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缘为序》 1. 盗马谑缘(一) 啊芜已在此处探了三日,摸准了那蓑衣男子的行踪。这雨却随着啊芜下了整整六日。 三月上巳节已过,本是回暖踏青之期,怎的这天越发反复无常的冷,连宫里的太皇太后也熬不过今年反常气候,在端月末便去了。 只见蓑衣男子策马而过,马蹄在道上卷起道道水帘。啊芜疾步跟上,脚麻抵不上脚僵,稍作停顿,追上去。 到了酒肆,蓑衣男子勒马翻身跃马而下,将缰绳稳稳甩于看马小童掌中:“栓好我的马。”小童接过缰绳,缓缓牵了马匹往一旁拴马桩上栓。阴雨连绵,寒风浸体,小童打了个哆嗦,转身再次蜷缩进屋檐下自垒的草垛中闭目取暖。 “客官请进!”酒肆伙计一边忙着掀起草帘迎蓑衣男子入内,一边问客人今日要些什么吃食。 如此冷的天,外面走动的人少,来酒肆喝酒的人更少,倒是这位客官好几日都在此时来的酒肆,生意上门,伙计自然笑脸相迎,暖语相问。 蓑衣男子解下箬帽,脱了蓑衣递于伙计,顺手拭去脸颊眉间腻烦人的雨水,酒瘾上头,自然是先点一壶饮三春,饮三春算不得一等一的好酒,贵在醇烈,寻常百姓暖身子怎少的了它,并要了俩菜下酒。 饿意来袭,隐约之间,顿觉不妙。 蓑衣男子噤声立直身板侧耳倾听,惊呼一声:“坏了!”脸色煞冷,扭身掀帘冲出酒肆。 拴马桩上哪里还有他的马,早已风驰电掣般往南面跑了去,只留下一串马蹄声在道上。 青天白日,竟还有盗马贼在这朗朗靖安城盗马,胆子可真大。 紧跟蓑衣男子的酒肆伙计恍然才明白,那一声“坏了”原来是客官的马被偷了。酒肆伙计脑子还是有些许清明,手里挥着,嘴里喊着报官,气呼呼地戳着那还不知所以然的看马小童叫嚣责备。 男子已卸的蓑衣里头是一身粗布青衣,脖颈上围着一条玄色羊皮领子,腰间佩着把寻常防身短刀。因心急,出门之际,短刀已从腰间离了鞘。 不过须臾,那盗马贼已跑远,青衣男子甚是恼怒,长这么大,从未遇见过自己的马被盗,还连同马上的毡囊一并丢了。瞧这盗马贼掐点的机灵阵势以及逃跑去向,报了官又耐她何。 懊恼大意了,饥寒交迫之时脑袋里想着的只有热乎吃食。心烦之际,竟瞥见那毡囊被丢在一旁的拴马桩下。星眸一紧,疾步向前拎起毡囊打开来看。面膏、香粉口脂、眉黛、花钿、彩石璎珞、羊皮毡子……粗略看了下数目,这些个物什似乎都还在,男子烦躁地将毡囊合拢。 倒是稀奇,毡囊袋口边沿挂了张交叠着的字条,翻开来,上面写道——借马出城,日后双倍奉还。青衣男子紧眉缓舒,暗念道:“有意思。”十字换马,双倍,日后难不成还他两匹马? 既是借,他不是还没答应嘛。 颇具挑衅。 那酒肆伙计也想探得究竟,伸出脑袋,将要窥得字时,青衣男子便收了手,将字条塞进毡囊。火气未下,冲着酒肆伙计高呵:“还愣着,不去报官了?” 已从草垛中起身的小童望望青衣男子,也不怕,眼珠子轱辘一转亮了嗓子说道:“我以为那盗马贼就是你,跟你方才的穿着打扮是一样的。” 青衣男子刚下去五成的火此时又上来四成,看丢了马非但不怕还这副犟相,若不是看他不过是个小童,早已剥了他的皮。 青衣男子反手拂过伫立一旁的酒肆伙计帽檐,大声斥责:“男女不分,高矮不分,我堂堂七尺男儿,穿了蓑衣便成了女儿身?笑话!” 这一拂,酒肆伙计愣是明白了几分,力道不重,似是玩笑之举,说明此事还可斡旋。伙计领着小童连连赔不是,丢马和不辨男女,也不知赔的是哪道不是,今日横竖都是个错。先稳住客官,再去跟掌柜禀这报官一事。它日擒住这个女盗马贼,要算总账。 青衣男子想起那字,琢磨那字的意思。转而改了主意,唤住酒肆伙计说道:“等你报了官,我这马都已经出了城过了观川河。要不这样,你去跟掌柜的通报一声,备上好酒好肉,这丢马一事我不追究。” 酒肆伙计听到此翻话,也不愿多猜这客官为何转性这般的快,靖安城奇人异事本就多,见的多,猜不透的也就多了,报到掌柜处到时任凭差遣便是,今日这事有错也是那看马小童的错,怎也怪不到他这内务酒肆伙计头上。 “让这小童随我进来,给我斟酒伺候着。”青衣男子提着毡囊快一步进了酒肆,这天实在是太冷。 酒肆伙计戳着小童的脑袋埋怨道:“还不赶紧地跟上!”小童扭头瞭了一眼似是不愿意,“这还有一匹呢,没人看万一再丢了怎办?” 酒肆伙计压声道:“你还是给我们多长点心吧,伺候好那客官,这儿的马我让他人来管。” 天寒地冻,太皇太后三月国丧又未过,原本喧嚷的靖安城一时也活络不起来。虽说是国丧,太皇太后七十九高龄薨世,算是喜丧。 皋国近二十年休养生息,宽以待民,除民间婚嫁、国内大型歌舞乐坊、万花楼等闭门谢客,国律不妨其他民生民事。到底是京师,天子脚下,皇亲贵胄按律严守三月国丧。 皇亲国戚少了走动,这靖安城自然冷了下来。 午时喝酒的人本就少,酒肆掌柜趁间隙在里间核算上个月的帐目。怎想合账过程中听到外间响动,便立即放下手中账本去馆中瞧瞧。 一伙人已经重新入馆,酒肆伙计便向掌柜禀了详情,又将客官的话带到。掌柜见过世面也是吓得不轻,近几年太平,未在靖安城内瞧见过当街盗马,行如此暴戾之事的大盗。 若为这事报官,过堂审问费时费事,最后官府还必定给酒肆先定个监管不力的罪名。不如就按客官说的,好酒好菜伺候,要是还不够,便免几月吃食,这客官他认得,爽利性子,好生说话招待便是。 这丢马一事,私下先与官府通声气。 掌柜差送菜伙计先行,他亲自端了一壶八里梅酿给客官送去,打起包厢帘子笑脸相迎:“客官,让您久等了。”替青衣男子斟满酒,“客官您尝尝这八里梅酿,是本酒肆的上品好酒。”闭口不提丢马一事。 青衣男子早已闻到一股梅子香,只是吩咐掌柜:“再给这小童添副碗筷,你且去忙你的。” 掌柜听此忙差伙计去办,自个儿也作揖便退了出去,再吩咐伙计去加几个菜。 掌柜憋屈,那看马小童当初见他可怜便收留在酒肆打杂,模样俊秀又是男孩,想日后找个无儿无女安生人家给打发掉,届时也算做了件善事。如今客官的马被那小童看丢,还未被自个儿训上话却先行陪客官吃上了,掌柜摇摇头,猜晓客官也是可怜他。 姑且先随他去吧。 八里梅酿入口绵软甘醇,后劲七分足,少了三分烈性,倒是像怡情之酒。 借马出城,日后双倍奉赔。 一个女子,打扮成他的模样,带着一身侠气盗马,甚是有趣。怕是被她盯上有些时日了,习武之人,竟然毫无察觉,细想便觉羞耻。 此时如有线索,他定当弃了这美酒佳肴,寻到她扒开她的箬帽看看究竟生的一副什么容貌。若美,这一遭也便值得。 未瞧真切的,都美。 竟想不起是何时被这女子盯上,将杯盏往桌上一推恼起,定是这酒劲不够烈让他想不起来。 “小子,你就真真没瞧出来那是个女子?”青衣男子自然不甘,示意小童入座再问一道。小童拾起碗筷也不客气,囫囵答了句,“没有。”便狼吞虎咽起来。 青衣男子撩起手中的羊皮领子敲打小童的脑袋:“吃慢点,小心噎着。” 小童吃食,旁无杂念,青衣男子足足看了有半盏茶的功夫。 菜未上全,桌案上已是杯盘狼藉,意犹未尽,小童竟向青衣男子讨要酒喝。青衣男子亦不吝那八里梅酿,赏了小童一小杯与他同饮。 末了,小童放下筷箸,饭饱神虚之时,回过头来竭力琢磨青衣男子的话:“我没见过女子骑马,还骑那么快,以前在乡里倒是见过女子赶驴磨磨赶牛犁地。到了靖安城女子有步行的,有坐车马轿辇的,真没见过骑马还飞一般的女子。” “好手好脚,怎的女子就不可骑马。定是你在靖安城待的时日不多,见的少。” 小童撇嘴以表不屑:“反正我在靖安城这两年是头一回见。” 青衣男子嗤鼻:“两年?不长不短的,你倒是给我说说你是如何来这靖安城的。”两年都未长一丁点见识,该。 “被父亲卖到靖安城,一直在东面姜府做杂役,后来姜府小混蛋常欺辱我,我便跑了出来。” “东面姜府……”青衣男子低喃,又问,“不怕姜府拿你回去要了你的命?” “他们只当我死了吧,小混蛋允我逃的。” “小混蛋是谁?” “还能是谁,姜则府上的那泼皮小儿。” 寒风凛冽,呼啦啦顺着花窗钻进楼阁厢房,青衣男子打了个冷颤。倘若那姜家小公子心眼再坏些,枉这小童私逃,他这命便没了。 姜则,当今太后姜嫣的同袍哥哥,这国戚不是谁都敢惹的。 原是这小童生父为抵赌债,将他卖与赌坊,赌坊又将他转手卖与姜府。姜国舅老来得子,对那小公子,极宠。姜小公子嫌府里的人烦闷,因此,姜国舅买了这小童做小公子的一个解闷伴侍。 姜小公子整日捉弄小童,姜小公子倒是欢喜了,只是,要守姜府规矩,忍姜小公子脾气,这小童着实难受。一日,他心生一计,说是放他出府玩躲猫儿,不得动用下人,需亲自找寻。月满为期,找不着便从此桥归桥,路归路,放了他。 姜小公子哪里玩过如此有意思的游戏,自然是满口答应。结果,快半年了,小童还未被寻着,姜小公子算是放人了吧。 孩童之间的口舌之约,可算数,也可不算数。 “那你娘呢?”青衣男子询问。 小童当下垂了眼帘,抿了抿嘴低声答道:“我没有娘,我爹说我娘死了,村里人说娘被我爹卖了,我也不知哪个是真。” 原来如此。 青衣男子不知这酒肆掌柜怎的敢收留如此孩童,便再次询问,得知小童欺瞒掌柜说是爹娘得病俱亡,家中已无人照拂,便逃荒此处。 不过是赏了顿酒菜,这小童便将身世来龙去脉全盘道出,恐怕是个直肠子。 “听你讲这些好似并不伤心。” “伤心无用,还不是被亲爹卖,被人欺辱。” “那你以后跟着我,如何。” 小童仿佛早已拿定主意,听见青衣男子如此说,大喜,立直身板恭手作揖,不暇思索,点头如捣蒜:“好!我如今已十二岁,再过几年便能成人,你若待我好我便永生永世待你好,不忘你的恩情。” “那酒肆掌柜待你如何,走了你又将如何交代?” “掌柜的收留我,给我口饭吃,救命之恩不能忘,日后定是要报答他的。只是他说这几日要给我找个爹娘,新爹娘我不知好歹,倒不如跟了你。我看丢了你的马,你非但没让掌柜责罚我还赏我肉吃,我以为,你是个好人。” 字字铿锵。 青衣男子冁然而笑,掌风再一次拂过小童的脑袋:“记住了,我待你不好,你也得待我好。” 小童想想,道:“我会待你像亲爹。” 此话一出,青衣男子如坐针毡,身一抖酒呛了咽喉,连连干咳:“这可使不得,我没你这般大的儿子,你就不怕我这个亲爹再把你给卖喽?”清一清呛过的咽喉,“倒不如唤我一声大哥。” 小童不含糊,一声:“大哥!”掷地有声。 此次来京师走得急,随从未来得及招呼上,如今京中之事已定,倒是真觉得少下手,这些个日常杂事真够难为他的。 今日,猝不及防,还未婚娶,险些先多了个儿子。 回去得先教教这小童的礼数才是。姜则名讳哪是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可以直呼的,万一因此丢了性命还连累自己。 他也不问小童,倘若她娘还在人世,要不要去找回娘。那母亲的生死已换不来这小童想要的人心、世道。 酒过饭饱,青衣男子向酒肆掌柜要了小童便离了酒肆。 2. 盗马谑缘(二) 啊芜策马一刻不停地赶往城门外的西子街,申时市集结束之前定要将这马匹卖出去。 西子街又称戏子街,集道交错,鱼龙混杂。各类想入城讨营生的江湖闲散艺人、流动商贩都要在这城门外的简陋茅店住上一宿。 久而久之,便有了城西门外槐树林畔的西子街。 啊芜捏了捏手中的通关文书,扬鞭提速。 顺利从城南门通过,她回身向城内望去。 一瞬,扭回身离城门而去。 官府衙门拿人有过场,报官、问询、追捕,啊芜特意在城外兜转一圈。 她胡乱抹了把脸。 拿的住拿不住,就看啊芜今日运气。 啊芜赌那男子不会报官。 留那字条,不过是权宜之计。 若那酒肆报了官,男女之间,唯有情爱说不清道不明。 男子的假名她也已想好,若被逮住,一哭二闹,说是男子诓骗她,才藏马气他。 啊芜有些懵怔,她竟想了个如此拙劣的法子。 若就此过了,待他日在城内安定了。 还需找到那男子。 双倍赔还。 策马,扬首望天。 五日一候,三候一节气。尺璧寸阴,惊蛰三候匆匆便开了个头。 十一个月的辗转,捡回条命,时至今日,仍是一副破落之姿,怎可成事。 那些她所惦念的人,或许已统统殒命。 曾经有人给她希翼,亦有人寄希翼于她,她的年岁因那些人日渐妙曼、丰盈。轰然坍塌之时,她浑然不知。措手不及地逃命,措手不及地思索。 黄沙岭外,风沙弥了口鼻眼,她再无气力奔逃半分。身后是弑她如命的暗敌,不逃便没了性命,为何而逃? 她怕死。 命不该绝。 幸得一位农家少年郎相救,洗了尘土,便是如今的啊芜。 养伤三月,每每少年郎问及姓名,她避而不言。消沉枯槁,哪里还用的上姓名,不过是一具走肉行尸。 即便愿意做一具走肉行尸,还是招人嫌弃的,那便要好好活下去,她为自己起名无风,无风则黄沙平,那漫天黄沙弥眼的滋味她不想再尝。 庄上的先生嫌这女子名字太过风烈,亲自为她改名啊芜。 意为藏锋守拙,去芜存菁。 先生倒是看的起她。 * “姑娘,你这马是何价钱?”音声玉润,似春日里的暖阳。 啊芜回了神,忙答道:“三十五两银子。” 男子本是绕马缓步而行,听此报价便抬眸瞧了她一眼,四目交汇,啊芜顿时慌了心神,心突突直跳。 像是个诓骗不了的公子哥,闪烁避开,瞥见同他一道而来的家奴也正在打量她。 搭起的篷帐一角斜斜下垂,承受不住雨水的堆集,一瞬,便沿着边角急急倾泻而下,打在家奴打着的油纸伞上漱漱作响。 四肢百骸早已麻木,高耸的粗布棉领只是护得脸颊一丝温存。零星水沫溅在啊芜脸上,甚是冷冽。 如此气度的男子在这西子街极为少见,即便在靖安城内恐怕也寻不到四五六。 倘若有胭脂香粉傍身,啊芜定要为自己傅粉三层,遮了这煞白脸乌青唇。 男子围观马匹良晌,问道:“这马脾性如何?” “老实温顺,跑得又快,公子您若信不过我,可亲自上马一试。”啊芜定当挑好的说,原本都是好处,不需挑,而让顾主试马是常理。 打伞家奴正要代男子上马一试,只见男子微微侧首广袖一挥:“云岩,银子。”男子的声音依旧温润,只是多了几分恃骄的威严,这马想必他是要定了。 云岩似是为难:“公子,这马不值三十五两。”恭顺侥幸。 男子眉心一蹙,起了怒意,斜睨云岩:“银子。”声色倒寻常,“得此良驹不值又如何,姑娘喊的起价,我如何会给不起。” 西子街商贩兴许是瞧见了不同往常的景象,三三两两地围上来静待下文。 啊芜兴许是有了商贩壮胆,便铁下心肠提声辩驳:“谁说我这好马不值三十五两?少了三十五两我还不卖呢。”此话一出倒像极了那些个坑蒙拐骗的小贩。 她早已做好了男子还价的准备,只是方才男子错过了。 好些商贩在嘀咕议论。 议论这是什么马,如此值钱。 云岩躬身环扫周侧,起了窘意,声音又小了几分:“公子,今日出门银子未带足,只有十五两。”这后半句委实小声,只有身前的男子可闻。 十五两三字啊芜看出了唇形,立时心凉了个透,买马是他临时起意。 云岩一副为难之态啊芜看在眼底,这主仆并不像寻常商贾、普通官宦人家,其中透着不可冒犯的矩矱。 靖安城还是太小,让原本呆在城内的人挤到西子街。 此等人物啊芜不敢得罪,垂下眼帘静默不语,等他们自行离开了便是。 男子听了云岩这等言语似乎有了主意,舒朗地笑了起来吩咐云岩:“快将银子付与姑娘。”扶起广袖将系在鞶带的玉佩解了下来递与啊芜,“再加此玉佩换马如何?” 啊芜接过玉佩,翻转间已是看了个全,玉质温润并沁满那男子的体温,掌心连同指尖无比温暖,不忍离手。 翠玉匀透,鱼鸟纹样,做工精细,定是出自名匠之手。几点杂色降了这块玉的品相,然而,杂色恰巧在鱼鸟点睛之处,也算的上是巧夺天工。 “寻常人家不懂这东西,我只认银子。”啊芜将玉佩递还男子,有命要没命花,再不舍也拿不得这玩意。 男子在云岩、啊芜之间来回端详,一时亦不知如何是好。 玉佩连同啊芜的手中悬在半空。 “我这就差人去取银子。”男子别无他法,只能如此。他睨一眼云岩,伸手夺了油纸伞,愠怒。 云岩虽得令,可还迟迟不肯动身,他不能离开半步,此时公子的性命比任何差事都重要。公子的命令惊得他一身冷汗,往日里公子也不会命他离开,一匹马,不打紧的事。 僵持中。 啊芜松了口:“我不识玉,寻常人家也用不上,但识得你身上的绒氅,定是很暖和,玉佩还你,绒氅归我,如何?” 男子定睛看向啊芜,墨眸无垠,暖寒交融,不知是谁染了谁的眼。 啊芜并无怯意,她一心想要银子,如此情形,心中便有了数。男子已经要定这马,而她等不了男子去取银两。 男子身上的貂襟绒氅虽贵,却并不华丽,质量上乘无纹样,除去牙色貂襟,自己很想拿来裹身取暖。 当街索求男子衣物,不合规制,在旁人眼中她只不过是个无知小民,无知小民哪里会管那么多规制,求得一时温饱亦是生存之道。 男子颇觉意外。 思索片刻仍解下绒氅,将它递与啊芜,笑道:“姑娘好生收好,绒氅我多的是,唯独这件我喜欢得紧,他日定用双倍价钱将它赎回。” 双倍赎回。又是双倍。 他日,她兴许会将这貂襟绒氅赔于那酒肆男子,两两相抵,也是一桩完满之事。 啊芜爽快收下绒氅,将玉佩递还于他,恭维道:“公子大气,小女子佩服。” 男子昂首远眺,缓缓声色犹如韶光:“明日要放晴回暖,姑娘很快用不上这绒氅了。” 啊芜听着他笃定的语气,顺着他眺望的方向望去,云迷雾锁,烟波画峰,她企望如他所说般,明日放晴回暖。 “公子倘若真想赎回这绒氅,一月之后可以去城内‘随逸酒肆’寻我。” 无意在此多做久留,啊芜赶紧收拢绒氅银两,随手将箬帽下的粗制茶色绢花拔下塞于男子掌内,“以此为信,后会有期。”留下话后,开始并步小跑,匆匆往拐角奔去。 那身蓑衣被她弃在了槐树林里,不要了。 云岩静立,心中忐忑。 公子既然行了此事便有他的道理,只是他还不明白。 “公子,天凉,我们回去吧。”云岩躬身,微弱劝解。 泥渍染上鞋履,晕湿了黧色袍服下摆。 周卫序不急,一手手握缰绳,一手正安抚刚得的良驹,笑如春风,“云岩,这马你可要好生照养,方才那姑娘的话可记好,提醒我赴约。”将缰绳交于云岩,闲步离开市井集市。 云岩连忙应下,似是为难:“姑娘只说一月之后,并未交待一月之后的哪一日。” 周卫序笑笑:“我亦不知。” 云岩见他笑,知晓公子会有主意。亦步亦趋降低伞沿护得主子周全,等着听下文,等着等着也未等到公子开口。 刚过小亭云岩便向西北角一暗处使了眼劲,立时,暗处一乘车架急速赶来。 云岩微微绞眉,暗处另外一波人,他很讨厌。 周卫序亮喊一声:“去随逸酒肆。” 云岩身手非凡,转瞬已将轿凳摆下,单手打开轿帘。周卫序钻进轿厢,云岩放下轿帘,在那一瞬,他听见朔王吩咐:“去随意酒肆要一壶醉里生,即刻回府。” 云岩得令,收起油纸伞,跃马而上,策马先一步领路。 醉里生出自登瀛楼,随逸酒肆哪会有醉里生。 脑瓜子嗡嗡想不明白。 轿内周卫序霎时喜色敛尽,伸手扯过一旁的披风披在身上。墨眸深幽,定在一处一动不动,身端神移,任那青色发冠随车摆动。 3. 盗马谑缘(三) 啊芜一路小跑,半刻也不想停歇,现下一心想赶回梅庄。 得了银子,虽未能如愿卖得三十五两,可心里头实在高兴。花十五文先买了把油纸伞,再拿下主意雇辆马车去城内,买些东西后加紧赶回梅庄。 车夫听说是梅庄,称不敢走夜路拒了她。 经车夫一提醒啊芜才想起自己竟高兴得忘记了时辰,回梅庄得要三个时辰呢,卖马卖的如此顺当她始料未及。 “不去梅庄了,先去城内的大生棉铺,再去到牙县便可。” 乘马车到牙县只需一个半时辰,住上一宿再回吧。天寒地冻,马夫也乐意将这单生意做成,喊了价便驱马进城。 貂襟绒氅加身,身子渐渐地暖和起来。啊芜拿脸颊轻拂细细软软的貂襟,一遍又一遍,像孩童得了蜜糖般静谧踏实,允许她在这短短的一刻什么都不用想不用做。 一路过来,心中并不安生。隐隐感到身后有无数双犀利的眼睛在盯着她,大难不死,危机犹在,便像被弓弦吓过的鸟儿般脆弱敏感,她不敢回头。 轻拂貂襟间她环扫四周,并无异样。 兴许是得了银子,被小贼盯上亦或者是自己心中有鬼,有愧。 离大生棉铺约摸二十丈时,啊芜命马夫停下稍作等候,自己徒步而去。 大生棉铺隔壁是一家腌鱼铺子,腌鱼铺主人是梅庄人,名唤余咸,勤恳厚道,利用祖上传下的腌鱼秘方,在这靖安城做起了腌鱼买卖。 这余咸无父无母,只有一位爷爷独身住在梅庄,余咸曾多次想接余爷爷来京师,每次余爷爷都回绝称进京师行动不便,不如在庄上自在。 京师的确规矩甚多,礼数多,不如庄上自在。几番相劝未果,余咸也便作罢了,余爷爷不进京师,余咸就得隔三差五回去探望。 去年梅庄梅子成熟之际,啊芜伙同少年郎万直往城里酒坊送梅子。 万直与余咸打小相熟,也常常替余咸捎话带物件给庄上的余爷爷。来城里的次数多了,啊芜也同他渐渐熟识起来。 余咸正送完腌鱼回来,在后院整理坛子。 见到啊芜,眼中起了光,甚是欢喜:“啊芜姑娘,今日怎会来此处?”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去迎啊芜。 啊芜指了指隔壁,说:“方才在棉铺子要了几床被褥,他们正在准备着,所以我就来你这看看。等会儿我去牙县,明日回庄上,你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余爷爷?” 听到啊芜提爷爷,余咸愧疚。 新年刚过又赶上太皇太后薨世,上元节一过就回了靖安城,忙上一阵子,回乡探亲的日子也便往后一推再推,细细一算亦是一月有余。平常日子也倒算了,新年伊始,他还是想多陪陪爷爷的。 余咸斟酌二三,对啊芜说:“铺子里差不多已经忙完了,剩下的我再跟小夏交代交代,今日我和啊芜姑娘一同回去。”啊芜还未说什么,余咸便已经麻利地去收拾起东西。 余咸怕耽搁太多时间,去阁楼拿了身换洗衣物和一些早已买好的补药就下了铺子,稍稍嘱咐小夏这几日注意事项便出了门。 临走时在门口打量了一番铺子,长吁口气倒也轻松了:“今日要不是啊芜姑娘,我走得没这么麻利。这银子赚到什么时候也不是个头。”余咸高兴地反问啊芜,“啊芜姑娘,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啊芜不言,朝他笑着点了点头。 方才坐车之时她就想换乘车马,之前的车马一路过来心中总觉不踏实。 这样一来也倒是好,余咸重新叫了乘相熟的车马,同他一道走。 啊芜拿了二十文交于小夏,交代小夏等她们离开之后再将钱两交于方才那马夫。 天黑的早,一路泥泞,他们抵达牙县时天已黑透。 余咸带着疑虑走了一路。 啊芜熟睡,仿佛累得不轻。往日里她都是同万直进城,而这次她单独进城,只为买被褥?不像,被褥铺庄上也有,何必求远求贵来这靖安城。 余咸这几年在这靖安城亦不是白待的,眼力劲日渐看涨。方才没仔细瞧,后来瞧仔细了,那身貂襟绒氅着实贵重。 初见啊芜,余咸便知她不是个寻常女子,不悲不喜,仿佛一切事都与她无关,跟在万直身后煞是清冷。 后来见的次数多,发觉她是会笑的,乌珠顾盼,气胜幽兰,方觉那才是个活人。 那件貂襟绒氅似乎预示着她京中有贵人。 既然京中有贵人,为何落魄到梅庄,为何呆在万大叔家一直不进京师。这些余咸无从得知,唯有暗自摇头,真是苦了万直的一片诚挚之心。 爷爷说同人不同命,各知各命最为紧要。他也自知,这些与他无多大干系,自然也不需探究个明白。 啊芜午时只是买了两个饼子充饥,抵达牙县客栈时已是饥肠辘辘。余咸付了车马费,连客栈住宿一并打理妥当。客栈简陋,囫囵吃了些东西也便各自歇下了。 啊芜下午马车内睡过一个时辰,此时清醒得紧,熄掉烛火倚窗而立,将叉竿一推再推,寻了个至高处便缓缓坐下。 青雾褪尽,屋所渐清,远处屋子里透出的点点星光便是人间气息。遥望天幕,虽漆深混沌一片,亦能感知天高云阔。 明日定是要放晴了,那公子说的可真准。 这一年,她到底是熬过来了,欠下的唯有钱债。 一路逃,经历万重险境。 当身上的盘缠悉数用尽,为活命,将那母亲传于她的玉佩珠花尽都贱买换取保命盘缠。时至今日,她已知晓有些尊严对于她来说并无意义。 欠下的还了便是。 晨光熹微,余咸素来早起,出了房门去到客栈厅堂,瞧见已整装好的啊芜正在等他。 “啊芜姑娘起的可真早。”余咸挠挠头觉得不好意思,自己起的还是晚了些。 啊芜也不见外,染了些许笑意对他说:“是我起早了。”又说,“天要放晴回暖了,你早些赶回去,兴许能碰上余爷爷在翻去年的地。” 提起那闲不住的爷爷,余咸哭笑不得。 去年为了打理那片蜀黍地,余爷爷不小心在田埂上摔了一跤,人老骨僵,疼得呲牙咧嘴。幸得村民赶来相扶,架回屋舍叫来了庄上的郎中,郎中瞧过之后,开上几副草药并嘱咐不可随意走动,需静养一个月方可下地务农。 老人不愿让城里的孙子知道,也不愿蜀黍地里的杂草影响收成,便叫邻舍唤来万直替他打理。那时的啊芜大病初愈,熬药倒茶便是在那时学会的。 后来许久余咸才知晓此事,啊芜同万直送梅子进城,在城里他对啊芜万直多加照拂,以谢代他照料爷爷之恩。 余咸也知啊芜讲此话是在打趣爷爷人老心盛,童心未泯。 啊芜照料余爷爷几日便被余爷爷嫌弃了几日,嫌弃她这不会又那做不好。 啊芜不恼,进城权当玩笑话讲给余咸听。 那些个玩笑话从啊芜口中讲出,余咸不见她笑不见她恼,倒觉有趣。 余咸挠头:“啊芜姑娘今日回庄,去瞧下爷爷,上元节那日他还念叨起你来呢。”语气诉中带求,啊芜自然懂得他的意思,知他是个孝顺孩子,便欣然应下。 余咸高兴:“啊芜姑娘今日气色瞧着真好,人更好看了。” 年纪不大,这说话夸人的本事总是那么恰到好处,不着痕迹,听着舒心。 因回庄心切,余咸麻利地将一行行囊搬入马车,再去街上买了些热乎炊饼,将装满酒囊的豆汁递与车上的啊芜,歉意道:“啊芜姑娘将就一下。” 啊芜接过诚挚地道了声:“多谢。” 清早,天寒霜重,啊芜将绒氅紧紧裹在身上。 马儿倒是特别精神,许是那草木欣荣,一碧万顷的景致提了它的神,健步如飞。 余咸心情也是格外的好,一路哼唱小曲儿。 路途颠簸,曲调在咽喉处变了模样,磕磕绊绊地跌进无际田野。 抵达庄口,车马歇了下来。 啊芜觉得热,之前紧攥绒氅的手放松开来。 余咸的屋舍远于万大叔家,为了避嫌,打算自己徒步回去,绕道想去地里瞧瞧爷爷在不在。 刚下马车,还未同啊芜知会,便瞧见站在村口树下的万直。 真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万直瞧见余咸很是意外,忙赶了过来,将将近身就见啊芜掀开帐帘。 万直登时傻了眼,盯着啊芜愣愣地说:“啊芜,你终于回来了,我都在村口等了你六日了。”一去六日,万直在村口等了六日。 啊芜离开时,他以为她不会回来了。 可啊芜对他说,她会回来,那他便信她会回来。 余咸见此情形硬起头皮脱身:“车马费我已付过,你们就安心回吧,我还要去地里看看爷爷在不在。”提上行囊撒腿就撤。 “万直,你午后去庄上买些酒菜,今晚我们一同去余爷爷家聚聚。” 啊芜知晓万直会猜忌她与余咸,便先岔开话题,那些不可能的事解释起来甚是恼人,他也听不懂。 这情债她不欠任何人。 万直心心念的啊芜回来了,心下欢喜,旁的一时也无暇去想,便应下啊芜,同她一道先回家。 量他余咸也不敢有非分之想。 4. 盗马谑缘(四) 村中乡民早前真以为啊芜是万直的媳妇。 当初万直救起啊芜,万大叔顾大娘也犯难,一怕惹事,二愁没银子。 啊芜伤重带病,不好将她赶出去。 咬咬牙,先瞒住相邻收在屋中将养着,打算等啊芜活动利索点后,悄悄地打发走。 日月如梭,瞬息万变。 啊芜这病一养就是三个月,村中乡民也便知晓了啊芜的存在。 顾大娘瞧啊芜越养越水灵,显出俊俏模样,心中便有了自己的盘算。 自万直救来啊芜之日起,他日日细心照料,心中起的情愫,顾大娘看在眼里。 万直未成婚,已到娶妻年龄,何不就此了了一桩心事。 顾大娘也不问啊芜如何,便将万直救得一位穷苦落魄美女子之事在乡邻中传了个遍,认定这就是她将来的好儿媳。 只是这天下掉下来的儿媳养好身子后从不做事,也不给人个脸色瞧,整日一副丢了魂似的模样,日子久了,顾大娘瞧啊芜越瞧越心烦。 难不成将一个哑巴当祖宗供着? 祖宗只需初一、十五敬个香火,而一个大活人不下地耕种,不做家务事,如何了得。 心中起了嫌弃之意,但又在乡邻中夸了海口,碍于面子,强忍不满。 突然一日。 啊芜仿佛得了仙气开了口,吓得顾大娘无所适从,魂魄不守。啊芜只是说,万直的救命之恩定会厚报,唯独顾大娘指的姻缘她恕难从命。 顾大娘见啊芜言语轻盈,心意决然,便知这桩婚事定成不了。悔不该当初嘴太快,将好的说尽,如今想说许多错处也不成。 知晓强扭之瓜不甜,布衣人家也做不来强扭之事,人前强颜欢笑,人后唉声叹气。 为这事顾大娘被万大叔连连臭骂了好几日,嫌她多嘴生事,这桩婚事不成,往后叫他如何在乡邻面前抬得起头,叫万直如何娶亲。 原本是件救人美事,却被顾大娘做成了天大的糗事,万大叔怎能不气。 日子久了人也麻木了,乡邻每每问起何时能喝喜酒,万大叔生气,把责任推在了顾大娘的身上,让乡邻去问顾大娘,从此,乡邻也便知晓了万直这婚事成不了。 万直的心意未曾被外头的闲言碎语搅乱半分,一心向着啊芜。 他知啊芜不同,可又不知哪里不同,一心只想着待她好。 后来啊芜主动说要做事,他高兴了几日,精心帮衬,重活累活他先挑了去做,只让她做轻巧的。 顾大娘说什么他也不听,只听啊芜的。 最近一月,万直寝食难安,总是半夜起来站在啊芜屋外,一呆就是好久,守着屋内透出来的烛火不知想什么。 六日前啊芜向万直借银两,说是要独自进京办事。 万直开始慌了,啊芜不让他一同前去,也不告知将做何事,唯恐这次啊芜离他而去,再不相见。 啊芜对他说办完事她定会回来,他才安了心,取来往日私下里藏的钱两全部交于她,啊芜手握钱两郑重道谢。 万直心中钝痛,他要的不是言谢。 啊芜走后的那一下午,万直在田地里恣意奔跑,任雨水浸透肝肠肺腑,他不知老天爷是要浇醒他还是惩罚他。 * 啊芜同万直回了家,顾大娘已有几日未见啊芜,此时一见,迎不是拒也不是,憋着闷气不讲一句话,默默地在灶头忙和。 万直将被褥往里屋搬,顾大娘夹眉生疑。 啊芜向前一步从腰间取出五两银子递于顾大娘:“多谢大娘这一年的照拂,银子不多,望请收下。” 顾大娘见着啊芜手中的银子,一时回不了神,平日里哪里会见这么多银子,只在梅子收成时会遇见,这啊芜姑娘不知是得了何财路。 啊芜会心一笑,执了顾大娘收将银子放进她掌心:“这点银子自然不够,我回京师后努力赚银子,日后定当百倍奉上以报你们的救命之恩。” “回京师?”顾大娘脱口相问。 啊芜答:“嗯,回京师。” 顾大娘满肚子疑问,不知道挑哪个问好。 她说是回京师,不是去京师。 顾大娘咽了咽口水不敢问,一个姑娘家从京师流落梅庄? 早前嫌啊芜白吃白住是真,经此,反倒不好意思起来。 百倍的银子那就是五百两,五百两,这辈子都没想过。 “姑娘,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倘若为了银子,当初就不该救你。佛主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们那是心善做好事,是心善不忍你死,是心善……心善就不会求报……”顾大娘不敢惹事,也心有不甘,“姑娘这是在城里找到好人家了?” 啊芜牵强一笑,摇了摇头。 顾大娘满肚子的算盘在打,突然灵光闪现,将银子塞还给啊芜。 满脸堆笑:“姑娘在京中定是富贵了,我和万大叔算不得什么,可千万别忘记啊直,是他救了你,他是你的救命恩人。你们的事都怪我不好,是我有眼不识泰山,姑娘冰清玉洁哪里是我们这等农夫能惦记的。如今,庄上的人都等着看我们笑话呢,你只要日后为他谋个好差事,我和万大叔也就能直起身板了,看谁还敢说三道四……” 啊芜昨日受了凉又没休息好,此时脑仁嗡嗡有些发涨,后面的话愣是没听进去。 顾大娘正在兴头上,目光如炬盯着啊芜希望得到答案。 啊芜不忍拂掉她一番爱子赤诚,便点了点头将银子搁在灶台之上,说:“大娘收好银子。” 顾大娘见啊芜点头,万分欣喜,仿佛办了件极大的美事,收起银子心满意足。 她想,救命之恩非比寻常,五百两银子不敢奢望,眼下这五两银正合适,倒不如收下遂了啊芜姑娘的心意。 万直在远处噤声伫立,他见不得自己母亲如此啼笑皆非之态,心中只剩木讷愤恨。 * 午后,万直去买酒菜,啊芜收拾行囊。 当初落难于此,身无分文,这条命便是全部身家,如今倒是还多了两身粗布衣裳。啊芜望向一旁的貂襟绒氅,就它最占地方,今晚还是要靠它取暖。 屋舍是间小柴房腾出来的,容下一张板床和小圆几,空处所剩无几。三床被褥留在她屋中一床,这床被褥本可以不买,一宿几个时辰熬一熬便过去。 只是啊芜打小冬畏寒夏怕热,毛病多。 连日下雨,取暖的稻草也变得腻烦潮湿,想拿出去晒晒,怕惊扰万直,只此这一夜了,忍忍吧。 城内天气似乎比这荒郊村野要暖些,住惯客栈,再回草舍也是人间一苦。 得了银子第一件事就是买被褥,留下的被褥顾大娘他们能用的上。 像那位公子说的,天已放晴转暖。 只是夜里依旧冷凉。 进京之前,她曾想好,找份杂役来做,安下脚。 脂粉铺、珠宝铺、酒楼……她都去过,有人嫌她不懂行,有人嫌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刚一上手试工便被劝退。 她想学,没人肯教。 啊芜自幼喜马,心下一狠计,便盯上了那蓑衣男子,在两处不同脂粉铺外遇上。 她去谋生计,他去买脂粉。 一个男人,没事老往脂粉铺钻,想必是个好色之徒。 偷他的马就对了。 偷谁的马都不对,啊芜掩饰心虚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 不过半个时辰,万直就将酒肉买来,询问啊芜是否可以去余家。 啊芜移步朝院外走,抬眸瞧了眼太阳说:“时候尚早,你去河里打条鱼,要大的,今日我想吃活鱼。” 万直听啊芜如此要求,分外得劲,不管此时的气候,便照做了。 他已想通,啊芜进京,他也可进京,一个手脚利索的大男人怕什么。 应下,取来网具便飞奔出去。 万大叔见自家儿子被一个女子呼来唤去,长叹一声,下地耕种去了。 啊芜亦不闲着,出到院外,在田间路旁采起荠菜。 因天气不好,荠菜生的小,啊芜便细细采摘,野外能吃的菜她还是认得的。 采摘完又将荠菜仔细洗干净,一来二去时间也过去不少。在万大叔顾大娘回来之前,啊芜她们提上酒食前往余家。 余咸趁着日子好,一回来就将家中的炊具,床褥先洗了个遍。 村口碰上万直,拔腿跑时,隐隐听见啊芜姑娘他们今日会来,那真真是好。 “上门都是客,你去挑只鸡,杀了招待他们。”余爷爷一声令下,余咸全照做。 余爷爷见余咸回来,不管这孙子做什么他老人家都是乐呵的,自己搬出躺椅在院中晒太阳,一晒就是一下午。 养了几年的鸡麻利地杀取完毕,余咸怕下锅迟了肉不烂爷爷咬不动,几次询问爷爷要做何口味,余爷爷只是说要等啊芜来了再说。 余咸想想,也罢。 收拾妥当,估摸着啊芜她们差不多该到了,余咸就将黍米洗净,生火炊米,开坛捞了两条秘制腌鱼一并蒸上。 要喝酒,那便少不了几个下酒菜,挽起袖子先做下酒菜。 余咸在屋中忙和,远远地听到万直唤爷爷,便放下手中的活,出去相迎。 食材颇丰,啊芜心中早有一计,提议架起篝火,对酒当歌。余爷爷吩咐余咸,先将那鸡、鱼、肉抹上秘酱,以备后用。 好日子不过如此吧,二三好友、鱼米之欢。 心底某处还有些许软的,暖暖地。 余爷爷日夜作息少有更变,余咸催爷爷去就寝反被呵斥一通。 过年没有守岁,说此时人多热闹,才像个守岁的样子,当陪年轻人再过一回年。 又是拐弯抹角地劝说余咸娶个媳妇,生一堆娃,家里好热闹起来。 这事余咸也着急,媒妁之约听任父母。 父母不在了,也没见爷爷去找媒人替他提亲,还总问他瞧上哪家的姑娘。 哪有空瞧姑娘。 酒过三巡,乐以忘忧,夜渐渐下沉。 唯有万直一人倒下,属他喝的最多。余咸推了推万直,见他不再动弹,便架起来送去屋内,瞧这样子今晚是走不了了。 “你灌他那么多酒做什么。”余爷爷到底是个生意人,一早猜到啊芜是故意灌万直酒的,只是不知道为何。 白日里万直去捞鱼,已是费了一身体力,晚上再被酒一灌,自然是睡得死死的。 啊芜将早已准备好的钱袋子拿出来交给余爷爷:“劳烦爷爷明日将这交于万直,让他去找庄上的祁安寿先生,里面留有书信,先生看了便会知晓,万直定能明白。” 余爷爷拿来袋子一掂便知其中银两不少,问道:“你这是要走了?” 啊芜点头。 “去哪?” 啊芜嫣然一笑,道:“靖安城。” 余爷爷恍然明白了,不忘笑着打趣她:“不做万直媳妇了?” 啊芜也是笑:“嗯,不做了。” 余爷爷知晓有这么一日,这一日早些来也好,万直那傻小子也该醒醒了 “那你还会回来看看爷爷这把老骨头吗?” 啊芜闻言面露难色,眼珠子打转不看余爷爷,余爷爷似乎明白了。 下一瞬,只见啊芜哈哈大笑:“我还没挨够您的骂呢,自然是要回来看您的。” 余爷爷第一次被啊芜诓,抬手作势要打她:“你个丫头骗子。” 心里却是乐呵的,那只枯手在头顶虚晃两下也就放了下来。 郑重道:“靖安城毕竟是京师,人多嘴杂,遇事莫慌,先想仔细了再开口,凡事多思多虑准是没错的。人最难的就是管住这张嘴,只要管住了嘴,那你这人这一辈子算是活明白了个六七分了。” 谆谆教导,啊芜全都记下。 有爷爷真好。 曾经,她的爷爷也如此教导她。 啊芜执上灯笼,一人回去。 余咸不便相送,在身后远远跟了好长一段路才折身返回。 万大叔顾大娘早已熟睡。 啊芜轻巧地熄掉烛火,跃进柴门便进了屋舍,近一个月提着的心也就此放下,明日寅时,她将随在牙县雇来的马车去靖安城。 5. 盗马谑缘(五) 星幕低垂,魅夜廖籁。 朔王府内,掌灯婢女挑着鎏金牙瓷空盏往西面长廊而去:“殿下今日可有回府?”压声问与她同行婢女。 “一个时辰前回了。沐浴更衣之后未见殿下传膳,一直在寝殿不让人扰他。”另外那个婢女轻声回答。 两位婢女低声细语,将声响收至最低,恐声音高了能听见回声。 朔王府本就空寂,现下正值太皇太后国丧,更加寂寥。 半月前朔王一直在宫中守灵,最近几日偶有回来也是不定行踪。 朔王府中的婢女各个怕朔王在国丧期间惹事落下把柄,整日提心吊胆。 新皇登基第二年,皇帝便令礼部缩短了民间国丧期限,放宽规制,只是这王侯贵胄,该守的礼还是要本分地守。 周卫序立于书案前,时不时瞟向更漏,要等的人此时还未出现,焦灼起。 昨日、今日离宫,一路被人尾随,幸得云岩提醒。 生计将暗处之人引去往西子街。 周卫烜,他的同袍手足,如今的皇帝到底是起疑了。建旭二年赐他阜郡封地,却迟迟不遣他去封地,就这样一直让他在这京师重地逍遥快活。 如今他的安危、处境是太后一手制衡,只是这局面恐怕撑不了多久。周卫烜羽翼渐丰,而他也从少不更事的懵懂少年长成晓理择重之人。 皇帝杀意再显,他往后的每一步都当慎重,思虑稍有差池,旁枝末节亦能长成参天大树,取他性命。 他已学会反抗,只是时机未熟,还需隐忍。 父皇驾崩那日,他变成大哥的眼中刺,非除不可。 只是那时,大哥还不敢。 天家最容的下是血脉,万千子民;最容不下的亦是血脉,至亲胞弟得死。 夜愈发深沉,周卫序踱至外间的那一汪碧水前。 养在屋内的十多尾唐鱼,昨日又死了三尾。唐花尚能活命,唐鱼却不能,待它们再好,无广阔溪流,不在自己的天地,终究会死。 贴靠墙角的梨花撇脚案上的双面侍女陶俑转了个身。周卫序双眸一紧看向更漏,亥时。提步去到书格,打开机关。 一条暗道闷声打开,执上灯盏下了暗道。暗道细长狭隘,过三折抵达密室,密室里的剑青着夜行衣正等着他。 剑青见他,上前跪地行礼道:“殿下,属下来迟,尽请责罚。” “起来。”周卫序广袖一挥,将灯盏置于案桌上,“为何迟了一日?” 剑青起身,躬身作答:“前几日下雨,出垚县时遇山体塌方,因此便耽搁了。” 原来如此。 “望舒居可还安生?” “一切安好。”剑青道,“只是近些日子阜郡来了两行莫名的商贩,住在府邸附近的良来客栈,”顿了一顿,“意不在商。” 卫序墨眸微紧,如他所料,阜郡也被他盯上了。 剑青行事谨慎思维机敏,身手了得。 只是。 “往后行事要加倍谨慎。”周卫序嘱咐。 剑青应:“是。” 剑青冷酷,不知从何时起成了手刃人命不留声响的无情死士,只遵周卫序一人之令。阜郡封地招养了一批精锐死士,且人数一直在扩充,他的职责便是将死士练成他的模样。 他的半生,六分在暗中渡过,剩余的四分便会像寻常人一般在明处行事。如有半分差池,他的余生也便没了。 此次前来,例行禀明阜郡近况,也将异动一并告知。奉行信在口,人在信在,人亡信灭,从不以书信通传。 周卫序被困在这靖安城。乐坊街市,赌坊茶楼,能博得一乐的他都不曾错过。谋权、谋财便从这些个勾栏瓦肆中抽丝剥茧。 京中势力对他来说至关重要。 太后手握遗诏,并不想昭世,只是牵制皇帝,仅此而已。两个亲生儿子,一个已然是皇帝,另外一个她还是想要保周全的。 天家皇族,是非之地。是则是兄友弟恭,共稳天下,非便是你死我活。 周卫烜登基五年,越发像个皇帝,又想要他死了。 只是这命该有多长,他想尽全力搏一搏。 权利博弈,不像将士的战场厮杀那般一朝一刻便定生死。谋皇权,日长似岁,磨平心性,挫尽锐气。 五年前他不曾有如此之忧,丝毫未有。那时,父皇整日忙朝政,母后与大哥自然不会闲着。似乎所有的人都在忙,只有他闲,闲着闲着也便长大了。 志做忠臣良将的他,曾几何时,也动了谋皇权的念头。 遣退剑青,周卫序熄掉烛火,刹那,漆黑一片。他信步而上,密道如何走早已了然于心。绸锦窸窣,腰间的玉佩合着步子轻拍素服陪他一道。 他想起那要了他绒氅的女子。全城的人都在寻她,似乎只她一人不知。引皇帝的人去西子街,这个时辰她应该已被拿下了吧。 他那皇兄也已知晓,他的臣弟先他一步寻着那泽国女子。 阜郡望舒居远比那女子的下落重要,剑青迟了一日让自己起了疑,自己已然被跟踪,恐剑青行踪暴露,引暗士去寻那女子,专注于西子街,那朔王府那边必然会松懈许多。 幸好剑青安然无事。 皇帝寻了她几月,只要她还是活的,迟早会寻着。 * 皇宫,重羽殿内,暗士匐身于地禀报案情。皇帝随意歪在榻上,脸色如常瞳仁微紧:“你言下之意是朔王引你去的西子街?” 暗士答:“是。所以属下定夺不下,前来先禀明皇上。” 有意思。 皇帝缓缓起身,赤脚踩上青石砖,来回踱起步子,良久:“既然朔王也担心国事,替朕分忧,除了纶涸郡,其余手下全部撤回。” “是,卑职遵命。” “泽国的尾巴可清理干净?” “干净了。” “朔王身边的一同撤了。” “卑职遵命。” 暗士退去,周卫烜重新歪回榻上,内侍近前将白狐大氅覆于他脚下,默默退了出去。 他这个弟弟愈发地明目张胆了,势力涉及甚广啊,竟先他一步寻着那女子,还将自己的人引去寻她。 如此甚好,就怕他不狂。 泽国女子,暂且无用。那便先让他的这个弟弟替他好好照料着。 ———————— 京师最喧盛的庭华乐坊自太皇太后薨世之日起开始闭门歇业,民间守丧最忌讳这类大型歌舞乐坊,三月丧期才过一月,余下两月还需恪守。 坊内灯火阑珊,平日里唱曲、抚琴、跳舞的一些活络姑娘们在闲散地编排舞曲,另外一些吟诗作赋的都在各自屋内。 乐坊主人脩娘斜歪在榻上百无聊赖,执着蜜饯出神。 “脩夫人,坊外有一女子求见。”门外随侍尘弦通传之声将脩娘手中的蜜饯惊落,溜溜地滚下地,撞上屏风。 脩娘起身,将指尖的粘稠擦拭净,提声问道:“可知所为何事?”徐步前去开门。 尘弦随侍多年,做事稳重,处理大小事宜皆已上道,方才那女子她定夺不下才来禀报:“女子说是来卖艺的,问她有何才艺,她定要见到夫人才肯开口,说有一计夫人定会收她。” 脩娘这才打起二分精神,猜晓定是来了位稀罕的主。吩咐尘弦为她更衣,更衣间隙问:“女子相貌如何?” 尘弦拿捏不准,不知该用何词形容,最后谨慎地答:“容貌秀丽,谈吐清冷。” “只是秀丽?与斜衣姑娘相比谁更美?”谈吐清冷的姑娘坊中多的是,只是好奇,怎的一个秀丽就将这多年的随侍给难住了,今年她倒是希望能收得一位美艳娇娥。 “奴婢以为,斜衣姑娘容貌更美。”尘弦如实说。整理好衣裳,脩娘携尘弦一道去瞧瞧到底是何等资质。 啊芜等在厅房,屋内碳炉慢慢热了起来,她将双手一点点烤暖。今日来此也是做足了功课,用所有银两买了一身衣裳和胭脂水粉,只是银两有限,胭脂水粉稍稍粗制了些,敷在脸上并不中意。 一年不曾为这脸面傅粉,今日一敷倒觉得假了几分。 厅房大门开着,啊芜正对着房门,眼睛定定地迎了脩娘一行人进来,上前微微行礼:“啊芜见过夫人。” 脩娘初见啊芜没显出过多惊喜,什么样的姑娘没见过,这说话声倒是她喜欢的,语调坚定,想必是个有主见的。 “姑娘不必多礼,坐下说话。”脩娘吩咐,“尘弦,上茶。” 一步一驱间脩娘将啊芜的步态身姿尽收眼底,入座例常询问:“姑娘芳龄几何?” “十九。” “可曾婚嫁过?” “不曾。” 脩娘若有所思,十九未曾婚嫁,又不在妙龄。又问:“哪里人士?” “民女流离失所多年,早已抛去身世。”啊芜回答真挚,“如若真要寻个出处,便是梅庄人。”这样的回答不奇怪,靠技艺来此乐坊的女子,怎愿透露半分往昔家族的鼎盛之势。 尘弦上好茶,默默退下,坊中有规矩,不得互探姑娘间的身世。 脩娘礼请啊芜品茶,佳茗清幽,香气沁脾,许久未尝,啊芜的鼻子仿佛寻回了往日的生气。 “姑娘可精通舞曲?”芸娘问。 “略通一二。” “吟诗作赋?” 啊芜摇头。 脩娘笑着点了点头,想必这姑娘有的不是自己问的这些寻常技艺。 “方才我听尘弦说,你有一技,必能允我收你,现在可否说与我听听。” 啊芜定了定心神:“民女会剑法。” 听及此,脩娘站了起来,问:“你是想来做护侍?” 啊芜再次摇头:“民女想舞曲。” 脩娘猜不透,讪笑道:“真是稀奇,会剑法却不是做护侍,对舞曲才略通一二却想舞曲。”稍作停顿,又说,“国丧三月,本就清闲,望请姑娘另择良地。” 脩娘有她的担心,乐坊如果私自流进几个逆贼,误伤了贵人,那就是拿全坊人的性命在开玩笑,生意还是要稳妥些的好。 啊芜早已跟着站了起来:“夫人先别着急,可否先听我说完再做定夺。” “你究竟是何身份?”脩娘心已无意,凑近啊芜嗅了嗅,嗅出了她身上的粗制香粉味,“方才见你身上的绒氅,猜你往日的身份必不卑微,也便听你说上一二,琴棋书画无一精通,只会些许剑法,我所知道的世家名门姑娘虽不是个个满腹经纶,但甚少会舞枪弄棒的,你到底是何身份,从何而来?” 啊芜心缓缓收紧,掌心冒出细密的汗,才迈出第一步,便觉吃力,做好的功课临了用处并不大,到底是未切实应付过这种人情世故。 最下策就是将身世说出一半,方显实诚。 “民女来自雅川,父亲是泽国武安君丁崇毅手下的一名副将,去年泽国太子谋逆,父亲被连累牵扯其中,庆幸那日我并不在府中,仓皇出逃。因父亲是将门出生,所以我只懂得些剑法,琴棋书画,吟诗作赋并不是我所长。”啊芜娓娓道来。 雅川,脩娘听此这二字犹感亲近,因她也是泽国人。缓缓绕着啊芜仔细打量,声音缓和几分问道:“姑娘当真是泽国人?” 啊芜答:“是。” “可知我也是泽国人?” 啊芜不敢撒谎,轻轻地点了点头。 去年泽国那场兵变被泽国皇帝策反,那策反线人如今一直是个迷。被牵连其中的大多数都是这些无辜家眷,且那些个家眷一直下在狱中,案子一直悬在那拖着,指不定是何结果,能逃到皋国,大抵是个不起眼的妾室所出。 现下自己见着了这姑娘,亦算有缘,瞧见了这张脸,这身段,便不想撒手,隐隐起了怜惜之意。 开乐坊十余年,并不是想收谁就能收的,参与谋逆是大罪,想收下这姑娘定要承担其中风险,可这风险姑娘自己已经解决,想必梅庄户册上已有她的名字,待会儿身契一签何须此时再给脸色瞧。 脩娘心软了,姿态依旧高:“姑娘真想留在此处,必有所长,反之,我也留不得你。” 方才啊芜垂眸屏息而立,知晓有了希望,稍稍松懈了下来,理顺气息抬眸笃定道:“当今皇上是崇文尚武之君,民间亦对习武之人颇为尊崇,我对剑法通晓几分,与乐坊内的舞曲稍加融合,想必必成一番崭新气象。如果夫人信得过,我必不会令夫人失望。” 脩娘杏眸微眯,思虑拉远。 韶乐坊去年招了几名波斯舞姬,生意很是红火。 庭华想与之抗衡,必将有所应对,如何应对,一时无头绪。 乐坊声名远播,如有新式花样,万万不能后入,定是要拔得头筹。 舞剑并不是先例,往常都是男子舞剑,美娇娥一旁引袖助兴。美娇娥舞剑,那都是假样式,动真刀枪的,这一朝还未曾有过。 眼前姑娘去年才来靖安城,言语中已听不出乡音,想必是个擅学之人,学习舞曲定不会慢。 眼前姑娘这一计,虽不算上程,且可一试。 脩娘亮起杏眸:“敢问姑娘令尊名讳?” 啊芜一怔,答道:“袁解。” 脩娘见啊芜答的如此顺畅,也便放下半条心,旁的一时不敢再多问,想要的答案私下会去查证,问多了怕坏了和气。留人定要有留人的诚意,此时给对方空间便是最好的诚意。 唤来尘弦,让尘弦告知啊芜入坊规矩,着重叮嘱,请大夫好好调养调养啊芜的身子。 6. 盗马谑缘(六) 不肯卖身便卖艺,无艺便造艺。 世间能容女子做的事不太多,放下尊严的偏门却留给了女子。 签下身契,今后她便是庭华的啊芜。 三月国丧一过,脩娘决定将啊芜的《剑舞》当做开场,迎客。 啊芜要下脩娘手下两位习武男子尘乘、尘敛助她完成舞曲。 尘乘、尘敛乍听自己要舞剑自然十分抗拒。 七尺男儿在这全是女子的乐坊做个护侍,手中的剑已经得没处使,再让他们陪女子舞那半阴不阳的剑,更加闹心,迫于脩娘只得从命。 啊芜早同脩娘商榷过舞曲的大致,前半曲由她和一众舞姬完成,后半曲由她和尘乘、尘敛三人完成。 啊芜剑艺生疏,借此机会请教尘乘、尘敛二人。 舞曲显了雏形,尘乘、尘敛二人倒是佩服起啊芜来,后半曲并不是他们所想的舞剑,而是实打实的一套剑法。 脩娘看在眼中,心渐踏实。 宫中皇帝崇文尚武,民间风气亦是趋之若鹜,再加王公贵胄的吹捧,不愁无客,《剑舞》开场,斜衣的抚琴作诗压轴,堪称完美。 一个月里,啊芜不敢懈怠半分,每日在那靡靡的舞曲中挥汗如雨,活动身子的筋骨不知从何时开始酸胀消逝,慢慢恢复往昔,原来要谋生计,是这般艰难。 因得大夫的嘱咐,中途方可多歇上一日。 酣睡半日只剩下半日。 望着榻上的绒氅,啊芜改了主意,通请脩娘让自己出坊一趟,脩娘不问,遣尘敛一道跟随。 啊芜披了件水绿色轻薄斗篷,携上尘敛前往随逸酒肆。 坊中十日,坊外早已变了景致,草木欣荣人俱兴。 国丧还未过完,靖安城中无人婚娶,无人嬉戏喧哗,马车过往之处尽是平常祥和,两旁的铺子却有了颜色。 大约是看景的心境变了。 看马小童不见了,草帘撤去,一旁的拴马桩边已架起栅栏。啊芜驻足酒肆门前观望片刻,便拾步入内,引她入内的小厮还是原来那个。 “两位客官里边请。”小厮客气相请。 啊芜将酒肆扫视一番,并未见那蓑衣男子,她问:“你们掌柜可在,我有事求见。” “在。”小厮抬眼看了眼略施脂粉的啊芜,恭敬道,“我这就去通报。” 掌柜出来相迎时,亦是恭敬行礼:“不知小姐找小的何事?” 啊芜不语。 给掌柜递去一个眼色,掌柜便会了意,请啊芜到里屋相谈,尘敛在酒肆内等候。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啊芜说完要点便谢过掌柜,同尘敛回了庭华乐坊。 里屋掌柜手握银两发愣,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陶掌柜,方才那小姐所为何事?”小厮入内询问。 掌柜收起银两反问小厮:“最近,那元公子可来过酒肆?” 小厮一愣,答道:“自从上回马被盗之后,他才来过一次,也就是前日,照旧付账,对丢马一事只字未提。” 掌柜点了点头交代:“倘若元公子再来,你赶紧通知我。” 小厮应下,也没听掌柜说上方才那小姐一二,他又听见掌柜问他,“近来我们酒肆可有贵客前来?” 小厮努力细想,近日来的都是些闲散人士,达官显贵们鲜有来这等酒肆,何况国丧期间全部躲在自己府中避嫌,如有贵客肯定记得住,他摇了摇头。 “这几日留心些,酒肆必有贵客到。”掌柜道。 小厮问:“是何等贵客?” 被小厮一问,掌柜的也犯难,方才那位是庭华的姑娘,只对他说寻一贵人,也不知是何等贵人,交给他一枚绢花,说那贵人见此绢花便知何人。 庭华乐坊五月初七复业,啊芜以绢花为约,邀周卫序前往捧场。 庭华乐坊来的姑娘,所邀之人非贵即富,即便他们只是露水情缘,掌柜也不敢怠慢。 怎的又邀了那元公子,那姑娘轻描淡写地说那日是她借走元公子的马,借马为何像偷? 还给银子? 还不知那公子姓甚名谁,险些就闹到了报官的地步。 里中错综复杂,掌柜反复琢磨也想不出个究竟来。 真真是年轻气盛,儿女情长。 掌柜听得字字真切,那也只是字面的意思,字面后的故事他怎么也连不拢。 以绢花邀约的那人,她还特地着重交代,是靖安城上等的贵客,马虎不得。 掌柜忧心,这些都是个什么事,邀约邀约,总得知道个姓甚名谁,如此一概不知,真是急煞旁人。 这事交于小厮,掌柜不放心,也不愿多透露给小厮。 还亲自去官府熟人那,先将那桩盗马事给撤了。 决定身体力行,手执绢花,日日在门口守候,见到有头脸的人进店,总是有意无意将袖中的绢花露出来让来人瞧见。 啊芜将盗马一事囫囵轻巧地讲给掌柜听。 是为盗马一事与酒肆彻底了结,不干酒肆的事应当先把酒肆摘出去。 以庭华姑娘的身份光明正大地说出来,想必这一结算解开了。 回坊又是酣睡。 正式排演那日,脩娘让啊芜傅上等细粉,朱钗简戴,红妆妖艳,一袭绯色飘逸镶缎舞衣傍身,往妙花台里一站,顿时人曲合一。 舞姬着松花色嵌丝舞衣环绕在侧,半曲方毕乐师就将曲子停了。 姑娘们两月未曾如此整装跳的酣畅,个个嫌未尽兴,紧要的是这后半曲还是个迷,只闻乐声谁也不曾瞧见过如何作舞。 脩娘遣众人暂且散去,只留下啊芜、尘乘和尘敛。 待到乐声停歇,护侍放行众人们才可回来。啊芜将这完整的舞曲从头至尾扎实地练上一遍,气息还是有点急,舞毕累得瘫坐在椅上。 其中几处仍然不满,剑指之处不妥,三人交错对剑犹觉烦乱花哨,少了些许真实。 脩娘倒是十分满意,还剩余一月,多加揣测调整定能夺得满堂彩。 她最担心的还是啊芜的体力。 往常后半曲的舞剑只是他们三人暗下切磋,并未与前半曲连贯,今日啊芜一人能舞完全曲,她已非常高兴。 剑艺无需精湛,行云流水,气势磅礴方显大气,大事落定,料知此女子必成大器。 她对啊芜说:“姑娘回房稍加休息,待她们排演完,最后你再舞一次即可。” 啊芜点头应下,回房时,与姑娘们一一打过照面,个个目光如炬,仿佛想一眼灼穿她。 平日里从未照面擅抚琴作诗的斜衣,舞艺超群的喜儿也赫然在列。 擦身而过,微微颔首。 啊芜惊叹于斜衣的容貌,这容貌与她身上的诗卷气浑然一体,目光清浅,清浅中又带着若有似无的正气,这一丝正气恰恰将她与世俗隔绝开来。 真是一个天赐秒人。 啊芜想,倘若她是男儿身,即便散尽家财,定要夺一夺这美人的芳心。 此刻,多看她几眼也无妨,又不花银子。 从前因阿娘严苛,听的最多的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 乐坊,女儿家家想都别想去。 使上小性子,偶有偷偷出门,以为得了天大的好事,洋洋自喜。 逃转于此,方知竟然错过好些美好的人和事。 啊芜黯叹一声,框束女子的礼法可真多。 倘若去年父亲未曾被枉,在礼法之中的她,那些人和事,也还是美好的。 喜儿不同,年纪轻,身姿婀娜,一双翦水秋瞳脉脉含情,给予人无限遐想,望向啊芜并不掩饰她的探究之意,明艳透亮。 回到卧房,移步妆台前,将朱钗卸下重新梳理。 在坊中的处境微妙,几十双眼睛盯着她,新人入坊就得以重用,除却好奇便是较量。 有这种较量是幸事,可助她有动力早日脱身。 方才见过斜衣和喜儿,不知自己在她们心中留得何印象。 在世十七载,逃亡的一年里方知银子的重要,她想要许许多多的银子,多到能为自己赎身,能让自己有后路可走。 坊外流传脩娘向来对泽国商贾多加照拂,打探后得知脩娘亦是泽国人,壮了胆子来庭华一试,没成想,成了。 这样便成了,是运气好吗? 梳好发理妥妆,体力渐渐回升,啊芜想着舞曲的不妥之处,出屋寻尘乘、尘敛商讨。众人伫立秒花台北侧帷幔后等候,啊芜不想靠近,停在西侧入口小圆亭里,遣了位护侍去寻人。 抬眼间,瞧见二楼雅阁内孤身站立的斜衣,珠帘束在两侧,不同往常垂落及地,斜衣贴着阑珊俯视秒花台。 啊芜抬头望她,二人遥遥相望,啊芜竟瞧出了斜衣眼中的清冷与愁思。 突然斜衣对她笑了笑,啊芜回以浅笑便将目光移开,下了小圆亭。 这一日,啊芜很累。 用饭后想及早歇息,可脑中调整舞曲的片段还在乱飞。 对着铜镜中的人笑了笑。 近来气色好多了,这张脸也是本钱,她自认为手握刀剑,应该配张再英气些的脸,可爹娘给的不能嫌弃。 算了,要求那么多做什么,够用就行,这张脸现在又不是长给自己看的。 脩娘前日让大夫改了方子,汤药换成羹膏,睡前一剂,难吃也得吃。 洗漱完,将芙蓉玉润膏挑来,往脸颊上一抹,快速揉了揉完事。 这东西从前都是符双每晚按着她抹的。 符双,小姐对不起你。 啊芜起身往炭炉中重新加了些许木炭。 今年的四月初,好些姑娘屋中还留有炭炉,怕倒寒。 啊芜东畏寒夏怕热的毛病一直还在,吃多少药剂都于事无补,从小吃的多,长大些自己便不肯吃了,习武之人怎可与药事石作伴。 还是脩娘最懂姑娘,说女子每月耗去的精血得要一个月才回得来,等回来了又开始耗,周而复始,这哪是药石可解决的,得需要好吃食。 让姑娘们冷了多加衣裳,热了多扇风,别胡乱吃药。 脩娘真得人心啊,啊芜听得暗暗拍手。 啊芜新入坊,脩娘私底下还特意嘱咐她要爱惜自己身子,累了便说,不可强撑。 全是女子的乐坊,真热闹啊。 全是女子的乐坊,可也呱噪了些啊。 将将开始,若舞曲成功,更加遭嫉,不成功,她不敢想。 壮胆邀那贵人,还是先助她成功吧。 7. 因缘际会(一) 九连错枝荷花烛灯盏倒垂而下,将秒花台占去三分,娇人如一点红蕊站立其下,广袖掩面。 声乐渐起。 罗裳摇曳群姬拥簇,烛灯下的美艳娇人容颜忽隐忽显。 深吸一口气,用三分巧劲将两片广袖抛洒出去,顿时,那张极妍脸庞明亮起来。 娇人在一众舞姬之中挥洒自如,舞艺不精,幸得这两月勤加练习才有了长进,这一舞,属她的动作最为简练,拂衬她的一众舞姬个个技艺超群,婀娜妖娆。 乐声在袅袅舞姿间慢慢减了速,一众舞姬合着拍子舞动散开,满了整个秒花台。 半曲毕,乐声骤停。 就此半曲,博得了雷霆掌声,台下还夹杂着叫好声。 伴舞舞姬分成两道,犹如弯弯细流急急交叉从娇人身前经过离场。 娇人调整气息,褪下绯色镶缎舞衣,交于离场舞姬,内里着月白箭袖袍,上头的团状暗纹经烛火打照,波光粼粼。 尘敛,尘乘两人着朱青色箭袖袍应时上场,将一枚长剑交于啊芜。 声乐骤起,三人应声起剑,此时的曲调与方才的靡靡之音截然相反,劲道激扬。 啊芜全身心投入,她晓得成败只在这后半曲,拼上全力方得始终。 她以女子之躯在两位习武男子当中拼耐力、劲道、技术。 今夜,必须是满堂彩。 二楼雅间内,周卫序携云岩应邀而来。 云岩见秒花台内的三人身随剑动,顿时亮眼提起精神,往前挪了两步,隔着珠帘也要瞧个仔细。 周卫序手执茶盏,抿一口清茶望向秒花台,想起前几日随逸掌柜手握绢花矗立门口的样子很有趣。 他笑了笑。 她竟然来了这里。 皇帝寻的人,竟然来了这里。 应当是自己失算了。 他再挑眼看向云岩,云岩竟毫无察觉。 “云岩,你可认得?” 周卫序饶有兴致地问云岩。 云岩惊觉失态,急急往后退了两步回到原先的位置,躬身作答:“回殿下,此剑法小的不知。不过那两位白衣男子功力扎实,女子功力也不差。” 周卫序闻声而笑,今日秒花台的女子云岩没认出来。 去随逸酒肆,云岩认出了绢花,自己与掌柜在内间的谈话,未告知云岩。 云岩啊,过目不忘的本事今日怕要疏漏了。 周卫序手指一挥,说道:“你上前几步再仔细瞧瞧,这曲完了我再问你。” 云岩一头雾水,不晓得殿下话里意思。 他云岩知道的剑法,只需看上一二便能认出,不知的,再多看也是不知。 从随逸酒肆回来后的这几日,云岩觉得殿下心情忽然好了许多,缘由却不得而知。 得了命令,上前几步隔着珠帘再仔细瞧瞧。 华庭乐坊所来之人非贵即富,五分凑热闹,五分随势。 朔王今日来此处,城中众人定会紧随其后。 朔王本就是这庭华乐坊的常客,出了新花样,怎能不来。 周卫序起了身,朝前挑起珠帘。 秒花台中那女子挥剑如鱼得水般灵动,一个跃身再接一个翻身,剑影在烛灯下幻化成流光溢彩,在他眼中如烟似雾。 这一曲,不知在何时完结收了场。 周卫序目光随着那一抹身影的消失,散了神,定在一处。挑着珠帘的手缓缓收回,珠帘随势垂落相互撞击,最后停了下来。 “走吧,去同脩娘说一声,让姑娘去马厩寻我。”他对云岩说。 云岩一时又迷惑了起来,方才还觉殿下心情甚佳,此时倒又觉得殿下心情极差。 听命,收拢披风紧随朔王出了雅间。 说曲毕还要问他,不知要问什么,可也没见殿下再问他。 * 啊芜退场后才知道自己方才有多紧张,心扑通扑通直跳,怕要跳出来,双手按压在胸口大口喘气。 此刻她高兴得想哭。 尘敛、尘乘皆欢喜,这是他们第一次在那秒花台博得雷霆掌声。 脩娘不敢怠慢,开了个好场,后续更加不敢疏忽,穿行在坊内,各个环节都要招呼周全。 护侍通禀,脩娘怔了一怔。 又急急地亲自赶去找啊芜,只是并未将朔王的身份告知于啊芜,看啊芜得知朔王身份后,在她面前是如何反应的。 啊芜定下心神不过半刻,听脩娘急急差遣,心又扑通扑通开始跳。 来不及换掉衣裳,撇下长剑直奔卧房,将那打理干净的绒氅急急提上奔往马厩。 不知这胸膛中的心还是不是她的,已经开始胡乱跳了。 脩娘虽未指明是什么人,从脩娘的神色里看得出来头不小。 那个买马的富贵人来了。 马厩旁掌了灯,远处光晕下周卫序背对着她,青玉束冠,一袭披风更加衬地他颀长。 昏暗夜色,旁边的家奴远远见她来,在主人耳边低语一声便退去远处。 啊芜放缓脚步,左右环顾。 跑这么快做什么,让他等一等他又不会跑。 周卫序转了身,墨眸映着的光在黑夜里霍亮润泽,四目碰触,啊芜垂下眼帘,行礼道:“啊芜见过公子。” 一声公子。 与两月前的那声公子是不一样的。 他能应邀,喜达天听。 “啊芜姑娘不必多礼。”周卫序声色平和,“两月前你以绢花为约,既已应下,我定能守约。” 啊芜对他笑了笑。 将绒氅递与他,说:“这绒氅归还公子。” 他也笑着接过:“是我来将它赎回。” 并将备好的银两和玉佩顺势交给她。 啊芜再见玉佩,一惊,不敢接手。 一个舞姬胆敢设局诓京师贵胄来提高自己名声,胆子也真的大了些。 原本连银子都想好不要的,怎还多了玉佩? 人来了就好啊。 他对赠玉有什么执念吗? 周卫序见她愣在那,也不勉强,收回银子和玉佩道:“今日见面匆忙,恐惊扰了姑娘。我是乐坊常客,这些东西暂且由我保管也可以,待到他日再交还与你。” 啊芜被这话一乍,惊地抬眼瞧他,竟还是个乐坊常客。 她是乐坊新人,新人邀老客。 心底打了个呵呵。 再次对视,周卫序无垠的墨眸中折出来的光,让人捉摸不透。 啊芜不敢望进去,定下心神道:“还是现在给我吧。” 先将马匹那一事了结掉。 他将东西交到啊芜手中,侧身指了指远处云岩手里的那匹马说:“得此良驹,值得,它可有名字?” 啊芜摇头,方才远远地就瞧到了那马,良驹她还认得,名字不晓得。 “这月十七申时我再来坊中,来为这马驹向你讨要个名字,可好?” 啊芜一惊,点了头。 当真是个老客。 说话和风细雨,信手拈来。 “告诉脩娘不必多礼,届时让你陪着便是。”周卫序朝远处云岩打了个手势对啊芜说,“今日不便久留,就此别过。” 此刻周卫序说什么,啊芜都应照单应下,行了礼木讷地目送他与云岩离开。 一个老客。 不好对付啊。 她仿佛听到有人唤她,轻而浅,骤然加重。 “啊芜姑娘,你的魂魄丢了,快醒醒……醒醒……” 声音犹丝如魅。 啊芜蓦然惊醒,查看四周,心悸之时并未发现旁人,远处看马人恭送周卫序离开已经开始折回,此时还离得很远。 方才的声音,让啊芜顿时面红耳赤,掌心拂上脸庞,烫热异常。 肯定是错觉。 将将转身要回坊内,却听见那声音再次响起:“啊芜姑娘,你终于醒了?” 啊芜心惊肉跳。 这武功简直是白学了。 她想骂人,心脏好像已经变成惊弓之鸟不受她管束。 她转身循声望去,并未发现有人,心下一怒厉声道:“哪个混账东西,偷听墙角!” 这一提声,将那马厩旁梧桐树上的男子吓得不轻,赶紧从梧桐树上一跃而下压声道:“小点声,是我!”依着微弱亮光赶紧让啊芜瞧清他的长相。 待到看清那张脸,啊芜脱口而出:“怎么是你?!” 原来他也来了,方才那良驹原本的主人。 如此别致的再相逢。 男子确认啊芜已经瞧清他,伸手拉起僵直的啊芜往阴暗处走,低声问她:“在下元隽,敢问姑娘邀我来乐坊,有何吩咐?” 元隽是带着几分怨气问她的。 被一女子抢了自己心爱的马匹扬长而去,他还是觉得有些丢人。 今日让他给逮到,肯定要仔仔细细问个清楚。 啊芜心乱,这一来一去的两个贵人,她都不想得罪。 木木地任由元隽牵扯,在弯弯的上弦月下疾步游移,毫无声响。 行至偏远阴暗处,元隽才将啊芜的手放开。 啊芜开始摸索钱囊。 捏住钱囊藏进身后扯开袋口。 “嗯?”元隽在等她给解释,这个“嗯”字尾音里有等待和宽恕的意思。 啊芜呼出一口气,索性说实话。 “您也看见了,我拿您的马换银子了,如今想把马匹要回来是不可能的,邀您来呢,是想将卖马的银两交与您。” 直接将握在手中的钱囊塞向元隽。 元隽不接。 不屑地问:“盗我的马替你自己搭桥引线,会情郎?” “还邀我来捧你的场,看你俩调风弄月。”突然他就笑了,“倒也不是,丢了魂的你怎么调的过他。” 啊芜不在意:“调的过调不过又有何妨?银子还不是到手了。” 元隽倒是一愣:“说的也是,谁在意那个呢。” 啊芜问道:“公子为何在树上?” “啊……这个啊,”元隽说道,“我想寻我的马,不上树怎么看得见。没成想,再见它时已成了别人的坐骑。” “你这样私闯宅院,很危险。” “怕什么,私闯宅院是贼,盗马也是贼,大不了咱们一块儿进官府。” 啊芜一时被噎住,抿了抿嘴不知说什么。 抬眼看他,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趁着他愣神的空档努力想了想。 心一横面上堆起笑,敛燥行礼低声表歉:“请公子不要与我这小女子计较,那日盗马情非得已,并不是像您所说的盗马会情郎。” “若非时势逼迫,怎会投靠乐坊,初到乐坊又怕生计不保,想出愚笨之计,邀您与那公子来乐坊为我捧场。” “您认出了您的马没有将我盗马一事当场戳穿,在此啊芜谢过元公子。” 最后恭敬央道:“马匹卖得三十五两,那日已交于酒肆掌柜十五两,想必您已收下,现下还有二十两,再赔您十五两,就此放过啊芜,可否?” 元隽玩心正浓,怎会放过她。 他问:“你何时进的庭华?” “上上月。” “可知他是何人?” “贵人。” “不知他身份?” “不知。” “你心可够大的,万一让我这粗鲁之人伤了你的贵人,看你如何收场。” 啊芜答得顺当,元隽吃软,伸手掳过已经被啊芜垂在身侧的钱囊,掂了掂重量。 他得意地笑起来,“算你我的运气好,我呢碰上了你这样一位奇女子,你呢碰上了方才那位傻贵人。我这马虽好,原本就值个二十五两,经你这一转手,立时涨了十两,你又赔了十五两,也算是一件好事,银子不怕多。可你给我留的字据上写的是双倍奉还,只赔十五两,怕是说不过去。” 啊芜一顿。 她失策了。 听见元隽又说:“方才我见还有一枚玉佩来着,不如将它抵于我,此事便两清了。” 啊芜如遭雷击。 不曾想这元隽还会贪图上玉佩。 那玉佩并不在这桩交易之中。 继续掰扯,怕人要断送在这了,斟酌一二,只得拱手相让,她将掌中的玉佩递与元隽。 元隽毫不含糊,直接接过,说道:“玉佩也算的上定情之物,那公子赠你玉佩以表倾慕乃惯用伎俩,只是你的表现,真真让人担心,想在这乐坊有你一席之地,怎可先把心早早的交于他人呢?” “你胡说!” “啧啧啧啧啧……完了完了完了……”元隽双眉同时上挑轻轻道,“急了。” 啊芜真想踹眼前的登徒子。 “多谢元公子提点,啊芜谨记。”她立时换成顺从,敛气平声道。 这般回答,元隽反倒不满意了,知晓她是在敷衍。 可银子、玉佩既已收下,那也没有不放的道理,没趣地问:“姑娘可曾想过如何赎身?” 怎没想过,未进庭华之前就已经想好,只是啊芜摇头:“还未想过。” 元隽问:“我可以教你如何更快地赚银子,不知姑娘愿意否?” 想起他穿梭脂粉铺的放浪样,啊芜摇头,反而问他:“小女子有一事相求,公子可否应允?” 元隽剑眉再次挑动:“有事就说,说了我才知能不能允。” “今日在此耽搁许久,脩娘必定已经差人四处寻我,公子如若方便,他日请走正门通传,啊芜定当与你细细说来。” “我囊中羞涩,不想走正门。” 啊芜抬眼看他,月光下是俊毅的脸,可惜长了张油滑的嘴,她还是正襟说道:“你只管通传,我出去见你。” 元隽算了下说话的时辰,差不多该放行了。 “行吧,看心情,你且等着吧。” 夺她玉佩如此轻巧,无趣。 朦胧月光下,那美艳脸庞清晰透亮,元隽望得有点出神,对着她喃喃道:“我们是在何处打过照面,我一时想不起来。”真想不起来是在靖安城的何处被她盯上。 “脂粉铺。”啊芜速答。 脂粉铺外的两次照面诈上他。 元隽沉溺在思索中,还是想不起来。 “元公子,小女子就当你允了,告辞。”她行礼急切离去,两步并做一步,听见后面的元隽对她说,“啊芜姑娘,我替你赎身,做我的贴身婢女,如何?” 啊芜脚下一滞,想辩驳一二,终究还是忍下,没有回头,穿过游廊,速速潜回坊内。 8. 因缘际会(二) 坊内歌舞升平,并未因她的短暂耽搁而有异样。 啊芜想知道他的身份,此时不便去坊中寻脩娘,只能先回卧房。 乍听他是这里的常客,她还是有些惊讶的。 惊讶个甚,她暗暗给了自己一个嘲嗤。 再想起刚才那登徒子,胸腔中有一团火。 放眼望去,竟想砸个东西。 只是脩娘定下规矩,东西可以毁,只需照价赔上便可。老道如脩娘,立下四十多条条规,无需吹鼻子瞪眼就将事情给框死,屋内的物件破与不破都和她脩娘无关。 啊芜大大喘出一口火气,心平了下来。 两位邀约的人,竟都应邀,她该高兴的。 那登徒子说她把魂给丢了,啊芜有些心慌。 回想在马厩见贵人的情景,自己真有那么不堪? 再往前推,便是西子街那日。 那日他买马时的模样,挺出格,为何一成年男子像孩童一般非要那匹马? 联想起他今日说是乐坊的常客,倒也能想通一二了,不拘小节,浪荡不羁吧。 从前在泽国,所见男子虽不多,也不在少数。阿爹麾下尽是男子,不守边的日子,常有麾下男子穿梭于府邸。 阿娘定下的那些个礼数在她眼里全部算不得数,与男子切磋武艺,阿爹亦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父女二人气得啊娘直叹气。 她明明比较中意像阿爹那样的男子, 今日暗暗地被那浪荡男子勾去魂? 想不通。 此时又想起了阿爹阿娘,有些事她不敢想,也不敢打探,想起来便挥之不去,思绪一波接着一波,斩不断。 总需好几日方能平复。 妆台上铜镜锃亮,扯了帕子将鲜红口脂擦尽。 从前阿娘不让她出府,亲自教她绣花习礼; 阿爹也不让她出府,差人教她读书写字。 而她最想的就是出府玩闹,看形形色色的人,尝好吃的,听好听的曲,玩最新奇的。每次偷溜出去还未尽兴便被人逮回去,为了能犟的过下人溜得更快,小小年纪开始舞枪弄棒。 对于男女之间的情愫,啊芜曾以为有那么几分知晓,而今,才发觉什么都不是。 司乐之地,情意绵绵,真情假意,假情真意,谁都说不清道不明。 切身入坊,应当允许自己犯错的。 思绪在乱飞,从前的,如今的,穿插在她的脑中,停也停不下来。 想想梅庄的日子,倒也是好的。 啊芜恍恍惚惚,脑袋又开始隐隐发涨,她不该想这么多,不该想阿爹阿娘,倚着妆台将双眸阖上。 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唤她。 待她醒神,只见脩娘已推门而入,含笑说道:“我的好姑娘,这样好的日子也就你能睡得着。”宽袖一挥,招了侍女尘弦入内,“还不赶快瞧瞧,这是今日你的赏银。” 啊芜起身相迎,瞟了眼尘弦托盘中的赏银,心情顿时好了许多,花花绿绿就是惹人爱。 按照规矩,这客人赏的三分归她,七分归脩娘,其中不乏稀罕物件,拆不得的按价归她或脩娘。 “日后还请脩娘多加照拂。”啊芜向芸娘行礼答谢。尘弦放下托盘退了出去,脩娘笑盈盈地才说,“日后这华庭乐坊还得啊芜多加照拂了呢。” 啊芜不解,不过一舞,短短一刻钟,定不了乾坤。 脩娘峨眉微挑,想,倒是个沉稳的姑娘。 她喜笑颜开:“这朔王瞧上的人,我脩娘怎可怠慢?靖安城其他人也便罢了,只这朔王最最不敢怠慢,当今皇上的亲弟,太后疼爱得紧。” 啊芜心中咯噔一下,似乎踩了个空,深不见底。 料知是贵人,只是不知是如此贵人。 脩娘见她神色问道:“你还不知朔王身份?” 啊芜心中空落落,脊背发凉,茫然摇了摇头。 脩娘见状笑道:“方才朔王命我传你去马厩,也是给我立下规矩,他的人,别人休想打主意,庭华是达官勋贵常来的地方,朔王早早给我立下规矩,你是他的人,我不能怠慢。” 朔王,就是那个父亲往年里说起皋国朝政的周卫序? 皋国先皇一直未立储君,作为嫡长子的晋王周卫烜一直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后来又听说,朔王周卫序可能会是储君。 现下,皋国的皇帝是周卫烜。 其中的变故,没再听父亲说起过,也不曾关心在意,都是和她无瓜葛的事,如今听来,怎的多了几分惋惜。 “他是周卫序?”啊芜喃喃自问。 这一问把脩娘吓个不轻,忙去关门,回身叮嘱:“啊芜姑娘不该直呼朔王名讳,此乃大忌!” 啊芜自知失了礼,点头应,“是,啊芜谨记。” “来到此处,可千万要记得尊卑有别,要戒骄戒躁,要不然毁的可是自己的前程。”脩娘劝道。 “啊芜多谢脩娘提点,往后定当谨记教诲。” 脩娘见啊芜仿佛失了心,摇了摇头,取了自己的七成赏银便退了出去,今日还未完满收场,好些细索之事还需她去照料,抽空来瞧瞧啊芜是对她的敬重。 新人入坊便得朔王格外照拂,失态也是正常,她最担心的是那些个得了贵人照拂便不知天高地厚的主。 更声阵阵,前尘往事一桩桩一幕幕再次被拉扯出来。 悲凉犹如山脊延绵惆怅,啊芜不能自抑,忍不住抽泣,这是她逃亡一年多来第一次落泪,如江海泛滥汹涌而至。 她在皋国立身了,以舞姬身份立的身。 阿娘在逃亡分离那日告诉她皋国与泽国正处交好之期,最为安全。 所以她就来了。 让她抛开所有的骄恣,从此做个凡人。 从前站在泽国的权利旋涡当中却浑然不知,现下她在皋国竟也不知身处何方。 皋国朔王周卫序,离皇权那般近,近到让她想起当年的阿爹和太子。 周卫序可想要那个皇位? 多少年,泽国、皋国、宪厉国这三大国纷争从未停歇。近十多年属皋国最为安稳,但也不乏同袍相残之事。 朔王乃当今皇上一母胞弟,又有之前的继位传闻,这般局面,皇上必定忌惮这位弟弟。 啊芜回想这十年来她父亲谈及皋国的国情,任她如何回想都只是那些只字片言,拼凑不全。 年幼玩心颇重,对家国大事概不关心,杀身之祸临门也不警醒,侥幸落难于此。 寻常权贵也便罢了,偏偏是皋国的朔王,离皇权那般近的人,她的前尘往事随着他一并勾勒。 啊芜不敢再呆坐胡思乱想。 唤人准备浴汤,仔细清点收拾好赏银。 取出袖中藏着的银两,丢进那些赏银之中,庆幸那元隽未发现她在谈话间藏进内袖的银两。 前往浴房将自己洗个零清。 * 十日来,啊芜舞了两场,宾客满盈赏银丰厚。 尘乘、尘敛虽也有赏银,总也比不上她的多,所以啊芜就将自己的一成赏银分与他们二人。 尘乘、尘敛自然是高兴,从来没想过银子会来的如此快,越发地对啊芜敬重。 只是变红人会招嫉,闲言碎语接踵而至。 这般闲言两个男人从前没遇见过,如今招架不住。 一得空便向啊芜诉苦,啊芜身在其中怎不晓得其中滋味,尘乘、尘敛二人的嫉恨来自明处,她的来自暗处。 喜儿待她最为出挑,无缘无故总来冷言冷语戳她一句,嫌弃她跳的不行。 啊芜不说话,心底倒是直打鼓,喜儿姑娘,别用嘴教得手把手教。 啊芜也算懂得了脩娘苦心,要管这么大的乐坊实属不易。 如斜衣那般喜静又安生的,便安置在离得远的西阁,性格跋扈张扬又喜结派的就安置在离脩娘自己卧房附近。 十七那日一早,脩娘亲自备了衣裳环佩,命人将啊芜打扮了一番。 啊芜望着环佩想起周卫序赠与她的玉佩,不过两次照面就将它弄丢了,轻叹一声,与玉佩的缘分到底是浅了些。 那登徒子元隽也不曾登门造访,不知他得了银子和玉佩还会不会来。 周卫序提早了半个时辰,径直去往乐坊北楼。 脩娘那日得信的时辰不会有错,不知周卫序为何提早了半个时辰,早早站在门口的她惊地花容失色,以为自己将时间记错了。 “你唤啊芜姑娘去北楼。”云岩吩咐。 脩娘应是,唤了个得力护侍替朔王引路,自己去寻啊芜。 脩娘心中忐忑,平日里这朔王只在坊中饮酒听曲,虽说是让啊芜一人作陪,也需她人舞曲助兴才是,今日怎的他自己选了地方,还选了最为偏僻的北楼? 脩娘不暇多想,吩咐下人即刻打点酒菜送去北楼,携上啊芜直奔而去。 这一路更加忐忑,在自家哪里有客人等主人的理,那北楼不过是三层小阁楼,往常只是新来姑娘暂住之所,地方狭小,怎可舞曲? 脩娘侧首望向啊芜,瞧啊芜神色倒是淡然,不像那日那般惊慌,随即自己的心也放下了,没瞧错,真是个有主见的主。 两人沿廊疾走,脩娘几乎脚不沾地,转弯时差点撞上同样匆匆的铃娇。 铃娇心魂未定,待瞧清楚是啊芜和脩娘,刹时语无伦次桃眼铮亮,惴惴道:“方才……方才我见朔王往北楼去了……” 脩娘一时没空理搭理铃娇,狠狠剜了她一眼:“命你们今日无事安生留在房中,总是不听!”丢下句责备便擦身而过。 啊芜同铃娇照了个脸,只见铃娇直挺挺地贴着墙角满眼惊诧地盯着啊芜,直到啊芜进了北楼才将魂收回来。 伸手揉了揉方才因惊慌向朔王扑通下跪行礼的膝盖,半步一回头,最后提速直奔西阁去寻斜衣。 9. 因缘际会(三) 铃娇与斜衣平日里并无来往,只知与朔王私底下有这般交情的只有斜衣。今日所见,耐不住性子要把此事先行告知斜衣,好让她自个讨个乐趣。 铃娇好事,将事情的经过绘声绘色道与斜衣。 斜衣静静听她说完才道:“铃娇姑娘还是回去吧,今日脩娘吩咐坊内姑娘无事安生呆在卧房,你已逾矩,稍晚脩娘追究起来,我不说你曾来过我这。” 铃娇哑然,眼前的人竟如此不屑,自己反讨了个没趣,再想起还要被责罚,便悻悻地离开了。 北楼花草稀疏,只有那青黄交错的赖竹摇曳在墙角的花圃中。 周卫序瞧见匆匆而来的两人倒是一笑,等二人行完礼才启了口:“今日天气好,差人将吃食安置在朱心亭。” 脩娘应是,提着的心终于落了回去。 北楼里面从未仔细洒扫熏香,接纳这般贵人,恐伺候不周。 朔王如此提议,倒也省的她思虑该如何伺候,随即命人将亭子清理一番。 云岩盯着啊芜半晌没反应过来。 这不正是西子街卖马的那女子吗?! 惶惶地看向周卫序。 周卫序一笑:“你下去吧。” 云岩退下,心中疑惑已然揉成团。 这世间最不懂的就属女儿家和他的这位主子了,女儿家不懂不打紧,不去招惹便是,可这主子怎会如此厉害,他可是日夜跟在身边的。 国丧期间,被暗士盯上,他随殿下一直在城中闲转。 庭华复业,殿下说等那一曲舞完再问他,直到现下云岩才恍然,殿下是问他可曾认出是什么人来,并不是什么剑法,这这这…… 女子,一日三变都有,跟着殿下这么久,见过的真还不少。 卖马女子突然变乐坊姑娘,他云岩没认出来,懊恼到想拍大腿。 日后定当多注意女子的样貌装扮变化,事关殿下安危,马虎不得。 细想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又从西子街那日开始想。 那几日阎科频频来禀,当日便是阎科在殿下马车内禀过之后,殿下才去的西子街,他只知阎科在查泽国之事,泽国武安君之女逃来皋国,逃来皋国…… 云岩圆目一瞪。 莫非卖马女子是……武安君之女? 想了又想,想多了便乱了起来,或许不是呢。 殿下心中装着太多事。 云岩自知能力有限,只能凭一身本事护住殿下的身体发肤,拿主意的事他并不擅长,替殿下分不了忧。 许多事殿下索性不让他知晓,不让他分心。 北楼前的花圃常年无人打理,所到之处尽是杂芜,啊芜随周卫序围着朱心亭小道信步。 “名字可曾想好?” 他音色寻常,却带着温和的细致。 啊芜摇头:“啊芜想着良驹有了主人,主人自然会取。”突然一个箭步撩衫跪在他脚前,“民女不才,几日苦想不曾寻得佳名,只知是匹宝马,便想唤它阿宝,如有不妥望殿下恕罪。” 周卫序脚下一滞。 她这一跪,莫名其妙,刻意地生分。 周卫序没有扶她,只道:“起来吧,今后不可乱跪。” 啊芜应是起了身,跟在一侧。 “我喜欢阿宝这名字。”他笑道,“起得不错。” 啊芜还是应是,不发话,他说好便好。 这马本有名字,只是那元隽没再出现,没机会把之前的名字讨要过来。 今日暖和,只是未活络起来的两人却冷了场。 眼看着侍女将朱心亭整理干净,鱼贯上妥菜式,脩娘恭请朔王入座,啊芜的座位离得远,并未入座,立在一旁听凭差遣。 脩娘与一众人被周卫序遣退,经过云岩身旁,脩娘吩咐下人也为他备上一份吃食。 云岩本是拒绝的,差务在身不敢懈怠,周卫序却允了脩娘,让他离得再远一些。 云岩得命退出北楼在门口候着。 见着那菜式,啊芜心下暗暗欢喜,有几样是她从未见过的,后头还有未上的,不知还有何花样,只闻这香味足已让人垂涎三尺。 啊芜替周卫序斟满酒,再捡起筷箸夹了一叠姜豆置于他的案前,姜豆作为第一道菜是靖安城流行的吃法,听说开胃。 还未等啊芜的手收回去,就被周卫序擒住,啊芜手中筷箸一颤,丁零当啷落在瓷碗瓷碟上又跌在了地上。 啊芜芳心乱,想挣脱,他是王,她可否拒绝? 周卫序只是怕她再跪,擒着的手不放开,自己起了身拾起那一叠姜豆放于对面食案才松了手,“坐那。”他给她指了位置。 她对这个乐坊常客恭敬着,等他捡起地上的筷箸落座后跟着落了座。 他将公筷丢去一旁,顺势给啊芜斟满酒:“今后私下你我不必多礼,像西子街那样。” 朔王自来熟的举动啊芜看在眼里,心中一直念着使不得,这种伺候人的事如今是她该做的,可手却被定住僵在那,任由朔王给自己斟酒。 她正襟低垂眼帘:“今时不同往日,今日啊芜是华庭的啊芜,不再是西子街的啊芜。” “不过都是虚名,你还是你。”周卫序说得轻松。 啊芜抬眼瞧他,正对上,墨眸无垠,又不知是谁染了谁的眼。 渐渐他眼角泛起一丝笑意,“朔王,不过跟你一样都是些虚名,我还是我。” 啊芜从前伺候余爷爷,如今在坊中再学了些,此时怎的就用不上了呢。 不能再这样把性子端着,别扭得像受了委屈似的。 心一横换个像对付元隽的腔势:“殿下这般说会让啊芜折寿的,人各有命,民女不敢僭越。殿下既然爱说笑,那啊芜当殿下在逗笑了。”即学起坊中姑娘的调调,“不知殿下对乐坊新人是否都是这般地多加照拂?”