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点“妖妃毒后”逼疯诸皇[历史直播]》 1. 妖妃?还十大?诸朝皇帝都发毛了 【 《盘点史上最牛十大妖妃》,本期内容就到这里,下一期内容敬请期待……】 视频终于剪完了,吴秋水狠了狠心,按下了发送键。 这是她下岗再就业,转行短视频以来做的第一个作品。 一把摘下眼镜,狠狠地揉了揉发红的双眼,活动着酸疼的颈椎,她走到狭小出租屋的窗前,看着被雾霭笼罩的城市,心绪是忍不住的酸楚和迷惘。 曾经也是理科学霸,可是莫名其妙学了个天坑专业,在求职大军中奔波劳碌,屡战屡败。 总算有个爱好和特长,爱看推理小说,学着写个短篇投稿杂志,找到了一碗饭。 可是网络时代瞬息万变,新旧交替冷血不留情,突然一天,晴天霹雳,杂志倒闭了。 书呆子吴秋水也不过20多岁,却感觉好像自己已经经历过诸朝万代的滔天洪水,每回都是被炮灰的那个。 幸好有个讲义气的好基友,也是合租室友林婉婉,给她策划了新的转型方向,连速成班的培训费都是姐们儿出的。 说曹操曹操就到,林婉婉飘进了她的房门,化全妆,全身七彩服饰,活像一只轻盈快乐的彩雀。 “视频做的怎么样了,给我瞅瞅?” 吴秋水天生有一种莫名的羞怯,本能地就遮掩:“那个……还没……” 同时,她还有一种本能的自我怀疑,觉得自己做的东西一定是不受欢迎的,没有价值的,于是她转了话题,迟疑地开口:“要不然,我还是跟你学,写甜宠文算了……” 林婉婉的一双杏子眼笑成了月牙儿,手又捏上了她的脸:“宝贝儿你死心吧,你甜宠不了一点儿。就问你,谈过恋爱吗?” 吴秋水也捏一把好姐妹的脸蛋儿,长的好看会穿搭,脑子灵活嘴也甜,一直就是男生追逐的对象。 至于自己嘛,啥啥都和她相反。 行吧。 吴秋水再一次对甜宠文泄了气,也对自己有点儿泄气。 察觉到她的情绪,林婉婉搂住她肩膀,真心实意安慰她:“跟你说多少回了,你别老是cpu自己啊。你读的书多,最适合做知识型博主了。那一肚子书老也用不上,都落灰了吧。随便抖一点儿出来,还不就名镇全网?快做视频,视频一出来,保准全震!” 林婉婉随便说几句话,就把吴秋水成功逗笑,然后一阵风似的撤退,飘走。不用问也知道,不是酒吧就是夜店。吴秋水下面的活动也是,不用问也知道,上床,睡觉。 又是劳累、乏味,而又看不到希望的一天呢。 梦里有一阵古怪的滴滴声,还有林婉婉说话的声音在不断放大。 震了……全震了…… 吴秋水在梦里皱了皱眉。 她并不知道,自己一个现实世界里不断努力却一直无效努力的书呆子,一直活的无比憋屈的小透明,终于成了被超能系统绑定的天选之子。 * * * 震了。 全震了。 历史衍生出来的平行时空,历朝历代都是平行的同时存在,同时出现了光幕。 光幕无形却有影,银白色闪闪发着光,同时无处不在,上至朝堂,下至乡野,有井水之处,皆能看见,并不是达官贵人的特权。 本来的一片银白,已经足以震撼平行时空的诸天万朝。 天有异象,神迹降临,上至皇帝,下至臣工,乃至后妃皇子,均已经集结在皇宫的广场前,严阵以待。 此时那银白之中,突现七彩光芒变幻,有清晰字迹逐渐显示,众人又当如何呢? 诸朝诸代的皇帝,皆为天子。 不知道是否有特别清醒特别无神论的皇帝,自己压根儿没信过。 反正朝野上下,上至高官,下至黎民,都信,不敢不信。 就算是有个别的皇帝反骨太重,压根儿不信,吴秋水的视频被系统这么一传输,成了天降光幕,他就算原本什么都不信,此刻也都信了。 相信有神,相信有天,相信有命,相信有定数。 那天幕,无形有影,七彩变幻,无处不在。 这哪里是人力所能为,不就是神迹现世吗? 再者说了,这神迹掉馅饼一样的从天而降,不更证明了,他们老某家坐了龙庭,掌了江山,那是上天安排好的吗。 看谁还敢反对。 诸天万朝的皇帝们斟酌了之后,已经打算跪了,但是还没跪。 这时突然一个女声响起,幽幽咽咽,却响彻天地。 皇帝们心里打一个哆嗦,立刻心悦诚服,跪倒在地。 天音出现了。 天生异象,天有神启。 天音有言,必须重视。 文武百官跟着跪倒一片,内心最为激动的还得属文官,六部,秉笔,司礼,钦天监啥的。 天音到底会开口说出点啥,完全是未知之数,但怎么解释,有何启示,皇帝可要唯他们是问。 是风险也是机会。 当下诸朝万代,君臣一心,秉心静气,跪了许久,膝盖都酸到不行了,才听那响彻天地的女声,带着点叹惋之意,说出了一句整话。 【……入了这盘点名册的十大后妃,都碰上了精明强干的君主……】 * * * 如果始作俑者吴秋水能知道此刻发生了什么,一定要亲临现场大喊一句:“这破系统坑爹呀!说话怎么不说全呀?这不是我视频里的头一句话呀!” 但是吴秋水在梦里睡熟了,啥也不知道,干涉不了一点儿,只能任由这个信号被扰乱信息不全的视频继续播放下去,为害平行时空里的人间。 听到这么一句话,没头没脑,又胆大包天。 除了上天,真没人敢说出这样的话。 诸朝万代,君臣上下,都是一个愣怔。 心里头开始嘀咕。皇上是天子,天音降临,是要给皇上耳提面命,干啥要把他们的媳妇儿放在前头呢? 莫非说,神仙也有私心,天音是个女的,女神仙下凡,就格外偏爱女子一些? 平行时空的他们,猜对了。吴秋水做这个选题,自然不是没有原因的。那所谓的十大妖妃,她爱她们。或者说的更直白一点儿,她想成为她们。 平行时空的皇帝们,尴尬不快只是一瞬间,很快调整了情绪。 把娘们儿放头里又如何?还不是沾了英明君主的光,嫁对了男人,她们才能后世留名? 女神仙虽然偏心了一点,但天音所要启示盘点的,不还是精明强干的君主吗? 概括言之,十大英主。 古往今来有多少皇帝? 这个竞争,有点激烈。 有几位君主挑了挑眉毛,素日喜怒不形于色的阴沉眼眸,也忍不住露出期盼和些微的忐忑。 雄才大略者,谁不希望入选? 他们或白手起家,或临危受命,总之是一路披荆斩棘,一路艰险磨难,方成就了帝王霸业。 他们若是不配上榜十大,谁还配? 嗯。最好是……能成为榜首,榜一,帝王中的帝王,千古一帝。 在期盼中跪了许久,银白光幕上没有一点动静。贴身伺候的奴仆们一番苦劝,皇帝带着贤后宠妃们站起身来,舒了一下筋骨。 刚站起身,银白光幕上又有七彩扭动变幻起来,女声幽幽,再一次响彻天地。 呼啦啦跪倒了一大片,帝王们屏住了呼吸。 更加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甚至都不算一句话,就是报了几个人名。 【……汉高祖刘邦……唐太宗李世民……清太宗皇太极……】 * * * 被点到名的人,脸色一时变幻莫测。 李世民:老天果然不瞎,不枉我杀兄弟闯出一条血路。 皇太极:老天果然不瞎,原来我是未来的真命天子?一定要让我兄弟替我杀出一条血路。 刘邦:看来斩白蛇应天命是真的,不是编的。 微微的有点失望,没能知道榜一大哥是谁。 不过能入选十大英主,说明这江山这帝位,稳了。 开国皇帝,最是多疑不安,天天如同被架在火上烤,此刻天音降临,亲口认证了他们在后世的地位和评价。 还有比这更可口更牢靠的定心丸吗? 心头一松下来,眉头也舒展起来,威严摄人的眸光之中,十分罕见的露出了几缕柔情,以及更加餍足的自得之意。 因为他的雄才大略,他最心爱的女人也能够名留青史。 怕是还可以位列仙班,百年之后到了天上,还能够长相厮守呢。 这突然而降的天幕天音,也难说不是封神之榜呢。 刘邦望向了戚夫人。 戚夫人何等的乖觉,立刻回以会心一笑,端的是媚眼如丝,千娇百媚。 李世民望向了长孙皇后。 皇后眉间似染上了几缕风霜,不过,她是如许的温婉贤良,永远站在他的身旁。 皇太极刚十二岁还年幼,只能遥望北天展开想象,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能让他心甘情愿天上人间长厢厮守呢…… * * * 众帝王正在胡思乱想,眼见那银色天幕的光点渐渐微弱,眼看就要熄灭,重新化归太虚无形,身边伺候的王公大臣纷纷劝道:“皇上娘娘,回宫休息吧。” 谁知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光幕重新亮起,刺眼的光芒瞬间吸引了全部注意力。 那女声重新又响起,不紧不慢,又报出一个人的名字【……明思宗朱由检……】 朱由检此时还是亲王,正在紫禁城广场之上近身伺候着皇帝哥哥,闻言惊了一跳:此话当真? 他的哥哥天启皇帝只喜欢木匠活儿,倒是不以为忤,憨憨一笑:“将来你也要当皇帝呢。” 朱由检擦了擦汗,却没留意到,身后别有一道阴沉浑浊的目光注视了他。 旁的时空除了皇太极若有所思,人人不曾留意,反正与自己无关,想来是刚才没说全,补上一个,天音就此该结束了。 没想到还不算完,那女声又幽幽开口,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不知为何,清清楚楚,完完整整。 【这几位后世留名的后妃,与帝王相爱相杀,或者不相爱,只相杀,成功撼动了皇权,自己坐上了权力的巅峰,因此被有些人污名化为妖妃毒后。】 依旧是幽幽咽咽,如咏如叹,却如同一道晴空霹雳,同时劈在了诸天万朝。 2. 刘邦家里乱了:英主乎?冤种乎? 光幕和天音丢出这么一句重磅炸弹,迅速地熄灭,自顾自地化归于太虚无形。 扔下平行时空的诸天万朝,一个个地炸开了锅。 上文说过,开国的皇帝,最是多疑没有安全感,因此控制不住要当场发作的,一定是坐上权力的c位还没有多久,天天担忧自己位置不稳的。 他们是怎样得来的江山,怎样谋算人心,过河拆桥,怎样踏着尸山血海,一步步的爬到高处,他就担心,也会出现这样的一个人,把他辛辛苦苦出生入死得来的,在他手中夺了去。 就算人人知道他的心思,人人都说吾皇万岁,千秋万代,他心里还是不会踏实,一天总会想上个七八百次。 现在天音现示,有人要动他的皇权。 还是个女人。 这还了得? 尤其是刘邦。 他现在刚刚尝到胜利果实的滋味,但果子还没有拿稳当,捧牢实,处境相当微妙和特殊。因此诸天万朝之中,首当其冲发了怒气的,便是刘邦。 他本就是市井流氓出身,没读过什么书,张嘴就爱骂人,本来正捧着陶瓯大口喝水,急怒之中,一把摔在地下,一句粗话骂出了口。 *了个巴子的(意会即可)。 陶瓯破裂,清水流出,流淌在前方的空地上,发出汩汩之声。 十分容易让人联想到,如果这是一个人头,场面该有多么好看。 大殿前方最宽敞的这片空地上,有官员,有妃嫔,也有皇子公主,可是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一片令人胆寒的肃静。 大王虽然流氓习气重了一些,究竟也不算嗜杀之人,按理说,大家没必要怕成这样,可是今日这天音现示,着实是……恶毒了些。 先给个甜枣,说你上榜了,接着又啪啪照脸打一个巴掌,说你是因为被女人坑了,才上榜的。 不是什么十大英明君主榜。 是个被女人坑的十大冤种榜。 太伤人太打脸了。 而且再一咂摸,这天音,除了点出上榜者被女人坑的事实,同时还等于地给了帝王们两点评价。含而不露,皮里阳秋。 一曰蠢,二曰好色。 或者二者兼而有之。 大丈夫,人中之王,被女人坑了,这是得多蠢? 以及,什么样的女人能坑到帝王呢?素昧平生的乡野村妇吗?必然不是。 必然得是千娇百媚的倾国之色呀,否则怎配得上妖妃毒后的称号?这不就是好色误国吗? * * * 面对大王的冲天怒气,谁也不敢抬头乱看,不敢妄自给这天音所说的妖妃对标。 可戚夫人审时度势,自己给自己对标了。 她嘤咛一声,跪在地下。 其他妃嫔登时暗暗松下了一口气。 还得说是戚夫人啊。 戚夫人不负众望,展开了一连串行动。她膝行至帝王面前,抱住帝王的小腿,娇娇弱弱喊了一声。 “妾身冤枉,大王明鉴!” 晶莹泪珠一串串的,就从白玉般面颊滚下,身姿犹自娉娉婷婷,就如雨中微颤的梨花,当真称得上是我见尤怜。 见大王身子一动,众人都以为他要起身,搀扶爱姬,一场祸事就此可以消弭于无形。 谁知他只是小腿一抬,脚上靴子踢在了戚夫人的腰肢上,脸上怒气更胜,连胡子都吹了起来。 众人都是一怔,此举实在出于意料之外。 随即有脑子快的悟了过来。 是得更加恼羞成怒。 王侯将相,好色原也不算什么毛病,可是因为好色,而这样被神启天音拎出来,当着朝野上下被公开处刑,古往今来这可是头一回,偏偏咱家就被点名了。 要是脸皮一厚装没听见也就罢了,可偏偏有个宠姬,妖妖娆娆地自己站出来应了这个名。 搁谁谁不恼羞成怒,眼冒金星? 戚夫人一方面高估了自己的魅力,一方面低估了帝王的怒气,这一踢虽然是个虚力,但她受宠以来,何曾这样被打脸过? 当下伏在地上哀哀戚戚,哭个不住。 旁人一时也分不清,她究竟是想卖惨求垂怜,还是受了委屈撒泼作闹。 总之眼见这场面就僵在了这里,连智谋无双的萧何都脑门儿冒汗,没了辙。 正午的阳光正烈,也不只是萧何,人人的脑门儿都汗津津,正在无计可施之处,就听大门口处一阵扰攘,众人目光纷纷投向那处。 还没有见到人,就听得一个十分清亮的女声朗声说道:“大王且慢!” 众人不解其意,大王还没有说要干啥,这又是冒出来个什么人,胆敢喝止他? 大门开处,当先走进来一个女子,荆钗布裙,看上去是个普通民妇,鬓边已染风霜之色,背部也微见佝偻,显然年纪已经不轻。 阳光十分刺眼,刘邦费力地看过去,看这素昧平生的乡野村妇,如何敢乱闯王宫的大门,还胡言乱语。 难不成是个疯婆子吧? 就听着身边的萧何一声欢呼:“是王后!王后回来了!” 刘邦虚眯着眼又端详了一会儿,才敢断定,是他的老妻没错了。 * * * 其实吕雉并不老,尤其跟刘邦比起来。 嫁给他的时候,她还不到20岁,他已经34岁了。 所有的女孩,一开始都是娇艳欲滴的花骨朵儿,后来被打磨成什么样子,则取决于生活和命运的分岔口。直白点儿说,取决于嫁了个什么样的男人。 吕雉的出身跟刘邦不同,是个小康之家,她的父亲吕公跟沛县的县令来往密切,后来为了躲避仇家,干脆搬到了沛县,可见二人交情匪浅。 县令也曾诚心求娶吕雉,如果没有刘邦的出现,吕雉或许就会拥有风平浪静的一生,至少是青春年少的时候,不至于吃那么多的苦。 事情第一步,就坏在吕公的搬家宴上。 刘邦来赴宴了。拿出了一如既往的流氓本色,一毛钱不出,而礼单写上了一万钱,如此出位的行为,当然成功吸引了宴会主人。 事情第二步,坏在吕公拥有一双慧眼,一相面,就断定这是个非凡之人,就要通过嫁女儿的方式抓住这个机会。 于是20来岁的大姑娘嫁给了34岁的中年亭长,当时还叫刘寄,虽然没结过婚,但是已经有了一个私生子。 或许大风大浪的人生,才是精彩的人生。但吕雉的代价,确实不是一般女子所能支付得起,吕雉经受的磨难,也绝非一般人能经受得住。 这是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下嫁,向下兼容。 在刘邦还没有搞创业的时候,就给老刘家生儿育女,照顾老人,体力劳动挣钱养家糊口。 等刘邦开始创业打天下,跟着颠沛流离,受尽苦楚不说,还动不动就被俘虏,战俘的日子,岂是一般人能想象的? 两年前,也就是汉二年,公元前205年四月,楚汉又发生了一场大战。 汉军乘项羽陷入齐地不能自拔之际,一举攻下了楚国都城。项羽率兵迅速回防,与汉军战于睢水,汉军大败,吕雉等一众刘邦家属都成了楚军的俘虏。直到汉高帝四年,公元前203年九月,楚汉议和,吕雉才被释放,回到了自己的国家。 吴秋水做的视频投放到了平行时空的诸天万朝,投放到刘邦的时空,正是汉高帝四年,公元前203年。 刘家众人被这个天音一搅和,正在大殿的门前,发怒的发怒,哭闹的哭闹,乱作一团,吕雉迈进了未央宫的大门口。 * * * 刘邦虽然在臣子之后才认出了自己的老婆,可是丝毫也没有羞愧之意,只是窃喜老婆回来的是时候,正好分散众人注意力,忘记之前的所有尴尬。 当下转怒为喜,开怀一笑:“准备迎接王后!” 众人如蒙大赦,松口气,擦擦汗,看着吕雉来到跟前,给大王行礼已毕,便赶紧对着王后,恭恭敬敬行参拜之礼。 行完大礼,吕雉面上露出淡淡微笑:“都起来吧。” 众人窥看一眼大王的面色,见他没有反对之意,赶紧站起身来,刚才那场面就算翻篇揭过去了,谁也不用提了。 有旧日侍奉的臣下奴仆,因与王后两年多没见,忍不住偷偷打量几眼。 他们的王后,荆钗布裙,粉黛全无,乍眼一看好似乡野村妇,但行止之间,沉稳有度,神情刚毅,双眼湛湛有神,顾盼之间有摄人神彩,正是一国王后该有的气派。 正内心赞叹不已,就见吕雉的眸子精光一转,唇边一个似有似无的笑意,清朗语声再次响起:“戚夫人何在?” 此言一出,别说戚夫人本人结结实实打了一个突,全场的人都是头皮一麻。 人人心说,坏了。 王后吕雉,因为是刘邦的老婆,被敌方军队抓去,足足过了两年多的战俘生活,这才刚刚放回来。 可是这两年多,刘邦干了什么呢? 另外找了女人,年轻貌美,能歌善舞,还生了儿子,宠上了天。 戚夫人如何如何的受宠,不只是宫里传遍了,全国都传遍了。 吕雉作为妻子堪称表率,为丈夫吃尽了苦头,受尽了颠连,那么做丈夫的感恩吗? 很显然是不感恩的。 那么吕雉会如何看待和对待男人的不感恩呢? 光幕和天音说的妖妃祸国,可不是只有宫里人看到听到了,吕雉想必也是一字不漏。 刘邦无论想怎么处理这件事,都不会想大庭广众之下,那无异于对自己的公开处刑。 吕雉又是怎么打算的?她会放过这个对得宠情敌戚夫人公开处刑的机会吗? 3. 吕雉点评刘邦:大王以德服人 戚夫人今天也不知道自己是倒了什么邪霉,冲撞了哪方太岁。 本以为是大王被天音点了封神榜,以为可以好好讨些恩赏,没想到被点名的,居然是自己。 自从侍奉大王以来,便是这未央宫的半个主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没想到大庭广众之下,挨了个窝心脚,何曾当众丢过这么大的脸? 没等大王怒气消退,离宫两年多的王后又一脚踏了进来。 先被天音点了名,又被王后点了名,一连惊掉了两次魂魄,戚夫人勉强定住了神,站了出来:“妾身拜见王后。” 经过这般搓磨,倾国姿色倒是丝毫未减,依旧是粉面含春,明眸善睐,向前几步屈身给王后行礼问安,习惯性的款摆腰肢袅袅婷婷,不愧是有名的一代美人。 二人对上了眼神,吕雉神色不动,微微点了一下头。这是她们二人第一次见面。 旁观者又是一番感想。 一个是备受瞩目宠爱,养尊处优的,一张脸白白嫩嫩,如同枝头海棠一般娇艳。一个备受苦难搓磨,颠沛流离的,嘴角额头,尽是风霜摧折的痕迹。 二人这么一同框,反差更加明显,简直触目惊心。 众人暗暗地吸一口气,就等着吕雉开口重提天音之事,惩治天命所说的妖妃,借机除掉戚夫人,不死也要她半条命。 吕雉果然开口了,而且没有请示刘邦,直接看着众人发了话:“天命现示,天音有言,尔等可都听清楚了?” 这…… 众人不露痕迹地垂了头,别开了视线,谁敢接这个话? 刘邦脸上的吟吟笑容也有些僵住。 他伸出手,悄悄去拉吕雉的袖子。 这么多年夫妻,总有恩情在,老婆会给他这个面子。老刘有这个自信。 谁知吕雉的袖子一滑,躲开了他。 这……刘邦的面色又是一僵。 吕雉笑吟吟地侧头,深深地看了丈夫一眼,然后又朗声对着众人言道:“刚才天命现示,天音有言,称大王为汉高祖,都听到了吧?” 众人一时迷惑:“……” 包括刘邦和萧何在内。 又如何呢?不过是一个好听的尊称罢了,有啥要紧? 尤其一众仆人,还是更关心王后和戚夫人如何开撕的事儿。 吕雉暂且不理会众人的反应,继续说道:“大王自从起事以来,攻城略地的同时,不忘以德服人,如今四海民心,咸来归附,只是大王自谦自抑,依旧遵循旧例,才称为汉王。” 旁人还没有听出门道,唯独萧何心中灵光一闪,眼神中隐隐发了亮。 * * * 老婆吕雉被他这样伤害辜负,还当着众人的面夸他捧他,说大王“不忘以德服人”,刘邦的脸居然一点也没红,反而露出了一点志得意满之色。 他这次倒并非因为脸皮厚,而是因为他知道,老婆并非是故意嘲讽,而是一句真情实话。 是否有德,从来都不是孤立地去看、去评判,而是要看在什么样的位置上,什么样的环境下,跟谁去比。 刘邦有德,全靠同行衬托得好。 这就得说到刘邦其人的发迹史,以及他与同行项羽的斗争史。 秦始皇二十四年,公元前223年,刘邦人到中年,总算是当上了亭长。 当上了亭长,就想得到更多,在咸阳左近看到秦始皇出巡的马车,他说了一句后来流传千古的话,大丈夫应如是。 牛皮大话,意淫幻想,刚爽了一下,随后而来的霉运就毫不手软,刘亭长押解犯人,犯人跑路了好几个。 这可咋办? 刘邦这时候表现出了真材实料的过人之处。 首先他当机立断,做出了第一个选择。觉得这条路走到头,人也都会跑光,于是干脆把囚犯都放了。 一个选择表现出了两点过人之处。 第一个过人之处,他不光懂得顺应形势不犯倔,还懂得预判形势占到先机,先行选择,变被动为主动。 第二个过人之处,或许是更重要的一个能力,在保证自己利益的情况下,他懂得给人好处,成全别人,俗称双赢。 光是这两条,同行项羽一个都做不到。 言归正传,当时他对囚犯们说,你们都逃命去吧,我也得逃命了。 让他们走,反而不走了,有十来个囚犯说,我们就跟着你混了。 这是当上大哥的第一步。 创过业的人都知道,一个一无所有的人白手起家,从0到1这一步有多难,那简直是□□,可是刘邦他做到了。这不光是天时地利的事儿,最重要的,是人。 有第一批小弟了,干点啥呢? 这时候刘邦做出了第二个选择,表现出了第三个过人之处,胆子大,敢干。 反正怎么着也是九死一生,干脆赌上一把,加入起义的洪流吧。 那时候秦朝□□,民不聊生,各地都有起义武装,星星之火,就要成为燎原之势。刘邦夜醉斩白蛇,自称赤帝之子,就这么干起来了。 然后就经历了与其他起义军的各种相遇、合作、碰撞。 与张良就是这样相遇,相见恨晚的,与项羽也是这么相见,最终走到不如不见的。 * * * 项羽的出身比他好的多,是六国之中楚国的贵族后裔,起点也比他高的多,自己英勇善战,还有叔父项梁合作帮手,出手就是实力强大。二人的最初相遇,就是刘邦给项羽当小弟,成为项梁的属下。 刘邦归了项氏一个多月后,著名人物之一陈胜死亡的消息被证实。 反抗暴秦的一杆大旗倒下了,其他大旗就有上位的机会和必要,项梁听了范增的建议,拥立了战国时候楚怀王的孙子熊心,仍然叫做楚怀王,这样一来项羽的势力更加强大,在诸侯中有号令天下之威风。刘邦一直韬光养晦,让项羽认为,他是个小弟。 其实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刘邦有过露出尾巴的机会,也差一点就露了。 当时反秦的旗帜是被封为义帝的楚怀王。义帝提出,两路军队西征,攻打秦朝的都城咸阳,不论是谁胜利了,都可以称汉中王。 刘邦胜了,也称了汉中王,看到咸阳的宫殿,就不想走了。 樊哙来劝,说这才哪到哪儿,现在根本没有那么大的实力,别贪图那么大的东西。 道理是对的,但是樊哙的劝说没有成功。道理是道理,但是欲望是欲望,白手起家的穷混子见到那么大的富贵奢靡,搁谁谁也不想走。不信看看一千多年后的李自成。 樊哙不灵,张良又来劝了一遍,成功了,刘邦退出了咸阳,来到了灞下,与当地名士制定了讲究公平公正的基本法,把秦朝的苛刻法令废除。 这就是吕雉说的,大王不忘以德服人,四海民心,咸来归附。这是刘邦在民众那里得到的风评,并不是虚头巴脑的假话。 同行项羽,与刘邦做的选择正好相反。 他紧跟着刘邦来到咸阳,火烧了阿房宫。 看,拥有再强的兵力,还是一个暴徒,让人十分的没有安全感。 这还不算,他掌握了最大的兵权之后,分封天下诸侯,公然杀了义帝。 汉二年,公元前205年,由他封的汉王刘邦,被民众父老拦车哭诉,义帝死的太惨。 为义帝致哀之后,以项羽失德为由,号令天下诸侯讨伐项羽,长达四年的楚汉战争拉开帷幕。 