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凛冬热吻》 1. Qs1 天公不作美。 上一秒,还是万里无云晴空好,微风吹拂悬铃荡。 下一秒,冰冷刺骨的瓢泼大雨便不打招呼就兜头而来,浇了街上来不及躲避的行人们满身狼狈不堪。 屠杳正毫无目的的双手插兜闲逛。 感觉到接连打在脸颊上的雨渍也没什么太大反应,习以为常的曲臂,将垂落于单薄肩背的黑色卫衣帽拎起。 不紧不慢的盖在茶色微卷的发上。 遮住大半张昳丽的脸。 同时。 也遮挡住耳蜗中阻挡交错频踏在砖面的脚步声与无规则敲打在房檐处的雨声混合而成的急促的躲避气息的耳机。 只隐约从宽大帽檐中蜿蜒出一条白色的耳机线,无声提示他人:请勿打扰。 营造出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清冷世界。 那双娇媚灵动的狐狸眼仍然无意识的盯着地面上一块又一块紧紧贴合的灰黑砖石,里面透出难掩的迷茫。 放眼望去。 本就人流量不多的宽敞街道仅剩她一个毫无避雨打算的“异类”。 她口袋中的手机倏然震动。 没掏出来看。 仍然自顾自的抄兜向前走。 天色宛如婴儿多变的脸,阴沉沉的从四面八方不断压下来,不肯给人一点喘息的空间。 雨越下越大。 密密麻麻的雨滴很快洇湿黑色布料,紧贴在皮肤上,一滴接一滴打在脸上有些刺痛。 屠杳望了眼远处黑漆漆没有尽头的天,又垂眸看了看脚上透风不挡雨的铆钉高跟鞋。 轻叹口气。 认命般折身拐进街边一家看起来装修蛮精致的店面。 那是一家咖啡厅。 咖啡厅内的空间不算太小。 暖橙色的柔光静静铺洒在实木吧台上,照亮每一处该被人映入眼底的重点,却又将每一位享受独处或是正与朋友小声交谈的客人隐匿在朦胧而轻松的咖啡香气里。 大气,而私密。 长立于吧台后着黑白制服的女服务生正细致擦拭着手中刚刚洗好的金边咖啡杯,见她身披寒凉进来,却悬挂着耳机不愿被打扰,无言朝她微笑。 “Iced latte, p…” 屠杳拨掉帽檐,习惯性脱口而出,却在说到一半时猛然回神,刹住话茬,“一杯冰拿铁,谢谢。” 女服务生唇边扬着恰到好处的弧度,颔首应下。 她回以一道略显无力的笑。 微侧歪头勾掉耳机,将耳机线顺着略显陈旧的银白色ipod缠绕好,朝最里面的座位走去。 高跟鞋极富有节奏的磕在木地板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被室内轻缓悦耳的钢琴曲隐去一多半。 屠杳挑了落地书柜前的一处座位落座。 来的人不少。 自她推门而入到点完咖啡落座,短短三分钟不到的时间内已经有两个人光顾。 但他们的目标并不是这里醇香浓郁的咖啡。 而是面色匆匆的经过她身旁,径直拐上隐蔽在角落中的楼梯道,又消失。 “——您好,您的冰拿铁,请慢用。” 女服务生温柔而清甜的嗓音适时唤回她的注意力。 她将深褐色托盘上稳稳置放的白色金纹边咖啡杯轻搁在她面前干净的桌面上,又回手把右臂处搭放的白色毛巾递给她。 “擦擦雨吧,小心着凉。” 屠杳接过毛巾,道谢: “楼上也有座位吗?” “只有这层才有座位,楼上是我们的心理咨询室。”女服务生稍稍弯身,耐心地讲解道,“因为医生的名气很大,前来预约咨询的人很多,所以需要有预约才可以上去哦。” 咖啡厅总是弥漫着一种治愈人心的温暖力量。 无论是醇香的咖啡还是舒缓的音乐。 把心理咨询室开在咖啡厅上边,趁人心理防线最弱的时候提供恰到好处的帮助。 亦或者是。 趁提供完帮助人们觉得心情愉悦的时候,下来正好带杯热腾腾的咖啡走。 这种捆绑买卖,怎么做都亏不了。 老板真是个奸商。 屠杳在心中默默想着。 又朝那个神秘的楼梯口瞟了两眼,收回目光,再次向态度良好的女服务生道谢。 窗外的雨更大了。 豆大的雨珠噼里啪啦的摔打在透明落地窗上,留下蜿蜒曲折的行走路径,空旷的街道上零零星星只有一两冒雨疾走的行人。 以及。 窗面上印出的头发被雨水彻底打湿的她。 逼人的寒气好似马上就要透过窗子直扑她而来。 口袋中的手机再次震动。 【套马的汉子:小祖宗,你在哪儿?我去接你?】 屠杳眯眼看着他一言难尽的网名半晌,还是不太想回,大拇指将日历之前发来的提醒:【今天是沈菡初的生日】左划,删掉。 摁灭手机,反扣在桌上。 耳畔舒柔清朗的钢琴曲从上一首莫扎特的小调变成了坂本龙一的《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屠杳心头轻荡。 从身后的书柜上拿下一本精装版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翻开读。 手中的书籍明显走过很长一段岁月了。 封皮硬纸壳表面有些轻微的磨损,边角发白,内里的纸页在头顶束光的照射下微微泛黄,翻起来好似有种稍一用力碾就会碎掉的清脆感。 但中英双语的文字无论什么时候读都蕴藏着一股无穷的力量。 令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区区三百多页的书,她在爱丁堡读了六年,丢了四本,都还剩几十页没有读完。 正好趁今天这个思绪繁杂、需要放空的日子将它做个了断。 沉浸在文字里的时间总是过的飞快。 一晃眼,32页尽。 咖啡杯底中倒映出的天色已然从先前的微微透亮转变成没有一丝缝隙的乌黑,风雨裹挟着昏黄色的路灯试图吞噬掉所有暖意,徒留驱赶人的寒凉。 她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震动第三次。 【套马的汉子:今晚我没行程,给你做牛肉馅饼,弹吉他听?】 屠杳托腮略略思索了一会儿。 看清屏幕正上方的时间显示已过8点,又想起方才那条日历的提醒,才有些拖沓的给他发了个现在所在的定位过去。 那边秒回一个“收到”的表情包。 咖啡厅里先前的那几桌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光了,又换了一批新面孔,看样子好像也是因为躲雨才被迫进来。 时不时就扭头向窗外望望,想尽早离开之意毫不掩饰。 屠杳背靠沙发,端起咖啡杯将已经被空调吹温些的冰拿铁抿入口中。 等待施骋来接她。 先前没有认真听,以为和所有的咖啡厅一样,这里用来营造舒缓气氛的钢琴曲不出意外也是用环绕音响放的。 但现在仔细一听。 显然不是。 这种富有质感的音色绝对不是用录制和音响就可以演奏出来的,轻重恰到好处的音点更像是直接由真人按下钢琴键而发出的。 屠杳略向侧前方倾身。 抻长脖子想看看远处是不是真的有一位之前被她所忽略的钢琴演奏家。 却什么都没看到。 索性拿起手中的书,起身欲将其插回身后的书架原位,决定等离开的时候再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 角落处的木质楼梯猝不及防的被鞋底踏响。 有人从心理咨询室下来了。 屠杳抱着不关注、不注视、不关她事就不要让别人觉得不自在的念头,礼貌的没有过多关注。 将手中的硬皮书小心插回原处,又将隔壁两侧的书摆至跟它等齐,才转身打算坐回座位上。 却不料。 临转身时不小心瞥到了从楼上下来的那人的脸庞,眨了眨眼,愣在原地。 靳砚北被黑衬衫与黑西裤包裹,鼻梁上架着细边儿眼镜,边从楼梯上徐徐的往下走,边微折脖颈用白色手帕擦拭残存水渍的细长指节。 澄黄色的过道灯染在他剪裁精致的肩线处,顺着臂肘与阴影共同勾勒出他优越的身材比例。 以及那张。 虽然面无表情,但看起来就分外多情的渣男脸。 他显然也发现了她。 隐在玻璃镜片后的狭长眼眸中有一丝一闪而过的讶异,随后又迅速归于平静。 主动开口与她打招呼:“回来了。” “你…”屠杳微挑眉,灵动妩媚的双眼略过他,朝他身后的台阶示意了一下,“…生病了?” 那瞬间。 周遭空气凝滞。 她与他好似单纯到只是两个多年未见的老友在相互打招呼、寒暄。 他们之间并没有那么多不堪回首的过往,也没有那么多只要提起都满是哽咽的委屈。 一切都显得是那样的恰合时宜。 但他们的内心都清楚。 这一切不过只是风平浪静的表面幻象罢了。 “算是吧,”靳砚北极有分寸的站定在离她几步远的暗影处,颀长指尖把玩着那块被水渍沾染到深一块浅一块的白色手帕,用古井无波的眼神无言描摹着她,“你也想来预约?” 屠杳摇摇头,生怕他下一秒就会说出:他跟医生关系不错,可以帮她预约这种话来。 立马推脱道,“雨太大,被迫进来避雨。” 他颔首,表示知道了。 “那你——” “——我没开车,但我男朋友等下就来接我。” 靳砚北的眼睫微落,视线搁在她只蹬了双好看却不保暖的高跟鞋的脚上,掩去瞳孔中乱七八糟的情绪。 他轻笑一声,“我是说。” “那你,记得结账。” “靳砚北,”屠杳经他这句话,不由自主的被拉回到那格外难忘的七年前,没什么好气的笑了,伸手撩了把及腰卷发,还是压不下去想怼他的言语,“你过目不忘的本事到哪儿都得利用一下是吧?你有没有想过你生病可能就是因为你……” 没把最刺人的话说出口。 倒扣在桌面上的手机开始持续嗡鸣震动。 屠杳顺理成章的没再把话头接下去,从口袋里摸出几枚硬币搁在白色咖啡杯碟中,一把抓起桌面上缠绕着耳机线的老旧银白色ipod和手机就要离开。 “靳砚北,”她踏着高跟鞋向前走了两步,还是选择驻足于一段明亮处,却没有回头,“一定会好起来的。” 说完,便再也没有停顿的大步离开。 “如果我不相信你会好起来——” 靳砚北一错不错的注视着她消瘦的背影。 凝视她临出门前不知道忽然想起什么来,朝置放着那架正自动演奏的施坦威钢琴的吧台后望了一眼,才了然的推开门出去。 站在屋檐下等着从停在咖啡厅门口正对的路边停放的那辆保姆车上下来一个戴紧口罩和帽子的男人,那男人快速撑伞走到她前面,她才与之一同朝车内有说有笑回去。 “——那我就不会如此坚定的选择这个职业了。” 那个看不清长相男人不知道跟她说了些什么,可能是给她逗气到了,他看见她一把抢过男人手里的黑色长柄伞,抬脚踹了他小腿一脚,把他踢出伞檐外,让他在温暖的路灯下淋雨。 哪怕淋了雨,男人也毫不在意。 随意扒拉了两把水湿的头发,仍然嬉皮笑脸的凑近她身旁跟她说笑着什么。 最后。 男人拉开靠里面的车门,护着她的头顶让她先上车,他随后收了伞也踏上后车座,关门,车子驶离路边。 所有她曾来过的痕迹,都变成路边被车轮搅荡的水潭。 就像他的心。 “靳医生,那位小姐留下的好像是假·币欸。” 前来收拾桌面的勤快女服务生出声唤回靳砚北没有落点的视线。 他收回眷恋的目光,垂眸看向她掌心那几枚反光的、仿似假·币的硬币,从口袋中掏出有些年头的钱包,取出等额的五十块纸币换掉了她手中的那六英镑硬币。 “不是假·币。”他说。 “她才从爱丁堡回来,还没习惯。” “爱丁堡?!就是短视频里那个很孤独也很有氛围感的地方吗?!” 年纪不大的女服务生褪去故意装出的稳重性格,怀抱托盘一脸向往着叽叽喳喳道: “那个姐姐那么有个性,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是会喜欢那种地方的人。” 靳砚北踱步向前。 从书架里抽出那本刚被人动过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倚坐在好似还残存着她温热体温的座位上翻看。 在被暴烈如注的大雨持续洗刷的黑暗旁,他用满含磁性的低腔调叹出一句,“她其实比谁都孤独。” “您说什么?” “我说,”他扶了扶眼镜边儿,右腿抬起交叠在左腿上,懒靠着沙发椅背道,“一杯冰拿铁,谢谢。” 女服务生端着托盘,脚步轻快的朝吧台折返。 口中嘀咕着:别人都是要喝热的,只有他们两个不一样,大冷天非要喝冰的。 靳砚北手中翻开的书面迟迟没有翻页。 那页的边角早已经被摩挲到泛皱,一看就是经常被人搓磨。 最后一句是这样写的: 我为你守夜,而你在别处清醒,远远背着我,和别人却太靠近。 他不由低声哂笑,指尖将那页的边角折起。 就算她现在在别人身边,那又怎样? 他亲自守大的姑娘,他自有办法能将她重新抢回来。 2. Qs2 南江五中是江南最好的一所私立学校。 以其极贵的费用、极多的富n代和极高的国内名校保送率、国外名校升学率而闻名。 但屠杳在这里读完初中,也还是想不太明白。 不太明白为什么她之前明明在美小上的好好的,既适应那边的生活,又能离他们远远的而不用互相碍眼,双方都能得一份难得的清静。 却非要把她弄回来上初高中。 屠杳压身换鞋,把没装两本书、只是为了好看的小羊皮书包甩在客厅沙发上,边解制服外套边朝正难得忙活着什么的女人道,“明天要开家长会,老师说所有家长必须全到。” “叫阿姨去。” 女人撂都没撂她一眼,专心致志的往中式餐桌上已经整齐摆放的餐具里塞她刚叠好的花式餐巾,“我明天要去给你哥开家长会,没空。” 又是这种不出意外的回答。 放在以前或许她还会难受,还会吵闹,而如今,早已经麻木。 一言未置的提着制服外套的领子,拎起印着显眼logo的白色小羊皮书包,转身上楼。 “六点半准时下来,打扮的好看点儿,”脚才踏到一格阶梯上方的半空中,楼下餐厅内果不其然传来一阵她并不想听到的叮嘱,“家里要来客人,跟你哥一样有点眼色,别迟到。” 屠杳没回话,独自上楼回房间。 五点半才放学,回来六点多,一共不到三十分钟,她能打扮成什么样子? 不直接穿制服的白衬短裙下去都是好的。 但她明白。 如果现在不换衣服,或者换的不合他们心意,等吃完饭后必然又将面对无穷无尽的挑刺和指责。 毕竟这种事情已经不止一次半次。 叹出口气,进浴室迅速洗了个战斗澡,拉开衣柜从里面选出一件还算“比较端庄大方”的黑色及膝连衣裙套上。 将及腰长发挽成一个规规矩矩的丸子,便踩着最后三分钟的点儿下了楼。 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 虽然没到六点半,但客厅里已然来了人。 两个男人在吞云吐雾中你来我往的试探着商战政事,妇人们则手贴手话着哪家医美做得好,哪家奢侈品牌子又上了新,约时间一起去做spa、购物。 老套却好使的社交策略令屠杳生不出一点兴趣。 唯一令她感觉还有点意思的是: 这家的小少爷长得比以往任何一家的都好看。 细皮嫩肉肤色白,腰细腿长渣男脸,身上还套着跟她同款的五中制服。 洒脱而不失规矩的靠坐在单人沙发上,指尖时不时点另一只手背两下。 每当屠琴把话题转移到他身上,他便弓身以手肘支在双腿上,稍稍靠近认真听她讲话。 回复的话语简短却能令屠琴极其满意。 一室轻快明朗的氛围。 直到。 “你看,我家这小女儿,真是让你见笑了。”屠琴见她下楼来,立马将矛头对准了她,连客厅里华光溢彩的水晶灯都显得那般刺眼,“被我们宠坏了,一点都不如大儿子会来事儿。” 屠杳闻言在心中冷笑。 翻遍她前十五年的记忆都翻不出一个他们“宠”她的事迹,就连如今悬挂在客厅正中央的全家福上都只有三个人的面孔。 现在在外人面前倒是会装无私奉献的大爱父母。 她面色不显。 压眉低眼的朝两位长辈问好。 “这是哪儿的话,阿琴客气了,我倒是认为这么做没错,这小女孩儿啊就是得宠,”雍容华贵的妇人十分给面子,丝毫不介意她有些失礼的行为,拍拍身边的座位示意她坐过来。 “我们要是能有个这么漂亮的女儿,她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们都得去给她摘,你说不是?” 屠琴见风使舵的转移话锋,不断应和着对对对。 屠杳并腿端坐在妇人身边,有一句没一句的听她们唠那些毫无意思的话题,大部分时间都在打量斜对面的男生。 他领口随意的敞开一颗扣子,若隐若现的裸露出链接脖颈的锁骨线条,将那件简约的白衬衫衬的一点都不简单。 狭长锐利的桃花眼被瞳孔中漾出的漫不经心中和,又闲散无害,又莫名让人觉得这人很精,根本无法轻易糊弄。 浓长的剑眉微扬,薄唇张合吐露着富含磁性的声线,看似慵懒而随性,但难掩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隽秀与矜贵。 一看就是被高门大户精心教养出来的主。 那男生注意到她直晃晃的视线。 目光从两位长辈身上挪开,逐渐聚积到她不闪不躲的眼底。 清冷孤傲的眼与吊儿郎当的瞳对上,她没先认输的挪开,反而是他朝她微微一笑。 令她不自然的敛下眼睫。 骆霄今年正值高三最要紧的时刻,最近都起早贪黑的忙着搞高gpa保送北大,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在教室里学习。 自然没空回来跟他们吃这顿没什么意义的社交饭。 六个人又相互寒暄了一会儿,便一齐上了餐桌。 席间。 四位家长聊的如火如荼,推杯换盏中凝存华光溢彩,一个吃的比一个香。 反观她和对面那男孩却食不下咽。 她是因为不爱吃清淡,只爱吃些重口的,一眼扫过去满桌都是迎合这家人的喜好做的,没有一道菜合她胃口。 就只用了几口那位妇人用公筷夹给她的鱼肉。 不过她也不是完全食不下咽。 至少趁这段时间,又将对面的男生从头到上半身完完整整瞄了好几遍。 包括但不限于他锋利瘦削的下颚线,分外多情的桃花眼,浓眉挺鼻的神工脸。 就连他右眼卧蚕下方那颗小而精致的泪痣都没有放过。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他是真的很秀色可餐。 