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美人志》 第1章 天鹅山下 何瑶君决意远远地放逐自己一次。 她看了看手机微信里不多的余钱,决意拉个人一同去长白山远游,打开微信聊天,她点了点那数年不见但每日都能聊很久片儿汤话的好友江应蓉的头像。江应蓉十分钟爱旅游,且颇有钱。 “几年没出门了,好想出门转转,你们东北有啥好地方推荐,最好有山有水有森林瀑布。”何瑶君有所期待地引出话头。 “长白山天池景致不错。这个时候去旅游天气正好。一起去呗。”何瑶君倒了一杯茶的工夫,江应蓉便回复了,且兴奋地“拍了拍”自己。 “我查一查旅游攻略,规划一下路线。”何瑶君微笑着回复。 何瑶君六月里答辩结束,她那好不容易写就的论文被学术委员会的教授们反复鞭尸数个来回,若那论文是个人,估计已经臀部开花气息奄奄。她永远都记得答辩委员会里那位李姓副教授嘴角上提的弧度,分明是隐藏着的深深的鄙视不小心侧漏了出来。导师做总结的时候,何瑶君似乎听到了“快滚”的声音。 暑期旅行本是她的突发之想,本打算去天涯海角看海,却不凑巧三亚正在禁闭中,八万旅客因新冠病毒问题困守海南。既然南方去不了,就往东北去,总之目前最紧迫的,就是换个环境换个心情重新出发。 江应蓉是个说走就走的急性子,定了两人两天后首都飞长春的机票,在朋友圈晒了机票截图不忘挖苦了何瑶君一句“乡巴佬儿”,是的,何瑶君没坐过飞机,她没钱且怕死的很。 第三天下午,两人便抵达长春龙嘉机场,再由龙嘉机场飞朝阳川机场,抵达延吉市时已经深夜十一点左右。一路上江应蓉揪着何瑶君说几年没见你又胖了,何瑶君便毫不客气地点评起江应蓉的发际线形状又销魂了等等。待两人住进白河镇的民宿,已经是第四天下午,何瑶君直累得酥倒在大床上,眯着眼睛开始反思起这趟旅行的意义何在。江应蓉则一边揉着腰一边兴致勃勃地规划起游玩的路线来。 两人安排了三天的行程,观览了天池、瀑布以及十六峰等主要景点,江应蓉甚至揪着何瑶君爬了个山,虽然爬到半山腰何瑶君就抱着棵松树不愿意再动腿了,江应蓉也嫌山上冷,便嫌弃地拉着体虚气弱的伙伴下了山。回到民宿后,江应蓉开始打点着回北京,但何瑶君非要再留一天,她想去看看《鬼吹灯》里描写过的长白山的原始森林,那里似乎是一块神秘且富饶的禁地,往上看树木参天,往下看清泉石穴,水掬可饮,飞的是鸟,游的是鱼,还有一种难得一见的珍馐异味“飞龙”——即长白山丛林里的榛鸡,而以榛鸡为主要食材的“飞龙汤”便是黑龙江的一道名菜。 对于何瑶君的突发奇想,江应蓉万分无奈,她不理解鼠胆的何瑶君为何会有探险的欲望,但还是勉强答应再留一天,去长白山望天鹅峰,那里有原始森林。 何瑶君坐在大巴车靠窗的座位上,头一偏撑在车窗上,这是她坐车的常用姿势,既可歇脖子又可欣赏路上的风景。邻座的江应蓉似乎对这一趟行程无甚兴趣,只数落着何瑶君“当心给森林里的熊瞎子抓去贴秋膘”。 大巴里的游客寥寥,可见望天鹅景区热度一般。何瑶君注意到游客中有一个长着骇人络腮胡子的花臂猛男,在一众游客中笑容满面地攀谈着。何瑶君竖起耳朵听了半晌,方才得知那两男两女是大连来的探险驴友,这次组团来望天鹅风景区是为了横穿长白山原始森林。那长相鹤立鸡群的男人则是本地的向导,有着多年的丛林穿越经验。彼时他正双手乱舞地讲着他年轻时独自进山遭遇丛林白狼的神奇历险。 “白山的原始森林里有丛林狼?并不见报道啊。”何瑶君发问。 “听老辈的人说,丛林白狼是从极北之地的雪山迁徙而来的名种,世世代代守护着白山的神女。白狼是雪山的祥瑞,只出现在人迹罕至的森林深处。据说它们把窝建在高大空阔的石洞中,聚族而居,群起而行猎。人要是见到了可是天大的福气。”“只是,近几十年都没有人再见过丛林白狼的踪迹了。”花臂男不无感慨。 “这长白山的白狼并不伤人。”花臂男追补了一句。又给众人看了看他手臂上的龇着獠牙的狼头纹身。 花臂男又开始给探险的驴友们讲解林中露营的装备及注意事项,又见缝插针地讲着自己带队进山穿越森林,翻过望天鹅峰一直来到鸭绿江边的冒险经历。那胡子向导见何瑶君、江应蓉听得入迷,便对二人说道:“姑娘,要不要加入我们去探险?” 何瑶君一听,便下意识地猛摇头, 她此次来只是远观一下原始森林的神秘风貌,并不打算和野生动物来场亲密接触。她骨子里是叶公,精神满足即可,肉体遭罪的不干。江应蓉则一边嘲笑何瑶君一边解释:“现在动不动就封控,我们要提前返京,时间上不充裕。”胡子男点了点头,不再强求。 大巴车行进了大约两个小时,方才抵达望天鹅风景区。 由于景区新开发不久,这里游客稀少。山脚下落寞的民宿似乎是被主景区抛弃的没奶吃的孩子,在八月的山风中郁郁寡欢。那一队驴友下车后,便直接跟着胡子男走上了一条公路,看样子他们要直接进山。胡子男则冲何、江二人摆摆手告别。 何瑶君和江应蓉看着那五个人的背影,有些艳羡,但仔细一想,若真的叫细皮嫩肉的俩女人在林子里待上十几天,蛇虫鼠蚁的威胁倒在其次,过野蛮人风餐露宿、打猎采集的日子,她们还没有这个体魄和胆色。二人目送那一队人走远后,江应蓉拖着拉杆箱,兴高采烈地奔向一家民宿,口中欢呼着“开房啦”。 何瑶君看着活力四射的同伴,揉了揉腿子慢慢地跟了上去。 第2章 失路之人 说来可笑,何瑶君是大清早被一只野兔引进丛林的。何瑶君先是见那兔子在窗外的草地上蹦跶,鼻子窸窸窣窣地嗅着草叶。看到这幼态可爱的小宠物,何瑶君心痒难耐地追了出去, 那只小野兔三步一停五步一回头,精光乍现的眼睛忽闪闪看着何瑶君,似乎在坏心眼地挑衅她。当那只灰毛兔子跳过一片石丛,何瑶君才发现情况不对。 她似乎在兔子的引逗下追出了很远的路程,放眼望去,四周尽是近百米高的参天针叶林。地上松针铺地,落叶沉积了厚厚的一层,抱团的茂盛小灌木挡住了她的视线,民宿已经看不见了。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审视太阳的方位,清晨那挂着太阳的天空便是东方。何瑶君望向太阳,瞬间一身冷汗:她并未记住民宿的方位!她当时只看着民宿的名字“望天鹅旅社”腹诽店名不好听过于敷衍来着。而此时,何瑶君看着阳光披洒在自己身上,只觉得遍体生寒。 “有人吗!” “江应蓉!” 何瑶君放开嗓门大喊。她只觉得自己的声音空落落地回荡在丛林中。何瑶君喊了几声,突然有些绝望,难道要把江应蓉也叫进来,一起迷失在这森林里吗?何瑶君摸了摸口袋:她居然连手机都忘了带出来她鼓了鼓嘴几乎哭了出来。自己还这么年轻,为了求学连一次正经的恋爱都没谈过,啥也没经历就要去死吗?何瑶君想到“死”字,感觉到一阵刻骨的悲哀。 她会被人发现吗?找到后会被扒光衣物司法解剖查清死因吗?她又想到江应蓉,如果回房间看她人不在,江应蓉会作何反应? 如果同伴果断第一时间报警,便会有救援队带着警犬来搜山。房间里有她的衣物和用品,警犬肯定能闻着味找到她。何瑶君想到此处,心略微定了定,只要有水,她能坚持十多天,虽说被找到后有些丢人,但总算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下一步,她要去找淡水。 这片山林像一个迷宫,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一样的高耸入云,对识别方位毫无用处。丛林里并无人工开凿的路径,还好地势并不陡峭,只有长满苔藓的石块,何瑶君仔细听着四周的动静,希望能捕捉到水声,有水便有机会找到山隙石穴。 当何瑶君顺着水声艰难地爬上一块岩石时,太阳已经西斜了。而那汩汩的泉水正是从山石后的石穴内流出来,似一挂小小的瀑布。何瑶君冲上去,掬了一捧泉水饮下,又就着水洗了把脸,神志顿时清朗了些。此时,何瑶君来到了长白山北麓的山脚下,她已经走了约莫五六个小时。在这半天中,没有搜救犬飞奔着来找她,也没有寻到一丝人类经过的痕迹,何瑶君腹内的早饭——一碗稀粥、一个鸡蛋已经在长途跋涉中消耗殆尽,此时只饿得双腿发软,两眼放光。她靠在岩石上,摸了摸光滑的石头,呵,这石头长得可真像面包啊! 何瑶君半靠在石块上养神,望着天上那一块逼近头顶的、多层肥腻的蛋糕积雨云,瞪着一双大眼悲叹:不会吧,不会这么倒霉吧? 何瑶君眼睁睁看着那块云迅速遮住了太阳,接着风起来了,树林眨眼间暗了下来,咔嚓一声响,似乎吹响了集结号,四周的云块聚拢而来,长了眼睛一样盘踞在她的头顶,然后,不出所料地下雨了!! 山区降雨后气温会骤降,她若再不找地方躲雨,一身湿漉漉的衣服将会使她在数个小时内失温而死。何瑶君长吸一口气,走进了半山腰的石穴。 天与地似乎突然情欲高涨,在这无人区肆无忌惮地进行着生命大和谐运动,何瑶君缩在石洞里,听着滚地雷劈碎树木的爆裂声,以及狂风呼啸着肆虐丛林的轰鸣声。洞口电闪雷鸣,天地一片混沌,外面的世界似乎已经崩坏。何瑶君按了按稀瘪的肚皮,裹了裹并不厚实的衣服,脚下的泉水不紧不慢地流着。好得很,这股泉水是发现她的一条线索。 此刻的何瑶君彻底陷入了绝望,天气如此恶劣,救援队是铁定不会靠近这片区域了,而这么大的雷雨绝对能轻易抹掉她留下的所有痕迹。 也许四五天后,电视上会发长白山区搜救失联女博士的新闻,再过两三天,搜救人员可能会顺着泉水找到她的尸体,她会盖着白布从石穴里抬出来。她身亡之后,铺天盖地的自媒体肯定会臆测是不是她单身多年抑郁了,故意出来找刺激,却不巧碰上极端天气冻死在山洞里 何瑶君想得心乱如麻,瞬间激起一股勇气,她站起身来,摸着洞穴里的石壁,往孔洞中走去,她要找一处干燥的地方休息,能活一天是一天。 何瑶君是被一条狗子舔醒的。 她恍惚间觉得脸上麻麻痒痒、湿腻一片,艰难地睁开眼后,便发现一头大脸大耳朵的大白狗歪着头正有滋有味地舔她的脸。啊哟,好大的狗子!何瑶君抬手去摸狗头,那狗子十分温驯,眯着眼让她肆意抚摸。摸了半晌突觉不对,她昨晚明明是乍着胆子、摸着石壁走到了石穴深处,滑腻恶心的青苔触感此时还在手上;最后浑身湿冷的她是在一泓潭水边的石块上流着泪睡着的。可如今她摸了摸身下,那分明是一副雪白温暖的羊皮褥子,身上也换上了柔软舒适的白棉布齐胸长裙。 “难道我被好心人救了 ?没想到啊,居然这么快就被人救了!?世上还是好人多啊!”何瑶君抱着狗头大发感慨。那大白狗吐着舌头亲热地又往她脸上凑,何瑶君看那“狗”的头型, 面部偏长,吻部尖削,眼睛狭长,龇着大獠牙傻呵呵地冲她乐着呢!这哪是狗啊!分明是一头白狼!何瑶君撸狗的手瞬间僵在了白狼的脖子上。 一人一狼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阵,那狼咧了咧嘴哼哧了一声,又亲热热地伸出舌头想再舔一遍何瑶君的脸。 第3章 符离县主 “县主醒了。”一位包着头发,着玄色衫子、石青色粗葛半臂,系着一副半身的暗灰色绵裙,面容和蔼的中年仆妇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浓香羊汤。 何瑶君初来乍到,还不晓得此时是什么情况,便默不作声地看着来人,又悄悄打量着自己所处的屋室。这是一处近八十平的开阔石洞,四壁经人工精细修整打磨过,靠南的石壁甚至还凿出了一个采光通风的孔穴,挂着水红色细葛布帘子。她所在的屋室似是内间,床边有妆台铜镜,台子上放着一只官窑粉青釉花觚,里头供着数枝长梗的黄色、紫色野花。 “县主?”何瑶君似乎猜到些什么,又仔细看了看中年仆妇的衣着与装饰,似乎是唐中期之后的造型风格,呵呵,何瑶君愣了愣,大概是昨晚那场毁天灭地的大雷雨,硬生生把自己劈到了一千年前!这般想着,来自小康社会的新世纪女青年何瑶君瞬间呆愣在床上,又暗暗掐了掐细瘦的大腿,疼!又仔细摸了摸胸前,平坦坦两排肋骨没一点起伏,悲催得很,她身材唯一的亮点也消失了——“啊,这……”何瑶君气急败坏地发现,这位承载她灵魂的“县主”仅是个毫无竞争力的、瘦弱没发育的十来岁的小孩儿,她要么是营养不良,要么就是挑食,以至于身上没一点儿肥肉;一双小手鸡爪子一般,白倒是挺白,只是与“健康”二字毫无关系。 “白灵,快出去,别吵着县主休息。”那中年仆妇冲白狼命令道,接着笑眯眯地对何瑶君说:“县主,将羊汤喝了吧。您发了高热,都昏迷了两天了,肯定是饿坏了。”老媪坐在小杌子上,一手端碗,一手执勺,小心地将羊汤和嫩豆腐、鱼肉喂给何瑶君。那头名叫“白灵”的白狼不肯走,仍依依地蹲坐在老媪身旁,目光眷恋地望着床上的“县主”。 何瑶君此时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但初来乍到的又得注意仪态,只好耐着性子一勺一勺地喝着妇人喂给她的羊汤。汤很好,鲜香味美,微有咸意。老媪喂完了汤,将又拿丝巾替她揩了揩嘴。何瑶君见状大喜:自己魂穿的小丫头还是个娇贵的主儿。 到了此时此地,她只好走一步算一步,那个若曦不就是死后化了灰才回到原来的世界吗?何况她此刻就是立即寻死,飘回那个山洞,也不见得何瑶君能顺利脱险,再说,她好歹也算半个高知,二十多年的文史哲读下来,在这个世界里即使是装神棍大约也能活得下去。 如此,既来之则安之,死里逃生也罢,重生一场也罢,她要迅速进入角色,第一步:搞清自己的身份,摸清人物所处的具体时代和环境。 “阿嬷啊,我是怎么了?”何瑶君斟酌着言辞,试探地问道。 那半老妇人听到她开口问话,似被雷击了一般,一声惊呼后便跪倒在床边冲何瑶君行起大礼来,语气激动万分: “县主,您如今大安了,又能说话了!真是白山神保佑啊!” “阿嬷,快起来!快起来!”何瑶君被她突然一拜,吓得赶紧跳下床,去扶妇人。那妇人不肯起来,何瑶君身小力弱根本拖不动,只好任由她跪坐在床边。那仆妇擦了擦眼泪,把县主这些天来惊心动魄的故事一一娓娓说来,每说几句便夹一声“白山神保佑”。 听完这陌生小县主的历险故事,何瑶君一屁股坐回到床上,半晌说不出话来。 在古代的这个世界里,她姓白,小名儿叫“夭夭”(学名儿还没来得及取,父母就没了);是白山部族世代袭封的“符离县主”,地位之高甚至凌驾于本族族长。十来天前,年方十二岁的白夭夭只身出逃,原因令人匪夷所思,竟然是:逃婚。 据那仆妇说,求婚的契丹人自辽阳郡而来,巍巍赫赫的一队人马,为了逼迫白山部就范,献出她这个小县主,那蛮人军将直接派兵围了白河口,并派使者带着婚书强行进山,欲要强迫本部杨老族长签字缔婚。而她白夭夭乍见那契丹使者不仅发型古怪,长得又如黑铁塔一般,身为白山部精神与信仰核心的她,表现得十分完蛋。 她见完使者,便不发一言躲入内室,当夜便弃了部族出逃。 白夭夭失踪后,族人们惊慌失措:外有强寇,族内又丢了县主,这日子可怎么过!杨老族长见事态紧急、人心动荡,一边组织人力搜山寻找白夭夭;一边派人将消息送往通化将军府。同时集结族中青壮丁勇,若蛮人强行发兵进山,便随时与那秃毛贼拼命!直到两天前,急得嗷嗷叫的白狼靠着鼻子终于搜寻到了白夭夭,那时她躺在天鹅山山腹的一处山洞中,浑身水湿,发着高热冻饿殆毙。族人们将她救回石居,以为她难逃一死,谁知她竟能奇迹般地自己退了烧,醒了过啦。 何瑶君听那仆妇絮絮说完,脸顿时热辣辣的,似被人抽了一耳光。这般说来,大约是那小家伙吓狠了,慌不择路逃入山穴,与避雨的自己机缘巧合相遇,如今这个局面说不得的,也不知道哪个更幸运些! “吾遇事不稳,令阿嬷与族人们烦恼了。”白夭夭抱了一下白狼软软的大脑袋,诚恳地对那妇人说道。“只是那契丹人,为何要与咱们白山部缔婚联姻呢?” “使者可说了,求婚者是何人?”白夭夭接连发问。 “这这须得问族老们,老奴不知道……” 老媪面有难色。 “半个时辰后,吾要召各族族长来内堂说话。” “是,县主。” “阿嬷啊,再与我做些点心汤水来,我饿得很。” 老媪退下后,白夭夭开始认真地审视自己的居所,此处是自己的寝房,除了基本的陈设外并无丝毫华丽富贵之处,睡觉的大床上连副帐子也没有。白狼似乎是她的“宠物”,如今亦步亦趋地跟着她,生怕她再来一次大逃亡。寝房左侧另有一间石室,白夭夭惊喜地发现,那里居然是一间书房,洞壁上凿有一格一格的方室,放满了一丛丛靛青封皮的老旧线装书。此时如假也不包换的白夭夭亟须弄清楚自己身处的时代,以及当前的社会现状。文字记载是最可靠、最直接的线索。 最好、最最好有白氏部族的志书。 白夭夭爬上那紫褐色实木椅子,“呵,桌上正好放着一本:题名为《白山入迁志》。”她眼前一亮。竟然有专人修志,看来,白山部还是一个颇有历史文化传承意识的部族。 不,不止如此,白夭夭捧着书,越看越心惊,这白山部族居然是中原地区北迁的汉人。那志书上记载,第一代高高高祖母本姓杨 ,为避胡人兵祸(大概是“安史之乱”),与夫君一起,带着一家老小奴仆家丁数百口人自范阳郡(今北京地区)一路经海上向北逃往关外 ,躲进了白山的腹地,凿山为室,以耕种为生,不足之处则辅以田猎采获。 那高高高祖母的夫君则是李唐宗室——玄宗皇帝的第二十六子丰王李珙,而她白夭夭居然算是那唐明皇的直系后代。志书上说,之所以放弃这赫赫扬扬的皇族姓氏而举族改姓白,纯粹是为了保命,安禄山手下的胡人兵真的是会吃人的。 白夭夭手头资料不多,又不会算干支记年,大略估摸了一下, 这白氏一族在长白山已经生活了将近两百余年。 第4章 白山族会 一阵奶香味袭来,老仆已经端来了点心,站在书房门(洞)口目瞪口呆地看着翻书的白夭夭,这小县主何时学的识字?白夭夭闻到食物的香味,急速合上书,微笑地看着她,以及她手上的点心招了招手。卧在脚边的白狼也站起身,甩了甩脑袋。夭夭吃了几口点心,喝了茶,又将剩下的半块蛋奶糕于手上喂了白狼,便听得石居外一片男人们的寒暄问好之声。这时,外头进来两位袅袅婷婷的绿衫子少年女娘,似侍女模样,近前来口称“万福”,齐齐朝她行了一个叉手屈膝礼。 “奴婢们为县主梳妆更衣。”二女言语温柔卑微。 白夭夭初来乍到,自然是主随仆便,只留心观察此间诸人的言谈及行为方式,半学半卖,希望能尽快融入他们。那其中一名少女将白夭夭引到妆台前坐下,一女便揭开镜袱,打开梳妆盒。白夭夭便把脸往磨光的铜镜前凑了凑,这才看清自己的长相: 一对弯眉,眉梢斜飞入鬓,只眉色偏淡,观之稍显气韵不足。眉毛下长着一双带蒙古褶的柔媚杏眼;脸则是小号的精巧鹅蛋脸,额发处长着个不太成型的美人尖,肤色白皙莹润,灵秀无比。只因她年岁不足,又大病初愈,因此镜中之人面容苍白,唇色虚浮。 何瑶君在现代长得十分的普通, 乍看到这张脸惊喜不已,边摸边心中赞美:好个小美人胎子! 二女在她脑袋上足足舞弄了半个时辰,才搞出鼓包似的三个圆髻,包包上紧紧缚了三根镶珍珠的绯红色发带;又服侍她换了一套大红间色抹胸裙,月白色罩衫,配一副浅紫色绣金披帛;这下子更凸显出夭夭苍白如鬼的脸。二女还要为她画眉点唇,被夭夭不耐烦地摆手制止了。 “时辰不早了,引我去见族长吧。”夭夭摸摸脑袋上三只包包,很是无语。 “是,县主。”夭夭走出寝房,带着白狼随侍女进入石居正厅,只见厅内已经坐好了两溜穿古装戴巾帻、璞头的中老年男子,见她进来,便纷纷起身恭谨施礼。夭夭红了脸,由侍女引向正中的座位,心中忐忑不安,她本想见一两个管事的有资格的族长打听打听契丹人求婚的事,没想到老媪居然叫来了一屋子人。 族长们待她落座,便又一齐叉手躬身行礼,齐声拜祝:“县主万安。” 夭夭面皮抖了一抖,强忍着不适端庄地说了句:“吾安好,众位族长请坐。” 族长们落座后,皆不说话,都在等她先开口。夭夭很尴尬,此时若是有人给她递篇演讲稿该多好!看着族老们期待的眼神,夭夭苦苦思索如何自然流畅地展开话题。要说的事很简单,就是契丹人来求婚的事以及解释她逃婚的事。大约冷场了十来秒,左手首座上坐着的一位白发长须族长见状,便笑着起身解场,冲她好心地拍起了马屁: “县主如今气色颇佳,遭此磨难仍神采奕奕,真是有神仙护佑啊!” “是啊!”“是啊!”“白山神保佑啊!” 全场顿时一片附和之声。 夭夭释然地笑了笑,看来族老们并未将她置全族百姓生命于不顾的、不负责任的、令人不齿的胆小鬼行径放在心上,那她就不用再花心思编理由解释自己逃婚的问题了!“此次将众位族长请来石居,是想商议一下契丹人求亲一事该如何了结。”夭夭试探着提起话头。场面便瞬间热烈起来。 “契丹蛮人非我族类,又是我族的世代的仇敌,此次来我白山求亲县主,这是倚强凌弱,不把我白山部放在眼中!”一人起身道。 “那契丹求亲使者行为无礼、蛮横,敢恐吓我族人,致使我白山县主遇险,这是挑衅之举!”又有一人接着说。 “我杨氏族人,愿意以合族性命保护县主周全!” “我赵氏也是!” 堂中十二位族老齐刷刷站起身来表忠心。夭夭无语,她这个县主到底是个什么奇葩的东西?一无功二无劳的,说难听点就是个废物;居然还有人忠心至此,难道她是古代的邪教头子? 见众人义愤填膺要为她出头,夭夭很有些感动,但是他们明显有些歪楼了。她想知道的事很细节,比如要娶她的蛮人是谁,什么背景,以及求婚的原因及目的、带了多少兵马,等等。但族老们义愤填膺,仿佛要开一场军事动员会。她白夭夭初来此地,求生欲比较强,既不想小小年纪被迫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契丹蛮子,更不想一来便招惹一场灭族的兵祸。 “蛮人向我族求婚,目的在县主,也不在县主。”那解围的白须族长出声言道,“契丹人世代居住于草原,以狼为部落之圣物,其中以白狼最为尊崇,奉之为神。如今遣人通使求婚,只因我白山县主世代可驾驭雪山白狼。”那老族长看着夭夭,捋了捋山羊胡子艰难地说,“契丹蛮人若真得县主为婚,必会尊崇有加。” “契丹人如今已经做大,老国主在位时不仅控制了整个草原,连我白山部之北的东丹也是契丹蛮子的属国;如今新国主继位不久,野心勃勃不亚于乃父,不仅时常攻掠幽、燕诸州郡,还于国中聚草屯粮,隐隐有南犯之意。 而此次求婚之人,便是东丹王耶律倍的长子、当今契丹国主的亲侄子——小名唤作“成安”的大详隐(契丹详隐司主官,军政两抓)康王耶律阮,而今正驻守于辽阳郡。” “因此,若我族拒婚,激怒了契丹蛮人,只怕会有灭族之险。”老族长说到此处,脸上颇见忧愁之色。 夭夭听着那老人家嘴里蹦出来的一串陌生名词儿,脑子乱得开了锅一般;她此刻十分后悔自己还是何瑶君时,没认真看些古代少数民族史。 “既然契丹人如此看重吾,为何不是当今的新国主或太子遣人求婚?”夭夭突然想,这耶律成安不在草原任职偏偏驻守在偏远的辽阳郡,大约是个不受重用的宗室。“耶律成安求亲我白山部,是否有其他目的?”夭夭望向白须族老,试探着问道。 白须族老看了白夭夭一眼,颇有赞许之色,继续说道:“这耶律成安本是契丹太子的长子,不想原本属于亲爹的国主之位却被亲叔叔捷足先登了去,实在可叹!而东丹国作为契丹的属国,东丹王又是原太子,新国主对这对父子非常不放心,不仅不交与实权,还暗中派人监视、控制东丹的用人及军政大事。这康王此次求亲我白山部,只怕是——” “难道这康王有心扩地争权?”夭夭惊呼。 白须族老点点头,眼中惊异之色更重: 这金尊玉贵的小祖宗失踪了七八日,又差点在高烧中丢了小命,如今醒过来后倒像是换了一个人,也许那白山神这次真的显灵了! 夭夭捻着手指于心中盘算:若拒婚,契丹人擅骑射,辽阳郡又离白山不远,两三日的工夫契丹铁骑就能打过来, 即使有绵绵长白山作屏障,族人们最多也只能在峡谷与密林中打打游击战,与敌人周旋个一年半载,万不得已还得逃去高句丽暂避。 若许婚,那耶律阮势单力薄,如何打得过草原的契丹铁骑 ,斗得过已经名正言顺的亲叔叔?那时白夭夭即便侥幸不死,也会成为蛮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指不定还会被人当贡品送给契丹国主做小妃子玩! 夭夭想到此处,只觉眼前一黑。 第5章 白赵婚盟 “不若咱们先假意答应契丹人,只推说本君尚在稚龄,待成年后方可正式出嫁;先解了眼前的危机,之后再徐徐图之,如何?”夭夭想了半天,提出了这个建设性意见。运气好的话,那康王年内被草原的其他势力干死了也未可知,正厅内又响起来了一片议论声,夭夭听来,有几个赞成的,但反对的人居多。理由居然是“婚约不可轻定”。 “这帮脑筋不会拐弯的古代人!难道非要正面拼个你死我活才够气节吗?”夭夭万分不理解,暗暗腹诽道。 “本将军也以为婚约不能轻定,何况对方是仇敌契丹人!” 堂外突然传来一道浑厚有力的反对之声。白灵一听那声音,立时竖起耳朵兴奋起来,一道白光一般飞跑着迎了出去。 白夭夭寻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明光细铠,约莫三十余岁的英武男子逆光踏步闯入正厅,身后跟着欢欢喜喜摇着尾巴的白狼。那将军风姿英伟,面容亦俊朗不凡,施施然如松柏一般于堂中立定,将手中枪戟交给身后小校拿着,也不向她见礼;只垂了垂眉毛,望向惊疑不定的白夭夭,嘴角微有笑意:“白氏与我赵氏世代联姻为婚,县主乃是我将军府未来的女主人,怎能轻易答应与契丹人联姻?” “女主人?”夭夭不觉面皮一红,看看此时平板身材、身高不足一米五的自己,又看看那肩宽背阔、身长八尺的威风男子,“呵呵呵,就凭自己现今这幅牙口,可是啃不动! 不过她本人来了倒是,估计也不行——呵呵呵,古代人的口味真奇葩!” 她努力移开望向那男子的目光,转而深深地盯了白狼一眼,那摇着尾巴,激动地拿鼻头蹭着男子大腿的叛主之狗才依依不舍地走回到她的身边,眼睛仍深情款款地盯着厅中男子。那男子甫一进来,除白须族老肃然端坐之外,堂内族老们纷纷站起身来与他见礼,称之为“赵将军”。他亦“张王李赵”地客套着与族长们一一回礼。 “哼!通化将军府诸事繁忙,宣威将军此刻能捉空来我白山,老夫在此深谢贵府雪中送炭的深情厚谊!”白须族老瞧了瞧那将军,鼻子眼里愤然出了一声,只扶着拐棍子拱拱手。 “杨老族长,晚辈来晚了。”那将军朝白须族老恭敬地深施一礼。此时,内堂转出俩青年小厮,搬出一张豪华的紫红色枣木大圈椅,直接放在夭夭主座的右方下首。那将军并不看夭夭,便移步上座。 “杨老族长,众位族长,吾来此只为两件事:一是契丹康王求婚之事。白河口的契丹驻兵已被本将军率部击退;目下只需召那契丹使者来,当面拒婚即可。”夭夭一惊差点从椅子上掉下来;她看了看右手边的男子,此时他正熟练地通报着目前的情况,声音沉稳,中气十足,果断中透着自信与安闲,仿佛他才是这白山主宰全局的人。 “二是为县主。”那将军转头看向夭夭,正好碰上她也瞧自己,便温然一笑,“夭夭早已过了开蒙之年,此次我便是奉父亲之命,专程来接县主去通化将军府,由父亲亲自延请名儒塾师教育。” “为防康王耶律阮伺机出兵报复,吾已修书飞骑前往通化将军府及雪山完颜部,请求各派数百援兵星夜赶往白山部。雪山完颜部的骑兵数日后必会到达白山,还请杨老族长善作安排。”老赵说着起身朝白须族老拱了拱手,杨老族长点头说了一声“好”。 族长们听了此话俱喜气盈腮,纷纷点头附和。 夭夭脸黑如锅底:这个世界里的她究竟是多么讨人嫌?“开蒙”“失教”这是要把她当文盲!?还有,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个头还没有车轮高,怎么会这么抢手?而且,一旦离了白山这个“窝点”山头,她岂不是要跟林黛玉一般寄人篱下、看人脸色? “我可在白山读书识字,随意安排些人看着我就行了,很不必以区区小事叨扰将军府。”夭夭忍不住开了口,“且我凭空给部族招来灾祸,此时危机未除,吾怎能抛下族人一走了之。”她想了想,又心虚地找补了一句。 “夭夭若不舍得白山,可与我在此多住几日,等契丹人的事解决了,再与我回府也可。”那将军两句话便堵了夭夭耍赖的嘴。 “此事甚好,县主到了将军府,老夫便不必再操心请先生的事了! ”那杨老族长顿了顿拐杖,似扔掉了一块烫手山芋,快意大笑道。 众人又商议了如何组织白山部族人御敌、如何安置完颜部骑兵及战事后勤诸事,便散了族会,由杨老族长引着退出了石居的正厅。此时厅内只余她与将军二人及白灵。夭夭一脸疲惫,见众人走后便从椅子上跳了下来,走到那“初见”的将军身旁,仰着小脸充满疑问地看着这似乎与她关系匪浅的男子,又满肚子里想词儿该怎么挑起话头。 “大半月未见,夭夭说话长进了不少。”老赵看这小丫头一脸好奇地看着自己,眨巴着眼睛似乎不认识自己一般,觉得有些好笑,一边说一边伸出大手摸了摸她头上的三个可爱包包。 “登徒子啊!”夭夭大怒,一下子蹦出老远。老赵疑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里很是纳闷:这小丫头的头他素日里盘得熟练无比,她小时候缠着他要学骑马,还主动递过头来给他盘,今日这是怎么了? 吃午饭时,夭夭咬着一筷子糖腌山药,心里闷闷的憋气,那老赵给她的小饭碗上夹了一摞肉菜,顶上又压了一块硕大的红烧鸡大腿,一个劲儿地催她多吃、好长大。夭夭这个年纪爱吃甜食,又吃不多,饭桌上有老媪为她准备的两三样细致点心和甜汤水,可可的只有口的量。夭夭每样都吃了些,再胡乱吃几口菜扒些饭便饱了。 她察言观色欲讨好这颇有威望的将军,便很世故地也咬了一口鸡腿肉,笑盈盈地咕哝了一声“好吃”,趁人不注意,那一大块鸡腿就喂到了白狼嘴里。此时老赵正坐在饭桌对面,老媪跪坐一旁,为他倒酒。夭夭那俩没见过世面的年少侍女,自老赵进了内厅,便春风拂面,眼睛几乎长在了他身上。老赵也很会做人,夸小桃“又长高了”,小梅“比上次来时又好看不少”,等等,二女被哄得心中大喜 ,便更加殷勤地为两人布菜。 二人用完午饭,小桃、小梅服侍着漱了口,又饮了些消食的普洱茶。老赵便隔着衣袖携了她的手,带着白狼出门行食。夭夭鼓着小嘴抗议,挣又挣不脱,只好认命地由他牵着出了石居。 第6章 雪山来客 部族里静悄悄的,老赵牵着她转了个弯儿,经过一处百余米的一线天,便出了谷地。 “将军,山里的那契丹使者如何处置?”夭夭想一想,仰面问道。她的脑袋尚不到那人的胸部,甫一问完,一张大手就落在了她头上。老赵看着她的脑门顶儿,安抚地摸了两下,柔声说:“你莫怕,那契丹蛮子不肯走,已被我监押起来,不会闹出什么乱子的。” ——她总算肯与自己正常交谈了。 他赵家本为范阳郡的守将,“安史之乱”时护送符离县主一家来到这白山黑水之间,安顿下来后,便一直男婚女嫁,互为藩篱,至今已联姻了近两百年。而世封的县主则无一例外会成为他赵氏的嫡系宗妇。只是最近的三十多年内,白山连续两代主君都没能生下嫡出的女儿,他作为赵氏的长房长子,等到十几年也不见动静,只好匆匆娶了杨老族长的侄孙女,生了儿子赵熠后,凤凰蛋一般的白夭夭方才横空出世。 眼看着两族联姻又有了指望,欣喜若狂的赵老爹数次欲将夭夭接到通化由他亲自教养,都快要派兵去硬抢了,可恨那杨老族长护得紧,只派他几个儿子日日堵着山门,防贼防盗一般地防着赵家人。 夭夭长到十来岁,虽顶着“县主”的光环却依旧不喜读书,只知道漫山遍野地游玩胡闹,混得不成样子,杨老族长方觉察事情的严重性。待他跟夭夭郑重说明了白赵两家世代联姻的事后,那任性的小祖宗便赌气不肯开口说话了。杨老族长无奈,只得将这事通报给了通化将军府,说这一代的县主不愿意同赵家联姻。赵老爹一听之下十分惶恐,便时常催儿子来白山哄夭夭。于是,赵楮每个月都要来白山一两趟,带着一路上打来的山鸡、野兔送她,她吃便吃,玩便玩,礼物也照收不误,就是紧闭着一张嘴,不肯与他说半个字。这次契丹人兵围白河口,还是他循例带着亲随来看她,好巧不巧撞上的。 “那使者没办成事,带来的蛮子兵也被打散,回去了只怕也是个死。”夭夭哼了一声,闷声道,“那人在白山待了十来天,如今又赖着不肯走,只怕是别有所图。” 赵楮见她思维缜密,便深深打量了她一眼,只觉得她乍经生死,内里似乎换了一个人;只是面上语笑嫣然,举止娇憨,还是他熟悉的白夭夭。赵楮久经战阵,经验丰富,早也想到了这个关键处,便派人监押了那使者,搜身后才发现这蛮子衣衫内偷偷画了白山部的地形图。他将这发现说与夭夭听,夭夭只是淡然地“嗯”了一声,咬着牙说道;“那这契丹使者便留不得了。” 正说话间,迎面奔来两位年轻的俊秀小校,老赵牵着夭夭肃然站立,听二人回话。 “将军,那契丹使者在帐中乱嚷,说他是大详隐司(又叫“大惕隐司”,本来掌管契丹王族政教,后军事职能渐强)下辖的军将,若久不送他回去或是有个好歹,康王一定会倾辽阳之兵,来攻打白山和和” “和什么?”老赵问。 “和通化将军府。”“那蛮子还说,哪怕是白山的小县主有婚约或是嫁了人,康王对小县主也是志在必得。”二人语气愤然。 夭夭的手被老赵紧握了一下,她吃痛地“嗯”了一声。 当夜,老赵等夭夭睡熟后,便将那恶言恶语的契丹蛮子自监房提了出来,先痛快地抽了二十马鞭,蛮子被打得叫不出人声,满脸满身血痕累累。之后便与他松了绑,令十几个亲随押到一线天外“放走”,那蛮子跌跌撞撞,一路摸进了白狼坳第二天,蛮子的尸身被族里照顾狼群的老猎人发现,彼时他浑身的鲜血已被白狼舔舐殆尽,死状极为恐怖。老猎人说,白狼们并未撕咬他,蛮子是被活活吓死的。 通化的援兵第二日便到了,赵老爹分了一半的府兵给儿子,只恨自己不能亲来。完颜部函普可汗也十分义气,派了自己的大王子完颜茂林和四公主完颜廷莪,率五百多精壮“毛克”自雪山前来救援。两日后一早,老赵将睡眼惺忪挣扎着要起来的夭夭按在床上睡回笼觉(不要误会,老赵下榻在另一间洞室),自己与杨老族长去迎接并安置完颜部的客人。 夭夭一觉睡到日上三竿,部族里闹哄哄的,杨阿嬷把她从床上拎起来,指派小梅、小桃给她梳洗换装。 小梅小桃手脚麻利地给她当心扎了一个丸子头,鬓边绑了两根小辫子,松松地结在丸子上;又拣了一套红艳艳的桃花衫裙与她换上。 “白狼群里又添了十几头小狼崽子。”杨阿嬷拿了一碗奶茶,一碟子点心,笑容满面地进来。“县君可要再抱一只来养。” “只怕白灵会吃醋啊。”小梅接口道。 “今天白灵高兴得很,外头来了好多穿皮毛,带弯刀弓箭的野人,在一线天外扎着营呢。”小桃说,“怪吓人的,那些人把生鹿肉烤一烤,带着血就吃了。” “别瞎说,那是完颜部的毛克骑兵,不是野人。男人们吃半生的肉,会长得更强壮。”夭夭咬着点心咽不下去,“生肉”“带着血”这些生动的词儿,还是影响了她的食欲。 夭夭急着去看狼崽子们,便几口喝完了奶茶,直奔白狼坳而去。 一线天外是一片开阔的林地,此时正搭着数十个帐篷。帐篷前篝火旺盛,健壮的毛克们正烤着肉喝着酒,大声地用她听不懂的通古斯话交谈着。夭夭看不见老赵的身影,突然有些社恐。 “那个红衣服的小女娃,过来,给你吃好吃的!”有个声音似乎在喊她。 夭夭寻声望去,看见那最大的帐篷前,有个满头小辫子、带着羽毛发饰的少女冲她招手,她只好慢腾腾地蹭过去。 那少女熟练地将鹿肉切成小块,用铁签子串好放在火上烤,又将烤好的一串递给她。夭夭看那少女身材苗条,耳朵上有金耳环,腰间还别着一根皮质的马鞭子,猜她必然身份高贵。 “我叫完颜廷莪,是可汗的四公主。”那少女说话时骄傲地露出一颗虎牙。 “吾是白夭夭。”夭夭奋力地咬着鹿肉,半天才吃了一小块。 “小女娃,你知道白狼的巢穴在哪里吗?”那少女神秘兮兮地打听。 “吾唔”夭夭看了看手上滋滋冒油的鲜美烤肉——真是好大一串钓饵啊! “白狼是不能离开白山的。”夭夭想到今天狼群中新添的小狼崽子,瞬间有些头大,这少女自报身份,又拿鹿肉给她吃,莫不是要打白狼崽子的主意? “我与阿哥来白山帮你们打蛮人,救你这小女娃的命,阿哥和毛克们狩猎自给,连帐篷都是咱们自己搭建的,我只是想看看白狼,这也不成吗?”这四公主面有愠色。 “你真的只是看看?”夭夭没想到这四公主居然拿大道理来威胁她,十分气结。 “真的,小女娃。”这四公主笑着捏了捏夭夭的脸,“哎呀,你长得真好看!” “好吧,我带你去。” 第7章 筹谋未定 白狼坳是一处峭壁下的下沉谷地,又有数十孔天然生成的穴洞,那峭壁斜插如屋檐,壁下又有流水,是一处绝佳的窝巢。 照管白狼的老猎人见夭夭牵着位异族少女欲进坳内,急忙跟了上去。 “县主是来看小狼崽子的吧?”老猎人说。 “是呀,金老伯。”夭夭点头答道。 老赵曾与她说过,这姓金的猎人是高句丽逃来的流民,岛子上几个县城大小的势力打成一片,实在活不下去的百姓们只好逃离故土,来白山上寻活路。这金老伯本就是猎人,制得一手好硬弓,又会照顾羊马犬牛生产,于是便长留在族内,又娶了妻生了子,素日里也颇有人望。金老伯把夭夭和完颜廷莪引到狼王居住的山穴外,并嘱咐廷莪只许远远地望着,不可轻易接近母狼和狼崽。 夭夭径直走了进去。狼穴内有些昏暗,刚生育的两头母狼正在为小狼崽们哺奶,雪团似的小狼们挤在一处,咕咕唧唧地争抢着奶头。夭夭昨日和老赵一同来白狼坳时,这些小家伙还在母狼们的肚子里,夭夭还摸了摸母狼频繁胎动的圆肚子,只过了一夜,母狼们的肚子就瘪了下来。 母狼见来人是她,刚挺起的半身又躺了下来。狼王也站了起来,威风飒飒地抖了抖毛,低头看了看正捏着母狼奶头往一只狼崽子嘴里塞的夭夭,想要去叼她手中的狼崽,被白夭夭一巴掌拍在眼睛上。 夭夭一个个地数着狼崽验看公母,并逐个揉了揉头颈,让它们熟悉自己的气味,其中两三只最强壮的狼崽,夭夭甚至抱起来亲了一口。 “统共下了十二只狼崽,无一只夭折的。”金老伯高兴地说。 “是老伯照顾得好。”夭夭吃力地抱着一只小母狼,微笑道。 狼王被拍了一掌,便很知趣地走开,来到洞口。 小四第一次见到真正的雪山白狼,立时躲在老猎人身后惊呼了一声。成年的雪山白狼是普通狼体型的三倍大,轻轻一跳便可咬住人的咽喉。狼王绕着廷莪走了两圈,又伸着鼻子咻咻数声;廷莪看着白狼的大脸和它故意龇出的两排牙,犹豫着不敢伸手触碰。 她的族内亦常年驯养大型猛犬,用以围猎、御敌。但狗子终归是狗子,虽对外敌或猎物凶恶无比,但见到主人仍然驯服如绵羊一般。廷莪一直想养一只有个性有思想的动物,而不是低眉顺目,不敢违拗主人一丝一毫的家犬。 此次跟随阿哥来白山,目的很单纯,她想得到一只白狼,哪怕一只幼崽也好。待到阿哥与毛克们救下那被蛮人逼婚的小县君,她便向大哥的挚友——汉人将军赵楮开口,抱一只小狼崽回族内养。 廷莪正想着,突然坳内的狼群们骚动起来,狼王亦不再关注她,只朝着狼穴的入口处发声嘶吼。原来是一位手执弯刀的女真武士闯了进来。 “四公主,契丹兵来了!大王子令属下保护你的安全。”那女真男子有些焦急,“白山的小公主,你的族人们也在寻你。”他话音刚落,老赵派的两名亲随也飞奔着赶到白狼坳。 “安木图大哥,大王子和赵将军临走时交代,把县主和四公主送回一线天的石居内,不许出谷半步。”那跑在头前的绯衣小校一边说,一边冲到狼穴内,不管三七二十一拦腰一把掮起白夭夭便往外走,夭夭挂在那小校的胳膊上,看那浓眉短髯的毛克护着完颜廷莪跟在身后, 蓝衣小校则负责殿后。“小女娃,你别怕,我阿哥是百里挑一的勇士,肯定会赢的!” 廷莪很乐观地给夭夭鼓劲。 一线天外,人去马空,尘埃未落,显见毛克们刚走不久。夭夭想着老赵毕竟兵少将寡,最得力的亲随也留给自己了, 突然心中一紧:若老赵和族人们有什么闪失,这岂不都是她招来的! 因外有战事,杨老族长循例将族内百余名幼童陆续送至一线天内集中照管, 妇女老人们则坚守于各自的族内,或准备食物,或救治伤兵。族内几乎全员上阵,人人皆各有职分,只为齐心协力将来犯之敌打败。与此同时,夭夭和完颜家的小四则被严严实实地看管保护起来,显得十分的没用且徒耗人力。 直到两个时辰后,第一批伤员运下来,夭夭才从杨老族长口里得知事情的严重性。那康王似乎动了真格,亲自率领三千余众契丹铁甲骑兵驻扎于通化与白山之间的黑水河畔,距白河口仅有二十余里。而我方只有赵老爹从牙齿缝里抠出来的五百多府兵勉强算是正规军,完颜部的骑兵虽悍勇善战,但那契丹鞑子战力也不可小觑。至于白山部上阵的丁壮,人数虽众,却一盖少铠甲器械,多半只有狩猎的弓箭作为武器。 夭夭向杨老族长要了白山附近区域的地形图,爬到凳子上,将那图展开,让绯衣小校为她说明目前的兵力分布与战况。 白河口是进山的主要通道,也是我方与契丹兵的主要战场,老赵和完颜茂林率主力据险而战,契丹人并未占到便宜。白山部的族人则分批把守其余四处不显眼的入口。绯衣小校又指了指正对着白河口的望天鹅山,说,我们就在此山的腹地。那蓝衣小校亦忧心忡忡,只说“赵将军和大王子接战时并未见到耶律成安,可分散守在其余入口的族人们,却受到了契丹鞑子兵的袭击,多有伤亡”。 “可见这伙契丹强人深知我方的兵力虚实,”杨老族长长叹了一声,“而且——” “而且只怕也知道如何进山了。”夭夭看着地图,接口道。“若耶律成安用大部队拖住赵将军与大王子的主要兵力,又分兵滋扰其余入口,只要一个入口被击破,这一屋子的人,还有育幼堂里的一百多个小童,被找到只是时间问题。” 众人一阵沉默。 “一线天虽有一夫当关的地利,但缺粮少水,不可久困在此。”杨老族长又添了一句,直接把堂内的气氛降到冰点。 “若打不赢契丹人,我带你回雪山可好?”小四捅了捅夭夭的腰,“安木图是雪山百里挑一的勇士,必然能保护好咱们。”“你说呢,安木图?”小四望向立于身后被夸得发怔的男子。 “我必会保护好公主和白山的小公主!”安木图面上似有喜色。 “四公主当我们是摆设吗?”那绯衣小校气得抖了抖眉毛,咬牙看着欲拐带人口的小四。 “算了算了,四公主也是好意。”蓝衣小校扯了扯他。 不可能再有援兵,如今地利眼看着也发挥不了作用,夭夭死盯着那张地形图,几乎要把那图纸烧出洞来。 ———— 夭夭惴惴不安,整个下午都在外堂干守着,等着听送回来的战报。此时此刻,她一个连马背都爬不上的女孩儿,除了老老实实地留在一线天等消息,没有其他选择,只暗暗祈祷老赵手下的人都是能一个打十个的武林高手。待最新的战报送来,已经入夜。老赵的五百府兵已经伤亡三分之一,完颜部的毛克们悍勇无比,与蛮人骑兵短兵相接,几个回合下来也已重伤二十余人。小四的大哥完颜茂林被一个不长眼的契丹兵当胸劈了一刀,也负了伤。 “我方虽有伤亡,但来犯的契丹人已死伤近半。”那来送战报的通信兵总结到。 第8章 驱狼逐虎 夭夭在窗前站定,一条条捋着今天战报里传递的信息:我方目前很有胜的希望。但康王一直未露面,这个细节深深地困扰着她。 廷莪看着皱眉忧思的夭夭,只觉这小女娃此时的神情如大人一般。便嬉笑着言道: “阿夭,你是在担心赵将军吗?” “担心。也担心上战场的族人,和我的白狼们。”夭夭答道。 她被一场雷雨劈到白山,老赵是唯一上手摸过她的男子,又委实对她体贴关怀、着意保护;夭夭曾以何瑶君的视角观察过老赵,他甚至长着一张令她心中欢喜的脸。只是装她灵魂的这具躯体实在过于年幼,使得何瑶君一动不良的念头,总觉得自己有些变态。 “阿夭,过来睡吧。你家赵将军和我阿哥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小四已经困得直打哈欠。她在雪山的时候,完颜部的男人们经常外出作战,打室韦人或黄毛碧眼的外寇,阿哥和毛克们经常挂着彩血呼啦地回来,久而久之,见的多了便习惯了。两人在内室中说着话,白灵也悄悄地走进来,打了个呵欠卧在床榻之侧,夭夭便把脚丫子搭在白灵的肚子上。 负责守卫的三人则商议好了晚间轮班,由安木图守上半夜。 夭夭睡得极不安稳,半夜被内室凭空传来的一阵细微声响惊醒,彼时她正做着一个荒唐的怪梦:她身着红衣,被一长发异族男子扛在肩上,正在没命地叫骂踢打。夭夭清醒后,见室内犹燃着两盏松香油灯,白灵早已醒来,此时正焦躁地盯着泉洞的方向呜呜嘶吼。夭夭耳贴石壁,顿时心跳如雷:那异声正是由泉洞传来,密密麻麻的似是人的脚步声! 夭夭慌忙去拍睡得不知天地为何物的小四,不晓得她是不是装睡,喊拍半晌仍紧闭双目,夭夭便在她大腿上死命掐了一把。 一时间众人都惊醒了。老族长熬了半夜不肯睡,被杨阿嬷捉住强灌了一碗安神茶,此时哪怕是容嬷嬷来也扎不醒。夭夭将负责守卫的安木图三人叫到内室将情况说明,商议对策。杨媪和小梅小桃毕竟是妇人女子,听说后惊得惶然垂泪。 合族的丁壮们皆守在山外,分兵不得,一处守不住都是要了命。而此时远水救不得近渴,泉洞里这一股人只怕片刻便能到达。安木图主张先把廷莪和夭夭带出一线天,然后集结还能作战的伤兵来防守,被绯衣小校否决,理由是下来的伤兵都是重伤员,此时正躺着挣命,如何能来御敌。 “安木图大哥,你先带着四公主离开一线天,我族势在危急,不能连累远来的客人。”夭夭心中已有应对的计划,成不成总得冒险一试;再说,即使计划不成,最糟糕的后果无非是她自己被契丹人掳走,等闲又不会死掉;而完颜家的小四实在不必跟着吃瓜络儿。 廷莪见小梅、小桃哭成一团,杨媪惊惧垂泪,那小女娃又一脸视死如归强自镇定的模样,终究心生不忍,决定与安木图留在白山。 目下从山穴里摸进来的偷袭小队,人数几何尚无法判定,但领头的人,夭夭猜测十成有九就是迟迟未露面的康王耶律阮。于是令两名小校加紧准备火把松油等引火照明之物, 自己问杨媪寻来一大包松香粉末;哭泣的小梅小桃被撵去了育幼堂帮忙转移幼童;又特特嘱咐了杨阿嬷务必寸步不离杨老族长床边,只要见那老头翻身便立刻想尽办法弄醒他:万一她这次回不来了,这内外交困的白山,还得由他看顾。 夭夭心中十分感激讲义气的小四和安木图,那女真将军胳膊上筋肉累累,体格又高大威猛,一眼瞧上去便是能以一当十的狠角色。 分派已毕,夭夭朝白狼坳的方向吹响三声骨哨 —— 一行人小心翼翼经由泉洞进入山穴,才发现这天鹅山内别有洞天,竟似乎隐藏着一条曲折盘桓的穿山通道。安木图与两名小校举着火把照明探路,小四携了夭夭的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白灵则引着狼群随众人潜行于后。夭夭一路上心烦意乱,边走边复盘接下来的行动,忧惧之下只觉得她的计划每一步都漏着风,随时都有可能被敌人拆穿。“白山神保佑啊。”夭夭临时抱佛脚,默默在心中祝祷。 当五人走到一处较为宽阔的石林溶洞,便停下脚步观察洞中的情形。这溶洞前方窄小、中心宽阔,看上去如同躺着的一只大葫芦,那入口处便是葫芦嘴。溶洞内有利剑般的石林,又有一处断崖峭壁。夭夭细细观察片刻,便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和人声清晰地从前方传来,悠悠地回荡在溶洞的空气中。听着脚步声判断,这伙契丹兵至少来了上百人。 “蛮人来了,咱们该怎么办?”小四一脸后悔,揪着夭夭的袖子,咬着牙盯着葫芦嘴外几欲噬人的黑暗。对方来势汹汹,我方只有四个半人。她居然一时意气地留下来陪着这十来岁的小女娃送死,真是疯魔了。 “县主——”绯衣小校亦看向夭夭,满脸征询之色。 “汝元,予京,安木图大哥,你们先把火把熄了。”夭夭强压心中的恐惧,将计划讲与众人,“等蛮人走近,将这包松香末在溶洞内点燃。”夭夭将那包松香交与那唤作予京的蓝衣小校。“之后你们便在石林间躲着,万不要被蛮人发现。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出来。”夭夭接着说。 “没了?”小四见她不再说话,揪着她摇了一摇。 “吾目下只想到这一步,你们听我指挥便好。”夭夭叹了口气,答道。 三人依言将火把熄灭,便隐藏在葫芦尾的一处石林后。一时间溶洞内静悄悄的,只有几十双碧莹莹的眼睛在黑暗中瘆人地闪烁。有雪狼群在身边,夭夭心神略定了定。 蛮人渐渐逼近溶洞,两名小校迅速拔出刀剑,安木图则弯刀在手,又将手里的火把与打火石交给廷莪,嘱她见势不妙,立刻顺原路回去找老族长想办法。夭夭深吸一口气,循着松香末点燃发出的微光,缓步走向溶洞口,狼群们亦悄声跟上。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设计、弄险,只盼计划奏效,能糊弄住蛮子兵,令她白山留守的老弱们顺利脱险。 松香末一经燃着,便有小小的光晕在她身后一环一环地升起,当夜袭的契丹人看到她时,夭夭遍身已被那夺目的光晕覆盖,白灵与狼王一左一右立于身侧。夭夭不知道,在这伙蛮人眼中,她这一番施为造就了何等神异的景象,只见他们呆立于葫芦口,皆不敢再向前移动一步,几个年长的契丹汉子勉力支撑着局面,亦面面相觑,眼露惊慌。而胆小者则纷纷丢下短刀弓剑,跪倒在地。 狼王发声嘶吼,众狼皆寻声向前,弓身做出欲扑咬之势。众蛮子只怕打从娘胎里出来也未见过如此场景,跪倒在地者顿时惊慌失措,不再听从指挥,纷纷爬起来躲避逃亡, 叫嚷着走了大半。夭夭怕露出破绽,只不发一言,亦不多走一步,白灵于身前一遍遍走动,保护着主人。狼王则率领众狼,将余下的十数蛮子慢慢逼出葫芦口,并向外赶去。 “点燃火把吧。”夭夭声音虚浮如脱力一般。 第9章 石洞初会 她外边看着镇定,内里却实在怕得厉害,只怔怔地站了许久,待到契丹兵们奔逃的声音渐无,心中方才安定下来;她装神弄鬼的道具——那一包松香末此刻也已燃烧殆尽。见危险退去,安木图三人点燃火把,空旷的溶洞内渐渐被火光充满。绯衣、蓝衣小校俱向她面露敬服之色,廷莪更是十分雀跃,安木图则镇定地收起弯刀。 “白山的小公主,不仅美貌,居然还如此有勇有谋,真是令孤喜出望外啊!”蓦地身后现出一把清亮的男声。 夭夭一惊, 转身只见一位黑衣辫发的美貌少年向自己走来,那少年身后跟着两名护卫模样的中年契丹男子,三人如凭空冒出来一般,此刻俱饶有兴味地看着她。 见事态突变,绯衣、蓝衣小校迅速上前,手持刀剑护住夭夭。 “吾便是白夭夭。 若吾没猜错,阁下便是策划这次偷袭的人——康王耶律成安。”夭夭看那少年面目清贵,身姿挺拔,飘逸的袍角以金线绣一只展翅的雄鹰,在火光的辉映下显得凌厉无比。夭夭看了一遍,便猜到了那来人的身份,心中微惊,她原以为这康王是个愚鲁好色的异族汉子,却未想他竟然如此年轻俊秀。 “小公主猜的很对,孤便是要求娶你的人。”那人薄唇微抿,施施然露出一抹浅笑,在火光中竟如明珠生辉一般,炫目无比。夭夭心中一荡,瞬间便觉有些对不住在外杀敌的老赵。 “我们康王殿下如此品貌,和小公主正好是一对啊!”随从的蛮子粗鲁大笑。“白山的小公主,跟我们回草原吧!”另一蛮子嬉笑着附和,眼睛在夭夭身上上下打量。 “康王殿下死了这条心吧!白山部与我们将军府早有婚约,你们契丹人强行求娶有婚约之人,果然是化外的顽民,不知礼数!”绯衣小校怒容满面,持剑欲上前理论,被夭夭一把抓住挡在身后。那两个契丹护卫体格强壮,面目狠辣,一看就是积年的打手。 “莫不是那通化的宣威将军赵楮?”蛮子护卫皱了皱眉头,有些恼怒地说道,“你家那将军年纪大得能当小公主的爹了,怎好意思强娶少女?