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追妻火葬场文》 1. 第一章 第一章 寒冬腊月,朔风凛冽,侵肌入骨。 宫中多日无人打理,杂草丛生,苍苔露冷,满目疮痍,枯枝败叶皆掩在皑皑白雪之下。 廊檐下的铁马在冷风中发出细碎声响,犹如低声呜咽,好不凄凉萧条。 小丫鬟绿萼守在门口,时不时踮脚往宫门张望,又怕里间的沈鸾忽然要水,只得分神侧耳仔细听着。 幸好沈鸾这一觉睡得极沉,还未醒来。 雪簌簌下了大半夜,将近丑时三刻,宫门口终于出现一道清瘦身影。 同样是半旧的雪灰色绫袄,顶着狂风,茯苓连斗篷都未曾戴,奔至绿萼面前,眼角的泪珠还未干。 “这群挨千刀的狗奴才,一见郡主失势……” 茯苓哆嗦着,将揣了一路的药饵取出。鬓间手臂干干净净,没有一点金环玉佩翡翠,都拿去当了银子打点。 可惜换来的也只是渣碎粉末。 “茶房不肯煎药,我求了好久,他们都不肯松口……”茯苓小声啜泣。 她和绿萼都是先帝亲口指派到沈鸾身边服侍的,向来比别的奴仆得脸,御前太监总管见了,都得礼让三分,笑脸相迎,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 “他们还说,先太子因为为郡主求情,如今被幽禁在东宫,还有太傅……” 茯苓话说一半,立刻被绿萼伸手捂住,眼神警告:“小点声,郡主还在里间,你也不怕她听见了……” 话音未落,里间忽然传来两声清嗽。 绿萼忙止住茯苓,掀开大红撒花软帘推门而入。 隔着层层青纱帐幔,隐约可见榻上的人影。青丝松散,沈鸾通身素净,月白缎袄,腰间系素色白绫裙。 巴掌大的小脸未施粉黛,面色苍白孱弱,沈鸾强撑着睁眼,朦胧视线中,隐约只见一人匆忙朝自己跑来。 她低声呢喃:“是茯苓……茯苓吗?” 声音细弱无力。 只道一句,沈鸾身子便撑不住,掩唇咳了好几声。 茯苓忙端了漱盂、巾帕上前,又取了引枕,供沈鸾靠着。 终觉好些。 入目是熟悉的青纱帐幔,松石绿双绣花草仙鹤的纱帐轻悬半空,是沈鸾熟悉的寝宫。 她自幼出入宫廷,又得先帝喜爱,破例封了长安郡主,食邑一千五百户,蓬莱殿也是先帝所赐。 殿宇巍峨耸立,金碧辉煌,珠宝争辉。 那时的长安郡主沈鸾,得先帝庇护,无人敢惹无人敢冒犯。就连入宫面圣,先帝也免了沈鸾的跪拜礼,真真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如今…… 膝盖骨隐隐发疼,如针扎般痛苦万分,房间的银炭早就用尽,冷风透过窗屉子,寒意侵骨。昔日门庭若市彩色堂皇的蓬莱殿,却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新帝登基,曾经一心一意追随新帝的沈家并未落着半点好处。沈大将军沈廖岳铃铛入狱,于闹市中被万人看千人瞧,受尽屈辱,当众问斩。沈夫人一条白绫悬于梁上,随夫君而去。 那一夜,禁卫军踏破沈家门,沈家族人鲜血染红京城,尸骸满地,冤魂无数。 而罪名,不过是一个子虚乌有的谋反背叛。 沈鸾被拘宫中,于乾清宫前整整跪了三天三夜,却连裴晏一面都见不上。 她不过是想出宫回家一趟,不过是想最后见父母一面,亲自送他们一程。 然而一直到昨日晕倒,裴晏都未曾露过半面。 心口酸胀发疼,喉咙腥甜,沈鸾强撑坐直身子,就着茯苓的手以茶漱口,终得半分好转。 “你刚刚说,太子……太子哥哥怎么了?” 先太子裴衡和沈鸾青梅竹马长大,茯苓知晓两人情义非常人可比,不敢说实话,只强颜欢笑:“郡主说笑了,奴婢一直在蓬莱殿,哪里见的太子殿下。想来是郡主睡糊涂了,听错了。” 说着,忙将一直煨着的小吊梨汤端了来:“郡主睡了一天,先喝口梨汤润润嗓子,等会奴婢再去……” 忙着扯谎,茯苓竟忘了一直攥紧的袖口。 宽松的衣袖往下滑落,露出一小截白皙纤细的手腕。手腕红痕遍布,触目惊心。 沈鸾着急:“这是什么?” 说得急,沈鸾身子受不住,接连咳嗽好几声,气息逐渐沉重,“谁、谁做的?” 攥着茯苓手腕的手指未曾松开半分,沈鸾往上卷起半边衣袖,幸而除了手腕的伤痕,并无其他伤处。 茯苓眼圈泛红,强撑着挽起唇角:“天冷,奴婢走路不注意,摔了一跤。” 沈鸾不信:“那你手上的攒珠累丝金凤手镯呢?” 那是茯苓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她一直戴手上,从未摘下。 眼见谎言快被戳穿,茯苓慌乱跪在地:“奴婢、奴婢……”她低头,嗓音带上哭腔,“手镯贵重,奴婢怕丢了,就、就先收了起来。” 殿内安静无声,跳动的烛光映在大红缎子缂丝围屏上,那一处本还有一盏七彩宝珠琉璃灯,如今却没了踪影。 树倒猕猴散。自打家里获罪,蓬莱殿一众奴仆怕牵连到自己,尽捡高枝往外爬,佘者做事也不尽心尽力,装病偷懒都有。 殿内除了御赐赏的大物件,其他都被他们顺走了去。 气若游丝,郁结于心,沈鸾轻声:“你先起来,我没……” 不想话音刚落,宫门外倏地响起一阵喧嚣。 一众内侍手持羊角灯,乌泱泱站了一地,瞬间,整个蓬莱殿亮如白昼。 前些日子沈家才惨遭抄家之祸,茯苓脸色苍白如纸,险些吓得跌落在地。 一侧的绿萼也堪堪稳住心神,强装镇定迎了上去。 先帝的御前太监总管早在新帝登基的第一天,便被赐予鸩酒,一命呜呼。如今走在前头的,是近来在裴晏跟前的红人,操着尖细的嗓子。 “郡主,陛下在望月楼等您呢。” 话落,又巡视半周,“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快给郡主梳洗穿衣?” 望月楼是先帝为沈鸾所建,当时沈鸾年幼,不懂何为高处不胜寒,先帝便为她建了望月楼。塔楼呈四方形,高九层,楼高数十丈。 这种天时过去…… 绿萼身子踉跄,垂首低眉哀求:“公公,郡主身子抱恙,能否容许我们……” 太监皮笑肉不笑:“奴才等得起,但是陛下那边,奴才可不敢保证。” 绿萼不敢再耽搁,忙进里屋取了羽缎对衿褂子,羽缎厚密,沾雪不湿,这种天穿再合适不过。 无奈绿萼翻箱倒柜半晌,怎么找也找不到。又想到合屋少的物件也不止这一件,定是谁趁乱偷拿了家去。 绿萼气急,恐外面的人久等,不敢声张,急急取了猩红羽纱面白狐狸里的袄子,供沈鸾披上。 茯苓本想跟着一起前去,不过临至门口,被沈鸾阻止了:“镜台上的锦匣有碧玉膏,拿着敷上,明日便可好些。” 茯苓红着眼:“郡主……” 沈鸾拍拍她手背:“宫里得有人看着,其他人我不放心。” 外头风大,只道这么一句,沈鸾已忍不住轻咳。 茯苓立刻听劝:“郡主放心,奴婢肯定死守在殿内,哪都不去。” 风雪飘摇,不好走路,何况还是半夜。 绿萼好几次想着人请步辇,都被领头的公公挡了回去:“姑娘还是快些,别让陛下等急了。” 绿萼无奈,只能一心伴在沈鸾身侧,小心翼翼搀着人往前走。 天寒地冻,望月楼建在皇宫西北角,足足走了半个多时辰,方瞧见塔楼一角。 领头的太监驻足,躬身低头让行:“郡主,陛下不让奴才们靠近。” 未尽之意,只让沈鸾主仆二人上楼。 十来丈的高楼,往日沈鸾都是乘步辇登楼。现如今塔楼阴森可怖,只绿萼手中提着一盏明瓦灯,勉强照清前方台阶。 宫中巨变,望月楼多日无人打理,满目苍凉,偶有柱子朱漆掉落。 沈鸾拾阶而上,连着在风雪中跪了三天,身体尚未痊愈。膝盖骨疼痛难忍,每往前走一步,都似踩在刀刃。 倏尔不留神,沈鸾脚步趔趄,险些一脚踩空,从台阶滚落。 “郡主!”绿萼惊呼。 幸而眼疾手快,及时扶住人,然嗓子已然带上哭腔。 “你身子本来就没好,要不我们、我们先回去吧。” 望月楼昏暗无光,任谁看都知晓裴晏并不在楼上,无非是知道沈鸾膝盖受伤,故意叫她爬九层高楼罢了。 沈鸾摇摇头:“我没事。” 绿萼眼泛水光:“可是、可是……” “后天是我母亲的头七。”沈鸾缓缓转过头,目光和绿萼对上,“沈家还有几百人口在诏狱。” 生死不明,她总不能坐视不管。 “可是陛下他……”绿萼低首。 以裴晏如今的作为,根本不可能放过沈家。 绿萼咬唇,冒着大不敬:“六王爷已经在回京路上,他和郡主向来要好……” 六王爷裴煜与先太子同为一母所出,性情却截然不同。少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一国之将,手握兵权。 可惜远水救不了近邻。 何况以裴晏的性子,裴煜能否平安返京都不确定。 理清这层关系,绿萼慢慢垂下头,抿唇不语,认命搀着沈鸾往楼上走。 夜已深,窗外飞雪如棉絮,寒风呼啸,不多时,绿萼手中的明瓦灯悄然熄灭。 烛光用尽,只剩下满屋的黑暗。 幸好已抵达楼顶。 如之前所料,裴晏并不在此处,不知何时才出现。 望月楼设三门六窗,冷风鱼贯而入,身处其中,犹如坠入冰窟。 往日望月楼是摆设筵席所用,兴许还有用剩的灯烛,绿萼安顿好沈鸾:“郡主,奴婢找找里屋还有没有火烛,去去就回。” 沈鸾颔首。 天冷,身上的冬衣比并不足以御冷,指尖僵硬发紫,沈鸾拢紧袄子,倚在朱柱闭目小憩。意识渐渐涣散,恍惚间好像听见了母亲的斥责。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多穿点。茯苓和绿萼呢,这两丫头怎么回事,都不看着你点。” ……母亲、母亲。 沈鸾低声呢喃,睁眼,四下寻找沈氏的身影。顺着声源往前走,沈鸾推开门。 沈氏好似就在眼前,罩着石青银鼠褂,鬓间挽着珠钗,嘴上虽是呵斥,眼底却全是纵容宠溺。 “大冬天的还跑出去踏雪寻梅,整个京城也就你有这个兴致,仔细伤了风。” 是了。 她和裴晏的初遇,就是在这样的风雪天。那年雪大如席,沈鸾和太子打赌输了,只能依照约定出门为其折梅枝。仗着对宫中地形熟悉,沈鸾不让宫人跟着,孤身一人跑入雪中。 不曾想雪迷了眼,没多时沈鸾便在宫中迷失路,误打误撞闯入一座陌生宫殿。 宫殿久未修缮,斑驳破旧,只殿外两株红梅开得正欢。门上的鎏金铜环褪了色,锈迹斑斑,沈鸾轻扣门响。 无意间竟推开了门。 一人从殿内缓缓走出,那人着一件半旧竹青长袍,剑眉星目,沉稳清冷。 透过茫茫雪色,沈鸾猝不及防,和裴晏对上了眼。 那时少女怀春,一腔爱意炙热,天真以为初见即是永远,以为海誓山盟可以永存。 只可惜,只可惜…… 眼前白雾迷茫,雪珠子错迷了眼。 沈鸾往前踉跄半步。 她好像看见了那日,雪绽红梅,少女轻倚梅枝,捧着小手炉,云鬓珠钗,沈鸾穿一件杨妃色盘金彩绣袄子站在雪中:“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以及后来阳春三月,柳垂金丝。 沈鸾提着新学会的桃花酥,兴冲冲送到裴晏跟前,却无意听见对方的小名:“阿珩,这是你的小名吗?那我以后也要叫你阿珩。” 阿珩,阿珩。 双足忽的失重,风雪茫茫,沈鸾好似听见身后绿萼撕心裂肺的哭声。 漫天飞雪弥漫。 再然后,风声掩过了一切。 2. 第二章 第二章 “……卿卿,卿卿?” 沈氏熟悉的声音在耳边落下。 沈鸾猛地睁开眼,忽从梦中惊醒。 入目纱帐垂地,四面墙壁玲珑精致,室宇华丽,铺陈奢靡。 花梨大理石案上设着笔墨宝砚,左边檀木槅子上挂着青玉比目磬,右边的汝窑美人觚供着数枝秋菊。 是自己再熟悉不过的闺房。暖意融融,和梦中铺天盖地的严寒大相径庭。 沈氏轻倚卧榻边,手握巾帕拭去沈鸾额角的薄汗。她捂嘴笑:“梦见什么了,这满头的汗,还一直喊太子殿下?” 意识回笼,寒意渐退。 沈鸾怔忪摇摇头,皱眉不语。 梦里的一切似镜花水月,稍碰即碎,模糊记不清,隐约只记得零星点滴。 她窝在沈氏怀中,小声嘟囔抱怨。 “好像梦见阿衡哥哥了,我打赌输了,他让我去折梅枝。我跑了好远好远,天还下着雪呢。” 再后来,她便记不清了。 “果真是做梦。”沈氏笑笑,着人取了秋香色金钱蟒靠枕,供沈鸾靠着。 “前年殿下才吩咐人在院中种了数十株红梅,你忘了?再不济,蓬莱殿那边也是种的红梅,何须你亲自跑一趟?” 房里的绿萼见沈鸾醒了,忙端了清茶漱盂过来。 沈鸾漱口盥手完毕,又听沈氏缓声开口:“况且这才刚入秋不久,哪来的雪?” ……入秋? 沈鸾仰起头,一双杏眸如秋波。她本就长得好看,这会懵懂盯着人看,越发娇俏动人,顾盼生辉。 “可不是。”沈氏轻点沈鸾鼻尖,又吩咐茯苓端了滴酥鲍螺过来。 “知道你爱吃这个,你父亲特地去买的,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 橼香楼的滴酥鲍螺天下一绝,每日只售百份,即便是皇亲贵族,也得排队等候。 昨儿沈廖岳不小心惹恼了女儿,今儿天还没亮,就眼巴巴便去了橼香楼,只为讨沈鸾的欢心。 堂堂大将军,竟沦落到这种地步,惹来同僚好一顿笑。 只是笑归笑,终也羡慕沈廖岳的好福气。女儿沈鸾自幼得圣人欢心,恩宠天下独一份。 又生得貌美,沈鸾刚及笈那年,沈家的门槛快要被踩烂,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后来沈廖岳隐隐透露,沈鸾的婚事圣上会做主,众人才歇了攀亲的心思。 沈廖岳夫妇向来将女儿捧在手心,沈鸾习以为常接过。 乳酪酥脆,香甜溢满唇齿。 虽是好物,沈氏还是耐不住多言:“别吃多了,小心夜里积食。” 沈鸾唔唔应了声。 娘俩在屋里说着小话,倏地却见门外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 紫檀架上的大插屏挡不住沈廖岳八尺身高。 沈氏笑笑,推着沈鸾肩膀,示意她往外瞧:“滴酥都吃了,就别和你父亲置气了。省得他晚上睡觉不安生,闹得我也不曾好睡。” 沈鸾笑弯眼,搂着母亲脖子撒娇:“那我陪母亲睡。” 有母亲陪着,先前困住沈鸾的噩梦也暂且被置之脑后。 一室其乐融融。 刚过正午,日光似上好的绸缎蜀锦,迤逦拂墙。三公主裴仪今日在宫中设宴,特请了京城所有世家小娘子。 沈鸾自然也在其中。 绿萼端来镜台妆奁,为沈鸾描眉画妆,对镜理云鬓。 她低语:“听闻圣上刚赐了三公主一只帝王蟹,那蟹足有十来斤重,原是东洋进贡的。全宫上下也就这么一只,三公主央了圣上好久,圣上才松口。” 沈鸾慢悠悠拨弄桌上的小香炉:“怪不得。” 她和三公主向来不和,两人都看对方不顺眼。裴仪贵为公主,本该高沈鸾一等。无奈圣上看重,有好玩的稀奇的都往蓬莱殿送。 裴仪怪父皇偏心,自此视沈鸾为眼中钉。 茯苓在一侧听见,捂嘴偷笑了声:“三公主怎么还是这样。” 先前有一回,圣上也是赏了裴仪一颗珍珠,那珍珠是邻国上贡的,足有雀卵那般大,甚是罕见。 裴仪视若珍宝,揣着珍珠跑去蓬莱殿,本想在沈鸾眼前炫耀一番,不想沈鸾早得了一匣子,还拿珍珠去镶了鞋面。 茯苓仔细回忆,唇角挽起:“之后那几天,三公主气得连门都不出了,还……” “茯苓!”绿萼一声呵斥,茯苓立刻止声,俯身弓腰。 绿萼向来稳重谨慎,皱眉剜茯苓一眼:“祸从口出,背后议论当朝公主,如若被人听见,郡主也保不住你。” 茯苓喏喏,垂手侍立:“是。” 沈鸾摆摆手,随手挑了件小玩意,让茯苓给沈氏送去,为其解围。 绿萼知晓她心意,低眉哀叹:“郡主还是太纵着茯苓了。” “是你太小心。” 沈鸾起身,镜台上的铜镜映出女孩姣好的面容,唇点绛色,眉如墨画,不描而翠。胭脂色绫彩牡丹蝶纹宫裙华丽精致,沈鸾垂首,视线在锦匣托着的步摇一一拂过。 最后挑中了一支金镶玉的。 艳而不俗,华彩照人。 就连自幼服侍沈鸾的绿萼,也忍不住露出惊叹之色,心想三公主今日估计又得后悔宴请沈鸾。 有沈鸾在,众人的视线定不会从她脸上移开。 沈鸾揽镜自赏,心满意足,倏然又蹙眉。 绿萼不知所措,只当是今日发髻不称沈鸾心意,她屈身:“郡主,你若是不喜欢,奴婢再为你……” “不是这个。”沈鸾托腮凝眉,幽幽叹气,“就是有点可惜,不知以后谁有这般好福气,竟能娶上我这样的女子。” 一番惆怅,沈氏隔着纱窗都听见,不由笑开,掀帘而入:“你才多大,就想着嫁娶了?也不脸红。” 沈鸾大大方方:“那还不是怪母亲。” 沈氏狐疑:“怪我干什么?” 沈鸾语气真诚,巧笑嫣然:“怪母亲把我生得太好看了,不然我何来这么多苦恼。” 沈氏哎呦一声,直喊心肝,拥着沈鸾笑得更欢:“外面的车轿都备下了,夜里风大,我让茯苓备了大袄,小心伤着风。” 家里的小厮早就拉来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沈鸾别过母亲,踩着脚凳上车。 车内团花锦簇,石榴式洋漆小几上摆着精致吃食。 一路畅通无阻,巍峨皇宫耸立,近在咫尺。 长安郡主出行,车舆自然不用经人查检。朱漆宫门被远远甩在身后,青石涌成小路,红墙绿瓦,森严肃穆。 甬道熟悉,只是不知为何,今日入宫,沈鸾总觉得心口沉重烦闷。素净手指轻挑起车帘一角,远远瞧见皇宫西北角的天空。 乌金西坠,薄云涌动。 “茯苓。”沈鸾低声轻唤,视线落向远方某处,“那边是什么来着?” 茯苓凑过去,凝神盯半晌。她虽自幼生在宫中,然幼时便跟在沈鸾身边,并非对宫中一切都了如指掌。 茯苓如实摇头:“奴婢不知。” 问了绿萼,也是一样的结果。 宫外随车的太监听见,忙陪着笑,斗胆上前,隔着车帘打千儿请安。 “郡主刚刚说的,可是皇城西北角?” 王公公刚上任不久,花了不少银子,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得以伺候沈鸾,自然想在她面前多多表现。 “那处是空地,平日都没人过去。” 宫中无人不知,长安郡主最得圣心,人人都想在她面前争一两分眼熟。听闻沈鸾好奇西北角那一方空地,王公公卯足了劲,笑容谄媚。 “不过隔壁就是安巷。” 安巷是关押皇城内被贬妃嫔的地方,平日鲜有人踏及。王公公搜肠刮肚,记忆旮旯都搜遍,也找不到半点有关安巷的新鲜事。 忽的想到距安巷不远的明蕊殿,王公公眼睛一亮,瞬间来了精神。 “郡主听过明蕊殿吗?” 明蕊殿离安巷不过半柱香的脚程,常能听见关押女子的哀嚎哭喊,甚至还有宫人夜里撞客过。 久而久之,明蕊殿也成了不祥之地,无人问津,残根败草,如同荒废。 沈鸾好奇:“现在也没人住?” “倒也……不是。”王公公干笑两声,欲言又止。 茯苓不耐烦催促:“郡主问你话呢,支支吾吾做什么?” 王公公陪着笑:“那边住着的……是吴才人。” 沈鸾蹙眉:“……谁?” 王公公:“是五皇子的生母,吴才人。” 吴才,无才。 五皇子的生母是宫女出身,原是御前伺候的。后来使了点不光鲜的手段,方怀上五皇子。 可惜却没能讨得圣上欢心,就连产下皇子,圣上也未曾看过一眼,给的封号也极具讽刺——“吴”。 受生母连累,同为皇子,五皇子裴晏却只能居于废弃宫殿,遭人白眼。 沈鸾自幼出入宫廷,也从未在宴会上见过五皇子一眼。 王公公满脸堆笑:“郡主是天上的仙人,他那样的人,哪配出现在郡主眼前,没得脏了郡主的眼。” 难得有机会献殷勤,王公公舌灿莲花,恨不得说上一箩筐好话。 说着话,也未曾留意有人直直从拐角处冲了出来,冲劲之大,险些将王公公撞倒。 “哪里来的小兔崽子!” 反手就是一巴掌,王公公怒气冲冲,眼睛瞪如鱼珠,“没看见郡主在这里吗?” 撞人的小太监匍匐在地,半旧的袍子看不出一点光泽,跪在地上连连磕头:“郡主饶命郡主饶命!” 额头在青石路上发出清脆声响,动静之大,连藏于怀中的东西也掉落在地。 小太监忙不迭伸手去捡,无奈手伸一半,忽的却被王公公抬脚踩上。 一袋药包瞬间成为粉末。 小太监肩膀哆嗦,从始至终不敢抬头望车上人,只拼命磕头求饶:“求郡主饶了奴才,求郡主饶了奴才!奴才是明蕊殿的,适才五皇子身子不适,奴才去了趟太医院……” 王公公疾言厉色:“胡说八道!明蕊殿哪来的奴才!” 圣上厌恶吴才人,故而她身边竟一个侍婢也无,只一个眼花耳聋的老嬷嬷跟着。 小太监:“奴才不敢说谎,嬷嬷上个月没了,所以才换了我去。” 他大着胆子,“五皇子就在前头,郡主若不信,可随奴才一起,一问便知。” 3. 第三章 第三章 重重帐幔随风而动,空气中隐约有暗香飘浮,极轻极淡。 隔着车帘,小太监看不见内里的情况,额头紧贴青石路,等待沈鸾的发落。 须臾,方听见车内传来清越的一声:“不必了。” 小太监热泪盈眶:“奴才谢过郡主!” 又接连好几声磕头脆响。 一旁的王公公仗势欺人惯了,本还想给小太监一个教训,忽的却听见沈鸾轻声一句。 “你刚刚说,你刚从太医院回来?” 小太监不敢撒谎,如实回道:“……是。” 宫里人大多看人下菜,五皇子不得圣心,生病也无人管。 小太监辗转好几趟太医院,方才换来这一小包药沫。 可惜现在也不得用。 “既如此。”沈鸾手执团扇半遮脸,“王公公。” “奴才在。” “你陪他去一趟太医院,就说是我的吩咐。” 好不容易才有机会在沈鸾跟前露脸,王公公心有不甘,然也不敢违抗沈鸾的命令,磕头跪拜:“是。” 八宝香车渐渐驶远,直至完全消失在视野,王公公方从地上站起。 小太监也跟着起身,战战兢兢:“公公,那我们现在是去……” “去什么去!” 又是一记重脚,王公公一脚踢在小太监膝盖上。 小太监躲闪不及,扑通一声,整个人跪趴在地上,眼冒金星。 王公公嫌弃收回右脚,往他身上啐一口,指桑骂槐:“晦气玩意儿,真当自己是天潢贵胄皇子皇孙了?一个小杂种,也不知道你娘是从谁床上……五、五皇子?!” 不知何时,一双乌皮六合靴忽的停在王公公身前。 裴晏面容清冷,半旧石青圆领长袍透出单薄肩颈,残阳落于他身后。 他缓缓:“公公这是在教训我的奴才?” 明明再寻常不过的一句话,王公公还是莫名勾出一身冷汗,颤着肩膀不敢言语。 少顷,理智回笼,记起裴晏在宫中的不受宠,王公公腰杆略微挺直两分,他笑笑。 “五皇子说笑了,奴才怎么敢逾矩?只不过是这小崽子狗胆包天,冲撞了郡主,奴才帮着训斥一二罢了。” 裴晏瞥他一眼,慢条斯理:“……是吗?” “奴才说的句句属实。”王公公垂手回话,面上却半点恭敬也无,只剩鄙夷和嘲讽。 “五皇子若无事,奴才便告退了。” 裴晏面不改色:“嗯。” 王公公躬身退下,直至行至假山后,方往后轻啐一口,嘴上念叨不停。 “呸!小妇养的孬种,给爷爷我提鞋都不配!什么五皇子,不就是个……” 倏地,一阵冷风自背后吹来。 王公公惊恐朝后望。 起风了。 …… 三公主裴仪今日的筵席摆在澜庭轩。 澜庭轩居于湖中央,四面皆是游廊曲桥。七彩鎏金玻璃水灯挂于石栏上,烛光潋滟,照亮半池湖水。 京城世家贵女齐聚在一处,遍身绫锦纱罗,满屋花团锦簇,燕妒莺惭。 琴声渐起,轻揉慢捻,自水面传开。 “仪儿,怎么还不出去,躲在这里要什么?” 筵席在即,迟迟不见三公主身影,静妃着人找了一圈,方在内殿寻得女儿的行踪。 桃红色缎绣花卉百花纹宫裙雍容华贵,裴仪手持靶镜,对镜理妆,哪哪看都不顺眼。 闻得静妃声音,方从镜中抬起头,不满撅嘴。 “还不是母妃的错。”裴仪将靶镜丢一旁,搂着静妃衣袖撒娇,“好好的你请她做什么,没得坏了我的好心情。” 静妃笑笑,明知故问:“谁,长安郡主啊?” “她算哪门子的郡主,要不是父皇偏心……” “仪儿。” 隔墙有耳,静妃唇角笑意微敛,冷声打断。 她入宫多年,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说错一句话做错半件事,唯恐让人抓到把柄。 不曾想生的女儿却是无法无天。 裴仪性子骄纵任性,倒也不敢忤逆静妃,垂首低眉:“母妃我错了。” 静妃软了语调,亲自为女儿整理发髻:“你也知道你父皇偏心,他既如此,你顺着他便是,何苦去逆他的意?” 裴仪不服:“明明我才是公主……” “公主又如何?”静妃轻声细语,“仪儿可是忘了,宫中还有一位五皇子?” 裴仪虽未曾见过五皇子真容,然从宫人口中却听过不少。听说她这位五皇弟在宫中地位极低,住的是残垣断壁,吃的是残羹剩饭。 连她宫中侍婢内侍都比不上。 裴仪头埋得更低。 静妃轻拍她肩膀:“母妃知道你是好孩子,肯定不会让母妃失望。时辰差不多了,郡主应该快到了。紫苏——” 静妃侧目,招手低唤一婢女上前,“你出去瞧瞧,郡主到了没有?” 紫苏:“是。” 紫苏是裴仪身侧一等一的大宫女,由她亲自出面,足以见裴仪对沈鸾的重视。 有世家贵女瞧见,忍不住拈酸吃醋:“我们在这等了大半天,都不见三公主出来。她倒好,居然还得紫苏亲自接。” 同伴笑嗔:“她是郡主,你是吗?” “你不过是见着郡主一回,还是远远瞧见的,怎么也站她那边了?” “那是你没亲眼见过,等你见了就知,这天上地下,也就一个长安郡主。我要是有她那等模样相貌,也得……” 话犹未了,遥遥的,空中有细乐声传来。众人屏气凝神,踮脚张望。 最先入目的是手持销金提香炉的太监,香炉焚着御香。紧随其后是一顶八人大轿,金黄鎏金宝盖,轿身镶嵌无数名贵宝石,流光溢彩,交相辉映。 两侧宫女垂手侍立,静候长安郡主下轿。 细乐声喧,满座寂然。方才还小声嘀咕抱怨的贵女早没了声,一双眼睛直盯前方。 轿帘掀开,最先出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双素净无暇的玉手,而后团扇遮面。 沈鸾一袭胭脂色牡丹蝶纹宫裙,云堆翠髻,蹁跹袅娜,缓缓下轿。 “奴婢见过郡主。” 紫苏最先迎上请安,满脸堆笑,“殿下知郡主今日过来,早早的就让奴婢出来候着。” 紫苏说话向来滴水不漏,沈鸾未曾在意,只道:“你家殿下呢?” 莲步款款,沈鸾穿桥度柳,移步澜庭轩。 尚未迈入轩中,忽的有贵女上前:“郡、郡主。” 绿萼欲呵斥无礼,却被沈鸾抬手打断。 来人面容白净,一双眼睛如皓月明亮。 正是先前拈酸吃醋那位。 只是此时姚绫却全无嫉妒之心,她低着头,眼尾余风悄悄扫沈鸾。 以前她闻旁人赞沈鸾天姿国色,只觉他人夸夸其谈,亦或是鼠目寸光,见识短浅。 如今见了沈鸾真人,方觉是自己无知。 姚绫颊边泛红,平日的能言善辩都抛到九霄云外,还是紫苏提醒,方记起自己还未介绍家门。 紫苏低声帮忙解围:“她父亲是当朝太傅。” 沈鸾三岁启蒙,由当今圣上亲自口授手传,而后又随皇子公主一起,拜入太傅门下,在南书房念书。 往日沈鸾最讨厌的,便是太傅这种冥顽不灵的老学究,不想他女儿却是这般模样。 沈鸾沉吟片刻:“你是……姚绫?” 姚绫大喜过望:“郡主认识我?” 沈鸾:“听太傅提过几句。” 两人相伴而行,姚绫落后半步,亦步亦趋紧随沈鸾。 其他贵女瞧见,纷纷效仿。 直至裴仪出现。 彼时沈鸾正听姚绫讲西北趣事听得入神。 不同于别的世家贵女,姚绫自幼随祖父一起游历山河,走遍大半个江山,见识自然与寻常女子不同。 “他们羌族人和我们大不同,不过也非书上说的茹毛饮血……” 无端被忽视,裴仪气得干瞪眼。 紫苏瞥一眼裴仪,轻咳提醒。 姚绫说得起劲,并未留意,还是沈鸾先瞧见,她浅笑低吟。 “殿下何时来的,怎么也不出声,吓我一跳。” 裴仪咬牙:“明明是你自己眼瞎……” 想起静妃先前的叮嘱,裴仪到底还是将这口气咽下,强颜欢笑。 “你们刚刚说什么梯己话呢,也让我听听?” 强行将姚绫挤开。 裴仪莞尔一笑,挽着沈鸾,情态亲昵,好似两人本就是闺中密友:“若早知你和姚绫这么投缘,该早早来才是。我给你下了那么多帖子,你都不曾来。” 言外之意,沈鸾骄纵跋扈,连她这个公主也不放在眼底。 一时之间,落在沈鸾脸上的目光渐渐带上探究之意。先前还簇簇拥在沈鸾身侧的贵女都萌生退缩心思。 沈鸾不怒反笑:“是我的错。” 裴仪面露怔忪,似乎没猜到沈鸾会是这般反应。 下一瞬,忽听沈鸾轻笑道:“若早知筵席上有绫绫这般貌美的女子,我一定早早赴宴。你知道的,我向来喜欢美人。” 一句话,直说得姚绫面红耳赤。 沈鸾不以为然,招手示意她往前:“你刚刚说的羌族人……” 二人渐行渐远,徒留裴仪在原地。 半晌方回过神,裴仪气得跺脚:“沈鸾什么意思?她是在说我不够美,所以才不喜欢我?” 紫苏忍着笑:“公主多虑了,郡主哪会不喜欢你。” 裴仪鼓着腮帮子:“她就是。” 恰好有宫人捧着大漆捧盒上前,是静妃吩咐人送来的仙酿果酒。 宫人:“娘娘特意吩咐了,公主和郡主年纪尚小,切不可多吃……” 裴仪这会正在气头上:“不许给沈鸾送去。” 宫人为难看向紫苏:“这……” 紫苏压低声:“殿下,这是娘娘吩咐的。” 裴仪撇撇嘴,终肯松口让行。 只是宫人刚迈步离开,忽的又被裴仪喊住。 “等等。”视线在大气漆捧盒上转悠片刻,裴仪皱眉,“她不爱吃冷的,烫滚滚的再端上来。” 宫人应声退下。 紫苏笑言:“还是殿下心细,连这都注意到了。” 裴仪轻哼:“谁注意她了,我是怕她出事赖我身上。” 紫苏笑而不语。 …… “郡主,殿下刚刚好像在生气。” 离开许久,姚绫仍不放心,频频往后瞧。 “她有不生气的时候?” 沈鸾不以为然。 夜色如洗,空有明月高悬。 裴仪毕竟贵为公主,虽和沈鸾关系不洽,倒也不会真的在大庭广众之下为难她。 筵席觥筹交错,宾客尽欢。 沈鸾难得好兴致,自斟自酌了好几杯。 她酒量浅,只吃三杯,已然上脸。 绿萼怕耽误事,忙不迭上前耳语提醒:“郡主,夫人出门前吩咐了,不让你多吃酒。” 姚绫坐在沈鸾下首,自然也注意到沈鸾的醉态,她上前福身,笑央:“夜色尚好,郡主可要出去走走?” 裴仪今日在澜庭轩大摆筵席,澜庭轩上下锦绣非常,金碧辉煌。湖面上水光潋滟,似将琉璃世界托于掌中。 沈鸾轻倚石栏边,和姚绫一人一渔竿。