项羽失德,刘邦有德,同行衬托的就是这么好。 其实更客观的说法是,项羽自大任性,不知轻重,而刘邦,听人劝,知轻重。 * * * 吕雉从战俘营归来的时刻,正是楚汉二国,平分天下,正在对峙和微妙的时刻。 虽然说项羽的势力由最初的强大,正在变得衰弱,一步一步的被蚕食,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况且项羽还没死,信服跟随他的人也很多,反复拉锯在所难免。 战争的拉锯,就要牺牲血肉和眼泪,连吕雉贵为王后,都被抓去当了俘虏,过了两年多。 所以眼下,还有比楚汉之争更重大更关键的事情吗? …… “大王自从起事以来,攻城略地的同时,不忘以德服人,如今四海民心,咸来归附,只是大王自谦自抑,依旧遵循旧例,称为汉王……” 这一句话,吕雉已经说出了半晌,却依旧如雷贯耳,响在萧何的耳畔。 此时不配合帮腔,更待何时?萧何微微咳嗽一声,深沉厚重富有磁性的嗓音响在了众人耳畔。 “大王不可过于自谦。天象已经明示,古往今来十大帝王之中,已经有大王的名号。百姓皆之,天命不可违,号令群雄的天下霸主,非大王莫属。不如就顺应天命,称帝封号便了。” 虽然这句话很长,但“百姓皆之,天命不可违”是真正的重点。 天音有言,天下皆闻,刘邦必胜,这回可是有凭有据。 在场的人中,刘邦是明白过来的第三个人,向萧何投来了赞赏的一眼,又拉住了吕雉的袖子。 吕雉这回没有挣脱。 萧何唇边露出一缕笑意,表示领受大王的嘉许,心里却对王后竖起了一万个大拇指。 大王注定要成为男人中的大哥,王后则注定要成为女人中的大姐。 有大局,知轻重。 跟天下大势、黎民苍生比起来,戚夫人一个小娘们儿,算得个啥? 戚夫人眼泪又到了眼眶。 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点了她的名,却又不说话,把她晾在一边,说些有的没的。欺负人的招数见多了,她自己就会很多,这种招数她真没见过。 还有,本来眼见着大王嫌弃她年老色衰,可是忽然又换了脸色,对她那样亲热,这又是为啥? 戚夫人:我还有救吗? 4. 两个家庭,三种女人 戚夫人在这边,自顾自的给自己加戏,眼含凄楚泪花,眼风源源不断,一波又一波地送往刘邦那边。 而刘邦,戚夫人简直难以相信,这还是往日那个大王吗? 自从侍奉得宠以来,凭着年轻貌美,能歌善舞,日复一日的轻怜密爱,大王好似一时一刻也离不开她一般;但凡天下所有之物,只要她一句话,堆山填海一般往她殿里送来。普天之下谁人不知,有位美人戚夫人,被大王捧上了天。 可是今日,那山野村妇般的王后一回来,轻轻几句话就拉住了大王的心,她戚夫人在大王眼里,顿时就好像不存在了一样。 阳光照在身上,好似尖刺,又似火烧,戚夫人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好似所有人的目光和嘲讽,都如同尖刺火烧,落到了她的身上。 其实她想多了。 这个时候,只有在戚夫人手里吃过苦头的奴仆,才稍微关注一下她的反应,在肚子里头幸灾乐祸一下。其余人等,谁还顾得上关注她?谁没有父母家人,三亲六故? 长年的战乱中,饱受饥荒、流离、伤亡之苦,谁不希望楚汉战争早一天结束,老百姓早一天过上太平日子? 全场注意力的着落点,都放在了真正重要的三个人物身上。 方才王后和丞相一对一答,虽然话不多,但意思是一样的,天音现示,大王必胜。 就看大王自己怎么说了。 大王不负众望,脸上属于市井无赖的浑不吝一扫而光,露出了含蓄而深沉的微笑:“天命固然难违,也不可太过僭越,称帝封号,还是要等到天下平定,百姓乐业之日,才可提起。” 吕雉眼神中露出赞赏之意,萧何干脆躬身一礼:“大王高见。” 三人明面上谁都没有提,然而内心如镜,互相照映,可以说完全同频。 一个天音现示,伐楚之事被改变了。 此前还有反复拉锯,此后会是势如破竹。 此前,项羽还有众多的追随者信服者,此后,追随者大半会跑路。 众人一听,大王的反应,只在称帝封号的时间上打了个转弯,至于打败项羽这件事本身,显然是毫无异议。 那么,必然会动手更快,一旦动手必然会更坚决。 而且上至君王,下到将领,再到普通的士兵,都会更坚定。 不管遇上什么样的挫折失败,都不会陷入动摇怀疑和自我否定,只会擦干眼泪,裹上伤口,接着前行。 这就是信心的力量。 * * * 那么,天音现示的失败一方呢? 隔壁项羽,自然也看到了光幕天兆,全程收听了天音现示。 众人早已散去,虞姬见大王连平日贴身伺候的都摒退了,孤独一人坐在帐中,便端来一杯美酒,特为让他消散愁情。 堂堂的西楚霸王,一代霸主雄强,虽然不至于像诗歌所写,力拔山兮气盖世,但着实天生异相,身躯八尺,肩宽膀厚,威风凛凛,随便往人堆里一站,便可作为英雄、伟丈夫形象的完美代言。 通俗点来说,男人中的男人。 长的英武摄人,也是天赋的一种。 难怪这么多年南征北战,号令天下,就算如今被刘邦坐大,已经显露出颓势,依旧还是追随者众。美人的一颗芳心也还是痴情不改,牢牢地系在他身上。 项羽把金樽接在手中,却没有如往常一样一饮而尽,虎目当中落下了两行眼泪:“此乃天亡我楚,非战之罪也。” 这句话本该到了垓下才说的,被天音这么一搅和,他提前了。 虞姬跟随项羽东征西讨这许多年,一心一意地崇拜他,侍奉他,如何不知晓他心中的不甘与悲怆? 论英勇善战,英雄气概,项羽比不过谁? 可惜的是,群雄逐鹿,拼的是综合能力,并不是选战斗英雄。 男人中的男人,并不等于就是男人中的大哥,前者属于美学范畴,后者属于成功学,更复杂一些。 项羽失去优势,一步一步走向颓势,并不是从今日开始,但他信心的坍塌和崩溃,是从今日开始。 如果虞姬换成是吕雉,或许会给项羽好好讲解一番,陈其厉害,分析手里的资源和短板,该如何不该如何。 但虞姬不是吕雉。 她只是女人中的女人,不是女人中的大姐。同样,前者属于美学,后者属于成功学。 所以还真是,不是一家人,进不了一家门。 虞姬自来所想所愿,便是与项羽休戚与共,故此早就看淡了自身的生死哀荣,项羽之痛,才是她的哀痛。 这么多年,何时见过西楚霸王落泪? 她就算心痛如绞,也得强忍悲伤,想着如何解项羽之痛。 当下她擦去泪珠,强颜笑道:“大王,妾身新学一舞,愿为大王解忧。” 项羽见她泪痕未干,盈盈水眸娇柔婉转,满是对他的依恋关怀之意,知道她是为自己舒散心怀而强颜欢笑,心下感念,便也勉强换上一副欢欣之色:“既如此,快叫孤一睹为快。” 虞姬本来身着轻软纱衣,特意换上鱼服,在帐下婆娑舞剑,且舞且歌。 项羽本来是假装开怀,此刻心爱的女子花尽心思博他一欢,身影袅娜,剑影翻飞,煞是壮观好看,便真的纾解了心中愁闷不忿,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哈哈大笑起来,好一派英雄气概。 谁知虞姬趁他仰头欢笑之际,将那凉森森、阴寒寒的宝剑往颈子上一抹,血花霎时间满天绽开,撒满了雪白的鱼服舞衣。 项羽大惊,扑身来看,却已经救护不得。 他紧紧搂住虞姬的身体,眼泪滴在她染血的面颊。 虞姬的身体在一点点的失去温度,眼眸也在渐渐失去光彩,犹在殷殷叮嘱:“妾身此举,是希望大王不要以我为念……” 项羽只顾点头,他以为他听懂了,其实他没懂。 虞姬非常明白,天音的一句话,对项羽的打击会有多大。她慷慨赴死,是希望牺牲自己的生命,换来他毫无后顾之忧,孤注一掷,杀出一条活路。 可是项羽不是这么想的。 他首先是坚定不移地相信,天要亡我。然后一切事情,都以这句话为前提去想。 因为天要亡我,所以大丈夫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 既然天要亡我,有何颜面去见江东父老呢?于是就不肯过乌江,于是虞姬算是白白牺牲了。 这就是失去信念,失去自信的可怕后果。 * * 隔壁刘邦家也有一个人,被这个掐头去尾的天音一搅和,自信和信念同时崩塌。 说回刘邦家的事情,大人物三人组只说了一两句话,就沟通完了刘邦必胜的必要性和确定性。 太阳光越加的毒辣,广场群众一脑门子汗都变成了油,腿也酸了,就等着大人物发一句话,散了吧,累了。 大家期望的目光投向了吕雉,他们的王后。 吕雉吟吟一笑,果然发了话。 “戚夫人?” 广场群众脑子里嗡地一声。 再英明的女人也是女人,还是忘不了那点事儿。 戚夫人等这一刻,早已等的心焦,等的死去活来,此刻虽然头皮发炸,却也感到一种解脱,早死早托生吧。 她答应一声,再次下拜。 只听上首清朗的女声响起:“天音所言妖妃一事……” 全场所有的心弦都已绷紧,所有的耳朵都竖了起来。 戚夫人绷紧了下颌,咬了咬糯米银牙。 既然男人指望不上,大不了她自己撕一场,反正不能等死。 那清朗的女声十分洪亮,十分的有权威感:“所谓妖妃毒后,究竟是何人,天音并未明示,上下人等不可妄加猜测,更不可私自议论,违者,必责。” 嗡地一声,广场前的人们这回没绷住嘴,炸了。 这么大好的机会打击情敌,就算不能除掉她,出口恶气也是好的。 就这么轻轻放过了? 戚夫人太过意外,猛的抬起头来,正好对上吕雉清水般的沉静眼眸。 吕雉唇边带一点笑意,居高临下,却并无恶意和压迫感。 “戚夫人不必过度惊慌,起来吧。” 这是一句饱含温度的安抚之语,戚夫人一边抬身站起,一边连眼眶都忍不住湿热了。 她也是有血有肉有良心的,此刻可以说十分感念王后的恩德。 围观群众又炸了一回。 王后不追究这飘上天的宠姬也就罢了,何故还要抚慰她? 他们并没听说过“拥抱你的仇敌”,只是觉得王后这个人,他们越来越看不懂。 于是他们带着一头雾水,看着王后淡淡说一声:“散了。” 散了,真累了。 吕雉其实并没那么多心思,她说话,只是凭着自己的中正之心,还有无所畏惧之心。 妖妃毒后,事情还都没有发生,怎么可以凭猜测给人定罪? 就算戚夫人真的奔了妖妃弄权的路子走,她吕雉也不怕她。 * * * 可是戚夫人怕。 夜晚的灯下,一切都已经风平浪静,她仍然陷在恐惧之中。 一句天音现示,她原有的信心和信念被彻底摧毁。 今天以前,她相信大王的恩宠,相信自己的美貌。相信恩宠加美貌是无敌的武器,可征服和战胜一切。 可是今日,一无恩宠二无美貌的王后,把她碾压播弄于股掌之间,如同蝼蚁。 原来王后手里的,才是终极武器。 那个叫做地位和权力。 她今后的目标,就是要夺取王后手里的东西。 戚夫人还不知道,凭她的段位根本是看不懂王后的,王后的终极武器并不是地位权力,而是远见卓识和中正之心。 吕雉是女人中的大姐,虞姬是女人中的女人,而戚夫人,不过是女人中的蠢女人。 越蠢的女人,越是以为自己聪明,喜欢在作死的路上加速狂奔。 这不,戚夫人眼睛一亮,打起精神,吩咐贴身丫鬟给自己梳妆:“今夜我一定要留住大王!” 这回,她争的不是恩宠,而是权力。她以为自己是升级了。 岂不知,正是因为这次升级,人彘之路在前面,等着她。 5. 李世民让你再次相信爱情 一个掐头去尾的天音现示,“妖妃毒后”四个字一扔出来,历史衍生的平行时空,诸天万朝,反应非常不一样。 刘邦家,风波乍起,刚要吹皱一池春水,就被战俘营中归来的王后、女人中的大姐吕雉一手平定,虽则激发了日后更大的风波与危机,但眼下是没事了。 项羽家,英雄落泪,做末路之叹,美人剑舞婆娑以身殉之,慷慨悲歌,缠绵悱恻之情,为千古之绝唱。 相比这些流血流泪,惊心动魄,隔壁时空的李世民家可就平静多了。 此时已经是贞观十年,公元636年。 距离隋唐之乱的东奔西突,南征北战,距离玄武门的步步惊心,刀光剑影,都已经比较久远。 光幕出现,天音现示的时候,李世民在长安的皇宫大殿之前,带领群臣和后妃,膜拜聆听。 光幕消失之后,李世民站起身,身后的臣子后妃也都站起身。 李世民回过身来,正脸面对了臣子后妃。 众人敛声屏气,肃静以待,等着皇帝说话。 皇帝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 左边是魏征房玄龄,右边是皇后长孙氏。 远方有飞鸟划过天际,他不觉往远处眺望了一下,一恍惚间,似是想起了隋唐之乱的日子,或是玄武门那天,一些岁月深处的刀光血影一闪而过。 他眸色深深,缓缓开口,语声低沉却是掷地有声:“朕对众位卿家,并无猜疑。” 众人脸色更加肃然,心中却都松下一口气。 这句话,一字千金。 天音现示这种奇谈怪事,千古未有,偏偏又是人人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不得不信。 那么究竟该如何反应呢? 这是皇帝给定了调子。 无论背地里如何处置,明面上,先是要压下来这件事。 李世民将臣下的反应看在眼里,不露声色继续言道:“众位卿家,也不必彼此猜疑。无论朕的朝堂还是后宫,此刻并无奸佞祸国之人。 ” 这一句话出来,臣下们的反应更大。 不光心里又大大松了口气,连绷紧的脸皮都松动了。 此事的牵涉,实在是太大了。 既然是前所未有,天降神迹,那么天音所言,必然是确有其事。 但祸国之人,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天音又没有指名道姓。 只说是后妃女子,但对于李世民这一朝而言,所牵涉到的,又怎会是后宫妃嫔某一人的生死荣辱? 同样是开国皇帝,李世民与那些马上得天下的平民皇帝大大不同,他本就是贵族出身,从小到大,三亲六故,都是盘根错节的大家族。 等他自己登基为帝,后宫所纳嫔妃,出于家族利益、政治联姻的,数不胜数。 因此前朝后宫,完全就是盘根错节。 而这些世家大族之间,结朋党,搞针对,没事儿还琢磨着找点事儿出来,打压对方,壮大自己。何况现在天赐的良机? 没错,真是天赐的。 也没错,李世民是一代明君,朝堂后宫之中并无偏听偏信哪一个人,可是,正是因为没有宠臣宠妃成为众矢之的,这顶帽子扣在谁的身上都行,人们搞事儿的空间就更大。 这样一种情势下,如果皇帝不把天音现示的事情马上定个调子,打压下来,无论是前朝还是后宫,顷刻之间就要乱了。 弄个不好,就是风声鹤唳,血雨腥风。好端端的太平盛世,顷刻之间,就会完蛋。 而这样大的危机和考验,李世民三两句话下来,就平息压服住,也真不愧为一代明主。 正在恐慌的,消除了恐慌,正在动歪心思的,熄灭了歪心思。 李世民心内犹嫌不足,凤目微抬,目光如冷电一般,顷刻扫视了全场:“无论前朝后宫,若真有心怀不轨的奸佞之人,朕与皇后,绝不姑息。” 他声音并不大,但有一份摄人心魄的凌厉,让全场都感到了压迫,人们不自觉地微微转开了视线,有几个妃嫔心绪复杂,将目光移到了皇后那柔弱的肩膀上。 她们心里忍不住想:“皇上竟是如此真心疼惜皇后!她的命可真是好啊!” * * * 她们的想法一点都没错。 光幕和天音,以不容置疑的存在方式,给出了不容不信的预言,有人要撼动皇权,要祸国。 究竟是谁虽然没说,但是,后妃女子这个范围,则十分明确。 那么大家的反应,必然是要把怀疑对象,锁定在皇帝最在意最上心的女子身上。 因为只有这样的女子,才有可能得到作乱的机会。 在李世民的朝代里,朝野皆知,皇帝最在意最上心的女子,是皇后长孙氏。 长孙氏贤良,固然也是举世闻名。可是李世民如果想猜疑她,再贤良也没有用。 你说你贤良没野心,你现在是,那你将来呢?将来的事儿谁敢说? 而且,就算是你本人贤良没野心,那你娘家呢?你娘家兄弟呢? 皇后的哥哥长孙无忌,本就是李世民身边的重臣,功臣,现在已经位列三公。 就算是长孙一家都低调谦逊,包括皇后在内,为了避嫌曾经死命的推辞过官职,但那是过去。现在不同了,现在天命已经预言了,必然会有这么个女人,能够干成这么大一件事。 如果一家子改变了主意,你娘家爹、娘家兄弟来劝说你:“咱家是有机会的,就差你一个决断了。” 你怎么能保证你能不动摇?那可是天命啊。 所以这事儿一旦被猜疑上,根本是百口莫辩。所以在李世民说话之前,长孙无忌已经冒了一身冷汗。 长孙一家已经被架在火上烤了,简直都已经被洒上了孜然。 幸好,李世民第一时间选择了保护妻子,也等于把长孙一家从烧烤架上拿了下来。 这首先不是一个政治谋略,而是一个人的情感反应。 所以等于是,长孙皇后的存在,保护了很多人。 “朕与皇后,绝不姑息!”在场有多情的嫔妃宫女忍不住的回味着这句话。 这句话约等于说,朕就是皇后,皇后就是朕,朕与皇后,同体一心。 她们忍不住的心窝发热,眼眶发酸。 唉。又得重新相信爱情了。 * * 此时不光是长孙无忌悄悄抖落了一身的烧烤酱和孜然,长孙皇后何等的聪慧,如何能不知道夫君的一番苦心? 但天音千真万确有训示,事情必然不假,会是哪个嫔妃哪个家族呢…… 她内心又是感动,又是忧虑,情绪激荡不已,刚刚盈盈下拜,说了一句:“皇上圣明……” 唇角边浸出一缕鲜血,面色越来越白,身子一时控制不住,摇摇欲坠,便向旁边歪倒过去。 李世民一把抱住了她柔弱的身躯,面上神情,是在刀光血影中也未曾有过的恐惧慌乱。 长孙皇后已经病重两年有余,这两天刚刚看着见一些好,却又碰上这样的大事。 旁边的房玄龄一看,赶紧发声主持大局:“皇后病重,太医进殿,其余人等散去!” 殿外众人匆匆散去,皇后亲生的三位皇子李承乾、李泰、李治跟着进去侍奉。 长子李承乾,在贞观元年封为太子,时年已经十八岁,李治是长孙皇后最幼的儿子,性情最是随和。 天音真正要说的那个女子名字被系统吞掉了,就算说出来,也是无人知晓。 那人现在是13岁的小姑娘,虽然出身士族官宦之家,但帝王后妃对于她来说,简直如天上的星星一样遥远。 她也跟家人一同看了光幕,听了天音,别人兴奋好奇的点都在于帝王家八卦野闻,唯独她沉默着,内心之中隐隐约约,有说不清的东西在涌动,好像有一扇门,打开了另外一个世界。 * * 皇后寝宫的大殿内灯火通明,时间已经是深夜,长孙皇后已经苏醒过一次,现在又沉沉睡着。 已经有好几波人劝说过李世民,回宫休息,龙体要紧,皇后身边自有太医宫女,还有皇子们。 他点头称是,可是就是不走,就是要守在皇后的床边。 宫女们又偷偷羡慕了一番长孙皇后,都在祈祷盼望,此生也能遇见一个这样的有情郎做夫君。 她们还太年轻,并不懂得皇帝皇后之间的情感。这份关系之所以厚重沉郁,经得起考验,其本质并不在于痴男怨女的情孽纠缠,而在于生死交付的战友之情和信任。 如果非得要用痴男怨女情孽纠缠来解释这份情感,与其说是李世民这样的有情郎可贵,还不如说是长孙皇后本身就可贵而稀缺。 人的性情秉性,天生一半,地养一半。种什么花,得什么果,再好的种子落到盐碱地里,也会长废长歪。 长孙皇后这样的女子,从培养这朵花的土壤,到这朵花本身的天赋性情,都太过稀缺罕见,她的故事,注定是个后世难以复制的孤本传奇。 李世民皇后长孙氏,鲜卑人,小字观音婢,是出身名门世家的将门之女。 长孙一族,本是北魏皇室宗亲,从北魏至隋以来,能人辈出,用钟鸣鼎食来形容,并不为过。 长孙氏的父亲官拜右骁卫将军,长期处理隋与突厥的关系,论武功,有一箭双雕的美誉,论韬略,是个长期令突厥人畏惧的存在。 就是说,论见识才略,心智毅力,遗传基因就在这儿了。 再看长孙这样的世家联姻结亲的理念。 长孙氏是她父亲最小的女儿,婚姻在家族中很受重视。 那么到底该如何去选呢? 长孙氏的伯父找到了一个独特而用意深远的遴选标准,选婆婆。 6. 李世民的追凶之路走岔了 长孙皇后的婆婆,也并不是个普通女子。 李世民的母亲,唐高祖李渊的皇后窦氏,也是皇亲宗室出身,她的舅父是南北朝时期北周的第三位皇帝周武帝。幼年时的窦氏,就小孩子说大人话,说出了惊世之语。她劝说舅父周武帝为了北周的大局而善待突厥皇后。 很多人通过这件小事便看出来,她的心胸见识天生便高人一筹,包括长孙氏的伯父。成年之后,她嫁给了当时还是隋朝唐国公的李渊,为人果然睿智大气,广受好评。 长孙皇后的伯父长孙炽认为,这样的母亲肯定能教育出出色的子女,于是劝说长孙氏的父亲与李家定下婚约。 幼年便与唐国公府订了婚约,长孙氏看似要在一路的鲜花和掌声中走向未来的坦途,可惜父亲突然去世,长孙兄妹和母亲被同父异母的兄长欺负,赶出了门,投奔了舅舅高士廉家。 幸运的是,舅舅对待长孙兄妹非常优厚,给了他们最好的保护。哥哥长孙无忌跟李世民少年时代就是好朋友,舅舅高士廉看出李世民并非常人,于是对二人幼年的婚约更加上心。在舅舅的推动下婚约照常履行,13岁的长孙氏嫁给了李世民。 这就是养育长孙氏的优越土壤。任何一个人都没有能力赤手空拳地应对这个世界,幼年时期获得的心理支持、物质资源都很重要,教育和保护,缺一不可。长孙皇后无疑是幸运的,父亲无法承担的时候,被舅舅牢牢地接住了。 得到了很好的养育,嫁了国公府公子做夫君,可是长孙氏并没有躺平享受这一切,而是将之作为自己付出奉献、发光发热的平台。更大的平台上,她要发挥自己的潜能,承担更大的责任。 这个平台一开始的时候像是个舞台,长孙氏凭自己的才干很快就得到了鲜花和掌声。 大业十三年,公元617年,隋炀帝将李渊升为太原留守,李世民和长孙氏随同。此前婆婆窦氏病重离世,17岁的长孙氏成为了唐国公府的当家主母。 长孙氏承担了重任,有公公的信任和丈夫的支持,不仅将唐国公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踏出国公府,在太原附近出资修建了玄中庙,国公府的声望和长孙氏个人的声望互相加持了。 可是很快,李氏家族的跃升,让长孙氏面临的环境变成了战场,虽然没有刀光血影,但是比真正的战场更残酷。 公元618年,李渊受禅让登基为帝,国号为唐,为武德元年,李世民受封秦王,长年在外征战,战功卓著。 因为战功卓著,威望势力直逼太子,于是被太子李建成所忌,太子与齐王李元吉同气连心,共同对付李世民。一方面,在父皇李渊面前进献谗言,导致父子离心。另一方面屡次实施行动,企图杀害李世民。 世人只知玄武门兵变这个人伦惨剧,是李世民杀兄逼父,其实在玄武门兵变之前,李建成李元吉已经数次对李世民下过了死手。 当此处境,李世民因为常年在外征战,对于宫中之事无能为力,后宫人脉的经营当仁不让成了长孙氏的战场,长孙氏重任一肩挑,在后宫中经营交际,弥补李世民与父亲的嫌隙,同时保存培植宫中势力,为李世民的反击赢得了时间和助力。 在此过程中,太子和齐王对李世民搞了一系列暗杀动作,包括但不限于进谗言,送烈马,上毒酒,企图推落水等等,虽然没啥太大的想象力,却都恶毒不留余地。李世民数次死里逃生之后,矛盾已经不可调和。 长孙氏和哥哥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积极推动秦王府反击,当太白金星再次白天出现在天空正南方的午位,参与玄武门兵变的将士整装待发,长孙氏亲自来为八百将士壮行。 敬酒过后,长孙氏出示了随身带的毒药,如果玄武门事败,她将与夫君和战士同生共死。 主公英勇睿智还不算,高贵□□的夫人也显示出如此的果敢勇毅,八百将士纷纷觉得,自己这次拼命拼的值得。 玄武门兵变成功,李世民被封皇太子,两月后,登基为帝,十三天后,长孙氏被封为皇后。 按说,总算是有消停日子过了,应该可以喘一口气。但长孙氏依然是没有躺平享受过一天。 即使贵为皇后,她一直坚持看书,梳妆打扮的时候都在看书,完了以后跟李世民谈谈讲讲,很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完了还得及时匡正帝王的过失,时时刻刻找机会劝谏他施行仁政…… * * * 所以,长孙皇后的一生,是个爱情故事吗?不,它是个创业奋斗故事。 是两个创一代,见识智慧能力旗鼓相当的合作伙伴,彼此交付了最深的欣赏、信任、支持,还有依赖。 这里头还包含了一个男女性别差异导致的结构性的不公。 