我们康王殿下年方十六,出身矜贵,和小公主才是天造地设的佳配!” 夭夭听了这话,心一虚不由得脸也通红起来;蓝衣、绯衣小校见对面的契丹汉子羞辱自家将军,气的要冲上去和他们拼命,被夭夭再四好言拦住,虽说拼一拼也不一定输,但她值不当冒这个险。只在心里暗中盘算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孤此次冒险带人前来,便是要小公主你亲眼看看孤的容貌 ,再做决断。”耶律成安摆手止住护卫,拿一双含情美目瞧猎物一般地盯着着眼前的女孩儿,言辞上十分诚恳。 “吾吾尚且年幼,怎好此刻就论及婚嫁?”夭夭看那男子一张如玉般的俊脸近在眼前,一双如潭眼眸黑沉沉的,宛如《诗经·淇奥》中所描写的美男子一般,只觉得呼吸急促,头脑一片空白,口中也结巴起来。 “这事好办,小公主先随我们回草原,过两年再嫁我们殿下也可。” 那两位契丹护卫听了,顿时喜形于色。 夭夭在袖子里暗暗掐了掐手指头,提醒自己万万不要被美色所迷,什么“亲自相看容貌”,分明是来偷家抢人的;可刚刚她说的是什么话,那话说的好似她答应了一般。夭夭定了定神,方想起自己日前在族会上对这康王耶律成安的判断:他求娶她是有政治目的的,此时的深情款款只是香饵罢了。夭夭想到此处,神志立时清明许多。 “如今,契丹国主继位不久,国中局势不稳,这茫茫千里的黑水白山也是各方势力犬牙交错、你争我斗;敢问康王殿下,这驻守辽阳郡的差事不是您主动求来的吧?”夭夭看了看眉头微蹙的成安,面面相觑的蛮人护卫,狠了狠心,继续说了下去,“如今新国主的皇后萧氏刚刚诞下一位长子,真真是贵不可言哪! 可是康王殿下您选在贵国举国欢庆之际,以求婚不遂为由发兵攻打我白山,其目的何在,只怕早已引起契丹国中有心之人的猜疑了。” “” “恕吾直言,康王殿下如今无权无势又无依靠,若吾嫁了你,可会有好日子过?”夭夭眼风扫向他,见耶律成安一双美目中露出藏不住的痛苦之色,夭夭有些心软自责:她话是不是说太狠了? 他如今势弱、不得朝廷重用俱是事实,可恨那小女娃小嘴叭叭,句句话又狠又毒直击要害,在众人前丝毫不肯与他留颜面,成安怒极反笑。 自他驻守辽阳郡以来,便日日筹谋计划着攻打白山,以拓展地盘壮大自己的实力。派使者进山求婚只是投石问路,若他们迫于压力献出白夭夭,那自然是省心省力;若白山拒婚,他便找到了一个最好的发兵借口。 至于那尚未成人的小县主,他原本并不怎么感兴趣,听说那白夭夭贪玩厌学、顽劣不堪,口碑极差,只空有一副皮囊,这样的女子落在自己手里,不仅没什么大用,还得他花心思费力调教。 数日前,他派去的求婚使被人“送”了回来,头冲着大门板板正正地丢在了详隐司门前,引来一众汉人百姓围观嘲笑。他恼怒之下连夜定下进兵方案,第二天便举兵攻打白山;路上还顺手抓了几个熟悉长白山地形的猎户。这次带领偷袭小队进山的,就是那猎户中的一个。 他千算万算,以为此行必能将那小公主收入囊中,谁料那未成人的小丫头居然敢设计应敌,将他偷袭白山部的完美计划毁于一旦! 第10章 康王逼婚 康王见她并不为美色所动,且口风极为厉害,说出的话儿似放冷箭、下刀子一般毫不留情;偏那少女白衫素裙,小脸柔润如皎月初生,唇色嫣红一点,又觉清艳难言。康王看在眼里不觉心中微动,于是便卸下伪装,与她分析起眼下的情势来。 “你那通化来的宣威将军赵楮,如今正在山外苦战,只凭那区区五百府兵,怕是抵抗不到天亮;哦,还有那雪山来的毛克骑兵,几个人也凑不出一副整盔甲,只有一身悍勇血气,如何挡得住孤的铁甲勇士?”康王望着变颜变色的夭夭,薄唇微抿,露出一缕笑意,“小公主此刻只要从了孤的意思,孤便立即撤兵,必不会伤了通化将军和完颜王子的性命,你那白山的族人、老弱也可保全性命。否则——” “康王殿下,你先顾好自己吧!今时今日,只怕你脱不了身!”绯衣、蓝衣小校将夭夭遮于身后,安木图听得“完颜王子”四字,亦发怒持刀逼向成安。此时,撵赶蛮人的白狼群亦陆陆续续回到石林溶洞,见势便将三人围在中心。成安身陷重围,亦不惊不惧,高声叫道: “小公主,你可想好了,若孤今日殒命于此,我草原必倾全国兵马前来报复,到时你白山全族、通化将军府赵家的以及那雪山完颜只怕便要与我陪葬。连你也会作为战利品,送去草原与我埋在一处!哈哈哈哈!” 夭夭听完,不禁又急又气,又怕又恼;她心中明白,康王这小子此刻杀也不能杀、放又不好放,抓了回去吧,只怕山外的契丹兵找不到主子,一时攻势更急,老赵和茂林王子难以抵挡。夭夭看了看那腹黑的俊俏少年,此刻他就像一只炸皮烫手的大白薯。 “康王殿下,你可是真心要娶吾?”夭夭思索片刻,咬了咬嘴唇,似下了决心一般。 “那是自然。”康王语气坚定。 “让开,吾要与康王殿下说话。”夭夭令那护于身前的绯衣、蓝衣小校。 “县主娘娘——你若答应了这强人,回去属下们如何向赵将军处交代?”绯衣、蓝衣小校俱面带忧急,拱手向她禀道。 “这是吾的事!”夭夭有些光火。她琢磨着,今日这事若不能善了,只怕他们的上级赵将军倒真的会“交代”在契丹人手里。 “那吾有三个要求,除非殿下能够应允。”夭夭看向成安,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吾好歹也是李唐皇室后裔,又是今朝世袭的正二品县主,身份尊贵,若嫁入草原,必得为大王正妃。”康王蹙了蹙眉,一脸不可置信地紧盯着她。他的两个护卫亦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汉子忍不住言道:“小公主,你这般说分明是为难我们康王。”被耶律成安含怒制止。 “大丈夫生于世间,当自强求存。正如我这雪狼,只有最勇敢、最强壮的狼王才有资格娶妻生子。”夭夭火上浇油地激了一句,见成安面色凝重,又继续砌词糊弄他,“吾年纪尚幼,不懂人事,若殿下立时便要迎娶,只怕没一星半点的好处,反倒会为殿下招来祸事;不若待吾成年之后,再来迎娶,岂不两厢便宜?” “这个不难,孤有的是时间和耐心等你长大。还有何要求,一并说了吧。”成安见她一脸狡黠,眼珠乱转,吐出的话似乎很有道理,在众人前亦不好反驳制止。 “吾既已许婚,殿下您也要拿出诚意,立刻止战、撤兵,并发誓从此不再来白山袭扰。”夭夭一口气说完,忐忑地看他如何反应。 耶律成安盯着她,半晌无言,这小丫头看着语笑嫣然一派天真,实则心黑嘴毒,什么“做大王正妃”,只怕是要煽动他夺权,而其他的要求明显就是缓兵之计。成安看向夭夭,突然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如今在天福城活得战战兢兢的母妃甄氏。若他来日真做了大王,他那母妃便可尊荣加身,脱离今日困境了。 “若我做成这三件事,你可愿立誓,待及笄之年必嫁我为妃?”成安沉思片刻,方深深地望着眼前这玉质翩跹的明媚少女,郑重地问道。 夭夭方才那嘴巴溜得十分舒畅,到了发誓环节却心虚得很,那成安又目光眷眷地盯着她。便只好通红了面皮、斟酌着言辞继续扯淡:“吾,白夭夭,今日以天地为证,日月为媒,他日康王殿下功成名就,必嫁与之,生死不负。”“若吾他日反口,必必被天雷劈”夭夭低了头,声音渐不可闻。(撒谎可耻啊!) “如此,便请小公主收下孤的信物。”成安听她说完,便自腰间鈖带解下一枚晶莹玉璧,含笑珍重递给夭夭。夭夭愣了一愣,只好接了过来,拿在手上看:那玉璧的质地是极为罕见的苍山芙蓉玉,玉身粉润通透,足有小儿手掌般大,正面有苍鹰纹饰,边上刻着一组她看不懂的异族文字;而背面则是一株粉艳艳的桃花。“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正暗合了她的闺名。 “小公主可有信物赠与孤的?”成安笑容满面地俯下身,柔声问她。 夭夭浑身上下只有脖子上挂着一根骨哨,这是万万不能送人的!身上穿的还是昨晚上床时杨阿嬷给她换上的衣裙,两袖清风的夭夭只好局促着闷声说道:“吾手上没有宝贝珍玩可给你做信物的。” “无妨。”康王说完,便一把将她抱持于怀中,右手捉住夭夭柔软的发尾,左手持刀只轻轻一挥,便割下她一缕秀发在手。 “这便是小公主赠我的信物。”成安放开欲尖叫的夭夭,看她吓得满面通红、浑身颤抖,顿时心情大好。 第11章 墨曜馈卿 “小四——”夭夭醒后,脑中混沌,浑身酸涩难言;只闭着眼满床寻廷莪, 摸了半天发现廷莪早已起床。夭夭思及昨夜奇遇,恍如做梦一般极不真实。她从枕下寻出那块精美玉璧,看那玉上犹系明黄丝绦,实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珍玩。便计划着妥善埋在某处,若哪天自己回到现代,把这玉璧挖出来卖掉估计能在北京买套房。 “县主醒了。”小梅、小桃见夭夭握着玉璧乐得笑出声来,便进前来服侍她起床。“契丹人撤了兵,可完颜王子和赵将军也受了伤,老医官正在内堂为赵将军包扎呢。”小桃语带伤感,一脸忧色,不知是心疼老赵还是那雪山来的王子。不过话说回来,她还没见过小四口中她那能征善战、勇武无敌的大哥呢。 “快与我梳头洗脸。”夭夭催那不慌不忙在她在头上挽小鬏鬏的小梅,慢慢腾腾给她做洗脸水、准备头油面霜的小桃。这俩丫头见危险过去,又恢复平日里那副岁月静好的模样。 夭夭来到内堂,一眼瞧见老赵正裸着肩背坐于床上,一名老医官正为他包扎肩头的箭伤,地上则丢了一枚染血的箭头和半根箭杆。这情形何瑶君在古装电视剧里经常见, 只是身旁少了个哭得梨花带雨的女主。夭夭很理性,见他坐姿威武,精神很好,肩膀又被包扎得十分到位,心里便没啥剧烈波动,只嘴上问了一句“伤得可重吗”,怕他嗔怪,又在脸上努力挤出忧伤且悲愤的表情。 老赵见她进来,便示意老医官出去,自己披了衣服;瞧着她嘴角若有若无的笑纹,心中有些生气:这丫头又在假装担心他!今日黎明时分,耶律成安终于在阵前出现,那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少年王子,一脸志得意满地指挥契丹兵从白河口缓缓退却,并趁他回马之际持硬弓将他射伤,老医官说,这箭头再往下偏半寸,他便有性命危险。 “昨夜之事,汝元已事无巨细地报与我了。”老赵瞅着她,缓缓说道。 事无巨细?到底有多细?夭夭惊心动魄地想,难道连她发毒誓那段也说了? 她昨夜明明威胁在场所有人保密的!再说再说那山洞上不见天、下不着地,又没有日月,而她本人就是天雷劈来了,所以,她发的毒誓根本做不得数嘛! “我也是逼不得已,那蛮人拿全族性命和你威胁我”夭夭看他受了颇重的伤,心里到底有些愧疚;但提到“蛮人”二字,她脑中便控制不住地闪出那个如寒潭明月般的俊美少年,只觉心头微漾。 老赵听她提到自己时语气中颇有关怀之意,面上不觉晴了一晴;此刻见她神情恍惚,仿佛又在回忆什么人, 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把那人送的东西给我看看。” “什么东西?没有”夭夭将那玉璧沉甸甸地挂在脖子上,此刻那玉正贴着她的心口。见老赵问起,财迷心窍的夭夭顿时紧张起来。 “过来。”老赵将夭夭一把拉到身前,拨开她的头发,嫩白纤细的后脖颈便现出那明晃晃黄色绦子。“哼,硬抢啊!”夭夭闪身欲躲,却被他牢牢擒住,瞬间那价值连城的宝贝玉璧便到了老赵手上。 “这么沉的玉璧,你倒不嫌脖子疼。”老赵掂了掂那玉,看着失了宝物、心碎欲哭的夭夭,不冷不热地取笑了一句。“给你这个。”他从怀内取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刀鞘朴拙无华,并无精美之处。夭夭赌气接过来,拔出匕首,才发现那刀身墨沉沉的,在阳光下兀自闪着寒意,似并非以寻常生铁打造的器具。 “这是‘墨曜’。”老赵见她一脸疑问,便解释说,“这墨曜是由极为罕见的‘陨铁’打造而成,极为锋利。据传当年曹操北征乌桓,在天池边偶然发现了一块陨铁,十分罕异,便交由军中最优秀的工匠打制了一把匕首,从此随身携带,以作防身之用。” “比那刺杀董卓的七星刀如何?”夭夭稀罕地看着手里的“墨曜”,兴奋地问道。 “这墨曜我使了十数年,从未沾过血。”老赵说,“而七星刀只是传说之物,我未亲见,自然不好比较。”老赵叹了口气,又抬手摸了摸夭夭的头,接着说道,“昨夜你手上空空,居然敢和那蛮人对峙,真是胆大包天这墨曜便给你了,以后好作防身。” “至于这玉璧,只是华而不实的无用之物,就由我替你保管。” “” 一线天外完颜部的大帐内,廷莪正为负伤的大哥茂林拿针线缝合胸前的伤口。茂林遣散帐内众人,再次向她提起完颜部与通化将军府联姻的事,又再四好言相劝;廷莪听后反而变了脸,不仅一口拒绝,说自己此生不离雪山,不嫁汉人;手上也越发没了轻重,将大哥茂林那五六寸长的伤口缝得如同胸前趴了条大蜈蚣。 茂林很无奈: 与通化将军府二次论及联姻的事,本是他带领骑兵来白山救援前临时起意,与函普可汗私下商定的,事先并未知会大妃唐阔氏与廷莪;茂林想当然地以为,当他这四妹亲眼见到少壮英武又有官爵在身的赵楮,必不会反对联姻之事。为了做好铺垫,茂林隐瞒了消息,初到白山便引着小四见了自己这好兄弟一面,可当时小四对这汉人将军兴趣寥寥,注意力只放在了那块鹿肉上。 他们的部族世代生活在环境艰苦的雪山,男人们负责在外狩猎、抵御外敌;女人们则在后方照管牛羊、老弱,抚育幼童,亦关系着部落的生死存亡。因此,兀颜部的女性一直地位尊崇,不仅婚姻大事可自己拿主意,还可参与部族内的重要政务;比如他与小四的生母——函普可汗的正妃唐阔氏,便可直接左右甚至驳回可汗的决策。因此,他身为大王子,在联姻这件事上,也不能太过拂逆小四的意思。 而小四一早便觉察了大哥引她见那将军的意思,只觉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她一直崇拜的大哥居然拿她当一件工具送人!何况那将军大了她十多岁,据说不仅死了老婆,家中还有两个好大儿今日茂林又向她再次提起联姻的事,她便发了火,直到那来送伤药的两名英俊小校——昨夜那小女娃唤他们汝元、予京的——进入帐中,小四方面色稍霁,重新笑意盈盈起来。 第12章 情牵长白 夭夭午饭后歇了午觉,便任由老赵牵着手来看望受伤的茂林王子,并代白山部族人致谢雪山完颜部的援助之情。夭夭则是想着正好顺路找小四去白狼坳逗小狼崽子玩儿。 甫进帐内,夭夭便一眼瞧见那长得很显眼的完颜王子,约莫三十余岁的年纪,比老赵看着年长些,着一件圆领鹿纹赭色袍卦,身材高大,面上长着一把好虬髯,言辞又疏阔豪迈,便觉他与老赵性格相近,关系这般铁不足为怪。此刻完颜茂林正盘膝坐于地上,敞着衫子由小四的一名侍女为他换药,见赵楮与她进来,亦不虚应客套,只叫人端来烤肉、奶茶及蒲团等物。夭夭四处去找廷莪,方发现不仅廷莪不在帐内,连老赵那俩个焦不离孟的亲随亦不见了踪影。 夭夭坐定后,只向他说了一个“谢”字,那茂林王子便摆着手大笑道,“客气客气!”便丢开她,与老赵开始谈论此战的精彩之处,说那契丹铁甲骑兵不堪一击,又互相恭维对方以及对方的兵如何如何武艺超群、勇猛无敌,今后一定要精诚合作,共同抗击契丹蛮人和室韦人的侵略等等成年人之间的片儿汤话夭夭坐在蒲团上十分无聊,腿又盘得麻了,见那两人喝完奶茶吃着肉又开始上酒,估计下一轮话题是回忆往事巩固感情,便想找借口走人。 “大王子,吾想见四公主。”夭夭趁完颜茂林放下酒碗,对他说道。 “小四啊小四大约是与赵将军的两名亲随跑马去了。”大王子摸了摸虬髯,酒刚喝了两碗,说话间便有了三分醉意。 “赵楮兄弟,你那两名亲随,果然是年少俊杰,将来必然大有成就啊!”茂林看向老赵,带着酒很真诚地恭维了几句。 “那吾去寻她,你们聊。”夭夭说完,便扶着蒲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被老赵伸手托了一把方站稳。 ———— 小四自来白山,便在石居与夭夭夜夜共寝, 小梅、小桃每日也如伺候半个主子一般侍奉廷莪。夭夭本来不适应床上有个人,不得已陪着睡了几夜,之后便也习惯了。那雪山来的小四不仅占了她大半个床榻,还趁她光溜溜泡温泉时闯进来与她说话玩闹,夭夭无法,只得也允她下泉。未过几日,廷莪把侍奉她们的小梅、小桃也扯了下来。 于是,泉洞内便经常传出四个少女欢快戏水的声音。害的老赵再不敢长驱直入她的“闺房”了。 大战刚过,族人们日日忙着照顾受了伤的兵将、丁勇;毛克们伤亡不轻,亦暂时在一线天外扎营休整。老赵便坐镇白山,与杨老族长一起处理战后的诸多事宜;闲时便与杨家的三个兄弟一起,带着亲随、猎人,和完颜茂林一行人于山林间游猎,每日皆多有所获。夜间便在一线天外燃起熊熊篝火,与茂林王子把酒言欢,好不快活。老赵每日亦遣亲随送来些羽毛鲜丽的雉鸡、野兔等玩物给夭夭;小四对这些不感兴趣,只见缝插针地缠着来送货的汝元、予京陪她跑马射箭到处游玩。夭夭见她对两人都是一般的笑语迎人、厚密亲热,也不知她到底是看上了哪一个。 过了十来日,老赵肩背上的箭创便神奇地结痂痊愈,完颜部的毛克们也都一个个龙精虎猛,恢复如常。杨阿嬷告诉她,赵将军每日都和众人去白山瀑布外的露天温泉群泡上半个时辰,那里的温泉水可祛百病、强身健体,夭夭便明了了。只是一想到光天化日之下,温泉里白花花地泡着数百条壮汉,那场面实在是辣眼睛—— 自从小四说漏嘴,告诉夭夭她阿哥说老赵身上这一箭是被突然冒出来的耶律成安所射——而那小王子似乎一心要取他性命(大概是山洞内汝元、予京提到老赵,被耶律成安当情敌了),夭夭便换了副嘴脸,对老赵开始关怀备至,除了每天入夜叫小桃准时按点地与他换药,清晨也例行公事般问问他恢复得如何,还敦促杨阿嬷日日拿山珍野味为他做汤做水地调养, 如今见他恢复如常,才略略消除了歉疚感。 只是,再过几日便秋凉了,夭夭一想到要随他回通化将军府,面对未知的人和事,便紧张不安,日常也显得心事重重;而小四见完颜部休整完毕、归期将近,神情也有些落寞,夜里二人抱着被子睡不着,便凑在一起说话。 “你要是舍不得我,就跟我一起去通化呗。”夭夭坏心眼地笑笑,对她建议道,“安木图大哥也留下来,陪着咱们。” “我不能跟你去通化。”小四朝她脸上捏了一把,又好奇地问道,“阿夭,你和赵将军是不是有婚约?我听我阿哥说,他过两年便三十了,你、你喜欢赵将军吗?” “唔,那还挺年轻的啊,我以为他过了而立呢。听杨阿嬷说,上一代嫁去通化的县主已经是五十年前了,之后白氏就没能生出女孩儿来,就只好由白山另几家大族选了适龄的女儿嫁过去。到我这一代,大约得照例履行婚约。”夭夭说着,眉间似有忧愁之色,但很快就又笑了起来,含羞笑道,“不过,我觉得赵将军人还不错,他昨日竟把‘墨曜’给我了,来,我拿给你看。” 小四一听赶紧爬起来,接过夭夭递过来的那把闻名遐迩的宝刀,小心地抽出闪着寒意的如墨渊一般的刀身,眼睛亮晶晶的艳羡着说道:“我听我阿哥说,这把‘墨曜’世间罕有,哪怕是杀人也沾不上血的;我阿哥几次要借来看,赵将军都不肯,今日居然给你了。” “他说我没有武器防身,就给我了。”夭夭微笑着低着头,心里有些甜甜的得意。 “你就在我跟前显摆吧!哼!”小四把“墨曜”递还给她,又捏了她脸上一把说道,“我倒觉得,若康王不是契丹人,你们俩倒是一对儿,年纪也合适,真是可惜了。” “你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你先别打趣我,你天天跟汝元、予京玩得这般好,是怎么回事?”夭夭笑着问她,口中“啧啧”两声,“你不会一下子看上俩吧?那安木图大哥怎么办,好好的一个人就这么被你耽误了。” “你小小年纪,你懂什么呀!”小四见她大喇喇地说出来,恨不得扑上去撕她的嘴。忍了一会儿,离别的悲伤又涌了上来。 “阿夭,你学会写字后,便给我来信,将府里日常的事与我说一说。” 小四盯着她,很郑重地说道。 “唔吾其实”夭夭想跟她澄清自己并不是大字不识的文盲,见她一脸伤感,便自觉闭了嘴。“今天听金老伯说,有一头雪狼崽子长着长着那浑身的白毛变成灰色的了,狼群里几十年都没出现过这种情况,很稀奇呢,要不咱们明天去白狼坳看看?”夭夭摇了摇郁郁不乐的廷莪,殷勤建议道。 “好啊——” 第13章 弃儿灰鹞 第二天一大早,当金老伯将蔫头耷脑、耳朵血淋淋的灰狼崽送到石居时,还是把夭夭和小四吓了一跳。 金老伯不安地搓着手,说这狼崽由于毛色迥异,眼睛长得也与群狼不同,早不为狼群所容,母狼已经两日不为它哺奶,兄弟们也排挤它。今早他听见狼崽叫得凄惨,慌忙赶去,才发现它已被愤怒的狼王咬掉了半个耳朵。金老伯无法,把灰狼崽子急忙救下来后便来找杨阿嬷,希望夭夭能将这小崽子收养在石居。 小四与夭夭凑近看那灰狼崽长了一身绒绒的灰毛,团团的一张大脸,湖蓝色的瞳仁——这大概是罕见的返祖现象,而不是母狼给狼王带了一顶绿帽。此刻,那狼崽子已经饿得哼哼唧唧地朝有人处乱爬;小四见它顶着一只豁了口的残耳,十分心疼,便揪着它的后颈皮抱在怀中,一叠声地喊小梅小桃给小狼崽准备食水。 在雪山,小四部落里养的犬群也会咬死血缘不明的幼崽,即使那幼崽被养大,也会成为异类,无法再回到犬群。而这头狼崽不仅长了一身灰毛,还有一双异色瞳仁,更不可能被狼群接纳。小四想到此行到白山的目的,本是想得到一头雪狼的,可乍见了这灰扑扑的受伤狼崽,不觉心生怜意。小四指挥小梅、小桃将煮熟的嫩鸡肉捣成泥状,再拌些生羊奶,喂那饿狠了的狼崽子;小狼闻着食物腥甜,果然胃口大开,吃得很香。 白灵见那个新来的小东西十分受宠,在一旁看着十分眼热,龇着牙要上嘴咬它,被发怒的夭夭赶出了石居。 整整两日,小四片刻不离地照顾着小狼崽子,喂食喂水,皆亲力亲为,狼崽子吃了几顿饱饭,便会跳会叫精神饱满;夭夭见廷莪喂养小狼十分经心,便请她为这小狼崽子命名,小四想了半天,憋出“灰鹞”二字,被夭夭一阵吐槽“好好的狼偏偏取这鸟名!”小四翻了翻白眼,她阿哥养的那只巨獒就叫“海东青”来着! 小四一边细心地照顾小狼崽子,一边思考着如何开口向夭夭要这狼崽——最好是夭夭主动提出将狼崽送她,省的她费力张口。但那小丫头似乎在装傻,连这小狼崽子日后怎么养、怎么在白山生存的问题也有意避开不提。 临别的前一晚,小四做出了最后努力:把自己的随身携带的马鞭子送给了夭夭。那马鞭子是阿哥在战场上打毛子时缴获的战利品,赭红色鞭身,绞着黑色穗子,牛骨玉的杆子上雕着一只五彩长尾雉鸡,做工十分精美。想了想,又放下一把焦尾弯刀、一副金鞘靴刀,嘱夭夭分别送给那两名小校,以谢他俩在溶洞内的救护之情及多日的照顾之谊。 夭夭一股脑儿将三样宝贝扒拉在自己怀里,对她连连称谢,笑得那叫一个可爱。小四又叮嘱再三,既然她有了“墨曜”,不可再私吞她送给汝元、予京的礼物。 第二天一大早,老赵、夭夭和杨老族长带着合族族长,至一线天外送别完颜王子。夭夭方当着两族人的面,将“灰鹞”交至惊喜的廷莪手中,并向王子茂林郑重地说“希望两族将来能在乱局中守望相助”;王子茂林感动之下,不仅当众立下两族永不相负的誓言, 又大方地将自己的坐骑“追风”——一匹三岁大的纯黑色高头骏马送给了夭夭;觉得不足又赠了一块贴身的玉牌,并说了这牌子的用处。 在场的老赵看得一愣一愣的,这奸商一般的小丫头! 不说那“追风”是多珍贵罕见的宝马良驹,玉牌更是完颜部权力的象征,拿了它不仅可直接见到可汗本人,甚至还能以大王子的名号调动毛克骑兵。老赵与完颜茂林相识十数年,那玉牌他见都没见过。最重要的是, 夭夭用这头狼崽换得了白山、完颜以及通化三方势力更为紧密、稳定的战略同盟关系。 送走了小四她们,夭夭独守空床寂寞难耐,便无休止地折磨白灵,甚至打算将它训练成自己的坐骑。茂林赠她的大黑马“追风”被老赵牵走照料,玉牌毕竟是完颜王子当众所赠,便留在了夭夭的脖子上。 启程去通化将军府的日子定在了三日后,老赵说了,这时候走正好可赶上在将军府过重阳佳节。 夭夭这两日便如一只准备过冬的松鼠,勤快地在书房选看打点要带去通化的书籍;杨阿嬷则带着小梅、小桃为夭夭准备衣袄簪环等诸般日用之物。族人们闻讯皆陆陆续续、流水样地送来了各色干果、山珍肉脯等珍贵吃食;杨老族长则遣人拿了三根小孩手臂粗的百年老山参,让夭夭冬日里配上野鸡崽子、菌菇榛蘑熬汤喝。其他族长亦各有所赠,俱是珍异之物。夭夭让小梅小桃一一代她谢过,依旧一头扎在书房里继续选书。 金老伯知道她要离开白山,便带着几个猎人在山上盯了数日,末了往石居献了一张鲜红如火焰般的狐狸皮子,油光水滑无半点瑕疵;夭夭见了惊得合不上嘴,这可太刑了! 老赵一日数遍进石居来看夭夭,见她房中堆得小山般高的吃用之物,只说府内缺不了她的吃喝用度,不必闹得如办嫁妆一般;又看她装了一箱子的农书医典、野记杂闻、传奇志怪皆不是正经的圣贤书。老赵十分纳罕,皱着眉头从箱笼中拣出一本战国时的军事理论古籍《尉缭子》,不解地朝夭夭晃了晃,说:“你还打算看这个?” “冬日漫长,带些书去好打发辰光。”夭夭冲他神秘一笑,也不多做解释。又把《白山入迁志》压在了书箱的最顶上,到了将军府,她要好好研究一下自己的家族史。可叹她穿来的这个鬼时代,既不是武力值爆棚的盛世大唐,也不是经济发达、百花齐放的繁荣赵宋,偏偏是中原汉人割据混战、北方异族蜂起肆虐、万千百姓水深火热的五代十国。老赵又是武将,她好歹看些能保命的书,总也是没什么大错。何况她选出的这几十本书,也未必能够她看到年底,只希望将军府有大量存货供她日后慢慢享用。 第14章 夭夭入府 临走的前一日,夭夭心中有事,便求了老赵带她看一看白山部的族人们平日里是如何生活的,老赵答应了。当日二人便同乘一骑,带着亲随及白灵一行人,慢慢地把白山十二峰巡视了一遍。夭夭自被他抱到“追风”的背上起,便心如撞鹿,全程红着一张小脸不怎么说话。在巡视的过程中,夭夭惊奇地发现,这白山部的族人虽是汉人居多,但也有不少流亡过来的高丽人、国破后逃进山的渤海人(粟末靺鞨),甚至还有大量男子披发、女子辫发的东海女真。族人们见了她与老赵,都十分恭敬有礼。 族人们多散居于十二峰内的谷地处, 长白山南、北麓的峡谷密林中也有以打猎为生的族人居住。老赵告诉她,这白山部的族人百年来已聚集、繁衍了近万人,又炼铁煮盐各司其业,此间繁华不啻于中原的一方县郡。这日老赵兴致极好,将十二峰看完后,便乘兴带了她跑马至白山大瀑布处,看那百闻不如一见的露天温泉群,又吃了用滚热的温泉水煮的鸡子、鹅卵及附近的族人送来的新鲜蔬果;夭夭一路在马上颠得一边叫一边抱紧了他的胳膊,屁股就没几刻落在马背上,回来时拉着一张脸十分不悦。 下午用了午饭,又同老赵看了刚刚完成建制的白山骑兵。因与契丹人这一战受了惊吓,夭夭居安思危,便与老赵、杨老族长商定用此次打契丹人的缴获组建、装备一支护卫白山部的军队,此刻那千余众骑兵个个兵甲皆备,弓马俱足;带兵的便是杨老族长的二子——杨安国、杨安民。夭夭另又建议杨老族长协同众族长设法大量仿制契丹铁骑使用的硬弓和连发弩箭,以充实武备。并严令各族族长务必广泛接纳、吸收北迁的汉人或他族的流民,有多少要多少,人多力量大。有才干的量才使用,不听话的抓起来鞭策教训就是。杨老族长与众管事的族长们皆一一听命。 临行之时,杨老族长还给夭夭送了个大惊喜:把她的俩八竿子打得着的、三代以内的旁系血亲——亲堂兄白成梁、白成栋也塞进了去通化的队伍中,美其名曰“去将军府陪伴县主习文练武”。又在内堂与她细细地说了一遍关于白、赵两家联姻的事,嘱她不要害怕,若到择婿之年依旧挑不到中意的儿郎,她这一代的县主与赵氏的婚约便可自动废止。 这样,夭夭带着穿戴一新的杨阿嬷、小梅小桃,兴奋的成梁成栋以及白灵一行五人一狼,拖着两马车包袱、箱笼,由老赵及数百府兵护送,出白河口直奔通化而去。 老赵携夭夭一众车马人从晓行夜宿,方于第二日午后进入通化境内,赵老爹早早派了一支百人小队来迎她,并有车轿婢仆及为她拉行李的十数个内院小厮。夭夭带小梅小桃换了车轿,只说换个宽敞些的交通工具便会好些,不想依旧晕这马拉驮轿,好在此时她胃中已无甚可吐。夭夭只得抚着胸口、扒在轿厢的窗子,眼巴巴地看着又众人行了半日,方于天擦黑之时,抵达通化城附近一座小小镇甸。 她从未出过白山,对地理的感知性极差,没想到杨老族长给她的那张破地图——通化城离白山也就那么半根手指头的远近,实际走起来却耗了整整两日。而且,此次远途跋涉,夭夭意外地发现自己竟然还身怀一项病娇绝技——晕车;是的,她晕马车。也不知道是被马儿颠的还是有其他原因,一路上她吐得几乎背过气去;老赵只好让她骑一会子马,坐一会子车,再骑一会子马。倒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夭夭没习惯车轿,反而慢慢学会了驾驭“追风”。 通化城日常戌时宵禁,老赵见目下时辰尚早,想要继续赶路入城让她在府中好好休息;而夭夭则坚持留宿镇甸,第二日清早再入城——她可不愿自己这副虚弱无力的蓬头鬼模样被府内人瞧见,实在是太跌份儿了。老赵只得遂了她的意思,遣两名亲随押车将夭夭的两大车行李先行送入府内,随行府兵则于镇甸边就地扎营。老赵三令五申不得扰民,方带了夭夭、成梁成栋,及杨媪、小梅小桃等人寻了一处干净的客栈,开了三间大房安置了下来。 次日清晨,夭夭饱睡一夜满血复活,神清气爽地指挥小梅小桃为她梳妆打扮。小梅为她仔细梳了一个桃心双鬟髻,结结实实地绑一根镶有两颗指顶般大珍珠的发带,又结了两根小辫子垂在耳畔;小桃则选了一袭浅粉色襦裙与夭夭穿上,外罩着联珠纹月白窄袖衫子;夭夭打定主意要骑“追风”进城,为了行动爽利便未带帔帛。四人又慢慢地吃了客栈的伙计送上来的几样精致早点,重新漱了口,净了面——等她们整理完毕已经耗到辰时三刻,老赵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 夭夭骑着“追风”、带着白灵随在老赵的大棕马之后,入通化东门进入主街,一路见城内人烟阜盛,集市坊巷布局俱颇有章法,夭夭心内惊叹不已。约行了半个时辰方出了街口,又向北拐入一条平坦大道,道旁皆有民居,老赵一边走一边与她介绍这通化城中的种种风物人情。又行了半日,一行人方才到达浑江南岸,老赵执鞭指向对岸山下绵延的一排房宅院落,说:“那便是将军府了。” 第15章 赵家阿翁 通化将军府坐落于浑江北岸,面水依山而建, 整个将军府方圆近百亩,屋宇疏朗,十分雄阔壮丽。夭夭来到府门前,见正门大开,门外有十数个把守的兵将;正中的匾额上书“敕建通化将军府”七个大字,大门旁另又竖着一块高两丈余的石碣,上勒有“辅国镇边”字样。夭夭见此,顿生庄重惶恐之感,便由老赵扶着跳下了马,肃容随他进入正门。 老赵携夭夭进入东跨院,夭夭看那院子虽是歇马停轿之所,却足足有一个足球场那般大,院中四面俱有屋舍,向阳处则植了几十株杏梨梅桃等北方果木,此刻树叶犹青翠茂盛。 夭夭气咻咻地走了一刻钟才与老赵出了东跨院西角门,进入将军府的前院, 往西南一箭之地处设有一处蓊郁的院落,隐隐有房屋檐顶兽头现出,夭夭猜那应是老赵读书、办公之所;南北又有百余间倒座房,院内巡逻、换岗的兵士进进出出,井然有序。夭夭咬着牙迈着酸疼的小短腿,跟着老赵走了半刻,便望见有两名小厮抬着一顶轻便辇轿朝她飞奔而来,原来是守在正堂的赵老爹等着急了,又担心夭夭年小体弱不惯走远路,巴巴儿的使唤了人来接她。又令小厮传话让儿子走快点。 夭夭笑容满面地坐上辇轿,随着步行的老赵穿过垂花门进入正院,这正院比前院大了三倍有余,院中四面多植金桂梧桐,正中只有一条宽阔的甬道,东西两侧建有两排厢房及数处套院,皆嘉木葱茏、高广宏丽。夭夭心中暗暗称羡,这通化将军府果然是武将之家,并无一丝一毫江南府邸的柔美气象。 夭夭在距正屋的几十步外下了辇轿,远远看见中堂门匾上写着“嘉乐堂”三字,底下又有阶墀。老赵嘱她不要紧张拘束,便携着她的手上了石阶,进入厅内与赵老爹及府内诸人相见。 夭夭进得房来,见正厅的主位上坐着位着圆领绣宝相花锦缎袍褂,带一顶玄色幞头,约莫四十七八岁的中年英武男子,右侧下首侍立着两位着绿衫的丫头,夭夭猜这人必是赵老爹了。 夭夭方欲见礼,便被赵老爹上前一把搀起拉于怀中,赵老爹满心满眼俱是心疼,抚摸着她的头一叠声地问:“好孩子,可被契丹蛮子吓着了吗?”“一路上可受苦了?” 夭夭被他一双大手揉得受宠若惊,只摇了摇头,又拿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赵老爹,柔柔地说了一声:“阿翁,我不怕。” “好孩子,真是可怜见的。” 赵老爹从案上食盒内拣了一块精致的糕点,塞在夭夭手中,又令侍女搬了个带脚踏的小杌子给她坐。夭夭坐在赵老爹身侧,一边啃点心一边听他父子俩说话,吃累了就一歪头伏在赵老爹的腿上——这可是通化城最粗的一副大腿啊! 老赵恭恭敬敬地站着答了赵老爹的问话,便也坐了。不多时,厅内又进来了两位三十五六岁的锦衣严妆妇人,一人柔婉恭顺,低头默默;另一人则眉眼俊秀,举动间透出精明之态。赵老爹一一指于夭夭:“这是侧室秦氏,这是侧室朱氏。”夭夭起来欲向二人见礼,被赵老爹一把按住,说:“今后,这将军府便是夭夭的家了,以后需要什么衣物吃食,便遣人找她们二人要去。”赵老爹说完,又叫人去西耳室的书房领小公子过来。 不多时,便见一位年可十二、三岁、眉目清秀的壮实男孩儿进入厅内,先与祖父、父亲行了礼,那男孩儿见家里多了个玉雪可爱的女孩儿,便高兴地打量着她,问:“这位可是白山来的小县主?”老赵点了点头,微笑着说了一声“是”。那男孩儿便走上前来,亲热地说道:“吾是赵熠,吾带你去书房瞧新来的字画可好?” 夭夭见赵老爹点了头,便由这唤作“熠儿”的男孩儿领着出了正厅。 “熠儿,明日夭夭要与你的众兄弟姐妹们一起去家塾读书识字,可要好好照顾她啊!”赵老爹又于身后笑着殷殷叮嘱了一句。 “好——” 老赵见父亲令熠儿出来相见,便隐隐觉察出老父的意图来,于是对父亲细细讲了夭夭驱使白狼击退契丹兵之事;赵老爹摸了摸胡子,只说女孩儿家情急之下误打误撞也是有的。老赵便又提及夭夭提议组建白山骑兵、接收流民诸事,而白山的杨老族长如今也对夭夭言听计从、俯首帖耳,赵老爹才闭了口,若有所思。 “按着两家百年来立下的规矩,这白山郡主择婿只有她挑咱们的,将军府无法做主更不得施压,夭夭能留在通化自然最好,若赵氏的儿郎们皆入不得她的眼,那也是无可奈何之事。”赵老爹说完,叹了口气。 ———— 夭夭住的地方是早早就定下来的,那是位于西北角的一处唤作“依云小筑”的小小院落。老赵陪她过去时,夭夭还不相信眼前的这一切竟是真的。那精致的小院子依山临水,嘉木环抱;正房是一幢有飞檐的二层小楼,当中挂着“瑶华居”的匾额,院内则植着两株珍贵的西府海棠; 布置得十分清雅。夭夭去时,杨阿嬷与小梅小桃,还有白灵皆在内院等她。临走老赵叮嘱夭夭她们明日至迟要在辰时初刻(七点十五分)之收拾好,去家中书塾念书,到时候熠儿会来接她。又看夭夭身边只有三人伺候,便想再给她添些近身侍奉的丫头仆妇,夭夭慌忙说了自己爱清净、人多了还得适应、太麻烦了等许多一听就十分扯淡的理由给回绝了。 一同来的成梁、成栋则被老赵安置在自己的院中,由阿俊、阿舒带着,方便随时教授他们些骑射武艺。夜间,夭夭睡在二楼卧房华丽得有些过分的大床上,想着明日上学的事儿,又逗了白灵一会儿,便安稳地睡着了。” 第16章 西席先生 这将军府的家塾设在正房后的祠堂边上,离夭夭的居所很近,出了后院角门,沿着鸟鸣幽幽的山道,走不上半刻便到了。熠儿得了读书的伙伴,显得十分雀跃,一路上又给她讲了学塾的规矩;先生的姓字、脾气;何时上学、下学;何时早饭;等等。夭夭初次亲身上那古代的学堂,十分好奇电视上演的顽皮学童被气急败坏的先生拿戒尺打是不是真的。 到了学堂,先依规矩向孔夫子的画像行了大礼,接着恭敬地拜见了座上的西席张如宾张先生,复又自报了姓名,说自己就是昨日刚来将军府的白夭夭,请先生严加管教等话。那张先生坐于一张矮脚胡床之上,面前设一副乌木方桌,桌上有书本笔砚,当中放了一把约八寸长、六分厚的戒尺。 那先生捋了捋半白的胡须,眯着眼睛看了夭夭一眼。 “‘一天之计在于晨’,既是将军亲自说了,要汝辰时初刻听讲,老夫自然随家主的意思,汝平日里务必要多用心,方能跟上课业。熠儿,带夭夭归座吧。”这张先生当着众童子的面说完,又看了她一眼,眼中显露出不满之色。 夭夭初来乍到,不知哪里得罪了这老头儿,受他当众教训奚落;此时又不好分辨,只默默地跟着熠儿,在二十多个六到十三、四岁童子的注目下来到自己的座位上。几案上已备好笔墨纸砚诸物,正中则放着一本《论语》、一本《急就篇》。熠儿就坐于夭夭前排,两人的座位皆靠着窗,十分敞亮。 那西席先生也不管她,只按着平日的例子,一个一个检查童子们背诵及前日布置的习字情况;背不出书或字写得不好的童子,无论男孩儿女孩儿,都会被张先生打戒尺,含着泪揉着手心归坐,继续或背或写。完成课业的,张先生便当面教授新的经文。熠儿趁张先生正忙着打一个十天仍背不完《述而》篇的顽童,扭过头来对夭夭解释先生为何会那般说她。原来这将军府的家塾,童子们卯初(约早晨五点)便要来上学,而先生卯正时分(约早晨六点)也会准时坐堂,指点童子们的课业。熠儿说着又安抚她“明日辰时早来半刻便好”。 原来老赵在白山时已知道她认得字,又担心她早上起不来,就对先生说破例让她辰时再来书塾听讲。只要睡得早,还怕起不来床?老赵这一步属实多余。此刻害得她当众出丑,那张如宾只差没拿“朽木”“粪墙”来比她了。夭夭沉着小脸听完,又看了看讲席上抖着胡子正打人的张先生,那戒尺舞得生了风一般,不觉揣了揣小手一阵后怕。 “夭夭,上前来。”夭夭正惶恐间,只听座上的张先生唤她。她只好战战兢兢地走到先生处,恭敬肃立。 “可认得字吗?”先生问,眼睛并不看她 。 “在山上时学了一些。”夭夭小声地说。 “那便把这《学而》一篇的头两段试着诵于我听。”张先生翻开桌上的《论语》,指了指那首页的一小段繁体竖排文字。 ‘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夭夭不想表现得过于扎眼,引起先生及众童子怀疑,便故意读得略磕绊些,把说(yue去声 )念成“shuo阴平”;把“弟(ti去声)”念成“di去声”,又好心地断错了两个句子。 张先生听着夭夭这一把童声,咬字清楚,音色又极清亮,几十个字也只错了三两处,断句也颇有章法,一直阴沉的脸便晴朗了些。于是温和了语气为她指出那几个读错的字,纠正了读音与断句,又细细讲了两三遍文义,即令她归座细细揣摩记诵。 熠儿见她顺利过关,朝她兴奋地挤了挤眼睛。 书塾巳时放课,这中间只有辰初、辰正能休息一刻,一大早没吃饭的童子们可用些自带的茶点充饥。夭夭啥也没带,思茶无茶,思点心没有点心;只得忍着饿一篇篇地往后翻那《论语》,并在心中默默记诵。 临放课时,张先生又写了四个大字令她午间描红,并放下话来第二日一早便要检查她经文记诵及习字情况;那意思便是,若完不成课业,自己当先生的也不会关照她半分。 因张先生又接连发火打了两个听讲不认真的男童,耽误得早课直上到巳时三刻方散,学塾外早聚满了来接人的婆子小厮车马 ;老赵也遣了人来接夭夭与儿子去正厅与赵老爹他们一起用早饭。 熠儿与夭夭到正厅时,赵老爹与老赵正端坐着等他们,两人行了礼,赵老爹问了“今日功课如何”“《春秋》学到了哪里”等话,熠儿站着细细地回了,便坐到了老赵身边。 赵老爹又招手让夭夭过来,拿着她的小手检查一遍,口中问着“学塾里那老头子可打你了”,夭夭笑吟吟地摇摇头,又盯了老赵一眼,只说自己因贪睡去的迟了些,先生只略略申诫两句,明日她必会早早起来上学,决不搞特殊化。赵老爹见她一脸认真十分可爱,不觉又上手与她后脑顶摸了好几下。 不多时,便有一众仆妇陆陆续续摆上饭来,多为油盐极重的羊肉包子、馎饦、油炸果子等北方常见的面食;旁边又搁着四五碟子酱瓜小菜。因有夭夭在,小厨房又特意做了些枣泥山药糕、南瓜羊乳糕等三四样细致糕点送来,她面前摆着的则是一碗热腾腾、甜津津的红枣粳米粥,又有一小盏人参花炖鸭子汤,一看又是老赵在给她开小灶、搞特殊。夭夭吃得很不好意思,其间她几次让熠儿一同吃糕点,那小男孩都端着敦敦的小圆脸不愿意,说自己不爱吃甜食。夭夭见他说得诚恳,就没再勉强。 第17章 扫盲计划 夭夭一边吃一边听赵老爹父子谈论重阳节开祠堂祭祖的事:这与她这个外姓人无关。她又进不得祠堂,当日只需要打点些礼物送与各处,再随赵老爹一家子爬个山就行了。后又听到他们说起这通化城一入秋,便会发生契丹散兵游骑骚扰民居、抢掠粮食牛羊甚至妇人少女等事。细听之下才知,通化城因北面有一条东西走向的浑江水,又有一山为长白山的余脉,便无法再修建城墙,白日里那些小股蟊贼不敢入城,夜间却敢躲过巡查的兵丁混进城来,这些契丹人一群团伙作案,下手又极快,等将军府的府兵反应过来,人都已经跑远了。 赵老爹见夭夭咬着筷子皱着眉头沉思,想起昨日儿子对他说的事,便含笑试探着问夭夭对此事有何见解与想法。 夭夭心中思索了一回,这契丹散众只是疥癣之疾,完全可以用官兵抓捕盗匪的做法解决;又见赵老爹动问,便放下筷子,仰着小脸柔声细气地说 :“我在白山时有日与赵将军到温泉那里,看见附近的族人们有养大鹅的,那大鹅看见人来就大声追咬,翅膀子拍人身上也是很疼的。”夭夭想到那天二人同乘一骑,面孔红了一红,又继续认真说道,“若在浑江岸边着人散养数百只大鹅,作为夜间的“鹅哨”,契丹强人哪怕碰上其中一两只就可引起鹅群集体发声示警;至于城内,我昨日进城时见到街边并无夜间照明之物,若再于通化的主要街巷内每隔百米挂一盏永夜明灯,另调东、西、南三门的守卫于夜间巡逻街市数趟,一见到契丹匪盗便可即行捕拿。” 夭夭见赵老爹望她的眼睛里另有一层探究的意思,心中有些打鼓,便就势抱住赵老爹的胳膊摇了摇,笑盈盈地说道:“即使城内的守卫捉不住契丹人,还有阿翁的府兵堵着退路哩!” 赵老爹听完她这一番话,沉思了片刻,那设置“鹅哨”虽是讨巧的法子,但实施起来却十分简单便宜。他一直把契丹人当作战场上的敌人对待,反倒是用了牛刀杀鸡,效果不佳;若用夭夭说的巡城捕盗之法对付小众的契丹人,只怕比他动不动用几百上千的人满城追拿要实惠有用的多。 “这事就用夭夭的法子办,午后便分派布置下去。” “是。”老赵答应了一声。 赵老爹看了一眼惭愧低头的熠儿,心中略有些遗憾,他这个孙儿虽勤勉好学,持心中正,却无论如何也及不上夭夭的宿慧天成,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又好笑地摸了摸挂在他胳膊上装天真的女孩儿,“好孩子,这计策若成了,可是帮了阿翁我和通化百姓的大忙了。” 老赵看着他那平日里杀人不眨眼的魔王老爹,此刻摸着胡子揽着胳膊弯里的女孩儿笑得跟开口瓜一般,不由心中感叹“真是一物降一物”。 午间,熠儿照例要留在嘉乐堂的书斋内由祖父亲看着习字读书。 因白山隔一两日便有事务公文送来,夭夭入府第二日,白山的公文也到了。那杨老族长如今又牛心左性,附了一封信说既然县主在府内,便不许宣威将军像往常一样把山内的事大包大揽,必要他们白山县主亲自阅过、批了字方可;老赵便把这事也禀了父亲,说打算把夭夭带在身边,方便她读书习字,处理白山族务时也好与她商议。 赵老爹想了想便同意了,并一再叮嘱儿子军务之余务必细心督促她的课业,万不能被张如宾那老头子挑到错处打她。 老赵将她安置在自己书斋后的小室内,与他读书、办公的前堂就隔了一挂屏风,那小室几案、笔砚齐备,西北山墙的书架上搁着累累的藏书,又开了一间侧门直通后院的小花园,除偶有军将进来禀事之外,环境十分清幽雅静。 路上夭夭细细问了将军府为她制订的“扫盲计划”,发现这个时长安排得实在过于感人:十三、四岁之前,她要精熟《论语》《孝经》;之后在“五经”(《春秋》《礼记》《诗经》《尚书》《周易》)里挑两部学通即可;过阵子等她适应了府内的生活,还会请女师傅教她针线女红、琴棋书画;另外再学些算数、骑射。夭夭越听越气闷,她在现代已经读了二十多年的书,到了此地,居然还要重来一遍; 再说,按照学塾里那张先生一天两小段的教学进度,待挨到女师傅来,她可能要直接去绣嫁妆了。 这个时代几乎是历史上最糟糕的时段之一,战乱、灾荒、流民起义、异族入侵应有尽有,若她是白夭夭,苟且偷安混日子还则罢了,可她骨子里却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现代女性,不想躲在一个男人的身后或一个家族的保护中提心吊胆、毫无价值地活着。 而目下最紧要的,便是要八倍速快进完成学业。 于是,夭夭又向老赵寻了《孝经》和“五经”中的《诗经》《尚书》;按照学塾的要求,《论语》和《孝经》是要全书背诵、精熟文义的,选修的“五经”则只需要会诵读,粗通文义即可。对于她这个身上自带bug的中文系穿越女,将《论语》《孝经》全文背诵有些难度,但通文义却并非难事。老赵只说了句“贪多嚼不烂”,但还是给了她要的书籍。又拿了一本自己用细朱砂笔点了小圆点断好句的《论语》亲自交与她手上。 夭夭决定,以后她午饭前在这儿习一个半时辰的书法,午饭后再花两个时辰到小花园记诵经文;其余时间则看些实用性强的书籍以备将来之用。晚上亥时前回依云小筑就寝,保证自己每日八小时的睡眠。 老赵对她的课业十分上心,先是认真指点了她如何握笔,如何运指、移腕与动肘,又站着手把手细细教她写了两遍张先生布置的大字,边写便讲解每个字的点画波磔如何起势、如何展收;夭夭被他牢牢握着小手,肩背上皆是他怀中传来的温热气息,不觉脸红耳热,身子手臂皆僵硬不堪,他说的要点也没听进去多少。老赵教完,叫她写几遍字他过半个时辰再来看,方去前堂处理待办的军务。 待他再来时,夭夭已将那四个大字临写了十来遍,老赵见她的字虽有些幼稚,但看着也有大半年的功底,便问她在山上时杨老族长是否教过她,夭夭既没否认也没承认。她也不知道怎么解释:这字是她当年上高中时一个小饭馆的胖老板教她的,她为了附庸风雅,又按着字帖坚持练了许久;路子虽然野,但写出来的字也能糊弄一下素人。老赵便将她写的字较好的圈出,不太好的为她讲明问题出在哪里,夭夭皆一一记住、认真练习。到了未时正刻,夭夭已经写满了二十张大字,老赵看了满意方才罢了手。 午饭时,夭夭摸着酸疼的胳膊,对跟她一起吃饭的老赵一脸谄媚地拍马屁,说他若是当了学塾里的先生,一定比张如宾张先生要受欢迎得多。 第18章 重阳节礼 次日一早,夭夭背着小手站在张先生面前,当着瞠目结舌的众童子的面,背完了小半本《论语》,又交上了厚厚一沓二十张临好的大字。张先生展开看时,纸上写的是板板正正的颜体,一看便是由赵将军亲自指点;又有以卫夫人的簪花小楷抄就的一篇前朝杜工部的《兵车行》,字字如梅傲雪,颇见风骨。 张先生当堂抽选《为政》《雍也》二篇中数段考她文义,见夭夭从容不迫,只略微沉思片刻便一一答出。先生想着该是夭夭在白山时受过教育,因此虽颇为惊异,但也未多问,只是加重了她当日的课业。除早课间为她讲解数篇《论语》外,又令她抄写《急就篇》及额外背诵一两篇自己选就的诗文辞赋。 夭夭担心被这古怪的老头子当众打手板,只好整日在老赵的书斋内挽着袖子奋力抄书,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境地。等她绷着小脸抄完了那近两千言的《急就篇》,老赵方笑着对她说,张先生让她抄书是为了令她早日识字;夭夭听完,当即便把笔甩出去老远。 重阳当日,学塾里放了一天假。按照将军府的规矩,清晨合族祭祀祖先,府中皆分发菊花酒、重阳糕、茱萸佩等过节之物。除各房小辈要为尊长敬献节礼外,亦会互赠礼物以贺佳节。夭夭虽是客居,但按照老赵的话她也“算是半个赵家人”,自然不能免俗。自数日前,夭夭便在藏麟斋向汝元、予京问清了这赵氏长房内兄弟几人、妻妾几房、谁嫡谁庶等事,回头即着手指挥杨阿嬷和小梅小桃准备各色礼品,以备重阳送礼之用。 夭夭又突发奇想,挑灯夜战为老赵做了一只简单的荷包,还歪歪扭扭地绣上了一朵五瓣桃花。绣完了又害羞,犹豫着要不要放在礼品盒里。 一大早,老赵便遣汝元、予京带着一行十数军士,或抬或扛,往依云小筑流水样地送东西,一问方知道,这些大半是白山那边给她送的吃喝衣用等物,甚至还有两口袋喂白狼的干肉、粗粮。老赵送了一套自用的文房四宝、一本亲手断好句的《孝经》及数套颜真卿的字帖;还令人提了一笼子毛绒绒、胖乎乎的嫩黄小鹅崽子送来给她养着玩。另有两篓子鹅蛋及数匹衣料则给杨阿嬷、小梅小桃。 令夭夭意外的是,完颜部的茂林王子也从雪山顺手给她送来了一串十分有异族风情的绿松石杂玛瑙、青金石链子。夭夭想到小四,突然记起她临走时叮嘱的事情来,赶紧把她留下的弯刀和靴刀找出来,分别送给汝元和予京。予京握着那锋利无比的焦尾弯刀十分满意,望着汝元只是笑。汝元得了一把靴刀有些不满,不解地问夭夭为何小四给他的是一把吃饭的家伙,给予京的却是杀敌的兵器?夭夭说那小四走的时候就是这么交代的,她也不知道为啥,要不你去雪山亲自问问。汝元听了方才无奈作罢。 他们这一队人来得正好,被夭夭顺手抓了个差,令他们将自己准备的重阳节礼一一分送于各处。自己则带了汝元予京、小梅小桃去往嘉乐堂,亲自为赵老爹送了一枝粗壮的百年野山参,两张油光水滑的上等墨色狐皮,一匣子杨阿嬷亲手做的五色重阳糕,嘴甜地祝他活到九十九不显老,赵老爹听了十分欢喜,连连夸她懂事孝顺。 老赵此刻正好也在嘉乐堂内,看她的眼神中似有一丝期待,夭夭无法,只得当众将给他的礼物奉上:一盒子虎骨、一包熊胆粉以及一枚茱萸佩,为了掩人耳目,她把熊胆粉装进了桃花荷包里。老赵从盒子里拿出那只粗制滥造的荷包,在手里捏了捏,看着脸红过耳的夭夭,似笑非笑地朝赵老爹说,“看来要尽快给夭夭找女师傅教针线了,这样下去可了不得。” “那只是装药材的荷包”夭夭见老赵正在细细“欣赏”她的绣活,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我们武将之家,倒不讲究女红针线这些;夭夭只要学些诗书道理,将来能当家理事、相夫教子便好。”赵老爹瞧了一眼那荷包上绣的五瓣桃花,见夭夭红着脸窘得可怜,便一边训儿子一边耐心地安抚她。 “阿翁——”听到“相夫教子”四字,夭夭有气无力地唤了赵老爹一声,感觉自己整个人窘得快烧了起来。她为什么要做那个破荷包啊?为什么—— 重阳节后,夭夭的课业越发繁重,那张如宾张先生收了她的礼,并未拿人手短,反倒对她盯得更紧了。 