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玫瑰书》 山鬼 在长云监狱坐牢的第三年,陈慕山像条野狗,油盐不进,逮人就咬。 监狱长看着禁闭监控里,戴着手铐脚镣面壁静坐的陈慕山,敲着桌子质问负责他的管教(和谐)员张鹏飞:“你们在干什么?啊?你们到底在干什么!进来三年了,他还不认罪!” 张鹏飞站在监控前一句话也没说。 监区长帮张鹏飞解释,“领导,鹏飞也不容易,在陈慕山身上花的精力和时间比任何一个犯人都多,为了他,处分领了一堆不说,去年本来该提四级,也没提成。是只狗嘛也有点感情,这个犯人,我看狗都不如。” 张鹏飞看着监控里的陈慕山。 三年前发给他的囚服宽了一圈,苍白的手腕挂着明晃晃的手铐。禁闭室的灯光闪了一下,他似乎感觉到有人通过监控在看他,慢慢地仰起头,沉默地盯着镜头。 监狱长怔了怔,下意识地避开那道令人不适的眼光,转头问监区长,“你们之前说,他有病是不是。” “对,他受过枪伤,子弹打进肺里,进来之前切掉了一点肺。” “开什么玩笑?切过肺还差点把其他犯人掐死?” “监狱长。” 一直没说话的张鹏飞突然开了口。 他面向监狱长。“这个人可能受过训。” “鹏飞。” 监区长打断他,“现在汇报这个没有意义,关键还是要让犯人从心理上认罪悔过……” “我不认可。” “不是……”监区长心虚地看了一眼监狱长,头上冒起青筋,对张鹏飞说道:“这有什么不认可的,我们的思想道德教化没做到位,陈慕山就是问题典型!” “领导,我负责管理他这么久,我清楚,他第一年不是这样的。” “诶你这个人怎么这么轴啊……” 监狱长听两个下属争论,摆手安抚,“好了好了,你们两个不要说了。这个陈慕山入狱前的情况,张管教,你来说一下。他是不是公安系统的受训人员。” “他没有这方面的资料。” 监区长也敲了镯子,“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没有这方面的资料。” 张鹏飞没有回答。 监狱长缓和了一下语气,喝了一口热水,拍了拍张鹏飞的肩膀,“小张,对犯人的事上心是好的,但不要太情绪化,要坚定你的工作立场。说服教育不行,还有严管队。你打报告,我亲自批。” 已经到这份上了,在场所有人也都不说话了。 临近黄昏,山地地区明显降温。 地处出阳山山区风口的长云监狱,一下子被天地来风灌满,四面门窗都在瑟瑟震荡。 年轻的狱警进来给领导们倒热水。 茶杯里泡的是张鹏飞最讨厌的枸杞菊花茶,枸杞泡得发软,吐出难看的黄籽。 “谢了小王,我不喝。” 监区长看着别扭的张鹏飞,低声咳了一下。 “要不,让鹏飞先出去,我还有点事要给您汇报。” 监狱长点了点头,“行,小张不要有思想负担,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张鹏飞早就想结束这段没有任何意义的谈话。 “谢谢领导关心。”潦草一说,拉开监控室的门就走了出来。 山头上的夕阳美得不像话。 张鹏飞穿过被黄昏染得金灿灿的篮球场往严管队走。 大把大把的落叶被刚才那一阵风吹掉在篮球场上,几个犯人踩在叶堆里罚站。 看见他过来,一个个站得笔直。 “张教好!” 张鹏飞心里有事,步子迈得大,不留意,撞到了前面一个人。 一大捧文件掉落在地,猛得被吹向篮球场,飞散得到处都是。 抱文件的人倒是没生气,弯腰去捡文件,一边问张鹏飞:“你怎么了,走这么急。” “哦。不好意思易医生。” 他说完拍了拍后脑勺,对厕所前面罚站的犯人说:“你们过去,帮着捡一下。” 易秋直起腰,“你现在去那边做什么。” 张鹏飞深呼出一口气。低头自嘲地笑笑,“陈慕山又疯了。” “哦。” 金色的昏光里,易秋抬起手挽碎发。 耳朵上细茸茸的茸毛泛着温暖的光。 “我刚处理完下午打架受伤的那个犯人。” “哦对,我忙晕了,忘了问问你,赵豁嘴现在怎么样了。” “颈椎关节脱位,联系了监区医院,可能要手术。” “妈的。” 张鹏飞烦躁地骂了一句。 易秋问道:“所以当时为什么没人拉开他们。” “怎么拉?” 张鹏飞摊开手,“我就站在一米开外,眼看着他上手锁喉,等我反应过来,赵豁嘴眼球都凸了。” 他说着懊恼起来,“我白在缉毒大队混了这么久。” 几个犯人收拾好了文件,看见张鹏飞在发火,没敢送上来。 易秋转身伸出手,“给我吧。谢谢了。” 张鹏飞这才发现自己状态不对,也不好再说什么。 “你最好先平静一下再过去。” “哈。” 张鹏飞笑了笑,“你真稳得住啊。” 易秋理好文件:“我先走了。” 张鹏飞叉着腰往边上让了一步。 篮球场那头,严管队的管□□小曾挥着手跑过来。“鹏飞,陈慕山便血了!” 张鹏飞头皮一跳。 跨开步子就往严管区走,边走边拿手机给监控室打电话。“调今天下午4:00的厂区视频。陈慕山该关关,赵豁嘴那个二干部干了什么老子今天要搞清楚。” “张鹏飞。” 易秋在背后叫他。 张鹏飞边打电话边回头,看见易秋正指向医务室的方向。 共事几年,默契到位,张鹏飞边退步子边朝她鞠了一躬。 “耽搁你下班了,我下次请你吃饭,谢你帮大忙。” ** 严管区的值班室外面,值班狱警正端着饭盒在吃饭。 小曾把张鹏飞带进值班室,指着监控截图,“你看。” 张鹏飞看着刻意放大的监控截图,“怎么发现的。” “犯人自己打的报告。” 张鹏飞听完,又看了一眼实时监控里的陈慕山。 他没有穿鞋,光脚站在便池边上的垫子上,一动不动。 在这个毫无隐私的空间里,他平静而冷漠。 “他晚上没吃饭,但跟我们申请,要喝一杯牛奶。” “你们给了吗?” 张鹏飞气压明显很低,小曾有点心虚。 “我们队里有规定……” “知道了。” 张鹏飞打断他,“他吃了什么。” “没吃,只喝了水。” 正说着,监控室的电话回了过来,电话那头的人是监控室的负责人。 “张教,跟你说一下,监控调出来看了,我们仔细看了一下,3:50分左的厂区2号监控位,录下赵豁嘴那伙人把陈慕山摁到轧线机后面去了,那里有遮挡,是个监控盲区。我们刚才组织仔细听了声音,应该在打架。” “你把那一段发给我。” “不是鹏飞,你小子不会又要跟刘区长对着干吧,那个赵豁嘴是刘区……” “叫你发给我。” 说完断了电话,转身对小曾说:“我带他去医务室。” 小曾连忙说:“等下我吃完饭,跟领导打个报告。” 张鹏飞一把抓了他的筷子,“等会儿再吃,把我的手续先办。” ** 禁闭室的灯二十四小时都开着。 黄色调的灯光,眼睛睁久了就会发酸。 为了防止犯人自残,监室的墙上铺着灰色的海绵垫子,犯人在里面走动也听不到声音。 整个禁闭区的房间就像是一个又一个光洞。 陈慕山仍然站在便池边上,门打开他也没动。 张鹏飞忍着脾气,“被打了为什么不说。” “说什么?” 他看着对面的软墙。 “有用吗?” 张鹏飞来不及回答,对面又追了一句:“你们信吗?” 他说完转过身,拖在地上的镣子呼啦一响。“张鹏飞我x你妈。” “你打架关老子屁事!” “关你屁事你他xx关我!” 张鹏飞掐住自己的虎口,忍住火气。 “我不想跟犯人吵架,出来,带你去医务室。” 听到“医务室”三个字,陈慕山忽然不自觉地抖了一下。 陈慕山怕医务室,怕酒精,怕针头,怕外用药往翻开的皮肤里钻。 去年一年,他是在医务室闹得最多的犯人。但这些都是假象,张鹏飞看破不说破。 “出来。” “没病。” “你现在没病了?没病你打什么报告。” 陈慕山抬起头,“我要求的是外医!” “外出就医也要按监区的走程序。” 他又抖了一下,像动物被拎住了脆弱的颈项皮肤。 “出不出来。” 张鹏飞抱起胳膊,“是不是要搞得易秋下不了班。” “给我换个前铐,脚镣取了。” “不行。” “张鹏飞。” 他直呼其名,“可以写悔过书。” 张鹏飞转身朝外走,“你不值得信。” 山鬼(二) 张鹏飞还是让人给陈慕山换了前拷。 换铐的过程中,陈慕山松弛地坐在值班室外面的长凳上,然而在管教松手的下一秒,铐环就不知怎么的被他弹开了。 “你干什么?” 陈慕山抬起头:“你问我?” “不是问你我问…” “你受训受到哪里去了?” 他反问,银晃晃链子晃荡在手腕上,管教的脸一下子从眼睛红到耳根。 “过来。” 年轻的管教还愣在他对面。 “过来啊。” 他说着抬起手,“看到这一块骨头了?” 管教下意识地问道:“你说哪一块?” 陈慕山指给他看,“这儿。” “那……又怎么样。” “这节骨头现在非正常拱起,会给铐环留出非正常的空间。” “哦……” “懂了重新来一次。” 他说完往后一靠,沉默地盯着管教的动作。 管教过于年轻,被他这么一看,竟像是被教官看着一样,莫名地然紧张起来了。 作为一个问题典型犯。 陈慕山过于有“典型犯”自我修养。 拒不认罪的第三年,他整整瘦了二十斤。 瘦不是心理的原因,而是作为监区严管队的常客,伙食里没有肉,蛋白质长期消耗得不到补充,人体自然的代谢把他整个人雕出了脆弱的假象,然后,他从这种假象里迸破出让整个长云监狱闻风丧胆的暴力。 作为一个人,他演绎得没有什么社会性,说话不冷不热,拒绝所有必要非必要的社交,像一个机器一样,精准冷静地操控着他自己的肢体,他能不能安静地坐牢,好像全在他自己愿不愿意。 张鹏飞的前途基本毁在了他身上。 但张鹏飞没有办法,在对这个犯人几近崩溃的时候,他甚至会低声下气地求他,求他听点人话,把脚镣戴好,在禁闭室里蹲好。 不过,偶尔陈慕山也会怂。 ** 易秋回资料室收拾完文件后,去了一趟洗手间。 等她再回来,张鹏飞已经站在门外等她了。 医务室的门开着,陈慕山蹲在门边。 天边的夕阳给人的轮廓修了一层羽化后的边。 易秋把手揣进白褂的口袋里,抬头问张鹏飞:“来多久了。” “刚来。” “好,我自己问他,你去抽根烟吧。” 张鹏飞笑了笑,“我戒烟了,你文姐不喜欢。” “你戒烟了?” 在地上的人问了他一句。 张鹏飞咬紧牙关,忍了。 毕竟今天破天荒,在张鹏飞发话之前,他已经主动蹲那儿了。 “我带他进去。” 易秋没有准许,“隐私的问题,请你在外面等。” 她说完在陈慕山面前蹲了下来。 陈慕山一下子绷直了背,拖鞋里的脚趾头也抠得发白了。 易秋撩起他的袖子,打架之后留下的瘀伤乱七八糟。 “你怎么又来了。” 这话听不出什么情绪。 陈慕山没有吭声,只是把拽着袖子往下拉,试图遮住瘀伤。 “别拉,我还没看清楚。” 她一开口,陈慕山就没动了。 张鹏飞忍不住损道:“你在干什么,害羞?” 陈慕山手背上的青筋一下子凸暴起来。 张鹏飞却没有停嘴,“还想动手吗,来啊。” 陈慕山“噌”,地站了起来,易秋被他的力道一带,人朝后就坐了下去。 陈慕山愣了一下,想去扶她,才意识到自己戴着手铐。 张鹏飞扶起易秋,对陈慕山说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演什么演,博同情吗?” 易秋打断他,“你别带情绪。” 张鹏飞压低声音,“我看不惯他在你面前装可怜,动起手来几个人都摁不住,现在怎么了?啊?变小狗了,要人顺毛了?” 他的话难听起来,一门心思想要把他熟知的那个真面目挑出来。 谁知那个人没上当,反而拖着脚镣往后退几步,退回刚才的位置,握着手埋下头,又蹲了下去。 他在对易秋示弱。 张鹏飞脖子都红了,他这辈子还没这么气过。 “7421。” 易秋叫了一声陈慕山的编号。 “到。” 他刻意地配合易秋,摆明了就是要让张鹏飞彻底成了一个笑话。 张鹏飞此时甚至有点想死。 易秋指了指墙边的检查床,“上去躺下。” 陈慕山看向易秋手指的地方,“脱不脱鞋。” “脱吧,我等下过来。”说完伸手带上门。 门关上以后,张鹏飞的脸色才稍微变正常了一点。 “你没看到他在演吗?” “看到了呀。” “那你……” “你把他带过来了,我能怎么样。” 她忽然笑了。 雪作肌肤,明眸皓齿。 她有一头蓬松的长发,平时细致地扎在后面,此时刚放下来,轻盈地笼在肩膀上。 张鹏飞这才注意到,她好像补了一次口红。 是那种从千万种“红”里精心挑出来的一种,他叫不出名字,但和她稳定而白净的皮肤相得益彰。 “工作而已,私人感情先放放。” “哈。” 张鹏飞哼笑了一声,“还是你厉害。” 易秋没在意他的话,“对了,刚才在篮球场看到你在生气,又有其他犯人在,我就没问。” “什么事?” “我们什么时候去省医院看江姨。” 张鹏飞怔了怔,“你也接到福利院的电话了?” “嗯,他们说了江姨的病情。而且,他们也在找陈慕山。” “往哪里找的?” “没找到,所以想我们来联系一下。” 张鹏飞抹了一把脸,“你直说啊,说他在长云坐牢,坐得他哥连工作都要丢了。” 对于这个“玩笑”说的人和听的人都没有笑出来。 易秋看向一旁,“我说不出口。” 张鹏飞自嘲一笑:“算了,我也说不出口。” 说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日历,“这周末吧,怎么样?我周末休假,开车带你上去。我觉得也不能拖了,福利院那边说,江姨的情况不乐观,已经输了几瓶蛋白,你是医生你比我懂,癌症病人输蛋白,是不是……不久了的意思。” “嗯。” 易秋侧眼:“要跟陈慕山讲吗?” “不讲。” 张鹏飞答得很快,但并不果断。 说完后犹豫地在走廊上来回走了几步,才拿定说道:“对,不讲,他现在就是个疯子,我都不知道他到底要干什么。就这么说定了,周末我来接你。” “不用了,我自己开车。” “那也好。” “你呢,文姐去不去,我们晚上可以一起吃个饭。” “到时候说吧。” “行。” 易秋结束了这个话题,把手伸向门把手,“你等一会儿吧,好了我叫你。” “小秋。” 张鹏飞叫住她,“我觉得你还是适合简单的人际关系,对他不要太勉强。你没有欠他,他失踪那么多年,一出现就逮谁咬谁,没人知道到他底是人还是狗。他不咬你,可能真的是演的。” “我有那么傻吗?” 张鹏飞一愣,随即笑了笑,“也是。某些方面你也够狠。” 易秋没再说什么,转身开门进去。 里面的陈慕山果然已经脱了鞋子,仰面躺在检查床上。 听见易秋进来,朝她翻了个身。 易秋坐到办公桌后面戴手套,顺口问他:“你怎么了。” 床上的人说了三个字:“打架了。” “为什么又打架。” 陈慕山没有回答,却对她说道:“你今天真漂亮。” 易秋抬起头:“你怎么不演了。” “不想演了。” 易秋看了他一眼,他的两只手被前拷在一起,手指抠着检查床的边沿,两条腿也蜷在一起。气疯了的张鹏飞没有管他方不方便做检查,将就他在禁闭室里的行头就提了过来,如今脚镣的链子在检查床边上钩钩挂挂,他自己也有点无语,索性翻身起来盘了腿。 “小秋。” 他打坐一般地坐在床上,叫易秋的小名。 “不要叫我小秋。” “哈。” 他笑了一声,接着“小秋小秋小秋小秋”地一连叫了好几声。 “……” 易秋在想,如果同意张鹏飞在里面,他现在可能真的想一头碰死。 人生如戏啊,他演得真好。 尤曼灵常说:“长得好看的男人,戴着手铐的时候最性感。” 易秋问为什么。 尤曼灵说:“因为他们会害羞。” “佩服。” 易秋想为这个答案鼓掌。 尤曼灵朝她摆手:“你懂的,不要装不懂。” 她确实不懂。 可能是见得多,脱敏了。 也可能是,有的男人是例外,比如陈慕山。 他的脸皮,真的有点厚。 “躺下去。” “怎么躺。” “平躺。” “行嘞。” 陈慕山收拾好脚底下乱七八糟的链子,平躺了下去,谁知她的下一句紧接着来了。 “裤子脱到膝盖。” 比狠,谁能狠过要求病人裸检的医生。 陈慕山懵了两秒,这种发懵的经验在他人生里很少出现,以至于脱口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你不是便血吗。” 易秋走到床边,“我做一个外科检查。” “小秋。” “说了不要叫我小秋。” 她低头看向陈慕山的眼睛,“我今天很累了,没力气和你说太多,你躺着调整一下,情绪稳定了就躺好,裤子脱了,内裤也一起,脱到膝盖上,腿蜷着,脚掌踩平。” “你……认真的吗?” 易秋抬起头,看见陈慕山局促不安的脚趾,想起了那句:“因为他们会害羞。” 山鬼(三) 其实这有什么?比这尴尬的时刻又不是没有。 入监体检那一天,她听见陈慕山问登记的男医生,“肛(和谐)检到底痛不痛。” 看着那个背影,她突然从重逢的惊喜里冷静下来。 他和过去差别太大了,大到易秋觉得,陈慕山身上有两道影子,一道张牙舞爪,一道像很多年前一样,朝她伸着无辜的爪子。 陈慕山的手此时正抓在腰腹上,已经捏住了裤腰,但他动不了。 不像刚才那般肆意,他侧过身子,眼神里透出一丝乞求。 “我可不可以先上个厕所。” “可以。” 易秋刚说完,他就猛地弹了起来。 如易秋所料,他逃了。 出去以后再也不肯进来。 张鹏飞没有办法,站在走廊里对易秋说:“耽搁这么久,不好意思啊。” 易秋摇摇头,“没有。内服的药我先开给他,明天你抽空带他来看看徐医生,检查还是必要的。” ** 从医务室回来,陈慕山在禁闭室里写“悔过书。 这并不是因为他突然想开了,而是因为带他走的时候,张鹏飞随口提了一句,易秋靠在门上,也就随口说了一句写完了拿给她看看。于是陈慕山愣是坐在垫子上写了两个小时,写完以后还在落款的地方画了一个狗头。 张鹏飞把这篇悔过书放在刘区长的办公桌上,忍不住在桌对面翻白眼。 而刘区长显然被这个分裂的犯人搞懵了。 “这个……狗头……是……” “傻x。” “鹏飞你说什么?” 张鹏飞回过神来,“对不起区长,不是说你。” 刘监区长看了他一眼,“你最近心不在焉的。” “哎,他这个悔过的态度一点都不严肃。” 张鹏飞拿起笔,“我给他涂了算了。” “那倒不用。” 刘监区长摆了摆手,“我在想啊,这个陈慕山现在这种性格,是不是有什么成因啊。你看,这画挺可爱的,你深挖一下,说不定是劝他认罪的突破口。悔过书都写了,悔罪书应该也不难嘛。而且……” 刘监区长把纸张放到台灯下,“这个字有点功夫啊,像是文化人写的,他现在怎么样了。” 在场的几个管□□都向严管队的小曾看去。 小曾局促地站起来,“他……在禁闭室里几乎不动的,领导,这个犯人真的有点吓人。” “乱说,哪里吓人。” “让他静坐反省他真的能静坐一整天。其他犯人坐个把小时就求饶了。这种惩罚措施,他领起来像和尚打坐一样。我们严管队真的没见过这样的。” 他说完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张鹏飞,才继续说道:“十五天马上到了,出了禁闭还是继续把他放在严管队吗?” 刘监区长喝了一口枸杞茶,“怎么你们有顾虑啊。” “严管队里的都是监区管不住的刺头,我们怕……出事。” 刘监区长抬起手,示意他别说了,转身问张鹏飞:“你怎么看。” “让他去厂区卸货吧。我就不信累趴了他还能打。” 说完抬手看了一眼表,“领导,我先下班了,今天有个聚会,有点远,我要回去开个车。” 刘区长随口问道:“什么聚会?” “我以前在福利院的几个朋友。陈慕山的事我再下来认真思考一下,下周跟你汇报,先走了。” ** 张鹏飞说的这个局是突然组起来的。 组局的人叫尤曼灵,福利院的小孩里年纪最大的一个,也是混得最有钱的一个。 早年在玉窝这个边境县城里开修脚房,后来开出了规模,分店开遍玉窝,去年南下去赌石,一刀升天,在一块脱沙料上切出了一大块“帝王绿”。吓得货主当场就给她雇了十个保镖,后来她拿了本钱上了道,运势冲天,切涨不切垮,不仅起了自己档口,还一举买下了“风花雪月”那家云南菜酒楼,车也换成了大奔。 尤曼灵不傍男人。 对于一个不到三十岁,在玉窝做生意的女人来讲,很不容易。 玉窝县地处云南边缘,再往南就与缅甸接壤了。 