至于男孩是因为什么,她就不知道了。 反正总不能是因为她。 毕竟他全程都没有再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来。 能感觉到家长们之间是真的聊的很开心。 不同于以往客人走了之后夫妻俩立马满身疲惫的叹息与说难听话,这次,这家人离开后,她父母脸上还仍然挂着由心而生的笑。 以至于为难她的力度都小了很多。 只有屠琴站起身去厨房倒水时的一句“小小年纪的,怎么穿的和要奔丧似的。” 屠杳全当耳边风。 轻拉开椅子,直立起身说道,“没什么事我就先上去写作业了。” “等会儿子回来让阿姨给他做新菜吧,”坐在主位上的中年男人没有给她任何答复,自顾自的转头对屠琴说,“他爱吃甜,况且这些再热一次就不好吃了。” 屠琴眉开眼笑的应好,为他端来一杯温度正好的温水,伺候他喝药,“正好我叫阿姨给他留了清早刚捞的新鲜梭子蟹,回来蒸给他吃。” 屠杳则在他们习以为常的忽视中独自上楼。 心中第数不清次数的希望: 骆霄别回来。 * 那个晚上,骆霄真的没有回来。 据说是放学后要去同学家一起复习到很晚,之后顺道就住在同学家了,特意打电话回来告知,让他们别担心。 没有人不担心。 除了她和那捆免于一死的梭子蟹。 家长会也真的没有人来给她开。 高一IB国际班一共21个人,只有她的家长没来,被班主任抓住问了好半晌。 她只能装作毫不在意的解释道:她家里人都太忙了,走不开。 “杳姐,今晚跟我们一块儿去撸串儿呗?”格外自来熟的男同桌边收拾书包边偏头问她,“大家互相熟悉一下,以后做小组作业也更好配合一些,你说是不?” 屠杳摇头拒绝。 将有些褶皱的制服外套勾着领子随意搭在右肩上,连书包都懒得背回去装样子,形单影只的插着耳机、迈着短裙下纤细而直棱的双腿往后门走。 “你们去吧,我不想吃。” 不是不想吃串儿。 只是单纯的不想跟他们一起吃罢了。 逆着与火红枫叶林相映衬的落日余晖朝学校后门走,屠杳低头在手机编辑iMessage发给鞠喻捷: 【大橘,大大橘,出来撸串儿。】 【不去。】鞠喻捷秒回过来两条语音消息,【今晚要回家。】 屠杳兴致缺缺的收起手机,从制服兜内摸出一块残存的水果糖,嚼进口中,朝老地方烧烤摊悠荡。 老地方今天异常火爆。 大抵是学生们都在家里憋了一个暑假,吃爸妈做的饭有些乏味了,总心心念念这“不太干净却异常香”的一口。 趁如今开学。 赶紧约上三三两两的伙伴来过个嘴瘾。 无论是店内的木桌还是已经支到路边过道上的塑料桌都早已经人满为患,刺鼻呛口的白烟混合满地花生毛豆皮、以及喝空被随意搁置在脚边的白的绿的酒瓶,都在告诉她: 来晚了,没得吃了。 如果是放在往常,会觉得哪天再来都可以。 但今天不行。 她今天就是不想回家吃饭,就是不想看到那个家里的任何一个人,就是想吃这里的辣炒田螺和烤串儿。 哪怕蹲在路边,她也必须得吃到。 “叔,一份麻小一份田螺打包,加麻加辣。” 老板在百忙之中避开从烧烤架中直冲云霄的白色烟雾,拎起已经被污渍染到快要看不出本身颜色的白色围裙角,在汗水密布的额头上胡乱一蹭。 手里的串儿在冲天火焰中翻了一翻,撒上孜然,“姑娘,麻小和田螺都卖完了。” “那来十串羊肉串,加辣。” “不好意思,串好的肉串也卖完了,”老板的额角又被闷出了汗液,脸色被热气熏到红润,褶着的双下巴朝最靠路边那一桌抬了抬道,“那个男生把最后的东西都点完了,我手里这些就是他的。” 屠杳用手掌扇风,满脸无语的顺着老板的指示扭头,想看看到底是哪位神仙这么能吃。 能把最后剩的东西全都点完。 却没想到,在她瞟过去的瞬间,靳砚北恰好收起之前黏在手机横屏上的视线,朝她所在的方位望来。 正好。 打瞌睡就送枕头。 屠杳毫不畏惧的迎上他毫不偏移的视线,在他略显不解与玩味的目光中迈步朝他走去。 长度才堪堪到大腿中间的棕黄色百褶裙飘扬在油腻腻的风中,未被皮筋系起的及腰卷发随她的走动擦过空气,又摔落回她单薄的后背,在闷潮潮的空气中留下阵阵独属于少女的清甜香气。 她鸠占鹊巢的拉开靳砚北对面的椅子,将肩膀上的制服随意搭在椅背上,问出口的问题完全不像是在打商量。 “拼个桌呗。” “你结账。” 靳砚北波澜不惊的转着手中屏幕暗下的手机,抽递给她一双一次性手套。 “我家那么好的饭让你白吃的啊?”屠杳自觉的接过他手中的手套,碾开口迅速将双手套进去,从刚端上桌的不锈钢盆中捡了一只个头肥大的小龙虾,边倒手吹边剥,“哪有这种好事?现在就是你还的时候。” 他就像没骨头般懒倚在椅背上,领带被微微扯开,一手支在椅子扶手上,撑着下颚,若有所思的盯着她。 “好饭你一口不吃?” 屠杳对自己的脸有自信,不怕他看。 万分熟捻的掐掉小龙虾头,捏着尾巴根一嗦,整只虾肉便完好无损的进入口腔。 ”那不是怕饿着你,不敢吃吗。”她逮了便宜就卖乖。 靳砚北轻声哼笑,未置一辞。 她垂颈嗦了两个,不听话的发沿脖颈线条落在脸颊,摘掉手套,把头发挽起来,又重新套进一次性手套内,继续吃了四五个。 过足了辣瘾,微张被辣红的唇试图缓解左侧智齿被刺激出的疼痛。 一抬眼。 发现靳砚北仍然维持着和先前相同的姿势,另一只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有一搭没一搭的转着手机,歪头看她。 “你不吃吗?” 她又捏了一只小龙虾,问道。 “吃,”靳砚北将手机屏幕向下倒扣在桌面上,伸长胳膊从一旁的纸巾盒内抽了张纸巾递给她,见她接过,才慢吞吞的从竹编篮中捡了串烤到滋滋冒油却没加辣椒的羊肉串,咬下一口,“就是在想,今天不怕饿着我了?” “也怕,”她鬼灵精的眼珠子转了转,像是有在认真思考,从中流露出的狡黠却毫不遮掩,“怕你饿着就不肯结账了,所以让你吃。” 靳砚北浑不在意的颔首。 慢慢嚼着口中的细小肉块,没有多言。 屠杳边嗦小龙虾边频繁抬眼打量他。 在别人身上看起来好像规规矩矩的制服穿在他身上就好像染上了一丝痞懒之气,领带虚虚挂在他脖颈上,顺着他裸露在外的锁骨中央一直垂落于他壮硕的胸膛间。 再配上他那个标准的多情渣男脸,要多帅有多帅。 “渣男。”她不知道他的名字,随便叫了一个,“再给我双手套。” 靳砚北不疾不徐的将光秃秃的签子放在手边,两指从一次性手套盒中夹出两只手套递给她。 却在她伸手要接时故意闪开。 没让她拿到。 胳膊肘支在桌上左右慢晃着那副手套,混不吝道,“叫靳砚北。” “哪个yan?” “笔墨纸砚的砚,东南西北的北。” “哦,”她不甚在意的将右手大拇指伸进红唇中抿了抿红油,“渣男,赶紧给我手套。” 靳砚北看起来不是很想给她手套。 却在听到手机震动,看清楚消息后将手套递给了她,从制服口袋中掏出一支笔和一张白纸,往上面画着什么。 画一会儿,摁亮手机横屏划拉一会儿,然后再低头继续画。 时不时在画出的图案中添加文字备注。 “你在写什么?” 她好奇地抻长脖子问。 “在写,”他划拉着手机屏幕中的游戏人物答,“今天这顿饭你一共吃了多少。” 屠杳翻了个白眼,不再搭理他。 低头专注嗦着小龙虾。 老板说他将剩下的东西全部点完,其实也没点多少。 一盆麻小,三十个串儿,根本不够两个人吃的量。 “给你留一半?” 她恋恋不舍的摘掉轻微漏油的一次性手套,未被满足的狐狸眼频频朝盆里瞧。 靳砚北撩起眼皮儿瞥她一副完全没吃过瘾的表情,右手转着笔,左手重新递了双一次性手套给她,“全吃完,我没空。” 屠杳见他的表情不像做假,再没有后顾之忧的继续戴上手套大快朵颐。 最后一个小龙虾尾壳被搁在残渣堆顶上,靳砚北也正好盖上笔帽,将草稿纸上那堆有图有文字的东西拍给求攻略那人。 见她吃完,正用卫生纸擦手,将手边那罐虽然表面覆满水汽但不太冷的雪碧躺倒滚过去。 屠杳略显手忙脚乱的接过。 趁着她抠开易拉环,震动过的二氧化碳“呲”一声溢响,有些泡沫液体从罐口涌溢到她手上,她连忙抽纸去擦的空档。 靳砚北招手唤来老板,扫码结了账。 “口嫌体正直。”她吐槽。 靳砚北挑单眉,低头在手机屏幕上点摁了两下,举给她一个微信二维码。 “在外让女孩儿结账多掉面,”他老神在在的耍浑道,“我倒不介意你私下转我。” 屠杳没看清那是添加好友的二维码。 愤愤朝他扔去还带着水汽的易拉罐环。 瞥他一手懒懒放在脑后枕着,也不躲,就任由不锈钢环打在他胸膛上,再反弹落地,她干脆拉开椅子拽起制服走人。 临走前不忘回头骂他一句: “奸商,” “怪不得没人陪。” 他也不反驳。 不疾不徐的收回手机,折颈在屏幕上摁了两下,她手中的手机便响起短信提示音: 【181****1111:奸商的手机号,存下。】 3. Qs3 九月盛夏,光漫墙壁,裹夹炙热与闷燥的空气漂浮于每一寸空间,烤得知了长鸣不停。 第二天一早进教室,那个自来熟的同桌早已对着横屏手机杀红了眼。 完全没有空闲与她打招呼,双眼紧紧盯着屏幕中五颜六色的变动画面,嘴巴一张一合,忙着吆喝正对面那个男生一起: “给我上猴儿!干他!” 屠杳经过他身后时快速瞥了一眼。 屏幕画面中显示的是一种她完全没有玩过但昨晚在靳砚北手机里瞄到过的游戏。 看起来还蛮难的。 至少这两个男生打得明显有些吃力。 脱掉制服外套,屠杳坐在位置上从书桌内随手摸出一本《飞鸟集》翻读,才看完一页,就听旁侧男生将手机掷于桌面,如释重负的靠着椅背仰头感叹: “靠,这次新出的图怎么就能这么难。” “真是多亏有北哥昨晚给的加急攻略,不然特娘的过死老子都过不去这把。” 刚进教室扔下书包的男生听到他的炫耀,赶忙捏着手机蹭过来,问他是怎么过的,能不能教教他。 “北哥包过攻略,”那个男同桌被一群朝气蓬勃的男孩子围着,像花孔雀般开始卖关子,加重了些音量,“不要999,只要九十九。” “九十九,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 屠杳的余光扫到好几个男生毫不犹豫的立马扫码转账,还一脸“天呐,这么便宜,真是赚到了”的冤大头表情,忽然回想起昨晚撸串儿时靳砚北没费多长时间就写出的那份东西。 没想到薄薄一张纸来钱这么快,不到一分钟就收入小一千块。 要是再经过十传百,那收入肯定爆炸式增长。 叫他奸商果然没叫错。 “梁续,”她等那帮欢欣鼓舞的拿着到手的攻略散开的男生回到各自的座位,才视线不移的随口问道,“你说的北哥,是我们的高一届吗?” “啊?不是——” 梁续这才发现自己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一个大活人。 将刚收到的钱尽数转给靳砚北,收起手机认真跟她讲话: “——北哥是隔壁理科实验班的,据说入学测试那会儿咱老班想抢他来着,没抢到,直接被隔壁秃哥截走了,为此还遗憾了好久呢。” “那可不,你先别说他那脸长得多顶,光说他三年稳坐初中部断层第一,游戏打到全区排的上名号,进男篮队随便玩了玩就玩出个国家二级,据说马上还要代表学校去参加BBO和USABO,”梁续对面跟他一起打游戏的男生揉了揉头发,搁下手机接茬儿道,“真是要多牛逼有多牛逼。” BBO和USABO 两个全球最有含金量的生物竞赛。 应该想到的,当奸商的脑袋瓜都得有点水平。 梁续压了压唇,唉声叹气:“唉,该说不说,如果老班当时能抢到他就好了,咱们就能天天跟他一起打游戏了。” “谁说不是?我特么都觉得好遗憾。” “不过最遗憾的难道不是那谁吗?小树林告白三次连北哥的微信都没能要到。” “还是格局太小,”男生鬼笑着挺胸,用双手在胸前自上而下划拉出一个优越的弧度,“有这也没用,北哥属于我们。” “哈哈哈哈哈你真形象。” “那必须的……” “……” 屠杳不想再听他们乱开黄瓢,抬手插回耳机,继续看书。 国际班有一点比国内班要好。 听课与不听课、交作业与不交作业老师根本不硬强求,全靠自己自觉。 乐意上课看小说、打游戏的,就自甘堕落;喜欢下课谈恋爱、出去玩的,就自己定夺,反正只要最后GPA不达标或者有一门project拿c或以下,直接劝退。 在能保证高升学率的前提下,给到学生们最大的自由。 屠杳算班里底子最好,脑袋瓜也顶聪明的。 从小在美小就读,英语各方面的底子都打的很扎实,自然不用愁简简单单的C1。 剑桥全英文的物化生教材她看起来也不算太吃力,就算碰到陌生单词和语法她也有一套自己学习英文的妙招,注定要比这帮从小在国内长大的孩子强一点。 所以。 只要她能把GPA保持在3.8+的高水平,剩下的时间想干什么都全凭她自己的心情。 但是。 这人不是国内班的吗?怎么也? 屠杳将书倒扣在桌面上,从桌兜内摸出震动了一下的手机,压颈查看消息: 【幼稚鬼秦决:杳总,失恋了,求安慰。】 秦决。 一个标准的有了新欢就能立刻忘掉旧爱,有了矛盾就能立马更换女友的狗男人。 他会失恋,除非母猪会上树。 无非就是寻个借口喊她出去下馆子罢了。 【杳杳切克闹:你请客?】 【幼稚鬼秦决:好说好说,今晚去你最爱的海鲜大排档?】 【幼稚鬼秦决:我再带个哥们儿去,说他是校草都是侮辱他的那种,保准合你眼缘。】 她回:那她想想。 说想,其实根本没怎么想。 先是天马行空的思考,为什么她和能够和靳砚北那么自来熟,完全没有一点儿不自在。 明明前天晚上初见还“互看互吃不下饭”,结果不到二十四小时的昨晚就能坦然自若的坐在一桌撸串、开玩笑。 明明她蛮不喜欢跟之前不认识的男孩子们自来熟,不然昨晚就答应和组员们一起去了。 就连秦决,都还是初中三年在一个班里一直坐同桌、一直玩才勉强处熟的。 现在叫她出去吃饭她都仍有点犹豫。 怕占他便宜。 然后,又想到飞鸟集为什么可以写的这么好,她这辈子有没有可能写出一本这么好的书,如果这本书是她写的该多好。 反正一天下来,除了晚饭,什么都想了。 秦决也十分神奇的没有催她。 只是在半下午临放学前给她发来条信息,问她他正跟哥们儿在操场打篮球,六点半再一起去吃饭行不行。 她说:行,正合她意。 反正她也不想早回那个令人窒息的家。 但是去操场干等他一个小时又太浪费,屠杳干脆留在无人的教室将手中那本《飞鸟集》看完,才慢悠悠抓着午餐食堂发的橘子下楼。 校区很大,国际部教学楼离操场很远,需要绕过国内部教学楼再走一段树林道才能到。 屠杳双手插兜,耳朵上挂着耳机朝操场走。 九月初的江南空气中到处弥漫着闷潮气,过道两旁苍翠挺拔的树遮挡住已经不太毒辣的落日,堪堪从叶片缝隙中透出一丝一丝的黄橘光,打在她光脚穿着的黑色小皮鞋上,反射出熠熠光辉。 她毫不在意从操场走出来的成群结伴的男生们的目光都似明似暗的往她消瘦笔直的腿上扫,甚至有些已经走到她身后都仍忍不住回头看,眼神没有聚焦地的按印象中的路线走。 直至—— “喵!” 一只大黑猫猛然从身旁神秘幽静的小树丛中飞蹿了出来,像是被其中什么吓到般唰的一下掠过她脚边,吓了她一跳。 屠杳自鼻腔中平复着受惊的情绪。 勾掉左耳的耳机,蹙眉望向黑猫蹿出的那片树林。 除了层层叠叠的绿叶与褐干,什么都没看到。 仔细探耳听了三秒。 她好像隐约听到里面有巴掌声传出。 心忖反正现在离六点半还差一刻钟,进去溜达一圈也不碍事儿,便朝里面走。 小树林中种植着密密麻麻的高大树木,树叶郁郁葱葱的遮挡几乎全部的日光,一开始的进口光线还算充足,越往内里走光线越昏暗,仅能凭不太黯淡的天色将景致大致看清—— 群群叠叠棕褐色的矗立着的树干,下方涂抹有白色凝固液体,被人踩到歪歪曲曲、看起来马上就要枯萎掉的草丛,其间偶尔能发现一两朵白色的坚强小花。 以及。 某一棵粗壮树干下被三个女生围堵在中间、脖颈靠贴在树干不知道是男还是女的人。 只勉强能从三个女生的腿缝间看到被地面污泥染脏的白色裙摆。 那应该就是个女生了。 “你们在干嘛啊?”屠杳站定在她们身后三米远的距离,摘掉另一只耳朵里的耳机塞进衣兜,语气不大良善的问,“不知道自己很吵吗?吵到我了。” 过去她只听人说过,这所学校里校园霸凌的事件发生的不少,而且很多一部分是国际班的仗着自己家有钱有权去欺负国内班的。 但真要说起来。 这还是她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种事情。 不能不管。 “杳姐,你——” 最左边的女生率先认出她。 话还没说完,中间那个看起来是领头人的女生便回身冲她假笑,离得够远都能将她脸上的谄媚相睨得清清楚楚: “——诶呀,杳杳,你怎么来了呀?” “你不是不爱管这种事吗?怎么——” “——别叫那么亲密,我跟你不熟,”屠杳分毫面子不给,左手插在兜里,右手有节奏的向半空中抛起那个皮还有些泛青的橘子,由它自由落体,接住,再往上抛着玩,眼睫微垂道,“我是不爱管,但你们吵到我了,我就不能不管了,对吧?” 赵倾笑的有点僵硬。 嘴角落也不是,扬也扬不起来,不自然的苹果肌异常凸起,远远看起来还有点吓人。 “我们不是故意——” “三秒内,离开。” 屠杳懒得跟她们多废话,用尖而细的下巴颏儿朝躺靠在树干上半死不活的女孩扬了扬,放狠话,“她从今天开始跟我。” 赵倾的脸颊彻底僵住了。 眸中流露出些惧意,但无法挡住其中被人当着小跟班儿的面儿下了面子的不甘心。 略带些不敢表露的愤愤盯了她一眼,才语气尽量很好的说: “诶呀,那正好,该说的也都说完啦,那我们就先走了呀。” 不知道是对她说,还是在给自己找台阶下。 亦或者是二者都有。 说完便匆匆离开。 窸窸窣窣一阵踩踏草丛的声响过后,小树林逐渐又恢复本该有的静谧。 光线又暗沉了几个度。 屠杳略侧头目视她们彻底离开,才抛玩着橘子朝那女孩走。 那女孩早已被她们欺负的不成样子。 