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姚绫那已有小鱼咬钩。 皓月当空,湖面上波光粼粼。沈鸾等半天,迟迟不见自己的渔竿有任何动静,她颇有些气馁。 姚绫见状,主动和她换位:“兴许换了地,就有鱼儿咬钩了呢。” 沈鸾眨眨眼:“会吗?” 姚绫不假思索:“当然。” 随祖父多年,姚绫在钓鱼这事上经验颇深,她耐心传授与沈鸾。 “钓鱼最需的便是耐心,只要……” “等等!” 蓦地,水下一阵晃动,沈鸾睁大眼,清楚察觉到渔竿的晃动不是来源夜风。 她惊喜抬眸:“好像还是条大鱼!” 渔竿微垂,弧度明显。 沈鸾不敢轻举妄动,她小心翼翼握着渔竿,注意力全在鱼饵那端。 收线,往回拉。 沈鸾一步一步,照着姚绫所说动作。 水波荡漾,笑意在沈鸾唇角荡开。 她使劲往上提。 “快看快看,这是我……” 声音戛然而止。 再然后—— 沈鸾忽的和一个头颅,面对面撞了个正着。 那头颅光秃秃的,被人割了耳朵,双目尽被剜去,血淋淋的和湖中水草混在一处。 那是她下午才见过的……王公公。 一声惊呼刺破夜空。 4. 第四章 第四章 “你听说了吗,澜庭轩那挖出死人啦。” “什么澜庭轩,是长安郡主钓鱼发现的,就一个光秃秃的头颅,没有尸身,可吓人了。” “我听说眼睛还被挖走了,也没有耳朵,血淋淋的,郡主就看了一眼,到现在还病着,一直说胡话。” “可不是,圣上还为此大发雷霆,这几日宫里的太医都在蓬莱殿守着。今日又请了太原寺的僧人进宫,为郡主祈福七七四十九天。” 距离澜庭轩惊现浮尸已经过去三日,然风波却一刻未停。小宫女太监一得空,便开始就着此事闲聊。 花柳墙根下时不时传来窃窃私语。 直至一道清咳声出现。 小宫女正说得起劲,不满瞪了来人一眼:“谁啊,没看见我们正……太太太子殿下!” 衣裙窸窣,满堂跪了一地,玉钗环佩相撞在一处。 “都起来吧。” 轮椅上的男子儒雅清贵,裴衡只着一件家常圆领袍衫,眉眼温和平静。 一众宫女领恩起身,裴衡摆摆手,示意她们离开。 跟在裴衡身后的太监来福轻叹:“殿下还是宽宏大量。” 若换了宫中其他主子,这群宫女怕是早就没命。背后议论主子本就是大错,更何况先前圣上还下旨,不可妄议澜庭轩一事,违令者处以绞刑。 裴衡笑笑,目光从容淡雅:“卿卿还病着,杀戮过多也不好。太医今日怎么说?” 来福低头回话:“还是老样子,陛下和皇后娘娘今日也在蓬莱殿,殿下要过去吗?” 裴衡颔首:“嗯。” 轮椅声渐渐消失在石子路。 自六岁那年从马背上摔下,裴衡这一双脚算是彻底废了,终日只在轮椅上度过。皇帝皇后为此苦寻名医,也不得用。 来福偷偷瞥一眼裴衡的伤脚,忍不住胡思乱想。 幸而当时有长安郡主陪着,否则裴衡可能捱不过那段郁郁寡欢的日子。裴衡向来为人宽厚仁慈,只可惜好人不得好报…… 来福正胡乱想着心事,连裴衡唤了自己好几声都没听见,好在裴衡并未怪罪。 蓬莱殿一如往日金碧辉煌,只是全宫上下却是死气沉沉,如同一波死水。 毕竟是在自己女儿筵席上出的事,静妃早早领了裴仪,至圣上面前请罪,这几日也都在蓬莱殿守着。 裴衡到的时候,圣上刚发完一通火。 绿萼跪在地上,垂首回话:“昨日郡主进宫,当时没发生什么,和往常一样。不过后来郡主忽然问起了皇城西北角,奴婢不知。恰好王公公知道,就传他说了会话。再然后……” 绿萼仔细回想,不敢错过任何细枝末节。 “再然后一个小太监忽然撞到了王公公,那人说他是五皇子身边服侍的,此番是去太医院为五皇子取药。郡主见他怀中药皆被王公公踩坏,还吩咐王公公带他重新去一趟太医院。” 绿萼叩首伏地:“陛下,奴婢所说句句属实,不敢有半点欺瞒。” “五皇子……” 位于上首的男子一身金黄明衣,皇帝皱眉沉吟,良久,方记起自己还有这样一位皇子,“原来是他。传旨明蕊殿,让……” “郡主、郡主醒了!” 暖阁忽的传来一声惊呼,皇帝顾不上审讯,匆匆往暖阁赶。 …… 松石绿双绣花草仙鹤纱帐轻垂,榻上的沈鸾双目紧合,似乎跌入一场长长的梦。 梦里她看不见自己身边那人的脸,只记得对方的名字。 “桃花开了,你陪我去折桃枝好不好?” “这是橼香楼新出的吃食,你若是喜欢,我天天给你带。” “太傅布置的功课,你做完了吗?” “她是谁,为什么缠着你?不许!我不许!我不要你纳她!” “我数三声,你要是还不哄我,我就当你喜欢我了!” 琼闺绣阁,沈鸾立于一玻璃炕屏前,头上的石榴石镀金步摇随着主人的动作晃动,扰乱了地上半片残影。 她高昂着头,遍身绫罗,金翠辉煌。 满身的气势终在眼前人的注视中败下阵。 沈鸾垂首低眉,嗓音带着几分哽咽:“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不要纳妃好不好?” 手指紧紧拽着一小片衣袖,沈鸾眼圈发红。 只可惜那片衣袖最后还是从指尖滑落。 沈鸾难以置信睁大眼,抬脚追了出去。 “阿……” “——阿衡!” 一声惊呼过后,沈鸾猛地睁开眼,满碧辉煌闯入视野。 她终从梦境跌回现实。 耳旁隐隐有啜泣声响起,随后是茯苓喜出望外的声音:“郡主、郡主你终于醒啦!” 稍稍偏头,猝不及防,沈鸾倏地和裴衡撞上眼,女孩一双秋波杏眸懵懂茫然。 眼皮眨动,余光眼角瞥见自己手指紧拽的衣袖,沈鸾忽然闹了个大红脸。 那是……太子裴衡的衣袖。 沈鸾讪讪:“阿衡、阿衡哥哥……” 抬眸,望见裴衡身后的皇帝和皇后,以及自己的父亲母亲,沈鸾更觉双颊滚烫。 满屋子乌泱泱的,都在盯着自己看。 沈鸾:“……” 她慢慢、慢慢松开了指尖的衣袖。 不动声色别过脸。 幸而她和裴衡自幼一起长大,只简单一个眼神,裴衡立刻了然。 轮椅往后挪动半步,裴衡轻声:“父皇,您和母后这几日也累了,先回去休息,这里有儿臣陪着就好。” 皇帝皱眉:“长安真没事?” “没事。” 太羞耻了,沈鸾以手帕遮脸,闷闷发出一声。 皇后挽唇轻笑:“陛下,这里有阿衡和太医守着,肯定不会出事。” 皇帝沉吟片刻,终肯答应,又吩咐御膳房准备膳食。 三日未进食,沈鸾胃口全无,只让绿萼服侍自己用了一碗米汤,复重新躺下。 先前睡多了,她此时困意全无,拽着裴衡陪自己说话。 “阿衡哥哥。”沈鸾拽住裴衡衣袖,不让人走。 裴衡挪动轮椅,笑着揶揄:“现在知道喊哥哥了?” 他视线一如既往的温柔:“之前做什么梦了?” 沈鸾动作稍怔,梦里的一却过于荒谬羞耻,她眼神飘忽,声音瓮翁:“没有什么。” 裴衡漫不经心嗯一声:“我还以为你梦见我纳妃了。” “怎么可能,我才不会……” 眼睛一点点变圆,沈鸾不可置信瞪圆了眼珠子,“你怎么……怎么知道的?你听见了?” “不止殿下听见。”茯苓掐着手指头算数,“当时陛下娘娘也在,还有夫人老爷……都听见了郡主说的话。” 一屋子的人,都听见了沈鸾梦中的呓语——不许裴衡纳妃。 沈鸾:“……” 以头抢床,沈鸾缩在锦衾下,任凭裴衡怎么说都不肯露脸,他无奈。 “卿卿这是想闷死自己?” “……嗯。” 终究力量悬殊,沈鸾不敌裴衡。 锦衾被拽下,沈鸾一张素净小脸露于人前。 和裴衡对视片刻。 她又一点点、一点点往上拽回锦衾,直至将半张脸遮住,只露出一双秋水眸子。 “阿衡哥哥会纳妃吗?” “卿卿不想?” 兴许是一起长大的缘故,沈鸾下意识将裴衡当自己家人看待,梦里的一切如走马观花,似在现实中也真实上演过。 有好几幕,沈鸾甚至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梦境。 裴衡也陪她折过桃枝,她也曾给裴衡带过吃食…… 梦境与现实交织,沈鸾忽的记起梦中最后一幕。 她皱眉。 心口酸胀,闷闷的。 沈鸾垂眼,似是和梦中的自己感同身受。 裴衡低头,为她扶正簪子:“卿卿不想的话,哥哥便不会。” …… 蓬莱殿虽是有裴衡守着,然而太医院还是不敢有任何疏忽,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上报。 所幸沈鸾只是惊吓过度,并无大碍。 皇帝紧绷好几日的眉头终于有所舒展。 与此同时,澜庭轩浮尸一事也有了进展。 有人撞见,王公公生前曾和一个小太监有过争执。而那个小太监,正是五皇子宫中服侍的。 负责查案的臣子将明蕊殿上上下下搜了一遍,然而却只找到一包药渣。 还是先前被王公公踩碎的那一包。 堂堂一个皇子,整个宫殿家徒四壁,除了一桌一榻,再无其他。 皇帝不悦:“吴才人呢?” 皇后福身,低声回话:“陛下,吴才人已于去年病逝了。” 皇帝不解:“病逝了?怎么没人和朕提过?” 后宫之事皆由皇后掌管,闻言,她连忙补充:“那几日恰好是长安生辰。” 长安郡主每年生辰,都由内务府亲自操办。皇帝曾下过旨,凡家中那几日有丧事者,一律从简,不可大操大办,免得冲撞了郡主。 所以那会吴才人病逝,也只是草草一张席子掩埋了事,无人在意。 只是自那之后,明蕊殿便只剩下五皇子孤零零一人。官差带人搜宫时,五皇子裴晏还缠绵病榻,奄奄一息。身边唯一一个端茶倒水的,也被带走问话。 皇帝凝眉,低声呢喃:“明蕊殿……” 满殿无声,只殿外一声莺啼掠过,簌簌惊起一地残影。 底下回话的臣子太监皆伏跪在地,不敢多言。 明蕊殿那位是皇帝的逆鳞,众人虽同情五皇子处境,然谁也不想沾一身腥。 何况皇帝对五皇子态度并不明确。 “陛下。” 满堂寂静中,皇后忽的出声,“臣妾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皇帝抬眉:“说。” 皇后斟酌着言语:“太医刚刚说,长安还需静养一段时日,不可再受到惊吓。她年纪小,底下问话的人若是没个轻重……” 浮尸是沈鸾发现的,若是查案,肯定得找她问询。 皇帝双眉皱得更深:“那依皇后的意思……” “长安毕竟和阿衡一起长大,臣妾想着要不将此事交给阿衡,他们从小要好,阿衡说话做事也有分寸。” 皇后说的滴水不漏,不消片刻,皇帝便点头应允:“就依皇后说的办。” 澜庭轩一事全权交给裴衡负责,先前负责这烫手山芋的臣子也稍松口气,准备将目前所找到的线索呈给东宫。 兴许是刚提到了明蕊殿,加之沈鸾还病着,皇帝心情不佳。 皇后瞧见,笑着宽慰:“长安是个福泽深厚的,定不会有事,何况还有阿衡陪着。” 忆起先前沈鸾攥着裴衡的呓语,帝后二人相视一眼,不约而同笑出声。 皇后感慨:“到底是一起长大的,感情和旁人不同。” 皇帝转动手上的迦南念珠,半晌,方缓缓道:“阿衡也差不多到了该议亲的年纪了。” 皇后眉眼欢喜:“陛下是想……” 皇帝却不想继续,他挥挥手:“朕乏了。” 皇后一时语塞,终究没追根刨底,识趣福了福身子:“妾身告退。” 提裙款步,殿外廊檐下檐铃清脆悦耳,随风摆动。 皇后驻足,回首望向身后匾上“养心殿”三个大字,久久未曾言语。 秋风骤起,满地落叶飘落。 身侧的侍女秋月见状,忙不迭为皇后披衣,她小声:“娘娘,陛下刚刚的意思……” 皇后拢眉,回以警告一眼。 秋月低头福身:“奴婢僭越了。”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离开。 花荫满地,秋月小心翼翼搀扶着皇后回寝殿。 直至转至无人处,皇后方抬眼,和秋月相视一笑。 秋月向来是皇后心腹,自然知道皇后心思,她福身:“奴婢恭喜娘娘。” 皇后忍俊不禁:“这才哪到哪。” 秋月:“殿下和郡主情投意合,奴婢自然要恭喜娘娘。” 石子涌成的小路崎岖不平,秋月不敢疏忽,仔细搀着自家主子:“听说蒋贵妃最近又宣了蒋家人进宫。” 蒋贵妃为二皇子生母,荣宠多年,处处和皇后作对。当初裴衡坠马,皇后一直怀疑是蒋贵妃所为,可惜苦于没有证据。 这几年蒋家也未曾安分,拉拢权臣结交党派,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 “她懂什么。” 一提蒋贵妃,皇后立刻没了好心情,对蒋贵妃的所作所为嗤之以鼻。 她随手摘下路边一花枝,置于手中把玩。 皇后唇角勾起一抹讽刺。 权臣、丞相又如何,都抵不过一个沈鸾在皇帝心中的份量。 她至今还记得,那年她从御书房窗下经过,无意听见皇上一句—— 哪个皇子继承大统都可以,但是皇后……必须是沈鸾。 5. 第五章 第五章 “奴婢所言都是真的,郡主若不信,可以问绿萼,她当时也在殿中的。” 沈鸾安然无恙苏醒后,蓬莱殿又恢复往日的欢声笑语,太医院大半的人手也被沈鸾赶回,只留了相熟的太医守着。 见她无碍,沈将军本来还想着接沈鸾回去,后来被裴衡一句宫中有太医挡回去了。 日日在蓬莱殿待着,沈鸾闲得发慌,又听茯苓在一旁学嘴自己当日的呓语,沈鸾恼羞成怒,随手将桌上红漆木盘上的娇黄大佛手丢了过去。 “你再说!” 茯苓笑着躲闪,毫无悔改之心:“奴婢错了,郡主大人有大量,饶了奴婢吧。” 主仆俩嬉笑着,却不想沈鸾手上没个准道,刚丢开的佛手忽的砸开纱屉子,直直落向窗外。 茯苓嗳一声,还想着唤人出去捡。 蓦地却听见窗外传来一声惊呼。 “沈鸾,你故意的是不是!” 裴仪怒气冲冲,掀开大红撒花软帘往里冲。 凤鸟花卉步摇晃动,裴仪站在玻璃炕屏前,双目圆睁瞪着屋里的沈鸾。 沈鸾面露怔忪,手中还有另外一个未丢出去的金黄佛手,恰好和裴仪怀里的凑一对:“你怎么在这?” “我……” 方才顾着生气,裴仪一时忘了,自己本想偷偷摸摸看一眼就回去,没想到会闹成现在这个局面。 她局促不安站在原地,半晌方从唇齿间挤出一句:“母妃、母妃让我来看你的。不然你以为我稀罕踏入你这蓬莱殿?” 沈鸾饶有兴致点点头,一双狐狸眼狡黠又灵动:“静妃娘娘有心了。” 裴仪扬高下巴,脸上颇有几分得意:“那当然,我母妃可是……” 沈鸾漫不经心将后半句补完:“竟让你在窗下等着。”她笑笑,“若早知如此,我定早早为你在窗下准备一张洋漆小几,省得三公主站着受累。” “你……”裴仪咬牙切齿。 总归是在她筵席上出的事,气恼两三秒,裴仪视线复重新落在沈鸾脸上。 当晚她人也在澜庭轩,听见姚绫尖叫后,一行人匆匆往湖边赶。 临到之时,已有太监侍卫为死尸披上白布,裴仪是后来从他人口中,得知白布下遮掩的是何物,裴仪当场呕了一呕,回去后又整整做了一夜的噩梦。 只是听说便是如此,沈鸾是亲眼所见…… 思及此,先前对沈鸾的恼意又骤减许多。她上下打量眼前人,比之往常,沈鸾清瘦些许,入秋新制的衣裳已然有几分不合身,松垮不少。 “你……身子还好吗?” 支吾半晌,终别扭挤出一句关心。 廊檐下小雀扑腾,簌簌飘落几片绒羽。 正值午后,蓬莱殿暗香浮动,花光树影,偶有绮罗穿花拂柳。 沈鸾和裴仪相对而坐,两两无言。 兴许是怕礼数不周到,静妃又唤了身边的嬷嬷,送了好些珍贵补品到蓬莱殿,还有两根千年人参。 有嬷嬷在,沈鸾和裴仪自然不似之前那般争锋相对,乖巧坐一旁。 嬷嬷朝沈鸾福了福身:“娘娘本是要亲自来的,只是昨夜偶感风寒,所以派老奴前来看望,还望郡主不要计较。” “嬷嬷多虑了。”沈鸾倏然一笑,“劳烦静妃娘娘挂念,我一切都好。” 说话间,又有好几位后妃派人过来,大漆捧盒上端的皆是燕窝人参。 沈鸾一概没看,懒得管,摆摆手让绿萼收进库房。 自她晕倒后,每日送来蓬莱殿的补品络绎不绝,源源不断,光是千年人参就有数十根。 知道沈鸾忙着,嬷嬷不便打扰,带着裴仪欲离开。 “等等。”裴仪忽的驻足,想起自己还有一物未送出,抚掌一笑,“幸好刚刚想到了,否则我罪过可就大了。” 裴仪笑容恬淡。 沈鸾心底蓦地生出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瞬,便听裴仪缓缓道。 “昨日我去南书房上学,太傅让我们每人做三篇文章。”裴仪眨眨眼,为自己占据上方洋洋得意。 “按理说你还在病中,这功课本该和你无关。不过我想着你平日好学,何况三篇文章对你而言实在算不了什么,便和太傅要了题目来。” 话犹未了,早有裴仪的贴身侍女端了黑漆木盘上前,盘中所盛之物便是太傅出的题目。 沈鸾面如死灰。 裴仪笑得欢:“太傅还赞你勤勉上进呢。” 沈鸾:“……” 窗外竹影摇曳,月洞窗支开一角,沈鸾倚在窗槛边,愁容满面。 长安郡主天不怕地不怕,只除了一样—— 做文章。 “绿萼。”沈鸾左手撑腮,蹙着一双柳叶眉,比先前刚醒那会越发奄奄一息,有气无力,“我头晕。” 做不了文章。 绿萼忍着笑:“那奴婢找洪太医过来?” 沈鸾低声,不动声色将桌上的宣纸挪开:“不用,你去一趟南书房,就说我身子还未好全,这几日恐做不了文章。” 绿萼福身,并不当场戳穿沈鸾的小伎俩:“是,奴婢这就去。”她欲言又止,“不过……” 沈鸾:“不过什么?” 绿萼:“不过先前陛下吩咐了,如若郡主身子未痊愈,便不得出蓬莱殿,省得……” “不用了。” 绿萼话说一半,沈鸾已然将桌上的宣纸抱在怀里,她扬起头,目光专注虔诚,“我突然感觉头又不晕了,就不劳烦洪太医了。” 绿萼满脸写着“果然如此”,笑着道了声:“是。” 日光恼人,沈鸾嫌弃道:“这里不好,我去书房。” 绿萼和茯苓忙收拾了书袋文具,陪着前往。 半柱香后,沈鸾从书案上抬起头。 一会嫌弃书房所点的百合香太甜,重新换了松木香。一会又嫌弃日光太亮,让人下了纱屉子。一会又觉口渴,让人沏了茶端上书案。 书房的侍女进进出出,折腾了半天,沈鸾却半个字也未写出。 茯苓无奈:“祖宗,你还想做什么?” 海棠冻石蕉叶茶杯小巧精致,沈鸾捧着茶杯,小口抿着:“阿衡哥哥今日怎么还不来?” 裴衡自幼博学,博古通今,如若他在这身边,肯定事半功倍。 茯苓一改之前的嬉笑模样,正色道:“之前澜庭轩的事有了眉目,殿下这几日都在为这事奔波。” “……澜庭轩那事都交给阿衡哥哥了?” “是。” “那我去一趟东宫!”沈鸾理所当然,“那个……谁是我第一个发现的,我关心案件进展没错吧?” 沈鸾晃晃手上未做完的文章,“而且我也有功课要请教阿衡哥哥。” …… 长安郡主决定的事,向来无人能改变一二。 茯苓和绿萼劝说无果,只能亦步亦趋跟随,唤人抬了步辇过来,送沈鸾前往东宫。 一行人浩浩荡荡,光是随从奴仆就有二十来个。 东宫殿宇巍峨,玉兰绕砌,上覆绿琉璃瓦。 恰逢日落西斜,殿宇宛若沐浴金光之中。 太监认出沈鸾,忙不迭上前打千儿请安。 “郡主,殿下不在东宫。” “阿衡哥哥去哪了?” “有关澜庭轩的浮尸,大理寺有新的发现,殿下方才带人过去了。” 此刻回宫,迎接自己的肯定是三篇未曾落笔的文章。 沈鸾甩甩头,毫不犹豫选择了另一条路:“我进去等阿衡哥哥便好,你们不用跟着。” 小太监嗳一声,欲提醒沈鸾内殿有客人,无奈沈鸾来去如风,话说一半,人已然消失在眼前。 杏黄色缎绣缠枝纹宫衣绮丽,沈鸾驾轻就熟,只身前往内殿。 菱花槅扇门紧闭,沈鸾轻推了一推,留绿萼和茯苓在门口守着。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残阳逗留,松木香袅袅,清香阵阵。 墙上挂着一副乌木联牌的对联,沈鸾款步提裙,转过一扇集锦槅子,沈鸾猝不及防,和一人撞上视线。 少年一身石青色窄袖圆领袍衫,眉眼清隽,似是没想到会有来人造访,他面上掠过几分怔忪,随即又淡然处之。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日光无声流淌,裴晏扬起头,不动声色打量眼前的女子。 金簪玉步摇张扬灼目,沈鸾遍身绮罗,穿金戴银,簪花戴柳。 长安郡主芳名在外,京城无人不知,只是他从未想过会在此处撞见。 尚未开口,蓦地,却听沈鸾道。 “长得还挺好看的。” “要不我和阿衡哥哥要了你,你随我回宫,正好我身边还缺一个小太监。” 6. 第六章 第六章 日影横斜,静无人语。 少年面无表情,漆黑瞳仁平静淡漠,不为沈鸾的言语动容分毫,单薄眼皮低垂,凉薄瞥沈鸾一眼,复望向殿外。 如皓月冷霜不得亲近。 半晌等不到回应,沈鸾渐渐不耐烦,不悦皱眉:“怎么,和我回宫后很委屈吗?若不是见你长得标致……” 倏然,殿外一阵轮椅声靠近,骨碌的轮子声滚过一地落叶,溅起一路日光。 菱花槅扇门推开,裴衡焦急声音骤然在月台响起。 “……卿卿?” 闻得沈鸾在东宫,裴衡当即匆匆赶回,单薄清透里衣起了一层薄汗。 无奈还是晚了一步。 殿内两人相对而站,一高一低两个身影刻在碧绿凿花砖上。 “阿衡哥哥!” 眼前豁然一亮,沈鸾顾不得眼前未曾言语的少年,款步提裙跑向月台,从太监手中接过轮椅,推着裴衡进屋。 “阿衡哥哥去哪了,都不去蓬莱殿看我。” 沈鸾嘴甜,三言两语一个可怜兮兮的形象便跃然于眼前。 众奴仆知晓她和太子交好,抿唇轻笑,为沈鸾让行腾出位置。 有裴衡在,沈鸾眼中自然装不下他人,须臾方想起屋内还有一人。 裴晏拱手,面上淡淡:“殿下。” 裴衡摆手,他转首望向身后的沈鸾:“不必多礼,你和……” 话犹未了,沈鸾忽然抢过话,告状。 “阿衡哥哥,你宫中新来的小太监好没礼数,我本想和你要他去蓬莱殿……” “卿卿。”裴衡倏然正色,敛了唇角笑意,纠正道,“不可无礼,这位是五皇子。” 传说中的五皇子就在眼前,还被自己误认成宫中新来的太监。 沈鸾悄悄朝裴衡做了个鬼脸,低声嘟囔:“他自己不说,我哪里知道?” 虽是小声,然在场之人都听见。 裴晏仍面不改色。 沈鸾偷偷拿眼睛觑裴晏,身影单薄,身上的石青色袍衫半旧不新,全身上下无一点珠环玉佩,实在和宫中养尊处优的皇子无半点相像之处。 说话间,恰好有宫人领着一个小太监进殿,正是之前在路上撞到王公公的那位。 小太监身板瘦弱,哆嗦着肩膀如同鹌鹑,李贵颤颤巍巍,伏跪在地。因和王公公有过瓜葛,李贵前些日子被带到大理寺问话,今日才被放出。 见到昔日照料自己的侍从,裴晏面上终有一丝动容,然也不过是稍纵即逝。 裴衡一身朱色长袍,温润眉眼染着浅浅笑意:“我刚已和父皇禀明,此事和李贵无关。全是王公公咎由自取,平日在宫中仗势欺人恃强凌弱,对他义子非打即骂,这才惹来杀身之祸。适才他义子已经招供,人证物证俱全。” 裴晏拱手抱拳:“多谢殿下。” 裴衡摇摇头:“你我乃兄弟,无需言谢。只是明蕊殿只有一个随从实有不妥,适才我已让内务府重新拨人……” “谢殿下好意,只是我已习惯李贵一人服侍。” 裴晏拒绝干脆,不卑不亢。 裴衡思忖片刻:“也罢,只是宫中只有李贵一人,未免照顾不周。近身服侍你不习惯,让他们在院外侍奉洒扫也可。” 方才已拒绝一次,再拒绝未免失礼,裴晏拱手道谢,带着李贵一齐离开。 行至门口月台,便听见里头传来长安郡主不满的抱怨声。 “他怎么这样,不识好歹,明明阿衡哥哥是为他好的。” ……阿衡哥哥。 裴晏眸色微沉。 李贵一改之前的懦弱卑微,俯身提醒:“……主子?” 裴晏甩袖:“走吧。” 内务府办事利落。 裴晏行至明蕊殿时,内务府的太监总管恰好也到达宫门口,毕恭毕敬朝裴晏行礼,又朝他赔不是,说是自己之前疏于管教,才致手下人阳奉阴违,怠慢了五皇子。 流水的东西送往明蕊殿,另外还有负责侍奉洒扫奴仆十人,负责端茶倒水的婢女五人,另有太监二十人。 较其他皇子而言,虽还算寒酸,然和之前相比,已是天壤之别。 内务府都是人精,最会踩低捧高,见裴晏或有翻身可能,立刻送了被褥器具,衣物吃食一应俱全。 裴晏才刚步入内殿,早有婢女上前,为裴晏宽衣。 裴晏当即往后退开半步,衣袂翩跹,婢女甚至抓不到一星半点。 婢女不知为何,只当得罪了裴晏,诚惶诚恐伏跪在地告罪。 “这里不用你们伺候。”李贵取而代之,挥手示意众人退下。 满屋子乌泱泱的奴仆婢女,终于只剩下裴晏和李贵二人。 他抬眸,先前空无一物的案几此时茗碗瓶花具备,高几上陈列着炉瓶三事,连珠瓶上插着数只宫缎制的荷花。 窗台下的书案也重换了一张,窗棱支着,撑起半隅光影。 李贵跟在裴晏身后,低声将这几日在大理寺的见闻告知:“主子,您觉得太子殿下会不会已经怀疑是我们……主子,主子?” 裴晏倚在窗槛下,眉宇皱着,完全没听见李贵所言。 思绪错乱,蓦地又想起刚刚在东宫,沈鸾高昂着下巴,质问突然出现在东宫的他:“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太阳穴隐隐作疼。 裴晏捂额,好像、好像很久之前,沈鸾也和他说过这样的话。 然而明明今日,他们才第一次有了交锋。 “李贵。”裴晏忽的正色,“你以前……见过长安郡主吗?” 李贵摇头:“除了之前取药那次,再无别的了。” 答案意料之中,裴晏垂眉敛眸:“是吗?” 他低低呢喃,好似是在自言自语:“可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见过。” …… 青石甬路,花荫下日光重现,沈鸾推着裴衡进内殿,亲自捧了洗净的茶果献上。 忙前忙后,好不殷勤。 无事不登三宝殿。 裴衡抬眸看沈鸾忙进忙出,官窑脱胎填白盖碗是新沏的碧螺春,他抬腕挡在沈鸾身前:“说吧,惹了什么祸事?” 小心思被看得一干二净,沈鸾惊而睁大眼,仍嘴硬:“我哪有!” 裴衡不动如山,修长手指在茶碗上轻点了一点:“上回你为我斟茶,是因为和六弟跑去御花园玩,喂死了父皇新养的一池锦鲤。” 那是邻国送来的天湖锦鲤,入夜后,鳞片会发光。圣上视若珍宝,特吩咐了内侍好生看待,结果却惨遭沈鸾和裴煜毒手。 “……”沈鸾心虚,“那是我不小心撒多了吃食。” 没想到满池的锦鲤都吃撑了。 裴衡笑笑:“那上上回呢,你装病没去上学,不知哪个嘴快的将这事报给了父皇,他匆匆忙忙带着太医赶过去,结果你只是睡迟了。又怕太傅说教,所以直接告了病假,还编得天花乱坠,父皇还以为你病入膏肓了。” 沈鸾:“……” 她赧然,“那都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拽着裴衡衣袂,沈鸾撇撇嘴,“阿衡哥哥既然这般能言善辩,那还不如帮我做文章,省得浪费你的好才能。” 沈鸾平日最厌烦的,便是太傅满嘴的“知乎者也”。本该以为还要颇费一番功夫,裴衡方肯点头答应,不想沈鸾话音刚落,裴衡倏地朝她伸出手:“题目是什么?” 沈鸾双眼亮起:“阿衡哥哥这是答应我了?” 裴衡笑而不语。 沈鸾秒作乖巧状:“那我为阿衡哥哥研墨!” 日光西斜,雁过无痕。 花梨大理石书案上累着笔墨纸砚,清一色的狼毫立在笔筒内。 裴衡端于书案后,一手挽起衣袂,挥墨成字。 贴身太监来福迈着无声步伐,小心翼翼端了小洋漆茶盘进屋。 书房光影暗淡,负责研墨的沈鸾早就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一手扶腮伏在书案上,蜡花都忘了剪。背上还披着裴衡的明黄羽纱鹤氅。 来福摇摇头,也不寄希望娇生惯养的长安郡主能做好服侍工作。 他低身,想剪了蜡花再走,不想衣袖宽松,险些带倒旁边的笔筒,幸而裴衡及时稳住。 身侧的沈鸾依然睡得香甜,对外界所发生一切一无所知。 裴衡摆摆手,示意来福去隔壁暖阁:“明蕊殿那边还有消息吗?” 来福弯腰回话:“内务府的公公送了好些东西过去,御寒衣物都有了。” 想了想,来福终究没忍住,“殿下,五皇子身边那个李贵……” 裴衡掀眉,琥珀眸子若有所思:“你想说什么?” 来福实话告之:“奴才只是觉得,证据出现得过于巧了。” 浮尸出现得突然,先前他们搜遍明蕊殿,又带走李贵,然不管怎么审讯,都毫无头绪。光是李贵和王公公有过争执,根本不足以定罪。 但是裴衡才刚接手三天,就突然有人跑出来,说是看见王公公的义子这几日都鬼鬼祟祟,还曾在半夜烧过纸钱。 大理寺当即将那义子带走,又从他房间搜出绳索砍刀,义子很快伏罪,承认是自己和王公公积怨深远,所以才痛下杀手。 所有的一切都顺利进行,顺利到……来福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裴衡轻抿一口暖茶:“那你觉得该如何?” “奴才不敢妄加揣测,只是觉得那个李贵问题不简单,殿下不该那么早放他……” “如若不放人,明蕊殿就一天不得安生。”瓷白茶碗清透,裴衡轻置于茶盘上,“五弟本就不易,何苦还去为难他,平白惹得父皇对他生厌。” 来福不甘心:“可是……” 裴衡抬手打断:“此事不必再议。” 来福无奈,只在心中叹息,太子殿下果然心肠软,菩萨心肠。 已过掌灯时分,沈鸾却迟迟未出书房,绿萼和茯苓站在檐廊下,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瞥一眼菱格木窗,茯苓小声嘀咕:“郡主不会是睡过去了吧?这都过去几个时辰了。” 毕竟沈鸾最厌恶的便是做文章,睡着也情有可原。 “少胡说八道。”绿萼在茯苓脑门上敲了一敲,“我看你是自己饿了想偷懒,你难道不知道郡主最近睡眠浅?” 自澜庭轩后,沈鸾经常睡不安稳,夜里总要醒好几回,有时还会说梦话。 茯苓小声喊冤,不敢再乱说。 只时不时踮脚,偷偷往内望,那窗屉用银红霞影纱罩着,并未看见什么。 只有彩烛摇曳。 书房内,暗香浮动,似有若无的熏香蔓延。 香味渐淡,沈鸾伏在案前,似乎睡得不安稳,低声呓语。 裴衡闻声望去,烛光跃动在他眉眼,淡淡的。 须臾,轮椅无声在地毯上滚动。裴衡手执火箸子,轻拨玲珑竹雕香盒中的香灰,重新丢了一块香饼进去。 香雾氤氲。 沈鸾睡得更沉了。 7. 第七章 第七章 夜色沉沉,将近戌时,沈鸾终于悠悠转醒。 烛光跃动,裴衡端坐在书案后,手里擎着书卷。 “阿衡、阿衡哥哥……” 睡眼惺忪,透过菱木槅扇窗,依稀可以望见窗外如水夜色。 沈鸾愕然。 她居然睡了这么久。 守在门外的绿萼和茯苓听见声响,端着盥洗之物进屋,供沈鸾净手。 绿萼福身:“晚膳备下了,殿下可要传膳?” 裴衡颔首:“可。” 遍身绫罗绸缎,插金戴银的宫人端着精致菜肴鱼贯而入,茯苓执漱盂巾帕站一旁,绿萼安箸,为沈鸾布让。 沈鸾面上惊讶更甚:“阿衡哥哥也未用膳?” 裴衡挽笑:“我若是吃了,你又该说我吃独食。” “我哪有这般小气,而且我平日也不曾睡这般久的。”沈鸾为自己挽尊,“兴许是阿衡哥哥屋里熏香好闻,所以才睡久了些。” 屋内熏香弥漫,和梦中所闻差不多,沈鸾好奇:“阿衡哥哥熏的什么香?我以前好似未曾闻过。” 裴衡眉眼淡淡:“不过是普通的藏香,你若是喜欢,等会让来福送去蓬莱殿。” 沈鸾笑着说了声好。 裴衡:“最近还是睡得不安稳?” 沈鸾点点头:“有时会做噩梦,不过醒来就忘了。” 她皱眉,“只记得那人穿着竹青长袍。” 可惜就是看不见脸,否则沈鸾翻遍皇宫,也要将那人揪出。 谁让那人在梦中对自己爱答不理的。 沈鸾喃喃自语,好半晌,方发现对面的裴衡一直没有回应。她狐疑抬首,嘟囔抱怨:“阿衡哥哥,你在听我讲话吗?” “在听。”裴衡弯唇笑,“前几日父皇刚找人将西北角那一片划作禁林,想来也不会再有人去那。” 不过是因为长安郡主梦魇,说是梦到西北角有人要对自己不测,皇帝便大张旗鼓找了道士做法,又不准任何人靠近。 因这事,朝堂上不少大臣吵翻天,无奈皇帝依然我行我素,根本不听劝。 朝堂上的风言风语,裴衡不欲沈鸾知晓,只道:“待六弟回来……” 沈鸾果真被转走注意力:“裴煜要回来了?” 六皇子裴煜虽和太子同母所出,然自小性格乖张桀骜,前些日子一腔孤勇跟着去西北军营,沈鸾前不久方收到对方的书信。 信中所言不过是军中日常,然沈鸾来来回回看了好多遍,她生在钟鸣鼎食之家,实在难以想象大漠的荒凉孤傲。 沈鸾兴致勃勃:“姚绫也去过大漠,她说那边的人都吃牛乳茶,不过最好吃的当属镇上姓杨的一个老伯,我让裴煜也给我带了。” 沈鸾说得尽兴,裴衡但笑不语,只摇摇头:“牛乳茶不经放,若真是带回京城,恐怕也坏了。” 此话所言不假,沈鸾瞬间没了兴致,怏怏垂头。 不过也只是一瞬,少顷,沈鸾又抬起脑袋,双目熠熠:“那等以后我自己去。” “卿卿不喜欢京城?” “那倒也不是,只是想亲眼看看,书中所写的‘大漠孤烟直’是何等壮观。” …… 月上柳梢头。 雾霭沉沉,绿萼陪在沈鸾身边:“晚膳吃多了些,郡主小心积食,走几步再回宫。” 沈鸾懒散应了声:“阿衡哥哥宫中新来的的厨子厨艺不错。” 绿萼笑笑:“确实,奴婢看郡主今晚好那一盘玉蝉玫瑰羹,做法奴婢要来了,改日也让我们小厨房跟着做上一回。” 茯苓和绿萼一左一右,难得没唤人抬步辇。 只是因着先前沈鸾在澜庭轩受惊一事,圣上特意降了旨,在蓬莱殿添了不少宫人。 浩浩荡荡一行人跟在身后,清冷月光照拂,地上只黑影掠过。 空中阵阵花香浮动,沈鸾今夜兴致好:“哪来的花香?” 茯苓踮脚往前探:“御花园就在前面,兴许是从那飘来的。” 沈鸾不信:“这气味不似寻常花香。” 说着,便要往前。 有前车之鉴,绿萼和茯苓自然不放心沈鸾一人前往,加快脚步紧随沈鸾而去。 “郡主,您慢点……” 秋风拂面,仙袂飘飘。转过前方一棵玉兰树,沈鸾果真找到花香的来源,她驻足,回眸一笑:“快看,后面还有一棵小……” 话犹未了,倏地一声讥笑自墙根传来。 茯苓和绿萼同时变了脸色,欲大声呵斥谁人在此处装神弄鬼。 只是还未出声,那笑声又再次想起。 “你今天真去了明蕊殿?” “那还有假,不过是一个不受宠的五皇子,也值得太子兴师动众,还让来福公公亲自跟着。” “太子为人宽厚,待人亲和是自然的。” “那又如何,还不是一个病秧子,连路都走不了,若非如此,怎的连一个五皇子还需要拉拢。你也别看我,我可不像你,以后想做太子侍妾。我对痨病鬼没兴趣,而且就他那身子,估计也是个短命鬼。瞪我干什么,你枕头下藏的那药,不就是为了太子才……” 宫人自说自话,甫一转过拐角,猝不及防和沈鸾撞了个正着。 吓得连连跪下:“郡郡郡……郡主。” 沈鸾居高临下,杏眸睥睨,不发一言,只静静望着眼前磕头如捣蒜的两人。 青石甬路,那宫人自知失言,不敢抬头看沈鸾,只一个劲磕头求饶。 青石块上溅出血也不敢停下。 “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奴婢刚刚多吃了两杯酒,才说了那些浑话,并非真心冒犯太子殿下的。郡主,奴婢对太子殿下真的忠心耿耿,求郡主明察!” 黑夜笼罩,静若无人,唯有磕头声响不绝。 弥漫在空中的花香逐渐染上血腥之气,沈鸾好整以暇立在一旁,目光淡淡,似是在看着一对猫儿狗儿求饶。 怕血溅到自己,沈鸾扶着绿萼的手往后退开半步。 那宫人跌破了胆,以为还有希望,壮着胆子想要去抓沈鸾的衣角。 只可惜手刚伸到一半,头顶蓦地传来一声冷斥:“大胆!” 茯苓冷着脸,福身至一旁:“郡主,天色已晚,不如先将这二人送去诏狱,省得扰了郡主清净。” 两人过往都在东宫服侍,闻言脸都白了,颤着身子说不出半句完整的话。 诏狱吃人不吐骨头,进去后生不如死,从未听过有人完整从那地走出。 “郡主,奴婢错了,奴婢真的知错了!”那人连连磕头,血珠子自额角滑落,汩汩流出,“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求郡主再给奴婢一次机会,奴婢愿日日夜夜守在佛祖面前,为太子殿下祈福,求太子殿下长命百岁……” “你想为阿衡哥哥祈福?” 倏地,头顶传来沈鸾轻轻一声。 宫人以为自己得救,赶忙抬头表忠心:“是是,奴婢愿意为太子殿下祈福,只要郡主不送奴婢去诏狱,奴婢做什么都可以的!” 夜色深沉,墙角苍苔阴冷,耳边风声阵阵,裹挟着宫人的呜咽啜泣。 沈鸾漫不经心往地上投去一眼,须臾方开口。 “你既有心,那便去茏月庵……” 茏月庵离京城不远,京城若有家眷犯了罪或者做错事,都会送往此处。日子虽清贫辛苦,但也比诏狱好上不少。 宫人喜极而泣,连声谢过沈鸾:“奴婢一定为太子殿下……” “……日日夜夜跪在佛祖面前,为阿衡哥哥祈福。”沈鸾慢悠悠补上后半句。 她目光从宫人脸上移开,再不施舍半点眼色,沈鸾抬脚越过宫人往前走,“你这么诚心,想来是能感动天地的。这天也开始冷了,什么时候下一场雪,你便什么时候起身。否则,便长长久久跪着。” 风声鹤唳,静悄无声。沈鸾回首,心不在焉道:“受不住也没关系,唤你兄弟姊妹陪你便是。” 宫人目瞪口呆,颤着身子伏跪在地,以头抢地:“郡主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 话音未落,已经有侍从上前,捂住宫人的嘴往后拉,准备连夜送往茏月庵。 沈鸾驻足。 那宫人以为沈鸾心软,挣扎得越发厉害:“郡主,郡主!” 沈鸾并未转身,只声音淡淡从前方传来。 “不是你自己说的要为阿衡哥哥祈福的吗?怎的现下又反悔了?若人人同你如此,这宫中岂不乱套。” 宫人泪流满面,瞪着眼睛惊恐不安。只可惜她并未挣扎多久,便被人拽了下去。 一晚上的好兴致被破坏,沈鸾意兴阑珊,正想着唤绿萼传步辇。 蓦地,前方竹影下多出一人。 裴晏一身竹青袍衫,面无表情朝沈鸾看了过来。 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 …… 更深露重,偶有虫声在窗外响起,惊起一地的月光。 “……阿衡哥哥。” “他怎么这样,不知好歹,明明阿衡哥哥是为了他好。” “你便去茏月庵,日日夜夜为阿衡哥哥祈福。” “不是你自己说想为阿衡哥哥祈福的吗,怎的现在又反悔了?” 阿衡哥哥。 阿衡。 阿……珩。 猝然惊醒,黑夜中幔帐拂动,搅乱一室的月光。 裴晏双目圆睁,紧缩的瞳孔映照出片刻的慌乱和不安。耳边嗡嗡作响,头疼欲裂。 梦中那个声音好像是……沈鸾。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的小名? 猛地从榻上坐起,裴晏眸底倏然涨起杀意。 如若沈鸾真的查探过自己…… 陡地,窗棱处传来“咚”一声,裴晏凝神皱眉望过去,只听吱呀一声响,李贵单手撑着窗槛,借着月光灵活跃入室内。 刚才的碎石块,便是他扔的。 他双手抱拳,伏跪在地:“主子。” “回来了。”裴晏目不斜视,盘腿坐于榻上打坐,阖眸听着李贵回复消息。 “太子那边并无异常,长安郡主回宫之后……” 李贵垂眸,细细回复自己在暗中看到的一切。 长安郡主向来骄奢,回宫后先是花了半柱香的时间洗脸,然后又花了半盏茶的功夫抹茉莉粉。那茉莉是丫鬟们秋分之日采摘的,拿土罐装了埋在树下,来年春分再挖出来,又添了玫瑰露,再连着晒九九八十一天,拿石舀细细捣碎过筛后,方得了一小瓶。 裴晏不耐烦打断:“……只有这些?” 李贵面露窘迫。 他在屋顶上蹲了半天,都不够长安郡主在脸上涂涂抹抹。最值得提的,兴许还是太傅之女姚绫递了帖子,问郡主安。 李贵垂首低声回:“那帖子并无异样,不过郡主明日应当会和姚姑娘见面。还有……” 李贵欲言又止,心下踟蹰,不知当说不该说。 裴晏冷眼望过去。 李贵不敢再耽搁,垂手侍立:“郡主睡前,让丫鬟们将今日穿的杏黄宫衣烧了。” 裴晏扬眉:“……烧了?” 满室静默,徒有月光缭绕。 李贵伏跪在青石砖上,以额叩首,低眉垂目不敢往上多看一眼:“郡主说,说……” 心跳骤急,李贵一鼓作气,将听到的全盘托出。 “郡主说,今儿穿这身连碰着那人两回……” “晦气。” 8. 第八章 第八章 次日。 辰时已过,蓬莱殿悄无声息,宫人簪花戴柳,遍身金银自廊檐下穿过。 静悄悄无人敢闹出声响。 绿萼自小厨房来,遥遥望见茯苓,她招手,轻声问:“郡主还未起身?” 茯苓笑着摇头,以手指着天:“估计还得有一盏茶的功夫。” 绿萼无奈莞尔。 幸而圣上英明,早早免了郡主的晨昏定省,不然哪有这样的舒心日子。 放眼宫中,也就沈鸾一人活得恣意随心,连带着她们这些做小丫鬟也得脸。 宫中无事,绿萼着人取了针黹,坐于廊檐下做针线。 沈鸾性子挑剔,贴身衣物亦或鞋袜,都得绿萼亲手做,别人经手的,她一概看不入眼。 约莫过了一盏茶,里间果然传来要水的声音。 一众侍女手捧拂尘、漱盂、巾帕井然有序进屋,捧盆的侍女行至沈鸾身前,双膝跪在地,高捧沐盆供沈鸾洗脸。 待沈鸾拿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又有侍女上前,屈膝献上巾帕。 “什么时辰了?” 拿巾帕净了手,沈鸾方懒洋洋道一声。铜镜前的女子睡眼惺忪,满头青丝只用一根金银花树钗轻轻挽着。杏眸氤氲着水雾,小脸未施粉黛。 茯苓屈膝回:“辰时三刻了。” “辰时……” 陡地站起身,头上簪子随着沈鸾的动作左右晃动的,一早上的困意此时消失殆尽。 “我不是和你们说了吗,我和姚绫约了辰时见面,你们怎么不早点叫我?” 满屋的侍女都跪在地,只有绿萼和茯苓笑盈盈迎上前。 “郡主莫不是不知自己什么性子,奴婢几个挨个唤了郡主好几回,郡主都没听见,这会倒怪起我们的不是了。” 沈鸾撇撇嘴:“那也不能让姚绫等……” “哪能呢。”绿萼笑笑,唤了侍女上前,端来妆匣脂粉等物,“奴婢一早就让人去姚太傅家送信了,说郡主下午再过去。” 听闻姚绫没干等自己,沈鸾方松口气,凤眼对上铜镜中绿萼盈盈一张笑脸,沈鸾轻哼:“就你鬼点子多。” 绿萼笑而不语,忠心站在沈鸾身后,为沈鸾篦头。 不多时,宫外传来小太监的声音,说是洪太医来了。 沈鸾对镜理云鬓,闻言皱眉:“他来干什么?” 话音甫落,纱窗外忽的传来洪太医一声:“下官是来给郡主请平安脉的。” 说话间,早有一人着石青圆领官府,于殿外缓缓走入。洪太医不过二十有余,然医术高明,沈鸾身子抱恙,都是由他看诊。 自然,最后还要去一趟养心殿回话。 担心自己身子未痊愈,圣上不放自己出宫,沈鸾背着手,不肯将手腕搭在引枕上。 “我早好全了,不劳洪太医挂心。” 说着,又唤绿萼将人赶走。 换了他人,兴许还会担心得罪长安郡主,洪太医却不,好整以暇端坐在东边下首。 “郡主下回装病不去南书房,莫非也不需洪某帮助了?” 上学这事真真踩中沈鸾七寸,她语塞,瞪圆了眼珠子凶神恶煞:“你威胁我?” “下官不敢。”洪太医依然笑岑岑,仰头望天,“只是圣上刚刚嘱咐了,若郡主身子安康,明日便可回南书房念书。” 这话摆明了就是威胁,偏偏沈鸾最怕的就是念书二字。停在门口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只拿眼干瞪着里头那罪魁祸首。 余光瞥见侍女收拾文具书袋,沈鸾立刻怏怏, 以手扶额,如弱柳扶风有气无力:“绿萼,我头晕。” 绿萼强忍住笑,好声劝说:“这儿风大,奴婢扶郡主回屋歇着,正好洪太医在。” 一提这人,沈鸾顿时气得牙痒痒,偏生还拿他动弹不得,只能看着绿萼抱来引枕供自己靠着,又让人取引枕来,好让太医把脉。 洪太医不疾不徐:“郡主这脉象……” 沈鸾轻咳一声,警告。 洪太医笑笑,无视沈鸾的警告,兀自在纸上写下药方子,让宫人取了煎药。 茯苓着急问:“太医,郡主的身子……” “放心,无甚大碍,只需静养一段时间即可,不过还是得多加留心,不可劳神费力。” 总算有半句话撞在沈鸾心坎上,沈鸾瞬间眉眼弯弯,看洪太医都觉得顺眼许多。 洪太医:“只是郡主嗓子好像不太好,平日可多吃点冰糖雪梨,败火。” …… “绿萼,你刚刚拦我做什么,像那种人,就该……” “该什么?”绿萼好笑,搀着沈鸾踏上脚蹬,登上七宝华盖香车,往往宫门口去。 “若不是洪太医,郡主此时早在南书房了,哪里还能出宫。” 沈鸾不甘心:“他那不过是看在银钱的面子上,我就没见过他那般爱财之人。” 别人爱财,偷偷摸摸。洪太医并不,每回看诊诊金高得出奇,同僚调侃,他也置若罔闻,依旧我行我素。 绿萼低声回:“那也是事出有因。我前些日子出宫,偶然得知京中好几个福安堂都是洪太医捐助的。” 福安堂是京中收养弃婴之地,或是家中丧失双亲又无亲人领养的孩童,皆可送到福安堂。福安堂开销极大,也怪不得每次洪太医都狮子大开口。 抱怨的话忽的止住,沈鸾小声嘟囔:“怪不得。” 她喃喃:“既是做好事,那你下次多拿几对金锞子给他做诊金便是。” 末了,还不放心补上一句,“可别提是我说的。” 绿萼弯唇:“哪里还用得着郡主提醒,奴婢今日就送了好几对金锞子,连同奴婢一点梯己,算来也有五十多两。” 沈鸾不在意:“这事以后你做主便是,不用问我。” 闲聊之时,七宝华盖香车已缓缓出了宫,宫道两侧桂花飘满,花气袭人。 去姚家恐撞见姚太傅,好不容易出趟宫,沈鸾可不想玩得不痛快,遂约了姚绫在橼香楼见面。 姚绫早早便在那等着,怀里抱着一个漆木攒盒,是晨间她为沈鸾排队买的滴酥鲍螺。遥遥望见沈鸾的车轿,姚绫笑靥如花:“郡主。” 她今日穿一件菡萏色绫彩宝相花纹宫衣,娇俏艳丽,如春日红桃绽于枝头。 姚绫挽着沈鸾手臂:“你看我今日这身怎样?” 沈鸾细细打量,眼睛笑如弯月:“这是京中新出的款式吧,改明儿我也做一身。” 姚绫眉开眼笑:“我就知你和我一样,你不知道,我今日出门遇见我表姐,她见了我这身,非说我不端庄不自重,女子当以素净清雅为宜,和她一样最好。” 两人并肩上楼,沈鸾闻言,只觉得好笑,轻哂:“她不喜欢自己闭眼不看便是,和我们有什么相干?” 有人给自己撑腰,姚绫越发得意,抚掌大笑。 “正是如此,我也是这般回的她。家里谁不知道,她借着探亲的名头赖在我家不走,就是想嫁给我兄长。昨天夜里还特地换了新做的衣衫,去给我兄长送吃食。偏生我那哥哥又是个木讷老实性子,总觉得她可怜,柔弱不能自理,要我让着她点。” 姚绫笑:“今日回了家,我定将你的话转告给她。” 京城哪家小娘子不爱长安郡主的穿着打扮,之前沈鸾拿南海珍珠镶鞋面,第二日全京城的珍珠都售空。 再有一次,沈鸾戴着赤金点翠的麒麟项圈上街,不久后京城世家小娘子人人都有一个,都是照着沈鸾那个做的。 说话的功夫,楼下的戏班子已经开唱,叮叮当当,好不热闹。姚绫收了声,和沈鸾一齐望向戏台。 橼香楼今日请了新的戏班子,排的戏文沈鸾和姚绫都未曾听过。 戏刚过半,姚绫便觉无趣:“我还当有什么新样的,结果还是这些。” 不外乎是丞相嫡女避雨时偶遇上京赶考的清贫书生,从此便对他念念不忘,非他不可。 姚绫低声碎碎念:“等会就该是丞相棒打鸳鸯,二人私奔了,没甚有趣的,这写戏文的估计自己就是个酸臭书生。” 沈鸾侧目笑睨她一眼:“这还能看出来?” “怎么不能?若是我来写,必要那书生对我一见如故思之如狂,怎的好事都让男的占了尽?”姚绫不满嘀咕。 “避雨遇见佳人就算了,这佳人还对他恋恋不忘,宁可抛去礼数违逆父母之言还要同他在一起,成亲后还得为他洗衣做饭,受了委屈也不敢说。再者,京城王侯将相世家公子众多,哪至于见着一个书生就真的丢了魂,还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沈鸾稍怔,忽的想到了近日来时常梦见的那人。 他陪着她折桃枝,同她一样爱橼香楼的点心…… 那是她的……阿衡哥哥。 当今的太子殿下。 耳尖悄无声息浸染绯红,沈鸾手执团扇半遮脸,悄悄拿眼觑姚绫:“你怎知她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 明明戏还没唱到此处。 “怎么不知?”姚绫弯眼笑,“若真真心悦一人,定会时时刻刻想着他念着他,吃饭时想,喝茶时想,若遇到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也会记着他。” 姚绫笑出声,随口胡诌,“古人云,心诚则灵,都这般日有所思了,那自然夜有所梦。” 沈鸾心神恍惚,少顷,方低声呢喃,自言自语:“……是吗?” …… 戏文无趣,沈鸾越性和姚绫先行一步。 京城本就是富贵繁荣地,贩夫走卒遍地皆是,沈鸾有一阵子没来,看什么都觉得稀奇。 “前方有一家铺子,他家梅子饼做得极好。若是运气好,还能吃上店家亲自酿的梅子酒。” 姚绫挽着沈鸾手臂,欲钻进人群往前走。 茯苓跟在身后,笑着道一声:“郡主不喜酸的,怕是吃不了。” 姚绫闻言,面露遗憾:“那算了,他家只做梅子,别的一概没有。” 沈鸾眨眼:“梅子饼酸吗?” “当然。”姚绫不假思索,点头,“我平日念书,若是困得狠了,也会吃上一两个,好提提神。免得我父亲看见,又打我板子。” 虽只做梅子饼,然花式极多,有春鸭水暖,也有夏日莺啼,还有秋菊冬梅。沈鸾瞧着有趣,林林总总,共买了二十来种。 茯苓和绿萼跟在身后,目瞪口呆。 虽说不差钱,然光是梅子饼,沈鸾就买了百来罐,更别提沈鸾还将店家的梅子酒搬空了。 绿萼小声提醒:“郡主,您不是不爱吃梅子的吗?” 沈鸾不以为意,“嗯”了声。 她虽不爱,然裴衡却是个爱吃酸的,先前裴衡宫中有位厨子的梅渍糖葫芦做得极好,只是前些年故去了。 她还曾听来福念叨过一阵,说是可惜了,太子殿下就好他做的梅渍糖葫芦。 沈鸾站一旁,看着随从一一将东西搬上车,侧身,朝绿萼道:“这些送去家中,父亲爱吃酒,估计也会喜欢。” 绿萼垂首道了句“是”,又问:“那后面一车呢?” 满满当当一车子的吃食,若是都送往东宫,难免奇怪。 沈鸾思忖片刻,轻声道:“我挑几样,你送去东宫,剩下的都送去养心殿和坤宁宫。” 余下半日,沈鸾都在街上闲逛,看见什么好吃的好顽的,都买四份,一份送去沈府,佘者皆送往宫中。 日落之时,东宫浩浩荡荡,迎来长安郡主半日的“战利品”。 来福挑了一个柳条编的小雀,笑着送至太子跟前:“郡主真真是有心了,出了宫,也不忘太子殿下。奴才适才往后看了一眼,那一车子都是吃食,还有好几罐梅子饼。殿下先前不是还胃口不佳吗,吃这个再好不过了。” 书房内残阳尚存,裴衡端坐书案后,笑着接过福递来的小雀,拿在手心把玩。虽不及宫中所制精巧,然胜在样式新奇。 裴衡玩一阵,又有小太监来报,说是五皇子过来谢恩。 “谢恩?”裴衡讶异,“是为昨日那事,五弟也太客气了。” 说话间,早有小太监带路,引着裴晏进了内殿。 东宫难得热闹喧嚣,宫人进进出出,手中都端着大漆捧盒,皆是方才沈鸾着人送来的。 有小宫人走路不当,抱着捧盒险些摔了一跤,立刻招来领头太监一记冷眼。 “毛毛躁躁的,摔了郡主的东西,我看你十条小命都抵不过。” 宫人唯唯诺诺,躬身应了声“是”,复忙忙跟上帮忙。 一屋子的器具玩物很快堆满。 裴衡坐于上首,温和眉眼笑意浸染,笑着让座:“让五弟见笑了。” 裴晏拱手:“殿下客气了。” 他今日来,本是为着昨日内务府送东西一事谢恩,不想碰上沈鸾这一茬。 宫人忙进忙出,沈鸾所送之物,裴衡都要亲自过目,故而裴晏并未久待,只吃了一盏茶便告辞离开。 行至宫门口,恰好遇上从宫外回来的李贵。 “主子。”他拱手,视线环顾四周,待至无人处时,方小声禀告今日的见闻。 昨天夜里得知今日要跟踪的人是长安郡主,李贵还以为对方身上有什么嫌疑。 然今日跟了一天,除了骄奢淫逸,李贵实在找不出任何有关沈鸾可疑的蛛丝马迹。 李贵甚至还找人打听了沈府一番。 沈大将军夫妻和睦,成亲多年两人从未红过脸,两人膝下只沈鸾一女。除结发妻子外,沈廖岳并无任何妾室。 “若非要说点什么特别的,也就十几年前沈家那场大火。” 天干物燥,沈家几百个人口在那场大火中丧生,只有沈将军一人活了下来。那时沈将军正好打完胜仗,班师回朝。 有人猜疑是敌军所为,只可惜沈府烧得丁点不剩,无从着手。沈将军虽是死里逃生,却也容颜声带尽毁,郁郁寡欢,将近半年闭门不出,也不见外客。 幸而后来遇上了一位世外高人,方治好了一张脸,只可惜不如先前那般俊朗。 除此之外,沈府并无任何异样。 李贵皱眉,不由心下起疑。 “主子,会不会是你……多心了?” 洪公公那事,本就是他们的手笔。如若不然,也不会那么巧被长安郡主碰见。 皇宫森冷,最怕的便是被人遗忘。裴晏此举,不外乎是想让圣上注意到明蕊殿。 只可惜他们的苦肉计还未施展,太子那便突然冒出来一个义子,彻底打乱了裴晏的计划。 “又或者那个义子,是太子殿下找来的。这差事是皇后要来的,自然要办得漂亮果断,找一只替罪羊出来顶罪,再正常不过了。”李贵跟在裴晏身后,细细理着线索。 红墙绿瓦,宫道静悄悄,只有风吹落叶的声音。 夕阳无限,碧蓝天色被宫墙切割成好几角。 裴晏背着手,仰首望天。 若真是如李贵所言,那便再好不过。怕就怕是有人故意为之,阻碍他们计划的实行。 “太子那边,你继续盯着。” 半晌,方听得裴晏低低道一声。 李贵垂手:“是,那长安郡主……” “也盯着。” 在这皇宫中待久了,裴晏最不信的,便是“巧合”二字。 “若她真与这事有关……” 裴晏喃喃,眼前似乎又晃过沈鸾骄矜高傲的面容。 他眸色微暗:“那便寻个机会……” 杀了。 9. 第九章 第九章 秋高气爽。 园中红枫簌簌飘落一地,层层叠翠。 沈鸾端坐于妆镜前,任由绿萼为自己卸妆盥洗。 “东西都送去东宫了?” “送去了。”绿萼抿唇,忍不住偷笑。 绿萼向来心细,比不得茯苓大大咧咧,加之岁数也渐渐大了,对男女之事不似小时般懵懂。 她小心取下沈鸾今儿戴的蜻蜓眼琉璃耳坠,凑近了笑着耳语。 “奴婢亲自送过去的,郡主大可放心。” 沈鸾耳根子发红,睨她一眼,本就心虚,为绿萼这一笑,越发待不住,只道:“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姑娘总归是大了,我说一句都不得?” “奴婢不敢,只是太子殿下说了……”她故意抿唇不语。 沈鸾果真中计,侧身问:“说什么?” 绿萼笑得更欢,眼底揶揄溢满,依着沈鸾方才的话往下说:“奴婢岁数大了,脑子不如先前般好使,得好好想着。太子殿下刚刚说什么来着?” 绿萼仰头望天,装自己记不清。 沈鸾恼羞成怒:“你这小蹄子,竟也拿我取笑,看我不撕烂你的嘴。”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笑声连连。 厮闹一阵,忽听檐廊下檐铃声传来,茯苓款步提裙,掀开大红撒花软帘匆匆步入暖阁,满脸堆笑。 “再有这样的差事,郡主可一定要让我去。” 屋内两人止了笑声,绿萼先前去了东宫,还不知沈鸾给茯苓派了什么活,只道。 “你这又是打哪回来的,笑成这样?” “姚府。” 只答这两个字,茯苓已笑得直不起身,险些笑岔气。 沈鸾:“绫姐姐可还喜欢?” 自得知姚绫长自己一岁后,两人又兴趣相投,沈鸾便改了口,以姐姐相称。 “喜欢,喜欢极了。郡主不知道,奴婢刚将东西送去姚府,那姚家表小姐……” 茯苓抚掌,直念了几声阿弥陀佛,好半晌,方勉强止了笑,终于将话说清。 “郡主刚让我送了几匹上用的孔雀翎金丝羽缎给姚姑娘,另有上好的大红妆缎二十匹,蟒缎二十匹,银红蝉翼纱四十匹,各色纱四十匹。” 乌泱泱的,占了一院子,姚府几乎所有奴仆都出来看热闹,都知道自家大小姐和郡主交好,连身边的丫鬟都得了封赏。 只除了那弱不经风的表小姐。 “奴婢离府的时候,那表小姐气得脸都白了。”茯苓声情并茂,只恨沈鸾当时不在场。 绿萼为人谨慎,笑着摇头:“郡主这样,也忒明显了。” 那姚家表小姐刚说了一句姚绫衣裳鲜艳,不端庄。沈鸾便让人送去这么些纱缎,明显是在打她脸。 “那又如何,她还能去应天府哭冤不成?”茯苓不以为然,“况且那是郡主安抚姚姑娘在澜庭轩受惊的赏赐,与她有什么相干?姚姑娘还说改日进宫,亲自与郡主谢恩呢。” “谢恩就不必了。”沈鸾本就是故意为之,闻得那姚家表小姐吃瘪,也跟着笑了一场。 茯苓轻声回:“奴婢也是这般回的姚姑娘,只是奴婢才刚离开姚府的时候,看见三公主身边的紫苏也去了姚府。” “紫苏?”沈鸾唇角笑意稍敛,“她去姚家做什么?” 茯苓:“听说三公主也赏了东西给姚姑娘,奴婢后来打听过了,三公主送的是红珊瑚盆景。” “她不是最喜欢那盆景吗,怎么突然这么舍得了?”沈鸾轻哂。 还故意挑了这么个时间,不就是想把她比下去? 茯苓觑着沈鸾脸色:“那郡主,要不要奴婢……” “不用。”沈鸾毫不犹豫打断,“我才不和她一般见识。” 茯苓和绿萼相视一笑,默默在心里边数数。 一、二、三…… 果不其然不出三声,倏然听沈鸾道:“茯苓,你再去姚府一趟。” …… 沈鸾一下午在闹市吃吃逛逛,流水的礼物送去养心殿和坤宁宫。 恰逢帝后二人和众嫔妃在御花园赏花,闻言,圣上龙颜大悦,皇后也跟着陪笑。 “长安真是有心了,前儿臣妾只咳嗽了一声,今儿就听秋月说,长安在宫外给臣妾捎了川贝枇杷膏,难为她还记着。” 皇帝连连大笑,接过皇后递来的酒水,一饮而尽。 几位妃嫔见状,也跟着附和,说尽长安郡主的好话。 蒋贵妃坐于下首,闻言笑着道:“先前听郡主在澜庭轩受了惊吓,臣妾还忧心忡忡了好一阵,怕郡主噩梦缠身。幸而郡主吉人有天相,想来不日便能回南书房念书了。” ……澜庭轩。 先前玩乐嬉笑的地方,自发生那事后,都成了人人避之不及的存在。 众人一听澜庭轩,当即变了脸色,笑语欢声骤歇,惶恐不安望向皇帝。 长安郡主在澜庭轩受了大罪,皇帝因此大发雷霆,下令严查。 “澜庭轩……”皇帝低声喃喃,似是忘了何事。 又听蒋贵妃笑着道:“幸而太子殿下在,才早早抓了那歹人,还了五殿下一个清白。” 相比五殿下,澜庭轩已不似之前那般可怖。一众低位妃嫔暗暗叫苦不迭,心下惴惴,深怕城池失火殃及池鱼。 再不敢顽笑取乐,只垂手静静侍立在一旁。 偏生蒋贵妃今日兴致好,话也多:“太子仁厚,臣妾还听闻,太子让内务府送了好些奴仆去明蕊殿,又恢复了五殿下的份例。” 脑中轰一声,皇后面色惶恐,屈膝福身:“陛下,阿衡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 皇后神思恍惚,脚下趔趄。 她忽然记起自己得知此事后,心急如焚跑去东宫,明蕊殿那一滩浑水,皇后一点也不想自己的孩儿介入。 皇帝厌弃吴才人已久,明蕊殿不予宫人服侍,也是皇帝的意思。裴衡这般,不外乎是当面打皇帝的脸。 那日秋霖绵绵,红墙绿瓦立在雨幕,裴衡坐于廊檐下,竹影婆娑,映照在他眼角。 雨滴自青绿油伞滚落,相隔茫茫雨幕,皇后猝不及防,和裴衡对上视线。 那是她从未在裴衡脸上见过的眼神,疏离、淡漠、陌生。 然而也只是一瞬。 下一秒,裴衡又是那个温文尔雅,仁慈宽厚的太子殿下,命人推着轮椅迎皇后入殿。 听完皇后的担忧,裴衡只是摇头:“母后不必多虑,这事儿臣自有打算。他总归是我的五弟。” 打算,裴衡能有何打算? 皇后只觉五雷轰顶,险些咬碎一口贝齿,心中将蒋贵妃骂了上万遍。 裴衡使唤内务府是真,如今想来,也只能…… 未等皇后想出万全之策,忽听皇帝道:“明蕊殿那怎么样了,先前朕好像听说是……病了?” “确实病了,不过如今已大好。”皇后小心翼翼觑着皇帝脸色。 成亲多年,她依然捉摸不透枕边人的心。又或者这位枕边人的心思,从不在这后宫中,只在那人身上。 收敛心思,皇后轻抬秋波:“陛下可要见见那孩子?可怜见的,那孩子长得猫似的。先前他去东宫谢恩,还和长安撞上了。” 倏地,皇帝眉心皱紧:“长安见过了?也罢,朕见见也好。” 皇后笑着道了声“是“。 …… 一个受尽冷落,自问世后便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皇子,第一次面圣,想来也是战战兢兢,诚惶诚恐,如履薄冰。 众妃嫔心中所想,皆是这般。 夕阳如薄纱笼罩,檐角金龙傲立,沐在日光之中。 裴晏一身靛青窄袖圆领长袍,下着长裤,足登乌皮六合靴,缓缓步入园外。 众人看好戏的心思都落了空。 裴晏谦逊有礼,不卑不亢,进退得宜。 虽长于废弃宫殿,从小无人管教,然礼数规矩却无一点差错。 若不是知晓内幕,还当他和其他诸位皇子一般,自幼时常陪伴在皇帝身侧。 “……裴晏。” 皇帝端坐于上首,不甚熟悉念出裴晏的名字。 这个孩子他从未寄予过期望,若不是偶然和澜庭轩那事牵扯,皇帝大抵一辈子都不会想起自己还有一子在明蕊殿。 伽楠念珠在指尖摩挲,皇帝侧目,细细端详着裴晏的模样。 他早已记不清吴才人的长相,幸而裴晏眉眼都像极了自己。 皇帝沉吟片刻,道:“可曾……读过什么书?” 本是随口一问,明蕊殿日子艰辛,皇帝并无任何期待,不想裴晏对答如流,文章学问,竟不输其他几位皇子,隐隐还有几分他当年的风采。 如若不是有那样一个母亲…… 皇帝渐渐坐直身子,腕间的伽楠念珠不再转动:“这些,都是你母亲教给你的?” “并不是,只是先前服侍儿臣的老嬷嬷认得二字。” “竟是这样。”皇帝喃喃。 先前他憎恨吴才人,所以明蕊殿一切事务,皇帝都未曾理会,就连侍女,也是任由内务府指派。 不想竟是这样一位才德兼备。 皇帝:“现在可还是她服侍左右?” 裴晏垂首敛眸:“嬷嬷已于上月殁了。” “那倒是可惜了。”皇帝摇头,面露遗憾。 天色渐晚,秋风骤急,簌簌落叶飘落至脚边。 裴晏跪于坐上,少年眉眼淡淡,举止从容风雅,答对有度,不见一丝一毫的慌张与不安。 皇帝盯着裴晏看了许久,终开口,道:“明日你去南书房,随姚太傅念书。还有那嬷嬷,教导皇子有功,赏一百两银子,重新寻个清净地安葬吧。” 风更大了。 裴晏双膝跪地,叩首:“谢陛下。” 低垂睫毛掩过了裴晏眼底的厉色。 ……清净地。 他轻哂。 那女人被他一剑刺穿后,又丢向荒郊野外,早成了野狼盘中餐。 哪来的尸首重新安葬? 10. 第十章 第十章 风动竹梢,皓月当空。 蓬莱殿内。 沈鸾轻倚一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上,秋眸闭着,今儿下午走得狠了,初时不觉得,晚间沐浴,泡了热腾腾的水,沈鸾方觉困倦劳累。 由着绿萼手执美□□为自己捶腿。 炉香未尽,青烟自鎏金珐琅花卉三足香炉腾起,幽香弥漫。 少顷,沈鸾方觉不适,又唤绿萼寻了红香枕,供自己靠着。 洋漆描金小几上摆着上等果品,茯苓捧着一小连环漆木茶盘上前:“郡主,这是刚沏好的清香露。” 沈鸾懒懒,并不睁眼:“放那吧,刚送来的果品,是不是有葡萄?” 茯苓轻声放下茶盘,应了声“是”,又亲手剥了葡萄,递至沈鸾嘴边。 沈鸾闭着眼,由着茯苓伺候自己。 沈鸾近来觉浅,如若此时息灯安寝,夜里肯定要折腾一番。 茯苓努力想着宫中新鲜事为沈鸾取乐逗趣。 “郡主,奴婢适才碰着乾清宫的小太监。他说下午陛下召见了五皇子。” “五皇子?” 沈鸾慢悠悠:“陛下见他做什么?” 小太监只是负责殿外洒扫,自然不知御前发生的事,茯苓实话实说,又道:“不过奴婢听闻,陛下让五皇子明日去南书房念书。” “南书房?” 懒劲卸下,沈鸾猛地睁开眼,愕然惊呼,“他要去南书房?” 裴晏是皇子,去南书房念书也是应当。只是一想到两人之间的龃龉…… 沈鸾扶额闭眼,先前一派的慵懒散漫通通消失不见,只剩病怏怏的一副壳子。 “绿萼,我头晕。”沈鸾故技重施,以手抵额,正想着说点什么,忽而听门首传来一声清朗笑声。 “卿卿又病了,可要传太医过来?” 裴衡坐于轮椅上,任由来福推着进殿,“想来是洪太医医术有限,卿卿这病才总不见好。来福,你去一趟太医院,就说是我的话,让……” 重换太医诊脉,那她以后大概都不能装病逃学了。 沈鸾当即甩开置在眼上的衣袂,瞪圆双目,急吼吼喊住来福:“不许去!” 适才闭着眼瞧不真切,这会儿看清,方发现来福公公一直站在太子身后,并未离开半步。 知晓裴衡是故意捉弄自己,沈鸾更气恼了,转身背对着裴衡,又捡起落于榻上的手帕覆在脸上。 不理人。 茯苓和绿萼站一旁,抿唇偷笑。普天之下也就长安郡主敢甩太子的脸色。 裴衡唇角噙着笑:“卿卿这般,想来也无意六弟的归期了?” 覆于脸上的手帕陡然掉落,沈鸾坐起身,一双晶莹澄澈杏眸透着惊喜:“裴煜要回京了?” 这些日子沈鸾不常收到对方的消息,后来才知道,六皇子骁勇善战,趁夜黑风高一人独闯狼群,取狼王之首。 裴煜报喜不报忧,就算受伤,也没在信中透露一二。 只因随军的太医和洪太医是旧相识,自然的,沈鸾消息也比常人灵通些。 知晓裴煜一人独战群狼,险些丧命,沈鸾气得在信中大骂对方。 “先前我问他何时归京,冬至能不能赶上,他还说不一定。” 手捧裴煜的亲笔信,沈鸾一目十行阅完,复恋恋不舍再看一遍。只可惜这信是送给太子的,自然闲言少叙,寥寥几笔只讲了归期,再无其他。 沈鸾遗憾感慨,将信置于案几上。思及裴煜受伤的手臂,又忍不住嘟囔:“怎么还是和从前那般鲁莽。” 她还以为去了西北军营,裴煜能稳重些。 抬头,撞见裴衡一双笑眼,沈鸾扁扁嘴:“笑什么?” “在笑有的人……”裴衡修长手指在信上轻点,意有所指,“……五十步笑百步。” 沈鸾茫然眨眼,须臾方知裴衡是在笑自己学问无长进,当即气恼。 “我不过是身子不适……”越说越心虚,沈鸾声音渐小,悄悄拿眼觑裴衡,“阿衡哥哥,你喜欢文章做得好的女子吗?” …… 三更已过。 蓬莱殿静悄悄,苔痕浓淡。偶有夜风拂过,檐铃清脆。 檐下皆是坐更的太监侍女,有小太监撑不住,抵着门悄悄打盹,无意间磕着门响,差点吓一跳,又强撑着精神守夜。 长安郡主寝殿亮堂,金窗玉槛,烛光摇曳映照于纱窗上。 案上摞着厚厚的一沓书,旁边设着十方宝砚。 沈鸾捧着书,哈欠连连,眼角都有了泪花。 既决意了明日上学,今夜定要将落下的功课补上。幸而沈鸾自幼聪慧,过目不忘,除不喜做文章外,其他功课尚可。 “郡主,该安歇了。”绿萼端来漱盥之物,伺候沈鸾梳洗睡下,“再不睡,明日又该起不来了。” 沈鸾闭着眼,由着绿萼和茯苓忙进忙出,拆去头上发饰。倏尔想起什么,沈鸾猛地抬眸,捡起妆台前的靶镜细细打量一番。 先前困倦,沐浴后懒得描眉画妆,裴衡进殿之时,自己好像也只穿一件绿纱小衣,长裙短袄,头上简单用银簪挽着。素淡典雅,如画上美人。 沈鸾却哪哪也看不顺眼。 好像该抹一点口脂的,再不齐,也得擦一点胭脂才好。 镜中的美人一双柳叶眉稍蹙,对镜抿唇不语。 绿萼垂眸往下望,只当沈鸾有何忧心事。 “绿萼。”沈鸾左右端详,“你说说我这脸,近来是不是圆润了不少?” 绿萼哭笑不得:“郡主想多了,前儿病了那么些时日,清瘦不说,哪来的圆润?” “那你觉得我好看吗?” ”好看,当然好看。” 想来郡主也到了爱俏爱美的年纪,绿萼偷着笑,搀着沈鸾至榻边,伺候沈鸾宽衣安歇。 见沈鸾仍盯着自己,绿萼笑着补上一句:“奴婢再没见过比郡主更标致的女子了。” …… 寅时三刻。 天色尚未明朗,宫道两侧点着戳灯。 刚从烟花柳巷出来,身上还沾着胭脂水粉,又被蒋贵妃泼了一脸冷水,二皇子裴冶双目迷离,走路东倒西歪,差点一头撞树上。 偏生这位爷毫不在意,将那树认成斗春院的花魁小娘子,搂着又亲又抱。 跟着的小太监看见,忙不迭将人拽开,口中叫苦连连。 “我的爷,您可消停着点吧。刚被贵妃娘娘训了一顿,奴才可不想再挨打了。” “怕她做什么。”酒气冲天,裴冶打了个酒嗝,脚步飘忽,看什么都打转。 “除了逼我念那劳什子的破书,她还会做什么。要不是她,我现在还在和我的香香……” 扑通一声。 忽的脚下打滑,裴冶一个不防,脸朝地摔了个大马哈。 小太监唬了一跳,紧赶慢赶上前,搀着裴冶起身。 二皇子裴冶不学无术,眠花卧柳,终日沉迷烟柳之地。 蒋贵妃本就因圣上赏识裴晏心烦,又闻得裴冶终日流连京城有名的花魁帐中,气得发了好大一通火。 命人将裴冶带回宫中,拿冷水泼醒后直接送到南书房。 只可惜裴冶烂泥扶不上墙。 人还未到南书房,又开始引吭高歌,吓得身侧太监一脑门汗。 “祖宗,您这是闹什么,前面就是南书房了……” 晨曦微露,南书房殿阁巍峨,屹立在朝霞之中。 金光吐息,忽有一人自南书房款款走出,那人一身素色长袍,眉眼清俊淡漠,似是听见殿外吵嚷,凝眉望向裴冶所在方向。 “美、美人……” 话也说不清,裴冶顿时酒醒大半,只痴痴看着赤金九龙青地大匾下站着的那人。 重束衣冠,裴冶甩开随从太监,又回到那个风流倜傥玉树临风的二皇子。 高腰靴踩过簌簌落叶,裴冶款款行至裴晏身前,看裴晏气质不凡,裴冶只当对方是姚太傅的学生。 拱手让礼:“敢问兄长如何称呼?” 裴晏冷冰冰:“裴晏。” “裴晏,好名字!”裴冶手执湘妃竹扇,翩然一笑。 深怕裴冶说出什么不该说的,小太监忙打千儿请安:“奴才见过五皇子。” “五皇子,五……” 笑至唇角又消失,裴冶惊恐往后退开半步,“你是……五弟?” 盘于脑中的旖旎缱绻尽散,裴冶满脸失望落寞,复记起蒋贵妃先前的叮嘱,要他“好好”帮衬裴晏,莫让他落入太子之流。 裴冶对宫中的党派斗争无甚兴趣,不过若是对方是美人,那便另当别论。 重拾心情,裴冶笑着朝裴晏拱手道歉:“五弟见笑了,方才是哥哥失礼了,还望五弟见谅。” 裴晏漠然:“无碍。” 京中纨绔子弟当属裴冶之最,裴晏对对方并无甚兴趣,抬脚往殿中走。 裴冶急急追上去:“五弟,你走这般快做甚?你多早晚来的,用早膳了吗?我知道京城有一家点心不错,长安也喜欢……” 裴晏倏然驻足,侧目:“……长安郡主?” 裴冶讷讷:“对啊。” 见裴晏终于肯理会自己,裴冶眉开眼笑,又听对方提起沈鸾,裴冶惊疑:“你见过长安了?” 裴冶自说自话:“想来也是,长安那样的人,只消远远瞧一眼就能记住。” 沈鸾自小便招人喜欢,粉雕玉琢犹如画中人,裴冶也喜欢这个将军府的小郡主。只可惜小郡主眼中只有太子一人,再者,蒋贵妃和皇后关系势同水火,裴冶也不得和沈鸾过于亲近。 “可惜了,若是能娶上长安那样的小娘子……” 裴冶面露向往痴迷,只痴痴地笑。要他说,全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能和沈鸾平分秋色的小娘子。 若是能有那样的美娇娘,那他肯定日日守在家中,哪也…… 后背寒意骤然升起,裴冶怔忪左右张望,恰好撞见裴晏冷若冰霜的一张脸。 裴冶连连干笑两声:“五弟这么严肃做甚,我刚刚只是开个玩笑、开个玩笑。况且长安心中早有人了。” 他以扇半遮脸:“你还不知道吧,父皇正准备为长安和太子赐婚,等以后见了面,她就该是太子妃、我们的皇嫂了。” 日光匍匐一地,窗外莺啼不止,裴晏眼前忽的恍惚,清影模糊,远远的,瞧见沈鸾穿过影壁而来。 遍身绫罗绸缎,弯眼含笑,似是有了什么喜事。 “我才不做太子妃,我只心悦你一人。陛下那么疼我,若我求他,他定会帮我解除婚约的。” “阿珩阿珩,陛下答应了!不过这婚约,是太子哥哥自请解除的。” “阿珩,我求陛下为我们赐婚,好不好?” 阿珩,阿珩。 耳边骤然响起一道道声音。 那声音由远及近,重重叠叠。 裴晏只觉晕眩,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沈鸾一人的声音。 裴晏听见她在笑,听见她一声又一声唤自己阿珩。 “阿珩,我给你带了枣泥糕,你快尝尝好不好吃!” 双足无力,视线逐渐模糊。 裴晏看着沈鸾提着漆木攒盒,满心欢喜朝自己跑了过来。 少女身姿轻盈,似是和幻想中那道声音重叠在一处。 再然后,他身子一晃。 裴晏彻底失去了意识。 11.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竹影摇曳,沈鸾提裙款步,踩着日影穿过长长回廊。 昨儿裴衡亲自去请,故而今日沈鸾特意起了大早,天刚蒙蒙亮,便和绿萼要水漱盥。 在穿衣镜前耽搁了将近半个时辰,沈鸾终为自己挑好了宫衣,是前儿尚衣局新制的缠枝纹秋香色宫裙,配她今日所穿的金缕鞋正好。 原是为的裴衡才挑的新衣,不想裴衡还未到,远远的先看见了里间的裴晏。 沈鸾不喜对方,故意拖慢了脚步慢吞吞磨蹭,文具书袋皆由绿萼抱着,沈鸾手中只提一漆木食盒。 本还想着裴衡未到,自己来早了。不想刚转过影壁,就见裴衡从另一侧回廊而来。 “阿衡……” 昨夜梦中零碎画面忽的闯入脑海,早间醒时,那梦沈鸾早已忘得七七八八,唯一记得的,只有梦中那一声又一声的“阿衡”。 思绪翻转,临至嘴边的“哥哥”二字突然被沈鸾昧下,她抬首扬唇,朝着裴衡飞奔而去:“阿衡,我给你带了枣泥糕……” 一声惊呼骤然打断了沈鸾的去路。 随之而来的是从书房抛出的宝砚,宝砚碎了一地,自然,沈鸾新制的宫衣也遭了大殃。 她惊魂未定往书房瞧,却见里头一片慌乱,裴冶面色大变,大喊“五弟”。裴冶本就是纨绔公子,这些年流连花丛,身子早掏了空,这会搀着一个裴晏已是用光力气。 裴冶咬牙切齿:“都是死人吗,还不快进来帮忙?” 回廊下守着的宫人好似方回过神,乌泱泱的挤进书房,扶人的扶人,找太医的找太医。 沈鸾低头看一眼溅到墨水的宫衣,心下暗骂裴晏好几声。 她果然是和裴晏八字不合,每每遇到他,自己准没好事。 长安郡主一向讲究挑剔,衣裙脏了,自然不得继续上学。 待回蓬莱殿沐浴更衣毕,沈鸾终觉好些。晨间起得早,沈鸾这会怏怏,倚在透雕夔龙护屏矮足短榻上不愿动弹。 绿萼双膝跪地,细细将蔷薇香粉抹在沈鸾足尖。这蔷薇香粉还是东宫送来的,同太子用的一样。 沈鸾闻着气味甚是熟悉,不知不觉也有了睡意。 昏昏欲睡之际,忽听茯苓掀开大红撒花软帘,捧着凉水荔枝膏走近。 绿萼瞧见,轻睨她一眼:“这样冷的天,厨房怎么还送这样的东西过来,快端了去。郡主今儿起得早,恐吹了风受寒,端姜茶过来才是正经。” 茯苓不理会,大剌剌将凉水荔枝膏搁在洋漆高几上:“你知道什么,郡主早上起来,说想吃这个,厨房才做了送来。何况也就吃一两口,不碍事。” 他们二人说话极轻,可惜还是惊扰了沈鸾。秋眸轻抬,沈鸾声音懒懒:“在说什么?” 余光瞥见高几上的凉水荔枝膏,沈鸾摆摆手,早上起来确实想得紧,这会却半点也吃不下,全赏给了茯苓,只是好奇:“南书房……怎么样了?” 茯苓笑笑:“我正要和郡主说这个呢。五皇子身子没大碍,太医去了,也只说是这些年落下的病根,静养静养就好了。只是有一事稀奇,太医让静养,五皇子起初答应得好好的,结果转头又上南书房了。姚太傅还因此多夸他了几句。” 沈鸾惊讶:“太傅夸他了?” 蓬莱殿离南书房虽远,然茯苓消息却是灵通的,点点头应了声“是”,又道:“听闻五皇子文章做得不错,姚太傅也赞不绝口。” 姚太傅这人,最是冥顽不灵,老学究一个。宫中皇子除了裴衡,甚少有人能得到他老人家一句好话。 沈鸾沐浴更衣的功夫,宫中又悄悄有了变化,暗波涌动。 五皇子裴晏一改之前的低调内敛,藏拙和韬光养晦更是与他无关。 自裴晏出现在众人视野开始,有关他的言论从未停歇。除开他那被圣上厌弃的母亲,众人津津乐道的,是五皇子的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古板保守如太傅,也对裴晏赞誉有加。 沈鸾气得牙痒痒,只可惜她在文章方面实在无天赋,好些时候,功课还得裴衡帮衬。 “不就会做几篇酸臭文章,有什么了不起的。” 秋意盎然,萧瑟枫叶自树梢飘落,满目秋色。 曲径通幽,沈鸾穿花抚藤,这一个多月,每每下了学,沈鸾面上总是愤愤,她小声嘟囔,“他哪有阿衡好。” 这一处虽僻静,然总归离南书房不远,沈鸾话音甫落,忽听藤蔓后传来一声轻笑。 “没大没小,又不喊哥哥了。” 裴衡的声音。 沈鸾心下欢喜,急急转过花障,果真见裴衡坐于轮椅上,来福垂手侍立在一侧,笑着朝她请安。 沈鸾摆摆手,提裙飞奔至裴衡身侧,笑靥如花,故意叠着声:“阿衡阿衡阿衡。” 她声音本就清脆如黄鹂,这会染了笑意,越性显得娇俏动听。 沈鸾走得急,踩着枯枝,险些摔倒。 裴衡眼疾手快伸出一只手将人扶住,面露无奈:“过几日秋狝,万不可这般鲁莽了。” 往年秋狝,沈鸾总是翘首以待,现下却是怏怏。 裴衡狐疑:“怎么,不想去?” “倒也不是。” 以前秋狝,裴煜总是在宫中的。裴煜善骑射,有他作伴,沈鸾总归不是一人,今年却只剩自己。 她自然失了兴趣。 然这话不能当着裴衡说,怕勾起对方脚伤的伤心事。 见裴衡盯着自己,沈鸾只得硬着头皮道:“不想看见某个人。” 这话说的是谁,彼此心知肚明。 裴衡轻笑两声:“五弟怎么得罪你了?” 自裴晏进南书房后,沈鸾处处看人不顺眼,刁难针对皆有。 沈鸾低眉垂眼,支吾不言。 不喜裴晏的原因有许多,然最重要的一个,是不喜众人将裴晏和裴衡放一处较量。 近日宫中隐隐有传言流出,称裴晏和裴衡的才能不相上下。如若裴晏不是托生在那样一个女人腹中,裴衡这太子之位恐怕不保。 毕竟一个残疾,哪能继承大统。 虽是茶余饭后的闲谈,皇后也仗毙了几名烂嚼舌根的宫人,沈鸾还是真真切切气了好久。 她的阿衡,最是光风霁月,当是这世间顶顶好的,只能和裴晏那样的人相提并论。 真话自然不能告知裴衡,沈鸾越性耍赖:“反正我就是不喜欢他。” 如儿时一般,沈鸾缠着裴衡,要对方同自己一样:“阿衡你也不许喜欢他。” 轮椅声渐渐消失在花障后。 青石甬路,日光交叠于小径中央。 裴仪手执团扇,悠哉悠哉自一树后晃悠而出。 长裙曳地,团扇上的孔雀金丝线在日影中金光闪闪。 她莞尔,轻笑出声:“长安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天真单纯。” 若太子真如表面那般不谙世事,早就死在那场意外之中。 裴仪转身,视线悠悠在假山后的一抹竹绿袍衫上掠过。 “是吧,五弟?” 12. 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红叶翩翩,秋风萧瑟。 裴晏一身竹绿袍衫,自假山后缓缓走出。 清俊眉眼无半点惊慌失措之色。 裴仪手执团扇,轻轻晃动,不动声色打量着这个曾经被众人遗忘的皇子,唇边噙着笑。 意料之中,裴晏并未施舍她半个眼神,只淡淡瞥了裴仪一眼,复抬脚离开。 片刻也未曾停留。 紫苏候在裴仪身侧,终忍不住为自家主子抱不平:“五皇子也太……” 裴仪轻瞥她一眼。 紫苏自知失言,忙收了声。 裴仪语气平静:“前儿父皇刚给了我一匣宝墨。” 那宝墨呈八瓣圆形,一面楷书涂金“御墨”二字,一面为浮云流动。 裴仪甚是爱不释手,这会却道:“等会你送去明蕊殿。前儿五弟生病,我这个做姐姐的,总得关心一二。” 紫苏垂首,犹豫不决。 裴仪淡声:“怎么,我现在连你都使唤不得了?” 紫苏忙不迭福身:“奴婢不敢,只是娘娘先前吩咐了,叫公主离明蕊殿远些。” 静妃最是明哲保身一人,圣上对明蕊殿态度不明,静妃自然不想女儿趟浑水。 裴仪不以为意,只笑出声:“这有什么,母妃不让我做的多了去了,难不成我都听她不成?更何况我同宫中那些人又不一样……” 宫中那些蠢材,不过是见明蕊殿有翻身可能,深怕裴晏因往事记恨自己,遂个个向裴晏示好,以盼他能既往不咎。 裴仪却不一样。 她对宫中这些事不感兴趣,左右不过是想给沈鸾添堵。沈鸾和裴晏不和,裴仪喜闻乐见,自然想将裴晏拉入自己阵营。 紫苏悄悄叹口气,只叹自家主子心大,深宫大院只看见长安郡主一人。 …… 八月秋高风怒号*,每年这时,皇帝都会携后宫妃嫔及朝中众臣家眷,前往玉兰避暑山庄秋狝。 皇家仪仗,浩浩荡荡。前有执事太监手执燃着御香的销金香炉,后有一众宫人捧着巾帕拂尘等物。 一对孔雀金翎伞后,方是沈鸾的朱轮华盖车。车内极尽奢华,可坐十来人,左边几上的十锦槅子摆着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是一对缠丝白玛瑙连珠瓶。 车内青炉香烟缭绕,沈鸾闻着藏香,终觉不安。 绿萼细心:“郡主,可是身子不适?” 沈鸾捏着眉心,纤纤素手往香炉一抬:“这香是东宫送来的?” 绿萼颔首:“正是。” 沈鸾柳眉轻蹙:“好似和东宫的不太一样。” 主仆二人在车内闲聊,忽听车外烈马嘶鸣,沈鸾好奇往外张望,只见黄土满天,二皇子裴冶捧鞭坠镫,一骑绝尘。 遥遥的,还能听见裴冶爽朗开怀的大笑。 如若没有那一次意外,她的阿衡或许也是这般意气风发。 沈鸾眸光晦暗,须臾,她轻放下车帘,转身看向绿萼:“阿衡的车舆呢?” …… 秋风鼓起帐幔,层层叠叠。 裴晏坐于一秋香色金钱蟒绣墩上,和裴衡相对而坐,二人手执黑白两色棋对弈。 车内点着藏香,袅袅青烟自香炉氤氲而出。裴晏手执白棋,目光淡淡,轻瞥了那玲珑竹雕香盒一眼,少顷,复收回视线。 棋子尚在指尖,还未落下,倏然却听车外一阵喧嚣。少女身上轻盈的幽香先飘至鼻尖,随后是沈鸾清脆悦耳的笑声。 “阿衡阿衡。” 长安郡主学人叩车舆,未等裴衡回应,已先一步掀开葱绿撒花软帘,沈鸾笑靥如花,明知故问,“阿衡在吗?” 车帘掀开,最先入目的,却是五皇子裴晏一双晦暗不明的眸子。 那双眼睛极轻极淡,秋风吹起裴晏衣袂,而后又轻轻拂下。 裴晏似乎在走神,指尖白子落地都未知。 猝不及防见到自己讨厌的人,沈鸾讷讷,荡在唇角的笑意很快消失。 “你怎么在这?” 越过裴晏,沈鸾径自挨着裴衡坐下。倏尔又气不过,抬头皱眉狠狠瞪了裴晏一眼。 “阿衡,他怎么在这里?” ……阿衡。 陡然出现在耳边的声音再次响起,裴晏目光一顿,须臾,方弯腰将落在地毯上的白子捡起。 车内幽香渐浓,好似都沾上沈鸾衣衫的香气。 沈鸾还在盯着裴晏。 裴衡凝眉,无奈:“卿卿。”他轻声,“是我闲来无事,请五弟过来一同对弈。” 沈鸾扁扁嘴:“那你怎么不找我?” 裴衡笑看她一眼:“……你会?” 犹记上回对弈,沈鸾一人吃了一小漆木食盒的鹅油卷,另一小碟桑葚果子并一小碗上等燕窝。 然对于下一步棋却半点头绪也无,只和棋盘干瞪眼。不多时,又让来福重新端了吃食,掩饰尴尬。 “那是以前,我现在就不会。”提起过往,沈鸾立马心虚,目光飘忽不定。 无意瞥见对面的裴晏,一双柳叶眉再次拢起,而后将视线投向裴衡。 有沈鸾在,二人自然对弈不成。来福悄声步入车中,将棋盘撤下,重新让人端了上等的珍品果子,皆是沈鸾平日喜爱的。 裴晏无意吃喝,起身告辞。 裴衡点头,又亲自吩咐来福将裴晏送回。 裴晏拱手拒绝:“不必,我认得路。” 裴衡不再强求。 裴晏转身下了车,葱绿撒花软帘挡住了车中两人身影,却阻挡不住笑声的延续,以及沈鸾那一声声“阿衡”。 阿衡。 阿衡。 阿衡。 裴晏越走越快,势要将那声音远远抛在身后。 李贵不明所以,加快脚步追上,试探唤了一声:“……主子?” 裴晏刹住脚,心神不宁:“你听见了吗?” 李贵屏气凝神,少顷,依旧一无所获,四周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他摇摇头:“奴才愚钝。” 裴晏扬手:“算了,和你无关。” 衣袖抬起,忽的一阵暗香传来,裴晏双眉紧皱,倏然想起这香缘何熟悉。 沈鸾衣衫熏的藏香,和太子寝殿车舆所用一致。还有刚才一晃而过的蔷薇香…… 好似先前上车,太子车上也有淡淡的蔷薇香,像是蔷薇香粉的香气。 裴晏皱紧眉头,那股晕眩感又甚,他只觉得头疼欲裂。 李贵面露担忧:“主子?” “无碍。”裴晏捏着眉心,强迫自己镇定,“先前让你查的东西,怎么样了?” 李贵拱手,见左右无人,方低声凑至裴晏耳边轻语:“奴才跟了长安郡主这么些天,并未见着她身边有懂巫蛊之人,沈府也是。” 裴晏凝神望着李贵,双眉始终未曾舒展。 如若不是巫蛊,那他怎会一见着沈鸾就头疼?而且那个声音…… 一次是偶然,两次三次必不是。 裴晏甩袖,大步朝前走:“继续盯着。” 他就不信,沈鸾能一辈子不露出马脚。 …… 沈鸾尚且不知自己被人背后议论。 在裴衡那吃完一小碟乳酥酪,又陪着人说了会话,方悠哉悠哉回了自己车舆。 沈鸾的车舆向来讲究精致,即便跋山涉水翻山越岭,也定不会感觉到半点颠簸。沈鸾睡了一路,醒来时已将近傍晚,车舆在她下榻的行宫前停下。 宫人知晓她素来爱干净,早早备了热水,以供沈鸾沐浴。 山间幽静,只余飒飒秋风相伴。 莺啼初罢,姚绫踩着落叶,款步提裙奔至沈鸾行宫。 “郡主,你可知猎场那……” 声音戛然而止。 姚绫莽撞身影忽然顿在门口,一动也不动,只双目直直望着寝殿内倚在薰笼旁的女子。 沈鸾刚沐浴完毕,身上水汽未散,白皙肌肤通透,她只着一件轻薄白色小衣,薄纱轻拢在身。一头青丝披在肩上,宫人跪在一旁,为沈鸾拢发。 听见姚绫声音,沈鸾方抬头,挥挥手示意宫人退下。 姚绫不自觉放轻脚步,路过绿萼身侧时,又好奇:“这是……蔷薇香粉吗?怎么和我平时用的不太一样。” 绿萼笑着解释:“这是太子殿下送来的。” 宫中用的,自然和外面制的不一样。姚绫若有所思点点头,感慨宫中上用果然不同。 沈鸾穿戴整齐,转身见姚绫愣愣抓着蔷薇香盒,笑言:“魔怔了,你刚刚说……猎场怎么了?” 姚绫终想起正事。 这次秋狝,圣上允女眷下场狩猎。围猎明日才开始,今日众人只能围在猎场,虽无活物,却也有趣。 姚绫挽着沈鸾往猎场走,尚未走近,已见彩旗飘飘,鼓舞欢呼响彻山林。 众人围在一处,拍手叫好。 走近才发现,拉弓射箭的,正是当今五皇子裴晏。 那人一袭玄色窄袖圆袍,面目冷峻,裴晏抬弓取箭,一连三箭,箭箭射中靶心。 众人拍案叫绝。 姚绫轻攥沈鸾衣袖,解释:“刚刚那边喊的最大声的,是兵部尚书家的小女儿。” 沈鸾顺着姚绫视线望去,果真见一女子穿红戴绿,衣衫鲜亮,望向裴晏的眼睛灼灼发光。 姚绫消息灵通:“听说她先前还想让五皇子教自己,不过被五皇子拒绝了。” 京城民风开放,何况秋狝本就主张与民同乐,这也不算出格。 沈鸾撇撇嘴:“这有什么难的,我……” 本是无意一句,不想话未说完,立于人前的裴晏忽然回头,朝沈鸾直直望了过来。 四目相对。 沈鸾心跳恍惚漏掉半拍。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裴晏刚刚听见了自己那话。 然而明明他们离得那么远。 裴晏眉眼淡淡,朝沈鸾颔首:“……郡主也会?” 沈鸾脱口而出:“我当然会,只是……” 话犹未了,裴晏已然让出位置:“郡主,请。” 沈鸾咬牙切齿,拿眼狠剜裴晏。 她虽会骑射,但却不精。 裴晏面不改色,垂首敛眸:“若是为难,就算了,本还以为郡主是将门之女,骑射定然了得。” 沈鸾骑虎难下。 偏偏兵部尚书家的小女儿还笑:“五皇子说笑了,我们女儿家家的,骑射自然比不得男儿。” 沈鸾毫不犹豫:“绿萼,取我的弓箭来。” 沈鸾所用的弓箭,是圣上特让人所制,虎骨弓身,龙筋作弦。 暮色四合,猎场冷风徐徐,难度更上一层楼。 沈鸾抬臂拉弓,眯眼对准靶心。 她先前也学过骑射,只是那会教自己的,好像是…… 西风乍紧。 弓弦松开的前一瞬,沈鸾忽听身后传来姚绫好奇的一声。 “郡主的骑射师傅,和五皇子是同一人吗?不然怎么动作一模一样。” 秋风迷眼。 箭弦倏地松开。 沈鸾射了空。 13. 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西风骤急,朔风凛凛。 猎场彩旗飞扬,黄尘满天。 沈鸾的箭矢射了空,轻飘飘落在脚边。 秋风迷了眼,耳边隐隐有一声音响起:“抬臂拉弓,眼睛不要一直盯着靶心……” 心跳猝然加快,沈鸾强撑着睁开眼皮,左右张望,却只见到匆匆赶过来的绿萼和姚绫。 绿萼担忧不已,欲接过沈鸾手中的弓箭:“郡主,可要传唤太医?” 沈鸾摇头,强稳住心神:“不必。” 弓弦锋利,险些刮伤手指。 沈鸾轻轻摩挲,耳边不自觉又响起方才那道声音。 是错觉,还是…… 她眯眼沉吟,自己确实上过骑射课,圣上也请过专门的师傅教沈鸾弓箭。 早些时候,沈鸾也缠着沈廖岳教自己骑射,只是父亲并不乐意,总担心她会受伤。 “刀剑无眼,卿卿还是小心些,莫伤了自己。” 彼时的沈鸾尚且年幼,梳着双螺髻,摇头晃脑问沈廖岳:“那父亲什么时候教我,卿卿是不是还要学骑马?” 沈鸾是将门之女,按常理应当精通骑射,然沈廖岳却半点也不想沈鸾沾染。 初时沈鸾不解,后来听母亲说,沈廖岳大半辈子都耗在沙场上,披荆斩棘,所求不过妻儿平安,一生顺遂。 他的卿卿,不必为“将门之女”这四字所牵制,只要随心即可。 再后来,裴衡在马上出了事,沈鸾更不想碰骑射了,怕裴衡看了伤心。每每秋狝,她的阿衡……总是最孤独落寞的。 骑射课沈鸾上得并不专心,师傅教的动作要领她也没认真记。沈鸾双眉紧皱,怎么也想不出刚刚骤然在耳边响起的声音主人是谁。 绿萼见她紧锁眉头不语,忙唤人欲先行离开。 只是尚未开口,倏然听见对面一声笑,恰是兵部尚书家的小女儿:“箭术非一日之功可成,郡主莫要逞强,五皇子箭术精湛有目共睹,这可不是嘴上说说……” 陡地,沈鸾忽然抬臂拉弓,箭头直直指向对面喋喋不休的女子。 弓弦拉紧。 只听“咻”一声,沈鸾改了方向,箭矢穿风而过,竟将裴晏方才所射中的箭矢撞落,直击靶心。 沈鸾连发三箭,箭箭如此。 满场死寂,只剩风声潇潇。 姚绫第一个跳出来,连声拍手叫好:“——好!好!” 沈鸾松开弓弦,眼底的惊诧久久未散,她低头盯着自己双手,难以置信。 