亚热带季风气候,四季分明,降水充足。 熬过潮湿的夏季,迎接来旖旎的秋,边境观光业复苏,拉动微观商业,一根煮玉米卖到十五块。不能问,问就是优质山地玉米。 对于外地过来的游客而言,这是一个发展停滞的边境县城。 工业浪潮像狂流一样卷过。 不过也就是卷过了。 然后白驹过隙,钢铁生锈,狗叫鸡鸣连声而起,城市的名字被宏大叙事遗忘,血肉萎缩。 留下卫生死角里不明的水渍,消防难以达标的ktv,修脚房。 还有戴着金镶玉演富二代的假货卖场销售,和永远在大巴上激情卖惨的当地导游。 但它还是个好地方。 本地人在他们认知之外的钢铁骨架下又烧起了柴火,半亮不亮的霓虹灯招牌挂了起来。 绿皮火被取消了之又重新开通,水土不服的都服了。 它足够卑微,又足够复杂。 所以很神秘,外地人轻易搞不懂。 张鹏飞从省城的大学毕业以后又回来了。 正如易秋所说,最初他完全可以考省城的编制,但他没有,悄无声息地进了特勤队,娶了本地的女人,在玉窝扎了根。 福利院与他同龄的十几个人,留在玉窝的最初只有三个人。 一年两三聚,人却越来越多,最后大部分都回来了。 说不上来这个地方有什么魔力。 这一次的局就组在“风花雪月”的大包厢。 旧派酒楼,厅堂敞亮,大门一开到底。但所有的装潢都过时了,木质桌椅甚至有些霉味。 张鹏飞进去的时候,除了易秋,其余人已经到齐了,每个人都刻意收拾过,他在车上临时换的一件卫衣有点过一随意,但他也没在乎。 包厢是二十个人的标准,来的总共十个人,坐起来过于宽松,张鹏飞扫了一眼,发现没有人挨着坐,空出的位置上面放包的放包,放衣服的放衣服。年轻的人低头玩手机,上了年纪的人只有一个,是以前福利院的护理部主任徐英。 张鹏飞上去打招呼。 “徐老师。” 徐英转过头愣了一下,“哎……这……” 她笑得有些尴尬,“我都不认识了。” “我张鹏飞。” “鹏飞啊。快来坐。” “好勒。” 张鹏飞坐下,习惯性地架起腿。 服务员倒了一杯茶水,他一路过来人也渴了,端起来一口干了。 坐在他边上的一个女生笑了,“这是一会儿吃蟹,拿来给你漱口的。” 张鹏飞放下茶杯,“沈丽华你少穷讲究。” 沈丽华被他没由来的这么一刺,觉得很没意思,放下手机起身去洗手间了。 其余的人抬头看了看张鹏飞,也都没说什么,继续玩手机。 徐英为了缓解尴尬,问道:“鹏飞啊,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长云监狱。” “狱警呀。” “对。” “那是铁饭碗,挺好的。” “也没有,混口饭吃。” “诶,我记得以前,你是在缉毒中队,怎么换系统了。” “哦,受了伤,没法再往出阳山上跑了,去年内部调整,我就过去了。” 徐老师点头,“现在这样挺好的,生活太平,比什么都强。” 张鹏飞觉得这句话有点意思,毕竟他现在也不怎么太平。 “对了,小秋是不是也在你们那儿。” “对,她本来在监区医院工作,今年有点辛苦,来我们一线支援了。” “你们怎么没有一块过来。” “她要等另外一个医生接班才能走。” 张鹏飞看了眼手表,“也快了。” 里面正说着,服务员打开传菜室的侧门,看他们人到得差不多了,询问走不走热菜。 去洗手间的沈丽华正好回来,边擦手边说:“尤姐都还没到。” “等我做什么了,这不就到了吗?” 尤曼灵推开包间的门,张鹏飞侧了个头,先看见的是一把细腰,掐在一条墨绿色的丝绒旗袍里。她比易秋要高出半个头,以至于张鹏飞第一眼都没看见跟在她身后的易秋。 “给你们挑得是绍兴酒,怎么说?” 她伸出红指甲,指点一桌的人,“没有人跟我讲洋盘吧。” “尤姐会吃,我们有什么说的。” “懂事。” 她说完看见了张鹏飞,几步走过去,手往张鹏飞的椅背上一耷,“诶?飞哥今天给我面子了。” 张鹏飞坐直起来,“我给小秋面子。” “说得好。这一桌我们小秋的面子最大。” “有陈慕山的面子大吗?” 桌上有人问了一句。 张鹏飞太阳穴猛地跳了一下,转过身抹了一把脸。 毫不夸张,他又想死了。 “咱们每年都聚,什么时候看他给过我们面子?你们说,这人消失多少年了?” 张鹏飞看了一眼易秋,她撑着下巴在看手机,没有说话的意思。 “是啊,你们都没有他的消息吗?” 徐英也开了口,“江姨真的很想他。” “死了吧。” 有人半开玩笑半猜测地说了一句。 “没死。” 站在门口的沈丽华说道:“你们问问张鹏飞和易秋。” 易秋和张鹏飞坐在大圆桌的两个方向,但桌子上的人都没看张鹏飞,目光全扎向了易秋。 沈丽华补了一句:“你以前不是把他当狗养吗?我觉得,他就算在路上讨口,看见你也会摇尾巴。” “沈丽华,就你长嘴了是不是!”张鹏飞拍了桌子。 沈丽华也没带怕的,“张鹏飞你少狂,谁不知道你喜欢易秋,结果人家宁可养那只哈吧狗也不理你。” “行了。” 尤曼灵的翡翠圆条在椅背上敲了敲,“丽华,人鹏飞都结婚了,这些话怎么在我的场子里说?” 沈丽华抿了抿嘴唇,“不好意思尤姐。” “别在门在站着,挡着我服务员上菜,你过来坐。” 沈丽华闭了嘴,抽开椅子坐下来。 易秋一直在回工作消息,包厢里始终在说话,她也很难集中精力,简短地交代完最后的一点工作,锁上了手机屏幕,抬起头看了张鹏飞一眼,转向徐英说道:“陈慕山在我们监狱里。” 徐英不明就里,“哦,他也考了监狱系统吗?” “不是。” 张鹏飞摁着额头,索性直说了。“在我们那儿坐牢。差不多三年了。” “呵,山哥牛逼啊。” 正在打游戏的男生抬起头说了一句。 “山哥干啥了?” 张鹏飞没吭声。 徐英站起身走到易秋身边坐下,“小秋,到底怎么回事。” 张鹏飞放下腿,坐直背对徐英说道:“算了徐老师,我来说吧。人是以前队上抓的。” 山鬼(四) 张鹏飞讲了一段往事。 三年前,一直活动在中缅边境的一个跨国贩毒组织利用边境线上以贩养吸的吸毒者,在出阳山的山林里,打通了一条隐秘的运毒通道。一年之内,“骷髅牌”行销玉窝和附近几个县城,玉窝各大娱乐场所毒品买卖猖獗。 那年的春天,省里的公安组织了一次针对“杨氏集团”贩毒通路的扫毒行动。 包括玉窝在内的五个边境县城公安联动出击,进行了为期一个月的大清扫。 行动十分成功,几乎切断了出阳山丛林的运毒通路,抓捕运毒犯四十余人, 由于人数多,各地公安来不及转运,玉窝县公安局,连活动球场的围网上都锁上了人。 这些被抓捕的毒贩为了争取宽大,有几个供出了青蛇峰下面另外四个临时转运据点,有些据点还有待转的“四号(精制高纯度□□)。” 张鹏飞的师傅——玉窝县公安局进禁毒大队队长常江海带队,清扫最后一个据点。 带路的人是之前行动抓捕的毒贩。 那天下大雨,为了隐蔽,缉毒队的队员,包括带路的毒贩都没有穿雨衣,在坡上蹲了两个小时之后,所有人都被雨水浇了个透。山地的雨水打在身上十分疼,毒贩受不了,开始哼唧起来,赌咒发誓自己没有骗他们。 但常江海不为所动,一直命令保持观察,始终没有发出行动指令。 张鹏飞是年轻队员,到了下午,人有些蹲不住了,蹭到常江海的点位,“海队,都两个小时了里面都没有动静,带路的那个人说,这个据点平时没人,你还不放心,就放我下去看一眼。” 常江海看都没看他,“永远不要信这些人说的话。蹲到晚上再说。” 张鹏飞只好又缩回自己的位置。 很快,出阳山的夜晚来临。 山区迅速降温,大家身上的衣服本来就是湿的,被这寒冷的山风一吹,浑身发抖,连牙关都要咬不住了。常江海这才在通讯器里呼叫张鹏飞,“你从左边那边的坡下去,观察室内情况,注意,这一次行动是临时行动,我们没有线人的情报支持,如遇对方火力抵抗,放弃行动,撤回来。” 张鹏飞早就蹲不住,立即收拾起来,顺着滑腻土坡,滑到水泥房的后面。 水泥房后面有一个破窗,刚好可以看全整个室内空间。 张鹏飞侧身把里面的情况扫了一眼,除了几个破油桶,的确没有一个人。 “怎么样?” 常江海在通讯器里询问。 “没有人,海队,可能真的已经撤走了,我翻进去看一眼。” “同意,但一定要小心。” “好。” 张鹏飞扯掉窗户上生锈的栏杆,踩着窗户下面堆着的木材,跳进室内。 房子看起来已经废弃了很久,张鹏飞内外查看了一遍,打开对讲机汇报。 “常队,你们带那个人下来,让他认货吧,确认没有人。” 他刚说完,突然被一只手猛地扼住了喉咙,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一支像钢笔一样的东西就已经扎进了他的脖子。拿笔的人是反手,力道之精准。张鹏飞也算是队里运动神经一流的人,然而还没等他摸到抢,那人就已经果断地抽刃,放了他的血。 与此同时,他头上的通讯器被人一把夺走,然后他听到一个沉闷的声音从他头顶传来 ,“常江海,你他妈给我跑!” 血压骤降,张鹏飞的腿一软,跪地而倒,倒地之前他听见了枪声。 后来发生了什么他就不知道了。 听当时一起行动的同事说。他们大队中了吴氏埋伏的圈套,海队为了保护年轻警员中抢,抢救无效后牺牲。而张鹏飞不知道为什么没有被吴氏俘虏,而是被扔在了国道的一个隧道里。第二天,队里的人发现他的时候,他的伤口还做了十分到位的包扎。 与此同时,在公安局门口,警员捡到一个浑身都是血的人。 公安局立即安排送医,而那个人在急诊科说出的第一句是:“把我关起来。” 张鹏飞讲到这里,易秋也回忆起了她在急诊科看到陈慕山的场景。 当天急诊科的值班医生都没见过一个人伤成那样还能说话的。 他的肋骨被打断了两根,肺部中枪,伤口像一个血洞一样,流出来的血把他身上的衣服都泡透了。医生剪开他身上全部的衣服,初步检查后发现,那个人除了一双手没有受伤以外,全身上下几乎都有伤,当即联系外科下来会诊。 “这是被打的。” 外科下来的主任医生在边境医院呆了很多年,经验丰富,招呼安排手术,一面对公安的人说:“而且,刻意保全了他的手,这就证明,他被打得时候,手是被固定在某一个东西上面。按我的经验哈,造成这种伤,有可能是帮派处刑一类的事。” 边防支队队长胡盼问道:“你看得准,还有救吗?” “他还能说话,应该有救,对了,他刚才说了他是毒贩,让把他关起来之类的话。可能是怕被上面弄死来自首的。这种事我们见得不少了。今天刚好是你们把他送来的,所以你们看,要不要我们院方配合写一个材料给你们。” 胡队点头“这样最好。” “行,那……那个易医生,你过来,跟吴队他们对接一下。” 易秋正压着陈慕山身上的出血口,听主任喊她,便找护士来接手。 谁知她刚要离床,却发现陈慕山睁着眼睛看她,嘴巴一张一合。 易秋低下头。 那个人发现她也在看他,竟然又动了嘴唇,易秋看得出来,那口型说的是:“小秋。” 他失踪四年。 回来还叫她“小秋。” ** “小秋。” 尤曼灵叫了她一声。 易秋一怔,手机滑掉地上。她弯腰捡起来,桌子上已经走起了热菜。 一个野生菌汤锅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锅边配的水芹菜和南瓜秧子新鲜得就像刚摘下来的一样。尤曼灵舀了一碗菌汤给易秋,“喝碗热汤,我这里的菌子汤不光鲜,且比外面的安全多了。” “又是菌子又是大闸蟹,尤姐你不怕我们中毒啊。” 尤曼灵笑道:“你尽管吃,吃死我了埋你。” 沈丽华撑着下巴,“你们别打岔,人张鹏飞还没说完呢。” 她说着抱着胳膊靠向椅背,“后来呢,后来判了多少年。” “能查证有他参与的运毒只有一次,数量不多,且他有自首的情节,所以,最后判了两年。” “那不是该出来了。” 张鹏飞心想,要不是他不认罪,早就出来了。 尤曼灵拿了一只大闸蟹,边拆边说:“肯定不止这一次吧,不然他失踪这四年在干什么。不过……’ 她秀眉一挑,“山哥这人,还真看不出来。” 沈丽华接道:“尤姐,你还记得他小的时候跟在易秋后面的样子吗?” 尤曼灵显然不太想理她,随口说了一句:“我那会儿又不跟你玩。” 说完转向易秋,“小秋,你现在是不是经常都能看到他。” 易秋一门心思地在喝汤,尤曼灵的话不假,那锅菌汤真的很鲜。 尤曼灵挽住她的胳膊,“怎么样,人帅吧?” 易秋舍不得放下碗,尽量稳住胳膊。 “你是不是又要说男人戴着手铐最性感。” 尤曼灵捂着嘴笑出了声,“哈,我们家小秋上道了啊。” 易低头继续喝汤,没有接话。 尤曼灵满意地放开手,坐回去拿了只蟹,边拆边说;“我快八年没见过山哥了,能去探监吗?鹏飞。” “他探监名单里没你。” “那有谁啊。” 她这么一问,张鹏飞倒愣了愣。 这三年没有人来看过陈慕山,他也就忘了。 陈慕山的探监名单只有两个名字,一个是易秋,还有一个一看就是个假名。 “鹏飞,你回去跟他说说,探监名单里把我加上呗。” 张鹏飞回过神,继续乱七八糟地拆着蟹腿,“加你的名字干什么。” “我有钱呀。” 尤曼灵撬开蟹壳盖,“你们里面不是有什么亲情餐嘛,加了我,我不就能给山哥搞一斤蟹进去。” “神经病,你当监狱什么地方。” “不有你嘛。” 尤曼灵的眼睛一笑就弯成了月牙。 “你不济,我还有小秋,这关系多硬。” 张鹏飞举着蟹钳冷笑。 尤曼灵就是喜欢逗这种随时随地都一本正经的人。 她把黄儿堆到蟹壳上,浇了醋汁递给小秋,继续问张鹏飞:“诶对了,他在里面吃得好么。山哥可是云南老饕,他懂吃。” 张鹏飞懒得回答,拉开椅子站起来。 “哪儿去。” 张鹏飞抽了一把卫生纸,“撒个尿。” 沈丽华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嗤道:“没素质。” 易秋对徐英说道:“徐老师,我觉得,陈慕山的事,我来跟江姨说。” 徐英一直沉默地听着在场的年轻人“逗趣。”听易秋跟她说话才叹了一口气。 “你到时候慢慢和她老人家说,她精神已经不好了。” “也没什么徐老师。” 易秋笑笑:“我们都长大了,一半靠自己,一半靠命。江姨见过大风大浪,她嘴上不说,心里都明白。” 徐英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了句:“也是。” 山鬼(五) 张鹏飞尿遁以后,在坐的人终于正经地商量起周末去省城医院看望江姨的事。 江姨的本名叫江惠仪,印度华侨。 祖上是广东人,父母信佛,她自己也佛教徒,一辈子没有结婚。 早年在印度经商,回国后租下了出阳山上一个荒废的寺庙——宁远寺,封了后山的放生池,保留下山门,然后在寺庙原有的基础上改建了厢房与观音堂,和当地政府一起合办了“江惠仪福利院”。 福利院是民建公助的性质,加上江惠仪的华侨背景,程序比较灵活。 边境线上有些孤儿国籍不明,省里的福利院接收起来有困难,而江惠仪福利院很好地解决了这些孩子的读书和生活问题。 因此,从千禧年开始,民政加大了对它的扶持,后来又有一些当地的企业捐款进来,江惠仪福利院一直维持到了江惠仪患癌入院,才被迫停办,被当地政府接收。 在这之前,福利院先后抚养教育了数百名大大小小的孤儿。 而这么多孩子里面,江惠仪最放不下的孩子有两个。 一个是易秋。 她的母亲苏瓴很早就病死了,父亲易明路是边防英雄,在一次缉毒行动中被俘殉职。 易秋的祖母气死在易明路下葬后的第三天。 江惠仪把易秋从医院抱回来的时候,她才刚刚学会走路,一路上抓着江惠仪的手臂,一刻也不肯松。 幼儿很不好照顾,但江惠仪几乎不假人手地把易秋带大了。 江惠仪疼爱易秋,福利院里的工作人员也很心疼这个小姑娘,连带着院里的大孩子,诸如尤曼灵,张鹏飞,也都对她处处照顾。 另外一个孩子,就是陈慕山了。 他是福利院里为数不多的,完全查不出身份的孩子。 也可以说,他是易秋在玉窝的街上捡的。 江惠仪看见他的时候,易秋正拉着他脖子上的一条断了半截的狗链子,跌跌撞撞地朝她走来。 江姨,看大狗狗……” 易秋身后的陈慕山光着脚,身上穿着一件看不出原色的秋衣,大小远远超过的他的身量。 他伸着脖子,跟在易秋的后面,不敢走得太快,也不敢停下来。 玉窝是一个屠宰场,腥的臭的,阴的阳的,玩什么的都有。 江惠仪看着陈慕山脖子上的那条链子,根本不敢去猜这个孩子的来历。 “小秋,把他放开吧。” 四岁大的易秋哪里知道江惠仪在担心什么。 她拉起陈慕山,围着江惠仪开心地转了一圈,链子扯开一定的距离,拉大陈慕山脚下的圆周,陈慕山拼命地跟上易秋的脚步,踉跄地奔了一个大圈。 狗链子明晃晃地刺着江惠仪的眼睛。 易秋却一点一点地把链子往自己脚下收,直到陈慕山跟着缩短的链子,被收到她面前。 她踮起脚,想去摸他的头。 陈慕山警惕地看着江惠仪,见她没有阻止,才蹲了下来。 易秋捏着他的一缕头发,“江姨,养大狗狗……” “小秋,他是个人,不是大狗狗。” 易秋嘟起嘴,“就是大狗狗!” 令江惠仪没有想到的是,蹲在易秋身后的少年,学着狗的声音,“汪”地叫了一声。 人为什么会喜欢养狗? 因为信赖生爱意,爱意生娇。 狗狗翻转肚皮义无反顾,而人为所欲为,换句话说,也生杀无度。 无知时代的“驯养”,莽撞却纯粹,两个孤儿肆无忌惮地交付无处安置的情感,给彼此留下的,既是阴影也是印记。 易秋逐渐明白陈慕山是个人,不是大狗狗的时候,已经晚了。 ** 饭局接近尾声,那锅野生菌汤才真正熬出了滋味。 易秋吃到了最后,涮光了最后几根南瓜苗。其余人多多少少喝了一些酒,刚刚上头,叫嚷着要转场去玩。 “尤姐,“大江南”装修好了吗?今晚可以去玩不?” 尤曼灵站在窗边抽一种叫“红牡丹”的烟,一口一个烟圈吐得相当漂亮。 “想得到挺好的,吃了我的螃蟹,还想白玩我的场子。” 她擎烟走到说话的男人身边,笑着弯腰在他胯上捞了一把。 “诶?” 一个起了毛边的皮夹子夹在了她漂亮的长指甲上,她单手抠开了皮夹扣,拈出几张碎钱,“看来你老婆不准你出来玩啊,挺好,我站你老婆。” 说话间钱包已经被她随手扔在桌子上,“小秋,你今天不值班了吧。” 易秋还在吃南瓜秧,含糊地应了一声。 “走,坐我的车,我送你回去。” “我打车。” “我能让你打车?” 说完又对其他人说:“大江南才装修好,我不介意你们去帮我吸甲醛,不过今天晚上钊爷他们在那儿玩,你们可以去,但最好别喝酒,喝出事也别给我打电话。” 几个男人面面相觑,沈丽华拿包起来说道:“我也走了吧,今天有点冷。” 张鹏飞问尤曼灵:“杨钊?” 尤曼灵笑了一声,“知道你的痛处。不过我做生意,不管人鬼,你张鹏飞要能包场,我现在就把他撵出去。” “……” 尤曼灵见他没说话,伸手到他面前打了个响指:“这点,你不如人山哥。” “你放屁吧尤曼灵。” “呵,还别不认。山哥没钱但能打,杨钊那条腿怎么断的?” 易秋站起身,“我走了,周末和你们联系。” “诶?小秋……” 尤曼灵没拉住她,回头白了张鹏飞一眼。“我觉得小秋不开心。” 张鹏飞揉了揉额头,“一月二十号,陈慕山就出来了。” “出来怎么了?” 张鹏飞看了她一眼,“你今年怎么过年?” 尤曼灵没反应过来,“我跟小秋一起啊。” 张鹏飞抓起桌子上的钥匙,丢下一句:“那你们让陈慕山放炮给你们看吧。” “啥意思。” 张鹏飞没回答,跟一阵风一样跨了出去。 ** 陈慕山在禁闭室里过了十五天。 国庆节前夕,张鹏飞终于签字把他放了出来,头顶终日长明的白炽灯熄灭,外面月上中天,出阳山的山影近在咫尺。山风从天而降,陈慕山鼻子一酸,忍不住打了个哈欠,终于感受到了久违的真实困意。 管□□把他关进普监。 同监室的室友正在看普法的电视纪录片。 陈慕山实在太困了,在床位上一倒不起,睡得昏天暗地。 等他醒来,电视已经关了,其他的狱友也都上床睡觉了。 陈慕山坐起来拿了一个口杯准备倒水,水瓶放在角落里,离他的床位有点远,他正想下床,隔壁床位的胖子突然翻爬起来。 “山哥,要喝水吗?我给你接。” 说着就要去拿他的杯子。 