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门权宠》 楔子 大周祥符十三年,冬。 云中郡已破,北狄人马踏边关,所到之处血流成河。荒凉破败的云中郡里,佛寺青灯长明。 一瘸一拐的黑衣男子在雪地里三叩九拜,白茫茫的雪中留下一串血淋淋的足迹。老禅师拨动着菩提子,在他身前念了一声佛,再进一步便是宝相庄严的佛殿,佛殿前容不下血腥。 “施主,你求什么?” “我求她事事平安,长命百岁。” “施主,人死如灯灭。” “我求她事事平安,长命百岁。” “施主,有的事,神佛亦不可为。” “我自知杀人如麻,罪无可赦,不堪入佛寺半步。我愿为佛守百年青灯,于地狱受十世业火煎熬,赎我一生罪孽,只求神佛降垂怜于她。”男子声音嘶哑,像是一头受伤的困兽,重重地俯首在白雪中,洇开一片血色。 “阿弥陀佛,”老禅师叹了一声,“痴儿。” 佛寺古钟响了三下,钟声幽幽穿过尸横遍野的云中郡。城外的尸山血海被一场大雪掩埋得干干净净,半截写着“楚”的帅旗在风雪里飘摇。 —— 大周祥符三年,冬。 镇北王府。 楚识夏一身冷汗地醒过来,羽箭穿心之痛似乎还残留在砰砰作响的心脏上。她惶惑地按着自己的心口,放眼望去,小丫鬟抱着汤婆子打瞌睡,炭火烧得“噼啪”一声响。 一派宁静祥和。 “小姐,怎么了?”丫鬟玉珠揉着眼睛,疑惑地问。 大小姐自小睡觉就安稳省心,兴许是因为没心没肺,从来不会失眠做噩梦。 楚识夏鬼使神差地拔出床头的剑,伸手握住了剑刃。 “哎!”玉珠吓得魂飞魄散,扑上去抓住了她鲜血直流的手,“大小姐,您这是干什么!快来人,叫大夫!” 手掌心传来的疼痛真实不容错认,楚识夏清醒过来——这不是梦。 “如今是何年何月?”楚识夏忽略了掌心汩汩冒出的血,抓着玉珠问,声音颤抖。 祥符十三年冬,云中郡破,楚识夏领军战死在拥雪关外。 彼时她早已孤家寡人,生来体弱的大哥日夜操劳,死在堆叠的案牍上;二哥早早入帝都为质,做牵制楚氏的辔头,不明不白地暴毙。楚识夏死得干干净净,对自己的身后事也一无所知,更加不知晓这小丫头的结局。 “祥符三年,十二月初三。”玉珠被她吓得快要哭出来,“大小姐,就算二公子要去帝都,您也不要这么糟践自己啊!王爷和二公子要是知道了,不得心疼死啊……” 祥符三年,十二月初三。 这个日子像一道闪电劈在楚识夏的灵台上,她几乎摇摇欲坠。 十二月初三,帝都来使庆贺新春,并委婉地提出要接引一位楚氏嫡出的公子前往帝都教习,实则作为人质。远在帝都的摄政王非常通情达理,亲口说楚氏嫡出的大小姐也可送往帝都择好郎婿。 大哥二哥不忍她小小年纪去帝都吃苦受罪,权衡之下,二哥前往帝都为质。 这是楚家满门战死的开端。 楚识夏劈手夺过长袍,赤脚跑了出去,把玉珠惊慌失措的哭喊远远抛在身后。 雪夜,屋脊上沉睡的少年郎猝然惊醒,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掌心。他放眼望去,云中郡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沉睡,灯火万千。廊下有赤足的少女奔跑而过,重重地扑进了闻讯赶来的兄长怀中。 仿佛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1章 帝都来使 “大半夜的,闹什么?”楚明彦披着件鹤羽大氅,愈发衬得他面色苍白,几乎要和素白的鹤羽融成一团雪绒,“帝都来使还住在家里,你又哭又闹的落人口舌,说我们楚家……” 说我们楚家心有怨怼。 可平心而论,他楚明彦心里就没有一点怨怼吗?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弟弟妹妹,却要亲手送到虎狼窝里。他已经活得够窝囊,自己的妹妹却连哭都不能哭得痛快。 楚明彦说不下去,只好转移话题,瞥着妹妹眼角的绯红问:“哭什么?把眼睛都哭红了,你二哥要是知道了,又该取笑你。” 楚识夏是三兄妹里最小的,平时千娇万宠地养着,要星星他也命人架个梯子装模作样地去摘。 她的脸蛋并不如其他女孩那样圆润可爱,下颌尖尖的,眼睛亮得过了头,看上去太精明。过慧易夭,楚明彦很忌讳这个,所以总是敲打她不要动小聪明。 “大哥,你送我去帝都吧。”楚识夏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 楚明彦脸色一变。 “我是女儿,古往今来有几个女儿不嫁人的?嫁给谁不是嫁,嫁在云中也是嫁,嫁到帝都也是嫁。”楚识夏咬着牙,“二哥留在家里,比我有用。” 楚识夏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去帝都是自己,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大哥不会力竭而死,二哥不会被困在宫墙里十年生死不知。 如果楚家一定要有一个人被困死在帝都,她宁愿那个人是自己。 “说下去。”楚明彦的脸色冷冰冰的。 楚识夏讷讷地住了嘴,即便重活一次,她也还是在大哥严厉的目光下心生胆怯。她下意识地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你七岁学写字,先生说你笔墨锋利,有兵戈杀伐之气,恐伤己身。他要我打磨你的脾性,以免将来悍名远播,嫁不出去。我没同意。” “八岁,别人家的女儿学琴棋书画,针织女红,你偏要跟你二哥在军营里鬼混。我便为你延请浪迹江湖的剑圣,传你剑术。” “楚识夏,我允你学诗书,习刀剑,不是要你以女儿身自轻自贱,画地为牢,将来在夫君面前卖好的。我们养你,教你,也从未考虑你有没有用——你是我们的妹妹,我们是一家人,家人之间,怎么能只讲得失?” 楚明彦疾言厉色,说到最后有些激动,低低地咳嗽起来。 楚识夏有些慌张地扑过去,替他轻轻地拍着后背,“大哥你别生气,我错了。” “既然知道错了,就……” 就滚回去睡觉,别再提这件事。 楚明彦一句话还没说完,楚识夏直眉楞眼地说:“但我还是要去帝都。” “大哥,你们疼我,我知道。但我不是小孩子了——他们不过就是想要一个楚家的孩子,是我还是二哥都没有分别。可二哥是在注定要在关外跑的野马,你怎么能把他关在帝都?” 楚明彦被她气得笑了起来,“敢情我刚刚和你都白说了。” “你让我去吧,你可以为了楚家殚精竭虑,二哥可以为了楚家舍其己身,为什么我不可以?” “滚出去!”楚明彦彻底冷下了脸。 —— 楚识夏被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从善如流地滚出大哥书房时,还贴心地嘱咐他不要太生气,免得伤身。回应她的,是在门板上摔得四分五裂的砚台。 楚识夏摸摸鼻子,裹着大哥扔出来的大氅慢慢往回走。 一道影子从屋檐上翻下来,轻轻巧巧地落在她身边,在她头顶上张开一把纸伞。楚识夏一惊,多年征战令她几乎条件反射地拔剑横在对方脖颈上,手却在腰间落了空。 她才恍然,自己如今只有十五岁,还不是镇北王府唯一的倚仗,无须时时紧握刀剑。 “是你啊,沉舟。”楚识夏心下怔松,看着那张清隽的脸笑了笑。 因为常年不见天日,沉舟的脸色透着病态的白,像是一触即化的冰晶。他的眉宇挺拔有力,像是浓酣的墨一笔挥就,眼睫轻轻地覆盖下来时,像个安静的瓷娃娃。 沉舟是楚识夏那个剑圣师父捡回来的,扔在镇北王府里当半个小公子养着。可他自己生性孤僻,来无影去无踪,现身是多半黏在楚识夏身边,倒像是她的影子。 前世北狄人兵临城下,楚识夏支开沉舟前去求援。 她知道,援兵不会来,但她也不知道云中郡破、北狄马踏中原时,沉舟是否还活着。沉舟一无所知的逃亡,是楚识夏唯一的私心。 沉舟点点头。 “陪我走走吧,”楚识夏说,“反正你也不睡。” 沉舟还是点头,不言不语。 两个小小的身影一前一后地在雪地里走着,两串脚印紧紧地挨在一起。镇北王府里没什么可逛的,楚明彦每年都要变着法子倒腾出点军费来,府里最值钱的恐怕是楚识夏的剑。 最后两人干脆爬到屋脊上坐着,黑龙般蔓延出去的屋脊上洒着清亮的月光,雪色明澈。云中郡有宵禁,入夜后无人在外行走,长街上零星的几盏灯笼亮着。 “沉舟,你去过帝都吗?”楚识夏绞尽脑汁,最后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沉舟没回答去过,也不说没去过,他只是打着手语道:“你去哪我就去哪。” 同样牛头不对马嘴。 沉舟和楚识夏之间就是有这样的默契,他总能从楚识夏遮遮掩掩的只言片语里洞穿她的本意。 楚识夏心下温软之余,有些疑惑,“你怎么不说话?” 沉舟垂下眼睫,不回答。 “你嗓子怎么了,”楚识夏一下子就蹦起来了,“是受了风寒还是出不了声了?” 楚识夏这一嗓子把半个王府里的暗卫都叫醒了,连带着守夜的侍女都惊魂未定。 三更半夜的,还是闹得鸡飞狗跳。 —— 镇北王府里那个影子一样的小公子哑了,这不是件大事。如果不是楚识夏闹得不可开交,府里根本没几个人能想起他。 不由得楚识夏不心惊,沉舟刚来王府的时候就是个小瞎子小哑巴,也就耳朵好使。 师父说他体内余毒未清,五感不全。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沉舟时而听不见,时而尝不出味道,时而看不见。楚识夏那个缺德的师父最喜欢拿黄连喂他,沉舟也不拒绝,老老实实地咀嚼。 “不是余毒。”沉舟打着手语说。 “那你怎么突然不能说话了?”楚识夏心急如焚,偏偏大夫也说他没有大碍。 前世并没有这么一桩,楚识夏担心沉舟之余,也忧心会不会出现自己意料之外的变故。 “我不能说话,你就不带我去帝都了?”沉舟反问。 楚识夏讷讷的,“当然不会。” “那就行。”沉舟一脸不在意,手指翻飞,“我已经习惯了,反正平时也说不了几个字。” “你简直……”楚识夏哭笑不得,旋即沉默下来。 良久,她才问道,“沉舟,帝都不是个好地方。你真的要跟我去?” “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都和你去。” —— 次日,清晨。 帝都前来送贺礼的使者是摄政王心腹,一个年轻的白面书生,看人时总是将半张笑脸掩在折扇后,一双眼睛弯起。 “云中苦寒,梁先生多担待。”楚明彦昨晚被妹妹气得没睡好,脸色白得几乎透明,但礼数仍是滴水不漏。 “殿下言重了。”梁先生也很谦卑,“实在是朝中催得急,否则我也不愿在临近佳节的时候来做这讨人嫌的差事。” “我明白。”楚明彦云淡风轻地说,“我那弟弟顽劣不堪,正好送去帝都好好教养,还望梁先生多多关照。” “殿下客气了,二公子人中龙凤,不是我这样粗鄙的人能够教养的。镇北王府地灵人杰,二公子在帝都亦是为朝廷效力,楚家居功至伟啊!” 楚明彦在心里冷笑一声,什么居功至伟,功高震主倒是真的。 否则为什么要费这么大的功夫把人接去帝都,而不是配一个皇族贵女来云中监视?楚家的人,配谁家的女儿,谁家的儿郎,把持朝政的人都不会放心。 还不等楚明彦跟他虚与委蛇,一阵烈马的嘶鸣声传来。 “什么声音?”楚明彦皱眉。 王府周围并不允许跑马。 “回殿下,是大小姐!大小姐驯了那匹宛天马跑过来了!” 楚明彦脸色突变,第一反应却不是妹妹的安危,而是转身对梁先生道,“那畜生性子野,恐伤了贵人,请梁先生避一避。” 梁先生却安之若素。 早在来云中之前,他逢人谈起楚家的小女儿,得到的答案都是此人是个在市井里摸爬滚打的混不吝,没有半点高门贵女的风范,楚家对之弃如敝履。 如今看来,好像并不是这样。 一个弃女,是不会有资格碰到价值千金的宛天马的。楚家在马背上打下的王权富贵,多的是能将人射下马的好手。 顶着冒犯帝都来使的风险,也不肯以强硬的手段将人制服,并非不能,而是不愿。 “不妨事,正好让在下见识一下将门虎女的英姿。” 梁先生话音未落,一道暗红色的影子疾风般卷了进来。庭院大门被宛天马踢得粉碎,马背上的人将长发飞扬,在烈马即将冲进门廊下时勒住了缰绳。 马蹄高扬,掀起的狂风扑到了梁先生脸上。 楚识夏稳坐马背之上,赤手空拳,只有握着缰绳的掌心渗出丝丝血迹。 她微微抬起下颌,不顾兄长阴沉的脸色,傲然道,“大哥,这匹马我替你驯好了。” 梁先生抚掌大笑,“楚大小姐好风姿,满帝都的仕女们绑在一起,都不如大小姐破门而入风华绝代。这样的女子,当让帝都公卿们开开眼,镇北王殿下,你觉得呢?” 镇北王的眼神像是要吃人。 —— “你给我跪下!” 祠堂里灵位森然,烛火幽幽燃烧。 楚明彦一嗓子喊高了,差点把自己喊厥过去,咳得没完没了。楚识夏忧心他的身体,想抬头看一眼,又被他一竹鞭抽在后背上,疼得脖子一缩,老老实实地跪在原地。 “你长本事了。”楚明彦拎着竹鞭,咳得浑身发软,扶着柱子才勉强站稳,“我管不了你了,你马上就收拾东西给我滚,从此以后楚家没有你这个人。” “我不走。”楚识夏跪也跪得笔直,字正腔圆地拆穿了兄长的意图,“我走了,你去哪里再找一个楚识夏给帝都使者?” “楚家还轮不到你来做主!”楚明彦眼睛通红,声音发颤,“帝都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这样的小丫头片子想去就去,想走就走的?你作死吗,楚识夏……小长乐?” 听见兄长唤她的乳名,楚识夏不忍地闭上了眼睛,睫毛湿润,浑身颤抖。 “你生下来就那么长一点,母亲没了,我们跟着父亲在军营里辗转,你连一口奶都喝不上。娇气的孩子难养活,你二哥拿马奶喂你,结果你脾胃弱,喝完就上吐下泻,把他急得差点跳河。” “你的命多金贵啊,小长乐。哥哥们守着这边关,守着这座城,战场上有今朝没明日,我们就你一个念想。” 楚识夏比谁都清楚,前世若非迫不得已,楚明彦不会同意她上战场。镇北王向来信奉人定胜天,却在每一个她征战的夜晚,于佛堂中长跪不起。 楚明彦喘息着,心脏绞痛,“你是在诛哥哥的心,你知道吗?现在还有机会,你连夜走,我派暗卫乔装打扮成你的样子瞒天过海。从今以后,你不要再回云中。” “可我不能让二哥去。”楚识夏深吸一口气,忍住了眼泪,“大哥,你向来算无遗策,可这一步你错了。你打死我吧,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进帝都的人就一定不会是二哥。” “你!” 楚明彦高高举起竹鞭,楚识夏下意识地闭上眼睛,鼓起后背上的肌肉准备挨打。但竹鞭迟迟没有落下,楚识夏等到的,只是兄长一声落寞的轻笑。 楚识夏惶惑地睁开眼睛,回头看着他。 楚明彦十八岁承袭镇北王位,边关战事、云中民生皆托付在他这具孱弱的身体上。可他不似活人,像是永远不会疲惫,脊背永远挺得笔直,仿佛不可摧折的竹。 这一瞬间,楚识夏莫名觉得兄长很累,连站起来的的力气都奢侈。 “你长大了,长乐。是兄长刚愎自用。等你二哥回来,你自行跟他说吧。” 楚明彦没有再看她一眼,扔下竹鞭转身离去。 他的身影寂寥得像是雪中的鹤。 第2章 云中鹤(上) 楚识夏抱着一碟盐渍梅子坐在檐下,脚边放了个烧得暖烘烘的炭盆。楚识夏吃得腮帮子鼓鼓的,像只小松鼠。玉珠坐在她旁边唉声叹气,越看她没心没肺越发愁。 廊外风雪越发的紧,黑夜和白昼的界限并不分明。 “你能别叹气了吗?”楚识夏无奈地说,“你这样会让我觉得今天是我的头七。” “呸呸呸!”玉珠一迭声地喊了起来,瞪着她,“童言无忌大风吹去,大小姐莫要胡说!” “呸呸呸。”楚识夏舔着手指上的残渣,敷衍地呸了三声。 “奴婢只是担心,大小姐从小就没受过委屈、吃过苦,要是去了帝都,王爷和二公子纵然有心照拂,也鞭长莫及。”玉珠忧心忡忡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大小姐今后可怎么办才好。”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楚识夏拈起一颗梅子塞进玉珠嘴里,笑眯眯地拍了拍她鼓起来的脸颊,“玉珠莫怕,大小姐保你平安。” 玉珠是楚识夏的贴身侍女,比沉舟在她身边的日子还长些。楚识夏上房,玉珠递梯子;楚识夏打人,玉珠套麻袋;楚识夏挨楚明彦的打,玉珠替她掉眼泪。 所以楚识夏远赴帝都,玉珠也是一定要跟着的。 玉珠被她这不知天高地厚的模样气笑了,半是揶揄地说:“是是是,大小姐无所不能。” 楚识夏嬉皮笑脸地在她脸上捏了一把,还要戏弄她两句,门口传来侍女的敲门声。 “大小姐,公子叫您去书房。” —— 楚明彦的书房是一栋三层的小楼,关隘城防、军机秘要、孤本古籍一应俱全,重兵把守,水泼不进。从前这里只是楚明彦看书的地方,如今却已然变成了商议云中政要的要地。 书房外悬挂着几十只鸟笼,随时等候归来的信鸽。不识字的哑女喂养这些信鸽,若有信鸽回到笼中,哑女便会摇响铜铃,通知人来取走信笺。 楚识夏过去的时候,书房里里外外的人都被遣散了。楚明彦一个人坐在炭火边,面前摆了一张空荡荡的棋盘。 “大哥。”楚识夏低声喊他。 “你来了。”楚明彦睁开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痕黑影,“坐下。” 楚识夏本想蹭着大哥的肩膀坐下,却被他轻飘飘地一瞥,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于是改坐在了他对面。 “梁先生说,帝都风物与云中不同,我应当派人教导你礼仪,免得日后遭人白眼。”楚明彦说,“我也觉得是该教教你,不过礼仪就不必了。我问你,你知道帝都为什么非要我们楚家送一个人过去吗?” 楚识夏想了想,说:“因为我们楚家以云中郡为首,盘踞阕北四州,掌三十万精兵镇守边关,从无败绩。楚家势大,朝中有人不安?” “是,也不是。”楚明彦摇头,“再想。” 楚识夏沉思片刻,斟酌道,“此事是摄政王一力主导,莫非是我们家得罪他了么?” “不对。”楚明彦还是不点头,“再想。” “我想不出来。”楚识夏懊恼地坐在地上,坐没坐相。 “我问你,摄政王姓什么?”楚明彦慢悠悠的。 摄政王陈邦,乃是当今太后的一母同胞的弟弟,今上的嫡亲舅舅。今上登基时才十岁,朝堂上风云诡谲,人心各异,全仰仗摄政王一双铁腕扶持,才得安定,坐稳了皇位。 “陈太后?”楚识夏还是不明白,“可是后宫不能干政,这件事和太后又有什么关系?” “小长乐,后宫不得干政、外戚不得干政、阉宦不得干政,已经是什么时候的事了?这朝廷,早已经不再只是书生士子们的朝廷。”楚明彦在她的额头上敲了一下,“你翻翻去年一整年的邸报,摄政王、首辅均有异动,但动作最大的,是今上。” “今上想要亲政?”楚识夏恍然大悟。 楚明彦点头认可,“今上想要亲政,和我们楚家送人入帝都有什么关系,你想得明白么?” “摄政王……”楚识夏一阵恶寒,“是摄政王把他和首辅的矛盾转嫁到帝都和边关的矛盾上来。他要和首辅团结一致,也是在提醒首辅,今上如果把持朝政的话——” 那他们就全完了。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何况这么多年,摄政王和首辅岂止是酣睡,简直是把今上挤到了这张榻的角落里,有什么委屈也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只有感受到更大的威胁时,针锋相对的两个人才会短暂地化敌为友。”楚明彦拈起一颗黑子下在“天元”,“长乐,这是大哥教你的第一个道理。” 楚识夏感到一脚踏空的茫然和惊惧,这是兄长从未教给她的东西。 剑术、兵法之外的权势与阴谋。 沉重的命运压在她的肩头,楚识夏恍然间以为自己又站在拥雪关的城墙之上,眼前是大兵压境的北狄人,背后的镇北王府挂满了白色的灵幡。 这一次,她亦退无可退。 楚明彦默默地看着妹妹的小脸,心里泛起一股酸涩的柔软。 “从今天开始,你每日来书房一次。我教你一次,你下一手。直到正月十五之后,你同梁先生动身前往帝都。” “是。”楚识夏后退半步,隔着一张棋盘行叩拜大礼,“长乐领兄长教诲。” “这局棋,你只能赢。” 长乐,哥哥原本以为你这一生都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在阳光下,不必懂人心算计。可世事无常,哥哥如今只恨自己不能多教你一些,再多教你一些。 —— 云中有一种叫寒梅酿的特产,即便在滴水成冰的严冬,也要用雪水湃过了才能饮用。寒梅酿入喉之后自有一线灼热,携着淡淡的梅花香渗入肺腑。 “好酒。”梁先生转着方大的白瓷杯,细细地端详清澈的酒液,“帝都里的达官贵人们看不上云中苦寒之地,但云中产出的寒梅酿在帝都却是千金难求。” 梁先生嗤笑一声,没有再多说,只是看向跪在地上的差役,“送往帝都的信,可要快些。临行前,王爷说过,要在年前看到好消息,可别耽误王爷过年的好心情。” “是!” “去吧。”梁先生兴致缺缺地说。 使团里除了梁先生,还有一名宫中派来的内侍。 那内侍身宽体胖,行走起来活像块面团子,说话前眼角眉梢都识趣地拗成讨人喜欢的弧度。只是从帝都一路颠簸至此,内侍水土不服、上吐下泻,已经躺在床上十几日下不来了。 梁先生穷极无聊,想起这位同僚来,顺嘴问:“白内侍如何了?” “回先生,白内侍今日仍是下不来床。”一位幕僚道。 “什么下不来床,”梁先生面带嘲讽道,“他不过是领了差事,又不敢出面得罪镇北王罢了。墙头草,两头倒,这样的人死得最快。也罢,一个阉人,能指望他什么?” 幕僚不置可否,转而道,“不过镇北王确实有些手腕,没想到他这样年轻。” 梁先生推开窗户,丝丝缕缕的寒风飘了进来,几片雪花浮在酒杯里,“你不知道么?老镇北王战功赫赫,却在女人这一方面十分不讲究,这位镇北王手上说不好有多少庶弟庶妹的人命。” 镇北王子嗣兴隆,楚明彦刚刚承袭爵位时,就有不少“流落民间”的庶弟庶妹找上门来,痛哭流涕地求长兄准其认祖归宗。 而那些人,没多久就全都消失了。 当初老镇北王刚死,帝都中的摄政王有心把持云中郡这边关枢纽。 但摄政王看不上楚明彦身体孱弱,认定他没几年好活,又忌惮他不好拿捏,加上楚家二公子是个杀人如切菜的莽夫,于是转而扶持镇北王爱妾的长子。 梁先生此次能被摄政王委以重任,正是因为他当年作为中间人联系那个庶子,是帝都中为数不多对云中有所了解的人。 时至今日,梁先生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 那年,摄政王失去了在云中所有的探子,等云中再次传出消息,是楚明彦前往帝都授勋述职。那庶子拿了摄政王的钱、摄政王的人,不仅没能从楚明彦手里把爵位抢下来,反而把自己葬送了。 这么多年,摄政王始终没有放弃寻找他,但没有一点线索。 “便是坐到了这个位置,也不见得能坐多久。”幕僚轻蔑地哼了一声,幸灾乐祸道,“他那个痨病鬼的样子,怕是撑不了几个冬天了。这样的人,怎么配做镇北王?” “这么多年,镇北王始终不娶妻不生子,不像老镇北王。楚明彦恐怕不是不愿,只是力所不能及罢了。毕竟他身子虚成那样,说不好是他玩女人还是女人玩他。” 一群男人大笑起来,震得屋檐上的雪簌簌而落。 屋脊上,沉舟仰躺着向天空伸出手,纷纷扬扬的雪花仿佛要将他埋葬。他长长的睫毛上凝了一层霜,唇角没有一丝弧度,冷漠地听着屋子里下流的嘲弄。 一片雪花被他攥在手里,冰凉的触感直刺骨间。 云中的雪和关外一样凉。 第3章 云中鹤(下) “他们就只说了这些?” 楚明彦坐在书桌后,门客一字一句地翻译出沉舟的手语,再记录在册子上。楚明彦从始至终都没有抬起过哪怕一根眉毛,全然没有把那些话放在眼里。 沉舟点了点头。 “原以为有什么大的谋划,不过是一群单纯的蠢货罢了。真叫人失望。”楚明彦拍了怕手上的灰尘,陈述般说道。 沉舟睁着一双黑如点漆的眼睛看着他,居然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楚明彦有些意外,沉舟也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七情六欲淡薄到几乎没有,看谁都像看空气,唯独和楚识夏能说得上几句话。 无论是羞辱还是夸赞,他统统听不出来,只能从最直白的字面意思理解,遑论应和这样的嘲弄。 监听帝都来使谈话这件事必须做得隐秘且万无一失,使团中随行幕僚等人身边带着个刀疤脸,终日不苟言笑、死气沉沉地坐在一群书生背后。 据探子情报,此人名叫“李正西”,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鬼刀”,一手刀法狠厉刚烈。 习武之人多半有些感官异于常人,譬如目力、臂力,而李正西的听力也是他刀法中重要的一环。据说他能听出七尺之内所有人的心跳声,曾在对方心脏跳动最剧烈时一击致命。 楚明彦挑选了很久的暗卫。 云中位于边关,战场上数不清的明枪暗箭,探子和刺客自然不少,但精锐多用于探听军报。 这个人要能在使团护卫的绝佳听力下遮掩心跳,也要有进退自如的本事,哪怕被发现了,也不能被抓住。 最后还是沉舟主动请缨破了局。 沉舟的身份很特殊,楚明彦根本没有考虑过要让他沾手这件事。更重要的原因是,楚明彦不想利用一个孩子,一个和楚识夏年龄相差无几、支离破碎,好不容易拼起来的孩子。 所以楚明彦当场就拒绝了。 但沉舟非常坚持,甚至说出了“除了杀人,我没有什么能为她做的,只是这种事,还算不上肮脏”。 楚明彦这才恍然大悟,原来两个小崽子都认定了沉舟也要去帝都这件事,只有他这个当家做主的人不知道。 “说起来,我听长乐说你不能说话了。”楚明彦关怀道,“是余毒又发作了吗,要不要我传书给你师父,让他回来一趟?” 沉舟摇头。 “好吧,你自己觉得无碍就好。”楚明彦知道他倔强,不好干涉太多,对他摆摆手,“去找长乐玩吧,她这两天在干什么?” 这两个人总是形影不离地黏在一起,要找沉舟只需要在楚识夏身边大喊一声他的名字,这人自会出现。 有时楚明彦忍不住会怀疑,母亲留给他的其实不是一个妹妹,而是一对龙凤胎弟妹——而且大概性格互补,沉舟这辈子没说的话都让楚识夏给说了。 沉舟想了一会儿,比划道,“逗鸟。” 楚明彦见怪不怪,随口问:“哪来的?” 沉舟僵在原地半天,像是不知道怎么比划来形容那个人,于是夺过门客的笔,在纸上落下两个大字:“阉人”。 楚明彦挑起一边眉。 等沉舟走了,门客才不无忧心地问:“王爷,真的要让大小姐去帝都吗?” “我动用了整个阕北的探子造的谎言,都被这小王八蛋一匹马踩得粉碎。如今帝都要她去,她若不去,楚家轻则大不敬,重则谋逆。”楚明彦抱着汤婆子闭目养神,“现下已由不得我。” “可二公子已从拥雪关赶回来,几日便到。”门客一脸苦涩,“到时可怎么收场?” “她自己捅的篓子,自己收拾。”楚明彦更在乎另一件事,“使团里那个阉人叫什么?” —— 三天前。 楚识夏是在院子门口遇到那个宦官的。 镇北王府里三步一个府兵,五步一个暗卫,楚识夏离院子还有二里地就知道有人在等她了。她故意拉着玉珠在后花园里祸害了不知道谁堆起来的雪人,才慢吞吞地走回去。 宦官在这冰天雪地里冻得直打哆嗦,眉毛上挂了一条条冰凌,见到楚识夏的时候笑脸都差点被冻裂开了。 “哟,这位是?”楚识夏装傻,“是帝都来的贵人么?” “不敢当不敢当,楚姑娘折煞老奴了。”宦官一把摸了脸上的雪粒子,笑眯眯地说,“老奴是在陛下面前伺候的,蒙陛下垂怜,赐名白善。” 白是皇姓,楚识夏心下有了掂量——这人是皇帝派来的,且很受皇帝信任。皇帝把这样的人派来云中,不可谓不重视这次的事。 楚识夏客客气气地问:“不知道白公公有什么赐教?” “不敢不敢,”白善连连告罪,“是老奴临行前,陛下嘱托老奴带来的一些玩意儿,赠与楚姑娘解解闷,也好宽慰楚姑娘离乡之苦。” 他附耳到楚识夏耳边,轻声道,“楚家子入帝都一事,实非陛下所愿。但陛下定会保姑娘平安无虞。” 楚识夏心下哂笑,心道,他连我进不进帝都都说了不算,我在帝都是死是活难道他反倒能说了算?这话漏洞百出,若非皇帝在虚言诓骗,便是这句“非陛下所愿”掺了水。 白善哪里知道楚识夏听一句话,脑子转了一百八十个弯,满心满眼地以为这位大小姐是个除了发脾气一无是处的,跟帝都那些骄纵的贵女如出一辙。 “楚三谢过陛下。”楚识夏面上恭敬道,“玉珠,送白公公回去吧,看把公公给冷得。” 白善送来的大多是些精巧的玩意儿,琥珀镇纸、红珊瑚珠子、白玉双鱼佩等等。楚识夏看都没看一眼,命人收了扔楚明彦院子里,只剩下一只金丝笼子留在原地,下人们不知道如何处理。 “这是什么玩意儿?”楚识夏看着笼子里那只自顾自梳理翠色羽毛的鸟儿,眉峰一挑。 这只鸟不过巴掌大,精致玲珑得像是用宝石珠玉堆砌起来的。青翠的翎羽在火光下折射出不同的色泽,眼珠子像是一对精巧的血玉雕琢而成。 玉珠看了一眼,道,“这是只雀儿。” “我知道这是雀儿,这东西是怎么从帝都带过来的?这都没冷死它?”楚识夏手欠地折了根梅花的细枝,伸进去逗弄它。 “许是在马车里烧着炭,白公公一路用精小米喂着带过来的吧!”玉珠颇有心得,“听说帝都里那些大户人家养的雀儿,要用细金链子拴着,用珍珠米喂,在大房子里烧银丝炭养呢!” 楚识夏的笑容有些淡了下来。 玉珠有些摸不着头脑,“大小姐不喜欢吗?” 这么精致的玩物,在镇北王府很少见。 云中军费开支巨大,如果全仰仗帝都拨款,再经地方官员里三层外三层地盘剥,纵然楚家军神勇无双,拥雪关也早让北狄人打得跟筛子一样了。 楚明彦开源节流,镇北王府用度节俭,即便骄纵如楚识夏也不会像帝都那些千金小姐们一样,有玩不尽的稀奇玩意儿。 “没什么,喂着吧。”楚识夏扔了花枝,心不在焉道,“御赐的东西,养死了好像不太好。沉舟去哪了?” 玉珠有些茫然地眨眨眼,“您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啊?要不大小姐你喊大点声,或许他睡着了?” —— 沉舟从书房回来,被楚识夏拦在院子里,一五一十地复述了自己听到的话。玉珠听了个开头就直呼不妙,连忙给沉舟使眼色让他别说了。 但沉舟丝毫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一口气说完了。 玉珠在一边看得胆战心惊,忍不住去瞟楚识夏。楚识夏的脸色一时青一时白,后槽牙咬得咯吱咯吱响。 楚识夏打小就是个得理不饶人,没理也要占三分的性子。楚明彦费尽心思地管教也无济于事,玉珠认为二公子的怂恿和纵容功不可没。 楚识夏最恨人编排楚明彦的身体。 她不久前还因此当街和一位将领的儿子当街动起手来,只因那人酒后说了一句“楚家以兵武起家,镇北王不堪大用,唯二公子硬撑尔”。 楚识夏在旁边听完了,“砰”的一声把酒杯捏得粉碎。当场踹断了他三根肋骨,打砸了一条街的店铺。玉珠当时吓得话都说不出来,本想让沉舟帮忙拉住人,没想到沉舟撸起袖子就上前助拳了。 两个人把那位公子,连带着公子的一众狐朋狗友、飞鹰走狗打得抱头鼠窜,让云中郡百姓们看了好一番热闹。 事后,楚明彦低声下气地赔了店铺的钱,然后怒不可遏地把人拎回祠堂罚跪。即便如此,楚识夏也梗着脖子不肯认错,把楚明彦气得多喝了三碗药,才不甘不愿地说自己做错了。 下次一定让沉舟把人套了麻袋拖到巷子里打。楚识夏当时在心里恨恨地想。 “大小姐,那可是帝都来的人……”玉珠战战兢兢地提醒她。 别说打一顿,光是派人偷听人家的墙根已然理亏。楚识夏没有由头发作,就算有,也得忍着。 “你不高兴。”沉舟的眼瞳暗了下来,“那我去杀了他们。” 十七岁的沉舟眉眼才略显棱角,闷不吭声地比划出这句话时,有种冷气森森的凶狠——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话,即便他不说话的时候你甚至感受不到他的存在。 玉珠在心里连声喊着救命,打定主意只要沉舟一出门,她就飞奔到楚明彦书房里告状。 “不用。” 玉珠的心重重地一落,踏实了。 楚识夏目光一转,落在那只自顾自地梳理羽毛的雀儿身上,“他的命,我亲自取。” “还有,”楚识夏转过去看着沉舟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沉舟,你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第4章 三尺神明(上) 祥符三年,十二月初十。 沉舟枕着剑睡在屋脊上,漫天的雪花和月光盘旋,风中忽然传来细微的丝弦崩裂声。沉舟猛地抄剑虎跳起来,人未至,剑先出鞘,一线寒光对准无声无息闯入院子的人劈下去。 那人反应也极快,后仰躲过这必杀的一击,当即和沉舟交起手来。 他赤手空拳,唯有手腕上一双坚硬的护腕,格挡住了沉舟的剑锋。 两人动作之间厉风阵阵,脚下腾起一人高的雪尘,模糊了对方的容貌。 沉舟反手握剑,隔着精钢的剑身也被对方充沛的力量震得骨骼发麻——他毕竟年纪还小。他发了狠,立时就要顺着对方的手臂把剑推出去,割裂对方的喉咙。 “沉舟,住手!” 听见这个声音,沉舟毫不犹豫地收了剑,倒让对方措手不及,险些伤到他。 楚识夏扯着大氅跑出来,扑进了沉舟对面的男人怀里,“二哥!” 男人揭开垂下的风帽,露出一张俊朗得有些过分阳光的脸来。他比楚识夏高出两个头,轻而易举地将她抱离了地,整个罩在黑色的狐皮大氅里。 “别跑那么快,”楚明修抱着她,懒洋洋地说,“你二哥里面穿的铠甲,等下把你自己撞哭了可别赖我。” 楚识夏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身体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 前世,她对楚明修最后的记忆停留在祥符三年的冬天。 再相见,便是一封帝都送来的讣告。 楚明彦接到讣告当场吐了血,镇北王府人仰马翻。楚识夏紧紧地攥着写了“楚氏明修”四个字的讣告,像是握着再也握不到的手,在雪地里坐了一夜。 那一夜过去后,楚识夏奔赴拥雪关为将。 “怎么冷得抖起来了,你没穿鞋么?”楚明修哄小婴儿似的拍着她的后背,就着这个猢狲抱树的姿势把她抱进了屋子里,末了转身看一眼沉舟,“沉舟,你居然没认出我来,二公子可太伤心了,还不快进来?” 沉舟波澜不惊地看他一眼,楚明修是个滚刀肉,谁不搭理他,他就非要逮着谁欺负。沉舟五感不全的时候,除了会呼吸,和死人没什么两样,被他簪了一脑袋姹紫嫣红的花,并留下了画作。 沉舟后退一步,躲开他朝头上摸过来的手,警告地看他一眼。 “干什么用这种眼神看着我,莫非你刚才是故意的么?”楚明修浑然不觉自己有多招人烦,强硬地搂着他的脖子把人拖进怀里。 沉舟艰难地在他的臂弯里挣扎着冒出头来,倔强地摇了摇头——这人就爱曲解他! —— 屋子里烧起了炭火,玉珠起身为兄妹二人温了一壶酒。 楚明修解了铠甲,里面只穿着一身白棉长衣。他不着刀兵的时候,看上去很像是谁家没心没肺的富贵公子,而不是边关杀人如麻的活阎王。 “说说吧,你是怎么回事?”楚明修在炭火上暖着手,状似无意道,“别人不清楚,我可太了解你了,大哥说东你绝不往西。你为什么要搅大哥的局,非去这个帝都不可?” 因为如果去的是你,最后我们都会死。 楚识夏咽下这句话,咬着蜜饯不吭声。 “装哑巴是吧?”楚明修捏着她的后颈,皮笑肉不笑道,“我要是知道谁给你出的主意,扒了他的皮挂在拥雪关的墙头上。” “是我自己的主意。”楚识夏闷声闷气地说,“二哥,我做了一个梦,梦里你死在了帝都。” 她抬头看着楚明修,平日里又圆又亮的眼睛湿漉漉的,像是受了委屈的小鹿。 “我不要你死,我们一家人要平平安安地在一起。” 楚明修被她看得一愣,半晌才安慰似的说:“你脑浆子让雪冻住了么,梦里的事怎么能当真?你这么跟大哥说,大哥没抽你?” “抽了,”楚识夏摸摸鼻子,心虚地说,“我背上现在还是青的呢。” “活该。”楚明修在她的脑门上弹了一下。 —— 每逢年前,楚明彦总要去护国寺拜一拜。 镇北王府满门武将,本是不信神佛的。 然而自楚识夏降生开始,楚明彦每年总要来一次护国寺。 佛寺中檀香冉冉,楚识夏头一次心无杂念地跪在蒲团上。僧人一下一下地敲着木鱼,楚明彦双手合十,神色虔诚。楚识夏抬眼看着佛祖的金身,有些紧张。 她是不信鬼神的,每次被楚明彦拎着来礼佛,只在吃斋饭的时候有干劲。可偏偏重来一次的是她这个对神明大不敬之人,像是上天的嘲讽。 “长生。” 木鱼余音袅袅,老僧人在不远处唤了一声。 长生,是楚明彦的小字。 老镇北王死后,这世上有资格这么叫楚明彦的人已经不多了。 “梦机方丈。”楚明彦起身应道。 “这是你供奉的佛珠,到今年正好十四颗。”方丈慈眉善目的,看着楚识夏一笑,“小长乐头一次礼佛如此郑重,是看破红尘了么?” 楚识夏实话实说:“不敢跟出家人打诳语,实在是心有欲念,有求于神佛,所以才这么规矩,生怕惹恼了他老人家。” 方丈乐呵呵地笑起来,“长乐还是那么坦诚。” 楚识夏嘿嘿地笑。 楚明彦却没有管这一老一小,他掂了掂手里的小叶紫檀佛珠,将其缠到了楚识夏的手腕上。佛珠光泽莹润,颗颗饱满,自含一点清冽的香气。 “哥?”楚识夏愣住了。 前世楚明彦也曾将这串佛珠交给她,不过不是现在,也不止十四颗。而是在她奔赴拥雪关的前夜,整整二十颗。后来那串佛珠塞在她的胸甲下,为她挡下了北狄人的一箭,四分五裂。 同一天,镇北王府传讯,镇北王顽疾缠身、药石无医,终于因病薨逝。 这串佛珠如前世一般戴在楚识夏的手腕上,重若千钧。像是命运在昭示她,她早晚要失去楚明彦的庇护,连带着失去他。 楚识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痛如绞。 “怎么了?”楚明彦皱眉。 “没。”楚识夏轻而长地吐出一口气,矢口否认。 “‘合掌念佛免灾厄,心正无欺多吉祥’。”楚明彦疑虑未消,但还是在她头上摸了一下,温声道,“走吧,你二哥还在家里等我们。” 兄妹二人并肩走在雪地里,一大一小两个身影逐渐消失在鹅毛大雪中,像是写意画里隐去的一笔。 —— 书房里那张棋盘上,棋子越来越多。 黑子并不总是稳占上风,白子偶尔也能取得小小的优势。无论白子怎样张牙舞爪,黑子总是胸有成竹地向前推进,一点点地蚕食白子的地盘。 “内阁首辅庄松怀是寒门出身,但却不待见寒门学子,朝堂上多有世族子弟滥竽充数,其中也有他一份功劳。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楚明彦端着苦涩的药汤,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他在恐惧。”楚识夏落下一子,铿锵有力道,“能办事的寒门学子越多,他被取而代之的可能性就更大,因为他也是这么爬上来的。朝堂上的庸才越多,越能彰显他奇货可居。” “有长进了。”楚明彦挑眉,“你确定要下在那里么?” 楚识夏有些犹疑地收回了白子。 “就是下在那里。”楚明彦慢悠悠的。 “大哥,你怎么能诈我呢?”楚识夏震惊了,“我那么信任你!” “在帝都,不要相信任何人。”楚明彦道,“即便你接到的书信上有我的私印,也不要轻信。你最相信的人,往往会害死你。现在你可以下第二子了。” 庭院里的雪扫了下,下了扫。 雪片簌簌堆叠,这场雪像是没有尽头。 三尺七寸长的圆头木棍上沾了石灰粉,两根木棍互相角力,发出近乎崩溃的呻吟。掌控着木棍的两人速度都很快,每一次劈、挥、刺都抓住了对方动作的空气,风被割裂的声音猎猎作响。 楚识夏和楚明修都是一身黑色短打,满头热汗。 “太慢了,你在犹豫什么?没一点长进。”楚明修勾起嘴角,笑得很没有诚意,“小长乐,你就这么去帝都?” 楚明修手持木棍挥弹出去,圆头抽在楚识夏的手腕。楚识夏只觉腕上一麻,随即手里的木棍被震飞了,斜斜地插在雪堆里。 楚识夏身上星星点点的石灰粉痕迹,代表她被楚明修碰到身体的次数。 “如果是开刃的剑,你现在已经被刺成马蜂窝了。”楚明修不客气地说。 楚识夏力竭地瘫坐在地上,对他比了个鬼脸,“不要脸,我才十五岁。楚长安你别太得意了。” “杀人又不是杀猪,还要等你长大。”楚明修抄起木棍压在她的肩头,“谁让你直呼兄长小字的?给我站起来。” —— 玉珠急匆匆地端着药酒跑进卧房里,忽地脚步一顿,仰头不无恼怒地喊了一声,“沉舟!大小姐上药你也要在这里守着吗?” 房梁上坐在的沉舟稳如泰山,抬手摸出一条黑布蒙住了眼睛。 “玉珠你快过来,别管沉舟了,管管我。”楚识夏趴在美人榻上,哼哼唧唧的。 玉珠连忙跑过去,揭开楚识夏的衣衫。青青紫紫的淤痕从她的手腕一直蔓延到肩头、后背,甚至连小腿上都有,触目惊心。玉珠一边看一边倒抽凉气,几乎要哭出来。 “哎哎哎你别哭,”楚识夏疼得龇牙咧嘴,还要安慰她,“哭得跟掉水里的小狗一样。” 玉珠又好气又好笑地拍了一下她的手,“奴婢先帮您把淤青揉开,不然明天更疼。”她说着又忍不住埋怨起来,“二公子下手怎么这样重?不过是试手而已。” 然而楚识夏心里明白,这不是试手。 楚识夏师承剑圣,所习剑法被称为“海川剑法”,来势浩大、去势磅礴,一招一式皆有难以抵挡之威。然而楚明修和她对局时,用的却不是单纯的剑术,而是杂糅了刀、枪的招式。 这是杀人术,没有技巧、没有体系,是战场上一刀一枪磨砺出来的。 楚明修在教她如何于一招之内取人性命。 楚识夏被玉珠揉着淤青,脑子里反复回忆着楚明彦命她背下来的帝都权贵名单。她背着背着把自己哄睡着了,玉珠替她穿好衣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 第5章 三尺神明(下) 镇北王府,书房。 “沉舟,有件事我想问你的意见。”楚明彦将一纸书信推到他面前,指尖在上面点了点,“你师父知道长乐要去帝都的事了,问你要不要跟他走。” 沉舟的师父,一个看着很像江湖骗子却出奇靠谱的剑圣。 “你师父把你留在这里,是信我能把你养得如长乐一般。如果去帝都,恐怕你此生都不能活在太阳底下了。” “你不必为任何人杀人。我会安排另外的人保护长乐,就算没有你,也有其他人。你仍然可以和长乐保持联系,甚至可以去帝都看望她。沉舟,你要不要去过自己的人生?” 沉舟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 楚明彦沉默了许久。 “是因为长乐吗?” 千丝万缕的情绪涌上心头,沉舟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作答。 楚明彦叹了口气,“我终究还是辜负了你师父的期待,我对不住他,也对不住你。沉舟,你跟他走吧。” “你为什么要求神拜佛?”沉舟忽然打着手势问。 楚明彦愣了一下,沉吟片刻,耐心坦诚地向他解释:“我年少时自负,笃信人定胜天,后来才明白纵然是天纵奇才,也有力所不能及之事,所以才向神明祷告。” “我以前不信神,可能是因为一无所有,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所以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什么都没有的人,什么都不怕。” 沉舟指间的动作缓慢而认真,像是一头小兽用爪子一点点剖开自己的胸腔,露出鲜红的、跳动的心脏,极力向人证明,你看,我也是有心的。 “后来我知道怕了,怕她难过,怕她受伤,怕她……死了。我才知道,那种感觉,叫患得患失。这世上,竟然也有我能‘失去’的了,我不再是片没有根的浮萍。” “我是为她活着的,也许我在这世上活一次,就是为了遇见她。我知道你们觉得这不好,可我至少还能感受得到‘活着’,这样也不可以吗?” 这番直白炽热的话,烫得楚明彦手足无措,竟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怎么应对这一腔真情实意。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在桌子上拍了两下,说不出话来。 “罢了,”楚明彦扶着额头,“你师父那边,我会向他告罪。” 这是准他跟去帝都的意思了。 沉舟如释重负地轻笑了一声,像是获得了什么赦免。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见你笑,沉舟。”楚明彦顿了一顿,几乎要像对待楚识夏一样伸手摸摸他的头,却还是按住了,“以后也要好好活,不管为了谁。” —— 院子里灰蒙蒙的,只有檐下挂着一盏红灯笼,红得黏稠黯淡,像是一滴干涸的血。一个素白的人影独坐在檐下,身形单薄得像是一张纸。 楚识夏感到一阵没有来由的惊惧,她跌跌撞撞地跑过去,小心翼翼地开口道,“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大哥?” 楚明彦握着一卷卷轴,用力到手背上青筋鼓起。他失魂落魄地转头看了一眼楚识夏,“是长乐啊……怎么了?” “我说,你为什么一个人坐在这里?”楚识夏的心脏狂跳起来,一阵阵地锤击着她的肋骨,“大哥,你手里是什么?” 楚明彦后知后觉似的松开手,那张卷轴滚落在地,徐徐铺开,露出血红的官印。朱砂的红浓郁得仿佛要滴落下来,染红楚明彦苍白的指尖。 “是帝都传来的讣告。”楚明彦的声音缥缈而悠远,像是隔着千山万水飘过来,“长乐,你二哥没了。” 楚识夏脑袋一懵,霎时间什么都听不见了,只看见楚明彦淡色的嘴唇一张一合。 “不可能……二哥怎么会在帝都?要去帝都的明明是我。”楚识夏反应过来时,她已经颤抖着握住了楚明彦的手,用力之大像是要捏碎他的骨头——然而那手是冷的,像是握着一捧雪。 楚明彦像是没听见她的话,兀自往下道,“你二哥没了,我要派人去帝都接他回来……他不能一个人在外面,你二哥看着横,小时候也很爱哭鼻子的。” “长乐,你在抖什么?”楚明彦反握住她的手,眼瞳中像是含着一滴墨,“你刚刚问我什么,我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楚识夏眼睁睁地看着鲜血从楚明彦的眼睛、鼻孔、嘴角渗出来,滴滴答答地浸透了他的白衣。他像是一个被打碎了的瓷娃娃,露出内里填塞的红色沙粒来。 窒息的痛苦席卷了楚识夏,她感到自己的心脏在一寸寸地、不可避免地开裂,瓷器破碎的声音盖过了风雪的呼啸。 楚识夏内心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嘶吼着不要不要不该是这样的,但她说不出一个字,只能徒劳地抓住了哥哥的手,像是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的稻草。 “不是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是你一个人闯进来了。”楚明彦用带血的手指擦掉了她无知无觉流下来的眼泪,“长乐,以后你就是一个人了,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 楚明彦在她的怀抱里化成了一滩血水。 “哥——” 楚识夏猛地从床上弹起来,眼前一片模糊,危机感让她下意识地去摸枕头底下的剑,却忽地被人按住了手腕。那只手温热有力,指尖带着她熟悉的薄茧。 “沉舟……”楚识夏怔怔地看着坐在床边的沉舟,十七岁的沉舟。 真实的梦境和虚幻的现实在沉舟面前清晰分明,楚识夏猛地搂住他的脖子,嚎啕大哭起来。 沉舟本是怕她神志不清地拔剑伤了自己,这才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她,不料却被抱了个满怀。楚识夏哭得浑身颤抖,小猫一样的呜咽萦绕在沉舟耳边。 沉舟肢体僵硬地环抱住了她,轻轻地在她背上拍着,像是在哄被噩梦魇住了的孩子。 “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楚识夏被他哄得渐渐平静下来,蜷缩成一团躺在床上,看着守在床边的沉舟,问,“你为什么过来了?” 小时候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常常黏在一起。小孩子没什么顾忌,楚明彦也就随他们去。后来大了一些,沉舟还是不太懂男女大防之事,楚识夏也并不苛责他。 但沉舟也很少这么晚往她卧房里跑。 “刚刚有刺客,”沉舟比划道,“我进来看看你。” 造访镇北王府的刺客数不胜数,几乎每天早上都要用清水洗去院子地面上的血迹,楚识夏已经见怪不怪了。 楚识夏翻开他的手心,小猫似的凑上去闻了闻。沉舟却猛地抽开了手,身体紧绷。 “确实有血的味道,你躲什么?”楚识夏不满地抓过他的手握着,像是要确认他的体温,又用力地搓着他掌心纹路里淡淡的血色,“沉舟,不要把自己搞得那么脏。” “手上有血的人,就再也不能过正常人的日子了。” “我这些年都过得很好很正常。”沉舟淡漠道,“你知道师父要带我走的事么?” 楚识夏呆了一下,试图把自己埋进被子里,又被沉舟刨了出来。楚识夏一个劲地往后躲,后背紧紧地抵着黄花梨木的床头,硌在花纹上,生疼。 沉舟不紧不慢地逼近她,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只容得下薄薄的一张纸。楚识夏甚至能听到他胸膛里剧烈的心跳声,沉舟也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暖香。 沉舟低下长长的睫毛,扫了一眼楚识夏因为紧张而抿起来的唇。 想咬。 “我知道你生气,但你要不要离我这么近啊?”楚识夏心虚地说,“男女授受不亲,这传出去我以后没办法嫁人了……” 沉舟没有退让,那眼神仿佛在问:“你想嫁给谁?” “好了好了,就是我错了可以了吧?”楚识夏闭着眼睛大喊,“我就是不想让你变成杀人的工具,你又不是谁的剑,你又不姓楚,你也不欠我们楚家的,这件事本来就和你没关系!” “砰”的一声,沉舟一掌拍在楚识夏耳边的床头上。楚识夏忐忑地睁开眼,对上他的黑沉沉的眼睛,心道,完了,这下更生气了。 沉舟猛地起身,推门离去。 —— 护国寺。 佛殿青灯长明,守夜的小沙弥脑袋跪在蒲团上,脑袋一点一点的。他困得不行,忽而看见一个长长的影子投在佛像上,吓得他“嗷”的一嗓子喊出了声。 “南南南……”小沙弥抖着嗓子,连佛号都念不顺溜,急得快哭出来了。 “别南了,下去吧。”梦机方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按着小沙弥的头转了一圈,“平日里让你念经你偷懒,怕是内心也觉得对佛祖不诚,故而此刻心虚吧?” 小沙弥不敢反驳,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这时他才看清,门口站着的不是什么妖魔鬼怪,而是一个穿着黑衣的少年,肤色白得像是生宣。 “三更半夜,你无处可去了么,竟然想到了我这里,真是让我受宠若惊。”梦机方丈抬手邀他进来,“站在那里做什么,来都来了,不拜一拜么?” 沉舟犹疑地驻足在门外,打手语道:“我刚刚杀了人,这样也可以进来拜吗?” “正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我放不下。除了杀人,我什么都做不到。没有剑,我就不能保护她。” 梦机笑出了声,“你既不求神,也不信神,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想知道,如我这般不敬神明、罪无可赦的人,竟然也偶尔会被神明垂怜么?” 佛殿中万千烛火莹莹跳动,佛祖金身掩映在层层叠叠的彩色灵幡后,看不真切,只是唇角隐隐约约露出来一个笑容。 门槛只有区区一尺高,却像是沉舟一生都跨不过去的沟壑。 梦机方丈站在他和佛祖之间,身后像是有一片烂漫的星海。 “若佛不怜你,你又当如何呢?”梦机方丈反问。 沉舟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剑,定定地看着慈眉善目的老方丈,离经叛道而狂悖道,“若神不怜我,阻我、妨我、杀我,我自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纵然身坠无间地狱,也在所不惜。” 梦机方丈却没有斥责他的出格和冒犯,而是微微一笑,“你已经得到答案了,沉舟。” 第6章 墨雪(上) 祥符四年,正月十四。 楚识夏手心里闷了一层热汗,她看着棋盘上惨淡的战局,难堪地承认,“我输了。” 黑子一改之前老练沉稳的模样,将白子尽数绞杀殆尽,锋芒毕露。楚识夏持的白子根本没有还手之力,已然到了绝处,只能投子认负。 楚明彦却按住了她的手,“知道这种时候,怎么样你才能赢吗?” 楚识夏认认真真地再看了一遍棋盘,求知若渴道,“怎么样才能赢?” 楚明彦伸手按住棋盘边缘,猛地掀翻了棋盘。黑白棋子叮叮当当地打在地上,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雨,声音经久不绝。楚明彦浅色的瞳仁像是映照着一线磨得光亮的剑刃,光芒冷冽。 “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个道理,长乐。”楚明彦淡淡地说,“这样你就赢了。” “长乐……受教。” 楚明彦有些出神地看着她认真的脸,忽然笑了起来。楚明彦很少露出这样轻松的、不设防备的笑容,甚至有几分轻快,看得楚识夏有些呆。 “我从未想过,有一天会教你这些。”楚明彦摇摇头,“当真是造化弄人。长乐,陪哥哥去看看父亲吧。” —— 楚识夏对父亲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高竖祠堂之上的灵位,数不胜数的军功。但她印象更深的是父亲的女人,环肥燕瘦、争奇斗艳。 那些姨娘们有的腰肢柔软,有的媚眼如丝,很难想象苦寒的云中会有这么多的美人。她们是这镇北王府里最华美的装饰,把死寂的宅子妆点得流光溢彩。 老镇北王是个合格的将领,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老王妃生下楚识夏后难产去世,楚明彦也才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身体羸弱,要安抚惊魂未定的弟弟,还要照料襁褓中的妹妹。他生来就要保护许多人,成为许多人的依靠。 “识夏”这个名字是当时最受老镇北王宠爱的姨娘起的,那是个身怀异香的美人,笑或不笑都自有风情。老镇北王在外征战,楚识夏就被扔在王府里由她照料。 “这些日子我总是在想,我和长安应该早一点杀了那个女人。” 祠堂里,楚明彦取了一盏烛火,和楚识夏并肩坐在檐下。那么一点光,根本照不透眼前深邃的雪夜。 “香姨娘吗?”楚识夏摇摇头,“其实我都不记得她的样子了。” 香姨娘死于楚识夏五岁那年。 那年流民暴乱,香姨娘故意在逃亡路上扔下了楚识夏。楚明彦和楚明修违抗行军令,在难民群里四处寻找,才把差点沦为难民盘中餐的楚识夏救回来。 回到王府,楚明彦当众跑马拖死了香姨娘的一对儿女,冷眼看她哭得死去活来,才一剑杀了她。 “你知道她为什么给你取名‘识夏’吗?”楚明彦的声音有些冷,“‘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她要你做朝生暮死的蝼蚁。她盼着你早死,好让她的女儿取代你的位置。这些天我总在想,是不是这个名字就注定了你有离开我们庇护的一天?” “哥,”楚识夏一把攥住了哥哥震颤不止的手腕,坚定有力道,“我会长命百岁的,你也是。这绝对不会是我们一家人在一起过的最后一个年。” “长乐,你为什么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呢,”楚明彦有些苦涩,“是哥哥没有把你保护好吗?” 楚明彦和楚明修是鹰,却是被困死在边关的鹰。楚识夏身上寄托了他们得不到的所有东西,独一份的偏心、没有保留的爱意、随心所欲的自由。 她是他们的妹妹,也是他们看遍世间的双瞳。 “因为我很害怕失去你们,”楚识夏捧着他的手,轻轻地把侧脸贴上去,轻声说,“远远超过你们害怕失去我。哥,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恐惧。” 我生怕第二天早上一醒来,我已是冢中枯骨,身旁躺着你和二哥。这云中再下一次的雪,不过将死之人的一场幻梦。 那种孤身一人在这世上的日子,我在也不要过哪怕一天。 我熬不下去的。 —— 正月十五。 楚识夏的衣袖底下藏着佛珠,里三层外三层地穿了生青色的夹袄长裙,肩上披着白狐裘。她在祷告声中跪在蒲团上,巫祝的手指蘸着清水洒在她的额头上。 远行之前祭拜祖先,祖先便会保佑异乡的孩子。 祠堂外守候着楚家零星几个族老。 “长乐,你已经十五岁了,早该取字。今日你就要离家,此事不该再耽误。”楚明彦站在她身侧,朗声道,“长兄如父,如今我便为你取字‘墨雪’。” 伴随着“楚识夏”这个名字的恶毒诅咒灰飞烟灭,兄长赐她“雪”字,全了她的冬夏。 不求其他,只求她平安无虞。 “墨雪,谢过长兄。” —— 镇北王府外,车马都已经备好。 使团的宦官、书生们都恭谨地等候在车下,中间不伦不类地夹着一个带刀的男人。 黑色的甲兵们枪尖林立如云,楚明修骑着青骓缓缓从长街尽头走来。 楚明修上战场之前也是云中出名的风流少年郎,只是近些年杀气愈发的重,才惹得无人敢看他罢了。青骓小跑着穿过士兵们让出的路,楚明修身形恣意潇洒。 他勒马停在车辇旁,状似无意地问守在车旁的玉珠,“那些人就是帝都来的走狗?” 玉珠拘谨地点了下头。 恰逢使团里的梁先生和楚明修打招呼,楚明修笑得春风和煦地对他拱了下手,转过头笑眯眯地轻声和玉珠说:“真想杀了他们啊。” 使团里那个抱着刀的男人皱了皱眉,抬眼和楚明修对视。楚明修浑不在意地看了回去,唇边笑意不减。 玉珠端庄的笑容差点裂开。 楚明修十四岁就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全身上下找不出一块巴掌大的好皮。他说要杀谁,就一定不会让这个人活到第二天天亮,比如香姨娘,比如他那一院子居心叵测的庶弟。 算命的说楚识夏八字带煞,玉珠却觉得二公子的杀气比楚识夏重太多了。 玉珠心有惴惴时,楚明彦领着楚识夏出来了。 “长乐,二哥有军务在身,不能送你到帝都,只能送你出云中。”楚明修笑着说,“你别生二哥的气,二哥有好东西给你。” “好东西我见的多了,二哥要给我什么?”楚识夏歪头,微微一笑。 楚明修摘下马鞍上挂着的长剑,远远地抛过去。 楚识夏抬手接住,触手生寒——剑鞘用黑色的鲨鱼皮紧紧包裹,对着日光隐约可见其上细微的纹路。她拔剑出鞘三寸,剑光清寒,露出剑镡上刻着的三枚古字“饮涧雪”。 “云中民风如此,望各位来使转告帝都的贵人,莫要把舍妹聊寄思乡之情的小玩意儿收走。”楚明修在马背上微微躬身,“楚明修在此深谢。” 一群使者脸色发白,敢怒不敢言。 楚识夏看得想笑,用力憋住了。 楚明彦轻轻地在她的后背上拍了一巴掌,像是拂去她衣上的雪尘,轻声道,“去吧。” 去吧,长乐,莫要回头。 若你回首一次,兄长就要心生不忍了。 漆黑的甲兵中间,红色的旗帜飘扬。楚识夏像是这堆被白雪覆盖的黑铁中长出的一根嫩芽,一步一步登上了车辇。楚明彦看着她的背影,楚明修俯视她的侧脸,所有人都在看她。 可她没有回头。 一次都没有。 楚明彦紧紧地闭上了眼睛,感到难以呼吸。 “送大小姐!” 不知谁喊了一声,随即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响彻镇北王府前。 “恭送大小姐!” 让一个十五岁的女孩远赴帝都,换取帝都对边关的信任,于这些战场厮杀的将士们而言,是一种侮辱。然而他们别无选择,甚至连镇北王本人都没得选。 楚识夏坐在车辇里,握紧了饮涧雪。 “走吧。”楚识夏低声道,“再晚走一步,我怕我就走不了了。” —— 护国寺的禅房外,梦机方丈来回踱步,挠着油光水滑的脑袋,犹豫再三才去敲了敲房门。 “沉舟,大小姐的车架已经出城了,你还在和她怄气么?”梦机方丈有些为难道,“去不去倒是随你,可你要是后悔了,恐怕后面追不上。” 后悔是一定会后悔的,要是追不上,难免又要找别的什么人的麻烦。 沉舟充耳不闻,坐在桌案前把拆开的信一封封折起来。 这些信并没有通过驿馆,而是有人从墙的那头扔进来的,有几封甚至是趁他不在的时候塞在枕头底下的。 信上写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见闻,五湖四海的怪谈、中原关外的风物,有的信纸背后还画着巍峨的拥雪关、草原上连绵起伏如云的羊背、江南细雨中的孤舟。 写信的人想必是不爱看书,措辞多半是从书上抄来的,遣词造句也并不优雅含蓄,透着直白的笨拙。 沉舟都能想象她捏着笔抓耳挠腮的样子——你看,这里也很好玩,那里也很漂亮,这个世界很好很大,你不是一定要跟着我去帝都,如果可以的话,也不要再生我的气。 沉舟被气得笑出了声,折好最后一封信塞进怀里,夺门而出。 第7章 墨雪(下) 浩浩荡荡的队伍走了十几天,终于出了阕北。白公公不愧是宫里养出来的金贵身子,颠簸得实在是走不了了,队伍不得不停下来,在驿馆中休整。 整个驿馆里只有他们一支队伍,驿馆上下都静悄悄的。 楚识夏解了白狐裘,一条腿踩在凳子上,用小碟子装的珍珠米一粒一粒地砸笼子里的雀儿。那雀儿被她养得蔫头耷脑的,米粒砸在它头上,它就警觉地叫唤起来。 “楚小姐,您这鸟儿是哪来的?看着不像云中的产物。”梁先生坐到她对面,好声好气地问。 “是白公公从帝都带来的。”楚识夏粲然一笑,“梁先生好眼力。” “在下略有一点见闻,这鸟儿名为翠意浓,很是娇贵,冷不得、饿不得,吃的米太粗不行,太细也不行。”梁先生的折扇上下一扫,笑道,“越是不好养,越是能彰显主人家的财富。所以很受帝都的大人物们追捧。” “我们云中不养这些玩意儿。”楚识夏把米粒往盘子里一扔,笑意不达眼底,“云中苦寒,每年要拨大量的钱银给边关将士,让百姓们不饿死都很难,遑论喂鸟。” 梁先生本想顺着这鸟儿再聊聊风雅,聊聊帝都如今的形势,敲打一番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到了帝都乖乖听摄政王摆布,不要多生事端,却没料到楚识夏直接把天给聊死了。 他正搜肠刮肚地找话头,楚识夏又发话了。 “说起来,听说梁先生对我们云中和楚家甚是了解,有个人还跟您颇有渊源。”楚识夏装模作样地按着太阳穴沉思,恍然大悟道,“哦,对,叫‘楚明锋’。” 梁先生只觉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冷得他两股战战。 “楚明锋”,正是那个曾受摄政王扶持,后来又不知所踪的楚家庶子! 梁先生强撑着道,“在下有所耳闻,这位乃是楚小姐的庶兄……” “庶兄?你说是就是吧。”楚识夏全然不在意,笑得梁先生头皮发麻,“这事是我二哥哄我睡觉时讲给我听的,那年我父亲刚走,楚明锋意图夺位,丧心病狂到给我大哥下毒。” 梁先生惊惧万分地看着她。 楚识夏像是不知道自己在说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慢条斯理道,“我大哥当时抱着我,那碗药被我打翻了,所以他没死成——而楚明锋,被我二哥埋在了关外。” 难怪这么多年,摄政王遍寻不得其踪。拥雪关外的雪、狼群和秃鹫,早就把那人的野心和尸身一同埋葬。 但梁先生丝毫高兴不起来,楚识夏能把这种事说给他听,除非她疯了。 “既然梁先生眼力上佳,在云中这些时日,梁先生可看出我们楚家的忌讳了么?”楚识夏又问。 “什、什么忌讳?”梁先生被这接二连三的消息砸得脑子发懵,话都说不利索了。 “譬如我二哥,军营里混出来的痞子,边关的人叫他‘活阎王’,他说要杀的人,一定活不成。”楚识夏慢条斯理地给梁先生倒了一杯水,“再譬如我大哥,他最恨有人妨我命格,有人算计我二哥。” 楚识夏抬头看着梁先生逐渐呆滞的表情,笑意盈盈,“再比如我,我最忌讳有人编排我大哥体弱。” 梁先生差点按着桌子站起来给她跪下,那把饮涧雪就横放在桌上,散发着丝丝缕缕的寒意。 “你知道我大哥为什么不娶妻,不生子吗?”楚识夏按住了他的肩膀,让他稳稳当当地坐在凳子上,“因为他不愿受制于人,我和我二哥两个软肋,已经足够了。” “楚小姐,我等本意绝非冒犯……” “嘘,”楚识夏竖起一根手指压在唇上,笑道,“你听。” 听什么?梁先生冷汗直冒,但他心里总有一丝侥幸——楚识夏总不至于杀了他。 楚识夏耳中,屋顶有人轻轻挪动脚步的声音。 一扇房门被人猛地撞开,梁先生惊魂未定地看过去,使团里那个江湖浪客一脸警觉地对他使了个眼色。 梁先生没看懂那个眼神,不过他被楚识夏吓得快尿了。 前世,楚识夏曾在楚明彦的桌案上看到一张密报。前往帝都的楚明修刚出阕北,便在驿馆内遇刺。 楚识夏一直在等这一天。 屋顶上的瓦片支离破碎,如暴雨般劈头盖脸地打下来。楚识夏翻身躲开,方才的桌案在一道寒光中裂成了两半,梁先生连滚带爬地钻进了柜台后。 一楼的护卫们都被惊动了,连忙冲出来查看情况,蝗雨般的羽箭却穿破门窗扑了进来。 翻身的同时,楚识夏已经抽出了饮涧雪,扫开箭矢。 楼上休憩的宦官们惊声尖叫起来,玉珠惊慌失措地喊了一声,“大小姐,快回来!” “玉珠,你自己躲好。”楚识夏懒洋洋地说。 楚识夏挑起一张桌子砸了出去,门板瞬间荡然无存。院子里埋伏的刺客也都原形毕露,楚识夏提着剑只身走出去。 “我不要活口,都杀了,一个不留。”楚识夏对护卫们下令。 —— 使团里分为两派,代表了摄政王势力的书生幕僚,还有带着皇帝旨意前来的宦官。两个护卫以保护为名把宦官们堵在了自己的房间里,房门紧闭。 李正西按着刀挡在门前,门后是惊慌失措的一群书生。他是个行走江湖的亡命徒,后来被摄政王收买,此次云中之行正是他的投名状。他看不上这些酸腐的书生,却不得不保护他们的安全。 楼下战局惊变,一个戴着斗笠的黑衣少年突兀地出现在人群中,飞溅的血打在他的斗笠上,像是几点春雨。没有人看清他是怎么出剑的,但靠近楚识夏的那名刺客喉咙忽然开裂,血花迸发。 李正西从未在镇北王府见过这个人。 —— 沉舟振去剑上的血,抬起斗笠和楚识夏对视一眼。 这个眼神的意思是:“没事么?” 楚识夏点点头。 沉舟便抬首望向楼上的李正西。 李正西生了一双凶狠的三白眼,寻常人被他看一眼都要心神不宁好久。但沉舟的眼神平静和缓,像是静水流深。 李正西感到自己仿佛被那种沉静击穿了。 沉舟飞身掠向二楼,剑锋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刺向李正西的喉咙。李正西震刀出鞘,扼死了这锋芒毕露的一剑。刀剑死死绞在一起,金铁发出近乎崩溃的呻吟。 李正西的刀法以刚烈称著,他完全可以把沉舟连人带剑斩成两半。但剑刃的位置太危险了,李正西稍有不慎就会被一剑切断喉管。 “阁下是何门何派,不如我们坐下来谈……今日楚家大小姐和梁先生的谈话不会再有任何人知晓。”李正西被迫在眉睫的寒芒逼出了冷汗,勉强道。 刀上的压力忽然一轻,李正西神色骤变,大刀势如破竹地斩向沉舟胸口。然而李正西忽然握不住刀了,那刀还没碰到沉舟的身体就坠落在地。 沉舟轻飘飘地吹去了指尖上的粉末。 李正西忽然想起来,从始至终,沉舟的心跳声都很平稳,没有任何剧烈的起伏。 他低下头,看见半寸剑锋透过后心顶出来。 沉舟抽回了剑,剑锋上的血滴滴答答地洒成一线。 —— “你是何人?快退出去!” 沉舟提着带血的剑走上二楼,面对一屋子书生惊慌失措的喊声无动于衷,反手在身后扣上了门。 惨叫声戛然而止,鲜血如同朱砂般泼洒在白色的窗纸上。烛火将刀光剑影投在窗户上,片刻后有浓稠的血从门缝里渗出来。 沉舟推开门走出来,一串血珠从他的脖颈蔓延到眼角,像是歌姬面上艳极的妆容。他那张冰白色的面孔生生地淬出一种摄人心魄的妖艳来。 趴在门缝上往外看的玉珠和沉舟对视一眼,惊惧万分地捂住了嘴。 沉舟养在镇北王府,除却行踪不定这一点,读书习字、学武练剑、吃穿用度,俨然是镇北王府不见光的公子。玉珠有时嫌他黏楚识夏太近,却也从未冒犯。 是以玉珠没见过沉舟杀人,也没见过他这样冷定的眼。 沉舟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缓步走到楼下,捏着梁先生的脖颈把他从柜台下提了出来。 梁先生拼命挣扎,在沉舟的手里却像是一只奋力逃脱的小鸡仔,颈椎发出一串爆裂的响声。沉舟拖着他走过地板上糊了一层又一层的血,把他扔进了雪地里。 楚识夏一身月白色的衣裙被血浸透了,手上、脸上、脖颈上都是血。饮涧雪的剑刃上像是不挂血,血痕一道一道地划下来,剑锋却仍是雪亮的,映出梁先生恐惧的双眼。 她好整以暇地坐在台阶上,雪地里都是刺客们的尸体。 “这次,知道我为什么不留刺客的活口吗?”楚识夏笑意盈盈。 梁先生哪里还能不明白,拼命地在雪地里磕起头来。 “有活口,我还怎么栽赃嫁祸啊?”楚识夏自问自答,拔出了插在尸体里的饮涧雪。 “你、你疯了?你要和摄政王为敌?我是摄政王的人!”梁先生大喊起来,“便是镇北王,也得罪不起……” “嘘——”楚识夏不堪其扰似的,示意他安静下来,轻轻巧巧地说,“我最讨厌别人用这种口气说起我哥。下辈子注意点,犯人忌讳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个脑袋。” 梁先生还要再辩驳,喉间一凉、一热。 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捂喉间喷涌的鲜血,却只是徒劳地仰面倒在了雪中。 鲜血顺着饮涧雪的剑锋滴滴答答地打在雪地里,转眼间就恢复了原本光洁如新的模样。楚识夏手腕上的佛珠沾了一滴血,色泽浓郁妖艳。 “真脏。”楚识夏低头看了一眼带血的佛珠,不满地啧了一声。 沉舟不言不语地抓起一把干净的雪,轻轻地在她的手心、脸颊和脖颈上揉搓,化开了浓猩的血迹。他的神色虔诚认真,像是在用软布擦拭一件珍贵的瓷器,动作小心翼翼。 “咝,”楚识夏叹了一声,“有点凉。你怎么来了,不生我的气了么?” 沉舟犹豫了一下,凑近她的脖颈,小动物似的哈了一口气。 潮湿,温热。 第8章 帝都(一) 接引云中楚氏大小姐的使团在半路上遇刺,一干书生幕僚死的死、疯的疯。这个消息比大小姐本人更快抵达了帝都,有人惊有人怒,惊的是有人居然敢捋摄政王的胡须,怒不可遏的却是摄政王本人。 “会是楚明彦干的吗?”幕僚犹豫着问。 摄政王陈邦四十岁有余,生了一双锐利的鹰眼,看人的时候总是斜斜地睨过去,给足了轻蔑。他穿着灰扑扑的素袍,乍一看像是哪个巷子里苦读的老书生,全无富贵相可言。 “如果是楚明彦,使团里一个人都不会留,传进帝都的消息应该是‘楚氏大小姐遇刺,使团无人生还’。”陈邦沉吟道,“这手段漏洞百出,反倒让我有些拿不准。” “那群宦官倒是平安无事,莫非是陛下动的手?” “这倒是那位天真的陛下会想出的昏招,但即便他想动手,也得他有人可用。”陈邦摇摇头,“不会是他。” “楚氏女入帝都,也是首辅所愿,那么想来,也不会是他了?” 陈邦这一次没有说话,而是转头望向窗外渐渐融化的冬雪。 “也有可能,是那楚氏女自己动的手。” 幕僚有些犹疑,“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动手杀人?” “楚明彦教出来的,能是什么信男善女?楚家从上到下,都是狼崽子。”陈邦哼笑一声,“我倒是越来越好奇,这被楚家兄弟俩捂着的宝贝妹妹是什么样子了。” 摄政王手下精兵强将无数,一个梁先生并不算什么。但打狗也要看主人,摄政王入主朝野近二十年,还是头一次被人明晃晃地拂了面子。 —— 楚识夏掀开车帘的一角,放眼望去,帝都巍峨的影子伫立在天边。太阳尚有一半沉在地平线以下,晨曦给灰色的城池镀上了一层圣洁的白光。 玉珠小心翼翼地解开楚识夏缠在手心里的布条,撒上新的药粉,又用干净的布条重新包裹起来。 “大小姐也真是的,王爷叫您珍重自身,才刚出阕北您就弄出来一手的伤。”玉珠轻声抱怨着,“您小时候练剑,都没蹭破过这么长的皮。” “玉珠,大小姐头疼。”楚识夏往卧榻上一倒,卷着毯子把自己裹成一团,懒洋洋地说,“我睡一会儿,进帝都了你叫我。” 玉珠叹了口气,只能应下。 楚识夏睡的迷迷糊糊的,隐约感觉到有人替她拨开垂落的头发。那人的指腹带着层茧,蹭得她有点痒,低垂的睫毛细细长长,浓密如帘。 “沉舟。”楚识夏咕哝了一声,抓住他的手指道,“别闹,我再睡一会儿。” 那人一僵,伸出另一只手在她的手背上拍了拍。 于是楚识夏很快又睡着了。 她再次醒来,手心里攥着的不是某人的手,而是一小包精致酸甜的糖渍樱桃。楚识夏笑了笑,旋即听见马车外传来人声喧哗。 “大小姐,您别出来。”玉珠隔着车帘低声说,“有点麻烦,很快就好。” 楚识夏充耳不闻,一把掀开了车帘。 帝都城门下,道路两旁有盘问的士兵、摆摊的小贩,一身骑装坐在高头大马上的贵族子弟,以及陆陆续续排队进帝都的老百姓。 最为瞩目的,是堵在楚识夏马车前的送葬队伍。 为首的男子披麻戴孝,跪在地上哭得肝肠寸断,手里抱着个灵位。他身后的人高举起白色灵幡,随着他哭丧的节奏抛出一把又一把的纸钱。 “我兄长是个本本分分的书生,此次迎楚家大小姐入帝都,乃是奉命前去,不知何处犯了镇北王府的忌讳,竟要落得客死他乡的下场!”男子悲痛难忍似的,仰天痛哭道,“我可怜的兄长,你一心为百姓谋福祉,何以至此啊兄长!” 人群中议论纷纷,饮涧雪的剑柄压在玉珠肩头,把她拨到了一边。楚识夏一身素白色的衣裙,像是一片雪绒,落在了尘土飞扬的城门口。她缓步走到男子面前,一时间竟像是送葬队伍里的一员。 男子的目光落在那把剑上,咽了咽口水,紧张得词都忘了。 “你说你兄长客死异乡?”楚识夏微微一笑,“我云中楚氏镇守边关百余年,多的是为了中原百姓战死关外、无人收尸的将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大周的百姓埋在哪里,都不是异乡。” 男子卡住了,结结巴巴地说:“你楚氏心怀怨怼,不敢得罪陛下,就拿我无辜的兄长开刀泄愤……” “你兄长是梁先生?”楚识夏瞥了一眼灵位,面上带着几分以假乱真的哀婉,“梁先生舍身护我,当真是让我感动不已。所以,我又怎么忍心让梁先生的家人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男子茫然地看着她,没理解她的意思。 “你兄长是不是死于我手,不如你亲自问问他?” 楚识夏一抬手,护卫们便将队伍末尾用草席层层覆盖的棺椁抬了上来。腐烂的酸臭味扑面而来,男子立刻就意识到了里面是什么,不等他起身逃开,楚识夏已经抓住了他的后领子。 “跑什么?”楚识夏凑在他耳边,云淡风轻道,“你不是为你兄长,眼睛都要哭瞎了么?不如本小姐再赠你一具棺椁,让你兄弟二人在地下团聚?” 男子听出她话里浓重的杀意,想起云中楚氏世代都是杀人如麻的活阎王,双腿瘫软在地,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楚识夏不理他,拔剑插进盖子与棺椁的缝隙里,挑开了棺盖。 一具腐烂了一半的尸体大白于天下,他蜷缩着躺在棺材里,白胖的蛆虫在他的皮肤褶皱中蠕动。 “梁先生高义,楚氏墨雪感激不尽,原本打算将梁先生厚葬,实在不知梁先生胞弟今日唱这一出是为了什么。”楚识夏像是闻不到那股恶臭的气味,扶着棺椁痛心疾首道,“即便如此,墨雪也愿为梁先生抚养家人。” 男子磕磕绊绊地还要再说什么,却一个完整的字都吐不出来,猛地扑倒在地呕吐起来。 楚识夏在心底发出一声冷笑。 —— 秋叶山居是老王爷北征大捷时,先帝赏赐下来的。每年楚明彦进京述职都会在此休憩,宅子里尚有几个老人,听闻楚识夏入帝都的事,早早地把宅子打扫干净了。 “大小姐带来的人都安顿好了,只是那些棺椁,不知道怎么处理?”管家问道,“要派人去问问摄政王么?” “问什么摄政王,”楚识夏漫不经心道,“这些人不是朝廷派出的官员么,和摄政王有什么关系。” 管家悚然道,“是,老奴失言了。” “无妨,都埋了吧。” 楚识夏摆摆手示意他可以走了,趴在美人榻上闭目养神。 她还没进帝都就遇上摄政王摆的这台戏,一个接不好,楚家就要落个骂名,楚明彦少不了在朝堂上被文官戳脊梁骨。这帝都楼阁连云、万国来朝,却不是繁华的温柔乡。 楚识夏在心里叹了口气,忽而听见房梁上传来另一道呼吸声。 沉舟轻盈盈地翻身下来,坐在她旁边。 “沉舟,你怕不怕我?”楚识夏睁开眼睛,转头看着他湖水般宁静的眼睛,“我杀了人,栽赃嫁祸、颠倒黑白,你怕不怕我哪天发起疯来,把你也杀了?” 沉舟想了一会儿,问:“如果你杀了我,会给我立碑吗?” 楚识夏被他问得愣住,懵懵懂懂地回答:“会吧?” “碑上写什么?” “写……” 写什么呢?沉舟没有家人,没有故乡,甚至没有姓氏。他在云中长大,可对云中没有眷恋,云中能算是他的故乡么?他是没有根的浮萍,是漂泊的飞蓬,天下之大,却无他可栖身之地。 “如果你不知道写什么,那就写‘楚识夏立’。”沉舟不知道联想到了什么,笑容有些哀婉。 不必写我姓名,若我碑前有你的痕迹,这一生也不算枉费。 楚识夏猛地从榻上爬起来,两只手捧住他的脸,凑近了看他的眼睛。这样近的距离,沉舟身上淡淡的霜雪气味毫无防备地扑到她的鼻端,沉舟也无从躲避她的逼视。 “我不会杀你,永远都不会。沉舟,我不会给你立碑,我们都要活着回云中。” 沉舟被她眼底锐利的光刺痛,无法拒绝地点了下头。 —— 紫宸宫。 紫宸宫内摆满了大大小小的花盆,整个宫殿被炭火熏得暖如春日,姹紫嫣红的绣球、鸢尾、兰花娇艳欲滴,姹紫嫣红。 白善低眉顺眼地恭候在桌案前,一五一十地复述了白日里城门口的那出闹剧。 “好一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桌案后的皇帝挽起衣袖侍弄着一盆兰花,低低地感叹了一声,“楚明彦养的好妹妹。好胆识,好谋略。” 白善颇有眼色,连忙吹捧道,“镇北王忠勇,楚三姑娘亦不逊色于男儿,有楚家为陛下镇守边关,乃帝朝之福。” 皇帝摇摇头,剪断了一片花叶,又恨又怒道,“楚识夏一个女儿家都能说出这样的话,可我帝朝中尽是摄政王的鹰犬,入朝参政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可见一斑。” 白善噤若寒蝉,半晌才宽慰道,“陛下九五之尊,只要陛下想,定能大展宏图。摄政王固然有从龙之功,陛下盛怒之下,他也得避您的锋芒!” 皇帝被他这通马屁拍得通体舒泰,心情愉悦道:“若我明日宣楚识夏觐见,楚家会不会得意忘形?”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无论陛下见或不见,都不是旁人可以置喙的。”白善露出一张白胖的笑脸,温声道。 第9章 帝都(二) 卧房桌案上的瓜果点心都被楚识夏抱在了怀里,她盘腿坐在地上,拎起一只皱巴巴的橘子放到桌上,道:“这是摄政王,帝都权势最盛的人,势力盘根错节。如今帝都局势紧张,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个人,不能杀。” 沉舟抱着剑,面色看不出喜怒,只是点了下头。 楚识夏又拎出来一只饱满的橙子,说:“这是太后,摄政王的亲生姐姐,陈家嫡出的大小姐。这个人,不能杀。” 沉舟还是点头。 楚识夏翻翻拣拣出一枚核桃,放在橘子和橙子中间,“这是陛下,陛下不是太后亲生的,据说他的亲生母亲是个宫女,不过他对外都说自己的母亲是尊贵的陈家嫡女。陛下想要亲政,所以他会非常想拉拢楚家。这个人,也不能杀。” 沉舟点头。 楚识夏又找出来一只香梨,“这是首辅,他......” “不能杀。”沉舟打断了她。 “对。”楚识夏满意地点点头,“就是这个意思,杀人解决不了所有问题,所以今后在帝都,你不要轻举妄动。” “杀人不能解决所有问题,那是因为杀得不够多。”沉舟神色冷漠,“这些人不是不能杀,只是暂时不能杀。” 换个人坐在这里,已经被这番大逆不道的话惊得屁滚尿流了。 但楚识夏双手向后一撑,笑得轻松写意,“沉舟,大周养士百年,刺客暗卫数不胜数,不止楚家有,帝都也有。纵然我有心让你去杀,你真的能杀掉他们吗?” “只要你说,我就能。”沉舟的目光从一桌子的橘子梨子上扫过,像是已经把它们开膛破肚,露出淋漓鲜美的汁水来,“先杀哪个?” 楚识夏笑得更开怀了,她摩挲着手腕上的佛珠道,“沉舟,造杀业是要入无间地狱的。纵然你不怕,我也舍不得。” 沉舟生生地按下去了要比划出“我不怕”三个字的手。他分明没有打手语,面上也没有一丝波动,楚识夏却莫名觉得他有几分雀跃。像是被捋顺了毛的小猫。 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敲响,传来玉珠的声音,“大小姐,宫中容妃递了帖子来,邀您进宫赴宴。” —— 容妃是皇帝的嫔妃中最得圣宠的一位。 据说这位容妃生得美艳动人,无论是谁被她轻飘飘地看一眼,都会酥到骨子里;又说她妖媚惑上,心肠狠毒,以色侍人早晚没有好下场。 “如今的东宫是陈皇后的长子。容妃并没有子嗣,身后也没有倚仗,所以今日的宫宴应该是陛下的意思。” 街道上影影绰绰的灯光透进马车里,楚识夏闭着眼睛,指尖一颗颗地从佛珠上抚摸过去。 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皇帝或太后接到宫里住着,日日受人监视。 楚识夏心道,必须尽快将沉舟安顿好。 “马车上是谁家的小娘子啊?出来给本公子唱个曲儿,否则今晚这条路你便别想走了!” 马车停下了,楚识夏听见马车外的护卫抽刀的声音。她打起帘子探出身去,呵斥道,“把刀收起来,这是帝都,不要妄动兵戈。” 楚识夏抬眼看向拦在马车前的几个人,都是十七八岁的年轻公子哥,有的人腰上还系着禁军的腰牌。他们骑着马,胸前的甲胄散开,像是刚刚离值的模样。 “好啊,公子想听什么?” 楚识夏盈盈一笑,她穿着天水青的衣裙,外头压着雪白的鹤羽大氅,如云般的鬓发剑斜斜插着几根玉簪。她这一笑在月光下仿佛透明,雪光潋滟。 几个纨绔都看呆住了。 楚识夏缓步走下马车,伸手抚摸着最前面那匹马儿的鬃发,“原来是北边驯服过来的雪鬃马,我说怎么如此眼熟。” “小娘子好眼光……”马上的纨绔色眯眯地伸手去抓楚识夏的手,却被她避开了。 楚识夏笑得更灿烂了,“当然,云中的马,我怎么会不认识?”她猛地拔下发间的玉簪,穿透纨绔的手掌,将其狠狠钉在了雪鬃马的脖颈中。 纨绔的哀嚎被淹没在骏马的嘶鸣声中,雪鬃马前蹄高扬,当即就把马背上的人摔了下来。楚识夏拔出玉簪,雪鬃马重重地倒在地上,街上的行人尖叫着跑开了。 楚识夏扔下玉簪,蹲下身拍着他的脸说:“我是云中镇北王府楚家的,公子可不要错认了。”她看向这人变形扭曲的左腿,嫣然一笑,“当然,我相信你们没有找错人。” 如果方才她的护卫们动手了,少不得有人顺理成章地撤走这些粗鄙无文的护卫,然后为她派遣更“合适”的人选。帝都遍地名门权贵,这样随意拦下女眷马车的登徒子能活到今天,绝非侥幸。 纨绔在剧烈的疼痛中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她。 “我们走,莫要让容妃娘娘等急了。” —— 楚识夏换了另一身衣裳,用沾水的手帕重重地擦着脸颊和手上的马血,动作粗暴。 “大小姐,您是在擦铁锅吗?”玉珠忍不住道,“还是让我来吧。” 楚识夏吐出一口气,把手帕扔给她,语焉不详道,“云中的战马到了帝都,也难免变成花架子啊。” 玉珠没听懂,温柔道,“您方才不该动手的,让人见了又要说王爷没有教好你了。” “楚家的女儿蛮横骄纵,比心思深沉更让他们放心。任性又愚蠢的人破绽百出,最好拿捏。总要留点错处给他们挑。”楚识夏厌烦地掩下睫毛。 不多时,马车便入了宫。 容妃的春鸾殿装潢华丽,空气中弥漫着温暖的苏合香。 隔着重重叠叠的珠帘,楚识夏只看见一点丰腴鲜艳的唇,衬得肌肤愈发的白。珠帘后的人斜斜地倚在榻上,薄衫下起伏的曲线如同连绵的春山。 “识夏来了。”容妃的声音慵懒缱绻,“说起来,我也算北方人呢,刚来帝都时还水土不服了很久。识夏在帝都这些时日可还习惯么?” 楚识夏觉得容妃有些像她记忆深处的香姨娘,话尾带着钩子似的,不大自在道,“甚好。” “帝都的冬天也下雪,不过比起云中的雪,还是差了许多。我不缠着你了,你去前头和年龄相仿的闺阁小姐们说说话吧。”容妃含笑道,“帝都五湖四海的人都有,能说话的人却少。若侥幸得一个说得上话的,日子便不会太难熬。” 楚识夏装聋作哑地见了礼,转身出去了。 春鸾殿前头摆的宴席还未开始,帝都的名门千金们彼此相熟,叽叽喳喳地说话。 楚识夏百无聊赖地听着,聊的无非是哪家铺子新出的胭脂水粉衬气色,流云锦和织羽锻谁更胜一筹,谁家的公子和谁家的女儿又订婚了。 偶尔有几个出现在楚明彦手写名单上的名字,楚识夏才勉强打起精神来听。 “楚识夏,你在帝都过得还习惯么?” 这声音倨傲,每个字的语调都微微拔高,透着种居高临下。 楚识夏停下了摆弄佛珠的动作,抬眼望去。 她的位置被安排在最接近主位的地方,发话的那位位置和她相对。那是个容貌姝丽的少女,穿着一身张扬的红衣,那些聊天的小姐们都有意无意地簇拥着她。 “还成吧。”楚识夏随口道。 少女咄咄逼人,“听说你在城门口对苦主大打出手。我知你自小父母双亡,无人教养,可帝都是天子脚下,容不得你放肆。” 幸好指桑骂槐的是老镇北王,否则楚识夏的杀心又要起了。楚识夏在心里假惺惺地念了声佛。 “说得好像你亲眼看见我打人了似的。”楚识夏一挑眉,“还有,这位……婶子,您下次问别人话之前,是不是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家门姓氏?” “你叫谁婶子呢!”少女拍案而起,头上的珠翠哗啦啦的响,“你敢侮辱我,你知道我父亲是谁吗?” “我不知道。”楚识夏微微向后倾,摆出一个放松的坐姿,“不过我看你对我的父亲很了解,怎么,你想给他做续弦?” “楚小姐慎言,”一个贵女疾言厉色道,“这位乃是摄政王膝下六小姐。” 陈六小姐的姑母正是当今太后,姐姐是今上的发妻,表哥是东宫太子。容妃得宠,碍了太子和皇后的路,陈六小姐本不屑参加这场宫宴。 但她的目标是楚识夏。 摄政王府上下都在传,楚识夏杀了摄政王府的幕僚。陈六自小众星拱月长大的,见不得人辱陈氏门楣,收到容妃虚情假意的邀帖后,当即决定进宫给楚识夏一个下马威。 “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摄政王亲临呢。” 楚识夏笑道:“分明是陈六小姐先出言不逊,怎么只警告我一人谨言慎行。莫非云中楚氏穷乡僻壤,和帝都公卿的女眷们同席只能赔笑,你打我左脸,我便要把右脸也凑上来么?” “我们只是闲聊罢了,楚小姐何必说得如此严重。”那代替陈六报上家门的贵女心有戚戚道。 楚识夏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原来帝都时兴这样的‘闲聊’,改日家兄进京述职,必当把家父刨出来和各位小姐们好好‘闲聊’。” 名门贵胄之间哪怕冷嘲热讽,也不肯失了仪态,像市井泼妇一样扯着头发对骂。这些大小姐们哪见过楚识夏这荤素不忌的说辞,又气又没法接话,脸都憋红了。 “怎么,不聊了么?”楚识夏扫她们一眼,反客为主道,“不聊了就坐下吧,都站着我还以为你们要给我布菜,识夏可受不起这样的大礼。” 陈六小姐忍无可忍地怒吼一声,踹翻了桌子,拂袖而去。 第10章 帝都(三) “是谁发这样大的脾气?” 陈六的脚还没踏出春鸾殿的门,外头便传来一道悠悠的男声。众人听见这个声音都是一愣,随即忙不迭地俯首跪下。楚识夏也意识到了来人的身份,跟着行礼。 “参见陛下,参见容妃娘娘。” 明黄色的衣袍缓步踱到楚识夏身边,纡尊降贵地扶起了她。 楚识夏看清了皇帝的脸,他约莫三十来岁,眼神并不凶狠,也不盛气凌人,和蔼得像是书塾的教书先生。 “和你哥哥长得真像。”皇帝拍着她的手叹了一声,“你哥哥又要替朕守边关,又要管教你。朕听说你性子跳脱不羁,便是你二哥都管不住。镇北王这些年实属过得不易。” “为陛下尽忠,乃臣子本分。”楚识夏规规矩矩地答道。 “不必拘谨,日后在帝都有什么缺的,尽管开口;有人欺负你,也只管入宫来告诉朕。”皇帝的眼角一瞥,有意无意地看向后头跪着的陈六小姐。 “陛下说笑了。”楚识夏口吻戏谑,“臣女不欺负别人,被告到您面前,我兄长都得谢天谢地了。” 皇帝放声笑起来,大手一挥,“都起来吧。” 宴席开始,流水般的美味珍馐被端上桌来,多得是云中没见过的产物。但这次,没有人敢开口讥讽楚识夏没见识了。 离开珠帘的遮掩,容妃也暴露在楚识夏的目光中。 她并不如传闻中那般美得魅惑众生,妆容素净,眉眼如远山黛影,只有一双唇不点而朱。容妃恭谨地候在皇帝身侧,二人的动作也并不旖旎。 远不是话本里写的昏君和妖妃模样。 楚识夏摇了摇头,唏嘘不已。 前世,楚明修身死帝都后,朝中局势混乱。 皇帝以同样荒诞的方式暴毙宫中,没过多久,春鸾殿被一场大火烧得干干净净,市井间再也没有这位“妖妃”的只言片语。虔诚礼佛的陈皇后走出佛堂,扶自己的嫡长子登基。 这顿饭没能安稳吃完,太后身边的宫女前来,要楚识夏吃完饭过去说说话。 陈太后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太太,能跟楚识夏有什么好说的。只是楚识夏这一去,说多久,说完之后要不要住下,便又是另一回事了。 明面上只是换个住处,实际上楚识夏被捏在谁手里,云中合该有数。 楚识夏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只是看向主位上的皇帝,眼带询问。 皇帝神色冷硬道,“宴席结束已经很晚,识夏小孩子脾气,就不过去扰母后清净了。” “那也无妨。”宫女丝毫不退,“太后娘娘的意思是,听闻楚小姐进宫前在街上打伤了一位公子。恐镇北王公务繁忙,疏于管教,日后便进宫来,由太后教导。” “那并不是什么公子,而是一个意图轻侮我的地痞流氓。”楚识夏淡淡道,“正是我进宫路上发生的事,陛下可以找人查问。” 皇帝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脸色更难看了,“母后人在宫中,消息倒是灵通。我看识夏被教得很好,不必劳烦母后费心了。” 宫女还要开口,暴怒的皇帝已然砸过去一个酒杯,“朕才是皇帝,你这狗奴才要反了天了不成!” 席间的千金们吓得瑟瑟发抖,大气不敢喘。楚识夏佯作害怕,掩住了唇边一点笑意。 皇帝被陈家架空做了许久的傀儡,最恼恨别人——尤其是和陈家有关的人忤逆他。他喜爱出身寒微的容妃也是同样的道理,温顺好掌控的容妃,能够令他短暂忘却那些耻辱。 容妃连忙拉住皇帝,替他抚顺胸口的气,呵斥那被砸得头破血流的宫女道,“还不快去回禀太后,误了事你担待得起么!” —— 楚识夏安安稳稳地出了宫,在马车上把窗帘卷起来一点,寒风便透了进来。 “大小姐,你喝了酒就不要吹风了,会染风寒的。”玉珠絮絮叨叨的,“方才真是吓死奴婢了,要是您真的被留在宫中……” “我要是被留在宫中,你就回云中去。”楚识夏喝了酒,脸颊上带着一层薄红,眼神迷离。 “大小姐说的是什么话,大小姐在哪里,玉珠当然都是要跟着的。”玉珠埋怨道。 “这宫城的墙太高,我若被留在宫中,你就替我回云中,看看云中的月是否同样遥远。” “四海之内,看的不都是同一个月亮么?”玉珠摇摇头,“大小姐果真是醉了……啊!” 猫似的身影落在马车顶上,利落地翻了进来,吓得玉珠尖叫一声。沉舟没搭理她,只是皱着眉把手往楚识夏的额头上搭。楚识夏贪恋他手上的冰凉,伸手抓住了不让他抽回去。 “沉舟你真是,”玉珠气得直翻白眼,“早晚被你吓死。你能不能别老从一些奇怪的地方冒出来?” 她开窗就是为了让我进来。沉舟淡然地比划道,然后伸手把楚识夏严严实实地裹起来,抱进了怀里。 楚识夏并没有喝醉,但沉舟的怀抱熟悉而温暖,她干脆睡了过去。 —— 天刚亮,宫中的马车便往秋叶山居送了几盆皇帝精心侍弄的花草,且准允楚家女在宫外居住。皇帝对楚家之爱重昭然若揭,朝中一片哗然。 “传闻,云中楚家军个个骁勇善战,男子站起来比熊还高,女子也能徒手打死一匹烈马。”说书先生一捋胡须,折扇指点江山道,“那楚家大小姐面如夜叉,手持一柄精钢三叉戟,割麦子似的便切下了马车前那人的头!” “楚大小姐在云中便是个嚣张跋扈、喜怒无常的性格,稍有不顺心便要将人打杀,喝人血吃人肉……” 说书先生滔滔不绝,口若悬河。 楚家大小姐本人端着碟盐水豆腐,坐在台下靠后的位置,听得津津有味。 沉舟也听得很认真,时不时要比划着手语问楚识夏:“夜叉是什么?” 沉舟是块听不懂好赖话的木头,只能从人的表情里辨别最浅显的好坏,但他听见了“楚家大小姐”这个称谓,所以格外留心。 “夸我长得好看。”楚识夏胡说八道。 沉舟略带怀疑地看着她。 楚识夏从腰带里摸出几块碎银,拍到店小二手里,“我要听别的,帝都万城之城,富商显贵数不胜数,老说云中的乡巴佬干什么?” 店小二脸都笑开了花,连声答应着就往前头去了。没等店小二穿过拥挤的人群,台前已经有人吵了起来。 “云中楚氏镇守边关百余年,才有你们这些草包安稳度日,居然还在这里编排楚家的女儿。”剑眉星目的少年指着几个吊儿郎当的公子哥怒道,“你们简直荒唐。” “燕小侯爷,听个说书,何必如此认真。莫非你对楚家那母夜叉倾慕许久,上赶着巴结么?”那公子哥笑嘻嘻道。 沉舟突然福至心灵,冷脸对着楚识夏道,“他们在骂你。” 陈述句。 楚识夏还没昧着良心否认,沉舟突然抄起她手上的盐水豆腐,连着盘子一起砸了出去。 碟子在那贼眉鼠眼的公子哥后脑勺上开了花,他被砸得脑子一懵,后知后觉地摸着后脑勺冒出来的血,怒吼道,“谁干的?” 楚识夏别无他法,只好站起来道,“我,云中楚氏,楚识夏。” 书馆中满堂听众侧目,耳边回荡的俱是云中楚氏杀人如麻、大小姐茹毛饮血,字字句句、声嘶力竭。虽然她并不如说书先生口中那样长了三个头、六只手,站起来有房梁那么高,但谁知道她是不是个人面兽心的恶鬼? 众人唯恐大小姐殃及池鱼,连忙向外头跑去。 “楚识夏?你真是好样的。”被砸破头的公子哥咬牙切齿,一挥手道,“都给我上,我要这死丫头跪着和我认错!” 两拨人中间隔着惊慌失措的听众和无数桌椅,楚识夏本该有恃无恐,但那位素昧平生的燕小侯爷却突然按住一个走狗的肩膀,直直地把人摔在了台上。 木板迸裂,一众飞鹰走狗对他怒目而视。 这是在替楚识夏解围。 燕小侯爷被一群人包围起来,却岿然不动,像是一块激流中的顽石。 楚识夏飞身踏在桌椅上,转眼便接近了这群人。这群半大少年竟然是带刀的,见她过来,便挥舞带鞘的刀对她砍下来。楚识夏一脚踹飞了桌子,劈头盖脸地砸过去。 沉舟跟在她后面,整个人踏在那张桌子上,狠狠地把两个人压在了桌子下。有人扑过来想要解救同伴,却被沉舟扫腿踢飞,重重地摔在未撤走的茶水上,一桌子茶盏四分五裂。 一片狼藉。 楚识夏看了一眼那个被开瓢的倒霉蛋,礼数周全道,“令尊哪位?” “大大大、大理寺卿……” 还好不是摄政王。 否则短时间内把摄政王的儿女都得罪透了,说她不是故意的,摄政王恐怕都不能信。 楚识夏松了口气,一拳砸在他脸上,给他右眼盖了个戳。楚识夏甩甩手指,看向目瞪口呆的燕小侯爷,“还不跑么?再不走,羽林卫就要来了。” 京畿营统管帝都治安,可但凡涉及权贵子弟闹事的案子,都归羽林卫管。这几个少年带刀出行,显然是高门显贵,恐怕早有人跑出去通知了羽林卫。 这位燕小侯爷看上去年纪很轻,和他们差不多大的样子,生得硬朗英俊。但此刻他露出了一种一言难尽的表情,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他就是羽林卫……” 被楚识夏一拳打倒在地的公子哥哭着说。 第11章 帝都(四) 直到弹劾楚识夏的奏折雪片一样飞到皇帝案头,他才领会到那句“我不欺负别人被告到您面前,我兄长就谢天谢地了”所言非虚。皇帝一个头两个大,权衡利弊之后,把楚识夏扔进了太学。 太学汇聚了皇子公主、名门贵胄,若在从前,或许还算清净。但近些年来,这些孩子们愈发不服管教,简直是个魔窟。 楚识夏就算捅出天大的窟窿来,在太学里一比,也不算什么。而且太学里多是些酸腐的书生,摄政王和首辅的手都伸不过去。 皇帝自以为这番安排滴水不漏。 于是在祥符四年的春天,楚识夏便走进了太学的大门。 太学门前立着块石碑,笔锋遒劲有力,却已被风雨剥蚀,尘埃掩埋——“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墙头的梨花簌簌而落,楚识夏拂去石碑上的花瓣,连带着拂去了厚厚的尘土。 “这是横渠四句。”为楚识夏带路的书生随口道。 “我知道。”楚识夏将目光从石碑上收回,“如今这石碑上的话,已经没有人看,没有人信了吧?” 书生含混着没有接她的话,心说你一个因为打架斗殴被皇帝扔进太学管教的,跟里头那些无法无天的公子小姐们臭味相投,管这石碑上的字有没有人信干什么? 楚识夏也没有期待他的答案,抬脚走进了春意盎然的院子。 “云中楚氏的墨雪,从今日开始和大家一起念书。”讲经的先生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留着一把花白的山羊胡,眼皮子总是耷拉下来一半,说话的声音拖得老长。 “你就坐那里吧。”先生指着角落一张空着的书案道。 楚识夏应了,走到那个位置坐下。她能感受到带着嘲弄、忌惮和不善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扫来,但她毫不在意,只是翻开书跟着先生一字一句地读。 山羊胡先生领他们读完一篇文章,便让他们自己温书,然后离开了。 书塾里立刻骚动起来。 娃娃脸的少年凑到楚识夏面前,白白团团的一张笑脸,嬉皮笑脸道,“楚识夏对吧?我听说你在书馆把邓勉给打了——是因为燕家那个小侯爷,你看上他了?” 乌泱泱的人群围了上来,都是摆出了看好戏的模样。 帝都高门公卿们的公子小姐们,个个都生得顶好的模样,养得手指没有一处茧子,穿戴都是最好的。楚识夏一时间感觉自己被金光闪闪的珠宝匣包围了。 “你眼神可真不好,燕家早就没落了。你跟他,不如跟我啊!我看你长得也不似传闻中那般……” “令尊是谁?”楚识夏平心静气地问。 “当今圣上。”少年面露骄色。 “所以,你就是三皇子,太子殿下的胞弟。”楚识夏了然,她朝三皇子伸出手指勾了勾,笑道,“您说得对,燕家没落了,所以我看殿下您就很不错。” 三皇子愣了一下。 楚识夏却伸手抓住了他的领子,逼迫他靠近自己。楚识夏的眼睛里像是含着刀锋,只需要推进一寸就能刺穿三皇子的眼睛。 “我敢嫁,你敢娶吗?”楚识夏的声音极低,吐气如兰,“您就不怕陛下疑心你们兄弟笼络边关重臣么?” “你胡说什么!”三皇子惊慌失措地挣脱了她的手,恼羞成怒地指挥身后的侍卫,“给我把这个胡言乱语的野丫头扔出去!” 所谓侍卫,就是学过武的世家子弟,皇子的伴读。他们往往承祖先荫庇,在禁军或羽林卫里挂个职,是打架闹事喝花酒的常客。 楚识夏侧身躲过那少年砸过来的拳头,猛地制住对方的手腕。不等他反应过来,楚识夏按住那人肩膀,借他前冲的步伐,将人掷出了窗外,砸得一树玉兰花支离破碎。 另一个少年从侧面攻过来,楚识夏脚尖一勾,踢出去一张桌子,正正撞在他的膝盖上。 那少年被砸得膝盖一软,一个踉跄扑在桌上。楚识夏撩起裙摆,一抬脚踩在他的后颈上,把想要挣扎着站起来的人死死地摁在桌上动弹不得。 笔墨纸砚横飞,碎成一片的砚台吓得女孩们尖叫着往后躲。公子小姐们挤成一团,惊恐地看着她。 楚识夏穿着帝都里时兴的露水绿衣裙,头上珠钗叮叮当当地响成一片,看着已然是帝都的淑女了。可她眉眼含笑间却让人感到一股霜雪般的寒意,是来自云中的风。 “没有军武世家的人了么?”楚识夏看着往后瑟缩了一下的三皇子,嗤笑道,“三殿下,看来您还不如燕小侯爷。” “你放肆!我要告诉我外公!” 三皇子一脸要哭不哭的模样,一张娃娃脸皱巴巴的。他也偶尔听太子说起过楚家大小姐的疯劲,说不好还杀过人,生怕楚识夏把他也扔出去。 今上的皇后是陈家女,三皇子口中的外公自然就是摄政王。 楚识夏心中觉得三皇子又可怜又可笑,别人在外受欺负了都是找父亲,他却只能找外公——皆因陈皇后不受皇帝喜爱,东宫和三皇子也连带着受冷眼罢了。 “你的小姨母——陈六小姐恐怕已经告过了。”楚识夏收回脚,仔仔细细地整理头发和衣裙,贴心地提醒他,“你要不要去讨教一下?” —— 东宫。 “听说楚家的那个女儿打了大理寺卿的小公子,砸了书馆的半个台子。” 酸枝木的书案上铺了一卷白宣,墨迹泼洒开,挥就成一幅气势磅礴的山水,振翅的大雁掩映于浓重的乌云后。几欲摧城般的乌云压得极低,像是再矮一寸就要碾碎这山河。 十八岁的太子闻言停下挥笔的手,抬眼看向面前自饮自酌的太傅。 太子白焕,是陈皇后与皇帝的第一个儿子。传言中陈皇后相貌平平,白焕也生得一张荏弱得近乎阴柔的脸,看上去没什么气势,温温柔柔的。 “我听说过她在帝都门口和梁先生胞弟的争执。”白焕沉吟片刻,“她是故意的么?如果大理寺最后查实梁先生确为她所杀,只怕旁人也会质疑大理寺公报私仇。” 旁人怎么想倒是不要紧,但陛下对此人偏心眼偏到了咯吱窝里,难保不会对摄政王不利。毕竟大家心里都有数,默认梁先生是摄政王的人。 “她才来帝都没多久,若是对帝都了如指掌到这个地步,确实有些可怕。”太傅摇头道,“无论她要做什么,殿下还是离她远一点为妙。” “是外公的意思吗?”白焕的眼神无波无澜,“我以为舅舅会让我娶她。” “她的家世倒是够做太子妃,可殿下和她走得近,难免惹人猜忌。太子妃的人选有很多,楚家女绝不是最好的。”太傅起身拱手告辞,“殿下只管和以前一样就好。” 白焕点头称是,将人送走后回书案前,低头凝视画卷上的大雁。 楚家女不是太子妃最好的人选,那谁是,陈家女么? 白焕的眼神渐渐凝重,提起笔,在大雁的眼眶里落下一点。 纸上墨迹未干,白焕就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哭喊。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三皇子哭天抹泪地推门闯进来,一头扎进白焕怀里,“那个楚识夏实在是太嚣张了,太子哥哥你要替我做主!” “你没去见外公么?”白焕淡淡地问。 三皇子一愣。 “看来是见过了,既然知道其中利害关系,便不要去招惹她。”白焕擦去他脸上的泪痕,口吻平静,“我听说她从小学剑,煞气伤人,所以才时时佩戴佛珠。这样的人,你还是避着比较好。” 三皇子还要辩驳,白焕接着道:“父皇很看重她。” 三皇子便不闹了。 —— 秋叶山居。 太学的先生布置了道又长又臭的题目,楚识夏颠来倒去地读了好几遍,实在是念不通顺,索性掷了兔毫笔发呆。她眼角一转,看见抱剑坐在廊下休憩的沉舟。 楚识夏闲得发慌,干脆端着一碟子墨,蹲到他面前。她用兔毫笔蘸了墨水,在沉舟的脑门上写了个笔锋力透纸背的“王”字,又在他脸上撇了三道胡须。 沉舟早已经醒了,不过由着她乱来。 他睡在这里,院中鸟儿的起落都了如指掌,早在楚识夏拎着裙摆蹑手蹑脚摸过来时,他就醒了。 楚识夏观察到沉舟呼吸的起伏,也知道他醒了,愈发肆无忌惮。 “先生出的题好难,怎么办啊沉舟?”楚识夏把沉舟的眉毛描得浓黑粗壮,像是两条肥胖的毛毛虫。 她想笑,却只能憋着。 沉舟皱起眉头,两根浓眉紧紧地盘起来。 楚识夏忍不住扶着地面哈哈大笑起来。 屋子里的玉珠听得直摇头。 这时侍女端上来一盏桂花酥酪,摆在一边。楚识夏刚端起来要喝,便被沉舟抓住手腕,掀翻了酥酪。 侍女惶恐地看着他,她是帝都宅子里养的人,不知道沉舟的身份,只知道他能在秋叶山居随意进出,想必身份不凡。 玉珠神色一凝,拔出发间的银簪在酥酪里一挑——银簪的尖端微微发黑。侍女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哭喊着不是自己做的。 “是砒霜,”玉珠道,“大小姐退后些。” “不必。”楚识夏淡淡道,“我并不怕这个,你——对,就是你,抬起头来。” 侍女整个人哭得快断气,抖得不成样子,闻言怯懦地看着她。楚识夏神色淡然,并无一丝一毫的恐惧和慌张,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么一天。 “哭什么,我不杀你,玉珠问你什么你说就是了,千万别有所隐瞒。”楚识夏摆摆手,“下去吧。” 玉珠带着侍女离开了,檐下只剩下楚识夏和沉舟两个人。 谁要杀你?沉舟比划着问。 “可能是首辅,摄政王一手操持了我进帝都的事,我若死在这里,摄政王难辞其咎;可能是摄政王气不过我几次三番下他的面子,要吓唬吓唬我;也有可能是大理寺卿的儿子怀恨在心,要给我点颜色看看。” 楚识夏举重若轻,“想我死的人很多。” “但他们都会比你先死。”沉舟没有吐露半个字,但楚识夏从他的脸上看到了轻蔑。仿佛这帝都满城的天潢贵胄的命,不过他的囊中之物。 楚识夏笑出声来,掏出手帕擦掉他脸上的墨水,捏着他的下巴调侃道,“你说这句话的时候像一只小猫。” 凶巴巴的,又很认真。 第12章 长安之死(一) 拥雪关。 一层茫茫大雪草草掩埋了关外的尸体,只余插在尸体堆里的战旗飘扬,最终被盖得只剩下一个尖。 楚识夏撩开伤兵营的帐篷,一股混着腥味的恶臭扑面而来。伤兵们连呻吟的声音都很低弱,医官沉默着用烧红的小刀烤焦伤口,以作止血。 时不时有几声高亢的惨叫打破寂静,但伤兵们都习以为常了。 “将军,再没有药,伤兵们就只能等死了。”医官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现在是冬天还好些,若是夏天,只怕疫病就要传开了。您告诉我,到底有没有药?” “会有药的。”楚识夏听见自己低声道,声音冷硬得不像她自己,“在药来之前,你只管治。” 医官用怀疑的眼神打量着楚识夏。 楚家不是没有出过女将。如今镇北王病故,拥雪关上下、云中内外都靠楚识夏一个人撑着。这样瘦弱的一个小姑娘,硬是扎根在拥雪关和北狄人打了好几年。 可拥雪关已经断粮断药许久了,探子只向楚识夏一个人汇报,拥雪关里的人根本不知道云中发生了什么。 楚识夏并不解释,只是转身离开了。 她一个人在雪地里走了很久,沿着拥雪关的墙根慢慢地踱步,指尖在伤痕累累的城墙上拂过,像是找不到路的猫。 一件陈旧的大氅披到楚识夏的肩上,她转头看着身后的沉舟。 沉舟的神情熟悉得让她恍惚,仿佛她还是少年时,纵马云中,天大地大,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自祥符十年,新皇登基,云中已经变天。帝都来使宣旨要卸掉楚家的爵位,命楚识夏进帝都待罪。罪名是“大不敬”,证据却是她儿时一句语焉不详,甚至她自己都不记得的玩笑话。 帝都的人迫不及待地要拔除楚家,只是不敢硬来,只好断绝拥雪关的补给逼她就范。 但楚识夏不能走。 这样大的雪,北狄人的马吃不到草,南下的决心愈发强烈。楚识夏一走,拥雪关群龙无首,轻则哗变,重则城破,北狄人马踏云中。 楚识夏知道自己赢不了,她不能做弃城而逃的将军,置身后无数云中百姓于不顾;她也不能做乱臣贼子,令后世指着她兄长的脊梁骨唾骂。 她只是想死在这里。 死在她的兄长守了一生的城。 “沉舟,你出去求援吧。”楚识夏嘴唇龟裂,渗出一丝血。 沉舟有点犹豫,这样艰难的时候,他不想离开楚识夏。 “求你了,”楚识夏一只手捧在他的脸,在他的唇上落下轻如柳絮的一个吻,“我很累了。快要坚持不住了。” —— 沉舟于剧烈的心悸中醒来,唇上柔软冰凉的触感似乎还未完全散去。他推开门,看见满院淋漓的月色。楚识夏披着件青色长衣坐在庭中,长发披散,满地月光如水色流淌在她脚下。 “怎么醒了,”楚识夏头也不回地抬手招他,“做噩梦了吗?” 沉舟刚到镇北王府的时候经常做噩梦,但他被吓醒了也不吵别人,只是蹑手蹑脚地把自己藏起来。等侍女发现人不在了,便闹得整个王府都在找他。 而楚识夏总是最快找到他的那一个。 楚识夏在装衣服的箱子里、吊着水桶的井里、枝叶繁茂的海棠树里无数次找到沉舟,然后牵着他的手把他带回房间。 沉舟安静地在楚识夏对面坐下,楚识夏托着下巴笑他,“沉舟,这么大了还做噩梦啊?” 沉舟掀起眼皮看她,莹白的皮肤在月色下通透如对光的白玉。 楚识夏莫名觉得他的眼神湿漉漉、沉甸甸的。 “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可怕的梦。”沉舟比划道。 楚识夏本来只是逗他,闻言不禁一愣,“这么恐怖吗?”她伸手在沉舟头上摸了摸,“呼噜呼噜毛,吓不着。” “什么意思?” “帝都哄小孩子的俚语。”楚识夏道。 沉舟心下略宽,这才看见楚识夏摆出的棋盘。 黑白两子寂寥,形势尚未分明。 “你在干什么?” “我在想,如果来帝都的人是二哥,会发生什么。”楚识夏捏着一枚黑子敲着棋盘,“已经想明白了。” “会发生什么?”沉舟并不好奇,只是随口一问。 “兵权。”楚识夏笑道。 —— 帝都有一条狭窄拥挤的巷子,名为“棋巷”。 里头贴着墙根摆了许多棋盘,棋盘后坐着的或是衣衫洗得发白的书生,或是留着长长山羊胡的老头。赌棋是这里唯一的营生,每输一目棋便是一枚铜钱。 “这位小姐可真是大善人,”披着件破烂羊皮裘的老者嘿嘿笑着,手上掂了掂钱袋子,“好人一生平安,您日后在帝都定能平步青云、得嫁贵婿。” 楚识夏穿着件深色的袍子,斜靠在墙上,听了这番牛头不对马嘴的吹捧,只是一笑,“我可不想要什么贵婿,贵婿哪里比得上金山银山?” 老头子赢了她十几枚铜钱,从善如流地改口道,“小姐定能顺风顺水、心想事成。” “别得了便宜还卖乖,我学艺不精,若换做我大哥在这里,你只怕哭都找不到地方哭。”楚识夏半认真道,“帝都之内,无他敌手。” 老头子倒也愿意和她说几句实话,“您知道帝都里,谁的棋艺最佳吗?” “你不会要说是你吧?”楚识夏嗤笑一声。 “正是区区老朽。”老头子嘿嘿一笑,“帝都公卿之内,也就只有摄政王能和我过上几手啦!” “你知道摄政王府的门朝哪边开么?”楚识夏拈起一枚棋子扔到棋壶里,“当”的一声响。 楚识夏转身离去,棋巷门口却有一辆马车无声无息地撩开帘子,露出一张精雕细琢的小脸来。陈六小姐不似宫宴那天嚣张跋扈的模样,只是仍然骄矜,看人时目光仿佛越过人家的头顶。 “我父亲要见你,”陈六小姐道,“你也可以拒绝。这个地方,不会有人知道楚家大小姐上了陈家的马车。” “我为什么要拒绝?我等的就是你。”楚识夏嫣然一笑,登上了马车。 摄政王是民间戏称,官员们也只是在私底下这么叫,朝中并无此职称。 摄政王陈邦身负多职,近年来一一卸下,如今就只剩下太师一职,还有一个国舅的名头。他既是国舅,也是国丈,半个朝野都是他的爪牙。太师虽是虚名,但若要在朝中办一件事,处处都得受他掣肘。 “摄政王陈邦,厚积薄发、喜怒不形于色,阴险狠毒。”这是楚明彦对他的注解。 这样一个人,哪怕是要杀你,也不会亲自动手。 马车在陈家的偏门停下,陈六小姐始终把脸绷得紧紧的,多一眼都不看楚识夏。 “陈六小姐,”楚识夏诚恳道,“我得罪你这样狠么?” “你尽管嚣张吧,”陈六小姐半是藐视半是怜悯道,“你还以为这里是云中呢?” 楚识夏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然后伸手撩开了裙摆。层层叠叠的裙摆下,露出一柄被黑色鲨鱼皮缠住的长剑。陈六小姐惊呼一声,后背紧紧地贴在马车壁上。 “这里不是云中,你以为我就怕了?”楚识夏解下剑握在手里,径直下车。 守门的侍卫和她僵持片刻,里头就有人来通传,许她进去。 陈家并不如传闻中那样,连地砖都是用白玉砌的。院子里零零星星地种着几棵花木,开得也寂寥,倒有几分镇北王府的模样。一路上遇到的下人都低着头,缄默不语。 摄政王在一处亭子里等她,桌上摆着一局棋。亭子旁有一棵梧桐树,亭亭如盖。 摄政王并非她想象的鹰视狼顾之徒。相反,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长衫,神色平和,看上去甚至有几分清苦读书人的模样。 “来了,你哥哥为你取的字是墨雪对么?”摄政王一抬手,示意她坐在对面,“墨雪,巷子里那局棋你本可以赢,为什么要故意输给他?” 楚识夏打眼一扫,桌上这局棋正是巷子里她与羊皮裘老头对弈的棋局,没有一步偏差。 “不为什么。人生在世,何苦处处都要赢?”楚识夏道,“我过去十几年赢得太多,偶尔输几次也没有什么。” 棋巷里多半是靠赌棋为生的,有不少家境贫寒的书生借此赚取读书的钱,也有人仅仅以此作为维持生计的手段。而楚识夏并不缺钱,钱也不是她去棋巷的目的。 “这也是你大哥教的?”摄政王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倒是有点意思。不过在帝都,错一步可能就是万劫不复,你可输不起。” “我只知道,如果不想输的话,一开始就不要坐在棋盘前。楚家对帝都并没有什么兴趣,我们只是守着云中,守着拥雪关,仅此而已。” 无论谁做皇帝,都不会影响这个事实。 从醒来那天,楚识夏就想了很久,楚明修为什么会死。帝都的人,到底在怕楚家什么? 后来她终于想明白了,握着兵权,就是楚家的错。帝都的人辗转难眠,最怕的就是云中挥兵南下,起兵勤王。最有动机杀楚明修的,是摄政王。 楚识夏抬起眼睛看着他,眼神清凌凌的,像是映着刀剑的雪光。 摄政王忽地抚掌大笑起来,“你哥哥把你教得很好,这是你哥哥的意思,还是你自己想的?” “这不重要,我在帝都,我的言行就代表了楚家。你们不也是这么想的吗?”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摄政王起身按了按她的肩膀,“聪明人能在帝都活得久一些。不过你也不必害怕,只要你人在帝都,就算想翻天,也得看我同不同意。” 第13章 长安之死(二) 楚识夏回到秋叶山居,吐得昏天黑地、手脚发软。玉珠手忙脚乱地扶着她,连忙招呼人去请大夫。楚识夏吐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抓着她的手臂摇头。 恰逢其时,沉舟踹开门大步流星地走进来,强硬地从玉珠手里接过她。沉舟一只手从后面揽着她的肩膀,让她不至于扑倒,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替她捋顺混乱的呼吸。 “怎么会这样,怎么出去一趟就吐成这个样子了?”玉珠急得直跺脚,“沉舟,你不是一直跟着大小姐吗?” 沉舟冲她摇头,示意她先出去。 楚识夏手指痉挛地抓着沉舟的衣袖,颤抖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 “不是他,”楚识夏喃喃道,“不是摄政王。” 沉舟亦不问她什么不是摄政王,他只是安静地站在她身后。 摄政王的意思很明了,楚识夏在帝都做的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包括首辅与他分庭抗礼、皇帝一点点收拢权柄,都在他的允许范围之内。 前世到了那个地步,摄政王没有必要杀掉楚明修。楚明修在帝都一无实权二无兵力,摄政王连皇帝都捏在手心里,更没有必要怕楚明修——楚明修活着对他才有用。 楚识夏的脑子里闪动着一个个名字,摄政王陈邦、首辅庄松柏、太子白焕、司礼监王贤福……这些名字一一和她默背的密报重合起来,背后牵扯到千丝万缕的人和关系。 可不是摄政王,还能是谁,还会是谁?谁有这个本事,有这个动机去要楚明修的命? 想杀他的人很多,可能杀的人很少。 沉舟抬手捂住了她的耳朵,楚识夏迷茫地和他对视。 “不要怕,”沉舟的手语缓慢,像是要叫她一字一字地看真切,“有我在,你不会死在帝都。” “刚才,你也在吗?”楚识夏怔怔地问。 “我在那棵梧桐树上。”沉舟坦诚道。 “原来这么近。”楚识夏抓着他的掌心,略感到一丝安心,“沉舟,我不是怕,我只是恨我找不到他们,不能杀了他们。” “你不能杀的人,我替你来杀。” —— 拥雪关。 “北狄人往北边撤了,看来是不打算跟我们拼个你死我活。”楚明修在沙盘上圈出一大块地方,“现下开春暖起来了,想来他们也不愿意过刀尖上舔血的日子,要回草场去了。” “可他们死了这么多人,就这么算了?”愣头青部下道,“会不会是佯作撤退?” “北狄的草场很珍贵,十几个部落为了那几片肥美的草场打来打去,若是抢不到,饿死的人会比和我们打仗死的人还多。”楚明修一挥手,“关隘城防还是照旧,其余人可以缓口气了,择日换军防。” “谢将军!” 部下们齐刷刷地抱拳,不一会儿都散了。 楚明修一个人坐在营帐里复原沙盘,他对北狄的每一处草场、水源了如指掌,也得益于他对北狄地图的熟记。即便是闭着眼睛,也能把沙盘复原。 忽地有人掀开门走进来,却并不出声。 楚明修发觉不对,一抬头,看见楚明彦掀开风帽,露出一张冰白色的脸来。 “大哥?!”楚明修急哄哄地过去把门关死,又拨亮了将熄的炭火,营帐里渐渐暖起来,楚明彦的脸色才好看了一些。 “你怎么过来了?有事叫人传个话就好。”楚明修觑见他脸色,心知不妙,“长乐出事了?” 楚明彦冷笑一声,在主位上坐下,重重地把一封密报拍在沙盘上。沙盘中的北狄人圣山哗啦啦地被震塌一半,惨不忍睹。 “她刚出阕北就杀了摄政王的人,在帝都又招猫逗狗,骂了摄政王的女儿,打了大理寺卿的儿子,揍了三皇子的伴读。”楚明彦细数妹妹彪悍的战绩,指节敲在密报上,“她还私下见了摄政王。” 楚明修听得眼皮子直跳,“她作死么?” “这不像她,长安。”楚明彦摇头,“长乐虽然顽劣,但大事上从不胡闹。从她自请去帝都开始我就觉得不对,为什么她会觉得,你去帝都,比在帝都使者面前暴露我们说谎还严重?” 楚明修摇头,“我一年才回去见她几回,她不都是黏着你吗?” 这话不假,自打楚明修到拥雪关赴任,便不大有机会回云中。楚识夏对楚明彦又敬又怕,却更加依赖他。 楚明彦沉吟片刻,“走之前,长乐有没有和你说什么?” 楚明修仔仔细细地回想起来,过了很久才不着四六地说:“她说她梦见我在帝都死了。” “简直荒谬!”楚明彦怒极反笑,咳嗽了半天。 —— 帝都,太学。 楚识夏神情恹恹地趴在书案上,窗外新移栽过来的玉兰花枝繁叶茂,两只画眉鸟叽叽喳喳的。几个贵女在书卷下藏了小小的铜镜,借着窗外的春光端详自己的妆容。 楚识夏烦不胜烦,撕下书页的一角团成球,弹到玉兰树枝上。枝头一颤,画眉鸟惊恐地飞走了。 几个贵女纷纷对她侧目,又被她冷硬的表情吓得转了回去。 一道人影从窗前走过,拂落满身的玉兰花瓣,捡起那个纸团,抚平上面的褶皱,从窗口递给了楚识夏。 