往哪儿搁。” 金花听了这句,眼泪又涌出来:“太后娘娘,臣妾该如何是好?”婆婆娘家嫁来的小媳妇儿又没了主意。 其实,她听说要选秀,高兴坏了,再多点美人儿,宫里就更热闹了。一个玉盘摆不下的绿头牌,来两盘,皇帝哪还有空管她。 只是,乌云珠…… 有多少美人儿,以后,就有多少美人儿守空闺。可叹,想到这,金花的眼泪又流出来了。 “这次的事儿我帮你料理,皇帝那儿只能你自己争气,少年夫妻不就是情情爱爱那些事儿?有了上回,你还不知道皇帝喜欢什么?若是不知道,你多去问问庶妃巴氏那几个老人儿。宫里就一个皇帝,那么多嫔妃,不花点儿心思怎么能成。静妃就是例子,仗着自己家世好,模样拔尖儿,处处跟皇帝拧着,你看如今怎么样?宁妃犯过她也跟着受罚。”这句金花听懂了,是说永寿宫主位不给鸡鸭的事儿,宁妃为什么受罚她也明白了,是为了昨日翻牌子。 她低头看福全,这小子闹完,窝在她怀里睡着了。胖圆脸上睫毛根根浓密,给阖着的眼皮镶了个黑边儿,这睫毛像福临,福临也是这样浓密的睫毛。她又轻轻展开娃娃的小胖手,极小的微粉色的指甲是贝壳形状,神奇的遗传,这指甲的形状也跟福临一模一样。她忍不住嘟起唇,碰了碰福全的脸。 小娃娃睡着了,比小天使更可爱。 皇后怕福全着凉,用自己的袖子搭在他身上,太后见状叫苏墨尔来把福全抱走,又跟苏墨尔说:“找个由头,敬事房管绿头牌的小太监打二十板子,别打死,这差事以后还归他。”苏墨尔抱着福全应着走了。 金花听了心惊胆战,怀里的胖娃娃被抱走了,她空落落地望向太后。太后大约四十多岁,是个保养得宜的中年人,脸色红润,皮肤紧致,骤眼看,就是个富贵的美妇人。可是,那双眼睛……那双眼睛像是瀑下的潭,深邃不透光,坚韧睿智。福临的眼神也深,但总不及太后眼神更深远幽暗。姜是老的辣。 所以太后能在皇太极崩后运筹帷幄,笼络济尔哈朗和多尔衮,让六岁的福临踩在军功赫赫的叔伯和兄长肩上登上皇位吧?那金花这些小把戏,能瞒她多久? 还有福临,太后如此强势有手腕,他还能专宠乌云珠,闹剃度、出家……遗传真神奇,大约他继承了母亲的聪慧勇毅,又用这些从母亲处得来的聪勇反抗母亲。 苦也,皇后这个双强母子夹缝里的咸鱼小媳妇…… 太后终于训完人,恩准她退下,她行了礼,滑不出溜赶忙往外退,正行着,听太后说:“明日看小戏,皇后也来。” 皇后应声,继续往外退,看戏她喜欢,怕只怕不是单纯看戏。 回到坤宁宫,天都黑透了。小宫女呼和问金花:“娘娘还吃点心嚒?” 只听肚子“咕噜”一声,她想吃。可是看看这细腰身,这鼓鼓的胸|脯,她吞了口水,说:“热牛乳吧。”传说中的负卡食物,希望阿拉坦琪琪格多喝牛奶再长长个儿,不穿鞋她才到福临的肩膀边儿,看他还要使劲儿抬着脸。 高、瘦、一丝不苟,上辈子金花的审美关键词,如今她这小矮个儿,也就只有瘦了。 早早滚到一间屋那么大的床上,她辗转了一刻钟才睡着,先担忧太后的手腕,给这样的婆婆当小媳妇可太难了。又琢磨下午请安时候福临那意味深长的笑,什么意思?想不通。先睡一觉,有空再想罢。 皇后睡了,坤宁宫终于静下来,忧心忡忡一整晚的小太监吴不服悄悄去养心殿找他干爹,太监总管吴良辅。 养心殿里仍旧灯火通明,吴良辅扯着吴不服到僻静处说:“怎么样?下午?” 吴不服一愣,说:“干爹,什么?” “下午,太后娘娘留下皇后娘娘说了什么?” “干爹,主子关着门说话,奴才能听到什么,就从慈宁宫出来,皇后娘娘无精打采的,晚上也早早歇了。”说完,吴不服觉得自己说的太少了,显得很没用,于是补了几句昨夜的事儿:“昨夜皇后娘娘回去美滋滋的,还笑嘻嘻说玉盘里没有她的头牌,在耳房逗猫逗了大半个晚上。” 吴良辅听了,觉得这事儿蹊跷,昨夜万岁爷当着皇后娘娘的面翻了宁妃的牌子,皇后怎么还美滋滋,笑嘻嘻? “干爹,您说这差该怎么当啊?”吴不服哭丧着脸问。 到如今,吴良辅也有点看不清,照他伺候顺治帝这几年,他对嫔妃一向没心,牌子都是顺手翻的,翻哪位小主的理由也很随性。 譬如跟孟古青闹别扭,那就翻佟妃,孟古青不是打了人家嘛?他偏抬举她。 翻宁妃大约是因为她相貌娇小,性格八面玲珑,好生养,宠幸几回就生了福全,想要多子嗣就要选这样的女人。 对惠妃邹氏算是最有心的了,每次来养心殿,二人当真点灯说话,谈天说地,唉,可惜啦,惠妃邹氏是汉女,太后容不得她得宠,万岁爷只好遵母命,十回想翻她,只一回真下手。手指头在惠妃邹氏的牌子上来回摩挲,斟酌再三才翻下去。 翻端贵人的理由最离谱,端贵人的牌子老放在最边上,翻着顺手,万岁爷有时候看也不不看,一翻,就是端贵人。端贵人也争气,模样一般,性格随和,对万岁爷予取予求,伺候得妥妥贴贴。可惜一直也没个一男半女。 万岁爷子嗣稀薄,归根结底还是因为他对后宫太冷淡了。那么多嫔妃,除了常见的几个,好多他自己都叫不上名儿来。 可眼下,万岁爷对皇后,倒看不懂了,照理昨夜万岁爷要看奏章,不翻牌子,而且皇后还在眼么前儿,结果他巴巴儿把金磴叫来翻了宁妃,翻了宁妃又把宁妃吓得摔了茶盏,生撵出去。 两次跟皇后也是长不长,短不短。说长,万岁爷年少猖狂,照例不折腾半夜不罢休;说短,又比例行公事长。皇后的脖子又是那情形,不是喜欢狠了是什么? 不对啊,喜欢皇后还翻宁妃的牌子? “干爹?”吴不服拽着吴良辅的袖子摇一摇。 吴良辅说:“就留心罢!以后皇后那儿有风吹草动你都第一时间来报就对了。”皇后也怪异,一日自己往万岁爷的怀里倒,一日逃也似地出养心殿,万岁爷的雨露恩宠还有人不想要? 14、痒痒 早朝罢,庄太后遣人去请福临。 北京的六月,雷雨跟小娃娃的哭脸似的,说来就来。福临早起上朝时还是一个闷热的桑拿天,转瞬乌云滚滚,雷鸣阵阵,一阵大风吹散了晨雾,又斜浇下瓢泼大雨。 小太监费尽心思左挡右护,到慈宁宫时,福临身上还是滴了几个雨点。 慈宁宫内庄太后正携执侍的命妇看小戏,金花坐陪。福临一来,他忙着给庄太后请安,命妇们和金花乱着给他行礼,殿里突然就胡琴儿掺着各种人声闹起来。 福临没料到金花也陪着看小戏。抬头看她穿一身黄衫子婷婷袅袅地走过来,怯生生的一张脸,殷勤说:“万岁爷,臣妾伺候您换衣裳。” 福临一眼看到她鹅蛋脸上没来由的笑,想说不用你假意殷勤,吴良辅来就行。还没张嘴,先看到她眼睛里飘忽的光,正偷偷往庄太后的宝座上瞥,想起昨夜庄太后支开他,只留她伺候,不知她吃了什么教训……今日这么虚情假意的乖巧。又当着外命妇的面。 心莫名一软,自顾自往次间去,人扭头了,耳朵还留在身后,金花穿着花盆底儿紧跟着他,踩在厚地毯上,是细软的“噗笃”“噗笃”,那么紧的胡琴儿也像是给这几个脚步声儿做衬似的。 金花先绞手巾给福临擦脸,又捧着一蓝一黄两身袍子,闪着桃花眼问:“表舅舅,您穿哪一身儿?” 福临看了看金花那一身浅黄色的旗装,用下巴点点明黄的那套,于是金花收了蓝的袍子,把黄的放在一旁,站到福临身前,伸手去解扣子。 金花踩着花盆底儿正好到福临鼻尖儿,凑近了,鼻息正喷在福临颈上,弱弱软软的一呼一吸,拂过他的下巴颏,又笼上他的颈。还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他的痒痒顺着下巴直痒到心上,他一撇头,说:“朕自己来。” 等他脱了外袍,金花弯腰蹲下身捏他的裤脚,一边起身一边问:“表舅舅,是不是裤脚也湿了?中衣儿换不换?”早上天不亮就起身,忙了小半天,夏季的雨天,气压低,血压低,她起猛了,心里一忽腾,眼前一黑…… 多亏她往后仰的时候福临一把抓住她胳膊,顺势往怀里一拽,人就撞到他胸前了。他就势抱了个一身黄衣儿的人在怀里,苍白的脸蹭在他肩畔,两把头就在他眼前。心里的痒痒终于解了一分。 金花先听到心的狂跳“咚咚”,不知道是福临的心还是她的心,眼前的黑散了,后想到庄太后还领着命妇在殿里,跺着脚伸手把福临推开,“噗笃”“噗笃”,她往后退了两步,娇嗔地说:“表舅舅。” 福临用耳语似的声音说:“不换。”金花听了,知道刚那几下狂跳是她自己,福临的声音又稳又沉,听得她耳朵先麻了,她伸手摸了下耳朵,又抚了抚鬓,转过身去拿刚搁下的明黄色衣裳,抖开撑着伺候福临穿衣裳。 福临穿了胳膊,金花又伸手到福临颈下系扣子,她的气息再笼上他的颈,他的大手覆上来,把她的小手解下去:“朕自己来。”她松了手垂头站在一旁,福临扣了扣子又掸了掸衣袖,“表外甥女儿这娇弱的小身板儿……” 金花只规矩垂头立着,等一抬头,正撞上福临火辣辣的丹凤眼:“什么时候才能旺健?” 金花没防备他如此,外头的小戏儿正到热闹处,锣、鼓、胡琴,还有小生翻筋斗的声音混在一处,把里间外间的气氛都烘地热热闹闹,雷雨天,大白日屋里将明将暗,福临的眸就显得格外亮,金花的淡然和飘逸一散而空,突然就慌起来,锣点儿“哐”“哐”就跟敲在她心头上似的,上次急切间胡诌的那套说辞不好,有破绽。 福临看金花在眼前眼珠儿左转右转,得了极大的满足,这小美人儿还是年纪小,耍的心眼儿一套一套的,就是不周密。如今这桃花似的脸,尖尖的翘鼻子,樱桃似的小厚嘴儿,花骨朵儿一样的人儿,就等盛开了给他采撷…… 不防备她特别恳切地抬起脸来:“唉,人小福薄。表舅舅换好了快些出去。佟夫人还在外头等着会女婿。”佟夫人是佟图赖佟皇亲的夫人,佟妃的生母,这一日始,她打着进宫执侍的名头开始陪伴怀孕七八个月的佟妃。 福临总觉得她这句说得有点酸溜溜,细究她脸上的神色,又是淡淡的,急于摆脱他似的。他心里微微不好受起来,这滋味不寻常,是他以前没体会过的,所以只一丝儿在心头就异常尖锐,刺喇喇的,心里的痒转成明显的愠怒,刚有多痒现在就有多怒。不过,今日太后请他来有正事儿,不便发作。 于是沉着脸甩手出去。又在胡琴儿声里听到她花盆底儿的“噗笃”“噗笃”。 见福临和金花进了次间,庄太后先给苏麻喇姑使眼色,不叫她和其他小宫女进去。只一盏茶的功夫,两人就出来了,福临阴着脸,金花却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里雾着水汽,小嘴儿紧抿着,是藏不住的春意。 多亏两人都知轻重,眼光一转,再看两人时已经了无痕,福临的脸色转为威严庄重,金花眼睛清澈明朗,神情淡淡的。 这时正殿来报郑亲王,就是顺治帝的皇叔济尔哈朗,恭请庄太后和顺治帝召见。顺治帝心想,正事来了。一边吩咐吴良辅请济尔哈朗去慈宁宫正殿,一边扶着庄太后的手往正殿行去。 金花正倾心听戏,回过神来时,殿中人少了许多,执侍的命妇们也都松下来,互相歪着身子聊聊天,喝喝茶,往正殿望,正看到门边儿明黄的袍子角一闪,苏麻喇姑跟在福临和庄太后身后轻轻闭了门,他们听戏的这儿就是后|庭了,福临和庄太后在正殿议事。 唉,福临是入关君主,他所议的,估计样样都盘根错节,头疼。金花想起接连两日福临都在养心殿摔折子,约摸今天也是同一件事,要不也不会把郑亲王请到慈宁宫来。 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儿子济度正是阿拉坦琪琪格姐姐的丈夫,金花之前求福临和庄太后允准的过继的孩子正是郑亲王的小孙女儿,如今政事繁冗,婆婆又对她不满,不仅过继的事儿,连接小娃娃进宫小住的事儿都不敢再提了。 如此一想,金花轻轻叹了口气。只有好好养她的猫猫了。只是她白天乱忙,一会儿当儿媳妇儿,一会装小媳妇儿,还要拿正房大老婆的架子管束小老婆们,忙得四脚朝天,睡觉都睡不饱,哪还有空好好养她的猫猫。想着,她用帕子忍了个呵欠,阿拉坦琪琪格才十五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睡不饱该不长个儿了。 这边金花胡思乱想,那边庄太后和郑亲王已经说服了顺治帝。 佟妃的父亲佟皇亲和安郡王抢圈地,九卿科道会议分裂为两派,一派是满官,向着佟皇亲;一派是汉官,都认为“亲南”的安郡王做得对。