陈慕山没松手,“有手。” 胖子压低声音,“钊爷花钱,买你舒服。” 陈慕山的眉心骤簇,胖子看他不为所动,脸色惶恐起来,“山哥,你给兄弟一条活路。” 光线很暗,陈慕山眯起眼睛,“你谁啊?” “刘胖子。” “你说谁买我舒服。” “钊……钊爷。” “杨钊?” “对。” “四十岁不到,他成‘爷’了?” 他肆意调侃,刘胖子却不敢接,“嗨,这个怎么说呢。您十来岁的时候,不就是哥了嘛,钊爷说了,让我照顾山哥在这儿的生活。三年前那事儿,那是个误会。” “三年前什么事。” 陈慕山歪着头突然笑了一声,鼻子里气息撩起了刘胖子额头上为数不多的几根毛。 “处决我那件事吗?” 刘胖子看着他戏谑的眼神,张口哑然。 “我已经被搞废了。” 陈慕山往床一躺,“我现在肺有问题,养我的药贵得很,我动不动住院,买我舒服?他杨钊没事吧?啊?” “哎哟……” 刘胖子显然是个不知内情的人,被陈慕山问得哑口无言,焦虑地抓着头上的毛。 “别抓了。” 陈慕山烦躁地打断他:“我强迫症。” 刘胖子忙说道:“山哥,你的这些情况钊爷其实都知道。有病治病啊,钱算什么,钊爷最不缺的就是钱,等您出去了,给您送省城大医院去住着,什么病治不好。” 他边说边殷勤地把陈慕山挂在床下面的脚镣链子往床上搬。 “别动。” 刘胖子手足无措起来,“您这戴着不方便啊。” “放下,我很方便。” 刘胖子只好丢开手,嘴上却还说道:以后白天打饭,去医务室看病,或者这个晚上起来上厕所,山哥你得把我使唤起来。” 陈慕山的太阳穴开始神经疼,“你在说什么?” 山鬼(六) 杨钊真厉害,搞了个白痴来看着他。 这种人对于陈慕山来讲,比张鹏飞之流难搞得多。 陈慕山看着每天定点定时给他打饭打热水,甚至还试图给他修脚的刘胖子,越来越烦躁。 好在冬季无聊,由于技术升级,厂区时不时停工。日子一混起来,就过得飞快。 转眼到了到了十二月底。 亚热带季风性气候,翻年不下雪,出阳山上大多数的植被尚都郁郁葱葱。 监区给犯人换了冬季的囚服。夹绒的薄袄子,在暖冬里绰绰有余。 别人穿上都很暖和,只有陈慕山觉得冷。每天揣着个手站在机器边上,半天拧不转一颗螺丝。刘胖子都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打十个的陈慕山,竟然怕冷。 然而临近元旦,他开始咳嗽。 肺部做过手术的人,最容易咳嗽也最怕咳嗽,张鹏飞只好带着他频繁地去医务室找易秋。 天气变化,监狱里小规模地出现了一些肺结核的病例,几个监室的犯人都要安排去监区医院检查。同时感冒的犯人也多了起来。 易秋忙得不可开交。 张鹏飞不好打扰她,好在护士认识陈慕山,指着走廊上的一张凳子对陈慕山说:“坐这儿等会儿吧,我跟易医生说一声。” 她聪明地打了易秋的旗号,陈慕山果然在凳子上坐了个把小时,看着易秋走进走出,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喂。” 易秋头也不回,“排队。” “我要吃药。” 他冲着易秋举起了装药的塑料袋。 易秋探头问护士,“小林,我们还有纸杯吗?” 护士正在给犯人发药,听易秋问她,看了一眼饮水机的柜子,“应该没有了易医生,这样吧,我把这几个人的药发了,去下面的办公室要几个上来。” “算了,你现在走开我忙不过来。” 她说完回头看向陈慕山:“你……” 话还没说完,就听他咳了两声,咳完还皱了眉,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 “再不吃,晚上那一次也吃不成了。” 易秋无奈地看了一眼张鹏飞:“我桌子上有个玻璃杯,新的。洗干净,帮他接一杯……” 还没等他说完,张鹏飞就自觉地去洗杯子了。 陈慕山看着张鹏飞的背影,“他凭什么这么听你的话。” “什么凭什么?” 陈慕山回过头,答非所问。“他不是结婚了吗?” 易秋不想和他纠缠。“你不能好好说话,可以不说。” 说完揣着手转身,临走前留下一句:“排到你了喊报告。” 这边张鹏飞洗了杯子倒好水回来。 “拿去,吃药。” 陈慕山一颗一颗地吞着药,看得张鹏飞心烦,索性推开门去找易秋。 “要不算了吧,你忙一天了,先去吃饭,我等会儿带他来找接班的医生看。” 易秋也站在座位上喝水,“正好,跟你说个事,下周省上安排了巡诊,如果诊出的问题大,可能会安排优先外出就医。你看有没有必要,有的话我先给巡诊的医生打个招呼。” “算了。” 张鹏飞赶紧摆手,“我不想带他出去。他下个月就出狱了,到时候好好治吧。” “也行。” 张鹏飞用手指抵开一条门缝,朝外面看了一眼。 陈慕山还在外面吃药。 吞完药片,又吞胶囊,仍然是一粒一粒地往嘴里放。 张鹏飞撇嘴。 “坐得好好的又要喝水了,看他跟你装怪我真的是……” 易秋笑了一声,“我上周给他找了个工作,月底的狱内招聘会,你让他去吧。” 张鹏飞诧异:“他能干啥工作?平时打架一流,吹点风就演咳血。” “那不是演的。” “知道!” 张鹏飞发觉自己声音过高了,习惯性地抓了抓后脑勺,“小秋,我想的是他出狱以后,让他去我那儿先住着。” 易秋坐回办公桌后面,“没必要。” “放着不管?” 易秋抬起头,“我给他找的工作是包吃住的,一个月3000,五险一金都买。” 张鹏飞笑道:“什么工作这么好。” “他去了就知道了,不过这个工作是萝卜坑,你不要跟其他出狱的犯人讲。” “懂。不过小秋……” 张鹏飞犹豫了一下,“你……要是不方便你跟我说,不用理他。” “你管他就方便吗?” “……” “文姐那么恨他。”易秋补了一句。 张鹏飞的脖子红了半截,“哎。算了不提了。”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易秋先说道:“放心吧,我这边还有尤姐。她比我积极,还准备给他买出狱穿的衣服。” “他进来的时候有一套,也是之前同事凑钱给他买的,没穿几天,还是新的。回头我让办公室给你找找。何必浪费钱。” “没事,江姨给他留了钱。” “什么?” 张鹏飞追问道:“江姨知道他坐牢,不生气吗?” 易秋摇头,“江姨没怪他,让我……别放弃他。” “凭什么?” 张鹏飞摊开手:“凭他会耍无赖?” “是啊。” 易秋笑了笑,“我也在想,凭什么。” 她说完放下水杯,拉开抽屉找笔。 张鹏飞抓住另一个要害继续问:“江姨给了他多少钱?” 易秋抬起头在纸上写下数字。 张鹏飞看到这个数字,先是没有出声,接着就在医务室里踱了来回,半天后才停下步子,叉腰站在易秋面前,“说实话我搞不懂。” 易秋放下笔:“我也搞不懂。” “上次在医院,江姨把你单独叫进去,就为给你交代这一笔钱?” 易秋没有否认。 “她为什么不直接给他?” “为了让我不放弃他吧。” 张鹏飞摁住太阳穴:“什么年代了,还讲她们以前那一套兄弟姊妹情?” 易秋看着他那要烧眉毛的模样笑道:“你不讲吗?都说你跟个老父亲一样。” “我……哎。” 正说着,护士吃了饭回来,推开门说道:“易医生,陈慕山说冷。” 张鹏飞拍了一把手,边骂边往外面走:“真是来劲儿。” 张鹏飞一出去,陈慕山闪身就进来了。 他单手扣上门锁,逼得张鹏飞在外面跺脚,脏话都骂了出来。 他这次没有戴手铐和脚镣,松弛地在易秋对面坐下。 易秋找他的病例,“上次的药有效果吗?” “有一点。” “晚上的咳嗽缓解了吗?能不能睡得着?” “嗯。” 易秋停下笔:“‘嗯’是什么意思。” “小秋开的药那必须有效。” “陈慕山。” “到。” “正经点。” “怎么才算正经?” 他放平了声音:“你给我做的急救,我当时怎么死的,你清楚。” “你是个医学奇迹。” “嗯对。下半辈子迎风咳血的医学奇迹。” 易秋没在意他的话,停笔坐直身子。“我问你个问题。” “你问。” “你为什么一直不认罪。” 陈慕山脸上的笑容凝固。 易秋托着下巴,“你是自首的,判刑以后,为什么宁愿加刑也不认罪。” “我死不要脸。” 他说着把一只手达在椅背上,“这个地方住起来挺舒服的,出去住哪儿?我身体这么不好,又不能工作。” “你的情况没严重到完全不能工作……” “严重。” 陈慕山没有让她说完,“我咳血。” “陈慕山。” “嗯?” “我给你找了个住的地方。” “你找的?” “对,都安排好了。” ** 出狱前的最后一个周末,陈慕山知道了易秋给他安排了什么。 长云监狱是省里的示范监狱,出监教育做得一直很好,尤其是狱内招聘会。几乎每个季度都会搞一次。前来招人的单位大多数是一些电子产品的代工厂,长云的厂房就是做数据线和啤酒瓶加工的,里面的犯人出去也都算是熟练工,而且工资低,纪律性强,关键干活多,私事少,一头扎进厂子里,整年都不请假的大有人在。虽然有个案底不太光彩,但都是招工买力气的单位,谁又在乎得了这么多。 陈慕山的报名表是易秋帮他填的,所以当他从张鹏飞手里拿到表格的时候,他已经没有反对的余地了。 他看着公司名称一栏上的“大江南”三个字问张鹏飞:“新开的厂子?哪里投资的?” 张鹏飞懒得跟他解释,“你去了就知道。” 监区里十年如一日,监外世界不说斗转星移,也是悄换天地。 “大江南”以前是玉窝最大的一家ktv,后来经营不善倒闭了。 但这家ktv的背景复杂不太好接收。 好长一段时间都无人问津,如今在尤曼灵手中,摇身一变,成了高端养身会所。几年之间赫赫扬扬,广告灯箱也越立越高。 陈慕山看着坐在自己对面修指甲的尤曼灵,无言以对。 “你怎么没戴手铐啊。” “谁跟你说犯人在监狱里必须戴手铐的。” “你在这里,对我家小秋也这么凶?” “我没凶过她。你玩我玩够了吧,我要去打饭了。” 陈慕山一把扯过报名表,直接站了起来。 “诶,四年不见你还是条龇牙犬。” “尤曼灵,我就不该救你。” “行了,恩人。从这里出去你得找地方吃饭吧。” 尤曼灵上前一步,从他手里抽走报名表,“按摩小哥,做不做?” “……” “修脚,会吧。” “……” “啧,你翻什么白眼?我正规营业。” “……” “我包吃包住哟。” 山鬼(七) 人和人之间的境遇千差万别。 但人始终要吃喝。 生死一线之间的时候,谈饮食,谈生活的必要性不大,毕竟那个时候,陈慕山甚至来不及想怎么保持肉身的存在。而当陈慕山身陷囹圄,随手打开一本监狱提供的书,发现题目是《更多人死于心碎》时,他忽然灵台清明。 已经逝去的时光如虹吸一般回溯到过去。 在他身处的玉窝,是一个荒唐颠乱的地方,更多人死于行差踏错,朝不保夕。而他投身这个方寸之地,困在四方天下,也是为自保。如果要谈心碎,那就得谈谈三年前。 三年前,他放走了张鹏飞,事后帮派处决他这个背叛之人,陈慕山被绑上了出阳山。 当年处决他的杨钊,如今混成了一个不到四十岁的“爷”。至于杨钊当年的死对头——曾经特勤队被寄予厚望的张鹏飞,却从队里默默地“退休”。来到这个山下监狱里养老。 张鹏飞正儿八经地废了。 陈慕山也觉得疲倦了。 换句话说,他在杨钊的暗仓里看到张鹏飞从土坡上滑下来的时候,心就凉了半截。半个小时之后,常江海血淋淋地死在他眼前,从此他另外一半心也凉了。 人力不可为的事情太多。 个人英雄主义就像是个劣质笑话。 那一天,他这个缉毒队下面的单线线人成了不见天日的“黑户”,为了活下去,他又把自己送到了缉毒队面前,眼睁睁地看着这些昔日不见面的“战友”,把他拷起来审。他掩饰本性很多年,以为自己早已经里外浑然一体,轻易不动真情。没想到,看着张鹏飞冒着傻气,痛心疾首逼他认罪,试图拯救他这个昔日兄弟的认真模样,他竟然还是气得想升天。 不过,这的确怪不了别人,这是他自己的选择。 常江海活着的时候问过他,要不要在公安登记身份。 提及此事的时候,他们两个人在大洇江的桥洞下迎风抽烟。江上暗淡的黄昏笼着收船归来的老渔人,那人孤独上岸,陈慕山也刚好抽完了一整根烟,然后他说:“算了吧。” 为什么算了。 不论当时和现在,他都说不清楚具体的原因。 可能是为了得到一具完整的自由身,也可能是为了回避复杂的社会关系,又或者他对生活的寄望已经断了,麻木沉默,需要一种与“出生入死”不一样的刺激,才能重新活过来。 很多年以前,就在他与常江海所立的这个桥洞下面,易秋盖着他的外套,坐在水边看书,陈慕山把脚泡在水里乘凉。燥热的盛夏午后,易秋和他一起读过一本现代诗集——《写碑之心》 第一首诗名叫《与清风书》(真实存在,非原创,作者陈先发先生),这首诗起头第一句如是说—— 我想生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侠”是什么? 易秋说那是一个独自来去天地之间,不问功过,只讲快意恩仇的人。 陈慕山问易秋见过“侠”没有。 易秋说没有,侠都活在传说里。 听起来还挺唬人的。 现在想想,两个十几岁的人坐在江边聊年轻的人生与边境广袤的‘江湖’,聊出的江湖气也冒着少年傻气。 不问功过,陈慕山面前做到了。 现在摆在他面前的问题是,他要怎么才能活到民间的传说里去。 或者,退而求其次,把“传说”先去掉。他要怎么活到人间去。 不论他怎么想,他都避不开易秋这个人。 七八岁的时候,易秋在福利院里把他当狗养。 十几岁的时候,易秋意识到她自己的荒唐,她开始修正她自己,也试图修正陈慕山。 “我还想当小秋的大狗狗,” “不,陈慕山你不想,你是个人。” “我不想当人,这世上没有好人。” “不,你想。你想当一好人。” 两个人反复拉锯。 小的时候,他可以靠着冒充一只毛茸茸的狗儿来索要女孩的温暖和柔软,然而这并不是长久之计,成长让她舒展开精神的枝叶,在阳光雨露下摇曳生姿,令她脱胎换骨,开始反思昨日的荒唐和过错。易秋的“反思”对陈慕山来说,类似某种意义上的“遗弃”。她的性别意识开始建立,她明白男女有别,她再也不会伸手抚摸他的头,再也不会披他的外套。 她变了。 好在后来他们分开了,易秋北上读书,他南下…… 南下玩命。 最终也没能变成一个世俗意义上的好人,也就这样了。 ** 张鹏飞在停车场遇到了正要走的尤曼灵,尤曼灵降下车窗朝他招了招手,“飞哥,下班了。” 张鹏飞回过头,“事办好了?” 尤曼灵撑着下巴,调侃道:“谁知道呢,进了你们这里面,出来要重新做人不容易啊,你这么多年,也没把他给教育好,还是一副龇牙咧嘴的样子。” 张鹏飞悻悻地笑笑:“去哪儿?” “本来想出去等等看啊,能不能遇见小秋,你们这里外来车停久了收钱,” “你不是很有钱吗?” “那怎么了?” 张鹏飞不想和她贫,直接说道:“你打她电话呀。” “没接,在忙吧。我呢有东西给她,遇见你了,要不就交给你吧。我明天要去缅甸那边的工厂看看,下周才回来。” 她说完,掏出一个不起眼的塑料包。 张鹏飞接过来就往包里揣,尤曼灵提醒他:“你不要乱放,够买你那破车三辆呢。” “这么贵,你就拿张破塑料包着?” “哈哈。” 尤曼灵笑了一声,“你懂什么?” 她撑着方向盘伸了个懒腰,“前几天在我自己的厂里切了块大料子,拉出来的板子还不错,我自己留了一板出手镯,给小秋取了个货头的位置。这不要过年了吗,今天上午我赶着给她起出来了,送她当新年礼物。” “切。” 张鹏飞揣起手:“有钱了不起啊?” “是挺了不起,有本事你也这么宠我们小秋。” “懒得跟你说。” “别走。” 尤曼灵叫住他,“前两天,肖队来大江南了。” “肖队?哪个肖队。” “你老战友。” “肖秉承?他去干什么。” “在我那儿和杨钊碰了一下,差点没出事。” 张鹏飞严肃起来,弯腰看向尤曼灵:“怎么回事?” 尤曼灵抬头说道:“先说,我的消息口我花钱在维持,我今天告诉你,是为了让你给肖队转达一句,我开门做生意,给上百人糊口,我要赚杨钊的钱,也没命和杨钊划清界限,但我的场子,我的眼睛雪亮地看着,不散什么‘四号’‘五号’,如果有人瞒着我散货,我二话没有,亲自给他肖国平送队上去,你让他没事少来我那儿找事。还有!” 尤曼灵顿了顿,“我知道他和他队上的人都是头拴腰上在做事,队里牺牲了人,他气得难受,所以昨天他骂小秋那几句我忍了,再有下次,我就提啤酒瓶子上去了。” 张鹏飞听到这里一怔,忙问:“他骂小秋?为什么?” “为什么?” 尤曼灵冲着张鹏飞招了招手。 “上来。” ** 尤曼灵在车里给张鹏飞讲了两天前发生在大江南的一件事。 周末的大江南过了十二点仍然很热闹,尤曼灵在ktv的各个包间里打了一圈出来,人喝得三分上头。她端着酒杯刚走到楼梯口,就听到楼骚动起来。 “怎么了?” 楼下传来一声女人的惨叫。 吴经理跑上来说:“刘艳琴的男人找来了,在大堂把刘艳琴打了。” “报警。” 吴经理有些犹豫,“尤姐,钊爷在上面。报警不好吧,到时候他们又来查场……” “钊爷怎么了。” 尤曼灵踩着细高跟往楼下走,“我的生意又不是钊爷一个人给的。 下面男人已经跑了。 刘艳琴坐在沙发上,拿一张毛巾捂着额头。 尤曼灵一手撑着沙发,弯腰查看,“手拿开我看看。” 刘艳琴一动不敢动,“不行,破口子了,流了好多血。” 尤曼灵直起背:“我已经让人报警了,今天你必须把那个男人给我送进去。” “不行不行……不要报警!” “你都要被打死了!” “我……我没关系。” 刘艳琴松开手,“你看……什么事都没有。” 她的话刚说完,一柱血就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刘艳琴赶紧重新摁住,另一只手抓住了尤曼灵的袖子,“把那混蛋送进去了,谁照顾我的崽儿啊。” 尤曼灵低头看着她:“接来我照顾。” “那怎么行……我没跟他说过我在这儿……” “这儿怎么了,逼你们卖了?” 吴经理看着在场的员工多,忙喊了一声:“尤姐。” 谁知尤曼灵根本没理她,一把扯开她的手。 “你有什么好丢脸的。” “我……” “休假,自己去医院。” 尤曼灵回头要上楼,刘艳琴却坐在沙发上没动。吴经理跟上来说道:她不敢去医院,上次就是在医院,差点没被他男人抓回去。” 尤曼灵冷笑一声:“她那个男人能找人做掉吗?” 吴经理知道她在开玩笑,打了个哈哈。 “钊哥听到得当真了。” 尤曼灵看了一眼坐在原地的刘艳琴,“给小秋打个电话,说我请她来帮个忙。” 山鬼(八) 易秋洗完澡,打开冰箱拿出两颗青菜,阿豆在她的脚边绕来绕去的,易秋险些踩到它的尾巴。 “等会儿给你弄吃的,去客厅自己玩会儿。” 阿豆听话地蹭了蹭易秋的小腿,摇着尾巴去客厅玩自己的玩具了。 它是易秋捡的土狗。 易秋本来不想养狗,谁知道这只狗很礼貌地跟着易秋走了三条街,到了家没有擅自进门,反而一声不叫地在门口趴了下来,这一趴就是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易秋出门上班,它又在易秋家门口守了一天。易秋提着排骨回来,看见它趴在门口的垫子上睡觉,楼上邻居牵着女儿上来,小姑娘开心指着阿豆说:“看,大狗狗。” 邻居笑了笑:问易秋:“你的狗啊” “嗯……是。” 易秋还是养了它。 给他拴上狗绳的时候,人和狗都有一阵颤栗。 在人间结缘过多,尤其是福祸相依,不死不休的缘分,实在令人细思极恐。她看着阿豆毛茸茸的脑袋,理所当然地想到了陈慕山。冥冥之中,每个人身上的裂痕都会被赐予愈合可能和撕裂的可能。易秋接受了阿豆,也接受了命运赠送给她的未知之物。 她给阿豆倒好狗粮,自己做在餐桌上吃晚饭。电视里在放一个热闹的美食综艺,易秋边看边吃,吃到一半的时候,沙发上的手机突然响了,阿豆立起了耳朵。 易秋抽了一张卫生纸擦干净手,接起了电话。 “喂。” “易医生,尤姐请你过来帮个忙。” “哪里。” “大江南。” “好。” 尤曼灵找易秋,易秋什么都不会问。 