楚识夏顺着那只手看过去,看见一张眉目英挺的脸,有点熟悉,但想不起来了。 “在下燕决,楚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楚识夏想起来了,是那个在书馆仗义执言,然后沉舟无师自通地理解了“夜叉”这个词,从而引发一场恶战的燕小侯爷。 帝都世袭爵位的府第不知凡几,光是这间小小的书塾里就有两个公爵、五个侯爵、七个伯爵。 然而若无实权,爵位也只是个空壳。 燕决穿着羽林卫的制服,腰间佩着长剑,颇有几分长身玉立的意思。他往窗口一站,不少女孩悄悄地瞟他,又自负矜持,不肯多看一眼。 “好巧。”楚识夏懒洋洋地一笑。 “不巧,我是来接舍妹的。”燕决礼貌地冲她一欠身,对书塾里的一个女孩招手道,“阿姝,过来。” 姝,美人也。 楚识夏不由得转头过去看了一眼,只见书塾的角落里,一个细瘦得像猫儿似的女孩站了起来。那女孩畏畏缩缩的,肩膀内扣,脑袋很沉似的总抬不起来,长发垂下来叫人看不清脸。 实在担不起这样一个美艳的名字。 这么些天,楚识夏甚至没注意到那个地方还坐了一个人。 “那么,我们先走了。”燕决牵起那女孩的手,对楚识夏道,“那么,我们先走了。” “燕决还在羽林卫做那个小小的校尉么?” “有个校尉做已经很不错啦,你以为他考得起科举吗?怎么,你怜惜他怀才不遇啊,那你叫你爹爹为他争一个官位啊!” “若他娶了你,说不好勇毅侯爵府就此重振呢!” 女孩子们嘻嘻哈哈地推搡着,互相捏对方潮红滚烫的脸。燕决英俊、正直,不似太学里的男孩子们顽劣。虽然她们都不会嫁给燕决,但很乐意用他开玩笑。 勇毅侯爵府。 楚识夏想起来了,勇毅侯燕决,死于祥符七年。皇帝昭告天下,勇毅候燕决私自调兵、意图谋反。不久之后,云中收到讣告,称楚明修身患恶疾,暴毙于帝都。 电光火石间,仿佛有什么东西联系起来了。但像是隔着一层朦朦胧胧的雾气,看不真切。 楚识夏忽然翻出窗外,书塾里一时安静下来。 “她、她又怎么了?” “兴许是觉得我们吵吧?” —— 勇毅侯府是军武世家,却不像楚家掌一方兵权。老勇毅候死后,一家人大房、二房、三房斗得死去活来,树倒猢狲散,燕决一对兄妹在帝都过得很是艰难。 “我母亲体弱,加之府中拮据,故而没有太多下人。”燕决亲自煮茶,语带歉疚,“若有招待不周的,还请楚小姐见谅。” “没关系,我在家里也只有一个侍女跟着。我大哥每年凑军费的时候恨不得把王府里的砖都扣出去卖了。”楚识夏故作轻松道,“这里很安静,和云中很像。” “楚小姐不觉得就好。”燕决一笑。 两人的旁边摆了一张书案,晏姝趴在书案上一笔一划地写字,安静得只有毛笔拂过纸张的声音和呼吸声。 “多谢燕小侯爷那日为我出头。”楚识夏斟酌道。 燕决苦笑道,“不必谢我,楚小姐在下面听了那么久,想来也是不在乎这个的。” “我有一个疑问,望小侯爷解答。”楚识夏毕恭毕敬道。 “楚小姐请说。” “陛下正是用人之际,难道没有向小侯爷递出橄榄枝么?” 这话堪称胆大包天,燕决几乎是立刻就变了脸色。但楚识夏岿然不动,神色间没有算计也没有试探,坦荡得叫燕决自惭形秽。 皇帝要亲政,但满朝文武不是首辅的人,就是摄政王的人,他必须有自己的心腹,否则独木难支。燕决有本领、有家世、为人刚正不阿,又时时在宫中行走,实在是皇帝用人的不二之选。 燕决缓缓吐出一口气,“楚小姐真知灼见。我听说您在帝都城门口高呼‘四海之内,莫非王土’,以为楚家也是效忠陛下的忠勇之臣。” “我不一定忠勇,但楚家一定不是乱臣贼子。”楚识夏攥着茶杯的手有些用力,“所以,你替陛下办事有多久了?” “自我入羽林卫开始。”燕决也不遮掩,“这怎么了吗?” 按这样的轨迹,前世的燕决必然在皇帝夺权的道路上充当了重要角色。这样的人被皇帝杀掉,如果不是真的蓄意谋反,只有一个原因——他在某件很重要的、必须秘而不宣的事上忤逆了皇帝。 羽林卫司掌军防,即便皇帝有意提拔,他顶天了也只能做到羽林上将军。 羽林卫和禁军共同守卫宫城。 楚识夏抬手按住隐隐作痛的太阳穴,带倒了桌案上的茶杯,热水溅了她一身。 “楚小姐?!”燕决皱眉,“你怎么了?” “无妨,只是有些水土不服罢了。”楚识夏有些虚弱道,“燕小侯爷,您和我们云中有什么渊源么?” “我祖父受封勇毅候,正是跟随当年的镇北王征战。祖父常说自己流连功名利禄,不配再回云中。”燕决担忧道,“楚小姐,要不要我送您回去?” “不必了。”楚识夏有些恍然。 第14章 长安之死(三) 楚识夏恍恍惚惚地出了勇毅侯府的门,从这里到人群熙熙攘攘的街上还要一段时间。就在这截窄窄的巷子里,几堵宽厚的骏马胸膛挡住了楚识夏的去路。 “三皇子,”楚识夏看着为首的娃娃脸少年,“您这是有何贵干?” 三皇子傲然立于马背上,手上扛着一柄带鞘的长刀,闲散地靠在肩上。他身后跟着脸上淤青未消的少年,弱弱地看楚识夏一眼又很快收回去。 楚识夏看他眼熟,却也懒得去想这人是谁。 “你果然喜欢燕决。”三皇子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笑嘻嘻地说,“你打了邓勉,就当没这回事发生吗?本皇子今天就是来替邓勉主持公道的。” “邓勉是谁,”楚识夏的目光落在三皇子身后的少年脸上,“你吗?” “大理寺卿之子,邓勉。你砸了人家半个书馆,也没记住苦主的名字?”三皇子装模作样地咂舌,“楚识夏,你也太过分了。这样吧,今天你在这里给我们唱一支云中的小曲,我就放过你,怎么样?” “怎么,三皇子也想享此殊荣?”楚识夏阴恻恻地瞟他一眼。 三皇子嘴硬,身体却很诚实的带马后退了一步,“你别以为你带剑了我就怕你!” “我说你怕我了吗?”楚识夏道,“我心情不好,你最好快滚。” 三皇子恼羞成怒,对着身后六个骑马的少年一挥手。六人策马而出,团团将楚识夏包围起来。他们的鞍上放着七尺长的枪,劈头盖脸地对着楚识夏砸下来。 一道身影忽地跃上墙头,自远处疾驰而来,远远地抛出了带鞘的剑。剑鞘砸在其中一名少年头上,当场将其砸得落下马来。 楚识夏抓住这个空隙,饮涧雪飒然出鞘,卡在一枚枪头间,生生将其挑飞。 掷出剑的那人身形一掠,鬼影般出现在少年落地的地方,抬手拔出了剑。巷子里碧绿的浓荫摇晃,细碎的阳光在他的剑锋上跳荡,刺得人眼睛生疼。 是沉舟。 慌乱的马匹踢踏着要挣脱缰绳,沉舟手腕拧转,长剑被他挥舞成一团缭乱的银光。 马匹柔软的腹部被无声地剖开,浓猩的马血像一场瓢泼大雨,飞溅到每个人脸上。马鞍上的人被狠狠摔下来,在翻滚着在地上滚出去老远。 他漆黑的眉、素白的颈间都是红色的血,像是被朱砂泼溅的黑白山水画。 众人都被他的狠厉惊到,一时间不敢动作。 沉舟侧过手腕,剑刃上一线寒光笔直地落进三皇子眼底。 沉舟看着这张纯然无害的脸,心里却浮现出他洋洋得意砸落镇北王府牌匾的模样,心中杀意横生。 “你、你是什么人?”三皇子难掩恐惧,“你别过来,我外公不会放过你的!” 沉舟的眼神冷冽而又熟悉,让三皇子胆战心惊。 楚识夏一拳将身侧的人砸落下来,一把扯住缰绳,飞身上马。沉舟领会到她的意思,抓住她的手坐到她身后。 “下次找我麻烦,别带这么多废物了。”楚识夏驱使马匹跑出小巷,没有人敢拦她。 “你们这群废物!”三皇子气急败坏道。 —— 楚识夏没能骑马走出去很远。 这里不是云中,她出不了帝都的大门。战马有些怕她,踱着步子行走在人来人往的街上。沉舟温热的呼吸拂动着她头顶的发丝,这才让她不至于沉溺在一脚踏空的惊慌中。 最后她勒马停在一座小小的桥边,沟渠上的酒肆里有人唱着缠绵的曲子。 夕阳西下,河水波光粼粼。 楚识夏替他擦干净脸上的血,不可遏制地感到疲惫。 “只有你在的时候,我才觉得安心。”楚识夏的额头抵着他的肩膀,“沉舟,我不想做一个自私的人,我想让你走。可我又害怕,如果你不在,我一个人要怎么办?” 你不会是一个人,再也不会是。沉舟在心里默默地说。 “如果我说,我是死而复生的人,你相信吗?”楚识夏没敢抬头看沉舟的手语,她自己都觉得荒唐。 但她感觉到沉舟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楚识夏的眼泪瞬间就落了下来。 “他杀了我哥哥,”楚识夏压低了声音,像是在痛哭,又像是在嘶吼,一切的声音都淹没在沉舟的颈窝里,“是他杀了我哥哥!” 前世,皇帝在夺权中落败,最后落得和楚明修一样的“暴毙”下场。他最讨厌的大儿子,也就是陈皇后的所生的太子登上皇位。 在这之前,他或许是威逼,或许是利诱楚明修替他做某件事。楚识夏猜测是要楚明修鼓动云中发兵勤王,亦或是其他,但楚明修最终没有答应。 皇帝穷途末路,失心疯地杀了楚明修。燕决看出这一点,生出恻隐之心要放走楚明修,但楚明修最终没能走得掉。 于是,祥符七年,云中楚氏明修因病暴毙帝都。 不要哭了。沉舟拍着她的后背,像在哄孩子。 你给我一个名字,我去杀了他。 上天入地,就算是佛龛神明,我也至死不休。 —— 楚识夏打了三皇子,这个半真半假的消息不胫而走,当天晚上楚识夏就被宣召进宫。 隔着袅袅升起的檀香,楚识夏跪在阶下。皇帝在座上裁剪着一盆秋海棠的花枝,只有剪刀咔嚓咔嚓的声音在屋子里反复响起。 楚识夏已经在这里跪了一个时辰。 她跪得笔直,手指在宽大的袖子不断地抚摸着垂下来的佛珠。 “眼睛这样红,是哭过了?”皇帝叹了口气,“起来吧,朕不过是要给外人一个交代,并非真的一定要罚你。一定是老三先挑起的事端吧?” 皇帝去看过三皇子了,除了受了点惊吓哭闹不休,倒是没有什么外伤。只是那几个跟着他厮混的人,摔断腿的摔断腿,扭伤胳膊的扭伤胳膊。 “三皇子年幼,臣女言行无状,冲撞了三皇子。”楚识夏低声道,“是臣女的不对。” 皇帝一口一个外人,然而楚识夏知道,无论皇帝多么厌恶有着陈家血脉的太子和三皇子,他们才是一家人。 “别说气话了,还跪着干什么?”皇帝用眼神示意宦官扶她起来,“朕知道你受了委屈,云中尚武,帝都又实在无趣,太学不适合你。依朕看,不如你去羽林卫如何?” 来了。 楚识夏心中冷笑。 她早猜到会有这一天。 皇帝要掌权,就要有自己的人。楚识夏是最好的选择,只要把她和皇帝绑在一起,云中想不帮他都难。而皇帝也可以一点点从摄政王手里分走帝都兵权。 但在前世,她从未听闻楚明修在帝都担任任何官职的消息。 楚明修拒绝了,这是皇帝对他起杀心的第一步。 “墨雪,你意下如何?” 宦官在一旁劝解道,“云中的鹰,不该做笼子里的金丝雀,这也是楚小姐大展宏图的好机会。若楚家能在帝都出一位将领,楚氏的威名何止在云中啊!” 恩威并施,再不答应,大小姐的派头和任性就装得过分了。如果不答应的话……楚识夏会是前世的楚明修吗? “臣女,”楚识夏抬头,双手抱拳,目光笔直地看向皇帝无害的笑脸,佛珠碰撞出清脆的响声,“领命。” 天色已晚,楚识夏便休息在了宫中。 收拾出来的那间偏殿装饰素雅,楚识夏随手一翻,在桌案上翻到了几本兵书。 “您还未到帝都,这里便收拾出来了。”宦官谄媚道,“原以为是楚二公子来,便从藏书阁里取了这些兵书来,想来大小姐被兄长带大,巾帼不让须眉,应当也是爱看的吧?” “这里,原是要给我二哥住的?”楚识夏有些出神,“你先出去吧。” 楚识夏合衣躺在床上,望着金线刺绣的帐子顶,姿势板正得像是躺棺材。 慢慢地,她睡着了。 她睡得很不安稳,隐隐约约地听见有人争吵。 灯火影影绰绰,冕旒摇晃、珠玉碰撞的声音哗啦啦的,像是一场无休无止的大雨。 “陛下,恕臣不能答应。如今正是边关战事吃紧,我兄长进京述职时曾言北狄人来势汹汹。何况云中路途遥远,不可能奇袭帝都。”青年跪坐在案前,摇头道,“云中的兵不能离开拥雪关。” “什么叫云中的兵?!” 皇帝暴怒,拍着桌案道:“朕才是皇帝,你是朕的臣子,那是朕的兵!摄政王的铡刀都要砍到朕的脖子上来了,是朕重要,还是拥雪关重要!?” 青年声音艰涩:“拥雪关倚仗天险才守住关口,关隘之后一马平川。若是拥雪关破,北狄人如入无人之境,再无人能挡。那是流血千里、伏尸百万,陛下三思。” “好好好,倒是朕的不是了。摄政王迫不及待地要扶他的外孙登基,嫌朕碍事;你们楚家心怀鬼胎,手握兵权却不肯出兵勤王。”皇帝怒极反笑,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指着他骂,“都是乱臣贼子!” “臣不敢。” “你不敢?楚明修,朕看你可敢得很呐!” 皇帝拂袖而去。 “楚明修”三个字雷霆般轰落在楚识夏的灵台上,震得她天灵盖发麻。楚识夏想坐起来,想借着眼皮上模糊的灯光去看一看那人的脸,却感到浑身无力。 她勉力睁开眼睛,只看见一个修长的侧影坐在书案边。 云中楚氏的二公子鲜有这样沉静的时候,飞鹰走狗、打架斗殴,什么混账的事他都做过。 宦官趾高气昂地站在他面前,声音尖细道,“楚二公子,陛下念在楚家劳苦功高,留您一具全尸。若您执意闯出去,羽林卫、禁军一人一匹马,把您踩成肉泥可就不好看了。” 楚明修低头看着面前的鸩酒,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是陛下的意思吗?” “是陛下的意思。” 不不不,楚识夏在心里尖叫,不要喝不要喝不要喝!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楚明修端起鸩酒,长叹一声道,“埋我的时候,记得让我脚尖向北。” 这样我一坐起来,就面朝着云中的方向。 不要不要不要,楚识夏听见自己惨烈的哭声,求你了二哥你不要喝,不要喝不要喝不要喝……我的剑,我的剑在哪里? “长乐,拥雪关以后要你来守了。” 酒杯落地,摔得四分五裂。 楚识夏眼前的光影散去了,她的手被人紧紧攥住。楚识夏哭得浑身僵硬,冷汗涔涔。那人身上带着她熟悉的气味,他一下一下地捏着她的后颈,安抚她。 她知道那是谁。 “我要杀了他……”楚识夏抓着沉舟胸前的衣服,泪水后的眼睛蒙昧不清,“我要杀了他!” 沉舟无声地应她,“好。” 第15章 羽林卫(一) 守夜的小宦官半夜里听见幽幽的哭声,强打起精神推门进来询问:“楚小姐,是您吗?”他将将踏进偏殿一步,后颈上一阵剧痛,当即昏厥过去。 沉舟无声地合上了门,把人拎到门后靠着。 层层金色纱帐垂落笼罩的床榻上,楚识夏已经没在哭了。她蜷缩着把自己抱成一团,睫毛湿漉漉的拧在一起。 一地清寒的月光泼洒进来,像是流动的银。沉舟踏碎月色,一步步走到窗边坐下,然后像刚才一样伸出一只手探进纱帐里,让楚识夏握住。 “你怎么进来的?” “藏在马车下面,这又不难。”沉舟轻描淡写地比划道,“你刚刚说,要杀谁?” 楚识夏从那段让人窒息的、真假难辨的梦境里醒来,神智慢慢清醒。如果是十五岁的楚识夏,恐怕真的会不顾一切杀了皇帝。但她已经是守过边关、领过兵的人了。 “不说?” 寂静的月光下,只有沉舟的手指起落飞舞,落在金色的纱帘上,像是蝴蝶起落的影子。 “这并不难猜,宫里难杀的人不算很多。我猜,是皇帝。” 楚识夏猛地攥住了他的手指。 “不让我杀吗?”沉舟很平静,“可你刚刚不是那么说的。” 帝都把人划作三六九等,皇族公卿以下都是蝼蚁,人命如草芥。相比起来,沉舟觉得自己相当一视同仁——无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官宦权贵,对他而言都是一样的。 剑锋之上,人命都是一样的轻。 贵族的脖子并不会比平民的更硬一些。 “我们来帝都这段时间……你有没有往云中传信?”楚识夏声音沙哑,问了一个风牛马不相干的问题。 沉舟皱着眉,没有领会到她的意思。 “有,还是没有?”楚识夏又问了一遍。 沉舟感到指尖传来的痛楚和灼热的呼吸,于是照实点了点头。 楚识夏心痛如绞,像是无数刀枪剑戟戳刺着她的心脏,留下一捧千疮百孔的血肉,四处漏风。她背后的冷汗一层层冒出来,眼前一阵阵的发黑。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楚识夏酸楚又痛苦地想。 前世她就觉得奇怪,帝都再远,摄政王再手眼通天,楚明彦也不是甘愿当瞎子的人,不可能放任楚明修一个人不管。一开始楚明彦就知道楚明修的处境和死因,但他没有说。 楚家不能做乱臣贼子,云中的兵不能出拥雪关。 所以楚明彦只是一个人坐在大雪纷飞的檐下,默默烧掉了那封写着弟弟死因的密报。他怕楚识夏恨,怕楚识夏不管不顾地刺杀皇帝,更怕无人镇守拥雪关。 与其恨一个人却无能为力,倒不如不知道恨谁。 沉浸在仇恨里的人,最后会毁了自己。 镇北王多方权衡,机关算尽,顾虑着拥雪关后的天下百姓,顾虑着楚家百年的清名,顾虑着妹妹的痛和恨,生生地把自己熬到油尽灯枯。 夜深人静的时候,楚明彦是不是也曾看见弟弟徘徊不去、找不到家门的魂魄?他会不会觉得,是自己害死了弟弟? 为什么不和我说呢?是我还没有长成你期望的、可以依靠的样子吗?你一个人扛着,不累吗? 楚识夏张口想问,却吐不出一个字,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恍恍惚惚地看见了那个病骨支离的背影,徒劳地伸手想要抓住,却冷不防滚下了床。 手腕上的佛珠被挣得断裂,四下散落。 沉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接住她。楚识夏在他的怀里抖成一团,额发被汗水浸得湿透。楚识夏脸色惨白,像是沉溺进了另一个沼泽里,沉舟从未见过她这样摇摇欲坠的模样。 沉舟想叫醒她,却无论如何都发不出声音。他心急如焚,最后握住她的肩膀,在她的肩头狠狠咬了一口。鲜血的味道没入沉舟的齿关,他抬头看向楚识夏逐渐清明的眼睛。 强烈的疼痛把短暂地唤醒了楚识夏,她怔怔地看着沉舟年轻的脸,恍如隔世。 “现在是……祥符四年。”楚识夏喃喃道,“对么?” 沉舟齿间带血,神色沉重的点头。 她还有机会,她不会是第二个楚明修。 —— 云中,镇北王府。 桌上的灯“噗嗤”一声响,灯花炸裂开来。楚明彦支着脑袋在桌上昏昏欲睡,却在这时被惊醒过来。 值夜的幕僚贴心地为其将披风往上拉了拉,“王爷回去休息吧,短时间内不会有拥雪关的军报了。不是说北狄人正在往北撤吗?” 楚明彦按着眉心,心有余悸道,“我方才忽然觉得心口很痛……有帝都的消息吗?” 是在惦念大小姐。幕僚心下叹气,如实道,“还没有,大小姐向来聪慧,应该不会出大事的。” “我哪里不知道她聪慧,可她就是太聪明了,太聪明的孩子活得会很辛苦。”楚明彦摇摇头,起身走到窗边,窗外积雪将化,“她长这么大,最大的缺点就是感情用事,却总也改不掉……这不是将软肋送到人家手里,任人拿捏么?” “神机妙算如王爷,不也关心则乱吗?”幕僚调侃道,“有心软的地方,才像人啊。说明王爷将大小姐养得很好。” “帝都那个地方,哪里是人呆的。”楚明彦苦笑。 —— 次日清晨。 楚识夏才睁开眼睛,便摸到手腕上完整的一串佛珠——十四颗,一颗不多一颗也不少,仿佛昨夜那场梦魇只是她的臆想。可肩头的齿痕才结痂,动一动就要流血。 偏殿里只有她一个人。 “楚小姐,您醒了么?” 宦官捏着一把尖细的嗓子在门外喊,“陛下传您去用早膳。” “醒了。” 偏殿大门被人推开,宫女们鱼贯而入。楚识夏被宫女们围绕着更衣洗漱装扮,布娃娃似的任人摆布。她的眉眼在描摹下艳得有几分戾气,像是沾了胭脂的刀剑。 “帝都的千金们都是配玉石镯子,最近时兴的金丝绞枝缠花镯子也很衬姑娘这身衣服。”宫女吹捧道,“姑娘要不要试试?” 楚识夏垂眸扫了一眼手腕上色泽莹润的佛珠,轻描淡写道,“不必了,我生来煞气重,兄长特意求来佛珠为我镇压。随意摘下,恐伤了他人。” 宫女便悻悻地住了嘴。 镜子里的少女穿着一身艳色的织锦长裙,裙摆上点缀着金色的鸢尾花纹。盘起来的发髻上错落着珠钗,唇上点着一抹红色,映得她肌肤欺霜赛雪。 倒有几分像盛气凌人的帝都名媛。 楚识夏拎起裙摆,大步走出了偏殿。 还未走到正殿,楚识夏就听见了皇帝和某人交谈的声音。 “近来春日渐暖,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母后的意思是,不如在城中各处架棚施粥,广积善德,以求今年国运昌隆。” 皇帝共六个儿子,有资格清晨面圣的却不多。 楚识夏脚步略一迟疑,殿内的皇帝却已经发现了她,“墨雪,过来做。” 楚识夏转过门扉,映入眼帘的是一袭蟒袍,和一张素净而柔弱的脸,像是一支被雨水打湿的紫丁香。 “臣女见过太子殿下。”楚识夏立刻就反应过来了。 白焕静静地端详着面前的少女,只觉得眼前微微地被她的容光所照亮。 昨天三皇子被打得鬼哭狼嚎,一路滚进了宫里,可他看着身上并未少了哪块肉,想来下手的人还是心中有数。 “不必拘礼。”白焕冷淡疏离道,“父皇若没有指教,儿子就先回去了。” “急什么?”皇帝抽出一双象牙箸在桌上点了一下,神色莫名,“云中雪灾频发,墨雪对于赈灾一事应当比你更清楚,你不如问问她的想法。” 白焕轻轻地拧起了眉。 他虽然不喜摄政王摆布,但也知道和楚识夏走得太近对自己没有好处。皇帝对他厌恶至极,此举试探之意昭然若揭。 楚识夏轻轻地叹了口气,很为难似的,“陛下真的要让我说吗?” 皇帝来了兴致,“你说。” “赈灾和施粥并不一样,我恐怕帮不了太子殿下。”楚识夏神色肃然,“一个是为了让百姓们活命,一个是为了求神告佛,恕墨雪有心无力。” “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皇帝夹枪带棍地讥讽了一句,摆手道,“也罢,随你母亲去吧。总归是为了做个样子给旁人看,别做得叫人看了笑话就好。” 白焕点头称是,压低的眼角捕捉到楚识夏唇边一缕难以觉察的笑意。 —— 楚识夏出宫的时候带走了一马车的赏赐,还有羽林卫的官印。那是一枚黄铜印章,背部是一只振翅欲飞的鹰。楚识夏把这枚沉甸甸的官印在手里抛来抛去的玩,马车却忽然停下了。 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马车壁。 “谁?”楚识夏按住了饮涧雪的剑柄。 “我。”白焕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方才的事,谢谢姑娘了。” “没什么好谢的,殿下不怪我口出狂言就好。”楚识夏轻飘飘地放下了剑。 “那就这样吧,如此对我和姑娘都好。” 这句话说完,马车重又缓缓走动起来。楚识夏忍不住撩起帘子往外看了一眼,白焕清隽的身影消失在层层关闭的红色宫门后。 第16章 羽林卫(二) 陈府。 “你说,陛下授了楚识夏羽林卫三卫所卫长之职,”摄政王落下白子的手一顿,目光斜向对面的幕僚,“楚识夏接受了么?” “官印都领回去了,自然是接受了。”幕僚道,“算算日子,明日就要挂印上任。羽林卫可不是个好去处,若只是为了安抚楚家,何必如此。万一楚识夏在羽林卫出了什么事……” “陛下这是在楚家身上押宝,指着楚识夏能代表楚家跟我与首辅分庭抗礼。”摄政王嗤笑,“愚不可及。” “那我们就静观其变?” “随她去。”摄政王看着棋盘一笑,“你输了。” 幕僚叹息道,“王爷的棋艺冠绝帝都,属下叹服。” 摄政王想起了什么,把白子往棋壶里一扔,抱着双手,神色晦暗不明道,“可那孩子说,帝都之内,无她兄长敌手。” —— 群玉坊。 群玉坊是帝都艳色汇聚之地,而月中庭是群玉坊最大的销金窟。每逢夜色降临,群玉坊里叫得上名字的妓馆就会挂上写着花名的灯笼,帷幕后的豪客一掷千金,买春宵一夜。 沉舟板着一张脸,怀里抱着剑在那些纤纤玉手下躲来躲去,最后忍无可忍地贴在楚识夏后背上。他比楚识夏高出一个头,强行小鸟依人的样子有一种别扭的可怜。 “好了好了,姐姐们行行好,别逗我师弟了。”楚识夏笑眯眯地在沉舟手心里一捏,算作安抚。 “来我们月中庭的大小姐,可少有您这样好脸色的。”媚眼如丝的美人腰肢一扭,露出半个香肩,“您想要什么尽管说,便是要给您这小师弟开荤也使得。” 沉舟紧张地握住楚识夏的手,满脸惊恐地对她摇头。 楚识夏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必,我是想问羽林卫开的雅间在哪里。” “来找羽林卫的啊?”美人一愣,语重心长起来,“你可是与羽林卫里哪家公子结了亲?妹妹啊,羽林卫都是纵情声色的浪子,没一个好东西,你家里人怎么想的?” 来青楼找羽林卫不稀奇,羽林卫可以在任何地方,就是不在羽林军。可楚识夏看着就从某个尊贵世家溜出来的千金,一点也不像能跟骄狂的羽林卫扯上关系的人。 “羽林卫可配不上我。”楚识夏笑嘻嘻地说,“此番前来,乃是公务。” “还公务呢,你才多大?”美人被她逗乐了,伸手捏了捏她的脸,“方才是来了一群羽林卫,要了最大的白鹤小筑那间雅间。” 楚识夏才松了手,沉舟就迫不及待地从这群莺莺燕燕中间穿梭出去,仿佛入水的鱼。 绕过曲折的长廊、堆叠的山石流水,楚识夏远远地就听见了一阵笛声。 这笛声悠远,隐隐有金铁的凛冽,像是穿过群山的风。 秦楼楚馆里培养女孩们唱歌跳舞,多半也是为了助兴,所以教的大多是些靡靡之音。这曲《凉州词》苍凉悲怆,倒让楚识夏有些意外。 “站住,你们不能进。”守在门口的少年穿着羽林卫的服饰,见二人靠近,毫不犹豫地呵斥道。 沉舟回头征求楚识夏意见。 楚识夏点了下头。 下一刻,羽林卫整个人倒飞出去,砸塌了半边门板。里头坐着的人纷纷拔刀跳起来,又惊又怒地看向门口的人。 “哪个不要命的?” “我。” 楚识夏一撩裙摆走进来,抬眼扫视被羽林卫层层叠叠护在身后的三皇子,眼角一弯,“又见面了,三皇子。” “楚识夏,你存心跟我过不去是不是!”三皇子气得跳脚,但看见沉舟又有点怂。 “我可不是冲您来的,”楚识夏拎起一枚小小的铜印晃了晃,“我是来抓我的兵。可巧您就跟他们玩忽职守到一块儿了。” 三皇子噎了一下。 皇帝授予楚识夏羽林卫三卫所卫长一职他是知道的,虽然卫长不是多大的官,但他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其中混杂着微妙的嫉妒。他故意在楚识夏上任第一天把这群人叫出来,就是为了给楚识夏一个难堪。 “楚大小姐可能不懂羽林卫的规矩。” 有个声音壮着胆子喊了一声,尾音带着颤。 “您还是别跟我们犟了,挂个名头该玩什么玩什么去吧。” 楚识夏转眼望过去,看见一张熟悉的脸——比之前次,又多了些淤青。 “邓……”楚识夏想了半天,没想起来。 “邓勉,”邓勉咬着牙自报家门,“大理寺卿之子。” “你也是三卫所的,我在花名册上看到你了。”楚识夏轻描淡写道,“你们的意思是,不跟我回去咯?” “一个云中来的小丫头片子,仗着父兄的战功威名,就想骑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一个羽林卫站了起来,愤愤不平地把酒杯摔在地上,“当我们帝都没有军武世家了吗?” “或者,楚大小姐可以用别的方式让我们乖乖听话。”油头粉面的少年目光猥琐,蛇一样从楚识夏的腰肢和胸口扫过,难耐地舔了舔唇。 沉舟的目光阴沉沉的。 他讨厌有男人这么看楚识夏,就像月中庭里那些男人看女人的目光,带着欲望和贪婪。 他想挖出那双眼。 “羽林卫什么规矩我不知道,我的规矩是能者居之。”楚识夏用一根红绳把官印系到脖子上,“若今天有人能从我手上抢走官印,我立刻进宫向陛下请辞。现在,你们一起上吧。”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但先动的人是沉舟。 没人看清沉舟是什么时候动的。他突然出现那满脸脂粉气的羽林卫身前,电光火石间,单手抬起那人的下巴——周围的人清晰地听见了牙齿碰撞、下颌骨开裂的声音。 等羽林卫们反应过来的时候,沉舟一掌切向他的颈侧,反握住他的脖子,把人砸进了人群中,扫倒了一片扑上来的羽林卫。 房间里一片尖叫,被召来的歌姬舞姬惊恐地拥作一团,挤在墙角里。 邓勉震惊地和沉舟对视一眼,连滚带爬地扑到沉重的屏风后瑟瑟发抖。 “楚识夏,你是要造反吗!”三皇子脖子上青筋直跳,拍着桌案怒吼。 楚识夏一脚踹在企图近身的羽林卫胸口,飞扑出去的羽林卫砸翻了一片桌案,酒杯茶盏稀里哗啦地碎了一地。 “三皇子需要护驾么?” 楚识夏拧身抓住劈过来的刀,手上鲜血直流,另一只手反手拔出饮涧雪,毫不客气地捅进了那名羽林卫的腹部。 三皇子抱着头尖叫出声。 “恕在下自顾不暇。”楚识夏甩掉手上的血,啧了一声,“动真刀真枪怎么不打声招呼,这多冒昧啊——沉舟,不许拔剑!” 沉舟生生将剑按回鞘中,刀锋擦着剑鞘发出一声嘶吼。他鬼魅般躲过了那一刀,指尖点在刀主腕间。刀主只觉半条手臂都失去了直觉,随后自己的刀就落到了沉舟手中。 沉舟挥舞刀柄敲在他的头顶,将人敲得昏死过去。 没有人再敢上了。 楚识夏的手心鲜血滴滴答答。 沉舟又把最开始那个羽林卫拖了回来,抄起酒壶一个一个地在他头上砸碎。 “住手!”三皇子忍无可忍地吼了起来,“这里的都是世家子弟,楚识夏你要杀人吗!” 楚识夏悚然一惊,喝止道,“沉舟,不行!” 但沉舟已经抛弃了那个满脸肾虚相的羽林卫,走向了三皇子。三皇子肝胆欲裂,但皇子的尊严支撑着他死死地瞪大了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沉舟。 但他还是怕了,沉舟的眼神根本不像人。或者说,不像他见过的每一个人。 “你要是敢……我哥哥和我外公都不会放过你的!”三皇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嘴唇颤抖着。 沉舟一把将他从地上薅起来,冰冷锋利的目光刀锋似的从他身上游走过。三皇子感觉自己在沉舟的目光下赤身裸体,饱含杀意的视线仿佛下一刻就要割裂他的皮肤。 这个人,不能杀。沉舟胸腔里汹涌的杀意渐渐平息下去,却又不甘就这么放过他。 下一刻,沉舟将三皇子面朝下按在桌案上,抬手狠狠地对着他的屁股打了下去。 一室寂静。 那一声响声在每个人的耳边无限放大、回荡、萦绕不去,幽幽地回荡在死寂的白鹤小筑里。 楚识夏也愣住了。 三皇子重重的捶在桌案上,却挣脱不了分毫,他爆发出一声屈辱的哭号,“楚识夏,我跟你不共戴天!” —— 羽林卫三卫所是个纨绔子弟扎堆的地方,逼走了好些个卫长,这些人背后偏偏又是树大根深的家族,轻易动不得。三卫所的院子就此荒芜下来,无人值守。 “别哭了,我捅你那一剑还没我手上的刀口长。” 楚识夏咬着布条把手上的伤包扎起来,踢了哼哼唧唧的那人一脚。那人腰间被一层层裹起来,委屈又憋闷的闭了嘴。 羽林卫三所的院子里站满了人,门口还有几个——被麻绳捆了手吊起来,像是北地冬日风干的熏肉。 “楚识夏,你欺人太甚!”邓勉踢蹬着双腿,脸红脖子粗地喊道。 他怕楚识夏怕得要死,但此时此刻被挂在这里,颜面尽失,他也顾不得怕了。 “犯上不敬,杖五。”楚识夏轻飘飘地说。 “你敢绑我,你知道我爹是谁吗!”邓勉不甘心地挣扎道。 “玩忽职守,杖二十;身有官职狎妓者,杖三十;与同僚斗殴,杖二十。”楚识夏一一数来,对羽林卫的规矩如数家珍,“邓公子,你提令尊干什么,莫非令尊也同你一起去喝花酒了?” 邓勉技不如人,又被楚识夏捏在手里,只好闭嘴。 楚识夏一撩裙摆,大马金刀地坐在院中的椅子上,“既然你们都没有这个本事,那么从今以后,羽林卫三卫所,按我的规矩来。” “请诸位熟记羽林卫条例,否则后果自负。”楚识夏单手撑着额角,懒散地一笑,“下次问我知不知道令尊是谁之前,先想想我姓什么。” 第17章 羽林卫(三) 三皇子年纪尚小,还未出宫建府。按规矩他应该和皇后一起住,但皇后诚心礼佛,青灯古佛枯燥无趣,三皇子便日日往东宫跑,俨然已经住在了东宫。 日暮西沉,白焕坐在檐下翻过一页书,忽地听见偏殿里传来一阵惊天动地的响声,还有弟弟愤怒的咆哮。 白焕叹了口气,放下书走过去。 还未进偏殿的门,一只烟雨青的瓷瓶就在他面前粉身碎骨。宫女们诚惶诚恐地跪了一地,瑟瑟发抖。 “出什么事了?”白焕问。 他声音温和清淡,却轻而易举地浇灭了三皇子的怒火。三皇子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委屈至极地扑到白焕怀里嚎啕大哭。 “我要去见外公,我要让外公杀了楚识夏!她居然,居然……”居然让人当众打我的屁股,我长这么大,连太子哥哥都没打过我的屁股!三皇子满心羞愤,恨不能一剑捅死楚识夏。 “她怎么了,伤到你哪里了?”白焕神色一变,上上下下地在他身上摸索起来,却没发现他少了半根头发。 三皇子咬牙切齿,脸涨得通红,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叫他怎么说得出口! “那就是小孩子拌嘴,别总是要打要杀的。”白焕责备地看着三皇子,“楚小姐是将门出身,性子难免烈一些。她一个人在帝都,你别总是欺负她。” 三皇子目瞪口呆,手指颤巍巍地指了指自己,“我欺负她?” 天地良心,他哪次在楚识夏手底下讨到便宜过? 白焕思及那日早膳,楚识夏滴水不漏、恰到好处的言辞,又想到皇帝多疑,便叹起楚识夏在帝都如履薄冰的不易来。 他再一看无法无天的弟弟,更加生气,“对,就是你。从今日起,太学的布置的功课都要交由我先看一遍。你老老实实在东宫看书,不许再出去胡闹。” —— 羽林卫一卫所。 窗外人头攒动,燕决推开窗户,看见三五成群的同僚嘻嘻哈哈地往外面涌去。 “出什么事了吗?” 同僚们挤眉弄眼的,满脸幸灾乐祸,“三卫所的人让新卫长给吊起来了,不够挂的跪了一地。” “新卫长?”燕决一愣,三卫所都名存实亡多久了,怎么还来了个新卫长? “云中楚家的大小姐啊!” 燕决打了个激灵,翻窗而出,窜进了人流中。还没到三卫所的院子,就听见了邓勉喷出来的污言秽语。邓勉是个欺软怕硬的,被逼到这份上,实在是没办法往后缩了。 “你接着骂,”楚识夏老神在在地坐在椅子里,“正好让我领教一下帝都骂人的花样。” 邓勉骂累了,痛哭流涕道,“我错了,楚大小姐……不,楚卫长,从今天开始我唯您马首是瞻,您让我打狗我绝不撵鸡,您把我放下来吧……” 汇聚到三卫所前的人越来越多。 羽林卫三卫所是毒瘤中的毒瘤,其余羽林军中或许还有军户,即便闲散些也不敢太过轻慢,但三卫所不一样。 三卫所是个“三不管”的地方,皇帝不管,羽林上将军不管,连朝堂上的文官都不管——其中难免就有他们的子侄。这么多年,只有言官锲而不舍地写奏折弹劾三卫所,却没办法从他们身上刮下来一层皮毛。 说楚识夏这是太岁头上动土,也不为过了。 “好啊。” 楚识夏拈起一块碎瓷片弹射出去,割断了麻绳,邓勉“扑通”一声落到地上。邓勉重获自由,双腿却软得站不起来,恶狠狠地朝四周一瞪,“看什么看?” 挂着的人陆陆续续被楚识夏放下来,臊眉耷眼地跟她认错。 三卫所前的人也渐渐散了,只留下燕决站在原地。 “原来是燕小侯爷。”楚识夏一笑,“要不要到寒舍喝口茶?” —— 秋叶山居。 楚识夏煮茶的手艺是楚明彦教的,楚明彦的耐心出奇的好,点茶、咬盏样样有条不紊。楚识夏飞扬跳脱,总是不愿意老老实实地坐在炉子边,往往被他狠狠地敲额头。 “楚小姐今天这件事,做得过了。”燕决不大赞同地说。 “我曾拜访小侯爷的事,小侯爷会告诉陛下么?”楚识夏不接他的话,自顾自地问道。 燕决略一沉吟,坚定道,“不会。” “我以为小侯爷对陛下忠心不渝。”楚识夏含笑。 “陛下如今虎狼环伺,这件事只会使陛下徒增疑心罢了。何况楚小姐问的话,并没有什么要紧的。”燕决道。 “那前次加上此次,墨雪一并谢过。”楚识夏微微颔首,“现在我来回答小侯爷的问题,我并不指望今日之事就能收服三卫所,相反,他们也许还会记恨于我。” 燕决皱眉,“为什么?” 三卫所的“少爷兵”背后根深树大,楚识夏此举无异于在朝中树敌。 “小侯爷以为,羽林卫如何?” “羽林卫多为世家子弟,骄纵顽劣,不堪大用。” “禁军如何?” “与羽林卫相差无几。” “京畿卫又如何?” 燕决逐渐咂摸出点不同寻常的意味来,“京畿卫多为军户出身,训练有素,比之羽林卫和禁军,相差不止一星半点。” “禁军护卫宫禁,羽林卫管束世家子。然而无论禁军统领姓什么,羽林上将军是谁,在京畿卫面前,两军不过一张薄纸。”楚识夏的指节在桌上一扣,震人心弦,“而京畿卫,十年以内都还姓陈。” 燕决瞳孔一颤,震惊地看着她。 这话虽然大逆不道且诛心至极,却是帝都个个明眼人都回避的事实。 “陛下为什么能把你安排进羽林卫,又为什么能直接授我羽林卫三卫所官衔?”楚识夏一手撑在桌案上,微微俯身靠近燕决,轻声道,“并非陛下技高一筹,只是‘那位’不在乎。” 用两支一捅就穿的军队迷惑皇帝,让他以为自己尚有和摄政王一斗的实力,暂缓他对东宫的戒心,再划算不过。 然而燕决想的更直白——倘若摄政王逼宫,拥护太子继位,羽林卫和禁军根本没有抵挡的实力! 摄政王并非不能,只是还不想。 “羽林卫已经烂到了根里,除刮骨疗毒之外,再无他法。”楚识夏眼睫一掠,像是湖面惊鸿的影,婉转写意,睫毛下的眼瞳波光粼粼。 “虎口夺食,楚小姐好胆色。”燕决叹服。 “小侯爷不也一样吗?”楚识夏笑了笑,流露出几分真心实意来,“我于权位并无贪恋,只想家人安好……可身在帝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很多事由不得我。纵然前路刀山火海,我也只有闯一闯。” 燕决沉默了。 燕决又何尝不是如此,若他不争不抢,他和妹妹早就被那群居心叵测的亲戚生吞活剥了。他投诚皇帝,不止为酬报国之志,也是为求王权富贵。 “天色已晚,我就不留小侯爷了。”楚识夏摆出送客的手势,“日后就是同僚,劳烦小侯爷多多关照。” —— 晚饭,玉珠痛苦地坐在桌前,看两个祖宗隔着一张桌子对峙。 楚识夏抱着胳膊坐在一侧,头上繁复的珠翠都卸了下来,没有妆容修饰,英气勃勃的眉眼只有孩子气的嚣张,却没有锋利的戾气。沉舟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活像尊玉石菩萨,脸上每一根线条都透着冷硬。 “我说过,不管听到别人说什么,都不能下那么重的手。”楚识夏按捺住性子,打算先听沉舟解释,“你为什么要打三皇子的屁股?” 玉珠被这句话砸得几乎昏厥。 怎么又和三皇子扯上关系了? 沉舟撇开头不回答。 楚识夏不依不饶地绕到他面前,掐着他脸颊两侧的肉,笔直地望进他潭水般的眼睛里,“还是我不知道的时候他得罪你了?” “我讨厌他。”沉舟被楚识夏捏得脸颊上的肉挤成一团,嘴巴嘟起来,像个赌气的小孩子,手语打得飞快,像是生怕楚识夏追问为什么。 “他就是个蠢货,对我们没有威胁。你为什么讨厌他?”楚识夏非要问个究竟,沉舟很少会主动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三皇子跟他连句话都没说上,怎么就记恨上了? 沉舟斜斜地觑她一眼,眼神微凉,像是要一点点挑开她的皮肉,把她的心肝脾肺剖出来看个分明。 “我为什么不能讨厌他,”沉舟咄咄逼人起来,“难道你喜欢他?” 楚识夏被他这反常的逼问惊得愣住。 落在沉舟眼里,这就是默认,他无理取闹地咬牙切齿起来,恼怒地挥掉了楚识夏的手。 “你胡说什么,我喜欢管家养的黄狗也不能喜欢他啊!”楚识夏震惊于沉舟的胡搅蛮缠,“我图他没断奶,还是图他脑子不好使?” 沉舟只听自己想听的,紧紧地抱着剑,像是抱着自己唯一的倚仗,重重地别开头去。 楚识夏一个头比两个头大,直觉今天自己要是哄不好他,这人马上就要抱着剑离家出走——像被主人抛弃了的小猫,背着自己唯一的行囊流浪。 “我不喜欢三皇子——不对,你别想扯远了,你到底为什么要打三皇子的屁股?” 楚识夏在沉舟面前转来转去,像是叼着小猫尾巴打转的小狗。沉舟摆出一副“我不听我不听你就是喜欢三皇子”的样子,坐在原地扭来扭去,就是不肯回答她。 玉珠心力交瘁,简直不敢相信如此孩子气的两个人,一个刚刚把羽林卫搅得天翻地覆,一个片刻前还在和没落侯门的后代剖析帝都军力局势。 她重重地捂住额头,在心里向远在云中的镇北王祷告——这俩人至少先把饭吃了吧! 第18章 羽林卫(四) 邓宅。 邓勉一下马车就被前呼后拥地推进了宅子里,早已备好的大夫关怀备至地挤上前来,为其诊断脉象。邓勉还沉浸在颜面扫地的耻辱中,一头扎进自己的衣服里不肯见人。 “都别看我!”邓勉哽咽着道,“让父亲来,快让父亲来!” 大理寺卿年近四十,老来就得了这么一个独子,捧在手心里长到这么大,一点委屈都没受过。 听闻独子被人打了一顿,还被吊在羽林卫门前示众,大理寺卿险些一口老血喷在桌案上,哆哆嗦嗦地被人搀扶着赶回了家。 邓勉哼哼唧唧地在房间里躺了许久,才见到姗姗来迟的老父亲,“嗷”的一嗓子就哭出来了,“父亲,那楚识夏欺人太甚,她她她、我我我……” 简直难以启齿。 “我儿莫哭,父亲都知道。”大理寺卿满脸沧桑,安抚地拍着儿子的后背。 “我跟她姓楚的不共戴天!” 大理寺卿面有苦色,“三卫所卫长一职乃陛下授予,你跟她不是不共戴天,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 邓勉哽了一下,改口道,“惹不起,我还躲不起么?这羽林卫我不干了!” “不可。”大理寺卿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你想想,若你们都离开三卫所,那空余出来的军籍岂不是她楚识夏想给谁就给谁?羽林卫三卫所就当真要姓楚了。” 巨大的恐惧袭上心头,邓勉颤抖着问:“父亲,你的意思是,我还得在羽林卫当差?” 大理寺卿艰难地点头。 邓勉绝望地大哭起来。 —— 羽林卫。 羽林卫又被人叫做“烟花巷”。 只因跋扈的羽林卫常常将妓馆里的姑娘带回来过夜,有无名诗人愤愤在墙头上题诗一句“白马红衣醉香风,何日整兵出云中?”。一时间帝都百姓口口相传,直到羞恼的羽林卫打架砸了几家店铺才作罢。 楚识夏打马步入巷中,奇怪地瞥了那车辇一眼。那辆车辇没有挂任何标识,只有低垂的绣金菊花车帘随风飘动。 只见帘子一动,楚识夏心领神会地勒马停下。 素白的、没有一丝茧子的手撩起一角车帘,传来少年低低的声音,“楚小姐。” “太子殿下,恕末将不便行礼。”楚识夏在马背上微微躬身。 “他们不会离开羽林卫的,”白焕轻描淡写地说,“你不要再激怒帝都的公卿们了,没有用的。羽林卫三卫所只是一个养着无用世家子弟的地方,国库也无所谓这样的开支。” “殿下自以为好像很了解我的想法,”楚识夏一笑,“是否有些自负了?” 白焕沉默不语,仿佛已经从投在帘子的侧影上看出了那人的笑颜。 自在飞扬。 “我并不指望一顿打就能打服他们,或者,把他们扫地出门。”楚识夏懒懒地说,“殿下多虑了,我只是见不得有人拿着军饷不干活,毕竟我们云中最缺的就是钱和粮。” 白焕惊觉自己的失言,一时间哑然。 “殿下没有别的事就回去吧,羽林卫都是些纨绔,等会儿冲撞到您就不好了。” “御史台准备弹劾你。”白焕放下了帘子,“这句提醒,是还早膳那句话的情分。” “一句话换一句话,我们扯平了。”楚识夏伸了个懒腰,挽起的鞭子搭在肩头,“再会。” 楚识夏胯下的白马踩着闲适的步子走入巷道。 直到马蹄声消失,白焕才叹了口气,对外头的人道,“走吧。” —— 三卫所的羽林卫全被拉到了校场,老老实实地站在烈日底下。一群半大少年鼻青脸肿,神色半是不服气半是畏惧,站得稀松懒散,像是晒蔫儿了的葱。 楚识夏抬起鸦羽似的睫毛,对着一众羽林卫露出个温和无害,小羊羔般纯洁无辜的笑容,笑得他们两股战战,一股寒气直冲天灵盖。 “诸位的武艺我已经见识过了,如今为我麾下,那就从扎马步开始学起吧。”楚识夏拍碎了一只瓷杯,指尖拈着碎瓷片道,“不会扎马步也要我教吧?” 羽林卫们磨磨蹭蹭地摆出来一个架子。 “咻”的一声,碎瓷片敲在邓勉的膝盖上,疼得他一声哀嚎,差点直接跪下去。 “若再要我来教,就不只是这样而已了。”楚识夏拎起水壶斟满茶水,慢悠悠地说。 邓勉忍气吞声地扎稳了马步。 楚识夏分明没有看他们几眼,但只要有人偷懒,便有瓷片飞出来,打得人抱着腿满地乱滚。 一天下来,邓勉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回到家便抱着水壶猛喝水。他一身细皮嫩肉被晒得发红发烫,小腿胳膊上青紫色连成了一片。 第二日,楚识夏让羽林卫们腿上绑着铁块绕校场跑步;第三日,楚识夏与他们一个一个地交手,打得众人人仰马翻;第四日,射箭射偏的人被勒令顶着苹果当靶子。 第五日,邓勉死活都不肯再去羽林卫了,直言父亲若再逼他,他就一头撞死在柱子上。 “不去便不去了,今日,楚识夏也去不了羽林卫了。”大理寺卿志得意满地抱着官帽走出家门。 —— 宣政殿。 楚识夏穿着一身轻甲步入堂中,日光斜斜地照映进来,照得她甲片如雪。 两侧红紫色的官服林立,无数双浑浊的眼睛不动声色地端详着她。日光照不到的明堂尽头是一卷珠帘,皇帝垂手端坐,座下是安坐如山的摄政王。 “楚卿,有人弹劾你待下严苛,你可有什么要说的么?”皇帝的声音自高堂上传来,缥缈遥远。 凭羽林卫卫长的官阶,楚识夏本来连上朝的资格都没有。如今的局面,全仰仗她把帝朝权贵能得罪的都得罪了个遍,外加摄政王推波助澜。 楚识夏的脊背未有半分弯曲,她拱手道,“没什么好说的。” 皇帝扬眉道,“你这是认了?” “敢问是羽林上将军弹劾臣么?” “不是。” “那是禁军统领弹劾臣吗?” “也不是。” “那想来应该也不是京畿卫指挥使。”楚识夏轻描淡写道,“恕臣直言不讳,没有领过兵的人,谈何‘待下严苛’?朝中臣子或许怜惜羽林卫年少,敌人可不会心慈手软。” “楚小姐恐怕是在云中呆久了。”唇上留着两撇细长胡子的老臣冷哼一声,“帝都乃天子脚下,何来战事,又何来敌人?” “羽林卫乃天子近卫,喝花酒打群架事小,置陛下安危于不顾事大。”楚识夏斜睨过去,“阁下以为,是或不是?” 这句话叫人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摄政王权倾朝野,也要顾及天下人的口舌,不能动皇帝分毫。谁敢说这个挣扎着要逃脱控制的傀儡皇帝是死是活不重要? 皇帝唇角的笑意还未压下去,便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 满头花白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跪下,双手高高举起官帽,“楚少将军好舌头,令老臣羞愧欲死。老臣只一个不争气的孙儿,不能为陛下尽忠,还请陛下将他逐出羽林卫吧!” 堂上一片哗然。 那老臣看上去六十来岁,哭得肝肠寸断。一群人前呼后拥地,替他拍着后背。 倒显得楚识夏咄咄逼人了。 “楚少将军一腔报国之志,纵有不妥,也不必如此为难。”摄政王轻飘飘地说,“陛下,是否就此将楚少将军革职为好?” 皇帝猛地抓紧了扶手,隔着一张珠帘死死地盯着摄政王的眼睛。 跪地求饶的老臣是名望颇高的文臣,朝中不少年轻人是他的学生。他这一跪一哭,把楚识夏推到了满朝书生的对立面上,上不得,下不来。 “陛下,臣自请罚俸三月,禁足宅中。”楚识夏朗声道,“愿跪于宣政殿前,向老先生告罪。” 摄政王也愕然,“这可使不得,镇北王无儿无女,视一双弟妹为己出……” 楚识夏身在帝都,她跪了,就是楚家跪了。 谁敢让手握三十万精兵、打得北狄人屁滚尿流的楚明彦跪?!也不怕人戳断他的脊梁骨! 更何况她这一跪,便让人再找不到发作的由头,羽林卫三卫所此后任她拿捏。 “臣年少轻狂,惹得老先生垂暮之年还要为子孙奔波,该罚。”楚识夏寸步不让,“天地亲君师,便是我兄长,也得排在陛下后面。宣政殿前,臣跪得。” 皇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准。” —— 日光渐盛,明晃晃的日头高悬。 宣政殿中的声音忽远忽近,是朝臣在议事。 楚识夏跪在宣政殿前的台阶上,里衣被闷出的热汗浸得湿透。一滴汗水顺着她的鬓角滑下来,勾勒过下颌,“啪”的一声打在肩甲上。但她的后背始终挺得笔直。 一片阴影凑过来笼罩住了她,细白肥腻的面孔对着她笑道,“楚小姐辛苦了,快来休息一会儿,吃块冰镇的水果……” 楚识夏惊讶于此人的愚蠢,若是皇帝授意,那皇帝比她想象的还要蠢。 她冷笑道,“不必了。” 若她此刻有丝毫松懈,便是前功尽弃。 “陛下并非有意降罪……” “陛下什么意思,还轮不到公公您来置喙。陛下让臣跪,臣便要老老实实地跪。”楚识夏推开他的伞,手腕坚硬得像是铁块,冷道,“还请公公移步。” 那宦官的脸色难看得跟吃了苍蝇似的,应了一声,赶紧离开了。 第19章 羽林卫(五) 天黑的时候开始落雨,纷乱的雨点打得灯笼乱晃。宫墙夹道狭窄幽深,灯火昏暗不明,影影绰绰的灯影像是乱舞的鬼魂。 楚识夏被宦官扶出宫门,玉珠便急吼吼地迎了上来。 那宦官只觉一道黑影覆过来,楚识夏便被人打横抱起,拥进了马车中。抱楚识夏的人全身笼罩在青灰色的斗篷中,头上戴着斗笠,宦官甚至没看清他的脸。 楚识夏被他严严实实地罩在怀里,玉珠撑着伞追在他身后。 “别别别,我没事!”楚识夏推拒着按到她膝盖上的手腕,连声道。 玉珠吓得魂飞魄散,“沉舟,你要脱小姐的裤子么!?二公子知道会杀了你的!” 沉舟猛地一顿。 “我真的没事。”楚识夏脱下靴子,卸下膝盖上的甲片,从里头掏出湿漉漉的护膝来,“我今天出门的时候就知道有这么一遭,早有准备。” 马车里铺的是兽皮垫子,楚识夏莹白如玉的脚趾踩在垫子上,像是被野兽簇拥的珠玉。那只小腿修长纤细,浸了一层水色,被窗外淋漓的雨光一映,白得晃眼。 沉舟喉头滚动,别开了眼神。 玉珠赶紧扑上去用披风盖住了她的腿,“我的大小姐,就算沉舟跟你是穿一条裤子长大的,你也不能……要是让人知道了,你以后可怎么嫁人啊!” 楚识夏卸下一身轻甲,金蝉脱壳似的从那堆铁片里窜了出来。没有金铁加持,她也是个身量纤长的女孩,并不娇小。清水流瀑般的长发散下,从沉舟的耳边拂过。 “沉舟,转头。”楚识夏随口吩咐完,也不管他到底转没转,径直揭下被汗湿的里衣。 沉舟用一根布条蒙住眼睛,听着耳边窸窸窣窣的衣物搓揉声,像是秋日坠落的叶片层层堆叠。恍恍惚惚的,沉舟听见自己的胸腔里传来如雷的心跳声。 楚识夏换上干爽的衣物,舒服得直想打盹。 “现在换了,下马车不也还是要淋湿。”玉珠叹气。 “有沉舟在,不会的。” 楚识夏笑嘻嘻地去捏沉舟的耳朵,摸到一手的滚烫。她一愣,沉舟却捂住她的手不放开。恰逢马车外传来轰鸣的雷声,楚识夏恍然大悟,捂住了他两只耳朵,几乎把他整个人搂在怀里。 “不怕不怕,”楚识夏哄小孩子似的安慰道,“只是打雷。” 沉舟顺理成章地握拳放在她的后腰上,安心地享受这个若即若离的怀抱。 玉珠翻了个白眼。 —— 楚识夏记得沉舟是怕打雷的。 沉舟刚刚能看见的时候,是听不见的。 那时候楚识夏看他,就像是看一个冰雪雕琢出来的娃娃,安安静静坐在一堆猫猫狗狗中间,束手束脚得可爱又可怜。楚识夏自觉得到了一个很漂亮的玩具,于是捏着小狗的爪子搭到他的掌心里,算作示好。 沉舟不敢握。 手里的爪子温暖柔软,毛茸茸的。抱着小狗的女孩笑起来会露出两颗虎牙,明媚得刺痛沉舟的双眼。可女孩的脖颈也那样细,沉舟只要一只手就能折断。 美好的东西,在他手里都是要碎的。 沉舟没有牵过任何人的手,他每一次贴近名为“人”的同伴,都是为了割断他们的喉咙。 但眼前的女孩不是他的“猎物”,他没有收到“命令”。所以沉舟只能握着双拳按在膝盖上,低垂着睫毛观察这个蹦蹦跳跳的女孩。沉舟连呼吸都是均匀的,只有追随着楚识夏的目光才有些微拨动。 像是被飘落桃花拂动的寂静湖面。 —— 楚识夏得不到回应也不气馁,她把这一切归咎于沉舟听不见。 听不见的小孩,何必苛责。 何况他还长得那么好看,即便不说话,坐在那里也足够赏心悦目。 楚识夏就着沉舟那张脸,自己把自己哄得心花怒放,第二天照旧去逗弄玉石娃娃似的沉舟。 —— 沉舟的耳朵能听见声音的那天,是个罕见的暴风雨天气。 书房的幕僚说,是云中二十年一遇的大暴雨。雷声震得窗棂都在颤抖,庭院里的树哗啦啦的响。那雷声仿佛要撕破天地,苍白的闪电直插地面。 楚识夏天不怕地不怕,她本来要抱着枕头去楚明彦房里撒娇,却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沉舟。 等她推开房门一看,卧房里空荡荡的,没有人影。 楚识夏还以为他又跑了,不等她喊人,整个房间被闪电照得明亮如白昼。她一眼就看见了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的沉舟,像是被端了窝的小兽,慌乱又恐惧地挤在自认为安全的角落里。 “沉舟不怕,打雷没什么可怕的……”楚识夏学着兄长的样子,笨拙地抱着他,拍着他的后背。 —— 时至今日,楚识夏都不知道,沉舟并不是害怕打雷。 无声的世界忽然被打破,沉舟固然是惊慌失措的。但他被训练得没有喜怒哀乐,面对尸山血海、眼泪哭求也要无动于衷,即便是装也能装得镇定自若。 可风雨仿佛要撕裂这个小小的屋子,他手边空无一物。 这让他很害怕,只有手上有刀或者有血的时候,他才是安全的。 畸形的铁条在他的脑海中复苏,恍恍惚惚的,他以为自己又回到了铁锈味和血腥味交织的牢笼。 沉舟分不清雷雨声和野兽嘶吼声的区别,他本能地把这当做危险来临的前兆,将自己埋在了房间的角落里。 背靠着没有温度的墙,没有任何人接近,沉舟才能获得一丝慰藉。 从他记事以来,最危险的永远是人。 上一秒笑着给他递糖果的是人,下一秒一刀捅进他肚子里的也是人;把年龄相仿的小孩锁在一个屋子里三天三夜,用一瓢清水引诱他们自相残杀的是人;跪在家人的血泊里痛哭流涕,恳求一线生机的也是人。 沉舟从听力恢复的瞬间,就抓住了日日夜夜藏在怀里的碎瓷片。 女孩清脆的声音在风暴中是如此易碎,脆弱得令沉舟慌张。 他分明没有听见过楚识夏的声音,但还是在那道声音乍然出现时一颤。不待沉舟判断女孩在说什么,推开他房门的人给了他一个滚烫的拥抱。 抱他的人根本不知道杀机悬在她的咽喉之上,只要一寸,就能叫她血溅当场。 那个拥抱带着淡淡的馨香,轻而易举地抚平了他的战栗。 “沉舟,不怕。” 沉舟当时并不理解这段话的含义。 但这段音律是沉舟清晰的记忆里,听到的第一句来自人间的低喃。 于是他放开了手心里握住的碎瓷片,掌心鲜血淋漓。 —— 楚识夏在宣政殿前跪了一天的事,被众人心照不宣地按了下去,只有寥寥几人知道。 当日天降大雨,湍急的水流洗刷了台阶上的汗渍。 一连好几天,帝都阴雨连绵。 楚识夏贪凉,赤脚踩在花园青石子铺就的小径上,月白色的裙摆浸得湿透。她随手折下一枝海棠花,扔在碧绿的池水中,水下的鱼群一拥而上,又失望地散去。 “好无聊。”楚识夏趴在亭子的栏杆上,长叹一声。 一粒石子射进水中,敲在最肥美的一条锦鲤头上,锦鲤昏头转向地扎进同伴中间。 楚识夏忽然抚掌笑起来。 廊下经过的丫鬟被她吓了一跳。 “沉舟,你知道邓勉他们在干什么吗?”楚识夏问。 亭子顶上翻下来道影子,沉舟用剑柄顶高滴滴答答往下滴水的斗笠,露出修长有力的眉宇来。他不知在雨里驻足了多久,带着一身寒凉的水气。 “喝花酒。”沉舟简单地概括道。 “真是个表里如一的草包。”楚识夏喟叹道。 楚识夏那一跪以退为进,彻底把羽林卫三卫所捏在了手里。若众世家不退,那便要将自家子弟拱手送给她拿捏;若他们退了,羽林卫三卫所中再无掣肘,此后便是楚识夏的天下。 局势焦灼,利害关系盘根错节,邓勉居然还在喝花酒。 “他在哪里喝花酒?我们也去看看。”楚识夏问。 沉舟没有回答,只是神色晦暗不明地比划着问:“你也要去喝花酒?” 芳满庭中不止有千娇百媚的美人,也有容貌清秀、温柔小意的男妓。帝都的街头巷尾没少流传不便透露姓名的千金小姐,为了某个兔儿爷私奔的故事。 沉舟的手指透着白瓷的色泽,指腹上带着层薄茧,状似无意地将一缕碎发拢到楚识夏耳后。楚识夏莫名从他的手语中读出了一点危险的意味。 “花酒有什么好喝的,这世上不会有比我们沉舟更好看的男子了。”楚识夏真心实意地哄他,捏着他的手指说,“我去看看邓勉他们到底有什么动静。” 沉舟被哄得身心舒畅,勉为其难地点头应了。 一旁的玉珠却一个劲地摇头,“大小姐,万万不可啊!即便是老王爷也没有去过那样的腌臜地,要是王爷知道了……” 楚识夏捏起一块点心塞进玉珠嘴里,拍着她鼓鼓囊囊的腮帮子说:“我哥不会知道的。就算知道了,我和沉舟一起去的,怕什么?” 玉珠转头看了看沉舟。 沉舟自小就皮相优越,不然也不能哄得上房揭瓦、下水摸鱼的楚识夏老老实实守在他身边逗他玩。 少年早已褪去颊边的婴儿肥,锋利坚硬的棱角一点点显露。黑如点漆的双瞳不含一点温度,被浓密的睫毛一掩,又生出几分薄凉的柔情来。 这比秦楼楚馆里那些男狐狸精勾人多了。 更担心了好吗!玉珠有苦说不出。 第20章 羽林卫(六) 芳满庭。 房间里烧着暖洋洋的炭火,隔绝了窗外湿冷的雨气。房间里少年们都喝得差不多了,三三两两地搂着歌姬舞姬,酒气逼人。 “我就说楚识夏不会有好下场。”邓勉拍着桌子哈哈大笑起来,“官道上跪了这么一遭,颜面扫地,我看她还有没有脸回羽林卫!都放开了喝,今晚都挂我邓某的账上。” “云中的土狗,也想在我们帝都称霸王不成?” 有人应和着,哄堂大笑。 有人喝多了,埋首在怀里的女子肩颈上,发出细细的吮吸声。 只有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吹着笛子,笛音清澈,像是雨水中盘旋的蝶。 烟花之地养的女孩子,多半是教她们如何取悦恩客。 邓勉不由得抬眼望过去。 吹笛的少女坐在窗边,被雨水扑湿了裙摆和肩头的衣服,勾勒出紧致的肩头线条来。被雨水沾湿的头发黏在耳边,她素白的侧脸像是一幅水意淋漓的山水画。 她是被人排挤到那个地方的,但她像是浑不在意,自顾自地吹笛。 这些少年是青楼常客,偏爱成熟有风情的女子。 这样生涩的少女像是青色的梅子,美,但也酸牙。 “还是雏儿,”狐朋狗友注意到邓勉的目光,嘿嘿地笑着凑过去说,“老鸨说要等个小半年才挂牌。等着买她的客人可多了,就喜欢她那眼神。” 少女的眼瞳也像是一点墨,黑而沉,透着冷淡和傲气。 越是高不可攀,便越是惹得人攀折;越是冰清玉洁,越是惹人想要玷污。 越是冷情冷血的美人,就叫人越想要驯服,要她双瞳含泪,要她的矜持丧失、傲骨破碎。 邓勉心里却涌起一股怒火,那点下流心思一扫而空,这双眼睛让他想起楚识夏——楚识夏总是笑着的,但笑意浅淡地浮在表面上,眼底也是这样的冷傲。 “那个吹笛子的,过来。你叫什么名字?”邓勉问。 少女跪坐在邓勉面前道,低头露出一段洁白的颈,“婉儿。” 这样温婉缠绵的名字,一点都不适合她。 邓勉抬起她的下颌,凝视那双冷淡而美丽的眼睛,胸口的怒火越烧越旺,“这个名字不好,本公子给你改一个,就叫——” “墨雪。” 席上有人吓得连连咳嗽,震惊地看着突然长出十八个狗胆来的邓勉。 墨雪,这是楚识夏的字。 少女没有应好,也没有说不好。邓勉耐心耗尽,一巴掌抽在她脸上,把她打得扑在地上。 “你跟本公子拿什么乔?”邓勉从腰间解下一块玉,扔给旁边的人,“拿去给老鸨,这姑娘我要了。” 那块玉入手温润,雕刻精致,一看就价格不菲。不冲这块玉,就冲邓勉是大理寺卿的儿子,这个“婉儿”即使不挂牌也得被邓勉带走。帝都有很多或清雅或娇媚的女孩,但只有一个大理寺卿。 雅间的门被人推开,冷风携着雨丝长驱直入。 “你刚刚说,要给她改名叫什么?” 楚识夏、沉舟和瑟瑟发抖的老鸨站在门口。沉舟的指尖从剑柄上拂过,视线恍若无意地从邓勉的喉间扫过。邓勉下意识地握住自己的脖子,后退两步。 “我也觉得婉儿这个名字不好,”楚识夏笑吟吟地转过去看老鸨,“您觉得呢?”