夭夭学完《论语》与《孝经》后,老头便亲自到了嘉乐堂拜见家主,建议令夭夭继续在学堂修习《孟子》及“五经”,理由是“为将军府的未来打算” ;赵老爹狠了狠心便点了头。又想着这一个月来,夭夭每次来嘉乐堂吃早饭,恨不得把书本摆饭桌上的可怜样子,就令张如宾授业之时不可过于严苛,“贪多嚼不烂”,别把好好的孩子给管傻了。老赵正好在旁,三人便商定,每学十篇书就给夭夭放假三天。 渐渐地,学塾便不平静了起来:有眼红夭夭有假期的,有心中不平张先生偏重她的,又有一些晓事早的少年见她长得好看、私心要与她结交的。夭夭忙着挣假期,对招惹她的这帮小孩儿一概当空气不搭理。不多久,满府里就又传出她孤高自许、目无下尘的流言来。 老赵为了方便夭夭读书,干脆令人把花园东北角朝南的两间屋子收拾了出来,作为她的临时午憩之所。后又索性将小梅、小桃及她的“宠物”白狼一起迁至藏麟斋,好于日间陪伴、照料夭夭。 自己在繁忙的军务之余,亦会定时陪她习字、温书。闲的时候若赶上夭夭挣到假期,便领着她去后山演武场骑马、射箭;偶尔兴致上来,也会将她带出将军府去通化城的街市上走一走。有她陪伴,老赵亦觉得日子比以前好过许多。 第19章 通化兵乱 渐渐冬日将近,为防契丹人入城劫掠、伤害无辜百姓,将军府便加强了通化西城及北面的守卫力量。白山也传来了好消息,夭夭走时丢下的任务——仿制契丹铁甲骑兵的连发弩箭——已经基本完成,两日后,二百把改良版的成品将运至通化将军府试用。杨老族长又在公文中说,按照她的交代,白山两月内已接收了自关内及高丽来的数百流民,派了人细细地过了几遍筛子,身怀技艺者亦挑选了出来,皆已妥善安置。 夭夭思量着,眼下白山因有她与康王耶律阮的“盟誓”,几年内都是这片地区最安全的所在,实在没什么好担忧的;于是批了回文,令杨老族长积极扩充军备,设立专为打造军器的“将作局”,并试着在白山十二峰及周边地区寻找生铁、硝石与硫磺矿。 夭夭批完字,见老赵一脸不解又不便过问的神情,便对他直言了自己的计划。 “我在白山时,在书房偶然翻到前朝宪宗时《铅汞甲庚至宝集成》一书,其中《太上圣祖金丹秘诀》一篇载有‘伏火矾法’ ,这‘伏火’便是由芒硝、硫磺外加木炭粉所制,我打算用它做一样能震慑契丹铁骑的武器。”夭夭说完,又看了一眼惊异的老赵,笑了笑继续对他言道,“我白山部与通化将军府目下是生死相依、唇亡齿寒的关系,你若有话要问我,倒实在不必防嫌。” 老赵无话,只若有所思地抚了抚夭夭。 “打谷草”的契丹游骑是在十月将尽的一天深夜进城的。彼时夭夭正抱着两层被褥做着好梦,大约子正时分被拍门的小梅、小桃惊醒,小桃一把将夭夭从被窝里挖出来,与小梅一起服侍她穿衣,一边急声说着“契丹强盗打进来了,老将军和将军已经迎敌去了,临走时留了话,请县主去嘉乐堂的集雅轩暂避”。 迷迷瞪瞪的夭夭听完立刻清醒了。急忙下了床披衣推窗查看,只见将军府南面的通化城内燃起了一片熊熊大火,火中隐隐透出冲杀之声与惨叫、奔逃之声,在这料峭的寒夜中显得尤为可怖。将军府的前后院、门房等处皆被府兵牢牢把守,她这依云小筑周围便有手执火把的数十人来来回回紧密巡视。于是赶忙整齐了衣饰,与杨阿嬷、小梅小桃及白狼随前来护送的兵丁一起前往嘉乐堂后院的集雅轩。 那护卫引她四人一狼经过轩中的一道暗门,方进入到一间可容纳百余人的宽阔密室, 室内皆是府内前来躲避的妇孺老人,此刻人人面上皆有惊慌之态。熠儿挨着一位二十余岁的锦衣少妇站着,怀中抱着个五六岁的正在哭泣的顽童,正在耐心地安抚;朱氏和秦氏则忙着安排密室内众人的食物、饮水等物,见她进来, 俱拉着她默默垂泪。 夭夭看了一遍,不觉有些纳闷,这通化将军府一到冬日里便要与上门抢劫的契丹人打上几回,阖府众人该见惯了才是,怎会如此惊慌失措? 细问了把守的护卫才知道,这回的兵乱不比寻常,因月内通化的戍卫连连抓获了几波来抢粮的契丹游骑,竟招来了敌人的疯狂报复,此次来犯通化的契丹人约有上千人,深夜由西门攻入城内,大肆抢劫的同时又在城中烧杀淫掠、无恶不作;老将军见情况紧急,也亲自披挂上阵了。 夭夭自经白山一役胆气略壮,又兼记挂着外面的情况,便决意不入密室躲避,让守卫重新堵住密室的入口,自己领着白狼来到正院四处巡视。看着嘉乐堂正厅内烛火通明,辉煌一片,耀眼得似乎生怕旁人不知道这里有人一样,忙命人熄掉堂内的所有明火。又命守卫头目除留下十数余兵丁暗暗伏于后院保护老幼妇孺外,将大部分人调至将军府的正门及各个角门处守卫,看看妥帖了便带着白狼前往藏麟斋等着城内传来的消息。 大约过了两个时辰,城内的喊杀声方渐渐止息。夭夭又战战兢兢地等了半个时辰,直等到东方微明,才听见院外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渐渐清晰地传来;又过了一阵,夭夭方远远地看到全副披挂的赵老爹父子骑着马、带着数百府兵回到前院,这才彻底放下心来。赵老爹向儿子叮嘱了数句便一径回了嘉乐堂;而老赵则骑着马带着十几名亲随往藏麟斋而来。 老赵进了门发现她带着白狼守在院内,情急之下便怒声问她为何不听吩咐到处乱跑?本来欣喜等他的夭夭被这一问吓得愣在了原处,又见他此刻一身血污浑如地狱魔王一般站在跟前,只觉比那契丹人还要可怕百倍;当即便浑身颤抖着带着白灵跑回了瑶华居,越思越想心中越发委屈难耐,只抱着被子悲悲戚戚地哭了起来。 第20章 明懿郡主 夭夭补了补眠,到了巳正赵老爹会照例遣人来接她至嘉乐堂吃饭,总不能推脱着不去。夭夭看着镜中的自己肿着一双眼睛有些可笑,便用清水搵了搵脸,又拿冷帕子敷了敷眼睛,指望能快速恢复原状,别被赵老爹看出破绽来,不然她又得当众扯谎圆话。 到了嘉乐堂,厅内已经摆好了早饭,赵老爹看见她进门便眉开眼笑地招手让她过来入座;夭夭看着面前除每日为她换着花样做的粥糕汤水外,还多了一盏雪白的点缀了玫瑰花瓣的糖蒸酥酪。 “这是近日城内流行的新样吃法,快尝一尝。”老赵望了望她,温言说道。 夭夭听他语中似有抚慰之意,便持了匙尝了一口,果然甜软柔滑,奶香扑鼻,便朝老赵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轻轻说了句“这似乎是北边蒙兀人的吃法”;又朝赵老爹道了声谢,便低头忍耐着不再说话。 “这是我儿子特意寻来的吃食,不必谢我。”赵老爹一早便知道了夭夭生气之事,此刻见她只垂着头奋力一匙一匙吃那酥酪, 便心中了然,亦不再多问。 这日的饭桌上,赵老爹当着夭夭的面,破天荒地谈起了中原李嗣源的伪唐朝廷有意招抚通化将军府及白山部汉人的事情,由于关系到白山部, 便想问问她这个县主的意见。 “阿翁,那伪朝皇帝可有说了给咱们些什么好处?”夭夭顿时忘了她早上还生着气, 一脸期待地看着赵老爹。 “哈哈哈哈,你与她说。”赵老爹看着夭夭的样子不觉好笑,便拿着筷子指了指老赵,令他仔细说明。 老赵看着夭夭双眼犹红,不觉有些后悔。 便向她慢慢说了数日前有伪唐朝廷的钦使曾来到通化,又向将军府呈递了招抚书文,言明若归附朝廷,通化的军将们不仅可得封赐厚赏,每年朝廷亦会提供二十万军费钱粮以助资用。府内若得了这笔钱粮招兵买马,扩充战备,实力便可比如今强大数倍。 “只是那伪唐皇帝李嗣源虽奉李氏为正朔,但毕竟不是汉人,又有窃国盗鼎之嫌。其父庄宗李亚子在位时,也曾数次下诏延揽我通化及白山部,但被当时白山的主君——也就是你的父亲断然回绝。” “那时候你尚未出世。”老赵见夭夭捏着一块枣泥山药糕,困惑地盯着自己,便含笑补了一句。 老赵说完,赵老爹便郑重地询问她的意见,又说了无论是拒绝或是接受招抚,通化将军府必与白山部共进退。夭夭此时方真切地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 面对攸关两族的存亡大事,她这个“县主”非表态不可。 “如今契丹人势强,我白山部与通化虽有雪山完颜这支盟友,但北有东丹国的契丹兵众时时袭扰,西有辽阳郡耶律阮虎视眈眈,若哪日两方联起手来攻打我白山部及通化,只怕会有颠覆之忧。”夭夭顿了顿,窥着赵老爹的眼色继续说道,“如今倒不如暂时答应伪唐朝廷的招抚,既得了一个能牵制草原契丹人的强大后盾,又能收到实际的好处壮大自身,他日若中原局势有变,亦可见机谋图大事。” “我我”夭夭看着赵老爹一脸凝重,老赵又皱着眉毛看她,方意识到自己的嘴皮子又不小心溜远了,此刻结结巴巴地圆不出话来。 熠儿见三人讨论大事,只吃了上半场便借口回避了。 “用完早饭后带夭夭去前院,把那招抚的书文与她细看看。”赵老爹对儿子吩咐完,又看了一眼假装镇定的夭夭,说道:“你说的事吾认真思量后再定。” ———— 二十天后,朝廷先行的一队钦使便到了通化,并将册封当日的各色冠服提前送入府内;为了迎接册封使,夭夭放了两天假专门学习宫中礼仪,如何行走、如何下拜、如何答对,步态身姿皆要符合内廷标准。到了册封当日,未到卯初夭夭便被焦急的小梅小桃唤醒,简单梳洗之后,由府内积年的梳头嬷嬷扶在镜前上起妆来。 夭夭着一品郡主冠服,头上戴着一顶璀璨辉煌九株花钗冠,身上则是一领深青色绣翟凤纹的华贵礼服,面上浅浅抹了一层珍珠粉,口脂鲜红莹润,额上又以胭脂仔细描了一朵五瓣玉蕊桃花妆,施施然走下楼来。看见老赵正立于瑶华居院内等她,此时他身穿一身正红色对襟大袖衫,下佩围裳,玉佩组绶一应俱全;冬日的阳光洒在他高大英武的身上,恍惚间竟激出一层炫目的金色。夭夭贪色,忍不住怔怔地欣赏了片刻。 老赵见她面色肃然,宫妆严饰,比平日里不同,另有一番端庄秀丽之色,不觉也多看了两眼,见她朝自己走来,便携了她的手慢慢朝正院走去。院内细乐盈耳,正对嘉乐堂摆着一架紫檀木香案,院内地上设有十数张供瞻拜的锦罽毡毯,老赵与夭夭按着规矩一左一右并排跪于赵老爹身侧,默默听着那朝廷使者一板一眼地念着册封的文言文,恭敬地领受皇恩封赐。 赵老爹本为正二品辅国将军,此次被加封为正一品柱国大将军、晋国公;先国公夫人甄氏追封一品晋国夫人。老赵自正四品宣威将军升为正三品怀化大将军、加太子少傅衔;亡妻杨氏追赠为四品范阳郡君。白山部符离县主白夭夭复李唐宗室姓,皇帝钦赐美名“瑶玉”,册封从一品明懿郡主,禄秩千石,例同公主。府内诸将亦各有封赐。 随册封使而来的,还有自海上运来的源源不断的钱粮装备。 第21章 不辞冰雪 唐天成三年的冬天过得很不平静,由于天气过冷,那一条浑江水冻得如一条冰龙一般卧在银装素裹的白山边上。自入了腊月,不事耕种的少数民族们便为了争夺牛羊、粮食等生活物资打成一片,连平日里与世无争安耽渔猎的东海女真部也加入了战局。于是,刚升了怀化将军还没把兵符大印焐热的老赵,率兵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多,只每次出门前,都再四叮嘱夭夭不要轻易踏出府门,想进城便等他回来;一贯另留了已升为校尉、都尉的汝元、予京专门在家守着她。汝元不得出门施展,便经常大冤种一般地拿眼睛偷偷瞧她。 将军府的学塾未进腊月便闭了馆,给学童们放了两个月的冬假。“因材施教”的张如宾张先生又额外给她留了大量的寒假作业:不仅要背完全本的《诗经》,还要抄录十卷前朝李善注过的《昭明文选》。夭夭每日除了耐着性子背书、抄书外,还要处理白山来的公文。她白山部的骑兵自打配备了新型弩箭,战斗力飙升,穿着兽皮、背着老式弓箭南下抢粮的东海女真哪是对手,瞬间被揍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死的死、降的降、逃的逃。 快到冬至的时候,雪山完颜部的茂林王子使了一只黑翅金雕往将军府送来一封加急求援信:五日前,蒙兀室韦人暗暗勾结了女真兀咄部来犯雪山,打了几天后,在辽阳郡驻守的契丹人也搅和了进来,由康王亲自带兵,指望做那捡便宜的渔翁,趁机一举灭掉完颜部和兀咄部,和东丹国连成一片。眼下完颜部陷入苦战快要不敌,请求怀化将军派兵援助。老赵接到这封信时刚刚巡了第二遍城回到藏麟斋, 眉毛胡子上的冰碴子还没有暖化,就扛着老鹰大踏步去了嘉乐堂。 “得,这把得干到过年!”夭夭一腔幽怨地叹道。最近十来天,老赵忙得都没跟她说上几句话,面上的连鬓络腮胡子也由着它们自由生长,看着越发像一个剪径的强盗、混世的魔君。等老赵禀完事从嘉乐堂赶着回到藏麟斋,夭夭已经走了,案子上留了她录的一首李太白的《塞下曲》,墨迹尚未干涸。老赵看时,只见那雪白宣纸上写道: 骏马似风飚,鸣鞭出渭桥。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 阵解星芒尽,营空海雾消。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 当夜,夭夭令小桃往藏麟斋送去了两套内穿的新样冬衣,布料是厚密的浅灰色上等暖缎,内里则垫了薄薄一层鸭绒,老赵试了试,果然轻软舒适,十分合体。小桃说,这是郡主娘娘两日前拘了十来个针线上的人,催着日夜赶工方才做得了两套,如今怀化将军出兵去雪山正好用上。 老赵走后,夭夭又过上了每天等战报、盼消息的日子,其间又令人送了一趟自通化城募集的一批冬衣,一趟白山送来的数百把弓弩及两千余支新研制的开花箭头。其实白山还运来了几十颗西瓜一般大的铁皮伏火雷,夭夭揣着小手看了半天,担心老赵他们别炸了自己人,这个年代断手断脚基本等于嗝屁,思量再三还是决定隐藏实力,等有大战的时候再用。虽是如此,夭夭依旧日日悬心,连在嘉乐堂吃饭的时候也经常走神儿。赵老爹见了也多是抚慰,令她心宽。 自夭夭册封之后,赵老爹便彻底断了以她为长孙媳妇之念,又把府内诸事渐渐放手令她与儿子一同处理,冷眼观察了一个来月,只觉得二人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倒是十分相得。夭夭虽然年纪小,但心思缜密、办事妥帖, 他那儿子却是个行事中规中矩的冷面军将,一直又是把夭夭当女儿教育、爱护的,只怕是尚未察觉她的心思。赵老爹想到此处,也觉得很是棘手。 挨到了腊月二十六,大胜的战报终于送到了嘉乐堂,赵老爹看完后,只说了一句:半年之内再无战事。 雪山一役后,蒙兀室韦元气大伤,其残部被赶入大鲜卑山西麓的密林深处,兀咄部近乎全族覆灭。至于那指望坐收渔利的契丹人,最后被老赵和完颜茂林联手包了饺子,伤亡了小半人马便急急退回了辽阳。雪山完颜经此一战,不仅获得大量的妇女、牛羊,地盘亦整整扩了两倍有余;老赵搂草打兔子,乘机占了清源与柳河两地,与白山北麓的江源县连成一片。至此,白山黑水之间,再无势力能单独对抗雪山完颜、通化与白山部的战略联盟。 果然,任老爷子说的好:和平是打出来的! 因年节日近,通化城连着数日放松了通关,城内又别是一番气象:街市上来来往往的俱是四方来的商客及购置年货的百姓;户户皆挂上了画有神荼、郁垒的新油好的桃符。人人喜气盈腮,家家丰厚殷实 。那中原朝廷十分有眼力见儿,冬至时便将赏赐下的年节之礼运至通化; 她这新封的郡主自然也得了厚厚的一份儿。 老赵是腊月二十八午后方进的府,照例先是去嘉乐堂向赵老爹问了安,又简单汇报了这十来日与兀咄部及辽阳契丹人的作战情况;赵老爹见儿子一脸风霜之色,经过多日的战阵厮杀,身上犹带着一股肃杀之气,到底是心疼的,便让他坐了,又笑着说了一遍夭夭盼着他回来的种种情状。老赵此刻身上犹穿着临行那日夭夭遣人送来的冬衣,听了这一番话,疲惫不觉也消了大半。 赵老爹说完,也不晓得儿子领会了多少,看着天已渐晚,便令他稍作梳洗、修了面之后再去见夭夭,别吓着了她。老赵只得领命。 老赵进了藏麟斋书房,转过正中一架琉璃山水屏风,方看见夭夭偎在一人高的暖笼子边上,一手握着本《齐民要术》一手拈一枚松瓤要往嘴里送,见他进来,夭夭愣了半晌书也掉在地上,炉火熊熊,映着那书页儿兀自哗啦啦地响着。老赵便慢慢走过去捡起那本书放于案上。夭夭乍一见他竟不知道如何开口,嗫嚅了半天憋出了一句:“你回来了,可受伤了?”老赵摇摇头,一歪身子坐在她的身旁,说道:“这十来日,家里辛苦你了。” 夭夭见他说话间神色十分疲累,想着定是昼夜兼程回来的,便起身捧了一盏热热的红枣黄芪当归茶与他饮下。老赵喝完了茶身上暖了许多,又被身边暖笼子的热气一烘,不觉昏沉欲睡;又想着老爹在嘉乐堂说的那些话,他又不傻,自然猜到话里的一些意思,于是看着守在身边的女孩儿,试探着说道:“你为我做的衣服我穿了,很是舒适。”见她面色微红,强作镇定地答了一声“天这般冷,应该的”,便心中了然。想想又笑着说道: “除夕之夜城里有傩舞,又有各色耍百戏的,等府内祭了宗祠后我带你去看。” 第22章 除夕傩舞 展眼到了除夕之夜,因老赵答应了祭完宗祠便带她进城看傩舞,夭夭十分兴奋,天未黑便令小梅小桃给自己打扮起来。 大约是将军府的伙食好,又时常有骑马射箭等体育锻炼,夭夭半年内个头见长,如今已颇有豆蔻少女的窈窕之态。夭夭打扮好后臭美地在杨阿嬷面前转了一圈,引得老人家不住眼地啧啧赞叹。因要出门,小梅、小桃又将那一领以火红狐狸皮子制成的披肩找出与她系好,又各自收拾了便陪她一同前往嘉乐堂。 夭夭进了正厅,一眼望见赵老爹着一领玄色海龙皮大氅端坐于主位之上,老赵则穿着家常的墨狐氅衣坐于左侧下首的圈椅上,此刻正在候她。夭夭走上前朝赵老爹依依行了一个万福礼,又对老赵笑着道了一声“久等”。老赵见她头上只用一根芙蓉玉桃花簪子紧紧绾了一个朝云髻,颈子下又系着一领火焰般的狐狸皮围肩,映着皎白一张小脸如莹玉生辉一般,此刻那小丫头正眉眼弯弯笑望着自己,不觉怔了一怔。赵老爹见她盛装,拉着看了半晌也挑不出毛病来,只好笑着摆摆手,对儿子说了外出时要注意安全、子时之前必回府来吃年夜饭等语。 夭夭随老赵喜气洋洋地出了西角门,看着门口停了一溜儿四五辆车马,一百多护卫人从,方郁闷地发现此次随老赵一同出门的不止自己,还有他的一大家子:先是熠儿求了祖父要跟着父亲去城内看耍百戏、请傩神,又说想要带着弟弟一同出门逛一逛。老赵的二儿子煊儿年方六岁,生母张娘子不放心也套了车要跟来;于是老赵索性把冯娘子及她生的女儿姝儿也一同带了出来。夭夭看着他院子里的一帮子莺莺燕燕几乎倾巢而出,怄得心口发闷,又不好说什么 。 通化城除夕之夜东、西、南门俱整夜洞开,方便进出的商旅、行人以及需出城祭祖、上坟烧纸的百姓,晚上另有富商豪绅集资请的耍百戏、跳傩舞的艺人,于城中各处搭台、设场,演出驱瘟逐邪之舞。城内的主要街巷皆灯火通明,车马喧阗,两边多有卖小食点心的摊子。路上游玩的皆是拖家带口的一众众人群,孩子们则戴着鬼怪样的面具,于街市上兴奋地跑来跑去。过了亥初,城内家家户户皆开始燃放烟火爆竹,那请傩神的舞蹈艺人也从四处集结到通往西门的主街上,于一片大的空地内邀观看的百姓们一同起舞送傩,祈求来年无病无灾、平安喜乐。 老赵一手紧紧地牵着熠儿,一手牢牢地牵着夭夭,张娘子和冯娘子则拉着各自的孩儿带着婢仆人从紧紧跟在身后,小梅、小桃从未见过除夕之夜尚有如此胜景,一路上惊喜地指着这个看了一遍、那个说了一阵。众人随着人流来到主街演出送傩舞之处,只见那场地中心已点了三堆熊熊燃烧的篝火,围着篝火歌舞跳跃的除了穿着五彩巫衣、带着鬼怪面具的送傩艺人外,亦早有数百城中百姓涌入舞于其间,耀眼的火光映着人们的欢声笑语,真是热闹非常。 孟夫子说了,“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夭夭远远地看着那一圈圈流动的、越聚越多的跳舞的人们,也想加入其中,与众人一同体会辞旧迎新的愉悦。只是她被老赵的大手紧紧地抓着手腕子,百般地挣脱不开,只得鼓鼓小嘴作罢。 正在那送傩之舞渐入高潮之际,打西边突然汹汹地来了一群人,不顾围观的百姓不满,便朝毫无防备的老赵、夭夭他们吆喝着挤了过来,那群人约有百人,俱各人高马大,一时间将军府众人便被生生冲散了,有哭着呼唤娘亲的,有拼命护着府中女眷的,亦有婢仆惊叫着寻找主人的,老赵被挤到人群的后排,突觉手上一松,待到站定,哪里还有夭夭的人影? 夭夭手上拎着个鬼头面具,被那些人推搡着来到前排的人群里,她到底是个头娇小,瞬间便看不到老赵了。正慌乱着,夭夭闻到人群中猛然多了一股清冽的梅花香气,接着,一只纤长的手从背后伸了过来,轻轻揽住了她的肩头,耳边传来一把熟悉的年轻男子的声音: “白山的小公主,好久不见——” 夭夭见说话那人带着半副青铜赤般若面具,穿一领华贵的紫貂大氅,在篝火的照耀下映出柔柔一身光晕,左手则持着一枝开得如胭脂般的红梅,身边依旧跟着俩虎背熊腰的中年护卫。夭夭只听声音便猜出了来人便是半年前与她在山洞“盟誓”的康王,看这打扮与派头便更确定了。此刻见他说话间竟欲近身拥抱自己,慌忙闪身躲开,红着脸怒声向他言道: “你是康王,你可知道怀化将军就在附近。” “你莫慌,孤此次入城只是想看一看你。”那康王耶律成安摘下面具,便在人群中现出一张俊美绝伦的面庞来。此刻见她薄面含嗔,站在面前如受惊的小兽一般,遂好心地安抚了一句,又将手中的梅花递了过来,含笑说道,“孤来时见城外的梅花开得甚好,便折来一枝送你。” 夭夭只看了一眼他那张几乎挑不出任何瑕疵的俏脸,便觉得有些口干,脑子一抽,手也不听使唤地接过那枝梅花。成安心下一喜,便拖着她的手分开人群朝篝火处挤了过去。夭夭无法,她既没力气挣脱老赵,自然也挣不脱这康王,只得任他牵着穿过一圈圈舞动的人群,来到熊熊燃烧的篝火边上。 二人寻了个空处,便一起踏着拍子、围着篝火随众跳起送傩舞来。夭夭绕了几圈下来,面上微微有些汗湿,心内亦不觉纳罕:她这么显眼地暴露在火光中,为何老赵还没来找她,别是出了什么差池? 夭夭想了想便停了下来,对康王说道:“吾要去寻怀化将军,不能再陪殿下找乐子了。” “你家那汉人将军,妻妾成群的,孩子都生了两三个了,有什么好的?我们康王殿下年少专情,心中就只念着小公主一个人,论长相、论对小公主的情意,你那汉人将军如何比得上咱们康王殿下?不如跟我们回辽阳吧!” 边上一名虬髯护卫有些愤懑地劝她道。 其实今夜她见到老赵屋里的张娘子与冯娘子,又看见了玉雪可爱的姝儿、虎头虎脑的煊儿,心内到底有些酸涩。那二女虽是老赵的偏房侧室,但却是实打实跟他生了孩子的。特别是那冯娘子年轻貌美,老赵看着对她也颇为眷顾但话说回来,若为了感情之事就丢了大义跟契丹人私奔,这她还真做不出来。 “你不必寻他了,你那怀化将军来了!”康王说着,突然面露狠戾之色,一把将毫无防备的女孩儿擒住,紧紧地扣在臂弯之中。隐藏在人群中的上百契丹护卫骑着马迅速集结于康王周围,将二人围于垓心。夭夭冷不防被耶律成安下力当胸勒住,含着泪再说不出话来。只听到由远及近传来阵阵马蹄与兵戈之声,正在围观傩舞的人群见出了大事,便惊慌着迅速奔散,不一会儿工夫,那偌大的场子便只剩下三堆篝火及一块白地。 夜幕之下,火光之中,夭夭见老赵眼中俱是肃杀之气,手内持着一把锋刃闪闪的金银钿长刀,带着数十名府中护卫,径直向康王耶律成安围了过来。她绝望地扑腾了两下,只如蚍蜉撼大树一般,那康王连动都没动。契丹护卫们见老赵带府兵逼上前来,也纷纷拔出刀剑迎敌,夭夭从未见过老赵杀人,但此刻她只觉得害怕,于是紧闭了双目,惊惧地听着耳边传来的阵阵嘶吼打斗与惨叫倒地之声。过了一阵,夭夭睁眼看时,那十数米外的空地上已经躺了血淋淋的七八具尸体。 此时,戍守南门的数百兵士已由予京引着来到对峙现场。 “康王,你放了她,吾便饶你一命。”老赵握了握手内犹滴着鲜血的长刀,对耶律成安沉声说道。 “怀化将军,你要与本王抢女人吗?”耶律成安说着,嘴角露出一抹阴恻恻的笑容,“这白山的小公主与我已有婚姻之约,将军不如成人之美,让我将小公主带去辽阳,两下里自然相安;若不许,孤便杀了她!”夭夭听了这话,又呜呜地在他怀内狠狠扑腾了两下。果然她又看闪了眼睛,以前只觉得这康王温润如玉似翩翩佳公子一般,如今只觉他空有一副好皮囊,实际上却是腹黑阴诡、心狠手辣的疯批。 “那汝便走不脱了。” 老赵说着接过予京递过来的一把雕弓,搭上箭,对准了耶律成安。夭夭此时不仅上半身被康王牢牢勒住,脖子上还横着一把短刀,眼瞧着老赵冷着脸引弓搭箭瞄准自己,只觉得魂飞魄散,遍体生寒。 “看到了吧,你家这将军也是个心冷意冷,不把你的性命放心上的无情之人。”康王低头附耳将这话说与怀中已濒临崩溃的夭夭。 老赵看了夭夭一眼,目中闪出一缕焦痛,但只犹豫了一瞬便引弓控弦射出羽箭,夭夭只觉得肩上一阵剧烈的疼痛,便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第23章 有花堪折 怀化将军赵楮与契丹人抢女人的消息一夜间传遍了通化城的大街小巷。正月初一一大早,满城的人都在兴奋地议论昨夜那被契丹人劫持的小娘子是如何地明艳动人,怀化将军又是何等地神勇无敌。 本来为着夭夭受伤的事儿,将军府人仰马翻,足足闹了大半夜,赵老爹年夜饭都没好生吃,亲自往藏麟斋跑了数趟,亲眼看着冯军医为她把了脉、开了药,又吃了止痛安神的汤药睡稳了才去歇息。一大早又听了亲信小厮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目下城中的流言,以及昨夜夭夭被契丹人劫持又被儿子一箭射伤的全过程,赵老爹听得眉毛直跳,便遣了一队人开了祠堂,又着人去“请”那出了名的怀化将军。 除夕之夜调兵封门、与契丹人对峙、当街杀人、失手射伤郡主 赵老爹索性关了祠堂的大门,当着满堂祖先的牌位先是指着儿子一桩接一桩地训斥、责问、讲道理,最后把话题引到了尚在昏睡的夭夭身上,厉声喝问他:“如今你与白山郡主的事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 你这个怀化大将军打算如何收场?” 赵楮皱着眉头回到藏麟斋时,眼前还闪现着他爹那抖着胡子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临了他爹交给他一项艰巨的任务——向夭夭求亲,还撂下一句话:只有白山和通化将军府定了姻亲,城内的流言方能烟消云散,夭夭便不会再被契丹贼人惦记,他这个当爹的几十年的老脸才能在通化的数万百姓面前保住!他心里也明白,夭夭自册封之后,这府内便只有他这个正三品的怀化将军方能勉强匹配;若那小丫头瞧不上自己,再过一年半载,中原的朝廷便会为她择婿赐婚,白、赵两家数百年的姻亲关系到他这儿将彻底中断。 “将军,郡主娘娘醒了。”老赵一脸官司地进了内堂,便看见小桃一脸喜色地迎上来禀告。他听了便急匆匆地来到自己内室的寝房中。 此时,寝房内已被冬日的阳光充满,临窗几案上的白瓷瓶内供着盘虬曲蚓般的一枝玉蕊檀心梅,正幽香馥馥地盛开着。夭夭见到他来,挣扎着要坐起来,似因牵动到肩膀的痛处疼得“嘶嘶”数声,老赵便亲自给她拿了一个大迎枕垫着,慢慢扶着她靠着迎枕上,又将一件家常的大毛衣服与她披上,问她“疼得可好些了” 。夭夭答了一声,闻着自己身上透出一股极浓重的药油味,那半边肩膀仍疼得似被马儿踹了一脚一般。看着老赵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一脸忧心地望着她,心内便暖了一暖。 “昨夜那箭——”老赵犹豫了一下,欲要解释。 “我知那一箭是为了救我的性命,若非如此,我早被契丹贼人囫囵掳去了。”夭夭善解人意地说道。其实她心里很是郁闷,虽说这事儿乃不得已而为之,那羽箭的箭头又是蜡制的,但他的力道却没有放松;也真是够狠的,她生生被那箭震得吐了小半口血呢! 这时,小梅端了一盏枸杞熬的鸡肉粥进来,老赵见了便接在手内,又摆摆手令小梅出去把房门关好,不要随意放人进来。自己则端了碗一匙一匙喂给靠在床上的夭夭,思索着如何开口对她说结亲的事。 夭夭刚开开心心地由他喂着喝了两口粥,突然觉得周围的环境不对,这床上的被褥是深色的,帐子是青色的,房间也大了不少,屋内的案椅柜箱皆不是她瑶华居的摆设,空气中的味道也不对,这这这—— “等一下,这是哪儿?” 夭夭拿手止住老赵递过来的汤匙,有些气促地问道。 “这是藏麟斋的卧房,昨夜你伤重不醒,便就近安置在这儿,找了冯军医来看的。”老赵见她突然紧张起来,有些不明就里地答道。 “也就是说,我我在你的房间、你的床上睡了一夜?”夭夭急赤白脸地追问了一句,见老赵不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脸便腾地烧了起来。“那肩膀上的伤呢?是小梅小桃处理的吧?”夭夭快要窒息了,只希望这回他给的答案也是确定的。 “冯先生多有不便,是我给你上的药。”老赵说着,边拿着匙往她口里喂粥,又笑着说道:“你自小贪玩,有个什么磕碰的小伤,也多是我亲自照顾的,今日怎么扭捏起来了?” “” 夭夭堵得说不出话来,闷着头一口叼住了汤匙,忍不住狠狠地咬了一下。这熟悉的狗血剧情,难道这个时代没有封建礼教、男女大防吗?她目前的身材虽然波澜不惊、平平无奇,但到底是白山的郡主,怎能被男子白白地将肌肤看了去?夭夭越想越恼火,越思越觉得自己吃了大亏,便憋了一口气,朝那刚放下空粥碗,正襟危坐着似乎想要说什么的老赵怒道: “夫子有言:非礼勿视,非礼勿动。赵将军,男女有别,你看了不该看的,动了不该动的,你得负责。” 老赵看着她愣了片刻,方反应过来这迂腐的小丫头居然是要碰瓷儿自己,不觉失笑;也好,这倒正好免了他一桩烦难。于是伸手抚了抚她耳畔披散下来的柔柔发丝,含笑答了一句: “好。我应下了。” 第24章 与子成说 为着那一箭毕竟是老赵辣手所射,夭夭到底心中存着一口气,便故意没有立刻搬回依云小筑,只赖在了他的藏麟斋里,又要汤要水、呼疼喊热地矫情着让他照料自己。老赵平日里见的多是她一本正经读书做事的大人样子,极少见她今日这般含嗔带笑、一团娇媚地缠着自己要这要那,任他再是淡定,身子也不由自主地酥了半边,青天白日的又不好说什么。 日间,不放心的赵老爹又来看了两三趟,夭夭都服了药睡着,便令儿子暂时不要管府内的事,这几日只好好地尽心照顾她。 到了夜间,夭夭已经吃完了第三遍药,又嚷着口里苦非要吃东城万家铺子里的杏仁甜酪和蜜渍梅脯,恰好小厨房里有新鲜刚采买的甜酪,老赵便令人赶紧端了一盏来,坐在床边耐心地喂给她,又问她“肩膀疼的可觉得好些?”夭夭一整天除了吃便是喝了冯先生开的苦药沉睡,到了晚间疼痛竟减轻了许多,一边的手臂也能活动了,忍不住惊喜赞了一句,“冯先生好手段!”老赵见她一天内精神恢复了大半,唇上复现出柔润的娇红之色,便也放心了下来;待服侍她吃完了甜酪,又按冯先生日间的吩咐,取了药油要给她再上一遍药。 夭夭在藏麟斋心满意足地折腾了老赵一天,此刻见他拿着一瓶膏油来到床边坐下,意识到什么之后,才惊慌失措起来。 “你是要冯先生来亲自给你上药吗?”老赵见她死拽着衣襟不撒手,满嘴里喊着要小梅小桃进来,只好一边往掌上抹药油一边解释,“你这个淤伤需要手力大些的人将伤处内里的经络揉通,药油渗入肌理方能奏效,你那俩丫头不中用的。”夭夭咬了咬牙只好松开手,红着脸任他揭开领口褪下半边衣服,老赵见她肩胸之上那片手掌般大的淤痕已经变成青紫色,便一手托着她的背,一手抹了药油由轻至重地为她按揉伤处;那药油本是凉丝丝的膏子,不多时便透过他的手劲变得热辣辣的,夭夭闭了眼皱眉忍了半刻,浑身便疼得起了一层薄汗。 “好了吗?”夭夭感觉老赵手上的力道似乎又重了许多,实在忍不了便颤着声问了一句。睁眼见他半俯着身子,右手牢牢地托着她靠在迎枕上,坚毅硬挺的侧脸近在咫尺,夭夭看他额上渗出的微微细汗,不觉有些失神。 “再忍一忍,这便好了。”老赵方才见她蹙眉忍痛一副不胜之态,又有一缕异香自她衣襟内暗暗透出,喉头便有些发紧;此时又看怀中的女孩儿衣衫半褪,娇羞可怜地望着自己,灯光下一点樱唇如花瓣一般,端的是销魂摄魄,令人难以移目。老赵看她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之色,忙掩饰着咳了一声,对她温言抚慰道,“你莫怕,吾早间说过的话,是算数的。” ———— 次日,依云小筑内,小梅小桃兴奋地围在夭夭的床边,叽叽喳喳地问她“真的要同意与怀化将军的婚事吗”,杨阿嬷也凑了上来,看她一脸娇羞地窝在被子里捂着脸,忙把小梅小桃支走,自己上来伺候。 昨夜老赵坚持让她留宿在藏麟斋,夭夭见屋内气氛不对,到底是叶公好龙,死磨活磨求着他送自己回瑶华居过夜。老赵无法,只好夤夜抱着她从山道一路走回依云小筑,除了汝元、予京两人以及一队府内巡逻的守卫外,倒也没撞见什么人。老赵将夭夭抱上楼,叮嘱了目瞪口呆的小梅小桃一些注意事项,又向杨阿嬷说了明日辰正冯先生会来为她把脉,吃饭、用药的事他也会亲自来照顾等事。临走的时候,又笑着朝床上猝不及防的夭夭撂下一句话:“正月初三,白山的杨老族长会来通化过年,到时候便由父亲出面与他商议两家行聘之事。” 夭夭思绪方回,见杨阿嬷一脸慈爱地问她想吃些什么,她好去做。夭夭只紧紧地拉着她的袖子,依依问她“这事可否行得”?杨阿嬷昨夜见怀化将军明火执仗地将夭夭抱回瑶华居,惊异间也不好多问,又听了他毫不讳言当面提及婚嫁之事,方才落下了心头大石。此刻见夭夭问自己,便斟酌着言辞禀道:“这将军府的长房年轻一辈人丁寥落,如今有品秩的只有怀化将军一人,且又是英武有为、万中无一的,对郡主娘娘又极好、极有耐心,倒是一位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郎君呢!” 杨阿嬷见她神色虽缓,但眼中仍有一抹化不开的忧惧之色,想了想便接着安慰她说:“将军府虽急着订下婚约,倒也不是逼着郡主娘娘立时便要嫁人,这‘六礼’一水儿的程序走完最快也要半年,又要上书朝廷求准赐婚,按照礼仪规程郡主婚嫁前还要再行册封公主、礼部要备办嫁妆,将军府‘纳征’之后便是‘请期’,又可拖延个一年半载,郡主娘娘不要惊慌。” 夭夭听完,方才舒了一口气:这该死的古代,身为女性,婚姻的价值不仅在于找一个长期稳定的饭票,郎君还是一道人身安全的可靠保障。就比如她和老赵,待正式过了礼,她便成了这将军府未来的少夫人,便不会再有人打她的主意了。 第25章 姻缘事定 辰正时分那冯医官前来为夭夭把了脉,见她脉息稳定,气色也已大好,便下了楼;又仔细问了伤处恢复得如何、淤痕消退了多少,老赵一一答了。冯医官便重新开了一副散瘀宁血、疏肝理气的方子,交给他看了后方回“杏林馆”亲自熬药送来。 因赵老爹随时可能过来探视,自己不在不知又会惹出老父多少火气来,于是老赵便干脆在瑶华居盘桓了整日。夭夭安静了许多,不再像昨日那般折腾。到了夜间上药之时,老赵依旧毫不留情,手下得又稳又狠,她实在忍不得痛楚,便一汪眼泪地说肯定是哪里得罪了那医官,不然为什么用这种折磨人的法子整她?老赵哭笑不得,只好耐心对她解释:冯先生是通化城里数一数二的杏林圣手,医德人品俱佳的,怎会跟你一个小丫头置气? 夭夭听了也觉得自己有些小人之心,只得咬牙忍着他掌下传来的阵阵火辣酸痛,盼着快些完事。 堪堪地挨了小半个时辰,老赵终于撤了手,向小桃端来的沐盆中洗了两遍,又拿小梅递来的手巾擦了,方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夭夭鬓发微湿,有些心疼地问道:“明日杨老族长便来了,你可还有话对我说?” 夭夭听了愣了一下,便摆手令小梅小桃退下,想了一想,便向老赵露出一个极明媚的笑容,说:“你若以后纳妾收房,须得征求我的意见,若我不许,任是飞燕合德、西施貂蝉也不能进府!” 老赵看她半晌不想等来了这么一句,不觉大笑起来。又抚了抚她的头发,认真说道:“那你要快些长大方好。”夭夭听完又闹了一个大红脸。 正月初三一大早, 夭夭自觉身上渐好,只呼吸之时胸肋间隐隐有些疼痛,又记挂着那张如宾先生布置的“寒假作业”还有大半未做,便挣扎着梳洗了,由小梅、小桃扶着下了楼,去东边暖阁的书房里记诵《诗经》。 杨老族长是早饭后进的府,听赵老爹说了夭夭已同意两家联姻,择定的夫婿便是新晋的怀化将军赵楮,即日便可往白山送“纳彩”及“纳征”之礼。老人家一听便风风火火地拄着拐棍子来到依云小筑,要当面问一问夭夭是不是受了赵家的胁迫。待杨阿嬷接他进了厅内,又说了契丹人进城、夭夭受伤以及这几日的变故,杨老族长便越发觉得这是赵家父子精心设计的一个局,目的便是让白山郡主乖乖入彀,不觉心中大怒。 小梅、小桃引着杨老族长进了暖阁后,赵老爹也不放心地跟来了。彼时夭夭正歪在胡床上偎着半人高的暖笼子看书,见杨老族长一脸怒气、赵老爹面色不虞地前后脚儿进了暖阁,便要站起来迎候,赵老爹忙走了过去按住她令她坐着,又叫小梅、小桃给杨老族长设坐,自己则坐在了左边的一张大圈椅上,那意思是“我是主,你是客,就算你是长辈也不能乱来”,夭夭看着两边气氛不对,一猜便是为了她和老赵的婚事,便让小梅小桃退到室外,不许有人擅自进来。 “郡主娘娘,”杨老族长朝她拱了拱手,说道,“如今有老夫在场,郡主可直说,答应与怀化将军的亲事可否是自愿,有无被人胁迫?” 赵老爹听了“胁迫”二字,面上也隐隐现出了些怒气,见夭夭在场,等闲又不好真的发火;忍了一忍便向杨老族长说道:“堂舅,我将军府向来按着规矩办事,自夭夭进府,便由我儿子亲自带着读书习字,吃穿用度皆是上等的, 如今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何曾有‘胁迫’之事?” “那郡主为何于除夕之夜在城内被契丹贼人劫持,又是如何受的伤,你们将军府怎么解释?通化的军将们一向是军威赫赫、名声在外,啧啧,如今真是让老夫开了眼了!”杨老族长顿了顿拐棍子,不屑地看着眉间隐有怒气的赵老爹,又肃声言道,“郡主是何等身份?若我白山部轻易交出郡主,日后再有什么闪失,老头子我如何对白氏先祖交代?” “堂舅,按照两族定下来的联姻规矩,夭夭既同意了与我儿子的婚事,这事儿便是成了,我将军府日后自然会珍重以礼相待。”赵老爹站起来,不卑不亢地言道。 “我白山郡主尚未及笄,你那儿子已近而立,如何能够匹配!?”杨老族长拄着拐棍子站了起来,手几乎指到了赵老爹的鼻子上,愤愤说道,“分明是欺我白山没了主君与夫人,如今又要设法算计他们唯一的女儿!” “我去,老人家好勇。”夭夭看着杨老族长火力全开,不觉目瞪口呆,那赵老爹可是跺一跺脚通化城都要抖三抖的人,也咽得下这口气?夭夭想着便偷偷看了一眼赵老爹,果然见他面色大改,胸口微微起伏,眼见已是生了大气,只碍着自己的面子强忍着。 “杨老族长,”夭夭深吸一口气,那胸肋间突然一阵刺痛传来,只好用手按着心口,红着脸朝他缓缓说道,“ 这半年来,阿翁对吾十分疼爱,起居生活样样周全,并未有一丝一毫‘胁迫’之事。怀化将军亲自教我读书习字,对我也是极好的。至于除夕夜之事,我也有错,若非赵将军调动守城之兵相救,我也不能好端端地见到老族长您呢。如今,我白山部与通化将军府若要在契丹人的威势下谋求生存,须得齐心合力、荣辱与共方好。” “郡主,你可仔细思量清楚了?”杨老族长见她似打定了主意,到底是不放心,又认真问了一遍。 “我自小在父母份上缘薄,待老族长便如祖父一般敬爱;我幼年时贪玩、无状又不好念书,老族长和阿翁也从未嫌弃我。至于两家的婚事,上次契丹人围山时,我、我便认定了是他了。如今,还请老族长和阿翁成全。”夭夭说罢,便起身红着脸向赵老爹和杨老族长行了一礼。 杨老族长见她言语诚挚,又看了看面色稍霁的赵老爹,便叹了口气拄着拐棍子坐了下来。他今日这般发火也是为了试探将军府与夭夭的真实态度,此时得了真相,也无甚好说的:既然那小丫头不嫌大骨头难啃,树叶子塞牙,自己也只好由着她的意思。只是郑重地提了一项要求:“成婚之事不可急于一时,必须等郡主娘娘成年后方可行婚礼诸事。”又当着赵老爹的面拉住夭夭再四叮嘱道:“咱们白山部如今也是有兵将和家底的,若是受了委屈,就回来说,我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也是能带兵打仗的!” 赵老爹表情复杂地看了杨老族长一眼:这倚老卖老的老头儿,偏生还是自己的长辈! 第26章 瑶华春色 夭夭令人送走了忧心的杨老族长与喜悦的赵老爹后,赵楮便掀了毡帘轻脚进入左梢间的暖阁内,见她如一只畏冷的猫般歪在垫了厚绒毯子的胡床上,手里握着一本掀了大半的《诗经》默默记诵。老赵看她穿着家常的宽腰窄袖圆领袄子,外罩一件海棠红厚绸交领褙子, 散着一半头发,只在顶上用攒珠钗子挽了一个螺髻,不觉微笑着道:“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夭夭可解夫子此言?” 夭夭正好看到《郑风·姣童》一章,正挠心挠肺地肉麻着,见他欲考教自己,便搁下书,笑着说道:“古来的学者多将‘思无邪’解为思想纯正之意,只是这诗三百,多明写男女情爱、夫妻绸缪,又有讥言刺上、伤时哀怨之篇,可见古人作的这些诗,皆是将心中所思所想直接发之于文字;夫子又说:‘不学《诗》,无以言。’可知夫子也是位推崇直言直书的不矫饰之人。”夭夭将这话说完,便笑着看他作何反应。 “解的好。正因‘诗三百’反映的是周时百姓最真实的想法和生活,故夫子推重此书,为的是时时提醒君王及为官者重视民情民生。”老赵边说便坐在她身旁,看那书正翻到《姣童》一章,又微笑着道,“你这功课可放缓些,待过了礼,便不用去上学了。以后要看些什么书,张先生再管不着了。” “真的吗?”夭夭不意与他订婚还有这般好处,顿时乐得像得了块金元宝一般:她这小半年日日笼罩在被张先生打的恐惧里,真是菩萨显灵,令她一朝解放,逃出生天。“那我可还要学别的?”夭夭想了一想,觉得事情哪会有这么便宜,便讨好地问了老赵一句。 “你先不要想这些,目下把身子养好了是正经。”老赵见她眉眼弯弯一脸喜色,心中似被三月的春风拂过一般,十分熨帖舒适,又轻舒长臂将她揽于怀内,紧紧地搂着说道,“待你的伤好了,我再教你些适合女孩儿家学的武艺,四月间咱们再去雪山完颜部踏春游景可好?” 夭夭见他光天化日之下对自己如此亲热厚密,扎挣了两下毫无成果,只好枕着他的胸口由着他握着小手抱着,胡床边的小几上养着一水碟子名贵的“玉台金盏”,此刻开得如堆玉砌雪一般,那清新香气经暖笼子一烘,便兜头兜脸地扑了过来,夭夭只觉全身如入花海一般,便闭了眼睛,口中轻轻吟诵一首宋人黄庚的诗: 冰魂月魄水精神,翠袂凌波湿楚云。 雪后清闲谁是侣,汨罗江上伴湘君。 老赵抱着她绵软的一团,闻着她乌油油的头发上渗出一缕幽香,神思几乎飞出天外,半年前这小丫头见了他还如洪水猛兽一般,今早却隔着帘子听她口中清晰地说着是她先瞧上了自己, 及时平了那杨老族长的怒火。他想着大约是这丫头良心发现了,不枉自己这十来年的辛苦奔波。老赵听她念诗,神思便飞了回来,听完只把手臂紧了一紧,依依说道:“诗虽好,但那‘湘君’可万万做不得。” “你松开些——”夭夭在他怀内扭了一扭,似叹息一般地轻叫了一声。耳边便传过来一把低沉魅惑的男子声音:“怕什么,我们已算是经了媒妁的。” “你、你欺负我!” 夭夭心如擂鼓,见他犹不放松,便假意嗔怒道,“再不放手,我便告诉阿翁去!”老赵见她通红着小脸一阵挣扎,担心触痛她的肩伤,便松开手,又将她往怀内揽了揽,口中低低问了句:“小丫头,你为何会瞧上我?” 夭夭见他一改往日那副生人勿近的姿态,原来是为着自己这句话。她又本是个成年人灵魂,见屋内气氛烘托得刚刚好,一时也生起了促狭之心,便直直地看向他炯炯的目光,手也不安分地搭上了他的胸口,口内低低说道:“契丹人围山之时,我见将军来救我,如同天神下降一般,那时我心里震撼极了。耶律阮拿你威胁我时,我虽知他不是将军的对手,却忍不住担心你。大约就是那个时候,我可能就喜欢你了吧。” 她这话听着是十分情真意切的,果见他深潭般的眼眸中渐渐透出一股化不开的柔和。夭夭看了,不觉有些羞怯,便将脸儿埋在他怀内,低声咕哝了一句:“你、你不会笑话我吧?” “怎么会。”老赵怜爱地抚了抚她纤柔的肩背,心想若能如此护她一生也是不错的。 夭夭静静地伏在他胸口,心中倒先自生出一股凄惶来,目下老赵待自己虽好,但毕竟也仅限于关爱与责任,男女之情却并无几分;而自己又是个钻牛角尖认死理万年不改的,若哪日陡生变故,二人又当如何? “若来日你瞧上了别人,不喜欢我了,可先告诉我。我便离了你,去一个你永远也寻不着、来不到的地方。”夭夭看着他,微微地笑了笑,又郑重说道,“将军,这话我可是认真的。” 老赵听她说完,那小脸上虽是笑着,眼睛里却漾着一抹藏不住的哀伤之意,想着大约是小女孩儿初定了婚事,心中到底还是不安的;不觉叹了口气,一手抄着腰温柔揽住她,认真地说道:“我年近而立,又有二子一女,熠儿又是上进的;我十载戎马征战,本打算着就这么过一世的。你能瞧上我,我很是欢喜,此生便不会负你。” 因未正冯医官便来在院内等着请脉,小梅、小桃便掀开帘子禀告,看见二人情状一惊便退了出去。老赵察觉了,便朝着门说了一句: “请冯先生进来。” 第27章 元夕夜会 将军府的办事效率很高,正月初六一大早,赵老爹便亲自带着两位官媒并一队乐人吹吹打打地将一对足金打造的肥雁兼合欢嘉禾、阿胶、九子蒲、朱苇、双石、长命缕诸物送到了瑶华居。守在正厅的杨老族长代表女方收了男家“纳彩”之礼,又递了一张写有夭夭年庚、姓字的大红庚帖,赵老爹笑吟吟地收了去。 这纳彩、问名之礼,夭夭皆不用露面,只和小梅小桃在楼上细细打点着送去藏麟斋的礼物——一枚和田玉透雕蟒纹同心佩、一双露指的玄色獭兔皮手套、一盒两枝已成了人形的百年山参。她这半年送人参如送萝卜一般,送着送着也不觉得心疼了。只是有一件事,老赵依着规矩在“纳征”之前是不能来看她的,据说是见了面不吉利;杨老族长便特特叮嘱了杨阿嬷,元宵灯节之前看紧门户,不许怀化将军找任何借口来瑶华居见夭夭。 夭夭掰着手指算着大约十天见不着老赵,也出不去瑶华居的大门,这也不值什么,她在现代可是宅惯了的人。那冯医官倒是日日来与她请脉,匆匆地来,匆匆地走,前院的事也一句不肯多说。张娘子与冯娘子亦带着各自的孩儿来了几次,陪着她说些话,夭夭才发现,那温雅知礼的张娘子居然是张如宾张先生的女儿;而明媚温柔的冯娘子正是冯济世冯医官的幺女。见了几次后,夭夭觉得二人心地倒还淳善,不似那剧里演的恶毒小妾、腹黑外室,心中一喜,又大手大脚地送出去一堆高级皮货、衣料以及自高句丽采买来的珍珠胭粉。 煊儿、姝儿一个六岁、一个四岁,正是软糯糯、白生生的可爱孩童模样,初次见她便围着她一口一个“郡主娘娘”地亲热地叫着,夭夭看着不觉母爱爆棚,一边滑不留手捏了这个一把,揉了那个一下,一叠声地又令小梅小桃拿了许多果子点心与他们吃,临走又各自送了一把长命锁。 白山的公文也就年节间停了四五日,因她搬回了瑶华居,老赵便于每日午后遣人将紧要的公文送了来给她看。无非是她年前提议在东丹国的天福城与辽阳郡设置情报网的事,目下已基本上安插完毕,再过数日便可正常运转;再便是她白山的“将作院”又制出了一种可发射雷火珠的长筒袖箭,射程可达一百多米。夭夭看了报文也十分欣喜:这玩意儿威力虽然不比后世的“佛郎机”,但对付契丹人的骑兵应该绰绰有余。便批了文,令白山速速送五十把袖箭过来试用。又把即将回白山的杨老族长请来,当面郑重说了这“将作院”所出的武器需将制备方法留存图文档册,等闲不得示人,更不得外传;嘱他回到白山后务必要善作安排。杨老族长拱手肃然称“是”。 正月十四当晚,老赵遣人来瑶华居送了一匣子万家铺子新制的牛乳桂花香糕,一本前朝编订的《李太白集》,那来人嘱小梅、小桃传话, 说将军极喜诗仙作的《清平调》词三首,请郡主娘娘共赏。 夭夭一边吃那香软糕点,听小桃絮絮说了这番话,心里也有些好奇,便把那糕点分了些与她们,嘱她俩不要将此事告诉杨阿嬷;待上床之后,夭夭便取了书在手细细查看,果见书内夹了一张对折的小小花笺,打开看时,那上面写的是半首前朝苏味道的五律《正月十五夜》: 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暗尘随马去,明月逐人来。 夭夭看着老赵那一手王羲之的行书风流飘逸,又仔细揣摩了他巴巴地送来这四句诗的含义,不觉心中一动,面上随即热辣辣地红了起来。 第二天便是元宵佳节,不到酉时通化全城便点起各色花灯来,将军府内亦是红烛辉耀、灯火通明。夭夭知晚间老赵可能会来见她,便白日里睡的饱饱的,夜间不到戌时便说自己又困了,令小梅、小桃与杨阿嬷自去外头看灯取乐,不必管她。自己又在楼上捡了一件带兜帽的暗纹氅衣穿好,远远看着前院点亮了三架高数丈、挂着数百彩灯的火树;又等了一会,便蹑手蹑脚地下了楼,做贼一般地守在依云小筑后院的角门处。 果然,不一会儿那门便被人从外面打开了,夭夭看到老赵独自一人站在门外,头上去了金冠, 身上穿的也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件青羔裘衣,面上微笑着朝她伸出手: “走,我带你去城内观灯!” 出了二月, 夭夭伤已大好,肩膀之上淤伤消褪,皮肤亦光复如新,冯先生又为她制了几副益气美容的药膳吃着,直养得夭夭纤润的小脸白里透红,自内而外散发出一股国泰民安的气象来。虽说不用再随众上学,夭夭还是本着善始善终的精神,按时背完了整本的《诗经》,并把仔细抄录好的十卷《昭明文选》送到张先生的手上。张如宾似乎不太情愿,为她上学的事又亲自去嘉乐堂求过几次,都被赵老爹以“郡主已订婚不可再抛头露面上学”为由拒了。 夭夭名分已定,在将军府几乎过上了混吃等死的幸福日子。赵老爹身边的秦娘子本自告奋勇过来教她女红的,可夭夭那十根看起来相当灵巧的手指偏偏拿不了针线,一片叶子没绣完手上倒先扎了十几处针眼;老赵拿着她的手看了几遍,又对上她装出来的一副眼巴巴的可怜样子,叹了口气,便去回了父亲免了她这桩辛苦。 第28章 皇皇者华 因春耕日近,白山黑水之间的各方势力似打好了招呼一般,都偃旗息鼓罢战休兵,连北方的东丹国国主耶律倍也遣了使者来通化将军府献礼通好,那意思便是“大家暂时都消停些,到闲的时候再比划”。 赵老爹接待东丹使者时,夭夭便站在了嘉乐堂正堂的“松鹤延年”屏风之后静静地听着,府内有精通契丹语的通事官,一句一句为两边翻译。此次东丹来访,除了约定白山、通化与东丹三方春种秋收之时维持和平之外,还承认了白山部年前攻占的东海女真领地的合法性。