目光潋滟。 新人配老客,笨拙些也无妨的。 周卫序夹起姜豆看她,眸光闪烁带着些许隐笑,只说:“先吃。” 他不答,那便是逃避。 无妨,无妨。 照拂谁都无妨,像她这样的新姑娘确实需要照拂。 前些日子丢了魂魄的她,今日定要把魂先召回。 上门皆是客,权当买卖。 能和朔王做买卖的想必也是个人物,应当夸赞自己运气佳。 她捡些俗的问,知晓了他喜欢的吃食,爱听的曲子,欣赏的诗词歌赋。 还知晓了这靖安城哪些去处比较有意思,登瀛楼、百里赌坊、鸣泉茶楼、金鼎狩猎场…… 仿佛除了吃食,他说的这些与她往日里的生活并无任何交集,这些个地方女子倒是能去,可不同于男子的那种惬意,不论任何年纪都可以来去自如。 到底是男子在这世间潇洒啊,啊芜想着往后她也想去多瞧瞧,尝尝其中的滋味。 他问她平日里喜欢做什么,她也想不出自己喜欢做什么,不喜欢做的倒是有一箩筐,只能说:“啊芜平日里只喜欢舞枪弄棒。” 他倒是惋叹起来:“我对这一窍不通。” 不会刀枪有什么不妥的,就像她不懂诗词歌赋。 “殿下,这人呢,有七窍,您只这一窍不通,其余六窍通达,已堪比圣人,殿下不愧是王,不像啊芜,七窍只通得半窍,注定是个庸俗之人。” 有趣,今日所谈内容,她问他答,俱应承,只是到了这刀枪事,他说一窍不通。这一窍不通怎的到了她口中成了探讨修为,还替他开了六窍。 还是见他笑,笑得越发隐晦。 啊芜不明白,奉承的话竟能如此好笑,想,往后定要多说。 他知晓她在刻意奉承,她也知晓自己在奉承。他笑时在瞧她,她也在瞧他。 只是静默着相互瞧。 啊芜眼中渐渐有了探究,而他还是清浅,墨眸之后似乎有道门,挡了住了她往深处探究。 啊芜将两人酒杯斟满,敬他酒,掩饰尴尬。 他说让她像西子街那般同他讲话,她做到了,跨过那一步,前方一马平川。 十七年来未曾喝过如此多的酒,从前阿娘不让喝,阿爹又不常在家帮着她,所以喝的少,如今自己可以拿主意了,先喝它个畅快。 将门之女,秋霜烈日。 这些日子周卫序无法安眠,皇帝竟没将她拿下,并将跟踪他的暗卫撤去。 皇帝日渐怪戾,看来,他也将换个法子来应对他的这位哥哥。 此时,倒是难得的闲情逸致。 王府养了一只狸猫,两头蠢驴,三只忠犬,四只梅花鹿,五只老龟,六只舒雁……之后他讲的那些都记不清了,统统未取名,说日后专为这些个物宠来这向她讨要名字,一次只讨要一个。 旁人寻由头见一个人总是想着法换花样,这朔王倒真能省事,由头都是一样的。 酒气醺上胭脂,整个人容光焕发,桃色脸颊透出点点星泽。皋国的佳肴美馔,不错,不错,啊芜忘了对面的那人是个王,只当他是个贵人。 酒足饭饱,眼前的佳肴美馔亦不香了,全不如眼下的这碟姜豆,夹起一颗送它入口:“殿下,民女有一事相求,不知道殿下可否答应?”啊芜托着腮帮问道。 “你讲。”周卫序放下筷箸。 “我若再得阿宝那样的宝马,能否将它们卖与你?” 周卫序沉思片刻,问:“阿宝是括特马,是现下京中千金难求的宝马,你有法子?” 啊芜心中一喜:“殿下您别管我用何法子,倘若我有,您是否会买?” “收几匹马不是难事,只是……”周卫序顿了一顿,“括特马出自兖族,数量稀少,近几年更是鲜有市集贩卖交易。” “你与兖族人有私交得到一二匹,我可以收,超过三匹我亦无能为力。” 啊芜正了身子,觉着奇怪,扩特马又不是战马,堂堂朔王竟收不得几匹马? 从前阿爹也喜欢这括特马,想将市集上所贩卖的收进府中培育驯养。 最终,因后来的事打断,事与愿违。 她问:“既然是好马,为何殿下您不愿收?” 想起被元隽掳走的玉佩,这买卖她是很想做的。 周卫序将其中缘由说与她:“扩特马早年并不得人重视,后因它皮实耐跑渐渐被人熟知,现下皇上在收此马。” 言下之意已然明了,再好的买卖亦不能拿脑袋与皇帝争。 啊芜稍显失落,她虽不知那元隽手中还有无这扩特马,经此一说,已觉错失黄金万两。 那日将扩特马置于西子街贩卖,也因近两年这马名声日益响亮,怕在京中引人侧目,所以去那西子街,好马歹马终究是匹马,看运气换几辆银子应该不难。 他未深究啊芜马的来历,只是劝她:“不可与兖族人交往过甚,私贩此马过三者,被发现是要获罪的。” 啊芜一惊酒醒了几分:“啊芜谨记殿下教诲。” 周卫序正色道:“皇上收此马,我只与你一人说起,你万不能与旁人再说。” 啊芜忙摇头:“违律之事不能碰,啊芜晓得。” 到底是她没听明白,他重申一遍:“皇上收扩特马一事,你知我知。”他字字如灼,她像个不谙世事的女子。 此刻终于听懂了。 不是与皇帝争马获罪,而是让旁人知晓皇帝在收马是死罪。 在律法之外还有法。 皇帝为何私下收马? 皇帝光明正大收马匹又能如何? 用马匹行军作战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为何不让人知晓,难不成是用马匹做劳财伤民之事?为求长生,用大量马匹炼制仙丹? 朔王不能收马,那谁在替皇帝收马? 朔王为何告诉她这些? 这一串,啊芜猜不透。 眼前的朔王老于世故,总一副认真缓慢的模样,他该多笑笑,笑起来好看。 放荡不羁和老于世故在他身上怎么如此协调。 瞧瞧天色。 他先起了身:“改日再来看你。这北楼我命脩娘洒扫一番,差几名婢女,你暂且先住着。” 啊芜一惊,不知如何作答。 他的说辞行云流水,仿佛是他应该做的,这似乎太快了。 他又说:“权当我替你拿了主意,将这北楼先行买下。北楼与那乐坊离得远些,门前砌两道墙便是独立院落,何时砌墙你自行决定,等你攒够银两,再将房契与你交换,如何?” 啊芜如鲠在喉,如此,自己像是朔王豢养在府外的舞姬,且连推脱的机会都没能给她。 梦寐以求的东西近在咫尺,一方宅院,一张床榻便有了家。 从前倚靠父亲养尊处优,现下又要倚靠朔王在这寸土寸金的皇城安了身,她心神不宁。 从前天下的好,她以为是她该得的,而今,这天下的好是她不该得的。 攀附权贵,她浅想过,现下却成了真。 啊芜不语算是默认,跟在他身侧出了北楼低问:“啊芜能否继续在坊中舞剑?” 他驻足,侧身看了她一会儿。 最后道:“有这么好的一技傍身,荒废了着实可惜。将这一身技艺换取银子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届时,技艺还在,银子也有了,何乐而不为?” 何乐而不为,是的,何乐而不为。 啊芜恭送周卫序出坊,脩娘应下朔王交代。 脩娘同啊芜一道折回北楼,并遣人收拾朱心亭。 “方才朔王的话我已记下,姑娘就安心地住。此时人手不够,稍晚我再叫人将这北楼收拾出来,我先去坊里忙。”脩娘话语平和,只是垂着眼帘不看她。 “多谢脩娘。”啊芜朝脩娘正正地行了礼。 朱心亭的小厮整理好食具,脩娘领着众人出了北楼。 啊芜踩踏着北楼的一草一木,又将里头的景致瞧个全,最后绕着朱心亭一圈又一圈。 与他走过的石子路窄而细,夹缝中填满了杂芜,每走一步便会重重勾勒衣裳。 驻足抬头遥望,天高云阔,静静地,像一幅画。 她记得往年的春日,天比这蓝,比这好看。 脑中、心中满满地都是银子。 买宅院、赎身子这算是他留给她的底线? 从今往后,外人便只知她是被朔王豢养的舞姬。 她又听到有人在唤她,轻而浅。 这一次她很快就辨出是谁来,循声望去,西面墙头上那元隽正往里面跳。 10. 因缘际会(四) 元隽再一次翻墙,啊芜始料不及,未等他走近,啊芜便先去将北楼的大门掩上,赶紧将元隽拖进厅室。 满是怒火压声道:“你不要命了,又翻墙!” 他怎么还翻墙。 这次她是真急了。 元隽不疾不徐,先活动了几下肩膀再大大地伸了个懒腰,学着啊芜小声说话的模样:“你那贵人的侍从真够警觉的,险些被他发现,我只能在这院外墙角先睡上一觉,睡这么久,可累死我了。” 啊芜有些神志不清,不知该说些什么,今天又翻墙,他怎么这么爱翻墙,满脑子都是他翻下墙得意的模样。 倒是元隽安抚起她来:“别担心,没被人发现。” 啊芜瞪了他一眼。 只见他得意一笑:“我都说了,怕什么,发现了就替你赎身,将就着做我的贴身婢女。” 啊芜气得翻白眼,真是要拿命来陪他玩。 前脚朔王替她安了身,后脚这登徒子来搅和,她与他加起来十个脑袋都不够砍,兖人的胆子也太大了。 这登徒子兖人有点邪乎,怎能次次都躲过了朔王身边的随从。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北楼?” 元隽抖了抖激灵。 “你那贵人可是个亲王,化成灰我也认得,想着前些日子他来看你舞曲,新鲜劲未过,料他会再来寻你,好巧不巧,正好被我看见了。不在坊内赏舞,却来了这地,既来了,我就多等一会儿,再翻一次墙,省的要通传。” 啊芜眉心一皱,追问:“你怎么知道他今日会来?” 元隽星眸一闪,有丝头疼:“守了他几日,今日终于让我逮到了。” 啊芜眸光一冷,放慢速度一字一句道:“你在跟踪朔王。” 这样一说,元隽突然觉得是有那么点意思,星眸呼溜溜地打转。 都说女子七窍玲玲心,就算没猜准,也已将事情想的有鼻子有眼。 “你为何不答?”啊芜再问,元隽却让她噤声,指了指外面小声说,“来人了。” 啊芜屏息而立,待辨出来人,一把将元隽推进内室,自己推门而出。 只见脩娘已领着七八个人跨进来。 “啊芜姑娘,我打发人来洒扫北楼。”脩娘见啊芜从屋内出来,加快脚伐迎前招呼。 啊芜神色凝重,让步子平稳跟上,止了众人,对脩娘道:“还望脩娘莫怪,今日我只想一人在这北楼静一静。” 脩娘惊诧,望着啊芜思量片刻道:“那改日再洒扫。”遣散了众人,“姑娘,我看你脸色不好,要不先请赵大夫过来瞧瞧?” 啊芜摇头:“多谢夫人关心,我只是心绪烦乱,想在这北楼静上一日。” 脩娘若有所思,女儿家心思多,无妨的。 嘱咐啊芜切莫多思多虑,以免伤身,而后离开了北楼。 啊芜将院门关上,插上插销折身回到厅室,唤出那元隽,继续盘问方才的问题。 元隽头皮发紧,只得慢慢解答。 他说自从啊芜将他的马卖与朔王之后,便没可供乘坐的坐骑,整日在城中闲逛,有一日正巧碰上朔王进了赌坊,骑的正是电掣,也就是阿宝。 一时兴起,说想要帮啊芜探探这朔王的底细。 “这朔王你千万不能对他动真心,是赌坊、酒楼、乐坊的常客,甚至那万花楼他都有可能沾染。风流成性、不拘绳墨,这般人物怎会拘泥一个小女子?你要是对这般的人动了痴心,能要了你的命。”元隽语速飞快,星眸铮亮,生怕讲慢了啊芜的魂魄要被那朔王勾了去。 啊芜只是淡淡地说:“与你何干?” 元隽今日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就想与她说话,她不是爱问吗? 见她淡然反而替自己意难平:“怎会无干?你盗我马那日起我们就有了干系。” 掌心被那指尖抵得失了血色,柳眉紧蹙,不想再听元隽讲盗马那事。 不想听盗马。 静静地站着,冷冷地看着他。 元隽瞧着啊芜凶神恶煞的模样,心知不好,便不再同她讲朔王。 抬手指了指东面:“只要上了那定昌塔顶,别说华庭乐坊,这靖安城东面三分之一的物景都能瞧见。”他转开了话题。 啊芜将信将疑地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 定昌塔在城外东郊小丘岭顶处,从乐坊这瞧去只冒了个塔尖在层林之上。 塔楼旁有座安平寺,住着三五僧徒,修了小石道,因佛寺小,去进香的都是些寻常百姓。 元隽说他来靖安城不住城内,只住那山平寺里。 丢了马行事极为不便,闲暇之时便登了塔顶望风景,自从上次在乐坊得了啊芜所给的银子之后,登塔的次数更多了,今日就是瞧见那朔王进了乐坊去了北楼,他才骑上暂借的劣马匆匆往城内赶。 啊芜不信他说的,兖人狡黠,还真是。 她在坊内,他为何清楚她的动态? 这半日被元隽缠上,追问起那日她盗马的情形。 她一直心不在焉将整个过程如实对他说。 等到晚膳时分,他还想用完膳再走,她可没为他这翻墙贼备下吃食,直接赶他,他才悻悻翻墙而去。 话痨子、登徒子。 啊芜自嘲,招惹上这种人,三生有幸啊。 掌灯后,啊芜回到之前住处,整理屋内用具。 一直在听元隽问,自己木讷地回答。现在已然脑袋昏昏,满脑子都是他围着她嘴巴一张一合的模样。 脑仁疼。 三日之后,啊芜搬进了北楼。 《剑舞》如常,定下每月演舞两次。 靖安城里出了不小动静,谁都想瞧瞧这朔王豢养在乐坊的舞姬。 身价日渐高涨,二楼雅间已经被预定到了年尾。 啊芜总希望银子能来的再快些,便挑了首新曲子与尘敛、尘乘三人研习新招式。 这月朔王没来北楼,省下许多精力用来研习新舞。 夜下的靖安城繁华生机,皋国未行宵禁,从北楼阁楼静处望向那灯火通明的长街,那里透着雅致的热闹。 早起,登上阁楼顶处,将这白日的靖安城再看一遍,原来昼与夜下的靖安城是如此的不同。啊芜寻找元隽所说的定昌塔,抬眼望去,瞧不真切,确实是冒出了个塔尖,离得不算远,只是这距离,肉眼并不能将坊内的人看仔细的。 元隽说塔顶瞧人? 呸! 本想再与他做那马匹的买卖才邀他来坊中,他翻进北楼那日她问过,他也说已无马可卖。 如今这情形,该与那元隽有个了断了。 他手中的玉佩,最好的法子就是用银子赎回来。 下次他还是不会走正门,开始期盼他快快翻墙,有这样的念想啊芜顿觉可笑。 北楼洒扫干净,添置一新。 啊芜总觉少了烟火气,便让人垒起火灶,购置炊具。 四位婢女她嫌多便往坊内寻脩娘,好让脩娘收回两位。 婢女是朔王送来北楼伺候啊芜的,脩娘自然做不了主。 啊芜又期盼起朔王来坊的日子。 今日休憩无需研舞、练剑。 啊芜望着新垒的灶台出神,休憩的日子让人空乏,总想做点事情,她换身衣裳携上一位婢女去余咸的腌鱼铺。 穿过乐坊,瞧见一堆人正围着喜儿在闲聊,女儿家,讨论最多的便是胭脂膏粉、珠钗环佩、绫罗绸缎。 好些穿不得戴不得的,讲讲也觉快乐。 喜儿见啊芜从坊内穿过,只是往她身上瞟了一眼便收回眼,继续说她们自个儿的事了。 啊芜在这坊中不受待见,亦不合群,她自己晓得。 她们热闹归热闹,啊芜还不想与她们相融。 那些同她行礼的姑娘,她微笑回礼,匆匆出了乐坊。 * “啊芜姑娘!”余咸站在门口,见啊芜下来马车才认出是她,喜出望外赶忙招呼。 再仔细一看,瞧出啊芜变了个模样,好看得紧。 想必她是在这城中谋了个好差事,细问之后方知她在华庭乐坊做起了剑生,说到最后才弄明白这剑生、舞姬、文仙其实差不多,只是换了个称谓,以为乐坊揽客为生。 余咸想得通达,觉得跟他这腌鱼铺相差无几,以腌鱼揽客为生。 此一技彼一技,都是技艺,不过是卖技营生。 只是他有些许担心,乐坊之中,花花绿绿的人和事见得多,怕啊芜迷了眼。往常,乐坊轶事流传出来的都是些不好结局的。 啊芜看穿他的担心,轻松道:“乐坊不是万花楼,你不用担心。”余咸说出心中顾虑,“京师有权势的人太多,我怕……我怕啊芜姑娘初来乍到不易应付。” “此事你就更不必担心了,既然我在这京师能落脚,自然有法子应付那些权贵。京师,天子脚下,我看谁敢做那些个枉法的事。” 啊芜心里其实也没底,只是不好让余咸替她担心,笑着顺势比划起剑的招式:“长剑在手,看谁能胁迫我啊芜做不想做的事!” 余咸懂啊芜的意思,是让他放宽心。 他也无法,人小势微。 爷爷对他说过,倘若在京师还有机会遇见啊芜,定要他多多帮衬,一个女娃娃不容易。 临走时,啊芜买下三罐腌鱼,余咸不想收银子。 “瞧不起谁呢?”啊芜笑着将钱拍上前柜。 余咸不好推搡,挠了挠头便收下了。 叮嘱她日后想吃腌鱼,差个人来,让他送去乐坊便是,不必她亲自跑一趟。 余咸从未去过乐坊,想去瞧瞧,探探其中的玄妙。 三坛子腌鱼不重,只是侍女拎着似乎有些沉,进坊过槛之前啊芜便从侍女手中拿走两坛。 坊中姑娘还是那样在嬉嬉闹闹,闲暇之时总有说不完的话,现下似乎是在说吃食。 个个手中拈着个饼子,嘴里还含着一口,笑得像花一样。 11. 避世敛市(一) 远远地啊芜便瞥见了她的三个侍女也在其中,倒是有些意外。 一众人中有几个看见了啊芜,噤了声,戳戳正乐着的三位侍女。 喜儿见动静小了不少,抬眸穿过人缝瞧见了啊芜,悠悠起身。 瞧见那三位侍女默默地回到啊芜身后,低着头似乎觉着自己犯了错,等着责罚。 “啊芜姑娘回来了,正好,你也来尝尝。”喜儿扬起脑袋,话中带傲,“前日我定了几十盒沁芳斋的饼子,留着今日逗乐取用。坊内每位姐妹都有一盒,想着你们北楼也算是坊中姑娘,便一同叫了她们几个。” 又指了指那几个侍女,嗤鼻问,“瞧瞧她们几个委屈的模样,怎的,我还叫错了不成?” 啊芜上前谢了个礼:“喜儿姑娘没叫错,既然每位姐妹都有,那啊芜也不客气了。”让方才同行侍女去桌子上拿上两盒饼子。 啊芜站在那等侍女取完饼子,眼含笑意看着喜儿想听她的下文。 果然,只见喜儿继续道:“怎的,就不能留下来同我们一同逗乐?这沁芳斋的饼子就连宫中的淑太妃都是喜欢得紧,我舍得花大价钱来对待姐妹,你就舍不得同我们乐一乐?” “姐妹们,你们说啊芜姑娘应该不应该留下?”喜儿鼓动旁的姐妹起哄,姐妹们倒也应景。 “应该。” “应该。” “应该。” 此起彼伏。 啊芜刚想接话,喜儿打断了她,看着她的腌鱼坛子好奇:“闻着挺香的,不知里头的珍馐能不能让我们这些姐妹也尝一尝?” “这是生食,改日啊芜定当好好宴请姐妹们。”啊芜想着那垒好的灶台,她也想开开火。 喜儿缓缓点头,闻出了从坛子中飘出来的荤腥味,不好在此事上为难:“那今日呢,不赏个脸留下同乐?每月坊内修缮,我们这些个姐妹方得休憩,一年统共才那么几个月,这样的乐子不多,姐妹之间见一面少一面,指不定哪一日就见不着了呢。” 乐坊里头的人轮换快得像走马观花,啊芜听出喜儿话里的意思,人人都说她捡了高枝,攀上权贵,讽刺她将要飞了。 啊芜一笑,伸手朝喜儿招手,示意喜儿靠近说句私话。 喜儿狐疑,不肯靠近。 啊芜上前,喜儿却将身子靠后似乎想躲开,怎奈啊芜坚持,她无法便把耳朵伸上前。 啊芜将手掩住口鼻窃窃道:“我内急,快憋不住了。” 喜儿听完身子一顿,认真地盯着啊芜,随后哈哈大笑,腰肢本就细软,此时更是柔弱无骨。 要不是彼此还生分,啊芜真想趁机扶上一把。 “此事……此事我可不敢再难为你,你……你快走吧……”喜儿已经笑得直不起腰身,这由头,管它真假,就是觉得好笑。 先放行,来日方长。 她想,到底是个舞枪弄棒的,性子如那刀剑,直来直去。 众人未明就理,也想知是什么趣事。 啊芜不便多说,想走。 喜儿从前不知是什么身份,她自己没有侍女,所有的杂事都是一个人完成,待她人的侍女她一贯以姐妹相称,身份地位方面她并不摆谱。 今日可以用沁芳斋的饼子招待众人,说明她并非舍不得花银钱为自己配个侍女。 喜儿身上定有苛己的气性,才在不到二八年华拥有一身超群舞技,这啊芜也当敬佩。 罢了,罢了,她的侍女不过是些十二三岁的孩子,玩性正旺,许她们玩上一玩。啊芜拎起自己的那盒饼子,再从侍女手中拿过余下的一坛腌鱼,嘱咐一句回北楼。 一路都在想方才喜儿花枝乱颤的画面,都是凡人,内急有那么好笑? 年纪轻就是好,笑得也纯净。 刚踏进北楼,便听见厨房传来动静,捏着脚步进去,才发现尘敛在将灶台细细打磨着。 啊芜出口大气唤了声:“尘敛。”将三坛腌鱼放去厨房一角。 尘敛见着啊芜,高兴得不像个成年人:“这里从前有灶台,后来拆了,现下又个垒回去,明日日子好,得好好地把灶神爷请回来。” “嗯,”啊芜附和道,“明日将灶神爷请回来。”又问,“尘趁呢?” 尘敛回道:“东厢姑娘的晒衣架子散了架,让他去捆一下,一会儿便来。” “那你仔细磨着。”啊芜丢下话拎着饼子直奔二楼卧房。 轻推房门,哐当一声,虽然躲了身子还是被砸了肩膀,定睛一看,一根木桩子赫然躺在地下。 尘敛警觉,循声问:“啊芜姑娘?!” 啊芜揉着肩大声道:“没事,我把砚台打翻了,正收拾着呢。” 尘敛这才放下心,不好上楼查看,那便继续磨灶台。 这才一个半时辰,竟有人行这样下作手段,啊芜切了切齿,是谁不服气她这一身武功? 不可将此事告知脩娘,自己私下先查查。 侍女已将房内洒扫地干干净净,换了床褥,还熏了香。 几股清烟正从香炉中袅袅抽出,啊芜长叹一声,她不喜香,此事还得告知侍女。 将沁芳斋的饼子置于案上,轻轻打开。 里头的饼子样式倒是寻常,闻一闻,清甜香气沁人心脾,只是食香混着熏香,啊芜闻不真切,她去开了窗。 拈上一枚咬上一口,确实好吃,外皮酥脆,馅料绵软,似乎有桃子、梅花叶。 替自己沏杯茶,饼子就着清茶两口就没了。 啊芜笑自己,躲在卧房吃饼子,像是个偷食的孩子。 最在意的就是这饼子盒,细细翻看,竹片经过能工巧匠打磨,交替编嵌了两层,十分精巧。沁芳斋三个字不是拓上的,而是直接篆刻在竹片之上,描上了赤錆色。 食盒淡雅脱俗,难怪饼子都沾上了些许竹子的香气。 瞧这样子,这食盒要比饼子贵许多,又摇头一想,这不好比的。 只是余咸的腌鱼缺个好坛子。 啊芜觉得有丝烦腻,又沏了杯茶,一饮而尽,难不成这饼子还会回腻? 蹙眉想着,扫过饼子、清茶、香炉,再望向躺着的木桩子,顿觉不妙。 后知后觉,中了迷情散?□□?迷情香? 速速端起茶杯将那香炉扑灭,打开所有窗子。 血液在升温,怕是要翻腾。 推门跨出去,喘息片刻身子抵住梁柱,调正气息大声道:“尘敛,你去坊中将碧萝、瘦菊唤来,你今日就不要再来这北楼了。” 天哪,这可是天子脚下,京师最大的乐坊,华庭啊,竟有人在这世道还用迷香这种东西迫害人。 一个时辰前她还在腌鱼铺振振有词…… 此刻,她已中毒。 尘敛隐隐觉得阁楼上的啊芜声音有异,急忙应了声,放下手中的活去坊内唤她的两位侍女。 啊芜不敢入室,更不敢置身室外。 脑中略过男人的脸……止不住,像走火入魔般啃噬着她。 不行,还是得进屋。 踩着云彩飘飘然进屋,关上门插上插销,想找钥匙开锁想将自己反锁,找不着。 呼吸越发的快、身子越发地燥,脸盘染上春色,狠狠地在发烫。 她扯开开前襟,尚得一丝喘息。 钻进床铺,蒙上被褥复又打开。 要死,十几年来第一次遇上。 要死,怕自己要寻死。 门外侍女在叩门,在询问。 现下哪有空招呼她们,只是让她们将她的房门拿笨重之物抵住,别让她出去。 不知冷水可否解燥。 啊芜颤颤巍巍地朝外喊:“备浴汤,要冷的!” 屋外的四位侍女吓破了胆,手忙脚乱,其中一位年长一些的忙应了一声去准备冷水浴汤。 窸窸窣窣,听见有重物划过楼板的声音,持续好久。 祈祷药效快快过去,折腾地晚了,全坊的人必定都会知道,她丢不起这个脸。 她又似乎瞧见自己的模样,扭着腰肢,绸帕一挥一挥,挂着媚笑向她招手。 来吧,来吧,一起来快活呀。 她还是第一次瞧见这样媚态的自己。 在脑中。 …… * 哐当一声闷响,门被踹开。 啊芜转了个身瞧见一张男人的脸,不由地对他媚笑,意思是说,你怎么才来,来一起快活呀,方才已经在脑子中瞧够了自己的脸,终于等来个男人。 也晓不得衣裳方才解没解开,只是那藕色心衣已瞧见了底边。 “殿下……”滚烫的二字从咽喉处雀跃而出,她似乎被自己的声音惊醒,双手颤颤地摸索着想将散开的衣裳收拢。 他上前坐上榻沿,稳住她的双手,将她整个身子靠上他的胸膛,稳稳地抱了起来。 一张脸仰起来,泛着春意,那灼烈的热涌上他的脖颈。 墨眸微垂对上盈盈秋瞳,她的秀鼻渗着细密汗珠,唇充满了血色。 心骤然下坠,咽喉也在下坠,他想……想一同坠进旖旎春色。 复坐下,伸手扯了床褥将她裹上,起身径直出了卧房。 怀中之人此刻受不得半点颠簸,正在挣扎着出来。倘若没有床褥将他们阻隔,他是否可以成全她? 还在乱动,终于将那小半张脸也挣了出来,比方才更红更透,松散的被褥怎能裹的住活人?啊芜似乎醒了几分,侧脸喘着不敢看他,只是问他要水喝。 走得匆忙,这厢内未备茶水。 “你暂且忍一忍。”他轻声安抚,也不敢把身子靠太近,只让她的头枕着他的肩头,颈项歪着远离她。 闻此,啊芜眉头蹙得更深了,按捺不住又开始扭动起来,她想说什么,可脑中混乱,极力平复后开了口:“今日不可,不……不是今日不可,是不可趁人之危……望殿下自重……民女失仪,望殿下莫怪,民女感激不尽……” 此刻她不该说话,说完她才晓得不该说。 老天爷啊,她说了什么胡话。 嗯,这番话听着颠鸾倒凤。 他靠近她在她耳边摩挲低语:“我知今日不可……今日我想,该自重的……是啊芜姑娘。”果决取出袖中安神膏,置于她鼻下。 渐渐啊芜失去知觉,阖上双眼昏睡过去。 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对她用这伤身的安神膏。虽毒性甚微,能不用便不用,只是她再这般扭动下去,说下去,终究不太像样。 12. 避世敛市(二) 啊芜醒的时候不知是什么时辰,静静地躺着,一遍一遍回想之前的场景。 她想,要是醉酒该多好,醒来什么都记不得。偏偏是迷情药,脑中的画面挥之不去,越想反倒是越清晰。 想到紧要处,身子为之一哆嗦。 滚烫的脸无处安放。 她知此处是朔王府,只是不知是朔王府的何处。纱幔层层叠叠垂于地,屋顶高高地悬着,床榻上方留有一方天井,能瞧见星月。 如此怪异的居所,啊芜头一回见。 望向远处站立而眠的婢女,啊芜觉得有趣。 她蹑手蹑脚起身,全身酥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脚下使上力忙站稳,伸个腰对着层层纱幔发怔。 不由地起势,对那层层纱幔练起功来。 一套拳术下来,人也从那纱幔阵中溜了出来。再回身一看,不禁又哆嗦,这又是什么迷魂阵,趁着婢女还未发现赶紧逃离这靡靡之所。 抬头望下星月,确定时辰方位。 大门是不可能出的去的,只能往西面潜逃,再趁机学学那元隽翻一次院墙,心中明白这王府的院墙不是这么好翻的,务必谨慎。 顺游廊过水榭,再贴着塘边阁楼慢慢摸索前移。 幸亏是子时,下人们定是歇息了。 不知拐过几个弯,终于听到有人说话的声音。这个时辰想必是巡夜的,她躲进墙角一丛苗木,久久不见巡夜侍卫,便偷偷地钻出墙角靠近一探究竟。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她似乎听到了周卫序在说话,不由地身子再一哆嗦。 “今日庆王送回的舒雁怕生,整宿都在叫唤,惊扰殿下,奴婢该死。”是婢女的声音。 “无妨,明日重新择个园子将它们好生将养。”似乎朔王并未怪罪,“去吧,先将它们带离雁园。” 婢女应是将要退去,啊芜赶紧又躲回苗木后。窸窸窣窣,她瞧见周卫序独自一人,往她来时的方向而去。 糟糕,得抓紧时间,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 匆匆起身往院墙那边去,终是摸到了院墙,长舒一口气。 “啊芜姑娘,今日殿下特别吩咐要看紧四方院墙,姑娘还是回去吧。”暗处的云岩往前走了几步,在月光之下现了形。 啊芜胆颤,想起晌午发生的事,现下见着云岩也觉丢脸,多余的话不必说,转身折返。 实在忍不住云岩的押解才开了口:“不必相送,我认得路。” 云岩称是,表示很认同她的识路能力,不忘提醒,“姑娘出逃,婢女是要被重罚的。” 啊芜想起那站立而眠的婢女,若因她逃走而罚,那似乎太不值当。横竖自己要回去的,待会儿寻个由头将那责罚免去。 兜兜转转又回到刚才那地,啊芜心有不甘。 晓得躲不了这朔王,只想先躲过今晚。 按理说与一个王牵扯上,不论卖艺卖身都是她的福分。从前阿爹跟前伺候着一个图谋不轨的婢女,想,现下的她犹如那时她瞧不起的婢女。 周卫序正在篆香,瞥见她缓缓走来,直挺挺地跪在他前头。 他执香扫的手一抖,戳上那篆好的香,散了。 她怎么那么爱跪。 “先起来。”他淡淡道。 瞧她依旧低头不语,便起身去扶她。 他又轻轻说道:“到底是有功夫在身的,这么快便要逃,安神膏药效五个时辰,在你身上效果并不好。” 啊芜不肯起,只问:“方才那婢女呢?” 他蹲下身子,在她耳边低语:“你今晚要是逃了,她将要被罚去洒扫阿宝的马厩。” 闻此,她倒是放心了,洒扫马厩算哪门子重罚,何况她还回来了。 侧脸瞧他,见他墨眸含笑,方才低语的语色同晌午车马内一般,他故意拿阿宝逗她。 啊芜身子一紧,神使鬼差蹦出几个字:“殿下会图啊芜的身子吗?” 他为之一惊。 药效已过,她还在说胡话。 她仰着头望着他在等他的答案。 “图。”他被逼得郑重说出一个字。 她倒是真敢问那。 四目相对,啊芜心虚理亏还怪自己嘴瓢,那迷情香的后劲可真够大的啊。 她诺诺地收回眼垂视地面,心术不正,不好与他对视。 这样认输,啊芜稍觉寡味,不由抬眸,对他笑:“此事切莫操之过急,来日方长,当从长计议。” “嗯。”他道,“我知今日不可。” 啊芜倒抽一口冷气,跪着的膝盖有些许麻。 周卫序伸手搂过她的腰肢一把将她揽起:“地上凉。” 捧着食盒的婢女见到此景不知该退还是该进,姑娘倒是回来了,回来便好,自己打盹被来时的殿下唤醒,发现床榻上的姑娘不见了才觉不妙。 幸好殿下只是说姑娘出去透透气,一会儿便回来,差她去弄些吃食来。 怎的就让她瞧见这般撩人春色,垂目跪下:“殿下恕罪,是奴婢没将姑娘伺候好。” 周卫序依旧揽着啊芜,拂袖,婢女放下食盒悄然退去。 啊芜身量在女子中还算不错,四肢纤长,被揽起时依旧要高高踮起脚,这朔王力气倒是挺大,只是瘦削了些。 啊芜也不挣开任由他揽着,似乎是某种暗示,说不清道不明。 他似乎是应下她的暗示,将她揽得更紧,贴他更深,转而揽正,另外一只手亦搭上她的腰肢,低头亲了下去。 啊芜如遭雷击,血涌而起,一阵酸栗从脚底顺着血脉往上走,直抵心房。 她想逃,刚一推就被他一手钳住后颈动弹不得。喘息低沉急促,气息难续微微张口。 要死,要死。 一推,轻松推开。睁眼躲他,喘着。 他用拇指擦拭她的唇:“来日方长,今日点到为止。” 直到见着食盒中的吃食,啊芜才平复,她想吃完赶紧离开。 她嘴角一抽兀自呵呵一笑,内中八分讥讽,二分回味? 第一个亲的不是她夫君,将吻赏给了一个亲王,倒也不太亏,只是不敢回想是何滋味。 一心埋进吃食。 啊芜的笑落进周卫序的眼中,一直看她吃着,啊芜有感抬头对他又是一声“呵呵”。 “你可知谁下的药?”周卫序给她递上一杯茶水,啊芜确实饥渴,接过一饮而尽。 囫囵答道:“不是殿下,便是坊中姑娘。”这句她没过脑,她以为庭华是绝对安全的,又有朔王庇佑,心里装着旁事,臆想不到那些恶。 “本王?”周卫序想这安神膏效确实会伤脑,“我还需这样大费周章?” 啊芜被这一说,蹭地闷红了脸,他确实不需要,想起那根砸她的木桩道:“那便是坊中姑娘。” 他乏味地点了点头:“不过一个时辰,那人便招了。” “谁?” “记不得名字。” “如何处置?” “愚笨之人自有她的死法。” 啊芜心下一颤,求情:“能否饶了她?” “好。”他的回答不曾犹豫。 啊芜见他答得利索,反倒起疑:“人……已经死了?”她想起那时喝下的茶水,闻过的香,吃过的饼子。 猜不准是谁。 “抄没银两,杖十五放了。”他只是不说那人已被挖去双眼,割掉舌头丢去城外,与死无异。 “那殿下说的愚笨之人自有她的死法是何意?” “做尽歹事,今日我饶她,他日老天亦容不得她。” 啊芜这才真的将心放下,原来指的是这意思。 又问:“我是如何中的毒?”茶水?香?饼子? 他有意瞥她一眼:“那香本是催情之物,寻常放于枕边,怡情之用。今日被她倒于香炉之中,药效自然强上百倍,你……却没发觉。” 啊芜望向那还未篆好的香,说道:“我不喜香,平日便不在意这些。”不像他,定是懂得许多香。 倘若是香,那便和饼子无关,与喜儿应该无关了吧。 那人到底想干什么?回坊定要仔细瞧瞧哪个姑娘不见了。 晌午斜衣的侍女急急来报,周卫序才匆匆赶了去。 周卫序进北楼未见男子,撞进卧房时瞧见了地上的木桩,也闻见残留的余香,将它们联系在一起有点匪夷所思。 等脩娘亲自通报后周卫序才明白,那贱婢知道尘敛在打整灶台,趁机将几位婢女唤去坊中,也知喜儿素来不待见啊芜,等啊芜回坊怂恿喜儿将啊芜婢女全部留在坊中,料知啊芜不会留下同乐。 那木桩子置于卧门之上,推门坠落砸伤啊芜,定会闹出动静,尘敛便会上楼。届时领着众人闹腾着去北楼,撞见乐坊忌讳之事,舞姬与护侍统统赶出乐坊。 将这些说与啊芜听,直到通晓整事。 啊芜觉着像在听戏文。 他道:“好在你是习武之人,撑上一时,不然房外的重物拦不住你出去寻男子。” 羞于启齿之事骤然提出来还是有些慌,啊芜的脸又红了一回。 到底是自己大意了。 为掩尴尬啊芜抵起赖:“殿下不来,我再熬上几个时辰便会相安无事,定能顶得住……顶得住……”肯定能,顶得住。 再不济让侍女将她困起关在屋内,可以不必劳烦朔王的。 想了想又道:“还有您那些个送来的婢女,不紧跟主子让人说诓就诓了去……如何服侍?还有……你府中婢女,站着都能睡得着,这都是殿下平日疏于管教,错在殿下,立规不严,要罚也是先罚殿下您……” “唔……”周卫序望着她若有所思,“明日回去,挑几个懂事的嬷嬷随你去。” “明日?”啊芜吃饱了等不到明日,起身,“我现在便要回去。”她还要回坊研习新舞,暂不敢留下来在这靡靡之所与他共度良宵。 “嬷嬷我只要两位,之前四位侍女明日送还于你。”啊芜想起喜儿,这回子该不会拿嬷嬷以姐妹相称了吧。 周卫序亦不拦,只说:“我命云岩送你。” 来来回回的路又得走一遍,这回走得慢。 塘中蛙声一片,促织鸣叫,荷叶铺满塘池,月光下能瞧见冒出的花形,能闻到随习习凉风送来香气。 啊芜不禁驻足,将身子伸出围栏细看。 应该要说点什么,只是方才该讲的已讲完,不该做的也做过。 那个吻究竟是何滋味呢? 稀里糊涂又天崩地裂,除了慌还是慌。 心中无墨,叹儿时未曾认真识学,此情此景本该赋诗一首解闷解乏。 周卫序随她驻足,仿佛是猜透了她,低吟:“青荷盖绿水,芙蓉发红艳。” 啊芜不知是他的诗,还是他人之诗,亦或者是他随性而来的一言,过了好久未等到下文,问,“完了?” 他微微一笑牵过她的手说:“忘了。”摩挲着她虎口上盖着的那层薄茧,这般行云流水的动作他总是信手拈来。 啊芜愣了一愣,手掌温润。 似乎想起什么:“殿下,啊芜有一事相求,能否帮啊芜?”顺势将手从他掌中抽离。 “你说。”他面色如常。 啊芜便不客气了:“能否帮啊芜烧些瓦罐?” “瓦罐?”他疑惑道,“窑坊烧瓷的那种?” “正是,正是……要名号响当当的窑坊,啊芜对京师不熟,所以想麻烦殿下。” 他思虑一瞬应了下来:“好。”又说,“将你的生辰八字一并告知与我,算交换条件。” 他真的想再合一合她的身份,究竟是不是真的泽国武安君之女,与他心中的那个人既符又不符。 他今日有些乱。 “生辰八字?” “正是。” 啊芜内心万马奔腾,不知这周卫序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合八字?难不成……硬生生应下,问:“为何要生辰八字?” 周卫序缓缓道:“本王信天命,与我有大交集之人,都要先算上一卦。” 啊芜哑然,默了好大一会儿才道:“瓦罐样式等回坊后,画仔细些同生辰八字一并交于您。” 13. 避世敛市(三) 去王府他们走的是密道,回来时同样走的密道。 深更半夜四位侍女在等她回来,全部坐在一楼通往她阁楼的梯阶上打盹。一台梯阶坐俩,四个整整齐齐地歪着。 萍水相逢,明日之后或许再也不见不着面了。今日朔王府走一遭,瞧他对府里的婢女管教并不严苛,想必不会重罚她们。 以防万一,明日遣她们回去时再递上书信一封。 四位侍女见啊芜安然无恙,高兴地揉眼驱除困意,最后被啊芜赶去睡觉了。 啊芜此时睡不着,他亲她的情景在她脑中横冲直撞。 研了墨,画起瓦罐。 一笔一笔地描着“年年有余”,“余”字比其它三字要稍大些,字体亦要有所区别,翻来覆去总是写不好,稿纸散了一地。 最后画了个大概丢于一旁,朔王这方面定会信手拈来,让他帮衬着完成。 翌日,尘敛、尘趁早早地在院外唤她习武,坊中也并无异样。啊芜仔细瞧了一圈,那些个熟脸的人都还在,到底是哪一个不见了呢? 一个她并不熟识的人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京师这地是能吃人于无形的。 午时请完灶神,尘敛、尘趁去集市采买,四位侍女乐呵呵地折菜添薪,她们在她身边的最后一顿饭是要热热闹闹的。 朔王送来的两位嬷嬷来的巧,同她们一起忙活起来。今日就不唤坊内其他姑娘来了,三坛腌鱼不够分,等下月休憩时再说。 开完灶,送走四位侍女,嬷嬷洗刷厨具,啊芜去坊内习舞,北楼恢复平静。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那元隽仿佛消失了一般,朔王不来见她,元隽也便不来,真是邪门。她的《剑舞》除去雅间的签子排到年尾,旁的坐渐渐冷了下来,自然赏银也在减少。 她要赶紧研习好新舞,并比《剑舞》更加出彩才是。 朔王一月来华庭两次,一次是来赏她的《剑舞》,一次是与斜衣姑娘赏舞曲、题诗作赋、赏画品酒。 他没再来过北楼。 这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奇怪,都说见面三分熟,不见面那便开始生分了。 秒花台与那二楼雅间离得那么远,隔着一道珠帘,隔着灯火,他在暗处,她瞧不见他。 他与那斜衣定是很熟了吧? 瓦罐这边倒是有了信。 他差人送来样式询问她,满意的话可以开始定量烧制。 啊芜摆弄手中的瓦罐,这哪里是瓦罐,明明是个雅致的瓷罐。扁石榴模样,口子开的稍大,整体不失轻重,反而添了不少生趣。“年年有余”四字阳文出自他手,更是没得挑。 色清如烟,瞧着模样倒是像斜衣姑娘的物件。啊芜不满意,重新书信一封告知他要改成艳色,哪种艳色他来定夺。 石榴本色挺好,不改好似显不出所造之人的文雅来。 她偏不要,她要人一眼就能瞧见她这瓷罐,品这瓷罐中的腌鱼。 新瓷罐来的快,果然是明晃晃的艳色,赤红色。啊芜一面让朔王烧制二百个瓷罐,一面递信给余咸,让他多备些秘制腌料。 忙于练功习舞,忙于筹备计策营销余咸的腌鱼。 听说坊内来了位波斯舞姬,此时来的正是时候,这一方面庭华虽未能拨得头筹招来波斯舞姬,并不代表没有。 不骄不躁这句箴言是脩娘的口头禅,她定不能让韶乐坊把这一面便宜全占尽,是时候出手了。 不知这波斯舞姬有何才艺,如同她初来庭华一般,一切保密。 二百个瓷罐来的更快,出乎意料地快。 嬷嬷来禀时是午憩时分,啊芜刚睡下就匆匆起了身出了北楼。一辆马车连同送瓷罐的脚夫停在巷子的大树下,未多想,钻进轿厢去余氏腌鱼铺。 今日他又没来。 腌鱼铺中,伙计小夏说余咸出去采买,时辰到了便会回来。 在等余咸时瞧见了位可人的姑娘,大人身量,只是心智不全,永远八九岁的模样,闪烁着明亮的眼眸扒着门框冲啊芜怯怯地笑。 啊芜亦是冲她笑,柔声唤她过去,她才离了扒着的门框朝啊芜去。 天渐冷,那姑娘穿一身粗布衣裳,肚上紧实的一圈一瞧便知已有身孕。 “姐姐,吃糖。”那姑娘摸索着从兜中拿出油纸包着的一包桂花糖,小心取出一颗递给啊芜,啊芜接过含入口,“真甜,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福安!”福安见啊芜吃下桂花糖,高兴极了,忘记自己即将临盆的身子拍着手。啊芜拉住她,让她在一旁坐下。 福安坐不住起身去后间找伙计小夏,啊芜担心,跟着她。 外头的余咸回来,在铺外亮声叫着福安。 啊芜扶着激动的阿福出去,迎面来了个大汉,打一照面大汉便忙去扶福安给啊芜赔不是。 “姑娘万万使不得!”搀下阿福往外间铺子里去,“阿福不懂事,搅扰姑娘了。”大汉以为啊芜是来铺中买腌鱼的,朝前引啊芜出去。 “不碍事的。”啊芜依旧柔声。 余咸在铺外瞧见车马晓得铺子来人了,听到啊芜的声音便赶紧放下手中物什上前相迎:“知道是啊芜姑娘来了,上次说过想吃腌鱼,差人来叫我送去便好了,怎的又要亲自跑一趟。递来的信我也瞧见了,这不,今日出去采买配方料子,要多少有多少,管够!” 余咸唤来伙计小夏,让他将铺外的货物卸下搬进来。 余咸看啊芜眼神还在福安身上,低声解释道:“梅庄人,前些日子刚来,估摸着下月初要生了。” 他一脸无奈,“前年福安生过一场大病,万顺将家中唯一的田地卖掉给她治病,没了田地就来城里讨生计,如今带着福安不好找。万顺腿脚利索,做事也踏实,所以我唤他来了我这。” 啊芜打心底佩服余咸,这般的状况任谁都不敢收这对夫妇。 福安一直在喊“顺哥哥”,高兴得紧。 啊芜望着他俩幸福模样,心中堵得慌。 现下他们这般情形,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母累儿苦。 田地是农户的命根子,万顺能卖掉唯一田地给福安治病,这种情意这世上能做到的寥寥无几。 只是这往后该如何是好? 余咸毕竟只是他们的同乡,且未成婚,啊芜怕余咸被拖累。 万顺卖田地为福安治病,啊芜被这般的人与情震住,矛与盾总是一起出现的。 问余咸:“瞧过大夫吗?” “前几日刚瞧过,大夫说一切安好,静等临盆。” “稳婆呢?” “知会过了。” 啊芜想了想问:“那他们的父母呢?” “二人皆是孤儿。” 啊芜叹息,已无话可问。 女子生产还需准备些什么她现下脑中乱做一团麻绳,回去还得问问嬷嬷,只说:“临盆那日定要差人告知于我,我跟门房先通声气,半夜都不打紧的。你们两个大男人不方便,有我在会好些。” 啊芜也不知到时她能帮衬着做什么。 余咸觉得此事也只能先麻烦啊芜,女子生产之事马虎不得。 “我替万顺先行谢过啊芜姑娘,到那日我和万顺帮不上忙,有你在我也能安心许多。” “客气了。”啊芜说。 差点把正事给忘了,啊芜让脚夫将瓷罐卸进铺内,并将腌鱼之事告知余咸,余咸听完不可置信,一瓷罐腌鱼能卖七钱? 还将送去王府,这样的买卖他没想过,也不敢想。 只是,他选择信啊芜。 依据啊芜送来的瓷罐计算明日要采买的活鱼,三指宽,每罐两尾,先腌制二十罐,往后买卖好起来,他可得跟鱼贩好好还还价。 还有秘方要改一改,专供“年年有余”腌鱼,爷爷留给他的余氏酱绝该亮底了。 “年年有余”算是他的招牌,怎么着都得先对得起这特别烧制的瓷罐,对得起“余”字。七日后,开坛装罐,啊芜来取。 至于买卖分成,刨去成本,啊芜说了算。 余咸心里跟菩萨祈祷,祈佑福安产子顺遂; 跟佛祖祈祷,祈佑啊芜办事顺遂。 好事要一件一件地来,万不可撞在一起。 回去时,马车内的啊芜将秦嬷嬷唤进车内叙话,问女子生产需要注意些什么,准备些什么。秦嬷嬷是过来人,将女子生产之事细细说与她听。 新衣裳秦嬷嬷倒可以缝制,只怕时间太短赶制地不够细致。啊芜让车夫去趟成衣铺子同秦嬷嬷买些来,又去了绸铺定了些锦带。 急急回坊,一头扎进乐坊与姑娘一起排舞。 下个月事情可真多呢,波斯舞姬的新舞在下个月,啊芜想在波斯舞姬的入坊新舞之前,将自己的新舞给先演了。 论新鲜自己肯定是比不上的,只能抢个先机。 突然羡慕起斜衣那般的,含墨于胸,用时便可以出口成章。 趁着用膳后的间隙,啊芜寻着脩娘问她:“听说新来的波斯阿芙颂姑娘下月首度献艺,脩娘可否告知啊芜定在哪一日?” 脩娘口含蜜饯,杏眼闪烁,对她依旧恭敬:“定在初二。” 啊芜心下一惊。 如此之快,那是要在她的新舞之前。 顿时泄气,只能面色如常客气道:“初七那日,啊芜的新舞劳烦脩娘多费神照应了。” 脩娘瞧出她的心思宽慰道:“乐坊日日有舞,只是各花入各眼,姑娘的签子都排到年底了,莫要担心。” 啊芜点头称是,想着,仲秋节已过,这不快年底了嘛。 给脩娘行了个礼退了出去。 不过数月,怎就觉着已然是坊中老人了呢。 莫多想,莫多想,睡上一宿,明日再想。 14. 避世敛市(四) 这一宿啊芜睡得安稳。 一早就让秦嬷嬷去朔王府递信,他不来,她就不能邀他?灶都给他垒好了,不来想法子都要引他来。 信递进朔王府时,周卫序刚起,正在盥漱更衣。 拆开信,轻柔抖开,一手接过婢女递来的浓茶含在口中,抬眸瞧上那信,“噗嗤”一声全喷了出来。 立于身旁捧着唾盂的婢女脖子一缩接了一脸的茶水,不敢动不敢言。 失态突如其来,让周卫序十分难堪,挥一挥手,用脸接他漱口茶水的婢女退了下去。新婢女入内伺候,那信被他丢于一旁的几案上。 净手、更衣悄无声息,他闭眼醒神。 婢女打整妥帖,他又是将手一挥,两位婢女悄无声息地退出寝殿。 再次打开那信,斗大的字歪七扭八地跃然入目——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因写不下,下月初四,诚邀殿下入北楼用膳,啊芜敬上。 这句写得极小。 这些字大大小小不成规矩,前文、落款各顾各的,随心所欲。前些日子遣回婢女送来的信上只有草草两个字——勿罚,瞧不出子丑寅卯来。 今日一见,别有洞天。 提笔之处笔笔带勾,一番别有洞天的勾、引。 下月初四需进宫请安,这天至关紧要,分不得心。朝堂之上波涛暗涌,北境狄夷犯边,他是时候进宫了。 思公子兮未敢言?她倒是很敢言。 事出反常必有妖。 瓷罐,这妖必与那瓷罐有关。 此时她在做什么?应该还在晨练。 他吩咐人研磨,随手画一幅画让嬷嬷带回去。 嬷嬷回去时,啊芜还在和尘敛、尘趁调整舞曲的细节,秦嬷嬷站在远处看着,未敢近身打扰。等尘敛、尘趁出了北楼,姑娘将剑收进剑鞘才上前将信递上去。 啊芜打开信,一眼看完。这是何意?一只狸猫静坐于地,侧扭着身子,狡黠的眼珠子正望着她。啊芜将纸翻了个全,除去那只狸猫再无旁的。 何意?何意? 到底是来不来,原本一句话的事非要猜哑谜。 她已写得那般直白露骨还诓不来他? 初四不得空,初五初六呢,就算都不得空,她可去他府上。 “此时朔王可在府上?”啊芜问秦嬷嬷。 秦嬷嬷摇头道:“奴婢不知,殿下只吩咐奴婢好生照顾姑娘。” 俩嬷嬷到底是朔王送来的人,这心都还在朔王府。 经上次迷香之事,啊芜后怕。虽说嬷嬷算是朔王的耳目,但用她们好处比坏处多,老练懂事,替啊芜省下不少心。 见啊芜闷声不响,好大一会儿秦嬷嬷才说:“殿下让奴婢捎了浆果茶、酥糕、鹿肉脯回来,奴婢这就去给姑娘拿来,给姑娘解乏。” 秦嬷嬷这么一说,啊芜才觉得是饿了。 早膳食的少,练了一个时辰的功夫,每日此时必该补食。 净面擦洗后,随手拿上书去朱心亭躺上躺椅,顿觉舒畅。 浆果茶、酥糕、鹿肉脯下肚神元开始发虚,手中的书自然是看不下去了,将书盖上脸,扯过毯子盖于身小憩一会儿。 旁边点着驱虫香,不等烟起,就被徐徐凉风给吹没了。 一只狸猫,究竟是何意。 难不成是给他府上的那只狸猫讨要名字? 书下的眼皮子一扇一扇似乎是快要撑不住了。 伸手拿几上的茶壶,空的。 “秦嬷嬷,续茶。”她命道。 一会儿,听见茶杯倒满的声音。 啊芜纵身跃起,将那书籍拍上他脸,怎知对方竟闪躲了去,反手将她的手给擒住了:“你今日稍显迟钝。” 啊芜给了周卫序一个冷笑:“早知是殿下罢了,伤了殿下啊芜担待不起。”闭着眼睛便已听出那般的步子声响不是秦嬷嬷的。 周卫序撒了手:“伺候你吃茶,还不高兴了?” 啊芜自然是不高兴。 “两位嬷嬷现下可是我的人,来人了也不来通禀,置我这个主人于何地?” 原来是为这。 他一笑:“是我没让她们通禀,一时性起,走的密道。” 啊芜这才不计较,他是王,旁人能耐他何? “那殿下跟我说说,你那只狸猫到底是什么意思,我递书信,你画狸猫,牛头不对马嘴,让我猜,我哪有那本事。” 狸猫,像她。 野得挠人心,未睡好,晨起烦躁,让她这般一挠,他等不到初四,所以便来了。 “你书信上说的可是真的?”他念起来,“思公子兮未敢言?” 啊芜哪敢承认,捡起地下的书册递给他:“啊芜学识浅薄,从书上随便抄了句而已。” 他接过,瞧她一眼,“这可不好随便,撩、拨晨起的男子……危险。” 他又道:“你如同我府上的狸猫,仗着一颗肥胆挠人一爪还觉能相安无事。” 啊芜顿时语塞,她又不是畜生。 对上那墨眸,脊背发冷脸发热,又不甘示弱,低问:“那撩、拨什么时辰的男子不危险?” 细微之言诛心入耳,他静静地瞧着她,缓缓靠前逼近她。 啊芜耳侧突突直跳,脊背挺直硬是不退半步。 他动作总是缓缓地,说话也是,像民间一种掩面舞,慢悠悠,像在思考。 她扬着脸,耳根子烧得厉害。 一回是亲,二回也是亲,三回四回这亲左右逃不过去的。 舞姬的名声……她的名声已在外,朔王豢养的舞姬。 来乐坊时便已决定抛开一些所谓的名声,暂且如他所说,信天命,这是老天给她指的路。 他,这副皮囊她已认定。 温热打在她脸上,阖上双眸,踮脚迎上他。 袅袅情愫温蕴弥漫。 她竟还能迎他。 他墨眸含笑,倒不想……吻她,闭眼踮脚的模样着实诱人,手掌扶上她的腰,一个打横将人抱起往屋内去。 他走得慢。 她心头一颤仰脸瞧他,见他眉眼紧锁,温热气息打上他的脖颈,喃喃道:“方才练了一身的汗,臭……” 这未免太快了些,今日自己引的火……不多亲几回便先将自己给提早办了。 他似乎听不懂,双唇紧抿,稍稍加快步子。 “殿下身后姑娘众多,多一个少一个无妨的。今日过后,啊芜便不再是完璧之身,在此之前啊芜恳请殿下,哪日殿下要是对啊芜这身子厌倦了,放啊芜出靖安城,可好?”她心惊肉跳,话却说得极缓,字字清晰。 他听的明明白白。 脚下缓缓滞住,停在阶梯之上。 放她下来,他道:“撩、拨至此,接下来你该如何自保?”她这副欲迎还拒之态,有嘴也形容不出来。 啊芜身处云雾之中,该来的总会来。 凭她的本事,以男女之情诓骗银子,只能在梦里有,且走一步看一步。 迈腿上楼,将未走完的几阶梯台走完,转身笑嘻嘻道:“接下来啊芜便投身做殿下的……女人,他日殿下倘若记不得啊芜了,放啊芜出城,可否?” 周卫序想起在西子街的那日,素面粗服,俨然扮成男子的模样。 今日可算是受教了。 不管拿手不拿手她都拿来用了。 放她出城,她想的后事恐他难从。 “殿下,可否?”啊芜再问一次。 只这一事他做不到,反问她:“你从前可曾撩、拨过其他男子?” 啊芜一怔,脸上的笑凝成了霜,挂在那,任由他瞧着,她此刻的表现像个放□□子? 她摇了摇头。 周卫序望向别处:“啊芜姑娘的身子……金贵,只有靖安城容的了你,别处……不配。” 回望她:“本王不晓得何时能厌倦你。”蓦地一笑,“再敢随意撩、拨本王,便将你从这北楼楼顶丢下去。” 北楼楼顶,啊芜心中丈量了一番,嘴瓢:“这啊芜还是能自保的。” 他站在低处,需要仰脸才能与她对视,缓缓拾步走完最后几阶,最后俯视她,染上笑。 “我晓得你能自保。”又轻松道,“你的生辰八字于我,大吉。道我命中有你。” 啊芜又是一怔:“那生辰……” 未等她说完他便截了她的话,“你再递上千个万个假的,结果都一样,大吉。” “且是天作之合。”他一字一字道。 天作之合。 他的话语情景转换太快,啊芜跟不上,眼晕,头晕。 “既然我命中有你,那你安稳地在这靖安城待着,别想着逃。” 啊芜呆愣。 突然,周卫序坦然一笑,伸手敲了一记她的脑门:“如此撩、拨,你可受用?” 啊芜呆若木鸡,好些日子不见,她总觉已经生分,现下见着了,更觉生分。 如此撩、拨,虚虚实实,饶得她五脏六腑皆不适。 他命中有她,是何种有法?是拿自己当祭品供奉他的那种有,还是夫妻的那种有? 不管何种有法,瞧眼下这情形,他是不会答应放她走的。 也是,自己未免过于着急,这靖安城她还未待够。 给他的假生辰八字,信天命的他,竟拿自己的命格用来撩、拨。 秋意凉,啊芜吃了败阵,讪讪问:“日后啊芜当如何侍奉殿下?不谗不媚,静等殿下宠幸?”周卫序不答却问她旁的:“下月初四不得空,何事邀我?” 这么一问,啊芜才想起了正事。 旁的已管不上,小跑往书房去,拎着瓷罐回来,将瓷罐在他身上比划:“殿下今日这身月白衣裳跟这瓷罐很配,红果、绿叶、月白……” 啊芜频频点头已示满意。 “本想着下月初四邀殿下来先行品一品这腌鱼,不得空的话,我差人送二十罐到你府上,他日进宫,帮我将腌鱼赠与宫中喜食之人,可否?” 周卫序了然一笑:“倒是胆肥,想做宫中买卖。” “怎就做不得,沁芳斋的饼子、登瀛楼的醉里生、脂粉铺的香粉哪个不是打着宫中名号做买卖,只要东西好,不犯法,何妨?”言归正传的啊芜头头是道。 “这倒无妨,你可知打通其中关卡需要多少银钱?” “不知,啊芜只知有的赚,那么多的人才往宫里打通关卡。” “定价几何?” “七钱。” 周卫序颔首,这价定的尚可,逐问:“倘若买卖不好,打通关卡的银两有去无回亦无妨?” 啊芜定睛看他:“此事只许成,不可败。” 他也定睛看她:“你这是明着诓上我。” 啊芜只能赔笑:“此事啊芜只能仰仗殿下。” 周卫序瞧着一脸假笑的啊芜,想着日后总有她真笑、真哭的时候。 他道:“初四寅时送到我府上。” 啊芜见事已成,满心雀跃飞一般下楼,去吩咐李嬷嬷多备些酒菜。见朔王来,李嬷嬷早已将酒菜备齐,只是朔王不留下用膳。 周卫序走后,啊芜努力将方才二人如何谈话,谈话内容一遍又一遍复盘琢磨。 他的话饱含深意,藏在那虚虚实实的撩、拨之中。 15. 避世敛市(五) 事多,啊芜将宴请坊内姑娘的事给忘了,一忘竟就过去了几个月,有姑娘念叨起来才想起来。送信给余咸,让他下月初四一起送十五坛寻常腌鱼来。 让坊中厨房做了待她们。 那日应承喜儿说是来北楼招待她们,那么多的人实在招待不下。那时的随口一说,今日想来像是那时夸下了海口。 除去赔腌鱼,还要赔上一盒沁芳斋的“荷塘秋月”茶点,她们才能放过她。 这么随口一说就颇费银子,啊芜想着,日后定要更加谨言慎行才是。 差人送去了小孩衣裳,探了下福安的情况,说是一切安好。 啊芜还是担心,总觉少了个大夫。 生产之事原本是稳婆分内之事,只是福安不同常人,万一生产不顺……啊芜不敢想,差秦嬷嬷去城内寻合适的大夫先知会下。 * 阿芙颂姑娘首次献艺,坊内人声鼎沸,比她首次献艺的人还要多。 啊芜看清了秒花台半个排场,烛灯交错,半垂于空中的纱幔上绣着繁复纹样,重重叠叠颇具异域风情,旁的再也瞧不清了。 悄悄摸上二楼雅间,只是雅间都是大门紧闭,她不是送食侍女,进不得里间。看客进厢走的道又与送食侍女不同,所以那秒花台被重重大门隔开了。 啊芜摸下头上的小小银素钗,打开了三楼落着的锁。 捡个位置,跃上那三楼的房梁。 为通风,这三楼全是空架的房梁,一仗高矮矮一层,外圈里圈封着镂空玄铁花窗。 不敢踩底下的板子,下面便是雅间。 乐声响起好一会儿,她才敢蹲下顺着横梁摸索向前。 二楼雅间全是贵人,身旁跟着的都是些好身手的。虽在暗处,也不能靠玄铁花窗太近,恐自己暴露。 爬过横梁八分,她缓缓站起来。探头越过花窗,瞧向那一层雅间,往右手边寻着周卫序的那间,他的那间在看台正上方。 珠帘挑在两侧,周卫序神采奕奕,执着杯盏站立于前,斜衣陪伴在左侧。两人时而赏舞,时而对饮畅谈,好生快乐。 真是个挨千刀的。 啊芜从前觉得他应该多笑笑,笑起来才好看。此刻瞧他笑得,简直比那鸟儿还要欢,倒觉他还是不要笑的好。 他们在谈论何事?竟能连绵不绝地发笑。有耳闻,朔王赏舞时斜衣会作陪,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她在《剑舞》时也曾抬眼瞧过,只是那珠帘是放下的,并未像今日这般立于台前,根本瞧不真切。自己舞曲倒没听说有斜衣作陪,倘若有,坊中那么多张嘴,她定能知晓。 况且她独得北楼,旁人一定会将她和斜衣来作比较。 好事之人整日盼着她和斜衣能正面撞上较量一番,怎么会疏漏这一点。 如何较量?拿剑封斜衣吟诗的嘴?砍抚琴的手? 啊芜啊,啊芜,瞧你这点出息,为了一个男子,已将自己和一个不相干的人做了比较。独得北楼能如何,被亲过又如何……就此打住…… 啊芜移开视线,再仔细瞧一瞧二楼雅间的其它贵人,一阁一阁慢慢扫过,视线范围之内,把能瞧见的都瞧上一遍,同朔王一般站立于前的能瞧清楚脸,旁的瞧不清楚。 此时异域乐声换了奏律,啊芜再往前探头看向秒花台,夹眉生疑。方才只顾着朔王的雅间,并未将心思放在秒花台。 只见阿芙颂身着箭袖袍,从腰间抽出软鞭,独自一人挥鞭起舞,啊芜看得出神。 阿芙颂姑娘身手真好,一招一式,刚柔并济,既是舞又是武。 一山还比一山高,不成想自己已成了领路人。 鞭声一鞭一鞭地抽打着啊芜,今日真是糟心透了。 一声叹息再望一眼朔王的雅间,本在外间的云岩已经现了身,抬眼扫着花窗。 啊芜赶忙蹲下身子,慢慢后退,飞速跃下阁楼,上锁,开溜。 ………… 更深霜华,啊芜怕有闪失,披上斗篷,携上秦嬷嬷出坊赶往余咸腌鱼铺。近日总是睡不好,昨夜又是一宿没睡,惦记着那些瓷罐。 夜里无风,唯有寒凉,啊芜一头扎进街巷,不远处车架已等候多时。 掀开帘子一角,凝神而望。 此时有人起,有人才安寝,昼夜之下的靖安城总是有人,许许多多的人,许许多多流动的人。日月星亘古运作,不曾停歇。 况且是世间凡人,谁又能为谁停歇? 被光阴推着走,她无暇为任何人停歇脚步。 余咸做事稳妥,啊芜到时正指挥伙计小夏搬码货物。 见着万顺啊芜不免问起福安:“福安近日可好?”万顺有事做高兴得紧,此刻也不与她客套,“身子重,近几日睡不安稳,总说腰背疼,嚷着要吃桂花糖。” 啊芜见他面带喜色,知他定是对现状满意的。 即将为人父,这世间的幸事唯独这一件是旁的替代不了的。 余咸今日不用脚夫,雇的是马车。厢底垫着一层厚厚的草絮,将二十瓷罐堆放在马车里头,普通坛子在外头。 因时间尚早,问询啊芜:“十五坛腌鱼此时送去庭华,是否太早了?要不先去朔王府?” 朔王府同乐坊顺道,只是朔王府要稍微远一些。 平日总是要等日头升起来乐坊才开门,今日已经麻烦过门房一次,未免余咸麻烦,看来还得麻烦门房一次。 “早点不碍事的,方才我已同门房打过招呼。”啊芜扯了个谎。 看看时辰,差不多可以启程,路上慢慢行,到王府刚好。余咸随行,车架踏着晨更经过乐坊,抵达朔王府。 此时周卫序还未起,近日寝息有些许紊乱,直至鸡鸣方可囫囵睡着。 遵照昨日吩咐,到了时辰婢女叫起,他才起身。 昏昏沉沉,眉心紧锁。 婢女点起醒神香,他才懒懒地开始洗漱,晨起他听不得半分呱噪。 不消片刻,听见有人来禀:“殿下,啊芜姑娘的东西送到了,说是要等殿下起,是否唤进来问话?” 周卫序眉心渐舒,这似乎比醒神香要好。 他也不作答,婢女稍候片刻,会意便退了出去。 慢慢盥洗更衣妥当。 又见方才那婢女跪伏回禀:“奴婢办事不利,望殿下恕罪。啊芜姑娘说,殿下起了,没有特别吩咐她便不进来了。” 微恼。 确实办事不力,仅这点小事还不成。 “去将阿宝的马厩仔细洒扫一番。”声色倒是如常,罚也是平日里常罚的。 褪去素盒,拎起瓷罐,周卫序将腌鱼罐子挨近自己。与之前在北楼见过的稍有不同,罐口多了条翠绿锦带。 红果、绿叶、月白。 红是热烈的红,绿是葱翠的绿,都敛着光,倒真是自己这身月白袍衫成了陪衬。 * 暖阳高悬,通往长乐宫的小花园里周卫序正等着皇帝。皇帝姗姗来迟,远远瞧见候着的内侍、宫女便知是他这个弟弟进宫来请安。 周卫序上前行礼问安。 因匆忙,未来得及换身衣裳,着一身朝服的周卫烜示意他起。 “你我兄弟,许久未见。今日你在此候朕,是有什么要紧事?”周卫烜声色是卸下朝堂上威仪的平和。 对于这种平和语色,周卫序微微皱眉。 仲秋节宫宴之后,二人确实未再见过。 一月一次的请安周卫序都避开皇帝每日的请安时辰。 周卫序此刻也便直说了:“陛下忙于朝务,臣弟闲散,现下有一事臣弟在此等候,特来禀明。” 周卫烜凤眼一扬,抬脚徐徐前行,笑道:“无事你也不会来寻我,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何事?” 小时候,他的这位哥哥同样忙于朝堂之事,而那时,他找他的哥哥不过是小儿孤寂,寄琐事寻个慰藉罢了。 如今不一样。 周卫序躬了躬身说道:“臣弟素来喜酒,八里梅酿便出自牙县梅庄。年前酒坊里都在议论,说庄上从天上掉下了位美貌女子,臣弟一时兴起,便留心记下。” 他一顿,继续道,“翻看户册,发现上头记的是泽国流民,年十八,而后差人一直盯着查探身世,查出她几处所经之路抵作盘缠的朱钗环佩。” 周卫序将袖中的朱钗环佩拿出置于掌中,呈给皇帝:“这朱钗虽不起眼,臣弟瞧着像是泽国宫中之物,联想前因,猜想这女子是那泽国武安君之女。” 周卫烜斜眼瞧那朱钗环佩一眼,拂了拂袖,依旧是笑:“你还是老样子,见了美人便挪不开眼。” “什么泽国武安君之女,在我们皋国,户册上改上一改,变成皋国子民,这与那泽国女子有何干系。” 周卫序点头称是。 周卫烜又说:“即便她是那泽国武安君之女能如何,将她送回泽国?或是押进大牢关起来?要让那泽国知晓了,那便与国事牵扯上,那样不好。” “如今这般甚好,你倒是替大哥办了件好差事。”周卫烜一顿,“替朕将此人看紧些。” 周卫序躬身应下。 西子街之后,她在靖安城中活动如常,原来皇帝是这意思。 将这棘手之事交给了他,命他看紧些,这似乎有点难办。 二人走得慢,周卫序跟在侧。 见皇帝已对前事疲于说辞,见机提道:“陛下,瞧您脸色不好,朝堂事多,切莫伤身。” 周卫烜微微颔首。 “一点小事,都能吵个天翻地覆,一帮老东西。”周卫烜想到那帮老脸就觉头疼,偶尔会炸。 “朕只想坐在那静静地听他们吵,他们倒是不肯了,朕一发话,他们又吵,且让他们吵上几日。” 周卫序不言。 周卫烜驻足,负手而立。 闭目扬颔迎上暖阳,一侧唇角牵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笑。 少焉,周卫烜道:“父皇曾指你去纶涸郡,驻守三年历练,如今贼狄犯边,朝堂之上主和主战争论不休,我想听听你的看法。” 风摩挲而过,掠过花枝簌簌作响。 16. 避世敛市(六) 丞相顾源在先帝朝左右朝政,周卫烜登基后继续把持朝政。先帝心意转变后有意传位给周卫序,若非太后从中拦阻,丞相顾源定会助先帝传位给周卫序。 周卫序比起周卫烜年少许多,从小所学并非帝王之道,一旦登基更易把控。太后暗中阻拦,秘夺传位诏书,勾结丞相将皇位传给了周卫烜。 丞相忌惮姜嫣背后的姜姓母族世家,当时与太后站在一个阵营也是顺应形势。 周卫烜,这个先帝和太后的嫡长子,从小便是当太子培养的皇子,其中不知做了何事让先帝有了另选传位之人的决断。 周卫序躬身回道:“臣弟对此不敢妄言。” 涉及朝堂,还需客套。 “只是,臣弟少时驻守纶涸,对纶涸之情非比寻常,如今纶涸频频遭毁,百姓凄苦,臣弟于心不忍。望陛下早日定夺,还纶涸百姓安宁。” 周卫烜眉眼一挑。 好一个于心不忍。 他侧身瞟向躬身垂目的弟弟。 如今青涩尽去,俨然一副处事不惊的模样。 他淡淡地问周卫序:“听闻你与那跶挞小王相识,此次让你去和谈,如何?” 周卫序沉默一瞬,抬眸迎上皇帝,目光坚而有力。 “那卞臣支,年少轻狂,十三岁徒手搏狼,十七岁手刃叔父篡夺王位。如今屡屡扰边,掠我钱财,屠我百姓。”稍作停顿,“和谈,臣弟恐令陛下失望。” 皇帝若有所思,缓缓问道:“你的意思是主战?” “臣弟不敢妄论。”周卫序回。 “今日只你我兄弟二人,无妨。”周卫烜静静地看着他的弟弟,“朕也想战,只是那帮老臣,这些年舒坦惯了,竟怕起那小小贼狄。” “臣弟旁的不知,只知这跶挞贼狄已到非除不可的地步。” 周卫序佯装切齿,“臣弟痛恨贼狄,必欲除之而后快。” 周卫烜瞧着他的模样一笑:“还是五弟最懂我,今日之言,甚得我意。你可有计策除之?” 周卫序摇头沉默。 周卫烜喃喃自语:“得用个轻巧的法子,无需大动干戈就能把那帮呱噪老头的嘴给堵上。”又吩咐,“你回去好好想想,想个计策出来。” 周卫序领命应是。 这事是他讨要来的。 周卫烜也只不过是做了个顺水人情。 今日和风日暖,那个怪戾的皇帝消失不见,倒像极了寻常兄长。 许多真面目需要更多的假面目来掩饰,周卫序如是想。 兄弟二人讲起纶涸郡的风土人情,信步往长乐宫走去。 周卫烜突然瞟见周卫序手中拎着的瓷罐,顿觉有趣,指了指问道:“这是何物?”看样式如此之大,倒不像配饰。 这一提点,周卫序才想起手中捏着的瓷罐,回道:“秋燥,城里寻了罐腌鱼,今日送来给母后解腻。” 倒是稀奇,那么多宫婢闲着,还需他亲自拎进来? 周卫烜嘴上却说:“你倒是孝顺,这吃食方面,总惦记着母后。” 周卫序笑笑不说话。 脑中又浮现出她说红果、绿叶、月白的模样。 兄弟二人同来请安,太后姜嫣觉得蹊跷,瞧着还着一身朝服的周卫烜不免心疼,近日朝堂上争论不休,总要闹腾上几日的。 又瞧见周卫序亲自送来的腌鱼,喜上眉梢:“还是序儿最疼母后,知母后喜这荤腥。”面上的话虽说得乐淘,心中依旧是想着周卫烜的朝堂,思虑皇帝会做如何打算。 早年为替周卫烜铺路,在后宫勾心斗角,在朝堂暗结势力。 如今乏了,想与这疏忽掉的小儿子享享天伦,奈何似乎力不从心,总觉得母子二人隔着天堑鸿沟,亲近不了。 经年逝去的亲情,如同逝去的光阴,回不了头,没了也便没了。 现下想弥补的是什么?大抵是自己经年失去的欢愉吧。 用完午膳,周卫烜先行退去,只留下周卫序。 太后想起方才的两尾腌鱼,想着三人总是不够分的,手执燕盏问儿子:“序儿他日可否再送些来?母后没尝够呢。” 周卫序未分得腌鱼,瞧他们吃时的模样,想必这腌鱼滋味是成功的。 他想了想,恳求道:“这腌鱼出自靖安城余氏腌鱼铺,只是店陋尚未成气候,知晓的人甚少,儿臣想为这腌鱼铺讨要宫中的买卖,不知母后能允否?” 太后放下燕盏,望向儿子。 平素里她这个儿子做宫中买卖从不经过她,现下为了一间腌鱼铺,亲口来向她讨要倒是奇事一桩。 她笑呵呵道:“能允,能允,这就让人去知会采买司去办。”随即唤来近身内官去办此事。 “儿臣多谢母后。”周卫序客气道。 “序儿……”太后盯着儿子,揣摩左右,缓缓开口,“母后与你说的亲事,可曾考虑好?”今日借着石榴瓷罐再度问询,“若不中意,母后再替你另觅佳人。只是母后猜不准你的意思,今日给母后一个准信,不中意,咱再慢慢挑。”眼前的儿子将这桩婚事晾在一旁,没有同意的意思亦没有不同意思的意思。 周卫序思虑片刻,正色柔声道:“母后,儿臣以为,娶妻乃人生要事,缔结良缘必定要是儿臣欢喜的。太仆之女,儿臣有幸见过一二面,温良贤淑,只是非儿臣所寻之人,恐难成佳偶。” 太后闻此,顿了顿。 一瞬后,咯咯笑出了声:“序儿一板一眼的模样真像个大人呢,只是这因缘之事可不是三言两语能道清楚的,序儿可先将太仆之女纳做侧妃,正妃再慢慢挑,如何?” “儿臣此生只娶一妻,不纳妃。”周卫序一字一句说道。 太后敛回笑,紧盯儿子,片刻又挂回笑脸:“也罢也罢,序儿喜欢,母后遵命就是。你年岁渐长,母后着急,娶妻一事望你能上点心,莫让母后等太久。” 周卫序应:“儿臣遵命。” 闲暇午时便在这般闲聊中打发了去。 周卫序退去后,姜嫣径直走向铜镜,端坐于前,纤纤玉指扶上云鬓。镜中女子尚存几丝娇颜,翠绕珠围,一脸萎靡被细粉重重掩盖。 撇去步摇,仔细将镜中女子打量一番。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也曾这般想过。 这个容颜极像她的小儿子不是皇帝,不必三宫六院,寻得心上人,一生一世一双人,亦可。 ***** 倘若没有执意差人去寻泽国武安君之女,他还会像如今这样坐卧不宁? 倘若没有那拙劣的迷香之事,他还会像如今这样魂颠梦倒? 露水情缘,沁心嗜骨。 他安慰自己或许再过些时日,会像朝露那般消失地无影无踪。 此时,他脑中又浮出那张脸。 无奈而笑,近些日子恐怕难以将这张脸挥去了。 看紧她,看紧她,五脏六腑都在悸动,方才与皇帝说起她,那方寸之地被扎得生疼,他像是背叛了她。 少时,他曾立志定要求取一位尚武、随性的将门之女,此生为父皇,为皇兄驻守边疆。 结果却是这样的结果。 泽国的那场宫变,丁崇毅身死,太子幽禁,到如今都不知那策反之人,本是有功之臣,为何无人知晓。 昏庸荒淫泽国皇帝将此事压制下来,倒是聪明了一回,只要那太子不死,将案子拖上些时日,丁崇毅麾下那些将士的怨气,必定被岁月抹得所剩无几。 一代良将,就那样悄无声息地死了。 而她,阴差阳错地合乎他心意。 天赐佳偶,天意弄人啊。 如今皇帝却又将她推到他跟前,天意弄人。 回府后周卫序命人点起了清怡香,安抚悸动翻涌的五脏六腑。 又吩咐下人,将余下的腌鱼送回腌鱼铺,告知余咸注意事项。 啊芜回坊正是晨练之时,提上寒剑同尘趁、尘敛研习剑法,汗如雨下。 余咸来坊,啊芜以为送往朔王府的腌鱼出了差错,不等擦洗赶忙出坊。 “啊芜姑娘,福安临产了!”余咸不等上前便扯开嗓子将此消息告知啊芜,他是真着急。啊芜悬着的心未下又被提溜上来,“可是有何不顺?” 余咸方觉自己失态:“没有,没有,稳婆来了,我左右帮不上忙,因此急急来寻你。” 啊芜方寸乱,秦嬷嬷在旁提醒:“姑娘且等奴婢一会儿,奴婢去将备好的山参取来,让李嬷嬷去唤江大夫。” 片刻后,秦嬷嬷携锦盒同李嬷嬷一道出来。 李嬷嬷去唤江大夫,啊芜同秦嬷嬷、余咸先去铺子。 抵达腌鱼铺时,才觉事态不似自己所想的那般严重。稳婆懒懒地待着,知晓福安是头胎,估摸着还需好些时辰方能真正生产。 啊芜问过秦嬷嬷才真信了稳婆,心也便跟着放了下来。 江大夫来诊脉之后也回去了,说福安脉象康健,暂且用不上他,等有需要时再去医馆唤他。 “姑娘先歇息一会儿吧。”秦嬷嬷将坊中带出的鹿肉脯、酥糕小心置于案上。啊芜吃不下,也歇不下,福安隔一会儿就会喊疼,她也跟着坐不住了。 倒是稳婆开始有了埋怨,不停地嘀咕:“还未到时辰,这么早唤我来做什么。”说的次数多了啊芜心烦。 一旁秦嬷嬷厉声道:“银子不少你,好生做你的事。”稳婆这才敛了口。 余咸因不懂,耽误啊芜正事觉着不好意思,啊芜打发他去铺子里做事去。 万顺嘴笨,瞧着自己的媳妇喊疼,心疼全写在他脸上。 时辰囫囵地过去。 午时过后,也不见福安有何异样,只是时不时地喊疼。 外间朔王差人过来交代事项,那人走后,啊芜脸上才有了些许喜色。 周卫序可真是她的贵人啊。 秦嬷嬷见啊芜放松了些便劝道:“姑娘不如回坊歇息一会儿,奴婢在此等候,将要临盆时奴婢再去禀您。”不忘让啊芜的心放宽些,“福安康健,定能顺顺利利的。” 啊芜此时想不得旁的,乐坊排舞她也不想去了,本已练就完满,无暇顾及脩娘以及坊中其他姑娘的说辞。 记忆中阿娘生产时的模样一遍一遍浮现在眼前。 17. 避世敛市(七) 当年阿娘生产要比福安快的多,前头的状况与福安一样,说得顺顺利利,只是到了后头,凶险来得如洪水猛兽般。 依稀记得阿娘的叫喊声,匆忙穿梭的下人,惊慌的稳婆,无措的御医,这幅血腥画卷永世烙在了心头。 那年她七岁,父亲戍边,府中无人拿主意,宫中皇后遣御医来府照应。等出事时啊芜无穷无尽地喊着:“救我阿娘!救我阿娘!”只是,无人理会她这个七岁孩童。 跪地乞求上苍,上苍终于给了她回应。她的阿娘保住了性命,只是她的弟弟,她那素未谋面的弟弟死在了寒风侵肌的冬日。 她始终以为是她夺走了弟弟的性命。 如今她想护福安母子顺遂。 “我要在此候着,等福安生产后再回。”啊芜坚定道。秦嬷嬷听出她话里的坚持,领会其意,去到隔壁收拾厢房。 更声起,更声落。 四更天时,福安终于要生了。 啊芜的手被福安攥得生疼,福安一直喊:“姐姐,我疼……真的好疼……顺哥哥呢,我想见顺哥哥……” 啊芜额间、鼻侧沁出了细细的汗。 听见稳婆又开始叨叨絮絮,只见那一片一片浸透的红。混沌中的啊芜望向秦嬷嬷,秦嬷嬷隐忍着想说的话,朝啊芜摇摇头,她能说什么,稳婆已将话说的明明白白。 福安无法正确使力,胎儿又过大。 突然,稳婆冲到外间朝万顺压声嘶吼:“你媳妇再不将胎儿产出,今日怕是要一尸两命!”话中的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心智不全的福安,一直未能领会稳婆话中“使劲”的意思。 万顺急得直跺脚,他觉得此时的自己是最没用的。 啊芜去到外间询问江大夫,江大夫异常犯难,说大夫能医治病疾,只是这女子如何生产还是要听稳婆的,方才同意用山参吊气助产他已经下了很大的决心,症结在于胎儿过大。 啊芜胸闷去到屋外仰头望天,天高星明,静谧安详。 她一直耿怀七岁那年的自己,恨年幼的自己没能保住弟弟。 而如今她已成年,同样如幼时那般无助。 踏回屋内,只见稳婆已是在询问万顺:“保大还是保小!”稳婆不等万顺回话急急又去回里间。 万顺泣不成声,在外间来来回回踱步。 里间听不见福安的声响已经好大一会儿,啊芜提步朝里走,心下默念着福安平安。 只见万顺扑通一跪,朝啊芜磕头:“我同福安是拜过天地的夫妻,请啊芜姑娘一定要救福安!” 啊芜脚下一滞,所有人都看向她,她唯一的一丝欣喜从眼中略过泛出亮光,同万顺确认:“救福安?”万顺已泣不成语,猛点头。 江大夫见此,朝里间急喊了一声“保大”,不等诊脉便开起方子。 稳婆闻此,终是将烦躁的性子收起。寻常遇上这般的痴傻之妻,俱保小。 今日却是个例外。 秦嬷嬷再也不想啊芜见如此血腥的场面,挡住啊芜要去的路:“姑娘莫要进去了,奴婢替姑娘守着福安。” 江大夫曾见过这般的场景,只是与今日这般不同。他被万顺感动,竭尽全力救治福安。 晨光熹微,铺子本就狭小,后院更无树,但是能听到鸟儿言语的声音。 鸟声是从何而来的? 啊芜抬眼望向深秋的天空,人字雁从高空中静静缓缓划过。 为何还有鸟儿呱噪的声音? 福安终于沉沉睡着了。 “去查一下那稳婆。”啊芜吩咐秦嬷嬷,女子生产性命攸关,为何那稳婆会如此怠慢,她有气,定要找出个错处来,半分差池都不允许。 “是。”秦嬷嬷应下,柔声说道,“奴婢先同姑娘回坊,伺候姑娘歇息后便去。” 啊芜道:“即刻去。我独自回,无需备车马。”说完跨出后院,朝偏门出去隐进街巷。秦嬷嬷赶紧让李嬷嬷跟上,自己去办查探稳婆之事。 长街渐渐恢复白日的熙攘,啊芜拖着昏沉之躯疲惫不堪。 人在这世间可真渺小啊,如同蜉蝣。 蜉蝣尚且能朝生暮死,可那襁褓之婴却未来得及瞧一瞧这人世间。 走走停停,看看走走。 也不知想看些什么。 眼前的人、景都与她无关。 鼻子被香气催醒,沿街早市可真香,她是真饿了。 行至一间点心铺前,要下一方蒸饼,伙计动作麻利地将油纸一包递给了她。低头间发现自己未带银钱,那涎水随钻进鼻间的香气溢了出来。 李嬷嬷跟在远处,还未等走近,只见一人已将啊芜的蒸饼钱付掉了。 “元公子?!”啊芜既惊又窘。 真巧。 元隽剑眉一挑:“好巧啊啊芜姑娘,随便走走都能遇见你。” 真巧,跟了半条街。 确实是巧,几月不见,第一次逛早市就遇见了他,啊芜晃了晃手中的蒸饼道:“多谢。” 元隽饶有兴致,“路遇贵人,一方蒸饼哪够。”手往里一指,“走,去里面吃点新鲜花样。”见啊芜不动,伸手就是拽她的衣袖,嘴里轻松念叨,“今日我请,敞开肚皮吃。” 啊芜被他拽着进了里间。 元隽点了小枣糍糕、香李蒸糕、胡葱肉咸饼、莲子酥、三锦汤、豆汁。 人已经坐稳,此时啊芜也不客套了,伸手拿了张胡葱肉咸饼,撇下一块往嘴里送,又将三锦汤拖往身前,未等下咽,狠狠喝上一口。 元隽吃得慢,时不时瞥向啊芜,不由地嘴角挂上笑。她吃东西的样子不算细嚼慢咽倒也不粗鲁,刚刚好。 “元公子,我跟你商量个事。”吃饱的啊芜心情好了许多,“我想用银子把那玉佩赎回来,你觉得多少银子合适?” 看着精气神回来的啊芜,元隽本想斗上一嘴,只是时机尚不成熟便忍了下来:“此次来得匆忙,玉佩被我搁在了族里。” 啊芜眼珠子一转拿下主意:“这倒无妨,你先说个数,待到他日你去族里拿回玉佩,我们再钱物两清。” 这哪像是同他商量,分明是在下通牒,他也不含糊正色问道:“按马价的双倍如何?” “那便是七十两。”啊芜想想道,“多谢元公子,咱们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他们之间哪有一言为定的事,元隽却笑着点了点头。 啊芜见他正经模样别扭的很,觉着此事定会有诈。 为一块玉佩纠缠不休似乎不太值当,倘若他再想加价,届时只能舍弃玉佩,算与那玉佩彻底无缘。 啊芜起身,朝元隽行礼:“多谢公子款待,等你取回玉佩时再去北楼寻我。今日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元隽见她要走,赶紧让店家将剩余的点心包起来,拦着啊芜:“你等会儿。” 啊芜奈住性子等候,自己这样吃人家嘴短,拍拍屁股走人确实不太好。 “你步行回庭华?”元隽接过店家包好的点心问道。 啊芜默不作声。 此地离乐坊不近,加快脚伐回去估摸着也要一个多时辰。只是今日,她什么都不想做,一直在路上也挺好。 元隽见她不答,又扯起她的衣袖往外走:“带你去见个人。” 啊芜迷惑,这登徒子究竟要搞什么花样。 沿街折回。 走过一小段路,行至一客栈前,元隽将手上的点心塞进啊芜手中:“稍等,我去去就来。”说完飞奔进客栈。 啊芜被搞得一头雾水,捏着点心在客栈门口徘徊,抬眼瞧了瞧一直跟在远处的李嬷嬷,招了招手唤她近身伺候。 一夜的气性被这元隽的一餐点心磨掉大半。 从包好的点心中取出一些递给李嬷嬷。 元隽出来时见啊芜还在原地等候,长舒口气,指了指身旁的小童对啊芜道:“我刚认的小弟,带给你瞧瞧。”又对小童说,“啊芜姐姐给你带的点心,还不快道谢。” 小童看了一下吃食又看了一眼啊芜,眼中放亮,笑嘻嘻地直说:“谢谢啊芜姐姐,谢谢啊芜姐姐!” “姐姐好漂亮,难怪元大哥经常念叨你!”小童嘴巴抹了蜜似的。 啊芜早已认出是那个看马小童,只是心虚没敢问,他怎会和这登徒子一道? 忙将点心递了过去,牵强一笑:“勿需多礼。” 等小童忙于吃食后,啊芜才狠狠地剜了元隽一眼。 元隽稳稳接过这一记白眼,笑得灿烂,压声说道:“此事你知我知,他不知。”又说,“算他命好,碰上你我两位贵人。他看丢了马,店掌柜就将他抵给了我,我还得好生待他,说住不惯那安平寺,所以此次就来城里的客栈,结果真巧,今日便把你给遇上了。” “遇我有何巧不巧的,那北楼的墙……”又不是没翻过,啊芜只说了一半,余光扫一眼在旁的李嬷嬷,后悔将李嬷嬷唤来近身伺候了。 元隽倒是听明白了,笑得愈发灿烂:“今日过后你我莫要再提此事。” 啊芜暗暗赞同,望向那小童,身量长高了不少,气色上佳,白净的样子是个少年郎该有的模样。 此事还得谢这登徒子,受她牵连的小童竟被他养得有模有样。 她一时嘴巴拐不过弯来诚挚言谢,轻声道:“你我买马一事早已两清,按理说,你这平白无故多出来的小童应该算是我的人,看你待他不错的份上,我便不同你计较。” 这小童就如同那玉佩一样,不该在这桩买卖之中。 元隽闻此,叹女子的玲珑心,似乎她说的甚是有理,想了想道:“那往后让他好好伺候你我二人。” 啊芜又剜了他一眼,一仆二主,这话听着相当别扭。 “如无他事,我便回坊了。”啊芜看向小童说道。 “你再等等。”元隽再次拦住啊芜,喊小童,“元怀礼,先别吃了,赶紧带啊芜姑娘去马厩瞧瞧我那宝马。” 怀礼利索地收起点心包好,抹了把嘴,弯腰行了个请的动作:“姐姐,随我来。” 这番又不好再拒,啊芜听闻去瞧马,怕届时将当初盗马一事再次提起,便让李嬷嬷在门口候着,自己随元隽、元怀礼二人同去马厩。 看着元隽与怀礼两位一大一小男性,在她面前旁若无人的相互打趣,啊芜不禁觉得有意思。 “元公子,你家中可有兄弟姊妹?”啊芜双手抱臂问道。 元隽正敲着怀礼的脑袋,让怀礼加紧练习骑马,突然听到啊芜如此问手一顿,脸色不由一滞,“你问这个做什么,打探我的家世?”说时脸色已经恢复往常的油滑。 啊芜坦然一笑:“就问问,没别的意思。”她觉得要是自己有个血脉相通的兄弟姊妹,应该也会像寻常人一样嬉笑怒骂,甚至更甚。 “我呢,家中有许多的兄弟姊妹。”元隽道,“所以我年纪轻轻便到处开始谋生计。” 他家中的兄弟姊妹啊,多到让他都记不清谁是谁。 啊芜了然地点了点头,不再相问。 寻常人家都有许多的兄弟姊妹。 18. 避世敛市(八) 见着宝马,啊芜两眼放光,这宝马如同那阿宝一样俊气、温顺。 她抚摸宝马的前额,宝马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抚触。 “它唤风驰,这回子你可别再打它的主意了。”元隽在啊芜耳边低语,“它与电掣是双生子,要让风驰见到在朔王府享福的电掣,想必会气个半死。” 双生马匹极为难得,将它们分开的是她。 啊芜此时没了傲气,不言不语,只将一腔的怜惜化□□抚。他日她要将阿宝唤回电掣,风驰电掣,多美的名字。 “姐姐,元大哥经常对我说,说你是这靖安城骑马最飒的女子,今日有幸让怀礼遇上,能否让怀礼见识一番?”怀礼有意留啊芜。 如此提议,挺好。 元怀礼,此名定是元隽取的,元隽还将他收做小弟,那他便不是奴仆。 这眼前的兖族人不只会讲银子,似乎还讲情讲义的。 啊芜愣神之际,元隽已打开栅栏牵出风驰,递给怀礼一个眼色。 怀礼立马会意,赶紧打开栅栏牵出自己的马匹:“这离西南城郊很近,咱们去那一试,这几月元大哥整日让我练骑马,我屁股都快颠裂了他还骂我没学好。今日啊芜姑娘得好生教教我,兴许你的法子比元大哥管用。” 啊芜被逗笑。 元隽敲怀礼脑袋:“你这小子……”旁的无需出口的话淹没在笑声之中。 四人两匹马。 风驰驮着啊芜与李嬷嬷,赛花是匹母马,是怀礼的坐骑,驮着元隽与怀礼。 这怀礼的嘴不知何时学元隽学得十分油滑:“嬷嬷,我看咱们该坐一骑,少年、老妪。”又指了指啊芜和元隽,“俊郎、美人。” 李嬷嬷好尴尬,想起朔王,此刻不知该如何作答,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又生平第一次骑马,吓得只能紧紧地拽着啊芜的衣裳,生怕一不留神掉了下去,幸好为照顾她,马匹走得慢。 “你这小子……”元隽狂笑不止,反手又是敲了一记怀礼的脑袋,“小心我拿马鞭抽你。” 啊芜无言,倒也不烦,嘱咐李嬷嬷别搭理那二人。 西南郊外,宽广辽远。 啊芜扬面迎风,她太喜欢这样的舒惬。 带着笑,挂着恣意。 怀礼先行下马,又将李嬷嬷扶下马。 李嬷嬷那颗提溜着的心才陡然放下,一身老骨头真的不能再折腾了。 元隽驱马朝前几步,爽朗地问啊芜:“比试一场?” 啊芜等的便是此刻,解下披风,丢于地上。 “比一场。” 上马,挥鞭一声高喊如离弦的箭矢冲了出去。 元隽随即高喊一声随她而去。 “瞧着架势,今日啊芜姑娘定能赢。”怀礼笃定地对李嬷嬷说道。 李嬷嬷牢记啊芜的嘱咐,不愿搭理这不懂礼的怀礼,静静地拾起披风瞧着那远去的二人。 怀礼顿觉无趣,从一旁折下根草衔在嘴里仰身躺下。 本想从这李嬷嬷口中多探些啊芜姑娘的事,可能行不通呢。 啊芜俯身策马,风呼呼啦啦地从耳边刮过,一声一声“驾”,一鞭比一鞭急,马速越来越快,越快啊芜愈发欢愉。 风驰果真是风驰,驰风而行。 身后的元隽落后,有些远,他隐隐担心。 这赛花是匹母马,比速度哪比的过风驰,唯有加鞭提速,星眸紧盯远去的黑点。 给怀礼挑的马鞍合适妥帖,现下他却如坐针毡。 …… 万幸,万幸,远处土丘下的啊芜正悠闲地等他到来。 “不能比!不能比!”元隽喊着叫着勒马,“这赛花只配是怀礼的坐骑,真是委屈死我了!”等停稳,翻身下马,将缰绳一丢,任马儿歇息,啃噬草地。 啊芜莞尔一笑:“等他日我将那电掣讨要来,咱们再好好比试一场。” 她下马之际,元隽已伸出自己的手腕给她扶,啊芜晓得意思,瞄他一眼,学起他的样子一个漂亮翻身,利索地稳稳落地。 元隽讨了个空,心却被这眼前的女子装满了,这样的女子他总是欢喜的。 兖族女子他也是欢喜的,只是现下他想寻一个像兖族女子的中原女子。 他们之间似乎隔着浩海星空,一切随缘吧。 “你愣着做甚?”啊芜问道,“莫不是想电掣了?” 元隽回过神。 “我一七尺男儿,想一匹马做甚。他日你将电掣讨来,咱们定是要好好再比一场的。” 今日啊芜将朔王说的,与兖人切莫交往过甚的叮嘱抛诸脑后。 兖人狡黠,她早有耳闻,只是眼前的元隽不同于他人口中的兖人。 “好,一定再比一场。” 啊芜想起元隽平时的作风,不免想劝他。 “你以后可别再翻墙了。我要将那北楼砌上一道墙,开上门,今后你光明正大地报上名讳,我去门口迎你。” 元隽笑笑,打趣道:“我倘若天天去,猜你那傻贵人会如何对付我?” 啊芜一愣。 那北楼房契的银子她还未挣够,确实与那傻贵人有瓜葛,安慰自己,快了快了,再过上一阵子,准会够的。 不喜欢一个人可以有千万种理由,喜欢上一个人却连理由都不需要。中迷香时她脑子里划过的男人是周卫序,第一个亲她的男人是周卫序,只要她不愿意,还真强迫不了她。 用一声声傻贵人掩盖着内心的萌动。 周卫序何尝不是。 “不逗你了。”元隽笑,“没有要紧的事,我不会再去北楼,琐碎的事我让怀礼去,反正他是要伺候好咱俩的。” “我和怀礼往后大半年都不会出现在这靖安城。省得你劳心。” 啊芜问:“是要回族里?” “我一兖族马贩,总是要各国到处跑的,此次去泽国,怕要耽搁许久。” 听闻泽国二字,啊芜被死死地定在原地。 转眸将视线拉远,目及之处连那东南方向矮小山丘都越不过,山丘那边有山,有江,又有一座座山、一道道河,泽国都城雅川便是那个方向。 她左手拇指不停地摩挲着右手虎口,欲言又止。 欲言又止。 元隽疑惑眼前的人,试探着问:“舍不得……我走?” 啊芜定下心神,抬眸迎上他的星眸。 “此次你去泽国,我有事想托你帮我。”说完心绪便开始不稳,一层一层焦灼揭浪而来。 阿娘曾说让她此生远离泽国、莫要再过问泽国之事。 那时,阿娘觉得她会活着,期盼她远离纷争,保一命留存这世间。 倘若她躲不开,已经死了呢? 她还鬼使神差地攒了一笔银钱,之前不知道自己为何攒那笔银钱,现下知道了,她想寻个牢靠合适的探子,能去泽国的探子。 “何事?”元隽正了色,问她,“如是力所能及的事,我能帮你。” 啊芜一咬牙。 “帮我打探一个人。” 她说道,“是一位私邸授学先生,名许登宾,年四十,身量与你相仿,宽额、垂眼、高鼻……”关于熟悉之人的特征,似乎一下子说不完,“待我回坊仔细将他相貌画与你。名讳、身份或许有假,我想还是靠相貌会容易些,此人定在雅川。倘若你能寻着他,请告知于我,此人如今身在何处,做何差事即可。”一顿,“我将画像交于你后,你将此人相貌牢记于心,画稿烧毁,万不可让旁人知晓。” 元隽静静听完,沉默着。 啊芜又说:“我曾以泽国流民身份入皋国,实乃因事犯上受株连之家眷。我此生已无羁绊,唯愿将心中疑惑之事解开,我不便回泽国探查,此事还望元公子帮忙,待你查明归来,我愿用银钱与你交换。” “此事深查可能会危及性命,所以你务必当心,性命比什么都重要。你若就此拒我,我也在此谢过,往后我们之间便不再提旧事。” 元隽盯着她顾自念道:“许登宾……私邸授学先生……雅川……如此多的线索,想必能查到。”想必也能查到她之前的身份。 他轻松笑了起来,“看在你这样信任我的份上,这次银钱就免了,我打小就走南闯北,做的就是与人打交道的买卖,寻一个活人应该不难。兴许,下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用得上我,到时我们再谈银钱。” 啊芜许多念想如洪水般泛滥,她想知道阿爹究竟是因谁而死,她想确定她的阿娘还活在人世间,她想知道太子炎是否真的还活着,她想知道介忟…… 逃生时,她拼命想活; 安稳时,她却想要更多。 为何会信任他? 信任能如何,不信任又能如何,她啊芜有今日,不全靠运气活下来的吗?无权无势、无依无靠,捡株高枝暂憩,那高枝谁能保障不是枯枝,随时有随风摇落之危险。 兖人不可深交。 今日已经与他交了底。 “啊芜在此谢过元公子。”啊芜深深地向元隽行了个礼。 元隽似乎不满意,趣兴大大,看着她问道:“这就够了?” 啊芜看他贼溜溜的眼神,知道他怀着鬼胎。 瞟他一眼,径直往歇息的风驰而去。 元隽趁机追上,戳着自己的脸:“亲这一口,往后我便是你的人,帮你跑腿探查这种小事不在话下。” 见她神色如常,再缠,“换我亲你一口也行……” 行至风驰旁啊芜停下脚,定睛瞧他温声道:“眼睛闭上。” 元隽心头一颤,乖乖地从了,双眸重重地闭起。 “你蹲下来点,太高了亲不到。”啊芜扯着他的一缕青丝说。 元隽扎起马步,将脸凑近她。 一个大大的香吻落在了他的脸上。 他也不睁眼,收起马步瘫坐在地,吃吃地笑了起来:“好大的一口热气。” 啊芜得意地笑着上马,对着风驰高喊:“风驰,我们先行一步!” 元隽这才睁开了眼,冲着她叫嚷:“这事说出去我可真丢不起这个脸,让一匹马给亲了,此事记在你账上,往后你得赔我,赔我双倍!” 悻悻起身,去寻赛花。 早知讨要香吻不易,怎么还是着了她的道。 19. 避世敛市(九) 二人像来时一样一前一后回了原处。 啊芜下马,李嬷嬷赶忙将披风披在她身上。李嬷嬷在这荒郊野外被冷风吹得老牙直打颤,她觉着冷,觉着主子更冷,系锦带的手同老牙一样颤颤巍巍。 啊芜见状,扯下披风覆在李嬷嬷身上,李嬷嬷刚想说话,她却道:“热。”一个眼神,李嬷嬷会意,拢住披风,眼里沁出热泪。 怀礼怨声载道:“嬷嬷真是无趣,让她讲个故事解乏都不肯讲与我听,一直干坐着吹冷风。” 李嬷嬷眼瞧啊芜怯怯道:“老奴真的不会。” “那你会什么?”怀礼问。 李嬷嬷答:“老奴只会洗衣做饭。” “那你方才对我说便是了,怎的一言不发?”怀礼是真的不懂这老人,像是中了定身术,见着啊芜才将这定身术给解开。 啊芜牵着马对怀礼说:“别为难嬷嬷,改日我让嬷嬷做几道最拿手的菜待你,等你尝过之后再抱怨。” “好咧。”怀礼这才收起埋怨的嘴,突觉身后的元大哥过于安静,扭头,“改日元大哥同我一起啊。” 吃了闭门羹的元隽才不屑:“又没请我,我去做甚。”怀礼哈哈大笑,“我就说嘛,今日你们比试,肯定是啊芜姑娘赢。” 想起方才风驰的香吻,元隽意难平,抬脚轻踹怀礼:“就你有嘴,你不说,大伙都知道她会赢,只是有人偏不领情,不请让她赢的人,反而请你这毛头小子,李嬷嬷你说是不是?” 李嬷嬷不知该如何作答,木木地朝元隽挂了个尬笑。 啊芜接过话:“等你此次贩马归来,定要好好宴请一番的,二三小菜怎能解比试的相让之情。”言下之意元隽是懂的,讪讪道,“这还差不多。” 这半日就这般地过去了,行至客栈,怀礼骑着赛花送啊芜和李嬷嬷回坊,元隽未一同前往。回坊后,李嬷嬷赶忙去灶台上忙活,啊芜未留怀礼用膳,只是让怀礼捎回去了些点心,让他明日来取画稿。 秦嬷嬷还未回,啊芜钻进坊内安抚众姑娘。这坊内与她排舞的六位姑娘,其中几位将不满写于脸上,后日便将正式上演,主角却是缺席,任谁都会怨。 好在昨日一早,脩娘吩咐教习舞娘,才稳住众人。 此刻啊芜回来,便不敢再懈怠了,旁人话中有指她有恃无恐之意,她也只是默默听着。奇怪的是,斜衣似乎是在等她归来,刚打了个照面,斜衣就回了自己的西阁。 瞧见斜衣,啊芜满脑子都是周卫序笑起来的样子。此刻,斜衣瞧见她,不知斜衣脑中的周卫序该是如何模样。 除去那一副好看的皮囊,明明就是一平淡无奇沾花惹草的王,为何老去想他,后脑勺又开始隐隐发胀。 直至掌灯秦嬷嬷才回来,已将那稳婆之事打探地仔仔细细。 稳婆算是接产圣手,嘴巴是出了名的碎,就连此次福安生产一事,稳婆回去之后都已开始在街坊间散播,道万顺有情有义,只是福薄,娶了位傻妻,可怜那未降世的儿子。 稳婆知胎儿过大定会难产,有大夫在旁,本想拼命试上一试,保福安性命让胎儿平安降生,奈何,福安使劲一直不对,无法,最后只能保其中之一。 秦嬷嬷如实讲完蹙着眉头望着啊芜。 啊芜神色呆滞,思绪飘远,好一会才道:“此事过去了。你去准备浴汤。”秦嬷嬷见她语色淡然也便不再多问,应是随后退了出去。 余咸不会随意寻个无能稳婆的。 啊芜放不下的是心中执念,当年觉得是自己的错,如今觉得是稳婆的错,总要有个错处,才致无辜生命殒命。 取来纸张铺在几案之上,研好磨,执笔作画。每一笔都落在实处,麻纸金贵,不可再如上次画石榴那般糟践纸张。 画完之后,她将人像揭起,阴沉着脸盯着他。曾经自己熟识的先生,她所敬重的先生啊,为何会如此的陌生。 让元隽打探一位私邸授学先生,相对安全一些,旁的往后再慢慢打探,如今她要先稳住自己。 叠好画稿,置于妆盒之中。登上三楼,推开阁楼窗子,环看靖安城。听说雅川亦撤去宵禁之令,夜下的雅川是否同靖安城一样热闹非凡呢?她从未见过。 坊内隐隐传来乐声,细微入耳,似乎是詹品的《清风曲》,这人世间总有诉不完的相思。秦嬷嬷来唤她沐浴,她吩咐秦嬷嬷明日为北楼砌墙垒院。 将整个躯体没入香汤,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还未尽半分孝道,父母却…… 枕上杅沿,秦嬷嬷为她舀汤淋发,她劝退嬷嬷,沉入香汤。 想想福安,平安也是好的;想想腌鱼,日后定能换取些许续命银两,想想……再想想,再也想不起有何可乐之事。脑中混沌,今晚定要先好好睡上一宿。 啊芜钻出水面,唤秦嬷嬷入内伺候,利索地洗漱完毕。一头浓密青丝已长至臀下,秦嬷嬷为她轻轻拭干水,满眼欢喜,满嘴赞叹:“姑娘这一头秀发真好看,等日后挽起发髻来更好看。” 啊芜却嫌累赘,经秦嬷嬷这么一说,便让秦嬷嬷取来铜剪为她修剪掉一些。 秦嬷嬷手执铜剪迟迟不敢下手,不挑日子修发,着实不吉利。 啊芜一笑,拿来铜剪“咔嚓”一声,七寸秀发悄然落地。秦嬷嬷忙止住啊芜继续:“还是奴婢来吧。”盯着已落地的青丝痛惜万分。 “嬷嬷放心,我还不想做比丘尼呢,只是太长了,习武缠上手臂很不便,剪短些沐浴完也干的快些。”啊芜说。 秦嬷嬷细细地修着,生怕修坏了:“姑娘日后沐浴可否早一些?天凉了,吹夜风容易着凉。”啊芜轻轻“嗯”了一声。 修剪完,秦嬷嬷将落地的一滩青丝拿布仔细包好收了起来。啊芜让秦嬷嬷早点歇息,自己披上斗篷又上了三楼,临窗吹发。 本想这一夜能安眠,奈何数不尽的梦魇一重叠着一重团团将她困住,半夜惊醒心悸不止,唤来秦嬷嬷点上烛灯。 秦嬷嬷疑是着凉,探上前额,片刻之后才放下心来,打来温水拧了汗巾为她擦拭。啊芜倚在床角蜷缩成一团,从未有过如此恶的梦魇,一重一重都似将她吞噬。 换下汗衣,窜动的心才稍稍平复。 秦嬷嬷冲了一杯柏子茶递给啊芜:“梦境与事实是相反的,姑娘莫多虑。”啊芜苦笑,接过茶盏,闻着盏中之物芬香可爱,问道:“这从何而来?”柏子香晓得,柏子茶却从未喝过,她不记得备过此物。 方才梦境之中,恰恰是她不愿去想的前尘往事。 “那日出府来这伺候姑娘,殿下备下好些随礼,怕有遗漏,让奴婢自个儿去府库挑些常用之物,奴婢便挑了几样。”秦嬷嬷回道。 大物件随礼啊芜瞧见过几样,未打开细看。他送来的嬷嬷,也真够细致的。 遣退秦嬷嬷,啊芜裹着厚厚寝被下床走动。光阴流转,许多事她以为淡了,她以为,只是她以为。与阿娘诀别之时,她死活不走,定要与阿娘同生死。是阿娘说母女二人此生只有生离,不会死别,她才听从母亲安排逃来皋国。 痴傻如她,如今亦辨不清阿娘其言真伪。阿娘那样的身世,谁来护她?啊芜从妆盒之中取出画像,捏在手中,静思片刻装进衣袖里袋。 这一夜,浑浑噩噩。 早起与尘趁、尘敛一同练剑。两日未练,倒觉轻盈不少。 北楼开始砌墙垒院,余咸来信说是福安无恙,静养些日子便可活动。腌鱼铺子要开始忙,让啊芜抽空去铺中瞧瞧。啊芜去信说过几日便去,让送信之人捎回去了些滋补品为福安调理身子。 怀礼一早来取画像,啊芜将画像装进信封叮嘱怀礼仔细收好,让元隽阅后即焚。又让怀礼捎回去了些点心。 他们明日就将启程去往泽国,啊芜盼着他们能速速回来,带着她想知道的讯息。去到坊中,她开始留意各姑娘口舌闲事,好从中知晓一些各国轶事。 秦嬷嬷从朔王府带来的补品被啊芜送的所剩无几。还有瓷罐一事还未与朔王讨要窑坊详情,余咸信中未提起,想必大买卖不急这一时,等过了明晚再说。 过完一夜便是初七,因是新舞,到坊看客人数众多。 《剑舞》与新舞《伶人解忧》大不同,前者清朗明媚,后者婉转娇媚。啊芜并不在意曲中之人能否解开看客之忧,她只知曲中之人想要得到看客怜惜,引一丝共情。 诉不完的男女之情,诉不完的相思之苦。伶人抬眼扫过正上方那阁雅间,珠帘低垂,不见灯火,漆黑一片。 她的看客今日没来。 抽剑与尘趁、尘敛二人先后对峙,强撑几个回合,因势单力微败下阵来,二人的剑同时刺进后背,匍匐在地的曲中人,极力想扭头再看一眼二人,终是无力回头,永远伏在地上。 何以解忧,唯有伶人死去,无虑即无忧。 故事演完,引得看客唏嘘。二男子曾经的情深似海,到最后却是拿她性命相抵。这人世间有许多的负心人,看客之中定有不少。 新舞落幕,脩娘心中大石落地,连日来对啊芜的闷忿烟消云散,还将尘敛、尘趁二人调教的甘愿舞曲,也算一件好事。上头的那位王发话,不得干预啊芜外出行事,不得辞退。堂堂华庭主人,何时受过此等框束,现下这舞成了,那便暂且随她去。 脩娘久不见啊芜起身谢礼退场,又等了片刻方觉不对。急急想了个法子,吩咐之前伴舞的六位姑娘上前去将啊芜小心抬下秒花台。 幸亏脩娘脑子转的快,猜准啊芜是真晕过去了,便编排出个新鲜结尾,众姑娘抬着名伶尸身离去。 这样收场倒也妙哉。 20. 仰人鼻息(一) 啊芜醒后,知道最后是众姑娘抬着她离开秒花台,羞耻难当。 原本是一个悲凉故事,这啼笑皆非的结尾她实在难以接受。往后再舞,怎么办? 她翻身趴在床上,将头埋入软枕之下不肯吃羹膏。 秦嬷嬷见啊芜又活泼了过来,笑着劝道:“方才脩娘吩咐奴婢,定要调好姑娘的身子,调好之前不可舞曲。” 啊芜将软枕甩开,长叹一声:“大夫说我身子无恙,只是缺觉,好好睡上一宿便会无事。”想起初来乐坊吃的那些羹膏,此刻还觉恶心。 “那姑娘今日先把这羹膏吃下,睡上一宿,明日让李嬷嬷做些可口饭菜,奴婢也以为食补最为妥帖。”秦嬷嬷将羹膏递过去,从在旁的食盒之中取出一颗蜜饯等着啊芜。 啊芜恹恹接过羹膏,三两下将它吃尽,喝口清茶漱口,最后含着蜜饯又趴了回去,脑中浮现出自己被六位姑娘抬下秒花台的模样。 脸面可算是丢尽了。 秦嬷嬷收拾器具,啊芜突然直起身子:“今日的赏银取来让我瞧瞧。”秦嬷嬷得命取来赏银,啊芜将赏银拨来又拨去。 其中一成归尘趁、尘敛,这是旁人不便知晓的。尘趁、尘敛身份特殊,随她舞曲,赏客有打赏他俩银两,引其他护侍、同期进坊的姑娘好生嫉妒,所以自己给的这一成定要保密。 又拨了一小拨,指着它们对秦嬷嬷道:“将这些分与伴舞的六位姑娘,告知她们日后只要我再舞,她们定都有份。让尘趁、尘敛嘴巴严实点,倘若有姑娘私下问他们,要说没分得银两。”还是拿钱两收买人心最稳妥,六张嘴,指不定会将她瘫软的丑态说成何模样,只盼着少丑一些。 秦嬷嬷应下退出卧房。 吃完蜜饯漱完口啊芜倒向床榻,脑子已转不动,暂且睡去。 每日破晓之前啊芜都已醒来,昨夜睡得还算安稳,穿衣之时,秦嬷嬷便会端来面盆伺候她洗漱,今日也不例外。习武衣简便不似舞衣繁琐,不消片刻便穿戴妥帖。她早已学会独自一人面对日常,又有人伺候反倒有些不自在,月余才又慢慢适应。 等洗漱完,秦嬷嬷才道:“殿下来了,在外间等姑娘起。” 啊芜一个激灵,恐自己听错,双眸瞪得老大,只见朔王已踏入卧房:“听说你晕厥,过来瞧瞧。”亦不见外,直接走向床榻,躺了进去,扯过软被覆在身上。 秦嬷嬷去为他脱靴伺候,等嬷嬷掩好软被,他翻了个身面朝外瞧她:“过来,陪我躺会儿。”啊芜哪见过这阵仗,自己晕厥的事这么快就将他引来了?瞅瞅一旁低垂着眼眸的秦嬷嬷,他的耳目。 “不是她。”他似乎很累,不想多说,她心中所想他还是知道的,耷拉在床沿的手向她勾了几下示意她过去。啊芜眉头一蹙,过去就扯他起来,她是真受不了这般合衣而卧的人,况且卧的是她的床。 秦嬷嬷见势退出卧房。 绵软无力的周卫序一宿未合眼,任她拉扯,只见她解下他的披风连同脱下的外裳丢在踏凳之上,瞧她丢衣物的架势,自知理亏,来这便忘了那些个礼数,一笑:“原本今日我无力图你的身子,再脱下去我便难保证了。”嘴上贱贱道。 啊芜将他发冠取下,没好气地一把将他推倒,扯过软被将他围了个严严实实。瞧他样子真是憔悴,这床暂且由他去吧。 她手执发冠起身,却被周卫序擒住另外一只手,身子一颤,发冠差点落地,好在被她稳住,仔细放好。叹这床褥,今日定要好好浣洗一番。 “走的密道?”既然他还不想睡,那她便问问。他身子一翻,松开了擒着的手,闭上困顿双眸,“有何不妥?这密道原本就是为公子王孙准备的。” 原本还想问问昨晚为何他不来赏舞,见这模样倒也不好问了:“腌鱼瓷罐出自哪家窑坊?”挑了个不要紧的问。 他呼扇了几下眼皮子,道:“此事你无需过问,我已经交代余氏腌鱼铺,到时你只管收银钱便是。” 竟还有如此好事,无需过问便可将那银钱轻松收入囊中,啊芜冲他晏晏一笑:“多谢殿下。”周卫序斜着眼眸瞧她,缓缓道:“单言谢?” 二人视线撞在一处,她顿时明白他的意思。 早已做好舍身取银的准备,她俯下身子亲上了他的额头。他的额还带着些许凉意,不如他的唇温热。 竟又想到了那日。 额吻似乎并不适合二人,像对至亲之人的安抚。 只见身下之人呼呼地在笑,一颤一颤,啊芜起身睨着他,默不作声。 良久,他才道:“你亲错地方了,儿时母后才这样亲我。”说完他将身子翻去里侧不再对着她。 啊芜一怔,他说的没错,儿时她阿娘才这样亲她。 二人心中都揣着事,此刻也都想起了各自的母亲。 啊芜静静起身,悄悄地出了卧房。近几日尘趁、尘敛因脩娘的吩咐,不再同她一起习武,她觉着自己身子无碍,还是想活动一下筋骨。 砌墙垒院的匠人已来北楼开始做活,砖砖瓦瓦铺满平日习武之地,再无空处容她施展。吃下早点喝口清茶休息片刻,便在厅堂练起拳术。 还未入冬,天却已经冷得要命,特别是这破晓之前。练过小半个时辰,一身汗给爽快地逼了出来,脸颊染了胭脂红,啊芜才觉痛快。 她卧房的人在补觉,前几日还是玉树临风的模样,今日就憔悴得不成样,不知经历过什么。躺进躺椅扯过绒氅覆在身上,她也想再眯上一会儿。 秦嬷嬷将备好的姜茶、酥糕、肉脯放在一旁小几案之上:“天冷,姑娘趁热吃下。”啊芜睁开眼,嗯了一声。许是没练够,此时她还不饿,渐渐双眸又阖上。 手指摩挲着绒氅一角,被他赎回去的东西又让嬷嬷送了过来。记得他说过,这是他心爱之物。想起西子街的他。 腌鱼买卖算成了,只这一项银子进账,未免太单薄了些。正背靠大山,诓骗不成,可试试以诚相求。 脑子转着转着便转不动了,兴许是她想转地快些,奈何以凡人之躯怎可做神仙点石成金之事。起身喝下姜茶,胡乱吃了口酥糕便搁在了一旁。 阖眼小憩一会儿。 等楼上的人醒。 平日练完,她不想臭汗沾染自己的床,也只是睡在那榻上,他却霸占了她的床,真是不公。 迷迷糊糊,半睡半醒,有风吹进来,睁开双眼。日光已透过窗棂映她脸上,竟不知不觉睡了这么久。 一个姿势睡这么久,起身都困难。秦嬷嬷见状来扶她:“殿下方才醒了,让姑娘得空过去。”啊芜躬着直不起的身子,僵得牙丝丝作响。 好大一会儿才将身子给正起来,又活动了下四肢,及不情愿地往楼上去,终究是躲不过的,轻推房门将头探进去。 他还是面朝里酣睡的模样。 外裳、披风已被秦嬷嬷整齐地悬挂在榆架之上,发冠也已方正地摆在托盘里。啊芜蹑手蹑脚溜进屋内,坐在榻上。 “坐那做什么,过来再陪我躺一会儿。”周卫序也不翻身,直接唤她过去。啊芜起身磨蹭着过去,强颜欢笑,“练了一身的臭汗,我还是在旁伺候您算了。” 周卫序不说话,身子往外挪,示意她躺进去。 他无声无息地在等她,啊芜咬牙心一横,脱下外裳、鞋履,拔下绢花簪子,一溜烟地钻进里头,扯过一边的软被盖在身上,横竖这床已经脏了。 周卫序半开双眸,扇了几下,伸手楼上她的腰,将贴着床侧的她往他身上揽。 后脑勺男子呼出的热气在盘旋,一阵一阵。他动了动,将脸枕进她的肩胛,她清晰的听到了吞咽之声。 她僵得说不出话来,此时该如何用词,她也没遇见过。 贴得太近,她觉着热,刚想挪开一点就被他按住:“别动。”她不敢再动,只听见他在唤人,“嬷嬷,茶。” 在外伺候的秦嬷嬷得命很快就将茶端了进来,扫了一眼床,见朔王没有要茶的意思,便将茶盏置于一旁的圆几之上。 周卫序从啊芜的腰间将手抽离,伸出软被悬在半空,朝着一个方向胡乱指了指,秦嬷嬷会意,上前将纱账放了下来,默默退出卧房掩上门。 二人面朝里,啊芜好似用耳朵都能将秦嬷嬷的一举一动瞧的一清二楚。上几次都没这样的紧张,这次怕什么呢。 刚想让自己转个身,好面对着他,却被他按了回去,她又不敢动了。此刻自己仿佛是那余咸铺子上待腌的鲜鱼,已开完膛破好肚,只是没完全死透,那鱼身不时地还能抽搐几下。 倒抽一口冷气,将眼眸闭紧,他的手掌已再次扶上她的腰。这次与方才不同,他开始轻柔地掀衣裳往里探。 温热手掌碰触到她的腰,她身子颤了一下,顶着酥痒,一直不敢动。他缓缓抚着,似乎想往上探寻禁忌之地,不越雷池,克制温柔,最后停在腰间一处。 她的腰紧致柔软,他呼吸在变,脸埋地更深了,恨不得嵌进那颈窝,低喃道:“改日去王府,邀你观星赏月。”声音低沉破碎。 啊芜已明白他在克制,可此时的二人总让她想起万花楼。 21. 仰人鼻息(二) 去朔王府观星赏月,那有着无数纱幔,一方天井的靡靡之所,他指的定是那个地方,逐问:“那床是否随着明月移动它每日也将移动?” 他一笑将手掌抽离,寻着她的手掌,拇指在她虎口薄茧处摩挲着:“我只在月圆之期去那安寝几日,床倒随时可移动。” 啊芜被这清奇怪癖给懵住,挣扎着想转过脸来问个清楚,又被他给死死按住:“你说你的,别动。”再过会儿才能平息下来,她这一动怕又坏事,依着她会迎他的性子,待会儿真不好说。 “要赏月,直接往那草地一躺,将一宿的明月看得明明白白,何须天井。”啊芜嗤了一声,“要同女子共赏那确实要另当别论。”其他女子去过的,那地方便脏了,不去。 “其他女子可不敢去那。”他前额本抵着颈窝,笑着换个姿势将脸抬起靠上软枕。 这样的说辞她不信,层层纱幔围着,暗香浮动,与女子无关谁信。 他翻个身仰着不再搂她,盯着一旁的纱账道:“儿时顽劣,仲秋之夜攀上宫殿屋顶观星赏月,让人好找,母后便在我府上修了居所供我观星赏月听雨。”那时觉得母亲还是是疼爱他的,后来才明白,那样的疼爱只需钱财便可换到。 啊芜也将僵直的身子翻了过来,侧脸瞧他,瞧他一副认真的模样自己也不好再纠结于那纱幔。二人算是平复下来,这般躺着总是要叙话的。 于是她试探着问:“殿下能否提点啊芜一二,将这靖安城的买卖再做大些?”问完便觉不大妥,腌鱼买卖还未上道,这又求上了。 周卫序不语,眼睛扇了几下又阖上。 啊芜盯着那比她还长的睫毛努努嘴,怕是自己这口开大了,那只得往后再提,暗叹一声将脸转回不再看他。 之前被亲,今日被摸,往后还得去王府伺候□□,想想机会还是有的。 “琼山之上有石绿矿脉在我名下,你若喜欢,送你便是。”周卫序漫不经心地将石绿矿脉赠给了她。 啊芜愣了愣。 到底是尊贵之人,出手还是阔绰的。 她静静地躺着,淡淡地问:“皋国也有唤琼山的山?”刹然听到琼山,她心中泛酸。 他嗯了一声缓缓回道,“泽国临渊山脉旁也有座唤琼山的山,我想你是晓得的。” 终究是藏不住的,想必身旁的朔王早已知晓她在泽国的身世。 越是想遮掩的越容易暴露,她的身世只是她在意而已,旁人谁会在意,坊中那么多的姑娘,身世凄迷,也只是旁人不屑去探究罢了。 泽国大将军武安君之女,如今却只能在皋国,陪男子睡于床榻之上。 悲凉总是猝不及防。 她攀上他的胸膛,将脸抵在胸腔之上:“多谢殿下的矿脉,泽国琼山只有繁林秀木,不堪用,哪能与皋国的相提并论。”巧笑对付过去。 寒泪早已涌出,沁入衣裳,胸腔之下的心却滚烫热烈地跳着。 啊芜将脸来回在他衣裳上蹭,抹掉泪水:“想起些旧人旧事,殿下别在意。”擦完吸了吸鼻子倚回去,清晰地听到了他的一声叹息。 又问:“殿下是何时知道我的身份的?” 他沉默,最后道:“有些时日了。” 啊芜见他不想作答的样子,只说:“我很危险,希望不要连累殿下。” “唔,”他将她搂过去:“你此生可有何心愿?寻常的,我能帮你如愿的。” 这话她听着心如针扎:“怎么像在问临终遗言?” 努了努嘴,“寻常些的,不就是吃食、乐子这些,这两样待我攒够银钱,不成问题的,银钱嘛,有殿下照拂,我定能如愿。”何必问的那么认真。 “好,我记下了。”他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啊芜支起身子问,“殿下饿吗?”她睡醒便饿了,没吃便被他使唤过来。 静悄悄。 他缓缓支起身子往她身上靠,笑着看她,一字一字铿锵有力极具暗昧:“我很饿,又饥又渴。” 男子的压迫感瞬间而至,啊芜狐疑地瞧着他,难不成自己递错话了?蓦然会意,这男子在某一方面都是这般敏锐,绕着弯都想到男女之事。 不过,他并不是不懂她在问什么,竟故意逗她。既然这样,今日便遂了愿了了心结。 啊芜水眸一深,伸手扯他衣裳,不含糊,男欢女爱也让她早日尝尝。 到底是有功夫在身,等他擒住她手时,身上衣裳已被扒了个七八分:“一身臭汗,没意思。”起身撩开纱账,去寻那盏冷茶。 啊芜一愣,随即闷忿,自己这样干净的床倒先被他给嫌弃身子臭了。 啊芜眼珠子转了又转,拢着身上散乱的衣裳,速速起身喊秦嬷嬷入内,唤秦嬷嬷的声色可真是冷冰冰气哄哄。 周卫序回眸瞧她。 秦嬷嬷入内当是要伺候更衣,哪知啊芜指了指床榻道:“嬷嬷赶紧将那床褥撤下拿去浣洗,带回来些啊尘啊土的,晦气。” 秦嬷嬷嘴上应是,却还是先伺候朔王。 啊芜朝前几步从榆架之上扒下衣裳:“快去,这我来。”秦嬷嬷这才去撤床褥,心想,姑娘平日里沐浴得勤,从不在床上合衣而眠,今日也算破戒了。 啊芜伺候更衣是真的认真,头一次给男子更衣,仔细瞧着,见那敞着的胸膛亦不发憷。中衣系带刚才未扒开的重新解开系好,常服、腰扣、玉佩全能拿捏妥当。 周卫序静静地看着她认真模样。 她连眼皮子都不抬一下,伺候他穿好又将他拉过去梳发整冠,最后将披风拿来搭在自己腕子上,退至一旁对着铜镜中的人正正行礼。 “殿下安。”这是婢女伺候好主子赶人的意思。 周卫序心中一哑,竟在此时吃了闭门羹。方才是真没猜透,原以为她还有旁事有求于他,才顺从伺候他,不曾想她耐起性子在赶人。 这样的做派,让他想起自己的母后,母后心中纵使有万般不愿,却碍于身份,极力将事做周全后揶揄父皇。 望着铜镜后的人他不敢往深处想。 起身冲她浮了个笑,准备接过披风往外走。 啊芜觉察出他的不悦,心中直犯嘀咕,这人原来功底也不是很深厚,这样便生气了。 挽上他的手臂,靠上肩膀:“啊芜这招无招胜有招,您可还受用?”蓦然抬眼定定地瞧他,言语轻柔,“殿下留下一起用膳?” 周卫序垂眸复看她。 她的眼笑时如一弯水榭木桥,闪灼着华光,不笑时如一汪碧水,盈盈润润,他想,他便是被这双水眸先勾住了魂魄? 随之笑笑:“几日不见,撩拨的功力长进不少。”顺势将她揽入怀中,这才多久,她竟在拿捏他。 啊芜得意地扬起脸,在他颌下亲了一口,总不能一直自己吃闷亏:“那殿下陪啊芜用膳。” 又没亲对地方。 周卫序抬眸往窗外望去,悬在高空的暖日在催他走,正色道:“人多嘴杂,这便走。” 早已风流名声在外的朔王,竟在意风月之事落人口舌。 他如此说,便不好再留他,走小道避开前院也当小心,好几个砌墙伙计呢。 为他披好披风,送他出北楼。 折回,朝三楼阁楼上窜,推窗将头探了出去,她倒想看看掩人耳目走偏门的朔王是何模样。 没瞧见,可惜了。 用膳后,啊芜在两张并拢的榻上又睡着了,这一觉真够安稳。不排舞,也要去坊中走走,好让旁人知晓自己身子无碍,顺道闲聊。 换下绢花簪子,簪上珠翠,敷粉描眉上妝,挑了身靓丽衣裳去到坊中。姑娘们今日排舞已近尾声,正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闲聊。 见啊芜此时到来,姑娘们当她是来寻人。 往日啊芜练完即退,这次既不寻人又没走的意思,还同教习舞娘请教了好大一会儿心得。末了,去到为自己伴舞的六位姑娘旁寒暄一番。 六位姑娘年纪小,今早得了啊芜的银子,自然高兴得紧,攀谈过后热络起来,谈妥往后便以姐妹相称。 疲累时刻,总想着吃食,姑娘们又七嘴八舌地谈起晚饭。 啊芜想着北楼独有的小厨房,不好插嘴,寻了个由头回去。 路经游廊,瞧见斜衣侍女朝她走来行了个礼:“啊芜姑娘,斜衣姑娘邀你用膳后去西阁一聚。” 啊芜顿时方寸大乱,嘴上却应得云淡风轻。面对侍女无法施展开来,晚膳后去到西阁定要好好施展一番。 邀她去西阁,凭什么?有事她该来北楼才是。何事?能想到有交集的只能是那朔王。 晚膳啊芜食得不知滋味,白瞎了李嬷嬷的手艺。 寻常家家户户日食两餐,可庭华不一样,好些靠体力舞曲的姑娘,身若拂柳,一餐又吃不下太多,脩娘便改了规矩,日食三餐,只是三餐的食量削减一些。 像斜衣这样的,还是日食两餐,此时她应该在候着啊芜了。 啊芜去到书房翻箱倒柜,朔王置办的贵重物件全在这,初次去西阁定要备份厚礼。幸亏秦嬷嬷平日做事细致,将物件按贵贱依次排列搁置,翻找起来容易的多。 最后停在最贵的那头,将锦盒全部打开。王府送来这些置办北楼,俱未拆盒,陋室何须金贵之物装点,原本想择时退回王府。 自从那次迷香之事后她便没了底线,赎身、买宅院,凭一己之力,如今想想都觉得可笑。或许从盗马那日起她已无底线。 靖安城,富贵之地,怎容得下她这般不知好歹之人。从前她觉着人该活的清明,如今她觉得好死不如赖活,往后如何想那是往后的事。 如今的世道,但凡能让女子露脸谋生计的,谁都不会高看一眼,连那脂粉铺大多都是膀大腰粗的男人在柜前招呼。 在家靠父母养活,在这富贵之地,攀上朔王,暂且靠着他。他日人老色衰,拿这些贵重之物换些银钱度日也是好的。 人老色衰,她能活到那时候吗? 五幅字画,一方砚台,一副笔具,一套莹蓝琉璃酒盏,若干琼玉摆件。里头最喜欢的便是琉璃酒盏,定要给自己留下。 最后伸手拿了那方砚台,斜衣通晓文墨,拿来题诗赋词再好不过,吩咐秦嬷嬷待会去时捎上。 给自己补了妆换了身衣裳,携秦嬷嬷去往西阁。 22. 仰人鼻息(三) 啊芜觉着此时见斜衣比见朔王都要紧张,方才见侍女原道是没法施展,心里那么多为什么好来质问一下,到了跟前却没了气性。 侍女引二人进去,斜衣早早地等在厅堂口迎她,冲她一笑行礼:“今日邀你来西阁,恕我冒昧。” 啊芜同样回了礼,道:“无妨的,我闲着也无事。”如此怜爱动人的姑娘一出口,人便没了招架之力。啊芜语色不卑不亢,因她不知斜衣此次邀她来西阁是善是恶。秦嬷嬷顺势将锦盒呈了上去,啊芜将话接上,“初次拜访,一点薄礼。” 斜衣见那锦盒的样式,猜到七八分,接过言谢,打开来瞧,眸子一亮,忙推回去:“如此贵重之物,我若收下定会寝食难安。”她猜是寻常砚台,怎料是百年前名家钟渚冉之物。 啊芜心中暗喜,知道贵便好:“我送出的礼,从没有收回来的。”撇开斜衣,自己先朝里走去。 斜衣跟上,在侧引啊芜入座,眼却不离砚台,想将它瞧仔细些,稍后送还啊芜。啊芜瞧出斜衣对砚台的极致喜爱,若无其事道:“斜衣姑娘还是收下吧,对我来说不过是一块石头,赠于你,它才称得上是砚台。” 斜衣唤侍女看茶,为一方砚台失了仪态,这样的事往日是极少出现的,收好一瞬的失仪,对啊芜郑重道谢:“斜衣多谢啊芜姑娘的厚礼。”那便先行收下,日后回礼时再做考究。 啊芜一笑,心想这才对。 想必来西阁斜衣定有事要说,二人生疏,一时也不好叙上话。啊芜问斜衣能否将西阁探看一番,斜衣自然是答应的,告知她随便看,自己亲自去备茶点。 西阁比不上北楼的宽敞,但格局是一方小宅院的样式。前厅、书房、琴房、茶室,卧房,厢房,竟还有一间稍大些的藏书阁,里头满是书册典籍,都快要将藏书阁撑破了。 茶室熏着清香,应该是在茶室叙话的。因自己赠了砚台,便留意了斜衣书房中的笔砚,虽不甚懂,但瞧得出是极寻常之物。 这西阁,与斜衣浑然天成,清雅脱俗。再回想北楼,一相比,竟莫名多了几分市井之气。 待啊芜看完,斜衣才将她引去茶室,屏退侍女,二人入座。斜衣斟茶、请茶,啊芜吃茶,吃茶点,二人无任何交流。 因没必要,啊芜不想先开口,自然而然地惬意呡茶。 抬眸瞧斜衣,斜衣也正抬眸瞧她,二人眼中的困窘顿时藏不住。 斜衣冲她一笑先打破僵局:“能否将你的双手给我瞧瞧?” 啊芜看着斜衣眼中的笑意一愣,茫茫然地将双手抬起放于茶案之上,难不成要给她看手相,占上一卦? 朔王倒同斜衣一样,喜欢算卦。 斜衣仔细地瞧着,伸来玉指在她薄茧之上轻轻拂过:“昨日听闻你晕厥,”一顿,“我想朔王定是来瞧过你了。” 啊芜心下一沉,她猜的没错,真的是为那位朔王才邀她来的西阁。 他们二人之间消息真够灵通的。 斜衣见啊芜沉默便有了答案,将啊芜的手掌合拢,抬眸,起身行礼:“有一事,还请啊芜姑娘莫怪。” 啊芜有点晕,同起身,问:“何事?” 斜衣邀她重新入座,将事娓娓道来,啊芜听完惊诧不已。 那次迷香之事,斜衣竟然最先知晓。 原本那作恶之人也想对斜衣下手,怎料斜衣谨慎,没让她得逞,因无实事发生,亦未揭穿,暗中警告过,怎知那人转而对啊芜下手,斜衣瞧出那人那日的异样,便提早给朔王报了信。 难怪朔王来得如此之快。 啊芜问斜衣那人为何要对她们下手。斜衣道,坊中姑娘众多,走捷径的人不在少数,那人有技艺傍身,姿色亦算出众,曾寻脩娘好生提携她,脩娘怎会不知其中意思,自然是要责备一番,让她收起不该有的傲气。 那人明面上收了心性,暗地却怀着恨。朔王是皇亲,倜傥富贵之人,入了那人的眼,在庭华与朔王牵扯上的只有啊芜和斜衣二人。 经年的怨恨,那人在啊芜来坊之后便魔怔了,不好好钻研舞曲,亦不想法攀附权贵,却想法害起坊中姑娘。 斜衣摇头婉叹:“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且愚昧不堪。” 愚昧不堪,朔王也曾说过那作恶之人愚笨。此事原本以为是当时的婢女去王府报的信,哪知是斜衣提早遣人去的。 昨日晕厥,大夫说自己身子无恙,脩娘不会多一事去王府报信,定也是斜衣差人去的。啊芜对斜衣防备未卸下,面上还是客套:“此种有损声誉之事,幸得斜衣姑娘相帮,才免歹人毒手,得以继续在这坊中舞曲谋生,怎会怪姑娘。”朝斜衣正正行礼,“啊芜在此多谢姑娘。” 斜衣瞧出她的客套,浅浅一笑:“朔王待你非比寻常,斜衣与朔王相识甚早,知他心意,你出事让朔王第一时间知晓最为妥当,脩娘是华庭主人,好些事不易顾及到细处。” “非比寻常?”啊芜不敢苟同,“因姑娘不同,想必朔王待每位姑娘都是非比寻常。在我眼中,朔王待你与旁人也不同,说到底,还是寻常的。”啊芜水眸定定地看着斜衣,朔王对自己的心意还轮不到旁人来提点。 斜衣眼波微动,她在啊芜眼中寻不到一丝闪躲之意,自己却先乱了阵脚,本不该将人邀来西阁,这般被动自己曾想过,觉着自己能化解,临了却是个错。 这个错是斜衣讨来的。 人总有不甘心的事,比如她与朔王之间的情。 朔王以乐入药滋养六腑,以诗词歌赋入心修身养性,曾以为自己是他一生不可缺少的一味良药,如今似乎将要明白,她只是他盛良药的瓦瓮。 一生太过艰难,遇上美的景,总要停下脚步来歇歇脚,如遇良人知己更为难得,怎会轻易将手撒开? 倘若她将心早些向他敞开,会是如今这般被动的局面吗?倘若中那迷香的是自己……不会的,不会的,她不会让自己处于不可控的危险之中。 眼前的啊芜时刻显露着率直,也是斜衣艳羡的,她的傲骨却不肯让她低头,莞尔道:“你说的是,倘若是我遭那歹人毒手,朔王同样不会饶那歹人。” 啊芜不想再与斜衣继续掰扯朔王,将双手摊在斜衣面前,挂了个舒坦的笑:“方才你不是要给我看手相吗?快给我瞧瞧,财运如何?” 斜衣一怔,摇了摇头:“我不会看手相,我只想看看你握剑的手,听朔王说,他也开始习武练剑了。” 啊芜如同被那绣花针扎了一下,绕不开的朔王,他习武练剑之事她全然不知,何时开始的?今早摸她腰腹的手温润,不像习武的手掌,难道才刚开始? 啊芜依旧是笑:“再过上几月,兴许他就不想拿剑了。”将手在斜衣眼前晃了晃,“你看我的手,上头有好几处剑痕,新伤加旧伤,总也好不利索。你可别学朔王为图新鲜,去动那刀剑。动刀剑的手哪有执笔、抚琴的手金贵。” 斜衣轻叹一声,脸色凝重。 好些事面前的姑娘并不知晓,倘若讲开了,繁复冗长,一宿都讲不完。 “我知自己并不擅长,瞧你们热闹便足够了。”斜衣说。 瞧热闹,斜衣说得轻巧。 啊芜倒想跟斜衣一样,同朔王去到雅间瞧一瞧他人的热闹。今夜不知是谁的舞曲,哪位贵客临门,今夜斜衣好像无需去坊中陪贵客赏舞。 “改日来北楼,我练一套新鲜点的剑术给你热闹热闹,如何?”啊芜此刻倒不吝啬技艺,若有机会抬抬身价,放下颜面暂且无妨的。 邀斜衣能去北楼自己的地盘上,到时定让斜衣题诗一首。日后将那美诗大大地写于秒花台的垂幔之上,再出新舞定会大有看头。 斜衣惊于啊芜的随性,竟能将身段说放下就放下,虽不知她心中如实想法,但也足已令她羡慕,如此邀约自然不好拒绝:“改日我定去北楼拜访。” “等垒好院墙,第一个邀你。”啊芜说得亲近。 “好。”斜衣淡淡应下,对那北楼垒院之事,她始终猜不透彻,知晓与朔王有关,只是不知其中缘由。外传他豢养舞姬,为何非得在那北楼?北楼也便算了,为何要另立院墙?搞出这番大的响动,定会招人侧目,为何不另辟宅院?来的自在。 她真不懂。 因二人方才叙话,茶盏中的茶已凉透,斜衣重新斟茶,聊起了些寻常事。啊芜心中欢喜,不想再在西阁逗留,便寻个由头离开西阁。 踏出西阁,携秦嬷嬷疾步穿行。脚伐轻快,秦嬷嬷跟得有些吃力,见啊芜如此开心,便跟着开心。 啊芜停住,回身等秦嬷嬷,笑靥如花,问:“嬷嬷,你可知仙女下凡后会如何?”秦嬷嬷哪懂她指的是什么,溢着笑回道,“奴婢不知。” “会变成凡人。”啊芜笑呵呵雀跃地回身钻进北楼,一路好生快乐,对方才在西阁自己的表现绝顶满意,旁的不说,里中有两点她是异常确定的。 一则斜衣对朔王有意,朔王对斜衣不那么有意,要不然何需斜衣邀自己去西阁,暗里探究朔王对自己的情谊。 二则今日见识了那下凡的仙女,不过是一介凡人,同自己一样,沾染上市井烟火气,俗多仙少。 “明日你去同脩娘禀明,说我身子已无恙,让她尽快将我的舞曲排上。”啊芜让秦嬷嬷先去说道说道,免得脩娘以为是自己嘴犟强撑身子而不肯允,只要秦嬷嬷觉着自己身子无碍,以秦嬷嬷的稳重定能说通脩娘。 现下要事是快快地敛银钱。 秦嬷嬷应是,去吩咐李嬷嬷上些茶点,知啊芜晚膳食的少,此时心情好定要再食。 得如此贴心嬷嬷,啊芜胃口大开,瞧着朔王府午时才送来的新鲜花样,方知,嗟来之食也有如此合胃的时候。 23. 仰人鼻息(四) 食完才觉食多了,这个时辰下肚,稍后如何安眠。让秦嬷嬷去备浴汤,自己歪在榻上回想西阁场景。 细细回想,察觉疑点,执上灯烛去到书房。秦嬷嬷收拾起来的物件又被她重新翻了出来,一一打开。 五副墨宝呈现在眼前。 斜衣书房挂满字画,藏书阁全是书册典籍,这五副墨宝倒与斜衣相配。翻看其它,竟发现都是些古物,大部分看着年岁甚长,摆件亦不例外。 啊芜抱着那套莹蓝琉璃酒盏沉思良久,只这一套莹蓝琉璃酒盏是新的,日后若能传家,她定会选这套酒盏,流光溢彩,让人一瞧见就被它吸引,无需出处、名家加持便知是名品。 想起西阁书房熏着的清香,此刻才知在朔王府那有着一方天井的凉阁闻过,周卫序那时续篆的是同样的香。 朔王府那么多名品,倘若与斜衣缔结因缘,二人别提多登对,简直书香满人间啊。啊芜好心情下了七分,想想斜衣今日此举,摆明了是要掉身段的,那斜衣为何要去做? 越想越不对。 有种女子,知书达理,才情兼备,善解人意。莫不是斜衣出此计策以退为进?到时斜衣见着那周卫序,不知将今日情景会说成何模样,姐妹二人相聚甚欢?二人愿共侍一主? 要做妾斜衣一人做便够了,她才不凑热闹。 呸呸呸,啊芜唾弃了自己的龌龊想法,斜衣再不济那是靖安城有名号的斜衣,怎会如同她想的这样愚笨。 秦嬷嬷来唤啊芜沐浴,见啊芜执裸烛困在一堆名品之中,吓得秦嬷嬷头皮发紧,忙让啊芜起身离开,倘若走水……不敢想,怪自己未先掌好灯。 啊芜悻悻起身,吩咐秦嬷嬷明日再收拾。 第二日秦嬷嬷来禀,脩娘吩咐啊芜再歇上两人便可去坊中继续练舞,被下掉的曲亦重新排上。午时睡醒啊芜理好妆发往坊中去。 一连几日啊芜都同姑娘们聊的甚欢,偶遇斜衣,暂且也顾不上那么多,含笑颔首应付过去,斜衣同她一样清浅回礼,仿佛那日之事从未发生过。 听闻周游列国的风流才俊吕鸣现下正在这靖安城中,姑娘们都想瞧瞧这位,因豪掷千金寻仙而名声大噪的奇人。 又听闻纶涸北狄犯边,不知朝堂如何应对,主和多主战少,皇上却迟迟还未定夺,大伙猜测皇上是主战的,只是碍于主和权臣势大而暂且搁置了。 此等国事姑娘们也只能小声议论几句,不敢多加妄言。啊芜想起泽国,东临擅水渿族,南靠蛮敌峹国,阿爹连年征战,先灭峹国,后驱赶渿族至无人水岛,“武安君”封号便是此后而得。 边关百姓遭难,是阿爹最为难受的。 而皋国富裕,兵壮民强,怕什么?主战主和,只要是替边关百姓思虑,便该趁早定夺,不会像如今这样悬而不定。 民间也已知晓此事,想必该有些时日了。 泽国太子谋逆之事,这几日才传至皋国民间广流传,不知是谁浅浅提上一句,既已是太子,为何谋逆? 啊芜如同被寒冰封印久久不能动弹,抬眸瞧向那说事之人,却已见那人在谈论旁的了,这浅浅一句戳中啊芜,她的阿爹永远不可能谋逆,那太子炎懦弱,根本没胆谋逆。 逃离故国,啊芜还时刻惦念着故国,只是不敢去想。给她欢愉的是故国,让她心生决绝的也是故国,爱与恨交织在一起,将她层层网住,挣不开。 她要在皋国赚尽银钱,这世间唯钱财最可靠。发誓要为阿爹平反,待查明真相,网罗人心,将那陷害忠良之人扳倒,以人头祭奠阿爹。 此事道阻且长,啊芜坚信行则将至。 近日皋国又收留了一批泽国流民,听闻这些流民甘愿为皋国当牛做马,官府按旨送流民去往荒地,造屋耕田。 民心外流,不是好兆头,啊芜方寸之地隐隐作痛。 北楼院墙有了模样,向东开院门通往外巷,门头上的瓦片已铺完成,工匠正雕着花草鱼鸟门梁,往里筑了道小小的隔墙,上头题“紫气东来”,至于那门匾啊芜还未想好,芜宅?肯定是不行的。 朝南通往乐坊的那道门如旧。之前啊芜总觉北楼枯乏,便在西南角通往乐坊的偏门旁垒上鱼池,日后养几尾活鱼,这院子才显灵气。 李嬷嬷见着快要完工的院子,难得的高兴,每日早早地打量一番后才去灶上忙活。院落虽小,可也像个寻常人家的模样,行事不再通过乐坊。 啊芜心境渐宽,近日听的泽国事多起来,不像头几日刚听闻那般焦躁了,她要行的事该从长计议。 脩娘对开院门之事颇为忌惮,从前以为是在赎身脱离华庭之后。身子未赎,舞曲照旧,那便还是坊中姑娘,尽做坏规矩之事。 脩娘禀去朔王那,回信也只是劝她莫管,三言两语两打发了她。 脩娘又开始闷愤,朔王北楼都买下,怎不给她赎身?得寻个特别的由头来敷衍众姑娘,这半辈子她脩娘还未遇上过如此荒谬之事。 两个月,啊芜在坊内混得相当熟络,只是她舞曲时朔王都不曾来过。 年关将至,他兴许忙吧。 因啊芜整日无事混迹坊中,同其他姑娘闲聊、逗乐、吃茶点,不再是初入乐坊的模样,喜儿也不像从前那般对啊芜好奇了,闲暇时亦能同啊芜聊上一聊。 喜儿暗暗唾弃斜衣,还是那般端着。 有姑娘试探性地问啊芜朔王待她如何,啊芜若无其事一笑:“好着呢,前日又遣人送来些点心,吃都吃不完。”那一副傲娇样一览无余,每隔几日送来的茶点确实吃不完,这不,拿来坊中供乐了。 “听脩娘说,你的身契已赎,只是以客的身份在这坊中舞曲,可是真的?”又一姑娘问。啊芜心下一惊,此事她还真不知,莫不是朔王已替她赎了身? 北楼开门立院脩娘又对她疏远了些,就算朔王替她赎身,总要她知晓才行,改日她要去脩娘那恭谨地问个清楚。 想想往日自己出坊的情景,脩娘要应付众姑娘,亦够难的。 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将姑娘们的疑虑应付过去。姑娘们好生羡慕,竟还有如此好的待遇,不过大半年便赎了身,在这坊中已是个自由客。 啊芜心中还是万般想劝阻,可到嘴的话又吞了回去。随意攀附权贵可不是姑娘该学的,自己起这个头真不是好榜样,况且树大招风,往后的事她还不知道呢。 “月初我瞧见朔王同斜衣一道在坊中赏阿芙颂姑娘的舞曲呢,朔王啊……真真是玉树临风,笑起来的模样,哪个姑娘见了不为之倾倒?”一姑娘哪壶不开提哪壶。 提点姑娘们的机会说来就来,啊芜脸带不屑,正了正身子呡上一口热茶道:“这活人的嘴啊不可信,何况男子的嘴?” 她稍作停顿:“朔王前些日子还同我说得空来赏我舞曲,这不,转身就奔着阿芙颂姑娘去了,我倒是想同斜衣姑娘一般,跟朔王一道去那雅间赏一赏阿芙颂的鞭舞,只是朔王不肯带我,我也无法。”再呡上一口热茶,“姐妹们,万事可不能强求,男子给的好,终不能长久,都不如自己的好。” “如何自己能好?” “有技艺傍身,怕什么?努力攒银钱,只有自己赚的银钱那才叫银钱。不像我,万一哪日朔王不高兴了,赶我出北楼招个新姑娘进来,我连个栖身之所都没了,不值当。”说完总觉说辞欠火候,不说吧又觉着对不起姑娘们。 身旁的姑娘听完说什么的都有,人各有志真的体现的淋漓尽致,竟有人愿意为奴为妾,哎,白瞎了自己的一番言语。 再在坊内待下去,啊芜怕是要闷出病来,不说这些吧,谁会愿意同她讲她愿意听的,绕不开的朔王。 匆匆寻了个由头回北楼,武起长剑,还是与尘趁、尘敛晨练时最舒坦。 晚膳后携上秦嬷嬷去到长街上逛起夜市。 长街每晚走一回,逛的多了也便不稀罕了,倒是听见了她关心的事,朝中遣去跶挞和的谈外使无功而返,天寒地冻,物资匮乏,纶涸郡再糟劫难。 一劫再劫,纶涸郡的百姓莫说过年,这日子该如何过啊。前脚谈和外使刚走,后脚便被劫,这谈的是什么和? 天越发的冷,前月下过一场雪,还未瞧清楚便化没了。天阴沉阴沉,忽明忽暗,只是不见日头不见雨,更不见雪。 瞧着样子,离下大雪是不远了,啊芜希望下一场大雪,瑞雪兆丰年。 拢紧斗篷,用篷帽将自己的脸裹得只剩下一双透亮的眸子。几月未去余咸的铺子,余咸也未再来信让她去铺中瞧瞧,想来此时余咸要比自己更忙,无暇旁的。 啊芜是怕见福安。 未护得母子周全,她觉着自己有责。福安生产,自己守在福安身旁却言语甚少,她能听懂稳婆的话,倘若当时能同福安说上些话,助福安理顺心性,说不定会躲过那一劫。 万顺的那一跪,让她更惭愧。 一味地给福安送去补品,光送补品看来是不够了,是时候去探望福安、万顺了。啊芜让秦嬷嬷将备好的礼捎上,一同往城中最好的糖铺买下大大一包桂花糖,自己拎在手中。 年关将至,街上有了过年喜庆的味道。 店家在店中呆不住,去到店外临街吆喝叫卖;流动商贩东瞧瞧西看看,不时蹦出一句,吆喝自家绝好货物;裹得圆滚滚的小娃拽着自己的娘亲吵要街边糖人,手执鲁班锁的年轻母亲笑着摇头替小娃买下糖人;羞答答的一对有情人一前一后左边铺子瞧瞧右边铺子瞧瞧,眼里却只有对方。 行人的脸各个被冻得酡红,笑得却是幸福。 靖安城真好。 啊芜放下帘帐,搂紧桂花糖。 倘若今年得空,定要去庄上陪爷爷守岁。街道熙攘,车马行的慢,最后停了下来,隐约听见有人在拦她们。 伸手打开帘帐往外瞧,竟瞧见了云岩,啊芜心下一惊,茫然起身下厢。 24. 仰人鼻息(五) 云岩不说话,只请她上马车。 啊芜绞眉,手中拎着桂花糖怕是今日不能亲自送到福安手中了,折回递给秦嬷嬷,让她亲自送到福安手中。 回身,脚下轻松一跨,钻进厢内,青天白日神神秘秘,真会挑日子,非挑在她有正事的日子。她当是要将她独自送往朔王府,不料周卫序正坐在马车内。 啊芜心中惦念着福安,气呼呼地钻进去险些撞上周卫序,脑袋被他手掌按住才幸免脑门撞上他的脸。 “殿下!”啊芜因自己的莽撞,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今日你得空了?”躬着身子在一旁落座。 “嗯。”周卫序懒懒地应着,伸手拉她,将她往自己身上揽。啊芜被他牵扯跌入怀中,小声嘟囔,“一见面就知道搂人。”可这怀抱着实暖和啊。 周卫序只是笑,将脸靠在她头顶阖上双眼并不想回她。 好大一会啊芜问:“这是要带我去哪?” “你想去哪?”周卫序问。 “我想去腌鱼铺。”啊芜说的是事实。 只觉头顶的人摇了摇头,啊芜努努嘴,倒是说出来给个痛快,“你送来的城中酒我已尝遍,不妨你带我去那万花楼瞧瞧,吃吃那花酒,如何?”初次同他游城,总要寻点不一样的乐子,稍晚指不定会被他带去朔王府,做那俎上鱼肉,先瞧瞧万花楼姑娘风姿,也算学习了。 “在坊中整日对着那些姑娘你还嫌不够腻烦,今日带你去更有意思的地方。”周卫序睁开眼,直起身子打量起啊芜。 更有意思的地方,是个什么地方,朔王府?啊芜此时满脑子的朔王府在打转,看他打量自己的模样,想必不会是什么妙事,免生尴尬,啊芜侧头掀开帘帐一角往外望去。 过了熙攘主街,拐进小道,马车提速奔得飞快,啊芜夹眉缓缓问:“这是要出城?” “嗯。”周卫序懒懒地应着。 近两次见面,他总是一副累得要命的模样,累了便歇着,何必寻她呢,真能折腾。 “去哪?”啊芜问。 他答:“金鼎狩猎场。” 金鼎狩猎场在郊外的郊外的山林里,挺远。“何时能回?”啊芜接着问。 周卫序思索片刻道:“十日?” 啊芜坐不住了,他竟还能反问她。忙起身想叫停那车夫,车夫根本不听她的,只管架着车马狂奔。 “我不去,真的不去!”啊芜真的急了,新舞刚排好,斜衣赠的诗已誊抄在垂幔之上,只等脩娘将舞曲下签子安排上。年底最后一波银子她想好要多赚些的。 他知她会急,牵过她的双手捂在自己掌心静静地等她气消。 啊芜平复下来干瞪眼,眼前的朔王,不就是个会生钱的主么,只是:“脩娘那如何交代?一去不知几日,往后怎办?坏那么多规矩,我也无脸再在坊中舞曲了。” “我已交代脩娘,以你身体抱恙需静养为由,暂停舞曲。”他又将她揽入怀中说,“此次前去猎场,你就当休假,好好将养将养。” 啊芜嗤鼻:“我又不是官,哪来的假可休。”罢了罢了,平民到底是拗不过王的。唯一力所能及亲手赚取银钱的路子恐怕就此断送。 周卫序又懒懒地靠上了她的脑袋,累到不能说话的模样真逗,啊芜想笑,这睡够了的朔王和缺觉的朔王,怎的如此不同。 伸手解开自己的斗篷,将二人团团围住,篷帽戴在头上,让他的头软和地靠着,理好后自己缩进他怀里,陪他在这颠簸的路上先睡上一觉。 只是睡不太着。 金鼎狩猎场在这时节蒙上一层灰蒙蒙的雾霭,这里比城中要冷的多,啊芜拢紧披风跟随周卫序下马车,余下是车马到不了的山路,远处有人将两匹马牵来,伺候二人上马,另外一人等他们上马后,在前引路。 周卫序睡过一觉,精气神被唤醒,看向在侧的啊芜。啊芜闲时将篷帽下沿亲手缝上系带,此时正系着,只让双眼流露在外,她也侧头回望他。 玉树风姿,颜俊神朗,未曾被阴沉天日沾染上半分,啊芜冲他笑笑回头策马,今日他是打整过的,只是缺觉的模样憨实了些。 越过山包,骤然开阔,将猎场七分全貌收进眼底,换个时节来倒是个好玩的去处。翻上山腰直达猎场大门,有人上前行礼迎他们入内。 二人被引至靶场,翻身下马。那一抹抹色彩斑斓的衣裳在这萧瑟的冬日里格外入眼,怕是这城中的公子哥尽半数都在此了吧。 方才下马时,他说让她见着人勿需多礼,啊芜还是有些许拘谨。 两个正在比试射箭的男子,转身扫过一眼,唤了声“朔王殿下”算是招呼过了,其中一人瞧见啊芜也不意外,懒懒地拖着长声道:“哟,殿下不能拉弓射箭,今日竟把你给带来了。”又懒懒地回身,懒懒地射出手中之箭。 哟,连箭靶都未找着,别说靶心。 啊芜认得他,阿芙颂鞭舞时透过玄铁花窗见过,那是二楼雅间的贵人,想必他认得自己,估摸着是瞧过自己舞曲,只是自己舞曲时未曾瞧见过他,不知是哪位贵客,姓甚名谁。 懒地稳重,稳重地懒,形容此人再贴切不过,不知与人对剑会是如何,旁人出一招,他那剑不知提起来了没。 周卫序只是说话缓,是经过深思熟虑后才出口的缓。 而此人是真的慢。 啊芜暗笑时,只见周卫序上前接过那人的箭弓,上好箭,瞄心,“嗖”地一声,箭矢离弦。 “哟,这都能中。”那人温吞慢道,“不像是臂膀受伤啊,美人在旁就是不一样。” 周卫序懒得回他,转身将箭弓递于啊芜:“你来试试。”啊芜摇了摇头,“这是男子用的弓,啊芜拉不开。”周卫序笑,斜一眼在旁的温吞男对啊芜道,“试试便知。” 啊芜心里咯噔一下,自己怕是看走眼,未细瞧那箭弓。 “啊芜姑娘别拘,试试便知。”温吞男毫不在意,反倒安慰起啊芜。啊芜接过箭弓,补上箭矢,拉弓瞄心,“嗖”地一声箭离弦。 只见那二人拍手称赞。射中箭靶,落在离靶心好几寸远的地方。几年未碰弓箭,啊芜生疏得很,手感却是不错。 又试过几支,啊芜嫌冷便不想再射了,好歹也要给那二位留些脸面。 金鼎狩猎场,不是皇家林苑。说在此游玩有规矩,进林后公子王孙之间不必守繁复的礼仪规制,尽兴玩耍,这也是啊芜听坊中姑娘提起的。 方以类聚,物以群分。这些人中大多是些未及冠字年纪的男子,不大不小的年纪,恐怕是在家中被管教得太严,特寻来此处撒野吧。 远处,一群人在放纸鸢,这时节,这个时辰放纸鸢,兴致真好。偷偷瞄上周卫序,他正扬首瞧纸鸢,北风吹舞着滑落的发丝,双唇紧抿,似乎这猎场并不能使他快乐。 “方才那二人是谁?”啊芜淡淡问道。 “说话温吞如水的是牧炎,另外的是章承卓。”周卫序收回视线对啊芜道,“吃茶去。” 牧炎,炎,太子炎。总有一些事一些人让啊芜想起从前。牧氏在这靖安城中是士族大家,从未听闻过牧炎,倒是听说过牧虔。 牧虔虽官职不高,但为人宽宏,仪表不凡,娶凌阳姜氏为妻。能被坊中姑娘津津乐道的,先逃不过仪表二字。啊芜猜测牧炎与牧虔是兄弟。 章姓承卓,未曾听闻。 亲王不去封地,要么与皇帝十分亲近,要么十分忌惮,啊芜觉得应该是后者,那滞留京中是何其危险。 二人行至营帐,啊芜老早便闻见了酒香,掀帐入内,见炉子上温着一瓮酒。啊芜拽住周卫序,指了指炉上的酒:“想喝。” “此时吃茶,晚些再饮。”周卫序替啊芜解下斗篷,唤她围在炭火旁取暖。外头有人送茶水点心进来,放下后便退了出去。 这些个公子哥真惬意,这样冷的天不远行狩猎,却偏生在猎场不远处拉起一个个营帐,席地而卧,猎场客栈全空在那。 在众人里头,周卫序算年长的,怎能与一群小娃玩的拢。啊芜过了年便十八了,流亡皋国,登册时虚加两岁,如今快二十的年纪,定要有个沉稳模样。 此时周卫序心中有事并不想言语,啊芜烤着炭火不可饮酒也无心吃食,试探地问他:“真要在这待上十天半个月?”她晓得自己呆不住,一来天冷,二来这些个公子王孙让她犯怵,那么多聚于此,过于招摇。 周卫序拎起茶壶斟茶后,将茶壶挂在炭火的错金架之上:“说不准,或许一两日,或许三五日便可离开。” “那你所说的十日是从何而来?”啊芜捉摸不透,按她之前所想,是朔王带舞姬寻个好去处逍遥快活,见着人却不如她想,朔王意兴阑珊,不像是要逍遥快活。 周卫序抬眸瞧她,墨眸无垠。 啊芜也瞧他,还是瞧不懂里头的意思,讪讪道:“罢了,你不想说便不说,我等你何时想离开了我再跟你离开。”身子挨过去,“炎公子说你臂膀有伤,可方便让我瞧瞧?” “无碍,瞧不出来。”周卫序笑笑。 啊芜不强求查看,靶心都能射准,想必是不碍事的小伤。远处炉子上的酒在咕噜咕噜冒泡,温酒温成那般模样,白瞎了一瓮好酒。 只准看,只准闻,却不能喝,够奢靡的。 实在忍不住,啊芜便起身将酒瓮撤下,丢于一旁,少香点也好。初来乍到,不敢随意而为,听话便是。 周卫序让她吃些点心垫垫肚子,啊芜无心吃点心,在坊中排完舞才出来,此时已过晚膳时辰,垫什么肚子,肚子留着些。不知这山中是何规矩,估摸着用膳时辰也不是正儿八经的。 想着等会儿要见何人,将要与何人同饮美酒,如何攀谈,食欲全无。 倒是朔王惬意,捡了本书在灯烛下看了起来。挟她来此地,又不想搭理她,何苦呢。啊芜也捡了本书坐于一旁来回翻看,没一会儿就累了,人直犯困打起盹来。 25. 仰人鼻息(六) 半睡半醒,等斗篷披上身啊芜才察觉。他牵她起身,她木木地照做,心想要用膳了,可还是不饿。 他先行离开帐篷,啊芜跟着出去。外头真冷,下意识地想往他身上缩,只是他不想让她靠。 坐上马车,有截山路马车过不来,啊芜好奇这马车是如何进山的。 真是脑袋朽掉了,轱辘作轱辘,木作木,人抗都能抗进来。下马车时,啊芜被眼前景象所震惊,硕大的篝火柴堆,火光冲天,周遭围满了人,载歌载舞,炙肉饮酒。 公子王孙全围着那堆篝火,想吃想喝随意,想舞想唱也随意。 二人捡了个空处刚坐下,便有人将炙好的羊肉与酒呈上,啊芜瞅瞅身旁的人,动手先拿酒后拿肉,他也拿了一份。 吃喝几口后,又有人呈来瓜果,啊芜将酒盏置于身前的托盘之上,伸手拿来两个柑橘,他的手空着,顺势拿去一个剥好,将果瓤放进托盘。 啊芜顾不了那么多,先吃肉喝酒再说。 拨琴、和舞的不是中原人,是从西面而来的外族人,他们将气氛烘托的极好。没一会儿,又有人来拉啊芜绕圈跳舞,啊芜冲她笑着大方起身加入他们。 舞步简单,踩过两下便跟上了。 圈子里男多女少,在坊中看腻了姑娘,在此多看看俊男倒也不错。 跳过几圈热好身,重新落座吃肉喝酒,圈子里头有人斗酒斗舞斗曲。 乐声不止,欢愉便不歇。 啊芜贴近他耳旁大声道:“此时你该多笑笑,笑起来好看,别阴沉着脸与人格格不入。”既来之,则安之。 他又剥了一个柑橘,啊芜直接拿过来吃下,见他还是一副阑珊模样便问:“云岩在哪?”进山后就不见云岩身影,从前都是寸步不离的,现下见不着人反倒不习惯。 “他有要事在身,不在此处。”他道。 啊芜努努嘴,不愿再想旁的,执起他的酒盏与自己手中的一碰递给了他,“先把它喝了。”他接过去一饮而尽,啊芜又指了指他手中的羊肉,“再把它吃了。”他照做。 酒杯不能空,有人又替他们的酒盏满上酒。 啊芜一杯接一杯饮着,圈子里头的人斗完曲又是众人围圈舞,啊芜起身淹了进去,每过一圈回头望一望他,最后两圈时啊芜一个箭步一把拉起他,推他入内:“此舞简单,跟着走。” 他无法,被拽进圈子,陪着她走完最后两圈,身子颀长,在圈子中格外入人眼,一脸萧瑟同样入人眼。 舞完重新落座,圈子里上来两个大汉在攀跤,啊芜跟着下注,将发间银簪拔下丢了进去,侧头对他说:“输了你得赔我,赢了我送你一半。” “好。”他答得敷衍。 啊芜不再理他,仔细瞧着那两位大汉,水眸被火光照得铮亮。喝多了,必须起身先将内急解决了,斗篷解下也不知在哪,算了,撇下他就随引路侍女而去。 平日的装束极少有曳地广袖华服,都是些箭袖衣裳,从逃亡开始再至梅庄,后到华庭,穿惯轻便布裳便极少惦念之前的繁复华服,此时跑起来方便了许多。 回来半路被一小童给莫名牵了手,小童十岁模样,小脸肉呼呼,让人很想捏上一把,啊芜蹲下身子问道:“你是谁家的小公子?”这小童只长肉不长个。 小童答道:“来此处不必相问这些,好生玩乐便是。”正经模样煞是可爱。啊芜笑,告诉他,“男女有别,往后可不能随意牵女子的手。”十多岁,不小了。 “我可不随意,我那表哥携你来此,却板着张脸,有何可乐的,你不如陪我玩吧。”小童正经道。 原来是他的表弟,那便出自姜姓世家。这样小,不好好识学,竟来此处寻乐,不知是谁告诉他这猎场又将他带来。 “我有什么好陪你玩的,去赏舞吃肉啊。”啊芜瞧着小童圆滚滚的模样想,不可饮酒,吃肉总会香的。 “那些都腻死了,不好玩。”小童一脸嫌弃,“听他们说与女子作乐之乐非比寻常,我今日相中你了,你陪我玩便是。” 啊芜心中一凛,哑然起身。都是些什么公子哥,一个带坏一个。 不想再说,抬步便走。 身后小童不明就里,忙追了上去想牵她,被啊芜甩开:“不要跟着我。”脚伐更快了些。 “我命你,站住!”小童喊道。 啊芜不理会,径直朝前走。 “姐姐……”小童竟然哭了出来,“姐姐就陪陪啊印吧……” 软硬皆施,这招对啊芜还真不管用,闷声急行,行至人群外,隐约听见后头有嬷嬷在拦小童,听见嬷嬷央道:“小公子早些歇息,明日还要学骑射……” 回到原处啊芜长吁一口气,落座后心情不像之前那样好了,只是饮酒。发觉旁边的人一直在瞧她,她笑笑问:“赢还是输?” 他将银簪还她,又将托盘上的金饼指给她看。啊芜心中又是一凛,倒吸冷气,这玩的可真大呀,脸上挂笑受宠若惊:“日后再分你一半。”伸手将金饼收入囊中,先将金子揣暖再说。抬眸看着他,笑嘻嘻。 天哪,竟瞥见方才那小童正往她身边挤,啊芜一个激灵站了起来,绕到周卫序的另外一边不敢坐下。 只见周卫序瞪一眼小童,小童怕了,端正身子坐好,耸耸肩,笑嘻嘻怯生生唤了一句:“表哥。”啊芜这才敢坐下。 啊芜叹气贴近周卫序耳旁低语:“你这表弟再不好好管教,怕要被带坏了,不知从哪个公子王孙口中得知,与女子作乐之乐,非比寻常。” 周卫序双唇紧抿,眉心挤在一块慢慢成了一个“川”字,他隐而不发,狠狠地瞪着小童温声道:“你该去歇息了,明日还要学骑射。” 小童被瞪得心发慌,讪讪起身,退后两步冲着啊芜喊道:“明日我再寻你!”说完冲周卫序做个鬼脸撒腿便跑。 “明日我可不可以凑他?”啊芜在他耳边大声问,只见他微微叹气,“芳印身子羸弱,开悟的晚,他并不真懂男女之事,你放宽心。” “瞧着也有十多岁的模样,再过几年便可成亲了,真不懂也该晓得几分,明日你告诉他,别缠我,缠那些公子哥去。”明日还要缠啊芜,啊芜十分抵触。 他回眸定定地看她,缓缓道:“我想他是真的喜欢你。”啊芜一惊浑身不自在,呲呲牙把想说的话忍了下来。 一哭鼻子的小毛孩,喜欢的人应该是娘亲。 啊芜瞪了周卫序一眼,撕片羊肉塞进嘴里,就着美酒下咽。小毛孩的表哥,是个帮亲不帮理的人。 那些个公子王孙个个生龙活虎,兴致盎然,瞧着架势这篝火晚宴要通宵达旦。啊芜脸上染了红晕,渐渐地沉下来想睡觉。 周卫序起身,啊芜跟着起身,二人心照不宣地往马车走去。啊芜昏沉,马车行得平稳,似乎才过一会儿便到了营帐。 啊芜跌跌撞撞钻进营帐,瘫在暖毯之上翻了个正身,眼皮抬不起,笑笑道:“殿下,今日啊芜的表现您可还满意?”他想让人瞧见他的郁郁不得志,那她便配合他,憨傻卖笑她来做,反倒更衬他。 被他抱起,钳进怀中:“今晚我不便留宿在此,你早些歇息。”啊芜不肯,猛地搂住他,贪恋他的温暖,谁人不知她是他豢养的舞姬,有何不便,他不做旁事,做个暖床郎也好啊。 亲他,她现下能做的便是亲他。 啄上他的唇,他竟不为所动,再啄、再啄,终于他以吻回应她,深沉浓烈。 气息不稳,跌跌宕宕,她逃离他,笑靥如花:“殿下,今日啊芜喝了许多的酒,别怪啊芜轻薄你。”一推,将他推离,自己倒向暖毯,昏沉欲睡。 窸窸窣窣,他在给她解披风,掖被子,又觉他去拨炭火,整帐窗。一会儿折回对她说:“山中有一汪温泉,明日带你去。”说完他起身离开。 啊芜嘴角一牵,也是,今日不想洗漱,油光满面,不知是臭是香,明日……不过几个时辰而已。云岩有要事在身,那便是在办他的要事,去吧,自己安生睡一宿。 拂晓前啊芜醒来,帐外出奇地安静。在山中,都是些不会正常起早的人,啊芜窝在暖被之中再眯一会儿。 隐约账外有人走动,啊芜起身往帐口走去,两重帐门,打开一道,只见狭小的隔间内有侍女在等她起。 原以为是他,恹恹唤侍女入内伺候。 洗漱完,其中一侍女才说:“朔王吩咐奴婢告知姑娘,今日姑娘可自行活动。” 何要事需要整宿去办?听侍女话中的意思,今日也不得空。 吃过几口侍女送来的早点,便在账内琢磨起拳术,外头不敢去,只能将就一下。在山中时间过得尤其慢,啊芜不知朔王为何这般想让众人瞧见他的郁郁不得志,他是浪、荡小王,不该让人瞧他浪、荡模样么? 啊芜还有怕他那个,圆滚滚的表弟。 26. 仰人鼻息(七) 姜芳印果然还是来寻她了,被她呵斥住,杵在账外不肯走,一身骑射服裹得他愈发圆滚滚,谁不搭理他不给他正脸瞧,他越缠谁,啊芜暗骂他是个小贱骨头。 来回跑了两趟给她送点心,在啊芜快崩溃时,牧炎提着两把长剑将她解救。 牧炎瞧瞧姜芳印,再瞧瞧啊芜温吞道:“姜小公子这是要替朔王陪啊芜姑娘哟。”将一柄长剑递给啊芜,“朔王昨日交代,让我挑两把好剑给你玩玩。”随后回身边走边朝啊芜勾勾手指,“随我来。” 姜芳印猛点头高兴极了。 啊芜像抓了根救命稻草,忙跟着牧炎去,姜芳印笑嘻嘻地跟在一侧。 还算早,习武场人不多。 啊芜将长剑小心抽离剑鞘,剑身映着啊芜的脸庞散发着寒气。许久没碰过开过刃的剑,乐坊舞剑都是未开刃的,啊芜此时见着竟有些怕。 起势上手,随意挥过几招:“牧公子挑的剑确实好。”将剑收回剑鞘,换来另外一柄稍短些的,同样试了剑,然后选定后者。 “本公子虽不会使剑,好歹还是认得的。”牧炎双手抱胸等着看啊芜习剑。趁着人少,啊芜练上一套简单的,往常未开过刃的剑不小心都能伤着自己,好剑在手定要老实些,不玩花招。 姜芳印哪闲得住,不声不响地抢走牧炎走中的长剑,跑去一旁,将剑抽离剑鞘。啊芜暗骂一声,控制好力道扫起地上石子往姜芳印手掌踢,正中手掌,姜芳印疼得直叫唤。 “人还没剑高,竟也想习剑。”牧炎过去将剑收回,“姜小公子若是喜欢,我给你削把木的。” “我不要木剑,我就要真剑!”姜芳印愤愤,“我都比剑高出好多了,你不可胡乱说!” 啊芜将剑收回剑鞘过去对牧炎说:“姜小公子不要的话,牧公子给啊芜削一把。”听牧炎的意思,这姜小公子应该从未习过真剑,方才自己踢他石子还真踢对了,那便不用赔不是,谁让他活该呢。 牧炎闻此,唤人过来将两柄真剑收走,再送些松木过来。姜芳印见啊芜也要木剑这才弱弱地说自己也要木剑。 阿爹削得又快又好,啊芜想给自己削一把。松木并非做剑之木,松软易断,哄小孩子倒是不错,儿时阿爹便是这般哄她的。 啊芜同牧炎二人削着木剑,姜芳印在一旁耐心地等着也不打扰他们。 啊芜时不时地抬头撇一眼姜芳印,眉目还是和周卫序很像的,只是裹着一层肥肉瞧不出来。他那样的瘦削,脸上能长点肉,捏起来不知是何感觉。 在习武场削木剑,被人围观了好久,后那些人渐渐散去。等啊芜削好木剑时,才知这般的难,歪歪扭扭,看一眼牧炎的,是自己不能比的。 之前还在想,就那牧炎的温吞模样,等削好都不知是什么时候了,结果牧炎削得比她快比她好。 两柄木剑,姜芳印要了啊芜削得那柄。 逗小孩真不是一件轻松事。 木剑在手,姜芳印不会使,啊芜总不能陪他满处跑,追着打闹。啊芜郑重地执起木剑,在习武场一直做一个动作,弓步前刺,让姜芳印跟着学,看他能坚持多久。 牧炎觉着无趣,大手一挥便先行离开了。 只一个动作,就将姜芳印累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居然能耐着性子做一个动作,啊芜暗暗切齿,这小子何时能乏? 今日不乏,等明日抬不起手臂可又得哭鼻子。 还是等到了他乏的时候,颤颤的手颤颤的声:“姐姐,阿印何时才能拿真剑?”真剑,想得可真美,“等你长我这般高,如我这般瘦时便可以了。”啊芜风淡云轻地回他。 “那得多久啊……”姜芳印哭腔又憋了出来。 “身量、肉长在你身上,我哪知道。”啊芜嫌弃道。 姜芳印又快哭鼻子了:“啊印想长高,不想要一身肥肉,姐姐能帮帮阿印吗?”姜芳印累到不行,将木剑换到左手偷懒。 啊芜思量片刻:“少食多动多虑。” “可啊印现在很饿……真的很饿……”姜芳印开始哭戚戚。 说起饿,啊芜才觉该用午膳了,昏天暗地没有日头还真容易将时辰给忘记。 怎没有嬷嬷来寻姜小公子,啊芜试着问他:“猎场何时开饭?怎么没人来寻我们吃饭?”此时提到吃,姜芳印开心到跳脚,忙收起手中木剑就来牵啊芜的手。 被啊芜避开,他也不在意,敦实朝前一跨在前引路:“饿了就差人去厨房做,像酒楼一样。” 啊芜心想着等周卫序回来再食,怕是等不到了。 不用差人去做,姜芳印领着啊芜去到厨房,狠狠地报上几个菜名,坐堂中等吃的。 “昨日伺候你的嬷嬷呢?”闲来无聊,啊芜问姜芳印,小公子无人近身伺候煞是奇怪。 姜芳印支支吾吾不肯说,最后才说昨晚扯了腰间的玉佩砸伤嬷嬷的头,今日换来的两位新嬷嬷只让她们在远处跟着,不得近身。 脾性暴虐,往后如何了得。 以啊芜身份,不好训诫,听完只是摇了摇头静等吃食,姜芳印自知做下错事怯怯地看着啊芜。一面暴虐,一面怯怯,真是个难伺候的主。 “少食多动啊印懂得,只是你说的多虑是什么意思?”垫些肚子后姜芳印回过神问啊芜。 啊芜见他食的不多,想必是将她方才的话记住了一些,便告诉他多虑便是要多识学,书中都是大学问,有学可虑便不会整日惦记吃食。 姜芳印若有所思,不知听明白了没有,反正是啊芜胡乱编的理由,自己都不爱看书,怎好切实相劝。 想着周卫序喜爱看书,自己又悔儿时学识甚少,才这样搪塞姜小公子。 午憩过后,啊芜又被姜芳印叫去策马,这小子怎不累呢。 道他身子羸弱,根本不像。 一连几日姜芳印都准时来寻啊芜,啊芜快要在这山中呆不住了,想偷偷牵上马匹逃出山林。 周卫序真是好朔王,以权挟她,丢进山林不管不问,葫芦里不知卖的是什么药。啊芜忍不住寻着牧炎问他,朔王究竟在何处,她可不可以下山。 牧炎竟也好奇:“朔王竟没告诉你?” 啊芜摇了摇头,牧炎玩味一笑道:“他被招进宫,干大事去了。” “那我呢,可否自行下山?”坊中还有许多事等着她,总不能将她独自一人困在山中过年吧。 “这他没说。”牧炎劝她,“你还是等朔王回吧,宫中大事要紧,暂且顾不上你,你也别添乱。” 啊芜哑然,自己竟成了不顾大局会添乱的人,朝牧炎欠了欠身子行了浅礼转身回营帐。牧炎看她走远才转身离开。 飞絮般的雪漫天落下,啊芜躺在暖毯之上辗转反侧,脑后隐隐发胀,书册还是看不下去,姜芳印一早便来寻她,她用帐中书册将他打发了,读万卷书,他离得甚远。 那小子倒是听话,闷声不吭捧着书册走了,大抵也知道啊芜心情不好。 想起那汪温泉,啊芜想去,再晚些雪下厚了很是不便,唤来侍女,带上备好的衣物用具坐上马车前去沐浴。 温泉前日啊芜去探过,女眷所用分得很细,她挑了温泉下池一角。这些日子总是粗粗地洗漱,很不痛快,这一身子下去,只想溺在里面。 那些个皇亲国戚,其中有带家眷而来的,啊芜身份低微见着还是需要行礼退避的,朔王不在,行事不便,忍住来温泉的念头。 一等几日不见他回,实在忍不住,选在晨起没人的时候过来。逃亡的日子,梅庄的日子,整日灰头土脸地都过来了,如今才过几日便不想再忍了呢?安逸的日子如同身下的温泉水溺人于无形。 啊芜脑中有好多的事在打转,朔王的事,自己的事,困结在一处解不开,缠得人心慌。水汽袅袅,熏人犯困,朔王……朔王……周卫序…… 猛地挣开眼,大口喘气,心扑通扑通直跳。啊芜赶紧捡来澡豆开始沐浴,身子是暖的,人却发僵。 洗妥当赶紧起身擦拭,唤侍女入内收整用具。 回去时,雪停了。 抬头望天依旧阴沉沉,像要塌下来。这一日都在营帐之中,抹脂敷粉,等头发干透,又编起发辫。 打理好,盯着炭火发怔。上品银炭无烟无火,可终归是炭火,不知扬起多少尘烟,沾染上了她。 掌灯后,啊芜先洗漱,再让侍女去要来一瓮酒,温在小炉子上。这几日总睡不安稳,整夜恍恍惚惚到天亮,今日还是饮些酒吧,好入睡。 捧着书册佯装慰藉自己,突然胸中一满将书册丢去老远,提来酒瓮,直接饮下,希望稍后能睡得沉些。 账外又飘起了大朵大朵的飞絮,啊芜起身望向窗外。 因要下雪,好些人午时下了山,姜芳印也在那时下去的,小屁孩让她跟他一起下山,她笑着说自己还想在山里头赏雪,他临走时愤愤的模样她还清楚记得。 自己不能添乱擅自离开,他总会想起还有个她这样的人。 稍晚,有人来告知,雪大让啊芜离开营帐移步猎场客栈,啊芜前去客栈入住,瞧这样子,大雪要封山呀。 27. 仰人鼻息(八) “朔王殿下。”领头禁卫朝周卫序作揖。 日短昼长,烟幕压地。 东面宫门被轻轻推开,禁卫将周卫序请入内,立在宫门里头的内侍监俞迁忙行了个礼:“朔王殿下,陛下已等候多时。” 俞迁携周卫序在宫道急行,殿宇高筑,俞迁累得直喘,可脚伐却一脚比一脚急。 周卫序抬眸朝周遭望去,万物萧肃,就连这宫中殿宇,都隐在半明半幽的迟暮之中。 今日的皇帝,煞气很重。 行至暖殿,俞迁直接引周卫序进去,而后退出了暖殿。 “陛下,臣弟来迟。”周卫序躬身行礼。 暖殿熏沉水香,气韵清幽甘甜,将暖殿烘得如置佛堂。 皇帝着薄衣常服,双手交叠于后,静静地看着眼前的周卫序,他不叫他起,他便要一直拱手躬身立着。 终于皇帝威道:“起吧。” 周卫序领命收袖垂目站立。 皇帝踱步在殿中,斜眸睨着周卫序。 “朕让你想个法子,你竟几月都想不出来?”皇帝怒问,极力压制即将跃出的躁动。 “回陛下,”周卫序道,“臣弟愚笨,想不出轻巧的法子去堵朝中老臣的嘴。” 闻此,皇帝脑袋几乎炸裂,丞相再三要求和谈,竟越过皇权直接去信同跶挞通信,那个老东西,如今忍不了了。 太后轻信佞臣,皇帝想连太后一起动。 纶涸,周卫序曾经驻守过的郡,先皇曾给他兵权,他可调动五万精兵。在他驻守的那三年,兵民一体,边境祥和,皇帝也一样忌惮他。 可皇帝一面忌惮他,一面想利用他,还有一面他想留他性命,曾经他这个弟弟威胁过他的皇位,本该那时杀他了。 皇帝周身如同蝼蚁啃噬,脑袋几近炸裂。 “朕是让你想法子,堵得住堵不住那些老东西的嘴,朕自有定夺。”皇帝叱责,“你说!” 周卫序静默一瞬回道:“跶挞攻打博朵连连受挫,臣弟熟知跶挞地貌,愿前往博朵商谈,联合博朵攻打跶挞。” “那朝中这些个谈和的老东西呢?” “臣弟不知。” 突然,皇帝打翻暖殿中的焚香铜炉,他今日在朝堂之上已然忍够。他不是没有法子对付他们,只是此刻的他似乎对于朔王的迟来,更加恼怒。 他是帝王。 “你不知?”他一字一字道,“那朕给你出个主意如何?” 周卫序依旧平和:“臣弟愚笨,望陛下明示。” 皇帝额上青筋毕现,常年习武的双手此时已落在身侧攥握成拳,展开,复攥紧。 “你退出去,退出大殿!”皇帝命道,他已经压制不住体内的那道戾气。 周卫序一怔,后退几步,转身退出暖殿。 俞迁徘徊在殿门前,不住地搓着手,见周卫序出来,顿时松了一口气,忙将殿门掩上。 皇帝总是阴晴不定,俞迁伺候多年,每日如履薄冰。 这种时候他深知他不可以入内伺候。 俞迁轻声对周卫序道:“朔王殿下在此稍后,陛下还要传见的。” “好。”周卫序远眺皇城城墙,轻喃,“今夜要下大雪。” 俞迁一愣,望向天际。 “是啊,要下大雪了。” 二人站立在殿门外,静听寒风刮着脸颊。 烟幕下沉,最后一丝青白淹入夜色。 良久。 殿内响起皇帝的声音:“唤朔王进来。” “是。”俞迁忙应,推开殿门。 周卫序再次入内,身上沁着的寒气与暖殿的暖气对冲,脸面犹敷烫纱,干涸异常。 “陛下。”周卫序恭敬行礼。 皇帝“唔”了一声,平声道:“博朵如今遭重创,已无路可退,朕亲自派人去商谈,你勿需亲自去。” 周卫序反驳:“博朵小王生性多疑,臣弟亲自去比较好。” 皇帝冷哼一声:“你的面子比朕的还大?” “非也。”周卫序回,“博朵小王不信任丞相。” 言下之意便是不信任皇帝,朔王竟胆大到亲自去游说。皇帝被压下去的戾气逐渐又被逼了出来,竭力压制。 皇帝嫌恶道:“那便你去。” “是。” 皇帝静了一瞬,恢复如常:“方才朕说给你出主意,你可要听好了。” “是。” “朕遣你去跶挞佯装和谈,迷惑跶挞小王。”皇帝睨着周卫序缓缓道,“而后消失在跶挞境内,朔王失踪,朕可立即出兵攻打跶挞。” 周卫序佯装一惊。 问:“只是迷惑跶挞小王?” 皇帝见他一惊,这才有了一丝惬意:“你倒不愚笨,不止迷惑跶挞小王,还有丞相、母后。”他是帝王,掌控天下的帝王岂容他人染指皇权、猜他心思。 周卫序能猜到皇帝要动丞相,既要动丞相,必牵扯太后。 若以此扳倒丞相,天方夜谭,只是他还未想到皇帝如何扳倒丞相。容他再想想。 “你在想什么?”皇帝问。 周卫序答:“臣弟在想如何迷惑跶挞小王。” “不用想。”皇帝笑道,“此事繁琐,变数颇多,待你去到纶涸,朕自然会遣人递信教你。” “是。” “你是否想领兵出征讨伐跶挞?” “是。” “为何?” 香炉里的香灰翻洒在地,上面铺洒上了一层茶水,灰与水混搅在一起,混合成一滩黏腻不堪的秽物。 周卫序轻道:“臣弟少时曾立志为父皇与陛下驻守边疆,此志永不忘。”等来的却是他的皇兄刀抵脖颈。 皇帝那根脆弱的神经再次被挑动。 怒问:“你此次去往纶涸,可确保让朕信服?” 周卫序反问:“时至今日,陛下可信过臣弟?” “放肆!”皇帝恼怒,“不信为何当初留你性命。” “臣弟不知。” “那你知道什么?” “臣弟只知,若替陛下办妥差事,可以讨个赏。” 不知不觉,皇帝竟让周卫序牵着往前走,有些话他想问个清楚,说个明白,但他是皇帝,永远不可能向任何人低头。 他的弟弟本该为臣,却不愿向他低头。 这便是他弟弟的错。 脑袋几乎再次炸开。 他是皇帝,心怀天下,暂容的下他这个弟弟的错。 且饶了他。 “赏?你要的赏还少吗?” “不够。” “你要何赏?” “待臣弟办妥差事,身归京师再同陛下讨赏。”周卫序道,“只是今日,臣弟想要跟陛下讨要一个人。” “谁?” “泽国大将军武安君丁崇毅之女,丁芷录。让她护我去往跶挞。” 皇帝凤眸发紧,眉心拧做一团。 “你太放肆了,那可是盟国罪臣之女,容不得你的儿女私情。” “陛下,”周卫序轻声回道,“当年您遣臣弟出使泽国,臣弟便因她父亲仰慕她,如今,臣弟想护她。” “护她?”皇帝大笑,随即狠狠发问,“你们可是在泽国便已相熟?” “不曾,从未谋面,只因她父亲是战功赫赫的大将军武安君丁崇毅,臣弟还惦记她的美貌,一直未相忘。” 皇帝不愿去想当年遣周卫序去往泽国的事,是他不敢去想。 “朕方才说过,容不得你儿女私情。” “臣弟知道,于国她非常重要,陛下让臣弟看紧她,必有大用处。陛下知道臣弟最怕死,此次前往跶挞,臣弟也想她能护我一命,待臣弟归来,必将她交还陛下。” “说到底,你是不信朕,朕不会让你送死。” “臣弟不敢。” “不敢你也敢喽。” 周卫序静默不语。 皇帝反倒愿意接受周卫序是因为儿女私情,直觉告诉他,他的弟弟钟情于那女子,这样想心情竟莫名地好了许多。 “你与她在这靖安城,闹得满城皆知。”皇帝道,“不能让人瞧见你们有苟且之实。” 苟且之实,好一个苟且之实。 见周卫序还是不言,皇帝越发笃定自己的直觉。 突然,周卫序说:“在靖安城与臣弟闹得满城皆知的,不止她一个。” 皇帝睨他一眼:“她不能死,朕为了她,不知了结了多少探子,探子几乎广布全国,泽国那面他们还不知何人所为,你要当心。” 周卫序微微诧异。 应:“是。” 皇帝突然认真地看着他,启了唇却没再问出来。 “你去吧。”皇帝道,“明日一早便启程去往纶涸。” “是。”周卫序应声退去。 皇帝又开始在殿内踱步。 朔王此去纶涸是朔王自己求去的,他想领兵出征,怎么可能让他领兵出征,这一仗必须打,必须胜,让他一个藩□□功,得声望? 做梦。 朔王想要张狂,那他便可以将他张狂的头颅给按下去。 只要乖乖地配合他将丞相扳倒,那便可继续让他活着。 讨赏? 讨什么赏,一个囚禁在京师的藩王要那么多银钱他难道想造反?当初连皇位都不想要,如今却想起来要造反。 做梦。 突然脑中冲出一丝鬼魅之声:“是的,他想造反,你该杀了他。”陡然那丝鬼魅之声转成清亮之音,“那是你唯一的弟弟,曾立志为你驻守边疆的弟弟。” 皇帝再也控制不住,着单衣推殿门而出。 俞迁来不及入内,忙指挥着宫婢、内侍收拾暖殿,自己速速提起大氅追上皇帝。 皇帝推开俞迁要为他披上的大氅,直往深宫别苑里去。 俞迁无法,只能紧跟身侧,同皇帝一道前往每逢恼怒之事,都会去的别苑。 28. 仰人鼻息(九) 啊芜身子还未捂暖,侍女来禀,有人接她下山。 啊芜忙更衣,披好斗篷,外间云岩正提着狐裘在等她。雪下得大,来不及说话,二人便骑上马匹摸黑赶路。 寒风刺骨,啊芜的心犹如这急急落下的雪,狂乱激烈。山脚灯笼透着微弱亮光,时隐时现,她只想身下的马匹有双翅膀,一跃而下。 短短路程,行了将近半个时辰。车夫已摆好脚凳,啊芜虚踩一步跃上,钻进轿厢,不等解下披风便钻进他怀中,搂得紧紧的。 在猎场客栈听闻有人来接她下山,是喜,见着云岩还是喜,瞧见山脚下的灯笼,不管他在与不在,莫名想哭。 他将她的披风解下,向云岩要来狐裘裹紧她,熄灭烛灯。 云岩提灯在前,马车开始行进,颠簸中啊芜才道:“我想必是给你添乱了。”身子一缩,“冷。” 他搂紧她:“明日随我出城。” “又出城?”啊芜小声嘟囔,“有何要事非得带我这个累赘。”在山中诸多的不满,此刻却消失的无影无踪,究竟是是贪恋他的怀抱,还是朔王的怀抱,她辨不明。 他缓缓道:“皇帝遣我出使跶挞,为国谋和。我向皇帝要了你,来做我的随侍。” 啊芜一个激灵逃离怀抱,他这样说究竟是什么意思?特意向皇帝要一个盟国罪臣之女做他的随侍。 她身子冷,牙齿打颤:“你的话是什么意思?能不能一次将话说明白些。” “你不要多想,皇帝早已知晓你的身份,如今你是皋国子民,皇帝同意你做我的随侍,将好让你躲避一些城中的探子。”他再次揽她入怀,说了最想说的实话,“我想与你在一起。” 他想和她在一起,无拘无束地。 因他最后一句直白的话,啊芜一时乱了方寸。 城中还有探子,皇帝早已知晓她的身份,皇帝并不想将她送还泽国,最起码此时不想。 她也想和他在一起,无拘无碍地。 默了好大一会儿,啊芜才问:“皇帝为何会保我?”她本还想问,她与他的相遇是否并非巧合,他好像从来都不想说他与皇帝知道她的身份,那她便不问。 若是这样,那她即便不邀他去乐坊捧场,他还是会与她再次相遇的,避开泽国探子,原来不是她运气好,是皇帝和他也帮了她。 他道:“你需知道,你是泽国大将军武安君之女——丁芷录,不是寻常人。你父亲身虽死,但余威尚在。皇帝是尚武之人,敬佩你父亲的生平过往,你既已逃至我国,定不会……轻易地将你交还泽国。” 轻易地…… 啊芜暗自苦笑,即便阿爹身死,她因阿爹的声望,分量却还在,让她交还泽国的条件变重了呢。 啊芜突然身子一僵:“还要和谈吗?