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老鸨恨不得给这两位跪下,纵然她是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人精,也不敢接楚识夏的话——这位祖宗前日打砸坏的雅间还没修好! “邓公子,您觉得呢?”楚识夏挑眉,问道。 邓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拧过“婉儿”的脸,露出几分邪气,“不管她叫什么,等会儿都只能在我的床上叫了。” “我没记错的话,芳满庭的规矩是价高者得。”楚识夏摘下头上的簪子、珠钿,稀里哗啦地砸在桌案上,“我今天就要听这位婉儿姑娘吹笛。” 邓勉借着酒气,把身上的银子都砸在桌上,掷地有声,“好啊!” 楚识夏还要再加价,沉舟却按住她的肩膀,上前一步把剑扔在了桌上。那把剑看上去平平无奇,剑鞘漆黑,滑出半截雪亮的剑身来。 清亮的剑光刺得邓勉清醒了一瞬,呼吸骤停,抬眼瞪着二人。 就没见过一男一女结伴来喝花酒的! “哎哟,我的大少爷、大小姐们!”老鸨求爷爷告奶奶似的,就差给他俩跪下来磕头了,“多谢您几个抬爱我们婉儿了,可我们婉儿还没到挂牌的日子,听曲子可以,晚客就使不得了!邓公子若是有心,等几个月再来,她也跑不掉啊!” 邓勉的酒被吓醒了一半,就着台阶下了,冷哼一声,和楚识夏擦肩而过。 老鸨直呼作孽,吩咐“婉儿”好好招待楚识夏,连忙赶着去安抚邓勉去了。 楚识夏也不在意,抬手拉起地上的少女。 “多谢大小姐。”少女轻声道。 “不必谢我。”楚识夏指节擦过她脸上的红肿,“我们那日在芳满庭打架,也是你在雅间里吹笛吧?” “是。” “你笛子吹得很好,让我想起云中的雪……你叫什么名字?” “婉儿。” “我是说,真名。”楚识夏道。 少女抬起眼睫,像是要把楚识夏郑重的神色尽归眼底。这是楚识夏第一次看清她的眼,并不清澈也并不亮,像是酝酿着一场暴风雪的天穹。 良久,她道:“江乔。” “乔,高而曲也。” 楚识夏愣住了,这可是不算是个好名字。 沉舟的耳朵却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声响,是鞋履碾过砖瓦的声音。这么细小的声响,落在沉舟的耳中却被无限地放大了,像是那两人踩着他的耳膜走过。 他打断楚识夏的斟酌,比划道,“邓勉可以死吗?” 楚识夏不明所以,“现在最好不要,我还在禁足却突然出现在这里,如果他又恰好死了的话……” 这嫌疑一旦沾上,便再也甩不开了。 沉舟忽然纵身勾着檐角翻上房顶,楚识夏意识到了什么似的,转身疾步去追离开的邓勉。 留在原地的江乔静默半晌,绕回一地狼藉的屋子里,捡起了竹笛。 —— 邓勉大步往前走着,一半是因为被扫了面子的怒气,一半是怕楚识夏追上来跟他打一架。老鸨叽叽喳喳地追着他,被他带得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在地。 “邓公子消消气,婉儿那死丫头没福分,我们院子里还有比她更懂事娇媚的姑娘。”老鸨生怕失了这位贵客,紧赶慢赶地哄道,“保管把您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滚开,本公子现在没兴致了。”邓勉一脚把老鸨踢得仰倒,撩起袍角迈出芳满庭的大门。 电光火石间,一只手按着他的后脖颈,死死地把他摁趴在了地上。邓勉一句叫骂断在喉咙里,两发弩箭钉进了门口的马车上,尾端震颤不休。 邓勉吓得呆住了。 “有刺客!”后知后觉的护卫大喊道。 邓勉还没反应过来,最先喊出声的护卫就朝他扑上来,手中寒光闪烁。邓勉有两招花拳绣腿傍身,虽然横行霸道,却从未杀过人、见过血,一时间手脚僵硬,动弹不得。 利剑出鞘,饮涧雪光寒如霜,毒蛇般捣进那护卫的心口。楚识夏拧动剑柄,鲜血从血槽喷射而出,滋滋作响。 “近身者视作刺客同党,格杀勿论。”楚识夏推开那具尸体,冷冷地说。 芳满庭前乱成了一锅粥,最怕刺客浑水摸鱼。杀人并不需要多么高深的技巧,只要一寸刀锋割断喉咙、三寸利刃刺破心脏而已。一个近身,邓勉恐怕就会变成一具尸体。 届时楚识夏就算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有人要杀我?!”邓勉哆哆嗦嗦地在地上蠕动着,躲到楚识夏身边。可他一抬头就看见饮涧雪上淅淅沥沥落下的血水,脸色立时苍白下来,不敢靠近又不敢远离。 “是啊是啊,”楚识夏躬下身,端详那张恐惧茫然的脸,笑嘻嘻地说,“邓公子,你要不要问问那刺客,知不知道令尊是谁?” —— 暴雨冲刷在仅仅有婴儿一条手臂粗细的屋脊上,一个踩滑就会拧断脚腕摔下去。 沉舟并没有任何一次在屋脊上踩实,他的脚尖只是在屋脊上蜻蜓点水般一顿,随后腿上带着厉风扫向刺客的脖颈。 他攻得太快,刺客手上的弓弩来不及换上新的箭矢,只能用手腕格挡,硬挨了他这一下。弓弩咕噜咕噜滚下房顶,刺客脚下不稳,沉舟的剑却已经出鞘,雨水被挥出一道弧线,混着热血溅在瓦片上。 这一剑并没有伤到要害,却刁钻地从骨骼缝隙中切进去,几乎剜下来他整条胳膊。刺客腕下滑出短刀,挑飞了剑锋。但筋骨分离的痛苦还是让刺客惨叫出声,他勉强刹停了脚步,大口地喘息着。 刺客的同伴蛇一样在沉舟身后滑行,大雨遮盖了他的呼吸声。 他们根本没有察觉沉舟是什么时候靠近的,也许是借着嘈杂的雨声遮掩了呼吸声,也许是他们大意了。但暴雨不会只眷顾他一个人,这个角度,沉舟绝无发现的可能。 同伴袖中滑出刀锋,对着沉舟的后心刺去。 然而刺客的心跳声在沉舟耳中重如擂鼓。 他侧身躲过那路线诡异的一刀,掌心按在同伴的肩头。刺客只觉得酸麻的感觉侵袭了整条胳膊,肩胛骨发出一声爆裂的响声,随后整个人被沉舟拧着砸了出去。 两个刺客手缠手、脚缠脚地拥作一团,狼狈地砸到了地上,翻滚几圈,被人踩住了肩膀。 楚识夏像是踩着一只蹴鞠,逼停了两个刺客。她一脚踏在上面个刺客身上,好叫他手里的刀在同伴身上刺得更深。 第21章 羽林卫(七) “楚识夏,不、楚小姐……楚少将军,我再也不招惹你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们楚家的狗。”邓勉被暴雨淋得湿透,裹着一床被子,哆哆嗦嗦地去握楚识夏的手,“这回是真心的。” 沉舟眼睛一眯,打苍蝇似的,“啪”的一声打开他的手。 你算什么东西?沉舟很想把他拎起来扔到雨里,再打开他的天灵盖把水倒一倒。 “免了。”楚识夏笑得温良恭谨,“让令尊知道了多不好。” 邓勉被刺客吓得屁滚尿流,语无伦次,最后连站都站不起来了。大理寺卿独子遇刺的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大理寺的人赶来收拾残局,但邓勉不见到他父亲不肯走。 “你也别走!”邓勉慌不择路地抓住了沉舟的衣角,“万一有别的刺客怎么办?” “少爷,我们会护送您回家的。”邓府的老管家苦口婆心道,“您别拽着楚小姐的……”老管家实在没看出来沉舟是个什么人物,舌头打了十八个结,改口道,“跟我们回去吧!” “我不去!除了我爹我谁也不信!”邓勉嚎啕大哭。 “你也太能哭了。”楚识夏头疼道。 “我给你当狗还不行吗?你就送我回去吧。”邓勉眼泪汪汪地说。 沉舟额角青筋暴跳,一掌劈在邓勉后颈。邓勉软绵绵地昏过去,被沉舟拖着后领子扔进了马车。老管家本想斥责沉舟行为不妥,却被他饱含戾气的眼神一刺,讷讷地道谢。 “今晚,不会有别的刺客了,对吗?”楚识夏忽然说。 沉舟愣了一下,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这句话是对老管家说的。 老管家茫然地和她对视。 楚识夏没再多说,只是挥挥手示意沉舟跟她走。 —— 夜深人静。 桌上只摆了一盏烛火,沉舟坐在灯下擦剑。 这把剑是那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师父送的,不知何人铸造,也不知是什么铁铸造的。炎炎夏日里只是碰一碰剑鞘,都觉有寒意顺着手臂攀升至心脏。 楚识夏披散着绸缎似的长发,只穿了一身里衣,蜷缩着坐在桌边。她欠欠地曲起指尖在剑身上一弹,清脆的剑鸣声响起。 “为什么,今晚不会再有别的刺客了?”沉舟打着手语问,“是因为我们走了吗?” “是,也不是。”楚识夏懒洋洋地说。 “那两个刺客并不是在跟着邓勉,而是在跟着我们。我们的出现,就是他们动手的信号。”楚识夏说,“但幕后主使并不是真的想要邓勉死。” 否则伪装成芳满庭的姑娘,或者在酒水中下毒,诸如此类,够邓勉死个几百回。 “他只是……在警告大理寺卿。”楚识夏讳莫如深,“我不敢杀邓勉,但是他敢。这个帝都,还是他说了算。不要因为邓勉身在羽林卫,就向我低头。” 沉舟眉峰一跳,“摄政王?” 楚识夏盯着沉舟的手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握住沉舟的手,拉过来垫在下巴上,小猫亲昵般蹭了一下。沉舟感受着她下颌上温软的皮肉,心脏像是被戳了一下。 “摄政王,这个人实在是……” 不好对付。 帝都的世家、公卿乃至皇室,都被他死死地攥在手心里。要从他的手里替皇帝争夺到什么,实在是太难了。 —— 大理寺。 大理寺的监牢半沉在底下,潮湿阴暗。连日的大雨几乎要把监牢淹没,大理寺卿每一脚都踩在浅浅的水中。 大理寺卿对独子的溺爱众所周知。邓小公子险些在芳满庭遇刺,他却没有亲自去接人,反而来连夜审问刺客,不少人暗中诟病他装模作样。 两个刺客,一个被废了一条胳膊,伤口避开坚硬的骨头,从关节的缝隙中裁剪下去,近乎完美地剖开了皮肉,还被同伴一刀捅进肺里;另一个半扇肩胛骨碎裂,而且是脑袋着地,摔碎了半个天灵盖。 两人半死不活地被挂在刑架上,进气多、出气少。 下属自作聪明道,“这两人眼看着不行了,要不要请个大夫来看看,吊着性命慢慢审问?” 毕竟死人不会说话。 大理寺卿没说话,身后的黑衣仵作心照不宣,上前掰开二人齿关,塞进去一粒药丸。 药丸甫一入喉,两人便剧烈地挣扎起来,挣得铁链一阵乱响。二人像是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五官变形、口吐白沫,最后眼神渐渐涣散,再也不动了。 “两名刺客畏罪自杀,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大理寺卿冷冷地吩咐道,“听明白了吗?” 狱卒连连称是。 大理寺卿转身走出监牢,随身的仆从为他撑伞。 “勉儿回家了吗?”大理寺卿的声音有些哑。 “回老爷,少爷本来哭闹不休,不见到您就不肯回家。”仆从斟酌道,“楚小姐身边的人就将少爷打晕,交给了管家。现下已经到家了。” “楚识夏……”大理寺卿苦笑着摇摇头。 他为人父,却阻止不了他人将儿子的生死玩弄于鼓掌之间。若不是楚识夏出手,邓勉今日哪怕不死也要脱层皮。 而他甚至无法向楚识夏表达些微的谢意,还要在帝都永无止境的斗争中与其博弈厮杀。 —— 春三月的雨总算停了。 枝头衔绿,归鸟报春。 秋叶山居大门紧闭,庭前冷落、空无一人。 唯有一个人鬼鬼祟祟地摸过来,把一张洒着金粉的名帖插进门缝里,小声道,“大理寺卿之子邓勉,前来拜访——我来看我大哥,劳烦通传一声。” —— 楚识夏悬腕提笔,宣纸上写着“中正平和”四个字。笔画转折刚硬不可摧折,笔锋锐利如开锋的刀剑——一点也看不出中正平和的意思。 “邓勉,他来干什么?”楚识夏把羊毫往砚台上一扔,暗道古怪,“帝都最近时兴上门找打么?” “您还在禁足中,要不就不见了?”玉珠只字不提这人禁足没两天就跑出去喝花酒的事,仿佛很把禁足当一回事似的。 “叫他进来吧。”楚识夏道,“他都不怕人家戳他脊梁骨说他勾结云中,我怕什么?” 邓勉穿着紫色缂金丝的袍子,腰上挂着块羊脂玉,手里捏着把折扇,倒是有几分风流公子的模样。 但他左胳膊上挂着个食盒,右胳膊里搂着个锦绣盒子,满身累赘,恨不能把附庸风雅的扇子叼嘴上,怎么看怎么像个四肢伸展不开的王八。 “清明还没到,你上坟也走错地方了。”楚识夏挖苦道,“邓公子有何贵干?” 清风徐来,花园亭子里铺着张熟宣,上头是锋芒毕露的“中正平和”四个字。楚识夏端着杯热茶,垂眸吹去茶沫子的姿势婉约优雅,确有几分帝都的名媛的风度了。 然而邓勉想起她剑上滴滴答答落下的血,还不敢把她和那些娇弱的千金们相提并论。 “我言出必行,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老大。”邓勉晃着一身叮呤咣啷的礼物说,“以后我也不跟着三皇子了,就跟着你。” 楚识夏惊诧莫名,“邓公子,你看我像傻子么?” 有名有姓的文武百官不是摄政王走狗就是首辅麾下,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邓勉虽然是个草包,也没离经叛道到和楚识夏混在一起的地步。 这样的人,楚识夏不敢用,也不会用。 “我是真心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好以身相许——啊!” 邓勉最后一个字还含在嘴里,眼前坠下一个黑影。 寒意逼人的剑锋悬在邓勉喉间,逼得他步步倒退,一直抵到柱子上。沉舟反手握着剑,危险的目光从他身上梭巡而过,像是在观察他哪里比较好下刀。 “大哥,救我!”邓勉凄惨地喊道。 “沉舟,别闹。”楚识夏按按太阳穴,“还有你,别乱认亲戚。我们楚家没有草包。” 沉舟不满地把剑砸回鞘中,转过身打手语:“你同意他以身相许?”他转过去苛刻地审视了一番邓勉,看得邓勉身上凉飕飕的,“他没有我好看!” 委屈又怨怼。 楚识夏简直要气笑了,不知道这飞醋是怎么吃的,“谁能有你好看,你最好看——别吓唬他了。” 邓勉的眼珠子在两人中间来回打转,他看不懂沉舟的手语,只觉得沉舟刀子般的眼神从他身上剜过去剐过来。 片刻之后,邓勉恍然大悟。 沉舟察觉到他的视线,转过头不无威胁地在脖子上抹了一下,漂亮的眼睛像猫一样眯成细长的形状。 再看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邓勉识趣地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大哥,我真的是来投靠你的。”邓勉死死地捂着自己的眼睛,“我之前那么混蛋你都还愿意救我,你是个好人。我再也不跟你对着干了。” “多谢,我心领了。”楚识夏收起那张宣纸,在他肩头敲了敲,“虽然你并没有给我带来什么麻烦。” 楚识夏的敌手从来就不是这群喝酒打架搂姑娘的少年。她不针对羽林卫三卫所的任何一个人,只是碰巧,他们挡了她的路。 “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敌人好啊!”邓勉从指缝里露出眼睛,眨眨眼道,“你在帝都一个人多无聊。” 楚识夏懒得驳斥他。 作为朋友,邓勉没有一点用处;作为敌人,邓勉也没有任何威胁;倒是作为一个乐子,邓勉算得上天赋异禀。 “跟我玩,你有几条命?”楚识夏轻笑一声,笑声里说不清是轻蔑还是嘲弄,眼睫斜飞,“你连上门拜访都不敢让你爹知道,认我做老大,不怕他打断你的腿?” 邓勉这样养尊处优的小公子,出门不说奴仆成群,至少也该有车马随行。然而他一个人狼狈地抱着礼物上门,身边一个人都没有,可见是偷偷跑来的。 邓勉哑然片刻,楚识夏已经抬脚离开。 露水绿的裙摆扫过青石子铺就的小径,楚识夏的背影消失在春意盎然的花木深处。 第22章 羽林卫(八) 院子里的紫藤花开了,沉甸甸地压在架子上,像是一瀑倾泻而下的紫色云霞。 沉舟怀中抱剑,倚着花架沉沉睡去。低垂的睫毛在他脸上扫下一痕浓影,重重叠叠的花影落在他身上,旖旎的春光也不及他呼吸起伏时睫毛的一颤。 “恕我冒昧,沉舟到底是?”燕决困惑地问道。 燕决从未听说过楚家有这么一个人,楚家人丁单薄,镇北王府嫡系更是只有楚识夏兄妹三人。但沉舟言行举止自由随心,从不卑躬屈膝,不像是下人。 “是我师弟。”楚识夏含混地应道,“我要的东西,小侯爷带来了么?” 燕决取出一份厚厚的卷宗,“都在这里了。” 这是一份名册,里头细细地记载了羽林卫三卫所所有人的姓名、家世背景和朝中倚仗。 “楚小姐,你要这个做什么?”燕决忍不住问。 “明日我的禁足就结束了,但我至今还未收到任何辞呈。想来,三卫所的羽林卫们是要和我死磕到底了。”楚识夏笑道,“我自然也要做些对策。” “我想问很久了,”燕决苦笑道,“宣政殿前,楚小姐受辱,闹到这个不可开交的地步,仍在您的掌控范围之中吗?” “跪一跪罢了,算什么受辱?”楚识夏飞快地翻阅着名册,将上头重要的几个名字熟记于心,“天地亲君师,御前下跪算不得什么。人活着,多得是比尊严重要的东西。” 这番话不像是一个骄纵着长大的大小姐能说出来的话,倒像是尝遍了人间冷暖、世事无常的沧桑老人的口吻。 燕决被她干净利落的回答堵得愣住。 楚识夏在心中重复了几遍那几个名字,以及名字背后代表的显赫家族,随后将名册扔到了炭盆中。火焰转瞬间就将名册焚为灰烬,腾起一缕黑烟。 “如今的局面,楚小姐仍打算收服羽林卫么?”燕决换了一个问题。 “小侯爷觉得,军队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楚识夏不答反问。 “银钱、粮食、马匹,”燕决一口气答了许多,“军功?” “是忠诚。”楚识夏道,“帝都很好,但帝都就是太好了。繁华梦、温柔乡,这样的地方是考验不出‘忠诚’的。铁打的忠诚,过命的交情,生长在边关的血里。” 楚识夏说到这里顿了顿。 她想起了云中的风和雪,铁马金戈、冰河万里。冰原上篝火燃起,士兵们的甲片上光辉闪烁,刀锋雪亮。 “好在,我不会带他们上战场,所以暂时还不需要这样的忠诚。我们的关系仅仅是‘有利可图’。”楚识夏娓娓道来,羽毛般的眼睫下是一双狡黠的眼,“但在帝都,这样的忠诚已经足够。” —— 群玉坊。 方才下过一场雨,湿漉漉的街面上倒映着破碎的月色。 “她不就是姓楚吗,有什么了不起的?”邓勉喝得醉醺醺的,委屈巴巴地大喊起来,“我兰陵邓氏也是世家大族,少看不起人了!” 扶着邓勉的人被酒鬼振臂高呼的动作砸到了脸,头昏脑涨的。邓勉不依不饶地转过来抓着他的领子,问道,“本公子难道真的一无是处吗?” “哪能呢,是她楚识夏有眼不识泰山。”羽林卫嘿嘿地应道,被邓勉嘴里的酒气一喷,只想一拳把这人砸倒在地上。 但他不能。 邓勉是家中独子,又是大理寺卿的儿子,不是他能得罪得起的。 “要不是她救我一命,我早就——” 邓勉后半句话没说完,扶着羽林卫剧烈地呕吐起来。羽林卫躲闪不及,被他倒出来的秽物滚了一身。羽林卫“哎”了一声,暴怒之下还是按捺住了没把人推到地上。 喝醉的人沉得要命,昏昏沉沉地挂在羽林卫身上,嘴边的酸水又蹭了羽林卫一领子。 一只素白的手忽然从背后把邓勉拎了起来,扔在湿冷的地面上。羽林卫身上一轻,错愕地看着面前的沉舟——他认得这张容色摄人的脸,跟在楚识夏身边的那个人。 沉舟对着他撇了一下下巴,转身便走。 羽林卫愣了片刻,这才意识到沉舟是叫自己跟他走。 “那……邓勉怎么办?”羽林卫赶紧叫停。 沉重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地上的人,抓着他背后干净的衣服把人拖走了。 —— 楚识夏安安稳稳地坐在包间里喝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一个人形脸朝地地砸在了地面上。 楚识夏眉峰一跳,“哪里捡的?” 沉舟不答,自顾自地坐到了窗边。 一身狼狈的羽林卫走进来,楚识夏一眼就看出是怎么回事了,递了一块手帕给他。羽林卫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抓着手帕用力地擦着鞋面。 “是你母亲给你做的鞋子么?”楚识夏认真地问。 羽林卫惊异地看她一眼,否认道,“是我姐姐。我母亲过世很久了。” 楚识夏改口道,“节哀。”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帝都的鞋铺子里早都不用这种布料了,虽然软和,但是太过厚重,不够轻巧灵便,纹路也不好看。”楚识夏抬抬下颌,目光落向他肩上的污渍,“你身上更脏更显眼的地方不管,却先擦鞋,可见这双鞋是你很重要的人做的。” 羽林卫用一种饱含好奇、惋惜的眼神端详她一遭,道:“楚大小姐倒是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 却还是要在这里跟他们浪费时间。 “你也不属于你说的‘我们’,”楚识夏道,“在邓勉之流面前,你也是个局外人。” 羽林卫沉默片刻,“那又怎样?” “你姓程,南阳程氏不算大家族,你的祖父因为马屁拍的好,所以攀得了一个校尉的官职。你的父亲只是一名小官,你在三卫所只是一个奴才。”楚识夏说得轻描淡写,既不鄙夷也不轻蔑,没有任何情绪地陈述这一事实。 “那又怎么样?!”程垣咬紧了牙关,凶狠地瞪着楚识夏。 “不怎么样。给谁做奴才都是做,为什么不给我做?”楚识夏递出去一杯酒,眼神冷定,“至少我楚家不以家世定夺人之贵贱,他日加官进爵,我也绝不弃你于不顾。” “加官进爵?你?”程垣冷嘲热讽,“这里是帝都,不是你的云中。” “你不信我,可信陛下么?这是帝都,是白家的帝都,纵然一时是陈家的,却不会一直是陈家的。” 楚识夏语气狂悖:“若你要一生做人马后的卒子,要你的姐姐被你的父亲嫁给高门子弟当玩物,换你做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官,苟且一生,那你就从这个房间滚出去。” “否则,接下我的酒。” 程垣死死地盯着她手里的那杯酒,馥郁芬芳,是价值千金的“醉春浓”。 这是他喝不起的酒。 只有在过年的时候,父亲会带回来一小壶醉春浓,给他折一杯。每年父亲都要品着醉春浓,醉眼朦胧地看着腰肢逐渐窈窕的姐姐说,等她长大了,我们就可以享福了。 而姐姐和程垣都只有沉默。 程垣的母亲是跳井死的。 一个程垣至今不知道名字的、父亲的上司看上了风韵犹存的母亲,只是语焉不详地暗示了几句,父亲便双手把人奉上。 那也是个春天,没过多久,程垣听说了母亲跳井而死的消息。 那口井就在程垣家门外不远。 她是不是想过回来呢?可她回来又能怎么办,再被一心攀附权贵的丈夫送回去吗?她的儿子、她的女儿都无法依靠,她唯一能选的,也许只有那口井。 “我信你。”程垣接过楚识夏手中的酒,一饮而尽,酒杯摔在地上一声脆响,“王权富贵,我拿命跟你去搏。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云中楚氏门下走狗。” 程垣单膝跪地,解下腰间佩刀高举过头顶。 “我们楚家不养狗,这是真话。身家性命、权势富贵,皆系你手。”楚识夏接过佩刀,郑重道。 —— 翌日,帝都最大的赌坊。 青天白日,赌坊里却昏暗得紧。空气里弥漫着汗味,人声一阵高过一阵。每个人的眼睛里都转动着摇晃的骰子,金银蒙上了一层朦胧的油光。 “买定离手,买定离手了啊!” “再借我一点,我下一把一定能转运。” “老祖宗保佑,我这把一定翻盘!” 一道修长的影子挤到赌桌前,“啪”的一声按住了掷骨手下的骰盅。那只手莹白细长,腕上带着穿色泽温润的佛珠,轻而易举就能拨动男人的心弦。 “我猜,这一把是大。”斗篷下的人嫣然一笑,解开了骰盅。 六枚骰子,三个五三个六! 不等围绕着赌桌的赌徒们狂喜,桌子上一圈的少年羽林卫们慌乱地想要往外跑,却被一拥而上的赌徒们挤得动弹不得。 “慌什么?” 楚识夏揭下风帽,手指在骰盅的底部一扣,里头弹起一块小小的暗板。 一干人等都傻了眼。 “再赌两把,你们的裤子都要输给这群羽林卫了。”楚识夏冷笑道,“大周律,军官不得赌博,违者杖十五。你们不仅赌,还出老千,该说不愧是羽林卫吗?” “楚识夏,你来搅什么浑水!” 恼羞成怒的羽林卫一个虎扑上来,几乎越过半个赌桌要往楚识夏脸上砸一拳。楚识夏身边却窜出来一个人影,以刀柄砸在他后脖颈上,把人压在了赌桌上。 “程垣,你这个叛徒!”有人拍着桌子喊。 程垣无动于衷。 “嘴巴放干净点。”被人群挤得衣衫不整的邓勉也钻出来了,指着那人威胁道,“再指我老大一下,我让你今晚光着屁股回家!” “我就说她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有人咬牙,“邓勉,你脑子让她打坏了么?” 楚识夏抬手把骰盅砸在那人脸上,声响清脆。 “羽林卫查封赌坊,无干人等退避。” 第23章 露华浓(一) 三卫所的羽林卫赌一次,楚识夏查一次赌坊;嫖一次,楚识夏抄一次青楼。 脂粉香阵阵的群玉坊被闹得鸡飞狗跳,帝都公卿们不约而同地收到了一封信——“羽林卫三卫所姓甚名谁,于某日嫖或赌”。 内容详实精确到赌博输赢几何,点的姑娘一夜入幕价值多少,一月眠花宿柳了几次,前缀还要带上其祖上官职、朝中在任的父兄官阶,长得人一眼看不完。 “广陵樊氏,前鸿胪寺卿樊壬之孙樊丹,月初三、初九、十四、十三、二十一、二十五于鸿顺赌坊共计赢一百三十九两纹银,输三百七十二两。” “陇西李氏,今御史台中丞李当次子李心恪,月初一宿溶月阁,花费十三两;月初四宿芳满庭,赏花魁金丝绞红宝石镯子一只,市价六十两……” “别念了。”摄政王落下一粒棋子,喝止了朗读书信的幕僚。 幕僚知情识趣地闭了嘴,转而问:“楚墨雪这是想威胁我们?” “是警告,不要再让她抓到这些人的小辫子。”摄政王哼笑一声,“否则明日,帝都的大街小巷就会贴满这些东西。” 三卫所的人大都出自某个显赫世家,即便他们已经渐渐和本家关系淡漠,读书、升官、做生意仍然要倚仗家族声威。骄横跋扈如楚识夏,也不得不忌惮这群纨绔的背景。 这拨人就是个烫手山芋,皇帝不允许她扔下,世家不允许她打杀。 哪怕仅仅想要他们安安分分的,也是一种奢望。 “大周世家百年,最看重的就是‘名声’。”摄政王捻着一枚棋子,迟迟没有落下,“楚识夏把这个烫手山芋,转头丢给了三卫所背后的底气。” 更何况,这一封封信件上触目惊心的数字,根本不是这些人家中俸禄所能承担的。吃喝嫖赌事小,若被人借机将“贪墨”二字捅到台面上,就不得了了。 “那三卫所,我们就不管了?” 摄政王无所谓地一哂,“一群少爷兵,给她又如何?正好让我们的陛下睡个好觉。” —— 城外,羽林卫校场。 天气炎热,羽林卫们打着赤膊,溪流般的汗水从未有肌肉轮廓的皮肉上滚下。他们每人一张牛角弓,艰难地重复着拉弓的动作,弓弦上却没有一根箭。 楚识夏的亲卫是从云中军队里挑选出来的,个个都是弓马好手,疾言厉色地指正羽林卫的姿势和动作。 羽林卫们都是横着走的少爷,哪里受过这种训斥,却不得不忍气吞声。 无他,家中父兄早已劈头盖脸地将他们训斥过了。 有人受不了了,自暴自弃地把弓往地上一摔,横眉冷对道,“楚大小姐除了仗着官威压人,还会什么?你懂什么弓箭?” 亲卫大怒,不顾这人是帝都贵胄,上前就要鞭打他,却被楚识夏拦了下来。 楚识夏脚尖挑起他扔下的弓,反手在武器架上摘下一枚羽箭,搭弓指向湛蓝的天穹。牛筋鞣制的弓弦被拉得发出一声轻响,随后“嘣”的一声,箭矢破空而去。 一道黑色的影子从天空中坠落,砸在校场中心,腾起小小一片烟尘。 那是一只途径校场上空的雁。 “服了吗?”楚识夏放下弓,淡淡地看着那人,“服了就滚回去站好,接着练。” 羽林卫们筋疲力尽,都站在原地不动,沉默地看着她。 “诸位要么祖上有功名,要么有军功,自然不甘愿屈居我之下。有骨气的,就把我从这个位置上踹下去,我还敬你是个人物。”楚识夏把弓扔回那人身上,负手而立。 “否则我在这里一日,你们就得按我的规矩来。” 烈日高悬,烤得校场上的砂石“滋滋冒热气”。楚识夏围着他们转了几圈,远远看见高处那道身影,不由得一愣。那人却微笑着向她招手,示意她过去。 —— “你还会带兵,这倒是出乎朕的意料。云中楚氏果然英杰辈出,没想到这群骄狂的羽林卫能被你训得这样好。”青衫长袍的皇帝只带了一个随身伺候的宦官,看上去分外平易近人。 “陛下谬赞了,这还远远算不上好。”楚识夏顿了一下,俯视着稀稀拉拉站成一排,学习如何拉弓的羽林卫们。 人是很难改变的,十几年如一日的娇生惯养,让羽林卫失却了血性。就算楚识夏每日操练,也不足以让他们上战场,更遑论应对皇帝臆想中的宫变。 “强健体魄,只能让他们暂时不要出去鬼混、祸害老百姓而已。羽林卫比之京畿卫,不过是纸老虎,更不能和拥雪关的重兵相比。”楚识夏摇头道。 皇帝似听出她话里有话,“那楚卿有何见解?” “陛下若想要一支精兵强将,就要弃掉禁军和羽林卫。这些人靠着祖上的荫庇吃着军饷,却不能护卫宫禁,只是蛀虫罢了。”楚识夏压低了声音道。 大周的军户制,已经烂到了根里。 倚仗祖上军功的人占满了军籍,却不必各个都上战场。军队里不是这家的旧部,就是那家的友人,利害关系盘根错节,战斗力却微不足道。 寻常人没办法当兵,这让军户们更加有恃无恐。 大周除云中以外的军队,已经让这些人一点点蚕食空了。 “可云中也沿用军户制,楚卿此言偏颇了。”皇帝皱起眉,不满道。 “那是因为云中要打仗,不打仗,他们便会死。生死威慑下,云中的军户不至于懒怠。”楚识夏平静道,“可帝都是天子脚下,繁华宁静,没有仗要打。” 至少明面上没有。 皇帝还是摇头,“朕也厌恶这些纨绔。但墨雪,你要知道,他们不止是他们自己,一朝一国不过百年,世家门阀却活得更久。朕不能失了世家的心。” 楚识夏哑然。 羽林卫的问题根深蒂固,不是谁来领兵就能解决的。 楚识夏得罪了那么多人,是抱着不破不立、刮骨疗毒的决心。但皇帝却瞻前顾后,既想要楚识夏替他在刀尖上起舞,夺取兵权,又不肯自己承担哪怕一点点得罪世家的风险。 实在是外强中干,骨子里的懦弱惹人生厌。 楚识夏低垂羽睫,掩去眼底的厌恶,卑躬屈膝道,“是臣失言,陛下赎罪。” “无妨,你一腔报国之志,年少无知没轻重也是可以原谅的。”皇帝虚情假意道,“羽林卫一事你受了许多委屈,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 楚识夏什么都不想要,她看见这狗皇帝就想起前世被赐死的楚明修,心烦意乱得想一拳砸掉他的门牙。 “臣没什么想要的。” “墨雪不要推辞。”皇帝想了一会儿,说,“你一个人独居帝都,煞是寂寞。之前朕遣人带到云中去的那只雀儿死了,不如朕再送你一只吧!” —— 秋叶山居里多了一只金丝笼子,里头的鸟儿拖着翠色渐变紫的尾羽,转着一双黑琉璃般的眼珠子,观察屋子里的人。 楚识夏托着腮,目光像是落在雀儿胸口,要把它捅个对穿,又像是透过雀儿在看别的什么东西。楚明彦教导她,越是怒上心头就越要不动声色,让人捉摸不透。 她这道功夫修炼得炉火纯青,玉珠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把这玩意儿拎走,”楚识夏扭过头,神色恹恹,“明天抱一只狸奴回来养。” “是。” 玉珠心道就算抱只猫回来养,也不能把这御赐的鸟吃了啊!但她不敢说,只能抱着雀儿退出去。 “沉舟呢?”楚识夏在她身后问。 —— 夕阳西下。 沉舟枕着长剑躺在屋脊上,他闭着双眼,随着余晖一点点被夜色收走,眼前血海般的光晕也逐渐褪去。 这里是整个秋叶山居的中心,他能听见侍女的丝履擦过地面、盘子里的茶盏碰撞、宅子外的小贩叫卖。无数个纷乱嘈杂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汇聚成河流,轰隆隆地流淌过。 沉舟早已对远超常人的听力麻痹,心如止水。 “沉舟兄,沉舟兄!” “你别乱攀关系。” 沉舟睁开眼,看见邓勉和程垣两个人别别扭扭地顺着屋脊蹭过来。 他连手语都懒得打,只是一歪头,意思是:“有事?” 两人看不懂他的手语,更看不懂这个动作的含义。邓勉没心没肺地凑过来,献宝似的把手里厚厚一本书塞到他手上。 “我听秋叶山居的下人说,你是楚家养大的。”邓勉一脸沉痛道,“我料事如神,想必你是楚家为楚识夏养大的童养夫吧?” 无名无分的少年,成日里陪在楚识夏左右,言行举止、容貌风度又不似一般下人。邓勉自以为这个猜想天衣无缝。 童养夫,这说法倒是新奇。 沉舟掀起眼皮看他,要他解释。 “童养夫的意思是,楚家养你就是为了让你嫁给……哦不是,娶了大小姐。”程垣虽然觉得离谱,但又有一丝诡异的合理,这才来蹚这趟浑水。 沉舟心念一动,没有否认,反而点了点头。 “那这个东西,你要收好了。”邓勉大力拍了拍塞进沉舟手里的书,“这上面都是不外传的秘技,伺候好大小姐,你在楚家才有好日子过啊!” 沉舟随手翻开一页。 满目赤条条的人形,像是白色的蛇交缠在一起。画师精于工笔,把每一条肌肤的褶皱、画中人的丝丝入扣的眼神刻画得入木三分,鲜活得如同真人一般,叫人血脉贲张。 邓勉洋洋自得,以为自己这番马匹拍到了正途上,没看见沉舟苛刻冷厉的眼神从纸张上划过,几乎要刺破单薄的书页。 沉舟没有生出半分绮思,他只是注视着人体上的肌肤、肢体的关节,下意识地回想何处被刺破会流出最少的血却能一击致命,何处骨骼的缝隙能被轻薄的刃轻易插入。 程垣察觉到不对,立刻后退了几步。 下一秒,春情醺然的书册被沉舟倒扣在了邓勉脸上,“啪”的一声响。 沉舟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写着两个字——“龌龊”。 “这怎么能算是龌龊呢?”邓勉为自己辩解,“分明是两心相许、你情我愿的事。” 沉舟的眼神一低,落在他胯间。 邓勉感到胯下一凉,夹紧双腿,不敢说话了。 第24章 露华浓(二) 夜凉如水。 沉舟步入盈满月华的庭中,看见斜倚在石阶上自饮自酌的楚识夏。她卸了满头珠钗,长发流水般披散在肩上,赤着一双脚蜷缩在天水青的裙摆里。 沉舟走到她身边,馥郁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他打眼一扫,台阶上滚落两只酒瓶。 “怎么喝这么多?”沉舟比划着问。 “别打手语了,看不清。”楚识夏懒懒地说,“你挡着我看月亮了。” 沉舟侧开一步,清澈的月光洒进她的眼底,亮晶晶的。 “我居然跟一个一败涂地的人推心置腹。”楚识夏摇酒杯自言自语,“他能输一次就会输第二次,我在犯什么蠢?” 皇帝是靠不住的,过于相信他,要么再次败给摄政王,把整个楚家搭上去,要么落得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楚家需要的是一个明君,一个能力压群臣世家,又能体恤百姓疾苦的明君。这样的君主才能容忍刚直的臣子,才能抵抗北边强大的敌人。 而如今的皇帝多疑自负,今后的东宫优柔寡断,都不是这样的君主。 楚识夏很清楚,一旦走上这条路,便是九死一生。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楚家还会落得个乱臣贼子的骂名。 日后史书之上,她就是罪人。 但不赌一把,等东宫登基,摄政王便会日日因为手握重兵的云中辗转反侧。以东宫那位的温软脾性,是不可能豁出去保住楚家的。 那便又同前世一般了。 楚识夏满腹沉甸甸的心事还没随着一杯酒落到肚子里,身子忽然一轻——沉舟把她打横抱了起来,泄愤似的踢开台阶上的酒坛酒杯。楚识夏喝得醉醺醺的,只觉天旋地转,下意识地勾紧了沉舟的脖子。 沉舟磨着后槽牙想,一边说帝都步步危机,一边又放纵自己在无人的地方喝得不省人事。 万一有刺客摸进来怎么办?万一秋叶山居里有探子怎么办? 果然还是任性的大小姐。 “你是不是在心里骂我?”楚识夏伸出一根手指头戳着他的心脏,“我听见了。” 沉舟低头看她凌乱的鬓发,一截线条柔美的脖颈没入堆叠的黑发中,素白的肌肤上有若隐若现的淡青色的血管,随着她的动作绷出道令人心颤的弧度。 “你肯定在学大哥的样子,骂我不穿鞋。”楚识夏低喃着说,“我就是不穿,反正你们会来哄……” 沉舟无奈地把她抱进卧房里,整个埋进了柔软的榻上。楚识夏却抓着他的指尖不放,明明只是一小节手指,沉舟不需要用力就能挣开。 但他心怀鬼胎,温顺地就着她的力道俯下身去。 屋子里没点灯,清透明亮的月光洒满了床榻,榻边的轻纱随风起伏。 沉舟的半张脸浸在银色的月光里,描摹出他每一根向上翘起的睫毛、挺拔的鼻梁和一点圆润的唇珠。 他像是神话传说里沐浴月色降生的精魅,用美色诱惑闯入深林的人走进寒冷刺骨的水潭。 “你是十七岁的沉舟,还是二十七岁的沉舟?”楚识夏恍恍惚惚的,抬手摸着他的脸颊。 二十七岁的沉舟,被她一个吻封缄了所有疑问,义无反顾地冲出层层围困的拥雪关去求根本不会来的援军。 沉舟自小执拗,他回到尸山血海的拥雪关后,怎么样了呢?云中没了,镇北王府没了,他是不是自此同师父一样,漂泊四海、无以为家? 楚识夏没有得到回答,心痛如绞。 十七岁和二十七岁,都是你的。沉舟不明白这个问题症结所在,他的心脏狂跳,呼吸急促。 他半条腿搭在床沿,胳膊支撑着整个身子罩在楚识夏身上。 每日清晨,玉珠都要用鲜花炼制的精油为楚识夏梳头。此刻她长发散乱于玉枕上,丝丝缕缕的不知名花香像是云雾一般蒸腾,包裹住了沉舟,令他意乱神迷。 这个角度,沉舟可以轻而易举地看见她散乱衣襟下露出的半截锁骨,线条脆弱单薄,像是诱人咬一口。少女日渐婀娜的曲线随着呼吸起伏。 沉舟无端地想起被他砸在邓勉脸上的书册。 纷纷扬扬洒落在素色人体上的海棠花,有一片落在女人低垂的眼睫上;从女人肘间垂落到男人小腿上的袍子,女人的足尖紧绷,脚踝上有细细的青筋迸起。 楚识夏的皮肤也是白的,却不是画上毫无生机的白,而是对着阳光的白玉,流淌着莹润的光。 一幕画面不合时宜地闪过。 是那个雷雨夜,楚识夏踩在兽皮上的小腿,浸了一层水光,湿淋淋的,像是被野兽含在嘴里亵玩过的玉。 他这才发现自己并非没有看进去那几页画,甚至只是一眼,就记住了上面的每个细节。 沉舟感到了一股燥热,从腹下一直窜到喉间。楚识夏的嘴唇一张一合,粉色的舌尖水光闪烁。 色之一字,是封喉利剑。 楚识夏手指拂过他的脸,捏了捏他的耳垂,一片滚烫。 猝不及防的,沉舟吻了下去。 他的手掌托在楚识夏的颈后,用力到攥出一条条红痕。这是免她费力支起身体,也是断绝她退缩闪躲,让她不得不仰起头承受这个吻。 楚识夏从小学剑,倔强不肯服输,从骨子里就是硬的。云中人人戏称镇北王的妹妹是匹驯不服的胭脂烈马,香却扎手的野蔷薇。 可这么坚硬的女孩,唇也是软的。 像是春日枝头尚未绽放的第一朵花苞,被沉舟一点点攻城略地、逼迫着袒露出柔弱的喉关。 水声凌乱,呼吸声破碎,纷乱得分不清谁是谁。 两人的气息交缠,滚烫的呼吸灼烧着楚识夏颈间的皮肤。楚识夏被亲得喘不过气,不住地推拒着沉舟的胸膛,却反被他攥着手按在心口——沉舟的心跳快得惊人。 被训练得足以无视虎狼环伺、磅礴杀机的人,却因为一个柔软的吻乱了心跳。 楚识夏惊恐地发现自己失却了力气,软得像是一滩春水,只能凭借沉舟的臂弯勉力撑起身体。她眼中氤氲开一片潮热的水雾,沉舟线条明晰的脸仿佛被蒙上一层柔光。 像是雾里看花,活色生香。 沉舟的手臂坚硬如铁,死死地拘着她的腰身,不容她挪动半分。 楚识夏抓着他胸口的衣服,在这个激烈的吻的间隙小小地喘息着,眼神迷离。 沉舟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抚慰,搂着她的身子,让她的耳侧贴在自己的胸膛。 心跳声轰鸣如雷,尚未平息。 楚识夏精疲力竭,困倦地垂下眼睫,沉沉睡去。 —— 程垣甫一踏进家门,就看见堂中摆着一地铺了红色锦缎的礼品。往日里守在堂中等他回家的姐姐不见踪影,灯下空无一人。程垣心脏狂跳,立刻喊了起来。 “人呢,人都在哪?”程垣扯下那些红色锦缎,暴露出下面一层侧的金银珠钿、精巧的摆件,流光溢彩,衬得这灯光黯淡的屋子都明亮了起来。 急匆匆赶来的侍女跪了一地,不住地发颤。 “这些东西都是怎么回事?”程垣一脚踹翻了礼盒,里头的珍宝滚落一地,“说话,我姐姐去哪了!” “你姐姐去享福了。”程父只披着件外袍,在娇美续弦的搀扶下走过来,看见这一幕也不禁火冒三丈,“你大晚上的在这里发什么疯?还不快把东西捡起来!” “你把她卖给谁了?”程垣拎起他的领子,咬牙切齿,双眼猩红,“你怎么能拿她去换你的荣华富贵,她是你的女儿啊!” “你这个逆子!”程父一巴掌甩在他脸上,痛心疾首道,“我这不还都是为了你的前程?你在羽林卫干得好好的,做什么要去和云中楚氏的丫头厮混?不过也好,陛下信重楚氏,为父我是在给你铺路……” “给我铺路?”程垣拧动脖颈,颈椎发出一串爆响,“是你自己没本事,又想往上爬,只好给人当狗吧?你恨不得跪下来舔人家的鞋,但人家根本看不上你!” “你!”程父抬手还要打,却听“噌”的一声,程垣拔出了佩刀。 刀锋雪亮,那个年轻貌美的续弦尖叫一声,躲到了程父背后。 程母去世不过一年,程父就偷偷地把这个女人娶进来了,虽然不如程母貌美,却胜在温柔小意、百依百顺。程垣一直不喜欢她,他总觉得这个女人穿的金、戴的银都浸着他母亲的血。 “你要干什么,你还想弑父不成?”程父也有些发虚,忍不住往后退。 程垣拆下一缕头发,挥刀割断,“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从今日起,我程垣割发以代己身,从此与你再无父子之情。” 他扔下那缕断发,大步踏出家门。 —— 楚识夏醉意渐淡时,被玉珠摇醒了。 卧房里青纱起伏,楚识夏衣衫齐整地躺在床上,甚至连头发都被人欲盖弥彰地拢到耳后,双手交叠放在腹上——躺棺材都没她的姿势板正。 “大小姐,羽林卫的程垣来了。” 程垣这段时间不是跟邓勉在赌场里蹲羽林卫,就是跟沉舟没日没夜地猫在群玉坊的犄角旮旯里,算羽林卫在烟花地里花了多少银子,回家回得晚也是有的。 但窗外月明星稀,离天亮还早。 楚识夏头脑昏沉,诧异道,“这个时辰?” “他说他姐姐丢了。”玉珠低声道,“要让他进来吗?” 楚识夏精神一振,迅速理了理自己的衣衫,“给我熬碗醒酒汤,让他到花厅里坐着,我马上到。” “是。”玉珠忍不住多嘴道,“小姐,你的嘴怎么了?” “嗯?”楚识夏抬手在唇上一抹,蹭到一道细小的伤口,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困惑道,“兴许是喝多了磕到的。” 玉珠心有狐疑,她分明告诉了沉舟大小姐一个人在院子里喝酒,不许人靠近。以沉舟的身手,哪怕蒙着眼睛也不会把大小姐摔了,还摔得如此刁钻——哪里都好好的,只有嘴破了。 玉珠被若隐若现的答案吓得打了个寒颤,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沉舟应该没那个犯上作乱的狗胆,却心虚得不敢多看一眼楚识夏,忙不迭地跑出去熬醒酒汤了。 第25章 露华浓(三) 程父是七品官员,溜须拍马得颇为熟稔,每每引经据典、慷慨陈词,拍得人通体舒泰。这人没有左右逢源的本事,又要强作八面玲珑,攀附过首辅,也讨好过摄政王,却让人越发看不上他墙头草的德行。 “你姐姐是官眷,是断不可能从明路上给人做妾的。”楚识夏一碗醒酒汤灌下去,头脑清楚了不少,“否则官府文书一一落下来也要不少时日,你不可能到今天发现人不在了才反应过来。” 程垣心急如焚,达官显贵们是如何玩弄折辱下面人献上来的扬州瘦马的,他比谁都清楚。妾室虽然为奴为婢,是贱籍,但有官府文书在册,总强过死了都没人管的外室。 “你爹还说了什么,一字不落地再说一遍。” 程垣按捺住性子,一字一句地重复了一次。 皇帝信重的人很少,多半都是些没有权利地位的清流腐儒,应当入不了程父的眼。这些酸腐书生纵有万般的不是,总有一个刚正的好处,不至于收同僚的女儿不明不白地做妾。 楚识夏心念电转,皱眉道,“可能是……宦官。” 只有宦官,既是天子近臣,又荤素不忌——而且胆大包天,胆敢收受官眷为妾。 程垣如遭雷击,当场就给她跪下了,“大小姐,求你救我姐姐!” “每逢求人便下跪的习惯要改改,我没有给人当祖宗的喜好。”楚识夏把瓷碗往桌上一搁,轻飘飘道。 —— 太学。 三皇子百无聊赖地摆弄着琥珀狮子镇纸,先生的念书声冗长拖沓,听得他昏昏欲睡。一道阴影覆来,遮蔽了窗口摇曳的玉兰花影,三皇子下意识转头看去,差点被吓得一个仰倒。 楚识夏拈着枝玉兰花,笑得满院春光黯淡,“三殿下好啊。” “你不去羽林卫狐假虎威,来太学干什么?”三皇子恶声恶气地问。 自打上次被沉舟按在桌上打了屁股以来,太子嫌三皇子惹是生非,把他关在东宫抄了许久的佛经,抄得他头昏眼花、看见字就想吐才罢休。 “三殿下这话就见外了吧,”楚识夏装模作样地嗔怪道,“我们好歹做过一段时间的同窗,连这点攀谈的情分都没有么?” 三皇子被她恶心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娃娃脸皱成一团,“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我跟你没交情,赶紧滚。” “三哥……”一道声音弱弱地喊。 “别叫我,谁是你三哥,你也配做我弟弟?”三皇子不耐烦道,连头也不回,指着楚识夏的鼻子说,“我不招惹你,你也别跟我作对,否则我外公捏死你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 楚识夏不置可否地挑了下眉。 “阿煜。”清清淡淡的声音传来,像根针似的扎穿了三皇子的神经。 “哥……”三皇子战战兢兢地回头。 东宫太子白焕不知何时摆驾太学,书塾里一干先生、学子都退了出去,只留下三两个皇子公主。虽然同为皇帝的子女,但除三皇子以外的孩子都怕得紧,跪伏在地,头也不敢抬。 “这就是你抄佛经抄出来的感悟?”白焕一身素衣,面无表情地站在书塾门口,“轻贱臣子、辱没兄弟,那篇文章该不会是他人替你写的吧?” 楚识夏添油加醋道,“太子殿下真知灼见,想必字是三殿下自己写的。” 三皇子转过去瞪她一眼,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楚识夏趴在窗棂上,单手托着腮,颇为苦恼道,“我就是初来乍到,在帝都人生地不熟的,想借着大好春光到城外庄子里玩玩。不知道三殿下在城外可有庄子啊?” 三皇子惊讶于楚识夏的厚脸皮,深切地怀疑她是不是染上什么恶疾了。否则二人水火不容,她怎么敢提出要去他城外庄子上玩这种要求? “这不难,”白焕抢在弟弟呛声之前回答了,“楚姑娘喜欢什么样的庄子?” 楚识夏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臣对帝都风物也不甚了解,若托殿下替我讲解,是否太过逾越了?” “当然逾越了!”三皇子拍着桌子喊了起来,“楚识夏你好大的狗胆,居然敢使唤我哥!” “阿煜!” “不敢不敢,”楚识夏连连告罪,“臣谢过殿下好意,若殿下有闲暇,可否派一个人来替臣介绍?” 白焕语气和缓道,“当然可以。”他走近几步,压低声音道,“其实楚姑娘如果真的想出去游玩,何不找父皇?” 楚识夏自然而然道,“吃喝玩乐、荒废课业这种事,都是瞒着家中长辈干的。三皇子去群玉坊喝花酒,不也躲着太子殿下您吗?”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无辜的池鱼三皇子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 程垣深夜归家,一干聘礼却还未来得及收起来,说明人是趁着天刚擦黑走的。这也符合楚识夏的猜测,宦官青天白日地出入朝中官员家中,谁都没有好果子吃。 但要将人藏在城中宅子里,却是很难的。 一方面,宦官私置房产极容易被人发现,不如城外庄子躺着数钱来得潇洒安逸;另一方面,宦官大多细眉白面,不同于一般男子,煞是引人注目。 遣走白焕派来的人以后,楚识夏立刻在桌上铺开纸,飞快地记录起来。 “皇庄共三十多处,帝都附近皇庄共六处、陈家四处、首辅庄松柏三处。”楚识夏写字极快,密密麻麻地写下一串庄子的位置、名字。 宦官私相授受、侵吞良田是死罪,但敢收受官眷为妾的人,必然是野心膨胀到了一定地步。所以这个不知名的宦官必然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几个内侍之一,控制不住的贪欲会促使他侵占更多土地。 “排除掉这些庄子,暗中查探面积大、主家出面少的庄子。”楚识夏吹干墨迹,把纸张递给程垣,“进来春暖,却还不是去庄子上围猎、纳凉的日子,往来的人并不多。你姐姐如果真的被送过去了,不会有人不留意。” “是!” 程垣捧着纸就要走,又被楚识夏叫住了。 “叫沉舟和你一起去。” 楚识夏摸着颈后的红痕,有些懊恼道。今晨玉珠替她梳头时,看见了颈子上凌虐的红痕,勃然大怒,抄起笤帚满院子找沉舟不得。 唇上那点隐秘暧昧的伤口,自然水落石出。 —— 沉舟那张脸实在是引人注目,好在天气炎热,斗笠聊作遮掩也还不算太招摇。程垣坐在路边茶摊上,如坐针毡,不住地摩挲袖子里一方帕子。 沉舟洞若观火,一眼看见了那条绣着金色桂花的手帕。他心情愉悦,难得好奇地敲了敲桌面。 程垣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沉舟沾了茶水在桌上写画道,“是你姐姐的吗?” “是我姐姐给我绣的。”程垣苦涩道,“她本盼着我蟾宫折桂,将来可以不依靠祖上荫庇谋个前程,她也不必……只可惜,我才疏学浅,没考上。” 沉舟略一思索楚明彦和楚识夏的关系,有些明白了,继续写道,“你姐姐把你养大的?” “算是吧。” 沉舟顿悟。 他被养成不知人情喜怒哀乐的怪物,也不知血脉亲人在何方,对“情”和“爱”的了解全来自于观察和模仿。若以楚家兄妹作对比,那沉舟就理解要救的这个人对程垣的重要程度了。 救下这个人,程垣必会为楚识夏肝脑涂地。 沉舟一点也不觉得自己这种想法卑鄙,他向来不为人目光所羞赧战栗。 “你会不会觉得,是因为墨雪,你姐姐才遭此厄难?”沉舟写下最后一个问题。 程垣愕然,他没想到沉舟问得如此直白。 良久,他摇头道,“不是这一个,也会是下一个。大小姐好歹会为我姐姐奔走,出手相救。若是我以前追随的那些人……不落井下石已是他们最大的恩赐。” 转手交换他们玩弄过的女人,是这些恶劣的贵族子弟一大爱好。说不好程垣的姐姐会不会辗转沦落到那些人身下,而程垣还要跪下来吻他们的鞋面。 想到这里,程垣攥紧了手帕,手背上青筋暴跳。 “热死杂家了,快来碗凉茶舒快舒快!” 尖细的男声。 沉舟和程垣纷纷凝神——真是意外之喜。 楚识夏身边的亲卫都是龙精虎猛的汉子,一眼就能看出不是好惹的主,所以没有派出来。他们人太少,所以选择从最大的这家庄子查起,没想到这宦官就这么撞上来了! 那阉人并未着宫内服饰,只穿着件青色锦缎裁剪的小袍,戴着顶镶嵌了一小块鸽血红的帽子。他看上去年纪不大,强撑着一股老气横秋的作态,端茶碗时却还是不自觉地翘起尾指。 “呸!”小宦官一口喷出凉茶,劈手将茶碗砸在年迈店家脸上,“这是什么茶,也敢拿来糊弄你爷爷?” 老人家被砸得流下两行鼻血来,惶恐不已地趴在地上连连磕头。小宦官却不依不饶,他身后跟着的一干禁军也跟着起哄,要那老人家多磕几个响头。 沉舟的耐心一点点被消磨。 若是此时动手,他倒是好脱身,只怕这些人回过头来找店家麻烦;若是全杀了,事后店家难免不会将他们供出来。 沉舟在心中叹惋一声,墨雪说得对,杀人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程垣也看不下去了,急中生智,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胆大包天地一把薅下了沉舟的斗笠。沉舟眉峰一蹙,强拧着他的手腕将斗笠按了回去。 只是一瞬,沉舟玉色的下颌、鸦青色的睫毛在日光下一晃而过,随即又被黑色的斗笠遮住。 像是传说中楚王在水上得见神女风华,那种惊心动魄、不容亵渎的美洞穿了所有人的心脏。 偶然瞥见的人都屏住了呼吸,生怕惊扰这一刻幻梦般的美丽。 第26章 露华浓(四) 宦官名叫朱青,在宫里头认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做干爷爷。太监没根,自然也无儿无女。人大概就是越却什么就越渴望什么,宫里大大小小的宦官间,总有些干爹干爷爷的关系。 大太监好色,在庄子上养了些如花似玉的美人。底下小的宦官们也处处为他留意着,程家那个有些烈性的小美人就是这么被他们挑中的。 沉舟穿着简单的黑衣,身上没有任何彰显身份的佩饰。为了掩人耳目,他甚至连剑都没露出来。 沉舟感受到小宦官的视线,不露痕迹地在桌上写了两个字:你走。 程垣瞪大了眼睛,沉舟却不管他听没听进去,径直起身扶起了店家,然后稳稳当当地做回了桌边。 程垣知道不走不行了,这机会千载难逢,于是对着沉舟破口大骂道,“给脸不要脸,真以为自己多金贵呢?小爷什么货色没见过?”然后拂袖而去。 小宦官端详沉舟半晌,看着他拢住粗瓷茶杯的玉白手指心里发痒。 虽然是个男子,却也不要紧。这样绝顶的美人,便是宫里的贵人娘娘们也比不上,哪怕用铁链锁着放在屋子里把玩,看日月光影在他脸上变幻,也是赏心悦目的。 小宦官整理衣衫,装模作样地坐到沉舟面前,“方才是我唐突了。公子年岁几何,家住何方啊?” 沉舟没答,只是觑着他,露出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来。 这一笑,笑得小宦官心里似有江海翻涌,发春的小鹿在他的胸腔里横冲直撞。 “不如……我请公子喝一盏茶吧?”色令智昏,小宦官强按住心跳,道。 沉舟点头应允,假装没看到小宦官殷勤地从店家手里接过茶水时,在茶水中轻轻一点的尾指。 —— 程垣马不停蹄地去给城门口乔装打扮的亲卫报信。 程垣大概猜得到沉舟的打算,可要想潜入庄子,小宦官必定会给他用药。他不知道沉舟要用什么方法骗过去,若有个万一,楚识夏不得扒了他的皮——那可是楚家给她养的童养夫! “跑这么急干什么,找到人了带不回来,准备求我带人去火并么?”楚识夏做平民少女打扮,优哉游哉地端着碗糖水喝。 “大、大小姐?”程垣脚下一滑,差点跪倒。 “舌头捋直了说话。”楚识夏道,“不然就闭嘴。沉舟去哪了?” 程垣用最简短的语言概括了方才的情形,却见楚识夏岿然不动、泰然自若。 “你真是命大,上一个掀他斗笠的在床上躺了小半年,从此一条胳膊长,一条胳膊短。”楚识夏赞叹道,“你竟有如此胆色,我没看错你。” “您一点都不担心吗?”程垣脑子里有万马奔腾,楚识夏立刻变成了一个负心薄幸、利用完人就丢的薄情大小姐,沉舟变成了委屈巴巴的小媳妇,不免对沉舟同情起来。 “我有什么好担心的,你还不快……算了,我跟你一起过去。” —— 这间庄子占地几百亩,涵盖了果林、鱼塘、良田,富庶程度不在皇庄之下。看守庄子的里长是大赦被放出来的罪奴,穷凶极恶,把地租抬到最高,乡里百姓交了租便吃不起饭,不交租便会招来一顿毒打。 程垣把这一路上的见闻如实告诉楚识夏,有些低落道,“那庄子里养的女子,有不少就是从乡里搜罗上来的。” 楚识夏单手支着额头,叹道,“是抢来的吧?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宦官阉人对权贵重臣毕恭毕敬,眼皮子底下的黎民百姓却得不到他们一个看“人”的眼神。 这里不远便是摄政王的庄子,他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但摄政王不在乎乡里百姓的死活,只要这些宦官猖獗一日,他就能捏着皇帝的把柄一日。 若有可能,摄政王甚至很愿意在上面再添一把火。 权势纷争,于上位者只是轻飘飘一句话或者一张单薄的官文,被碾碎的人连挣扎的权利都没有。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活活饿死,还叹息只是命不好,乞求来世投个好胎。 程垣接不上话,只好闷不吭声地赶路。 —— 夜深人静,被小宦官带来的禁军三五成群地在门口喝酒。 “区区阉狗,居然也敢对我呼来喝去的!”一人拎着酒壶,狠狠地啐了一口,“我祖上可是封过侯爵的!” “得了吧,谁家祖上还没个爵位啊?”同伴嗤笑道,“时移世易咯,搭不上摄政王的船,又得不到首辅大人的青眼,我们这些人的前程啊,也就这样了!” “这庄子里千娇百媚的小美人看得爷心痒。”也有人跃跃欲试,“他一个没根的东西,享用得了么?不如我……” 一群人嘿嘿地笑起来。 “今天白天那个少年,才看得人心里有火在烧。可惜是个男人,”有人露出遗憾的神色,“若是个女人……” “若是个女人,怎么样呢?” 这道声音笑吟吟的,是个清脆的女声。 一群人慌乱起来,不待他们反应,雪亮的剑锋一闪,自那名禁军喉间穿过。 禁军们喝得开怀,佩刀都解下来扔到了一边——谁有胆子抢天子近臣的庄子? 可楚识夏袖手抽出饮涧雪,神色平静地振去剑上血珠,像是掸去花上晨露。 程垣惊得肝胆欲裂,楚识夏已经仗剑杀了进去,饮涧雪挥舞成一团银光,招招直取对方性命。 只是一瞬,程垣就意识到自己不能袖手旁观——他亲眼看见楚识夏杀了禁军,若不与她站在一条贼船上,楚识夏不可能放他活,更不可能放庄子里的姐姐活。 禁军被踹得倒飞出去砸在门板上,发出沉重的一声响,随即饮涧雪穿透他的心脏,剑锋拧转喷出一股血来。 楚识夏冷冷地将剑抽出,看向身后满脸是血的程垣,“是个聪明人,今后大小姐罩着你。” “得大小姐令。”程垣一抹脸上的血,孤注一掷道。 从今日起,他不能也不会再对楚识夏有二心了。 楚识夏垂眼看着地上还有一口气的禁军,剑尖挑起他的下巴,“今天那个被你们带回来的少年在哪?” 她正站在灯下,禁军终于看清了她的脸,肝胆欲裂,“你是、是云中楚氏的……” 楚识夏不耐烦地挥剑,把他的后半句废话斩断在喉间。 程垣怔愣地看着她。 “怎么,怕了?”楚识夏勾唇一笑。 程垣用力摇头,下定决心以后坚决不多看沉舟一眼。 —— 金碧辉煌的屋内点着水沉香,屋子里暖意熏人,像是春日缱绻的阳光。 楚识夏从窗户翻进去,一眼就看见了安然无恙坐在床前的沉舟。程垣见他波澜不惊,身上连根头发都没少,这才松了口气。 屋子里摆着张酸枝红木的龙凤床榻,半遮半掩的金色薄纱被人粗暴地扎成一团。沉舟转头看见楚识夏来了,立刻捂住她的眼睛,把散落在地上的一堆淫具踢到床底。 榻上的小宦官被一指粗的红绳绑住手脚,四肢分别捆在床的死角,被迫展开了身体。 “我都看见了,捂什么?”楚识夏推开他的手,面带薄怒,“他想用在你身上?” 程垣倒抽一口凉气,这小太监真是色胆包天。 沉舟摇头,比划道,“他给我下药,我装晕。等到只有两个人的时候,我就动手了。” 这小宦官色欲熏心,竟想独享这要献给司礼监大太监的美人,没想到踢到了块铁板。 楚识夏知道沉舟百毒不侵,必然是平安无事,可她就是觉得心里拧巴,无名火起。 程垣迫不及待地上前去逼问小宦官,恨不能把这阉狗生吞活剥了,“翰林院修编程元安之女,是不是被你们绑过来的?她人在哪里?” 小宦官又惊又怒,他只看见楚识夏的背影,以为这是帮不知轻重的小崽子,恐吓道,“你们翻了天了!这可是我干爷爷的庄子,区区七品官敢来这里撒野——” 程垣怒火中烧,刚要狠狠给这小宦官两巴掌,就被人推开了。 沉舟那点稀薄的耐心消磨得一干二净,袖底滑出三寸刀锋,从小宦官膝盖的关节缝隙刺了进去。小宦官一声惨叫没叫出来,楚识夏一抬手卸了他的下巴,掐着他油光水滑的脸颊,生生把那声哀号掐断成一段呜咽。 