夭夭在屏风后听得直翻白眼:目下仅她白山部,便已向西顺着鸭绿江支流打到丹东界,几乎恢复了安东都护府在唐时的半数领地,还仿照明制于各地设了卫所屯兵,一边垦荒耕种,一边戍卫御敌。稳扎稳打,实力早已今非昔比,合不合法的怎么也轮不到对家来说。 待东丹使者走后,夭夭便从屏风后转了出来,向赵老爹行了个礼,便自觉地依着老赵身边坐了。赵老爹又向儿子交代了些府内的公务与向朝廷报备东丹来访之事,说完见他目光缱绻地看着夭夭,心下倒是有些感叹:他这儿子自会骑马便跟着自己打仗,十几年未曾享乐过的,如今得了如花美眷,也算苦尽甘来了。 “主人,朱娘子问,那东丹国送来的十五名少女该如何安置?”赵老爹正想着,便听朱娘子身边的一位大丫头名唤“玳瑁”的入内禀道。 “这种小事也来问我,对朱氏说,依着旧日的例子,各处分派了做丫头就是。”赵老爹皱了皱眉,说话间隐隐有些不耐烦。 “只是只是朱娘子说,这些少女多是原来渤海国宗室贵人的遗孤,容貌又是一等一的,只怕做侍婢有些委屈。”玳瑁见家主生气,吓得跪在地上,以头触地禀道。 “不做丫头,难道做主子小姐不成?”夭夭心下暗笑,又听见那玳瑁说送来的皆是少见的美人,不由心下一动,便向赵老爹笑着说道:“阿翁,我那依云小筑人少屋多,贴身的丫头只小梅、小桃两个,杨阿嬷年纪又大了,等闲也做不得太劳累的事,这东丹送来的少女可否给我两个使使?” “可听见了?叫朱氏把东丹送来的人仔细遴选两遍,一一将身世来历详核清楚,拣出色的送到瑶华居两个,其余的既然出身颇高,府内多有未成婚的青年将校,春日里时光正好,可挑个时间两边相看了匹配便是。朱氏、秦氏院内若想留一两个人也可。”赵老爹顿了顿,又对夭夭仔细嘱道,“这东丹来的少女身份不明,送去后先放在外院使唤,看准了后方可令她们入内堂近身侍奉。” “多谢阿翁允准。”夭夭方要起身行礼,便被赵老爹摆手制止,只得坐着听他说道,“听冯医官说,你目下伤势已经大好了,瑶华居虽幽静,毕竟是内院,办事上多有不便,不如依着往日的例去藏麟斋与我儿子一起公务吧。再则虽说夭夭你不用上学,但书还是要读的,有我儿子亲自照管你,我也多安心。”夭夭见赵老爹一脸笑意地说完,不由面上红了一红,俯首称是。 看着时辰渐至午后,老赵便与夭夭一起回瑶华居用午饭,路上夭夭见他背着手不紧不慢地走着,便生起了一点玩心,朝他笑着说道:“我看你那藏麟斋内冷冷清清的,侍奉的也都是粗手笨脚的小厮,不如再添两个丫头入内伺候可好?美人把盏,红袖添香,可是人间的一桩乐事啊!” 老赵听她一脸娇笑地打趣自己,便深深地看了她两眼,又一本正经地说道:“依着《大唐律例》,女子十三岁便可成婚;若我没记错,七月初七便是夭夭你的生辰吧?若你觉得我藏麟斋冷清,不如我禀了父亲,年内咱们便把婚事办了可好?也省的我夜长梦多。” “你你不是好人,阿翁才不会答应你呢!”夭夭听他说完这话,脑后激灵灵地窜出一阵凉意,红了脸嗔了一句,便提着裙子、迈开小短腿在他爽朗的大笑声中急急地逃了。 依云小筑地气和暖,三月底那两株西府海棠便开满了香香软软的花儿,瑶华居掩映在盛放的海棠花下更如仙居画境一般。 新来的云罗、玉纾到底是十五六岁的女孩儿,看着那花树甚美,便起了主意说要在廊下扎一个秋千,给郡主荡着玩或是春日里看书也是好的。 自出了二月,老赵卯正便派人来接她去藏麟斋,多是午后方回,小梅、小桃每日也要跟过去伺候,她哪里有时间玩儿秋千?夭夭寻思着云罗、玉纾每日陪着杨阿嬷料理院内的杂事,还要照顾白灵以及门前她养的十来只鹅儿,也是十分辛苦;又看着二人一脸期待,心一软便同意了。 这两月间,她虽摆脱了张如宾那老头的魔爪,但老赵也不是个好糊弄的师傅,每日清晨夭夭照例要读书、习字;到了午后,还要在他的监管之下在后山的校场练习一个半时辰的骑射。那引弓控弦虽是老赵亲手教授,但她毕竟才是个嫩生生的小丫头,练不了多久手指头倒是先受了伤。老赵到底狠不下心来,便与她换了弓弩练习,一试之下竟发现她准头极好,索性便暂时弃了弓箭,令她专习弩箭。 武艺上老赵本想教习她使刀剑,见她臂力弱耍起刀剑来没有准头,便只好走捷径改教她使匕首或短刀近身防卫;又将人体上的十几处要害细细讲与她听。因这是危急关头保命的技能,夭夭学得相当认真,又有墨曜在手,习练了十来天后,对付一两个赤手空拳的人也不在话下。 白山那边听说她开始习武,又专门打了一身全套的金丝软甲送了来。到了四月间,夭夭身子骨便一日日地强壮起来,不仅腰身上的小肥膘消了下去,胳膊腿儿也结实了不少。偶尔她兴致上来便骑着“追风”跟着老赵巡城,连着几趟下来也不见劳累。老赵与她相处日久,知她心性、才智皆非一般女孩儿可比,如今见她戎装之下一脸英气明媚,倒是真正地动了心。 第29章 海棠花下 因是海棠花期,夭夭看着院内那花儿开得粉妆玉琢、幽香阵阵,却无男子过来欣赏,实在是寂寞可怜;那新来的侍女云罗最好倒腾点心吃食的,看见海棠花儿开得好,竟算计着要把花儿撸下来拿面裹了炸着吃;夭夭吓得当面三令五申不许她辣手摧花,她才罢了手。玉纾则安静许多,做完了院子里的活儿,便带着纸张笔墨在园子里对着春日里新开的花儿朵儿描花样子,回来便一头扎在屋子里绣啊绣的,夭夭便把整个西厢房拨给了她,库内的各色绵葛绸纱也尽供她使用,让这疯魔的小绣娘安心搞设计。 夭夭想着,这大半年竟从未主动邀老赵来瑶华居一坐,便生了心思,令杨阿嬷和云罗多多备些雅致的茶点,又着玉纾拿出二月二“龙抬头”时白山特特送来的一壶五十年的珍品桃花酿来。自己则回屋取了一张粉红笺子,执笔录了一首后世的大文学家元好问的诗,又添了备注与落款,大意是请怀化将军午后抽空来瑶华居吃酒赏花。写完将花笺珍重放入请帖之内,命小桃速速送去。 小桃一脸喜悦地来到藏麟斋时,老赵正在书房内翻阅一本武德皇帝时军器监流出的一本《武备志》。听到依云小筑遣人过来,看来人是小桃,便放下书问“可是郡主有事”,小桃行了礼说了一声“是”,将请帖递在他手上。老赵拆开看时,见那粉红笺子上写了一首小诗: 枝间新绿一重重,小蕾深藏数点红。 爱惜芳心莫轻吐,且教桃李闹春风。 又细细看了诗下的两行小字,心下一乐,原来是她白日里寂寞了借着赏花要招自己过去相陪。便微笑着看了小桃一眼,说道:“你先回去,我即刻便来。”老赵想了想,便叫汝元、予京进来将午后的琐事交代了,让他们二人看着处理,自己带着两名亲随由后园出了角门,前往瑶华居见夭夭。 从藏麟斋通往瑶华居的路上本有从山墙外引入的一潭活水,夭夭见那水潭很闲,便将重阳他送去的一笼子小鹅放养在内,春日里一泓碧绿的潭水里游着十来只雪白的鹅儿,也是十分有趣。老赵带着人踩着石桥过去时,正好惊了芦苇边晒着日头打瞌睡的一头大鹅,那白鹅便昂着头朝他愤愤地叫唤了几声。 过了石桥,便远远地看着建在山脚的瑶华居似笼罩在一片粉红色的云影之内,景致之美满通化城亦无出其右;老赵边欣赏边闲步走了过去。 老赵进了依云小筑,即令亲随守在二门外,自己则缓步进了垂花门。一眼看见夭夭已从院内迎着走了上来,便紧了两步过去,携着她的手笑着说道:“你这儿的春景倒是一绝。” 夭夭让小桃送了请帖之后,心内反有些后悔,一是担心老赵误会是自己想他;二是怕误了将军府内的公事。虽无人敢说她的,到底这小女儿情态做出来,传了出去未免引人说项。 夭夭红着脸说道:“我只是想着,这数月来多承你照顾,却从未请你过来瑶华居吃上一盏茶酒,实在是失礼得很。”说罢,又引着他来到廊下的主位上坐着,自己在他左侧下首相陪。 杨阿嬷见了,便带着小梅、小桃将备好的点心茶酒一样样地摆上来,有桃花酥、贵妃红、灵沙臛、透雪糍等数品新样点心,又有云罗巧手做的一品蒸制的樱桃饆饠;玉纾则捧着那壶尚挂着签子的“桃花酿”出来,跪侍一旁为他奉酒。老赵见这花团锦簇的一桌子美食点心,倒是新鲜有趣,便动了筷子每样都尝了些,又喝了几盏子桃花酿,果然入口甘美、后劲十足。 老赵喝了口酒,看了一眼拿着个忍冬纹阔口杯喝茶的夭夭,有些不满地说:“如此美景,你便只让我一人干喝这酒吗?” “我这里又没有歌舞演乐,要不、要不我来陪你喝几盏如何?” 夭夭骨子里的那个是个女酒鬼,自穿来后就被人拘着没碰过一滴酒的,今天闻着这五十年的桃花酿酒香醉人,腹内的馋虫便有些荡漾;又算准了古人的酒有没有蒸馏技术,度数都不高的,喝几杯应该无碍。便大着胆子笑着对老赵说道。 “小桃,再拿个小杯子来。”老赵兴致颇高,又扫了一眼杨阿嬷等人,口内说道,“我与郡主有要事要商谈,你们可去后院歇着,这儿暂时不用人管了。”杨阿嬷见怀化将军发了话,虽有些不放心夭夭,还是依言带着含笑顿悟的小梅、面面相觑的云罗玉纾三人,暂去了后院的小厨房内等着。 不多时,小桃便用丝帕裹了一只双耳琉璃盏送了来,见二人独坐说笑,便很有眼力见儿地退了下去。 老赵见院内清了场子,便亲手给夭夭倒了一杯酒,看着她喝下。这桃花酿是以五十年的汾酒为底子,将春日里新摘的桃花拿盐水洗净,浸入蜂蜜或蔗汁泡上半日,再兑入上好的汾酒密封个月,起出后即可饮用。那桃花酿酒色如琥珀一般,内中漾着一缕胭脂般的红晕。夭夭喝了一盏,只觉那醇香酒液如丝绸般滑入喉内,浑身便热热地十分舒适,唇齿间亦余香满口,面上不觉微笑起来;又自己倒了一盏与老赵碰了饮下,喝到第四盏时,夭夭话便有些多,老赵看了便笑拦着不容她再喝了。 夭夭看着身旁的老赵身着圆领紫袍,束着蛟龙出水金冠,玉带扣子上系着大年初六那日行“纳彩”礼时她送的白玉透雕蟒纹同心佩,心内不由生出一股感慰与柔情来,便借着酒意款款说道:“你方才不是说寡酒难饮吗?现下这院内无人,不如我跳支舞给你看吧。” 夭夭见他面上有疑惑之色,便笑着卸了外面的羽纱罩衫,露出一身鹅黄色窄腰广袖、裙角点凤尾翎的留仙裙来;老赵看着她慢步走到那花树之下,天地间似乎没了一丝声音,连时间也静止了。夭夭对上了他深沉的一双眸子,便按着记忆起势舞动起来,满枝花朵之下,她广袖翩翩如蝶、裙角飞动如霞,旋步、下腰、舒袖,如行云,似流水,一抬腕一低眉皆是婉婉柔情,云手轻拂之间,那海棠花瓣如漫天花雨般随风坠落;雪藕一般的手臂、纤细的腰肢浮现在轻纱薄罗之间,连午后的阳光也羞涩地隐在花影之后。老赵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胸中并无一丝一缕尘俗之欲,只有深不见底的激赏与怜爱;他殷殷注目于她,那花树下为她翩翩起舞的少女,生怕错过她的每一个回眸、每一抹浅笑。 渐渐酒已半酣,他依旧一盏一盏地浅斟慢酌,似要将眼前这美景和着佳酿一同饮下,与自己的身心交融在一起。 一舞将终之时,人间的风声、鸟语声、花枝微微晃动的声音似乎都统统回来了,随着夭夭收势低跪,那鹅黄的留仙裙便缓缓散于地上,似开了一朵娇艳的迎春花。 夭夭伏在膝上气息未定,便听见面前传来他一把低沉且惑人的声音:“日后这舞只许跳给我看。” ———— 夭夭似睡非睡之间,便觉着有人抱着她一步一步走上楼梯,她隐约记得自己跳了一支舞,花香与酒气激荡之下,整个人就迷糊了起来。被老赵扶起之后便一头扑在他怀内,口内犹嘟囔了一句“这桃花酿挺带劲的”,便浑身无力地瘫软在他臂弯内失去了意识 。 老赵将她放于床上,又揭了张厚绒毯子盖了,看了片刻后忍不住俯身于她额上印下一吻, 低低叹了一声: “夭儿,你大可不必如此取悦我的。” 第30章 高堂之忧 夭夭黑甜一觉,醒来已是酉时。杨阿嬷不错眼珠地在床边守着她,见她睁开眼便立刻叫小梅、小桃去净房准备沐浴用的热水。 杨阿嬷将她慢慢扶到红木箍的大浴桶边上,令小梅、小桃出去,自己亲为她解衣,见她身上没什么异样方才放下心来。夭夭浸在热热的混了人参、当归、白芷等草药汁做成的药浴汤里,浑身的毛孔都舒展开来。杨阿嬷一边为她擦猪苓、无患子、荼蘼做成的洗发膏子,一边为她一下下按摩头皮,夭夭舒服得整个人几乎化成了水中的一捧泡沫。 “阿嬷,你要一辈子陪着我方好。”夭夭嘴里咕哝了一声。 “老奴快五十了,只要郡主不嫌弃老奴老迈无用,老奴必会倾心沥胆、尽心尽力地侍奉好郡主。”杨阿嬷心中有话,不知该如何开口,见夭夭对自己十分依恋,便继续说道,“郡主,老奴有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 “阿嬷,以后在这院子里,不必再自称‘老奴’,在我心中一直以来您便如长辈一般,有什么话直说无妨。”夭夭一脸诚挚地说,又想着老赵这些日子来对她的管教与培养,不觉心中失笑,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爹系男朋友”吧!杨阿嬷见她热水浸的小脸微红,一双秀目如秋水一般含情流转,便一边拿舀子舀了热水为她净发,一边艰难地斟酌了言辞说道:“今日小郡主本不该陪着怀化将军饮酒的虽说将军是难得一见的正人君子,却毕竟是男子;且郡主打小就是沾不得酒的,若是喝伤了自己可怎么好?” 夭夭听完杨阿嬷这番颇具艺术性的言语,又想起下午自己带着酒大放情怀,举止的确不该是端庄的闺秀所为,便红着脸朝杨阿嬷说:“吾记得了,以后不会了。” “嘉乐堂出事了——”小桃匆匆进来禀告的时候,杨阿嬷正在用巾子为夭夭绞干头发。 “怎么回事?小梅,快、快与我拿衣服来。”夭夭三下五除二穿好了衣服,又反手为自己绾了一个最简单的反绾髻,散着一半头发,听小桃白着脸说“老将军午饭后便觉身上不好,如今已经昏迷不醒了”,又临时带上了云罗,一行四人急急忙忙往嘉乐堂赶去。 到得嘉乐堂的左梢间,夭夭见里头已经跪满了人,女眷们个个哭得涕泪满腮如丧考妣一般,夭夭听得心乱如麻、又急又怒,也顾不上体面,冲她们大吼一声:“要哭到外头去哭,也不嫌晦气!” 朱氏与秦氏忙起身迎着她,边抹眼泪边说:“快进去看看老将军吧,老将军刚刚迷迷糊糊的,还惦记着郡主呢。”说完便带着人退出内堂,跪侍在外院等着。夭夭赶紧带着云罗进入左梢间的卧室内,一眼看见冯医官正将一缕鹅绒放在赵老爹的鼻下探气息,心头便蹙蹙地急跳起来,几步过去跪着握住赵老爹的手,轻轻叫了一声,“阿翁,我来了!” 夭夭觉得自己的手被微微握了一下,又看了看赵老爹脑额皆是细汗,眼眶微青,口角流出一丝涎水,看着像是食物中毒的样子。赶紧问冯医官:“阿翁可是吃了不该吃的?可曾为阿翁催吐了?” “老将军所食之物皆已验过,都是常备的吃食。”经此大事,冯先生手有些发抖,说话间也变了神色,见夭夭问得仔细,又解释着言道,“老将军如今身体虚弱,若是强行催吐,怕会气虚力竭加重病情。” “郡主娘娘,祖父吃的今日我也吃了,只是祖父饭后经常喝些茉莉花茶行食;今日兴之所至,使唤人做了一盏子碾茶那茶叶也都是祖父常吃的。”熠儿站在老赵身旁,神色凄惶,眼睛哭的如桃儿一般。他是由祖父亲手养大,见祖父此刻奄奄一息的情状,如何不惊、不痛? “快为老将军催吐,催吐之后,再饮用些甜热的蜜糖水。”夭夭见赵老爹的手越来越凉,便顾不得许多了,抹了一把眼泪,又看了看阴沉沉地坐在一旁,眼中蓄满红血丝、一脸急痛的老赵,安慰他道,“阿翁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若万一有个好歹,我用我的这条命作陪便是。” “冯先生,依郡主的意思做。”老赵听到最后一句,面上现出一缕怪责之意,他不通医道,眼见着老父渐渐气弱声息,实在别无他法,只好同意夭夭冒险一试。 “熠儿,你领着人把阿翁常喝的花茶与今日制作碾茶的茶叶取出来;云罗,你跟过去验一验这茶叶里可掺了别的。” 夭夭吩咐道。 因来不及熬制催吐的汤药,冯医官便为赵老爹扎针暂时护住心脉,又施针为他催吐。老赵亲自为老父拿清水漱了口,又一勺一勺喂了一碗温热的蜂蜜水,夭夭全程陪着,只紧紧握着赵老爹一双骨节嶙峋、饱经风霜的大手,她此刻坚信只要自己不撒手,无常便不会将宠爱自己的阿翁带了去。 天可怜见,到底赵老爹戎马倥偬之人身子强健,催吐之后,又喝了一碗蜂蜜水,半个时辰后呼吸渐渐稳当起来,只是气力透支,还昏迷着。 冯先生又把了一次脉,才放心下来,朝老赵拱了拱手说道:“老将军已经脱离危险了。待到了戌时,下僚再为老将军复查。” 老赵躬身以大礼拜谢了冯医官,又看了看抹眼泪低声啜泣的夭夭:幸得她果断,不然这通化城、这将军府的天便着实要塌了。 第31章 叶氏茶坊 云罗抓了一把茶叶、一把花茶分别投放入滚水之中,等叶子舒展开来,便当着内堂众人的面,就着烛火,执一把银筷子细细地挑出茶水中的“异物”——一片又一片平滑肥厚的植物叶片,大小皆与绿茶类似,只迥异于绿茶的纤嫩香软,夭夭拣了一片放在手上,在灯光下看了片刻,不觉心中震怒:“夹竹桃叶!”又细细地看了那掺在花茶中的、比茉莉花稍微大些的白色透明花瓣,这些分明是夹竹桃的花瓣! 怪不得冯先生识别不出,夹竹桃是南方的花卉,花叶性寒微苦,皆有毒性。她在江城上大学的时候,那校园四周的围墙边便种满了红红白白的夹竹桃花,夏日里开着十分美丽。读研的时候有个干瘦的室友,妒恨她拿了奖学金,还往她的水杯里偷放过小片的夹竹桃叶子,所以她如今一看就知道这是嘛玩意。 “这夹竹桃的花叶泡了水,少喝能利水除湿、祛痰止咳,用的多了便是一味杀人于无形的毒药。平日里阿翁只喝泡茶,毒性尚难以觉察,今日却拿这要命的夹竹桃叶子做了碾茶,囫囵囵地喝下岂不出事?”夭夭抖着手向身边的老赵说了自己的推断,看着他眼中闪过一缕瘆人的寒意,又沉声愤然说道,“这下毒的人,知道阿翁独独爱喝花茶,不光往里混了分量不轻的夹竹桃花瓣,又在青茶里放了精心蒸制的夹竹桃叶子,可见是双管齐下,存心有意要害阿翁。好在阿翁身子强健,没有遂了贼人的愿!” 夭夭定了定心神,又向在一旁侍立的秦氏柔声说道:“阿翁误食了这夹竹桃的叶子,肠胃必然受损,往后这十日内需要饮食清淡,温补为上,平日里多喝水,夹竹桃的毒性便会渐渐退去;还请秦娘子多费心看顾阿翁的饮食。” 秦氏一宵惊魂方定,见夭夭与她说话,慌忙躬身称“是”。 夭夭说完这些,便不肯再吭声了,她能做的已经做完,这后面的事儿自有老赵去处理。只要细细查了管茶叶的人,自然能顺藤摸瓜找到有意毒害一品柱国将军的罪人,是杀是剐她也不敢看、不便问了。夭夭想着,便独自走进卧房,坐在床边的矮凳上握了握赵老爹的手,那手已经温暖了许多。看着床上的面容萎黄的赵老爹,又想起他平日里对自己千般万般的宠爱优容,忍不住落下泪来。 秦氏与冯娘子进来伺候时,见夭夭红着双眼一动不动地坐着,冯娘子便低声说道:“我父亲说了,老将军已无大碍,郡主莫再忧心了。” 过了约莫一顿饭的时间,夭夭看着赵老爹的面色渐渐红润,方才露出一丝喜色。又听见外头似有兵马调动之声,其间断断续续地听到“叶氏茶坊”四字,想是此事的关键处已被查到,要夤夜派兵去城内拿人了;便轻手轻脚地来到正厅,看到老赵以手支颐坐着等候外头传回的消息,便默默地朝他走了过去。 “父亲可好些了?”老赵见她出来,忙急切地问了句。 “阿翁的气色已经好多了,还请冯先生再进去把一次脉。”夭夭转头向坐着等候的冯医官说道。 夭夭刚说完,便听见内间秦娘子欣喜的声音:“老将军醒了。”老赵听了大喜,忙携了夭夭与熠儿快步走了进去。彼时床上的赵老爹已睁开了双眼,正歪在迎枕上,由秦氏喂着喝一盅新熬的红枣参须茶,看着虽依旧虚弱,但已然能说话了。 “夭夭过来。”赵老爹边说,边虚弱地伸出手来,夭夭赶紧走过去。 赵老爹拉着她的手,半是欣慰、半是感激地说道:“方才老头子我差点见了阎王老爷,多亏你临机决断,没吓着吧?” “吓着了——呜呜,阿翁以后一定要珍重身体,莫要这样吓我了。”夭夭干脆扁扁嘴,当场哭了,引得熠儿也跪在床沿上边叫“祖父”边抹起眼泪来。“好好好,好孩子。男儿有泪不轻弹的。”赵老爹一手拉着熠儿,一手拉着夭夭,哄了这个又安抚那个,深悔自己为何要吃那一盏子苦茶汤,平白地吓坏了他们。 秦氏与冯娘子在旁解劝了一番,夭夭方止了哭,挨着老赵站着。众人又眼巴巴地看着冯医官为赵老爹把了脉,看他笑着说了一声“无碍了”,才都放心了下来。赵老爹单留了秦氏在内室照顾,又看夭夭满面泪痕,头发也松着,便让儿子亲自送她回瑶华居休息;冯娘子则随冯医官去了小厨房,抓紧时间再熬一副排毒定中的汤药送上来。 老赵见父亲已经脱险,便依言携了夭夭的手,慢慢出了院子送她回依云小筑。 夭夭一路上见他一言不发,只拉着自己默默往前走,心知今日他差点失了至亲,又经大惊大恸、大悲大喜,又强撑着熬了几个时辰,此刻定然是心头堵了一口郁结之气不散;夭夭边走边思索对策,大半夜的,这个时候总不好再灌他一壶酒吧?渐渐地走近依云小筑的大门,夭夭也没想出好主意来。 夭夭见他在门外不舍地看着自己,顿时心软如绵,便握了他的手依依说道:“你莫难过,阿翁一定会好起来的,我我也会在这儿陪着你的。” 老赵听完这话,心中感动,便也不再顾忌她身后的小梅、小桃以及守在门口的杨阿嬷,只展臂将她搂在怀内,喉间有一丝沙哑: “今日的事,多谢你了。” 第32章 道之云远 自府内出事后,朱氏和张娘子便带着人一连三日将府内饮食上的人筛查了一遍,雷霆一般地处置了一批吃酒赌钱、私吞公帑的蛀虫。 老赵在监押房的囚室里待了一日一夜,亲自审问了叶氏茶坊的掌柜一家和众伙计。掌柜的看着一墙的刑具吓得几度尿了裤子,幸得他儿子倒还镇定,几句话便将专管往将军府贡茶的伙计供了出来。拷问之后方知,那伙计正月间便被人重金收买,将专供嘉乐堂的茶叶里偷偷放了烘焙好的夹竹桃花叶,只等着府内出了事,便可邀功请赏。老赵大怒之下,便当场发落了那名伙计。 夭夭每日早晚皆去嘉乐堂看两遍,又送了些稀罕的补品过去。熠儿更是一时一刻也不离祖父半步,汤药饮食几乎都是亲口尝过后,才让祖父入口。秦氏和冯娘子也在身边殷勤侍奉,无不尽心尽力。如此几天后,赵老爹不仅恢复如常,看着似乎更强健了不少。 为了维护朝廷“东北战区”的稳定,将军府隐瞒了朝廷正一品柱国将军赵汧一度中毒垂危的消息;只对外宣称通化城混进了契丹奸细,这两日将军府派兵满城清查只为挖出奸细的窝点。 而据老赵推断,能花如此心思加害他爹的,自然是契丹人无疑;至于是北边的东丹还是西边的耶律阮,那也没多大区别。 两日后,老赵来瑶华居陪夭夭用午饭,将事情的结果一一与她说了。夭夭见他熬得眼眶微青,忙亲手给他盛了一大碗炖得浓浓的山参野鸡汤,说了一声“请用”,递到他手中。老赵这几日累狠了,几口便喝完了汤,又把桌上的菜每样吃了几口,扒了一碗饭就放了筷子;小梅、小桃忙上来伺候他漱了口。老赵看夭夭喝的人参花茶不错,又要了一盏来喝了。夭夭见他吃了饭开始犯困,担心他身子受不住,也顾不上避嫌,咬了咬牙便令小梅、小桃服侍他到楼上的卧房大床上歇午觉,自己则去了书房,躺在靠窗赏花的凉榻上胡乱睡了一会。 直到掌灯时分老赵才睡醒,睁开眼只觉得神清气爽,连日的疲惫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赵起来后,闻着房间内凉丝丝、甜津津的一股幽香,方醒过神来。值守的小梅、小桃镇定地为他换了一套新制的圆领紫色团花云纹斓袍,又服侍着重新梳了头发、洗漱了。老赵才走下楼来去书房见夭夭。 夭夭见他背着手进了书房,也不起身,只将手里正看着的一本传奇话本子放下,笑盈盈地朝他问了一句:“可歇得好吗?” 老赵点了点头,见她换了一身莲青色绣粉色荷花的齐胸襦裙,上身罩着一领同色的大袖罗衫,脖颈以下至胸的肌肤皆露在外面。除完颜王子送的那副玉牌被她日日挂在胸前外,浑身上下别无其他华丽装饰。 夭夭晚间懒怠打扮,依旧是一根青玉簪子挽了一半头发,倒显得如出水芙蓉一般,一颦一笑落在老赵眼中皆是少见的娇憨明媚、淡泊清新。 “时候还早,咱们去外边走走吧。”老赵朝她伸出手。 “好啊!”夭夭笑出了一对酒窝儿,边说边搭上一只小手。 今日的事儿已经做完,现下离睡觉还早,这古代又没有消磨时间的手机电脑、电影剧集;她就只能看看闲书,很容易便寂寞了,老赵主动来陪她谈恋爱自然是初夏夜的上上之选。 “我跟郡主有要事商谈,你们不必跟着。”老赵严肃地对小梅、小桃她们说完后,便牵着夭夭出了依云小筑的大门,往小石潭的方向走去。走过石桥时,鹅儿们都归巢了,潭水里倒映着半个悠悠晃晃的月亮,颤巍巍的闪着金色的络纹。两人也不说话,只在微凉的夜风中静静地走着。老赵带她穿过一处花架,迤迤逦逦地来到一处有琉璃地灯的凉亭内。 “歇一歇吧。”老赵说着,便拖着她的手一同坐了。夭夭看四周无人,便大着胆子往他身边偎了一偎;老赵很上道,见她亲昵自己,便笑着展臂搂着她,任她靠在自己的胸口。 夭夭绵绵的一双小手被他握着,心内暗叹,若是天下太平该多好,没有强敌环伺,没有北方乱局,哪怕他只是一位世代镇边的节度使,总也好过如今这局面。 “我午后写了一封信过去,让白山那边派人混入东丹,设法扰乱其国内的局势。如今东丹境内生活着十数万渤海遗民,一旦局势不稳,东丹王短时间内必不能两顾。”夭夭见他静静地听自己说话,也不答言,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倒不是我故意挑事,中原朝廷内部派系林立,自伪唐初立便争斗不休,那李嗣源年过六旬,朝中局势不稳,外头又有个镇守晋阳拥兵自重的女婿,只怕将来会是取乱的大患。还有夏州的定难军契丹的新国主这两年搜刮的力度颇大,如他立意南侵再夺占了幽燕重镇,今日我们毫不容易得来的局面又将是岌岌可危。” “除非咱们能抢先一步打通榆关,由陆上进入河北道范阳郡,与中原朝廷连成一片,方能彻底扭转局势。” 夭夭说着笑意微微凝在嘴角,“那范阳郡可是块好地方啊!” 老赵见她分析得与自己想法暗合,便抱着她认真听完,见她乖顺地腻在自己怀中,一痕玉颈露在外面十分动人,不觉凑到她耳边说道:“明日我扎一把鹅毛扇子送你,任你到父亲面前说这些话,才更有意思呢。” 第33章 金风玉露 “将军取笑了,小女子无才,只配摇一摇玉纾做的团扇。”夭夭笑着,侧着头正好看见他正望着自己,眉开眼笑的样子甚是迷人。 “雪山那边来了信,完颜王子新得了个儿子,邀我们去吃满月酒。我想着正好顺带去巡视下清源、柳河二地的农耕驻屯情况。我已禀过父亲,再过七八日咱们便可成行。”老赵语气中有一丝期待之意。 那茂林王子的儿子能组成一个特遣队了吧!夭夭心中想着,她在白山跟小四睡一个炕的时候,就听她显摆自己侄子多,完颜部将来必定能发扬光大等语,被自己一句“长大后打起来也热闹”的话怼得“哼”了一声先怒后蔫。年前雪山遭遇大战,据老赵说,完颜部自宗室、贵戚乃至兵将、族众皆多有伤亡,不知她如今可还好? “我看那张娘子、冯娘子皆青春年少,为何这几年没再给你添个一儿半女?”夭夭转念想到此处,嘴皮子一溜就问了出来。问完有些后悔,这毕竟是他夫妻间的房帷密事,自己多舌打听,不知会不会惹恼了他。 “张氏是张先生之女,这个你是知道的。当年熠儿的娘产后身子弱,不能管家,便做主纳了她来。张氏性子寡淡,生了煊儿后更是一心扑在家事和儿子上,不怎么兜搭我的。冯氏嫁过来后虽与我情好,但自四年前生姝儿时伤了身子,便不能再有孕了。”老赵搂着夭夭絮絮地说了一遍,见她听到最后,嘴撅了起来,不禁笑骂了一句,“你这会变脸的小丫头,人不大醋劲倒大,等咱们成婚后,我只守着你一个人过日子可好?” “我才没吃醋,张娘子和冯娘子是好的,煊儿和姝儿我也很喜欢。”夭夭想到那两个可爱的糯米团子般的小孩儿,顿时笑逐颜开:按照古代妻妾嫡庶的规矩,这俩奶娃娃也算是她的孩子,熠儿又是嫡长子,那么是不是意味着,自己婚后可以不用亲自生孩子了? “小丫头,等咱们从雪山回来,便直接去白山,趁着空闲,我可陪你在石居一直住到七月,等你过了生辰咱们再回通化。”夜风微凉,老赵捂着她的小手闲闲地说了一遍。这是老爷子亲口追加的安排,令他和夭夭多相处,好“升华”一下感情,能早一天娶过来也是好的;老赵虽觉父亲这安排有些刻意,但是心里还是挺神往的。 “太好了!”今夜的惊喜真是一个接一个,夭夭激动之下反手搂住老赵的脖子,说道,“到时候我带你去看白山的将作局,亲自试试新制的武器。”她非常喜欢自己简约大气又带点蛮荒气质的石居,依云小筑什么都好,就是洗澡不方便,她早就想回去泡泡温泉了。而且老赵此去必然是带着兵马过去,她白山的骑兵、步兵也好与通化的正规军切磋一下,互相学些先进经验也是好的。 “你喜欢便好。”老赵见她一脸笑意,心里也很受用。 夭夭搂着他的脖子,久久不肯松开;美色当前,面前的男人虽是正人君子,可她却不是。“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夭夭柔柔地说了一句,便凑过去在他的脸上轻轻啄了一口。随即便扔下有些惊讶的老赵,笑着一个人跑了。 ———— 瑶华居内灯火通明,小梅、小桃见她回来,忙端了一碗热姜汤过来给她饮下。楼上已备好了沐浴的热水,夭夭喝了姜汤犹激动不已,便捂着怦怦直跳的心口,拿身份硬磨着杨阿嬷新取出一瓶桃花酿来——她不喝口酒今晚估计睡不着了。小厨房有刚做的点心宵夜,云罗见状又给她取了两碟子桃花糕和贵妃红来;作天作地的夭夭才满意地下了水,由云罗侍奉着拿了一个小杯子浅斟慢饮起来。 “是怀化将军说了好听的话吧?”云罗嘻嘻地笑着,边往浴桶中撒上精油与青盐,做完之后,便站在一旁兴奋异常地看着她。杨阿嬷拿着梳子给夭夭通头发,见云罗大喇喇地问这话,忙甩了一个眼风过去。哪知云罗装没看见,又盯着光溜溜的夭夭半天说了句:“郡主娘娘可真好看。” 夭夭听完一口酒差点喷了出来,杨阿嬷也乐了,一边给她梳头一边朝云罗说到:“如今小郡主年纪还小,身子还未长开呢,等再过两年,身条儿显了会更好看的。” “你和玉纾也是难得的美人。”夭夭被恭维得心花怒放,看着云罗那张白润润的可爱包子脸,也笑着连带玉纾夸了一句。 “只是一个话太多,一个话太少。”杨阿嬷指着正开心的云罗补了一句。 朱氏费心给她挑的这俩人,的确是天下难寻的两个活宝贝,一个厨艺高超活泼可爱,一个女红娴熟温柔沉静;自打二人进了依云小筑,她的吃穿皆是她俩亲手伺候,直接上了好几个档次。夭夭想着,又倒了一杯酒饮下,觉着酒劲儿上来后,就自觉停了。杨阿嬷为她擦干头发,换上玉纾送上来的一套浅粉色抹胸睡裙,便晕乎乎地上了床,摆了一个最舒服的姿势很快进入了梦乡。 藏麟斋内,老赵躺在床上,脑中夭夭的影子不停乱晃,她那句话似魔咒一般来来回回地在耳边萦绕着。“这大胆撸虎须的小丫头。”他坐起身来。 窗外万籁俱寂,三更将尽。 第34章 柳河营卫 出发去雪山的日子定在了四月十七。此行需多日行军,老赵便不许夭夭带侍女出行,并要求她如普通军将一般起坐行止,随行亦未设女眷轿马。夭夭虽有些发愁,但要强的心到底战胜了未知的困难,反觉得这一行必然刺激得很;杨阿嬷听说后一言不发,只闷闷不乐地带着小梅、小桃给她妥善收拾行装。 “成梁、成栋此次也在随行之列,军中亦有帐前小卒听用,白灵也会跟着,阿嬷不必担心我。”夭夭坐在床上讨好地说了句。杨阿嬷瞧了她一眼,勉强点了点头,又继续给她收拾鞋袜裙衫。 “那军中汉子们吃的、喝的皆是粗粝不堪的食物,郡主如何受得了?”云罗咬着手指头若有所思,瞧了一眼玉纾,幽幽说道,“怀化将军莫不是要锻炼郡主娘娘上阵杀敌吧?”玉纾“唔”了一声,又独自默默了一会儿,方低声建议道:“既然是行军,郡主何不以男装打扮,既不招摇,行动也方便些。”夭夭心里也是这般想的,便起身亲自拣了两身浅蓝色、圆领偏衫的男装常服放入包袱内。 第二日一早,藏麟斋便派人来替她拿行李。夭夭见一个包袱里皆是荷包装着的点心吃食,又有一些治疗蛇虫鼠蚁咬伤的草药,便只拿了一荷包云罗亲制的干果、花茶,一包点心,一些清热解毒的草药便罢了。即使减了又减,老赵看她收拾的那两大包行李还是皱了皱眉头——众人皆是轻装简从,大多只带了一日一夜的食水,偏她搞得跟负笈云游一般。待上了路,夭夭看着自己的马儿背上驮着的“物资”也有些不好意思,好在她的“追风”强壮无比,很是给她长脸,即使负重也能和老赵的大棕马一拼高下。 本次出行队伍仅是一支百人小队,姚将军引军前行,程小将压阵于后;成梁、成栋提枪执戟,骑在马上英姿飒飒,小小年纪,微黑的肤色和昂扬的精气神儿已与旁的军士一般无二,夭夭微笑着点点头:看来这大半年老赵对他二人定然也是十分“关照”。 按照军中的制度,小队里另有二十五员兵士专管所部饮食、扎营诸务,相当于现代的勤务兵。夭夭首次随军外出,如同脱了锁链的活猴儿一般,她不识方向,只觉策马行进之处村落、镇甸稀少,但风景极为优美,通化城外十余里内皆有大片的农田,春耕的高粱已长了半人多高,偶见有插秧、拔草的农人忙碌着。他们看见有兵士经过,也不惊慌,看了一眼便继续干活儿,有知礼的便遥遥地向他们拱一拱手。 通化城至柳河不到百里,他们一行人跑跑停停的半日间也到了。那驻守柳河的营卫军长许少怀本是老赵手下的一名骁骑校尉,与汝元、予京乃是极亲厚的同僚,听说他们要来,便早早带着一众将官于城门外等候;见大领导带了未来的夫人来,便欲将他们迎入城内歇止,被老赵果断拒绝;于是只好先引他们到柳河军营驻地——北郊卫所查勘。 许少怀才二十三、四岁,现已升了从五品的游骑将军,不仅人才英俊,且颇有治军之能。老赵打下柳河后,便留了他在当地驻守,他仅用了数月时间招兵买马,辖下军将已从单薄的两三百人发展至一千余众,相当于现下大半个团的兵力。军士们训练有素,每月的饷粮也能顺利供应,只战马、军器尚有很大的缺口。小许在外间汇报情况的时候,被躲在里头的她听了一耳朵:这也不怪他无方,白山的情况也是如此,缺铁家伙,缺上等的好战马。那生铁矿杨老族长派人找了几个月,大约是不得法,只寻到两处贫瘠的矿源,完全不足为用;军中已有的战马公的皆是骟了的,只得从外域引进良种马,待得滋生众多也需要时间。老赵又与众人出去转了一圈查看兵士的训练、营卫情况,到了申时方回来陪她用午饭。 他们虽只在柳河停留半日一夜,许少怀亦不敢怠慢,不仅将自己的营房腾了出来给二人住,还挑了两名壮健伶俐的洗衣妇进来听使唤。安排好领导后,就兴奋地带着汝元、予京他们一起喝酒玩乐去了。夭夭吃了小半碗羊肉汤饼、几口水晶鱼脍便吃不下了,就在一边静静地看老赵吃饭。他倒是不怎么挑拣,就着一大碗黄澄澄的糜子饭,将桌上的四碟子荤素菜肴吃了个七七八八,临了又喝了半碗鱼片鲜笋汤,才满意地放下碗。侍奉的人忙撤了饭桌端上刚烧滚的水来,夭夭从荷包里摸了几块陈皮放入水壶内,闻着空气中泛出一股浓郁的清香,才亲自倒于老赵喝了。 “你这性子倒是好了不少,会照顾人了。”老赵饶有兴趣地看着给他端茶倒水的夭夭,笑意融融地说道,“我今日查布防时,见卫所的南面山上有一片梨园,花开得正好 。咱们先去看一看,回来再睡也不迟。” “以后还指望着你呢,自然要对你好些。”夭夭也嘴甜舌滑地哄了他一句,见他笑得连眉毛都舒展开来,心下也暖洋洋的十分惬意。“不过,这季节也有梨花吗?”夭夭又好奇地问了一句,问完方意识到这里是大东北,花期晚是常识,自己先不好意思地笑了。 两人商定后,便迅速换了常服,带了白灵一同骑马行至营门,守门的哨卫见了他哪敢阻拦,眼睁睁地见他们一溜烟地出了卫所。二人说笑着驰马向南,约半盏茶的工夫,便来到一座蓊蓊郁郁的丘山之下。那山边亦有一队十人的兵卒戍卫,见他二人前来便躬身下拜,领头的小校肃声问了一句:“怀化将军与贵人欲往何处?” 老赵见状,自己先下了马,又拿手臂撑着夭夭下来,对他们说道:“吾与郡主欲到山上走走,多半个时辰后便会下来;汝等先看着马,有人来时也莫要放过来打扰。”说完,便携着夭夭的手,沿着蜿蜒的山道向半山腰的梨园行去。 第35章 养蜂少女 这山上的梨树约有两千余株,整整绵延了大半个山腹;暖阳之下梨花如雪,空气也被熏染得香甜一片,引的附近的蜜蜂热热闹闹地飞来采蜜。夭夭看着这片梨树的枝丫虬曲盘桓,树干长得如小孩子的腰身那般粗,估摸着这些树的树龄早已超过五十年了,不由得啧啧称奇。他二人走了半刻,便见半山腰处有一条山道曲曲折折地通往梨园深处,那小道似有人工整修的痕迹,老赵亦微觉讶异。 “不知这梨园可有主人,”夭夭抱着老赵的胳膊说道,“若有,我还真想见一见,也许是位世外高人呢!” “这梨园本有主人,倒不是什么高人隐士,那人年纪老迈,儿子又在兵祸中死去,独自一人守着偌大的园子难以过活;少怀便做主将那老人安置到城内好生养了起来,每月又按例给些银米。这梨园现下则由营卫接手照管,到了秋日便有收成了。”老赵牵着她的小手缓缓说道。 “那到时候让送一车来尝一尝。”夭夭看着眼前盛花期的梨树,似乎看到一串串水晶大梨子结满枝头,便仰着脸儿向他建议道。 “家里想吃什么吃不着,倒巴巴儿的盘算起这个?”老赵很无奈,伸手往她脸上捏了一把。 “你就应了我吧,只不过是派几员兵士来回跑几趟的事儿,家里冬春两季哪里吃得到鲜果子?”夭夭揉了揉自己的脸,悻悻地说道,“再说了,这可是近百年的老梨树,柳河的特产能往将军府送也能打响名气,待到日后这梨子能卖出好价钱,也是造福地方果农的好法子。”她特别擅长把小事往大了说,仿佛贪嘴也是为了长远考虑似的。 “好吧,这梨园的果子本也是供应军中的,也费不了许多;你若喜欢,待秋日里我让少怀送来些给你。”老赵看她为了一口吃的绞尽脑汁说了这一番话,想着也不是什么大事,便答应了。 二人一边说着闲话,一边沿着山道往梨园深处走去。出了园子,往东又转了一个弯儿,那一片松林之下现出一座三间的小屋,屋子前有一片小小的空地,放着几十个吊在树上的木质人工蜂巢;原来那梨园里的采蜜的群蜂多是这里养的。 “我们过去看看吧。”老赵说着,便搂着她走上前去。未到门口,便有一位老丈拄着拐迎了过来,身后跟着一位才十四五岁的葛衣少女。那清秀少女看见来了位高大陌生男子,便羞涩地躲在老丈身后。 “两位贵人有礼!敢问贵人,何故造访我这山野微居?”老人家拱了拱手,很有礼节地说道。 “老丈,我与夫人初来贵地,闲游时见这里梨花开得好,便沿着山道走到此处,不意扰了尊驾的清净。”老赵亦拱手回礼,恭敬回道。 “如此,女儿,回屋为贵客奉茶来。”老丈说着便亲自引二人来到院内。夭夭见这院子虽小,倒是干净整洁,正屋的外墙则是由石块砌成的,十分牢固,西南角又有一座瓜棚架,地上还种了数本青菜。老赵牵着她坐在石凳上。一会儿,那少女便端着三盏茶上来,夭夭道了一声“多谢”,便接过她递过来的茶盏子,小心地抿了一口,满口香甜清爽的梨花味,不觉赞了一句:“好蜂蜜。”那少女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贝齿。 “哈哈哈哈,小贵人好眼光!我这里的新采的梨花密是最好的,清凉润肺,又不生痰火,只怕整个柳河也找不到这般的好蜂蜜了。”老丈捋了捋胡子,朝二人豪爽地笑道。 “老丈,如今日子过得可还轻省吗?”老赵虽不喜欢甜食,倒也喝了几口,放了盏子问道。 “前些年日子不好过,每年夏秋两季收的蜂蜜多半都被契丹人白白当课税拿走,城里的人大多又是吃不起蜂蜜的,剩下的蜂蜜只好供几家富户,也是被勒掯得厉害。如今这柳河被通化的汉人将军收了,我们这没耕地的,连租税都免了,日子快要好起来了。”那老丈看了看自己的女儿,又慈爱地说道,“这丫头也快十五了,我还指望着今年能多采些蜂蜜,卖了钱给她多办些嫁妆呢!” 那少女听完这话,喊了一声“爹”,便通红着脸扭身回屋了。 老赵听了不觉笑出声来,看了一眼夭夭,便自袖子里拿出一块二两重的金锭子来,放在老人手上,说道:“我家夫人自小爱吃蜂蜜,今日有缘,不知老丈可否拣新采的梨花蜜赠我一罐子?” “这这怎生使得,”老丈见了慌忙推拒,忙又叫老妻赶紧拿出一坛最好的蜂蜜来,老丈接了赶紧双手捧与老赵,又急急说道,“贵客远来到此,小院蓬荜生辉,怎能再接受贵人的财物?” “不瞒老丈,吾乃军中之人,不好轻拿轻取百姓之物,老丈若执意不收我的钱,我家夫人便吃不上这蜜了。”老赵接了那一小坛子梨花蜜,又将金锭子放在桌上,说道,“若有余,只当我给令爱来日出嫁的礼金了。” 话说到这儿,那老丈便不好再推辞了,忙带着妻女连连向二人称谢。夭夭看那少女头上素净得连一根银簪子也没有,便自头上现拔了一根贵重的珊瑚钗子来放于她手上,红着脸说道:“我家官人既有所赠,吾如何敢吝啬,这根钗子也不值什么,送给你润色妆奁吧。” 那少女看了爹娘一眼,又瑟缩着偷看了老赵一眼,老赵正满眼喜悦地看着身边年少貌美的夫人,那年轻夫人则诚恳地看着自己,便接了钗子,向二人敛衽称谢。老赵见时辰不早,便带着夭夭起身告辞而去。方出了门不远,那少女便追了上来,怀中抱着一坛子拿红泥封了口的酒,对老赵殷殷说道:“大人,这是我去年亲手酿制的‘梨花白’,请大人收下,愿大人与夫人情长百年。” 夭夭见那少女眼角微红,言语中似含着情意,不觉心中微叹:“这丫头倒是挺有眼光的,一上来便瞧上了她的老赵。” “如此,便多谢姑娘美意!” 老赵听见“酒”字,便没有多作推脱,道了一句谢便接了过来。此时,来寻他们的成梁、成栋早早等在了路口,老赵将酒坛子给他二人拿着,自己揽着抱着蜂蜜罐子的夭夭由来路往山下走去。 第36章 浣衣妇人 待二人策马回到卫所,夭夭已经困得没力气吃醋了,把梨花蜜的罐子藏好后,便急急卸了外袍、脱了鞋子往大床上爬,伸手揭了一张薄被自己盖上,翻身卷了一卷,摆了一个最周正的姿势酣甜地睡着了。老赵坐在床沿上也困得受不了,看着包得严严实实的一长条的夭夭 ,便含笑靠过去轻轻扒开被子,让她露出脖子来,又替她把头上的簪子卸了下来,一把青丝便如泼墨一般撒在枕畔;老赵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到底舍不得离开,便和衣躺在离她一尺远的外侧床上,很快便睡熟了。 夭夭醒来时天已擦黑,觉得有些口渴,头发也披散着难受,便欠起身来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声“小梅小桃”,进来的自然是白日里侍奉她的青年妇人。二人含笑朝她行礼道:“净室已备了热水,夫人可是要沐浴?” 看二人进来,夭夭方反应过来这儿不是家里,又听她们称呼自己“夫人”,虽有些不适应,但好像也不是什么大错,就没刻意纠正。“既然准备了,那就沐浴吧。”夭夭叹了一句,心想还是家里好啊!不管是白山还是通化将军府,好歹身边都是熟人。 “怀化将军去了校场与将士们吃酒欢聚,刚刚又燃了篝火,大家演练武艺,摔跤作乐,这柳河营卫很久没这么热闹了。”那年轻些的少妇一边给她擦头发,一边说道,“夫人莫要着急,将军大约个把时辰后便会回来了。” “哦,我不着急。嗯,你们是这柳河本地的人吗?怎么会进入军中服役的?”夭夭对着一盏晃悠悠的烛火,无聊得几乎要冒烟了。看着二女服侍得颇为殷勤,便关怀地问了一句。待到夭夭托着腮、耐着性子听完二女讲述了一遍自家的“血泪史”,瞬间觉得不该多嘴问这一句。 ——她们是战乱时自河北道北迁的汉人,父母兄弟皆死于南侵的契丹人之手,因是年少女子,方躲过屠刀留了条性命,被契丹人抓到辽阳折磨了几年, 听说通化和白山接收流民,便结伴历尽艰苦逃出城来,混在流民之中辗转来到柳河。如今在军中有了吃穿和落脚之处,做的活儿也还轻省,便什么也不想了。夭夭长嘘了一声,她的云罗、玉纾虽说也是契丹人当女奴送来的,少年时为了学艺也挨过打,但好歹没奔波流离、冻饿饥馁过。如今落在自己手下虽然还是奴婢,但比起二人倒是幸运多了。 “你们可曾想过为父兄报仇,可有国仇家恨吗?”夭夭问完又后悔了,这不是先往她们心口插刀子再道德绑架吗!忙含笑掩饰着补了一句,“若有一日能回中原故土,你们可愿回去?” “奴婢们是女人,家里的汉子去哪儿便跟着去哪儿。虽说也希望自家男人能杀敌建功,可战场上刀剑不长眼睛”那年长些的妇人絮絮说道,言语间似饱含着忧愁。 “我这姐姐肚子里怀了两个月的娃娃了,夫人莫怪她说这话。”年少妇人见夭夭沉默着不发一言,以为她生气了,忙拉着那年长妇人跪下解释。 “快起来,快起来。”夭夭赶忙拉她们起来,思考了一会儿又问道,“这营卫中如你们般的随军妇人还有多少?” “有四十多个,都是无依无靠的妇人孤女。许将军见我们可怜,便收容了下来,让我们做些洗衣烧饭的活儿,给一口饭吃。”那年少妇人说道。 “哦,吾知道了。”夭夭听完,心中冒出一个渐渐成型的想法,只是这事儿关系较大,还得老赵点头。 夭夭等着她们为自己弄干了头发,又披着外袍坐了一刻,才听见院内传来一众年轻男子的说笑声,有急着建议打契丹人的,有盘算着下次聚会的,还有起哄要拜见“将军夫人”的;老赵大约是喝多了,被同样步履不稳的许少怀扶着进了堂内。夭夭见屋里突然闯进来十多个二十多岁的青年将校,忙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一眼瞧见怀化将军像个黑道大哥一样被他们簇拥着,便装出个母老虎的样子来,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过来扶喝得半醉的老赵。 “拜见夫人。”众人见到她后,看了一眼便慌忙低下头来,随即齐刷刷倒身下拜。其中有两个喊她“郡主”的倒霉蛋,被同僚喝骂了一句“不懂事儿”,慌忙改了口。老赵看见她,便自己走了过来,亲热地揽着她的腰。 “属下们第一次拜见夫人,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礼物好奉献的,那南山上的千余棵百年梨树,倒是很稀罕,我们都是些军中汉子,不配享用的,便连着那山一同送与夫人。”许少怀十分会做人,白日里见怀化将军带着未来夫人游山,便打定了主意要将梨园献给她。 “既然送给了我,那山上住的一家子养蜂人,还请许将军多多照顾些。”夭夭点点头,又交代了一句。 说完便从袖子里取了一块小小的象牙牌子,当着老赵的面交给他,“这是我白山部调兵通关的符节,许将军这里离江源县驻军不远,若有事,可拿这牌子直接找陈恭将军。” 许少怀听完忙双手接过,连连称谢不已。柳河再过数月便要承担起艰巨的防御任务,如今送出一座不起眼的小山,换来一支强大的友军,这倒是大大的意外。其余诸将见新夫人言语爽利,出手又大方, 脸上也都露出明显的喜色。 “起身吧!”老赵摆摆手,又冲他们笑骂了一句:“夫人你们也见到了,都别杵在这儿碍眼了。” 第37章 三星在户 “你先喝了这个,解酒的。”夭夭给他端了一碗梨花蜜沏的水来,立在一边看着他喝完,方笑吟吟地试探着说道:“我有件事要与你商量。” “是很要紧的事吗?”老赵刚解了外衣交给侍奉的人,见她一脸郑重,便停下来问道。“事情倒不是很着急,你先去沐浴吧。这么急脱了衣服,别冒了风着凉。”夭夭笑着推他去内室。 “那过会子再说,时候还早,你等着我吧。”老赵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含笑自去沐浴。夭夭摸了摸自个儿羞红的脸,心内嗔了一句:这家伙,真是越来越不庄重了。 过了戌时后,屋内越发冷了,夭夭裹紧了身上的夹绵袍子,就着灯烛站着翻一卷前朝元稹的《莺莺传》。这徐少怀一介武夫,书架子上正经书却少,除了一些常用的舆图案卷、兵书武备及几本孔孟外,便都是些“怡情悦性”的杂书了。夭夭看了许多唐人创作的传奇,这篇《莺莺传》虽思想内容不正,文笔却风流婉转,颇当得起元稹的才子之名。她看到《会真诗三十韵》时,见那诗文辞采华美,便忍不住定了心神默默记诵。 “你又在看些什么,这么入迷?”老赵从内室转了出来,头发散着犹湿漉漉的滴着水,自己拿着一块巾子擦着向夭夭走来。 “自然是你看不上的闲书。”夭夭见他过来,赶紧心虚地把书放回原处——这《莺莺传》不比别的传奇本子,里头有些艳情描写,搁在他这个年代算是小黄书了。夭夭怕他知道后说教,忙迎上来将他拖到炕屏后坐下,殷勤笑着说了句“你坐着,我来为你擦头发”。老赵经不住她的糖衣炮弹,便笑呵呵地从善如流了。 “你方才说的要紧的事儿是什么?”老赵端坐着,看着镜子里映着她一张极温润平和的小脸:这满肚子鬼点子的小丫头,今日不知又要生出什么新鲜念头来。 “我想为军中管饮食、浣洗的妇人单独再添一笔饷银。如今通化这边普通军士一月五钱银子,随军的妇人可按半数每月给银二钱,一年也费不了多少银子。她们虽不能上阵杀敌,但对后勤保障、军心稳定都有不小的作用。这事儿若做的好,也是得人心之举。不知你意下如何?”夭夭一边卖力地给他擦头发,一边将自己的想法说了。 “你这办法若推行了,就是变着花样要在军内招收女兵。自古女子入军营,一个不好会扰乱军心的!这事儿可大可小,父亲必不会同意的。”老赵一把将手巾从她手里拿过来,肃容说道,“你是不是白日里听了什么闲话,又发起善心了?朝廷给的银子难道是大风刮来的?” “如今这世道不好,但凡家里有活路,哪个好人家的女儿会来投军。只不过每年多费几两银子罢了。”夭夭有些不满,在他背后嘟囔了一句。 老赵见她不高兴,拍了拍她搁在自己肩头的小手,低声委婉地说道,“今日来伺候你的妇人,有一个怀孕的,你可知那孩子是怎么得的吗?” “嗯莫不是?”夭夭沉吟半晌,似猜到些什么,自己先红着脸沉默了。 老赵点了点头,将她拉到跟前,安慰道:“如今柳河这儿,像她这般的也不是一例;这里头的事儿你不懂。你若当真可怜这营卫中的妇人,我可以做主为这里多添一项银子;至于别处,就莫要管了。” “唔,知道了。”夭夭心有不甘地咕哝了一句。 “时候不早了,咱们歇了吧。”老赵说着一把将正恍神儿的她打横抱起,又轻轻托住在怀里掂了掂斤两,豪爽笑道:“好茶好饭地养了这几个月,竟还没我的刀重。”说完便抱着不知所措的女孩儿往卧房走去。 “放我下来!你、你想做什么!你这个”夭夭被他抱到卧房方反应过来,仰头见他披着头发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才慌得玩命挣扎起来。“我x,不会吧?”夭夭脊背上凭空冒出一阵恶寒,《西游记》里隐雾山的豹子精“南山大王”想捉唐僧吃肉,用的也是一招“分瓣梅花计”;现下这四面都是墙、当中一张床的绝境,她该怎么脱身?夭夭又推又挣地扑腾了一会,抱着她的老赵反倒有些兴奋地问:“就一张床,你看咱们怎么个睡法?” 眼见着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他酒意未退,夭夭又不敢咬他,干脆两手一摊躺平,摆出一副死x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强作镇定说道:“将军在军中素来威望甚著,必不会倚强凌弱欺负人的。” “哈哈哈哈!”老赵看她惊慌之下给自己盖大帽子讨饶,便放弃了与她同居一室的设想。于是伸手揭开被子将她放在床上,替她严严实实地盖了,怕她怄气,又坐在床沿上好言好语地安抚,“本将军我威望归威望,到底也是男人;再说了,跟自己的未来夫人玩笑耍闹,也算不上欺凌弱小吧?” 