她的箭术……何时这般精准了? 再次抬臂,沈鸾张开五指,在空中动了一动。动作好似练了上万遍,只要手在弓弦上,五指下意识握紧,成拉弓动作。 然而明明,她往日都未曾练习过,更不可能这般熟稔。 先前还叫嚷的女子早吓破了胆,扶着侍女的手惊魂未定,干瞪着一双眼睛说不出话。 见沈鸾拉弓,她慌乱往侍女身后躲,差点跌倒在地,不敢再看沈鸾一眼。 沈鸾懒得施舍半个眼神,看都不看。 稀奇劲消失,沈鸾将刚刚发生的归结于运气好,转身将弓箭递给身后的绿萼:“走吧,我倦了。” 话落,沈鸾抬头,猝不及防撞见不远处裴晏幽幽的眼神。 那人背着手,正若有所思盯着自己,双眉紧皱在一处。 沈鸾径自背过身,只拿后脑勺对着裴晏,多看一眼都觉得烦。 天色已晚,暮霭沉沉。 听闻沈鸾在猎场,裴仪赶忙换了装束,短衣窄袖,下穿皮靴。 她在文章上造诣平平,然而箭术,却胜沈鸾一筹。 只是未等裴仪大展身手,倏然却撞见沈鸾刚刚那一幕。 裴仪气得直跺脚,冲至沈鸾身前,将人拦下。 “沈鸾,你居然背着我偷偷练习箭术?” 明明去年,沈鸾连靶子都射不中的。 沈鸾怔忪片刻,而后眼底笑意浮现:“公主看见了?” “没、有。”裴仪咬牙切齿,又不甘心仰首,“虽然没有,可若不是你平日偷偷练习,怎么可能连中三箭?” 说话间,忽有一女子上前,请安问好:“臣女陈绾绾见过三公主、见过长安郡主。” 裴仪还在气头上,没半分好脸色:“你是……” 陈绾绾温言细语:“臣女父亲是兵部尚书。” 裴仪嗯一声,并不理会。 她识得兵部尚书家的千金,眼前这位没见过,定是后院哪位姨娘所出。 受了冷落,陈绾绾咬唇,余光瞥见尚未离开的裴晏,大着胆子上前:“郡主,可否与绾绾比试一二,绾绾苦练箭术已久……” 沈鸾漫不经心瞥人一眼,打断:“听说陈姑娘琵琶了得,京城第一?” 陈绾绾稍怔,须臾方脸红道:“郡主谬赞了,绾绾不过是……” 沈鸾轻哂:“京城第一,不知陈姑娘可与斗春院的小娘子比过?若没有,又是何来的京城第一?” 斗春院是京城最大的青楼,沈鸾将自己与青楼女子相比,陈绾绾急红了眼:“那样下作肮脏的地方,臣女怎么可能自降身份踏足?何况那些……” 她紧咬下唇。 那些青楼女子,所学不过为取悦男子,和她所学的琵琶怎么可能一样。 “……自降身份。”沈鸾喃喃低语,倏尔莞尔一笑,“所以我为何同你比试?” 当头一棒。 陈绾绾愣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沈鸾这话,比当街扇她一巴掌还难受。 长安郡主眼中,和她一个兵部尚书庶女比试,便是自降身份。 沈鸾施施然离开。 裴仪好整以暇看完整场戏,末了方发现沈鸾已走远,她急急追上去。 “沈鸾,你站住!我还没有……” 蓦地,眼前忽然降下一片黑影。 裴仪刹住脚。 裴晏拱手作揖,鸦羽睫毛下的一双黑眸晦暗不明:“公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先前送宝墨示好,裴晏并未理会自己,裴仪笑盈盈盯着人,须臾方扬眉:“你想问什么?” 裴晏垂眸:“公主可知……郡主的箭术,是何人所教?” …… 夜已深。 沈鸾素来有择席之病,新到了行宫,总睡不安稳,辗转不得入眠。 绿萼心细,听见窸窣声,秉烛点灯走至沈鸾榻前:“郡主,可是要吃茶?” 衾被之下,沈鸾缓缓点了点头。 烛光摇曳,夜里冷些,绿萼取了孔雀翎暖袄为沈鸾披上,自己先净了手,又端来大漱盂,伺候沈鸾漱口,而后方取了茶杯,倒一杯滚滚的热茶递与沈鸾。 沈鸾就着绿萼的手吃了半杯,仍觉不困,越性披衣起身。 绿萼上前:“郡主,行宫不比宫里,还是莫乱走的好。” 沈鸾不以为意,摆摆手:“无碍,我就在这附近走走。” 绿萼无可奈何,只能取了凫靥裘,为沈鸾披上。又拿一盏四角平头白纱灯,走在沈鸾身侧。 烛光淡淡,恰好照亮前方小径。 山林幽深,耳旁只有风声作响。明月悬于枝头,绿萼拢紧衣襟,只觉苍苔夜冷,侵肌入骨。 “郡主,前面再无路了,要不我们还是回宫……” 沈鸾的行宫紧挨皇后和蒋贵妃,虽有侍卫坐更守夜,绿萼仍觉心颤,挽着沈鸾欲往回走。 “怕什么,前面就是竹林,我白日见过了,并没什么。” 冷风吹来,竹影窸窣,满地重重黑影,阴森更甚。 倏然,竹林深处不合时宜响起一声娇笑。 绿萼险些脚下一滑,立刻挡在沈鸾身前,高举的明灯照亮半隅竹林,她喝声:“谁?!谁在那里装神弄鬼?!” 竹影摇曳,依稀能听见一小声惊呼,随后是衣衫窸窣动静。 沈鸾双眉紧皱,从绿萼手中接过白纱灯,高举。 晃动竹林中,裴冶一身宽松袍衫,眉眼餍足尽显,拢了袍衫自深处款款走出。 一女子衣衫单薄凌乱,钗落髻松,跪在地上久久不敢抬头。 一眼便看出两人刚刚所做何事。 烛光照过,也只能看见女子颤抖的双肩,声音早没了先前的娇俏:“郡、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奴婢只是……” 她一下又一下往地上磕头,见裴冶走开,又伸手欲抓住裴冶袍衫:“二皇子,二皇子救我……” 裴冶轻瞥女子一眼,眉间依旧含着笑,缓缓望向沈鸾:“夜半赏月,郡主好雅兴。” 沈鸾认出地上女子是蒋贵妃身边侍女,无语片刻,冷哼:“不及二皇子半分。” 既是蒋贵妃宫中人,沈鸾自然不想多管闲事,转身准备离开:“不打扰二皇子了,今夜之事,就当我……” “长安。” 裴冶声音忽然没了先前的轻佻散漫,唇角笑意尽敛,“山中多虫蛇。” 沈鸾猛地转身,双目直直望向裴冶。 却见裴冶又回到往日的浪荡纨绔公子样,他笑弯眼,只吊儿郎当耸肩,“你们女孩家可不比我们皮糙肉厚,还是小心点的好。” 14. 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夜凉如水,苍苔露冷。 如霜皓月悬于树梢,先前还战战兢兢伏跪在地的女子,此时早拢了衣襟。 玉臂柔软,轻搂裴冶脖颈,她视线幽幽落向沈鸾离开的方向,似嗔似恼,剜了裴冶一眼。 “人家费心从贵妃娘娘那得来的消息,二皇子就这般说出去了?二皇子难道就不怕娘娘责怪你坏了她的好事?” 裴冶笑睨她一眼,眉眼风流,一双桃花眼如秋波倜傥,拥着那侍女重新滚入竹林。 埋头在女子颈侧,笑声闷闷:“你难道不知道,我向来是怜香惜玉的。” 他目光迷离,忽的想起沈鸾,长安郡主自幼就是美人胚子,那张脸,真真称得上桃羞李让,燕妒莺惭。 无人能和她平分秋色。 若是被虫蛇咬上一口,从此容貌尽毁,裴冶嘶一声皱眉,只觉得可惜。 女子深知裴冶万花丛中过的心性,笑着捶他一拳:“二皇子若是真喜欢,怎么不娶了她去?也省得在这望眼欲穿,我都替你可怜。” “……娶?”裴冶挑眉,“那还是算了,她哪有你体贴?” 夜色深沉,竹影窸窸窣窣,隐约有男子闷哼声响起。 …… 有二皇子那一句,绿萼一晚上不敢闭眼。 深更半夜,若是大张旗鼓搜宫,只会适得其反,打草惊蛇。 无奈,只得唤了茯苓一同坐更守夜。 茯苓睡得熟,冷不丁被叫起,又听了这事,吓得心惊肉跳。 “二皇子真是这么说的?” 绿萼瞥她一眼,无语:“那还有假,我难不成还拿这事诓你不成?” 茯苓不敢细想,咬唇凝神思片刻:“若是真的,二皇子从何得来的消息?” 印象中,二皇子都是不学无术,终日流连花丛,眠花卧柳。若说京中何时出了新曲,斗春院何时来了新的小娘子,二皇子定是如数家珍,然要是换做宫中的明争暗斗…… 茯苓仍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绿萼皱眉:“不管如何,小心些总没错。” 交给别人她总不放心,越性和茯苓二人守了一整夜。 天刚蒙蒙亮,绿萼便唤人寻了洪太医来,对外只说沈鸾舟车劳顿,水土不服。 “郡主。” 掀开葱绿撒花软帘,洪太医躬身迈步进屋,将一漆木茶盘盛上。 茶盘搭着大红蟒缎帕子,中间时候是一小捆杂草。看着,和寻常院中的花草无异。 沈鸾蹙眉,拿眼看洪太医:“这是什么?” “百日枯,形如野草,为毒蛇最爱。此物毒性极强,若是将此物种于院中,百日后此地必寸草不生,故有此名。又因其形和普通杂草无异,所以极难分辨。” 洪太医双眉紧皱:“只是此物罕见,我也只在古籍见过。” 绿萼和茯苓皆心惊。 百日枯是在沈鸾寝殿后发现的,如若不是发现及时,后果不堪设想。 行宫上下愁云惨淡,独沈鸾面不改色,还有闲心说笑:“那还真是难为这人,竟为了我这般费心。” 洪太医无言,思忖片刻:“郡主近来,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沈鸾慢悠悠,接过绿萼递来的碧螺春轻抿一口:“有是有。” 洪太医松口气:“那便好,下官这就禀明圣上……” 沈鸾漫不经心:“就是有点多,不知是哪位。” 洪太医:“……” 沈鸾眼底浸染着笑意:“好比洪太医……不也是看我不顺眼吗?” “下官不敢。” 洪太医急急表忠心,须臾觉出沈鸾是玩笑口吻,他笑着缓和气氛,“郡主家缠万贯,乃洪某的衣食父母,下官只有日夜向上天祈求郡主长命百岁的理,哪会做出这样不堪的事?” 沈鸾摆手,阻止他继续往下说漂亮话。 绿萼上前:“郡主,刚刚奴婢已将院中宫人遣散。那人不一定知晓我们已经……” “不必瞒着。”沈鸾弯唇一笑。 能神不知鬼不觉在她院中做出这等事,必是行宫服侍的宫人。 宫中出了内鬼,那必定是有人里应外合。 官窑青瓷茶碗在桌上碰出清脆动静,秋波轻抬,沈鸾视线透过月洞窗子,落向院外的白芙蓉上。 “茯苓,你去告诉小厨房,就说……我晚上想吃蛇羹了。” 茯苓和绿萼同时变了脸色:“……郡主?!” 沈鸾这般,摆明告诉幕后之人她已知晓百枯草的存在。 茯苓和绿萼皆不赞成,唯有洪太医在经历最初的错愕后,倏然拱手一笑:“郡主英明。” 沈鸾笑而不语。 这局沈鸾破得太快,背后谋划那人只会怀疑安置在沈鸾行宫里的内鬼已经倒戈向她投诚,所以沈鸾才早早发现。 说不定这会,已经想着如何处死那内鬼,好保全自身。 敌人自相残杀,沈鸾喜闻乐见。 款步提裙,沈鸾扶着绿萼的手下了矮榻:“围猎开始了吗?” 绿萼垂首:“上半场已经开始了。奴婢刚刚听说,早上的试猎,五皇子所获的猎物最多。” …… 猎场辽阔,黄土飞扬。 皇帝携文武百官及后宫女眷,高坐观景台。下首长安郡主的位置空空,皇帝皱眉:“长安呢?” 皇后笑着回道:“早上说是身子不适,唤了洪太医过去,幸好没大碍。不过不知怎的,刚又听那边宫人说,长安晚上想吃蛇羹了。这孩子,想一出是一出。” “只是蛇羹而已。”皇帝不以为意,“只是蛇羹大补,长安体虚,让人看着点,别让她多吃了。” 皇后垂手:“是。” 静坐于底下的裴仪也听见了两人的对话,她起身就要往沈鸾行宫走。 静妃横眉冷目:“围猎开始了,你还想去哪?” 说着,又静悄悄将裴仪拉至自己身边,静妃目光落向场中,眉眼带着赞赏之意,“骑红马的是户部尚书家的小公子,今年刚过十六,还有那边骑白马的……” 裴仪不耐烦打断:“这和我有何干系?” 女儿不开窍,静妃气得瞪她好几眼:“你都几岁了,自己的亲事不上心。天天就知道长安长安,能不能让母妃省点心?” 裴仪眨眼一笑:“不是母妃让我多和沈鸾相处吗,怎的现在又改口了?” 静妃愤愤戳裴仪额头:“我是让你多和长安相处,不是让你日日跟着人家,她又不是你未来的夫家。你看看场上有哪家郎君中意,母妃也好向陛下……” 尘土满天,猎场上彩旗飘动,世家子弟牵马认镫,马上英姿煞爽,引来阵阵欢呼。 裴仪却忽然想起昨日沈鸾连中三箭的一幕。 她撇撇嘴,趁着静妃不留意,甩开对方袖子。一朝脱了身,裴仪笑容满面,朝静妃挥挥袖子。 “那些臭男人,哪有沈鸾好顽?我才不跟他们一处。” 溜之大吉。 走得急,出了猎场,迎面险些撞上人,裴仪当即沉下脸,甩了一耳光:“大胆!” 那人不怒反笑,嬉皮笑脸,舔着脸作揖:“表妹息怒,是表兄莽撞,不小心冲撞了表妹。” 裴仪冷脸,嫌弃往后退开半步。虽是静妃母家人,然眼前这人却是个败家子,终日流连赌坊。 裴仪没好脸色:“你来这做什么?” 那人左右张望,确保四下无他人,方凑近裴仪:“听说表妹和长安郡主不和。” 裴仪警惕看他:“你想做什么?” 男子笑得猥琐:“表妹莫慌,表兄只是想帮你排忧解难。只要表妹今夜将长安郡主带到……” 他压低声,嘿嘿一笑,“到那时她名声尽毁,哪里还能争得过表妹去?” 男子看裴仪脸色,只当事半功倍,笑道,“表妹放心,我只要五千两,多的我一概不收。” 他早就垂涎沈鸾已久,今儿这计,既能睡到人,又能拿到钱,可谓一举两得。 一想到沈鸾那张脸,男子顿时酥麻了身子,心情荡漾。 裴仪表情震惊。 男子低笑:“表妹若不放心,可待事成之后再将银钱送到我府上,旁人绝不会怀疑到表妹身上。” 裴仪沉吟片刻,方笑道:“那就有劳表兄了。” 待男子走后,紫苏满脸惶恐:“公主,你不会真想……” 裴仪轻晃团扇:“我听说这山上有一黑熊,足有三丈高。” 紫苏不知何意,低声道了声:“是。” 裴仪笑得温柔:“就是不知这新鲜人肉,能否入得了它的眼。” …… 猎场上马蹄声声,飞扬的尘土模糊了视野。 裴晏拉紧缰绳,展臂拉弓,利箭飞快脱离弓弦,稳稳当当飞向草丛中一沙狐颈上,一箭毙命。 身侧小太监笑着上前统计猎物,今日所猎,当属五皇子最多。 观景台上欢呼阵阵,就连皇帝,也难得一展笑颜,抚掌大笑:“好!好!来人,取朕的神臂弓来!” 皇后笑容一滞:“……陛下?” 神臂弓乃是先帝之物,意义非凡。若是真赏给了裴晏,皇后脸色难看,攥紧手中巾帕。 皇帝不为所动,满脸堆笑:“朕既说了有赏,总不能言而无信。晏儿,你来,试试朕这弓如何?” 神臂弓乃用玄铁所制,重达百来斤。 裴晏从容接过,抬臂拉弦。 天上大雁横飞,红日悬于半空,裴晏眯眼,只听“咻”一声,大雁应声而落,利箭稳稳射中雁眼。 皇帝激动站起,带头拍掌:“好!好!好!” 瞬间,欢呼声地震山摇,皆为裴晏拍手叫好。 裴晏坐于马上,欣然接受来自四面八方的欢声。 他举目四望。 忽的想起上场前,自己找过沈鸾的骑射师傅。 那人显然对长安郡主头疼不已,只摇头叹息,道从未见过长安郡主这般在骑射上无天赋之人。 然而明明昨日那三箭…… 裴晏半眯眼,他拉弓前习惯轻敲弓身,这习惯他从未对他人说过,身边也无人像他这般。但是昨天沈鸾抬臂拉弓前,也轻敲了弓身一下。 就连拉弓出箭,沈鸾的动作,也像极了自己。 裴晏面色阴沉,握紧弓身。 他并不喜这种脱离控制的感觉。 沈鸾难不成……时时都在盯着自己。 裴晏抬眸四望,视线在观景台搜寻,却见沈鸾并不在自己位置上。 长安郡主一身杏子红宝相花纹宫裙,言笑晏晏坐在太子身侧。 ……她在为他剥橘子。 15. 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沈鸾生来就不会伺候人,一小颗橘子,剥得零零碎碎,坑坑洼洼,惨不忍睹。 茯苓和绿萼站在身后,捂嘴偷笑,到最后甚至忍不住,笑着上前:“郡主,还是奴婢来吧。” 蔻丹染着凤仙花汁,嫣红绮丽,此时都染了橘汁,沈鸾回头剜绿萼一眼,偏要勉强:“我不。” 她胸有成竹,橘子捧到唇边,笑得开怀:“反正不管怎样,阿衡都会吃的。” 裴衡眉眼温润,轻扫一眼惨遭沈鸾迫害的橘子,想都不想:“卿卿还是留着自己吃便好。” 沈鸾瞪圆双目,不可置信。 猎场锣鼓喧天,号角高鸣,独有沈鸾所在处其乐融融。 皇后本为裴晏今日出尽风头心烦意乱,偶然瞥见裴衡身侧的沈鸾,眼底终于有了笑意。 “衡儿和长安还是和小时候一般,只要凑一处,话就没完没了。” 一提长安,皇帝心思终于从猎场上离开,分神抛去一眼。 猎场上将士大展身手,他的孩儿却只能困于轮椅上。 皇帝眉头稍皱,终不忍心,轻叹一声。 再看场上世家公子马背上的英姿,终没了先前的兴趣,怏怏摆手。 “先前西域进贡的杏子不错,衡儿喜酸,送一盘过去。” 皇后展颜。 杏子虽不是稀世罕物,圣上能记得太子喜好,才是顶顶重要的。 皇后笑道:“臣妾替衡儿谢过陛下。” 皇帝挥袖,示意不用,须臾又道:“朕记得永安公曾送上来一方墨烟冻石鼎。” 皇后:“是。” 皇帝:“让人取了来,一并送去长安那,省得她又嚷嚷朕偏心,只疼衡儿。” 皇后笑而不语,只望向沈鸾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之意。 …… 号角响彻猎场,宫人很快将御赐的杏子和墨烟冻石鼎送至沈鸾和太子案前。 裴衡遥望观景台的皇帝一眼,欲上前谢恩。 宫人赶忙笑着挡下:“陛下刚交待了,今日围猎,君臣同乐,不必多礼。” 裴衡拱手:“有劳公公了。” 西域进贡的杏子酸涩苦甘,沈鸾只尝了一口,便讪讪放下,眉头紧皱,实在不懂裴衡为何会喜爱此物。 裴衡笑着瞧沈鸾皱眉,转首望见台下众人振臂高呼,裴衡笑容渐淡。 忽而见台下裴仪乘马而来,裴衡笑望向沈鸾:“卿卿今日不准备下场?听说昨日卿卿三箭连中靶心,颇为威风。” 沈鸾今日并未穿胡服,衣袂翩翩如画中仙,她把头一扭,只专注给盘中橘子挑经络:“威风耍一次足矣,再多就不给看了。” 何况她对自己实力心知肚明,昨日多半是运气好,她可没那样的好箭术。 裴衡温和笑之,从沈鸾手中接过橘子,细细剥之。裴衡本就生得好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他笑:“卿卿谦虚了。” 沈鸾看得入神:“才没有。昨日我也觉得稀奇,总觉得像是练过许多回,好像还有人在我耳边念叨。” 橘子皮倏地从指尖滑落,轻飘飘,又似磬钟千斤重,裴衡神色一凛,抬眸:“……有人?” 沈鸾喃喃,显然未将先前的事放心上,还有闲心说笑:“或许是梦中有高人教导也不一定。” 眼见裴仪就要驾马至眼前,沈鸾朝裴衡挥挥手,丢开橘子往后走。 真要被裴仪撞上,今日肯定要上场。 沈鸾低头看一眼自己脚上的蚕丝金缕鞋,撇撇嘴,这鞋她今日才换上,可不舍得弄脏。 橘子皮完整掉落,尝橘的人却不见。裴衡抬手,将剥好的橘子放入漆木捧盒中,又拿白菊水细细净了手。 蔷薇香粉抚上,裴衡转头望向来福:“长安最近……可曾见过五弟?” …… 往年所猎最多,皆是六皇子裴煜,不想今年却换了人。 裴晏在场上出尽风头,一身戎装翻身跃下马,立刻有小太监上前,为裴晏牵马。 场上欢呼声不减,然那抹杏子红身影早就不见,裴晏不动声色收回视线。 先回了寝宫沐浴更衣。 五皇子最近隐隐有得宠的征兆,内务府再不敢糊弄,所送来之物皆是上上品。 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高悬于殿外,屋内青丝帐幔轻垂。 裴晏沐浴时不喜人近身,只有李贵在门外守候。 拢着月白圆领长袍在榻上小憩,裴晏朦朦胧胧,忽的想起沈鸾先前在猎场射箭的一幕。 黄沙满天,长安郡主立于靶子前,手握龙舌弓,金百蝶穿花箭袖衬出沈鸾娇小身影。 臂力不足,好几次,沈鸾都未曾拉开弓弦。 她气恼跺脚,转而看向身侧人时,眉眼又融了喜悦。 “‘阿衡’,你来啦!我今儿练了三个时辰,手都酸了。” “‘阿衡’,你怎么就喜欢这种,你能换别的喜欢吗?” “‘阿衡阿衡’,你教教我,我学不来拉弓。你教我,我定好好学。” “‘阿衡’,待我射中靶心,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阿衡阿衡。 裴晏深深沉于梦中,他眉头紧锁,想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 只能任由身子坠入梦中。 阿衡。 那不该是太子吗?然而对方明明摔伤了腿,不可能再碰弓箭一物。 那沈鸾口中的人…… 裴晏额角沁出薄汗,手背上青筋凸起,他强撑着,总想着看清梦中沈鸾身侧是何人。 总不能……太子的腿伤是假的? 混沌思绪快要将裴晏淹没,终于,弥漫在沈鸾身侧的白雾悄然退开。 裴晏终于看清站于沈鸾身边那人。 那是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沈鸾口中唤的,应该是阿珩。 自己的小名。 ——呕的一声。 裴晏再也忍不住,从梦境中惊醒。 他吐出了一口血。 16. 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主子!” 守在门外的李贵听见异响,急急推门而入。 瞥见地上的红色血迹,李贵当即变了脸,俯下腰查看。 “无碍。” 撑着榻坐起,裴晏只觉眼前恍惚,手背抵着额头,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喉咙那股血腥才被压下。 李贵忧心忡忡:“……主子?” 裴晏的脉象并无大碍,然最近噩梦频频,这已不是第一次。 李贵欲出门唤太医。 裴晏抬臂,挡住了他的去路。 帷幔飘飘,殿中的掐丝珐琅缠枝莲纹灯烛光摇曳,青影落在地上的碧绿凿花砖上。 裴晏倚在矮榻上,黑眸微眯,身上的月白圆领长袍宽松慵懒,透着浑然天成之意,好像裴晏就是这样,自幼锦衣玉食长大。 戴着青玉扳指的手指在榻沿轻敲,裴晏声音不疾不徐:“我听说,长安郡主晚上想吃蛇羹?” 李贵垂首:“是。” 头顶久久未曾传来裴晏的声音,少顷,方听他低声一哂:“蠢货。” 不过一天,沈鸾就发现后院的百日枯,也不知道蒋贵妃是怎么做事的。 蒋贵妃久居深宫,自然不识得百日枯是何物。那物什还是从裴晏手中,经由中间人,落至贵妃手上。 幸而那中间人早就被裴晏处理,就算沈鸾真要查,也只能查到蒋贵妃手上。 裴晏淡淡垂眸,无意识转动手上的玉扳指。 先前他怕引火上身,不让李贵盯着沈鸾,自然也不知对方是从何得知百日枯的存在。 借刀杀人失败,那就只好…… 裴晏眸光掠过一丝杀意。 倏然,裴晏眼中的冷冽尽去。 习武之人耳力超群,早在裴冶踏进寝殿的那一刻,裴晏便辩出对方的脚步声。 果然不出一瞬,遥遥的,空中有裴冶清朗的笑声传来。 “五弟、五弟……” 手执酒壶,裴冶一贯的洒脱肆意,银灰色袍衫曳地,裴冶双眼迷离,醉态尽显。 走路都踉跄,推开身侧宫人,踉踉跄跄朝裴晏寝宫而行。 菱花槅木扇门推开,瞥见榻上的裴晏,裴冶双眉稍拢,面露不虞。 “怎的这么快就沐浴了,我还想……还想找你去天清池。” 玉兰避暑山庄共有三个石砌浴池,一在皇帝寝宫,二在长安郡主行宫内,三在天清池。 据说长安郡主行宫内的汤池有泉眼六个,平面呈莲花盛开,浴池水有疗伤功效,沈鸾又自幼体弱,所以皇帝特将那行宫留给她。 “长安那莲花汤池虽好,不过偏了些,周围还种有竹林。要我说,还是天清池好,佳人美酒作伴。怎么样五弟,我宫中新来了几位美人,如若你喜欢……” 裴晏轻轻瞥他一眼,打断:“长安郡主宫中也有汤池?” 裴冶不明所以,还以为裴晏是对莲花汤池有兴趣,轻笑:“莲花汤池你就别想了,那是长安的地,她也就对太子好。除了太子,别人一概不得进。” …… 分班“陈牲数获”后,当属裴晏所得猎物最多。 皇帝大喜,在湖心亭设下筵席。 舞姬着玉佩环铛,白纱蒙面,衣袂翩跹,踮脚在湖上莲叶翩翩起舞。 那莲叶足有巴掌大,仅供一人站立。 古有飞燕盘中舞,今有舞姬莲中舞。 皇帝抚掌大笑,底下臣子笑着附和,连声道:“妙极妙极!” 宴上觥筹交错,又有歌女在旁,借着水声,轻敲檀板,拨弄琴弦。 靡靡之音自水上传开,虽说秋狝君臣同乐,然终究君臣有别。 陈绾绾坐在下首筵席末桌,手中巾帕攥成一团。 娘亲虽受宠,然再怎么也越不过正室,即使有父亲宠爱,在世家贵女眼中,陈绾绾这个庶女终究上不了台面。 加之她得罪长安郡主在前,自那之后,陈绾绾几乎是孤身一人,无人再和她攀话。 宴上欢声笑语一片,陈绾绾目光灼灼,紧盯上首仅次于太子的沈鸾。 立于身后的侍女瞧见,赶忙上前提醒:“姑娘,老爷出门前吩咐了,他自有安排,让你莫再生事。” 陈绾绾目光愤愤,险些咬碎一口贝齿,忽而又想到今夜父亲的安排,她轻哼,不以为意:“我知道了,用不着你多嘴。” 声音上扬,颇带了几分幸灾乐祸。 等过了今夜,她倒要看看,沈鸾还能如现在这般受宠吗? 陈绾绾目光如炬,快要将上首的沈鸾盯出洞。只可惜她位置太偏,沈鸾坐于上首,半点也未察觉。 挨着裴衡坐着,沈鸾满眼都只有白玉盘中的醉蟹。 侍女剥的总不尽沈鸾的意,唯有裴衡剥的蟹肉,能分得沈鸾两眼。 “这蟹在黄酒中泡了足足四十时辰,切莫贪吃。” 蟹钳肉拿银汤匙取下,裴衡将蟹肉置于盘中,递于来福,让端给沈鸾。 余光瞥见湖上莲叶的舞姬,裴衡视线忽的一顿,目光在其中一女子脸上停留片刻。 那舞姬虽蒙着面纱,然而那双眼睛…… 裴衡转首偏向一旁的沈鸾,片刻,方轻嗤:“大司马还真是有心了。” 沈鸾不解其意:“发生何事了?” 裴衡辗转腕上的迦楠念珠:“这莲叶舞,是大司马安排的。他家中的小女儿,你昨日也见过,在猎场。” 能为沈鸾记住的人不多,然陈绾绾过于蠢笨,裴衡只一提,沈鸾立刻有了印象:“我当是谁,原来是她。” 又好奇,“阿衡怎么突然提起她了?” 裴衡视线落于莲叶中央的舞姬:“卿卿看那人……” 夜色如水,顺着裴衡视线往下望,沈鸾只能看见那舞姬遍身绫罗,身上玉环随舞姿碰撞,发出清脆响声。 她双眉紧皱,盯半天,也看不出什么。 只能转而望向裴衡。 裴衡声音慢慢:“再等等,或许再有……” 手指半曲,在桌上轻敲,和着岸上檀板声。 一、二…… 裴衡手指落下的前一瞬,倏地秋风乍起,湖面涟漪荡开,檀板忽止,舞姬自莲叶上缓缓退开。 再然后,秋风拂起面纱一角。 沈鸾终于看清那舞姬的面目。 那眉眼,竟和她有六分相像。 只可惜那六分像,其中有五分是装出来的。 长安郡主骄矜,又生于皇城脚下,即便等闲之辈有心模仿一二,也只能模仿到皮毛。 那舞姬自知御前失礼,赶忙跪下请罪:“陛下恕罪,奴婢仰望陛下许久,今日终于得见天颜……” 声音清脆悦耳,如山中黄鹂。 沈鸾唇角笑意渐淡,侧身,果真看见裴衡拢住的双眉。 眉眼六分像不过是掩人耳目,这舞姬的声音,竟像极了沈鸾。 只是长安郡主目中无人惯了,未曾有过如此低声下气的时刻。 筵席声乐骤停,静悄悄无人耳语。 落在沈鸾脸上的视线自四面八方传来,有好奇,亦有幸灾乐祸。 长安郡主昨日才嘲笑陈绾绾和青楼女子一样,今日大司马就送来一舞姬,声音和沈鸾一模一样。 沈鸾双唇紧抿,髻上簪子在风中轻轻晃动。 未待出声,眼前忽的多出一青玉盘子,裴衡眉眼的错愕尽数拢去,他不疾不徐,似是在赴一场再寻常不过的宴会。 “这胭脂樱桃不错,卿卿尝尝。” 衣袖抬起,裴衡宽松衣袍挡住大半视线,他低声:“你若是恼了,就真着他们的道了。” 沈鸾垂眸,兴许是裴衡挡着,她亦自在不少。沈鸾喃喃:“难不成我连生气都不能了?” “自然不是。”裴衡笑笑,抬眸轻望四方,不动声色记下几张笑得最欢的面孔。 他缓声,“只是现在卿卿越怡然自得,那人就越气。” 何况如今皇帝还坐在上首。 面纱滑落,舞姬话犹未了,皇帝的面色早变幻好几回。 良久,方低声一笑:“陈爱卿真是七窍玲珑心。” 大司马立于下方,连声道:“臣不敢。” 话音甫落,皇帝手中的金瓯永固杯忽的直直砸向地上,酒杯四分五裂,碎了一地。 满座乌泱泱跪了一地。 皇后垂首跪在地上,余光轻轻在那舞姬脸上掠过。 真蠢。 活人怎么可能争得过死人呢。 17.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碧玉兽面香炉燃着点点熏香,蒋贵妃斜卧在美人榻上,任由宫人手执小拳子为自己捶腿。 今儿皇帝大摆筵席,按理说她居于贵妃之位,理应出席。只是她还心心念念沈鸾院中的百日枯,深怕沈鸾追查到自己身上,故而借由身子不适,暂在宫中避避风头。 不曾想只是一场筵席,也能惹出这么大的风波。 “你说什么,大司马怎么了?” 得知筵席出事,出事的还是自己一手提拔的兵部尚书,蒋贵妃再也待不住。 一张娇媚容颜荣光不再,蒋贵妃心烦意乱,抬手制止了身边宫人的伺候。 她沉声,望向下首的小太监:“不是说只是献舞吗,好端端的怎么会革职?” 小太监双膝跪地,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筵席上发生的一切道出。 圣上大怒,革去大司马官职,发往边疆流放。 蒋贵妃大惊,仍觉得难以置信:“就为了一个沈鸾,陛下竟如此大动干戈?” 大司马宠妾灭妻,往日弹劾他的折子也不少,然陛下从未有过表态,谁也没想到,大司马会因为一个舞姬,失足至此。 手中的丝帕快要被拽断,蒋贵妃心惊胆战,只是一个舞姬,陛下尚且如此,若是沈鸾将院中的百日枯告知…… 蒋贵妃打了寒颤,一颗心直往下坠。 身子摇摇欲坠,她定定心神,目光凶狠望向一侧的宫人:“沈鸾宫中那个太监……处理干净了吗?” 宫人福身,轻声回:“娘娘放心,那人是自己运气不好,跌落井中身亡的。长安郡主本事再大,也不能撬开一个死人问话。” 终于有一件称心事,蒋贵妃点点头,表示赞许。染着蔻丹的指甲轻抚榻沿,蒋贵妃声音轻轻。 “说来也怪,沈鸾怎么这么快就知道院中的百日枯?那玩意我都不认识,她又是从何得来的消息?” 视线在寝殿环顾一周,蒋贵妃忽的沉下脸:“还是说我这宫中,也有人想捡高枝往上爬、改姓沈了?” …… 宫中死了一个小太监,这事本不该上报沈鸾。然近来是多日之秋,自筵席上离开回行宫,绿萼小心翼翼搀扶着沈鸾的手,一一将这事告知。 “今日宫中无异动,奴婢不放心,让人细细将行宫中的侍从都盘查了一番。