上一个外使无功而返,听闻已下狱。此次再打发你去,和谈不成,加上我这个盟国罪臣之女,说你窝藏重犯,皇帝会不会想借机治你的罪?” 一箭双雕。 他突然笑了,她说的好像也很有道理,因她的担心人轻松了许多。 “你怎知我去就谈和不成?我与跶挞小王相熟,尚有几分旧情,前一个外使因人笨嘴拙无功而返,此次我去必定有功而返。” 啊芜见他开起玩笑,人也跟着他放松下来:“没听说过有人笨嘴拙的外使,人笨嘴拙怎当的了外使。” “前次皇帝给的条件苛刻,自然外使便变得人笨嘴拙。”他道,“你且随我去,瞧瞧我是如何谋和的。” 啊芜悻悻:“不能就此宣战?” 他一沉,才说,“不能。” 家国大事暗藏诸多玄妙,啊芜只觉这一仗该打,这样拖着只怕百姓受苦。不过,她眼中的朝政只是她的随意揣度。 “我这样堂而皇之地随你去和谈,不怕招来探子?” “皇帝不怕,你怕什么。” 再这样问下去,他只怕自己的答复不够圆满,怕漏出破绽:“你如今是啊芜,皋国的啊芜,明日将随我去跶挞和谈,旁的自有皇帝定夺。” 啊芜默默地想,她是丁芷录,她是泽国的丁芷录。 是他人俎上鱼肉。 她如今要学会把事情往好处想,困结的事今日开解不了,还有明日、明年,只要她还活着。 “啊芜定不辱使命,护殿下周全。”啊芜将恼事暂抛脑后,巧笑问道,“往后可否让云岩教我些新式剑法?” “想拜师?” “不想,我才不想抬举他。” 黑暗之中,他摸上她的脸庞,顺势吻了下去,就这样猝不及防。 啊芜身子一个怔愣,正谈着正事未及准备,突然就被拉进温蕴之中,茫然一片。 姿势不太舒服,他身归原位:“你今日饮了多少的酒?” 心才开始乱跳便结束了,啊芜还在发懵:“不多,只是小半瓮。”确实不敢多饮,只想以酒助眠。 有一事她一直捉摸不透,舔了舔唇问道:“为何你要将我丢进猎场不管不顾?旁人都知我是你豢养的舞姬,宿在一起又能怎样?人前疏离我,人后又要亲我。” 周卫序紧闭双眼:“知晓你啊芜的人越多越好,你不是我豢养的舞姬,日后我要让旁人明白你只是啊芜。” 啊芜锁紧眉心。 他这话似乎是对他自己说的,听见他又说,“若你想学新式剑法,又不想抬举云岩,我认你做义妹。” “义妹?”啊芜惊诧,这个称谓她不想要。 “朔王平白无故多了个义妹,这树更大更易招风,靖安城那么多探子,我怕身份暴露,皇帝必要交人。”啊芜当真不明白他要谋划什么。 “他不会。泽国也暂无暇寻你。”他笃定道,“日后你唤我五哥。” 啊芜一惊。 “是泽国出事了?”她忙问。 他“唔”了一声:“泽国几大郡县天和日暖,异常反常。” 此时节听闻天和日暖,啊芜心中却一寒,如此,来年便会出现虫灾,庄禾欠收,阿爹曾对她说过其中缘由。 受苦的永远是百姓。 在国事面前,她个人性命确实渺小,祈盼泽国的朝堂能对此事做出应对。 微微叹息。 他安抚道:“涉及几大郡县,泽国定能妥善处理,调剂公粮。若不妥善处理来年粮价高升,恐引民变。” 啊芜真的得到了安慰,如此大事连皋国的他都能想到,何况泽国朝堂那么多出主意的臣子。 “五……五……”她叫不出口,一时结巴,“五哥,你为何对泽国的事如此了解?”叫着有些拗口,他若对泽国的事很了解,那是否可以相问更多的? “我不是对泽国国事了解,是你架着我做那腌鱼铺的买卖,我便开始钻研商道,粮乃国本,必须懂。” 黑暗中啊芜脑子飞快转动。 “不对。”她说,“琼山的石绿矿脉可是你早有的,藩王不是只靠封地租税过活的吗?” 他笑:“石绿矿那是私产。” “私产便不涉及商道?” “涉及。” “那怎么会是我架着你做买卖呢?” “那便不是了。” “你这人……”有些油嘴滑舌起来了,啊芜只是想套话,可他却直接摊牌,将话转回来,“你怎么会有矿石私产,琼山并不在你的阜郡封地之内。”这些矿脉都属于皇帝私库。 “跟我母亲讨要来的。” 啊芜低低的“哦”了一声,原来是他母亲给他的。 她问:“你要那么多银钱做什么?” 他反问:“那你要那么多银钱做什么?” 啊芜突然被反问,不知该不该摊牌,想想还是先罢了。等元隽回来,她从纶涸回来后再说吧。 她说:“我也不晓得,从前不知银钱好,如今有银钱傍身,心里踏实。” 他说:“我同你一样。” “诶,五哥……”她突然问,“今晚我……我宿在哪?” “朔王府。” 啊芜终究是进了朔王府,秦嬷嬷将她的行囊已收拾妥当送来。 这一夜本想借酒好好睡上一宿,可脑中的事一重叠着一重,睡意也被外头的大雪掳走了。 此去和谈来回至少要两个月,这年估摸着要在纶涸过,等她回时元隽应该还未回的吧。 到朔王府后,啊芜便未再见着周卫序。 他心中装着的事不比她少,他不愿对她说的,暂且不问。直到如今,她觉得他对她是真的好,不管其中掺杂着什么成分,都可接受。 不求长久,这样最好。 让秦嬷嬷为自己编了新式利落的发样,打扮一番,等天亮随着和谈队伍出发前往纶涸郡。 周卫序今日着朝服,手持使帐骑骏马在队伍最前头,这一身行头特衬他。 他给她指了个显眼的位置跟在身侧,配长剑,身下是阿宝,也便是电掣。雪在天将亮之前便停了,虽冷,夹道依然有百姓相送。 声势浩大,啊芜总觉蹊跷,前个外使没听说有这阵仗,或许是亲王的缘故,或许是要给跶挞最大的体面。 行至驿站,修整歇息,换乘马车再次上路。 为国谋和为百姓谋福,路上一刻也不敢松懈。与他也没有肢体接触,每过驿站修整歇息,各司其职不敢多想,他有意与她避开身体接触。 啊芜欢喜他做正事的样子,不像赏舞曲时的浪、荡模样。 越往北走越荒凉,地广人稀。 要进纶涸郡时,啊芜的心冷到冰点,关口城墙被毁,灼烧过的痕迹异常醒目,那跶挞贼狄竟已攻过南面关口,在纶涸郡,皋国的土地上如入无人之境。 这显然是在示威,欲求不满便要烧抢。 啊芜心下痛骂皇帝,纵使求和,遇此等贼狄,边境要塞定是要加大兵马驻守,先护住城中百姓。 见着县令询问,道前些日子再遭劫,掳去民妇四十余人,牛羊五百多,百姓死伤二十余人,民屋毁坏数间。 在朔王前来和谈的路上,消息提早送达,他们竟也直接无视,继续掳掠,嚣张至极。见过靖安城安康场景,再见纶涸凄凉模样,啊芜心中愤恨难忍,真想把皇帝与那些求和之人拎来瞧瞧,他们边疆的子民是在过何等凄苦日子。 如此大国竟畏惧北狄,一拖再拖,这种事真比不上泽国。 “你在想什么?”周卫序已经看她好大一会儿,啊芜回过神看了他一眼沉默不语,他一副了如指掌的模样看得人来气。 “你随我来。”周卫序领她去受难最重的民屋前说,“以你的名义施恩救助他们。”不等啊芜应下他转身离开。 啊芜张了张嘴,鲠在咽喉的话说与不说都显得她蠢笨至极。 与其埋怨不如先做点实事,啊芜以朔王的名义布施整顿,信不过地方官员,亲力亲为,协同云岩整整安置了五日,揣在身上的那块金饼也用于赈灾。 屋舍被毁尚能重砌,只是掳走的亲人不知此生能否归来,死去的亲人也不知何时能淡忘,边境不安,在恐慌中度日的民众太过煎熬。 一路随朔王来到纶涸郡,有他在侧,脑子便想犯懒,曾暗地里笑云岩脑子不灵光,自己何尝不是。 朔王引她来纶涸,引她做事,心中有万般执拗,可终究还是随他去了。 十八岁的年纪,心性却还是稚嫩,从前阿爹阿娘护得紧,府外的人和事她真的不太懂,朔王究竟喜欢她什么,她真是看不懂。 29. 浓云卷日(一) 原本和谈之日定在年前,只是跶挞反复,道天寒推到年后,朔王不急且在纶涸等着。他与跶挞小王相熟,难道就此联敌谋反?这绝对不可能,啊芜只知道,朔王此次前来并非和谈这样简单,自己多想少想都显笨拙。 那便用实事填满脑袋,安置灾民,尽量匀出点时间跟云岩学习剑法,做个佩剑随侍该有的模样,护他周全。 银钱在天灾人祸面前至关重要,却犹如沧海一粟,幸亏此次无天灾。皇帝终于调遣军队来纶涸加固驻守,啊芜这才将心放宽了些。 真的要过年了。 天还未黑透,登上北城楼,啊芜听见了纶涸稀疏的爆竹声。转身面朝北,寒风从耳边刮过,目及之处辽广无边,和谈之地选在北境涴丘,涴丘有河道绕流,土地肥沃,往常是一片美景,待夏汛便会被淹没,不知为何会选在那,那里毕竟无人居住。 现下又值寒冬,大雪覆盖,和谈之日一直未落实。昨日朔王向跶挞递去信,直接定在二月二十二,这得多久啊,不知跶挞小王是否就此允下。 家国大事,这般儿戏。 周卫序来寻她,近些日子,他对她疏离,她对他同样疏远。 “回去吃年夜饭,今夜一起守岁。”周卫序想将她的狐裘拢紧被她躲开,啊芜懒懒地倚在城墙上问:“殿下,你究竟喜欢啊芜什么?论武艺不及云岩,论舞姿不及坊中拔尖的姑娘,论才智、学问……这些更是没有,论从前的身份,你我皆知晓,现下根本不值一提,一个庸人,怎能得您垂怜?” 他静默不语,啊芜努努嘴笑道:“若图啊芜的身子,今晚啊芜便从了您,往后您该如何吩咐便如何吩咐,绝口不提情缘二字。现下何苦将我悬在半空中,上摸不着天,下又不着地。啊芜愚笨,望殿下明示。”难不成真认她做个义妹? 见他双唇紧抿,目眺远方,还是一副不想开口的模样,啊芜一个近身吻上去,够不着又不想踮脚,使劲将他往下拽,终于如愿以偿。 抵达纶涸后,他一直深居简出,他们再也没有亲昵过,这个夹着北风的吻不是滋味,可他是真暖啊。 怕沉溺在其中,使劲将他推开,似笑非笑:“不过如此。”眸中透出玩味,贱贱问,“殿下的嘴不用来说话,只知道亲啊芜,啊芜倒是想再进一步,可殿下所为啊芜不懂,莫非殿下有难言之隐的疾症,行不得男女之事?” 他的一双墨眸紧盯她。 瞧得她直发毛,脸色煞冷心下一沉低喃:“难道是真的?”赶紧安抚自己,若是真的也不打紧,往后定要好好修养,可触到他忌点该如何安抚他? 突然他朗笑出声,北风灌进口中轻咳:“你是从何学的这些说辞?未经云雨竟能面不改色地质问一个男子可否行男女之事。”轻敲她一记脑门,“我身子无碍,可行。只是近日琐事繁多,恐怕暂且行不得,不过你这番心意我倒是记下了,此事当从长计议。” 好一个此时当从长计议。 啊芜语塞,幸亏粉敷得厚,风刮的大,脸色难看看不出来。琐事他不对她说,情又续得极其别扭,这个冬日让畏冷的啊芜莫名心慌。 见她懵在那,他牵过她的手:“方才问我喜欢你什么,我也晓不得喜欢你什么,只因你这张脸,一个男子初见女子不过是看色,往后再是旁的,最后……”若能长久,那便是心中有比旁的更紧要的,“最后便是真喜欢。” “脸?”啊芜记得西子街的那日特意学着男子装扮,乌青唇煞白脸有何颜色?况且她的脸并非绝色,最多算有几分姿色。 他畅然一笑:“你的色不偏不倚,长在了我的心尖之上。” “先是色,再是旁的,最后是喜欢,五哥你已经到了哪一步?” “不是哪一步,是全部。”他放开她的手,朝前先走,“本王饿了,吃年夜饭去。” 身子木讷,但已叙上话,啊芜心中舒坦不少。纵然是她的这张脸得到他的垂爱,那她何尝不是因他的脸而喜欢他,这样刚刚好,不多不少,谁也不欠谁。心中垒起高台,竭力拦下呼之欲出的喜悦。 他说全部,有待考究。 皆道男子好色,这女子好色并不亚于男子,想想坊中姑娘们日日谈论的便是貌美男子,落在自己身上倒也不奇怪。 这一夜的年夜饭吃的格外香甜,岁守得格外踏实。 拂晓前却被噩梦惊醒,这次不是为前尘往事,是因周卫序离她而去,蜷缩在暖被之中不停发颤,想好的只图色,为何会这样难受?告诫自己痴一些,傻一点挺好的,太过敏慧反而更易深陷其中,但为何会如此惧怕他离她而去? 今晚他与阎科已暗中动身离开纶涸郡,行踪未告知于她。他将云岩留下,吩咐她要像往常一一样同云岩在纶涸巡视或转悠,莫让外人瞧出他们的异样。 这么多日的深居简出,原来是为这般。怕她担心特意告知她,他此去并非叛国,只是为和谈之事做准备,他是如何看懂她之前的担忧? 整个人空落落到无法适从,唯有在寒冷的冬日用暖被将自己裹紧。 又是一年初一。 十八岁生辰快乐,丁芷录。 逃亡皋国后从未过生辰,也从未给阿爹戴孝,告诫自己她的阿爹并未离她而去,丁芷录的生辰是要和阿爹一起过的,那份快乐也是属于阿爹的。 今年的生辰,她再次有了承受不住的悲伤,想跟阿爹借来那份快乐给自己,慰藉半刻。对于周卫序,她不敢往深处想。 或许再过些年日,任何人任何事都将成为过去,十八岁,常人都以为人母,对她来说却还是稚嫩。 直至初三啊芜才踏离卧房,唤云岩比试剑法,巡视纶涸。纶涸的边关互市还算安宁,并未受跶挞影响,各色人士来往不息,只是才初三,冷清的很。 望着冷清的互市久久发怔,啊芜不懂,人为何要相互厮杀,又互生互助,世间万物皆如此,从未停歇过。 能为他做些什么?纶涸原本是他少时驻守的郡县,亲王驻守边关,深得民心,他的封地是在阜郡,人常年在京师府邸,似乎困顿在一个动弹不得的局中。 倘若此次办事不利,皇帝借此惩治他,孤身一人身置京师,也是他人俎上鱼肉。 不会的,不会的,睿智如他,定能行事谨慎不会沦为俎上鱼肉,眼下唯有按他吩咐好好巡视纶涸。 浑浑噩噩过完元宵,啊芜才将心境调整好。纶涸慢慢在恢复,渐渐有了往日城池的生气,百姓开始为生计奔波,劳作。 在边关互市的西南角有一家铁器铺,杂卖各类铁制用具。地处边关,铺中不乏一些小型防身兵器,啊芜对此很感兴趣。 在靖安城,常人不可携带刀剑,这小型兵器自然也不可携带,私藏的话,不被发现那便相安无事。即使在这边关,铁器铺店主亦不敢直言声张是兵器,给各色小刀具冠以剔牛羊骨神器的别称,旁的一些都是杂耍铁器。 啊芜想起元隽,他是外族,但在靖安城仍可光明正大地携带短刀,这想必是皇家给他的特权。如今他在哪?泽国?兖族?或是已在回皋国的路上。 拎起一根玄色细绳,啊芜在手中一掂,嘴角不由上扬,器物分量十足,玄色细绳不知由何材质而制,质地绵软却异常柔韧,两端拴着两枚玄铁小球,分量便是来自这两枚小球。 “姑娘好眼力,有此等杂耍神器在手,等秋收时,用它收那高枝上的核桃果再合适不过。”铁器铺店主爽朗高亢之声灌进耳内。 啊芜意味深长地瞟向店主,冲他一笑:“何价?” 店主不说话,直接比了个手势给啊芜,啊芜一看一猜便准了,伸手擦拭手中神器上蒙着的尘土。 “姑娘真是好眼力,一猜便准,我所比划的不是常客很难看懂,你与它有缘,按七成价卖你,如何?”店主笑吟吟的模样很有趣。 “成交。”啊芜顺势将神器收进囊中,“此等神器,只有女子喜欢,哪个男子会注意到它,只当它是个摆设,它倒确实和我有缘。” 店主一个劲地点头称是,还是笑吟吟地收下啊芜手中银两,啊芜就此离开,看紧腰包改日再来。 今日云岩未同她前来,本也只是闲逛,不如一个人自在。买下神器倒是想云岩在侧了,试试神器在她手中,云岩到底躲得过躲不过。 云岩也忙的很,是该给他这块石头上点色了。 这器物当个暗器,伤筋动骨还得看力道,防身击打个活人倒是不错,别进盘带之中也不不易让人察觉。 细绳又活结可伸缩,伸至最长,一端小球要能击中高枝上的核桃果,那功夫准头才算到家,瞧那铁器铺的店主定是有些功夫傍身的,给她指了条耍玩明路。 啊芜回去的路上一直在琢磨如何使这暗器,给它起名叫“柔链”如何?肚中无墨,便叫“柔链”吧。 行至拐角远远地瞧见一伙人,手持棍棒在追一个人,那人险些跟啊芜撞上,被啊芜身子一侧避开。 这该管吗?不该。 啊芜立马拿下主意想要退后再避开些,哪知那逃跑之人突然刹脚转身一把将啊芜的手袖抓住喊道:“姑娘,救命!”拉起啊芜便跑。 30. 浓云卷日(二) 这人力气极大,恐怕蛮力全使上了。 啊芜哪见过这阵仗,方才一刹的时间拿下主意,却疏漏了这男子来拉她,不及躲避便被拉着跑。 “姑娘快救我!我看你身配长剑,定是官府的人,赶紧帮我先躲过几日,日后定会重谢。”那人边跑边喊。 啊芜夹眉使劲拽住他停下,只见身后的那伙人也跟着团团停住,直喊让男子还他们皮货。 男子缩在啊芜身后直躲,不敢吭声。 这男子胡子拉碴,身上捆着件花狐皮衣物,脏兮兮臭烘烘,啊芜忍不住想逃,她不想以朔王随侍的名义来管这事,朔王不在自己当安分些,下次闲逛定要先把佩剑取下,侧头问他:“他们有几个人?” 男子懵懵地如实回答:“十五六个。” 啊芜一笑:“打得过吗?” 男子头倒是挺硬,仗着啊芜配着的长剑,试探着反问啊芜:“试试?”啊芜又问,“他们手中所持何物?” 男子挺直身板答:“棍棒。”说完又小声嘟喃,“女侠有剑。” 啊芜还是一笑:“他们十五六个人手持棍棒,此时不敢上前,想必并不想要你性命,只要你跑的够快,今日便能免一顿毒打。” “可他们追了我好几日,实在是躲不动了,身上又无盘缠,回不了家啊。”男子身子一软哭戚戚说道。 啊芜指了指后方的路压声道:“待会儿你往东跑我往西跑,甩掉他们后你去张记茶铺旁等着,我去给你取盘缠。”见男子无应答,想必是应下了,啊芜一个箭步转身便跑,极速拐进西面巷子。 后方众人的声响越来越来越小,只是不对劲,转头一瞧见那男子已随她而来,心下一冷回头继续跑,今日甩是甩不掉他了。 隐入闹市,那男子果然还是能追上她,啊芜回身笑盈盈对着他:“少侠好身手。”男子也跟着笑,“我哪是什么少侠,不过是个皮货商,被跶挞劫走皮货、银钱才陷窘境。” 啊芜转身将他往别处引:“你家在何处?需要多少的盘缠?” 男子跟上,挺起胸脯:“本公子家在京师靖安城,姓韦,单名一个欢字,盘缠女侠看着给,他日我当重谢女侠。” “那你随我去取。”啊芜似笑非笑,“少侠满手是茧,跑得如此之快,我想你今日本就冲着我来的吧。” 韦欢摊开自己的手瞅了瞅,用朗笑掩饰尴尬:“我这手常年剥狐皮、虎皮、鹿皮、羊皮……”一顿,“反正都是皮,手哪能不长茧。今日本就冲你而来,这话是何意?” 啊芜沉默不再想说话,以最快的脚速行至无人巷子,退离他几步抽出长剑对着他:“你究竟是何人?想取我性命,先问我手中的长剑允不允。”啊芜知晓对方功夫不弱,所以择了个熟悉小巷待问清楚身份后逃之夭夭。 对面男子亦不再掩饰,仰天大笑:“记住,我名叫韦欢。泽国有多少人想你死,便有多少人想你活,你猜,我是想你死还是还你活?” 啊芜身子一僵,少顷回神,今日她定是要活着的,一个冷哼:“那我猜你是想我活,特意安排一出好戏,想必是要接近我,收买我,为你所用。” 只见韦欢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突然转身离开放声道:“后会有期,丁芷录。” 他就这样就走了。 就走了。 啊芜手一松,长剑落地。望着他的背影久久发怔。 他是谁?他是阿爹从前的羽翼吗?原以为他是与皋国朔王有瓜葛,未曾想是自己与泽国的瓜葛。 有多少人想她死便有多少人想她活。 往常在府中见着的人,来来回回总是那几个,她所听闻的都是阿爹清廉,从不结交朋党,从未想过阿爹的威信如此之大,那些想她活的人,大多不过是想利用她的人头邀功。 阿爹以谋逆定的罪,牵连甚广,如今废太子孙炎尚在牢中,阿爹因他参与谋反,为何孙炎能活? 以皇帝一年杀两子的残暴品性,不可能留废太子性命,前前太子因日常行事稍有悖逆便被废,后悄无声息地被幽禁再被杀,皇帝怎会留孙炎性命。 自己活着谁将有利可图?是那些为扳倒政敌而顺势替阿爹平反的人?在泽国自己的荣辱都依附在阿爹的身上,如今阿爹已死,荣辱也已归入尘土,自己难道还有大价值? 皋国皇帝不会轻易将她交还泽国。 竟有泽国的人直接在纶涸寻着她。 自己似乎不止一颗人头的价值。 啊芜后脑隐隐发胀,混沌一片,再多想唯恐脑袋要炸开,可自己为何会这般的愚笨?总是想不明白。 阿爹清廉…… 阿爹为人宽厚…… 阿爹不喜弄权…… 阿爹待兵如子…… 啊芜水眸一凛,喃喃:“阿爹待兵如子……”这是元嘉七年她及笄时介忟从军后对自己说的,待兵如子,待兵如子,阿爹的独女,那些阿爹的旧部是真的希望她还活着。 啊芜的脸已被冻得麻木,血液却滚烫地在流淌,她愿她的阿爹佑她平安,直到为他平反;也愿她阿爹的余威能绵延长久一些,让将士暂且不要忘了他和他这个女儿。 被何人利用已经不重要,只要能为她的阿爹平反。 啊芜将长剑收进剑鞘,返回朔王宅院。在卧房一直坐立不安,懊恼自己做事总做不细致,方才为何不多询问韦欢一些? 撇下长剑急忙窜出去,在大街小巷寻韦欢,直至天旋地暗累到不能动弹才停下脚步。近在眼前的人不知开口询问,现下却在大海捞针。 “丁芷录,你可真够蠢的。”啊芜脸上挂着个难看的笑,内心无比悲凉,遇事不知思虑只知惊慌,嘲笑从前的丁芷录和现在的啊芜毫无差别。 支起身子,将自己拖回朔王宅院,灌下几大口水倒头就睡。 着急回靖安城等元隽有何用?知晓从前的那些事又有何用?自己该为往后的路做谋划,思虑远一些,等到与元隽相逢时不骄不躁问个透彻想个明白,以备后用。 此刻不如先好好睡上一觉。 纶涸天气开始反复异常,几日回暖几日返寒,又是风又是雨,这个时节这个靠北的郡县未到融雪之期,却早早地笼罩着风雨。 她日盼夜盼的人终于回来了,周卫序和阎科如同去时那样在深夜返回,人黑了许多也瘦了一圈。 啊芜眼含热泪未敢近前,直至他的四位手下退下,她才扑进他怀中,周卫序身子未停稳被她一撞差点跌倒:“几日未见,力气长进不少。”他笑着拥她入怀,也想拥着她好好睡上几宿。 啊芜一直搂着他不肯撒手,只听见颅顶传来均匀的气息才将自己推离他,仰脸道:“你府上的婢女一定是跟殿下学的,站着睡觉。”他缺觉的憨厚模样再次见识。 不及洗漱,便见周卫序往里间寻床朝上面倒,向她挥手谴她离开:“让我先睡会儿。”翻身扯暖被。啊芜上前替他脱下长靴,掖好暖被,熄灭烛火离开。 那颗雀跃的心既然关不住,那便顺着它,且让它折腾,人还是得听朔王的,虽二人同处宅院,但仍要保持距离,让纶涸宅院里的下人只当她是个稍加优待的随侍。 七日后宅中设下晚宴,招待众人。 跶挞小王已允下二十二日的和谈之约,后日便是二十二,所以这次算是践行宴。 啊芜不明白,涴丘离得不算远,昨日天放晴,草木被风吹上两日路便好走,策马一个多时辰定可抵达。接连被跶挞所毁的纶涸,被推的和谈之期,百姓都在等着他们的和谈,现在何须这践行宴,等谈妥了再食不迟。 今日随侍竟也能同场另坐几席,与官员一道食这酒宴,真是稀奇。在纶涸因百姓受难,平日里吃的简便,稍有美食周卫序定会与她同食,可同食的次数少得可怜。 今日与官同食很不是滋味,望着眼前的珍馐啊芜心内直犯嘀咕,抬眼瞧瞧云岩,又瞧瞧阎科,一圈大食量之人,如何吃得畅快?啊芜食量不大,好歹是个习武之人,且要顾及官员在场,吃得那个叫慢。 没意思透顶,硬着头皮装模作样斯文吃起。他们的饭菜上的极慢,吃的又慢,眼睁睁看着冷掉,就这般有一嘴没一嘴的嚼着。 今日主桌未谈要事,都是些后日去时的细枝末节。周卫序只带自己与云岩前去,说是旧识,此番定能将和谈之事谈妥,稍后再让跶挞小王来纶涸签订和约。 那些为官的奉承着朔王,他们也想赶紧将和谈成功,还百姓安宁。啊芜心中冷哼,他们哪是迫切还百姓安宁,只想快快让他们自己先安宁,在场七个官,半数以上想的先是自己。 不知过去多久,他们竟然要散场了。啊芜瞅瞅宴席,起身退至一旁,周卫序遣人送官员出去,他行至啊芜面前停住,看向她:“你们继续。”手指了指云岩他们,让他们归位。 啊芜瞧他眼神觉得蹊跷,那股子味道说不出来的怪。这人睡够觉,哪哪都觉得可恶,老让她看不太明白。 “方才见你吃的少,你该多吃些。”周卫序一顿转而朝向云岩,“你也是。” 啊芜瞧见一群婢女鱼贯而入,手中端着热乎吃食。心中一动对周卫序笑道:“多谢五哥。”周卫序眼波微动跟着一笑,“不必多礼。”移步朝外而去。 31. 浓云卷日(三) 原来今日趁机是款待他们这些手下呢,阎科见状赶紧招呼大家重新入座,特意放声道:“云岩你跟啊芜姑娘多吃些,莫辜负殿下的恩待。” 啊芜听阎科说话的味不太对,阴阳怪气的,跟他的主人一模一样,难不成是因她与云岩随朔王去和谈立功他嫉妒? 瞧着也不像呢。 瞥向云岩,只见他已落座,埋头便吃。 啊芜撒开步子去追周卫序,拦下他:“殿下今日很奇怪,后日便是和谈之日,有何交代先说清楚,不然我心中不安。” 被她这样一问,周卫序倒是想起了一件事,墨眸沁着笑意说道:“后日和谈,明日你仔细沐浴一番。待会儿我命人将一枚珠钗送你房内,后日好好打扮打扮,将朱钗高高簪起,簪得越显眼越好。” 啊芜夹越听越糊涂,还想听他下文,只是他却没了下文,慢慢吐出两个字:“就这?” 周卫序郑重嗯了一声。 “你这像是送我去和亲。”啊芜不解。 周卫序仰头望天,缓缓道:“且看我是去和谈还是送你去和亲。” 且看,且看,且先看着吧。 和亲女子自古以来就是为和谈而生的,寻常人家那叫成亲,啊芜暗叹一声和亲女子的命运。 知他对她藏着事,且当它是家国大事,她不便问询。要是真送她去和亲,自己倒真成了个公主,喊他五哥那便对上了。 脑袋里总装着些稀奇古怪的想法,想的多便乱的多,和亲如此大事,怎会此等儿戏,不过现下顺势装个糊涂还挺有意思的,佯装难过撇撇嘴黯淡道:“难怪让我喊你五哥,送妹和亲。” 周卫序一愣,来不及望向她,她已转身离开。真像府中的那只狸猫,挠得人左右不是。 宴席啊芜没再回去吃,稍晚有婢女送来她屋内她也没心思再吃。 又晚些婢女送来了那枚珠钗,啊芜接过来仔细打量,金叶玉果细珠嵌绕,小小一枚,簪在何处都不显眼,最后将它试簪在颅顶的发束上,高高悬起。 她是随侍,发髻从简,又是习武之人,平日里甚少穿戴贵重首饰,簪的最多的便是绢花,因绢花轻便、价廉,丢了亦不可惜。 试簪这枚朱钗,稍感不适。 第二日,婢女陆陆续续往她屋内送吃食、衣物。望着不多见的佳肴,这是想将她养肥的架势啊,可只一日怎养的起来。 按他吩咐仔细沐浴,试衣。 衣物是御寒骑装,灰绿灰绿的,这倒不像是去和亲穿的。这一夜睡不踏实,一直惦念着涴丘之行,早早起来洗漱更衣,描眉上妆,这么多关子,想必抵达涴丘之后便能解开。 临行前,啊芜内心悸动,这是她头一次按旨跟差。周卫序让她随身携带一个小包囊,里面装的是点心吃食,让她藏好。 早不养迟不养,偏偏选在这个时候一个劲塞吃食,这葫芦里卖的不知道是何仙丹。 周卫序细细打量啊芜一番,最后停在她颅顶的珠钗之上,欲言又止。啊芜头一歪冲他一笑:“殿下不用夸啊芜好看,啊芜自己晓得。” 周卫序这才开口:“这枚朱钗算是找到了它的正主,只是它不配你,改日我再送你。”啊芜品着他奇怪的话欣然称谢,“好物不嫌多。” 啊芜望向云岩,云岩不像她这样轻松,一脸正气肃然的模样透着倔强的可爱。 临行前话不宜多,众人将他们送出宅院,外头又有人迎他们,送他们出纶涸北关,最后开始策马狂奔。 迎着风,啊芜身下的电掣如鱼得水,跑得飞快,周卫序和云岩的马自然不差,紧随其后。中途歇息了一刻钟,又骑马上路。 一直在策马,啊芜每隔一小会儿便会摸一摸头上的朱钗,生怕它颠掉了,最后索性取下,待到涴丘时再簪上。 算他们运气好,赶上个晴朗日子,只是这风呀太大,能把人的脸吹裂开,幸好阎科提早备的鹿皮面罩,才让他们幸免于难。 将到涴丘时,啊芜勒马停下,去到河边解开鹿皮面罩,从怀中掏出粉盒补妆,抹口脂,簪朱钗,最后对河照了照才算满意。 云岩这除去功夫之外什么都不太懂的人,此时瞧着啊芜对河梳妆,有句圣人之言从脑中呼啸而过——天降大任于是人也,他只记得这半句顺口的,后面的横竖都是些苦词,想不起来,跳下马来去河中往皮囊之中灌水。 啊芜重新上马,人瞧着神气了几分,再望向周卫序,只见他在眺望远方,啊芜顺着他的目光望去。 蓝天碧水,雪已开始消融,空气中飘着一丝裹着泥土的芬芳,随着冷风钻进鼻子,啊芜身子一缩拢紧氅衣,策马时的热血不消一会儿就被冷风给吹没了。 涴丘,她还是十分期待的。 云岩上马,三人再次踏上和谈之路。 这次是周卫序在前先行,远远地啊芜瞧见涴丘饶河弯道处三点人影,整颗心脏随之扑通扑通直跳,手再次抚了抚朱钗,深吸口气尽量安抚好自己。 行至弯道处,三人勒马。 跶挞来的也是三人,其中亦有一位女子。 在前的便是跶挞小王卞臣支,只见他引马上前几步豪迈一笑:“周卫序,好久不见。”那虬髯像是假的一般糊在脸上,啊芜听他声色,瞧那眸子里还透着亮光,才觉着他是个年轻人。 “好久不见,卞臣支。”周卫序放声寒暄。 卞臣支扫过云岩与啊芜:“这次你们皇帝才像话,让你来和谈。”语气不亢却能听出其中轻蔑,“跶挞虽寡,但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随意轻视的。” 啊芜水眸一紧,盯住卞臣支,这骂皇帝的话,作为本国外使的周卫序听在耳中不知该如何应对。 周卫序怅然一笑,不对此做任何回应,只道他的:“我此次前来,只将皇兄所托要事传递与你,望和谈之事顺利达成。” 啊芜心中直犯嘀咕,这姿态低得不像是一大国外使,皋国皇帝竟能托自家外使办事,连对面的卞臣支都不信,只见卞臣支也觉好奇:“你皇兄托你来递话?”他嗤鼻道,“此次虽不能正式签订和约,我倒是想知道你皇兄诚意有几分。” 卞臣支鼻子戳天的模样让云岩都快安奈不住了,幸亏朔王提早嘱咐过,无论遇何事都要隐而不发,所以只能板着脸不漏声。 对面的女子独自引马往他们这边而来,她昂着头一直睨着啊芜,啊芜也不示弱将后背挺得更直了,目光锁死女子恭迎她前来。 啊芜从下而上将她粗粗扫过。 女子着玄色羊皮马靴,一身崭新黛紫色箭袖骑装,雪色狼围领,同自己一样,脸上上了细致的妆,鹅蛋脸,仰月唇,细长眼,一双长眉斜插入帽檐,衬得脸越发的娇俏可人。 她的珍珠耳坠子在风中打转,啊芜最后落在了她颅顶之上,喜欢她这顶暖和的浅木槿色茸帽,与黛紫色骑装甚是相配。 女子围着他们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周卫序身侧。 周卫序没看她,声色萎靡起来,缓缓道:“今日替皇兄转述三要事。其一,皋国可出兵联合跶挞齐力讨伐博朵,前提为跶挞退至邙山以北,不可再犯我国边界。其二,归还被掳民妇。其三,若跶挞有意臣服,年赐黄金千斤,布帛万匹,羊两万腔以解跶挞物匮人乏之急。” 卞臣支仿佛听了个天大的笑话,仰天哈哈大笑:“我的好妹妹,你可听清楚了,让我们退至邙山以北,邙山以北……”突然刹住笑声恶狠狠地盯住周卫序,“你家皇帝还真敢想,赏赐跶挞?跶挞不是你们的藩属国。” 周卫序微不可闻地叹息一声,望着卞臣支:“大王莫动怒,我也只是替皇兄先行递话,如有不妥你告知于我,我定能转达,日后可再商榷。” 这声叹息谁都听不见,可切切实实地落在了卞臣支的眼中。 啊芜只听见了他说的话,耳中添了几分探究,在纶涸明明说的是赠与跶挞的物资,怎到他口中成了赏赐,这分明是在激怒卞臣支,可他又一副消沉无奈的模样,不像是在激怒卞臣支。 “啊黎你到底看清楚了没,瞅瞅他现在的模样,根本不是一个顶天立地男人该有的样子,他已习惯做那皋国皇帝的犬马。”卞臣支埋怨他的妹妹一意孤行。 皇帝的犬马。 啊芜怒从脚底而起,直窜颅顶,此时无鹿皮面罩掩面,鼓着一脸怒意让对面的二人瞧得清清楚楚。 周卫序背对着啊芜沉默不语,仿佛卞臣支骂的不是他。啊芜瞥一眼云岩,云岩和她一样,气到不行,脸色几近发紫。 这跶挞小王确实张狂,骂完皋国皇帝又骂皋国亲王,可不张狂的周卫序方才将三点要事轻描淡写带过,最后一点才是诛心之言。 卞臣支为了跶挞,算很隐忍了。 啊黎回到他哥哥身边,与她哥哥耳语一番后才开了金口:“周卫序,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你们皇帝根本无心和谈,遣你来和谈不过是走个隆重的过场,再这样下去,这一仗迟早会打。”侧头看了一眼她的哥哥,“我们跶挞不愿与皋国开战但也不会是藩属国,也愿意让步,勿需皋国出兵共伐博朵。你回去转告你皇兄,啊黎择日亲自进京拜访,商榷日后两国和处要事。” 周卫序引马向前,郑重道:“好。” 只见啊黎又说:“你将身边女子头上的朱钗还我,当年啊黎的一句气话你竟牢记在心,啊黎相中的人从来没看错。” 啊芜心一震,她竟成了一个献祭朱钗的祭坛,这帐还得记在周卫序头上。周卫序不语,啊芜晓得他的意思,拔下朱钗上前交到周卫序手中。 啊黎收回朱钗,仔细瞧了一会儿,随手往远处一甩,将它正正丢进了河里,再对周卫序说:“涴丘是我们初见之地,我可否请你随我一同走走?”眼睛瞥向啊芜,“就我们俩。” 啊芜像个没事人一样任她睨着,身板也无需挺直叫板,她现在是个听话的随侍。听见周卫序应下了啊黎的请求,啊芜毫无波澜地目送二人下马离开。 这比卞臣支骂他是犬马要容易接受的多。 卞臣支一心在妹妹身上,面对剩下的两位随侍更无心搭理,瞅了她们一眼便移开了眼,啊芜见状向卞臣支抱拳:“望大王准许卑职下马欣赏涴丘美景。” 这一听,卞臣支倒笑了:“云岩也算老熟人了,你们自便。”心想,这随侍还算懂事,知道这是他的地盘。 32. 浓云卷日(四) 啊芜唤云岩下马,二人向卞臣支深深行礼后,往周卫序他们相反方向而去。 啊芜一路沉默,跟在身侧的云岩瞧了几次她的脸色,也瞧不出个子丑寅卯。 好大一会儿啊芜才问他:“云岩,这算和谈?”这是啊芜在问自己,听闻跶挞与博朵已交战近一年,博朵被跶挞重创退至荒北,最困顿之时,跶挞曾请友国皋国出兵相助,想一举歼灭博朵,只是皋国未答应。 不答应本无可厚非,皋国与博朵无恩无怨,中间隔着跶挞,何必出兵。 当年皋国所签和约是庇佑跶挞不受他族侵犯,现如今跶挞主动攻打博朵,与和约无干。 跶挞借此三番五次掳掠边境以宣泄不满,早年定下的和约在此之后便作不得数了。博朵被重创,跶挞自然损失不少,似乎跶挞也在寻一个契机与皋国重修切实和约。 皋国与宪厉国常年剑拔弩张,许多摩擦都以和谈善后,毕竟宪厉国是大国,不大动干戈才算上策,泽国面对宪厉国亦是如此。 如今天下三分,哪一国都不敢轻举妄动,又想一统天下,似乎所有人都在等一个契机。啊芜在关注国事之后,对跶挞亦算了解了七八分,按理皋国可以趁机一战。 面对周遭小国的和谈,不是不可以,只是面对小国小族这般窝囊的和谈有损国威,皋国为何一心寻求和谈? 虽非正式和谈,周卫序为何篡改和谈之词?退至邙山以北这条啊芜未曾听闻,可赠与物资她可是听得明明白白,并非赏赐。 纶涸那么多为官之人盼着周卫序和谈成功,今日周卫序那样的说辞,卞臣支断不会应下和谈, 若啊黎进京求和,那此行便与周卫序无关了。 啊芜脑中将麻绳扯出,又揉作一团。 周卫序在纶涸深居简出,然后消失了两个多月,究竟在做何计算? 云岩没成想她问的不是朱钗之事,暂且松了口气回她:“摆明了不是和谈啊。” 啊芜脚下一滞,踢了踢脚下的草,望向云岩,佯装怒问:“你竟早已知晓?”脚下这条因常年牧羊踩出来的河边小道冒出了杂草。 摆明了不是和谈,这云岩,这周卫序,感情就她一人还不知道。 云岩被这一问,慌张立时暴露出来:“你又没问我,我又不知道你还不知道。”这话说得倒像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可也露了底。 啊芜将脸放松冲他一笑:“那你告诉我。” 云岩长舒一口气坦言道:“要开战了。”扬眉吐气的模样甚是骄傲,是对方才朔王摈弃身份与跶挞小王对话的回击。 他瞅了瞅啊芜又说:“此事我只说这么多,旁的殿下不让我多说。”眼神中透着心虚。 要开战了。 如何开战?跶挞退让,啊黎不日将要进京求和,云岩却十分笃定开战,言下之意犹如箭在弦上,伺机而发。 旁的周卫序不让云岩对她多讲,周卫序为何不让云岩对她多讲?像是一步一步在计算着她。 啊芜一直在等周卫序给自己解疑,眼前云岩这个大活人竟给疏漏了,云岩能讲的应该还有许多,她饶有兴致地再次踢了踢那杂草,轻松地问云岩:“云岩,你跟着殿下多久了?” 云岩摸不着头脑,此刻问这样的问题,似乎与最近的事毫无干系,只是这也不是什么不该答的,想想道:“打小便跟着。”从他记事起便跟着朔王,生是朔王的人,死是朔王的鬼,这条命原本也是朔王给的。 “大年夜阎科与殿下去了哪?”啊芜问。 云岩突然眼前一亮,这问题殿下交代过他,期限一过,若啊芜问起可如实告知,他指了指北面,再看着啊芜轻声道:“殿下交代,正月过后等你问起,说是去了北面。” 啊芜暗自苦笑,他竟这样交代云岩。 在他离开纶涸的那两个多月,对外宣称身体抱恙,闭门谢客。因在年后,那些官员都沉浸在家人团聚过年的喜悦之中,无暇顾及身体抱恙的朔王,过完年重新归值,心神也是松懈的,既然朔王还在病中,自然懒得应承。 啊芜在那两个多月当中从未问过云岩,此时相问便是后知后觉。 北面,那便是荒北,他们去了博朵。 联合博朵攻打跶挞。谁也料不到谈和的朔王在大年夜涉险去往博朵。 朝中主和之人众多,要避开与跶挞有私交官员的耳目去往博朵,现在想来是何等的危险。 难怪他会留下一直跟在他身侧的云岩,掩人耳目。 这仗如何能打得起来? 啊芜又问:“你可知殿下与陛下关系如何?”既要打仗,周卫序如此行动一定是皇帝授意。 云岩被问住,跟着朔王的这些年,不知如何形容朔王与皇帝之间的亲疏关系,时好时坏,好时曾把酒言欢,坏时……他板着脸朝啊芜摇了摇头:“云岩身份低微,见不着陛下,所以不知殿下与陛下关系如何,殿下也不会同云岩说陛下。” 啊芜瞧云岩的脸色不好,心下一沉,定是皇帝的忌惮未曾远离。 如今兄弟二人要联合抵御外敌。 拿的却是周卫序一人安危。 啊芜回身望向已经远去的那二人,那个契机一定还是与他有关。 皇帝会不会就此要了他的性命?不敢再往深处想,挑了牙痒痒的问题问云岩:“那朱钗是怎么一回事?” 云岩刚将朱钗一事忘却脑后,冷不丁地被提了出来还是有些突然,怕说不好坏殿下的事,于是将说辞在脑中又过一遍,最后开口道:“殿下少时驻守纶涸,那姑娘……”好不容易寻了满意的措辞,“倾慕……倾慕殿下,追得可紧了,赠殿下朱钗,说他日二人再相见,若殿下已经寻得意中人,便将朱钗簪于意中人,若殿下还未寻得意中人,便将朱钗簪还她,就此私定终生。” “那……”啊芜问,“殿下如何回她?”想起被啊黎丢进河中的朱钗,终归是家国大事,一枚朱钗的儿女私情怎能相比。 藩王迎娶重要外族公主,历朝历代闻所未闻,舍弃身份私定终生,除非周卫序与跶挞有私交,想要那皇位,以妃位甚至后位许诺跶挞,助他登顶。 周卫序若想要那皇位,这是一个很好的条件,可他却将这样一个天赐条件给拒之门外,啊芜使劲将这样的想法从脑中驱离,谋逆之事万不可碰触,况且此次明为和谈,暗为联合博朵讨伐跶挞,皇帝便是那幕后推手,任谁都不敢在此时轻举妄动。 “殿下还能如何回她,被她逼得紧,只能先行应下敷衍她,”云岩嘟囔,“说此事关系两国邦交,需要多些时日慎重考虑。” 云岩从不知周卫序的真实想法,他只觉他的殿下想安分地做个臣子,从前是,如今也是。殊不知从周卫烜的剑架在周卫序脖颈之日起,周卫序心境便发生翻天覆的变化,周卫序从未想过他的大哥会那样对他。 少时的儿女私情,就像被丢进河中的朱钗,悄无声息地淹没于河水之中。 周卫序今年二十三,啊芜不知道这段私情是在他几岁。那时的他,竟连婉拒一个女子的爱慕都困难。 不像她,曾经在泽国的丁芷录,十二岁便直接向皇帝泣书,推掉想要指给她的婚事。那时有父亲庇佑,皇帝通过父亲事先问她的意思,倒也不算指婚,念她年幼,又辞藻戚戚,权当笑话说与父亲,道婚事不急,等长大些再议。 她的命运,总逃不过天家。 只婚姻一事,她的阿爹是不会纵容她的,家国是阿爹此生最为看重的。不管她的意中人会是谁,最终要嫁的是一个身份。 想得有些远,啊芜将思绪拉回到今日。既要开战,那个在周卫序身上的契机是什么?从前跶挞掠夺纶涸都不曾宣战,如今拿什么宣战? 啊芜有点晕又有点饿,也懒得再问云岩。 周卫序在她身上花的心思此刻似乎有点明白了,诸事要自身去经历,去思考,一步一步变成大人该有的模样,周卫序是想引她成为一个慎重谋利之人。 待会儿见着周卫序,是否要将在纶涸遇见韦欢与他说?他如今那么多事在身,韦欢一事暂且推后亦可。 倘若泽国那面有要紧事想利用她,自然会有人再次寻着她。 让啊芜始料未及的是自己的身份暴露地如此早。 掏出随身携带的点心,拣了一块往嘴里送。 跶挞肆无忌惮地侵扰边界,定和朝中极力主和之人有关,且身处高位。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啊芜盯着手中那半块糕点发呆。 朝堂波云诡谲,啊芜知之甚少,如何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重修和约,其中必有大利可图方可谈妥,皋国为官之人的利是私利,跶挞的利是国利,显而易见跶挞的蛮横已让皋国皇帝忍无可忍,朝中的那些官员同样让皇帝忍无可忍,甚至更甚。 皇帝不会错过肃整朝纲的大好机会,这个机会大到要牵扯上一个亲王,大到能撼动朝中权臣。 啊芜将剩下的半块糕点细细嚼完,思索着方才所想是否正确,倘若推敲准七八分,那当今皋国皇帝并非自己往日里所想的那般凡庸,他不会让朝臣恣意框束。 回身,深深凝望着瞧不见人影的那个方向。 33. 浓云卷日(五) 卞黎若踩上一个高高的土包,侧身想亲周卫序的脸,周卫序似乎能提早感应到她的意图,退离两步拉开距离,不由地抬手将手掌挡住了自己的脸。 卞黎若身子重心在上,双手背在身后,整个人从土包上晃了下来,将要失去重心之时,跨出右脚踩稳,会心一笑:“从前你只是躲我,如今却会直接挡我了。” 周卫序墨眸微舒,将手臂收了下去。今日他不太想多说,定睛瞧着卞黎若,眼中的陌生、疏离让卞黎若很不舒服,却也更加挑人兴致。 周卫序,曾经的少年终于同她一样长大了。 卞黎若对着那双墨眸发怔,想要望地再深一些,只是敛着光亮的墨眸挡住了她的试探,八年前自己的纠缠不过是他如今眼中的一抹影子。 卞黎若仰着脸还是笑,笑得无可奈何:“周卫序,你看看我,今日特意为你换上的装束,你可喜欢?”她将手一摊坦荡转了个圈。 周卫序抿着嘴似在观察她所说的。 这样的配色尚可,骑装、配饰既有跶挞的特点,也有中原的踪影,骑装上的纹样出自中原,耳坠样式亦出自中原。 这身装扮啊芜必定会喜欢,特别是那顶茸帽和围领,这个时节啊,她最喜欢瞧着暖和的物件。 卞黎若见他盯着她的茸帽出神,将手在他眼前一挥。 “啊黎姑娘仙姝之姿,非装束可挡。”周卫序终于开口奉承,“我乃凡人,不敢觊觎。” “答非所问。”卞黎若轻轻地哼了一声,“从前文绉绉,如今还是文绉绉。” 她顿了顿释然道:“只是如今我能听懂了,我不单学你们的语言,还学着你们的模样,学如何去爱一个人,你们爱一个人,唯唯诺诺,思前想后,殊不知失去了人生许多的乐趣,原本不想学,可我……还是得学。” 说完卞黎若长叹一声。 “我只知,学习也是另外一种乐趣,啊黎姑娘的好学之心令我敬服。”这奉承的话出口能成章,他想尽快结束这无趣谈话。 卞黎若瞧出他的心不在焉:“与我这样疏远,是为了那姑娘?”不等他开口她又接着说,“那姑娘容貌出尘,定能讨你欢心,可终究只能是个妾,可惜了。” 容貌出尘,这让周卫序想到了斜衣,他的啊芜怎就让卞黎若瞧出了妾的身影?做他的妾,生生世世都不可能。 她可是入了尘的小野马,此时他想去追那匹小野马。 在这广阔的原野,没有妻,没有妾。 “啊芜是我私下认的妹妹,武功了得,他日你们或许可以比试一番。朱钗一事她并不知晓,是我利用她,骗她来此了却我们之间的前尘往事。方法虽显拙劣,只要你能明白也算的上一个法子。” “妹妹?”卞黎若觉得好笑,“周卫序,我们不再是当年的少年人了,与我道明事实我也不会强求。” “所以……”周卫序一顿,看了一眼卞黎若,“见到你之后我便觉着应该向你说明一切。” “刚才那姑娘,当真是妹妹?”卞黎若心持怀疑。 周卫序思绪飘向远方,眼中藏着笑,似乎想起了他的意中人,话也绵软起来:“我的意中人在靖安城,车马劳顿我不舍她随我出行,他日你进京或许能同她吟诗、抚琴,再或者有机会,我与她一道来跶挞拜访你。” 卞黎若从未听过周卫序同她讲过如此柔和的言语,不文绉绉的模样很轻松。 到底是个男人,终究逃不过女人。 为了意中人骗来一个妹妹来搪塞她,她又不是不解风情的女人,他还如从前一样,不爱直接拒绝一个女人。 卞黎若清浅一笑:“此事用你们的话该如何形容,重色轻友?重色轻妹?” 周卫序跟着一笑:“啊黎姑娘莫打趣,我那妹妹气性大,朱钗一事我还在想法子如何哄她。” “能让你朔王认作妹妹的女人,断然不会小气。”卞黎若还是不太能理解中原人,男女之间的弯弯绕绕会那么的多。 她话锋一转问道:“你可愿意多认我这个妹妹?” 周卫序凝神瞧她,言语里多了一丝恭敬:“本王不敢。” 卞黎若在他眼中能看出他给的暗示,这个暗示正是她心中所想,那便是送自己去皋国和亲,纵有不甘,为了跶挞她愿意去搏。 跶挞第一次掠夺纶涸,只是想打破多年的和约重建秩序,而后部下不遵禁令私自掠夺纶涸,这是她心中的痛,最后只能将自己的尊贵提早压上去,以求和处。 “他日去靖安城,你可要让你的意中人好好招待我。”卞黎若笑着说,她想看看他口中会吟诗抚琴的女人长什么模样。 周卫序点头应下。 关于和亲二人都隐在心中,并未挑明说。成或不成对周卫序来说并不重要,今日自己给卞黎若的连环假象已成,这至关重要。 皇帝得到跶挞线报,道卞黎若有意以身求和,若想攻打跶挞,此事不能再让丞相顾源抢先利用,要在卞黎若进京师前定下乾坤。 皇帝一手助推的局面不能就此功亏一篑。周卫序进宫接下差事,在年前赶往纶涸佯装谈和,以达攻伐之目的。 周卫序想起自己与皇帝兄友弟恭的模样百感交集,那柄架在脖颈上的长剑隐约还在,恍惚间又消失了。 卞黎若放下私情,不再叙旧亦不探讨国事,开始讲她的哥哥卞臣支,以及跶挞近几年的风土变化。周卫序同她讲京师,京师里的人,还有乐坊的斜衣。 放下对从前的执念,这是卞黎若同周卫序最心平气和的一次谈话。回去时她从周卫序口中知道了啊芜的名字,一个有名无姓的名字。 卞臣支见神色悠闲的二人归来,不知从哪里逮出两只羊,准备取火烤羊。卞臣支拉卞黎若去到一旁又是一番耳语。 周卫序见着那肥美羊羔,眸子不由地亮了,嘴角一扯自念道:“倒是饿了。”也不知那两个人去了哪里,抬眼往四周寻人。 卞臣支开始亲自宰羊,挥着剃刀往周卫序身后指:“本王让人去找。你再同我说说你那皇兄,俊吗?待女人好吗?”和约是他前王叔父签订,他从未见过皋国皇帝,更不屑去皋国京师,皋国京师哪有自己的草原自在。 秉性粗野的卞臣支也有软肋,想为她的妹妹亲自问一问周卫序,皋国皇帝现况,往常他人口中的皋国皇帝来来回回只有那么几个词,他觉得完全不够,他想趁机问细的,问不一样的。 随卞臣支而来的男子领命去找啊芜、云岩。 周卫序扬首望天,他的皇兄啊他不知该如何说,如今他们之间隔着鸿沟,连曾经的模样都模糊了。 疑心重,杀心重这是他所想到的。 “我皇兄相貌俊毅,文武双全,如今陪伴在侧的只有一位丽妃。”周卫序笑着道。 “做那么大个皇帝,只有一个女人?”卞臣支想起自己妹妹将要做的事不免多虑,一个皇帝只有一个人女人对他的妹妹来讲这不知好事还是坏事。 周卫序点头道:“皇兄一心为国,对后宫选嫔妃之事极为慎重,皇帝家事干系国事,不可儿戏。”一句话将他皇兄的稳重凸显其中。 “那你皇兄喜欢什么模样的女人?”卞臣支问。 周卫序瞟了一眼卞黎若回道:“这我还真不清楚。” 卞臣支也望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剃着羊摇头苦笑:“周卫序,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这么多年也没听你娶过亲,我这妹妹惦记你啊算是有些年头了。想当年她追去纶涸,你不知躲去哪里,硬是让她好找。” 卞黎若倒是听不下去了:“哥,别再提从前了,他的心上人在靖安城。” 卞臣支恍然一笑:“我就说嘛,朔王怎会看上一个随侍,你们中原人最讲门当户对。”三两下将两只羊打理妥当,等着手下回来扛去河内洗洗。 卞黎若过去扯了扯卞臣支的衣袖,使眼色让自己的哥哥别再多说,她方才听周卫序讲斜衣的时候一脸春风,而身在乐坊的斜衣,身份却不能与周卫序相配。 周卫序沉默不语,看着卞臣支似笑非笑,他脑中起了云雾,眼前这兄妹二人仿佛是两个假人,他尽量将二人屏障,往后从脑中抹去。 卞臣支贵为一方霸主,看似粗犷可也有作为一个霸主的心思,若他的妹妹进皋国京师谈和成功,日后还需同皋国朔王相见,客气点总要好过冷着脸。 虽然他瞧不起懦弱的周卫序,从前是如今也是。 卞臣支对着卞黎若笑笑起身,自顾拖起两只羊往河边走去,跶挞大王亲自宰羊接待皋国外使,纵使说了不爱听的话,那又何妨。况且未涉国事。 涉国事的,方才见面时,周卫序讲的那些让卞臣支气了个够饱。为了跶挞转个身他还得像个没事人一样自带柴薪亲自宰羊烤羊,好生招待起。 啊芜、云岩二人走得不远,没一会儿便被寻了回来。远远地瞧见周卫序在对她笑,又见卞臣支兄妹二人在架火烤羊,这一副和谐场面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才几盏茶的功夫,周卫序这是下了什么迷魂汤。 卞黎若也像个熟人似的,挥手在招呼啊芜。 34. 浓云卷日(六) 突如其来的变更让啊芜接不上去,只盯着周卫序一步一眼地探究着。近到跟前,按规矩给一圈人行礼后再退到周卫序身后。 卞黎若见啊芜一副迷懵模样笑出了声:“啊芜姑娘是在生气吧?你的哥哥为了他的心上人骗你来跶挞敷衍我,他此时还没想好如何哄你呢。” 心上人?骗?哥哥?哄? 啊芜心头一颤,这啊黎姑娘知道的比她还多。 苍天在上,周卫序究竟都说了些什么虎狼之词,竟能搞定啊黎姑娘还让她开心成这般模样。啊芜瞥一眼周卫序的后脑,不见他有插话的意思,也不怕她露出马脚。 啊芜心下一横拉下脸撇撇嘴道:“五哥总欺负我人傻,啊芜习惯了。”这句总不会出差错,这时周卫序才转过身来,面带歉意笑笑,“五哥日后多赔你几枚朱钗如何?” 啊芜退后一步弯腰作揖:“啊芜不敢,五哥不同我讲清事因便将朱钗送啊芜,容易让人会错意,啊芜脸皮厚,可殿下也知道啊芜嘴巴不严,若让殿下的心上人知晓定会伤心死的。” “嗯……”卞黎若若有所思转向周卫序,“你这妹妹还挺有意思。” 啊芜扬起笑,话却还是一板正经:“若五哥真想赔不是,那赔啊芜几两金子,此事我绝口不对你心上人提起。” 一听此话,一旁的卞臣支抬了头瞧见一脸坏笑的啊芜,暗暗嗤鼻,颠来倒去说些男女情(这都和谐)事,只觉晦气,把紧耳关醉心烤羊。 周卫序见啊芜在笑,长吁一口气点头应下:“改日啊黎姑娘到了靖安城,还需你引她去见一见斜衣,五哥不便同啊黎姑娘一道去往乐坊。” 啊芜一怔,这才晓得他们所说的心上人是斜衣,周卫序这一手藏锋露拙演得啊芜五迷三道,他今日所呈现的是个颓废小王。 “啊芜定不辱五哥使命。”啊芜笑嘻嘻地应下。她不想再继续谈这些毫无意义的话,恭敬地来到卞臣支身旁,恳请卞臣支让她来烤羊。 卞黎若也同啊芜一样打理起另外一只羊,时不时地会问啊芜关于靖安城里的人事,还问起武艺剑术,啊芜一一作答。 撒了香料的肥美羔羊在火架子上香油直滴,啊芜肚子咕咕作响,眼睛直往云岩瞥。云岩脸上倒是镇定,肚子也已经开始犯嘀咕,这大食量的人怎能承受如此煎熬。 啊芜没忍住,控不住笑捂脸出了声响,可嘴上却不承认是自己饿:“云岩,我听见你肚子在叫。”云岩只能接话,“是羊太香了。”脸上挂着尴尬,话里带着不好意思。 幸好不用等太久。 一伙人配着酒将其中一只羊分食得干干净净,另外一只也只剩下小半只,最后将要分别时,云岩出乎意料地要下了那小半只,道一直惦念跶挞地道的炙羊肉,就此丢掉于心不忍。 卞臣支自然高兴,将手一挥让手下去包起来给云岩。又是暗暗嗤鼻,不过一顿烤羊,竟让皋国朔王随侍失去心智。 不过十来年的光景,他们在皋国过得是何等的憋屈,才能造就如今的他们。 分别时周卫序欲言又止,马儿将将走出几步又折返对卞臣支郑重道:“跶挞切莫再犯我边境,待啊黎姑娘进京师,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似是隐忍,“此事我只能讲这么多。”说完策马回身奔向来时的路。 卞臣支收着怒火静静地瞧着三人远去,骤然放声高喊:“本大王不甘心啊,我的好妹妹!” 卞黎若眼中噙着泪不出声,她的哥哥心高,本想吞并博朵之后,休整几年再作攻打皋国打算。宪厉国和跶挞暗中交好,如今宪厉国内忧一直未平,一切往来中断大半,不知何时能平,局势走向是否对跶挞有利都还不是定数。 从未想过博朵这块硬骨头会如此难啃,气数将尽可他们还是宁死不降。她的哥哥信心备受打击,面对皋国,她的哥哥不敢再凭一腔热血去对待。 “哥哥你别忘了,啊黎此生心愿便是助哥哥大展宏图。事在人为切忌操之过急,与博朵一战只不过是宏图一角,我在皋国耐心地等着哥哥!”卞黎若语气高昂,她是卞臣支的精神支柱,一直鼓舞着卞臣支。 卞臣支思绪繁杂,脑子一热突然策马又是高喊一声:“我去把那小儿抓回来!”跶挞最尊贵的王妹,什么时候受过此等屈辱,妹妹相中的男人想跑,应该抓过来丢在脚前,让他跪着伺候。 管它什么宏图大业,连妹妹都守护不住那宏图大业拿来做什么。 卞黎若惊颤忙跟上去,使劲策马拦下卞臣支,脸上满是忿恨:“哥哥再不收敛些,今日啊黎便死在涴丘!” 卞臣支这才渐渐将怒气消了下来,迎着风闭眼喘息,喃喃自问:“妹妹去往皋国,哥哥往后该如何活下去?”幼时兄妹二人受尽冷眼,相依为命,如今他当了跶挞的大王,却守护不住一个小小的妹妹。 卞黎若下了马柔声道:“此去皋国,妹妹只当是游历。我们只知跶挞天高云阔,跶挞外的天地妹妹我也想出去看看,也是替哥哥先去看看,终究我们还会相见。” 在跶挞王城,兄妹二人决策跶挞的未来,二人还都满怀希望,从容不迫。只是如今近到眼前的分离,卞臣支再也关不住内心的猛兽,决口而出。 卞臣支下马而来,站在卞黎若的身旁:“刚才周卫序的话你可相信?你去往皋国便有转圜的余地,我看未必。这一战终究免不了,你还去往皋国,将我的软肋放在他们的手中。” “如果开战,哥哥可有胜算?”卞黎若问。 跶挞与博朵鏖战数月元气大伤,此时还要面对皋国,那便绝无胜算,卞臣支摇了摇头:“开战无胜算,但我们跶挞可以遁走草原,拖也会拖死皋国,他们拖不起。” 卞黎若一笑:“哥哥如此打算,妹妹很欣慰。去往皋国,我将自己押在皋国做那皇帝的妾,便是为了跶挞能有一丝喘息的机会。” 卞黎若又道:“再说,此次我以外使身份前去,他们不敢拿我怎么样,先去探探口风,哥哥不要担心。” “线人来报,皋国皇帝根本无意和谈,派周卫序前来求和也是忌惮顾源,周卫序替那皇帝传的话与顾源所示不一样,我怕有诈。”卞臣支恼道。 卞黎若道:“所以我更应该早些去往皋国。”眉心一夹,“今日的周卫序看起来怪怪的。”又说不出哪里怪,“往后我们一心求和,按顾源所示,皋国皇帝不敢无故开战。” 卞臣支想起周卫序的模样一脸鄙夷:“在皋国那牢笼呆久了,只剩一身的酸腐味。” 盛源背后是太后姜嫣,只要太后不点头开战,按目前局势,周卫烜不敢不从。宪厉国与皋国剑拔弩张多年,这个节骨眼谁也不敢轻举妄动,卞臣支只希望宪厉国内忧赶紧平复,好联合跶挞对付皋国。 周卫序在纶涸驻守的三年是皋国先帝亲手指派的,卞黎若对当年皋国先帝传位之事有所耳闻。今日再见周卫序,颓废之气显露无遗,到底是个落败小王。 那时躲她,周卫序掩饰在礼数下的意气她能看的见,而如今时过境迁,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少年郎。 若当年的皇帝是周卫序,她还会助哥哥对付皋国吗?卞黎若杂念一闪而过,笃定会襄助她的哥哥大展宏图。 周卫序为帝她同样会走和亲的路,谁对她是真心的她能辨别的清楚,她的哥哥才是她今生唯一的依靠。 不管皋国皇帝是周卫烜还是周卫序,她的心终是向着卞臣支。 和亲一事,是他的哥哥一直不肯放手,才导致部下连续掠夺纶涸,错过最佳时机。 “哥哥,我们回去吧。”卞黎若长叹一声,“我想尽快动身去往皋国,不必等周卫序回去禀明他的皇帝。” 卞臣支沉默不语,二人上了马他才说:“你在王城再多住几日对哥哥来说也好。” 卞黎若心酸一笑:“不出半月我便回来了,外使责任重大,妹妹不敢贪玩。哥哥也该多亲近亲近你的那些王妃,总跟妹妹在一块,让人觉得你还没长大。”和亲之事需要她回来之后才做打算,以外使身份先去,回来再多看一眼她舍不得的跶挞和大哥。 卞臣支心下一堵策马先行。 他的妹妹真的长大了。 * 周卫序策马在前,啊芜追得有些吃力,从不知道他的骑术会如此之好,瞧着架势是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到纶涸郡?可也不必这么死命地赶呢。 不知跟了多久,啊芜才见周卫序勒马停下,她和云岩跟着停了下来。 不见周卫序回头,只听见他高亢而嘹亮的声音:“丁芷录,返寒、汛期将至,你可愿在这草原之上护我周全?” 啊芜听见他唤她本名,一时愣住。返寒?今日草原明明是迎春的景致,估计是她看走眼了。方才与跶挞三人动起手,她倒可以以命相搏护他一护。返寒、水汛在这草原之上以她丁芷录的能耐,只能向天乞命。 这也是云岩第一次听见啊芜的真实身份,不由心头一震望向啊芜,她还真是泽国出逃的大将军之女啊。 “殿下要同芷录一起藏匿在这草原,芷录恐怕会是个累赘。”啊芜道。 周卫序一笑回身凝住她:“只要洞穴、狼窝足够大,不过多张吃饭的嘴。如遇歹人,你可要护我周全。” 啊芜抱拳跟着一笑:“啊芜定不辱使命。” 周卫序跃下马,从云岩手中接过跶挞弯刀,缓缓走至他的坐骑身后,利落地挥刀而下,在马臀部留下了一道浅浅的血痕。 这马有灵性,只是痛得用蹄子刨土嘶了一声便安静下来,周卫序拍拍它嘱咐道:“回去。”马儿听完,撒腿便往纶涸而去。 35. 浓云卷日(七) 剩下三人两骑,周卫序自然同啊芜同乘一骑。马鞍虽阔,但要驮两个人还是局促了些,幸亏二人瘦,马儿也能跑上一跑,马速倒也不慢。 兖族的扩特马被各国充做战马来用,一位将士加一副盔甲衣胄重量不会比这二人轻,只是比不过一人骑得自在。 中途二人又同云岩换马继续赶路,啊芜的后背贴着周卫序的前胸捂出了热汗,他倒是环她的腰环得自在,早知方才换马时该让他策马。单骑时觉着时辰过得挺快,二人这般同乘一骑啊芜如同身下的马鞍一样稍显不适,冗长。 因要赶路,不敢松懈不敢相问,随着云岩往东北方向直奔,也不知这目的地在何处。这个时节天黑得还是早,但隐约能瞧见山脉。 马累得够呛,在山脚下云岩将两匹马的马鞍、辔头、配饰拆下挖了个坑埋了,再把两匹马赶进了草原。 啊芜望着远去的阿宝心疼问道:“两匹骏马,会不会暴露我们的行踪?”来不及让它和风驰团聚便先把它弄丢了。 周卫序的话如同给她吃了颗定心丸,他说牧民会将两匹骏马藏匿据为己有,并以最快的速度拉去纶涸互市贩卖或换取日常所需,已交代阎科注意边关互市,啊芜佩服他的细致。 之前恶狼的身影老在啊芜脑中打转,在这荒郊野外三个活人要抢它们的窝,如何能抢得过?又如何住的下?见着山脉她才将心放宽,终究还是山洞合理些。 用了小半个时辰摸黑爬上半山腰,在一处隐蔽杂石间云岩将挡在洞口的石头挪去,三人进到洞内,云岩掩上洞口,摸出火折子吹亮,点上两只支蜡烛。 啊芜接过一支照亮洞内乾坤,这样宽敞哪是狼窝可以比的,心里满意极了。往里走几步折过去瞧见了一张石板床榻,上头铺着层层叠叠的毡毯,堆着好些褥子,用烛火点亮了在床榻旁支着的特质烛灯。 啊芜将藏在身上的那包糕点拿出来翻开来看,幸好碎的不算厉害,轻轻地放在石头上。洞内备有另外的吃食,有酒、水囊、炊饼、肉脯、蜜饯,数量不多,瞧着样子不会在洞内待很久。 云岩要把守洞口,所以携去一些毡毯暖被在洞口一侧打了个地铺。 此时啊芜不饿,周卫序同样不饿,从涴丘带来的小半只炙羊冷得如同石头一样,云岩吃得倒是香甜。 这一日似乎都是在策马,啊芜不停地伸懒腰舒展筋骨,水眸左右乱瞟,还是让她失望了,这洞内除了吃食和御寒之物,旁的一概没有。 不习惯就此歇下,瞧着床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倒想去洞外看清此处地形,只是要借下玄月的光,还得等三更之后。 “这几日将就一下,先躺下,想问什么都可以。”周卫序见啊芜迟迟不肯上榻猜中她的心思劝她。 啊芜抬手闻了闻自己的衣袖,午时炙羊时留下的味道一直还在,策马时大风都没能吹散。无法,只能解掉氅衣脱下马靴钻进暖被。这样不洗漱的日子难熬噢,好歹先给个净面漱口的机会啊。 周卫序同样将氅衣马靴脱去丢在一旁,躺进自己的暖被之中,刚着床筋骨立时松懈下来开始犯困。 啊芜静静地瞅着他的侧脸。 他也不回头闭眼任她瞧:“你没有想问的?” 啊芜一笑:“想问的很多,不知捡哪个问。” “也是。”周卫序道,“往后日子长,有的是时间。” “这伴水山脉牧民多,我还是怕。”啊芜现下最担心的便是这个。 周卫序回地缓:“此处不是最佳藏身之地,可只有几个时辰,马最大行程只能选在此处,好在天要返寒而后汛期,牧民便会远离河水。” “要藏多久?” “我想……需要很久。” 啊芜身子一紧将一口涎水咽下肚,想到每日的吃喝都要在这洞中便惴惴不安,她的月信将至,又与两位男子同住,这可如何是好。 内急又如何是好?还要经过洞口向云岩汇报自己的行踪?若在白日更是难堪。 越想越不安,起了身推周卫序躺进里侧,自己在外。洞内火烛需长亮不能熄灭,很不习惯掌灯入睡,啊芜将烛灯移远些再回到暖被之中。 周卫序伸手摸到她的手握在掌心:“皇帝不会给跶挞思考的机会,不出几日我们便可离开这里。” 啊芜放松了些:“开战后,我们是要回靖安城继续藏匿吗?”他说的需要藏很久,藏回皋国待到合适时机再现身,应该是这个意思,若要继续藏匿那她便不能回乐坊舞曲。 周卫序睁开双眼,侧过身子瞧着她轻轻道:“不可回去。” 不可回皋国只能藏匿在跶挞境内啊,啊芜冲他笑了笑:“亲王被掳,皇帝出兵讨伐,这倒是个极好的理由。”使计假被掳为上策,待日后朔王现身纶涸,纶涸百姓定会想起朔王此番诈掳恩情。 在纶涸许久,啊芜也便知晓纶涸百姓心中所想,往年的太平日子都是先前打下来的,许多年长的老人道,也该挫一挫跶挞的锐气了。 啊芜未想到的是皋国的皇帝和朔王,竟会这样铤而走险,暗联博朵想一举击垮跶挞。 “我的那位皇兄在朝堂与一众求和大臣斡旋近一年,便是为了此次顺利攻打跶挞。”周卫序将他的暖被往外一掀,两床暖被大半重叠在一处,“第一次跶挞扰边,丞相上疏和谈,往后几次跶挞掳掠纶涸丞相始料未及,皇兄深知丞相年事高脸皮薄又幕僚众多,一时改不了口上疏讨伐跶挞,皇兄便当机顺势继续遣人谈和,丞相骑虎难下。” 他又接着说:“我在跶挞失踪并藏匿在跶挞,只有皇兄和我的亲信知晓此事,所以我们得藏好了,等皇兄肃整完朝堂我们才可回去。” 这是第一次他对她细讲皋国朝堂之事,这里他称呼他的大哥为皇兄,从前他只说是皇帝。 “万一就这样死了怎么办?”啊芜想想道,“你死后皇帝给的功名定会载入史册,我呢,无名无分真是不值得。” 他一笑,伸手抚着她的脸庞:“你会活着,且值得更好的。” “更好的……”啊芜盯着他喃喃认真道,“那便用我这精湛的武艺讨个名垂青史吧。”说完不好意思地笑了,扯过暖被将脸捂紧,连同他的手。 周卫序累了,只要同她在一处总是困顿得要命,笑着点头附和她。 “跶挞一直想入主中原,听闻他们一直在学中原话学中原礼仪,今日一见我倒是佩服起他们,中原话说得竟如此之好。”啊芜说道。 周卫序心下微微一颤,问:“你可会跶挞语?” “略懂,不太会说。” “你是否通晓律曼耶和文?”周卫序再问。 啊芜满是惊讶,知她通晓律曼耶和文的人并不多,那是她年少得意之事,随着她长大,律曼耶和国消逝,便没有人再提及此事。 “你怎么知道?”啊芜不禁问,身在皋国的他怎会知晓她年少时的事情。 周卫序将她拥进怀中,缓缓道:“我还知晓大将军丁崇毅之女丁芷录通晓五国外文,可以文书往来,天赋异禀。” 这句话她的阿爹也同样对她说过,那时她的阿爹还未得武安君封号,她的阿爹将皇帝夸她的话带回家中学给她听,与周卫序说的一字不差。 大将军丁崇毅之女丁芷录通晓五国外文,可以文书往来,天赋异禀。 “你还是有些好名声的,稍加打探便可。”周卫序笑道,“困了,往后日子长,慢慢与你说。” 啊芜努努嘴:“我也没有什么不好的名声,喜欢玩弄刀剑、拳术又不是什么坏事。”不由地往他怀里贴地近一些,瞧着模样是真的困了,要不怎么会连说话的力气都不想使。 这夜可真够长的,上半夜他睡地死沉,啊芜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后半夜她终于顶不住踏实地睡着了,周卫序倒是醒了。 他悄然起身披起氅衣,用洞内仅有的几根木棍做了个架子,最后脱下氅衣挂在上面,算现做了一道遮光屏风,轻轻地钻回床榻。 石板床榻窄小,虽铺了层层毡毯和一床褥子可还是硬,睡得人不甚舒服,晚些起了还需多垫一床褥子。 他又想起府中养着的那些舒雁,夏冬之初褪下羽毛,经婢女收集、梳理、挑剪、祛味、暴晒、熏香,留下飞絮般的绒羽配上西域白叠便成了一床寻常被褥,垫在身下的褥子可单取西域白叠。 他不由摇了摇头,此时竟在想如此家常之事。 啊芜面向里侧正对着他,眉眼舒展睡得深沉,他从未这般长久仔细地瞧过她。 知道她通晓五国外文,那应该是在六年前,周卫烜登机之初,留了自己半条性命,惶恐未平隐去身份,扮做书童随恩师出使泽国,周卫烜指明让他寻着《神脉经》古籍方可回国,求不到古籍,誊抄回来亦可,若两样皆不能,便以朔王身份示人,留在泽国为质。 他的这位皇兄啊,有时做事又让人琢磨不透。从顺应天命当继皇位的嫡长子到得位不正的皇帝,其中几年的变故自己从不知晓,那几年被父皇指派到纶涸历练,且有兵权。 到底是自己年少无知天真可笑,枉费了父皇的一片苦心? 周卫烜将一个可继承大统的先皇子留在盟国为质,这如同一把无形利剑抵在自己的脖颈,那时泽国同皋国交好利大与弊,绝不可能为了一个颓败的皇子去威胁周卫烜,即便莫名死在泽国,泽国会高兴地将他的尸身送回皋国以示友好。 以朔王身份示人,留在泽国为质…… 周卫序苦笑。 他那时那么怕被人欺辱,又怕死相难看,定不会选留在泽国为质这条路,那便只能一心求得《神脉经》,《神脉经》是册医书,收藏于泽国皇宫的天禄阁,不可誊抄只可限时翻阅,他国之人求阅需经皇帝允肯。 恩师年迈曾位及太傅,出使泽国求阅医书,泽国皇帝亲自设宴款待。宴席之上,自己身子颀长,又有皇家威仪加持,为免人侧目,故伛偻身子搀扶着恩师入座,陪站在一侧。 无暇顾及宴席之上的闲谈,因对医书钻研甚少,满心满脑都在想法子如何将《神脉经》偷偷誊抄、记背下来。 律曼耶和国派使臣出使泽国,竟也在这宴席之列,使臣呈上文书,文书上只有律曼耶和文字,竟没有汉文。泽国皇帝顿时恼怒,轻蔑地对着绿满耶和使臣道:“丁崇毅大将军在此,大将军之女丁芷录年方十一,通晓五国外文,可以文书往来。今日朕将此文书快马送往大将军府,待她译过之后送来再让朕过目,使臣你看如何?” 心不在焉的自己恍然间被拉回了那宴席,抬眸寻着丁崇毅,那位泽国的大将军。自己懂律曼耶和文,通晓几国外文,曾想求娶一位能武的将军之女,竟好奇起泽国大将军那年方十一的女儿。 如今这张脸近在眼前,如梦如幻。 啊芜蓦然睁眼:“我们为何不潜去博朵?” 浓云卷日(八) 不知是几更天,脑中的事还未过完,她竟然醒了,周卫序转正身子平躺:“路途凶险,又何须寄人篱下。” “那此事我猜错了,你给我留了那么多的问题在纶涸,有何用意?”一个姿势睡得人浑身僵硬,啊芜也转了个身平躺。 “日复一日,我怕你在纶涸无趣。”他问道,“你现在知道谁是那个和亲之人了?” “啊黎姑娘啊。”啊芜回得不含糊,跶挞不想开战且啊黎要进京师,此时他又这般问,那能和亲的必定是啊黎了,“既要开战,那这亲还能和的成?” “会有线人推波助澜让卞黎若及早进京,届时她会被扣下,扣下之时也是宣战之日。” 啊芜听着他的解答,竟也不稀奇,在纶涸脑中闪过的“和亲”二字,原来还真猜准了,只是没有将所有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用错地方。 听见他又说:“跶挞地域宽广,即便联合博朵也很难一举剿灭,待到战后,留下和亲的卞黎若,使得跶挞内部势力出现分歧,再次消减对我们的威胁。” 啊芜若有所思,此战若跶挞被重创,博朵为报血仇定会和跶挞纠缠不休,这是有益于皋国的:“去往博朵路很凶险吗?”凶险的路他却已经走过一遍。 他不想再去忆那些劳其筋骨的日子,笑笑:“险些冻死在路上。” 毡毯褥子堆积成小山,原来他同她一样怕冷:“难怪这洞中有这么多御寒之物。”啊芜问,“这山洞当真安全?跶挞境内,他们想寻不是易如反掌?” “除非他们开了天眼,没人知道我们会藏匿于此。”他侧回身子对着她,“昨日我卖力唱曲,若这么容易被寻着,岂不是白唱了?” 啊芜眉头一皱:“您佳曲独唱,好歹让我这个击缶的跟的上您。” 他笑:“不紧不慢,刚刚好。” 啊芜也侧回身子,还是觉着不舒服,干脆同周卫序再次调个位置,扒拉他去外侧。二人安静下来四目相对,亲不合时宜,不亲又觉欠缺了什么,没有亲的冲动,那应该是不必亲的吧,要不动了情谁能克制的住,不知这样的日子能熬多久。 “啊黎姑娘……她当真没有一丝顾虑?去往京师那便是不归路。你的马负伤而回,纶涸我猜会有人给跶挞通风报信,说你朔王在跶挞失踪了。”啊芜想不通卞黎若若知皋国朔王出使跶挞失踪,她还能义无反顾地前往皋国和亲,起码此时不会轻举妄动。 周卫序缓缓给她答疑:“那几位在皋国为官,暗中却与跶挞勾结,眼浅但不算愚笨,识时务者此时定不敢多言,亲王失踪兹事体大,必先禀明皇帝,况且暗中已有人盯着他们。” 他接着道:“跶挞曾想联姻,亦想皋国出兵援助跶挞,被皇帝拒绝。跶挞迟迟拿不下博朵,部下怒气深重,开始接二连三地掠夺纶涸,待卞臣支整顿完部下,事态几近不可控,只能以跶挞王妹和亲皋国这一计再试和处。” 离开京师啊芜从未听过他这般久的言语,闷在纶涸的气烟消云散,伸手捂住他的嘴嬉笑道:“陡然听你解释这么多反倒不习惯了。”水眸一转,“殿下有些呱噪。”他这张嘴原来不止会亲她,还是会讲许多的话。 周卫序眼中含笑拨开她的手握在掌心:“倒是嫌弃我了。” “哪敢。”啊芜将脑袋抵进他的胸膛,“离开山洞去往何处?又该做些什么?” 周卫序搂她,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有我在,你不必思虑这些。”啊芜撇撇嘴很不满,“在纶涸你惜字千金,让我一人想破脑袋,此时问你,你又这般敷衍我。” 他默了一瞬,道:“家国大事你该多思虑,往后兴许用的着。眼前的这些琐碎之事我已办妥,无需你再操心,回皋国之前的这些时日我们做个寻常人家,如何?” 他的前一句话饱含深意,啊芜听得发愣,后一句同样让人猝不及防,在这法外之地与他做个寻常人家,他该将话说的再明了些,心一沉抵着他的胸膛点头:“周卫序,我想起了,想习武想练剑。” 这是她第一次直呼他全名。 “芷儿?录儿?你喜欢我如何唤你?”他笑问。 啊芜起了身瞅他一眼:“唤我芷录,要唤我夫人我也不嫌弃。” “好。”他还是温润地笑。 “你倒是唤我呀。”啊芜紧盯他掀被下床。 “夫人好心急。”他笑着在被中伸了个懒洋洋的腰。 啊芜这才觉着有些意思。 此时起是因躺不住了,在洞内也不好施展什么,趁天未亮去洞外了一趟,回来同云岩一同扎扎马步,切磋一下拳术。 周卫序起来加垫了一床褥子后继续睡了一会儿。 这样的日子因白日无法外出和无常天气加倍难熬,啊芜吃的少喝的少,月信却同返寒一道悄然而至,整个身子也和山洞一样阴冷无比。啊芜虽做了些准备,寻常人家的月事带是需要换洗重填草木灰的,她在乐坊节省用度,惯用草木灰的月事带。 在这洞内,拿水囊里的水浣洗?一想别提多难受了。 周卫序似乎猜到了是她月信已至,望着如坐针毡的啊芜不免犯难,还是大意了。瞟了又瞟一侧多余的褥子,似乎在打褥子的主意。 啊芜看穿了他,唰红着脸瞅着他,让他在纶涸不同她讲明要流离荒野,还信誓旦旦说琐事不劳她操心,眼下只能先拆褥子了。 “这寻常人家的日子真不好过。”啊芜对着周卫序喃喃叹道。 周卫序对此甚是无奈:“莫急,往后日子长,我可以慢慢学。从前看过许多的书,现在想来还是不够,这如何过日子的书我还得从头再学。” 二人拆起褥子,外头的云岩听着撕拉撕拉的声响也不知里头在干什么,一脸懵。 好不容易送走月信,天也开始回暖,这尚未化完的雪幻化成水汹涌而至,后又开始下起了雨。洞内变得潮阴阴,烛火一直在闪烁,闪得人大气都不敢喘。 又过了几日,啊芜望了眼所剩无几的吃食,心中发紧。她已尽量少食,但凡她多吃些,那此时应该粮绝了。难怪临行前周卫序让他们吃好喝好,还往她屋内送吃食,现在想来摆明了是吃饱了好上路的意思。 两日后雨停了。 周卫序眉心夹着似乎在想着事情,啊芜不想去扰他。这半个多月人变得腻乎乎晕叨叨,二人同床而眠,做得最多的也只是叙话,像寻常老夫妻那般讲儿时的趣事,乐坊的趣事,讲出山洞后该去好好喝上一壶热茶,一瓮热酒,一顿热乎吃食。 此时想喝口热水都没有。 甭提亲嘴,甭提宽衣解带谈风月,这些啊芜想都不敢多想,甚至同在一张床榻连挨都不想挨着他,她觉着自己快发霉了,倘若在仲夏她一定会跑去洞外淋雨洗刷一番,或者趁着大雨,摸下山扎进那河里。 守洞口的云岩这般糙汉,此时倒出奇地冷静。不是琢磨拳术便是擦拭他的两柄剑,还打坐。 这个时节山无野果,只有山树野草。啊芜想吃枇杷、桑葚、桃子,可惜只能想想啊。周卫序抬眸望着啊芜面颊长出的几颗面疮道:“过几日我好好给你调调身子。” 啊芜唉声叹气已毫无斗志:“我虽无倾城之貌,可这张脸还是想要的。”随身带的帕子,脸都没敢擦一下,月信去后用来擦身子了。 “委屈你了。”周卫序道。 啊芜悠然摆手:“讲这些生分的做什么,我倒觉着该给你带几本书来解乏才是。” 她此行像是个多余的人,若换阎科同行不知方便多少。那枚迷惑啊黎的朱钗,以他的才智随便寻个由头便能应付过去,何需她同行,留在纶涸帮他看住那朔王宅院也不错。 转念一想又不对,她若此次未同行,哪会捡个便宜夫君,回皋国还可论功领赏呢,他的好意不可拒。 周卫序伸手拨开她额前碎发,仔细探看一番,道:“我从前也爱长,年岁上来便再也不长了。”啊芜不好意思地将他的手拨下握住,她的额前碎发被这洞内潮气和自身油气肆虐得混作一块,腻到不行。 若日后真能嫁做人妇,挽成发髻,额前碎发也不用如此难堪。 嫁做人妇啊,嫁给谁呢。 “你如今细皮嫩肉的,想不出长面疮是什么模样。”啊芜瞅着他戏谑道,“不过长我几岁,便开始倚老卖老。” “细皮嫩肉?”他显然不敢苟同,眼含深意地一笑,“你的身子我又不是没瞧过、摸过,比为夫的要……” 啊芜一个激灵赶忙捂他的嘴,这人竟这般粗俗。 她言语轻轻,他倒好,生怕旁人听不见,好歹云岩也是个活人,况且他耳听极敏,这样的暗昧之风不可再继续下去。 他也不躲任她捂着,只是用眼神告知她快受不住了,啊芜抽了抽鼻子松开了手。 他深吸几口后在她耳边压声道:“你不用怕,在这洞内天地之气凉薄,为夫行不了男女之事。” 嗳,这人……她还没想到那一层。 啊芜瞪了他一眼不再出声,心想这也不知是他第几回说行不了了,总是诸多理由,男子怎将自己不行常挂嘴边? “云岩。”周卫序放声唤云岩,“可还有吃食?” 云岩虽木讷可也不是六根清净之人,洞内声响总能钻进耳内,冷不丁地被这一唤吓得险些丢了魂。 “有……有……有!”云岩连呼,忙起身往里钻。 啊芜接过布袋将袋口敞开,惊呼:“千岁子!” 千岁子花开落入土中而生,因不易丰产填不饱肚子,农户几乎很少为它留地,喜食的大户人家倒是会种上一些,以当零嘴。 捻一颗丢入口中咀嚼,满口甜香刹时溢了出来,竟是烹制过的,啊芜动作熟练再丢一颗:“此物配酒小酌最佳。” 周卫序眼眸含笑起身,这床榻他也是躺够了,将酒拎过来递给啊芜。 云岩见没他什么事了赶忙开溜,顺着缝隙往洞外瞧上一阵,这背阴山洞着实难呆,况且里面两位身份过于尊贵。 云岩暗暗咬牙,发誓要好好护住。 云岩瞧着听着,他的脸渐渐抽紧,伸手使力推开石门跨出去,又将石门掩了回去。 浓云卷日(九) “三流地一共二十六户牧民,连他们的羊圈都被咱们翻了个底朝天,他……不在那。”卞臣支的部下躬身回禀。 卞臣支不言不语怒不可遏,攥紧的拳头裹着愤怒随时可将万物击穿。那周卫序失踪,竟将失踪算在跶挞头上,他的啊黎被扣留在皋国。 他的妹妹和他失算了。 顾源线报骤断,那面另一线传来消息说周卫序被掳,皋国皇帝震怒。 卞臣支眼中布满血丝,不知是几宿未睡的缘故还是血气逆行的缘故。周卫序失踪嫁祸跶挞,三日后啊黎去往皋国被那贼国扣下,那三日竟无人来告知周卫序失踪,消息封锁地严严实实。卞臣支方觉中计,如万箭穿心。 好个歹毒无耻皇帝,周卫序那没用的东西或许已被那皋国皇帝弄死在哪个犄角旮旯。 前日皋国已然宣战,他直接不应战,与三大部商讨对策,弃王城兵分三路遁走荒漠。 即便遁走,他们也要随时做好迎战的准备,因为后方有博朵,冥冥之中猜到博朵已和皋国联手。 腹背受敌只能速速遁走。 三流地算是一座无形的牢房,从前犯重罪之人遗留下来的远亲后人,即便无罪他们无故不得踏出,留在蛮荒之地自生自灭,因为他们的血液脏了。 去三流地寻周卫序,卞臣支想拽住最后一丝希望,为了他的妹妹。卞臣支一寸一寸将怒火吞咽回去,硬声道:“今夜出发,一路西进!” 部下虎躯为之一振,连日的僵持在此刻瓦解,他紧咬犬齿挤出一句:“可大公主怎么办?” “她……”卞臣支心被凌迟,一刀一刀血肉模糊,“会回来的。”他的王妹会回来的。 部下泄下一口气,抽回一口新鲜空气,声如洪钟领命,为他们的大王不再拘泥那一丝的亲情而欣慰。 啊芜手握千岁子,同周卫序你一口我一口吃着饮着。前几日下雨,周卫序右肩旧疾发作还一直隐隐作痛,此时本该饮些药酒,只是药酒味浑浊,不如这一口一口的清酒清甜。 地上垫着毡毯,二人席地而坐,啊芜一手支在石榻上捧着半边腮帮凝视周卫序,也不想说话。 周卫序瞧着她痴痴的模样,不由地将自己的脸缓慢凑近她,唇将要贴在一起时,却见她心知肚明地一笑躲开了。 “你也亲的下嘴,都不晓得多久没好好洗漱了。”啊芜嫌弃道。 周卫序落了个空,撑地的手一扭将他的痛暴露了出来。 啊芜刹时正了色:“你可是身子不适?” 周卫序重新坐好,顺势扭了扭肩头道:“旧疾,无碍。” 旧疾,啊芜想起在金鼎猎场他那次拉弓射箭,也是有疾在身,她以为是新伤,养几日便能好,不曾想是旧疾,旧疾那可真不好调养。她的阿爹左肩也是有沉疾,一入冬疾症便复发,如遇阴雨天更甚。阿爹持刀剑惯用右手,幸亏不用再用左手重新习武。 “我给你揉揉。”啊芜起身坐上石榻,拉他坐直靠在她身前,问清痛在何处后开始轻柔地一圈一圈揉着,衣裳太厚不由地将力度加大。 周卫序难得受此待遇,二人同床而眠,醒着的时候她总是将他一会儿扒拉里一会儿巴拉外,不知是热还是睡不惯。 她揉肩手法娴熟,他渐渐阖上双眸:“从前你可是这般给你父亲揉肩?” 她轻轻嗯了一声:“小时候揉的多,长大后反倒不懂事揉的少了。”小时候有一年随阿爹戍边,那是最单纯最快乐的时光,回京述职时阿娘有了身孕,便同阿娘留在了雅川府邸,再后来阿爹领兵出征,聚少离多。 “我自幼也习武,只是技艺不精,如今荒废了。”周卫序想起他的父皇,父皇叮嘱所有的皇子好好习武,用功学识,可他两样都没有学好,不像他的皇兄,文武双全,天之骄子。 气氛变得沉重了些。 前些日子二人讲了些趣事,他说他玩心重,玩心重却能将课业学的那般好,啊芜只当他在她面前卖弄。在文这一面,她只喜欢各国不同音调的言语和他们截然不同的文字,因她本人生性顽劣,后来再未精进半分。 他读的那些正经圣贤书册,啊芜连书名都记不全,她喜欢搜罗各类奇闻异录,就像旁门左道的功夫,根本拿不上台面。 “你这肩伤是小时候落下的病根?”啊芜惋惜,“那可真不好治。”又说,“无妨无妨,想习武换只手练上一二年便能适应。”那日听斜衣说他在练剑,应该用的是左手。 周卫序摇了摇头:“是在纶涸时受的伤,没在意便留下了隐疾。”他长叹一声,“罢了,再无精力去习武了。” “那我听斜衣说你在练剑,倒像有从头开始的意思。”啊芜努努嘴,这句不是嘴瓢想问斜衣,只是好奇他为何练剑。 周卫序一笑:“斜衣同你说的?未曾想你们私交这般好。” 啊芜想了想道:“私交还行,礼数上有来有往。”突然打趣,“我俩就差将殿下您当份大礼用在礼数往来上。” “唔……”周卫序悠然挺直腰板茫然问,“本王何时被人嫌弃至这般田地了?” 啊芜一笑,捶了他一记肩头换个姿势继续揉:“为何又想练剑了?” 周卫序久久不语,啊芜以为要不到答案时他开口缓缓道:“此行或遇险情,到时我只望不多拖你们后腿,能挡上一招一式。从前习武擅用刀枪,如今想拿剑兴许是受你陶染,你舞剑的模样很好看。” 他言语平平,啊芜听着却像是撩拨之语,心脏不由地多跳了几下,不,似乎是好多好多下。 “我倒觉得男子舞枪最飒最好看。”她尽量将话说得不着痕迹,堂堂朔王放下身份只求自己不拖他们的后腿,可真不像话。 突然他心下一沉,让啊芜停了揉捏,伸手拉啊芜坐在他身侧,盯住她:“皇兄枪法很好,往后你有机会见识一番。” 那个皇帝,他会耍枪呢,但跟她有什么干系。 知晓了她的身份又敬佩阿爹,那迟早会见上一面的,这道护身符弃不得,眼前的人又对他的皇兄讳莫如深,愿意流露出来的情感扑朔迷离,还是不提他皇兄为好。 “让皇帝给我耍枪我可没那胆儿。”啊芜轻巧转了话茬,“斜衣为何取名为斜衣呢?我这芜字是庄上先生给我起的,意为去芜存菁,若先生不阐明我只当是杂芜了。” 周卫序知她在转话茬,笑着问:“你怎不亲自问她?能将本王推来送去,想必已是推心置腹的好姐妹了。” 啊芜冲他不怀好意地一笑:“将您推来送去那不过是虚礼,斜衣被我虚晃一枪便将你拱手让我了,再说坊中那么多好姐妹,都推心置腹那您可受不住。”说完立马讪讪道,“我不敢亲自问斜衣……显得我学识浅薄。”学识浅薄倒是真,不敢那是不可能的,只是没来得及。 她的唇染上些许酒气,沁着的红是哪种红总是寻不着恰当之词,他很想吻她的双唇,一旦做了便会忍不住再做些更甚的。 洞中几日犹过三秋,本能的喷薄被闷在躯壳之中。 他很难受。 “在想什么呢?”啊芜将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周卫序眉眼一挑将视线挪开,伸手要了酒,灌上一口掩饰搏动的喉结。 “斜衣这名号啊……我也从未问过她为何取这名号,让我猜猜。”他想,她同坊中姑娘搅合在一处倒是混得熟,定是听了许多的绯言绯语,前日还打探起牧虔,那认真雀跃的脸藏都不藏,以斜衣那正派模样被她虚晃确实有可能,虚晃一枪便拱手让人,那不可能是斜衣,除非斜衣原本便不想要。 