作为男人,只需是个能人,就能轻易赢得普遍性的尊重赞扬,作为女人,如果想获得普遍的尊重赞扬,光是个能人还不行,还得克勤克俭、低调谨慎、先人后己……几乎得是一个完人。 李世民毫无疑问是个能人,但长孙氏,也是真的把自己活成了一个完人。所以,长孙皇后只有一个,孤本传奇。 这就是为什么,李世民会第一时间选择保护长孙皇后。 这也是为什么,李世民会赖在长孙皇后的病床前,说什么也不肯走。 夜已经很深了,守夜的宫人都忍不住睡去,长孙氏终于从昏睡中醒来。 她长长的睫毛颤动着,李世民的手已经小心而轻柔地,抚上了她的脸颊。 “观音婢,你心里觉得如何?” 李世民的声音很急切,两年前长孙皇后的身体开始衰弱,气疾发作越来越严重,去年太子李承乾娶妻是个喜事,她总算转好了一些,刚才被情绪所激荡,呕了一口血出来,眼见是越发的衰弱了。 长孙皇后面色灰白,气息微弱,却只字不提自己的身体,只顾着皇朝的大事与危机:“陛下,天音所言,还需从长计议……” 李世民的脸色也沉凝下来。 当着朝臣嫔妃的面,他将此事弹压下来,那是为了防止有人起坏心思,借着这个机会兴风作浪,不代表此事真的可以不管不问,听之任之。 恰恰相反,天音现示,必然不假,此事必须严查死守。 然而天音又语焉不详,搞得所有人好像都有嫌疑,简直让人想起来就要发疯。 幸亏还有妻子与他相濡以沫,共渡难关。 李世民想了想,握紧长孙氏的手:“在我面前,没有人能够兴风作浪。” 他对自己的朝堂与后宫,都有十足的把握和信心。长孙氏深深看着夫君,眼神中现出温柔、信赖和欣慰。 这么多年生死患难,她当然了解他,也信任他。 李世民也很欣慰,她与他的看法是一致的,可是接着,他眼神中流露出一点压抑不住的惊惧悲伤。 长孙氏读懂了他的意思,眼色比他更悲伤:“陛下是认为,承乾……” 夫妻二人紧紧握住了对方的手,仿佛要从对方那里汲取力量,才能够支撑得下去。 太子李承乾,长孙皇后的第一个儿子,从小就聪慧,与天音所说的“精明厉害”也对得上。 长孙氏想到了自己衰弱的身体,想到了李世民的性情,南征北战逆境求生,他绝非心慈手软之人,若是心慈手软,哪里能活到现在…… 珍珠一样的晶莹泪珠,从长孙氏的面颊滑落下来,李世民更加心慌意乱,伸手给她擦拭泪珠:“观音婢……” 长孙皇后重又拉住他的手:“陛下一定要答应我两件事。” 李世民不是随便答应别人的人,但是当这个时候,只要是这个人说的,他什么都能答应。 长孙皇后说:“第一件,不可因猜疑而定人罪名。” 做到这一点其实很难。越精明厉害的皇帝越是多疑,尤其是兄弟相残的刀光血影中闯过来的,见过人性最恶的一面,掌握大权之后,更加风声鹤唳,宁可我负天下人,不让天下人负我。错杀一万,也不想放过一个。不信问后世的雍正帝。 虽然艰难,李世民答应了。 这一句话,保护了很多人。 长孙皇后接着说第二件:“陛下在动杀机的时候,请想想今日臣妾的话,能宽恕就宽恕。” 李世民也答应了。这句话,后来真的保全了他们的儿子。 第二日,长孙皇后崩逝,朝野举哀,对李世民也造成了致命的打击。 * * * 从前有长孙皇后在,他是自信、松弛、从容、强大,无所畏惧的。 可是天生异兆、天音现示的第二日,长孙皇后离他而去。 本来是亲人离丧造成的创伤痛苦,因为两件事搅和在了一起,给李世民额外增加了一种失落和恐惧。 对未知的恐惧,对失控的恐惧,对无能为力的恐惧。 最终变成了对天命的恐惧。 虽然玄武门兵变是借着天命之说起事,但他原本是不信天命的。 可是现在,他信了。 恐惧会使一个人变形。 他开始疯狂地思索怎么能逆天改命,怎么能避免后妃祸国。 思考的结果是,他应该疯狂地鸡娃。 长孙皇后崩逝第二年,武则天入了宫,可是正像长孙皇后生前所相信的那样,李世民和其他女子之间没有故事,武则天在李世民的时代,没有掀起任何风浪。 真正掀起风浪的故事是,李世民疯狂鸡娃,把太子逼疯。 随后的故事里,李世民的恐惧,加上长孙皇后的两句遗言,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共同推动着李唐王朝奔向着它的天命。 7. 李世民追凶走岔,鸡娃失败 长孙皇后崩逝的第二年,也就是贞观十一年,李世民驾临洛阳宫的时候,召武则天入宫,这一年武则天十四岁。 武则天的出身也并不普通,父亲是开国功臣,母亲杨氏出身于隋朝皇室。 隋炀帝时期,她的父亲做木材买卖,与李渊结识,李渊还常到武家居住。到李渊起兵反隋之后,武家资助了钱粮。唐朝建立后,武则天父亲官至工部尚书、荆州都督,还封了应国公。 可惜的是,武则天十二岁的时候,父亲去世,她的堂兄们欺负排挤武则天的母亲,于是她们迫不得已迁居别住。 跟长孙皇后的经历何其的相似,无论父亲生前有多大的功业,只要英年早逝,家眷就会被宗族的男性欺负排挤,宗族的温情面纱在这样的时刻,显得多么的不堪一击、虚伪可笑。幸好天无绝人之路,长孙皇后得到了舅舅的庇护,武则天也迎来了她入宫的机会。 李世民召她入宫的原因,因为听说她“容止美”,入宫后,武则天被封为五品才人,赐号为“媚”。 这个封号本身,就带着点令人浮想联翩的野史即视感,对于李世民这样一个始终励精图治的一代明君,也算难得地泄露出了一点国家大业之外的个人色彩。 同时,也是对于少女武则天个人魅力最好的认证和肯定,这个女孩的青春和魅力,没有让李世民失望。 他也曾流露过对这个女孩性格和胆识的赞赏。那是在驯马园,女孩带着明媚耀眼的笑容,颇为大胆的,对尊贵的皇帝陛下说,她有办法驯服烈马。 “我先用铁鞭抽打它,如果它不服,就用铁棍敲它的脑袋,如果再不服,就用匕首割断它的喉管。” 李世民此刻心境已经有些沧桑,至亲至爱之人已经死去,他的一部分也跟着去了,看到年少妃子身上耀眼的青春,和无所畏惧的勇气,心中别有一种唏嘘的意味。 此刻他富有四海,万民称颂,但鲜衣怒马时,那样一种意气风发,毫无保留的快乐,他再也追不回来了。 他情不自禁地露出了一点笑容,伸出手,抚摸了一下她的鬓发。 武则天心里升起了一点希望。她入宫本来就是抱着希冀的。她性格就是如此,觉得无事不可为,是个天生的冒险家。 更何况,她一直记得天音里所说的那回事,会有那样一个女子,这在她心里留下了一扇窗。 但是她没想到,到此为止了。李世民并没有格外宠爱她。 异性审美这个东西,俗称眼缘,就是这么玄学,李世民始终就是更喜欢长孙氏那种内刚外柔的女子,更有端庄淑女的含蓄和书卷气。 无论甘心还是不甘心,武则天这个才人,一做就是十二年。 * * * “在朕面前,没有人能兴风作浪。” 李世民对长孙皇后许下的承诺,执行起来一点都没打折扣,完美地实现了。 这是李世民非常了不起的地方。 开国帝王创一代,很多都有过人的能力,比如知人善任,从谏如流,市井流氓刘邦也同样具备这些优异的素质。 但李世民不光知人,他还知“己”,对于自己有比较清晰客观的认知。 不光知“己”,他还做到严于律己,这就更加了不起了。 一直励精图治,最终富有四海,天下归心,连外邦都要上个尊号“天可汗”,而他本人一直保持理性,保持高度的自律,既没有过度膨胀任性妄为,又没有放纵自己沉迷欲望。 这可太难了,太稀缺了。 从这一点来说,他和长孙皇后的人格底色,其实是高度一致、同样稀缺的。 所以,即使长孙皇后已经离他而去,也依然长久的是他的软肋。 这不,他和她的第一个儿子,太子李承乾,很快成了他的心病。 * * * 太子李承乾,在李世民登基的时候,就被封为太子,时年八岁。 这个孩子,起点非常的高。 当时长孙皇后还是秦王妃,这个孩子便得到了祖父李渊的喜爱,襁褓之中被封王,名字之中还含有“总领乾坤”之意。 李世民也非常重视这个孩子,武德七年,也就是李世民登上皇位前两年,他封了两位儒学大师为秦王府学士,教导六岁的李承乾儒学经典。 后来封太子的诏书上说李承乾“早闻睿哲,幼观诗礼”,并不是虚头巴脑的牛皮大话,而是确有其事。 史书记载的李承乾,“性聪敏”“特敏慧”“仁孝纯深”,简直可以说完美继承了父母的优点。 贞观十年之前长孙皇后在世的时候,李世民对待儿子非常得体,教养与疼爱病重,而李承乾也从未辜负期望,到了后期,李世民凡是出京,都由李承乾作为太子监国。 长孙皇后崩逝,李世民对待李承乾的态度和方式,拐向了一个诡异扭曲不可思议的方向。 东宫太子本来有辅臣,一切正常运转,可是贞观十三年,李世民突然加大力度,先后挑选了十余位老臣作为东宫辅臣。 事情的发生当然有个契机。这一阶段的李承乾患上了脚疾,性情有些叛逆,不像从前那样听话了。 人生了病,性情有变化,本是人之常情,但是对于李世民来说不是这样,他心里的恐惧加倍的放大。 他想起天音现示那天,他和长孙皇后在病床前的话,都是担忧李承乾会应了天命。 这还了得?必须得严加管教李承乾。于是找了这么些人。 李世民让这些人对他的儿子做些什么呢? 进谏。 俗称挑毛病。 在李世民反常的鼓励下,这些人对太子挑起了毛病,挑毛病时候用上了放大镜 ,言辞一个比一个的激烈凶狠。 李承乾盖个新房子,马上就有人上疏批评他奢华;李承乾跟宦官玩乐一下,马上又有人上疏批评他,说他像秦二世。总之,紧绷起进谏这根弦,天天讲日日讲时时讲。 李承乾的乳母遂安夫人实在看不下去了,对这些人说,太子也是二十多岁的人了,孩子也要面子的呀,这么当面的胡诌八扯的批评,这么不考虑他的感受,能有好的效果吗?只怕是要适得其反呢。 乳母都懂的道理,李世民反而不懂了,继续鼓励这些人。 这些人有皇帝撑腰,只管杀不管埋,只管在皇帝面前逞能。 当大臣的这么个弄法,其本质,不叫进谏,叫打棍子,扣帽子。 当父亲的这么个弄法,实际上的效果,也不叫管教,叫打压,叫诛心。 李承乾并非是愚蠢骄纵的人,一直很有自尊心也很自律,本来无需这样秋风扫落叶的不留情面。这种扣帽子加诛心,只会挫伤他的自信,破坏父子间的信任。 父子离心的悲剧就此开始。 * * * 事情还可以更坏。 贞观十六年,公元642年,魏王李泰主编了一本书叫《括地志》完稿,李世民非常高兴,不光把书收进了皇家藏书阁,还大加封赏,超过了对太子的赏赐。 魏王李泰,那是谁,是李世民和长孙皇后的二儿子,李承乾的亲弟弟。 也就意味着,他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这个信号,能不刺激到太子李承乾吗? 李世民及时意识到了问题。自己经历过玄武门兵变,最怕自己的儿子们也发生类似的悲剧,于是他马上弥补了一下太子,下令太子的赏赐可以不受任何限制,同时任命魏征为太子太师。 本来可以暂时稳住太子的心,可是事关天命的时候,事情永远有办法变得更坏。这时候,李承乾宠幸了一名太常乐人,男的。 这名乐人美姿容,善歌舞,深得李承乾的喜爱。 本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这件事直接触发了李世民对天音所言的恐惧,觉得这不就是,和天音所言完全对上号了吗? 他李世民过去、现在、未来,永远不会因为个人喜恶私人情感,而影响国家大事,可是李承乾,是真的会干出这样的事呀,他现在不就干了吗? 于是李世民毫不犹豫,把太常乐人杀了。 这是一个不该犯的错误。 长孙皇后临终的时候,要他答应两件事。第一件事,就是不因猜疑给人定罪。 大部分时候他都办到了,因为大部分时候,他都是理性清明的。 可是这个太常乐人,触发了他内心最大的恐惧,被心魔所控制的人,认为自己的看法就是真相。 此事对于李承乾而言,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父亲的干涉和控制一直令人窒息,现在简直是不给他留下活路。 在悲痛和愤怒中,他为太常乐人哭泣,立碑,几个月不上朝,以表示自己对父亲的公然抗议。 至此,父子矛盾彻底公开化了,双方都被逼到了墙角。 皇帝和太子闹得不可开交,此时的魏王李泰,自然而然人之常情地,生出了夺嫡之心,也相应地有了行动。 太子也不傻,自然知道李泰有了夺嫡之心,而且怀疑自己的父亲更属意李泰。 于是他企图暗杀李泰,失败。 之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企图谋反,对父亲逼宫,也失败。 至此,李世民最不希望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的事情,玄武门之变,扎扎实实地发生了一遍,只不过是个失败版。 常理来说,皇子谋反,按律当诛。这事儿都不用问,不用商量。 可是李世民跟大臣们商量起来了,问大臣们:“你们觉得,应该拿李承乾怎么办呢?” 大臣们都没敢说话,这么奇怪的问题,谁知道皇上想怎么办呢。 有时势就有能抓住机会的英雄,一个大臣站出来说,上不失做慈父,下得尽天年,就是最大的善。 李世民点了头,给大臣升了官。 李承乾虽然被贬为庶人,但是保全了性命,并没有死于非命。 大臣们之所以摸不到皇帝的脉,是因为不知道长孙皇后留下了两句话,此时是第二句话起作用了:动杀机的时候,能宽恕就宽恕。 其实她就算不说,李世民也舍不得杀李承乾,因为那是长孙氏的孩子。 接下来,皇储之位给谁,实际上起作用的还是长孙皇后。李泰和李治,都是她的孩子。 * ** 李世民一通鸡娃神操作,李承乾起点那么高,天赋性情那么好,被他成功地鸡废了。 虽然痛心,但李世民认为只要逆天改命成功,认为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并不知道,实际上他是配合了天命。 他离天命更近了一步。 8. 李世民临终破大防 李承乾是被鸡废了,储君之位还得有人担当。 人选只能在长孙皇后的儿子中出现,这一点不用问。 别的妃子也有皇子企图谋反,李世民毫不留情地就杀了,李承乾搞那么大的事情,跟着他谋反的人都掉了脑袋,他活下来了。所以,这个问题还用问吗? 长孙皇后的儿子,还剩下魏王李泰,晋王李治。 李泰精明能干。李治性情柔和,宽厚仁孝,友爱兄弟,并不以精明见长。 从一国君主杀伐决断的角度,应该让李泰坐上储君之位。 实际上李世民最初也是这么想的。 本就机灵的李泰一见此机,从各个方面都做出了积极的反应。 都包括啥呢? 第一,对李世民承诺,自己将“杀子传弟”,将来会把皇位给李治的。 第二,去吓唬李治,说,谋反可没有好下场,你看咱叔李元昌,撺掇李承乾谋反,怎么样?掉脑袋了吧。 李治跟他们的亲叔叔、汉王李元昌本来就要好,一听真心害怕了,就去跟李世民告了状。 于此同时,李承乾也告了李泰的状,说,如果不是他先起了夺嫡之心,我何至于被逼无奈,企图谋反呢? 两个儿子的告状,李世民听进去了。 情势摆在眼前,如果李泰上位,李承乾和李治的命,都保不住。 从玄武门走出来的李世民,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一点,而且儿子们自相残杀,已经发生过一次了。 李泰是精明,可是精明过头野心太大,早早就生了夺嫡之心,的确是他先挑起了事端。 李泰是机灵,可惜机灵一过了头,就变成活脱脱的小家子气,狐狸尾巴满世界的乱晃,晃的人眼睛都疼。 大唐盛世这么大的一个盘子,操盘手怎么也不能是这样的一个人吧? 李世民伤心了,带着李治来到了两仪殿,当着长孙无忌、房玄龄等好几个重要臣子的面,就要拔剑自杀。 臣子们赶紧劝住,说陛下何至于此,咱还有李治可以作为储君呀。 李世民悲哀地闭上眼,叹口气,就这样吧。 就这样,鸡娃失败事件,最终的处理结果出来了。 贞观十七年,公元643年四月,太子李承乾因为谋反被废,李世民把第九个儿子、晋王李治立为太子。 公元644年,李承乾卒于黔州,李世民十分悲痛,为之废朝,葬之以国公礼。 曾经最重视的儿子终究还是死在了他前面,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晋王李治做了太子,李世民依旧是严加教管,但是没有再鼓励一帮人专门用放大镜给他挑毛病了。 设想一下,就算是同样恐怖的手法,用在李治身上,也许就没有那么大的破坏力。 李承乾那样有才有德有自我要求的人,必然心高气傲。强极则辱,过刚易折,是亘古不变的人性真理。 李治没那么心高气傲,心理上皮实得多,他能接受的事情,和能做出来的事情,多少有点超出普通人和正常人的想象。 贞观十八年,李世民准备征讨高句丽,让李治留守定州。确定了发兵日期后,李治神色悲伤,不断哭泣,请求驿站飞马传递自己这边生活起居的表章,同时传递边境情况的报告。 李世民同意了,快马奏事的通讯方式,从此开始。但却不是因为政治军事事务的真正吃紧,而是因为一个儿子的多情和善感。 这件事的味道,已经往奇怪的方向走了,但是毕竟还算正常。 后面,当李世民凯旋归来,李治跟着父亲到了并州,期间李世民生了一个大毒疮。 李治干了啥事呢?他亲自用口吸毒脓。 这个事儿就脱离正常轨道,有点恐怖的意味了。 或许有人会说,没啥不正常,古人重孝,李世民也干过,也吸过父亲□□,《资治通鉴》记载,玄武门之变后,世民曾经“跪而吮上乳,号恸久之。” 但是那不一样。玄武门之变对于整个李家王朝,对于李世民自身的三观和情感,那是巨大的冲击,绝非普通人可以想象。 或许是出于政治策略,需要尽快的平息事态,达成和解,或许是出于情感的发泄,或许二者兼有,但李世民的心理承受力和危机应变力,都实在无愧于人中之雄,换普通人早就发疯崩溃了。 相比之下李治这件事情,事情本身虽然不大,但有点细思恐极。 在一个顺风顺水的日常情境下,他当时已经没有皇位竞争者,没必要这么夸张地演戏假装,所以更多的,是发自于他本身的性格。 这性格底色,不是“纯孝”“多情”所能概括的,这属于是有点“奴”。 天命最终应在李治身上,这就是他的性格伏笔。能成为这个人的奴,也就能成为那个人的奴。 言归正传,因为“纯孝”至此,加上能力也过关,帮着父亲打理政务没有出错露怯,李世民对于李治这个太子,一直比较满意。 他真心认为自己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虽然代价惨痛了点。 一直到临终的那一刻,破了大防。 * * * 贞观二十三年五月二十六日,一代英主李世民,终于走到了自己生命的尽头。长年的劳力劳心,早就透支了他的身体。 终南山上的翠微宫含风殿,五十二岁的李世民,已经是手不能动,口不能言,只有头脑还异常清醒。 回顾自己的一生,他对自己很满意,为了皇朝和百姓的未来鞠躬尽瘁,殚精竭虑,从没有放松过一天,没有放纵过自己。 现在有纯孝的爱子围着他,信任的大臣们围着他,还有他至亲至爱的长孙皇后,在天上等着他。 皇朝的未来也已经安排好。儿子仁慈宽厚,办事靠谱,自己还是不放心,生怕他太年轻,又特地安排了长孙无忌和褚遂良两位绝对可靠的老臣,作为保险锁,可以说万无一失了。 现场气氛虽然悲痛,却也祥和,众人静静等着一代圣主龙驭宾天,举国哀悼。 正在这时,空中传来丝丝拉拉的怪异声响,空气中某些因子迅速发生着微妙的变化、碰撞和聚集。 围在龙床边上的人们慌忙跪倒,叩拜不止,以为这是上天派下使者,来接真龙天子归位。 谁知,空气中那些因子碰撞交汇过一番之后,大殿的上方,方方正正,凭空出现一块银白色的光幕。 虽然已经十三年过去,这个光幕给人留下的印象却是十分深刻。 又来了? 那女神仙神龙见首不见尾,扔下一句“后妃祸国”就失去了影踪,如今又来了? 龙床上临终前的李世民,心绪尤其的复杂。 十三年前的事情……过去了这么多年,还以为没事了……居然又来了? 光幕中很快有七彩光芒变幻流动,那个女声再次幽幽响起,在这清修之地,山峦之中,飘渺神秘,又无处不在,越发佐证了是天降神音,不容置疑。 “所有的女孩在最一开始的时候,都像天真明媚的花骨朵,对于铺展在面前的未来之路怀着最美好的憧憬,这些”妖妃毒后”也不例外……” * * * 词汇有些怪异,但费些力气,终究还能理解。只是这些话的内容…… 跪拜在地的朝廷重臣们,听的纷纷皱了眉。 这女神仙宣示的天音,本来就不是什么受欢迎的祥瑞吉兆,实打实的不祥之音,一开口就是有女妖精要祸国。 上一次出现显灵,差点引出天大的事端。幸亏是皇上天纵之才,凭着一己之力生生给压了下去。 如今一开口又是不着四六,什么女子是花骨朵如何如何,谁关心这些?只需告诉他们,谁是那祸国的妖妃毒后。 只需知道名字,一把薅过来杀了,就是一了百了。 女声不负众望,幽幽开了口:“比如说大唐盛世,那一位奇女子……” 来了来了!开口第一个,就说到他们家了! 虽然时间上隔了十几年,老臣们并没忘了天音第一次现示,是为盘点“十大”。 啊! 看来这大唐的盛世,在千古岁月中,竟然真的是数一数二啊! 生逢盛世,上国子民的骄傲和自豪感从他们心底油然而生。 心里一激动,老臣们脑子里又多转了几下。 看样子,天音对大唐盛世垂青偏爱,还不止于排名的事。这刚刚腹诽了一下天音太啰嗦不讲正题,女神仙马上就直奔主题了。 看来沾了盛世的光,连臣工都是天之骄子,上天的宠儿,只要心足够诚,心意就可以直达天听。 念及此,跪伏在地的重臣们早就收起了腹诽,一个个整肃了脸色,竖起了耳朵。 病榻上的李世民,眼睛也亮了起来。 明明他已经凭着一己之力,将这妖妃毒后祸国的可能扼杀在了摇篮之中,天音怎么还提这件事呢? 那女神仙好像喉咙不太舒服,微微清了一下嗓子,才又开了口。 “大唐盛世,那个奇女子……在驯马园里,见到了尊贵的皇帝陛下,大胆地说,她能够驯服烈马,只需给她铁鞭,铁棒和匕首。先用铁鞭抽它,如果不服,再用铁棒敲它的脑袋,如果还是不服,就用匕首割断它的喉管。大唐盛世的另一段传奇……” 耳边轻轻出现“嗡……”地一声,后面再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 李世民原本虽然病重垂危,但自觉一生之事,全都尽心尽力,生平没有未了之愿,故此内心从容安详。 但天音这一句话一出,他原本苦心经营一生,一手建立的世界,瞬间在他面前天崩地裂,崩塌了一个粉碎。 他天纵之才,记性远远超于常人,况且当时心有所感,被年轻妃子的青春、快乐、无畏拨动心弦,生了追今抚昔的唏嘘感叹,故此虽然十几年过去,如今被人提起,发现自己还是记得一清二楚。 只是,无论如何也料不到,重提这等隐秘之事的,竟然会是上天之音。 9. 武则天惊魂一刻 这一时刻在李世民的心中,天音更加确凿无疑,是神迹显现,是来自上天的玉旨纶音。 否则,这等无关紧要的小事,尤其还是男女夫妇之间的隐私之语,怎会如此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他的内心迅速坠入绝望,如同坠入一个无边的黑洞。 居然真的是他李世民的妃子? 明明不得不信,却还是不愿意相信。 不可能的。 武媚在他的后宫里只是个小小的五品才人,十几年了没有升过一级,也没有子嗣傍身,他百年之后,这些没有子嗣的妃嫔虽然不必殉葬,却也下场凄惨,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这女子就算是一条千年蛇精,又能翻起什么风浪呢? ……忽然而来的一件小事,飞入他的脑海,如同一把匕首插入了他的心窝。 那是今年正月里的一个夜晚。 按例这个时候,王侯亲贵成年男子,不得在宫中停留。 但那个时候,他的身体已经衰弱,皇太子李治经常在他的寝宫侍奉,人人都习以为常。 本来一切都好好,在往常那个时辰,李治侍奉他服下汤药,他便会卧床将息,可是那一天,他不知为何,觉得精神比往日健旺,便想要起身走走。 刚出了寝殿的门,就看到大殿尽头的墙角,灰黑色的暗影里,有两个人影纠缠。 