除了我们自蓬莱殿带来的,剩下的都是往日在行宫服侍的旧人。” 起初绿萼并未发现异样,直至她发现后院负责洒扫的小太监少了一人。 那人是十天前失足跌落井中的,彼时沈鸾还未抵达行宫,若不是因着这事,绿萼万万想不到这个小太监会和沈鸾有牵扯。 “奴婢查问过,那小太监的家乡和蒋贵妃的贴身侍女一样。”绿萼皱眉,“只是奴婢不知,若真是蒋贵妃所为,二皇子为何将此事透露于我们?” 青石甬路,清辉月光如薄纱,沈鸾心不在焉应了声。 绿萼担忧:“……郡主?” 沈鸾倏地驻足,视线眺望前方,她声音幽幽:“绿萼,今晚那个舞姬……怎么样了?” 显然是没想到沈鸾会有此一问,绿萼稍怔,须臾方道:“郡主不必将那样的人放在心上,奴婢听说,那人声音本非如现在这般,后来吃了药才成现在这样的。” 沈鸾惊疑:“只是吃药便能这样?” 绿萼点头:“是,听说那药是从南海来的。” “……南海?”沈鸾眼中难得有笑意浮现,“父亲也曾去过南海。” 待改日归家,她定要好好问一番。 世间竟有如此奇妙之药。 绿萼跟着笑:“将军博古通今,自然无所不知。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将军脚下踩过的,可不止万里路,自然学富五车。” 沈鸾笑出声:“父亲可不在这,你夸再多也无益,他可听不见。” 见沈鸾展露笑颜,绿萼轻声细语:“郡主听见,也是一样。” 四下无他人,绿萼手提明瓦灯,烛光晃动,照亮前方一小段甬路。 路上有宫人碰上沈鸾仪仗,慌不择路跪下行礼,两肩颤颤不敢多看一眼。 长安郡主本就身份尊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皇帝摆明了偏心,经今夜筵席这事,宫中众人更不敢轻易招惹,小心翼翼陪笑。 沈鸾习以为常,对宫人的谨小慎微视若无睹,金镶玉步摇在秋风中轻轻晃动。 夜里天冷,山风簌簌。茯苓特地回了行宫,取了莲青斗纹鹤氅,为沈鸾披上。 她笑盈盈:“郡主怎么走到这了,叫奴婢好找。” 说着,欲唤人抬肩辇来。 沈鸾摇头:“今儿月色好,我想随意走走。” 茯苓垂首,笑着应了声:“是。” 倏尔,又想起什么,凑至沈鸾耳边低语。 “奴婢刚刚回湖心亭一趟,郡主可知奴婢碰见谁了?” 沈鸾漫不经心:“……谁?” “陈姑娘。”茯苓嗤之以鼻,经晚上筵席这事,她对所有陈家人都没好感。 “果然是庶出的,半点礼数也不懂,大庭广众拦下五皇子。” 沈鸾皱眉:“……裴晏?” 茯苓颔首,又压低声音道:“陈姑娘说,想要五皇子纳她,做妾她也愿意。” 大司马获罪,陈绾绾的五皇子妃梦破碎。好不容易放低身段跪求裴晏,不想还被去而复返的茯苓撞见了。 羞得她落荒而逃。 . 天渐渐冷了。 陈家获罪一事犹如水中扔碎石,只泛起丁点涟漪,须臾很快消失不见。 围猎再次提上日程,文武百官及世家公子,攥紧缰绳抬臂拉弓,于沙场上策马扬鞭。 皇帝大喜,赏赐连连。 唯有裴仪坐于下首,对台下少年的英勇武姿半点兴趣也无,视线在猎场上搜寻沈鸾的身影。 自那日亲眼目睹沈鸾连中三箭后,裴仪心生不满,屡屡拦下沈鸾欲和她争高低。 只可惜每次沈鸾总有借口。 院中有百日枯那事,沈鸾并未隐瞒。圣上大怒的同时,又接连派了好几个太医,为沈鸾把脉。 幸而结果和洪太医所言一致,长安郡主并无大碍。 因着此事,沈鸾行宫内的侍卫也多了一倍,个个都经由圣上过目,深怕沈鸾再遭人暗算。 裴仪听完,撇撇嘴,只觉得父皇大惊小怪,小题大作。 “……沈鸾呢?” 裴仪左右张望,一双柳叶眉凝在一处,“前儿她说身子抱恙,不想上马。昨儿又说她心情不好,看见弓箭就闹心。我倒要看看,她今日还有什么说辞。” 裴仪一身骑装,严阵以待,可惜等了大半天,却迟迟没见到沈鸾现身。 裴仪气得跺脚。 好半天,也只等来一个茯苓。 茯苓欠身道歉:“郡主特支会奴婢前来告诉公主一声,她今儿有事,不过来了。” 裴仪瞪大眼:“沈鸾不来了?为什么,她是不是怕输给……” “仪儿。” 甫一落座,静妃便先听见裴仪的大呼小叫,她拧眉,沉声制止。 裴仪讪讪,蹭至静妃身侧,委屈巴巴:“母妃,沈鸾言而无信。她先前明明和我约好了的。” 裴仪总长不大,静妃无奈剜她一眼,茯苓在一旁也跟着笑。 “郡主并非有意失约,只是近来身子不适,郡主此时还在莲花汤池泡药浴……” “我才不管!”裴仪气恼,“父皇就是偏心,莲花汤池那么好,他单给了沈鸾,连皇后也没有……” 静妃动了气:“裴仪!” 裴仪抿唇,父皇偏心母妃不站自己这边,脚一跺,她气得跑开,也不管身后的紫苏苦苦追随。 …… 茯苓确实没说谎话。 此时此刻,沈鸾正孤身一人,悠闲自在轻倚池壁。 她不喜人近身伺候,只让绿萼守在门口。 浴池白雾氤氲,袅袅青烟自双耳兽面香炉飘出。香气不似平时那般,沈鸾皱皱双眉,以为绿萼新换了安息香。 温泉水有强身功效,加之洪太医送来的药饵,每每来行宫,沈鸾总会泡上一个时辰的药浴。 天气渐寒,人愈发懒怠,沈鸾眷恋池子温热,时辰到了也不起身。 绿萼知她心性如此,也不急着催促。 故而每日的一时辰的药浴,总能拖至二三个时辰,沈鸾方肯从浴池起身。 天渐冷,绿萼倚在廊檐下,鼻尖忽的有花香袭来,绿萼只当是从院中传来,并未多留意。 只觉花香笼着睡意,几乎要将她淹没。 眼皮睁不开,靠着昏昏欲睡。 莲花汤池背靠青葱竹林,竹影摇曳,林中只风声作伴,窸窣动静掩过了裴晏的行踪。 侍卫竖耳细听,却也只看见重重竹影。 浴池水声潺潺,青纱帐幔层叠起伏,隐隐绰绰。 裴晏悄声靠近。 视线下移,沈鸾只着一件胭脂轻纱。那纱薄如蝉翼,只堪堪拢住少女玲珑有致的曲线。 沈鸾一张小脸未施粉黛,双手抵在岸上,粉腮轻托于手背。 殿内铺着厚厚的毯子,室宇精致华丽,掐丝珐琅六方亭式灯轻悬于两侧。 满屋幽香,光影黯淡。 裴晏步步走近。 “‘阿衡阿衡’,你教教我,我学不来拉弓。你教我,我定好好学。” “‘阿衡’,待我射中靶心,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阿衡。 ……亦或是,阿珩。 裴晏眸色骤暗,他面无表情抬手,将沈鸾按进水底。 水面青丝萦绕。 呼吸渐沉,沈鸾挣扎欲出。 又被按下了。 18. 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水声汩汩。 眼睛几乎睁不开,沉重的眼皮几乎压得沈鸾喘不过气。 她想要开口唤人,然而一张口,只有无边的水朝她涌来,快要将她吞噬。 鼻息沉沉,沈鸾挣扎着欲逃离水面。 然而脸刚朝上,又被按了下去。 耳边嗡鸣,气息渐沉。 隐隐的,沈鸾好似看见头顶梁上悬着的掐丝珐琅六方亭式灯,灯穗垂落。 光影重重叠叠,以前小的时候,沈鸾贪玩,总喜欢让人抱在怀里,去抓灯穗。沈氏说了她好多回,叫她小心点,省得灯穗上的灰掉下来迷了眼睛。 沈鸾不听劝,后来陛下得知,特让人在蓬莱殿挂了一屋子掐丝花篮式玻璃灯,又让人日日换上新灯穗,免得脏了沈鸾的手。 彼时的蓬莱殿如珠光世界,流光溢彩。沈鸾抓了那么多回灯穗子,从未被灰迷了眼。 若是真有灰…… 眼前白雾茫茫,气息渐微。 晦暗视线中,沈鸾好像看见了一双眼睛。 似曾相识。 …… “——沈鸾!” 陡地,一声怒吼自殿外传来。三公主裴仪怒气冲冲,横冲直撞,不顾殿外宫人的劝阻,直往莲花汤池冲进。 怒火之盛,连昏昏欲睡的绿萼也被惊醒。 然而不知怎的,四肢酸软,好似怎么也使不上劲,只能眼睁睁看着裴仪冲进莲花汤池。 绿萼扶额,落后半步追了进去:“公主、三公主!郡主还在沐浴……” 裴仪走在前头,直甩开薄纱珠帘。晶莹珠子相撞,发出清脆玲珑之声。 裴仪走得急,宽松衣袂甩开,不小心竟拂开高几上的双耳兽面香炉。香炉掉进浴池,重重沉在水中。 “沈鸾,我今日定要……” 瞧清浴池中的一幕,裴仪差点惊呼出声,瞪圆双目,下意识往后退开半步。 恰好撞上身后的绿萼。 光影斑驳的浴池中,沈鸾一张脸惨白如纸,双唇失了颜色,整个人宛若断了线的风筝,奄奄一息无力。 …… “若不是我,你现在早没了性命!” “药浴至多泡一个时辰,你到底怎么想的,一连泡三个时辰不说,身边还不让人伺候。要不是我来了,你现在肯定……” 沈鸾慢悠悠补上后半句:“没了性命。” 重回寝殿,换上新鲜空气,又喝了滚滚的一碗热茶,沈鸾顿觉精神好转许多。 洪太医过来,也只说是泡久头晕发作,并未发现其他异样。 唯有裴仪,心有余悸站在一旁团团转,车轱辘似的重复一样的话。 沈鸾幽幽叹口气:“说半天,你不口渴?” 裴仪睁大眼:“我是为你好。” 沈鸾笑而不语,一双杏眸浸染笑意,只望着裴仪。 裴仪差点咬断自己舌头,她别过头:“哼。“ 须臾,又觉得气势不足,支吾着给自己找补:“你若是出了意外,父皇肯定算在我头上,我是为了自己,才不是担心你。” “裴仪。” “做甚?”裴仪语气不善。 沈鸾忽的正了脸色:“先前你进浴池那会,可曾遇见什么人?” 她忽然想起那双眼睛,似是在何处见过。 “……浴池?” 裴仪喃喃,倏地想起刚在浴池时,青烟氤氲,沈鸾被绿萼搀扶着,歪坐在美人榻上。 青丝缱绻,轻披肩头。薄纱沾了水,隐约可见纤腰楚楚,肤若凝脂…… 裴仪忽然红了脸,不敢再细想。 沈鸾一头雾水,不解其意:“怎么了?是不是想到……” “我什么都没想!” 裴仪忽然扬高声,面容迫切,急急撇清自己双颊的红晕。 “浴池除了一张美人榻,别的再没有了。难不成除了你,水下还有一人?” 裴仪喋喋不休,倏尔被自己所想吓一跳,瞪圆眼睛,“难不成你同二兄那样,小小年纪就豢养……” 绿萼和茯苓齐齐跪地:“公主慎言,郡主绝非那般轻浮之人。” 裴仪挥挥衣袖:“我也就随口一说,你们这般紧张作甚。” 沈鸾既无大碍,裴仪也不多留,踩着金缕鞋扬长而去。 临至宫门口,她忽然驻足,四下张望无闲人,方朝贴身侍女招手,裴仪神态严肃:“紫苏,你来。” 紫苏紧张上前:“公主有何吩咐?” 裴仪压低声音:“你悄悄地去。” 她摸摸自己双颊,古来女子都爱俏,裴仪小脸皱成一团:“看看沈鸾平日用的什么香粉香膏。” 裴仪伸手掐了自己一把,愤愤:“怎的她身上就那般光滑,比我好多了。怪不得二兄喜欢香香软软的小美人,换了我,我也喜欢。” 她小声嘟囔,“沈氏明明姿色平平,居然能生出沈鸾这样的人,真是怪哉。” …… 虽说洪太医断定沈鸾只是在水中泡久了,才犯的头晕。然沈鸾还是不放心,让绿萼细细查了一番。 “那些小太监毛毛躁躁的,奴婢不放心,亲自检验了一番。” 绿萼皱眉,“那小香炉是在汤池里边找到的,香饼也是奴婢亲自放进去的,不可能有错。郡主,会不会是你……想多了?” 那股窒息心悸过于真实,加之那双眼睛。 沈鸾拧眉,倚在榻上休憩,手指抵着眉角,她低吟:“今日围猎,有谁不曾去过猎场?” 绿萼警觉抬眸:“郡主的意思是……”她福身,“奴婢明白了。” 行宫内静悄悄,秋风萧瑟,沈鸾卧在榻上,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茯苓来过一阵,怕惊醒沈鸾,只悄声上前,为沈鸾披上锦衾,又掀开香炉,重新添上芙蓉香饼。 殿中幽香怡人,暖香阵阵。 许是前头受了惊,沈鸾这一觉睡得极沉,天将黑之时,沈鸾终于幽幽转醒。 光影晦暗,窗外竹影参差不齐,斜斜照进屋内。 竹帘半卷,隐约可听见窗外虫鸣鸟叫。 沈鸾撑着身子坐起,一双盈盈秋眸轻抬,正想着开口唤人。 忽的鼻尖暗香浮动,那香不同于殿中常点的藏香,沈鸾猛地睁开眼。 猝不及防,和一个血淋淋的狼首撞上面。 沈鸾惊呼出声,一拳砸向那狼首。 少年张掌接住,哈哈大笑:“是我,还不睁眼吗?” 狼首移开,露出裴煜肆意的一张笑颜。六皇子和太子一母所出,少年眉目和当朝太子有五分相似,然却没有太子的温润。 剑眉星目,一双眸子深沉,不容侵犯。在西北军营待了这么些时日,裴煜清瘦不少,脸部线条锋利如刀裁,只一双笑眼透着少年天性。 “——裴煜!” 沈鸾睁眼,气呼呼又给了人一拳。 裴煜没躲,任由沈鸾拳打脚踢:“你讨厌死了,竟然吓我!” 思及那个狼首,沈鸾又想起裴煜一人冲进狼群,险些丧命一事。 她忙收了手,视线在裴煜全身上下打量。 沈鸾撇撇嘴:“刚才……没打到你伤口吧?” 裴煜手捂着左臂,颇为痛苦低吟一声:“无碍,我只是……” 其实沈鸾那点力气于自己而言根本不算什么,此番这般,不过是想骗沈鸾心疼。 话音甫落,沈鸾果真信以为真,凑上前看:“疼不疼,我刚刚没轻没重的,是不是打疼你了?” 裴煜眼底掠过几分狡黠得意,面上却不显,隐忍着开口:“有一点,兴许是你刚刚……” 迎面忽的砸来一枕头,沈鸾气鼓着腮帮子,乱拳相向。 “什么有一点,你分明又骗我了!阿衡说你伤的是右臂,你捂左臂作甚?” 沈鸾本就坐的美人榻,支着上半身打人,一个不察,险些朝前跌落在地。 裴煜笑着,伸手接住落在肩上的拳头,他眉眼弯弯:“多日不见,长安郡主果然长进不少,都敢直呼我皇兄大名了。” 沈鸾脸颊飞红:“要你管!你骗我,我再不和你说话了。” 她重新躺回榻上,拿巾帕遮住脸,背着身子,只拿后脑勺对着裴煜,任凭对方说尽好话,鞠躬作揖,沈鸾都不理会。 “真不理我了?”裴煜脸皮厚,掀开袍衫,挨着沈鸾坐上榻沿。 沈鸾气恼转身,抬手欲将人推开,只可惜裴煜身如磐石,岿然不动。 任凭沈鸾如何使劲,都无济于事。 裴煜笑着低下头:“别气了,手不疼吗?” 他垂首,自香囊中掏出一物什,轻置掌中。香囊装了香料,隐约可闻得花香。 沈鸾轻哂,故意道:“堂堂大将军,身上这么香,也不怕人笑话。” “他们敢?” 裴煜唇角勾起一抹笑,不由分说,将手中吊坠戴在沈鸾身上,“再有,谢长安郡主抬举,我还不是大将军。” 沈鸾低头瞧,方发现那坠子竟不是寻常青玉,而是一个狼牙。那狼牙经过打磨,犹如弓月。 她睁大眼:“这是你先前猎的那头狼王?” 裴煜颔首,又笑着上前:“终于肯理我了?” 沈鸾别过脸。 哼。 裴煜慢条斯理整理袍衫:“先前你说的牛乳茶,我帮你带来了。” 沈鸾这回却不上当,她拿巾帕当面纱,瓮声瓮气:“你别想再骗我了,阿衡说那牛乳茶不经放,等你带来了,早坏了。” 裴煜拢眉轻哼:“皇兄怎如此多话,竟连这都和你说。” 沈鸾整个人从榻上坐起,她愤愤:“你果然又骗我。” 裴煜赶忙赔罪:“我哪敢。” 他笑弯眼,“皇兄和你说那么多,怎么不告诉你牛乳茶不经放,但人却是可以的。” 沈鸾不懂,轻眨眼皮:“此话怎讲?” 裴煜端坐身子,轻咳两声:“你不是说镇上姓杨的老伯最会做牛乳茶吗?人我给你带来了,以后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能为长安郡主效力,也算他祖上积德了。” 沈鸾笑着歪在榻上,隔着朦朦巾帕和裴煜相望。 “裴仪昨日猎了一只白狐。” “这有何难?”裴煜笑笑,不以为意,“明日我猎十只,给你冬日做衣,可好?” 19. 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沈鸾轻哼:“油嘴滑舌。” 巾帕自沈鸾脸上滑落,露出一双潋滟秋眸。沈鸾皱着眉:“何况我要那么多狐皮做什么,去年你也给我送了许多。” 她穿都穿不完。 裴煜弯唇:“狐皮你不喜欢,那貂皮呢?给你猎貂崽好吗?” 沈鸾摆摆手:“……再说吧。” 余光瞥见金丝藤红漆竹帘下站着的茯苓,沈鸾气恼:“你笑什么?” 眼眸一转,沈鸾忽的想起自己刚刚被裴煜吓的事,气得将手中巾帕往茯苓脸上丢,“小蹄子,人都进来了你也不说,白白害我吓一跳,还笑我。” 茯苓捂唇笑:“我要不是笑的这个,郡主何苦来打我。” 沈鸾拿眼瞥她。 茯苓轻轻福身:“郡主可是忘了,六皇子身上的香囊从何而来。” 沈鸾不解,自裴煜身上解下香囊,拿在手上细细把玩,一双柳眉轻蹙,时不时抬眸看裴煜。 “你从哪得来这么丑一个香囊,戴身上也不觉得怪?” 裴煜挑眉:“我能如何,是那人强往我身上系的。” 沈鸾更为不解,只觉得那人实在霸道可恶:“那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居然敢……” 裴煜笑而不语。 沈鸾说一半,忽的收住声,讷讷朝上一望:“这不会是……我送的吧?” 裴煜自她手中夺回香囊,细细抚平香囊上的褶皱,轻拂去尘埃后,方小心翼翼放回袖中。 “不然你以为还能有谁?这天下也就长安郡主吃过雄心豹子胆了。” 沈鸾气得挥拳相向,和对方讨回。 她向来女红不好,针黹一般,沈氏让学的香囊荷包,沈鸾都学不好。针线歪歪扭扭,和蚯蚓无二。 这香囊还是沈鸾第一回学时做成的,当时裴煜见了,当场笑出声。 气得沈鸾直接将那香囊往裴煜身上系,不让他取下。 后来做坏的香囊,沈鸾都送去裴煜那。 裴煜轻笑:“你记得你当时还说什么了吗?” 沈鸾抿唇沉吟,着实没记住:“我说什么了?” 裴煜无奈:“说等以后香囊做成了,再送给皇兄。” 在那之前所有坏的丑的,只能劳烦裴煜收着了。 裴煜浅笑盈盈:“不知这么多年过去,长安郡主的香囊做好了吗?” 沈鸾心虚垂眸。 自然没有。 自从有一回她被银针扎了手,沈鸾就没再动过女红。沈氏说过她两回,也无可奈何。 独圣上听了只是笑:“长安要什么,自有尚衣局看着办,学这些作甚。” 有人撑腰壮胆,沈鸾底气足,自然也乐意丢开手。 她眼神飘飘乎:“你刚刚的香囊装的什么,怪香的。” “西域的香草子,你若是喜欢,改明儿我让他们送来。” 沈鸾被勾起好奇心:“只有他们那边有吗?” “西域盛产香料,我还听过有一种紫兰草,这草具迷□□效,还能使人短暂忘却今夕何夕。且这玩意见水即化,听闻有些烟花柳巷,便是用它……” ……助兴的。 声音渐轻。 迎上沈鸾盈盈视线,裴煜自觉将这三字咽了下去。喉结滚动,右手做空拳,轻咳两声:“我也是道听途说,不见得真有此物。” 沈鸾不满,待要继续追问,忽的却见绿萼行色匆忙,自月洞窗下经过。 瞧见沈鸾身侧多了一人,她也吓一跳,待看清是裴煜,绿萼遥遥朝裴煜福身请安。 裴煜拂袖:“从哪回来的?难得见你不在卿卿身边。” 绿萼欠身:“奴婢适才去了趟猎场。” 沈鸾顿时将刚才的疑虑抛之脑后,只等着绿萼的下文:“怎么样,问出来了吗?” 绿萼垂手侍立在一旁,低眉回:“问出来了,今日围猎,只太子殿下和五皇子不在。” 裴衡自不在沈鸾的考虑之内,倒是五皇子…… 思绪飘远,沈鸾一双玉手纤纤,轻折下汝窑美人觚内一株白菊。 她记得那双眼睛,应当是和…… “五皇子,是先前住在明蕊殿那位吗?说起来,我还未曾见过我这位五哥。” 裴煜笑笑,声音打断沈鸾思绪。 再回想,那双眼睛好似蒙上一层白雾,任凭沈鸾细想,也记不清为何样。 她愤愤瞪了裴煜一眼。 裴煜何其无辜:“你瞪我作甚?” 沈鸾不理会,转而看向绿萼:“裴晏现在在哪?” 绿萼欲言又止。 沈鸾耐心全无,扬手让人抬了肩辇来:“怎么那么巧,就他一人不在。我倒要瞧瞧……” “郡主。”绿萼忽然跪下,低垂着眼睛回话,“五皇子如今尚在行宫,听闻……是和陈姑娘一起。” “小太监说,陈姑娘自进了五皇子的行宫后,就再没出来了。” “据说,还叫了三回水。” 正室陈绾绾自然不够格,然妾室,陈绾绾应当是……不远了。 …… 最后一抹残阳消失在殿内。 裴晏着一件素色白蟒圆领长袍,通身贵气倚在斑竹六角形梳背椅上。身后置着一扇紫檀嵌玉雕插屏,左侧的黄花梨嵌黄杨拐子纹多宝格上摆着一个青铜钟。 那是圣上前日赏赐的。 陈绾绾跪在下方脚踏,双肩颤若羽翼。 父亲失势,而裴晏正得圣宠,若是能进他宫中…… 陈绾绾咬唇,忍着惧怕,期期艾艾往前爬了半步。 余晖渐渐消失在她眼角,直至最后整个人都没入黑暗。 陈绾绾的额头快要抵到裴晏脚背。 只可惜还未碰到,那双乌皮六合靴忽的抬起,而后重重踩上陈绾绾肩头。 陈绾绾惊呼出声,额头抵着地面,不敢再往前靠近半步。 头顶隐隐传来裴晏一记冷笑。 他骨节分明,修长手指把玩一把红宝石匕首,裴晏声音慢慢。 “你刚刚说,你先前……看见了什么?” 那把匕首就在自己眼睛下方,刀刃锋利,只要裴晏稍微往前…… 陈绾绾不敢动弹,忽的滋生后悔之意。 她就不该自作聪明,先前偶然碰见裴晏进了沈鸾行宫,加之绿萼在借问裴晏的去处,陈绾绾当即想到沈鸾定是出了意外。 且意外应和裴晏有关。 身上仅剩的银子都拿去收买小太监,陈绾绾以为只要放出那些话,裴晏为了撇清嫌疑,定会留下自己。 “五、五皇子。” 大着胆子,陈绾绾抬起头,目光和裴晏一双浓如墨的眸子对上。 “长安郡主此刻定是听说你我之事,只要五皇子肯留下我,我保证永远都不会说出五皇子先前去了郡主行宫咳咳咳……” 喉咙忽然被掐住,呼吸全无,陈绾绾泪如雨下,不可思议瞪圆了一双眼睛,惊恐万分望向裴晏。 那双曾被她赞誉好看的眼睛此时一点波动也无,裴晏目光淡淡,好似手中人,只是一只不足为惧的蝼蚁。 裴晏手上渐渐用力。 面色发紫,陈绾绾气息逐渐消失,她双手无意识在空中拍打,试图掰开裴晏,可惜都无济于事。 “若是早知道掐死这么容易……” 裴晏勾唇,垂眸轻瞥一眼手上的人。 他就该掐死沈鸾,而不是淹死。 “我、我可以帮你杀沈鸾,只要、只要你放过我。” 眼神涣散的前一瞬,陈绾绾艰难从唇齿间吐出几个字。 终被松开丢在地上。 20. 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 寝殿幽幽,昏暗不透半点光亮。 陈绾绾脸朝下,贴着地面,瞪圆的眼珠子尚未收起震惊。 汩汩鲜血自她脖颈处缓缓流出,脏了地上的波斯菱花纹地毯。 死不瞑目。 裴晏目光淡然从容,身上的素色圆领白蟒长袍未沾半点血色。少顷,他朝门外投去一眼。 李贵了然,悄声迈步进殿。 殿内竹帘轻动,光影绰绰,垂了一地。 不多时,地上的血迹已被处理干净。 殿内藏香飘荡,和残留的血腥味混在一处,颇为诡异。 裴晏把玩手中的宝石匕首,刀刃锋利,血迹斑斑。刀柄的红宝石见了血,越发绮丽诡谲。 “我最恨别人威胁。”裴晏垂眸轻哂。 他的生母吴才人是,陈绾绾亦是如此。 所以她们都落不得好下场。 …… 陈绾绾死于裴晏行宫这事很快传开,只可惜陈家已经落败,加之圣上对陈家甚是不喜,故而无人敢替她鸣冤。 翌日。 绿萼端着盥洗之物进屋,又命小丫鬟取了蔷薇香粉来,双膝跪地,细细为沈鸾擦上。 提起陈绾绾的惨状,绿萼仍心有余悸。 昨日听那小太监一说,绿萼还真当对方一脚踏进五皇子府,不想今日起身,竟听见如此骇人之事。 “听说那陈家姑娘是给五皇子下了药,所以才招来此祸事。那起子谣言,也是她自己传出来的。” 后来裴晏确实叫了三回水,不过是拿去清洗宫殿血迹的。 自古可恨之人必有可怜之处,绿萼悄声叹气,须臾想起陈绾绾一个闺阁女子,竟连下药这种事也做得出,顿觉不喜。 “寻常权贵人家,虽说也有这等子事发生,然她一个未出阁的女子,怎的连这种药都寻得来?想来也不是什么正经人……” “什么药,你们在说什么?” 倏地,一阵秋风拂来,裴煜着箭袖短衣,束金钩,脚登皮靴,自殿外款款走来,笑着言语。 绿萼和茯苓齐齐向裴煜福身请安。 沈鸾端坐于妆镜前,云堆翠髻,荷袂翩跹。 裴煜脚步驻足,止步于紫檀插屏前,鼻尖幽香弥漫,目光落在沈鸾脸上,倏地顿住。 镜中女子眉若墨画,眼如秋水盈盈。透过铜镜瞥见插屏旁的一只呆鹤,沈鸾笑出声,转首笑之:“你站那作甚,没的挡了我的光。” 裴煜好似方回神,一笑:“今日狩猎,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打了来。听闻五哥精于骑射,不知可有机会比试一二。” 沈鸾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他哪能比得上你半分?” 话音甫落,又凑至裴煜身前,昂首:“今日狩猎,彩头是一对联三聚五玻璃芙蓉彩穗灯。” 裴煜扬眉,眉宇间揶揄尽显:“不过是一对彩穗灯,你若是喜欢,我库房多的是。” 沈鸾不悦皱眉:“谁要你那些,我就要那个。” 她纯粹就是不喜裴晏。 先前秋狝,裴煜不在。小太监陈牲数获,总是裴晏所得最多。 当时沈鸾还想着,若是裴煜在就好了,不想今日真的如愿以偿。 急急到了猎场观景台,长安郡主盛装出席,惹来场下无数世家公子的目光。 裴仪坐于台上,悄悄拿出靶镜,揽镜自赏,再看一眼沈鸾,仍觉得自己皮肤不如沈鸾白皙。 明明她们都用的一样的香膏,怎的沈鸾就那般好看。 无解,裴仪气得丢开靶镜,提裙行至沈鸾身前。 “难得见长安郡主一面,我还以为你如今日日躲在行宫,都不敢见我了呢。” 沈鸾慢悠悠抬头,轻拿团扇半遮脸,只露出一双弯弯笑眼:“我为何不敢见你?” 裴仪自以为抓住沈鸾把柄,得意洋洋:“那还不是因为你怕……” “我只不敢见丑陋之人。”沈鸾无辜眨眼,“三公主是吗?” 笑容僵住,裴仪气得再说不出半个字,只拿眼瞪沈鸾。 须臾,又忍不住:“今日围猎,你押了谁赢?” 沈鸾漫不经心:“自然是裴煜。” 裴仪扬高下巴:“我押的五弟。”她笑笑,唤紫苏取了一柄玉如意来,“若裴煜赢了,这玉如意就归你。” 这是开始下赌注了。 沈鸾点头,表示应允,又唤绿萼取了赤金点翠的貔貅来。 那貔貅足有一丈多高,足把案几上的玉如意比了下去。 裴仪不甘落后:“紫苏,我房中还有一尊金寿星,你去取了来。” 沈鸾:“绿萼,拿我房中湘妃宝砚来。” 裴仪:“紫苏,拿我的金镶玉戒指来。” 沈鸾:“绿萼,拿我的金累丝攒珠手串来。” 裴仪:“紫苏,拿我的青玉玦来。” 话犹未了,她忽然收了声,“算了,这样没甚么有趣。” 沈鸾抬眸,摆出愿闻其详的表情。 裴仪目光一转,心生一计:“若五弟输了,你喜欢我屋里什么,尽管拿去。若是他赢了,那你……” 沈鸾不假思索:“若他赢了,我宫中有什么,你也尽管拿去。” 计谋得逞,裴仪心花怒放:“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笑着抿住唇角。 她哪里是要蓬莱殿的物什,等她赢了,就要沈鸾去给自己当一个月的小丫鬟。 到那时,她定要好好折磨沈鸾,让她给自己端茶倒水。 想了想,又觉一个月太久。就沈鸾那弱柳扶风杨,兴许不到半月就病倒了。 要不还是一周好了。 或是三天。 一天。 裴仪双眉紧皱,颇为为难。 …… 长安郡主和三公主向来水火不容,见两人桌上赌注越来越多,众人瞧着好顽,也跟着下注。 皇帝和皇后闻言,也笑两人小孩心性。皇后笑盈盈,取下自己的红麝香手串,递与一旁的宫人:“给长安送去,就当是我给煜儿添的喜头。” 她转而望向皇帝,“陛下可要跟着下注?” 皇后身为六皇子母亲,自然偏心。然皇帝这边…… 皇后小心翼翼看皇帝脸色,却见他只是笑笑:“小孩顽的,朕就不跟着一起了。” 皇后垂眸,攥紧手中巾帕,笑着道了声:“是。” 台上热火朝天,台下自然也不输分毫。 早有小太监上前,和裴煜道沈鸾和裴仪的赌注。 裴煜哈哈大笑,隔着猎场,抬臂举弓,和沈鸾对望扬手。 转身,策马奔至裴晏身边:“五哥,得罪了。” 裴晏笑容淡淡:“六弟客气。” 他垂眼,一双眸子晦暗不明,笑意未达眼底。 比试开始,猎场上彩旗飘飘,锣鼓阵阵。 不时有小太监从树林中跑来报喜。 “五皇子猎白狐一只。” “六皇子猎大雁一对。” “五皇子猎山猪一头。” “六皇子猎貂崽一只。” 裴晏和裴煜不分上下,两人比分几乎是咬着追赶。 沈鸾渐渐也被场上气氛渲染,攥紧团扇自席上站起,遥遥望向树林,紧张不安。 又转而看身侧的裴衡:“阿衡,你觉得裴煜能不能……” 裴衡伸手,将敲了一上午的山核桃全送给沈鸾,提醒:“裴煜刚从西北军营回来。” 军营那样的地方,可不是谁都能待下去的。 沈鸾瞬间放下心,正想着坐下享用山核桃。 忽的见一个小太监火急火燎从树林中策马跑出,直直从马背上摔下,滚到观景台前。 他哭声连连:“陛下不好了!不好了!方才五皇子和六皇子进了密林,奴才们马术不精,慢了一步。待追进去的时候,只看见……看见了这个。” 他颤抖将怀里的东西盛上。 血肉模糊的一团东西,衣服全无,辨不得其他。 皇后摇摇欲坠,待看清那是一只断臂,她双眼圆睁,回头看一眼坐于轮椅上的裴衡。 噩梦重现。 皇后直挺挺晕了过去。 21. 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秋风乍起,落叶簌簌。 马蹄踩着落叶悄声而进,裴晏攥紧缰绳,抬臂拉弓。 藏于荒草中的梅花鹿尚且不知危险靠近,低头咀嚼地上的野草。 荒草茫茫,一望无际。两侧杂草牵藤引蔓,迤逦前行。 倏地,只听“咻”的一声—— 利剑自草丛上飞跃而过,直直没入梅花鹿眼睛。 梅花鹿应声倒地,四肢朝天,卧在地上止不住的抽搐,一双鹿眼直直盯着裴晏。 渐渐没了气息。 “五哥好箭术!” 马蹄声没入草丛,裴煜乘马认镫,攀藤抚树至裴晏身侧。 裴晏今日着月白圆领箭袖短衣,下登皮靴,高高坐在马背上,眉宇淡然尽显,和清贵公子无二。 回程路上,裴煜已从太子那得知裴晏的消息,不过一个被父皇遗忘的皇子,裴煜自不当回事,料想经这么些年的蹉跎,见到的必是一个唯唯诺诺,上不了台面的人儿。 不想今日所见,裴晏气质翩翩,举手投足不卑不亢。 裴煜眼神半眯,望着裴晏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而后,又牵引缰绳行至裴晏身侧,笑着和裴晏道喜。 