雪白的连衣裙被蹭上褐的黑的污渍,甚至还有青绿色的苔藓,连肤色偏白的腿和脸颊都没能幸免于难,哪怕是无比肮脏的泥渍也没能遮盖住她被她们甩巴掌甩到红肿的脸颊。 仅凭着一口吊起来的气息半倚在干而硌人的树干上,看起来像是马上就要死掉一般。 “你还好吗?” 屠杳踱步到她身边,屈腿下蹲想拨开胡乱黏在她脸上的杂乱头发,瞧瞧她的伤势如何。 却见她下意识紧紧闭紧双眼而不敢躲开。 上齿用力将下唇咬到发紫,浑身害怕到不断发抖,睫毛一下一下的巨颤。 浑然一副害怕紧了的模样。 令屠杳细白小巧的手僵在半空,生怕再碰她一下她就会碎掉。 最后没办法,手掌在半空中改变轨迹。 轻轻摸了摸女生的头顶,带着些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安抚意味。 女孩也愣住了。 虽然身体不会将情绪作假,还在害怕的不自觉发抖,但是原先紧闭的双眼已然敢慢慢放松,眯开一条缝偷偷瞄她。 她难掩恐惧的目光与她平静坦然的眼神相对。 又做贼心虚似的重新阖起。 不敢再看她。 屠杳觉得她很有意思。 摸了几下便收回手,蹲在她身边无言剥橘子,等她慢慢脱离惊恐的情绪。 微风拂动,搅乱层层叠叠的树叶发出沙沙的音迹,打不乱蝉儿此起彼伏吟唱的音轨。 红紫色的漫天晚霞见缝插针的向树丛中透进一丝细微的橘色光柱,径直打在屠杳茶色的长发上。 以及。 她指尖掰下的那瓣喂到沈菡初有些干裂的唇边的艳橙橘子。 沈菡初一整天没过吃饭的馋涎目光止不住的往布满汁水的橘子瓣上投,喉咙滚动艰难的咽了咽口水,却不敢接。 “吃吧,”屠杳又举着橘子瓣往她唇瓣上碰了碰,为她干到起皮的下唇沾染上些晶莹的汁水,挑眉威胁道: “这可是我第一次伺候人,好歹给点面子。” “不然我就生气了啊。” 4. Qs4 沈菡初眼睫微颤,双手撑着脏兮兮的地面赶忙往上坐了坐,张开小巧干涩的唇将那瓣橘子抿进口中。 小心翼翼的,没碰到她的指尖。 屠杳见她唇边也被染了些污泥,怕她连带着吃进去会闹肚子,就着空掉的手指想给她蹭去那点污渍。 还没触碰到她嘴角。 便目视她水灵灵的双眼又紧紧阖上,眉头皱缩,喉咙不断吞咽着。 “我刚刚就是吓唬你的,你别怕啊。” 她无措的安抚着受惊的小兔子。 未料,沈菡初听完还是没有睁开眼。 屠杳以为她还没有缓过那股子惊怕劲儿来,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 索性于手中掰了瓣橘子,喂进自己口中。 橙黄艳明的橘子瓣刚一入口,她的野生眉就深深皱了起来,时不时跳两下。 妩媚上挑的狐狸眼也被橘子汁水酸到眯起。 口中止不住泛滥津水。 她就说呢。 她都已经这么温柔了,女生怎么会又好端端的闭眼。 原来不是怕的。 而是被这还没怎么熟透的橘子酸的。 屠杳被这口橘子酸到眉宇无法舒展,眯着眼睛止不住的吞咽口腔中被刺激而出口水,试图缓过这阵难捱的酸劲儿。 左眼皮都被酸到不由自主的开跳。 好不容易熬过去,一睁眼,就发现背靠树干的狼狈女生正注视着她笑。 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氤氲着不言而喻的笑意,被黑褐污泥侵袭的白嫩脸蛋儿有些搞怪,整个人看起来破碎又好笑。 导致屠杳也没忍住,“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震颤的胸腔带动周遭空气振动,发出清甜好听的笑声。 边笑,边伸手去擦拭女生唇角的那抹污渍。 沈菡初没有再躲。 天幕压的愈来愈沉。 红黄与蓝黑之间的抗争从来都只有被深色吞没的下场,漫天侵袭而来的宝蓝色盖过光亮,也逼迫林间的黄雀停止歌声。 她蹲在她身边,为她擦拭脸蛋。 她始终歪头凝视着她笑,笑着笑着便从眼眶中溢出汹涌的泪水,细细的柳叶眉眉一皱,便瘪着嘴巴开始号啕大哭。 好似恨不得将自己受过的委屈全都向这个出手相救她的女孩子哭诉尽。 吓飞了一群展翅高飞的林间鸟。 她是哭爽了。 但从来没见过别人哭、自己也没怎么哭过的屠杳却被她这毫无征兆的痛哭搞慌了神儿。 以为是橘子太酸给她酸到了,慌不忙的扔掉手中的橘子,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半晌才憋出干巴巴的一句: “你别哭了,我不喂你吃就是了。” 沈菡初听完这句话哭的更凶了。 大声抽噎着根本说不出一个字来,只能泪眼朦胧的盯着她大颗大颗的掉眼泪,急促的哽咽导致胸腔震动的幅度愈演愈烈,像是随时就要喘不上气来。 时不时抬手蹭蹭鼻子,再继续。 她除了静静陪着她,再无其他办法。 又等了几分钟,观察她还是没有想要停下来的征兆,反而眼泪越掉越凶,屠杳略显困惑的狐狸眼迅速转了转,便站起身来。 有一瞬而过的腿麻。 沈菡初以为她听自己哭这么久听烦了,不耐烦的要走,吓得她强硬地将哭腔憋住,不敢再泄露一丁点儿情绪。 扬手想拽她的裙摆,试图挽留她。 但是她的裙摆太短了,她没能抓住,一出口,又是支离破碎的委屈调,还往上涌哭嗝: “别…嗝…走。” 屠杳被她这副小可怜相逗到了。 唇角泛起弧度,边曲臂解细腰间的百褶裙扣,边向她允诺道,“不走,就是看你衣服没办法穿了,我脱给你。” 百褶裙脱起来十分简单,一解扣子一拉拉锁就可以。 她动作敏捷的将拉锁拉开,弓腰将细楞楞的双腿依次从下放到腿弯处的防走光布料中抬出,将干净的裙子递给女孩。 “咱俩身材差不多,你应该能穿得上。” 沈菡初没接。 用被污泥染脏的花色胳膊蹭了蹭泪眼,不太清明的看到她里面还套了一条黑色的紧身打底短裤,才小声解释道,”我太脏了,会给你弄脏的。” “让你穿就穿,哪儿那么多事。” 屠杳伸展手臂,示意她把手搭上来,她拉她起来,“我早就不想穿这么丑的制服了。” 沈菡初诚惶诚恐的看了看她,没再拒绝。 双手接过她递来的百褶裙,先用自己脏到不成样子的白色连衣裙擦了擦被蹭脏的地方,脱掉小皮鞋,战战兢兢的迈腿往里套裙子。 生怕腿上的污渍会蹭脏她漂亮的百褶裙。 屠杳二话不说,又依次解掉白衬衫的扣子,转身背朝她,臂膀向后递给她。 这是沈菡初第一次触碰国际学校的制服。 跟她初中学校那种批发来、只分大中小号的劣质品不同,她们的制服不仅样式看起来十分洋气,面料摸起来也十分舒服。 是入学时根据每个人的不同维度经过细致剪裁到贴合后才发下来的。 所以,穿在屠杳身上格外合适的制服再穿到她身上,就不再那么合适了。 “谢谢你,”她惴惴不安的嗫嚅道,“今晚我手洗好明天给你送来,你看可以吗?” 屠杳浑不在意的整理自己身上的紧身短裤和红黑色朋克吊带背心,将脖颈处悬挂的十字架项链拨弄正,才转回身朝她耸肩。 “还不还吧,反正我也懒得穿,操场有水,去洗洗?” 沈菡初不自在的抓着手中的白色连衣裙,点点头。 暮色渐沉,月照沟渠,混沌不明的光线模糊了整座校园,篮球场中男生们仍旧打的如火如荼,根本没人愿意作为替补被顶下来。 个个卖力的跑着、跳着。 一旁用来提供冷水的水龙头自然无人问津。 屠杳今天没带纸巾,也没带湿巾,只能就地取材,一把拽过沈菡初手中那件不能再穿的白裙子。 打水沾湿,拧掉污水,让她把自己擦擦干净。 沈菡初目睹屠杳不当回事儿的将她好不容易才攒够钱从实体店中花200元买的、是她衣柜里最好的也最漂亮的一条裙子用了让她当抹布,心疼的咬紧下唇。 半张了张口。 嗓子眼却紧到发不出任何声音来。 只能手足无措的试图用揪紧裙摆的动作来缓解自己的羞赧。 冰冷的手指刚触碰到上好的面料,又赶忙缩曲。 怕弄脏了她的裙子。 她有什么资格怪她呢? 她给她穿的这身制服随随便便都够她买十几条这种裙子的,她都没嫌她配不上,她又怎么敢跟她说裙子的事情。 况且再退一万步讲,裙子也不是她弄脏的。 怎么怪也怪不到她身上的。 犹豫着接过那条被水彻底浸湿的裙子,敛睫注视几秒,阖了阖眸,随即下定决心般陡然睁开眼,开始用那条裙子擦拭身上沾染的污泥。 没有失去,就没有得到。 就当用这条她最喜欢的裙子把过去的脏污一同擦去,从今往后,她也拥有了光。 屠杳完全不知道沈菡初如此挣扎的内心活动。 只是单纯想着,被弄脏就赶紧想办法擦干净,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还当成茶余饭后的闲谈。 等待沈菡初将自己重新弄干净的空档,屠杳活泛伶俐的双眼开始在球场内搜寻秦决的身影。 说是六点半。 这都六点四十五了,也不见他打个电话来。 估计是还在场上厮杀的火热。 果不其然,她在最靠内侧的一个场子中定位到了他的身影。 单手带球的秦决正在三分线外被两个看起来是对家的球员死死挡着,完全没有过去的可能,只能孤注一掷的起跳,将球朝篮筐扔过去。 进与不进,全看天意。 屠杳大致撂了一眼球在空中的行进弧度。 以她这个外行人的角度来看,这球肯定进不去。 显然。 球场中某个内行人也跟她的想法一样。 如豹子般迅捷的身影快速略过对手,在篮筐下直接屈膝起跳,将原先与篮筐差的有些远的球硬生生摁进了篮筐中,整个人顺势以双手扒住篮筐边悠荡了两下,缓了缓直下的冲力后才敏捷的松手落地。 场子内的男生们早已因为他这一个高难度的动作喊翻了天,队友争前恐后的跑到他身边与他击掌,对手也是一脸服气。 包括其它场子中恰好看到的男生。 没忍住内心的澎湃朝他吹口哨,给他比了个数字“6”。 而那男生,则波澜不惊的曲膝等发球。 那副哪怕泰山压顶也能游刃有余的模样令屠杳第一次觉得,打篮球的男生其实也不光只是有一身汗臭味儿和满嘴的自我夸耀。 也是蛮有风华正茂的少年感的。 正想着看看到底是哪路神仙能做到这么b而不油,有本事瞬间改掉她以往对于打篮球男生的刻板印象。 额角落下些许汗液、正用护腕擦的靳砚北似有所感。 朝她这边偏头。 …… 哦。 原来是进男篮队随便玩玩就玩出个国家二级运动员的奸商啊。 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屠杳平生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5.0的好视力。 让她连点美好的幻想都不能存,直接用清明的现实给她痛快一击。 “杳总!”小跑去与靳砚北击掌却被忽视的秦决也顺着他的视线发现了她,远远朝她招手试图吸引她的注意力,“我在这儿!” 恰逢沈菡初也用白裙子将自己擦到干干净净,再没有一丝污渍。 屠杳偏脸瞅了瞅她因红肿而略微有些凸起的红脸蛋儿,选择了一个不算太伤人的问法,“晚上要回家吃饭吗?” 她肉眼可见的又开始紧张了。 白皙而纤长的双手不自觉地攥紧手中已经不能看的“抹布”,小鹿眼汪汪的看着她,就是没办法对她说出“晚上回去有剩饭。”这句可怜话。 “那正好,我晚上也不回去吃饭,”屠杳也不在乎她回不回答,展臂勾上她的肩头,带她一起往前走,“我们一起出去下馆子。” 先前她脏兮兮的在地上坐着,屠杳对于她的身高没有太大概念。 如今,手臂揽着她肩头的高度正好,一点都不会觉得僵。 她1米72,估计沈菡初怎么也有1米65,放在南方女生的身高里已经算是比较优越了。 而且,脸蛋儿也长得很好看。 白白嫩嫩的,嵌在鹅蛋脸中的一双小鹿眼水汪汪,看人一眼好似都能将那股纯劲儿浸到心坎里去。 也难怪让她这不怎么爱多管闲事的人管了回闲事儿。 “……大概需要多少钱?”沈菡初的喉头发干,嗓音十分不自然,“我aa给你现金可以吗?” 向来会看人眼色揣摩心态的屠杳轻笑一声,勾手捏捏她软润的耳垂。 “刚刚叫我那人看到了吗?” 沈菡初面红耳赤的点点头。 “他欠我好几顿饭还没还,”屠杳面不改色的胡说八道,“今天好不容易才能逮住他请客,帮我多吃回来点儿?” 沈菡初顿了顿,随后大义凛然的点头。 一副唯她命是从的懵懂模样。 屠杳憋着笑,抬手胡乱揉了揉她细软的黑发。 两人结伴走过去。 天色又压暗了些许,火红的日头仍然挂在地平线上迟迟不肯离去,篮球场内的灯柱却早早的都被摁下开启键,发散出略微有些刺目的苍白灯光。 三排灯光依次亮堂的瞬间。 靳砚北趁着男生们被灯光晃神儿的短短半秒,极速冲破三人防线运球朝篮板奔跑。 待几个男生反应过来再想跟,已经被拉开了追不上的距离。 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带球起跳,并且极其风骚的在空中玩了把胯下运球,最后将球直直掼进篮筐。 两次扣篮,一次比一次b。 简直就是bking本king。 沈菡初瞧靳砚北随性闲适的抬手勾松了松领带,从略微敞开的衣领中露出无法令人忽视的锁骨与优越的脖颈线条。 跟她小声耳语: “他好帅。” 屠杳或许能否认他的其他方面,但绝对无法否认他那张性感冷冽的迷人脸,扬起红艳艳的唇调侃道,“喜欢这种闷骚男啊?” “这么耀眼的男生,应该没有女生不喜欢吧。”沈菡初不自在的用手捏捏自己的耳根,见她面带戏谑的睨她,面色又涨红了不少。 赶忙补上一句,“但是我不喜欢。” “不喜欢男生,还是不喜欢他?” “都不是。” 屠杳难得好奇:“那是?” “不喜欢我自己。”沈菡初耸拉脑袋,自卑的垂头俯视地面,不敢直视她有神的瞳仁,“我这么差劲儿,根本配不上任何人。” “瞎说八道什么,”屠杳右手用了点劲儿,揉揉她的脑袋,又下放到她瘦的有些硌手的肩胛骨处拍了拍,赶走她体内的郁气,“只有配不上你的人,没有你配不上的人,记住了没?” 幼稚鬼秦决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无声的绕到她们身旁,将他那张没有任何攻击性的邻家哥哥脸凑近,边用纸巾擦拭满脸的汗水边毫无眼色的猛然插话。 “——记住什么?” 沈菡初毫无征兆的被他吓了一跳。 懵懵的抬眼望他,很快,又垂下头,不敢对上他意气风发的目光。 屠杳深知秦决那张嘴最会讨女孩子欢心,完全不担心他下一秒说出口的话会伤害到沈菡初。 胳膊仍然亲昵的搭在她肩头,等他转话题。 果不其然。 “欸,杳总,你这又从哪儿找来的天仙妹妹啊?腰细腿长脸蛋漂亮,”秦决十分娴熟的只捡优点说,既夸了人也不算说假话,“如果满分一百分,我打一百零五。” “多出来的那五分,是心疼她这么乖这么可爱怎么就跟你这么个祸害做了朋友。” 话音未散。 他斜身后正昂着纤长脖颈喝水的靳砚北从喉咙中磨出一声轻笑。 屠杳的视线循声越过秦决,打到他身上。 顶头矗立着的灯架孜孜不倦的将白光倾泻而下,略显倾斜的把靳砚北从中间一分为二,半张脸闪耀着光芒,另外半张脸隐匿于阴影,将他本就立体高挺的鼻梁勾勒的更加饱满。 节骨分明的大手懒散的捏着矿泉水瓶,解开一颗纽扣的白衬衫领被风吹的一晃一晃的,看向她的狭长桃花眼中好似流动着斑斓星河。 那一刻。 屠杳隐约听见自己的心脏漾开波澜。 5. Qs5 江南不是实打实的临海市。 但是一出校门,左拐进巷子最深处的那家海鲜大排档却是极为正宗的。 屠杳本就钟爱于各式海鲜,但碍于家里人的偏心,以及她刚回江南那时并不认路,便迟迟没有吃到过一次合她心意的海鲜。 直到初二被秦决以相同的借口诓骗来一次,就瞬间爱上了这里。 “叔,还是老样子,再加两份麻小,” 秦决作为这四个人里头话最多的,自觉担任起招揽的重任,十分熟捻的走到店门口从自取柜中拎出四瓶雪碧道,“……欸,不对,改成一份麻辣一份咸蛋黄吧。” 老板连声应好。 折袖子擦擦额间被闷出的汗水,执笔唰唰往手中的厚叠小本儿上记着。 “天仙妹妹,你想喝什么?”秦决将四瓶因感受到外界温差瞬间凝起雾气的雪碧罐搁在桌上,和声细语的说,“我去帮你拿。” 屠杳正想吐槽: 你都先入为主的给人拿来雪碧了,干嘛还问。 却看到。 大大咧咧却心细如毛的秦决倾身于桌角的纸抽盒内“擦擦擦”抽出三张纸巾,将它们整体叠放在一起,仔细的围绕在冰冷的绿色雪碧罐周围。 才递给沈菡初。 “看你脸都热红了,用这个贴贴会舒服些。” 是,看你脸都热红了。 而不是,看你脸都肿了。 不得不说,秦决作为万花丛中过的一把好手,在关心照顾女孩子这方面是真的没得挑。 比中央空调还会自己调节温度。 难怪那么多女生明知道他花心还争着抢着想跟他在一起。 “——咯噔。” 不知道什么东西磕到桌面的细小轻响吸引了她的注意力。 屠杳收回搁在沈菡初绯红脸颊处的目光,发现面前原本没拆一次性塑料包装的消毒餐具已经被换成沾染水渍的碗碟。 凝结成一个个圆点的水珠要落不落的挂在碗壁上,随着桌面传来的轻微晃动,瞬间滑过光滑的碗壁,跌落进下方的骨碟中。 略一偏头。 余光中是靳砚北正折颈给那套刚拆的餐具烫水。 “哟呵,”秦决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揶揄的小眼神止不住的在他俩之间梭巡,“啧啧啧”几下后开腔打趣道: “你俩什么时候背着我勾搭上的啊?啊?这都还没介绍呢就给烫餐具了。” 屠杳懒得搭理他,自顾自抠雪碧罐上的易拉环。 靳砚北漫不经心的眼帘未撩,有条理的忙活着手中的事情,混不羁道,“不知道吧,我们连家长都见过了。” 浑然一副轻世肆志的二世祖模样。 秦决被他这句属实不在意料之内的混蛋话搞的差点儿咬到自己的舌头,屠杳顺手将刚拉下来的、还染着雾气的易拉环往他脸上掷。 他反应十分迅捷。 上半身微微向后倒,令快速划破空气而来的易拉环擦着他鼻尖而过,在半空中行进一段弧度,最终掉落到脚下。 之后面不改色的恢复原先的身体弧度,继续手边不紧不慢的动作。 “你妈又开始‘积极向上社交’了?” 秦决简单思索一会儿,反应过来。 