木门开启的声音惊动了他们。 女子在暗影里飞速地跑掉了,李世民的视线里,只来得及捕捉到一角飘飞的衣带。 男子回过头来,是他的皇太子李治,神情惶恐而慌张。 他当然是本能的怒气上升,此事大大的僭越不敬,父子感情再亲密,父皇宫里的宫人,又岂是他该肖想的。 但当时自己年老体衰,凡事已经不那么较真,而李治惶恐不安的可怜样子,也让他想起了许多人许多事,于是叹一口气,佯装不知,由着他蒙混过去了。 如今想来,当时李治慌乱不安的神情,实实到了一个反常的地步。 这难道是自己造了孽,遭到报应了吗? 他想起长孙皇后的病床前,他们夫妻对于未来的猜测,对于天命的猜测。 睿智如他们夫妻,猜对了,也猜错了。猜中了开头,却没有猜中结局。 是应在儿子身上,却不是一直被怀疑、直至被毁掉的那个儿子。可怜的承乾,成了无辜的牺牲品。 每一步都尽了力,却共同导向了一个不可控的结果。他的前朝后宫确实没有人能兴风作浪,但这个人,又确实是他的后宫嫔妃。 …… 这厚颜无耻、胆大包天的女人,还有什么事情是她做不出来的? 巨大的愤怒和恐惧,瞬间攫住了李世民的心。 他生出了巨大的力量。要阻止这件事! 臣子们本来正在懵圈,就看见病床上的皇帝突然满脸通红,满目急切,像是有很重要的话要说。 * * 武则天当然也听到了天音所说的这段话。 无异于一个霹雳,在她头顶突然炸开。 那情景她当然记得,那时候她刚入宫不久,还对获得皇帝陛下的宠爱抱有希望。 那次,是她离宠爱最近的一个时刻。后来的事实却异常残酷,那只是一个不可靠的幻象,转瞬即逝,镜花水月。 如今他病重垂危,她并没有贴身侍奉,只是和众多不受宠的妃子一起,默默地等待最后的那个消息。 谁能想到,在皇帝陛下垂危的时刻,天音突然说出了多年前的隐私之语,直指天命所归,是她! 像一个风暴漩涡,一个惊天大浪,她在漩涡之中不住地眩晕。 身边宫女在热烈地讨论,这个妃子究竟是谁,她忽然回过神来,一个激灵,冒了冷汗。 皇帝陛下,他,究竟还记得不记得当年的这番话? 她一时间如坠冰窖,内心惊疑不定。 一定不记得了。皇帝一生雄才大略,富有四海,这件事情太过微不足道,她又从来不受宠。 不,一定还记得。皇帝慧眼如炬,算无遗策,好像任何人任何事都逃不过。她自诩聪明大胆,可是从来都看不懂他,而且还有点怕他。 万一他记得呢? 万一他记得,马上就会有一道赐死的圣旨,甩到她脸上…… 想到此处,依着本能,她想要逃跑,逃出这囚禁人的四方围墙。 可是拿眼睛稍微瞟一下四周,她只能用指甲狠狠掐住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逃不掉的。 一入宫门深似海,插翅也是难以逃出去。 就算逃出去了,率土之滨莫非王土,终究还是逃不掉。 而且,只要一有逃跑的企图,哪怕露出一点慌张的样子,不就等于是不打自招,自己承认了就是天命所言的女子?那是必死无疑。 武则天的头脑在这一刻也没有失去理性,迅速地盘完了当时的处境。 什么也不能做,只能静静地等待。 只能赌一把。 赌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赌他就算记得,也没有机会说出来。 * * * 翠微宫含风殿的龙床上,李世民觉得已经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然而还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无奈之中,落下了两行眼泪。 群臣也着急,皇帝满脸发红,眼中落泪,只怕是回光返照,内心还是放心不下天音所言之事。 于是群臣都向着李治使上了力气:“太子殿下,赶快想想,可有哪位良娣,曾经对殿下说过这样的话吗?” 李治也是一脸懵,太子府是有马场,可是那只是摆设,他从来不喜武功征伐之事,可以说连去也没去过呀。 但有一件事,他的确是十分心虚。 于是他吸一口气,对臣下们安抚道:“各位莫要着急,将来……若是哪位女子口中,对孤说出了这番话,孤一定格杀勿论,如何?” 老臣们松一口气,叩拜病床上的李世民,请他放心,君无戏言,太子殿下既然答应了,就一定能做到。 李世民更加憋闷,耳鸣目眩。 这些人是都脑残了吗? 这句话若是未来之事,却被天音提前泄了密,命里注定该说此话的女子必定会绕过这一节,怎么可能还照本宣科,难道她是个傻子吗? 天音所言,明明是已经发生过的事。 这话已经早早有人说过了,只不过唯一知晓之人,生生说不出口。 李世民一生经历无数艰难险阻,惊涛骇浪,深觉已经没有什么事能打倒他,但当此刻,真觉得人生之大苦,莫过于此。 * * 皇帝殿前的使者终于来到后宫,通报消息。 当使者踏进各宫的门槛,妃子们都忍不住悲痛落泪,哀痛自己的明日,将日复一日的黯淡下去,于锦绣荣华一路渐行渐远。 武则天在悲痛落泪,哀哀下跪的同时,一颗心也提到了喉咙口。 那使者口中,只不过是说出皇帝陛下龙驭宾天,着各宫嫔妃按制戴孝守灵,她的心才算回落到了胸膛里。 等到稍微平定心绪,把今日的惊心动魄好好消化之后,心中忍不住泛起一阵劫后余生的巨大狂喜。 是皇帝陛下根本不记得了吗?还是他其实记得,只是已经没有办法? 这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天命在她。 天命在我。 天命佑我。 这两句话,在她日后人生的惊涛骇浪中,无数次让她在低谷中镇定下来,生存下来。 无数次让她在需要冒险的时候,需要面对未知,付出代价的时候,选择了毅然前行。 * * * 李世民缓缓吐出最后一口气,太医院首宣布,皇帝陛下龙驭宾天,众人都哀哭起来了。 那本来已经熄灭了许久的光幕,又亮了起来,女声清了清喉咙,又准备说话。 众人惊讶地止住了哭声,听听这不祥的天音还有什么话说。 倾听的人也包括李世民。 或许是因为太不甘心,不服气,也不放心,他的灵魂短暂的驻留了。 五识六感在渐次熄灭,他的眼前已经是一团漆黑,可是耳边还是一片清明。 那女声说道:“这位皇太后因为把持朝政大权,受到后世一定非议,但是远见卓识和政治头脑,比同朝议政的男子还强上几分,对于巩固大清王朝的统治,对于百姓的休养生息,安居乐业,都有很大的贡献……” 没头没尾的的一句话说完,这回光幕熄灭,彻底归于无形。 原本众臣停止了哀哭,怔怔聆听,一听什么大清王朝皇太后,闻所未闻,指不定是后世哪朝八杆子打不着,与他们何干,正好光幕熄灭,便又一心一意,哀哭起刚刚归天的皇帝来。 唯有灵魂驻留的李世民听在耳朵里,心头豁然一亮,原来……可以是这样吗? * * * 原本以为女子主政,乱了人伦次序,必然是天下大乱,苦不堪言,没想到,也有男子们不可及的厉害主张吗? 也未必不对,想当年长孙皇后,何等的聪慧…… 想到长孙皇后,他就要熄灭的神识,豁然又是一亮。 他一生苦心经营,总是想把什么都抓在自己的手中,想让所有的事情都按照自己的意愿来。 人的本事越大,就越是容易如此。 但他又是何等聪明颖慧之人,虽然是后世朝代不相干之事,也足以让他明心见性,达到真正的豁达与通透。 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本事再大,终究不是神。 他的所知所想,也都是极其有限的。 每个人,各自有各自的道路和轨迹,不可能完全按照他的期望和意愿来走。 反观自己,也只不过是世事茫茫中的一枚棋子而已。 偶开天眼见红尘,方知身是眼中人。 一代人杰李世民,做下了惊天动地、震烁古今的伟业,却也如普通人一样,为贪嗔痴念所苦。 然而在临终这一刻,终于放下执念,离苦得乐,得大自在。 生而为人,这是最难的一步,也是了不起的一步。 有一二臣子眼见皇帝宾天之后,方才脸变笑容,合上双眼,忍不住揉揉双眼,怀疑自己眼花。 这边还有诸般事情要打理,一时无人理会天音之事。隔壁平行时空的两个帝王,却深深受了天音的触动,一个是唐玄宗,一个是皇太极。 10. 唐玄宗:我是妖妃毒后终结者 时辰已过去了半晌,李治还在哀哀哭泣,房玄龄却不得不打断:“有两件事,须得请陛下定夺。” 此时虽然还没有登基大典,但在场臣工们已经对李治三拜九叩称了陛下,李治心中却毫无喜悦之意。 一则悲伤父亲的离去,二则他从没有独自担当过重任,一时只觉得心中摇摇无主。 房玄龄瞟了一眼李治的神色:“第一件:天音所言那女子究竟是何人,还需访查,得个结果。” 李治皱了眉:“没头没脑,未来之事,如何访查?” 房玄龄显得很有信心:“可以祭祀,上达天听,请求上天垂示。” 李治一听可以,就算是上天不听、不垂示,也碍不了什么:“如此甚好,就请爱卿安排此事,备办三牲。” 房玄龄略微一躬身:“听其言是位女神仙,以三牲为祭祀之礼,怕是简慢了些……” 李治奇怪了:“依着爱卿的意思要如何?” 房玄龄答道:“不如置办些贵重头面首饰……” 李治虽然听着越发奇怪,但他是个无可无不可的柔和性子,一挥衣袖:“就这样办吧。” 房玄龄继续躬身:“还有第二件:先帝后宫的嫔妃,无有子嗣的该如何,还请陛下定夺。” 李治听着今天的问题一个比一个奇怪,无有子嗣的该如何,后宫难道还差她们一口饭吃,几间房子住? 况且这里头,有与他亲密相关之人…… 正因为如此,他心里总觉得心虚胆怯,更加不敢随便说话,反问道:“依着爱卿的意见呢?” 房玄龄又是一躬身:“依着臣等的愚见,上天屡次垂示不祥之事,都与后宫有关,虽则我朝洪福齐天,并无妖孽作乱,但如今先帝新逝,如能多些人在佛祖面前诵经祈福,消灾除孽,岂不是大大的好事?” 李治心里不愿意,但是这番话冠冕堂皇,政治正确,反驳不了一点儿。 冠冕堂皇的背后,真实意思是这些女人年轻守寡,新皇又年轻,自然是送她们出家,落个干净。 况且他听得明白重点在哪儿。 “臣等”。 他们早都商量好了。 以后恐怕很多的事,都会是“臣等”在等着他。 他闭了闭眼,挥一挥衣袖:“就依尔等吧。” * * * 武则天正在考虑着,在自己院内安排祭祀,感谢天命护佑。 但宫中不许私自祭祀,如果混在对先帝的祭祀之中,护佑自己的那个天音如何能分辨出来,领受自己的诚意呢? 这个天音比寻常听说的那些神启灵异得多,她不禁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焚香供果等寻常祭祀之物太过寻常,不如备一些珍稀贵重头面首饰。宣示天音的是位女神仙,想必跟凡间女子的喜好也差不许多。 她摆上几样贵重首饰,特意令侍奉之人退下,在一间静室之中,跪地祝祷起来。 等她祷告完毕,抬起眼,桌案上供着的首饰,不见了。 她心跳如鼓,耳边起了一阵轻微的嗡嗡之声,费了十分的力气,才勉强自己平静下来。 她是天选之人,心声真的可以直达天听。 正在极度的激动兴奋之中,外头院子里一阵喧哗扰攘,原来是皇帝派来的使者宣告圣旨。 她心中意外,不知是福是祸,忙忙的来到院子里跪下接旨。 圣旨宣布的事情十分残酷,毫不留情:没有子嗣的先帝嫔妃,着令去感业寺出家为尼。” 武则天闭了闭眼,脑内一阵漩涡般的眩晕。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 多强大的内心,也扛不住这些频繁而巨大的刺激。 她眼前迷乱地闪过那张年轻的脸,那迷乱而狂热的时刻…… 已经做出了最大胆的自救,奈何一切都没有用…… 她闭了闭眼,重新镇定了自己,告诉自己,不要害怕。 男人不可靠,她还有自己。 还有天命。天命会护佑着她。 …… 李世民撒手人寰的一刻,达到了释然和自在。 可是他身后留下的诸人,面对生活的突然转向和巨大变故,只觉忧虑烦恼,前路茫茫。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有时差异很大。隔壁平行时空的唐玄宗,如同隔岸观火般听完天音的第二次现示,感觉很不满意。 他是李世民的头号粉丝,忠实迷弟,但对于爱豆的烦恼,他属实难以产生什么共情力。 天音轻飘飘的一句后妃祸国,李世民明明清平盛世,朝堂后宫一手掌握,还是生了心魔,一生难解,烦恼了一辈子。 而唐玄宗李隆基,虱子多了不咬,久入芝兰之室,不闻其香,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 他的人生,伴随了一茬又一茬的后妃公主夺权干政,从小就习以为常了。 他是在后妃“祸国”的环境中出生,更精准地说,他就是那祸国后妃的后代。 他的亲祖母就是武则天,李世民猜了一辈子猜不着的嫌疑犯,李隆基听半句就知道,自己祖母就是天音钦点的榜上大姐,十大之一。 所以,让他怎么跟李世民共情呢? 不错,祖母霸道专权,他父亲和其他皇子一样一直被边缘化,大大拉低了他的童年和青少年生活质量。 同样也没错,有祖母这个榜样,后来有好几茬的后妃公主夺权干政。 当初李世民怕的就是这个。人们有样学样的本领实在太强。 其中他的三伯母韦后,跟她的女儿安乐公主,把狠恶推到了极致,竟然毒死了他的三伯父、中宗李显,直接想要效法武皇,改朝换代。 但李隆基那时候已经长成,凭借雄才大略的超人素质,跟自己的姑母太平公主联合起来,及时制止了这一波变故。 回想起来胜利的那个夜晚,李隆基记忆尤深。 韦后被斩首,安乐公主被杀,韦氏家族男性,凡是高于马鞭者,统统被处死。 那一夜的长安城,彻夜灯火,血流成河。 李隆基因此一战成名。 除掉韦氏集团之后,皇位一时空缺。 他的父亲李旦,武则天四个儿子中的最幼,差不多一生都被边缘化,被称为相王。 此时主客观条件到位了,李隆基请父上位。 李旦上位,成为睿宗。但他在二线呆了一生,一线的事情力不从心,于是痛哭流涕对李隆基表示,神明和百姓都依赖于你。 该立太子了,李隆基又请长兄上位,长兄推辞了,请李隆基这个有功之人居之。 李隆基当了太子,太平公主不乐意了。 太平公主既然是武则天的女儿,本身又有才干,跟侄子李隆基共同拨乱反正,除掉了韦氏集团的,现在共同品尝胜利果实,又怎么肯老老实实地退居幕后? 李隆基当太子越当越好,太平公主看他影响力越来越大,十分不满,想要换掉太子。 二人本来是曾经的战友,如今却是两强不能并立了。 二人掰头了几个回合没有分出明显的胜负,整个朝堂气压越来越低,黑云压城城欲催了。 李旦生怕悲剧重演,在一个噩梦的威压下,提前把皇位传给了李隆基。 太平公主更加不服气,联络了好些人准备推翻新帝,甚至准备在饮食中下毒,毒死李隆基。 李隆基及时防范反击,击败了太平公主。这时候太上皇李旦出来求情,请求免太平公主一死。李隆基没有答应。 太平公主被赐死,李隆基把国号改为开元,表示自己要励精图治,恢复大唐盛世。 他是了不起的皇帝,终结了一个旧时代,开启了一个新时代。 * * * 所以,聆听到天音现示的李隆基,暗暗希望着,自己能榜上有名。 一开始听到“妖妃毒后”云云的,他本来没提起多大的兴趣。 “妖妃毒后”又是什么稀罕物了,他见的还少吗? 恨不得一家子都是吧。祖母、 听到“精明强干的皇帝”,他的兴趣来了。 姑母、伯母,堂姐妹,这么多狠毒厉害的皇室女人,还不是都被他打败了。 天音说,夺权作乱的女人都碰上了精明厉害的皇帝?那不就是他本人吗?哪里还有第二个呢? 他堪称是妖妃毒后的终结者。 然而他满怀期待地听,却只听到了偶像李世民的名字,只字没有提到他自己。 真是令人失望。 好不容易天音第二次现示,他又满怀期待地听着,谁知说到大唐的时候,说的还是李世民家的事,只字没有提到他李隆基。 又一次的失望。 驯马园一事也毫不新鲜,他的祖母武皇晚年的时候,早就对人讲过八百遍了。 身为上天之音,难道没有一点新鲜的料可以爆吗? 但是说完武皇的驯马园旧事,后面的一句话瞬间吸引了他的耳朵:“大唐盛世,盛产传奇,帝王与妃子共创霓裳羽衣舞,这个故事流传千古,也来自于我们要盘点的榜上十大传奇女子 ……” 什么? 太宗那样严肃正经的人物,居然还和武皇共创了一段歌舞? 怎么武皇从来不曾提起? 真是可惜,这个舞蹈失传了,否则让全长安的人都来观看,那场面该有多壮观。 不行,他要重新创编一个,复兴大唐盛世,自然也包括歌舞礼乐。 与妃子共创…… 李隆基瞟了一眼身边侍奉的武惠妃,暗暗摇了头。 脑子里忽然闪出一个人来,舞步婆娑,美艳无双。 心里掠过一阵刺痛,可惜那人,是儿子寿王新娶的王妃…… 11. 唐玄宗有眼不识真“妖妃” 天音没头没尾的提起了一句《霓裳羽衣曲》,引起了李隆基的内心大地震,因为他想到了舞姿翩跹,美艳无双的寿王妃。 真是一个绝佳的艺术创作合作伙伴。 只有一点可惜,此人是他的儿媳。 此事真是难办……李隆基瞟了一眼身边侍奉多年、宠冠六宫的武惠妃,皱了眉。 他并没有留意到,天音几句话过去,武惠妃内心的大地震,比他还要大。 这时候,是开元二十五年,公元737年,武惠妃刚好四十岁。 开元十二年,她被封为惠妃,一转眼间十三年过去了。 虽然没有皇后之名,实际上享受着皇后一般的尊荣和权柄。可是她有一件心事怎么也搞不定,放不下。 她的儿子不是太子。太子是别人的儿子。 * * * 武惠妃最喜欢的儿子是寿王李瑁,太子叫李瑛,是李隆基在潜邸时期宠幸的妃子赵丽妃所生。 赵丽妃受宠、生子,都比武惠妃早得多。可是,因为武惠妃的上位,赵丽妃跟其他几个潜邸的宠妃全都失去了宠爱,甚至连与李隆基结发的皇后王菱,也是被武惠妃斩于马下。 妃嫔能够搞倒皇后,成为宫斗冠军,战斗力不是一般的强大。但如果知道武惠妃的出身,这件事又没有那么稀奇,她实在是有不一般的外挂。 首先,武惠妃是武则天的侄孙女。 容颜美艳,善于逢迎,继承了好的基因优势。这就已经不错了。 然而这还不够,她从小父亲亡故,按惯例被接到了宫中,在宫中长大,有一个耳濡目染的学习成长环境。 这就更厉害了。 嫁给李隆基后,她最初被封为婕妤,但是很快受到宠爱,风头太盛,引起了王皇后的不满。 皇后王菱,在李隆基是临淄王的时候嫁给他,二人是李隆基微末时期的结发之情。在跟韦氏集团生死斗争的时候,王菱跟自己哥哥王守一也参与了李隆基的大事,并不是一点本事也没有的无知妇人。 或许正因为有共患难之情,武氏受宠之后,王皇后心里十分不满,而且十分勇敢,十分执着,持续向李隆基表达不满。 这么一执着表达不满,引发了李隆基对她的不满和疏远,两人的关系迅速变差。 两人关系一变差,王皇后内心更加慌乱,时刻担心被废,于是她抓紧反思问题和对策。 问题肯定有,她身为皇后却没有子嗣,这是个硬伤。 于是她听信了哥哥王守一的建议,用雷电劈过的树木做了符咒戴在身上。制作符咒的僧人说,可以早生贵子,还可以像武皇那样荣耀。 这件事被捅了出来,李隆基大怒。 一方面,他觉得不必害怕任何妇人女子。 他很年轻的时候,就成为了“妖妃毒后”终结者。推他上位的两次政变,一次是对付“毒后”韦氏,一次是对付“毒后”的女儿太平公主,时势造英雄,他应当感谢她们的衬托才对。 另一方面,他终其一生,一直非常提防身边的女子作乱夺权。 王皇后这一个大动作,直戳了皇帝痛点,于是一站到达终点。她整天担忧自己被废,一个动作就成功地让自己被废了。 李隆基的思路也是奇怪,不相干的王皇后扬言成为第二个武皇,他要防备,武皇的侄孙女,从小在武皇身边长大的武惠妃,却不用防备。 他想立武惠妃为皇后。 幸好御史出面阻止了他。御史的理由有二。 一、武家长辈是扰乱朝纲之人,有黑历史,不得人心。武惠妃是武三思的侄女。 二、太子不是武惠妃的儿子,如果武惠妃上位成为皇后,恐怕会生更多的事端。 这两个理由都足够的有力,关键还在于,李隆基跟其他雄才大略的帝王一样,关键大事上,比较听人劝。 于是,武惠妃这个惠妃,一坐就是十三年。 所以,从一开始,这个太子李瑛,就是武惠妃的绊脚石,牢牢地把她拦在了皇后宝座的外面。 这漫长的十几年中,太子李瑛也不是死人,他和另外两个兄弟,因为武惠妃专宠,害他们母亲失了宠,经常表达对武惠妃的不满。 这位太子的政治斗争水平,看来跟被废的王皇后差不多,一整个大动作,就是表达不满,直言不讳、直抒胸臆地表达不满。 这就给武惠妃提供了卖惨告状的素材,添油加醋天天讲、日日讲,长此以往,李隆基动了废太子的心思。 这时候又有人出来阻止了,是个重量级的人物,宰相张九龄,《唐诗三百首》卷首诗的作者。 他的理由很充分,太子诸王久居深宫,没有什么大错,动太子就是动国本。 擅动国本会有什么下场呢?张九龄一下子扯出了四个前朝掌故。 晋献公错信了骊姬,汉武帝冤枉了太子,晋惠帝错信了贾南风,隋文帝错立了隋炀帝。 如果吴秋水做的视频盘点能火出圈的话,出个第二季,这四个故事里得有好几个后妃上榜。张九龄这番话,说服力很强。 但最有说服力的,还是武惠妃自己。武惠妃派了亲信奴才,想要拉拢张九龄,张九龄将此事举报给了李隆基。 李隆基这回还是很听人劝,熄了废太子的心思。 * * * 开元二十五年,注定是个多事之秋。张九龄费了三寸不烂之舌,九牛二虎之力,总算粉碎了武惠妃的计划。 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光幕和天音,居然又出来溜达得瑟了一圈,专门提起了武皇的旧事。 武皇的一生,是如何搅动风云,雄霸天下,在贞观时期,就算是穷尽了帝王臣工们的想象力,也是无法想象。 但在开元天宝一朝,已经是尽人皆知的前朝旧事,属实已经掀不起人们心头多大的波澜。 武惠妃却是个例外。 此时李隆基只顾想着自己的心事,想着曼妙动人的寿王妃,想着这件事情的棘手,完全没有留意到,身边的武惠妃和他一样。 面色潮红,心绪难平。 她是武皇的侄孙女,又是在宫中长大,亲身瞻仰过武皇的风光威仪。如今天降神迹,提及十位后妃奇女子,武皇也在其内。 那可是古往今来十个最震天动地的女子呀。 那天音也是,连武皇年轻时候与太宗的私语,都能如数家珍,娓娓道来…… 武皇这样了不起,她这个侄孙女呢? 武惠妃适时反省了自己。 她从来不是一个安于现状和容易满足的人,一直没有停止过努力。 但是,一直都是小打小闹,添油加醋卖卖惨,告告状,吹吹枕头风,刺探刺探敌人隐私作为告状素材,等等。 一直还都停留在安全范围和舒适区内。 跟武皇比起来,明显就是不够大胆,不够豁得出去了。 因为在张九龄那碰了一头的包,李隆基也倒向张九龄,她本来是打算消停一阵的。 如今被天音这么一鼓励,她热血沸腾,一时情难自己。 武皇能够做到的事,她就做不到吗? * * 武惠妃受到天音的热血激励,决意不能停下战斗的脚步。 跟以往的小打小闹比起来,她搞了一个大动作,也算是把自己豁出去一回。 她让人传信给太子李瑛,说是宫中有盗贼作乱,让他赶紧带兵来救。 李瑛完全照办,带着武器和兵士入了宫,而且还带了自己的两个兄弟。 两个兄弟,就是平常一起发泄对武惠妃不满的那俩王爷。 武惠妃一看,人居然真的来了,而且还是一网打尽的全来了,赶紧向李隆基检举,说太子李瑛还有两个王爷带兵入宫,意图谋反。 李隆基大怒,逮捕了以太子为首的三个儿子,贬为庶人。 这时候,救过太子一次的张九龄该出场了。 张九龄在哪儿呢? 他从宰相位置上被撸下来了。 事情也不算大,就是凑巧。他昔日举荐的一个官员,因为妄言吉凶而被李隆基杀掉,他得了一个连带责任,降了职。 取代他成为丞相的,是李林甫。 李林甫其人,如果盘点古往今来十大奸臣,这个人容易榜上有名,而现在,他是早就被武惠妃拉拢明白的一个新贵朝臣。 很快,以太子为首的三个皇子,不明不白地死去了。 * * 太子李瑛的存在,从十三年前,就是横在武惠妃面前的绊脚石,一块大大的心病。 如今,一套并不高明的组合拳,小学生打架扯头花的水平,居然就把他拿下了马。 即使胜利的果实摆在眼前,武惠妃仍然是有点不太敢相信。 除了天命护佑,还能有别的解释吗? 