裴晏淡淡瞥他一眼:“六弟谬赞了。” 风声潇潇,丛林随风而动。 树林深处静无人烟,只裴晏和裴煜二人立于马背上的身影。 树影参差,挡住了头顶灼灼日光。举目四望,只见前方幽径森森,遮天蔽日。 裴晏攥紧手中缰绳,目光投向前方幽径:“前方是密林,若无意外必有猛兽出没,六弟若是……” 裴煜想都不想:“五哥这是担心我胆怯了?” 他策马扬鞭,抢先一步奔向密林,笑声顺着秋风传至裴晏耳边,“五哥也太小瞧人了,比试未完,孰输孰赢还不一定呢。弟弟先走一步,五哥请便!” 烈马奔腾,溅起一地的落叶。 裴晏扬高手中马鞭,面不改色紧随其后。 幽径难走,隐隐还能听见清流急湍之声。 密林丛林野兽居多,不多时,裴煜手中的利剑已去了一半。 转首望见不远处的裴晏,裴煜唇角勾起几分得意。 他对密林地势熟悉,自然比裴晏占优势,如今所得远远超裴晏,想来也不负沈鸾所望。 攥紧缰绳,裴煜正想着改道而行,忽然耳边听见一声极轻的低吟。 练武之人耳力自然不比常人,裴煜屏气凝神。 恰好前些日子下了大雨,雷劈古树,横在路边。裴煜拽紧缰绳,四下张望,很快发现那声音从何而来。 翻身下马,顺着那声音往前走,意外在一泥泞草堆中发现一只玄风鹦鹉。通身雪白,冠羽为淡黄色,嘴为象牙白色。 左翼受伤,流血不止。 裴晏就在身后不远,裴煜扬高手中的小东西,笑言:“不想这地偏僻,居然还能寻得这样一物。” 裴晏只停在裴煜不远处,目光淡淡,并无下马的打算。 裴煜在军营待过,寻常伤口包扎皆学过,然若是一只鹦鹉…… 他小心翼翼取出一方丝帕,为鹦鹉左翅缠上。 “貂崽长安不喜,这鹦鹉她应当是喜欢的。”裴煜凑近了瞧,细细端详掌中的玄色鹦鹉,“也不知这鹦鹉能不能说话。” 心里念着沈鸾,裴煜不自觉弯弯眉眼,警戒心降去大半。 风声忽歇,脚边只剩下重重树影。 裴煜正疑惑脚边黑影骤然变大,他抬头,视线直直和马背上的裴晏对上。 再然后,他看见裴晏朝自己举起了弓箭。 …… “娘娘,皇后娘娘!太医呢,来人!快找太医来!” 自那断臂出现后,观景台瞬间乱成一团。宫人围着皇后打转,也有宫人双腿发软,强撑着扶住自家主子。 早在看见断臂的那一刻,沈鸾脸上血色全无,那断臂光秃秃的一只,手掌全无,根本辨不出何人。 她提裙匆忙奔至台下,问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只有五皇子和六皇子进了密林?” 小太监垂首:“是。” 眼前一黑,沈鸾脑袋空空,险些往后跌倒。 幸而裴衡眼疾手快扶住:“卿卿。” 裴衡的脸色算不得好,攥着沈鸾的指尖发凉,他沉声:“多派些人,立刻进密林,活要见人,死要……” 胸腔发紧,裴衡咬紧牙关,目眦欲裂,总不舍将那二字道出。 猎场上黄尘满天,忽的却听一阵马蹄声遥遥传来。 裴衡攥紧沈鸾手指,猛地仰起头。 裴煜策马奔腾,于日光下飞奔而来,衣衫染了血迹,眉宇间却是掩盖不住的得意张扬。 “卿卿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本以为出事的人此刻活生生出现在自己眼前,沈鸾心跳骤停,顾不得礼数,扑向裴煜:“你的手呢,手呢?” 裴煜一双手完好无缺,沈鸾惊慌趔趄,劫后余生一般:“幸好,幸好。” 脑中一转,沈鸾倏然瞪圆眼,若出事的不是裴煜,那便是…… 耳边马蹄声骤响,裴晏乘马而来,月白袍子血迹斑斑,高坐马背上,居高临下朝沈鸾瞥去一眼。 …… “幸而只是虚惊一场,六皇子并无大碍。” 皇后晕倒后,被众人扶着上了轿子,回了寝殿。太医施针后,皇后终于悠悠转醒。 听贴身侍女秋月道这么一句,皇后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秋月端着药汁,服侍皇后用下:“我们殿下和五皇子在密林遇见了黑熊,幸而五皇子相助,我们殿下才平安无事。听闻太监送上来的断臂,是静妃侄子的。” 只可惜那人常年眠花卧柳,没了好几天家人也没当回事,只当他又跑出去鬼混,不想他竟是丧命于黑熊口中。 秋月坐在脚沿上,细细喂药,又着人取了蜜饯来。 皇后摆摆手,揉着眉心,吩咐秋月在寝殿中点了斗香。 秋月扶着皇后进了佛堂,又铺了大红短毡拜垫。 皇后跪下上香:“菩萨保佑。” 她眼中泛着泪光,不敢回想当年长子受伤一事,“若是煜儿也……” 皇后泣不成声。 忽听殿外传来一声通报,皇帝踩着月光而来,恰好听话皇后最后一句,他皱眉:“煜儿吉人天相,定不会有事。” 皇后忙福身请安。 “免礼。”皇帝虚虚将人扶起,“皇后的身子……可大好了?” 皇后垂首低眉:“臣妾身子无大碍,只是今日之事……”她轻攥巾帕,拭去眼角泪珠,“臣妾不求其他,只求衡儿和煜儿平平安安,早日成家。陛下不知,臣妾今日瞧见那断臂,便想起当年衡儿……” 皇后哽咽着,再发不出只言片语。 少顷,方强颜欢笑,“幸而当年还有长安陪伴在侧。” 皇帝脸上终于有了片刻动容:“长安善良。” 他手握迦南木珠,不动声色转动着。良久,方道:“太子年纪不小,让钦天监寻个好日子,他和长安的亲事……也该定下来了。” 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 明月高悬树梢,佛堂香烛辉煌,烛影摇曳。 皇帝只略坐了一坐,便起身离开。 巍峨宫殿灯火通明,一众奴仆手持戳灯,站在皇后身后,目送皇帝远去。 雾霭沉沉,空中尚有斗香的香气残留。 秋月提裙款步,待皇帝离宫,急急福身,满脸堆笑:“奴婢给娘娘道喜了!” 罗琦穿林,满宫乌泱泱的人,都跪下道喜。 “平身吧。”皇后拂拂衣袖,不染半点尘埃,眉眼笑意盈盈,“太子大喜,宫中上下每人赏银十两。” 满殿宫人双膝跪地,齐齐道:“谢皇后!” 秋月扶着皇后的手进殿,低声浅笑:“赏银奴婢早备下了,哪需要娘娘开口。” 秋月是皇后的贴身侍女,地位自然非寻常奴仆可比。皇后转而瞪她一眼:“就你话多。” 秋月虚虚欠身:“奴婢也非未卜先知,只是今儿晨间在殿外撞见一只喜鹊,料想娘娘近日必有喜事,不想这喜竟来得如此快。待太子殿下成了婚,娘娘也可安心了。” 皇后眉眼染上几分忧愁:“我衡儿本该是天之骄子,若非那些小人背地里下毒手,他何至于……” 手中巾帕攥紧,皇后再次落下泪。 秋月忙替拭去泪水,又着人端了盥洗之物进屋,为皇后净面。 “太子殿下为人宽厚,又得上天垂怜,任那些小人再怎样,也越不过他去。何况以后有了长安郡主……” 秋月弯眼笑笑,“娘娘今日没看见,我们六殿下出事,郡主差点孤身进密林找人,幸而太子殿下劝住了。旁人或许是虚情假意,然郡主却万万不是那种人。” “长安自然是好的。”皇后悠悠叹口气,烛影跃在她眉间,“当年出事,人人都想看衡儿笑话,只有长安一心一意为衡儿好。” 她笑笑,“我现在只盼着,她和衡儿和和睦睦,早日诞下皇孙,为皇家开枝散叶。” 皇后行宫自上而下,人人喜气洋洋,然静妃寝殿,却是愁云惨淡。 自打小太监在密林搜出好几块断臂断足,静妃已昏过去好几回。 那黑熊凶残,将人啃得零零碎碎,只大腿还有残留的胎记,可以辨认一二。加之后来太监又从附近洞穴翻出衣衫,更能坐实死者的身份。 裴仪甫一回到寝殿,满殿压抑随之而来。宫人人人自危,不敢在此时去犯静妃的霉头。 裴仪款步提裙,悄悄放轻脚步,无奈还是被静妃发现。 “是仪儿回来了吗?” 裴仪鬼鬼祟祟的身影顿住,无奈,只能松开曳地长裙,掀开秋香色软帘进屋。 “母妃,是仪儿吵醒你了吗?” 静妃懒懒倚在美人榻上,纤纤素手揉着眉心,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你表兄出了那种事,母妃怎么睡得着?” 她双眼通红,“母妃只要闭上眼,就看见你表兄血淋淋躺在地上,被那畜生一口一口……” 静妃再也说不出话,只拿帕子拭泪。 寝殿幽幽藏香弥漫,烛光晃动。 静妃低声呜咽。 那黑熊虽叫裴晏和裴煜杀了,然逝者已逝,终再回不来了。 “也不知是谁这般狠心,竟做出这样的事。” 裴仪目光闪躲,她半蹲于脚踏上,贴心为静妃拭泪,又唤人去取了金镶双扣玻璃薄荷香盒来,叫静妃闻上一闻。 这薄荷香膏是太医院制的,若是头疼,闻上一闻,或可缓解一二。 静妃捏着眉心,摆手示意侍女合上盖子。 裴仪轻声:“母妃觉得身子如何,可要仪儿唤太医来?” 静妃苦笑:“我这是心病,太医来了也治不好。” 裴仪心跳骤跳,佯装不解:“母妃这是……何意?” 宫殿香烛摇曳,静悄无人说话。 静妃缓缓抬起头,盯着裴仪看了好半晌。 宫人知静妃有话对裴仪道,欠身悄悄退下,临走前还不忘将菱花槅木门带上。 裴仪狐疑,左右张望:“母妃有话要和我说?” 静妃收了薄荷香盒,神情比之先前淡然不少:“今儿下午,你舅母来了一趟。” 她细细端详着裴仪,想从她脸上一两分不同,然裴仪只是淡淡:“是吗?” 裴仪面不改色,“舅母说什么了?” 静妃垂眸:“她说,先前有人见你和表兄在猎场说过话。算算日子,那天之后你表兄也没了踪迹。” 静妃攥着裴仪的手,轻言细语,“仪儿,你告诉母妃,他那天和你说什么了,有没有说他要去见什么人,或者和什么人有约?” 裴仪轻哂:“表兄去的都是烟柳之地,这种话他会和我说?舅母自己糊涂了,难道母妃也糊涂了不是?还是……” 裴仪忽然沉下脸,“母妃怀疑,我与皇兄的死有关?” 夜风拂动,竹帘半卷。 裴仪凝望静妃双眸,良久,方听静妃一声笑:“仪儿,母妃从来都当你天真。深宫幽幽,母妃如履薄冰,深怕说错做错惹人笑话,又怕你性格鲁莽,平白惹了事非都不知。” 却不知,从来天真的只有她自己一人。 静妃突然冷下脸,手中的薄荷香盒狠狠往地上摔去,碎了一地。 “若非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裴仪,你当真以为自己真的能瞒天过海,只当没人不知道你做的那些事了?” 良久的沉寂。 裴仪抬眸,深深望着静妃不语,片刻,方低笑出声,她手执小铜火箸儿,慢条斯理拨动香炉中的香灰:“紫苏到底还是手生,这么快就被母妃发现了。” 静妃呆若木鸡:“……仪儿,真的是你?”她仍觉不可置信,“所以你舅母说的……都是真的?” 是裴仪将她侄子骗到密林,又是裴仪指使下人,将那黑熊…… 静妃忽的干呕,双眼挂上泪珠:“为什么,他是你表兄,他还是你母妃的亲侄子!你这么做,对得起……” “怎么对不起?”裴仪面无表情,自榻上站起,她高高仰起头,“舅母神通广大,连我将表兄骗至密林都知道,想必表兄做的混账事,舅母也一清二楚。” 静妃捂住双唇:“他虽糊涂,想对沈鸾下手,可到底还没成事……” “没成事是因为没来得及。”裴仪神情淡漠,“自古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理。” 既如此,倒不是直接死了干净。何况那人本就作恶多端,死得不冤。 裴仪语气轻飘飘:“母妃向来独善其身,不喜欢沾惹宫中是非,怎么在这事上倒是糊涂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父皇那般看重沈鸾,你们真以为表兄说的那些话,父皇会不知道?舅母若是再来,母妃可替我多问上一句,她若想保住一家子的荣华富贵,就老老实实将这事咽下去。” 殿外传来报钟声,一声又一声振聋发聩。 静妃扶着身子,摇摇欲坠。 裴仪福身:“天色不早,仪儿不打扰母妃休息,明日再来向母妃请安。” 缓步行至宫门口,忽听身后传来静妃一声:“仪儿,若是出事的不是沈鸾,你还会如此吗?” 殿内幽幽,裴仪身影一顿,险些被门槛绊了一绊。 手中巾帕攥紧,终头也不回离了静妃寝殿。 走得急,差点迎面撞上紫苏。 “公主,五皇子出事了。” 紫苏左右张望,压低声音凑至裴仪耳边,“我们的人刚来报,五皇子从下午就昏迷不醒,一直说胡话。听说,还喊了长安郡主的小名。” 为您提供大神 糯团子 的《一篇追妻火葬场文》最快更新 第二十二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天色已晚,茫茫夜色笼罩,独裴晏寝殿灯火通明。 宫人乌泱泱站了一地,殿门口的象牙雕云鹤纹海棠式灯笼高高挂着,小太监提着明瓦灯,为皇帝照亮小路。 “下午不是还好好的吗?” 皇帝大怒,一甩袍衫高坐于楠木交椅上,烛光轻落在他威严眉眼处。 李贵伏跪在地上,连磕好几个响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殿下回来的时候身上只有皮肉伤,奴才不放心,想唤太医前来,殿下不让。不想傍晚时忽然起了高烧……” 李贵泣不成声。 裴晏刚救了自己一命,听闻对方出事,裴煜匆忙赶了过来,朝皇帝拱手请安。 皇帝摆手:“不必多礼。”他面容严肃,“之前你和宴儿在密林,你可有发现其他异常?” 密林杂草丛生,许是碰了什么奇花异草也不一定。 裴煜垂首侍立,双眉紧皱,思忖半晌,终摇头。 黑熊高大凶猛,他和裴晏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将那畜生制服。彼时两人伤痕累累,精疲力竭,哪还顾得上其他。 裴煜细细回想,倏地仰起头:“那黑熊凶残,五哥曾被它摔落在地,那时五哥曾陷入一小段昏迷,会不会是那时……” 太医静立在一旁,抚着长须道:“或许是那时受的内伤,也不一定。倘若真摔伤了脑子,那后果可就……” 皇帝面色铁青:“说!” 太医垂手:“若真是脑伤,很有可能记忆受损,还有可能……损了智力。” 损了智力,便和痴傻小儿无异。 前朝一位王爷便是如此,自树上摔下后,终身痴傻。 李贵震惊,跌坐在地。 裴晏刚得宠,殿中人跟着水涨船高,不想会碰上此事。 呜咽之声络绎不绝。 沈鸾刚步入殿中,便听见一声声哀嚎,她下意识攥紧裴衡的手腕。 “卿卿。”裴衡轻声安抚。 沈鸾眼皮不停跳动,她虽不喜裴晏,然想到那样的人以后或许如痴傻儿一样……沈鸾忍不住心惊胆跳。 她转首,玻璃炕屏挡着,隐隐只能望见里边隐隐绰绰宫人走动的身影。 “长安,怎么现在来了?” 皇帝忽的从掌心抬头,不悦皱眉:“怎么看着郡主的,这种天还让她过来?” 绿萼和茯苓忙屈身告罪。 沈鸾不以为然:“是我自己想来的,不关他们的事。” 皇帝闻言,方不再言语,只吩咐内侍取了羽毛缎斗篷,让沈鸾披着,又让裴衡多看着沈鸾点:“天色不早,早点回寝殿,别在路上受凉了。” 裴衡拱手:“是。” 殿中宫人愁眉苦脸,有胆大者,已经开始谋划出路,另攀高枝。 裴衡转而朝沈鸾道:“卿卿,你推我进去。”裴衡垂眉敛眸,“我想再看看五弟。” 裴煜跟着起身:“皇兄,我同你进去。” 裴衡:“不必,卿卿陪着我就好。你身上还有伤,先回宫吧,别让母后担心。” 裴煜向来听裴衡的话,闻言,只得讪讪应了声好。寝殿点着熏香,裴晏高烧不退,宫人手端沐盆,进进出出,来回更换裴晏额头上的巾帕。 下午高坐于马背上,居高临下望着自己的人,此时却只剩下一具滚烫的内壳。 裴晏奄奄一息卧于榻上,双眉紧拢,额角的薄汗泅湿巾帕。 太医端坐于榻沿,瞧见裴衡和沈鸾,忙过来行礼。 裴衡拂袖:“太医请起。” 适才人多口杂,不好多问,裴衡瞥一眼榻上气若游丝的人,轻轻叹口气,低声问询裴晏的病情。 太医细细告知。 沈鸾悄悄往旁挪开半步,探身去看榻上的裴晏。 裴晏衣衫单薄,大汗淋漓,嘴上低声呢喃,像是梦中呓语。 没听清。 沈鸾趁着裴衡和太医讲话,又往前挪动几步。 不想榻上的人忽然睁眼。 四目相对。 裴晏双眼发红,望着沈鸾的目光中悲伤尽显,是沈鸾从未见过的伤心绝望。 薄唇微启,沈鸾听见他极轻极轻唤了一声:“卿卿。” ……卿卿。 沈鸾惊恐往后退开半步。 她怀疑自己见鬼了。 为您提供大神 糯团子 的《一篇追妻火葬场文》最快更新 第二十三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24 第二十四章 上天待他不薄,竟让他重生…… 第二十四章 卿卿。 ……卿卿。 裴晏痛苦闭上眼, 只当所见到的沈鸾是自己的错觉,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恍惚间好似又回到了那年大雪茫茫,朔风凛凛, 侵肌入骨。 山路崎岖, 寸步难行。偶然一脚踩空,李贵等人候在侧,匆忙将人扶住。 “陛下小心!” “无碍。”裴晏拂袖,他身穿玄色地缂丝金龙云蝠棉袍, 厚重的棉袍也挡不住烈风的凶猛。 举目望去, 四下苍凉,墙壁坍颓,只半山腰还有几棵古松。山门大开, 无一人守候, 墙柱上彩漆凋零,只匾上隐隐认出几个字—— 清露寺。 “……清露寺。” 裴晏低低呢喃一句, 倏地眉眼掠过几分狠戾凶恶。 手中利剑攥紧, 裴晏一脚踢开山下的破门。 恰好一个小尼姑提水出来,瞧见裴晏等人,吓得水桶掉地,大雪纷飞,雪珠子迷了眼, 她看不清裴晏等人的穿着, 只凭直觉来者不善。 “你们是何人, 竟敢胆闯佛门净地!” 话犹未了,忽听一声利剑出鞘,剑身锋利,直直抵在小尼姑喉咙处。 小尼姑惊得跌坐在地。 “裴仪在哪?”裴晏冷冷出声, 利剑一点点往前,几乎要戳上尼姑喉咙。 沈鸾死后,无人知晓她的去处,只知道最后带走沈鸾尸身的,是前朝公主裴仪。 裴晏寻了对方将近三年,终寻得对方踪迹。 前朝三公主裴仪养尊处优了大半辈子,无人知晓她会遁入空门,从此青灯古佛相伴。 “庙里、庙里没有裴仪。”小尼姑颤抖双肩,泪流满面,“只有……了尘师太。” 风雪潇潇,寺庙在雪中飘摇,朱漆菱花槅扇窗摇摇欲坠,在风中低声呜咽,犹如对故人的哀悼。 木鱼一声一声,井然有序。 裴晏破门而入,却见庙中青烟缭绕,案几上并无沈鸾的牌位,只供奉着瓜果素饼。 一人跪于蒲团上,通身纯素,前朝金尊玉贵的三公主,此刻只着素灰长袍,小脸未施粉黛,她面色淡淡,只专注于眼前的木鱼。 香烛摇曳,裴晏颀长身影映在断壁残垣上,四下环顾,裴晏轻哂:“了尘……师太?” 刀光剑影,只听簌簌风声飞快,下一瞬,裴晏手中的利剑直直指向裴仪脖颈。 刀刃锋利,直破裴仪长袍,直逼她颈间。 “她呢?”裴晏一字一顿,字字泣血。 裴仪不为所动,只慢慢松开手中的犍稚,她转身,虚虚朝裴晏躬身:“陛下所问何人,贫尼并不知。” “不知?”利剑往前,剑身隐隐见了血,裴晏步步紧逼,“那这样呢?” 裴仪仍摇头,面无表情。 经年未见,当初骄纵任性的三公主早就不见,只剩下一具行尸走肉的躯体。 裴晏手执利剑,步步往前。 他扬高手臂,身后李贵等人立刻上前,将寺庙翻了个底朝天。 小尼姑们尖叫不已,眼睁睁看着李贵等人如山匪进屋,翻箱倒柜。 独裴仪自始自终面不改色,只默默注视着眼前的荒唐。 连着搜了三遍,院中水井都翻了,然仍一无所获,裴仪屋中,甚至连一支步摇都无,只剩布袄荆钗。 李贵凑至裴晏耳边,低声回话。 紧握在手中的利剑轻轻发抖,裴晏目眦欲裂,黑眸透着红血丝。 利剑往前,像是要一剑抹杀裴仪脖颈:“朕再问你一次,沈鸾呢?” 裴仪面不改色:“贫尼不知。” “不知?” 朔风凛冽,风雪自菱花槅扇窗鱼贯而入,满屋萧瑟,独烛影在风中发颤。 “了尘师太既然记性不好……” 裴晏慢条斯理收走利剑,只眨眼功夫,下一瞬,那利剑已劈向门口跪着的小尼姑,“那朕便将这里所有人都杀了,兴许还能帮了尘师太寻回记忆。” 小尼姑吓得瘫软在地。 裴晏说到做到,眼看那利剑快要戳穿小尼姑眼睛,裴仪终再忍不住,怒声斥责:“——住手!” 裴晏好整以暇看她:“……想起来了?” 裴仪淡声:“裴晏,就算你今日将这里全烧了,也找不到沈鸾。” 唇角的笑意一点点消失,裴晏沉声:“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裴仪步步往前,丝毫不惧裴晏身上的冷冽,“沈鸾不在这里,你就算掘地三尺,也不会找到她一衣一袖。” 裴晏眼圈泛红:“你再说一遍。” 裴仪弯唇,仰首迎上裴晏的视线,不疾不徐:“陛下这么会演戏,不该做皇帝的,该去戏楼唱戏才是!人死灯灭,裴晏,你如今这般惺惺作态是想恶心谁!” 李贵提剑上前:“——放肆!陛下面前,岂能容忍你胡言乱语?” “我胡言乱语?”裴仪轻嗤,连声大笑,双眼泛出泪珠,她长指指着裴晏,徐徐往后跌去两三步。 “若不是你,沈鸾怎么会从望月楼跳下!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 长安郡主自幼骄纵,咬着金汤匙出世,何曾受过丁点苦难。然就是这样一个顶顶尊贵的人,死前却要惨遭那般苦楚。 裴仪落下泪,声音哽塞:“裴晏,她那么怕疼的一个人,却因为你,从九层高楼跳下。若非真的走投无路万念俱灰,她怎会……” 裴仪泣不成声。 少顷,方低低笑出声,裴仪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现:“裴晏,她当初就不该遇见你。” …… “陛下,那人不过是胡言乱语,陛下不必放在心上。” 雪天路滑,下山路难行,李贵小心翼翼搀扶着裴晏下山。 裴晏摆手,打断李贵的话:“她恨朕,应当的。” 雪大如席,茫茫白雪落入眼中,模糊了视线,裴晏转身,却只见到那座小小的寺庙,在风中摇晃。 他忽的想起佛前供奉的长明灯,他以为那是裴仪为沈鸾点的。 不想裴仪盯着自己,忽的笑出声:“自然不是。” 她缓缓道,“这灯,是为陛下点的。愿陛下万寿无疆,长命百岁。” 今生今世,生生世世,都活在痛苦之中。 生不如死。 风雪飘摇,唯长明灯长久不灭。 裴仪扶着门槛,遥望裴晏离去的方向,她手上还捏着佛珠。 小尼姑行至裴仪身边,先前不知裴晏身份,等后来瞧清裴晏身上象征皇权的龙袍,小尼姑更吓得不敢吱声。 此刻,方敢张嘴:“师太,那些人……那些人还会来吗?” 裴仪不假思索:“会。” 她轻攥佛珠,口中念念有词。以裴晏多疑的性子,肯定会派人时时盯着。 小尼姑心惊胆战:“那他要找的那个人……” 裴仪摇摇头:“放心,她不在这里。” 小尼姑茫然:“不在这里,那她在哪?” “她啊。”裴仪喃喃,恍惚伸出手,雪珠子落在掌心,很快化成一滩水。 裴仪弯下眼,眉宇间隐约可见当年三公主的肆意和无忧无虑。 彼时阳春三月,正值年少,不过因为一块桃花酥,亦或是一件新衣裳,她和沈鸾就能吵得不可开交。 窗外黄鹂高歌,映着无边春色。 那时以为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不想却成了如今的奢望和遥不可及。 沈家出事,裴仪被静妃软禁在宫中。待她费尽心思翻墙出了宫,跑去找沈鸾,却只看到从天而坠的一个身影。 沈鸾就那样,如风如云,轻飘飘从望月楼坠下。 摔在裴仪眼前。 鲜血如红梅缓缓在雪地中绽放。 裴仪疯了似的奔向沈鸾,却还是晚了一步,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沈鸾在自己怀里没了呼吸,看着鲜血染红自己的衣衫。 然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往事历历在目,不堪回首。裴仪双眼湿润,她低声:“她啊,她在风里。” 裴仪忽然记起那个明媚午后,记起她将沈鸾的骨灰撒向风中,记起沈鸾曾经和自己道,她想出京城,想去江南看春水画舫,想去西北看大漠孤烟。 若有来世,若有来世…… 她希望沈鸾是自由的,再不被拘于深宫高墙,再不受这红墙绿瓦的禁锢,再不要喜欢上……那个人。 . 自清露寺回宫,裴晏日夜派人守在清露寺外,然依旧一无所获。 裴仪好似真的斩断红尘,日夜与青灯古佛相伴。 清露寺偏远,人烟罕至,几乎无香客踏足,更别提有外人。 李贵垂手侍立在一旁,细细将手下人的话告知。两侧掐丝珐琅六方亭式灯高悬,三更天已过,殿内仍亮如白昼。 裴晏揉着眉心,紧皱的眉宇好似未曾舒展过。 李贵端来漆木茶盘,茶盘上托着苦涩药汁,他躬身:“陛下,该吃药了。” 自打沈鸾坠楼后,裴晏的身子也跟着病了一场,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况他又不听劝,新帝登基,朝中琐事多如鸿毛,裴晏事事亲力亲为,日日挑灯到深夜。 李贵伺候着裴晏吃完药,转而看裴晏揉着额角,终忍不住:“陛下可是犯了头疼?” 裴晏轻嗯了声。 李贵唤人取来金镶双扣玻璃薄荷香盒,叫裴晏闻上一闻,又道:“殿下,四更天了,还是先回寝殿歇息吧。” 裴晏勤勉,五更天上朝,雷打不动,不曾落下一日。然他身子本就虚弱,日日如此,愈发虚弱。 殿外风雪交加,天上如搓棉扯絮一般,李贵望一眼窗外,忽的想起什么,急急凑至裴晏耳边。 “陛下,蓬莱殿今儿的梅花开了,陛下可要去看看?” 那年雪花翻飞,沈鸾于冬日和裴晏在梅花丛相遇。沈鸾离开后,裴晏便着人在蓬莱殿外种了好几株梅花树。 然不知为何,过去三年,那梅花树总不见得开花。 今忽闻李贵如此一说,裴晏手中的狼毫应声落地,黑墨瞬间脏了奏折。 裴晏顾不得捡起,匆忙向李贵取证:“果真开花了?” 李贵陪着笑,搀扶着裴晏起身:“奴才不敢妄言,真看真切了才敢告诉陛下。” 裴晏迫不及待,挥开衣袖,步履匆匆往蓬莱殿赶:“怎么不早点告诉朕?” 李贵无可奈何:“先前奴才想说的,碰巧丞相来了,这一耽搁,就忘了,望陛下恕罪。” 裴晏等不及追究李贵的过错,唤人抬了轿子,一路赶往蓬莱殿。 知晓裴晏要去,殿角提前挂了牛角椭圆式铜灯,一众戳灯侍立在宫门前,殿宇巍峨,金碧辉煌,和沈鸾在时无异。 梅树栽在院中,裴晏只披一件金黄色白狐狸里鹤氅,穿花抚树,终行至后院。 风声凛冽,呛得裴晏咳嗽连连。 李贵忽的心生悔意,加快脚步行至裴晏身边:“陛下,天色已晚,不如明日再来蓬莱殿赏梅?” 裴晏摆摆手:“无碍。” 他仰首,目光在几丛梅花上久久停留,空中暗香浮动,似有梅花香漂浮。 李贵拱手,还欲劝说。 裴晏不悦皱眉:“无须多言,朕心中有数,你们……先退下吧。” 话音甫落,又迎着冷风,捂唇轻咳两三声。 李贵后悔连连,心知裴晏固执,无奈之余,只能带着宫人退下。 皑皑雪地瞬间只剩一道孤寂身影。 “……卿卿。” 退开之时,李贵好似听见裴晏轻轻一声呢喃。 然待他转身看去,却只看见年轻的帝王伫立在梅林前,身影岿然不动。 李贵眨眨眼,悄声退下。 梅林寂静,静悄悄无人说话。耳边除了风声,再无其他。 “……卿卿。” 裴晏又低吟一声,他缓缓抬臂,手指自梅花上抚过。 三年了,他找了沈鸾将近三年,整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然始终杳无音讯。 在清露寺没找到沈鸾,有那么一瞬,裴晏是庆幸的。 或许,沈鸾根本没死呢。 或许,她真的被裴仪救走、此时就藏于皇城根下某处呢。 “你若是真不在人世……” 裴晏唇角勾起一抹笑,一个不留神,手指被尖锐树枝划伤,血丝沁出,自指尖滑落。 裴晏拢眉垂首,他厌恶瞥一眼自己的指尖。须臾,面不改色往下狠狠一按。 尖锐树枝几乎要穿透裴晏手指,裴晏面色却始终淡淡。 以沈鸾那样的性子,若真的不在人世,有魂魄一说,定会好好冲进裴晏梦中,将他骂上千百个回合。 然而自从沈鸾出事,裴晏从未梦过对方。 刺眼的鲜血染红衣襟,裴晏却始终视若无睹。 风声在耳边鬼哭狼嚎,倏地一阵衣裙窸窣响起,裴晏戒备仰起头:“……谁?” “奴婢、奴婢见过陛下。” 细细软软的声调,那宫女着一件杨妃色盘金彩绣袄子,抱着小手炉,期期艾艾半福着身子。 眉眼低垂,寒冬腊月,一截纤细白皙脖颈露出空中。 裴晏背着手,微眯起双眸。 他寝殿挂有一幅雪地寻梅图,乃他亲笔所画。画上女子,便是当年无意间闯入明蕊殿的沈鸾。 那画挂在显眼处,若有心打探画中女子的打扮,也不是难事。 宫女福身,裴晏不叫起,也不说话。 风雪渐大,约莫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宫女的身子渐渐抗不住,双脚发麻发酸。 “陛、陛下。” 耳边忽然传来娇柔一声,裴晏轻瞥女子一眼,慢条斯理道:“你是何人,朕怎么从未见过你?” 宫女本以为无望,以为今日故意的穿着打扮皆成了泡影,不想裴晏真叫了自己起身,还如此和颜悦色。 宫女心中一喜,放轻了语调:“奴婢往日是负责看这片梅林的,陛下自然没见过。” 裴晏缓缓:“……是吗?” 久久未听见裴晏的声音,宫女大着胆子,偷偷抬眼看裴晏。 年轻的帝王面容俊朗,剑眉星目,一双黑眸晦暗不明。 宫女曾隔着远远的人群看裴晏一眼,彼时少女年少,不知爱慕为何物,直至见到了裴晏。 自那之后宫女便对裴晏念念不忘,知晓裴晏房中挂着踏雪寻梅图,知晓他喜欢梅花,宫女使了好些银子,方换来守梅园一事。 不曾想今日真的美梦成真,得以见到裴晏。 “奴婢今日见梅花开得好,然白日人多,恐扰了梅花清净,故而等到夜半方来。不想会撞见陛下,还望陛下恕奴婢无心之罪。” “……无心?” 乌皮**靴一点点往前,裴晏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攫住女子下巴,慢慢往上抬。 那指尖还流血不止,血珠子往下坠落,脏了女子一脸。 