他道:“斜衣姓谢,谢音通斜,谢氏家族也曾鼎盛过,斜衣便是生在家道中落的谢氏大家。衣乃饰也,我猜斜衣想重正门楣。” 啊芜若有所思:“一个名字背负那么多使命怪累的。”不像自己初到梅庄,为自己取名无风,无风便是无风,并无深意,而后才让有大学问的祈安寿先生改为单字芜,又由先生作保登籍入册。 “可司乐之地鱼目混杂,于她名声并无益处。”啊芜叹斜衣此生艰辛。 “除去家世,钱财乃立足之根本,司乐之地于她并非全无益处,她此生谋财为的是后世。” 斜衣此生为后世谋财,斜此生而正后世,重振谢氏,这是多大的志向。 前不能说那皇帝,这说斜衣吧显得自己幼稚浅薄,啊芜觉着胸口堵,长长呼出一口气重新坐回石榻之上:“我还是给你揉肩吧。” 周卫序一笑,伸手擒住她的手示意她不必再揉,不由地在虎口薄茧处摩挲起来:“你与斜衣只有一处相像,你猜猜是哪一处?” 她与斜衣有一处相像,啊芜细细一想道:“喜欢钱财?”虽钱财所用之处大不同。 “钱财呀,”周卫序一想也对,“且算是吧,还有一处,再猜。” “貌美?” “算……是吧。” “喜饮酒?” “算,算。” “倾慕你?” “……这一处确实不好否认。” 啊芜撇了撇嘴:“算什么算,我以为殿下要讲大学问了呢,这也算那也算,是个活人,吃饭睡觉这些个鸡零狗碎谁都一样。” 周卫序突然笑出了声,连连摇头:“兴许是我酒喝多了犯糊涂,竟没瞧出你们有这样多的相像之处。” 又接着道:“你们都喜欢改自己的岁数,你将自己改大两岁,斜衣却将自己改小两岁。” 浓云卷日(十) 啊芜坐在石榻上,歪过头去顺着他的侧颅顶往下瞧,发冠撤去,顶髻松散额间鬓边的青丝却异常服帖,并不像她的那样腻烦,虽都是好些日子没沐浴的人,可他在这一面上就是比她要利落。 眉骨高,眉峰却不锋利,形制舒缓,眼窝深沉越发显得鼻背高挺。至于他的眼,幽森如墨,兴许是自己没看清过,改日定要在日光之下好好瞧瞧。 他的唇齿此时正迎合他的笑,一副好看的模样,是她想亲的模样,想亲,再忍忍吧,每日粗粗修剪过的髭须正不合时宜地冒着青茬,此事当从长计议。 从博朵归来,整个人黑瘦了一圈,不知情的以为他大病初愈,好在在这洞中很快将养了回来,说他细皮嫩肉也不为过。 为何自己会中意一位细皮嫩肉的男子?从前明明想寻一位像阿爹那样的男子。 “这岁数便是道催命符,及笄后便得嫁做人妇,过二十不嫁还得征待嫁赋税。”啊芜摇头,将手从他掌心抽离顺势给他揉起太阳穴,将话转了回来,“我与斜衣这一处相像之处有何特别?这赋税左右是逃不过的。” 周卫序阖上双眸静享片刻:“那日问你要生辰八字便是想征实你的身份。”他见她第一面便是因着她的身份而去,只是往后的变数不受他所控,也将自己深陷其中。 啊芜手下一滞,随即笑笑:“生辰八字怎好随意示人,户册上记的岁数害你多费心思了,等回了京师我便把生辰八字告知与你,拿去算一卦,即便你信天命亦无妨,逆天改命做不到,求个逢凶化吉总不难。” 她一顿,面上还是笑:“希望不会太迟。” 明明是合适的力道,周卫序却觉着额发两侧隐隐抽疼,他缓缓开口:“我对你欺瞒了许多的事。”谎言一环扣一环,圆是圆不回来的。 啊芜不以为意还表示赞同:“确实不少呢。”转而道,“你可会算卦?若会,择日将我们的八字合一合,若非凶挂,凑合着拜个天地私定……几月或几年,管他的,以寻常夫妻身份多过一日赚一日。” 在这山洞之中最不缺光阴,二人静默着,光阴在悄无声息地流转,只有跳动的烛苗仿佛在催促他们开口叙话。 周卫序睁开双眼,起身坐上床榻,定睛瞧她,无垠墨眸染起笑意:“鸡零狗碎,多过一日赚一日……这些词你倒用得顺口。” 啊芜微微一怔,不是想要的答复。 “嫌弃粗俗?”她怅然一笑,正了正身子故意轻咳两声柔声道,“公子无双,妾意浓,婚否?” 他这回倒是干脆:“今晚月圆,待会儿去洞外拜个天地罢。” 啊芜又是一怔,未料他答复地又如此随意了,揶揄道:“我们像两个未长大的小娃娃,将婚娶一事当儿戏可不好,不如天地也别拜了,做对野鸳鸯。” “好。”周卫序答地更痛快。 他没将合八字当回事,也没将拜天地一事当回事,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欺瞒的那些事她同样不在意。 啊芜望着他一副“就这么定了”的脸色频点头,起身往外瞧,顺道活动腰肢:“云岩怎么还没回,今晚月圆,咱们出去赏月。”又伸手拉周卫序起来,声色糯糯,“夫君,妾身在此唯有一事相求,圆房之前我想好好净面洁齿沐浴。” 这像催情之语,周卫序轻轻“嗯”下一声便不再言语,身躯之下如江潮涌动,本能在摧毁他的意志,尚存的理智将他拉回这山洞之中。 过了片刻。 “寻常百姓婚嫁圆房之前也需仔细沐浴熏香一番,为夫尚且耐得住。”他脸上挂了个含糊的笑。 啊芜往他脑门一弹学起他的模样:“委屈你了。” 周卫序无奈摇头。这已经不是委屈,是憋屈。面上还要装作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 反应迟钝,神色萎靡。 啊芜不明白其中缘由,回身望向那放置酒瓮的一角:“今日酒已饮够,若有肉该多好。” “那日我让云岩要下的炙羊你可半口未食。”周卫序可惜。 啊芜喜出望外,哈哈一声:“原来是你让云岩要下的,我还纳闷云岩怎长私胆了。那日确实吃不下了,带来洞中也硬的如同冰块一样,不好下口,现在想来倒是馋那炙羊了。” “过几日,补上。”他道。 啊芜见他笃定的模样,心里开始回味那炙羊肉的滋味,刚想说句什么,便听见云岩在压声唤他们:“殿下,阎科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周卫序即刻拿起氅衣先行为啊芜系好,再迅速将自己那件披挂在身,啊芜提上宝剑随他离开山洞。 星疏月明,是个夜行的好日子。因知有战事此山洞早已避开行军路线,阎科一行人来时如入无人之境。 云岩翻下山见是阎科,知会了一声返身回去禀告周卫序,留下阎科一行人在山脚等候歇息。周卫序三人很快翻下山来,六人六骑飞速往西北面奔去。 长夜奔骑,行行歇歇两日后终于抵达三流地。 贫瘠之地只有二十几户与世隔绝的牧民,因不敢随意踏出跶挞为他们划起的边界,那些牧民全然不知外头发生的事。 早些日子,跶挞来人将他们的居所羊圈翻了个底朝天,紧跟着眼前与他说话的男子也来问询,此时又带来皋国的这行人,主事的方知这要变天。 主事的与阎科攀谈一番,一扫阴霾眼中泛起精光,对着阎科连连道是频频点头。啊芜身子疲倦听了个大概,皇帝安排的此处,那便可安心住下了。 没一会儿,双方攀谈完毕,阎科将两块金饼交于主事手中,主事的哈腰退出毡帐,又过了一会,主事的领着几位女子进来,将他们一行人带去各自毡帐。 周卫序同啊芜独得一帐,算是这贫瘠之地最好的一帐了。 用膳后服侍的女子打来热水伺候啊芜洗漱,啊芜从阎科带来的包裹之中翻到了想要的东西,恨不得用刷牙子蘸着洁齿膏刷上十个来回,然后更衣净面擦身子,本想洗仔细些,只是太困又不好意思让陌生女子多忙和,便作罢了。 这些女子原本也不是婢女,不好乱使唤。 泡着脚人都快撑不住了,最后草草收拾完毕往那内帐里一躺,人便开始瘫做一滩烂泥。 窸窸窣窣听见周卫序进来,听着他洗漱。 啊芜眼皮子掀不开,刚一掀开便被重重地压了回去。 他怎么这么磨蹭,窸窸窣窣还是窸窸窣窣。 终于身旁的人躺了下来,隔着她的被褥去揽她,啊芜一笑往边上挪了挪离他远些:“身上臭烘烘,不想与你亲近。”洞中那是无法,如今这毡榻可是够宽敞的。 周卫序也是极困,沾床便想睡,手直接瘫在方才想揽住她的那地:“你几时香过,整日将臭烘烘挂嘴边。” 啊芜一沉,昏睡过去,习武之人不大可能出香汗。 前两日奔骑马,夜里二人算熬了一宿半,才将在洞中积攒下来的睡眠消耗殆尽。天暖和了夜里在支起的营帐内倒也能将就着过,旁人与马匹歇息,他俩两背相倚观星赏月,将这星象瞧得明明白白。 啊芜只晓得利用繁星辨别方位,而周卫序却可以郎朗讲上一通星象大学问,学问全然不虚太史令。 他说她像他的北辰,斗可转星可移,唯有北辰之位长在,那是象征皇权的帝星之位,竟成了他打发时光的清趣玩笑。 他不信天命,他信事在人为。 翌日。 日上三竿啊芜才醒来,迷迷糊糊伸手往旁边探,早已冰凉一片,悠悠地眨了眨眼才起了身。他起的可真轻。 洗漱更衣后往账外寻人,一早在外等候的侍女迎前想询问,张了张口不知如何开口,便用手比划起来。 啊芜冲她一笑,用的是简短的跶挞语:“将吃食送来帐内。” 侍女像是解决了件天大的难事喜出望外,应了一声便转身去了。阎科、云岩的毡帐在左侧,想必他正在与阎科商讨要事,啊芜回身回到账内。 侍女没一会儿便将羊乳、馕饼送进账内,静静地等啊芜吃完怯声道:“随我来。”将啊芜领去右后侧的毡帐。 打开帘帐,啊芜瞧见周卫序与阎科席在毡毯之上,二人正对着一张地形图在商榷着什么。阎科见是啊芜,起了身向啊芜行了一礼:“啊芜姑娘受苦了。” 跶挞女子见势退去。 啊芜从未见过阎科如此正经,便回了虚虚一礼道:“我同殿下一起,何来受苦,倒是你,这身形越发消瘦,颜面越发闷沉,改日让殿下好好犒赏你。” 阎科堪堪一笑,转向周卫序一个躬身:“这是卑职当尽之责。” 啊芜不解今日的阎科为何这般郑重,打趣道:“殿下,阎科是做错事了吗?怎同平日里不一样,奇奇怪怪的,如他犯下错事,让云岩凑他一顿。” 阎科行事看似咋咋呼呼毛毛躁躁,实则心思敏捷,思虑长远,没事老爱逗云岩,云岩一直对他无法,唯有武功比阎科扎实,如有机会让云岩打阎科一顿涨涨志气,那云岩真能谢啊芜祖宗十八代。 周卫序笑着招呼啊芜坐在他身侧,指了指跟前的地形图道:“方才阎科与我提起,你父亲当年的那场奇袭玶祜之战,他敬重你父亲。” 啊芜怔愣。 天时人合(一) 峹国山峦屏障,易守难攻,她阿爹的那次奇袭可谓胆大万分,攻下玶祜相当于突破了峹国的最后一道防线。啊芜记得她阿爹同她讲过许多的战役,这一场她记得清楚。 四万兵力分化成十二支,两支每日佯装继续攻打平岭关,另两支迷惑敌方,大张旗鼓寻其它关隘突破,拖上一日掩护余下八支精锐悄然翻山,再过一日同时进攻一举拿下玶祜。 八支精锐每支人数不按山路难易而定,即使被人发现有我军翻山意图,可敌方并不知道主力在何处,再说泽国能以四万兵力攻打他小小峹国,势必要拿下的,峹国军心早已不稳,只能凭借地势死守,阿爹只是将我军损失至最低而已,名扬四方是因阿爹敢化整为零,敢化的如此之细。 啊芜轻叹一声,如今她不愿与人说她的阿爹,敬重又能如何,换不来身后名,等日后为她阿爹平反,再光明正大地同外人诉说她阿爹的神勇。 “难怪今日阎科对我也这般敬重呢,原来是我得了父亲的福泽。”啊芜清浅一笑,指了指地形图,“这是跶挞的地形图,你们在商议何事?” “闲来无事,打发岁日。”周卫序道,“你可有意猜猜此次如何攻打跶挞?” 啊芜往那地形图上睨了好大一会儿,心中渐渐有了大概,跶挞此次是遁逃,定离不了轻骑奇袭,难怪他们会议起阿爹的玶祜之战。 她问清敌我双方局势之后才缓缓总结了自己的猜测,毕竟是旷日持久的追击战,其中变数太多,她只知皋国长年无大战,此役皇帝必要挫败跶挞,让跶挞一蹶不振,荒北的博朵熟识地形,必有大用。 旷日持久的追击战,啊芜有些想念靖安城,可又怕回去。 周卫序听完啊芜的猜测,静静瞧了她一瞬。 虽只寥寥数语,可也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见解,颇有几分将帅的气势,从前她的父亲定是同她讲过许多的军中之事,才会有这样颇深的见解。 阎科不由地佩服起啊芜本人。 “啊芜姑娘今日之见解,阎科受教了,待此战结束,在下定还要向您讨教一番。” 啊芜笑笑。 二人都在探讨奇袭了,怎会被她方才的奇袭之策而镇住,阎科客套起来真不像话。 “嘴上说说无妨,若我真为主帅,便不会这般冒进,定先求稳。”啊芜道。 “倒也是。”阎科若有所思地摇了摇头,“此次主帅彭连硕年方十八,恐怕是个冒进的主,陛下用他定是看中了他的激勇。待战后见真章吧。” 啊芜稍作思虑嗯了一声:“待战后见真章。” 见二人话已说完,周卫序轻声对啊芜说道:“你先回帐,我有事交代阎科。” 啊芜起身回去。 周卫序以茶研墨速速写下满满一纸,交到阎科手中:“下次来时记得带上。” 阎科接过一看顿时呆愣,瞳仁不知颤栗了几个轮回,抬眼看一眼周卫序,被周卫序气定神闲的眼神生生顶了回来。 阎科咽了咽口水,在男儿之中心思自己算的上玲珑的,怎得今日就吃个瘪,此次前来敢情带的都是些不打紧的东西。 看把殿下委屈的。 最后阎科深吸一口气悻悻道:“今日我跟殿下先讨个赏罢。” 周卫序一笑,也不问是何赏:“从未瞧过你这样心不甘情不愿地讨过赏,准了。” 阎科跟着吃吃一笑:“谢殿下,下回来时您便知道我讨的是何赏了。” 周卫序敛起笑深深看他一眼叮嘱道:“路上当心。” 阎科将墨干透的纸叠好揣进怀里,郑重道:“卑职知道的。” 交代完差事,二人走出毡帐。 阎科一行三人牵来马匹同留在三流地的三人道别返回纶涸。 日头正旺,清净下来的三流地显得异常冷清,原本他们该拔帐牧羊,因周卫序他们的到来便乱了原本的行程,一部分人驻扎了下来守在此处,另外一部分按原先的计划散开了。 主事的因得了金饼子又无跶挞管束便遣人去往纶涸采买,原本所需物资都需跟跶挞以羊易物,跟跶挞以羊易物万分苛责,养的羊只能勉强度日。 啊芜曾在纶涸互市探过,好些跶挞人常年在纶涸边关生活,早已习惯以羊、毡毯、狼皮、兽骨换取所需物资,渐渐他们知道皋国钱两的方便,努力积攒金银以便后需。 在边关附近生活的牧民早已与纶涸融为一体,不再跟着跶挞四处游走,宿在了离纶涸不远的关外,何况跶挞也建起王城不再随牧草拔帐而生,他们的习性早已改变。此次战事卞臣支遁走,一丁点也不影响这些牧民。 只是啊芜想到了那两块明晃晃的金饼子不禁问周卫序:“拿着两块金饼子去易物,不怕暴露我们?” 周卫序昨夜睡够了,浴在日光下格外耀眼,嘴角不由牵出了一丝笑意:“让他们去钓条大鱼。” 闻此,啊芜静默。 不潜去博朵恐是为了这条大鱼。 长久地沉默,周卫序侧身垂眸问啊芜:“猜猜是哪条大鱼?” 又要她猜。 啊芜冲他一笑摇摇头:“猜不中,容我想上几日。” 周卫序颔首,此趟困顿于此,便是为了这条大鱼。 “你猜此刻我在想何事?”啊芜倒是问起周卫序。 “如何圆房?”周卫序答的倒是快。 如何圆房这事周卫序想过千百次,啊芜同样想过。 “天时地利,只是这人和么……”啊芜一顿,“不怎么和,圆房只猜对一半,此刻我只想洗发沐浴。” 其实天时也算不上,说圆房本是暗昧至极的大事,只是心境未到,说出来也便不羞不臊,就像说些寻常的吃食,心境未到那便是天时未到。 周卫序眉眼一挑,望着远处道:“再过些日子,等阎科回来。” 女子的心思玲珑,有时所想非男子所能理解,沐浴熏香打扮全是迎合自己的心意,悦己悦人,先悦己后悦人,这也是一门学问,无妨,日子还长,他会等,周卫序这样想。 况且还需先等阎科回。 啊芜将手抱在胸前转到他身前,背着暖阳抬眼看他,突然伸手停在他眼梢:“我可以瞧瞧你的眸子吗?” 周卫序一愣,这不是在瞧了吗? 下一瞬啊芜另外一只手扯着他腰带将他往下拽:“眼窝太深眼睫浓,我瞧不清。” 不料周卫序直接将她抱了起来跨坐在他腰上,将眼睛睁大迎着刺目的日光让她看。这样抱娃娃的姿势真的瓷实又安全,啊芜抿嘴偷笑,搂着他的脖颈左右仔细端详。 嗷,原来不是乌墨色,是深琥珀色,这下子真瞧清楚了,就说嘛,成人的眸子哪里是乌墨色,只有小娃娃的才乌溜溜。 瞧完了,气氛也不对了。 四只眼珠子互相盯着相看,完了,啊芜突然感觉身子一紧,总觉得天时地利人和了。 亲…… 没成想,周卫序又直接这样将她往账内抱,还未行至内账就被他放下亲了瓷实。两人的齿间似乎还留有相同的味道,明明用过早膳,可还能尝到桂花的香味。 啊芜胡乱想着,想着已经许久未用过桂花珍珠洁齿膏了,那是在泽国府中起居所用,昨晚、今晨她和他都是用它洁的齿。 昨晚今晨他有没有偷亲她呢? 不知何时怎地又到了账内地榻之上,啊芜喘得急,脸都快要烧没了,他却渐渐缓了下来,最后停了,仰躺过去。 啊芜侧过身去扯来被子将脸盖住,方才被他抵着,睁眼后还禁不住瞟了不该瞟的,大抵知道他那里是没有隐疾的。 山洞里二人将距离保持地刚刚好,他是如何做到的? 啊芜发现如今的自己真不经撩,全凭他一个人忍,委屈死人了,她不晓得想的是自己委屈还是他委屈。 “今晚我们分帐睡。”啊芜好不容易将气息调稳,语音顺着暖被乌泱乌泱窜了出来。 半晌他才开了口:“不,今晚我要搂着你睡。” 还要搂着睡?!明明说要等阎科回来之后的,这样倔,这是要练什么忍术神功吗? “你确定你能忍得了?”啊芜掀开暖被并将暖被全部盖在他身上。 他突然一笑侧过身子瞧着她:“能吧。” 吧吧吧,能还加个吧字。 啊芜不再理他,起身提起长剑往外走。 今晚定要先沐浴洗发了先,身上起的疹子一直痒痒的,她快忍不了了。云岩被支去打水,估摸着也快回来了。洗发倒还好,沐浴是个大问题——没有浴桶,虽说主事的已经让人仿着做,可手艺生疏还是需要一两日的。 要是天再热些她会扎进河里。 暂且在账内舀水淋浴罢。 许久没有舒坦地练过剑,啊芜使劲将剑术,拳术练了个遍,累得满身是汗水,直到两位侍女来送衣裳和吃食啊芜才歇下。 吃食是羊汤和馕饼,衣裳是两身牧民平日里穿的样式,啊芜将他的那身抖开来瞧,嗯,很合他如今流亡的身份。 午后啊芜开始浣洗自己的乌发,还是嫌长,直接拿剑削去一截。擦拭半干乌泱泱地任由散落在肩背。 又伺候周卫序洗发,侍女想过来帮忙被她支开了。 人时人合(二) 周卫序是躺着洗的,满头乌发长且顺,泻落在盆内填满整盆,几案不高,他就那样硬挺地躺在案上任她蹂(猜谜)躏。 几案又不长,并了两张,脚下支了一块捆实的草垛子才将人勉强托住。洗完发啊芜又给他擦脸,擦完脸还给他仔细抹上玉兰膏,一指一划像在描摹五官。 凑过去闻一闻,脸已经很香,日光下的脸越发白净。 啊芜很满意。 看着他睡着的样子不由啄了一口脸颊。 被伺候着的他因日光眉心拧着,像个顺从的孩童强忍内心不适,眼尾还生生挤出几道浅浅的皱纹。 这样年少便有了皱纹可不好,啊芜皱了皱眉扯来黛青色绸帕盖在他脸上,又顺手为他擦拭乌发。 账外有微风,帕子总被吹落,啊芜想了想,将几方帕子首尾相接系好,套在他的眼眶之上。 他的乌发半干时,啊芜扶他起来,不让他撤下帕子,还将帕子解开穿过他后脑的乌发重新系了一遍。 像扶盲人一般引他往阔的草场里去。 瞧见他们洗完发的侍女眼眸发亮,笑得无比灿烂,一个劲地朝啊芜比手势。啊芜看懂了,她在说他们俩很登对,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半个时辰周卫序一句话都没说,真像个眼盲哑巴夫君。 “周卫序,你怎不说话?” 啊芜想,若他今后变成聋哑盲的男子,他会怎样,自己又该怎样,这样的问题从未想过,今日是头一次。 从前想的都是些生离死别,那样过于宏大,像这样小的她真的从未想过,譬如是聋哑盲,又譬如是缺胳膊少腿,再譬如是常年缠绵病榻…… 难成夫妻,恐怕她也做不了伺候他的事。 “我在用心学如何服侍你。”长久的静默换来周卫序沉闷的一声。 啊芜笑笑撤下他眼上的绸帕,转到他身前盯住他:“跟我学?我可不是个好师傅。” 突然他又将她抱起跨坐在他腰上,轻声道:“嗯,看出来了,洗发的时候扯得我头皮疼,不过我可以做的比你好。”他很喜欢这个无拘无束又抱得瓷实的姿势。 “头皮疼,那是你的头发太长打结了。”啊芜嘴里念叨,手巴拉起他的乌发。 抱姿很好,只是周卫序的脸面总会不小心蹭到那一片,他还故意将头往上故意顶几下,啊芜偷偷地笑,拉开些空隙。 他抱着她朝上颠好姿势。 最后啊芜将下巴戳在周卫烜的脑袋上。 二人的乌发被风吹起又落下,反复交叠在一起,啊芜抱紧他的脖子,将脸深深地埋进他的肩胛,喃喃道:“若我四肢不全,像人彘那样,你还会不会像现在这般抱着我。” 风吹得柔,他抱她的手开始僵硬,被她可怖的想法唬住,他没有想过这样的事,四肢不全……他忽然明白方才她为何将他的眼睛蒙住,像牵盲人那样牵引着他走。 终于他将话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不,那样我便不愿再抱你。我生平最怕丑,也见不得残缺不全的人。” 啊芜一个怔愣。 自己的憨傻模样真真是欠揍。 从他腰间灰溜溜地滑了下来,收起难过,冲他娇笑起来:“是啊,人彘虽没见过,但肯定是个圆卜隆冬的怪物模样,换做是我我也不愿意抱。” 周卫序揽她入怀,将她的脑袋按在胸膛久久不让她离开。 “你会武着你喜欢的长剑,直至终老。” 这句话他说的极轻,不是在回应她,也不像是说给任何人听,如同裹着铠甲的誓言告诫自己。 他在想倘若有了身孕会如何?怀胎十月,还需修养一个月,日子有些久,容他想想,再想想…… 孩子原本不在计划之中,是否可以一计? 他心底涌出丝丝惊惧,到了跟前想要的越发的多,越发的怕。 他知道她在怕什么,怕那不明朗的回京之日,怕回京师后摸不准的变数。 武着喜欢的长剑,直至终老。 啊芜因他的这句,沉默不言,这才是真正的难过,挖心的难过。 他们之间总说着不像誓言的誓言。 良久,她抬起脸:“今晚洗浴后让侍女给我们编发辫罢,发饰也一并戴上。”伸手摸了摸他光洁的下颌,“将你的胡子留起来让我瞧瞧。” “好。” 周卫序眺望远方,眼中尽是虚迷,他还在想他想的事。 * 晚饭终于有了野菜汤,啊芜原本喜荤,不知怎的最近老惦念起素菜,狠狠吃了一大碗野菜,还吩咐侍女明日还要这清苦的野菜。 周卫序同她一样,将清苦野菜吃得香甜。 早早洗浴完,让侍女给二人编发辫。两位侍女编地极其认真,因为主事的吩咐过,要哄好眼前的两位贵人,往后她们的日子便会好过了。 编完发侍女退去,啊芜对着周卫序左看右看直摇头:“不像跶挞男子。”伸手将一旁平日里自己簪的绢花别进他的耳后,端详一番还是摇头,“扮做女子也不太像,面相不够柔和,身量过高。” 周卫序一笑,弹了她一记脑门:“你脸再抹些灰,去账外吹上一两日保准没人怀疑。”眉心一皱缓缓摇了摇头,“不像,还是太水灵。” 抹灰,他竟然提起抹灰,啊芜水眸一深,问他:“你可记得我们初次见面?” 初次见面,他怎么会记不得,他便是冲她而去。 周卫序不着痕迹地点了点头。 “那日西子街我脸上便是抹了灰的,不过我没抹全脸,只是将凹陷处抹上一层,让自己瞧着像个没生气的人,辨不出男女。”一顿,“准确来说是让人想不起男女,我这糊弄人的手艺可还行?” 啊芜心中有了个歪主意,想试试自己的手艺,为周卫序描眉上妆将他扮成女子模样。虽说京师也有部分男子喜好描眉上妆,争做美男子,可那只是旁的男子,经她手将周卫序装扮一番,她很想试试。 周卫序并不作答,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我想为你上脂粉,将你扮做美娇娥,可愿让我一试?”啊芜语气不是问询,而是建议。 周卫序眸色一沉,指了指耳上的绢花:“这是本王能容忍的最大限度,重阳日本王连茱萸都不会插。” 行吧,行吧,连“本王”都押上来了,眼前的周卫序,让啊芜想起了西子街买马那日他夺云岩油纸伞的情景,撇了撇嘴道:“不试便不试,初见你时便这般娇嗔。” “娇嗔?”周卫序喃喃自问,初见时,自己将演给暗处人看的是不羁模样,在她眼中竟演成了娇嗔。 这是他万万不能忍的。 啊芜还狠狠地在点头。 看着她点头,脑袋一晃一晃,晃得他想揪她,从脚底升起一股温热。 下一瞬他已将满脸嬉笑的她胁迫进怀中,强势得让人犯晕,他跳过亲吻,直接上手扯她的衣裳,因新衣不趁手,她又在躲,非常不易解开。 啊芜被吓了一跳,起先只认为他在同她嬉闹,待到回过神来听清他的喘息声在变,又看清他眼底的欲|望才知他是要动真格的。 今早还说只是要搂着她睡的,可是可是……还要先等阎科回来的呀。 “阎科未回,你可想好如何避子?”啊芜终于将这些日子他的忍耐的缘由说了出来,又生吞道,“不如让我先去问下跶挞女子,她们总该有些法子的。” 他手一滞,抬起脸,啊芜看到他的眼中有亮光更多却是欲念,只听见他沙哑的声音:“你可愿与我赌上一把?”似乎是在告知她什么。 他心底生出的不止欲念,还有想冲突的框束,手上动作在那一滞之后立马恢复索取。 啊芜脑瓜子嗡嗡,他说的是赌什么,赌不会有孕还是赌有孕后他能处理好?在皋国认她做义妹,许多事不告诉她,只让她自己摸索领悟。 她脑中突然蹦出一个模糊的身影——皋国皇帝,身子不由地战栗,他此生最忌惮的唯有这个皇帝。 方才到底是哪一步出了错,竟能让他瞬间失去理智,让他摒弃了身上的温和,暴露出来的是欲|望还是别的? 那,此刻她对他的单纯欲|望哪去了?并没有意乱情迷,脑中还在清明地极力想理清那么多为什么。 她一直觉着他扯得自己不舒服,不是因他的强势,是因他的反常,她能察觉的到。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在吻她,而不是跟她的衣物过不去。 身上只剩下心衣与缚袴时,他才抱她进内账,开始轻柔地将她放下,轻柔地吻她的双唇,似乎在恢复往日的温和。 赌上一把,愿意还是不愿? 啊芜并不知晓他所指的是什么,他为什么不肯对她直说,又有意无意地让她知道些什么。她现下只知自己还不能有身孕,作为一个明面上的随侍,先应尽当尽之责。 为了偷欢,存侥幸心理,那是非常危险丢脸的事。 或许还因此丢掉性命。 他们的孩子。不可拿来赌。 先稳住他,这是最紧要的,她开始哆哆嗦嗦伸手给他解衣裳,尽量慢些,再慢些。 他突然将她的双手握住,低沉缓声道:“我来。” 啊芜为之一颤。窒息瞬间吞没她。 她将脸努力撇去一旁,思量着用何言语婉拒,不过须臾,窃喜道:“我赌今夜我们不能共赴春宵。” 果真,账外传来云岩的唤声:“公子,小姐?” 云岩因有啊芜在侧,都未跟随周卫序,闲时都在打水烧水做些细活,好不容易今晚得了信,屁颠颠地赶来传信。 账内无人应答,以为是外面风大自己的声音又太小,云岩特意提高嗓门再唤一次。 周卫序眉心一抽,正待发作,被啊芜一把捂住了嘴。 “何事?”啊芜声色平缓地朝账外问询。 云岩得了回应,高兴极了:“他们今晚炙羊,让小的来唤公子、小姐。” “知道了,告诉他们,我们一会儿便去。” “是。”账外云岩屁颠颠地走了,似乎他的出现原本就是为了打断账内人的喜事。 啊芜忍不住放声大笑,还不忘拖来暖被覆在前胸,哪知周卫序不让啊,将暖被扯走丢去远远的。 啊芜全身竖起寒毛,不知是冷还是被他瞧的,双手捂在脸上,甚至用了些力道用手肘挡去胸前大半视线,这情形进不能迎,退,怕做不好成了欲拒还迎,难捱啊。 想起从前看过的那些奇闻异录,也有男女情(这都和谐)爱的,可都是浅浅的一层一笔带过,日后定要寻再深一些的看看。 寻个避子妙方也好。 天时人合(三) “千金不抵一只羊。” 啊芜不知周卫序是如何将一身熊熊欲|火压回体内的,一直捂着脸蛋听见他这么一句极为惋惜忿忿的话,一刻春宵值千金,这只羊却来的正是时候。 又听见他心不甘情愿又不容反驳地说:“今晚我要搂着你睡。” 啊芜无声颜掩面笑。 他的确娇嗔。 周卫序不再禁锢她,从她身上下来,说:“起来,为夫伺候你穿衣。”伸手去拉她。 啊芜浑浑噩噩起了身,视线直直地盯着他的胸膛,也不敢抬头对他的眼,闷着一口涎水,在穿衣袖动作幅度稍大时才悄无声息地咽了下去。 “赌局未想妥当,暂且忍忍吧。夫人也不必相问是何赌局,此事与你无关,不该拉你入局。在这三流地尽情吃喝。”周卫序平静道。 啊芜对他一脸灿笑:“夫君说的是,我想去吃那赛千金的炙羊。” 人生宛若豪赌,殊不知日后的啊芜未进此局,却大胆地走进自己设的局中,一场豪局。 周卫序不让啊芜帮他穿衣。 啊芜一边整理自己的衣裳,一边看着他有条不紊的穿衣背影。 还挺好看。 二人携手去吃炙羊,食不知味。 啊芜看着一圈笑盈盈的脸蛋在眼前直晃,她如同木偶一样任他们……使唤,使唤,此时真的找不出第二个词可以形容。 周卫序向皋国皇帝讨她来做他的随侍,那她的生杀大权是在皋国皇帝手里,从始至终她都不是自由之身。 对于皋国皇帝,盟国武安君谋逆,敬重谋逆之人,还爱屋及乌连同谋逆之人的女儿一并庇佑,这似乎说不通,藏匿一个盟国谋逆之人的后嗣,于国有利可图才能说的通。 他们只知阿爹谋逆,只知阿爹败了,谁曾在意是否被人陷害。 啊芜望着手中的酒杯努力甩甩脑袋,她竟如同旁人一样,将谋逆一词平静地用在阿爹身上进行剖析。 定是喝多了。 又想起纶涸的韦欢,啊芜内心突然多了一丝欣喜,这样短的时间之内,那么多人在寻她,重视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那时还在惊慌失措,现在想来,有什么好慌的呢,十八岁,老姑娘了。 她知道周卫序在编织一张网,网中应该有她,至于在哪个位置无关紧要了。他拥着她的时候,那么踏实,他肯定是喜欢她的,如同她喜欢他一样。 尘世繁华,包罗万象,这深情的男欢女爱算不得什么。 啊芜毫无兴致地戳了戳那截羊腿,侧头对周卫序悠悠道:“困了。”声音尽是绵柔。 周卫序一直在注视着啊芜,她同众人嬉笑,那种攀在脸上的笑犹如一副扎实的面具,将真实的面目囚在其中。 目光几近飘浮,未曾在他眼中停留,只是如清风一般拂过。 与他无关。 他对她笑,认真坦诚。 起身将她搀起往他们的毡帐方向去。 她脚下一沉,身子再往他身上歪了一些,嘀咕:“抱我。” 他将她抱起跨坐在他腰上,她终于满意了,搂着他的脖颈踏实地笑。 为她宽衣,将她放在地榻之上,掖好被子,点上驱虫香。再去到帐窗前立了一会儿,吹灭烛灯,宽衣躺进被中。 有月光倾泄进来,周卫序的视力渐渐恢复,看清了侧躺着的人,呼吸平稳。 她睡着了。 今晚要搂着她睡,伸手轻轻搭在她腰侧,太远,朝她挪了挪身子,寻了个贴切的位置安静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又支起脑袋凝视起她。 不由地低下头在她脸侧轻嗅,皱眉,再嗅。 脸上的玉兰香,发间、身上沐浴后的草药香,甚至酒气、炙羊肉这样浓重的的味道他能直接剔除出去,找到藏匿在其中她特有的香。 她整日说她自己臭烘烘,他却从未发觉过她臭,不用多靠近便能闻到她的香。习武之人汗流浃背不大可能有多香,也曾怀疑过自己,为何她身上的香会让他欲罢不能。 直到如今也未曾参透其中缘由。 如同朝露稍纵即逝? 到底是狂妄了。 收起支着的手,靠上软枕。 他想将她送往封地,这样挑衅皇帝的赌局似乎太幼稚,留在靖安城最安全,待到他日他时起兵,若胜,她还在,若败,她依然还在。 她,应当也不愿去吧。 在靖安城拼命赚银子,她好像在为自己谋划着什么。 趁乱起兵,他似乎要做个小人了呢,可那个皇位原本也该属于他,让给周卫烜?可周卫烜真的想要他的命,一想到这,又不想让了。 往后会让皇帝更想要他的命。 他到底还是猜不透帝王心啊,他的皇兄总是吓他,一会儿要杀一会儿要留,吓得他六神无主,吓得他只能自寻活路。 战战兢兢从泽国将《神脉经》背记下来呈给皇帝,皇帝却将《神脉经》随手一丢荒诞大笑。 “果真是我的好五弟!” 这么屈辱的一句话,将少年的尊严踩在脚下碾了个粉碎。 曾经因有这样的哥哥而骄傲过,有一个文韬武略的哥哥谁能不骄傲。 可后来全都变了,或者说将真面目暴露了出来。 从小父皇、母后的关爱都给周卫烜,用金钱打发自己。得到的亲情越少需要惦记的也便不多,这算是平衡吧。 他们继续在变,变得惨不忍睹,父不父,母不母,子不子,还要拉上他这个懵懂的少年郎。 父皇啊,你想磨炼我担起大任?是否太迟了些啊,从小一直学的是忠孝,突然要从最亲近人身上学人心险恶,未免太骇人。 周卫烜不杀他,留他在京师。 周卫序突然冷笑一声。 如今倒还兄友弟恭,联手惩治朝臣了。 周卫序重重摇了摇头。 不想了,想不动了,搂着她的腰再贴近一些,将她纳入他的胸间,嗅着她的香沉沉睡去。 * 靠近边关的跶挞之地早已变成皋国的跑马场,阎科真是接了个苦差事。 一直在纶涸北关大肆进出找寻他的主人——朔王,百姓惦记着朔王,希望阎科能寻着朔王,活要见人,似乎活着的希望很渺茫了,那总要见尸吧。 想及此,百姓对跶挞的恨又多了几分。 百姓间的口舌相传变得神乎其乎,五花八门,只有他们感念朔王恩情这一点不变,朔王驻守的那几年太平的很,年前糟了劫难,朔王赶来和谈又施恩布惠,备受百姓敬仰。 皇帝出兵讨伐贼狄,那贼狄竟直接避战遁逃了,顿时纶涸郡锣鼓熏天,就差直接摆庆功宴了。 前前朝,也曾为了避战跶挞,直接迁都南下,这贼狄倒是从大皋学会了这一手,改变了他们向来强攻豪夺的作风。 渐渐,百姓不满足于朔王轻易失踪或被跶挞杀死的流言,因跶挞王妹被扣,这件事前因后果完全不符。 开始有人暗地推测,朔王被皇帝杀了。 当年,先帝突然龙驭宾天,死因蹊跷,很快雍王因谋逆之罪被周卫烜诛杀,朔王同样难逃厄运,刀都架在脖子上了,被太后生生压下来,开解误会,才保下一条性命。 听闻先帝有过传位给朔王的想法,难怪皇帝容不下朔王。 前因后果对上了,越发地让人相信是皇帝杀了朔王,这则流言便生生不息地传开了,越传越真。 京师的臣工对当年皇帝继位之事更加明了,只是他们老辣,将这种事藏得隐蔽。时过境迁,皇帝又没改姓,何必再因此等流言引火上身。 大多数臣工担心的是,皇帝的心肠越来越难以琢磨,自己更要提着脑袋打起精神出谋划策。 他们又在想,皇帝竟拿丞相开刀了,能么?行么?丞相可是先帝朝的肱股之臣,也是辅助周卫烜登基的功臣,大权在手,谁能动的了他? 虽说近年丞相露了些居功自傲的尾巴,但要动他,恐怕难吧,真若动了,指不定又是一场血雨腥风的宫变。 丞相老谋深算一辈子,竟也有在府中发呆的时候。 皇帝年轻气盛要战,列国虎视眈眈,他最后也没能拦住。 顺便打一打倒也无妨,当磨炼一下兵,可那是十万精兵,直接给了彭连硕一个毛头小子,去追击遁逃的跶挞,纶涸还盘踞着十万兵马以备后续。 为了个跶挞至于吗?真是劳财伤兵。 近几年皇帝变得越发像个皇帝,丞相也不敢揽住大权一直不放,这种逆转让他很不适应。年轻的时候也曾激进过,如今盛世太平,早已淡忘了那种感觉,有权在手的感觉真是让人顺畅。 脊背一阵发凉,人一怔。 蓦然明白皇帝真的要动他了。 丞相让人重新换了壶茶,慢慢沏茶,独饮。 朔王就这样死了?丞相呡了一口,只一小口,起身踱步,似乎那一小口热茶能将他从发凉的深渊一下子拉回来。 朔王应该不会这样轻易去死,他在京师不是没有势力,当年啊,他就是败在蠢上,不争不抢,先帝给了他三年时间都没把握住,帝位丢了,还狠狠地被周卫烜踩在脚下。 故意躲去金鼎狩猎场逍遥快活,还不是被皇帝提进宫打发去纶涸。 朔王应该没死,明知皇帝会想取他性命,他也不可能坐以待毙,说不定见了卞臣支之后直接逃了。 得派人先去纶涸郡、阜郡打探打探。 既然周卫烜皇帝做腻了,那可以换个人来做,如今朔王应该是想做皇帝了,毕竟被人踩在脚下的滋味不好受,可找个不想做皇帝那才有意思,比如荣王,比如庆王,小娃娃最好玩。 嫌弃他年迈庸腐?那便好好地再玩上一把。 天时人合(四) 阎科觉着丞相那个老家伙,平日里鬼精鬼精的,到了他老人家的生死关头脑袋变成了榆木疙瘩,怎么引诱还是没上钩。 因朔王失踪,皇帝震怒暂被撤去丞相之职,他不是很闲吗? 阎科将要送去三流地的几麻袋东西,在城墙偏僻处用绳子放到关外,迅速带人出关赶往三流地,此次他还带了个活人。 一行四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北关,悄悄收起麻袋,直奔朔王而去。 啊芜在三流地过着朝看天色暮看云的日子,掰着指头盼阎科归来。 实在闲得慌,便拉上周卫序同牧民放羊去。 放了五日,被春风吹得颜面干巴巴,周卫序也不例外。 那些个羊仔实在能吃,慢慢吃过去,草场如刀削般干净,难怪他们要拨帐牧羊呢,主事的和啊芜他们不拨帐的原因是离水源近。 啊芜怀中抱了一只小羊仔,望着离去有些远得羊群发呆。 有水源经过的地方便会有生机,可三流地实在贫瘠,即便有河流经过也不见有多生机。听说只在孟春这一季牧草丰盛些,孟春的丰盛只是相较另外三季而已。 “周卫序,你说这三流地底下是不是有什么稀奇的矿石,才不爱长草。” 周卫序瞥了一眼她怀内的小羊仔不由地脸颊一抽,慢悠悠问:“今晚你能不能别把它抱榻上去?” 万一,万一那个……小羊仔拉…… 闻此啊芜倒神气起来,笑眯眯地看向他:“特殊时期还望殿下再多担待几日。” 周卫序已经彻底无法,这几日被蹂、躏到没了脾气,将目光从小羊仔身上收回,再飘向远处长叹一声:“看样子地底下是有矿石,只是不知是什么矿石,等他日掘地瞧瞧。” 啊芜胡乱揉了揉小羊仔放它去找它娘去了。 抱小羊仔上榻是啊芜执意的,往周卫序被褥里放一会儿,再往她自己的被褥里放一会儿,最后在他们中间再放一会儿,还在帐内给它安了个窝。 “咩咩”叫唤的小羊仔听得周卫序异常绝望,那可是人睡的床榻啊,任由一只小羊仔践踏。 简直是人畜不分。 啊芜对此牺牲相当的大,从前她嫌自己不够香,如今还觉不够臭。 她是个多么爱干净的女子啊,不洗漱更衣不上床的人,如今也沦落到如此地步。 这又拉又尿又叫唤的小羊仔暂且再忍上几日,每日也不过在帐内待上两个时辰,将人吵疲倦后,饿了再送它去找母羊。 谁让他倔着不分账睡还胡乱搂呢。 睡实了,睡相又有些丑,腿、膀子乱压在她身上。 眼见将要西下的太阳,周卫序心中一抖脑中已经奏响“咩咩”之音,但求今晚她不再换新的小羊仔。 “在想什么呢?”啊芜贱兮兮的声音飘进他耳内,“看你还敢乱摸?今晚我抱三只小羊仔进去陪咱们。” 周卫序将眼睛一闭,双手一摊轰然往后仰,绝望地倒在被羊吃光的泥地之上。 三只,她能做的到。 饭后回帐,啊芜还真的抱来了三只小羊仔,三只“咩咩”叫,她自己也觉得吵,最后留下了一只生面孔的。 浴桶已经做好,还用帐篷做了间浴室,啊芜好想痛快地沐浴,咬咬牙作罢,简单地洗漱之后又将小羊仔抱上了榻,与小羊仔温存一番放它去了窝内。 她也怕小羊仔拉屎拉尿在榻上。 周卫序逃了,逃到帐外去,好大一会儿也不见人回来。 啊芜晨起练剑,下午放羊,此时眼皮子开始打架,也不更衣直接合衣睡下,那“咩咩”声她已习惯。 隐约中,“咩咩”声不见了,烛灯熄灭,他固执地又将她搂进了胸膛之中,她终于踏实地睡实过去。 睡得早,半夜啊芜醒了再也睡不着。 移开搂着她的手从榻上坐了起来,盘起腿盯着周卫序,还凑近往他身上闻了闻。 真让她够气的,越想越不顺,他怎么可以这样? 双手托腮弯下身子支在被褥之上,看他醒来如何面对她。 偏偏周卫序睡得深,睡梦中换了个姿势,那只不安分的手还在胡乱左右摸索找人,找腰,啊芜避开,他摸了个空安静下来,趴在那一动不动。 警觉冲散睡梦,他睁眼支起身子,依旧迷糊不知左右,迅速两边探看找人。 待看清人,他被吓了个激灵,从榻上跳坐起来。 “你这是在干什么?!”周卫序骤然出声。 啊芜终于收手直起身质问道:“你沐浴了?竟敢背着我先沐浴。” 周卫序单手扶额压一压内心的惊恐,待平复后如实道:“淋了个冷水浴。”明明每日必做的,她气这个? “那你怎么还洗发了?” 娇贵的身体那么晚吹夜风不怕染风寒? 周卫序彻底清醒过来,倒进被窝顺势拉啊芜进去,啊芜倒也不躲。 “憋着难受,小羊仔叫唤得我也难受,索性让云岩给我烧水沐浴一番。” 他补充一句,“没用你的浴桶。” 啊芜还穿着一身脏兮兮的外衣,不由叹了一气,问他:“云岩伺候你沐浴?” 周卫序脸颊一抽,再一抽。 她是如何想的? 一个只知挥剑的大老粗伺候另外一个健全男子沐浴? “丁芷录。”他不由地掐她的腰,“我是有手的。” 曾在纶涸守边,军职在身,军中也没有那么多繁文缛节,怎会被她想得如此娇弱,像是一个四肢不勤,五谷不分的文弱书生。 即便在靖安城不也是个风流小王吗? 跟文弱扯不上关系。 隔着衣裳被他掐了一把腰,不痛不痒任他去。 啊芜想着如今与他整日放羊,整日闲聊,那层神秘也已消失不见,她真的爱他吗? 说实话,不太确定了。 那种在情爱面前一面审视自己一面审视他的感觉异常糟糕,因不曾正经婚娶? 从前唯恐爱上他,现在唯恐爱上的是假象。 她挤在他的胸膛里慌乱不已,与他在一起无比轻松,他也不似在京师那样像个王,这难道不好? 他是否真心呢? 啊芜轻呼一口气,胡思乱想,今日若有天雷,定会将她这个贪财好色之徒劈个四分五裂。 求证真心,又不是用脑子求证的。 像个口吃之人期期艾艾,着实令人厌烦。 定是吃太饱了。 在床上再捱上一会儿,等他想亲她的时候立刻起身逃了。 晨起的男人看都不该看一眼。 起的太早,都不知要做些什么,想练剑云岩又还没起,啊芜转身回帐。 这几日总是心浮气燥,静不下来。 点起烛灯,拿过一册书前后翻看。 同样是百无聊赖,同样是看不下去书册,从前在泽国自己都在干些什么? 忙着逃出府,忙着躲先生,忙着避阿娘,忙着盼阿爹归…… ** 日头偏西,阎科一行人才抵达三流地。 啊芜同周卫序一对视,眼中尽是笑,反正都是心照不宣的笑,远远地看他们过来迎他们下马。 啊芜瞧见新来的女子,又看一眼云岩,腹下一暖,一惊,突然兀自仰天哈哈大笑,身下是葵水到来的感觉,这月信来的可真是时候。 众人不明就里,齐刷刷地望向啊芜。 啊芜满脸窘态,轻咳一声。 “颜雀,你随我进来。”啊芜召唤颜雀进到帐内,同颜雀耳语一声,颜雀立时明白,转身出去。 回来时身上抗着一麻袋,利索地打开翻找出一大布袋月事带。 啊芜怪不好意思的,轻轻地同颜雀道了一声谢。 颜雀忙道:“小姐莫要同奴婢道谢,这是奴婢该做的,奴婢受不起。阎科送奴婢来此便是为了伺候公子和小姐。” 阎科一路已告知了她许多要紧的事,所以到达三流地连称呼都按吩咐改了。 等啊芜换好才意味深长地问颜雀:“当真?你这样说,云岩可不高兴。” 颜雀立时羞红了脸,小声道:“小姐可别取笑奴婢。” “放心,我会帮你的。”啊芜对此事胸有成竹。 颜雀一直在纶涸朔王宅院里管事。 个子娇小人开朗,做事有着与年龄相符的精干老道。 听闻很早之前便已在宅院里,与云岩相熟,所有人知晓她对云岩有意。 云岩随朔王回京师,她一直在纶涸等,她对云岩的情算起来有八年了。 从前年纪小,八年一晃便成了老姑娘,可她认定的人从未变过。 阎科此次将她送来,其中不乏有撮合云岩、颜雀二人的意思,肉都送到嘴边了,看他吃还是不吃? 这一举措,让云岩那个木头羞到想找条地缝钻进去,狠狠地瞪着阎科涨红了脸,目送阎科同朔王去帐内议事。 云岩确实对颜雀也有意,但他却不懂。 他将身上的责任看得比天还大,成了家便不能日夜守护在周卫序身侧,守着他的主人早已是他的习惯。 想法很简单,一心不能二用,他是这样告诫自己的。 啊芜在纶涸早已将他们的事看在眼里,像一对看似不般配,实则很配的冤家,八年,还不成婚也是可惜。 阎科大胆地把人送过来。 那她可以跟着大胆地替这俩人拿定主意。 时不待人。 颜雀一人将帐内的被褥撤去浣洗,经过小羊仔的窝时不由地驻足了一小瞬。 方才榻上的床褥隐隐有不好闻的气味,现在知道是来自哪儿了。 她将脏褥子放下,转身去把帐窗撩至最大,从布袋之中找到清怡线香燃起,插进香插,摆上几案。 环看一圈,想,等浣洗好褥子再来擦洗吧。 天时人合(五) “殿下。”阎科似乎有些焦急,“丞相还未有行动。” 周卫序对此早已了然,轻轻颔首。 顾源老奸又善筹谋,这种性命攸关的大事难免要反复揣摩。 “卑职出关之前,得到京师来信,说皇上已经将丞相长史下到狱中。” 周卫序再次颔首。 丞相长史,乃丞相亲培之人,皇帝不拿重要的人去戳丞相,丞相是不会相信皇帝真要动他的。这几年皇帝手中可撼动丞相的证据越来越厚,是时候拿出来用了。 周卫序指尖敲着案面:“庆王,荣王那边丞相必有所行动,你勿需打探。京师离这儿远,信息会有错差,现下只需做好一件事,将丞相引上钩。” 想及此,阎科有些力不从心:“卑职该如何做?” “稍安勿躁。”周卫序稍作斟酌,缓缓道,“你此次回去命人,去纶涸所有的药堂,将他们治咯血的顶好良药全部采买一遍,济仁堂的单独要十剂,银钱上留下我们的记号。” 阎科应下。 纶涸盘踞着十万兵马,出战跶挞又有十万,这些在纶涸的药堂此时同京师总堂联系热络,有能力采买顶好良药的他们必会注意,不是重要将领或者权贵用不起此等良药。 明面上只有济仁堂是丞相后方产业,当下恐怕纶涸的药堂大半都已变成丞相暗产。 阎科同周卫序将所有事情捋顺,最后才将心落实。 “此次慢去速回。”末了周卫序叮嘱他。 阎科想起送来的颜雀,云岩怕是要将他活剥,不由抓耳挠腮:“卑职可否速去速回?” 周卫序睨他一眼,笑道:“替云岩讨了个赏,现在怕了?” 阎科跟着勉为其难一笑:“怕倒不怕,只怕破了相不好讨媳妇。” 周卫序笑意未褪。 “你去将云岩唤来。” 闻此阎科心中畅快,神清气爽地去唤云岩。 云岩攒着怒气进来,圆目已将阎科削过千百遍。 “公子有何吩咐?”中规中矩地行了个礼。 周卫序递给阎科一个眼神,阎科退了出去。 “你对颜雀可有意?”周卫序直接正色问云岩。 见周卫序直接这样问,云岩刷地一下又涨红了脸,不敢作答,闷闷地立在那像块火红木炭。 良久,周卫序才问:“今日我给你俩指个婚,如何?”他的随从年纪不小了,理应如此。 “今日?”云岩开始结结巴巴,“那也……也不急于一时。”倘若娶颜雀,他想风风光光地娶她,颜雀的母亲尚在,总要让媒人先去提亲。 周卫序颔首:“今日只是指婚,让你知道,不可辜负人家姑娘,不要与她拗着来。” 又道:“你的终身大事,你自己要上心,你看把阎科急得,还托我点醒你。” 云岩此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似左右都是他的错。 “一会儿我便去给阎科道个谢。”最后云岩狠狠地憋出一句。 周卫序不再说话,抬步走出毡帐去寻啊芜。 啊芜抱着胸,目送云岩去找阎科。 远处云岩阎科两人比划的样子颇有意思,客气中带着大大的局促,还是头一回见那二人能这般有趣。 见那二人突然相互拍肩拍背,笑容满面,男人之间的情义、快乐如此简单,看着挺让人高兴的。 “周卫序,颜雀都要成老姑娘了,怎么不早些点一点云岩那木头。”啊芜眼还是不舍得离开那二人,“旁人万句不抵你一句。” 也行,看样子不需要她来婆婆妈妈促成好事了。 周卫序也眼瞧着那二人,唇角上扬。 男人间的快乐真是如此简单。 他轻叹一声:“我本不愿做媒人。” “云岩那头驴,你不来点是不行的,总不能让人家颜雀扑上去将他按倒。”一想到云岩那样,啊芜又说,“将他扑倒他还指不定会不会绑了颜雀,送你面前评理呢。” 那情形也不是没可能。 远处那二人又开始闹,你追我赶动起手来。 他们也好久没有切磋切磋了。 夜色下沉,主事的人等着一群人议完事、闹毕才将吃食端上来。 阎科每次来都给他几块金饼,他自然是高兴招待他们的,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任何事都要搏一搏,阎科已经同他道明是皋国皇帝安排的三人在此,那避也避不开,尽量办好差事,三流地全族人的性命押在这儿呢。 三流地的这些人从来不是寻常牧民,祖上也曾有人身居高位,家业没继承,但行事风格却传承了下来。 如今如此特殊的情况,唯一怕的是事后被灭口。 他还想不出如何来应对。 他只能赌,要么全族被灭,要么全族升迁。 三流地贫瘠,这么多年人丁不旺,还是因母族跶挞的缘故,想想也是憋着一口气。 饭后回帐的路上啊芜一直默着。 周卫序贴在她耳边,低问:“可是来月信了?”胡子若有似无地刮蹭到她的耳廓。 “你怎么知道?”啊芜连自己都算不准自己的月信,他竟一猜便中。 周卫序舒了眉眼不答话。 她来月信便是一副心浮气悬的模样,算算日子也不差了。 啊芜突然抬头瞅瞅他,认真道:“胡子刮了吧,怪扎人的。” “……” 啊芜想的是,再如此这样过下去,是否真的过成兄妹,方才他拿胡子故意扎她竟一丝反应都没,只觉着扎。 * 因不急着回去,周卫序让阎科三人多留几日休息。 偏偏在第三日时突然下起了雨,阎科三人跟着雨再多歇几日。 啊芜有时候会望着云岩、颜雀发呆静思。 从那么小的年纪便生出情愫,八年不忘情,是如何做到的? 她也曾问过颜雀,颜雀也道不出所以然,颜雀只说她自己性子原本活跃,年少时可以闹云岩,如今掌了宅内事务之后人要行事周正,得体,云岩回纶涸一直是她私下可以出气的那个人。 思考着颜雀的说辞,思虑得越发深重。 到底还是用脑子在求证自己的真心。 这些日子,周卫序在吃药,说是疗肩伤旧疾的,啊芜觉着他喝的是迷药,晚饭后喝下,入夜不消片刻便沉睡过去。 搂人都变得勉勉强强。 啊芜摸摸自己的脸颊,上面的面疱已消干净,大抵是不用调养了。 这场迎夏春雨下得有些久,月信去后啊芜身子变得利索起来,脑子也回归正常。 周卫序让她猜在钓的那条大鱼是谁,过去那么久,他也没再问。 啊芜知道他是在给她心底留颗种子,让她用自己的思维浇灌它。 待答案揭晓,不求对错,只是将内心的答案与事实照应一番。 从前授课先生也是如此教她的。 在靖安城不谙国事,如今要想这些颇为费劲,那只能随意往大了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那个吧。 脑袋靠上杅沿,闭上双眸让颜雀为她洗发。 颜雀不太明白为何啊芜要坚持入夜沐浴,前几日都是白日里先洗发的,一头秀发在这雨天可不容易干。 不过这雨水下的确实让人腻烦,他们白日里不可在雨中练剑,早起也只能待在毡帐之中胡乱各自比划。 大把的闲暇时光,迟些沐浴也还好。 他们安帐在高地,毡帐之下虽垫了木排,潮气还是有些重。 颜雀想,幸好此次来的及时,朔王的肩伤药剂也算赶上了。 其实啊芜内心很慌,稍晚的场景不敢去多想,一触及便赶紧转开心思。 好在面上还算淡定,那层纸面将将能挂的住。 她想自己沐浴,可颜雀来这是带着任务的,所以也只能随了颜雀。 今晚算是圆房之夜,只沐浴,不上妆是避免太过张扬。 旁人都以为她与周卫序早已有了男女床笫之实。 这样也算够委屈的。 浴洗完,用汗巾仔细擦拭过一遍,将秀发挽起置于颅顶,用新汗巾包好固定。 出水,擦干身上水渍,将一件一件干净衣裳如常穿回去。 颜雀撑伞将她送至帐口,留下一把伞便回去浴室,整理。 回帐,啊芜不敢与他对视,尽量平静地如往常一样将马靴脱下换好鞋。 再次净手,挨着几案坐下,对着铜镜在抹面脂,擦拭头发。 见周卫序往外去知他是去洗浴,啊芜心头不由发颤。 男子淋浴非常快,这个啊芜知道的。 此时不知该换寝衣呢,还是这样等他回来。 啊芜脱鞋踩上地榻,眉头皱了皱,有些潮,会粘脚丫。 坐在榻上又擦起头发。 啊芜需要想些别的疏散紧张,最好是有一个长长的故事容她想。 儿时睡前她阿娘讲的故事,恬静温暖,连梦里都是甜的。 再后来长大些,睡前琢磨奇闻异录里的故事,何时入睡都不知道。 那样的故事确实长,从睡前一直延续到梦里。 今日在脑中翻找故事,结果里头是空的。 打个坐? 扎个马步? 不成,他进来时那样的场面太怪异。 事到跟前怎么会变得这么紧张。 从前搂搂抱抱亲亲都没这种感觉,甚至那日他几乎快剥光了她,她都不紧张的。 啊芜双手反复捶打前胸,这是攀跤的人比赛之前做的动作。 像擂鼓。 闭上眼,眼皮子直跳,像闭不住的样子。 一边捶着一边在榻上左右翻滚。 算了…… 啊芜穿回鞋子,抱胸来回踱步等他回。 每走几小步便往帐外瞟一眼…… 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回,还是不见他回。 他怎么这么慢? 民间婚娶闹洞房是怎么闹的? 听闻寻常人家闹洞房真的是闹到洞房里去的。 天潢贵胄婚娶最多的是规矩,不会真闹到洞房里去,最多在席面上讲些无伤大雅的话。 这样想便觉着太寡淡了。 今日谁能来闹一闹也好…… 算了不想了。 他回来了…… 天时人合(六) 周卫序半只腿跨进来,正准备收伞。 啊芜直接撞进他胸膛,使劲抱住周卫序。 “先让我抱一抱,我紧张。” 啊芜贴得紧,胸腔内传来强劲的心跳声,一下,一下,规律齐整。 周卫序的心跳竟然能如此镇定。 那日跟疯了似的真不像话。 近几日周卫序是不是喝了什么奇药? 正经得也不像话。 周卫序笑了笑。 双手环着啊芜将伞收起,略弯腰把伞支在帐帘一角。 啊芜像只小猴子似的一直扒着周卫序。 周卫序终于腾出手来。 “你手松一下,我抱你。”他平静说道。 闻言,啊芜松开手,局促的双手不知该往哪放,乖乖地站在帐口等周卫序来抱。 听见他又说:“别动,我换鞋。” 啊芜沉默着。 周卫序慢条斯理地去换鞋,回来将帐帘放下栓紧。 伸手将啊芜抱起跨坐在他腰上。 明明才几步的路,横着抱比这样抱更应景,可周卫序和啊芜似乎更中意这个抱法。 天热起来,蚊虫也跟着来,地榻上方挂了一帘纱帐。 周卫序将啊芜抱到地榻边,啊芜还挺配合,双脚抖了抖就将鞋履蹬脱。 眼睛一直瞄远处的羊角灯,她很想问,是不是可以熄灭了? 然而啊芜没问出口。 周卫序右肩承不得重物,所以啊芜一直将身体的重心放在他左面,搂脖子也搂得紧。 周卫序将啊芜放下,啊芜扭头抚平床褥上的褶皱掩饰慌乱。 他去摆好被她抖落的鞋履,净手,重新又拿了一条干净的汗巾回来,脱掉自己的鞋履上榻。 “我再帮你擦擦,头发不干不好睡觉,容易头疼。” 他落在她身后为她揉搓头发。 “你今日好奇怪,感觉你不太高兴似的。” 啊芜觉着今日自己别扭,他也不例外。 周卫序默了一会儿,手上动作未停。 他说:“我对你发乎情,却从未止乎于礼,没有问过你愿不愿意。”其实后面还有话,但他却停住了。 啊芜一怔。 这个时候说这些,他是傻吗? 啊芜伸手捏住他的衣袖,转身,跪坐在他面前,问他:“那你愿意吗?” 不需要回答的。 她贴身上前,用唇吻上他的左唇角,轻轻地移至右唇角,拉开身距,伸手去解他的衣物,然后开始解自己的衣物,手有些紧,动作必然不快。 突然啊芜停住手,迎上周卫序的目光:“剩下的你来。” 剩下的心衣、亵裤她还未想好如何脱,就让他剥吧。 周卫序对啊芜笑了笑,用相同的动作轻柔地吻她一次。 左唇角,右唇角。 周卫序伸手滑进啊芜双侧肋下,往上一擎,将她抱坐在他的大腿上。 触及她皮肤的那一刹,感知到她的生硬。 对她说:“或许……我可以让你放松一些。” 或许吧。 她抿了抿嘴没说话。 周遭全身灼烈的气息,想说话却很烫嘴。 啊芜现在比周卫序进帐时还要紧张,这种紧张是已知的后事和对未知的渴望。 在周卫序腿上时啊芜佝偻着背不敢挺直,瞥开眼匆匆看了看,还打了个趣:“你的腿可真长啊。” 周卫序又笑了笑。 慢慢捧起她的脸,吻了她的唇,没有启她的齿。 然后是脸颊、眉梢、耳廓、耳垂。 像一柄拂尘,轻柔扫过,连他的呼吸也还是柔的。 啊芜的呼吸开始变得沉促,闭起的眼一直未曾睁开,手攀在他肩上不知所措。 周卫序吻啊芜的路径从左边变到右边。 啊芜轻笑,脑子还能思考一下,今日他要做完美的对称。 脖颈正被侵占,痒。 周卫序贴在啊芜背部的手掌,加了一分力,迫使啊芜挺直腰背。 啊芜将头往后微仰,脖颈之下是不可言说的愉悦,战栗。 心衣飘然落下。 被温唇再次碾过,一遍,一遍。 身子变得温软、硬挺,既和谐又矛盾。 她终于不能自抑,开始主动向他贴近,再贴近,全身心地向他靠近。 * 啊芜带着美好的延续沉浸入梦。 周卫序将一摊凌乱的衣物捡起收好,起身去吹灭羊角灯。 回到啊芜身边,拥啊芜入怀,终于……周卫序不太满足地睡着了。 第二日,淅淅沥沥下不停的雨停了,草地也变得泥泥洼洼。 阎科看了一眼太阳,再看一眼远处的毡帐,里面的人今日怎么还没起。 正在煎药的颜雀也同样看了一眼毡帐,小姐那一头秀发不知要何时才能干,昨晚他们应该很晚才睡的。 “颜雀。” 终于听见里面的啊芜在唤她。 颜雀忙端起洗漱用具往毡帐里去。 伺候二人洗漱完,颜雀觉着里面的气氛过于沉寂。 从前周卫序晨起听不得半分呱噪,颜雀感知来这三流地之后他变得不一样了。 今日又恢复沉寂,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恬静。 反正也是与从前不一样的。 颜雀出了毡帐又送来吃食。 见啊芜赖回榻上,颜雀才出声轻问:“小姐不舒服?” 啊芜嗯嗯啊诶地胡乱应了一声,突然又否认:“没有不舒服,只是没睡好。” 从前练武会全身酸胀,今日只有一处酸胀,这酸胀又不一样。 啊芜双眸锁着周卫序。 周卫序刚要开口,就见啊芜利索地爬了起来向他直摇头。 “颜雀,你快出去,泥都踩进来了。”啊芜笑着使劲将颜雀朝外赶。 “奴婢……”颜雀还未来得及说完,一路瞅着自己方才踩过的地方,被啊芜推着肩出了毡帐。 嗯,确实有几处浅泥印子。 下回进来时,在草上再多抹下鞋底。 “说好的,你没出帐之前不能说话。”啊芜告诫周卫序。 今早醒后,啊芜没力气起来,想赖在床上一日,可又不想让人察觉昨夜他们是第一次行房,便使劲扒拉周卫序起来。 她自己将床榻收拾平整,还告诫周卫序不可胡乱言语,索性让他闭嘴。 吃完早饭,没一会儿颜雀将煎好的汤药端来,在帐口搓着鞋底。 啊芜忙起身去她手中接过,面上异常镇定:“你先去。” 啊芜见颜雀走远,瞅了瞅碗中汤药闭眼一口闷掉。 周卫序嘴不及眼快,张了张嘴扶额摇头。 他真怀疑她的嗅觉有问题。 最后还是没忍住,对她说:“那是我的平日里喝的汤药。” 啊芜愣了愣。 “这不是避子汤吗?” 她对着碗口嗅了嗅,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才恍然是他晚上才喝的疗肩伤汤药。 怎么变成早上喝了? 周卫序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起身打开几案上的木盒,从里头拿出一粒拇指甲盖般大的药丸。 “避子丹。” 啊芜顿时颜面五色斑斓,跑去夺下丹药又是一口闷进嘴。 周卫序忍不住又摇头:“幸好此二味药并不相冲。”顺手给她递上浆果茶。 啊芜嚼着丹药,就着浆果茶将它吃完。 这避子丹味道还挺好啊。 二人如常出了毡帐。 如常送阎科三人回去。 并让主事的差人去纶涸大肆采买。 啊芜想,终于可以过上上天入地,没羞没臊的踏实日子啦。 雨停了,阎科三人也走了。 颜雀终于有空可以给周卫序和啊芜二人开起小灶,菰米、稻米、水芹腌菜、腌鱼……统统安排上,馋得啊芜涎水直流。 吃饱饭的啊芜往内帐一躺动都不想动,摸一摸新换上的被褥。被褥夹杂着太阳的馨香,鼻子一吸眼一闭就想睡觉。 春困夏乏诚然不欺。 神使鬼差地起身,去几案木盒里取来一颗避子丹躺回榻上认真把玩。深褐色的圆球如同周卫序的眸子,闻一闻,清香甜糯。 就这么小小一颗,便能阻止一个生命在她体内孕育,真神奇。 啊芜侧歪在榻上笑迎周卫序进来,问他:“你说这避子丹你吃了会不会是一样的效果?” 周卫序笑:“下回问一问大夫。” “一丹可以避几日?” “一日。” 才管一日!木盒里的丹药似乎并不多。 周卫序脱去外裳躺在她身侧,自然而然地解啊芜的衫子。 “今晚还要吗?”周卫序问得正经,原本可不是这样想的,此时却稀里糊涂地上起手。 天雷勾地火,这岂能问的,日头都没来得及沉西周卫序都已经在解啊芜的衣裳了。 “要的。”啊芜往边上一滚逃离,臊着脸说,“只亲亲行不行?就是……就是不只亲嘴的,还有亲别的,跟昨晚一样……不要……只是不要……”昨晚她是第一次觉着除了亲嘴以外还有那么舒服的亲吻。 周卫序了然,身子仰躺下来,幽怨道:“看来是我照顾不周,只让你惦记着亲吻的好。” 啊芜忖思一下道:“你摸得也不错。” 周卫序被气笑,看来就那一样她不满意。 “嗯。”他给自己下了通牒,“明白你的意思了,只亲只摸,不做别的。”周卫序挪近啊芜要继续解她的衣裳,“那不必等晚上。” “诶,诶,诶……”啊芜又滚了一道,轻巧跌下榻,扒着榻沿,“你别生气那,我还疼着呢。” 周卫序快速挪过去把啊芜捞上来。 “疼得厉害?” 啊芜摇头:“不晓得怎么说。”真不晓得如何形容,突然问他,“那你呢?” 周卫序一愣,不晓得啊芜问的是哪种意思。 “我不疼。”他直接道,“就是未尽兴,你说不要那个的未尽兴,过两日吧。”索性两种意思都给她说了。 闻言,啊芜闷声大笑,一头栽进他胸膛:“其实也没那么疼,等会儿我去沐浴。” 周卫序故意问:“需要我帮你吗?” 啊芜竟然还笑,周卫序已经未尽兴到憋屈。 其实这是个认真的的问题,啊芜开心是因为周卫序的周全照顾,顾及她的感受。 啊芜觉得自己的笑似乎太轻佻,让周卫序在某一瞬觉得自己对他太轻飘飘。 是太不顾及他吗? 像两个人比试武艺,有来有回那才叫尽兴,床笫之事也该如此吧。 啊芜说:“不用,现在我亲自去烧水,洗完再给你烧。” 现在唯一能做的也便是这个。 周卫序静默不语,闭眼长长呼出一口气,心情也没那么燥了。 或许是他太乱、太急切。 当夜,啊芜的感知又精进了两层,因为第二次抵挡不住第一次完后的探究,所以是两层。 原来两个人的□□融合也是需要修炼的。 天时人合(七) 阎科的归来让他们没有完全的精力去继续修炼。 颜雀在不停地熬药,每日都将一副熬好的药倒掉,药渣堆砌在隐蔽处,说是隐蔽可也容易被人发现。 这是故意而为之。 云岩在阎科此次走后开始在三流地周围巡查,等人来。 在某一个傍晚时分,云岩气喘吁吁跑来禀明有人来。 周卫序躺进内帐,啊芜和云岩守在帐外。 主事的上前拦住他们,他们一番交谈之后,放了一人过来。 啊芜向前横手一挡,挡住来人,眼中全是戒备,盯着他:“报上名来。” 来人轻轻地睨了她一眼:“在下孙长义求见朔王殿下。” 帐内未听见传声,啊芜便一直挡着他。 良久。 “进来吧。” 啊芜这才带人入内,只让他立在帐口,将帐帘一放,与外隔绝。 入内之后孙长义不得靠前,就地撩袍向朔王行礼。 孙长义起身之后环看四周,最后将视线停留在那见不着人的内帐之上:“朔王殿下可是身体不适?” 周卫序沉默一瞬,抬声道:“小小风寒而已。”他直切主题,“是丞相奉皇帝旨意差你来此,还是丞相差你来此?” 孙长义心下轻轻哼哧了一声,恭敬并不正面答话:“是朔王殿下您想丞相来。” 这倒是大实话。 “本王想让他来,他便差人来了?”周卫序轻笑一声:“本王想要回那皇位,丞相可敢给?” 孙长义当下一愣,未曾想这朔王这么直白,不为此作答。 周卫序继续道:“把丞相让你带的话说出来。” 孙长义静默一瞬开口道:“丞相想知殿下的真实心意。” “丞相一直知道本王的心意,可惜了,本该属于本王的皇位丞相却给了他,现在想起,本王还是有些恨丞相的。”说到“他”字周卫序将恨意加重了几分。 对此孙长义不想接话,不过是听失势之人的絮叨,他静默着。 “孙长义。”周卫序提声,“本王想与丞相做交易……” 内帐的周卫序突然闷着咳了几声,接着又喘。啊芜蹙眉望向内帐,不一会儿听内帐停了咳声,周卫序平下气息,啊芜才转回头继续盯着孙长义。 内帐终于传来平缓的声音:“建旭四年,韎县丢失的那摞账簿在本王手上,丞相若想要……” 孙长义猛地一颤。 韎县的账簿,是与盐矿有干系,假账簿上记着真帐,未来得及作假在真账簿上,韎县五册真账簿凭空消失,上头还全都是空白的。 每日在记的账本临近年底才发现不见,横竖都是重罪,只得上疏账簿丢了,十余人获罪。 一式两份的账簿,建旭四年韎县报上州的已经是假账,留县的空白账簿昭世,便成了明晃晃的贪腐实证。 盐矿属皇家内库,丞相代为监管,若只是做假账,易转圜,空白账簿呈到皇帝面前,层层往上揭,不知揭到哪一层便会分崩离析…… 五册空白账簿此刻犹如五把利剑悬在丞相头上,一旦重见天日,牵扯出来的便不只是十余人的性命。 此事兹事体大。 朔王未讲完的那半截话留给孙长义的却是一身冷汗,而后定了定心神,丞相应当并不惧怕这一件事,只是如今皇帝要撼动丞相,不可能仅凭一件,朔王手里的也不可能仅此一件。 “朔王殿下想要如何交易,还望明示。”孙长义躬起身。 周卫序缓缓道:“方才说过,本王想要回那皇位,如何?” “若丞相助您登位,丞相该如何谋求退路?”孙长义大胆恭敬地问,这种大逆不道的问话是他孙长义打破自己的桎梏才敢问的。 “退路?”周卫序带着些许威仪道:“丞相年事已高,告老还乡,留个身后名,如何?” “是。”孙长义道:“小的定会禀明丞相。”嘴上应着,心里想的却是,哪会这么简单。 突然周卫序摇了摇头,轻轻嗤笑了几声附和孙长义心里所想:“本王觉着丞相并不想告老还乡,孙长义,你说该如何是好?” 孙长义心下一凛,一时晃起神。 朔王说丞相并不想告老还乡,里中意思为朔王也知道丞相并不会助他登位,可又将账簿一事说了出来,朔王究竟要做什么交易? “请朔王殿下明示。” “回去告诉丞相,丞相长史当舍则舍,丞相想渡此劫,必要舍弃。”周卫序喘了几口,“本王愿将手中所有据证交于丞相。” 孙长义想了想问道:“还有什么据证?” 周卫序一笑并不作答,却反问:“可知皇帝为何将本王囚禁于此?” 不等孙长义回,他就道,“为臣者不愿臣服于君上,本王如此,丞相也如此,适时可杀之。皇帝留我性命,是将本王玩弄于股掌之中,要本王这个亲弟彻底臣服,可丞相换了谁都还是丞相。” 他字字如灼,“本王不想丞相成为他的掌中之物,本王只想丞相将他玩弄于股掌。” 孙长义脚下发麻,竟有些立不住的架势,他谨慎问道:“这便是殿下的交易?” “不,”周卫序道,“本王想丞相送本王去封地。” 孙长义脊背开始发凉,朔王要丞相护送他去往封地,是怎么个送法? 周卫序又闷咳了几声,尽量将咳声压在咽喉。 “孙长义,你若想不明白,本王便好好给你解惑。” “回去告诉丞相,本王手握据证可保丞相之位,但丞相必须快速决断,因你此次前来恐已暴露身份,皇帝必将拿丞相问询,紧要的是,若将我接回京师,那我与丞相的交易也便不做数了。” “让丞相想个万全之策将我偷送回封地,往后京师之事再与本王无干,丞相想助谁登位都与本王毫无干系。” “此时本王与丞相为友,一旦到了封地,往后本王便是丞相的敌人。孙长义,你可明白里头的意思?” 说完这么一大段周卫序的气息已经续不上,又咳又喘。 “明白,”孙长义又摇了摇头,“小的还不太明白。” 周卫序稍作停歇,再次唤他:“孙长义。” “嗯?”孙长义一直走神,回神应道,“殿下有何吩咐。” “你记性可好?” “小的记性尚可。” “回去将本王对你说的话一字不差地对丞相复述一遍。” “小的遵命。” 啊芜看见帐内周卫序身出一只手,指尖捏着一封书信,她上前接过,转身递去给孙长义。 只听见周卫序松松道:“丞相想知道本王手里有何据证,见此信他便会明白。”又说,“下回带上丞相手书,本王手里也好有个凭据,无丞相亲笔手书,本王不会离开此地,到时莫怪本王翻脸,要死也让丞相给本王兜底。” 话尾透着一股犀利的狠绝。 孙长义擎着信,怔怔地看了着,揣进怀里,封面无字,犹如他空白的脑袋。他并不愚笨,只觉着乱,一个闲散在京师的朔王手握那么多据证,从何而来? “留下用饭吧,长夜奔骑需要体力。”还是周卫序的声音。 “是,多谢殿□□恤。”孙长义应承。 话毕,啊芜领着孙长义出帐,吩咐主事的准备吃食。 啊芜回帐,给他送上茶水后静静地坐在榻沿看着他。 同样是和风细语,今日啊芜觉着他特别陌生。 主动与人讲那么多话,定是有所求,她唯一能推断的是他真想拿住丞相的把柄,比如手书,既然她能推断出,那丞相也能想到,只是她不知道丞相是个什么样的人,丞相会如何应对。想必他是知道丞相脾性的。 周卫序前日说只要丞相的人来一次三流地,此次纶涸之行便算成功了,即便不来,后续皇帝自有安排。 他一直“装扮”自己,似乎为自己重新“装扮”出了一副躯壳。 之前的跶挞和谈,骗卞臣支信任他的伪装,今日的装病,他竟装的让她都看不出端倪。 帝位原本是他的,不愿臣服于如今的皇帝,如今要助皇帝攻跶挞,扳倒丞相,他在京师肯定活得很累吧。 周卫序起身再倒了一杯茶水,一饮而尽,还不忘嘟囔一声:“口干舌燥。” 啊芜也起了身,想对他笑,可笑不出来,只是认真地问他:“我只想知道你装病有什么用处,既装病又掩饰病。” 周卫序对她笑:“以弱凌强,丞相那个老匹夫,老谋深算,让他多想想。”他说得轻松。 “就这样?” “就这样。” “那你真的要去封地?” 周卫序突然俯下身亲吻她的耳后,似乎她耳后比较好亲,她会躲。 啊芜脖子一缩听见周卫序说:“不去,还没给你跟皇帝讨赏呢。”话里还带着些许孩子气。 突然啊芜问:“那孙长义是什么来头,做什么官?” “无官无职。” “哦。”啊芜了然,“跟我一样呢。” 啊芜出帐和孙长义四人一道用饭。 颜雀伺候养病的周卫序。 早前孙长义睨过啊芜一眼,啊芜觉着有意思,那明明很轻视的眼神,自从周卫序交完书信,他便再也没有过那样的眼神。 以弱凌强,先撂倒了一个弱的。 孙长义吃得慢,细嚼慢咽,两日马背颠簸现下确实需要好好吃顿饭,头也不抬一心想吃快些。那截羊腿子都不会啃,纹丝不动地躺在案上。 丞相差个文弱书生过来,未必真弱,定身有所长。 比如他的记性好。 旁的啊芜没看出来。 以面观心大有学问,啊芜便多看了几眼孙长义。 五月中旬的日头照得三流地斑驳迷离,五月中旬的风吹得三流地那条唯一的河道暗潮涌动。 这是啊芜第一次真正深刻地接触宫廷权谋。 各个带着□□,演一出绘声绘色的戏。 啊芜抬头望天,月圆星疏,好像许久没有下雨了。 她从始至终便没有离开权力的旋涡,从前如此,如今也是。 往后……她一定能为父亲平反。 而周卫序,不知不觉之中成了她的先生,授她以渔的那个人。 天时人合(八) 丞相府邸。 顾源听完孙长义一遍完整复述,静静地踱着步子,沉思。 手中握着的信件还未打开。 半柱香过后,他才问孙长义:“朔王的咳疾属实?” 孙长义懂些医理,在三流地他也仔细观察过,但他不敢确定自己的判断,只能将所见所闻同丞相如实说。 “属下在与朔王交谈之际未见到他面容,只听见时而闷咳,时而急喘,但朔王尽量想掩饰,属下用饭时不见他的侍从神色担忧,不知是刻意掩饰还是真只是风寒。帐内燃香混淆嗅觉,属下能闻到微弱的药剂苦涩之味,确属治咳疾的药石,帐外隐蔽处堆砌药渣,只是属下未进前探查,天暗离得太远也瞧不出来。” “风寒下猛药,还让本相送他去封地……”顾源自念。 双臂交叠在身后沉思。 纶涸药堂顶好的治咳疾良药被朔王下人全部买了一遍,其中一方,剂量却要的多一些。 他问:“咳疾若重,可经得起颠簸?” “若车马避风、避震,不影响休憩可保一命。”孙长义不明白,“既有咳疾为何要掩饰?” 顾源冷哼一声:“身体康健乃天赐恩泽,身体发肤亏损定是老天厌弃了,你看看他如今才几岁?” 顾源生平极爱惜自己的身体,年近七旬仍旧硬朗,独辟养生之道,著书论道,早年与宫中太皇太后交流颇多,只是太皇太后崩逝之后也无人敢凌驾他之上谈经论道了。 多少少了点趣味。 孙长义是因对医术悟性高才得顾源赏识,人踏实所以被顾源委以重任,一直当个家丁带在身侧,视为半个心腹。 面对丞相的答非所问孙长义并不敢吭声,孙长义习惯于倾听,之后再独自消化。 丞相睨了他一眼才说到正处:“掩饰身体有恙,他朔王才有资格和我同程一船,让我保他性命,若一个病秧子,保来何用,今日保明日死,让我白白沾一身膻?” 孙长义现在真的参不懂,乍听朔王说韎县账簿一事,他惊恐万分,眼前的丞相却连手中捏着的书信都不甚在意。 他恭敬地问:“真将朔王偷送去封地?” “送,为何不送。”顾源置气道,“他不就是想起兵造反吗,不自量力。” 对此顾源还是有顾虑,且朔王没这个胆,直接逃去封地。 孙长义一惊,这多日来的忧虑让丞相这样简单直白地说了出。 忙问:“那天下不就乱了吗?” “是他周家乱,干天下何事。”丞相倒是有点顺气了,他就不相信没有不想当皇帝的人,朔王看似聪明其实蠢笨至极,可也太把自己当回事。 敢提点他要舍弃丞相长史,这也是他朔王可置喙的? 让他周家稳住的天下是顾家,往后若再乱些,换个姓也是可以的。 如今要防范手握重兵的杨锷。 “丞相,”孙长义问,“何时着手去办?” “再过一两日,容我想想。” “是。” 孙长义到底是年轻,生于乱世,成于太平年,饱读圣贤书,礼教他忠于国。丞相此番轻淡不干己身的言语再次打乱内心的桎梏,他不能接受兵乱,兵乱即伤民。 丞相是他的主公,辅佐皇帝成就盛世,这必定不能坍塌。 皇帝和丞相孰轻孰重? 这个问题他曾用很长一段时间才平息确定下来,他想到他身后的父族、母族全部仰仗丞相,丞相没有因他是一个庶子而嫌弃他,他当以身报恩。往后他想考取功名又想悬壶济世,二选一,到底还要倚靠丞相。 或许他本身便是矛盾的吧。 此次丞相让他一个朝堂之外的人去见朔王,丞相真的很器重他。 “你先下去。”顾源吩咐道。 孙长义应是退去。 顾源这才把书信从书封中抽出来。 这便是朔王同他谈的条件,想必朔王也想用这里头所谓的据证和皇帝谈条件。 将将看上一眼,顾源目若铜铃,气得他双手发颤,叫住孙长义。 “去把大公子叫过来。”尾声竟有些颤抖。 孙长义闻言,忙退去请人。 他想里头的据证难道真的可将天捅破? 这份捅破天的据证是建旭元年,周卫烜登基的第二年,宪厉国突然发兵攻皋国夅峪关,破夅峪关掳去三座城池。 周卫烜命大将军杨标领五万兵马速去收复失地,大将军杨标领命,待到时,第四座城池已被攻占。 四座城,守城将士均弃城而逃,此等丑闻闻所未闻。杨标一面捉拿弃城将士一面应战,待收复回两座城池之时,再无力进行下去。 守城将士弃城而逃,均因城中无粮可支,疏散百姓退至后方。 为何会无粮? 百姓余粮被丞相的粮商高价买走。 战事未起,城中粮商提早得信退出城池。 战事起,军粮、官粮因守城消耗殆尽,支应杨标战事的粮草先抵达,民不可不救,收复城池不可不收,便把战粮一分为二,一半赈灾,一半用于战事。 军报抵达京师,丞相当机立断上疏彻查粮草一事,当时的吕冲领命兵马增援杨标,杨标四万兵马等来吕冲增援的假信,追宪厉军至夅峪关,因丞相的人通敌,杨标被宪厉军诱杀于夅峪关内,全军覆没。 丞相为削弱杨标军中势力,一国丞相竟通敌卖国,与宪厉国达成共识,而后轻松平息战事,与宪厉国谈和。 宪厉国和皋国丞相视杨标为心腹大患,同一目标死了,便也各自欢喜。 杨家受先皇重用,周卫烜继位,杨家有东山再起之势。 朔王手书上所指的事能定他通敌卖国之罪,手书上写的人证、物证俱对,也就是人证、物证俱全。 丞相暗暗切齿,如今宪厉国内乱不断,竟把他的人给抖了出来。 宪厉国内乱,如今已经乱到他皋国丞相头上,朔王是如何得到这份据证的? 这天下就此会大乱吗? 他抬头望天,阴云密布,不容一丝日光透下来。 一声惊雷让丞相不由胆颤,茶盏里的茶不知何时已经凉透,他倒满一杯饮掉。 书房的窗户吹进一阵一阵阴风,掀起纸张吹落在地。 桃木珠帘相互碰撞绞做一团。 这风已经吹了多久? * 彭连硕骁勇,擅用闪袭,无一败仗,连连捷报从关外传至京师。 纶涸郡依旧锣鼓熏天,关外被人遗忘的三流地万籁俱静。 啊芜拉着周卫序溜进河里,她想用河水的沁凉洗去身上燥热。 他们在安静地等鱼儿上钩,这几日她心神不宁。 周卫序从背后拥啊芜入怀,啊芜脚踩石块枕在他肩上,仰望星空。 “周卫序,在这草原,我怎么没见着野狼呢,连一声狼吼都没听见。”她说,“你不是还想带我躲狼窝吗?” 河水只有半身高,轻薄夏衫沾过水,贴在肉身,臀腿腰身尽显,前襟贴在心衣之上,有微风吹过,为夏夜的河水增添一份清凉。 周卫序低笑一声:“明日若还有机会,我们随牧民去牧羊,走哪扎哪,保准会遇见,狼。” 他说明日若还有机会,是啊,他们在三流地的日子已经开始倒数了。 “不去,我想每日都泡在水里。” 她夏怕热,喜欢待在河里与他一起乘凉。 她突然闷呼一声,将脸仰得更高了,努力睁开眼说了一句情话:“我对你的情意天地可鉴。” 没等来周卫序的回应,于是问他:“你呢?” 周卫序已经非常习惯啊芜的一切反问。 终于,他淡淡地说:“噢,我对你的情意只有床榻可鉴。” 她笑到发颤,他何时变得和她一样媚俗了啊。 这里没有床榻,那便以河为床吧。 * 一日后的夜里,二人都没入睡,衣袍整齐坐在榻上。 啊芜捧着腮帮子,不时地伸手捏他的脸:“我现在知道姜芳印长的像谁了,他若再瘦些,你若再胖些,你们就像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三流地的日子让周卫序长了些膘,如今的身材刚刚好,以前瘦得让人心疼。 她比较喜欢现在的他,抱人不膈人。 周卫序双臂向后一撑,扬面长叹一声:“往后可怎么见人那。” 啊芜心一抽,连身上的几两肉都要克制到恰到好处,囚禁于此,他是来受罪的不是来享福的,长膘是享福的象征。 确实不像囚徒。 她曾问过他,皇帝是否能真正保他们性命,得到肯定的答案后她才稍稍稳下心。 啊芜坦然道:“怕什么,就你身上那么点膘,你皇兄会给你兜着的。” 周卫序一怔。 此时啊芜提及周卫烜,周卫序竟有丝惊惧。 要回京师了。 有些话不好开口,回京后这长了膘的身体是不好给太后看到的,这次必须扳倒丞相,而他的母后被顾源蒙蔽太久,以至于都不信任她的嫡长子了。 权力有时很容易迷人眼。 丞相是,太后是,周卫烜是,周卫序也是。 那不是皇兄,那是皇帝,是个气死父皇篡位的卑劣皇帝。 纶涸的三年,让周卫序没来得及接应其中的变故,一切变得太快,他还没做好准备做个帝王,父皇也没准备好将帝位传于他。 父皇不立钟爱的嫡长子为太子,更将他这个嫡次子推进权力的深渊。 周卫序始终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也不愿接受自己会是皇位的继任者。 直到皇兄将剑抵上他的脖颈,他由不信到不得不信,因那个皇位,从小教他刀枪的皇兄想杀他。 他很乱,亦如今夜。 帐外犬吠四起,云岩在账外唤他们,他们要等的人似乎来了。 啊芜执剑撩开帐帘。 天时人合(九) 啊芜出帐看到来了一群人马,直接冲开主事和主事领着的人,近到跟前被云岩挡住才停下脚。 啊芜扫视一圈,四五十人,骑高头大马,着黑衣玄袍腰挎长刀。 来者不善。 啊芜不由握紧剑柄。 只见为首的那人翻身下马直接对着毡帐高喊:“朔王殿下,丞相命卑职来接您!” 周卫序撩开帐帘跨步而出,看一眼阵仗,会心一笑:“本王要的东西。” 为首那人不屑多言,掏出书信递过来,云岩接手转交周卫序,周卫序抽信一看。 又笑了笑。 吾助朔王夺回帝位。 信确实是丞相亲笔所写,盖着丞相私印,只是这几字的内容表明丞相慌了。 “丞相这是何意,本王并不想要他说的东西。” 周卫序眼眸一冷,他不想要这无用的手信。 只见为首的那人冷哼一声:“这可由不得您,丞相明示,让卑职送朔王殿下去该去的地方。” “哦?”周卫序道,“若我不去呢?” 为首的不以为意:“不妨卑职再多说一句,如今殿下和丞相共乘一船,皇帝有意掀浪翻船,没有丞相,殿下,您活不了。” 啊芜闻言不由一惊,她还是有些不信皇帝,就此将朔王和丞相所谓的逆党一网打尽,说的通。 听见周卫序笃定道:“本王不想与丞相共乘一船。” 为首的不言,随手一挥招人围过来,厉声道:“留朔王一人,其余的一概不留。” 阎科所领的人从暗处现身,团团围过来,一行二十多人,与那四五十人相互对峙着。 为首的劝道:“望殿下看清局势,莫再做无谓的抗争,如今皇帝并非你一人能抗衡。” “若本王不想与皇帝抗衡,只想引丞相上钩,助皇帝拿下丞相呢?” 为首的凶眉一拧问:“您不想做皇帝?”他并不知道周卫序所说的引丞相上钩真正指哪一桩。 “不想。”周卫序说的缓,“本王并不想。” “你可敢将丞相手书呈于陛下?” 夺回帝位。 顾源信上所写内容确实不好呈于皇帝当做罪证示人,今日手书是何内容都无关紧要,当下周卫序需要的是时间。 他似乎在凝神沉思。 为首的显得不耐烦:“朔王殿下如此拿不定主意,那便是想,望朔王殿下同卑职一道去见丞相。” 周卫序渐渐将视线凝聚成一道更冷的光,落在为首的眼中。 “容本王再想想。” 不知何时啊芜挡在了周卫序的身前,扭头问他:“你那皇兄真能保你性命?可信?”现下连皇帝的人都不知在哪。 “丁芷录。” 此时周卫序叫她的真名,还连名带姓,不由地一愣。 听见周卫序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不能死,因你庇佑,我也不会死。” 都这个时候了他竟还能开玩笑。 以少敌多,他倒是死不了,可她和云岩、阎科他们也不想死。 只听见他又说:“再拖一拖,皇帝的人或许就来了。” “或许?”啊芜望一眼辽阔的草原,目及之处是无垠的黑暗,“如何拖?” 方才他已经拖的够久的了。 为首的见周卫序窃窃私语,不发话给他,有丝焦躁。 朔王能乖乖的跟着走,旁的那些人事后再清算,要轻松的多,如果朔王不跟他走,便立刻刀刃相向,麻烦。 心下一沉,对他的人道:“动手。” 三流地主事的那行人听闻动手,立即带人逃也似的跑了,闹出不小动静。 啊芜此时想笑,他们手无寸铁,是该要跑的,且跑的越快越好。 他们一个个的命,让啊芜想起自己的婢女符双,那个傻符双,她就是太傻,要命的事她竟然不跑,傻不愣登得替自己去死。 笨。 阎科、云岩一行人抽出长刀护着周卫序缓慢后撤。 啊芜抽出长剑。 长剑在幽森暗夜里淬取寒光。 这是她第一次护人,是她想要护的人,手中的剑从未沾血,今日要以血开刃。 他们之所以会后退,是因为面前的四五十个人身形高阔,全部是练家子的,从阎科、云岩眼中看出了万分的谨慎。 阎科带来的人太少了。 殊不知,对面的黑衣玄袍人也觉得自己人带少了。 霎时。 刀影交错,刀刃玎珰。 除了啊芜和周卫序,他们全部用的是长刀,这便是动真格的意思。 啊芜一挡被震得退了两步,又见劈来一刀,再挡,再退。 “臭娘们!”听见眼前黑衣玄袍人在骂她不自量力只知后退,随即横来一刀,啊芜一个侧身躲过去。 啊芜在躲的瞬间还有空关注一下周卫序的位置,他很好,身边有两人护着他,就在她身后,相隔的距离并不会掣肘她。 周卫序右手握剑正在凝神看着他们。 所有人都是冲着周卫序来的,周卫序不能被人近身半分,不可被人掳去。 黑衣玄袍人似乎想快些解决掉啊芜,连续左右横劈,啊芜下腰躲过,一个旋身狠狠地给了那人后背一剑。 身形高阔又怎样,她啊芜是习武习舞之人,对这种莽夫,她就要柔,若她的臂展再长一些,她能确定她能刺中他的要害,只是她不能近身与他相搏,被他拎住了可不是开完笑的。 那人背上吃疼,拧了几下臂膀盯住啊芜,啊芜还是退,等他急等他先下手。 