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谣》 第 1 章 第1章 几场飘风急雨后,山海界气温骤降,分明才至初秋,却已山寒水冷,雪虐风饕。 楚明姣从山水镜中闪出身形,长发湿漉漉往下淌着水,时时待命侍奉左右的十六名女娥簇拥着上去。为首的那个将手里捧着的织金提花绸轻柔覆上去,一下下捻着发丝擦净。 山水镜中的蝉水无法被术法除尽,楚明姣每次从镜中小世界回来都要经历这一出。 她被簇拥在最中心,任由女娥侍弄,闲时侧首往云深处一瞥,目光透过重重雕花窗棂,落到院中被霜打得七零八落的花草上,问:“又下雨了?” “是。”十六名女娥中,正为楚明姣擦头发的那个披着蜀灵衣,梳着飞仙髻,明显是最能说得上话的人。 她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言辞,一会才如实细答:“入秋后接连下了四场,雨势不大,但下一场凉一场,昨日夜间刮了大风,又下了小两个时辰的雪。” 楚明姣原本平直的眼线往下落,嫣红的唇瓣抿起。 她颜色极明艳,喜悦时眉目舒展,如一株被人精心浇灌的深色海棠,此时不悦也十分明显,几乎眨眼间换了种神色。 春分将手里的帕子递给身后女娥捧着,又从一旁的托盘中取过玉梳篦,将楚明姣的长发寸寸压直,低声道:“家主说,这是流息日后的正常现象,不必过多在意。” 楚明姣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 春分止住了话音。 “流息日”在山海界代表着不详和灾难,在楚明姣这更是个不能提的禁忌。 山海界占据人世间最中心的位置,被四十八仙门和凡尘层层围着,与世隔绝,拥有最浓郁的灵力,奇观异景不绝,被誉为“神之遗珠”。 也就是这么一个美如幻境的世外桃源,封印着一口令人闻之色变的深潭。 每过千年或数百年,深潭便会沸腾,那一日山海界日月不现,山石崩裂,江海倒流,被称为“流息日”。 深潭沸腾是因为潭里封印松动。 每当这时,便需要选出一位或几位山海界中天赋与血脉俱佳,且能与深潭互相感应之人沉潭,充当祭品加强封印,那些骇人的变化才会消失,一切恢复原样。 为了应对这种随时可能发生的情况,山海界每一代少年在出生之日起,就都背负起了这种带着悲凉意味的使命。 ——这样的牺牲固然惨痛,但因为“流息日”发作间隔时间长,动辄上千年,于是也算留有喘息之机,尚可承受。 命运弄人的是,这种“尚可承受”时隔一千三百多年,再次降临,落在了楚明姣这一辈的少年天骄中。 她的哥哥,楚家未来的家主,死在深潭之中。 仔细算起来,那是十几年前发生的事了。 原本以为此举至少可以保山海界上千年的平安。 然而前段时间,夏末祈灵,处处张灯结彩,笙歌鼎沸,正是阖家团聚,辞旧迎新的节庆,山海界再次异变。 山摇地动,天地失色。 流息日如一层死亡的阴翳,严丝合缝地将整个山海界再次笼罩在其中。 这一次,深潭选中了楚明姣从小到大的玩伴。 从那之后,她的性格就变得喜怒不定,脾气说来就来,谁也摸不清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半晌,楚明姣发丝上的蝉水彻底干透,春分又换了面雪蚕丝帕,用指腹蘸着,点点按压着将她唇瓣,脸颊和睫毛上缀着的露珠轻柔拭去,最后来到光洁的额间,停了下来。 雪蚕丝柔白,云锦般细腻,停在肌肤上并不突兀,这如瓷胜雪的颜色反而点亮了楚明姣额间的金色纹理,一点一点,以溪水淌流的速度朝四周散开。 纹理完全显现出来,俨然是一对徐徐展落,振翅欲飞的鎏金蝶翼。 其上花如锦团,团团簇簇,纹理细节,宛如活物。 更为引人注目的是它的色泽。 那是一种深郁到极致的金,如天上烈日,叫人多看一眼都觉是冒犯。 “它”的纹路彻底显现出来时,原本将楚明姣簇拥在正中的女娥全都无声跪下。 “怎么?”楚明姣皱眉,眼神扫向动作正僵着的春分。 春分睫毛连着颤动几下,提着一口气开口:“是圣蝶。” 楚明姣了然,她从春风指间抽出丝帕,不太在意地覆上额心,边擦边往山水镜外围走去。 “姑娘。”春分急忙喊住她:“家主嘱咐,让姑娘回来后去正厅一见。” 楚明姣脚步为原地微停,半晌后侧目面朝正厅的方向,团成一堆的丝帕被不轻不重丢掷在一旁,声线冷淡:“知道了。” 她走远后,伺候的女娥们缓缓起身,有个才来没多久的回忆起方才那一幕,难掩震惊地低喃:“这难不成,是神后……” “住嘴。”春分回头呵斥:“谨言慎行。” === 山海界楚家,高门望族,名声赫赫。 楚家占地极广,同时将几条山脉与河流囊括其中,所谓正厅,其实叫“主峰”更贴切。 主峰巍峨,险石林立,古老门户的长廊檐角在林间时隐时现,装扮一致的女娥与仆从往来穿梭,除此外,常有御剑而行的青衫男女从天而降,奔着主峰,次峰,或哪座隐世洞府的方向而去,很快消失不见。 随意一两眼,足以看出楚家不同别处的鼎盛与热闹。 山海界此时正是初秋,蜿蜒山路边成片成片的矮枫林还没来得及红一场,叶片就已纷纷掉落,小路上青苔被浓霜覆盖,白中泛青。 楚明姣顺着台阶一路往上,走得不快不慢,不时有同走这条小山路的修士和门下弟子擦身而过,稍有几分眼力见识的都急忙停下来行大礼。 那阵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楚家哪位闭门已久,活了无数岁月的老祖宗。 半个时辰后,楚明姣出现在一座恢弘古殿前。 楚家大殿有族内修士守着,守门的十几个见到楚明姣,纷纷抱剑行礼,为首的那个笑迎上来,话语恭敬:“殿下,家主在内殿等着殿下。” 楚明姣对那声“殿下”充耳不闻,几步踏过门槛,步入正殿。 楚家自诩山海界顶尖世家,正殿修得颇为考究,并不刻意富贵,但看着肃穆庄严,有种仔细考量后的厚重之意,几方青铜巨鼎威严凛凛,脚下铺着严丝合缝的云纹地垫。 “回来了?” 大殿上燃着数百盏长明灯,照得殿内敞亮,青铜巨鼎边,背影宽厚的中年男子负手而立,听到大门开了又关的动静,他转身,噙着严肃神情朝向楚明姣。 楚滕荣执掌楚家百年,不露笑意时深浓剑眉往下压,像两道极深的烙印,颇具威严。 “才回。”大冷的天,楚明姣手中摇着把团扇,她声音有着极为特殊的清透质感,如碎玉琼珠,若稍微含着点笑意,就是一把极适合撒娇嗔怪的嗓子,可她偏不这样:“听春分禀报,父亲找我。” “找你问些事。” 楚滕荣负手布下台阶,在离楚明姣五六步时止住,他瞥着眼前站着的女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脸色拧着,不算好看:“此次仙盟会,你不打算前往?” “父亲带族中出色子侄或门下年轻翘楚去就是了。”楚明姣眼皮往下扫了扫,一副全然不在意也不感兴趣的模样,话说得妥帖,实际事不关己:“算一算,楚家内外门的年轻人苦修五年有余,是时候带出去见见世面。” “这些事,父亲全权做主。” 像是早猜到会得到这样的回答,楚滕荣并不诧异,他沉默半晌,开口:“仙盟会乃重中之重,历来都由神主神后召开,你不去怎么行?” “形式罢了。” “仙盟会的召开事宜,潮澜河自然会准备妥当。”楚明姣扯了下唇角,语调介于某种微妙的夸奖与嘲讽之间:“父亲放心,整个山海界,没有比他们还会办事的人。” 类似这样的对话,这十几年里,父女两之间不知道重演过多少回。 楚滕荣面部线条绷着,拉出一条条硬朗的棱角,他看着楚明姣,沉声:“我如何放心?” 楚家是山海界的巨头势力,千百年如一日繁华鼎盛,也因为这个,族中分支颇多,资源竞争十分大,支系没落,沦为陪衬是见怪不怪的事。 在楚滕荣当上家主之前,他们就是这样一支没落的旁系。 楚滕荣膝下共有五位子女,明姣排第二,与她兄长都是原配夫人所生。 他这一生,大半的时间与精力都花在修炼,求道,维系他们这一支往上攀爬,管理偌大的楚家上,可扪心自问,对子女也并没有厚此薄彼,疏于教导。 楚滕荣对这个女儿堪称纵容。 楚明姣是楚家的千金,从小玉雪可爱,被精心伺弄浇灌着长大,到少年绽放芳华,逐鹿天下的年龄,已然成了那株最饱满,令人心折的富贵花。 即便是楚滕荣这种出身楚家,见惯了数不尽繁荣富贵场面的人,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女儿,一路顺遂,在人生这条道上几乎未有过任何波折。 是真没有。 在求道上,她修炼天赋极高,破境永远比同龄天骄来得快,在楚家,她是家主千金,金尊玉贵,从未受过刁难责难。 从楚家二姑娘,到潮澜河的神后殿下。 即便在古往今来最令人难过的情之一字上,她也没有经受过爱而不得,身不由己的苦楚。 偏偏,十三年前的“流息日”,楚明姣栽了那么大一个跟头。 楚滕荣在心中暗叹一口气,威严的语气稍敛:“明姣,你心中其实明白,流息日是山海界无法避免的天灾,深潭沸腾,以我辈血脉镇之,远古至今皆如此。这是山海界子民必须承担的使命。” 他话音落下,楚明姣眼角边盈盈漾漾伪装出来的笑意拉得平直,再看瓷白的肌理,嫣红色的唇,有种漠然倨傲的冷色。 “你兄长在时最疼爱你,一心希望你过得好,绝对不想看到你自责自伤到如今这幅模样。” 楚明姣不说话。 经历两次“流息日”,她的脾气性格没有昔日一半好,遇到这种不愿意听,也懒得反驳的话,干脆不说。 或者说,根本没耐心去解释什么。 “你从潮澜河搬回楚家,和神主冷战至今,这十几年,任由外界众说纷纭,父亲从未斥责逼迫你。” 长辈说话往往先扬后抑,楚滕荣衣袖无风自动,凝声道:“但我问你,这些时日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关于你与昔日“界乱”之祸当事人宋谓的事,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我与宋谓。什么事?”楚明姣掀着眼皮反问,一副颇有兴致,洗耳恭听的模样。 如今,她的性格真是一点也让人摸不透了。 “他身犯重罪,你却宽宥他家眷,与他同住一峰,朝夕相对,日夜不离。外人传你被这人迷得神魂颠倒,与神主情意断绝,不久便会解契。”楚滕荣隐晦地扫了一圈主峰内外,压低声音:“无风不起浪,明姣,你与我说实话。” 殿中香炉中熏起的烟在这一刻都似乎悄然停了一瞬。 “父亲,江承函是神主,楚家提出解契,是犯上之举。”楚明姣唇角微提,一字一句说得清晰:“我和兄长都是楚家人,不会做陷楚家于危难的事。” 她避重就轻,只说无法解契,但对和江承函走到山穷水尽的一步没有半个字的反驳之言。 像是,默认了这种说法一样。 楚滕荣眉心紧皱,满脸不赞同:“我知道你不会做出这种没分寸的事,但这道侣之间,最需要沟通和谅解。宋谓这事,怎么说都是你办得不妥。” 同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道侣听闻这样的事都难免猜忌,更何况这两个一个南,一个北,十三年里见面联系的次数寥寥无几。 这种情况下,任何事都可能成为一触即发的导火索。 “劳烦父亲费心,我都有数。”楚明姣垂着眼拨弄手里的团扇吊坠,算是单方面结束了这场对话,末了,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口:“下次父亲遇到这种特意跑来告状的人,直接羁押,或交到我手下处置最妥。” “搬弄神主的是非,是潮澜河大忌。” 楚滕荣用力抚了抚额角,被堵得一时无言。 楚明姣转身,准备出殿门,外面突然传来一道略焦急的声音,她听出来,是那位一向与自己不对付的四妹妹的身边近侍:“家主,潮澜河——神主殿的人到访楚家,说奉神主殿之令,前来捉一个人。” “捉什么人?”楚滕荣缓慢抬眼,声音沉低,带着震怒之意的山岳般威严:“怎么回事?” 楚明姣似有所感,慢慢皱起眉头。 门外,束发带,一身儒雅书生打扮的少女推门而进,恭谨地朝上首两人行礼,接着上面的话开口禀明情况:“……两位少主均在,已经核实过,来的那些人身上确实带有神主殿的纸印,说楚家有人闯入祖祠,引发大阵,有反叛之疑。” 听到这,楚滕荣已经掩饰不住阴沉脸色:“谁?” 少女抬眼看向楚明姣,与那双乌玉般淋漓透彻的瞳仁对视,仅仅一眼,睫毛和心神同时震颤,她急忙低头,悄然咽了下口水,颇为艰难地回答:“是——殿下身边的宋谓公子。” “宋谓公子如今还在阵中,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两位少主不敢轻举妄动,怕引发古阵吞噬之力,祸及周围数百里住民,都在等家主,殿下决断。” 楚明姣侧首远眺,精致的耳铛随之微动,她面无表情跨过门槛,繁复的披帛逶迤划过地面,声音如山中冷泉流淌而过:“你过来。” “带路。” 第 2 章 第2章 山海界幅员辽阔,占地极广,拥有着举世公认最秀美的山川与湖色。 楚家坐拥千里,既为族,也为宗,他们不仅培养自家子孙,也大力招揽有天赋的散修,有兴趣的族老更会亲自挑选门徒,继承衣钵。族内上下,一片和乐融融,生机蓬然。 除此之外,楚家还分出两个祖祠。一个设在楚家主峰至深处,供族人祭拜供奉,一个则不同寻常地建在山中,紧挨着附近村落,隔断时间便会自行更换位置,用前人们遗留的灵力反哺住民,反馈天地。 因为这一举动,周围上千里,草木葳蕤,巨树擎天,连出生的幼童体质都比寻常地方的好上一些。 一直以来,楚家名声甚好,周围住民无不心悦诚服,拥戴尊敬。 今日宋谓擅自闯入的,就是那座建在山上的祖祠。 “到底怎么回事?”御剑横空时,楚滕荣衣袖猎动,凛声问那个前来报信的女子:“看守祖祠的人呢?两位长老呢?没一个能拦住他?” “回家主。据看守祖祠的长老说,他们一开始以为宋谓公子踏进祖祠是为了祭拜,所以并没有阻拦,察觉不对后立刻出手,但被他身边的守卫挡住了。” 宋谓还没做错事时,楚滕荣就对他心生反感,如今闯了祸,惊动神主宫的人进楚家拿人,更觉得他是个滔天祸害,震怒之下,语气并不克制:“一个闯下大祸的罪子,身边还能有像样的守卫?” 楚家的长老,皆非等闲之辈,一个的名不见经传,身负重罪的年轻人,不可能会有能同时阻拦两位长老的底蕴。 “是——”女子挽起的发冠原地伏下,像是触及了什么说不得的逆鳞,头深深低下去:“是殿下身边的人。无人敢对殿下不敬。” 所以连带着神主宫印章来办事的人,都不敢轻举妄动。 楚滕荣看向楚明姣。 巨剑如残影掠过荒山,楚明姣看向楚滕荣,视线并不避让,拢了拢挂在臂弯的披帛,她眼睫往上微掀:“我将汀白安排在了宋谓身边。” “不是什么大事,父亲不必动怒。” 楚明姣话语说得轻飘,仿佛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什么在她眼中都不算为难事。 又是,又是这种和从前判若两人,全然相悖的模样! 楚滕荣眼神冷下来,他沉着腔,准备说点发自肺腑的重话让越来越没有章法的楚明姣清醒清醒,但碍于有旁人在场,她身份又太过贵重,于是只好拂袖怒哼,生生忍回去。 === 楚家祖祠坐落在青山脚下,事发之后,断断续续来了许多人,周围住民也已经被清空。 来的大多是楚家的子弟,他们训练有素地将整片区域层层围了起来。 楚家祠堂建得并不张扬,山石为基,因为年代久远,林间多雨,墙面被无孔不入的绿苔和藤类占据,看上去和山林中其他神庙一样古朴自然,平平无奇。 此时此刻,承受不住阵法力量的冲荡,祖祠四周的树木花草,巨石湖泊被夷为平地,连墙面上附着的藤蔓叶片也被震得抖落下来,蔫哒哒失去了生机,现场一片狼藉。 随着时间推移,阵法破坏的力量还在不断增强。 靠近祖祠的地方,十余人站成一个小内圈,其中最惹眼的几个负手而立,身着银白色祥云纹官服,袖臂上皆盘旋着一道五彩纹路,看得出来身份超凡,被众人簇拥在中心。 “神令使。”楚听晚英姿飒爽,挽了个利落的枪花后收手,朝这行人拱手,声音清脆:“我已命人将此处消息传于我父亲,他今日在族中,很快便到。” “四少主客气。”被称为神令使的几人以指摁于胸前,回了个礼,其中一人道:“祖祠如何,是四少主及楚家家事,神主宫本无权插手,可宋谓对祖祠结界中神主亲设封印出手,此乃大忌。不论他意欲何为,今日我们都要带他回去受审。” “应该的。” “汀白,神主宫的规矩你都知道,事到如今,还要阻拦我们?”和楚听晚客套完的神令使转头看向被孤立在一侧,被结界平地而起的风沙糊了半边脸的俊秀少年。 听到这话,这位身负大任,被楚明姣留下来和楚家长老,神主宫来人对峙的少年不由得抬手重重抹了把脸。 他哪来那么大本事吓退这么多人啊。 真正把这群人挡在外面的,是一个金色的灵罩。 灵罩表面流淌着水一样的波纹,遇到攻击时,那波纹便蠕动着堆叠到一起,不消片刻,就成为两条仰天咆哮的金龙,所过之处,立刻被灼热滚烫的火炎球所覆盖。 是件威能莫测的灵宝。 “神令使,不是我要和神主宫过不去,是殿下这有殿下的规矩,我今日若敢退半步,明日就得去你们神主宫讨职。”汀白袖袍随风而动,脸上挂着足以蒙蔽他人的苦笑:“不若你们带人强攻进来吧。如此,你我各为其主,大家都有交代。” 油嘴滑舌的小兔崽子! 神使们身边站着的两位楚家长老绷住了脸,眸色沉沉,出了这样的事,他们看管不力,家主追究起来本就难辞其咎,现在想要将功补过,却还处处遭到阻拦,顿时憋了满肚子火气。 其中一个转而望向楚听晚,怒声道:“四少主,依我看,先出手擒拿宋谓要紧。谁也不知道他在结界内做了什么,若是再惹出什么事,就为时晚矣了。” 像是为了应证这长老说出的话,天空在此时以一种难以形容的速度黑下来,带着盛夏时分从不讲道理的暴雨前兆,阴云胀得蓬松柔软,层层叠加,点缀在狂暴闪电中,天光乍亮的一瞬,众人的眼底像映入了一株蓝黑交织的闪电树。 “什么情况?”楚听晚手握银枪,望着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动作摆了个弧度,她皱眉问神主宫的人:“怎么会引发这种天地异象?” “当初楚家祠堂初建,楚家家主曾请神主出手,设下大阵。” 低眼沉思两瞬,神令使仰头看天穹,又凝视祖祠深处,目光微凝:“但现在,有另一种力量,在对抗大阵。” 显而易见,是那个宋谓在搞破坏。 像是想到什么,那名神令使看向汀白,义正严词警告:“神主的力量极其霸道,一旦禁制被扰动,就会朝闯入者发出警告,若闯入者继续深入,大阵将立刻引发反噬,吞没周围千里。” 闻言,十几人齐齐凝重了神色,视线全聚集过来。 “一起出手,立刻把宋谓捉出来!”楚听晚当机立断,雪白长枪在手中利落转了一圈,直接朝汀白祭出的火龙圈罩重重掷去。 身边两位长老见状,互相对视一眼,极其有默契地跟着行动,试图绕开火龙圈从边上闯进祖祠,擒拿宋谓。 神令使所说的反噬来得凶猛又迅速。 肉眼所见的,山中那座历经风雨的祖祠外聚起一种宏大的力量,不过瞬息,就凝成一道银白的匹练,居于天穹正中,充斥着浩荡而不掩饰的杀机。 那种状态,随时会落下来,成为一柄抹杀一切的巨剑。 看着这一幕,几位神令使头皮一炸,连楚听晚都收枪而立,动作稍顿。 “都这时候了,汀白你还敢拦?”为首的神令使伸手散去火龙圈一道攻击后,深吸一口气,震怒出声:“睁眼看清楚,这方圆千里都是灵农们的田地,他们修为低微,可没有楚家的护山阵和神后给的灵宝护着。” “捉不住宋谓,我们这没人挡得住反噬。” 真让反噬的力量斩出去,不说千里,至少百里之内,田地尽毁,能活下来的灵农不足一成。 汀白脸上的假笑也有点挂不住了,他往身后看了看,在心里暗暗骂了两声。 这个近期十分被殿下看重的宋谓到底在搞些什么惊天动地的幺蛾子? 怎么还不出来! 汀白并不觉得宋谓有那样的胆量继续挑衅神主之力,他一个死囚犯,能活下来都是楚明姣额外开恩。 经历过死亡的阴影,他只有更珍惜性命的才对。 估计马上就要连跑带爬地出来了。 所以当“啵”的一下,那个无形罩住祖祠的气浪罩子发出清脆碎裂声,庞大的躁乱灵力如狂流一泻而下时,汀白和在场诸位只来得及震惊地缩了缩瞳仁。 巨响撼天震地。 这种自顾不暇的场面中,只有楚听晚和两名看守祖祠的长老试图力挽狂澜,前者是楚家四少主,没法不管,后面两位是怕事情大发被责罚。 几个人一起出手,毫无余力的,也还是没能拦下那股气浪。 “没用的。”楚听晚不再出手,她看着呈烟花姿态炸开的反噬灵罩,话音算得上冷静:“神主出手,还有‘山海印’的加持,我们拦不住,除非父亲出手。” 而且就算楚滕荣出手。 这个时候,也来不及了。 离他们最近的山头最早遭殃,在无形之中被碾为齑粉,速度快到令人无法想象,就在那股反噬力量胀到覆盖周围十里时,突然就蔫了。 也不能说是蔫了。 更像一盆已经泼出去的沸水,被人以不按常理出牌的手段一颗颗又拨了回来,那些“水”还滚着,咕噜噜冒着伤人的热气,但被强行隔起来,没办法再扩散出去。 在场诸位纷纷抬头。 巨剑上,楚滕荣和楚明姣并肩站着,山风将两人衣袖吹得荡起。 隔着一定的距离,也能让人一眼看出来,楚滕荣的脸色并不好看,是那种立刻就要发作的不好看。 但出手拦回反噬的不是他。 而是他身侧那个着霞裙月帔,钗环铃叮的女子。她画着极精致的妆,挽在臂弯中的披帛长而柔地扫到地面上,像两朵匍匐脚下的云。 第 3 章 第3章 巨剑上,从宽袖中伸出的手指根根纤细,白皙,泛着生动透亮的光泽,却显然掌控着一种骇人的能量。正是那股力量,将此刻不可收拾的场面挽救回来。 号称只有楚滕荣能勉强挡住的反噬渐渐不再沸腾,像收敛了爪牙的蛮兽,潜伏回了自己该在的位置。 动荡逐渐平息。 山头被热浪燎过,冒着一片黑烟,站在上面的神令使和楚家长老等人脸色各异,但当楚滕荣与楚明姣两人从巨剑上落下时,都敛了眼稍稍俯身:“殿下。家主。” “宋谓呢?”楚滕荣重重皱眉,问楚听晚。 “父亲,我们没看到人,应该还在祖祠里。” 那边父女两一问一答时时,汀白眼睛向四周梭了梭,飞快朝楚明姣身边靠过来,传音中带着悲愤之意:“殿下,宋谓还在里面,自打他进去了就没出来过。这几个神令使不知道是不是提前听了风声,突然带着神主宫的大印来捉人。” 好死不死的,还真被捉了个正着。 “宋谓今天,可能保不住了。”汇报结束,他十分客观地加了句自己得出的结论。 “嗯。”楚明姣颔首:“知道了。” 汀白又摸不清楚这话透露的是个什么意思了,他想了想,硬着头皮接着传音:“殿下,短时间内,我们最好不要再和神主宫起冲突了。“ 别的事也就算了。 这为了个男人,再三再四的和神主过不去,不说别的地方,楚家本家的流言碎语都不在少数。 汀白之前随便打听了两句。 那传得,神主头上的帽子,能跟楚家最绿的那座山头相媲美。 楚明姣没应汀白的话,只道了句:“他该出来了。” 话音落下,楚家祖祠的巨石大门边传出细碎的动静,一个披着锦色冬裘,眉目清秀的少年踏着灰烬走出来。 在场有九成的目光齐刷刷投过来。 这位近期和楚明姣来往甚密的年轻人,他们中的多数只听过名字,并未见过真人。特别是那几位神令使,看他时深深皱着眉,露出一种既挑剔,又严苛审视的眼神。 在宋家并未获罪前,宋谓在外也有一小撮女子喜欢,在自身实力并不足以惊艳人的前提下,能得到这种关注,有大半原因是为那张脸。 他年龄看上去不大,神清骨秀,此时闯下弥天大祸,手腕与额角处都有燎伤,伤口血并没有完全止住,显得些微狼狈,但抬眼与众人对视时,目光清莹秀澈,有种干净温雅气质。 宋谓像是没看到几乎要将他生吞活剥的那几道目光,微微一掠,视线与楚明姣的对上,眼瞳里方现出一点清亮笑意。 “殿下。”他提步,极为自然地朝楚明姣身边走去。 汀白拿眼斜他,刻意将牙咬得嘎吱响。 “开始了,要开始秋后算账了。”汀白干脆不去理他,转而在楚明姣身边压着声音碎碎念,小声笃定道:“神主宫一向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这次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说不定还要拉上殿下,说您御下不严。” 果不其然,那几位神令使先是和楚滕荣一本正经地说明情况,出示纸印,但气机一直锁定在宋谓身上,生怕他借机脱逃了似的。 楚明姣一搭一搭地听着汀白唠叨,期间一直半垂着眼,既不回应,也不抓着宋谓询问什么,直到楚滕荣和几位神令使,长老们达成某种共识一样走过来,才慢吞吞抬了抬下巴,叫了他一声:“宋谓。” “殿下。” 宋谓像是没习惯这种叫法,应得稍慢一拍,语气并不恭敬,甚至带着种熟人间的放松。 见到这样一幕。 汀白的呼吸又快要上不来了。 “我今日妆容如何?”说话间,楚明姣才缓缓抬眼,她精致惯了,肌肤滢白胜雪,经得起任何吹毛求疵的检验。只是随便一眼,便知道,山海界“第一美人”的名号绝非噱头,“与往日有什么不同?” 汀白一把挤开宋谓,仔仔细细地看。 和楚明姣美貌一起流传出去的,还有她挑剔讲究难伺候的性格。 传言,她无法容忍自己身上有一星半点污渍瑕疵,即便在最狂乱的风中,拖地的衣裳也得不沾尘埃的保持仙气。 “好似,也没什么不同。”以为她担心自身形象,汀白看了再看,连声道:“殿下放心,一根头发丝都没乱,额间的花也画得好,栩栩如生。” 当着那群气势汹汹前来问罪的人的面,宋谓也没多看,些微扫了两眼后说:“妆面不如往日素淡,粉施得略重,两腮添了点颜色,显得——” 显得脸色更白,鼻尖冻红,有种瓷娃娃般的柔弱。 但楚明姣一向不走这条路子,她张扬热烈,美艳若是有温度,她便是能轻而易举灼伤人的那一类。 楚明姣了解他的未尽之意,像是专门在等这句话,声线徐然地告诫:“等会发生什么看着就行,别乱插手。” 汀白敏锐地察觉到有可能发生什么,急忙又絮絮重复了句:“殿下,家主也在,我们还是尽量和神主宫和平相处。” 跟神主宫对着来已经很不理智,再和自己的父亲强硬忤逆,楚明姣身上这“为男人乱智”的流言,是怎么都洗刷不干净了。 楚明姣扫了他一眼:“你话挺多,等会也多说点。” 此时,以楚滕荣为首的“兴师问罪”派已经在跟前停稳脚步,汀白将到了嘴边的小声辩白咽了回去。 “殿下,宋谓触犯禁制,引发大祸,我等奉命而来,要将他押回神主宫审问。”神令使将展开的纸印递上。 谁知楚明姣连拿起来看一看的欲望也没有。 她生了双杏眼,眼皮向上撩或向下垂,都显得生动柔软,有种天生的风情,可或许是自身气质太清太孤,这种与人对峙的场合居然也丁点儿不落入下风。 “宋谓是我麾下的人,或罚或打,轮不到神主宫插这个手。”她将那张纸随意推了回去:“人带不走。你们可以回去了。” 神主宫的人其实大多都和她打过交道。 她从前并不这样。 现在总算知道,这些年楚家嫡系嘴里的“不一样”,是如何不一样了。 反差有点太大了。 神令使们彼此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充当了发声人:“殿下,宋谓明知故犯,潜入祖祠,包藏祸心。今日这场灾祸,若不是被及时制止了,这方圆数百里,尸骨将堆积成山。” “不错。请殿下——” 楚明姣食指点在唇上,噤声的手势下,那人话语生生卡了半截。 “今日没有灾祸,也无人受伤。”楚明姣语气不重,将他们的话通通驳回,话说到后面,已经是一种带着冷意的提醒:“纵使神主宫权力滔天,别管到我头上来。” 确实。 潮澜河的神后殿下。 哪有人敢管她。 “……”滞了滞,神令使没有办法,只得隐晦地看了眼楚滕荣。 “明姣。”楚滕荣见到这剑拔弩张的气氛颇为头疼,他自然可以利用父亲的威严要她将人交出来,事实上,来的一路,他都是这么想的。 可楚明姣三言两语扯到神主宫,听着也不是非要保宋谓,而是在和潮澜河的那位隔空对弈。 他一张嘴,一阻止,楚明姣就要输了似的。 这让楚滕荣有些迟疑,他负手而立,剑气交织成一层结界,将他们与那群清人的外围弟子隔绝开:“宋谓不能留了。神主宫前来拿人并非冒犯,他们亦有职责在身,你多谅解。” “这样,如今宋谓入你麾下做事,也算半个楚家人,他可交由神主宫与楚家同审。” 楚明姣并未因为这话有所动容,她抬眼扫过在场诸位,仍是拒绝:“不行。” 她对外面那些铺天盖地足以淹死人的流言无动于衷。 执意要保宋谓。 楚家两位看守祖祠的长老脸皮抖动,急了起来:“殿下,今日这事不是小事,您与家主但凡晚来一步……死的是楚家地域的灵农,另外几家追究起来,责任就是楚家的。” “宋谓修为不高,入楚家祠堂深处时你们为何没在第一时间做出反应,将人揪出来。”楚明姣看过来,唇瓣微动:“失职者的诡辩之词。” 两个长老对视一眼,脸色沉沉一片。 纵然他们失职,难道她如今站在这里,就没有竭尽心思为犯罪者粉饰太平吗? 楚明姣行事未免太过荒谬。 今日来的神令使有三四个,为首的那个行事沉稳,措辞恰到好处,对楚明姣尚算恭敬,但听了这一番话,他身侧那个年龄尚小,看起来才上任不久的憋不住气了。 “神后对眼前事实视而不见,在众人面前执意力保外男,置神主……” 这位神令使话说到一半,就被身边极具警告性拐来的一肘紧急叫停,他顿了顿,止住话音,可脸上的义愤填膺不增反减。 山海界所有人都对江承函有着一种近乎天然没理由的维护尊敬,其实也不光是山海界,听说外面四十八仙宗,乃至凡间之人皆是如此。 他是这世间最特殊的存在。 话说到这里,但凡知道些内情的其实都已经听懂了,只是为了避讳某种场面,都缄口不言。 当事人却偏偏要揭开这道话口。 “让他说。”楚明姣看向那位神使,道:“接着说,将方才的话说完。” 她神情没什么变化,只是语气不比寻常,呈动怒的冷调。 和她亲近熟悉点的人这时候觉得有些不寻常。楚明姣不是会为外人言论生气的性格,她不会为外人嘴里的任何一个字影响自己的心情。 那位神使没能将话说完。 因为就在这一圈人面前,楚明姣陡然蹙眉,如海棠飘落般往地上倒下去。 衣裙与披帛舒展着平铺在地面上,像一张特意丈量过的绒毯,因此她倒下去时,脸上连点灰都没蹭到。 这一变故令所有人措手不及。 唯独汀白脑袋嗡的一响,电光火石间就明白那句“妆容如何”和“等会多说点”是什么意思了。 真按照先前形势发展下去的话,不知道也跟这群人扯多久才能扯清楚,所以她随便抓个由头晕了。 但这问题是,晕得也太敷衍了! 汀白一边动作大于反应地招呼侍奉的女娥,一边头皮发麻地朝宋谓使眼色让他赶紧趁乱滚蛋。 这个时候,不管是楚家还是潮澜河,都分得清轻重。 没人敢将楚明姣丢在一边,去处置一个待罪犯人。 即便明眼人都能看出其中的不对劲。 等楚明姣被送回自己的居所,又风风雨雨请了医官后,年龄最长的那位神使走到楚滕荣身边,压低声音道:“楚家家主,看神后殿下的意思,这人她是护到底了。我们岂敢犯上不敬,这次的事,只能往上请示神主。”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楚滕荣沉沉颔首,不再说其他。 ==== 楚明姣住在主峰外围的一座小山峰上,她不喜欢和人合住,于是单独占了一整座山峰。 初秋的天气,正赶上“流息日”异象,天冷得不同寻常,山上树叶还没尽数泛黄就已全部掉落,栖息的鸟雀也哑了声蛰伏起来,不复往日热闹景象。 楚听晚作为“案发现场”中的一员,不得不来做做样子,表示关心。 她在楚明姣院子外的一棵古树树干上靠着,银枪被随手掷入不远处的地里,寒光闪烁。 她的亲弟弟,楚家小五这时候也跟过来了,他是兄弟姐妹们中最小的一个,正是人嫌狗憎的年龄,好奇心格外旺盛,一连串的问句连停都不带停就砸了出来。 “里面怎么回事?突然就晕了?”楚言牧有些纳闷地挠了挠头,顶着楚家人一脉相承的好皮囊,分外不解地发问:“我这才外派出去几个月处理外门的事,怎么她都能稀里糊涂晕了?” “这可是楚明姣。”他不由压低声音。 “不知道。”楚听晚的语气不算好,她看着天边堆叠的阴云,语调没有起伏:“她装的。” 楚明姣装晕。 可她那样在意自己的外在形象,那样难以容忍不美好的事件。 所以是为什么。 “对了,你看见那位……嗯?是叫宋谓吗?你方才见到他了没?”楚言牧最好奇这个:“长什么样?能让眼睛长在天上的楚明姣看上,有什么特殊的地方?跟潮澜河那位神主比呢?” 五兄妹中,他最小,没见过已经很久不出潮澜河的神主。 “庸俗之辈。”楚听晚算着在楚滕荣面前也算做了个样子,提步往山下走:“山巅白雪与地里尘埃的分别。” “楚明姣若是能看上他。” “一双眼估计瞎得差不多了。” 第 4 章 第4章 楚明姣的小院建在山腰,径直截取了整座山峰的盛景,两棵老榕树撑开身躯,将这座院子庇得严严实实。 医官诊断后退出内室,层层帷幔无声垂下,伺候的人全被打发出去,只剩春风和汀白贴身守着。 一阵风过,楚明姣睫毛颤动,睁开眼。 她起身定定坐了半息,伸手撩了下珠帘。 一直竖着耳朵的春分与汀白立刻上前,前者手脚轻柔地在她腰间垫了个软枕,后者则开始“叭叭”地将从刚才憋到现在的一大段话吐出来:“殿下你这一晕,吓死我们了。我们提前都没准备,不知道该怎么反应……我倒是大声嚷嚷了阵,冲神令使发了一通火,他们嘴上没说什么,但估计都不信。” “回去肯定要告状。” “没让他们信。”楚明姣长发披散,顺着素色衣裳的线条流淌下来,她心情看上去并不好,没在这方面多说,直接开口道:“宋谓呢?让他进来。” 提到这个人,汀白一肚子牢骚想发。 宋谓,山海界宋家的旁系弟子,因为情商颇高,为人处世很有一套,在各种天骄中也混得眼熟。 当然,这是没有犯下死罪以前。 在他偷偷潜入宋家主系,试图动用秘宝破开山海界与凡间相连的壁垒时,被有所察觉的搜查队当场捉住,当夜就被压入私牢,各种刑罚都挨过一遍后,被宋家小队秘密押往潮澜河。 楚明姣在这个时候救下了他。 救回来的时候,他奄奄一息,几乎让人以为他下一刻就要断气。没想到好好养了两个月,居然也养回来了。 身体一好,这人就哪哪都不对劲了,什么事棘手往什么事里钻,惹一身的麻烦不说,还总与楚明姣格外亲近。 楚明姣身份尊贵,自小不在乎别人眼色,不在乎流言蜚语,她不在乎,宋谓总该有避嫌的心吧?他总该知道楚明姣和神主是什么关系吧? 但凡他是个君子,他都不能这么不避讳。 很显然,宋谓和这两个字沾不上什么关系。 汀白在楚明姣身边待得久,这些话他倒是敢说,但楚明姣心情不好的时候,他还是自觉闭嘴,应了声好,转头到院子里叫人去了。 出了这样的事,宋谓并没有走远。汀白找到他时,他倚在篱笆上,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什么,秋风一起,这人身上那种忧郁至极的气质显露无疑。 “进来,殿下找你。” 宋谓抬起下巴,也不介意汀白的态度,冲他露出个友善笑容后直起身,认认真真给自己掐了个清洗诀,确保从头到脚,再没有一点鲜血的味道,同时将方才显露出的那点情绪摘得干干净净,才迈步往屋里去了。 在某些方面。 他真的很懂楚明姣。 = 此时已近黄昏,宋谓推门进来,楚明姣在窗前坐着,膝盖上搭着一条绒毯,卸了脂粉妆容后,她自身的美艳并未受到影响,脊背挺得笔直,给人种孤冷的错觉。 “怎么还学上装晕了。”宋谓走近,在离她几步的地方敲了敲窗边的雕花桌,不重的两声响,他道:“汀白那么机灵的小少年,都被你这一出吓得在原地愣了半天。” 这已经完全不是一个陌生男子该对神后有的态度。 楚明姣皱眉,对这两个问题充耳不闻,她皱眉,仰着头看向他,将手里拿着的书往桌面上一扣,瞳仁里蓄满一种极为明显的不愉悦:“你明知道祖祠周围是灵农的田地,他们完全不足以抵抗庞大的灵力冲击,你还去冒险触发江承函的禁制,疯了吗?” 像是早知道会面临这一波诘问,宋谓失笑,十分熟练地举双手投降:“我承认这举动有些冒险,但我身上有瀚海灵罩,真到最后时刻,我不会坐视不管。” “你怎么管了?”楚明姣咬重字音,不客气地谴责他:“我若是没及时赶到,他们全完了。你行啊,这才多久,草菅人命都学会了。” 宋谓好脾气地笑了下,口吻放得柔和,听着有些无奈:“我算着时间,你们那个时候怎么也该到了。瀚海灵罩这时候暴露,哪怕只是稍微露出端倪,我怕潮澜河,承函那边会有所察觉,对我这个‘身份’起疑心。” 安静半晌,楚明姣勉强接受了这个回答,问起正事:“怎么样,查到什么没有?” 宋谓脸色微凝,瞳仁中的温润之意褪去大半,摇了摇头,他道:“没有,禁制之下只是个空壳,又是虚晃一枪。” 楚明姣眼神冷下去。 “再想想办法。”宋谓拍了拍她的肩头,说着安慰两个人的话:“不是一时之功,慢慢来罢。” “倒是你,今日行事急躁了。”宋谓以一种温吞的语气说她:“说到最后,那几位神令使未必不会妥协,他们不敢拿你如何,你何必装晕。” “这样一来,你父亲又要生气了。” “我不想再将时间浪费在这种事上了。”楚明姣揭开膝盖上的绒毯,站在宋谓身侧,却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外面仿佛陷入冬眠的景象,好半晌,才抿着唇开口:“曾经山海界四季分明,无处不美,看看现在。” “流息日造成的破坏越来越大了。” 宋谓面对着大开的窗棂,眼中掠过大片死寂反常的草木,植株,听到“流息日”三个字,内心十分复杂。 “那你这是。”宋谓的视线在楚明姣侧脸上顿了顿,罕见的在斟酌词句,“想好怎么和江承函谈了?” “没戏。” 提起那个人,楚明姣睫毛动了动,她单手撑在桌面上,一头长发随着动作荡了荡,开口时极其冷静:“该说的我早就和他说过,他若是能听得进去。” 她转过来,面朝宋谓,一字一顿道:“我兄长不会死。” 房间陷入一片短暂的死寂。 “好了,从前的事。”宋谓见到这一幕,明显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同手同脚地去给她够帕子,脸上的表情都没能绷住:“大小姐,你不是要掉眼泪吧?” 楚明姣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没接那条帕子,将方才的话补充完:“从江承函身上打主意,还不如闭眼做个白日梦,没准梦里能有什么线索。” 说完,她伸手从方才捧着的书本里抽出一张纸,那张纸被折成个小方块,被她用两根手指头懒洋洋夹着放在灵火上烤,烤了一会,她垂着眼丢给宋谓。 每次提起江承函,这姑娘都一副要吃人的脾气。 没变过。 宋谓觉得好笑,他将纸片展开,看了两眼,笑不出来了。 那是楚明姣的字迹。 她的字很好认,规规整整的正楷,笔锋流畅凛厉,字句衔接中有种执剑俾睨的锋芒,这样一手好字,即便是在他们这圈人中,也找不出第二个。 让宋谓眼神一凝的是上面的内容。 山海界面积辽阔,灵力充沛,养出了许多一身通透似玉的少年,这种得天独厚的条件,让山海界之外的四十八仙门与凡间羡慕得捶胸顿足。 但那也是从前。 山海界是三界正中心,除了地下镇压着深潭,与外界起初是没有差别的。这里的人也向往着更辽阔的天地,时常去往仙门与凡间,喜欢在陌生的环境中体验一段时间。 直到百年前。 深潭出现异动,当时山海界几位垂垂老矣的祭司站出来,为了稳定局面,锁了山海界与外界相连的空间通道,也就是大家口中的“界壁”,当时山海界虽有反对的声音,但那属于极少数。 因为山海界当时出了位神嗣。 他生于冬至暴雪时,并非肉、体凡胎,生来便是这世间唯一的神灵,传言他能沟通天地,驱疾助苦,从降生之日起,就居住在神殿中,由祭司们抚养教导长大。 江承函无疑是楚明姣他们那一辈少年中最耀眼出色的那一个。 他的优秀曾经让许多家族下一代掌权者倍感压力,哪怕今时今日,仍是时时刻刻压在所有人头顶的一座山。 这让许多人坚信,神嗣出在山海界,必然象征着某种祥瑞气象,或许等他完全成长起来,深潭的隐患将得以被解决。 “你的意思是,山海界通往四十八仙门与凡间的界壁并不是被封锁藏匿了。”像是看到什么匪夷所思的字眼,宋谓话说得迟疑又郑重:“而是消失了?” “只是我的猜测。”