这俩人心狠手辣得倒是般配,反倒显得程垣过分心慈手软。 “我说,你答。”楚识夏冷淡道,“否则我就把你全身上下的骨头一块块拆开了给你看。” 小宦官疼得两眼发黑,自然楚识夏说什么是什么。 “昨日,你们是不是从城中雨花巷程家抬出来一个姑娘?” 小宦官连连点头。 “她还活着吗?” 小宦官猛点头,生怕自己答慢了,楚识夏拧断他的脖子。 “她在哪?” 小宦官有些迟疑。 沉舟手上刀锋一挫,关节“噼啪”一声响。 “活着活着活着!” 楚识夏“啪”的一声复位他的下巴,“在哪?” “东边那个院子,她性子烈,伤了干爷爷。干爷爷说要好好磨磨她的性子,就把她关进去了。”小宦官痛哭流涕,满口流涎,“我没碰过她,真的不关我的事……” 程垣恨不得一刀捅死他,又急着去救人,又怕打草惊蛇众人不得脱身,气得浑身打颤。 “不关你的事?”楚识夏笑出了声,“可我就是想杀你,怎么办呢?”她握着小宦官的脸,逼迫他转头看着沉舟,“你觉得他好看吗,爱看吗?” 沉舟面色如常,心平气和——一如画像上无悲无喜的仙子美人。 小宦官恐惧地哭出了声,痛不欲生——却不是悔悟自己不该帮着干爷爷欺男霸女,而是悔恨自己有眼不识珠,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 “你不配看。” 有的美丽,只能被仰视。 楚识夏握着饮涧雪,剑锋指着地面,递给程垣,“你自己来,还是我代劳?” 程垣一把夺过饮涧雪,扑上去将小宦官捅了个对穿,剑锋直直透过了床板。他双眼发红,用力到脖子上跳起一条条青筋,拔出剑再次捅下去。 三次、四次、五次……小宦官渐渐没了声息,只有口鼻和伤口一股股地涌出鲜血。程垣扶着剑剧烈的喘息着,满身满脸的血。 他杀死的不止是轻侮他姐姐的帮凶,也是那个懦弱无能的自己。 第27章 露华浓(五) 院子外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随即整个宅子都震动了。有人发现了禁军们的尸体,庄子上仗着宦官权势横行乡里的里长慌了,连滚带爬地跑来找小宦官。 楚识夏把沉舟和程垣支出去救人,自己在这间屋子里搜寻起来。 这是宅子的主屋,死透了的小宦官不知道是胆大包天还是单纯的愚蠢,居然敢用这间屋子——这显然是属于庄子真正的主人,背后那个大太监的。 楚识夏掀开小宦官的尸体,在床板上一下下地叩击,摸索是否有暗格。床下某处居然真的传来了空洞的回响——楚识夏拔剑撬开暗格,从里头掏出来大把大把的房产地契和银票,上头沾了几滴血。 居然没有账本。楚识夏有些失望。 她草草一翻,地契上赫然写着“王贤福”三个字。楚识夏瞳孔骤缩。 门外传来里长惊慌失措的喊声,楚识夏不慌不忙地把东西都塞进怀里,随手拿起一盏灯起身开门。 叫门的里长恐惧到了极点,里头久久不回应,他紧张得浑身紧绷,下一刻就要破门而入。 可偏偏这个时候,门开了巴掌大的窄逢,容貌明丽的少女持灯站在里面。按那老太监的好色程度,这少女出现在这里是合理的,但里长没见过她,不由得心生疑窦。 “你是谁?朱大人呢?” 楚识夏温声细语道,“朱大人已经歇下了。” “快把大人叫醒,禁军遇害了,恐有贼人潜入!” 楚识夏面露难色,“要不,您还是先叫人救火吧?” 里长早已被吓得魂飞魄散,被楚识夏的推三阻四气得直冒烟,“何处走水,救哪里的火?” “急什么?”楚识夏猛地敞开大门,单手拎起里长的领子,“我现在就放。” 里长大惊失色,楚识夏一身的血暴露在他眼前,正对着门口的床榻上,小宦官惨死的模样也大白于眼前。楚识夏一把将其掼倒在死不瞑目的小宦官身边,抬手把灯盏砸在了床榻上。 灯油泼洒而出,火舌瞬间攀着浸了血的被褥、聊作情调的纱幔席卷而上。这间宅子的房梁是用金丝楠木搭的,地板是精心打磨过的,摆设家具无一不彰显主人财力。 但这一切的一切,在暴力的烈火前是平等的。 就像自诩天子近臣的小宦官和对着宦官奴颜屈膝的里长,都得死在这场火里。 人或许会踩低捧高,但死亡一视同仁。 被火焰吞没的里长哀嚎着扑向楚识夏,饮涧雪飒然出鞘,一剑封喉。 楚识夏脱下带血的外袍扔进火中,转身跑出了屋子,一边跑一边大喊救火。夜色晦暗,她轻而易举地混进了赶来救火的下人中。 —— 东院。 东院前看守的下人不似禁军,里面的人似乎总是闹事,所以看守的人格外认真。 沉舟观察了一会儿,刚打算直接杀了了事,就听见主屋的方向有人喊“走水了”。他扭头看去,二人刚刚出来的方向亮如白昼,火势大得惊人。 “是大小姐放的么?”程垣精神一振。 沉舟了然了。 楚识夏杀了禁军和小宦官,不单纯是为了泄愤,更因为他们看清了沉舟的容貌;她一把火烧了主屋,看守东院的人就可以不死——她倒不是怜惜什么,只是这些人的死,多少会暴露他们的来意。 果然,火势根本控制不住,东院的守卫也赶去救火了,临走前又检查了一遍锁。 沉舟直接攀着围墙翻进了东院,程垣紧随其后。 东院三间厢房,每个房间都上了锁,窗户用木板封死。 沉舟拔剑斩断锁链,那是程垣未见过的剑术——他双手握剑,身子略微下沉,出剑的速度并不快,力道也不刚猛,只有一道清风拂面,锁链就“啪”的一声落了地。 程垣不敢再耽误,蒙住脸进了屋子。 每个屋子里都关着几个奄奄一息的姑娘,如出一辙的遍体鳞伤、衣衫褴褛。她们被忽然闯进的程垣吓得缩成一团,但眼神里是掩不住的愤恨。 没有他的姐姐。程垣愈发急了。 “外面走水了,要跑就趁现在。”程垣扔下这句话,拔腿奔向剩下的屋子。 房间里浑浑噩噩的女孩们看向了门外烧红的天空,身体不由得一震。她们本就是因为不愿屈服才被关在这里的,那把火像是点燃了她们心里某片废墟。 女孩们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跑了出去。 找到最后一间屋子的时候,程垣终于看见了姐姐。 那间屋子简直是个屠宰场,里头只有一个十字型的铁架子,姐姐就被绑在上面。她只穿着一件被汗水和血水浸透的里衣,细如水葱的指甲下是殷殷血迹。 而她露出来的脖颈、手腕上遍是青紫的痕迹,充满亵玩的恶意。 程垣手脚发软,差点直接瘫倒在地。 刑架上的人甚至看不出有呼吸的痕迹。 沉舟一把将他捞起来,把人从架子上放了下来,伸手试探鼻息。程垣浑身紧绷地看着他,见沉舟点了下头,三魂七魄才缓缓归位。 沉舟见他慌不择路的样子,还不知道要出什么岔子,干脆自己抱着人离开。 —— 楚识夏在城外客栈里开了一间上房,沉舟抱着昏迷不醒的程家姐姐从屋顶上爬进来。程垣神经兮兮地在屏风外走来走去,屏风后楚识夏正在为他姐姐处理伤口。 沉舟被他绕得烦了,伸手按着他的肩膀想让他坐下,差点把他按得跪在地上。 遭此大礼,沉舟也有些茫然。 “大小姐还学过医?”程垣的眼神空白而茫然。 没人回答他。 楚识夏从来没学过医,但前世她在拥雪关跟北狄打得你死我活,处理点皮外伤还是没问题的。 “沉舟,把你外袍给我。”楚识夏道。 沉舟也不问为什么,神色自若地宽衣解带,把外袍搭到了屏风上。片刻后,楚识夏束着宽大的外袍走出来,程垣急吼吼地就挤到床榻前去看他姐姐。 楚识夏微微叹了口气。 她本以为好色之徒多少有点怜香惜玉,没料到这老太监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把人往死里折腾。 程家姐姐的十指里被钉了竹签,不过一天的功夫,已经快和肉长在一起了。除此之外,她身上尤其是私密之处还有大大小小的没有愈合的伤痕。 沉舟不知道楚识夏为什么叹气,只是摸了摸她冰凉的指尖,又摸了摸她的头作安慰。 —— 小时候楚识夏被罚跪祠堂、抄家规,沉舟也是这样摸她的头。 楚识夏本来不理解他的举动,就连楚明彦也不大摸她的头。直到她有一次看见家里养的一对三花猫,小猫笨拙地从墙头上滚了下来,猫妈妈走过去亲昵地舔一下小猫的脑袋。 弄明白原委的楚识夏简直哭笑不得。 —— 屏风后传来程垣一声痛苦的低吼,随即是低低的啜泣声。程家姐姐清醒了一会儿,和程垣说了几句话又昏睡过去了。 程垣大步走上前来,撩起袍角单膝跪在了楚识夏面前,膝盖骨撞得“哐”的一声响。不同于在茶馆里那次的赌咒发誓,程垣这次跪得心甘情愿。 “站起来。”楚识夏冷声道。 程垣充耳不闻,抱着双拳低头,决绝道,“从今日起,我这条命就是大小姐的。若有一天大小姐要我去死,我程垣皱一下眉头,便不配为人。” “你这条命值多少钱?”楚识夏疾言厉色道,“站起来。” 程垣的脑子一下子没转过来,呆呆地仰头看着她。 楚识夏穿着沉舟的黑衣,太过宽大的衣衫把她笼罩起来,像是一只被黑布包裹起来的玉石娃娃,看上去没什么威势。但就是让人不敢直视她,就像没有人敢于直视刀剑的寒芒。 “你活着对我才有用,我要一个死人干什么?打仗不靠阴兵。”楚识夏冷定道,“我说第二次了,我没有给人当祖宗的习惯,我们楚家也不养狗——你听懂了吗?” 我们之间可以是杀人放火的同党,可以是各怀鬼胎的上下属,但你不是我的狗。 程垣自会说话以来就被教导要识时务,要逢迎讨好那些大人物,借着人家多看自己一眼的机会往上爬。即便是跪着往上爬,也不要紧,笑贫不笑娼么! 世道如此,这算不得卑鄙。 清流名士看不起他这样的人,视之如走狗;公卿贵胄也看不起他,拿他当使唤得顺手的奴才。 渐渐地,程垣也忘记了,他是官宦之后,也曾有报国之志。 罢了罢了,那就庸庸碌碌地过这一生,也不是无法忍受。程垣就要认命的时候,云中楚氏的狼崽闯进了帝都,把这片混沌之地搅得乱七八糟。 程垣仰头看着楚识夏仿佛映着雪光般的眼睛,想起了姐姐身上干净的衣衫——那是楚识夏的衣衫,她把自己的衣服脱给了姐姐,所以才要沉舟的外袍穿。 他终于明白了楚识夏和那些帝都那些人的不同。 楚识夏要带他去争一片新天地,不必攀附权贵、不必曲意逢迎,只要有才干有忠心就能得重用的朝堂——简直跟做梦一样的地方,仿佛只存在于史书上所记载的太平盛世。 程垣很愿意追随她,他受了楚识夏的好处,自然也要表一表忠心。 但楚识夏呵斥下跪的程垣,要他站起来,大声告诉他,他不是任何人的狗——楚识夏把他看作一个人,不论是同党、盟友或下属,但程垣终于不必再做狗。 他可以挺直腰板,去做一番事业。 “谨遵……大小姐教诲。” 在后世的记载中,武定侯程垣是个奇怪的人。 史官说他“家风有疑,其父乃真小人也”。 但歹竹出好笋,这位终日里为帝都当红贵族子弟鞍前马后的少年,在战场上居然勇武非凡。史书记载中,他在战场上曾身中三箭而不下马,誓死护卫楚氏王旗直冲北狄中军,最后斩下敌方上将首级。 他不爱权势,也不喜钱财,最擅长没事找事的御史也只能骂他“杀戮太多,无好生之德”。按他的家世背景、父兄师承而言,说他是脱胎换骨也不为过。 武定侯程垣,是“明英五杰”中最后去世的人。 史官评他“韬光养晦,英武刚烈”。 史书没写的,是祥符四年春末,云中为帝都点燃的这粒火种。 第28章露华浓(六) 未央宫。 “贼子,贼子敢尔!” 一阵喊声中,殿门被年迈的内侍推开,一点如星的灯火被他捧在手心里,来到了床榻前。内侍已经六十多岁了,满头花白,疾走时不免喘息。 他恭谨地跪在床前,小声呼唤道,“陛下何故呼喊,可是要奴婢伺候?” 皇帝一身冷汗地醒来,神志不清,直到看见帷幔外的内侍才缓缓平静下来。 “王贤福,”皇帝平复了呼吸,问道,“你怎么来了?” 王贤福早已不是那个人微言轻,陪着他长大的宦官了。皇帝登基后便把这个人提拔到了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上,从此荣华富贵,不必再做守夜这种活。 “回陛下,奴婢今晚心慌不已,挂念陛下,所以冒昧前来。”王贤福滴水不漏道。 王贤福当然心慌,就在昨天,他听说自己的庄子被人放火烧了。不仅跑了几个美人,折进去一个干孙子,甚至连床板暗格里的房产地契都丢了——那可是他和朝臣私相授受所得。 钱可以再贪,干孙子不是亲生的也不要紧,可房产地契被烧毁了最好,万一是落在旁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 他绝不相信这是一场意外,咬定了有人要借机拿他的把柄害他。可往日得罪人之多,王贤福一时间竟然有些拿不定是谁。 王贤福辗转反侧,差点把自己呕死,终于决定连夜赶来拍皇帝的马屁,加深感情,好叫皇帝在事发东窗那天放自己一马。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就在王贤福心惊肉跳的时候,他开口了:“朕被梦魇住了,无碍。你回去休息吧。” “陛下,可要叫容妃来伺候?”王贤福揣摩道。 “不必。”皇帝按揉着眉心,疲倦道。 王贤福喏喏退下,不一会儿又捧着一卷装在锦盒中的画卷倒回来。皇帝却没有因他的自作主张而动怒,反而展开画卷,凝视纸上那个倚窗的侧影。 画上的人只有半张脸,画师穷尽笔墨,也描摹不出她百分之一的美丽,只捕捉到她垂眸侧首间的一分流丽。 “这是画院新呈上来的,奴婢瞧着,有那位的些许神韵,便留下来以慰陛下相思之苦。”王贤福谄媚道。 “画的真好,险些叫朕以为,朕还是少年时。”皇帝听到自己胸腔里空洞的回响,叹息道,“赏。” —— 出了未央宫,王贤福在檐下一振袖子,立刻有小宦官捧着茶水迎上来。 王贤福并非一副奸诈狡猾的相貌,相反,他生得十分慈眉善目,不笑比笑时更添三分和蔼。 “陛下近来身子可安好?”王贤福抿了下茶沫子,斜着眼睛问道。 “回老祖宗,陛下一切都好。”小宦官殷勤道,“自楚小姐接手羽林卫三卫所以来,陛下睡觉比往日安稳了不少,饭也进得香。” “是吗?” 王贤福不置可否,抬手唤过另一个人,翻开了一本厚厚的册子。那册子上密密麻麻记录着年月日,一日晨昏皇帝进餐几何,偏爱何种菜品。 翻完册子,王贤福大怒,一巴掌把小宦官打得趴在地上。 “一餐才用两块芙蓉糕,这也叫进得香?”王贤福怒道,“陛下方才被梦惊着了,你们也不知道进去看看,耳朵都聋了不成?” “老祖宗息怒,老祖宗息怒!”小宦官吓得连连磕头,不住地哀求着。 王贤福平复了心绪,轻描淡写地饶过了小宦官,“起来吧。也不是老祖宗故意为难你,我们这样的人身子轻贱,荣华富贵皆系于陛下,所以不由得你不用心。不许有下次了,知道吗?” “是!孙子知道了!” “庄子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 白日里,程家。 程垣一踏进家门,就被七八个强壮的家仆七手八脚地按住了,强行卸下了刀。他勉强从粗壮的臂膊间抬起头来,脸颊上就挨了程父狠狠一巴掌。 程父是文人,这一巴掌却也打得不轻,程垣半张脸肿胀起来。 “家中来信催我回来相见,声称程公病得快死了。如今看来却是好得很。”程垣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嘲讽道,“我有军职在身,劝程公还是不要放肆为妙。” “你这个狐假虎威的小畜生!”程父气得直打哆嗦,“那庄子是不是你烧的,你姐姐是不是在你手里?!” 程垣脸色一变,“什么庄子,我姐姐怎么了?” “你还装!”程父怒火中烧,又气又怕,“那可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陛下面前大红人的庄子,你不要命了吗!帝都行事如此狂悖者,除了你那个好主子还有谁?” 程垣暴怒,几乎挣脱铁铐般的桎梏跳起来,“你把我姐姐卖给那个老太监了?!她可是你女儿,你这是要她死!你这个卖女求荣的小人!” 程父喋喋不休,“你快把人交出来,平了王公公的怒气,此事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可程垣完全听不进去,像是被怒火烧懵的脑子,野兽般冲破了家仆的禁锢,一拳砸到程父脸上。家仆们惊呆了,被他满身蒸腾的杀气吓得不敢上前。 程垣红了眼,抓起程父的衣领一拳又一拳地砸下去,直打得程父一张白生生的面皮皮开肉绽、五颜六色,口鼻里都迸出血来。 听闻动静的续弦从屋子里出来,吓得惊叫一声,“要死人了!还不快报官!” 一场闹剧。 —— “那程家公子把他父亲打得半死,脸肿得如猪头一般。家仆按不住,最后去大理寺报了案,才把人拉开。”年轻宦官道,“至于进了大理寺,就不是我们的人能看到的了。” “姓程的那小子是楚小姐麾下,自有楚小姐操心。”王贤福哼笑一声,“在你看来,可会是楚家做的?” 年轻宦官斟酌道,“楚家亲卫具登名造册、记录在案,那日并未有人出城。楚家大小姐倒是颇擅弓马,可若她亲至,实在是……耸人听闻。” 程垣一无家世二无倚仗,跟羽林卫里邓勉之流比起来,说是一穷二白也不为过。楚识夏图他什么?就算是卖命,他也只有一条命可卖,在楚识夏面前尚算不了几两。 为了他开罪王贤福,明眼人都知道得不偿失。 王贤福抱着双手站在檐下,望着宫墙上渐渐亮起的一线天空,眯起了眼睛,“陛下信重楚小姐,这不代表她就可以在帝都横行无忌。人质,终究还是人质。她是个聪明人,犯不上为了个羽林卫和我大动干戈。” “那……再探?” “不必再探了。”王贤福目光阴鸷,“程垣和楚家大小姐的关系,是摄政王那边的人透露的吧?” 摄政王的庄子和王贤福着火的庄子也就相隔几里路,最先得知庄子起火的也是摄政王的人。 王贤福将袖子里的画卷摹本扔给年轻宦官,“陈家安稳日子过得太久了。去,照着画像上的人找。我们的陛下是时候再添一位皇子了。” 年轻宦官打开画卷一看,仅仅是一个侧脸,已经足够想象画中人的风华。宦官自小就在宫中伺候贵人,五湖四海的美人争奇斗艳,但这么多年来,要说最美的,还是容妃。 可容妃和画中人一比,也显得黯然失色。 “这样的人物,找得到吗?” “这样的人物,世间能有几个?”王贤福叹道,“有个四五分相像,足矣。我们的陛下,已经不是十七年前的陛下了,再来一回,定会与陈家争个鱼死网破。” —— 大理寺。 艳阳高照,邓勉却穿着件黑色的大氅,招摇过市地进了大理寺的监狱。狱卒们知道这是大理寺卿的心肝宝贝,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没看见这只大黑耗子溜过去。 邓勉裹着一大氅的食物香气,停在了监牢前。 “哎,程兄!”邓勉拍着铁栏,小声喊道,“我来看你了!” 程垣无奈地睁开眼睛,看着邓勉母鸡展翅般张开双臂,左手拎着一坛黄酒,右手挂着一串又一串油纸包,香气扑鼻。 “蜜合斋的点心、醉烟楼的叫花鸡还有福寿楼的油炸猪耳朵!”邓勉报数似的把一堆吃的从铁栏杆里塞进去,只剩一坛黄酒无论如何卡不进缝隙里,只好作罢。 “你为什么不直接拎进来?”程垣撕下一只鸡腿,疑惑地问。 “那怎么行?大理寺监牢探监不许带吃的。”邓勉满脸“你怎么这么不懂事”的表情,“我是偷偷带进来的。” 程垣沉默片刻,真心地问:“你知道有个词叫掩耳盗铃吗?” 邓勉:“?” “算了。”程垣很是无奈地摆了摆手。 邓勉:“大小姐已经替你付了赎金,明天你就可以出来了。我说,你为什么打你爹啊?” 王贤福和程父都碍于面子,没有把姐姐被送出去又失踪的消息透露半分,连大理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打人,只说以子打父,大逆不道。 “他已经不是我爹了。”程垣冷着脸道,“以后我见他一次打他一次,这最多算殴打朝廷官员。” 把姐姐救出来之后,楚识夏勒令他迅速回城,如常当值。果不其然,程父急吼吼地叫人把他骗回家——如楚识夏所说,替王贤福那老太监试探他来了。 程垣那一顿打,把连日以来的怨愤都发泄了出来,打完以后身心舒畅,直接坐在地上等大理寺来拿人。 邓勉被他身上的杀气惊得往后瑟缩了一下,讷讷道,“好吧。” “大小姐如何了?”程垣这才想起来问。 第29章 露华浓(七) 楚识夏一踏进未央宫,就看见默立在殿中的白焕。 楚识夏在心中暗叹一口气,这父子俩斗法又拉上她了。她乖觉地行过礼,脚下半分不含糊地站得离这位身份尊贵、又不受待见的太子殿下远远的。 “墨雪。” “臣在。”楚识夏拱手应道。 “朕听说你想到城外庄子里玩玩,为何不来问朕?”皇帝揉了揉太阳穴,像是困顿极了。一旁候着的宦官立刻奉上参茶,皇帝喝了两口才精神起来。 楚识夏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如释重负地笑道,“陛下原来要问这个,臣还以为是什么大事。” 皇帝来了兴致。 楚识夏在人前一向与太子泾渭分明,多一个眼神交流都不肯,此刻却觉得这不算大事。 “你以为朕要问什么?” “臣以为……”楚识夏不上不下地卡了半天,艰难地改口道,“陛下不如还是问臣为何要问太子殿下,而不是问陛下皇庄之事吧?” “说。”皇帝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桌子。 楚识夏有些难以启齿,吞吞吐吐道,“那陛下保证此事不会传到云中,不会传到臣哥哥耳朵里?” “云中山高路远,纵然镇北王有心收拾你,快马加鞭赶过来火气也消了。”皇帝见她小孩子情态,顿觉可怜可爱,不由得笑道,“你做什么坏事了?” “臣在群玉坊有一知己……” 白焕忍不住在心中暗笑摇头。 “胡闹!” 群玉坊三个字一出口,皇帝就变了脸色,拍案训斥道:“你一个女儿家,怎么好往群玉坊那样的腌臜地去?云中楚氏的佳婿,家世相貌人品自然要万里挑一的好,你怎么、怎么能……简直胡闹!你哥哥若是知道了,不得打断你的腿!” 楚识夏震惊又无辜地瞪大了眼睛,“陛下,您说好不告诉臣哥哥的!而且臣的知己是个女子,臣不过听她吹吹笛子罢了,她又不能娶我,跟云中楚氏的佳婿有什么关系?” 皇帝被她天真单纯的眼神一噎,差点接不上话来,“那你和你那个什么……知己,要去城外庄子做什么?” “回陛下的话,婉儿姑娘吹笛功力深厚,臣只是想携她一同寄情山水,好写些佳曲出来。”楚识夏老老实实地说,“求陛下不要同臣的哥哥告状。” 这便顺理成章了。 连帝都里的纨绔都知道群玉坊这种地方要背着家中长辈去,更何况云中楚氏治家之严,楚识夏要带一个烟花女子去游山玩水,自然不好让皇帝知道。 想来楚识夏年少气盛,不拘身份礼节也是有的。何况帝都规矩繁琐,她不是在宣政殿跟一群老臣斗心眼,就是在羽林卫拉着一大帮子纨绔练兵,难免有骄狂之处。 皇帝不咸不淡地训了她两句,全然忘了白焕还站在旁边。皇帝训人训得口渴,喝了两口参茶,摆摆手示意二人滚出去。 —— 行至无人处,为二人送行的宦官离开了。 此处林荫深深,浓墨般的树影投在地面上,衬得一步之外的阳光灿烂刺眼。 楚识夏头也不回道,“太子殿下安好,臣先告退了。” “楚姑娘。”白焕却开口叫住了她。 楚识夏心里懊恼,却只能停下来等他。 “其实你问本宫皇庄的事,并非是要跟什么婉儿姑娘去写曲子吧?”白焕缓缓走到她身边,慢条斯理道,“你到底是去干什么的?” “太子殿下这话,说得跟臣已经去了似的。”楚识夏不动声色地顶了回去。 白焕比她高出一截来,微微俯身凝视她明媚的双眼,道:“你拖累了本宫,还不许本宫问一问么?” 楚识夏心道这太子看上去温温柔柔的,没想到却是少见的长了脑子的人。 她一歪头,笑得愉悦,“那太子殿下以为,臣是想要做什么?” 白焕的眼神从她微颤的睫毛扫过,只觉那一痕墨色浓郁,他收敛了神色道,“本宫不知。” “太子殿下心胸宽广,臣改日定会邀殿下一赏婉儿姑娘的笛声,聊作赔罪。”楚识夏拱手行礼,转身离去。 白焕哂笑不已,楚识夏明知二人须得保持距离,却还是说出了这个遥遥无期的邀约。 这是料定他不敢去。 他也确实不敢去。 —— 秋叶山居。 楚识夏双脚搭在桌子上,坐没坐相地靠在椅子里,一页页地翻过地契,另一只手忙里偷闲地拈起糖豆扔到嘴里。 沉舟横剑放在膝上,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热气蒸腾的绿豆沙。他从小就有一股非人的耐性,楚识夏非得扔到井水里湃冰的绿豆沙,他却能一动不动地看着冷却下来。 瓷碗上滑落的水珠、云雾般的热气在他眼里仿佛分外生动可爱。 “沉舟,你看这个。”楚识夏晃着手里一沓地契,横躺在椅子上,“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沉舟不知道,但沉舟看着她披头散发的样子,再看看摇摇欲坠的椅子,知道她马上就要摔下来。 楚识夏也不指望他回答,只是叹气道,“这都是钱啊,可惜不是真金白银,不能直接花出去。” 房产地契上黑白分明地写清楚了买卖双方的姓名、土地所处何处、宽窄几何,楚识夏翻了一天,在上头看见了许多声名显赫的姓氏。她都不用往下查,就知道这些人必然是某些朝臣的远方亲戚。 这是惯用的行贿手段。用一个低得离谱的价格,再假借一个八竿子打不着、仅仅有一个姓氏关联的亲戚的名义,将土地卖给想要贿赂的人。 楚识夏按市价算了算,约莫等于白送了那老太监一大片土地。 楚识夏越想越气,愤愤不平道,“我哥跟我说官场上的规矩,宰相门前三品官。从前我还不信,如今看来诚不欺我。这老太监过得比燕小侯爷都好了吧?” 更要命的是,这些用于收买王贤福的土地,未必是来自于那些朝臣自己。 多半还是从百姓手里搜刮来的。 百姓既无俸禄,又失了土地,只好给人当佃户。若再碰上刻薄贪心的租户,又是一场颠沛流离的惨剧。 楚识夏愤而将地契拍在桌上,吱呀吱呀叫唤的椅子不堪重负,“刺啦”一声四分五裂开。沉舟豹子般几乎贴地飞扑出去,稳稳当当地接住了楚识夏。 没等云雾般轻盈的女孩在他怀里坐稳,针扎似的疼痛从头顶袭来,像是有刀锋要撬开他的天灵盖。沉舟控制不住地一晃,单手抓住了桌沿,勉强没把人摔出去。 “沉舟,你怎么了?”楚识夏察觉到不对,扳过他的下巴端详他脸色。 沉舟是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的性格,此刻他耳边一片尖锐的蜂鸣声,眼前如隔云端,模糊不清,他也能镇定地抓住楚识夏的手——他知道楚识夏一定会问他,何处不适。 沉舟摇摇头,凑上前去,和她樱色的唇只有一指之隔。 “沉舟?”楚识夏惊疑不定。 沉舟听不清。 沉舟在血里长成了人形,信奉握着刀锋才能活下去,却也不曾尝试“活着”是怎样一番滋味。 他自以为早就看淡生死,无论旁人还是自己。 但沉舟想起那个沾满了月光的吻,攀升的体温、交缠的呼吸,一时间竟然有些不舍。 这世上美好总是短暂。 向神佛许愿,终须归还。 但沉舟不后悔。 楚识夏没有后退半分,所以沉舟慢慢地覆上去,吻住了那瓣唇。女孩唇间清冽的香气沁人心脾,沉舟觉得自己要溺毙在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里了。 “沉舟,”楚识夏轻声问,“你是心悦我吗?” 耳边潮水般的噪声退去,沉舟听清了这句话。他抚摸着楚识夏温热的脸颊,很想要点头,却无法做出这段残忍的剖白。 何苦。 沉舟奇迹般地生出了怜惜,得到了又失去,是很痛苦的。他舍不得叫楚识夏人生里剩下的时间都反复回忆这个吻,以度过她漫长的下半生——沉舟笃信她会长命百岁,无病无灾。 楚识夏久久得不到回答,心烦意乱地抬起沉舟的下颌,“你知道什么人之间才能做这种事吗?” 我知道。沉舟在心里默默的说,两心相许、相濡以沫。 楚识夏对着他澄澈如湖水的双瞳,怒意更盛,“你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你还这么亲过别人么?” 沉舟摇头,也不知道是回答前一个问题还是后一个。 “谁教你的?”楚识夏按捺着胸口的怒火,问。 —— 芳满庭。 邓勉正襟危坐于一桌酒水后,时不时瞥一眼主座上借酒浇愁的楚识夏。若是单纯的借酒浇愁,邓勉还可陪敬几杯,但楚识夏一边喝酒,一边翻着从沉舟房间里搜出来的春宫图。 邓勉号称“江湖绝迹、不看后悔”的春宫图。 楚识夏目光沉沉,像是两团幽深的火,几乎要烫穿那单薄的纸张。楚识夏和沉舟二人看这般叫人血脉贲张、情难自已的图册,都有一种不近人情的冷漠。 从某些方面来说,这两个真是出奇的相似。 “老、老大你别喝了。”邓勉嗫嚅着问,“是沉舟没把你伺候好吗?” 楚识夏“啪”的一声掷出酒杯,甩上春宫图,雪亮锐利的目光几乎要把邓勉一片一片活剐了,“你为什么给他看这个?” “他说他是你的童养夫……” “他说的?你看得懂他的手语?” 邓勉愣了一下,回忆道,“我问的,他没否认。” 没否认,却也不是默认。 楚识夏的心脏里涌出一股酸楚的液体,整颗心皱巴巴的拧在一起。 “是我错了。”楚识夏喃喃道。 前世拥雪关里那个孤注一掷的吻,也许沉舟根本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这样也好。 楚识夏在心中劝慰自己,却还是忍不住悲怆茫然。 原来你不是我的。 第30章 菩提子(一) 芳满庭里,江乔对着铜镜缓缓梳理长发。 江乔穿着宽大的袍子,里三层外三层地罩着繁复绮丽的裙装。可她的长发锦缎般披散下来,衬得她脖颈白皙如雪,绯红的眼角带着三分缱绻艳丽。 她有些怔然地看着镜子里的人,像是不认识对方。 有位贵客买下了她的初夜,今夜就是她从一个女孩变成女人的日子。本来老鸨看她颇为炙手可热,还想再待价而沽几天。但那位贵客颇为急不可耐,给出的价钱又很可观,老鸨便顺水推舟了。 “是位大人物呢,若是恩客觉得你伺候得不错,把你赎出去做个小妾也好。”老鸨拍着她的手这样说。 江乔表面上应着是,心里却道,陪一个男人睡和陪不同的男人睡,有什么分别吗? “使不得使不得,楚小姐,蔚然今夜有客了!” 江乔听见门外传来老鸨急切的呼喊声,紧接着,门就被人推开了。 “她不是叫婉儿吗,怎么又改叫蔚然了?”楚识夏倚着门框,笑眯眯地同她问好。 老鸨急得直跺脚,“自然是今夜那位贵客不喜,说是婉儿的名字冲撞了他母亲的名讳,故而改了。楚小姐,您想听曲,我们改日可好?或者换个姑娘?” “不好。”楚识夏手里还拎着一壶酒,神智和眼神却还清醒,“哪家的好大儿,姑娘冲撞了母亲名讳还睡得下去?” “这话可不能乱说!”老鸨大惊失色。 “行吧,我不说。”楚识夏对屋子里的江乔一抬下巴,“姑娘,可愿同我游湖?” 她那样子,哪里像个名门贵女,分明是个欢场浪荡子,吓得身后看热闹的男人们仰倒。 江乔被她逗笑了,微微一点头。 “好姑娘。” 楚识夏扔了酒壶,上前牵起江乔的手。老鸨急得上来就要分开两个人,却被楚识夏环着江乔的腰,轻轻巧巧地躲过了。楚识夏打横抱起江乔,一脚挑开了轩窗。 窗下正是人来人往的大街。 “邓勉。”楚识夏喊道。 “我在!”邓勉在老鸨身后举起了手。 “结账。” 楚识夏抱着江乔一跃而下,脚尖在芳满庭前的树枝上一点,轻盈地落在了地面上。满口迎来送往的姑娘、喝得醉醺醺的客人都被她吓了一跳。 楚识夏不以为意,把江乔放到马背上,纵马离去。 —— 帝都里最大的池子乃是人工开凿,由太祖皇帝亲笔题字“洗镜”二字。洗镜湖种了上万株红莲,满湖碧色的荷叶间有一道朱色的桥梁,如绯色的刃破开这波涛般的绿。 湖中时常有画舫小舟漂泊,文人墨客吟诗作赋,王公贵族附庸风雅。 楚识夏扔给船夫一锭银子,拉着江乔踏上小舟,独自向着幽静的荷花深处驶去。 江乔坐在船尾,葱白般的十指握住竹笛按在膝头。她还穿着那身重工刺绣的华服,与这幽深寂静的莲海格格不入。 “大小姐想听什么曲子?”江乔问。 “江姑娘尽可率性而为。”楚识夏仰躺在船中,懒洋洋道,“我只是见芳满庭中尽是流连酒色的俗人,不衬姑娘的笛子。” “我也是在芳满庭学的笛子。”江乔摇摇头,“我的笛声和芳满庭中其他姑娘的,并无不同。” “你的笛子,让我想起云中的雪。”楚识夏抬起手,抓住洒落满船的星光,“你去过关外吗?” 江乔摇头。 “云中的雪是硬的,打在脸上像沙子一样,一层一层地覆盖起来,能埋进一个壮年男子。不像帝都,轻得像是羽绒。”楚识夏蜷起手指,像是握住了某个人的手。 清澈的笛音流淌过随风起伏的荷叶间,像是一场苍茫的大雪落下。 楚识夏缓缓闭上双眼,像是睡在一场没有尽头的雪中。 —— 楚识夏的记忆里,沉舟是冬日来到云中的。 那年下了很大的雪,北狄人的草场被盖得干干净净,又开始往南边打。二哥守在拥雪关堵住北狄人南下的马蹄,大哥忙碌于着手处理云中的雪灾。 楚识夏成了没人管的小野猫,蹲在雪地里团雪球,落了一身的雪。 “这是哪家的大小姐,怎么在雪里刨东西吃?” 楚识夏闻声抬头,只见一道青色的影子站在纷纷扬扬的雪花里,怀里抱着个小小的人形。楚识夏从低垂的风帽下看清了那张脸,不由得呼吸一滞。 那是个八九岁大的男孩,脸颊带着玉色的润,眉眼却像是一笔挥就的墨。他圆圆的指尖搭在男人肩头,长长的睫毛低垂,上头挂着层绒绒的霜花。 他漂亮得不似活人,像是话本戏文里饮风餐露长大的妖精。纤白的皮肤、玲珑的骨骼中看不出一丝烟火气,透着股不属于人世的纯然和冷淡。 两人隔着噼里啪啦的雪粒子相望。 那双眼沉静无波,像是无风眷顾的湖水。 楚识夏在他清澈的瞳孔里看见了呆呆的自己。 —— 突然造访的客人是名满江湖的剑圣,楚明彦为楚识夏延请的剑术老师。 至于剑圣怀中的孩子,是个无名无姓的小拖油瓶,听不见、看不见、尝不出味道、嗅不出香臭也说不出话。除了惊人的美貌,他近乎是个残废。 剑圣无可无不可,于是便由楚明彦做主,替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取名“沉舟”。 “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这是刘梦德的诗,楚识夏囫囵背过。 她小声喊道:“沉舟。”然后握住了他冰冷的指尖,沉舟只是略受惊吓地反握了一瞬,又很快地收回。他听不见任何声音,却紧张地绷紧了身体。 剑圣安慰楚识夏:“他只是害怕。” 楚识夏不明白有什么好怕的,被人牵一下手都如临大敌。 剑圣拉开楚识夏的手,转而嘲笑楚明彦文绉绉的,“镇北王倒是满腹才学,若不生在云中楚氏,倒也可以考个状元。” 楚明彦浑不在意,“家里养了小孩,难免心软些。对这个孩子来说,最好的结果就是把过往像江中沉舟那般抛下,无牵无挂地走完一一生。” 剑圣沉默片刻,抚掌道,“好名字。” 楚识夏听不懂大人们的哑谜,她悄悄地又握住了沉舟的手,像是握住了一团绒绒的雪。 楚识夏没有年纪相仿的兄弟姐妹,早在她懂事之前,府中蠢蠢欲动的庶兄弟姐妹也被两个兄长料理得干干净净。她忽然得了这么个大玩具,每日兴致勃勃地摆弄沉舟的睫毛、手指。 她惊异地发现,这个比她大不了两岁的男孩指腹和虎口上居然有茧。 那是握剑的人才会有的茧。 而无论楚识夏是拨弄沉舟浓密的睫毛,还是捏住他圆润的鼻头,亦或是拍打他的手掌,他都不会有任何反应。 那双美得叫人心里一颤的眼睛,只是冷冷地倒映着楚识夏笑起来时露出的小虎牙。 从始至终,沉舟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苦得发黑的药汁一碗碗给沉舟灌下去,赶在年前,他终于恢复了一点模糊的视力,能够看见光亮中模糊的人形。 沉舟在云中过的第一个除夕,楚明彦一视同仁地给楚明修、楚识夏和沉舟都发了压祟钱。守岁时,楚识夏悄悄地挪动屁股坐到沉舟身边,把自己的压祟钱也塞到了他手里。 那时候的楚识夏对毒、神佛和死亡都没有清晰的认知,她只是听楚明彦说压祟钱枕在枕下,可保安睡的孩子不受邪祟侵扰。楚明彦说什么她信什么,自然将这哄孩子的话语奉为圭臬。 全世界都是张牙舞爪的妖魔鬼怪,沉舟这么可爱可口的小孩如果不看好,一定会被抓走。 楚识夏自负胆色过人、武艺超群,所以把自己那一份压岁钱慷慨地赠予了柔弱的沉舟。 沉舟握着两份压祟钱,无知无觉地眨了下眼睛。 剑圣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医治沉舟,他困难地恢复了五感,却还是无法回应楚识夏的动作和话语。 楚识夏笑,沉舟只是静默地注视;楚识夏哭,沉舟也只是远远地看着。楚识夏抱到他院子里养的小猫蹭他的手指,他不会怜爱地给予小猫抚摸;小猫跌到水塘里溺死了,沉舟也没有掉一滴眼泪。 潜进王府的刺客被当场格杀,血溅三尺。 楚明彦抱着两个孩子,拍着他们的后背安慰。楚识夏却在兄长的怀抱里微微发抖,却看见了沉舟漠然的神情,像是无动于衷,又像是司空见惯。 他的胸腔里像是空的,谁都填不满,谁都留不下。 楚识夏恍恍惚惚地明白了,沉舟和她不一样的,不止身体。 沉舟残缺的,也不止五感。 无论是多出来一份的压祟钱,还是舔舐过他手心的小猫,沉舟都不理解这背后的关怀和温情。 他是捂不暖的冰。 沉舟再也不会惧怕楚识夏牵过来的手,却只是因为知道这个人不会杀他。 楚识夏失望至极。 直到有一次,楚明修负伤从战场上回来,楚识夏被他身上狰狞的伤口吓得直掉眼泪。可屋子里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忙了,侍女只能把她领出来,免得有人推搡到她。 “二哥怎么了,他是不是要死了?”楚识夏抹着眼泪,小声地哭泣。 原本站在一边的沉舟忽然抬手,摸了摸楚识夏的头。 这个小小的举动点燃了剑圣的希望,可不久之后,他发现沉舟只会对楚识夏做这个动作。 沉舟仍然不理解眼泪代表的痛苦,他只是模仿大人抚慰孩子、大猫照拂小猫的动作,寄希望于此,掩盖自己的异常。 沉舟注视着会因生离死别痛哭、会因两心相许而笑的人群,深切地认识到了自己的不同。于是他观察人们的笑,揣摩他们为什么笑,观察人们的哭,模仿他们垂泪的神情。 沉舟很聪明,也学得很快。 离他最近的楚识夏,就是他唾手可得的学习对象,也是他施予学习成果的对象。 剑圣痛苦地对楚识夏说:“他这一生,都无法懂得手足之情、男女之爱。即便偶有人情流露,也只是昙花一现的欺骗。” “长乐,师父治不好他。” 纵然世有神医,妙手回春,也治不好他心里的毒。 沉舟属于“人”的那一部分,早已被人用刀剑、毒药和死亡打得支离破碎,无法愈合。 活下来的只有一副美艳但空虚的皮囊,每当云中有风掠过,便可听见他皮下空洞的回响。 —— 长风盘旋,马蹄声阵阵。 楚识夏被湖边跑马的声音惊醒,身上还盖着江乔脱下来的外袍。江乔蜷缩着睡在船的另一头,脸上的妆被蹭去了大半,显露出少女的青涩稚气来。 湖上起了淡淡的雾气,隐约可见岸边有个纵马跑过的影子。马蹄声和人声同样缥缈遥远,岸上传来骑马人的呼喊,“云中楚氏大小姐可在?陛下宣召进宫!” 第31章 菩提子(二) 从宣武门到未央宫的路上会经过曲折迂回的巷道,以及无数被高大宫墙隔开的院子。 缭绕的云雾酝酿出一场细雨来,楚识夏被小宦官领着,忽然在一间院子前停下了脚步。 一支谢尽了的梨花从墙头攀援出来,在蒙蒙小雨中浸润出明晰的白。 院门大大地敞开着,兔毫笔细细勾勒出的仕女图、翎羽清晰可见的雀鸟图和舒畅写意的泼墨山水画被人掀翻在地上,滚满污水,恶狠狠地印上了几个脚印。 这是画院。 画院里传来少年震怒的骂声,震得梨花乱颤。 楚识夏挑眉,撇下小宦官走了进去。 —— “你们这群狗奴才,竟敢用这样的东西狐媚惑上,是谁画的,赶紧给本殿下滚出来!” 三皇子带着一群鸡鸣狗盗的羽林卫,把画院里晾画的架子统统推翻,文房四宝不要钱似的砸,朱红、靛青、樱粉的颜料被随手泼洒在地,将地上的雨水渲染得炫目迷离。 他一提袍角跳到了房间中央的桌子上,踢开赶上来认罪的老画师,娃娃脸凶相毕露。 老画师捂着胸口不住地呻吟,其余的画师、宦官惊恐地跪了一地,不住地发抖,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口。 “我再问最后一遍,这幅画是谁画的?”三皇子抖开了一卷画,画上是个面目不清却令人心旌动摇的侧影,“说不出来,你们今天谁都别想活着走出去!” “是我。” 里间走出一个瘦弱的少年,他穿着简朴的素袍,没有戴任何彰显身份的佩饰。少年生得细眉大眼,肤色透着病态的苍白,比之气势凌人的三皇子,荏弱得像个女孩。 “这幅画出自我手。三哥,此事和旁人无关,你不要牵连他们。”少年略一俯首,平静地说。 三皇子险些想不起来这人的名字,听见“三哥”两个字,一脑门怒火立时燎上了天灵盖。 “白子澈,原来是你这个下贱的东西!我早该知道……” 三皇子愤怒地将画卷掷向少年脸上,却听见“咻”的一声,画卷被人打偏了。被打穿了的画卷娓娓飘落,一枚铜板滴溜溜地在地上打着转。 众人惊愕地看向出现在庭中的楚识夏。 “三殿下好大的火气。”楚识夏手里抛着枚铜板玩,要笑不笑道,“不知道陛下听见你这番高论作何感想?” “这不关你的事。”三皇子看见她,怒意更盛,“楚识夏,你最好滚远点,少拿父皇来压我!” “不提陛下,太子殿下又允许你这般欺辱兄弟了么?” “他也配做我的兄弟?!”三皇子火冒三丈。 他跳下桌子,一把抽出羽林卫的刀架到楚识夏脖子上。 满画院的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手足无措地想上去拦,又怕自己的脖子不够三皇子一刀砍的。就连无法无天的羽林卫也慌了,生怕楚识夏死在这里,他们也跟着送命。 楚识夏轻蔑地看向颈侧雪亮的刀锋,目光一寸寸扫到三皇子握刀的腕上。 那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手指雪白皮肤纤薄,握刀的姿势并不稳。 三皇子立刻就被她的眼神刺痛了,“你当真以为没人敢杀你们姓楚的?你立再大的军功,领再多的兵,也不过是我们的狗而已。区区犬类,怎敢与主人叫嚣?” 三皇子骂人的时候腕上抖动,刀锋立刻在楚识夏白皙的脖颈上擦出一道伤痕,渗出丝丝缕缕的血来。 “三殿下,不可啊!” “云中楚氏有功,殿下不可如此!” “殿下息怒,快将刀收回来!” 被刀抵着脖子的楚识夏却是最冷静的人。 “三殿下,多读点书吧。”楚识夏叹了口气,很无奈似的,“我朝开国以来,还从未有为帝者轻侮臣子。君君臣臣,岂是市井传说里一句‘走狗’可一言蔽之的?” 楚识夏忽然动了,手指飞快地点在三皇子腕上,三皇子只觉整条手臂一麻,根本提不动刀。腰刀稳稳当当地落到楚识夏手上,她反拧过三皇子的手臂,将人按得跪在了地上。 “楚家镇守云中,是守天下。三殿下自诩我的主人,是觉得这四海之内皆在你手么?你是陛下,还是东宫?” 这话说得诛心,三皇子被哽得接不上话,怎么接都是错。 一句话,他就被打成了觊觎皇位的乱臣贼子! “你少挑拨离间,”三皇子梗着脖子喊,“快放开我!” “臣可不敢放开殿下,万一殿下砍了我的脑袋怎么办?”楚识夏散漫道,“还是让太子殿下来放开您吧!” 楚识夏一抬手,刀柄重重地敲在三皇子颈后。 羽林卫大气都不敢出,震惊地看着她。楚识夏把晕过去的人扔到羽林卫怀里,顺手将腰刀插回鞘中。 “把三殿下送回东宫。”楚识夏斜觑那羽林卫一眼,“聪明点,要是让陛下知道了今天这里发生的事,你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三皇子说有人用一幅画惑上,打的是“清君侧”的名号。但若是让皇帝知道,三皇子在这里大放厥词,还意图殴打其他的皇子,跟着他的羽林卫都要受罚。 楚识夏也不想让人知道她打了三皇子,免得摄政王做文章。 羽林卫只是狂妄,并不蠢笨,连连点头。 —— “这位楚小姐,”被三皇子唤作“白子澈”的少年递给她一方柔软干净的手帕,“擦擦脖子上的血吧。” 楚识夏的脑海里涌起一点淡薄模糊的记忆。 四皇子白子澈,生母不详,由皇后抚养长大。前世,他一直平安无事地活到了新帝登基,最后出宫居住。在风云诡谲的帝都,他是个连呼吸都不会被注意到的人。 相貌不出众、弓马不出众、智谋读书也不出众,白子澈实在是个平庸得挑不出优点也挑不出错处的人,连皇帝本人都不大记得有这么个儿子。 楚识夏接过手帕按在颈间的伤口上,谨慎地退后两步和他保持了距离,道,“臣谢过殿下。” —— 皇帝病了。 未央宫里点着暖意熏人的香,层层叠叠的纱幔垂下来,楚识夏只能看见榻上躺着个孱弱的身形。皇帝背后垫着四五个软枕,勉强坐起来,对面挂着一幅画。 楚识夏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出画上是个人,至于画上的人是男是女、年岁几何、相貌如何,一概不知。 “朕有六个儿子,可朕一生病,除了你,谁也不敢见。”皇帝的口吻悠长平淡,把这桩秘辛剖开来摊给楚识夏看,“朕也会怕,怕朕的儿子们前脚出了未央宫,后脚就去吩咐礼部着手准备登基大典。” 旁人听了这话,恐怕已经诚惶诚恐地跪下去求他别说了,免得皇帝病好了想起这一回事,把人提回来砍头。 伴君如伴虎,与帝王推心置腹者,多半没有好下场。皇帝也是人,但皇帝本人总会在有些时候遗忘这一点,进而容不下自己有任何污点,也容不下任何知道他污点的人。 楚识夏心中直呼要命,恨不得把耳朵堵住。 “墨雪,朕知道你把这帝都当笼子,可对朕而言,宫墙之内又何尝不是笼子?”皇帝哀愁地叹息道,“我们都被困死在这里了。” 楚识夏心中讥笑道,你用金铲子给花卉松土,而云中尚有百姓因雪灾饿死的时候,可不觉得这里是牢笼。 世人皆如此,有了这个,又想要那个。 可哪有那么好的事? “陛下富有四海,区区宫墙,怎么会是陛下的囚笼?”楚识夏镇定道,“陛下只是身体有恙,才妄自菲薄罢了。” 皇帝痴痴地看着画像上的人,喃喃道,“太子和老三是陈家的儿子,老二是陇西李氏的儿子,老五是清河崔氏的儿子,老六是关中裴氏的儿子。朕的儿子,又在哪里?” 楚识夏暗自腹诽,即便是这种时候,皇帝也数落下了四皇子。不知是四皇子实在不起眼,还是因为生母微末之身,所以连被想起的资格都没有? “陛下,您累了。”宦官实在是听不下去,只好打断皇帝道,“楚小姐也累了,不如让她回家去吧?” 皇帝这才恍然惊醒似的,摆摆手道,“墨雪,朕无法起身相送,你从后院挑一盆喜欢的花带回家吧。” 楚识夏应下,退了出去。 —— 未央宫后院的架子上林林总总摆了将近上百种花卉,几乎将这一处小天地打造成浓荫蔽日的方外之境。宦官没敢把皇帝的话当病中胡言乱语,领了楚识夏到这里挑花。 “陛下不喜古董字画,平日里就爱栽种些花木。”小宦官跟楚识夏搭话道,“陛下上次不也赏赐了您许多么?” 楚识夏应了几句,随手一指,挑了一盆君子兰。 小宦官替楚识夏抱着君子兰,送她出宫去。 走到一半,小雨转大雨,雨点噼里啪啦地在地上砸开一地雪白的水沫。 小宦官和楚识夏只好到檐下避雨。 这时,幽深的宫墙那头却走出来一道淡色的身影,像是画卷上随时会被抹去的一缕灰。他撑着绘青竹的油纸伞,怀里搂着一堆画卷,仰头看雨时,眉眼疏朗。 “是四殿下!”小宦官惊喜地说,“楚小姐,不如让四殿下送您出宫去吧?” 楚识夏讶异地挑眉,“你还敢使唤皇子?” 小宦官连声道不敢,“四殿下好说话,换作其他几位皇子,奴婢可不敢。” “四殿下好说话,那三殿下为什么不喜欢他?”楚识夏反问。 三皇子是个只能顺毛摸的,按白子澈知情识趣的性格,三皇子就算打他左脸,他也会默不作声地把右脸递上去。可怎么一幅画就把三皇子得罪得如此彻底,像是积怨已久。 小宦官嗫嚅着,支支吾吾地说:“您可别说是奴婢说的。三殿下那么多兄弟,可除了太子殿下,谁也看不上。四殿下没有母亲照料,自然被他处处挤兑。” 楚识夏啼笑皆非,只觉得三皇子幼稚,又觉这人欺软怕硬。四皇子没有母亲,自然也就没有母族撑腰,更没有皇帝关爱,落在三皇子手里就是个任人拿捏的面团。 小宦官愤愤不平道,“四殿下可没少挨三殿下欺负,直到……”他欲言又止。 楚识夏顿悟。 直到楚识夏进了帝都,把三皇子得罪得透透的,三皇子忙着给楚识夏找麻烦、上眼药,这才解了四皇子的困境。 第32章 菩提子(三) “见过四殿下。” 楚识夏抬眼细细地打量白子澈,只觉得他眉眼确实像极了皇帝,湿润沉静。白子澈一身书生似的打扮,为了抱怀里的画,淋湿了大半个肩膀。 “楚姑娘这是要出宫吗?”白子澈道,“这雨越下越大,楚姑娘若不嫌弃,可到画院里坐坐。” 出了宫,无非就是去羽林卫或回秋叶山居。楚识夏想起梦中往事,又思及沉舟湖水般的眼,心中思绪万千,便起了逃避的心思。 “那就叨扰四殿下了。” 一地狼藉的画院里被草草地收拾了一通,侍奉的小宦官和画师们见了楚识夏,都心有戚戚,不敢多说。 白子澈大约是摔打着长大的,照顾自己和照顾别人都信手拈来。他妥帖地收拾了身上的水渍,又给楚识夏端了杯姜茶。白子澈的指腹上有洗不干净的颜料,五彩斑斓。 “四殿下折煞臣了。”楚识夏接过热姜茶,低声道。 “楚姑娘不必如此客气,我本来就与其他皇子不同。楚姑娘救我一次,我却没有什么可以作谢礼的,是在惭愧。”白子澈语带恭谦,却不卑不亢。 楚识夏向来知好歹、懂进退,知道这种话说的人可以当真,听的人却万万不能得寸进尺,便道,“殿下言重了。” 画院的白墙上爬满了青苔,墙头上有爬山虎挂下,一片绿意盎然。 楚识夏捧着热姜茶暖手,坐在檐下看雨水淅淅沥沥地打在地上。她背后的画院里,宦官们忍气吞声地整理清点被毁掉的画卷,白子澈竟然也纡尊降贵地去帮忙。 画院中珍藏众多,三皇子一番打砸,受损的不止有画师们的作品,也有不少大家名作。 “完了完了,”年少不经事的小宦官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天抹泪道,“毁了这么多画,几条命够赔啊?” 这句话说出了众人的心声,一众画师都沉默不语,有意无意看向白子澈的眼神都带了幽怨。 “若不是四殿下你画了那副画,惹得三殿下不快,也不会有今日的灾祸。” 不少人在心里这样想。 可他们不敢说出来。白子澈再落魄也是皇子,三皇子可以打骂,朝中权势正盛的世家子弟也可以轻慢,但身为下人的画师和宦官却不可以。 “四殿下画的那副画,究竟是什么?”楚识夏忽地插进来,问,“我瞧着,上面是个人。” “我也不知道那人是谁。”白子澈摇摇头,“我只知道,那是个美人。画院的珍藏阁里有不少为她作的画像,但父皇说,难仿真人神韵一二。我揣摩旧作,画了那副画,故而得父皇赏赐。” 楚识夏装糊涂道,“可我看殿下穿着朴素,并不像得了赏赐的样子。” 白子澈犹豫片刻,才说:“父皇的赏赐,我都散给了画院的画师杂役了。我出不了宫,也不没有下人可打赏,留着没用。” 画师们闻言都不安地扭开了头,似要躲避楚识夏的目光。 楚识夏便笑开了,“我看大家伙神色,还以为好处都许了殿下一个人,惹来祸事却要众人一同担当呢!” 这话刁钻又刻薄,羞臊得还要脸面的人心下发虚。 年老些的画师在那小宦官头上拍了一下,恨铁不成钢道,“难道哭一哭便能将这些画哭好么?还不快起来干活!” —— 这场雨下了很久,楚识夏一杯热姜茶下肚,竟然坐在椅子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她睡梦中察觉有人靠近,带得一阵风起,警觉地扣住了那人的手腕。 “谁?!” “是我。”白子澈不慌不忙地松开手指,替她盖上薄毯。 “抱歉,臣睡懵了,多有逾越。”楚识夏歉疚道。 “无碍。”白子澈在她身边坐下,“这雨下得很大,要不要派人出宫报信,叫楚姑娘的家人来接你?” “等雨停便好。”楚识夏正好落得个清净,无所谓道,“那些画,殿下打算怎么办?” “有的尚可补救,有的……我也没有办法。”白子澈摇头道,“回头向父皇请罪便是。” “三殿下打砸的画院,为何要四殿下你去请罪?”楚识夏脱口而出,才觉此话鲁莽。 “我虽为皇子,却自小就知道,我和其他兄弟姐妹是不一样的。”白子澈一笑,笑容洒脱,“即便我告了三皇兄的状也无济于事,反倒叫他记恨我。但我若不领了这罪名,受难的就是画院的画师杂役。” 白子澈眨眨眼,笑道,“受罚便受罚吧,总不能真的杀了我。” 楚识夏这回没接话,只是笑了笑。 “四殿下,有件事臣要提醒你。”楚识夏若无其事道,“三殿下今后恐怕会锲而不舍地找你麻烦了。” 白子澈一愣。 三皇子没有那么闲,会关注每日有几幅画送到了未央宫,皇帝又钟情与哪副画。他暴跳如雷,定是因为此事触到了他的逆鳞——无非是东宫和皇后。 一个画中仙,怎么会得罪皇后呢? 必然是有人投机取巧,见皇帝迷恋画中人,便去民间寻找相似的女子。 宫中已经有了一个容妃,皇后已然门庭冷落,靠着陈家威势才没被人踩在头上为所欲为。 若再来一个,即便弄巧成拙,并不得皇帝宠爱,于皇后而言也是一件很恶心的事。 就算白子澈是无心的,三皇子也不会放过他。 更何况三皇子根本不是讲道理的人。 —— 秋叶山居。 楚识夏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玉珠为她端来姜茶,却被她推开了。 “我在宫中喝过了。”楚识夏道。 玉珠只当宫中伺候的下人仔细,便没有多想,只是将她带回来的君子兰安顿在房中。 “我的大小姐,您下回眠花宿柳,打发个人回来知会一声可好?”玉珠挖苦道,“今早宫里的人来,愣是没人敢接旨。还是羽林卫的邓勉公子来送信,说您抢了芳满庭的姑娘游湖,一夜未归。” “宫里出来的宦官细皮嫩肉的,哪里会骑马?”玉珠责怪地看她,“被您的亲卫带到马上一顿呼喊,下马的时候上吐下泻,您不会没看见吧?” 楚识夏心虚地摸了摸鼻头,企图狡辩,“我年少不懂事,总有借酒浇愁的时候。” “有什么愁也不能不回家啊!”玉珠提高了嗓门,“外头竟有如此逍遥么?二公子最混账的时候,也不敢抢了人家花楼的姑娘夜不归宿啊!” 玉珠说到这里又有些后悔,若是在云中,楚识夏绝对干不出这样轻狂浮浪的事来。可楚识夏偏偏就离了云中,这话恐勾起她思乡之苦。 楚识夏完全没被勾起思乡之苦,连连告饶,脚下立刻退出了卧房。 雨后空气清新,楚识夏慢悠悠地晃到湖边的亭子里,趴在栏杆上望着一池破碎的月色。四下里静悄悄的,然而楚识夏知道有个人一直跟着她。 沉舟就像是她的影子,前世今生加在一起,跟了她二十余年。 割舍一个影子,竟也有破皮断骨之痛。 楚识夏在心里笑自己自以为是,理所当然地把沉舟划作了自己的东西。 “沉舟,我有话要和你说。” 浓墨般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来,沉舟静默地站在她面前,两人之间隔着三尺的距离,一伸手就可以够到对方。然而楚识夏却觉得,这是她一生都无法越过的沟壑。 沉舟固执地不肯靠近楚识夏,不知道是因为她在那个吻之后袖手离去,还是因为她一天一夜没有让他跟着。 别扭得有些可爱。 楚识夏笑出了声,抬手道,“你过来。” 沉舟磨磨蹭蹭地往前走了一步,被楚识夏攥住衣领,带得躬下身来。楚识夏在他微凉的唇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两人之间呼吸可闻。 “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楚识夏在这样近的距离上凝视沉舟的眼睛,像是在看一对墨色的冰晶,心脏不由自主地乱了节拍。 “这世上,只有两情相悦的人才能做这样的事,还有邓勉给你看的书上的事。”楚识夏一字一句,用尽了生平所有的耐心,教导沉舟情爱二字。 “两情相悦,就是你爱一个人,她也爱你。你们之间没有秘密,没有欺骗,你想和她过完这一生,无论家世、病痛或战乱的阻隔。她可以为了你拼命,你亦然。” “你会三茶六礼、八抬大轿、明媒正娶迎她进门。她会是你的妻子,你们会相濡以沫地过完这一生。” 楚识夏绞尽脑汁,搜寻着世间佳偶的典故,要为沉舟寻一个古今以来最好最好的爱情楷模,“就像……《凤求凰》和《白头吟》,就像兄长与我们说的那棵枇杷树。” 沉舟从恢复五感之后就和她一起读书认字,俨然是当世家小公子培养的,无怪乎邓勉会说他是楚识夏的童养夫。 他自然知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也知道“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年幼时学过的诗文沉舟并不理解其情深,其意切,却在楚识夏的颤动的唇间感受到了痛。 沉舟安静地听着,像是要穷尽这一生的智慧去理解她的每一个字,去领略世人甘之如饴的情爱。 “你……懂了吗?”楚识夏问出这句话,却不敢看沉舟的眼睛。 难以呼吸的痛苦攫取了沉舟的心脏,他俯视楚识夏蝶翼般颤抖的睫毛,想要伸手抚平,却又不敢。 他生平何以胆怯至此。 不要难过了。沉舟在心里说,你不要我亲你,我就再也不亲了。 你不要哭。 楚识夏只是察觉了沉舟点头的动作。 “以后不许再这么亲我,也不许亲别人了。”楚识夏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细小的刃,一遍遍凌迟她的心脏,“否则你将来的娘子会不高兴的。” 那样漂亮的唇,以后会是谁的私有? 第33章 菩提子(四) 月明星稀,宫墙之中灯影憧憧,宫女提着白纱小灯低头走过。 一队来势汹汹的宦官拍开了画院大门,前来开门的小杂役还没站稳,便兜头挨了一巴掌。小杂役被这一巴掌打得仰倒,不明所以地看着面前的大太监。 “管事的呢?叫你们画院侍诏给我滚出来!”大太监掐着一把尖细的嗓子,盛气凌人地将手里的画卷扔到了地上。 泛黄的卷轴流水似的在地上铺开,展露出上头慈眉善目的观音像来。画师精于工笔,观音悲悯的神情、一丝一缕的发、衣衫间堆叠的褶皱描绘得丝丝入扣,净水瓶中竹枝苍翠,自有一段风致。 这是前朝大家赵甫所作的名画《观音大士图》。 匆匆赶来的画侍诏衣衫不整,连滚带爬地赶到,很有眼色地往宦官手里塞了两块碎银,“不知公公是哪位贵人宫里的,可是出了什么事?” 宦官反手把碎银扔到他脸上,啐了一口道,“你们这帮墨虫大难临头了,居然敢拿赝品糊弄皇后娘娘!如此折损皇家颜面,该当何罪?” 画院侍诏已经六十多岁,满头花白,路都走不大稳。那日被三皇子当胸踹了一脚,差点直接厥过去,至今没好全。 他吓得不知所措,这才趴在地上细细地打量起那幅《观音大士图》来。 赵甫最擅禅画,又精通工笔,笔触圆滑细润,墨色线条从不多一分少一分。这幅《观音大士图》虽然也好,但依然可察细微处有锋利的折角,且最致命的是——观音唇上的朱砂过于艳,竹枝又过于翠了。 赵甫留下这幅传世之作已近七十年,真画虽然珍藏在画院中精心保养,却也不可能有这样明亮鲜艳的色泽。 这是一幅仿作! —— 大理寺。 “宫里丢了一幅画,前朝大家的名作。画院侍诏被责难玩忽职守,已经下了狱。”邓勉往桌上一样样地堆着桂花糖、糯米糕,甚至掏出来一串糖葫芦,这才抖抖空空如也的袖子作罢。 画院跟楚识夏一点关系都没有,但她倒霉透顶,偏巧最近去过画院,所以按惯例被叫过来问话。 楚识夏点头表示知道了,不客气地拈起桂花糖含在嘴里抿着,“什么画,这么兴师动众?” “赵甫的《观音大士图》。”邓勉表情夸张,“你知道赵甫吧?《涉水芙蓉图》和《两禅心》都是他画的,《观音大士图》是他的绝笔之作,价值千金。” 楚识夏不知道这个图那个图的,她虽通读诗书经略,音律也略知一二,却不懂丹青。不过赵甫的名字挂在前面,她就知道这幅画一定很值钱。 “画院八百年都没人去一次,怎么偏偏最近有人想起这幅画来了?”楚识夏好奇地问。 “好像是皇后娘娘请了雍州的青玄法师开坛讲经,所以特地点了这幅画来欣赏,结果发现送到长信宫里的是赝品。”邓勉兴致勃勃地说,“要我说,明显就是那画院侍诏监守自盗。” 楚识夏却觉得不一定。 皇后潜心礼佛,赵甫的《观音大士图》又名满天下,纵然一时明珠蒙尘,也总有想起这幅画的时候。一旦事发东窗,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若要监守自盗,分明有更好的下手目标。 《观音大士图》又扎眼又烫手,傻子才偷出去卖。 一个危险的念头一闪而过,楚识夏抬眼看着邓勉,眼底绽出一线寒光,“你刚刚说,是皇后娘娘要看这幅画?” “是、是啊。”邓勉摸不着头脑,“怎么了?” 寒意袭上心头,楚识夏心想,四皇子完了。 —— 大理寺监牢。 