太子从来都不难对付,难的是身后护着他的老臣重臣,一口一个“国本国本”,比如张九龄,自己一个宠妃加一个皇帝,都搞不动他。 这次明明一个小事情,张九龄就下了台,李林甫上了位。 这不是天命给自己派来的神助攻,还能是什么? 神思在天上飘了好一会儿,武惠妃还嫌不足,聪敏的头脑迅速地复盘了一下天音所言,发现天音每次挤牙膏似的说一点,还有不少隐藏人选。 那么,隐藏人选里,又焉知没有她武惠妃呢? 她和李隆基这一对帝王妃子,都被天音排榜入了心,只不过李隆基是榜上有名,而自己不知道。 武惠妃是感受到了天命护佑的滋味,准备对天榜发起冲击。 只要儿子坐上太子之位,她便真的可以效法武皇了。 如今她们母子的绊脚石已经被去除的干干净净,那么儿子的太子之位,只要她一开口,就是探囊取物…… 她还不知道,她将迎来人生当中最大的一次打脸。 因为她的儿子是寿王,寿王的王妃叫杨玉环。 12. 唐玄宗:我是情深难以自抑 夜晚,寝殿内红烛高烧,灯火闪耀,武惠妃卸下了白日富丽繁重的装饰,仍是着意装扮了一番,来到皇帝面前。 朦胧灯光晕下,李隆基微微眯起眼端详着她,还是那样风韵动人,依稀看见当然那个豆蔻少女的影子,他忍不住微笑起来。 武惠妃捕捉到皇帝带点痴迷的神情,适时将身依偎过来,动情说道:“陛下还记得,咱二人第一次见面的那个情景吗。” 那是在御花园的荼靡架下,已是暮春时节,暖风绵长柔软,摇动了满院花香。 其实算不得第一次见面,武惠妃压根儿就是在宫中长大,四时节礼,宫宴之中,总是遥遥的朝过面的。 但那是一次美丽的邂逅,李隆基第一次感受到心动的时刻。 隔着荼靡架上的满篷繁花,李隆基看到少女的脸庞,比三月枝头的海棠还要娇艳明媚。 人到中年,隔了时光的滤影往回看,更加的美丽了。 李隆基心头有些异样的跳动,眸色深了许多。 武惠妃敏锐地捕捉到了李隆基的神色变化,款款除下外袍,露出来薄如蝉翼的寝衣。 正如多年以前荼靡架下的邂逅,并非是李隆基认为的天缘偶得,而是她刻意的经营和安排,她一直就知道如何勾起对方的欲望,拿捏对方的心动节奏。 李隆基的眸色果然更深,眼眸深处像是隐隐跳动着一团火。 武惠妃借着灯光的暗影,遮掩了自得的笑意,轻轻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 她离开床榻,重新走回到妆台,拿起一柄玳瑁嵌八宝的梳子,轻轻梳理着本就已经光滑如绸缎的长发,缓缓开口:“今早瑁儿带着他媳妇进宫问安,吃了午膳才走的。妾身留心观他,举止谈吐,是越发的出息了。” 不知是不是灯光太暗,产生了错觉,从镜子里面,武惠妃看到李隆基的眼角跳动一下,面色也是显而易见地沉了一下。 武惠妃心里一跳,皇上一向很喜欢瑁儿的,这是怎么了? 他们母子,有什么事得罪他了吗? 还好一下时刻安了她的心。李隆基从拔步床上一步跨下来,拦腰将她抱起。 武惠妃心中暗喜,这么多年过去,自己对他的魅惑力依然强大如斯。 寝衣和玳瑁梳子一同滑下来,无声地落在波斯进贡的地毯上。今晚的李隆基,有点狂野。 武惠妃眯了眼,心中更有了十足的把握。 照这个样子,瑁儿坐上太子之位,也不过就是几天的事。 她哪知道此时的李隆基,心中烦闷如同滔天巨浪,一浪一浪冲刷着他,直至将他淹没。 因为有一个人影,挥之不去,一团火一样烧灼着他。 他也不是没有挣扎过。 但那团火仿佛是红莲业火。 一念落,万念生。 他已经无法回头。 * * * 接下来的武惠妃,过了一段非常奇怪的日子。 她花样百出,着意装扮自己,千娇百媚,曲意逢迎。 李隆基对她也是热情如火,热情的几乎好像是回到了年轻的那一段时光。 可是,她心心念念的大事,却原地停步,怎么也推动不了一点。 趁着每次情浓的时候,她提了不知多少次,让李瑁当太子。 而且什么提法都试过了,委婉地提,直接地提,冷不防地提,反来复去地提。 李隆基的反应也一直在变化。 开始的时候性子还好,笑一笑说此事不急,后来性子耐不住,干脆一提这个事情,就冷了脸色转换话题。 无论如何变化,传递的意思却只有一个。 不说同意,就是非常的不同意。 武惠妃在这件事情上,陷入了一个无限重复的死循环。 没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了。 原本在李隆基面前,武惠妃一向自诩无往而不利,这是生平头一次,撞上了铜墙铁壁。 而且,她想破脑袋也想不通,到底是差在哪了,跟李林甫讨论过好几番,也是不得主意。 几个死循环下来,武惠妃病了。 有几分是真病。 这么花样百出,巴心巴肝,曲意逢迎地侍奉一个男人,这么高的劳动强度,这么高浓度的情绪价值输出,这得是多大的能量消耗。 换成是谁,也扛不了几个回合。 还有几分是假病。 一半算是装装可怜卖卖惨,求男人的垂怜,一半算是耍个小性子,给李隆基个脸色。 看李隆基能不能把太子之位,作为宠妃劳苦功高的一个奖赏,彻底搞定这件事。 以这段时间李隆基对她的热度,她大致有把握,笃定他不至于到别人宫里去,让不相干的妃子捡了便宜。 李隆基没有让她失望,依旧殷勤前来,并没有嫌她病体难支,简慢疏淡。 尤其是寿王夫妇经常来侍奉之后,李隆基来的更勤快。 武惠妃心中一喜,这是天赐良机,瑁儿这么机灵懂事,自幼就招他父皇喜爱,借这个机会频繁亲近一些时日,何愁大事不成? 但大事就是不成。 李隆基说什么也不松口。 问就是不着急。 问理由,就是没有理由。 武惠妃万般无奈,心生一计。 想一想天音和天榜,想一想武皇事迹的热血激励,她又一次把自己豁了出去。 她假装病的要垂死了,白天黑夜,见神见鬼,大呼小叫,一时也顾不得自己温婉美丽的优雅形象。 问就是说被鬼魂缠住,说是太子怨恨她。必须得一件天大的喜事来冲喜,镇压住作妖的魂魄。 所谓天大的喜事,是什么呢,不言而喻,不问可知。 太子李瑛加上那俩皇子,莫名获罪,不明不白地死去,民间已经暗暗地有了李隆基“一日杀三子”的传闻,三个皇子也博得了百姓的同情,被称为三庶人。 可怜的三庶人,九泉之下还不得安生,还要被仇敌榨干剩余价值。 鬼魂作乱之事,皇上也十分关切,除了日常的请医问药之外,还破例允准,暗中请了巫师进宫做法。 但是除此之外他表示,什么也给不了。 武惠妃经过这一番筹谋,这一番折腾,百思不解,精疲力尽,原本的假病,也变成了真病。 而且她还得考虑,鬼魂作乱一事,既然无法达到目的,也就该收场了。 总不能在病床上躺一辈子吧? 时日再长一些,被其他宫里的妖精妃子看出机会,把人抢了去,可就得不偿失了。 * * * 而且,从病床上下来之后,以后的路,应该怎样走呢? 以后的日子,应该为了什么而活呢? 她这一生,名门之后,在宫里长大,生逢开元盛世,又成为帝王的宠妃,一专宠,就是十几年。在宫中大权独揽,不是皇后,却享受着皇后才能享受到的一切。 像一朵花,在枝头一开就是一辈子,从来就没有衰败的时候。 但人心从来不会知道满足,她这一辈子,心心念念看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非要得到手,才能够罢休。 要么是自己真正当上皇后,要么就是儿子当上太子,或者二者兼而得之。 好容易天命护佑,除掉了多年的绊脚石,谁知唾手可得之物,竟然莫名其妙落空了。 就这样,病体沉沉之际,武惠妃日常陷入到一脚踏空的迷惘之中。 这是一个寻常的傍晚,金乌已经西坠青山之后,玉兔犹未从东天升起,外头的天色透出暮霭沉沉的青苍。 杨玉环一直在婆婆寝殿内侍奉,此刻见重重纱帐之内寂静无声,料想婆婆在静静养神,于是体贴地摒退了下人,只孤身一人,守候在侧,而且没有燃灯。 对于这个儿媳,武惠妃也感到满意。 杨玉环美貌出众,艳惊四座,寿王李瑁在姐姐咸宜公主的婚礼上见到了她,一见钟情,立刻求娶。 娶进门之后,武惠妃与之相处下来更加喜欢,此女不只美貌过人,性情也是婉顺纯真,让人舒心。此刻病中,儿媳侍奉的十分体贴,她也十分的享受,神识迷迷糊糊,只沉浸在自己的烦恼心事之中。 今后的路,到底应该怎样走呢…… 这个太子之位,明明应该已经拿在手中了,怎么就是够不到呢…… * * * 屋内一片寂静之中,传来一阵脚步声。是个男人大步而来。 武惠妃心内有些好笑,瑁儿跟媳妇正是两厢爱悦情好,半晌功夫不见,这就追过来了。 却听得杨玉环匆忙站起,叮咚一声差点带翻了茶杯。 屋内沉滞了一刹,杨玉环恭恭敬敬称了一声:“陛下……” 李隆基的低沉嗓音拦住了她:“莫要高声,省的吵到了你母亲。” 武惠妃本来纳闷,皇帝前来,为何不着人通报,一听李隆基这话是体贴自己病中,又想起了二人年轻的时候玩的那些小把戏,一个偷瞧一个装睡,乐此不疲。 他最近是怎么回事,这样好的兴致,是活回去了吗? 她也浑忘了满腹烦恼,来了兴致,准备稍待片刻,唬他一下。 正在酝酿情绪,忽然就寒毛微立,生出一点莫名的异样感。 这屋子的气氛,不知为什么,莫名的有点怪异。 武惠妃心头的不安感越来越重,压迫得她想要立刻掀开纱帐,这时李隆基咳嗽一声打破了沉默,她也按耐住了自己,静静听了下去。 “你听说过《霓裳羽衣曲》吗?” 他的声音十分低哑,低哑而急切,急切中又透着不安,好像这句话有千钧之重。 纱帐内外的两个女人都听的愣了,不明白这有什么重要和大不了的。 一愣之后,杨玉环恭敬柔顺地答道:“回皇上的话,妾身从来没有听说过。” 纱帐内的武惠妃忽然悟过来,一时之间,五雷轰顶。 13. 杨玉环悲愤:婆婆病重为啥让我出家 一连串的炸雷,劈劈啪啪,在武惠妃头顶上炸响。 为什么李隆基这段时间格外的热情,格外的……狂野? 是因为他心里装了一个得不到的人,武惠妃只不过是一个替身。 能让李隆基这样的风流天子,专宠她十几年,她一向自谓国色天香,艳冠天下。 如今竟然成了别人的替身。 这是何等的羞辱? 愤怒令武惠妃头晕目眩。 还有,为什么自己推李瑁上位之事,遇到了鬼打墙死循环? 她和李林甫加起来,也是一直百思不解,李隆基明明对太子李瑛的被废惨死满不在意,却又死死抓住不肯放手给李瑁,到底是为了什么。 总算得知了真相,真相竟然如此恐怖。 这是因为,如果李瑁当了太子,他心里惦念的那个人,就彻底得不到了。 想到这段时间自己百般筹谋,积劳成疾,却依旧是铜墙铁壁,徒劳无功,辛酸懊恼一起袭来,武惠妃简直要呕一口血出来。 还有更恐怖的,他居然……真的在动心思,想要得到那人,想要抢夺杨玉环? 那挡路的人,他会拿他们怎么办? 那岂不是意味着瑁儿,还有她武惠妃…… 不行,她要揭穿他,阻止他! 纱帐内的武惠妃,短短的一会儿功夫内,如同经历了无间地狱,九九八十一层,被火烧,被刀锯,此刻想要起身,想要说话,却有一股什么东西堵在了胸口。 一时间胸口剧痛,瘫在床上,喘息不已。 账外的两个人本该留意到她的动静。 但李隆基处于极度的兴奋加紧张之中,杨玉环处于意外紧张加懵圈之中,谁都没有留意到她。 李隆基又开口说了话:“朕一直想有个人共创《霓裳羽衣曲》,舞乐相合,思来想去,唯有你……” 杨玉环有艺术才华,善舞通音律,听到有人夸奖自己本事,想邀自己共同创编舞乐,自然是心中欢悦。 形诸于外,便是喜动颜色,嫣然一笑,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陛下,这曲子是何来历?” 话还没有落音,事儿从脑子里过了一圈,杨玉环当时便有些懵。 陛下今日是怎么了,口口声声就是这个《霓裳羽衣曲》。 素日都知道皇帝喜爱舞乐,最近一段时日,尤其听闻皇帝于朝政之事有所分身,常常驾临宫中乐班。 但若论起创编舞乐,自有宫中侍奉的乐人,再不然,后宫三千嫔妃,能歌善舞者,也不乏其人。 至于自己,虽说善舞通音律,究竟是寿王府的王妃,并不居于宫中。 再说,他是公公,自己是儿媳,这……合适吗? 其时虽然天已黄昏,暗沉光线之中,李隆基看到杨玉环嫣然一笑,鲜艳妩媚,真如牡丹园内百花盛开,禁不住心动神驰。 心动神驰之后,李隆基抓紧借题发挥,说的更加起劲。 “这《霓裳羽衣曲》的来历,可是非同一般。那日天音现示,提起武皇的一些旧事。除了人尽皆知的驯马园一事,就是提起这只曲子,驯马园一事人尽皆知,这支曲子偏偏少人知晓,已经失传。想当年,太宗与祖母舞乐相合,不知是何等人间乐事,因此,朕决心重新创编这支曲子,复兴我大唐盛世风光……” “原来如此。”纱帐之外的杨玉环,像听话本传奇一样听的津津有味。 纱帐之内艰难喘息的武惠妃,却再一次的,被五雷轰了顶。 * * * 那日光幕现形,君臣百官共同聆听天音,匆匆一过之间,天音又没头没尾,武惠妃并没有真正听懂, 如今被李隆基这么细细的一复述,黄昏寂静之中,武惠妃福至心灵,突然明白了天音的真正意思。 之前天音提到武皇旧事,武惠妃曾经期望自己是那天命所归之人。 武惠妃也知道李隆基心心念念,一直想与太宗试比高,结果天榜屡次提及太宗而没有他,他还失落了一阵子。 其实,真相如何呢? 李隆基完全领会错了意思。 起初武惠妃就不太相信,太宗和武皇那样的人能创编什么舞乐,如今更是确凿无疑了。 《霓裳羽衣曲》本来说的就是李隆基,根本不是太宗。 现在屋内三个人,公公婆婆和儿媳,有两个人天榜有名,可谓是天命眷顾的一家。 但是唯独没有武惠妃。 武惠妃搞了半天,就是个铺路的垫脚石,生下李瑁,李瑁娶杨玉环,以这种方式,把杨玉环带到李隆基面前来。 小丑竟是她自己。 巨大的愤怒烧灼了武惠妃的心,她恨不得马上坐起身,把面前的两个人撕烂。 可是她惊恐地发现,无论使出多大的力气,自己的手脚腰身,动不了一点儿。 她如坠冰窖,想要大喊,却发现,自己只能发出难听的呜呜声。 纱帐之外的两个人,一个一心一意,一个三心二意,正在热聊艺术舞乐创作,被这古怪的呜呜声惊动,慌慌张张揭开纱帐,掌了灯看过来。 太医院赶来,做出了最终诊断,武惠妃急怒攻心,痰涌入心,只能静养。 换句话说,急怒攻心,中风偏瘫。 武惠妃神智还清醒,眼巴巴看着眼前的几个人,一肚子的事情要说,一肚子的冤要诉,却生生说不出一点。 她怀揣着巨大的秘密,只能独自昼思夜想。 李隆基这个皇帝,天命注定,要被妖妃祸国。 原本武惠妃以为自己是那个妖妃,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在天命眼里,她根本不够份量,卑微的一批。 杨玉环见婆婆偏瘫,伤心落泪,更加尽心侍奉。 武惠妃看在眼里,儿媳伤心是出于真心,这个女子心地纯良,并不是野心勃勃的心机狐狸精。 她实在不明白,凭自己的心机手段,尚且不够资格和份量,祸害李隆基的开元盛世,这样一个性情婉顺的女人,究竟是怎么样就成为祸国妖妃了。 武惠妃中风偏瘫,李隆基伤心着急,也不是虚情假意。 * * * 起初他听太医院说,武惠妃是“急怒攻心”,本能地有一点心虚。 在武惠妃的病床前,他同杨玉环叙话,确实是冲动了一点,热络了一点,急切了一点。 没办法,黄昏暧昧的光线,当时心跳的节奏,他无法按耐住自己。 但很快,他就原谅了自己。 他根本也没有说什么,无非都是关于创编舞乐之事,发乎情止乎礼,没有一点毛病。 只是,武惠妃的眼神里,始终好像有点东西很扎人,李隆基只管殷勤探视,有时候亲手喂粥喂饭,不敢太朝她的眼睛里看。 眼见李隆基的眼睛躲着自己,武惠妃知道,事情没有救了。 她燃烧了一世的野心,至此全变成灰烬。在这世上她别无挂念,只剩下她的瑁儿。 两大危机在前面等着他。 杨玉环将要被夺。 李唐天下,将要大乱。 这可怜的孩子一味的蒙在鼓里,还什么都不知道。 而她武惠妃病体难支,怕是也不会知道了,杨玉环将以何种方式被夺,天下将以什么方式乱…… 她可万万没有想到,李隆基真是对得住她,很快给了她答案。 * * 眼看武惠妃病体难支,一日比一日骨瘦支离,李隆基做出了一个惊人的重要决定。 令寿王妃杨玉环出家为女道士,为婆婆武惠妃祈福。 不光为婆婆祈福,还要为太婆婆,李隆基的生母窦氏祈福。 这事情,从政治正确的角度来说,没有什么大毛病。百善孝为先,好像怎么都不为过。 也没有人能违抗。毕竟天子之命,犹如天命,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何况也没有叫人去死,只不过是出个家而已。 但李瑁和杨玉环小两口,同时被五雷轰了顶。 二人打死也想不通,婆婆武惠妃病重,跟儿媳杨玉环出家,到底有什么必然联系。 如果非得有人要出家,为什么不是李隆基自己出家,为什么要儿媳妇出家。 不明白归不明白,皇命难违,小两口哭哭啼啼,被棒打了鸳鸯生生分离,杨玉环莫名其妙地,从寿王妃变成了女道士太真。 病床上的武惠妃虽然形容憔悴,形销骨立,但是目光如炬,如同雷电一般刮擦在李隆基身上,李隆基更加不敢看她。 没有人比武惠妃更懂得李隆基的心思。 李隆基,这是从武皇旧事中得到的灵感。昔日武皇感业寺出家,就算是洗了父妾的身份,走入高宗的后宫。 如今李隆基有样学样,也让杨玉环出家,洗一次子媳的身份,然后便可以…… 李隆基就这么心急吗?连她死都等不得了吗? 武惠妃彻底明白了,的确没有什么女人,能祸乱李隆基的天下。能作起妖来的,只能是他自己,赖不到任何女人头上。 让杨玉环出家,对于寿王小两口,如果说是劈在头上的一道雷电,那对于武惠妃来说,则是直插胸口的一把尖刀。 儿媳妇出家祈福真见效,婆婆马上就一口气没上来往生极乐,获得了永久的解脱。 历史衍生平行时空里,经过吴秋水视频这么一搅和,又加入了李隆基方队,加速度奔向了自己的天命。 14. 皇太极:天音大闹我婚礼现场 都市又一个雾蒙蒙的早晨,吴秋水被震耳欲聋的敲门声吵醒。 她跌跌撞撞地拉开门,是写作基友兼室友,林婉婉。 大早晨的残妆半退,大黑眼圈,一看就通宵没睡,要是发火,火气小不了。 吴秋水赶紧溜了一眼对方的神情。 果然一张臭的不能再臭的臭脸。 吴秋水求生欲很强,倒了一杯冰镇柠檬水递过去:“咋了?哪个小帅哥这么不长眼?我去揍他一顿。” 林婉婉把水杯推开:“你别打马虎眼,我费那么大的心思帮你张罗做视频的事儿,你就做成这样?” 吴秋水本来心虚,如今果然等到兴师问罪,确实是想打马虎眼:“……不是挺好的吗。” 林婉婉更加生气:“挺好?你看看别人怎么做的,你又是做了些啥,能不能有个正常人的脑回路?” 吴秋水想为自己争辩一下:“平铺直叙我总觉得没啥意思,我是想……悬个疑。” 林婉婉鼻子眼儿里哼了一声:“都过去好几千年的事儿了,你还悬疑?等着评论区被骂死吧。赶紧给我改!” 吴秋水赶紧答应:“我改我改。” 林婉婉得到了满意答复,打个哈欠转身回屋了。吴秋水赶紧打开视频网站,先看评论区。 她重度社恐,昨天晚上发完视频,一眼没敢看。如今被基友逼的,不得不来溜一眼。 谁知一眼溜过去,一个骂人的都没有。 只有两个评论,全是“?” 她心里也是一个“?”。视频结尾她是让网友猜,难道真的猜不出来? 正在纳闷,外头咚咚又是敲门声。 她叹口气,基友骂人还没过瘾吗?没完了? 打开门,是快递,两个盒子,没有寄件方的地址。 她拆开盒子,两堆造型夸张的古装剧首饰,沉甸甸闪闪发光地出现在眼前。 首先她怀疑,是哪个剧组化妆师定制的,送错了地址。 确认了两遍,地址没有错,就是给她的。 翻了半天,其中一个盒子底下,居然还掖了一张纸条,龙飞凤舞的毛笔书法。 上边一句话有点文绉绉,翻译过来大概意思是这样: 求大大透露一下,贞观时代的这位篡权夺位的后妃,究竟姓甚名谁。 求求了。必有重谢。 吴秋水一下子来劲了。 这视频居然真的有人看,有人喜欢,居然有粉丝这么花心思配合她,而且还送了礼物。 短视频的粉丝都……这么会宠吗?唉,早知道早转行了。 笑着笑着,她眼里涌出了泪花,这可是她生平头一次,被人这么爱,这么宠啊。 还有啥可说的?干!继续肝第二期视频。 构思的时候,想到林婉婉的指责和命令,吴秋水偷笑了一下。 改啥改? 就要把悬疑进行到底。 就等着粉丝继续宠她。寄礼物,写纸条,玩游戏。 第一期是综述,第二期,该专门写一家了,写谁家好呢? 就大明天启吧。大明史上最强cp,魏忠贤和客印月。 两千年皇室传奇里,最贪最恶的宦官,和最气焰熏天的皇帝乳母,组成了最奇葩的cp。 下岗悬疑作者,依然残留着悬疑故事的恶趣味,越是奇葩人奇葩事儿,她越来劲,看热闹不怕事大。 * * * 平行时空,上一次光幕天音掀起的波澜还没有平息,这就又来了。 皇太极已经连续被冲击了两次,痛不欲生。 也就幸亏是天生精明厉害,个人能力超强,两次都扛下来了。 这第三次,他简直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扛得住。 第一次天音现示,正好赶上他们家办白事。 那一年他十二岁,刚刚失去了生母。 他的生母叶赫那拉氏孟古哲哲,受父汗努尔哈赤的宠爱。生母在,皇太极子凭母贵,自然而然有着优越的家庭地位。 好的后天环境,加上卓越的个人天赋,父兄常年在外征战,皇太极七岁就开始主家理政,很多事不用努尔哈赤操心吩咐,皇太极就办理的很好,在努尔哈赤众多儿子当中,深得父亲的欢心。 正在这时,生母去世。 皇太极正在悲痛不已,天上霹雳电闪,一片银白光幕,震摄了地下万民。 那是第一次天命现示,只提到四个帝王的名字,就有皇太极一个,称为清太宗。 皇太极本来应该很高兴。这可是古往今来的有名帝王啊,入了天榜,天之骄子。 可惜高兴不了一点,因为与之搭配的信息很恐怖。话里话外,这清太宗皇太极身边,有个后妃女子会篡夺皇权。 父汗会怎么想呢?怎么看待和对待这个身背天命的儿子呢? 父汗没有让他失望。 这个辽东汉子、马上枭雄,扔给众人一句话,稳住了人心。 就算是天要塌下来,该怎么过,还怎么过。这个大清朝,连个影子都没有呢,什么都还没发生呢,慌什么? 父汗说,可以不当回事,但并不等于,真的没有这回事。 十二岁的少年天生心思深沉,从此活在了天命预言的重压之中。 一方面他让自己变得更优秀,一方面也让自己更谨慎,步步为营。 父汗的心思也很深沉,令出如山,说到做到。 从未对人公然谈论过这件事,也从未表现出对任何儿子的另眼相看,包括皇太极。 慢慢的,大家都淡漠了这件事。 可是在大家都忘的差不多的时候,天音又出来作妖了。 好像不把他坑死,誓不罢休。 第二次天音现示,他正在办喜事。 穿着新郎官的大红喜服,在盛京全城的百姓众目睽睽之下,被公开处刑,当场社死。 * * * 那是后金的天命十年,公元1625年,皇太极正在迎娶侧福晋。 娶的是十三岁的布木布泰,后来的孝庄文皇太后,民间野史传说中的大玉儿。 这时候的皇太极,已经成长为努尔哈赤身边的得力干将,四大贝勒之一,在四大贝勒之中虽然最为年幼,但是雄才大略,能力和声望,都是最高。 后金为壮大政治军事势力,与蒙古各个部落联姻交好。科尔沁草原上的博尔济吉特氏,是蒙古部落中地位实力数一数二的,与后金多次联姻,而且都是属意于四大贝勒之中的最强者。 十三年前,博尔济吉特氏的一个格格已经嫁了皇太极作为嫡福晋,十三年后,又将另一位格格送来了盛京,送往皇太极的府上。 八人大轿,十里红妆,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整条街道都变得耀眼生花。这样一场盛大的婚礼,招的恨不得盛京全城的百姓都出了家门,追着跑着,看个不休。 因为轿子里面端坐着的,是名满天下的大玉儿,号称满蒙第一美人。 喜轿在全城百姓的瞩目下,来到了皇太极的府门口。 出来迎接新人的皇太极,面上不露声色,心中却是喜气洋洋,恍然带了点年轻时候第一次娶亲的雀跃。 那可是满蒙第一美人啊。 自古美人爱英雄。满蒙第一美人被谁娶进了家门,几乎就等于在宣示,谁是满蒙第一英雄。 皇太极乍一见到大玉儿的时候,的确是被惊艳到了,豆蔻年华的少女,明眸皓齿,杏眼桃腮,腰若杨柳,顾盼之间,美的惊心动魄。 但他看中她,一心求娶,还不只是因为她的容色。 