电话挂断不出二十分钟,她就已经把车开到了大江南的停车场,尤曼灵点了一根烟,站在入口处等她。 “场子里的员工头破了,找你来看看。” 易秋走进大堂,“为什么不直接送医院?” 尤曼灵坐在沙发上,伸手敲掉烟灰。 “我这的女人怂,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敢去,我也嫌麻烦。” 易秋轻车熟路地提出收银台后面的医疗箱,拿出酒精给自己的手消毒,看了一眼疼得直哆嗦的刘艳琴:“把毛巾慢慢揭开,我看看。” 尤曼灵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易秋聊天,“给你打电话的时候,你睡了吗?” 易秋用酒精擦干净伤口周围的血,“我建议你去医院缝针,如果你不想去,就只能先止血,这个伤口不好养,弄不好会有疤。” 刘艳琴如蒙大赦:“不流血就好了,我自己慢慢养养能好的。” “行。你把头仰平。” 易秋低头翻出药箱里的纱布和医用棉花,这才回答沙发那头的尤曼灵,“还没有。” “那要不一会儿在我这儿喝一杯。” “算了,处理完我就走了,明天要上班。” 尤曼灵叹了一口气:“上班的人真没意思。” 易秋给伤口消毒,一面问尤曼灵:“托你的事儿呢。” “山哥?” “嗯。” 尤曼灵笑了笑:“包吃包住,一个月两千。不错吧,等他出师了,就跟正式员工一样,单客价上给他拿‘四’的提成。” 刘艳琴问道:“尤姐,你们说的山哥,是让我带的那个徒弟吗?” 尤曼灵坐直起来,对易秋说道:“哦对,你可得上点心,你手里的是你山哥的师父,我这儿大江南里最好的技师。” 刘艳琴有些不好意思:“您别这么说。” 正说着,楼上走廊里的脚步声杂乱起来,易秋抬头看了一眼。 “谁啊。这么大排场。” 尤曼灵站起来,“钊爷。” 说完掐了烟头,“我上去应付一下,你完了坐会儿。” “不劳动。” 人声引得易秋抬头朝二楼看去,那个叫钊爷的人已经站在了楼梯口。 “你们年轻人腿脚虽然好,上上下下也嫌累嘛。” “伺候钊爷敢说‘累’字,不是天打五雷轰吗?” “呵呵。” 杨钊笑了一声:“尤姑娘最近读书了?说话好听。” “读了。” 尤曼灵走到楼梯口,“您之前让我读《红楼梦》嘛,我都读到黛玉葬花了。赶明儿您过来,给我这场子里的人办个讲座呗,就讲《红楼梦》,我把大江南关一天,让所有员工都来跟着您学习。” “行啊。找一天你安排。” 杨钊拄着一根竹根拐下楼,拐杖戳在大理石的楼梯面上,配上真皮皮鞋的踢踏声,一步三响。 “我们要散了,喝了酒嘴里苦,拿几个口香糖。” 尤曼灵抬起手轻佻又自如地虚点了点杨钊。 “钊爷心疼人啊。今天的酒我请了。来,把钊爷的单划了,给钊爷拿糖。” 杨钊的余光扫到了站在沙发边的易秋。 “这不秋儿吗?” 易秋点了点头,“钊爷。” “来你尤姐的场子玩啊。” 杨钊走到易秋面前,大堂里的人全都站了起来。 易秋合上医疗箱,“玩是玩不成了,就过来帮个忙。” 杨钊这才看见刘艳琴头上的伤:“谁打的。” “他男人。” “啊……不是……” 杨钊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受伤的女人,“她男人谁?” 刘艳琴赶紧解释,“不是我男人弄的,是我自己摔……” 易秋尤曼灵看了一眼易秋,随即打断了里刘艳琴,跟上一句:“就三溪木材厂的那个拉货司机,杜有强。” 杨钊侧脸:“听到没有。” 站在他后面的一个人点头“嗯”了一声。 尤曼灵笑道:“钊爷疼她归疼她,但您是是知道我的规矩的。” 杨钊笑了一声,“听着,把尤姑娘这句话记住了,别弄得血淋淋脏。尤姑娘的场子,不惹人命不沾白的,人两姐妹一个从医,一个做正经生意,干净着呢。” “全仗着钊爷宠我们。” 杨钊端了一杯酒,“那不得跟我喝一个。” 尤曼灵拍了拍手,“喝一个哪够啊,十个。” 杨钊手一撇,“诶,今儿跟秋儿喝。” 尤曼灵不着痕迹地把易秋往身后挡:“人明天上班呢,医生的脑子,那是人的命,钊爷你天天拜菩萨,可不能为难我们小秋。” 杨钊嘴唇一抽,“你知道人秋儿喝不得,秋儿,来。把你尤姐的这十个都喝了。” “行。” 易秋示意服务生把酒端过来,尤曼灵知道她的性格,也没再拦着,人往边上一撤,笑着鼓掌,“钊爷今儿真是面子大。” 易秋一杯接一杯地喝,她喝一杯,杨钊身边的人就叫一声好。 大堂里五光十色的灯光虚掩住了易秋的表情,她喝得轻松自在,修长白皙的脖子时而牵长,引出留流畅的下颚轮廓。和尤曼灵比起来,她的身段长相更符合女性的审美,寡淡而精致甚至有些神秘。 她喝到最后一杯,杨钊才笑着和她碰了个杯。 “大气,人漂亮,酒量更好。说说,你两姐妹,怎么就把这女人的好处都占齐了。” 易秋放下酒杯,“就是还年轻了点,学识不够。” “年轻好啊。” 杨钊也放下酒杯,“一张白纸,写什么有什么,好好学,多读点《红楼梦》。” 易秋点了点头,“钊爷走好。” 杨钊走后,易秋直接报了杜有强故意伤人的警。 后半夜,派出所来调查,给刘艳琴做了笔录以后,接着调走了那一晚上所有的监控。 所里的“大喇叭”们在警队里添油加醋地把那晚易秋和杨钊喝酒的事一说,肖秉承很快就知道了。易秋开着免提听肖秉承在那头对着她一顿狂骂,话难听得连尤曼灵都听不下去了。易秋坐在沙发上处理工作,偶尔抿一抿嘴唇。 好不容易,那边挂了电话。 尤曼灵抓了抓头发,“你以后要不别去我那儿了。” 易秋飞快地敲着键盘,“没事。” 尤曼灵坐到易秋身边,“说实话,我能理解肖队,他是你爸带出来的兵,当年他们还在扫‘骷髅牌’的时候,肖队就跟着易叔了。这可是过命的交情啊,他就不想你招惹杨钊。还有,听说前两天,特勤队行动不利,队里牺牲的两个人,追悼会才办完。” “知道,所以我没事。” “你也太冷静了吧。” 易秋停下手里的工作,“逢场作戏你比我懂,你觉得我昨天错了吗?” “没有。” 易秋耸耸肩,放下电脑。 “吃什么,做给你。” “吃不了了,杜有强进去了,我得去把他崽儿接回来。我寻思给他找个学上吧,你挑挑,名额的问题我来解决。” “东邻路小学,价钱我已经问好了,你刷卡就行。” 尤曼灵笑出声,“小秋,你会算是不是?” ** 张鹏飞听完这件事,就在车上给肖秉承打了个电话。 尤曼灵没听清电话那头说了什么,只看见张鹏飞皱着眉一直在点头。 “你也被骂了?” “算不上,你什么时候出境。” “下午就走了。” “自己小心一点,最近出阳山,很不太平。” 尤曼灵把手指插入蓬松的头发,向后一撩:“等山哥出来,把他抬我车上来辟邪了。” “别乱开玩笑,你把小秋保护好。” 尤曼灵扶着方向盘侧身看了张鹏飞一眼。 “她不需要,她厉害的。” “什么意思?” 尤曼灵回头看向正前方,不紧不慢地说:“昨天,杨钊的人去三溪木材厂砸了杜有强的货车,把人摁水坑里打了一顿,派出所去查杜有强他打人的事,跟着也摸到了三溪木材厂,三伙人就在那儿撞上了。最后,打女人的遭报应,搞□□的付代价,该进去的都进去了,这叫什么?” “善恶有报?” “啧。” 尤曼灵嫌弃地皱眉:“你怎么一点文化都没有呢。” “那叫什么?” “这叫——积善余庆,积恶余殃,多点读点《红楼梦》吧。” 张鹏飞被尤曼灵推下车,边踉跄边问,“你说这句《红楼梦》里的?” 滂沱(一) 十二月的大洇江水雾寒冷,横跨江上的渡江大桥像一条沉默灰蛇,背负着沉重的铁轨,支撑起这座边境县城发展的希望。晚上八点一过,桥边的江堤上就摆起了烧烤摊。张鹏飞和易秋坐在江堤上吃烧烤。吃到一半,张鹏飞把尤曼灵交给他的塑料包递给易秋。 “我代替老肖给你道个歉。” “我没怪肖叔。” “你们老易家在玉窝是一门忠烈全部殉了国,就剩你了,老肖怕你走歪一点,砸了老易的祖宗祠堂。” 易秋笑笑,“他还挺封建,不怕我是个卧底吗?” “你?” 张鹏飞抬了抬胳膊,示意她把东西拿过去,“易家两代男人都死在出阳山的‘大白雪’里,好不容易这一代是个女儿,你长得又漂亮,美美地活着吧。” 易秋接过孰料包来打开,里面包的是一条带辣阳绿的翡翠手镯。 “拿尤姐的东西来道歉?” 张鹏飞笑笑,也不否认,看着易秋手里的镯子反问道:“你们管这种半白半绿的手镯叫什么?” “看色的多少,如果色多就叫半山水,这一条叫白底青。” “这么讲究?尤曼灵说值三台捷达。” 易秋拿起手镯看了眼种水,自然光下已经透了手指,阳绿色一截已经接近龙石种。尤曼灵显然没有告诉张鹏飞实价。 “是不是不止?” 张鹏飞倒是也不傻,“尤曼灵最近玩的东西我已经看不懂了。” 易秋把镯子包起来放进包里,随口问张鹏飞:“市里的房子买了吗? “还没有,差首付。” “差多少。” 张鹏飞没有回答,只说了一句:“算了。” 说完,低头吃花生米,一颗接一颗不停地地剥,搓下来的花生皮被江上来风一吹,飞得像一抔雪。 天色逐渐暗下来,气温虽然不低,但风有寒意。 易秋拿湿巾擦了擦手,裹上披肩,叫了一杯热水。 “你吃药啊。” “维生素。” “有用吗?” “对你这种不惜命的,确实没什么用。” 张鹏飞笑了一声,低头拨着手边的烧烤签子,“以前不买房,是怕自己突然死了,文姜一个人,又要照顾珠珠又要上班,房贷还不上,现在我死不了,市里的房价又已经翻了一翻。” “我去跟……” “诶!” 张鹏飞打断易秋,“你别找尤曼灵,个人有个人的命,我过挺好的。” 易秋点了点头,没再往下说。 “珠珠要过生日了吧。” “嗯,已经期盼着你和尤曼灵的礼物了,你两个真有钱,羡慕哦。” 易秋把维生素托在手掌里摆好,等着水来,“我哪算有钱的人。” “你养父母有啊,对了,你回来这么久,他们来玉窝看过你吗?” 易秋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其实你这样不好,人老两口没了孩子,单养你一个女儿,不就是为了老有所依,让你好好在身边陪着吗?你倒好,毕业了就跑玉窝这鬼地方来了,这里如今乱得很,杨氏死灰复燃烧得比以前还厉害,运毒贩毒拉通了一条线,你别看尤曼灵现在还能应付,再过几年,指不定大江南成个什么人间地狱。” 他说完,认真地看着易秋,“我们所有人都想保护好你,你……” “我懂。” 易秋打断他,“等一下再说,我把维生素先吃了。” 烧烤摊子的老板端来了热水,易秋吃维生素,张鹏飞站起来抖身上花生皮,抖干净后倒是没有再坐下,反而走到江堤边,颇有些感慨地朝玉窝县城看去。 站在大洇江的江堤上,几乎可以看到玉窝县城的全貌——一个几乎没有高楼的陈旧县城。 张鹏飞看着县城里最高的钟楼楼顶说道“有时候我觉得,玉窝这么个小破县城,还挺高傲的。” “为什么这么说。” “本地人连上万的存款都没有,公盘上一个破石头就过八位数。骷髅牌一吃上,几代人倾家荡产。这鬼地方,真的是莫名其妙。” “你也是有机会走的。” 张鹏飞笑笑:“那你又回来干什么?” 易秋迎着江风抬起头,“我不一样,我就觉得,我是这儿的人。” 张鹏飞回头看了眼易秋,她咬着凉茶的吸管,研究着桌子上的调料瓶。江风宠溺着她蓬松的头发,堆拢在肩头,她秀气的五官在发丝间若隐若现。 “喝一个?” 张鹏飞隔空向她举杯。 易秋端起饮料:“来。” 两个人碰了杯,各自干掉杯中物,之后谁也没再说话,沉默地望着逐渐亮灯的玉窝。 早年间,玉窝县城没有支柱产业,近几年边境观光旅游业才冒出头来,但县城里的配套一直搭建不齐全,三教九流混集,物价虚高又颇为赶客。直接到去年,政府和当地的翡翠行业协会,在玉窝开了翡翠公盘,玉窝这个县名才勉强名副其实。 一年到头往来公盘的人都不差钱,玉窝的商业也因此有了针对性,朝着娱乐和餐饮行业集中,尤曼灵如鱼得水。张鹏飞知道她有钱,但不知道她有钱得那么离谱。 陈慕山出狱的那天,尤曼灵还在缅甸没有回来,头天晚上,她打电话告诉张鹏飞,她让自己工厂的车来接陈慕山。张鹏飞带着陈慕山在长云监狱的大门口等,两个人在街边坐了一会儿,张鹏飞忍不住问道:“大江南一个月给你开多少?” 陈慕山直直地看着街对面,不答反问:“你觉得我适合去给人洗脚吗?” “哼。” 张鹏飞耸耸肩,“我觉得你比较适合去给人正骨。” “有地方介绍吗?” “没有。” “那你就闭嘴吧。” 张鹏飞罕见得没有发作,抬起手拍了拍陈慕山的肩膀。 “有了工作就好好干,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陈慕山摘掉张鹏飞的手,“小秋呢。” “在江姨那边。” “江惠仪,她还没死吗?” “……” 张鹏飞看着陈慕山的头顶自我嘲笑。 从现实意义上来说,陈慕山是个毒贩子,没有人性,没有慈悲心,没有是非观念。他已经完了,他这辈子废了,他张鹏飞为什么要对着一个废人浪费时间。 “滚吧。” 陈慕山应声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他穿的是他入狱之前缉毒队给他买的一套运动装,时隔三年,款式早已经过时,脚上的鞋却是一双正儿八经的意大利小牛皮靴,是他入狱前穿在脚上的那一双。配着罪犯的平头发型,荒唐又滑稽。 “我要找小秋。” “你能不能不要找她。” 陈慕山转身看着张鹏飞,冷不防地骂了一句,“你懂个屁。” 张鹏飞七窍生烟,刚要上手,面前的人突然猛烈地咳了起来,直咳得双眼发红,鼻腔起伏,最后缩在路边一阵一阵地干呕。张鹏飞浑身上下掏了个遍,才掏出一张不知道什么时候揉在衣兜里的卫生纸。陈慕山没有接。他仰起头,边咳边说:“给小秋打电话。” “打个……” 张鹏飞话还没说完,自己的手机突然响了,他低头一看,屏幕上的名字是尤曼灵。 张鹏飞没好气儿的接起来,“干什么!” “他出来了没,我工厂的人来接他了,车牌号是……” 张鹏飞:“他是来你那当老板还是当洗脚工啊!” “凶什么!。” 尤曼灵莫名其妙,“你吃炸药啦。” 张鹏忍着火问道:“你人在哪?” “医院,刚和小秋看完江姨。” “让她接电话。” “她开车呢,你有啥事跟我说。” 张鹏飞把手机话筒对着嘴边:“老子就一句话!你们让这个人好好接受接受社会的毒打!” 尤曼灵莫名其妙地挂了电话。 易秋一手稳住方向盘,一手调低车载广播的音量,“怎么了。” “呵,张鹏飞吃错药了,对了,你晚上不值班吧。” “嗯。” “那要不去我那儿。” “不去了吧,放下你我就回去了,阿豆还没喂呢。” “我找人帮你喂,顺便给你带出去溜溜,山哥来大江南报道了,怎么说这份工作是也你给他介绍的,你不想看看他是怎么上手的?” 易秋打方向盘,拐进县城的街道,“他消失以前,我对着他十几年,进监狱以后重逢,我又对着他三年,我是他的谁啊,非和他不死不休的。” “谁叫你之前把他当只狗崽儿养着。” “好了。” 易秋狠踩刹车,惯性让尤曼灵下意识地抓住扶手。 易秋侧头看向尤曼灵,“他是个人。” “行,他是个人,他是个人,他是个人。” 尤曼灵一连重复了三遍,“每天早会我都让吴经理督促他说三遍,可以开车了吧。” 滂沱(二) 陈慕山坐上了尤曼灵派去接他的车,车开出了出阳山区,又开了两里地,进入玉窝县城。就快要过年了,城乡结合部上赶山的人聚集在江边市场,赶在年前买卖最后一批山货,陈慕山摇下车窗,看见了黄昏下浮光灿烂的大洇江,江上禁渔,看不到一条船,干净的水面等待着边境的日月星辰。 “很怀念吧。”司机和他攀谈。 陈慕山把帽子翻起来带上,抱着手臂窝进后座,没有交谈的意思。 司机并没有介意他抗拒沟通的样子,“坐过牢又不是一辈子都毁了,看你还这么年轻,不要灰心。尤姐是个好老板,跟她干有的是前途。” 陈慕山拉开拉链,露出脖子,“这种人有前途吗?” 他指了指脖子上那一圈旧疤痕,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我是被人玩剩下的。” 陈慕山说完对着后视镜笑了笑,拉下帽沿开始睡觉,司机果然握紧了方向盘,不再出声。 车子平稳地驶入县城中心区域,快要停下的时候,陈慕山听到了钟楼的钟声,共敲八下。他听完最后一声,才睁开眼睛。夜幕降临的县城霓虹光幽冷,常绿的植被凌乱地掩映其中,失去了翠色,像一道又一道的灰黑色的影子,贴在建筑物的墙壁上。 陈慕山下车,大江南的经理吴凡已经在等他。 “尤姐打过招呼了,先带你去住的地方。” “几人间?” 吴凡笑笑,“普通员工都是四人间,不过你这个房间,暂时只有你一个人,房间带一个卫生间,热水供应到晚上十二点,如果你上钟的太晚,客房又没满的话,你也可以用客房里的卫生间。但是用过之后,要按照门店卫生标准收拾干净。” “诶。” 陈慕山叫住在前面边走边说话的吴凡,“有烟抽吗?” “上班时间,员工禁止抽烟。” “我问现在有烟抽吗?” “有,大堂里按正价购买。” 陈慕山搜遍搜出一张十元的纸币,和两个钢镚。 “哈德门现在一包多少钱。” “这种死人烟不卖。” 陈慕山举着钱笑笑,“行。” 他说完把钱揣回衣兜,跟着吴凡走进员工宿舍楼,楼上其他的人都上工去了,他拿吴凡给他的钥匙打开204的门,房间里有两架上下铺的钢架床,铺着棕垫,除此之外,还有一张长桌子,但没有凳子。阳台被铁栏杆封死了,除了卫生间就在房间里以外,和他在长云的居住条件差别不大。 陈慕山除了身上的衣服和那十二块钱之外,没有任何别的东西。他用两个钢镚买了一把牙刷,又用剩下的十块钱,买了一个塑料口杯,一个水盆,然后身无分文地端着全副家当走在街上。走到半路上,口杯掉到了地上,一下子滚到了街对面。陈慕山站住脚,看着口杯滚动的轨迹,不禁思考,其实用手喝水也是可以。 “不要用太劣质的塑料杯。” 街对面的人捡起了那只口杯,穿过绿灯的街道,和过街的人群一道,带着一阵夜晚的冷风朝他走过来。 她穿了一件深蓝色的风衣,黑色缎面长裙打底,脚上是一双与风衣同色的平底皮鞋,一步一步,从容地踩在微微有些湿润的人行道上。 “我没有钱,小秋。” “带你去买。” “不买,我想住你家。” 易秋转身就走,陈慕山忙端着塑料盆追上去,“客厅铺张报纸我睡地上就行。” “我家不方便。” “你有男人了?” “没有。” 易秋回头看向他,“我养了一只狗。” “什么狗?” “土狗。” 陈慕山端着塑料盆几步跨到易秋面前,“有我听你的话吗?” “陈慕山。” 易秋打断他,“你是个人。” 陈慕山把塑料盆往地上一放,“我做人做烦了。” 易秋看着地上被他摔破了一个角的塑料盆子,“捡起来。” 陈慕山一怔,然后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地蹲下去,把盆子重新端了起来,继而站好,等着她的下一句话。令行禁止,因为这简单一个指令,他竟然得到了久违的归属感。 他试图从冥冥之中抓住这种感觉。 而易秋很后悔。 她的口吻带着与少年时一样的语气,一以贯之,把面前这个人带入了当年的语境。她想让陈慕山把盆子放下来,但她不能单纯地对他说“放下”两个字,这种指令性的话语会给他机会,重新带上项圈,与易秋再次陷入拉锯。 “走吧。” 易秋决定换一个地方,她朝前走了几步,才看到身后的那个影子动了。 陈慕山是个高瘦的人,哪怕走在她后面,影子还是落在她的前方,他仍然保持着很多年前的习惯,走在她的后面,两个人之间,就像有一根无形的牵引绳一样,他不会造次,甚至连问都不会问,等待着她在前面给他行走的方向,而她为所欲为,可以去任何地方,见任何人,不管玩到多累,哪怕累得在外面睡着,跟在她后面那只‘狗狗’,也会忠心耿耿地保护好她,把她驮回温暖的床上,然后,驯服地在她的床边蜷缩起来。 小的时候,她醒来会趴在床上,伸手去摸陈慕山。 轻轻地拉着他的头发,叫他大狗狗。 