夭夭一句话也不敢答他,只闭着眼睛装睡,睫毛仍一抖一抖的。老赵看了看,忍不住照着她腮上拧了一下,温和说道,“你好生睡,我不吓唬你了。”说完便另揭了一床被子,自去外间板塌上歇息。 第38章 初历战事 次日登程之时,许少怀与众将校俱皆不舍,望西北送了十余里出了柳河县境方回去。一路上风景绝佳,那道旁溪边花盛草茂、蛱蝶翩飞;虽多山岭,但并无险峰峻崖,颇有江南的温婉毓秀之气。老赵和一身男装打扮的夭夭并辔而行,说说笑笑的,也不急着往清源赶,日头有些偏西时,老赵便下令在一处溪水边扎营歇息。 夭夭放了缰绳让追风自去饮水吃草,自己则在营地附近采野花、扑蝴蝶玩儿,又见那溪水清透如翡翠一般愉目,便去了鞋袜,坐在一块大石头上踩水浣足。白灵大约也饿了,等不及军士们喂它,就直接下了水捕鱼吃,不时在她身边抖出一阵撒欢的水珠来。老赵在一株老松树下端坐着歇息,拿着水囊边喝水边饶有兴趣地往她这边看。 不多时,他们临时驻扎的营地上便飘出阵阵午饭的香味来。 不怪她嘴刁,军士端上来的一碟热腾腾的大麦面饼夹着一股子新鲜的麦麸子味,她刚吃了一口便噎住了,老赵给她拍了一会方咽下去。然后是一罐油腻腻的野蕈兔子汤和一碟子姜汁浸的鱼生,兔子自然是山里现打的。何瑶君属兔,她二十多年从不吃兔肉,喝了一口发现味道不对当场就给吐了;那生鱼片看着干净也是有寄生虫的,她自然更不可能入口。老赵见她半天只吃了一小块饼子,又不肯吃军中的饭食,脸上便有些不好看;见她咕哝了一句“饱了”就要走,便伸手拉住她低声教训道:“军中一日只有这两餐饭,你这顿不吃,便只好等明日了。” “兔兔这么可爱,我真的吃不下。”夭夭盯着老赵看了一眼,戏谑着顶了一句,又反问了一句:“将军不会逼着我吃不爱吃的东西吧?” “给郡主再做一碗姜丝鱼片粥来。”老赵看她一副做作样子,叹了一口气,吩咐一旁战战兢兢的军士道。 “不必费事,拿些现烧开的热水来便好。这鱼生最好也再过两遍开水。”夭夭坐在他身边说道。老赵点点头,那有些无所适从的军士便赶忙走去取水。夭夭从荷包里抓出一把干果脯来,洗净了放在喝茶的小碗内,又拿出 一块四四方方的奶糕片来,用开水和蜜冲了,拿匙调了几下便香甜地吃了起来。老赵在旁边看着,见她又摆出在白山上那副矫情任性的嘴脸,也不好说什么,只无奈地自己掐了面饼子往口中送。 “我一路上总觉得有人跟着咱们,出了柳河便觉得不对劲儿。”夭夭看着对面的山上似乎起了些风,半山腰扑棱棱地飞出一群鸟儿来,便有些担心地对同样盯着对面山头的老赵说。 “跟着咱们的未必会使坏,前头等着咱们的便不好说了。”老赵云里雾里地答了一句。夭夭继续埋头吃饭,刚吃了几口便听见远处传来一阵控弦破风之声,“小心!”老赵大叫一声,一把拖住她扑在树边的草丛里;一支羽箭“嗖”的一声从她的头顶飞了过去,插在松树上犹嗡嗡数声。 “迎敌!”姚、程二将迅速集结军士围在二人周围。老赵怕她受伤只拿手肘撑地,倒在地上时犹抱她在怀内。夭夭冷不丁地连人带勺子飞了出去,一张脸顿时惊得雪白,仰头见他皱着眉头伏在自己身上,右边胳臂上慢慢洇出一片血渍来,才吓得叫出声来。 “别慌,躲到树后去。”老赵缓缓站起来,拍拍揪着自己袍角的她。 夭夭赶紧手脚并用爬到那棵老松树背后,慌乱间头发上钗子也掉了。她心系老赵安危,甫一露头查看对面的情况,便有一支响箭朝她飞来,噌棱一声扎在不远处的石头缝里;夭夭见状,只好握着墨曜没出息地靠着树发抖。她刚刚拿余光看到,对岸来的是一帮带着赤鬼面具、穿葛衣麻鞋的异族汉子,约有百十号人,皆持刀背箭,趁着饭点从对面山上下来后便直扑他们的营地。 夭夭战战兢兢地躲了一会儿,看着两边的人渐渐厮杀在一处,溪水里早已漂浮了十来具尸体。那些偷袭的人似乎意在老赵,死了一批人后便有人替补而上,几乎将他团团围住;老赵也察觉到这批人的来意,便也不再手软,不上半刻便将来人杀伤近半。夭夭见追风就在不远处,忙打了一个唿哨,马儿便朝她奔了过来。夭夭拿出自己常用的那把小巧的弩箭来,往里填了三根手指头长短的开花箭头,便暗暗伏在老松树的一根枝丫后,朝围攻老赵的一个高个子辫发的灰衣男子瞄准。 这是她头一次尝试杀人,惊惧之下冷汗直冒,胃里也一阵阵控制不住地犯恶心。 “这是战场、这是战场”夭夭默念几遍,便轻轻扣动弩箭的机括,那个被她瞄准的男人应声倒地,脖子被横着刺穿,血喷了出来。夭夭又连发两箭,围攻老赵的另外两名精壮汉子也被她顺利击杀,其中一个被她击中面门仰面倒下,脑袋几乎炸开了花,另一个被她射中后心闷声扑倒在地。 被围在中心的老赵立时轻松了许多,他不慌不忙将剩下的五六人砍杀殆尽。这帮亡命徒见领头的已经被杀,便不再恋战,纷纷撤出战斗,四散着往山里逃去。老赵自然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偷袭他的人,便打地上现捡了一副强弓,将逃走者一一远距离射杀。 众将士打完这场遭遇战,便开始井然有序地打扫战场,将敌人的尸体丢到一处山沟里,推了些石头草草掩埋。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溪水也慢慢清澈起来,除了地上大片的血迹和营地内几十位正包扎的伤兵,似乎这儿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第39章 恩威并施 老赵令姚、程二将安排众军士稍稍休整半个时辰,申时再拔营上路。这期间,戍守清源的何秉心率领一百多人打西边来迎接领导大驾,那从柳河就跟着他们的神秘小队也慢腾腾地现了身,原来是江源县的陈恭特意派来“保护白山郡主”的。巧得很,老赵率众与埋伏的亡命徒玩命厮杀时,这两拨人恰好都没赶到。 何秉心到营地后,只看了几眼就在上级面前跪下了,口称“护卫不力,愿意降为小卒从头干起”;老赵从松树上拔下那根深入数寸犹沾着血的羽箭,黑着脸丢在何秉心跟前,让他回去好好查查这批行刺的凶徒是哪里来的。清源到底距通化甚远,地形复杂又少驻兵,路上治安不好也是寻常,因此老赵虽然生气后怕,也没真的撸了何秉心的军职。 她白山这边的就不好说嘴了。这一队人从柳河就开始跟着她,危急时刻居然无法赶到,是偷懒、是无能、是赤裸裸的渎职!夭夭一问情况气了个倒仰,太丢人了,原来这一队三十来个人不熟悉地形,进了山后就迷路了,还是一个刚入伍的小兵发现溪水有异,才带着人顺着水道找到已经在打扫战场的他们。 “陈恭是瞎了吗,选了你们来!等你们保护我,本郡主早死了八百回了!”夭夭今日见了血,又被他们一气,几乎破口大骂起来,“你们滚回去找陈恭领罚,别在我跟前乱晃,没的让人笑话!” “求郡主饶命,容属下们戴罪立功!”领头的是刚选上来的一员青年副尉名唤“张弥”的,双手捧着她遗落在草地上的簪子,跪在地上殷殷求道。其余众人也都年轻,皆吓得僵在地上,跪了一圈儿不敢动弹。 “跟人都能跟丢,我还冤枉了你们不成!那陈恭好歹是杨家大哥哥一手调教出来的,手底下就您们这些人,平日里是怎么训练的?若是北边的契丹人来攻打白山,要你们冲在前头当炮灰吗!”夭夭盘膝坐在地上,也顾不上什么体面,双手支着腿越骂越起劲儿,甚至有点怀疑她白山部如今的实力是纸上吹出来的。 张弥见她一口气骂到老根子上,以为这小姑奶奶发怒要连坐他的上司,吓得快哭了。 老赵听到她在松树后头拿清脆的女高音骂人,忙过来看她是否是受了惊吓。张弥见老赵过来,忙向他求道:“怀化将军,属下今日犯下大错,求将军以军规重重处分;属下们都是白山的子弟,若是被这么赶回去,实在无颜面对同袍及族人!” “你们可知,行军作战时延误救援该当何罪吗?”老赵看了一眼怒容满面的夭夭,心里有了打算,便背着手肃声朝他们言道。 “依军律,当死罪。”张弥面色一凛,神情反倒似释然了一般,将手里的玉簪子举到她面前,口中从容言道:“属下们护卫不力,愿以死谢罪,求郡主娘娘留情不要迁怒陈将军。” 夭夭见他们一问一答好像要玩真的,自己先有些急了,她可不想因这点小事杀人,只要他们不叛变、不投敌都没有要他们命的道理;忙看向老赵甩了一个“差不多就行了”的眼色。老赵笑了笑,从张弥手里拿过簪子,说道:“有功当赏,有错当罚 。今日我代郡主处置了你们,你们可心服?” 张弥及余众二十多人皆知怀化将军铁腕治军名声在外,心知多半逃不过一死,皆答了一声“是”,便挺直了身子静静听他判罚。 “张弥,尔等护卫不力致使郡主遇险,本该问你渎职之罪;只是若以军法计,清源守将也要同罪论处。况此次本将军与郡主只是乘兴游玩,并非战时,如此,汝等的罪过自然不宜动用军法。不如,就拿白山的族规抵了吧。”老赵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看了眼松了一口气的夭夭。 “就就一人罚打二十鞭子,到清源再领罚吧。”夭夭到底还是心软, 忙抢先一步说道。 “张弥,带着你的人去找程将军,日后行事多用心,别再惹你们郡主生气了。”老赵摆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张弥等人没想到竟被郡主一句话轻轻放过,才明白她就是嘴上狠些,慌忙领命快步走了。 老赵将簪子递给夭夭,看她袖子上蹭了许多松针与尘土,坐在地上又有些异样,忙近前问了一句:“可是受伤了?”夭夭拿着簪子好歹把头发挽住,向他伸出手,口里“哎呦”一声说道:“你快扶我一扶,刚刚我不小心崴着了。”老赵赶紧双手扶她站起,见她露在外头的一截腕子上现出通红一片擦伤, 连袖口也染污了,皱了皱眉说道:“前方并无可歇脚的地方,我们得赶路去前方的卫所,才好给你治伤。” “不要紧,待我缓一缓还能骑马。”夭夭说着尝试往前挪了一步,脚踝顿时一阵刺痛传来,她“哎呦”一声扶住老赵的胳膊。老赵见状,便一把将她轻轻抱在怀内,夭夭惊慌地挣了一挣,通红着脸说道:“这么多人看着呢,我们不好这般亲密,你你放下我,我自己走。” “别乱动,我胳膊还伤着。”老赵被她牵动伤臂,疼得“嘶”了一声,手上依旧紧紧抱着她。夭夭听他如此说,忙不敢再动弹了。 夭夭被他稳稳抱着,看着两百多淳朴的军士们笑嘻嘻地看着他俩,简直羞赧欲死,只好双手抱住老赵的脖子,好令他手臂轻松些,小脸埋在他怀内一声不吭地由他抱在马上。老赵自己也翻身上马将她揽在怀内,何秉心于前带路,众人抖擞精神启程直奔清源而去。 第40章 心愉于侧 一行人紧赶慢赶,终于在戌时之前到了清源卫所;何秉心早已吩咐医官等候在营房内。这儿比徐少怀那边安排得经心了些,不仅单给她准备了女眷居住的房间,还抬了一副取暖的火笼子来。夭夭脚不沾地被老赵从马上直接抱进房内,稍稍收拾后,方传了军医进来。 夭夭不愿面诊,那老医官无奈,只得隔着屏风为她问诊,夭夭便把受伤的全过程事无巨细地说了一遍。医官听完,拈着几根胡子先笑了,说了一声“无碍的”,便交给老赵小小一瓷瓶蒲黄、白及制成的止血散以及一瓶膏子,细细说了用法后便要告辞;被夭夭慌忙叫住,令他再给看看怀化将军的臂伤。老赵只好宽了半边衣服露出伤臂来,军医解开裹伤口的细麻布看了看,说了一句“贵人放心,将军伤势不重,三日后便可复原”,于是又给他重新清理了伤处,上了药,仔细包扎了才起身告辞。 老赵一手拿着药一手扣着纽子转过屏风,见她盘膝坐在床上,身上披了一件水红色夹衣,正出神地望着自己,一双墨玉般的瞳仁被烛火映着流光溢彩的。老赵与她对视了一眼,心里蓦地升起一股异样的新鲜感觉,与之前在府中明显不同。夭夭见他拿着一卷批好的细麻布及两个小瓶子过来,知道他要亲自来给自己上药,便自觉把袖子捋到肘部,递到他手内。其实她只是简单的擦伤,一日便能结痂愈合,完全不必用药的,奈何已被发现,也好,露出来让他心疼一下。夭夭这般想着,便又忍不住望向他的脸。他与她独处时是温和且放松的,眉宇轩昂,鼻梁高挺,额,喉结啧啧,确实很有男人味!夭夭看着看着连疼也忘了。 老赵给她包扎好手腕,又将她的袜子褪到脚踝处,敷了治疗跌打损伤的膏子,拿细麻布紧紧裹了两层,方提上帛袜。夭夭见他如此周到守礼,又体贴她女孩儿家的心思,心里一阵缠绵与感动。老赵给她包扎好伤处,见她又痴痴地盯着自己瞧,心中也怪好笑的,便伸手朝她腮上捏了一下,“看够了吗?我问你,腿上可伤着了?” “没有没有,我膝盖上无事,脚也不怎么疼了。”夭夭醒过神来,慌忙红着脸抱着腿子说道。老赵心中了然,便将伤药和纱布放在床边的长凳子上,说了一声“我去营里看看伤兵”便出去了。夭夭趁无人赶紧在膝盖上涂了膏子,揉了几下,还好只是有些红肿。那膏方里有桂枝和姜樟,闻着味道也不错,比冯军医做的药油可温和多了。 屋内静悄悄的一片,她悄摸摸下了床,颠着脚踅到屏风外洗净了手,从桌上的碟子里拣了一块鱼茸花糕吃了,喝了口茶便不饿了;回到床上揭了被子躺着,脑中便控制不住地一遍一遍想着老赵救她的惊险场景,以及方才二人的旖旎情状,她又是高兴又是后怕,心中五味杂陈的,只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如今二人也算是共同患过难、历过生死了,大约他以后便不容易再喜欢别人了吧。 老赵去营内看了伤员的情况,这次遭遇战虽说他们取得了压倒性的胜利,但随员中依旧重伤了十余人,轻伤的也有四十余众,唯一庆幸的就是没有减员。他疑心此次来偷袭的只是小股贼人,这清源附近敌情复杂,只怕是去年他除恶未尽,这连绵的山区之内还有隐藏的大患未除。于是思量着计策踱回房内,见夭夭屋里灯火通明,静悄悄的微有翻页之声,便忍不住迈步走了进来。 夭夭正裹在被子里握着一册《三国志》哄自己睡,见他一身寒气地进来坐着,似有话要说,便搁下书披上外衣坐了起来。老赵伸手给她理了理头发,见她腻白一张小脸俏生生的掩映在灯烛之下,便怔了一怔,忍不住拿手背于她柔嫩的面颊上摩弄了两下,微凉的骨节蹭着她皮肤上麻酥酥的,夭夭红着脸忍着没躲闪,只低声问了一句:“这么晚了,将军可是有事情要同我说?” “有事儿,只是我现下记不得了。”老赵音声沉沉,出神地望着她半晌,又笑着赞道:“皓齿粲烂,宜笑的皪;长眉连娟,微睇绵藐。1 ” “ 瑟兮僴兮,赫兮喧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2 ”夭夭亦适时回拍了几句,效果立竿见影,果见他眉目舒展,一双眼睛如暗夜一般地望着她,内中似有暗流汹涌。夭夭有些怕,伸手推推他,口中说着“我困了,要睡了,将军请自便”便要往被窝里拱 。 “小丫头,你敢耍我。”老赵口中说着,不由分说将她从被子里挖出来,使了些力搂住抱在怀内。 “别出声,若是招来侍卫可不好看。”他吓唬了一句,这一招对爱面子的夭夭奏效得很,果见怀里的女孩儿安静了许多。老赵见她一点樱唇莹润如鲜果子一般,心中一热再也忍不得,便俯下身子吻了上去,温热的、软软的,带着一丝清甜,如同初开的蓓蕾一般在他的轻吻下一点点绽放。她一开始还有些挣扎,可半身被他牢牢抱着,她有些晕眩,如涸辙的鱼一般,呼吸中皆是他身上残存的艾草甘香;老赵吻着吻着也失了度,一只手顺着她的纤腰往上抚了过去,夭夭一惊,慌忙拿手去格挡,他好歹还存了几分理性,那只不安分的手有些不甘地停了下来。 “你、你别弄了吧,差不多了。”夭夭被亲得嘴有些麻,心中又惊又怕,只好揪着他的衣襟哀求道。男人似乎跟她不在一个频道上,只腾出手来将她平整整地摆在枕上,口中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声“宝贝儿,你方才说什么”,俯身又往她的颈子上密密地吻了上去。 1 出自西汉司马相如《上林赋》。 2化自《诗经·卫风·淇澳》。 第41章 寻找线索 “完了,难道真要折在这儿?”夭夭脑子一片混沌,男人不知什么时候把她衣服扒拉下来一截,那锁骨以下肌肤如新鲜的羊乳一般,抹胸内微微有些隆起,他直直地看了一眼便喘着粗气亲了上去,唇舌如火一般灼热,激的女孩儿半身皆颤栗不已。夭夭待在他身边大半年,何曾见过他这副狂性大发的模样,顿时又急又气、又怕又恼,深悔方才不该甜嘴滑舌地撩拨他。 男人埋首亲了一会,似意犹未足,眼神儿闪着一股子探索欲盯着她胸部看,手也不老实地在她背上摸索起来。 夭夭方意识到他要玩真的,几乎吓得要哭出来,话说她这平板身材有这么惹火吗?女孩儿气促拿手一把拍在他下巴上死命地推拒,又憋了一口气弓起腿往他的腰部顶去。男人闻着她身上透出一股非兰非麝的异香,便如饮了迷药一般,什么也听不见、顾不得了,女孩儿踢他那一脚打击力几乎约等于零,落在他身上毫无效用;男人不慌不忙一手自她肋下搂住她的肩膀,一手将她的腿拨到外侧,全身便密密地贴住压了上去。这一下夭夭直接哭了,她现在浑身都是疼的,像是突然被五指山压住的孙猴子一般,肩膀、肋骨还有下半截的髋骨似乎要断了。 “闷骚、大色狼你大爷的,我这可是正当防卫!”夭夭含着一汪眼泪愤愤地骂了一句,扒着男人的脖子吭哧便咬了一口,她左边长了一颗虎牙,尖尖的很是锋利,没想到此刻有了用武之地;夭夭叼着一口肉吊在他脖子上,眼泪湿乎乎地蹭了一脸。老赵吃痛,总算清醒了些,听见她呜呜地警告自己,看样子是吓得狠了 “小丫头,乖,我放开你,快撒嘴——” 次日未到卯正,欲将功补过的何秉心便领着各营将校守在外头,等着拜见怀化将军及同行的白山郡主;老赵在房中坐了一会,见她打着小呼噜睡得四脚朝天的,嘴角犹挂着一抹得意的微笑,便忍不住上去轻轻拍了一下要叫醒她。夭夭昨夜睡得太晚,此时正在做梦打怪物妖精,怎么肯轻易就起来。她皱了皱眉翻了个身将被子裹紧了,嘴里不情不愿地哼唧了一声又睡着了。 老赵见她颈子上一片青紫红痕,从耳后一直蔓延到锁骨处,想伸手摸一摸,却一阵莫名的心虚涌了上来:等她醒来发现了,估计不会给自己好脸色看。于是,便亲自安排了一队守卫,另留了予京守着她,嘱咐一番后便匆匆出了门。 夭夭睡到巳时方醒,也没有人来照管她,她下床后已能正常走路,手腕子也不疼了,只是觉得浑身无力,像是被人平白揍了一顿。她转到屏风外,只见外间已经安排好了洗漱用的热水、青盐、牙刷和手巾帕子,还有一壶热茶捂在暖笼子上,忙自己洗漱了,又倒了一杯茶喝了两口,微苦中略有些甘甜之意,大约是以党参、枸杞、红枣等熬制的养生茶。屋内屋外皆静悄悄的,营内似乎空了,大约是他领着人去城外巡视去了。 夭夭对着镜子自己结了个桃心髻,余发则编成两根辫子盘在顶上,以珍珠发带紧紧缚住,右边使一根华贵些的含珠碧玉凤簪子略作点缀。她早已发现自己脖子上的异样,便干脆认真上起妆来,胭粉皆是小梅小桃亲手做的,用在面上半点儿不伤肌肤,香膏滋润,口脂嫣红;夭夭妆饰之后又在颈子上抹了一层遮瑕的珍珠粉,又选了一身天水碧的连身袔子裙穿上,外面是同色的交领大袖窄腰衫子。打扮好后,又戴了一副帷帽遮了脸,拿了墨曜及一包贯钱便要出门。 予京不敢阻拦,只好牵着马、带着七八个便衣随从跟着她进城。 “这个时辰街市上正热闹,做生意的商人皆是消息灵通的,咱们过会子分头去饭馆、卖鱼鲜野物的行市上,以及收购皮毛、草药的铺子里看一看,也许能打听出昨天那伙贼人的来历。”夭夭到了城门口,给大家每人发了些铜钱,方才挑明了此行的任务及安排,又补充道:“你们都是机灵的,此行切莫暴露身份,再打草惊了蛇。一个时辰后,不管有没有收获,都各自回营值守。” “予京,入了城你便是我的兄长。我饿了,阿兄,咱们寻个好些的铺子吃饭吧。”夭夭笑了笑,拉着有些羞涩的“哥哥”向街中走去。 两人寻了一家客人最多的饭馆儿,又让小二安排了个靠窗的好位子坐了,夭夭便拽着予京的袖子撒娇道:“阿兄,我要吃上次咱们吃的末单河里的鱼鲜,还有山里的狍子肉,对了,还有山野里生的金针黄花菜,你是答应过我的。” 予京红了脸,对小二说道:“我妹妹说的,这里可有吗?” “有、有,客人来得巧了,这些野味儿眼下都有,只是再过几天就难得了。”小二忙殷勤地说道。“那就认真做些来,狍子肉多做一斤半鲜切的,我要带走。银子不会少你的。”夭夭朝那店小二吩咐了一遍。 “阿兄,我们吃了饭便去城东的山里玩半天吧;等到你投军走了,家里便无人陪我了。”夭夭装模作样地拿帕子揾了揾眼角,那覆面的轻纱后,隐隐露出一张娇艳的小脸来。 “听说这山里有外族人住着,跟咱们汉人有仇,父亲千叮咛万嘱咐,逛了街就回家,看来父亲和大哥真是把你宠坏了!”予京拿出兄长的架子说教起来,又作势啪地拍了下桌子。 附近几桌来吃饭的人见他们二人吵嘴,听了一会后,便有一位热心的中年汉子说道:“小姑娘,你还是听你阿兄的话,山里有强人出没,你这般美貌的小女娃,多半会被他们抢去的。” “听说昨日通化来的汉人将军在东边山里剿了一百多强人,尸体丢在山沟子里喂狼了。小姑娘别怕。”那汉子对面的妇人横了自己男人一眼。 “兀咄人哪那么容易剿灭干净,他们的老窝子在北边,后头有契丹人撑腰哩。”一位戴玄色头巾的老人捏着个酒杯说道,“契丹人可把咱们害苦了,如今咱们清源成了汉人自家的地界儿,倒是多亏了怀化将军神勇无敌啊!” 夭夭一听有门儿,便盯着那老人期待他说得更详细一些,谁知老头儿灌了一杯酒居然感慨起来。 “那汉人将军这回来清源,还带了位顶顶漂亮的小娘子来。” “这事我知道,那小娘子据说是白山来的,如今还不满十五,俩人成婚就差中原朝廷的一道谕旨了!” “哈哈哈哈,怀化将军艳福不浅啊!” 众人七嘴八舌地说着说着,话题居然全转到了老赵和她身上。予京恍若未闻,夭夭听完愤懑地抠了抠桌角,“娘的,她居然成了他丰功伟绩的一朵小花边儿!” 第42章 乡野遗贤 “怀化将军来清源了?阿兄,太好了!你不是整日吵着要从军吗,如今正好投在他麾下,也不枉阿兄一身武艺,”夭夭兴奋言道,“不如咱们去北边抓几个兀咄人,送到怀化将军帐下,指不定他能给你也封个将军当当!” “妹妹说的是,只是这清源北边到处都是山,哪能轻易找到兀咄人的窝巢?若是有人带路,我必能抓几个贼猷来献给怀化将军!”予京说着,将自己的佩刀拍在桌案上。 周围人听了这话目光一齐聚到他们身上,那中年妇人看着予京丰神俊秀似见了亲儿子一般,有些不忍地说道:“后生子啊,这当兵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你年纪轻轻的——哎,倒不如在家里娶一房媳妇,生个孩子平安一世!”“老娘们懂什么?要是我会耍刀剑,早就去投军了!”妇人的老公仰脖灌了一口酒,脸上一副有志难伸的样子。 “我能帮你们找到兀咄人。”小二领着人将夭夭要的几样小菜摆在桌子上:一盘鲜嫩的金针黄花菜,配着一碟子香蒜汁;一盅浓浓的豆腐鱼鲜汤及一盘狍子肉。予京面前的是一碟宣腾腾的白面饼子,夭夭的主食则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白粥。那小二擦了擦汗接着说道,“两位贵人,我们这小店雇了个猎户,他经常去山里打野物,箭法是一等一的好,对这附近的地形又很熟悉。几个月前他家里人都被兀咄人害了,就剩了一条光棍汉子,他也想投军去杀仇人,只是没有门路进去。” 夭夭听了,一脸喜色地从荷包里摸出一锭二两半重的银子及一颗圆润硕大的珍珠来,交到那小二手上,吩咐道:“你把那猎户给我找来,给我阿兄打一壶好烧酒,再给我弄壶好茶来便罢了。” “阿兄,接下来就靠你了。”夭夭隔着面纱朝予京飞了个鼓励的眼神儿。 ———— 老赵午时方回到营内,回来后寻不见夭夭,予京也没影了;厅内倒是无故多了好些本地的特产:果脯、松子、花糕、糖酥果子,甚至还有一块上好的雪白狐狸皮子。老赵叫住一个正在门口探头的军士问明了情况,才放心了下来;那年轻小军胆儿挺肥,当着老赵的面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子来,放在那一堆礼物的边上,“这是小人送给郡主娘娘的!”说完行了礼便跑了。老赵打开那小盒子,里头是一根以天然绿松石穿成的链子,正是那小丫头平时喜欢的物件儿,老赵皱了皱眉又合上放下了。 夭夭、予京带着被他们忽悠到军营的淳朴猎户,到了午正时分才骑着马回来。那猎户名唤“王英”,三十多岁的年纪,近1米9的大高个子看着十分扛血,长着一部蓬蓬的好胡子,言语大气洒落,也不认生,见他二人面善,喝了几口酒就跟着来了。夭夭将荷叶包的一斤半狍子肉交给火头军,令他们午饭时收拾了给将军下酒;予京则带着兴高采烈的王英熟悉营地。 出了一趟门,不仅打听到了重要军情,还白得了一条好汉,夭夭心里一阵得意,脚步也欢快起来。进了房内,才发现老赵正在椅子上坐着默默看书,脸上也看不出他心情是好是坏。 “这些是给我的吗?”夭夭看着小案子上堆了一包包带着签子的精致小食,便一歪身坐在他身边笑问道。“好看吗?”老赵一个眼错不见,夭夭已经将那绿松石链子取出来挂在腕子上,举到他面前显摆。 “好看。”老赵点点头,她好像是好了伤疤忘了痛, 昨夜闹成那副样子,今天又一脸天真无邪地往自己跟前凑。 “你不怕我吗?还是打量着要将军我做柳下惠?”老赵忍不住放下书,轻轻搂住她笑问道。 夭夭知他所指,怔了一会儿红着脸依依说道:“ 可我喜欢跟你在一块儿待着,喜欢你陪着我只是你再多些耐心吧。”老赵先还有些感动,听到最后不禁哑然失笑,便搂着她低声说了一句“大不了你再咬我一口”。 夭夭瞧见他脖子上一圈清晰的牙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伸手摸了摸,“你就顶着这个印子出去了,不怕人看见堕了威仪吗?” “嗨,什么威仪不威仪的,只当我家里有个母老虎罢!”老赵笑着一把将她抱在怀内,那熟悉的一股幽香便缓缓透了出来,他闻见了又忍不住往她脸上凑。 “唔,我有正经事儿,是关于昨日刺杀咱们的兀咄人的,你好生听我说。”夭夭一把推开他,这家伙大白天的居然对她动手动脚,这也没见怎么反思啊! “你说,我听着。”老赵定了定神儿,看着依偎在他胸前的夭夭。 “今天我跟予京打听到,那兀咄人的余部勾连上了北边的契丹人,如今躲在清源以北五十里外的昉山。”夭夭扳着他的脖子说道,“这次刺杀咱们的大约是他们的‘精锐’,九成都折在了东山,剩下的青壮只怕也不多了。眼下是剿是放,全看你的意思。” “对兀咄人自然是除恶务尽,不然昨日那事早晚还会发生。只是北边山地纵横,没有向导恐怕是不成的。”老赵说着,皱了皱眉头。他们一早出去也是为了查清这件事,也只是勉强弄清了兀咄余部在昉山这件事。 “你莫急,我这次与予京出门,从城里寻回来个熟悉地形的猎户来,跟兀咄人有血仇的,他大约能做向导。后面的事儿我就不掺和了,你有空唤予京进来商议吧。”夭夭说完,突然想起他还带着伤,忙关怀地补了一句,“只是若要进山剿匪,必得等到你的臂伤痊愈,我才放心。” 老赵搂着她笑道:“这事儿倒不用我亲自过去,手下人若这点子小事也做不好, 我这许多年的心血岂不是白费了。再者,你方才不是说,喜欢我陪着你么?” 予京与王英刚到门口,便听到屋里传来夭夭的笑语之声,只觉等也不是,走也不是,犹豫之间又将二人打情骂俏的话听了个满耳。等到他们开始正经谈事儿,予京又隐隐听到她提及自己的名字,才决定继续等着。 王英兴奋地听了半晌,咬着耳朵语带羡慕地问了予京一句:“兄弟,你妹子是将军的老婆啊?” 第43章 昉山剿贼 待到老赵将进山剿灭兀咄人的事安排好后,军士们便将晡食安排了上来,夭夭陪他吃了些酒菜,见他十分喜欢自己带回来的狍子肉,一高兴又与他多碰了几杯。两人一边吃饭一边攀谈着王英同志的工作分配问题,老赵的意思是先让王英立个小功,再提拔他跟着予京做一名副尉,日后若有战功再慢慢升迁。夭夭几杯酒下去,眼旸耳热的,看啥都跟开了十级美颜一样,听见要令王英历练升官儿,便笑着就势又要倒酒来喝,被老赵看见一把没收了杯子。 “我觉得予京平日里办事极稳妥,性子又沉稳,王英能跟着他是顶顶好的。”夭夭笑赞了一句,又说道,“将军这次带了成梁、成栋来,也是要历练他们的意思吧?” “我揣摩着当初杨老族长的意思,大约是对他们兄弟俩寄予厚望; ”老赵看着她一脸不解地望着自己,方掂量了言辞说道,“契丹人灭渤海时,白山部及我通化将军府连带着受了重创,我的几位同宗族的叔父、堂兄弟皆阵亡了,你们白氏嫡系一支中男丁超过十五的也只剩他们二人。日后你嫁了我,白山部还要靠他们呢。” “不成。”夭夭摇摇头。 “什么不成?”老赵见她气呼呼地搁下杯子,一脸不爽地站起来要走,忙拉住她问道。 “白山如今是我的封地,刚在我手里有些起色,凭什么要交给旁人?”夭夭看着皱眉沉思的老赵,很直接地反问道。白山是这个世界她赖以立足的凭恃,是实实在在的山头儿,若嫁了人便要交权,那她以后要靠什么建立安全感,美色or生儿子? “你坐下听我说。”老赵有些无语,忙拖着她的手说道,“杨老族长如今年事已高,不得不为你和成梁、成栋做打算;你婚后自然是要和我日日在一处的,白山怎可少了管事的主君?况且不管是谁主持白山部,自然也越不过你的地位去。”夭夭听了有些不好意思,便垂着头嗫嚅了一句:“你不说,这些事儿我又如何知道呢?” “夭儿,以后的路不是那么容易走的,你要信我。”老赵拍拍她的手,柔声说道。夭夭听见他喊自己“夭儿”,差点儿将含着的一口茶喷了出来,勉强镇定下来认真说道:“我自然是信你的,以后日子还长,还望你能多担待。” 二人吃罢了饭,夭夭令外头侍奉的军士撤了桌子,又贤惠地泡了一壶蜂蜜陈皮茶来,亲自端给他喝了后方说要回房歇午觉。老赵自幼便熟读《论语》,本无昼寝的习惯,白日里再困倦也多是靠在椅子上假寐片刻,一有事儿便被惊醒了。夭夭却没有这个顾忌,即使在府内也是饿了就吃、困了就睡,没人敢说她的。她还有一套歪理,说是饭后睡上半个时辰可令人记性好且长寿。老赵被她游说得烦了便试着睡了几次,效果确实不错,从此也从善如流了。 老赵喝了茶,又拿手巾子擦了脸,也跟着她进了内室,被她红着小脸死命往外推;老赵见她不愿意,只好背着手悻悻地走回自己房里睡了。 到了晚间夜阑更深、万籁俱寂之时,营内突然传来隐隐的兵马调动之声,夭夭静听了一会,那声音很快便隐去了,过了一会儿,老赵也回来了,似乎在外间坐着喝茶。夭夭揉了揉惺忪的双眼,干脆也披了大衣服下了床来找他。老赵见她一头长发直垂到腰际,一张小脸如皓月一般,身上依旧是那件水红色交领罩衣,松着衣带结子,趿着双家常的云头绞丝鞋,双眼犹迷蒙蒙的朝自己走过来。老赵看到她便心中绵软一片,适才那副凛冽的样子也不见了,忙伸手拉住她问道:“吵醒你了?” “唔,算不上吵醒。我午后睡得好,晚上就眠得浅了些。”夭夭见他一身寒气不散,便有意往他身上靠了靠,笼住他半边受伤的胳膊说道,“听见你回来,就出来看看你。”恍惚间一股幽香便自她衣襟内暗暗地渡了过来,老赵顿时有些气息不匀,茶盏子也不由自主地搁下了,只搂着她的腰,叹了口气笑道:“你再这么着,可让我如何是好?” ———— “太阳晒屁股了!怎么跟以前一样懒,快起床!”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耳边传来,夭夭一个激灵坐了起来,有些怔忡地望着盘踞在她床上的明朗少女;那熟悉的一头小辫子,凤眼秀眉,说话间隐约露出一颗虎牙的,不是完颜家的小四又是何人。 “你怎么来了?难道是跟予京他们碰上了?”夭夭见她头上勒着一副缀满红宝的束发抹额,十分亮眼,边说便兴奋地伸手去摸。 “我们在山里围堵兀咄人闹了半夜,你们却在家里好睡。”小四一把拍开夭夭的手,把她从被窝里一把薅出来,催促道,“快些起来梳洗,灰鹞在山里捕了一头幼鹿和两只兔子,汝元和予京哥哥正在外头烤着呢,咱们吃完了就启程去雪山,我们那边可好玩了。” 夭夭忙下了床,才看见灰鹞也闯了进来,正闪着一双充满智慧的碧汪汪的眼睛在她的衣架子边上伸着鼻子乱闻,一条毛茸茸的大灰尾巴在地上扑来扑去。 小四看见那架子上居然挂着一件暗纹厚绸的玄色中衣,便朝她坏笑着问道,“那件衣服不会是你的吧?” “” “小梅、小桃也没有跟来”小四皱着眉低声言道,“你们不会已经搞上了吧?亏我阿哥日日都说赵将军是挚诚君子,你还这么点儿大,这才多久就忍不住下手了?!还是我阿嫂说的对:‘男人们都是急色的。’”夭夭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正要分辨,见她不知从哪儿又薅出一根粗硬的长头发出来,蹙眉拎到她眼前,“你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 夭夭看见那根头发,想着再怎么解释也是无用的,便梗着头硬撑着说道:“哼!我们已经订婚过了礼,亲密些又能怎样?” “当心着吧,别一不小心弄出事儿来!”小四一根指头点在了她脑额上,没好气地说了句。 “” 第44章 皎皎佳人 “你这身衣服倒是很好看。”夭夭盯着她的火红色衫子,窄腰紧身,袖子上点缀着几朵拿金线绣成的金扇合欢,胸前挂一枚蓝宝及各色珠子穿成的璎珞,映着一张俏脸极是动人,便由衷地赞了一句。又见她捏着那根头发不依不饶地问自己和老赵的情事,便忍不住嬉笑着反问道: “你这么急着来,又如此刻意打扮,难道不是为了汝元和予京哥哥吗?别云山雾罩的,你倒是说明白些 ,你喜欢哪一个?” “我如今——”小四皱眉思索着正欲说话,谁料被她打断。 “你自己明明藏着不可说的心事,还拿我打幌子;别不是暗暗地看上了赵将军,连汝元、予京也是你扎的幌子不成?”夭夭刚遛完嘴皮子,腮上便被她扑上去捏了一把。 “你这个嘴可真是毒啊!当真没人治得了你吗?”小四一边掐一边笑骂道。 “我阿哥与你家将军关系好,上次又多亏了他率兵来救援,便一直有意两家结为姻亲。”小四羡慕地看着她一头丝缎般的长发, 见她嘴上不饶人打趣自己,便想逗逗她,于是一边给她编小辫子一边娇笑着说道,“这次特意邀请赵将军来雪山,大约就是要商议这件事。而我呢,自然是要先来看一看——还别说,族内倒是有几个美貌的适龄少女。” 夭夭握着簪子对着镜子别头发,听到“结亲”“适龄少女”几个字,簪子便错了劲儿几下都插不进去,便弃了簪子,拿发带一边绑了一个猫耳朵般的扁圆髻儿, 仔细地照了照镜子,方慢吞吞地说道:“你阿哥不知道我与赵将军订婚了吗?若我不同意,又待怎样?” 完颜廷莪忍住笑,继续一本正经地逗她说:“我阿哥娶正妃前,就有两个次妃了,这几年又纳了四五个次妃,大家相处得很好呢。如今我们完颜部子嗣繁衍、家族鼎盛,嘻嘻——再说了,你都能容下赵将军以前娶的妾室和庶子女,总不会阻挠这桩有益两族的好事吧?” “哼!”夭夭越听越像真的,便气鼓鼓地站了起来,有些愤怒地拍了一把灰鹞的大脸,灰鹞“呜呜”两声,有些不解自己为啥平白挨了一巴掌,又不敢咬她,只好闪了闪一双碧汪汪的眼睛, 垂着尾巴跑了。 “你这个不讲理的,干嘛拿我的灰鹞撒气?”小四笑着说道。 “等我回到白山,就给汝元、予京哥哥张罗相亲,看你到时候还笑得出来!”夭夭边说边从包袱里挑选衣服,如今遇到有人敢跟她抢肉吃,只能积极准备攻防战了。她思索片刻,拣出一套粉白色织回文锦的华贵衫裙,裙上以银线绣着大朵的昙花,及一件粉蓝色绸纱罩衫——乃是玉纾足足费了半个月的工夫一针一线亲手做的。因完颜女真部以蓝白二色为尊贵之色,杨阿嬷便包了这件衣服备着,如今正好用上。 说话间,外边便传来予京他们的说笑声,小四听见了只威胁着说了一句“不可以,你快点收拾”就风一般地出去了。夭夭听着外头有人操着异族语言交谈,估计是完颜部派了不少人来接他们,便不敢懈怠,又抓紧时间重新挽了头发细细插戴了,觉得好了才出来见人。果然,还未出门便听见茂林王子与老赵豪爽的笑声。 原来,安木图和小四带着人在昉山围剿兀咄人时,好巧不巧与予京、王英他们遇上,两边会合后迅速打完了仗,小四兴奋之下先跟着予京来了。安木图无奈,只好独自押了俘获的妇女、牛羊及兀咄人藏匿的财宝回去,又向大王子禀明了情况;茂林一听说他们在清源休整,便也忍不住带了一队人先赶了过来与好友相见。 夭夭走上前来与茂林王子见了礼,便被老赵牵了手揽在身边。小四站在阿哥旁边一脸坏笑地看着她,夭夭脸上有些挂不住,便面带微笑地暗暗挣了几下,谁料男人不仅没松手,还大笑着当众说了句:“都是自己人,怕什么。”茂林看了一遍夭夭,少女蓝衣白裙,掩映着一张毫无瑕疵的素白小脸,倒似碧落仙子一般。茂林王子惊艳之余,忍不住多看了她几眼,只觉得昔日那个不怎么讨喜的小姑娘像是吃了仙药,个子高了,仪态、气度也与往日大大地不一样了;只是和威风凛凛的怀化将军站在一起不太般配,女孩儿娇柔美丽,衬得没剃胡子的赵楮越发像一介武人了。 “小公主,待到你与我兄弟成婚之时,我一定替你把他灌倒,省得我兄弟入了洞房再吓着你!哈哈哈哈!”茂林摸着胡子对着夭夭粗犷大笑。夭夭听得面红耳赤的,这常年混迹军营的男人果然和一般人不一样,黄暴段子张口就来。老赵听了也不以为忤,反倒一脸期待地看着夭夭,痛快地笑答道:“到了那日,兄弟我必陪着大哥喝到尽兴!” 小四见他二人这般,便笑着拉着茂林耳语了几句, 夭夭知道她吐不出什么好话来,急得扑上去要捉她,被老赵一把扯住揽在怀内。茂林听着妹妹说完大吃一惊,凑过来艳羡地拍了一把老赵的肩膀,低声说了句:“兄弟,真好艳福!” “我不要活了啦。”夭夭见老赵一脸舒爽地笑着,羞得几乎当场昏过去。 不远处,一身皮甲的安木图和新晋的副尉王英正洒落地谈笑着;予京和张弥初次合作打仗也觉很是投契,便也凑在一起谈论弓马练兵之事。汝元和何秉心守着烤肉架子,一个细心地拿刀子分割着鹿肉,一个翻着红红的炭火掌握火候,很羡慕地往他们这边看。 小四闻见了烤鹿肉和烧兔子肉的香气,便撇下夭夭这边,兴致勃勃地拉着予京和安木图去汝元那儿尝鲜了。 第45章 陟彼崔嵬 “阿夭,你敢与我赛马吗?”此刻小四正与汝元、安木图、王英等人跑在队伍前头,眼见前路宽阔,景色又极好,顿时兴致上来,便在队伍前勒住座下名唤“踏墨”的白马,扬眉向夭夭挑衅道。小四的坐骑是一匹纯白色的三岁小公马,只前面左边蹄子上有零星几点墨色胎记。那小公马个头、体型虽不及她的追风,但从头至尾,亦有近八尺之体;从蹄至项,高六尺有余; 嘶喊咆哮之声,有云龙入海之状,也是罕见的宝马良驹。 “阿廷,不要胡闹,白山郡主如此文弱,如何能跟你比赛马!”茂林高声制止道。 夭夭本骑着追风不紧不慢地跟着老赵的大棕马悠闲地走着,听到茂林王子说自己“文弱”, 又看了看前头神采飞扬的红衣少女,一时间好胜心也起来了,不顾身边的予京劝阻,便握紧缰绳大声答道:“如何不敢?” “哈哈哈,那你来追我啊!”小四一边策马疾驰,一边回头朝她唤道。 “予京,快,跟上她们!”老赵眼看着一道黑影兼一道白影从身边闪过, 忙吩咐道, 想了一想还是不放心,便朝茂林拱一拱手道了一句“大哥,劳累了”,自己也策马追了上去。 茂林无法,只好于中军传令,令全队急速前行。 “马儿马儿,追上前头的白马,我回头在白山给你找个俊俏的小母马!”夭夭握紧缰绳、挺直腰背,摸了摸马脖子说道。追风似乎受到了鼓励,几乎四蹄腾空一般紧追过去;小四回头看着她越追越近,便笑着挥鞭打马,又朝她笑道:“你的马术是赵将军教的吧?追风又是我阿哥的宝马,你这回要是输了,可就丢人了。哈哈哈!” “白山郡主,你还是认输吧!论骑马阿廷可是我们族里数一数二的高手。”安木图骑着一匹红棕色大马紧跟着小四,亦大笑着劝道。 “追风,你听见了吗?咱们可不能输!”夭夭骑在马上几乎飘了起来,发髻早就松了,她干脆拔下钗子,任一头长发散在脑后,手上依旧紧紧地勒紧缰绳。那大黑马耐力极好,跑出几十里依然不咻不喘,速度几乎不曾减缓过。但自打追风连续越过几处障碍,她的手臂就有些发麻,腿也累得不听使唤了;看着前头的小四,策马疾驰之余还能悠闲地跟她说话,便明白了不是马儿差,是自己骑术差、欠锻炼。 夭夭看着前头狂奔的白马屁股一抖一抖的,似乎在用身体语言嘲笑她无用, 那小四又说“你要是不行就认输,没什么大不了的”;夭夭瞬间一股争胜的邪火涌了上来,便放松了缰绳弓身伏在马背上,双手抓住马儿的皮质攀胸,这是要令马儿自由发挥的意思。追风感觉缰绳一松,嘶鸣了一声瞬间提上了速度,眼见着离小四的白马越来越近,追风也逐渐失去了控制,载着夭夭于疾驰之间凌空飞跃了一条小溪,夭夭尖叫了一声,彻底将小四与白马“踏墨”甩在身后。 “抓紧了!” 老赵追着追着,见她为了取胜居然做出如此危险的举动,顿时又气又急,深悔自己当初没与她约法三章,不许与人骑马赌胜。老赵勉强定了定心神,方想出办法来:这地方他来过多次,前面不远处便有一条岔路,那岔路虽是弯道但极为平整,路况要比这直溜溜的大路好许多,从岔路赶去大约能追上她。 老赵看着前方的夭夭身形不稳,几乎半身都趴在了马背上,便大声鼓励道,“别怕,撑住半刻,我这就来救你!”说完便朝岔路上疾驰而去。 夭夭伏在马上悔之不及,如今她虽则胜了,万一丢了小命,岂不是更显丢脸了。那追风似乎感觉到故乡渐近,竟越跑越兴奋;夭夭有几下差点给它颠下来,只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抓紧马儿的攀胸,强撑着不让自己从马背上掉下来。 追风又兴奋地奔了四五里的路程,夭夭才听到前方传来大棕马的嘶鸣之声,心中略安定了些。赵楮于前方十数米外跃下马,迎着狂奔的马儿几步到了跟前,一把抓住追风的络头使力止住其横冲挣跃,待追风定了下来,便将面色发白、浑身软作一团的夭夭扶下马来。老赵看着她揉着勒红的小手,低着头不敢说话,也不敢看她,一副死里逃生又惊又惧的狼狈样儿,真是又生气又好笑又心疼,也不忍再加责备,只柔声说道:“以后可不敢这样了。” “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会冒险了。”夭夭低声答了。她本以为下了马便会被教训一顿的,没想到严厉如他,居然轻描淡写地放过了自己。 此时白灵也吐着舌头追到了跟前,脸上的毛也被风吹乱了,夭夭上前揉了揉白灵毛绒绒的大脸,顿时心情大好:“好白灵!过阵子回白山给你配个漂亮的小母狼!” “这个给你,算是你的彩头。我还是第一次输给女人呢!”小四有些不好意思地递过来一根以红绳拴住的拇指大小的玉质鸣笛,说道,“这是我驯马用的哨子,我有两个,给你一个吧。” “这个有什么用?”夭夭一见便笑着接了过来,又谦虚道,“其实论马术我远不及你,且这次是追风侥幸跑赢了你的踏墨,我却是输给你的。” “这个东西能令马儿听话,到家后我教你用——哎,你既然认输了,那哨子——”小四见她一脸狡黠地把哨子往脖子上挂,顿时有些后悔,这可是世间唯二的驯马利器啊! 安木图要了几次她都没舍得给! “你这小骗子,诓走我们多少好东西了?”小四见她得了宝贝,眉开眼笑的,顿感有些窝心。 夭夭看了看茂林给的马儿,摸了摸挂在脖子上的牌子和新得的鸣笛, 好像是有些过分了,于是当面将袖子里头的一副小巧袖箭解了下来。这算是暗器一类的,可以绑在手腕上,也可以握在掌中,遇到危险时扣动机括便有四枚小箭连续击发,任是对面来头熊也会死得透透的。 “这个送你,不能拿它狩猎杀生,除非遇到危险。”夭夭演示了用法,想了想,又送了十二枚小箭给她,又着实叮嘱了一番方放心。 第46章 与子同仇 “阿夭,咱们快些走,前头便是雪山了。”小四持着鞭,指向西北那一片绵延不断的苍翠山脉,顶峰之处似有皑皑白雪,兴奋地说道。 所谓望山跑死马,那山虽看着近,但四下里并见不到城郭与人民,只怕真赶过去至少还要一个时辰。看着精力旺盛、神采飞动的小四,夭夭无奈地往老赵怀里缩了缩,有些心虚地赞道:“北国风光,果然是好的。” 说罢,摸了摸大棕马的鬃毛,便不肯吭声了。 老赵双手执辔,将她搂在怀内,自顾着与茂林交谈别后之事。听她说话之声甚是绵软,便凑在她耳边关怀道:“可是累坏了?”二人同乘本是极亲密暧昧的姿势,男人尚不觉得有什么,本就害羞不自在的夭夭耳边一热,便彻底绷不住了,只好长吸一口气勉强稳住心神,低声答道:“我不累,只是身上热得紧。” “四妹,你与安木图带着人先回去,给家里说一声,备好羊酒上等筵席,再妥善安排好下处,我与赵兄弟即刻便到了。” 茂林吩咐道。小四听罢甩了个眼风给夭夭,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要她骑了马跟自己一起走;只是此刻那小丫头正在马背上装柔弱,引得那汉人将军眉开眼笑地搂着她。光天化日啊!小四翻了个白眼,说道:“赵将军,不如令阿俊、阿舒哥哥同我一起先回去,好做安排。” “予京哥哥须得留下,好照管我的追风 。”夭夭看着有些紧张的安木图,“嗤”地笑了一声,不等老赵发话,便抢着说道,“ 不如你把张弥带去,给你打下手吧。”小四见那汉人将军极听她的话,便有些不满,也不好说非要带走予京,只好与汝元、王英、张弥一众打马往前行去。 “小公主,我这妹妹平日里谁也瞧不上的,不想跟你倒是投缘。”茂林摸了摸胡子,瞧了夭夭一眼,说道。“我与四公主一见如故,其情仿如大王子和赵将军一般。”夭夭极圆滑地答道。 “夭儿说的极是。”老赵笑着附和道。 “耶律阮那小子真是命大,上次围山的时候挨了我一箭居然没死,倒连累了郡主弟妹受苦,”茂林愤然道,“若有机会,我必亲手杀了他祭神。”听到“耶律阮”三字,夭夭有些紧张地看了看茂林和面沉似水的老赵:原来康王除夕夜潜入通化想将自己绑走,还有这么一段前缘。 “其实这次来,我有大事想求大哥帮忙。”赵楮恨声将十几日前赵老爹险些遇害、夭夭镇定相救乃至搜捕契丹奸细的事项细细说给了茂林,“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打算年内攻打辽阳郡,彻底将契丹人赶回草原去,只是到了那时,北边的耶律倍必不会袖手旁观,还望大哥能在北面鼎力相助!” 茂林听罢,先是忿恨,后又兴奋起来:若通化出兵,白山部自然也不会闲坐着,那么这白山黑水之间将会有一场大战,若成功,收复之日便在眼前了。茂林血气翻腾,亦坚定言道:“契丹人杀我族人,抢我土地,如今早已是水火不容;楮兄弟既打定了主意,我完颜部绝不会让通化一家在战场上厮杀!” 夭夭摆弄着大棕马长长的鬃毛,默默地不发一言。男人们气性大,完全不计较风险;打起仗来钱粮武器、冬衣战马都是需要预先筹备的;何况真要攻打辽阳郡总得全局盘算,那地方又不是小城小镇,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再找个由头才好发兵的。不过,若真能一鼓作气将辽阳郡攻破,以后的局势就天翻地覆、大大地不一样了。或许,这个风险也是值得冒一冒的。夭夭皱了皱眉头,半是担心半是威胁地说道: “要找契丹人报仇,也算我一份儿吧。将军要兴战事,自是有所考量的,只是来日如何备战、怎样调兵,须得令我知晓,我白山部才好相助。” “楮兄弟久经战阵,又有万夫不当之勇,小公主不必这般担心;再说了,打打杀杀的是男人们的事,女孩子吗,没见过血淋淋的,还是在家里待着绣花写字吧!”茂林笑呵呵地朝夭夭说道。 “哼!”夭夭气得拍了一下马儿,大棕马喷喷鼻子,将脖子抖了一抖。 “若是能让你安稳悠闲地在家看书写字,倒也没什么不好。”老赵搂着她安抚道,“眼下几个月咱们先好好地过日子,到了那时,我自然会同你商议。况且,这件事若要做成,只怕也离不得你。” “只要咱们在一起,什么日子都好。”夭夭侧过脸儿小声说道。老赵见她眼波流转,一双含情的眸子亮晶晶的,相视之下如同触到了一道极炫目的光一般,顿觉心动神驰,便握着她的手温然道:“你放心。” “嗐——你们既然都有情意,为何拖拉着不肯成婚呢?”茂林见他二人当着自己的面如此旖旎,盯了看了半晌,有些眼热地问道。 “她,年纪尚小。” 老赵无奈。 “但凡知情识趣又会疼人的,就不算小了。你们汉人就是麻烦,迂腐得很! ”茂林言道,“在我们雪山,一男一女若是生了情意,只要向天地日月起个誓,再往北对着雪山主神拜上三拜,便算是成婚了。哪像你们,搞什么三媒六证,一点儿也不爽利,拖拖拉拉的岂不是要熬死人了!” “小公主,你说我说的对吗?” (我c!)“” 第47章 桑之未落 日近哺时,一众人骑马涉过河谷的一片浅滩,方才来到完颜部的驻地,那里是一片极开阔、轩朗的谷地。东南方是一片开阔的平原,其间有数条河流经过,并有零星数众牧马、放羊之人。西北则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群山,比起白山十六峰更显苍凉、雄壮。 山下生活着的人们,全然不似汉人那般打扮,风俗亦迥然不同。 夭夭好奇地看着一排低矮的、以兽皮及茅草蒙住顶子的房子,似乎有一半是建在地下的,不知怎么个住法,便疑惑地看向老赵。 “这是完颜部族人住的‘地窨子’,又叫‘胡日布’的,”老赵见离可汗的大帐已近,便下了马,将她一把抱了下来,牵着手笑着解释道,“咱们不住这儿,咱们住那边的帐篷。” 夭夭听罢,松了一口气,远远地便看见小四正朝她招手。 “去吧。予京,好生跟着她们。”老赵看了便吩咐道。夭夭得了话,便紧了几步到了小四处,白灵和灰鹞彼此见到了同类,亦兴奋地扑咬、玩耍在一处。“咱们先去大帐见母妃和少妃们,吃了饭再去玩儿。”小四边说边牵着夭夭便往东边的一排规格较高的、有明黄色顶子的帐子走去。 “予京哥哥,不必等我们,去寻安木图他们吧。”小四进了帐子,方想起没安置好予京,便扭身出去重新吩咐了一遍。夭夭趁这空档儿慌忙理了理头发,又整了整衣服,方由小四引着去见完颜部的大妃。 夭夭进了内室,正要行礼,便被一位年近五十左右、衣饰华贵的女真贵妇人扶了起来;那夫人长得极是英气,眉目之间透出果决坚毅之感,茂林遗传了其母之神,小四的眉眼皆十足十像极了母亲。夭夭知道这便是完颜部的大妃唐阔氏了。 “母妃,这就是我此前说的白山的阿夭,你看我可诓你了?”小四牵着夭夭的手献宝一样地说道。 “果然是极标致的美人。”唐阔氏拉着她细细打量了一番,又看见她脖子上挂着那块镌着茂林名字的玉牌,不觉笑道,“怪不得你哥哥一见了她,连贴身的牌子都送出去了呢。” “果然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夭夭心中暗道,只忍着羞挤出一副开朗明媚的笑容,端然答道,“大王子以如此贵重之物相赠,我白山部深感贵部的深情厚谊。” “郡主客气了。”唐阔氏边说便将她引到左边贵宾之位,夭夭谦让了一回,想了一想便坐了。小四便紧挨着夭夭坐下,为她一一介绍函普可汗的次妃及庶妃——最年轻的看着也就二十四五岁,皆是靓妆华服、各有风姿,尤其是其中一位穿紫衣的少妇,似乎是汉人女子,望之清艳明媚,眉梢眼角皆是衿贵之态。 “乖乖,函普可汗老当益壮啊!”夭夭面不改色地点头一一见了,只在心中暗暗腹诽。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陆续进来一群金珠辫发的美貌侍女,为她们安排上烤羊肉及奶茶来;夭夭便学着小四,一手拿刀子切肉,一手持签子穿着吃了起来,羊羔肉入口酥软,奶茶也是醇美浓厚,极是鲜美。 席间,大王子茂林的正妃阿不罕氏入帐送了一壶“桑落醉”来,亲自与夭夭斟了一碗殷勤相劝,夭夭不得已喝了几口,酒味甜中微苦,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看来度数不高。夭夭吃了烤肉喝了奶茶,正渴得很,便把一碗酒几口全喝光了;喝完仍意犹未尽地盯着阿布罕氏手里的酒壶。 “这酒叫“桑落醉”,后劲儿很大,过会子你就知道了。要是你喝醉了,你家那将军又该心疼了。”小四一把将酒碗抢了过来,不许她再喝了。 阿布罕氏本是奉命过来送酒的,顺带着正好见见茂林时常念叨的白山郡主,本以为她是个城府极深又会使手段的坏丫头,不想今日一见,这“假想敌”却是个娇憨可人的小女孩儿。王妃见她喜欢这酒,便连酒壶也放下了,又依依说道:“这‘桑落醉’是我亲手酿的,名字还是”阿不罕氏停了一停,又低头微笑:“郡主要是喜欢,日后我再送你些;只是不要多喝。”说完便笑着退下了。 “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夭夭摸了摸那壶嘴上系着的碧绿的青丝绳,揣摩着“桑落”二字,便想起《诗经》里这几句警世之言来,“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可谓是专门开给古今恋爱脑女子的一剂良药! “母妃,我们就不陪您吃饭了。”小四见夭夭吃得差不多了,奶茶也喝了两盏,此刻又故作深沉地念起诗来,大约是酒劲儿上来了。便要拉着她出帐去找安木图与予京他们玩闹一番,好醒一醒酒。夭夭深觉在饭局上中途退席甚为不妥,但看这里也不像是拘礼的地方,方才起身随小四离开。唐阔氏见她二人要走,也不挽留,便任她们二人自在玩乐去了。 谁料夭夭抱着酒壶刚踏出大帐,便捉住兴致勃勃的小四说道:“我喝了酒,困得快撑不住了,等我睡醒了再陪你玩。” “你这个没出息的!等你睡醒了,我们早就玩过一遍了。”小四见她神情萎靡、蔫头耷脑不像是装的,只好闷闷不乐地派人将她送到营帐内先歇息,自己则与安木图一起,带着汝元、王英、张弥等人去参观完颜部的马场及獒舍。赵楮午间回来了一趟,见她睡得脸上红扑扑的,伸手摸了一把便走了。谁料等他与茂林及诸王子喝了第二遍酒回来,夭夭还在睡着,便知她是饮了这里的“桑落醉”,只怕是要睡到次日方能醒来。 她睡颜极好,领如蝤蛴,蛾眉螓首,青丝一把搁在枕畔,直如《诗经》中的美人一般。赵楮坐在床沿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便忍不住解衣上床,自被窝里将她轻轻挖了过来,搂在怀内一宵好眠。 第48章 只羡鸳鸯 雪山地处极北之地,虽是仲夏,但宿营之地昼夜温差极大,白日里尚好,夜间却如深秋一般。夭夭醒来之时,帐外天已微明,枕畔传来男子略粗重的呼吸之声,一条手臂给她当了枕头,真皮带自热的;玄色中衣微敞着怀,露出的胸口如山峦一般,上头搭着的分明是自己的一只咸猪手!夭夭一惊,忙屏住呼吸轻手轻脚地逃下床来,开始手忙脚乱地穿衣服。 “醒了?”背后突然传来老赵懒洋洋的声音。 “嗯,时候还早,你再睡会吧。”夭夭心里乱作一团,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反应, 只得轻飘飘地答了一声。 夭夭灌了一壶水往火架子上吊在钩子上烧开,略略洗漱之后,便心神不定地抱着蜂蜜罐子发起呆来。她昨日喝断了片儿,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现下这个情况,若是由着性子乱来,以后日久年深的只怕很难舒适自在地过活;若是死拖着不肯,又怕迟则生变,夜长梦多夭夭思前想后,也拿不定主意,她这前怕狼、后怕虎外加拖延症的性子,也同样跟到了古代。 待到东方现出火色的朝霞,出门猎食的白灵也摇着尾巴回来了,嘴里叼着两只肥大的灰毛兔子,很大气地放在她跟前。 夭夭与白灵玩了好一会, 直到旭日东升,才见完颜部的族人们方陆陆续续地早起活动。男人们或去放马或是背了弓箭进山狩猎,女人们也开始了一天的辛苦劳作。夭夭带着白灵四处溜了一圈,硬是没看到一个熟人,又不敢走远,只好复又回到帐内等着人来寻她玩。转入内间,一眼望见老赵披着头发正在弯腰穿靴子,看着她一副没事干的无聊样子,似乎需要调教一下相关技能,便起身披了衣服笑问道:“可会梳发结冠吗?” “小梅、小桃没教过我。”夭夭心虚道,“我可以给你梳头发。” “好。今日要进山,先给我选件方便能出门的袍衫来。”男人说着便出去先行去外间洗漱。夭夭只好蹭到衣架旁挑了半晌,才取了一件深蓝色崭新厚绸交领长身斓袍,又选了一围绣着暗花云风纹的腰带及一领同色系的罩衣来。赵楮进了内室,看她忙碌地为自己挑衣服、拣选配饰,方心满意足地笑道:“这样才像当人夫人娘子的样子。”又得寸进尺地让她服侍自己穿衣,夭夭翻了个大白眼,又不好逆着他,只得照办。 夭夭累了一头汗才伺候他穿好衣服,又退了几步打量了一番:他本来就生得十分高大,宽肩窄腰,肌肉匀称,又长了好一双大长腿;茂盛的头发只简单地绑着,不甚服帖地散在耳畔及脑后,脸庞坚毅,棱角分明夭夭瞧了半晌,有些迷糊地咽了一口口水,忍不住赞了一句:“你这样散着头发也很好看。”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夭儿,你如今正当韶龄,为何会喜欢我这军中杀伐之人?”赵楮已非第一次见她如此失神,那痴慕之态也不是能伪装出来的, 便就势搂住她问道。 “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若真要追究,大约是白山族会之时,你来救我,我便有些喜欢你了。我数日之间经历生死、存亡,又见你亲身赴险受伤,看人断事自然不会再像以前那般幼稚了。”夭夭斟酌了半天,方伏在他的胸口一字一句地说道。 “你挂念的那个小的,只怕是回不来了。”夭夭心虚地捏了捏他的衣角。 她这话也是实话,不算骗他,只看他怎么理解了。至于她本尊,则纯粹是见色起意,所谓始于颜值,终于人品,相处到如今,自己的确是喜欢上眼前这个人了。夭夭这般想着,突然心中有些酸涩:若非有这个美丽的皮囊、高贵的身份以及两家世代联姻的关系,眼前这男人会喜欢真正的自己吗? “将军雅量高志,又兼勇武无敌,”夭夭展颜一笑,便搂着男人的脖子娇笑着反问道:人生苦短,难道,我不能喜欢你么? “这话原是我不该问,日后我会护好你,不会再有什么生死之事。”赵楮抱着几乎挂在自己身上的她,怜爱地说道,“乖,你先下来。过会子我便要出去了,你在家里好好待着,无聊了就去找四公主玩,万不要走远。我把予京留下陪你。” “不要。”夭夭像是吃错了药一般扭着不肯放手。 “嗐,那今日我在家陪你,咱们不出去了。”老赵抱着香软纤秾的女孩儿,经不住她半刻闹腾,自己先酥了半边身子。看着日头尚早,气氛也不错,便抱着她重又回到床上欲行欢爱。果然,这小丫头是个中看不中吃的绣花枕头,嘴上说得好听,见他卸了腰带伸手要为她解衣,便抱着被子一脸惊惧地挣扎告饶求放过。 “大清早的你非要撩拨,事到临头又不肯,哪有这么赖皮的。”老赵无奈,青天白日的又不好使强,只得强压欲火往她身上捏了两把。“我撩我的,谁让你乱来的。”夭夭拿被子遮住脸缩成一团,不知好歹地顶了一句。 “日子还长,本将军有的是耐心,这一笔一笔的我先记着。”男人笑着整好衣服,又扳过被子卷儿, 兜头兜脸地与她亲昵了好一会儿才松手离去。 “白灵,咱们逃吧。”夭夭揉了揉过来寻她玩的白灵,一脸的愁云惨雾。 ———— 过了巳时,夭夭独自吃了些奶茶、烤肉及几片水煮的不知名的青蔬叶子,便随小四去办此行的正经事——见她刚满百日的、新生的小侄儿,并当着众位少妃及庶妃的面,赠了那白胖婴儿一枚赤金莲花长命锁及一副五彩丝线穿金珠铃铛的手串儿,取避邪祛恶、多福多寿之意,正妃阿不罕氏抱着婴儿谢了。夭夭又吃了一枚红喜蛋,喝了一盏甜汤水,正想着为何场上不见婴儿的生母,便被急火火的小四拉出了大帐。 “我阿哥与你家将军到午后方能回来,晚上还有我部迎接贵宾的正宴,族内的贵人们皆会赶来,只怕是要混闹到半夜,你到时候跟我坐在一起,不许再喝多了。”小四忧心忡忡地说道。 “哦。你又不能喝酒,我跟你在一块儿有个什么用?”夭夭说着突又想起一事,便试探着问道,“今晚完了事我去你帐子里睡吧?” “啊?你来我这儿睡,你家将军谁来照顾?”小四一脸不解地问道。 “他、他去年你在白山,是谁分你床陪你睡的,还穿我衣服下我的温泉,这么快就忘了?”夭夭不好直说原因,又见她脸上明晃晃地写着“多有不便”四字,心内十分不爽,便揪着她连珠炮般地诘问道。 “哈,我们这儿也有一眼好温泉,不比你们白山差的。走,我带你去。” 小四避重就轻地提议道。 “我晚上晚上跟你住一起,你可答应了?” 夭夭气结,仍拉着她恳求。 “晚上再说,咱们先去泡泉。”小四不容分说打断她的话,拖着她兴致勃勃地往西边的峡谷走去。 第49章 宵练之剑 “我要照顾小五阿哲、小六阿颜、小七阿莫。” 小四经不住夭夭一再质问,便气呼呼地说了实话;大嫂阿不罕氏因族内事务繁忙,便把照顾孩子们的任务分给了平日里悠游无事的小姑子,好在小五、小六、小七已经能跑会跳,小四只需要领着他们玩耍就好。只是七八岁的孩子精力旺盛,平日里不仅咋咋呼呼、爱玩爱跑的,又很粘人,小四也被闹得十分麻木。“你跟我住,就得替我照顾孩子,就是那几个。”小四望着脸色有些不对的夭夭,指指正在篝火边兴奋玩闹的几个半大男孩子,有些无奈。 “你这家伙,你在我家住时,除了吃便是睡,要不就是把汝元、予京哥哥骗去陪你玩乐。”夭夭仍旧不死心,揪住她郁闷道,“今日我来你这儿,什么便宜都没有,你家没有侍女嬷嬷给带孩子的?难道,是有什么别的隐情,不好意思叫我知道?” “二哥哥,三哥哥!你们来了!”小四把夭夭扒拉开,笑容满面地离座迎了上去。夭夭看到两位披发左紝的青年英武男子往女眷席边走了过来,又听小四亲热地喊“哥哥”,便只大约是茂林王子的两位兄弟,因他二人常年戍守在外的,等闲是见不到的,便也跟着小四站了起来含笑起身相迎。 “四妹,我们是来拜见白山郡主的,还请引见一下。”年纪稍长的男子说道。 小四听罢,便将夭夭牵了过来与二位兄长相见。那行三的完颜王子名唤茂清的,长身玉立,着一领靛青色左紝交领长袍,腰间围带上又有玉佩、璎珞诸物,二十上下的年纪,如今已是一方的藩主。他面容孤傲冷冽,一双宝石一般的眼睛,眼角处微微上翘,瞳仁中似有寒光闪过;夭夭看了他几眼,不觉心头掠过一阵凉意;行二的王子茂贤则温厚宽和,言笑之间不失大气洒落,颇有乃父乃兄之风。 夭夭跟着老赵见过些世面,会一些百试不爽的应酬技巧,今天见到茂贤、茂清,先是见面寒暄,又互相拍了一阵子成年人的马屁。说到兴奋处夭夭干脆也跟着小四喊起哥哥来,茂贤被她一声声唤得十分舒爽,说话也不见外了;茂清在旁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见她言笑晏晏地说着大人话,十分有趣,一张好看的冰块脸方融化了一些。四人又互相敬了酒,笑谈了一会儿,对面席上便有人过来请他二人回去。茂贤见状先有些不舍,便朝夭夭诚恳道:“白山的妹子,日后若有用到我的地方只管说!” 夭夭笑嘻嘻地答道:“茂贤哥哥客气了!” 茂清随茂贤走到篝火边,茂清停了一停,又返身来到女眷的席面处,夭夭正磨着小四想办法,见到茂清施施然地朝她走来,又在对面席地而坐,便正色端坐着等他说话。在旁的小四看着远处巴巴儿等着的茂贤,便好奇地问道:“三哥哥,可还有什么事儿要交代的?” 茂清不答,只慢慢从怀里摸出一把银鞘的短刀来,在夭夭面前猛然抽出,刀身在月光下蓦地闪出一痕逼人的寒意,“三哥哥,你这是做什么?”小四一凛,忙惊叫着问道。茂清见女孩儿面不改色地盯着他瞧,便嘴角微扬,破冰一般地笑了笑,随即将短刀回鞘,双手捧与她道:“今日有幸得见郡主,无甚礼物相赠,这是宵练’;微物不堪,尚可作防身之用。” 夭夭与小四对望了一眼,小四一脸不可置信的样子,“三哥哥,这‘宵练’是你的心爱之物,真要送人还不如给我。”说着便自他手中抢了过来,“正好,我手上也没有趁手的武器。”茂清见状瞅了小四一眼,又朝夭夭笑道:“我大哥茂林既然推重郡主,如今一见,果然不是徒有美貌之人。可知坊间传言不足为信。” 夭夭见他出言微有讥刺之意,心下便有些不爽,于是冲茂清笑道:“三王子风姿俊秀,望之也不似战场杀伐之人,倒似中原饱读诗书的文士。” “哈哈哈哈!我只当是郡主称赞我了。”茂清眉头抽搐了几下,像是被“俊秀”“文士”四字烫了一下,片刻即面色舒展,大笑着说道,“完颜部世世代代生活在这白山黑水之间,甚为乐业,南边的富贵我部并不奢望觊觎;只是郡主将来若去了中原,莫忘了今日两族的交谊。”茂清说罢,拱了拱手,便起身离去。 “我三哥哥今日这是疯魔了,居然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小四玩了一会“宵练”,依依不舍地将宝贝还给夭夭;又问道,“你到底为什么非要跟我住?昨日你们俩那如胶似漆的样子,看着都讨厌;再说了,你看我大哥都有了十来个儿子了,你们俩不加紧些,反倒分开做什么?” 夭夭正在爱惜地抚弄刚得的宝贝“宵练”,见她如此说,便也顾不上什么,咬着耳朵将事情的原委与她细细说了一遍;小四听完翻了个大白眼,一副“你骗鬼,我不信”的样子。夭夭红着脸道:“难道,偌大的完颜部给我安排个独立的住所也不成吗?”小四无语,托腮沉思片刻说道“你等着”,便离席奔到大妃处扳着脖子耳语了一会儿,大妃边听边朝这边望了几眼,面上皆是关切,夭夭见状也心虚地含笑回视。 小四回到席间,方对她说道:“好了。我母妃会跟你家将军说的。” 第50章 穹顶之下 看看将近戌时,满天星子倒挂在天空中,似舞台的布景一般;席上的女眷们渐渐都回去了,只阿不罕氏和几位年轻无子的庶妃还在席间承应,安排酒果及取乐的歌舞。夭夭是主客贵宾按例是不能中途退席的,她走不了便拽着小四一起熬着。白灵和灰鹞吃饱了也不知溜达到何处去了。 只见篝火旺盛,满座酒气醺然,身材窈窕的少女们更是千姿百态、媚色撩人,舞罢数曲之后便捧着酒去席上劝饮;男人们酒过半酣都躁动起来了。夭夭远远地看着老赵,那家伙此刻正端着盏酒醉醺醺地盯着一双紧实的大长腿;大王子完颜茂林更是平易近人地搂着一位少女亲密耳语;茂贤则下了场子和献舞的少女们混在一处玩闹。 其余的男人们,除了一脸冰霜正襟危坐的茂清,都不安分地相互劝酒,并与来送酒的少女们亲密说笑。 “你们这儿,好前卫”夭夭望着不以为然的小四,一脸说不出道不尽的复杂表情。 “这些少女皆是我部四处征战俘获的女奴,身份卑贱,一旦被贵人们看上收了带走,就是天大的福气。”小四见状忙解释道,“譬如刚生了小十二的庶妃玉氏,便是我阿哥从蛮人那里俘虏的;只可惜她福薄,好容易生了儿子如今却却享受不了尊荣。” “怎么回事,是你大哥厌弃她了?”夭夭看见小四脸上划过一丝悲悯之色,八卦之心顿生。 “玉氏,她快死了。”小四语气发涩,“先是难产,搏命生了孩子后又得了产后病,巫医婆婆如今也救不活她,只好撂在外头的地窨子里等死。她才十五,这也是她的命数不济。” “你带我去看看。”夭夭一听那可怜的女子才十几岁,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如此花一般的年纪孤零零地等死,实在是有违上天化育万物之道。 “你疯了,我们是不能去那种地方的,不吉利!”小四惊得睁大了眼睛,先前的困劲儿也没了,“巫医婆婆说,我们这种还没有过孩子的人,看见了会冲犯的。”夭夭才不信这个邪,但见她面色大改,只好撇撇嘴暂时作罢。 “你看看你家那将军,男人们果然都是一样的,见了女人便挪不动脚,你还有心思想别的,先管好自家男人吧!”小四望着对面男男女女嬉笑打闹乱作一团,气呼呼地将茶碗墩了墩;夭夭顺着她的视线,方看见予京和汝元也被几位少女痴缠上了,只是两人还端着架子故作矜持。王英和安木图则抱在一起劝酒,面前案子上杯盘纷乱,狼藉一片。安木图见惯了族中少女们的殷勤,倒不觉什么;王英丧偶不久,望着眼前的莺莺燕燕不觉有些迷糊,只是碍于军纪约束不敢太过放肆。 夭夭看了看对面自斟自饮、一脸生人勿近表情的茂清,不觉点头赞道:“你三哥哥倒是很不错,很有定力。” “我这三哥哥性子傲,等闲的女子她是看不上的。七八岁上没了亲娘,也是可怜,便是跟着我二哥茂贤长大的。”小四絮絮说道,“他是我父王的侧妃生的,和我隔母。他的亲娘是渤海来的一位冷艳美人,可恨我没有亲眼看过;哦对,这把‘宵练’就是他亲娘的遗物。三哥哥居然把它送你了,别是看上你了吧!这可不行啊!”小四顿时紧张了起来,忍不住往她脸上捏了一把,“你这张脸真是会惹是生非。” “难道我长得像你三哥哥的亡母?不会这般凑巧吧?”夭夭握着“宵练”猜测道,忍不住往对面望去,不料正好和茂清撞了个对眼。茂清朝她举杯一笑,那笑容彷如暗夜火光下里盛放的昙花一般;夭夭见状一惊,忙自己斟了一杯酒饮下,又朝他端庄地含笑示意。 “这事儿,明日咱们问问大妃不就知道了。嗨,你就不紧张你家将军吗?”小四紧盯着对面,拿手指头捅了捅她,神情愤愤不已。 “他若是真的看上了旁的女人,就眼下这情况,我还能哭着闹着不许他纳侍妾收通房吗?”夭夭望着对面的老赵,他目前除了对着年轻异性的腰身大腿“审”了几下美,还没有做出什么出格离奇的举动。可话说回来,她自己也正在跟优秀的异性“互动”呢,不知落在那家伙眼里会是什么感觉。夭夭想罢,便放下杯子,坏笑着朝老赵飞了一个挑衅的眼神儿;果然见他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眼神灼热,似乎要将她抓过去暴揍一顿。 “哼,敢勾引予京哥哥!我要把她们丢到山坳子里去,喂狼!”小四盯着对面拍了一下案子坐直了。“走,咱们也过去。”小四实在忍不住,便拉起夭夭,又命一位侍女端着酒案子跟着她俩。 夭夭稀里糊涂地被抓了壮丁,只好重新从函普可汗起敬了一遍酒,还好分给女眷的酒口感清甜,她喝了一圈也只是闹了个薄醉;待敬完了最后一杯,夭夭便盘踞在老赵身边不走了,只远远地望着小四跟汝元、予京、张弥他们饮酒耍乐;安木图和王英早已起身离席,与他们会聚在一起。夭夭不觉点了点头,靠着老赵的手臂说道:“听说你们要去大鲜卑山林子里射猎,我也要去。” “郡主妹子,我们是去大安山打北边来的白老虎,那东西凶猛着呢,你就在家里等着,若是你家将军拔了头筹,那最珍贵的虎皮就是你的了!”茂贤见她薄醉之下更显娇柔,便一仰脖将酒饮尽,大气说道,“若是我杀了那作恶的贼老虎,扒下的虎皮也给妹子!” “如此,我代夭儿多谢茂贤兄弟了!”老赵见她扒在胳膊上笑眯眯的,满口嚷着困,像只微醺的小胖松鼠, 方才的一点儿不悦与醋意也丢到了爪哇国去了。敬完了茂贤,又斟了半杯“桑落醉”递到夭夭手内,哄她道:“今日这席面上你还没陪我喝一杯呢,怎好就要回去睡呢?”夭夭见他软语温存,眉眼间俱是浓得化不开的笑意,胸口里便像揣了一窝兔子一般冲动不已。 这家伙确实是她的死穴!酒意激荡之下,夭夭拿着杯子与他轻轻碰了一下,便饮下了那半杯“桑落醉”。果然,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她便直接扒在老赵肩膀上睡着了。蒙眬之间,只知道男人们依旧我行我素地继续吃酒玩笑,空旷的平地上众人的笑声忽近忽远,男声、女声交错着;篝火的声音哔哔剥剥的,反倒清晰无比地回荡在周围。 不知过了多久,她方被人抱回到营帐内,又给四平八稳地放在床上,迷迷糊糊地,唇上便火热地烧了起来,渐渐地那一团火便烧到了耳根和脖颈处,湿热微痒似起了疹子一般难受;一只手在她腰腿处徘徊不定,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夭夭不适地挣扎了一会,趁他脱了手放松,便奋力翻了个身,虫子一般扭着钻到被子深处,嘴里不清不楚地嘟哝着一句:“非礼啦。”那人也不勉强,只不满地将她拖过来揉了几下,抱在怀中睡了。 次日醒来,夭夭只觉肩上有些刺痛,自己撸了衣服一看:白嫩肩头上红红的一圈牙印子,像是被人盖了一枚大戳子。夭夭愤懑地看着身边散着头发、敞着怀睡得正熟的男人,眉眼硬挺,板板正正的睡相极好,夭夭忍不住又看了几眼,心里悲叹道:“对不住,再这么着会教坏小孩子的,眼下我只能搬了。” 第51章 禁忌之地 待夭夭背着鹿皮水囊,好容易找到那一排隐匿在树丛后的“胡日布”,又蹑足潜踪耐心寻了半刻,才看见其中有一间顶子上系着驱邪的红布条,乍着胆子走近了,又听见隐隐有呻吟之声自地下的坑室内传来,便知这儿就是那玉氏栖身之处。夭夭看看身边体型硕大的白灵,忙将它驱赶回营帐,自己则顺着梯子跳进了“胡日布”的围栏内。 这半地下的住所式样是女真族特有的,四四方方的仅有一个半主卧大小,四壁只用木桩子撑了半截子屋顶,身处其中,只觉潮湿阴冷、寒气逼人而来,绝不是可令病人安养之所。 夭夭胆战心惊地掀了毡帘子进去,一眼望见那患病产妇正气息奄奄地倒在屋角的柴草炕上,身下只铺着一张破旧的羊皮。病人脸色灰败、眼神呆滞,额上蒙着一层高烧而起的细汗,身子纤瘦,腹部犹高高隆起,若非她隔一会儿便会因痛苦而呻唤出声,看起来几乎与死尸无异。整个屋内看着还干净,只是弥漫着一股怪诞的腥膻之气。夭夭屏住呼吸,轻轻地蹭到她床前,低声唤了一句:“你是小十二的生母玉氏么?” 那玉氏本已昏昏迷迷,人事不知了,听见有人唤她,便蒙眬着双目看着来人;夭夭有些怕,便拿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的胳膊,问道:“喂,你还有劲儿起来喝汤药吗?”一句话方问完,那玉氏便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攥住她的腕子嘶声哭道:“我的孩子呢?你还我孩子!我可怜的璟儿,刚出生就被你们抱走了!” “你放开我,你冷静点!”夭夭吓得直抖,一阵恶寒瞬间从胳膊直窜到四肢百骸,那一双手鸡爪子一样瘦削冷利,再加那玉氏一脸病容,夭夭似被女鬼抓住一般,只得努力憋出一副和煦慈祥的微笑,哄她道:“我是巫医婆婆请来给你看病的,你要听话,病好了才能看见小十二呢!” “我活不久了,你让我看看孩子,我才能放心走。”那玉氏依旧不撒手,哭着一个劲儿地拖扯她。 夭夭被她闹得冷汗直冒,这么下去再招来人就不好了;于是只好严肃了神情,恶狠狠地说:“你小声些!你的孩子被王妃亲自养着,健康得很;你若不肯惜命,只怕你的儿子此生都不会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何况,你才十五岁,一点求生意志都没有,真是枉为人母!” 那玉氏被这一番说辞镇住,渐渐安静下来。夭夭看她瘦的一把骨头,额头上沁着高烧不退的冷汗,实在是可怜无助,自己也闭了嘴;一边将她扶起靠着坑壁,又将随身携带的鹿皮水囊交与她,令她喝其中装着的滚热的药剂。玉氏本有些疑虑,但看着眼前的女孩儿慈眉善目的,也不像是本部贵人的姬妾,自然无甚理由加害自己;便接过水囊喝了几口,辛辣与微苦甘甜之味缓缓滚入肺腑,顿觉身上温暖舒服了许多。 “一口气喝完。”夭夭鼓励道。见玉氏喝完了药,夭夭又从荷包里掏出几块好克化的精致糕饼递给她吃了,将她扶着躺好,说了一句“午间无人时我再来看你,不许跟人说”,便在她不舍欲泣的目光中收拾起水囊走了。 “早听人言,白山郡主行事洒脱,视规矩禁忌为无物,本王今日才真的信了!”夭夭攀在梯子上正欲往上爬,突然发现三王茂清出现在“胡日布”旁,正皮笑肉不笑地望着自己瞧。“我只是好奇这‘胡日布’的形制,才下来看看,果然是极少见的。有什么规矩禁忌吗,我又不知道。难道本郡主闲了随便逛逛,也坏了贵部的规矩不成?”夭夭心中一惊,这冲撞少数民族信仰禁忌的事历来都是可大可小的;便伏在梯子上含笑鬼扯。——既然自己长得像他过世的亲娘,大约他不会为难自己。 “郡主自然哪里都去得,只是这儿乃是我部的禁地,等闲只有巫医婆婆才能出入;郡主即使不珍重自身,也要为赵将军多想想。”茂清边说便伸手牵住她的一条胳膊,将她轻轻地拎了上来。“这排‘胡日布’里停放过的多是难产而死的妇女,或者是产后得了重病难以救治的青年女子,一向是怨气集结的地方;你不该过来。”茂清望着那一双与生母极为相似的眼睛,似忧伤似关怀地说道。 “三王可听过一句话:活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自小没了生母的幼儿,该是多可怜呢。若我能万一救活了这当娘的,也全了她们母子天伦。”夭夭收起笑意,望了一眼似陷在回忆里的茂清,有些不忍地吁了一口气道,“所以,今日之事,还望三王只作没看见,令我尽力一试,便是积德行善了。” 其实,她也没有多少把握能救活玉氏,拿来的汤药只是按通经下血的常用方子熬制的,产后病多是宫内炎症引起,她只是在原有的方子里加了具有消炎作用的穿破石和蒲公英,指望她年轻底子好,能产生一些效用。 “你若再来瞧玉氏,本王可为你望风,不会令人知道。”茂清闲闲一笑,望着匆匆离去的夭夭。 夭夭听着话音儿有些暧昧之意,也不理他,自顾自一阵风地往回走,待出了林子,又回头望了几眼,好歹那人没有跟着出来,这才松了一口气:这要是被人看到自己不但进了族里的禁地,身边还多出个显眼的异性,传到老赵耳朵里不免又要解释。想到此处,夭夭不禁加快了脚步,他估计这个时候也该睡醒起身了。 第52章 谓我心忧 “我明日便要与茂林进山行猎,五七日后才能回来。这段日子你先搬去大妃处住着。”老赵看着正认真给他系衣带结子的夭夭,螓首微垂,衣裙微动,肩背和腰身的线条如流水一般美好。男人盯着看了一会儿,突然有些不放心,便叮嘱她道,“我们这一走,部内只剩三王留守,那人你莫要去招惹他。” 夭夭见他似有醋意,便起了顽心就势伏在他怀内,又拿一根嫩嫩的手指头轻轻刮着他胸前衣裳的暗花纹,一下又一下,半是撒娇半是装憨的话音儿软糯如蜜藕般:“你说,为何不让我招惹三王?”老赵摇摇头,看来自己是多心了,只是这丫头实在可恶,晚间一本正经地与自己保持距离,白天却像换了一个人一般到处点火。于是一把捉住那只不安分的胖爪子,凑到她耳旁威胁道:“小丫头,你莫再这般招惹我,当心我” “你坐着,我有事要与你说。”夭夭含笑抽出手来,把他捉到床边坐下,瞅着他的脸色慢慢说道,“我刚刚一大早去了树林子里的‘胡日布’,去看一个人嗯,你放心,没什么人知道的,大约也不会有什么事。” “那‘胡日布’倒也不是不能去,只是你要随身带着‘墨曜’,别被人伤着就好。可惜这次行猎需徒步攀山越岭,你一个女孩家实在去不得,罢罢罢,你就在家里等我回来吧。”赵楮搂着她无奈道,“这回去大鲜卑山,我打算把成梁、成栋带去历练,王英和张弥也跟着去,至于家里,就让汝元和予京留下来吧。记着,若是有什么事,不要强出头,保住自己的小命要紧,等我回来再理会。”老赵见她一脸失落,忙又问道:“怎么了,不高兴?” “没有,只是你不在我身边,我总觉得心里不安定。” 夭夭叹了口气。 “那今日我不出门了,只在家陪你如何?”老赵见她一脸的薄怨娇嗔,嫩生生的半截胳膊露在外面,便有些按捺不住心猿意马起来 。 老赵得了甜头便没有食言,派了人告知茂林今日不去任何聚宴及活动;便骑马带她来到莫丹河南岸四十里远的一处镇甸上,吃了早饭直奔书肆,选了许久方购入一本《大唐西域记》、一本《南楚新闻》及一本时人所著的《云仙杂记》。接着去了一家生药铺,买了数株全棵曝干的肥壮益母草;夭夭又颠颠地逛了数家酒浆铺子,拣了两罐上好的中原米酒,交给予京抱着;另在集市上选了四只肥硕的精神健旺的老母鸡,令汝元提着。 “我要补一补。”夭夭对掏银子付账的老赵道。 回到雪山之后,二人尚未入帐坐定,急得火烧火燎的茂林便派人来请,男人笑着拧了一下她气鼓鼓的香腮便跑了。 夭夭见汝元拎着四只生气乱啄的老母鸡站在当院,予京则抱着两坛酒,忙令管伙食的勤务兵将老母鸡拿米酒炖了半只;自己吃了些,又将鸡肉捣碎了连着滚热的鸡汤灌了半壶给玉氏送去;夜间又送了一壶熬得浓浓的清热毒、补血气的汤药。如此一日三次,那玉氏幸得是年轻,竟然死里逃生,身体竟渐渐好转起来。五七日后,巫医婆婆便禀报了大妃和王妃,将玉氏自胡日布里接了出来,重回西帐休养。 赵楮走后,大妃便派人把她的日常所用物件搬入大帐东边的一处略小些的尖顶帐子内,又派了两名侍女贴身服侍;一日两餐皆是和大妃一起用的。夭夭投桃报李,便主动提出与小四一起照顾小五阿哲、小六阿颜、小七阿莫——给这三个精力旺盛的小家伙讲睡前故事——故事大纲以86央视版《西游记》为准,一天一个故事,引得孩子们一到点儿就钻进被窝,老老实实等她开讲一个和尚带三个宠物打妖怪的故事。小四本不感兴趣,一来二去的也听上瘾了,嫌她讲得太慢,便逼问她可有书要先睹为快;夭夭只好忽悠她说,这故事是她自己瞎编的,编到哪儿算哪儿,怎么会有书呢?小四方愤愤然作罢。 大约是补得过了头,夭夭吃掉第三只老母鸡的时候,她人生的第二次癸水便很有排场地来了。 其间,小五、小六、小七组团来看她,最小的阿莫见她冒着冷汗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以为她要死了,还抹了两把眼泪才被人哄走;王妃阿不罕氏也过来探望了两次,见她样子十分可怜,便要请巫医婆婆过来看看,吓得夭夭立马坐起来表示自己不疼了,现在出去跑两圈都没问题。 夜里,夭夭抱着装了炒热的沙子的布袋焐着,又干掉了一大碗熬得发黑的姜糖益母草,依旧疼得睡不着,便盯着圆圆的帐子顶悲催地思考未来的婚姻、家庭及眼下的“事业”,闲愁胡恨地辗转了半夜,约莫熬到凌晨子时方迷迷糊糊地睡着,不料又开始做噩梦:婚礼——她和康王的婚礼,火光中血红一片——耶律阮满面笑容,向她缓缓走近。梦境真实且残酷,自己孤身一人,只觉悲怆难言、无奈已极。梦里没有赵楮,没有阿翁,连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似乎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般! 夭夭挣扎半日方醒转过来,一抹脸上竟是满眼含泪,面颊冰凉一片水痕。望着熟悉的床帐及摆设,心中方安定下来,忍不住再次想起那个奇怪的梦,难道那康王对自己的影响竟如此之深吗? 第53章 风乎舞雩 “你就装吧,有本事躺到我阿哥和你家将军回来。”次日一早,来看她的小四坐在她的床前,噘着嘴递过来一丸黑乎乎的东西,“来,把这个吃了。昨日我三哥哥来问你‘生病’的事儿,这可是他花大价钱寻来的神药,据说吃了能立竿见影、药到病除。” “你看我这像装的吗?”夭夭虚弱地说道,“你就没有一点同情心吗?”说罢,欠起身子捏着她递来的丸药哆嗦着往嘴里送,反正也是病急乱投医,她眼下这副蓬头垢面、全身如被拆了骨头一般的狼狈样子,着实是没啥体统。小四看了,又端过来一碗姜汤给她喝。“阿颜、阿莫不肯睡觉,反正你躺着也是闲着,不如你把故事多编一些,等你好了再给他们讲。”小四笑嘻嘻地看着捧着大碗努力喝汤的夭夭,追问道:“你可听见了吗?” “知道了。”夭夭吃了药,又喝完姜汤,身上总算舒适了些,心内惦记着玉氏的状况,便小心翼翼地瞅着她的脸色问道,“玉氏怎样了? 你阿嫂不会为难她吧?” “你想到哪里去了!我阿嫂不仅要处理族内大事,还要照顾孩子们;玉氏能捡回一条命回来自己带孩子,我大嫂高兴还来不及呢!”小四翻了翻白眼,不屑地说道,“你们汉人世家大族里妻妾争风的事儿,我们这里可没有。再说了,我阿哥对正妃和庶妃们都是一视同仁的。” 夭夭听了,一开始还有些惭愧自己的小人之心,当听到“一视同仁”四字,不免嘴角溢出一丝冷笑,忍不住道:“阿不罕氏勤勤恳恳、夙兴夜寐,既要向可汗和大妃尽孝,又要照顾你阿哥的妾室和子女,最后落得‘一视同仁’,如何算得上是好事? ” 小四满不在乎地答道,“在我们雪山,男人们奋勇杀敌保护族人,女人们照顾孩子、老人,历来分工就是如此。我阿哥战功赫赫,又勇武无敌,自然多有女子爱慕;阿不罕氏身膺尊荣,受到族众爱戴,自然要做好分内之事。” “如今,阿颜和阿莫虽说年纪尚小,但已经开始学习骑射,到了十三岁上,也要跟着父兄去战场杀敌的。就你这样的灯笼美人,哼——都不一定嫁得出去。” “智者劳心,能者劳人。”夭夭才不会往心里去,只点了点头笑道,“贵部能在如此环境下一代代生存、壮大,实在是不容易啊!” 到了第二日清晨,夭夭便精神了许多,只是在吃饭上依旧挑三拣四的令小四十分不爽。虽说是入乡随俗,但她是带着“服务人员”的,实在不必委屈自己。 老赵已经进山多日了,虽说是五七日便回的,可归期未有期,夭夭只好耐着性子等待。 白日里闲来无事,夭夭便去大帐帮着大妃处理一些族中的琐碎小事,大妃见她算术极好,便委她带着人统计日常的鱼获、新生的人口,乃至于处理各家分配食料、土地、牛羊牧场等事;最后连族中适龄男女的婚配、幼童的教育及老年人的安养等大事,也与她商议起来。只是到了夜晚,例行哄睡了阿哲、阿颜和阿莫后,因无人陪伴,夭夭的睡眠质量顿时差了许多,除了偶尔做噩梦,便是被夜里的一些风吹草动惊醒, 一旦醒了就很难再睡着了。到了这时节,夭夭也只得听着风声和虫鸣伏在枕上看书,争取能在天光大亮前睡个回笼觉。 一晃入了五月,雪山更加苍翠丰润起来。趁着天气和暖,夭夭和小四二人便邀了三王茂清及汝元、予京等人,又带着留守在家的儿童阿哲、阿颜和阿莫骑马去莫丹河附近游玩。夭夭闲散惯了,只用一根粉润通透的凤纹扁头玉簪子紧紧绾了一个仙游髻,通身并无其他装饰,又拣了一身水红色衫子穿上,只领口及袖口处拿银线绣了些浅浅的如意云纹;配一条常穿的月白色留仙裙,大袖窄腰,颇有飘飘欲仙之态。 阿哲自己骑着匹小马,阿颜和阿莫则因年纪尚小,便被夭夭和小四一人一个抱在马背上,在河边闲闲地往上游逛去。一路上遇到的不仅有打渔或浣洗衣物的女真人,也有南边过来的贸易毛皮、鱼鲜的汉人,两下里俱是十分和平安耽。三王茂清本应在族中守卫,但此次也破例跟着来了;汝元、予京长日无事,又不敢私自离开营地,得此出游的机会自然十分乐意。于是两边又各带了些随从来,一个个皆背弓提箭,不露声色地紧随三人之后。 虽说是一时兴起出来游玩,如此一来倒像是微服巡视一般。 夭夭见日丽风和,山川静美,同行者又皆是年轻矫健之人,不觉心中一动,抬手抚了抚怀中阿莫的小脑瓜,问道:“阿莫,昨日我教你的《论语·先进》篇,夫子问曾点之志,曾点是如何作答的?” “曾夫子说,‘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就像咱们这样。”童声清脆,如碎玉滴珠一般。夭夭心下一喜,这小子果然聪慧强记,忍不住又往他脑额上摸了一把。茂清扭过头看了几眼,见她面目端然,言语温柔,一双眼睛竟现出与年纪颇为不符的慈和之态,不觉怔住;既而神色微黯,低声道:“郡主方才与阿莫倒令我想起我年轻早逝的母妃。” 夭夭听后不知怎么接话,她的母爱也不是什么人都能激发的,五六岁的孩子尚可,这二十多的成年人她实在无能为力。但不出声似有不妥,想了一想才徐徐说道:“三王思念亡母之心、之情,我十分感佩。想必尊慈生前必是对三王呵护疼爱、寄予厚望;若她知道如今三王文武俱佳,康建有为,必会十分欢喜的。” “多谢郡主宽慰。”三王茂清拱一拱手,露出一副山泉般清爽的笑容。 “三哥哥,你既然对阿夭有意,不如等阿哥和赵将军行猎回来,在这个月的比武大会上,你去挑战她家的将军;若赢了,按照咱们完颜部的规矩,阿夭就是你的了!哪怕输了,也算争取过了。”小四见茂清目光眷眷,一心只在身边的少女身上,便兴奋地提议道。 夭夭横了一眼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小四,不觉笑道:“我竟不知贵部还有这个规矩?若这般说,带走四公主你需要打赢何人呢?”说罢颇有深意地看了看身后的汝元、予京。 “哼——”小四面上一红,扭过头去不再说话。 “哈哈哈哈,郡主放心,怀化将军文韬武略,纵横疆场多年未有敌手,如今又是我完颜部最尊贵的盟友;我虽对郡主有相见恨晚之感,但也是知礼守礼之人。”茂清见二人言语间有些急躁,忙出声言道,“虽说我有意在会上请教怀化将军一二,但绝不会以郡主做赌的。” 第54章 嗟我怀人 一行人等往东来到翠霭岚罩的莫丹峰下,其间河谷幽深、溪水清澈,又有天然一块大石遮住大半谷口以为屏障;茂清见了大喜,便自顾着带了阿哲及众军士、侍卫一起下了水沐浴嬉游。阿颜、阿莫则跟着小四在浅水处戏水玩乐。夭夭无奈,若是老赵脱了衣服下水,那还值得过去观摩欣赏一番,若是其他人便无此情趣了。于是便独自一人在岸上看阿莫赤着脚踏着浅水追鱼儿,阿颜捧着鱼篓子捉虾蟹。 似是放假休沐一般,众人直玩到午时,才有人想起来上岸生火做饭。夭夭拿着小箭在湾子里射落了两只一对的肥雁来,只伤了翅膀令其无法飞走。不多时便见茂清赤着上身拎着受伤的大雁出了河谷,水淋淋地在夭夭眼前将雁儿递与侍卫,笑眯眯地望着她赞道:“好箭法。” “是我家将军在府里亲手教我的,过誉啦,一般般的啦!”夭夭转过脸去,含羞掩口而笑;忽又想起老赵他们仍无消息,转而又担心起来。茂清接过随从递过来的衣服穿好,见她面上薄有忧色,便近前几步道:“往年我大哥带人进山行猎,半月、一月未归的情况也是有的;或许是老虎狡诈难寻,或许是碰上了南下打猎的毛子兵,料理起他们来也需要时间,郡主莫要为此忧虑。” “你即使不信我阿哥带兵打仗的实力,也该信你家将军吧!再说了,你这样子操心也是无用的,咱们又不能进山,如今只能等着。”小四拎着鱼篓子牵着阿莫也上得岸来,听见二人说话,便也风轻云淡地开解了数句。夭夭听了才暂时平静了下来。 这般又挨过了几日,族内的生活繁忙而平淡,大妃唐阔氏依旧井井有条地主理族内事务,王妃萧规曹随地带着夭夭和小四从旁协助。做事的日子长了,夭夭也渐渐地摸出了些门道:一个部族或者一个家的内事虽说繁巨,但总绕不开吃饭问题、发展问题以及人口繁衍问题。 照现代的眼光来看,完颜部目前主要靠渔猎生存,畜牧业尚处于萌芽状态,农业就更不用说了,几乎没有。一些必备的盐铁之物,多是靠以物易物获取。南边汉人种植的大麦、糜子和高粱、大豆在完颜部属于粗粝之物,在这儿只能充作牛羊马匹的饲料。可族人们单单靠渔猎,也只是勉强够日用;所以完颜部会在夏秋两季组织两到三次大型的进山狩猎活动,一是为了锻炼族中青壮;二是为了储备冬日用的食物及皮料。 夭夭冷眼看着完颜部女真人的生活状态,发现他们既有原始部落的分配模式,又养着男女奴隶;虽说有较为固定的婚姻模式,但母系氏族的特征明显。女人们任劳任怨,生育率高,产妇、婴儿的死亡率也不低,加上常年征战,完颜女真三大部人口总数仅有两万余口;可上阵杀敌的丁壮毛克仅有数千人。夭夭借着敦促军士训练之名,又看了一下三王手下的数百毛克们,除性格彪悍、筋骨强壮外,装备跟她白山的骑兵尚不能比。便就是这样一群偏远的、半开化的兵种,不知是怎么在一百多年后神奇地灭了契丹又灭北宋的! 待过了五月初五端阳节,白山那边等不及便送了信来催问何时回来,杨阿嬷和小梅、小桃等人已被先行接回来了。夭夭看了杨老族长的信越发焦躁,心中暗恨茂林分明有送信的老鹰也不抽空带个信回来;至于她家那将军,大约是心里只有兄弟没有女人吧! 因数日间筹备过节事宜,夜间夭夭睡得极早,梦里都是粽子、米酒、烤鱼、烧羊肉的味道。但到底还是惦记十来日没有消息的老赵,欢快的梦境很快便转了场子,雪山巍峨,电闪雷鸣,数只吊睛白额猛虎自林子里咆哮着扑来,甚至还多出了一队黄发碧眼的扛着枪的赤膊洋鬼子夭夭梦里又挣扎出一头冷汗,幸亏白灵机警,趴在床边冲她脸上舔了数下,夭夭方醒转过来,只愣愣地坐在床上不发一语。彼时天已微明。 “白灵,我不想在家里苦等了,咱们进山吧!” 想罢,夭夭便跳下床洗了把脸,顿时神志清明,吃饭、喂狼,换了一身便于出行的衣服穿上,又贴身穿了金丝钩的护甲,包了一个装了点心、草药的小包袱,备了弓弩、数十只小箭,又灌了满满一壶水;做完这些天已大亮。夭夭便匆匆去大帐见了大妃说明了情况,并分析了一些可能出现的情况。唐阔氏不忍见她如此忧急,兼着担心长子,未及与可汗商量便同意了。之后,夭夭手持玉牌闯进三王的营帐,茂清再四相劝不听,只得按她的意思调了一百五十员精壮毛克,又找了一个四十多岁的有经验的向导一同进山。如此,加上留守的通化府兵及白山派过来的几十名侍卫,此行也凑了浩浩荡荡二百余众。 夭夭跟着向导穿过峡谷往北走了二十余里,便下了马沿着茂林等人进山的行迹一路攀山越岭寻了过去,白灵背着她的包袱和箭囊,令她轻省了不少。只是越近山顶,气温越低,夭夭只好穿上了临行时茂清给她的毛毡披风,由予京扶着一步步跟着向导前行。大约翻了两座不太陡峭的小山,才清晰地看见远处的景象。正北方是一座座的雪山横亘绵延,山腰呈蓝黑色,山顶则是白皑皑的积雪;西边是大鲜卑山及广阔的高原山地。众人走了大半日,又饥又渴,便暂时扎营休息。 好在这山林之中,只要会射猎能生火便不缺吃的,而且还是难得一见山珍野味;夭夭咬了一口“飞龙肉”,肉质雪白细嫩、入口鲜美,他们未带厨子,实在可惜了这一只难得的榛鸡,若是捉回去熬汤才不算暴殄天物。汝元和予京见她吃得很香,相互看了一眼才放下心来。大约只停留了半个时辰,众人便重新登程了。下半天因不用爬山,夭夭便上了马,到了雪山脚下,便一鼓作气由二人轮流牵着沿着峡谷绕到雪山北面,一路上令向导留心检视,亦未见有甚可疑之处。 第55章 雪狼幽谷 夭夭步行了大半天,又骑了半天的马,腿脚累得生疼,眼见着天已擦黑,连向导也难寻觅他们的踪迹。 夭夭着急之余不免窝了一肚子的火,如此,只好想办法引他们来寻自己了。思量已毕,便领着众人寻了一个平整宽阔的所在,又看了看地形,北面是一溜开阔地,身后不远处则是窄长深峭的峡谷,倒是进可攻退可跑的好地方。夭夭歇息半刻,喝了口水说道: “予京哥哥,你让众人点起篝火,烧得越旺盛、越显眼越好!汝元兄,烦你再去问问那向导,这附近的山以及这峡谷,可有能躲藏及歇息的地方?”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汝元便面带忧色地回来了,向夭夭答道:“那向导说了,方才咱们经过的峡谷叫‘雪狼谷’;其间便有几个废弃的狼穴;远处的雪山便是大、小安山,两山交错相连、绵延数百里;过了大安山,就是极北之地毛子的地盘了。大、小安山五月间猎物甚多,地形却极为复杂,除非有经验的猎户或山里生活的达斡尔人,一般人进去了只怕要绕上几天才能出来。” “这么说,将军和大王子很可能进了大、小安山的腹地。”夭夭默然。 不远处女真武士们依命燃起七八处熊熊的篝火,他们似乎很是随遇而安,有了篝火便分散开来吃酒烤肉,大说大笑的,只当这次进山是一场最普通的游猎;不多时,营地上便飘散出烤肉的香味了。夭夭千算万算,只忘了自己是个女的,现下想去与士兵们交流一下感情也不太方便。她白山的护卫们也独作一堆儿烤火吃肉,不时有人将烤好的肉送来些给他们。 “走,咱们去山上看着,寻个能歇息的地方;汝元兄,你与那向导和毛克将军守着营地,若有什么动静你相机而动即可。我身边有予京就好了。”说罢,便抖抖嗦嗦地站了起来,走了几步才觉出脚上大约磨出了水疱,只好支了予京的胳膊,慢慢地往山上走。予京一手握着火把照着路,一手扶着她,一边寻找可有岩洞或山穴。 约莫走了一刻钟的工夫,两人便寻到了一处颇大的山穴,夭夭顺着火把的光亮看了一遍,便笑了,这大约是棕熊冬日里住过的巢穴。 予京将她小心地扶到山洞内,挑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了,又张罗着生了一堆火,便要出去守在洞外,被夭夭叫住了留道:“予京哥哥,这里并无外人,不必如此拘礼;何况,我一人在洞内也怪怕的。”予京听了,方答应留下做伴。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谈了些军务人情,夭夭好奇,便想打听些老赵和上一位夫人的事儿,谁知予京口风极紧,只说将军和先范阳郡君杨氏夫人相敬如宾,便不肯往细了说了。 夭夭无奈,只得又跟他聊了些契丹人打渤海的旧事,予京沉思片刻,便把契丹蛮人与通化、白山两家的恩怨及血海之仇一一说了出来。原来,这种种因果都是那一场异族入侵的战争所致, 不光她白山部自己的父母亲族伤亡太半,通化将军府如今连四十以上的老将亦不见几位,可知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该是多么惨烈!渤海国被灭之后,契丹王将太子耶律倍封为“人皇王”,又在渤海国旧址上建东丹国,还将劫掠来的汉人如牛羊一般分给各氏族部曲,以填充占领的城池、要塞。契丹人虽建国日久,但统治上一概地以压榨、侵扰别族为手段,不改野蛮、原始的脾性。因此,这儿的“少数民族”活得很艰难、很压抑甚至很危险。 “我和汝元也是自小失了父母,在将军府里长大,赵将军便如亲兄长一般;如今跟着将军效命疆场,指望着有朝一日杀尽契丹人,替父母报了大仇,也不算枉活一世!” 予京眉心微蹙,一双好看的柳叶眼内中映着篝火熊熊,极是绚烂夺目。 夭夭听得有些惭愧,看着难得义愤填膺一次的予京,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穿到这儿来时,这小家伙的爹娘早死了,她脑子里压根就没有“报仇”这种冲动——可能是受到现代法治观念的影响,连赵老爹遭遇毒手时,她也没想过要拿着刀子去跟人拼命;她甚至还垂涎过几次敌人的美貌呢!所以,报仇这种事儿,还是交给男人去做吧。过了一会儿,白灵也吃饱喝足悠悠然进来洞内,眯着眼睛将毛绒绒的大脑袋搁在她腿上,夭夭摸了一摸,这就是天然的皮褥子啊! “予京哥哥,父母之仇自然是天下一等一的大事,既是大事,自当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啊。”夭夭揉了揉白灵的脖颈子,温然劝慰道。 “多谢郡主关怀,属下定会牢记郡主今日这番话。”予京坐在对面拱了拱手,微笑着露出一口小白牙。 夭夭看了一眼,只觉他眉目纯挚清澈,宛如林下松风一般;汝元虽性格跳脱、不拘俗礼,但一言一行亦颇有嵇阮之风。可那心机男康王虽美貌无比,但身上总透出一股若有若无的邪气,确是极魅惑且极危险的一个人!那人居然会看上自己,大约是她白夭夭确有过人之处吧!夭夭兴奋地神游了片刻,才含愧止住心中念头——她家老赵还不知身在何处呢,怎好在这儿胡思乱想!! “有蒙兀人从西边摸上来了!你、你,快灭了火,带着郡主暂避!”夭夭正要抱着白灵脖子睡一会儿,突见汝元和一位女真军将闯了进来。 “有多少人?”夭夭推开要扶她的予京,冷静问道。 “听动静大概三四百人。就是咱们的篝火引来的!”汝元将洞内的篝火踢灭了一部分,急急言道,“郡主先跟予京避一避,等我们将敌人杀退再出来。予京,快把郡主弄走!” “我不走!如果你们连这点子蒙兀人都打不退,以后还能指望什么!”夭夭挣脱予京捉她的手,皱眉道,“这帮不长眼的蒙兀人,要么是堵着来路想偷袭赵将军和你们家的茂林王子;要么就是冲着完颜部营地去的;如今正好撞见咱们,算他们倒霉!”夭夭缓了口气,手持玉牌大声道:“我是白山部郡主,又是完颜部大王子的贵客,你们须听我的命令:汝元、予京,还有这位将军,你们下山组织护卫和女真武士杀敌,务必将偷袭的蒙兀人击退。一旦有变,则率众退入雪狼谷,据险御敌!” 第56章 归哉归哉 “予京,我有白灵保护,这把弩箭也不是吃素的!”夭夭望着提刀守在自己身边的予京,焦急道,“你不听我的是吧!我可是未来的——” “属下以将军的命令为先。”予京轻飘飘地飞来一句话。 “那、那便随你吧。”夭夭看着乌漆墨黑的山洞以及光线微弱的半山腰,那蒙兀人又不是夜视眼,怎么会找到这儿来!她的话竟还不如茂林的一块牌子好使,这么一想瞬间火气上涌;过阵子回白山,得将兵权搞到手! 予京兢兢业业地守着夭夭,完全不知她此刻负面情绪爆棚,心思完全不在眼前这生死攸关的大事上。 雪狼谷之上月光清冷,满山树影斑驳,微风送来一阵阵刺骨的凉意,远处巍峨的大、小安山如巨兽般蹲伏着。山下清晰地传来刀剑对抗之声、锐器刺穿皮肉的声音与绵延不绝的嘶吼与哀叫倒地之声。这一场遭遇战并未有任何战术可言,两方狭路相逢,一上来便是短兵相接,厮拼块头与武力。亦有眼尖的蒙兀人看见了白灵的影子,便往山上逼来,被夭夭自上而下拿弩箭兜头击杀了十余众。 眼见着两方接战已近半个时辰,蒙兀人竟越聚越多,原来此次来偷袭的敌人竟有后援,看着人数也有五七百人之多,且都是些骁勇善战的汉子。对方势众,缠斗之下我方渐渐不敌。女真武士依命退入雪狼谷据守,余下的三十余汉人军将则由汝元率领,且战且退往山上而来。夭夭见形势不利,倒还算镇定,只由予京扶着,忍着脚痛颤颤巍巍爬到一处更高的山石之上,蹙眉道:“不会这么倒霉吧。上次在白山碰到康王那个冤孽偷袭,尚有狼群可供驱使;这次遭遇强敌——予京哥哥,万一我们被蒙兀人捉住了,会有什么下场?” “郡主福泽深厚,绝不会至此。”予京见她口出忧惧之语,忙抚慰道。 夭夭笑笑,静静看着山下密密麻麻往上攻杀的蒙兀人,边按了按囊中小箭——若她侥幸能百发百中,大约还能杀个四五十人,只是得耐心等着敌人走近。便令予京立即接应汝元等人,能多杀一个敌人便能多安全一分。予京见事态紧急,她又有自保之力,便立即提刀冲了下去。 白灵蹲据在巨石之上,望着空中一轮若实若虚的盈凸之月,见山下敌众逼近,便威风凛凛地站了起来,朝雪山发出一阵阵平顺且悠远的嚎叫,其声顿时穿林过谷,如远古最神秘的巫术一般,震撼着极北的蛮荒大地。