画院侍诏被关在这里三天两夜,水米未进。他被扒了官服,卸了发簪,尊严全无地被赶到这牢笼里。 白天,狭窄细长的天窗里透进来一点光,他就借着那点光看自己的手,回想那副画到底是什么时候丢的;晚上,他听着牢房里其他犯人的鼾声入眠,老鼠吱吱乱叫着从外头跑过。 这是他被关在这里的第四天。 起初,他只是饿,然后便是渴,咽下去的唾液里混杂着喉咙的血丝。 牢房的门终于被人打开了,有人喊了他两声,见他动弹不得,便取过一碗浑浊的水灌进他嘴里。 肮脏的水珠滚进白色的胡须里,画侍诏渐渐恢复了神智,站在他面前的是大理寺卿和几个凶神恶煞的狱卒。没等他求饶,狱卒们便七手八脚地将他拖出去,绑在了刑架上,挣得他一身老骨头乱响。 “大理寺卿,画不是我偷的。”画院侍诏摇着头,苦涩无比,“我无儿无女,既不赌也不嫖,要钱做什么呢?” 大理寺卿微微颔首,温声细语道,“我年少时就听说过先生神笔,这画必然不是先生盗的。” “对,对!”画院侍诏连连点头,狼狈不堪道,“不是我盗的!” “但这画从画院不翼而飞了,青玄法师不日抵达帝都,此事有损皇家颜面。所以须得快些破案才好。”大理寺卿端的是通情达理,“既然不是您盗的,那就是别人盗的。” 画院侍诏冥思苦想,在脑海里搜罗着一张张可疑的面孔,忽然听大理寺卿慢条斯理地开口道。 “是不是四皇子盗的呢?” 画院侍诏骇然失色,惊恐地瞪着大理寺卿。 他知道这幅画在哪了。 大理寺卿,是摄政王的人,板上钉钉的陈党。 “四皇子年幼丧母,说是跟在皇后娘娘身边长大,其实并无人教导。偶尔做错事,相信陛下不会责怪他的。”大理寺卿笑吟吟地对画院侍诏耳语,“您说是不是?” “不,不是。”画院侍诏慌乱却坚定地否认道,“不是四皇子盗的!” —— 大雨瓢泼。 油布蓬马车在大雨里艰难地出了宫门,一路沿着平直的官道行驶。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空无一人,铺天盖地的雨水席卷了整个帝都。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从马车上跳下,一头扎进了巷子里。 这样大的雨,蓑衣斗笠一点用都没有,那人顷刻间就被淋得湿透。 他跌跌撞撞地奔跑在雨里,找到了挂着“秋叶山居”牌匾的宅子,奋力拍着大门。 “谁?”门房小心谨慎地问道。 “四皇子,白子澈。我要见你们家大小姐。”门缝里传来少年低哑的声音,“劳烦您开门。” —— 楚识夏匆匆赶到花厅,只见地上一串水迹斑斑的脚印。她抬头便见湿漉漉的白子澈坐在厅中,像一尊摇摇欲坠的瓷娃娃,碰一下就要碎成千百片。 “怎么伺候的,为何无人为殿下奉茶?”楚识夏呵斥道,“给殿下取一身干衣服来!” 侍女百口莫辩,白子澈一进门就怔怔地坐到花厅里,问什么都不说,只是恳求她们请楚识夏来。茶不肯要,衣服也不肯要,把侍女吓得心惊胆战。 “楚小姐,求你帮我!”白子澈一弯膝盖,竟然就要跪下去。 楚识夏眼疾手快地扶住他,才没让后头跟来的邓勉、程垣看见这君臣颠倒的一出。楚识夏是习武之人,臂膀远比摆弄画笔的白子澈有力,白子澈在她的手上跪不下去。 “四殿下言重了,”楚识夏道,“不可如此。您要臣帮您做什么?” “求你,帮我进大理寺监牢。我要见画院侍诏一面。”白子澈被雨水浇淋了一遭,冷得嘴唇发白、浑身打颤,开口却是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要求。 楚识夏沉吟片刻。 今日在大理寺,听邓勉说起这桩观音图案,她就知道幕后黑手是摄政王。 白子澈画的美人图勾得皇帝心神动摇,宦官们拿着图画四处寻觅相似之人,惹恼了陈家——摄政王就是外戚干政,说他由后宫得势也不为过,怎么可能任人染指后宫。 皇帝六个儿子,太子和三皇子是陈皇后所出;二皇子身有残疾,腿脚不便;五皇子蠢笨粗鄙,六皇子年幼看不出什么来。 至于四皇子白子澈,本是个被人遗忘的角色,却误打误撞成了阉党挑衅摄政王的火引子。 对摄政王来说,铲除掉他只是顺手的事,谁知道那幅美人图是他无意为之还是有心之举? “大理寺牢狱,殿下自然去得。可殿下去干什么呢?”楚识半真半假地推辞道,“画院侍诏是否真的盗了那幅画,殿下可知道内情?” “老师……不,画院侍诏年过半百,无病无灾,无儿无女,除丹青外亦无所好,只等着大限到的那天,一抔黄土埋了自己。”白子澈声音艰涩,“他要钱做什么呢?” 所以,这是栽赃。 楚识夏对那画院侍诏也有些许印象,一个耄耋之年的老人,被三皇子一脚踢翻在地上要好几个人扶才能起身。 楚识夏更加肯定了这是摄政王操刀的一场闹剧。 “画院侍诏,是在父皇登基之前进的宫,在民间时被誉为‘化神手’。人人都以为他日后才华不输前朝六大家。”白子澈低垂着睫毛,眼神晦暗不清,“他为求自保,求保画院中同僚,求保……我,跪过、谄媚过、挨打过,却没有偷过。” 笔墨丹青一道,是他此生不可摧折的脊梁。 “他也许不堪称为君子,却是个好人。好人该是这样的下场么?”白子澈眼神凄切,声音却哀痛沉重。 邓勉和程垣都有些动容。 “就算是这样,殿下见到他,又能做什么?”楚识夏冷静到冷血的地步,让白子澈看清现实,“您既不知道画在哪里,也不会断案,更加不可能劫囚。” “好人不该是这样的下场,可是殿下,恕臣直言,您也救不了他。”楚识夏残忍地说。 指节叩击桌面的声音传来,所有人都被吸引了目光。 忽然出现在花厅角落里的沉舟抱着剑,收回了冰白的指节,对着楚识夏打了一串手语。 邓勉读得磕磕绊绊,求助地问楚识夏,“老大,沉舟在说什么?” 楚识夏皱着眉,没说话。 沉舟耐着性子又打了一遍,却明显和之前打的不是一个手势。 楚识夏才有点烦躁地说:“有你什么事?滚回你的院子里去。” 沉舟不动声色,给她下了最后通牒,转身欲走。 楚识夏气得牙痒痒,恨不能把人拎回来吊起来打一顿,“回来,我和你一起去。” 其余三人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们打哑谜。 楚识夏长舒出一口气,道,“邓勉,你带殿下去大理寺监牢,别让人发现殿下的身份。我去找画。” 邓勉懵懵懂懂的,点头道,“好。” 楚识夏对白子澈行了个礼,大步过去拎着沉舟的衣领子,连拖带拽地把人拖出去了。 白子澈有些愣地端详着沉舟的面容,良久才收回视线,跟着邓勉走了。 —— 沉舟第一段手语是说:“我可以救他,我去找画。” 第二段是说:“你不告诉他们,我也可以把画找回来。” 第三段则是:“那我去找画了。” 楚识夏把人推得后背紧紧地贴着墙壁,指着他的鼻子问:“给我个理由。” 沉舟慢条斯理地推开她的手指,比划道,“他会当皇帝。” 楚识夏心神一悚。 沉舟这句话没头没尾,而且传出去必然招来杀身之祸。但他说得如此云淡风轻,像是在阐述一个既定的事实,让人不由得不信服。 沉舟并不是个多么复杂的人,心思简单,亦不懂朝堂之事。 他为什么会说这样的话?楚识夏有点犹疑。 “这位殿下确实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但这样的话不要再说。”楚识夏在他脑门上掴了一巴掌,“你不想活了?” 第34章 菩提子(五) 大理寺监牢。 雨水开闸似的倾泻下来,牢房里弥漫着湿冷的气息。千丝万缕的寒意一个劲地往人骨头缝里钻,冷得人直打颤。 牢房里弥漫着犯人身上的酸臭味、被水冲刷过的血腥味和粪便未散去的臭味,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熏得人头昏脑涨。 白子澈跟在邓勉身后,目光不断地从路过的每一间牢房里扫过。 邓勉头一次和这位四皇子打交道,也有些紧张——历来搅和到皇家事务里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楚识夏不知是善心泛滥还是胆大包天,白子澈敢来求她,她居然就敢应承下来! 忽然间,白子澈扑到了一所牢房前,低声呼唤着里头蜷缩着的人形,“老师,老师!” 邓勉艰难地辨认出墙角里那一团黑色的阴影是个人,而且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邓勉天真地以为他没有受什么刑罚,毕竟是个年迈的老人了——直到老人困难地拖着无力的下半身,来到铁栏前。 “殿下,你怎么来这里了?”画院侍诏气息微弱,“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白子澈脱下身上的大氅,披到画院侍诏的身上,为他阻挡寒气。白子澈双手发颤地捧起老人血迹斑斑的十指,曾经握着他的手教导他写字、画画的十指,“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邓勉倒吸一口凉气,忍不住后退一步——画院侍诏的每一根手指里都钉了竹签! “殿下,你不该画那幅画,惹怒了摄政王。”老人浑然不觉手指疼痛似的,“今后你一个人可要怎么办啊?” 一串泪珠从白子澈眼中滚落,砸在血迹干涸的指尖上,“你不会死的,只要你招供,画是我偷的。我去和父皇认罪,我伏法——再不济,我也是个皇子,他们还能为了一幅画杀我不成?” 不知为何,邓勉从这个柔弱哭泣的殿下身上看出了孤注一掷的决绝。 “你糊涂啊!”老人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轻轻地在白子澈脸颊上落下一巴掌,“殿下,你既无母家撑腰,又无朝臣倚仗,更无圣宠眷顾。陛下若将你贬为庶人,摄政王要你死,你便也只能死了!” “那又怎么样!”白子澈低吼出声,哽咽道,“他不是要我的命吗,给他就是了。我这条命,本就是不值钱的。” 楚识夏说是去找画,可谁知道画在哪里?摄政王鹰犬无数,可以把画藏在帝都的任何一个角落。说不定真画早就被烧了,一了百了,死无对证! 老人定定地注视着白子澈,大颗大颗的泪水从他的脸上滚落,他哭得好狼狈。 他从未见过白子澈哭 无论是皇后的冷待、皇帝的忽视还是兄长的欺凌,白子澈总是默默地忍受,让人误以为他是个弱不禁风的人。 但白子澈还是为这个老画师流了眼泪,整个人摇摇欲坠。 他在怕,怕失去这个唯一在乎他死活的老人。 “殿下……阿澈,你莫怕啊。” —— 十年前,民间颇负盛名的“化神手”奉诏入宫,为皇帝画一幅画。而无论工笔还是写意,终究画不出皇帝心中那人百分之一的样貌。画师就此在宫中耽搁下来,郁郁不得志。 一日,他奉命到皇后宫中教导皇子们绘画。 那天的雨出奇的大,几乎打折伞骨。 皇后在竹帘后敲着木鱼,低声念诵佛经。尚未步入东宫的大皇子、阴郁沉闷的二皇子和活泼好动的三皇子捏着毛笔,在纸上胡乱地涂画。画师虽然无奈,却别无他法。 他说是皇子们的老师,却知道自己只是陪孩子玩的而已。 画师应付着孩子们,百无聊赖时,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孩子,比三皇子个头还小些,白净秀气得像个女孩。 小孩子慢吞吞地读着佛经,他认不得那么多字,只能跟着太监一小段一小段地读。三皇子却忽然发作,强行抓过这个小孩子,用墨笔给他画了两个大黑眼圈,又抹了胡须。 小孩子不哭不闹,只是安安静静地被三皇子折腾。 大皇子呵斥了三皇子几句,才把这个孩子解救出来。 画师忍不住问伺候的宫女,“这是谁家的孩子?” 宫女轻蔑道,“自然是四殿下。” 四殿下白子澈,一未曾留下过姓名的宫女所出。宫女命薄福浅,受封后不久暴毙而亡,白子澈便由皇后抚养。 画师记住了白子澈安静的眼睛。 又一日,瓢泼大雨。 画师路过长信宫门口,看见这个孩子抱成一团,小猫似的蜷缩在屋檐下。画师才被人嘲弄过名不副实,满心惆怅,想着不如挂冠离去。 屋檐下被淋得湿透的孩子忽然抬头,弱弱地叫了他一声,“见过老师。” 画师吃了一惊,用伞遮住他,“殿下何故在此淋雨,伺候的人呢?” 白子澈摇摇头说:“我不知道他们去哪了。三哥说看了我就讨厌,不许我进门,也不许宫女开门。” 前朝有摄政王和庄首辅分庭抗礼,后宫容妃独得圣宠、皇后一心礼佛。 这个孩子的命运就像是暴风雨里的一片浮萍,生死不由己。 我们的命运都被人捏在手里。 小小的画师敢竟然跟一个皇子同病相怜。 画师心生怜悯,知道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大麻烦,这辈子都出不了这宫城了。 他长叹一声,把孩子抱在怀里,“殿下,臣教您画画吧。” 白子澈抱紧了他的脖子,用力点头,像是生怕点头慢了,画师就要后悔。 —— 要在偌大的帝都找一幅画,除非那幅画自己会发光发热,否则无异于大海捞针。 更何况这幅画极有可能是被摄政王派人偷走的。 楚识夏只有赌一把,赌摄政王头脑发昏没有把画烧掉,而是放在了某处,或者——把画偷出来的人贪图钱财,私自昧下了这幅价值连城的《观音大士图》。 群玉坊。 夜色昏沉。 酒席上的男人们都喝得醉醺醺的,窗外噼里啪啦的雨点声混合着屋内的丝竹之声,催得几人诗兴大发,以酒液作墨汁,写下了好几首诗。 江乔被旁边的男人捏着手,面不改色地给男人敬酒,男人喝完了就握着她的手摩挲,眼神色眯眯的。 “先生可是信佛?”江乔瞥着男人手上的佛珠,要笑不笑地问道。 “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男人越发觉得江乔冰肌玉骨,动人心弦,就要凑上去吻她的面颊,却被江乔轻轻地躲开了。 “先生博学,可见过真佛祖?”江乔笑道。 “神龛上都是泥塑金身,哪来的真佛祖。”男人一笑置之,只当江乔是在与他调情。 “先生没见过,我可见过。”江乔懒洋洋地支着下颌,指尖一点蔻丹艳得人心口发烫,“赵甫的《观音大士图》您听说过吗?我昨日有幸看了一眼,那观音菩萨跟活过来了似的。” 男人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整个人都清醒过来了,旖旎暧昧一扫而空,露出两分凶相来,“你在哪里看到的?” 江乔佯作被吓到,抚着心口,支支吾吾地说:“昨日路过一间包厢,见里头两个客人,一人带着一盒金锭,一人带着那幅观音图……怎么了,先生?” 男人不再言语,匆匆起身离去。 陪的客人走了,江乔一扫警觉的其他歌姬、舞姬,并没有要抢人客人的意思,而是起身离开了水阁。 她转过几个回廊,撞见了男装的楚识夏。 楚识夏作少年侠客打扮,头上顶着个斗笠,怀里抱着饮涧雪,冲她微微一抬斗笠檐,权作打招呼,“话带到了?” “带到了。”江乔点头,并不问那人是谁、楚识夏要做什么,她知道的越少,对她越安全。 那人是摄政王府上的幕僚,喜好佛学,对丹青字画也颇有研究。楚识夏到大理寺去问话的时候,碰巧看见了他,托邓勉稍加打听便探出了虚实。 若摄政王要安排一人处理此事,他是最好的人选。 幸而,楚识夏赌赢了。 “多谢江姑娘,此地已经不安全了,我会安排人替你赎身。”楚识夏转身欲走,却听见江乔淡然的声音。 “谢楚小姐好意,不过,我是出不了这个地方的。”江乔没有过多解释,只是对着楚识夏的背影长拜,转身离去。 楚识夏愕然,待她再去看时,江乔的背影已经消失在寻欢作乐的男人和花枝招展的女人中间,仿佛被十丈红尘淹没的一捧雪。 —— 男人撑着伞奔跑在巷子里,随从、护卫被他远远地甩在身后。最后他气急败坏地扔了伞,大力捶打着紧锁的院门。 “关老四,开门!”男人气势汹汹,恨不得一脚踢开院门,把里面的人生吞活剥了。 院门刚刚打开一条缝,男人便迫不及待地闯了进去,一把薅起那寒酸画师的领子,低吼道,“你竟然敢昧下那幅画倒卖,愚弄摄政王,你不想活了不成?!” 关老四吓得魂飞魄散,他私藏起那幅画的时候,除了觊觎画院侍诏的位置,也存了贪财的心。但他尚未来得及联系买家,摄政王怎么知道他还没把画烧掉,莫非是天眼不成?! “大人息怒,大人息怒!”关老四拼命求饶,“画就在屋子里,我这就去把它烧了。” “还不快去!”男人怒火未消,“偷盗宫中藏品,可是死罪!你慢一步,便让你替那老东西到大理寺里受刑!” 不等关老四连滚带爬地冲进屋子里,少年的身影悄然立于墙头的暴雨中,仿佛经由瀑布冲刷百年、不移不变的石像。 “什么人?!” “有刺客,保护大人!” 沉舟拇指微抬,推出三寸剑锋,清亮如雪,映出他只露出一双眼睛的脸。 第35章 菩提子(六) 陈家。 “什么,那幅画没有被烧掉?!”摄政王吃了一惊,将手中的棋子都掷在了棋盘上,“下面的人是怎么办事的?” “欧阳兄得知此事,一边派人回来报信,一边赶去找那盗画的画师了。”幕僚安慰道,“王爷莫急,只要画还在我们手上就好,现在毁去也来得及。” 摄政王略略宽心,又觉得哪里不对,问:“欧阳从哪里赶去找那画师?” 幕僚干咳一声,有些尴尬道,“群玉坊。” 摄政王面色更冷,“倒卖赵甫绝笔这样的珍品,非名商富贾不可。交易之处要么在密室,要么在鬼市,你见过谁在灯火通明的青楼银货两讫的?!” 幕僚愣了一下,迅速反应过来,出了一身冷汗,“王爷的意思是,我们被人诈了?” “速速命人带着‘家丁’去找欧阳,决不可让画落入旁人手中。” 陈家的‘家丁’乃是一拨亡命的江湖浪客,轻易不动用。上一次调动家丁里的人,还是帝都出使云中的时候。 摄政王意识到来者不善,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发现自己手底下这伙人来路不干净。 —— 沉舟飞身跃入院中,一脚踢上了门,反手栓上。院子里两个文质彬彬的男人看着手持凶器的少年,忍不住两股战战。 “你是何人,竟敢行刺朝廷命官?”男人撑着一口气,疾言厉色道。 沉舟不言语,只是歪头看向他身旁瑟瑟发抖的画师。画师福至心灵,大喊道,“我把画给你,你别杀我!” 男人大怒,不待他抓住泥鳅一样滑进屋子里的画师,外头的侍卫破门而入。 沉舟一手抓住男人的脖颈,刹那间颈骨发出一串爆响,男人像断线风筝似的砸进了持刀的护卫中间。月黑风高,侍卫们只看见一团黑影袭来,不待收刀,刀锋被穿透了脆弱的人体。 “欧阳大人!” “先生!” 一阵惊慌失措的喊叫中,沉舟转身掠进屋内,一把抓起了紧紧抱着画的画师。画师吓得屎尿齐出,双手把画捧过头顶,嘴里哀求着“别杀我别杀我”。 沉舟抽出画扫了一眼,确认上面是个观音,又草草的将画裹回油纸中塞进怀里。 身后的房门在愤怒又恐惧的侍卫们脚下化为残片,沉舟随手抓起砚台当脸砸向闯进来的人,推开窗滚进了屋外的夜色中。 大雨滂沱,一线银光无声斩落。 野兽般的敏锐救了沉舟,手中的剑滑出鞘,挡住了那封喉一剑。沉舟在雨水中起身,冷冷地凝视蝙蝠般倒挂在屋檐下的刺客。与其说他是在看刺客,不如说他在看刺客脸上的银色鬼面具。 沉舟年幼时的噩梦里,所有的鬼怪都长着银色的脸。 “好俊的身法。”刺客声音粗哑,“小子,把画交出来,留你全尸。” 暗淡的雨光里,另外两个戴着银色鬼面具的人出现,一人站在屋脊上,一人站在巷子口。他们以黑色的斗篷遮掩身形,远远看去,仿佛庞大的枭鸟。 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沉舟无声地振去剑上雨水。 这是要打的意思。 檐下倒挂的刺客动了,他手中并未持刃,却在贴近沉舟四尺之内时,掌间炸开一团银光。那是一柄很怪的剑,白蛇般从他的袖子里弹出来,直扑沉舟面门。 沉舟下意识地用剑格挡,冷不防屋脊上站着的刺客抬起弩机,三发冷箭对着他后背射出,而他手中的剑被死死地缠住了。 电光火石间,沉舟脱手弃剑,腾空而起,身体在半空中弯作一道桥,脚尖狠狠地挑飞刺客下颌。持剑的刺客踢得脑中嗡鸣,同伴的弩箭射进他的肩头。 院子里的护卫们从窗户里爬出来,却被一地的血惊得后退两步。 “他杀了欧阳大人,抓不住他,我们都得死!” 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侍卫们一拥而上,十几把刀齐刷刷地挥向沉舟。沉舟气沉腕间,挥出一道完美的圆弧,剑锋触碰到的刀都像瓷器那样碎开。 夜色本就昏暗,人多起来,屋脊上的刺客也找不准沉舟的身形。 巷子口屹立不动的刺客按捺不住,飞身踏着侍卫们的肩头,一道闪烁着寒光的鞭子挥向沉舟脖颈。那鞭子是铁索制成,上头遍布倒刺,能瞬间撕开人的喉咙。 沉舟重重地踹在一个侍卫胸口,那道铁鞭被脆弱的人体挡了一下,雨中绽开一串血花。 沉舟后退两步,却觉眼前一片模糊、发花,他下意识地摇头,却不见缓解——他体内的余毒加剧了。 刺客察觉了他细微的动作,“他身上有伤,抓住他!” 沉舟飞快割下一条衣角蒙住眼睛,视觉消失的瞬间,听觉达到了巅峰。巷子里每个人的心跳声、脚步踏过雨水的声音、鞭子破空的声音纤毫毕现。 沉舟按住一个侍卫的手腕,寸劲震得侍卫手腕发麻,他另一持剑柄敲在侍卫下颌,贯穿的力道几乎打穿侍卫的天灵盖。失去反抗能力的侍卫被砸进人群,暂时阻挡了涌上来的人。 但刺客的铁鞭毒蛇般扑击过来,沉舟脚下辗转腾挪,踏开一片混杂了鲜血的雨水,却明白不能再拖下去——否则摄政王的后手就要来了! 他孤注一掷地就要抓住迎面扫来的铁鞭,却听见巷子里多出来一个心跳声。 屋脊上那个刺客被人拧断了喉咙,踢飞下来,正正砸在挥舞铁鞭的刺客身上!强劲有力的铁鞭被人当腰踹得飞出去,砸在地面上。 侍卫们被汩汩涌出的鲜血浇淋了一脸,大惊失色,却见那人鹰一般掠下来,抓着沉舟的胳膊跳上墙头,消失在帝都茫茫的雨夜里。 —— 秋叶山居。 命途多舛的《观音大士图》被人随手扔在桌案上,观音半张慈眉善目的脸在灯火下映出柔美的光辉。 楚识夏把沉舟按在地毯上坐着,扒了人的衣服,仔细审视过每一块皮肉,“那刺客说你受伤了,哪里伤了——你蒙着眼睛干什么?” 沉舟这才后知后觉地扯下湿漉漉的布条,低垂着眼睛比划道,“雨水迷眼睛。” 楚识夏狐疑地看着他,心里隐隐不安。 她把程垣叫了进来,“去把四殿下和邓勉找来,就说画我已经找到了,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把画交出去。” 《观音大士图》可以交出去,却不能从楚识夏手里交出去。 一来摄政王不是好惹的,二来她说不清这画的来历。既要洗脱画院侍诏偷盗的罪名,又要把楚识夏从这里面摘得干干净净,这画交出去的方式就值得思忖。 楚识夏用干帕子把沉舟的湿发擦成鸡窝,又对着架子上的《观音大士图》沉思。 没等她想出个所以然来,程垣便急匆匆地赶了回来,对她低声道,“大小姐,画院侍诏畏罪自杀了。” “什么,”楚识夏愣了一下,“为什么会这么快?” 程垣艰涩地摇摇头,“您还是去看看四皇子吧。” —— 一炷香前,大理寺。 邓勉和白子澈刚从大理寺监牢里出来,就看见一辆马车停在大理寺门前。 邓勉眯着眼睛仔细端详着马车上的灯笼,有些不确定道,“那好像是……我家的马车。” 白子澈浑身一震,忽然不管不顾地掉头冲回去。 大理寺门口的护卫拦住他,大声呵斥道,“何人擅闯大理寺,不想活了么?” “我乃当今四皇子白子澈,谁敢拦我,给我让开!”白子澈罕见地爆发出皇子的威仪,将皇子玉牌狠狠地掷在二人脸上,竟然将护卫的气焰压了下去。 邓勉被吓傻了眼,没想到这个柔弱的殿下还有这般架子。他眼睁睁看着白子澈冲了进去,半天才想起来抬腿追。 —— 画没抢回来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摄政王手里,又很快递到了大理寺卿手上,同时传达的还有一条尽在不言中的命令——“画院侍诏必须死”。 只要画院侍诏认下了这个罪名,无论今后冒出来多少幅《观音大士图》,是真还是假,都和摄政王扯不上关系,更遑论扯出背后胎死腹中的阴谋。 大理寺卿静静地看着脚下狼狈的老人,左手边是一份供词,右手边是一杯鸩酒,温言道,“郑侍诏,您想清楚了吗,要不要在供词上签字画押?” 这是他给老人的最后一个机会,只要他承认是四皇子盗的画,事情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大理寺卿素有耳闻,画院侍诏年轻时有些才名,却风骨全无,在宫廷里消磨志气、对宦官卑躬屈膝。这样的人,无非是不敢沾染攀诬皇子的罪名罢了,生死关头,还是会露出真面目。 果然,老人点了点头。 狱卒将供词和蘸好了墨的笔递到他手边,老人举起被竹签钉过的手,颤颤巍巍地握住了笔。 可惜了,大理寺卿想,这双手,再也无法作画了。 老人却迸发出惊人的意志力来,挥笔间气势磅礴,笔走龙蛇,在供词上落下锋芒毕露的八个大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大理寺卿脸色剧变。 老人站起身来,哈哈大笑,“我郑某这一生,无儿无女,年轻时的几分名气早已消磨殆尽,年老时仍无传世之作。但他,会是我一生的功业。” “大理寺卿,你身为朝廷命官,不为民请命,却玩弄权术、诬陷皇子,该杀!” 大理寺卿怒了,挥手道,“把这盗取名画的小贼给我拿下!” 监牢门口传来少年歇斯底里的喊声,尖利愤怒,透着穷途末路的凶狠。 “你敢!邓远,你焉敢动他!画是我偷的,你来审我,别动他!老师……老师!” 白子澈被狱卒死死拦在牢房门口,拼命挣扎却不能上前一步。 他眼睁睁地看着狱卒逼近画院侍诏,目眦欲裂。 老人撞开上前来押他的狱卒,穷尽最后的气力,大喊道,“赵甫《观音大士图》为我一人所盗,与他人毫不相干。四皇子年少为我所惑,胡言乱语!” 他温和的目光穿过潮湿阴冷的牢房,落在满脸泪水的少年身上,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阿澈,你莫要怕……你莫怕啊。” 老人仿佛又回到了十年前的深宫,眼前没有大理寺卿、没有狱卒,也没有帝都阴云,只有淋雨的孩子和撑伞的画师。他本该辞官离去,浪迹江湖,却被孩子柔软的手指牵绊在宫廷,蹉跎了一生。 他用他的命,最后为这个孩子撑一次伞。 老人一头撞在牢房墙壁凸起的尖石上,血溅当场、脑浆迸裂。 大周怀帝祥符年间画院侍诏,郑旬,湖州人士,少有才名,然庸碌一生,因偷盗畏罪自杀于大理寺狱中。 第36章 菩提子(七) 楚识夏策马赶到大理寺前的时候,只看见半拖半拽着老人尸体的白子澈。 狱卒拦不住他,也不敢对他动粗,只能看着他把这具尸体从牢房里拖出来。但白子澈手无缚鸡之力,又怎么能拖得动一个死人呢?只是堪堪停在大理寺门口。 白子澈脱了自己的衣服为死去的画院侍诏遮雨,大雨把他浇得湿透。他走不动了,只能半抱着尸体坐在雨里,被蹭了一身的血。 “四殿下,”楚识夏在他头顶撑开伞,低声道,“放手吧,您的老师已经走了。” 白子澈茫然地抬头看着她,苍白脆弱,“我还以为雨停了,原来是楚小姐。我知道老师已经去了,我只是想替他收尸……否则会被牢房里的老鼠吃掉的。” “他活着要背偷盗的骂名,死了难道还不得安生吗?”白子澈声音颤抖,不堪一击。 楚识夏一点点掰开他冷冰冰的手指,定然道,“您一个人搬不动。程垣,替画院侍诏收尸。” 程垣应声从马上翻身下来,还没等他从白子澈手里接过画院侍诏,长街上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席卷而来。 威风凛凛的马队急停在三人面前,雨水从兵士们的甲胄上流淌而过,旗帜高扬。为首的人摘下头盔,露出一张稚气纯真的脸来,开口却叫人不寒而栗。 “我看谁敢替这个盗贼收尸。” 三皇子。 “三殿下,您怎么来了?” 楚识夏明明是在仰视三皇子,但三皇子莫名觉得他被轻视了。 “楚识夏,你闭嘴,本皇子还有账没跟你算。”三皇子用马鞭指着楚识夏,转而看向白子澈,“白子澈,你无令出宫、擅闯大理寺,现在又不顾皇家体统,要替偷盗宫中藏品的盗贼收尸,该当何罪啊?” 楚识夏还未说话,白子澈便握住她的手腕往后一带,微不可察地冲她摇了下头。 “三哥觉得,我应该是什么罪?”白子澈直视着高头大马上的皇兄,眼珠像是黑白分明的水银与墨滴。 三皇子露出一个包含恶意的笑容,“新账旧账一起算,其罪当诛。” “陛下还在病中,想必不愿看到兄弟阋墙之祸。”楚识夏淡淡道,“三殿下慎言。” “我忍你很久了,楚识夏。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叫我慎言?!” 三皇子扬起马鞭对着楚识夏的脸抽下去,却被楚识夏狠狠攥在手中。马鞭在楚识夏手心撕开一道伤口,鲜血滴滴答答地打在地面上。 “皇子犯错,有陛下定夺,次之有东宫管束。三皇子不止要谨言,也当慎行。”楚识夏抓着马鞭,岿然不动。 “你撒泡尿照照自己,配管教我么?”三皇子怒斥道,“松手!” 他背后的禁军立刻抽出长刀,清清楚楚地映出楚识夏耳边飘扬的发丝,厉声道,“三殿下叫你松手!” 楚识夏身后的程垣也“唰”的一声抽出了刀,直指那名禁军,“把你的刀收回去。” 雨水在刀剑上支离破碎。 大理寺门前一时间剑拔弩张。 一道凝重的少年嗓音长风般穿过两拨人中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那我呢,够不够资格管教你?” 三皇子被这道声音吓得差点从马上滚下来,一众禁军也按马俯首。 “参见太子殿下!” 白焕恨铁不成钢地瞪着三皇子,“你还有脸问罪四弟,你私调东宫禁军,欲施私刑于兄弟之身,刀架云中楚氏贵女颈侧,又该当何罪?!” 三皇子心虚地不敢说话。 “滚下马来!”白焕呵斥道。 三皇子才下马,便结结实实地挨了白焕一耳光。禁军们略有骚动,却不敢出声。白焕素来娇宠这个弟弟,此时是真的动了怒,谁也劝不得。 三皇子面皮红胀,一般是痛,一般是羞恼。白焕扯着他踉踉跄跄地往回走,也不给他打伞。 “哥,那盗贼的事总该有个说法吧!”三皇子尤不死心,一定要给白子澈不痛快,“死在大理寺的奸贼,都是拉到城外乱葬岗喂狗的,哪有皇子代为收尸的道理?” 白焕犹疑了一下。 白子澈猛地握紧了拳。 “白子澈可是放在母后身边养大的,这事若是传扬出去,于母后的名声也不力。”三皇子轻声道,“母后的日子本就不好过,旁人会不会说她管教不严?” 这下算是捏住了白焕的软肋,他惊奇地看着忽然长出脑子来的弟弟,随口道,“那就依律处置。子澈年纪小,出宫的事就不予追究了,早点回宫去吧。” 楚识夏侧眸去看白子澈的神情,只见他死死地咬住了牙关,颊边绷起的肌肉坚硬如铁。 他缓缓地躬下腰,毕恭毕敬道,“臣弟深谢太子殿下。” 禁军囫囵一裹,将画院侍诏的尸体带上马,奔着城门的方向去了。白子澈站在原地许久,等到白焕兄弟二人和禁军都消失了,才回过神来似的往前走了一步。 就那么一步,他险些摔倒在地,被楚识夏扶了一把。 “四殿下?” 楚识夏震惊地看着软在她臂弯里的白子澈。他胸口剧烈起伏,生生地呕出一口黑血,昏死过去。 —— 秋叶山居。 气急攻心、血上冲胸的白子澈被带回秋叶山居安顿。 楚识夏在房中对着那幅烫手山芋般的《观音大士图》,长吁短叹。方才她去大理寺时,沉舟又回了一趟关老四家里,这偷盗名画的真凶早已没了踪影。 想来也是,摄政王能想到逼死画院侍诏,自然不会落下这个人。 如此一来,画院侍诏偷盗之名算是坐实了。 “这《观音大士图》上普度众生的观世音菩萨,却引起这般多的血光之灾。”楚识夏轻笑一声,抚摸着画卷,不无嘲讽道,“沉舟,你说这算不算是神佛对凡人的嘲弄?” 声称青灯古佛伴此生的陈皇后,却因一幅《观音大士图》问画院侍诏死罪;钻研佛学、随身佩戴佛珠的摄政王幕僚,指使他人盗取佛画、栽赃嫁祸。 神佛真的会回应这些人的跪拜吗? 楚识夏觉得腕上的佛珠也变得滚烫无比,仿佛刚刚亲手诛杀刺客沾上的血燃烧起来。 她也杀了人,神佛还会庇佑她此生不再重蹈前世覆辙吗? 沉舟默默地坐在窗边。 原先他只是视线模糊,尚可见光亮与隐隐约约的景物,现在眼前全然一片漆黑,仿佛永远不会亮起的夜。 沉舟只是对着楚识夏声音传来的方向,潦草地比划道,“神佛的眼里没有凡人。” 楚识夏心下喟叹,为自己方才的惴惴不安感到可笑。 若世有神明,前世楚家何以落到那般境地。 可若世上无鬼神,又怎么解释兵败拥雪关、死在大雪里的她,现在好端端地站在这里? “沉舟,我怎么觉得你今天有些怪?”楚识夏忽然说。 沉舟闭上眼睛,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 东宫。 “你可知错?”白焕坐在书桌后,严厉地盯着跪在地上的弟弟。 “我有什么错?”三皇子咬牙切齿道,“白子澈那个野种,若不是母亲,他根本活不到这么大。他不仅不感恩,还画出那种画蛊惑父皇,我就是一刀砍死他,他也不冤枉。” “画院里年年都在画那个人的画像,偏巧子澈画出来了而已!”白焕被他气得头疼,“欺上媚下,拿着画像去寻民间女子的是王贤福那帮太监,你找子澈的麻烦有什么用?” “那个人……大哥,你知道他们画的是谁?”三皇子瞪大了眼睛,“那你怎么不告诉我?” “他们画的是个死人,埋在地下十七年,红颜已成白骨。”白焕阴沉沉地说,“搜寻民间女子一事乃秘密进行的,是外公告诉你的吧?” 三皇子鼻观眼眼观心,装起了哑巴。 “那幅《观音大士图》就是那日你大闹画院时被偷出来的,若不是画院侍诏顶了这罪名,有朝一日把白子澈逼急了,攀咬起来,你脱得开关系吗?”白焕猛地一拍桌子,怒吼道,“你长没长脑子?” “白子澈敢攀咬我?”三皇子油盐不进,梗着脖子道,“我让他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白焕彻底被这个弟弟激怒,却还是不舍得动他一根手指头,只能稀里哗啦地扫落了一桌的文房四宝,指着他的鼻子道,“你给我滚回自己的房间里反省!” —— 雨天之际,天光乍亮。 白子澈在大夫的汤药针灸之下悠悠转醒,不言不语地坐在窗边,望着屋檐下滴滴答答的残雨。 楚识夏过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光景。 那个不争不抢、处处忍让的四殿下身上,仿佛有什么东西死去了。 “四殿下。”楚识夏和他见礼。 “多谢楚姑娘搭救,我离宫一天一夜,是时候回去了。”白子澈道,“不过在我走之前,有几句话想和楚姑娘说。” “殿下请说。” 白子澈轻轻地咳嗽了两声,平静地说:“如果想在帝都活得久一些,就不要相信太子。” 楚识夏心跳一紧。 未等她反驳开脱,白子澈便抬手制止了她,自顾自地往下说:“我知道在大部分人眼里,太子日后会是个不错的明主。他善良仁义、聪颖过人,但你们都不了解他。” “白焕是个有善心的人,但他不是个圣人,他的善是分先来后到、三六九等的。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他的血脉至亲。皇后、太后、三皇子、皇帝、摄政王,然后到他自己,最后才轮到朝臣、百姓。” 白焕聪慧,不可能不知道这么多年来白子澈受的欺压,也不可能不知道画院侍诏是被冤枉的。但正是因为他聪明,所以他才选择视而不见。 他不在乎真相。 在乎真相的,只有白子澈。 “人有远近亲疏,这没什么好苛责的。但楚姑娘,你永远不会是他的‘近’和‘亲’,所以不要在他身上寄托任何希望,这是我对你的忠告。” 楚识夏心道,能在前世帝都权力中心漩涡里活到最后,白子澈果然不是个头脑简单的人物。 楚识夏无奈地笑了笑,这一家子姓白的,果然没有一个省油的灯。 “四殿下洞若观火,墨雪佩服。但这样的大不韪之言,殿下还是不要再说了。今后一人在宫中,殿下要珍重,不要辜负了……画院侍诏。” 白子澈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缓慢地点了下头。 第37章 多情总为无情苦(一) 祥符四年,六月初一。 青玄法师应皇后邀约至帝都开坛讲经,教化万民戒恶向善。 帝都有名有姓的贵女们鱼贯而出,日日在讲经坛上晒太阳、吃斋饭,也不全是皈依了佛门——多半还是为了在皇后面前搏个好眼缘,毕竟太子殿下已经到择亲的年纪了。 烈日高悬。 院子正中央放了两尊陶瓷投壶,里头七零八落地支着几支箭矢,影子在地面上汇成一点。 “青玄法师将将才从天竺取经回来,带回来了许多经书要献给陛下。”程垣站得笔直,一板一眼地汇报道,“他徒步跋涉到天竺,又平安无事地走了回来,现在民间都传他是‘圣僧’。” 楚识夏坐没坐相地瘫在椅子里,捡起一根箭矢漫不经心地往投壶里扔,“青玄法师嘛,我也听过的。” 程垣松了一口气。 他不如邓勉神通广大,打听到的消息寥寥无几,正愁怎么和楚识夏交差。 箭矢“砰”的一声飞进投壶里,碰出清脆的一声响。 “好几年前吧,我大哥到京城来述职,正碰上这秃驴给皇后讲经。”楚识夏懒洋洋地说,“他当着一众宾客的面,说我哥杀伐之气太过,非长寿之相,若不放下屠刀、日日跪经恳求佛祖原宥,定会不得好死。” 这话传到云中,把楚明修气得半死,追着梦机大师问了小半年是不是这么一回事。不久之后,青玄往天竺取经的路上经过拥雪关,差点被楚明修一刀砍成两截。 程垣吓得把刚要说出来的话咽了回去,咳得差点站不住。 “这没口德的秃驴怎么还没死?”楚识夏真情实感地问。 不仅没死,还过得顺风顺水、名利双收。皇后本就礼重佛家,青玄不远万里取回佛经,嘉奖是少不了的了。 程垣斟酌道:“兴许是因为没到时候?” 楚识夏冷哼一声。 —— 长信宫。 宫女缓缓展开画轴,两个僧人在菩提树下相对而坐、散襟赤足。僧人眉须花白,但神态飞扬灵动,仿佛说到兴起处,面颊飞红;菩提树满树苍翠,仔细看去,连树叶上的每一条脉络都清晰可见。 “这是前些日子画院动乱,丢了好些画,赵甫的《两禅图》也没能保住。”白子澈拢起袖子,低头恭候在一边,“这是儿臣仿作,希望能于母后聊作慰藉,还望母后不要嫌弃。” “若你不说是仿作,本宫还以为这是赵甫真迹。”皇后抚摸着画卷,喟叹道。 “母后谬赞了。”白子澈依旧恭谨。 “说到画院动乱,本宫倒是想起来,那画院侍诏教你绘画多年,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白子澈咬着后槽牙,喉头那一块的肌肉紧绷得快要断裂,几乎要逼出口腔里酸楚的水来。 然而他只是缓和了语气,平静道,“儿臣识人不清罢了,画院侍诏……罪有应得。” 皇后叹了口气,说:“你是个好孩子。从小就跟在我身边诵经念佛,心性单纯了些也是有的。这样说来,宦官们寻觅民间女子那幅画,也是画院侍诏指使的?” 她说着便去拉白子澈的手,不料白子澈像是被烫到了似的,猛地将手抽了回去。 白子澈面露无措,小心翼翼道:“母后莫怪,儿臣……身上有伤,恐惊扰了母后。那幅画无人指使,确实出自儿臣笔下,但儿臣并不知道会有这样的后果。” 白子澈微微抬起七分眼睫,他本就长得清秀文弱,这样一来反倒显出几分可怜。 “三哥已经教训过儿臣了。儿臣此次前来,就是向母后赔罪。” 皇后强硬地拉过他的手,卷起盖过他指尖的袖子,露出被白色布条自指节包裹到手腕的一只手来。白子澈从小担惊受怕,一直长不出几两肉来,手上骨节突出,另有一种脆弱的美感。 “这是煜儿打的?”皇后略有薄怒。 “不是,是儿臣连日伏案绘画所致筋肉挫伤,布条下是膏药。”白子澈轻声道,“是儿臣之错,母后别动怒。” “你这傻孩子……”皇后在他后背上轻轻地拍了一巴掌,叹道,“一幅画而已,怎么值得你如此为难。” —— 白子澈从长信宫出来,独自一人走在漫长的宫道上。 两侧宫墙后是被老嬷嬷用细竹条抽打手心的小宫女、百无聊赖地用绣金罗扇扑蝴蝶的嫔妃。 桃李谢尽,暑意匆匆。 白子澈忽然看见了一双眼,明媚流丽。 “殿下的手怎么了?”楚识夏站在他身前,眼眸一低,落在他裹着白布的手上,“一股薄荷味……还有青蒿味,殿下的手扭伤了?” “画画太累,筋肉挫伤。”白子澈舒心地一笑,“楚小姐怎么在这里?” “今日羽林卫,我当值。”楚识夏也笑,“殿下还好么?” “以我的处境,好像不能更坏了。”白子澈虽然这样说,却没有流露出半分苦涩,笑意融融。 白子澈身后的方向是长信宫,皇后的居所。 楚识夏听说白子澈是由皇后抚养长大的,而皇后喜好礼佛,待人疏离冷淡,连自己两个儿子都不大搭理,想必白子澈小时候也没什么好日子过。 “三殿下那日之后,没有再为难您吧?”楚识夏又问。 “楚小姐好像很关心我。”白子澈似笑非笑,“为什么?” “帝都那么多人,殿下那天却偏偏选了来找我,又是为什么?”楚识夏反问。 白子澈沉吟片刻,像是在认真地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觉得,你是那个会在乎真相的人。你就当我在豪赌吧,幸而,我赌赢了。” 虽然画院侍诏最后还是死了。 “我关心殿下,是因为觉得不该如此。”楚识夏大逆不道地拍拍他的肩,漫不经心道,“因果缘起,一个人没有做过坏事,却要被人随意倾轧碾碎。” 楚识夏自嘲地笑着摇头,“这世上的事,本不该是这样的道理。” 白子澈笑出了声,不是嘲笑,却带着一点怜惜和困惑:“楚小姐才十五岁吧。镇北王那样疼你,你从小到大应该没吃过什么苦才是。怎么会有这种感悟?” “也许是臣少年老成。”楚识夏随意地笑笑。 白子澈微微低头看她片刻,忽然展开手心,里面躺着几颗松子糖,糖霜雪白。 “略作薄礼,谢楚小姐雨夜之恩。” —— 秋叶山居。 沉舟的院子里一个下人都没有,一来是他不需要人伺候,二来是下人根本找不到他的影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树叶被风吹得哗啦啦响的声音。 沉舟赤脚坐在凉席上,在自己的胳膊上摸索着穴位,用银针一根根地扎进去。 最后一根针点刺在眼角的瞳子髎,一滴鲜红的血珠立刻就冒出来了,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变黑——及至从沉舟眼角滑落,已经黑得像是年久黯淡的朱砂。 但沉舟的视力隐隐约约地恢复了一点,眼前有灰蒙蒙的光亮透进来。 院门被人推开发出“吱呀”一声响,沉舟飞快地拔掉银针,一股脑地踢到床下,薅下挽起的袖子,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做。 “沉舟,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回来了?”楚识夏散漫的声音响起,门也不敲就走了进来,熟稔得仿佛进自己的院子。 她弯腰在沉舟面前打了个响指,“发什么呆?玉珠说一整天都没看到你。大小姐当值回来,路过朱雀大街,给你买了好多好吃的。还有四皇子给的松子糖。” 楚识夏拈起一颗松子糖塞到他嘴里,笑眯眯地问:“甜吧?” 沉舟含混地点头。 他还是什么都看不清,楚识夏在他眼里是一片模糊的天水青影子。 松子糖入口的瞬间,沉舟发现,他连味觉也失去了。 他抿着干巴巴的松子糖,等着楚识夏投喂。 “宫里的点心是真不错,下次陛下叫我去参加宴席,我给你再带一些回来。”楚识夏剥开糖葫芦的纸衣,絮絮叨叨地说着,喂了一颗山楂到沉舟嘴里。 沉舟眼睛都不眨地咬下去,糖衣“咔嚓”一声响。 “甜吗?”沉舟还是点头。 楚识夏自己也咬了一口糖葫芦,心神剧震。 甜蜜的糖衣掩不住腐烂山楂的霉味、酸味,一股恶心的酸臭味从舌尖直冲天灵盖。她定定地看着沉舟面不改色地吐出山楂核,把那颗糖葫芦嚼碎、吞了下去。 楚识夏默不作声地吃完了一整串糖葫芦,每一颗都是腐烂酸苦的。 如果不是沉舟运气好得不得了,吃到了唯一一颗甜的山楂。 那就是…… 沉舟仿佛发现了她的异常,抬头打手语问她:“怎么了?” “没什么。”楚识夏若无其事道,“上次夺画,你受伤了没有?” “你问过好多次了。”沉舟有点无奈,“我没受伤。” 楚识夏忽然伸手捧住他的脸,半真半假地调笑道,“我们沉舟这张脸啊,要是被哪个不知好歹的划伤了,岂不是暴殄天物?让我再好好看看。” 楚识夏的目光拂过沉舟眼角,那里残留着一点朱砂泪痣般的红。 瞳子髎穴,治眼疾。 楚识夏如堕冰窖,只觉得血管里流动着坚硬锋利的冰碴,就要争先恐后地撕开她的身体顶出来。 为什么……楚识夏头脑中一片空白,为什么明明知道余毒发作,却不肯说呢? 已经到味觉了,下一个是什么? 楚识夏这双手拈过棋子,握过刀剑,杀过人,却在抚摸沉舟眉眼时几乎颤抖起来。 沉舟忽然握着她的指尖,疑惑地询问:“这么热的天,为什么你的手这么冷?” 第38章 多情总为无情苦(二) “可能是夜晚风凉。”楚识夏轻轻地挣脱了他的手,道,“我先回去了,你明天去找邓勉。切记,不要离开他半步。” 沉舟不解:“为什么?” 因为邓勉被他爹从大理寺狱中拎走之后,挨了狠狠一顿训,被关在家中面壁思过。跟邓勉呆在一起不会有危险,也不必动武——余毒走窜惊人,若是沉舟再动手,血气走行旺盛,恐怕等不到楚识夏搬救兵来的那一天。 楚识夏说起胡话来眼睛都不眨,意简言赅道,“对我有用。” 沉舟信服了。 —— 楚识夏出了沉舟的院子,跌跌撞撞地跑到书房。 书房里空无一人,她只能自己吹亮火折子点灯。但强压的惊悸与慌张此刻一齐涌上心头,楚识夏的手竟然剧烈地颤抖起来。等她点亮灯火,铺开信纸,却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 楚识夏一低头,一串眼泪扑簌簌地打湿了信纸。 前世的祥符四年一直到祥符十三年,沉舟的余毒都从未发作过。 为什么有了这样的变故,是因为她来了帝都,打乱了天神既定的“命数”吗? 楚识夏有些茫然,又不由自主地恐惧战栗起来。 良久,楚识夏收敛肆虐的情绪,撕掉那张沾染了泪水的信纸,悬腕提笔,一字一句地写道: “吾兄长生亲启: 今身在帝都,一切安好。唯有沉舟余毒发作一事,措手不及。余谨记师长教诲,熟记药方。然世事无常,恐病情有变,为余力所不能及。望兄长知会老师,速来帝都。 妹长乐敬上” 楚识夏匆匆将墨迹吹干,封入信封,唤来亲卫嘱咐道:“将此信秘密送回云中,要快。” 亲卫从未见她如此郑重的神色,立刻领命去了。 楚识夏又铺开一张纸,将年幼时被逼着背下的药方如数写下。 当年剑圣只是觉得她性子锋芒毕露,须得好好打磨,将来才不至于闯出大祸,将不断改良的药方子当字帖拿给她抄写。谁曾想,这张药方子却能在多年后吊住沉舟的命。 楚识夏想到沉舟又情不自禁地咬牙,这个犟种到底在盘算什么,连命都不顾了! —— 邓府。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邓勉吃饱喝足,便开始拍着门窗大喊大叫,“父亲为什么关着我?我又没有做错,错的是他!” 老管家听得唉声叹气,坐在台阶上语重心长地说:“小少爷啊,公务上的事你哪里懂?老爷自有老爷的考量,您跟他怄气就算了,成天和楚家那位混在一起算怎么回事啊?” 邓勉越听越气,一拳砸在窗户上,“不是姓楚的,我早就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那两个刺客死在大理寺的牢房里了。他们是摄政王派过来的吧?” 老管家被吓得魂飞魄散,“哎哟我的祖宗,您可别瞎说话!” 邓勉还要再骂,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他不耐烦地拍开那只手,却愣了一下——倒不是因为那只手冰得跟个死人似的,而是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邓勉瞪大了眼睛回过头去,看见那张容色摄人的脸,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老管家听见他不骂了,又开始啰啰嗦嗦地念起大理寺卿对邓勉的好来。 邓勉把沉舟拉到里间坐下,小声问:“你怎么来了?” 沉舟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他。 邓勉狐疑地打开信,里头是一张药方,下一张纸上写着几句话。 “抓药熬给沉舟喝,一日三服。不要告诉他是我的意思,他现在也尝不出来酸甜苦辣。如果他问信上写了什么,你就说,我让你在家等我命令。” 果然,沉舟下一刻就打着手语问:“信上写了什么?” 邓勉心说这手段耍得有什么意思,沉舟把信抢过去一看不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但他还是老老实实地按楚识夏的话说:“老大让我在家等着。” 邓勉忽然想到了什么,楚识夏不怕沉舟偷看的原因可能是……沉舟现在已经看不见了。 他抬手轻轻地在沉舟眼前挥了一下。 “干什么?”沉舟抓住了他的手。 “我以为你看不见了呢。”邓勉缺心眼地松了一口气,“信上写了什么,你自己看不就好了。” 很久很久之后,久到邓勉不敢大口出气,险些把自己憋死。 沉舟才慢条斯理、云淡风轻地比划道:“我确实已经看不见了。” 邓勉惊得心跳都停止了。 “信里有两张纸,她绝不可能只说了一句话。里面是不是有一张药方?” 邓勉呆呆地点头,又想起沉舟看不见,便“嗯”了一声。 沉舟心里涌起一点酸软的无奈,楚识夏果然发现了,还用这样复杂的手段让他服药。 不直接来问他为何不吐露毒发真相,恐怕只是不想过多纠缠吧?毕竟沉舟如果想跑,天涯海角,楚识夏都找不到他。 “抓药吧。”沉舟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你认识太子吗?跟我说说他。” “太子……太子有什么好说的。”邓勉头疼欲裂,“不然还是先抓药吧,你这眼疾要不要紧?老大她在想什么,为什么把你支到我这里来喝药?” 沉舟敲了敲桌面,示意他看着自己。 “说一说,太子。” —— 宫中。 三皇子一脚踢在白子澈腹部,白子澈被迫弯下腰去,满怀的画卷滚落到青石小径上。三皇子得寸进尺地踩在白子澈肩头,逼得他跪在坎坷不平的石子路上。 “三哥,”白子澈低声道,“这是何意?” “何意?那幅画和大理寺的账我都还没跟你算,你居然敢去母后那里献殷勤。”三皇子冷笑着用匕首扫过他的面颊,“你当我是死了不成?” “那幅画的事,三哥教训得是。我并非献殷勤讨赏,只是向母后谢罪而已。” “一幅画就谢罪了?你的歉疚跟你一样下贱。”三皇子掐着他的下颌,直掐出两道深红的痕迹来,“不如我把你手上的筋脉挑断,再用针线缝合,这样你这双手再也不会惹出事端。我听说,画院侍诏在大理寺监牢里,十指被钉了竹签。你觉得哪个会比较疼?” 白子澈微微扬起头看着他,眼角猩红得像是有血要滴落。 三皇子自觉拿捏住了白子澈的七寸,得意地扬起笑容。 “你要挑断谁的手筋?” 三皇子一愣,旋即面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结结实实地跪了下去。 绣金龙袍扫过地面,皇帝背着双手,慢悠悠地走到了二人面前。三皇子身后的侍从呼啦啦地跪了一片,心里却不怎么害怕。白子澈一向不惹人注意,皇帝未必会为他出头。 低头行礼的白子澈却露出一缕不易察觉的笑容——此处正是皇帝下朝的必经之路。 “何故如此跋扈?”皇帝微微抬起下颌,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个儿子。 “是儿臣不对,惹了三哥生气。”白子澈抢先道。 皇帝有些惊奇,他对白子澈没什么印象。这个儿子一不惹是生非,二也没什么过人的才华,只有逢年过节家宴的时候才见上几次,端的是沉默寡言。 白子澈肯主动开口说话,倒是不常见。 “你怎么惹你三哥生气了?”皇帝斜睨一眼三皇子,却是在问白子澈。 “儿臣不该画那幅画,已经向母后赔过罪了。三哥不解气,这才截住儿臣教训。”白子澈低着头,声音四平八稳,“儿臣已经知错了。” 三皇子愣了一下,随即冷汗满身,却又无法开口反驳。 皇帝略略皱眉,很快反应过来白子澈说的是什么画。 他冷笑一声,不冷不热地说道:“朕以为皇后长伴青灯古佛,不欲理会这些杂事。没想到还是免不了像凡俗女子一样拈酸吃醋,看来皇后的佛经还须细细钻研。” 三皇子急了,抬头迫切道:“不是这样的,这是我自己的主张,和母后没有关系!” 白子澈也帮腔道:“对,跟母后没有关系。母后没有和儿臣计较。” 三皇子对他怒目而视,呵斥道:“你闭嘴!” “够了!”皇帝喝止了三皇子,冷淡道,“子澈是你弟弟,圣贤说兄友弟恭,兄友在前弟恭在后,你是怎么做的表率?看来太子也没把你教好。” 三皇子脑袋嗡嗡的,眼看着皇帝这把火又要发到太子身上,他简直不知道该不该开口说话。 “父皇言重了,儿臣不碍事的。”白子澈拍拍肩上的鞋灰,云淡风轻道,“若父皇没有别的安排,儿臣就先回画院去了。如今没有画院侍诏坐镇,恐有小人兴风作浪。” “子澈可以回画院,至于三殿下,就在这里跪着吧。”皇帝袖手道,“跪到明白不可这样轻慢兄弟为止。” —— 秋叶山居。 屋子里七零八落地摆着一屉又一屉的药草,楚识夏挽着袖子,扎着裙摆,跟种地的村妇似的在其中穿梭来回。她一会儿抓起这个药草闻闻,一会儿趴到桌子上翻医书,抓耳挠腮的。 程垣推门进来,被这架势打得措手不及,无处下脚,斗鸡似的抬起一条腿,小心翼翼地问:“大小姐这是要弃剑改修医道?” “是啊,从杀人改救人,是不是功德无量?”楚识夏烦躁地翻过一页书,“我有一张药方子,其中有一味血莲,整个帝都都买不到。我在找能替代的药。” “那等会儿,属下再去医馆看看。”程垣一拍脑袋,想起了正事,“今天三皇子被罚跪了。” 楚识夏动作一滞,抬手把药扔回盒子里,问:“怎么回事?” “因为欺负四皇子的时候,正好被陛下撞见了。陛下还责怪太子教导无方,皇后善妒。”程垣心有戚戚,“三皇子被罚跪在宫道上,直到天黑太子才把他背回东宫。” 楚识夏听完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皇宫那么大,大到白子澈前十几年可以时时刻刻绕着皇帝走,怎么偏偏这次就被撞到了?就算撞到了,训斥两句就罢了,怎么又扯到皇后善妒上——其中必然有那幅画的原因。 “三皇子罚跪的地方,是陛下下朝的必经之路吧?” 程垣回忆片刻,肯定地点头。 “白子澈,”楚识夏笑了笑,“有点意思。” 第39章 多情总为无情苦(三) “太子今年二十岁,年幼时曾与清河崔氏一女子指腹为婚,后来那女子病重去世,太子便至今没有婚配。其实以太子的身份地位、人品相貌来说,再寻一个相称的妻子并不难,但他仍未定亲。” 邓勉散着裤脚,乡野村妇似的光脚踩在凉席上,胳膊架在膝盖上扇扇子,侧头问沉舟:“你知道为什么吗?” 沉舟自然摇头。 沉舟横剑放在膝上,衣衫齐整,严丝合缝地遮住了身上每一分雪白的皮肉,像是不会热也不会流汗的玉菩萨。他端着苦得发黑的药汁,喝茶似的一口口抿着。 “因为陛下不许。”邓勉一拍膝盖,娓娓道来,“太子是摄政王的外孙,若再娶一个家族势大的女子,说不准下一朝又有一个摄政王。” 届时,天下名义上还是姓白,但再也不是白家的天下,而是世家门阀的天下。 沉舟想起一首诗,心中哂笑。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1] 皇帝的猜疑永无止境,而太子倚仗着摄政王,居然也不愿让父亲对自己生疑,生生将终身大事耽误到了现在。太子自己也认为,这个江山还是要姓白。 沉舟抬起手指敲了一下桌面,意思是继续。 邓勉便摇着扇子,接着说:“太子是个好人,每年都会帮着皇后在城里架棚施粥,安置流民。” 沉舟不置可否,只是吹皱了一碗药汁。 太子架棚施粥救的人,恐怕还没有被三皇子打死的人多。与其架棚施粥,不如管教好三皇子来得积善行德。 “哎,沉舟,你问那么多太子的事干什么?”邓勉凑近了,神秘兮兮地问,“我大哥不会要投太子党吧?” 沉舟没搭理他,邓勉却以为他默认了。 “太子党好啊,这样她就不用跟摄政王作对了。”邓勉嘴上这么说,兴致却并不高,“这帝都里,跟摄政王作对的有几个有好下场?” 沉舟喝完了药,不轻不重地把碗往桌上一放,慢慢地打着手语,力求让邓勉领会到自己的意思。 “我听说皇后要为一个和尚设宴,接风洗尘,太子会去吗?” 邓勉大喇喇的,完全没有意识到危机来临,“当然会去啦!你说的是青玄大师嘛,那个接风宴不就是在三天以后?” 沉舟点点头,握住了膝上的剑,闭目养神。 —— 三日后,秋叶山居。 楚识夏用一根簪子胡乱盘了头发,咬着毛笔头冥思苦想。 她面前的桌案上摆着大大小小十几碗药汤,都是与血莲药性相近的药配合药方熬制出来的。 但每一个效果都不理想,似乎总是差一点。 程垣愁眉苦脸地推门进来,有些沮丧自己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大小姐,城里城外的药铺医馆我都找遍了,每一家都说没有这个药,要么就是售罄。” 楚识夏这些日子以来为了这个药焦头烂额,乍一听到这句话,后知后觉地回过味儿来了。 “血莲这种药材珍贵且罕见,说没有我信,说售罄就有点假了。”楚识夏阴沉沉地说,“能用上血莲的人,大都是阎王叫他三更死,大夫偏偏要留他到五更的。怎么可能这么巧,早不售罄,晚不售罄,我要买他们就售罄了?” 程垣瞠目结舌,有些惊讶地问:“您的意思是,有人在背后下了命令,不许卖血莲给我们?” 楚识夏咬牙切齿,“啪”的一声折断了手里的毛笔,指腹被断裂的竹子刺得鲜血直流。 程垣吓了一跳,“大小姐,恕属下斗胆,府中是谁病重?” “不管是谁病重,阎王难道会看在我的面子上晚一些收他么?”楚识夏苦笑。 也许是年幼时过得太过顺风顺水,所以上天从不眷顾她。 “您稍安勿躁,我再派人到帝都附近的城镇去问问。”程垣道,“您别忘了,今晚还要去赴皇后的宴。” 楚识夏越想越烦,拆了发簪砸进药碗里,“当”的一声砸得三四个药碗胡乱倾倒。 —— 缘觉寺是帝都香火最旺的寺庙。 不仅因为许愿灵验,更因为皇后礼佛,达官显贵趋之若鹜。 寺庙中收留了许多无父无母的孤儿,从小便被教养向善,若有意考取功名便虽寺中先生读书;若不愿则在寺中剃发受戒、皈依佛门。能做这么大的善事,自然逃不开两个字——“有钱”。 “你知道‘缘起’是什么意思吗?”楚识夏掀开马车帘子,探出半个头看着灯火辉煌的缘觉寺,喃喃自语般问道。 程垣不敢确定她是不是在和自己说话:“什么意思?” “佛说,世间一切都有缘由,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所以劝人向善。这就是‘缘起’。”楚识夏莫名地笑了一声,苍凉又无奈,“你信吗?” 程垣毫不犹豫地摇头,又点头——他想起了自己的姐姐,被父亲出卖给阉宦是她的不幸,但楚识夏愿意出手相救,却又是她的幸。 也许这就是姐姐的好报。 楚识夏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哀哀地叹息一声。 如果真的有佛,那就保佑沉舟这次平安无事吧。 我愿为佛奉百年香火,愿此身常怀慈悲之心,愿死后堕入阿鼻地狱,承担一切罪孽。 求你,让他活吧。 “大小姐和沉舟,都会有好报的。”程垣忽然道,“就算没有,程垣也愿意拿这条命替你们去搏。” 楚识夏有些意外地看着他。 程垣眼神坚定。 —— 宴席设在缘觉寺正殿之前,进入佛寺不得佩刀剑血腥之物,以免冲撞佛祖,故而禁军和羽林卫都在外面等候。 楚识夏没有佩剑,只是着一身素锦长裙,手里握着一把黑色绘金竹的折扇。她发间没有戴繁复华丽的首饰,只是以银簪束发,长长的发带带着穗子点缀发间,自有凌雪梅花清冽寒澈的美。 帝后罕见地同时出现,但皇帝神色如坚冰,不苟言笑;皇后亦表情淡淡的,不曾多说一句。两人之间隔着两掌宽的距离,却犹如隔着楚河汉界。 席上坐着六位皇子,楚识夏的座位也仅次于六位皇子。 她头一次见这六兄弟一齐出现,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二皇子是陇西李氏之女所生,因为腿脚不便,鲜少在人前走动,被人注视时总是阴恻恻地盯回去。 