而他醒来时,甚至不会抓易秋的手,不会出声,沉默地翻转肚皮,护着坐在床边摇摇欲坠的易秋。 他不是恋爱文学里抽象出来犬系‘男主’,而是她不成熟的‘善意’结出的恶果。 易秋无数次想要逃避“解铃还需系铃人”的责任,直到她北上读书,两个人在物理上被千山万水隔离,她才暂时免于愧疚和折磨。但她也明白,这并非长久之计。 易秋抬起头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进一家黑咕隆咚小超市。 超市老板是一个中年大叔,正端着面碗在看电视剧,易秋问他有没有玻璃杯和牙刷,老板头也没抬,随手打开后面货架顶上的电灯泡,“靠墙最后一个货架,自己找。” 易秋径直走过去,弯腰在一堆胡乱摆放的牙刷毛巾里翻拣,最后她给陈慕山买了一个搪瓷脸盆,一个玻璃杯,一把软毛的牙刷,还有一张质地柔软的毛巾,又转手把陈慕山手里的那一堆‘劣质产品’换了两个钢镚,拿给陈慕山。然后她打开一罐啤酒,背靠着凌乱的货架,仰头喝了一口。 “你什么时候学会喝酒的?” 她顺手拿了另一罐递给陈慕山,“喝不喝?” “我不会喝酒。” “你在出阳山上淋了这么多年的冷雨,还没学会吗?” “不敢喝。” 陈慕山看着易秋:“违法犯罪必须清醒。我那会儿也怕被抓,所以干脆不沾酒。” “那就算了。” 易秋扫了一眼盆子,“齐了吗?” 陈慕山蹲下去整理盆子里的东西,“小秋,我怎么过年。” 易秋端着酒低头着陈慕山的头顶,“年是和家人一起过的,你有脸见家里人吗?” 陈慕山蹲在地上笑了笑,“不都说有钱就有脸。” “运毒赚了多少钱。” “有个小三万吧。” “在哪里?” 她明知故问,陈慕山也直截了当,“判刑的时候被没收了。” 他说着摸了一把鼻子,抬起头,“你是不是觉得,我犯过罪,已经不配当你的……” “你是个人。” 她再次平和地打断陈慕山,此时她头顶的那个灯泡闪了两下,老街的电压长年不稳定,连老板的电视都突然黑了屏幕,老板不耐烦地放下碗筷从货架后面探了个头出来。 “喂,你们买完没有,不要浪费我的电。” 钨丝灯泡的灯光发黄得厉害,把易秋乌黑的头发染成了棕黄色。 她慵懒地靠在货架上,仰头喝着啤酒,随着年龄的增长肆意舒展开的气质恰逢其时,她并没有理会老板的催促,“我这个人,是喜欢养一只狗陪着我,但现在的我,承担不起人。” “我犯过罪,我不配当人了。” “你在监狱里连罪都不认,是怎么觉悟到这一层的?” 她说完,仰头干掉了罐子里的啤酒,转身走到门口,“加上啤酒,一共多少。” 老板盯着电视,“五十。” 易秋付掉钱,陈慕山端着盆子跟她一起走了出去,两个人仍然一前一后,谁也没有再说话。不知不觉,就已经走到了陈慕山的宿舍。楼梯口的水龙头在漏水,易秋路过的时候顺便洗了个手,之后却怎么也拧不紧,陈慕山走过来放下盆子,徒手拆掉了水龙头,里面的阀芯已经被锈蚀了,他正要找东西来刮水垢,易秋已经顺着室外铁楼梯爬上了二楼。 “哪一间。” 她站在走廊上问他。 “204。” “住了几个人?” “现在就我一个。” “答应我一件事情。” “你说。” “不要打架。” “我知道,工作是你给我找的,我就算被人揍死在这儿,我也不动手。” 夜色里易秋好像笑了一下,“大江南是个养生会所而已,好好工作,没有人会打你。” “我只有跟着你的那几年,没打过架,你现在说没架打了,我不习惯。” 易秋看了一眼‘204’的门牌号,“你总会习惯的,按摩是一门技术,做学徒的时候认真一些,勤快一些,不要像在监狱里对待鹏飞那样,我给你介绍工作,但不想给尤姐添麻烦。平时没事,你可以看看书,或者去电影院看几部电影。” “我对这些没兴趣,我只喜欢吃。” “那就自己学着做,大江南有厨房,员工都是轮流做饭吃的。” “除了这些,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有。” “什么?” 易秋没有立即回答,陈慕山仰头自接后话:“把命赔给缉毒大队牺牲的人是吧。” 易秋摇头,“不是。” 滂沱(三) 她说完转身推开了204的门,扑面而来的潮味令她皱眉。 楼下的水流声也停了,陈慕山端着盆子上楼,打开房间里有白炽灯,但灯管儿“却是坏的,闪了两下迅速灭了。 陈慕山抹黑把易秋买给他的洗漱用品一股脑放进卫生间。 打开热水,洗了一把脸,出来以后,拣在靠门的下铺坐下,看了一眼仍然站在床边的易秋。 “来都来了,坐会……。” 卫生间的门开着,大门也开着,穿堂风猛吹起来,撩动易秋的头发,陈慕山则开始咳嗽。 他一咳起来两块肩胛骨就耸凸起来,呕心吐肺越咳越厉害,咳到最后甚至连眼睛都有些充血。 “不好意思。” 他抹了一把脸,垂下手不再出声。 “医院我已经给你联系好了,有必要的话,住院治疗。” 陈慕山笑笑,“在医院没意思,还不如想吃什么吃什么,能活几天是几天,反正我也不想活太久。” 他抬起头看着易秋,“活着真的太遭罪了。” 一街之隔的大江南此时吵得厉害。 中年男人喝醉了酒,卡拉OK唱得油腻又难听,但歌词甚好—— 随浪随风飘荡 随着一生里的浪 你我在重叠那一刹 顷刻各在一方(粤语歌:《人生何处不相逢》)。 除了声音,连灯光也很吵闹,尤曼灵喜欢八十年代的旧风情,喜欢老式的霓虹灯,装修的时候专门从广州定制灯箱和招牌。十一点一过,县城里的民用灯基本都灭了,大江南的招牌也能照亮整条街。 易秋陈慕山对面的下铺坐下,看着霓虹灯的光在她与陈慕山身上来回逡巡。 “小秋。” 他突然叫了易秋一声。 “如果我跟你说……” 他没说下去,话到一半戛然而止。 “说什么。” 这三个字似乎又给了他勇气,陈慕山抬起头,看向易秋,“如果我跟你说,不跟着你我活不下去,你会怎么想。” 对面的声音依旧平和,“我们已经分开很多年了,你和我都还活着。” “我那不叫活!” 陈暮山的情绪起了波澜,而对面的人几乎在他开口的同一时间,敏锐地抓到了他精神上露出的豁口。 “你要跟我说实话了吗?” 易秋冷静地追问,“我去北方读书的这几年,你究竟在干什么?” “我……” 陈慕山闭了嘴,他不敢再张口,他怕常年跟随她的习惯苏醒,他会忍不住对易秋全盘托出。 他冷静下来,换了语气,直起背靠在床梯上,“小秋,你叫我一声大狗狗,我就告诉你。” 易秋静静地看着他,胸口微微起伏。 陈慕山笑了一声,“生气了?” “没有。” “小秋。” 陈慕山咳了一声,“我只是想找个能睡着觉的地方而已,这个地方也不错,毕竟是你给我找的。” “你可以拒绝我。” 陈慕山摇头,“我拒绝不了。” 易秋没有说话,陈慕山却笑了笑。“放心,要不了个把月,肯定当上这儿的红牌技师,小秋,以后来了,记得点我。”他说到最后,挑起嘴角,朝着易秋“汪”了一声。 “别发疯。” 她虽然在抗拒,但语气却依旧平稳。 陈慕山低头拍了拍后颈,“行。” 说完朝后躺下,看着上铺的床板,“等你走了,我就不疯了。” 他刚一说完,易秋就站起身往门外走,走到走廊上,又听见身后的人追问:“你什么时候带我看看你养的狗。” 易秋没有回答,甚至加快了脚步。 ** 一夜大雨滂沱。 陈慕山裹着吴经理借给他的毛毯,躺在没有床单的棕垫上,然而他根本没有睡着,后半夜,他从下铺睡到上铺,又从上铺睡到下铺,最后,躺在易秋坐过地方。然而人身上的味道,根本不可能如此潦草地留存在一个非密闭的空间,而人对气味没有想象能力,陈慕山记得起易秋的一切,唯独想不起她身上的味道。 他就这么睁着眼养神,养到了东方既白。 陈慕山住的这栋两层房是老玻璃厂的旧宿舍改建的。国营企业改革的时候,玻璃厂迁址,工人散了以后,厂里就把以前的宿舍对外租赁,尤曼灵租了二层的十个房间,给手里无处落脚的员工住,至于楼下一层,还租住着不少从出阳山区下来务工的人,大多是年轻的夫妻,有的还带着孩子。 玉窝就是这样,越穷的人起得越早,不到六点,楼下的女人就起来做早饭了,楼里没有燃气灶,前几年还在烧蜂窝煤,后来县里的环保部门开展环境整顿,全县禁止使用任何柴火,散煤和煤制品,女人才烧起了液化气,平时器罐和锅炉都摆在外头,久而久之,周围起早的住户也拿钱来搭火,女人索性摆起了早餐摊子。 陈慕山身上只有昨天易秋给他的两个钢镚,装在衣兜里,每走一步都叮当响。 他走到气罐前问女人:“包子多少钱一个。” “肉的一块,菜的五毛。” 陈慕山捏着手里的钢镚,“来个菜的。” 女人揭开蒸笼盖子,热腾腾的白气带着一点荤油的腥味冒出来,他突然后悔了。 “等一下。” 女人举着盖子,“咋?” “来个肉的。” 肉的就是香。 陈慕山咬着包子去大江南上班。 大堂开着所有的灯,保洁正在做卫生。 吴经理站在楼梯口冲陈慕山招手,“你来,给你介绍一下你师傅。” 陈慕山一侧头,看见一个微胖的中年女人穿着制服站在吴经理身后,头上包着一块纱布。 “刘艳琴,我们这儿的金牌技师。” 刘艳琴有点心不在焉,注意力全在一个坐在沙发区写作业的孩子身上。 “这个是新来的学徒,陈慕山,你们先认识一下,从今天开始,他就交给你带了,尤姐的意思是,给他十天的时间上手,在这十天之内,除了给客人洗脚之外,不要让他单独给客人做。” 刘艳琴点头答应,“晓得了。” 吴经理又指着楼上楼下,敷衍地交代了几句大江南内部的基本格局,拍手召集员工过来早会。 员工聚集到楼梯门口,整齐地站成两排。 刘艳琴看陈慕山站在吴经理身边没动,赶紧说:“你站到最后面去。”“ 吴经理清了清嗓子,“亲爱的伙伴们,大家早上好!” “好!很好!非常好!” 陈慕山被吓了一跳,还没有等他反应过来,身边的人又开鼓掌。 “12,123,1234,12。” “伙伴们,我们的理念是什么?” “说得好!做得更好!” 陈慕山忍不住想笑。 吴经理继续说道:“让我们为新的一天互相加油!鼓励!” “加油,鼓励!” 话音一落,前面一排的员工突然举着双手转了过来,刘艳琴看着目瞪口呆的陈慕山,小声说,“举手啊,这个时候前后的人要一起击掌。” 陈慕山抬眼看向吴经理,脱口而出,“尤曼灵请你是得了什么神经病吗?” 员工们一愣,有一两个年轻的想笑又不敢笑,吴经理有些下不来台,刘艳琴被他这句话给吓惨了,赶忙跟吴经理道歉,“对不起啊,经理,我下来把早会流程先给他过一遍,明天绝对不会出问题。” 吴经理这才拿出本子,“核对工作量吧,有问题的现在提。” ** 尤曼灵没有说假话,洗脚按摩的工作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在业内人自己都搞不清楚行业标准的前提之下,不到十天,陈慕山就已经上手了。 来按摩的客人穿着店里统一消毒的蒸汗服,纯棉质地,开背设计,对于人的身体毫无保护性可言。陈慕山一手下去就能摸到人身上所有的要害,与此同时,这些人体的构造在他的脑子里精准地排列成图,每一个器官都脆弱得像包着水的气球。他根本无需用什么力气,就能让躺在水下的人‘死去活来’。 短短几天的培训加实操训练,他拿刘艳琴和吴经理练手。 吴经理欲罢不能,汇报的时候不断地向尤曼灵夸陈慕山,说他简直不像刚入行的人,倒是像是有十几年道行功夫的老师傅。 所以说,易秋真的很聪明,连给他找个工作都照顾到了他为数不多的天赋。 在大江南打工的第十天吴经理给了他一个编号——十八。刘艳琴找吴经理借了一套西服,带陈慕山去县里的照相馆拍了一张证件照,洗出来加上编号和名字,贴在门口的员工一览表上。 十八号技师陈慕山。 二十多年来,这是第一个落在他身上的社会身份,当然,也是易秋给她的。 为了让他成为一个人,她算是用心良苦。 然而之后,易秋再也没来过大江南。 陈慕山知道,她的工作很忙,同时他也猜得到,如无必要,易秋并不想再见到他。 第十一天,陈慕山在大堂里看到了一个熟人——刘胖子。 “山哥。” 刘胖子挥着手跟他打招呼,陈慕山转身就想走,不曾想刘艳琴一脸惶恐地拦住他说道:“十八号,楼上钊爷点你。” 滂沱(四) 杨钊来了,陈慕山并不意外。 但尤曼灵不在,杨钊过来,刘艳琴和吴经理都很紧张。陈慕山提着工具箱往楼上走,刘艳琴跟在他的后面,“钊爷的右腿断过,不管他做哪一个项目,都不能碰他的右腿,给钊爷做脚,要用艾草药水,还有,钊爷如果带了女人一起来,你进去就不要说话,也不要乱看。” 说着,二人走到了二楼的楼梯口,刘艳琴停下来,指着走廊尽头,“214房间。” 陈慕山回头问道:“以前都是你给他做吗?” 刘艳琴摇头,“尤姐亲自给他做得多。” “哦。” 陈慕山没再多问,提着工具箱走到门口,“十八号技师为您服务。” 里面没回应,陈慕山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这才听到里面“嗯”了一声。 陈慕山打开门,房间里的灯光调得很昏暗,电视机开着,在放87版的红楼梦,正演到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 陈慕山走到墙边蹲下,放好工具箱,站起来问好。 “你好杨先生,我是十八号技师,很高兴为您服务,需要我给您介绍项目吗?” “不用。” 坐在床上的杨钊放下电视机的遥控器,“就洗个脚。” “好的。” 陈慕山拿起房间里的电话给大堂吧台报钟,“你好,十八号技师。214的客人基础浴足项目。” 杨钊笑了一声:“够专业啊。” 陈慕山放下电话,挽起工作服的袖子,“您往后坐,给您放水。” 杨钊坐着没动,陈慕山站直身,“需要扶着您吗?” 杨钊“哼”笑了一声,“山哥,脾气收得这么好?” “您来消费,您是爷。 陈慕山弯腰揭开浴足床的水缸垫子,“还是给您用艾草药水?” “对,艾草好。” “好的,您脱鞋吧。” 杨钊脱鞋泡脚,陈慕山坐在凳子上给他搓脚,“我们小吃有抄手米线酸辣粉,您吃什么。” “吃过了。” “茶水有柠檬玫瑰桑葚三泡台,您喝哪种。” “水不喝,拿包哈德门。” “死人烟这里不卖。” “你告诉吧台,说我杨钊要的,让我的人去买。” 陈慕山抬起头,“买两包。” 杨钊低头看着他,“你是有多久没吃上这一口了?监狱里没得买?” 陈慕山撩着水,“里面的牌子都不够劲。” “哈。” 杨钊抱着手臂靠下去,“你不是有个兄弟叫张鹏飞在里面当官吗?他不管你?” 陈慕山搅动着药水,没有接这句话。 杨钊笑道:“你当年背叛集团,就是为了救他,集团处决你的时候你一声都没吭,死也不漏这个人的信息,挺有意思的哈,兄弟两个走黑白两道,黑的那个,比白的那个还要仁慈。” 陈慕山甩干手,起来去拿毛巾,“他已经不在特勤队干了,集团还有必要查他?” “放心,集团有规矩,他现在什么都不算,集团查他,是为了把你查明白。” “我?” 陈慕山抬起杨钊的脚,放在自己的膝盖上,随手掐捏住一个穴位,杨钊被他按得不自觉地抬起了腰。 “肾脏很不好啊。” “老了,比不上你。” “不好意思,你们已经处决过我一次了,在集团里我就是个死人。” 杨钊摇头,“不对,你毕竟没有死。” “所以呢。” 杨钊笑而不答,模棱两可,“看你怎么想。” 陈慕山抬手从柜子上抽了一张浴足巾,包住杨钊的脚, “你们还想要出阳山那条走货的线吗?” “在考虑。” “山路的线很险,在我手底下已经出了很多次事了,集团损失的人也不少,放弃吧。你们这几年没少养那些‘以贩养毒’的人,继续拿这些人当炮灰,挺安全的。” “靠散人是安全,可货走不动啊,山路那条线风险是大,可走出去的量也大,一但通一次,我头上半年的量都够了。” 陈慕山抬头,“想让我回去走山?” 杨钊不置可否,“在考虑。” “呵。” 陈慕山笑了,“我的身体已经走不动了。” “陈慕山,我们在考虑,你也可以考虑考虑,不过最近我听说了你的一件事情,我觉得很有意思。” “什么?” “尤曼灵的那个妹子秋儿,是哪年回玉窝的?” 陈慕山一把摁住了杨钊左腿的髌骨。 “别慌,你不是很稳得住吗。” 杨钊坐直起来,“没必要给我放狠话,说什么要废了我另外一只腿,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就知道你不敢。” 电视机里的《红楼梦》播放到宝玉饮茶——千红一窟,万艳同悲。 杨钊撇了撇膝盖,“把手拿开,把脚给我擦干。” ** 易秋在监区值了两天的夜班,回家洗了一个澡,换了衣服煮了一锅饭。 阿豆两天没有出去溜达,一直咬着牵引绳蹲在门口等她。易秋边做饭,边开着免提和养母打电话。 她的养父母都在京里的大学工作,以前有一个女儿,长到十六岁的时候病死了,夫妻两悲痛欲绝走不出来,来南方散心,在玉窝住了一段时间,给玉窝的中学义务代课,就这样认识了易秋。 易秋那年十六岁,夫妻两觉得这是缘分,于是回京里以后,在江惠仪的帮助下办理了领养手续,那年,易秋高三,养父母在子弟校里给她安排好了学位,这在玉窝县城里,这就好比升了天。 福利院所有人都为她高兴,除了陈慕山,大家都不吝善意,希望这个英雄的遗孤从此可以离开玉窝,有更好的生活, 易秋记得,养父母来福利院接她的那天晚上,她在房间里收东西。 陈慕山站在门口问她,“读书有那么重要吗?” 易秋收拾着书桌上的教科书,“读书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读好了书,才能上好大学,找好工作,挣钱。” “我成绩差,没考上大学,所以我这辈子是不是完了?” 易秋抱着书包回过头,“请你至少不要成为一个坏人。” 陈慕山看着她抱在怀里的书包,“难道不读书就会变坏?” “也不是。” 易秋走到门口,“你也可以当个侠客,像保护我一样去保护别的人,这是我做不到的。” 她说完,垂下眼睑,叫了一声他的名字,“陈慕山。” 她很少这样叫他,陈慕山甚至有些害怕,这样的称呼。 “你说。” “我小的时候,对你很不好。” “你没有对我不好……” “你听我说完。” 她抬高声音打断他,“福利院所有的人都对我很好,但我还是不满足,我为了让一个男孩子时时刻刻地跟着我保护我,听我的话,我天天叫他大狗狗,最后叫得他自己都信了。” 她说完这句话,陈慕山喉咙一动,吞咽了半口。 易秋看着陈慕山,眼底泛着一丝很淡的水光,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起手,而事实上,她已经很久没有对陈慕山做这个动作,以至于她自己都有些不习惯。 然而陈慕山却立刻反应过来,他朝前面走了一步,弯腰低下头来,易秋的手就刚好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摸吧。” 他伸长了脖子,引颈受戮。 易秋轻轻地揉了揉他的头发。 “对不起。” 陈慕山低着头一动不动。 头顶的声音继续“无情无义”地说道:“我们的关系不对等,所以,我不能和你再相处下去,否则,我们都会成为不正常的人,也许你需要的,是心理医生。” 她说完这句话,最后揉了揉陈慕山的头顶,陈慕山感觉到她的手指慢慢停了下来,似乎就要收回去了,连忙又往前挪了一步,主动去蹭她的手掌。 头顶的手僵了僵,接着又展开了手指,隔着头发,轻轻地摩挲他的头皮,陈慕山低着头问易秋,“你现在需要什么?” “我需要动力。” 她说完,顺势托起了陈慕山的头,让他平视自己。 “我要做一个优秀的学生,这样我才能不辜负我死去的父母,我爸爸是英雄,我要配做他的女儿,让他为我骄傲。” 这是世俗意义上完美无缺的回答,陈慕山无言以驳,只能应她:“你说得对。” 听到陈慕山的回答,易秋神色淡淡地笑了笑,“那我走了,等我考上大学,我再回来告诉你。” 两个人的人生是很容易因为行差踏错而就此错过的。 