楚明姣不意外他的反应,分析:“凡间来往山海界的通道有十条,被四十八仙门掌握,他们的通道不认我们,对我们没用。我们通往凡间的界壁也有十条,自从百年前被祭司们联手封锁后就再没现于人前过。” 这也导致了楚明姣他们这一代人从出生到现在都没能踏出山海界半步。 “几条小通道被封后因汲取不到足够的能量,在天地中隐匿起来,陷入沉眠,我们因此寻不到踪迹。可剩下那些大通道都在,按理说应该与凡界那些门户一样,在山海界五大世家手里握着。” “宋谓五年前便开始谋划此事,整个宋家被他暗地里翻了个底朝天,最后连他们家始祖的坐化地都闯了,依旧没找到那条通道。你我都知道,后面宋家给宋谓定罪时用的闯界壁这个说法,全是假的。” 说到这,楚明姣指尖戳了戳纸面:“即便宋谓在宋家地位不高,无法将整个宋家可疑之处探清,可你与我呢。” 她一声声宋谓,让站着的这个‘宋谓’忍不住摸了下鼻脊。 “我就差把楚家护宗大阵给掀了。”楚明姣冷然哼一声:“祖祠也进了,结果又是故弄玄虚那一套。” “宋,楚,还有你们家,五大家中三家都没有,总不能那些界壁全在潮澜河里。”楚明姣拨弄了下插瓶中娇嫩的鲜花,沾了满手露水,想了想,又颇为严谨地自己将自己否定了:“当然,以江承函的性格,这也不是不可能。” “如果你的推断正确。”宋谓捏着那张纸的力道逐渐变大:“那山海界成什么了?” 这个昔日的三界中心,“世外桃源”,总有一天,将成为只准外人进,不准自己出的巨大囚笼,所有山海界的子民,都是为底下那口深潭圈养起来的口粮。 “不知道。”楚明姣眼皮微微朝上掀,“所以才要问清楚。” “……”宋谓默了默,问:“你和江承函多久没见了?” “不知道。十三年吧,或者更久。” “他肯出潮澜河?” “不肯也没办法。” 楚明姣赤足踩在连着铺了三四层的绒毯上,玉石耳坠随着动作摇晃,衬得她耳后至颈前肌肤雪一样皎白。 她在书柜边挑挑拣拣,半晌,将一封信“啪”地丢在桌面上,以一种极为自然的语气说:“这事之前,我给潮澜河丢了一封信,说上次在矿山,我与神主宫那位二祭司起争执,他对我用了毒——哦,就是那群老头最引以为傲的春风散,现在重伤了,要死了。” 听到这,宋谓忍不住抚了抚额。 “这次还被神主宫的人气晕了,他再不现身,恐怕命不久矣。” 宋谓憋了憋话头,听到这,实在忍不住说了句:“这种威逼利诱式的楚明姣作风,骗骗你父亲还好说,我们几个听惯了的,知道一来准没好事。” “不信?不信也没事。”楚明姣懒洋洋抬头看了他一眼,瞳仁溜圆,有那么一瞬间,好像仍是当年那个浑身闪着光,没经历过任何不好事情的姑娘。 说出的话却能气死人。 “毒是假,受伤是假,昏迷也是假。”她顶着张娇妍的鹅蛋脸,缓声道:“我和‘宋谓’的事总是真的吧?” “他江承函冰魂玉魄,谪仙之姿,这样一个人,做到‘毫不在乎’应当十分简单吧。” 这夹风带雨的。 “楚明姣你还真舍得这么一套套丢招下去。”宋谓梗了下,哭笑不得地道:“那可是你亲道侣。” 恰在这时,门被人从外轻轻叩响。 春分:“殿下,半柱香前的消息,神主出潮澜河,到访楚家。” 第 5 章 第5章 一场风雪毫无预兆地席卷了整片高耸的山脉,磅礴的神念降临,而后飞速扩散,气温在短短半个时辰里一降再降。今日楚家内外门数千弟子像是接收到了某种无声的提醒,平时再豪放桀骜的小辈都收敛起性子,言行举止规规矩矩。 楚家由内到外安静下来。 此时天才透亮,晨光微熹,以楚滕荣为首的楚家长老席,几位少主和声名鹊起的年轻人在主峰巨门前站着。其中赫然包括楚听晚与从未见过神主,探头探脑耐不住好奇心的楚家小五。 楚滕荣上半辈子为修为操心,为家族操心,如今楚家欣欣向荣,他身居高位,修为登峰造极,可一想到等会可能发生的各种碰撞与对峙,还是觉得操心。 他这辈子,就是操心到死的命。 倏而,北风卷过骤雪,树梢上积压的白霜与棱条相继坠落,一行人影无声无息出现在视野中。 那是一列长长的队伍,神主宫精心培训的侍从们居于两侧,他们拖着长长的袖摆,手里提着冰雪雕刻而就的香炉与灯,在晨光中泛着晶莹剔透的色泽,晃晃地动荡。 淡淡的蔷薇木香从那些冰雕中大面积扩散开。 眨眼人到眼前。 楚滕荣定定神,理了理衣袖,腰杆微倾,声音恭敬郑重:“拜见殿下。” 后边那群老的小的动作幅度便大了许多,楚家小五没见过这位名义上的“姐夫”,此时此刻虽然跟着动作,但脸却悄悄往上抬,眼神嗖嗖往那支队伍最前头扫,没两三下,被身边楚听晚毫不留情地将脑袋重重摁下去。 不过两三眼,足以让楚言牧看清。 相比于神主宫如此大肆铺张的仪仗,为首的男子穿得却堪称素净,一身雪色长襦,肩上系着鹤氅,浑身裹在霜色中。 按理说如此低调的颜色,极易使他泯然于众,可恰恰相反。 他的骨相与气质太过优越,往雪地里静静一站,一个字没说,半个动作不做,就已是脱俗超然的存在,那种足以平抚一切的空灵与洁净感,将“神灵”二字深深锤进了楚言牧心中。 “起来。”江承函伸手托住楚滕荣的手腕,声线如清泉般安然纯净,让人不觉产生种别然的臣服之意。 楚滕荣顺势直起身,低声请罪:“楚家办事不周,望请殿下恕罪。” 这个时候,楚言牧已经看清他的容貌。 他不由瞪了瞪眼。 他其实有想过,这位神主总不能长得太丑——楚明姣和长得不好看的人一天都过不下去。但确实没想到,原来这片天地真会将诸般偏爱集于一人身上。 冰雪为躯玉为骨。 ——难怪楚明姣天天看他不顺眼,天天说他丑。 “先不提这些。”江承函收手,眼尾线条落得直而浅,离近了看,他瞳色偏淡,有种天生的清冷感,话语吐字却很温和:“明姣呢。” 显然,楚家祖祠被私闯这件事,不足以让长年在潮澜河镇守深潭的神主亲自前来。 楚滕荣脑仁又开始闷痛。 “她还晕着,医官来看过了,说需要静养,没什么大碍。”楚滕荣心里发虚,顿了顿后自然地接道:“臣为殿下带路。” === 半息之后,一行人鸦雀无声地停在楚明姣的小院门口。 汀白极为激动地迎上来行礼,和江承函身后站着的汀墨挤眉弄眼地打了个招呼。兄弟两早年被楚明姣救下,哥哥沉稳可靠,留在了江承函身边,弟弟么,楚明姣喜欢他叽叽喳喳的聒噪蠢劲,带在了自己身边。 当然,这两人分开有多久,兄弟两也就有多久没见了。 江承函的脚步在院门口停下,伸出食指,朝后面乌泱泱的一群扫了扫,神使们会意,俱往后退,最后只留下楚明姣的亲人与汀白汀墨两兄弟。 春分急忙将门帘掀开。 江承函散了散自己身上蔷薇木的香味。楚明姣有时太挑剔,心情不好的时候逮着什么怪什么。 敞亮的屋子陆续进了数十人,像是要三堂会审一样,但没人敢发出响动,连空气都在无形中滞涩起来。 楚明姣静静地睡着,两手交叠着放在锦被上,姿势十分规矩,唯有一头长发流水般蜿蜒到床沿边,漏了半截发尾荡下来,像个陷入沉睡中的美艳精怪。 江承函走到床前,为了某张脸将眼睑垂下,细细端详她的五官。 他们确实很久没见了。 片刻,他伸手,握住那捧发尾,将它们悄然压在锦被下,而后在床前坐凳上坐下,牵过楚明姣的右手,捏着那段纤嫩细腻的腕骨,将自身神力灌注进去温养这具身躯。 这一幕被所有人收入眼底。 楚言牧小幅度撞了撞楚听晚,无声比了几个口型:“居然不是先兴师问罪……”他扫向一边谦卑站着的宋谓,表示惊讶:“罪魁祸首就在这站着呢。” 楚听晚当即给了他一个闭嘴的警告眼神。 楚明姣“缓缓”醒过来,她睫毛很长,颤动的时候像某种纤细的叶片,瞳仁里完整映出某个身影时,给人种惊心动魄的冲撞感。 她缩着指尖,抽回了手。 楚滕荣眼皮剧烈一跳。 “醒了。”江承函视线在自己空了的手指上停了停,声线依旧清润:“还难受吗?” 楚明姣拥被半坐起来,她瞳仁很圆,定定盯着江承函看了会,唇角微动:“不了。” 和她一起长大的那圈人全是家门显赫之辈,但要问其中谁的命最好,楚明姣当仁不让排在首位。 她出身高,天赋好,自身实力强大,眼光还高,一挑就挑了个三界最尊贵的当道侣。 如果说是强强联姻,凑合着过也就算了,毕竟谁都明白,和江承函这样的天生神灵在一起生活,必然会被磋磨掉所有尖锐鲜活的性情。 在他眼中,不论是花朵一样娇嫩,或是月华一般皎洁的女子,都不过浮生中渺然的一点,尘埃般微不足道。 神灵的目光不会为任何一个人停留。 可又偏偏不是。 在那个谁都对神嗣充满好奇探究的青涩年龄中,唯有楚明姣能和江承函走得近一些,神主宫那道禁制重重的门,也唯有她能日复一日地踏进去,又踏出来。 神灵独独对她青睐有加。 这两人,说是青梅竹马也不为过。 因此直到现在,山海界一些圈子里,仍然流传着“事事顺意楚明姣”这种说法。 楚明姣却觉得,她人生中所有的幸运全都停在了十三年前,从那之后,人生轨迹尽数坍塌,所有的期待,美好,憧憬全部失去色彩。 往后这些年,她一直在失去。 “阵仗这么大。”楚明姣扫了一圈屋里的人,笑了下,漂亮的眼睛随之弯起来,声音颇为冷淡:“来事后算账么。” 没人敢接话。 这个时候,江承函才终于将视线落在床边躬身站着的宋谓身上。 他长相极为精致,轮廓线条流畅锋利,一笔一画皆是精雕细琢方造就的神韵,相比之下,宋谓那张清俊秀气的脸便不那么耐看了。 宋谓微微屏息,掩于袖中的手微微拢了拢。 他挨不住江承函动真格的审视。 没人知道,他现在神魂与身躯剥离,神魂上下贴满了匿形符,一共三百七十九张,将他严严实实笼罩住,即便如此,他还是连一丝气息都不敢往外漏。 “外人无故不得深入祖祠,不得触发禁制。”江承函收回视线,看向楚明姣,长指在桌边轻点了下,几乎是极为平静地做出了决定:“如此,将他押回神主宫待审。” 他一言之下便是旨意,立刻有两名神使站出来,要将宋谓压下去。 被楚明姣拂袖甩开了。 “我让他入的祖祠。”楚明姣与江承函对视,一字一句道:“触发禁制是失手之举,无心之失。” “况且祖祠之祸,我已平了。” 就是此事了了的意思。 江承函已经很久不曾见过楚明姣如此鲜活的模样。她脸颊红着,说不清是较真气的,还是急的,唇极其不愉悦地往下抿,手指根根捏紧,像是随时准备出手应付某种情况。 他需要常年待在神主宫,镇压深潭里的东西,楚明姣是个很骄纵的姑娘,因兄长之死与他离心后,她总是极尽所能用言语气他,激怒他,甚至不惜以两败俱伤的方式刺痛他。 好像这种尖锐的东西扎下去,另一种伤痛便会被填平一些。 所以宋谓的流言一起,江承函其实是不信的。 他深知楚明姣眼光之挑剔,看人之严苛,这世间男子,能入她眼睛的人掰着手指头都能数个明白。 她也不是能做出那种事的人。 可抵不住她今日坐在床榻上,言之凿凿将罪名往自己身上揽,为了保住一个犯了死罪的男人。 “楚家祖祠的禁制,由我设下,山海印辅以加持。”江承函微微皱眉,音节稍缓:“三层禁制,层层皆为无心之失?” “我拘过他的神魂,看过他的记忆。”楚明姣坚持。 这两人一来一回,看上去又在赌气,至少其中一个是这么回事。 宋谓竭力摁着神魂上的符咒,身体都快僵住了。 江承函从来情绪淡到极点,他有一颗由纯粹冰雪塑造的心,万事全在心中,又都不在心中,此时此刻,眼中依旧不可自抑地浮现出一点愠色。 为那些铺天盖地,似是而非的流言。 也为眼前隔空对峙的一幕。 江承函仍旧坐着,眉心处古老的纹路慢慢似鲜艳的颜料般染上色泽,流淌着燃烧起来。无声的神力浪潮随即在房间中涌荡开,那股天然的压迫性气息几乎是要折断人的脊骨,强迫所过的每一个人跪拜臣服。 屋里如山倒玉倾般乌泱泱跪了大片。 现场宛若神罚。 这样的情绪波动在高居云端之上的神祇身上堪称少见,江承函闭了下眼,那股威压忍耐地克制回去。 他离楚明姣仅有数步之遥,这样近的距离,他的声音如霜似雪,一字一句传入她耳里。 “明姣,你想清楚,谁才是你成过礼,结过契的夫君。” “今日你宁信他,不信我?” 楚明姣静默半晌,盯着挂起来的床幔开口:“我谁也不信。只信自己。” 我谁也不信,只信自己。 曾经我最信任的人,默许了我至亲的死。 江承函没说什么,不再提祖祠一事,也未再将宋谓放在眼中,他上前一步,两根手指缓慢地,蜻蜓点水般拭过她眼下娇嫩细腻的肌理。 男人的手指极冷,常年彻骨不化的温度,楚明姣不住皱眉,脸颊微侧,任由他慢慢将脸颊边的一绺鬓发别到耳后。 她知道他最受不了她这样无声地,执拗地提起从前,提起死去的那个人。 骄傲如神灵,也会因此妥协。 “十年之约已过。”江承函道:“明姣,你该回潮澜河了。” 第 6 章 第6章 江承函并不是那种锋芒毕现,攻击性极强的长相,他生了双睡凤眼,因为瞳仁颜色淡,总显得疏离冷漠,身上的不可高攀感会在睫毛轻扫覆落时达到巅峰。 特别是此时此刻,他眉心处蜿蜒的神印并未完全消散。 往跟前一站,那种居高临下,渺然一切的空灵之意展露得淋漓尽致。 好像不是一个拥有七情六欲的“人”。 楚明姣的视线在他眉心处浓墨重彩描绘的几道神印上凝了凝——神灵其实不该有情、欲,为此,神主宫那几位老祭司数次捶胸顿足,痛心疾首,觉得楚明姣当年不该趁着神灵年幼,懵懂生涩时,在江承函身上种下这么一颗本不该存在于他心中的种子。 从前每次听到这样的言论,楚明姣总撇撇嘴,全当没听到。 “过段时间。”楚明姣没什么表情地开口:“我在楚家还有事,事办完了再去。” 去,不是回。 那不是被楚明姣真正认可的地方。 “都下去。” 楚明姣有事单独问江承函,吩咐完那些神使,她看向默默盯着她,生怕她又说出什么惊天动地气人话语的楚滕荣,动了动唇:“父亲,我和他单独聊聊。” 两口子的事,总得要解决,现在愿意敞开说是好事。 楚滕荣反手拎着探头探脑看热闹正起劲的楚小五,又给脸色一直不太好的楚听晚使了个眼色,几人前后脚离开了屋里。 宋谓如蒙大赦,控制着步调与呼吸,跟在那几人身后出去。 鬼知道,就这么一会功夫,他手心都汗湿了。 但没办法,想要跟着楚明姣做事,长久地,不被怀疑地活下去,他必须得在江承函眼前过一遭,混过去。 院外,楚小五揉了揉耳朵,看着一向威严端重的楚滕荣忧心忡忡地守在院子里,并没有打算走的意思。不由看看里面,又看看外面,最后压低声音问:“父亲,我们还等啊?” 楚小五年龄不大,是家里老幺,继承家族担子的重任绝大部分不在他身上,加上年龄小,楚家上上下下都对他格外纵容,说话是出了名的没脑子。 “不看着,我不放心。”楚滕荣在心底叹了口气。 “有什么不放心的。”楚言牧吊儿郎当地靠着篱笆墙,嘴里小声嘀咕:“我还以为他们吵得有多厉害呢,楚明姣十三年不回潮澜河,闹得这满城风雨的,现在见了面,这不也挺好?” 话说完,他也没指望得到什么回答,自顾自地抛出一个个问题,全是围绕江承函的:“诶父亲,我听人说,神主生来至清至冷,心都是雪做的,那能有七情六欲,能知道什么是喜欢吗?” 楚滕荣对儿子没对女儿有耐心,瞥了他两眼,嫌他话多,站到另一边去了。 楚言牧习以为常,他面朝楚听晚,自觉换了个询问对象:“四姐姐,你说呢。” 他有什么抓心挠肝真想知道的事情时,嘴比什么都甜。 楚听晚眼都没抬:“我说,你最好少说点话。” “我好奇。你们都知道当年的事,就我不知道,现在有关神主的事,查都查不到。”说完,楚言牧想起方才里面那情形,挠了挠头,迟疑道:“面对我们不沾尘埃,仙气飘飘,但方才也被气得够呛,应该是有喜怒哀乐的吧。” 其实是有的。 外人不知道当年的情形,楚听晚这些同龄人知道。 从出生起就被捧在掌心,去到哪儿都被簇拥起来的楚明姣,就连情窦初开时的故事都是绚烂而瑰丽的。 她学剑,总是跑到雪山之巅感悟剑意,伙伴们常常成群结队地去找她,偶尔有几次,会在半人高的雪地里遇见少年神灵,他捧着书卷看过来,睫毛上都覆上一层雪,像是一种被惊醒的美丽生物。 往往那个时候,他们都会原地一惊,而后推推搡搡地上前见礼。 少年神灵会淡淡地朝他们颔首,而后在漫天霜色中散去身影。 这样的存在,动起情来,原来与普通人无异。 他也会去等人。 也会想着成婚,结契,早早的定下终身伴侣。 见楚听晚没有回答,楚言牧又百思不得其解地加了句:“那她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这不要什么有什么了吗?” 楚听晚被他闹得耳朵疼,话也没多一句地往楚滕荣身边去了,嫌弃之意溢于言表。 = “要什么有什么”的楚明姣正在思考怎么从江承函口中得到自己想要的回答。 人一走,好像将这屋子里的活力也跟着抽走了,江承函仍旧坐着,眼尾微掀,渐渐的,属于神灵的那部分影子淡下来,他双手安然垂于身侧,指尖削瘦,比起方才的话音,现在更有种独特的质感:“想说什么,你说。” 楚明姣定了定神,也不跟他多说别的,她甚至都没再去看他。 那场锥心刺骨的疼痛过后,就连他也成了一道丑陋伤疤。 能不碰便不碰。 “我在找界壁。”楚明姣酝酿了一会,想了好几种开口方式,临出口时都被否定了。她和江承函实在没有寒暄的必要,也自觉无法全身而退地从他嘴里诈出什么有用的东西,干脆摊牌直讲:“小的几条不提,大的几条呢,全在潮澜河里?” 江承函表现得十分安静,宽边衣袖上低调的银丝纹理垂在膝边,有人涉及窥探山海界的绝密之事也不曾让他动怒。 他就坐在那,以一种全然无防备的温和姿态,一字一句仔细听她的诉求。 甚至连句“你为什么找界壁”都没问。 安静太过,楚明姣忍了忍,还是别过头来观察他的神情,发现看不出什么,问:“你不问我找界壁有什么用?” “你说。” “我想去凡间。”楚明姣这时候的眼睛很亮,似乎一瞬间点亮了某种璀然的神采,衬得原本就妍丽艳绝的脸越发鲜活生动起来。 江承函手指微顿。 楚明姣心心念念想去凡间不是一次两次了,从前他们才在一起时,她翻着翻着书,或是描着描着妆,突然就把手里的东西摁下了,问凡间是什么样子,那边的人,兽,风土人情,忌讳讲究与山海界有何不同,最后说着说着,觉得意兴阑珊,总要颇为憧憬地加上一句:“界壁到底什么时候能开啊。” 他们这辈人没出过山海界,对外面更为广袤的天地有种天然的向往与心动。 “总有一日,界壁会重新开启。”江承函回答她。 “这话我从不同人嘴里听过很多次了。”楚明姣从床榻上起身,赤足踩在地面上,那颜色白得耀眼,像最上等的瓷片,沉进了深色的泥土中,“我不信总有一日。” “你给我个准确时间。” 她这语气,几乎是在逼问。 江承函慢慢垂眼,在她裸露的脚踝上扫了扫,神力如泉水般涌动充盈起来,这间小小的屋子在转瞬间成了一片深不见底的“灵力汪洋”,楚明姣身在其中,通身被包裹。 那是一种直抵灵魂的温暖包容之意,神灵不会说谎,许多将说未说的情绪,没有比这更直白的表达方法。 并不是想象中的恼怒与震慑。 反而是试探,关心,或者还有一点依稀的喜欢。 楚明姣突然烦躁极了,她抹了把脸,单方面切断了这种联系:“时间或者地点,你给一个,我自己找。” “十年。”江承函终于开口,说话时,眼中雪色渐重,干净到不染纤尘的程度,美丽极了:“十年之内,界壁会开。” “明姣。”他最后起身,临走前,通身的空灵,淡漠与清浅尽数回归,只有声音还浅浅的:“别耽误太久。” = 一场看似来势汹汹的“问责”“捉奸”之行平息得很快,最后就是什么也没发生,风平浪静,想象中的狂风暴雨是丁点儿也没有。 反而是楚明姣发了场不大不小的火。 午后出了太阳,气温回暖,屋外不知名的鸟雀声连成线,一声声往耳朵里钻。 楚明姣住的院子被暴涨的荆棘围成了个巨大的茧,汀白和春分不敢在这时候去触霉头,老老实实在外面守着,汀白还时不时看一眼天色——按照惯例,她把自己关起来的时间在半个时辰左右。 宋谓踩着张牙舞爪的荆棘丛进去。 汀白忍不住朝这人递来一个不怕死的眼神。 “怎么了这是。”荆棘茧中一片狼藉,石桌和凳子歪七倒八,缺斤少两,宋谓朝着屈膝团成一团的楚明姣走过去,语气有点哭笑不得:“大小姐,你这习惯还和小时候一样啊?” “今天收获不是挺大吗?” 楚明姣从臂弯中抬起脑袋,像是睡着了才醒,眼里懵懵的没什么光亮,看得人心头一阵柔软。 “你怎么来了。”她懒洋洋地问:“伤都好了?” “你私库里最好的药都敞开了让我拿,一点小伤还治不好就过分了。”宋谓挑了下眼,下意识问:“见到江承函,心情不好?” “你哥哥被人杀,你心情能好?”楚明姣呛他。 宋谓摸了摸鼻子,也不当回事:“这次他过来,没出什么事,我还挺意外。” 言外之意,江承函对楚明姣的容忍度真高。 “你杀了人哥哥,心里一点愧疚没有?” 看出来了,火气挺大的。 宋谓把那句“这事也不能全往江承函身上推”给咽回去了:“接下来怎么办?等界壁开启?” “只能等了。”楚明姣撩了长发,声音闷闷的:“这句‘十年’,已经是江承函踩着底线退让了。不等也没办法,我和江承函能对对峙,大不了打一场,我又不怕他,主要是……” 她眼神在宋谓身上挑剔地转了一圈:“潮澜河难缠的又不止一个两个,我缠住最厉害的那个,剩下的呢,你如今这具身体——说实话,连汀白都不如。” 就,挺伤人的。 宋谓掸了掸衣裳上并不存在的灰,换了个话题:“今日九月初九,你三弟,四妹和楚家小五又都上了天门台,准备挑战你兄长的少家主之位。” 楚家有祖训,凡当代立了少家主的,若身陨或有了重大污点,德行亏损,后辈中有优秀的子弟,得到族老们的认可后,可以登天门,挑战这一任家主留下的几道考验。 通过了,就能将少家主之位取而代之。 楚家是山海界五大族之一,嫡系支系不知分出多少支,不说山海界内,就是放在四十八仙门与凡间眼中,也是擎天巨物般的存在。 少家主已死,这位置不能总这么空着,这么多年,族里为这个暗流涌动不知道多少回。 但后来发现,心思再多都没什么用。 因为楚家现在住了个特难伺候,又特能打的“活祖宗”。 “活祖宗”这时候慢慢清醒了,她半眯着眼,松了松细白的手腕骨,半圈水晶手钏松垮垮垂下来,衬得那段肌肤骨感伶仃。她哦了一声,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我去看看。” 第 7 章 第7章 在排场这方面,楚家大肆铺张,将山海界五大族之一的底蕴摆在明面上供人观赏,内外门足足占了数百座山峰,从南到北,其中又横跨许多湖泊,山林与田野……天门台是楚家重要的一处场合,位于中心地段,离主峰并不远。 楚明姣从荆棘丛中走出来的时候,衣裳已经换了一身。褪下镶珠嵌宝,流光溢彩的拖地织锦裙,她摇身一变,风情摇曳的女郎就那么穿上了皮衣,皮衣做工特别精致,腰带上一圈都缀着红绿宝石,盈盈灿灿闪着光,那么精巧一扣。 腰细得好似一只手就能掐住。 这还是楚明姣亲自设计,画出了图样,再请最厉害的师傅打造而成。 既方便与人交手,又显得灵巧好看。 楚明姣对这系列衣裳十分满意,暗地里研究了数十种妆容去搭配,郑重得不行,她常觉得自己生了这一张别人羡慕不来的长相,总该好好用一用。 “山海界第一美人”之称,她有生之年,没打算拱手让人。 今天时间有限,省了精巧的妆容,但她出来那架势,汀白头皮一麻,他凑过去问春分:“今天什么日子?” 春分仔细算了算,很快想到什么,小声絮絮答:“九月初九。” 汀白恍然大悟。 挑战天门台是件大事,许多族老,甚至家主都会前去观看,门内门外弟子就更不必说,能把方圆几里都围个水泄不通,所以天门台并不是想什么时候挑战就能什么时候挑战的。 一年之中只有九月初九这天,天门台大开。 这几天被宋谓的事搅得脑子稀里糊涂的,连这么敏感的时间都错过了。 汀白有点懊恼,上前紧跟在楚明姣身后,想起楚家另外几位少主,破天荒的没有劝架。 几人到的时候,天门台已经被攒动的人头铺成乌压压一片,像涌动的海潮,叫嚷与交谈声高高低低,此起彼伏。 天天气好,太阳一出来,积雪飞快消融,“流息日”带来的异样正一点点抽离,事情一过,风平浪静,山海界又恢复一片祥和,欣欣向上的景象。 好像一切不好的事都没发生过。 谁也……不会在这么热闹的时候,记起那些死去的人。 就如同此时此刻,天门台上那块由圆台子组成的巨大场地上已经站了个人,他长得高大魁梧,头发编织成了辫子,再粗鲁地用手一拢,束成个狂野的高马尾,整个人有种落拓不羁的豪气。 他的前面,三道家主分身影像已经碎了两道。 只剩最后一道,他今日便能登顶,成为楚家新任少家主。 楚明姣走到哪都是众多眼神的聚集点,加上某种颇为尴尬的关系,有心看热闹的人早就在找她,见她真出现了,大多挑眉,神色微妙起来,就连那些原来被三少主这鬼神莫测的实力勾得心驰神往的人都嗫嚅着停下了声音。 “让开。”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声线有点尖,听起来很冷漠,带着点风雨欲来的前兆,但她音质其实很甜美,这样一来,有种刻意恐吓人的感觉。 人群给她让开一条道。 看台上,各怀心思来观看的各派系长老们眼珠子也都转一圈,而后静观其变地往身后座椅上靠了靠,唯独离台子最近的那几位,脸色肉眼可见阴沉下来。 其中就包括楚听晚和楚小五。 相比于别家家主荒唐的情、史,楚滕荣在这方面算得上板正靠谱,他精力有限,实在没兴趣养这儿一个那儿一个的女人,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后院都非常清净。 楚明姣母亲在的时候,只有她一个家主夫人,她逝去后,楚滕荣再娶了一个,也就是楚听晚三兄妹的母亲。 也正因为没有后宅的尔虞我诈,从前楚家嫡系这五个都在一根绳上串着,关系其实不错,或许也是因为没什么好争的——毕竟楚家少家主之位早早就定了下来,那个人没有被深潭选中前太优秀了,他若是在,楚家后辈中没一个有脸走上这天门台。 “她有完没完了哈。”楚家小五才从入定中醒来为兄长撑场子,本来百无聊赖地趴着看台子上的动作,这会太阳一晃,楚明姣一出来,他甩了甩头,彻底清醒了。 楚听晚慢慢地把手指上缠着的傀儡线根根理顺,理直了,才眼皮一掀地往后抵了抵凳子腿,道:“等会见机行事,局面要是失控,你就去请父亲,记得动作快点。” 楚言牧有些不服气:“真至于这样吗。楚明姣每次来搅局是什么意思,楚家怎么大家族,不能一直将少家主之位空着吧?” “说这些没用。”楚听晚轻轻吁出一口气:“有关楚南浔的事,她控制不住情绪,特别这几天,我们又撞她刀尖上了。” 楚言牧不死心,看了看已经走到前面的楚明姣,她手指垂着,腕骨那么细,真一折就断一样,怎么看怎么不像能扳倒看台上魁梧到有点吓人的楚行云的样子。 “说得那么严重,不靠圣蝶,她能怎么着。”他不由撇嘴。 天真的小蠢货。 明明也经常出去和一群狐朋狗友混,他怎么就能闭目塞听到这种份上,那脑子里装的到底是棉花还是稻草。 楚听晚很难以忍耐地扯了扯傀儡线。 “殿下。”有背靠楚行云这一派的长老站起来,朝楚明姣展袖施礼,言语可算客气,问得多有小心:“殿下怎么来了?” 楚明姣朝看台上一群既紧张又担忧的长老们拉出一缕笑,这笑像是刻意的,弧度从唇角上翘,衬着夸张的殷红色泽,看上去有种惊心动魄的恶劣感:“一边坐着。” “别多管闲事。” 那长老一噎,脸慢慢涨红,最后从鼻子里哼了声,拂袖坐回去了。 周围坐着的另几位长老悻悻摸着鼻子,也没再说什么,对此几乎习以为常。 楚明姣足尖微点,在虚空中踏着无形的阶梯一步步走上了那道巨大的台子,最后与楚行云面对面站着,两人中间离得不远,只差不多十几步的距离,她能很清楚地看到这位比她小不了几岁的弟弟鼻尖沁出的汗珠,还有他眼皮上褶皱不经然的痉挛颤动。 “还剩最后一道?”楚明姣随意地瞥了瞥台子上那道唯一存留的分身镜像,很自然地下了决定:“这个不作数了,和我打吧。” 楚行云不由皱眉:“二姐姐,这……恐怕不合族老们定下的规矩。” “不是一直想要楚家少家主之位?”楚明姣垂下眼,踩着自己的影子,语气没什么波澜,平静地好像在和人谈论今天的天气:“赢过我,少家主之位,你拿去。” 楚行云左右为难。 他没有比楚明姣小几岁,这位说是姐姐,其实在他眼里,更是个金尊玉贵,受不得半分委屈的姑娘,和妹妹差不多呢。 当然这样可能多少有些看轻人,当年能和楚南浔,楚明姣混在一起嘻嘻哈哈打闹的,全是山海界下任掌权者这样的人物,而即便是在这样的圈子里,楚明姣依旧混得风生水起,不比楚南浔差。 这足够说明一些事情。楚明姣并不简单,可转念一想,能被神主迎娶回潮澜河的姑娘,除了天生的美貌外,自然要有点不同凡响之处。 事实上,很少有人见楚明姣出手。 即便这一年一次的九月九登天门,她每次来搞破坏,也只仅限于用圣蝶的力量偷天换地,往楚滕荣那三道分身镜像中注入如汪洋般浩瀚的灵力,让他无法再往前踏一步。 像今天这样,像是已经厌倦了这种每年一次的游戏,想要彻底做个了结的状态,楚行云第一次见。 但……如果不答应,她这搅破天也没人管的架势,连父亲都拿她没办法。 潮澜河那位,明里暗里的,给了她很多特权,听族中长老们红脖子赤眼睛总结出来的那个意思,就是楚家闹塌了都行,楚明姣反正不能出丁点事。 所以她今日终于肯松口,对他而言,其实是件好事。 反正。 怎么都比这么一年年耗下去好。 “好。”楚行云也不拖泥带水的拖沓,他整了整衣袖,调理呼吸,再把碍事的辫子重新挽上去,从袖口中反手抽出把冷光凛凛的乌骨弓,右手三根手指同时用力,将锋芒毕露的箭簇对准楚明姣眉心,郑重其事道:“刀剑无眼,若有冒犯之处,请二姐姐原谅。” 楚明姣无所谓地颔首,一个巨大的防御阵从她脚下散开,将台上与台下分开,以免后面打起来伤及无辜。 有一点楚行云说得没错,她已经厌倦这个年复一年,如小孩子般玩笑打闹的游戏了。 她心里憋着一团巨大的火气。 不发泄出来,她整个人都要由里而外地炸开了。 楚家嫡系这一脉天赋都不差,即便不如死去的楚南浔,但十三年过去,笨鸟都知道先飞,楚行云奋起直追,如今也差不了多少。 楚行云连出三箭,离弦之箭震得乌骨弓都嗡鸣着震颤起来,他虎口发麻,冷静地看着它们笔直地朝着楚明姣贯穿过去,那种惊人的力道暴烈挤压着,似乎连空气都化为了潮湿的泥藻,畏缩着臣服。 看得出来,他想速战速决。 箭矢飞掠到眼前,速度快到极致,带起的风声如同尖啸,陀螺打转般重重钉进楚明姣的耳朵里。 她脑子里的本能告诉自己,化解这三箭其实并不费力,她手上有圣蝶,这是人人都想要的好东西,灵力无穷尽,她可以用这个抵挡一部分攻势,就像那天阻挡祖祠里的禁制反噬一样,最后再用些技巧把这三箭化了——这都不是问题,说不定还能把这箭簇留下来。 听说这是楚滕荣亲自给选的灵物,还挺值钱。 接着呢,接着轮到她出手了,她应该克制一点,这么多人看着呢,她不能对自己的弟弟太狠,怎么说都是同父异母,身体里流着一半相同的血呢,把他轰下去就行了。 就像之前每一次,她懒得跟他们计较。 但是凭什么呢? 凭什么呢! 一股巨大的悲伤与不甘突然席卷四肢百骸,在她的身体里汇聚成了难以止歇的风暴,须臾间,什么隐忍,什么小惩大诫,什么不予计较,连同理智一起,全都被这股风暴碾得粉碎。 天地间风云变色。 确实是一刹那间,原本还高悬在头顶上的太阳温吞吞藏进了突然积厚的云层里,那云的颜色深得像是泼了墨,又湿得能拧出水来,一柄格外锋利的小剑从云中显现出来。 它像是缩小了,看起来更像是匕首,相比于楚明姣事事精致讲究的风格,这剑很素净,朴实无华,此刻引人注目的原因也简单。 被寒光覆盖的刃边太过锋利,几乎给人种能切割灵魂的危险感。 这个时候,那三道箭矢已经快要隐入楚明姣额心,而后面,楚行云抿着唇,接连搭弓,上箭,从各种不同的角度又补了几箭。无法成为少家主,就意味着无法进楚家祖祠接受最核心的传承,已经十三年过去,他本就比那些人差一点,经不起时间拖耗了。 他真的是需要这个位置。 再说,楚南浔死了,楚明姣性格太阴晴不定,志不在此,少家主之位,本就该落在他头上——这是连楚滕荣都默认了的事。 这接连六七支箭矢,足以将楚明姣困住,伤也不怎么能伤得了她,她身上有不少潮澜河的灵物庇护。 他都已经算好了可能会遇到些什么情形,唯独没想到会看到眼前这一幕。 那柄小剑绝不可能是某种灵物。 灵物上不可能有那样磅礴凛厉,且任人差遣的剑意,那只可能是自己的真本事。 这是。 ……楚明姣的剑。 楚行云长这么大,什么突发情况都见识过,并不自诩如何圆滑冷静,处事沉稳,但最基本的应变能力还是在的,此时此刻,心里还是咯噔一下,万万没想到。 那柄剑斩下来,轻飘飘的甚至看不出什么力道,然而就是轻而易举地将他迸发出去的几根箭矢拦腰截断,如同弯刀砍篾条一样,顺滑流畅得没有片刻滞涩阻力。 楚听晚腾的站了起来,拉得凳椅“滋啦”刺耳的一声响。 她脸上罕见的露出焦急之色,傀儡线被她猛的一扯,一个黑色的影子便如同猛兽般悍然扫向看台,她也随之跟了上去,给有点愣了的楚言牧丢下一句匆匆的:“叫父亲去,现在去!” 但已经晚了。 那柄剑应主人心意,斩完箭矢后去势不减,迅如闪电地在空中重重贯出个斜十字——就正正贯在楚行云的胸膛前。 “咳!”楚行云如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落地那一刹那,嘴里鲜血狂喷,那颜色鲜艳得像是某种上好的作画颜料。 一剑重伤。 这怎么会是楚明姣的实力。 楚明姣迎着他的视线踩上来,她实在长得太漂亮,这种外表甚至是带有某种迷惑性与误导性的,她眼皮耷拉着,下边一圈微微红了点,那是初春桃花一样的色泽,唇瓣颜色更深一点,像海棠花碾碎了的汁液。 她单手提着他,八尺男儿,身量挺拔,就这么被她拎着在地上掼。 一下一下,抗麻袋一样砸。 楚行云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碎尽了。 “我其实真不想和你计较的。”这种单方面暴力终于止歇时,楚明姣单手扼着楚行云的喉骨,发丝不受控制地垂下来,她盯着这位跟自己和楚南浔并没有几分相似的弟弟的脸,喉咙轻微震颤:“惦记别人东西上瘾了是吧?一年来一次,没完了?” 这个时候,楚听晚攻破禁制冲进来了,她看到血泊中神色涣散的楚行云,心跳都停了一下,血液上涌,脸顿时没控制住地拉下来,沉声道:“楚明姣你疯了?你拿本命剑对付他?” 楚明姣眼神也没给她一个,慢吞吞笑了声,直视着楚行云说:“你若是隔了十三年,今日才上这个天门台,要拿这个少家主的位置,我心里不舒服,忍忍也就算了。你在我兄长投下深潭后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登天门台要抢东西……” “还十年如一日的。” 她话锋重重压下来:“你怎么敢的,嗯?” 楚听晚不由握了握拳。 “虽说不是同一个母亲,但我记着,小时候,你们的功课,修炼,也是我兄长一手带的吧?”楚明姣这时候才分出点目光给楚听晚,这个时候,楚听晚才发现,记忆中一向没心没肺,谁不开心也不能自己不开心的楚明姣,那双漂亮的桃花眼已经完全红了。 声音却没什么变化,依旧带着点让人脸热的讥笑:“做人不能这么没良心吧?” 说完,她拍拍手,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扫了扫现场,长长的发丝遮住了一侧脸颊和眼睛,放话:“有我在,死了登天门台的心。” 就在她要离开的时候,楚听晚正掰开楚行云的嘴,给他喂进一颗恢复的丹药,做完这些,她仰起头:“然后呢?能如何?” “兄长已经死了。十三年前就死了。” 这十三年里,如果说还有谁会和楚明姣一样以“兄长”称谓楚南浔的,就只剩楚听晚一个。 “苏韫玉也死在夏末那场流息日中了。” “楚明姣,你到底还要性情无常到什么时候?父亲,族老,神主,身边所有人都在迁就你,我们谁都不想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这根本无关对错,这是山海界必须承担的责任。” 楚明姣没管看台上一片鸡飞狗跳,收拾完人连眼睛都没抬一下就走了。 她一个人随意钻进枝干虬曲的树林中。 这小祖宗心情又不好。 宋谓支开汀白,跟上去。 跟上去才发现,不是心情不好,是身体不好。 楚明姣脸色特别白,像铺了层夸张的脂粉,额心缀着一片细细密密的汗珠,发丝湿哒哒地盘在耳侧,像坠入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中。 反正怎么看都不是打架赢了后该有的得意样子。 她一手撑着树干,半弯着腰,捂着胸口,哇的一声,呕出来的不是脏污秽物,而是一手红艳艳的鲜血,顺着指缝淅淅沥沥流下去。 宋谓一下变了脸色。 “苏韫玉。”楚明姣咽了咽喉咙里的腥甜气,稍微直起身体,她用舌尖用力抵着尖尖的犬牙,用痛觉压迫出绝对的理智:“我的剑心出问题了。” 被叫出真名的宋谓面色凝重起来。 她掀起眼皮,压出细长的一条褶,如果能笑一笑,真和十三年前那个烂漫热烈,既能捣鼓胭脂水粉,又能立马拎着剑气势汹汹”拉帮结派”的小霸王没任何区别。 她掏出洁白的丝帕,自顾自将唇边的血迹擦了:“十年太久。” “我等不了。” 第 8 章 山海谣8 “晃什么。”楚明姣中指与食指并在一起,碾过抽抽作痛的太阳穴,道:“你晃得我头晕。” 从她突然动用本命剑伤人到自己吐血,再到被连着深吸几口气才勉强稳住情绪的宋谓拽回自己的院子,这中间间隔没超过半个时辰,太阳还在正空照着,半点没挪位置。 外面已经闹翻了天。楚滕荣派来的人,楚滕荣现任夫人那边来的人,还有各处族老们,齐刷刷在这院子里碰了头,被汀白和春分尽职尽责地拦住了。 但也拦不了多久。 屋里设了结界,点了安神的香,楚明姣坐靠在靠窗的罗汉榻上,眼帘微阖,听到动静才懒懒散散地睁开一条缝,那样子散漫得不行——好像出事的不是她自己一样。 “你说清楚点。”宋谓也不转了,他单手撑在小榻的档手上,一改往日不疾不徐的秉性,话音刻意压得低慢:“什么叫剑心出问题了。” “字面意思。” 宋谓头大如斗,他想了想楚明姣最近的行事作风,觉得有必要说清楚:“楚二,这不是小事,你别诓我。” “诓你对我有好处?” 楚明姣递来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回来后,她漱口不下十回,现在还是觉得口腔里一股淡淡的甜腥味,顿了顿,看宋谓愁眉不展的,又接:“其实没什么。本命剑越修越难,自古以来声名大振的,哪个没遇到过问题。” “那也不会到上来就吐血的程度。”宋谓瞅着她:“我一个不修本命剑的门外汉都知道。” 楚明姣撇了撇嘴。 “你准备怎么办?”定了定神,宋谓冷静下来,他敲了敲桌沿,声线中不难听出忧心忡忡的郁郁之意:“本命剑攻伐之力太过极致,用来为寻常灵修治疗的外物起不了作用……不然请个琴修来?” 在修炼这方面,山海界与四十八仙门,乃至外界其实大差不差。将天地灵气转换为己用,使自己拥有翻云覆雨,通天彻地之神通的,被统称为灵修。 这么多年过去,灵修又大致分为几种。 追求攻击力为上,在与人斗争中力争上游,像楚听晚的枪,楚行云的箭,乃至狂刀,傀儡,奇毒蛊乱,这些主压制,束缚,杀伐效果的自成一派;着重心境,与人动起手来并不会造成惊天动地后果,性情相对平和,作用也相对杂乱,稀奇古怪的,如寻书,占卜,阵法,灵植农田,这些又被人心照不宣的归为另一类。 这两类中,又分别有两种值得单独拎出来,因为足够特殊。 一个是剑中之剑,本命剑。剑修并不少见,不说别的,山海界里他们两的同龄人中,随意一拎都能拎出十个八个来。但本命剑不一样,寻常人是人修剑,本命剑则是剑选人,这些剑绝世稀有,天生地养,用一柄少一柄,每一个被选中的都是极其珍贵的苗子,拥有毋庸置疑的强大战斗力。 如果没被剑选中,甭管再优秀的人,连第一步的门都迈不进去。 楚明姣就是那么个令人羡慕的幸运儿。 而相比于本命剑这样的大杀器,另一种平平无奇到极点,最不被人关注。这世间有一小类人,以琴入道,不具备任何战斗力,也并不像上述中别的类别一样,他们的职责只有辅佐——辅佐刀枪剑戟这类因为杀伐之力太盛而容易道心不稳,心魔丛生的灵修。 一生存在的意义都系在他人身上,但凡有选择的人都不会选择这条道路——即便是灵农,种好了田地也能有声名远扬的机会呢,琴修呢,纯纯为人做嫁衣,傻子才干。 