如今顺治帝赞同哪一方,都会令九卿科道会议分裂为两派。 庄太后和郑亲王都认为无论如何不能赞成汉官,如今天下未定,还是要倚仗满蒙亲贵和满臣;倚重汉官本就是权宜之计,汉为满臣以辖汉,是为天下计,终归捍卫的还是满蒙贵族的利益。 若是赞成汉官打击了满蒙贵族和满臣,不就本末倒置了吗?这其中的利害,竟然还要庄太后和郑亲王两人一起来劝顺治帝才能劝动?庄太后觉得儿子越来越不像爱新觉罗的血脉了,大事上犯糊涂,胳膊肘往外拐。 顺治帝想的却是他亲政后致力弥合满汉,九卿科道会议之所以会有二十九名汉官,是他力排众议,说服了议政王贝勒大臣会议才争来的。如今若打击了九卿科道会议中的汉官,那满汉势必再度分裂,以后议事重回“满官定夺,汉官附议”的模式,朝中将再听不到汉臣的声音,那些文采斐然的大才个个噤声。而用满臣夺天下可,守天下却难,熟读二十一史的顺治帝对元朝的兴衰利弊烂熟于心。 最后还是顺治帝让步了,佟皇亲和安郡王抢的地归佟皇亲,这等于是事实上支持了满蒙亲贵;但是,汉官罚俸,不降罪,由皇帝亲下一道诏书责罚,只严惩汉官为首的陈名夏,削去官职,罢免。 这是顺治帝的底线,一边跟庄太后和郑亲王商议,一边惋惜陈名夏之才。陈名夏是明末的风流进士,金榜题名后授兵科给事中,降清后授内秘书院大学士,这人品行微瑕,但是顺治帝爱惜他的学问才干,所以他屡遭弹劾一直未出九卿科道会议。如今眼看保他不住,势必要削去他的官职。 可是庄太后和郑亲王想要的不仅如此,他们想要陈名夏的命。 “万岁爷,陈名夏之罪,主要在结党!若不是他联合二十九名汉官,如何能上一道那样的奏章?如今此人不罪,不足以警示朝廷百官。党争之祸,皇帝熟读明史,想必心中有数。” 顺治帝一颗心跌到谷底,陈名夏,保不住了。 送走顺治帝和济尔哈朗,庄太后拉着金花进了次间:“下午你去养心殿劝劝皇帝,还是要以满蒙为本……” 庄太后不知道,金花是个现代人的“芯儿”,本身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就很荒谬,这个分类再以民族和血统为准就更离谱,但是她也只能搓着手绢儿装作六神无主,一把柔声说:“太后娘娘,后宫不能预政……” “皇后只说要顾及佟妃的胎就是。”庄太后斩钉截铁地说。不等金花回过神儿,就遣人把金花送上去养心殿的肩舆了。 金花看着御道上的水坑里映着的碧空,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顾着佟妃怎么就是以满蒙为本了?我去劝,我哪里配? 15、“咕噜” 金花给福临请安时,福临一皱眉:“皇后怎么来了?”她不是不往他眼前凑,一近身儿就往后躲嚒?刚他从慈宁宫出来,她也没有同来的意思,这会儿他前脚刚到,她后脚又跟着来了。 事出反常。 金花回头看了眼廊下的吴良辅和小太监,又跟自己随身的小宫女乌兰和呼和说:“你们也出去候着。” 外头是一个阵雨后的晴天,天高云淡,蝉鸣阵阵,九重宫阙金碧辉煌,金花恨不得自己也出去候着,正是最舒服的夏季的午后。 西暖阁就只剩福临和金花了。 金花站着不动,垂着头说:“太后娘娘让来劝劝表舅舅,要顾念佟妃娘娘的胎。表外甥女儿领了命就来了。” 人要分裂了,在庄太后前是没主意的小媳妇儿,拼命对婆婆示弱,对福临献殷勤;在福临面前是身子单弱的表外甥女儿,撤身向后,生怕沾上一点;在嫔妃面前是深蒙君恩的皇后,夜夜笙歌,谁也欺侮不得。 其实她就想当个壁花皇后,抱个大胖猫,看别的美人儿在福临面前表演。 “嗳。”忍不住舒了口气,现在这拧巴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儿啊,又忍不住偷眼看了看眼前的福临,都是因你而起。 福临了然,庄太后遣金花来做说客,说顾念佟妃的胎,是提醒他亲亲疏疏,圈地的事还得向着佟皇亲,斩陈名夏。 午前在慈宁宫,福临当着庄太后和郑亲王的面,首肯了他俩的决断,但旨意总还没颁,所以庄太后又送了金花来,打铁需趁热。他的母亲,杀伐果断,软硬手段当真了得。 没意思。福临抬头看了眼金花,还是上午那身黄衫子,垂着头百无聊赖站在殿下。福临的丹凤眼漫不经心盯着她,淡淡说:“后宫不得干政,皇后别管这些。” 金花答:“臣妾不懂政事,佟妃的胎却实实在在。再有两个月,宫里就又添小娃娃了。”金花前半句还说得规规矩矩,越说越说忍不住流露出神往之情,语气也从“我来传个口信儿”的干巴巴,变成一把软糯的娇语。 听到这句,福临忍不住抬头看她,还是上午那个人,离了庄太后眼前,对他的殷勤就收敛起来,如今他案上墨没了,茶也冷了,她却只管说这些惹他厌烦的话。他的母亲,她的婆婆,庄太后,又要她殷勤,又不想他太喜欢她,全是掣肘。 “知道了。”他重新埋头到书卷里。 “表舅舅忙,表外甥女儿先告退。”金花压抑不住雀跃地说,说完自顾自行了礼,麻溜儿往外退,如今还有大半个下午,回去可以吃个膳,搓搓猫猫。 福临抬头,看着金花踩着花盆底儿一叠步往后退,眼看退到殿门口了,不等她转身往外迈,朗声说:“皇后,今下午伺候朕的笔墨。” 她也不垂头了,直起身,看到福临笑意盈盈看着她。什么?她的猫猫……回过神儿来忙换上个乖巧的笑,笑回去。 站到福临案边,却不知该干什么,愣愣瞅着两大摞奏章,一垛一垛的书,笔、墨、纸、砚。正微笑着犹疑,金花听到自己肚子“咕噜”一声儿。她饿了。 这一声非常响亮,福临也听到了。金花根本不敢瞧他,把身子往外转了转,犹犹豫豫一手拽着袖子一手捏起墨锭。结果福临伸手接过墨锭放下,对着外头喊了一句:“吴良辅,传膳。” 又笑着对金花说:“表外甥女儿饿了啊。”这一声里充满了笑意和戏谑,金花踩着花盆底儿往后退了两步,“噗笃”“噗笃”。 “早上着急去慈宁宫,就喝了一口牛乳;想着上午看小戏儿,还有点心,结果那点心看着好看,吃起来木肤肤的,没味道,一咬掉渣儿,又坐了一屋子外命妇……”位高的外命妇大婚那日见过新后,今日来的有几位还没见过新后,见过没见过的都对金花好奇,看戏时候有意无意往金花身上瞥,金花偶像包袱端上,更没法吃点心了。 金花忍不住说了实话,食色两样,她上辈子都是行家。 福临趁着放墨锭,把金花那只温凉的小手覆在手心里,站起身,拉着她往榻边走:“摆膳还得一会子,表外甥女儿先看看养心殿的点心。” 金花一看,榻桌上摆着一个小巧的紫龙黄碟,里头稀稀拉拉装着几个带壳的花生。这就是养心殿的点心?史书上倒没说顺治帝特别节俭。 金花把手从福临手心儿里抽出来,拿起一颗花生,““咯嗤”,捏开壳儿搓了红衣,四颗白胖胖的花生就在润白的掌心里了,送到福临面前:“表舅舅?还是个四胞胎。”金花调皮地说。 这情境,跟大婚那夜一模一样,小媳妇儿剥了花生送到他面前,他顺着她的手看到她脸上,粉白的鹅蛋脸,桃花眼里的光闪烁不定,厚厚的嘴唇抿着,更显得唇珠突出,下巴微微皱着,好像正凝神想什么。 唉。福临心上悔起来。大婚的正日子,圆房顺理成章,第一次哪有不用强的?那夜拍拍衣襟走了,如今不上不下,越看越觉得娇艳欲滴,只是,越下不去手。 心里翻腾着,再开口声音都哑了:“表外甥女儿不必客气。” 吴良辅进来正看到帝后两人让花生,也不敢近前,远远站着问:“万岁爷,先进奶茶?” 顺治帝说:“奶茶就送这儿。” 吴良辅退出去,心想,又是花生,这果子也奇了,以前没见怎么着,现在万岁爷天天叫御膳房进花生,也吃不腻。“嗑吧嗑吧”的,还要自己剥,万岁爷竟不嫌手疼。 金花正含着一个花生细嚼慢咽,吴良辅捧着两碗奶茶进来了,汤体微微泛红茶色,面上飘着奶皮子和炒米,艳黄色的酥油点子浮着,正是阿拉坦琪琪格从小喝到大的正宗蒙古奶茶。 热量炸弹,金花忍不住把头往后撤一撤。也不知道阿拉坦琪琪格从小喝奶茶吃羊肉,怎么长的这一身纤瘦骨肉,金花看了看自己细瘦的手腕子。 “咕噜”,吃了花生更饿了,肚子里的这一声来的刚好。金花放纵地捧起奶茶碗,痛饮一大口,淡淡的发酵茶的香气,浓浓的奶香,还有米香,风干肉的肉香,淡淡的咸,食物美好的香气带着热量扑到金花身上。 好了,就这么多了,再多一口也不能喝了。金花恋恋不舍放下碗,眼睛还盯在奶茶表面的油珠子上。 福临把自己面前那碗往金花面前推了推:“这碗也给表外甥女儿。” 金花把眼睛从奶茶上拔下来,对着福临一笑:“好了。膳什么时候来?还没见过表舅舅的膳呢。”传说慈禧老佛爷的御膳,能把两米长的桌子摆满,而且吃一份儿看一份,极其丰盛奢华,鲍参翅肚。顺治帝,应该没那么奢靡,但是天子的膳,应该也很好吃。金花听到肚子里又“咕噜”一声,喝了一口奶茶,馋虫被勾起来了,这声儿还带着尾音,拐了个长调。 “走,瞧瞧去。”福临走在前面,就听金花穿着花盆底儿“噗笃”“噗笃”跟在身后,转头看她,她为刚才的“咕噜”闹了个红脸,正低着头看脚尖儿。 还真是个孩子,就连饿了都跟个孩子似的闹“咕噜”,福临回过头来释然一笑,觉得自己没用强,也没错。 到了东暖阁,一队小太监正进试毒银牌、尝膳,福临催了一句:“快些。”金花见小太监的手下马上利落起来,只片刻,管膳大太监跪禀:“膳齐。” 福临挥挥手,管膳大太监领着小太监鱼贯退出去,只贴身伺候的太监吴良辅和吴禄还留在殿里。福临看了眼金花,转头对二吴说:“你俩也出去候着。”屏退了太监宫女,这就是顿小夫妻的私房菜了。 金花没顾到这些,她瞅着螺钿花的膳桌,上面摆着六横六纵三十六个碗、盘、碟,饶是福临身长,这也够不到,太监都不在殿内,那就是又要她伺候用膳呗。行吧,上午伺候婆婆,下午伺候夫君,谁让她是双强夹缝里的小媳妇儿。 福临入座,见金花立着不动:“表外甥女?”金花说:“表舅舅坐着,我给您布菜。” 福临说:“忘了。”又对着殿外喊了声:“吴良辅?这二十品菜赏妃位和嫔位。”金花凑到福临耳边小声说:“表舅舅,还有杨庶妃,她有孕了,位份不高,也应顾到她吧。” 福临看了看金花红扑扑的小脸,点点头,对吴良辅说:“燕窝冬笋肥鸡锅子给杨庶妃。”以庶妃的品级,自己没有鸡肉份例。金花想得周到,福临虑得细致。投桃报李凑到金花耳边说:“表外甥女儿虑得周到。” 吴良辅命小太监撤膳,即刻领着小太监去各宫送膳盒。膳桌上立刻空下来,吴禄把十六品菜重摆到福临面前,如今不用伺候也能够得着了。 金花告了座,福临刚抬筷子,又听她说:“表舅舅,佟妃的母亲入宫,我是不是要放赏?” 福临眉头一拧,两人吃膳,就不能不提旁的女人? 16、娇花 “表舅舅,佟妃的母亲入宫,是不是要放赏?” “表外甥女儿看着办。”福临筷子一顿,自己抚平了眉头,在面前的攒碟里夹了块鹿脯,细嚼慢咽起来。 “赏命妇好像是太后娘娘赏比较妥当,要不就趁佟夫人在宫的时候,送赏去佟妃的景仁宫里,这样既致了意,又不坏规矩。”金花说完这几句,才捏起筷子夹了块肉,小心问:“表舅舅,这是什么肉?” “狍子肉。”福临看了一眼肉,又看了眼金花,狍子肉都不认识了?金花进宫也住了好些日子了。 金花把肉搁自己盘子里,野味儿,还是别吃了。 重新下筷子夹了块鱼,刺儿少味儿鲜,肉似蒜瓣儿,紧实弹牙,金花挺直了脊背,吃相很优雅地小口吃完了。真鲜美,金花挑了挑眉毛,“唔”地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 桌子中央一味大菜好像是炉鸭?旁边还有一盘刀工精致的各种菜丝肉丝的汤菜,金花捡了个软软暄暄的小馒头,撕开个小口夹进去一块炉鸭,又塞了燕窝丝、鸡丝、菌丝、火腿丝、白菜丝,没有春饼,这就是个凑活版馒头卷烤鸭了。金花夹好了,逆丝咬了一口,嚯,满口香,烤鸭脆香,火腿丝咸韧,鸡丝菌丝提供了鲜味儿,燕窝爽滑让金花有了吃御膳的感觉,这个馒头小巧精致,金花两口下肚儿,吃完忍不住“唔”了一声,齿颊留香,只是一下把一顿的热量吃足了。 