她识文断字,爱读汉人的经史子集,能谈古论今,正合了他今年来的心事喜好。 喜轿在四贝勒府门前停下,围观群众忍不住欢声雷动,都等着看这满蒙第一美人的一身红装,窈窕身姿。 谁知天地之间一阵噼里啪啦的古怪乱响,似雷非雷,似电非电,不多一时,银白色的光幕出现在众人面前。 一阵惊呼过后,众人想起十几年前的旧事,都安静下来,窥看着皇太极的脸色。 都还记得十几年前,皇太极尤其记得,他额娘去世正在办丧哀痛之中,这个东西就突然冒出来,说他的坏话,如果不是父汗英明,自己谨慎,父子关系险些就毁于一旦。 如今他好容易熬过来,高高兴兴的娶亲,百姓高高兴兴的捧场观看,这个东西居然又冒出来了。 他忍不住皱了眉,幸亏身边幕僚及时提醒道:“天命神启,不可不敬。” 于是他皱着眉,跪拜在了地上。观看的盛京百姓见四贝勒跪下了,便也都跪在地上。 唯独新娘子端坐轿内,没有起身。这也是应当的,新娘子成亲这一天,比天都大。 众人刚刚跪好,一个女声幽幽怨怨,响彻天地之间。 “在皇太极崩逝以后……” 半句话一出来,围观群众震惊不已,忍不住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皇太极以手扶额,气极反笑。 他就知道不会有好话,但也没有想到恶毒如斯。 这个传音使者对他,得是多大的仇恨啊! 从古至今这么多朝代,别的朝代只字不提,口口声声就是还没有影儿的大清朝,一次一次的跟皇太极过不去。 他年富力强,还没活明白呢,先说他要死。而且还挑他成亲的这一天。 天音好像觉得还不够狠,接下来的话续上杯了:“皇太极崩逝以后,这位皇太后因为把持朝政大权,受到后世一定非议……” 围观群众又克制不住自己,交头接耳掀起了舆论的浪潮。 皇太极已经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还是该拉弓射箭,把这该死的天使一箭射下来。 先说他要死还不算,新人还没进门呢,就说皇太极的婚姻注定没有好下场。 搞到这个份上,这婚接下来是结,还是不结? 围观群众忽然反应过来。 天音挑这时候现身发话,该不会意思是说,轿子里的满蒙第一美人,就是那天命所归的篡权太后吧? 15. 孝庄:退婚吧,姑父! 天音在皇太极眼前第二轮出现,好似专门挑了他的婚礼现场。 整个盛京城原本是欢声笑语,张灯结彩,十里红妆,大红喜轿。 天音一句话,挑拨离间砸了场,那七彩炫光乱晃了一通,迅速消失归于无形。 留下一个烂摊子。 天启神象消失,地上跪拜的围观百姓纷纷站起身来,都是一脑袋懵圈。 以他们的脑袋,实在想不出来,眼前的大人物该要如何,才能收拾这个烂摊子。 众人偷偷窥看着皇太极,皇太极一张脸上如同黑云压城,大军压境。 好似整个盛京城的空气,都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凝滞。 正在尴尬之间,大红的轿帘忽然一动。 众人眼前一花,红影一闪,是新娘子抬步下了喜轿,俏生生立在当地。 人群忍不住小声议论起来。 按当地规矩,新娘子在门外双脚不落地,所以铺红毡,跨火盆,诸多仪式…… 新娘子这样就下了地,这不合规矩吧! 众人还来不及发表宏论,眼前红影又是一闪,新娘子把遮脸的红巾也取了下来。 众人又惊叹一通,这新娘子,胆子也忒大了吧! 今日的围观群众也真是来着了,先被挑事的天降神启狂虐,又被四贝勒的阴沉脸色再虐。 刚被新娘子的胆色惊呆,接着又被新娘子的容色惊呆。 正是画中貂蝉复生,月里嫦娥下界,新娘子从头到脚哪里都是生的刚刚好,增一分太长,减一分太短,配上新娘子的红装艳饰,明媚艳丽,真如清晨露水珠下,草原上盛开的格桑花。 群众看的痴迷,同时心里更是打鼓,这么个天仙般的模样,又是这么个胆大泼辣的性情,怕不真是个祸国殃民的狐媚子吧? 面对这么多人围观,新娘子倒是十分镇定,不慌不忙开了口:“既然是天启神降,有不祥之兆,玉儿恳请,就此退亲!” 群众忍不住又惊叹了一轮。 高高兴兴办喜事,迎头遭遇了这么大一件糟心事儿,搁谁身上也是受不了,何况是十多岁的一个小姑娘。 当场昏厥都保不齐。 可是这位新娘子,说起话来脆生生,一双大眼睛水盈盈的,眼神里丝毫没有胆怯惧怕,拉了围观群众很多好感。 皇太极也是大吃一惊,用眼打量起这位被拦在门外的侧福晋。 心内一阵惊疑不定,她此时提出退亲,真实用意,到底为何…… * * 还没等皇太极有所反应,喜轿旁边一匹高大白马上,跳下来一个年轻男子,朗声说道:“妹子,不可!” 众人看这男子体格健壮,英气勃勃,对新娘口称“妹子”,应该是那科尔沁草原的王子,博尔济吉特年轻一代的贝勒,名为吴克善的无疑了。 此次吴克善千里迢迢,亲自为妹送嫁,本是表示这门亲事隆重之意,对爱新觉罗家族恭敬之情。 谁能料想,婚礼当场天降灾祸,十里红妆、大红喜轿,竟然被拦在了街面上。 还没等吴克善应对,妹子又语出惊人,竟然走出喜轿,当场提出退婚。 他一个激灵,赶紧用话拦住。 众人见吴克善发话表态,全部视线都集中到他身上来。 吴克善也是马背上的雄鹰,常年征战之人,自带强大气场,当下彪悍目光,扫视了一圈盛京百姓。 百姓们被威压到,纷纷低头移开了视线,吴克善又开口说话了:“我博尔济吉特氏,与爱新觉罗氏世代交好,如果无故被疑,断断不能容忍。” 吴克善说这句话的时候眼望草原的方向,并未直视皇太极,但稍有见识者都明白,这是在向皇太极施压了。 论起来今日的皇太极,实实的可怜可惨。 刚被天音神启砸了婚礼现场,又被新媳妇儿和大舅子先发制人,轮番施压。 来自科尔沁草原的这两兄妹,着实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新娘子大玉儿,话虽说的软和,意思却强硬。 天启重提皇太极将有后妃夺权,虽然没有提名道姓,舆论矛头却直指今日轿内的新娘。 于是新娘宁可退婚不嫁,原路返回科尔沁,也不能背上这个黑锅。 背这么大一个黑锅,就算嫁进门,日子会过的怎么样,不言而喻。 而到了吴克善开口,不光意思强硬,话本身也说的强硬,手都按刀把上了。 吴克善的意思,就是没有退婚这个选项。 三媒六礼,千里迢迢,新人都到门口了,凭什么退婚? 凭那天启莫名其妙的不祥之言,说皇太极死后被媳妇篡了权,说是哪个媳妇了吗? 四贝勒府后宅,福晋侧福晋多了去了,光是大福晋,就不只一个。 就凭搅和的是大玉儿的婚礼,就一定是大玉儿吗?毕竟没有提名道姓,谁敢说到底是谁? 若是大玉儿这样被退了婚,原路返回科尔沁,等于默认这个黑锅背上了。以后大玉儿怎么混?整个科尔沁、博尔济吉特氏还都怎么混? 所以,吴克善把手按在了刀把上,这个婚,不许退! 如果皇太极胆敢要退,就要见血! 不是他死,就是他亡! 围观群众又偷偷窥看皇太极的脸色。 新媳妇发脾气要退婚,大舅子拔刀说不许退。 洞房花烛之喜,眼看变成流血凶杀之哀。 这还不算,搞的不好,直接就要起刀兵,到时候烽烟四起,战火绵延,遭殃受罪的可不是一家两家,那要拉下水的是整个后金,和整个科尔沁草原。 如果因为个人婚事,引起后金和科尔沁的战争,皇太极多年的筹谋努力,众望所归的良好风评、威严声望,统统都要毁于一旦。 皇太极的脸色变换了七彩,跟那个惹事的天音光幕差不多颜色。 依着他的本心,到底想不想退这个婚呢? * * * 依着大玉儿的心思,又想不想退这个婚呢? 不管想不想,她需要先喊出“退婚!” 这一点上围观群众猜的没错。遇到大事,大玉儿的智谋韬略先行一步。 她天生聪敏过人,又熟读经史子集,懂得此时先发制人,以退为进。 但就算是再有韬略,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 当时在喜轿里,听到天上传来说话声,说皇太极死后太后掌权如何如何,她并没有觉得,掌权太后就是她,也无法想象,她要掌的那个权,会关系到关内关外天下大势,关系到多少黎民百姓。 她只是心中突然涌出一种窃喜,一股逃婚的冲动:“难道说……真的可以不嫁了吗?” 这门亲事,她答应的不算勉强,她聪慧识得大体,知道皇太极众望所归,是后金未来的汗王,蒙古草原上未来的统治者。 可惜无论多么聪慧识大体,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嫁给自己三十出头的姑父,也不会真正的心甘情愿,真心的满心欢喜。 所以当她走下婚轿揭开喜巾,站在地上喊出“退婚”的时候,她整个人也是懵的。 她也不知道,究竟应该往哪边走。 * * * 皇太极呢? 他现在烦恼的快要发疯了,恐惧的快要发疯了。 上一次天音作妖,预言他是清太宗,他的后妃会夺权,他才十二岁,生母刚刚死去,他是多么害怕引起父亲的猜疑冷淡,永远地失去父亲的欢心。 只有老天知道,这些年他努力上进,谨慎经营,费了多大的心机和力气。 好容易熬出来,今日又悲剧重演,众目睽睽之下,盛京尽人皆知。 这件事,他父亲会怎样想?他父亲会怎样看待这个侧福晋?怎样看待他? 依着他的本心,简直想马上把婚事退掉,把婚礼取消。 经过这样的折磨恐吓,眼前这个女子再美丽聪慧,他也不敢领教了。 恐惧和烦恼压垮了他的神经,他真的往后退了一步。 他要逃婚。 电光火石之间,贝勒府门口的一个人,往前一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那人脸带温柔笑意,语声柔和对着满街人群说道:“玉儿,不得胡闹!” 众人定睛一看,是新郎的大福晋,新娘子的亲姑姑,科尔沁早年嫁过来的一位格格,名为哲哲。 哲哲伸手,轻轻拉住皇太极的臂膀,皇太极的心瞬间宁定了不少,停住了脚步。 他们夫妻之间,彼此最为了解。他知道,她明面上是斥责自己的侄女,实则在劝告自己不能妄动。 皇太极恢复了理性,但理性同样对他进行着撕裂般的拉扯。 退婚吧?伤了哲哲,伤了大玉儿,伤了科尔沁,怕是当场就要见血,随后后金和科尔沁要起战争。 不退吧?父汗会怎么想?怎么处置? 皇太极正在天人交战,头晕目眩,街道尽头忽然传来一阵马蹄急响。 众人的目光视线忍不住全朝那头看过去。 远远的望见,马上骑士一身明黄服色,英姿焕发,俊朗非凡,自带一种凌厉摄人的气势。 有眼尖的百姓已经辨认出来:“是和硕额真!和硕额真来了!” 大玉儿身着嫁衣站在当地,远远望着这鲜衣怒马少年郎,心内一阵恍惚,这是……多尔衮吗? 16. 多尔衮真想抢亲 是多尔衮。 多尔衮,努尔哈赤第十四子,最得宠爱的大妃阿巴亥的第二个儿子,这一年十四岁,还并没有得到贝勒亲王的封号,只是在八岁那年,被努尔哈赤封为“和硕额真”,意思是可以辅国议政的皇子之一,因此盛京百姓都用这个称呼,表示对他的喜爱和亲昵。 大玉儿想起,前几年姑姑归宁的时候,曾经带着多尔衮一起来到了科尔沁草原。 蒙古人待客最是热情,她带着多尔衮一起去草原,采摘野花野果,纵马奔腾,在毡房里望着天幕数星星,困了累了,就头靠着头的睡过去。 那时候,两个人还都是七八岁不知人事的孩子,少年人的成长变化最是惊人,一晃儿都长的这么高大了。 一个恍神之间,多尔衮的白马来到了跟前,他翻身下马,高声喊道“奉父汗口谕!” 哦豁!努尔哈赤终于要介入这件糟心的婚事了吗? 围观群众赶紧尖起耳朵,听听他们天纵英明的大汗,打算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 没想到的是,多尔衮接下来并未多说一句话,大步径直走到了大玉儿跟前。 他一把搂住大玉儿的腰肢,健壮双臂稍一用力,大玉儿双脚便离了地,红色鸳鸯绣鞋上坠着的珍珠摇颤起来,她裹着红装的整个身体,也像花枝一样轻轻摇颤着。 众人面面相觑,脑袋一片懵圈。 大汗的口谕是啥?他怎么什么也不说,直接就上手了? 众人心中划过了无数猜测。 难道大汗的意思,是要趁着科尔沁人来不及阻止,把新娘子带到僻静无人处,一刀杀掉,永绝后患? 眼见着多尔衮一个公主抱,就把新娘子放在了马背上,新娘子也不愧是草原上长大的姑娘,轻盈自如一个偏腿,红裙在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红线,将身子牢牢控在了马背上。 多尔衮一回身,也跨上了马背,一伸臂膀,把新娘子搂在了胸前,仿佛爱若珍宝似的护着,一匹白马载着二人头也不回,绝尘而去。 众人瞠目结舌。 看多尔衮的神情举止,不像是要杀人,倒像是要抢亲。 他们二人果真也是年貌相当,英俊美貌的一对少年男女,鲜衣怒马,风驰电掣当中,一红一黄两个人影衬着蓝天丽日,真是说不出的好看。 转眼之间,白马到了街道尽头,一拐弯,消失在众人视线当中。 众人回过神来。 新娘子是他的嫂子呀! 就这么说抢走就抢走了? 众人又偷偷窥看着皇太极的脸色,皇太极脸上又变幻了七彩。 娶了满蒙第一美人到府门口了,却被天启神示砸场子拦在了门外。媳妇要退婚,大舅子不同意。 刚刚聪慧温柔的大福晋说了话,眼看就要圆上这个尴尬场面,忽然又被亲弟弟飞马赶到,打着父汗的旗号,一溜烟似的把人抢跑了。 众人暗暗同情了一把皇太极,还得说是四贝勒,久经沙场,经得起风吹雨打。 这要是换个人,指定得当场呕血。 皇太极使出全身力气管理了表情,心里却是相当的惊疑不定。 不错。父汗很欣赏他,倚重于他,甚至于说在四大贝勒之中,最器重的人就是他。 可是父子之间,总是客客气气,绝少有能无拘无束说说心里话的时候。 反过来说,多尔衮虽然还年幼不堪大任,但父汗对待多尔衮,总像是多了一份熟不拘礼的亲昵。 也难怪。多尔衮的母亲阿巴亥,是现在最得宠的大妃,而他皇太极的母亲早已经死去,舅舅的部落又一直和父汗敌对…… 难道真的这么荒唐?父汗把自己要娶的侧福晋夺了,指给多尔衮? 他必须去面见父汗,当面锣对面鼓,求个明白。 要尽早了结这件无比尴尬难堪社死的事,不能再僵在这个街面上,让全盛京的老百姓看热闹。 当下主意拿定,他对大福晋低声吩咐一声:“给我备马。” 又隔着一个街面的距离,遥遥的对大舅子吴克善喊道:“请随我前去面见大汗!” 吴克善微微点了头。 是得见见后金话事人了。 自从进了这盛京地面,发生的事情荒唐又荒唐,已经不能更荒唐了。 妹子好好一个花朵似的美人,先是差点被退婚,这又被人生生抱上马背抢了走。不给科尔沁一个交代,他便要拔刀了。 群众目送着皇太极换掉喜服,披挂戎装,飞身上马,带着吴克善,一溜烟绝尘而去。 目送着大福晋有条不紊的主持大局,贝勒府也把科尔沁的送亲队伍迎进府内,关上了大门。 这才意犹未尽的,三三两两的,议论着散去,心内盼望着,从汗王的宫里,尽早传出来第一手的八卦消息。 * * 多尔衮刚刚飞身骑在马上,用臂膀把大玉儿护在怀里,便赶紧在她耳边说了一句话:“玉儿别害怕,父汗要见你。” 一句话安定了大玉儿悬着的心。 她揣测着老汗王的意思,应当就是训诫敲打她一番,令她循规蹈矩,相夫教子,不要无故生事,借此把今天的尴尬场面圆过去。 凭着科尔沁和后金休戚相关的交情态势,不管自己被诬为什么样的不祥妖孽,老汗王也不至于轻易的动杀机。 毕竟战火一起,那就是两败俱伤的事。 这样一想,便安安心心地,与多尔衮共乘一匹马,向着大汗的宫里驰去。 其实她想错了,努尔哈赤此刻在宫里,的确是对她动了几分杀意。 多尔衮此次飞马前来,围观群众也看的没错,确实是奔着来抢亲的。 父汗说要见大玉儿,本来意思是规规矩矩,乘着马车前来,可没说像他那样,马踏婚礼现场,一把将人抄上马背,活脱脱演了一出土匪抢亲。 * * * 一时三刻之前,他可没有这个心思, 他原本就是亲属加贺客,混在人堆里看热闹,因为跟四嫂哲哲感情一直挺亲近,顺带张罗着帮点小忙。 可是当变故来临,新娘子从喜轿里一步跨出,像草原旭日初升的时候迎风招展的格桑花,一双水盈盈的大眼睛里无忧无惧,清朗朗地说出自己的主见和想法,那美貌和锋芒,同时镇住了街面上的所有人。 自然也包括多尔衮。 五六年前跟他一起在草原上疯玩疯跑的小姑娘,本来在他脑子里已经淡漠模糊,此刻又鲜亮亮的复现出来,跟眼前的情景叠化在一起。 他心里好像有一股热泉,喷涌了上来。 一经喷涌,就不可遏制,转头就跑回了父汗的宫里。 他对努尔哈赤说:“父汗,四哥对玉儿有了猜疑,这门婚事怕是难谐,不如……将她许给我做大福晋,我后金与科尔沁岂不是更加交好。” 努尔哈赤鹰隼一般的眼睛,看着儿子因激动而发红的面孔,只轻轻说了一句:“把她带来。” 多尔衮兴奋地应了一声,转头上了路,到了众目睽睽之下,将新娘子抱到了马上,拍马便走。 * * * 努尔哈赤在宫中,独自思索着这件难解之事。 这个天降神启,神神叨叨来搞他们父子的心态,可不是头一次了。 第一次他对众人说,天塌下来,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并不是一时的权宜之计,也不是惺惺作态的故作豁达。 他自青壮年时代白手起家,战场之上过了半生,每一寸疆土都是自己打下来的,每一分财物都是血汗换回来的,他信不信天命,信不信命中注定呢? 其实他是不太相信的。 他更信自己。 拿现在来说,皇太极是很能干,四大贝勒之中也是声望最高,很多事情都倚重他,但是到现在为止,他并未打算传位给他。 人终究是情绪和感情的动物,总是喜欢性情更相投的人,他总觉得皇太极性情太阴沉,他更属意于更锋利更明朗的多尔衮。多尔衮论天赋也是极好,是个可造之才。 只是多尔衮还年幼,这些事情说起来都为时太早。 既然他没打算传位给皇太极,那么天命要如何运转,才能令皇太极得到大位的呢? 皇太极那样阴沉多疑的人,他的福晋又是如何取得权力上位的呢? 他也很好奇,很想知道。 或许上天有上天的安排,但他也有他的安排,就看谁斗得过谁吧。 所以,本来皇太极娶亲的事情,他根本没有当一回事,无论怎么折腾,只要没有影响到和科尔沁的结盟,他都不打算插手。 可是,谁能想的到?多尔衮只不过凑热闹看了一眼,就疯疯张张的跑回来,扬言要娶那位被天启神示拦在门外的四嫂子。 努尔哈赤这才不得不重视起来。 这个女子,果真是狐狸精转世吗?凡人看上一眼,就会被迷惑心智? 正想到此处,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继而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很快到了宫门口。 外头的奴仆高声通报:“蒙古科尔沁旗,博尔济吉特氏,布木布泰格格,等候进见!” 在努尔哈赤身边侍奉的大福晋阿巴亥,将这个称呼听在耳朵里,心里忍不住一阵恻隐之意。 这姑娘。如果顺顺当当的话,这个时辰该是四贝勒的侧福晋,本该在贝勒府里安安生生地吃子孙饽饽,喝合卺酒。 可惜天降灾祸,如今不光是身份尴尬未明,据她观察汗王的神情面色,来宫中一行,怕是更加不祥,难道是要被退回科尔沁? 她刚才不在,还不知道自己儿子多尔衮求亲一事,引发了努尔哈赤心中的杀机。 事情关联到两个最重要的儿子,一个是上天口中的天命帝王,一个是努尔哈赤自己心中的储君人选,无论哪一个父亲,都不希望自己两个担负大任的儿子,因为一个女人,先斗个你死我活。 心思已定,努尔哈赤声音低沉:“布木布泰进来,其余人等,退出去。” 汗王宫高大的木门打开,大玉儿面前,好像敞开了一个阴森洞穴,黑洞洞的冒着寒气。 努尔哈赤:这是一道送命题 皇太极和吴克善刚刚赶到院子外面的大门口,就看见里头的高大的木门打开,大玉儿走了进去。 大福晋阿巴亥与大玉儿擦身而过,给了一个同情的眼色,大玉儿微笑行了个礼,看着她把门带上。 硕大的宫殿里,就剩下了大玉儿和汗王两个人。 宫殿很高大,里头黑沉沉的,大玉儿好一会儿才适应了光线,看到汗王坐在阴影里,身后衬着罕见的白色老虎皮。 皇太极和吴克善一路小跑,赶到宫门口,正好宫门沉沉地关上。 来者是客。阿巴亥招呼外头的三个人,偏殿喝茶,坐着等。 三个人一脸阴沉,谁也不肯。 皇太极进院的时候,多尔衮叫了一声“四哥”,皇太极脸皮动了一下,躲开了多尔衮的视线。 院子里一片寂静,再也无人说一句话。 吴克善的神情一直很紧张。 他的手一直按在刀把上。 如果妹子一有惊慌之声,他就冲进去,擒贼先擒王。原本是儿女亲家,说不得也得反目成仇。 里头微微传来说话的语声,可惜谁也听不清。 过了几乎有好几辈子那么久,沉重的木门终于打开,大玉儿从里面走出来了。 里头低沉的声音,呼唤了一声皇太极。 皇太极忐忑不安地走进去,暗沉的光线下,他看到的父汗,有点颓唐,现出几分老相。 努尔哈赤开口说话了,一句话好似说的十分艰难:“我会留下诏书,传位给你。” 皇太极惊在了当地,半晌动弹不得。 他心里千思万想,为之筹谋努力,就是这件事。 也无数次掂量过父亲的心思。总觉得父亲其实并不属意于他。 如今看父亲的神情,他的预判无疑是对的。 接着,他的父亲好像十分疲累,连眼睛都抬不起来,他半阖着眼,对他挥了挥手:“带你的侧福晋回府去吧,好好对待她。” 通过这一句话,皇太极判断,竟然是大玉儿让父亲改变了主意,把王位许给了他。 但究竟是为什么,他猜不出来,也不敢问。 皇太极带着一点惊喜,一点迷惘,一点劫后余生的松弛和不敢置信,出了父亲的门。 站在阳光下,他的眼神掠过了多尔衮,投向大玉儿。 大玉儿年轻美丽的脸如同水蜜桃一样的鲜嫩,可是眼神中透出一点历经世事的沧桑之意,默默走到皇太极身边,扶住皇太极的一只手臂,二人肩并肩,走向了汗王宫的大门口。 吴克善松一口气,跟在他们背后。不用流血战争,滔天祸事就此平息,他心里佩服起了老汗王。 还没等皇太极和大玉儿回到贝勒府,从汗王宫里传出来的八卦,已经传遍了全盛京。 大家传的活灵活现,如同亲眼所见一般。都说,多尔衮此来真的是为了抢亲,兄弟这一争妻,新娘子已经被老汗王认定为祸国乱家的妖孽,杀人的心都有了。 可是也不知怎么的,老汗王和新娘子关起门来说了一番话,一番话下来,天翻地覆。 老汗王不光转了主意没杀新娘子,连从来不愿意明示的储位,都一口许给了四贝勒。 这番传言下来,四贝勒新娶的侧福晋,从天降祸水摇身一变,成了天降福星。 四贝勒起先丢了多大的脸,此刻这位侧福晋,就为他争回来了多大的脸。 四大贝勒虎视眈眈了多少年的储君之位,因为媳妇一席话而落入囊中,这真叫一个旺夫,古往今来,还有比这位蒙古格格更旺夫的吗? 大玉儿原本就名声在外,知书达理的满蒙第一美人,如今在街头巷尾的八卦热议中,更带了深不可测的神话色彩。 * * * 不论外头怎么热议四贝勒因祸得福,侧福晋天降福星,多尔衮是快要发疯了。 眼睁睁看着大玉儿从门里出来,挽上了皇太极的胳膊,二人手挽着手走上了门外的马车,从始至终,大玉儿没有向他看上过一眼。 少年的心像一块琉璃,在这个残酷的上午,瞬间跌在地上,摔成了一万片。 他一把推开汗王的门,冲进去,咆哮道:“父汗,你为什么要逼着大玉儿嫁他不喜欢的人?” 努尔哈赤没有怪儿子无礼。 这一个上午,多尔衮失去了太多,失去了原本父亲心中属意的储君之位,失去了少年第一次的爱情。 努尔哈赤抬眼,静静看着愤怒的少年:“孩子,我没有逼她,是她自己这样选的。” * * * 努尔哈赤的确是问了大玉儿这个问题。 他先告诉她,不会退婚。这一点努尔哈赤和吴克善态度一致,没有退婚这个选项。 但是可以改婚约。 现在她可以选择,是愿意嫁给多尔衮做大福晋,还是按照原来的婚约,嫁给皇太极做侧福晋。 大玉儿静静地想了想。 这不是一道送分题,是一道送命题。 从表面上来说,是都可以,游牧部族没那么多的规矩禁忌,赫赫有名四大贝勒之中,就有一个不是努尔哈赤的亲生儿子。 何况她,毕竟还没走进皇太极的家门。 多尔衮与自己年貌相当,见自己有难飞马来救,可见是真心悦爱。 年轻的少女,大概都想嫁给对自己倾心宝爱的少年郎吧。 