但架不住有需求,许多名门望族的子弟会在外面偷偷培养一些琴修,以便必要时能派上用场。 “没什么用。”楚明姣舒展手指骨节,她的手细且长,皙白细嫩,也正因为白,所以方才抓着楚行云掼过的地方现在沙沙一片红,她有点不满意地压下眉:“先这样吧,走一步看一步。” 骗鬼呢这是。 “那你方才说等不了十年又是什么意思。”为表郑重,宋谓去看楚明姣的眼睛,四目相对,一些尤为隐秘的情绪波动容易浮出水面:“你别说自己要单枪匹马去闯潮澜河跟江承函拼命。” 楚明姣咧了下唇尾,像是想笑,没笑出来,只是挑了下眉:“我还没你想的那么疯狂。” “楚二。”宋谓叫了她一声,停了停,像是在斟酌用词,逐字逐句的确认把关,才慢慢吐露出来:“……我觉得有些事,这么多年过去,应该尝试着走出来了。” 楚明姣强撑出来的笑意继续不下去了,她静静地看着他,眼睛灵得像浸润在水中的某种玉石,剔透晶莹的,睫毛尖往下垂,那种长时间来表现出来的咄咄逼人的骄纵尽数褪去,散出令人心悸的迷茫感。 从小到大,极少极少看到她这样。 “其实这话很多人对我说过。”她掰着手指头慢慢数:“最开始是我父亲,神主宫那些祭司,族老,哦,小时候鬼混的一群朋友也都来过。” “但我没想到你会和我说这样的话。” “苏韫玉。”她连名带姓地喊他,喉咙轻颤着滚动,似乎慢慢地将心里的一股气吐了出来:“你想过以后怎么办吗?” 以后。 其实哪还有什么以后。 苏韫玉怔了怔,伸手抚了抚自己的脸颊,顺着脸颊线条一路往下,这张脸并不丑,有棱有角的,真形容起来,也能用“风流倜傥”来描述,但终归不是自己的。 苏家,山海界五大世家之一,与楚家并列,高门显赫。 苏韫玉就出生在这样的家族中。 还是最惹眼的嫡系一脉。 韫玉,怀珠韫玉,寓意怀藏才德,可想而知,苏家对他抱有了怎样的期待。 苏韫玉和楚明姣从小认识,这两个在家里都排行老二,这边一个“楚二”来,那边一个“苏二”回敬,一来一回,嘻嘻哈哈的,感情比其他人都好。后来年龄到了,这两个被潮澜河那个大祭司算出来有姻缘之兆,那真是互相嫌弃,彼此看哪哪不顺眼,就没一点是顺心的,避嫌了近一年没敢来往。 就因为知道他平时是个什么样子,该是个什么样子,所以此时此刻,看到这位也曾备受期待的天之骄子站在她眼前,无家可回,无亲可依,用着死人的躯壳,堕落至此。 还要说安慰别人的话。 “怎么走出来。”楚明姣捏了捏拳,问他:“你走得出来吗?” 你甘心吗。 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苏韫玉倚在窗边站了许久,久到楚明姣以为他不会说话的时候,他才开口:“我其实怎么着,也算是捡回一条命,运气够好了。还求什么呢,先怎么着吧,跟着你混也不差。” 人啊,有时候就得认命。 楚明姣听得脊背一阵发凉:就这么着吧,就这么着就是一辈子顶着宋谓的壳子,与亲人朋友死生不复相见,放弃自己苦心经营的一切,天赋,修为,满心的抱负。 苏韫玉慢慢蹲下来,很轻地拍了拍楚明姣的肩头,低声道:“楚二,你如果一直这样走下去,那太可惜了。” 他从宋谓的躯壳里醒来不过两三个月,却足以感受到楚明姣身上那种明显的,和从前天翻地覆的变化。 也不是外在习惯上的改变,她对人对事照样挑剔,还是喜欢流光溢彩的裙子,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说话照旧跟人呛声,但从前那根勒着她的弦,就是铮的断了。 说得直白一点,就是没有在乎的东西了。 苏韫玉不禁想到从前。 从前的楚明姣,怎么说呢,现在那些在她背后酸溜溜说东说西的都说得含蓄收敛了。整个山海界,除了早有成名的长辈,楚明姣全部横着打,那种横行霸道的劲儿,真让人觉得,日月与山河,都该归她所有。 那时候,她看似无法无天,浑身上下似乎长了十八个胆子,实则依赖兄长,尊敬父亲,对族中长老们客客气气的,哪怕总被逮着唠叨,她也会耐心性子听下去,好听的就受用的收下,不好听的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 即便是对另外三个弟弟妹妹,她也做到了姐姐该有的友好态度,哪怕是装的。 因而此时此刻,亲眼看见明珠蒙尘才如此令人惋惜。 楚明姣不再说什么,她动了动唇,突然觉得很冷,周身力气流干了一样,伸手勾了榻边的绒毯给自己盖上,半晌,朝苏韫玉摆了个手势,低声喃喃:“你出去吧,帮我守着门,我自己想想。” 像只被逼到绝境,不知前路在哪边的小兽。 苏韫玉心底叹息一声,转身出去了,出去时还轻手轻脚地帮大小姐把门关严实了。 房间里只剩一个人,令人窒息的安静像深海浪潮般前赴后继涌上来,楚明姣缓缓伸手环住自己的膝头,以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的姿势盘起来。 她的剑心确实出问题了。 早就出问题了。 只是她一直忍着,本命剑锋利至极,至强至刚,出必见血,她在楚家很少动用,有些异常,她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哄着自己不去深究。 这次动用本命剑,终于还是压不住了。 她现在眼睛一闭,全是有关楚南浔的记忆。 明明是十三年前的事,那些片段却像就发生在昨天,一帧一帧,连细节都十分还原,毫不褪色。 静滞到接近压抑的议事厅中,诸多族老在座,那天天气不好,天降小雨,闷雷阵阵,亏得还有几声雷,不然偌大几十张桌子,连丁点动静都放不出来。 楚南浔将身上雪白的大氅取下,搭在椅背上,起身时眉眼清润一片,声音不缓不急:“我去。” 去,去哪儿呢,去填那口选中他的深潭。 去加固那个不知道传下来多少代的狗屁封印。 去用自己的命保护山海界外的四十八仙门和凡间——山海界若是大开界壁,深潭破碎,最先遭殃的便是那些手无寸铁之力的凡界生灵。 可是,那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甚至都连凡间是什么样子都没见识过啊。 楚明姣当时一下就掉眼泪了。 她和江承函闹了很久,从哭到吵再到求,她这辈子从没有那样低声下气过。江承函明明就站在她跟前,却像是隔了一段非常遥远的距离,冰雪一样,始终没有说话。最后她崩溃了,往他身上砸东西,妆奁盒的珠子砸到他筋骨匀称的手背上,那上面有细小的经络,极尽忍耐地跳动着。 所有人都来为他说话,他是神主,身上背负的绝不止一个山海界,也绝不止楚南浔一人的性命,孰重孰轻,如何取舍,他没法做出别的选择。 在他心里,凡界的那些生灵,就是比他们重要。 所以楚南浔还是死了。 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好,赴死之前最不放心楚明姣,一些小事情,翻来覆去的嘱咐了又嘱咐。 他坠下深潭的那一刻。 楚明姣的剑心就开始动摇了。 护不住想护的人,改变不了任何想改变的现状,这柄锋芒足以斩断一切的本命剑,她要了有什么用呢。 那天,她痛到眼泪都流不出来,整个人跌倒在门槛边,又无知无觉地自己爬着站起来,一动不动,死气沉沉。 江承函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屋里没有点灯,伺候的女娥们离得远远的不敢过来,他将她拉起来,不顾她挣扎,从身后抱住她。 “姣姣。”他下颌微低,睫毛垂到她脸颊一侧,话语里是怎么都形容不出的疲倦,像是才遭遇了什么难捱的刑罚,吐出的气息仍带着庭外的霜寒之气:“……答应你。” 答应什么呢。 人都死了。 楚明姣漠然地抬起眼,看窗外那轮如镰刀般的弯月,想,是答应她又给她怎样稀罕难得的潮澜河宝物,还是答应她可以将潮澜河整个翻个天,将那些讨人厌的祭司们挨个挑衅着气一遍。 可她要这些干什么呢。 她连哥哥都没了,她什么都没了,还要这些干什么呢。 楚明姣木然地转了转眼珠,第一次感受到。 神灵的怀抱。 原来这么寒冷啊。 第 9 章 山海谣9 回忆如蔓草难除,又似跗骨之蛆,越长越疯,楚明姣难以承受,她整个人由内而外地抗拒这些又渐渐在脑子里鲜活碰撞起来的情绪,手指根根拢紧,呼吸慢到几乎停滞。 人或许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 她知道不能这样,长久地沉溺在过往中会有种难以自抑的窒息感。 这十三年里,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累到极点时,眼睛一闭往榻上一靠,也曾无数次咽着唾沫自己劝自己。算了吧,这样的事,能怪谁呢。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下去,即便风平浪静的生活早已经被这一场接一场的天灾人祸搅得稀巴烂,那也总不能真手一撒,就这样昼夜不知,浑浑噩噩地过吧。 她思绪渐渐发散开。 外面现在,估计闹得挺欢腾的。 楚明姣像是想笑,没笑出来,只在唇边拉出一条略平直的线。楚南浔死后,楚行云是她父亲最看重的孩子,被重伤不说,还丢了那么大个脸面,现在是兵荒马乱,忙着收拾局面,暂时管不到她,但等会肯定免不了一顿臭骂。 至于其他人,巴不得她立马卷着铺盖走人,去潮澜河,去矿山……甭管哪儿,别在楚家捣乱就行。 还有潮澜河。 如果说楚行云的事她还能苦中作乐自己逗自己乐呵几句,那提起江承函,就真的唯有沉默以对。她与江承函自幼相识,说起来,“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这样美好温暖的词曾经也被人用来形容过他们。 但那都是从前。 楚南浔出事后,所有人都说不该怪他,以身镇潭是山海界千万年传下来的,几乎钉死在所有人观念里的规矩。纵使身为神主,手握滔天权势,也无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改变这种既定的轨迹。 那就别说话。 楚明姣想,哪怕他不说话,全程只是站着,所有的事都交给手底那些祭司去做,让他们当这个恶人,她都能努力说服自己。 然而事实上,那日黄昏,河倾月落,他侧身站在神主宫的冰雪神座前,白发苍苍的大祭司躬腰问他:“殿下,深潭沸腾,楚南浔已至,允或不允?” 他就那样安然地垂着睫,眼尾压出一片淡色阴影,声线泠泠:“允。” 楚明姣完全接受不了这个。 因为这一个字。 她记死了他。 楚明姣低低吐出一口气,苏韫玉有一点说得没错,她不能再无止境地堕进回忆里,任由自己心性大变,剑心破裂。 这种情况如果不加以制止,结果与自毁无异。 她要想办法改变。 四下俱静,定定地看了看紧闭的门扉,像是下了某种决定,楚明姣摁了摁喉咙,叫来了一直守在外面,没敢离开半步的汀白与春分。 “殿下。”汀白跨过门槛,抬手指了指外面,头皮发麻地暗示:“光我和春分应付过去的,就有四波人,那些从侍久久等不到回应,再过一会,背后的人恐怕就等不了,要亲自过来了。” 宋谓闯祖祠,还有楚明姣装晕的事,都因为江承函的到来而搁置了,所谓数罪并罚,这次的事一出,别人不说,单一个楚滕荣,就不会轻易放过她。 “又不是一次两次被骂了。”楚明姣眼皮都没掀:“挨着就是,也没什么,掉不了两块肉。” 伤筋动骨真正要命的,现在只怕还躺着动弹不了呢。 她不亏。 汀白撇了撇嘴。 话是这么说,但楚明姣过得未免也太苦了。 楚南浔去世后,所有人都走出来了,楚滕荣有别的孩子,足足三个,魂都在那边,看楚明姣只有不懂事,不成熟,不理智,从来不知道这个在自己眼中“养尊处优”“处处娇贵”的女儿已经许久不敢在深夜中阖眼,即便点了满屋的烛火,照得屋子里亮如白昼,她也只是看着看着,怔怔出神,枯坐到天明。 白天又是比谁都嚣张,让人恨的牙痒痒的模样。 “先别管这些。”楚明姣掀开身上的毯子站起来,滞了滞,手指敲在桌面上,发出“笃笃”的轻响:“药呢?” 汀白一时没明白这个药是什么:“药?殿下,什么药?” “先前你们捣鼓着从山水镜中带出来的,说能为我解开心结添砖加瓦烧把柴的药。”楚明姣与他对视几眼,字正腔圆地吐字,像是和自己较劲到一半,觉得没意思,声音里的气势卸下来:“找出来。” 汀白以为自己听错了,与春分对了个眼神后,才以一种怀疑自己白日梦游的语调喃喃答:“啊,药,药在呢。现在要用吗殿下?” “要。”楚明姣做了决定就不再纠结扭捏:“跟我仔细说说,这药怎么用,具体什么效果,能保多久。” 她这样郑重其事,汀白心里有点发怵,眼神滴溜溜围着她转了好几圈,确认没什么异常后才满心狐疑地将这药的具体情况逐一道来:“前年初春,山水镜汲取了饱胀的灵力,里面的药田和植株成熟了很多,这药田一直是我与春分打理……” 山水镜是独立的小世界,面积大,山脉多,灵气还充盈,最适合药材生长。 楚明姣不管这些,里面的药材到了成熟期,都交给汀白与春分管,娇贵的用玉瓶或玄冰固封,收到私库里,并不那么讲究的则被用来制作各种药丸,瓶瓶罐罐的堆到一起,留到需要的时候用。 她手里好东西太多,对这些并不上心。 能有印象完全是因为突然有一天,汀白做贼似地捧着一个小玉碟凑到她面前,他求生欲一向蓬勃旺盛,很少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事,所以当他咽着口水视死如归问她要不要考虑借助外力忘却一些东西时。 说实话,楚明姣是惊讶的。 “那年药田丰收,出了好几种稀罕的药果,拿去给下面的药师加工,他们没主意,怕损坏好东西,说要等严老头回来才能动手。”前面两段说顺了,汀白看楚明姣脸色淡淡的,很快一鼓作气接下去:“严老头知道殿下和少家主的情况,那次制药,说加上之前剩下的药材,正好可以配成一副药方,药名‘忘前尘’。” “严老头是自己人,在殿下麾下做事不是一年两年,不可能制出对殿下有害的药。这‘忘前尘’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药,它没副作用,顶多味道苦了点,听严老头的意思是,这药吃下去后,会给心里最抵触的那一段记忆上层锁——不是忘,就是上个锁,回忆起这一段的时候,相应的情绪会淡许多。” 说到这,他捎了梢头,嘟囔道:“他原话是这个,这上个锁是什么意思,我也不大懂,但严老头说殿下会懂。” 他的意思,楚明姣听明白了。 她走不出来是因为每每回忆起那件事,便会自虐般去抠细节,楚南浔当时的神情,乃至对她每一个的嘱咐,哪怕一个停顿的语气。 谁都受不住这个。 这药吃下去,就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发生,她依旧知道自己兄长填了深潭,但会相对理智的,客观的,结合山海界的情况和当时的情形去分析这个事情。 得出定论后迅速一笔带过,不与从前的事揪揪扯扯。 “暂时只有三颗,严老头说,足以保三年。”汀白说完,小心翼翼地瞅楚明姣的脸色,低声问:“殿下,真用啊?” 楚明姣眼睫上下颤了颤。 她前半生顺遂,别人究其一生都难望其项背的东西,她或许一出生就有了,即便没有,只要开口,便都唾手可得。就连最难修成的本命剑也是如此,她天赋极高,练着练着就突破,晋级,再上一层楼,年复一年皆如此。 也因此,当它出现问题时,那种崩裂的架势几乎是山崩海啸,接近毁灭的。 她确实不能……再生活在过去里了。 “用。”楚明姣张了张嘴,声音低不可闻,像叹息:“拿来吧。” 说话间,春分已经从空间玉中取出盛着三味药丸的玉盏,端到楚明姣身边,听说这药极苦,想了想,又妥帖地备上了蜜饯,也用碟子盛着放到了一边,温声道:“殿下,这便是严药师说的‘忘前尘’。” 这药拇指大小,通身漆黑,咽下去时,一股难以形容的冲鼻草药味顺着舌尖蔓延到唇齿间,最后滑进喉咙里。 真苦。 楚明姣连着灌了自己两杯水,蜜饯都没能把那股味道压下去。 接下来两个时辰,她没有出屋门,期间楚滕荣那边一催再催,本就是她做错了事,现在还一催再催的都不理人,心头的火登时噌的一下冒出来,随从都没带就往她院子里来。 时近傍晚,天黑下来。 这段时间,汀白和春分坐立难安,没事就盯着她瞅,那样子,生怕她什么时候就悄悄换了个壳子。楚明姣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那药吃了与没吃好似也没什么差别。 涉及脑海中的记忆,外表肯定看不出端倪。 最后还是汀白心出一计,试探着问:“殿下,若是等会与家主吵起来——我们去哪?” 山水镜小空间,楚家外置办的宅子,还是哪? 楚明姣将手中的书放下,皱眉想了想,道:“潮澜河吧。” 一时间,汀白心跳如擂鼓,脸上的表情有一瞬接近空白,他激动地差点跳起来,末了捧着联络玉简呐呐开口:“那……那我与汀墨提前说一声?” 这些年,为了能让楚明姣与江承函和好,他和汀墨两兄弟没少绞尽脑汁,出谋划策,也经常因为这个被楚明姣训得狗血淋头,有一次差点没被扫地出门。 见状,楚明姣手上泄力,一圈被她随意从妆奁盒中挑出来缠在手上的珊瑚手钏松松垮垮往下坠,最后落到桌面上,叮铃一阵响,她从响动着抬眼,竟弯唇笑了一下,欣然应允:“好啊。” 汀白有一瞬间直觉哪里不对,但很快抛诸脑后,颠颠地捧着竹简往外去了。 哎呀。 放在身边培养这么多年,结果还是个好骗的小傻子。 楚明姣伸手抚了抚流苏耳坠,看向春分,她真的还是老样子,除了在潮澜河上好似退让了点,软化了点,其余半分未变:“走吧。去见我父亲。” 第 10 章 第10章 楚滕荣是憋着气来的,他预备了千言万语,好的坏的,由情入理,几乎将整件事从头到尾掰开揉碎了摊在楚明姣面前。他以为父女间又会有一场言语上的恶战,但没想到,楚明姣并不说话。 他一人在唱独角戏。 “父亲说累了。”这还不说,楚明姣甚至亲自给他斟茶,这是十三年来头一回,依稀让他看见了几分从前的影子:“喝口茶,歇歇吧。” 即便这话听着有些刺,像嘲讽似的,那也比争锋相对,父女两随时要出门干一架的样子好太多。 楚滕荣真歇了歇,接过了那盏茶,给面子地抿了一口,又放下,道:“少来哄我。纵使行云十三年前有错,没顾兄弟情谊,你也……不止你,我都跟着教训过他。这事过去许久了,他今天又没做什么,你为什么要对他用本命剑。” “谁受得了你那么一下。”他语气重了许多:“那是你亲弟弟。” 楚明姣拢了拢肩上的小袄,随他怎么质问,等他说完,说够了,才慢吞吞开口:“楚家我待不下去了。等会我回潮澜河。” 楚滕荣注意力全被后面一句话吸引住,脊背顿时拉直了:“决定了?想通了?” 又琢磨着她前面那句怎么听怎么不对:“什么叫待不下去?你住楚家,谁给你半分气受了?” 楚家上上下下,差点没把她当祖宗供起来。 这还待不下去,她还想待哪。 “什么时候回去?”说归说,楚滕荣还是高兴的,他背起手在房里踱步,很快把老三受了顿皮肉苦的事抛诸脑后,他咧了咧唇,觉得不放心,语重心长地叮嘱:“回去了之后,凡事都要有商有量的来。两个人互相为彼此着想,才是真的好。明姣,你听进去了没?” 大抵此刻,天下父亲的操心都是相同的。 楚明姣没驳他的话,慢腾腾地“哦”了声。 楚滕荣心满意足地回去了。 夜里起了大风,左右从侍点着灯随行左右,他不甚在意地摆手,大步匿入浓深夜色中,背影晃晃两下便彻底消失了个彻底。 楚明姣说走就走,动作很快,什么东西都没收,随身伺候的人只带了汀白与春分。 宋谓被她留在了楚家。 “潮澜河对现在的你而言太危险,不是好地方。” 楚明姣看向一脸不能理解她说风就是雨,早上才说剑心出问题,晚上就去找始作俑者心情的宋谓,他才收到“自己已经被流放”的通知,强行从修炼中醒来,听着汀白说起‘忘前尘’,半信半不信地来了这。 忘前尘又是什么东西。 从来没听过。 有没有效他不好评价,但楚明姣确实不是那种郁郁走不出来,最后心一狠需要靠药物遗忘一些东西的人。她不是娇滴滴的小女生,一碰就哭,一不如意就逃避。她手里那柄剑,不知道揍哭过多少人。 妥妥的小霸王,还爱坑人。 有些事,要么自己磨自己,硬生生磨通,要么一条道走到黑,撞一百堵南墙都不带回头。 宋谓眉眼微动,好像在无声发问:只是这样? 楚明姣无动无衷,接着道:“楚家矿山那边的事,你跟一跟,但也接近尾声了。九月十七之前,你来潮澜河找我。” 说完,她转身便走,走出几步,又折回来,意有所指地提醒他:“别乱跑,尤其别在我父亲面前晃,他现在很烦你。” 宋谓听得啼笑皆非。 ==== 潮澜河位于山海界最西边,背靠深山,四季难分,常年霜雪。 山海界最为神秘的神主宫就坐落在这里,那是一座庞然巨物,矗立于连绵的雪色之上,陡然直起数十层,其间雕梁画栋,灯影重重,飞檐斗拱间极尽细致,每一笔都由能工巧匠下了数不尽的心思。 它呈环形状起伏,绕成个闭合的椭圆,像溘然长眠的龙骸。 每天都有着正装的神殿任职者进进出出,行色匆匆。 神令使就隶属于神殿,直接听从神主或祭司们的命令。 江承函却不住在这里。 他的居所在神主宫身后的雪山中,那是单独辟出的一段禁区,不论是什么身份,只能凭腰牌进出,素日看守极严。 进出神殿的腰牌汀白和春分都有,可意味着能在禁区长驱直入,来去自由的腰牌唯有楚明姣一人拥有。 她没带。 面对汀白疑惑的眼神,楚明姣朝灯火通明的神主殿站着,话音很淡:“不知道丢哪去了。” 汀白傻眼,但反应很快,抓着联音玉简展开:“我和汀墨说一声,让他知会守门长老放行。” 春分轻声建议:“殿下,先进神殿吧,这里正是风口,夜间寒凉。” 楚明姣摇头,精致的流苏耳铛随着动作轻微晃荡,带出一点滢亮的光:“找个地方坐着等。今夜累了,不想和神殿祭司们动手。” 春分默默止住了话音。 他们此刻正对神主宫的后门,旁边是一片嶙峋山石,在深夜中像蓄势待发,张牙舞爪的兽影,春分捏着帕子,将其中一块略平整的山石擦了又擦,唤楚明姣坐下。 楚明姣也不说什么,坐下就开始发呆。 神殿后山,接到联音玉简通知时,汀墨正在冰池密室中。 这是整个山海界最为隐蔽的地方,四下俱静,四周皆是落水成冰的冰锥与棱条,高悬于头顶,密室正中是一口灵池,水不深,只浅浅没过脚踝,神力却浓郁到粘稠的程度。 它们蜂拥而上,涌入池中,温养那具未曾睁眼,身影虚实不定的躯体。 这种地方,屏蔽一切,玉简的传音来得迟而慢。 汀墨并未将注意力分出许多在那道身影上,他抱剑倚在门边,全神贯注盯着另一侧,那是一道类似空间旋涡的门洞。 不知过了多久,江承函从旋涡中缓步踏出。 “殿下。”汀墨目光微凝,急忙迎上去:“没事吧?” “无事。” 江承函看向池中的人影,肩骨微松,周身神力如水流般朝池子蜿蜒淌去,最后尽数没入人影中。 汀墨看得瞳孔微缩,到底还是比弟弟汀白沉稳,估摸着时间和阵仗,在某个节点担忧地望向江承函,没忍住开了口:“殿下,你的神力不能流失太多,等下……” 他欲言又止。 江承函颇为清淡地应了一声,却并未收手,很多时候,他身上“神”的部分已经压过了“人”,一个字音而已,吐露出来时像某种不容置喙的旨意。 汀墨不敢再说什么。 “他的神魂还有几日能恢复意识?”江承函问。 “大概十五日。”汀墨道:“少家主的躯体每日用顶级灵液温养,但最依赖的还是殿下的神力。若照眼下的情势,想要恢复到全盛时期,少则十年,多则百年。” 江承函颔首,当先一步踏出密室的门槛,鸦青衣角拂过巨石边缘,温柔地拖旖成几条界限模糊的线。 这密室天外有天,出去后仍是一个密室,地方比方才大上许多,放眼望去,一片平坦空旷,墙壁上嵌着几盏常年不灭的灯。 给人的感觉尤为玄妙。 像是个隔离于天地之间的囚牢。 汀墨紧紧盯着江承函,心里几乎是立马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果然。 江承函身形微滞,只是刹那间的功夫,无数根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银色锁链从他四肢延展出去,虚虚隐入半空中,像蛛丝般交织盘桓,将这世间唯一神灵束缚在原地。 他与江承函隔得不远,几乎是面对面站着,因此能完全看清楚。他并不挣动这些锁链,任由那些细小如根须的东西扣在他手腕,脚踝上,下一刻,暴烈的雷电光芒就那样顺着这些蛛丝钉进神灵的身体。 汀墨瞳仁收缩。 毋庸置疑,这是一场专门针对神灵的残烈刑罚。 江承函并未出声,他眉眼十分沉静,并不曾露出半分狰狞难耐的痛苦神情,最为难捱的时候,也只是极轻地皱眉,呼吸渐次紊乱,手指指骨上迸出几根交叠的细小经络,脸上血色被隔空抽取一样,越见寡白。 片刻后,银丝散去,但仍有几根隐入江承函的肌理中,其中意思再为清楚不过——这就是一种无声的震慑与警告。 汀墨急忙往那边赶。 江承函抬眼,不轻不重地呵斥,声音中隐见极淡的哑意:“退下。” 这样一场刑罚下来,即便当事人哼也没哼一声,汀墨也能想象得到其中巨大的痛苦,那绝对不是普通人能承受住的,说不定他一上前,就立刻化为飞灰消散。 见状,他忍不住在心里重重骂了句脏话。 原来都好好的。 一切都好好的。 从深潭手中强行救下人之后,就是这样的情形了。 而且不止一次。 每回江承函为楚南浔消散神力之后,这种刑罚便会降下,而自从这银丝附体,十三年来,神主越来越冷漠,情绪越来越内敛。汀墨总有种错觉,这东西在逼着神主往真正的神灵这方面靠。 无求无欲,唯有苍生职责。 其余诸多,皆是过错。 江承函指尖搭在墙面上,腕骨凸出,肌理分明,他闭了下眼,睫毛层层覆落,在眼下那片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下凝滞成小片静止的阴影,流露出难以忽视的疲惫之色。 身为神主,他该以天下为重,深潭底下镇着的东西需要永世封压。 可作为江承函。 他受不住楚明姣的眼泪与哀求。 他为私心所惑。这是他该受的惩罚。 而即便如此,在彻底解决深潭问题之前,他所做的这些,半个字也不能流露出去。 算一算,在潮澜河年复一年,一眼能望得到头的泛泛回忆中,好像已经很久,很久没出现那个姑娘了。 “殿下。”汀墨看了联音玉简几眼,快步走过来,突然道:“神后殿下到了。就在神主宫外,汀白说他们来的急,没带通行腰牌。” 江承函倏地抬了下睫:“出什么事了?” 不出事,楚明姣不会深夜过来。 她现在,巴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汀墨按着竹简上的说法,将‘忘前尘’的事说了出来。 说完,他看了看江承函的状态,连声道:“臣这就去将殿下请进来。” “不必。” 江承函抵着墙面站起来,因为方才的泄力,他指尖尚且僵着,在原地缓了缓,他给自己捏了个换洗诀,又蹲下来在灵泉中浸了浸手,缓声道:“我去。” 第 11 章 山海谣11 夜阑人静,月白风清。 楚明姣坐在石子上看视野尽头那座灯火齐明的神主殿,她掌心半蜷着托腮,脚下踩着块不大不小的嶙峋山石,有一搭没一搭地用脚尖够着挪动,挪到土壤松动,那颗奇形怪状的小石头骨碌一下滚到半坡以下。 她终于消停下来。 汀白时隔十三年再次回到熟悉的地方,哪怕还没进门,还是一下子觉得神清气爽,精神大振,但即便他嘴巴要咧到天上去,在楚明姣面前也不敢显声漏色。 想了想,他凑到楚明姣身边,绞尽脑汁地哄她开心:“殿下日后若是心情不好,我们就去神主殿坐坐,听汀墨说,这些年潮澜河又新开辟了许多秘境小世界,为那些神使准备的……有不少好东西呢。” 若论大,论宽敞,论神秘与新鲜程度,潮澜河可比楚家好玩多了。 不管楚明姣是想找人吵架,还是比试,神主殿那几位顽固不化到骨子里,天天将礼仪使命挂在嘴边的祭司都是最好的人选。 实在不行,去小世界里搜刮一空也是很不错的消遣方式。 楚明姣兴致缺缺地“哦”了一声。 汀白抓耳挠腮,还想再说点什么逗她,就见春分短促地睁圆了眼:“殿下,神主来了。” 楚明姣已经感受到了。 冰雪的凛冽感扑面而来,在夜风中尤为明显,她半张脸隐在夜色中,克制不住地蹙眉。 从前,江承函未彻底当任神主时,从不会有这种明显的,完全区别于常人的仪制,显得此时此刻淌风穿雪前来的身影遥远,疏离……极其高高在上。 汀白与春分规规矩矩行礼。 楚明姣并没有起身,她就着现有的姿势,微侧着头去看他。 他平时并不穿郑重繁复的朝见服,衣裳多为白或银,颜色浅淡,内衫外再披一件外衣,系同色的大氅,如无暇白璧,料峭春风,温柔干净都透进骨子里。 “明姣。”他行至跟前,看她没挪身的架势,迎着那双恹恹提不起精神的美人眼,顿了顿,朝她伸出手,清声问:“怎么坐在这里?” 楚明姣还是不动,闻言撇撇嘴,像是想到什么不愉悦的事,声调特意拉得长长的:“被楚家老头训了。” 她是这样。 不开心了,亲爹是“楚家那老头”,道侣也成了“潮澜河那用眼白看人的神主”。 像不满的控诉,也是隐秘的撒娇。 此情此景,江承函极难得的恍惚一下。 他没听说过‘忘前尘’,但知道这些年,她对他是如何避之不及,痛恨厌恶。就在两天前,她在他面前,也是冷漠至极,处处争锋相对,话语间没有半点缓和迹象。 他就着这个姿势,挺拔孤高的身段微向下倾,伸出的手指节寸寸分明,从袖子里透出来的只有扑面而来的霜雪气。 “让自己吃亏了?” “也没。”她审视他,马马虎虎地回了句:“毕竟我打了人,老头心气不顺,让他骂一回。” 看来这人打得不轻。 说完,见他并没有别的动作,楚明姣才慢腾腾地将手指搭过来,脸上是一种复杂中间或带着茫然痛楚的神情。 江承函没给她临阵脱逃的机会,掌心微合,将三根磨磨唧唧,经过半天挣扎才递过来的手指拢进掌心,将她从石子上牵起来。 放在十三年前,如此稀疏平常的举动,汀白眼皮子都不带动一下的。 现在却有种喜极而泣的冲动。 这可是关系破冰的一大步。 照这趋势,两人重修旧好指日可待啊。 他洋洋得意地和汀墨对了个眼神。 楚明姣踩着碎石头下来,和江承函肩并肩站着,她还和从前一样,穿长长的拖尾裙,袖口和领边绣满了栩栩如生的纹路,风往这边一吹,披帛上的缎带和裙摆都像一捧骤然盛放的花,鼓吹着开到他怀里。 江承函很轻地顿了下。 这一幕对他而言,其实并没有预兆。 楚明姣是个很跟自己较真的姑娘,一些事情,她走不出来就是真走不出来,撞到头破血流都走不出来。楚南浔是她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人,那是足以为她遮风挡雨,让她能开开心心,心安理得去做个娇贵小殿下的支撑。 所以现在。 有点像梦。 像出现在极致的恍惚与疼痛后短暂的一点想象。 他没有隔空穿梭,牵着楚明姣往神主殿走,声音像雪山巅初化清泉:“你就任他说?” “嗯。”楚明姣视线从他们牵着的手上转了一圈,想了想,补充道:“还给他倒了杯茶,让他慢点说。” 后面悄悄听墙角的三个有点忍不住想笑,都憋住了,并且识趣地远远缀后一长段。 “……”江承函沉默地在脑子里搜寻了下,上次她这样凉凉地抱怨是什么样的情况,掂量了下情况问:“气成这样,伤得很严重吗?” “需要神主殿送些伤药过去吗?” 早年,他们才在一起时,楚明姣的本命剑还未完全修成。她手痒痒,身边朋友许多,什么圈子的都有,诚然,都是些意气风发,想将天下尽揽怀中的少年少女,说起比试,谁都不服谁能压自己一头。 楚明姣很珍惜这样的机会,将他们挨个拎着比试了一遍。 说比试是含蓄的,那简直是单方面的“虐杀”。 特别是那个时候,楚明姣经常收不住手,掌握不了力道,本命剑又是主极致杀伐的凶器,几重意外叠加下来,和她比试的人无一例外,都尝到了生不如死的滋味。 有实在被揍得惨的,捂着青红的鼻头和嘴角跳起来半真半假地要和楚明姣拼命。 每当这个关头,楚南浔与神主宫的礼物便会一前一后地送到挨打少年的家中,礼物挺贵重,伤药也很实在,楚南浔在圈子里的口碑和名声实在是好,后者身份又太过贵重,让人无从拒绝。 于是很能熄火。 楚明姣拿眼瞅他,颇有种他胳膊肘往外拐的意思,字音咬得略重:“我前脚教训人,你后脚给人送药是什么意思?” 十三年过去,他们之间应该生疏至极,可有些习惯依旧铭刻进骨子里。 江承函琢磨了下这话的意思,失笑地止住话音。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走进了神主殿的地域,数百盏灯在楼顶,檐角间照过来,几位守夜巡视的神使见到两人相携而行的一幕,俱都瞪大了眼睛。 他们中有些是没见过神主的,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后面察觉到动静的长老把头摁了下去,算是遥遥行的一道礼。 神主殿这方面的仪制重得令人难以想象。 一行人如雪中孤影般从这座巨大的宫殿前掠过,步履不停地从踏进更深处的禁地中。 几名长老的身后无声无息地出现两道人影,为首那个佝偻着背,头发与胡须皆白,精神矍铄,颇有种归隐老人闲云野鹤的洒脱姿态,后面一个长得古板,相貌平平,下巴拉得很长,不苟言笑。 “大祭司。”长老们纷纷反应过来,正色颔首称呼:“二祭司。” 神主宫两位最具话语权的祭司在此时齐齐现身。 “今夜没你们的事了。”大祭司笑了下,随着这笑,一张脸上的褶皱堆叠起来,透着种滑稽的和蔼感,声音平和有力:“都退下吧。” 长老们显然对神主殿的规矩了然于心,当即垂首告退,从灯影阑珊的阁楼中凭空消失。 “居然又回来了。”二祭司眉头紧皱,在额心呈现出两道极深的沟壑,他远远看着数百米外那两道缥缈身影,眼中溢满无法理解,又无可奈何的神色,话音在隔音结界中拉出回音,操心得不行:“看到楚明姣,我就开始担心神主。” “年轻人的事,我们也管不了。” 大祭司倒是看得开,他摆了摆手,也盯着那一幕看,衣袖下露出干枯如老树枝的肌肤:“娶楚明姣是神主自己的心意,论我们当年如何竭力反对,不也无济于事?” “可你我心知肚明,神主与这世间其他男子不同。”二祭司负手而立,耷拉着眼皮,忧心忡忡地反驳:“他是冰雪之躯,神灵之体,根本不该有男、女情愫。一旦动情,于他而言,便如一场豪赌。” 输了唯有万劫不复。 两位祭司在这位神嗣身上倾注了毕生心血与能力,如何为君,如何为神,如何制衡世家,钳制三界,完美地为这世间生灵阻挡与解决问题。这是他天生的使命,也是他们的职责。 可以说,江承函是最惊才绝艳的学生。 他将一切掌控得很好,处理任何事都游刃有余,有霜雪的风度,为君者的果决。因为天生神灵之体,他对任何人都很淡漠,有着神与人,君与臣这道无法跨越的天堑,注定不会为私情所困。 对两位祭司而言,一切都美好得令人目眩神晕。 唯独,唯独出了楚明姣这个意外。 说是意外,其实更像一场始料未及的飞来横祸。 怎么会呢。 神怎么会爱上人呢。 哪怕放到今时今日来讲,依旧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二祭司尤记得自己刚得到这个消息时,眼前阵阵发黑,他与大祭司什么都顾不上,两人连夜赶回神主殿,求见当时还未上任神主的少神嗣。 小屋外,枫林连成火红绚烂一片,目下无尘的神嗣站在石桌边自斟自饮,见他们来,并未露出诧异神色,只是徐徐伸手指着对面的位置,道:“坐。” 一个字音,冒着谪仙般的霜气,滋的一声,能将所有躁动不堪通通压下。 二祭司定了定神,问安的话过后,他旁敲侧击,引经据典,那个时候,他甚至无比期待对面不容亵渎的神嗣能皱着眉,冷声说一句”放肆”。 可并没有。 话说得越多,没有遭到反驳,他愈加心慌。 “外界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江承函终于开口:“我对明姣,确实不比常人。” 二祭司如遭雷击,一时间嘴巴张张合合,居然吐不出半个字来。 他就没听过江承函去姓留名,如此亲昵地称呼一个人。 最后和大祭司闷头颓丧几天,逼着自己接受了这件事情,不接受也没办法,他们只对神嗣有教导之责,却不能管束,要求他分毫。但人总是善于与自己较劲,二祭司又开始沉浸在另一种痛苦中。 为什么是楚明姣呢。 说起来,楚明姣也是山海界年轻一辈中鼎鼎有名的人物,出生楚家,容颜绝艳,众星捧月的“山海界第一美人”,本命剑也在她手中。 这样的姑娘,有独属于自己的生活,蜜罐子里长大,吹毛求疵,娇贵难伺候。在少年少女一路长歌,最具风姿的年龄,她绝对不甘居于人后,辅佐道侣,日日待在潮澜河中为天下做个神后的表率。 总而言之,她并不是两位祭司心中符合神后身份的人选。 而最主要的原因,是大祭司闭关三日,面容憔悴,眼里挂满血丝地捧着占卜结果出来,呈到江承函面前。 大祭司早些年,是山海界出了名的“姻缘”使,找他算过的姻缘,没一个是不准的。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动手给人算过卦,这次破例,完全是因为江承函。 卦象上明明白白,江承函与楚明姣并没有姻缘之兆。为了使人信服,他熬了几宿,将楚明姣真正的缘分也算出来了。 是和苏家的二公子,苏韫玉。 这两人知根知底,自幼相识,真正的门当户对。 或许,江承函根本不明白喜欢与爱到底是什么滋味,遇到楚明姣这种不太按常理出牌的女郎,觉得新奇,于是将那份别样的情愫误解为暧昧,心动,另眼相待。 但看到这卦象,他该明白了。 毕竟,他也懂占卜之术。 时隔许久,二祭司仍记得江承函那时的神情。他捏着那几道签文,观摩了半晌,最后轻轻丢在石桌上,啪的一声,一言未发,似乎永远笼着层空濛轻纱的眉眼凝起来。 说不出什么心情,但当时是长出了一口气。 几天后,他发现这口气出得太早了。 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山海界秋色苍茫,潮澜河的气温已经进入冬季,二祭司与大祭司一同去见神主,问他关于神主殿各神使职位安排。离开时,见到惯来无人能进的禁区中,那棵不知道长了多少年,几乎已经成精的榆树树梢上,坐着个抱剑的少女。 少女穿着身黑衣黑裤,头发高高扎起来,但并不显得冷酷,因为她描了很精致的花钿,眼尾还勾着长长一根线,难以言喻的风情由此迸发而出。树影摇曳簌动间,似乎能嗅到她身上留存的月光与露水的味道。 她从树上跳下来,俏生生地站在两人面前,斟酌了下话语,怕这两位对自己没印象,自报家门道:“问两位祭司安,我是楚明姣。” “大祭司。”她声音清脆,带着笑音时有种令人拒绝不了的甜意,“我和苏韫玉真有姻缘之说吗?这可不带瞎讲的,若是真的,我就避一避,若是假的,我还得找他陪我练剑呢,苏家的盾山甲那样厉害。” 只差后面接一句“是天生的人形肉盾,绝佳的练剑人选。” “他现在都不理我了。” 大祭司眯着眼,沟壑丛生的眉间动了动,不知道该怎么回。 除了江承函,已经许多年没人这么和他说过话了。 正在这时,江承函推门而出,他看向楚明姣,温声问:“怎么这时候来了?” “来找大祭司算姻缘。”楚明姣笑得弯了弯眼睛,朝两位祭司颔首:“叨扰了,两位祭司,我改日让哥哥送些礼再来拜访。” 二祭司面色复杂地看向这个浑身充盈着灵动活力,嫩得像早春泱泱嫩芽的姑娘,眼神极偶尔一梭,见到了她脖颈一侧淡淡的暧昧痕迹。 看得出来,她为了遮掩这印迹颇为苦恼,厚厚地扑了几层脂粉,只是一身玉骨冰肌,稍有一点颜色便格外难以遮盖。近距离细看下,仍能窥见端倪。 二祭司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冲上大脑。 不论他在脑子里怎么演示,都没有办法想象一位神灵,也会有这样的时候。 是情难自抑,也是对占卜结果十分生硬的“不满”。 更是一种难以开口的占有欲作祟。 难怪苏韫玉得跑,这样明昭昭的宣誓,谁不跑。 这些年轻人都很怂江承函。 从那个时候起,二祭司脑子里所有觉得神主只是一时分不清情感的侥幸全都不翼而飞,他捏着鼻子认命。