屠杳咽下口中在舌尖跳舞的碳酸饮料,挑起蕴藏嘲讽之意的唇角,笑不达眼底,“到底是积极向上社交,还是着急为我谋下家,谁又说的清楚呢?” “既然他们这么重男轻女,那干嘛都已经有你哥了还非要生你啊?”秦决百思不得其解,“这不纯属有病吗?” “不知道,” 这个问题她这么多年来也没能想通,只能为此按上一个听起来还算比较合理的理由,“估计以为我也是个男孩吧。” 不知道是因为大排档的位置太偏,学生们都不乐意大晚上的穿过黑巷往这边走,还是已经过了南方的惯常饭点儿,别人都已经吃完撤摊了,她们才这么晚过来吃。 宽敞明亮的店里稀稀拉拉的坐了两三桌,席地盖天的店外的顾客虽然比店内多,也不过只有五六桌。 一点儿都没有夏末傍晚本该有的热哄劲儿。 菜自然上的快。 还没感觉时间怎么过,只是几句话的功夫,两盆不同口味的现炒小龙虾就被端上了桌。 “我就无语,这都什么年代——” “噔噔——” 眼瞅秦决又有要开始为她义愤填膺的架势,靳砚北用指间还未拆封的一次性筷子点了点桌子。 眼底的情绪意味不明。 “吃饭了。” 秦决的嘴巴张了又张,还想继续。 但后知后觉当着靳砚北和沈菡初的面儿谈论这些并不合适,最终还是选择闭嘴息声,起身进去店门口给沈菡初拿果汁。 沈菡初察觉到气氛不对,撤下一直敷在脸颊上的冰罐,轻声细语却带急促的说要跟他一起去。 很快。 桌上就只剩她和他两个人。 虽然靳砚北早已亲耳听闻过她父母对于骆霄的偏爱,而且他父母知道她家重男轻女的情况自然不可能不让他知晓,屠杳仍然觉得在他面前被这样毫不留情的撕开不体面的家庭秘事有些挂不住面子。 但又不能去指责本身出发点也是为了她好的秦决,只能装作若无其事的假笑着撇开话题: “见笑了。” “不好笑。”靳砚北拆开手中一次性筷子的塑料包装,一手执一根交叉磨娑木筷子头的细小毛刺,神色格外认真的注视着她道,“性别不该是遭受偏见的理由,更不该成为被爱的前提。” “这是他们在封建迷信下犯的错,就应该由他们去追悔,去弥补,而不是需要你用自我绑架、自我否定去偿还的罪。” 绿色易拉罐中的液体止不住的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屠杳的心脏也被他这般坚定而铿锵的言语狠狠敲了一下。 霎那间漾开别样的情绪。 这么多年以来,从来没有人如此郑重的告诉过她,这不是她的错,她不需要为此承担罪责,导致她没有接受过这种讯息的情绪系统在遭受到这般猛烈的撞击后罢了工。 一时之间,不知道是该难过的哭,还是该欣喜的笑。 亦或者,是该委屈的诉说。 仅有风情迤逦的狐狸眼中迅速弥漫的一丝丝雾气为她提前做好决定。 虽然这个决定并不被接受。 “不准emo,”靳砚北将磨好倒刺的一次性筷子递给她,半开玩笑道,“你一emo我就没食欲,所以行行好,先让我把饭吃完,行吗?今晚是真的饿了。” “所以,那两个晚上你没胃口就是因为看我emo吃不下去吗?” “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另外的呢?” 她偏开视线问。 靳砚北神情平淡的撂她一眼,实话实说,“你家的饭太难吃了。” “噗呲——”屠杳没忍住笑了出来。 妩媚的眉眼弯成好看的月牙,抬手将被晚风吹散的发丝勾回耳后,露出圆润白皙的耳廓,“你这话让屠琴听到非得气吐血不可。” 据说为了好好招待他们一家,屠琴特意托人提前打听好他们的口味与喜好,让阿姨练习了好几天。 甚至晚上还亲自下厨做了两道硬菜。 就连她回家的时候,她都难得没有歇着,反而忙着往餐具里摆放她用心折叠好的花式餐巾。 这些一切一切明明可以让阿姨代劳但她选择亲力亲为的行为都在无声证明屠琴到底有多看重这次邀请他们而来的家宴。 不说面子,他是连里子都不给啊。 靳砚北散漫随性的轻耸肩头,无言朝桌上两盆色香味俱全的小龙虾挑眼色,意思明了: 你要觉得好吃还天天在外面下馆子啊? 屠杳难得没否认,搓开一次性手套往手上套。 秦决和沈菡初回来的很慢。 大排档的冰柜里只有酸奶饮品,没有酸奶,他看出沈菡初对里面的饮料都不感兴趣又不敢说,特意带她绕回到巷子里,进便利店里买到了酸奶。 待他俩拎着四瓶酸奶回来,屠杳涨红发麻的唇边早已染上麻辣汤的艳红色。 伺机而动的智齿又开始隐隐作痛。 为了感谢靳砚北方才的开解,她特意将盆中一个个头最肥大的、汤汁最饱满的小龙虾掐掉头,露出极为好嗦的肉头后才放进他碗中。 却没料到。 正对面上一秒还嬉皮笑脸的秦决下一秒摆出一脸“万万不可这么做”的严肃表情,伸筷子要把靳砚北碗中的那只麻小夹走。 义正严辞道,“他才割阑尾没多久,不能吃太生冷的和太重口的。” 靳砚北仿佛根本没有听到。 在他筷子即将触碰到虾尾前先截走,神色自若的放进自己口中。 一口嗦出里面完整的肉,边咀嚼边夹着虾壳往秦决僵在半空中的筷子上碰。 挑单眉,无言询问他: 你还要吗? 秦决被他不当回事儿的态度气笑,没好气的用落空的筷子指指他,一屁股坐回座位。 “你行,你小子就等着疼吧啊。” 屠杳咽下口中的虾肉,又夹来一个剥。 本想顺着他的话打趣靳砚北怎么没了阑尾,结果听他这么一说,问出口的话就拐了个弯儿变成:“你们俩什么时候认识的啊?” “发小。” 靳砚北勾着轻浅的笑答。 “去去去,去一边儿去,谁跟没阑尾的人是发小,反正不是我。” 秦决还在跟他赌气。 悄悄瞄了眼靳砚北稳若泰山的神色,见他并没有一丝一毫要来哄他的意思,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除非你也给我剥个虾,要最大的。” “你幼不幼稚啊?”屠杳咧唇耻笑他,朝他左侧扔去那个刚嗦完肉的虾尾壳,“幼稚鬼秦决。” 他想躲,没躲开。 手脑不协调的想往右面躲,身体却不由自主的朝左面歪。 导致分明可以轻松避开的虾壳不偏不倚的打在他胸膛上,留下一小块不太明显的红油印迹。 靳砚北垂下眼睑,哂笑。 “哇擦,”秦决蹭掉手套,低头拽着胸口那块的白衬衫哇哇乱叫,表情格外夸张,“昨天那套洗了还没干,明天小爷得光屁股了。” 却忘记。 他自己手上也有。 胡乱蹭开一片,搞得到处都是红油。 沈菡初不会吃小龙虾。 有些拘谨的依照她的动作照猫画虎的把龙虾头掐掉,仅剩一个与壳等齐的并不容易往出嗦的肉芯。 内心犹豫要不要给屠杳。 一旁把自己衬衫抓的满是油渍的秦决十分自觉的从她手中夹走,边咬脆壳边炫耀道,“看吧,还是我们天仙妹妹好,小爷以后不跟你们两个好了。” 给他面子的,只有默默剥虾的沈菡初。 以及。 前来上菜的老板。 整份的海鲜拼盘的分量不小,种类不少,七八种时令海鲜摆了满满一整大筐。 以清蒸和蒜蓉为主的做法极大的保留了海鲜的本味,也给足了他们按照自己的喜好发挥蘸料的余地。 靳砚北终于再次动了筷子,夹了只梭子蟹开剥。 屠杳没空欣赏幼稚鬼秦决正摇着看不见的尾巴给沈菡初剥小龙虾,还一定要沈菡初夸他厉害后才给她。 精准的将筷子下到辣炒田螺里,边抽气压下智齿的疼痛,边继续过嘴瘾。 “昨晚就想吃辣螺的,可惜老地方的卖完了,想的我一宿做梦都是吃辣螺。” “昨晚?”秦决马不停蹄的剥出一块完整的虾肉放进沈菡初碗中,又徒手抓去只鲜红色的肥大梭子蟹剥,“那你早说啊,昨晚我俩就打算去老地方来着。” “打算?” 她扬起二声调。 突然就理解为什么昨晚只有靳砚北一个人在老地方打游戏,还同意让她拼桌蹭饭了。 原来是被不靠谱的秦决放了鸽子,自己没阑尾还不能吃那些。 想想也是蛮惨的。 “那不是走半路忽然被分手了吗,”秦决不以为意的解释道,“就没去成。” 完全不见一丁半点儿失恋的难受劲儿。 吃的比谁都香。 “这次又因为什么?” 她习以为常的走流程询问。 “她说既然我那么爱打篮球,就去跟篮球过一辈子好了咯。” “然后你就同意了?” “不然呢?”他折颈剥蟹腿,理所应当的反问,“她让我跟篮球过一辈子欸,有这种好事儿我为什么不同意?” 靳砚北漫不经心的咬着蟹钳,从胸腔中闷出第二声哂笑。 沈菡初终于掐出一个方便嗦的虾尾,满心欢喜的递给她。 屠杳接过,彻底无语。 人家姑娘是口不对心的想小作一把让他哄哄,然后俩人和好继续恩恩爱爱,没想到秦决这不走心的王八蛋连哄都不乐意哄一下,直接借此为他的不在乎打掩饰,顺势掰掉了。 之后再说起来也是女孩先闹的。 怎么都怪不到他头上。 “风水轮流转,” 靳砚北是不是渣男她不知道,但秦决是正儿八经的渣男没得跑。 她唆着沈菡初递来的咸蛋黄味的虾尾,半开玩笑半提醒道,“小心以后孤独终老。” 却未曾想。 这句玩笑话真的会在日后灵验。 6. Qs6 巷子幽长而深寂,灰褐色的墙面泥土斑驳,上方覆盖层层叠叠的绿叶,时不时被巷内红火热闹的气息吹拂。 偶有清泠月光穿透叶间缝隙,洋洋洒洒的反射出透亮的痕迹。 那顿饭,最终还是没能让靳砚北吃饱。 沈菡初懵懵懂懂的吃下秦决给她剥来的小龙虾肉,没一会儿后便开始呼吸急促、浑身发痒,细皮嫩肉的脖颈上止不住的往外冒小红疙瘩,一点一点,甚至蔓延到脸上。 秦决和屠杳没以为意。 靳砚北见得多,一瞅她这种状态就知道准是海鲜过敏。 搁下手中剥好的梭子蟹,边给他妈打电话边往骨碟下方压了三张红票子,趁电话还没接通的空档沉着冷静的叮嘱他们别着急,把自己的随身物品都带好。 独自起身去路边找有没有恰好能拦到的出租车。 他们的运气不怎么好。 巷子深,地方挤,周围一辆出租车都没有。 如果等救护车来接到他们再返回医院也明显不太现实,万一是急性过敏可能分分钟就会要了沈菡初的命。 根本经不起耽搁。 他拿下耳边的手机,毫不迟疑的迈大步径直朝同样在路边儿吃饭的另一桌人走去。 无从得知他弯身与其中一位长得虎头熊面、看起来就面色不善的花臂大哥说了些什么,就见那大哥撩起凶神恶煞的眼眸往她们这边扫了扫,活像一副要抄椅子过来干架的模样。 但是紧接着。 大哥格外爽利的扔掉还没吃进口中的毛豆,交错拍了拍手中沾染的水渍,直起身来将卷到胸膛下方露出圆润啤酒肚的短袖衫迅速放下去,与同桌另一个男人说了句什么,就虎头虎脑的晃着身上的肉膘朝路边停放的一辆私家轿车走去。 靳砚北站在原地没动。 招手示意他们赶紧带沈菡初上车。 六神无主的屠杳和秦决收到指示,立刻搀扶着浑身无力、看起来好像随时就要昏厥的沈菡初向那辆私家车移动。 他没有与她们同方向行进。 反而灵活矫健的避开哄杂吵闹的人群,大步流星的走向正在店内忙碌的老板。 折颈从钱包内又捻出几张红票子递去,微抬下颚点了点花臂大哥所坐的那桌,与老板交流了句什么,才小跑着回来拉开副驾驶的门。 折臂拉好安全带,同时告诉大哥: 去江南第一人民医院。 “你挺厉害的啊,小伙子,”大哥一手把方向盘,一手挂挡,脚掌踩下油门,白车便在昏黑夜巷中飞窜而出。 “小小年纪遇事就这么冷静有条理,又会说话又会办事儿,长大以后肯定是个人中龙凤。” 靳砚北低头不知道给谁发了条消息。 收好手机主动承担起当大哥第二双眼的职责,时刻注意着后视镜和倒车镜,防止因为车速过快和司机紧张而导致交通事故。 “家里人都是医生,看多了也就熟悉了。” 他虚怀若谷道。 “哟呵,还是医学世家啊?” “不敢当,”靳砚北适时出声,提醒大哥别等刚变红的指示灯,直接右转绕另一条便捷小道走,“只是父母恰好喜欢从事这个职业而已。” 大哥毫不犹豫的跟着他的指示走。 打右转向灯,边道,朝右转。 “那你——” 大哥冷不防一脚急刹车避让从路边蹿出来的流浪猫,车内的几个人被余力带着向前倾身,又重重跌靠回去,后方被堵的车辆不耐烦的按喇叭,他下意识想踩油门走,却将车憋熄了火,手指微抖着重新打火,期间还抬胳膊乱擦了把脑门上将要落到眼睛里的冷汗,“——诶哟我擦,吓死你大爹了。” 在漫天鸣笛声的催促中打了两次火才又打燃,令车子回到正轨。 心慌意乱显而易见。 靳砚北护着他的面子,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说。 静静等他缓过那阵慌张情绪后主动提起话题。 他的嘴一刻也闲不下来,估计是在这种争分夺秒的情况下一沉默就容易泛紧张,双手死死把住方向盘继续方才的话题。 “那你,你以后也从医?” 略显昏暗黑寂的后视镜中倒映出沈菡初并没有要出现呕吐腹泻、甚至休克的征兆,虽然看样子是急性过敏,但好在她吃的量不算太多,应该不至于在短时间内就危及生命。 靳砚北稍稍放下心,对大哥应,是的。 有一瞬黄白色的刺眼灯光掠过,短暂点燃屠杳万分焦灼的脸颊。 她紧紧抓着沈菡初的手,时不时曲臂摸一摸她靠在她肩膀上有些滚烫的脸,不知道到底是在安慰她还是说服自己,“没事的,没事的,再坚持一下,我们马上就要到医院了。” “杳儿,别慌,我们还有一个路口就到。” 靳砚北抬眸于后视镜的折射中望向她,头脑十分有条理的安慰她,为她的失措提供方向,“先打电话,联系她家里人。” “哦哦哦对,我说忘了些什么,打电话,”屠杳手忙脚乱的从制服外套口袋中掏出手机,从耳后跑出遮挡视线的头发都没空管,点开通讯界面,侧头询问沈菡初,“你父母的电话是多少?” “187****0037。” 沈菡初有气无力的蠕动着泛紫的嘴唇给她报完电话号,才又哑着嗓音道,“她们,她们不会来的。” 一旁沉默无言的秦决也明显被吓慌了心神。 从事发就一直直勾勾的盯着沈菡初没怎么说过话,只有不自觉往外冒冷汗的额头在告知他人:他现在很紧张。 哪怕如今稍微缓过来一点儿,也再拿不出之前鬼话连篇时的坦然自若。 他接连滚动几下喉结,“怎么会啊!你都出事进医院了他们怎么可能不来!” “她们——” 沈菡初拖腔塌调的还想再说些什么,屠杳细看有些颤抖的指间中捏着的手机率先接通,从里面传来一道听起来就有些上年纪的女人的声音打断了她未出口的言语。 “——喂?” “你好,那个,我是你女儿——”屠杳讲到一半卡了壳儿,从耳边拿下手机,摁开免提清了清嗓子问沈菡初,“你叫什么名字?” “沈菡初。” 她闭上眸子,无精打采的答。 “我是你女儿沈菡初的同学,”屠杳迅速接上话茬,透过后视镜与靳砚北肯定的眼神对上,冷静下来些许,“她海鲜过敏,我们正在把她送去江南第一人民医院的路上,你们也赶紧去医院吧。” 对面听完毫无急色。 反而是一阵无言的沉默。 双方大约沉默僵持了半分多钟,在屠杳又追问了一次“喂?能听见吗?”之后,对面那中年女人才不太情愿的开了口。 “她的过敏严重吗?” 屠杳见坐在副驾驶上的靳砚北身披昏暗转回上半身来逆着光朝她摇头,无论是坚韧可靠的眉眼还是有条不紊的态度都让她定了定心神。 “不太严重,但是可能——” “——不严重的话我们就不过去了,”中年女人仿似就在等候她这句话,不假思索的打断她的话语,语气满带不耐烦道,“我们还得辅导她弟弟做作业,没空过去。” 屠杳蠕动红唇,还想再说些什么。 就听到电话对面有个小男孩不合时宜的撒娇“妈妈,我也要吃海鲜,大螃蟹大虾,我也要。”而那中年女人没有任何迟疑的就应下,语气十分温柔的回复他“好,妈妈现在就给我们楚楚做。” 随后,一声招呼不打就挂掉了电话。 “我草他妈的,”秦决没忍住爆了粗口,眉眼深深蹙紧,活像一个被点燃的炮仗,“这什么妈啊?!啊?!女儿都过敏进医院了还有心思给儿子做海鲜?怕不是这辈子没他妈吃过个海鲜吧??!” 话音未散,他就反应过来不对劲儿。 看沈菡初并不知道自己对海鲜过敏以及不会吃小龙虾的样子,她才是那个“这辈子没吃过海鲜的人”。 “对不起啊,我——” 他神色仓皇的想补救一下。 “——没关系的,我,我已经习惯了,” 沈菡初虚弱无比的抬手捏住他的衣角,轻轻晃了晃,重新睁开的眼眸中的脆弱与她苍白的脸色一样强烈到无法令人忽视,“我自己也可以的。” “什么话啊。” “她们不管你,但我们都会陪着你的,”秦决努力压了压自己的火气,尽量轻柔的问,“她们,嗯,她们一直都,这么对你吗?” “算是吧,从我有记忆开始,”沈菡初频频眨了好几下眼睛,试图用强装出来的坚强掩盖不自觉萌生的哽咽,“我8岁那年发高烧,她们把我独自一个人扔在诊所里,屁股上被扎了四五次,还差点儿被那个医生猥亵,你…你知道为什么吗?” 秦决握紧双拳,嗓子发干: “为…什么?” “因为她们想起没给我弟弟穿秋裤,”沈菡初笑的比哭的还要难看,眼角的泪顺着太阳穴哗哗落,“打我奶奶的电话没人接,她们怕冻到他。” “但是却忘了,我也没有穿,我也很冷。” “还……很害怕。” 屠杳紧掐着手机,不声不响的听她讲述完。 在有些刺眼的路灯短暂的从前玻璃射进来,猛然照亮她低沉消极的眉眼后又迅速消失变暗的空档间。 她突然想起,屠琴也曾这么做过。 她从小是在美国的华人家庭长大的。 虽然那对夫妇不孕不育,直到她被接回来前家里都只有她一个孩子,但隔壁家那个小男孩跟她年龄相仿,经常过来找她玩,也不算孤单。 她们曾一起玩过很多游戏,做过很多运动。 其中,就包括滑板。 那是她刚从美国转回来上初一的时候。 因为国际学校不仅重视文化成绩,更重视体育运动与社团活动,所以她放学后滑滑板的爱好便成功保留了下来。 某天放学,她照常跟秦决一起在小道间练习高难度空翻时不小心摔倒,导致左小腿整个蹭到地面上,破的鲜血淋漓。 疼的她一动都不能动。 她下意识打电话给屠琴,想让她来接她去医院。 但没想到。 另一边的屠琴听完后只是不当回事儿的淡淡说,“只是摔倒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儿,我还在忙,没空过去,你找你们班主任吧。” 她那时还以为屠琴是真的有万分要紧的事要忙,才不能来接她。 结果,被秦决连抱带扛的送去医院,好不容易折腾半天才能拖着一条腿狼狈的挪回家时,才发现—— 原来屠琴口中的要事,就是去给骆霄买明天要参加社团团会演讲的新领带。 