白灵朝夭夭看了一眼,便颈毛倒竖、獠牙凸现,以矫健的捕猎之姿朝最近的敌人扑了过去。 听见第一声附和的狼嚎声响起,是在两分钟后。之后,便有此起彼伏的嚎叫声从山谷中传来。夭夭竖着耳朵紧张地仔细听辨,才确定这就是丛林白狼——白灵同类们的叫声。夭夭激动得差点哭了,忙伸手探入怀内摸出骨哨,——能不能脱离险境便在这一搏了! 次日,完颜部大帐内。 因意识到自己可能闯了大祸,夭夭缩在被窝里蒙着头死撑着不肯醒来。这一次与室韦人的遭遇战,她带去的毛克兵伤亡了近三分之一,通化的府兵和自己的侍卫也有不小的伤亡,这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幸而三王茂清率兵及时赶到,加之有附近谷地内雪狼群的助力,此一役方险险而胜。虽说是歪打正着,解了完颜部的一场危机,但依老赵那个严厉的脾气,知道她私自带兵涉险,只怕少不了一场教训。伤亡军将的家人也不好交代唔,真是头疼得很! 帐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人进来看看她,叹了一声“还没醒”就又走了。夭夭一口气睡到酉时,闻见了鸭子肉粥的香味才咽着口水睁开眼。玉氏见她醒了,忙盛了一碗粥坐在炕沿上喂她。夭夭见她身上穿的、头上戴的已然焕然一新,脸上也去了愁容哀毁之色;毕竟是刚生了孩子的年轻少妇,眉目低回之间倒更见风韵了。 “怎么是你,你身子可好痊了?”夭夭忙坐起来,不料左边肋骨上一阵挫痛袭来,夭夭不禁“哎呦”了一声。方想起来自己昨日又受了伤。玉氏赶紧放下碗去扶她,边说道:“多亏了郡主相救,我和璟儿方能有现下母子团圆的好日子。”夭夭点点头,道:“到底还是你年轻,身子骨儿强健。” “我身上这伤,可是你处理的?”夭夭按了按细致包扎好的伤处,向玉氏投出一丝疑问。玉氏点了点头,也不多说什么,只一匙一匙地往她口里喂粥。“赵将军和大王子是午后回来的。”玉氏拿帕子给她揩了揩嘴角,将碗放下,觑着她的脸色似不经意地说了一声。 “嗯,平安回来便好。”夭夭心中一喜一紧,见她面上有担心之色,不觉笑道,“你这么发愁做什么,又与你没丝毫关系的。” 一语方罢,帐外便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却是小四疾步入帐,见夭夭没事人一般歪在床上与玉氏谈笑,不觉蹙眉道:“阿夭,我父汗的军帐那边请你过去。你快收拾一下。”玉氏不免更加忧虑苦恼,小四叹口气道:“阿夭是朝廷钦封的从一品郡主,比怀化将军的品阶还高许多,没人敢对她怎样的。你倒不必这般忧心。”玉氏方放心下来。 “阿夭,你快些;我父汗和阿哥们,还有你家赵将军都等着呢!”小四见她不紧不慢地对镜上妆,跺着脚催促道。 “既然请得,自然须等得。”夭夭有些心虚地撇了个眼风道。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夭夭方整理好衣饰及妆容,跟着小四往东面的完颜部军帐走去。“阿夭,你、你做好心理准备,我听说汝元和予京此时已被赵将军绑起了。还有我三哥哥他你能说句话便说,若是不成,别让他们受太多苦。”小四紧攥着夭夭的手,依依嘱咐道。 第57章 其后也悔 完颜部可汗大帐乃是连绵的一片军帐组成,左右呈品字形排列,各处皆有精壮的毛克站岗把守,正中间有金顶的便是可汗及诸王子与女真将领们商议大事的所在。小四陪她到了帐外便止住了脚步,轻轻推她道:“你快去吧,我父汗不会为难你的,我在这儿等你。” 事已至此,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绝不能让无辜的人替她背黑锅。夭夭深吸一口气,抚了抚胸口,便昂着头迈步朝大帐走了过去。 大帐之内,函普可汗正襟危坐,左右两排坐着的皆是一水儿的军将,约有二十余位。夭夭进来后,一眼望见老赵那张严肃脸正盯着自己,心里便扑腾直跳,但脸上还强撑着镇定。大王子茂林和二王茂贤见她步履生风、进了中军大帐也不带怕的,倒是冲她赞赏一笑;三王茂清亦疲惫地望着她微笑着点了点头。夭夭向上敛衽作礼,肃容问了一句“可汗好”,函普可汗亦起身回礼、让座,夭夭也不推辞,依言坐在了右手第一的尊位上。 “今日所议之事多是我完颜部的家事,本不用白山郡主亲自到场;只是蒙兀室韦人偷袭我部事关重大,雪狼谷一战我部虽大胜,但通化府军及白山部军士亦有折损,依赵将军的意思,这其中的功过、赏罚诸事还需听一听郡主的意见。”函普可汗解释道。 原来如此,夭夭点了点头,望了老赵一眼道:“可汗所虑甚是,本郡主也想知道此事的处理结果。” 接着,夭夭随众听了雪狼谷一役双方的参战情况、伤亡情况、我方死伤者家属如何抚恤照料等问题, 一项项数字皆是血淋淋的,残酷无比。战场上有无辜送命的士兵,家里便有倚门望子的父母、嗷嗷待哺的妻儿。夭夭想到此处,不觉低了头捏了捏手指。 众人在大帐内商议到最后,她为了私事擅自调兵一事被大王子茂林轻轻一句揭过不提,但三王茂清擅离职守,率兵进山救她,却是实实在在地撞到了枪口上。老赵脸色发青地盯着她看了数眼,便与茂贤一起再四向可汗和大王子求情,三王方逃过军法,只被降职留用,也算是大大地从轻处理了。 汝元和予京便没那么幸运了,不仅被老赵降了军职,又以在战场上组织不力为由罚了重重的四十鞭杖。等散了帐夭夭焦急去寻他们,二人已经挨完了打,脸色雪白地候在帐外了。老赵见她站在外头气得发愣,忍耐再三方走过去要牵她的手,被愤怒的夭夭一把甩开。老赵看了看她,叹口气责问道:“你可知错了?” “将军今日特特叫我来大帐,无非是转着弯儿地提醒我,是我轻忽冒进、逞强争胜才致使完颜部有如此重大的伤亡。将军不好处置我,便拿着汝元和予京哥哥做筏子,他们有什么错,不过是听了我的吩咐罢了!如今将军要严明军纪,明面上是惩罚他们,实则是打我的脸,要控制我、拿捏我!”夭夭说着说着便耐不住哭了。 “夭夭,我走之前是怎么叮嘱你的,若昨日在雪狼谷你有个什么好歹,我如何向白山部和父亲交代。”老赵见她珠泪盈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到底有些心疼,便放缓了语气耐心劝慰道。 “原来将军只是为了有个‘交代’?那么,将军您率众深入大、小安山,一连十几日毫无音讯,若是也有个什么好歹,我又如何向阿翁和通化的将士们交代?”夭夭说道“好歹”二字,不禁悲从中来,抱着匆匆赶来的小四哭得更狠了。 “战场杀敌是男人的事,不是你一个女儿家该管的;你该学学如筠和若昭,多做些女儿家该做的事,这样我才能放心。你是白山郡主我管不了,但现下你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一言一行当谨守本分,务求合规合度。何况,你小小年纪便如此行事,以后会吃苦头的。”老赵耐着性子解释了半天,也不知她听进去了多少。 夭夭听完这一篇话,倒冷笑了起来,自己擦干了眼泪走到老赵跟前,仰起脸儿盯着他沉声问道:“若我做不到将军的要求,将军又待怎样?” “弟妹啊,这回是我的错了,早知道我就该往家里捎个信的,还不是怕你担心不是?”茂林见二人对峙一般地站着,一个面色不虞,一个眼眶红肿,忙走过来解劝道,“楮兄弟啊,弟妹的那个调兵的牌子还是我给的,若是你怪她,便是怪大哥我了。再说了,你看我那些婆娘们,只怕是我陷在老林子一辈子出不来也没人有胆量来寻我,这是弟妹对你的一片真心,是大哥我羡慕不来的。” 夭夭听了茂林这番话,只觉得比自己腔子里掏出来的还真切,不禁又扑簌簌掉下泪来。 “本王也觉得白山郡主杀伐果断,男人们尚不能比的;又有福气得很,不然如何能驱使这谷内的雪山白狼?蒙兀人经此一战,只怕十年内都不敢再侵扰我完颜部了!”茂贤见茂林和老赵迟迟不动,夭夭犹自抹着眼泪,哭得像个被大灰狼欺负的小兔子一般,实在是既可怜又可爱,便走了过来含笑解劝了几句。 茂清也跟了上来,面上虽有些萎靡困顿,但精神尚好,只眷眷地盯着她一双哭红的眼睛。 “是我连累了三王,实在抱歉。亦多谢三王在雪狼谷救我之情。”夭夭当着众人的面,欠身朝茂清福了一福。 “郡主无事便好。”茂清拱了拱手,笑容和煦如常。 “哈哈哈哈,妹子啊,不如给本王一个面子,咱们一同去帐子里吃几盏酒,楮兄弟惹你生了气,大哥替他给你赔不是,如何?”茂林将面沉似水的老赵扒拉到身后,兴致勃勃地朝夭夭邀请道。 “大哥哥,阿夭受了伤,不能饮酒。天晚了,我们这就回去睡了。 二哥哥、三哥哥,你们自便吧。”小四不容分说便将夭夭拉走了。 第58章 肃肃其羽 “这是什么酒?我以前来的时候竟没试过。”老赵看了一眼跪在身侧的年少侍女,含笑闲闲地问了一句。 “禀将军,这酒是王妃亲酿的“松醪酒”,是以新采的松籽、黄米为主料,辅以三七、党参等名贵药材酿制而成,水用的则是雪山的山泉水。”少女边殷勤为他奉酒,边垂首恭顺答道。 “果然是好酒,王妃酿酒的手艺越发精进了。”老赵点了点头,与对面而坐的茂林共同饮了一盏,又令少女为他倒酒,不经意瞥见眼前的少女面上微红,眉梢眼角之间隐隐露出喜色。老赵端着酒盏子细细打量了她一眼,少女腰身匀称,皮肤是极健康的小麦色,纤细的腕子上犹带着一副绞丝银镯子。便温然问道:“你多大了?可曾婚配了?” “奴婢今年十七岁,不曾”少女低下头,音声渐渐不闻。 “楮兄弟,三日后的比武大会你可想好了要什么彩头了吗?”茂林见他一晚上人都不在状态,如今竟和下人聊了起来,不觉罕异。 “大哥定吧,到时候我再看看可有喜欢的。”老赵语气淡淡,闷头又饮了一盏酒。这完颜部的比武大会年年都办得极为热闹,部内的成年男子可凭高超的武艺在比武场上崭露头角,不仅可获得上等的毛皮或猎物,甚至能赢得前来围观的姑娘们的爱慕。自然,也有为了爱侣在场上争胜的男人们,失败的一方一般都会颜面无存,自动退出竞争。 老赵想到此处,便自己斟了一盏酒,起身向茂清言道:“三王救护我家夭儿,本将军还未谢过。” 茂清亦起身,脸上并无一丝表情,只肃声道:“怀化将军客气了。白山郡主乃是我完颜部的贵客,我本就有保护之责;此番令郡主遇险,小王至今仍愧疚不已,父汗与大哥不追究已经是开恩了。”茂清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又扫了一眼老赵身旁的侍女,忍耐不住便出声劝道:“郡主风采,乃我平生仅见,还请怀化将军好自护持,莫令她美玉蒙尘。” 老赵见他言辞恳切,心中也有些感动,亦将盏中美酒痛快饮尽。 “咱们这回的猎获先拣出一些顶好的,拿出来做赌胜的彩头,余下的按例分给族众。那两张白虎皮十分珍贵难得,一张已献给了父汗,剩下一张论理该送给楮兄弟” “那这比武大会还有个什么耍头?”茂贤急急打断茂林的话,豪爽笑道,“本王进山前答应过小公主,要送她一张虎皮的,如今怎能失信呢?再者说,上等的彩头也不止这一件,你还担心赵将军在比武场上拿不到彩头不成,哈哈哈哈!” “楮兄弟啊,那一对白鹄想必弟妹会喜欢,就单留给你去赢了。你们汉人娶亲不都是喜欢拿一对鸿雁做礼的吗?这对白鹄岂不比大雁好?我们兄弟们都不与你争抢。”茂林拍了拍老赵的肩膀,有些醉醺醺地笑道。完颜部的比武大会老赵参加过多次,也是赢过许多一等彩头的,见他们今年的兴致依旧如此高昂,便也客随主便、从善如流了。 四人一直喝到明月初升,夜深人定,老赵方由那奉酒侍女扶着一步一晃地回到大帐。 帐内只点着一盏酥油灯,在微风中忽忽闪闪的,也不怎么明亮,老赵往床上摸了一把,枕寒衾冷,狗也不在,清灰冷灶的实在难以安睡。老赵坐在床沿上,看那侍女正跪着为自己脱靴,忙止住她问道:“你可知郡主如今住在何处?”侍女脸上一黯,只得小声答了一句“知道”,老赵一喜:“那你带我过去吧。” 待他寻到夭夭的寝帐,才发现她房内依旧灯火通明,白灵听见动静先醒了,看见是他便打了个哈欠又卧下了。 床上的女孩儿安稳合目而睡,半截胳膊露在外面,手上仍松松托着本看了大半的闲书,枕下露出一截墨曜。老赵看了便轻脚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夭夭今日过得十分刺激,又兼白日里错过了困头,此刻也是刚刚入睡;突然闻到一股浓浓的酒气扑面而来,便立时醒了,一眼瞧见他正望着自己,白天二人争吵的事儿不觉又涌了心头;夭夭有些尴尬,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窝在被内与他对视。 ”老赵抚了抚女孩儿的额发,见她双目闪闪,又恢复了平日里的娇憨模样,心里也松快了些,想了一想,便含笑柔声哄她道:“眼下我实在睡不着,咱们回去吧。”一边伸手过去扒她被窝。夭夭无语,“你这一身酒气,夜里又这么冷,我才不要同你回去。再说,路上被人瞧见了可怎么好?” “我回去换了衣服洗漱了就好了。路上没人。”老赵见她死活不肯出被窝,干脆将被子四边儿掖好卷了个卷儿,不由分说便连人带被子抱在怀内欲走。 “我的墨曜还没拿。”夭夭在被子卷里气咻咻地吼了一声。 老赵赶紧自枕下取了墨曜,又熄了灯烛,便稳稳地抱着夭夭,踏着漫天的繁星月色回到寝帐;将她放在床上后,便转身去外间更衣洗漱。 夜风微凉,夭夭从被窝内探出头来,忍不住打了一个寒噤。不多时,老赵便转入内间宽了外头衣服,又将贴身的里衣换了,男人器宇轩昂,身姿挺拔,肩背上的肌肉线条如古希腊的人体雕塑一般美好。夭夭忍不住看了场现场直播,白日里的委屈与气恼也忘了大半。见他含笑走过来,早红着脸缩进了被子里,心里擂鼓一般扑通乱跳。 老赵挨着她睡下,见她将被子裹着严实实的,活像一只白胖的虫子包在茧壳内,便重新揭了一副被子盖了。辗转了一会儿依旧浑身不自在,骨头缝里似转了筋一般,怎么也睡不着。“夭儿,以后我若有事耽搁了回不来,必使人给你带消息,不叫你担忧,可好?”老赵忍不住凑过去,摸了摸虫子壳儿好言劝慰了一句。 夭夭打被窝里钻了出来,望着他默默了好一会儿,方从怀内取下那玉牌,有些不舍地递在他手内,轻声道: “这个怪重的,不如,便交与你收管吧,以后我要用再找你要。” 老赵细看这玉牌,原来那上面刻着的是一只展翼的凶猛海东青,背后则是一圈两行不知名的神秘符文,做工极是古朴精美,不觉笑道:“今日酒宴间茂林大哥再四叮嘱我,不许我借故收走你这牌子。嗐,以后若有事,你告诉我一声便好。”老赵说着,将她轻轻揽过来把牌子重新带好,又与她理了理头发。 “我听人说,你们在山里打了一对大天鹅,我想要。”夭夭被他这一连串举动弄得心旌摇荡,干脆趴在他怀内不走了。 “好。”老赵答了一声。 “那,那茂贤哥哥说赢了会把白虎皮给我,还作数吗?我打算好了,拿回去白山垫正堂的椅子。”夭夭见他昏然欲睡,胆子瞬间大了不少,便扭股儿糖一般扳着他的脖子,猴在他怀里娇声道,“你不许答应和完颜部联姻的事儿,不许带什么妙龄少女回去,可听见了?” “知道了。”老赵被她闹了一会,又兼酒劲儿、困劲儿一起涌了上来,便乏得实在撑不住,只得无奈地拍拍她,“你想要什么,到时候说给我听就成,我乏得很,快睡吧。” 第59章 献祭之舞 次日清晨,王妃便遣侍女给夭夭送了一套新制的华美衣饰来,以便两日后合族庆典之时穿戴。老赵披衣起身去看,见那礼服的面料竟是中原上用的云锦,织的是古色古香的满幅满身云雷纹,形制乃长身右祍大袖窄腰衫裙,只领口与袖口锁着细细一痕浅红色边儿,又赠了一副璀璨晶莹的红宝璎珞为配饰,便点了点头,说了一句“王妃费心了”。 老赵看着那侍女走了,方转过屏风重又回到床上,见夭夭红着脸欲起身梳洗,便笑着按住她道:“时辰尚早,我陪你再睡个回笼觉吧。”说罢,便将女孩儿复又抱在怀内,拿手在她头颈及肩背处摩挲抚弄了几遍,本有些害羞挣扎的女孩儿便老实了。 “我在这儿也没好生陪你几天,你心里可怪我?”老赵有些歉意地吻了吻她的额发。“你与茂林王子他们一年内也见不了几次,我省得。”夭夭忍不住蹭了蹭他搁在自己脸上的大手。男人嘛,只要不被兄弟带跑偏,干的是正经事便好。她对老赵的品行还是很放心的。 “过会子他们就该来找你了,咱们还是起吧。”女孩儿温顺地伏在他怀内,口中虽这般说着,人却嘻嘻笑着一动也不动。 “今日他们都早不了,没人来打扰咱们,你大可放心地睡。”老赵看着在他爱抚下眼神有些迷离的夭夭,嗤的一声笑了。 为着两日后便要举办的合族祭神大典,峡谷的“吉地”内早早便结了两排辉煌的五彩日月神楼,正中则搭了一座三丈六尺五寸高的祭坛,东南西北四方皆设有石牌宝塔;王妃带着一众人等忙碌地准备祀桌供奉之物。夭夭百无聊赖地带着白灵看了半天,只觉这些布置有些像古代东北鲜卑、乌桓、肃慎等民族或地区信奉的“珊蛮神教”,该教派主祀日月山川诸神,信仰“万物有灵论”,且以“巫神奶奶”(即珊蛮,相当于 “先知”)为沟通人神之间的信使。 古来巫、医相通,大约完颜部的那位“巫医婆婆”便是此间的“珊蛮”。 因是完颜部一年一度方有的盛事,部内的青壮男女皆十分欢腾喜悦,各家各处都在准备供奉神灵的牛羊祭品,一时间待宰牺牲的惨叫声不绝入耳。夭夭实在受不了,便求了老赵带她出去躲一天再回来;老赵便辞了茂林去牧场驯马的邀约,与她一起策马去往莫丹峰闲逛到天黑方回。谁知二人刚回到营帐,便一同被焦急的大妃请到大帐“商议大事”,这回,是为了两日后大典的祭神舞向老赵借老婆。 原来,完颜部的祭神大典有一项极为重要的环节,便是这向天地日月神祇献祭的祭神舞,其他的尚好择选,但领舞者需两位身心洁净、地位尊贵的美貌少女。王妃选不到合乎巫神奶奶要求的女孩子,只得“举贤不避亲”,拿小姑子廷莪顶了日间祭祀金乌日神的缺儿;如今还缺一位夜间祭祀月神时的领舞。眼看着庆典就在眼前,王妃无奈之下便向大妃荐了“闲得到处乱逛”的她。 大帐内,大妃向夭夭反复说了跳祭神舞是吉祥之事,且舞步易学,可由阿不罕氏亲自来教,小四也会参加,等等; 王妃又再四向老赵保证会亲自看顾她二人,老赵脸色才松快了些。夭夭心里本有些发怵,但一想到那小四也被赶鸭子上架,大约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便一咬牙应了下来。 王妃见老赵也勉强点了头,才放下心头大石。这祭神舞她未嫁时也跳过,之后便被完颜部大王子相中成了他的正妃;于女子而言,凭借一舞而飞上枝头做了凤凰,怎不算是吉祥如意之事呢?当夜,不情不愿的夭夭便被王妃亲自领到了峡谷内巫神奶奶所居的神社,看到了同样一脸不爽的小四。小四看见她,也是一副“你咋也被骗来了”的表情。王妃将夭夭送到神社后,只低声嘱咐了一句“听巫神奶奶的吩咐”,便不顾她二人脸上的惊慌与恼怒,带着人一溜烟地走了 夭夭看了看那头回见的“巫神奶奶”,只见她皱皮青筋的一双手搭在髀上,手上一寸来长的指甲皆是漆黑的染料所染的墨色,全身瘦骨嶙峋的,头发乱蓬蓬的直垂到臀下,活像是一具坐化了的枯骨。夭夭往小四身边蹭了蹭,小四忙一把扯住她的手,两人的手皆是冰凉微颤。耐着性子等了半晌,那端坐着出神的“奶奶”才呻吟了一声醒来,小四便乍着胆子用本族话问她下一步要怎么做。“奶奶”睁开眼,从头到脚打量了小四半晌,默默未发一言;待看到夭夭,一双浑浊的眸子便泛出两点瘆人的光来,几乎要看穿她似的。小四见状便向前一步介绍道:“婆婆,这是我部的贵客,白山部的郡主,是王妃亲自请来参加两日后大典的。” 巫神奶奶听罢,便用不熟练的汉话向夭夭询问了年岁及婚配问题,夭夭一一答了。那奶奶让她捋起衣袖露出一截手臂,摸摸索索地找到她小臂上的一处穴位,重重按了下去,夭夭疼得尖叫了一声,一脸幽怨地看了小四一眼。巫神奶奶点点头, 又换小四试了一遍,小四吃痛气得柳眉倒竖,一把抽回了胳膊。奶奶满意之后,便令她们去神社内的温泉沐浴净身,二人有些尴尬,但为了快点儿离开这儿只得照办。 这里的温泉水将近五十余度,夭夭看着满洞的神符、经幡还有顶上挂着的黄黄白白的布条儿,吓得心快提到了嗓子眼儿;小四也是第一次进巫医婆婆的神社,同样缩在水里四处张望。“那谁,我们泡完澡就能回帐子了吧?这儿怪吓人的。”夭夭看了小四一眼,小声道,“王妃也是绝了,坑自己小姑子不算,居然还把我拖下水了。”小四瞪了瞪她,随即缓和了语气道:“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回去。你别唉声叹气的了,左右也就是这三天,忍一忍就过去了。” “你说的轻松,我总觉得祭神舞不会那么简单。”夭夭找了一处石头靠着,向小四轻声道,“比如祭祀这金乌神和月神,明明是极重要的大事儿,为何找上咱们这对菜鸟,你那腰都弯不下去,如何跳舞?我虽会一点简单的,可王妃怎么知道的?看来舞尚在其次,咱们俩才是关键。” “你才菜。”小四回了一句嘴,自己也陷入了沉思。 “你快跟我说一说你们历年来这祭神舞是如何办的,择定的女孩儿最后又怎样了?”夭夭越想越不对劲,便催着她问道。 “这祭神舞所选的少女皆须从我部八大姓里所出,第一项要求便是十五岁下未嫁过人的,第二项便是长得好看,如此神明才会喜欢;会不会跳舞的确不怎么重要。”小四忧心忡忡地看了夭夭一眼,接着说道,“至于那献祭的少女,大多会在大典后嫁给本族的贵人,我嫂嫂就是这样被阿哥看上的;也有福气更大的被神明看上了,数日后便会被接走只是几十年了,也只出了两个。” “被‘接走’,是什么意思?”夭夭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哎呀,你快说啊!” “我听王妃嫂嫂说,在后日的祭神大典上,我们俩都会有福分见到神明,受神明赐福的。你呢心里有你家将军,我呢也舍不得阿娘、父兄和孩子们,咱们心有牵挂,才不会被神明看上的。”小四不以为然。 第60章 於菟金乌 两人在温泉里待了约半个时辰,浑身上下的毛孔都被泡得舒展开来,晕乎乎、麻酥酥的极是舒服。巫神奶奶见时候不早了,便派了女奴送进来两套同色的亚麻料子的素色衫裙,并伺候她们出浴。二人携手出了泉洞,巫神奶奶教她们在神龛前的蒲团上坐了,另拿了一支描眉细笔蘸了特制的颜料,在小四的额上勾了一朵火红的火焰般的妆花儿,在夭夭耳后描了一枚似乎有三个卷曲的连叶瓣儿的金色符文,两人对望了一眼,也觉得挺有意思的,便相视而笑。 接着,巫神奶奶拿出了一小铜盒粉沫状药饵,给她们分别喂了一小银匙在口内,小四面露喜色一口便吞了,夭夭到底胆子小,便把那药末儿暗暗拢在舌下;虽然这巫神奶奶未必敢下毒害她二人,但防人之心不可无。之后,巫神奶奶便一项一项地叮嘱了这两日间要如何仔细斋戒沐浴、清净身心诸事,便放她们回去了。 夭夭遇到大赦一般急匆匆拉着小四奔出神社,看着四下无人,方将含在口里的药饵一下吐了个干净。又拉着小四仔细叮嘱道:“这个药是腐坏的野蕈晒干了磨成粉做的,有毒的。你若信我,下次她若再喂咱们吃这个,你千万别像今日这般毫无防备。” “你就别乱想了,一惊一乍的,不嫌累啊。”小四皱了皱眉。 夭夭见她不信,也不好对她们的宗教信仰发太多议论,好歹这野蕈只是有一些致幻作用,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大事,于是便闭了口不再说话。 待二人出了峡谷,方看见老赵带着人正焦急地等她们。老赵看见她便大踏步走了过来,夭夭心内十分喜悦,不觉丢开小四的手迎上去一下跳入他怀内;老赵顺势将她抱了起来,看她发尾还湿漉漉的,身上穿的也怪模怪样的,忙一叠声地问她“怎么了”“有没有被为难”等语;未及她答言,又令跟来的汝元、予京等人送小四回去,嘱咐了一句“不要停留”,便着紧抱她回寝帐查问。 “你、你可要记得巫医婆婆叮嘱的事儿。”小四见她一副没出息的样子,翻了个白眼在背后喊了一句。 “我省得。”夭夭笑眯眯地答道。 待二人回到寝帐,夭夭将在神社发生的事儿事无巨细地讲了一遍,包括被巫神奶奶喂药之事;老赵听完皱着眉头安抚她道:“你若是害怕,咱们就不去了,我去知会王妃,让她们另选合适的人。” “只是我若不去,左右也会有其他的女孩儿得去,都是一样的。”夭夭笑道,“莫担心我,这几日我自会注意。到了后日的祭神大典,你在外头多看顾我些就是了。” 老赵不意她竟有如此胸怀,想了一想便同意了。 夭夭看他安稳躺好后,正要伸臂揽自己入怀,便“嗤”地笑了一声说道:“那巫神婆婆说了,这几日叫我不要同你亲近。” “嗐,那神婆说的不是这个。”老赵将她拖到怀内,仔细地看了她耳后新描的符文,心里总有些不放心,便再四叮嘱她道,“若是觉得有什么不妥,一定要叫我知道。” 次日一早,王妃便亲自带着侍女过来接她,夭夭细问了安排才知道,之后两日并不好过,白日里她与小四除依例斋戒沐浴、演习祭神舞外, 夜间尚需在山上的帐子里独自住一夜“迎神”,这“神”如何个迎法王妃并不肯细说。夭夭望了一眼脸上有些发黑的老赵,只得宽慰他道:“到明晚‘迎神’时,我带着白灵去,你不必挂怀。” “将军若不放心郡主独宿,那日夜间自可过去探视。”王妃饱含深意地觑了老赵一眼,掩口而笑,“妾身自识得将军,从未见过将军竟如此儿女情长。” “王妃取笑了,还望你多多看顾我家夭儿。”老赵含笑拱一拱手。 祭神舞极是简单易学,只需舞者在祭祀时反复做出祈福、祭拜、谢神等一系列动作,再则便是配合好巫神奶奶及装扮的众神祇完成所有流程即可。夭夭默默记下要诀,又练习了数遍便会了。二人午后又一同去神社见巫神奶奶,听她详细讲解了祭祀规程,又反复强调了在当日祭祀之时不可心有杂念、要一心愉神等事。 到了夜间,在泉水里泡得皮松骨嫩的夭夭实在忍不住,便开始追问明天晚上那个“迎神”是怎么回事,谁知她也是一脸茫然,一问三不知。 “反正咱们住在一处,应该无甚大事吧?”夭夭一脸讨好地探了一句口风。 “我在东帐,你在西帐,咱们不住在一处。上山的路会有戍卫把守,你就别担心了。”小四欢快地撩了一把水,洒了她一身。 祭神大典的前一日,完颜部便似过年节一般热闹隆重,按照小四的原话“比她大哥娶老婆还热闹”。不仅分散在四平、建州等地的完颜部族人闻讯来了上千人,连南边的汉人以及大、小安山的达斡尔人也来了许多做买卖、看热闹的;以至于雪山下的草原和谷地几乎住满了人。如此一来,闹得夭夭越发紧张难安了。她和小四本来就因斋戒饿得难受,这一日更是天未亮便被拖起来盛装打扮,那王妃竟然连早饭都忘了给她俩送;两人无奈,只好忍着饥饿、大眼瞪小眼地互相打量对方夸张的衣饰和妆容。 小四穿着一身金线羽织的大红礼服,绣着火焰绕日的华丽图案,颈子上挂着一副黄金雕镂的三足乌配饰,头上是一顶赤羽编成的华丽头冠,额头上依旧是巫神婆婆亲手画的神秘妆花儿;夭夭的装饰相较之下简单了许多,仅一身月白色圆领锦衣,胸前以金线绣着一团小四所说的挑月虎纹,头上也只别着一枚粗制的桃木簪子。夭夭有些羡慕地看了一遍小四,只觉她不说话的时候还挺像样的,便忍不住轻声道:“古籍《山海经》有云,‘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贵部这祭神的传统,倒是颇有来历。”小四瞅了她一眼,暗笑道:“你凡事都要逞才、展能,那你可知,为何祭月的礼服绣的是挑月虎纹?” 夭夭见她这般问,不答倒显得自己无能了,只得细思后缓缓说道:“《山海经》又曰:‘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又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神荼、郁垒,即‘於菟’也;‘於菟’便是虎。只因后人讹传,方才把‘於菟’认作‘玉兔’了。我说的可对?” “你闭嘴吧。”小四瞥了一眼得意的夭夭,又摸了摸肚子,悲叹一声道,“过会子便会来人送咱们去山上,难道叫咱们饿到明日祭祀结束吗?” 第61章 神隐月下 二人在帐子内挨到申时正刻,总算有人想起她们饿了大半天还未吃饭,好歹叫人给送了一些奶酒和素糕饼来。两人急匆匆吃毕,便听见帐外由远及近传来一阵阵嘈杂的人声和演乐之声;过了一会儿,便有装扮好的巫女、神侍进来请她们出帐上轿。小四握一握夭夭的手,低声嘱咐道:“你别怕,我阿嫂说了,晚上会有人照看咱们。”说罢便被先行接了出去。 过了一盏茶的工夫,便有神侍们列队进来迎她,夭夭缓步出帐,走上一副六人抬的朱红色木质“神轿”,肃穆盘膝坐定,便由众人簇拥着,沿巫神奶奶事先卜定的路线游行了一遍,最后进入峡谷之内。一路上,夭夭看着前头开路的一众神祇和兴奋围观的人群,到底有些发怵,只觉自己这副样子特别像送给山神的祭品。夭夭望了望前头已被送上半山腰的小四,虽知道老赵此刻就在人群中,但还是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四处寻他,看见的却是观众们直勾勾观赏她容貌及装饰的灼热眼神儿。 神侍们将她抬至祭坛中央,头戴三色羽毛冠、身穿五彩巫服的“奶奶”带着一群赤膊光腿、腰系神符、脸上画着油彩图案的神汉立刻迎了上来,在她面前胡乱拜舞了几番后,众人便吆喝着抬她涉过河滩,往西山顶上的“迎神”布帐而去。 这一系列流程实在诡谲可怕,还好白灵一直跟在身旁,不然她几乎要跳下轿子夺路而逃。 “迎神”的帐子布置得十分简单,内里只有一盏松香油灯并一副火折子,当地下正中铺着一块草席,草席上是一张四四方方雪白的羊皮毡毯,目测只够她蜷着身子躺下,连张床都没有。夭夭面无表情地盘膝坐在毡毯上,接过神侍递过来的一个装满不知名的红色液体的小坛子,也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她此刻也顾不得什么静不静心的问题了,只一个劲儿地盘算着晚上怎么个睡法;若是夜里不得睡,次日可什么事儿也做不成了。 待红日西沉,众人散尽,天便逐渐暗了下来,她这一身衣服面料虽好,却也实在抵御不了这山顶一阵阵袭来的冷风;加之一日之内几乎水米未进,为着上次雪狼谷的教训,又不敢点灯燃火、招来麻烦;无奈之下,又冷又饿的夭夭只得唤白灵过来,偎着它勉强挡些风。一人一狗这么凑合着熬到深夜,但见浑圆一轮明月升至半空,月光如水波一般倾泻而下,观之可喜可叹。夭夭便裹了裹衣服,带着白灵出帐赏月。 “白灵你看,好大好圆的月亮啊!”夭夭看那月中的环形山隐隐可见,便摸了一把狗头赞到。谁料白灵不解她意,一望见满月便条件反射地嚎了一声,将她吓了一跳;不多时,便听见远处山谷中的群狼附和着一声接一声地长嚎。峡谷内的祭坛点着几十盏长明灯,如点点星辉一般与明月相映成趣。山下亦有戍卫十步一岗地把守着上山的通道,看来小四临走时所言非虚,她们俩都很安全,“迎神”大约就是走个形式罢了。 “如此良辰美景,若是他在该多好啊!”夭夭负手而立,望着双目炯炯的白灵,不觉有些遗憾。 “夭儿,我在。” 熟悉的嗓音,在山野空旷之处显得愈发温柔清澈,如夏夜里的一杯好茶。是他来了。 夭夭一喜,只见那来人身姿英挺,袍服飘逸,一张赤金鹞鹰面具遮着大半张脸,正在十步之外静静地看向这边。“夭儿,我担心你饿着,来给你送些吃的。”那人并不急着向前,只在远处依依说道。如此这般称呼自己的自然是他了,夭夭眉开眼笑,三步并作两步高兴地跳入他怀内,扳着他的脖子亲热道:“多谢你来看我。”一边伸手去揭他面具。 “这是完颜部的圣物,不可拿下来。”那人单手抱着她,一手按住她欲揭他面具的手,一边柔声哄她道。 “难道今夜这“迎神”便是让一男一女独自在山上约会不成?”夭夭搂着他嘻嘻笑道,“居然还不让我看见你的脸,真是会故弄玄虚啊!” “外头这般冷,咱们去帐内说话吧。”那人见她柔媚娇俏,举动间一派天然灵动,不觉有些动情,忍不住将抱她的手紧了一紧。白灵见状在二人身后呜呜地叫了数声,夭夭笑道:“今日我这白狼有些奇怪,见着你怎么都不亲热了?” “大约是我这面具闹的。”那人笑着解释了一句,便匆匆抱她入帐。 次日清晨醒来,夭夭看着空荡荡的帐子有些发蒙,昨夜的一切犹如做梦一般的不真实。他踏月而来,将自己哄睡后守了许久才走的,身上盖的是他穿来的袍子,余温尚在,长度恰好将她严严密密地罩住;头发是散开的,那根桃木簪子已然不知去向;狗也不在身边。夭夭思来想去,总觉昨夜的老赵有些不对劲儿,但又说不上来哪儿不对劲儿,如此辗转思索直到有人来接她去神社,依旧想不明白;左右自己也无事,便一咬牙干脆摆烂不想了。 夭夭在神社内见到眼圈发青、面色不善的小四,小四看了看精神尚好却披头散发的夭夭,二人皆心领神会,当着巫神奶奶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我、我昨夜好像认错人了。”夭夭泡在泉水里一副欲哭的表情,“我不知道是谁,他带着你们的面具” “我把安木图打了。”小四皱眉道,“谁叫他半路拦别人的道儿!” “你可真行啊!我还不知道怎么跟他说。”夭夭可怜巴巴,“这半夜跟外男私会的事儿,可大可小,可轻可重。” “你们汉人规矩真多。既然你怕他心里过不去,就不说呗。”小四拧了拧她的脸,“上次你在白山时,还发过毒誓要嫁给那个契丹人康王呢!怎么现在遇上这点子事儿就怂了呢?” “你、你不要说这么大声啊!这件事我宁愿他一辈子不知道才好。”夭夭赶紧去捂她的嘴,横了她一眼道,“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你一向是别人求着你过日子的,怎会知晓我的心境?” “别说吧。我阿嫂说过,夫妻之间为保恩爱,还要时不时地揣摩对方心意和喜好,轻易也不怎么说实话的。”小四觑了她一眼,认真道,“你家那将军若是知道了这事儿,必不会饶过昨夜那个人;于你也是不好的。” 第62章 祭神大典 二人沐浴妆饰已毕,便于峡谷内的彩楼之上各自候着辰正及酉时的两场祭祀。经过这一日一夜的折腾,夭夭摸了摸瘪瘪的小腹,觉得自己饿得快羽化登仙了,难道那所谓的“斋戒”就是为了让她俩减肥吗?今日若再不给正常送饭,小四还没事儿,熬完上半场就罢了;她估计真的得去见神明了!夭夭愤懑、委屈地想了半天,便听见外头传来一阵阵演乐声与人群的欢呼声,那祭神的音乐呕哑嘲哳的,混着不成调子的杂乱鼓点和神汉、巫女们的啸叫之声,诡异中竟带着一丝莫名的庄重感。 约莫过了辰时,王妃才带人过来给送了些酒食点心,跳完舞刚下场的小四也脚步虚浮地过来与她一起用饭。王妃见她二人实在辛苦,便好心地坐下来给她们透露了接下来的安排:日间除了大家随意比试武艺或骑射,赢得中意的祭品或彩头外,夜间还有针对她俩的“比武”,最终的优胜者将会来接她们下祭神楼。 “然后呢?”夭夭瞧了一眼差点儿噎住的小四,转头严肃地问王妃。昨夜那“迎神”仪式已经够匪夷所思了,没想到重头戏还在后面。“这次祭神大典参与者众多,我与大妃本商量着,不如请赵将军来接四妹;三王弓马骑射及武艺也是难得的,便来接郡主。如此可保万全。”王妃觑着她俩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 “不行。”夭夭和小四同时反对。 “阿嫂,当年是我阿哥打赢了众多竞争者,才娶到你的吧?”小四一语道破其中的关键,“且不说赵将军和阿夭已经订婚,我三哥哥的心意你还看不出来吗;若是这般安排,岂不是要闹出事来?” “只怕将军知道了,也不会答应的。”夭夭有些感激地望了小四一眼,面色如水看向王妃,低头沉默道,“可惜汝元、予京哥哥刚挨了打,不然以他们俩的能力,倒是可以帮着顶上一阵。再让安” 小四出言打断夭夭的话,默默沉思了一会儿,向王妃笑道:“如今你倒是急了,两日前怎么不见你急呢?既然是本族的规矩,就按照原本的规程继续下去,也不必费心提前做什么安排。若是有命定之人赢下比试,对于我而言,也不是什么坏事。” 夭夭看着有些认命的小四,忍不住关心道:“你真的拿定主意了吗?” “阿夭,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小四瞥了她一眼,叹口气道,“今夜能赢下比试的,左右不过是我们完颜部八大姓的贵人;我便依照族内的规矩,与他们联姻便是,又不会掉块肉;至于你家将军,今夜我三哥哥必然会上场的,若是他不能赢,你可就麻烦了。” 夭夭想到“迎神”夜上山与她会面的神秘男子,不免有些心惊,便向王妃泠然笑道,“只要比武场上无人做局为难我家将军,大家顺顺利利地过了今夜,咱们便不会有什么麻烦。” “至于三王,只怕未必是我家将军的对手,若是不小心伤着他,你可别跟我翻脸啊!”夭夭笑向小四道。 “不过,我倒希望我三哥哥能赢。你若是能嫁到我们雪山,咱们以后就能在一处玩了。”小四一向是个天真烂漫没心眼的,也没听出什么来,只亲热地掐了一把夭夭的脸,兴奋言道,“我三哥哥若得了你,必不会再娶侧妃。阿颜、阿莫也会多个人来疼了。再说了,雪山天地宽广,自由自在的,比闷在深宅大院里可好太多了。” “阿廷,别乱说。”王妃见她面色微变,赶紧去拦小四,“你怎知将军就不好了?” 夜间祀月的祭坛上,夭夭身姿轻盈、广袖翩然,清冷的小脸上看不出一丝表情,只按部就班地跳着祭神舞。扮演的神祇们穿着五彩的巫服在火光中穿梭着,一轮圆月倒挂在峡谷中天之上,月光的清辉沐浴着天地间的万物生灵;有那么一瞬间,夭夭感觉浑身充斥着一股神圣感,灵魂似乎与缥缈的神明交会、融合在一起,神秘的、飘飘欲仙的感觉在四肢百骸悠悠回荡。她本想借机向神明祈祷,要恒久的爱,以及未来的辉煌梦想,但她只沉醉了那么一小会儿,便被理性拉回了现实——估计自己是饿出幻觉了,要不就是被巫神婆婆偷偷下了药。围观的人群很是安静,夭夭能真实地感受到许多人正在欣赏、打量着她, 他们目光贪婪,欲念高涨,这哪是祭神啊,分明就是一场唤起人们争斗心和掠夺欲的开场狂欢。 一舞终了,夭夭便被巫女们簇拥着重新回到彩楼上,和已经睡了一觉的小四一起等着人“接”她们。二人竖着耳朵听了几遍外头传来的助威声和叫好声,都有些惴惴不安。她担心老赵若是下了重手伤了人,会被他们下黑手围攻;小四则担心死心眼的安木图被人打死。如此又勉强挨了半盏茶的工夫,二人实在忍不住了,小四一把扯下屋内的一副红绡尺头,与她裹了一圈,好盖住她那一身过于扎眼的白色礼服:“左右比武场就在楼下,咱们俩也被众人瞧见了,出去看看又有何妨?” 夭夭看那彩楼之下的比武场中四角皆点燃了熊熊篝火,正中更是烧着一架三人高的巨型火架子,几乎将半个峡谷照得如同白昼。小四拽着她在楼上寻了一个不显眼的所在,便静静地观察着即将上场比试的人们。夜间的比武不像白天那般复杂,只纯粹比试武艺,或赤手空拳摔跤搏斗,或以刀剑枪戟互相拼杀;皆是点到为止,以不伤害对方的性命为底线。夭夭揣着小手看了半日,几轮上场的竞争者已被抬下去了十来个,仍没见一个认识的人,不觉焦急道:“安木图大哥不会被你打狠了吧,怎么不见他来?” “我正在找,你别说话打扰我。”小四目视前方,不耐烦地答道。 第63章 比武大会 夭夭看着场外乌泱泱往里挤的人群,又寻不到老赵和汝元、予京他们,不免心烦意乱,“月神啊,他该不会不知道今晚比武的‘彩头’是她吧!”夭夭望着圆滚滚、胖乎乎的大月亮,眼前有些发黑。 “他们来了!”小四兴奋地扯了扯她的衣服,指着远处峡谷的入口,“我阿哥们,还有你家将军,他们都来了。” 老赵带着汝元、予京、张弥、王英等人一径穿过人群,寻了离祭坛最近的一处所在,面向内场负手而立。仔细看了两场比试后,便将王英和汝元唤到近前,轻声交代了几句。他二人便依命去另一边寻茂林、茂贤及安木图他们;过了一会儿,三王茂清也带了两个侍卫模样的人转到老赵附近站住。夭夭见老赵面无表情地看了三王一眼,心跳便像慢了一拍似的。 许是参与竞争者过多,比试虽分了数组同时进行,但依旧进度缓慢,老赵便令张弥及予京二人入场速战速决,三王见状也将随行侍卫派入场内迎战;他四人同时上场之后,比武的进度立时快了许多。但因汝元和予京杖伤未愈,二人勉强坚持了五六场便被茂贤安排的人替换了下来。张弥和王英则比较皮实,面对一轮轮对手的挑战皆稳定发挥,一直扛到了真正有分量的敌手上场仍未见输。 小四直勾勾地盯着另一边的汝元和王英,叹了一句,“你家将军挺讲义气情分的,是个好人。”夭夭不答,只默默看向老赵,谁知他顶着一张严肃脸只顾盯着场内;三王则很快寻到她和小四的“藏身之处”,看见夭夭便温然一笑,谁知那女孩儿并不看他;倒是眼尖的小四瞧见了他,还亲切地朝他打了一个鼓励的手势。 过了一会儿,三王的两名侍卫渐渐不敌新上来的挑战者,无奈落败;体力渐衰的张弥也被击败出场。老赵见时辰已不早了,便解了外头的衣服交到予京手内,自己大步进入内场站定,向场上的四人示意一起过来。 “你家将军要上场了!”小四难以置信地轻呼了一声,“这种比武,这时候上来面对的便是车轮战,何况是以一敌四?”小四话音刚落,比武场上便响起一阵惊雷般的叫好之声,再看时,场上四人已被赤手空拳的老赵依次击败,最后一人被他一个横踢踹着小腹,在夭夭眼前飞出去两丈远,趴在地上无法动弹,被人抬了出去。另外三人则伤势较轻,便自己从地上爬起来狼狈离场。 夭夭见他一招一式有些像空手道的样子,只是出手更简单凌厉些,如出拳之时只重点攻击对手的下颌、耳后及太阳等要穴,一击之下,对手便会眩晕倒地,毫无再战之力。碰上重量级的敌手,便用杀伤力较大的前回踢或侧踢等腿法。老赵游刃有余地击退了十余人后,方才舒展开筋骨,便也不再对前来挑战的人客气,若见有来纠缠的,便下重手将对方迅速击昏了事。看着老赵众目睽睽之下开启了群殴模式,小四攥着她的手有些发抖,“上回你跟他争吵,你、你就不怕他打你吗?” “现在挺怕。”夭夭看他以守势反手将一人格出两米开外,那人半跪在地上捂着脖子;又借力将扑过来的一长发短髯汉子闪于身后,一掌拍于地上;远远一个持刀的异族汉子未待近前,便被他回身一个侧踢,扑地飞到不远处的篝火架上,那人便怪叫着滚在地上。一系列动作迅疾如风、流畅高效,又兼他腿长臂长、身姿硬挺,打起架来亦十分好看,夭夭激动地欣赏了一会儿,看了一眼在场外认真观战的茂清,不知想到了什么,脸一红,便转身躲入小室内,不再出来看他。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夭夭听见一群人大声吆喝着走近彩楼,接着便传来了有人登楼的脚步声。“墨曜”“宵练”她一样都没带,为防外头有变,夭夭只得拔了浑身上下唯一的利器——桃木簪子,暗暗握在手内候着来人。那人来到二人暂时歇息的小室,一眼看见握着簪子满脸紧张的夭夭,忙自己揭开面具,露出一张关切的脸来,柔声安抚她道:“是我,别怕。” 见是老赵来接她,夭夭方松了一口气,扑上去一把抱住他脖子,几乎喜极而泣道,“你刚才在场子上可有被人伤着? ” “咱们回去再说。”老赵爱怜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又转头看着小四道,“外头已经安排好了人,四公主再耐心等上一等。”说罢,便将她一把抱起,径自急匆匆下了彩楼。 外面夜深风冷,月已西沉,但比武场上依旧热闹非凡。老赵抱着她直接穿过围观的人群,夭夭忍不住探了探头,看见场子中央燃着一堆篝火,赤着胳膊的王英和一个块头不小的女真武士正扭打在一处;人群亦不时爆发出一阵阵欢呼声。待二人走出峡谷,人声渐渐不闻,老赵方对她笑道:“我今日为了你,可不怎么轻松呢。”夭夭听见这话,也不答言,只默默地拿一双亮晶晶的眸子望了老赵一眼,随即搂紧了他的脖子。 老赵将她抱入帐内安顿好,自己出去叫人备了些精致的茶点送来,两人对坐着一起用了些。老赵见她像是被饿狠了的样子,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口里塞糕点,早没了晚间对月起舞时那般出尘脱俗的样儿,只得笑着给她拍着,又递茶水给她吃。夭夭急急地吃了两三块蜂蜜绿豆糕,喝了几口茶,整个人才慢慢从饥饿和劳累的状态中缓了过来。 “王妃几乎饿了我两日,你看,我都瘦了一圈儿啦。”夭夭惨兮兮地扒着他肩膀告状,“你去问问他们,这难道是完颜部的待客之道吗?还真当我是餐风饮露的神仙啊!” “早知这般辛苦,便不该答应王妃让你去。”老赵见她一头丝绸般莹润的乌发披在耳际,卷翘的睫毛扑闪闪的,眸光如星子一般,鲜嫩嫩的嘴角上犹沾了些糕点的渣儿,便伸手过去给她抹了,含笑道,“仙女儿哪有这般着急的?”夭夭躲了一躲,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第64章 情理之辨 “阿廷那边,王英、安木图大哥能赢吗?”夭夭吃饱了有些犯困,看着眼前的高床软枕,忽然想起此时估计还在苦候结果的小四,便良心发现地打听了一句。 “难些。我虽派了些人过去,也只是尽人事罢了。”老赵边说边抱着她往床上放,“这个左右还要看天命。大妃并不中意没有根基的安木图,若是这次他能侥幸获胜,与四公主的婚事还有一线希望;若是不胜,只怕完颜部也要按规矩办事,将你这好友与他们族内的八大姓联姻了事。” “王妃早间跟我商量过一个法子”夭夭忧心皱眉欲说,便被躺下的老赵打断道,“我知道,只是那三王赢与不赢我都不放心;护着你本是我的责任,怎好由他人插手。再者,那四公主前些年,可汗与大妃见我与茂林关系匪浅,曾有意两家联姻,提的便是四公主;父亲不同意这才搁置了。如今,我也不愿叫你误会。” “若是当时阿翁松口同意了,你岂不是就就” “夫妇乃人伦之始,父亲并不反对我续弦,只是我家长房嫡支尚未有娶异族女的先例,因此这桩婚事才未成。”老赵认真道。 夭夭随便一说一问,没想到竟还有意外收获,本就有些不开心,现下听他这般说责任、夫妇、续弦的话,心里便如大暑热的天气被兜头泼了一桶雪水一般,一肚子的感激与感动也融化了好些;夭夭勉强忍了忍,大半夜的也不想与他争论,以免惹他不快,又显得自己幼稚矫情、不识大体,只得咬咬牙暗暗将被子裹紧了。 老赵见她神色有异,便耐心安抚她道:“我这般说破也是叫你放心,眼下你才是我最着紧的人,懂事些,不许耍小性子。” 次日她直睡到日上三竿,才从旋涡般的梦里挣扎着醒来,老赵早已起身忙着规划回程的事儿了;留下她守着一张大床,呆愣愣地看了半天圆圆的帐篷顶子,只觉无趣无味得很。又担心着小四那边的情况,便唤了人进来伺候自己梳洗。 祭月的礼服虽精美,但平日里是不能穿的,她便换上了王妃送来的那套雪白云锦新衣,挂了那副璀璨辉煌红宝璎珞,头上也赌气插了一支珍贵的镶金嵌玉红珊瑚簪子;见镜中人面色有些苍白,便抹了润肤的香膏,又点了些玫瑰色浅红口脂在唇上。 她平日里多是素面朝天、懒怠妆饰,一旦花些心思,整个人便立时光华闪耀如宝珠玉树一般。夭夭在镜中端详了下自己,又问了侍女自己这样“可见得人不”,她们皆惊艳得说不出话来。 夭夭带着白灵一径来到小四的帐中,只见她双眼微微肿着,人也恹恹的不在状态,便试探着问道:“可是安木图大哥受伤了?伤得重吗?” “他没事。只是我阿妈还不肯松口,真是愁得很。”小四揉了揉眼睛,闷声道,“你若念着我三哥哥给你送药的好处,去看看我三哥哥吧。他昨夜为了你,跟疯了一样,明知道不是对手还你家将军也急了” “三王他?”夭夭低下头,捻了捻手指,轻声问道,“我一个人不方便过去,你能跟我一起去吗?” “你不方便去就算了,免得再起误会。安木图还躺着不能下地,我得照顾他。”小四声音微冷,“替我谢过你家将军,昨夜若不是他派了王英大哥和汝元哥哥帮忙,只怕我便不在这儿了。”说罢一转身进到内间,留夭夭在外头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三王茂清的军帐设在可汗大帐东南三里外的戍卫营中,夭夭见路程有些远,便牵了追风,叫了张弥和几个白山的侍卫跟着,骑马往茂清的军帐而去。路上恰巧遇到遛马无事的茂贤,茂贤问了情况,便笑呵呵地表示她一人前去多有不便,可与她一起探视三王。夭夭红着脸感激称谢。一行五六人跑马来到茂清帐外,茂贤亲自将她引到茂清床边,自己便出来守在外间望风。三王茂清本伤重卧床,无法挪动,见她妆饰一新似特意来探望自己,便笑着强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夭夭忙过去扶他靠在枕上半躺着,自己坐在他床边也不知该说什么。 二人静静地待了半晌,茂清方打破沉默,虚弱道:“没想到,郡主会亲自来看我。我这伤受的也值了。”说罢,便见她有些歉意地朝自己笑笑,只觉那笑容温柔无比,一时间浑身的伤处也不怎么疼了。 “我来看你,是希望你别记仇,莫恨上我家将军;若在平日里,他肯定不会故意伤你的。”夭夭看着他胸口、胳膊皆有多处淤青破损,不知盖在衣服下的伤处该有几何;一时间也觉得自己家男人下手实在太重了些,便皱了皱眉挤出些心疼的样子,觑着他小声道。 “是我技不如人,怎怪得赵将军。”茂清面色微黯,含笑看着端然坐于对面的夭夭,她只要对着外人,说话、行事一向都是这么恬静、温柔且进退有礼的样子,连生起气来怼人也是绵里藏针、不露声色。 偶尔的失度,也多是为了那人。想到此,茂清悄没声地捏了捏藏在袖子里的那根桃木簪子—— “迎神”夜他乔装上山看她, 她却将自己认成了旁人,在那般美好的月色下,她白衫素衣,如一片云一般毫无戒备地跳入他怀内;他有些慌张地抱住她,看着她一双眼睛皆是幸福与愉悦,心脏便瞬间涨满三倍, 这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是他从未品尝与体会过的。 他想趁她熟睡时摸摸她的脸,竟也没勇气下手,便只好拔了她头上的簪子——他这一生能得到的,恐怕只有这根沾染她发香的簪子和这段难以示人的回忆了。 “假若我昨夜侥幸赢了赵将军,你可会考虑与我在一起?”茂清有些期待地问了一句,又解嘲似的摇摇头,叹道:“我如何赢得了他。” “三王自有旁人比不了的好处,又何必妄自菲薄? 比如上次给我送药,可见你体贴心细,知道体谅人的。”夭夭见他眼底浮着一层化不开的柔情与哀伤,人非草木,到底还是有些动容的,便勉强笑着劝他道,“天下好女子众多,三王又怎知日后遇不到更好的呢?” 茂清看她一脸挚诚,也不像是装的,自己倒憋了一肚子的话不知如何说起;又想起那日她在可汗军帐外被那人教训以致伤心哭泣之事,一时倒替她担忧起来,便轻声道:“若赵将军他,哪日辜负了你的心,你可要”三王说了一半,自觉这话有些不妥,便低下头咽下后半句不说了。 茂贤不知何时转到内间,恰好听见了,便向茂清横了一眼道:“郡主妹子和楮兄弟刚订婚不久,都还没成亲呢!虽说你是关心她,又怎好说这话呢!”又对夭夭爽朗笑道:“我这兄弟认死理,说话不好听,人又不中劝,郡主你别理他。”