金花这两下“唔”,都被福临瞧在眼里。之前一直不曾一起用膳,先是福临不待见这个博尔济吉特氏的蒙古格格,不召见不理会;大婚夜两人理应一起吃合卺的大菜,福临自己闹意气,解了衣袢走了;后来是规矩,皇后得伺候庄太后和皇帝用膳。今日屏退众人,两人单独用膳,金花得体的姿态,吃到美味时灵活的眉毛,都让福临倾慕不已,这么生动鲜活的一个美人儿。 金花搁了筷子,给福临盛了碗汤,自己则只舀了一勺,莼菜汤,莼菜入口滑腻,汤里勾了芡,热量炸弹,只喝一口,不能更多了。 吸了吸肚子,搁了碗,开始给福临布菜。 “表舅舅吃不吃炉鸭? “表舅舅吃不吃鸡丝? “表舅舅奶皮子。 “表舅舅……” 金花玉白的小手在桌上灵活地游走,不一会儿,福临面前的碗里就整整齐齐摆满了金花布的菜。福临夹了块金花布的炉鸭,喜滋滋咬了一口,又喝了口汤,说:“表外甥女儿把自己喂饱就成了。” 见金花布完菜坐在旁边不动,说:“表外甥女吃饱啦?就吃这么两口?怪不得身板儿弱,站不稳。” 金花还是坐着不动,福临学着金花的样子,用小馒头夹了炉鸭和鸡丝火腿丝燕窝丝,干净修长的食指和拇指捏牢,送到金花嘴边:“再吃一个。” 金花咽了咽口水,她也就吃了个五分饱,只是这么吃下去太容易胖,桃花眼在炉鸭馒头和福临脸上来回捎了捎。 福临那一头心思就没从金花身上离开过,早发现她没吃饱,一边给他布菜一边站在旁边咽口水,心想皇后这是耍的什么把戏,难道就是为了维持她娇弱的小身板?跟了朕这么不情不愿?其心可诛。 刚一直看她吃馒头夹炉鸭吃的津津有味,看她吃膳让人食欲大增,吃相又好,忍不住劳动御手,亲手给她夹一个炉鸭馒头。 想到那夜养心殿里她那套漏洞百出的说辞,福临忍不住滚了滚喉结,好好吃膳身板儿才能强健起来,才十五岁,指不定还能长个儿。 之后就是福临对金花“劝膳”: “表外甥女儿尝一口鹿脯。 “表外甥女儿再喝一口汤。 “表外甥女儿再吃口鱼脍,看没有刺儿。 “表外甥女儿……” 等两人吃好,金花一摸肚子,十分饱了。站起身,岂止十分饱,十二分饱,走了两步,抚着肚子说:“哎表舅舅,吃撑了,腰都伸不直了。胖两斤。”说着伸出两根小葱似的纤细手指在福临面前晃。 福临趁机一把攥住那两根手指,抿着嘴儿笑,丹凤眼在金花身上上下下打量:“胖了不好嚒?表外甥女儿这小身板儿,年纪又小。”这句是学的那夜金花在养心殿的说辞,“天天给自己饿得‘咕噜’‘咕噜’的,咱们大清朝天下第一家还供不起表外甥女儿的膳嚒?跟猫儿吃食儿似的。” 金花往后退了一步,可是手还在福临掌心攥着,退不远。怪不得一直“劝膳”,原来,没安好心。还是得演一下,她小脸儿“腾”红到耳朵尖儿,用帕子掩了掩嘴,跟福临携手往西暖阁去。 还有乌云珠呢,不怕。 到了西暖阁,金花乖巧地去研墨。金花研墨的功夫上辈子自小练就,纤纤手指捏住墨锭,肤如凝脂的细白手腕悬空,打圈打得如行云流水,不一会儿就在砚台里积出一团墨。就是吃饱了困,早上天还没亮就起床去慈宁宫立规矩,现在呵欠连连。 福临写了会字,写完一段,展臂去润笔时,见金花已经把下一段的墨都研好了。倒是手脚利落,不像草原的蒙古女子,金花的姑姑静妃和谨贵人在笔墨上有限,笨手笨脚。 金花在身畔,他很难忍住不看她,一歪头正见她低头凝神,裸出的颈后的皮肤如羊脂美玉一般细滑滋润,捏着墨的手和腕子在桌上莹白闪耀。从他坐处往上看,先望见她小巧的耳朵,耳后还别着几缕头发,俏皮地打着弯儿。 还在打呵欠。真是个孩子。 “睏了去榻上歪着吧,磨的够写了。”福临抬抬腕子的间隙,对金花说。 “嗯。”金花应着,打着呵欠滚到榻上,沾着锦靠就睡着了,十五岁的少女,没心事的时候十秒入睡。 福临却为弹劾陈名夏的题本头痛,看庄太后的决心,陈名夏必是保不住了,几天之后那个风流的大才子就要随风而逝,他能做的,不过是改斩为绞,留一具全尸。可是如何写题本却大有学问。最好的结果是只牺牲陈名夏,保下九卿科道会议的其他二十八名汉臣,保下二十八名虽有陈名夏的前辙,仍旧敢议事的汉臣;若是写的不当,那保下二十八名汉臣也是摆设,满臣定夺,汉臣唯唯诺诺,以后再难从他们处听到有益的题奏。那朝廷就是满蒙贵族的朝廷了,可那群满蒙贵族,行军打仗是骠骑精卫,治|国理|政斗大的汉字不识一筐。要平定天下,开创盛世基业,离不开汉臣的学问才智。 一支笔反复润了墨,反复点不下笔。正作难,吴良辅进来报:“万岁爷,内秘书院大学士范文程求见。” 范文程来得正好,顺治帝正要找个人商议陈名夏的题本,范文程是三朝元老,开国以来最重要的汉臣,商量陈名夏之事,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只是,榻上那抹浅黄色的影儿…… 福临搁了笔,静静起身,蹑手蹑脚走到榻前,见金花面朝里歪着,如同一只弓那么蜷着,柔荑般的小手搭在肚腹上,另一手捧着脸。眼睛阖着,长长的睫毛静静垂着,小肿嘴半张,呼吸又长又轻。许是天热?她小脸白中透粉,额上还有润润的汗,福临忍不住伸手去拂,将触未触时又停了,只犹豫一会儿范文程晋见,这个睡在他议事殿中的人儿怎么办。 不舍得唤醒她。 睡得如此香甜,嘴角还像是含着笑。可范文程进来议事,实不能让她睡在此处。 若是换到东暖阁召见范文程呢?自福临亲政起,就未在东暖阁批折或议事,他只在东暖阁看看闲书,一年也待不了几日;引范文程去东暖阁,万一让朝臣认为他轻慢汉臣,引起朝中不必要的议论和猜测,正当此敏感时期,汉臣本就如惊弓之鸟……还是与范文程在此处议事稳当。 福临弯腰抱起金花,轻轻柔柔,她像一只猫儿似的窝在他怀里,挣了挣,头在他臂弯里拱了拱,找到一个舒服的姿势,不动了。福临才迈开步往里间去。 生怕摔了,又怕吵醒她,不过几丈远,真迈步却总也走不到,不等把她稳稳放到里间的床帐里,他先急出一身汗。 垂头看她,同刚刚一样,睡得黑甜。睡梦中调皮地伸出粉红色的小舌,润了润艳红的嘴唇,想是中午吃得微咸?看到那抹粉红时,福临心中一动,喉结滚了滚,中午确是吃得咸了,他现在喉干口渴,能饮干一壶茶。 她像一朵娇花轻卧在牙席上,柔荑般的小手搭在肚腹上,勒出一个自然起伏的柔软线条,突出的胸,纤瘦的腰……周围是他日日宿的寝帐,之前,她也曾两次躺在此处,那些旖旎的影儿在他眼前晃,和眼前的娇花慢慢重合。 犹疑再三,他俯下身,轻嗅了那朵香甜的花,心里满是酸涩的不好受的滋味儿,刺喇喇的。 17、都是 金花几乎从梦里惊醒。 睁眼看,太阳快落了,天色暗下来,帐子瞅着有些眼熟,周身笼在一股清幽的木香里。扯下身上盖的,是一领明黄色的风兜,衣领上神气活现的龙纹,呵,是福临的,淡淡的木香飘出来,是他惯用的香。 身下是象牙细丝编的软席,金花恍然,这是养心殿的寝帐。不自觉想起福临那些花红柳绿的美人儿们,心里别扭,一个鱼打挺从床上跳到地上,光着脚跑到门边,不确定外头有没有外臣和太监,她不敢出去,只怯生生唤了一句:“万岁爷?” 福临正在案前奋笔疾书,听着这声娇唤抬起头,门边一个淡黄色的衣影儿。“皇后醒了?”福临听她没唤自己表舅舅,心中一喜。马上又看到她光着脚,轻易不见光的脚丫儿正踩在冰凉凉的地上。 “表舅舅。请安是不是要迟了?”金花想起庄太后那露在表面的慈爱和不着痕迹的严明,神色着实慌张起来,睡饱了的脸白里透红,一双眼睛水汪汪的,秋水将溢出来了。 福临一想,她的花盆底儿还在榻边摆着。刚范文程进来议事,不晓得他有没有看到榻边那双黄色亮眼的旗鞋?这么想着福临的脸烧起来,只是,眼下不是犹豫的时候,他大步走到她身边,揽着她的腰,直直把她扛起来。 金花没防备福临如此,低呼一声,双脚就离了地,只得顺从地绷紧身子,双手紧紧搭在福临肩侧。 福临“哼”了一声:“中午吃饱了管用,表外甥女儿好像重了一点儿。”这句说着违心,手掌心的腰,纤只一握。福临腰上使劲儿,轻轻松松就把那双脚丫子带离了冰冰凉的地面。 金花跟小时候爬单杠似的挂在福临肩头,膀阔三亭的身板,挂个她就跟玩儿似的,她的脸就搁在他面旁,一扭头,甜腻的呼吸正喷在他耳后。带着潮气的温软呼吸拂过来,福临心旌耸动,周身先软了,幸而几步已迈到榻边,他一弓身,大掌接过她的背,金花就屁股墩儿,半躺在榻上了。 刚刚捧她去内间寝帐,这个妙人儿如一朵娇花陈在他枕席之间,福临心里泛起一丝儿最近才初尝的酸涩感,后宫的莺莺燕燕都是他的,偏她是,又不是。再三隐忍,终于避开那对红艳艳的厚唇,只埋头在她粉白的耳畔深深嗅了下,作罢了。 本是想定了的,他娶她已经逼不得已,再要更多,要她自己献上来。如今怎么反而调了个个儿?伸手在金花尖翘的小鼻子上刮了一下,他定了定神:“叫人伺候你梳妆。” 福临回去书案边,提笔把处置陈名夏的题本写完,如此,今日就能跟庄太后交差了,有了这个本子,请安迟片刻也不妨事。福临偷瞥金花一眼,金花背对着他,贴身伺候的小宫女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小罐子,白瓷罐儿里一坨红艳艳的油膏,她正在补唇红?想到那对浓艳热烈的朱唇,福临气恼地“啪哒”甩下笔,明黄色的题本上溅了几点墨迹子。 先雨后晴,早上的雨到傍晚已经被下午的日头蒸得差不多了,空气里是潮热的黏哒哒,金花走到养心殿外已经起了一身薄汗,手还被福临攥着,福临的手心早湿透了,又腻又热。 金花自己念叨,无事,无事,出门上肩舆就撒开了,宫里没有两人同乘的舆。可惜,料错了,福临认真看了一眼他攥在手心里的那只小白手,说:“天气好,朕同皇后走到慈宁宫去。”下巴一点,“呶,慈宁宫不就在那儿?” 金花只得苦笑,小声儿说:“万岁爷做主。” 于是帝后两人牵手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帝后两人的仪仗和两乘舆。吴良辅在仪仗和宫女太监前打头阵,死死压住阵脚,只小步往前挪,生怕赶上帝后的脚步,惹顺治帝不快。 福临攥着金花的手,总觉得金花腕子上“咣铛”打手,抬起手来看,是个掐丝龙凤的金镯子,沉甸甸的,圈口太大,总往金花手背上荡。再往金花头上看,她今天倒会取巧,戴了一头黄灿灿的首饰,钗环鬓花,一水儿足金。如今夕阳一照,流光溢彩,跟她的衣裳正相配。他好像以前总没留意到她戴啥。 金花正跟福临没话,见他看她的龙凤镯子,抬起手来,说:“好看吧?昨儿在首饰匣子里看见,臣妾就想着今日穿淡黄色的衣裳好配,头回见外命妇也好撑场面。反正不过是今日手上镯儿,明天头上钗,这么好的工,熔了可惜了,臣妾赶紧戴戴。” 福临听了个一头雾:“什么今日手上镯儿,明天头上钗?” 金花豁达地一笑,也不看他,就盯着远处高高的宫墙,说:“就是今日宠你,明日宠她;今日赏你的镯儿,也许明日就收回了,熔了重做钗,做好了再赏她的意思。”说完正好把眼神收回来,对着福临意味深长地一笑,传说乌云珠故去后,棺柩里放了好些宝贝,抬棺的二品大员费了大力气……呵,这么想更得赶紧戴了,这些首饰也许很快就不是金花的了。 福临听了拧了拧眉,所以金花是为了这个不愿意?听她这么说,倒是想起来,去跑马那天,先去汤若望的宅邸,两人喝了小半瓶红酒。汤玛法酒量不好,一杯下肚脸先红了,趁着酒劲跟他说了好些话,布了好多道,他当时听着荒唐,如今看起来…… 福临正想着,他们一转,到了慈宁宫宫门的御道。金花殷勤往福临身边凑了凑,贴着福临肩膀小声说:“表舅舅,表外甥女儿要是崴了,您能一把把我搂住嚒?” 福临侧头对着她一笑:“那个自然。” 正说着,金花嫣然一笑,脚下一崴,人就往旁边歪过去,福临慌忙伸手,一手拽着袖子,一手揽着肩膀,生拉硬扯把人拽到怀里。他惊魂未定,低头却见她调皮一笑:“齐活儿。”就靠这一搂,明天还要硬|挺|着腰杆儿跟嫔妃们坐着叙话呢。福临的表现太超出预期了,他竟然轻抬御手,修长的指尖在金花轻汗的额头点了点:“顽皮。” 