哪怕他已经拥有一整个抽屉的几十条不同的昂贵领带,随手拿出一条都几乎是崭新的。 哪怕他刚刚新买的那条在她看起来并不好看,而且和他柜子里某条的样子大差不差。 那条新领带的份量,也还是重过了摔破腿、行动都不能自如的她。 从那时起她便真正明白。 有些人的封建陈旧思想就如同外部光洁白亮的蛀牙,表面上看起来好像根本没有一点赃污,实际真要深挖下去,早就已经烂在骨子里了,清都清不干净。 有些烂事。 无关金钱、无关地位、无关权利。 一旦发生,不管在谁的身上,总是相似的那么可笑。 正因为她亲身经历过,体会过那种难受,现在可以极大程度的与她感同身受,所以她更不知道该如何去安慰和她有极为相似经历的沈菡初。 在任何无法改变、只能靠自己熬过去的苦难面前,所有安慰都是裹满糖壳的□□,越吃越苦,甚至还会要命。 所以屠杳没有像秦决那般骂骂咧咧。 只是握紧她有些冰冷的手,用温热的拇指蹭去她眼角汹涌的泪水,喃喃道: “沈菡初,快点长大,我们一起逃出去。” 7. Qs7 靳砚北靠谱,靳砚北的妈也靠谱。 白车排除万难,撞开沉重夜幕刹停在灯火通明的江南第一人民医院大楼下,靳砚北的妈妈久已带领两三个同样穿白大褂的医生等候在门口,第一时间把沈菡初送进急诊。 明光瓦亮的大厅内反射出窘迫的病人与忙碌的医护,凌乱无比的脚步中伴随浓郁刺鼻的消毒水味,刻意放轻的交谈叹气声没能吵醒席座而睡的陪床人员。 “反正就是不想在家里吃饭,” 靳砚北的妈妈双手虚装在白大褂口袋中,细而长的脖颈上挂着听诊器,稍稍避让推床而过的医生,与其点头打招呼,眼明心清的觑了身旁吊儿郎当的靳砚北一眼,“外面的屎也是香的。” “那不能。” 靳砚北没个正形儿的半倚不靠在直锐的墙边,抬手把她从低马尾中脱落的一缕黑发撩到肩后,掌心顺势覆上她的斜方肌摁揉,为她按摩。 “要是您做的,我指定回去吃。” 女人微向后仰了仰脖颈,指挥他的手再往右侧移一些,多捏捏疲乏的颈椎。 从白大褂口袋中摸出一张套了情侣图案卡套的饭卡,反手塞进靳砚北另一只空着的手中,被他按到舒服的眯起眼睛。 “一看就又没吃饱,等会儿带你那两个小同学下去食堂吃个饭,再带回份白粥来。” “妈,您都多大了,”靳砚北应下,折颈把玩着手中印有猫咪脸蛋的饭卡,声线含笑的调侃道,“还跟我爸用这么可爱的卡套。” 自头顶上方打下的不留一丝空隙的白炽灯光令每位穿着病号服的病人的狼狈无处可藏,也将穿白大褂的医生们脸上的从容与镇定照的一清二楚。 在人来人往的急迫与匆忙中。 靳砚北直挺宽阔的背脊与他母亲温婉大气的面容格外引人注意。 屠杳与秦决一起下去缴完费,回来时恰好看到靳砚北的妈妈抬手往他后肩招呼了一下,娇嗔道,“……年龄只是阅历的伴侣,我们永远都是少女。” 靳砚北不躲也不避,就插科打诨的跟他妈说着些什么,最后两个人一起笑。 “大概只有充满爱和包容的家庭才能教育出他这种自信而有底气的孩子吧,” 秦决捏紧手中大大小小的收费单,远远注视靳砚北于晃明灯火下挺拔落拓的身姿道,“不像我们,各有各的鸡零狗碎,再怎么想填补也无济于事。” 原生家庭对于一个人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是威力巨大的,或许是他小时候亲眼目睹的父母每一次的争吵,可能是她懵懂时做错事遭受的不由分说的指责,这些不会令□□留下伤疤,但内心看不到的创伤却无法愈合。 有些融入性格中,有些掺进为人处事的方法里,有些裸露在表面,共同组成或许穷尽一生都无法弥补的痛苦。 正因为他感受过并且无法缓解这种痛苦。 所以他才更加羡慕不用经历这种痛苦的靳砚北。 屠杳用手指勾了勾跑歪的吊带带子。 无法想象究竟是好成什么样的家庭,才能让别人眼中羡慕嫉妒恨的富二代秦决说出这种话。 不解的歪头询问: “他的家庭,很好吗?” “何止,简直不是一般的好,”秦决稍微凝思了几秒,轻而易举的从记忆中捡出几件他认为最有代表性的事情讲,“你也知道,我妈只会天天拿我去跟别人比,我比别人好是应该的,我比别人差就是我不努力,不行,所以导致在我的思维认知中,就觉得每个人都是需要在比较中长大的,只有比过别人才能证明自己是优秀的。” “……” “但他妈不是的。” “他妈曾经对我讲,比过别人或许可以证明在这一方面是优秀的,但是比不过别人一定不代表这个人是不优秀的。因为优秀从来不是需要在死板的比较中才能证明的。” “……” “所以他妈妈从小到大对他的要求都只有一个,那就是只要他能在平安健康的基础上去尝试他喜欢的事情,去坚持做他热爱的事情,从中收获到快乐与幸福就好。所以,每次我们两家聚会,我妈说我不如他的时候,他妈都会替我说话,说:没有什么如不如的,只要孩子们自己觉得开心就好。” 自从被接回骆家就开始遭受无穷无尽的明争暗比、无论比不比得过都被认为女生天生就是不如男生的屠杳觉得这种事情十分匪夷所思。 一时之间,根本理解不了这种放开式的教育模式。 蹙眉压眼的质疑道,“是真的一点都不比?不能吧?谁家的家长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比别人优秀啊?这样带出去多有面子。” “他妈,真的,就是,一点都不比。” “不是只在别人面前装模作样的那种,而是无论在人前还是人后都一个样。就比如,你也听见了,他在车上说将来要从医,我一开始知道的时候以为他是被他家里人逼的,还在心里幸灾乐祸,觉得大家私底下不过都是一个样。但我后来才知道,并不是的。” 秦决揉了揉脸颊,絮絮叨叨的陈述着他过往的所见所闻,眼底止不住的闪过羡慕。 那些羡慕,甚至多到都透过话音跑了出来。 “他想当医生,就是单纯觉得能从死神手中抢回一条条生命很酷,觉得看到每一个患者的家属因为患者的病好起来变得开心而感觉到开心,仅此而已。” “……” “没有家里人的逼迫,无关别人说什么,只是因为他想,他觉得这样能给他带来快乐,所以他就一直为此努力。” “……” “……而我,”他高昂脑袋长叹一口气,将无法实现的梦想全部变成喉间的苦涩,无声咽下,“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只能他们说什么,我就听什么,以此来证明我至少还有一个听话的优点。” “……” “等将来再比起来,也还能以此给自己找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这是你们逼我做的,我不喜欢,所以我做不好情有可原。好像这样就可以推脱自己不优秀的责任了。” 屠杳清楚他的情况,也自知无法帮助他。 不愿以附和的方式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吊起眼皮望了望不远处那对身上有着相同松弛感、好似天塌下来他们都能用宽厚的肩膀抗住山川湖海的母子,冷不防回想起之前家宴时他妈妈对她的照顾。 “应该和各自的家庭教育有关吧,”她故意不接他丧里丧气的茬儿,将他从劈头盖脸的坏情绪中拉出来,“他家里的长辈也都是这样吧?” “嗯,”秦决将手中粉色的白色的单子卷成一个小粗棒,懊恼的敲了敲自己的脑门,点点头道,“他爷爷奶奶都是高知,一辈子从医,说起话来不紧不慢的,温柔又有力量,据说俩老人这辈子没跟人红过脸,脾气是大院里出了名的好。” “……” 临近深夜的医院仍旧不遑暇食,从手术台上被护士推出来要送入病房的病人死气沉沉的埋在白色被子里,东风吹马耳的接受周围人的嘘寒问暖。 大门口又有打着急促警笛的救护车回来,一帮医生护士蜂拥而上,一位医生当机立断的翻身跪在病人上方不断做心肺复苏,被周围大声吆喝的护士一路推入急诊。 原先灭着的灯骤然亮起深红色。 秦决拽着她往一旁捎了捎,让道儿,“他爸他妈俩部门主任,医院里出了名的模范夫妻,反正从小到大这么多年,我就没见过一次他爸妈训他,无论是他摔了他爷爷的古董花瓶,还是因为打架被叫家长。” “我要是这样,屠琴估计能阴阳怪气死我。” 屠杳舔了舔干涩的唇说。 秦决微耸双肩,深有同感的撇唇道,“谁妈不是呢?不往死里骂都是好的了。” 靳砚北妈妈的视线被五五六六拥杂嘈挤的人吸引,顺着方向看来,发现了她们。 抬手招呼她们过去。 “该办的都办了,很厉害,”她将耳边的碎发撩到肩后,接过秦决手中的缴费单大致浏览一遍,确认没什么问题后,嘱咐靳砚北带她们去楼下吃饭,“你们也别在这里干等了,有我在,没问题,让铮铮先带你们下去吃个饭再回来。” “谢谢阿姨。” 屠杳真诚道,“麻烦阿姨了。” “不麻烦,不用跟阿姨客气,” 靳砚北妈妈用温和软柔的双眼扫了扫只穿着吊带背心和短款鲨鱼裤的她,出言叮嘱道,“等会儿多吃点儿,虽然女孩子瘦了穿衣服很好看,但是太瘦就容易生病了,一定要在保证健康的前提下再追求美。” 屠杳霎那间愣在原地。 当她察觉到靳砚北妈妈打量的目光时,早已遵循潜意识,做好接受“就穿这么点,不得病才怪呢。”的批评,或者是“小小年纪就穿的这么骚里骚气的,也不知道想勾引谁。”的指责。 却从来不敢想。 靳砚北妈妈脱口而出的话会是“多吃点,太瘦容易生病,要保证健康。” 那一刻。 她忽然就理解为什么秦决那么羡慕靳砚北了。 如果可以的话,她也希望能拥有这样一个不仅关心她身体健康,而且理解尊重她穿着审美的妈妈。 * 医院食堂的晚饭都偏轻口。 不是稀汤没米的小米粥,就是没有一点味道的馍馍,想吃一口米饭都没有什么味重的菜可以选择。 对于屠杳这种无重无辣不欢的人来说,简直就是一种灾难。 她有一下没一下的搅和着冒热气的清甜小米南瓜粥,舀起一勺来,看了看,还是不太想喝,再重新放回去。 听靳砚北主动打破静谧,“这里的小笼很好吃,来一笼?” “不要,太淡了。” 她完全提不起一点兴趣来。 靳砚北闭耳不听她的拒绝,自顾自将用米醋和辣椒油混合调起的蘸料放她手边,清微淡远的诱惑道: “辣椒油也炒的很香。” 屠杳立即双眼放光,改变筷子的方向。 “幸好学校给统一交了医保,这样下来能报销不少,”秦决心里头装着事,胃里盛不下任何东西,一点都没有胃口,“不然她不是回去挨骂就是觉得亏欠,怎么都落不到舒服。” “其实我觉得多少也有点之前我喂她吃橘子的影响,”屠杳一口一口嚼着鲜香爆汁的小笼包,舌尖反上来些辣劲儿过后的苦意,“来的路上我才想起来,橘子不能和海鲜一起吃,我不该喂她吃橘子的。” 靳砚北声色不动的计算了下时间,“量很多?” “不算多吧应该,”屠杳捏着筷子,不太确定道,“就中午食堂发的那个橘子,我俩一人吃了一瓣儿,嫌酸就没再吃了。” 秦决听话不听音,瞪大双眼: “一半儿还不多?” “是一瓣儿,不是一半儿。” 屠杳讲了半天,发现两个字的前后鼻音都一样,比划也比划不出来,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了,舌头快要打结。 好在靳砚北顺利理解了她的意思,没让她口干舌燥的继续跟秦决绕下去,“一瓣儿没事的,而且时间隔的远,不算同食。” “那她应该没——” “——铮铮?” 大抵是因为早已经过了正常晚餐的时间点,医院食堂内人烟寥寥。 供饭窗口只堪堪开了两个,其他皆早已暗下灯光,食堂大厅内放眼望去只有稀稀拉拉两三桌人在狼吞虎咽,安静清冷的紧。 用普通音量在食堂门口说一句话,都足以毫无障碍的穿透正对面的点餐窗口。 屠杳欲脱口而出的低沉担心被不远处传来的一道清晰男声截断,循声而视,一位身着白衬黑西裤的中年男人朝她们走来。 中年男人身姿挺拔,背脊直阔,漫长岁月不光在他帅气的脸颊上刻下纹路,更为他增添沉稳迷人的男人味儿。 不笑的时候也不显面凶,远远就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亲切感。 靳砚北放下筷子,站起身来问候,“爸,刚下手术?” “嗯,见你妈了吗?”裹着满身消毒水味的中年男人颔首,边挽袖子边朝他们温和的笑笑,“我去科室找没人,打电话也不接,不知道又忙到哪里去了。” “见过了。”靳砚北从口袋里掏出乐韵瑾的饭卡给男人看,不紧不慢的解释道,“同学海鲜过敏,妈现在在急诊那边看着,已经吃过饭了。” “严重吗?没有休克吧?” “没有,吃的不多,症状不严重,挂个水就可以了。” “好小子,”靳砚北的爸爸比靳砚北稍微矮一点,虽然上了年纪但朝气不减,抬手轻拍拍他后背,肯定道,“下次有事情给爸打电话,让你妈多歇歇,她那边儿事情多。” 靳砚北应下。 有人在身后呼唤靳砚北爸爸的名字,靳砚北的爸爸扭过身子去跟那人招了招手,示意他马上过去。 回身从钱包中抽出一张金葵花卡,递给他: “照顾好同学们,有急事给爸爸打电话。” 靳砚北不要,说他钱还多,靳砚北爸爸一定要给他,强硬塞入他手里,边合钱包边朝她们和颜悦色道,“小同学们多吃点啊,不够再点,叔叔先去那边儿看看,如果有什么事情就让铮铮给叔叔打电话,别怕麻烦。” 温柔而儒雅。 完全没有那晚在她家吃饭时那种上位者的气场。 “谢谢叔叔。”屠杳咽下口中的小笼道。 秦决盯着那张印有梵高星空画作的金葵花卡附和道,“叔叔辛苦了。” 靳砚北爸爸微压下巴,转身离开。 靳砚北收好那张卡,扫了眼桌面上没剩几个的小笼蒸屉,迈步朝供应窗口走去。 秦决趁他背对着他们看不到,疯狂对她挑眉,使眼色:“你看我就说吧,他爸他妈真的很好,不仅脾气好,出手也大方,随便给一张都是大额白金卡。” 屠杳认可到不能再认可,口中嚼着小笼包一个劲儿点头。 心里盘算着她也想去办一张那么好看的卡。 吃饱喝足,勉强又喝了两口甜腻腻的小米南瓜粥,屠杳才有空细细观察坐在对面的靳砚北。 先前两次他都没怎么吃过东西。 今天好不容易说饿,要吃,结果没吃了两口又出事。 所以直到现在,她才猛然发现,他吃起饭来的模样跟她以往所有接触过的男孩子都不一样。 他吃东西的速度不算太慢,但十分文雅。 一次喂进口中的东西不多,不会让腮帮子鼓的很高,充分咀嚼却不会发出令人不舒服的磨牙声。 喝粥也是。 一勺一勺不紧不慢的喂进口中,不会直接端碗吸溜搞得不仅难听而且还沾到嘴角边全是,也不会发出勺子敲击碗沿的杂音,全程都十分安静。 而且,吃饭就是认真吃饭。 完全不会像秦决一样一边吃一边玩手机,或者是分心看些其他什么东西。 一顿饭吃的又快又认真,吃完后无论是桌面还是他嘴边都是干干净净的。 给同桌共餐的人一个极好的体验感。 “杳儿,你去给沈菡初打包一碗白粥。”靳砚北将饭卡递给她,边用纸巾擦拭嘴唇边有条理的安排着,“我和秦决收拾桌子,这样分工快一点儿。” 屠杳并无异议。 抓起饭卡背对他们朝马上就要关闭的窗口走。 自然没有看到,待她走远后,秦决摞好两个小笼屉,又将粥碗放在上面,满脸戏谑的用胳膊肘杵了杵靳砚北。 挤眉弄眼的揶揄道,“杳儿?” “不然叫什么?” 靳砚北神色坦然的反问。 “杳总或者杳姐啊,”秦决一马当先的抱走一摞空碗,给靳砚北剩下有醋的碟子与有汤的碗,“我们都这么叫她。” “我比她大,叫这些不合适。” “那叫杳儿就合适?” 靳砚北稳稳端着碗,抬腿给了他屁股一脚,让他赶紧拿着东西往收碗处走。 顺便傲娇道: “你管我,我觉得合适就合适。” 8. Qs8 余光中手拎空水杯、迈着困步打算出门打水的梁续的脚又收了回来,屠杳以为他终于神志清醒了点儿,想起来教室后面是有饮水机的。 不料,是眯着眼睛向后倾斜脖颈,将昏懵不醒的头探进教室内喊她。 “——杳杳总,外面,有人找。” 恰逢去上卫生间的小猴边走边提溜着因为太瘦而撑不起来的制服裤腰回来,目睹他软沓沓的靠在门框上、宛若下一秒睡时就能闭眼睡死过去的模样,不留情面的嘲讽道: “啧啧啧,我续哥拎着杯子是打算去厕所接水?正好我这儿还有点,要不你就甭跑了,将就将就?” 紧随其后的男生听到这话笑疯了。 被卡其色制服贴盖的肩背撑起独属于16岁少年的朝气蓬勃与激情澎湃,无论是抬手玩闹一般轻捶小猴的臂膀,还是因为大笑而弯下的腰身,无一不带动秋高气爽的盛烈光芒。 “哈哈哈哈哈你他妈的就欠,小心我梁总等会儿干你。” “那不能,他每次通宵都跟被僵尸吃掉脑子的阿飘一样,估计今天一上午都缓不来。” 昨晚通宵打游戏的梁续脑袋里好像被人换成了一桶浆糊,越搅越稠,完全反应不过来他们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还以为小猴是好心要帮他打水,虚虚晃晃的将水杯塞进他怀里,气若游丝道,“谢了,bro。” 这下,俩男生彻底笑疯在教室门口。 由心底散发出的愉悦而欢响的笑声传遍了整个教室与整条走廊,震动了九月余荫盛热的烈阳。 打眼一看,目光所及之处皆被传染了笑意。 屠杳唇角勾着若隐若现的笑容,直液式的笔尖不停,往纸页上写完最后一个单词,才起身出门。 避开门口三个嬉笑打闹的男生走出去,发现在外面等她的是手拎内里装着洗干净的制服的袋子的沈菡初。 她老老实实的并脚站在最靠走廊围栏的地方,担惊受怕的目光与她坦然自若的眼神相对,还没有怎么,便率先绯红了耳根。 见她出来,小巧冰冷的双手一齐拎着袋子向上方提起45度,嗓音细若蚊蝇道:“杳杳,制服我手洗干净了,还给你,谢谢你。” 她的状态看起来比昨晚好了很多,仅剩脖颈处未消的星点粉红印记,没有再穿她的小白裙,反而换成最基础的牛仔裤搭白衬衫,邻家妹妹的单纯乖巧感扑面而来。 走廊内有不少明里暗里的视线黏在她身上。 “还难受吗?”