那人飞身袭来,啊芜一笑,见机单腿跪卧从他身下溜去,剑往上一挡挡在那人长刀之上,又顺势往上一脚踢中黑衣人裆部。 让你飞的高,这姿势就是让你接这一脚的,若脚也会使剑,那你今日裆部就中剑了。 啊芜迅速起身,那人已捂着胯在地上翻滚。 啊芜迟疑一秒,只见翻滚的人胸口扎中一柄长剑,剑是从周卫序的方向飞来的,准得要命, 年少舞过枪,诚然不欺。 啊芜替周卫序拔出长剑丢还给他。 这帮黑衣玄袍人武功不行呀,身形高阔力气大,难道是来扛人的吗? 啊芜握剑的手腕转了两圈。 一众黑衣玄袍人火力压在云岩、阎科那里,他们杀红了眼,云岩挂了伤,阎科看似还完好。啊芜抽出腰间“柔链”,瞧准时机,朝一个退避空档的黑衣玄袍人就是一柔链,黑衣玄袍人顿时火冒金星,捂住太阳穴,愣愣地看向啊芜。 云岩也惊讶地看了啊芜一眼。 不容分说,那人扑向啊芜。 这个似乎比刚才那个莽夫还要莽,难怪与云岩打的难舍难分。 啊芜心下一笑,云岩那可是差点要拜师的人,不可歧视。 剑影随人行,啊芜一个行云流水,从他身前避开,这人是第一次与啊芜这样的人交手,一时领悟不到诀窍,下一个来回时,他好像领悟到另外一个诀窍,伸手要抓啊芜的头发,被啊芜侧腰闪过,拉开身距。 看透了这些人,啊芜便好应对。躲着他们,见缝插针给他们一剑。 黑衣玄袍人狠狠地盯着啊芜,似乎凝视能破解啊芜的招式,他快速起刀直击啊芜前胸,啊芜拿剑格挡时必定要侧开,因为对方力气会很大,在她侧开时,那人突然收刀,快速移动步子,伸出左手,以掌为刀劈向啊芜。 格挡的时候啊芜已经感知其中力量,判定是虚招,立即朝前弯下腰,避开贴背而来的掌风,剑点地,借力避退几步直起身子。 啊芜同时右手收剑,左手顺势将柔链弹出,正中那人鼻梁,那人捂着鼻梁连连后退,周卫序瞧准停歇的空档,飞去一剑正中心脏。 阎科他们一对二,啊芜和周卫序二对一。 啊芜暂时没空理这些,什么招数都可以用,只想将人一个一个快些解决掉。 不知何时周遭已燃起火炬,慢慢将这战场照得透亮,所有人被这边手无寸铁的牧民看呆了。 微弱月光下杀人取命,陡变火光冲天一时半会儿无法适应。 颜雀同主事的他们将羊从羊圈赶出,羊群如泱泱大风般朝这边来。 突然颜雀朝他们大声喊:“退到羊群后面!” 啊芜突然又想笑,颜雀啊颜雀,她也在拖延时间。 一干人往后退,退至羊群里,主事的急忙命后头的牧民将成群的羊往前赶,成片成片的羊“咩咩”叫唤直冲黑衣玄袍人而去。 突然,听见颜雀喊道:“有人来了!” 啊芜这才将视焦往后拉。 来人还很远,手执火把浩浩荡荡地朝这面来,看样子并不是策马飞奔。 啊芜一呆,这是皇帝的人? 皇帝就这样保人? 莫不是丞相的人? 那帮黑衣玄袍人纷纷朝后看,为首的手臂向上一震。 “后退!” 那群人拨弄着羊群立即往后退了一些,等远处的人到来。 啊芜不安地看向周卫序。 周卫序没有与她对视,眼中泛起惊惧朝啊芜走来,望着她的腰身。 啊芜一低头,才知腰上被划了一刀,衣袍被划开一掌宽,似乎是刀锋擦过去的,渗出些血水来,啊芜伸手摸了腰身一把,笑了笑。 不深不浅,刚才没感觉到疼,现在才觉得吃疼。 待周卫序看清楚啊芜腰上的伤,才吐出一口气,确认是皮外伤。 “不碍事,就是现在有点疼。”啊芜说着望了眼那些渐近的来人,回望云岩、阎科他们跟前倒下的那片人。 周卫序拉住她的手,紧紧地攥在掌心,双眸阖上将心疼的话吞了回去。 是他让她受的伤。 周卫序睁眼,撒手,和啊芜拉开距离,等来人过来。 啊芜侧脸看周卫序,顿挫感袭遍全身,他跟她拉开距离,一如回到纶涸。 啊芜一直看着周卫序,周卫序却并不看啊芜,啊芜想靠近他去牵回周卫序的手。 可啊芜没有。 主事的领人大胆上前去扶受伤的人,他在赌,以求全族生机。 重兵铁甲,鲜衣怒马。 哗啦啦齐刷刷,是身披重甲翻身下马的声音。 众人越过那帮黑衣人径直走到周卫序前面,行礼。 为首的人道:“末将来迟,让朔王殿下受惊了。” “起来吧。”周卫序平声道:“本王无碍,可是沈中郎确实来迟了。” 沈奕起了身,不忘看了一眼在旁的啊芜。 “末将回去禀明陛下后,甘愿领罚。”他转身拔刀指向那群黑衣玄袍人,亮喊一声,“将这一干乱臣贼子统统拿下!” 众将领命,五百精锐兵士齐刷刷抽刀。 突然黑衣玄袍为首之人怒喊:“沈中郎,卑职遵丞相之命,来此接朔王回京师!尔敢称我等乱臣贼子!?” 沈奕闻言仰天长笑,他肚子里憋着更大的怒气。 “你是个什么东西,我是奉陛下之命来此护朔王殿下。”沈奕声如洪钟,“丞相莫不是又要干那越俎代庖之事?也不睁眼瞧瞧,他想越谁的俎代谁的庖!” “拿下!” 众人将那一干乱臣贼子重重围住。 沈奕不忘加上一句:“全部要活口,押解回京师丢进大狱,看他们还如何巧舌如簧自辨!” “你敢!”黑衣玄袍为首之人怒目圆睁:“你就不怕丞相治你的罪?” “丞相?”沈奕哈哈大笑,“你吕烨他娘的只配和顾源一起下地狱!” “拿~下!” 最后一声令下。 五十精锐得令近前搏杀,余下精锐蓄势待发。 三十多黑衣玄袍人很快被就地拿下,个个身带刀伤,又被重击内伤,动弹不得。 顺应天命(一) 押解乱臣贼子回京师行程很缓慢。 颜雀已经第三次替啊芜清创、擦药。腰上的刀伤已慢慢在愈合,有些痒。 许多天啊芜没见周卫序,周卫序称病,路上一直在马车内不视人。 她很想见他,想捏捏他的脸,给他揉揉肩。 他的右肩此时恐怕揉不得了。 周卫序端坐在马车内,神色微凝。 右臂垂落在座,敷药几日仍不能动弹,他抬起左手置于膝上,反复抓握最后攥成拳。 周卫序极力想着在三流地与啊芜的每一寸时光,三个多月就这样过去了。 沈奕若再迟些到,她会伤得更多。 重兵铁甲浩浩荡荡,无不显示着皇恩浩大,天颜威仪,周卫烜以此来告诫周卫序如今的皇帝是谁。 皇帝知道在吕烨那一干人面前周卫序会护住啊芜,皇帝眼中也只此二人的命才算的上是命。 但啊芜想护更多的人,譬如云岩、阎科、颜雀,譬如那二十多位不知姓名的暗卫,再譬如三流地的牧民。 啊芜这是第一次杀人,为了周卫序。 周卫序看出了她面对黑衣玄袍人最后的迟疑,所以他替她杀了。 啊芜从泽国出逃,拿着重重通关文书直抵皋国边关要塞,入皋国境内之后,便僻小路避开重重关卡,翻山涉水到了梅庄。 周卫序此刻想起,惊惧后怕。 她是如何做到的? * 丞相顾源还未来得及反抗,便被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缉拿定罪。 罪状多到数不清。 只一条谋害皇嗣便罪不可恕。 再加一条通敌卖国坑害忠良更加激起冲天民愤,从此四万冤魂得以昭雪。 谋害皇嗣,公牒上的意思是,朔王去往跶挞谈和,丞相串通跶挞杀掉朔王嫁祸陛下,幸朔王得天庇佑,一路逃亡,后被丞相堵截追杀,陛下英明,察丞相异心,救朔王。 公牒上的意思到了民间,解读便五花八门,精妙传神。 为何丞相串通跶挞杀朔王嫁祸皇帝? 最多的解读为,丞相有篡位之心,杀朔王嫁祸陛下,污陛下圣明,一举两得。之前从纶涸流传来的朔王已被陛下谋杀的流言不攻自破。 为何朔王会得以逃走? 这还得从跶挞王妹卞黎若说起,早年卞黎若倾心于朔王,不忍朔王死于刀下,便以命相求,求不了,以死抵抗放了朔王,事后还独自入京师以证朔王还活着。 此等解读最为人津津乐道,将卞黎若描绘成活脱脱的痴情女子,朔王活脱脱的风流雅士。 为何朔王不逃回本国? 是因惧怕丞相顾源的淫威,再则身负重伤不得奔骑,两位随侍为保朔王奄奄一息,寻着三流地得以安身养伤。 听说朔王还将其中的一位女随侍认作义妹,这义妹功夫了得,剑锋凌厉,斩杀了十多个二十来个丞相派去三流地追杀朔王的乱臣贼子。 听闻女随侍从前是华庭乐坊的剑生,百姓一讲起庭华乐坊话题又开了花,止也止不住。 朔王回到京师,以袍遮面进府,说是身负重伤,伤及容颜,需静养,外人一概不见,连宫中太后的人过去探伤都被拒之门外。 历经三朝的丞相顾源就这样倒了。 在丞相遣人去往三流地挟持朔王的第三日,皇帝命杨锷立即捉拿丞相。 丞相败在老朽,倨傲自恃。 刚开始以为皇帝资历浅,年轻气盛,攻打跶挞是为彰显龙威。 皇帝暂撤他朝中事务不过是他丞相容皇帝胡闹一回,攻打完跶挞顾源还想着对战事善后。 对于朔王,丞相自然瞧不起。 人老固执,丞相坚信没有人不会想要那个皇位,特别是朔王,要不朔王也不会引他去三流地,送去封地不过就是引子,丞相自傲,但他自己不觉得,他倒觉得朔王自傲,又蠢,可以将朔王拿捏在手中。 通敌的据证让丞相乱了阵脚,他要将朔王挟持住,先将周家的天下搅乱。 周家的两兄弟相杀多年,皇帝怪戾,容不得朔王不臣,一直将朔王踩在脚下来回碾压,留朔王一命不过是周卫烜利用帝王身份,私心侮辱践踏同袍弟弟,以此取乐。 这是周卫烜取乐的惯用把戏。 只是丞相没有想到,他顾源揣摩人心几十载,两位先帝都未能逃出他的桎梏。 这周家两兄弟竟合谋对付他,直到他下在狱中也没能明白,命丧两个毛头小子手中。 啊芜躺在北楼的床上已有三日,她不想习剑,不想沐浴,炎夏余威尤盛,她觉得自己已经臭到发酸。 静静地听着秦嬷嬷从民间搜刮来的流言。 她从乐坊舞姬摇身一变,成为护下朔王性命的剑生、义妹。 流言流转之快、之繁以至于将真貌掩盖的无影无踪。 这些流言其中一部分是有人用心故意流传,那用心之人便是朔王。 所有的事情在她脑中还连贯不起来,只知皇帝和朔王联手扳倒了丞相。 他说思虑这些对她有用,从来没有细细解释过。 他说他对她欺瞒了许多的事,还包括哪些事? 她内心有一大处空缺,她这个盟国罪臣之女在皋国究竟在什么位置。来到皋国,冥冥之中安排周卫序让她攀附,又有意与她拉开距离。 “丁芷录。” “你不能死,因你庇佑,我也不会死。” 这是他对她说的话。 那皇帝到底对她有何期许? 啊芜头颅即将炸裂,捧着脑袋使劲揉抓,将缠绕在手掌上的异物缓缓捧到眼前。 她掉了许多的头发。 周卫序就不能对她明说吗? 她能承受的住。 即便皇帝马上将她交还泽国,她也能承受的住。 周卫序应该说出来,他怕的她可以同他一起怕。 “秦嬷嬷。” 她轻声唤人。 秦嬷嬷听到啊芜的叫唤,忙应声入内。 直挺在床上的人,悬在半空的手掌,手掌缠着不正常掉落的青丝,把秦嬷嬷吓出冷汗。 “姑娘已多日没好好吃东西,可是饿了?”秦嬷嬷伸手将青丝拨下团成团握在手心。 “嗯。”啊芜双手垂落瘫在身侧,“我想先沐浴。” 闻言,秦嬷嬷心下一热,眼也便跟着红了起来。 “奴婢让李嬷嬷做好吃的。”秦嬷嬷顿觉顺序错了,“奴婢这就先去准备浴汤,让李嬷嬷将吃食也先备好。” “去吧。” 秦嬷嬷应下忙退去准备浴汤。 啊芜侧过身,将手耷拉在床沿一动不动。 她不能再想了,若脑袋没有天灵盖,她的脑浆肯定在沸腾着要炸出来。 扯起嘴角,给自己做了个笑。 起身,舒展筋骨,摸上腰身,那道剑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并不会留下明显的印子,她想去朔王府告诉周卫序。 周卫序好像并不会在这个时候见她。 秦嬷嬷精心准备好浴汤,浴汤中飘着满满的玉兰花瓣。 没在香汤中的啊芜笑问:“这玉兰花是哪来的?”这么新鲜,好像知道她要沐浴刚摘的。 “噢。”秦嬷嬷应道:“是脩娘让人送来的,每日好几样,我想着姑娘擦着玉兰膏,用着玉兰澡豆,用玉兰花沐浴不会冲味。” 秦嬷嬷又补充道:“余下的奴婢晒成干花,待到入冬,鲜花少时拿出来用。” “每日都送?” “嗯,如今姑娘名声大,是为国为民的女侠,来坊捧场的客人多的很,脩娘乐意送姑娘东西。” 啊芜撇了撇嘴:“可我不能去坊中舞剑了。”朔王的义妹好歹也是妹妹,攀上皇亲,再去当舞姬确实有损皇家颜面,银钱自然也不会进她的钱囊。 秦嬷嬷仔细地淋着发,笑得和蔼:“若姑娘闷得慌,奴婢去告诉脩娘,让她给您挑几位姑娘得空陪您舞剑。” 啊芜恍然,原来秦嬷嬷是怕她闷。 靠着杅沿摇了摇头。 “秦嬷嬷,今晚你陪我逛逛夜市吧。” 秦嬷嬷犹豫着未出声。 啊芜看出端倪,问她:“怎么?” “如今陛下在清算丞相幕僚,夜市虽无影响,可姑娘毕竟是杀过乱臣贼子的,怕出意外,陛下差人将北楼和乐坊一同看护住,吩咐奴婢伺候好姑娘。奴婢想劝姑娘,夜里不好出去。” 啊芜一惊。 “你说是陛下?!” “是。” 这个时节天气还是热的,啊芜浴的又是温汤,可裸在香汤外的臂膀骤然起了寒粒。 默了好大一会儿,啊芜才问:“白日里可否出去?” 秦嬷嬷以为自己说丞相的幕僚吓到了啊芜,忙纠正道:“是奴婢多嘴了。陛下传来的话是让奴婢伺候好姑娘,并未限制姑娘白日、夜里外出。今晚奴婢伺候姑娘逛夜市,陛下差来的人会护好姑娘的。” 啊芜将双眼一闭,心落到极低,身子一滑,浴汤没过脖颈,没过双眸,没过颅顶…… 窒人鼻息的惊惧包裹全身。 原来北楼外,街巷里的那些暗卫,不是周卫序安排的。 当晚啊芜并未外出,一直在北楼楼顶望着外面的街巷发怔,暗卫统共有十人,在四角把守着。 瞭望定昌塔的方向,漆黑一片,元隽一直未归,他可还好。 暗卫跟守,皮货商韦欢不知用什么方法来与她联络。 这些事她没有对周卫序说,亦如周卫序不同她说清楚的那些事一样。 突然,啊芜觉得刚才埋怨周卫序是不对的。 这些事对于在三流地的两个人来说,是微不足道的。 第二日啊芜换起寻常装束,簪素银钗,着裙裳,携秦嬷嬷去腌鱼铺。 年前还未来得及亲手送给福安桂花糖,今日啊芜去糖铺买了两大包提在手中。送余咸的东西是脩娘送来北楼的贵重补品,闲时酥点,鲜果,反正她也吃不完,将好拿来当人情。 顺应天命(二) 抵达腌鱼铺,啊芜下来马车,抬头便先将铺面打量一番。 铺子已经扩充至两间,余咸不知何时已将旁边挨着的那间也并做腌鱼铺,只是“余氏腌鱼”的老旧匾额,还堪堪地悬在从前右侧铺子的门梁上。 铺间来往的人不算多,刚刚好,客人似乎比从前的要有头脸一些。 迈进铺子,啊芜清楚地瞧见余咸立在柜前,同客人仔细地对着单子上的事项。 余咸一抬头,啊芜的人形渐渐在他眼中清晰,他一愣,一乍,才对啊芜笑了起来,并没有叫啊芜名字。 只是尊敬地对她说:“您先坐,我一会儿就好。”说完继续与柜前的客人攀谈,他此时也不知该如何称呼啊芜。 那种恭敬疏离落进啊芜耳中,不大欢喜。 才大半年,余咸变化有点大,青灰布长袍,束起的乌发一丝不苟地缚着樱草色锦带。 与人交谈的一举一动恰到好处,无少年人的轻躁,人沉稳了也好像世故了。 啊芜静静地等他交代完,送客出门。 对他晃了晃手中的桂花糖,笑着问:“福安呢?” 见啊芜的语气跟从前一样,余咸这才显得局促起来。 “在后院浣洗衣服呢。”他想像从前一样饶头,可攥了攥手忍下落在身侧,“我带您去见她。” 啊芜不动,对余咸说:“你先把你的敬称改了,我再去。” 余咸还在思量着如何称呼,啊芜替他说了:“啊芜姑娘,跟从前一样。” “啊芜姑娘。” 余咸生硬地叫了一声,好歹也算叫了。 如今啊芜的大名在这靖安城异常响亮,朔王的义妹,余咸心生敬畏也有惧怕。在啊芜不在的这些日子,又发生了许多的事情,他不知道该不该说。 跨进后院之前还相问了余爷爷,余咸说爷爷安好。 啊芜看见福安恬静地在井边搓着衣裳,神色轻快又沉着,感觉这种轻快又沉着在福安脸上既矛盾又协调,她似乎长大些。 “福安。”啊芜轻声唤她。 福安循声望来,愣了好久,最后才脱口而出:“姐姐?!” 丢下手中的衣物急忙起身冲着啊芜跑来。 两大包桂花糖径直撞进福安怀中,福安高兴道:“姐姐好久没来看福安了!” 是啊,确实好久了。 “是啊,姐姐也觉得好久没来看福安了。”啊芜笑起来,“所以今日就买好桂花糖来看福安啦。” 福安将两包桂花糖拿稳,两眼放光,抬头看了啊芜一眼。 “姐姐黑了。” 啊芜笑笑。 是呢黑了,她被三流地的风吹黑了,她黑了之后不太容易养白,不像周卫序,不消几日便能白回去。 这时啊芜又想起了周卫序,不知他在府里可会想她。 会的,他如今将自己困在府邸,他想她比自己想他要多的多。 啊芜问:“万顺呢?” “万顺同伙计一道出去采买了。”余咸回道。 啊芜了然地哦了一声。 似乎这次大家见面都变安静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叙话。 啊芜让秦嬷嬷将捎带来的吃食均分给福安和伙计们,这不知算不算的上她这个挂名掌柜对伙计的犒劳。 并让秦嬷嬷跟福安一同去分。 余咸请啊芜去到正堂,说正事。 “啊芜姑娘。”余咸搓了搓手生疏地叫啊芜名字,“腌鱼铺你的那份银子我给你按月存钱衙子了,不知你何时要用,所以存的是活期,子钱不多,好在能灵活取用。” 啊芜想起自己存放在北楼库窖里的赏银和值钱物件,不免赞叹余咸的心细。 她问:“有多少?” 余咸忙起身:“有钱契,我还记了总账,我这就取来给你看。” 余咸拿来账本递给啊芜,啊芜一瞧立时水眸越发的水了,惊道:“这么多!”还不忘夸上一句:“余咸,你真是个商才。” 余咸不太好意思接应,只能如实道:“我也不太懂,刚上手时手忙脚乱,好在朔王府遣了位先生来教我如何为商,最近顺起手来,幸有京中贵人庇佑,才将铺子做大起来。” 啊芜对此不置可否。 乍在腌鱼铺子听到朔王二字,啊芜有些晃神,刚从血雨腥风的夺权斗争中逃出来,瞬间堕入人间烟火中,像在做梦。 “可还有送到宫里?”啊芜问。 “有的。” 啊芜微微点了点头。 余咸又说:“铺面不体面,宫中送的少。” 这倒是说在重点上了,京师繁华之地,搏名争利,都是为了体面,钱财有时候也是为了打点体面。 皇家天颜,要顶天的体面相配才行。 “那你是如何将腌鱼铺做的如此挣钱的?”啊芜挺好奇。 余咸笑笑道:“先生说,腌鱼铺的生意,像条鱼。掐头去尾中间段最肥。” 原来如此。 余咸简短的话啊芜居然听懂了,有舍有得,不能全部都想要。 余咸的腌鱼有股蜜香,这种香不是用嗅觉,是用味觉,让人尝过之后不忘其滋味,时时惦念。既然宫里已经抬过名气,腌鱼味美,往后勿需那顶天的体面来支撑场面。 周卫序,总是让人不合时宜地想哭。 从前以为用那瓷罐再加宫里名气便能名满靖安城,想用一间陋铺来讨要泼天的富贵。 到底是狂妄了。 他和她唯一相通的是看重余咸这个人。 他遣先生授余咸为商之道,这她并不知道。 啊芜合起账簿,拿过钱契。 她想要取五百两银子,去梅庄送去给万直一家。 “余咸,你今日可有空同我一道回庄看爷爷?”啊芜将钱契交在秦嬷嬷手中问余咸,“还有我想去祈安寿先生那,为铺子讨块匾额,你觉得如何?” 余咸很纠结,他今日得空,也想回去看爷爷,只是他不想回庄,应该说他不想看见万直,或许万直不在庄上,或许在,他如今不想沾染与万直有关的一星半点。 “怎么?”啊芜很不解,从前余咸说话很明朗,能或不能他都会明说,不会如此欲言又止。 余咸不知挑哪件开说,都是让人伤心的事,梗在咽喉下不去上不来。 啊芜起了身,正色问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余爷爷安好,还有什么事能让余咸这样苦恼? “是,”余咸咬了咬牙,“是万直,他不干正事……”余下的他不知该如何出口。 啊芜随之一惊。 她让余爷爷交给万直的钱囊里头是授课银钱,托祈安寿先生教万直识字读章,人要多识几个字,明为人处世之理,便不会在这世上稀里糊涂,万直脾性执拗,祈安寿先生心怀苍生,啊芜想先生点化开解万直,让万直活的顺遂平和。 余咸说万直不干正事,那他便是干了歹事。 她突然觉得自己是万直做歹事的帮凶,或许她不应该让万直去识字读章。 啊芜呼了一口气,使语气尽量平和。 “余咸,你慢慢说与我听。” 啊芜在正堂偏案上看到一册《小戴礼记》,看得出翻得有些频繁,以至于册角有些磨损。书册金贵,余咸自感求识,她敬佩。 余咸一手握拳,一手在拳背反复地搓着。 终于他慢道:“今年三月万直来城中寻你,问我可知你在哪,我知晓你暂不想让他知道你身在何处,便没告诉他。后来你随朔王去往跶挞和谈的消息在乡间广传,他便猜随朔王去跶挞和谈的是你。他又进城,问我借钱,起先我还能借他,后因他借的数额越来越大,我便不想再借。他对我破口大骂,说他是你的救命恩人,等你一回,便会将银钱加倍还我。” “我无法,告诫自己再借他最后一次。没成想,他还是如期来借,我险些与他翻脸。”余咸自嘲,“从未想过我和他能走到如此地步,打小的交情竟断送的银钱之上。” “可知他为何借钱?” 余咸平淡吐出:“赌坊、妓馆。”四字,似乎已对万直的此种行为习以为常。 闻言啊芜倒吸冷气。 余咸不自然地笑了一声,好像是在告诫自己看开一些,接着道:“我曾回庄上去祈安寿先生的乐学居相问万直一事,起先先生并不想作答,见我跪地诚挚苦求,先生便劝告我,说万直此人并非善类,让我今后定要远离。” 啊芜背冒冷汗,心怀苍生的祈安寿先生竟也有厌弃的人。 “祈安寿先生说万直无心学识,先生也只教他识字,讲为人之道。”余咸突然问,“啊芜姑娘,你可知他为何离开乐学居?” 没等啊芜思索,余咸便道:“万直企图轻薄祈襄姑娘,最终被赶出了乐学居。” 啊芜脑袋“轰”地一声炸开。 从前看的奇闻异录里,牛鬼蛇神的模糊影像渐渐有了丑陋清晰轮廓,它们与万直重叠。她从来没有将这些丑陋影像用在某个人身上,即便是逃亡皋国,即便是在三流地,那些取她性命的人都不曾如此丑陋。 当丑陋有了具象,便在她内心定了性。 她从前未遇见,如今却要将丑陋具象定在她的救命恩人身上。 多么的讽刺。 “顾大娘、万大叔他们可还好?” “不太好,梅子钱被万直挥霍一空。” 啊芜颔首,抬步朝外去。 “余咸,今日我去乐学居,你可有让我捎带给爷爷的东西?” “有。”余咸道,“我想啊芜姑娘带我同去乐学居,我想解惑。” “好。” 啊芜并不需要解惑,她是去致歉,去补救。 顺应天命(三)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乐学居内祈襄正在为自己的父亲缝制寒衣,她的女工不够娴熟,总是要提早几月缝制换季的衣物。 她的父亲是庄上的授学先生,动作庄,衣冠正是他毕生所秉,所以今年祁襄想把针脚缝得细密一些,父亲到了五十而知天命的年纪,针脚太疏怕会漏风,冻到他老人家可不好。 祈襄笑了笑,抬眸瞭了一眼,西沉的残阳再也支撑不住滚了下去,迎面吹来的风嵌杂凉意, 她收起手中的活起身。 授课讲堂四围垂着竹帘,此时随着和风轻轻荡漾,再过些时日便不能在此授课了,夏日的闲暇惬意又要等来年。 她看见远处奔来的两架马车,将藤萝盘纳进里屋,回身端正好衣冠去到居前迎接来客。 啊芜下来马车,等余咸跟上一同行至居前,正身朝祈襄行礼:“祈襄公子。” 祈襄回礼,回完礼又朝余咸又是一礼。 余咸身板挺直,方才跟随啊芜行礼,没料到祈襄会再给他行礼,便惊诧地朝祈襄回礼:“祈襄公子。”声颤如丝,落入祈襄耳中。 祈襄一笑:“二位里面请。”听见她说,“父亲等啊芜姑娘有些时日了。” 啊芜道:“多谢先生牵挂。” 祈襄领着二人去到正堂,退去去唤祈安寿。 不多时,祈安寿跨进正堂,一袭蓝白长袍,松姿依旧。 啊芜朝前一步行礼,郑重道:“先生。” 余咸跟着行礼。 “不必多礼,”祈安寿道,“既唤先生,当行师生礼。” “啊芜不敢。”啊芜收袖抬眸,“啊芜愚钝,恐污先生清名。” 祈襄端来茶水,祈安寿请二人入座。 才道:“祈某想求个关门弟子怕也不能如愿了。” 一旁的祈襄接过话,打趣道:“父亲,哪有人强收弟子的。” 祈安寿朗笑一声:“啊襄说的是,人老免不了孩子气些,你该纵容为父的。” 祈襄跟着一笑:“只要啊芜姑娘肯,我愿纵容父亲,给啊芜姑娘提剑。” 余咸默默地坐着,听着与他无关的事,又十分感兴趣,这是他第一次未过家门直接来了这里,也是他第一次听闻庄上的先生想收一位弟子,似乎是与武功有关。 不免抬眸望向祈襄,那个万直怎敢轻薄她,她似乎也是有武功在身的。 祈襄感知眼风,直接看了眼余咸,余咸一惊忙收回目光。 啊芜这才扶额笑道:“先生不要再拿啊芜打趣,今日来啊芜是给先生赔礼的。”她还要给余咸解惑,所以当讲正事。 起身拱手行礼:“妄先生莫怪。” 祈安寿手一挥让啊芜起,又看了余咸一眼道:“万直一事并不怪你。” “可因我而起。” “他救你是善,若想结善果,必要修善缘,可是他并没有。” “啊芜是否做错了?让先生教他识字读章。” “不。”祈安寿正色道,“你没有做错,你也是在修善缘,为此不必自责。人性驳杂,难以琢磨,敝人窥见其劣根,奈何无力助他除去劣根。” 啊芜正色恭敬:“先生严重了。” 默在一旁的余咸沉不住,问出了声:“他可还有救?” 祈安寿凝视着眼前的少年人,上次便是这个少年人跪伏在他脚前,以朋友身份相问万直之事,同样是少年人,人与人之间会如此不同。 “难。”祈安寿摇了摇头,“以敝人所学救不了他。” “既说是难,定还有法子的,是不是,先生?”余咸忙追问。 祈安寿轻叹一声起身,踱起方步:“血肉凡胎乃双亲所赐,骨相却早已天定,这天定的骨相需大罗神仙来逆天改命。” “啊……”早已跟着起身的余咸深感无力,先生如此说,那万直比他想象的还要顽劣。 沉在一旁的啊芜静静地想着,如今她怕万直做出出格的事情,因此丧命。 在万直家,她也曾窥探到万直的些许劣根,以为他尚能被教化,可事与愿违。 虽说这劣根早晚会蓬发,可今日今时确实是她将他的劣根引了出来,她想试一下救他一命。 “先生所示,啊芜明白了。”啊芜道。 闻言,祈安寿心中一讶,饶有兴致地问上一句:“你可有法子了?” “只能抽筋剥骨,脱胎换骨,试一试。”啊芜道。 祈安寿一笑,说:“那先生我,静候佳音。” 余咸见啊芜如此说,对万直重新燃起了希望,与万直算不上挚交,可打小的交情他也该尽量拖万直出泥潭。 天已擦黑,余咸还有幸目睹啊芜与祈襄切磋了一套剑术。 啊芜向祈安寿讨了块“余氏腌鱼”的匾额,祈安寿让余咸二个月后去取。 啊芜同余咸去往余爷爷家,匆忙招呼余爷爷,留下余咸,同秦嬷嬷乘车回靖安城。 余咸的惑不知解了没有,她没问余咸,余咸也没再相问。 啊芜只是叮嘱他往后不能借银钱给万直。 身后的几骑暗卫紧随其后。 车内啊芜又想周卫序了,她原本有些困,可她迫使自己强撑,困顿让她脑袋模糊,思念便不会侵袭。 秦嬷嬷实在顶不住,歪歪地靠着厢壁囫囵睡了过去。 啊芜撩开帘子,望着后头的几骑暗卫出神。 回至北楼,啊芜不及更衣,沾床便睡,她要在暗夜好好睡觉,今夜无梦无忧有思。 * 朔王府灯火通明。 周卫序一枚一枚地数着绢花,统共八十一枚。 八十一枚色泽、形制、材质、绣纹都不同,绢花钗脚做成精巧暗扣,簪在发间不易脱落。 轻取一枚别进耳后,吹灭烛罩内焰火,靠向望月台里的地榻。 今夜有星有风无月。 …… “殿下。”阎科立在台下敬唤。 良久,阎科听见清冷之声绕梁滑落:“云岩走了。” “是。”阎科答道,“刚走,他说待到伤好之后尽快回来。” “可有告诉他们归期?” “属下叮嘱过,彭连硕未归,他不可回来。” “退下吧。” “是。” 阎科悄然退去,望月台再次沉入寂静。 云岩偕云雀去往云雀的家乡提亲、完婚,他身边的侍从如今也要成家了。 边关频频捷报传至京师,不久之后便可班师。 此战必大张旗鼓地胜。 宪厉国内乱,泽国观望,皇帝不惜重兵压境攻打跶挞,以以绝后患的决心挫败朝内附庸丞相主和的臣工。 此时最兴奋的应该是泽国,可泽国的内腐犹如蚕虫侵食,会悄无声息地令它毙命。 他的阜郡封地,在他的掌控之中,修养生息,待他归去。 士农工商,最被辖制的商道,可强国富民,且辖制的从来不是他这个懂商道的藩王。 丁芷录。 啊芜。 他默念她的名字。 从前觉得她的模样像狸猫,挠肉抓心,如今觉得她像舒雁,以命相护。 丁芷录。 …… 这样的漫漫长夜他该提早适应。 * 三日后,万直果真来北楼找啊芜,他搓着双手,抬眼看着北楼的门楣,上头空无一物,连个门匾都没有。 他斟酌再三,伸手掀起铜门挂郑重敲击三下,立了一会儿不见开门,又郑重地敲击三下。 啊芜在楼顶看见了他,下楼在铜镜前替自己敷了厚厚一层□□,又抹上鲜红口脂,朱钗哪个贵簪哪个,簪了满满整头,衣裳哪个花哨穿哪个。 秦嬷嬷来禀:“姑娘,人已请进来,在院内候着。” “知道了。”啊芜起身说道,“让他再候一会儿。” “是。”秦嬷嬷应声退去。 啊芜理妆完毕,慢悠悠地去到庭院。 万直看着啊芜看向他,不由咽了咽口水,刚想出口,就听见大门“哐当”一声,落了锁,喉咙再一紧,直见转进来一个身着劲装的人,腰上别着长刀,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目空一切,谁都不看。 他暗暗惨叫一声,回头看向啊芜,只见啊芜不想搭理他,她去捏了把鱼食,悠闲地喂起鱼来。 万直觉着冷,不由地又搓手。 池中鱼儿争相抢食,纷纷跃出水面,又翻腾着落回水下。 “万直,”啊芜声带凉薄夹杂质问,“你找我何事?” 万直全身一颤,这声音与从前大不一样,从前是清冷,如今是冷到让人畏惧,他忙接话:“无事……无事,就是想看看你过的好不好。” “看看我过的好不好?”啊芜讥诮,“我如今名满京师,会过的不好?需你来探看?” 闻言,万直之前想好的话全乱了套,脑子嗡嗡作响。 从前他心心念的媳妇摇身一变,成为了他高不可攀的大人物,内心的扭曲只在一瞬间。他开始整日在乐坊外转悠,身无大钱进不了乐坊,便开始去妓馆,横竖都是些姑娘。 朔王和啊芜人未归京师,可朔王认啊芜做义妹的坊间流言早已抵达京师,得到消息的万直内心越发扭曲,向余咸借钱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数额越来越大。 即便高不可攀,还是要来,他想,人总要有豁出去的气量。 究竟是来看人还是讨要银钱在他脑中早已混作一团。 啊芜将鱼食全数抛出,拍掉黏在手中的饵屑朝万直走来:“你为何不在庄上好好识学?” 万直瞳孔一缩,开始结巴:“我……我想学,我……不是,是祈先生……不肯教……不肯教我了。” “噢~”啊芜了然道,“你是不是学不会?” “是,是,是,学不会。” “你在靖安城呆了多久?可有差事?” 万直一时回不上,只能摇头。 “你的意思是不知道呆了多久,也没有差事,对吗?” 万直低着头一动不动,最后使劲点了头。 “那你为何不在梅庄帮衬万大叔耕种,打理梅园?” 万直呆立着,不敢动弹。 “万直,”啊芜叹了口气,凌厉道,“如今你也瞧过我了,我过得很好,劳烦你别再惦记我,若在靖安城让我听见你有辱我名声的话,我会杀了你。” 明明只是口头劝诫,可万直真觉得剑已出鞘。 一抬头,撞上寒冰深眸,不禁身一僵。 啊芜眉目一拧,恶狠狠问:“你是不是在靖安城对旁人说过我是你媳妇?” 万直直接傻了,直摇头:“没有,没有,我不敢,不曾说过!” 这他还真不敢说,从前在庄上他也没说过,只是他爹娘胡乱散布。如今啊芜又攀上权贵,他更没这个胆。 “那便好。”啊芜从头上拔下簪着的金簪子递过去,“这枚金簪价值不菲,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件,如今送你当做你当年救命之恩的谢礼,拿去吧。” 万直望着簪子眼冒金光,盯了好大一会儿,他觉着救命之恩,这是他该拿的,在庄上的时候他听她对母亲说过,日后定当百倍奉上报救命之恩。 不由地伸出手去接过来,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地问:“能否再给些银钱?回庄没盘缠。” 突然啊芜像失了心哈哈大笑,头上余下的珠翠乱颤。 万直后退了几步,看着啊芜笑着的模样,竟觉着有些丑。 笑声戛然而止。 听见啊芜不屑地说:“珠钗、华服才与我如今的身份相配,那些个臭铜钱我还真没有。” “是,是,是。”万直忙笑脸附和,“是我多嘴了。” 他长叹一声,静默了一会儿,大胆说道:“你变了。” 啊芜仿佛听到了个天大的笑话,嘴角一抽冷笑不止。 “万直,你能救我是你的福气。”啊芜悠然慢道,“我原本就是一名杀手,变成什么模样在你们面前出现,你们都不要惊讶。” 听闻杀手,啊芜从前的美好形象全部被推翻,万直吓得腿软牙齿打颤,揣起簪子忙说要走。 啊芜放行,她做下一个局,等万直上钩。 顺应天命(四) 万直出了北楼,脚伐之快,无人能及。 三日前啊芜问过侍卫,她可以差遣侍卫行事,倒也省去请人做局。 侍卫将此事禀给周卫烜时,周卫烜也正在喂鱼,看了看攥着的鱼食,笑了一声。 唤来内侍监问道:“朕这内廷有多久没兴歌舞了?” 内侍监俞迁躬身应答:“回陛下,内廷已七月有余未兴歌舞。” 年末守岁那已经是去年的事。 建旭元年,周卫烜遣散部分太乐令的优伶,至此,太乐令空乏,只余部分供必要政乐。 皇帝如此问他,俞迁心中泛起喜悦,彭连硕即将班师,丞相倒台,确实需要一场隆重盛大的歌舞来庆贺。 皇帝最近心境平和,没有暴怒迹象,想必内心也是喜悦的。 周卫烜斜眼睨了俞迁一眼,吩咐:“今年的仲秋节宫宴定要好好操办,届时朝臣们养在家中的小娘子、公子哥全部知会到。” 他又道:“让朔王相认的义妹,给朕在民间乐坊挑两支舞曲,暂充太乐令。” “遵陛下命,”俞迁应道,“内臣这就去办。” 俞迁悄然退去。 皇帝只有一位丽妃,况且这丽妃还姓顾,无子无女,往年的仲秋节宫宴,冷冷清清,全部都是些老宫嫔,没个鲜活样。 今年呀,是要热闹了。 朝堂格局将重新建立。 * 啊芜听到宫里传来消息时,还在琢磨万直的事。 万直果真去余咸那借钱,幸好余咸争气没借给他。 气得万直骂骂咧咧,拿着金簪子去典卖,结果被啊芜使计让人给绑了,送去府衙,说他偷了妓馆里妓子的金簪子。 万直将近气到昏厥,因为金簪子做工不够精良,还被他故意踩上几脚掩心虚,典卖时已完全失去了原本模样。 妓子说的有模有样,一口咬定万直偷了客官送她最贵的金簪子。物证在,人证还需找,那送簪子的恩客自然找不着。 万直急于自证清白,只好咬牙说出实情,说是啊芜给的。 啊芜去了府衙。 衙官问啊芜可认识万直,啊芜如实答,衙官又问啊芜认不认得此金簪,啊芜瞥了眼金簪,直说不认得眼前的金簪,原本没踩扁她也会说不认得。 啊芜身份特殊,审问并未公开示人,所以是啊芜以权谋私了。 万直看着冷眼的啊芜,想起她说自己是杀手,不禁打了个寒战。 心中还存希望,求道:“你帮帮我,说实情。” “我说的就是实情。”啊芜转而对衙官道,“大人明鉴,既然他说这金簪子是我所赠,我还需回去点对家中首饰数量,查查是否丢过金簪。因我是习武之人,金簪随处乱丢,丢了也不易察觉。” “丢?”衙官问道,“你是说你未曾赠他金簪?” “民女不记得了。” 此对话一出万直犹如五雷轰顶,这话在说他也有可能偷了她的金簪。 “啊芜姑娘,你不能草菅人命那!”万直直呼。 “草菅人命?”啊芜淡淡道,“民女不敢。早前因护朔王脑部受重击,一直未愈,容伤好之后再来作证。” 又正正补充道:“今日所言,望大人不必深究,先将此人收监,待伤好之后,民女必来府衙还人清白。” 期间衙官还去了后堂一趟,回来时照着啊芜说的便把万直收监了。 这律法之外还有法。 啊芜对律法不甚熟悉,但她确实以权谋私了,谋了皇帝的私,她想万直待在狱中。 听闻如此,万直直愣愣地盯着啊芜,无话,瘫软在地。 啊芜有人撑腰,许妓子此事一过便为她赎身,给银钱,送她去想去的地方。 * 宫中递来信,说皇帝让她在民间挑两只舞曲,此事必须速办,因姑娘挑选好之后,练上半月便要送进宫暂充太乐令,等仲秋节过了才能返回乐坊。 皇帝将此事交于她办,她肯定是要在庭华里选人的,便去跟脩娘商议。 见着脩娘啊芜还如往常一样给脩娘行礼。 许久不见啊芜的脩娘忙扶她起来,朔王的义妹,她该给啊芜行礼,只是还都是些民间流言,人也还住在北楼,并不正式。 脩娘犯难,只能客气相问:“听闻姑娘身子有伤,可好些了?” “多谢脩娘关怀,好多了。”啊芜道。 又将宫中递来的信不咸不淡地告知了脩娘。 起先脩娘大为惊讶,惊讶一方面是皇帝钦点啊芜挑选舞曲,另一方面,从民间挑曲纳内廷助兴已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如今皇帝再有此意,脩娘顿觉恍如隔世。 后转为惊喜。 人人都道她脩娘慧眼识珠,还真识了位能武的好姑娘,泽国的姑娘真真好,识大体。 脩娘试探性地问啊芜:“姑娘觉着坊中姑娘何人比较适合?”还是将主权交给啊芜比较好,坊中那么多姑娘,不可能人人交好,总要选啊芜喜欢的。 啊芜直言:“啊芜伤未痊愈,此事望脩娘定夺。” 听完脩娘便明白意思了,微笑道:“阿芙颂鞭舞是独舞,意在新鲜,喜儿的群舞婀娜,意在热闹,姑娘觉着如何?” 啊芜回道:“甚好。” 脩娘见啊芜对此事不太上心的模样,不免觉着此事太容易了些,又试探着加了一位抚琴唱曲的沈琇莹在喜儿的舞曲里面。 啊芜只说一切由脩娘决断,等下好决断报去宫内即可。 脩娘满心欢喜送走啊芜。 啊芜对此事真不感兴趣,皇帝钦点她办差,是想暗示什么? 放任盟国罪臣之女在本国名声大噪。 突然脑中蹦出一个念头,啊芜有些不敢往下想。 容她再理一理。 她立在三楼阁楼,临窗抠着窗棂,望着定昌塔的塔尖发呆,最近探来的泽国消息,无新鲜的,皇帝身旁依旧宠臣、美姬环绕,日日笙歌。宪厉国平王弑父、杀兄篡位,刚平息下来,接下来还得乱。 探子的消息来到皋国有延迟,不知此时是何境况了。 容她再理一理。 万直那边已经通知他的家人,只要经历牢狱才会想起家人的好,万直能不能脱胎换骨,啊芜也只能根据自己的揣测行事,让他在牢里待久一些,时不时地让家人送去一点点关怀。 听闻彭连硕即将班师,年轻骁勇,速战速决,逢战必胜,闪袭的速度比她想象的都要快。 当征虏将军凯旋而归的消息飞满天的时候,仲秋节宫宴如期而至。 啊芜捏着周卫序亲写书写的请柬手竟有些抖,周卫序将携她进宫赴宴。 当日一早她便开始梳洗打扮,穿起脩娘送来的华服。 如今也不知自己是以何身份进宫,华服虽美也只是美,入宫该穿什么规制的并无定性,庄重即可。 捱到时辰,拔腿钻进马车直奔朔王府。 裙裾摇曳,杏黄色菱纹花罗,衬得啊芜如同这秋日的硕果,喜庆热烈。啊芜不怎么喜欢曳地深衣,如同从前在泽国,华服一加身,步履身姿便要换回与之相配的节律。 跨进王府,一众侍卫守在王府外。 啊芜如释重负。 婢女引她往王府深处去,游廊的尽头正立着她的人。 华发束冠,一袭紫衣霁云暗纹衣袍,外披同色稍浅香纱禅衣,赭色鞶带坠白玉镂雕吉羊玉佩。 风姿卓卓。 啊芜提摆,奔向他,顾不上繁重的裙裾,双手楼上他的脖颈,跃上他的腰,将自己扣死在他怀中。 周卫序本已提步上前,看啊芜这架势,知趣地左脚退后半步,迎她入怀。 嗅着她身上久违的馨香。 良久,良久。 “您怎么将自己饿得这么瘦?”啊芜气息渐稳,问出口的话却还是颤的。三流地他说长膘了见不得人,回自己府邸躲着将自己饿得如此瘦削,她有些愤然。 锦衣华冠不是掩饰周卫序的消瘦,而是衬托他的消瘦,周卫序的本真被隐藏在孱弱的皮囊之中。 “你可否先下来?”周卫序眉眼带笑,“饿,没力气。” 啊芜忙从他身上下来:“你还是先垫些肚子吧,”理好裙裾,“今晚宫宴丰盛,让人瞧见你眼放光,喉咽涎水可不好。” 不自主地盯上他的喉结,踮起脚,徐徐亲了上去。 周卫序双眸一阖,咽喉一道有劲的滚滑,贴着她的唇落进二人心底,激起一阵涟漪。 他睁眸:“你随我来。” 啊芜顺从地跟在他身后,往他的偏殿里去。 入殿绕过屏风,一架霁蓝色劲装跃入眼帘。 啊芜眼中泛起光亮欣喜问道:“这是我的?” “穿它随我入宫。”周卫序回道。 他又唤婢女送些果子来给他垫肚。 啊芜笑着偷偷瞄了他一眼,还知道垫肚子,真听话。 回望檀木架上的劲装有些出神。 彩锦华贵,人人梦寐以求,这通体霁蓝色缎衣劲装,她现下却是最喜欢的,只是少了佩剑,多少寡淡了些。 啊芜猛然回神,望向他问道:“你的肩伤可好些了?” 这才相问起他的肩伤,似乎有些过意不去,方才太过激动,跃他身上的时候习惯性地将重心压在他的左面。 周卫序挑了串葡萄,揪下几颗一并丢入口中。 “早已无碍。”轻巧说完又揪了几颗葡萄。 沉疾难愈,这,啊芜是知道的。 见周卫序吃得那么急,连葡萄皮、葡萄籽都没吐,便去夺了他手中的葡萄:“你吃慢些,没人跟你抢。”说完一颗一颗地递入他口中。 口腹之欲一旦敞开,便如洪水猛兽般呼啸而来,她饿的时候才不管那么多礼数,他同样也是。 “饿久了没力气,脾气躁。”周卫序嘴里嚼着闲闲地回着,心不在焉,眼神落在果盏里,似乎想把那果盏里的果子全吃掉。 啊芜突然想起姜芳印打趣道:“姜芳印若有你半点功力,身上的膘早就下来了。” 又道:“瞧你脾气还好呀。还能抱得动我,谁说你没力气。” 周卫序指尖敲打着果盏里的那串葡萄,迅速揪下两颗丢进口中,回眸欺身上前,吻住了她的唇,霎时来不及接应,便被果香溢满唇齿。 热浪突袭,掀起一层更甚一层潮热。 电光火石,啊芜在混混沌沌间听见裂帛的声音,又听周卫序说不垫些肚子是怕为她更衣没力气。 果盏闷声坠地,啊芜辨不清方向,辨不清身在何处,天旋地转,滚烫的气息呼出去很难接上,身体揉搓到没了骨形,软软地黏在案上,周卫序的气息从啊芜脑后贴着侧脸重重刮过,敲打她的唇,啊芜扭头回以浓烈的热吻。 啊芜忍不住咬了周卫序的唇角,周卫序来不及“嘶”一声,又将啊芜转正,他坐上几案抱她入怀,回以热吻。 …… 华服尽褪,探看已经消退的剑伤,下一瞬再次坠入无尽荡漾。 顺应天命(五) 发髻散得是真的没脸瞧,像乞婆,他什么时候揉她的头发揉得这般起劲,她竟记不得。 好像周卫序的冠发也不成样了。 偏殿里还有备好的整套妆奁,啊芜将妆奁全部敞开来,里头五花八门,因有尽有,似乎在雀跃地述说着啊芜迟来的宠幸。 周卫序为啊芜擦洗,啊芜自己动手理妆发,既快又简便,待到梳好发,脸上的潮红也已退尽。 在偏殿耽搁太久。 二人匆匆出了朔王府。 一身劲装,连皇帝那些目中无人的侍卫都能侧目看她一眼,倒也值。 既然要入宫觐见皇帝,在皋国得庇佑如此之久,该去见个面了。 * 啊芜一直跟在周卫序身侧,过宫门,踩着长长甬道上的青石板,恹恹地垂着头。路遇一同进宫的士族,许多娇俏可人的女子身侧都有父兄陪伴,相互寒暄行礼。 啊芜抬眸瞧着他的唇角,已看不出早前被她咬过的痕迹。 他这个人,此时体面得不像话。 外人对她这个朔王身边出现的义妹,眼中透着探究,她回以浅笑避开目光,不给任何人继续深究的机会。 华灯初上,宴席稠人广坐,五十余宫婢着宫装,梳着齐整的宫髻伺机而立,即将开宴。 听见内侍威呼:“陛下到!”长腔拖尾。 直至皇帝入座。 啊芜随众人面北垂首掀袍跪伏,双手交叠在前,额头触地,同众人齐呼:“吾皇万岁!吾皇万岁!” 殿宇高阔,呼声久久回荡。 记忆中的熟悉席卷而来,啊芜想起从前在泽国,她也曾进宫,行同样的跪拜礼,只是她不太愿意随阿娘进宫,她应当不是不愿意臣服,她只是不愿意跪,不愿意行礼。 那时尚小,宫中都是她不愿见的人,不愿行的礼,可真多啊,后来凡遇宫宴,她总是称病,不再入宫。 “众卿平身。” 皇帝平稳有力之声划过殿堂。 “谢陛下圣恩!” 一阵窸窸窣窣站立而起。 皇帝落座。 “落座!”内侍再次拖着长腔威呼。 众人落座。 啊芜侧首掠过周卫序的鼻尖向高坐上的人瞭了一眼,很快将视线收回,不可直视龙颜。 突然,她再次望向高坐,瞳仁一缩,心跳骤然提速,四肢百骸入堕冰窟,她这个靠前的席位完全暴露在众人面前,她强压惊诧,努力将视线在空中流转几回,最终垂首而坐。 怎么是他?怎么是韦欢!那个皮货商。 冬至祭天大典,新岁贺新宫宴,元宵宫宴……皇帝怎么会在那个时候出现在纶涸!而且以一个邋遢皮货商的模样出现。 兄弟二人相貌、身形、气韵竟无一处相像。 上座不知讲了些什么话,她耳畔嗡嗡。丝乐响起,啊芜正襟危坐。 “怎么了?”周卫序身子微微靠近她,给她捡了个果子。 啊芜抬首盯着他,望进他的墨眸,舌头却捋不直,张了张嘴。 最后将话说出口:“我见过皇帝。” 周卫序起先一怔,随即淡淡地笑了起来,问:“是在纶涸吗?” 啊芜更为惊讶,他竟然在她说出口的那一瞬便猜准。她以为她懂他,最起码懂得一部分,此刻望着他的墨眸犹如寒潭。 她复垂首,不再看他。 席上许多若有似无的探究眼神,只把他们的对话场景,当做一位无名女子震撼于天威的倾述。 今夜太后称病未出席,丽妃同样以身体有恙未能出席。 丽妃未因顾源遭受牵连,仍旧是这后宫之中陪在皇帝身侧的女人,只是那样一个女人,无子嗣可依,无母族可托,如同一个活死人孤独地活在深宫。 一曲毕,婢女前来斟酒,席面松散起来,有王侯向皇帝敬酒,虚与委蛇一番。 身侧的人同样起身,离开席面,去到中间躬身朝上座敬献一杯:“仲秋佳节,臣弟祝陛下龙体长健,福盈九州。”随即一饮而尽,饮完还干咳了几声。 上座上的皇帝终于不再坐着,缓缓起身无声将杯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皇帝徐步下来:“朕这内廷许久没有这般热闹了,今日宫宴大家不必拘礼。朔王的这杯酒,朕喝得痛快。”随即提声唤了一声,“彭连硕。” 彭连硕忙起身躬身应答:“臣在。” “朕今日命你,”周卫烜兴许是真的高兴,“在朕的宫宴之上不醉不归。” “臣遵命!”彭连硕高声应答,突然皇帝走至他身旁在他身边低语,“看上哪家的小娘子与朕说,朕给你指个婚。” 彭连硕一惊,一喜。 压喜点了点头。 啊芜一直垂首跪立,静静地听着殿堂上的会话。案下一直抠着衣袖,眼风瞟过去,能瞧见彭连硕一身清闲袍服。 周卫序早已重新落座,不同她言语。 同坐一席,二人离得远,各占一隅。 案上的一釜煨牛肉正冒着热气,馥香扑鼻。啊芜拈起木匙舀上一勺,吹散热气,将温汤喝下。 暂且把心事放下,她便觉着饿得厉害,又拿了一块桂花糕细嚼起来。 乐声再起,喜儿携伴舞入内,啊芜终于抬头将背脊挺直一些看向舞者,只见喜儿轻盈跳上置于地下的鼓,脚尖跟着音律点着鼓身。 喜儿眉眼带笑,娇艳可人,一如她的名字。 沈绣莹的琴声穿插进来,与舞曲合在一起。 这是一曲喜悦的激昂赞歌。 喜儿身轻如燕,脚下功力却异常矫健,击打鼓身丝毫看不出费力,喜儿竟然在转身时还特意看了啊芜一眼,勾魂的一眼。 喜儿再一个转身,啊芜对她一笑,喜儿还有暇接住了她的笑。 心情莫名好了许多。 同性相吸总是微妙,喜儿从前戳她跳舞不好,戳她攀高枝,那都是真的,如今佩服她斩杀乱臣贼子也是真的。 虽然喜儿并不热衷进宫献舞,可脩娘说是啊芜让脩娘在乐坊挑舞曲,既然挑到了她,说明啊芜并不与她计较从前的种种,其中又多了一层敬佩。 进宫献舞放在其他姑娘身上,可是求也求不来的恩典。 她喜儿的名声日后当一跃冲天,赶上斜衣。 鼓音余音绕梁,灌于耳,将气氛推进一层,舞毕,席面更加活络。 众人把酒言欢。 突然上座的皇帝发话,底下瞬间静默。 “朔王。” 周卫序起来躬身道:“臣弟在。” “府中久养,朕瞧你身体已大好。”皇帝道,“趁此宫宴,朕该封赏你了。” 周卫序静默一瞬,道:“臣弟想讨要两道赏。” “哦?”皇帝起身,笑问:“两道?” “是,两道。” “一道一道说与朕。” “其一,臣弟想为臣的义妹,啊芜讨一道赏……”周卫序还未说完,只见皇帝长笑一声道,“准了。” 啊芜闻此,起身跪伏于地。 “起来说话,不必跪着,既是朔王认下的义妹,那便是朕的义妹。”皇帝平声问道,“朔王替你讨赏,这赏是由朔王替你讨还是你自己来讨?” 啊芜起身应答:“民女恐朔王讨的赏不合心意,民女自己来讨。” “好,要何赏赐?” “民女粗俗,只想要金银细软。” 皇帝徐步而下,道:“金银细软确实粗俗了些,朕今日高兴,赐你个爵号,封你为临光君,如何?” 啊芜就地再次跪伏:“臣女叩谢陛下圣恩。”叩谢完起身归位。 席下众人面面相觑,瞬间哗然,其中不乏有愤愤者。 这皇帝今日怕是酒喝多了高兴糊涂了吧,胡乱封爵,还是个从乐坊蹦出来的舞姬。 皇帝转向周卫序,问道:“其二呢?” “其二,臣弟沉疾未愈,想去往封地修养,望陛下恩准。” 周卫序此话一出,啊芜一个怔愣。 “啊芜姑娘身子……金贵,只有靖安城容得了你,别处……不配。” 这是他许久之前说过的话。 在今日宫宴之上他说要去封地。 那她与他终要分别了。 皇帝凤眸微眯,袍袖下的手掌握得骨节咯咯作响,从齿间送出二字:“准了。” 周卫序作揖行礼:“谢陛下圣恩。” 皇帝转身离去。 “奏乐,起舞。”皇帝声附天威,不容逾矩。 周卫序落座。 啊芜长吁一口气,端起酒盏冲周卫序敞亮一笑:“高兴的日子,喝上一杯?让人瞧出端倪可不太好。” 周卫序执起酒盏,二人心有灵犀地向对方行了个敬礼,又同时一饮而尽。 啊芜开始执起筷箸犒劳肠胃,是真饿呀,炙鱼别提多香。 “你说,今日我封君,谁会来给一个舞姬道贺?”啊芜问道,“谁又会是给你送上践行酒?” 周卫序不想言语,皇帝囚禁他在靖安城的意思,外人能看明白,伺机抓住他把柄除之。今日皇帝准了他去封地,一定无人敢来送上践行酒。 而她今日封君…… 那些已经无关紧要。 今日他和她都不在意这宫宴上的旁人。 周卫序目及之处尽是虚无,缓缓摇了摇头,他怕自己看着啊芜会忍不住泄底。 “不想说话,那你吃啊。”啊芜指了指案上的吃食,“现在又不用忍了,多吃些,再喝些酒,回府倒头一睡,换个好心情。” 周卫序执起筷子,将鱼肉挑开,拨到一边,留下一尾完整的鱼骨。在三流地的时候他曾这样为她剥过鱼,只是那里的鱼太小,一条一条剥不完,她总吃不够。 如今案上的炙鱼肥美,他想将他的这条剥给她,可是不行了。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听她的话,吃饱回府睡上一宿。 皇帝心境玄妙,他尽量让不悦隐藏在面皮之下,让内侍吩咐众人自娱,相互走动。他斜靠在高椅之上,依着酒性凤眼半眯,睥睨众生。 彭连硕还真遵圣意,未到赏月之时便已喝得七扭八歪。 晃晃悠悠晃出了席位,行至啊芜跟前。 晃起他的白玉酒杯单手朝啊芜手一伸:“敬你,临光君。” 啊芜倒是笑了,第一个敬她酒的竟然是彭连硕,虽说他的脸色是轻佻的,但动作却是意气蓬发的将士。 啊芜起身刚端起酒杯,双手还未送杯作拱,只见彭连硕朗笑一声晃着他的酒杯撇开了:“你与那喜儿是同门,今日你也该献舞一曲。”他朝上座双手一拱献礼,“陛下,臣也想讨个小赏,让喜儿过来斟酒助兴。” 啊芜心里咯噔一下,这彭连硕是当下的红人,让喜儿斟酒事小,怕往后会有更甚的。 顺应天命(六) 啊芜当即朝皇帝请愿:“陛下,彭将军为国立下赫赫战功,臣女愿为彭将军献舞一曲。” 《剑舞》的谱子早已让脩娘递于沈绣莹,啊芜就怕中途遇上这样作践乐坊姑娘的人,还不如自己亲自对付。 如今更好,皇帝亲封的临光君,彭连硕让临光君献舞,看皇帝将临光君的脸面往哪里搁。 闻此彭连硕越发春风得意,嘴上却道:“我方才只是醉话,怎好劳驾临光君舞曲呢。” 周卫序此刻起了身,退至一旁静立着,今日他确实不是主角,离她远一些或许好一些。 上座的皇帝如同看小儿耍戏,自闲地睨了下头一眼,对俞迁道:“唤喜儿来为彭将军斟酒助兴。”起身来到下座对着彭连硕勾了勾唇角,道:“看来彭将军酒没喝尽兴。”转而看向啊芜,“还未完全胡涂。” 说完转回上座。 彭连硕到底是年轻武将,再加酒劲冲脑,一时半会儿没听明白皇帝话里头的意思,竟愣在那琢磨。 “彭将军,等您喝醉了,回家睡上一宿,明日自然明白了。”啊芜道。 喜儿来请彭连硕入座。 “彭将军,请。”喜儿垂首敬邀。 彭连硕还未完全胡涂,可也胡涂了一些,听啊芜如此说,恼怒不已,恼怒他听不明白的她却听明白了,还敢置喙他。 一个舞姬也敢置喙他? 当即关不住酒疯,气撒在喜儿身上:“我要在此处喝!将陛下赏的酒呈过来!”眼盯啊芜振振道。 “是。”喜儿低眉顺眼,退去拿酒。 啊芜淡淡地看着彭连硕,还送给他一个若有似无的挑眉。 她想再激怒他一些,现在这层薄面还敷在脸上,往后他去坊中寻喜儿生事再闹起来,那便是收拾残局,还不如现在趁他半醉将那层薄面撕破,来个防患于未然,将好再给其他那些勋贵示个威。 啊芜问道:“彭将军,如今我这身份可配得起与您共饮?” 彭连硕暗啐一口,越发恼怒,唾弃道:“听闻你也是习武之人,今日谁先倒下谁便是孙子!” 啊芜笑应:“好。” 旁的有些看见这边的情形,知晓彭连硕差不多了,再瞧瞧他所占的位置,把朔王不知道挤哪儿去了。 于是有人来劝:“彭将军,喝酒还是要坐下慢慢喝。”那人拉着彭连硕,“我的席位让您,刚好在临光君的北侧。”那人也不敢说自己的席位是在朔王席位的下侧,只说北侧,怕触到彭连硕的霉头。 彭连硕见是个三品文官,怒意也没那么盛了,闷声去到席上。 皇帝一直对宫宴不喜,年年如此,真没个新鲜劲。丞相已除,他该愉悦,他确实也在愉悦之中,只是这样的愉悦太过短暂。 眼瞟过周卫序,凤眸渐冷,魂魄游移至宫宴之外。 喜儿斟酒,两面忙得不可开交。 司乐优伶摇头晃耳奏着曲子,舞姬起舞,一时成了烘托氛围的摆设。 周卫序坐在身侧吃着案上的吃食,默默记下啊芜喝的酒数,十一杯。 终于听见她说:“不知哪世的圣人说过,酒品即人品,彭将军直爽,啊芜钦佩,再敬您一杯。”说完一饮而尽。 周卫序本能地想拉住啊芜,让啊芜垫些肚子,缓一缓,等酒的后劲烘他彭连硕一会儿,便不用喝那么多的酒。 周卫序双眼一阖。 他管不了她。 舌尖掠过她咬过的内唇处,没破皮,可还是有些肿胀。 又连续喝下几杯,彭连硕已经两眼发直,呆滞如痴,强健的体格本能不让他倒下。 这时,啊芜拿酒杯朝周卫序的肩膀戳了戳。 阖着眼的人被突如其来的碰触惊吓,猛然睁眼,扭头对上一双水眸,脸泛红晕,唇色撩人。 她朝他使劲挤眼色,他会意一笑,起身绕至彭连硕后侧对一旁的人耳语一声,那人遂点头,靠近彭连硕,以确保彭连硕可以歪,不可倒。 啊芜再敬酒,见彭连硕没了反应,她朝上座一礼:“陛下,彭将军醉了。” 皇帝“唔”了一声,对俞迁道:“让人送彭将军回府,未碰彭府的床榻之前不能让彭将军倒下。” “是,陛下。”俞迁应。 彭连硕被人礼架着出了殿门,身旁还跟了位宫里的内侍。 喜儿长吁一口气,这才敢往啊芜脸上瞄几眼,啊芜对她勉强一笑,以表歉意。喜儿微微对她摇了摇头,随之退了下去。 喝酒的时候是开心的,这彭连硕一走,似乎更加空泛起来。拿起筷箸拨弄起冷掉的吃食,她想吃如三流地一样,热腾腾的稻米饭。 案前晃动着一身袍裾,啊芜眉心一拧,这袍裾样式……猛然抬头,待看清是元隽,整个人不住地惊颤,兖族元姓人数繁多,可能来这宫中赴宴的却没几个。 仲秋节,他们齐聚一堂。 元隽对周卫序作揖行礼:“殿下,我敬您一杯。” 周卫序起身端酒回礼,礼毕一口喝下,脸色却不大好。 元隽示意宫婢添酒,宫婢添完,他朝啊芜同样敬酒:“许久不见,临光君。”一直到现在啊芜都没发现他,原本他想看看啊芜在这宫宴之上,看到他,啊芜会是什么错愕的表情,可整场宫宴啊芜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怕到宴席结束,她都不见得能看见他。 啊芜捧起酒杯,僵直起身拱礼:“许久不见。”礼毕一口闷掉,脸色也不大好。 见啊芜喝完,元隽对她笑了笑,将酒喝掉,转身走了。 啊芜的眼珠子一直钉在元隽身上,目送他回席落座,她跟着落了座,木讷地侧首望向周卫序。 周卫序没看她。 “我瞧你脸色不大好。” “我瞧你脸色不大好。” 二人说完,同时觉着好笑,顿顿地笑了起来。 周卫序无奈摇了摇头。 “阿宝便是从他手中得来的?”他这才转过脸问。 周卫序从前知啊芜与兖族人有交集,怎知那兖族人竟然是元隽,方才她的模样似乎并不知道这兖族二王子的身份。 “应当说是我从他那偷来的,不过后来给他银子了,其中一波三折,讲来费时。”啊芜顿觉心情舒畅,又好奇,“你安排的两位嬷嬷没告诉你?你没详查过他?”要是他查过也不会问阿宝的来历。 周卫序意味深长的看了她一眼:“那是你的嬷嬷,我也没有打探你私事的癖好。” 原来如此。 “可他将你赠我的玉佩给诓去了。”啊芜还是有些心疼的。她和元隽还喊了他那么久的贵人,傻贵人。 “诓去便诓去了吧,也不是什么稀罕物。” 当年他出使泽国,陪伴恩师的书童,佩一块有点瑕疵的玉不会引人注意。自从得知啊芜逃来皋国,便不由地佩起了那块玉,直至赠给了啊芜。 因缘际会,天意弄人。 他不由扬首长叹一声。 过几日他将去往封地。 愿她在这靖安城安好。 不管啊芜与那元隽有何瓜葛,好过她一个人孤寂,没有家人,有一友人也可,况且是个会养马的友人。 “你赠我的,我得将它赎回来。”啊芜定定地说。 不知何时鞭声起,众人立时清醒起来,这是最后一曲宫宴舞,是阿芙颂的鞭舞,抽醒醉意的人,提醒大家该去赏月了。 皇帝凤眸轻启,这才有了一丝意兴。微微正身,赏起鞭舞。 阿芙颂异域风姿,劲装飒爽,妆颜浓艳,此时比在场的任何女子都要美。 这鞭子抽在空中多没意思,要抽个活物那才淋漓,皇帝的双手不由自主地攥紧再松开,复又攥紧。 啊芜也被阿芙颂的鞭舞所吸引,看了一会儿,眼风瞟去上座。果然,皇帝终于睁开了他一直紧闭的龙眸。 啊芜收回眼风,望了一眼身侧的人,周卫序像在闭目养神。 从前周卫序与斜衣一同在那雅间赏舞听曲,谈笑风生,别提多快乐。 愿那快乐分与今日一些。 皎月当空,宫灯灼灼。 皇帝的宫宴在赏月、赏灯、吃团圆饼、吟诗之后终于落幕。 众人出宫。 回去之前倒也有人来同朔王寒暄。 最后啊芜同周卫序一道,分乘两架马车回自个居所。 户部尚书齐思炵,携嫡长子齐誉,次子齐桀,以及独女齐瑾入宫赴宴。这宫宴他如坐针毡,原本以为皇帝想要挑个后妃,才让自己心爱的独女使劲打扮。 一踏进马车轿厢,那张常笑的脸便再也挂不住,耷拉了下来。 本该和齐瑾同乘一车的嫡长子齐誉不知为何也挤进了他父亲的车架。 “你怎么来了,不陪着瑾儿?”齐思炵问。 齐桀挪了挪位置,让齐誉坐了下来。 “我来陪父亲说说话。”齐誉坐好。 一车父子三,一肚子的话正好没处说,也不知从何开始说。 齐思炵摇了摇头,长叹一声。 马车“踢踏踢踏”沿官道一路前行,因是下坡,速度有些快。 “父亲,今日这宫宴,陛下究竟是何意?”齐誉不解地问。 对彭连硕器重抬爱一番,给一舞姬赐了个爵号,放朔王去了封地,皇帝之后便对这宫宴再没上心过。 齐思炵一时也还未理清其中关节。 “陛下对朝中功臣该封赏的都已封赏,朔王一直养病,趁着仲秋节宫宴,给个理由放朔王回封地。”齐思炵道。 齐誉越发不解:“可陛下对朔王……” 齐思炵正声打断:“誉儿休得胡言,那不是你可以置喙的。” 齐誉讪讪:“是,父亲。”他想了想说,“给一舞姬赐了个爵号,儿子实难理解。” 齐思炵想起自己的女儿,觉着自己吃了只苍蝇。 反问齐誉:“你们今日瞧清那舞姬……不,临光君的打扮了吗?” “瞧清楚了。”齐誉回道,“所有女眷就她一人着劲装,不,还有波斯舞姬也同样着劲装。” 齐思炵点了点头:“什么朔王认下的义妹,赐临光君爵号是想抬一抬她的身份,朔王在乐坊挑了这么个女子,不过是投其所好,趁机献给皇帝,瞧皇帝见到这女子,眼睛便没挪开过半寸。” 皇帝哪还有瞧一眼旁的女子的念头。 一直未发话的齐桀问道:“不是不可直视龙颜吗?父亲为何知道?”直视龙颜乃大不敬。 对于这个年方十六的儿子,齐思炵耐下心思解释:“不可直视龙颜,难道就没眼风,远远地扫一眼?况且那么干脆地赐了个爵号,还能为什么。幸亏只是个虚封,未授封邑。” 齐桀恍然地“噢”了一声。 嘴上“噢”过,心里还是不明白,那么远谁能靠眼风扫的清呢。 顺应天命(七) 皇帝清剿丞相顾源党羽雷霆之势,朝野震动。 当初还见皇帝几乎用讨要的语气劝说丞相,调兵攻打跶挞,让位高权重的丞相得意忘形,着了皇帝的道,丞相放了大部分实掌的兵马去攻打跶挞。 皇帝最后一举拿下丞相,还将兵权归拢在自己手中。 万人敬仰。 宫中后妃只那一位姓顾的丽妃,如今等同于废妃。皇帝尚无子嗣,当下最为紧要的便是子嗣,皇帝都已二十七的年纪,还无子嗣,实在令朝堂不稳。 齐思炵又想到了朔王,皇帝一直将朔王拘在京师。此次皇帝利用朔王扳倒丞相,朔王面上像立功,可尊严再一次被皇帝在脚下反复碾踩。 去封地好生过活吧。 叹息一声,这兄弟俩如今成这样,也怪先帝。 若这舞姬能为皇帝诞下一位龙嗣,出身倒也无碍,总要先有。 突然,齐思炵道:“稍后回府,誉儿你去问一问瑾儿,今日宫宴之上相中了哪家的公子,明日我立即向皇帝求赐婚。” 齐誉惊问:“父亲,您不是打算让瑾儿进宫的吗?” “罢了。”齐思炵叹息,“让瑾儿嫁个自己喜欢的人便好。”又说,“临光君尚武,在宫宴之上也落落大方,陛下定是喜欢她这样的。咱们家瑾儿年纪小,不去凑那个热闹了。” “那也不用这么急吧!父亲。”一直闷着的齐桀一脸不乐意。 齐桀原本不愿意妹妹齐瑾进宫,自己也对今日宫宴上的小娘子没兴趣。刚听父亲说瑾儿不必进宫给那个……那个老皇帝当妾,心里高兴极了,转眼怎么又要把瑾儿嫁别人了呢。 家里可只有这一个妹妹。 “还不急!”齐思炵微脑,“再不急,等彭连硕酒醒了,让陛下把瑾儿指给他,便来不及了!” 齐桀一惊,而后悻悻地垂下了头。 齐思炵又道:“彭连硕太独,太傲,咱们瑾儿不敢去受那个苦。” 齐思炵对于自己这个华颜月貌的女儿十分看重,原本觉着皇帝防着丞相不让丽妃留嗣,为让丞相放下戒心,也不纳妃。如今大局已定,自己女儿又生得这么美,应该可以试一试。 今日一见,并非自己所想。 齐思炵突然叫停马车,赶齐誉下车,让齐誉即刻就去问齐瑾。 * 风影交错,枝丫婆娑。 皇帝百无聊赖,不乘御辇徒步回寝殿。 宫婢挑着风灯战战兢兢跟在皇帝身侧,双手打直照着前路,垂首紧盯皇帝的鞋履,见皇帝驻足,她忙止住碎步,以免逾矩。 皇帝回身望来时的路,原来走了那么长一段路了。 “俞迁。”他嫌恶地指了指宫婢手中的风灯,“今日月圆,何需此等赘物。” 俞迁领命,忙支开宫婢。 霎时,皇帝周遭陷入一片清明。 仰头望天,他每次望着天上圆月,总会想起他的五弟。 讨赏,原来是去封地。 那个朔王要去封地了。 朔王还有不臣之心吗? 朔王从不肯低下他那高傲的头颅,他是皇帝,想把朔王的头颅按下去。 若杀了他,那便不会再有烦恼。 浴在清明中的皇帝收回视线。 今日仲秋佳节,暂不去想杀这个字。 行至寝殿外,眉心一拧,这么晚了太后竟然在等他。 “母后。”皇帝礼唤一声自顾朝里走。 “留在大殿外。”太后屏退众宫婢、内侍,跟着皇帝进了殿门。 行至里间皇帝懒懒地问:“这么晚,见朕何事?” 太后因顾源的事,如今越发的怕起皇帝,可她还是太后,后宫空乏,这样的事她还是想要管的。 太后轻道:“母后只是来问问,你想要哪家的小娘子,看中了母后好安排。” 皇帝冷笑了一声:“母后未免太过急躁,今日喝了许多的酒,容朕歇息一晚,明日朕还有早朝。” 姜嫣被这一声冷笑给惊了一跳,语色越发的低柔:“母亲既然来了,你要哪家的小娘子母亲都依。” 太后曾被丞相蛊惑,想将丽妃扶正。 皇帝一直推着,说等丽妃诞下子嗣后便可立为皇后,后来太后知道,丽妃是不可能有子嗣的。 “都依?”皇帝笑,“让舅舅生个女儿出来,朕等的起。” 太后有些恼怒,这皇帝一谈起绵延子嗣的问题,总是搪塞。姜则只娶了一妻,无妾室,生下四个儿子,并无女儿。 十年前,三十八岁闵氏为姜则诞下姜芳印,如今哪还会生的出女儿。 太后双眸一闭,切齿道:“那别苑里的……”贱人,“女人若有身孕,留下子嗣吧。” 皇帝今日心情不算差,听闻竟也压得住恼,只是斜了一眼太后淡淡道:“她不配。” 她不配。 太后越发气闷,胸腔中的那一团堵着不知往哪发。她都这样说了,皇帝竟然这般回她,求个子嗣难道这样难吗? 只要子嗣,随便谁的都成,身份卑贱的,去母留子,身份如那贱人隐晦见不得光的活死人,留母留子也无妨了。 从前她骂那贱人,她的儿子暴怒着不让骂,如今反倒…… 太后要被周家这几个男人快逼疯了。 “母后,”皇帝撂下披风,转身直视姜嫣,“您还是管好您宫中的人,倘若朕有事,会去找您。” 姜嫣身子一僵,唇色煞白,袖中的双手不住地颤抖。她宫中的那个男宠,是皇帝暗地里安排给她,缠她迷惑她的。 她要将那男宠给活剐了。 太后咬牙吞下一口气,捏紧衣袖转身离去。 * 第二日,周卫序进宫来跟太后请安。 姜嫣直接让周卫序跪下,周卫序听命直直地跪在那。这是母子二人分别前的最后一次见面,太后却让周卫序一直跪着。 许久,姜嫣才开口:“如今你们兄弟二人一门同气,本宫甚是欣慰。”此刻的威仪之势不容任何人侵犯。 青石板冷硬,周卫序瘦削的膝盖抵在上面已经麻疼,他的母亲将气撒在了他的身上,过时的气他的母亲也不放过。 周卫序抬眸,温声定定地说:“母后,后日我便要启程去往封地,望您保重凤体。” “是,母后记下序儿的孝心。”姜嫣立在周卫序身前俯视他,“你可还知道我是你的母后?” “母后自然是母后,母后如此问儿臣,儿臣惶恐。” “为何将本宫差去你府上的人拒之门外?” 周卫序嗤笑着轻呵一口气,揉了揉膝盖直接站了起来,迎上他母亲的目光:“母后为何多此一举相问这些?丞相此等奸佞,您认为不该除?还是觉得陛下保全您做的不妥?儿臣只是尊旨行事,您却让儿臣跪了这么久,这又是为何?” 周卫序冰冷地俯视她的母亲:“为何母后不去问陛下?”他索性将所有的事情一气问完,省得受此等凌迟。 姜嫣节节后退,她是太后,她所培植的人被皇帝直接剪除,她这个一直疼爱的儿子竟在回京师之后,将她遣去探望的人拒之门外,她想去探得一丝讯息都不能。 太后的怒火无处宣泄,皇帝的过她尚且能忍,可周卫序不行,他当乖觉顺服,如同从前一样。 “本宫今日是在问你!”姜嫣提声质问。 “哦。”周卫序轻道,“是陛下的旨意,让儿臣回京师之后,不得见任何人。今日母后罚也罚过儿臣了,当消的气也该消,再讲那些无用的,儿臣受不住。” 太后双眸一闭。 讲那些无用的本就无用,如今她的势力已然崩塌,连这个儿子也敢忤逆她了。 “你去吧,去你的封地好好养伤去。”她带着消散不掉的怨气说。 周卫序立时躬身行退礼,行至殿门前扭头道:“母后,那道无用的诏书烧了吧。”说完大步跨了出去。 太后一震,那道无用的传位诏书她还留着,为何? * 朔王去封地了,带着她的周卫序。 啊芜立在北楼的阁楼之上,手里攥着昨日去朔王府从他身上偷来的吉羊玉佩。 他就这样走了,一句话都不多留。 给她留了一身的名利,这身名利似乎有些大,罩得她空荡荡。 临光君该在靖安城做些什么? 前日彭连硕亲自登门道歉。喜儿她们也从宫中出来,现在在坊中大肆宣扬着她的英武。 元隽是兖族的二王子,皇帝是纶涸出现的皮货商韦欢,丁芷录的人生是极度的混乱和可笑。 似乎她该先去找元隽。似乎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去找他们。 看了一眼巷外的侍卫,下楼吩咐秦嬷嬷:“备马,我要进宫面见陛下。” 秦嬷嬷应是,去备马。 啊芜在宫外不知道等了多久,才有宫人领她进去,这个时辰皇帝应该下朝了。 一见着皇帝,啊芜立时跪地叩拜:“陛下。” “起来吧。”周卫烜立在案前给俞迁使了个眼色,平和问道,“临光君有何事求见朕?” 俞迁领命退去殿外。 啊芜起身:“臣女今日求见陛下,想相问泽国我父亲之事,陛下曾在纶涸对臣女说过,有多少人想臣女死便有多少人想臣女活,臣女愚昧,望陛下明示。” 周卫烜看着啊芜,颇有兴致,今日朔王去往封地,她没去相送,反倒来了宫里。 他悠然道:“泽国想你死,皋国想你活,不正好是有多少人想你死便有多少人想你活吗?” 啊芜一凛。那这便是条死路。 平息一瞬,她诚挚地说:“恳请陛下,容臣女求见兖族二王子元隽。” 周卫烜没料到啊芜这样直接。 也是,如今万事找皇帝效率是最高的。 “那今日你可敢随朕去一个地方?” 啊芜抬头直接盯着周卫烜的眼睛:“臣女敢。” 周卫烜在这宫内被人这样直直地盯住,眉心一皱朝外命道:“俞迁,备车马,今日朕携临光君前往上林苑,准备秋猎。” 俞迁因这条命令,慌不择路,忙先应下,再去理顺事情的章程。 顺应天命(八) 皇帝车队浩浩荡荡进了上林苑。啊芜跟在周卫烜身侧驻足在跑马场外围。 周卫烜吩咐俞迁:“让人将兖族二王子请过来。” 又看了一眼啊芜,“临光君,自便,朕就不陪着你了。” 说完大步一跨,离开了。 啊芜这才敢将一路压制着的心跳复原,狂乱急跳。 周卫烜一身赭红色骑射劲装配上大步流星的脚伐,纶涸郡里那个皮货商韦欢身影与他慢慢重叠。 马场里有许多的扩特幼马,再瞭望过去似乎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林木,啊芜静静地立在秋日的残阳里,等元隽。 “临光君,我们又见面了。”元隽嘴衔青草神不知鬼不觉地窜到啊芜面前,一脸肆意的笑。 啊芜退后两步,正正地看着元隽。 “元公子,元二王子,别来无恙。” 元隽转了个身,双臂倚在马场的围栏上,问:“你那贵人走了?” “走了。今早走的,我都没去送他。”啊芜靠上围栏,“靖安城真是个富贵地啊,走了一个贵人,又多了两个贵人。” 元隽牵强一笑:“我可不是什么贵人,不过是个混饭吃的马贩,两国的探子。” “两国的探子。”啊芜喃喃重复他最后这半句。 “是啊,两国的探子。”元隽说,“我这探子很牢靠,能说出口的都是实情,不能说出口的便是不知道的事。” 马场里遛马的马夫从两人前面的围栏经过,元隽伸手去拍马屁股,却拍了个空。 啊芜突然问:“元怀礼呢?” “他呀。在马厩喂马呢。” “你们何时回的?” “仲秋节前几日。” “我托你探的事,可有探着?” 元隽默然,良久才道:“你这事不太好探,我怕探多了危及性命,所以……” “能平安归来便好。”啊芜叹息着一笑,“这不还有另外一个贵人嘛,稍晚我去问陛下那个贵人。” 这样的说辞听着轻松,可言下的气氛稍显沉重,元隽也不再兜着。 “我跟你说啊,泽国皇帝曾向我打探起你,我可没说。” 啊芜看元隽一眼:“那我该谢谢你。” 元隽不再倚栏,也看了啊芜一眼,说:“我听着这语气不对,谢谢就谢谢,非得加上那该,听着相当别扭,你是怪我没把话说全?” 啊芜摇了摇头:“你可别误会,流亡他国的那种迷茫,你是明白不了的。我在想如果你对泽国说了实情,我如今是个什么样的处境。” “我怎么可能会说,对兖族又无利可图,平白招惹杀身之祸犯不着。”元隽说,“况且我们兖族逐水而居,哪里的水盛草茂便往哪里靠,谁还没有迷茫的时候呢。” 对元隽这句含有深意的话啊芜想了片刻。 她问:“你的意思是如今皋国的草比较茂,你选择靠在皋国的水边?那我又怎么会成为杀身之祸的源头?” 元隽只轻松说:“这你得问皋国皇帝,你的事情他比我清楚。我给你从泽国带回来个有用的人,我已经移交给皋国皇帝,应该是囚在这上林苑。” 啊芜心中呼之欲出的答案好像就在眼前,所有人都在引她去够,去核实。 元隽带回来的是谁?元隽直接交给皇帝,将她这个当事人直接架空。他元隽尚有逐水而居的能力,而她呢? 啊芜只能皮笑着问:“从泽国带回来的那个人,你花了多少银钱?” 元隽深深看了啊芜一眼,才多久没见,这人变的可真快,似乎穿了一身坚不可摧的铠甲。 他也跟着皮笑肉不笑地回:“一个乞丐花不了多少银钱,他时不时的会去大将军府外转悠,被我发现了端倪,捆了他,就直接绑来了这里。” “可知名字?男的女的?” “不知姓名。男的。” “哑巴?” “应当不是。” “应当?” “应当。” 啊芜倒是觉得稀奇:“是漏出什么端倪,偏叫你一个人发现了。” 元隽突然举起两指在自己的双眼前面一插:“谁也逃不过我这千里眼,真的可以目视千里。他怀里揣了块脏兮兮几乎都辨不出来是个什么东西的帕子,上面绣着个‘录’字。” 啊芜静默一瞬。这种帕子应当是她从前的贴身之物,她总觉得会是从前的仆从。 啊芜本可以去求皇帝去见此人,正因为皇帝在等着她求他,她现在真的不想去,在她眼里他就是个皮货商,剥人皮的皮货商。 元隽想起那人,不由抽了抽脸颊:“这人脸貌已毁,可别让我画像。” “一个活人,怎么通关的?他肯跟你走?” 元隽睨了啊芜一眼,说:“兖族二王子说他偷马,谁还不会给我个面子让一个乞丐为奴为婢?他嘛,我只悄悄地对他说,我可以带他去找他帕子上的人,他便跟我走了。一路上没说一个字。” 啊芜噤声。 这样一个人,怎么肯乖乖地跟元隽走? “谢谢你。”啊芜认真道谢,“二王子。” 元隽他已经查的足够多。 也已经给她权衡过利弊。 元隽似乎突然想起什么,极度认真地对啊芜说:“你来到上林苑,得千万当心。” 啊芜听出元隽话里的警觉,看着他。 只见元隽盯着她慢慢一字一句道:“洪水猛兽,心不可测。” 啊芜陷入沉思。 稍晚见着了元怀礼,个子窜得飞快,估计是伙食好的缘故。元隽在这上林苑给皇帝培育良马,听说南面镒城、东面確城也有皇帝的马场,元隽会不定时地去往两城的马场里探视。 南面镒城,那是周卫序封地阜郡的方向,啊芜摸着鞶带里的吉羊玉佩。 周卫序就这样去了封地。 皇帝好像来了这上林苑之后便消失了,说是携临光君来秋猎,为何不见了踪影? 捱了两日,突然的一天夜里,啊芜被一阵急躁的拍门声震醒,忙穿好衣服,去开门。 来人是个小内侍。 “陛下请临光君过去。”小内侍头不抬,额上还有汗,一脸的紧张,不知这汗是真汗还是冷汗。 啊芜想寻个傍身的武器,最后作罢。 小内侍让她上马车,经过长长的一段山林小道才抵达目的地。 啊芜下来马车,顿时犹进寒潭。 山风哓哓,林木森森,几点萧瑟的炬火稀稀朗朗蔓延至深处。 这里有猛兽,牢笼里的猛兽。铁笼里的猛兽在看着她。 四面八方的风灌进啊芜的领口衣袖,眼睛被风吹得眯起来,啊芜想寻一处避风之处却寻不到。 “临光君,可还喜欢朕的这些个猛兽?”如鬼魅般的声音几近刺穿耳膜。 啊芜转身,盯着周卫烜。 周卫烜眼眸一紧,厉声道:“把头低下去,直视龙颜乃是大罪。” 啊芜垂下眸,平静地说:“陛下,您这是什么意思?大半夜的让臣女来这山林赏猛兽,会做噩梦的。” “噩梦?”周卫烜有些癫狂,“朕天天做噩梦。”突然他将啊芜推抵在牢笼之上,“你说朔王会不会造反?” 啊芜脊背一凉,扭头就对上笼子里的豹子幽绿的眼睛,那豹子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逼退至角落,口中发出警惕的呜咽之声。啊芜想逃,却被周卫烜按着肩膀动弹不得。 “别怕,有朕在。它不敢怎样。”周卫烜被这样的情景带出一丝玩味。 啊芜欲哭无泪,她似乎遇见了一个疯子,与仲秋节那日的皇帝不同,与皮货商韦欢也不同。 “将我的后背留给一只猛兽,陛下自然不怕。”啊芜勉强回过头,再次盯住周卫烜。 周卫烜直接将啊芜的头给按下去不让啊芜看他。 “也是,该怕的人终究会怕。”他将啊芜一拽,后背脱离牢笼,再一甩,甩至安全的空地上。 这片刻的安全,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逸。 啊芜突然想起周卫序对他这位皇兄的态度,夸赞与愤恨并存。 她又突然想笑,这么变态的皇帝,怎么会有那么一个顶好的弟弟。 “方才你还没回答朕。”周卫烜执意想从啊芜口中得到答案。 啊芜竟想不起方才他问过什么,在脑中盘旋的还是那对豹子幽森的绿眸。于是她问:“方才陛下问过什么?” “朔王会不会造反。” 啊芜竟觉着皇帝有些偏执得实诚,从她口中说出来有何意义?她又不是朔王。 她却说:“朔王不会造反。” “为何?” “臣女也不知道朔王会不会造反,是陛下需要一个答案,所以臣女选了一个自己喜欢的答案。” 周卫烜用了些许时间来思考这实诚的回答。 选一个自己喜欢的答案。 周卫烜凤眸在她平静的脸上来回打量,慢道:“你竟不怕朕。” 怕,要怕的事情很多,如今怕是最没用的。 她问:“陛下护臣女性命,为何要怕陛下?” 见周卫烜闷声不响,她道:“皇帝乃天子,敬重才是本道,无错便怕,那是懦弱胆怯,臣女无错,不会怕陛下。” 周卫烜攥了攥拳,今日深夜被点燃的血脉,此时听这么一句违心又舒心的话,反倒让他翻腾的血脉平息了下来。 “替朕办件差事,朕便将你想要见的人交于你。” 啊芜抬眸再一次盯上周卫烜的眼睛,这次她很自觉,只看了一眼,没等周卫烜出手便垂下眼。 她定定地道:“若是让臣女去杀朔王,臣女做不到。” 周卫烜额间一紧。 “那朕让你去做你能做到的事。” 顺应天命(九) 啊芜站在地牢的入口,回身凝望,天幕陪衬下的林木仍然在摇曳,犹如厉鬼虚张声势。 回过身,一步一步踩着石阶往下走,两旁的火炬燎得旺,没了寒风的侵蚀,这地牢竟生出一丝暖意。 她在最里端的那一间里见到了卞黎若。 卞黎若双手抱膝坐在一张肮脏的草席上,两股模糊的发辫垂在身体两侧。她见来人是啊芜,只是盯着啊芜的眼睛,看着啊芜走近。 啊芜想起方才的豹子,卞黎若便如同那豹子。 在牢门前,啊芜嗅着难闻的气味蹲下身。 “许久不见,卞黎若。”她轻轻地打了一句招呼,指尖划过玄铁牢门。 卞黎若狠厉地扯起唇角,言语却如同啊芜说的一样轻:“原来是狗皇帝的犬马来了。” 守卫说她见人就咬,还真是。 “你的哥哥曾说我的朔王哥哥是犬马,那我最多算是犬马的爪牙。”啊芜对卞黎若的贬低并不在意,悠然道,“你,卞黎若就是败在我这样的爪牙之下。” 此时骤然提到卞臣支,卞黎若终于坐不住,直扑在牢门前,想伸手抓住啊芜,撕碎她。 啊芜退后一步,轻松躲开了。 “啊黎姑娘,你急什么呢。”啊芜说,“出去以后再想杀我,也不迟。” “出去?”卞黎若的脸被火光映得狰狞,因啊芜的这句话五官越发扭曲,“你们的狗皇帝现在想求和了?他做梦!我的哥哥必将踏破皋国,取你们的狗命!” 卞黎若收回栅栏外的手臂,蹲下来,与啊芜隔栏相望。 啊芜不看卞黎若,抚了抚自己的衣袍,同卞黎若一样坐在地上,眼睛望向地牢出口的尽头。 “卞臣支不知逃往何处,你还想让他踏破皋国呢,有些痴心妄想了。为了你,卞臣支被束住手脚,你们的部下反的反,死的死,如今跶挞四分五裂。当初掳掠纶涸的时候你们就该想到今日的结果,我们的皇帝岂容你们胡作非为,勾结顾源,是你们此生犯下最大的错。”啊芜说,“快立冬了,顾源离车裂的日子也快到了。” 卞黎若双眸一闭,一面不愿承认从前错误的决策,一面因她的哥哥还有生还的希望而欣喜。 她终将不该问的问了出来:“你们的狗皇帝放了我,想利用我做什么?” “去找到你的旧部,还有你那个说不定已经死了的哥哥,带领他们俯首称臣。”啊芜回过头反问她,“俯首称臣和死你选哪一个?”她站了起来,“是不是很难选?今日你想踏出这地牢,必须向陛下伏地叩拜,行臣礼。” 卞黎若缓缓起身,与啊芜平视:“狗皇帝为何让你来做这个说客?” 啊芜冲她蔑视一笑:“你是觉得我不够资格?”电光火石之间将手伸进牢内拉住卞黎若的衣襟。 卞黎若不及防备,整个人撞在牢房的玄铁栏杆上,用力想挣脱,也想伸手抓住啊芜,啊芜手一松,卞黎若失了重心,退后两步。 “现在你还觉得我没资格吗?”啊芜轻轻嗤鼻,“这天底下没有免费的食物,你不想死又不想俯首称臣,却吃的下牢饭,可笑至极。今日你若想活,喊了几声狗皇帝,便要磕几个头,我劝你还是少喊些。” 面对狡诈的人,卞黎若怒火中烧,她的确还想活,只是那样的屈辱是她一个跶挞王妹不能容忍的。 恶狠狠地用跶挞语咒骂了一句。 啊芜斜睨她,不紧不慢地说:“诅咒爹娘在你们跶挞可是最恶毒的,我孤身一人,任你咒骂。只是,口舌之快抵不上一块膝盖骨,你想出去,今日你得跪着出去。” 卞黎若突然狂笑不止。 “啊芜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这膝盖骨究竟跪过多少人,才爬到如今的地位?” “你想知道?”啊芜毫不在意地说,“我自己也记不得跪过多少人,那些年好像跪得也不那么舒坦,可现在就不一样,我只记得我一个什么都不是的杀手,能让跶挞王妹立在我面前,便已足够。你不过是一个想来和亲的女子,迟早也会跪,何必计较这些虚的。” “你在教我虚以俯首称臣?不怕我回去再次攻打你们?” “啊黎姑娘你敢吗?”啊芜嘴角带笑,眼中满是高傲的不屑,“你敢,我们皇帝便可以再次将你的头颅按下去,直至你们完全臣服。你可知道有一句话叫,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若不知道,回去好好学。” “让你们的狗皇帝来见我,你根本不配与我谈条件。”卞黎若已不耐与啊芜说话。 “不用着急啊,啊黎姑娘,时候到了自会见到。” 卞黎若回身,走回自己的草席之上:“你该滚了。” “我再奉劝你一些话。”啊芜笑:“回到跶挞好好照顾自己,别轻易相信任何一个人,特别是像朔王那样的男人。若能活着,我还想与你切磋一番武艺呢。”上下扫视了卞黎若一番,“又臭又脏反应迟钝,这可不是我的对手。” “滚!” 啊芜罔若未闻,转身离开。 走到阶梯口,竟抬不动步子。走上去,上面便是寒冷的夜风。 彭连硕捷报连连,班师回京师的时候未听闻他抓住卞臣支,只说他横扫跶挞大小七部,无一败绩。今夜,皇帝却对啊芜说,卞臣支的头颅已经被彭连硕割下,早已悄悄地送到了皇帝的手中。 皇帝命彭连硕守口如瓶,不得将卞臣支已死的消息泄露出去。彭连硕对于卞臣支的死,一直闭口不谈,有人猜卞臣支已死,有人猜卞臣支还活着,只要没有实据,那都是空穴来风。 博朵攻占跶挞王城,一直在追击跶挞残部。 周卫烜让啊芜来同卞黎若攀谈,诱卞黎若信卞臣支还活着。最后放掉卞黎若和关在纶涸的五百俘虏,让卞黎若带领五百俘虏归去,寻找跶挞残部。 跶挞和博朵日后定会一直陷在恶战之中。 当下俯首称臣之事也非重点,只是让卞黎若还有斗争下去的念头,日后卞黎若是死是活,都已无关紧要。 皇帝是想让实力相当的跶挞、博朵一直战下去。 这步一直攥在手中的棋,皇帝从一开始扣下卞黎若时便已在心中,今夜只是落在了棋盘之上。 啊芜摸上鞶带之中的吉羊玉佩,拾阶而上。 地牢里的对话,清晰地传在周卫烜的耳朵里,凤眸紧闭,他真需要这样一张脑筋活络的口舌,面对这种拖泥带水的事,真是好用啊,稍加点拨,无需他过多言语。 和那个朔王一样。 这一宿啊芜没睡着。 第二日一早,便看见好些臣工涌进了上林苑,因离的太远,看不清脸,只是那匆匆的步履预示着事态紧急。 小内侍领着她去见元隽带回来的人。 啊芜鬼使神差的紧张,房门被推开,那人转身,一张几近无相的脸看得啊芜抽疼。 那人的一只眼也已毁坏,见着啊芜顿时跪了下来:“文南乡主。” 文南乡主。 啊芜方寸之地随着这一声文南乡主,犹如刀绞。 因那块上面绣着“录”字的脏帕子,她以为会是从前府里的仆俾,可从前府里的仆俾不会用这个称呼,他们只称呼小姐,小姐是他们打小惯用的称呼。 “介忟。” 一声介忟,一腔热泪翻涌而上,掩不住扑朔而下。 前尘往事,霎时排山倒海往前推。 将她推进不知天高地厚的韶光里。 “你叫什么名字啊?”丁芷录左右瞅着眼生的介忟问道。 介忟低着头,有些口吃:“小的……小的叫介忟。” “介忟。”丁芷录念着这两个字,脑中盘剥着平日所学,竟一个都没有吻合的,“哪个介,哪个忟?” “介怀的介,忟,心中怀文的忟。”