他哪知道,不这么顽皮,早被他那些花红柳绿的美人儿活剥了。 转过天来,坤宁宫。 昨日作完妖,金花觉得她跟众美人儿们无话可说。提前捋直了腰杆儿跟众美人表明了,皇后是不爱管闲事也不争宠,可皇后宠爱多着,美人儿们还是别欺负皇后的好。 昨天秀恩爱,她先欣赏过众美人的表情。谨贵人这样的直筒子,直勾勾盯着帝后,像是见了什么没见过的,先看呆了,又觉得自己眼神过于直白生硬,一扭头。其实有什么的呢,她确实没见过这样的帝后,以前福临和孟古青恨不得见面先打一架,孟古青摔骨折了皇帝也不带皱眉头的。 宁妃这样刚吃了庄太后教训的,只垂着头,脸上什么表情都藏起来了。她是有儿子,可是万岁爷对福全毫无偏爱,靠着福全封了妃,她的母以子贵算是走到头儿了,想再进一步除非生个万岁爷钟爱的皇子。 其他的美人儿,倒是心齐,都觉得皇帝能这样对皇后,自然也能这样对他们。谁还没上过万岁爷的龙榻?对皇后不过是新鲜,且碍于庄太后和博尔济吉特氏的面子。除了那几个位份低的,谁家不是后头有一大家子人撑着?像佟妃这样的,就算父亲犯了事儿,庄太后也加恩母亲入宫陪伴待产。关键母族争气,肚子也要争气。一旦母族争气,皇帝的雨露多沾一沾,以万岁爷那样的年少猖狂,肚子不争气倒难。最近几年宫里没少添子嗣,只是养大的少。 另外,皇后是正妻。哪有正妻受宠的?开头的宠爱不过是做做样子,早晚丢开手,自古都是“妻不如妾”。 各种巧思,不一而足。 众美人儿里,佟妃算是独一份,金花一眼瞧见她,想起来,得想个巧宗蠲了她去坤宁宫请安。每次看到那肚子金花都心惊胆战,偏她身板小,肚子就显得格外大。再算算,怎么算怀的都是康熙帝,于公于私,本着爱护妇孺的人文精神,她都得把佟妃和娃娃护好,所以这日跟嫔妃叙话就把这一样料理好,就该散了。 退一万步说,金花的猫猫还等着她,还有什么美人儿能比得过猫猫? 早上升座,众美人行过礼,金花招呼小宫女呼和给佟妃看座,又关切地问:“佟妃妹妹身子还好吧?” 佟妃昨日母亲入宫,终于放下心来,如今景仁宫样样都是她母亲把持,事事想得周到,把景仁宫上上下下料理得妥妥当当。佟夫人也知道女儿的荣宠关系佟氏一族,尽心尽力,寸步不离,夜里支个小榻睡在佟妃旁边。佟妃夜里听着佟夫人打呼,反而终于能安然睡个好觉,睡好了气色就不一样,金花也看她今天面色像是红润了些。 佟妃应道还好。又要谢恩,金花忙让宫女扶住,可不敢劳动这大驾。 一殿人正聚精会神嫉妒佟妃,不想有个美人儿,“咕咚”倒了。金花忙转眼皮去看,这是出了什么事儿? 18、有话 傍晚,西天彩霞满天,福临从汤若望的宅邸跑马回宫。他在汤玛法处待了整个下午,两人今日尝了另一种淡琥珀色的西洋酒,此酒入口一股说不出的怪味儿,不似白酒那么辣,后劲儿十足,这次不止汤若望脸红,福临脸也微微泛红了。等到慈宁宫,他还能闻到自己嘴里的酒气。 整个下午,两人窝在汤若望客厅里宽大的沙发上,一边小口喝着烈酒,一边谈天说地,同汤玛法聊完,他心里畅快许多,不止为陈名夏和汉臣这样的家国大事,还有他的私事。不过,既然贵为天子,私事也是国事。 他心里满是欢喜,可是作为一国之君,自他登基起,庄太后就一直教导他要沉着冷静,喜怒不形于色,又经历了多尔衮摄政那段压抑的时光,他习惯于把各种情绪收敛在他英俊的壳下,只露个英俊的外表。 金花见到他时,他衣裳没换,额上笼着汗,沉着脸一本正经立在慈宁宫门口。就是眼睛出卖了他,他以往如寒潭水样儿的眼睛,今天是映着晚霞的浅溪,还泛着微微的粉色。他像是有话要同她说。 金花顾不上这些,她有更大的事儿跟他说,老远看到他,麻溜儿下了舆乐呵呵对他行礼,笑颜如花:“万岁爷大喜。“ 说得福临一愣:“喜从何来?” 难得金花主动凑上前来,拉着他的袖子,说:“万岁爷快来,今儿寻了您一整日,结果您出宫了,进去瞧瞧就知道了。” 于是福临被金花扯着袖子三步并作两步进了慈宁宫。 进殿先见小家碧玉的端贵人跟庄太后一起坐在榻上。福临不禁一顿,端贵人是选秀进宫的,她哥哥是个不起眼的小官,入宫、恩宠,靠的都是她的美貌和乖顺的性格,还有一点点运气。庄太后往常不在意这些低位的嫔妃,如今怎么让她安然坐在此处。看了一眼金花,金花对他粲然一笑,推了他一把,让他赶紧上前给庄太后请安。 见顺治帝进来,端贵人要起身行礼,被庄太后一把摁住:“好孩子,你身子弱,坐着吧。” 顺治帝给庄太后请了安,垂首立着,听庄太后威严地说:“皇帝今日下了朝就出宫,还不知道吧,端贵人有喜了。” 皇后捏着丝手绢站在下首,不安地说:“太后娘娘恕罪,是臣妾失察,这么多天都没发觉端贵人的身孕。” 庄太后说:“皇后大婚才几日,还是皇帝去后宫太少了;端贵人也年轻没经过事儿,泛酸做呕,多明显的症候,她偏不当回事儿,还东跑西颠的,多亏子嗣没事。” 福临愣在当时,除了皇后,他跟端贵人都有了过错?大婚前后他多忙,南方打仗,北方闹水患,他不过是偶然被小太监金磴捧着玉盘不走磨得不胜其烦,才翻个牌子,端贵人运气好,一把就被翻中了,那之后他哪还有空见她。一个金花他尚且笼不住。 深究起来,还不是庄太后,威压着敬事房一定要皇帝一月去几次后宫,才有了小太监金磴跪在养心殿不走的故事,那叫了端贵人来,余者不就是顺水推舟。 端贵人则错在有孕不查。 金花一边高兴,一边想,说不定故意的,胎稳住了才露出来,人在坤宁宫直勾勾一倒,全后宫都知道了,马上变成掌心的宝贝疙瘩。 庄太后心里又爽快又不爽快,爽快在宫里将诞育子嗣了,福临一向子嗣稀薄,目前只有一位阿哥,草原民族最看重子女,皇家妃嫔有孕当然是喜事;就是如今博尔济吉特氏的皇后还没动静,宫里先杵着三个怀孕的嫔妃,看起来抢了皇后的风头。 庄太后一说,端贵人就要叩头谢罪,庄太后又把她摁住,如今什么都不及肚子里那个重要。 金花也这么想,能生一个是一个,她不就盼着后宫生小娃娃吗?如今三个嫔妃有孕,不能不说心想事成。 几个人正各自想着心事,苏麻喇姑抱着福全进来,想着孩子一闹众人一乱嫔妃一散,今日的事儿就揭过去了也别怨了端贵人又怨皇帝了,之后该养身子的养身子,该弄权的弄权,该回家勤奋种地的种地…… 福全果真不负所望,一见殿里这么多人,认生,咧开嘴就哭。眼泪鼻涕一起往外涌,声震屋瓦,一边哭一边伸着胳膊要穿着一身粉色衫子的金花抱。 金花一愣,才见了两次,福全先认准了她。看了眼福全的亲娘宁妃,正低着头瞅着面前的地砖;又看了眼庄太后,祖宗正皱眉;顾不上看福临了,金花迈过去把福全接在怀里。这个举动立竿见影,福全鼻涕泡儿还在唇上,先止了哭。接了福全正遇上福临的眼光,傍晚那条粉色的溪不见了,又换上了寒潭,金花原不知道福临喝了酒,眼下觉得他奇怪,脸上没有喜色,眼睛红红的,欲言又止。 金花拿着帕子给福全轻轻擦了脸,拂去泪,露出白胖胖的脸,又是个惹人爱的大胖小子了。福全自己把头搁在金花胸上,静静靠着不动了。金花抱着他轻轻摇,奶香四溢的胖娃娃,绵绵软软的胖娃娃,她抱着他心满意足,再不想其他的。可惜福全养在慈宁宫,她只能来抱抱过瘾。 一转头看到福临还那么无趣地立在那儿,他腋下透出来个性感的汗印子。金花一掂量,如今端贵人有孕,庄太后十有八九又要催她诞育嫡子,立马装乖殷勤:“太后娘娘,臣妾伺候万岁爷换衣裳,这热天儿,又刚从宫外回来。” 庄太后趁机把嫔妃都叫散了,只留下端贵人跟着吃点心。慈宁宫还预备了安神补气的汤药,趁热喝药效才好,阖宫一半人伺候着端贵人撂了饭碗端药碗。金花看了看外头,伺候的人生生多出来一倍,全是为了端贵人肚子里那位。 福临听说要换衣裳,顾不得嫔妃还没退出去,囫囵攥着金花的手就往里间走,金花蜷着胳膊抱着福全,被他拽得一趔趄,福临听金花踩着花盆底儿的“噗笃”“噗笃”一乱,又转身回护她,她抱着福全一扭身,肩膀撞进福临怀里:“表舅舅,表外甥女儿抱着福全呢。”又笑着看了一眼福临,“又要当阿玛了怎么还这么着。”福临听着这个“又要”总觉得她话里有话。 到了里间,金花终于能坐了,虚虚坐在榻上,架着福全的咯吱窝,由着福全又踢又跳,一边还跟福全说话:“唷,两天没见福全,福全长本事了。”福全就对着金花傻乐,一边乐一边流口水。 金花又惦记着福临换衣裳,说:“表舅舅,您的衣裳是哪个小太监伺候,怎么还不来?”虽是皇家内殿,三人看起来就跟平常人家的一家三口似的,一对小夫妻,带着一个小娃娃,小媳妇儿还惦记着丈夫的衣食琐事。 福临不理她,只反常地在屋里踱步,左不过三步就到头了,他偏三步走过去又三步踱回来。 金花小声叫了句:“表舅舅?他也不应。两人还在慈宁宫里,金花也不敢大声,只得站起身抱着福全挡在福临三步迈的路上,在他眼下唤了句:“表舅舅?” 福临方才如梦初醒,说:“你没事儿?” 金花才闻到他嘴里的酒气:“呵。”金花闻了先回味下,tequila,是了,“表舅舅倒洋气,怪不得眼睛红红的。”金花小声说了一声。福临闪着灼灼的眼凑到她面前说:“什么?” 金花没理他,她倒不知道这时候就有龙舌兰酒了?她也想喝。福临有个洋玛法汤若望,他下午必是去汤若望宅邸了。那汤若望那儿有没有咖啡呢?金花想着简直神往起来。 金花怕他酒气熏着福全,侧侧身,说:“去汤玛法宅邸吃酒了?” 福临斜了她一眼,借着酒劲儿说:“表外甥女儿也这么惦着朕?也在朕身边埋了眼线?出宫,去哪儿,见了谁,说了什么话儿,摸得清清楚楚,就跟……”说着他瞥了一眼外间儿,不说了。 金花竟听愣了。只垂头乖巧说:“表外甥女儿可不敢,谁叫我会算,一算您就是去汤玛法宅邸,要不也不会喝这么少见的酒。这味儿冲鼻子,再没有第二样儿。” 福临又逼上来,两根手指掰起金花的下巴,再问了一句:“你没事儿?” “什么事儿?”金花粉白的脸上,透亮的一双桃花眼,被逼无奈对上福临笼着火的眸,她想往后退,可后头就是榻,她退无可退。福临今日反常,这是耍酒疯? 紧了紧怀里的福全,怕福临挤着他,用胳膊往外推了推福临:“早上端贵人在坤宁宫‘咕咚’倒了,把表外甥女儿唬了一跳,天天护着佟妃、杨庶妃,生怕有一点儿闪失,如今再加一个,端贵人。表舅舅放心,……”娃娃的事儿上她全无私心。 两人正僵持着,小太监吴禄捧着福临换的衣裳在外头探头探脑,福临总觉得跟金花还有话没说完,低斥了一声:“出去候着。” 吴禄就缩了头儿,回去廊下等着。 福临待要再问,金花抱着福全的手一湿。金花乐不可支,趁机把福临推开,一边喊奶娘一边跟福全说:“行了,尿我手上了,你现在可真是我儿子了。为娘一把尿拉吧大的……” 福临在旁边冷眼看着,金花是真没事。 是他有事,端贵人有孕这样的喜事,他怎么觉得心里怪别扭。他宁可金花有事,拈酸吃醋撒泼打滚儿,都行。可她全没有,她抱着他跟宁妃生的儿子喜滋滋地顾不上他。 19、囫囵 金花洗了手回来,左瞧右瞧,幸而没沾到衣裳。 奶娘给福全换了衫子重新包了白绵纸,金花伸手摸摸福全的白绵纸,点点头,还成。轻薄柔软,奶娘没偷懒,白绵纸精心揉搓后才呈现这种暄软手感。小娃娃皮肤娇嫩,这些小节做不好,娃娃有口难言,只好吃苦。 见福临坐在榻上愣神,金花斟了盏茶给他,结果举到面前他默着不接。金花故意逗他说:“怎么,嫌弃表外甥女儿的手让你儿子开光了。”福临绷不住,冷笑了一声,接过来一饮而尽,又叫吴禄进来伺候他换衣裳。 吴禄捧着衣裳到门口,见皇后也在,进退两难,福临正气儿不顺,叫他:“赶紧进来,越发会躲懒了。” 金花只管抱起福全,不理他。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吴禄伺候福临换了衣裳,福临掸掸衣襟,又在金花身边坐下,也不说话,更没有要走的意思。 金花一扭身儿,架着福全的咯吱窝,一捧一放,直接墩在福临腿上。福临没料到她如此,扎煞着手不接,金花把福全放稳了,轻伸小手把福临的手掰下来,放在福全两根如细藕节的白胖胳膊上,又捏着帕子擦了擦福全的口水,说:“找你阿玛抱,为娘去饮口茶。” 