那一年高考,易秋考了650分,江惠仪福利院给她挂了一个月的庆祝横幅,京里的学校暑放暑假,易秋带着养父母回福利院看江惠仪,那个时候尤曼灵已经在外面打工,张鹏飞刚进特勤大队,大家晚上回到福利院的旧房间里坐着喝酒聊天看电视,还像小的时候一样热闹。 所有伙伴都在,只有陈慕山不在。 易秋问张鹏飞陈慕山做什么去了,张鹏飞没吭声,尤曼灵告诉她,她去京里以后,陈慕山学会了抽烟,天天在外面大打架,后来把一个叫杨钊的人腿打断了,这个人是玉窝□□‘机长(黑话,卖□□的毒贩,’),本来是叫李钊,后来认了个爹改了个姓,开始跟着杨氏集团搞‘骷髅牌’。特勤队盯了他几年都没有抓住他,是个要命的人物。 陈慕山的命,可能已经被他要去了。 尤曼灵说得云淡风轻,出入社会这几年,这种事她见得多了。 张鹏飞怕她吓到易秋,劝易秋别想那么多。 “小秋你不要多想,他走错路跟你无关。你以后好好地在京里上大学,想吃什么吃什么,京里的衣服好看,换季了多买几身穿,缺钱了跟我说,哥工作了,有钱了,能照顾你。” 尤曼灵笑了,“你那点钱够什么?小秋,你还是看姐姐的吧,姐姐以后赚钱了,给你买翡翠,买包,买城里的房子。” 他们喝得有一点点醉意,把对文明城市的向往和光鲜生活的寄望都放到了易秋身上。 尤曼灵拉起易秋的手,“小秋,你得好好的啊,我们读书差,这辈子算是完了,要在鬼地方呆到老了,你不一样,你要在大城市里,活成朵玫瑰花,又香又漂亮的那种,这样,易叔在天上看着,才能安心。” 他们都希望易秋不要回来,易秋自己也以为,毕业以后,她会在京里工作,然后找个不错的男人结婚生子。 但是,兜兜转转去了一些单位,见了一些人,生活安定,养父母也很疼她,但她始终于心不安。 滂沱(五) “秋儿,晚上做什么吃呀。” “嗯……” 易秋看了一眼灶台上的火,“我买了新鲜的虾,准备做个罗勒炒虾,烤箱也预热了,宵夜准备烤蛋挞,配妈你寄给我的洛神花茶。” 林照月在电话那头夸奖她,“嗯,听起来还不错,看来我们秋儿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林照月是上海女人,家庭条件很好,生活体面又讲究,易秋回玉窝以后,在养女的生活上,她鞭长莫及,总是变着花样地给易秋寄东西。 “对了,上周给你寄的衣服收了吗?” “上周?哦,我这两天都在监区,还没有来得及查快递。” “赶紧看看去,哎,你那边的快递真的麻烦,好多快递加钱都不给发货。” 易秋关了小火,靠在厨柜边查快递信息,“妈,我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监区里面,穿自己衣服的时间真的不多,你和爸每个季度都给我寄衣服,现在好几件吊牌都没剪。” “不能这么说,我和你爸也不是没在玉窝生活过,那边冬天虽然暖和,可临江的县城,晚上风大得很,这次给你寄了一件大衣,你晚上值班穿着也暖和。这眼看着马上就要过年了,你……” “你行了行了!” 易秋在那头听到了养父陈国昌的声音,“人秋儿早就跟你说了,她单位排了值班,回不来,你一天到晚就知道问问问。” 林照月拿远手机怼道:“诶我关心女儿怎么了?你想女儿你又不说,我在房间里给女儿打电话,你又进来拿东拿西,死赖着不出去,你要干什么?” “我……” 陈国昌索性把电话拿了过去,“秋儿,别管你妈,工作重要,年轻人,好好地干,领导都看得见。也别太想着我们,我跟你妈都好着呢,她想你回来,就是想给你介绍对象,诶对,其实那小伙子也不错,我们单位的青年教师,去年刚从澳大利亚回来,刚刚三十岁,长得也还行,一会儿爸给你发照片,你先看看。” “说好了我跟秋儿讲,你起什么劲儿,手机还给我,你出去吧你。” 易秋听着林照月和陈国平在电话那头说话,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这夫妻各自出身南北最富裕的地区,平时说话谁也不让谁,感情却一直很好,和他们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易秋是真的很幸福。 “妈,爸,等这个月过了,我跟单位请年假,回来带你们出去玩。” 林照月听她这么说,倒不好意思起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跟你爸身体都好,哪儿都能去。知道你好好的,我们也就放心了,好了好了,不说了,你做饭了,我跟你爸也吃饭去了。” “好。” 易秋挂了电话,洗了手正准备炒虾。 趴在门口的阿豆突然坐立起来,退了几步,戒备地看着大门,发出一阵拖得很长的怒吠。 “阿豆。” 易秋站在厨房门口叫它,阿豆回头看了她一眼,仍然死死地盯着门口。 易秋过去,看了一眼猫眼儿 ,低头开了门锁,一把推开,阿豆猛地冲了出去,外面的男人差点摔倒在楼梯上,胡乱拿起易秋放在门口的扫把对着阿豆一通乱挥,“走!走!走开!” “陈慕山。” 陈慕山举着扫把“啊?”了一声,眼睛还盯着挡在易秋前面,正冲着他吃呀咧嘴的土狗身上。 “把扫把放下。” 她刚一说完,陈慕山手上的扫把头就掉了。 “……” 易秋弯腰摸了摸阿豆的头,“坐下。” 阿豆和陈慕山几乎同时坐下,阿豆坐在易秋身后,渐渐收住叫声,陈慕山坐在门对面的楼梯上抹了一把脸,捡起掉在地上的扫把头试图装回去,却发现接口已经坏了。 “啧。” 陈慕山把扫把扔到一边,看着易秋身后的阿豆,勾了勾手指。 “过来。” 阿豆显然不喜欢陈慕山,冲着他又是一通狂吠,陈慕山也来了性子,拿起那根扫把杆子,试探着伸向阿豆,戳它的狗头,“让你凶,我让你凶。” 阿豆果然被他惹火,噌地站了起来,易秋朝楼上看了一眼,担心闹下去吵到邻居。 “陈慕山,你是不是还小。” 陈慕山还在戳阿豆的脑袋。 易秋用手挡住阿豆的脑袋,“你这么晚过来,就为了来搞坏我的扫把吗?把杆子放下。” 陈慕山放下扫把杆子,坐在楼梯上对易秋笑道:“你这狗看着凶,其实不行。” “我说过了,他没有品种,就是一只土狗。” “土狗养来做什么,人拿着棒子他都不敢扑,能保护得了你?” “现在哪有宠物狗保护人的。” 易秋转身回客厅,“都是人在保护狗。” 阿豆看易秋进去了,也站起来跟在她后面进去了。 陈慕山站起来跨了一步,脚踩到了易秋的门前垫上。 易秋的门前垫是墨绿色的,很干净,上面放着她换下来的平底皮鞋和一双女式的备用拖鞋。陈慕山脚穿的是大江南统一发给男员工的工作布鞋,灰色,布料也很薄,他穿了不到十天,鞋头已经有点开边了。 陈慕山把脚退了回来,站在垫子后面叫了一声:“喂。小秋……” 易秋回头,看见陈慕山还站在门口。 他干最荒唐的事,说最难听的话,但是,他却有最克制的肢体,和近乎隐忍的边界感。 他真的很像狗。 易秋对这一刻存在于她脑中的想法不满,但凭一己之力却又抹不掉。 “进来。” 她想了很久,最后还是给出了一个指令性的词语。 陈慕山看着自己的鞋子,犹豫了一下,“有没有拖鞋。” 易秋看了一眼地垫上的女式拖鞋,那是尤曼灵常穿的。 “没有。” “哦。” “这样。” “啊?” “你光脚吧。” ** 易秋把阿豆带到了阳台上,给他换好水和食物,又打开阳台上的灯,“你在这儿呆一会儿好不好。” “好。” 陈慕山在客厅里接她的话。 “我没跟你说。” 陈慕山随手拉开阳台上的窗帘,“狗又不会回答你。” 窗帘轨上的挂钩“哧”一声落了一小半,陈慕山一下子愣住了,赶紧丢开,把手藏到背后。 易秋转过身,“你已经搞坏了我的扫把,我只有那一把,明天我好不容易放假,想在家睡一天,现在好了,我明天不仅要出去买扫把,还要找人修窗帘。” 陈慕山看向别处,没说话。 “你到底有没有轻重,你上班给别人做项目的时候,也这样吗?” “没有。” 陈慕山看了一眼被他扯来半挂的窗帘,“我在那儿做得挺好的。” 说完,小声地抱怨了一句:“这些东西还没有监狱里的质量好……” “所以进去以前,你住的地方窗帘质量好吗?” “什么?” 陈慕山眼底忽地闪过一丝错愕。 “你以前住哪儿?” 陈慕山明显地感觉到,易秋又找到了掘他旧坟的缺口,这次除了警惕,他心里还生出了一点疑惑,易秋是很聪明的人,她选择这样一种看似漫不经心的方式来切入,反而令陈慕山不安。 此时他只能暂时不说话,四下看,想找一个坐的地方。 易秋的房子里只有一个沙发还一个木质的茶几。 阳台旁边是一个书桌,上面摆着她的电脑和她的医学书,并没有饭桌和其他的椅子,这些位置都让他紧张,好在,他扫到了门口有一个换鞋的凳子,虽然很矮,连脚都放不开,但陈慕山愉快地坐了上去。 “我饿了。” 他坐下来,试图岔开话。 幸好易秋接过去了,“等等吧。” 易秋做了一份罗勒炒虾,一罐椰汁炖银耳,一人份的饭。 对于两个人来说,这明显不够。 她在茶几上摆好碗筷,又进厨房去架了个雪平锅烧开水,侧头对陈慕山说:“只有方便面了。” “那我要红烧牛肉的,加两片午餐肉,加一个煎鸡蛋,单面儿的,葱花要一半葱绿一半葱白,香菜的话……” “嗯,香菜不吃杆,只吃叶子。还有,最后要加一勺醋。” 易秋拆开方便面的包装,“你把凳子搬到茶几那儿去,很快好。” 面果然很快煮好了,易秋在茶几上铺上隔热的餐垫,端着自己的饭坐进沙发。 陈慕山坐在她对面的凳子上,端着碗吃面。面汤加了猪油,很鲜,陈慕山“呼啦呼啦”地很快地吸掉了半碗,阳台上阿豆摇着尾巴吃狗粮,易秋打开电视机,随便调了一个节目。 还有两天就是春节了,电视台在做春晚后台的采访视频,气氛热闹。 “陈慕山。” 陈慕山咬着面在看电视,含糊地应她,“什么。” “你我突然来我这里干什么?” 陈慕山呛了一下,赶忙咬断面条,不自觉地顶直了背脊。 “不干什么。” 易秋没有追问,只是看着他,“行,吃完帮我把垃圾带出去扔了。” 陈慕山一下子站起来,“我今晚上不走。” “我这里没地方给你住。” “不需要,我在楼道里睡。” 他说完,端起碗来,就着面汤迅速卷干净面,抽了张卫生纸擦干净自己面前的茶几面,“我出去了。” 易秋坐在沙发上抬头看着陈慕山。 “你来搞笑的吧。” “反正不是家里。” 正说着,沙发边上的座机电话突然响了,阿豆抬起了头,陈慕山也站住了脚步。 易秋接起电话,“喂。” 电话那头是大江南的吴经理。 “喂,易医生你可算接电话了。” 易秋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机放在厨房里了,“怎么了,你说。” 吴经理的声音有点慌乱,“那个,你来一下这边行吗?” 易秋的第一个反应是尤曼灵找她,可转念一想,尤曼灵好像不在玉窝。 “尤姐呢。” 吴经理似乎摁着话筒跟那边的人说了什么,“尤姐去坪洲那边的翡翠市场了,这会儿估计人在飞机上,电话打不通,特勤队的人查场,扫出了一包……四号。” 易秋聚眉,“哪里?” 那边沉默了一下,没有立即回答,“易医生,你先来。” 滂沱(六) 易秋挂了电话,发现站在她面前的人,表情和之前全然不一样了。 “谁打的。” “一个朋友。” 易秋准备回房间换衣服,却被陈慕山拦住。 “不可能。” 他直接否定了易秋的掩饰,两步跨到座机旁边,摁下了来电显示的查看键。 大江南吧台的电话号码显示在座机的屏幕上,陈慕山眉头微微一皱。 易秋站在房间门口,“不是找你的。” “我知道不是找我的。” 他说完侧头看了易秋一眼,“你不要说话。” 易秋站在原地,“什么意思。” “不要说话。” 他压低了声音重复了一遍,语气却毋庸置疑,随即按下回拨键,大江南的吧台电话响了五声,没有人接,陈慕山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刚好十点整。正是平时大江南最热闹的营业的时间段,吧台的电话五声之内没有人接,守在电话旁边的,一定不是会所里的员工。 陈慕山握着听筒看了一眼易秋,谁知她竟然比他先开口,“你今天晚上突然来找我,是不是知道什么?” 陈慕山无法回答,他放下电话,反问易秋,“他们让你做什么?” “让我过去,但要没说要做什么。” “尤曼灵打给你的,还是别人?” “吴经理打的。” “你先打电话给尤曼灵。” 易秋没有立即回答他,抬头认真地审视陈慕山的神情,“陈慕山,你知道‘四号’是什么东西吗? ‘四号’是一个代号,高纯度的海螺音。 陈慕山对这个类型的毒品再熟悉不过,比起‘香港糖’之类的所谓‘三号’,他的提炼更难,也因此纯度更高,利润更大。 杨氏集团五年前开始从境外向玉窝走这种货,在这之前,特勤队只有易秋的父亲和肖秉承曾经缴到过一次‘骷髅牌’是真正的‘四号’,但当时查获数量非常少,毕竟玉窝当地,很少有吸毒者能负担得起这种纯度的海螺音。 杨氏在境外找拿到了‘四号’的货源,却又因为价格昂贵而无法在本地散货,因此,他们也只能将玉窝作为一个中转地。但这样一来,单纯靠着手底下那些嗑粉的散人出入边境过关,带进来的货量少不说,这些人没有反侦察意识,过关时被边境公安查处的几率也非常高。 杨氏尝试了很多年,然而一直找不到一条能走得起量的路,最后他们还是把目投向了出阳山。 出阳山的海拔虽然不高,但山体陡峭地势复杂,山上全是亚热带灌木丛的植被,很适于隐蔽,早年,国内外都有些不要命的人试图走山路非法偷渡出境,很多人有命上山,却根本没命下去。 常江海问陈慕山,“你有没有办法去走这条线。” 陈慕山摇头,“目前我在杨氏,还没有这个资格。” 常江海又问:“杨钊呢。” 陈慕山笑了一声,“有,但你让一个瘸子怎么翻出阳山。” 常江海叹了口气,语气严肃,“没事,你能给到他们想开山路的这个情报,已经很不错了,不要太勉强。” “倒也不是勉强,杨钊在杨氏里,目前还排不上头十号。不论如何,这次他都想在‘四号’的线上塞一个自己的人进去。利用他和集团内部其他人的矛盾刺激他一下,我不是没有机会,怎么样,今天就算给你打个报告,我开始做事。” 常江海看着陈慕山,并没立即答复。 他抬头喝了几口矿泉水,才开口道:“陈慕山,你记着一个事情,你只是我的一个线人,你没有身份,你的处境比任何我们警方的一个卧底都要难,你不仅要在杨氏的手底下活着,你还不能做一点违法犯罪的事,否则法律下面,谁也救不了你。” 陈慕山笑笑,“我找你的时候,就已经想得很明白了。规矩和后果我都知道,即便要死,我也干干净净地死。” “嗯,小子觉悟不错。” “呵,少来。” 他说完,眼底很快地闪过一丝悲凉,快得常江海机会没有察觉。 “我能做到什么时候就算什么时候吧,常队,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如果我最后,不幸被杨氏做掉了,你一定要帮我告诉小秋,我是个‘侠’。” 他说着自己都笑了,“就是比她爸还厉害的那种‘大侠’。” 常江海对于他的这种论述不以为然,甚至觉得这个年轻人有些幼稚。 作为一个有十几年缉毒经验的老警察,他其实不太认可陈慕山的执念,但是他并不想评价,毕竟像他这样的人,在玉窝很难得,不管他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抱着什么样的信念,只要他带来的情报准确迅速,对于缉毒工作来说,这就已经十分珍贵了。 “这么说,四号的情报,我们特勤队可以等了?” 陈慕山点头,“我去试一试,如果我能上出阳山,第一批四号的情报我就先捏了。山上你们放我,我想办法给你找那批货在玉窝县城的走货途径,反正不让你们特勤队丢货就是了。” “好,货一定不能丢。” “常队。” “还有什么要求,你说。” “倒不是要求。” 陈慕山转过身,“只是想提醒一下你,我是你的钩子你很清楚,但你手底下的张鹏飞什么都不知道。他太厉害了,常队是不是也找时间点一点他,让他有所顾忌,我不想小秋没回来我就西先被自己兄弟弄死了。” 常江海笑笑,“这会让你更险,他对你的狠,反而是你的保护色。” “这不公平吧,他能往死里搞我,我不能搞他?” “不是说要当个侠吗?” 常江海笑道:“你看看金庸的武侠,哪个大侠不委屈?” 哪个大侠不委屈。 这可真是话糙理不糙,陈慕山没什么好说的。 “陈慕山,你记着一个名字,如果有一天,连我也张不开口了,也许这个人会去找你。” “什么?” “小玫瑰。” 陈慕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在搞笑吧。” 虽然这么说,但入狱以后,陈慕山在自己的探访名单里,还是把这个名字写了上去。 “易秋,小玫瑰。” 两个人都不靠谱。 一个不要他,一个……他宁愿相信,那就是常江海那个老不正经的,给他发的一道安慰剂。 ** “陈慕山。” 陈慕山出走的思维一下子被易秋的声音拎了回来,他回过神,易秋已经换好了衣服和鞋子。 “我让你先打电话给尤曼灵!” “如果能联系上她,我早就打了。” 易秋系好鞋带,“也许对方是故意的,挑的是她不在的时候,找的就是我。” 她说完,反手扎起头发,拿起挂在玄关的包,“走了。” “等一下小秋。” 陈慕山光脚踩到门口,“我先回大江南看看,再给你打电话。” “没必要。” 易秋的神情和语气都比陈慕山想象得冷静,“你刚才试过了吧,电话五声之内有人接?” “……” 易秋看着突然失语的陈慕山,“你是正儿八经过歪路的,不用我说,你也知道这种场子,吧台在营业时间不接电话是怎么回事。吴经理跟我说,大江南查出了四号,这个时候让我过去的,要么是警方,要么就是……” “小秋。” 陈慕山没让她说完,她倒也没再往下说,清了清嗓子,重新开口,“不管是谁,你总不至于要教我逃吧。” 她说话间已经扎好了头发,背好了包,“逃了,我就跟你一样,再也干净不了了。” ** 十点过十五分,玉窝的大部分商业都已经关了门,特勤队在停车场门口设了卡,正在对从停车场出来的车子过筛子。 今天大江南的场子里接待了一个深圳过来看翡翠货的老板,尤曼灵安排他在大江南里消费,等着她明天从坪洲回来带货给他看。 这个老板随身带着一箱子现金,这会儿想要走是走不了,坐在大奔里和特勤队的警员掰扯解释了半天,还是被‘请’下车,‘请’回了大堂。 尤曼灵此时也联系不上,老板又气又无奈,坐在沙发上一直嘟嘟囔囔。 大堂把闪灯都关了,开全照明,不一会儿就照得人额头冒汗。 肖秉承站在大江南的大门口打电话,情绪十分不好。 其余在大堂内的警员,一部分在核实员工和客人的身份,一部分守在吧台前面。 吧台下面的地毯上摆着一个医药箱,里面的药品被翻得乱七八糟,两个警员还蹲在边上,一样一样检查里面的东西。 吴经理和刘艳琴站在警员身后,一个抹汗,一个扯手指头,神色慌张看着他们的行动,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风口处的肖秉承。 “嗯,老领导你这么说我就有底了。” 肖秉承挂断电话,揣着手走回大堂,扫了眼吴经理,问吧台里的警员,“他的电话了吗?” “打了,说用这个医药包的人已经过来了,不过,刚才那边又回拨过来一个电话。” “谁接的。” “没接。” “你第一次出任务吗?” 换成平时,肖秉承一定会训人,但此时他看向那个医药箱,说不上是想易秋来,还是希望易秋干脆看明白这里的情况,走了算了。” “肖队,人来了。” 肖秉承看了看表。 不到十点半,这说明,易秋并没有犹豫。 “她一个人吗?” “额……还有一个男的,坐她的车一起来的。” “男的?” 肖秉承皱眉,“身份?” “说是这里的员工,也嚷嚷着要进来,我们的同事还在核实他的身份。” 