只是私心作祟,不论从什么角度上,他都更担心江承函。 人的一生太泛情,谁也不能保证一生只钟情一人,楚明姣有太多选择的机会,她有一圈又一圈的好友,彼此欣赏,有共同的话题和理想。她是一团热烈的颜色,修炼之余,充斥在生活中的是斑斓的长裙,精致的钗环,妙趣横生的画本。 开心了笑,伤心了哭,觉得不甘就闯,觉得为难便罢。 江承函什么都没有。 他只有一片谁也不能随意闯入的禁区,无论如何也推卸不了的责任。 他作为人的情绪全部来自于楚明姣。 神灵根本无法再爱上第二个人。 “深潭最近不大对,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频频异动,明明选中的人都下去了。”大祭司将二祭司从回忆中拉出来:“此外,界壁尽数集中在潮澜河中,需要格外留心。” 他在原地停了停,又想起什么,苍老手掌抚了抚二祭司的肩头,道:“楚明姣那边,你也注意点。活了这么久的人了,别总被一半大孩子气得脸红脖子粗的,她突然回来,只怕和楚南浔有关。” 二祭司长长叹了口气:“我知道了。” 第 12 章 山海谣12 时隔十三年,楚明姣又一次踏足神灵禁区。 禁区隔段时间便被精心养护,丛山峻岭依次盘旋,草木葳蕤,溪流涧涧,放眼望去,不远处的山丘间隔出的方形地里,甚至种了些稻谷秧苗,灯影笼罩过去,秧上已经挂上了沉甸甸的麦穗,泛着青黄,将熟不熟。 能在这一场接一场的风雪中存活下来,这秧苗应当是经过灵农们研究着改良出来的,生命力极其顽强。 和记忆中的样子没有很大分别。 路过一棵青杏树,楚明姣停了停,问身侧的人:“潮澜湖心的万剑阵还能用吗?” 两人成婚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这片禁区完全被楚明姣随心所欲改造。 陡峭绝壁没了,三步一座的凉亭没了,就连窗棂下那丛写意风流的芭蕉树也不曾幸免于难。别具一格的长廊别院拔地而起,无人无津的雪山巅高楼矗立,楼里挂满各式各样的花灯,不论春夏秋冬,有风吹过,那必定是一片萤萤火海。 这些布置还说是无伤大雅,可剑修对剑,总有常人不能理解的狂热追求。 再漂亮的姑娘也无法免俗。 禁区曾经处处是剑阵,最为过分的时候,连树上都悬着剑。两位祭司与江承函商议事宜,一不留神,头顶便下起剑雨,大祭司倒是乐呵呵的慈眉善目,二祭司却被气得不行,动不动就急眼跳脚。 这些都是楚明姣一时心血来潮的小打小闹,伤不了人,真正的杀招是万剑阵,被她布置在潮澜河河中心,那是她修本命剑时的闭关之地。 藏匿得很隐秘。 “能用。”江承函颔首,眉眼清润,音线似流泉:“禁区一切如旧,你的东西无人动过。” 楚明姣抿着唇扯了下嘴角:“我今夜去阵中闭关。” “这次被老头骂回来,楚家矿山那边的事还没处理完呢,我过两天还要出去一趟。” 这是个像露水一样澄澈的姑娘,她从来坦荡磊落,一有点谎言欺瞒,乃至勉强,全都写在眼睛里,明明白白的一览无余。 楚南浔坠落深潭至今,已有十三年整。她强迫自己放下,如约回到潮澜河,可以和他平常说话,可心中仍有芥蒂,做不到同榻而眠那样亲密。 毕竟那药,也不是真的能将前尘忘尽。 人之常情。 江承函顺着她停下脚步,温声道:“明姣,任何时候,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不必勉强自己。” 楚明姣眸色微微闪烁,半晌,像是被看穿了一样,颇有些别扭地嗯了一声。 他在原地驻足,月光透过云层照下来,将那截身段拉得更为孤拔颀长,给人种无法言说的清癯贵气。他的语调始终温柔,除了温柔,不见其他。 这一刻,即便楚明姣心里明镜似的清楚,忘前尘是假,回潮澜河是假,和他说话,抱怨全是假,如今神情也慢慢的裂出一道缝隙,心里几乎是止不住地咯噔一下。 她看不透眼前这位神灵的真正情绪了。 多可笑。 楚明姣居然连江承函最基本的喜怒也看不出来了。 她突然抬手揉了揉眼睛,从他手中将手指抽回来,含含糊糊地丢下了句:“我走了,你也回去吧。待久了又要下雪,这稻子能长出来也挺不容易的。” 说完,足尖一点,身影如雨燕一般,径直朝潮澜河河中心去了。 汀白与春分急急跟上。 片刻后,楚明姣停在万剑阵阵中,她挥手往身后扫开一道结界,有条不紊地吩咐:“将我住的屋子打扫一遍,东西都摆好,还有,汀白你去神主殿,说我通行潮澜河的腰牌丢了,让他们再给我制一块。” 汀白立马应了。 脚步匆匆离去,偌大的剑阵中蓦的安静下来。 楚明姣并没有触发剑阵,她盘腿在剑阵边上坐下来,指腹搭在最外围那柄银剑剑柄上,无意识地摩挲,脑子里放花灯一样想了许多事情。 不知想到哪,她倏然转动着手上的灵戒,翻了翻,从里面找出一卷用红绸带系着的卷轴。 这卷轴她其实看过许多遍,但每次拿出来,总要打开再逐字逐句地确认,才觉得心安。 她卷开看了看,手指落在最后一个字上,终于满意了一样长舒口气。半晌,又折回来拍了拍卷轴,不自觉翘了下嘴角:“放心吧楚南浔,我现在可不是小孩子了,肯定救你出来。” 只要楚南浔回来,本命剑出再大的问题,不论是心境上的,还是修为上的,她都能处理好。 除此之外。 山海界的深潭始终是个隐患,千年万年前死在深潭的那些前辈她素未谋面,想帮也有心无力,她那时还未出生呢。但经过楚南浔与苏韫玉的事后,她意识到,这东西就跟和火药似的,太过危险,随时就炸开了。 这样绝对不行,他们必须解决这个问题。但眼下也急不来这个事,等人齐了,总能找到办法慢慢推进,缜密布置。 三个臭皮匠还赛过诸葛亮呢。 她,楚南浔和苏韫玉三个联合起来,横推山海界都不成问题呢。 江承函虽然固执己见,但如果真被他们找到了好的解决方法,他没理由不答应啊。 那个将楚南浔推进深潭的“允”字实在太过分了,她记得死死的。楚南浔回来后,如果江承函能正儿八经和她道歉,她看在曾经的份上,不是不可以和他握手言和,冰释前嫌。 一切都将回到从前的模样。 但这些假设的前提是,她得去凡界。 前面她闹了这么一连串的事,已经证实过,楚,宋,苏家都没有界壁的影子,说明界壁不在五大家族手中握着。这样的东西更不可能在小宗小族手里捏着,那极有可能是,它们集中到了潮澜河这片地域,在诸多神使,长老,祭司,甚至江承函的眼皮底下放着。 这无疑是最让这群人放心的做法。 开启界壁之门需要些什么,楚明姣暂时还不清楚,但心里隐隐有几种猜测。要么是神主宫执事们的腰牌,要么是那几位祭司的祭司令,最为可能的,还是江承函的手印。 既然无法确认,那就一一试一遍好了。 楚明姣拿出支笔,又翻出一卷竹简,缄默片刻后提笔落字。 ——汀白天真是天真了点,但胜在听话衷心,做事也麻利,虽然一心想撮合她和江承函回到从前,还屁颠屁颠总听汀墨的话,但真逼着他选一个,毋庸置疑,肯定是向着她的。 ——春分做事细心,嘴牢,而且很能揣度人心思,修为不说出类拔萃,但在一众侍从里,也属于翘楚之流。 ——苏韫玉作为当事人之一,自然不用说,必定会被牵扯进来。身为昔日的苏家二公子,他眼界广,见识多。最重要的是,身上好东西不在少数,关键时候,能顶上大用。 让楚明姣有些犹豫的是,她要不要带个药师去凡界。 她的剑心不稳,若是中途出了什么事,总不能满凡间找药师——有没有那个能力另说,主要她不是普通剑修,本命剑太过稀少惹眼,真正有见识有眼力的人未必不能顺藤摸瓜把她的身份猜出来,她有许多顾忌,不能将山海界扯进来。 经过几番思想斗争,楚明姣还是决定让汀白改日找个借口把严老头叫过来。那是自己人,用得也放心。 这样一来,在九月十七之前,她需要做三件事。 一,将潮澜河各处走一遍,试探确定界壁可能存在的地方。 二,准备在凡界需要用到的东西,还要一张详细的凡界地图。 三,想办法让江承函朝界壁方向出手,让他作为一柄“钥匙”,打开界壁通道。 一切理顺之后,楚明姣将卷轴小心卷好,丢回了灵戒里。 她并没有在剑阵里待很久,天才刚泛起亮光便出来了。 在汀白等人的眼里,忘前尘在她身上的作用,好似真就只变化在对江承函的态度上,其余性情喜好,一如既往,半分不变。 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死寂了十三年的潮澜河又重新热闹起来——说热闹都不足以形容某些情形,总之,整座神主殿被搅合得鸡飞狗跳。 始作俑者恍若未觉,心情看着一日比一日好,脚步越见轻快,如果让汀白来形容,唯有“神采飞扬”“容光焕发”这两个词能诠释明白。 可见这种愉悦,是束手束脚的楚家给不了她的。 这种愉悦终止在九月十六日午后,楚明姣和神主殿那位鼎鼎大名的二祭司差点没打起来。 这小十日里,楚明姣带着汀白和春分将潮澜河逛了个遍。什么新增的小秘境,为了培养锻炼神使们设置的灵石阵法,要么被她搜刮一空,要么被她破坏殆尽。 那简直就是一种赤、裸、裸放在明面上的挑衅和报复。 神主这些天都在禁区待着,听到祭司们大惊失色,兵荒马乱的禀报,会在夜里黄昏时出门,逐一将她破坏的阵法修复,再重新设置小秘境供神使们使用。 这态度,说是出面了,但根本经不起细琢磨。 越琢磨越像一种纵容,好似在说,她想做什么,让她去便是了。 二祭司一口血怄在心里,不上不下,白眼差点没翻到天上去。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一直没跟楚明姣打照面,最后大手一挥,让下面那些人别把这芝麻豆子大点的事天天往他耳边送了,直接禀报给神主去。 他一点不想听有关神后的消息,偏生有人就是乐意听。 但俗话说,怕什么,来什么。 这话放在二祭司身上,半点没错。 九月十六,秋高气爽,楚明姣终于厌倦了在秘境里捣乱这种行为,可能趣味已经过去,她想了想,认真梳了一个时辰的妆,带着人去了神主殿的藏书阁。 楚家也有藏书阁,但藏书没有这边的齐全。 楚明姣从前就爱看书,楚家的小公主,琴棋书画,刀枪剑戟,样样都拿得出手。她这次去藏书阁,是想找一册剑道孤本,解心中一些疑惑,偏偏凑巧的是,这类极高深的秘笈功法,连同山海界一些远古秘辛一起,被封锁在了藏书阁最高处的独立阁楼里。 只有凭借禁地进出的腰牌才有资格借阅。 能进出禁地的人,掰着手指头数也就那么三个,潮澜河的两位祭司,再加一个楚明姣。 可楚明姣的腰牌丢了,那晚上来潮澜河,人都是江承函出来牵进去的。 偏偏涉及山海界昔年绝密,神主殿对事不对人。 偏偏来处理这件事的就是那个和楚明姣最不对付的二祭司。 这么多年过去,楚明姣气人的功力不减反增,前不久两人就在楚家矿山交过手,此时三言两语的新仇已起,旧恨未消,二祭司不知深吸了几口气,还是没忍得下去。 两人动了手。 也就三四招,被突然现身的大祭司出门制止了。 对这位白发苍苍,不曾刁难过她的老者,不论楚明姣心性如何变化,总是持有一两分尊敬的。她慢吞吞地停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无比傲慢地俾睨着二祭司,先转身走了。 软皮靴底哒哒敲在地面上,像是趾高气昂的鼓点旋律。 二祭司气得心梗。 这么一来,楚明姣没了看书的兴致,她在藏书阁下站了会,想到什么,伸手抚了抚自己因为动手碰撞而变得歪斜的步摇与发髻,末了,难以忍耐地吸了一口气。 这个发髻格外复杂,她至少花了半个时辰在这上面,现在全毁了。 春分看得分明,上前贴心地建议:“殿下,不若先回屋更衣吧。” 她闷闷应了声,回了自己院子。 铜镜前,楚明姣看着一夕之间恢复原样的发丝,捏着玉髓步摇忍了忍,又捏了捏涨涨闷疼的眉心,半晌,将步摇重重摁在桌面上,木着脸说了句十日前和楚滕荣说过的话,只是顺序完全反了:“潮澜河我待不下去了。等会我回楚家。” 汀白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江承函才知道出了这么一件事,问清楚了人在这,空间裂隙便即刻挪到了门外,这时踏步进来,听到的恰是这么一句。 从侍为他掀开珠帘。 楚明姣才散了钗环,发丝转瞬蜿蜒着淌下来,她话语听着憋气,看起来也气。 镜中女子的脸颊泛起一种生动柔软的嫣红,如早春桃杏,唇上细细抹了口脂,水润饱满的一道弧形。见他进来,只很刻意地瞥了一眼,而后别过身,一副不想说话,更不想听人说话的模样。 江承函默了默,缓步行至她身侧。 她捏着妆奁盒里的耳铛放在掌心中玩,手腕才动了没两下,被两只骨节修长匀称的手指捏住,沁凉磅礴的神力随后温柔地转遍她全身。 “还疼不疼了?” 他指腹旋即摩挲过她因为临时动手而被擦破皮的手背,印痕立刻消失不见。 “你少来。”楚明姣终于转过身,晃着满头青丝,控诉道:“我不在潮澜河待了。” “……” 江承函拿起桌上搁着的黄杨梳篦,顺着楚明姣的发丝梳下去。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汀白与春分同时间瞪大了眼睛,后者急忙上前,颤声道:“殿下,这不——” “无妨。”他视线未曾挪开,浅声道:“你退下。” 楚明姣也顿了顿,没想到会是这样,有些别扭地挪了挪身子,被他不急不缓地摁了下肩头。 “凌虚髻,还是惊鹄髻?”江承函捞着满手沁凉的发丝,像捧了一汪月色化成的水,顿了顿,他又问:“或是这些年,喜欢上了什么别的发髻花样。” 楚明姣张了张嘴,眼神朝四处望了望,最后嘟囔着吐出一句:“都可以,随便你。” 其余从侍已经完全傻了,再镇定自若的人,此时也如被惊雷劈中般回不过神,任谁也想不到。 ——神灵会为女子梳妆。 “怎么和二祭司动手了?”江承函垂下眼睫,瞳色稍淡,即便站在妆奁盒前,给人的感觉也如天上月,清清泠泠,渊清玉絜,“谁输谁赢?” 十三年的时间仿佛在楚明姣的眼前一晃而过,他们似乎回到了年少最热烈的时光。 一模一样的问话,她听过许多遍。 每每与人交手,楚南浔与江承函总会第一时间关心她的战况,跟一前一后约好了似的问她输与赢。 “没输赢。”楚明姣没好气地道:“就几招,没动真格,都没打出个所以然来,就结束了。” “嗯?”江承函侧首,认真将她垂到脸颊边的一绺发丝挽起,压在头顶盘成个半圆的弧度,缓缓问起正题:“还气二祭司吗?” “气死了。” “他就是对我有意见!”楚明姣托腮看着镜子里的男子,噼里啪啦开始抱怨:“我本来就没带腰牌啊,六天前让汀白去神主殿问了,给我再制一个,结果到今日都没动静。没动静也就罢了,我今日去藏书阁,想要看剑谱,结果他愣是不让进,说要腰牌。” “不给我腰牌,又处处要腰牌,你说他什么意思嘛。” “是有点不讲理。”他倾听得认真,半字不落,声音似绵延和煦的春风:“我等会去说他。” 楚明姣不说话了。 她垂下眼,长长的睫毛将眼里情绪遮挡下来,可那股麻木的,躁乱的情愫又蹿上来,不讲道理地在她心上敲了敲。 这让她顿觉烦躁,连或真或假的做戏都没了力气,半晌,她干脆半身趴在台面上,恹恹地抬了眼皮:“算了。” “我不和老头计较。” 第 13 章 山海谣13 和专门负责为楚明姣绾发梳妆的女娥比,江承函的动作并不算利落。遇到复杂繁琐的细节,手也会偶然在半空中微滞,想清楚了再顺着发丝继续之前的动作。 只是自身气质太过清贵出尘,即便偶有迟疑,依旧给人种从容不迫,缓带轻裘的沉静感。 小半个时辰后,固定好发髻轮廓,江承函看向妆奁盒里那些明灿灿的珠宝头饰,捏了其中一朵珠花钗别在如云堆叠的发丝间,仔细端详了会,温声问她:“要贴花钿吗?” 楚明姣拨弄了下里面的花样,不知怎么想的,手指动着动着便犹豫地碰了碰他的手背,答非所问:“我若是再和那个不知所谓的二祭司打起来,你不会跟着他来对付我吧?” 江承函垂眸看那张蔫蔫没精打采的脸,好似看到了十三年前自己和楚南浔时时事事准备收拾残局的情形,他在心里很轻地叹息一声,凝视着她灵动狡黠的眼睛,道:“不会。” “但是明姣,不能让自己陷入可能受伤的危险中。” 这话中的意思即便不露骨,也天然的带着种关切,担忧,甚至无可奈何的妥协之意。 这个人和从前相比,无疑变了许多,可总有那么一时半刻,给她的感觉是熟悉且久违的。 比如再次进潮澜河的那个风雪夜里,又比如现在。 楚明姣胡乱地揉了揉脸,好像要将心里那股无名烦躁和火气通通揉散,半晌,她动了动嘴角,扯出个状似满意的笑来,慢慢回答了他之前的问询:“贴。我要梅花样的。” 江承函挑了朵最别致的粘在她眉心,原本皙白柔嫩的肌肤上盛了点别样的红,像完美的画作上点了最为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了某种足以摄人心魄的鲜妍精怪,眨眼间活色生香起来。 他指腹从花钿上拂过去,带着独有的冰霜气,想了想,将剩下没盘在发髻里的发丝拧分成十几股,慢慢交织成灵秀的辫子,从耳际垂到腰间,再用发绳逐一收尾。 最后,他看着镜中的人,道:“很衬你。” 楚明姣心思兜兜转转不知道飞到了哪,闻言只是从鼻子里应了一声,三两息后,她用袖子扫开桌面上堆起的黄金明珠,脸慢慢埋了下去,含糊不清地松口:“你都这么着了……我勉为其难,再住一段时间吧。” === 天色渐晚,华灯初上,江承函从终于被哄得消脾气的大小姐房间里走出来,转身拂开一个空间裂隙,到了神主殿正殿。 大祭司和二祭司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见江承函现身,两人收敛神情,同时拱手作揖:“问殿下安。” 殿内布置得极尽考究,垂花珠帘半挂半掩,十六扇山水屏风横向排开,沥粉贴金的和玺彩画挂在悬梁横幅上,旷远开阔的屋顶,是被分割为无数四四方方的小块藻井。这样的陈设太庄重端方,甫一进门,便给人种难以喘息的滞涩压迫感。 江承函在两人跟前数十米的距离停下脚步:“起来。” 大祭司与二祭司站直身子,后者自觉今日这个做法挺失分寸与颜面,没敢抬头直视神主,大祭司只得抬起双浑浊的眼,以一种不卑不亢,却足够恭敬的神态往江承函身上扫几眼观察下形势。 有点拿不准二祭司会因此事受到怎样的责罚。 “大祭司,若无要事回禀,你暂退下。”比起少年神嗣,今时今日已然完全成长起来的神灵无疑更叫人捉摸不透,很多时候,即便是对待臣下,江承函也如春风细雨般,配得上这世间一切温柔的词汇。 可这并不代表,他没有动怒的时候。 “殿下。”大祭司低低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别的:“……但请殿下看他一片赤诚,衷心侍主的份上,从轻发落。” 说罢,他丢给二祭司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拄着龙头拐杖,佝偻着背踏出了殿门。 殿内霎时静得可怕。 “殿下,臣知错。” 二祭司腰身又从善如流地弓了下去,实际上,在来大殿之前,他已经被大祭司捉着耳提面命地训斥责怪过。 说起来自己都觉得奇怪,他对楚家女从没任何好感,甚至有种很明确的直觉。她就是处处找岔子,包藏祸心。 二祭司骨子里是个再板正规矩不过的人,楚明姣一来,就像一捧热油毫无征兆地浇到了风平浪静的锅里,霎时噼里啪啦炸起来,闹得水花四溅,潮澜顿生。 这种热烈的性子,他实在没法苟同,自然也并不待见。 这人呐,一但心里对某个人存了成见,就是从上到下,吹毛求疵,哪哪都不满意。他迫切地想把这个不稳定因素驱逐出潮澜河与江承函的身边。 楚家女平素嘻嘻哈哈的带着身边人一通乱搞,没个正行惯了,根本没半点神后应该有的样子。而他在神主殿位高权重多年,掌生杀大权,一而再再而三地面对这种不按常理出牌的挑衅,再加上楚明姣那张嘴,于是今日失控了。 江承函长身玉立站在香案前,一身雪色,眉眼微凝时,通身上下的温柔隽永都内敛着平息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透骨的淡漠,昭示着山雨欲来的氛围。 “错在何处。” 二祭司咬了咬牙,艰涩开口:“臣罔顾身份,以下犯上——” 说到后面,他眸光闪烁,像是经过了什么激烈的拉扯挣扎,本就长的脸拉得更长,实在怕江承函越沉越深,压低声音将话题拐了个大弯:“殿下,有些话臣心知不该说,可为潮澜河日后着想,不得不说。” “楚家女十三年前为了楚南浔的事和殿下闹成什么样子,人尽皆知。后来殿下与她两地分居,相安无事,在这期间,她从未过问过潮澜河与您的事,甚至于前段时日与罪子亲密无间,坏殿下声誉。这次突然回来,必然别有所图。” 二祭司越说越顺,脑子里有东西仿佛连成了一条线:“汀白嚷嚷着说是因为忘前尘。忘前尘,忘却前尘,可从前的事,她哪点不记得?若真像他们所说,这药有抑制情绪的效用,那这天下心魔,便都因此药迎刃而解了。” “臣从未听说过有这种药。” “如此一来,她大费周章回来,不是为楚南浔,便是为了深潭。” “二祭司。”安静听完这些,江承函声线微凝起泛凉的霜雪:“你确实够以下犯上的。” “楚明姣并不只是楚家女,亦是潮澜河的神后。你同她动手,与同我动手无异。” 前面那些话,他像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二祭司咽了下口水,他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一颗赤胆忠心毋庸置疑。若是换成凡间的帝王,他属于那种能在金銮殿叩首死谏的臣子,可面对神灵,他纵然再不怕死,心底的敬畏也仍让他不敢多言。 “臣认罪。”二祭司顿了顿,又斟酌着道:“臣只是……怕来日神后会伤害殿下。” “你逾矩了。” 江承函袖袍微动,声音中并未泛起波澜,很快下了决定:“去自领五十神鞭,罚俸十年。再有下次,恕不轻饶。” “退下吧。” 二祭司垂头丧气地出去了。 他出去没多久,汀墨便撩开珠帘进来了。 他将手中捧着的药匣呈到江承函跟前,道:“殿下,这就是忘前尘。这药对外说是楚家药师一派的药首才研制出来的,但这药首是小殿下的人。” 这话的意思简直是太明白不过了。 楚明姣身份摆在那,才研发出来,无人试过的东西,谁敢让她先用? 要么这东西根本就是假的。 汀墨不敢想细想这个可能。 江承函手指挑开药匣上的小锁,将里面那颗赤色药丸捻出来,食指稍用力一碾,细碎的药末簌簌掉在桌面上,像泥土碎屑一样的质感与色泽。 “复魂草,折红颈……山盆子。”他将这枚药丸用到的材料逐一说出来,沉寂半晌,将手里药丸放回盒子里,道:“我知道了。” “端下去吧。” 汀墨应了声是,出去前有些迟疑地开口:“殿下,神后那边,我们可要加强提防?” 江承函在身侧座椅上坐下,殿内灯火沉沉,他脸颊沁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睫毛长长的扫下来,安静得像一捧初冬的雪,有种难以言喻的清冷之意。 他和楚明姣,少年夫妻,也曾情深意笃,两不相疑。这世间所有赞颂爱情的字句都可以用来形容他们。 身为神灵,他知道如何为苍生谋福祉,知道如何恩威并济,震慑群臣。乃至修炼一途,蛊毒咒乱,医药农田,他集百家之长,样样都懂。 唯独面对感情,面对楚明姣。 他太迟钝,陡生变故时,不知道怎么更好地去爱她,挽回她。 没有谁能教他。 “不必了。”因为楚明姣回潮澜河的那点悄然愉悦渐渐沉下去,江承函手指垂落在膝盖一侧,缓声道:“一切照旧即可。” 汀墨无声颔首退下。 === 九月十七,月落星沉,晨光微熹。 宋谓准时到了潮澜河神殿外,被一早得了楚明姣命令的汀白领进来,汀白做贼似的左顾右盼,带着宋谓左右抄小道,一边走一边告诫:“潮澜河可不像楚家,能让你随心所欲进出,几位祭司和殿下关系都不大和谐,恨不得每天能揪我们十回错。你再不收敛收敛,小心哪天脑袋落地。” 怎么楚明姣养的小臣下都这么会恐吓人。 宋谓想笑,忍住了,煞有其事地跟着颔首,应了个是。 “严老头没来?”汀白狐疑地看了看宋谓身边那个看起来呆愣愣,浑身一股书卷气,但偏偏背着个药篓子的少年,眼皮跳了下,问:“这是谁?” 那少年紧忙自报家门:“回小仙长,我是严药师门下首徒,叫清风。哦,这次是师父吩咐我来的,说让我听从殿下吩咐,继续改良忘前尘的药方。” “严老头又在搞什么,神神叨叨的。”汀白皱眉,小声嘀咕:“殿下可是指名道姓叫他来的。” “师父最近得了一张十分高深的药方,全身心投入了进去,忘乎所以。”清风有些愧疚地挠了挠头,接着道:“接到殿下传信后,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让我来。他自会和殿下告罪,说明情况。” 药师痴迷于药方中的沉醉情态,和剑修有得一拼。 汀白听了这番解释,没再说什么,示意两人跟过来:“那行,去见殿下吧。” 此时楚明姣才从万剑阵中出来,见到宋谓并不觉得稀奇,眼神很快掠过去,转而落在清风身上,由上而下审视了遍,问:“严叙的首徒,可出师了么?会治什么病?筋骨逆转,血气凝滞,道心不稳这些,可有本事压制?” “回殿下,小臣还未出师。只要不是致命的伤病,小臣都会治点。筋骨逆转,血气凝滞,道心不稳这些都要看具体情况而定,不过一般是能克制的。”清风有些放不开手脚,眼神盯着脚下,答话应当是在路上默念了许多遍,还算可圈可点。 时间到了,来不及临时换人。 就眼前这个,凑合着用吧。 楚明姣颔首,扫了扫汀白,宋谓,春分与清风,道:“人都齐了是吧?那走吧。” 宋谓直觉不大对,他有点想问楚明姣什么叫人都齐了,这又是要去哪。但现在人太多,越说越错,特别是潮澜河的地盘,神念无时不在。 他想了想,还是劝自己稍安勿躁。 汀白帮他把话问了出来:“殿下,我们去哪啊?” “去藏书阁啊。”楚明姣勾唇笑了下:“不是刚好有很多小世界也在那吗,今天一起去看看。” 第 14 章 山海谣14 楚明姣这么一说,这些日子一直屁颠屁颠跟着她做忠实小跟班的汀白脑子里有了印象。 为了让前来借阅典籍的神使们心无旁骛地钻研学习,藏书阁选了个清净之地,与最为热闹,日日人来人往的神主殿隔了足足三四座山头。林间深幽,除了偶有飞鸟野兽惊得树枝簇动,确实是个难得的静修场所。 近几年,潮澜河里“小世界试炼”风靡一时,几位祭司联手,布置了不下十六七个秘境,供神使们进出提升自我,其中有几个,就开在藏书阁附近的竹林里。 “殿下,那几个秘境,我们不是都进去看过了吗?”汀白回忆起来,看了看周围,做贼一样压低了声音提醒道:“能搜的东西我们都搜走了,还去啊?” 这都跟强盗二进村差不多了。 楚明姣不高不低地嗯了一声,毫不在意地道:“不是还有一个没开吗?” 是还有一个没开。 那个小世界离藏书阁最近,听神主殿的神使说,其他秘境或多或少都开过,唯有这个,好似里面还在铺陈建设,因此一直没有对外开放。 这没开的秘境,连门都没有,怎么进? 汀白还想再问,却见楚明姣已经没了耐心,挥手荡出一道灵力空间,身影转瞬消失在了眼前。其余几个见状不敢稍慢,都紧紧跟上。 空间裂隙径直停到了藏书阁一侧屋檐下。 好巧不巧,今日守藏书阁的是才受完罚没多久的二祭司。 经过昨夜那么一出,二祭司虽然还对楚明姣种种破坏行为耿耿于怀,但也在五十神鞭的疼痛中清醒了大半。她言行举止再如何荒谬,那也是三界皆知的神后,臣对君动手,无论有什么说法由头,都是犯上的重罪。 这五十鞭,还算是神主性情宽和,留有余地了。 但即便想通了这一层,这么快就看到那张灿若芙蕖的笑脸,二祭司仍有种心头悚然一惊的感觉。 “神后殿下。”二祭司不苟言笑地作了个揖,后面的两位长老互相看看,跟着行礼,腰弯得更下一些:“见过殿下。” “今日怎么这么老实。”楚明姣歪头看了看这一幕,璀然露出个笑,用最为天真烂漫的语调揭人伤疤:“二祭司受了罚,突然转性了?” 二祭司深深吸了一口凉气。 后面,汀白一颗心也跟着提到嗓子眼,他双手紧张地绞着衣摆,甚至已经想好随时展开玉简联系汀墨前来当救兵了。 好在长了教训的二祭司只是八方不动地扯了扯嘴皮,不冷不热道:“不敢对殿下不敬。敢问殿下有何吩咐,若还想进藏书阁查阅剑谱,随两位前往阁楼即可。” 楚明姣俏生生站在原地,听到这话也不觉得诧异,半晌,她夸张地眨了下眼,含笑问:“那也就是说,今日不管发生何事,二长老都不会再如昨日那样对我出手,是吧?” “老臣不敢。”二祭司硬邦邦地接了一句。 楚明姣若有所思,颔首拖长了调子:“这样啊……” 几乎在话音落下的一刹那,她倏地抽身回转,双手飞速结印,圣蝶磅礴的神力霎时凝成了一重又一重攻伐之势,重如闪电地朝着藏书阁边上那座从未开过的小世界横推过去。 一息之间。 崩山裂石之声振聋发聩。 这样的变故在所有人意料之外,从来自诩随机应变的汀白都傻了眼,他喃喃说了句什么,又合上嘴,忍不住去观察二祭司的脸色。 就这么一下,足够二祭司的脸色从数九寒冬的飘零大雪转变为蝉喘雷干的骄阳酷暑。 他眼神陡然明厉,没给楚明姣第二击的机会,拂袖便从藏书阁的栏杆处跃下,与此同时迅如闪电地出手,声音怒到难以形容:“楚明姣,你胆敢!” 楚明姣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出。 她挥手荡出一道屏障,将猛然扑来的二祭司扫开,而后漠然转动手里的灵戒,将一些滢光灿灿的灵宝取出来,摆在身前,条理有序地列成一条长线,像是要进行某种神圣仪式的前兆。 做完这些,她手指滞在空中,一半的灵宝随着她指引的方向转动,像一个个听话的傀儡,被甩泥巴似的朝着二祭司甩过去。它们在空气中急速膨胀,迎风暴涨,并且发出持续不断嘎吱嘎吱的声音——那是一种容器装了太多东西,将要裂开的那种不堪重负的声响。 这是——灵物自爆的征兆。 还是这么多个同时自爆。 宋谓瞳仁震颤,他一手摁着汀白与清风,低吼:“封闭五感!” 汀白等人脑子一懵,下意识照做。 “砰!” 地动山摇,就近山脉坍塌,泉水都似乎断了流动,藏书阁中的层层禁制都被这动静波及着显现出来,四周形成了堵堵由灵力构建而成的禁制,将受到冲撞的藏书阁护在墙内。 二祭司现在根本不关心藏书阁,他紧盯着楚明姣,一字一顿咬牙道:“原来如此,你费尽心思编造什么忘前尘的谎言蒙蔽众人,目的果然在界壁上。” “对啊。”楚明姣脸上甜蜜狡黠的笑如变戏法般撤去,现出一种极端的冷漠与理性来,她并不犹豫地将这怒火和指控全盘接收,又怏怏抬眼:“你们不是都知道吗,还问什么。” 说完,她转身看向那个离藏书阁最近,一直对外号称还未布置完成的小世界。 之前她横推的那一下抽取了不少圣蝶中的神力,攻势并不是虚张声势,而是实打实的具有战力,如果这真是个小世界,此时已经裂开了口子。 但并没有,那个小世界固若金汤,连空间涟漪都没起一点。 足以证明其伪装下另有天地。 “我不知道潮澜河到底有多少条界壁。”她拨弄着指尖,垂眼笑了下,声线幽幽:“但这条,肯定就是其中之一了吧?” 对话进行到现在,汀白已经完全傻了,他扭过头,和春分一再确认:“什么?殿下说的什么?我是方才被灵物自爆炸聋了吗?” 春分忧心忡忡地将他的脑袋推到一半,锁着眉絮语:“我应当想到的……最近殿下情绪颇为反常。” 汀白脸一垮,捏着传音玉简的手用力得青筋迸出,半晌,苦着脸问:“那我们这、这怎么办?” “……私闯界壁可是死罪。” 一片慌忙对峙中,唯独宋谓一言不发,看向楚明姣的眼神转变得极为复杂。 “找到了又如何。界壁封锁百余年,你当真以为谁都能开启?” 说话间,二祭司已经近至跟前,双手往虚空中一探,徒手握住一柄刀提了出来。 那刀长约八寸,线条流畅如弯月,刀头挑着点尖,锋芒从那一点流光中沁润通身,狂放肃杀,尖锐的刀意隔空而至,明明还未正儿八经动手,却像已经隔空横在了人的脖颈前。 楚明姣慢慢皱起眉心。 能做到二祭司这个位置,自然不是碌碌无能之辈,狂刀之名从他们出生时便已在大人们积年累月的灌输中有了深刻印象。楚明姣与这位从最开始就对自己处处挑刺,处处为难的二祭司也动过手,不过都不是动真格的打,最多碰两招就彼此收手,各有顾忌。 在她最不知惧怕为何物的年龄段时,她必定迎难而上,半点不带虚。 但现在不行。 本命剑剑心受损,她不敢频繁动用,而且今日最重要的是开界壁去往凡尘,其余一切私人恩怨都可以往边上放放。 “本命剑声名赫赫,一直以来将你滋长得目中无人,桀骜难驯,今日老臣便来领教领教这辈年轻人中最负盛名的剑之道。”二祭司本就长了张不苟言笑的苦脸,此时因为怒气,将五官拉得颇为狰狞,眉眼边一些原先不算起眼的褶皱垮下来,形成深重的“川”字。 楚明姣撇撇嘴,全当没听到。 她心里已经有了计较,圣蝶之力随着她的引导蓬勃向上,蜿蜒着交织成一棵苍天神树,将喷薄欲出的刀意阻挡在外。 但这阻挡不了多久,她心知肚明。 楚明姣冷静做完这些,转身看向身后呆若木鸡的四人团,将视线投在唯一处于清醒状态下的宋谓身上,又把才从灵戒中找出的腰牌丢过去,红唇微动:“我去拦住他。过不了多久,江承函会来,他出手时,你将这令牌摁在界壁上。” 这是进出禁地的腰牌,从她回潮澜河的那天便谎称已经丢失,实则藏在自己的灵戒中。它比进出神殿的腰牌更为珍稀贵重,能入禁地的人总共只有三个,大祭司,二祭司,再有一个她。 若这真是开启界壁的钥匙,在明知她意图不纯的情况下,神主殿一定不会再给她制一个同样的腰牌。 她确实也没等到。 这样的怠慢,不是和二祭司一句私人恩怨可以解释得通的。 如果这个不行,那便只剩江承函的神力。 或者两者兼而有之,缺一不可。 宋谓捏着手里那块令牌,十二分的不赞同,他凝声认真告诫:“这不是你该做的事。” “反正会有人做,也已经有人开始做了。”楚明姣说完便回了头,她朝二祭司迎身奔起,轻盈得像苍茫天地间一尾雨燕,声音被暴烈碰撞的波动拉得只剩短短一线:“……那就让我来开这个头。” 宋谓抿着唇,愣是不知道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场合能说什么才好。 楚明姣转身与二祭司的刀对撞在一起,她用的柔和巧劲,凭借着圣蝶那取之不竭的神力用以周旋。 最为有威势的本命剑收声敛色,迟迟不出,这就尤为考验她对招式的运用与化解技巧。 好在,这方面,也算她的强项。 “我劝你束手就擒,别连累了父母与兄弟。”攻势再一次被软绵绵地化解,力气全用不掉点子上的憋屈感席卷而来,二祭司怒而再斩一刀,沉声喝道:“私开界壁等同叛徒,万死不足以平愤。楚明姣,你别自误。” “山海界众人都有眼睛,我叛逆至此,与潮澜河与楚家闹得极不好看。”即便在这种时候,楚明姣依旧不让别人奚弱分毫,她“嗬”地笑一声,饶有兴致挖苦:“怎么呢,神主殿还要搞连坐这招?那岂不是要先将江承函罚了才好?” 一蓬熊熊烈火从二祭司头上冒起来。 “我再和你说最后一次。”二祭司手中的刀身因为蓄力而嗡嗡震颤起来,像急于征战的武将,他一字一顿吐字:“以身镇深潭是无上的荣耀与功劳,此事乃楚南浔自愿为之,你若是真在意他,就不该不体谅他的苦心。” “荣耀在哪儿呢?”楚明姣看怪物一样地瞥这位头发已见银白的老者,语调说不上是纳闷还是嘲讽:“人一死,位置立刻便被家里兄弟记挂上,奖赏与得来的好处被族人瓜分。于父母而言,他并非唯一的孩子,于朋友而言,他并非不可或缺的那个。如今不过十三年而已,除了我,谁还能记得他?” 谁能记得那个被誉为“世家白璧”,也曾救过那么多人,帮过那么多人的楚南浔。 楚南浔尚且如此,更遑论其他人。 “你们要我就此认命,就此服输么?”她侧了下头,露出美艳眉眼,吐息如兰:“休想。” 怎么会有女子,好似长了全天下所有的反骨。 二祭司凝神抽刀,其实也不敢下太重的手,楚明姣再如何,也不该死伤在他的刀下。她若是用本命剑好好对一对,那战场凶险,刀剑无眼,实打实过一场伤了人也说得过去,可她偏又不出本命剑。 这让他畏手畏脚,施展不开。 他起先不知道楚明姣在拖什么,直到她第二次偏头看向竹林小道的方向,才豁然醒悟。 这下是真怒不可遏,头发似乎都要根根竖立起来:“楚明姣你但凡还有点心,就做不出这样的事。” 时至今日,他尤记得几十年前那场轰动三界的合籍大典,神灵换上最为热烈的喜服,那样珍而重之地在高台上看向新娘,从来如霜雪般淡漠的眼中也泛起涟漪,对所有恭贺的话语来之不拒。 历历如昨。 “殿下何曾对你有过呵责为难,你年少惹出的多少祸事,还有你那本命剑,不都是殿下给你兜的底吗?”二祭司越想越觉得这么多年来自己对楚明姣的厌恶反感皆有迹可循:“殿下何时不曾偏袒你,体谅你,处处以你为先。” 小老头暴跳如雷:“楚南浔死后,你离开潮澜河,手里突然多出那么多条矿石灵脉,你当哪里来的,天上掉下来给你的?你回潮澜河后,将神主殿当成自己领地,肆意搜刮,半点不留,谁给你善后,谁将自己的东西都贴上去的?楚南浔吗?” “还有你那编出来哄鬼的忘前尘。殿下何等聪颖,他为何从始至终不提防你,叫你今日能轻而易举得手。”他怒得嗓子都哑了半截,眸光凛然似剑:“楚明姣,你当初也说得好好的,你明知殿下是怎样的情况,你当初招惹他,如今又利用他。” “你简直是放肆!” 嘶声怒斥中,两人再次交手。楚明姣这次加重力道,等某一刻神念磅礴降临,她拼着左手被长刀对半贯穿的后果,拎着二祭司往身后的某个方向重重砸过去。 于此同时,先前残留的数道灵物也带着自爆前的灼热气息朝他追过去。 灵光即将炸开的那一刻。 江承函终于出手。 属于神灵的神力平息了一切汹涌的风波。 就着这股气息,楚明姣捂着几乎被削了半边的手臂转身,视线中,宋谓将那块腰牌摁在了小世界无形的屏障上。 “嗡。” 一条不知通往何处的羊肠小道施施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楚明姣知道,自己赌赢了。 界壁时隔百余年重新开启,幽幽的光芒将楚明姣等人笼罩进去,他们的身影在诸多视线中摇曳虚无起来。 因为这场激烈的交手碰撞,楚明姣显得别样狼狈。左手鲜血根本止不住,被她草草摁住,头上的发钗七零八落簪着,昨日江承函耐心盘的发髻也歪了,几根辫子绕在她颈侧,白与黑的碰撞尤为冲撞眼球。 说来也很奇怪,从刚开始到现在,哪怕二祭司提到楚南浔,给他冠上那么臭一个“荣耀”时,楚明姣都尚能心平气和。 这时候目的达成,她遥遥与神主宫的诸多长老,祭司对峙,再回想起二祭司方才说的那些字句,一座无形的火山顿时炸了开来。 她用沾了血的袖边用力擦了擦眼睛,眼尾红彤彤像是被熏到了,但由脸上的怒气撑着,整个人有种强撑的张牙舞爪的狠劲,认死理似的,一句接一句地反唇相讥。 “你眼睛长了被鹰啄了?” 鲜血从指缝间洒落,她迎着风吸了吸鼻子,并不在意,只是极为嚣张地与江承函,二祭司等人对视,生怕在这一刻落入下风一样:“我知道他什么情况?” “他第一次喜欢人,第一次与人结契,我不是?我没有给过他同等的喜欢,偏袒,甚至无理由的信任吗?” 楚明姣看向那道站得笔直,霁月光风,无双清癯的人影,竭力睁圆眼睛将陡然的酸涩压下去,咬牙道:“问问你们神主自己。” 说罢,她将手中一个灵戒摘着丢过去,气势汹汹:“谁要你们的东西,一些小恩小惠,我楚明姣穷到什么份上了需要这些?” 不过是找寻界壁所需要的一个幌子而已。 “明姣。”江承函像是没看到眼前这乌烟瘴气,堪称离奇的一切,他凝着楚明姣那鲜血横流,几乎被刀身旋着近乎寸寸拧岁的左手,再看她苍白隐忍的神色,声线微紧:“你的伤……现在不宜去凡界。” “你少来管我。” 楚明姣又重重擦着眼尾,又跺了下脚,像是受了刺激炸毛的猫:“江承函从不叫我明姣。” “令我喜欢的,愿意结契的人是江承函,不是潮澜河尊贵无极的神主殿下。” 说罢,五人的身影在眼前彻底消散。 听到这些话,汀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不是去看被灵戒砸得一愣一愣的二祭司,也不顾周围一切狼藉,他率先去看江承函的神色。 