介忟如实回答。 “噢……”丁芷录拖着长腔笑笑,“真是个好名字。”问他,“你是太子身边的人?” “是的,文南乡主。” “今日太子倒换了个好看的人来送礼,哦,不对,是太子换了,所以来送礼的人也换了。”丁芷录接过介忟手中太子炎送过来的礼。 左右翻看,是把好匕首,真会投其所好。 这新立的太子学着从前太子的把式,送礼都是全都城有头脸的公子小姐送个遍。 她丁芷录将来铁定是要指给太子做太子妃的,太子可以换,可太子妃是绝对不能换的。陈家皇子里,她没一个喜欢的。 还不如眼前这个介忟生的好看呢。 往后的日子,介忟替太子炎送礼送得越来越勤,丁芷录有些恼,恼太子炎。 “介忟,我问你个问题啊。” “文南乡主,您问。” “你会一直跟着太子吗?” “小的会一直追随太子。” “整日替太子送礼,做此等杂事?往后若太子成了皇帝,你还一直跟在身边?” 介忟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看着眼前白净的介忟,丁芷录脸颊一抽,意味深长道:“倘若你进了宫还侍奉在皇帝身边,会被咔嚓一刀的。” 介忟不明丁芷录里中所指,即懵又恐地立在那,脸色惨白,太子新立,这是又出了什么岔子? 丁芷录突然发觉自己吓到了介忟,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看,如今陛下身边伺候着的是什么人?是内侍啊,他们要受过腐刑才能进宫侍奉皇帝的,你还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吗?” 介忟被丁芷录直白的话吓得不能动弹,不知是因那句腐刑还是因从她口中说出赤!裸裸的话。 见介忟涨红了脸,丁芷录摇了摇头。 “我打探过你们介家,家世不错啊,你爹清流文官,不如我去我阿爹那给你求个空差,历练历练,某个一官半职,将来在雅川去护都卫,总好过咔嚓一刀。” 丁芷录那声“咔嚓”还没落稳,介忟身子便跟着颤了一颤。 他认真道:“小的谨记文南乡主的教诲。” “教什么诲。”丁芷录得意摆摆手,“不过是一点小小建议。” 介忟家里又不穷,她还真没见过哪个不穷的男子自愿去受腐刑的,年纪轻轻该去干翻大事业,跑腿也根本不是长久之计。 从此介忟便将此事牢记心中。 丁芷录不好好学识偷偷溜出去,被抓回来关柴房。锁是阿娘亲自落的,要是用脚蹬坏房门逃出去,啊娘便会饿她一整日。 丁芷录将手穿过缝隙伸到门外拨弄着落着的锁,很想要一把万开匙,于是心中一动,第二日特地拿帕子包了块大大的银子,等着介忟。本来想拿块大金子的,可家里老是没余钱,只能拿银子。 介忟跑腿办事真真牢靠,没过几日便将万开匙从巧匠那拿了回来。 每当被关,她便会用万开匙打开柴房门溜出去,让符双守着门口。她溜出去都能按时回来,门口还端坐着符双,所以阿娘也不会发现。 后来介忟说决定去从军,并不会投在丁芷录父亲的所属的军中,丁芷录高兴了一阵子,赞他介忟有志气又有骨气。 太子炎送礼的人又换了一个,从此便高兴不起来了。 后来遇见过介忟几次,看他似乎在军中过得并不好,总是一副愁容,且愁容一次比一次显现得厉害。 再后来介忟真的去了阿爹的军中,只是没过多久,也没在啊爹的军中待下去,而是回了家中。 再再后来…… 便是今日。 顺应天命(十) 啊芜将脸上的泪水抹掉,眼眶中的雾气使劲逼回去。 上前扶起介忟,曾经翩然俊雅的少年郎,如今在她的搀扶之下,轻如鸿毛。 泪水不听使唤地又顺着眼角落了下来。 “文南乡主不要哭。”介忟声音还如从前那样纯净。 啊芜再次抹掉眼泪,他从太子身边去职,早已不受牵连,为何还会变成这般模样? 然而她不敢相问。 她只问:“皋国的皇帝可有为难你?” 介忟摇头。 那样便好。 啊芜不知道再问些什么。 介忟沉稳开口道:“大将军夫人如今安好。” 听闻这一句,啊芜劝解自己不要哭,她该笑,她该笑的,阿娘平安,阿娘没有骗她,她应当笑。 一时笑与泪混杂在一起,啊芜双手捧脸,不敢面对介忟,可肩膀一直在颤抖。 介忟一直没抬头,盯着自己的鞋尖,想让脚朝着她移动,但如灌沉铅,拖住他没能前进半分。 介忟将脸撇去一侧。 他的脸应该很难看吧。 这一日啊芜旁的一句都没再问,遣小内侍去寻了张舒适的鹿皮面具,带着介忟寻了处安静的草场,晒太阳。 瞟了一眼不远处的小内侍,啊芜想要是李嬷嬷在就好了,那她可以给介忟开小灶。 摸上腰间的吉羊玉佩。 她觉得介忟身上有些与周卫序相同的特点,是那种令她心安的和煦,如这秋日里的暖阳。 “介忟,你父亲母亲还好吗?” “他们和从前一样,安好。” 这个不得宠的庶子,父母早认定他已经死了,这样也好。 “你觉得皋国好吗?” 介忟沉默。 啊芜跟着沉默了一会儿。 她努力提起兴致:“要是你觉得皋国不好,那你回泽国,我有许多的银钱,够你买宅院,保你后半辈子无忧。” 鹿皮面具下的介忟没有任何表情,他已经很久没有表情了,从前连张嘴吃饭都疼,如今习惯桎梏也便不用再做任何表情。 “文南乡主。”他轻轻地说,“我哪也不去,想一直在您身边,给您做个跑腿的。” “这不行。”啊芜说,“一直跑腿怎么行,我如今清闲的很,不需要人给我跑腿。”她又说,“我现在不是文南乡主,以后你可以叫我啊芜,芜就是杂芜的那个芜。” “是去芜存菁的那个芜?” 她说叫她啊芜,似乎他们之间又近了一步,可是他不能再靠近。 啊芜欣喜:“到底是读书人厉害,一说便知道。” 跟庄上的祈安寿先生一样有学问。 鹿皮面具下的介忟笑了,明明是她自己说杂芜的芜。 “我还是习惯唤您文南乡主。” “那你叫我‘临光君’,皋国皇帝随便赐了个封号,”啊芜思考了一瞬,轻描淡写地带过,“若再唤我‘文南乡主’,我怕暴露我从前不值一提的身份。” 介忟毁掉的容颜下,是僵直的笑,是他太沉溺此刻的惬意。 “是。”他敬唤,“临光君。” 啊芜想不到接下来要叙的话,他暂时还没打算为以后的生活做打算,那她迟些日子再合计。介忟冒死来到皋国寻她,必定是带着使命。 太子炎与阿爹谋逆这件事,谁都不想在此刻提起。 容人缓缓。 时光在慢慢流淌,暖阳下的二人静静地坐在青草地上晒着,介忟抬起手臂,探看被大火灼伤留下的疤痕,阳光下的疤痕更加清晰,手背上的□□沟壑壑,毫无生气。 太子炎,曾指示他给文南乡主送礼,让他尽量多说话,哄文南乡主高兴,那些人眼里都是算计,拿他的这副皮囊算计文南乡主。 如今真好,卸下皮囊,只是一具血肉淋淋的躯体。 “啊芜姐姐……啊芜姐姐……” 啊芜和介忟被这呼声同时惊到,介忟忙起身立在一旁。 “姜芳印?!”啊芜跟着缓缓起身,看着姜芳印一跳一跃地跑到跟前。 介忟向姜芳印正正地行了礼。 “你怎么来了上林苑?”啊芜打量着姜芳印,瘦了好些也长高了,这张脸不能多看,一看便让她想起周卫序。 “一早随我父亲来的。”姜芳印得意地挺起胸脯,“看看我,是不是变瘦了,长高了。” 啊芜笑:“是是是,姜小公子变瘦了,长高了。” “啊芜姐姐如今可是大红人,昨日去庭华找你,说你进宫了,一直等在北楼,后来听说你随陛下来了上林苑,让我一顿好等。今日随我父亲来,又是一顿好找。”姜芳印撇撇嘴,“听说你得了个‘临光君’的封号?” “是,陛下赏的。” “襄助陛下拿下乱臣贼子本就是姐姐该得的。”姜芳印盯着啊芜,试探着出口,“我的朔王表哥去了封地,没人陪你玩,你该不高兴了。” 啊芜叹了一口气,佯装无奈:“这不还得陪你皇帝表哥玩嘛,说是来打猎,忙得都不见人。” “那些个大人。”姜芳印摇晃着脑袋朝天白了一眼,“整日鸡飞狗跳的,都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啊芜想起今早那些来上林苑的臣工。 “你也会长大,长大了你也会和他们一样鸡飞狗跳。”啊芜道。 “不讲那些没意思的。”姜芳印学起大人的模样,摇头:“今日我陪啊芜姐姐去狩猎?” 啊芜眼风扫过介忟,说:“不想去。” “你是嫌我太小不好玩吧。” 啊芜想起在金鼎猎场时姜芳印说的那句,与女子之乐非比寻常,现在想来,他是真的率真,不知暴虐的脾气改掉没有。 事情总是一环扣一环,想到暴虐便会想到周卫烜,想到周卫烜的凶暴便会想到周卫序,想到周卫序身上消瘦不见了的肉。 她只说:“我怕你猎不到哭鼻子。” “我也不怕你翻旧账,”姜芳印道,“我一直都很爱哭鼻子。” 啊芜一笑,承认自己爱哭鼻子倒是坦荡,问他:“剑练的如何了?课业学的如何了?” “马马虎虎过的去。”姜芳印此时不太爱讲这些犹如苦刑的东西,指了指一旁的介忟,“你谁啊?” 介忟忙躬身行礼答:“小的是临光君手下的杂役。” “戴面具的杂役还是头一回见。” “小的面容破毁,幸得临光君垂怜。” 姜芳印扫过介忟凹凸不平的手背:“听口音像个生人,不知啊芜姐姐在哪里捡到的。” 啊芜想起姜芳印和元怀礼年纪相仿,引他们见面应该会比较好玩。 “哪里有这么好捡的活人。”她朝前引路,“带你去见一个你能玩到一起的人。” 三人在跑马场找到了元隽,啊芜相互介绍了二人。 元隽见到姜芳印,想到周卫序,还想到元怀礼。 元怀礼和姜则家的小公子应该是冤家路窄遇上了,这回也是因为啊芜,他冲啊芜莫名其妙一笑:“我去寻怀礼,临光君今日又有好戏看喽。” 啊芜莫名其妙。 姜芳印和元怀礼刚打了一个照面,二人同时一愣。方才远远地,两人还真认不出对方来了。 元怀礼撒腿便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姜芳印不追,指着元怀礼逃跑的背影笑得直不起腰来,又叫嚣,“泼皮小儿,你还能逃出本公子的手掌?这不自己送上门来了!” 元怀礼脚一收眉头一绞,心想不对啊,跑什么。 扭身往回走,眼睛直戳姜芳印,愤愤道:“姜小公子,我们可是说好的,月满为期,过了你便放了我。” 姜芳印眉毛一挑:“那你跑什么?” 元怀礼走至跟前,还行了个礼,拱手道:“怕姜小公子说话不算数。” “本公子说话不算数?”姜芳印说,“这天上的月亮月月缺,月月圆,你可没指明是哪个月的月亮。” 元怀礼心下一惊,暗骂一声,这泼皮小儿。 “没话说了吧!”姜芳印得意道,“自己定的规矩,自己可不能破,还是陪本公子好好玩耍才是。” 元怀礼心里憋着气,看了元隽一眼又看了啊芜一样。 元隽朝着啊芜挑起眉眼,并不说话。 啊芜一头雾水。 看了看二人问元怀礼:“你能陪姜小公子玩吗?” 姜芳印:“能!” 元怀礼:“不能。” 姜芳印趾高气昂地哼了一声:“你的奴契还在本公子手上,不能也得能。” 姜芳印觉着元怀礼挺好玩,花样多,话多,胆子大,跑了实在可惜。 元怀礼看向啊芜,一脸的不愿意。 “奴契?”啊芜脑子很乱,看一眼元隽,问,“这又是从何说起?” 姜芳印解释道:“他可是我父亲给我买的陪玩小童,跑了估摸着有一年多了吧,结果你们给我送回来,我得谢谢你们。” 一年多,啊芜似乎摸到点门道。 元怀礼再也憋不住,朝元隽可怜兮兮央道:“元大哥,您替我做主啊。” 姜芳印好笑地嗤了一鼻:“哟,出去跑一圈,竟还给自己抬了身份,兖族二王子都敢攀。” 元隽这才开口:“姜小公子,能否给我个薄面,元怀礼我用惯了,将他让我行不?” “让你?”姜芳印理直气壮,“行啊,今日让他陪本公子玩尽兴了便让给你。” 元隽直接指示元怀礼:“还不谢谢姜小公子,伺候姜小公子玩去。” “是,奴遵命。” 元怀礼无奈,只得应下。 姜芳印带着元怀礼走时,丢给啊芜一句话:“你们怎么都爱到处乱捡人。” 啊芜冲他笑笑:“好玩才捡的。” 目送二人离去。 元隽吁出一口气,对啊芜说:“这事总算了结了,打发了两个小皮孩让你清净清净。”又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介忟,“他可开口说话了?” 啊芜点头。 “那便好。”元隽只说,“那我走了,有事再找我,老地方。” “好。” 与世沉浮(一) 秋日的天很高,啊芜一直陪着介忟晒太阳,似乎想要他将这两年暗无天日的阳光都汲取回来,可胸中一直闷着一团浊气,呼不出咽不下。 介忟心中那桩事他一直不敢开口说,他怕啊芜承受不住。她一个人逃来皋国,能活着便已很好,今日那小童嬉笑的场景,即便是短暂的快乐也是好的。 那些事她不问,他便暂且不说,容她缓缓。 半夜,啊芜再一次被小内侍唤醒,去往那关着猛兽的深林。 周卫烜比昨晚还要癫狂,带着啊芜看遍狮虎豹狼,他真是一个皮货商,在另外的一处地方,她看到了一具具周卫烜亲自剥好皮的猛兽。 皇帝将不为人知的一面剖露在啊芜面前,待到哪日皇帝清醒,回看自己的丑陋过往,啊芜觉得自己会因此毙命。 “丁芷录,你可听过虎啸狮吼?”周卫烜极度兴奋地问啊芜。 丁芷录、临光君、文南乡主、啊芜,这些称谓已经模糊了啊芜的五感,也或者说在深夜的猛兽已经麻痹了她的害怕。 她只觉得困顿。 “回陛下,臣女没听过。”啊芜垂眸回道。 “若一直没听过,你便永远是他们的猎物。”周卫烜似是讥笑,“你若听见虎啸狮吼,说明你是他们的威胁,他们用吼声来震慑你。猎物在眼前,他们想捕食时,总是悄无声息地伺机而动。” 啊芜听不懂这混乱的言语,只说:“臣女只知,陛下白日理朝政,晚上再连宿不睡觉,会头疼,有伤龙体。” 周卫烜的头确实很疼,几近分裂,可他不想睡觉。 “丁芷录,你竟然还能安寝?” “为何不能?” 周卫烜冲她摇头:“宪厉国不行了,泽国出兵压境,准备攻打宪厉国。” 啊芜猛地一颤,抬眼看周卫烜,下一瞬便将垂下眼眸不看他。 “陛下为何跟臣女讲这些?” “为何?”周卫烜笑得张狂,“你可是朕亲封的临光君,朕的临光君。” 啊芜手握成拳。 泽国与皋国是盟国,联强灭弱,最后剩下泽国与皋国,两国必有一大战。 “陛下可会出兵攻打宪厉国?”她问。 周卫烜因她问的这个问题,陡然欢悦。 欣然提声,一字一句说道:“你猜啊,朕的临光君。” 啊芜默然。 她似乎知晓皇帝的癫狂来自何处。他想一统中原,这是所有帝王梦寐以求的。确切的说,应该是他觉得自己能一统中原,且时机已到。 “陛下,”她只说,“您该歇息了。” 周卫烜踱步在她身前,似乎还有话想讲。 最后还是让人遣送啊芜回去。 啊芜也已两宿没睡,屋内熏安神香,勉强让自己睡了半日。 直到午时她起来,整好装,备下茶水,熏上醒神香唤来介忟。 她不能再等了。 介忟似乎已经非常适应那张鹿皮面具,静静地等啊芜开口。 “介忟,今日你将知道的所有事都说与我听。” “是,临光君。” “那我慢慢问你,你慢慢说。”啊芜问,“你身上的灼伤因何而来?” 介忟一怔,未曾想她第一个问的是这个。 他自忖片刻,道:“大将军府起火,小的以为临光君被困,所以冲进火场探看。” “为何会起火?” “大将军因谋逆在宫中被杀,夫人留下血书一封,与大将军府共焚。” “我母亲何以脱身,以及血书内容?” 介忟看着镇定的啊芜,打好上千遍的腹稿竟然一时顿挫,少顷他说:“血书内容夫人写在院墙之上,意为并不知晓大将军谋逆之事,愿以死证清白。然,夫人用身形相似之仆俾替下真身。” 阿娘说并不知晓阿爹谋逆之事,而不是说阿爹没有谋逆。 啊芜阖上双眼:“可是许登宾助我阿娘脱身?” 介忟一颤,应:“是。” “我问你的这些,为何你都知晓?” 介忟沉默一瞬,道:“大将军生前曾让卑职打探许登宾。” “许登宾如今何在?” “恢复真名午颉,投身在吏部侍郎名下。夫人无名无姓……如今一切安好。” 二人那层没说破的,便不用说了。 盯着袅袅抽出的醒神香,啊芜调整气息,竭力使自己安定下来。 “可知我阿爹被何人所害?” 长久的沉默。 啊芜打起精神,正正地说:“无妨,阿爹被何人所害,日后我定会查明。” 介忟抿紧嘴,跪了下来。 啊芜一惊,忙去扶他。 “是我将你害成今日这模样,我对不起你,介忟。”啊芜竟扶不起他,“你对我一跪再跪,我无以为报。即便不知也无妨,你已经做的足够多,我只是随口一问。” 介忟这次抬眸,用唯一的眼眸透过鹿皮面具的空隙看着啊芜。 时间停滞。 “介忟。”啊芜装作若无其事,“无妨的,你将实话说与我,即便是许登宾与我阿娘被人利用陷害阿爹……我也能受得住。” 她能受得住,她真的想过。只是她的命该一分为二,一半归于阿爹,一半还给阿娘。 介忟缓缓摇了摇头。 啊芜眼中泛出欣喜,不是阿娘陷害阿爹她便有了慰藉,有了活下去的理由。 她嘴角使劲牵出一个浅笑:“你定还有事情瞒着我,是不是?” 介忟依旧不肯起,他心一定,道:“大将军确实想助太子,早日登上帝位。” “轰”地一声,无数尘烟碾过全身,明明是微不足道的尘烟,此刻却集结在一起,凝结成块压得她喘不过气。 阿爹是忠臣良将。 阿爹是忠臣良将。 为何要做谋逆之事? 她不信,摇头:“介忟,你为何知道如此多的秘密?” “临光君,泽国早已摧枯拉朽破败不堪。” 介忟再也抑制不住朝啊芜磕头。 “我曾在军中,见过无数人徇私舞弊,敛财豪赌,还见过无数人滥用职权,草菅人命。只有大将军的几支亲军,纪律严明,恪尽职守,可只有大将军的怎可撑起整个泽国?上腐下效,疏漏开了口子不赌上便如江海泛滥。大将军想要辅佐一位明君而不是昏君,陈太子懦弱,可已经没有可选之人了,只能是他。” “大将军曾对卑职说,文南乡主是要撑起整个泽国的那个人,她的夫君不行,她和她的子嗣必定能行。大将军为何信任卑职,卑职实在不知。” “在事发的那一日卯时,大将军与卑职在极其隐蔽的地方见面,让我传话给太子行动事宜,卑职转了另外一处地方将话传给太子。午时大将军便被招进宫,再也没出来。卑职实在不知其中出了什么纰漏,未行动大将军便被杀,定了罪,太子被囚。” 啊芜还是不信:“据证呢?没有据证如何定罪!?太子为何能活着,你又为何能活着?” “太子与卑职原本就是据证,可卑职无恙,太子便被囚。大将军身死,军心大震,罪名已定,据证却只有太子一人的口供,实难服众,所以这案子一直悬着,太子也便一直在牢里,太子是个活据证,他若死了,大将军麾下不知情的将士必定认为是皇帝杀人灭口,只要太子还活着,便是为大将军平反的动力。” 介忟顿了顿:“陈太子一直活着,便能掩人耳目,给人有平反的错觉,好似只是皇帝受奸人蒙蔽,错杀大将军,若再拖上些时日……稳住军心后,太子也会死。” 啊芜鬓间抽疼。原来太子炎已与死无异。 那日午时阿爹进的宫,不多时阿娘便已经在安排她去往皋国,啊芜不敢想,兜兜转转又回到了阿娘身上。 是阿娘不救阿爹? 谋逆之事,只有极其信任的人才可知晓。介忟说阿爹让他查许登宾,定是怀疑许登宾与阿娘有染,阿爹和阿娘有了嫌隙,阿爹断然不会与阿娘商议此等要事。 啊芜脑袋几乎炸裂,后脑勺的痛疾开始发作。许登宾,问题出在她曾经先生的身上。 “稳住军心?”她黯然道,“泽国已经出兵准备攻打宪厉国。” 介忟心脏狠狠颤了几一下。 啊芜这才发现自己早已跪坐在地,抚了抚衣袍起身:“介忟,你起来。” 介忟的膝盖发麻站不起来,啊芜相扶。 二人落在座中,犹如死尸。 她站在皋国的土地上,一面家国,一面私仇。 家不清,国已溃,她该何去何从? “介忟,你说我该死吗?”不等介忟回应,她说,“皋国皇帝留我一命,是想将来与泽国一战时,用我来搅乱泽国军心的,泽国大将军武安君之女——丁芷录,逃往皋国,被皋国庇佑,又得了个漂亮的封号,说到底不过只是一条命,以小博大,如果可以搅乱军心,为何不拿来用?到时不用战鼓,不用鸣号,我往军前一站,泽国的将士们该如何作想?他们那时本该同仇敌忾,参不得一丝杂念,有了杂念便弱了气势,如何胜仗?用一条命赢一场仗也好,不,只要赢一丝气势也便足够。” 她就像卞黎若一样。 她就像太子炎一样。 介忟僵直地坐着,如鲠在喉。 军中确实有人在打探丁芷录的下落,听闻丁芷录已逃往皋国,一直在使银钱买探子的信息,可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丁芷录会以如此高调的身份出现在皋国。 “临光君不该死。”介忟猝然出声,“介忟已经没有资格讲家国大义,原本只想守着大将军府苟活余生,可命运再次被人操控,将介忟推至临光君身边,既然这一生都逃不掉,那便随波逐浪,与世共沉浮。” “介忟不想死,也不想临光君死。临光君若死……”介忟轻轻地说,“介忟追随临光君。” 随波逐浪,这样的追随如蛾蝶追光,至死方休。 啊芜哑然失笑。 方以类聚,一群乱臣贼子啊。 与世沉浮(二) 啊芜倚在跑马场的围栏上,抠着围栏,她盯着指尖。 甲面净透,只要揭开它,里面的血肉便会模糊,真实地呈现出来,人有时候的癫狂想法若不去消解,便会愈来愈无可救药。 如周卫烜一样。 “临光君,怎么一个人?”元隽来到身边,朝远处看了眼小内侍,不见介忟。 “元公子。”啊芜收回手臂,不再倚围栏,想了想,说:“元二王子,我想问你个问题。” 元隽扫过啊芜阴郁的脸:“问吧,多问几个也无妨,今日怀礼还要陪姜小公子玩,我正好闲着呢。” “你一个兖族二王子,为何亲自在贩马?” 元隽视线越过马场,落在远处的林木之上:“为了活着吧。即便是兖族二王子,想活着,还是得努力谋生计。” “你真的是探子?” “啊~”元隽的这个“啊”字尾音带着豁然的坦诚,“在你们眼里应该算是探子,对我个人而言是一项生存技能,可以各国奔走的通关文书,对于兖族而言是审时度势的工具,大家各生欢喜,何乐而不为?” 兖族的二王子元隽,母亲是皋国边郡工匠之女,只因貌美被兖王看中,随即被带回族中,后生下元隽。元隽和大王子只相差半岁,一直被大妃、大王子提防着。因元隽的母亲聪慧,夹缝里过活,这位兖族二王子小便被母亲安排着跟随族人四处贩马。 如今他很少回去族里,随波逐浪惯了。 “审时度势。”啊芜口中重复这四个字。元隽对她意有所指,啊芜明白。 元隽笑笑:“你呀,到底和我不一样,要比我复杂的多。单单只是国仇家恨那还算好,有仇报仇,有恨泄恨。瞧你脸色不好,想必那带回来的人同你说了什么。我直接将泽国带回来的人交给皋国皇帝,便是审时度势的结果,兴许我擅自做主惹你不高兴了。” 他在泽国探得的消息虽未知全貌,可当啊芜在仲秋宴上被封“临光君”之后,判定皇帝不会想留住她,以防夜长梦多,便将介忟交于了皇帝,并告知皇帝泽国许多的人在打听啊芜的下落。 当今这局势,唯有倚靠皋国。 啊芜摇摇头:“你也只想我活着。” “是啊。”元隽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也只想你活着。有时活着会很难,待你熬过去,回头再看,没什么大不了的。”突然他又换上轻松的语气,“我这不是在劝你啊,只是将我的亲身经历说与你听,当下你应该想什么,做什么,我没有好的建议。只要你对我有所求,我能做到的都会帮你去做。” 说完,元隽才觉最后一句话是多余的,此时她不需要安慰,只需要宣泄,这样无波无澜反倒是不正常的。 阿娘想她活着,介忟想她活着,元隽想她活着……许多的人想她活着,她仿佛背了无数条命在身上。 入夜,啊芜做了个梦。 里面没有令她畏惧的梦魇。 啊芜盯着自己一荡一荡的虎头履,回到小时候。阿爹将她抗在肩上,她稳稳地扶着阿爹的头一直走,一直走,穿过温暖的迷雾。 “录儿。”阿爹站在城墙之上,指着城内,笑着问她,“你可喜欢脚下的城池?” 啊芜这是第一次看到阿爹面对城池,而不是面对关外。 想了想认真道:“喜欢的。阿爹日夜守护的宝贝,录儿也喜欢。” “往后啊,我们的录儿要替阿爹守护住宝贝。” “嗯。” 一个侧头,看见阿娘缓缓走来,立在阿爹身边,只是笑盈盈地顺着阿爹的方向看着前方。 “录儿。”阿爹一脸笑意从未褪去,“是阿爹对不起你阿娘,往后啊,你也要替阿爹守护好阿娘。” “嗯,录儿会替阿爹守护好我们的宝贝阿娘。”丁芷录转瞬站在了地下,看不见关内的城池,却看见阿爹穿常服渐行渐远的背影,疑惑着问,“阿爹这是要去哪里?” 不见阿爹回头。 只听见阿爹说:“阿爹要去替我的录儿保家卫国呀。” “那阿爹为何不穿铠甲?” “铠甲太重了,容阿爹歇息一会儿。” “嗯。”她望了望手中的长枪忙说,“阿爹,您的‘泉翎’……”抬眼望去,阿爹不见了,阿娘不见了,只有她一人好生奇怪地站着。 就那样站着,不冷不怕。 一直站了好久。 梦里的美好延续不到梦外,两行热泪顺着眼角蜿蜒而下。她一直躺着,她要花些时间把梦给记住,一遍一遍重复里面迷离的画面和对话,生怕再过一会儿这梦便会模糊掉,最后记不起来。 丁芷录,把梦写下来吧。 然而,她不敢动,怕被惊扰,怕被打断。 一直躺着不敢动弹。 啊芜这才从梦中醒来,虚虚实实再一次搅扰了她。翻身而起,掌上灯,迅速取来笔纸,研墨。 蘸墨。 执笔的手悬在空白处久久落不下。 已经模糊了。 怎么也想不全了。 轻轻放下笔。 明日,若还有梦一定还会梦到的吧。 亥时,小内侍的敲门声如约响起。 ** “临光君,今日朕教你如何捕熊,可好?”周卫烜坐在石凳上,手扶额角,问得板滞。 啊芜抬眸看周卫烜,周卫烜无精神搭理她。 “陛下,您已经多久没合眼?”啊芜问。 周卫烜缓缓起身,啊芜垂眸。 “你也想劝朕安寝?”他踱起步子来回走动。 “不。”啊芜道,“臣女不劝,只是问问。这牢笼里的珍禽猛兽臣女也没兴趣,人之所以能禁锢它们的躯壳,不过是靠着狡诈,用刀剑、用牢笼来取胜,并不稀罕。” 周卫烜饶有兴致地冷哼一声:“你是在指朕狡诈?” “不。”啊芜再次抬眸看向他,她不想回答这个无效的问题,但另外一个困扰她的问题她想问。 少顷,镇定出声:“韦欢,你为何要出现在纶涸?”那日的皮货商韦欢像未曾进过牢笼的兽,而如今的周卫烜犹如困兽,极力想从牢笼之中挣扎出来。 周卫烜脚下一滞,侧首怒目而视:“放肆。”声音不高,音色却是不可逾矩的威仪。 不能直视龙颜,之后的将要发生何事,啊芜晓得,她缓缓低下头,说:“臣女只想陛下解惑,既然陛下不想说,那必有不能说的理由。” “解什么惑?”周卫烜恼道,“有些事,需得自个儿悟。” 啊芜静默一瞬,道:“听闻陛下武得一手好枪,臣女今夜想见识一番。” 周卫烜眼中掠过一抹精光。 “你是听谁说朕武得一手好枪?” “自然是陛下那狼心狗肺的好弟弟,道您武枪乃是一绝。良心狗肺是臣女送给他的,乃私事。” 周卫序睨着她道:“听闻临光君擅剑术,朕也可以与你切磋一番。”他朝身后亮喊一声,“拿剑来!” 啊芜随即一笑:“臣女正有此意。” 暗卫从隐处现了身,单膝跪地拱手:“陛下……万万不可!” 凉亭里的炬火跳得狂野,在黑夜的长风里越发忌惮。 “朕命你去拿剑!”周卫烜狠戾毕现,“连你也要置喙朕,何事能做何事不能做?” “卑职不敢!”事关皇帝安危,暗卫不敢冒险,只是直挺挺地跪着。 “朕说拿剑来!”周卫烜一字一顿地再命一次,这是他最后的仁慈。 暗卫一沉一咬牙,起身去拿剑。 啊芜手握长剑倒是轻松,随意挥了挥试剑完毕,朝周卫烜抱拳后立时出招。前两招力气出奇的大,震得周卫烜后退半步。 第三招边出手,啊芜边笑着道:“陛下,您该多歇息,手脚绵软竟抵不住臣女的这点力。” 周卫烜一个侧身躲开来势汹汹的剑气,对啊芜的话并不在意,轻松说道:“如此出招,看来朕需要给你递一把砍刀。” 武剑乃花拳绣腿,真要杀人取命不如刀枪,剑实在让他周卫烜高看不起。 电光火石间,啊芜连续占了上风,此时她盯着周卫烜,周卫烜倒是任她看,一心只在双方的招数上。 “陛下,您可别让着臣女。”言语尽是轻佻。 周卫烜不料啊芜会使上十足的力连连出招,并不答她这句,攥了攥剑柄狠决出手。 二人剑气来回流转,铿锵清脆震山林。 啊芜像狼一样盯着周卫烜,全然不顾一旁的暗卫,周卫烜落下风,空档之时,暗卫上前,被周卫烜一剑逼了回去。 暗卫幸亏站在一剑之外,要不命便会交代在今夜。 啊芜再次出手,周卫烜接招,接下来,他便不会照应他的临光君。 啊芜知他出的并不是虚招,笑了起来:“陛下,您有多久没这样酣畅淋漓地与人比试一场了?他们念你是天子,都让着您吧?” 周卫烜凤眸一紧,一个回身向啊芜刺来,啊芜侧身避开,挥臂一挡,火光四溅。 “陛下,您为何问我,朔王会不会造反?赐他最富庶封地的是您,想他死的也是您,摇摆不定不像个皇帝啊,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您该杀了他啊。” 周卫烜体内的猛兽被激怒,狠狠地劈向啊芜。这是纠缠了他十余年的一片逆鳞,是旁人不容踏入的禁地。 她竟敢…… 风刮起衣袍猎猎作响,周卫烜长剑化作利刀,劈得啊芜连连后震,雷霆之势的周卫烜立时占据上风,不容人喘息,再次劈向啊芜的剑变换走向,身体一侧顺势巧妙地擦肩而过,犀利剑锋畅快划破啊芜劲装的臂袖,周卫烜这才舒坦了些。 若她不顺力退避,这只手臂便保不住了。 啊芜却顺着气息轻笑戏谑:“陛下息怒,方才大约是臣女说错话了,他都被您吓破胆跑去了封地,怎么可能造反呢,您确实该饶了他,毕竟曾经,那是愿为您驻守边疆的弟弟。” 在三流地,她可听过不少这个皇兄少时的事迹,后来怎么变混账的,周卫序也没同她说,还能说什么,是那个皇位吧。 如今大家都变成了一笔混账。好啊。 天子震怒,势不可挡。 “你放肆!”皇帝一声怒吼,手上的剑正正地朝啊芜而来。 啊芜觉着皇帝的剑术不精,他应该再快一些的。无妨,他定是缺觉缺的厉害的缘故。 在剑近身的那一刹,啊芜收住手,平静地看着周卫烜。 松手,剑落。 一柄长剑刺进啊芜体内。 解脱了。 可惜啊,只有一条命不够还啊,微不足道的一条命担不起大任,此刻她只想她的阿爹、阿娘。 待在黄泉路上等阿娘一程吧,那时候有大把的时间任她数落。 山林呼啸,天子惊愕。 风从四面八方掌掴啊芜的脸,这些风啊真的很讨厌,让她吸不了气。 疼。 “救她……”皇帝指着瘫下去的人挤出两个字。 他再也支撑不住,说完昏厥过去。 与世沉浮(三) 泽国三十万大军势如破竹,夺回曾经丢失给宪厉国的州郡,直逼宪厉国都城。 皋国集结兵马驻扎在与宪厉国交界边郡按兵不动。泽国杀疯了,掠夺城池如此之顺,不再与皋国详谈共伐宪厉国之事。 加急军报呈至皇帝面前。 周卫烜阅后,在军阵图前来回踱步。 “传彭连硕将军。” 内侍俞迁忙应下退去殿外宣人。 周卫烜回头对杨锷道:“杨大将军,今夜你便赶往夅峪关接过军权。”从案上抄来三枚兵符递过去,“再加这三军调令,势要拿下宪厉宥都。拿下宥都和必要关隘之后,拉成一道防线,阻止泽国北上,切记严防死守,只守不攻。待全部拿下宪厉后再做筹划。” 利用皋国与宪厉的距离优势,直取宪厉都成宥都。周卫烜又直接对杨锷布下作战最终意向,只守不攻,阻拦泽国北上。 周卫烜如此雷厉风行,使杨锷大为震撼,一国之君对军事见解如此老道,与他不谋而合,实在令人敬佩。真正与泽国的战场应该是在南面,不过时候未到,不可轻举妄动。 杨锷年过五旬,年少时曾跟随兄长杨标征战沙场无数,其兄长杨标被冤,时至今日才得以昭雪。 如今被皇帝委以重任,一腔老血不输少年。 一个跪身,双手托顶:“臣领命!” 周卫烜将兵符交于杨锷。 彭连硕带着丝丝欣喜入到殿内,看见皇帝正伏在案上奋笔疾书,再环看四周,顿然黯淡,全是些老将,属他最年轻,还最后一个将他招进来,一眼便看见了杨锷手中的兵符。 “臣参见陛下。”彭连硕单膝跪地觐见。 周卫烜头也不抬,执笔一挥,“起吧。” 彭连硕起,立在一侧。 周卫烜丢笔,笔势控不住力道,咕噜噜地滚落在地,他将手诏递给俞迁加印,又对督战使郑延道:“你们今夜随杨大将军一起动身。” “臣遵旨。” 俞迁盖好印将手诏呈给郑延。 周卫烜认真看了彭连硕一眼,对着杨锷道:“杨大将军,此次大战可用之人全在这殿内,何人堪用,任你挑选。” 杨锷对于这份抬爱感激涕零,早年便是跟着兄长与那宪厉交手,如今急需一场酣战才对得起这么多年的蛰伏。 他思索片刻,道:“彭将军擅用奇袭之术,老臣第一个便要彭将军。”皇帝的意思他懂,彭连硕年轻气盛,跶挞一战使他气焰冲天,是需要好好磨一磨,将一个毛头小子交给他也是任重道远,是将才还是莽夫还需日后见真章。 彭连硕两眼冒光,终于又到了立功的时候,他怎能不喜,只是屈居人下难免烦躁。方才这一帮老将在里商议战事,没宣他,心里更难受。将他交给杨大将军这位名将,必定是皇帝想要磨炼他的意思,于是压下心浮气躁道:“蒙杨大将军厚爱,小将感激不尽。” 因彭连硕用的小将一词,周卫烜朗声一笑:“彭连硕。” “臣在。” “将你那莽性收一收,随杨大将军好好学打仗,朕给您一千精兵,任你调遣。” 彭连硕一暗,十万大军都领过,如今才给一千,多少有点吃味,这不是跟玩一样嘛。 “臣遵旨。”他老实应下。 “别不高兴,等你学好了,往后有的硬仗让你打。”周卫烜还不忘告诫,“今夜随杨大将军动身,一切按军规行事,不可僭越。” “臣遵旨。” 把彭连硕这个需要历练的刺头挑了,随后的事水到渠成。 * 周卫烜在军阵图前还在想着布局的事,外面又递来了一道紧急奏报。 看完周卫烜眸色刹冷。 垚郡、淇郡太守生死未明,二郡都尉齐齐倒戈朔王,朔王招兵买马又操练新兵、还剿起匪来,剿匪还剿到沂王的封地。 “混账!”周卫烜这两月消失的戾气瞬间有抬头之势,他的这个弟弟趁战事起,真的要造反了,明晃晃的举措,在跟他示威,他要做乱臣贼子。 如今朝局稳定,他怎么敢? 朝局稳定? 阜郡是稥州的州中郡,当年赐他作为封地便是要圈禁他的意思,掌中之物,掌中宝,就看他敢不敢。 与阜郡相邻的二郡都尉齐齐倒戈,二郡都尉是哪里人士?何时调去的?是经谁手调任的?三郡相连刚好与?州接壤,?州威霖关是军事要地,渡过冼江,直达泽国莋州。 这是一条分割泽国战场的战线。周卫序在告诉周卫烜,对于战事,他同样了解。 如今是二郡倒戈,往后呢? 明日的朝堂或者稍晚便又要翻天覆地。 周卫烜头疼。 * “秦嬷嬷,替我更衣。”啊撑起身,掀被下床。 这几日她总是下意识地深吸一口气,腹腔还会因吸气牵扯出一丝疼痛。生过,死过,生不如死过,她现在只想好好歇息,好好吃饭。 躺了一日,浑身无力,越躺越无力。 秦嬷嬷为啊芜更好衣,披上氅衣,去拨了拨炭火,临光君的身子越发的怕冷了。想起了东面起的战事,在隆冬便迫不及待地开始打仗,马儿的草都成问题。 秦嬷嬷苦叹一声。 啊芜从被窝里出来还是暖的,便在屋子里踱步。 案上还放着登瀛楼、鸣泉茶楼的邀贴,扫过一眼。 周卫序离开靖安城之前,将她的日子排满了,生怕她无趣,可她此刻却在想,肚子上的剑伤往后他若见了不知道还敢不敢摸。 他在封地可还好? 天黑得早,如今又行宵禁,漫漫长夜实属难熬。 啊芜看了看窗外,一层薄阳覆在堂前屋后,生出别样的光景,今日她想出去走走。特地换了身男装,穿上高靴,脸就管不了,趁宵禁之前去逛一逛最热闹的地方。 这么冷的天,东面宪厉战场应当是最热闹的。 披回氅衣,只对秦嬷嬷说:“你别跟着了。”下楼去到巷子里招来侍卫,“天冷,让你们一直守着也怪怠慢的,今日高兴带你们去吃酒。” 侍卫面面相觑。 还不敢策马,只能坐上马车。 万花楼前的老鸨见一行来人,吓得直哆嗦:“大人,是来拿人的?” 啊芜摇头:“不办公差,只是随意逛逛。” 老鸨看了好几眼啊芜身后的侍卫:“女公子,那您是来寻人的?”这阵仗怕是女公子的夫君在里头,会坏事,待会儿闹起来,麻烦便大了。 啊芜想了一会儿,回身对侍卫说:“你们可否在门外等候,要是不成,随我进来一个,这么多人,会惊扰到人家客人。” 老鸨眼力好,耳听敏,辨出了话里的意思,是不像来拿人的。 几个侍卫退去远处交头接耳了一番,最后还猜起了拳,输的那位面若冰霜,其余三位长舒一口气。 输了的侍卫朝前一跨,挺起胸脯先行一步:“走吧。”装起镇定,来这种地方必定是男子,他一个大男人哪能漏怯,当办差便好,反正闲了这么久,只是这临光君的癖好实属糟践他们这些皇帝身边的侍卫,摆不上台面的事竟让她信手拈来。 吃酒吃到花里去了。 老鸨也不敢拦着,笑盈盈地轻问啊芜:“女公子是要美人做陪?”好男风的倒也寻常些,可是好女风一般更加隐蔽,不会像这样堂而皇之,她一个见识广的老鸨还是有些诧异的。 “不用人陪,好奇,只是过来瞧瞧热闹。” “哦,哦,哦……”老鸨立马点头,“明白了。那女公子随我来。” 老鸨引着啊芜去往二楼的栅栏隔间,侍卫站在外头,懒洋洋地倚着栏杆,不时地有美人向他摇手,他视若无睹。 啊芜靠着座椅,隔着稀稀疏疏的栅栏望着那一片活色生香。 不觉得有趣,也不觉得恶心,热闹是热闹,就是品不出味来。眼瞟见侍卫别进盘带的腰牌漏出的红络子穗,留下碎银起身离开。 那侍卫还百无聊赖地倚着,待看到出现在楼下的啊芜,惊到吐了一句脏话忙追了下去。待会他的三位僚友见他迟着出来,铁定会嘲笑他迷恋里头的美人。 啊芜带四人去登瀛楼吃酒。 之后的好些天,都在这四位当差时带他们吃酒、饮茶、豪赌。 “我都叫你们递去好几次信了,陛下什么时候才肯见我?”啊芜问酒足饭饱的四位侍卫。 其中一位想了想说:“陛下忙,您再多递几回,我们每日回去交差都会如实禀明陛下。陛下不忙了便会想起来。” 自从上林苑死过去后,醒来时人已经在北楼,也不知道再见周卫烜会是个什么情景。递了好几次话,都石沉大海。 从前怕死,死过一回后,如今更怕死。这条贱命被来回揉搓,早知就不折腾了。 深吸一口气,疼。 此刻的疼不知是真的还是错觉,每次一吸疼感便提早知会她,戳着她的肚子提醒她,死可不是随便能玩的。 昨日她想进宫觐见,也被侍卫拦了下来,看样子是周卫烜刻意不见她,皇帝的胆子好像一下子变得小了,搞得他好似没杀过人一样。 那夜,剑刺穿她肚子的时候,他一脸的惊恐,还比她先晕过去。 “那我去上林苑。” ** 介忟还在上林苑,啊芜修养了这么久该去露个脸报个平安,他们都还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不知元隽知道了没,不知他还在不在上林苑。 去的时候啊芜终于给自己提了气,决定策马,跑了一段路惊喜的发现,原来腹腔并不疼,一路高兴地冲进上林苑。 介忟原本已经瘦到没形,再瘦也没地方可瘦了,脸覆面具身穿冬衣,就当他健壮如牛。 “临光君。”介忟行礼时,声止不住地在颤。 啊芜笑吟吟道:“你激动什么?我不过是替皋国皇帝去办差,忘记带上你,若带上你一定还能替你讨个赏,下回啊,下回方便一定带上你。” 今日她仔细描眉上妆,估计介忟是看不出来的。 介忟噤声立在一旁,袖下的双手一直在绞着衣袖。小内侍传来口信,确实是说临光君去办差,让他在上林苑等着,即便他不想等,也不可踏出上林苑。 日日苦等,等来的人,颜面却不大好。 啊芜围着介忟转了一圈,揪了下他身上的氅衣,频频点头:“不错,皋国皇帝还知道疼人的。”立时转了话题,“元公子还在不在上林苑?咱们找他烤肉吃酒啊。” 介忟回道:“还在。” “那我们走。” 与世沉浮(四) 啊芜的嘴越来越挑。 羊烤好了,焦一点都不要,只吃肋排,没吃几口又想吃烤鱼,等鱼烤好,又不想吃了,给鱼剔完骨拨到一边,说想吃稻米饭。 元隽也没多问她什么,皮笑肉不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比如哪匹马俊,比如有几匹马生了双生子,比如风驰和电掣终于得以团圆。 好像他们之间的话也只能关于马。 她好像对马也不感兴趣了。 还有那玉佩,元隽不懂声响地讲它交还给啊芜,啊芜道谢,揣进内袖:“改日再来上林苑,我将银钱给你。” “好。”元隽利落地应下。 有些事不过弹指间便变得索然无味,人总要不停地用新乐子替换旧乐子,元隽此生不求名利只为能活着寻寻常的乐子。 啊芜对于元隽来说很复杂,但也没复杂到乱了分寸。他将介忟直接交给了皋国皇帝便说明了一切,他撇去心中所想,开始审时度势,替她拿了主意。 元隽是怕自己被牵连吗?怕兖族被牵连吗?或许是连他自己都不肯承认的怕吧。 如今啊芜旁的没有,只有银钱最多,没处花。 玉佩,这枚她铁定是要赎回来的,伸手摸了一把鞶带,那里却已经有一枚更好的。 姜芳印还窝在上林苑,连授学先生都被请来了,说是劳逸结合更易助学。元怀礼自然还陪着姜芳印玩。 除了介忟元隽特地交代过,其他的元怀礼能说的也对姜芳印说。这两个小鬼头基本将这里头的人物已经捯饬了清楚。 “拿去吃。”姜芳印挑了一截羊腿,豪爽地递给蹲坐在身后的元怀礼,元怀礼毫不客气接过去,“多谢姜小公子。” 姜芳印看着啊芜没了生气,金鼎猎场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啊。他家里三位亲哥哥,个个一板一眼的,初见啊芜时便觉着要是有这样一位姐姐该多好。 她定是参和了那些大人的事,才这样不开心。 姜芳印扭头看了一眼吃的正起劲的元怀礼,低声说:“明日爬树掏鸟蛋去。” 元怀礼头也不抬:“这么冷的天儿,哪有鸟蛋可以掏,姜小公子若爬上去,非冻得挂树上不可。” “又没说我爬,你爬你挂。”姜芳印贼兮兮地笑,“明日我得给你捡根高枝儿。” 元怀礼心中一哑,闷不吭声。 当初他便是这样想逃出姜府的,来了上林苑还是没躲过去,习惯了。 近些日子元大哥心事重重,东面宪厉成了战场,族里勉强卖给泽国一万匹马,卖给皋国却是三万匹,而且元大哥接下来都会待在皋国的马场里继续培育良马。 直到什么时候结束,不知道。 元怀礼比姜芳印长两岁,很烦这个老欺负他的姜小公子,阴魂不散,如今起了战事,嫌弃姜芳印还只知道玩儿。 姜芳印也不是只知道玩,他只是不想长大。 大伙儿的心事如夜一样沉。 当夜,啊芜想去关猛兽的那片山林,也被侍卫拦了下来。 今晚月圆,她睡不着。 便穿了衣想回北楼,侍卫只好相随,最终去的却是朔王府。 朔王府前挂着琉璃风灯,在檐下被风吹得兜来转去。朱门玄柱新上了漆,漆面亮洁如镜,静静地敛住夜色。 啊芜远远地看了一小会儿正待回去,怎知有人推门而出,架着悬梯出来,支稳,爬上去摘下檐下的琉璃风灯准备换新的。 脚下鬼使神差往朔王府门前去,门房仆俾投来一眼,一惊,忙从悬梯上爬来下,正正行礼:“临光君,可是要进府?” 这般相问啊芜也是一惊,随后轻轻地“嗯”了一声,回身对侍卫道,“你们在门口候着。” 侍卫得命。 方才停留于此已有疑虑,现下疑虑越发得重,听闻朔王已有造反之势,可真假非常难辨,说是栎州沂王存异心,朔王及早归拢垚郡、淇郡势力,免遭觊觎。奏贴呈到皇帝面前时,皇帝一句话都没说,搁置在了一旁。 阜郡仅仅只是一个大郡,虽富庶可势力到底比不上州,当初皇帝赐阜郡封地给朔王,朝臣也是一头雾水,说不好吧,赐的可是相当富庶的一个大郡,说好吧,也才是一个郡,旁的藩王赐的封地都是可辖管的一州,为守疆土。 一个郡,如同在戏弄朔王,这亲王和郡王差别无二。 朔王将垚郡、淇郡二郡纳入囊中,与栎州沂王对峙,他在告诉皇帝栎州沂王早有异心。丞相顾源下野,皇帝和朔王的关系也是难猜,是亲吗?是疏吗?皇帝私底下到底赋予朔王何等权利? 谁也猜不透。 今日这临光君深夜来这朔王府,必定有所关联,连门房仆俾都好似知道她要来一样。 四个侍卫立时再次交换眼神,守在朔王府门口心事重重。其中一个揣度起朔王府来,好像王府都会设有密道,临光君不会就此逃了吧。 转念又一想,适才临光君在门口呆滞的模样不像是谋划着要逃的,一如这几日的行踪,随心所欲到令人发指。 皇帝、朔王同时器重此女,颇为费解。 啊芜人一踏进朔王府,整个人便霍亮起来。 皓月当空,月亮月月缺月月圆,挡不住的思潮一波一波袭上心头,那夜她若死了,死在最朝气的年华,让他想念一辈子也挺好的。 终究是她胆怯了。 大事如泰山压顶,她扛不动,想一想这些风月事应当不是罪吧。 里头的婢女也似乎知道她要来,上前行了礼:“临光君随我来。”提着风灯朝前引路。 主人已经去往封地,可这靖安城的朔王府并没有像人去楼空的样子,打整得井井有条,夜晚该有的灯都亮着。一路的亭台水榭,她知道这是去往哪里的路。 啊芜驻足在赏月阁前。 阁上无匾额,如今应当称为赏月阁比较合适,这里他重新打造过。抬步进屋,空空如也,帷幔不见了,床也不见了,瞧见从屋子的天井处往上搭建了通往楼阁的盘梯。 在楼阁之上便会将天上的圆月、星星看得明明白白。三流地他们一起在草地上躺着观星、赏月,这阁楼却是他特意准备的,看样子是好久之前便准备妥当的。 朔王府的物宠还都没取名,那时他还说见一面只讨要一个的,如今连一个都没取。 来去匆匆。 婢女递了风灯过来:“朔王吩咐,除了临光君旁人不得上去。” 啊芜接过风灯,拾阶而上。 阶梯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行至阁楼之上看见一方地榻。 支好风灯,依着皎月和风灯透出来光,啊芜看清了全貌。阁楼四方无栏杆,做了一排及膝高的地柜,将地柜里面的东西全部翻了出来。 在三流地捏的泥人,一副波罗塞戏棋盘也带了回来。 打开酒坛,闻一闻,像是不常见的酒,香是香,就是有股子怪味。酒坛直接倒不太好倒,于是把住坛口,稳住坛身,小心翼翼地倒满一杯,许久没练功,功夫全用在倒酒上了,竟一滴都没洒。 坐在榻上,怔怔地看着圆月抿一上口,被酒的不寻常辛辣给呛出了声。什么酒?从来都没见识过的,周卫序这个时候了还要整蛊一下,真有兴致。 翻开盒子中的玉颜膏,不由想笑。这玉颜膏长的真够喜庆的,颜色、大小跟那避子丹一模一样,挑上一颗最圆润的塞入口中,嚼了嚼,真是绝呀,连味道都相差无几。 数完八十一枚绢花,拈上一枚别进耳后,缓缓躺进地榻。 今夜靖安城的圆月还是不够亮,宛若缠了一缕青絮,不如三流地的圆月好看。 这如水一样的日子,像是在抄账本。 啊芜起了身,面朝南拢好氅衣,北风将她的碎发呼啦啦地向前吹。 碎发胡乱拍打着她的脸颊,一丝一缕没有章程,随风乱舞。握琉璃酒盏的手掌已经凉透,指尖却还固执地将酒盏一圈圈地转着。 举杯敬月,一口闷掉辛辣之酒。事在心上,酒在肚里,喝再多的酒也淹不到心上去。 她沉吟道:“北风南渡……北风南渡……周卫序,我还没死,它寄不了我的情。” * 出府时,那四个侍卫深泄一口气,扛着从朔王府打包出来的东西策马直奔北楼。 “今日耽搁你们换职,真不好意思。”临进北楼前啊芜对侍卫说,“回去禀明陛下,明日我要见他,他若还不见我,我便硬闯宫门,你们将我绑了交给他。” ** 翌日。 周卫烜刚下朝,听侍卫禀报完,额间抽动。 沉思须臾:“若临光君求见,便带她入宫。” 侍卫应下后便退了出去。 周卫烜双臂交叠在身后踱起步,时不时撇一眼书案,最后迅速去书案前沾墨将两字落在纸上,写完之后忙别开眼,命俞迁收起,交代今日等临光君出宫时交于临光君。 周卫烜未纳妃立后,最近他也在思考接纳另外一件事,后宫不可无妃嫔,这样继续下去肯定会令朝局越发动荡,于是摆驾长乐宫。 啊芜昨夜睡了长长的一觉,醒来时神清气爽,深吸一口气,腹腔还是会有一丝若有似无的疼,不由皱眉。 用饭后,闲闲地倚在二楼的窗边看着巷子里的侍卫换职。 “喂!”啊芜提声唤着那四位侍卫,“今日陛下可会见我?” 四位侍卫齐齐仰头,领头的侍卫忙应承:“陛下准了!” 准了便好。 “你们这差当的不错,”啊芜笑笑,“一会儿随我去鸣泉茶楼吃茶去。” 侍卫一惊:“不进宫了?” “进宫的,不吃饱喝足哪有精神与陛下讲话,你们等我一会儿,我好生打扮打扮。” 啊芜经上次被刺,不再畏惧皇帝,今日是她要进宫,不是皇帝召见,让那个皇帝等等也无妨。 与世沉浮(五) “嬷嬷,你跟我说说先帝是个什么样的皇帝。”秦嬷嬷替啊芜梳发时,啊芜正抠着妆台的案面。 秦嬷嬷已好久没想起先帝朝的事,朔王驻守纶涸,她也在纶涸宅院。那时可谓惊心动魄了一场。十六岁的朔王本可以娶亲就藩,可顺贞帝突然指派朔王驻守纶涸,还遣了位退隐的太傅相随,这里头的意思她们这些下人不敢胡乱猜测。 太傅何许人也,帝师啊,虽曾只做了几月的太傅,还早早退隐了,可怎抵得住响当当的名声。顺贞帝要立朔王为太子的消息不胫而走。 周卫序那时从京师来到纶涸,像出了笼的雀鸟,高兴的紧,虚心跟着将领学排兵布阵、实战虽少,也算是磨炼上了。朔北、朔北,这个靠北的纶涸郡又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周卫序学的很快。 只是不明白为何不是他的封地,若将祃州作为他的封地,此生为父兄驻守边疆的心愿便可达成。 太傅随行,周卫序起先未起疑,坚信父兄只是对他偏爱,给他找了位博学的先生,往后太傅所教让他起了疑心。 三年根本不够让他理解宫廷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从未有过不臣之心的周卫序三年后因急诏回京师,被周卫烜在宫外截住囚于暗室,直到顺贞帝剩最后一口气说不了话时,周卫烜才放周卫序进宫。 周卫烜登基后便一直将周卫序困在京师。 秦嬷嬷话还没回,却先深叹了一口气,啊芜如此相问,她拿捏不准该如何开口,又沉了一会儿,只道:“先帝仁善。” 她是从朔王府出来的,也算是朔王身边的老人,心定然还是向着朔王的,顺贞帝的做法她觉着有失水准,立太子应当及早立的道理连她这个下人都能明白,可顺贞帝却迟迟不立太子。 到最后使得兄弟二人心生嫌隙,这不是寻常人家的兄弟争夺家产,而是天下啊。 啊芜知秦嬷嬷心里隐着不能说的事。 于是对着镜中的人抚了抚鬓角,略带笑意轻松问秦嬷嬷:“朔王长得那么俊,小时候一定很讨人喜欢吧?” “我有些想他了。” 秦嬷嬷看向镜中,未直视啊芜,将目光落在了啊芜的珠玉耳坠上:“朔王小时候更俊,白白胖胖的很惹人爱,六岁便立了府,待我们这些下人非常宽宏,从不苛责。”她一顿,不知不觉也笑了起来,“奴婢也时不时地会想起从前殿下的好来。” “你从何时伺候朔王的?” “自打立府,奴婢一直在侧伺候。” 周卫序在自己府里挑了两位这么细致的人过来,那个时候他便用了心。 啊芜想起近来的事,她与周卫序的事这些仆俾是知道的,而如今自己被交到了周卫烜手中,周卫序去往封地,她还死里走了一回,秦嬷嬷这些下人不知其中缘由,做事越发的仔细谨慎。 “秦嬷嬷,”啊芜认真道,“陛下和朔王待我有恩,如今名利加身难免遭人非议,若有闲言碎语传于耳内,莫要搭理。” 秦嬷嬷手下一滞,道:“旁人称赞临光君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非议。” “好话讲累了,歹话迟早些也便会跟着来,是个人都会遭人非议,特别是我这样的身份,非圣非贤一介舞姬,背地里不知笑话我是靠着何等手段攀龙附凤的呢,你与李嬷嬷是从朔王府来这伺候我的,原本身份便高人一等,我担的这些虚名总比不过朔王尊贵,连累你与李嬷嬷深陷囹圄。”啊芜说得轻快,“你一会儿多与李嬷嬷唠叨唠叨,她不爱讲话,有事也会闷在心里,还需你开解开解她。” 秦嬷嬷心中一哑,垂了眼应:“是。” 啊芜自从伤后一直闷在北楼,人如同行尸走肉,今日是第一次开解秦嬷嬷。秦嬷嬷在外头确实听到了些闲言碎语,说朔王敬献了个武艺超强的舞姬给皇帝。 秦嬷嬷再联想到啊芜的剑伤,老会瞎琢磨,猜测是否为啊芜抵死不从才被皇帝所刺,那剑伤贯穿腹腔,狠绝之势明眼人一看便知是索命的。不知昏迷了几日,人还未清醒便被送来了北楼。 胆战心惊地伺候着,生怕皇帝来秋后算账,万幸,这样的事未曾发生。 今日啊芜要进宫,秦嬷嬷心又提了一截上去。 啊芜的这番话倒是多少宽慰到了秦嬷嬷,如今伺候的这个主人对外事并非一无所知,心里跟明镜似的。 年纪不大,沉的住气。 临出门,刚好撞到许久未见的斜衣来拜访。啊芜只对斜衣说,等她出宫后一起喝上几盅,让李嬷嬷备菜。 一行五人快马去吃茶,随后进宫。 一踏进殿门,啊芜要了个软垫跪在上头等周卫烜来。 屁股都不知挪过多少回才等来周卫烜进殿,啊芜直接正身伏地叩拜:“臣女叩见陛下。”这个伏地的姿势似乎牵扯到了腹上还未痊愈的伤口,不由动了动,双臂再弯曲一些减少牵扯。 暖殿内烘着好几座三足炭炉,啊芜身上却依旧罩氅衣,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 周卫烜驻足在啊芜身侧,靴尖几乎要踩上那黛色氅衣的雪色狐毛边。 啊芜今日簪着金玉朱钗,硕大的一枚埋在发间,并不适合她。 “起来吧。”周卫烜回身对俞迁道,“给临光君赐座。” 啊芜这才把死死扣在地上的脑袋抬起来,歪坐在垫子上:“不用赐座,臣女这样坐着便好。” 周卫烜见啊芜一直没抬眸看她,反倒有些不习惯。这同以往不一样,从前只要有机会,啊芜便会趁着空档睨他一眼。 而且她摒弃了该有的端庄礼节。 周卫烜依了啊芜,让俞迁重新拿了张软厚实和的垫子。进殿褪下氅衣后周卫烜里头便只有单衣常服,在暖殿他向来如此。 俞迁奉茶,啊芜接过后直接搁在前头的地上,暖殿哄得热,解下氅衣抱在身前。 “临光君,有何紧要事见朕?”周卫烜问。 啊芜低头沉思了一会儿,慢道:“陛下告诫臣女有些事要自个儿悟,臣女愚笨,想了好些日子也没能悟出来,可臣女有嘴,臣女可以用嘴相问,心里憋着好些疑问,所以来面见陛下,臣女问了,若陛下不想答,臣女便问下一个问题。”下意识地想抬头瞄一眼,最后压了回去,“陛下,如何?” 炭炉里的炭不知掺进什么杂质,三座炭炉同时能听见从里头跳出来的“哔啵”声响。 周卫烜没回应。 啊芜脸被烘热起来,不停地在吸鼻子,最后拿手背蹭了几下。 “其实臣女也没那么多问题,只是陈述给陛下听。”啊芜又吸了吸鼻子,“如今天下烽烟骤起,宪厉国很快会被吞并,皋国与泽国往后不再是盟国,若皋国攻打泽国顺利,皋国不出五年便能将天下归一,五年,是臣女大胆猜测,不顺的话便不好说了。” “陛下一直护着臣女,之前臣女猜想,是您利用我原先在泽国的身份,将我送至将来两军交战战场,影响泽国的士气,后来我想了想,这法子不一定有用,因为我父亲过世将近三年,军中变数很大,到时将我送去战场影响士气,指不定会闹出什么笑话。” 啊芜有些散漫,将眼眸抬起半寸打量起殿内,兴许是热得没法安静地瘫坐着,她继续道:“我父亲麾下曾有两位大将,被朝廷重用遣去东南面戍边,算算时间起码得有十年了,若皋国攻打顺利,我还活着,他们也还活着,到时我愿成为陛下的说客,游说他们归顺皋国。” “那些常年戍边将士的脾性我还是比较莫得准的,犟得跟牛一样,皋国在他们眼里和边陲小族没什么区别,若不拿出些真情实感,撼不动他们的凌云壮志。”说得有些渴,啊芜端起跟前的茶一饮而尽。 接着啊芜给上述之事收尾:“这件事的陈述便是如此,陛下若觉得有不妥之处,臣女听命改进便是。此等国事冗长,臣女随时听候差遣。” 说完,啊芜静静地等周卫烜给话。 周卫烜负手踱步,玄青色单衣垂顺,在啊芜的余光里来回摆动,炭火依旧在“哔啵”作响。他终于开口:“今日起,朕赐你府邸恢复你真名,为你父亲正名作为条件,如何?” 啊芜微微一颤,眼睫跟着抖了几下,问:“如何为我父亲正名?”立时又坚定摇了摇头,“不用为臣女的父亲正名,事已至此,真的便是真的,假的依旧是假的,况且父亲谋逆之事并不明朗,各人有各人的猜测、说辞,就让它稀里糊涂地过去吧,如今天下都要大乱了,臣女并不在意那些虚无的东西。” 她顿了顿:“陛下不必赐臣女府邸,也不用刻意恢复臣女的真名,啊芜这个名字犹如臣女的一层皮,若是揭开它,臣女的羞耻便无处遁形。眼下臣女只有一件事恳求陛下,臣女的母亲还活着,恳请陛下救她出雅川!”说完推开茶盏,朝地下猛然一磕。 “你的母亲还活着?” “是,还活着。” 好死不如赖活啊,啊芜将这个词演绎得活灵活现,一身傲骨碾做粉尘,再揉搓成泥人粉饰太平。 周卫烜随着啊芜的这一磕,一瞬间觉着这人世间真没意思,脚下的人顺服到令人生厌。周卫烜最近记性不大好,已经许久没再想起朔王,他的这个弟弟被他推至隐蔽的角落藏了起来。 朔王从来没有这般顺服过。朔王的那种顺从是令人愤怒。 全他娘的是假象。 周卫烜额间搏动,脑如火烧。 啊芜抬起身重新跪坐好,眼睛定在周卫烜玄青色袍角,轻轻问道:“朔王反了吗?” 与世沉浮(六) 朔王反了吗? 他…… “他敢!” “他敢!” 周卫烜连连咆哮,俞迁立在不远处脚被钉在地上,身体跟着这两声咆哮打颤,眼眸低垂,交叠在身前的双手在衣袖里反复拿捏。这个时候俞迁本该到殿外去,只是临光君还跪在殿内,没有皇帝示意他是不敢动的。 在上林苑,皇帝晕厥,临光君身中长剑昏死,所有暗卫慌做一团,将皇帝送至寝殿,又遵皇帝口谕招御医救治临光君。 俞迁按照以往的惯例,让救治皇帝和临光君的御医不得外扬此事,一切等皇帝醒后再做定夺。 皇帝这是头一次昏厥,御医守了一宿也还没动静,俞迁以为快瞒不住的时候皇帝醒了。 醒后的第一句话便是问临光君。 御医回禀临光君性命已保,只待清醒。之后皇帝才阖上双眼又昏了过去,等再次清醒仿佛只是睡了一觉,人也变得异常平和。 直至今日。 啊芜面如死灰,平静道:“陛下说的是,他不敢,他若敢便不会将臣女留在京师。” 周卫烜环看殿内,也不知在寻找什么,暖殿内没有刀剑,没有任何兵器,他觉着他的双手应该配有兵器,手掌攥握成拳,骨节凸显犹如坚石。 周卫烜蓦然看到了俞迁,一个活物,他缓缓逼近,盯着那张耷拉着的老脸,老脸上交错的沟壑也令人生厌。 “滚出去。” 周卫烜声如闷雷,惊得俞迁忙退避出殿。 “你们也滚出去!”周卫烜比划着殿内,暗卫现身却不敢遵命。周卫烜突然大笑,缓缓走近暗卫,在他们跟前来回打量。 “嗖唰”一声,暗卫腰间的刀鞘刹那腾空,暗卫齐刷刷闷声跪地。 周卫序开始反复翻看手中的霜刀,将那霜刀身上的寒光淬进眸中,唇角不由上扬。霜刀上映出一张脸,渐渐清晰,周卫烜唇角慢慢收回,一把掷开霜刀,丢在暗卫跟前。 这张脸更让人生厌。 “你们滚出去!” 周卫烜已经对自己的二次重复很不耐,他是天子,他是天子,大皋的天子同样的话为何要说两遍。 暗卫不敢起身,此时啊芜却慢慢站了起来,抬步往殿外走。 后头传来周卫烜的呵令:“你给朕站住!” 啊芜无法,转身走至暗卫跟前伸出双手,对他们说:“你们将我的手捆了再出去,连脚捆了也可以。” 这群榆木还是不动,啊芜突然伸腿用脚尖够来了霜刀,猛的一踩刀柄,霜刀稳稳地弹起落在手中。 暗卫立时乱做一团,统统护在周卫烜身前,拥着周卫烜后退,抽刀。 啊芜看着他们,也看到了周卫烜慢慢上扬的唇角。她倒退至殿门口将霜刀丢出殿门,立在殿门口伸出双手。 暗卫还在等待周卫烜发号施令。 就这样对峙了好久,啊芜眉心一皱放下双手,倚在门柱上,叹了一口气。 如此皇兄谁能忍受的了。 松懈下来的对峙让周卫烜很不快,这好比一只猛虎闯入另外一只猛虎的领地,正在对峙,突然消失了一只。 不知是闯入的那只消失,还是被闯入的那只消失,未决胜负便消失,这样的结果让周卫烜难以接受。 她若再坚持一会儿,他或许可以让她认输,而不是直接放弃。 “将手捆了吧。”周卫烜意犹未尽沉声命道。 暗卫取来手镣将啊芜的手铐得扎扎实实。周卫烜下巴微扬,凤眸的眼角上挑越发孤傲,负手立在啊芜面前。 暗卫退出暖殿,俞迁掩上殿门。 “临光君。”周卫烜问,“方才说到哪了?” 啊芜垂首恭敬应答:“朔王不敢反。” “你说他若敢,便不会将你留在京师,可是这句?” “是。” 周卫烜轻嗤一声:“他是给你灌了多少迷魂汤,才让朕的临光君甘愿做他的说客,还有,临光君何来自信,认定他留你在京师是因不敢造反?难道不是弃你了?” 啊芜盯着方才跪坐的软垫道:“弃便弃吧,臣女于他无用,于皋国还有些用处,也算是物尽所值。” “物?”周卫烜逼近啊芜的耳侧,啊芜本能地偏开一寸,只听见周卫烜沉闷低吼,“他已经在反了,弃你也弃的干脆,你在他眼里还真只是个物件。” 啊芜眼睫微抖。 “朔王已经在反了,那,这个问题的答案臣女已经知晓。”啊芜挪步重新跪坐回软垫之上,“下一个问题便是,如今战事如何?” 周卫烜骨节在响,此刻的啊芜就如朔王一样,令人愤怒。 顺服,顺从,全他娘的是假象。 “战事啊……看来临光君比朕还焦急。”周卫烜后脑在灼烧,竟开始有些恍惚,“明日临光君得空再进宫,朕将军报给你看。” “多谢陛下。” 突然周卫烜蹲在啊芜的面前,仔细在她脸上寻找些什么,啊芜实在受不了这样超越边界的长久注视,便直接俯身叩地,镣铐链撞击在地,清脆作响。 “把头抬起来。”周卫序对啊芜的这个动作很不满,从喉间溢出一丝轻蔑,“你们女人巧言令色,连天子都不放在眼里,朕要看着你们,这张一样的假面。” 啊芜缓缓起身瘫坐歪去一边,斜眼睨着周卫烜的玄青袍角。 你们女人。周卫烜应当很忌惮女人。 这一年翻过去眼前的皋国皇帝也该二十八了,却久无子嗣,这会让朝堂动荡。宪厉国皇帝子嗣繁多,内乱频发,如今正在被他国吞噬。泽国皇帝妻妾成群,看似繁荣,可内里已是一团败絮。 子嗣繁多不行,没有子嗣也不行。说到底是这些当权者不行。 这天下啊,何时能真的稳呢。 周卫烜缓缓起身,用虚晃的眼神挑起一丝残忍:“外人都道,你是朔王献给朕的舞姬,若朕今日将你留在宫中,你觉得朕该给你个什么位份合适?” 镣铐贴着啊芜的手腕有些疼,她这两月瘦到没了边,没了血肉的包裹,只剩下一个“膈”字。她不再跪坐,站起来对上周卫烜的直视。 “陛下是九五之尊,什么给不起?什么要不了?”啊芜仰着头站在低处睥睨皇帝,“陛下是要一统天下的雄主,也不该是拘泥于女人的皇帝。”她咬字放缓,“我如今无国无家,你可以称我‘啊芜’、‘丁芷录’、‘临光君’,可我不是你的,也不是朔王的,我就是我,我的一切华贵已经被盘剥干净,又被你们这些男人装扮来打扮去,你说的这些我都不要。” 最后她道:“我可以容忍你们的无知。” 周卫烜眸中聚敛成光,不再抗拒啊芜的探看,这才是人真实的一面,他很受用,顿挫欣喜地笑了两声:“倒是巧舌如簧,为了一个朔王,竟敢忤逆天子。”他遽然想起些什么,“朕险些忘了,你是死过一回的人,今日,朕再饶你一次。” 啊芜一怔。 这番不要命的话,不是为了周卫序,是为她自己说的。 她道:“朔王是……” “闭嘴,不准提他。”周卫烜厌恶地截断啊芜的话。 朔王是朔王,啊芜是啊芜,所说之事毫无关联。这是她没说完的话。 啊芜收声垂眸静默。周卫烜这个皇帝有问题。 周卫烜似乎已经受不了后脑的灼烧,他该离开了。 “朕乏了。”抬步就往殿外去。 等解下镣铐,啊芜望着通红的腕子久久不能动弹,捡起氅衣,一时想不起该如何出宫。在殿内缓慢走上一圈立在书案前,暖殿很简洁,无过多的饰物,书案上零星的放着几本书册,啊芜伸手拨了拨,拨出来几缕红穗子,忙把它用书册盖回去。 这是通行无阻的虎纹腰牌。 去到殿门口立着,见宫俾上前行礼,告知啊芜再等一会儿。啊芜开始倚着门柱,她有些累,九五之尊的九重宫阙,目及之处尽是遮拦,这皇城最开阔的便是殿外,头上的苍穹。 许久才见俞迁迎面而来。 啊芜不忘给俞迁行了个礼,道:“劳烦余内侍替我备个马车,送我回去。” “是。”俞迁抹了把额上的汗,“内臣送临光君出宫。”随即唤人去备马车。 啊芜改了主意,转身回殿:“身子虚,先歇息一会儿。” 此时殿内已经没有旁人,啊芜等俞迁喘过气才轻声问他:“余内侍,陛下……”她点了点自己的额角,“是不是这里生病了?” 脑子有病。 俞迁老脸僵了一刹,立时恢复往日的和煦:“陛下,常有头疾。” 啊芜在俞迁眼中脸上看不出任何意思,言语也只是例行禀明实情。 “我也有头疾,倒不像陛下这般头疾到反复无常。”啊芜想起上林苑那片关着猛兽的山林和那些成林的惨烈脱皮兽身。 俞迁静默一会儿,从袖袋中掏出信笺交于啊芜:“临光君回去再打开。” 啊芜接过,瞭了俞迁一眼,俞迁脸色如常。 拖着身躯上了马车,啊芜全身无力到虚脱,头枕着厢壁抬手撩起帘子一角,余晖顺着缝隙钻进来,打在啊芜的脸上,今日的余晖只是余晖,没有生出别样的光景,只是落日前的顽固挣扎。 捏帘角的指尖吃不住力,陡然垂落。 啊芜才开始失声嚎啕,为她的母国,为她的父亲。 泽国早已摧枯拉朽,她不是不知道,因有阿爹庇佑她装作不知道,她坚信她的阿爹能为她顶起那片天,她坚信她的国还有救。 可早已来不及了。 与世沉浮(七) 啊芜发起高烧,高烧反反复复,人也整日模模糊糊。她一直在做梦,梦里却都是清晰安宁的,看见阿爹那张久经风沙却异常俊毅的脸,粗粝的手掌还有温和的笑容。 阿爹不再穿将军甲,一直都是一袭在春日里穿的水绿常服,锦带束发,三十九岁的阿爹真真好看啊。 等病愈已是六日后,啊芜发誓要好好吃饭,好好歇息。 周卫烜竟将军报送来了北楼。 啊芜翻了翻,便让人送回去。 意料之中的局势。 斜衣再次来北楼拜访,啊芜穿戴整齐才去到正堂。 “让斜衣姑娘久等了。”啊芜已经尽量提气招呼,案上的茶也不知换过几茬,斜衣却没动过,起身迎啊芜过来。 斜衣那日瞧见啊芜,人虽瘦削,但说进宫的时候还眉飞色舞,这一病六日,啊芜眼里的华光越发的淡了。 “我还惦记着你说的几盅酒。”二人落座后,斜衣将话说得轻巧不着痕迹,“听说你病着,所以每日来探问一次,今日算是给我逮着了。” 斜衣没有敬唤啊芜临光君,像从前一样你我相称。 啊芜这才想起那日说的,便吩咐秦嬷嬷备菜、备酒。 吩咐完,啊芜才对斜衣饶有兴致地挤挤眼:“今日的酒,保准你没喝过,靖安城搜罗不到,也不知朔王从哪儿弄来的。” 斜衣垂了眸,片刻抬眸,她不知道该如何接这话,过了这么久再在啊芜面前听到朔王这个人,恍如隔世,朔王从跶挞归来再去封地,他们连一面都没见到。 周卫序不曾来乐坊,斜衣不曾去找他。 况且啊芜如今在靖安城的身份越来越复杂,不好乱揣测。 “那待会儿是要好好尝尝。”斜衣想面带微笑,可嘴角怎么也扯不出弧度来。 啊芜这才发觉二人又落入从前的俗套里,她并不是故意的。 靖安城的酒估计斜衣也是尝遍了,周卫序留下的这酒新奇,斜衣应当没尝过,拿来解闷凑个话题也好。 没说两句,这场子便冷了下来。 啊芜知道其中缘故,可这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况且她也没力气去解释什么,脑子跟着嘴走,嘴跟着脑子走,随意了。 “茶要凉了。”啊芜自己端茶喝了起来。 斜衣跟着端起茶盏象征性地呡上一小口便搁下了:“今日我来,不过是同你讨盅酒喝,讨顿饭吃,听闻李嬷嬷的手艺十分了得,我也馋。” 斜衣可以执笔挥斥方遒,也可以抚琴直抒胸臆,但离了这两样她似乎一直在自己的桎梏里越陷越深,斜衣想借个力拉自己一把。 从前有不通顺的事斜衣会与周卫序商讨一二,毕竟朔王的身份那,在何处都高人一等,与他泄露一些心事也不觉得折身份。 如今无处可叙话。 啊芜定定地看着斜衣,她们之间还没有亲近到斜衣用“讨”这个字,斜衣断然不会为了一盅酒,一顿吃食来与人拉近关系。 在啊芜的认知里,斜衣应当不需要。 可眼前的斜衣神情淡然,眼里盛着七分真诚,余下三分是与生俱来的清冷,这位,为正谢氏门楣的女子,这位在乐坊安身立命的女子。 是啊芜可望不可及,不愿承认的——仙女。 啊芜起身,给自己寻了个正式得体的笑脸,豪掷一句:“咋们今日好生吃酒,不谈朔王。” 斜衣一怔。 跟着起身,笑了起来:“不谈朔王。” 呃,啊芜自己打了自己的脸,今日两次提到朔王,都是她自己提的。 那坛叫不上名的酒,二人尝了尝便丢在一边让秦嬷嬷封口存了起来,实在太辛辣,难喝。 醉里生二人喝得七荤八素,趴在案上毫无戒备地相看发笑,一杯杯好酒被二人倒在地上,将砖面浇了个通透。 斜衣这是第一次不管不顾地释放压抑了二十四年的情志。 五岁吟诗作赋的谢娍,七岁家遭变故,只剩她一人,爬进乐坊,最后立在二楼的雅间再也不敢出去。 不敢出去啊。 斜衣耷拉在案沿的手一晃一晃:“啊芜,你说我为自己赎身之后该何去何从?今日找你便是想听些不一样的。”突然糟糕地干笑两声,“我没有旁人可问,何来不一样这一说。你先说我该何去何从?” 啊芜下巴扣在案上脑袋左右慢晃,慢慢双手托起下巴贼兮兮道:“我只知道你有好多好多钱,吃喝肯定是不愁的。” “吃喝不愁,”斜衣对此很是满意,她真的有好多银钱,“我还能养活好些人呢,往后我要买大大的宅院,买许许多多的仆俾,你和朔王要是能卖,我将你们二人都买下来,一个给我舞剑,一个陪我题诗作画。”突然她思考了一下,皱起眉头,“还有那个整日看我不顺眼的喜儿,我要买她,让她整日站在我面前给我笑。” 想到那画面,斜衣乐得肩胛一颤一颤。 啊芜醉到半眯眼,吭哧了好几声:“你得罚酒。”伸手拿来酒壶对着斜衣捏酒杯的手上倒,横竖倒不准,倒不满,“你提朔王了……这么喜庆的日子你提什么朔王……该罚。” 斜衣悠悠支起身,将酒杯“哐当”一声正正地拍在案上:“罚!该罚!” 酒杯在啊芜眼里依旧是虚的,手晃着终于倒满了,笑得非常得意:“喝……喝完我再给你倒。”也将酒壶拍在案上,登时把酒壶盖震飞,“何去何从?满腹经纶的人愁什么,徐府著书郎不是在招贤吗?他也没规定女子不可以去,在律法文书没出来之前去钻个空子,横竖要通过层层筛选,层层考核,你去同他们争啊。” 啊芜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若有人拿性别、出身一事卡住你,我临光君替你摆平。” 听完,斜衣正色沉思。 啊芜继续道:“修史著书可是大学问,即便落选,可你斜衣是靖安城第一个敢这么做的人,跨出这一步,往后谁还敢低看你,我就不信那些个男人你一个都比不过。” 斜衣的心抖了抖,她从来没有这样大胆的想法,同男子比才学、见识她从来不惧,是近二十年的身份困住了她,往前迈一步,只这一步最难。 修史著书繁复冗长,若能被留用,整理书籍已然很好,十多二十年后谁还记得乐坊的斜衣,若没被留用,她谢娍这一步已经跨过去。 这便是今日来北楼的目的。 “吓到了你了?”啊芜弯腰捡起被震飞的酒壶盖,“我临光君脸皮厚,你若不敢独自去,我陪你一道去报个名进个门也是可以的。” 斜衣流连在啊芜泛起红晕的脸上,再次陷入沉思。 当夜二人不知几时才结束。 啊芜真的是不省人事,抱着酒壶回卧房,秦嬷嬷想将酒壶哄走,啊芜却像搂宝贝似的,死死地抱住。 ** 暖殿的炉子烘得比前些日子都暖,啊芜解下氅衣交给宫俾。 啊芜已经连续进宫好些天,皇帝却一直将她晾在暖殿。 宫里在操办皇帝的纳妃事宜,听闻要一日纳三位妃嫔,匆促又热闹。年关至,皇帝诸事缠身,啊芜却很想见上几面。 立在书案前,轻轻拿起书册,那方腰牌没动过,红穗子是啊芜昨日离开时的样子。 勾来腰牌纳入袖袋之中,去到殿门口立着。 “陛下到!”一声威呼,啊芜忙叩地跪伏,恭敬顺服,“陛下圣安!” 周卫烜解下氅衣递给俞迁,内里依旧穿的是青色袍衫。 “临光君是要起还是跪?”周卫烜不耐客套,直接相问。 啊芜思量片刻:“臣女想与陛下说些私话。”说完伸出手腕。 “捆了。” 周卫烜一声令下,暗卫用镣铐将啊芜捆了个扎实退去殿外。 啊芜站着垂着头。 “今日臣女之言兴许会惹恼陛下,望陛下耐心听完……一定要先听完。” “兴许?”周卫烜道,“那便是临光君还有,不会惹恼朕的可能,望临光君拿出些本事来。” 周卫烜说得急促,似乎是特地匀出点时间来见啊芜。 啊芜不敢耽搁时间。 “陛下能否将《起居注》和《脉案》给臣女看看?” 周卫烜慢慢眉心绞做一团,厉斥:“放肆!” “陛下息怒。”啊芜忙伏地叩拜,音色淡然,“臣女觉着陛下应该有头疾,且久寻良药一直未能如偿,臣女也有头疾,少时母亲曾寻得一良方治好了臣女的头疾,所以臣女想替陛下解忧。” 许久的沉默。 “临光君既然记挂朕的龙体康健与否,你该去寻医,而不是来探查朕的起居和脉案。” “是,臣女省得。”啊芜跪坐起说,“可臣女如今困在京师哪儿也去不了。” 周卫烜嗤笑一声,连连逼问:“你想去哪?当真是记挂朕的龙体?当真是想替朕分忧?”倏地去到书案前扬了那几本书册。 啊芜双眸一闭。 周卫烜慢慢踱回步子:“临光君的心思用错了地方,朕的龙体康健,想替朕分忧,便好好待在靖安城。” 蹲下身,打量起啊芜:“女子狡诈,真是亘古不变啊。朕怕你寻死,便纵容你在北楼,今日一见怕是朕高估了你,朕倒是想囚你进地牢。” 啊芜“当啷”着镣铐从袖中摸出锦囊递到周卫烜跟前:“臣女不会寻死,臣女知道疼。望陛下不要囚我进地牢,地牢阴暗……臣女宁愿陛下痛快再给上一刀。”说着眼眶便红了,强忍着泪。 周卫烜盯着啊芜手中的锦囊,上头用金线勾勒着花鸟纹样,渗出的玉兰香给予了片刻的安宁。 周卫烜夺过锦囊,下一瞬丢去老远。 啊芜磕头。 “臣女不明白为何陛下与朔王如今是这般个局面,在三流地,臣女听朔王讲过他的小时候,说陛下教他刀枪,教他通诗词,今日陛下若得空,望陛下说给臣女听听你们兄弟二人少时的事情。” 周卫烜起身,睥睨着脚下的假人:“打探朕的私隐,你想干什么?”伸手拎起啊芜的后襟,甩啊芜至一旁。 啊芜踉跄着站稳脚。 “前些日子你去朔王府,想干什么?得了什么信想去给朔王,通敌?” 啊芜不敢再跪。 “陛下与朔王原本不必如此。”她郑重道。 周卫烜怒火中烧,掐住了啊芜的脖子,面目狰狞:“全天下就你最懂?是不是?”说着摇了摇啊芜的脖子,啊芜梗着脖子吃住了周卫烜手上的力,呛咳出声。 “脖子倒挺硬。”周卫烜松开,将啊芜的假面仔仔细细看了一遍,一字一字道,“朕再饶你一次,在北楼给朕好好待着。” 说完抬步出殿。 啊芜瘫坐于地。 等了好久才有人来给她解镣铐,啊芜摸着自己的脖颈,暗骂一声。 俞迁后到,忙上前将啊芜扶起来:“临光君,内臣给您备马车。” 啊芜“嗯”了一声,见俞迁捡起地上的锦囊拂去灰尘,安置在书案之上。 与世沉浮(八) 漫天都是皇帝纳妃的喜讯,啊芜在北楼窝了两日,站在二楼哈着气探出脑袋:“喂!我可以出北楼吗?” 昨夜下了一场雨,今早起来放晴,这天儿可真冷。 两个侍卫仰起脑袋看了啊芜一眼,又彼此交换了眼神,其中一个对另外一个说:“陛下好像没示下不可出去吧。” 另外一个侍卫思考了片刻“嗯”了一声:“今日出去跟仔细些。快过年了,人多。”随即仰头问啊芜,“今日临光君想去哪?” “置办年货啊。” 啊芜带着秦嬷嬷和侍卫一行人,大肆采买,真的是人人都有份,花银子那叫一个大方。 桂花糖送去腌鱼铺给福安的时候,福安高兴坏了,之前的桂花糖还没吃完,不知昨夜怎的被雨淋湿,今早起来放在太阳底下晒。 这糖可不兴晒,又不是衣裳。 啊芜能想起万直,先不管他。 回北楼时,啊芜问侍卫:“今日进宫能见着陛下吗?” 侍卫忙劝:“陛下忙,临光君还是翻过年去再进宫吧。” “那你们替我跟陛下捎个信儿,上林苑我同乡曾被大火灼伤毁容,想求陛下给他寻个神医。” “是。”侍卫应,“卑职遵命。” ** 回到卧房,啊芜摸出虎纹腰牌唤来秦嬷嬷和李嬷嬷:“今晚,我奉旨外出办差,行踪必须保密,所以你们每日需按我在时正常行事,莫让旁人知道,连侍卫都不可以知晓我的行踪。” 虎纹腰牌架在啊芜掌中,这是天子之命。 两位嬷嬷忙低下头应“是”。 啊芜吩咐秦嬷嬷:“你去将脩娘请来。” 事情紧急,秦嬷嬷领命忙去请脩娘。 脩娘近到跟前,啊芜直接亮出腰牌:“奉旨办差,借乐坊密道一用,此事必须保密,连坊外看护的侍卫也不能知晓。” 脩娘只瞭了那腰牌一眼便垂了眸。 “临光君是要去往何处?” “出坊。” 脩娘沉思一瞬,道:“所有密道外均有侍卫把手。” “那就劳烦脩娘想个出密道的法子。” 脩娘方寸已乱,皇帝的侍卫都不可知晓,这事让人生疑,可啊芜手中的腰牌之命却不得不从。 心下一横,道:“今夜出坊不如此刻出坊,天色尚早,坊内还有贵客,醉酒的也不在少数,临光君扮作家奴送贵客走密道出坊。” 当即啊芜换了身仆俾装束,提起剑,又放了回去,随脩娘去到密道口等候。 因啊芜乔装的手艺超高,出坊异常顺利,别提出坊,连出城都异常顺利。 没有佩剑没有马匹,但她带了腰牌,带了吉羊玉佩,装了金银,出了城便是她任意翱翔的天地。 啊芜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 周卫序,你这个不要命的,我陪你一起傻。 ** 阜郡的朔王府真是气派,门庭高耸,连琉璃风灯都是一溜排开环绕府邸。 啊芜罩着件乌色裘皮大衣,她上前,府兵马上从四面八方将她围了个结实,势有生人勿近的架势。 啊芜摸出吉羊玉佩递过去:“让你们的主人出来见我,最大的那个。” 府兵皱着眉头接过,眼前的江湖女子横气冲天,却不敢得罪。 “在这儿等着。”府兵再瞭啊芜一眼,转身拾阶而上。 府门开了合,合了又开。 推门而出的是阎科,阎科的脚伐有些凌乱。 “您……临光君……” 阎科惊颤到一时不知该如何将话说准,只能闭嘴给啊芜拱手行礼。 啊芜对着阎科梗起脖子:“让你们主人出来见我。” “殿下在望舒居,卑职带您过去。” “我就在这儿等着。”啊芜揣起手,一副打定主意的模样。 阎科心中一抖一闷:“卑职这便去请殿下。”说完飞奔上马一溜烟地去了。来人在生气,阎科扬鞭加速。 夜色沉沉,啊芜站在长风里瑟瑟发抖,双手揣在袖内不由再将身体抱紧一些,踏起小碎步。 周卫序驾驭的马被周卫序挥得四蹄矫健,如饮猛药。 什么止乎于礼,什么留她在靖安城最安全,在这一刻,周卫序觉得他能毁天灭地,不等拐过弯,勒马跃下去,险些跌跤,缰绳一甩,马鞭一扬,跑起来。 一团灰影,一半浴着暗夜,一半衔着微光。 啊芜仰脸,抽袖指着飞奔而来的周卫序大呵:“你给我站在那儿别动!” 周卫序刹脚,长风将他的茜红袍角吹起,一扬一落,一扬一落。 鲜衣怒马,这才是她的少年郎啊。 啊芜向周卫序飞奔而去,跃上周卫序的腰,埋进他胸膛,对他说:“周卫序,我恨死你了,你是个大憨货。” 周卫序的脸被箍得死紧,喘不过气,向啊芜转过去一些,贴上她冷冽的脸。 阎科此时才到,后面跟着云岩。 一见这场景,二人立时慌上加慌,你看我,我看你,云岩手里提着氅衣不敢上前,还想背过身去。 “去,值岗去。”阎科上前赶走垂首的府兵。这样一直抱着也不是办法啊,又瞄了一眼抱作一团的人,背身立在风中。 “抱你进府。”周卫序在啊芜脸上蹭了蹭。 “不。”啊芜直接拒绝,“长了膘还想干轻松活,就这样抱我去望舒居。” 阎科脑子不灵光了,可耳朵灵的很,听完眼睛骤然睁大,望舒居离这远着呢。 不料周卫序偏偏还应下了,阎科倒抽冷气,这情爱之中的男女情话如此咋舌。 “周卫序,你是不是真傻。”啊芜对着周卫序耳朵轻轻吹气,“快马加鞭来回一个时辰,你可真敢呢。” 话音刚落,周卫序颠好啊芜长腿一迈,往王府里去。 周卫序可真暖呀,搂着他如抱炭炉,这种暖不是从他身上汲取的暖,而是由心底被烘出来的暖。 “你这是要抱我去哪?” 一路过去,见着好多嬷嬷,全部跟见了鬼似的满脸惊恐,低眉垂目,行礼时的颤音此起彼伏。 “给你洗洗,待会儿又要说自己臭。” 啊芜却说:“我饿。” 周卫序静默不语。 ** 膳堂里烘着好多炭炉,没等多久吃食也上来了。 周卫序亲自给啊芜煨了一颗鹅卵荷包,上头撒了一层薄薄的糖霜,端过来时糖霜还未完全融开。 其实啊芜不算太饿,饶有兴致地盯着上头的糖霜慢慢被融化、吞噬。 “周卫序,你说你给我留了八十一枚绢花是什么意思,八十一枚是有什么讲究吗?我将整头插满,连手缝脚缝都没放过,才只用掉三十几枚。” 周卫序看着啊芜瘦了一圈的脸,此时他只想将她养肥。 “没多大讲究。” 那日定数时周卫序正在看《黄帝八十一难经》,便定下了八十一这个数。大约是取了难这个字吧。 啊芜瞭了一眼周卫序阴郁的脸,伸手想捏,他却躲开。 她若无其事地嘟囔一声:“早知便不来陪你过年了。” 周卫序拿汤匙舀起一勺甜汤,吹了吹送到啊芜嘴边,啊芜知趣,张嘴喝掉。此时炙鱼正好上来,周卫序执起筷子,仔细剔起鱼骨。 啊芜单手托腮,望着周卫序的眉眼,它们并不舒展。 啊芜伸手捏住周卫序的衣袖:“这身衣袍真好看。”又挨着缎面抚了抚,顺手拿起一颗柑橘,自己剥好,掰下瓣瓤衔在嘴里。 起身跨坐在周卫序腿上,剔鱼骨的筷子被啊芜丢去一旁,捧起周卫序的脸,吻住他的唇。 这个吻并不长,周卫序绞着眉心强行结束。 此时该喂的应当是饭食。 “鱼要趁热吃。”周卫序拉开身距,环着啊芜想去够案上筷子。 啊芜从周卫序腿上下来,跪坐在席上很乖,要了一碗稻米饭,把案上的吃食全部宠幸过后,又将那颗鹅卵荷包连汤水吃了个干干净净。 饭饱神虚,啊芜直接枕在周卫序的腿上不想动。 “阎科。”周卫序朝外喊话,“吩咐下去,即日起闭门谢客。” 阎科问:“明日尤今先生到府……” “本王身体抱恙,明早让人送帖给先生,等本王体愈后亲自登门拜访。” 啊芜从躺着的角度看着周卫序嘴巴一张一合的样子,慢慢悠悠闭上了眼。 阎科应下随即退去。 “周卫序,那皇位咱们能不能不要了?”她说得很轻,一如现在的身体,一如饭饱后的随意。 周卫序并不答话,紧抿唇角轻抚她的脸颊。 “那皇位……不好坐。”啊芜突然挣扎着起来,搂紧周卫序的脖子,“我好爱你,周卫序。我以为不说出口,那份爱便会少一些,可并不是这样。” 啊芜的心绞了绞,她更加难受了,泪水也不知怎的直淌下来,莫名其妙地笑着啜泣起来,将脸从周卫序肩上挪开,对着他不知所措:“怎么办啊,周卫序,说了很难受,不说也难受,爱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啊!” 是专捅人心窝的玩意儿。 “我爱你,丁芷录。” 周卫序墨眸定定地看着啊芜。 啊芜又莫名其妙地只是笑:“周卫序,你再说,多说几遍,没那么难受了。”锤起自己的心口,“简直是灵丹妙药啊,快,多说几遍。” “丁芷录,我爱你。” 周卫序双手捧起啊芜又哭又笑的脸,轻柔着给她抹泪:“我爱你。” 啊芜咯咯笑:“爱你。”埋上他的肩,“不说了,没花样可说了。” “抱你去沐浴,你几日没洗浴了?臭烘烘的。”周卫序直接将啊芜抱了起来。 啊芜脸色一冷:“你等等,我有事先跟你说。”说完直接下来扯开衣袍,拉着周卫序的手探进她的衣袍覆在腹腔之上,“一会儿别嫌丑。” 周卫序不知啊芜想干什么,他的手原本僵着,这样一触碰变得更僵,瞳仁一缩,面若寒霜。 与世沉浮(九) “泽国派了死士过来,无法。”啊芜整理好衣袍,叹一口气,“吓死我了,昏迷了好几日,我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周卫序退后几步,无力感沁入四肢百骸,他看着啊芜,想说话又被无形的鞭子狠狠地抽着,竟启不了口。 “我是不是很没用?”终是挤出了一股丧气。 啊芜来不及思索,忙摇头:“有用,有用,待会儿便有用了,只要你不嫌弃。” 周卫序内心极乱,拉起啊芜往寝殿里去,膳堂离寝殿不算近,连氅衣都没披,走去几步,周卫序才想起将啊芜抱起来,朝身后喊:“去请最好的大夫!” “是!”云岩得命忙去找阎科。 啊芜刚吃饱被晃得有些晕,故作呕状,挣扎着下来,等周卫序放下她,她躬身撑着双膝道:“三个月没见,你怎么像头蛮牛似的了?” ** 神医须发银白,一袭白衣仙风道骨,探看时神色微凝,面上的沟壑却并不明显,过后舒了眉笑了起来:“小娘子行走江湖,偶有伤损在所难免,这伤老夫瞧着是经杏林圣手所治,早已无大碍。”