为您提供大神 她与灯 的《与玫瑰书》最快更新 滂沱(六)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滂沱(七)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风冷冷地吹着,吹散了云。 很难得,夜里有冷幽幽的月光。 易秋在被带进去之前,最后尝试给尤曼灵打了个电话,对方仍然关机。 她坐在车里短暂地犹豫了一下,低头给张鹏飞发了一个信息。 陈慕山坐在副驾上观察大江南附近的警力部署。 很明显,这次行动有钩子的情报,但情报并不明确,肖秉承的盯梢部署分散在大江南所在的街上,这表明钩子的情报里只有货,没有人。这种情况下,如果肖秉承够谨慎的话,这条街上应该还有特勤队的狙击手。陈慕山抬眼朝大江南对面的几栋自建房看去,奈何霓虹的灯光太乱了,照得他眼睛疼。 不出意外,这是杨钊逼他的第一步。 陈慕山收回目光,看向坐在他身边的易秋。 说不上来为什么,他觉得易秋似乎先于他洞悉了什么。 “可以进去了吗?” 易秋问站在车外面的年轻士官。 “哦,可以了。不过这位先生,你要在外面再等一下。” 陈慕山有些暴躁地扯着自己的技师服,“拜托你看看,这是什么?不是这里面的员工,谁一天到晚穿这身衣服在外面晃悠?你们头谁来着,肖秉承是不是,让我进去,我跟他讲。” “陈慕山。” “啊?” “你在车里坐好。” 陈慕山转过头,“你连里面怎么回事你都不知道,你不让我进去让我在车里坐好?易秋你是不是傻的。” 他说完这句话,立马又后悔了。 前几年他一直都在暗处,现在走到了明处,作为一个刚刚出狱,投身社会的‘按摩小哥’,他甚至连个手机都没有,此时想给杨钊打个电话都做不到。失去在身在暗处的机动性,他‘无能’地竟然对易秋用出了“傻”这个字。 “对……对不起。” 陈慕山坐回位置上,神色懊恼。 易秋把车钥匙递给他,“车钥匙我给你留下,你要是觉得冷,就把空调打开。” “哦……” “知道怎么开吗?” 陈慕山不知道,但他心里很乱,抬手胡乱摁了一个键,打开了易秋车里的音响,易秋关掉音响,帮他打开空调。 “按这里,下面那个旋钮是调温度的。” 说完,转身披上外套,打开车门下车,跟着警员走了。 ** 她一走进大堂,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投了过来。 易秋在门口顿了一下,随即看到了自己被打开的医药箱。 肖秉承揣着手朝她走过来,他母亲是哈尼族人,他本人的长相也很有哈尼族人的特点,皮肤比较黑,但没有什么皱纹,虽然已经快五十岁了,但看起来还像不到四十岁的年轻人。 他是易秋父亲年轻的时候带出来的兵,和易明路既是战友,也是师徒。易明路牺牲以后,他又跟了常江海继续在缉毒警的岗位上拼命。甚至一直没有谈恋爱结婚,孤家寡人地生活了十几年,这期间,他参加了无数次战友和兄弟的追悼会,最开始他还会哭,甚至在易路明和常江海的追悼会上哭到昏死过去,如今他已经没有眼泪了。 易秋在他干枯的眼睛里看到恼怒,逼使她不得不看向地面,暂时避开他的目光。 “我真想替师父给你一巴掌。” 他这一句话,肖秉承压得非常低,但在场的士官还是有几个听到了,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又看向易秋,他们都知道易秋和肖秉承的关系,此刻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 “肖叔,总要让我知道为什么吧。” 肖秉承把箱子提起来,放到吧台上,“这个箱子是你的吧。” 易秋点了点头。“是。” 肖秉承身边的士官把一个放在证物袋里的塑封包放在箱子旁边,肖秉承拿起来怼到易秋眼前,“这个也是你的?” 易秋抬起头,“四号吗?” 肖秉承抿紧嘴唇,猛地垂下手,“易秋,你知不知道你惹上的是什么?这东西超过50克,就是死刑!” “知道,可你总得有证据证明我碰了这东西吧。” 她说完,抬头扫了一眼吧台前后的监控,接着说道:“我虽然是学医的,但我也是司法系统的同志。这个箱子的确是我的,可是它也没有锁,我把他放在吧台下面已经很久了,这里的员工受了小伤,都拿这个箱子里的药出来消毒包扎,吧台不是监控死角,监控相信你也看了,多少人开过这个箱子,多少人在里面拿放过东西?” 她边说边看着刘艳琴等人,“你 滂沱(八)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张鹏飞很熟悉特勤队的那一套,拉着肖秉承就问,“监控呢,哪里?” 肖秉承一把甩开他,“你都换编队了你跟我这里凑什么热闹?” 张鹏飞好脾气地凑到肖秉承身边,“肖叔,你别生气,我肯定懂队里的规章,但小秋的事情,我总得管吧。” “呵。” 肖秉承的脾气被张鹏飞压了三分,“她要我们管吗?” “要要要。” 张鹏飞连连点头,“她一小丫头,跟这儿没亲没故,我们不管谁管她。” 张鹏飞回头给易秋眼色,“小秋,你给我过来。” 易秋分明看到了他的眼色,人却站着没动。 张鹏飞拿她没有办法,只得又转向肖秉承,“肖叔,你和我都知道,这肯定是有人整她,这么多人看着的,叔,你给人小秋留点面子啊。” 这句话倒是点在了肖秉承的痛点上,他何尝不知道医疗箱的位置太刻意,甚至两个小时以前,钩子给他情报的时候,也在提醒他,这次只有货的位置,没有交易人员和任何交易的情报,很有可能是个套子。肖秉承连狙击手都带过来了,没成想,这一袋“四号”就堂而皇之地放在医药箱的最上层,生怕他们特勤队看不见一样。 肖秉承并不怀疑易秋,气的是这个丫头的态度。 她太冷情冷意,喝得下杨钊的酒,甚至不避讳那个刚从长云监狱里放出来的人,这些举动无疑‘辜负’特勤队所有人对已故战友的一腔热血。 “带回去给她做笔录。” 张鹏飞追着过去,“我陪着?” 肖秉承骂道:“你回去陪你老婆去吧!正常调查我不会拿她怎么样!” 张鹏飞被肖秉承骂得闭了嘴,转身看着身后沉默不语的易秋,叹了一口气,不死心地凑到肖秉承面前。 “那我先跟她说几句话?” 肖秉承半天才勉强“嗯”了一声。 张鹏飞带着易秋到沙发上坐下,“你到底怎么了嘛。” 易秋仍然看着吧台上的那只医疗箱,“你说,这袋四号,针对的是我,还是尤姐?” “肯定是针对尤曼灵啊。:” 张鹏飞挑起眉头,“她那么有钱,恨她人不要太多,你就一个监区医生,弄你做什么?” 易秋摇了摇头,“可这个时间也太巧了,她……” 正说着,尤曼灵沉寂两个多小时的电话终于活了,易秋接起来,电话那边传来的首先是大风的呼啸声。 尤曼灵人还在坪洲,岛上台风刚刚登陆,她等不及回酒店,找了个小饭馆猫着给易秋打电话。风吹得太响,她不得已地对着电话‘吼’,“喂,小秋啊,你先不要慌,我马上买机票回来。” 易秋把手机拿得离耳朵远了一些,“那边那么大的风,机场都关了吧。” 尤曼灵“啧”了一声,“这海边的鬼天气,这一趟出来我什么都不顺。” 易秋看了一眼时间,“你别在外面呆着了,赶紧回去吧。” “哎,别管我了,你怎么样?” “我已经没事了,不过你回来要去背书了。” “我背书我没关系,早就不是第一次了。小秋,你也不要太担心,等我回来找钊爷问清楚,说不定有误会。” “算了,你不问就没有误会,你问了才真的有误会也说不清。” “这你就别管了,张鹏飞在不在。” “在的。” “你把电话给他。” 易秋把手机递给张鹏飞,不出她所料,这两个人哪怕隔着上千公里,隔空对上了,就是一阵狠掐。 “哦,我没把小秋保护好,你倒是人过来啊!” “哦,你飞不了,你飞不了你还得意了是不是,就你有钱坐飞机,活该你现在飞不了,你飞不了还你骂我一个已经在这儿的人!” “哦,你以为你有钱了不起啊,你有本事给小秋在北京买栋楼啊!” 张鹏飞举着电话面红耳赤地在大堂里走来走去,越说越离谱。 易秋站起来往停车场走,门口的警员也没有拦她。 陈慕山看她走出来,立即下了车。 易秋走到车边,打开后座的门,拿出自己的手提包,“我等下要去派出所。” “去做什么。” “去做笔录。” “普通调查的话,笔录在里面做就好了,到底怎么了。” 易秋背上包,“被人整了。我放在你们店里的那个医疗箱,被藏了一袋子‘四号’。” “多少?” “什么?” “量有多少?” 易秋摇了摇头,“我看不出来。” 陈慕山没有再说话,但易秋看见他的手不自觉地捏了起来,似乎怕被她看见,又迅速地背到了背后。 易秋移开目光,“不过,我没有碰过那个东西,医疗箱放在吧台,也不能算是我的私人物品。” 这在易秋身上刻意留下的余地几乎让陈慕山断定,杨钊此时正喝着浓茶在等他上门。 他下意识地想要转身。 “陈慕山你陪我去吧。” “什么?” “陪我去做笔录。” “我有别的事情。” 他说完转身就要走。 “等一下。” 易秋抬高了声音,“你过来。” 这三个字几乎从已经很遥远的少年时代一下子洞穿到这个寒风瑟瑟的夜晚。 陈慕山回过头,看见易秋站在台阶上,“你给我过来。” 也许是在情急之下,她没来得及维持好对陈慕山刻意的疏离,但这样的语气,对多年前的那个被她驯服的陈慕山来说太致命了。 ** 特勤队的接待室外面,张鹏飞和陈慕山坐在一条凳子上,两个人中间放着易秋的手提包。 张鹏飞盯着陈慕山,脑子里天人交战。 陈慕山根本没心思管张鹏飞,他一直低着头,思考那天在214,杨钊对他说的话。 如果不是易秋让他过来,今天晚上他就会去找杨钊,但通过在特勤队里这一段时间的冷静,他也逐渐意识到今晚去见杨钊并不见得是最好的时机。 张鹏飞不知道陈慕山在想什么,只觉得他坐在这里很碍眼。 易秋在里面做笔录的时间已经远远超过了张鹏飞预计的时间,他站起来,焦虑之下,想要找陈慕山说点什么。 “喂。” 陈慕山咳了几声,他还穿着大江南的技师服,半夜降温得厉害,坐到 滂沱(九)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小秋,你现在还觉得,你有必要管他吗?” 张鹏飞也不明白,他问这个问题,是出于关心还是不甘心。 易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说不准今天晚上这个事就是他招来的。” 张鹏飞虽然这样说,但自己也不相信,说完又补了一句,“不过这个可能性也不大,他肺都坏了,那些人对他,估计也没什么兴趣了。” 易秋退到等候椅上坐下,“其实,我很希望我自己理性一点,跟小的时候的我们切割开来。我们大家都长大了,有事业的有事业,有生活的有生活,像你,甚至有婚姻。我也在思考,不适合结婚的人,好像也不应该有太长久的关系。” 她想得很透彻了,张鹏飞甚至说不出比这更清醒的道理。 “那我找时间跟他好好谈谈。” “你跟他谈没有用,小的时候你们就只会打架。” “我……” “你还打不过他。” 张鹏飞哽住了,叉着腰走了两步,“现在不一样了,他有病,他废了。” “你说谁废了。” 陈慕山端着纸杯走过来。 张鹏飞也不客气,“我说你废了,咋拉,让你过来耽误你吃药的时间了?你现在走一步咳三声,就你这样,你还照顾人小秋。” 易秋眼看着陈慕山一杯热水就要给张鹏飞浇上去了,忙拦在两个人中间,转向陈慕山。 “外面等,我去开车。” ** 特勤队门口有一盏很亮的武警探照灯,和长云监狱里,陈慕山终日对着的那盏灯一样霸道。 陈慕山握着从值班室里接出来的一杯热水,蹲在雪亮的灯光里等易秋。 他的眼睛对这种灯光已经麻木了,即便是睁着眼睛直视光源,也不过是短暂地眼盲。 等待的时间有些无聊,他忍不住想抬起头,故意看向强光的极亮之处。 夜晚的光下,大概是世上唯一能看到‘尘埃’实体的地方。 陈慕山的眼前有无数微微发亮的细丝在轻盈地浮动,他的目光追着一根浮动得最无力的细丝,直到它堕入光的外围消失不见,陈慕山闭上眼睛,再睁开时,意料之中的眼盲随即出现了。 他放弃对抗,眼前黑下来的时候,他身上的骨头也开始发酸。 常江海跟他说过,这就是人失去求生欲时的感觉,身体里所有的细胞都懈怠了,精神也对抗不了身体,不再想未完成的任务,也不思考明天怎么活。 那想什么呢? 想女人。 这种感觉陈慕山在急救室里看到易秋时体验过一次。 无影灯的强光落下来,看见易秋的当下,他不算太长的一生仿佛当即前后自恰, 她修长而干净的手指摁着他的翻出皮肉的伤口,他的伤口很丑陋,甚至恐怖。 但她的神情认真,她一点也不害怕。 易秋来救他了,或者说易秋来捡他了,所有能和解的不能和解的事情,他就地释怀。他已经准备好藏好爪子翻出肚皮,可惜她说:“陈慕山,你做个人吧。” 行吧。 陈慕山又被迫把肚皮翻了回去。 他希望易秋有一天能明白,她之前给他定的目标太高了。 “去做一个侠客。” 易秋留下这一句话就走了,而他这一路做得真的好难,以至于到现在,他连做人都嫌累,反而很羡慕阿豆。 此刻阿豆在温暖的窝里打了一个喷嚏,而陈慕山在冷风里一连咳了好几声。 果然,他现在已经不能熬夜了。 易秋终于把车开了出来,“走吧。” “去哪儿。” “去你那里。” “我那里?” “嗯。” 陈慕山站起来,“我那里就是一个狗……。” 他说完突然反应过来,易秋不喜欢他提那个字,硬是把后面的“窝”字吞了回去。 “我没有被子。” “没关系,我去坐一会儿。” ** 陈慕山和易秋一起回到他的宿舍楼。 陈慕山打开宿舍的门,易秋闻到了和那天一样的潮味,房间里什么大件都没有添置,但多了一口锅,锅下面放着一个纸箱子,里面是大半箱方便面,一盒鸡蛋,甚至还有两把南瓜秧。 陈慕山把所有的灯都打开,局促地站在门口,等待易秋的检视。 陈慕山喜欢吃东西,易秋很早就知道,但福利院的孩子都没有钱,每周只能等着江惠仪给他们发三块钱的零用钱,那个时候方便面八毛钱一袋,锅巴五毛钱,三块钱算得上是一笔巨款。 陈慕山每周给自己买一包方便面,剩下的钱留着给易秋买水果,因为一周只能吃一包方便面,所以吃面的那一天就是陈慕山的节日。他会问福利院的厨房要一颗青菜,两个鸡蛋,热乎乎地和方便面煮成一锅,端回房间里一个人吃。 易秋至今仍然记得,他爱吃红烧牛肉那个口味。 “方便面就那么好吃?” “哦……对啊。” 陈慕山把那一箱子方便面踢到床底下去,“尤曼灵只给我发了一周的工资,能吃这个不错了。哦,对了。” 陈慕山趴到床下去,又拖出一个袋子,里面放着一个芒果。 “你拿去吃。” 易秋看着他手里的芒果,皮已经皱了。 “你就一个水果,我吃了你吃什么。” “我不喜欢吃水果,我也搞不懂,你们女的为什么那么喜欢吃水果。” 易秋接过芒果放在膝盖上,“吃水果对皮肤好。” “我是个男的,皮肤好不好也不重要。” 他说完,从桌子上拿起一把水果刀,走到阳台上去洗干净,又仔细地洗过自己的手,走回来要易秋的芒果。 “我给你削皮。” “你小的时候不会用水果刀。” 陈慕山伸着手,“你去北京那么久,人变漂亮了,也聪明了,怎么我就一点都不会变吗?” 他说完,手上的刀竟然像花一样地转了一个圈,刀柄稳稳地落回他手里,陈慕山眉头挑了挑,“厉害不?” “哪里练的?” “你管呢,芒果给我。” “陈慕山,你这样乱吃东西不行。” “我哪里乱吃东西了。” “光吃方便面不吃水果,不到一个月,你就得住院。” “有那么夸张吗?”< 第 18 章 滂沱(十)(三合一)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我爸如果要从天上劈一道雷,也是先劈我吧。” 易秋咬了一口芒果,软烂的果肉汁水丰富,果汁顺着她的虎口往下流,“还有没有纸。” 陈慕山抽纸递给她,易秋接过来擦干净手,“我一点都没有为他的朋友和兄弟们着想,他们都想我好,但我觉得那种日子我却不想过。我甚至很反感他们,他们在意的其实根本不是我,而是我的父亲。相反,我想知道你是怎么过的,你为什么会选那条路走。” 那条路。 陈慕山知道易秋是在问他,为什么要去贩毒。 可是,这三个字此时此刻指代不明,似乎是在给他机会来解释,陈慕山差点就想说了——因为她好死不死要读什么诗,跑北京去不回来,要他在这儿当大侠。他当得差点被张鹏飞给弄死。 这些话已经在他的脑子里点燃了积压已久的情绪,于是他将就这个情绪,说出来下面这段令他后悔终身的话。 “当个坏人爽啊,吃香的喝辣的,还有女人玩,你看,我现在劳改完了,放出来了,有什么?在这里住着,每天给人洗脚按摩,被尤曼灵骂得狗血淋头,一周不到400块,你知道我走货的时候,一趟多少钱吗?下了山就玩女人,胖的瘦的,长头发的短头发的,排着队给我挑,我……” “你不是说,你还是处吗?” 陈慕山顿时感觉脑子里“轰”地响了一声,猛地站起来,慌乱地四周乱看。 “我听你跟张鹏飞说的。” “易秋你够了!” 陈慕山说完这句话,来不及有别的想法,一个箭步冲到厕所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易秋提高声音对他说:“你在哪里玩的女人?下次带我去看看。” “……” 陈慕山狠狠地拍了拍自己的脸,拼命地给厕所冲水。 “出来吧。” 可惜易秋的声音还是有穿透力,透过抽水声传入陈慕山的耳朵。 “下次别撒谎了。” “你……你先睡吧。我……我……” 陈慕山觉得自己站稳都有些费劲,索性蹲下来,“我上个厕所。” 易秋听着他慌乱的声音,坐在床边笑笑。 “那我眯一会儿。” “好……好好 。” 易秋暂时放过了陈慕山。 她低头把纸揉成团,捏进手里,头靠在床梯上,闭上了眼睛。 外面安静下来,易秋不再说话,厕所里的陈慕山才逐渐平复。 他站起身,又做了好半天的心理建设,才轻轻打开厕所的门。 他探了个头,看见易秋静静地靠在靠门的床梯子上,长发蓬松地垂在肩上。 “你这样能睡着?” 易秋点了点头,“嗯。把灯关了,你也睡吧。” “哦……” ** 有月亮的晚上总是好的,哪怕月亮在阴阳之分里属“阴”,寒光冷冷。 但只要是光,陈慕山就觉得暖和。 此时这些微亮光好像能带着他回到十几年前的江惠仪福利院,易秋在床上睡觉,他在边上守着她,月光穿过防蚊的绿纱窗,他刚好能看清易秋的脸。 就像现在一样。 易秋是一个睡觉很平静的人,呼吸很轻,再累也不会有鼾声。 陈慕山把板凳搬到墙边,伸开腿,背靠着墙坐下来。 易秋仍然靠将头靠在床梯上,双腿规矩地并排靠在一起。 她一手扶着床梯,一手轻轻地按在架子床的边沿。 陈慕山知道,这个姿势人根本不可能睡得着,易秋只是不想躺下来,不想在有陈慕山的房间里躺下来,她可能也担心,两个人情感回到从前,但现实里的一切却都变了,人也不能保护狗,狗也不能保护人。 两个人都坐了一夜。 第二天的清晨,天放大晴,棉布窗帘外面的朝阳周身没有一丝云彩,孤独而灿烂地曝露东方。 陈慕山睁开眼睛,发现不仅不冷了,额头还起了一层薄薄的汗。 亚热带地区的天气就是这样,天气好的时候,即便是刚天亮,体感温度也接近25度。 易秋在阳台上洗漱。 她没有牙刷也没有毛巾,将就冷水洗了把脸,又用手捧起水简单漱了个口。 陈慕山已经换掉了大江南的制服,穿了一件一看就很劣质的灰色连帽衫,易秋转身看他,“你……” 陈慕山生怕她提起昨天晚上那个话题,连忙找了个话题先开口,“你早餐吃什么。” “随便。 ” “下面有包子,或者,你吃不吃方便面。” “包子吧,有素的最好。” “给我省钱是吗?” 易秋笑笑,“不是,早上不想吃肉。” “行。” 陈慕山摸了摸衣服口袋,发现他只有两块钱了。 尤曼灵是抠搜的老板,不肯给他提前发工资,哪怕他天天穷得叮当响地在尤曼灵面前晃荡,尤曼灵还是只给他预支了一个星期的工资。 