烟烟细雨中,江承函垂着眼,像是陷入长久的,溺滞的沉寂中,良久,才缓缓地,像是难以承受地滚了滚喉结。 第 15 章 山海谣15 从山海界通往凡界的界壁看起来是条平平无奇的小道,且无岔路,衬着点萤火似的光亮一道向前。 道两边是成片的竹林,不受四季影响,青翠欲滴,一眼瞥过去还有些别的花花草草,看得出来从前是有人精心照料修剪过的。不过百年来无人问津,娇贵些的花都枯了,草与树勾结,肆意疯长,一片一片占据了全部视野。 五个人走得各有心思,纷纷沉默。 这种沉默主要是因为最前面捂着胳膊行走的女子身上气压太低,汀白与春分看着一路蜿蜒的血迹,焦心不已,互相使眼色,最后齐齐盯住了背着药篓走得胆战心惊的清风。 清风脚步一僵,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无声地比划了个手势:“我已经去问过三次了。” 三次要给包扎伤口都被无情拒绝。 这第四次,他怕自己会被随手挑飞。 “行了。”最后一直慢吞吞落在后面的宋谓快步走上来,一下拽过楚明姣没受伤的右手,把人拉到一边的石头上坐下,没好气地挖苦:“就该让她多疼疼,流点血,才会长教训。” “我看呐,这么多年,楚家二小姐就是过得太滋润了,没事都得千方百计为自己找点事做。” 这些话,可以说一个字都不能细琢磨。 楚明姣皱眉。 “药呢。”训完人,宋谓朝清风伸手,一向清隽的脸庞上爬上些事态失去掌控的紊乱之色,声音却还堪堪保持着稳定:“止血养神的药,草药与丹药都拿过来。” “喔。喔!”清风瞪大眼,前段时间有关楚明姣和眼前之人的桃色传闻此事嗡嗡在脑子里转,直到被春分提醒才如梦初醒地一拍脑袋,掰动手上的灵戒,急慌慌地选了几个瓶瓶罐罐出来,摆在两人面前:“这是止血的丹药,这是恢复灵力的……这瓶是药末,由草药捣碎了灌进瓶中的,方便保存。” “自己找的事,忍着,别喊疼。” 宋谓先冷着脸对给楚明姣打了预防针,再拿起那瓶药末,扯开已经被刀尖挑成稀碎布片的袖口,发现伤得比自己想的更严重。 刀尖从小臂中的位置卡进去,带着搅动一圈,小臂骨那截基本寸寸碎尽。 “都说人老了心善,这二祭司初心不改,还挺毒。”他禁不住去看楚明姣,她眼圈红彤彤的,像晕开的桃花妆,脸颊被抽尽了血色,导致苍白过度,乍一看,像重病未愈,许久未见阳光的傀儡人。 倒是很能忍疼,这种伤说不吭就真一声不吭。 春分见她终于肯料理自己,大松一口气,不等宋谓开口,就将装伤药的瓶子递上,拔开塞口,按清风的说法倒出三粒给她咽下。 宋谓毕竟不是专业的药师,脱臼之类的小伤还能应付应付,这种局面就有点超出认知了,他朝清风招了招手,道:“药师来吧,替你们殿下处理下。” 清风咽了下口水。 他生命中最为波澜壮阔的时刻都定格在了今日,精确点说,是小半个时辰前。 而实际上,他完全听信了自家师尊说的话。他师尊信誓旦旦地保证,忘前尘只是个幌子,根本不需要怎么研究,过去就是为了配合殿下明里暗里演一场戏。戏演好了,殿下手里那个专门为灵药物而生的山水镜小世界里的东西随便挑。 他屁颠屁颠的,连夜收拾东西就来了,生怕晚一步就赶不上这样的好事。 结果呢,都没来得及歇脚,做梦都没敢想过的事全部当头砸过来,什么二祭司,神主,接连出手,然后稀里糊涂的,界壁就开了。 那可是山海界“触之必死”的界壁啊! 没敢再多想,清风战战兢兢上前,面对着那截血肉模糊的左臂,目光一时凝重起来,他看向另外几人,道:“殿下这伤,需要把骨骼挑出来,用灵力固定,而后重塑,才能上药。” 医者本能,他说得格外详细:“我们药师体内没什么灵力,需要接骨的时候还得借助几位的力量。殿下修为高深,这伤是外伤,不伤及肺腑便不算严重,若是日日要药,休养得当的话,大约两月便能好完全。”他停了停,又加了句:“自然,这是在不再次受伤的前提下。” 汀白与春分捣蒜似的齐齐点头。 “你开始吧。”宋谓颔首,自己则满不在乎地选了块还算干净平整的石子坐下来,把玩着楚明姣之前抛给他的那块令牌,眼皮不抬地道:“来,我们孤注一掷,机智非比常人的大小姐说说自己的想法。别不说话,刚才不都那样神勇?” “苏二。”楚明姣忍无可忍地打断他,这一出声,就像漏了气的口子,她忍不住嘶的一下,才又接着道:“能别阴阳怪气的吗?” “我刚才理了条线出来,你听听对不对。”宋谓恍若未闻,末了还颇为虚伪地请求:“哪里说错了记得指正我一下。” “半个月前,你让我进楚家祖祠查看界壁,发现是个幌子后,就已经没有耐心再等待下去。你借此事晕倒,逼出江承函,是为了确认界壁就在潮澜河。”宋谓加快语速:“之后九月九登天门台,你使用本命剑击伤楚行云,为了巩固剑心,也为了给你父亲一颗定心丸,你扯出个忘前尘,说要回潮澜河。” “要回潮澜河是知道界壁在潮澜河中。忘前尘只是个幌子,这一步你早早就布好了,为了让所有人知道,楚明姣是因为什么才突然转性要和江承函重修旧好,也为了让神主殿的一些人放松警惕。” “汀白,春分,我,还有你自己麾下的药师,这也是你早就决定好的吧?” 说到这,宋谓气得笑了一声,他道:“可以啊楚明姣,这一套一套的框下来,什么都算进去了。” “半斤不笑八两。”楚明姣闷哼一声,眼里澄澈清透,直直望过来时给人种无处遁形的错觉:“你别光说我。这件事,你摸着自己良心说,不正中你下怀?你不希望有人打开界壁?不希望用招魂术召回我哥的神魂?不希望大家早早觉醒反抗?” 她一连几个问题,丢的苏韫玉哑口无言,良久,他扶额苦笑了声:“我不能说没有过这种想法,这挺违心的——” “但摸着良心说。”他顿了顿,回望她,格外认真地道:“我不希望那个出头的人是你。” 说话间,清风开始接第四段碎骨,楚明姣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颤意:“我现在不想开口,你要说就一口气说完,别总让我问为什么。” “首先,招魂术谁也没真正实践过,虽然有古籍提到了这个,但很有可能和你的忘前尘一样,属于胡扯白说,谁信谁倒霉。” “万分之一的渺茫契机,不值得你豁出自己,冒这样的风险。” 苏韫玉仔细打量她一身,试图温声说服她:“谁不知道我们楚明姣,蜜罐子里泡着长大,从五岁起,衣裳是沁玉鲛绡,日常喝的茶是四季龙芽,饮的酒是冷雪梅,妆奁盒中价值不低于几条灵矿,出了名的山海界第一难伺候美人。” “天赋好,家世好,本命剑的战斗力也无需置疑。可说白了,不论是楚南浔,亦或是江承函,都将你保护得太好。你见过多少争斗,参与过几回血腥情形?你现在要做的这件事,不是从前的玩玩闹闹,这是在与整个三界为敌。” “你不也在做?”楚明姣瞥他:“你能,我不能?” “……”苏韫玉哽了哽:“我的意思是,我已经被卷进来了,从深潭选中我的那一刻开始,我就注定跑不掉了。楚明姣你不一样,若是能放下楚南浔,你依旧是楚家肆意明艳的二小姐,也是潮澜河的小殿下。深潭不会挑战江承函的底线挑你下去,你将一世无忧。” 只要她想,从前那种顺风顺水的日子,她能再过一辈子。 怕她还不理解其中的严重性,他开始举例规劝:“你知道凡界是什么样子吗?我们如果隐姓埋名去找召回楚南浔神魂所需的东西,走的都是荒无人烟的沼泽郊野,没有沁玉鲛绡,四季龙芽和冷雪梅,能不能有身干净衣裳,有口热饭吃都难说。” “修道之人不重口腹之欲。”楚明姣转着玉戒:“你也说了我不穷,该带的东西只有多没有少。” “苏韫玉,我若是你,现在就该喜极而泣,庆幸终于来了个靠谱且得力的同谋伙伴。” 苏韫玉想了想,一时间词穷,竟想不到什么可以反驳的。 “就算招魂术也是个假东西,它根本没用,我也放不下。”楚明姣的声音突然低了些,她眼睛平视远方,没有焦点一样:“深潭就是个吃人的无底洞,十三年前我要接受楚南浔的死,十三年后要接受你的死,再过几年呢?” “它摆明了异动越来越频繁,日后我也要这样等着,看着,我身边优秀的朋友,亲人接连死去吗?再想远一点,若我垂垂老矣,也要心平气和地接受后辈们的无奈赴死。” “我无数次想,难道我的一生,要这样过吗?”她与苏韫玉对视,失了血色的唇瓣翕动:“我们的一生,就这样过吗?” 苏韫玉握了握手掌。 楚明姣弯了下眼睛,无谓一哂:“代入那个时候去想,应当挺无力的,毕竟岁月祸人,或许我那时连剑都耍不动了,有心想要搏一搏也没办法。所以啊,思来想去,不为他人,为我自己,也为本命剑的剑心。再浑的水,也只能淌一趟。” 再一看周围,汀白和春分已经被她一口一句的“苏二”“苏韫玉”给吓懵了,怎么揉耳朵都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话。 死去的人,特别还是死在深潭里的人,还能换个身体重新活回来? ……闻所未闻。 良久,苏韫玉像是妥协了,用不知从哪勾到的小树枝隔空点了点这几个:“你精心挑选的这几个,可靠谱吗?” 代入苏韫玉这个身份,汀白顿时想到这段时间对他各种吆三喝四的挤兑,只觉得一股凉气从脚底冲到后脑。能被深潭选中的,都是山海界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这位苏家二公子,也是外人惹不起的大人物。 “汀白和春分,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跟在我身边许多年了。” 话说到这,受伤的左臂总算包扎好,时不时骤烈的剧痛过去,楚明姣松了一口气,撩起眼皮重点盯了盯汀白:“这个不怎么靠谱,经常胳膊肘往外拐,可能临阵倒戈。不过他若是有那个胆子,我会亲自抓回来,捆了喂楚听晚的傀儡人。” 汀白顿时委屈又受伤,受气包一样欲言又止,看楚明姣的眼神里溢满幽怨的控诉。 楚明姣扬了扬眉,很满意这种恫吓效果。 清风背着药篓站起来,这些人里,唯独他是眼生的,这让他说话尤为紧张:“我、我父母早亡,若无师父相救,本该在矿井后的废巷中荒废终生。师父带我回药坊,药坊是殿下养着的,也就是说这么多年,我上学堂,学药理,乃至吃穿用度,皆为殿下恩赐。这是大恩,不能不报。” 他说得害怕,想想未来这种和三界为敌的轰动事件,干脆眼一闭,一口气将话说完:“我会竭尽所能,好好配合殿下和……苏二公子。” 汀白嘀咕着给苏韫玉打定心针:“而且从去年开始,所有在殿下手下伺候的人都系上了千丝傀线,生与死,是殿下一句话的事。” 苏韫玉似笑非笑地问楚明姣:“这也是你算好的?从去年开始?” 楚明姣没搭理他。 包扎好伤口之后,一行人接着往前走。 他们没出过山海界,开始还有些畏手畏脚,好在楚明姣和苏韫玉这两个都不打没准备的仗,提前就翻出许多关于凡界的书籍与图册看了,地图也都随身携带着。 知道这条道怕是要走上至少半个时辰才能到凡界。 至于去了凡界先做什么,具体的章程安排,这需要好好商量,至少要了解凡界基本的风土人情后再合计,两人于是都没提这一茬。 “楚二。”走着走着,苏韫玉突然开口:“深潭埋天骄的说法,从古至今皆如此,这种观念已然根深蒂固刻在三界众人的脑海之中,就连山海界,作为最受迫害的一方,都深以为然,不觉有错。” “他们觉得用数十人,上百,成千人的牺牲来换三界的安宁,是件十分划算的事。他们也不愿相信有人能彻底解决深潭问题,不愿承受这种行为可能带来的任何后果。一旦我们着手实施布置,最先要将我们除之后快的,就是神主殿。” “我知道。” 她回答得颇为平淡,好似已经全面细致考虑过这件事。 苏韫玉挑了下眉:“你就这种反应?” 他又拎出几个字加重语调:“那可是江承函。” 楚明姣本来想说,不是已经决裂了吗,想想又觉得烦,连带着看苏韫玉也不顺眼:“你话怎么那么多?深潭是不是看你太能说了才选中你,想让你下去陪着谈天说地的?” “……?” 他气笑了:“我们现在也算是同一条绳上的蚱蜢,你总得和我露点底吧。毕竟你这个人,从前和江承函腻歪时,有多可着他稀罕,我是见识过的。在你心里,我肯定没他重要,这我就不问了,问了伤感情……你当真能豁得出去与他处处为敌,争锋相对?” 楚明姣步调微顿,不禁想到了他提到的那些“腻歪”日子。 第 16 章 山海谣16 当年楚明姣与江承函在一起这件事,就像山海界平地而起的一道雷,炸得许多人瞠目结舌,惊诧过后更勾起了抓心挠肝的好奇。 江承函那边无人敢冒犯,她便成了唯一的突破口。 一天赴三次约,茶还没抿上两口,对面耐不住性子的少年少女便眨着眼睛开始提“神嗣殿下”。 三五次之后,楚明姣忍受不住这种明里暗里,连自己亲爹都欲言又止想要知道详情的事态,当机立断闭关苦修半年多,再出来时,提着剑将所有还追着问的人都问候了一遍。 至此,一些影响人心情的声音终于消失不见。 其实不是她故弄玄虚不想说,也不是扭捏着不好意思开口,只是总觉得故事太亘长平淡,有心要提,一时之间竟不知从哪里开口。 楚明姣十六岁认识了江承函。 彼时,楚滕荣终于坐上嫡系家主的位置,春风正得意,楚南浔惊才风逸,已然崭露头角,成为山海界五世家里风姿最惹人赞颂的少年天骄。楚家一脉,风头一时无二。 也正是这样的家世背景,养出了最令人心折的明珠。 十六岁的楚明姣被兄长管束着,纵容着,娇俏的姑娘尚未完全长成,喜欢梳长到腰际的辫子,一双杏眼里溢满跃跃欲试,勃然生动的笑意。世界在她眼中,是充斥着机遇,挑战,随意一场飘雨,地里都能长出野蘑菇的春季。 这样的姑娘,天不怕地不怕。 似乎尤觉得上天对她的偏爱不够,这一年,楚明姣觉醒了本命剑——那是连楚南浔都吃瘪,未能如愿收入囊中的大杀器。除此之外,她在剑道上的天赋属于一骑绝尘,令人望尘莫及的程度。 所谓集天地钟爱,山川秀气于一身,也莫过于此了。 自从觉醒了本命剑,楚明姣的生活除了各色各样的花钿,四季收集酿成的茗茶甜酒,库房里一日比一日娇艳的绸缎,又多了一件最为重要的事——练剑。 她跑了许多地方,均不满意,前前后后为这事忙活了两个月,才找到一处最合心意的地方。 那是几座连绵的雪山,危峰兀立,犬牙交错,并不在楚家的辖地内。雪峰处于极北,笔直伫立在苏家与潮澜河的边界线上,因为这特殊又尴尬的地界,这边无人管束,清冷异常。 山脉常年雪窖冰天,银装素裹,放眼望去,连走兽飞鸟都似乎绝迹。 是个最清净不过的练剑场所。 楚南浔送她过来时,将这地方看了又看,颇有些不放心地皱眉:“楚家亦有不少山脉,你若都不喜欢,为你布置个小世界亦可。怎么非要执着于此地?” “春夏秋冬,霜雷雨雪是本命剑精髓所在,前头几样我修得差不多了,唯独雪之道,一直不曾有领悟,再这样下去,修为要停滞不前了。” 楚明姣披着雪白大氅,将雪面踩得嘎吱嘎吱直响,她从光秃秃的树枝后回眸,露出一张小巧精致的脸,声音沁甜:“灵力构成的雪与天然形成的并不一样。哎呀哥哥,你回去吧,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楚南浔好笑地看着她哒哒哒跑到这看看,再转个身围着树绕一圈,那种纯真灿烂的样子,真令人挪不开眼睛。 “怎么不是。”他朝乱蹦哒的姑娘招手,弯下腰,将手里拿着的雪兔围领绕到她颈上,左右看了看,笑着点了下她鼻头,慢条斯理地笑话她:“我们二姑娘,脸上分明写满了‘我就是个小孩子,人人都得让着我’这句话啊。” 楚明姣顿时极为不满,推着他下山:“你干嘛不信我,我现在可厉害了。苏韫玉都老被我打得嗷嗷叫。” “他那不是让着你呢。”楚南浔拿她没办法地举手投降,温声叮嘱:“这山处于苏家与潮澜河之间,寻常人不敢作乱,我不担心你的安危。只是你要克制一点,别闹出太大动静,免得惊扰了潮澜河的神嗣殿下。” 楚明姣满口答应。 答应归答应,那几句话,她可以说是半个字都没听进去。 什么神嗣啊,殿下啊,都在本命剑出现的那一刻,从她的脑子里轰然远去,没留下半点儿痕迹。 那日午后。 知道的还以为她在雪山上练剑,不知道的,以为她在那□□炸山头。 连绵百里,无人踏足的纯白素色宛若一张纯净白纸,而她小小的一个,抱着半人高的剑,兴致勃勃地跑着耍一道,累了再跑到另一边劈一剑。不到三五下,就将冰凝雪积,满眼玉树琼枝的山巅炸开了一个又一个数尺深的雪坑。 苏韫玉被兄长摇醒收拾残局时,打着哈欠来找人,见到的就是一个又一个的萝卜深坑,楚明姣傲然站在其中一个坑里,竭力要给人一种剑道宗师卓草不羁的风范。 而实际上,苏韫玉找她人都找了半天。 “楚明姣,二姑娘,小祖宗。”他拎着人站起来,见她兴致一过,立刻就开始跟裙摆上沾上的泥土雪屑较劲,无奈地叹息了再叹息,认命地给她拍了又拍,耷拉着眼皮道:“你在干什么啊,你大发慈悲,饶了我吧。” “这山上的冰雪之意好浓。”她眨着眼睛,两条辫子因为这一折腾歪着松了点,说话时有种生涩绰约,不谙世事的风情:“本命剑好喜欢,再过段时日,我的修为又要突破了。” 苏韫玉被这个“又”字刺激得面容扭曲。 “再怎么喜欢你都给我克制点,我父亲说,神嗣偶尔会来这边静坐,你别一剑砍到他头上去了。你若真这么做了,千万别联系我,联系楚南浔就成,我处理不来这个事。”苏韫玉见实在拉不走她,干脆作罢,丢下几句真诚劝告后扭头走了。 这几座山脉从此成为楚明姣很长一段时间钟爱的练剑之地。 在第三次炸山头时,楚明姣有一瞬间察觉到了微妙的变化。 大雪骤落,北风凛冽,本命剑剑尖上凝起的那朵灵力雪花施施然增了半圈有余——这抵得上她半个月苦练的结果了。 她极为茫然地左右看了看,最后发现一株枯梅下,不知何时站了个人。 说是人,其实更像这冰雪世界中浑然天成的一点,因此来与去,丝毫不会显得突兀。 他一身雪白衣裳,就连大氅上的毛边都是毫无杂质的白边,唯有发丝散落着披在肩头,是沁了墨的浓黑,五官细节如冰雕玉琢,纯然洁净如冬季第一捧雪。 少年身上冷霜般的气息太浓郁,身份不言而喻。 楚明姣讪讪收剑,但见他并不开口说话,也不曾示意她离开,只是参禅一样立于树下,做个赏心悦目的雪人儿,又渐渐收起原本就只有微末一点的敬畏之心,隔空朝他见了个礼,拎着剑兴致勃勃去了另一边。 刚开始她还顾忌点,控制着本命剑小心再小心,可她年岁尚小,本命剑凶性勃发,难以收放自如。再加上这位神嗣一来,最难琢磨的雪之意变得取之不尽,大雪很快将山路全封,这里便俨然成了封闭的欢乐园,本命剑恨不得炸上一百个坑。 楚明姣在最初的忐忑之后,逐渐破罐子破摔地放任自由了。 神嗣也不在意这个事,他天生无悲无喜,坑炸到眼前,他睫毛略动,那惊天动静的姿态便兀的成了一道影,绝无幸免地碎在眼前。 自此之后,楚明姣发现一个十分叫人尴尬,又忍不住动心的事。听说这位神嗣由冰雪而生,自带凛冬气质,他待在哪儿,哪儿的雪之力便强,这俨然是个修炼的捷径。 楚明姣灵机一动,每次吭哧吭哧绕到他身后不远的地方练剑,抱着剑下山时,心虚又不好意思地在那棵枯梅下摆放些自己喜欢的物件。 这些东西不算多贵重,有时是自己做的糕点,有时是从楚南浔那搬过来的酒,或是一支心血来潮自己用木头削了做成的簪子,它们就那样经年累月地摆着,泯于朔风中,无人问津。 神灵不领好意,楚明姣也不管他收不收。在她的逻辑里,只要她送出去了,就不算占人便宜。 两人各待各的,这么一待,就是十年。 在此期间,谁也没和谁说过话。 或许是经年累月的无声相处,楚明姣对这位传闻中的神嗣刻意留心,多了许多了解。 比如说他天生为神灵,无情无欲,没有属于人的复杂情绪,只要不是真故意冒犯他,他便会和宽和稚子一般宽和所有人。 又比如,他脾气好到没有边际。上次苏家和楚家的一些弟子在逍遥楼闹事,砸了两条街,他过去时,给满脸是血的那个递了帕子,又给伤重的那个疗了伤,才令神主宫将人尽数羁押了。 很,很难以形容,超乎楚明姣想象的一个神。 这十几年里,楚明姣身段抽长,脸上纯真烂漫的稚气逐渐散去,原本便出挑的颜色更为深郁逼人,如同含苞待放的骨朵,终于得到了春日的润泽,徐徐袅袅地吐露出惊人的馥郁芬芳。 随着修为的增长,本命剑的难度也在逐步提升,楚明姣这时候表现出了极为明显的“偏科”。 她追逐春日盛景,提着裙子徜徉在花海中,闭眼假寐便是小半天。她观察山川的青翠,流水的解冻,与一切展现出生机的生物共舞。夏日骄阳热烈,她朝灵农们借了硕大的遮阳帽,跟着灌水摘瓜,不亦乐乎。秋日天气干爽,瓜果成熟,她在山水镜中来回,带着许多成熟的药材灵果,丰收使她的眼睛颤颤弯起,笑意不绝。 冬季。 冬季就很要命了。 楚明姣这种热烈的,明艳到接近张扬的女子,在冬季中面朝茫茫白雪,郁闷到开始发呆。 领悟不了更为高深的冰雪之意,其他三季再能共情也起不了作用,本命剑天天气得在她手里嗡嗡乱撞,时隔十数年,又开始在雪地里蹦坑。 楚明姣也焦虑,但想不到办法。 她甚至一度以为,这约莫便是上天给她设置的最大的劫数。 后来实在没主意了,她思来想去,也不坐以待毙,开始提着剑到处去与人比试,从实战中领悟更深层次的东西。 她开始受伤,频繁受伤,好几次回山巅的时候都注意着避过那棵枯梅,免得那位不食人间烟火的温柔神嗣被血腥气惊醒。 是夜,大风,暴雪。 在本命剑的无声催促中,楚明姣咬咬牙爬起来,对雪练剑,手腕上才缝合好的伤口崩裂,血液跌落在纯白颜色中,鲜艳得像深郁的颜料蘸着抹了长长的一道。 “你受伤了。” 穆如清风的声音从侧面传来,楚明姣顿了顿,循声看过去。 “神嗣殿下。”她眨了下眼,收剑而立,朝他无声作了个礼,又晃了晃自己的手,摇得手钏上缀着的小铃铛脆脆出声,“这没事,是小伤,一点也不疼。” 保持了十数年冷漠姿态的神嗣隔空点了点她的手腕,比灵力更为纯粹温和的力量涌过来,包裹着伤口,使它快速愈合。 做完这些,他垂下眼,纤长浓密的睫毛凝滞般落在某个角度,半晌,清声提点:“霜雪之道,重在纯澈。你并不专心。” 于是不被接纳。 楚明姣从心里将他这话嚼了嚼,第一反应不是醍醐灌顶的醒悟,而是嘀咕着喟叹,这声音可真好听。 每个字都如林籁泉韵,似珠玉琳琅相撞似的。 经过这么一道小小的插曲,从那之后,两人的关系像是揭开了全新的一页。 偶尔两人都在时,楚明姣犹豫过后,也会凑过来和他聊两句。 往往都是她说,他听。 他长得极好,比楚明姣见过的所有男子都更有韵味,不论抬眼或是垂眸,总显得沉静,那种气质如流水,也似飘雪,能平抚所有躁动的情绪。 很让人着迷。 “楚南浔最近管我管得极严,他总听苏韫玉告状,说在这山上练剑会吵到潮澜河的神嗣。”楚明姣托腮目不转睛地看他,抱怨道:“这话他们都说了十几年了。” “不会。”他倚着树干,像安抚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我并不常来。” 而那个年龄的姑娘,比朝阳更耀眼烂漫,想一出是一出。 自那之后,她常常将外面那些谈论他的话语说给他听,也许是听书听得多了,连声调都捏得尖尖的,像模像样地学:“……神嗣殿下是压在我辈天骄榜所有人头上的那个,可惜这一百多年过去,没谁摸得出他深浅。印象中,至今都没有事能调动他情绪,连潮澜河的几位祭司都没见过他动怒。” “不像楚南浔,再有风度都能被楚明姣气得怒发冲冠,更不像苏韫玉,自诩翩翩君子,结果被秘境中一条灵犬逗得哇哇叫。” 说完这些,她自己先憋不住笑了,像是回忆起了这话里楚南浔和苏韫玉生气的样子,乐得不行。 自顾自乐完后,她又抬眼去看当事人,脆声问:“真的啊殿下?你脾气这样好吗?从小到大,一百多年呢,一次动气都不曾有过?” 他沉默半晌,一条条地回她:“确实不曾真心动怒过。只是神主殿事物糅杂,我对神使们亦会有语气加重的时候。” “出世也没有一百多年。”他顿了顿,由上而下看时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耐心纠正:“我比你们并不大几岁。” “诶?”楚明姣没想到这出,她眼睛睁得很圆,忍不住与他对视,惊诧之意能被人轻而易举全部看穿:“可外面都传,传神嗣殿下一百多岁啊。” “嗯?”他拉出一道疑惑的鼻音,而后道:“他们乱传。” 楚明姣又开始笑,她总有许多乐趣,精力好似怎么都用不完,笑完后又觉得忧愁,托腮正色道:“当神灵真好,都没有烦恼呢。” 少年神嗣被她捕风一样抓着长长的袖摆,几乎是从这一刻开始,无声放任了这么个生动的姑娘闯进生活。 他来这片雪山巅的次数逐年增多。 也开始了解她口中那个鲜活的圈子。 “我觉得我哥哥最近有些反常。”有风的午后,楚明姣拨了拨还未干透的发丝,振振有词地分析:“真的,他最近和余家长子走得好近,几次说好来接我都没来。可能苏韫玉和宋玢不全在瞎说,他真喜欢上了余家小小姐。” “真这样的话,我要不要约余家小小姐出来玩儿,增进下感情。” “我问他,他总不说,全靠我自己瞎猜。” “殿下。”她朝他比划:“余家五姑娘你见过吗,就上次和我哥哥一起来后山的那个,梳着飞仙髻,长得很……很温婉的那个。” 江承函默然,等她一通说完,浅然摇头:“并不曾留意过。” 他顿了顿,接着温声道:“不必总叫我殿下。” “江承函,我的名讳。” 楚明姣破天荒地愣了愣,半晌,她伸手揉了揉自己耳朵,眼神不自然地飘了下,慢吞吞地将脸颊埋进臂弯中,将才梳好的头发蹭得乱乱的。 怎么能有男子,这样温柔清隽呢。 这也太违规啦。 后来,江承函,江承函的,楚明姣也叫得顺口。 不知何时,连那棵很受神嗣青睐的枯梅树都被她合情合理地占了。 最为不可高攀,平等对待世间每一人的神灵,在四季流转中,眼神终于落在同一人身上。 那日,楚明姣去矿场除邪,遇到了成团成组的妖物,它们有意识地冲着她来,想将矿场新出的那堆灵髓石占为己有。那一战,楚明姣险胜,但也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自己伤得极重。 她去了那片后山。 江承函不在,只是在某一瞬,察觉到久违的鲜血气息,那棵枯梅迟钝地抖了抖枝干。 不到半息,他便到了。 “我没事。没大事。”楚明姣朝他摆摆手,深吸一口气扯着嘴角道:“我先在这缓一缓,这样子若是被楚南浔看到,他非得念死我不可。真的,他可能唠叨了。” 江承函走近,并未多说什么,温柔细致地为她灌输神力,垂着眼用草药帮她料理各处伤口。 而楚明姣这个人吧,嘴上特能逞强,一旦被打心底亲近的人关怀,顿时瘪了瘪嘴,憋不太住了。 “太过分了。”她吸了吸鼻子,慢吞吞地掰着手指算给他听:“打不过我它们就自爆,自爆还不提前预兆,哪有这样的。” “就是欺负我本命剑还未修成。” 骨子里很娇气一女孩儿。 说到底,她也只有那么大。 “楚二姑娘。”月色下,江承函将手里的药瓶放到一边,向来温和平静若湖水的眼眸中折出粼粼涟漪,声音落得低,情绪隐隐紊乱:“你怎么总让自己受这么重的伤。” 楚、二姑娘。 楚明姣诧然抬眼去看他,眼睛像琉璃珠,沁了水后晶莹剔透,有种惊人心魄的美感。 四目相对,江承函替她将手指上的血渍用湿帕子擦干净,她反而来了兴致,观察了下他的神色,半信半不信地问:“你这是,不高兴了吗?” 良久。 “抱歉。”无法欺瞒自己的神嗣皱了下眉,稍显生涩而认真地表达了自己的想法:“是会有一点。” 之后数十载。 见识过神灵堕落,沉溺,难以自抑,见过他从一捧雪燃成火,甚至燃为余烬,楚明姣对世间男子所谓的情深炙热再也看不上半点。 …… 楚明姣从回忆中抽身,她转动着眼珠,稍显僵硬地扯了下嘴角:“关于深潭的问题,其实我早与他商议过,在楚南浔出事前。” 苏韫玉支起耳朵:“怎么个说法。” “曾经我们的想法是一致的,都想要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她又讥嘲地笑了下:“我这么说,你能明白我为何与他闹成那样了吗?” “自从他从神嗣正式登位成为神主后,原本就不多的情绪越来越内敛,话语越见冰冷,处事方式与从前大不相同。”楚明姣道:“我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他越来越像个真正的神。” “书本里记载的那种?” “对。”楚明姣颔首,轻轻重复了遍:“书本里说的那种。眼中只有大爱,没有私情,为了多数生灵,能眼也不眨决然放弃少数的那种。” 17、第 17 章(你冲我凶什么!...) 神主殿内,送走义愤填膺气得脑袋冒火的祭司们,汀墨嘎吱一声,将殿门严丝合缝闭上。铃叮锁链声再次响起,江承函长身玉立站在神殿上,如棵孤拔挺直的树,宽大的袖袍中有银白细丝根根延展出来。就连汀墨,手背上也长了这样的纹路,平时隐于肌理,到了某种“它”认为事态不对的时候,便会蓦的跳出来。 “殿下。”汀墨是剑修,看着颇为冷酷,这时担忧地看向江承函,明白方才楚明姣那些话对他的伤害有多大,于是搜肠刮肚,绞尽脑汁地安慰:“小殿下口直心快,一时冲动说的话不能当真。” 江承函自制始终静默着,良久,指节微动,不知第几次挥袖将汀墨身上的银丝揽回自己身上。 神的身上有太重的职责,注定不能肆意任性,从他正式成为神主的那一刻起,属于天地的制衡,监察便已然落在了身上。 楚南浔一事后,这种监察连着**深潭的那些灵识同时嗅查到不对,可拗不过他一意孤行,最终让步。 几十年前,祭司殿在一次照例巡查中发现深潭开始沸腾。 深潭底下**着远古诛邪战中所有的邪祟,以山海界这片三界最中心的宝地为鼎,将其**,所有参与**行动的大能都需将血亲安置在山海界,后辈子孙的血液能在邪祟作乱时起到加强封印的作用。 按理说,深潭每次沸腾都会立刻挑一名天骄下去,可这一次,它迟迟不见动作, 江承函和几位祭司当即去看过,发现封印已经松动,难以为继,如今不过勉力支撑。 这也意味着,不论是楚南浔,还是苏韫玉,他们被选下去,都只是在拖延时间罢了。 很快,深潭沸腾会越来越频繁,挑的人也越来越多,直到封印彻底被冲破。 要么,赔上山海界,让它作为另一个更大,更牢固的囚笼,囚住深潭。再要么,就是楚明姣早早提出来的,和深潭正面对抗,大家齐心协力,未必不能战胜它。 天地之力怕江承函听楚明姣的蛊惑,为情乱智,怕他真要对深潭出手,为了山海界子民的安危而置千千万万凡界生灵于不顾,便加重了这种监察力道。 这是他作为神灵无法避免,本应承受的东西。 “不必多说。江承函望着手背上随经络细微起伏,如蛛丝般深嵌肌理的银线,眼锋微敛,好像才顷刻间的时间,便已然将那点外露的难过完全摒除,声调直叙平和:“我知道她是怎样的性情。” 同为剑修,汀墨对楚明姣是崇拜与尊敬兼而有之,也曾因为汀白的缘故,在她身边磨练过挺长时日,“她若是知道,必然不会-- 江承函几乎能想象到她闹得鸡飞狗跳,要与天地争一争的情形,掩蔽瞳仁里所有情绪,他缓声:“即便知道,也无法认同。” 汀墨摩挲了下剑身,一个脑子比两个大。 在最初看到神灵受罚,银丝缚体的那一刻,他便知道,这是一场滔天阴谋。 不论是凡界之人选择冷眼旁观,自保为上,还是楚明姣披荆斩棘,以求同族生路,都各有各的无可撼动的立场。 三界生灵皆为他的子民,他无法做出任何抉择。 汀墨没再说什么,也怕那根悄无声息的银丝顷刻间夺人性命。他毕竟不是神主,对这样的天地之力而言,绞杀他就如碾死一只蝼蚁,不费吹灰之力。 无声难捱的寂静并没有持续许久,某一刻,突然有匆匆脚步声飞快奔过来,片刻前还在大殿上慷慨陈词的几位祭司去而复返。 大祭司甚至来不及禀明求见,那根龙头拐杖焦躁地敲在地面上,极脆一声响,下一刻,声音透过半开的殿门直直透进来:“殿下,深潭出变故了!” 预想之中的情况终究还是来了。 江承函倏而抬睫,他以指为刃,将太过放肆的银线齐齐切断,宽袖似雪般扬落,化为一阵风,将殿门拂开。 “具体情况如何?他步下阶梯朝外走,衣摆的白边如蛱蝶,轻柔荡过门槛边。 “今日臣与几位祭司例行查看深潭,发现潭水变了颜色,水泡从里面冒出来,煮开了锅似的,阵势比先前两次更大。” 大祭司捋了捋思路,一脚跟着踏入空间裂隙,缓了口气,又说:“老臣方才仔细看过,发现潭子边缘处不知何时冒出了苔藓,那藓提着灯看为红色,熄了灯看又为幽绿色,很是奇异。” 二祭司受着伤,嘴角的青紫刚上了药,说话时扯到了还是会疼:“殿下,会不会是神后开启了界壁的缘故。” 几句话的功夫,江承函一步踏出空间裂隙,听到这等说辞,他脚步微顿,视线扫过二祭司脸上,声色如雪般沁凉:“从前界壁全开时,也不见深潭如此。” 二祭司被这冷然一凝看得后脊发凉,大祭司伸手,意有所指地重重摁了下他的肩,好似在无声地说:平时也就算了,正事上还来问这种话,是嫌神主平时脾气太好,还是这几天下来受的罚还不够。 又不是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二祭司讪讪捏了捏鼻脊骨。 他们面前便是深潭。 这道**着数以千万计邪祟的封印,在外人眼中神秘得无以复加,可乍然一看,也不过是口长约两百丈,水深七八尺的深水潭子。被许多层禁制与封印包裹着,随着他们前行,封印逐渐剥落,直至最后露出真面目。 潭是四四方方一口真潭,水却不是真水。 那是一蓬蓬油绿的火,像早春田野上,风过吹起的蒲公英团。它们絮絮挤在一起,密密麻麻随波逐流。 平时潭里没动静,火炎便安然地游荡着,静得没有任何存在感。可潭子一旦沸腾,就像有人在最底下丢了把火,熏得人晕头转向,呛咳不止,它们立刻就变了种姿态,火炎怒涨,高高地昂起,颇有种怒发冲冠的姿态。 此时此刻,火炎有规律地簇动,在潭中心鼓出一个个气泡。 汀墨被大惊失色的祭司们挤到潭子一角。 他眼尖,就这么一会的功夫,眼睁睁看着三五朵火炎蠕动着在同一个地方停滞不动,慢慢被抽干了力量一样色泽黯淡地沉下去,而火炎簇拥的地方,明显出现了一丛既红又绿,无法形容的苔藓。 他一下站直了身,扬声道:“殿下。苔藓在这里。” 江承函沉着眉眼,拨开每次都会在深潭之事上慌得不行的祭司们,走到汀墨身边,安静地又围观了下全程。 “退至栏杆外。” 他告知了声,默不作声地接过汀墨递上来的丝质手套,展开,五根手指被严丝合缝包裹,而后半蹲下身,从潭中将那丛才形成的火炎苔藓捞上来。 身后众人屏息凝神,连呼吸都刻意控制着轻下来。 这世间,也唯有神灵能无视这深潭中积年累月,足以噬天的邪念。 苔藓有着极为真实的质感,手指用力时,潮湿黏腻,随意一碾,便碎成颗粒状的碎末,簌簌掉落至手边。 “咕噜,咕噜。” 听到这熟悉的,令人心悸的声音,汀墨与祭司殿诸位纷纷循声看过去,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不忍与惋惜神色。 这一看,就发现了不对,很快有人没控制住声量,惊诧至极:“怎么回事?不止一个?” 江承函像是早知道会发生怎样的事,他垂着眼将手套褪下,放至一边,随后抬眼看向潭心。 深潭每次沸腾,都意味着山海界要活祭一人。 每当这时,潭中心会出现一个由无数小气泡卷成的旋涡,煮开了锅似,“啵啵”地升到半空中,而后炸开,宛若汤水耗费诸多时日,终于熬成。 可从前只出现一个旋涡的潭心,此时此刻出现了十个。 就如此直观明晰地平铺在众人眼底,不容置疑,无从抵赖。 这意味着什么。 在场诸位心知肚明。 放眼望去,几个老祭司神色各异,震惊有,疑惑有,惊到全无表情的空白亦有,然而到最后,都转变为一种抑制不住的微愠之色。 “是我没看明白吗。”才处理完手头事宜,赶回潮澜河的三祭司揉了揉耳朵,他比前头两位祭司年轻许多,此时此刻无声“哈”了下,道:“深潭的意思是,这次选了十位出来,全要给它活祭?” 说罢,他掰着手指头算了算,气得笑出声:“如果我没记错,距离苏韫玉下深潭,才不到三个月吧?” “狮子大开口呢它?” 这要是换在平时,大祭司也该跟管束二祭司一样对他投以一个胡闹的眼神,但现在,仙风道骨的老者紧皱眉头,拄着龙头拐杖,陷入同样的疑惑中。 江承函将手沁入火炎中。 被选中的十个人的名字袅然浮现。 虚空为纸,炎火为笔,字迹古板刻正,最后一笔却每每勾起一点肆意的笔锋,像刻意至极的讥嘲,也像昂首怒嘶的挑衅。 “可真会挑。三祭司仔细扫过那一排名单,脸色轻松,肩头却因为紧绷的怒意而僵直耸起,点评道:“山海界五大世家一个也不曾漏下。” “嗯?楚家楚听晚也在榜上呢。这意思是,十三年内,楚家需折损两名嫡系少主?” “他们不得发疯?” 二祭司面无表情将他懒洋洋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推开,绷着张树皮老脸道:“老三,你应当稳重些,少说话,多做事。” 三祭司递给他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眼神,意思是:我们两,就谁都别说谁了。 “殿下。”大祭司走过来,隔着一道凭空升起的栏杆问里面始终未曾出声的江承函,声音一瞬沧桑嘶哑许多:“此事如何处理?” 江承函眼睫凝成长长一条线,微垂下时,遮盖住所有能被人窥探的情绪,问人意见时,有种松风水月的清雅气质:你们是怎样的看法? 这若换在从前,大祭司必然是第一个站出来要求被选中者为三界牺牲的人。 他老了,做了一辈子秩序的维持者,深谙小不忍则乱大谋之理。这样的事在他们看来,是不得不做,也无法心软的事。 可从十三年前的第一次,到今年夏末第二次,再到这一次,间隔时间越来越短,要求活祭的人也越来越多。长此以往下去,山海界最为年轻优秀的血脉岂不从根源被断绝了。 这无疑是件极为可怕的事。 因此不得不慎重考量,从长计议。 “此事不可因一两人之言而定,臣提议,先开祭司庭商议,再与上述之人所在世家联系。”老头长吁短叹,愁得说一句话连着捋了三把胡须,声音沉重:“此事若是传开,山海界必定人心惶惶,五世家之中,也会出现不满之声。” 三祭司散散漫漫地插了句话:“那可得快点。深潭只给人留四个月不到的时间呢,若是到时还不见活人,它又得发疯扬言要毁灭三界了。” 这话听着,分外刺耳。 十三年前楚南浔之死,就如一个响亮的巴掌,骤然打在年轻人的脸上。 这群尚想着与天地争锋的少年茫然四顾,凭着一腔热血与冲劲,曾经实打实的与祭司殿对峙过一段时日,可无济于事,楚南浔自愿入深潭赴死。 自愿吗,真是自愿吗? 相知相许几十载,矜贵如神灵,也终于尝到被爱情折磨到心悸难止的滋味。 在如水夜色即将抽丝剥茧般被晨光汲取所有生机时,江承函终于抽身而出,他缓步踏进清冷月辉中,手扶着那圈围栏,极慢地阖眼,整个人像易碎的名贵瓷器,从头到尾都现出一种极罕见的破裂感来。 可真正论起棘手的,还是眼前这位逮着机会就刺一刺他们,阴阳怪气无数回且还有变本加厉趋势的三祭司。 汀墨想,这人可真会插刀。 == 就为了让深潭能多稳定一段时间。 因此他从不知道,原来人决绝起来,说不在乎,便真不在乎了。 他被祭司殿圣物,传说中由混沌之力蕴养过的天青画选上,一跃成为祭司殿排名第三的祭司,地位仅在年少成名,又苦苦熬了许多年才上位的大祭司与二祭司之下。 可背地里。 作为神灵,不知对错,无法插手。 说罢,他唰的一下,从灵戒中抽出一张画。 宋玢对自己的定义从少时就十分明晰,他头上-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那都厉害得不行,基本是与楚南浔并列的存在。他志不在地位权势,就安安心心当被照顾,被宠溺,被偏袒的那个。 神力骤然迸发,不论是天青画还是袖中牵制人的银丝,皆有一刻栗然迟涩颤缩,宋玢被这股浪潮掀翻,四仰八叉地甩在地面上。 这些对他们这种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不死来说,都没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当着族中长辈的面还勉勉强强摆个恭敬的样子。 自打楚南浔身死后,不别说的,祭司殿在外开的楼,所属的山三天两头就出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时不时还上演一出炸开花--楚明姣一个人,可没这三头六臂。 