想了一想又补道:“上回聚宴我应下送妹子你的虎皮,如今也矾好了,午后便给你们送去明日好带走。” “多谢二哥哥!二哥哥费心了!”夭夭听见“虎皮”二字顿时笑逐颜开,随即朝茂贤作礼称谢。 三人又絮絮说了些道别及以后两族如何沟通、合作的话,眼看着时辰不早,夭夭便要起身告辞而去。三王虽十分不舍,但她到底应下了闲时可去白山部探望的话,这般好歹有些指望日后能够相见;又挣扎着要下地送她,却被茂贤黑着脸一把按倒在床上,茂清方才无奈作罢。 第65章 饯别宴上 “茂贤哥哥,你可见过三王的生母,她的容貌是否与我”夭夭骑着追风,小心翼翼望向并辔而行的茂贤。 “见过。”茂贤若有所思道,“郡主的眉眼处隐隐有些像她,我这兄弟才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郡主你别怪他。” 夭夭听罢,有些紧张地看了看随行的张弥及五六名侍卫,只见他们人人挂着一张扑克脸,似木雕泥塑一般充耳不闻,这才放下心来。便向茂贤点点头道:“三王思念母亲乃是赤子天性,我怎会怪他呢?” “茂清的生母本是渤海国没落贵族之女,因缘际会嫁到雪山,生了三王后境况方才好些。”茂贤脸上似有不忍之色,“那渤海云氏十分貌美可惜好日子没过多久,便碰上了契丹人与室韦人东犯,云氏惨死在战祸之中;茂清便由我亲自带着长大,如今他虽牛心左性、脾气孤傲些,跟我倒是什么话都说得。” 夭夭仔细听他说了一遍,也不好说什么,只暗暗叹息了一声,心想这三王虽年幼丧母,如今倒是颇为成才,除了待人冷淡些,处世高傲些,也无甚大问题。 “眼下他钟情郡主,倒不是虚情假意的浮浪人所为,只可惜缺了些福分和运气。”茂贤笑了笑,对她道,“赵将军虽严厉了些,但对妹子你的确是极好的;你宽些心待他,过些年头便懂了。” “愿如二哥哥所言。”夭夭低头沉思片刻,不觉心底澄明了许多。 一众人跑跑停停,茂贤亲自将她送回大帐,又与刚回来的老赵叙了一会子话便告辞了。 夭夭自去内间卸了妆饰、脱了大衣服爬上床歇息,茂贤的那番话不可控地在脑子里过了许多遍,“宽心,如何宽心呢?自己从不怀疑他品性的。或者她应该入乡随俗,拿古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以后不要太任性,凡事都听他的,由他做主便罢了。反正只要自己没死,老赵应该也不会出轨再娶;或许,在深宅大院里混吃等死也是一件美事。”夭夭想到此,有些愤懑地望着帐子顶儿,“可是,这也太没出息了吧!”她嘟囔了一句,不甘地翻了个身将自己埋进被子内。 老赵听她在内间翻来覆去的,便进来看她是怎么了。夭夭正在天人交战,试图说服自己安于本分与现状,到了年岁交权嫁他完事;便觉着有一双大手探入被子里一把将她挖了出来,“什么没出息?”老赵将她抱在怀里,满脸笑意地问。 “你进山的那些日子,我和王妃替完颜部安排过一些内事,只觉他们天然质朴,男子渔猎征战,女子照顾孩童老人;雪山又是一处极好、极自由的所在。我便想,若是我和你能在通化陪伴阿翁、照顾孩子们;闲的时候便去白山部石居住个一月半月,咱们一起读书写字,打猎游玩;不管外头的局势,任由他们闹腾去。”夭夭作势叹了口气,握着老赵的手道,“这样想着想着,就觉得自己挺没出息的。” “这倒也算不得没出息。”老赵搂她的手紧了一紧,有些感慰道,“夭儿,你能这么想我很高兴。” 夭夭在他怀里躺着等了一会儿,想听他说几句甜言蜜语或承诺之类的话,谁料男人表达了自己的心情后,连张大饼都没给她画。 “三王伤得不轻,你不方便去,我便替你过去探望了他。”夭夭挣开他的手坐了起来,面带忧虑道,“咱们先回通化看望阿翁,之后便一道回白山吧,杨老族长端午时便写信来催了;再者,我还有些事情要回去做,你攻打辽阳的事儿,还需到白山仔细安排筹划。” “父亲临行时便吩咐了,咱们不必回府,直接取道江源去白山就好。”老赵靠在枕上,望着突然认真起来的她道。 “还有一事,汝元和予京本是你的副将,这一年来倒是光守着我了;我想着,不如让张弥跟着我专司我的护卫,他手下的那些人也不错。”夭夭想起他们三人比武场上的表现,便开口央求道,“有过当罚,有功也要赏,昨日他们毕竟出力不少,为以后用兵计,不如将二人的军职恢复了吧?就当给我一个薄面。” “好吧。”老赵思虑半刻,便答应了。 “多谢将军。”夭夭不意他竟答应得如此爽快,面上顿时多云转晴,于是又假意调笑道,“将军不觉得这是徇私情吗?” “ 他们本就无甚大错,昨日也算功过相抵。”老赵将她拖到怀中,苦笑着在她腮上捏了一把,叹道,“总比你这几日闷声跟我置气的好!” 夭夭听罢,“嗤”的一声笑了。 晚间,王妃过来请她去大帐与女眷们饮宴饯别,小四带着孩子们、玉氏抱着尚在襁褓中的璟儿以及完颜部的庶妃、次妃们花团锦簇一般列坐在大妃帐内;夭夭在完颜部混了这二十来日,有名有姓的王妃、公主也能叫上来大半。小四照旧挨着她坐着,阿颜、阿莫有些不自在,夭夭便切了几片烤肉,裹了青蔬叶子分别喂给他们,自己也吃了几口便饱了。小四盯着她胸前光华闪闪的红宝璎珞,又瞅了王妃几眼,似有不满之色。 待到敬酒之时,王妃依旧捧了那要命的“桑落醉”来灌她,夭夭不敢纵情,见玉氏她们依次来敬酒,只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小四倒是有些反常,看见了酒如同见了去病的良药一般,只差没把夭夭的酒抢过来喝了。夭夭知道她忧心何事,便凑过去低声笑道:“等他好了,你不如令他跟着你大哥哥多出去几趟,实打实地挣些战功也罢了。总不好天天守在家里,大妃看着也不像。” “男人放出去次数多了,心就野了。”小四露出一个极成熟的笑容,看得夭夭一个愣神,下面的话也不知道怎么说了,“何况,若非男人们野心太大、杀戮心又重,天下便太平无事多了。他,我只希望他守在家里,保护族人也好,出门游猎也罢,最好就在我百步之内;这样我也安心。” “咱们不一样,虽然我也希望我家将军天天陪着我,但是他若是真就这么守着我,也不带兵了,也不关心家国大事儿了,我可能哪天就不喜欢他了。”夭夭自己斟了半盏“桑落醉”,与她碰了饮了一口,谁知她伸手拧了自己一把,压着声音教训道:“你可别是个三心二意的人吧!我三哥哥怎么会看上你?” 第66章 认子风波 “你看看这帐子内的女眷们,哪个不是从一而终的?”夭夭含笑讽道。小四顿时憋了一口气,撂了杯子看着皮笑肉不笑的她,皱了皱眉,自己也黯然了,“咱们守住自己的心便好,何必管旁人;若是他哪一天瞧上了别人,我便与他离绝就是!” “你何苦愁这个?咱们又不是寻常女孩儿,你是你们族里衿贵的公主,我好歹也有世袭的身份;别说不会有那一日,就算是真被男人负心劈腿,咱们还怕他们不成?” 夭夭将盏中的酒一口饮尽,看了一眼玉氏,她自离了胡日布便越发温润娇媚了;大约是这几日深受茂林王子疼惜怜爱,玉氏笑容满足,浑身洋溢着为人母、为人妻(妾)的幸福之态。玉氏看见夭夭望着她笑,便起身抱着小十二璟儿来到她席边,让她摸一摸怀里肥白娇嫩的婴儿;小十二眉眼像极了玉氏,虎头虎脑的十分有福相,夭夭曾听人说初生的小儿握力极大,便伸出一根手指给他抓,谁知那小家伙吐了一口奶泡儿,伸手拽住了她腕子上的一副镶珍珠的绞丝银镯子;这小财迷!夭夭笑了笑,便把镯子褪下来给他当玩具了。 “你家小十二可得了我不少好东西呢,不如给我做干儿子吧!”夭夭看着那小孩儿脖子上挂的金锁、手里玩的镯子,不觉笑道;说罢又觉不妥,刚要说自己未婚不能做人干娘的话,谁知那玉氏激动得泫然欲泣,直接抱着孩子跪下了;夭夭红着脸看着震惊的王妃、诧异的小四,也不知该如何收场。“郡主喜欢璟儿,这是玉氏娘儿俩上辈子修来的福气。”王妃笑道,“既如此,这镯子便算是给璟儿的定礼吧!” “这事儿可行吗?”夭夭赶紧把玉氏扶起来,又求助似地看了王妃一眼。 “郡主过两年便会有自己的孩子,如今提前拿小十二练练手,也未尝不可。”王妃掩口而笑。“那、那等我回白山,我再郑重给孩子办一份礼。”夭夭放心下来,红着脸伸手摸了摸吐泡泡的婴儿,又安抚了几下吃醋的阿莫,慈爱地说道,“阿莫也有礼物。” 那襁褓里的小孩儿仿佛知道自己被人相中了一样,眉开眼笑地一把握住了夭夭的手指。 “你家将军还没跟你成亲,倒凭空多了个儿子!哈哈——”小四拉着她归坐,忍不住笑了起来,“看你回去怎么跟他说,哈哈哈哈——” “你不提,我差点儿把他给忘了。”夭夭方才意识到这“干儿子”可不是她一个人的,老赵也有一份,便搓着手紧张道,“我晚上探探口风、说些好话,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反正事到如今,我是认下璟儿了。他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 展眼已近亥时,饯别宴也到了尾声,夭夭与小四互相交换了“分手”礼物——各自的配饰:一副红宝团宝相花璎珞、一副赤金三足乌项圈儿——两人对对方的配饰皆颇为垂涎。夭夭又从头上现拔了一根火红的丹阳点舞钗赠了她。如此,又安抚了一遍年纪小的阿颜、阿莫,承诺了以后必会来看他们的话,微醺的夭夭方由侍女扶着,回到她和老赵的寝帐。 简单盥沐梳洗之后,夭夭摇摇晃晃地转入内间,老赵靠在床上握着本书正等她,见她喝得双颊微红,如抹了一层胭脂一般,便撂下书蹙眉道:“王妃好没记性,怎么又灌你酒了?”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如今只道是寻常。”1 夭夭见他夜深未睡,如今又是担心自己的样子,这情景竟像是多年的夫妻一般;她路上被风一吹,进到帐子内又一暖,酒便越发重了,听见他嗔怪也不答话,只含笑念着在脑子里悠悠转转的一句清词,扑在他怀内搂住脖子呢喃道:“我今夜给你弄了个儿子回来,你不会怪我吧?” 老赵不知道她胡说些什么,只觉自己抱着团小火苗一般,欲要仔细问,那小丫头皮肤滚热地直往自己怀里拱,接下来,这团小火苗开始火星乱迸:老赵惊奇地发现她正在无师自通地亲吻他,像只刚长出绒羽的鸟儿一般在他脸上、脖子上、唇上啄来啄去,虽毫无章法但效果极好;亲了一会儿又一脸天真地问他“为啥没有反应”。 “王妃到底给你喝了多少酒?”老赵勉强稳住心神,扶着她肩膀问道。 “我忘了。就是上次的‘桑落醉’。”夭夭软绵绵地说罢,便扭股儿糖一般抱住他脖子,伏在他耳旁幽怨道,“你可是不喜欢我?” “你还小,过几年咱们、咱们再”老赵被她缠得快要说不出话来,这要命的小丫头眼下正如八爪鱼一般,挂在他身上不老实地扭来扭去。“有这么难受吗?”男人不安地摸了摸她滚烫的腰身,此时,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身上那股异香勾魂摄魄直扑鼻内,弄得他几乎神志全失;男人有些恼怒自己的软弱,却又舍不得放开她。谁料事态越发不可控,女孩儿见自己努力了半晌,他像个木头一样无动于衷,便鬼使神差地拖着他一只手,往自己胸口抚去 帐内的灯很快熄灭了,他翻身将她压住,她听到他粗重的喘息声回荡在耳际,甚至还有一两声自己得逞的笑声;渐渐地,她沉入了一场黑色的泥潭般的梦里,梦中的世界混沌一片,无边无际; 黑暗中似乎寂静无人,又似乎暗暗孕育着生机,她有些喘不上气来,闷闷的,绝望的,像潜水的人在拼命地往上浮游,出了水面却发现天地依旧不见曙光不知过了多久,她的耳畔才飘来一句低语: “小丫头,记着今日的教训,以后不许再喝酒了。” 1清·纳兰性德《浣溪沙·谁念西风独自凉》 。 第67章 鸾镜鸳衾 她昨夜喝断了片儿,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回想起夜间的事儿,也只零零星星记得一些开场和过程,细节则记不清了。现下整个人还是宿醉状态,又兼身体乏软,四肢懒怠,连脑颅顶儿都是蒙的。 老赵整理好外务便转入内室看她,只见她人已醒转,此刻正抱着被子犯迷糊,便走过来伸手摸了摸她脸颊,柔声哄她“快起床梳洗,外头都在等呢”。夭夭见他眉眼舒展、一脸舒心快意的样子,总觉得昨夜肯定发生了什么难以言说的事儿,一股羞耻感顿时直冲脑门。只得默默往被子里缩了缩,红了脸小声道:“烦请将军暂且避一避,我要起来。” 在她洗漱、理妆的空当儿,王妃又亲自带着人流水样地送东西来,她实在不好意思再收人礼物,见王妃一定要让她挑几样带走,只得当面拣了一套普通白狐狸皮制成的披风、一副雪白獭兔皮暖手套便罢了。王妃点点头,又拉她入内室,亲自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来,笑道:“这是他托我拿给你的丸药,专治你那月事的毛病;又有一张调理的方子,郡主拿回去按方抓药,吃个一年半载的便能痊愈了。” “唔,太好了。”夭夭怕进来人看到,急忙接了过来揣在袖子里,一脸笑意道,“多谢王妃还记挂着我。” “你这里是怎么了?”王妃伸手抚了抚她脖子上一片奇怪的青紫红痕,明白过来后不禁掩口而笑,拉着她戏谑道,“郡主和赵将军大婚之日,可别忘了送帖子来雪山。”说罢,便不顾她羞恼解释,带着人一阵风地走了。 待他二人一同辞了完颜部可汗与大妃,便有茂林、茂贤和小四率众送至雪山界外,茂林与老赵执手依依话别,看得夭夭有些动容,也照样子拉了小四的手,絮絮地说了一些遇事莫急躁、有空常联系的话,被她嫌弃地拍开手,皱眉说了一句“你若是有空,不如把讲给阿颜、阿莫的《西游记》写出来寄给我,这才是正经”。 “我哪有空搞这些没边儿的事儿。”夭夭见老赵朝自己走来,心中一喜,便朝小四笑道,“叫阿颜、阿莫乖一些,好好学骑射、写字,等下回我来,再讲给他们听。” “时辰不早了,咱们赶时间回去,得启程了。”老赵说罢,熟练地将她抱在马背上,自己翻身上马坐于她身后搂住,又朝送行的茂林、茂贤拱拱手,豪爽笑道,“后会有期!”便执鞭催马,率众往清源方向而去。 因路上太平无事,他们一队人比来时还要清闲,老赵不仅带着她上山打猎、野炊宿营,偶尔兴致上来,便令手下在山谷内扎了帷帐布挡,强拉着旱鸭子的她下水嬉游作乐;几日内几乎无所不至,将能想的、能做的皆尽兴玩了一遍,二人皆十分快意欢畅。夭夭自从那夜喝醉酒“主动”了一次,塌了房,清纯人设也毁了大半,面皮便逐渐老辣起来,不光与他同进同出、同食同宿,尽力陪伴他玩乐,还放出浑身手段,将他哄得天天如得了金元宝一般喜悦;到了晚间,她便如其他热恋中的少女一般,撒娇撒痴、弄诗弄词地与他玩笑嬉闹、甜蜜地腻在一起。 如此这般过了多日,她与老赵的感情便一天天缠绵恩爱、难舍难分起来;夭夭竟生出了想躺平嫁人的想法,暗暗期待他能做出实际行动,快些提出娶她。只是那人如柳下惠转世、孟夫子投胎,美色当前,定力竟是一等一的好,夭夭无法,又怕得很,更不敢闹得太过,只得在心中腹诽他“活该这么多年讨不到正经老婆”。 他们这一路上只在清源、柳河卫所略停了停,办了些不甚要紧的正经事,安排了些下半年的御敌、防卫等军务,并特意交代了若遇特殊情况,可与完颜女真部、白山部互为照应、相机行事。 经过江源县时,夭夭见了苦哈哈守山的从五品游击将军陈恭,亲自将张弥要到自己身边做专职护卫,跟去雪山的小队减员了十余众,余下的三十来人武艺甚好,夭夭便做主将他们编成一个加强排护卫队,以后跟着自己贴身保护。那张弥亦按例直接升了从五品奉车都尉,也算是不大不小的中下级将官了。虽说“护卫”这项工作发展空间有限,日后除非立下勤王保驾的大功,否则最高则止步从四品折冲都尉,很难再往上升的;但跟着她便如跟在老赵身边一般,惠而不费,且饷银也比普通军士要高许多;那张弥想都没想便一口答应了。 如此,他二人又散漫地走了三两日,夭夭才从龙门峰观日岭边一路踩堪地形,边慢慢沿天池骑着马往石居行进,心中则默默盘算着于白山北面布置防卫的事情;老赵早一日派了人回白山通报了行程,待一行人来到神女峰下,杨老族长早携众族长与各族管事的在一线天外迎候了。半年未见,夭夭看那杨老族长鹤发童颜、腰背挺直,猛一看竟有些像《大秦帝国》里嬴渠梁他爹的样子,许是老人家心情好,日子有了奔头,精神比往日更为矍铄了。 老赵将她抱下马,二人携手共同与族人们相见。夭夭走近了才发现,杨老族长身边多了位书卷气极重的清秀少年,约莫十四五岁;那少年见了她便亲热地迎了上来,端端正正地见了个礼,张口便唤她“夭夭妹妹”。夭夭愣了愣,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老赵,生硬地答了一句:“这位公子好。” 老族长见状忙介绍道:“这是我家孙子元衡,小字承平的。几年前跟他爹安仁去了南面游学,现在变得又黑又瘦,郡主不认得了也是寻常。” 夭夭细细看了看那少年,才记起这便是去年他离开白山时杨老族长曾经说过的、她曾经的“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的元衡哥哥;不过,这老族长也忒会睁着眼睛说瞎话了!元衡个头、身材虽远不及老赵,但身姿笔挺、俊眼秀眉,穿的是一身琥珀色对襟大袖衫子,笼着一副绣着翠竹的香色头巾,人物虽不及那康王,但也是位文雅公子、秀丽儿郎。 于是,夭夭笑吟吟地与他重新见过,便紧紧牵着老赵的手,由众人簇拥着来到石居正厅议事。 第68章 国事家事 杨老族长先是亲自禀了这半年来练兵、屯田及武备情况;铁矿和战马依旧短缺,但兵员、粮草俱是充足的,若是指挥合宜,在冬日里发动个几次小战役应该没有问题。宁远将军杨安民本驻兵于丹东,设了军屯之后,又广为招募兵丁,待过了秋日,第一波粮食谷米收上来,又可养兵数千。这杨安民乃是杨老族长的次子,据说是个天生能带兵的将才;夭夭应该早在人群中见过,只是她分不清哪个是哪个罢了。 如今守卫白山的则是杨老族长的长子——从四品明威将军杨安国,此刻正在杨老族长下首坐着,那人看着约莫四十五、六岁的年纪,有一张正派的国字脸,坐姿四平八稳的,气势也颇雄壮;夭夭“第一次”见他,便狠狠地瞧了那人好几眼,以后她的安全一小半儿得靠这位大叔了! 前半场议的是与通化将军府联防布控的事,夭夭听着一连串陌生的地名和人名儿,又提到了北边清源、柳河、江源三地的防守,且牵涉到南边丹东界杨安民所部兵马的调动问题,听着像是要为攻打辽阳郡做准备,她也插不上嘴,只得竖着耳朵仔细听老赵安排布置。厅内的族人们知道冬天将会对契丹人有大动作,都摩拳擦掌的很是兴奋。 带兵打仗的事儿她不懂,也管不了,反正有老赵全权裁夺就是;她这般想着,又偷眼地瞧了一瞧身边气宇轩昂的男人,顿时安全感爆棚。 之后,杨老族长又将自她册封后朝廷发放的年例、节礼乃至她七月间的生辰礼——拿着详细的单子一一报了一遍,单银钱一项,便有三十万缗之数,其他珠宝首饰、玉器绸缎另算。夭夭有种中彩票的感觉,但随即冷静下来,她有这个钱也没处花销,这年头,大炮飞机的也没处买,给她白白放在私库里也是积灰,不如拿去用在刀刃上。于是思考了半晌,便开口向杨老族长道,自己愿意将朝廷所赐银钱的八成之数充入官中,或充粮饷,或买战马,也可用以招工募兵、抚恤老弱;至于怎么花、怎么用,只需写个条子给她看看便好。 老赵见她如此说,先是赞赏地看了她一眼;众族长听了皆面面相觑,反应过来后,纷纷赞她慷慨豁达,有上古贤君贤后之风;夭夭有些不好意思,只再四严肃强调,这虽是公帑,但也是她的私财,因此绝不可有贪渎之事。杨老族长忙恭敬垂首答应。 大家又议到后勤诸司权责不明、事务杂乱等事,夭夭便建议将“将作局”改称“军器监”,专司制造枪戟、弓箭或研制先进的火器;另设造办处、军需司。造办处专管制作盔甲皮胄、马具战车等;军需司则负责为白山部三千余轻骑步兵筹粮发饷诸事。至于各司各处的人手、职位空缺,先由族长推举对口的专业人才,再由大家公选择定,如此也能保持一定程度的公平公正。至于战马的缺口,那金老伯曾说,良种马从繁衍到能上阵至少需要三四年的时间,急不得的,只好暂时半抢半买,凑合着度日。其他的细节问题,各司可随时上报,等她有了想法再定。 如此这般,众人商讨大事到未时方才散去;老赵和夭夭回到内堂匆匆吃了饭,一碗参鸡汤下去,劲儿很大,夭夭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随便洗漱了直接便冲到内室往床上滚;谁料老赵随后跟了进来,屏退了侍奉的云罗、玉纾,便解衣脱靴上了床,抱着她死活不让她安睡, “夭儿,你与元衡可是青梅竹马,从小玩到大的,只分别这三二年,怎么连他也认不得了?” 老赵问道。 “难道将军希望我和旁人很熟吗?”夭夭难受地扭了一扭,“哎呀,你让我歇一会吧,太困了,你看书房里的公文都摞成小山了;我晚上大约得熬夜做事呢。” “你是装作不认识?”老赵摸了摸她滚烫的脸颊,轻声道,“说实话,可不许骗我。” “嗐,杨老族长当初不同意我与你定亲,理由便是,你我年纪上不相匹配,那么,你觉得他心中可有旁的人选?”夭夭迷蒙着一双妙目,扶着他的手拿脸蹭了蹭——这是她示好的标志性动作,“可我偏生就瞧上将军你了,大约是老族长没料到的。如今,我怎么能再同以前一样,给将军招惹是非呢?”夭夭边说边往他怀里拱,她实在太困了,老赵还未答话,便听到她猫一般的呼噜声响起。男人摸了摸她圆圆的脑顶儿,觉得最近自己疑神疑鬼的做派属实是太可笑了:他居然怀疑这丫头早被人偷梁换柱了,怀里的这个是个赝品,不过是个好赝品——知情识趣的,还喜欢他;至于真的,可能是去年走丢了。 夭夭直睡到申时正刻方醒,老赵早就出去忙别的事去了。小桃与云罗红着脸伺候她去汤泉沐浴;出浴之后,夭夭浑身爽利,又换了一身玉纾亲手制的夏衣来。云锦罗衣,连绵垂施,宽大的裙幅上绣的是他最喜爱的五瓣桃花;那桃瓣、花蕊皆杂用了些贵重的金丝银线,于日间暖阳下或夜间灯下观之,浑身便如云霞一般灿烂辉煌。夭夭摸了摸这一身衣服,轻软透密,针脚竟自然地隐入了衣料的纹样里:玉纾的手艺越发精湛了,这要是挂在洛阳街市上售卖,没有一锭金子估计拿不下来。 “这么有才华的丫头,绝不能放她嫁人!”夭夭腹黑地想,“以后对她好些,或者给老赵当侍妾,叫她给自己做一辈子衣裳才好呢!” “郡主在想什么呢?”云罗端上一碟子红红绿绿的精致糕点,并一碗玫瑰杏仁甜酪,看见她朱砂笔举在半空,人则笑着出神儿,便八卦问道,“郡主和将军何时成亲啊?我方才问杨阿嬷,阿嬷还骂了我多事呢。” “你这么关心我成亲的事儿,难道是你想嫁了。”夭夭笑着羞她,又信手拈了一块贵妃红放在口内,未及咀嚼,海棠的花香、樱桃的果香便一瞬间盈满双颊,夭夭顿时陶然欲醉,心说,“得,这个极品的丫头也没必要外嫁了!都留下来陪我好生过日子吧!” 第69章 礼教大防 “郡主,杨家小公子来看你了。”小桃笑吟吟地端了一杯新沏好的人参花茶来,递到她手内。 夭夭刚将东丹及辽阳郡境内传回的十来份“情报”看了一遍,也不知该喜该忧,喜的是东丹国十数万百姓民心不稳,“人皇王”耶律倍又遭新国主猜忌、监视,其统治已岌岌可危,这与他们近来谋划的大事是很相宜的;忧的是一旦兵火燃起,这白山黑水之间天寒地冻的,流民四散,不知又要陡增多少冤魂新鬼。 听到小桃的话,夭夭喝了一小口茶,望着外面皱了皱眉,甘香微苦的味道令她舒服了些,便头也不抬地吩咐:“请他进来书房,设坐,上茶。”边将看完、批复好的数十份报文分类放于匣内。又展开了一份屯田的土地、兵员以及她封地内的户籍人口单子,将手里的细朱砂笔往砚台内抿了一抿,批了“田赋、租税依旧例加添一成,以充粮秣之用。采邑供奉则概免二年”。又细细地缀了几行小字,写明各地军屯须另设仓吏、司厩数名,每年按例向白山缴纳一定的粮食、马匹,其他则须自给自足。 “郡主,小公子已经等了好一会儿了。”小桃轻声提醒道。 “唔,你把这匣子里公文送到将军处,别待太久。”夭夭头略抬了抬,看了一眼被晾在一边的小小少年;只觉空气里有些尴尬,便微微叹了口气,正色道,“杨家哥哥,你夤夜来见我,可是老族长有事情要吩咐吗?” “我,夭夭妹妹,不,郡主”元衡已经窘得面色微红,看了一眼立于书案后的明艳少女,她个头虽高了些,但上半截身子短矮,坐着依旧够不着在书案上写字,只好站着做事儿;如今她居高临下地瞧着自己,语气冷淡,早不是两年前痛哭着、执手牵袖送别他的妹妹了!“这是我在江南游学时,从海上寻来的珠子,是妹妹郡主曾向我要的,你从前是最喜欢珍珠的。”元衡说着,从袖子内掏出一个鼓鼓的荷包。夭夭看见,便朝云罗递了个眼色,云罗忙走上前去接了过来,再递给她看。 滚圆的一颗宝珠,大如鹅卵,在灯光下如浮光耀玉一般,极是可爱。夭夭握在手心里瞧了半晌,可惜她如今换了个灵魂,性子大改,只爱玉器不爱珍珠了;如今这么大一颗珠子,若是拿给小梅碾碎了做珍珠粉敷脸,实在是暴殄天物。便朝他笑道:“杨家哥哥,这珠子若是寻常的也便罢了,只是这偌大一颗,必然价值连城,恕我不能接受了。”说罢便将宝珠封好,珍重递与云罗。 “不若待元衡哥哥日后定亲,将这宝珠送与女家润色妆奁,又可表珍而重之之心意,岂不更好?”夭夭见元衡接过荷包,望着她似有泪意,只得斟酌了言辞柔声以劝。 元衡听得她说“定亲”二字,已经算是明里暗里告诫他了,便低头将荷包捏了捏,重又放入怀内。朝她勉强笑道:“既然郡主不喜欢这珠子,我此行还从江南带回来许多天文地理、医卜星象乃至别样的野记杂闻、传奇话本子;明日我送过来些有趣的、好看的给妹妹看可好?” “如此,那便烦劳兄长再来一趟了!”夭夭听见有好看的书,忙眉开眼笑地答应了下来。 “夭儿,老族长家离石居甚远,你怎么好叫元衡来回跑呢?不如明日我遣人去云门自取吧。”不知何时,老赵竟然含笑负手进了书房。夭夭吓了一跳,瞪了一眼跟在老赵身后的小桃。小桃红着脸瞥了前面一眼,便低下头装死。“小梅小桃,叫张弥好生护送小公子回去。”老赵吩咐道,缓步朝眼神躲闪的她走来。夭夭忙将他让到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尬在一边,扭手扭脚地不知说什么好。 “我本想来看看你,没想到,这般的不凑巧——”老赵嗤的笑了一声,顺手端起她的茶盏子饮了一口。 “是他主动找来的,不是我叫他来的。”夭夭突然有一种私会外男被正主撞见的羞耻感,只得红着脸找理由解释道,“我总不好把人晾在外头,毕竟有杨老族长的面子——我没说什么不好的话。” “我知道。”老赵点点头,笑道,“我在外头都听见了。” “小桃这个死丫头,你来了居然不通报,真是越来越不省心了。”夭夭气闷地责了一句。云罗见他二人说话儿,早拉着玉纾回避了。 “衡儿如今颇知礼数,大约不会纠结于往事。”老赵叹道,抚了抚她的背,“我来是想跟你商议件大事。时辰不早了,咱们去床上躺着说。”老赵牵着她的手往内室走去,“你方才送来的线报匣子,倒是有几样新鲜事儿:一则是耶律倍的五十整寿,便在两个月后的八月十三。耶律倍会在生辰当日与王妃花车游街,大肆庆祝,我琢磨着——”老赵在她面前站着等她为自己宽衣,谁料夭夭与他大眼瞪小眼,半天也没领会他的意图;老赵笑笑,只得自己解了围带,卸了外头的大衣服挂在衣架上;转头捏一捏她不知所措的小脸儿,笑嗔了一句“傻丫头”,便自己过去坐在床沿上脱靴子。 毕竟是在白山自己的地界儿,这三陪加倒贴的,夭夭有点蒙圈,听见老赵催她“快些”,方“嗯”了一声慢腾腾地卸了装饰、衣裙,从床脚边小心翼翼地爬了上去,自己揭了被子钻进来盖好;心兀自扑通扑通乱跳。“害羞什么,又不是第一次睡在一处。”老赵笑笑,展臂将她拖到怀中。“你接着说。耶律倍的生日,之后呢?”夭夭红了脸,声如蚊蚋, “既是耶律倍的生辰,那康王必定会前去祝寿;你派去的眼线很好,已将天福城的地形和兵力部署摸了个七七八八;如此,咱们不如以牙还牙——”老赵搂着她,音声沉沉道。 “你是说,你要设计刺杀耶律倍?”夭夭忽地一下坐了起来,正色道,“将军可曾想过,不论事情成功与否,一旦契丹人察觉此事是通化和我白山部所为,战火必会在数日内爆发;我们要把这事儿算计清楚了,比如派谁去,如何刺杀,怎样撤出天福城,以及如何善后的问题,须得安排好,如此方能行事。” “你说的是。如今正值夏日,用兵的准备尚不充足,我们不能只图一时的快意,做弄险的事。”老赵拉她重新躺入怀内,一下下摩挲着女孩儿的脸,沉声道,“只是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我欲亲自报之。这次耶律倍大办生辰,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的意思是,遣选一队人与我一起,趁乱混入天福城刺杀耶律倍——事后,令江源县的陈恭就近接应。” “不行,你不能去。康王他见过你。”夭夭皱皱眉,扒拉开他的“禄山之爪”,“那人可不是个善茬儿,若是认出你来,你们势单力孤的——倒不是我长他人志气,只是双拳难敌四手,我如何放心你深入虎穴。汝元和予京哥哥也不能去,你手下的王英倒是可以用一用。” 老赵见她思虑时一双眼睛更见专注、沉稳,人也似乎长大了好几岁,又兼暖玉温香,女孩儿身子娇柔若无骨,摸着摸着,便忍不住凑上去欲亲吻她。气得夭夭直拿手推他的脸: “你这人,你还要替阿翁出气吗!” 第70章 琴瑟在御 “这事儿先不必急,不知两个月后会是个什么局面;咱们先想着就好。”老赵将她往怀里搂了搂,似想起了一事,便笑着说,“倒是下个月便是你的生辰;可要好好准备着。” “这又不是什么及笄的大日子,随便过一过便罢了。”夭夭笑道,“朝廷礼部送来的礼单子,我还没来得及看呢;估计又是些珠宝首饰、胭脂水粉的俗物,白白地积压在库房里;按我的意思,不如将笨重、无用的拿到中原高价卖掉,换些现钱来是正经。” “哈哈哈哈——朝廷赐的东西,你敢卖只怕也没人敢收。”老赵宠溺地捏了她一下,笑道,“留着做嫁妆吧。”老赵说罢,便往她嘴上循例亲了一口,随即扇熄了灯盏,于软枕上安稳合目而睡。夭夭抹抹嘴,不满地哼了一声,这人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一步步地试探她的底线;一个月前两人的最大尺度还只是偶尔抱一下罢了,如今居然滚到了一个炕上——她越来越依赖他了,习惯了他的亲昵和爱抚之后,连心也跟着软弱了。 今日方回白山,她凭空多了许多待解决的事儿,如今又多了一件,便辗转反侧的再也睡不着,脑中不停地思索着应对之策。东北三省可是工业大省,金属矿产、煤炭石油的储量在世界上都是有名的,可惜她一个百无一用的文科女,碰上这些也是望洋兴叹,毫无办法。找铁矿的事儿,只能靠有经验的老师傅带路,能不能找到还得看运气。军需用品,除了麻沸散、各种伤药之外,她还想从中原趸一批蔗糖或西域的石蜜来,这些食用糖有类似兴奋剂的作用;对振奋士气、提高战斗力大大的有用。 至于战马,“兵无好马不行。”若是大批购买军马,一则不知何处买去;二则动静太大,容易引起朝廷不安;三是不晓得钱够不够用!要是她封地内有几座富饶的铜矿山,朝廷再给白山独立的铸币权就好了!夭夭想着想着,忍不住兴奋地笑出声来。老赵觉察到动静,又将她往怀里拖了一把,“快睡吧。”他迷迷糊糊地哄道,象征性地抚了抚她的头颈及腰背。夭夭轻车熟路地顺势爬了上去,树袋熊一般攀住他睡着了。 次日一早,小梅、小桃来内室伺候她起身梳洗,一眼瞧见二人正腻歪在床上晨聊;皆吃了一惊,红着脸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我们这样是不是不合规矩?”夭夭望着自己一双白生生的爪子正扳在他脖子上,落在外人眼中必是香艳异常,一愣,忙松开手,不好意思道。 “论理不该这样。不过,白山并无哪一条族规能约束你,你想怎么样都可以。”老赵坏笑。 夭夭看着他的脸近在咫尺,忍不住上手摸了摸他有些扎手的腮颊,指尖刺刺痒痒的,不觉好奇地问道:“你们男人这须髯长在脸上,过不了两日就得打理,不觉着难受吗?” “这是什么傻话?男人哪有不长须髯的。”老赵失笑,随即捏了捏她腻白如羊脂玉一般的脸儿,定睛瞧了几遍, 女孩儿有些慵懒地趴在他肩头上,眉目如画,嘴唇嫣红,肩颈处的一小片肌肤如新雪一般;他看在眼里,身上便有些不自在起来,忍不住搂住她调笑道,“哪像你,光溜溜的——” “杨将军遣人来请将军,说要一同巡营查勘。”是云罗的声音。 “知道了。叫小梅小桃进来侍奉。”夭夭忙朝帘子外说了一声,“云罗,再好生备些茶汤点心来。”吩咐罢转头朝老赵道:“你这一出门,等闲到了巳时也吃不上饭,不如在家里先用些。”一边又下床替他择选袍衫、围带,一一递与他穿好;“我今日也要出门,看看马场以及内库,再是去白头山查访高丽境内可有会寻矿的师傅;张弥他们会跟着我去。若是你午后回来见不着我,就叫小梅小桃伺候你用午饭吧。” “为何不往中原去寻能人呢?”老赵望了一眼勾着头正为他系围带结子的夭夭。 “这事儿我想过,一则是查访不易;二则是远水解不得近渴。高句丽多山川、丘脉、温泉,有山必然有矿源,自然也少不了靠山吃山的手艺人;前朝太宗皇帝亲征高句丽不胜,除天时不与便,这蕞尔小国还是有些防守优势的。”夭夭说着说着,话题也偏了,忍耐不住,便咬牙切齿地哼了一声,“高丽国偏僻,又接山靠海,虽曾数度归化过中原朝廷,却是天高皇帝远,管他不着。异日若是再闹腾起来,疥癣之疾也是要命的。若是能一劳永逸,消了这隐患——” “你这番心思,只怕要再过些时候方行得。”老赵虽笑着,却忍不住目含隐忧地瞧了她数眼,这个小人儿垫着脚也才到他肩膀高,小小年纪的,若说她志存高远,这未免也太高远了些!便一手掮住她纤腰, 饶有兴趣地问道,“这高句丽若是详考起来,那还是上古时期打中原逃出去的流民;你若想收复,也是寻常的心思;只不过,若是实行起来,须得是一国的君主厉兵秣马、运筹帷幄,君民一心齐心合力方能做成的。你一个女孩儿家,平白考虑这些做什么?” 夭夭本认认真真听他分析,不想最后又被轻飘飘泼了一头凉水;不觉鼓了鼓嘴,将他的衣带结子偷偷打了个死扣儿,不满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怎么,难道我就只配在家里伺候将军不成?” “这有什么不好,落得个现世安稳。”男人忧心忡忡的,像是预见到什么的样子,叹了口气,抚着她头颈道,“我如今倒是真的担心,若哪天我没看牢你,你还不得把天捅个窟窿?” “我又不是孙猴子。”夭夭笑出声来。 “夭儿,你日后若有什么念头和想法,便说与我听;可别藏在心里。”老赵将她抱在怀内,她双手环住他腰身,犹自止不住地笑着答了一句“好”,他胸口微震,心中则似雷鸣一般扰动不已。 第1章 在河之洲 自打数月前白山族会上议定了设置马场、引进良马繁衍军马诸事;任劳任怨的金老伯便毛遂自荐,领着一帮猎户“兼职”照管马场,各人皆领着一份饷银,俱是十分乐业。因她的狗子白灵一大早跟着老赵跑了,夭夭便只带着张弥等数十护卫骑马来到离白狼坳不远的白头峰马场;金老伯带着几名管事亲自陪着,将马场慢慢巡视了一遍,又把马匹的引种、繁育情况一一向她汇报。 此处风景甚好,山林水源皆备,马儿们活动空间颇大,饮水食草,嬉游奔闹,倒有些动物天堂的意思。夭夭看着偌大的马场,连着新下的小马驹子也只有稀稀拉拉的数十匹,不禁目含忧色:只因血统好且强健的种马难得,且又价格金贵,马场初建,这数月间费了许多力气也只寻来了四五匹;而母马大多也只是本地的草原种,良马难得啊! 夭夭边看边于心中盘算:待到秋日里各地供奉的马匹一到,这白头峰马场便会慢慢兴旺起来,眼下的日子只得先凑合着。如此一想,夭夭忧色渐褪,便安慰有些惭愧的金老伯道:“古人说‘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马场乃是我白山至关重要的武备之所,如今我便将其全权托付与老伯了!等入了秋,这马场便会更加忙碌;过些日子我再给老伯配个识文断字、会做账的副手;若是老伯仍觉得人手不足,尽管来石居找我。” 夭夭说罢,等了一会儿方听见金老伯战战兢兢说了一个“谢”字,不禁失笑;又道:“老伯在侍弄马匹牛羊上是积年的惯手,我是放心的,只照着平日里如何照管马匹的样子,多经心些就是了。” 为着金老伯手下的猎户也多是高丽来的流民,夭夭便多了个心思,叫张弥寻了一处能议事的地方,令他们一起来见。这些猎户们虽然在白山生活了数年,夭夭看着他们麻鞋裹腿的,头上都勒着浅色的头巾,一应穿戴还是高丽平民的样子,倒是有些新奇。猎户们虽礼仪粗疏,言语迟钝,但能看出来他们对自己还是恭敬的。毕竟他们的本根源头中国,一个个皆是讲汉话,行的也是儒家的礼节。 众猎人见郡主亲自召见,都有些惶恐不安,皆低头不敢看她。 夭夭见状,也不多话,便开门见山地问他们本家故乡可有能寻矿冶铁的熟手,若有,则可招至白山做事,倘真有本事,白山绝不亏待,一应生活酬劳皆是上等的;连带着举荐之人也有一份好处。众猎户听罢,皆认真思索、商议起来。 金老伯见外头太阳略有些西斜,就要张罗着给她上茶点水果,并准备遮阳的伞盖诸物。夭夭忙止住他,说了一句“不必麻烦”。 又等了他们片刻,其中一个年轻的猎户说道:“ 郡主娘娘若急需生铁矿,元山便有,不但费不了多少银钱,运到这儿也只要半天工夫便到了。”那猎户见夭夭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胆子也大了不少,便自荐去元山寻找采矿师傅和熟手工匠。 “生铁矿也可先采购一批;工匠也要找。”夭夭望了金老伯一眼,老头儿忙道:“这是我两年前新收的徒弟,咸镜道人,叫刘吉儿。人是机灵的,做事也稳妥。”夭夭点了点头,拿了纸笔现写了一个条子,交给那叫“刘吉儿”的年轻猎户,微笑道:“你拿这个去云门见杨老族长,他自会给你安排人;若是事儿办得好,本郡主自会给你记上一功。” 离了马场,夭夭又带着张弥一行人去了内库。这内库本是上一任县主的私库,存放的都是积年的老东西。硕大的一方石洞,里头是三间连通的库房,里一间放的是积年的头面首饰、玉器珠宝、珍玩摆件,皆琳琅满目的码放在一个个箱笼里。又有许多烂了绳子的铜钱散在地上,前朝通行的五铢钱以及“开元通宝”都生了锈迹;夭夭看着墙角那一株一丈高的珊瑚树,红彤彤闪亮亮的,就那么随便地被插在地上,气得嘴巴直抖。 中间一间放的是一些大件的屏风,夹杂着一把一把的字画、古人真迹,就那么毫无章法地堆在一处。夭夭气鼓鼓地打开靠墙的一副大格子橱柜,原来里头存的是各色各样名贵的中药材;虎骨人参、鹿茸枸杞应有尽有,甚至还有珍贵难寻的紫灵芝、肉苁蓉。只是中药这玩意儿不比金石玉器,若存放太久,大半也都会失了药效,变成一堆腐败朽损的废品。 “难道上一任县主有囤积癖?”夭夭咬了咬牙,看着这么一大堆好玩意儿就这么被糟蹋了,心痛得几欲掉泪。 锦缎衣料等一些相对不那么贵重的物品,皆堆放在外一间库房里,满坑满谷的,眼见是有人隔一段时间便拿出去晾晒,一些旧年的锦缎绸纱望之依旧华美如新。夭夭深吸一口气,忙令人将最新的几箱衣料,或深或浅或素或艳的,各色皆拣几匹抱回去给玉纾练手。又叫人把管内库的人唤来,先把能用的中药材拣出来晾晒;早晚再把库房的账本子给送到石居给她看看,比如那个陈年的开元通宝,指不定还能拿到中原买糖、买马、买战甲,也算凭空发了一笔小财。 回到石居,夭夭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又想着和老赵一起用午饭,便随便喝了些奶茶,吃了块点心,在书房里强撑着等他回来。堪堪地等了大半个时辰,夭夭才听到外头传来白灵的兴奋的叫声,这破狗大概是玩得很痛快,想起了主人,一回石居就冲到她跟前又蹦又跳地求关注。 “白灵今日立了大功,替咱们在野林子里找到了一个迷路的伤兵。”老赵进了书房,望了一眼正笑嘻嘻撸狗的夭夭。 “是呀,白灵还救过我性命呢!”夭夭望了一眼吐舌头的白灵,它像是能听懂人话似的,兴奋地蹦了一蹦。男人过去携了她的手,柔声道:“咱们去吃饭吧。今天你有口福了,我打了两只榛鸡来。” “阿嬷和云罗做了‘飞龙汤’?”夭夭听罢,雀跃不已。 第2章 君子好逑 “飞龙汤”乃是东北的一道名菜,夭夭在雪山时吃过一次,当时条件有限,只是将榛鸡拔了毛去了内脏洗净,再抹上盐巴烤熟,却已是雪白香嫩,入口即化;如今看来,那般吃法实在是牛嚼牡丹、暴殄天物 。现下石居有云罗这般好手艺的厨娘在,大约不会辜负这难得的珍馐异味。 二人携手一同来在外间坐定,方方的一张楠木桌子上,四样小菜,两荤两素,碧绿的清炒笋丝,鲜嫩的凉拌蕨菜,以及码得整整齐齐的一碟子焦黄酥脆的锅爆肉、一碗香气四溢的雪菜蒸肉;中间是一海碗漂着菌菇丁儿和数点野葱花的“飞龙汤”,又有两碗粳米饭,一碟子羊肉白菜面饼。 夭夭看了一眼那碟子锅爆肉,朝云罗笑道:“难为你还记得,做这个不容易吧?” “郡主在府里的时候,就心心念念的要吃这个;外面又寻不到,我如今得了空儿,就跟阿嬷商量着叫铁匠师傅打了一口锅子,琢磨了几天就做出来了。不费事的。”云罗笑嘻嘻地说道。 小桃正为埋头拣笋片喝汤捞肉吃的夭夭奉上新沏好的红参茶,又给老赵添了一盏梨花白,听了此话,便瞧了一眼兴高采烈表功的云罗,笑着朝他二人“告状”道:“这菜我们被你强逼着吃了十来日,好歹你满意了,上了桌了;不然,这石居的女孩儿都要被你喂胖了。” 一语未完,连忙着布菜的小梅、玉纾也掩口笑了起来。 “你们年轻姑娘家,胖胖的倒好看些。”老赵几块锅爆肉下肚,又饮了一盏酒,不禁心情大好,便瞧着她们笑赞了一句。小梅、小桃倒没什么,云罗、玉纾听了皆红了脸,低头微笑不语。夭夭有些警觉,唐代女子以丰润健壮为美,她这四个丫头皆是十五六岁的少女,虽谈不上“丰美”,却个个身姿楚楚,腰是腰臀是臀的,颇有动人之态;连林妹妹一般的玉纾个头也比她高些,身材也好许多。 “难道,这男人背着她偷摸的瞧上了哪一个?精神出轨?”夭夭郁郁地咬了一大口锅爆肉,瞟了对面的老赵一眼,彼时他正低头炫饭,对她的灵魂凝视毫无察觉。 “小桃啊,你今年满十七了吧?” 老赵风卷残云地将面前的羊肉饼子食尽,又喝了一碗热热的“飞龙汤”,便擦擦手不吃了;小桃忙斟了一碗陈皮雪梨消食茶给他,听见他问得突然,不觉红了脸嗫嚅道:“奴婢过了八月便十七了。”老赵听罢点了点头,似乎在思虑着什么事儿,便看了看夭夭,一眼瞧见她放了勺子、筷子和汤盏子,正直直地盯着自己审视,不觉微笑道,“我有事与你商量。” 于是当面向侍奉在一旁的云罗道:“这个羊肉饼子,还有这个煎肉极好。军中的饭食整备起来费时又麻烦,打起仗来又容易误事。”老赵望了夭夭一眼,接着说道:“我想派个差给云罗和小桃:这些日子让她们去军中见一见管伙食的,商议着做几种便于携带且能充饥的饭食;比如这种肉饼子。将士们吃饱、吃好了才有力气打仗。” 云罗是个爱表现有工作热情的家伙,一听这话便兴奋地看了看夭夭,那意思是“她十分愿意接受领导的安排”。夭夭无奈,只得对老赵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她俩毕竟是女孩儿,军营里都是男子,只怕多有不便,将军须安排个得力的人跟着。” “我叫王英陪着她们去。”老赵喝了一口夭夭的红参茶,苦得皱了皱眉。 “明日我不打算出门,张弥左右也是闲着,不如叫他也带队跟着过去;一个陪着云罗去找伙房管事的;一个随着小桃巡营,也好叫我的丫头长长见识。”夭夭觑着老赵的脸色,见他如常笑着,便继续说道,“毕竟是我们白山的事儿,该是我想着的,倒烦劳你如此操心。” “你我何必见外。”男人递过来一个深情且火辣的眼神。 “小桃识字,又心细,到军营后要多看多记,若是见着有什么不妥的或需要补的,回来跟我说也可,跟你们郡主说也可。”又鼓励性地看了小桃一眼,“去个次便好,若是能解决些实际问题,本将军便知会杨将军,给你们在功劳簿上记上一笔。” 夭夭看着男人一脸神秘莫测的表情,心里一片问号,又不好直接质问他要干啥,难道是看上了她的丫头,弄到军中去好偷偷会面? 那还不如在石居方便!如今好歹有张弥跟着,也不要紧。夭夭想着,将盏子里的残汤一口闷了,又喝了口参茶,看着她们撤了桌子,简单地洗漱了,便一言不发闷闷地往内室走。 老赵笑了笑,随即跟了进来抱住她抚慰道:“你这个醋吃得真是莫名其妙。我跟你说了吧,是王英看上了你的丫头小桃,辗转叫予京来求我,我想着桃子年岁也大了,又是你身边的人,轻易也不好让王英来石居;不如安排他们共事几次,若是小桃能看上,也不算辱没了哎,你别急着跳脚儿,听我说完。” 夭夭听了一半有些气闷,在他怀里几乎要蹦起来,怕人听见便压低声音反对道:“王英!王英丧妻不到一年,以前又没见过我家桃子,怎么就突然看上了?到底是一见钟情,还是见色起意,难道想攀我石居的高枝儿?你瞧他那五大三粗、一脸胡子的铁憨憨样子,如何跟我那娇滴滴的桃子相配?” 夭夭说着说着便有些激动,也忘了自己当初是怎么说好话招揽王英的,只是一味地生气,如今这山村野夫竟然觊觎起她身边的人来,真是人心难测、得寸进尺啊! 另有一层意思她不好表达:王英和小桃年龄至少得差个十来岁,这在古代虽没什么,可王英一个区区从六品的副尉,凭啥起心思娶自己身边的人? 第3章 所谓伊人 “王英为人坦率诚恳、纯良忠直,是个不欺心的好汉。再过几年,凭借军功得个四品、五品的将官也不是难事,你舍不得她们我是知道的,但是莫为了自己的私心,耽误了这几个丫头的前程和归宿。”老赵摸了摸她的脸儿,好言规劝道。 “难道,难道我留一两个在身边就不行吗?”夭夭揪着他的衣襟,鼻尖笼罩着一股浓重的男子气味,“那云罗、玉纾也留不住吗?”她哀叹着,喉间一阵酸涩涌了上来。 “如何留?你想叫她们嫁给府里的小厮,给你当一辈子丫头吗?还是想叫我收她们做侍妾,给你做‘姐妹’?”老赵轻飘飘地砸过来一句话。夭夭有些头晕,只目含犹疑地望着男人严肃又带着些戏谑的脸,试探着问道:“难道,这样不行吗?” “你当我家的门儿是这般好进的?”老赵笑着问了句,又轻轻一把将她抱了起来,放在床上摆好,“我家家规森严,娶妻纳妾皆有规矩定例,族中男子皆不可违背逾越;我已有张氏、冯氏两名侍妾,如今又与你定了亲,”老赵边说边揭过一副纱被与她盖好,“云罗、玉纾虽是你的丫头,但侍女是进不得门、做不得长房侍妾的。” 夭夭见他又一板一眼地讲起了大道理,话里都是些阶级主义的论调,便有些不满地嘴里说着“唔,好热”,翻了个身不再看他。心里有些无奈,这男人就不会说“我心里只有你,只喜欢你一个”这类动人的话哄她吗?但又有些没来由的放松与高兴,有家规压着,便不用担心老赵会乱来了;至于云罗、玉纾,来日能嫁的近些也是不错的。他说的对,自己总不好为了好吃好穿的误了她们花一般的美好人生。可是,那个傻大个子、见色起意的王英,如何配得上她的桃子! 夭夭想到这儿又愤愤地翻了过来,坐起来示好道:“小桃伺候了我多年,对你也是殷勤服侍不敢懈怠的,若是她看不上王英,可不许你的人倚势强娶,逼迫我的桃子嫁人;不然我可不依。” “多心的丫头,这是你的地盘儿,谁敢惹你。” 老赵瞧着她宠溺一笑。 “将军,杨阿嬷说,已将将军的下处收拾好了,色色都是齐备的;将军若要歇午,现下奴婢便引将军过去。”门外是小梅的声音。 此时正挂在老赵脖子上的夭夭呆了一呆,很快便明白过来,这是要立规矩呢,把她和老赵分开,不叫他们太过亲密的意思。十有八九是杨老族长的意思,杨阿嬷具体执行。老赵似乎早有心理准备,朝外应了一声,便哄她放开自己重新安顿她躺好,望着女孩儿眷眷的一双眸子,只得柔声道:“我就在隔壁住着,又不远,你快些睡吧。” 夭夭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好一阵子,才勉强睡着。醒来的时候,又习惯性地去摸身边的枕头,空荡荡的,这才发觉整张大床只有自己,顿觉心里也空空的少了什么似的。小梅、小桃进来侍奉她起身洗漱,见她盘膝坐在床上,眼神儿迷迷蒙蒙的;便笑着打趣道:“郡主以前有起床气,睡醒了也不愿意看见人,要杨阿嬷亲自哄着才肯下床呢。自打去了将军府,这一年来,郡主的脾性、习惯倒是变了许多。” “我以前很难伺候吗?”夭夭自己下了床,朝小桃笑道,“给我挑一套素色大方些的衫裙。” “以前的郡主赤子心性,随性洒脱,连杨老族长都不怕的;如今的郡主读书识字的,倒添了一份稳重、从容,又会行事,会照顾人了。”小梅在妆盒里拣了一支珍珠钗子,往她头上比了比;见镜中的夭夭摇摇头,便重新挑了一支羊脂玉的玉兰含苞的簪子,正好配她那一身月白色窄腰广袖的衫裙,见夭夭于镜中含笑不语,便抿嘴笑道,“杨阿嬷还说呢,如今郡主的做派,竟有些像话本子里写的李娘子呢。” “那平阳昭公主乃是王佐之才、女中英豪,说是前朝的开国元勋也不为过;我如何能比?杨阿嬷这话是抬举我了。”夭夭笑道。 夭夭午睡方起,只觉身上微有汗意,见小桃打了洗脸水过来,又要去拿抹脸的香膏子,便朝小桃笑道,“左右今天没啥大事儿,小桃,去叫云罗、玉纾她们速速准备澡豆、香露、洗发膏子,还有新送上来的雪梨切些来,咱们一起去泉洞泡澡。你们俩再跟我说说以前的事儿,有什么说什么,我好听个乐子。” 汩汩冒着热气的温泉中,年轻曼妙的少女身体、银铃般的娇笑如画境一般,乌黑的头发、雪白的肌肤,不染尘埃的青春纯洁而美好。女儿国,男士止步。夭夭看着她们忘记烦恼和劳累,互相打闹、放飞自我的样子,觉得欣慰又幸福。杨阿嬷是她们玩闹了许久才回来的,听见泉洞里女孩子们的笑声,发现外头也没人看着,慌忙换了衣服进去侍奉。 夭夭发现杨阿嬷顶着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进来泉洞,担心她责怪女孩儿们,加之对与老赵“分居”一事有些不满,便先声夺人问道:“我一觉醒来不见阿嬷,阿嬷可是去了云门老族长处禀事?”一语未了,女孩子们都安静下来望着杨阿嬷,想听她如何作答。杨阿嬷大约没有领会到她的言外之意,还以为只是简单的一问,便仔细禀道:“郡主爱吃野林子里新发的榛蘑,老奴方才去采了些来,明日给郡主拿油盐裹了面炸了吃。”又朝小梅、小桃责备道,“你们该留个人看着外头,若是有人闯了进来,看见了姑娘们如何是好?” “那我们就吐丝把擅闯者倒吊起来,再封住洞口叫他自生自灭。”夭夭不顾杨阿嬷诧异惊怪的神情,只笑着胡扯道。说罢随即起身,伸手扯了一件袍子裹着身子出了泉洞,往身后撂下一句话:“叫她们再玩半个时辰,杨阿嬷不必阻着,我在外头,看谁敢进来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