屠杳微侧身体,不着痕迹的遮挡住大半梭巡在她身上的探寻,一手随性的接过袋子,一手安之若素的点点她脖颈处残存的红色,“今早吃过药了吗?” “吃过了,不难受了。” 她比方才更紧张的眨了眨眼。 在她笼罩而来的阴影中娇憨答道。 “那就行,”屠杳的手背不觉有丝毫不妥的轻贴在沈菡初不冷不热的细腻额头处,短暂停留了三秒,确定她没有发烧后收回手,“你在这等我一下,我把东西放了送你回去,刚好顺路。” 沈菡初因她的动作绯红迅速从耳根蔓延到大半张脸颊,弥漫出肉眼可见的害羞。 垂下眼皮不敢再看她,频频点了两下头。 目视晕染在她衣服上的灰黑阴影随她离她的距离越来越远而逐渐消退。 她缓而慢的仰头,重新望向她的背影。 下一节课是体育课。 国际班的体育课从不局限于操场上的跑步或者是跳操,只要保证每年一测的体测能够达标,只要是学校里面有的设备,无论是打篮球、撸铁,还是游泳、网球都任她们自由挑选。 完全相当于自由放松。 屠杳瞥了眼已经趴在桌子上睡昏过去的梁续,将纸袋轻轻放回座椅上,蹲身慢慢从书格内拿出被耳机线缠绕的乱七八糟的手机,出门与她并肩朝国内部教学楼走。 临近正午的阳光轰轰烈烈的散发着它内心深处的火热,将树林间的蝉儿炙烤的嗡鸣不断,偶有带着潮闷窒人的风掠过,吹落几片落叶。 也将沈菡初脖颈前系起的白色丝绸蝴蝶结飘带与她乱散在后背的茶色长发吹的一飘一飘的,弥漫出独属于夏末秋初的安暖。 屠杳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百褶裙。 在过往一众白色与卡其色组成的色浪中,显得吸睛而又独特。 “杳杳,你不穿制服真的没关系吗?” 沈菡初略显拘谨的顶着一波又一波往她们这儿打来的视线,目光向下注视地砖,紧紧勾绕着手指问道,“会不会挨骂呀?” “没事儿,我们老师不管,” 屠杳心存故意的展臂勾上沈菡初的肩膀,高昂的全棉衬衫与普通的雪纺衬衫融为一体,她浑然不在意的答,“这种天气换洗没干很正常,而且还不算正儿八经开学,没那么多事情。” 沈菡初点点头,习惯性的垂着头往前走。 “别总垂头丧气的,”屠杳搭在她肩膀上的手动了动,自她瘦弱的肩膀处回环,两指捏着她的下巴让她抬头看前方,“昂首挺胸,自信一点,明明长得这么好看。” 视野猛然从灰褐色的地面与脏兮兮的黑色小皮鞋转变为明媚的阳光与翠绿的树叶,令她不自然的抖了抖眼睫,“我…我有点害怕。” “怕什么?” “我怕,我怕她们——” 沈菡初只说出一半,便隐匿了后话。 “没事,用不着怕她们,有我护着你呢,没人敢再小看你,也没人敢再欺负你。”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屠杳勾着她肩背的手紧了紧,专门摆出一副耀武扬威的姿态道,“昨天欺负你的那些人很怕我,你知道为什么吗?” 一片半黄不绿的落叶悠悠飘下。 沈菡初不解的摇了摇头。 “因为我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她浑不在意的说,“凶起来比来她们还凶,所以她们害怕。” “…嗯…那个,虽然我不知道你凶起来是什么样子的,”沈菡初听完她那番自我诋毁的话,偏脸格外专注的注视着她没什么瑕疵的脸蛋儿,坚定的回复道,“但我知道你一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再凶也很好,因为对于我来说你就像光一样,很温暖,很耀眼。” “给我发好人卡啊?” 沈菡初拽紧手指,摇头,又点头。 “呵,我也想像光一样,”屠杳扬唇笑笑,与她共同穿过被树荫遮挡的黑色阴影,被隐隐绰绰的间隙光刺眯了眼,感叹道,“可惜啊,乱七八糟的生活就像这些密密麻麻的树一样,挡的我根本看不到光,只有一片始终无法消散的阴影。” 国际部与国内部离得并不远,穿过一小条林荫道就到了,她这句话的尾音还飘在空中,沈菡初便已经走到教学楼前。 屠杳目送沉默无言的她拖着步伐往教学楼内走,边回身朝图书馆的方向晃,边折颈解着手中缠绕在手机边缘的白色耳机线。 “杳杳——” 视野中重新充满光明的瞬间。 她听到身后有人喊她。 双手抓着解开一半耳机线的手机,回头望去。 阳光如火如荼的照耀着她与她,树叶窸窸窣窣的吟唱秋初的安闲淡然,不肯早退的蝉儿抓紧一切时间鸣响夏末的热烈。 教学楼门口有人嬉笑打闹着出,有人神色匆匆的进。 驻足于教学楼门口的沈菡初胸前的蝴蝶结和她的发尾一同摇晃在微风中。 逆着光望去,好像一个洁白的天使在发光。 她冷白色的双手放在唇边比喇叭状,头一次勇敢到可以不顾别人的目光朝她喊出: “就这样!” “常驻骄阳下!” “不惧阴影,因为,你就是光!” 屠杳好笑的微扬眉,抿着唇边难忍的笑意回转身体,举起白而纤细的手臂,比了个“ok”的手势,在半空中左右晃了几下,迎着太阳光一直往前走。 常驻骄阳下,恣意而耀眼。 这是她听过的别人对她最好的祝福。 * 书页逆着空气因子被翻阅。 有课的时间内图书馆向来空空荡荡。 屠杳最喜欢挑体育课的时候来图书馆看书,因为无论她想看什么,只要是图书馆内有的书目,在这个时间段几乎都可以看得到。 果不其然。 之前来找好两次都没能找到的《莎士比亚十四行诗》正安安静静的摆在国外文学的书架上,充分享受着从窗外渗透而进的阳光普照。 勾手拿下那本书,屠杳双耳塞着耳机,懒懒曲腿斜倚在书架上翻阅。 将空旷场地分成相同间隔的书架各个尽忠职守的守护着每一本属于它们分类的书目,阳光公平的斜射在它们身上,被精装书皮吸收,更被空气中的浮尘因子所利用。 坐在悬空阁楼最靠边座位上做化学卷子的靳砚北挥动指尖将飘落到卷面上的细小颗粒扫走,略一敛睫向下俯视,就注意到已经站到腿酸的屠杳正毫不在意的背靠书架,蜷腿坐在木地板上一动不动的专注阅读手中的书。 茶色的长发乖巧的披散在身后,遮住小巧可爱的耳朵,却挡不住娇媚好看的脸蛋儿。 惯来灵动勾人的狐狸眼被纤长的卷翘睫毛半遮,小巧的鼻头高高挺着,舌头时不时不老实的伸出甜甜唇角,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像一个可爱的瓷娃娃。 收回视线重新看向卷面,下一道题需要配平一个化学方程式: 6HF+SiO2=H2SiF6+2H2O 先前觉得硬板的化学方程式因为有她的存在而显得那样的柔和,令他不合时宜的想到曾经在网络上刷到过的这样一句情话: 二氧化硅在常温下独溶于□□,就像我只愿在苍茫世间融入你的骨血,做你的唯一。 靳砚北眯眼思索了两秒。 随手将只配平了这一个化学方程式的空白草稿纸一折一捏,就折出一个好看精巧的纸飞机。 尖头对嘴轻轻哈气,纸飞机头瞄准屠杳膝盖上摊开的书页飞了出去。 精巧的白色纸飞机划破盛烈的光芒、躁动的浮尘因子,裹挟着满室的隐隐暧昧气息缓慢而坚定地按原定轨迹飞向下方认真看书的女孩。 屠杳曲腿靠坐在地上,尝试遮住中文自己翻译英文,才翻译完这面打算翻页,一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就砸到她刚翻起的页面上。 那页又被顶落了下去。 她轻蹙起眉头,两指捏着那个只有机翼上写着一串化学方程式的纸飞机前后看看,又展开瞧瞧,确认没有看到其他任何文字后才慵懒撩眼朝座位区环视。 最后,吊起眼皮,将目光落在阁楼中装的一本正经、实则正吊儿郎当撑脸俯视的靳砚北身上。 她微侧昂脸颊,露出红艳艳的樱桃唇。 两根细长盈润的指头夹着纸飞机朝他晃了晃,无声询问: “什么意思?” 他流畅的下颚线并没有因为收压下巴的动作堆积起肉感,修长的两指并拢,伸出透明围栏外朝她勾了勾,示意道: “上来坐。” 阁楼比较高,地处这一层与上一层的中间,他占据的位置偏内侧,采光良好而不刺眼,算是这层之内最好的一个位置。 正好这么坐的腰有点困,屠杳没有过多犹豫就合起书,单手撑地站起来,朝楼梯迈步。 图书馆一眼扫过去还是分外空旷。 一楼遍布林立的书架还显得不是那么凄凉,一上二楼,冷清的气氛就瞬间扑面而来。 偌大的阁楼中,只有靳砚北一个人。 他领带系的工工整整,袖口也沿着折痕折了三折,盘踞在皮肉紧实而青筋纹理清晰的小臂上,没有运动过后的汗水与荷尔蒙加持的野性,没有玩世不恭的散漫慵懒之意。 现下的他,多出一丝清洌规矩的书生气。 同时,也生出些不容侵犯的距离感。 “你不上课?” 屠杳将手中半阖不敞的硬皮书搁在他对面的位置上,拉开木质椅子坐下。 “体育课,”靳砚北落笔写下最后一个字母,两只节骨分明的指头夹着笔,将斜前方一直没有动过的酸奶盒顶推到她的面前,“他们打球不乐意带我。” 回想起昨晚在饭局上秦决夸夸其谈他打篮球有多厉害,一帮人次次打球都一定要想尽办法拉上他去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个字都不信。 态度十分敷衍,“你昨天打的太凶了。” 他收叠好那张被黑色字迹填满的化学卷子,又从一旁的卷子堆里挑出一张空白的生物竞赛卷来写。 “他们今天打台球,”手不停,脑子在转,嘴巴里的话题却和卷子上的东西一点都不搭边儿,“正好多出来一个人。” 要不是看他的笔尖顿了半秒,她真想打开他的天灵盖看看他的脑部构造是不是比别人多几条纹路。 不然不能总这么一心二用,还什么都能做好。 屠杳轻压下巴,垂眸把玩着手中的纸飞机。 看都没看桌面上的酸奶一眼。 “那还挺巧的,”她从喉咙中磨出一句低音,“我也是多出来的那个。” IB班一共21个人。 16个男生,5个女生。 其他4个女生不知道是家里有往来见过,还是开学报道那天坐到一起熟悉的快,早已两两配对。 她虽然能够融入男生群体,跟班里任何一个男生都能玩的很好,但也要尽量避嫌,以免谁家的“女朋友”忽然吃醋误解,平生麻烦事儿。 鞠喻捷又是隔壁A-level班的,课程安排和她们班不一样,而且大部分时间又都跟着剧组到处跑去拍戏,能相跟在一起的时间不算多。 所以她自然而然的就成为“多余”出来的那个人。 靳砚北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做题,直液笔在白皙的指尖转的很顺,飞速旋转了几圈,停顿一下,又继续转。 屠杳也没指望他能回复什么,折手将碎发勾到耳后,露出白嫩嫩的耳朵。 低头翻开书继续看。 他转笔做不进去题,或者说,是压根儿连题都没看,将似有若无的视线覆盖于她身上。 她被他不明其意的目光扰的有些看不进去,明明每个单词都认识,但是合成一句话她就看不懂了。 忍无可忍。 她咬唇抬首,直勾勾的盯向他。 那瞬间。 蛊人心魄的狐狸眼与迷人心窍的桃花眼相对,手中被风吹晃的书页动了两下,黑色的直液笔从他大拇指的骨节处滑落,径直摔到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 打乱空气中逐渐凝固的氛围。 一道充满颗粒摩挲后的磁性嗓音接连响起,搅乱她的心弦。 他问: “那我们,搭个伴儿?” 9. Qs9 屠杳的胸卡莫名其妙找不到了。 那晚把制服外套一起借给沈菡初时,胸卡还老老实实的别挂在左胸,如今,再穿的时候布料上徒留别针留下的两个小孔,翻遍整个袋子都没能找到胸卡。 估计是不小心丢到哪里了。 她视线凝于一处的忖道。 但是近来这一段日子秦决和沈菡初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每次喊他们出去都找各种借口说没空,仅剩她跟靳砚北两个人单独出去吃饭。 也没空问问到底是丢在沈菡初家还是丢到别处了。 只能等国庆后再去教务处补办。 【π:国庆有空?】 屠杳越跑越远的思绪被震动声拉回,莹白指尖触摸在胸卡凭空消失后弥留的两个凹凸不平的圆洞处,好似能感受到有一股电流透过布料传递入心脏。 缩回细指,掏出手机回复靳砚北的消息: 【杳杳切克闹:想出去玩,还没摇到人。】 本来今年暑假的时候就想去三亚玩,鞠喻捷不陪她去,非说大热天的去什么三亚,不得被晒死,她上学还好,没人看的时候能养养,她要去拍戏,分分钟就得被四面八方喷死,只得悻悻作罢,相约国庆再一起去。 不巧的是。 昨夜临睡前鞠喻捷倏然收到消息。 原定要11月份才开机的剧组将时间提前到了国庆,她作为戏份最多的女一不得不随安排进组拍戏。 她便又孤单了下来。 【π:去隔壁看海吗?】 【π:和我。】 【杳杳切克闹:就咱俩?】 【π:秦决在约沈菡初,不确定。】 指肚圆润、指甲平齐的大拇指顿于屏幕上方几秒,她的脑海在短时间内闪过许多想法。 虽然骆霄作为标准的播音艺考生要在这个国庆假期里去江北参加什么冲刺训练营,而屠琴作为一个“称职又望子成龙”的母亲必定会亦步亦趋,为其忙前忙后。 肯定没什么空闲时间管她。 转眼想到或许要在这几天内与骆晟言在家单独打照面,难免会听到他冒出的几句膈应话,她就一点都不想在那个家里呆着。 索性任性了一把: 【杳杳切克闹:今晚连夜走,我不想呆在家里。】 靳砚北秒回: 【π: ok。】 前天早上老师当堂布置了一个小组project,截止提交日期是今天下午,屠杳作为组长几乎忙活了一整天,连午饭都没顾得上去食堂吃,趁早将完成好的东西上交,收拾东西回家。 意外的。 骆霄今天下午在家。 “杳杳,你回来的正好,”端坐于中式红木餐桌前夹红烧肉的骆霄听见玄关处传来的动静,慈眉温眼的出声喊她,“放了书包快来吃饭,有你爱吃的糖醋小排和桂花肉。” 难得见屠琴没有陪他吃饭,诺大的饭桌上只有他一个人,屠杳没什么情绪的瞥了他一眼,直言拒绝。 “不了,我吃过饭了。” 言毕,拎起书包径直上楼。 国庆长假不算太长,只有七天,杭临又在隔壁,离得也不算太远,除了几件拍照好看的裙子和配饰,以及一些日常需要的洗漱用品以外,也没什么需要带的。 因此,行李收拾的很快。 差不多一刻钟刚出头就都装好了。 拖着轻便娇小的20寸行李箱,手挎一个百搭的羊皮小挎包,阖上房间门往楼梯口走。 恰好遇到上楼来的骆霄。 “杳杳,”他的脚步停驻于她面前,欲言又止道,“你…这是又要去哪儿?” “出去。” 她脚步未停的说。 行李箱的四个轱辘咯棱咯棱的摩擦地面,束缚在她脚上的小皮鞋跟咔哒咔哒的敲击地板,白而细直的双腿与略微偏灰黑的长发形成鲜明对比。 她乌黑的灵瞳放空,完全没把他放在眼里。 略一偏斜身体,从他身侧经过。 “去哪儿?”擦骆霄肩膀而过的时候没注意,被他一把攥住胳膊,“跟谁?” 她唇线绷紧: “跟朋友。” “跟哪个朋友?不是鞠喻捷吧?”骆霄的面色难得有些凝重,不依不饶的追问道,“妈说你这个月没回来吃过一顿饭,天天都在外面吃,我有个朋友说昨晚见你和一个男生在大排档里吃海鲜,你是不是谈恋爱了?那些男生都……” “关你什么事?!” “我和谁吃饭,关你什么事?!” 屠杳曲折手臂,用了几乎全身的力气猛然甩开骆霄的手,手肘弯处挂着的的斜挎包被弄到剧烈摇晃,她后退两步与他保持距离,眉头锁成一个结,“好端端的来管我干嘛?你吃饱了撑的?” “我——” 骆霄被甩开的手悬在半空中,手指略微蜷缩。 却仍旧没能抓住什么。 “——滚开,” 她蹙眉压眼,满脸不耐烦的迅速躲过他走,狠戾骄纵的声音回响在整个金碧辉煌的走廊,回音一荡一荡的,“管好你自己就行,少来我这边找存在感。” 以为话都已经说的这么难听了,从小被好言善语灌大的骆霄肯定不会再自找不痛快的上来拦她。 未料。 他加紧步子从身后跟上来,重新拽住她的手。 “拿好,”他这次没有让她轻易挣开,从睡裤口袋中捏出一张银行卡,无比强硬的塞进她想要挣脱他的手中,严肃道,“不够再问哥要,别花他们的钱,不靠谱。” 屠杳本来想直接扔掉他递来的东西。 但在扬起手臂的那一刻,恍然发现手中握着的是他惯常用的那种银行卡,无论是骆晟言还是屠琴给他零花钱都是往这里面打,存款比她八位数的学号还长。 没再推拒,攥好那张卡背对他走。 “杳杳,别听他们一时上头的鬼话,”骆霄身长玉立的站在原地,难掩担忧的对着她的背影叮嘱道,“千万要保护好自己,别让自己吃亏。” 她全然当成耳旁风。 连过过耳都不愿意,拎着箱子出门。 落日余晖光芒万丈,火烧云卷着炎炎烈日,像是下一秒就要点燃整个天空。 蝉儿嗡嗡的在耳边此起彼伏的叫,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汗意与闷热的温度,贴附在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激发出隐藏在毛孔中的热劲儿。 屠杳情绪烦躁的抬起手掌,撑在饱满白皙的额头上抵御仍旧盛烈的落日,顺着别墅群的小路寻找显眼的林荫道。 行李箱的滑轮孜孜不倦的磨在柏油大道上制造细小的噪声,她用举累了的手臂勾着包,不断扇风试图制造清凉。 广袤无垠的畲山庄园依山傍湖,被划分成好几个风格迥异的别墅群,每个群与群之间都间隔不小的距离,她家在东苑连排,而靳砚北家住北苑独栋,虽然从地图上来看距离很短,实际走起来也需要十来分钟的车程。 驻足于过道某处阴凉的树荫下,她深呼吸几口憋闷的热气平复累意,准备给靳砚北打电话。 便听远方传来一阵汽车驱动的声音。 一辆通身亮黑色的迈巴赫逐渐减速停在她身边,带来一阵凉爽的清风,靠她这边的后座门被从内打开,比靳砚北的身影更先传出的是车内空调打出的阵阵阴凉。 “先上车。” 靳砚北长腿一迈,下车站到她对面,动作自然的接过她的行李箱,去往后备箱里放,“车里凉快。” 屠杳没跟他客气。 就着他打开的内侧门钻进车后座,关上门。 