似是迟疑,“只是这疤……这疤……”站了起来捋顺胡须看向周卫序,“非亲密之人,谁能瞧见呐。” 啊芜还穿着来时的江湖行装,确实像江湖女子,被褥一盖,遮掉露出丑疤的那块腰身。 周卫序听完暗松一口气,因最后一句面色狼狈,倒像是在说他嫌弃的意思,给大夫深深行了个礼:“多谢神医。” “勿需言谢。”大夫将手一挥,直接当着啊芜的面指点周卫序,“老夫觉着,小娘子应当多养养,气色不大好人也清瘦,若朔王听话,不惹小娘子生气,便会事半功倍。” 周卫序一愣,怎料这神医行医竟如此不按常理行事,只能木讷地应下。 啊芜因神医的话顿时神气不少,非师非父,敢当面如此劝诫一个藩王,想必已经看淡生死,参透人心。 “这疤……”神医忽道,“老夫想起老夫记性不大好,这疤也不是无药可医,朔王你随我到外间详谈。” “祛疤药草里有一味灵草颇费银钱,老夫得与你好好详谈。” 啊芜听着话,只见二人退了出去,望着床榻上的撩帐垂珠出神。 不多时周卫序回到寝殿,面色恹恹,还不忘嘟囔:“我真怀疑这神医是你请来的,跟你一样没个正型。” 啊芜笑:“能否让神医多配一些,银钱咱们多的是。” “他还嘱咐我,让我每日亲自擦药,连擦药的手法都教了好几种。”周卫序突然问,“为何要多配一些?” “有一泽国来的老友,颜面被大火所毁,我想让他试一试。” 寝殿内罩着十余盏羊角灯,将寝殿映得异常通透,周卫序觉得太亮,有些刺眼。 啊芜起身掀开被褥:“抱我去沐浴,我还从未与你共浴过呢。” “丁芷录。”周卫序看向啊芜,“三流地的河被咱俩洗了个底朝天,还说没共过浴?” 啊芜头往周卫序怀里一栽,竟还会脸红。 “那不一样。” *** 浴房内水烟氤氲,啊芜给自己褪完衣物坐进浴桶里,双手耷拉在杅沿外,一手捏着虎纹腰牌,一手捏着吉羊玉佩。 “你进来吧。” 周卫序这才进到浴房里,看到啊芜手里捏着的两样,眼眸定在虎纹腰牌上,面色铁青。 但他忍下不发作。 啊芜将手里的两样往眼眶上一挡:“我不看,你自己剥。” 周卫序只褪了外袍,穿着中衣去到啊芜身后,说:“我给你洗发。”顺手拿起玉瓢舀起一瓢水,啊芜很配合,头靠上杅沿。 啊芜又将手里的东西举得老高,晃了晃左手:“这是偷来的。”又晃了晃右手,“这也是偷来的。虎纹腰牌畅通无阻,行不通的关卡我便用吉羊玉佩,也是畅通无阻。周卫序,知晓我偷吉羊玉佩的意思,你可真聪明。” 啊芜的乌发完全打湿,周卫序给她抹上玉兰草木灰香膏,慢慢揉搓着。 “我知拦不住你。”便给她通行的便利,他能做的仅此而已。 啊芜双臂没进香汤,又将虎纹腰牌拿出来,看着它说:“你那皇兄每日疯疯癫癫的,每次听我提起你,总会抑制不住对我大吼大叫,他是否有症疾,譬如癔症?” 周卫序手下一滞。 啊芜继续道:“那日在上林苑,听闻我被死士所伤,你皇兄好像吓晕过去了,是不是怕无法与你交代?” 周卫序伸手夺过虎纹腰牌,狠狠地掷了过去,螺钿屏风立时豁去一口,应声倒下。 “丁芷录,你说谎的本事是从哪儿学的?竟当起了他的说客!他的东西也敢带进我们的浴房!”周卫序眉心紧锁,他知晓啊芜的伤并非她所说的这般简单,皇帝的侍卫并不吃素,可周卫序不敢去深究。 周卫序朝啊芜脑袋灌下一瓢温汤,啊芜双眼一闭,水沫溅了她一脸。 来不及睁眼,颜面感知阴影遮下来,下一瞬唇被堵住,温汤摇曳,又“哗啦”声一片。啊芜双手扒着杅沿,吸着气甩了甩脑袋:“周卫序,你好歹让我再香一些!”说着将身体没下香汤,让乌发散在汤中。 周卫序未脱中衣,人已翻进浴桶:“你又不臭,还要多香?” 突然啊芜叫喊:“我是逃出来的,不可能当你皇兄的说客,他脑子有病或是有心结未解开,他该寻医吃药,不该折磨你。你们兄弟二人到底有何心结只有你们知道,这结该你们自己解!不必如此的!” 周卫序冷哼一声:“他不是有癔症吗?何不让他再癫狂一些,等他癫狂,等他自己掀翻自己!” 啊芜望向周卫序,望进他眼底:“那你为何要看那么多医书?凡事总有目的,我偏不信你看那些医书只是为了消遣。” 周卫序手臂环在浴桶之上眸色闪烁一瞬,直视啊芜:“原本是求医,如今便只是消遣!” “你在这个时候有造反之势只为刺激你皇兄?你皇兄这样癫狂的一个人,不怕他出兵扬了阜郡?” 周卫序定然道:“他还不敢。”又问,“谁跟你说我要造反的?” “还不是你那皇兄!” “还说不是他的说客?” 啊芜不再说话,脸撇去一旁不看周卫序。 几颗水珠沿着她的额角滑落,挂在腮边,啊芜大喘着气。 周卫序微动,香汤轻荡,骤然激起水浪,他伸手环住啊芜,语气温顺似是求饶:“神医说不该惹你生气,今日是我的错。” 啊芜楞在那。 周卫序双臂环得松,昂着头,眼珠子没敢往下看。 啊芜的气立时消散,她说:“生气事小,只是这天下……这天下烽烟已起,皋国得天下是大势所趋,如今这形势……我也不知该如何与你说,我想说的其实你都明白,清明如你,从一开始便知道我的用处,皇帝不会杀我,倘若你起兵,定是没有大胜算,才将我留在靖安城。周卫序……将皇帝当做一个患病小儿看待,如何?” 静默了许久,周卫序唤嬷嬷添热汤。 等嬷嬷退去他说:“癫狂病儿权掌天下,这,极其危险。” “谁说不是。”啊芜往周卫序肩上寻了个贴切的靠姿,“江山易得,可看护天下的明主却极其难求。你看看泽国,看看宪厉国,纲纪混乱,佞臣横行,大势已去却浑然不觉。在雅川时,我何尝不是自欺欺人,因父亲庇佑,便觉着父亲是天,是能抵御一切的神。一心只是不想做太子妃,旁的一概不去思虑。”她苦笑,“身处高位,容不得你半分半刻糊涂。” 周卫序墨眸一凛,汇聚成一道犀利:“我便是要做这天下的明主。” 啊芜在周卫序圈禁之中攀上他的脖颈:“我信。我看人的本事向来不错。”盯着周卫序的喉结,凑上去轻轻呵气,“你皇兄看似将你踩在脚下蹂、躏,实则你也在反复拿捏着他。你们真是相爱相杀啊,若你们能一直并肩而立,像在跶挞一样,那该多好……” 周卫序目光随之下移,身心不止是微动,登时掀起狂澜。 “真是吹得好一手枕边风……在跶挞他险些让我们丧命……”周卫序喉结滚动,脸往后仰撇避开视线。 香汤翻起浪花,啊芜挣脱出圈禁,逃去对面,脚尖一稳站了起来。 “不是枕边风,是水边风啊,周卫序……”啊芜朝前走一步,“我与你并肩而立,总要先试图说服你,再去说服皇帝,我们做辅佐君王的良臣,何尝不是明主?癔症不过是他的幌子,你们之间必有未解开的心结,他用癔症掩盖心结,是因先帝想传位于你的干系?可你那时并不想要……” 刹时,香汤回落一寸,将好落在啊芜的腰线,遮的住疤痕。 “此时我只想要你,不许提他。”周卫序向前靠近,手掌贴上啊芜的脸,“魂神迫使我应当清醒,可我的肉身已在犯浑,丁芷录,你可真行,半分都不容我清醒。” 啊芜仰着脸盯着周卫序后退,双手撑上杅沿,目光下移,再下移,骤然侧过脸去笑。 “我是来陪你守岁的,也是来陪你犯浑的,总会有清醒的时候。”她慢慢说,“我冷。” *** 天幕泛白,二人才从浴房去到寝殿。 神医走时是寅时三刻,是旁人早起的时辰,啊芜这一来,整个朔王府炸开了锅,阖府上下忙得不亦说乎。 两位折菜嬷嬷脑门顶着脑门窃窃私语。 “听闻昨日来的那位仙姑,生的老美了,可惜你我都未瞧见。” “是呀,膳堂、厨房里全都传开了,说是殿下从府门外一直抱进来的,今日咱们定要好好守着,指不定能瞧见。” 其中一位嬷嬷点头如捣蒜,瞅了左右一眼,声音又压下去几分:“王府上下没见着一个年轻俾女,全是咱们这些老嬷嬷,殿下又常宿在军营,原以为殿下有断袖之癖不喜女子呐。” 另外一位轻道:“断袖之癖好歹也算有人欲,不修道,殿下又这般年轻好看精壮,听说自打来府之后便整日沉着脸,如此禁欲对身体可不好。” “这不,来了位仙姑给殿下破色戒的。” “正是,正是。” “一会儿打起精神好生做活,指不定能远远地瞧上一眼,这王府的小世子我看也该差不离了。” 一想到世子,二人喜上眉梢。 “咱们的话可不兴对外人说,把嘴门把紧了。” “那是,这可不敢往外说。出了府,府中的事连我家那老汉我都不会说。” 与世沉浮(十) 寝殿内的二人睡至晡时。 厨房的仆俾们早已摩拳擦掌严阵以待,终于等到上头下来命令,登时厨房热火朝天。 啊芜头埋在软枕下起不来。 “周卫序,你能不能将昨日气吞山河的豪言壮语再讲一遍?”她疑惑道,“昨日在浴桶里咱俩说得慷慨激昂,此刻再想想,怎么觉着有些可笑呢。” 什么天下明主,什么辅佐君王,好似这天下已经是他们俩说了算,那周卫烜只是身患癔症,并非痴傻小儿,怎会如他们想的这般简单,二人的对话如同未经过神思润色的小儿争辩。 啊芜也不是没见识过周卫烜的谋略,尤其是看完军报之后。 “不是昨日,是今早了。”周卫序双臂抱在脑后靠着软枕缓慢道,“今早被你晃得头昬眼晕心荡漾,讲了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诶,你这人……”啊芜爬坐起来想扔掉软枕,转念一想闷在周卫序脸上,“从何时开始都不讲正经话了。” 周卫序拨掉软枕揽啊芜入怀。 “跟你学的。” 啊芜枕在周卫序的胸膛,问:“你与你皇兄到底有何心结?” 周卫序皱眉。 “那时从纶涸独自回京师,直奔晋王府,他该知我意,可他……”却想杀了他,周卫序顿住,只说,“我不知道。” 周卫序陷入困顿。 啊芜突然想起什么,起身:“昨日我衣袍里还有东西呢,快让人拿给我。” 周卫序唤人将托盘呈来,啊芜伸手拿了书信,抽出来递给周卫序:“皇帝让俞迁交给我的,我看不懂。” 周卫序接过,上面只有两个字,下笔甚重,提笔却异常匆促。 “他们。” 周卫序念出二字。 啊芜一哂:“你若看的懂,赶紧给我解惑,我快愁死了。皇帝老说有些事要自个儿悟,就我这脑袋,悟不出来。他什么们……有嘴不说话,喜欢猜谜。” 周卫序定睛瞧啊芜,问:“你饿不饿?” “饿。” ** 二人没出寝殿,用完膳食,神医配的药也正好到府,啊芜歪瘫在榻上一动不动。 “来,为夫给你上药。”周卫序隔着空比划起擦药的手法,绞着眉叨咕,“好像是这样来着。” 啊芜半眯着眼:“周卫序,我的疤有这般大?需要双手?” “唤夫君。”周卫序抱啊芜去床上,顺势放下帷帐,“不大,若不合适,手法可用在别处。”极其固执地看了啊芜一眼,“你老夸我摸的也不错,是时候将手法再精炼一些了。” 啊芜双臂交叠挡住颜面咯咯笑。 擦药时周卫序很认真,没有任何手法,只是一圈一圈仔细地揉着,望着一直抚不平的疤痕出神。 光阴在无声无息流淌,啊芜陷在软软的被褥里阖上双眸,这一四方床榻便可容下二人,天地广袤却无她容身之所。 突然她说:“周卫序,我冷。” 周卫序手指一顿,收手,抱起啊芜纳她入怀。 啊芜说:“六日后要过年了,守完岁我便走。” “好。”周卫序应下,“守完岁刚好给你过生辰,一起过,热闹。” “嗯,热闹。” 啊芜红了眼角,热泪翻涌,迫开身,去吻住周卫序。细密的吻从周卫序脸上碾过,犹如雨点,犹如冰凌,但一落下便被他的滚汤融开,化作春水延绵而下。 喘息更迭,毫无节律。 周卫序在喘息间说了无数遍丁芷录想听的话。 …… 啊芜睡得深沉,周卫序翻身坐起给她掩好被,看着她。她睡着的时候很安静,不像醒着的时候总扒拉他。 醒着睡着怎么看都好看。 周卫序轻轻下床榻,穿好衣袍立了一会儿,又回身看了啊芜一会儿,抬步出寝殿。 ** 二人作息紊乱到令人发指,吃睡到子时同时醒来。 周卫序拉起啊芜穿戴齐整,想翻、墙出王府,人还蹲在墙头便被府兵撞了正着。府兵如临大敌,忙喊人团团将墙头围住,云岩、阎科现了身,装作不知,吩咐人将火炬再照亮一些。 阎科领头跪伏于地,惊呼:“殿下赎罪。” 府兵惊慌失措齐刷刷跪伏在地跟着呼:“殿下赎罪!” 周卫序站在墙头居高临下一言不发,啊芜躲在他身后笑到发颤。 “周卫序,你倒是发话啊,这墙头的风很冷的。” 周卫序轻咳两声,道:“你们恪尽职守,当赏。起来吧。” 阎科正色地对一众府兵道:“今日殿下巡查纲纪,你们做的不错,明日去领赏。” “备马。”周卫序一声严呵,云岩忙去备马。 二人轻松跃下墙头。 “带你去望舒居。”周卫序说。 云岩和阎科二人牵来马,四人纵马狂奔。 云岩还真是两头忙,颜雀身怀有孕,三日前落了红,大夫嘱咐不可下地需卧床歇息,云岩却没陪在身侧,也没告知周卫序。 颜雀当然知晓自己嫁的是什么人,凶了委屈模样的云岩一通,让他好好当差,哪有那么多腻腻歪歪,若孩子留不住,便是母子情分尚浅。 闻言,云岩越发的心疼颜雀,誓要竭力当差。 在望舒居,啊芜第一次见到剑青和那帮死士,肉眼真瞧不出和寻常人有何差别,不同身形不同年纪不同颜面,其中还有七十多名女人。他们平日照管望舒居,褪下仆俾的衣裳便是死士。 “剑青。” “小的在。”剑青上前拱手行礼。 周卫序扫视这一众死士,命下:“从今日起,你们便有两位主人,本王身侧的是王妃,见王妃既是见本王,王妃之命便是本王之命,可听清楚了?” “小的誓死效忠朔王殿下和王妃!”剑青起头,一众死士齐附和,“小的誓死效忠朔王殿下和王妃!” 啊芜心中顿时万马奔腾,觉得自己踏入了武林门派,看了身侧的周卫序一眼,手掌作势一挥提声命道:“你们退下。” “是。” “是。” …… 众人立时齐齐退去,等人全部隐去,啊芜才笑了出来:“周卫序,你这架势干脆建个门派,闯荡江湖算了。” “也不是不行。”周卫序若有所思,“你给起个名。” 啊芜晃到周卫序身前,仰脸歪头问:“阿宝派?” 拥有一支流寇草莽的“阿宝派”听起来也不错。 “好。”周卫序笑了笑,拉起啊芜往望月台去,一弯残月晦暗不明,二人立在高台之上也不知在瞧什么。 周卫序解开氅衣,从身后抱住啊芜,将二人罩了个结结实实。 “丁芷录。”周卫序轻柔的声音透进啊芜的耳内,“我问你,你为何不愿唤我夫君?” “夫君,哪有直唤你名字神气。”啊芜突然想起什么,“诶,你可有表字?” 周卫序说:“没有。” “也是,表字哪有王字敬重,取了也用不着。” “我少时无同僚,连个伴读都没有,若有,兴许会取上一个。先生教诗书,皇兄教习武,来去总是独自一人。” “宫里那么多皇子,怎会如此孤寂,跟我一样。” “不知,六岁前,母后请最好的先生单独教养,禁止我与旁的皇子亲近,而皇兄呢,除去习武时与他一起,余下的时候是见不着的,他忙的很。”周卫序握紧啊芜的手,“没成想,你小时候也孤寂,刚好我们凑一对。” 默了一瞬,啊芜问:“待到你能起兵时,你有几成胜算?” 这样的问题不好回,周卫序还是认真的想了想:“丁芷录,这是个变数,倘若能起兵,那也是许久后的事。”他又认真地沉思了一会儿,“丁芷录,去做你心中想做的事,我在这里等你,或跟你一道回京师。” “等我。”啊芜说,“无诏回京师终究是大罪,别再刺激你的皇兄。” “好。” 这样是最好的结果,似乎是啊芜三言两语将周卫序说通的,无十分把握的事,不要去做,以一人的尊严换取皋国局势安稳,很好。 啊芜好像是这般给自己解释的。 所有的路未走到最后,谁也不知最后的结局。 “回去时,我让剑青跟你一道,他对路况熟悉。” “不用。”啊芜直接回绝,“我一人来去自由。” “好。” 周卫序应得如此干脆,啊芜不由“啧”了一声,皱眉:“周卫序,人真的好生奇怪,方才你若执意让剑青作陪,我便会恼你,你应得如此之快我又开始吃味儿,觉得你不在乎我,是不是很奇怪?” “你剖析的如此透彻,我也不好答话啊,答与不答都是错。”周卫序突然贴着啊芜的耳后贼贼低语,“不如我们床榻见,床榻鉴?” “好。”啊芜转过身抱住周卫序,“我变卦了,我想及早走。你所相认的义妹,指不定还要去宫里赴宴,免节外生枝,悄悄溜回去。” 颅顶浓烈的气息在盘旋,啊芜抱人的手臂不由再紧了紧。 一切似乎那么的顺利,二人心照不宣地向皇帝服软,甚至可以说是真正的跪地求饶。 啊芜又说:“我的母亲还活着,我已恳求皇帝救我母亲出泽国。” 周卫序一怔,接着干笑两声:“今夜你拥有了一批死士,他们去泽国救丈母,应当不难。”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啊芜说,“之前与皇帝说此事,不过是让他放松警惕,好让我逃来见你,我母亲可比我厉害多了,他日招安泽国,我母亲比我重要。” 周卫序吁气。 “丁芷录。你的脚伐太快,我有些跟不上你。” 啊芜笑:“那是你这师傅教的好。” “何时走?” “明日午时吧。” “算你有良心。”周卫序抱起啊芜跨坐在他腰上,“还知道留些时间给我。” 啊芜搂紧周卫序,二人下高台。 望舒居忙碌起来,操办起生辰宴。 二人脑中的明日并不相同,啊芜所指是天明的这一日,周卫序强指第二日,两者差着一整日。 这一局,啊芜输,输得心服口服,输得几乎没离开过床榻。 逆水行舟(一) 皇宫。 皇帝捏着那份军报看了又看,踏在军阵图上异常焦躁,骤然回身,凤眸犀利刻薄,自上而下缓慢打量那一排长刀。 少倾,近身上前抽出长刀,随即朝侧大力一劈,案角应声滑落,皇帝半截大袖无声摇曳垂落。 “朕的兵!那是朕的兵!” “哐当”一声,御前奉茶宫俾手中托盘、茶盏应声翻落在地,身躯也随之滑落下去,趴伏于地:“陛下饶命!”一团粉裳痉挛颤抖。 这是个无用的活物。 皇帝握紧刀柄上前半步,生生又退了回去。 “杖毙。” 凛冽寒音立时封印抖动的粉裳,瘫软下去。 宫俾被架出殿门,再也来不及呼喊一声。俞迁冷汗顺着额角淌下来,填平沟沟壑壑,他还未上前接应奉茶宫俾,那宫俾便…… 停战修整,彭连硕却带着一千精兵,不尊军令夜袭宪厉城池,被宪厉守城军擒住,给他穿上大氅直接绑在城头羞辱示威。 皇帝已下令射杀彭连硕,士可杀不可辱,此等悖逆竖子却不敢自裁,还需军报呈至宫中让皇帝定夺,军规何在?!皇帝的颜面何在?! 他有心栽培提携的人竟是这样的废物! 皇帝撕去半截大袖,轰然出殿。 ** 别苑深深,清修斋内熏沉水香,一女子双手合十立在一幅佛陀画像前诚挚祈愿。 “愿佛主保佑我儿岁岁平安。” “愿佛主保佑我身日日康健。” …… 女子并非清修装束,亦非宫俾装束。华发覆顶,朱钗斜插于发髻,翠玉耳坠随她唇齿嗡动微微晃动。 一袭鹅黄缠枝莲花暗纹常服在这时节过于单薄,即便是脂粉下的颜面泛青,十指冻到失了血色,依旧难掩真绝色。 祈愿完毕,女子睁开眼眸,缓缓仰首定定地看着佛陀画像,半柱香后,她收袖转身去到案前,落座,执笔默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 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 她已誊抄过无数遍经文,今日却停在这句上生出困顿。 “吱呀”一声斋馆房门被推开,周卫烜跨了进去,他闭眼深嗅沉水香,猛然睁眼去到女子身后,握上她的双肩。 掌心稍加用力,似乎这单薄的身躯便会受不住这力,就此散了架。 女子习以为常,蹙眉。 他顺着力道将女子擎起,双手伸进她的腰腹。 “我呀,今日下旨让庆王去给父皇守陵,你可高兴?”他声如镜湖,没有一丝波澜。 女子执笔的手悬在半空,双眸一阖不言不语。 “怎的?不高兴?”他缓缓将女子扳过身来,仔仔细细审视一遍她的脸,“我的十弟可从未见过父皇,如此安排他们定该高兴的,你为何不高兴?” 女子翠玉耳坠不停晃荡。 “烜……”女子妙音漫漫,只这一字便让他手上力道再加几分,女子噤声。他凑上女子的脖颈,鼻尖犹如信蛇舔舐,“我再告诉你一件事,宫中纳了好多妃嫔,都是我亲自挑的,如此喜事,你高不高兴?”音颤如丝,催人欲。 女子缓缓睁开眼眸,望着他,再度启唇说道:“我,不高兴。” 他放开女子,终于满意地笑了,真是个好日子啊,她终于讲了一句实话,这才是他一直想要听的话,挑个让二人都喜欢的话并不难。 即便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知你不喜,”他说,“皇后之位永远给你留着,近些日子怠慢了你,今日我们喝下合卺酒,便可结为夫妻。”说着他往后退,退到合适距离贪婪地凝视起眼前人。 女子手中还握着笔,她将笔轻轻置于笔搁之上后与他对视。 “俞迁。” 俞迁应声,捧着礼器跨了进来,额角的汗一如早前,未曾干过。 交臂时,他不曾犹豫,看着女子一饮而下。 女子微怔,迟疑一瞬,同样将酒一饮而下。 女子在他眼中一点一滴虚化。 “啊萦……”他猝然跌落至炼狱,身体被一寸一寸抽空,天地倒置,望不到任何人,一片死寂。 “你冷不冷?啊萦……” 他看不到人,只听见她气若游丝地对他说:“烜……我愿你日日康健。” 酒器翻落,他抱住绵软的女子,狠狠地收紧那一团血肉,狰狞怒嚎。 情深不寿。 何来日日康健。 斋馆外飘起了碎雪,一缈一缈,一絮一絮,最后化成厚席,倾盖而下,覆没皇城。 周卫烜凤眸敛起精光,混沌消散,撒开怀中的死物,缓缓站了起来,睥睨着她。 “朕,从此便是孤家寡人!谁敢与朕同行?” 身后的他狂厉地对他说:“从此朕与你同行!” 他回身望着他手里的霜刀,仰天大笑。 “如此甚好。” ** 庭华乐坊外暗卫涌动。 秦嬷嬷、李嬷嬷、脩娘跪在北楼堂内瑟瑟发抖,她们被关了几日,今日又已跪了很久。鹅毛大雪覆满庭院,风声鹤唳草木皆兵。“沙沙”声由远及近,推开堂门。 脩娘打了个寒颤,眼看一袭麒麟衣袍停在跟前,她盯着麒麟衣袍之下的长靴一动不动。 卫将军沈子岂扫过三人,眼下的三人已无法对此事做出多余回应。交代的俱属实,他若再多加盘问便也盘剥不出什么。 好一个临光君。好一个泽国将门之女。 持虎符腰牌出坊,而虎纹腰牌则是从陛下那偷换来的,一路南下,去了朔王封地。好一个伶俐又蠢笨的将门之女。 “将三人秘密羁押去廷尉狱。” “是!” 侍卫将三人绑缚而起,押出北楼。 秦嬷嬷、李嬷嬷倒还算坦然,起身时僵骨不堪体力,幸得侍卫押解才未跌跤。脩娘满腔闷愤只得吞下肚去,早已发现有异的她悔不该当初,啊芜究竟逃去了哪儿,这么好的荣华不要,竟要逃? 现下稀里糊涂下了廷尉狱,越发不知该当如何,直接与皇庭牵扯上,若死也会死得不明不白。 就此死了,如何甘心。 出北楼后,深深望了一眼她的庭华钻进车架。 ** 啊芜踏雪而归,手中的马鞭一丢跃下马。 把守城门的守卫兵见一女子手握虎纹腰牌顿时如临大敌,直接唤人将她团团围住。 啊芜见是那日出城时照过面的守卫,直言道:“勿需紧张,送我去庭华。” 风雪在啊芜脸上染了痕迹,乌色裘皮大衣上的雪水与泥渍混做一团,急需一辆马车容她歇一歇。 有人先行策马去通报,啊芜的马车轧着雪道,行的慢,颠是颠了些,可终归是能睡着。 待她被嘈杂声吵醒时已经在宫门外。 卫将军沈子岂对着马车内的啊芜道:“临光君,陛下传召,请下马车随我入内。” 啊芜还有些迷糊,起身抖了抖盖在身上的裘皮大衣,披回身上,撩开厢帘下了马车。 “临光君,得罪了。” 啊芜看了看沈子岂手中的镣铐,没有迟疑伸手递了过去,她开口问:“两位嬷嬷和脩娘可还好?” 沈子岂心下一哼。果然是妇人之仁,自己大祸临头还如此天真。 “无碍,在廷尉狱。”他如实揶揄一句。 啊芜心一松道了声:“多谢。” 不知几时停的雪,绵长宫道都已被扫得干干净净,只剩一团一团墨染似的水渍拓印在青石砖上。 皋国的宫殿丹柱皓壁,色彩绚烂却清清明明,无过多耗财重饰,以色彰显稳重华贵。这让啊芜想起从前雅川的府邸,她的阿娘是个重视色彩协同的人,不喜金玉,所以府中没有过多金玉加持。 又想到了她的阿爹,家中总是没余钱,被拿去接济下属乃至于兵卒,她的阿娘对此事亦不干涉,府邸能维持用度便可。 她这个文南乡主的租税,当然是用来全力支持阿爹的。 泽国皇宫富丽堂皇,金为壁玉为阶,宫殿外,都城雅川比京师靖安城富丽,但之外的州郡,应当说根本不能与之相比。子民繁荣,街道熙攘便是最大的荣耀,皋国做的很好。 周卫烜是位清俭的皇帝。 不再是暖殿,而是将啊芜带去了清凉殿。 她不想跪,但听到推殿门的声响还是自然而然地跪了下去,青石板很硬,即便是一身的软骨头都难抵膝下传来的矍铄。 嘴巴僵着一言不发,身体趴伏在地。 皇帝不疾不徐踏进殿内。 “燃香。”他说。 啊芜辨不出皇帝声音里有怒意,只是觉着他很平静。越发如此,越发渗人。 等俞迁燃好香,又听见他说:“换。” 俞迁一怔忙应是,亲自退去换。惯用的沉水香怕从此以后便不会再用,他望着颤抖的老手,恍然自己也到了退场的时候。 深宫几十载,他从未追名逐利,只求自保,一个阉人要那些名利作甚,又无后人祭奠,皇帝看上他的也不过是本分而已,若能离开这深宫…… 俞迁暗暗嗟叹一声,他离得开吗?能去哪儿呢。 重换新香,深嗅一息,周卫烜顿觉舒畅,去到上座正正地坐了下来。 “临光君,起罢。”他又对俞迁道,“赐座。” 啊芜把姿态放得很低,真心实意地说:“臣女知错,臣女跪着回话。” “胆子倒不小。”周卫烜陡然冷冽道,“朕赐的座,竟敢推拒。” 这一听,便知此事姿态再低也无用。 “臣女谢陛下赐座。”啊芜正欲起身,却听皇帝说,“跪着,适才给你机会你却推拒,罪加一等。” “是。”啊芜顺从地跪好姿势。 越发觉着境况很玄妙,感觉对又不对。 啊芜若一开口便是周卫序,不知会不会引出怒火。唯有那虎纹腰牌能讲,但此事缘由皇帝应当都查清了,没有什么可以多讲,偷换虎纹腰牌是大罪,回不了北楼是一定的,待在廷尉狱也不是不行,总要把要说的先给说出来。 皇帝没有问话。只是睨着跪着的人。 一瞬一息浪费不得,啊芜心下一沉道:“臣女去阜郡替陛下送信去了。” 果真,此言一出,皇帝的眉头一绞,向他的侧身望去,那里空无一人,不过须臾他回过头,笑了起来:“朕让你偷换朕的腰牌去送信,可真有意思。” “臣女不是这个意思,是臣女看不懂陛下所写,所以私下去问朔王。”啊芜语速尽量加快,“虽说如此行径有些幼稚,但臣女问对了人,只要陛下下诏召回朔王,他定能替陛下解开里中困结。‘他们’二字唯有朔王能解,朔王在等您的传召……” 皇帝再次望向身侧,目露精光站了起来,下座向啊芜走来,一把将她拎了起来,像拎家畜一样,又重重地将她掷于地。 啊芜闷吭一声瘫坐在地。 膝盖可真疼。 霉头不能触,这个症结她解不开,上头随之传来凉薄之言:“朕是天子,什么症结解不开?倒是你这个蠢妇,本可在京师开府享荣华,偏偏去作践自己,蠢不蠢?” 啊芜仰头看着皇帝的眼眸:“臣女说过不需要那些多余的荣华,替陛下办差是本分。您的症结,药石难医,必须寻到根源,而您的弟弟知道症结所在,只是未曾告诉臣女。” 皇帝脑开始搅动,隐隐发痛,看向一侧,他的症结已入陵寝,他也不需要兄弟。 “确实多余。”他命,“来人,将此蠢妇押入廷尉狱!” 啊芜一乍,这未免太快了。 心上顶着一口气,脑袋混沌,有癔症的皇帝神思本不该按寻常人推据,不知何时清醒何时犯癔症。她寻不着好的说辞。 侍卫入殿,架起啊芜,啊芜还未站直身子,便见沈子岂上前禀报:“陛下,朔王觐见!” 逆水行舟(二) 殿内的人无一不惊愕,啊芜冷暖交集,用了些功力硬支着腿脚不敢让人拖走。 他竟然就跟着她来了。 皇帝起先一晃神,而后对着身侧张狂大笑:“无诏入京师,好啊。将他诛杀在宫门外!” 啊芜“轰”地一下炸开,血液逆流,她想叫喊。 张了张口,却说不了话。 沈子岂朝前单膝跪地作揖:“陛下,朔王独自一人,自缚双手觐见。”他顿了顿,“朔王前来已惊动百官、百姓。” “那便是今日杀不得的意思。”皇帝狠绝道,“将人下廷尉狱。” 啊芜望了望手上的镣铐,收回脚力身体摇摇欲坠,这同她之前所构想的相差甚远。诚心臣服,但皇帝不受该当如何? 万幸,只是下到廷尉狱。 还活着。 虚步摇曳,她还能做些什么?她似乎做不了什么。诛杀在宫门外,皇帝如此果决始料不及,从前的皇帝虽癫狂但不会这样,这才几日啊。 远处仪仗翩翩而至,啊芜目露微光僵硬的脸上笑了笑,依着侍卫羁押的力道后退跪下,同呼:“太后万安!” 太后在她身前停住脚步,俯视啊芜:“把头抬起来。” 啊芜乖觉,仰头垂视。 太后轻叹一声:“跪在此处候着。” “是。”啊芜敬应,她没听明白太后这一声叹息的意思,只觉老天开眼,觉得周卫序厉害。 太后不等通禀便跨进了殿内,皇帝和沈子岂早前正在商谈着什么,此时噤了声,沈子岂退去一旁向太后行礼。 皇帝面色不清,斜眼迎太后过来,因有外人在场,不耐地唤了一声:“母后。” “陛下、太后,臣先告退。”沈子岂正欲退去。 “卫将军留步。”太后语色平缓地留人。 沈子岂见皇帝没有接话的意思,便立在原处。 太后直接吩咐身后的内侍:“将东西呈给陛下。” 内侍忙捧着东西上前递给俞迁。 俞迁接过置于案上,揭开层层锦缎,太后才道:“东西是昨日到的,他人,今日到。” 众人看清了托盘里的物件,是藩王金印和金册。 太后定下心绪:“他传信给本宫,说想回京师……陪一陪陛下,求本宫保他一命,你们兄弟二人的心思本宫猜不透,如今他交了藩王金印和金册撂摊子,总该要听上几句说辞,本宫已将人押解去朔王府,严加看管。外头风声已起,战事又焦灼,此时不该乱民心。他在宫外自缚双手,意为请罪入宫,是何缘故迫使他入京师,也该让子民知晓。” 太后近日为后宫诸事伤神。 原本三位妃嫔齐入宫是天大的喜事,皇帝也按例临幸三位妃嫔。只是妃嫔来请安时都是一副落魄模样,提及皇帝个个面露惊惧,掩饰都未曾掩饰。 这些妃嫔年纪虽小,资历浅,但全是名门之后,该有的礼数该有的大家气度都不缺,竟让三位同时惧怕皇帝,而不是敬重。 这让太后抱有的一丝希望随之破灭,再次堕入无极的噩梦,比先前求子嗣时更为可怖。 昨日朔王交来藩王金印和金册,今日皇帝亲手毒死了别苑内的那个女人,桩桩件件震人心魂。女人呐,依附于男人,有时却也可以抽筋吸髓。 譬如外头跪着的那位。 沈子岂静默着,想再次退出殿堂,可皇帝、太后未发话,不敢擅动擅言。太后将国事、家事混在一起当着他的面说,并有意让他知晓。 朔王贤名无几,花名层出,可花得一手好钱财,赈灾、消遣从不吝啬,在百姓心中是个闲散小王,分量还是有些的。 太后看着皇帝,皇帝面无表情眼眸定在一处,皇帝早已不是从前那个皇帝,太后能做的唯有放下,谁让她是一国的太后,所有的不甘,所有对权势的不舍,在二人当中总要有一人做出让步,除了后宫,她的儿子确实是位英明的皇帝。 这也是丞相下野之后,太后逐渐想通的。 太后强迫自己去承认不愿承认的实事,她这位太后智谋欠缺,是靠着背后的母族稳居后宫,欣慰的事也不是没有,她生了一位英明之主,这便是无上的荣耀。 步摇还在太后鬓间轻晃,皇帝却还是没有反应,兴许是在思考接下来的决策,太后迟疑一瞬,把本不愿直接说的话,当着在场的沈子岂缓缓说了出来:“朔王……只求陛下废他为庶人,饶他一命。” 皇帝如冰锥一般毫无反应。 太后蹙眉等候皇帝回应。 沈子岂察觉不对,轻唤:“陛下。” 还是无任何反应。 太后上前,瞧见皇帝目光涣散,顿觉不妙,心悸之余拽上皇帝的衣袖,皇帝直立的身躯缓缓往后倾斜,太后伸手。 沈子岂动作更快,箭步一迈一把扶住皇帝。 “传御医!快传御医!”太后不顾仪态,仓惶叫喊,“俞迁,快……” 顿时,殿内乱作一团。 啊芜跪在道沿,膝下的刺骨,早被全身的滚汤热血悉数吃尽,焦急地等里头传来好信。心中默念,这是天大的事,凭一己之力肯定无法达成,愿太后能将局势转圜过来。 忽见里头奔出人来,忽见御医们矫步而去。她的心跟着忽上忽下。 皇帝出事了。 夜色下沉,最后被一丝惨白被暗夜吞了个干干净净。 啊芜瞧见皇帝的三位妃嫔结伴而来,步履匆匆,只在她跟前停了一瞬便相携而去,没一会儿,三位妃嫔又折返而回。 她们再次从啊芜身前走过,待远去时,啊芜隐隐听见有人声怯怯传来:“这是临光君,仲秋宫宴我见过……” 风灯挑在前,一来一回将啊芜的脸照了个透彻。 太后迈出清凉殿,高耸的发髻下飘着几缕青丝,抬手捋至耳后抬步而去。清凉殿不宜养病,此时皇帝还睡着,不便挪动,等明日再做安排。 三位妃嫔进宫前没伺候过人,又与皇帝还生疏着,怕皇帝醒了还碍皇帝的眼,是以让她们先回去。 这后宫,到底还是要皇后。 近到啊芜跟前,才想起这么个人,不由再叹息一声,语色无波:“起吧,临光君,随我去长乐宫。” 啊芜把脸仰起,正正地看向太后说:“容臣女跪着将话说完。” 乖觉顺从。 从前的周卫序在太后眼中也是乖觉顺从的,讲话和风细雨,如眼前的女子一样。 兴许是旁人瞧不出的假象。 太后依着风灯再次看清啊芜的脸,算不得绝色,只是这双水眸让男人瞧见了应当是挪不开眼的。 啊芜执意跪着说让太后越发疲累,不想多加耽搁,便道:“长话短说。” 啊芜硬挺着身子说:“陛下与朔王之间还有未解开的心结,心结是引子,癔症是表象,如今陛下神思不定,太后您是他们的母亲,此事唯有您能牵线搭桥,让他们兄弟二人解开心结,朔王无意那帝位。” 流光在啊芜眼中雀跃,言语如热火般灼烈。 太后有些诧异。 对于癔症,皇帝极度排斥,从不按御医开方吃药,最后到不让御医诊脉。 外人是不得知晓的,而啊芜却直接说了出来。 顺贞帝夺去周卫烜少时倾慕的女子,今日周卫烜亲手毒死那女子,这心结已被带去陵寝带去坟冢,如何能解? 帝位,如今太后是真的相信朔王无意夺它。 她抬眸,想看清檐上的那只瑞兽,可惜太远,乌压压的天幕盖住了一切,令她窒息,垂首看向啊芜,啊芜眼中的亮光渐渐消散。 她看着眼前的啊芜倒了下去。 ** 长乐宫玉芙殿内,御医隔着罗帐替啊芜诊完脉,宫俾将啊芜的手收进帐内,退至一旁。御医不知里头躺的是何人,沉思一瞬起身向太后作揖:“禀太后,贵人是因高热昏厥,旁的并无大碍,臣这便去开方子。” 太后“嗯”了一声,御医退去。 方才她已瞧出啊芜的异样,脸色泛红,双唇干涸,不料人却先晕厥。 太后示意宫俾撩起罗帐。 她缓缓坐上床沿,拿掉啊芜额上烘热的帕子递给宫俾,宫俾绞好,她接过重新置于啊芜额上。她对这位临光君有耳闻,甚至是厌恶的,一介乐坊舞姬得此殊荣,定是魅惑的主。皇帝纳妃后,太后才将这个人忘却一些。 今日得见真容,太后心境变得复杂,明明内心还是抗拒的,可她生不出厌恶来,此女与宫中的妃嫔不一样,也同想象中的舞姬不一样。 他的儿子信上说,要与此女共度余生。她的儿子说今生只娶一妻,不纳妾,没成想是这样的妻。 太后起身,吩咐宫俾仔细照应后退了出去。 ** 二日后,周卫序被皇帝招进了宫,皇帝还在床榻之上,这一觉似乎将他半生未睡的全部补了回来。 周卫序跪地叩拜:“臣弟拜见陛下、母后。” 皇帝未应声。 好大一会儿,太后出声:“起来。” 周卫序还穿着入京师时的衣袍,未曾洗漱,邋遢的模样教人无法直视,他站了起来,上前看向床榻上的皇帝。 “大哥。” 周卫序这一称谓让皇帝聚了视焦,转过脸来看向他的弟弟。 周卫序一笑:“这年都在这病榻上过了,真是晦气。” 太后一怔。 周卫序转头对太后说:“母后你先出去,我与大哥说几句体己话。”拍了拍身上的衣袍,“地都比我的衣袍干净,别嫌脏。”说着自顾坐在了床榻前的地衣上。 周卫烜似乎才完全清醒,想坐起来,周卫序倾身上前作势搀扶,被周卫烜拍开,周卫烜倏地坐了起来,又拿了软枕垫在身后靠了过去。 俞迁捧着药盏过来,一瞧这情形没敢上前,唯唯地说:“陛下,汤药趁热喝。” “拿来。”周卫序朝俞迁勾了勾手指,“我伺候大哥服药也是一样的,”又看了一眼太后道,“母后若也想听体己话便一起听,我呢,常年流连花丛,学得好一手伺候人的本事,往后我每日进宫侍疾。” 接过俞迁递来的药盏,舀上一勺对着汤勺再吹凉一些,突觉坐着的姿势够不着周卫烜的嘴,直接跪了起来,药汤顺着汤勺边沿溜下来滴在衣袍上。 周卫烜睨周卫序一眼,伸手夺过药盏,一饮而下。 “瞧瞧,这洒的比我洒的还多。”周卫序扭头嘱咐,“俞迁,再来一盏!” 俞迁忙回话:“回殿下,每日一盏,御医嘱咐汤药不可多饮。” “这不洒了嘛!” “你闹也闹够了!”周卫烜直接掀被翻下身来,也不穿鞋,指着周卫序,“趁我……趁朕……”他突然停住,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周卫序站了起来,对着周卫烜缓缓问道:“趁你什么?趁你还清醒?趁你身体内的另外几个人还没出来祸害你?你这么怕他们?” 周卫烜个子没有周卫序高,他也不想仰头,周卫序看出了其中的窘迫,退后几步,周卫烜这才看向周卫序一字一字道:“朕不怕任何人,他们只不过是朕的傀儡,替朕行事。” “那陛下想说趁您什么?” 周卫烜刹那脑中混沌,那一道道视人的目光变换无穷,周卫序将这一切看进眼底,不放过一丝一毫其中的变化。 突见周卫烜立直身躯,交臂在身后,厉声道:“放肆!” 周卫序这才收回眼,他一时怔愣在那。 太后已被兄弟二人的谈话骇得失了花容,反应不过来。 周卫序回神,指了指周卫烜的脚,道:“陛下,您还未穿鞋。” 周卫烜视线下移,绞眉,正欲发作。突然鼻下冒来一物,随之昏死过去。 周卫序扶稳周卫烜安置于床榻上。 太后惊到龃龉,半晌后呵斥:“你……你对你皇兄做了什么!?” 逆水行舟(三) 周卫序握着安神膏发怔,太后上前抓住他的衣襟摇晃、撕扯、唾骂,周卫序置若罔闻。 篡位原来可以这般的简单。 他母亲的步摇还在他的余光内打旋,他伸手抓稳太后的手:“母后,皇兄无碍。” 太后的眼泪满了脸颊,闻言,在啜泣中望向周卫烜,挣脱双手推开周卫序,探上周卫烜的鼻息,须臾肩膀一落,人瘫坐下去。 “你们周家的男人,真没一个是好东西。” 切齿的恨从太后齿间挤出来。 周卫序恍然,在这座皇宫里,她的母亲也是孤独的。 “母后。”周卫序说,“皇兄此病需万分修养,万事且听御医的,不得任他肆意而为。” “他们”二字是周卫烜所写,也是周卫烜发出的求救讯息,不知是哪个身份发出的求救讯息。 周卫序未料到周卫烜的病,令身份转换的如此之快。他究竟有几重身份? 当夜,周卫序照旧在御前侍疾,兄弟侍疾,倒也新鲜。御医含糊不清的言辞如同医书所言,此病无定性,只能慢慢调药。 夜里的周卫烜呢语不断,他似乎竭力迫使自己苏醒,但又困在梦魇中出不来,并不是安神膏的缘故醒不来,在只言片语中周卫序听出了些许关节。 将碎片慢慢拼凑、相连。 他们的父皇原来是这么的不堪,一位父亲竟会嫉妒嫡长子的卓绝,这颗仇恨的种子在周卫烜儿时便已萌芽。 ** 啊芜被安置在朔王府,开春时她终于等来了翘首以盼的母亲。 城门前,剑青相护,那个布衣荆钗的妇人下来马车,啊芜飞奔而去,将妇人紧紧的拥进怀中。 一句“阿娘”抵过千言万语。 “录儿。”妇人慢慢推开啊芜,眼中灼烁着泪光,说,“阿娘从未对不起你阿爹。” 丁芷录一颤。 母女四目相对。她们拥有同样的眼眸,真诚如水。 丁芷录携起妇人的双手,上去马车。 妇人捋顺女儿的鬓发,笑起来:“录儿长大了。” 丁芷录只是对着她的阿娘傻傻的笑,一如小时候犯错时的模样。 “许登宾是小人,却妄图做君子。”妇人语色平缓,“他从堂前的讲堂跨进后院开始,便带着不为人知的目的,包括你阿爹的书房和阿娘我。” 丁芷录不忍听,想要制止,但她知道她阿娘所讲的话是必须要听的,纵使她总记不住。这次她必须认真倾听,所以她垂首乖顺。 “自从你的弟弟去后,阿娘的身子便不能再有身孕,阿娘劝你阿爹纳妾或另娶,但你阿爹执意不肯,偶有争执总会让你听见一二。”谈及此,妇人的声音生出了颤抖,“你阿爹的心思阿娘明白,他想救自己的家国,而阿娘想帮你阿爹,阿娘没有家世,没有儿子,希望他另娶高门,这会让他往后的路容易许多,可你阿爹……” 丁芷录捂住妇人的嘴,镇定地说:“啊娘,我长大了,我能听的懂,也会思考,所以不必阿娘再过多的去解释,录儿懂的,都懂的。” 泪如雨下,丁芷录为从前的无知哭泣。 妇人给她抹泪,淡淡地笑,笑里裹着浓重的满足:“丁芷录永远是阿爹阿娘的骄傲。”她的女儿靠着自己活了下来,足矣。 “嗯。”丁芷录傻傻地点着头。 行到街市,丁芷录拉她的阿娘下马车,看遍这靖安城的繁华。 丁芷录侧头望向她阿娘的鬓发,一根白发在荆钗边跃动,她伸手想去扯,但只是将手搀上阿娘的臂弯。 春风抚白发, 亲语慰君心。 ** 朔王自那日侍疾后,白日陪同皇帝上朝,夜里宿在麒麟卫的南所,一直未回朔王府。且花名铺天盖地,回京师是因贪恋靖安城里的美色,不愿离开京师,亦真亦假,百姓听听便罢了。 他再次变为囚禁在京师的藩王。 周卫烜的病有了起色,但他是帝王,帝王心思永远不可能铺陈在外,即便面对的是他的五弟,那些年,每当他的父皇训斥他,夸赞五弟时,他便知晓太傅肯定又在父皇跟前,赞许他这个嫡长子了。 因他与他的父皇政见相左,被他的父皇无形地鞭挞,他开始憎恶五弟,憎恶自己这张类父的脸,那样的一国之君,他厌恶。 当他以一个帝王的姿态出现在另外一个帝王面前,那个弱的帝王应该是怕的。 周卫烜如今才想明白,说到底是他不够强,若够强便会抵御一切。 彭连硕不知用何计谋,竟从城墙上挣脱开,翻进城内里应外合打开城门,但那件耻辱的大氅直到现在还绑缚在城头。 战事初定,宪厉国被侵吞,皋国与泽国正式对立。 兄弟二人立在城楼上俯瞰靖安城。 “陛下,韦欢在哪?”周卫序问这句时在想丁芷录。 皇帝顺着周卫序的目光望向朔王府的方向。 韦欢,所有身份之中有名字的一个,只这一个与帝王无关,他并不作答,却认真地说:“京中世家女子任你挑,你先成个婚。” 跨出皇宫,离开靖安城他便可能是韦欢,但他只属于皇宫。 “臣弟有王妃。”周卫序面色轻松,对另外一件事较起劲,“今晚别再拘臣弟在南所,里头全是膘状大汉,在跟前晃来晃去的,顶烦。臣弟要回府。” 皇帝也未再拘泥于琐事,“唔”下一声,抬腿先去,踩着阶梯往下两步,回望过去,周卫序还立在凭栏边出神,周卫烜交臂在身后仰着头定在那看着他的五弟。 长身玉立,陷在天幕之中挟带清冽。 周卫序回过头俯视中对上皇帝的眼眸,眼睫颤了颤。不过三丈之远,高低错落调转位置,周卫序忙不迭抬步跟下去。 “陛下,等犒赏完将士,臣弟陪您去狩猎。”周卫序自顾否掉,“时节不对,猎物瘦不拉几的,没劲。” 皇帝猝然停脚,说:“两国开战,朕要御驾亲征。” 周卫序“哒哒哒”踩着下去好大一截也跟着收脚,却并没有说话。 ** 初春,荷叶娉婷,碧水窈窕。 丁芷录的阿娘给自己添了个名字——念回,一个无根的名字。母女二人在皋国的第一个春天,念回坐在石凳上注视着丁芷录划轻舟采摘荷叶,看丁芷录挑挑拣拣最后利索掐下两片,冲她挥臂,荷叶上的水珠瞬间抖落进鬓发。 “阿娘!”丁芷录一脸灿笑,“今晚做荷包鸡。” 念回微微颔首。 这是丁芷录第一次划舟,轻舟歪歪扭扭穿梭在一池荷叶间,越荡越远,最后靠在对岸。念回起身,看对岸的男子牵丁芷录的手将人携上岸,男子低语几句,朝对岸看来。 念回目迎二人归来。 丁芷录搓着双手跟在周卫序后面亦步亦趋,探出头来对念回做了个僵硬的笑。 周卫序沐浴更衣后才回的府,华发束锦带,月白常服清清明明,只见他朝前一步身一正,躬身行礼:“见过丈母。” 念回身板是直的,此时竟有些不知所措,摇摇欲坠,她女儿口中的男子很好,只是临到眼前的这一句她无法招架,明明是做好十足的准备,她终究还是没准备好。 丁芷录朝侧走两步,轻咳:“母亲,这是您唯一的贵婿,也是我常常说起花名在外的周卫序。”又拽拽周卫序的衣袖,“起吧,母亲让我说让你起。” 念回这才醒神:“朔王殿下,民妇难堪大礼。” 周卫序收袖并不对前话继续客套,问:“丈母在府上住的可还习惯?” 此言一出,被丁芷录忙打断:“诶,诶,诶,又问这样傻的问题,我替我母亲说,不习惯,非常不习惯,寄人篱下哪会习惯,母亲跟我可不一样,我脸皮厚的很。”随后挽上念回的臂弯,朝身后的周卫序抖擞着荷叶,做荷包鸡去。 荷包鸡是念回亲手做的,她的手艺很好,但还是怕做的不好。先将鸡炊煮好,再抹一层香料用荷叶包好,放进半明的炉子盖上木灰慢慢炙烤。 她一直守着炉子,不停探看两只荷包鸡,第一次用手艺招待女婿,还是有些紧张。当熟悉的香气从炉子中飘出来时,她笑了起来。 念回没有与他们一起共膳,一直在女儿给她辟的一处清幽居所独自生活,她跪在佛龛前双手合十,唇齿瓮动念起佛经,但心中依旧有杂念,许多许多。 她曾利用许登宾,想迫使丁崇毅休了她,可到最后是这样的结果,她到现在也不知道,谋逆是许登宾投靠那一党的诬告,还是真有其事,她只知道此事与许登宾有关,因他事先知道会出事。 为了救女儿,念回被许登宾胁迫,在院墙写下血书。 跪上蒲团,诚心拜伏。 ** 朔王府的琉璃风灯换了样式。 青荷盖绿水 芙蓉发红艳 下有并根藕 上生同心莲 风灯上一溜的都是这首诗歌,只知上阕的丁芷录终于知道了下阕。 她披着斗篷戴紧篷帽,看着她亲手挂完的风灯欣喜不已,周卫序想把她头上的篷帽掀开,被她抢先扣住了手,顺势拉他入府。 凑上他的耳边低语:“今晚别吃避子丹,我们试试,生个孩子玩玩。” “丁芷录。”周卫序掩饰不住愕然,唤她名字来缓解,“孩子可不好玩,费思劳神的,要不咱们不要了,要么过几年,等我再长长,长大些。” 丁芷录睨他一眼,没有深看:“再长,你的腿都要踩进棺椁了,今晚我非要种个长子、长女在我肚里。”冒出一个好想法,“双胎倒也不错,一肚装俩,肚子大是大了些,无妨,我自己会嫌弃,你横竖是不会嫌弃的。” “是不是?”她问。 周卫序眉头一紧,直接将人抱起来:“那去洗香香。” 这些日子,丁芷录涨了好些肉,她高兴得直跳脚,每日都要在镜中晃着腰肢,拍拍臀,捏捏腰,捂捂胸。 “重不重?”丁芷录腿脚直晃荡。 周卫序颠了颠:“目前为止,抱过的最实在的,甚是欢喜。” “那你再将我养养,等你抱不动我的时候,换我来抱你。” 周卫序若有所思,埋进她的胸间,说:“我左手习剑的本事长进不少,明日,我们先比试比试。” “好。”丁芷录问,“明日还进宫吗?让皇帝给你休几日假,也好多陪陪我。” “嗯。”周卫序觉得有些喘,顺着往上颠时喘上一大口,“明日……进宫求假去。” ** 香罗帐外昏灯摇。 “夫人!”周卫序怦然跌趴进被褥,“我的腰……快断啦……”尾音陡然下坠,最后一丝力气也被褥子缴了去。 不过一瞬,那只手像中了蛊似的爬上丁芷录的腰,游移至上,倔强竖起食指:“还有一次,你别想跑……” 丁芷录脑袋昏沉,侧过身喘息,拍拍周卫序的后背:“你可不能睡,睡过之后便做不得数。”她真的很困,“要不算了,多一次少一次无妨,你输了给银钱便是。” 周卫序拍褥而起,直勾勾地看着丁芷录,丁芷录睁眼对上,移开眼扯过被褥想盖,娇嗔登时附上周卫序的身,扯着不让她盖,最后只给盖了半截。 “不行,”他说,“得让你知道我比银钱好。” 丁芷录胡乱点头:“好好好,你最好,你顶好,钱财乃身外之物,你是身内之物,最宝贝。”阖上眼,“我认输,冷啊,周卫序。” “冷”这个字此时病恹恹地出现,周卫序却还像是得了什么指令似的,被褥将二人一盖,暗无天日。 终是周卫序认输,丁芷录像条待腌的鱼,动都没动一下。平静地睡着了。 周卫序搂紧人,怕她跑了似的,均匀的呼吸像定心丸,催着他入睡,朦胧之中听见她的呢喃:“膀子……又乱压人。” 他安心地沉睡过去。 周卫序睡得实在沉,旧梦新梦交替推着他,景象十分怪诞,眉尖不停抽动,竟被逼出热汗,他又觉得冷,伸手掀被摸索着找人。 空的,凉的。 心脏跳动骤然加剧,未及睁眼,人弹坐而起,冲出香罗帐,胡乱穿好衣袍,外间的嬷嬷并未听着动静,待到看清人出来,慌乱着站了起来:“殿下。” “夫人呢?” 嬷嬷应答:“夫人晨起说要练剑,让奴婢不要扰殿下。” 周卫序将信将疑,跨出卧房。 “来人!” 周卫序喊声彻云霄,阎科现身不知发生了何事,一脸惶恐。 “夫人呢?” 阎科忙应答:“夫人去寻她母亲。” 周卫序肩胛一落,跨出寝殿,天幕将明未明,原来是这般的迟了。阎科忙指使嬷嬷去取氅衣,嬷嬷矫步如飞,取来氅衣给周卫序披上。 嬷嬷说她练剑,阎科说她去寻丈母,他谁都不信,飞奔而去。 念回站在閒居门前等来脚步愈行愈快的周卫序,她的女婿已经不顾礼数,披发而来。 “丈母,芷录可在您这儿?”周卫序未忘行礼,眼前情形让他脊背发凉。 念回将手中捏了许久的信递过去:“录儿让我转告你,勿寻。是你们的皇帝派人送她出的城。” 周卫序心被剜空,丁芷录竟然这样狠,只给了他一夜,原先的话全在迷惑他,什么生个孩子玩玩。 再给些时日,他只想与她仗剑天涯。 “阎科,快去把剑青给我找来,快!” 阎科忙应下退去。 匆忙打开信。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惜命如我,剑青已随我重回故土,勿焦躁。 此去泽国,代母先行,归期杳杳。 浮生如绘,情爱虚渺,唯你一抹真彩慰藉我心。 望你娶妻、生子、稳世、兴民。 周卫序,勿焦急,我爱你。 一手持重的墨笔,从未见过的持重,用最简短的言语给他最狠的一击。 周卫序叠好攥进掌心。 望他娶妻生子,娶妻生子。 她定是知道自己此生再也无法生儿育女,连他的后半生也给安排妥当。 可他要的并不是这些。 “丈母为何不拦下她?从前您为了她能活着,让她逃来皋国,如今反而……” “我知拦不住她,”念回立在檐下镇定截过话,“她是丁崇毅的嫡女,两国未开战,她已开始筹划回去,她有自己的主意。” 说完念回回閒居,掩上门,扶着门框双眼通红,攀爬过去,额顶着院墙开始哭泣,这便是她的女儿。 丁崇毅和她的女儿。 与皋国皇帝定下誓约的丁芷录。 斩断与朔王的情,回故国,劝降。 逆水行舟(四) 九月,战火连天。 丁芷录此去的目标很坚定,只为沖州的万渠城,这里的守城将军颜木与丁芷录相互认识,虽那时丁芷录尚小。 不战而降对颜木来说是绝对不可能的。 路途凶险曲折,竟耽搁了如此之久。 丁芷录嘶哑着唤剑青:“哥,还有水吗?”她与剑青以兄妹相称。 “有。”剑青忙将水囊递了过去。 万渠城的城门听说已经两日没打开,城门外聚集着一大批后撤的流民,这些流民大半是商贾豪绅,他们不敢在交战地滞留,怕刀剑无眼,伤及性命。即便是投降城破,他们也不敢冒险。丁芷录和剑青有武功傍身,谋上急差,一路护送这些商贾,跟随这些商贾的好处是消息灵通能及早撤离,坏处是怕遇见强寇。 万幸,他们顺利抵达万渠城,商贾豪绅家眷众多,正闹哄哄地闹着,他们急需入城歇息整顿。 丁芷录靠着城墙,对着水囊一仰头,顺着往上看,正好看到两位守城兵探出的半张脸,看见他们不知在嘀咕什么,还看见了钉在墙头上的床弩。 从前有她阿爹在前,丁芷录以为泽国的军队全部神勇无比,无坚不摧,实事却是如同屋顶的瓦砾,强风一吹,瞬间迎风接连落地。 丁崇毅教过她如何用兵,与她攀谈过实际战役、战术,可只是这些远远不够。 城墙上的两位小兵止住交耳,立直身:“颜将军!” 颜木颔首,望向城墙下的众人。 颜木人高马大,年四十,方颌剑眉,一身铠甲虽旧,但被擦得铮亮,在日光下折射出耀眼光辉。 他是天生的将军。 “颜将军,昨日卑职粗粗清点了下人数,大约是五百余人,今日此时已有二千多人,东城外也聚集了上百人。”副将也望向城下的众人。 这些是泽国的子民,放进城便是借道往后撤,国在沦陷,他们是要撤往哪里?第一个逃命的永远是这些富甲一方的商贾,民不会撤,民的土地在哪,他们的家便在哪。 前日开城门放进一批人,这些豪绅在城里安生呆着便相安无事,昨日竟在城中大肆宣扬,国已破,鼓动民众尽快投降,免遭屠戮。 颜木亲自将那几个商贾的头颅砍下,悬城示众。 今日若再放进来,城内便不堪重负。 越聚越多的人让颜木明白,前线战况惨烈,而他的万渠城后无援,前已烽火燎睫。 他是泽国的将军,是一城之主,得守。 颜木长枪架在身侧,头胸一昂:“他们争着为国捐躯,我不拦着。”说完转身走下城墙。 颜木已预见兵临城下。 当夜,副将向颜木禀报,东面守了月余的两城被破,城内被屠。 颜木一声不吭,铠甲一直未卸下,手肘撑着膝头沉默良久,豁然起身命道:“将城外的人放进来,严加看管,不服管教者,格杀勿论。” 副将接话:“人数众多,卑职怕里头混有细作。” 颜木冷哼一声,竟笑了起来:“那些商贾不就是细作吗,放进来,将他们的银钱盘剥干净些。”副将领会其意,领命退去。 入夜,丁芷录被惊醒,听见城墙上有呼喊声传下来,让城外的人尽快进城,她睡得清浅,登时燃起希望。 起身和剑青退去一边,等待一众磨叽的城外人进到城内,他们最后才跟着进去。但好景不长,没一会便被层层守城兵围住,守城兵手里的绳索迫使剑青挡在丁芷录前面,第一次露出狠绝之色。 丁芷录忙制止:“哥!” 剑青没有后退,问守城兵:“这是作何?” 守城兵盯着剑青,说:“你们里面混有细作,奉将军之命先羁押再盘查,特别是你们这些武艺傍身的家丁,需要绑缚。”守城兵领的是抗者格杀勿论命,剑青的眼神令他们嫌恶,守卫兵退后一步,握紧佩刀。 商贾们还算镇定,但那些不明就里的姬妾哪遇见过如此场面,周遭呼天抢地声,震耳欲聋。 丁芷录拉过剑青去到她身后,伸出手腕示意守城兵先绑她,剑青无法也跟着伸出了手腕。 天幕泛白,也不知要去哪,丁芷录两眼火速探看左右两侧,对着远远迎面而来的副将提声喊道:“将军,民女有一事想求见颜将军。” 副将没有搭理她,丁芷录不放弃,一直迎他过来,双眸睁得老大,将要错肩越过,只听见她又伸长脖子说:“将军,民女求见颜将军,颜将军认得民女……” 副将心神不在此处,压根就没听进去。 丁芷录扭着身子看着他离开,剑青想上前拦人,被丁芷录给挡开了,她不急于这一时,已进城,她很高兴。 他们被关进民屋,挤得满满当当。 丁芷录寻了角落盘腿坐下,剑青也照着盘腿坐下。 他们护送的这一队商贾人家人数众多,被分在两个屋子,丁芷录和剑青在的这个屋子里有仆俾,有跟他们一样的护卫家丁,还有姬妾,几个半大不小和襁褓中的家生子。 依旧是吵,丁芷录脑仁疼。 即便是有武功傍身,在这一刻毫无用处。 “哥,我再睡一会儿。”丁芷录收起盘着的腿,蜷缩起身躯倚在墙角阖上眼。 剑青背过身盘坐,挡在丁芷录身前,似乎这样会阻隔一些躁闹。 ** 午时过后,丁芷录才明白里中真正的意思。 姬妾们被带走,回来时朱钗环佩被盘剥干净,丁芷录想起袖袋里的吉羊玉佩和碎金银。 睡过一觉,人也变得精神许多。 他们一行二十八位护卫家丁被带离,去到长街东南面的府衙,审问他们的不是衙官,而是今早遇见过的那位副将。 副将在众人面前沉步而动,忽然停下,狠厉问道:“你们之中谁是细作?” 无人响应。 “搜身!”副将嗤鼻,不屑浪费唇舌,指示兵卫,“搜尽身上物证,再呈来给我。”说完正欲离去。 丁芷录上前,还没张口,剑青却抢了先:“将军,草民小妹乃女儿身,如此搜身怕有不妥。” 副将收脚,睨了剑青一眼再看向丁芷录,他觉着有点面熟。 丁芷录盯着他赶忙道:“将军,民女有一事求见颜将军。”左右看了看那些护卫家丁,压低声,“急事,民女知道谁是细作。” 如此回答,副将反而笑了,盘剥钱财竟还能揪出真细作来? 副将命兵卫:“将这兄妹二人带走。” 丁芷录心中大石落地。 副将并没有带他们去见颜木,只是去到后堂厢房,对他们道:“姑娘,你求见颜将军所为何事?细作是谁无关紧要,反正你们,一个也逃不掉。” 丁芷录心思流转,感激眼前人的通融,心一沉正色道:“民女从皋国而来,只为求见颜木将军。” 副将握刀的手一紧,倏地干笑:“他娘的,还真遇上了两头吃的细作。”他看向剑青,适才二人的眼神让他生出了戒备,在他眼里细作与奸商并无差别。 副将名颜雳行,是颜木的亲侄,年十八,正是意气篷发的年纪,驰骋沙场是每位将士毕生所求,儿时耳熟能详的封狼居胥,燕然勒功,他觉得他也能行。 如今,枉一身正气穿不透泽国那肮脏的朝堂,只能盘旋在万渠城这一隅。 老天给的巴掌都不带响的。 丁芷录瞬间抓住颜雳行颜面的变化,他说的没错,她是细作,还是说客,她是这些将士眼中人人可唾弃、可手刃的奸佞。 她垂下头,不否认,只是轻轻地说:“丁崇毅之女——丁芷录求见颜木将军。” 颜雳行握刀柄的手明显一僵,收起懒散,紧盯丁芷录,问:“你再说一遍?!谁?” “丁崇毅之女,丁芷录。” 颜雳行还是不肯信,看向剑青:“丁崇毅大将军可没有儿子。” 丁芷录抬眸看着颜雳行,唇角紧抿只那样定定地看着。 颜雳行复看向丁芷录,意图在她脸上寻到与丁崇毅有关的些蛛丝马迹,他明明不认得丁崇毅,可又不肯放弃。他的大伯颜木,一直在为丁崇毅平反之事奔走,暗地里在寻丁芷录,可一切事与愿违,如今废太子已死,国也破。 丁崇毅的女儿竟真的在皋国,且回来了,来到了万渠城。 老天啊,连死都不让人死的舒坦。 “快,松绑!”颜雳行一瞬便信了,不再疑它,等不得兵卫上手,自己动手解起绳索,解的时候嫌绑结繁琐,不住地抬眼看丁芷录。 “你……”颜雳行丢开绳索,指向剑青,“那他又是谁?” “随从。”丁芷录说。 颜雳行气息有些紊乱,领着丁芷录往颜木安在城下的军宅那面去。丁芷录一路过去,瞧见城中民众和兵士在做着抵御外敌的一切准备,箭镞,石头,火油,木护墙板。 她行得慢,将一切尽收眼底。 九月的天已经很冷,冷到让人发憷,可城内的人全是火热的,唯有丁芷录冰火两重天,扭身回望过去,长街绵延,她眼眶通红。 颜雳行未让守卫通禀,直推入内,行至堂前却停住。 “你在此等候,我去请颜将军。” 丁芷录应下,顺手理一理松散的发髻,整好衣袍,干抹了把脸。 等待总是漫长的。 她不敢跺一跺脚下的鞋履,怕掉下来的泥尘沾染上干净的堂屋。 丁芷录回身,看见颜木是飞奔出来的。 “颜叔叔……”丁芷录膝下一软,人“噗通”跪了下去,她恨这双不值钱的膝盖,本不该跪,可她却跪了。 颜木大喜过望,喜到来不及扶丁芷录起来,喘着气叉着腰,躬身看她的脸,随后直起腰仰天大笑:“皇天不负有心人呐……终于让我遇见了件喜事……长大了这脸跟你爹不要长得太像……”突然想起什么,快速指了指颜雳行,“赶紧扶人起来啊……你这榆木疙瘩。” 颜雳行怔愣,堪堪伸出手去,丁芷录没有给他机会,不着痕迹地起了身,往后退了一步,她还恨自己不争气的眼泪。 颜木大气停歇片刻,笑着,道:“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在这军宅可会愁煞一群男娃子,”又冲颜雳行喊,“雳行,你身上可带有巾帕?有就赶紧给芷录擦擦。” 一旁的剑青闷声不吭,见颜雳行摇了摇头,他才收去眼风。 丁芷录也不讲究,抄起衣袖便往脸上擦,她不能再哭,即便见到旧人,想她的阿爹想得厉害,擦完,她说:“颜叔叔,我哭好了。” 颜木再次大笑,点点头:“性子倒还跟小时候一样。”又说,“你等着,等颜叔叔去换身衣服,带你去见婶子。” 不消片刻,颜木换好常服出来,见颜雳行还是一副铠甲,不免扶额,“你……你也好歹花些心思,快……快去换身衣服,进家门不穿铠甲,你忘了?” 颜雳行耳朵脖子倏地红了一片,忙抬步离开,方才自己在干什么?楞在堂屋琢磨些什么? 巾帕? 他狠狠地摇了摇头。 逆水行舟(五) 颜木驻守万渠多年,和丁崇毅是过命的兄弟,丁崇毅功成身退滞留雅川,而他却被派至万渠驻守一方紧要城池。 如今,天各一方变成天人永隔。 颜宅离得不远,四人策马不过半炷香。 颜夫人张氏乍见丁芷录,惊到忘记让人起礼,一行人风尘仆仆而来,丁芷录刚一照面便直唤她“婶婶”,此次丁芷录倒是没有下跪,只行晚辈礼。 颜夫人良久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搀人,眼望向颜木,颜木眼中起雾,笑着凝望颜夫人。 丁崇毅的独女还活着,颜木此刻才将那份信,落在实处。 “起。赶紧起。”颜夫人回神,才想起她也是认得丁芷录的,面带和蔼,“录儿让婶婶好好看看。” 丁芷录抬首。 颜夫人满心是疼,丁芷录干结的乌发下是张灰土的脸,虽是将门之女,可从小都是养在深府的俏娃娃,且身份那般的尊贵,结果却吃了一身的苦。 不言其他,只对丁芷录说:“录儿定是饿了,婶婶给你做好吃的。” 丁芷录“嗯”下一声。 颜夫人牵起丁芷录,留下三位男人自顾往里走,又唤来贴身婢女,让婢女去寻女儿家衣裳,再让丁芷录先去简单沐浴。 丁芷录很顺从。 颜雳行被颜木唤走,只余下剑青一人立在院中。 剑青仰头望着院中的那棵树,树冠如盖遮住了西斜的太阳,风婆娑,有落叶飘下粘在他肩头,斜阳穿过层层叠叠障碍,在他瞳仁里忽隐忽现。 “剑青。”丁芷录折返唤他,“你也去洗把脸,一会儿用饭。” “是。”剑青卸下哥哥这个身份,如释重负,“主人。” 饭吃得拘谨,关于丁崇毅谁都没提,关于战事也没提,连丁芷录在皋国过得如何都没有相问。在丁芷录对面的颜雳行如坐针毡,也不知颜木对他说了什么,一直不敢正正地看她一眼,倒是颜木家的两位双生幼子,都想挨着丁芷录,好奇这突然出现的俊俏阿姐。 饭后颜夫人想留下丁芷录,丁芷录却执意跟颜木回城墙下的军宅。 颜木带丁芷录回军宅。 颜木支开颜雳行,丁芷录支开剑青,二人登上城墙。 城下又聚集了一些人,霍木在夜下远眺,一里外有条护城河,那是天然的壕沟,若将上面的桥砍断,在己岸布下陷阱、兵阵,便能抵御一时,但他还没有下令毁桥。 抵的了一时抵不过一世,泽国率先攻打宪厉国,暴露了虚妄的野心,也暴露了好大喜功的致命弱点,一群贼宦督军、监政,最后只能换来覆国。 “录儿。”颜木面色轻松,“你为何回来?” 丁芷录一怔,如今站在故土之上,咽喉如同灌满泥水,她回不了话。 颜木叹息:“你阿爹与我是至交,在疆场上是背靠背的兄弟,所以不讲究朝堂上的那些虚礼,你本该是太子妃,可我颜某就是想高攀,只当你是我的女儿。非常时期,你从皋国而来,一定是看见了局势,担忧叔叔的安危,对吗?” 丁芷录仰首迎风,炬火燎远,一身裙裳的她在城墙上格外耀眼。 “颜叔叔。”她说,“我不配当您的女儿,如今,我已是皋国的说客,来劝降。” 颜木侧首定定地看着丁芷录,棱角分明的脸,在惊讶之中渐渐攀爬上一丝笑,他道:“丁崇毅的独女真是好能耐啊,不仅会逃命,还能给自己逃出个职务。” 丁芷录闷不吭声,尽管是褒奖的语气,入了耳却成了贯穿耳膜的针。 颜木转过身仔细看丁芷录,轻轻告诫:“此事,别让雳行知道。” 丁芷录不明就里,颜木此时提及颜雳行似乎有些突兀,她直直地看着颜木,寻求答案。 “录儿,可有心上人?”颜木却问得更加突兀。 丁芷录一惊,垂首视地,本能想点头,最后却是摇头。 这一瞬的迟疑,让颜木错以为是女儿家的娇羞,眼眸一亮:“那叔叔将雳行交待于你,可好?他失怙多年,母亲改嫁,跟着我尽吃苦。” 丁芷录惊慌推拒:“颜叔叔,将他交待于我,并不合适。” “嗯,确实不太合适。”颜木颔首,脸转去城外,“这只是暂时的,我担心兵临城下时,他会做出意想不到的事,你看着他点,他一定会听你的。”又说,“就凭你爹‘武安君’的名号,也会震他三震。” 丁芷录咽声,颜木似乎对她劝降一事毫不在意,他在交待,要她看顾他的牵挂。 “录儿。”颜木缓声慢道,语气尽显无奈苍凉,“你潜行而来,于颜叔叔而言不是劝降,是替颜叔叔做抉择,城中四万兵民同仇敌忾,誓与泽国共存亡,颜叔叔怕因一己私欲误了他们。降,是最好的结果。” 颜木此生从未降过,不战而降,那不是一个将军会干的事。 私欲便是领着民众誓死抵御外敌,即便是城破身死,也能得个英勇身后名,这才是一个将军该干的事。 忠肝义胆,为并不称心的一生轰烈画上句点。 ** 十月围城。 皋国五万兵马在万渠城一里外的秀林安营扎寨,他们没有过桥,只是将万渠城围困,似乎在等待城中粮绝。 万渠城后无援,等待粮绝是为上策。 穷冬的清晨还蒙着一层薄雾,东边的太阳如常升起,掀开薄雾直刺墙垣。 皋国来使执使旗纵马而来,盘旋在城门下等待万渠交涉,可城上无人应他,城门紧闭,良久,来使策马而去。 颜木再一次环顾他的守卫军。左右副将严阵以待,他们此刻已无繁杂心绪,只为守住这一座城池。 不计后果。 丁芷录头顶风帽,乌色垂纱触肩,遮住容颜,遮住神思。颜木该如何降,从未与她说起,只让她每日同颜雳行再活络一些。 可丁芷录已经领会到颜木的意思。 未到山穷水尽,未费一兵一卒,此时若降,颜木与叛军无异。 颜雳行这块万年枯木,终于冒出了青芽,总会有意无意来到丁芷录身边,说上几句没头没尾的话。 颜雳行有了羁绊。 丁芷录生出愧疚。 护城河外,密盾如林,只见又一来使执使旗策马而来,风猎猎翻扯旗面,来使身披铠甲,仰首往城墙上凝望。 风帽下的丁芷录顿时被这目光凝结,手掌不由扶上城墙扣住墙砖,身体慢慢前倾,指尖嵌进砖隙。 城下乍然出现的人,是周卫序,剑青如遭闷雷,他向前一步,整张脸从墙沿上显露出来,让周卫序看清,似乎是某种无声的交流,完毕,周卫序紧锁的眉心舒展,留下“川”字旧痕,扭身策马而去。 他竟然来了,他为何而来?怎么说服皇帝的? 丁芷录胸腔剧烈起伏,深吸一口,慢慢吐出,她在顷刻间全身每一处骨骼都在痛,因母国,心中垒起大悲大恨,可因他的出现,让她的躯壳发软,心脉失去依托,激流狂奔。 缓过一瞬,她回身看周遭,剑青在看她,似乎有话要说。颜木和颜雳行同样在望着她,她竟失态到如此地步。 风帽掩饰不了的紧张、无措。 她掉头下城墙。 剑青如影随形,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对丁芷录道:“殿下只想确认王妃安好。” 丁芷录骤然收脚,摘掉风帽,一言不发。 颜雳行人已跟着追了下来,一脸的肃穆,丁芷录对他笑笑,想说话却无言以对,日紧一日,所有的一切都是煎熬。 颜雳行肃穆消去,掌心朝丁芷录一摊,把捏了许久的东西递了过去,丁芷录接过打开,干净巾帕之中静静地躺着几颗糖块。 拈起一颗含入口中,随后对颜雳行又笑了笑。 糖是甜的,心是苦的。 颜雳行很好,是一往无前的男儿,对她也是,没有那么多试探、矫情、疑问。 丁芷录抬眸定定地看着他的铠甲,嘴里咂着糖水,对他说:“很甜。” 颜雳行眉眼一松,面若春山,笑意盈盈:“最甜的留给你。”他此生最甜的话应该留给最甜的人。 说完他撇开眼,不再看她。 丁芷录沉默。 ** 半月后,万渠城内人潮涌动,妇孺哭声不绝于长街,断粮让人癫狂,让人失去耐性,男人们趁还有力气以求最后一击。 颜木披甲握枪,指了指其中几位属下:“你们几个和芷录,随我进内议事。” 颜雳行焦急地跟上前,被颜木一道厉目止住:“没你什么事,在此候着。” 颜雳行目送一行人进去,一行人半晌没有出来,他浑身如同蝼蚁攀爬,身披铠甲的他寒气逼身,内里热血翻涌。 等一行人从里间出来,颜雳行掠过几人的脸,不安加剧。 颜木从他身旁如一阵风带过,不留给他只言片语,想扯住其中的一人想问个清楚,但他们都没理他。 丁芷录立在他身前,凝望他,安抚他的焦躁。 颜雳行没看她,忙尾随一行人而去。 颜木召集一众将士,下令:“众将士听令,严守城门,安抚城内民众!”协同其中一位下属,翻马而上。 众将士攒了几月的士气立时被推至顶点。 “拿使旗来!”颜木厉声吩咐。 众将士面面相觑,有人出声相问:“将军,你这是?” “本将军亲自去会一会他们。”颜木说得轻松。 “万万不可!将军。” 一国将军若就此被擒,奇耻大辱。 颜雳行猜出端倪,一个箭步上前:“卑职愿代将军去会一会贼敌!” 颜木瞭了丁芷录一眼,再直直地看向颜雳行,爽朗一笑:“你近日连话都说不利索,如何去做那信使?”又看向众将士,“你们护好自家的女人、孩子!这是军令。”说完身板一昂,吩咐,“开城门!” 不容颜雳行辩驳。 斜阳薄照,映亮颜木的颜面,丁芷录仿佛看到了自己的阿爹。 城门缓缓开启,颜木打马冲了出去,颜雳行飞奔上城墙,丁芷录紧随颜雳行身后。 在城门阖上的那一瞬,颜夫人独自一人现了身,立在城门前,而不是上城墙。她身板挺直目光坚定,以一己之力安慰骚动的将士、民众。 颜雳行脚伐很急,撞上墙沿,看着颜木二人二骑渐远,又清楚看到颜木将使旗丢弃,他瞳仁一缩,扭身提步。 他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蠢最没用的人。 一只手紧紧地拽住他的手掌,颜雳行脚下一滞,惊骇之中回过头,看清交握的双手,顺着她的手臂往上定在她的脸上。 丁芷录眼目含泪,缓缓对他摇了摇头。 她只说:“对不起。” 他想挥开她的手,却使不上力,手掌还在挣扎,一寸一寸逃离桎梏,丁芷录死死地拉住他,另外一只手臂饶上他的手臂。 “雳行,你出不去。”丁芷录说,“颜叔叔让我转告你,不可莽撞,万渠还需靠你。” “靠我?”颜雳行苍凉,道,“城内有你们,我是将士,我是颜雳行,此生宁死不降,我可以陪颜将军一同赴死。” 宁死不降,这也是颜木之志。 颜木此去谈判,去赴死,单枪匹马换来一城安宁。颜木交待她唯一的事,不能让颜雳行送死,不能搅扰城内秩序,她得做到。 她恐做不到。 丁芷录仰脸望进他的双眸,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地和他对视,一瞬一瞬,她想不出任何办法来劝诫他。 颜木深知他的这位子侄,城门出不去,定会另想办法出去,所以托丁芷录半刻不离地看住他。 “你心中没我。”颜雳行轻笑,没有迟疑地俯身吻住她的唇,这是世上最甜的唇,舍不得离开却不得不离开。 丁芷录惊颤,是她铸就的错,所以她将错误的吻应下,回给颜雳行。 一丝欣喜从颜雳行心底划过,但他推开丁芷录,静静地看了片刻,扭身离开。 “剑青,拦住他。”丁芷录早已看见立在十步之外的剑青。 剑青从惊愕之中回过神,尊命拦截颜雳行。 剑青狠绝,将一腔怒火全部宣泄在颜雳行身上,众目癸癸之下这毛头小子竟然轻薄王妃,不能忍。 颜雳行不料剑青武艺如此高深,隔着铠甲狠狠吃下几拳。 丁芷录使眼色让在旁的守城兵擒住颜雳行,回身看向一里外的密林。颜将军此刻应当还在谈判,不知会以什么样的方式与敌对战。 她做不到让颜木投诚。 很快,颜雳行被绑缚而起,丁芷录不敢看他,快速下城墙同颜夫人站在一处。 颜雳行被押解而来,颜夫人只道:“看住颜副将。” 丁芷录特意吩咐剑青看住颜雳行,侧头望向颜夫人,此刻颜夫人不是谁的婶婶,是张淇,是将军夫人,不折不屈,傲然挺立。 ** 光影渐熄,从城墙上传来呼声:“回来了!颜将军回来了!” 颜夫人猛然回身,待消息确认,她吩咐人打开城门。 属下下马,牵着马匹缓缓进城,颜木裹着马革绑缚在马背之上,马革裹尸,是战死沙场将士的最高待遇。 属下高举血书,嘹亮之声穿透云霄:“颜将军独自一人斩获敌军三员,每斩一员便为万渠换来一项福酬!颜将军遗愿,再次打开城之前,万事听命将军夫人!” 颜夫人面色还如之前那样镇定,所有的情绪埋在小小身躯之下,丁芷录很想做点什么,可终究什么也没做,她连颜木都不敢看一眼。 颜夫人让人将颜木扶下来,未打开马革,只让人仔细送往军宅之中,接过血书,慢慢看完,这上面的一字一句都是鲜血所铸。 城内将士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颜夫人身上,他们听命颜夫人。 丁芷录悄然离去。 她行至颜雳行被关的屋外,唤走剑青低声命道:“现在起,你不必再跟着我。回去告诉你们朔王,勿寻。厚葬颜将军,善待将士。” 剑青迟疑。 丁芷录轻轻说:“这是王妃之命,告诉朔王,一仆侍二主可不是好主意,这道命令之后,我便不再是你们的王妃。” 剑青心中一凛,被钉在原地。 丁芷录提步往里走推开房门,关上。 颜雳行铠甲已卸下,未绑缚,靠坐在墙下,双臂支在膝盖,手掌无力地耷拉下来,听见丁芷录进来也没抬头。 丁芷录在他身旁倚墙而坐,二人以相同的坐姿沉默,再沉默。 夜色沉沉下坠,屋内已看不清人,连二人的呼吸都听不见。 泽国的好男儿这么多,为何会覆国? “芷录。”颜雳行沙哑开口,“伯父叮嘱我,要好好护着你,你可会留下陪我?” 丁芷录寻找到一丝慰藉,颜雳行比她想象的要豁达,他不是莽夫。 她的沉默已经给出答案,颜雳行在黑暗之中溢出苦涩:“伯母还需要我,需要我为伯父扶棺,护送灵柩归乡。” 魂归故里。 “对不起。”丁芷录再次对他致歉,让他生出不该有的情愫是她的错,“我不能陪你,一道护送颜叔叔。” 颜雳行微叹:“伯父的心意我懂,若没有你,我便会莽撞行事,这屋子和剑青根本拦不住我。”他一顿,“芷录,是我该谢谢你。”他想起立在城门下的伯母,生出愧疚。 因丁芷录的出现,他的心也生出柔软,人成长原来只要一瞬间。 似乎是坐得太久,丁芷录想起身却被颜雳行一把拉住手臂:“再陪我说会儿话,踏出这屋,我便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我不走。”丁芷录说,“只是腿麻,让我站一会儿。” 颜雳行松手,问:“你不留下,是要回皋国?” 丁芷录站直身,背靠墙,轻轻“嗯”了一声,她还不敢对他说,她是皋国的说客,只说因私心想来探看颜木。 颜雳行了然,也起了身,光线微弱,二人又独处一室,早已越过那道雷池,他问:“我可以抱一抱你吗?” 丁芷录贴着墙没有立时应声,她不太确定剑青是否还在屋外,若在也挺好。 没等来回应,霍雳行已将她拉过,环进怀中,下巴在她的发间轻轻摩挲,问:“你心底的那个人,是否是那日,身披战甲的来使?” 丁芷录一震。 霍雳行又轻柔地说:“回去吧,战事未平太过危险,我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别担心。”他放开她,却又想吻她。 最终只是俯了半程身,止住,丁芷录同时垂下头,避开。 颜雳行一步,一步,缓缓后退:“我走了。”转身大步往外走,一道推门声之后,屋内沉入虚无、空寂。 丁芷录沿墙壁慢慢坐下,后脑抵着墙壁沉思片刻,起身。 她也该离开了,继续南下,还有未完的使命在等着她。 正文完 建旭十一年,天下方定,四海归一。 建旭十三年,皇帝周卫烜因病崩逝,谥号武,是为皋武帝。 兄终弟及,朔王周卫序继位,未改元,沿用建旭年号。 ** 边陲三民交汇地,辛川镇。 芜宅乐学居内,授学先生正在讲学,堂内三十多个孩童在认真听讲。 待到散学,其中一个小童忙不迭地起身,给先生正正地行了个礼后,飞奔出学堂,经过后坐时,不忘冲端坐在座上的人,狠狠地做去一个鬼脸。 小童今天八岁,双亲俱亡,被芜宅收养。 这小童整日喜欢追鸡摸鱼,不爱识字读章,做马背将军是他的志向。 乐学居的授学先生长须半白,讲学的时候胡子一颤一颤,很是有趣,如同他讲的学一样有趣。虽说这小童是芜宅收养,可小童并不喜欢与芜宅的主人芜娘走得太近,这主人夫人不像夫人,姑娘不像姑娘,喜欢板着脸,每日必定出现在学堂,手握戒尺,坐在最后头监视他们授学。 这戒尺嘛,肯定是这小童挨得最多。 “诶,小业,快用饭啦,你又去撵鸡,弄得一身脏兮兮!”宅内侍女忙要拦小童。 名唤郑业的小童一个闪身,得意地躲了去:“今日不撵鸡,一会儿便回来!”边跑边嗤鼻,愤愤自念,“都说了不是撵鸡,偏说我撵鸡,要没我护着那些鸡,早被天上的鹰给叼光了去。” 近日,芜娘不知从哪儿弄来了几只鹅,同那些鸡养在一处,吓得鹰都没敢来,这鹅可真凶,还能赶鹰呢。 郑业跑出芜宅,抬头看了看天,想不明白,天上飞的叫舒雁,家中跑的怎么就叫鹅了呢。 这两年的的辛川很热闹,陌生面孔越来越多,三月前,隔壁茶馆来了几位说书人,书说得比授学先生还好听,而且老少皆宜,谁都能听得懂。 郑业便是要去那茶馆,听一听天下大事,马背将军。 想来也够邪门,这几位说书人讲得花样百出,唾沫横飞,精彩绝伦,不求钱场,只求捧个人场。 郑业气喘吁吁,抱着柱子终于听上一段。 听到紧要处,郑业一个拍手,连连叫好,突然想起芜娘手里的戒尺,掌心一抽,忙先回去。 该用饭了。 院内桂花树下。 丁芷录脚前,两只小火炉上腾腾冒着热气,一炉煮水,一炉煨酒。 又是一年秋,燕雀南归,掠过湖面衔走羽虫,又成群歇在树冠内吵闹不停。 丁芷录视线顺着一只羽虫旋绕而上,伸出手,羽虫稳稳地落在她掌心挥动薄翅。她好像,许久没有眷注过这般细小的景致,今日一见,心生欢愉。 轻轻一吹,羽虫竟像吃过酒似的忘记挥翅,滚了下去。丁芷录眼疾手快,掌心一撩又将它握进掌中。 “憨货,前面两只炉子正高兴你去扑呢。”她摊开手掌,羽虫挥动薄翅随风而去。 “用饭啦!”侍女高声亮喊,招呼宅内的孩童用饭。 丁芷录起身,轻衣缓带,徐步往屋内走,刚好有侍女过来唤她入内用饭。孩童膳堂在一墙之隔的东院,一阵欢腾过后便安静了下来,食不言,寝不语,也是规矩。 孩子多,宅院越来越小,规矩一定得稳。 未等丁芷录跨进去,郑业从后头蹿了过来,趁着开饭前的空档叫住她。他虽然不想跟用戒尺打他手心的人亲近,但按捺不住心中喜悦,还是先说为快。 “芜娘……”郑业大喘气,双眼铮亮,“前几日……镇上口口相传的那位神勇‘武安君’,可还记得?丁崇毅,姓丁,你本家……” 好像宅内的人只知芜娘姓丁,旁的一概不知,倒也不是一概不知,比如她喜欢收养小孩,来辛川时就拖着几个小孩来的。 丁芷录脚下一顿,回过身,定定地看着郑业。 前几日,郑业从说书人那听来,丁崇毅大将军的生平事迹,街坊又将前朝泽国宫廷糜烂事翻出来热了一遍,两者结合,究竟是武安君谋逆,还是前朝泽国皇帝昏庸冤枉武安君,一时众说纷纭。 郑业哪会对那些宫廷烂事感兴趣,只记住了大将军的神勇,“武安君”成了他所崇拜的神,他在宅院内逮人便说,只是其他人好像并不感兴趣,唯有芜娘听得仔细,还问了他一嘴,是从哪里听到的。 自然是隔壁的说书人。 看芜娘一副想听却不问的模样,郑业心中乐开了花,笑得很是灿烂:“当今皇帝,为大将军平反啦!” 丁芷录心一定,一沉,面色缓和,对他和风细雨说道:“用饭规矩,过时不候。”说完回身跨进屋内。 郑业登时疑惑起,适才明明看芜娘还是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怎么说翻脸便翻脸了呢,他闻着飘来的饭菜香,甩着小袖奔回隔壁,用饭。 丁芷录坐定,细细用饭,只是,吃下几口便搁在了一旁,起身出屋,她要去寻阿娘。 她的阿娘一年前被送来辛川镇芜宅,和她阿娘一道来的还有朔王府的那些死士,死士未回去,散落在辛川镇全地。 辛川镇,地处偏远,但京师时政讯息却异常活跃。 武帝崩逝,留有子嗣,两位异母皇子如今也该有四岁了,听闻唯一的公主最得宠,可以说是被太后按在心尖上宠,早早在京师开公主府,选定最富饶的封地,还贴上余生太后俸禄给公主作为嫁妆。 啧啧啧,往后不知哪个倒霉男儿敢尚公主,谁当驸马都尉,恐怕都不会入太后的眼。 皇帝周卫序,这也是个可怜男儿。先帝一统天下,给他留了个空虚国库,朝前威武雄壮,朝后每日在案前细算银钱。 为了几两碎银,操碎了心。 先帝这手兄终弟及,终得极好。 后宫,更不堪提,先帝妃嫔迁居行宫,只余些老太妃和一位公主。早年花名在外的朔王,竟不立后不纳妃,还立了聪颖的先帝皇长子为太子,给自己的后路给断了个干净。 不管白日黑夜,一不留神,真怕这后宫能摸出鬼来。 丁芷录立在斋馆前轻轻叩门,侍女开门引她入内。 佛堂前念回起身,回眸,唤了一声:“录儿。” 丁芷录再也抑制不住,哭了出来:“阿娘……阿爹平反了。” 念回一颤,染上俗念。 “当真?” 丁芷录狠狠点头。 念回提步,拥她的女儿入怀,二人肩胛相依,无声流泪。 “录儿,回去罢,他在等你回去。”念回做不到不理俗世,如今她的牵挂已解,而女儿心中所念,她明白。 丁芷录抽出巾帕,给念回拭掉眼泪,只说:“再等等。” 周卫序从来没有直接与她联系,在辛川所做的一切也只求她能先给个回应。 念回笑意盈面:“芜宅交给阿娘,阿娘是死了的人,此生便留在辛川替录儿照看芜宅,人生苦短,你趁年轻和对的人应当多相聚,虽然他是帝王,可也是人,孤独一人在皇宫……会……会憋出病来,像武帝一样。” 丁芷录被最后一句逗笑,她的阿娘竟也有这样说话随意的时候。 “再等等。”丁芷录说,“他做这么多的事,是有目的的。” 念回不言,拉过丁芷录跪上蒲团,诚心叩拜。 第二日休学,丁芷录独独带上郑业去溪边钓鱼。 辛川是个好地方,冬不冷,溪水暖。郑业夏日就爱在溪中摸鱼。摸鱼,心倒是沉得住,只是他没钓过鱼,觉得麻烦,今日芜娘一身轻装带他钓鱼,他真是吃下一大惊。 平日里一板一眼的芜娘还会钓鱼呢。 按吩咐摸了一桶的水虿,跟在丁芷录身后,心里有些不情愿,就怕雷声大雨点小,糟践他捉的水虿。 哪知,钩刚沾上溪面就提上来一条鱼,在正午的暖阳下扑腾着银光,郑业眼珠子瞪得老圆,这灵敏的白条在水里可不好捉,竟这样轻松地被钓了上来。 二人涉水站在溪中,郑业将木桶固定在两只小腿中间,拽了拽丁芷录的衣袖。 丁芷录回看他。 只见郑业双手使劲在眼眶上刮着,大声道:“先生教的,刮目相看。” 丁芷录不苟言笑,回头收线。 “去岸上拿木桶。”她道。 郑业讪讪,提起夹在小腿的木桶往岸上去,又想,岸上的木桶太小了,他可是摸了一桶的水虿呢。 最后装满两桶二人才收场。 白条上岸后活不长,况且挤得满满当当。 郑业想赶紧回去,去宅内炫耀,丁芷录问他:“来时带的两柄木剑呢?今日芜娘教你两招。” 郑业被骇住,一时辨不出真假,咽了咽口水,默然去寻剑。 等丁芷录翻腕试剑的时候,那招式看得郑业目瞪口呆,立时猜测芜娘是隐匿在民间的武林高手。 兴致勃勃地想学上几招。 郑业哪见过真实成套剑术,被丁芷录的木剑晃得天旋地转,瘫坐在地:“苍天啊,纵使我郑业刮目相看,也看不出遗珠蒙尘呐!” 当即跪地,要丁芷录收他为徒。 “待你文有所成,此事再议。”丁芷录收剑,道,“芜娘我,只会有文武双全的徒弟,你还不够资格。” 郑业顿时胸中愤懑,被人瞧扁的滋味实在难受,且瞧得太过真实,他文不成武不就,更闷。 “此事就当是你我的约定,不可与旁人提起。”丁芷录给他留下生机。 回去时,郑业双手提桶,耷拉着脑袋,进宅也不炫耀满满的白条鱼,只是回屋呆坐。 二日后,辛川消息满天飞,说是骁勇大将军丁崇毅的独女还活着,只是流落在民间。皇帝的脑门也不知被哪路神仙开过光,非说要娶丁崇毅的独女为妻,且要立她为后。 不知造了哪门子孽。 民间霎时掀起寻女狂潮,那些假到离谱的乡间民女全往靖安城里挤,谁还去求证丁崇毅大将军的独女几岁开始流落民间的,全当自己是真主。 如此多的民女往京师挤,暴露出战后的户籍弊政,得立时整顿,皇帝再度忙于政事,不可开交。 辛川镇说书人,说奇闻轶事说得热火朝天,嘴没一刻是闲着的,生怕隔壁的芜宅漏过一丝一毫。 丁芷录端坐在案前,一盏清灯照孤影。 手掌按在一摞书册之上,拇指自下而上掀过书口,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灶都给我垒好了,我就不能早点去找他?”丁芷录眉眼一挑,手掌定在书册之上。 ** 潜龙邸。 穿过游廊,尽头站着她的人,茜色袍披禅纱,玄色鞶带坠吉羊玉佩。 他双手一摊,左腿侧后半步,微微屈膝扎稳下盘,扬颌道:“喂,你轻点跃,也不知我老朽了没。” 她不再迟疑,提摆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