江承函望向他。 冰室中料理好楚南浔,他额心沁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脚步却未停,径直跌进外面的暗室,又受了一遍天定的刑罚。 宋玢刚一进来,盯着他左看看又看看,突然意有所指地笑了下:“得了啊,楚明姣又不在,你这是勾谁呢。” 这么吊儿郎当地混日子,别的没什么,唯有一点,朋友特别多。 大好的青春,大好的日子,谁能做到那样高尚,用命成全别人。 情意甚浓时,纯粹大胆的姑娘大抵能将世间所有情话说遍。 宋家家主一连高兴了好几天,人这一生许多喜事,子女有出息是最让人快慰开怀的,特别对象还是以往最不争气的那个。 天青画上的混沌之力.....暂时干扰了这片空间。 江承函疲惫地阖着眼,睫毛湿津津贴在一起,眼尾压出条温柔至极的褶皱,闻言,他给自己换了身干爽洁净的衣裳,徐声道:“让他进来。” 还有苏韫玉。”他转过身,无法理解一样又掏出卜骨,咬着字说:“他和楚明姣怎么回事呢?大祭司当年给他们卜的那卦我看过,那红线隐隐约约的,不算明显。 话音落下,却见江承函的眼神慢慢落在那块卜骨上。 为了暂时压住深潭,使四个月的期限往后延长,江承函保持着输送神力的姿态,站了半宿。 江承函抬眼,静静望着他。 哪里疼往哪戳一下。 事实是,神主殿那样一口帽子扣下来,不想死都只能死。 男子声线清冽如霜:“传我之令,命祭司殿,神主殿,山海界五世家与凡界四十八仙门仙首于二月后齐聚于此,商讨深潭之事。” 楚南浔排第一,楚明姣第二,苏韫玉第三,这第四,是因为楚明姣才结缘认识的江承函。 线从中间断成两截,宋玢万金难求的卜骨也于此时应声而碎。 众人拱手应是,纷纷行礼之后离开深潭。 除伴侣外,神灵与他人间有着极重的距离感,天生不喜他人近身。 这个呢,线红得都要怼我眼睛里去了。” 她太会哄人,楚南浔总能被她几句撒娇哄得晕头转向,脚不着实地,实际上,作为被楚明姣沁在蜜罐子里泡着的那个,江承函也并没有能比楚南浔好上许多。 “是海棠山出了问题?“江承函默了默,没脾气一样将他的话略过,温声问。 看这丝毫不感伤的样子,明显关系不好。 “祭司庭暂不必开。江承函缓缓起身,十指拢合,周身神力荡开,磅礴如瀚海的威压自他为中点,齐齐涌入深潭之内。 他不可置信地喃喃:“你这是.....你居然动怒了吗?” 江承函**深潭时,汀墨就抱着剑杵在一边等,在某一瞬间,神思恍惚,突然想起了十三年前的事。 都说神灵无心无情,可唯有他知道,深潭沸腾的那个夜里,江承函也曾如现在这般,枯站数夜,恨不能将一身神力散尽。 这是被抽取太多力量的后遗症。 “时间宝贵,这东西我两个月只能动一次。” 唯独此时此刻,他凝望那块卜骨上交缠的红线时,眼神敛去霜雪的淡漠,也撇开素来柔和宽纵之意,瞳色偏淡的瞳仁中,点墨般晕开。特别是他睫毛上下翕动时,因为受刑而难耐的汗水湿漉漉拖旖着,现出点从所未有,直击灵魂的危险之色。 更深夜静,星移漏转。 宋玢顿了顿,慢吞吞地吐露自己的意思:“追的时候记得知会我一声,我也得去,我十年寿元不能这么白白浪费在这三个没良心的身上。” 如此浩大的仗势,将深潭中嚣张的火炎足足压低几寸。 他从小这样说话惯了,就是欠,反正结识朋友也没别的目的,不巴结,也不讨好,自然想说什么便说什么,自己也落得轻松。 宋玢笑得露出一口白牙,字正腔圆地接:二祭司记性不错,是我堂兄。” 不知看了多久,他食指落在卜骨上。 牺牲小我,成全大我,是连这片天地都认为的最正确的做法。 今日种种皆在眼前晃过。 二祭司扭过头,重重从鼻子里怒哼了声,懒得再与他说半个字。 这不正好,机会送上门了。 决然离开的那个,大抵都不会想着回头。 天罚结束,江承函背抵着墙面,指尖颤着,低声平复呼吸,汀墨要来扶他,依旧被他清浅拒绝:“无妨。” 四个里**两个,剩下两个由少年夫妻演变成仇敌,谁也不大爱搭理他了。 下一刻,他意识到不对,爬起来,狼狈地理了理衣袖,梗着声音道:“你冲我凶什么,你冲我凶有什么用!” 这还没完,在他醉得要死要活,一天没几个时辰是醒着的时候,更让人无法接受的噩耗降临在了头上。 那画像个囊括一切的小天地,完全展开的一刹那,江承函敏锐的感知到,一直蛰伏在袖口里,隐入肌理深处的银丝如同失去方向般,洞察力降至零。 这个人吧,是山海界各大酒楼里的常客,纨绔里的纨绔,在这方面,他称第一,就没人敢称第二。 “半个时辰前,我稍微摸到了点掌控天青画的窍门。像是为了节约时间,宋玢飞快道:“只有两息时间,没有任何人干扰,给你说真话的机会。” 山海界是大,幅员辽阔,可和浩渺众生比,就如沧海一粟,又算得了什么。 深潭这么一弄,啪,全完蛋,无话不说的小圈子彻底碎裂。 年轻人,谁还没点情绪呢。 他身有束缚,注定无法与楚明姣坦诚说起深潭,无法在她说想要解决深潭之事上说任何的赞同之语,连个轻到极致的“嗯”字都不行。 “还不说是吧?”宋玢从灵戒中掏出两块卜骨,忍不住道:“我原本只是心血来潮才占了一卦,谁知出现这种结果。我还不信邪,活活耗了十年阳寿,又算了两次。” 其中,与他关系最铁,最能混到一起去的有四个。 “海棠山好得很,没问题。宋玢眼珠子转了圈,摆摆手道:“我这次来,不是为了公事。纯粹是自己有些问题,需要神主殿下解惑。” 滋养后又得受罚。 神灵情绪淡得可以忽略不计,即便情窦初开,与楚明姣在一起,开心,愉悦与安宁的情愫也为多数。 .他想起了姣姣。 他声音大到能将房顶掀了:“**还能有命定姻缘线?楚南浔还能和余五姑娘修成正果?怎么修?结冥婚吗?!” 他也是个雷厉风行的,甭管你想不想,反正你必须去,不去就给我扫地出门,看谁日后管你吃喝玩乐的诸多开销。 “知道了。”消耗过大,江承函声音微低,他将手指用丝帕擦干净,不曾有过迟疑,抬步往外去:“回罢。” 轻轻一敲。 “你们四个玩我呢?!” “殿下。他暗骂今夜到底是个什么碰鬼的日子,怎么事一茬接一茬来:“冰室伺候的傀儡人传来消息,楚家少主神魂又开始动荡,他一一”汀墨咬着牙说下去:“他需要殿下的神力滋养。” “殿下。”汀墨低声道:“三祭司来了。” 他长相其实最是清疏淡薄,可因为通身温和的气质,给人的感觉总如瑶林琼树,仙露明珠。不了解的人不敢过多接近他,了解的人也不会十分惧怕他。 就在这时,汀墨手中的传音玉简亮起光芒,他看了看江承函削瘦清癯的背影,小心点开了玉简,在看清上面一行字时急匆匆地抬眼。 二祭司看怪人一样看他,沉声指了指其中一个名字,道:“看清楚点,这上面写着的,可不只有个楚家。若是老夫没记错,这宋松,是你一一” 宋玢一改楚南浔之事后和楚明姣同仇敌忾,一致对江承函这个“外”的姿态,他睁大眼睛,一张俊俏的脸因为激动而泛出点红色来:楚南浔是不是没死。” 憋着一腔恶气,宋玢拍拍屁股来了祭司殿上任,行啊,本来还嫌没法膈应人呢。 “人都跑凡界去了,你倒是追啊。” 楚南浔在年轻人的人缘与品行无话可说,因为这个,也因为后面苏韫玉的死,导致现在山海界榜上有名的天骄人物对永远冲在第一线要别人**的祭司殿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三祭司本名宋玢,宋家嫡系三公子,算一算,还是前段时间出风头到江承函头上的宋谓的远房哥哥。 == 以江承函此时的身体状态,这无疑是叫他难以承受的酷刑。 如今可以预见最坏的结果,无非就是山海界为三界承担一切,与日渐嚣张不满的深潭同归于尽,从此销声匿迹,不复存在。 汀墨急忙上前,被他提前伸手制止:“无妨。缓一缓即可。” 身体上的痛极为麻木,神灵对这些苦楚适应良好,只是偶尔,几根银丝像是穿透心脏时,会有一种密密麻麻,抽搐似的痛贯穿胸腔。这时候,他会微微蜷起食指,藏进袖袍中。 18、第 18 章(“我真受不住你。”...) 清晨,云雾缭绕的山脚下,质朴淳实的小二肩上各搭着条汗巾,他绕过前头几张空桌,将托盘中热腾腾的糕点端上来。上菜的时候,又禁不住往客人脸上扫了扫,心神微滞,脸上笑容不由得更真挚些。他们这并不属繁华都城,更比不上京都的热闹富贵,可这么多年帮工做活,一双眼也算看遍人间颜色。 这位两日前来住宿的姑娘,出手阔绰极了,眼也不眨便包下占据了整片山色的靠窗隔间,不止如此,她满身金装玉裹,翠羽明珠,光是那种带宝珠的珠钗簪子,两天至少都换了快五支。 然这富贵无极的情形并不是最让人惊心的,更为璀然夺目的,是这姑娘生了副神仙般的相貌。 朱唇玉面,云鬟雾鬓,杏眼弯起来时,最为可人,甜滋滋的能一路下沉到人心坎上,妩媚中添或有种不谙世事的烂漫情态。 就这么一会功夫,旁边几桌的眼神已经止不住飘过来好几回了。 “多谢。”楚明姣嗅着才出炉的糕点香气,沉醉似的闭了下眼,半晌,有些诧异地抬睫:“人间十月,焉有海棠?” 小二料想不该啊,这等富贵人家,最擅在各等细节处着功夫,怎么连这问题都需问,可对着那双清凌凌的眼,思索了会,仍尽可能解释得详尽:“每年海棠花开,店家便会叫人采集清晨海棠花上凝结而成的露水,用特制的玉瓶封存,再将花折下,制成花酱。待有需要时,便用这玉露与花酱拿出来,或做成糕点,或酿成清饮,用以招待贵客。” “心思巧妙。”楚明姣拿出一锭碎银放在桌面上,道:“有心了。” 小二没想到还能有这等好事,拿着银子道谢,欢天喜地地做活去了。 “你来凡间散财呢?”苏韫玉撩开珠帘,看到的便是这么一幕,他挑了下眉,拉开凳椅在她对面坐下,指节敲了敲桌面:“银子是你这样用的?” 楚明姣在精巧的海棠花糕上轻咬了口,顿了顿,又朝另一边花瓣下口,最后抬眼,得出中肯结论:“凡界的东西比山海界好吃。” “瞧瞧你这没见识的样子。苏韫玉逮着空隙就开始数落她,末了,一本正经地开口细说:“不止山海界,四十八仙门也是如此。修道之人,想的都是怎么往菜肴糕点里加入仙露灵草,各种可食用的珍惜灵物,能提升修为,疗养身体才是正途。真正专注食材本味,要满足口腹之欲的,本身就少之又少。” 说完,他看向楚明姣的左臂,问:“伤好点没?感觉如何了?” “喔。”楚明姣抿了口茶,秉着绝不让自己吃亏的原则,慢吞吞地先回了前面一句:“所以深潭选中你,除了你话多,还因为你博览群书,眼界开阔?” 苏韫玉没顶住这波言语嘲讽,被才抿了几口的茶水呛住,胸腔震颤,连着咳了五六声才止住。 楚明姣这才扳回一局似的,晃了晃自己的左手,回应迟来的关心:“已经不疼了,只要不大动作,就不会有感觉。” 楚明姣你真的--苏韫玉将玉扇扣在桌面上,连着摇头:“我真受不住你。” 楚明姣话都懒得接了,只挑起眼尾,在骤然攀升的风情中给了他个自行领会的眼神,意思大概是:我需要你受? “新地图研究过了吗?纤细白皙的指节有节奏地敲在桌沿,她挥手荡开一个隔音结界,立刻让周围频频注目的人老实收回视线,涉及此行第一要事,她认真起来:“我们身处峪州南,若要一路北上前往长安,走水路最方便,也最快捷。” 这两天下来,他们五个从山海界一路摸出来的外人昼出夜归,也算将凡界的习俗摸了个七八成懂。 一为山海界,处于三界正中,与外界来往靠界壁,如今向外的界壁关闭百年,被潮澜河尽握手中,成了块外头人能进,里头人不能出的“圣地”。四十八仙门建在界壁外,呈圆形分散,将整个山海界包围笼覆,是凡界众生修道拜师,启蒙深耕之地。而凡界,真正的凡界像个正圆,将这两者都围在其中。 凡界之大,辽阔无涯,他们之中并不只有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还有从四十八仙门学成归来,或奉命斩妖除祟的修仙者。为了防止这些人滥用仙法,伤及无辜,凡界有种种约定俗成的规矩束缚。 譬如其中一条:除非因事态紧急,且身怀官府批文,得到上头许可者,才能在凡界开空间裂隙。 其余的,要么老老实实走官道,要么就水路。 这种情况直到近几年才稍稍改善了些。 朝廷和四十八仙门经过商议,听取了一部分修士的意见,在官道边另辟一条道,专给他们使用,这道上能通行贴了灵符,速度增快许多的马车。水路这块,也推出了只供修士赶路的画舸。 不过相应的,价格也尤为高昂,令许多人望而却步。 “峪州到长安的画舸五天一艘,离我们最近的一艘后日正午启程,我们要在那之前,赶到渡口。” 苏韫玉也正色起来,将昨日汀白与春分跑遍了半座城所能买到的最详细地图铺在桌面上,手指点了点其中一条线,道:“我问过懂行的人,若是不起大风,路上大概需要十日。最迟,十月中能到长安。” “到长安之后,你是怎么安排的?苏韫玉看向楚明姣。 她不知什么时候从灵戒中翻出纸笔,此刻蘸墨,落字,在素净的纸张上勾勾画画,画着画着,挺直的脊背像是因为理明白了什么难解决的问题而松懈下来。 半晌,楚明姣将纸张抽出来,递给他看。 “我们这次出来,两个目的。一,我去长安,找姜家要锁魂翎羽,再去找那位帝师,让他为楚南浔招魂。” 她端起茶盏抿了口,接着道:“二,为了以后对付深潭时形势对我们更有利,你需要追星刃来配合苏家的盾山甲。” 这十三年里,楚明姣从未放弃过,她翻遍了五大世家的藏书阁。终于在今年年初,从苏家不知尘封了多少年的古籍中,找到了一份随意堆到地上吃灰的卷轴。 没成婚前的姑娘样。 楚明姣又捧着茶盏抿了口,才定定又与他对视,眼里慢慢溢满那种从小到大无时无刻都在攻击他的嫌弃神色,调子特意拉得长长的:“你为什么总拿我当小孩子看。还是脑子不大好的小孩。” “他不插手认识事,也不接见任何人。但在四十八仙门中地位颇高,有人曾见四十八宗门里的长老待他毕恭毕敬,唤他大人。” 成功与失败几率各占一半。 苏韫玉眼看着自己是指望不上她斟的茶了,于是抬手为自己倒了杯,宋谓的皮囊比不上他自身容貌,可也算清俊疏朗,言行举止有种风行水上,云心月性的韵味。 “据传言,每任帝师确实都为凡人之躯。” 凡亡者生前修为已至化月境,死去不超过三十载的,配齐三十种至珍至贵的灵草,再取来凡界姜家世代奉为传家之宝的锁魂翎羽,最后叩见皇城帝师一脉,若得当代帝师应允,可为亡者招魂。 “入长安后,我想先找帝师。''楚明姣托着腮看他,露出手腕以上大片细腻滢润的肌肤,那颜色白得像雪,寸寸勾人视线。 “这位帝师,名唤柏舟。” 苏韫玉摊了下手掌,示意自己也只知道这么多:“你代入宋玢去想一想,应当就是那种受天地钟爱的种族。” “最为重要的是,我们不能在凡间暴露身份。” 可能这也是死过一次后留下的病症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宋谓这个躯体的缘故,这些时日接触下来,总觉得这小姑娘一会还是记忆中那个深一脚浅一脚踩着凉水咯咯笑的小孩,一会又已经很有自己的坚持与判断,早能独当一面。 苏韫玉嘴角拉出个完美的弧度,肯定地回:你就是。 她在衣裳首饰,胭脂香粉上的天赋并不比剑道低,入凡间不过两天,就已经入乡随俗地带着春分买了不知多少衣裙,幕篱,乃至鹤氅,并且总能搭配得叫人眼前一亮。 “我真的不明白。” 苏韫玉抬手抚了抚额,躲开她亮闪闪的视线,颇为别扭地又在心里叹息。 她穿着件藕丝琵琶衿上裳,下搭着翠纹缕金挑线纱裙,外面松松地罩一件撒花烟紫罗衫,头发也简简单单挽着,耳坠只选了两支翡翠水滴状的。怎么看,都还是 清风已经看过这张卷轴,看完之后陷入无言的呆滞,脑海中无数珍稀灵宝与药材打着转,转得他眼前冒金星。 楚南浔是山海界最早登上化月境的天骄少年,死去的时间也在三十年内,什么都吻合上了,这让她有种“他本就命不该绝”的庆幸感。 她浑然不觉,腮帮子鼓着动了动,还和从前一样小女孩儿的做派:“先问他到底有没有这个说法,招魂术是否属实。不论成与不成,给我个答案,让我死心。” “长安城的帝师,比皇族更为神秘。帝师历来只有一个,前任帝师死去,传人继位。他们在长安城权势极高,几与帝皇比肩,能随意出入皇宫内闱,过问想过问的任何事。” 只有极偶尔时,才会展露出那种被人精心呵护滋养过,桃羞杏让的风情。 我正为这事找你。” “有。” “传言说他们这一脉,能堪天机,能辨真假,能招亡灵。” 他与楚明姣对视,眼看着她琉璃似的眼珠转了半圈。 见状,楚明姣将手边纸笔推开。 还不光是这些,这对亡者的要求也太......”他想了个委婉的词:“也太不人性化了。 苏韫玉叹息了声,示意她将手臂放下,好声好气和她讲道理:“大小姐,我算是知道你的打算了,追星刃可以不急着找。但你听我一句劝,凡界不是山海界,不能像从前那样横冲直撞。” 这句话让楚明姣开心了半个晚上。 “我同你说说这任帝师。”他正襟危坐,将自己知道的一切娓娓道来:“这任帝师上任不足四年,四年间从未在臣民眼前露过面,即便是万寿节为皇帝祝寿,也是一张银面遮住了半张脸,只能看得出来样貌很年轻。” 楚明姣听得愣了下,她迟疑地点了点桌面,陷入沉思,半晌开口:“这不对吧,帝师是凡人么?凡人还有这样的能力?” 缓过来后,他试图从药师的角度来分析这张卷轴:“从前师父总与我们说,凡涉及生死轮回,皆为妄求,想都不要想。可这药方条件太苛刻,不提这二十多样灵宝多为罕见难得,单说雪魄,冰丝,春水这三样,便是穷尽世间之力也未必能集全。 卷轴上记载的,就是招魂术。 “能有化月境修为的人,不提凡界,就算放在山海界,那也屈指可数,寥寥无几。” 楚明姣才不跟他争论,不满地拍了拍地图,问他:“长安城这位帝师,你可有听过相关传闻? “不论是姜家,还是帝师,在凡界都是庞然大物,我们有求于人,不论是登门拜访,还是投其所好,我都陪你去一趟。但不能直接打到人家里去让别人为你做事,行不行?” “所以我想,这种难上加难的方子,真有效也说不定。” “我们现在等于山海界的通缉犯。怕潇洒肆意惯了的大小姐不当回事,苏韫玉加重了点语气:“江承函不会动你,这个我信,但祭司殿呢。他们这次丢尽了脸,不会这么轻易揭过去。” 19、第 19 章(“江承函到底怎么养的你。...) 第二日,一行五人整装待发,前往峪州渡口。人间十月,天高云淡,橙黄橘绿,芙蓉正上妆,峪州城却在此时陷入骤然绵密的雨期。 春分替楚明姣撑伞,踏着山间的碎石预备离开下榻的客栈。 谁知结账时,店家念着这两日从楚明姣那得来的不少好处,急忙去后厨端了两屉松软香甜的芙蓉糕,一路小跑着递到她手中,话语中带着当地人浓厚的口音,格外淳朴:“这个送给姑娘。承蒙姑娘照料,这两日店里伙计们得了不少赏钱,我们也没什么可以送得出手的。这两日山里芙蓉开得正盛,我们去采了些做成糕点,正好借花献佛,赠予姑娘,还请姑娘不要嫌弃。” 楚明姣抱着那两屉新鲜出炉,香气直往鼻子里钻的芙蓉糕,禁不住翘了翘嘴角,杏眼骨碌碌看向汀白。 汀白捏着钱袋的力道稍紧,半晌,满脸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神情,麻木地又从袋子里抠出一块碎银,给了掌柜。 掌柜连连摆手拒绝,说什么都不肯收。 苏韫玉没说什么,从小到大,他对楚明姣花钱的程度了如指掌。 曾经大祭司那卦象出来,他立马装死避嫌不出来。一方面是他和楚明姣处得和亲生兄弟没有两样,半点旖旎的男女之情都生不出来,另一方面是,苏二公子的私库,撑不住她几天花的。 五人中,唯有新加入的小药师清风被这种大富大贵的奢靡之风惊得一愣一愣,这两天下来,不知说了多少句长见识了。此刻,他又凑在后面和汀白挤在同一把伞下,嘀咕着问:“殿下出去总这样吗?” 汀白汀墨两兄弟是后面被楚明姣与江承函救下来带在身边培养的,不比春分从小伺候楚明姣,了解她所有喜好,不过他也乐得给这位看不起不太聪明的同盟者提点醒,免得哪天触到了大小姐的霉头。 “不过自打我跟在殿下身边,她就是这样了。” 瞥了眼,看到前面楚明姣和苏韫玉正在说话,汀白压低声音接道:“山海界的矿山知道吧?灵髓石丰富,价值连城,但每次矿山开采,里面深重的祟气会往上钻,需要化月境以上修为的能人全程清除镇守。化月境多出在各世家中,只会帮自己人开采灵矿,这时候一些小家族便会花重金请化月境的散修们来干这个活。” 说到这,他声音已经低不可闻:“从前,神主和殿下,还有几位少主都会易容去接这种活。” “别人一份工赚一份钱。殿下赚三份。神主的,南浔少家主的,还有她自己的。 别人是真为高昂的灵药,灵宝发愁,她是闲得没事,骨子里就有一股闹天闹地不停歇的劲,做这活就是为了个好玩。 迎着清风震惊的眼神,汀白继续说:两位殿下准备合籍时,神主殿送来的聘礼将山头都堆满了,为了回以相应的礼数,家主,南浔少家主的私库掏得干干净净,甚至家主夫人,几位少主,族老和长老们都或多或少添了些。” 想象到那个场面,他摇头啧了声:“合籍后,这些东西全都在殿下手里握着,钱生钱,滚雪球似的。” “所以啊,殿下对金银钱财方面,根本没有概念。” 人比人,气死人。清风拉紧了背后的草药篓。 “......不过你不必担心,殿下平时就是嘴上对我们凶凶,其实是做个样子,这一路你也看到了,她对谁都不摆架子的。心情好了,什么都赏,跟谁都不爱斤斤计较。” 听着后面几人闲散的嘀咕,苏韫玉抬眼看了眼雨雾交杂的天色,道:“照我们的速度,戌时能赶到渡口,画舸是夜半子时到。到了之后,我们可以找家酒楼坐坐,再探听下帝师与姜家情况。” “行。”楚明姣踩着山间小道下山,避开翠绿的苔藓,偶尔有雨丝飘到脸上,和着怀中的芙蓉香,清甜极了,她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侧头问:“苏二,你修为这块,准备怎么办,想好了吗?” 苏韫玉能从深潭活下来,主要归咎于他无与伦比,恰到好处的运气。 在深潭选中他的前两年,山海界发现了个远古秘境,秘境之大,灵气之浓郁丰沛,比以往任何一个都更为突出。当时吸引了山海界与四十八仙门所有声名鹊起的天骄。 世人对流霜玉并不了解,楚明姣也知之甚少,她才不关心眼红别人的好东西,因此知道此事的时候只是极为平淡地“哦”了声,而后面无表情地伸手,将苏韫玉炫耀的脸推到一边。 深夜,她闯入苏家,轻车熟路地翻墙越阵见他,拉着他就往外走。 “听我说,苏韫玉,你现在从苏家走,其他什么都别管了。” 她像是气急了,说话时又格外冷静,显得格外的........胆大包天:“我找宋玢拿了药,不管是问还是逼,拿刀架在两位祭司,哪怕是江承函的脖子上,我今天也给你问出界壁的具体位置。打开界壁你就走,走得远远的,永远别回来。” 即便从小和她玩到大的苏韫玉,也惊了。 他盯着她红彤彤的眼尾看了又看,勉强扯出一个笑:“大小姐,你不会是才哭过吧?我何德何能,居然能有和楚南浔一样的待遇了?” 她从袖子里抽出把寒光烁烁的刀,已经示意他跟着突围,芙蓉面未施粉黛,纯得像云深处羞羞然探出点尖的花苞,为了方便与人动手,头上难得没戴发钗,只剩两支耳坠,摇摇欲坠地挂着,声音有种油然的愤愤:“死到临头了你还在这搞笑!” 他转了转自己的灵戒,掂量了下全身家当,对这姑娘财力雄厚程度止不住的惊叹。 “曾经我不理解楚南浔,我们那样撑着为他找办法,为何他仍要选择赴死。苏韫玉苦涩地弯了弯唇,望向她的眼睛,由衷道:“现在我理解了,真的,明姣。 “我不能走。”他岿然站在原地,任她怎么拉都不动。 “别有太大压力。楚明姣马马虎虎地安慰了句:“就算真要对付深潭,主力也是我而不是你,放宽心就行。” 好了。我可将我最后的希望,都交到楚二姑娘手里了。”他摊了摊手掌,替她将匕首收了,想了想,又颇为郑重其事地叮嘱:“我思量了一天,在山海界找个容貌能胜过我,且生机即将完全流逝的躯体怕是难,但你还是帮我把把关,别丑得没法看。” 他们从山路走下来,一路朝城中去,约莫四个时辰后,到了峪州城城南的渡口。 “那些名声还能有你的命重要吗?”她用匕首戳他脊骨,“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道理你是不懂吗?” 其实那个时候,苏韫玉自己也是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态尝试,但这东西,万一呢,人生在世,总要抱有点希望。 这么一长串下来,苏韫玉都跟着侧目。 无法逃脱。 “再说直白一点。他顿了顿,道:“我承受不住''三界生灵或许因苏韫玉而死这种说法。” 其他地方,在楚明姣眼里,可以说是不忍直视。 单就这一个,已经让他脑子无法正常思考了。 “楚明姣你听我说。苏韫玉唤了她全名,话语理性得近乎将自己的性命完全剖除在外:“我不能走。我若是走了,苏家该如何自处?” 他失笑:“感情他这神主的威仪,是半点没用在你身上? 可就是这么个浪荡子,在那个无星无月的夜里,不曾迟疑地拒绝了她。 苏韫玉和宋玢有时候很像,这两人都吊儿郎当的,有着世家贵族的天之骄子身上都有矜贵,挑剔,不耐烦,偶尔还自大又狂妄,除了张风流蕴藉的好皮囊和生来就有的好底子天赋。 结果最后那片流霜玉还真发挥了作用。 “走吧。”楚明姣扬了扬下巴:“你去问问,这六家酒楼,哪边的糕点最好吃,还有。”她转身去找春分与清风:“天一下雨,我手就有些痛,我预备在房里做个手敷,也去去晦气。” “......” 清风已经完完全全傻了,他看了看自己手中的灵戒,再看看楚明姣,一脸嗫嚅的难以置信:“什,什么.....一百灵髓石么?” 春分含笑接:“再加以雪山巅的灵泉甘露,放置在玉盆内。殿下放心,我记得。 苏韫玉借助因为受罚而生机流失,奄奄一息直至断气的宋谓躯壳醒了过来。 “我记得,你从前虽也精致讲究,但也没败家到这种份上。”他摇着头将她打量了遍,“啧”的叹了声:“江承函到底怎么养的你,能将你养成今日这等娇贵小模样的?” 只是这样一来,不止身份背景离自己而去,就连从前有的修为,心法,秘术,全都付诸流水,需得重头再来。 走一步看一步。 这意思楚明姣懂了。 他们确实都不想死,但是他们没有办法。 “走吧,选家酒楼,我们也听听消息去。苏韫玉仔细看了看渡口两边矗立的酒楼,视线从被风刮得鼓动的白布招牌上扫过:“供修士北上的画舸五天内只有这一趟,附近酒楼中说不定都是同行者。” 楚明姣笑了下。 说着,她取下手中的灵戒,丢给清风,看他手忙脚乱地接住,开口说出自己日常的规格配方:“将一百块灵髓石,五根灵芝,十朵雪灵花磨成细粉,一块鳞松香掰开,掰为五块,还有......”她卡顿了下。 苏韫玉沉吟片刻,继而摇头说实话:“很难。因而,我想找追星刃不全是因为它有极强的攻伐之力,可能是后续对付深潭的有利武器,还有一点,传闻它与盾山甲相辅相成,两者合一,有事半功倍之效。若是能找到它,或许也能重修盾山甲。” “甭管深潭是怎样的存在,只要这个“以人活祭,保三界平安”的说法还在,被选中的人便无法挣脱,我没法做山海界的叛徒,苏家也不能因我蒙羞。” 楚明姣松开他袖口,红着眼眶咬牙,大声道::“你是不是疯了?不走你就死了你懂不懂啊!” “走啊。”楚明姣拉他,没拉动。 “流霜玉。”他侧身将东西塞到她掌心中,在她耳边用极低的声线道:“人在世时生剥一缕神魂,于玉中蕴养,可保死后魂三月不灭,寻个合适的肉身,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苏家的盾山甲都是从小就学,宋谓这具身躯,适合吗?楚明姣又问。 渡口边很热闹,人潮来来去去,大多人形色匆匆,从渡口乘船登舟上或下,在日复一日的熙攘热闹中奔赴自己的目的地。 “正好你来了,今日你不来,我也得找机会去见你呢。”苏韫玉看着她,道:“伸手。” 20、第 20 章(大小姐财大气粗。...) 楚明姣做完手敷后在镜前坐了会,她凝视己身,本命剑的状态并没有好转迹象。一柄小小的剑沉在神魂中,安静蛰伏着,剑尖寒光泠泠,锋芒的杀意喷薄欲出,但被她有意识地死死抑制住,才暂时控制住了它由上而下全盘崩裂的情势。 她垂下眼,用雪白的帕子将沁了灵露的手指根根擦干净,而后看向镜中巧笑嫣兮,风情潋潋的脸。 经历这些事情之后,感觉自己突然就长大了。 每天脑子里要想许多的事,步步为营,要与最亲近的人对峙,就像突然登上了戏台,要合唱一班无法定论对错的戏。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不易。 她慢慢拉出一个带哭泣弧度的笑,又觉得不对,伸手用指尖哒哒点了下镜面。 “马上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昂了昂下巴,镜里的人一瞬又高傲起来,最近常用来给自己打气的话不经思索,脱口而出:“放心吧楚南浔,先救你再救山海界,顺利的话,也就这几年了。” 外面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这个时辰,正常投宿的客人都睡了,还亮着灯,或干脆就没进房间而是在一楼坐着喝酒谈天的,都是要赶同一艘画舸的修士。 苏韫玉作为山海界各大酒楼的常客,眼光毒辣,这会已经占了个不错的位置,帘子一拉,里面能听见外头絮絮的喧嚣,外面却无法窥见里面的情形。 他身边,清风和春分都在,汀白生怕她看不见似的,使劲朝她招了招手。 楚明姣挑挑眉,目不斜视地朝他走过去。 她体态极出众,又爱漂亮爱摆弄,脚踝上不知何时戴上了玛瑙琉璃珠脚链,走一步链上铃铛便响一下,那声响像小锤子,敲在人心上。 没过三五声,三桌开外的一男子踱步过来,书生打扮,长得还算秀气,拱手作揖间文质彬彬,颇有君子风度:“姑娘安好,在下天极门孟长宇。姑娘可是也要乘北上长安的画舸,若不介意,可与我等同行。” 修士不比凡人含蓄内敛,在情感方面向来直率,觉得好看就上前搭讪,聊一聊,并不是多稀罕,多值得大惊小怪的事。 楚明姣已经很久没遇到这样的状况,一时有些发怔。 从前倒是还有,自从和江承函在一起后,她身上属于神主的霜雪气浓得不行。 山海界排名前列的酒楼,那些醉生梦死的纨绔子弟,有一个算一个,见到她就如见了鹰的兔子,跑得飞快。 “明姣。”恰在此时,窗边隔间的垂帘被双骨感分明的手挑开,苏韫玉朝她看过来,唇畔含笑,道:“发什么呆,大家都在等你呢,还不过来?” 她慢吞吞地回绝了眼前的男子:“抱歉,我有同伴。” 那位自称天极门的男子也不多说什么,他极有礼数地让开一步,笑道:“是在下失礼,叨扰姑娘了。” 楚明姣走到走进隔间,帘子当即一放,将外面视线隔绝在外。 “殿下,这人不怀好意。”才进去,汀白就义愤填膺地唠叨起来:“哪有这样的,上来就如此冒昧,登徒子!” “嚷什么。”苏韫玉优哉游哉往凳椅上一靠,眼也不眨地道:“这算什么,你是没见从前她那风头出得。真当你们殿下山海界第一美人的名号是白叫的?” “但说真的.......他视线在楚明姣脸上停顿许久,仔细端详,最后仍是建议:“不若戴个幕篱吧?先前春分不是为你选了许多吗?” 没喜欢的。”楚明姣嫌弃地拒绝:“摘来摘去的,打斗不方便,麻烦。” “那人说他是天极门中弟子。她捧着热茶抿了口,觉得口感颇涩,又很快放下,说起正事:“天极门在四十八仙门中排名第七,和其他仙门不一样的是,天极门每年所收弟子甚少。传言,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们招收弟子的标准奇怪而严苛,非得要前来求学者对山川地脉有非比常人的敏锐感知,否则天赋再好都不会收。” “这么奇怪的规定,我还是头一次听见。苏韫玉被勾起好奇心:“研究山川地脉?有什么用?” “没出息点的,能勘山断脉,混个风水先生当当,有出息点的,借山川土壤之力穷尽造化,攻势奇特,不容小觑。” “他们门中人本就不多,很少结伴出行。” 说到这,她不由皱眉,像是不解似的:“你看看四周,大多都是年轻人,成群结队的,也不像家族出行,反而很像门派之间外出执行任务.....目的地长安? 苏韫玉不觉挺直脊背,神色凝重起来:“发现了。实际上,不止这些年轻人,散修也有,只是这些人多数一入酒楼,就钻进房间中歇息了,我看他们的样子,都是专程赶往长安,风尘仆仆,不是峪州本地人。” “嘘。”楚明姣给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听听外面怎么说。 很可惜,外面一桌一桌的少年少女像是被下了什么封口咒,就真是在外面纯喝茶谈天,说些凡间琐碎事,时不时附和着笑一阵,连谈门派的都少。 “算了。”楚明姣没了耐心,春分懂她的意思,招呼店家上了盏酒楼里最好的茶,她道:“不管这些,我们只是同船一路,只要不是帝师出了事,长安发生了什么,他们去长安做什么,都和我没关系。” 有时候,苏韫玉其实挺佩服她这种即便平时矫情难伺候,可关键时候拎得清,永远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性格。 临近子时,楼上歇息的散修们也都陆陆续续下来了。一楼灯火通明,聚满了人,说话声反而小了下去,场面堪称静谧。 直到一小厮从外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扶正了自己跑歪的帽子,大声道:“船来了船来了,峪州前往长安的修士画舸到码头了。” 他话音落下,楼里霎时热闹起来。等候的这些时间,大家东西都已经整理好收进灵戒中,现在都往外走,放眼望去,一片乌泱泱的人头。 楚明姣不喜欢拥挤碰撞,等人都散得差不多了,她起身慢悠悠缀在后边,不知道在想什么。 夜色中的画舸停在码头口,乍一看,它显得尤其大,里头张灯结彩,连船柱都像撒上了层透亮的荧粉,衬得上面刻画的人物花鸟纠缠不休,栩栩如生,在夜色中像一栋流光溢彩的平地小楼。 画舸的检验方式很简单,使出点证明自己有灵力的小伎俩,再付高昂的费用即可。 一行五人毫无阻碍地入了画舸内部。 只是交钱时,汀白的手有些抖,忍不住和同样心疼的清风埋怨:“一艘贴了十几张加速符,布了几个飞驰阵的画舸,平平无奇,这价格谁定的。” 清风连连点头表示赞同,痛心疾首:“怎么敢这样定价的,凡间比山海界还欺负人。” 这才几天下来,两人的关系已经从互相试探发展到了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这一步了。 好在这钱也不完全是白付,画舸内布置得非常华美,一人一间房,船舱内铺着白色绒毯,珠帘屏风,壁画香炉,无不精致,极尽奢靡。除此之外,一层还有茶室专供喝茶谈天,与酒楼无异。 楚明姣才进自己房间,要将钗环卸下,梳妆台边撂着的传音玉简就亮了起来,她接过来,点了点,那头传来苏韫玉的声音:“来一层茶室。” 他这样郑重其事,必然是有要紧的事,很可能和他们接下来的行程有关。 楚明姣没敢怠慢,起身就往一层茶室去了。 茶室里有不少人,很显然在外面的茶楼里他们都刻意憋着话没说,但此时船上都是修士,而且大多怀有相同的目的,那些已经不算秘密的话,就断断续续往外吐露。 “怎么?”楚明姣看到伏在船栏上,背朝茶室的苏韫玉,走过去问他。 还没来得及疑惑发问,身后的茶室就已经传出了声音。为了方便客人来往进出,茶室并未关门,里面开了窗,外面又是奔腾的河水,声音被风一带,落到他们耳里时,被放大了好几倍,一字一句听得格外清晰。 “......也不知姜家这次是真是假,我现在越琢磨,心思越乱,总觉得不应该。”有道声音顿了顿,接着说:“流光箭矢和锁魂翎羽是姜家从古至今传下不知多少辈的宝物,平时都当祖宗供着呢。这次怎么突然放出话,说只要能破解地脉灵煞,就可在两样宝物中择一带走。” 楚明姣在听到锁魂翎羽时便全神贯注竖起了耳朵。 “这......像是刻意压低了声音,有一句断断续续,不甚清晰。 后面人呵斥他:“你好好说话,两男人凑这么近做什么,这船里谁不知道这事,你当只有我们惦记这两样东西啊。” 说话那个恢复正常声量:“倒也是。我就是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窍,莫不是姜家使什么绊子看着我们往下跳吧。” “想什么呢你,动动脑子。声音洪亮的明显更有主见,也知道更多事情:“姜家这些年可有出过什么优秀的后辈子嗣?一个也无。” “稍微像样点的姜似跟四十八仙门中排名靠前的那几个比,也仍有一段距离。现在姜家还能在世家之巅屹立不倒,不过因为几位老的一力撑着。” “从十五年前就开始有各种消息传出来,说姜家后辈良莠不齐,无以为继是因为他们祖祠下生出了条地脉灵煞。这东西最咒后辈,所以这些年姜家子嗣死的死,伤的伤,唯一剩下姜似这根独苗还不错。可若是不抓紧破了这地煞,以姜似的年龄,和前面那几个的差距会越来越大。” 那人显然很享受这种被人崇拜的感觉,老神在在道:“一个庞大的世家,若没有新鲜血液做支撑,等老的几个彻底撑不住驾鹤西去了,姜家会如何?到时候流光箭矢和锁魂翎羽照样保不住。” “既然如此,为何不放手一搏?破了地煞,以姜家的资源条件,不愁后辈起不来,和家族存续相比,两件灵宝,再珍贵也只是身外物,是完全能舍弃的东西。” 说完这些,他又往道童手中塞了一颗灵髓石,语气平和含笑:“麻烦了。” “车到山前必有路,接下来走一步看一步。”她眼睛微微弯出个好看的弧度:“现在这样,总比没办法的强。” 这种时候,她将人心拿捏得死死的。 楚明姣伸手抚了抚整齐的发髻,站在国师府门前,盯着门匾上笔走游蛇的大字看了看,扭头对苏韫玉说:“东西呢。” 她往道童手里放了三颗灵髓石,仍是笑眯眯的一句话:劳烦小师父再跑一趟。” “这些东西,你若想一一尝遍,等拿了锁魂翎羽,施了招魂术,让楚南浔陪你来。来几遍都行。” 楚明姣眼睛也不眨,她动动唇,飞快道:“招魂术还需要人家配合,我不想看到个残缺的楚南浔,硬闯进去威逼利诱这条路算是绝了。剩下一条只剩**,用利益引诱,若是一开始连件像样的东西都拿不出来,一直拒绝接见别人的帝师为什么会突然见我们?” 小道童看着手里如烫手山芋一样的灵髓石,那光泽真是漂亮极了,闪得人眼里直冒星星,让人根本没法拒绝。他咬咬牙,跺了下脚,丢下一句“稍等”后又跑进了府里。 她侧过头,撩了撩耳边的长发,盯着被灯光照得粼粼闪光的湖面,甜滋滋地想:这次出门,当真处处顺利,才想着该怎么从姜家手里拿到锁魂翎羽呢,现成的办法就找上门了。 他满脸写着“大小姐你清醒清醒”的荒谬感。 什么都要,什么都想要,走一步停一步。银子如流水哗哗流出去不见个响也就算了,她还难伺候,得给她中肯且真实的评价,要能和她聊到一起去,不然花了钱,还得被嫌弃没用。 这次静默了好长一会,像是回答的人埋头吃了几口点心。 他这些话把楚明姣勾得心痒痒,当下也没动,耐着性子等这人隔空为他们答疑解惑。 苏韫玉掰着玉扳指,取出一个小白瓷瓶,放在掌心中,颇为心疼地嘶了声:“一开始就送这么贵重的东西?手笔会不会太大了?” “小道师,能否通传一声,我们要见帝师。” 盯着道童急匆匆离去的身影,苏韫玉眯了下眼,问:“这就是你的办法?” 反正就通报一声,帝师脾气好,不见自然会吩咐不见,自己拿了灵髓石总要办点事。 紧接着,她往小道童手里递了两颗灵髓石,话说得客客气气:“烦请小师父再通传一声。” 那些人为了见帝师一面,方法用遍了,送礼送钱,乃至磕头下跪,痛哭流涕,然而注定都是无用功,帝师不曾面见过任何一个人。 苏韫玉好整以暇地望向楚明姣,好似在说:来,这事怎么说。 这句话可算是说到楚明姣心坎里去了,她原本落在一处糖人小摊上的视线收了回来,朝苏韫玉眨了下眼,收起所有神情,抬着下巴,屈尊纡贵地颔首:“走吧。” “哼。”那人哼了一声,又道:“你当全因为这个?地煞本身对一些宗门而言,就是最珍惜的宝贝。你瞅瞅这次天极门来的那几个,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占据优势,已经将地煞与流光箭矢,锁魂翎羽当成自己囊中之物了。” 