福临不防备怀里就被塞了个胖娃娃,这小娃娃乍离了金花的怀抱,只愣愣坐在福临腿上,直到金花去斟茶,见粉衫子的香软怀抱要走了,他才反应过来,咧开嘴要哭。 金花端着盏吃茶,闪着桃花眼跟福临说:“哎,娃娃哭了,您倒是哄一哄。” 福临皱着眉瞪着怀中小人儿的后脑勺,不敢撒手,更不敢使劲,浑身的劲儿没处使,苦着脸说:“怎么哄?” 金花慢吞吞又斟了一盏茶,幽幽饮一口,说:“摇一摇?或者架着咯吱窝站一站?您都试试?” 福临说:“朕哪会!” 金花桃花眼里显出戏谑的神色:“福全都这么大了,您为什么不会,日日子嗣子嗣的,只管生不管养嚒?” 撂了茶碗,金花重回榻上坐着,在福临耳边小声儿说:“那可太轻巧了,不就是抖一抖?眼瞅着外头又来一个,明年这时候,三个奶娃娃手拿把攥,加福全四个。”顿了顿,为了逻辑的周严,又补充了一句,“指不定还有,就是现在不知道而已。” 福临听了这句不晓得想到什么,破天荒红了脸,一直红到耳朵根儿。又起了个痴想头,金花不愿意,也是为了这个? 现在轮到金花气定神闲掸掸衣襟。福全在福临怀里将哭未哭,金花捏着他的小胖手儿,逗他说:“在你阿玛怀里坐着吧,阿玛带出来的孩子聪明,情商高。” 最先进的现代育儿理念,古代也验证过,康熙帝就是个带娃的好爹,也是因为亲自教,儿子们太优秀,夺嫡才那么激烈惨烈。不过现在,康熙帝还在福临宠妃的肚儿里揣着。 退一万步说,等乌云珠的“第一子”出生,福临保准没心思花在福全这些孩子身上,趁现在福临还没偏心偏到咯吱窝,赶紧父子亲近亲近。 金花叹了口气,乌云珠就跟一柄剑似的悬在头顶,现在做什么都得提前算算怎么跟乌云珠抢时间。偏她记不清乌云珠什么时候入宫,日日赛跑却不知道终点线划在哪儿。 苏麻喇姑进来唤帝后出去,看到福全坐在福临怀里先愣了,福临带孩子当真稀罕,牛钮和福全出生时,福临大驾,在血房外看了一眼襁褓中的小婴儿,背着手,全没上手抱的意思,后来果真没抱过。 金花又教他站起来怎么抱,一手托着屁股,一手护着腰背,福临的大手此时派上用场,修长的大手一兜一护,胖娃娃就给他牢牢捂在怀里。 金花把脸埋在福全小小细嫩的胸前,深吸一口奶娃娃身上的奶香气,在福全脸颊上香了香,又理了理福全身上皱巴巴的衫子,对福临说:“表外甥女儿可是把心爱之人让给您抱了,您得念着点儿好,以后对表外甥女儿别太苛刻。” 福临眉毛一拧:“胡说什么。”低头看看怀里的福全,憨胖的丑娃娃,只有眉眼仿佛跟自己有些相似。颊上一个浅浅的红印,是金花刚刚红彤彤的唇印就的。 福临觉得酒劲泛上来,受了那个红印的蛊|惑,低头照福全脸上亲下去。金花伸手去兜:“哎,您这胡子……。”一只柔软的小手握在他颌上,沁人的温凉隔着胡茬儿传过来,痒痒。 他强定了定神,一只胳膊把福全在怀里兜牢了,腾出一只手去拉金花,把她的手囫囵攥在手心里,往外间走,一边走一边说:“走吧。”金花的花盆底儿又在他身后响起来“噗笃”“噗笃”。 庄太后第一次见福临抱子嗣,忍不住对金花刮目相看,这个柔弱糊涂又没主意的皇后也有能耐的一面。再想想上次斩陈名夏的那个题本,这个心思深沉的儿子,竟然吃美貌的软钉子这一套? 端贵人见皇帝抱着皇子又牵着皇后,忍不住想到以后,玉树临风的福临怀里抱着自己粉雕玉琢的孩儿,自己跟在他身后,其乐融融,忍不住低头抚着肚子,脸红了。 帝后从慈宁宫出来,金花把手从福临掌心里挣出来,低身行礼,说:“万岁爷逛了一天,早歇着。”其时太阳落了,天将黑未黑,四周笼在淡淡的暮色里,金花抬起一张莹白的俏脸,在暮色里尤其显眼。 福临摸了摸额,沉吟着说:“逛了一天,饿了,皇后宫里可有什么新样儿点心?” 金花听了,忍不住往后退了半步,说:“臣妾回去瞧瞧。”听这意思,皇帝想跟她去坤宁宫?她还要回去陪猫猫,他最好别跟着,请龙容易送龙难。 她只好往前迈了一步,凑到福临面前,小声说:“表舅舅,还是回养心殿,有花样儿点心表外甥女儿给您送过去。端贵人有喜,皇后巴巴把您招到坤宁宫,知道的是您去吃点心,不知道的以为皇后心眼儿小,猴急又沉不住气。您也顾下皇后的面子。是不是?”金花这话说的跟说别人的事儿似的。 福临没料到她又编了一套歪词儿来搪塞他,跟养心殿那套词儿如出一辙。 见福临不吭声,金花又说:“表舅舅,今儿为了端贵人这桩喜事,表外甥女儿忙了一天,腿都累细了,现在头晕眼花,就想回宫歪着,您老人家就别让表外甥女儿再在您面前立规矩了。行不行?”金花说着主动携起福临的手,又朝着吴禄使眼色,让吴禄赶紧把福临的舆预备好,把福临送上舆。 福临回养心殿的路上一直想不明白他怎么就被金花三句两句生生驳了……白天惦记了一天要跟她说的话,末了一句都没说出来。 金花见福临走了,转头扶着乌兰的手,慢悠悠往回走。天边一颗小星儿,熏熏的风吹着她,一动浑身汗。金花向来怕冷不怕热,刚饮了两个满盏的茶,正想发发汗,也不乘舆,遛达着回坤宁宫。 一路上小声跟乌兰说:“乱了一天,给佟妃的赏还没办。”早上端贵人“咕咚”晕了,金花趁机免了佟妃来坤宁宫请安,说:“佟妃妹妹身子重,暑天又热,以后只去慈宁宫请安,坤宁宫先不必来了。”今日傍晚在慈宁宫,庄太后一高兴,也免了佟妃请安,只让她安心养着。金花不用天天看着佟妃心惊胆战了。 赏什么呢?吃的喝的不敢给,给了人家也不敢吃。宫里使钱的地方多,金花那点儿皇后份例根本不够她用,全靠嫁妆丰厚。嫔妃不准带嫁妆进宫,想来手头也紧。这么想赏金银最好,又体面,又好使。 她不吃野味,皇庄进贡的狍子、熊、野鸡之类,直接分四份,佟妃宫里两份,杨庶妃一份,端贵人一份,也不用往坤宁宫送了,直接由御膳茶房拨到各宫,由着她们是吃还是赏人。 分拨定了,回宫就传旨,又开她的嫁妆箱子找金银,遣乌兰和呼和捧着五十金五十银送去景仁宫,还传了口信,短什么只管去坤宁宫请了旨意去内务府领。 佟妃携佟夫人谢恩不尽。等乌兰呼和走了,佟夫人拉着佟妃说:“皇后真是……模样好,行事又周到。多亏我们有肚子里这位,要不,你在宫里的日子怕是难熬了。” 佟妃咬着嘴唇不说话,佟妇人又说:“我进宫那天,太后听小戏,让皇后做陪,后来皇上来了,跟皇后那个腻咕……啧啧啧。 “不过不怕,我们有肚里这位。看你这身段儿,一定是个皇子,等生了小阿哥,你在宫里的地位就稳了。” 佟妃叹了口气。她也觉得万岁爷对皇后跟对她们都不一样。皇后唯一比不上她的,就是肚子里这个孩子…… 第二天,福临见到金花,第一句话就是:“昨天表外甥女儿破财了啊。” 金花一愣:“表舅舅这就知道了。” 福临笑笑说:“这宫里的事儿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又有什么是……不知道的?”说着用下巴点了点慈宁宫。 20、过招 “这宫里的事儿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又有什么是……不知道的?”福临说着用下巴点了点慈宁宫。 金花凑到皇帝面前,垂着头,声音佯装害怕打着颤,小声说:“那,咱俩的事儿,太后娘娘知道多少?” 他盯着她光洁的额头,尖翘的鼻子和红彤彤的小肿嘴都隐住了,她竟然这么简单就被他抬出太后吓懵了。他眼里含着笑意,用他那把好听的声音说:“这,表外甥女儿自己琢磨吧。”说完顿了顿,“别愣着了,走吧。” 她跟在他身后进慈宁宫,不过几步路,她心里翻开了锅。太后以往教训她那些话在心里来回过,每一句都细细思量,企图从中读出话里隐含的意味。她这壁花皇后能不争宠,安安稳稳咸鱼着,全靠太后给她撑腰,还有福临顺着她的心意跟她做戏或者干脆不理她。但凡有一边偏了,她先被身后那群花红柳绿的美人儿活剥了。她回头看了眼密密麻麻跟来请安的嫔妃,这两边都不能出纰漏,出了纰漏她妥妥变炮灰。 正想着,已经到了慈宁宫正殿,该行礼了,金花忙收了心思,低眉顺目专心致志当起小媳妇儿。 恰好今日先帝的懿靖大贵妃也在,所以太后只简单训导了几句“后宫要和睦,要早日为皇帝开枝散叶”的话,就把嫔妃叫散了,只留福临和金花。 今日太阳打西边出来,太后叫金花:“皇后,来,来我身边坐着。” 她乖巧走上前去,并不敢坐,只乖巧垂头立在太后身旁,太后拉起她的手,慈祥地说:“听说你昨夜赏了佟妃?” 皇后柔弱地说:“臣妾想着佟妃有孕,佟夫人进宫陪伴,怕她份例不够用,所以遣人送了些金银。”声音细弱,中气不足,几不可闻。 太后笑眯眯说:“就皇后的一年的份例,够赏几回的?” 金花扭身儿看了一眼福临,又垂下头说:“不够几回的,臣妾用的父亲给的嫁妆,若是一年诞育三四位子嗣,还是很能用几年。” 福临发觉金花看她,以为她什么意思,结果她轻飘飘说“诞育三四位子嗣”,什么意思!谁想她没完没了,接着说:“除了金银,父亲还给臣妾预备了好些金银首饰头面、红宝石、猫儿眼……还有大毛皮子,就是再多些子嗣也够赏。只要万岁爷子嗣繁育,臣妾贴些银钱东西不算什么。”说着忍不住得意地用眼风捎了捎他。 他正盯着她,她眼睫一动,他先发现了,又见她脸颊鼓了鼓,脸上正漾着笑。原来在这儿等着他,他为了端贵人的身孕正别扭,她又招他。 太后拍拍金花的手说:“好孩子,你大度,关护皇帝的子嗣就够了,哪能还让你贴金银?一会儿让苏墨尔给你封了拿回宫,算咱娘俩赏佟妃的。我听说你把狍子、熊、野鸡之类的,也都分了份儿赏去有孕的几位宫中了?那你够吃吗?” 皇后更乐了,说:“臣妾人小,身板儿也小,能吃多少东西,每日的鸡鸭盘肉都吃不完。臣妾宫里的小宫女和小太监说,自从来了坤宁宫,臣妾总吃不动那些大菜,他们跟着吃残盘儿,先长胖了。狍子、熊、野鸡这些,有些自皇庄来,有些是北方的大将军贡来的,都是祖宗打下江山,后辈才能得的福佑。臣妾想着那几位肚儿里怀着龙子,可是她们位份有高有低,位高的还好,位低的就分不到这些,臣妾愿龙子从小得祖宗的庇佑,所以自己做主,把份例内这些野味儿都分给她们了。” 说完要跪,一边说:“臣妾擅做主张,还请太后娘娘恕罪。” 太后拉住皇后说:“本就是你的东西,怎么分由着你,怎么还罪呀罪的。”又把她硬拉到身边榻上坐下,手搭在她肩膀上,说:“好孩子,还是你想的周到。” 皇后桃花眼中横波流转,朝着皇帝一笑,那眼神里的得意微不可察。他跟她相识日子虽浅,可来来回回过了几次招,听多了她的歪词儿,这些了解尽有,她的一笑一颦里藏着的意思他皆知,她又在太后处演乖顺心软的小媳妇儿,在他面前装身板儿单薄。 懿靖大贵妃坐在旁边,对太后说:“妹妹,皇后这样儿的媳妇儿,不是万中无一,也是万里挑一了,看得姐姐眼馋。”先帝生前,太后居五妃之末,懿靖大贵妃位份高,所以懿靖大贵妃自称姐姐。 太后说:“姐姐别急,又到三年一次选秀女,予预备给皇子、亲王、郡王、贝子们拴婚,予留心给博穆博果尔选个好福晋就是。” 又说:“不知道博穆博果尔钟意什么样儿的?” 懿靖大贵妃端起茶碗饮了一口,不急不徐地说:“但凭妹妹做主,太后娘娘给他选的,他没有不满意的。模样儿嘛就像皇后这样,再似皇后这么伶牙俐齿、礼数周到,就行。” 金花一听,这是没要求嘛?这不就是要个她这样儿的媳妇儿,看来她深得婆婆们的欢心?不过总觉得懿靖大贵妃话里有话,可是哪不对付,她急切间想不出来。 太后笑笑:“好,予留意着。务必给博穆博果尔选个合心意的。” 又把话头牵回金花身上:“以后啊,皇后也别叫予太后娘娘,生分,就跟皇帝一样,叫皇额娘,更别臣妾臣妾的,关起门来都是一家子骨肉,皇后就同我的孩儿一样。” 皇后忙起身行礼:“是。”甜甜弱弱的声音喊了一声:“皇额娘,孩儿记着了。” 帝后从慈宁宫出来,照例过招。 金花反常地说:“表舅舅,走走嚒?表外甥女儿送您回养心殿?” 福临伸手囫囵攥住金花的小手,说:“走走。” 她挣了挣说:“怪热的。您手心里都是汗。” 