待靳砚北放好行李箱,绕到另一侧开门进来的时候,她正坐直身体对司机吩咐,“师傅,麻烦等下先去一趟最近的工商银行。” 右脸带刀疤的司机并没有立马应答。 褶起锐利深刻的眼皮于后视镜中望了眼款款坐进来的靳砚北。 靳砚北展臂拉上门,微敞双腿浮皮潦草的懒靠在后座内,琥珀色的深邃双眸寻向她。 “白叔,”他迎上她不惧不躲的坦荡目光,舌尖蜷上一丝玩味道,“都听她的。” 白叔收回视线,一脚油门掉头朝山下走。 她盯着他瞧了半天,也被他盯着看了半天,仍然什么都没有解释,慵懒的靠回椅背上阖着眼盘算该转多少钱。 下了山,再走一刻钟就有一家工行,白叔将车稳稳停在路边,屠杳勾着手包开门下车。 靳砚北在身后悠悠跟着。 “你好,”屠杳坐在空荡荡的人工服务台前,从包里抽出两张卡号不同的工行卡递给柜台里面的员工,“请问能将这张卡里的一半余额转进这张卡里吗?” “开户人相同吗?” “不一样,一个是我,叫屠杳,一个是我哥,叫骆霄。” 工作人员的十根手指交替在电脑键盘上噼里啪啦的点摁着什么,抽界面加载的间隙侧头瞄她一眼,“他是你亲哥吗?” 屠杳轻轻“嗯”了一声。 “因为转账金额太大,我们需要先给你哥哥打个电话核实,”工作人员大概是没信,铁面无私的说,“如果一定要办理的话,需要他本人携带身份证才能过来办理。” “拍他身份证的照片或者传真可以吗?” 屠杳双手扒在柜台上,天真单纯的眨巴了眨巴大眼睛问。 女工作人员不吃她这套,摇头,“不行。” “……那就算了。” 屠杳撅嘴叹息,倍感头疼的拍了拍额头,暗自发愁该用什么样的法子才能把骆霄的钱占为已有。 “不用,我以前来这里找经理办过,” 靳砚北见屠杳自己办不了事情,才双手插兜儿的悠到她身旁,微微弯身为她出谋划策,“给你哥打个视频电话,当着他的面儿输密码就行。” 屠杳半信半不信的溜他一眼。 见他脸上完全没有一丝开玩笑的意思,低头把骆霄从微信黑名单里拉出来,拨了个视频通话过去。 电话被接的很快。 “喂?杳杳?”骆霄还没完全长开、但已经藏不住帅气的脸瞬间出现在手机屏幕中,格外认真的注视她,“怎么了?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我想从你卡里转一半钱出去。”屠杳以前没有做过这种事,嗓音有些不自然的发硬道,“工作人员说需要你本人带身份证过来。” “转到哪里?” 她不看他的眼睛,“我卡里。” “……我给经理打声招呼,你直接转就好,”骆霄肉眼可见的沉默两秒,叹了口气,用另一个手机给工行经理打视频,“密码是你生日,想花多少钱都行,小心别被别人骗。” 屠杳将显示骆霄与工行经理正进行视频通话的手机屏幕转给玻璃窗里坐着的工作人员看。 工作人员看看手机屏幕里非富即贵的骆霄,又瞧瞧她身旁难掩贵气的靳砚北,重新将准备递还给她的两张卡和身份证拿回去,频频在电脑上操作着什么。 “输密码。” 屠杳下手前想了想,还是没能想起97年冬至到底是12月21日还是12月22日,只好转回头去问侧后方双手插兜、正折颈俯视略微抬起的鞋尖避嫌的男人。 “靳砚北。” “我在。”他立刻昂首看她,“怎么了?” “1997年的冬至是哪一天?” 靳砚北不假思索的回答道,“12月22号。” 屠杳略感意外的挑挑眉。 没有多想,将其归功于靳砚北过目不忘的超能力上,回身在密码机上输入:971222。 密码正确。 “——靳少爷,抱歉,抱歉,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您先喝杯水,”工行经理自接到骆霄电话的那一刻就步伐急促的往柜台走,本以为就屠杳一个人在,没想到另一尊更大的佛也在,生怕怠慢,好言好语的伺候着,“让您久等了,我去给您搬把椅子,您坐会儿?” 靳砚北背靠柜台,懒悠悠的: “不用了,谢谢。” “……嗐,小张是新来的,对业务什么的还不太熟悉,不懂得圆滑变通,您别介意啊,”经理狠狠擦了一把汗,无法揣摩他这句“不用了”里面的意思究竟是他不想坐还是被搞没了坐的心情,吊着一口气道,“现在时间不算太晚,您是不是还没用过晚饭,您看需不需要我——” “——没事儿,”靳砚北厌懒懒的下巴颏儿朝她一挑,夹带些许她未曾见过的压迫感,“只要把我的事儿办好就行。” “欸,好好好,您放心,肯定给您办好。” 工作人员在为靳砚北又端茶又倒水、恨不得能把他供起来的经理的死亡注视下沉默不语的操作了一会儿,她的手机便收到了金额转账入户的短信。 像是终于尝到山珍海味的小狐狸般,屠杳心满意足的眼眸都眯起,嘴角止不住的上扬着,好心情明显到只要站在她身边都能轻易感受到。 婉拒了经理再次端来的水,她凝视着手中那张薄薄的却一下涌入很多数字的银行卡,在经理标准恭敬的90度鞠躬下走出银行,抬手举到唇边,狠狠往上亲了一口。 “我!终!于!有!钱!了!” 她仰望着远处火红的落日,感叹道。 靳砚北虽然不太理解她这种明明可以直接用那张卡花,却非要费力先转到自己卡上再花的行为。 但也替她高兴,拉开车门让她先上车。 车子行驶在通向杭临的路上。 “我们在杭临待几天?” 她喜眉乐颜的将卡塞回包里,第17次数了数手机银行里显示的余额后问。 靳砚北没有准确回答,而是反问: “你想待几天?” “我都行,看吧,”她大大咧咧的踢掉脚上光脚蹬着的无跟厚底鞋,曲腿踩在座椅上,双臂环抱着腿将侧脸颊搁在膝盖上,歪头看他,“好玩就多玩几天,没意思就再去附近逛逛。” “欸对,他们什么时候过去?” “明天早上。”他回。 屠杳“哦”了一声,没有了后文。 漫天的粉红色霞彩像是天空羞红了脸,偶尔从中透出一丝丝金黄色的光柱,为世间万物都披上一层熠熠生辉的美。 靳砚北流畅的侧脸上也有金光。 她与他坐的极近,几乎就是一动胳膊就能擦到他手臂的距离,就这么近的距离看,都找不到他脸上的一点毛孔和瑕疵,白白嫩嫩的仿佛是刚剥了皮儿的蛋白。 他没穿制服,换了一身黑色的无袖连帽衫儿,修长的脖子根挂着条潮牌十字架,断不断随着他身体的震动反射出余光。 肌肉线条清晰的紧实臂膀配上他无需多言自述多情的桃花眼。 确实是个惹眼的渣男皮相。 难怪随便一刷学校的官微都是各个年级的女生在费尽心思的打问他的联系方式。 甚至还有不少当众向他表白的。 屠杳看着看着就飘走了思绪,脑袋里倏然天马行空的想到,如果能把他的微信号卖给那些女生,不失为一种来钱又快又多的方式。 而且他是她的饭搭子,他俩几乎每一天都能近距离的见到,如果她们想要他各种不重复的高清私照,她也是可以勉(乐)为(意)其(之)难(至)提供的。 然后一传十,十传百,这样下来她肯定能挣到不少钱。 越想眼睛越亮,乌黑狡黠的狐狸眼纯又欲的像是吞没了一整个银河的星系,亮闪闪的。 小巧别致的红唇勾起一抹难消的弧度,不自觉的伸出粉色的舌尖舔了舔唇角,看起来妩媚而色·情。 靳砚北自认心理承受能力好,能顶得住她一晃不晃的盯着他看。 却受不住她用这种光彩夺目的星星眼望他。 只好斜肩从裤兜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到她面前吸引走她的视线,然后听她倍感意外的惊呼—— “这个怎么在你那儿啊?!” 10. Qs10 夜色昏寂,蛙叫蝉鸣,秋晚清风吹梧桐。 灯明火亮的高速路充塞满停停走走的车水马龙,澄亮的月牙高高悬挂于繁星簇拥之间,他们被对面车道迎面驶来的大卡车的强劲远光灯晃了一下眼。 于陡然间袭而来的白色苍茫间,车辆恰好压过减速带,她不自觉的轻微摇晃身体,眯着双眼嗓音颤颤: “我的胸卡…是不是就是落在沈菡初那里了?是她…是她拿给秦决,然后秦决又转交给你的吗?” 半眯不清的视野中,是他淡淡然的摇头。 “那是掉到哪儿了啊?” 屠杳想破脑袋都不太能想到这个得落到什么地方才能被靳砚北捡到,毕竟,当天夜里送打完点滴的沈菡初回家的路上,她还看到过这个胸卡,不可能是在医院,“出租车上?” “但是也不应该啊,我记得当时我扶沈菡初下车的时候也有没掉东西吧?那怎么——” 白叔猝不及防的踩下一脚急刹,一脸凶神恶煞的骂出一句“son of a bitch!”然后又自言自语道,“……这么用没错吧?” 毫无招架之力的屠杳依照惯性向前倾,随后又被向前的推力推回后座。 动作间。 光滑冰冷的胳膊与炙热紧致的肌肤擦蹭,纹理流畅的下颚与他骨骼鲜明的肩头搓磨,于无意之中释放出满座含糊不清的意味。 她没能控制好自己身体的行进方向,冷不丁一头栽进靳砚北的半软不硬的怀中,被他下意识的伸手揽住了腰身。 细而软嫩的腰间传来汩汩热意,她懵懂懵然的望向他,瞳孔内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茫茫然。 他喉结轻滚,塌眸撂她。 车子在满厢要溢不溢的情动中恢复平稳。 屠杳于他意味不明的注视中缓过神来,浑身不自在的从他怀中钻出来,顶着他说烈不烈、但无法忽视的目光用那只攥紧胸卡的手撑着皮质座椅,稍往旁侧挪了挪。 假装淡定的与他拉开些许距离。 没再继续追问他胸卡的来源。 把胸卡塞进挎包内,拿出手机来玩羊了个羊。 魔性洗脑的普通的Disco背景音乐靡靡回响在密闭清冷的车厢内,她很快把第一关过掉,成功进入第二关。 第二关内累积重叠的图案并没有太多,看起来也不算很难,总给人一种虽然比第一关稍微麻烦一点,但是只要费些时间就能过去的假象。 屠杳的手眼协调能力惯来很好。 意兴盎然的交替下放拇指,飞速消除掉很多相同的图案,重叠的部分愈变愈薄。 眼见屏幕中剩下的图案越来越少,她消除的劲头也越来越旺盛,车窗外斜斜扫入的黄色光柱照亮她意气风发的眉眼。 以及。 就快要见到胜利曙光的愉悦。 但是—— 就在仅剩最后十几个图案时,她的拇指僵持于屏幕之上。 画面下方的卡槽空位只余下两个,而上方的图案又没有可以与之匹配的。 没办法再消除,只能重新开始。 就这么在肉眼可见的希望与无奈为之的失望中循环了十几把,把把都是最后只剩那么几个过不去,哪怕浪费时间看广告获得槽位也仍然无济于事,刷新图案后还是会被卡住。 越玩越没耐心,越憋气。 既不肯承认自己菜,但又实在过不去。 干脆直接将手机甩到一旁,眼不见心不烦,自己环抱双腿跟自己怄气。 “嗯——” 被她右手甩开的手机径直砸落在毫无防备的靳砚北的大腿中间,弹了两弹。 他闷哼一声。 “别叫的那么色情。” 她整张迤逦韶秀的脸蛋都埋在膝盖中,透过缝隙飘浮而出的话音难掩存气之意,“不知道的以为我怎么你了。” 闭目在脑海中回忆近来做过的错题的靳砚北微眯双眸,以眼角余光瞄了瞄她写满“老娘现在很不爽,别来贱,否则格杀勿论”的炸毛后脑勺,从双·腿·间拎起她没锁屏、还在自动播放背景音乐的手机,看了一眼她的手机屏幕。 随后。 甲床长而粉嫩的指尖点击她屏幕中的重新开始。 游戏再次进入第一关。 容易洗脑的音乐频响,行驶平稳的车子变道,屠杳紧闭双眼默默复盘,越想越不对劲儿,聆听着耳边无限次数循环的背景音乐道: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游戏从理论上来讲就过不去,不过是个一直诱导人看广告赚钱的噱头罢了。” “嗯,”靳砚北早已看透它背后的深层逻辑,没撩眼皮儿,重复着手中的点摁动作,不郎不秀中藏着势在必得,“如果我过了呢?” “那你说什么我都答应。” 她对自己的判断能力自信满满。 一道雾白色光柱陡然划破昏漆黑暗迅速从他脸颊闪过,他于沙哑低沉的喉咙中闷出声“好”,便专注于手中的游戏。 车厢内交谈声匿,只剩音乐。 不看时间不知道,一看竟然已经过去了很久。 车窗外的晚霞被逐渐弥漫的黑暗吞没,渲染出点点闪闪的繁星,宽阔而辽远的高速路旁的白炽明灯也不知道被什么时候打开了,和从手机屏幕中传出的暗光一起,为他板正直硬的眉眼中映出华光溢彩。 白叔摇下玻璃。 于扑面而来的热浪中给收费站的员工递去一张纸币。 趁她拉开抽屉找钱的空档,他扭回头来询问他们,已经进杭临市内了,但是距离泫泗还有一段距离,要不要先找个地方歇歇? 靳砚北打眼看她。 她说,不用了,直接过去吧。 白叔未置它言,松开刹车继续向前行驶。 “我们住哪儿啊?”屠杳将脑袋支在透明玻璃上,浏览窗外飞速略过的陌生风景和人多车挤的场面,才想起来问,“国庆期间出来玩的人这么多,靠海的酒店应该早就被预定完了吧?” 靳砚北也没准确说到底要住在哪儿,只是抽游戏重新开始的空隙回答: “跟我走就好。” “你都安排好了?” 他小幅度颔首。 她没再说话。 分散成光雾的眼神望向街道两旁各式各样的花花草草,不由开始回味她们这段时间的近距离相处。 好像自打认识靳砚北以来,无论是她的好坏情绪,还是大大小小的事情,他总是能够恰到好处的接住她,并且十分靠谱的把事情办到让所有人都挑不出一点毛病来。 虽然他时常看起来都是漫不经心的、软筋懒骨不太靠谱的,但身上始终带着一种令她不自觉想要依赖的安心信任感。 这种感觉十分陌生。 是她过去除了在小时候那个算是竹马的美国小哥哥身上以外,再也没有在任何人身上体验过的。 就像—— 她明明知道这个游戏的第二关过不掉,却还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任感。 相信靳砚北就是可以过得去。 好在,他也没让她失望。 游戏循环到第7次,魔音贯耳的背景音乐倏而被一阵羊群奔涌而来的声音代替,靳砚北将屏幕上显示着“恭喜你加入羊群”的手机递还给她。 于昏昧环境中看向她的桃花眼中蕴含志得意满。 不知道是对游戏的,还是对她的。 他轻佻而松散的笑着说: “现在,你欠我一个百分百能实现的要求了。” * 没抵达泫泗之前,屠杳以为靳砚北安排好的是临海酒店。 或者是当下正火的海边民俗。 完全没有想过,他会提前租下一整栋私密性良好的地中海风格的海景别墅,任由她挑选自己喜欢的房间。 标准地中海风装修的拱门和马蹄窗在无边黑夜的衬托下呈现出浓重迷人的鲜明度,过分单一的蓝色与白色通过不同种类的视觉冲击度搭配出梦幻般的浪漫色彩,连鹅卵石地板也与细沙墙面碰撞出不拘一格的独特创意。 但这些。 屠杳都没有兴趣欣赏。 她正叉腰站在空荡荡的入户客厅,十分惊奇的瞅靳砚北从车后备箱里陆陆续续的拎出三个28寸的大号行李箱。 甚至还有两个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的纸袋子。 跟他一比。 她才更像不拘小节的男生。 “我的天老爷,”她略显夸张的惊叹道,“往行李箱底下垫布子就算了,你竟然还带了床单被套?” “这里不知道被多少人睡过,也不知道房东提供的床单被套是不是没洗过就直接铺的,很脏,容易生病,还是注意点好。” 靳砚北双腿曲折,大大咧咧的叉腿蹲在地上,从摊开在地面的行李箱内拿出一套雪白的全新四件套递给她,“已经洗过消过毒了,自己会铺吗?” “当然会,”屠杳怀抱四件套心虚的别开脸,别扭着嘴硬道,“这不是小菜一碟吗。” “那先上去挑房间铺,等下我把行李给你送上去。” 大话谁都会说,嘴巴谁都会硬。 但真要做起来,可不是谁都能做的到。 屠杳依次从二楼逛到三楼,最后挑了间三楼最靠内、大阳台紧邻翻涌海滩的卧室,手持床单被套站在大床前暗自发愁。 虽然她从小疏于父母的关心,但小时候在美国生活用不着自己铺床,长大回江南来以后又有家政阿姨每天照顾收拾,便一直都没能学会铺床单、套被套的本领。 如今。 只能歪歪扭扭的把床单盖在床垫上,勉强保证四个边角别歪的太离谱就好。 “噔噔——” 天蓝色的房间门被敲响。 双腿曲折、躬身跪趴在大床中央试图努力扫平床面的屠杳闻声向后扭头,发现是推着她行李箱的靳砚北直立在完全敞开的房门线外,以眼神询问她能不能进来。 她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身下被自己铺的乱七八糟的床,赧颜的抿抿唇,企图挪动身体挡住不给他看。 转眼又想到,这么大的床单凭她一个体重连三位数都不过的细杆根本不可能挡住,索性自暴自弃的瘫趴在床上,侧脸贴于床面哀嚎道: “进来吧。” 靳砚北藏去唇边的笑意。 推着咕噜咕噜响的行李箱进房,将其放在空旷的衣柜旁,旋身俯视正躺在床上“装死”的人,主动递台阶。 “我帮你铺。” “不要,你别管,我自己可以。” 她怏怏不乐的脸颊整个埋于床内,自纯棉布料中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裹带一点不自知的娇气。 “外卖刚好送到,在你的行李箱上放着,” 靳砚北的视野快速越过她凌乱散漫的长发、饱满挺翘的臀部、以及白到反光的细腿,见她还是没有任何反应,放出终极大招,“是你爱吃的香辣虾和避风塘炒蟹,放冷就不脆了。” 被死死拿捏住吃货本性的屠杳一秒钟都不拖延的从床上弹坐而起,超短裤遮不住的白花花的直腿比她略显杂乱的发更惹眼,蹬上拖鞋就朝行李箱上搁着的外卖袋冲。 再顾不得操心床乱不乱,脸皮在不在。 自然也错过他眸底氤氲着的笑。 从保温隔热的外卖袋中掏出一盒盒包装精良的、刚出锅没一会儿还保持着脆劲儿的菜摆放在卧室内自带的小桌上,双□□替摆动,晃掉拖鞋盘腿坐在椅子上,她边啃虾边眼眸一转不转的盯着靳砚北瞧。 无袖连帽衫将他线条明显的精壮手臂裸露在外,抽绳运动裤挡不住他纤瘦有劲的细腰,他一手撩起一面床单折叠,稍换了个方向便拽着一边猛的朝床头甩了出去。 被折成长条状的床单乖乖躺在大床正中央。 