小道童拒绝过无数前来求见帝师的人,老的少的皆铩羽而归,无一例外。 楚明姣面色不变,只是又加了样东西,那是颗类似灵兽内丹的珠子,光洁透亮,似流淌着月华般皎然璀璨,将它放进小道痛手心时,苏韫玉都不受控制地崩裂了一角表情。 再看苏韫玉,长得光风霁月,一表人才,旁边不曾说话的女子样貌更了不得,一眼就让人挪不开视线,最为难得的是,她的气质很能压得住这份侬艳到近乎逼人的美貌。 明眼人都能看出此物绝非凡品,其价值怕是还在灵露之上。 长安此时也逢雨季,细雨如油,但街道巷口依旧热闹,喧嚣吆喝声唱成了调子,在风雨中尖尖的,荡出很远。两侧酒楼建得很大,牌匾上的题字工整肃正,有种凛然风骨,一看便知店家下足了功夫。 “若是这样,姜家老祖们为何自己不出手,反而放下消息让我等前赴后继赶过来?我们这点修为,在他们眼中,无疑是跳梁小丑,根本不够看的。” 帝师的府邸在含光门街,位于长安西部,因为通过含光门得名,与另外六条街相连,鸿胪寺馆就设立在这里。 “这位帝师不是受天地钟爱的种族,能通生死,能慰亡灵吗。楚明姣没觉得有多大了不起地踢了踢府门前的小石头,声音里丝毫不见心疼:“我送的这三样都有助于他增加这种能力,除我之外,无人能出这样的代价去见他。只要他还是个有正常情绪的人,就做不到无动于衷。” 顶着旁人艳羡的目光,他快步走过来,低声道:“快走吧,去晚了,附近酒楼都叫同艘画舸的四十八仙门弟子订了。我们晚点还得去拜会那位帝师,这可是你自己定下的计划。” 苏韫玉怀疑她对很多东西的价值估算并不太正确,他“哈”的一声,垂着眼掂了掂手中的玉瓶,道:“这在你那才只称得上像样?这一瓶四季灵露,抵得上山海界半条灵矿了。” 循着各样食物的香甜气挤到巷子里,眼前琳琅满目,红的绿的花的,许多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糕点热汤卯足了劲凭本事拉客,各有各的巧思,就连最为寻常的糖浆都在纸上铺成了花鸟鱼虫的模样。 “说得也是。我这几日多留心关于地煞这方面的消息。苏韫玉在夜晚的凉风中耸了耸肩:“回屋吧,大小姐。” 说着,苏韫玉往他手中塞了那瓶四季灵露,这个时候,宋谓清和温润的表象足有迷惑外人,显得格外斯文儒雅,文质彬彬,“这东西对国师大有裨益,还请帝师过目后收下。” “他会受的。”楚明姣拨弄了下自己的灵戒,撩了撩眼皮,气定神闲地回。 苏韫玉回头找她人,看她这样,顿时好气又好笑。 楚二姑娘就是这么个金尊玉贵,处处都要顺心的人。 每走一步,她眼神就定定地黏在某一样东西上,就是那种浑身都写着“我想要这个”,但偏偏脸上表现成无动于衷的冷漠。 这件事全程按照楚明姣的意思来,苏韫玉只负责出灵露,其余都没插手,这时候来了兴趣,问:“若是这位帝师真就那么不食烟火,纤尘不染呢,你还有什么办法去见他? “你们三个暂且留下。楚明姣看向汀白等人,唇瓣微动:“汀白和春分去探听下关于地煞的消息,尽量将这东西的形成条件,喜好,弱点和**方法都摸清楚。记得,该花钱的时候花钱,小气的人探不到有用的东西。” 说到这,另一个才恍然大悟地接:“所以姜家老祖们才要广招四十八仙门的弟子前来解决地煞根源,又知道他们一向自傲,眼睛刁钻,寻常东西看不上,因而选了两样最有吸引力的灵宝出来,果然引得四十八仙门弟子倾巢而出。” 也因此,街道外侧往往车水马龙,十分热闹,越往内,越显得森严凄清,人影绝迹。 小道童朝两人施了个礼,快步往府内去了。 小道童很快就回来了,那瓶灵露原路退回,随即而来的还有句万年不变的话语:“不好意思两位,帝师吩咐,外客一律不见。这礼,你们收回吧。” 苏韫玉:“行,让我见识见识楚二姑娘的本事。” 半晌,小道童跑出来,哭丧着脸,一看便知结果不大好。 这次好似真叫她说重了。小道童隔了半盏茶的功夫才去而复返,他噙着笑将府门推开了些,朝着楚明姣和苏韫玉欢喜笑道:帝师应允了,请两位客人往正厅一叙。” 三人得了任务,都乖乖点头,当下散开,各干各的事去了。 “清风留在酒楼里,准备足够的伤药和所有突发意外可能用到的东西。” 没过多久,紧闭的大门“嘎吱”一声,出来个约莫十一二岁的道童,穿着长长的拖地的衣裳,探出头来时有种天生的灵气:“两位,请问...... 接下来一连十日,他们都没有得到更深入的消息,来来**听着,总结下来都是和那两人重复的说辞。 但出手这么大方,对他都能送灵髓石的,实乃头一回。 说白了,还得归咎于大小姐财大气粗,有诱人心动的底蕴。 同时,他上前握住铜环叩门,规规矩矩三声响。 “地煞嘛。”终于,那人又抿着茶开口了:“藏在祖祠下成了气候,附近数百里的山脉都是它藏身的地方,只喜欢年轻血脉,对上了年龄的前辈半点兴趣没有,他们引不出它来。” 楚二,收一收。”苏韫玉给她泼凉水:“这么多人呢,竞争不小。我们现在的处境不好,你的剑心,还有我这破烂的身躯,都使不上太大的力。” 汀白跑到这条街最前头的酒楼里定了五间房。 他们后面又断断续续分析了点别的,对楚明姣的帮助不大。 楚明姣像是料到了这样的情形,她上前两步,但并未拿回那瓶灵露,而是在那的基础上,又加了个小锦盒。馥郁的药香止不住地逸散出来,甚至在锦盒上方凝成了朵小灵云,隐隐有要滴雨的阵势。 不怪他发怵,实在是陪楚明姣出游这件事,在吊儿郎当潇洒惯了的苏二公子眼里,就是道过不去的坎,比什么酷刑都要可怕。 21、第 21 章(“年少时情窦初开,一眼喜...) 经过这开先例的头一遭,两位守门的小道童大抵也明白这两位身份贵重,虽身边不似其他朝廷重臣,仙门之人那般前拥后簇,仆童成群,但气质容貌,出手阔绰程度,更在那些人之上,当即不敢有丝毫怠慢。那个拿了灵髓石的想了想,一边引他们进帝师府,一边小声唏嘘感慨:“帝师从不见外客,平时不是在皇宫的摘星楼里,就是在府上闭关,几不外出。” 楚明姣佯装诧异,低问:“帝师不外出,平时府上也无好友来访吗?” 说完,她顿了下步子,抛出点道听途说的东西,以便不动声色套话:“帝师一脉素来神秘,我们从前得知的事也不多,可真正比较起来,这位帝师接任好几年,我们才叫摸不着头脑呢,竟连一点儿生活习性也探不出来。” 这话小道童显然也不是第一次听,他含蓄地笑,露出两侧脸颊的梨涡,霎时显得稚气未脱:“每任帝师生活习性不一样,不过因为自身特殊,他们大多喜欢安宁静谧的环境,所以在外人眼中如此神秘。” “我侍奉柏舟帝师,至今已有三年,帝师平素不外出,也不曾结识什么好友,从来都是独身一人......”说到这,他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突然想起来什么:“不过,近些时日,宣平侯家小世子常常登门拜访,说是帝师故人,哦,小世子此刻也在府上呢。 说话间,小道童已经将两人引到一条漆红长廊上。 帝师府内布置得极为古典雅正,并不兴奢靡之风,从花草的栽种选择,到假山挪腾的位置,都给人一种恰到好处的身心舒畅感,等再穿过一大片芭蕉丛,沁凉的风徐徐拂过脸颊,楚明姣的心都跟着静了一半。 在这见帝师?楚明姣点了点前方连绵数百米的芭蕉丛,不太确信地问。 夜幕在阴雨季降临得格外迅速,眨眼的功夫,天就沉沉撤去光亮,视野中只余隐隐绰绰的凉亭轮廓。 颇为奇异的是,也不见有仆从点灯,然这天色彻底转暗的一刹,整座府上都像被一只无形大手拉住了隐形的开关,啪的炸出蓬然光亮出来。 再一回身,整座帝师府邸霎时灯火通明。 这种手段,他们以前也曾捣鼓过,因为很耗灵力,又没什么实用效果,很快就被厌弃。 而值得深思的是,这位帝师,在他们听到的传言中,可是实打实的肉体凡胎,并不修灵力。 那这位在帝师府点灯的,是府上负责保卫帝师安全的修士,还是自称帝师故交的宣平侯小世子。 走进芭蕉丛深处,小道童明显收敛了神色,十一二岁的男童,打扮得再仙气, 也是满脸故作老成的稚气。他屏住气,抿着唇下巴拉得长长的,竭力庄重严肃,也不跟他们说话了。 楚明姣平视前方,心想这是要到了。 没一会儿,小道童整了整垂在半空中被冷风荡开的衣袖,对着一座四面都垂着珠帘的八方亭半弯下腰:“大人,两位客人到了。” 一只手将凉亭从里面将珠帘掀开,落得一片清脆声响,男子声音清透似流泉,如乱琼碎玉,极有韵味:“竹隐,为贵客奉茶。” 道童应了个“诺”字,扭头跑进夜色中。 楚明姣视线自然而然全被这位传说中神秘得不能再神秘的帝师吸引走了,她对一个人产生兴趣时,会全神贯注地仔细观察。 挑开珠帘的那只手很好看,骨节修长,有种嶙峋孤拔的美感,似乎天生适合舞文弄墨,居于高堂之上。 她视线往上扫,落在灯火下的男子五官上。 这帝师看着果真年轻,约莫也就弱冠之年,足蹬软底长靴,通身包裹在一袭浅玉色衣袍中,身前的石桌上摆着壶酒,香味绵长。 他长了双桃花眼,却并不显得勾人妩媚,风情潋滟,反而十分干净,像未曾浸染过任何污秽的琉璃石,与人对视时能将对方浅浅印进瞳仁中。 哪怕没有经过灵气的滋养,也依旧长成了令旁人无地自容的剔透五官,给人种含霜履雪,清和平允之感。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初雪,新竹和泛绿的湖水。 有点出乎意料,但又在情理之中。 “我前两日就和你提过,偌大的帝师府该多些人伺候,竹隐竹笙都还小着呢,看看门还成,其余的事,上哪给你分出三头六臂去完成。懒懒散散的声音适时从帝师身后传来,借着微弱的火光,那人跟着看过来:“你非不听,这下好了,八百年来个客人,连盏茶都上得不及时。” 这人站得不直,曲着腿,手指上转着块由线穿成的吊坠,一圈一圈,有一搭没一搭地摆弄着。 比之帝师清风淡月的着衣风格,他通身的搭配显得有些花里胡哨,好在脸还能看,虽不如帝师那般经得起细看,但也很有种玩世不恭,戏耍红尘的风流意味。 关于这人的身份,楚明姣心里立刻有了答案。 宣平侯府的小世子。 “帝师府中,清净为上。” 柏舟眼底宛若天然润了一块晶莹剔透的冰,这让他不论说什么,都落得不骄不躁:“两位,坐。” 冥冥之中,楚明姣心头划过一丝怪异的感觉。 可她观察帝师十分仔细,细节处皆有留心一一他不会是她认识的任何一个人。 于是很快压下这一瞬而过的熟悉感,她和苏韫玉在那张四四方方的石桌前依次落座。 不想浪费太多时间在前期尔虞我诈的试探环节,楚明姣落座后挽了挽垂到脸颊的长发,索性含着笑先开口介绍自我:“初次相见,问帝师安。我姓楚,名明姣,峪州人,这位亦是族中弟子,唤宋谓,与我同行。” 她不刻意挖苦,嘲讽或尖着嗓子存心不好好说话时,声音清脆如落珠,有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少女明艳气。 “我名柏舟。”帝师很有礼数,他看向漫不经心旁听的宣平侯世子,也做了简短的介绍:“这位是宣平侯府世子,凌苏。” “你让我门下道童送来的三样灵物,我已看过,皆是举世罕见的珍稀之物。” 这回轮到帝师愣了下,她瞧到这反应,自顾自扯着嘴角笑了下:“不像是吗?没办法,年少时情窦初开,一眼喜欢上的,因此结契也早。” 半晌。 倒是边上的宣平侯世子,意味不明地啧了声,莫名的,给人一种“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错觉。但接收到帝师的目光,他视线转到另一边,短暂性偃旗息鼓。 “且。我收费很贵。” 不可否认,楚明姣后知后觉的感受到了一种紧张。 再开口时,声音俨然欢悦许多:“那这意思是,帝师确实有办法为死者招魂。” 她甚至觉得自己坐在这,手里握着无数奇珍异宝,仍然像在等待审判,不占据丝毫上风。 “招魂术中有一味药引也分外重要,为地煞的善魂,此魂唯有帝师一脉可以剥离就在这时,那名被点名道姓的宣平侯世子分外不满地转了转手边的空酒杯,道:“怎么又这样,帮了一个又一个,你菩萨心肠啊。” 帝师回望她,眼里的冰似乎已然完全化开,如粼粼月色平铺在湖面上,他温声告知:“如此,我知晓了。姑娘回去等候,在确认前往姜家时将日期告知我与凌苏,我们亦要去走一遭。” “有。”楚明姣在楚南浔之事上无条件妥协,她这回半点没带迟疑:“有道侣。” 她答得很快,调子里有种小孩般努力克制却又克制不住的雀跃欢快,帝师不由侧目,看了看她红扑扑的脸颊,眼底天然的霜色在无人瞧见的地方悄然消融小片,他问:“锁魂翎羽呢?” 出去的时候,步伐轻快,摸摸头上的珠花又摇摇手里的扇子,浑身的开心劲瞒都瞒不住。 现在和帝师面对面坐着,可以问话的情形,从山海界开始,就在她脑海中构建了无数遍。她以为自己真到了这时候,会从容自若,谈笑自如,不叫外人看出一丝端倪。 楚明姣顿时警惕起来,怕帝师改变主意:价钱方面,一切好谈,不会让帝师白跑一趟。” 月色下,帝师起身,他垂着眼,意味不明,如雪般纯澈清冷,“可楚姑娘,招魂术对死者,施法人与外界条件的要求都颇为严苛,但凡差上一点,此术都会导致全盘皆输的结果。” 噗通。 成与不成,她应当都做好了承受的准备。 这等乖巧的样子,足以将人勾得神思不属。 猝不及防,楚明姣愣了下,似乎不明白道侣的问题为何会在如此严肃的事情上提起。 “是。” 帝师倏而又问了句:“姑娘可有道侣? “日后再提。”帝师转过身,声音缥缈空灵,似有谪仙之态:“今日的报酬,我已然拿了。” 楚明姣似乎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快到不受控制,她有些僵硬地转头看了看苏韫玉,得到一个确认性的安慰笑容后仍有些不敢置信。 “或者,帝师可以与我说个数。你说什么便是什么,我绝不还价。” “帝师可有听说过招魂术?”一阵风过,楚明姣听到了自己的声音,还算是稳重帝师停下手中的动作,朝她看过来,眼中依旧沉静。 他将手里的人皮拍在桌面上,对那个对月孤站的背影咬牙:“我们不是提前说好,让这两没良心的铩羽而归,日日登门日日被拒吗?你这叫日日?” 楚明姣不是很懂,但见他有送客的意思,便起身告辞,与苏韫玉一前一后离开了帝师府。 凉亭中,吊儿郎当的世子凌苏搓了搓自己的脸,搓着搓着,便搓出一张完整的,不会被任何仙法窥伺到的人皮,露出宋玢的容颜。 钱,对方提到这方面的条件,楚明姣蓦的心安,她提着裙摆跟着站起来,踩着自己的影子,道:“帝师放心,若此事能成,招魂术结束,这世间所有稀罕之物,但凡你能说出名字,我必竭尽所能,为你取来。” 他掀了掀眼皮,眼尾压出一道清冷的线,像是眼下那片冷白的肌肤上沉入了片林荫,字句轻缓:“无功不受禄,这三样东西,我受之有愧,不敢承担。” 楚明姣没敢催问,破天荒老老实实坐着,一双杏眼睁得圆极了,小鹿似的追着他转。 楚明姣有些诧异。 “姜家放出消息,破灭地煞后可在锁魂翎羽和箭矢中选一样。这不是问题,我必定取来。” “若姑娘与被招魂者有血缘之亲,这个问题,我需要听到到回答。” 帝师沉默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像是在搜索脑海中的记忆,又像是在斟酌字句,端坐在灯影斑驳的石亭中,不知何时,落了半肩溶溶月色。 “姑娘可曾提前了解过招魂术所需的药引。帝师却不再提报酬的事,徐徐问起其他:“三十六种至珍草药,雪魄,冰丝,春水,可有备齐? 亏我还特意来看戏。” “真行。”宋玢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愤愤道:“瞧着吧,就你这样下去,楚明姣早晚被你惯得没法没天。你就等着被骗吧!” 帝师无声挥袖让两人暂退,将道童新奉上的热茶往楚明姣跟前送了送,食指一侧很快被烫出层恹恹薄红:“姑娘不若讲讲,今日煞费苦心登府求见,是为了什么。” 来的路上,楚明姣想了许多,她现在最经不起拖耗。 楚明姣真有求于人时,神情格外真挚,这个时候,她身上那种娇奢的,挑剔又带着点刺刺儿的意味“呲”的尽数消散。卷翘的睫毛长长覆盖下来,灯火在她脸颊上浮浮沉沉闪出朦胧橘团,属于女子的馥郁,白腴,逶迤风情摇曳着迸发出来。 “备齐了。” 也够开门见山的直接。 她这么个性子,喜笑嗔怒都掩藏不住。 “听过。”满室寂静中,他终于开口:“涉及生死之道,可为死者招魂,挽回一线生机,恰是我帝师一脉代代相传的绝密之术。” 可真到了这临门一脚的时候,她默了默,端起茶盏,缓也没缓,抿了口滚热的茶水。灼烧的滋味从唇舌间往下涌,就像有人在肺腑中点了一把火,热腾腾地烧起来,不上不下。 “这次冒昧前来拜访帝师,确实有一事想请教。” 所以楚南浔这个事,必须得到精准的回复,若招魂术有效,她耗再久也值得,若属于子虚乌有的杜撰,那她没必要在凡界待。什么锁魂翎羽,都不关她的事,四十八仙门的人,爱怎么争就怎么争去。 山海界那边什么情况她两眼一抹瞎,完全断了联系,时间拖得越久她越不安。 噗通。 这时候,两位道童捧着新沏的茶上前来。 22、第 22 章(“楚家二姑娘,从始至终,...) 帝师衣袖被风吹得温柔拂动,袖边像两片曳然坠落至桌面的叶片,半晌,才坐回凉亭中的石凳上,视线颇淡地在宋玢身上扫了圈,伸手示意对面:“坐。”见这架势,宋玢没有来的心下舒了一口气,他当即闭嘴,捏着那张人皮坐回先前的位置,想着这勾得他抓心挠肝的解惑环节终于来了。 宋玢撩开衣袖,露出手腕,成年男子的腕骨强劲有力,浅铜肌理下,几条经络交错着衬出深浅不一的颜色,天青画的缩影隐伏其中,“你怕卜骨上的姻缘线成真,所以才终于舍得将您在凡界的身份拿出来用一用,或许,今日还临时决定帮他们施展招魂术了。” “我呢,是在祭司殿闲得没事,来凡界给那两位添添堵。” 他看着帝师那张陌生却依旧充满谪仙气的脸,没敢在天青画外问些关于深潭的敏感话题,只是皱眉,暗暗思忖。 那天天青画两息的提问时间,除了让江承函碎了块卜骨,他是任何实际消息都没得到,只能坐在这连猜带蒙。 那位宋谓多半是苏韫玉本人,纵然身份改了,可一个人的习惯无法在朝夕间全盘粉碎,方才他坐在这,抿着茶眯眼的模样,不是苏韫玉他都不信。 苏韫玉没死,证明他占卜之术没出问题。 楚南浔下深潭十三年,肉身肯定别想,泡都被泡化了,但神魂还有残留,现在被楚明姣找到招魂术这个救命稻草。江承函又决意出手帮助的话,重返人间也就是时间问题。 五人小团说不准就要在凡界齐聚了。 “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何不告诉楚明姣? 宋玢感觉自己站在晨起雾蒙蒙的山里,伸手不见五指,到处都是迷雾,谜团多得能让他在里面转一百年:“楚明姣和你闹翻是因为楚南浔的死,楚南浔对她意味着什么,你我都知道,有情绪难以释怀是人之常情。但现在招魂术能让楚南浔回来,你们两人之间的心结不就解了?” 他撇了撇嘴:“我就不信,知道帝师就是你又如何,难道楚明姣会因为和你置气而不让你招魂?” 你这样默默无闻做好事,怎么讨女孩子欢心。” 能逮着时机给神主殿下上课的机会不多,宋玢说着说着起了劲,意有所指道:“ 那些不能说的,你不说也就算了,这能说的,你还藏着掖着,你怎么想的嘛?” 你道侣可是楚明姣。”他着重提醒,恨不得能起身摇一摇他的肩膀:“那不是别人,不是那些提起神主就脸红眼睛冒光的小女孩们。她就得被人宠着,爱着,用蜂蜜泡着,一旦感受不到你的关心和在乎,你看她会不会毫不犹豫转身就走的。” 能被苏韫玉这个花花公子撬走一点儿也不奇怪! 江承函搭在桌角的长指微动,像是被他哪句话一下子击中了某种情绪,眼睫倏而搭下来,很快覆成一片浓郁阴翳。 受监察之力的刑罚时,为保住楚南浔的完整神魂一次又一次将神力重塑散尽时,甚至午夜梦魇惊醒时.....他怎么会不想和楚明姣和好如初。 无人知道,楚明姣当初与他闹成决裂之态,并不只是因为他下了那道将楚南浔推下深潭的命令。 神灵人生头一次食言,给了自己的道侣。 江承函与楚明姣乔装身份,接了任务去矿山镇祟,偌大一条山脉,在水汽中宛若盘旋蛰伏的虬龙,嶙峋陡峭。 本命剑傲气十足,锐不可挡,她剑气横扫千里,所过之处莫不臣服。 周围许多人视线落过来,似乎不敢相信有这等实力的,是一个扎着满头彩色编织辫子,穿长度拖到脚踝石榴裙,漂亮精致得不像话的小姑娘。 “这便是你今日要给我瞧的惊喜?桃花树下,他眉目清润,唇畔带着醺然笑意,握着她不安分的手用一旁山泉水清洗干净,“本命剑又突破了。” 她脑袋一偏,温热的脸颊往他脖颈一侧蹭,笑得他有些痒:“快吧?距离上次突破,才三个月不到呢。这种速度,比神主殿下如何?没落后许多吧?” 他伸手抚了抚腻在自己颈窝的姑娘,温声夸:“很厉害。” 她成日嘻嘻哈哈,没有烦心事时,能在被阳光晒暖和的草地里睡一整天,可姑娘好胜心强,实力就是说话的底气这句话被她施展得淋漓尽致。 在剑道修为,找人对练上,她从不懈怠,往往都是下狠劲地逼迫自己。 “还好。”她眯着眼,身体的劲卸下来便格外懒散,声音软绵绵的像哼哼的调子,嘴硬却一如既往:“没大事,练剑嘛,都这样的。” “宋玢,余晟和苏韫玉的兄长来找过我,还有五世家十宗门的少家主少掌门们。 他蹙眉:“你没与我说过。” 随着年龄的增长,修为的提升,江承函的肩上,从一个小小的楚明姣,到山海界,再到整个三界。 固然,神灵可以下令强攻深潭,成了还好,可若是不成呢? 宋玢将到了嘴边的那个“事”字嚼了嚼,咽回去,颇为屈辱地屈服了。 神主殿下这辈子没感觉有愧疚的时候,但在宋玢等人如泣如诉的控诉下,破天荒的唯有沉默。 江承函这次是真笑了。 “怎么还带这样呢。”楚明姣开始心疼钱了::“两头哭诉,收两头的礼。” 他斜卧在桃树下,衣摆半散,肩头被纷扬的花瓣点缀上春日独有的色泽,话语中含着点清透的笑意,温柔得像一汪春水:“信的。” 可天意弄人,事情就是走到了后来那一步。 等来的却不是情话。 她含笑戳了戳他筋骨匀称的手背:“那你怎么说。” “地煞之恶,我替你抽出来,归你。” 她顿了顿,再开口时,脸颊粉透了,抬着尖尖的下巴又不好意思又高傲道:“真到和深潭决战时,场面必定十分激烈,这个时候,我带着本命剑从天而降,强势登场,如今日般横扫一切。哇,一战之后,不止山海界,连四十八仙门和凡界都知道楚明姣了。” “那今日之后,再加一个努力的理由。她笑着凑过来,眸中是春季满山花色,他将她拉进怀中,听她慢腾腾补充完后一句:“等你对付深潭时,我帮你嘛。” “没说什么。”他道:“人走后,让神主殿送了赔礼过去。神使回来时说,他们到时,正巧遇见你兄长身边的近侍,也才送完礼。” 江承函倏而从回忆中抽身,他揉了揉眉心,答非所问:“进姜家祖脉后,你想办法,让苏韫玉与她分路而行。” 那个努力修炼的理由,最后成了伤害她的一把刀,每每想起,便刺得鲜血淋漓。 这个时候的楚明姣,单纯真挚得总叫人心头蓦的一软,不过才提了个开头,她便满心憧憬幻想起那等叫人热血沸腾的大场面,将所有可能列出个一二三等:“深潭问题解决,界壁重开,我便能去凡界看看--我还没出去看过呢。” 他有着无法推卸的责任,需要对每个生灵的性命负责--不止是楚南浔与苏韫玉,也不止是山海界。 她的眼睛霎时亮了。 想了想,她补充:“将楚明姣娶回潮澜河除外,这个我知道。” “姣姣。不论何时,江承函的身上总有种从骨髓伸出迸出来的清疏淡雅仙气,说冷漠吧,也不是,说全然清隽吧,又蓄了点叫人无法置喙,只能遵从的命令之意。只有坐在她身边,如此亲昵唤她时,人的情感稳居上风,温柔得不行。 江承函见她顿时精神地坐直身子,睁圆了眼睛看过来的警惕模样,接着道:“说得委婉,大概意思是,让我管管最漂亮又最能打的大小姐。三天一顿毒打太过频繁,不是正常人能承受得住的。” 你笑什么。”楚明姣顿时停住话音,狐疑道:你不信我? 楚家二姑娘,从始至终,都是我的道侣。” 千古骂名都尚是小事,凡界那么多生灵,唯有死路一条。 江承函被她逗得眉目皆柔,想了想,说:“有人说神灵出世,是为了解决山海界目前困境。因而,有一日,我希冀深潭碎裂,界壁重开。” “还有。”江承函起身,在离开凉亭前屈起指节敲了敲桌面,一双眼眸敛直了弧度,所有表象上的春风化雨被抽干,浮现出些神灵原有的威严,声线清冽:“没有卜骨的姻缘卦,亦没有各凭本事一说。” “再有便是,深潭自古以来只挑优秀的天骄,那现在山海界除你之外,可不就只剩我与楚南浔两枝独秀。它若是敢选我们,我便提剑上深潭,将它对半劈开。” 而且我今日加倍练本命剑,也是为了以后.....。她甩了甩辫子,问他:你有最渴望完成的事吗?” 我不干。宋玢飞快拒绝:“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哪个都不偏,你们各凭本......” “苏韫玉的兄长说,他年长你许多,修为也在你之上,苏家的盾山甲修至大成,便有反攻之力。他与你交手时,本命剑攻势太可怖,最后一-招时他没能收住,本命剑诛心一击被盾山甲反弹,有五成之力斩在你身上,碎了四根肋骨。” “那这样说,我们努力的目标大差不差。” 这话大义凛然,好似平日娇贵得容不下一点淤青印子的人不是她一样。 楚明姣摸了摸鼻脊,又装模作样转了转眼珠,而后用手去勾他的手指,道:“我是修士,打斗时有些磕碰在所难免,天底下哪有不战而成的剑者。” 楚明姣环着肩被这话逗得直发笑,笑过之后又指责他们:“才认识的时候都满口说什么为朋友两肋插刀,只要有需要,在所不辞。这才多大的事,怎么还带告状啊。” 他不能在那种时候与深潭硬碰硬,在深潭底细没有彻底被摸清之前,两者至少得保持着相安无事的状态共存。 那么多告状的人里,唯有这位老实的是去赔罪的。 23、第 23 章(柏舟帝师啊,老好人一个。...) 林妍裹着大棉袄去上厕所, 听见有人敲门就跑过去应门。她以为是二哥来接姥娘他们的,结果开门一看居然是稀客——韩卫新。 她愣了一下,忙热情地招呼:“二舅, 快进来。” 按照村里的辈分, 她叫韩卫新舅舅也没差。 韩卫新有几年没见过林妍,她变化很大, 他第一眼没认出来, 不过他知道她和儿子处对象所以第一时间就知道是她。 林妍把大门槛提起来,让韩卫新把车开进来,“二舅, 路上有雪吧, 是不是不好开车?” 她没想到韩卫新会连夜开车回来, 觉得他还是挺听韩奶奶的话,也挺在意韩慕阳的。 韩卫新:“高速上没有雪, 国道和村道上有,不过我车速不快, 还行。” 他上半夜开车从首都出来, 半夜凌晨就在路上旅馆睡了几个小时,下半夜继续开车赶路。 韩慕阳和三宝从屋里出来, 韩卫新招呼他们, 让他们帮忙从后备箱拿东西。 东西都是路上买的, 首都那边的土特产,再就是路过服务区还有其他地方的扒鸡、驴肉等特产,也大包小包买了一些。 韩慕阳硬邦邦地叫了一声爸,然后就默默地帮忙拿东西。 林妍看他别扭的样子就想笑, 估摸着看到爸爸连夜开车过来,心里又内疚不好意思, 觉得自己孩子气发脾气不应该呢。 姥娘和姥爷招呼韩卫新,问他路上累不累,让他赶紧喝口热水,上炕睡一觉休息休息。 韩奶奶哼了一声,“不是说不用你回来了吗?你要回来也不用这么匆匆忙忙地往回赶,坐火车不是更好?” 这一路上急火火地赶夜路,再出点啥事怎么整? 韩卫新就说自己晚上在旅馆睡觉的,没累着,让老人家别担心。 韩奶奶:“我是担心你?丫头怎么样了?没事了吧。她不舒服,你不回来也没什么。” 韩卫新就说好了,她妈和外婆照顾呢。 他扭头往门外看看,见韩慕阳去了西屋也不过来。 要搁以前他保管得吼一嗓子,骂儿子没礼貌不懂事,先训了再说。 可今非昔比,这会儿他才犯了错被老娘一顿臭骂,自己气势被打压下去,不敢造次。再者他和儿子也有快三年没正儿八经坐在一起,如今韩慕阳已经不是初中时候的叛逆样子,个子高了一大块,性子不再那么桀骜不驯却也越发清冷傲气,还带上了成熟男人的气场,让他这个亲爸都不能随心所欲张嘴就骂了。 林妍追着韩慕阳去了西间,笑嘻嘻地小声逗他,“心里挺高兴,怎么还拉着脸呢?你看看叔叔都为了你连夜开车回来,你高兴点嘛。” 韩慕阳:“又不是我让他连夜回来的。” 林妍嘁了一声,“韩慕阳,你幼不幼稚啊。” 明明和他那些同事在一起的时候就无比成熟得体,哪怕在陆东升面前他现在都能装一装,更别说摁着她学数学的时候那副老师的架势,怎么到了韩爸跟前就描边幼稚儿童了? 林妍挽着他的手臂,“我懂你的。” 约好的事儿,对方没完成,他心里积怨已久就趁机发泄一通,可对方没有狡辩反而认错态度良好,又尽力弥补,这就让他良心不安,觉得自己过分生出愧疚之感。 不管潘美静是个什么人,也不管韩爸错多错少,总归韩慕阳还是在乎这个亲爸的。 在林妍看来,只要韩爸对韩慕阳还有情绪价值,那就值得结交,能让韩慕阳开心也好呀。 韩慕阳垂眼看她,“你真的……不觉得我错了?” 林妍:“你当然没有错!爸爸也是你的,你们都三年没在一起过年了,你要求一起过年有什么错?哭闹的孩子才有糖吃嘛。咱们这一次闹了,大不了下一次我们去首都陪他过年呗,是吧?” 韩慕阳抿了抿唇,微微颔首,“谢谢你。” 等他们把茶端过去,韩爸挺高兴的,开口却是:“你看人家妍妍多懂事,你以后也该懂事的。你潘阿姨给你道歉了,还让你读大学以后就回家住。你也得回去看看弟弟妹妹了,这都三年了,你还没见过他们呢。” 林妍感觉冷汗哒哒的,韩爸看起来也不是很会处理父子关系呀。 果然韩慕阳的脸又冷下来,“我看他们,那他们还没回来看看奶奶呢?” 韩爸:“今年不是要来看的嘛,这不是生病了。等他们大点吧,来年夏天不那么容易生病就能常回来。” 韩慕阳不耐烦:“谁稀罕他们回来?那么娇贵到时候要是生病干嘛的,不得找人赖上?” 韩爸的脸色就不好看,又要开口训斥。 韩奶奶:“干什么?我看谁敢在我家造次!” 韩爸硬生生憋住了,韩慕阳也嗤了一声,转身走了。 林妍示意三宝去追韩慕阳,她跟韩卫新笑道:“二舅,您大老远跑回来,不是为了说这个的吧。” 其实韩慕阳对弟弟妹妹没有什么意见,他不喜欢的无非就是潘美静,结果韩卫新开口闭口说这些,他爱听才怪呢。 难不成三年过去,父子就没共同话题了? 你们不是做生意的吗? 你们说说股票,说说生意,说说政策,哪怕说说经济政治什么的呢? 所以说这就是家长的傲慢啊,他哪怕知道儿子已经很厉害,却还是摆不脱儿子小时候依赖他的那个形象。 韩卫新既有点没面子又有点后悔,他不是为了和儿子吵架来着,他其实挺想表扬一下儿子的,谁知道……嗐! 韩奶奶虽然电话里骂得凶,可现在儿子大老远开车赶夜路回来,当着姥娘姥爷的面她自然也不骂,反而还有点心疼。早饭就做个手擀面,大葱炒鸡蛋的浇头,儿子最爱吃的。早年间家里穷没什么吃的,手擀面和鸡蛋就是最丰盛的饭菜。 韩卫新和林妍倒是聊天挺好,他对林妍印象就更好。 他还问问二舅,因为二舅的油桶什么的都放在厢房里,他夏天回来那趟就知道。 林妍简单解释一下。 二舅虽然把货放在这里,但其实他不常住这里,基本每天往家跑的。 如今他生意做得挺稳当的,借着林妍和韩慕阳的关系,搭上了几个单位的食堂,除了日常供应食堂一部分食用油,年底单位发福利也会跟他订一部分食用油。 最近他和二舅妈一直忙活这事儿呢。 聊了一会儿,林妍让他和姥爷说话,她去给黄建设和林父打电话,让他们晌午过来吃饭,再给二哥打电话,让二哥傍晚过来把三位老人家过年要用的东西拉回家去。 林父他们肯定来,但是黄建设不方便,下午开年终会议,韩卫红也忙年底结案,他们家说明天一起去高家村。 安排完她就出去找韩慕阳。 韩卫新瞅着她出去的背影,对姥爷几个夸道:“妍妍这孩子真好,安排事情头头是道的,比大人还有条理。” 韩奶奶:“过了年她虚20岁了,可不就是大人了?你不要以为他们读书就什么都不懂,这孩子聪明着呢。” 韩卫新又说和她聊得来,反正就是满意得不行。 韩奶奶怼他:“你和我们妍妍聊得来,那是我们妍妍哄着你呢,你以为是你多会聊天的?当老板习惯了,不会和人好好说话了吧?我和你说,你来咱土包子乡下可别耍老板派头,我们都不懂那一套,也不会伺候。” 韩卫新赶紧检讨自己。 姥爷也跟他夸韩慕阳多优秀多聪明,“我们妍妍和三宝数学不好,都是他给补课,补得可好。开家长会老师还说呢,我们妍妍本来考个省大,现在把数学补上去,那就是靠京大清大的人,厉害吧?” 韩卫新连连点头:“厉害!” 心里就特别骄傲,没想到自己那个犟驴儿子也有这样贴心的时候呢。 哎,整天跟他吵来吵去,在别人跟前就是好孩子。 韩卫新忍不住有点酸溜溜的,想着自家不会好好说话,桀骜不驯还叛逆的儿子突然变成人家温柔乖顺的男朋友,他还真的挺不是滋味的呢。 那么骄傲的小子,就被人家女孩子给套上笼统,服服帖帖了? 吃早饭的时候林妍和韩慕阳、三宝一起回来,他们去割了几斤烧肉,还买了一只烧鸡一只烤鸭,另外买了一些附近村民自家生的绿豆芽、发的韭黄、蒜黄。 现在县城开了不少小吃店,烧肉铺子、烧鸡烤鸭铺子都有,凌晨两三点就起来忙活,早上正好开张,能卖一天。 韩卫新看他们买了这么多东西,感觉还挺被重视的,笑道:“不用这么麻烦。” 韩慕阳:“又不是为了招待你。” 韩卫新就看韩奶奶,我不得骂他? 韩奶奶就瞪了他一眼,你给我憋着! 果然,韩慕阳说完以后看韩卫新没骂他,有点诧异,又有点歉意,就道:“让妍妍她爹过来陪你喝两杯。” 韩卫新:“亲家是该坐一起好好喝两盅。” 这话韩慕阳爱听,没反驳。 林妍:……怎么着,拿她当润滑剂呢? 就在这时候韩卫新的手机响了,他拿出来看看是家里电话。 林妍看韩慕阳脸色不大好,就笑道:“二舅,你用电话回过去,搁这里接手机有漫游费还得接电话费,不划算。” 韩卫新一听也是,就把手机挂了,然后去用座机拨回去。 结果那边潘美静一看他居然把自己电话挂了,还以为是怕韩慕阳不高兴故意的呢,一来气就继续拨打。 韩卫新拨过去家里电话就占线,自己手机倒是又响起来。 他眉头拧起来,觉得潘美静在找事。 他把手机摁断然后重拨座机过去,结果那边电话还占线。 韩卫新便关了手机,潘美静知道这里座机号码,昨天还给韩奶奶打过,要有事儿一会儿也能打过来。 那边的潘美静却崩溃了,她捏着电话气得浑身发抖,“妈,你看他啊,这才到老家就不接我电话了。这是又被灌迷魂汤了呀!” 潘妈:“你消停吧,他开了一晚上的车,这会儿八成正睡觉呢。” 潘美静却不信,非要给他打电话,“小雨早上刚吐了奶,不爱吃饭,就告诉他,看他心不心疼闺女。” 潘妈:“我说你能不能懂点事呀!啊?你告诉他能怎么的?让他再立刻开车赶回来?还是让他记挂着,和他儿子老娘的吃饭吃不好,说话说不好?你非要作得他受不了跟你离婚?” 潘美静愣了一下,“离婚?不会的,新哥不是这样的人。” 潘妈:“他不是这样的人,是他这个人厚道,人家觉得对不起你。可你不能不清醒呀,你得找准自己的位置,你是他二婚老婆,不是他娘,你还想踩着他娘?你弟弟要是这样,我打断他的腿!” 潘美静:“妈,你是不是我亲妈,你怎么总帮外人说话啊。” 潘妈:“那你想不想和韩卫新过下去,想不想过一辈子?你也说那个王老板把他生了四个孩子的老婆踹了又娶年轻的,四个孩子都说踹就踹了,你这才俩呢。你觉得你是年轻还是漂亮?那些艺术学校的小姑娘都不如你?你真要是作得韩卫新寒了心,你觉得他会不会找个更年轻漂亮的?” 潘美静:“妈,你怎么能这样说,我们俩可是夫妻。” 她急了,自从韩卫新同意娶她,还让她怀了孕生了自己的孩子,她就觉得他是爱自己的,她守得云开见月明。 他们是相爱的,相爱的夫妻就该坦诚相对,就该为对方着想。 他是她的丈夫,怎么能不为她想,孩子还病着,她身体不舒服,他到了老家,不得第一时间打电话过来问问吗? 他难道不想她吗? 所以她也不提前回去忙活,而是选择留在店里继续帮忙。 林父却无所谓,他原本和二闺女也不亲,而且他们的习惯都是闺女长大嫁人就是外人,只有儿子媳妇才是自家人。 潘妈:“韩卫新就算对你没有多少感情,但是他这个人厚道,既然和你结婚了,也让你生了孩子,就肯定会对你们好。你也别整天摆着后娘款儿,和一个孩子争来争去。他韩卫新要是为了你不管大儿子,那他就能为了更年轻漂亮的不要你。你得清醒,他这个大儿子年轻能干,会赚钱,以后不但不分你们的家产,说不得还让咱小风小雨跟着沾光。” 林母给林妍气得够呛,这孩子怎么这么轴呢?半点听不进人劝。真以为赚点钱,韩慕阳对她好,就能为所欲为了? 他想的是人家韩家有表示,自己这边不能不表示,韩爸说到时候给两人在首都买套房子,当他们的新房。 现在家里有钱,在城里住这两年她也开了一下眼界,过年不自己累死累活地做,直接花钱找人帮忙做了上供的大饽饽小饽饽,这就省心很多,其他的包子、年糕之类的都不多做,想吃就做,没必要准备太多。 如果你混得风生水起,过得风光无比,别人只有羡慕,哪里会说闲话?就算说那也是眼红,谁在乎? 老太太往旁边椅子上一坐,指着电话,“给他们家座机打电话,好好关心关心你男人,再关心一下亲家和大小子,这面上该有的礼数,你得有。你做到位了,他们能不好意思做到位?他韩卫新能不好好对你?这该给的钱他还能短了你?这以后大小子有出息了,小风小雨跟着哥哥沾沾光,不是该当的?你怎么就只盯着眼前这芝麻绿豆的事儿?我要是不拖着你爸,让他离婚娶相好的?还是我举报他搞破鞋给他俩打狗头?看着痛快了,那我后面怎么活?我一个人就那点工资,能养得起你和你弟?你们要是跟着他和后妈,有你们好日子过?你也不想想!” 林母:“你操心也太早了。这才什么时候呢?等他们结婚怎么也得大学毕业,那还四五年呢。她自己那么能赚钱,自己攒嫁妆一样。” 林斐头也不抬,还在哐哐放枪,“我二姐多厉害,会赚钱,会做人,我们学校老师没有不喜欢她的,谁都夸她。就因为我是她弟弟,老师们整天盯着我。” 潘妈:“你整天防着这个那个,那大小子去了乡下这几年,可回来过一次?可闹腾过你什么?” 她几次使眼色明里暗里让林父少说几句,多吃菜。 林妍之所以要去高家村过年,因为韩爸回来,而韩慕阳总和他吵架。如果她在跟前,她能安抚韩慕阳,让父子二人关系不那么紧张,也能适当缓和一下。 二哥现在收废品规模也不小,把大院里外都占满了,他和康宁俩人忙不过来,又把大舅妈、康宁娘叫过来帮忙,后来大舅家里没事也过来帮忙,都能拿工钱。 她被林妍堵得一句话说不出。 他跟林母商量:“那咱得给点什么?” 二舅得一直忙到过年,二哥则轻松一些。 今世他被家里人守着,被老师盯着,还被林妍拿捏着,有韩慕阳那样一个存在压着,他就没那么吊儿郎当,学得就挺认真的。 反正早晚都是亲戚,不如早点适应。 行吧,让她去陪着两位老人,毕竟一把年纪,单纯靠大哥大嫂也照顾不过来,她跟着在身边也能照顾一二。 而她对林母是真的放下了,愿意给钱出力,却已经不会再像前世那样有感情渴求,再也不会有什么母女亲密的感觉。 林妍:“我说去他家过年了吗?我去我姥娘家呀?你要是不放心,也跟我一起去,我大舅妈不会管你的。” 老太太这么说了,韩卫新还能怎么滴?他也只有答应的份儿。 林母却以为她单纯就是想去韩家过年,想在韩爸面前卖乖,这……还没定亲说亲的,这样在一起多丢人,那指定让人说闲话瞧不起。 他就庆幸幸亏自己早退出来了。 韩奶奶也没给潘美静难堪,对方打电话过来问候,她自然也给小辈该有的脸面,和和气气说了几句话,还问了亲家母好。 林斐想起来就直打冷战,反正他没觉得林妍有多美。 潘妈:“你爸在我怀着你弟弟的时候,当初他和厂里的出纳有一腿,我一直不撕破脸,但是我能不防着他?” 林母说话没重点,又被林斐带偏了,说了一通他学习的事儿,让他少玩游戏。 百-度-搜-醋-=溜=-儿-=文=-学,最快追,更新最快 因为这个她也不急着回家过年了,和林父一起留在店里帮忙,能多赚点钱就多赚点。 等中午的时候林父林母带着林斐过来吃饭。 再一想她又觉得二闺女真是厉害了,平时看着温温柔柔的,一旦遇到什么事儿就刺儿得很,根本不会随便听人家糊弄。 