他不理她,说:“别动,还没出慈宁宫的地界儿呢?表外甥女儿也不怕皇额娘的人瞧见去禀报。” 她学着他惯常的样子,掸了掸衣襟,梗着脖子说:“今儿皇额娘都夸我了,允我跟表舅舅一样,称皇额娘,那肯定是什么都不知道,表外甥女儿不怕。” 他语塞。确实,照刚太后的样子,她确实对金花和他的殿中秘事一无所知。不过就表外甥女儿这懵懂无知劲儿,他还是想点点她。 于是问她:“那日罚宁妃,表外甥女儿知道是何缘故?” 皇后回说:“还不是因为表舅舅翻了宁妃的牌子。不光宁妃挨罚,连敬事房的小太监都挨了打。”说到敬事房的小太监,上次她嘱咐他做新的绿头牌,也不知道做了没?忙趁机问一句,“上次我让小太监做新的绿头牌,他们做了嚒?我看宁妃、端贵人那牌子都起毛边儿了,剌手。” 皇帝听了一愣:“朕没注意。” 金花说:“没事儿,下次表外甥女儿记得帮您瞧瞧。听太,嗯嗯,皇额娘说了嚒,又要选秀,等着新人入宫,一起换新的绿头牌也行。要不您一眼瞧出来哪个是新做的,冷落了以前的美人儿,多没意思。” 听到这儿,福临停了步子,转身,把金花的身子拧过来,正碰上她清纯无私的桃花眼,脸上堆满了笑,尖尖的嘴角儿翘着,鼻梁俏皮地乐起了褶儿。夕阳在她身上撒了满身金。 撞上她清澈的眼神儿,他什么也不想说了。 捋了捋思路,继续拉着她边走边说:“内里是为朕翻了宁妃的绿头牌,表面是因为宁妃在养心殿门口,打了小宫女一巴掌。”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儿?表外甥女儿倒不知道?”她确实不知道,她一直以为宁妃受罚是因为福临翻牌子,抢了自己的恩宠。 “表外甥女儿还后宫之主,母仪天下,此事的关窍反而不知道。瞧瞧皇额娘,估计那巴掌响儿还没落,她老人家已经知道了。”福临终于占了一点上风,“因为应诏伺候皇帝就罚了例银,蠲了鸡鸭份例,太荒唐;罚人当然要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怨宁妃沉不住气,宫女都是上三旗包衣家的女孩儿,例不能这么明目张胆打,正好被抓住了烧饼把儿。” 金花在小脑瓜里搜了搜阿拉坦琪琪格学的规矩,是的,嬷嬷还专门提醒过她,宫女犯过只有太后和皇帝能降旨处罚。 “表外甥女儿什么都不知道,竟然没行差踏错,真是运气好。”他乜斜了她一眼。 “这么细枝末节的小事儿,皇额娘都一清二楚,又罚得滴水不漏,咱俩的事儿,能唬她多久?表外甥女儿可想过?”福临铺垫够了,终于抛出难题。 金花转着桃花眼,想,皇帝什么意思?于是倾身贴着福临胳膊,小声说:“表舅舅,能瞒多久?” 他说:“看演的好不好了。” “那,咱们演的算好还是不好?” 他心里乐开了花,撒了她的拳,伸手揽住她的肩,背后一阵窸窸窣窣,吴良辅乖觉地领着太监宫女一齐往后跪下避讳。 金花扭头看身后,御道上跪了一片,乌压压。抬头,福临丹凤眼眯着,夕阳在他脸上投下眉骨和鼻梁的淡淡阴影,高鼻星目,唇线分明的薄唇轻轻抿着。 她扭了扭肩,没扭出来。这个英伟的帅男人…… 21、唇齿 金花扭了扭肩,没扭出来。福临脚下没停,两人继续并排往前走,身后的帝后两幅仪仗和宫女太监就被远远抛下,离帝后两人愈来愈远。 福临垂头在金花耳边,用生怕别人听到的气声儿说:“听说,表外甥女儿演的不错,除了第一天吃了静妃和谨贵人的亏,后来腰也软了,路也走不成了,精神头儿都弱了,不光自己得了朕的好些宠,还撺掇嫔妃都来朕这儿献殷勤。” 金花给福临箍在身侧,被他的声音撩拨了,耳朵从白皙转至粉红透明,低着头小声说:“那不是情急之下?第一天两位姑姑就给表外甥女儿挖坑,还都是至亲骨肉呢?初来乍到的,人还没认全,先让人下不来台。表外甥女儿只能想了个这样的笨法子。自己想起来还脸红,表舅舅就别提了,成嚒?而且,不这么演,表舅舅也有短处,知道的是表外甥女儿不懂事儿,不讨表舅舅的欢心,不知道的以为表舅舅跟皇额娘拧巴,落个不孝的名声儿。既然表外甥女儿不是表舅舅喜欢的,自然希望别的美人儿多用心,表外甥女儿那些嫁妆,就是全填了福全和佟妃她们,也是甘愿的……”越说声音越小。 福临抬手把金花的脸捧起来,一边细细打量,一边说:“朕瞧瞧这是什么唇齿,越发能说会道了。照你这么说,若是不陪着表外甥女儿演戏,竟是朕也有错处了?” 金花翘鼻头在颊上拖下一个细长的影儿,眼睛迎着太阳微微眯着,福临细究了也没看到情绪,唇下的美人窝上凝着细小的汗。福临伸出拇指抹了两下,指尖有意无意抹过金花唇缘,他突然想起来那天傍晚,小宫女捧着艳艳的油膏帮她补唇红,他一气之间摔了笔,眼下算是遂了心愿。 触手温润滑腻的唇,颜色却是极秾丽的红,鲜艳欲滴,早上凝了露水的海棠花样儿,唇线微微隆起,唇缘蹭着他的指尖儿…… 金花心里乱极了,一颗心狂跳,眼看到嗓子眼儿,福临看她的眼神一会儿浓一会儿淡,她像是知道自己此时张嘴说话有多蛊|惑,只得收了声儿,喉咙里强咽一口,把心藏在脏腑里。 情急之下心一横,脚下一崴,肩膀一缩,一只脚踩脱了花盆底儿,人就顺势从福临怀里往下漏,福临忙揽着腰把她稳住。又去探她的神色,上次对着嫔妃演戏也是这一招,这次是不是故技重施? 金花露出一个苦笑:“表舅舅,表外甥女儿以后能不能不穿这劳什子,要不是您,表外甥女儿就扑地上了。” 福临被她这一下坏了兴致,冷笑一声:“不穿,就表外甥女儿的娇小,怕够不到朕肩头。” 金花想说肩头还是能够到,而且人家才十五岁,还能长个儿。只是借着这个话茬儿要打蛇随棍上,忙接道:“可不是,身板儿单弱,个儿也小,就表外甥女儿这相貌,委屈了表舅舅了。往表舅舅身边一站,不般配。” 金花还要说,被福临截住了:“打住吧。今日的事儿还没说完,不止宁妃那一宗,不过今天朕乏了,初一朕去坤宁宫跟你说。” 金花抬起头,初一?什么初一?福临虎着脸:“每月初一、十五,朕照例宿在皇后宫中。嬷嬷没教过?”金花搜了搜阿拉坦琪琪格的小脑瓜,影影绰绰有这么个规矩,她没当回事儿,丝滑地忘了,直到福临提起才想起来。 一月两天?十五那么好的月亮,揉着猫在月下喝小酒不好吗? 金花乖巧点了点头:“恭迎圣驾,只是,表舅舅,表外甥女儿预备什么?” 福临歪头看了眼背着身儿跪在地上的宫女和太监,犹犹豫豫伸手在她额上点了一下,恨铁不成钢:“你啊!你能预备什么?”说完一甩手,摆着长腿走了。 见吴良辅还领着众人跪着,金花喊了句:“吴良辅,快,跟着。” 小宫女乌兰跑上来扶金花,金花才试探着动了下右脚,钻心的疼扎着脚腕和脚背,刚她一慌,竟然崴过了。 好歹蹦上舆,又撑着回了坤宁宫,进寝殿脱了看,脚腕外侧鼓个大包,脚面乌青,半个时辰不到,脚背肿得老高。 金花有经验,五成是第五跖骨骨折。她上辈子二十七岁时经历过一次,大活动穿着高跟鞋崴了一跤,之后的症状跟这个一模一样,有活动走不开,没去医院。过了好久她去医院照了个x光,医生说,骨折了,不过已经长好了,就这样吧。 小宫女呼和说:“娘娘,传太医吧?” 金花想了想,万一给她吃汤药……当时问医生,如果崴了就来医院看急诊会怎么处理?医生看了眼x光片,说:“这么一点点,也就是上个夹板养着吧。” “别,兴师动众的,本宫心里有数,先取一盆冰来,再拿两条手巾。”金花终于得了这会儿空,她要去耳房揉猫。 夜里,吴不服来来回回在耳房门口转了几趟,终于看清了,金花坐在椅子上,一脚搭在三个厚蒲团叠的垫子上,脚上还敷着冰水浸的手巾,小宫女进进出出给她绞手巾、换冰水,她只管撕着鸡胸肉看有没有猫猫上钩,肯来她身边磨蹭。哪只来手上吃了肉,她就大胆伸手试探着两指挠挠猫猫脑门儿,自言自语:"goodgirl." 吴不服在廊下转来转去,不得要领,最后只得抓住个端冰水盆儿的小宫女:“姐姐,我帮你端。” 小宫女由着他把铜盆接过去,跟他一路走一路说:“谢谢吴公公,端了三趟,累得我胳膊打颤。” 吴不服趁机问:“娘娘这是干嘛呐?” “娘娘崴了脚,没传太医,就只管用冰。” “崴了脚?”吴不服端着铜盆的手指紧了紧,干爹吴良辅那句“撒丫子到养心殿去报”又在耳边响起来,只是这算不算应该撒丫子去报的事体? * 顺治帝下朝,走到养心殿,一个俊朗的少年对着他行礼,定睛细看,是已经出宫立府的十一弟,懿靖大贵妃所生的博穆博果尔。 博果尔比顺治帝小三岁,小时候哥儿俩曾在盛京过了一段亲密的猫嫌狗也嫌的幼年时光。如今长大了,又有了君臣之份,但是有那段童年的兄弟情托底,顺治帝对博果尔总是更亲近些。 “十一弟。”顺治扶了他一把。 博果尔起身又谢了一次恩。 “你怎么来了?去见过大贵妃了?” “回皇上,先见过皇兄再去探母亲。” 顺治帝知道博果尔不会无缘无故来找他,领他进了东暖阁,顺治帝强摁博果尔坐在他下首,等吴良辅端了茶,说:“说吧。” “济尔哈朗皇叔来找臣弟,说起选秀之事……”博果尔说到这儿顿了顿,斟酌应该怎么说。来之前他已经想了千般措辞,到了顺治帝面前,被他的威严一压,就有点想不起来了。 顺治帝瞅着自己的十一弟,他今年十五岁,身量还没长足,比自己矮半个头,胜在眉清目秀。小的时候他们哥儿俩出门,外人一看就知道是亲兄弟,但是要说哪里一样?又说不上来。大约是神似。 顺治帝说:“昨日太后提起选秀拴婚之事。大贵妃说,要个模样儿好,口齿伶俐的,皇弟可是要说这个?” 博果尔听顺治帝说起“模样儿好”,有些不好意思,微笑着摇了摇头,很快又想起这次进宫的正事,说:“主要是皇叔说,让臣弟务必不要蒙古女子,选个满人。” 顺治帝听了皱了皱眉头,抬起眼睑盯着博果尔:“怎么说?” 博果尔在顺治帝犀利的目光里,硬着头皮小声说:“皇叔觉得现在宗亲府中,蒙古的福晋、侧福晋、格格也太多了。”他故意回避了皇后也是蒙古来的这一茬。 郑亲王济尔哈朗的意思,“北不断亲”当然重要,但是也不要一水儿的蒙古女眷,再往后几代,所有的宗室血脉都流着蒙古族的血,跟蒙古千丝万缕的亲缘关系未必是好事。 在关内坐天下,蒙古四十九旗的助力就没打天下时候那么重要,这种情势下还让宗室个个跟蒙古联姻实属犯不着。郑亲王济尔哈朗的儿子济度娶阿拉坦琪琪格的姐姐时,他就有点替济度憋屈,好在婚后两人琴瑟和谐,他也不便说什么。 如今,趁着要给皇子、亲王、郡王、贝子们选秀拴婚,干脆破例就从皇子的博穆博果尔起。郑亲王济尔哈朗听到选秀的风声,马上跟博果尔恳谈了一夜,博果尔也不耽搁,第二日就来找顺治帝了。 顺治帝明白他的来意,不露声色,也不应许,让博果尔早些去大贵妃处,于是博果尔告退出来。 傍晚,福临特地比往常早了片刻去慈宁宫,他到的时候,金花的舆刚转过弯。她的舆还没落地,他先朝她伸出手。 等舆落地,金花站起身,一只脚立着,扶上他的手,仍旧迈不出来。金花正着急,福临松手,弓身两手揽上她的腰,把她从舆里抱出来。 金花不当心,旗装的袖子撸起来,两条温润的胳膊胡乱搭在福临颈上,落地的时候他一歪头,胡茬儿正刺在她柔嫩的胳膊上。 她心里一悸。 22、“扑通” 福临听着自己心里“扑通扑通”。 一直以为那次喝了那碗古怪的凉茶,手里捧着这个妙人儿,心里的鼓躁已经到顶了……不想,这么众目睽睽之下,他不过是手臂环着她,帮了她一把,这颗心反而呼之欲出。 扭了扭头,下巴蹭在金花玉白的胳膊上,微微的凉透过胡茬传到脸上,他忙松了手,把她从身上卸下来。 福临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捂在胸上,低头看她,她过了半晌才抬起脸来,仍旧是那种没来由的笑,细小声音的一句:“表舅舅。” 心熄了,微微酸涩不好受的滋味在心里翻涌,一颗心像被娃娃柔软的小手捏了,无处发作的暗火。 难得夏日里天高,天边正有几朵厚云,夕阳一会儿躲在云里一会垂在天边,照着这一群人,一会儿脸红一边脸白。 