宫女惊慌失措睁大眼,心中顿生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下一瞬,攫着自己下巴的手指忽然往下,裴晏一手扼住那宫女的喉咙,几乎要将人活活掐死。 呼吸骤紧,一张脸憋得发紫,宫女双目瞪圆,双腿在空中乱蹬,发髻上的金簪子随之掉落在雪地,很快被茫茫大雪埋没。 她实在想不通,上一瞬还言笑晏晏的裴晏,怎么会突然化身索命厉鬼,狰狞可怖。 气息渐渐变得微弱,渺茫。 倏地,裴晏忽然松开人,一个用力,狠狠将人往地上摔去。 动静之大,垂手侍立在院子外的李贵也听见,急急带着众人赶来。 瞧清眼前的一幕,吓得伏跪在地:“陛下!陛下息怒!” 裴晏立在雪中,凌厉的眉眼尚有未消散的狠戾。 “朕差点忘了,卿卿爱干净。” 若真是在她院中杀了人见了血,沈鸾肯定会生气的。 裴晏低低笑了一声,目光冷冷在那宫女的脸上掠过:“来人,将她拖下去。” 宫女目瞪口呆,顾不得喉咙的艰涩,拖着发软双腿急急爬至裴晏身侧,她一下又一下往地上磕头。 大雪迷了眼,宫女泪流满面:“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陛下饶过奴婢这一回……” 话犹未了,心口突然受了重重一脚。 裴晏一脚将宫女踢出三步开外,脸上难掩的嫌弃厌恶:“——李贵。” 李贵忙不迭招手唤来小太监,一人一边架着小宫女离开。 余光瞥见裴晏手上的伤口,李贵惊得跪在地:“陛下,您的手……” “无碍。”裴晏脸上冷冷,想着刚才碰过宫女的手,又觉恶心嫌弃。 “将她的皮剥下,就……挂在城墙上,以儆效尤。” 宫人伏跪在地,个个瑟瑟发抖,那宫女自知性命不保,然没想到裴晏如此心狠手辣,两眼一翻,直挺挺晕了过去。 李贵垂首跪在地上,只听头顶传来裴晏幽幽一声:“李贵,杖责二十,下去领罚,今夜不用伺候了。” 那女子能如此巧妙出现在梅林,定少不得有人暗中相助。 李贵伏首,不敢为自己喊冤,只低着头:“奴才……谢皇上恩典。” 不过杖责二十,比剥皮挂城墙不知好上多少。然李贵是御前太监总管,皇帝眼前的红人,裴晏都能如此不留情面。 其他宫人见了,更是收了不该有的心思,再不敢做爬上枝头变凤凰的美梦。 蓬莱殿的梅花开得正好,然裴晏的身子却江河日下。 梅花凋零的前几天,裴晏刚好在朝堂上发了一通火。皇帝登基三年,后宫却空无一人,形同虚设。 满朝文武跪在地,户部尚书满鬓银白,颤巍巍跪在地:“陛下,选秀之事不可耽搁,陛下、陛下……” 高高的御案上摆着厚厚的一沓折子,皆是劝说裴晏选秀。 后宫无人,裴晏足下无一个子嗣。虽说新帝性子暴戾无情,然只要腹中有了皇子…… 众臣伏跪在地,人人心思各异。 金銮殿殿宇巍峨,悄无声息屹立在朝霞中。 晨光微露,檐角下的飞龙映着日光,好似要奔腾而起。 裴晏高坐在龙椅上,随手翻开一本奏折,字字珠玑,字字泣血。他冷眼睥睨着朝下众人,忽觉无趣。 户部尚书跪在地上,他这人本就冥顽不灵,固执己见,在朝中从不结党营私,只唯皇帝一人是从,墨守成规。 今见裴晏如此,户部尚书忽然心生狠意,他抬首:“陛下今日若不答应老臣,老臣便撞死在这里。皇家无子嗣,老臣何来的脸面,去见先帝!” 话音刚落,户部尚书直直撞向朱漆圆柱。 众人一哄而上,齐齐手忙脚乱,将户部尚书拽住,好声好气劝说。 “不至于不至于,不就因为一次选秀,何至于此。” “糊涂啊,这要真的闹出人命,你该当如何?” 户部尚书被人搀扶着,一张老脸涨得紫红,气喘吁吁,说不出话。 片刻,方喃喃:“陛下,老臣一片真心……” “……一片真心?” 龙椅上的裴晏忽的站起,目光环视大殿。头戴冕冠,冕檐上垂着的冕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众臣再不敢莽撞,齐齐跪下行礼。 倏听哗啦一声,龙案上的奏折齐齐被裴晏扫落在地。 裴晏面目森然,阴冷可怖:“朕的家事,何时轮到你们插手了?” 众臣齐曰:“臣不敢。” “不敢?”裴晏低声冷笑,重重甩袖,“户部尚御前失仪,杖责五十,即日起革去官职,流放边疆。” 朝中众臣面面相觑,皆叩首跪地,齐呼:“陛下,尚书大人年岁已高,若是行杖刑,恐身子熬不住,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收回成命!” “求陛下收回成命!” 一声比一声高,响彻大殿。 裴晏慢慢抬起头,他手执迦南念珠,极慢极慢扯高唇角:“谁再敢求情一句,杖责一百!” “——陛下!” 满殿哗然。 裴晏再不管其他,甩袖离开。 李贵亦步亦趋紧随其后,前些日子他擅作主张,私自放了那女子进园。挨了板子后,李贵再不敢多管闲事。 他终于明白,沈鸾在裴晏心中的份量,无人可比。 “陛下。”李贵加快脚步,行至裴晏身侧。 裴晏脸上怒气未消:“……嗯?” 李贵低声回:“清露寺那边,有消息了。” 裴仪昨日让人送了祭祀用品上山,用以祭奠故人。 静太妃尚且还在人世,裴仪祭奠的故人是谁,不言而喻。 裴晏眼前一黑,身影趔趄。 李贵赶忙搀住人,惊呼:“陛下!” 日光正好,朝曦显露。 裴晏直直吐出一口血,晕倒在雪地中。 当年得知沈鸾坠楼时,裴晏也是这般。 …… 寝殿炉袅残烟,徐徐青烟氤氲。 李贵蹑手蹑脚从裴晏榻前退开,行至殿外,朝太医拱手:“陛下这身子……” 皇帝突发晕厥,实乃大事。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聚在殿外。 “李公公。”太医摇摇头,轻叹一声,“陛下是忧思过重,倘若心病不解,再好的良药,也无济于事。” 李贵瞪目,直直往后跌去两三步。 裴晏这心病乃沈鸾所致,如今沈鸾故去,他上哪找方子解开裴晏的心结。 太医无奈:“还是得劳烦李公公,多劝陛下歇息才是。” 年少咳血,可不是长寿征兆。 寝殿灯火通明,烛火足足燃了三天三夜,裴晏方从昏迷中醒来。 积攒的政务容不得他耽搁,只喝了半碗药,裴晏招手,唤李贵将奏折抱来。 李贵垂手,好言相劝:“太医说了,陛下这病还是得多歇息才是。” 裴晏不以为意:“朕的身子,朕心里有数。无妨,朕多吃半碗药就是了。” 李贵无可奈何,只能照做。好几次想开口,终又咽下了。 裴晏瞥一眼,不耐烦:“想说就说,支支吾吾是作甚?” 李贵双膝跪地,额头抵着地面:“陛下,丞相等人候在殿外,想……” “想为户部尚书求情?” 李贵欲言又止,终不敢多言。 裴晏懒懒将奏折丢向一旁,少顷,方低笑出声:“朕若是真纳妃,她就真该恼朕了。” 裴晏还记得那年,春光无限好,不知谁家女子朝自己丢了桃花枝。后来不知谁起的谣言,说是裴晏要纳那人为妃。 沈鸾听说,气势汹汹寻上门,少女遍身绫罗,云堆翠髻,气红了双眼。 她喊他阿珩。 她质问他纳妃一事是否属实。 又在裴晏甩袖离开时,急急提裙追了上去。 沈鸾双眼发红,攥着裴晏衣袖,低声和他道歉。 “阿珩,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别纳妃好不好?” 彼时乌金西坠,晚霞满天。 少女眼中只有心上人一人的身影。 裴晏轻瞥一眼沈鸾,面无表情将她攥在手中的衣袖抽走。 一言不发,离开了。 回忆戛然而止。 榻上的裴晏奄奄一息,笑容虚弱,似是在自言自语,裴晏低喃,像是在回应多年前,那个春日黄昏,沈鸾的问题。 他说:“好。” ……好。 他再也不纳妃了。 烛光摇曳,跃动在裴晏眉眼。 他轻轻笑了笑。 满屋静悄悄,无人回应他的话。 …… 裴晏身子抱恙的消息终瞒不住。 其实也无须瞒着,单就裴晏在朝堂上晕倒了三回,以足以证明他身子的虚弱。 有户部尚书的前车之鉴,文武百官不敢再劝裴晏纳妃充盈后宫,只明里暗里,偷偷暗示了裴晏几回,想将族里的小王爷过继给裴晏,以做储君培养。 冬去春来,满园春色关不住*,裴晏着一身石青宝相花纹狐狸里长袄,慢慢在幽径上行着。 身子日渐虚弱,前日偶感风寒,裴晏连咳了一整夜。 李贵进殿伺候,无意间瞥见痰盂,惊得眼睛都圆了。 虽竭力忍着,然通红的眼角仍是毫不留情将他出卖。 裴晏又咳血了。 自那次金銮殿前晕倒,裴晏已不止一回发觉喉咙腥甜,即使李贵隐忍不说,他也猜得到。 冬雪消融,湖面上的冰隐隐有裂开迹象。然时处倒春寒,气候总归是冷的。 李贵小心翼翼搀扶着裴晏,寸步不离。怕他一人在殿中闷坏,又怕他在湖边受凉。 斟酌片刻,终道:“陛下,这儿风大,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 “无妨。”裴晏摆摆手,只一句,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李贵忍着眼中泪水。 裴晏:“摆驾蓬莱殿。”他转首,视线悠悠在那柳垂金丝上掠过,“朕想……再多看两眼。” 再不看看,他怕以后连触景生情的机会也无。 李贵彻底红了眼眶:“陛下洪福齐天,定然长命百岁。” “……长命百岁。”裴晏轻喃一声,不再留恋,摆驾去了蓬莱殿。 殿中一如往日,金碧辉煌,珠宝生辉。 蓬莱殿日日有人洒扫,亦如沈鸾还在一般。 园中百花齐放,廊檐下的铁马在空中轻轻晃动,发出清脆声响。 回廊九曲八弯,竹影参差,映照在回廊上。 茫茫日光中,裴晏眼前恍惚,视线直直落向前方某处。 他呢喃:“……卿卿。” 沈鸾好似就站在回廊尽头,少女一身杨妃色盘金彩绣袄子,亦如初见那般,高高仰着头。 “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卿卿。” 裴晏又低声一句,循着风,跌跌撞撞朝前走去。 他伸出手。 可惜只抓住一阵风。 裴晏皱眉,转而四下张望,视线最后定在沈鸾的寝殿。 菱花槅扇门推开,落入一整片暖阳。 裴晏跌跌撞撞往前奔去,沈鸾这回却坐在榻上,她一身红色嫁衣,少女眉目传情,偷偷掀开红盖头的一角。 媚眼如波,不过如此。 “阿珩,嫁衣我绣好了,你什么时候来娶我呀?” 沈鸾向来不擅女红,丝帕都不会织。然为了这嫁衣,终拾起一针一线,挑灯夜战,终将这嫁衣织成。 “我、朕……” 眼皮渐重,裴晏想说话,却发现什么也道不出。喉咙一片腥甜,他终忍不住,直直往前跌去。 可惜他只抓住了嫁衣的一角。 耳边嗡鸣,此起彼伏的,是李贵等人的尖叫。 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一天后了。 窗外虫鸣鸟叫,日光透过月洞窗,懒懒落了一地。 这是……蓬莱殿。 窗下的妆台和沈鸾离去时一样,铜镜立着,好似随时等候主人回来对镜描眉画妆。 裴晏扶着榻坐起,忽的发现自己手上还握着一物,是沈鸾未来得及穿上的嫁衣。 他勾唇,蓦地又连着咳好几声。 李贵端着漆木茶盘,匆匆进殿:“陛下!” 裴晏摆手,习以为常从李贵手中接过温水,拿水漱了口,又喝了半碗药,终觉好些。 李贵垂手侍立在一边:“陛下,奴才去唤太医……” “不必了。”裴晏双目微闭,“朕想再睡会。” 李贵红着眼:“陛下。” 手中的嫁衣仍在,蓬莱殿一直留着沈鸾当初在的样子,故而熏香也点的一样。 香气氤氲,裴晏闻着熟悉的气息,终缓缓睁开眼:“李贵,你说奈何桥上,朕能遇见她吗?” 李贵一惊,急呼:“——陛下!” 裴晏笑笑,眼中忽的有泪光闪现:“她那么恨朕,连梦都不想入,应当、应当也不会想见朕的。” 声音渐弱,最后几乎微不可闻。 隐绰光影中,裴晏好似看见李贵跌跌撞撞往外奔去,口中惊叫连连。 “来人,快来人!陛下,陛下他……” 心跳声渐止,裴晏合上眼,再听不见其他。 恍惚间,他好像看见沈鸾站在自己榻前,一脸惊恐望着自己。 裴晏弯唇。 果然又是自己的幻觉。 …… “……殿下!殿下!” 头晕目眩。 甫一睁眼,裴晏忽觉身子发软,耳边是李贵熟悉的声音。 然这声音好似年轻许多。 裴晏揉着眉心,尚未看清来人,先道:“朕无事,别……” 入目是李贵瞪圆的双目。 裴晏皱眉,上下打量着脚踏上的人:“李贵,你怎么……” “殿、殿下!” ……殿下。 裴晏怔忪,记不清自己已多久没听见这个称呼。 他心口骤停,忽觉眼前的一切都透露着不对劲。 这里不是蓬莱殿,也不是乾清宫。 而是……明蕊殿。 李贵尚且不知自家主子发生何事,只当裴晏是病糊涂了。 深怕裴晏再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李贵急急半跪在地:“主子,隔墙有耳。虽说你已昏迷两月有余……” “朕、我昏迷两月有余?” 裴晏忽的沉了声,高坐龙椅许久,裴晏带来的压制不容小觑。 李贵不自觉挺直腰杆,低声应了声:“是。” 他将秋狝一事告知。 时间有限,只提了笼统大概。 “……秋狝?” 裴晏倏地一惊,“现在是什么时候?” “未时一刻。” “何年何月?” 李贵低声道了一句。 裴晏面露怔忪,容不得他多加思考,匆忙掀被起身:“备水!我要沐浴!” 李贵大惊:“主子,您昏迷这般久,若是此刻沐浴,恐怕……” 裴晏拂袖:“无碍。” 他环顾四周,迫不及待唤李贵重拿了新衣衫出来。 沐浴熏香,重束衣冠。 窗外白雪皑皑,裴晏端坐在窗下,遥望院外两株开得正欢的红梅。 他轻笑一声。 上天待他不薄,竟让他重生在和沈鸾初见这天。 若无意外,再过半刻钟,沈鸾便会来明蕊殿踏雪折梅。 “卿卿。” 裴晏推开窗,任由风雪吹落案几上的宣纸,轻声呓语,笑意落在眉眼。 这一世,他再不会放人走了。 25 第二十五章 他看见沈鸾和裴衡站在一处…… 第二十五章 秋去冬来。 凛冽的寒风自窗外呼啸而过, 昨儿夜里下了整整一夜的大雪。今早起来,绿萼揭开窗屉,透过玻璃窗子往外瞧, 险些被窗外的琉璃世界吓一跳。 白雪茫茫,那雪足有半人高, 寒气逼人。 幸而屋内早早烧了地龙,暖烘烘的, 若不仔细看窗外, 还以为尚在春日。 绿萼往后瞧。 青烟未散, 自鎏金珐琅花卉三足香炉缓缓腾空而起, 如吞云吐雾。 榻上青纱帐幔低垂, 层层叠叠,隐约可见里头卧着一人。 已是辰时三刻, 早该起了, 然沈鸾仍在睡梦中。 绿萼弯弯唇角, 悄无声息上前,想唤人起来吃早饭。 “姐姐、绿萼姐姐。” 茯苓掀开葱绿撒花软帘, 推门而入,她身上裹着簇新藕色短袄,手里提着一盏小巧的玻璃绣灯。 一踏进寝殿,茯苓立刻将手中的玻璃绣灯塞给小宫女,火急火燎行至熏笼边, 伸出手取暖。 早些出门忘了带小手炉,她又懒得折返,这会手指冻得僵硬通红。 绿萼睨她一眼:“我说什么来着,外边天寒地冻,小心染了风寒着凉。” 取了暖, 身上热乎乎,茯苓也有了反驳的底气:“就一段路,不碍事的。” 她悄悄探头,往榻上瞥一眼,压低声:“郡主昨夜熬狠了,好不容易五更天才睡下,可别吵醒她。” “五更天?”绿萼瞪圆眼,拿眼瞅里面。 昨夜是茯苓移灯服侍沈鸾睡下的,若是她自己,肯定不让沈鸾熬这般久。 她狠瞪茯苓好几眼:“你也是的,就干看着,不劝劝?” 茯苓叫苦连连:“郡主那性子,你觉得她肯听?” 茯苓努嘴,指指矮榻上一个赤金掐丝百蝶穿花样香囊。 绿萼取了来瞧,那香囊只做了半个,针脚歪歪扭扭,显然是手生之人所做,绿萼捂嘴笑。 虽说样子不好看,然已是沈鸾连着学了一个多月,方得了这么一个。 自从知道嫁衣需自己绣之后,沈鸾终拿起自己丢开许久的女红,一针一线从头学起,也不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绿萼摇摇头,小声嘀咕:“果真要是嫁人了,人也变了,竟能坚持这般久。” 茯苓笑她:“你可小声点,小心郡主听见了,打你的皮。” 圣上看重沈鸾和裴衡的亲事,只待钦天监挑的良辰吉日到,便为二人赐婚。 虽说婚事已是板上钉钉,然女子终究脸皮薄,每每提及此事,沈鸾总会红了脸。 茯苓这嘴真真开了光,话音甫落,忽听榻上铃铛脆响。 沈鸾醒了。 一众奴仆手持拂尘和盥漱之物鱼贯而入,绿萼和茯苓忙丢开手,从宫人那接过巾帕,沾了热水,待沈鸾用青盐漱口后,那帕子已温度适宜,不烫人。 沈鸾歪倚在榻上,身子懒懒的,任由绿萼伺候自己梳洗。 又有宫人捧着十锦攒盒进殿,早膳摆了一桌。 沈鸾倦倦的,连抬眼都费劲。 茯苓垂手侍立在一侧:“郡主,这是小厨房刚送过来的剪花馒头,郡主可要试试?” 这剪花馒头乃是用羊肉陈皮等剁碎,做成馅,又用发好的面团包着做成的馒头。冬日吃,再合适不过。 沈鸾只瞥一眼,遂收回视线:“大早上吃这个,油津津的,怪腻的。” 茯苓:“那鹌鹑馉饳儿呢,前儿郡主才说想吃这个。” 沈鸾:“前儿想吃,今日不想了。” 茯苓:“那郡主想吃什么,奴婢让厨房做了送来。” 沈鸾皱眉,沉吟半晌,终没什么胃口,只用了半碗小米粥。 饭毕,又有宫人端来茶盘,沈鸾拿清茶漱了口,又拿菊花叶子泡的水净手。 茯苓捧着沐盆,供沈鸾净手毕,方道:“园子的梅花开得正好,郡主可要去瞧瞧。” 那梅花还是裴衡让栽下的,蓬莱殿和沈府都有。沈鸾坐在屋内,隔着窗子便可瞧见院外雪绽红梅。 沈鸾慢悠悠:“明儿瞧也是一样的。”沈鸾揉着眉心,“昨夜的香囊呢,拿来我瞧瞧。” 院外虽亮堂,然屋里毕竟隔了一扇窗子,绿萼不放心,让宫人殿内各处点了灯。 烛光摇曳,灯火辉煌。 沈鸾坐在窗下,屏退众人,连茯苓和绿萼也不让近身伺候。 “我一人待着就好,你们自己去园子顽顽。” 绿萼还想说什么,沈鸾摆摆手,打发人走:“你们在这看着,我倒不自在。” 知晓沈鸾脸皮薄,绿萼不再耽搁,和茯苓一齐往后院去。 又招招手,唤了好几个宫人上前,让在殿门口守着:“仔细听着里面,别等郡主找人了,一个都不在。” 宫人福身:“是。” 冬日负暄,暖阳照得人懒懒的。 殿内烛光高照,支开的窗屉子隐约透出窗外一隅雪景。 沈鸾一双手里里外外都抹了蔷薇香粉,寒冬腊月也不曾粗糙暗沉。她做不惯针线活,常常昨儿新学的针法,今日一起床,又忘了。 “好像是这样……” 沈鸾小声嘀咕,自言自语。 拿着香囊往烛光凑近了瞧。 少顷,又觉烛焰滚烫,熏得眼睛疼。沈鸾拿着香囊移开,放在窗下瞧。 借着外头的盈盈日光,终看清自己有好几处织错。 沈鸾喃喃,一双柳眉微蹙,将那香囊握在手上,翻来覆去地瞧。 试图再找出几处错处。 “底下的五福流云,你织错了。” 蓦地,耳边忽然响起重重一声叹息。 沈鸾惊恐转过头,恰好看见窗外裴仪贴着窗子的大饼脸。 一双眼睛乌黑透亮,惊得沈鸾直直从榻上站起,忘了香囊上还藏着银针,一个不留神,针头扎进指尖。 沈鸾惊呼一声,到底还是记着自己绣香囊的不易,没将东西往地上丢。 绿萼和茯苓就在后院,闻得声响,匆忙提裙赶来。 “奴婢给三公主请安。” 裴仪不以为意拂袖:“免了。” 绿萼顾不得失礼,急急行至沈鸾身边,那指尖已被扎出一小个血洞。 绿萼唤人取来药膏,动作熟稔为沈鸾抹上:“这都第几回了,郡主也不小心点。” 自打沈鸾重拾起女红,绿萼和茯苓及殿中一众宫人都胆战心惊,深怕沈鸾伤了自己。 然拿针线的人,哪能不受伤。 沈鸾委屈垂眸,她撇撇嘴,拿眼瞪裴仪:“若不是你吓我,我怎会扎伤自己?” 裴仪不甘心回嘴:“怪我作甚?那是你胆子小。” 她捡起案几上的赤金掐丝白蝶穿花香囊,放在手心细细端详。 “这不是我刚学女红那会嬷嬷让学的香囊,说是最容易的。” 裴仪倏地睁大眼,眉眼难掩讶异,“你这一个多月没出门,就是为了这个?” 沈鸾从她手中夺走香囊:“不劳你费心,香囊还我。” 裴仪忽的弯唇,走近了盯着沈鸾瞧。 沈鸾狐疑往后仰:“你做甚么?” 裴仪笑弯了眼睛:“看看蠢笨之人长何模样,毕竟我还从未见过有人一个多月也做不出半个香囊。” …… 蓬莱殿外积雪沉沉,紫苏小心翼翼扶着裴仪回宫,一看这小祖宗尾巴快要翘上天的得意样,紫苏轻轻叹口气,无奈。 “公主若是不说那话,怎会被长安郡主赶出?” “什么赶出,那是沈鸾恼羞成怒气急败坏?”裴仪眉眼弯弯,“我说的都是实话,她自己不好意思承认,所以才把我赶出来的。总不见得实诚也是我的错处吧?” 紫苏摇摇头。 长安郡主本就骄纵,裴仪当着人的面说她蠢笨,沈鸾能不怄气才怪。 这俩祖宗只要凑一处,丁点小事都能吵得不可开交。 紫苏虽习以为常,终觉裴仪小孩子心性,然也只有在沈鸾面前,裴仪才这般肆意,若是往后有了自己的公主府,有了驸马…… 紫苏天马行空想着,恰逢裴仪驻足,冰天雪地,湖面都结了冰。 裴仪倚在石栏边上,她自是知晓沈鸾最近苦学女红是为何,然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好像不久前,她和沈鸾还在为一只纸鸢吵闹,然现在,沈鸾就要嫁作他人妇了。 “紫苏,为什么都要嫁人啊。” 小公主双手倚着石栏,颇为不解,“不嫁人不好吗?” 紫苏被逗笑,捂着嘴羞赧:“公主说哪里的话,女子哪有不嫁人的?” “怎么没有?”裴仪剑走偏锋,“寺庙里的尼姑不也没嫁人吗,她们不也都是女子?” “公主!”紫苏一惊,慌忙张望四周。 幸而四下无人,只树影参差,紫苏压低声音,“公主,这话可不能乱说。公主金尊玉贵,是那天上的人,哪能和那些人比,小心静妃娘娘听见,又让人禁了你的足。” “我又没说错。”裴仪毫无知错之意,“那些男子臭烘烘的,有什么好?幸而沈鸾眼睛没瞎,喜欢的是皇兄,要是换了其他人……” 裴仪皱眉。 二皇子裴冶眠花卧柳,红颜知己遍布天下。六皇子整日打打杀杀,何况战场上刀剑无眼,万一哪天为国捐躯,沈鸾年纪轻轻就得守寡,重挑夫君也是麻烦事一桩。 五皇子…… 裴仪拢紧双眉,自上回秋狝后,裴晏已昏迷两月有余,可见身子不行。若真醒来,也有可能是痴傻儿。再者,裴晏生母位份低,实在不算沈鸾的良人。 思来想去,也就太子裴衡勉强可以。 紫苏笑开了怀:“这天底下也不止几位皇子,公主怎就单单想到他们?而且,奴婢刚刚听公主这么一说,才知公主原来也是念着郡主好的。” 裴仪瞠目:“我何曾念着沈鸾好了?罢罢,我的心意,你是不会懂的。” 紫苏抿唇笑:“奴婢自是不懂,只有一事,静妃娘娘近日又帮公主相看人家了。若是来得及,不日公主也得开始绣嫁衣了。” 裴仪闻言,脸上却半分喜悦也无:“我那舅母又来了?” 紫苏垂首,摇摇头:“静夫人托人给娘娘带过话,想进宫一叙,娘娘未曾答应。” 寒风潇潇,树梢影动。 自那日在行宫和静妃大吵一架后,静妃虽未再多言,然看裴仪的眼神,终不复先前那般。 紫苏知晓是自己做事不干净,留了把柄,才让静妃追到公主头上,她自责敛眸:“这事全怪奴婢,若是当时……” 裴仪握紧她手腕:“此事和你无关,纸终究包不住火。” 她笑笑,“何况舅舅一家这些年仗着身后有母妃倚仗,在外胡作非为,糊涂事没少做。母妃若真是和他们断了联系,也不算坏事。” …… 朔风凛凛,空中藏香弥漫。 蓬莱殿内。 沈鸾手攥着自己绣了一半的赤金掐丝百蝶穿花香囊,腮帮子鼓鼓。 茯苓和绿萼憋着笑,站在一旁相劝。 “公主不过是无心之言,郡主别往心里去。” 沈鸾瞪圆眼睛:“她那是无心之言吗?”沈鸾气恼,“以后裴仪来了,你们谁也不能放她进来。” 沈鸾正在气头上,茯苓和绿萼不敢不从,只能屈身应了声:“是。” 怕沈鸾看着香囊怄气,绿萼搀扶着沈鸾起身:“郡主这些天一直在屋里,可别闷坏了,还是出去走走。前儿珍禽苑将那鹦鹉送还了来,郡主可要瞧瞧?” 那玄风鹦鹉自是裴煜先前在密林中带回的那只,起初沈鸾将它带回宫还好好的,后来不知怎么的,竟生了一场大病,怏怏的躺在笼子里有气无力。 沈鸾吓坏了,赶忙让人送去珍禽苑。 绿萼轻声道:“珍禽苑的老师傅说,是我们的地龙烧太旺了,不是什么大事,只需每日带它出去吹吹风,自然就好了。只是现在天冷,至多半刻钟。奴婢刚将那鹦鹉挂至廊檐下,郡主可要瞧瞧?” 那鹦鹉是裴煜冒险救回来的,沈鸾自然要去瞧。 左看右看又觉不够,人人都说玄风鹦鹉能人语,怎的她手上这只,什么也不会。 她皱眉:“这鹦鹉怎么不说话的?” 茯苓垂手笑道:“郡主,它虽会人语,然也得有人教。” 沈鸾狐疑:“我教了,它便会了?” 茯苓迟疑片刻,终点头:“郡主可以试试。” 沈鸾兴致勃勃,然真要自己说什么,她却半天憋不出半个字。 茯苓试探:“要不郡主教它说些吉祥话,奴婢看珍禽苑的师傅都是这般教的。” 沈鸾皱眉:“太俗。” 绿萼:“郡主教它《诗经》试试?三公主之前养的鹦鹉,便是教的青青子衿,也好顽。” 绿萼不过无心一句,然沈鸾先前才将裴仪赶出门,这会哪听得着她的名字,当即摇头拒绝:“我才不要同她一样。” 思来想去,忽的有了主意。 只是碍于茯苓和绿萼在前,沈鸾不好开口。 她掩唇,清清嗓子:“厨房煨着八宝鸭汤,绿萼,你去取了来,我忽然想吃了。” 绿萼应了声是,悄声退下了。 沈鸾逗了会鹦鹉,又随意找了个借口,将茯苓打发出去。 眼见身侧无人,沈鸾终松口气,拿手指逗趣鹦鹉:“跟我念,阿衡。” 鹦鹉歪着头:“啾。” 沈鸾耐着性子:“阿——衡。” 鹦鹉扑棱翅膀:“啾啾。” 沈鸾:“阿衡。” 鹦鹉:“啾啾。” 沈鸾:“阿衡阿衡阿衡。” 鹦鹉:“啾啾啾啾啾啾。” 沈鸾:“……” 筋疲力竭,眼见茯苓和绿萼快要回来,鹦鹉却半个字也未能学会。 沈鸾皱眉瞪了笼中鹦鹉一眼:“蠢物蠢物。” 不过一个简单的词语,怎的半天也学会。 鹦鹉瞪着圆溜溜的眼珠子,也不再扑棱翅膀,只盯着沈鸾看,忽的扬高嗓子:“——阿衡!” 沈鸾面上一喜,以为还有转机,又听鹦鹉接着道:“蠢物蠢物。” 沈鸾惊慌失措,手忙脚乱阻止:“住口。” 鹦鹉扑棱着翅膀,上下翻飞:“阿衡,蠢物。阿衡,蠢物。” 沈鸾急得团团转,竟和一只鹦鹉较起了真:“不许你骂他!” 鹦鹉委委屈屈:“啾。” 终于不再念那两个字,沈鸾松口气,又凑至笼前:“阿衡。” 鹦鹉歪着脑袋:“蠢物。” 沈鸾气恼,拔高声:“阿衡!” 鹦鹉也拔高声:“蠢物!” “阿衡阿衡阿衡。” “蠢物蠢物蠢物。” 沈鸾泫然欲泣,正想着这鹦鹉会不会和那裴晏一般,摔伤了脑子成痴傻儿,犹豫着要不要送回珍禽苑。 倏地,却听身后传来清朗一声笑:“卿卿好兴致。” 沈鸾僵硬回首。 茫茫雪地中,裴衡披着大红凫靥裘,温润的眉眼浸染着浅浅笑意,不知来了多少。 红晕飞至双颊边,沈鸾捂着脸:“阿衡怎么来了?” 话一出口,倏地想起身后还有一学人口舌的鹦鹉,忙唤宫人来,取了鹦鹉进殿。 裴衡:“这是先前六弟带回来的那只?” 沈鸾点头:“可不是。” 眼珠子一转,见裴煜不在,沈鸾安心将过错往裴煜身上推。 她饶有其事点点头:“若是我带来的,定不会这般蠢笨,连话也学不会。” 裴衡唇角笑意荡开:“也不算蠢笨,适才不学得挺好的吗?” 沈鸾双颊滚烫:“阿衡,你……何时来的?” 裴衡漫不经心瞥她一眼:“你刚开始教鹦鹉的时候。” 沈鸾欲哭无泪,垂首,小脸埋在掌中,不肯抬头。 裴衡开怀大笑。 沈鸾仰头,气呼呼瞪人。 裴衡眼角笑意稍敛,见沈鸾身上无一物披着,皱眉,将自己的凫靥裘解下,披在沈鸾肩上,又唤人重新取了羽缎对衿褂子来。 “别气了,母后宫中的汝窑美人瓢空着,你陪我折两枝梅花送过去。” 眼前裴衡所言,好似在何处听过。 沈鸾拧眉思忖,终想起是在梦中见过,她巧笑嫣然:“阿衡,我也曾梦过你说过这话。” 事后想想,沈鸾仍觉委屈:“梦中我跑了好远好远,方找到一两株梅树。” 好像……还有一人。 然沈鸾此时怎么想,却也想不起来。 不过是梦中一个不相干的过客,沈鸾未曾在意。 不经意转头,却见裴衡白着一张脸,好似身子不适。 沈鸾着急:“阿衡。”她下意识以为裴衡是旧伤发作,“是不是膝盖又疼了,我马上唤太医来。” “无碍。” 裴衡轻握住沈鸾手腕,“我没事。” 沈鸾不信:“可你刚刚……” 她低下头。 适才,她明明看见裴衡疼得额角沁出薄汗的,脸都白了。 深知这事是裴衡心中一道旧伤,沈鸾不愿揭人伤疤,只想着快点折下梅枝,好名正言顺送裴衡回宫。 不想刚转身,手腕忽然被人攥紧,沈鸾狐疑转首:“阿衡?” 裴衡唇角泛起一点苦涩:“卿卿,你可知我的腿……这辈子都不会好的。” 沈鸾急得蹲在裴衡身侧:“胡说什么,太医说了,只要……” “那不过是太医宽慰我的话。”裴衡轻摇头,“我的身子,我怎能不知?” 沈鸾难得没和裴衡站同一边,她低声反驳:“你又不是太医,也不懂医术。” 怎知好不了。 这话未免孩子气,裴衡笑笑,终无奈摇头:“圣旨未下,一切尚且还有转机,你若是不想……” 蓦地,沈鸾伸出手,捂住裴衡双唇。 她直直迎上裴衡的视线。 …… 红墙绿瓦,白茫茫一片。 裴晏一直等到天黑,仍不见沈鸾的身影。 他渐渐坐不住。 不知第一回问李贵时刻,裴晏终坐不住。 李贵只是去了一趟茶房取药,再回来,裴晏已不在明蕊殿。 李贵匆忙追出去,遥遥的,只看见一抹熟悉的影子。 他提着衣袍,深一脚浅一脚追了上去,跟在裴晏身后。 “……主子、主子?” 气喘吁吁,终跑至裴晏身边,抬头看宫殿牌匾,李贵吓一跳。 “蓬莱殿?主子,你何时与长安郡主……” 话犹未了,裴晏已入了宫门。可巧近日宫门无人守着,裴晏驾轻就熟转过回廊,行至后方园子。 远远的,看见梅花树下一抹嫣红。 裴晏驻足,眼前忽然一阵恍惚,似不可置信。 那是……沈鸾。 他的沈鸾。 他今生要白头偕老、生死与共的沈鸾。 眼角忽然有了湿意,裴晏匆忙越过月洞门,忽见前方沈鸾半蹲在裴衡身侧。 女孩仰着头,一双盈盈秋波映着无边雪景。 雪绽红梅,暖日当暄。 裴晏听见她一字一顿道。 “阿衡,卿卿这辈子,只做你一人的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