挂了电话,韩奶奶道:“韩卫新我和你说,我也不求真的亲如一家和和睦睦,那都是扯淡,骗人的。刚才这样就可以了,大面上过得去,一年两年的团聚一回,够了。我丑话说头里,我就是偏心了,我到哪里都跟着我孙子,我和阳阳是一伙儿的。” 他这是老板待遇呀!可得好好干。 如果韩爸真的对儿子没半点感情,那林妍也不说啥,还会帮着韩慕阳远离他。 林妍等人收拾好,她让三位老人家跟着韩卫新的车,他中午喝了酒,下午睡一觉喝点茶也醒酒了。 林妍:“行啦,你也不用多说了,我知道自己做什么,也知道该怎么做。你就过好自己的日子,看好林斐,别让我三叔三婶作妖借钱就行。” 这样一想也挺好,以后出去也不吃亏。 潘美静还不相信,还想说什么。 除此之外,张文博那里开分店、这边发货等等,也能分他和鲁岳农一些外快,这是纯赚的。 总也不能让闺女太掉价就是。 潘妈:“别给我整那些没用的,我这辈子见了多少,你才见多少?这夫妻感情在着,那就是一家人,你们如胶似漆的好像一个人儿。可夫妻的感情也是最容易消耗的,一旦没有感情,那就是外人,仇人,互相防着呢。就不说别人,就说我和你爸……” 林母今年也一直在店里忙,没回家准备过年的东西。 “你也是大姑娘,有些事儿也得懂,这处对象归处对象,没结婚就是两家人,不能去人家过年。” 林母原本还因为林妍生气呢,这一下子直接被林斐气顶了,吆喝着他赶紧关电脑,回店里忙两天也得放假过年了。 林妍笑了笑,前世她一直在家过年,又如何呢,一旦结婚成家就是外人、亲戚,再回家过年,倒是让爹娘紧张得不行,还得赶紧把家堂什么的都取下来。 林媛还没回家,估计得二十□□的,现在她兼职跟上班差不多,很正规,放假时间自然也跟人家走。 人家韩家以后给买房子,自家没那个本事,却也不能什么不管,买买家具还是行的。 他心态稳,学习扎实,成绩就不错。今年期末考试两个理科班排名25名,刚入学的时候还是60来名呢,进步很大。 他们很自然地对成家的女儿转变了态度,可女儿却没有经过那种训练,根本无法接受那种爹娘突然变亲戚,一家人突然把自己当外人的感觉。 林母见他也不支持自己,生了一会儿闷气,又想起韩卫新夸林妍的话,还有一中老师开家长会的时候说的话,她又不气了,反而骄傲得很。 没有问题则罢,一旦遇到问题她是不愿意委屈自己去迁就林母的。 他们收拾的时候林妍就去和林母说事情,“娘,今年过年我就不回林家屯了。” 只要喝了酒,林父就觉得自己顶天立地,什么都敢说。 不求他们和睦友爱,但求别势同水火吧。 林母还是不同意,“过年咋能不回家,咋能去别人家待着?别给你大舅妈添麻烦,你大舅妈也不高兴。” 她说不回林家屯,都不说回家,这让林母听得很不是滋味。 只有你混得不好,去亲戚家像打秋风,才会被人说闲话。 林母没好气道:“我们都把那么大个闺女给他们了,还给啥?” 林斐一来这边就往电脑上扑,用林母的话说林斐跟电脑比跟姥娘姥爷亲。 潘美静一下子被击垮了一样,不敢置信,怎么的自己爸妈还有这样的事儿,她竟然都不知道? 她和韩慕阳三宝就坐三轮车了。 电话是韩奶奶接的,韩卫新在吃饭,故意没接她电话。 前世他还贪玩偷懒,早上睡懒觉不出操不早读,晚自习还睡个觉什么的,成绩在班上中等。 林斐成绩好,学得轻松,虽然语文和英语没有林妍那么好,但是他理科优秀。 潘美静:“他……他管新哥要钱来着。” 林母在一旁听着都丢人死了,这得亏是韩慕阳和韩奶奶知道林父啥人,要真的亲家见面,还不定多尴尬呢。 是她带着二哥和三宝越来越好的,是她让二舅的生意越来越好的,就算大舅妈可能有点不高兴的,但是大舅二舅二舅妈二哥三宝都高兴,她的意见就不重要,反正她在姥娘屋里,也不在他们屋里过。 来年还要在大商场买铺面,这钱到时候合伙投进去,铺面就是一人一半,以后也是个资产。 这意思过年就不回去,要跟着姥娘姥爷过去。 这顿饭是林母和姥爷、三宝做的,林母厨艺最差,只能帮忙切菜、烧火,掌勺的是三宝和姥爷。 林妍已经听不下去了,但是也不会再生气尴尬什么的,就示意韩慕阳和三宝一起去东间,找林斐打游戏去。 林母:“你这一年也没回去,大过年的怎么能不回家?起码得看看你爷爷奶奶。” 这边林妍等人正吃早饭。 “你要不是我亲闺女,我得骂死你。那是人家亲老子,人家要钱怎么的?人家要得天经地义!那是他大儿子,以后读大学、结婚、工作,亲老子不出点力?他要是给儿子买房子什么的,你也别说二话,要是计较多了,一点都不想让人家大儿子拿,那你可就真是坏后妈了。” 那可太晚了。 多少父子明明互相关心,却势同水火,搞得跟仇人一样,非要等父亲弥留之际或者去世以后,儿子才意识到自己是爱着父亲的,也体会到父亲对自己深沉的爱意。 怎么的妈还说什么更年轻漂亮的? 礼品店和别的店不一样,人家小年就关门,可他们的店能忙到大年三十那天呢。 他们这一届理科生格外优秀,他能有这个排名已经相当不错,老师自然盯着他。 林母:“…………” 林父:“话也不是那么说的,小韩不是更优秀?怎么的到时候嫁妆也不能太掉份儿。”他寻思着自己还得多赚钱,俩闺女出嫁陪嫁,儿子到时候娶媳妇。 韩卫新和他截然不同,很少说自己的生意,林父问他才说两句,而林父问的目的也不是真的请教,而是找话头来显摆自己的见解,韩卫新也不觉得他无知吹牛,反而还陪着一起吹吹,让林父爽得不行。 看着他们离开,林母就跟还在玩游戏的林斐唠叨:“你看你二姐,越来越气人了。” 韩卫新听出林母尴尬就把话风带向了夸孩子,他和韩奶奶夸林妍、三宝几个,林父林母则卯着劲夸韩慕阳,林父少不得还得顺便踩踩自己孩子。 她道:“我大舅妈不会不高兴的,我大舅妈和二舅妈巴不得我去过年。” 关键韩爸对儿子的心思大家也看在眼里,而韩慕阳也想和韩爸亲近,她就不想让他们因为莫名的倔强搞得关系很僵,事后韩慕阳心里又憋着难受。 就现在他们老师还讲解林妍的作文呢,有同学还全文背诵,不少男生都把林妍学姐当心目中的女神。 这两年他把钱都投进店里,年底分的就越多。人家小韩是真够意思,今年上半年分了他两万,下半年又分他两万。 林妍:“回头会找时间去看他们的。” 现在他早晚自习不逃课不睡觉,但是回家也会看看闲书、玩玩游戏。 上课都不开小差。 林父就美滋滋的,盘算着比他自己卖席可赚得多多了。 “妈!”潘美静急了,“你和我爸什么事儿?” 又换域名了,原因是被攻击了。旧地址马上关闭,抢先请到c>l>e>w>x>c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以前姥爷可能会叽歪,现在他没有话语权,姥娘说了算,他只会好好好,是是是,你们要吃什么好吃的? 下午的时候二哥二舅一起过来,他们都开着三轮车。 怕别人说闲话?谁怕呢? 她让林母帮忙把这边略收拾一下,然后把门窗都锁好。 林父:“那哪能?她攒的是她的,家里陪嫁还是得给的。” 他前几天还和一起卖席的朋友联系过,他们说生意不好做,现在一年满打满算赚个万儿八千的,根本不够家里开销呢。 林斐:“要不我也不回家过年,我一个人在这里过也挺好。” 他们听三位老人家指挥,帮忙把随身带的行李都拿回老家,年后再拉回来。 席间就成了林父和韩卫新的商业互吹现场。 潘美静又打过来装模作样问候了一番,虽然有点阴阳怪气,但是在她亲妈的指点下倒是也礼数到了。 林父这人有个本事,不管对方做多大生意,是多大老板,他也能和人家平等喝酒一起吹牛。 回到店里晚上她又逮着林父抱怨,说林妍心里眼里都没自己这个亲娘。 24、第 24 章(一面自我唾骂,一面为她当...) 这句话,如根尖细锐利的针,迟缓又不容人拒绝地扎进在场几位的胸膛里,一种尖锐的痛被唤醒,漫过肺腑。连最在情况之外的清风都感受到这种氛围,觉得周围阴气森森的,他不自觉咽了下口水,颇为担忧地问:“姑娘,那他们姜家子弟平时不进祖脉都受影响成了这样,我们晚点进祖脉,还不一定得待多久呢,会不会更......” 他想到某种画面,生生给自己吓得一个激灵,战战兢兢道:“不会直接被吸干吧?” 来之前,楚明姣给他们下了改口令,出门在外,“殿下”这两个字,绝对不能提。 传言帝师以凡人之身通天下之事,神秘无比,那日为了求见他,她下了大手笔,相当于已经将自己的身份撕开了一道口,这个当口,随意一个细节,都能成为被人顺藤摸瓜的线索。 她不担心江承函追杀她,就怕身份泄露,这位帝师向上禀告,他跨越界壁来阻止她。 “不至于。”楚明姣想了想,从实际出发:“这次来的人,大多师出四十八仙门,是宗门未来的中流砥柱,这种好苗子,若是全折在这,那群老头不全疯了?” “噢噢,对!”清风自我安慰,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这么多人都在呢。” 楚明姣说话时,身侧那位帝师的眼神总停在她身上,安静地聆听,眼中像被风簌簌吹落一地梨白,不开口时存在感并不强,可一旦注视过去,便会被那种令人难以忽视的闲雅清徐之意吸引,而后折服。 有那么一瞬怔然间,楚明姣觉得他和江承函骨子是有几分像的,都是春风秋雨一样的性情,内里剖开却如白雪,酝酿着独成一派的孤高傲然。不同的是,这位帝师至少有喜怒嗔痴,掩藏得再好,情绪总能被人感知到,而现在的江承函,已经全然变幻为神,连笑容都久违到觉得陌生。 紧接着给这位跟着前来除煞的帝师打定心针,提提红唇,弯出个璀然明艳的笑:“帝师放心,你只负责抽取地煞善魂,我们会贴身保护你。” 她笑起来时眼眸弯弯,睫毛覆落,显得无比纤长卷翘,根根分明,尤为甜蜜乖巧。 从前,山海界中,内从楚南浔到楚滕荣,外从看惯了美人,也看惯了她,彼此互相嫌弃的宋玢与苏韫玉,最后到世间万物都不入眼的江承函,没一个躲得过这样馥郁催人的甜蜜。 一面自我唾骂,一面为她当牛做马。 此时,她已经跨过门槛,步入这座用大造化堆叠而起的萤亮灯楼中。橘色光芒从天倾泻,齐聚在她发顶,将她全身笼罩其中,于是每一条面部弧线都像是被重重勾勒着描了边,满头青丝也像被从天撒了把金粉,光彩熠熠。 帝师跟着走进来,衣摆拂动间,藏在广袖下的手指微动。眼神落在她脸颊上,从柔嫩唇边俏然的弧度,到眼尾那根薄线下油然而生的风情,这些美好的东西生动展现在他眼前,像一朵曳然生姿的幻梦花。 那个山海界笑起来最美丽的姑娘,藏了满怀的心事,裹挟了一腔愤懑怒意,毅然决然地踏出潮澜河,将他丢在那片属于神灵的无人禁区中,可能再也没想过回来。 她按捺着性子,将自己包装在一个脆脆的壳里,而后站到他面前,假装那壳是松动,费一些劲便可以敲开。 明知她想做什么,明知前方是骤然风雨,他仍止不住的珍惜她回来的时日。 楚明姣就是这么一个会让人上瘾沦落至难以自抑的姑娘。 未免太过唐突,帝师颇为克制地收回视线:“劳烦姑娘了。” 这时,恰好有姜家弟子走过来,打量了他们一圈,含笑引他们上那层呈螺旋转上升的楼梯。 这弟子也瘦,但比起那边那圈人有气无力的颓然沮丧,心绪还算正常,不管真笑假笑,至少能笑出来:“几位请随我上楼来。” 楚明姣提着裙摆踏上阶梯,环视四周。 即便是用灵力临时搭建,这高楼也不算敷衍了事,细节处颇有考究。 这时候,姜家百代世族的底蕴展现出来,哪怕如今姜家深受地煞**,也做了客气的样子,各种镂空鎏金摆件一应齐全。目光所至,雕梁画栋,不胜华美。 苏韫玉充当了半晌木头人,这会开口了:“这次祖脉除地煞,一共来了多少人? 那弟子像是被问过许多回这样的问题,答得倒是顺口,半分不见迟疑:“一千七八百左右,比我们起先预想的多一些。” 凌苏一边走,一边将半边胳膊挡在栏杆外,闻言散漫地抬眼,语气不甚正经:“ 那是自然。姜家锁魂翎羽和流光箭矢的吸引力,你们难道心里没数?” 他打了个哈欠,一脸恹恹:“没数的话,也就不会拿出来了。” 来这不过小半个时辰,楚明姣已经发现,这姜家上上下下,像是得了非常严厉的警告,他们折碎了一身傲气,将自身姿态放得足够低。 看得出来,他们真将这次机会看作是最后的浮木,不会在任何细枝末节,无谓的争执上得罪人。 还挺能屈能伸的。 等到了二楼,连排的宫灯被不知道哪边刮来的风吹得左摇右晃,莹莹点点的光亮照在人眼皮下,几乎是刹那间,就给人种被拽住脚踝,后脊直冒凉气的感觉--**静了,让人难以想象,这栋楼里,住了一千七八百个年轻人。 甚至连声咳嗽声都没传出来。 清风跟傀儡人一样僵硬转过头,看向楚明姣,离掉眼泪只差最后一步。 “诸位不必担心。”那姜家子弟反应迅速,飞快安抚他们,连声解释:“这是应一些弟子的要求专门设置了隔音结界,房间里外的人互不打扰。一是因为有人要调整状态,以便应付子时后可能发生的种种状态,二来,防止人以不正当的方法窥听他人的计划。也是避免在出发前产生**,伤了各自的和气。” 清风搓了搓自己的胳膊,勉强笑了下,嘀咕道:“吓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话说到这,他们走进一处四四方方的隔间中。 那姜家弟子手一挥,极似凉亭的隔间四面都垂下幕帘,他俯身为他们斟茶:“这也是个隔音亭,我将为诸位道友讲述姜家关于地煞的情况--请多谅解,虽然今时的姜家也不在乎什么脸面名声,但怕被有心人利用,大肆传播曲解意思,不得不谨慎些,因此之前刻意隐瞒了地煞的具体消息。” 楚明姣接过他手中的茶,嗅着沁人的清香,默不作声抿了抿。 其他人没有察觉,帝师和苏韫玉几乎同时看过来,前者不动声色蹙眉,后者挪过来,碰了碰她手肘,挤眉弄眼地直暗示:什么东西你也敢碰?出门在外,是不是太没安全意识了。 楚明姣挪开视线。 楚明姣面色逐渐凝重起来。 那换个角度想,姜家年轻一辈瘦成这副模样,精气神被抽了个七八成,会不会和日常生活有关。 “他那时候已经不重口腹之欲,吃东西都是勉强,一口一口嚼得又细又慢,还没吃完,他就突然在桌上倒了下去。” 那人咬着牙,从齿缝中吐字:“我兄长在我面前死的。说起来谁也不信,我母亲见他日渐消瘦,生机渐无,心疼得不行,那日一早爬起来就做了他最喜欢的狮子头,特意搓得大大的,想让他养好精神。” 那边姜家弟子润了润喉,敛声收色,讲故事一般将姜家所知道的关于地煞的消息逐一道来:“姜家根基深厚,百代世族,素来将祖脉看得极重,唯有精挑细选,天资上乘的门下子弟可以进去领悟前人遗留下来的各种心法,获得修行道路上的机缘。” 她却十分专注,恍若未觉。 柏舟长身玉立,站在两盏宫灯下,满身氤氲在柔和橘光中,身形挺拔清癯,哪怕是蹙眉的微小动作,也显得有韵味极了。左边食指在右手手背上无意识摩挲第三下时,他像是终于拗不过某种担忧,无奈妥协了,拨动着灵戒转了下。 “半年后,这一百三十名姜家子弟,一个没少,全**......以各种各样的死法。” “长老们很快发现不对,将他们逐个叫进去谈话,询问里面发生了什么。可奇异的是,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有人说什么也没干,进去直接打坐,修炼了整整一年,可他的修为却掉了半截。还有的说,自己才一进去,就走进了某条巷口,怎么绕都绕不出来,跟鬼打墙似的当无头苍蝇转了半年,但丛山峻岭里,上哪儿来的巷子?” 他这是在怕她乱吃东西影响后续行程,还是知道她在试水脉,为了免除身体上的疼痛而特意递来的消痛丹? 从水脉中下手,就变得尤为可能。 顶多,让她受点身体上的苦楚。 而是专门改良后的另一种止痛丹药。 他不断咽着口水鼓起勇气转过来,直接与一双圆溜溜,泛着琉璃色泽与笑意的杏眼对视上。 一向最能静心的人却静不下心来。 “这等丑闻,自然不好叫外界知道,当时长老们一力**息,下了禁言令。好在那时山海界召开一个仙盟会,我姜家最为出色七八位的天骄都跟着去了,不然也要全军覆灭。”骤然提起山海界,苏韫玉和楚明姣对视一眼,交换了个眼神,接着听下去。 她的体质绝非寻常人可比,纵使地煞使出滔天手段,也别想动摇她的根本。 楚明姣一边抬睫听那故弄玄虚的姜家弟子说地煞的情况,一边捧着滚热茶盏抿个三两口,手边很快被烫红,白如雪的肌肤绯艳一片。 喝吧喝吧,没有警惕心,被山海界养惯了,在外面吃点亏,受点苦,很快人就能成长。 江承函还只对她这样,帝师这是人人都关心,心怀大爱啊。 她不明所以,愣了愣,眨了下眼表示疑惑,看了看自己手里捧的茶,又看了看那枚丹药,才恍然觉察过来。 和曾经的江承函有得一拼了都。 他声音消沉下去,再也扯不出勉强的笑:“寻常时候,大家进祖脉,用时不会超过半年,就会被里面的力量强行传送出来--前人已经故去,留下的东西有限,撑不住无止境的汲取。” “这么怕啊?”楚明姣大发善心,示意道:“怕就站过来点。” “原本以为长达一年的苦修会迎来十分不错的结果,谁知那些人出来后,不仅修为不见长,而且身形枯槁,目光涣散,如行尸走肉般,还都瘦了很多。”说到这,这人干涩地吞了吞口水,像是揭开了什么伤疤:“我记得尤为清楚。我亲兄长就在那批优秀弟子里,他生下来都十多斤,折腾得我母亲几乎耗尽生机,即便修仙,也很重口腹之欲,吃什么都津津有味,这么多年,他体重只见涨的,没见下来过。 而是不是水脉的问题,这一试,再感受经脉里灵气的变化,心里就大概有数了。 特别是在四十八仙门齐聚的时候,它难道会没有半点压力?不会想办法阻止? “前人身死,庇佑后辈子嗣,三界之内,所有宗门世家都是如此做的,我们根本不觉得有任何问题,也确实一直以来,祖脉使得姜家年轻一辈披荆斩棘,一路乘风而上,出了不少名震天下的大人物。” 楚明姣将茶盏放下,手指头抚了抚那枚丹药,凑到鼻尖嗅了嗅。 毕竟那地煞也没光明正大跑出来杀过人。 她稀里糊涂地就着水将丹药咽下去,抵着舌尖甜腻绵香的滋味,心里乱蒙蒙地想:凡界居然出了这么个长得清隽,又温柔,善解人意还财大气粗的帝师啊。 消痛丹那种清凉的直击头脑的气味太好辨认,可这居然也不是,不纯是。 如果她没记错,价格在传统消痛丹的十倍往上走。 “长老们摸不着头脑,与家主商议后也没个主意,只好对这些优秀弟子加以观察。要命的是,很快,有家中教**们纷纷反应,这些原本聪慧灵敏,悟性绝佳的孩子进去走了一趟,像是被抽掉了某根神经,最是浅显的东西都悟不到,修为眼看着漏气般往下跌,再也不复往日光景,很快泯然于众。 这不配合的样子,让苏韫玉想起了某些不好的回忆,他吐出一口气,干脆眼不见心不烦。 “说了这么久。”小世子凌苏掀了掀眼皮,道:“地煞到底是什么东西?” 楚明姣才没那么多顾忌,她喝茶单纯是因为知道姜家不可能在待客的茶水中下手脚,其他四十八仙门的弟子也没有能插空的机会。 楚明姣看得兴起,用指尖很轻地戳了戳他的肩骨,指甲与肌肤的接触似有若无,前面那人顿时耸起肩,如一只惊慌失措的鸟。 虽然清风那不缺这东西,但毕竟人家一番好意,还为自己做事,楚明姣不免朝他感激地笑了笑。 “而那一次,那一百三十位优秀弟子却在里面待了足足一年时间。这期间,为了他们能安然修行,怕临时进去会中断某种传承,家主与老祖们都没有进去查看,而是等他们自行出来。” “现在想想,事情就是从那一刻开始逐渐失控的。” 这都是前情,那弟子没将过多的话放在曾经的辉煌上,他顿了顿,话锋一转,直入正题:“十八年前的夏天,我们姜家又组织了一批优秀弟子前往祖脉,他们长期备受关注,身上承载着长辈们的期望,进去时,个个春风满面,意气风发。按照以往的情况,这一百三十名弟子,即便再不争气,境界也能在原有的基础上攀升一层,甚至有些能得到某位已故老祖青睐的,那将很快脱颖而出,终身受益。” 这样寂静而空旷的地方,一旦从房里出来,就必然成为姜家弟子们的视线焦点。 “可他们的下场也没好到哪里去。那人加快语速:“因为前头这件事,家主和长老们对这几位尤为重视,姜家已经遭遇重创,这几位是姜家未来的希望,决不能再出事。他们给出各种护身符,将这些人保护起来,如此,也相安无事了两三年。” “出祖脉的那天,他整个人跟脱胎换骨似的,掉了一半的肉都不止。” 清风又开始抱着胳膊抖了。 “总之,各有各的说法。” 清风如蒙大赦,想也不想就舍弃了汀白,拎着药篓就站到楚明姣身边。这样一来,终于有了点安全感,他渐渐挺直腰杆,接着往下听。 “姜家得以屹立不倒,长盛不衰。” “就在大家以为彻底没事了的时候,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几位先是受伤,而后出各种各样的意外,最后无一例外,全都**。也正是因为他们的死,导致这事彻底瞒不住,地煞之说才隐隐流传出去。” 没多久,楚明姣察觉到一个盛着药丸的小锦盒被那位最清和又最疏远的帝师推到自己手边。 “我疯狂唤人,叫了长老来看,一看,说他已经**。被噎死的。” 25、第 25 章(神灵的心眼,怎么就针尖那...) 即便这几日被许多人问过无数遍这样的问题,现在谈论起来,那名瘦骨嶙峋的姜姓子弟仍无法完全平静,挤出个苦笑:“这事出了之后,家主及长老们全副武装前往祖脉搜寻不下十回,日防夜守,一刻也不敢松懈。也顾不上会不会冒犯前人,他们将祖脉那五座山翻遍了,每个山洞,每条溪流都仔细观察过,最后还是毫无头绪,无功而返。”“进去时,什么鬼打墙,什么浓郁到难以形容的灵力,他们全都未曾感受到,风平浪静到连场雨也没有下过。” “可族内年轻人的状况还是每况愈下,死去的那些不提,这十几年中,出生的孩童比过去倒是没少,只是在出生后会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死亡。” “不瞒几位,家主为此遍访三界诸位大能,以求解决之法,甚至动过迁宗的念头。 只是这东西完全是凭空冒出来的,再博学多知的能者都对此知之甚少,知道它名为地煞,还是受了上任帝师大人的帮助。” 楚明姣的眼神隐晦地飘向现任帝师,他身架好,一袭简洁长衫,长发如细腻的绸缎,被乌木簪挽起后仍有部分散落肩头。男子听人讲故事时并不与人直视,眼睑垂着,睫毛弯得自然,微微向上翘起。 “帝师一脉,诸位应该都知晓,他们以凡人身躯通天下奇异之事,代代相传,上任条件极为严苛,向来备受尊崇。姜家弟子长长舒了一口气:“我们家主的妹妹早年遍游山川,曾与上任帝师大人结缘,对他有救命之恩。眼看族中乌烟瘴气,愁云惨淡,为了家族长远,她决心入长安,求助帝师。” 故友相求,帝师无从推辞,出了长安,在姜家住了半个多月。在走遍祖脉后,他面色凝重,起先也是什么都不肯说,只是不住摇头,和家主说,迁宗也无用,姜家祖脉下生了地煞,这东西专吸年轻人生机,天赋越盛他们越喜欢。这是姜家的劫,即便远隔千里,也无法逃脱它的追踪。” 楚明姣眼神微冷,心中不住嗤笑,这可不就是个“小深潭”嘛。 事情到这一步,姜家人也不怕自揭伤疤露丑,只听他接着说:“这样的说法引得家主大怒。说直白些,帝师在凡人眼中再厉害,也是枉然,修士们呼风唤雨,有挪山倒海之威能,对手无缚鸡之力的帝师大人并不打心底里认同,当时只当是病急乱投医。这话赶话,一听不对,立马严肃警告,将人原原本本‘请''了出去。 “就这样,又硬挨过几年,姜家已是**之末,家主的头发日渐花白,苍老如凡人。姜家方圆五百里,二十五座山脉,再没半点生机,大家每日提心吊胆,害怕无形的刀下一刻就要落在自己头上。” “直到五年前,家主妹妹又生下一子,取名姜似。这孩子出生时就被测过灵根,天赋绝佳,假以时日,必定能撑起姜家门楣,家主大喜,将这孩子带在自己身边,亲自照看。然而好景不长,可能因为天赋太好,也同样让祖脉里的地煞眼馋心馋,不到半年时间,小小的孩子突然发了高热,上好的灵药一碗接一碗喝,可病情就是越来越重,眼看着就要遭遇和其他天骄同样的命运。” “姜似的母亲经历过丧子之痛,再不能承受同样的痛苦,她不顾众人反对,毅然又去长安请了帝师。” 此时,后面又进来一波人,男女参半,皆以幕篱遮面,很快有别的姜家弟子上前,领他们上了对面的遮音隔间。 众人的视线被短暂吸引,直至他们面前的人又开始说话:“说来也奇怪,不知帝师用了什么方法,愣是保住了姜似的生机,只是直言,说只是暂时为这孩子强行续命,若地煞问题不解决,短则三年,长则五年,他必定会死,地煞不可能放过这样的好苗子--这无疑是块吊在它鼻子前的肉,吃不到,心就会痒。” “这一出事后,家主为之前的怠慢向帝师赔罪,请求他告知解决之法,姜家愿为此付出任何代价。帝师是位好人,他看着姜家满地了无生趣的年轻人,沉默了许久,叹息说,帝师一脉若是泄露天机,必受天罚。他老了,死也无妨,只是帝师一脉的新任传人还未学成,还需一年,才能将解决之法奉上。” 这样亘长繁复的描述,楚明姣到这算是明白了,她若有所思地侧头往灯火通明的楼外看了看,将已知的线捋了捋,道:“所以这位帝师在一年后真将解决地煞的方法交给了你们,他因此承受天罚,于同年过世,新任帝师上位。” “是。”那弟子无意识喃喃着重复了句:“帝师大人是好人。” “我有个问题。”楚明姣习惯打开天窗说亮话:“地煞明显逮着年轻人便不放,如今四十八仙门的年轻天骄为了流光箭矢与锁魂翎羽齐聚于此,这对我们而言,真的没有危险吗?毕竟你也说过,你姜家年轻一辈,不论什么厉害的角色,都没能逃过它的**。” 那双剔透得像是沁入深色宝石的杏眼强迫这人与她对视,一字一句道:“如此一来,我们全无保障。” 地煞之事,姜家提前遮蔽了所有消息,直到这时才和盘托出,其中曲折情由,全听他们一面之词,旁人无从求证。 楚明姣倒不怕什么,即便剑心受损,她身上也有的是趁手的灵宝,真狠狠心将它们自爆,再深的山脉都能被炸个底朝天。 但她不想和地煞斗智斗勇时还要忙着捞人,这一千多近两千的天骄,也不可能个个聪明,那若是些蠢的,被当做诱饵了,她救不救? 不救吧,就发生在眼前,心里过不去;救吧,他们这次出来都费了多大的劲,有要事在身,她根本懒得管别人。 那人愣了愣,其实从刚开始迎这几人进楼的时候,他便注意到了这姑娘,原因无他,相貌太惹眼。这半个时辰里,也只觉得她美,现在四目相对,却觉得气质也非同一般。 朱唇一点,上下开阖,怎么就有那样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呢。 “回神了。苏韫玉好笑地伸手在他面前招了招,好声好气提醒:“名花有主。快回答问题吧。” 这种场面,苏韫玉和宋玢从小到大不知见识过多少回,甚至内心已经完全麻木。 人多又如何,最后不还是都知难而退,灰溜溜掐断念想了? 谁能养得起这么朵堆金积玉的富贵花啊。 楚明姣撇了下嘴,余光瞥见帝师筋骨匀称的食指很轻地在衣料上点了下,像被某个字眼触动了情绪,又无声压回去的自我提醒。 “不,不是。”瘦成骷髅的弟子脸色陡然胀红,连着摆了几下手,再没敢看楚明姣,连带着解释都变得磕磕绊绊:“......没有这回事,地煞只针对姜家人,若是它能对四十八仙门的弟子出手,也不至于等到现在。而且这么些年,我族中也举办过不下三回盛事,不少天骄少年都来过姜家,大家并没有出事。” “这次广招四十八仙门的道友,只是因为地煞偏好年轻血脉,相比于老人,他们更能将它引出来。主要是,这也是帝师给出的方法。” 话说到这,前因后果也算明晰,那弟子眼珠子转了转,视线不知道往哪放,索性盯着地面,提醒道:“时候不早了,若是几位没什么想问的,可以入房间歇息了。祖脉会在今夜子时开。” 算一算,距离开祖脉也就剩下不到两个时辰了。 苏韫玉朝他点了点头,那弟子脚底抹油般飞一样地下了楼梯,从背影看,真像一抹在夜间游荡的幽魂。 见状,苏韫玉回过身看了看楚明姣,满脸饶有兴味地打量。 “看什么?”楚明姣伸出手指抚了抚脸颊,像是想到什么不能忍受的事情,蹙了蹙眉:“我妆花了? 没。他慢悠悠凑近,以一种极为好奇的眼神扫过那张白玉胭脂面,低声道:“也可能是我从出生起看到现在,时间久了,不觉得有什么。” “我们楚二真这样漂亮吗?他自我怀疑地报以一笑,颇为纳闷:“怎么每个小青年看你,都失了魂一样手足无措?” 楚明姣盯着他看了半晌,面无表情地将他的脸推到一边,而后认真回答:“你不觉得,可能是因为有眼无珠吧。” 宋玢噎了下,他下意识拍了拍自己酸得不行的牙关,禁不住朝帝师回以一个同情的眼神。 他话一拐,脸上挂上笑:“别的事我不太清楚,但这彩凤楼,烟柳巷的事,你们若是有想了解的一一” 那是会有吗,那分明是十次有六次没准的。 宋玢烦躁地看了眼苏韫玉,见这人不知何时偏了头,半晌,脸上有脏东西一样,飞快拿指头捂了下。 啧。 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感慨般拍了拍帝师的肩,那意思不知道是钦佩还是调侃。 不觉得烧心吗? 一个对视都受不了。 神灵的心眼,怎么就针尖那么大点呢。平时看着也挺穆如春风,对万事万物都温柔宽纵一人啊。 三界对修为境界的规定大致一样,从低往高分别为:化形境,化体境,化骨境以及化星境与化月境。 这是......也不像是取笑吧? 楚明姣摇头,观察起了四周,自己也知道不对一样,极为自然地转开话题:“我们都回想下方才那弟子说的话,看看能不能揪出什么漏洞,集思广益,在进去前把可能发生的情况列一列,也不至于后头被打个手足无措。” 帝师清声喊住他,他气质清澈干净,如山巅汩汩而下的溪泉水,清冽甘香,开口时便将这些含有桃色意味的放浪词句洗涤彻底:“长安帝师一脉,名唤柏舟,凡人身躯,不通灵性,对天地间诸事都有所了解。在不违背天意的情况下,可为诸位答疑解惑。” 确实是有隔音。 但很显然,苦主不觉得有什么,他挺乐在其中。一向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人还提前开口,打断了那边两位的对视。 宋玢这才勉强站直身体,又过来勾着柏舟的肩头,只有他们两个能看到的角度,眼中的控诉几乎要化成一行大字:都纵成这样了,自我反省反省吧,家里人! 最后轮到楚明姣,她无声捏了捏拳,沉吟了会,故作镇定地开口,声音又清又脆:“峪州楚家,楚明姣,主修剑法,修为在化星境。只是因为平时多有倦怠,剑术不算精,攻伐力在小成范围内。” --这次凡界之行,看起来会很有意思啊。 汀白反应过来“噢”了两声,道:“在下汀白,修为在化骨境,主修暗影术,擅长隐匿刺杀。” 作为被打得最多,几乎当做人形肉盾的对待的苏韫玉,他真的能昧着良心听这种话吗? 至于传说中的化神境,除却生来就是神灵之体的神主,历史上没有惯例,这里不提也罢。 想了想,对自己实在没什么信心,还是提前打个预防针:“只是成功几率不高,会有失手的时候。” 她不能如何动用本命剑,怕断裂之势不减。 还算有点自知之明,宋玢换了右脚撑着。 楚明姣斟酌着往下说:“......平日家里人纵着我,生活习惯方面,确实有些讲究。一是妆容衣裙,若是乱了,或沾了污秽,会全身僵硬,难以忍受,一定要在原地弄平整了才舒服,与人搏命与逃命时另说。二是脾气,性格不算好,遇到捣乱拖后腿的,会生闷气,会不耐烦,自然,我们这队里的除外。” 对面帝师耐心地听着她每个字句,眉眼间隽然一片,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眼中竟然好似盈满了潺潺笑意,不刻意收敛时,那笑意像皎然月光,要逶迤着淌出来似的。 每一境又分为小中大成三小阶段,像楚南浔,楚明姣,苏韫玉这些人,本身修为都在化月境。到了这个层次,每段都如天堑般难以跨越,其中,楚南浔,楚明姣主攻伐,都在化月境中层,苏韫玉和宋玢,则在小成。 不是。 宋玢跨步进门,看热闹的心思止不住地升起。 “平时,没什么忌讳的。” --早些年,他和苏韫玉被打得肋骨断裂,接连咳血,满地乱爬的时候,她可没说自己多有倦怠,剑道不精啊。 楚明姣推了推汀白和清风。 说的都什么东西! 他合上才从桌上拿起来的书籍,循声望过来,低声问:“还有吗?” 宋玢从听第一个字起就听不下去了,他背对着众人,只朝着柏舟,一路听下来,还是没忍住在最后翻了个白眼。 眼看视线都转到自己这边来,宋玢顶着别人的脸,也不觉得丢人,左脚撑着全身重量,调子懒散地开口:“凌苏,宣平侯世子,就你们应该也了解过,文不成武不就,身手半吊子水平,抵不了什么用。这次想要跟着柏舟来,是想取地煞恶魂。哦,对了......” 踏进房门后,楚明姣二话没说,先朝房顶丢了个小术法,那灵气小球顿时满屋子乱撞,春风懂她的意思,急忙跑到外面,仔细听了听后朝她摇摇头:“听不见。” 还坦诚相待呢。 楚明姣不由侧了下脸,故作一本正经。 真正的苦主没说什么,只是微不可见动了动睫,眼皮轻阖,随后率先踱步将房门推开,看向他们:“都进来说吧。” 楚明姣说着说着,难得不好意思地止住了话音。 宋玢在心底揭人老底。 “凌苏,你收敛些。” 还化星境,剑术不精,攻伐力在小成范围。 苏韫玉已经开始低头沉思。 关于地煞的事,他们内部肯定要有个定论。 楚明姣先进了那间屋,身后几个小跟班一窝蜂紧随其后,再是抚着鼻脊骨无可奈何摇头的苏韫玉,宋玢最后进。 接下来,清风和春分一前一后介绍,说得还算诚恳,实事求是。 苏韫玉最会说漂亮话,说完,为表诚心,他先从自己开始:“在下苏韫玉,修为在化星境,主修遁甲术,遇到危险能上前挡一挡。但因为身上有伤,能尽的能力有限,生活方面没什么忌讳的。” “这样,我们先各自介绍下吧,包括主修**,性格忌讳这些。地煞难缠,这一路上只怕凶险少不了,既然决定结伴同行,坦诚相对就是最好的诚意。” 26、第 26 章(好难养。) 返航途中相对安全,没有发生那些糟糕的事情,原本还想着,沙海帮会不会很聪明,猜中他的想法,从而绕道而行,直接在他们回程的途中等待。数天过去,相安无事,一点风浪都没有。 林凡的四合掌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渐渐形成身体的一种本能,哪怕被人打的失忆,记不起修炼过四合掌,但凭借着身体本能还会自然而然的施展出来。 林凡拿着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汗水,被他强行关在屋内的郭正堂躺在床上傻傻的发呆,就好像没有知觉似的。 “郭爷,虽说我不知道你心里具体的想法,但我知道你还是想报仇的,如果我猜测不错的话,你应该是在寻找一位真正有能力的人帮你复仇。” “可惜,有能力的人实在是太少,你知道仇家很强,寻常人修炼,哪怕修炼一辈子都不可能。”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年龄已经大了,没有修炼的你,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继续等待下去,恐怕你想报仇的希望真的要破灭。” “别找了,睁大你的眼睛,你想要找的人就在你面前。” “而我就是能够为你报仇的唯一人选。” 林凡丝毫不感觉自己说的有任何问题,既然已经顺着修炼这条路走下去,就得自信,甚至他能告诉对方,我就是你等待的奇才,**挑一的绝世奇才。 他看着郭正堂的眼睛,想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一丝波动。 林凡丝毫不急,对这种人来硬的是没有任何用处的,反而浪费力气。 吴俊端着饭菜走了进来,摆放在桌上,随后看着躺在床上的乞丐,已经连续好几天了,林兄跟这乞丐一直待在船舱里,都不知道在做什么。 “还有几天到天九城。”林凡问道。 “两天。”吴俊回道。 “嗯,注意海上的情况,有情况就来通知我。” 看现在的情况,应该是没问题了。 等吴俊离开后,林凡将郭正堂从床上拉起来,“吃饭,然后继续看着我修炼。” 他就是要郭正堂从他身上看到努力,坚持,信念,千言万语,都抵不过实际行动。 被林凡绑到船上的郭正堂想反抗,想离开,可是面对林凡,他哪里有这样的能力。 一人一碗饭,三份菜,一份汤。 “吃吧,吃饱了才有精力看。”林凡说道。 话音刚落。 郭正堂便伸出黑乌乌的手,抓着饭菜,林凡拉来一份菜,将饭盖进去,随后端着菜碗,往嘴里刨着。 虽说不介意郭正堂黑漆漆的手,但能干净点,还是干净点比较好。 没有说话声,只有筷子跟碗碰撞的声音,还有吞咽声。 林凡吃的很快,放在碗筷,见对方还在狼吞虎咽,便对着他自言自语道。 “郭爷,你曾经也是河新城响当当的人物,你的遭遇我深感同情,但同情不能死而复生,复仇才能让内心好过点,你这样颓废等待,不是办法,信我,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不用你现在答复,你自己好好想想。” “现在是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当我不需要你时,我们的合作就达不成了。” 林凡知道想让郭正堂短时间内改变想法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对背负血海深仇的人来说,没有比绝望更可怕的。 说完这些,林凡围绕着屋内走了几圈,消耗一下食物,随后也不等郭正堂吃完,继续修炼四合掌。 四合掌已经修炼到通透,快要圆满,争取回到天九城的时候,修炼结束。 掌风声阵阵,沉闷,浑厚,当对准郭正堂拍去的时候,就算相隔数米,掌风还是拍起他满是污垢的长发。 【提示:触发五倍暴击!】 只是对方不说话。 郭正堂耳边传来阵阵沉闷的声音,从早上到现在,就没有停歇过,对任何人来说,这种情况都是一种折磨。 谁能受得了。 【魅力:80/100(0/10)。】 就跟先前说的那样,有人陪伴,修炼倒也不苦闷。 【林凡!】 顿时。 【提示:四合掌圆满!】 郭正堂发现眼前这小子的气势发生明显的变化,精气神都得到大幅度提升。 【提示:触发三十五倍暴击!】 虽说他已经被废,但自身的见识还在。 当然。 林凡体内的气劲浑厚很多,已经有贯穿铁石之威,继续遇到曹鹤那种高手,能一拳将对方的身体贯穿,内脏破碎,直接秒杀。 在那种情况下是很难坚持的。 “现在合作都还来得及,你想看到希望,我便给你希望,好好考虑考虑。” 二日后! 查看面板。 隐藏在污垢黑发下的眼睛,透露着震惊之色。 “提升境界!” 天渐渐黑了。 …… 他知道,刚刚的突破的确给郭正堂带来一丝的希望。 “郭爷,从你暗藏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的确,跟你想的一样,刚刚我的境界突破了。”林凡笑着,端起桌上的茶碗,狠狠的喝了一大口。 对别人是一种折磨,但是对林凡来说,就是一种爽快,随着不断努力,能够看到自身的进步,遇到这种情况谁能休息,肯定是继续努力修炼。 【天赋:上等(0/1000)。】 修炼就要坚持不懈,无需任何退路的往前冲,稍有懒惰就会养成习惯,从而彻底放飞自我,逐渐跟常人无异,想要攀登到巅峰,无疑不是痴人做梦。 郭正堂侧身躺在那里,张着眼睛,听着声音。 【提示:四合掌熟练度+5!】 【消耗:万能点200点。】 完全不顾身体是否疲劳,这是有损身体的行为。 继续好了。 这是……突破了。 【万能点:33点。】 【境界:锻气七重(0/260)。】 【获得:万能点+35!】 【武技:大力牛魔拳(圆满)。碎星随影腿(圆满)、四合掌(圆满)】 但人体极限是无穷的,只是这种极限很难打破,在那种情况下,不仅仅身体传递来很劳累的信号,就连意志,大脑等等都处于**状态。 简直就是疯子。 这小子的确将四合掌修炼到极其高深的境界,还有那修炼时间段,简直让他瞠目结舌,甚至可以说是目瞪口呆。 谁能做到这种地步。 他也没办法。 【熟练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