但是可惜,她没有选择。 每个人都有雷区痛点。天纵英明如老汗王,也不例外。 他的第一雷区,恐怕是女子悔婚。 他年轻的时候,叶赫部有个女子,曾经许嫁又悔婚,结果兵戎相见,全族被灭。 第二个雷区,恐怕是亲眷之间乱闹绯闻。 他的长子代善是四大贝勒之首,公认的能干,可惜和他的大妃阿巴亥之间走的过于近了一些。 其实两个人也未必就真的如何了,努尔哈赤也没有明面上惩罚过这两个人。 只是,代善就此一落千丈,已经公认被排除了储君人选。 * * 大玉儿在思量。 如果她按照一般小姑娘的心性,许嫁多尔衮,也未必就会有什么祸事当场发生。 可是日后呢? 努尔哈赤会憎恶了谁?记恨上谁?皇太极又会憎恶记恨上谁? 当下她主意拿定,淡淡开口:“回大汗的话,愿意嫁四贝勒。但是如果四贝勒想退亲避嫌,我也必定成全他。” 努尔哈赤看着眼前小姑娘坚定的神情,服了。 人都有私欲,而私欲一定会成为一个人的软肋。人在自己的私欲面前,会失去冷静理性,失去正确的判断和选择。 他最重要的两个儿子,今天这一件事,将自己的私欲暴露无遗。 皇太极权欲熏心,过度在意父汗的看法,因而举棋不定。 多尔衮纵情任性,过度无视他人的眼光,因而不计后果。 眼前这十三岁的小姑娘,却能克服自己的私欲喜恶,能顾及权衡更多人的生死荣辱。 这一件事上,她强过了两个未来的储君人选。 努尔哈赤心内一阵怵然,第一次对天命有了敬畏。 他忽然觉得,如果真的有天命,怕不是选中自己的儿子,而是选中了这个小姑娘。 一念及此,努尔哈赤也被大玉儿提升了境界。 他艰难地克服了自己的私欲,决定提早公布储君人选,选自己并不喜欢的皇太极。 因为今天的一系列变故,他更真切地看到,皇太极想要储位的狠心那么大,如果他坚持扶持多尔衮,势必引起惨烈的流血凶杀,会害了很多人。 努尔哈赤此举果真英明,后事如他所愿。 一年之后,天命十一年,他在与大明的战斗中受伤不治,皇太极继承汗位。 真实的历史时空里,这个过程充满阴谋流血凶杀,皇太极杀了多尔衮的母亲,二人结下不解之仇。在这个时空,一切得到和平过渡。 真实的历史时空,大玉儿在皇太极家并不受宠,过的一路艰难,在这个时空,她一进门就树立了深不可测的光环和不容置疑的威信,早早成为实际上的掌家话事人。 皇太极并不明白为什么一切得来的如此容易,他什么时候想起来这回事,什么时候还是会沉浸于命悬一线、死里逃生的后怕。 这还没过去多长时间,第三次天音现示又来了。 皇太极当场就是一个哆嗦。 这还没完了,让不让人活了? 银白色光幕扭曲出七彩幻光,那个女声清晰地传了出来:“本期视频,我们聚焦在大明朝天启年间,看看都发生了什么罕见的奇谈怪事……” 皇太极长长松了口气。 终于不是专门跟他过不去了,改成对山海关内的老朱家下手了。 他换了一个轻松的看戏心态:“上茶来。” 听了一会儿,他的神情越来越兴奋:“快来人!笔墨纸砚!速速记下。” 这可比探子打探来的消息真切多了。 * * 山海关内的老朱家,是天启朝七年。 天启皇帝朱由校一如即往,沉迷于静室之内。 他不炼丹不制药,一屋子的木匠家伙,一屋子的木匠活儿。各种精巧的手工制品,都是他做的。 自己可真是太棒了。全国的能工巧匠加起来,也未必赶的上他。 劈啦啪啦一阵乱响,银白色光幕出现成形,身边大太监跟着出现:“皇上,天命现示,需得恭敬聆听。” 朱由校气的闭了眼。 不是刚现示过没多久吗,大清朝皇太后啥的。跟他没有一毛钱关系,还一次一次拉着他听。 他十分不情愿地,跟着大太监来到了前朝,虽然年轻,但身形微胖,脑门上微微见了汗。 群臣百官都在,皇帝虽然不临朝,还有内阁六部,在维持着国家的正常运转。 时间是清晨时分,初升的太阳照着矗立了两百年的太和殿。 光幕这回升级改版了,里头清清楚楚,也出现了一个太和殿。 群臣压不住惊讶之声,熟悉的女声出现:“天启年间,出现了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宦官,皇上都称他为亚父。” 这比凭空出现太和殿还劲爆呢。 众人的眼光偷偷瞟向了皇帝身边的大太监魏忠贤。 另一时空的秦始皇听到这句话,抚了抚胸口,这句话听的,怎么这么不舒服呢。 这句话扎了他的心,还扎了两次。 精准打击魏忠贤 群臣坐在太和殿,看着眼前的银白光幕上,凭空又出现一个太和殿,而且活灵活现带了五彩,一时都有点发愣。 这是什么神仙法术。 群臣一时没有压住惊讶之声。 但是终究天降神启频繁反复地出现,已经没有最初那种惊骇震撼,有点疲塌了。 重臣们彼此对视一眼,由年轻的皇帝,带领群臣,象征性的下跪拜了一拜,随即站起身,各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准备当成戏法来看了。 那熟悉的女声幽幽地想起:“天启年间,出现了一个权倾朝野的大宦官,皇上都称他为亚父。” 此话一出,殿内原本放松舒服的气氛,瞬间不那么放松和舒服了。 能进入金銮殿内,都是才高八斗的权臣重臣,官场老油条们,平日最是矜持有礼,沉稳厚重,可是此刻都忍不住,或直白或隐晦,目光瞟向了那个“权倾朝野的大宦官”。 那人站在皇帝的身后,最亲近的位置,一下子被天降神启点了名,加上群臣的目光如牛毛,如芒刺,齐刷刷刺了过来,脸皮一时之间没有绷住,微微动了一下。 那光幕说话的声音暂时停住,好像是话说急了,要歇上一口气,那人的脸皮马上恢复了正常,若无其事躲开了众人的视线,眼望了太和殿天花板上的精雕盘龙图案。 就好像,此事与他完全无关。 在皇帝龙座身前,距离皇帝最近的一个人,是内阁首辅叶向高,群臣的头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极人臣者。 平日里一张脸皮绷的死紧,一副严肃至死不苟言笑的模样,此刻心里也是乐开了花,深感热天饮冰水一般的痛快,好好出了一口恶气。 高兴完,又对眼前的大太监充满鄙夷之意。 这魏忠贤,脸皮实在是太厚了…… 还有一事不对。 以前天降神启都是没头没脑语焉不详,这回怎么转了性子,这么竹筒倒豆子直言不讳起来? 叶向高心里转了一个念头,难道说这魏忠贤的奇葩无耻真的已经震烁古今,上达天听,必须要长篇大论,给予一次致命的精准打击? 叶向高刚在心里揣测天意,天意就来配合呼应他了。 光幕上突然出现一个人影,跟那太和殿的影像一样,活灵活现,带了五彩。 这人完全是凭空出现的,飘飘欲仙的站在了太和殿的影像面前。 又一阵惊叹声,不受控制的在大殿中响起。 无中生有,现场化形,神仙无疑了! 群臣细看这人,头发长长散在肩上,虽然相貌平平无奇,但是五官细致皮肤白净,嘴上还涂了胭脂,显然是个女子无疑。 身上的衣服十分有神秘感,没有交领孺裙里外三层倒大袖镶滚刺绣,就是一件素白素白的袍子,直筒一样罩住她的全身。 还有她脸上一件装饰十分奇特,一个空空的黑框挂在耳朵上,罩住了眼睛。 围观众人舒了一口气,这女神仙一直神出鬼没,如今终于露脸了。 只见她推了推脸上的黑框,开口说了话。 “大明天启年间,奇怪的人和奇怪的事实在是太多。传说中的吸引力法则,我认为是这样的,一个精英不一定能带出十个精英,但是一个极品奇葩,绝对可以再招出来一百个奇葩。大明天启年间,极品奇葩实在太多,我简直都不知道该从谁先说起。” 群臣都被打击到了。 ……有那么多极品奇葩吗? 这打击面,未免有点太大了吧。 本来是打算看魏忠贤一个人的笑话,顺带着期望一下,万一老天开眼,能把他拉下马来。 可是,神仙说话怎么有点……洪桐县内无好人的意思呢。 按照真实情况来说,群臣内心或多或少,都有点心虚。 大明实行内阁制度,朝臣党争,拉帮结派,有了很长时间的历史传承,已经形成了风气,到了天启一朝更加厉害。 一有拉帮结派,党争内斗,就算你是十年寒窗,状元榜眼探花,清贵出身,一进了官场,少不得第一步,就是得站队找靠山。 因此,谁也不敢说自己始终光风霁月,不染尘埃,谁还没点把柄和不大光彩的事儿呢? 当下,朝臣人人都有些寒毛栗栗、两股战战之感。 都想着,这神仙千万可别乱说话,爱谁奇葩谁奇葩,千万别捎带自己。 自己这寒窗苦读十载,头悬梁锥刺股,一朝上榜天下知,如果这样当着全天下百姓,当场社死,有何脸面面对江东父老,还怎么回祠堂祭祖? 那女神仙倒是没有把人折磨的太久:“本期只能先给你们出一个谜题,你们猜,要是评选天启年间最忘恩负义的人,谁应该榜上有名,谁又应该高中榜首呢?” 金銮殿内本来有百来个文武大臣,此时倒是有九十九个,暗暗地舒出一口气,拍了拍自己胸口。 原来本期主题是指责忘恩负义啊! 那没事儿了。 咋不早说呢,吓死个人了。 * * * 群臣放松了神经,安安心心、兴致盎然,准备侧耳细听别人的八卦。 只有叶向高心里斗大的一个问号。 这女神仙,怕是脑子不太好使吧。 从打一出现,说是要盘点祸国红颜、妖妃毒后,正经没说上几句,没头没尾的就没影子了。 这一回好容易正儿八经的露脸,又不提祸国红颜、妖妃毒后了,巴巴的咬住了一个宦官不放。 好像跑题了呢。 叶向高正在迷惑不解,他的左侧,离皇帝最亲近的一个位置,叮咚一声,一阵璎珞钗环的乱响,一个沙哑而带着点莫名魅惑的女声,低声斥责皇帝身边的宫女:“还不上茶?” 随着钗环声响,一股浓烈的脂粉香气,铺天盖地,不由分说,袭击了叶向高的鼻子,他忍不住皱了眉。 同时心头的疑惑也豁然开朗,顿时纾解。 天音并没有跑题。 堂上坐着的,是有一个祸国的红颜。 这宦官和这红颜,有特殊亲密的关系,宦官就是仗着这亲密关系兴风作浪。 近两年以来,二人越发的嚣张,横行无忌,无法无天,已经要把这大明朝的天都遮了。 这红颜姓客,闺名客印月,原本大家都称她为客氏,如今她被皇上封为“奉圣夫人”。 论起来这位客氏,既不是皇后也不是妃子,但是从皇帝身上得到的风光荣耀,历朝历代的皇后宠妃,也无法同她相提并论。 叶向高的念头一转到客氏身上,忍不住心里打了一个突,替坐在高位上的那几个人捏了一把汗。 尤其是那位年轻的皇帝。 毕竟这人物关系…… 既不太好说,也不太好听。 * * * 光幕里的女神仙恰在此时开了口:“大明朝天启崇祯年间,国家内忧外患,也正是野史传说中,那几位有名的祸国红颜、妖妃毒后,扎堆儿出现的时候。” 叶向高隐晦地微笑一下。 这话印证了他的猜测,名册之中一定是有这位客氏,无疑了。 其他的大臣被成功引发了好奇心。 什么?祸国红颜,妖妃毒后,都扎堆儿出现了吗? 那么,都有谁呢?这些名女人,都有谁呢? 这个话题可太吸引人了。 女神仙开了口:“咱先不提她们都是谁,故事还得从头说起。说起天启年间,忘恩负义的人物……” 满怀期待的听众,顿时失望得要死,这要是听说书,保准把场子砸了。 叶向高又一次拿手扶了额。女神仙时刻都在跑题。 那女神仙对于听众的不满懵然不觉,接着说:“这个故事最合适的讲述时机,要从七年前说起,那一天,天启皇帝朱由校的父亲去世,朱由校……” 叶向高长叹一声,彻底放弃了腹诽,行吧,话题毕竟还没跑出这屋。 虽然一杆子支到了七年前,但这么大阵仗的天启神示,说的居然正是本朝事情,失望过后,君臣上下人等,还是津津有味地开听。 天启皇帝年轻,跟大多数的小胖子一样,有些嘴馋贪食,桌上摆了许多的甜食小点,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听这上天仙界要如何讲论自己。 女神仙在光幕里侃侃而谈。 “本段故事的主人公,万世敬仰的千古名臣杨涟,在万历四十八年,公元1620年,迎来了他官场生涯的一个重要转折点。” 叶向高本来真心想停止腹诽,安安生生听下去的,一听这句话,忍不住挥了一下衣袖。 神tmd,本段故事的主人公杨涟。 本段故事到底有几个主人公吧。 你先说祸国红颜,后来又说宦官,这又扯到杨涟身上了。要不你拉个人物关系表先。 更多的大臣听到杨涟的名字居然被提到,一愣之后,眉梢眼角,隐隐露出不平和嫉妒之色。 杨涟其人,后世对他的评价竟然如此之高吗? 万世敬仰。千古名臣。 金銮殿内的这些儒生,寒窗苦读,金榜题名,出将入相,谁不想博一个后世名声? 杨涟那样一个不知进退的小子,凭什么? 除了大臣们脸上的嫉妒,几个掌管刑名问讯的臣工,还额外露出一份微妙的尴尬之色。 这万世敬仰的千古名臣,眼下在哪呢? 下了大狱了。 在锦衣卫的诏狱里头受罪呢。 正是拜朝堂上这位大太监所赐。 群臣之中有智商高脑子快的,抢先一步捋明白了线索。 不管把话题扯的多远,神仙还是在精准打击这位权倾朝野的大太监魏忠贤。 同时,要为杨涟翻案。 天启:“忘恩负义”榜一大哥竟是我 神仙接着讲起了七年前的故事。 “本故事的主人公杨涟……在万历四十八年,公元1620年,迎来了自己官场生涯的重要转折点。” 光幕之外的老臣们,陷入了沉思和回忆。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时间也有点久远,可是对于天启朝的君臣来说,故事依然有十足的吸引力。 那一年发生了太多事情,惊心动魄,不可思议,那时候的大明王朝,风急浪高,前途莫测。 “杨涟本来是个小人物,七品的给事中,在明朝官场之中微不足道,但是他做了很多大事,连首辅都做不到。” 察觉到身后投来的几束微妙目光,叶向高忍住气,垂了眼。这女神仙不光智商有问题,情商也低的吓人,说这话,考虑过首辅的感受吗? “当时万历皇帝病重,但是因为有个郑贵妃作梗,重要大臣都无法靠近。杨涟作为七品给事中,找到了当时的首辅方从哲,下命令让他去探望。方从哲表示有难处,做不到,这个七品官把当朝首辅好好教育了一通。” 金銮殿上的大臣们忍不住咦了一声。 知道杨涟这小子脑回路不太正常,但是真不知道,能有这么不正常。 “这还是一件小事,后面的大事,更体现出杨涟的能力和性格。万历皇帝病重,这时候太子应该去问候父亲的病情,可是太子一向不受皇帝的重视喜欢,根本不敢去。这时候杨涟想尽办法,找到太子的陪侍太监王安,让他传话,太子终于想办法进去了。皇帝临终,太子在侧,印证了皇位继承。太子朱常洛才能顺利的继承皇位。” “朱常洛继承皇位成为光宗,杨涟可以说有举足轻重的大功,光宗给了他什么回报吗?并没有。他还是个七品给事中。” 许多目光含蓄地瞟向龙椅上大吃大喝的年轻皇帝。 虽然讲的都是他爹他爷爷的事情,但是忘恩负义这个大帽子,好像离他们家有点近了。 女神仙推了推脸上黑框,继续讲。 “你们猜杨涟这个人,计较自己得失了吗?我猜他没有。因为接着,他又干了一般大臣不敢干的事。这时候,皇帝又出了大事,需要杨涟这样的臣子拨乱反正,保驾护航。” 万历皇帝不是个一般人,皇帝当了38年,他的儿子光宗朱常洛,却十分平凡和一般,如同唐朝武氏的几个儿子一样,完全被父母辈的光环压住了。” * * * 隔了好几个壁的唐朝武氏,此时正在感业寺的后山砍柴。 虽然认定自己是天选之人,但日复一日,清苦的生活,繁重的体力劳动,完全看不到转运的契机会在哪里,不可避免地摧折了她的信念。 好容易等到天音现示,她站在山坡上伫足观看,提的却是后世不知道哪个朝代,与她没有半点儿关系。 失望之中又拾起柴刀苦苦劳作,这时却听到一句“如同唐朝武氏的几个儿子一样,完全被父母辈的光环压住……” 她的内心划过一道巨大的闪电,柴刀落了地。 唐朝武氏,终于又提到她了。天命并没有忘了她。 她不会一辈子当尼姑,她会有好几个儿子,他们是皇族。 未来的路重新被照亮,眼前的一切苦难都微不足道。 长孙无忌进宫了一趟,跟李治确定好了明日的事情,去感业寺祭祀去世一周年的李世民。 刚到家,就赶上天音出来讲故事,因为与本朝无关,便饮茶歇息,姑且听之。 心头洋溢着许多不满,贞观年间留下的谜题,到现在,还没有解。 那日房玄龄祭天的珠宝首饰,毫不客气地就被收走了,当时他们惊喜万般,对于神迹显灵满怀期待。谁知道从此杳无消息,他们想知道的答案,一个字也没有得到。 这么不做人的,就是光幕里这个穿白袍的女神仙吧? 长孙无忌虚眯起眼,挑了一下眉。 忽然听到一句“唐朝武氏”,他心头突地一跳,难道…… 这就是他们等的答案,终于来了? * * 女神仙攀扯了一句唐朝武氏的儿子,就是为了衬托光宗朱常洛多么的没用,叶向高也不耐烦地挑了眉。 我们自己的皇帝,自己还不知道他多么没用?时间宝贵,说点有用的行吗? “朱常洛这个皇帝只当了一个月,就去世了。年纪轻轻的当上了皇帝,怎么就那么没福气呢?原因也很简单,一时太贪。事情具体是这样的,万历皇帝去世,留下来一个郑贵妃,她想要当太后,内阁一直扛着拖着。郑贵妃想让皇帝给她推动一下,给年轻的皇帝送了八个美女,于是,皇帝就病了。” ……堂上的小皇帝没见怎么样,几个脸皮薄的大臣,当时脸都红了。 再怎么没用,也是大明帝国的天子,把后宫隐秘这样在四海天下百姓面前公开,太社死了。 “皇帝一病,杨涟又来活儿了。他不会治病,只会骂人,上了一封奏折,把皇帝痛骂一顿。皇帝在病床上,召集十几个大臣见面,也带上了杨涟。杨涟一看,同行的还有锦衣卫,认为皇帝是要打死他,但是也豁出去了,敢骂就敢当,哥的性格就是这么刚。没想到病床上的皇帝含着泪,看着杨涟说,国家的事就交给你们了。有道是,天子一言抵万金,杨涟的地位和命运也是瞬间反转。进去时候还在准备受死,出来时候,已经成为了顾命大臣。” 听完这段,大臣们心情瞬间好了很多。他们的先帝虽然不报恩,但是也不记仇,虽然贪色,但还挺知道好歹。 “杨涟以一个微不足道的官职成了顾命大臣,是古往今来头一份。接着他还要干更大的事,眼看光宗病重,指望不上了,他要保证光宗的儿子朱由校,顺利坐上皇位。” 众大臣忍不住拿眼瞟了座上的天启皇帝。 别吃了啊,点你名了都,指不定说出点啥呢。 小皇帝浑然不觉,一边吃,一边听,津津有味。 “本来顺理成章的事,又遇上了障碍。大家应该还记得,送了八个美女给光宗的,就是万历皇帝留的郑贵妃,郑贵妃因为想当太后惹下大祸,被杨涟拉下了马。谁知道,病床上眼看咽气的光宗皇帝,又提出给老婆解决待遇。他提出的这个妃子叫李选侍,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光宗提出,让李选侍抚养朱由校,换句话说,让李选侍坐上太后的宝座。于是,杨涟这个官职低微的顾命大臣,又开始跟李选侍进行艰苦卓绝的斗争,争夺未来的天子朱由校。” “具体是怎么争夺的呢?这件事说起来,又是古往今来空前绝后的大笑话。是抢,真抢,生抢。一个顾命大臣,跟一个先帝宠妃,动手抢一个未来天子,那生猛,那激烈。说起来都是金尊玉贵,帝国金字塔尖上的人物,动起手来,跟两个农民抢一个番薯,没什么两样。” 堂下的大臣都睁大了眼睛。虽然故事里的这些人都是熟人,被争夺的番薯就坐在龙椅上,但是事情一直是讳莫如深。 能知道背后的事情怎么发生的,可太有意思了。 “第一次抢人,是光宗去世的那个早上。进宫之前,顾命大臣们就在商量,皇帝遗命,把朱由校交给李选侍抚养,现在怎么办呢?十几个顾命大臣都没有反对遗命,唯独杨涟反对。果不其然杨涟是对的。大臣们还没走进宫,李选侍就派了太监拦人,连皇宫都不让进,这居心不良的劲儿,奔着你死我活来了。” “杨涟这时候又充当了排头兵,硬闯,闯进去了,就四处寻找朱由校,朱由校已经被藏起来。怎么办呢?这时候,一个太监起了关键作用,他是光宗的司礼掌印大太监王安,他悄悄告诉大臣们,朱由校被藏在了暖阁。我们不得不提一句,皇帝身边掌握权力的大太监,很多都是祸国殃民的邪恶之辈,但偶尔也有利国利民的正面典型,比如这位王安。” 堂下大臣的目光不由自主,溜向了魏忠贤。 听听人家,再看看你。 魏忠贤佯装无事,又把眼望向了天花板。 “朱由校被找了出来,危机时刻,顾命大臣们充当了轿夫,抬起他就跑,李选侍也不甘心失败,派了太监出来,往回抢夺,领头的太监叫李进忠。太监们还真的追上了顾命大臣,这时候杨涟又表现出了超人的战斗力,一通狂骂,把李进忠骂了回去。” 现场无人留意到,之前的魏忠贤,无论什么词儿往他身上招呼,他都当作无事发生,唯独李进忠这个不起眼的太监名字一出来,他微微的白了脸。 说了这么多,女神仙好像累了够呛,喘息了片刻才说了下去。 “我们总结一下,万历皇帝去世,杨涟斗倒了郑贵妃,保住了光宗的皇位,光宗去世,杨涟打赢了李选侍,保住了天启皇帝的皇位。这位神奇的大臣凭一己之力,斗倒了两代先帝宠妃,保住了两代幼帝的皇位,说是肱骨之臣也不为过。” 远在另一时空的唐玄宗闻言翘起了大拇指,心向往之。 这位后世的杨爱卿,居然也是妖妃毒后的终结者,只恨不能结识一下聊聊体会呢。 天启庭下的大臣们望着皇帝,心绪却都复杂得多。这位皇帝是如何对待肱骨之臣的呢? 锦衣卫诏狱,那是什么地方?那是把活人剥皮挖骨的地方。 女神仙所说的忘恩负义第一人,原来果然,是皇帝陛下呀。 叶向高的心绪,比众大臣又复杂的多。杨涟此人榆木脑袋,一点也不听他的劝。 为什么下了诏狱呢,自然是因为他惹了绝对不能惹的人呀。 他被以往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居然向着本朝的妖妃毒后发起了冲击。 他挑战了客氏,撞了南墙。 新帝心尖宠,主打一个反向年龄差 堂下大臣站的腿酸,快要累死了,心里都盼着赶快结束,又隐隐觉得,肯定会有什么大事发生,不容错过。 毕竟,天音现示以来,女神仙这是第一次露脸,也是第一次这么话痨,什么秦皇汉武、贞观之治开元盛世,都靠了后,专门开了一期专题的,是他们天启一朝。 而且,矛头如剑,利嘴如刀,指向了金銮殿内,地位最为尊崇高贵的三人。 女神仙推了推黑框,继续说了下去。 “朱由校登上皇位,成为天启皇帝,杨涟斗了两代妖妃,保了两代幼主,尤其是在帮助朱由校的过程中,十几天之内,累的头发花白。天启皇帝倒也没有忘记他的功劳,一年之内,杨涟从七品的给事中,升官成为了从二品。按理说,杨涟以后的官场之路应该一帆风顺,可是在一件事情上他翻车了,一翻车就翻的彻底。要说翻车的原因,得从天启朝最有权势的那位女士说起。” 众位大臣的眼睛瞟向了堂上的珠帘。 珠帘子背后是一道花里胡哨、珠光宝气的人影。 来了。来了。 劲爆的来了。 女神仙没有让人失望,这一段是大讲特讲,座下的大臣们,人人羞耻的耳朵发烫,又忍不住侧耳细听,巴不得神仙讲的详细点,再详细点儿。 “这位女士是河北人,一个普通村民的老婆,生下儿子后,才迎来了她人生的转折点,宫里的王才人需要一个乳娘,她进了宫。王才人一直不受待见,早早死去,谁也没想到,王才人的儿子转了运,登基成了天启皇帝,这位女士也就开始了一步登天的惊天逆转,做了别的奶娘想都不敢想的事,称她一声“千古第一奶娘”绝对不虚。” “这位“千古第一奶娘”有哪些震烁古今、骇人听闻的稀奇事迹呢?我讲四件事情。” “首先按明朝皇室的惯例,皇子满六岁,乳母必须出宫,可是朱由校都二十了,乳母也没走。登基以后被大臣弹劾,离宫了一天,天启皇帝就说,离了这位奶娘,饭都吃不下去。于是乳母不出宫,成了个孤例。” “第二件事,皇帝登基以后,第一个得到晋封的,不是功臣,不是后妃,而是这位乳母,还给了超越身份的待遇。原本宫内除了帝王后妃,谁都不许坐轿子,首辅叶向高都六十多岁了,照样是用腿走路,可是唯独这位,一台大轿进进出出,排场风头盖过了首辅。” 叶向高听到此处,心内一阵无语。 女神仙可真是待见自己,就是给自己的人设有点太不稳定。 一会儿给爱国名臣杨涟当铺垫,一会儿给祸国红颜当对照组。 首辅是块砖,哪里需要往哪搬。 “第三点,天启皇帝对这位女士,真是宠在了心尖上。建议现在最火的霸总文学,好好跟人家学学。这位女士,宫内宫外得了许多房子,房产证是一大摞,金银珠宝,古董珍玩,更是不用提。节庆按时问安送礼,冬天往她屋里搬炭火,夏天往她屋里运冰块。