金花扯了扯袖子,趁人不备抚了胳膊上鼓起的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不露声色使劲喘了两口气,把心里的悸悄悄熨平了。 旁人看起来是她正在鼓劲儿,要瘸着开步了,小宫女乌兰忙走上来搀她,她跟在福临身后,一瘸一拐进了慈宁宫。右脚的伤疼得她直皱眉头。 太后瞧着金花的步态,禁不住眉心皱成一个“川”字。昨天刚夸了她,今天就这么着,别的不说,走路当真难看,全无仪态风度可言。以往是个婷婷袅袅的美人儿,如今…… 太后眼风坦然扫到皇帝脸上,他倒是平淡,既没恼,也没多余的关切,静静端着茶盏饮茶。姿态气度,都是她从小精心教导的,情绪和喜好隐得好好的,举手投足都当得起万乘之君,生得更是英俊。太后原不知今日皇后是如何下的舆,更不知皇后全靠这位“善藏喜好”的天子托抱。 “皇后既然伤了,先养着吧,等好了再来慈宁宫请安。”太后慢悠悠说,“只是,最近选秀,本要皇后跟予张罗,既如此得另选个人。” 太后看了眼皇帝的四妃,佟妃待产,静妃、宁妃和惠妃,一个废后,一个刚犯了错,一个南蛮子,模样儿都好,可惜算不上合心意。这么想着,倒是委屈了皇帝了。这次也要给皇帝选几个合心意的人儿。 再往后望,谨贵人吧,心直口快,又是博尔济吉特氏的亲侄女儿,聊得来。 “就谨贵人吧。明天开始跟着予料理选秀。”太后说。 谨贵人一脸得意,先向皇后看了看,又向众嫔妃望了望,才应了个“是”。 福临用茶碗挡着脸,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他就猜到太后要点谨贵人帮忙。在后宫,跟太后操持选秀算是提拔,宫斗老师傅手把手教后宫的手腕本事,怎么看人,怎么平衡各家的关系,还能听到好些亲眷里流传的秘闻,都是深居后宫的皇后和嫔妃轻易听不到的。解闷儿倒在其次,以后在后宫制衡众人,少不得这些弯弯绕。如今太后开口点了谨贵人,皇后明显在这一局上落了下风。 金花不是最在乎太后的欢心?这些天跟他来来往往,进进退退,不就是为了博太后的欢心? 怕金花失落,福临把茶碗往她立的方向撂下,就势看她,她跟个小鹌鹑似的垂头站在旁边,偏她今天穿的还是身儿淡鹅黄的旗装。 “皇额娘,皇后脚疼,儿替她请个座。”福临一则见金花立得摇摇欲坠,更多想给她撑个场子,虽然伤了,不料理选秀,但是毕竟皇帝宠她……说完福临又有几分后悔,真给这表外甥女儿绕进去了,竟然顺着她的心意为她打算。 太后说:“今日散了吧。我吃斋,也不留皇帝吃点心。” 福临行了礼,摆着长腿往外走。一扭头看见金花正扶着小宫女的手皱眉头,跟中了咒似的,想也不想大步过去。 金花也发觉太后选了谨贵人料理选秀,谨贵人得意不说,其他嫔妃都有意无意往她这边瞥。她自然不在乎。只是,她偶像包袱重,想行得好看些。 正犹豫如何迈脚,一个明黄的影儿如风般走到身前。先是晶亮的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盯着她,后又伸过来一只修长白皙的手,缓缓牵起她的手。 她如惯常那般,柔弱无骨的小手虚虚捏了个拳,由着他牵着,攀上他的颈,一转眼,这个明黄的衣影在面前倾身过来,她慌乱里低下头闭紧了眼。 阖宫的嫔妃都吃了大惊,纷纷往后避让。太后脸上显出微微不豫的神色,刚还在心里赞过皇帝城府深沉,竟然在慈宁宫就跟皇后卿卿我我,就算是博尔济吉特家的皇后,该有的分寸还得拿捏…… 福临旁若无人把金花打横抱起来。 金花再睁眼,已经陈在福临怀里。她伸出另一只手,娇柔地双臂环住他脖颈,众目睽睽之中,状似害羞地把脸埋在他胸上,鼻尖轻戳他丝滑的衣裳,清淡的木香气息顺着鼻息涌进来。是他的气息。 波光闪闪的一身明黄色常服,发达的胸肌,遮不住骨肉下起伏的那颗心,金花耳畔直听他一个劲儿“扑通扑通”。 福临软玉温香抱了个满怀,走到御道上,旁人跪的跪,避的避,他用极小的声音叫了声:“表外甥女儿?” 金花在他怀里颠了这几步,脸红起来,灼灼的桃花眼湿漉漉的,嘴角含笑,强抬起头来,故意唤了声:“万岁爷。” 福临小声问:“怎么还脸红了?朕这戏,可还好?” 金花抻了抻头,越过福临肩头,望了望身后的嫔妃,说:“好是好,就怕过了,美人儿们都嫉妒表外甥女儿,表外甥女儿可吃不消。”一边说着,捏着帕子印了印福临额上的汗,“来而不往非礼也,‘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的,表外甥女儿也试试。” 福临低头就和她的小手,浓长的睫毛扫在金花手上,他觑着眼睛看,如今金花连耳朵尖儿都是粉红的,尖尖的嘴角弯着,面若桃花。 “自家亲戚,朕护着你。” 自此金花日日孵在坤宁宫,两耳不闻窗外事。穿越来这么多天,终于得闲儿,忙点儿自己的事儿。 当夜,福临回养心殿的路上,问吴良辅:“今儿什么日子?”吴良辅不防备,掐指算了半天,犹犹豫豫答:“万岁爷,今儿廿五。” 福临盘算了下,六月,有三十儿,那就还有五天,再过五天,才是初一。 果然,头一次傍晚在慈宁宫门口没看到金花,福临就有点别扭。 晚上陪太后吃点心,席间太后说说笑笑,选秀已经开始预备了,太后忙了足足一日,到傍晚兴致越发高。 福临总心不在焉。 后来太后说到皇后虽然养伤,但是把福全接过去,省了慈宁宫好些事儿,她才能腾出手来好好料理选秀。言下之意既有些惋惜皇后伤了,错过这宗热闹;又有些庆幸,皇后能帮衬着带福全,慈宁宫乐得撒开手。他才有点回神,漫不经心问了一句:“那福全现在坤宁宫?” 太后说:“正要让苏麻喇姑去接他回来,别看人儿小,毛病多着,在坤宁宫恐睡不好,闹人。” 福临心思活动,说:“正要去瞧瞧皇后的伤,朕去接福全罢,顺路。” 特地不叫小太监提前去坤宁宫报,福临进坤宁宫的时候,阖宫静悄悄的,自从大婚那夜他从这儿拍拍衣襟走了,这是第一次回来。 一进门先看到一个淡月白的影儿,天将黑了,这个影儿在昏黄的暮色里尤其显眼。是金花搬了个摇摇凉椅歪在廊下,脚是还疼?用厚蒲团垫着,翘得老高。 福临一边对着小宫女小太监比个“嘘……”,一边蹑手蹑脚往金花身边走,走近了才看清,她脸上蒙了块浅青色的纱挡着光,阖着眼睛。 六个多月的福全就趴在她身上,头歪在起伏的胸下,睡得正香。福全的口水淌在她月白的衣裳上,把一小块月白洇成了浅蓝。 金花倒没睡,一只手在福全背上轻轻拍着,另一只手握着团扇缓缓摇着,轻慢的“咻”“咻”。 旁边还摆着一张矮几,上头是茶盏和点心,葵口高碟里绿豆糕码得整整齐齐,就旁边有一块,遗世独立,还缺了一角,上头还隐隐沾着一抹红。 福临心里痒起来,弯腰伸出细长的手指,拈了那块糕,送到嘴里。 金花似睡非睡,残存的一点儿意识都惦着摇扇子,后来扇子被一只手接过去,“咻”“咻”的风带着一点木香的气息,照旧吹,一声慢似一声,她更渴睡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阖着眼睛只知道天色暗了,摇扇子的人还在稳稳地一扇一扇。金花不防备,动了下脚,疼得一下还了魂,先“嘶嘶”两声,又娇声说:“乌兰?给我倒碗茶,渴了。”金花崴了脚,无限自怜,竟然习惯使唤人了。 结果一个好听的声线在耳边幽幽响起:“这会儿喝这么浓的茶,晚上睡得着?”金花才想起这木香来自何处,一下全醒了。 23、骨血 福临见金花“呼”抱着福全直起身,一把扯了那块浅青的纱。 “万岁爷,您怎么来了?您来多久了?”金花一句娇语把静静的浅夜扯破了,眼角的余光扫到福全口水洇湿的一小片淡蓝色。 吴良辅几次要来掌灯,都被福临用眼神制止了。如今殿里亮着,廊下只有从门和窗里透过来的亮,足够了,金花一眼看到福临的丹凤眼里跟浅溪似的波光。 福临没答,浅青的纱从摇摇凉椅上滑到地上,一躬身,他把纱捡起来绰在手里,摇扇的手还没停。 金花睡饱了,脸色红润,桃花眼中眼波横流,皮肤细腻莹润。 两人正默对着,福全被金花搂紧,醒了,开始“咿咿呀呀”。 金花忙把他抱直了,牵一发而动全身,脚腕子疼得钻心。忍不住“嘶”一声,身上痛,胳膊上力气先弱了,抱着福全手打晃,架着福全的咯吱窝举了两次没举起来,“哎”她轻叹了一句。 福临见她这样,搁了扇,一只手从她和福全中间伸过去,手背正覆在那块福全口水洇蓝了的衣料上,两手接了福全。 金花生怕他摔了娃娃,撒了手又在底下作势兜着,福临把福全抱牢了,说:“摔不了他。” 金花见院子里都是小宫女、小太监,乖乖弱弱寒暄:“臣妾行不了礼,万岁爷恕罪。” 福临点点头:“朕看你这小日子过得不错。” 金花眨眨眼说:“帮不了别的,带带娃娃。”心上最留恋福全,伸手捏着福全的胖拳头揉搓,一边又觉得冷了福临,说,“万岁爷喝茶吗?” 福临见她心思都不在他身上,正没趣儿,突然见金花脑袋一晃,眼睛亮起来:“万岁爷,臣妾向您求样东西,非您不行。” 福临见她目光炯炯,好奇起来,说:“说来听听。”她这么郑重其事,他不得不在心里掂量多大的恩典是能一口允的。 金花转着眼珠,慢吞吞说:“上次,您在汤玛法处喝的酒,能不能给臣妾弄一小瓶?”说完还咽了咽口水,食色里的行家,她独独不喜欢老法酿的粮食酒。都怨那天福临身上的酒气,她馋虫大动,这两天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回忆以前常喝的那几样酒的味道,煎熬。味道连着上辈子的生活,想到这儿,也不知是恋旧还是馋酒了,她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这……”福临心里说不上来的失落,郑重其事至此,求口酒? “朕明天后天问问玛法。”福临一边说一边抱着福全站起身,“走了,皇后好好养着。” 福临越来越不喜金花对着他的那些虚礼,全是假客套,真生分。好在她现在对那些虚礼力不从心,不等她应,福临利落地抱着娃娃出了坤宁宫的门,吴良辅跟在身后忙着张罗奶娘婆子。 乱完,金花到处找她遮脸的那块浅青色的纱,各处没见:“咦,刚还在?院子里进野猫了?” 小宫女呼和说:“娘娘倒会想,我们院子里这么多人,进了野猫能瞧不见?早叫嚷起来。就是块纱,库房多着呢,再裁一块就是,不值当这么找。” 蹊跷。 金花一边想着纱的事,一边从葵口高碟里拈了块绿豆糕,轻启樱唇,抿了一角,入口又觉得太甜腻,复搁在碟中,浅浅老绿色的糕缺角的边缘就沾上一抹淡淡的红。 小宫女呼和说:“娘娘,下午您睡着,没禀告,御膳茶房把您要的梅子送来了,不晓得哪种,每样装了一盘组了个攒盒,您选选,定了他们再送。” 金花听了,来了兴致:“快,拿来本宫瞧瞧。” 呼和捧来一个螺钿镶嵌的梅花样攒盒,开了盖儿,梅子的清新香气铺面而来。金花深吸一口,呵,夏天的味道。每种选一颗细细品闻,拿不准的咬一口,金花酸得龇牙咧嘴,最终定了两种,一青一黄。 另外写了个单子,让御膳茶房和内务府,看是哪个衙门的官司,商议着照着置来:存雪水的小坛子两个,高度米酒二十斤,红糖若干,银戥子一柄…… 吴不服往内务府送单子的时候,念头一转,先去了一趟养心殿,把单子交给吴良辅,吴良辅又呈给顺治帝。 顺治帝展开看,薛涛花笺上,细瘦清秀的几行瘦金体小字儿,缺胳膊少腿儿的:“吴不服呢?” 吴不服应声进殿伺候。 “皇后写的?” “是。奴才亲见。”吴不服在坤宁宫时时留意皇后和贴身的两个小宫女乌兰、呼和的一举一动,头一次见皇后动笔墨,自然极留心。 “嗯。去送吧。”福临把花笺原样折好,递给吴良辅。 吴不服两手接了花笺,正要往外退,福临叫住他:“以后这些不用来报了。”向御膳茶房要酒要糖也来报。 不过皇后真嗜酒,一天两次要酒,还净要高度酒。福临不禁想起大婚那夜,她环着他的臂,一仰头干了一大盏,是合卺的酒,饮完她眼神迷离,面色秾酡,微微一笑带着若干潇洒不羁……跟如今的她像是一个人,又仿佛不是。 