五皇子是清河崔氏女所生,才刚过十岁,举手投足间却如三皇子一般骄矜自傲,折腾得伺候他的宫人满头大汗。 六皇子的母亲则是关中裴氏的贵女,才三四岁大,端端正正地坐在母亲身边,努力学着小大人的模样。 “楚姑娘别看了。”坐在楚识夏旁边的白子澈低声道,“六弟弟等会儿就要满身口水地过来要你抱了。” 那白白胖胖的小团子果然咧嘴一笑,对着楚识夏张开了双臂。楚识夏惊骇地展开扇子掩住了脸,悄声道,“谢过四殿下提醒。” 青衣僧人慢悠悠地走进宴席,对着上头的帝后一拜,念了声佛。 这秃驴既不老也不丑,相反,隐约可见其年轻时眉眼的英挺。他衣着简朴,全身上下看上去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一点也不像饱受国母敬重的“圣僧”。 宴席的主角青玄大师终于姗姗来迟。 皇帝早就不耐烦了,他本就不信鬼神,若不是青玄声称有天竺国礼献上,他是不会纡尊降贵前来的。 “陛下万安,娘娘万安。”青玄大师缓缓道。 “大师既然到了,那就开席吧。”皇帝抬手道。 佛寺的宴席自然是斋饭,楚识夏吃得没滋没味的,心里还在惦记那味血莲。 宴席吃到一半,青玄大师顺水推舟地提起天竺国礼。 楚识夏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武僧们推进来个两人高有余的庞然大物,上头盖着块飘飘扬扬的红布。 红布猛地被扯开,露出其下的玄机来——那是一尊青铜打造的明王像,三头六臂、背有烈焰,明王怒目而视、须发皆张,其眉目威严、其气势庄严,令人望而生畏。 “此乃天竺使者为我帝朝献上的明王相,护佑我帝朝国祚绵长、陛下千秋万代!” 青玄大师站在巍峨的明王像下,展开双臂,高呼道。 白子澈却抽抽鼻尖,低声道,“好像不对。” 楚识夏把视线从明王像上收回来,问:“什么不对?” “有颜料的味道,那好像不是青铜。” 楚识夏睁大了眼睛,在所有人都沉浸在明王像制造之精美、工程之浩大的时候,猛地拍案而起,大喝道:“有刺客,护驾!” 几乎是同一瞬,明王像自内而外地爆裂开——那果然不是青铜,而是由颜料涂抹的陶瓷!五六个刺客以难以想象的柔韧藏身其中,手环腰、腿环颈,叠在了一起。 “陛下小心!” 楚识夏踢飞了沉重的桌案,汤汤水水一齐砸到了直扑皇帝而去的刺客身上。楚识夏飞身纵前而去,刺客正好爬起来,挥舞着短刀直取她的咽喉。 折扇竹骨的缝隙卡住短刀刀刃,楚识夏偏头躲过刀刃,被刺客逼得步步后退,一脚踩在了台阶上。 楚识夏身后,是大受惊吓抱成一团的帝后。 折扇在楚识夏手中刀剑一样旋转飞舞起来,刺客握刀不及,反被她绞了兵刃,窝心挨了楚识夏一脚,肋骨断裂、口吐鲜血,倒飞出去砸在同伴身上。 宴席上的宾客吓得惊慌失措,只有白子澈和白焕冷静地站起来,不约而同地站到了皇帝身前。 “青玄,你要谋反吗!”皇后撕心裂肺地喊。 “谋反?你是陈姓女,我即便要谋反,反的也是白家的天下,跟你有什么关系?”青玄冷笑一声,“都给我上!” 禁军和羽林卫破门而入,但刺客距离这群皇亲贵胄只有几步之遥,他们投鼠忌器,一时间竟然不敢动作,就此僵持。 一声孩童啼哭,众人这才惊觉,裴妃被刺客一剑贯心,六皇子生生被刺客抓在了手上。六皇子哭喊着母亲,软绵绵的手脚挥动着,脖颈被刺客的匕首擦破了皮。 白子澈听着那一声声母亲,眼角抽搐。 “放开我弟弟。”白子澈忽然说。 青玄大师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四殿下,你这个弟弟叫得亲热。你母亲也姓裴?” “我母亲不姓裴,但他一个小孩子,很容易就会被弄死。”白子澈的声音冷得可怕,“我和他一样,我们的父亲都姓白,你是否愿意要一个活得长一些的人质?” “子澈!”皇帝出奇地急了,“你在胡说什么!” 第40章 多情总为无情苦(四) “我听说四皇子出身卑贱,不得圣宠,看来也不全然是这样。”青玄大师抚掌而笑,“那好,四皇子,脱下你的外袍慢慢走过来,要是你的外袍下任何武器,我立刻送你和你弟弟永登极乐。” “子澈!”皇帝猛地往前探身,伸手却只抓到一片滑落的衣角。 “楚小姐,父皇的安危就托付给你了。”白子澈低声道。 楚识夏神色冷凝,微微点头。 白子澈解下腰带、宽下外袍,玉带、锦袍掉落一地。他举着双手,以示手中无物,一步一步地走进被刺客团团围住的青玄大师。 白子澈和刺客咫尺之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大小姐,接剑!” 程垣一声暴喝,打破了死寂的气氛。 饮涧雪如一道黑夜流星,越过明王像头顶,落到楚识夏手中。 白子澈当机立断,拔下发簪狠狠地插进刺客的脖颈中,抢过六皇子就要跑。但他身后的刺客更快,拔刀就对着他背后劈下来。白子澈紧紧抱着六皇子扑倒在地,视死如归地闭上了眼睛。 饮涧雪锵然出鞘,楚识夏果断掷剑,洞穿了刺客的胸膛。半截带血的雪白剑身透过刺客的身体,剑尾犹自震颤。刺客动作僵硬,半晌才到底不起。 “杀!”程垣惊醒了没见过血的禁军和羽林军们,纵马直上。 “羽林卫,护卫陛下左右!” 楚识夏脚尖勾过一张小桌,挑起掷向意图再对白子澈下刀的刺客,刺客携带的多为短刃,难以劈开桌案,只好狼狈的闪避。程垣纵马挥刀,马腹却被刺客划破,不得不滚落在地,单刀斩向刺客脚腕。 刺客身子腾空躲过,程垣便趁机踩在白子澈腰间,将其踢向楚识夏。 “楚小姐,你的剑。”白子澈滚得满身尘土,狼狈将饮涧雪递给她。 这人手无缚鸡之力,疲于奔命之际竟然还敢将饮涧雪从刺客身上拔下来! 然而羽林卫和禁军都是花花架子,除程垣之外,竟渐渐落败在刺客手下。 楚识夏接过剑,振去剑上如珠的鲜血,进退两难——若刺客还有后手,她此时上前便是将皇帝的性命拱手他人。 就在这时,枭鸟般的黑影出现在月下。 黑衣黑斗笠的少年踩在明王像的残躯上,对着青玄大师的头顶直线坠落。刺客们惊觉不妙,但已经晚了,剑锋如快刀裁纸一般切开了青玄大师的头颅,直暴露出红红白白的脑浆与鲜血来。 来人遮住了样貌,连眼睛也一同遮住,但楚识夏一眼就看出来了——沉舟! 青玄大师一死,刺客们立刻乱了手脚,对着沉舟一拥而上。沉舟鬼魅般穿行在刺客们的剑锋下,一片衣角都没被碰到。他剑上的血滴滴答答,却再未挥起过一次。 沉舟旋身躲过两把同时刺过来的刀,剑锋在一人脖颈上擦过,如线的鲜血绽开;另一只手捏向他的脖子,接着旋身的力道直接拧断了他的喉骨。 程垣挥刀几乎劈开一名刺客的半个身体,气喘吁吁地看向沉舟。 他也认出来了,这诡异的身法与毫不拖泥带水的杀人风格。 然而不等程垣喊出声,沉舟忽然掠过他,直接扑向了皇帝。楚识夏一惊,但立刻发现,他的目标不是皇帝,而是皇帝身前的东宫太子——白焕! 白焕的眼瞳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跳荡着雪色的剑锋,一时间连呼吸都忘记了。 饮涧雪挑开那杀意磅礴的一剑,沉舟一剑落空,又再度挥向白焕咽喉。楚识夏拧转手腕,饮涧雪迎着剑锋直划向沉舟手腕,逼得他不得不退后。 但沉舟像是打定了主意一定要白焕死,手中的剑舞成一条银龙,无所不用其极地要挣开饮涧雪,把白焕一剑穿心。 两人缠斗至庭中,无人敢靠近。 楚识夏咬牙切齿,低声道:“刺杀东宫,是诛九族的大罪。” 沉舟不为所动。 “再不走,我就喊你名字了。大不了一起下地狱。”楚识夏磨着牙,恶狠狠地轻声道。 沉舟忽然撤了剑,楚识夏以为他就此罢手,他却猛地错手震向楚识夏手腕。饮涧雪斜飞出去,楚识夏手腕发麻,沉舟挥剑直逼白焕心口。 鲜血飞溅。 沉舟浑身一僵。 他已经看不见了,但鲜血混着楚识夏身上丝丝缕缕的暖香,沁入他的鼻尖。 “墨雪!” “大小姐!” 楚识夏握着三寸没入肩头的剑锋,嘴角流下一缕血来。 “你这无法无天的刺客,可知道刺杀东宫乃诛九族的大罪?”楚识夏假装蓄了全力,往沉舟心口一拍,大喝道,“此处天罗地网,你往哪里跑?” 沉舟心神巨震,几乎要扔下剑抱住她。但沉舟遏制住了本能的冲动,转身飞掠进夜色深沉的林中,消失不见。 楚识夏推开惊骇地想要上前扶她的白焕,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提起饮涧雪对皇帝抱拳道:“陛下放心,臣定会将这刺客抓回来。” 皇帝被她一身的血吓得魂不守舍,“还抓什么刺客,你先把伤处理了!” 这一剑本是冲着白焕喉咙去的,没有那么深,但楚识夏自震心脉,立刻吐出一大口血来。先后被沉舟和楚识夏惊吓的程垣连滚带爬地扑上来,好险没让她直接幕天席地地躺在地上。 “大小姐!?”程垣震惊地看着她。 “抓捕刺客一事,不可耽误。”楚识夏躺在程垣怀里,一边吐血一边悄悄对他摇头,眼神清明,“那刺客中了我一掌,跑不远。陛下莫劝。” 程垣心念微动,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都已经这样了,还管什么刺客?”皇帝出离愤怒了,拍着桌子道,“你不用操心了,这名羽林卫杀敌骁勇,抓捕刺客一事就让他去。来人,宣太医!” 楚识夏这才松了一口气,昏昏沉沉地在程垣怀里松懈了心神。 —— 皇帝与东宫遇刺一事震惊朝野,皇后在宣政殿前长跪不起,请求皇帝废后。 楚识夏被太医汤汤药药地折腾了一番,不等天亮,强行从床上爬起来回了秋叶山居。玉珠哭天抹泪地把她从马车上扶起来,秋叶山居的大门一关,楚识夏立刻健步如飞地满宅子找人。 “大小姐,大小姐你在找什么啊?” 楚识夏一脚踢开寂静院子的门,沉舟不出意外地坐在树下,飘零的树叶落了他满肩。那双动人心弦的眼睛没有焦点地落在楚识夏身上,像是一对精美的黑琉璃。 他已经彻底看不见了。 然而就是这样,他也要刺杀太子。 恐惧、疑惑和愤怒席卷了楚识夏的脑海,她大步踏到沉舟面前,抓着他的领子把他提了起来。 玉珠从没见过这样的架势,连大气都不敢出。从小到大,楚识夏总是把沉舟如珠似玉地捧在手心里,生怕摔碎了他。 沉舟像是失去了所有的情绪,木然地剥开她的衣领,触到到肩头伤口层层包裹的白布。他松了一口气,像是被抽走了几分精气神,更像是又凋零了几分的春花。 “摸到了?”楚识夏一把火烧到了天灵盖,咬紧的牙关咯吱咯吱响,“知道我没死,安心了?还是我死了,你会比较高兴?” 沉舟逃避似的扭开头,手指一动不动——这是连辩解的心思都没有了。 楚识夏却越发恼怒后怕,推着他直靠在树干上,撞落一树绿叶,大声道:“说话!你是不是要逼死我才高兴?余毒发作你不说,刺杀太子你也不告诉我——你知不知道刺杀太子是死罪,你不想活了吗!” 沉舟分明已经看不见了,却还是在她绝望的目光下遍体鳞伤,瑟缩着要将被她攥在手里的手抽回去。楚识夏却不许,她往沉舟手里塞了一根银簪,强硬地握着他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既然你不想活了,那我们一起死吧!”楚识夏低吼道,“来啊,你不是很会杀人吗?只要往下推三寸,我就可以跟你一起下地狱!” 沉舟的手在发抖,仿佛楚识夏的血已经从银簪尖峰喷涌而出,直直地烫穿他的皮肉、咬蚀他的骨骼。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楚识夏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哽咽着问,“你到底要怎么样!你是不是永远也不会懂,我看见你的时候有多害怕?如果你死了,我要怎么办?” 沉舟的唇微微颤抖,竟然吐出一个模糊的字节:“我……” 然而仅仅是一个字,就好像耗尽了他所有的气血。下一刻,他只觉天旋地转,踉跄着栽倒在楚识夏肩上。仿佛有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他痛得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遑论说话。 他想说,我什么都不会,除了杀人,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也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 他想说,太子不堪托付,他若为帝,楚家满门难保; 他还想说,我其实……并不是完全不懂得。 可惜沉舟有心无力,千言万语,被缠身的毒素绞死在咽喉中,一字未能吐露。 昏昏沉沉间,沉舟想,我好像总是来迟。 “沉舟!” 楚识夏惊悸的喊声中,沉舟呕出一口浓黑的血,昏厥过去。 第41章 多情总为无情苦(五) 前世,祥符十三年。 楚识夏的求援信加盖镇北王金印,揣在沉舟怀里,穿越冰雪和层层包围,送抵青州刺史的桌案上。 青州是拥雪关后第一道防线,青州刺史是楚明彦一手提拔的部下。眼下新帝磨刀霍霍向楚家,满朝文武作壁上观,青州刺史是唯一有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出兵拥雪关增援的人。 然而当沉舟将信递上,这位林刺史却露出了痛苦难耐的神色,反手将求援信压在了镇纸下。 “来人,宣本刺史令!”林刺史掩面而泣之后,大声呼喊部下进屋,“北狄人不日将攻破拥雪关,全军从今日起开始戒备,严格搜查进出城人员,不得怠慢。” 沉舟猛地拔剑出鞘,只需一指的距离就能将林刺史斩于剑下,“为何不出兵拥雪关?” 一屋子的武将文人都惊了,刀剑锵然出鞘,齐刷刷地对着沉舟。 “说话!”沉舟声色俱厉,“你也要弃拥雪关于不顾吗?” 只要林刺史说一个是,沉舟马上就能宰了他,抢走兵符出兵拥雪关。 “沉舟公子,你还没有看过大小姐的信吧?”林刺史拿起那页纸,分明只有鸿羽之轻,却仿佛重如千钧,要坠断他的手腕,“陛下削去楚氏镇北王爵位,收回兵权,大小姐坐镇拥雪关已是叛逆之举——但老王爷对我有恩,云中楚氏亦对我有恩。只要大小姐一句话,林某赌上前程、人头和身家,也要出兵拥雪关。” 林刺史面有痛色,难以抑制地落下两行老泪来:“可大小姐她……” 沉舟一字一句地读过那封他信以为真的“求援信”,像是被巨石砸中了脑袋,脑中一片聒噪蜂鸣、惊涛骇浪、锣鼓喧天,唯一清晰的念头是——楚识夏要死了。 那个在雪天里仰头看他,在雷雨夜为他捂住耳朵,自作多情地以为他会恐惧的女孩,要孤身一人去赴死局。 沉舟扔下那封信,夺门而出。 信纸娓娓飘落,在众人眼中,像是一片无依的树叶。 “青州林刺史亲启: 今上有疑,朝中奸佞各怀鬼胎。楚家遭受削爵之灾、问罪之难,未能守父兄之基业,乃墨雪之过。 墨雪三尺微命,难抵拥雪关后百万黎民万一。望林刺史持密信,严令同僚旧部不得出兵拥雪关,否则今上一怒,罢免楚氏旧部,轻则牵连诸位牢狱之灾,重则帝朝无可用之兵,生灵涂炭而已。 拥雪关上下一心,愿同北狄死战,为阕北四州争取时间。 墨雪孤家寡人,死而无憾。然送信之人,墨雪愧之、念之。此人乃我未完婚之夫婿,亦是往后几十年为我楚氏祭扫坟茔之人。望刺史周全其性命,与其一粥一饭,安然此生。 九泉之下,墨雪死而瞑目。 楚氏墨雪绝笔” —— 今生,祥符四年夏。 秋叶山居里乱成了一团,邓勉急急忙忙地带着大夫赶来的时候,正看见几个小丫鬟拥作一团、惊恐不已地从卧房里退出来。邓勉吓得魂飞魄散,三步并作一步冲进去,拽得年迈的大夫一个踉跄。 这间屋子是楚识夏的卧房,坐北朝南、冬暖夏凉,屋子里挂着薄如蝉翼的青纱,随风荡漾间仿佛翻涌的碧波。灯火慌乱地摇曳,拂乱了一屋的花影。 细铁链一头被凿进墙壁里,另一头被楚识夏扯着死死地缠住了沉舟的手腕。沉舟的眼神混沌,不像是重病,倒像是失心疯了,被楚识夏不容抗拒地从身后抱住。 “出去!”楚识夏大声喝道。 闻到陌生人的气味,本就躁动不安的沉舟像是嗅到血食的饿狼,挣扎着要从楚识夏怀里扑出去。邓勉吓了一跳,两步退出去,“当”的一声关上了门。 屋子里丁零当啷的一阵乱响,铁链强弩之末的呻吟、沉舟野兽般从喉咙间发出的低吼、被殃及的妆奁花瓶粉身碎骨的声音混作一团。 唯一一个正常的活物楚识夏,反而一点声响都没有。 邓勉不知道自己该进还是不该进,急得在房门外来回踱步。 不一会儿,一个人影飞奔过来——是程垣。程垣拎着一个葫芦,一脚踹开房门,把葫芦扔了进去。 飞扬残破的青纱缓缓落下,如同一片碧色的云雾,笼罩住了相拥的两个人。 楚识夏扔开装了蒙汗药混水的葫芦,长长地舒出一口气,道:“把大夫请进来吧。” 三人这才看清里头的情形。 卧房里的装潢被毁去了大半,酸枝木的美人榻拦腰断开、金钗银簪珠钿洒得满地都是,连屋子里悬挂的青纱都没能幸免,被撕扯得只剩下几缕,在风中飘荡。 楚识夏跪坐在地上,沉舟被缚住了双手,孩童般蜷缩在她怀里安睡。他雪白的齿粒间衔着楚识夏素色的手腕,下头渗出隐隐的血色来。 楚识夏另一只手揽着沉舟的后脖颈,是抚慰,也是防止蒙汗药药力消散他骤然醒来。她神色平静而哀伤,抚摸沉舟脑后发丝的动作又无比温柔。 像是神龛上的玉石神像,莹然生辉。 邓勉震惊了。 他接到楚识夏的口信,让他找个善治奇毒的大夫来。 可邓勉从未见过有人中毒是这样的。 “大小姐,你的手?”程垣担忧道。 “我自己割的,”楚识夏略感疲惫,“否则没办法把蒙汗药给他灌下去。” 沉舟最后一丝微弱的理智,消弭在他对鲜血疯狂的渴求下。 “这、这毒老朽解不了!”大夫膝盖一软,慌不择路地就要逃,“你们另请高明吧!” 邓勉勃然大怒,一把将人薅回来,“你看都没看,就知道这毒你解不了?” “他说的是实话。”楚识夏出奇的冷静,制止了邓勉。 大夫唉声叹气道:“此毒名为‘灼心’,若不按时服用解药,则会令人丧失视听味嗅触五感,最终沦为发狂嗜血的野兽,全身血液发黑凝固而死。一旦毒发,便是大罗金仙也难救啊!” 邓勉彻底愣住了,他从未听过如此阴险毒辣的毒。 “这样的毒,老夫从未遇到过,只在江湖杂书上有所耳闻。”大夫看向楚识夏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不解,“灼心难以炼制,早已绝迹多年,只用于控制豢养的刺客和死士……” 灼心是解不开的,只能暂时用所谓的“解药”遏制。刺客和死士本就是要死的,谁又会大费周章地去研制无药可解之毒,救本就该死之人? “你想说,是我家大小姐用灼心把人弄得半死不活,又找你来救命?”程垣冷冷地戳破了大夫的话术,长刀锵然出鞘架在他脖子上,“你好大的胆子。” 大夫“哐当”一声跪在地上,连声告饶:“小的不敢,小的不敢啊!” “好了。”楚识夏喝止了这场闹剧,却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疲惫不堪地看着哆哆嗦嗦的大夫、眼神凶狠得像是要吃人的程垣和满目忧心的邓勉,感到了深深的无力。 如果是哥哥或者师父在这里,还会是这样吗? 如果我没有执意顶替二哥来帝都,沉舟是不是会如同前世一般安然无恙? 是我的错吗,楚识夏茫然又绝望,是我……害死了沉舟吗? 邓勉把软成一团的大夫提走了,程垣默然伫立在原地半晌,终于忍无可忍似的转身出去。 “去哪?”楚识夏在他身后问。 “去找血莲,”程垣咬牙道,“帝都售罄,我就不信其他地方也售罄。天下之大,难道还找不出一味血莲吗?大小姐,我一定会救沉舟的!” “没用了。” 楚识夏腕间的血迹已然干涸,像是一道红色的的伤疤,被沉舟以唇吻住。 “就算你能找回来血莲,沉舟也等不了了。”楚识夏按在沉舟发丝间的手指微微颤抖,像是难以承受沉舟生死的重量,“毒发嗜血,三日之后,患者全身血液浓黑如墨,死路一条。” 楚识夏睫毛一低,鸦羽般的浓密睫毛下滚出两粒珠玉般的泪水。 她曾听过、见过很多人死去,却还是难以对生死无动于衷。楚识夏轻轻地笑出了声,嘲笑自己的怯懦和无能——我能救得了谁呢? “小长乐,怎么不出来迎接师父大驾?” 楚识夏猛地抬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恍惚如同身在梦中。可程垣也惊骇不已地看向门外,显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 月色如华,青衫落拓的男人一手拎着酒葫芦,一手扛着缠绕着红色丝线的剑,闲庭信步而来。 男人难以分辨出年龄,说是四十有余有人信,说是二十出头倒也不突兀。他下巴上冒了一层青茬子,轮廓硬朗,却有一双纯净天真的眼。 楚识夏带来帝都的亲卫大多是军中人士,并不熟识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小姐的师父”。男人猝然闯进秋叶山居,众亲卫竟然被他轻而易举地击溃了防线。 男人慢悠悠地走在雪亮的刀锋丛林中,仿佛踏月歌行。 自始至终,男人都没有拔剑。 “师父?”楚识夏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人。 “怎么弄得这样狼狈?”男人叹了口气,玩笑道,“还好当年没把沉舟许配给你,否则叫你小小年纪守活寡,你哥哥还不骂死我?” 楚识夏完全没领略到他的笑话,无助地哭出了声。 “师父,是我学艺不精,是我……没护住他。” 男人擦擦她的眼泪,叹息道,“别哭了,不还有一口气吗?就算人上了黄泉路,师父也能把人抢回来。” 何其狂妄。 这就是名满江湖的剑圣。 这就是,李卿白。 第42章 多情总为无情苦(六) 沉舟只觉得自己全身陷进了黑色的泥潭中,楚识夏手上温暖柔软的触觉、楚识夏恍若隔着海水传来的声音、楚识夏渡到他唇齿间的血,一切都模模糊糊的。 别哭了。沉舟想说。 有什么好哭的呢?刺客都是要死的。 能死在你的怀里,能有人为我的死流眼泪。沉舟不自觉地想笑,也许我是所有死于灼心的刺客里,最幸运的那一个。 可是楚识夏的眼泪掉到沉舟的脸上,像是一滴滚烫的铁水,烫得沉舟的皮肤灼烧般的疼,一直疼到那颗冷冰冰的心脏里,叫它不得不震颤着跳动。 别哭了,沉舟想说,以后会有别的人替我守着你,在每个寂静的月夜行走在你的屋脊上;会有别的人握着刀剑替你杀人,掠夺你想要的一切;会有别的人抱你……吻你。 他会比我,更懂你为什么哭、为什么笑。 那个人会不会像我们小时候读过的书上写的那样,同你赌书泼茶,同你当垆卖酒,同你在庭中种一棵枇杷树? 那个时候,你还会想起,你曾经为我哭过吗? 沉舟很想要落泪,他分明不懂什么叫悲伤,只是觉得心口隐隐作痛。 我很想那个人是我,可这条命,是我祈求神明要付出的代价。 沉舟在黑暗里想象楚识夏的泪眼,透明温热的泪水,湿漉漉的睫毛,湿润的瞳。 他想抬手为她擦掉眼泪,学着王府中的三花猫一样,摸摸她的头,却不能了。 没有关系。沉舟想对她说,从我不能说话的那一天开始,我就知道这是我要付给神明的报酬。 但我不后悔。 你不要怕啊,沉舟无声地说。 这一次,神站在你这一边。 —— 前世,祥符十三年。 沉舟折返回拥雪关的路上,遇到了无数拖家带口奔逃的流民。 一家人或是抱着小小的包袱,或是赶着驴车。在脸上涂抹泥土的女子、在怀中揣着菜刀的男人、被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每个人都在往南逃,求生。 只有沉舟向北走,那里尸山血海、流血漂橹,只有那里才有他的生路。 “拥雪关破了,北狄人打进来了!” 不知是谁喊了这么一声,流亡的百姓们顿时骚乱起来。 沉舟猛地勒马,寻找喊出声的人,却看见三两个北狄人策马而来,他们的兽皮铠甲上血迹未干,手上的大刀收割稻草般对着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头上砍去。 “咻”的一声,一枚羽箭正中北狄人眉心,白羽震颤不休。 那人缓缓倒下,女人抱着孩子连滚带爬地跑远了。沉舟放下勾弦的手指,冷冷地看向挥舞着铜盾和刀冲过来的北狄人。 北狄人以骑兵见长,根本没把这个细皮嫩肉的小公子放在眼里。 但沉舟倏地从马鞍上腾起,没有重量似的踩在铜盾上,剑锋以刁钻狠辣的角度刺进北狄人的咽喉。另一人挥动长刀拦腰斩过来,沉舟一脚踢在死去的北狄人头颅上,那一刀劈进同伴的肩胛骨里,未等他将刀拔出,剑锋便穿透了他的心肺。 白雪皑皑,鲜血如火。 “多谢公子救命之恩!” 百姓们痛哭流涕,沉舟却心乱如麻。 “拥雪关……已经破了么?”沉舟抓过一个人,眼角发红,“那楚家大小姐呢?” 拥雪关全军覆没。 没有粮草、没有药材、没有援军的拥雪关驻军被数倍于自己的北狄军队围歼,却也拼死一击,消磨了北狄军队的主力精锐,为阕北四州赢得了喘息的机会。 北狄大军不日自北方开拔,即将卷土重来。 消息传回青州的那一日,沉舟终于抵达了死气沉沉的拥雪关。 白色的雪、黑色的城被鲜血浸染,楚氏王旗插在城头,随风哗然。一层又一层的大雪仍然覆盖不完堆积如山的尸身,枭鸟啄食着尸体,猝不及防地被来人惊动。 沉舟茫然地行走在腥气冲天的拥雪关内,良久,才动手用剑鞘刨开雪尘,一具又一具尸体地翻找起来。 七天七夜,他没能把整个战场的尸体翻找出来,也没能找到楚识夏的尸身。 战场上刀剑无眼,生死平等地从每个人身上碾过去,不会因为她是拥雪关的将领、是被褫夺封号的镇北王而手下留情。 筋疲力尽的沉舟靠在雪堆上,望着灰蒙蒙的风雪,忽然抬手在自己湿润的脸上摸了一把——温热的,不是雪水,是他不知何时流下的眼泪。 “沉舟,回去吧。” 沉舟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空无一人。 “沉舟,你要……好好活下去啊。” 那个缥缈又悲伤的声音说。 然而他的眼前,只有风雪拂过。 —— 沉舟最终还是找到了楚识夏唯一的遗物,被她藏在拥雪关主将营帐中的佛珠。这串为主人挡过箭矢的佛珠早已伤痕累累,沉舟要带它回云中,为楚识夏立衣冠冢。 尘归尘,土归土。 死人的事完了,沉舟再去算活人的账。 可云中,早已不是当初的云中。 城中百姓聚集在昔日的镇北王府外,群情激愤、声浪如潮。王府门前驻守的是佩戴着皇家纹饰的羽林军,面对百姓扔来的石头和烂菜叶狼狈不堪,立刻就要拔刀动手。 沉舟一人一马出现在人前,生生按着那名羽林卫的手,将刀摁回鞘中。 “来者何人?”羽林卫憋红了脸,却无法从他手中挣脱分毫。 “楚家大小姐的未亡人。”沉舟冷冷道,“你们又是什么东西,也敢鸠占鹊巢?” “楚家早已被削去爵位,楚识夏不仅不进京待罪,还擅自拥兵不出,意图谋反。”羽林卫愤愤道,“你是她的未亡人,难道也要犯上作乱吗?楚家果然辈出乱臣贼子!” “你胡说!” “一定是有奸臣冤枉大小姐,绝不可能是这样!” “楚家就这么一个孤女,死在了拥雪关,你们帝都的大人物不要太过分!” 沉舟还没开口,门前的百姓怒吼出声。 “楚家满门忠烈,镇北王为了阕北四州殚精竭虑,楚家大小姐死守拥雪关,怎容你等小人诋毁!”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撸起袖子就要扑上来饱以老拳,却被沉舟轻轻巧巧地反手推回了人群中。 不待羽林卫得意,沉舟忽地暴起,剑鞘不偏不倚地抽在羽林卫腮边,直肿起两只高来。羽林卫被揍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剑鞘又霸道地捅进他口中,捣碎了他满嘴的牙。 沉舟一脚踹在他胸口,人飞出去砸在石狮子上,趴在地上动弹不得。 剩下的羽林卫们都惊呆了,一时间竟然不敢动作。他们奉命护送钦差大臣到这里,路途上阕北的硬骨头们一反传闻中的凶神恶煞,对他们毕恭毕敬,这还是第一次踢到铁板。 “让开,”沉舟淡声道,“这不是你们能进的地方。” 羽林卫们不得不拔刀应对,却被他一个人逼得步步后退。 “公子……”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形冲破了层层包围的羽林卫,扑到沉舟身前,抓着他的衣角痛哭流涕,“沉舟少爷,你快去看看吧,瑞王要烧楚家的祠堂!” 沉舟勉强辨认出这人是王府里的护卫,他浑身上下都是伤口,小腿骨以一个扭曲的姿势拖在身后,不知道是怎么跑到这里的。 “瑞王?” 钦差大臣不是别人,正是先帝的三皇子,新帝一母同胞的弟弟,新敕封的瑞王。 白煜。 —— 楚家祠堂前种着一片梅树,每年深冬,楚识夏都会被拎到此处祭扫。 沉舟无名无分,本没有资格进楚家的祠堂,但楚明彦每每都牵着两个小团子来。后来两个人犯错,楚明彦也一视同仁地让他们到这里跪着抄家规,抄完了就现编一百条不重样的,接着抄。 是以,沉舟对这里非常熟悉。 火光映雪,梅树和祠堂都被付之一炬,泡在汪洋火海中。 这样大的火,像是要连同整片天幕都烧掉,却点不亮沉舟的眼瞳分毫。 娃娃脸的年轻人坐在大火前的太师椅上,脚下踩着昂贵的雪貂皮,指间转着一枚翠莹莹的翡翠环。他看上去才二十岁出头,眼睛圆圆的,像小猫小狗般可爱,却有一种天真的残忍。 “又来了一个。”瑞王轻蔑地说,“你就是楚识夏的未亡人?” 沉舟眼角一斜,视线落在被羽林卫扭着胳膊按着跪下的人身上。玉珠身上的罗裙被血浸透了,鬓发散乱,眼神却冷漠而疯狂。她看向沉舟,却没有求救。 “这侍女倒是杀了我不少人。”瑞王笑起来,“楚识夏死了,楚家竟然一个能问罪的都没有。好在还有你们两个可以交差。” “火是你放的?”沉舟的声音云淡风轻,却饱含杀意。 “是本王放的又如何?”瑞王嘲弄道,“本王不仅放了火,还砸了楚明彦和楚明修的牌位。楚识夏拒不入京认罪伏法,又兵败拥雪关,教出这样的妹妹,他们也配开宗立祠?” “拥雪关兵败,是因皇帝执意问楚家莫须有之罪,断粮断援兵。”沉舟不带一丝感情地阐述事实,“昏君教出你这样的弟弟,你们俩都该死。” 瑞王脸色骤变,拍着太师椅吼道,“你这个乱臣贼子!给本王拿下,押送帝都剁了喂狗!” 最后一个字还未飘散在风中,沉舟先发制人,杀手剑从鞘中游鱼般滑出,雪光泼溅。 一拥而上的羽林卫转眼间便分崩离析,大多数人都只是感觉喉间或心口一冷一热,随即失去了力气。没人能看清沉舟是如何出剑的,只能看见零星划出的银光,搅碎了迸溅的血色。 他出剑很少,但每一剑都是必杀。 亲卫见状不对,连忙护着瑞王逃跑。 但为时已晚,沉舟袖底飞出一枚袖箭,直没入护卫心口。摔倒的护卫撞到了瑞王,盛气凌人的小王爷狼狈地坐在地上往后退。 “你敢杀我?我哥哥可是皇帝!他会诛了你的九族!”瑞王色厉内荏道。 “我杀的就是皇帝。”沉舟冷漠地欣赏着他难以掩饰的恐惧,像是酒鬼终又尝到了美酒。 沉舟一剑刺进他的膝盖下,一点点挑开骨下的筋肉。瑞王发出非人的惨叫,竭尽全力地往前爬,在雪地里留下一串血印。沉舟挑得他翻过身,剜下了他的髌骨。 “啊!”瑞王尖叫着,双手深深地扣进雪地里,“你敢!你敢!你这个乱臣贼子!” 沉舟抓着他的头发把他拎回祠堂前,要以他的骨、他的血和他的项上人头做祭奠。 “我没有九族给你诛,除非九泉之下,也是你的皇帝哥哥做主。” “乱臣贼子?我做你的臣子,你也配么?” “除了姓楚的之外,今天不会有一个活人能走出这里。” 沉舟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沉舟话语里的每个字都透着血淋淋的杀机,这么多年,玉珠从未听过他一次说这么多话。楚识夏曾说沉舟是个心很深的人,他的喜怒哀乐都埋得很深很深,深到他自己都察觉不到。 现在,那些深埋的恨和怒喷薄而出,要如铁流般席卷过所有毁掉楚家的人。 瑞王除头颅外的每一根骨头都被沉舟拆了出来,这样的事他做来竟也得心应手,没有一刀是多余的。 人头、骨骼和皮肉都被沉舟扔进了未熄的火海。 “沉舟,你把大小姐带回来了么?”玉珠靠着梅树,虚弱地问。 沉舟侧立在火海前,沉默地摇摇头。 玉珠终于哭出了声,哭得手脚发软,哽咽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你不是说,你一生都守着她吗……” 玉珠湮灭在哭声中的后半句未竟之言,沉舟竟然无师自通地听懂了。 你不是说,你一生都守着她吗?她死了,你连她的尸身都带不回来了,你又回来做什么? 沉舟仰头看着天空中飘落的雪,满天的雪像是都要落进他的眼中,就此埋葬他的一生。 是啊,沉舟想,我还回来做什么? 第43章 多情总为无情苦(七) 拥雪关没了,镇北王府没了,楚家祠堂也没了。 沉舟将那串佛珠葬入楚家陵园,遣散了楚家所有的部下和仆从。玉珠固执地不肯离去,玩笑自己要守着这片墓地,从黄花大闺女慢慢变成老太婆。 “你要活着啊,沉舟少爷。”玉珠穿着白衣黑纱,是守孝的装束,她撩起一缕垂落的碎发,苦涩地笑道,“如果我也死了,这个世上就只有你记得大小姐了。” 沉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学会怎么安慰人。 “你是大小姐的未亡人,那她走的时候……你为她哭了吗?”玉珠的眼神摇摇欲坠,像是会被某一个否认的字眼击垮。 你为她哭了吗?你在她身上学会悲伤了吗,学会了人的情感吗,你明白你究竟……爱不爱她了吗? 他们都心知肚明,楚识夏和沉舟之间没有婚约。所谓“未亡人”,所谓“未完婚的夫婿”,只是楚识夏为求楚家旧识保全沉舟的措辞而已。 但玉珠知道,这其中包含着楚识夏小小的、隐秘的私心。 还是沉默。 “我不知道。”沉舟声音嘶哑,“我好像应该为她哭,是不是?” 玉珠哭出了声,她捂着脸,像是要为这两个阴阳相隔的人流尽一生的眼泪,“活着吧,沉舟少爷。如果你还能为大小姐做什么,那就是好好地活着。” 即便你不爱她,即便你不能理解她的感情,即便你暴虐地残杀瑞王的原因你自己也不明白——那也没有关系,只要你还活着,她就对得起她自己。 沉舟沉默着坐在楚识夏的墓前,抬手拂去石碑上的霜花。 “我小时候,曾经非常非常想活着。”沉舟低垂着睫毛,轻松写意地笑了,像是在说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这句话没头没尾的,玉珠没有听明白他的意思。 沉舟垂下眼睛的角度,像是在看一个矮他一头的人。他雪色的眼尾收束成一线,没入鸦青色的眼睫中,温婉流丽如画纸上旖旎的一痕墨色。 他低下头,将额头抵在冰凉的墓碑上,像是与另一个人额头相抵。 墓碑上刻着“云中楚氏识夏之墓,未亡人沉舟立”。 “等我死的那一天,可以把我埋在她旁边么?”沉舟轻声发问,不等玉珠回答,他又自顾自道,“算了,刺客都是死无葬身之地的。” 那是玉珠此生最后一次见到他。 —— 皇帝因为亲生弟弟死无全尸的噩耗一病不起,缠绵病榻中给出指令,将凶手押解进京,处以极刑。 这封旨意不仅是要为他的好弟弟讨回公道,也是在暗中敲打阕北的官员——云中是帝朝的云中,不是楚家的云中。然而沉舟竟然也没有离开,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前来抓捕他的官兵。 负责押送沉舟的,正是青州的林刺史。 临到帝都前,林刺史见沉舟全无挣脱逃跑的意思,终于在深夜忍无可忍地打开了枷锁。 自打沉舟落入官兵手里,迫于钦差使团的压力,林刺史不得不将这套残忍的刑具用在沉舟身上。铁链穿透他的琵琶骨,另一头熔铸在铁栏上,双手双脚都被沉重的镣铐锁住,皮肉被磨破得直露出白骨来。 “林刺史,你这是干什么?”沉舟掀起浸了一层血污的睫毛,没有任何语气起伏地问。 “沉舟公子,您走吧。”林刺史痛心疾首道,“在下答应了大小姐,要护您周全,就不能眼睁睁看着您送死。陛下极为疼爱瑞王,你此去断无生路。” 沉舟看了他好一会儿,才握着他的手,又将刑具扣了回去。 “她还叫你守好青州,守好阕北。”沉舟淡淡道,“我现在走,死的人就是你。你若被问罪,必定给人发难阕北旧部的机会,届时北狄马踏中原,还有谁可以指望?” 林刺史呆呆地看着他,无言以对。 沉舟靠着铁笼坐下,闭目养神,“回去吧。” “可是楚家已经没有人了。”林刺史艰难开口,“沉舟公子,若是你也死了,来年清明,谁为楚家、为大小姐祭扫坟茔?” 沉舟只是闭着眼,说:“回去吧。” 他冷淡地拒绝了林刺史给他的生路。 祥符十三年,十一月十五。 帝都大雪。 黑色的囚车被押进诏狱,几乎是囚车进入帝都的第一刻,消息就传到了宫中。 沉舟一睁眼,就看见一袭明黄色的袍子从马车上扑下,弱不禁风得几乎要栽倒在雪地里。他单薄得像是风一吹就要倒下,却急不可耐地冲到了囚笼前。 当今新帝,先皇长子,白焕。 “就是你,杀了朕的弟弟么?”白焕一张脸惨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像是开败了的芍药。 “是我。”沉舟直视他的眼睛,淡淡地说。 “云中楚氏,当真该死!”白焕咬牙切齿,抓着有他手臂粗细的铁栏,怒吼起来。 “该死不该死的,反正你弟弟已经死了。”沉舟忽地笑了起来,满怀恶意地说,“一百八十三块,跟楚家的祠堂一起烧成了一堆灰烬。” 白焕气急攻心,几乎要仰倒在雪地里,“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沉舟真情实感地感到了新奇,“欠债还钱,杀人偿命而已。怎么,只许你杀楚家如屠猪狗,不许我血债血偿么?你们诱杀楚明修,逼死楚明彦,困死楚识夏的时候,就应该想到这一天啊。” 白焕生来就是太子,有摄政王保驾护航,把贤德仁慈的面具描摹得栩栩如生,骗得他自己都相信了——其实在他眼里,亲弟弟的命就是比楚家人的命更贵。 他怎么会料到,真的有人一视同仁,敢叫他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呢? 沉舟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没有自知之明的小人,难得以嘲弄的口吻道:“因果报应罢了,陛下。” 白焕被他气得呕出一口血来,当天夜里就不顾大臣阻拦,等不及来年秋天便要将沉舟当众处死。 祥符十三年,十一月十七,楚氏叛逆余孽于菜市口凌迟。 沉舟听到“楚氏叛逆余孽”这个字眼时,心里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百年之后,史官刀笔之下,史书字字如金铁,我们一同被指责成乱臣贼子、祸国罪人,但至少我们的名字写在一处了——你会觉得有些许慰藉吗? 沉舟走上刑场时,看见了端坐高台之上的白焕。 白焕面色冷硬苍白,看向他的眼神刻毒阴狠,恨不得将他一片一片活剐了。 “陛下,其实你弟弟的尸骨,我还留了一块。”沉舟毫无征兆地开口道,“你想知道在哪吗?” 白焕神情剧变,推开阻拦的宦官宫娥便冲了下来,死死攥着沉舟的衣领,“他在哪?你说出来,朕留你全尸!” “我喂猫了,”沉舟懒散地笑着说,“一窝三花猫。” 白焕心神巨震,踉踉跄跄地后退两步,指着他颤颤巍巍地说:“行刑……行刑!别让他那么容易就死了,朕要他生不如死!” 变故发生了一瞬之间,沉舟如游鱼般滑出了兵士的禁锢,直扑白焕而去。众人吃了一惊,但很快就镇定下来,沉舟早就被搜过身,手无寸铁。 但有眼尖的宫娥瞥见沉舟齿间一线寒光,惊骇地尖叫出声来。 为时已晚。 沉舟唇齿间衔着的刀片轻而易举地割开了白焕的喉管,滚烫猩红的鲜血泼洒了一地。白焕睁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捂着喉间汩汩流出的血。 谁都想不到,从云中被捕到押送进帝都,沉舟一直含着这枚刀片。 只为了这一刻,在众目睽睽之下刺杀皇帝。 “皇帝的脖子,也并不比贩夫走卒硬啊。”沉舟吐出那枚刀片,喟叹似的笑了。 刑场乱做了一团,护卫们簇拥着贵族公卿、王公大臣,惊慌失措地往后退。羽林卫和禁军手持长枪却不敢接近,弓弩手迅速登上高墙,天罗地网就此铺下。 “杀了这个贼子!”摄政王怒吼道。 沉舟的手腕忽然拧转到一个怪异的弧度,飞快地将手从枷锁中抽了出来。不等其他人反应,他另一只手“啪”的将骨骼复位,飞鹰般直掠到摄政王身前。 弩箭齐发,蝗雨般泼向沉舟,却被他一个拧身躲开。 护卫们拔出刀一拥而上,沉舟扯着手上的铁链死死绞住。金铁摩擦间发出尖锐的嘶吼,沉舟反手肘击在护卫太阳穴,力道透过护卫的头颅直击他身边人的下颌。 护卫那一瞬间头晕眼花,但只是一瞬就够了。 沉舟摆脱了护卫的纠缠,一把抓住要逃跑的摄政王,慢条斯理地用铁链缠住他的脖子。 “你、你想要什么?”摄政王艰难地发问。 铁链缓缓收紧,摄政王的颈椎发出一串折断的脆响,噼里啪啦的。 “要你们所有人都死。”沉舟冷淡地回答。 摄政王的脖子无力地歪倒,护卫们惊恐地看着沉舟松手,摄政王软绵绵地倒在地上,布满血丝的眼珠仿佛要从眼眶中脱落。 权倾天下的皇帝、位极人臣的摄政王就这么简简单单地死了。 一个护卫壮着胆子,大吼一声冲上去砍了沉舟一刀。 沉舟没有动,以肩头生生挨下了这一刀。 他太累了,他知道自己回不到云中了。 如果人有魂魄的话,他还能慢慢走回拥雪关找楚识夏么? 护卫们士气大振,台下的王公贵族们叫嚣着要将沉舟乱刃分尸,得头颅者重重有赏。护卫们兽牙般的刀锋正要将沉舟撕个粉碎,一发羽箭落在沉舟身前的土地上。 像是划清界限,此箭之后,就是死。 沉舟恍然地回过头,看见高墙上扛着剑,仰头灌下一口酒的身影。 第44章 多情总为无情苦(八) “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你还会做回刺客。” 沉舟醒来时,看见盘旋在飞扬雪花上的月光,纯净祥和得不似人间。他呆呆地凝视那轮玉扣般的月,像是一时间分不清今夕何夕、身在何方。 沉舟听见这句话,转过头去,目光落在衣衫不整的剑客身上。 剑圣李卿白,楚识夏和他的师父。 “我还活着吗?”沉舟喃喃地问。 李卿白眯起眼睛,微微拱起身子,凑近了端详他眼角眉梢的起伏,从中分辨他淡薄到几乎不存在的情绪,“你好像很不希望自己还活着,你小时候不是这样的。” “是啊,我小时候不是这样的。”沉舟点点头,慢慢地用大氅将自己笼罩起来,像是难以承受这人间的寒冷,“那个时候,我们几百个孩子一起吃,一起睡,一起……学杀人。每个人都很想活下去,为了活着,我们要提防身边的每一个人。” “最后我活下来了,因为我把他们都杀了。”沉舟轻轻地笑出声来,像是在嘲讽命运无常,“那个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 李卿白沉默地听着。 “我曾经非常非常想活着,也许人就是贪心不足,那个时候对我来说,活着是最奢侈的东西。等我能不费吹灰之力地活着了,我又想要别的。” 李卿白忍不住开口追问:“现在你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胜过想要活着? “守在她身边。” 李卿白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长叹一声,重重地坐倒在榻上。 “让你明白为什么活着,又让你失去这个理由。”李卿白摇着头,叹息道,“我确实不该救你,这对你来说太残忍了。那么沉舟,你现在懂得我想让你懂的了,是吗?” “我不知道。” 沉舟低着头,素白的皮肤下凸出一截线条清晰的骨骼来,脆弱又易碎。他痛得难以呼吸,蜷缩着身子,颤抖不止,凌乱垂落的发丝遮住了他半张脸。 沉舟的手指曲起,叩着自己的心口,像是在叩一块中空的枯木,能听见其中传来空洞的回响。 “我只是这里好痛。师父,是灼心又发作了吗?我要死了吗?” —— 灼心没有发作,沉舟也没有死。 北狄人兵临城下,沉舟又回到了云中,刺杀敌军将领。 他一击得手,但终究难以力挽狂澜。失去了将领的北狄人迅速整装,竟然由大可汗亲自上马,撕破了青州军队的防线。 云中郡还是破了。 是日,祥符十三年,除夕。 沉舟踉踉跄跄地行走在兵荒马乱的云中街道上,遍体鳞伤。他身上深深浅浅,都是北狄人的刀伤,皮肉下折断了不知多少骨骼,强撑着一口气,却不知道自己该死在哪。 林刺史死了,死在两军阵前,身先士卒。 玉珠还守在楚家的陵园里,她会离开那里逃命么? 沉舟不知道。 一片温暖明亮的光线照亮了他的眼睛,沉舟静静地看着残破的寺庙大门,还有上面悬挂的“护国寺”三个字。 护国寺早已被洗劫一空,佛寺里但凡值钱的都被抠下来带走,连佛祖涂抹了金粉的泥塑金身也不能幸免。佛寺里仅仅燃烧着一根烛,烛前坐着年迈的老禅师。 沉舟记得他,与楚家熟识的梦机大师。 “大师,你怎么不走?”沉舟靠在寺庙大门上,艰难地喘息着问。 “真佛就在此处,我往何处走?”梦机大师闭着眼,气定神闲地敲了一下木鱼。 沉舟抬头看向神龛上破碎的神像,自言自语道,“这世上,真的有神吗?” “信则有,不信则无,心诚则灵。”梦机大师念了声佛,“沉舟,云中兵败,你不去逃命却来佛寺,是要求什么吗?” 沉舟不言不语,放下手中的剑,双手合十,虔诚地跪拜在雪地里。他周身断了十多处骨骼,能走到这里已经殊为不易,每一次跪拜,断裂的骨骼就裂开更多,戳刺撕扯着他的血肉。 他三叩九拜,一步一步,带着血腥跪到佛殿前。 他从懂事起便学会握刀杀人,但血从他自己的身体里流出来,他才知道人原来有这么多血,一路蜿蜒着从门口到佛殿前,绵延不绝。 “施主,你求什么?” 梦机大师站在他身前,身后烛光晕染,仿佛神话中佛祖座下莲海光芒闪烁。 “我求她事事平安,长命百岁。” 沉舟肩头的伤口再次挣裂,鲜血溪流般涌出,从他合起的手掌间滴滴答答地落下,溅成一片血花。 “施主,人死如灯灭。” “我求她事事平安,长命百岁。”沉舟固执地说。 “施主,有的事,神佛亦不可为。”梦机大师道,“你还是回去吧。” 沉舟感受到刺入肺部的肋骨又深入了几分,他按着胸口,为自己换取一点喘息的时间,仰头看着梦机大师,眼瞳清亮如雪,一如跪坐佛前祈祷的稚子。 “若神佛有眼,就该知道楚家和她不应该是这个下场。他们为民战,为国战,难道不配有一个好的结局吗?佛不是说,善恶有报,因果轮回吗?” 梦机大师哑然。 沉舟猛地伏地叩拜,唇齿间血沫流淌,字字泣血、声声决绝,说给九天之上的神佛听。 “我自知杀人如麻,罪无可赦,不堪入佛寺半步。我愿为佛守百年青灯,于地狱受十世业火煎熬,赎我一生罪孽,只求神佛降垂怜于她。” 沉舟声嘶力竭,赌咒发誓,像是走投无路的赌徒,把一切都押在了赌桌上。他以自己的命和神明做交换,换一个希望渺茫的机会,却不知道会不会得到回应。 “求她,活着。” 沉舟俯首在地,身下晕染开一片秾艳的血色,渐渐地没了声息。 佛殿前一片死寂。 良久,梦机大师抚着他的头顶,叹道:“痴儿。” 烛光摇曳之下,照亮了梦机大师被刀锋撕裂的袈裟和腹部发黑的伤口。 北狄人闯入这里劫掠的时候,寺中大大小小的僧人已经跑得干净。梦机大师为护着寺中经书,被一刀捅穿腹部,本就命不久矣。 可沉舟像一缕茫然不知归于天地何处的游魂,恍恍惚惚地走了进来。 梦机大师推倒烛台,火舌舔上佛寺中的帷幔、神龛,整个护国寺渐渐被大火吞没,在云中郡无休无止的大雪中静默地燃烧。老人安然地在死去的年轻人身边坐下,盘腿打坐,诵经念佛。 倒塌的房梁撞得青铜大钟轰然作响,钟声穿过残破不堪的云中,仿佛盘旋高天之上的孤鸟。 火光中,梦机大师的身体渐渐化为一堆焦炭,随着席卷而来的风飘散。 原地只留下几枚舍利子。 —— 你活着,我就赌赢了。 —— 今生,祥符四年。 床榻上的沉舟猛地曲身弹起,像是被人一拳砸碎了肋骨,痛苦不堪地蜷缩成一团。楚识夏臂力惊人,生生地扣住他的手腕,将他的身体展开。 李卿白从他的胸口取下几枚歪歪斜斜的银针,嘱咐楚识夏道:“去找血莲。” 程垣在一边听着,刚想插嘴说帝都里找不到血莲,却倏地被楚识夏打断了。 “好。”楚识夏毫不犹豫地说。 “灼心之毒如跗骨之蛆,难以拔除,且因其蚕食之势,等到毒发之际已是积重难返。”李卿白多说了两句,“唯有血莲凝滞血脉之效,可减缓毒素蔓延的速度,人才有救。” 这些东西楚识夏都知道,李卿白这番话很没有必要。楚识夏听出他话里有话,示意程垣先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一个神志不清的沉舟,和楚识夏师徒。 “师父,你想和我说什么?” “你离开云中的那天,你哥哥就给我传信,说沉舟余毒有异。”李卿白老神在在,“否则寻常人想要找我,没有三年五载,难寻踪迹,沉舟的尸骨都凉透了。” 楚识夏心中歉疚,道:“是我疏忽。” “不,长乐,你们家对沉舟已经仁至义尽。”李卿白否认道,“纵然他这次救不回来,也不是你的错。” 楚识夏被这句话震得天灵盖发颤,扶着桌子才没有倒下,“师父,你的意思是……很可能你也无力回天,是吗?” “他体内的灼心之毒如同残灰余烬,本不该再发作。卷土重来,便如燎原烈火,势不可挡。”李卿白摇摇头,“即使这次他活下来了,终究不是长寿之相。” 巨大的茫然之后,袭上楚识夏心头的只有无措。 为什么会这样? 楚识夏毫无预兆地想起那日闲谈,沉舟忽然与她说起,若有一天他死了,就在石碑上落字“楚识夏立”。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有这么一天? “我来的路上,听说帝都百里之内的血莲都被人收购了。”李卿白忽然道,“你要找,必然很难,也有可能九死一生。” 李卿白看向楚识夏,带着犀利的探究,“长乐,你心悦沉舟,便如同心悦一卷永远读不懂的书,一盏捂不暖的瓷器,一只永远不会为你回首的飞鸟。即便如此,你还是要救他吗?” 楚识夏从方才的失神中回过味来,轻笑一声,带着少年人的狂悖:“我若是喜欢一只飞鸟,何必困其于笼中?我思慕他,是我的事。管他是奔逐天地,还是画地为牢。” “沉舟没有父母,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楚识夏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如果我都不能为他豁出命去,还有谁会救他?他说要陪我去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不能看着他去死。” 楚识夏拎起饮涧雪,推门离去。 房中久久地静默。 李卿白在沉舟的鼻尖上刮了一下,道:“你都听见了?小没良心的,要是你还顾念着她对你的好,就听我的,平息你的呼吸和心跳,为师为你护法。” 第45章 念念(一) “大小姐,我们去哪里找血莲?” 程垣牵着马停在秋叶山居门前。 楚识夏穿着一身鸦青色的长衫,头发束成男子的样式,抱着饮涧雪低头凝视地上如水的月光。门前经年累月踩踏出的水洼里积了小小一滩月光,明亮得像是一面镜子,照着她的眼。 她垂眸思索的模样有几分冷冽,让人不敢多看。 “去陈家。”楚识夏说。 程垣愣了一下,向她确认:“去找摄政王?” 在帝都,不请自去陈家的只有两种人。 一种是入了陈家盘根错节的势力,上门拜码头,志得意满、春风得意,昭示着在帝都从此步步高升;另一种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上门以死谢罪,换家人一条生路。 说陈家是帝都头号虎狼窝,也不遑多让。 “对,”楚识夏翻身上马,说,“我一个人去。陛下不是让你去查刺客吗?你去大理寺调人查案,不要呆在这里引人注目。” 程垣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不行,万一您一个人出了什么事……” “如果我出了什么事,那一定和摄政王脱不开关系。”楚识夏打断他的话,果决道,“你要把这个消息送出帝都,到云中去,这样你才能活。”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程垣没料到她居然真的要以身涉险,瞠目结舌。 “如果我死了,没把血莲带回来。你就把我和沉舟送回云中,跟我哥哥说,我对不起他。” —— 陈家。 皇帝和东宫遇刺,虽然有惊无险,但摄政王还是进宫装模作样了一番。 楚识夏赶到陈家的时候,不偏不倚地在正门堵住了他。陈家的府兵纷纷拔刀,对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怒目而视。摄政王抬手拦下了他们,饶有兴致地向她回礼。 “听说楚小姐护驾有功,身负重伤,这是唱的哪一出?”摄政王上下打量她,“我看你也不像受伤的样子。” “陈太师,我们谈一谈,如何?”楚识夏颇有几分晚辈的谦恭,叫的却是摄政王在朝中的虚职。 “好啊,如果你有胆子进来的话。”摄政王笑笑,自顾自地走进了宅邸中。 陈宅的大门敞开着,披甲带刀的侍卫在两侧默立。灯笼一路蔓延着点亮,却照不透这宅子浓重的夜色。厚重木材削凿而成的大门,仿佛巨兽锋利的齿关。 楚识夏泰然自若地跟着摄政王走了进去。 两人在亭中围炉点茶,聋哑侍女乖顺地替二人斟好茶水,自觉地退了下去。 亭子里只余一老一小两人,风中纱帘起伏,茶香袅袅。 “你是不是以为,我不敢杀你?”摄政王抚摸着瓷杯,神色晦暗不明。 “不是不敢,只是现在杀我,还不划算。”楚识夏端详着杯中茶水的颜色,处变不惊,“这么重要的砝码,可要好好利用才是。” 摄政王借着烛光观察楚识夏的眉眼,他只见过楚明彦短短几次,唯一的印象就是此人身体不太好。 楚识夏和楚明彦并不十分相像,楚识夏的眉眼更艳、更凶,浓而华丽得如同重锦织就的牡丹。但她侧首的模样、低眉的神情,却偏偏与记忆中孱弱的楚明彦一一吻合。 深藏的、内敛的杀机,藏在这对兄妹眉眼间转折的纹路中。 “你来找我,是想要血莲?”摄政王调转了话题。 “果然在你这里。”楚识夏的眼神冷了几分。 “当然在我这里,”摄政王笑得很愉悦,“你不是已经猜到了吗?我一直派人在监视你。” 他语气如此之坦荡,不过是拿准了楚识夏明知如此,也无可奈何。 楚识夏一开始只是隐隐约约地怀疑,毕竟需要用到血莲、用得起血莲的人少之又少,帝都医馆中找不到也是意料之中。 但其中有一家医馆,每月必进一批血莲,且从不对外出售。这种情况只有一种,那便是有人预订,且是个非富即贵之人,医治的还是不能见光的人。 “即便是医家,一生之中可能也没有机会用到血莲。这味药,杀人之效胜过救人。” 楚识夏条分缕析道:“你监视我,知道我让邓勉去找血莲,却立刻就知道我要救人而非杀人——那是因为你也知道灼心的存在,或者说,你养着九幽司的刺客。” 所以摄政王才对血莲如此敏感。那是他驯服烈马的鞭子、掣肘野兽的笼头,是他暗地里饮血的刀刃。 九幽司,举世罕见的刺客组织,人人皆戴银色鬼魅面具,千金可换人头,从不失手。 人人都称九幽司的刺客为“银面鬼”,刺客们只有死了,才能摘下那张面具。据说面具里混合着毒药,在面具摘下的瞬间就能将整张脸腐蚀殆尽,只剩白骨。 刺客的脸是不能被看见的。 十几年前,这个组织忽然从江湖上销声匿迹,连带着那味可恨可怖的“灼心之毒”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抢夺《观音大士图》的那个晚上,沉舟遭遇的正是九幽司残存的刺客。 “没错,这些刺客实在是很好用。”摄政王大笑出声,情不自禁地鼓起掌来,说,“可惜不如你身边的那个。” 他意有所指,模糊透露出危险的讯息来。 摄政王知道沉舟的存在,知道沉舟的来历,那么他是否会怀疑缘觉寺的刺杀和沉舟有关?就算沉舟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但凭摄政王买空帝都血莲的本事,想要什么证据没有? 楚识夏猛地抓紧了剑鞘,死死地盯着他,“你想要什么?” “本来我没有想好,”摄政王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太阳穴,故作苦恼道,“既然你在缘觉寺救了东宫和陛下,又主动找上门来,我很乐意给你一个机会。不如一命换一命——” “你杀了四皇子,我给你血莲。” 楚识夏周身抽紧的筋脉缓缓松懈下来,被他这笔大逆不道、光明正大的“交易”气得笑出了声。 不愧是手眼通天、把持朝政的摄政王。 只怕这番话流传出去,也没有人敢写奏折弹劾他。 “你是不是摄政王做久了,当真以为人人如你,皆为乱臣?”楚识夏按着桌面,俯身直视那双锐利的鹰眼,“谋杀皇嗣,是诛九族之大罪。你不怕我告诉陛下么?” “你以为,我没有杀过吗?”摄政王浅淡地回敬她的眼神,含笑道,“我是大发慈悲,才给你这个机会。” “四皇子只不过在陛下面前小小地露了一下脸,你就惊惧至此。”楚识夏缓缓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他毫无倚仗,你又在怕什么?难道你那位身份尊贵的外孙,东宫之位并不那么稳妥么?” 摄政王含笑不语,握着茶杯的手指却无声地收紧了。 楚识夏捕捉到他小小的动作,紧巴巴的心中有了些许愉悦。 “我不会杀他的,即便他最后可能不是赢的那个人。”楚识夏的目光收束成一线,锋利得如同割喉利剑,“但是赢的,也绝对不会是你。” 摄政王举杯道,“拭目以待。” —— 未央宫。 白子澈趴在美人榻上,后背上鲜血淋漓的皮肉被太医小心翼翼地刮去。他嘴里咬着块白布,疼得满头冷汗,全身上下的肌肉都绷得硬邦邦的。 帷幔外,有小孩子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四殿下,您别把身子绷得这么紧啊!”太医急得药都拿不稳了,“绷得越紧,出血越多啊!” 白子澈痛得神思恍惚,小孩子的哭声一时远一时近。眼前的帷幔忽然被人掀开了,宽厚温暖的大手摸了摸他的头,拍着他的肩膀督促他放松。 “父皇?”白子澈张嘴,白布直直地掉了下来。 “是朕。”皇帝转头叮嘱太医,“下手轻一些。” “六弟还在哭吗?”白子澈趴在美人榻上,有气无力地问。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问:“刀光剑影、血肉横飞的,你倒是不怕死。平日里也不见你跟你六弟有什么往来,怎么会奋不顾身地救他?” 白子澈摇摇头,下巴蹭着美人榻上冰凉的金线,“哪有人不想活着?儿臣也怕死的。只是看着六弟被刺客抱着,身上都是裴娘娘的血,就想到了儿臣自己。” “没有母亲的孩子,大概会过得很辛苦吧。” 白子澈最后一句话太轻,如同他浮萍一般随波逐流的命,说不清是怜悯多一些,还是幽怨多一些。他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昏昏沉沉的,仿佛就要这样睡着。 不知哪句话触动了皇帝脆弱的思绪,他慢慢地伸手,抚摸着白子澈的头发,头一次展露出为人父的深沉温柔来。 “是朕疏忽了你。”皇帝叹气道。 白子澈却从朦胧的睡意中惊醒,惶恐道:“儿臣不是那个意思。” 皇帝看着他束手无策、不知该拣哪句话说的模样,有些好笑。 “你护驾有功,又救了自己的亲弟弟,可有什么想要的赏赐?”皇帝温和地问。 “子澈不敢讨赏。”后背上的伤口疼得白子澈直抽冷气,“论功行赏,应当是楚姑娘头功。父皇还是先赏她吧?” “墨雪要赏,你也要赏。”皇帝摆手道,“说吧,你想要什么?” 白子澈沉思片刻,开口道:“画院。” 皇帝有些失望,“金银财宝、官职权位,你都可以开口,不必过多担心。朕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还是要画院么?” “谢父皇垂爱,儿臣只要画院。” 第46章 念念(二) “陛下对您显然有所期待,四殿下就算无心仕途,又何必扫陛下的兴呢?” 王贤福送白子澈回住所,身后跟着一溜的宫人内臣,灯笼将小径照得明亮如昼。王贤福语带谦恭,但白子澈始终有意无意地落后他半步,不太说话。 “我不想令父皇为难罢了。”