还有最关键的一点,皇帝毕竟三宫六院,女士一表示不乐意,皇帝立刻把翻牌子的权力交给了女士,女士说翻谁就翻谁,说不翻,就一个都不翻。” “您要是得出一个结论,女人还是得年轻貌美,您错了。女士在貌美方面虽然能打,但是年轻则未必,她比皇帝大了十八岁,年龄差方面,也就仅次于明朝成化年间,比皇帝大十九岁的万贵妃。” 堂下的大臣们听完,一个个的面如土色。 完了。把她与正式晋封过的万贵妃相提并论了。 君臣上下小心翼翼保护的窗户纸,就这样被捅破了。 叶向高只觉得老脸上火辣辣的生疼,好像突然被扇了一个大耳刮子。 下首的大臣们也好受不到哪里去,不光脸皮发烫,胡子都要冒火星子了。 但是被当成故事讲的那位女士本人,却是另一番心情。 * * * 她摇了摇手里的锦绣团扇,心里头乐开了花,如同暑天饮冰水,感到无比的舒适和得意。 鼻子眼里哼了一声,这也就是你们知道的,你们不知道的,那还多着呢。 她心里一高兴,嘴上开了腔,娇滴滴曼声说道:“陛下呀,不必待妾身太好,免得生出嫉妒。” 众臣一听,此女被当着全天下人曝光,不光毫无羞惭之心,反而一股子赤裸裸的炫耀之意,得意之情。 一时之间,眼珠子差点弹出眼眶。 还以为不会有比魏忠贤脸皮更厚的人了呢。是他们幼稚了。 更没想到,那年轻的皇帝还搭了腔:“莫要担心。谁敢嫉妒,朕不饶他。” 众人的眼珠子终于掉到了地上。 大伙这回信了。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堂上这仨人,就是亲亲热热的一家人。 女神仙看来跟众臣的想法差不多,马上就说到了这一点。 “第四件事情,一见女士如此得宠,想升官走门路的、趋炎附势的,全都拜在裙下,送礼的,认干娘的,一见这位女士就大礼叩拜的,什么样的都有。论起前朝那些正经的太后皇后宠妃,加起来也没有她一个人的权柄风光。” 这回的打击面有点大,一下子攀扯了好多人。 堂下百官,去客氏门前送过礼认干娘的,此时都尽量的管理了自己的表情,务必不让人看出来。 还好女神仙的下一段话,又拐回到堂上三人组身上。 “这位女士在本朝的权势大到了什么份上呢?她拥有点石成金的能力。随便什么人,被她手指一点,平地就能飞上天。她在宫里换过好几任对食,谁能追到她,谁就能成为掌印。掌印换了好几个,她是永远的掌印夫人。比如说,我提到的那个李进忠。” 群臣的脑子里茫然地打了一个转,李进忠,那是谁? “李进忠最一开始,是站在李选侍那一边,不光背后出主意,还跑到台前,跟杨涟面对面,动手争夺朱由校,结果被杨涟骂跑了。李选侍失败了,李进忠选靠山失误,又寻找另一个女人做靠山,这回他选对了人。李进忠这回,成了风口上的猪,直接飞上了天。他成了东厂的都督,皇帝身边的掌印,权倾朝野的大太监。” 众人表情微妙,不自觉地交换了一下眼神。 东厂的都督,皇帝的掌印,那都是只有一个名额。 这俩名额通常还都落到一个人身上。 指向性如此明显,这回群臣不躲不藏,不遮不掩,齐刷刷,一百多道目光,全都打在了魏忠贤脸上。 群臣之所以突然如此大胆,是因为,天启皇帝的脑袋第一次离开了他的食物,转了一个角,把目光放在了魏忠贤脸上。 嘴里还有一句话说出来,语气带了十足的愤怒与沉痛:“真没想到,那个人,原来是你?” 群臣心里顿时升起了一轮希望。 杨涟保幼主登基,结果下了狱,这皇帝的行为,是否属于忘恩负义,先揭过不提。 那阻拦他登基的敌对势力,如今竟权势滔天,被称为亚父,这算不算是认贼作父呢? 不知者不为过,以前那是不知道,现在可是知道了。 是不是应该弥补一下过错呢? 比如撸了他的三位一体滔天权势,再顺便送进诏狱里,剥个皮,挖个骨什么的。 * * * 上回天音提到李进忠这个名字的时候,旁人不知道是谁,他自己可是一清二楚,脸色吓白了好几次。 如今被天音直接捅了真相,满堂目光好似几百瓦特的聚光灯,照耀在他的老脸上。 他反倒是脸皮都没有动一下。 秘诀无它,他提前有了心理准备。 皇上痛心疾首的发出质问,他立刻摆出一脸无辜,比皇上的表情还要痛心:“不是我。皇上莫听信谗言。” 大臣们实在忍不住,发出轻微的惊叹声。 听听,他多敢说,还有他不敢说的话吗?天降神迹是谗言。 大臣们纷纷期待着,年轻的皇帝能跳起来,抽他一个大嘴巴子。 谁知,那年轻皇帝笑眯了眼,如释重负说道:“那就好。” 魏忠贤也笑眯了眼。 一幅父慈子孝的美好画卷。 群臣可都气的闭了眼。 此刻他们又盼望着,百官之中能跳出来一个人,指着堂上的鼻子骂:“那是上天训示,你是什么鼠辈,敢说是谗言!” 他们左看右看,并没有人跳出来。 原来确实有一个,如今下在大狱里。 杨涟一直很生猛,谁都不惯着,谁都敢骂,连着上了十几道奏章,二十四条大罪,弹劾魏忠贤。 于是被堂上的仨人扔进了诏狱,杀鸡给猴看。 叶向高除了和大家一样,气的闭了眼,脑子里还多转了好几个弯。 想要锄奸惩恶,打脸虐渣,光靠脑补爽一下,是不行了。 眼前这个没心没肺的皇帝,半点儿都指望不上。 女神仙如果是盘点古往今来皇帝当中,最不应该当皇帝的人,这位天启帝朱由校,必须排在头一名。 要说酷爱木匠活儿什么的,也不是什么大的罪过,谁还没点爱好呢。 这位的硬伤在于,他不识字,不识字,是真的不识字啊!24k纯文盲。 所以他和识字的大臣们,天然有壁,跟同样文盲的魏忠贤客氏,无缝链接。 这俩人敢说啥,他就敢信啥。谁也没招。 叶向高脑子里不停,刷刷回放了天音现示前面某一期的内容,以及本期冗长的内容中,他作为对照组被点名的一次。 天音提他叶向高的名字,必定是有所暗示,该是他出手做大事的时候了。 首辅就是首辅,轻易不出手,一出手胜算就是九成。 当下他叫过来亲信,耳语几句,让他去搬兵。 救兵身份显赫,一男一女。 天启皇帝即将断子绝孙 本来主打悬疑路线的天音,到了明朝天启这一期专题,也不知怎么的,生生的转了性。 尤其魏忠贤的话题上,说话越来越直白,约等于直言不讳地点名,就差报身份证号了。 她揭露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当年阻止皇帝登基的敌对势力,领头的太监打手叫李进忠。现在这个人换了个名字叫魏忠贤,成了东厂都督,掌事大太监,皇帝的亚父。 这换成是谁,也得当场拍桌子,怒发冲冠,把此人拉下来,打一顿板子出出气。 比如隔壁时空,天启皇帝的祖宗,朱元璋老爹,就看的吹胡子瞪眼。 他这种穷苦出身,白手起家,马上得天下的开国皇帝,虽然不一定读了多少书,但是识人断事方面,那都是天生异禀,一看子孙后代办出这样的糟心事来,茶杯都摔成了八瓣。 可是到了天启皇帝身上,好似基因完全跑了偏,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清澈的愚蠢,一举熄灭了大臣们心头的希望之火。 首辅叶向高叹口气之后,悄悄叫人搬兵去了。 他从天启元年担任首辅,一路走来就是在与魏忠贤的各种作妖搞事作斗争,也一直成功地躲在幕后。 但是今天,他要站在台前了。 女神仙朝着千古第一奸恶宦官,继续开炮。 “这位女士在太监眼里是炙手可热的人物,想追到她可不是那么容易,但是这位李进忠做到了,靠的是什么呢?靠的是忘恩负义。原来的乾清宫掌事太监叫魏朝,李进忠刻意接近魏朝,魏朝提拔了他,拿他当朋友对待。但是李进忠干了什么呢?抢了他的官位,抢了他的对食,一步登天。什么叫忘恩负义?这就是。” 众人默然。 怪不得皇帝成了“忘恩负义”榜一大哥呢。 原来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风口上的猪上了天,他不再是猪了,变成了狼,因为他本来就是狼,只是披着猪皮,一路扮猪吃老虎。” …… 又是猪又是狼的,堂下的大臣旁听着,实在忍不住替那个人脸上火辣辣,那个人本人却毫不在意,而且眼瞅着就露出几分自得之色,令人叹为观止。 再把满朝文武打量一下,这事儿又不奇怪。金銮殿里已经有一帮人,以动物命名自己,且以此为荣了。 魏忠贤的干儿子,称为五虎,五彪,穷凶极恶,在大明国土上,制造了令人绝望和窒息的恐怖气氛。 五虎五彪之中,最凶恶变态的那一个,叫许显纯,现在正在诏狱里头,与杨涟面对面。 * * * “这位忘恩负义的太监上位以后,都搞了哪些事呢?我只说比较稀奇的四件。” “第一,利用手里的权力,大肆敛财,买卖官职,拉拢朝臣培植势力,成为历史上有名的阉党。” “得到权势之后,他的爱好终于得到了满足和实现。搞银子,搞房子,金银财宝满仓库,房产证一大摞。但是他并不满足,他还想持续稳定、源源不断的搞银子房子,最好天下所有的房子和银子都能抓到手里来。他一个人的手不够用,就要从朝臣当中拉帮手了。那么,什么样的拉人手段,最快最有效呢?” “他采用了最直接的办法,给银子,给官位。原本做官的大部分是读书人,人人都有点真本事,升职加薪那就得靠熬,唉,从古至今,打工的路都是这么卷。可是现在,他给了一条捷径,一不用苦干,二不用苦熬,只要投靠他,一夜之间什么都有了。你猜人们会怎么选呢?很快,他就把官场生态拉到了他想要的方向。” “这么真金白银地掏出来拉帮结派,再多的银子也不够用,怎么办呢?聪明如他,很快想到了发财之路。官位是现成的,给谁干不是干?县令三千两,知府六千两。白花花的银子,这不就淌水似的进门了吗?” 这滔滔不绝的几段话,把诸天万朝都听的一阵沉默。 祸害蠹虫横行一时,哪朝哪代也不能完全避免,但手法上如此的弱智低幼直接,实行起来居然又能如此的明目张胆,畅通无阻,无法无天。 这……确实属于比较罕见。 朱元璋老爹更加激动,拍烂了一张桌子。 他满面通红,身子半倒在身后的龙椅上,一个劲的喘气。他想掐死的不是那宦官,而是那个天启皇帝。 他的大明江山,是怎样九死一生、艰苦卓绝地打下来的。坐了江山以后,又是怎样殚精竭虑,狠抓狠打贪污腐败的。结果就落到这么一个废柴手上? 好容易喘上了一口气,他跳起身来,手指头一指。 “哪个龟儿子,生出了那个兔崽子?” 开国皇帝的目光如同林中巨兽,发着油油绿光,逼视着底下跪着的几个儿子孙子,逼得他们低下头,躲开了他的视线。 朱标刚刚去世,尸骨未寒,朱允炆顶了他的位置,从朱允炆到朱棣,都觉得自己很委屈。 谁知道这是几百年后的事,老头子现在要拿人问罪,这不是不讲道理吗? 要说反应最为平淡的,肯定是天启一朝,堂下有的大臣们甚至忍不住暗暗打起了哈欠。 久入鲍鱼之肆,不闻其臭,不就是三千一个县令,六千一个知府吗? 女神仙这一段爆料滔滔不绝,乍一听信息量很大,其实一点新鲜的料都没有。 杨涟杨御史,十几道奏折,二十四条大罪,说的比这详细多了,言辞比这狠多了。结果呢,想给皇帝递进去,生生的递不进去。 有魏公公半路拦截着呢,别说十几道,一百道也是进废纸篓。 还得说是人家杨御史,递不进去也有招,人家讲学传道,国子监二百来个人,把魏忠贤的二十四条大罪编成了歌谣。 歌谣传的就是快,很快出现在了京城街头,还有大字报。 * * * 估计是这歌谣和大字报上达了天听,女神仙接下来就讲起了这一段故事。 “上位以后,他干的第二件大事,就是与东林党争夺朝堂控制权,迫害东林党人。” 叶向高紧闭了眼按住胸口,这是他身为首辅的心中之痛。 现在金銮殿里,乌泱泱的看着一大帮人,其实就俩名字,一半叫东林党,一半叫阉党。 眼看着,叫阉党的那一半,就要吞没另一半了。 魏忠贤的心里也很痛苦。 他真心不想和谁过不去。 做个朋友不好吗?大家一起快快乐乐的,把买官卖官的生意做大做强,不好吗? 这不都是他们逼的吗? “天启初年,东林党人占了朝堂的绝对优势,尤其是内阁和六部,首辅叶向高就是东林党人的大哥。大宦官在紫禁城里取得了权力之后,又要把手伸到朝堂,积极主动去拜访内阁六部,希望能交上朋友。遭到无情拒绝,合作的梦想破灭,于是只能考虑单干了。” 天音的这一席话,同时安抚了叶向高和魏忠贤。 叶向高眼中含泪,上天知道我的苦衷! 魏忠贤心中发热,女神仙知道我是被逼的! 二人继续聚精会神,一起听了下去。 “大宦官上位以后,有女士和皇帝两大顶层人士撑腰,开了天下第一外挂,买官卖官的生意迅速做大。杨涟这时候肯定不会坐视不理,他连着上了十几道奏折,历数二十四条大罪,编成了歌谣,终于传到了皇帝耳朵里。可惜呀,皇帝不识字,让大宦官找了个人,念奏折给他听。大宦官找的人,还能念那二十四条吗?结果就是,杨涟被罢了官,还被抓进了监狱。” 堂上那个不识字的皇帝,本来抓起了糕点,想往嘴里送,听到这里,糕点停在了半空。 众大臣看在眼里,心中一个忍不住,又萌发了一轮期待。 皇上啊,从前有人欺你不识字,现在可是天上神仙都看不过去了,提溜你的耳朵告诉你呢。 魏忠贤一看,赶紧陈情,带着夸张的哭腔:“皇上,杨涟那句句都是诬告,请皇上明鉴啊!” 天启皇帝糕点落到了嘴里:“朕知道,不必多说。” 众大臣心里咯噔一声,心终于凉透,死透。 经过这好几轮的失望心死,就算是脑子最慢的也反应过来了,并不是皇帝傻,他一点也不傻。 他的心思很简单很直接。 与他自己没有直接关系的事情,哪管他洪水滔天。 捧着东林党、内阁六部、杨涟,对他有什么好处?除了逼着他读书上进,就是骂他。 捧着客氏魏忠贤,甜言蜜语惯着他,把所有烦心事都挡在外面了,他只管无忧无虑,开开心心,做自己最喜欢的木匠活儿。多好! 大臣们暗暗立了flag,谁再指望皇帝,谁是小狗。 谁料,大臣们都对他死心了,女神仙居然还是不死心,坚决把本期内容播放到底。 “第三件大事,就是迫害后宫嫔妃,这件事有那位女士跟他联手一起做。他们想一直把持大权,就要除掉皇上的后代,让他断子绝孙。只要是有孕嫔妃都遭毒手,连当朝皇后也不能幸免。” 这一句话,重于千钧。 皇上是天子,现在有人要让他断子绝孙。 且,牵扯了好几方人士,好几个人都需要现场给出反应。 但动作最快的,是皇后的父亲英国公,这位老臣咣当一声,跪在金銮殿上,膝盖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虎目含着泪,这意思是准备拼命了,如果得不到一个交代,就把命豁出去。 众大臣本来准备好了,心如死灰一直到散会,没想到又生变故,今天的事儿不能善了,必须要见血。 是谁的血,还不知道。 “千古第一奶娘”上演窦娥冤 光幕里那女神仙,说了这么多话,情绪又激动,好似已经累的脱了力,有气无力地挥了挥手,“本期内容就到这里,下期再见。” 七彩炫光摇头摆尾乱晃了一阵,太和殿和女神仙同时消失,光幕重新变成银白,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归于太虚无形。 叶向高记性好,明明记得女神仙要说魏忠贤四件大罪,却只说了三件,又跑路了。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砸了天启朝的场子,砸了个稀巴烂。 扔下了一个烂摊子。 摊子得他这个首辅来收拾。 前面说的那些事,三千两一个知县,六千两一个知府,虽然恶劣,但不会立刻引发大的变故。 最后说的这个,令皇帝断子绝孙,才戳到了一个王朝的底线,真正的痛点。 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断子绝孙都是一个再恶毒不过的诅咒,对于一个皇帝呢? 这要是搞不好,国家是要大乱啊。 照这么下去,合着这两百来年的大明江山,不姓朱了,是要改成姓魏? 那么姓别的是不是也都可以? 大家争夺起来,走起! 其他大臣的感受也差不多。 “想要一直把持大权,就要除掉皇上的后代,让他断子绝孙……断子绝孙……” 女神仙走了半天了,这句话仿佛还在金銮殿里来回的回响,在众大臣的耳朵边回响。 再加上皇后的父亲英国公,咣当一声往青砖上那么一跪,花白的脑袋往地上那么一磕,悲声喊了一句:“皇上!要为老臣的外孙做主啊!” 皇后腹中胎儿,他的外孙,原本天经地义,应该是这个国家的储君的。这事儿搁谁,谁也气的吐血。 众人心中都是一凛,眼光忍不住的望向了龙座。 本来谁都不想指望皇上了。都说过了,谁指望皇上,谁是小狗。 但是这个事儿,属实又绕不过他去,因为断子绝孙的人,毕竟是他。 皇上也有了一整个大动作,一拍桌子:“果真如此?” 胖乎乎一张脸上,嘴角还沾着糕点饼屑,但眉头拧起,眼中清澈的愚蠢变成清晰可见的愤怒。 这时候一个女声哭嚎起来。 “皇上,千万不要相信谗言啊!” 这一声哭嚎,尖利嘹亮,中气十足,划破了金銮殿上方的空气,刺痛了大家的耳膜,原来平日里那低沉暗哑娇滴滴,纯粹是在拿腔捏调。 皇上一皱眉,一瞪眼:“胡说!天降神示,岂能有假?” 这话本来是在主持正义,可是众大臣心里,划过了一万个大写的无语。 皇帝陛下他,原来是知道的啊! 天降神示,没有假话。 呵呵。那怎么刚才魏忠贤说是谗言,他跟着就说是,上演了好一出父慈子孝,看的大家酸掉了牙。 合着就是因为跟自己没关系呗? 前面几番,众大臣对皇帝几次三番生出指望,又几次三番的心死,如今这一番,又叫大臣们对这年轻皇帝,一阵阵的心寒齿冷。 且不言众大臣如何内心腹诽,单说客氏的反应。 小皇帝这平平常常的一个反驳,不啻于在她头顶扔了一个炸弹。 这缺心眼的傻孩子,从小在她治下,一半是惧怕,一半是依恋,还有一半……不太方便对外公布官宣,总之言之,言听计从。 什么时候驳回过半个字? 今日这是,天要塌了吗? 当下她乱了阵脚,慌慌张张,从帘子里跑了出来,妖妖娆娆就屈身跪在了龙座面前。 众大臣只觉得眼前晃过一个人影,五彩缤纷,金光闪闪,晃的人眼花,一身珠子叮当一阵乱响。 客氏的文化储备实在是极其的有限,情急之下也指不定想出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来。 也不知道是听话本,还是看大戏,学来的升堂审案戏码,神智一慌,直接就一个代入,把金銮殿当成了县太爷的大堂,自己先演上了苏三起解,窦娥冤。 * * * 客氏戏瘾上身,学着戏台小旦的声调,哀哀戚戚,为自己辩解。 “皇上,妾身冤枉。当时皇后怀了身孕,腰酸背痛,妾身请了人去给她按摩,纯粹出于好心。滑胎一事,真的与妾身无干啊。” 众大臣一听,妈呀,真的是她干的。 魏忠贤不甘人后,也加入了喊冤队伍。 “皇上,奉圣夫人说的对,冤枉啊。皇后娘娘还有其他嫔妃滑胎,都是自己不当心,或者是命不好。至于被饿死的那位,是侍奉的下人太不当心。要说咱家对奴仆管教不严,愿意领罪,至于说故意害人,实在是冤枉啊!” 这回不止是叶向高,众大臣都以手扶了额。 这是有多少嫔妃和未来皇子遭了殃啊。 常理来说,后宫的事情自有后宫管理,朝堂管不着人家。 故此大臣们只知道皇帝登基好几年来,一个子嗣也没有,却不知道为什么。 今日盖子突然被揭开,才知道本该金尊玉贵的娘娘们,居然落到了这种水深火热的地步,连普通民妇都不如。 居然还有因为怀孕被迫害,被饿死的。 大臣们都看不下去了,皇帝自然也很愤怒。那毕竟是他的老婆孩子。 那白白胖胖的脸上,十分罕见的泛起了绯红色,小皇帝把脸气的通红,搜索枯肠,想要说一句给劲的话出来。 好容易想出来一句:“胡说!天降神示,岂能有假?” 叶向高气的又闭了眼。 小皇帝的文化储备,比那客氏,还更不如。 好容易雄起了一回,还是个人形复读机,只会这一句话。 由于对话双方的智力水平、逻辑思维都太低,这审案现场,眼瞅着陷入了死循环。 叶向高正在掂量,应不应该在此时加入战团,对面轻轻一声咳嗽,魏忠贤抢先他一步,加入了。 “皇上说天降神示,不能有假,咱家也不敢反驳,只是这人命关天,谋害皇嗣,天大的罪名,总得讲究个证据,无凭无据的,怕是不能令人信服。” 魏忠贤长的十分忠厚的脸上,依旧是一脸的忠厚,语调语气也拿捏的死死,那叫一个不急不慌,不卑不亢。 叶向高眯眼注视了一会儿魏忠贤。靠自己爬上来的人,终究还是有两把刷子。 这老小子,这回不扮猪了,脑子和嘴皮子,比那俩人,可厉害多了。 也是天下奇闻,魏忠贤办事,居然要跟别人讲证据了。 要证据,确实没有。 为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就是因为平日里一个锅里搅马勺,防备也不好防备,取证也不好取证。 何况这都过去好几年的事了,到哪里去找证据? 天启皇帝一听,亚父跟他讲起了证据,气的胖脸更红:“胡说!天降神示,岂能有假?” 叶向高皱起眉头,仔细品了品皇帝这句话。 虽然还是个人形复读机,一个字没改,一句话说了三遍,但是这遍还是有力度的。 意思就是说,上天派来的神仙说是你干的,就是你干的,神仙还用跟你讲证据? 这个逻辑约等于,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皇帝还用跟你讲理? 还真不容易反驳。 但魏忠贤眼珠微微一转,又有话说。 “虽然天降神迹,不能有假,但那女神仙口中,提到过叶首辅的名字,提到过杨御史的名字,可从头到尾,并未提到奉圣夫人的名字,也未曾提过咱家的名字,可见神仙对于此事,并不十分清楚,故此不敢乱提人名字,怕冤枉了好人。” 这话一出,叶向高心里先是一震。 魏忠贤一个市井赌棍出身,不怪人家能拿下一个皇朝的权力。 这脑子,这反应,真挺厉害! 天启皇帝脑子里一回忆,好像是这么回事啊。 说来真是憋屈。 天上神仙蹦出来骂人,只有他这个皇帝,是被实名批评。 天启皇帝,天启皇帝,当着全天下百姓,被骂了个臭死。 其他被批评的,只有“权倾朝野的大太监”“那位女士”。 魏忠贤眼珠又微微一转,完美接起了皇帝脑子里的话茬。 “神仙只是说大太监、大宦官,咱家虽然是司礼监,但司礼监的掌权太监共有三个,掌印秉笔,各有其人,怎见得说的一定是咱家呢?” 众大臣恨不得一口啐他脸上。 那俩太监都是他的傀儡,谁不知道? 同时又深恨那女神仙,说话故弄玄虚。俗话说杀人杀个死,直接点名捶死他,不就得了。 这倒好,给他留下了空子,胡言乱语地狡辩。 皇帝迟疑了。 亚父为自己辩解的同时,也是为了他能下台,为客氏能下台。 真是他们干的又如何,难道真忍心杀了他们? 让他们答应从此悔改,不再干了也就是了。 这可都是自己最亲的人啊…… 客氏虽然粗俗不堪,也是个一等一的机灵人,一看这风头这态势,自己象征性地拜了一拜,娇滴滴说道:“正是这个理儿呢,皇上可要明鉴,不能冤枉了好人。” 说完话,径自站起身来,一身珠子乱响,她又没事儿人似的,坐回了高堂之上,珠帘之后。 从头到尾,没人让她跪,也没人让她起,她在金銮殿上,就跟红角儿在台上演戏似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如入无人之境。 三人组这一番神操作,大臣们都看傻了眼。 眼瞅着皇帝不吭气了,重新拿起了点心,准备再吃一轮,大臣们的心宕到了谷底。 这么天大的事,就这样不了了之,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皇后的父亲英国公,一跪跪到现在,此时彻底绝了望,心里在两件事上摇摆。 是触柱而亡,还是干脆起兵…… 此时咣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殿内所有人,都吓了结结实实的一跳。 一部分人赶紧仰头望,往天花板上看。 心说是不是今日的金銮殿太过颠倒黑白,遭到天谴,被雷劈了。 另一部分人比较清醒,望向大门的方向。 是金銮殿的大门被人砸了。砸了个稀巴烂。 这亘古未有的奇事!大臣们立刻慌乱起来。 难道是百姓们在天音的一番鼓动下,终于忍受不了掌权三人组,直接来闯皇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