福临收了神思,重新埋头到奏章里,只是眼前灯晃,他看奏章上的字儿也在眼前跳。 上次他还专门写了大字儿的字样给她看,竟是班门弄斧。她这字儿,走笔秀逸潇洒,枯瘦的字儿里偏露着浓郁的跳脱,比起他的俊逸,更透着灵秀,况且她年纪还小。这字儿,倒跟大婚夜饮酒的美人儿对了版。 福临想着有些脸红,他开蒙晚,虽然好强用功,但在读书写字做学问上,总觉得不若从小学的“童子功”。倒是她,在草原上,是怎么练的这笔好字儿?她两个姑姑都笔墨不通,说是亲戚,一点不肖似。 当夜阅完奏章,福临又练了大半个时辰蝇头小楷。 夜里睡觉时拿了一块浅青色的纱覆在面上,淡淡的甜香味透出来,如同他又含着那块沾着一抹红的绿豆糕在嘴里,醉人甜腻;还有手背上福全口水洇过的湿腻泛上来:如此,这夜才稍稍好捱起来。 二十七这日,在慈宁宫用点心时,太后若无其事问了一句:“皇帝,对博果尔的亲事,可有打算?” 顺治帝停了筷子。 博穆博果尔前几日跟他聊的不要蒙古女子的话,他也一直惦记着,只是没寻着合适的机会说,如今太后问,正是瞌睡了有人送枕头,福临反问一句:“皇额娘怎么打算?” 这次,郑亲王济尔哈朗和博穆博果尔都算错了,太后根本不欲给十一皇子婚配蒙古女子,甚至有些避忌。当年皇太极殡天,皇太极的兄弟们和儿子们围绕皇位私下争了个你死我活,若不是博穆博果尔年幼,福临又得威望颇高军功赫赫的叔叔多尔衮力保,以懿靖大贵妃的尊贵,博穆博果尔更有希望继承大|统。 时至今日,顺治帝已亲政数年,懿靖大贵妃还是不死心,时时跟太后皇帝母子作对,和气不过是表面功夫。大婚时懿靖大贵妃明里暗里给皇后下绊子也是看不惯皇帝的继后又是一位蒙古贵女。上次跟太后提要个皇后这样儿的,简直是明着要给博穆博果尔选个家世身份显赫的福晋,模样儿性情倒是其次,关键要能给博穆博果尔助力,大贵妃依旧希冀滔天的权势。 太后早看穿了懿靖大贵妃的心思。此番给博穆博果尔拴婚,她不仅不会给他选个蒙古姑娘,她甚至不会给他选个两黄旗的姑娘。太后心里早打定主意,家世背景不高,模样儿性情好的女子最合适,表面上遂了懿靖大贵妃的心愿,她也说不出来什么。 太后恳切地说:“博果尔这样的富贵皇子,紧要选个模样好,性情好,知冷知热,有情有趣的人,小夫妻和顺为要。” 顺治帝又是另一样心思,因他自己就是满洲和蒙古的血脉,之前并无血脉之观。如今博穆博果尔和郑亲王的观点一出,他深思细想,简直可怖。譬如他与皇后的子嗣,虽然夫为妻纲,父骨母肉,但是子嗣的骨子里照旧流着蒙古的血。太后防着汉妃石氏,倒一直催他与皇后诞育子嗣,若是代代娶蒙古女子,不上几代,表面是满洲的天下,骨血里实是蒙古的天下。 想到这,他对皇后也忌惮起来,对皇后的心痒里又掺杂了忌讳和心疼。理智上论,皇后一直求的“相敬如宾”也应是他所愿。只是皇后那朵娇花,理智是一会事,身体力行是另一回事。至于子嗣,想到这儿他又心疼起来,皇后才十五岁,捧在怀里娇嫩易摧,他连碰一下都舍不得的美人儿…… 顺治帝一想又想远了,慌收了神思,答:“要小夫妻和顺,那是不是也要博果尔自己来相看一回?毕竟关起门来过日子,日日相对,还是要他们两个愿意。”如此在博穆博果尔福晋的人选上又加了一道防备,博果尔咬定喜欢某个入选的满族女子便是。 太后听了,有道理。自己这个儿子二婚头终于算是通人事了,本来夫妻过日子,就是两人愿意最大,两人不协时,男如潘安,女如天仙也不管用。别的亲王、贝子倒算了,博穆博果尔是先帝皇子,理应有这样的优待。也不烦事,把选中的秀女请来宫中执侍两次,博果尔隔着屏风相看相看便是。 母子两人商定,顺治帝行礼出来。 上了舆,小太监还没迈步,福临说:“去坤宁宫。”刚商量正事,他没吃饱。 向来理智是一回事,身体力行是另一回事。 24、放心(入v通知) 坤宁宫外。 小宫女、小太监乌压压跪了一地,独不见金花。 也是,她脚上有伤。 福临叫了起儿,进门直奔寝殿,腿长脚快,一阵风似地刮进屋,灯火跳了两跳,恍恍惚惚地空荡荡。 “皇后呢?” “万岁爷,娘娘在沐浴。” 福临在殿里转了转,榻几上摆着几个小碟,一个碟儿里是花生,一个碟儿里是大半块枣泥花瓣酥饼,六个花瓣儿缺了一个。福临吃坤宁宫里残了一点儿的点心上瘾,揪了一个花瓣儿放进嘴里,浓郁的枣泥香味儿,黏牙的甜。 最后在书案前坐下来,昨日看过皇后的字儿,正想瞧瞧她还写了别的嚒?样样都好,就是缺胳膊少腿儿,笔画奇怪。 桌上胡乱摆着一叠起皱的宣纸,一张一张翻过去,画了几张怪图,福临皱着眉,正过来倒过去看了半晌,没瞧明白。最后几张是她记的几句话,他沉了心细细读下来,有几句是太后之前应许她的,比如答允接姐姐的孩子入宫小住,还有几句选秀啊、子嗣的他没听过。 他又细读了一遍,先脸红了,这都是些什么话,她竟然一字一句记下来。他仿佛想见他母亲屏退了小宫女,对着她循循善诱,说这些话时候的神态语气,也能预料金花当时蔫头耷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又委屈又害羞的小媳妇儿情态。 福临暗暗自责,上次用太后唬她,说这紫禁城中事,自己和太后都知道,是不是把她吓坏了。才十五岁,孤身一人在宫里,定是半夜睡不着,越想越没头绪,又没处找人商量,只得把太后的话默出来这么字斟句酌。 过会儿得宽慰宽慰她。 再细细看记下来这几句话,来回不过是“子嗣”、“本事”,都是太后督促金花在自己身上下功夫,这几日虑的血脉之事竟没错,太后多半只关心生育嫡子女,多亏皇后是个阳奉阴违的,于这些事上毫无心思。 可是皇后的心思都去了何处?那么神气活现,秾丽貌美的一个人,年纪是小,可是当年自己十四五岁时,长子牛钮都出生了,入宫前,就没人向她献殷勤,她有没有动过心? 福临想起来他十几岁时对杨庶妃很宠爱,她是个温柔宽和的大姐姐,包容他,引导他,在未知的混沌里,她携着他尝了新奇的滋味儿。 不甚动心,可好滋味都实实在在,如今皇后一颗心不知在何处,在他面前另存一副天真无邪。 唉。福临竟患得患失起来。 金花被小宫女呼和搀着,悄悄站到福临身后,他正埋头看她白日乱涂的纸。有几张是她画的内衣图,预备叫宫廷裁作照着做,她最近深感胸前丰腴的“二两”累赘,正在研究怎么才能做出支撑好、有弹性、穿着舒适的小衣儿。 后面是她记的“太后语录”,太后曰……她反复体会了几次,太后什么都知道,独独不知道她跟福临在养心殿那两次。若不,也不会那么苦口婆心劝她。只是,这些女人的私房话儿,怎么好给福临瞧。 “万岁爷?”金花唤了一声。往常她这么唤福临,他都乐不可支,今夜他竟没听到。 柔荑纤纤伸过去,灵巧地一抽,福临愣怔,扭头看金花站在旁边:“皇后?” 金花着一件浅浅茶金的长袍,头发还没干,湿漉漉编了个辫子,面上不施粉黛,脸庞素淡,润白如玉,粉粉的唇,更显得桃花眼宝光闪闪,一对眉不画而黛。兼淡淡的香沁进呼吸里,素净如同一株暗夜盛开的昙花。福临忍不住在心里喝彩,真是个妙人儿。只是,眼下,再美再香,于福临有什么干系? 福临一边想着,失魂落魄起来。再看金花,她扶着小宫女的手,颤颤巍巍立在身旁。 何苦呢,又来这些虚礼。想她昨日动一下就疼得“嘶”吸一口…… 金花穿着日常的小红靴,只比福临肩膀高出少许。福临缓展双臂,怜惜地把她轻轻抱在怀里,走了两步到榻边,稳稳放到榻上。金花经历过一次,这次无声安然地趴在他肩头,屏牢呼吸,扭头看他,他心不在焉,他有心事。 见她一直用那双桃花眼盯牢他,他松了手,却不起身,双手撑在榻上,两个人面对面,气息碰在一起:“怎么?” 金花没想好怎么说,挪开眼神,没头没尾应了一声:“嗯。” 小宫女呼和在一旁看呆了,慌不择路退出去。 福临才默契地凑过来,金花在他耳边小声问了一句:“表舅舅,怎么得闲儿来了?” 福临“哼”了一声直起身,在榻几另一边坐下:“朕想来皇后这儿吃点心,结果现在连口茶都没吃上。” 金花忙招呼:“呼和,快斟茶来。” 看看榻几上的小碟,金花捡了个花生“咯嗤”捏开,搓了红衣,把白胖胖的花生捧在润白的手心里,递到福临眼前:“万岁爷?”这次讨好的意思更明显了,都不敢唤他“表舅舅”了。 福临动动修长的手指,戳着金花的掌心捏走一颗花生:“只有花生和茶嚒?” “万岁爷稍安,马上就来。臣妾陪您喝牛乳。”说着又捧了花生到眼前。 福临拈起一颗花生,看了眼窗外,慢悠悠送到金花嘴边。金花一窘,小声说:“万岁爷?” 福临挤挤眼:“做戏,表外甥女儿。” 金花轻启檀口,香舌贝齿一闪,噙了那颗花生,手肘托在榻几上,不好意思地扭过头去,只留大半个后脑勺对着他。 这小女儿情态,福临刚刚的失魂落魄一扫而空,从榻上一跃而起,站到她身边,伸手解了她的辫子:“湿漉漉的,怎么就编上了。”一撩头发看到她耳朵红得火烧火燎。 弯腰凑到她耳边:“不是做戏嚒?何至于脸红。你怎么知道廊下没站着皇额娘的人?若是相敬如宾,被识破了可如何?本来表外甥女儿没去料理选秀,已经差了一着。” 金花听完,朝着福临灿烂一笑,又凑到福临耳边咬耳朵:“表舅舅,表外甥女儿本来就不想料理选秀。” “是何缘故?” “嗌。”金花小手攀在福临肩上,“怕您像冷着表外甥女儿一样冷着她们,我走过的路,不想她们也走一遭儿,所以如果另外有人料理,最好不过。” 福临干脆在金花旁边坐下,一边抖着金花的湿辫子:“朕可没给别人解过辫子,这么也是冷着表外甥女儿……哎,别动,快松完了。” 金花背对着他,默了片刻,说:“这不是做戏嘛,而且今后的事儿,谁说得准呢……” 福临把她的头发打散了,握着她的肩把她转到自己身前,面对面,手指抚上她的唇,莹润如花瓣的两片唇,他不想听她说这些,十五岁的人,独这几句像是七老八十般沧桑。 “表外甥女儿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 “养心殿的事,皇额娘一个字儿不知。”福临转了话题。 金花重新雀跃起来,说:“盘算着就是。”见金花笑容一脸灿烂,福临的患得患失也减了几分,万事以后再说。 这一夜点心,福临心满意足。 清淡脆生的小酱瓜,切成细窄条,微微咸,送粥刚好。福临尝了一块,有股异香,又夹一块,说:“黄瓜怎么是这味道?” 金花一笑:“腌的时候加了炸虾油。可别告诉别人,这是我的秘方。” 粥熬得不见米,表面一层米油;还有酸奶,放了奶茶里的炒米,又脆又香,口感奇佳……金花乖巧给他布菜,一手捏着筷子,一手扯着袖管,把福临面前的小碟儿码地齐齐整整。 福临吃完,金花才开始喝牛乳,仰头喝完一口,唇上沾一层奶皮,金花刚要抬手捏帕子擦,福临拉住她的手,自己凑过去,用拇指抹掉她唇上的奶皮。趁势四指兜在她浑圆小巧的下巴上。 “表外甥女儿歇了两天,下巴见长。”福临兜在金花下巴的四指往金花脖子探了探,拇指划过她整张唇,终于在弧线好看的颌角收了手。 金花头一缩:“才不信,长高了差不多。” 点心撤了,换上茶来,金花又张罗倒茶,一双玉白的小手在桌上翻花,利落干脆,高低间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腕,袖子一晃胳膊上现出一个印儿,福临瞧见了,一把攥住她胳膊,说:“这是怎么了?” 金花头也不抬,说:“镯子卡的印儿。” 福临细看,今日镯子换了一只,不是上次沉甸甸的龙凤,是轨道里嵌了一圈珍珠,更细巧精致,珍珠跟她冷白的肤色互相映衬,如玉白腻的皮下隐约可见深紫色的青筋。拇指在金花手臂上摩挲两下,这个印子里的皮肤更腻更润,他喉结滚了滚。 金花给他攥着胳膊,想缩回来,没拉动,隔着榻几,福临滚烫的呼吸递过来,她求救似地瞥了眼廊下,乌兰和呼和都站的远远的,垂着头。 福临的手在她胳膊上一动,她先打个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