他不急不躁的从左侧走到右侧,依次将其展开,床单的四个角与床的四条边便严丝合缝,再用手稍稍一抹,整个床面就平整到连一丝褶皱都无,整洁美观到离谱。 屠杳大快朵颐的啃完手边的蟹腿,吮了吮拇指上的油,朝他吹道流氓哨: “哟,牛逼啊,哥们儿。” 他疲皮塌踏的撂她一眼,取过手边的被套与被子,继续套。 先将被套平铺在床上,再将被子对齐压在被套上,折了四折后将被子连被套一起卷起来,最后一掏被面儿,再抓住两个角一抖。 被套就老老实实的被罩在了被子上。 靳砚北耐心细致的将稍有褶皱的地方抹平,又往床单上方铺了一层单人冰丝单,才将被子压盖上去,卷起床头处的一寸被子露出枕头。 一个宛如五星级酒店的工整大床在他手下诞生。 “床单上面铺的那是什么啊?” 她抻长脖颈去瞧,倍感新奇的问。 “我妈叫它安全单,”靳砚北拐进她房间自带的卫生间里,认真瞧了瞧有没有没打扫干净的地方,检查完后才打开水龙头洗手,耐心解释道,“隔绝人体皮肤与床单直接接触,可以避免沾染很多细菌,也可以避免一些尴尬的情况发生。” 她半平半淡的哦了一句。 垂塌眼皮盯着自己的膝盖弯说,谢谢。 “其实你可以试着相信我,”他先用纸巾擦拭掉掌心的水渍,再一根一根的擦过修长分明的长指,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眉眼专注而认真道,“我应该还算挺靠谱的。” “少自谦,”她槽道,“没人比你更靠谱了。” “那以后就别怕麻烦我,也别和我说谢谢,”他拆开筷子,为她夹来只虾,“有事就找我,我随时都在。” 她抓着筷子的指尖不明显的蜷缩了一瞬。 心口在短暂的一窒过后跳的稍稍有些快。 没回复任何肯定或是否定的言语。 只是礼尚往来的给他夹去一只个头儿很大的蟹,在他温和宠溺的眼神下抿唇笑了笑。 继续低头吃饭。 腥咸潮闷的海风透过半敞不闭的阳台窗户将两侧的白色纱帘吹的一飘一飘的,不断扰动灯柱投下的暖光灯,暗下,又恢复明亮,别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浪漫气氛。 海水退潮频繁击打在沙滩上的哗啦声彻响,此起彼伏的音调争先恐后的涌入耳蜗,仿似她正与他一同坐在外面潮乎乎的黄色细沙上吃饭,令人感到真切而欢悦。 她不知道他从哪儿能发现这么多合她胃口的菜。 明明他们以前并不认识,明明她从未明显的表现出自己的口味与喜好,但他就是可以神奇的做到每一样菜都精准的踩在她的喜好上。 导致原本晚上吃的不多的她,最近食量激增。 足足胖了两斤多。 胃已经觉饱,嘴还有点馋。 她放慢速度啃完手中的蟹腿,意犹未尽的伸出舌尖舔舔唇角,感觉还是有点想吃东西。 靳砚北不动声色的将自己碗中仅剩的两个已经剥好的虾夹给她,起身走出房门,不知道去干什么。 再回来。 手中端着两个玻璃杯,里面粉红色的水液正咕嘟咕嘟的冒着气泡。 递给她一杯。 “欸,哪儿有你这种人啊?下药都不肯背着我点儿,” 屠杳接过他递来的水,小口抿了两口,舌尖迅速弥漫上一股熟悉但说不出在哪里喝过的清甜草莓味,餍饱的眯了眸子,“就这么明晃晃的来毒我,看我乐不乐意配合是吧?” “强迫来的没意思,” 靳砚北低哑哑的哂笑,两指捏着杯口,懒懒与她手中的碰了碰,意有所指道,“要的就是心知肚明的心甘情愿。” “那如果我不愿意呢?” “没有如果,”他游刃有余的笑道,“你会愿意的。” “……” 11. Qs11 拍打礁石的浪涛声毫不停歇,哗啦哗啦的浸润细沙,啪哒啪哒的摔打白沫,弥留,消散,复又重来。 尽情甩出天暗地昏的沉。 无从知晓是近日里养出认床的毛病来了,还是外头的海浪声实在太大,吵得慌,屠杳不聚焦的双眼直愣愣的凝着黑漆漆的天花板望了一个多小时都依然没有一丝睡意。 干脆翻身坐起来。 蹬上拖鞋独自往海滩边儿晃。 令人喘不上气来的沉闷夜色劈头盖脸砸下,深蓝色与黑色碰撞出一望无际的深度,除了一轮明月高悬于波光粼粼的海面,再见不到一丝一点繁星。 千家万户熄下热闹嘈杂的灯火,徒留孤寂的海边灯塔不敢懈怠的为船只指明方向。 屠杳指尖勾着拖鞋,另一只手臂微曲,将被海风吹斜的发勾拢于耳后,光脚踩在柔软而细腻的沙面,于身后留下一长串清晰无比的脚印。 越往海边走,吹来的风越凉,耳边的浪声越清晰,脚底感受到的湿度越大。 鼻腔中附着的咸意也越明显。 她大展双臂,半阖双眸,以尖而细巧的下巴颏儿迎接愈演愈烈的海风,背对别墅朝一望无际的大海晃晃悠悠的迈步。 微卷的长发纷纷扬扬的飘散于身后。 带走坏情绪,勾来湿咸气。 脚趾被调皮的冰冷浪头触摸,她折首睨了眼自己白到透亮的双脚,随意挑选一处看起来浪花击打的不是很剧烈的地方曲腿坐下。 才把拖鞋搁到身侧,打算环臂摸一摸稍有些觉冷的胳膊,半裸不露的后背便被罩上一件带有温度外套。 皮质与布面交错和肌肤接触,沉香木与麝香交杂产生的渣男香气瞬间从四面八方笼罩了她。 将她圈禁在这温暖而有安全感的一席之地。 靳砚北为她披好外套,坦然自若的撑坐在她身侧。 “你还没睡?” “猜到你会睡不着——” 靳砚北指尖向内的仰撑在身后,整个上半身微微向后倾斜,一条腿懒懒散散的顶着膝盖曲起,一条腿说平不平的伸展着。 给人一种不越界的轻佻感。 就像他的言语。 “——就等了会儿。” 她轻攒眉头,困惑道,“为什么?” 连她自己都想不清楚自己今晚为什么会失眠,他又怎么能猜得到? “你今晚吃的比以往都多,” 他尾音的音调微微扬起,附着些许吊儿郎当的散漫,嗓音低低麻麻的缠绕上来,撩拨的人耳尖发热,“肯定会撑的睡不着。” 屠杳有一霎的怔忪。 摸摸自己微鼓不平的胃,恍然大悟。 原本仅在6月到8月份才会偶然出现的荧光海今年意外的延续到十月初,依旧美得让人不自觉沦陷,蓝黑色的海浪拍击到沙滩上,瞬间飞溅出无数荧光的深蓝色液体,星星点点的像是蓝色的星子掉落到海洋中,激发出汪洋无边的迷人色彩。 一晃而过。 色彩仅持续两三秒钟,便随着退浪又消失不见。 直至下次翻卷的海浪碰撞到岸边的礁石上,受到重力撞击,才会再次弥漫出不同样式的美。 屠杳看准海浪再一次奔涌而来的机会,垂手捞了一把仿若蓝色丝绸的雾面海,霎那间,指尖与指缝都被明暗不一的荧光蓝色斑点勾勒。 又一点一点的消退不见。 重新显现出手指原有的颜色。 “蓝色总是能给人一种美到窒息却无法挽留的无力感,一面激动着,一面却遗憾着。” 轻甩手腕,抖落海水,她倾身用食指在脚趾前被浪花抹平的沙滩上写下一串“Blue=Because i love u everyday.”的英文,眼睁睁注视它被再次扑打而来的浪花渲染成迷人的幽蓝,最后淹没不见。 声线空灵而惘然: “就像爱一样。” “……” “想得得不到,想抓抓不住。” “……” “不争取一把觉得不甘心,认为自己一定可以得到,但放纵自己溺毙沉沦的后果又只能是清醒的看着自己丧命。无论得不得得到,都是遗憾。” 就像她最喜欢听的那首《Fallin’》的歌曲封面就是一个人坠入无边深蓝幻境的图片,里面有这样两句话最戳她的心窝: 这世界没有永远。 既然如此,还不如孤身一人。 “你说,它们也一样吗?” “也是会短暂的存在,然后又消失吗?” “是,”靳砚北没有因为她突如其来的感伤就欺骗她,从生物学的角度为她准确解释,“介形虫是靠海洋的能量生存的,它们被海浪冲上岸后只能存在大约99秒的时间,然后随着光芒逐渐微弱,它们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屠杳没再说话。 圈抱双腿望着海岸线边的幽蓝色发呆。 “但是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他脑袋转的飞快,妥善安放她凭空生出的多愁善感,“在它发散光芒的这99秒内,也算将爱与美好永久保存下来了。” “保存在哪里?”她问。 “所有亲眼见过、以及没有见过但是满怀憧憬的人们的心中。” 无论能不能得得到,抓得住。 只要争取过,那就是另一种形式的拥有过。 哪怕时间万分短暂。 “那你说,”她飘逸的长发不断被风扰乱,往日里看起来英气的野生眉和清冷的瞳孔染上一丝浅浅的脆弱,嗓音听来像是裂了缝的玻璃,“我这辈子能得到爱吗?” “能。” 靳砚北毫不犹豫的回答。 微偏脸对上她半信半疑的眸子,他回正身体在她莹润白皙的小脚旁写下一个‘sea’的单词,斩钉截铁道: “你会得到很多很多的爱,比整个荧光海里的介形虫加起来都要多。” 她折颈看清那串没被海浪冲平的字母,抬脚轻踢了踢他的小腿,扬下巴颏儿。 “什么意思?” 靳砚北浅淡的琥珀瞳孔在夜色的加持下略偏浓暗,他深深与她对视一眼,才在她没耐心的催促下慵懒的在单词后面加了一串: “= see yao before else anyone” 单薄的唇漾开痞笑,他朝她顶单眉。 她不理他。 视线始终黏在那句话上。 其实原本的句子应该是: see you before else anyone. (你是我的首选,是我阅尽人间芳菲客后仍旧最想坚持的第一选择。) 但靳砚北这人惯来聪明,脑袋瓜子转的快,能够迅速举一反三,将这句话灵活的改动了一下,把you改成与之相似的yao。 就变成: see yao before else anyone. (屠杳是我的首选,是我阅尽人间芳菲客后仍旧最想坚持的第一选择。) 真是没看出来。 他这个满脑袋都是物化生的纯理科生还挺会玩文字游戏、也怪会耍浪漫的。 她挑眼睨他一下。 一道卷裹暗蓝色的荧光海浪停驻于那串文字前方,她冷不丁想起靳砚北第二个字的开头也是y,而且yan与you也十分相似。 动了动手指,在他写下的那串花体英文字母下方对称的添上一句: see yan before else anyone. (靳砚北是我的首选,是我阅尽人间芳菲客后仍旧最想坚持的第一选择。) 一阵狂烈的海风吹过,吹鼓他单薄的t恤,也将她不听话的发丝拂到他的指缝中。 他指尖绕起一缕细软发丝漫不经心的玩弄,垂下多情的眼睑,注视那串深凹的花体字母。 “我也是,你的首选吗?” “是吧?”屠杳没细听他这个“也”字,有一下没一下的用指腹划拉着细沙玩,不确定的喃喃自语道,“反正也没有其他人可以让我选,就你勉强还能算一个。” “我不会让你失望。” 他眉认眼真的承诺道。 成群结队的浪发出“哗啦哗啦”的骤响,被海水浸泡到冰冷的指尖顿了顿,随后装作若无其事的继续玩水弄沙。 却没有再接话。 先前海岸线旁还有几个人,有些在沙滩上你追我赶,有些拽着泳圈下水玩闹,欢声笑语勾勒出若隐若现的欢愉身影,估摸着时间太晚,明天还有其他行程,也都甩甩脚上的荧光色回酒店里睡觉了。 如今。 旷阔的泫泗海边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 靳砚北发觉到她的逃避情绪,主动绕开话题: “想看电影吗?” “不太想看。” “手机屏幕太小了,根本看不过瘾,”她也学他后撑身体,撅着唇意兴阑珊道,“但又不想回去看电视。” “等我。” 他边说边手撑沙滩站起身,简单拍了两下裤子后面沾上的沙,回身朝别墅走。 屠杳不知道他是不是属多啦A梦的。 就在她晃神儿思考他的肩膀怎么能那么宽、腰却那么细的片刻内,靳砚北动作迅速的从别墅里找出便携式的投影仪与幕布,还顺带拎出一个不大不小的锈钢桶。 桶身铁灰色,内放半截高的冰块与几罐被冰镇到泛雾气的雪碧。 他将投影架的三条腿撑开,深深插入沙子中固定,挂上幕布,返回她身边坐下,拿出手机连接投影仪。 她手拢外套从桶内拿出一罐雪碧。 有些冻手的雪碧罐被扣开易拉环,在青绿色的罐壁周围立刻凝结成的水珠浸染手指与罐口呲啦呲啦欲往外涌冒气泡之间,她的视野内骤然闯入他递来的手机。 他示意她,“选个片儿。” “《死神来了》,” 她没手去接,十分自觉的从他披在她身后的外套口袋内摸出小包纸巾,叠围在罐壁吸走冻手的液体,隔绝凉意,“从第一部开始放。” 靳砚北颔首。 输入名称从片库中找到,点击开始播放。 投影画面颜色从蓝色切换为黑色。 潮湿还有些阴凉的海风吹啊吹,吹激因未穿太多衣物而冒出的鸡皮疙瘩,也吹起翻滚拍打的浪,起起又落落。 一眼望不到头的蓝黑色海洋中遥遥传来汽笛呜咽,灯塔上方闪烁着白色光柱,一圈又一圈的划破天际,不知是从哪里放出的烟花,五彩斑斓的瞬间映照到天际,弥留下花式的图案与色彩后便立马消失,紧接又变成其他样式。 披盖在她身后的衣角有些拖地,却仍然被海风吹的鼓起来,再瘪下去,不甘冷落的衣角和靳砚北后背上安放的帽子也随着节奏飘晃着。 不锈钢桶内的冰块渐渐融化,偶尔发出跌落后互相碰撞的细小声音。 当幽蓝色海浪再一次尽全力涌到她脚趾处时,投影屏幕上恰好演到发生了剧烈的飞机爆炸,熊熊大火活生生的烧死了很多人。 他们哀叫着,哭喊着,面容全毁着。 屠杳无意识在沙面上作画玩弄的手不小心触碰到靳砚北支撑在一旁稳定身形的手。 她精致冰冷的手被灼烫,投向投影幕布的眼神晃了晃,手指蜷曲,想要缩回。 他宽厚温暖的手被冷冻,唇角抿起似有若无的笑意,微抬手心顺势将她的手背包进大掌内,为她源源不断的提供热气。 她感受到手背皮肤近距离传来热度与陌生,后脊窜上一股电流,不自觉的抖落了两下眼睫毛。 开始没话找话。 “我觉得画面和文字是这个世界上最有力量的两种东西,”她的背脊稍有僵硬,脊椎直直的竖挺着,手指一动不动的藏在他手掌下方,尽量逼自己不要被他打扰,不要着重看剧情,而是去琢磨转镜技巧与拍摄节奏,“明明无声却又振聋发聩,能从人们的眼睛里一路侵入心中,留下不可抹灭的痕迹。” 这是靳砚北第一次听到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没有讨论哪个演员好帅,哪个演员有什么桃色八卦,哪个演员的演技很好。 而是,转而去讨论一些更为深入的、他人不太会去思考的东西。 不由的来了极大的兴趣。 “画面从一定程度上来说,其实也是文字的衍生物,”他胸有点墨的接茬儿,“通常都得先在脑海中存在相应的想象画面,然后再经过文字的表达与理解之后才能产生。” 屠杳对他信口拈来的回答略感惊讶。 十分认可的点头。 “所以我最喜欢文字,任何文字。” “将来想从事跟这方面有关的工作?” “或许吧,”说到完全看不到希望的未来,她昂起下巴咕咚咕咚灌了两口雪碧,不自觉的轻叹一口气道,“我现在连自己的未来都还看不到,谁又能知道以后到底会怎么样呢?只能是走一步看一步。” “未来是未来,现在是现在,不能混为一谈,”靳砚北倾身从冰桶中捞出一罐雪碧,在无人的旁侧甩了甩表面附着的水渍,握在手心中暖温,“既然现在喜欢文字,那就去尝试。” “无论是写一些小片段,记录一些小日记,或者是在任何一个由心感受到美的瞬间将其从画面转变成文字与他人分享……什么都可以。” “毕竟,人生只有一次,不会再有一个一模一样的今天了。”海风吹飘他宽阔肩背后的连衣帽,也吹乱他细软蓬松的黑发,他的眼眸熠熠生辉,他的力量朝气蓬勃,他的话语铿锵有力,“枯木逢春犹再发,人无两度再少年。” 少年满腔热忱,供养青春疏狂,志气藏与春风意得遍于山河。 骨似铁,血如海,不用光照,也刚硬澎湃。 “所以趁当下,我们正疯狂。” 她被他这段热血澎拜的话语鼓舞到,眉眼逐渐萌生坚毅,心存最后一丝不自信: “那万一,半途而废呢?” “这个世界上没有半途而废,只有喜欢与不喜欢,”他意气风发道,“喜欢就尝试,不喜欢就放弃,反正人这一生变数那么多,没几个人能够保证他第一项尝试的东西就是发自内心喜欢并且可以为之付出余生的。” “所以,别害怕。” “大胆一点儿,往前走就是了。” 屠杳稍显错愕的凝视着他满载力量的双眼,忽而感觉自己的全身也充满了干劲儿。 之前看书时随手摘录下来的那些文字与偶尔一时兴起写下的东西好似穿越时空,遇到了真正理解并支持它们的人。 她不再被画面频繁切换的电影所吸引,而是斜身从裤兜内掏出设置过静音的手机。 打开微博,编辑文字。 点击发送。 “方便让我做你的第一个读者吗?”靳砚北待她发送完毕之后,才礼貌询问道,“只点赞,不评论那种。” 屠杳闻言偏开视线,曲臂勾了把头发,犹豫片刻后,还是敛下眼睫点点头,将写有个人昵称的界面给他看。 十几秒钟后,手机收到一条微博信息提示: π点赞了您的博文【I''m fallin'' for(我陷入)…… 靳砚北趁她分神的间隙不动声色的收好手机,无比狡猾的将那只握着雪碧罐的手摆到她面前。 彼时。 她正要点进那条消息去看。 以为他是见她手中那罐喝完,要重新递给她一罐,没太认真注意,右手拿着手机瞧,左手伸出去接雪碧。 微博的消息列表正刷新,她的指腹与他的骨节在半空中一点点靠近、靠近、直到最后只差那么几毫米距离。 说时迟那时快。 靳砚北看准她的指尖马上就要触摸到他的关节的时机,猝不及防的松手,令翠绿色的雪碧罐失去阻碍,“咯噔”一声闷砸在黄软的细沙上。 与此同时。 他张开的右手加快速度,与她毫不设防的左手掌心对掌心,十指相扣。 海浪阵阵拍,地面上受到撞击的雪碧罐发出“次啦次啦”的细密气泡音,海风阵阵吹,右掌心中握着的屏幕也刷新出她想要看的内容。 她却全无再看的心思。 心跳因他的动作陡然一窒,乱了节拍。 撩褶的眼皮下暴露出的不光是她仓促无措的神情,还有,靳砚北眸中如浓墨散开般的黑沉。 他扣着她手的力道紧了紧,眸底是炙热到快要破土而出的情绪,瞳孔清晰而坚定的反射出后半句话: "with you". 想要“和你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