白子澈笑得人畜无害,“护驾固然有功,又将我安插到何处才好呢?无非是给父皇添麻烦而已。我只会画画,还是在画院呆着吧。” 王贤福吹捧道:“四殿下拳拳孝心,陛下定会领略的。” 白子澈但笑不语。 现在听从皇帝的安排进入朝臣视野,无异于站出来当靶子。就算他白子澈三头六臂九条命,都不够摄政王一根手指头折腾的。 “那幅画,殿下画得很好。”王贤福低声道,“其实殿下比之其他皇子,并不差在哪里。” 这哪里是拿白子澈和“其他皇子”比,分明是在鼓动他和太子比。 王贤福脸上的白肉将眼睛挤成细长的一条,狡黠的光芒闪烁其中。白子澈只是听着,不置一词,甚至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像是听了个屁。 —— 邓家。 大理寺卿刚刚踏进院子里,就见整个房间灯火通明,老管家在院子里急得直跺脚。 敞开的大门里一会儿扔出来个拳头大的夜明珠,一会儿掷出来两本古籍。地上散落了一地的珠宝,流光溢彩的珠光比之月色更甚,迷人眼睛。 “你在干什么?”大理寺卿愠怒道。 邓勉坐在高高的楼梯上,底下围了一圈被急哭的小厮和侍女。他翻箱倒柜的,恨不得把地板砖都刨开看看。 邓勉一低头,看见父亲来了,头一回不急也不怕,冷静得不像他自己。 他扔下刚刚翻出来的冬虫夏草,红着眼睛问:“回父亲,我在找血莲。” “哪有什么血莲,胡闹!”大理寺卿呵斥道,“还不快给我滚下来。” “你应该有的,不是吗?”邓勉咬着牙,“我派人出去抓药,不就是你截下来,把药方誊抄给摄政王的吗?帝都里的血莲,不是你命人买空的吗?” 邓家是摄政王一党,自家有没有人生病,大理寺卿再清楚不过。这副药显然是替人抓的,邓勉最近和谁厮混在一起,不言而喻。 “你在外面把心玩野了,不记得自己姓什么了是吗?”大理寺卿冷脸道。 “我没忘,是你忘了吧,父亲?”邓勉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坐不稳,“我被摄政王刺杀你可以视而不见;画院侍诏被人诬陷、含恨而死你可以装聋作哑;你教我读圣贤书,你的圣贤书又读到哪里去了?这就是你做人、做官的道理吗?” “秋叶山居里躺着的那个人,曾经救过我啊!”邓勉指着自己的心口,又像是在戳他父亲的良心,“他比我大不了两岁,连话都不会说的一个哑巴,能耽误你们什么宏图伟业,你要这么处心积虑地要他死?!” 大理寺卿被他的话刺到了痛点,顿时暴跳如雷起来。 “你指责我?你吃穿住行,哪样不是最好的?没有我,你早不知道死多少回了!”大理寺卿怒不可遏,挥手叫进来呼啦啦一片侍卫,“把公子带下来,面壁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出门!” 邓勉被一群人七手八脚地弄了下来,扭着胳膊往外推。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邓勉冷笑道,“原来圣贤君子,不过沽名钓誉的利器;圣贤著作,是换取功名利禄的敲门砖。” 大理寺卿怒火上头,抬手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邓勉被这一巴掌抽得踉踉跄跄的,差点从侍卫手上瘫倒在地。他耳边蜂鸣不止,半天才恍恍惚惚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来。 大理寺卿立刻就后悔了,扶着他想要看看伤口,却被邓勉固执地躲开了。 “我再也不会跟人说,我爹是大理寺卿了。”邓勉抬眼看着懊悔的父亲,眼神锐利明亮。 —— 秋叶山居。 玉珠刚刚打发走宫里来赏赐药材的人,转头就对上楚识夏苍白得如同水鬼一般的脸。她深吸一口气,好险才用力抚着胸口,没有尖叫出声。 “大小姐,你不是出去找药了吗?”玉珠小声问,“没有找到吗?” 楚识夏摇摇头,“我回来看看他,知道他还有气,我才不至于魂不守舍。” 玉珠小心翼翼地问:“剑圣大人说,还有多少时间?” “十二个时辰。”楚识夏看向渐渐亮起的天际线,低声道,“如果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我还没有找到血莲,沉舟就没命了。” 玉珠看着她落寞狼狈的模样,有些不忍,“那您打算怎么办?” 楚识夏没说话。 都知道在摄政王那里了,无非就是偷或者抢。至于怎么偷,怎么抢,能不能偷得到或者抢得到,就不好说了。毕竟摄政王连九幽司的刺客都敢养,难说有什么陷阱等着她。 就在这时,蔷薇花掩映的侧门被人轻轻地拍了拍。楚识夏机警地将玉珠推到身后,看见门缝里插了一张名帖。她抽过那张单薄的纸,上面只写了“白子澈”三个字。 楚识夏猛地拉开侧门,看着笼罩在青灰色斗篷里的人。 “四殿下,你来干什么?”楚识夏盯着他。 “我想,你也许需要我。”白子澈说,“缘觉寺里要杀太子的那个刺客,是你的人,对吗?” 楚识夏神色不变,“殿下莫要玩笑。” “我没有玩笑。”白子澈面色如常,“我见过他,我记得他叫沉舟。我当时离你们很近,他身上的檀香味和你一模一样——而且,我记得他的眼睛。” 楚识夏没说话,只是以凉薄锋利的目光一寸寸地审视他。 “前段时间,广陵富商江氏进了帝都,由大理寺卿引荐,投入摄政王门下。”白子澈从袖底抽出一张誊抄的账单,递到楚识夏眼前,“投名状是足足一百两血莲,搜刮了整个帝都的医馆而来。” “你是怎么知道的?”楚识夏没接那张烫手的账单。 “我假托他人姓名,低价卖出了一幅以假乱真的赝品,买主正是广陵江氏的一个掌柜。”白子澈气定神闲,“我还知道,邓家的小公子也在找这味药。其实,是你要的吧?” “我真是小看你了,殿下。”楚识夏抱着剑,是一个防备的姿势,“说吧,你想和我做什么交易?” “不是交易,是同谋。”白子澈对她伸出手,“我也姓白,不是吗?” 楚识夏看着这只手,这显然不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因为严寒、握笔和不知怎样的苦楚,手上有细微的伤痕和单薄的茧子。手指细长白皙,羸弱得没有任何气力。 “殿下谋求什么?”楚识夏掀起长长的眼睫,注视着他。 “你求什么,我就求什么。”白子澈定定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日子,我过得太多。你是云中的鹰,走进这金丝笼里来,不是为了被拔掉爪牙的,对吧?” 楚识夏抬手拍在他的掌心,握住了那只手,疼痛穿透了两只手掌。 “殿下,这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你可想好了。” “什么都不做,也未必能活。” —— 小舟上挤满了人,肮脏腥臭的气味直冲透人的头颅,河水黑亮得能清晰地映出人脸上的纹路。头顶上是爬满青苔的桥洞,遮蔽了炽热的日光,脚下是无根的流水,卷走了微薄的人气。 这条沟渠傍依着群玉坊最深处的河流,每逢雨季便有尸体顺流而下。 楚识夏从未想过,帝都里还有这样的地方。 “船到了码头,还要走一段路才到鬼市。”白子澈低声道。 “殿下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楚识夏轻声问。 白子澈再不济也是个养在深宫里的皇子,总不至于流落到这种地方来讨生活。即使偶然在奇闻异志中得知,也不可能连从哪里进、怎么进都清清楚楚。 “我老师和我说的。”白子澈道,“他年轻的时候跑江湖,去过很多地方。这也是我第一次来。” 白子澈略下了一节没说。 那时候他诚惶诚恐,每天费力地讨好皇后,换取一点喘息的空隙,生生地把自己逼病了。老师就跟他说了这个地方,告诉他,鬼市鱼龙混杂、地形深不可测,即使把帝都翻过来,也不一定能找到藏身其中的人。 天上地下,总有能容得下他的地方。 “沉舟,对你很重要吗?”白子澈忽然问。 楚识夏看着他认真的神情,不由得发笑:“很多人都这么问我。你们是觉得,我要什么都有,没了一个沉舟,还有千千万万个沉默又温柔的男子可以替代,是吗?” “你有疼爱你的兄长,云中有你珍视的人,我以为你会忍耐着,直到回到云中的那一天。”白子澈巧妙地避开了那些残忍的字眼。 楚识夏没有办法解释。 在噩梦般的前世记忆中,沉舟是陪她走到最后的人。楚明修去了帝都,楚明彦死守在云中,能握住楚识夏手的人越来越少,她孑然一身,她无枝可依。 到最后,只剩下沉舟。 楚识夏只有在看着沉舟的时候,才能从坚硬冰冷的盔甲里找到一点属于人的温度,想起来那一连串染血的头衔下,是一具名为“楚识夏”的血肉凡胎。 她在沉舟的眼睛里,寻找自己的影子。 雨后嫩芽般脆弱的情愫,被刀剑下的鲜血、痛苦的眼泪、深夜里的拥抱所浇灌,在漫长的相依为命的日子里疯长,酿成一场遮天蔽日的浓荫,根系深植入血肉。 若要拔出,便是剔骨割肉之痛。 沉舟践行了他的诺言,守了楚识夏一辈子。沉舟不知诺言、诚信和道德为何物,但他对楚识夏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做到。 所以他在云中大雪纷飞的屋顶说:“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也陪你去”,楚识夏是信的。 沉舟从不对她食言,不论前世今生。 “沉舟只是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小哑巴,呆呆的,又闷又无趣,什么都不懂。除了当个摆设看着赏心悦目,好像也没什么用,是不是?这世上美人千千万,何苦为这样一个人冒险。” 楚识夏转开头,目光落在远处泻下一缕天光的裂隙处,一缕淡金色纤细单薄,“可他也是我的影子。只有低头看见影子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是站在人间,还是站在地狱。” “一个人,是不会有两个影子的。” 第47章 念念(三) 小船停靠在码头,结实的麻绳一头系在船上,另一头抛到岸上扣在木桩上。船上的客人攀着麻绳,陆陆续续地上岸。 岸边站着一排人,带着惨白的面具,腮帮子上涂着两团艳艳的腮红,手里捧着铜锣。每一个上岸的人都自觉的掏出一枚铜钱,扔进铜锣里发出“当”的一声。 白子澈把一枚铜钱塞到楚识夏手上。 楚识夏用指腹一摸就明白了,这是一枚两面刻印相同的铜钱。 熔铸错误的铜钱,应该被一同销毁的,却在鬼市作为进出的钥匙。 “你看那个台阶,”白子澈悄声道,“寻常人是踩不稳的,必须借助绳子爬上去。如果有人用了假铜钱,绳子就会被砍断,人会被扔进水里。” 那台阶是倾斜的,边缘被打磨得很光滑,上头涂抹了一层不知道什么东西,油光水亮的。台阶两侧没有任何扶手栏杆,只有一条绳子通往岸上的黑暗中。 “假铜钱在这里是真的,真铜钱在这里是假的。”楚识夏哼笑一声,“阴阳颠倒,黑白混淆,鬼市果真名副其实。” 话音刚落,前头就发出一声惨叫。 断开的麻绳“扑通”一声落进水里,一同滚进去的还有一个人形。 面具人尖尖细细的手指抓起那枚铜钱扔进实力,尖刻的声音高声宣布:“手持活人钱,不入黄泉路!不入黄泉路!” “糟了。”白子澈皱眉道,“这艘船上有一个人不对,整条船的人都不能靠岸。” 可若是等下一条船,不是又要等多少时间。 “殿下抓好我。”楚识夏道。 “什么——” 白子澈话音未落,便被楚识夏抓着胳膊,飞掠到了岸上。脚下的小舟只是在水中轻轻一荡,二人便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面具人身后。 面具人瞪圆了眼睛,刚要尖叫出声,楚识夏手指一弹,两枚铜钱丁零当啷地打在铜锣中。 “嘘,闭嘴。”楚识夏竖起一根手指在唇前,眼角含笑,语气却全是威胁,“否则大小姐割了你的舌头。” 面具人硬生生地把叫声吞进了肚子里,转着眼珠子检查完铜钱无误,乖巧地递上一盏灯火,让开了路。 这是一盏青铜质地的小灯,做成怀抱鲤鱼的白胖孩童模样,鱼肚子里盛着一勺灯油。楚识夏拿着灯火,只觉得腥臭扑鼻,灯盏上也是黏糊糊的。 面具人直勾勾地看着她,机械道:“无灯引路,难出鬼市。” 楚识夏对这不知道是死是活的东西露出一个客套的微笑,抓着白子澈转身走向那条狭窄的楼梯。 “这灯油好臭。”白子澈忍不住说。 “是动物尸身炼制的。”楚识夏按捺着没说真话,“殿下不要离我太远,此处昏暗,若是走丢了,恐怕找不到你。” 黯淡的灯火蜿蜒着折入狭窄幽深的砖石缝隙之间,狭窄得只能容一人走过。楚识夏捧着那盏灯火,低头从逼仄的过道中一点点挪出去,前头飘荡着一排蚁群般的人。 走了很久,眼前才开阔起来。 街道两侧的房屋并不低矮,相反,高得令人难以窥见日光,却歪歪扭扭的。楼房之间垂下颜色可疑的帷幔,仿佛层层笼罩在头顶的乌云。密密麻麻的窗户像是千万只眼睛,睁的多闭的少,窥伺着这座妖异的庞然大物内部。 街边摆着不少摊子,摊主无一例外全部躲在厚重的风帽底下,不肯露出哪怕一根手指头。他们佝偻着身子蜷缩在摊子后,仿佛被油火烹炸的虾,小心谨慎地审视每一个路过的人。 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从驴车上卸下来的一具具辨不清面目的尸体,被拖拽着进了街边的小作坊。 小作坊的牌匾上写着:“灯油炼制,概不出售”。 白子澈脚底一个踉跄,惊恐地看着楚识夏手里的灯。 楚识夏了然道:“看来画院侍诏没跟你说这里的全貌。” 她亡羊补牢地跟上一句:“殿下莫怕,不会让你端着灯的。” 白子澈困难地平复了心情,艰涩道:“这里面我也不熟,我们怎么找血莲?” “问路嘛,能有多难?”楚识夏歪头,一指那座炼灯油的小作坊,“我去那里问问。” —— 小作坊门前洒满了大把大把的纸钱,阴冷潮湿的空气被深处的炉火烧得滚烫。铁链悬挂起来的棺材,正正当当地摆在一进门就能看见的地方。 “升‘棺’发财,老板好兆头啊!”楚识夏自来熟地夸赞了一句,自然而然地在棺材上拍了一把。 “你是谁?”只到楚识夏腰那么高的侏儒仰头看她,黑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警惕。 “问路的。”楚识夏道,“你们老板呢?” “问什么路?闲杂人等不能进这里。”侏儒恶声恶气地说,“还不快滚出去!” “这鬼市里,可有卖药的地方?”楚识夏堪称礼节周到地问。 侏儒冷冰冰地顶道:“你见过给鬼开药治病的吗?” 随着侏儒的话音落下,作坊里忙碌的人都抬起了头。这些人各有高矮胖瘦,却有一点相同——他们的鼻子都被割掉了。炉子里的火光照得他们的眼睛熠熠生辉,仿佛烧红的炭。 楚识夏一手按在白子澈胸口上,不容拒绝地将他推出门外。 就在白子澈退出作坊的一刹那,烧红了的烙铁隔空飞过来。饮涧雪轻描淡写地一拨,烙铁没着没落地栽进了油缸里,整坛油轰然烧了起来。 侏儒气得一蹦三尺高,指着楚识夏喊道:“抓住她!” 楚识夏转手将手中的灯盏抛给白子澈,纵跃而起,抓着棺材上的铁链飞身踢翻两个作坊伙计。更多的人如同被开水灌了窝的蚂蚁般涌出,攀爬着用烧火棍、铁锹打她。 楚识夏反手拔剑,干净利落地斩断了棺材上的铁链。 底下的人立刻一哄而散,连滚带爬地躲闪。棺材重重坠地,掀起一人高的烟尘,居然很坚强地没有散架。 “你们都给我回来!你们居然敢跑!”侏儒小孩子脾气般破口大骂,“我要把你们的脑子都挖出来雕花,送给鬼市主!” “你才给几个钱,也想让我给你卖命?” 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险些把侏儒气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楚识夏缓缓在棺材上站起身,侏儒嗅到危险的味道,连忙想要开溜,却被楚识夏拎着后衣领提起来。 “我再问最后一次,鬼市什么地方有血莲?”楚识夏问。 “不知道!”侏儒气鼓鼓地抱起胳膊,大有一种“你能奈我何”的强横在里面。 楚识夏莞尔一笑,勾起脚尖踢开了棺材的盖子。侏儒意识到什么,挣扎着要从她手里跳下来,却被她狠狠地掼进了棺材里。侏儒在棺材里摔得七荤八素,还没回过神来,棺材盖就被人从外面砸上了。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侏儒尖叫道。 “你不是鬼吗,还怕睡棺材?”楚识夏倚着棺材,手里一把铁钉声音清脆,“我脾气很差,既然你不知道鬼市哪里有药买,我只好让你做鬼了。” 侏儒听到铁钉敲进棺木的声音,又气又急,躺在棺材里用最肮脏污秽地话语问候了楚识夏的祖宗十八代,男女皆未幸免。 “你猜猜,你那个炼灯油的炉子,塞得进这么大的棺材吗?”楚识夏懒洋洋地问。 “我说,我说!”侏儒被她连吓带气地弄哭了,哭天抹泪地说,“鬼市里的人都是烂命一条,得病了就等死,根本没有人卖药。但你说的那个血莲,鬼市有!” “在哪?” “十八楼。” 楚识夏和白子澈面面相觑,好脾气地敲着棺材问:“十八楼是什么?” 侏儒又骂了一声:“你连十八楼是什么都不知道,还敢来鬼市撒野,不怕死吗?”他骂完又怕楚识夏把他连人带棺材烧了,急忙道,“十八楼就是鬼市主的地盘,取‘十八层地狱’的意思,那里什么都有卖,血莲当然也不在话下。” “行,知道了,多谢老板指路。”楚识夏拍了两下棺材,聊作感谢,抬脚就要走。 侏儒喊了起来,“你倒是放我出来啊!” “我可不能放你出来,万一你骗我,我回来找谁算账?”楚识夏摆摆手,“你老老实实在里面呆着吧。” 侏儒爆发出一连串不堪入耳的脏话,在棺材里又踢又打。 —— 十八楼倒也不难找,鬼市中心最高、最华丽的那栋楼就是。楼阁上垂下白底红字的对联,上联是“无日无月无天之地”,下联是“不死不活不笑之人”。 在昏暗的鬼市里,十八楼周身悬挂着灯笼,不像地狱,反而明亮得如同坠落此间的太阳。 “楚小姐,你是怎么知道,那个侏儒是老板的?”白子澈好奇地问。 “他和其他人穿得差不多,但他的鞋是丝履的。”楚识夏漫不经心道,“寻常人是穿不起这样的鞋子的,又昂贵又容易磨坏,除非他不缺钱而且不用干重活。” 白子澈用力地在手帕上擦着方才拿灯的手,又问:“那你怎么肯定,他一定知道血莲的下落?” “鬼市以灯引路,如果整个鬼市用的都是他的灯油,那他一定和鬼市的主人熟识。”楚识夏把自己握过灯盏的手递到白子澈面前,纤细白皙的手指间带着淡淡的异味。 “而且,这灯油里有薄荷的气味。试想,一个每天要炼制大量灯油的作坊,又要用到多少薄荷,怎么可能不知道鬼市哪里有药材?” 第48章 念念(四) 秋叶山居。 “我再也不回家了!” 邓勉一边悲愤地哭泣,一边大口咬着桂花糕。他脸上白嫩的皮肉肿起半指高,红得滴血。玉珠直呼作孽,招呼小丫鬟取了冰块来给他敷着。 “都气成这样了,还知道那是你家。邓公子,别说气话了。”玉珠慈爱地说,“我们大小姐就从来不说这种傻话,每次跪完祠堂、抄完家规,还是屁颠屁颠地凑到王爷跟前现眼。” “这怎么能一样呢?”邓勉心虚又担忧地瞥了一眼房门紧闭的屋子,“如果沉舟他……你家大小姐不杀了我,都算我命大。” “大小姐不会迁怒你的。”玉珠无奈地笑笑。 如果沉舟这次没救回来,楚识夏最恨的会是她自己。 门板后忽然传来一声惊怒的呼喊:“沉舟!” 玉珠吓了一跳,拎起裙摆急匆匆地推门而入。 满地的黑色的脓血。 沉舟半趴在李卿白的臂弯里,浓黑的长发散乱,露出半截没入衣领中素色脖颈。但这样的白并不赏心悦目,透着沉甸甸的死气,皮肤青黑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可见。 低垂的睫毛犹如干枯焦黑的蝴蝶,沉舟沾染了血迹的唇轻轻开合,仿佛在呢喃着什么。 玉珠小心翼翼地给他擦血,像是擦拭一件珍贵易碎的瓷器,不由得凑近了,听他在说什么。 沉舟梦魇般重复着一个名字:“长……乐。” “他没事,吐出来的都是带毒的血。”李卿白长舒一口气,“吓死我了。” 按理来说,沉舟体内的灼心之毒本不该如此炽烈迅猛——比当年他捡到沉舟的时候还要险峻,也许等不到十二个时辰,沉舟的每一滴血里都会流淌着致命的毒素。 李卿白方才不得已,死马当活马医,以内力生生逼出来这一口血,沉舟才有这转瞬即逝的清明。 “奴婢还以为,剑圣大人行走江湖,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不至于如此。”玉珠困难地开了个玩笑。 “剑是杀人术,我自幼修习剑道,杀过人也救过人。但学医救人,只是救他而已。”李卿白抬手捏了一把沉舟脸颊上的肉,“这是我欠他的。” —— 鬼市。 十八楼前迎来送往的童子也带着面具,惨白的一张脸、咧到耳边的血红笑容和憨态可掬的腮红。每个童子都穿得花红柳绿的,脑袋上支棱着两根麻花辫,十分伤眼。 楚识夏混在人群中,忽然感到心口坠坠的疼痛,忍不住伸手按了按。 “怎么了?”白子澈关切地问。 “没事。”楚识夏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来扶着侏儒的肩,亲亲热热地说,“带我们进去,我拿到了血莲,一定跟你赔礼道歉,嗯?” 方才楚识夏在这十八楼前转了两圈,愣是被那死心眼的面具童子给拦了下来。她有求于人,不欲闹事,只好捏着鼻子倒回去找被关在棺材里的侏儒。 “谁稀罕你道歉!”侏儒重重地把脸撇到一边,眼珠子转着落到白子澈身上,“除非你把这小子拿给我炼灯油。” “那我现在就宰了你,拎着你的人头闯进去。”楚识夏笑眯眯的,饮涧雪无声滑出三寸,压在侏儒的后脖颈上,“鬼市鬼市,市通买卖,我本想银货两讫,你偏要逼我抢。” “我带我带我带!”牙尖嘴利的侏儒立刻改口,高举双手抱怨道,“你这个小丫头,一点也不幽默!” “我精通掷剑杀人之术,”楚识夏凑在他耳边警告道,“你要是想跑,我抬手就能取你性命。” “知道了!你这个闯到阴曹地府里来抢东西的强盗,不知天高地厚的后生!” 侏儒恼恨地瞪她一眼,大摇大摆地走进十八楼,楚识夏和白子澈紧随其后。 十八楼中所用灯油似乎掺杂了别的香料,灯火辉煌的楼中弥漫着丝丝缕缕的甜香,仿佛一场醉梦。高台上的舞姬抛起披帛,仿佛洒开一片朝霞,腰肢轻挪间一片玉色。 但台下空无一人,那些摇摇晃晃走进十八楼的客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楚识夏立刻扣紧了剑镡,不等她动手,侏儒连滚带爬地窜进角落里,抱头大喊:“鬼市主,你要的人我给你带来了!快救我快救我,这小丫头是个杀神!” 十八层楼间纷纷,无数面带笑脸面具的童子探出头来,像是倾巢出动的马蜂。 最顶层的楼阁上坐着个怪人,身披毛茸茸的黑色披风,脸上戴着个牛骨面具,一身鸡零狗碎的彩色金石。 他从乱七八糟的座位上跳起来,指着楚识夏,愤怒地喊道:“李卿白那个老匹夫的徒弟是吧?你在岸边那一下我就看出来了!居然敢到我的鬼市里来撒野,给我扒了她的皮,做成灯笼当回礼!” “殿下躲好。” 楚识夏一推白子澈,饮涧雪如白龙般腾出。台上旋转的舞姬赤脚飞扑下来,纤纤玉手从腰间抽出软剑,围住了楚识夏。柔软的剑刃被她们抛出,毒蛇般从四面八方咬向楚识夏。 像是踏着一朵莲花,楚识夏脚尖点地,裙摆飞旋间腾空而起。软剑本就难以驾驭,一击落空,说不清道不明地缠绕在一起,金铁之声怆然。 楚识夏小腿骨狠狠鞭击在舞姬脖颈上,骨骼迸裂的声音清脆响亮。严丝合缝的包围裂开一道口子,楚识夏却并不急着突围,饮涧雪回绕身后,挡住了直指后心的软剑。 左右都有软剑袭来,眼看她就要血溅当场,饮涧雪一顿一挫,仿佛撕开一匹单薄的丝绢,撕裂了软剑的剑刃。楚识夏握剑回身,一剑挑开舞姬的脖颈,另一手持剑鞘挡住了白练般的软剑。 “这么次的水平,也学人家搞刺杀?”楚识夏叹息过后,一剑斩断了缠在剑鞘上的软剑,劈手将舞姬打得昏死过去。 鬼市主暴跳如雷,手舞足蹈地指挥着手下:“上!都给我上!谁杀了李卿白的徒弟,我赏赐他一个愿望!” 越来越多的人从楼上涌下来,密密麻麻地围住了楚识夏。 “我说,你是我师父哪路冤家,”楚识夏抹去颊边的血,懒散道,“怎么没听他提过?” “李卿白这个王八蛋,怎么敢在你这种小辈面前提我的名字?只怕吓破了你的胆!”鬼市主越说越激动,抓起手边的金银珠宝撒下楼,“都愣着干什么?杀了她!” 珠玉迸溅,金银挥洒。 世间富贵,不外乎此。 带刺的流星锤从楚识夏头边擦过,深深地扎进朱红的柱子上,铁链骤然绷紧,另一头攥在八尺有余的大汉手中。 楚识夏左手轻轻巧巧地借着铁链一翻,躲过刺来的双刀,饮涧雪笔直地推出,从大汉的口腔直刺透他的后脑。两发飞镖见缝插针地射出,楚识夏按着大汉的头猛地一推,飞镖没入大汉背心。 楚识夏转身按住一人握枪的手腕,剑柄直直地自下而上砸在他的下巴上,带得他颈椎一串爆响。更多的人扑过来,楚识夏抓着他的头翻身飞掠上高台。 台上垂落着许多丝绸,另一头系在顶楼的房梁上。 楚识夏抓着丝绸,腾跃而上。 楼上的人方才纷纷跳下来追杀楚识夏,此刻楼上防备正是空虚之时。 鬼市主鬼叫一声,慌不择路地就要逃。 楚识夏抛却了丝绸,用力一荡,稳稳当当地落在了九楼,顺着楼梯一路追上去,正好堵住了被一群面具童子簇拥的鬼市主。 “你别过来!”鬼市主又跑回了十八楼,高高举起一个木匣子,“不然我就把全鬼市唯一的血莲扔下楼,这玩意儿金贵得很,砸坏了就不管用了。” “我怎么知道里面是不是血莲?”楚识夏逼近一步。 鬼市主乱叫着,手忙脚乱地打开了木匣子,露出里头秾艳如血的莲花,“看见了吧!满意了吗?快退回去!” 楚识夏举起双手,也停下了往前走的步伐。鬼市主就站在栏杆边,只要松开一根手指头,血莲就要葬送于此。 “我可以出钱买,给你一个你满意的价钱,”楚识夏道,“你绝不吃亏。” “我亏死了!”鬼市主宝贝地抱着血莲,不客气地说,“我不缺钱,但你很需要这朵血莲。李卿白把我得罪透了,我还要被他的徒弟欺负,传出去我在江湖上还要不要混了?” “那你想要什么?” 楚识夏努力平心静气地和他谈判,心里盘算着,即便鬼市主要她把李卿白的脑袋割下来,也一口答应,先把东西骗到手了再说——只听过教会徒弟饿死师父的,没听过师父倒坑徒弟一把的! 鬼市主仔仔细细地揣摩着她脸上的神色,眼珠子一转,嬉皮笑脸道:“你听过寒髓钉吗?” 楚识夏脸色一变。 鬼市主得意洋洋地说:“寒髓钉由寒玉磨制而成,打入人后背的穴位九枚,这个人就废了。只要你自愿打进寒髓钉,我就把血莲给你。” “你当我傻么?”楚识夏冷道,“九枚寒髓钉打下去,我手无缚鸡之力,就算你把血莲给我我也走不出鬼市。” “不用九枚,”鬼市主道,“七枚,打进去七枚我就把血莲给你。” 漫长的沉默。 “怎么样?你要是不同意,我就把血莲扔下去,你杀了我我也不怕。”鬼市主威胁道,“反正我死了,你也好过不到哪里去。” “一言为定。” 楚识夏答应得干脆,鬼市主反而愣住了。 楚识夏脱下外袍,解下腰间的玉带,将后背的衣服垂落直腰间,露出光洁如玉的后背。楚识夏将饮涧雪插进脚下的楼板上,扶着剑柄坐下,仿佛要进行一场冥想。 她撩开垂落在后背上的头发,淡淡道:“来吧。” “你当真愿意?回去以后也不跟李卿白告状,让他来找我的晦气?”鬼市主瞪大了眼睛,惊奇地问。 “你若是不打,我就硬抢了。”楚识夏眼睫含霜,道。 鬼市主啧啧称奇,一挥手,面具童子捧上来黄花梨木的盘子。红锦上托着七枚素白如冰的钉子,细细长长,触手生凉。 “李卿白居然教出来一个……情种。” —— 昏迷不醒的沉舟忽然发出一声闷哼。 李卿白急急地掀开帘子,只见他紧绷着脊背,双手死死地攥破了丝绸的被褥。 沉舟像是痛极了,本就没有血色的脸又白下去两分,透白如雪。冷汗开闸似的冒出来,划过他墨色的眉宇,滴落在枕上。他湿漉漉的睫毛拧成一绺一绺的,颤抖不止。 “沉舟?”李卿白惊骇地唤他。 “不要,”沉舟在噩梦中低喃,指甲穿透被褥,刺得他自己的掌心鲜血淋漓,“长乐不要……” —— 镶金戴玉的小巧锤子敲在寒髓钉上,轻而易举地破开皮肉。肌肉被撕裂推挤的声音如此清晰,仿佛丝帛开裂、纸扇破碎。一滴鲜血从伤口涌出,染红了白色钉子,划过白而软的后背。 楚识夏死死地咬着牙关,竭力掐灭每一声呻吟,冷汗划过脖颈上条条暴起的青筋。 寒髓钉入体,楚识夏能感受到体内奔涌的血气渐渐凝滞。她冷得仿佛赤身裸体躺在雪地之中,然而比冷更剧烈的感受是痛,剔骨割肉的痛。 贯穿心肺、锤击脊骨的磅礴力量,几乎要把她的三魂七魄连同肉身一起震碎。 “天涯海角,刀山火海我都陪你去。” “如果我死了,你会为我立碑吗?” “墓碑上就写:‘楚识夏立’。” 真是奇怪,这个小哑巴分明没发出一个字的音节,可楚识夏就是记得那复杂的手语。他修长有力的手指,曾经挽过她的发,抚摸过她的耳垂,也曾接过伪装成求援信号的绝笔信。 “不要!” 一个陌生的声音拉回了楚识夏的思绪,她恍恍惚惚地侧首,看向被面具童子拦住按在地上的白子澈。白子澈眼中,楚识夏摇摇欲坠,黑色的瞳子几乎要融化在眼白之中。 “快停下来,不能再继续了!”白子澈竭力喊道,“楚识夏,你会死的!” “还剩两根。可是你的朋友说,不能再继续了。”鬼市主把玩着寒髓钉,装模作样道,“我不做强买强卖的生意,你还要继续吗?” “继续。”楚识夏的声音轻而坚定。 “你疯了?!”白子澈不敢置信。 “我叫你,继续。”楚识夏抬眼望着鬼市主,咬字清晰,神色清明冷彻。 —— 沉舟像是一条被扔进热油里的活鱼,拼命地扑腾起身,却无能为力地摔下床榻。他仿佛感受到了另一具身体上传来的痛苦,痛得他心脏缓缓开裂、全身肌肉紧绷。 “把他按住!灼心发作,他要失控了!” 沉舟痉挛着伸出五指,想要触碰虚空中那个一触即溃的、染血的白色背影。 “不要,”沉舟从喉咙中发出低而细弱的、非人的嘶哑声响,“别碰她……” 混乱之中,没有人听清。 第49章 念念(五) 第七枚寒髓钉入体,楚识夏仿佛被那根细长的钉子穿透了心脏,扶着剑坐在原地半天缓不过神来。 电光火石间,捧着寒髓钉的面具童子突然握着一把匕首捣向她的心窝。楚识夏坐在原地,饮涧雪被她猛地拔出来,挑飞面具童子手中的匕首,一线划开他的胳膊,贯穿心口。 楚识夏抬眼,眼角猩红,宛若修罗。 鬼市主吓了一跳,搂着血莲连连后退。 楚识夏站起身,振去剑上的血珠,朝他伸出手:“血莲。” 鬼市主上下扫视她一番,惊奇地发现这人看上去就跟完全没事一样,心生挫败,恼恨地把血莲拍到她手里:“快滚,看见和李卿白有关系的人我就烦!” 楚识夏检查完血莲没有任何问题,这才把木匣子合上,转身拎着白子澈大步离开十八楼。 —— 小船驶离鬼市码头,摇摇晃晃地靠岸。月光乍泄,清白的光辉洒在台阶上。 “你身体里的钉子必须马上拔出来,否则深入肺腑,一定会出事的。”白子澈解开自己的外袍披到楚识夏身上,偶然触碰到她冷得透骨的手指,心急如焚。 “我必须现在把血莲送回去。”楚识夏冷地齿关打颤,不由自主地抓紧了外袍,却否决了白子澈的提议。 “你不要命了吗?”白子澈震惊地看着她。 “生死只在一线,沉舟等不及了。”楚识夏摇摇头,撑着小船起身,踉踉跄跄地走上岸。 “还是先找个安全的地方把钉子取出来……” “让开!” 楚识夏推开白子澈,翻身上马,怀里搂着那朵血莲。她什么都顾不得了,策马奔跑在夜色下的帝都街头,却觉得自己的血管里流淌着霜雪。 不知过了多久,楚识夏终于看到了秋叶山居的门。楚识夏几乎是从马背上滚下来的,手脚发软地在地上跪了一下,印出个清晰的血印子来。 楚识夏艰难地站起身,抄着饮涧雪一下一下地拍门。 门房很快赶来,打开门就被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撞了满怀。 “把这个给师父。”楚识夏抓着门房的胳膊,周身的剧痛像是要把她撕裂。 门房连声应是,被她这一出吓得肝胆欲裂,大声呼唤府中的下人。不等其他人来搭把手,楚识夏苦苦压制的那口血,被体内肆虐的寒气顶得吐了出来。 “大小姐!” 楚识夏脱力地昏死过去。 —— 前世,祥符十三年。 拥雪关。 拥雪关中仅剩的所有粮食、酒水都被端了出来,堆积在雪地上。篝火熊熊燃烧,在密密实实的雪粒子里照亮了每个人的脸。披甲带刀的士兵林立雪中,默然无声。 楚识夏站在军队前,仿佛开在黑色铁石间的梅花。 “祥符七年,我二哥楚明修暴毙于帝都;祥符九年,我大哥楚明彦因过度操劳,病逝于云中。”楚识夏字字句句,并不悲怆愤怒,只有极致的平静,“祥符十三年,今上削我楚家爵位,断拥雪关军粮,逼我入帝都请罪。” “今上昏聩,不过一由摄政王铁腕把持的无知小儿。”副将神色狰狞,转身对着楚识夏单膝跪下,铿锵有力道,“大小姐一声令下,拥雪关将领便冲入帝都,清君侧、杀国贼!” “即便如此,拥雪关全军上下仍不能退。”楚识夏轻描淡写地否了他。 “大小姐!”副将悲愤道,“今上逼迫至此,大小姐何苦啊!” 楚识夏深吸一口气,粗粝寒冷的空气刺得她肺部生疼,“天下,非白氏一家私产。拥雪关守的不是帝都宣政殿上的皇帝,是关后无数黎民百姓,有你们的父母妻儿,亦有我楚家先人之亡灵。” “拥雪关破,则北狄人直捣中原腹地,我军再无天险可守。”楚识夏语气冷定,“阕北四州,螳臂当车而已。我们只能在此拖住北狄人的步伐,用刀剑……或者用我们的尸体,为拥雪关后的军民换取准备的时间。” 全军死寂,只有篝火燃烧发出的“噼啪”爆响。 “我楚识夏是楚家最后一个人,就算死,也要把我的骨头埋在拥雪关下。此战胜后,既无功名加身,亦无千金可赏,”楚识夏高高举起酒碗,字句迸溅如刀剑出鞘,“若战败,楚识夏与诸君同死而已。” 她饮下烈酒,将瓷碗在地上掷得粉碎。 一位文质彬彬的参军将酒水一饮而尽,同样摔碎酒碗,赫然出列,跪伏在地,拱手道:“叶谦听凭大小姐差遣,死不足惜。” 先前义愤填膺的副将亦然,用力抱拳道:“愿随大小姐死战!” “愿随大小姐死战!” 军士的喊声如山海呼啸,席卷过纯白色的天地,直上云霄。 二哥,我就要带着曾经与你并肩作战的同袍去死了。楚识夏望着被风卷上天穹的雪花,在心里默默道,你会怪我吗? 还有沉舟,现在应该已经到青州了吧?知道那封信是什么之后,你会赶回来,还是会按信上所说,飘零江湖呢? 对不起啊,最后还是骗了你。 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 楚识夏握住银枪,飒然翻身上马。 她的身后是猎猎飘扬的楚氏王旗,和拥雪关仅剩的一万三千五百二十六人。 兵士出关之后,身后的关隘大门立刻用滚烫的铜水浇铸封死。留守城中的伤兵文官竭力死守,不容一人逃脱。 这场血战持续了六天,拥雪关的将领士兵就着雪水、敌军落下的干粮亦或是雪下刨出来的草根,竟然一度奇迹般地将北狄人退回渡雪河前,北狄人精锐折损大半。 渡雪河的河水被染红。 然而还是败了。 拥雪关守军战至最后一人,副将至死,手中还握着楚氏王旗。 重伤的楚识夏跪坐在旗下,身边有她二哥的旧部,也有她的袍泽。她心口中了一箭,只是这次,再也没有佛珠为她挡下。楚识夏拔出饮涧雪,削去箭尾,抬首望着缓步走近的北狄人。 “楚识夏,我知道你。”这个年轻的北狄人穿着铁甲,手腕上缠着动物皮毛。他的中原官话还很生涩,发音有些扭曲。 对北狄人而言,铁是很珍贵难得的东西。他们的盔甲多是用层层叠叠的兽皮胶着而成,能用得起铁甲的北狄人非富即贵。 楚识夏一眼就认出了他。 “我也知道你,尔丹可汗。” “你们大周的皇帝不值得你们这么做。”尔丹可汗摇摇头,“也许你愿意来我麾下?我会给你不亚于镇北王的荣誉。你哥哥不是被皇帝害死了吗?我也愿意慷慨地赠予你手刃仇人的机会。” “好啊。”楚识夏轻声应道。 尔丹可汗意外地看着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得近身问:“你是答应了么?” “可汗小心!” 电光火石间,奄奄一息的楚识夏忽然暴起,饮涧雪毒龙般推出,刁钻的从铁甲缝隙刺入。尔丹可汗大惊失色,挥舞刀柄砸在楚识夏胸口,但他的肩颈上还是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血流不止。 只差一寸,楚识夏就能砍断他的脖子。 “狡猾的中原人!”部下暴怒,提刀就要砍死她,却愕然道,“可汗,她死了。” 楚家最后一个拥雪关将领,战死。 可汗被人卸下铁甲,用沾上药粉的白布按住伤口,脸色发白:“楚家之忠勇武烈,不外乎此。” “不如将她枭首示众,向青州叫阵。” “不,葬了她。” —— 今生,祥符四年。 夏。 “老子是剑圣,知道什么叫剑圣吗?我不是大夫!你们两个作天作地的小东西,折腾楚明彦那个王八蛋去吧!” “剑圣大人您快别说气话了,这都三天了,大小姐怎么还不醒啊?大小姐要是出了什么事,奴婢可怎么活啊?” “玉珠姐姐你别哭了,我这就回家以死相逼,让我爹把那根百年人参交出来。” 楚识夏在一片七嘴八舌的吵嚷声中醒来,床头上悬挂的小小风铃摇摇晃晃。五脏六腑的痛觉同时苏醒,锣鼓喧天地发作起来,楚识夏差点丢脸地喊出声。 一同清晰起来的,还有手上的触觉。 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心,蹭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大小姐醒了!”玉珠最先发现楚识夏睁开眼睛,喜极而泣,关切地嘘寒问暖,“大小姐,你身上还有没有哪里痛?” “哪里都痛。”楚识夏龇牙咧嘴的,“你们都挤在这儿干嘛,奔丧都用不着这么多人。” “七枚寒髓钉,打下去你还有命在就不错了。”李卿白抱着胳膊,哼哼唧唧的,“我白教你那么多年。” “师父,你还真好意思说。”楚识夏抽着冷气,不客气地揶揄他,“要不是你到处得罪人,我最多花钱了事,至于遭这种罪?” 邓勉挤开两个人,凑上前来,哭得眼睛都红了,“老大,我还以为你要死了……” 几个人闹了一通,确定楚识夏命还在,就默契地离开了。 窗外阳光明媚,清风徐来,床头的风铃浅唱低吟。 从始至终没有开口的沉舟保持着坐在床边的姿势,微微躬身抓着她的手指,仿佛剑客抚摸剑鞘。他的指尖慢慢地搭在她的脉搏上,生怕一用力就把她揉碎了似的。 “对不起。”沉舟说。 灼心之毒已解,沉舟又能开口说话了。 “现在说对不起完了,”楚识夏闭着眼睛,嘴硬道,“等回云中了,上祠堂里跪着说去。” 一滴温热的泪水落在楚识夏的眼皮上。 楚识夏猛地睁开眼,看见沉舟的眼泪如珠般滴落,洗濯得一双眼墨色深深。 他哭了。 沉舟趴在她的颈窝里,泪水涟涟,像是要把前十七年没有流过的泪一次性流完。他哭得身子微微颤抖,哽咽着重复“对不起”三个字,泪水把楚识夏的颈子浸得湿淋淋的。 “小哑巴好不容易能开口说话了,不说两句好听的,只知道哭。”楚识夏从“沉舟哭了”的震惊里回过神来,故作老成地拍着他的后背,“别哭了。” “心都要被你哭碎了。” 第50章 拈花笑(一) 画院。 “四哥哥,四哥哥!”被梦魇惊醒的孩子大哭着,几个内侍都哄不住,扑腾着就要从床上滚下来。 白子澈急匆匆地从外头一打帘子钻进来,脸上手上都还蹭着点颜料,一张脸红的红绿的绿。他来不及捯饬自己,就被圆滚滚的小团子扑了个正着。 “阿琰啊,四哥哥现在手上脏,不能抱你。”白子澈举着双手哄他,“先让飞白帮你把鞋子穿上好不好?” 六皇子完全听不进去,光脚踩在地上一个劲地哭,抓着白子澈的袍角不放手。白子澈没法子,只好 《将门权宠》第50章 拈花笑(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1章 拈花笑(二) “你问错人了。”白焕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苦笑道,“青玄大师年少成名,十来岁便入宫讲经。但我与他并不熟悉,甚至有意避着他,私下从不与他交谈。” 皇后热衷于吃斋念佛,白焕却避之如蛇蝎。 “只是因为,父皇不喜怪力乱神之事罢了。”白焕垂下眼睛,自嘲道。 皇家只有君臣,没有父子。白焕处处小心,温顺恭谨,却还是不得皇帝青眼。甚至皇帝在病中,只愿见楚识夏,不愿见自己任何一个儿子。 “我只知道,青玄是个灵慧但沉默的人。”白 《将门权宠》第51章 拈花笑(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2章 拈花笑(三) 经过缘觉寺刺杀一事,寺中门庭冷落。 楚识夏到的时候,门口只有几个小沙弥在扫地,一墙之隔传来孩子们琅琅的读书声。小沙弥呆头呆脑的,上前来和她见礼,脑门上顶着一片飘落的树叶。 “女施主,寺中最近不便上香。”小沙弥实诚地说,“寺里出了事,难免牵连施主,施主还是以后再来吧。” 楚识夏没佩剑也没骑马,宽袍缓带,手里握着一把黑金色的折扇,倒有几分风流公子的模样。 “我是特来祭扫青玄大师的。”楚识夏张嘴就来,连个磕绊都 《将门权宠》第52章 拈花笑(三)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3章拈花笑(四) 日光从破败的房顶刺进来,空气中飞舞着细小的尘埃。几具尸体被粗麻绳吊在房梁上,情形诡异,神似海边渔民晾晒咸鱼。 程垣指挥着捕快将尸体放下来,又拎过哆哆嗦嗦的里长,凶神恶煞地逼问:“你可看清楚了,这几个人是你村子里的吗?” “是,是!”里长只是看了一眼青青紫紫的尸体面容就扭过头去,胡乱地认下来,“小将军,您别为难我了,这一家子确实是我们村子里有名的烧瓷好手。” 程垣眼睛一闭,心里直呼晦气。 他依着楚识夏的思路 《将门权宠》第53章拈花笑(四)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4章 拈花笑(五) 铁匠巷边上紧挨着一条沟渠,上通纸醉金迷的群玉坊,下出帝都城墙。铁匠巷又叫“鬼哭巷”,只因此处房屋多有破败,晚来风急穿过裂隙时呼呼风声犹如鬼哭。 “此处夜间阴气甚重,又有酒鬼时时走窜,却有一个好处——”庄宅牙人装神弄鬼地转过身来,目光刁钻地在客人身上打量了一遭,“便宜得骇人听闻。帝都可再没有比这儿租金更低廉的屋子了,公子真是好眼光。” 白子澈低头笑笑,他穿一身素色的长袍,怀里抱着装画具的匣子,怎么看怎么 《将门权宠》第54章 拈花笑(五)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5章 拈花笑(六) 白熠激烈地剖白了自己的内心,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楚识夏,像是要在她身上烧出两个洞来:“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楚识夏无奈道:“殿下想说什么只管说就是,臣洗耳恭听。” “我知你同白煜素有仇怨。” “不算仇怨,三殿下孩童心性,多有顽劣之处,为人臣子理应包容。”楚识夏大大方方的,一副很明是非的模样。 三皇子每次挑事,手段心机都不高明,吃亏的都是他自己。楚识夏自觉不是个得寸进尺的人,权当猴子耍把戏,看个热闹而已,这有 《将门权宠》第55章 拈花笑(六)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6章 拈花笑(七) 东宫。 白焕披着外衣从屋子里走出来,远远地听见马蹄声如雷霆暴雨。他一时间以为自己不是在繁华安宁的帝都,而是在马革裹尸的边疆要塞。 “大哥,你别出来。”三皇子穿着整齐,手里拎着一把装饰典雅的宝剑,神色警惕,“外面兵变了。” 白焕吃了一惊,“兵变?” 东宫守军都是禁军中一等一的好手,不似羽林卫那群花拳绣腿的样子货。 帝都是权利裹挟席卷之地,每一块砖石下都有积年累月的血迹,每一级登往高位的台阶下皆是累累白骨。但由 《将门权宠》第56章 拈花笑(七)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7章 拈花笑(八) “你说什么?”皇帝霍的起身,带得一桌茶盏震颤不休、兰花花枝乱颤。 “乾德门守备李德正伙同叛逆,打开宫城大门,二皇子所率禁军三分之二已过宣政殿,正往后宫来!”皇后吐字清晰,全然不见平日沉静冷漠的模样,“请陛下命人紧锁宫门,等待援军。” “朕的禁军都反了,还会有援军吗?”皇帝冷笑,“今夜当值的羽林卫卫长是谁?” 白子澈心下一紧,今夜的当值的羽林卫正是楚识夏,但楚识夏从始至终都没出现。 如果楚识夏不是叛逆之一, 《将门权宠》第57章 拈花笑(八)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8章 拈花笑(九) 乾德门宫墙上乱做了一团,京畿卫趁机攀着云梯一拥而上。城门上厮杀声不绝于耳,不时有沾着一身火焰滚落下城墙的人影,像是满身火焰坠落的飞蛾,化为灰烬。 人间炼狱。 京畿卫统领看向楚识夏的眼神不免多了几分佩服,“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1]云中楚氏,名不虚传。” “小把戏罢了,多亏统领的弓箭手精锐,今夜又有东风相助,否则我也难以为继。”楚识夏谦虚地回应他的吹捧,“马上不宜用短兵,统领可有长枪相借?” 统领二话不 《将门权宠》第58章 拈花笑(九)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59章 拈花笑(十) 乾德门的大火烧了一天一夜,次日天降大雨,把烈火、血腥洗得干干净净,就好像从未有过这场叛乱。朝中乱作一团,有推诿责任的、有互相攻讦的,一时间热闹非凡。 二皇子白熠被废为庶人,赐鸩酒。 金樽放在桌案上,楚识夏和白熠隔着这杯鸩酒对坐,双方出奇平静。 白熠维持着自己最后一丝体面,囚衣齐整,冠发一丝不苟。他不发狠发疯的时候,竟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只是腿疾折磨,面色失血而苍白。 “你是来看我笑话的?”白熠掀起眼皮 《将门权宠》第59章 拈花笑(十)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0章 命门(一) 未央宫。 楚识夏穿着那条一丝一线价格不菲的雀翎裙,跪坐在棋盘旁。青蓝色的裙子将她柔韧纤细的腰线掐得恰到好处,长发挽起,露出修长白皙的颈,仿佛饮水的天鹅。 棋盘上黑白错落。 皇帝抓起两枚棋子扔到棋盘上,兴致缺缺道:“不下了。” 楚识夏微微一笑,掩不住的得意。 “你这小丫头,谁跟朕下棋不是战战兢兢拿捏分寸,输赢都有度量。”皇帝看见她的笑容,又恼又好笑地一指她,“你偏偏毫不留情,杀得朕片甲不留。” “陛下富有四海, 《将门权宠》第60章 命门(一)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1章 命门(二) 司礼监。 王贤福窝在宽大的黄花梨木太师椅里,手边的瑞金兽首中盛着冰湃的水果,凉气袭人。屋外夏日炎炎,蝉一个劲地叫,此处却倚仗真金白银开辟出一片清凉来。 小宦官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谄媚道:“老祖宗,您说的事,孙子查到了。” “说说吧。” “城外庄子被火烧那天白天,朱青一行人在路上与人起过冲突。那人乃是个开茶摊子的老叟。”小宦官道。 “一个老叟,有何能耐烧我的庄子?” “这都不打紧,可有人在那茶摊子上看见了一个少 《将门权宠》第61章 命门(二)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内容更新后,请重新刷新页面,即可获取最新更新! 第62章 命门(三) 有眼色的年轻宦官适时递上一杯茶,毕恭毕敬道:“这楚家大小姐定是为了她手下那个姓程的小子才做出此事。她未免也太骄狂了些,老祖宗要不要给她个教训?” 王贤福已经许多年没有被人这样愚弄过了,气得两手发抖,茶杯都端不稳。 “放肆。”王贤福竭力平静下来,呵斥他,“楚家大小姐何等尊贵,便是要打杀了咱家这条命也是使得的,谈何教训?” 年轻宦官喏喏地一俯首,抽了自己两记响亮的耳光。 “回宫吧,陛下这几日都睡不好,咱家去陪陛下消磨消磨时间。” —— 楚识夏给沉舟买了个百宝匣,贵族女子用于盛放小巧的首饰,里头分成一格一格的。 沉舟认认真真地把桂花糖、松子糖、蜜渍果子、糖渍樱桃一干甜食放在里面,香气扑鼻、甜意袭人。雪白的糖霜沾了他满手,他想到街头上那一幕,便期待地将手递到楚识夏眼前。 他坐在地上的凉席上,楚识夏坐在窗户上,一高一低。月光洒在他的眼瞳里,照得他一双深潭般的眼亮晶晶的。 楚识夏愣住片刻,随即哭笑不得地用手帕给他擦干净。 玉珠目瞪口呆,简直不知道他们两个人又在干什么,“沉舟,你如今都使唤起大小姐来了,越发有本事了。” 沉舟不以为然,还转头郑重地对楚识夏说:“你不许这么给别人擦。” 霸道得毫无道理。 “我十几年来,也就这么伺候过你一个人。”楚识夏懒洋洋地说。 沉舟满意地抱着他的百宝匣,埋头不知道在捣鼓些什么。 玉珠一边做刺绣,一边挤眉弄眼道:“我们沉舟少爷以前像从月亮上来的谪仙,如今是越来越像人间的小公子了。” 楚识夏一哂。 —— 太学。 抱病告假的杨先生仿佛打定主意一病不起,裴璋连着给众人上了小半个月的课。 他说话和风细雨,绝不咄咄逼人,但总能在春风化雨间逼得人狼狈败退。骄纵惯了的学生们叫苦不迭,背地里把裴璋骂得狗血淋头,又不敢触他的霉头,只好老老实实地上课。 “诸位的考卷,裴某都看过了。”裴璋走进书塾里,说。 懒散的学生们都挺直了脊背,白子澈亦规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答得一塌糊涂,令人发指。”裴璋轻叹道。 众人敢怒不敢言。 裴璋按着名录宣读名字和成绩,书童挨个把卷子送回主人手上。 “白煜,丁等下。” “邓勉,丙等中。” “陈舒然,乙等。” 一溜名字被喊过去,白子澈的心却一点点沉了下去。 终于,裴璋喊道:“白子澈,乙等中。” 白子澈抬起头,对上裴璋含笑的眼睛。 “四殿下的答卷虽则平庸,却多亏各位同窗衬托,竟然是书塾里考得最好的。”裴璋意味不明道,“望诸位多多努力,莫要再拿这般丑陋的答卷给裴某看了。” 前方的白煜发出一声阴阳怪气的哼笑。 “不过是纸上谈兵而已,他一个画院里厮混到十几岁才来太学听课的人,能把字认全就不错了。”白煜大声道,“裴先生莫要因为可怜他,暗渡陈仓。” “三哥说的是。”白子澈顺着他的话往下认,极尽恭顺,“多谢先生怜悯。” “好一个纸上谈兵,那不如三殿下向裴某展示一番真才实学好了。”裴璋展开折扇,半掩笑容。 白子澈心中顿生不妙,坐回位置上一言不发。 “陛下如今要兴军制改革,却遭内阁阻挠,群臣反对。依三殿下高见,该如何是好?” —— 一墙之隔,院中的玉兰花谢得干干净净。 楚识夏站在浓荫如墨的树下,听着书塾中传来白煜不屑的嗤笑声。 她受了裴璋的邀请而来,却没想到裴璋让她在这里站着,听他在里头拱三皇子的火。 太学里听学的不止皇子公主,也有陈家女,崔家子。帝都显贵的子女只要品行端正、才识过人,亦可伴读于侧。几门几姓错综复杂,并不全是一个派系。 这就意味着不管是谁,在课上说了什么,只要传出去,少不了要起一番风波。 —— 三皇子将眉头一拧,振振有词道:“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他要做什么只管做就是了,何须腐儒书生置喙。” “大刀阔斧虽然酣畅淋漓,却少不了伤筋动骨。”裴璋并不批驳他,只是说,“三殿下行事雷厉风行,却失于仁慈,一意孤行容易误入歧途,不是君子之道。” 白煜被太子耳提面命,裴璋有惊世之才,对这个先生要恭顺要谦逊,不可以耍脾气。他忍了裴璋多时,前脚一张丁等的卷子,后脚又说他没有君子之道,实在是忍无可忍。 白煜把矛头指向白子澈,冷笑道:“我没有君子之相,不知道裴先生爱重的四弟,可有何高见?” 裴璋也不阻止,笑眯眯地看着白子澈。 白子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不管他回答什么,今天白煜都不会放过他了。 白子澈叹了口气,说:“学生愚钝,不知从何作答。” “看来先生你的得意门生,比我这横行霸道的也好不到哪里去。”白煜轻蔑地说,“白子澈,裴先生不远千里从关中过来,你就如此敷衍他?” “学生确实不知如何作答。” 白子澈拱手道,“如何与内阁周旋,如何说服朝臣,这是陛下应当考虑的事。若臣子一心钻研如何排除异己,如何结党营私,谁来为帝朝办事,谁来为百姓谋福祉?” 白煜十分不齿于他这番伪君子的发言,刚要出言讥讽,便听见低低的抚掌声。 “若我朝中都是这样的臣子,何愁天下四海不入囊中?” 皇帝一身便服,身边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只有个楚识夏退后几步缀在身后。 白子澈微不可察地与楚识夏对了个眼神。 “参见陛下!” —— 书塾中的人都被遣散了。 皇帝坐在裴璋的位置上,细细地翻过那一沓惨不忍睹的答卷。裴璋和楚识夏分别站在他两侧,皇帝低头时,二人的眼神一个冷一个热,相互交锋。 白子澈规规矩矩地站在皇帝面前。 “你有这番见识,不应当只得个乙等。”皇帝弹了一下答卷的边角,“这答卷写得稀松平常,不似你方才那番话。究竟是你在藏拙,还是有人刻意教你这么说?” 皇帝的眼神充满了探究。 白子澈深吸一口气,道:“三哥自小要强,儿臣不欲抢他的风头。总归学成与不成,个人心中有数便好。何须在意纸上甲乙丙丁,儿臣又不用到科场上考取功名。” “可你没料到,你这哥哥如此不成器。”皇帝哼了一声,将白煜的答卷撕作两半,“便是你刻意相让,他也无法独占鳌头。” “儿臣不敢。” 皇帝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才说:“朕知道你小时候没有母亲庇佑,谨小慎微惯了,生怕受人欺负。以后不必如此,有什么事,尽管来告诉朕。” 白子澈和楚识夏心底同时发出一声冷淡的嘲讽。 皇帝沉睡了十余年的“白子澈的父亲”这一血脉,似乎一夜之间惊醒,跃跃欲试地要弥补他。 还是看准了他有用,又无后顾之忧。 “谢父皇。”白子澈毕恭毕敬道。 “朕与裴先生和楚姑娘有话要说,你在一旁听着就好。”皇帝伸手一指,白子澈便乖乖地站到了一边。 —— 夕阳斜照,稀疏花影投进书塾内的地板上。 楚识夏和裴璋对坐,皇帝坐在正中间。 “陛下说,楚姑娘曾私下提议军制改革。裴某才疏学浅,不及楚氏家学渊源,还请楚姑娘不吝赐教。”裴璋客客气气的给她倒了杯茶。 “赐教谈不上。”楚识夏谦虚道,“只是一点浅薄的见解。” “敢问楚姑娘,羽林卫与禁军的症结在何处?” 裴璋问得大胆,特意挑出羽林卫与禁军来问,无疑意指不久前发生的谋逆案。 “羽林卫与禁军本是天子近臣,从世家子弟中选拔出众者编成。世家子弟自幼习武,身体强健,更有身怀绝技之人。但也正是因出身世家,易成一家一姓之兵。” 这个制度源自大周开国之时。 追随太祖皇帝建功立业的人都是真刀真枪杀出来的,虎父无犬子,羽林卫和禁军的能力无人质疑。 但如今,羽林卫和禁军已经成了世家纨绔们镀金的地方。世家势力盘根错节,兵丁羸弱,如燕决这般的人才更是凤毛麟角。 “裴某不才,与楚姑娘所见略同。”裴璋点头道,“至于朝臣为何不同意,裴某愿为陛下分解一二。” 楚识夏这才正眼看着裴璋,倒是要听听裴璋能说出什么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话来。 “世家子弟受家族荫庇,入羽林卫与禁军。若陛下从他处选人,则宫禁之中,无他们耳目。”裴璋伸出一根手指,“这是其一。” 皇帝皱起了眉。 “若不能凭门第入宫谋职,要么只能上前线搏命换取军功,要么只能在家无所事事,败光门楣。”裴璋悠悠道,“这是其二。” 其三,军户制依托军屯。 但仰赖拥雪关将北狄阻挡于渡雪河北方,中原久无战事。军屯田地被豪绅官宦巧立名目侵占,若要动摇军户制根基,势必要清算田亩。届时不知触及多少人的利益,必然一发不可收拾。 楚识夏心里跟明镜似的,听到裴璋一字一句说出来时,不由得钦佩他的胆识。 “那依你之见,朕当如何?”皇帝面色凝重。 裴璋笑而不语,看向楚识夏。 楚识夏知道裴璋不肯一人做这得罪人的事,大局当前,容不得她当缩头乌龟。 她无奈道:“三皇子方才所言,虽然有所偏颇,但有一句话说的不错。” “陛下乃九五之尊,天下之主。”楚识夏掷地有声道,“陛下要行此利天下万民之国策,谁阻拦,谁就是乱臣贼子。” “杀鸡儆猴即可。” 「求收藏评论好评~~~」 第63章 命门(四) 夏末闷雷滚滚,一场瓢泼大雨,将暑气冲得干干净净。 李卿白于月色明朗的夜晚出城,顺走了楚识夏买回来的好酒,挥挥手示意两个徒弟不必送。他来得随意,走得也洒脱,次日开饭时,玉珠还习惯性地摆了他的碗筷。 楚识夏知道,约莫要有很长一段时间见不到他了。 与此同时,内阁裴次辅上书《军制改革十奏疏》,轰动朝野。 “……其九,各地开设讲武堂,祖上有军功者可入其读书练武,参与武试;其十,清算丈量各地军屯田亩,若发现侵占田亩、假报军户者严惩不贷。” 邓勉一口气读完了十条奏疏,不由得咂舌,“裴次辅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楚识夏在棋盘上和沉舟摆棋子玩。沉舟执黑,她执白,胡乱摆了一棋盘,满满当当的。 “你不是回太学读书了吗,怎么又来了?”楚识夏漫不经心的,一点也没把这石破天惊的十条奏疏放在心上。 “裴先生今天告假了。” 邓勉一屁股坐到沉舟旁边,说:“裴先生今天去裴次辅家里吃饭,出门的时候让石头给砸了。听说原本是要砸裴次辅的,裴先生真是无妄之灾。裴次辅摸老虎屁股,遭殃的却是他。” 楚识夏心知肚明,裴璋这一脑袋血流得不亏。那十奏疏必然出自裴璋之手,裴次辅只是个传声筒。 “他这不是摸老虎屁股。”楚识夏掂着手心里的棋子,幸灾乐祸道,“这是骑在老虎头上,噼里啪啦地甩了老虎屁股几十个巴掌,不打肿不罢休。” 邓勉越想越离奇,真情实感地问:“你说裴次辅是不是疯了?” 楚识夏嘴上应付他:“年纪大了是这样的。” 邓勉又在秋叶山居赖了一会儿,就被楚识夏三言两语搪塞走了。 “你好像在疏远他。”沉舟慢吞吞地说。 “没办法,邓勉本性不坏,奈何他姓邓。”楚识夏耸耸肩。 经血莲一事,楚识夏明白大理寺卿是个连儿子都能利用的人,偏巧邓勉又有种缺心眼的天真。纵然邓勉无心,却也切切实实地差点害死沉舟。 楚识夏不会犯第二次同样的错。 “我的底线是,不动他的小命。” 楚识夏伸手去接屋檐下淋漓的冷雨,如是说。 —— 羽林卫。 程垣自高升以来,便兢兢业业操练卫所中的兵士,不敢有一日松懈。他知道底下不少人说他是仰仗楚识夏,才格外得皇帝青眼。但这些闲言碎语比起他前些年卑躬屈膝受的辱比起来,简直九牛一毛。 这日雨下得很大,程垣便多留了一会儿,打算等雨停了再走。 房门轻轻被人叩响。 “阿垣,我来给你送伞。”婉约清丽的女子站在门口,浅笑道。 “这么大的雨,姐姐你跑过来做什么?”程垣嘴上抱怨,心里却开心得不得了,“着凉了怎么办?” “程小将军果然是个大人了,都开始教训阿姐了。”程家姐姐伸手在他鼻子上刮了一下,笑着说,“旁人都有人来接,唯独你没有,姐姐怕你一个人躲起来哭鼻子。” 程垣匆忙了解了公事,搭了件披风到姐姐肩上,跟她打着伞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