总共400块钱,他买了一件衣服,一口锅,一箱方便面,其余的钱到底花到哪里去了,他真的不知道,不过摸到那两张皱巴巴的纸币的一瞬间,他倒是很庆幸,女人不爱吃肉这件事情。 陈慕山搓着两张纸币下楼,楼下摆早餐摊子的女人已经认识他了。 “哥,还是两个肉包子,一杯豆浆?” “不。” 陈慕山掏钱,“一个菜包,一杯豆浆。” 女人笑了,揭开蒸笼盖,白烟一下子笼住了她的脸,“送哥一个肉包吧,我看哥昨天晚上带了女人回来。” 陈慕山一怔,女人见他没说话,解释道:“哥别误会,昨儿我男人上夜工回来得晚,说在这下面看见你和你女人了,哥你年纪也不小了,有女人管着,挺好。” “那不是我女人。” “不是你女人?” 女人拿塑料袋给陈慕山拣了一个菜包,“那能跟你回来?” 陈慕山觉得怎么解释都说不清楚,索性不说话了,把钱扔进摊子上的零钱盒子,拿了包子上楼。 女人在后面叫他,“诶,还有个肉包不要了。” “不吃。” 陈慕山回来,易秋已经洗漱好了,正坐在床边看手机。 “给,包子,豆浆。” “谢谢,你吃什么?” “不想吃。” 易秋没多问,接过豆浆喝了一口。 豆浆是没有滤渣的,喝起来很涩口,菜包里抱的是新鲜的笋和一点酸菜,倒是很好吃。 易秋一边吃一边回单位的信息。 陈慕山下去买早餐的时候,她接了监区长的电话,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似乎也是一晚上没睡,语气还算蛮客气,也不让易秋汇报昨天晚上在大江 南的事,反而安慰她不要多想,好好配合特勤队的调查工作,然后,很爽快地给了她五天的假。 易秋和接班的医生交接工作,接班医生本来就是个很八卦的中年男人,一时没忍住在信息里问她:“易医生,你怎么会和那种东西沾上关系啊?” 易秋看着这条消息,打字的手顿了顿,随即删了已经打了一半的工作信息,重新编辑了一句:“是个误会。” 那边回过来一句:“我怎么听说,你昨天都被带到特勤队去来。” 易秋回复:“配合调查。” 那边半天才回了一句:“哦。” 易秋握着手机,在对话框里重新编辑工作的交接内容。 显然,对于昨天的事,长云监狱已经传开,大家对她都有了看法。 “你在干什么。” “交代工作。” “你不上班了。” 易秋打字的手顿了顿,“哦,我放假了。” “不会是内部调查吧。” “内部调查。” 易秋抬起头重复了一遍他用的这个名词,“你怎么懂这些?” “哦……张鹏飞经常说。” 他勉强糊弄了过去,易秋也没有纠结,低头看向手机屏幕,“还不至于,就是方便我配合特勤队的工作而已。” 她说完,迅速敲完最后一行字,站起身来,“走吧。” “去哪里。” “带你买手机去。” ** 尤曼灵在昆明下了飞机,辗转回到玉窝已经是晚上快八点了。 她随身带了七位数的翡翠货,也顾不上回厂里,提着箱子直接来了大江南。 大江南停业整顿,所有的人都没有上班,店里的员工难得清闲,家在玉窝县城里的都回去了,至于山区下来找活路的员工都趁着天气好在宿舍大洗大换,大堂只有吴经理和其他几个管理层在开会。 尤曼灵提着箱子走进来,管理层的人都知道,她从坪洲回来,箱子里肯定装着高货,其中一个人赶紧站起来去开保险箱。 “不用锁了,我一会儿拿着有用。” 尤曼灵把人喊回来,“把昨天晚上的监控全部调出来我看。” 吴经理有点迟疑,“就大堂里的吗?还是其 他的地方的也看。” “全部的。从昨天中午的开始看。” “十五个摄像头呢,太多了,尤总你看到明天也看不完啊。” 尤曼灵坐下来,“先倒杯水我喝。” 服务员倒水过来,尤曼灵仰头就灌了一整杯,“吴盼,你先简单跟我说一下,昨天晚上到底这么回事。” 吴经历眉毛绞在一起,摊着手说道:“我们也不知道啊,照理说,钊爷知道尤总你的规矩,不可能在我们这里搞交易。” “杨钊的人后面来过吗?” 吴经理摇了摇头。 “行。” 尤曼灵站起来,“他不来我去请。” 她说着走到吧台里,拿起座机拨了一个短号。 “喂,请一下钊爷。” 她说着对吴经理扬了扬下巴,“叫人,把214准备好。” ** 杨钊的车停在大江南的停车场里。 停业整顿期间,停车场里只停着尤曼灵和吴经理的两辆车。 刘胖子把车开到离大门最近的一个车位停稳,回头问杨钊,“钊爷,打电话给尤总,让她出来接,还是怎么的。” “不用她接。” 刘胖子下车给杨钊拿拐杖,杨钊下了车,拄着拐杖走进大堂。 尤曼灵独自坐在大堂的沙发上,她换了一身衣服,墨绿色的全开襟旗袍,高开衩。脚上穿着一双白色的高跟鞋,头发也挽了上去,用一根苗银簪子定住。妆也是重新画过的,正红色的丝绒质口红,珠光眼妆,细长的眼线,眼尾的弧度挑得比平时都要高。她看到杨钊进来,扶着沙发扶手站起身来。 “钊爷来了。” “尤姑娘请我,怎么能不来,坪洲的生意这么快就做完了。” “哪能啊。” 尤曼灵扶了扶苗银簪子,“我是周老板带货的,周老板大气,跟我现金结算,本来我想,我这里是钊爷罩着的,安全,不怕现金带得多,就让周老板来我这里消遣,顺便等我回来,结果,钊爷差点没把人周老板吓死,这会儿好了,周老板也不看我的货了,这趟坪洲,我算白跑了。” “他不看,那是他的损失。” 杨钊拄着拐杖走到沙发上坐下。 尤曼灵也坐了下来 ,“钊爷今儿喝什么。” “煮的什么?” “养生的有玫瑰,柠檬,还有金银花。” “金银花,淡一点。” 尤曼灵对吧台说道:“倒杯金银花。” 杨钊看着尤曼灵的旗袍,“新做的?” “不是。” 尤曼灵架起腿,“还是以前伺候您的时候做的那一套,您不是觉得,这一身穿着像秦可卿吗,可惜这几年,我老了一些,眼皮子都起纹了,可能……当不了秦可卿了。” “还是漂亮的。” 吧台端来金银花,杨钊端起来喝了一口,“货呢,拿来我看看。” 尤曼灵打开那只带回来的箱子,箱子里是十几只翡翠手镯,几乎都是色货。 杨钊扫了一眼,“老周拿来送女人的?这女人没什么品味啊,只挑绿的,不看种水。” “您给包了?” 杨钊随手拿起一只“紫罗兰”,刘胖子忙给他递了一个手电筒。 “多少?” “这一箱子加起来,也就刚刚到‘七’。” “呵,这也值得你跑一趟坪洲?” “钊爷你是知道的,我不太爱做色货。” “行吧。” 杨钊收起手电筒,“给你包了。” “谢谢钊爷。” 尤曼灵把箱子合上,递给刘胖子,“剩下的话,214去说吧。” 杨钊笑了一声,“你的技师在,怎么好说话。” 尤曼灵站起身的,“我这儿都停业整顿了,怎么敢让技师给您做。” 她说着把自己手腕上的那一只‘冰飘花’慢慢地摘下来,随手放在茶几上。 “我很久没做过了,您给审审,看我这手底下的功夫,退了几层。” 杨钊没有立即回答她,低头笑了笑,“你们对易明路的那个女儿是真的好啊。何必呢,尤总,生意做到你这个份上,还蹲得下来?” 尤曼灵蹲下身给杨钊添了一杯茶,“这不腿脚还没老嘛。” 杨钊看着她的腿,“就算你蹲得下来,那丫头值得你们这样吗?” “你们?” 尤曼灵秀眉一挑。 杨钊拿起拐杖,撑在手里坐直起来,“你知不知道,你们护在手 < 第 19 章 余光(一)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陈慕山在车上抽完一支哈得门,副驾上的刘胖子接过烟头,又给他递了一支。 陈慕山咬住烟“?火机。” “这儿。” 刘胖子凑上去给陈慕山点火,“怎么样,山哥,钊爷这大奔劲儿大吧。” 陈慕山抬头看了一眼后视镜,“你在里面的时候,谁给杨钊开车。” 刘胖子侧着身子给陈慕山点烟,“钊爷还能没几个司机?” 陈慕山拍了拍方向盘上的真皮护套,“也不是谁都压得住这辆车。” 刘胖子笑了,“没那么玄。只要人老实就行,钊爷就是看我老实,走货嘛是比不上山哥,但也还能给我口饭吃。” 陈慕山看着光洁如新的真皮内饰,“这车你伺候挺好。” 刘胖子笑了,“那可不,我没个女人,光伺候车了。” 车此时停在特勤队的外面,陈慕山降下驾驶座的车窗,正好能看见特勤队的门岗,“谁请的杨钊?” “还能谁啊。” 刘胖子也转过头,“肖队。” “杨钊进去多久了。” 刘胖子看了看手表,“哟,我是三点送他过来的,这快六点了,有三个小时,不过应该也快了,钊爷听说山哥你要见他,就让我放下他直接过来接您。这时间也好,一会儿钊爷出来就能吃饭了。” “吃饭?” 刘胖子连忙解释,“钊爷在尤总那里订了包间,请客吃汽锅鸡。” 正说着,特勤队门口肖秉承和杨钊一道走了出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警员。 肖秉承站在门口和杨钊说了几句话,除了杨钊,所有人的脸都是阴的。 刘胖子下车去接杨钊,“钊爷,山哥来了。” 杨钊看向车里,肖秉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 陈慕山看见肖秉承扫过来的眼光,毫不避讳地向肖秉承挥了挥手,肖秉承冷笑了一声,没说什么。 杨钊对肖秉承说道:“我尽快让尤总把大江南的复工材料准备好,然后听领导们的指示了。” 肖秉承点头,笑道:“尤总还是很配合我们工作的。杨总,我八卦一句,杨总和尤总,什么关系?” 杨钊低头笑笑,“我有夫人的,肖队要我怎么说。” “没事 ,这不是必须回答的问题,请吧杨总,我们也回去了。” 杨钊站着没动,拐杖在水泥地上点了点,“这样,我让司机把车开过来,我们在这等等。” 肖秉承变了脸,“这边不能停车。” “没事,我看……” 杨钊往里面看了看,“我看秋儿那边也快了。” 肖秉承一怔,问身边的警员,“易秋过来了。“ “哦,是,之前的指纹鉴定结果出来了,所以于队让她过来。” 杨钊笑笑,“我进来的时候刚好遇到她,已经跟她说好了,等他出来,请她吃汽锅鸡。” 肖秉承的脸顿时黑了下来,杨钊看着他额头上逐渐鼓起来的青筋,饶有兴致。 “肖队不高兴?” 肖秉承转过身,“那你慢慢等吧。” 杨钊对着肖秉承的背影拖长了声音,“肖队慢走。” ** 笔录室里易秋低头喝水,她已经坐得有些久了,笔录室没有窗子,头顶的白炽灯照得她眼睛很难受。给她做笔录的警员正在整理今天的内容,肖秉承打开门进来,“还有多久。” 警员回头看是他,连忙站起来,“肖队,差不多了。” 易秋放下纸杯,“肖叔。” 肖秉承拿起笔录扫了一遍,“指纹的问题她解释清楚了?” “哦。”” 警员看向易秋,“她说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拿取药品的时候,偶然碰过。” “行。” 肖秉承迅速地把后面几页翻了过去,低头看着易秋,“你跟我出来。” 肖秉承把易秋带到特勤队后面的一块空地,那里以前是圈来给队里停放自行车的,空荡荡没有一片树叶,又正当西晒,夕阳照得易秋后背发烫。 肖秉承坐在一架自行车的后座上,抬头对易秋说道:“这里是队里的监控盲区,我在这里问你,想听你说真话。” 易秋点头,“我一直说的都是真话。” “你碰过那袋四号。” 肖秉承单刀直入,随即观察易秋的眼神。 队里的人都觉得肖秉承是有些玄学在身上的,之前他在路上听两个“老乡”寒暄家里的“四叔”,都呢个从两个人的神色里看出端倪,从而抓出家里 的“四叔”就是家里的“四号。”如有神助一般地破了个海螺因大案。 此时也一样。 肖秉承觉得,眼前的人不过二十多岁的姑娘,回到玉窝的时间也不长。 就算她继承了易明路的基因,再冷静,再敏锐,也不会毫无破绽。 肖秉承试图从这张熟悉的脸上看出去些什么。 谁知她从容地挽了挽耳发,甚至没有回避肖秉承的目光,“指纹吻合是你们告诉我的,肖叔没有必要再问一次,那封口袋就在医疗箱里,我拿取药品的时候,难免会碰到。你们调查的目的是想锁定交易人。我嫌疑又重了一层我知道,下次你让我来配合调查的时候,我一定准时到。” 她以退为进,肖秉承抱着手臂盯着易秋沉默了一阵。 “是。” 肖秉承点头,伸手撑在栏杆上,“那袋子上不止你一个人的指纹,我们也不能锁定你,但是易秋,我干缉毒这一行十多年了,你爸带过最老的兵就是我,现在还在这条线上干着的也只有我。判刑讲证据,但抓人有的时候要看直觉,我现在的直觉很不好。” 易秋把垮掉的背包肩带向上轻轻拽了拽,“肖叔,你想让我说什么?说那包‘四号’是我放的吗?” “不是。” “那按程序走就好,我先走了。提前跟您说一声,新年快乐。” 她说完转身要走,肖秉承跟上几步,“杨钊在外面等你。” “谁?” “那个陈慕山也在。” ** 夕阳已经快要坠入出阳山了,大片大片的红云悬在西边。 陈慕山看着杨钊踩着夕阳过来,刘胖子帮他打开后座的车门,先把他的拐杖放了进去,然后扶杨钊上车。 杨钊坐定之后,对驾驶座上的陈慕山说:“车如何。” “不错。” “只是不错?” 陈慕山笑笑,“我对车的感觉不大。” “知道,你是云南老饕,喜欢吃,今儿晚上尤总那吃汽锅鸡。” 陈慕山侧过身,“杨钊,我没那多时间,长话短说,出阳山那条线,我想过了,我可以走,但不是马上走,我肺的情况还很不理想,我要先治病。” 杨钊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好,说 你的条件。” 陈慕山低下头,“没有条件。” “不管你的女 第 20 章 余光(二)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车开到了“风花雪月”,大包间已经安排好了。 除了易秋和陈慕山之外,包间里还坐了几个人。 刘胖子站在门外,“钊爷,咱们还是老规矩,搜个身?” 杨钊摇头:“今儿不用了。“ 陈慕山扫了一眼包间里,他对这几个人并不陌生,一个是三溪木材厂的老板刘成南,一个是做二手车交易的张寒,还有一个是在出阳山下承包苗圃的洪正凡。 刘成南是杨钊的二级市场,本人以前就是个□□仔,吸得祖传的木材厂差点被他霍霍没有了,要债的人堵家门堵厂房子,他老婆没了办法,带着孩子跑到了拉萨。 刘成南豁出去了,利用自己木材厂的运输车,帮杨钊往贵州走了一批“骷髅牌”,一次性清了债不说,还拿着钱把木材厂盘活了。 至于张寒和洪正凡这两个人,自己倒是不吸,也不明着沾毒,但都把自己的车子和厂子借给了杨钊。 陈慕山进去以前,跟刘成南打得交道最多,刘成南也首先认出了陈慕山,“山哥出来了?” 陈慕山不自觉地看了一眼易秋,随后压低声音说了一个“滚。”字。 刘成南站起来勾住了陈慕山的肩,“山哥叫我滚哪里去?山哥在里头,我们都三年不开单了。” 易秋站起身,“不好意思,我去一趟卫生间。” 陈慕山看着她开门走出包间,随即站起身把门叩上,回来一把摁住刘成南的胳膊往红木桌上一压,“滚听不懂,闭嘴听不听得懂。” 刘成南被他拧成反关节,想要挣扎着,谁知一挣扎竟痛得跳脚,“山哥,山哥……你好好说,钊爷叫我们出来是孝敬你的……没别的意思。” 陈慕山看向杨钊,“你究竟什么意思,我已经答应你上出阳山了,你还想要我怎么样?” 杨钊摊开手,“吃饭而已。” “吃饭?” 陈慕山把刘成南拧得痛叫出声。 “你把易秋带到这里来,见这些人,到底想干什么? 杨钊拍了拍陈慕山的肩膀,“还是当年的身手啊。” 刘南成再次求饶。 陈慕山这才松开刘成南。 刘成南缓了老半天才把手掰回来。 陈慕山盯着杨钊,“答话 啊!” 杨钊摊开手,“没什么,她跟着尤曼灵叫我一声钊爷,怎么的我也得带着她见一见玉窝的这些叔叔伯伯。” 刘成南摁着胳膊坐下来,皱着脸替杨钊向陈慕山解释,“人易医生看不上现在的工作了。” 陈慕山一怔,转向刘成南,“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刘成南“哈”地笑出了声,“你看看人尤总,钊爷捧着,人生意做得多大,玉窝整个翡翠公盘都听过她的名字,人现在不光搞翡翠生意,还经营大江南,风花雪月,休闲娱乐一条龙都干了,那赚得是我们几辈子都赚不到的,医生有什么意思,还是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给犯人看病,换我,我他们早就不伺候了。我觉得她眼光好,你别看这丫头年纪不大,手段和她姐姐一样,狠着呢。” 杨钊用手敲了敲桌面,“实话跟你说,今儿我请了“老鹰。” 刘南成听到“老鹰”两个字立即闭了嘴,张寒和洪正凡相视一看,也没有出声。 老鹰也就是“鹰箭旗”,和骷髅牌齐名的一种四号海螺因。在外头说话为了不留痕迹,也为了有监控录音添麻烦,即便是□□仔都会把它说成带个“鹰”字儿的东西。 陈慕山看着杨钊问道:“请了多少。” “不多。” 杨钊比了个数字“五”。 刘南成喝了一口茶水,对杨钊说:“终于见着点肉沫星子了,这三年,我那几辆东风都快成破铜烂铁了。” 张寒笑道:“你的木材厂不也风生水起的吗?” 刘成南摆手,“那还亏着呢,不为养着我们钊爷的东风马,我早给关了。钊爷,今儿是给我喂的饭吗?” 杨钊笑了笑,“我也想啊,可三年前,出阳山的线断了,现在还没有人敢再去走山,现在都还靠着过关口,一次性也不能多了,哪里喂得起你的东风马。” “山哥不是出来了吗?” 刘南成转向陈慕山,“叫山哥去趟一道啊。” 出阳山下的人把走野道的人叫趟山早年很多人 “老子有病。” “什么病?” “他肺坏了。” “哎呦。”刘南成叹了口气,“那得治啊。” 陈慕山懒得跟刘南成再说下去, 他坐在位置上,余光四下扫看。 杨钊带了“鹰箭旗”过来见刘成南,那这批货的量一定不是散量,但在车上陈慕山就已经观察过杨钊和刘胖子,杨钊没有带任何的包,身上也是Polo衫配休闲长裤。以他的段位,万不会像外头那些□□仔一样把货带在身上,至于刘胖子,一直守在餐厅外面盯梢,根本就没有进包厢里面来。 陈慕山暂时还没有想明白,这批货到底要怎么样摆上台面。 但转念一想,陈慕山又觉得自己想得有点多余。 出于之前与常江海合作时的习惯,他此时迫切地想要抠明白整条交易线,然后想办法把钩子信息递出去。 但是时至今日,常江海人都已经死了,没人知道他这个线人的存在,就算他抠出了这次的交易信息,他要怎么传递,又能递给谁? 他不自觉地捏了捏自己裤兜里的手机。 陈慕山不禁自嘲地笑了笑。 正想着,刘胖子在外面敲门,“钊爷,厨房来上菜了,还有易医生也回来了。” 刘成南咳了一声,理了理衣服,安静地坐了回去。 易秋从卫生间回来,正要坐下,杨钊忽然对张寒说,“你和易医生换个位置。” 张寒站起来,“怎么了。” 杨钊看着张寒身边的陈慕山,“我有话要跟这两位说,他们坐一起,我眼睛好使。” 张寒看了眼易秋什么也没说,起来把座位让了出来。 易秋放下包坐下,陈慕山的手不自觉地在桌子底下捏在了一起。 凉菜跟着就上齐了。 风花雪月做的是高端中餐,但店里最有名的是汽锅鸡。 汽锅鸡最主要的是吃菌子,年终并不是山珍的好时候,但杨钊还是订了极品松茸和见手青。厨房赶了一个大早从山区送过来,送 第 21 章 余光(三)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陈慕山没有时间在意尤曼灵的处境,他在想将才易秋的话。 新鲜下来的山货,已经闭场的山下贸易集市,特意运输的见手青和松茸,以及杨钊提及的“鹰箭旗。”他低着头,联想这些因素的关联,最后看向看似无意地把这条穿引线交到他手里的易秋。 易秋就坐在他身边,她优雅,沉静,即便日落时分,也妆容精致,情绪稳定,和杨钊组起的这个局格格不入,陈慕山不明白她为什么会坐在这个地方,但他不怀疑她。 怎么说呢?易秋离开玉窝后的这几年,陈慕山怀疑一切,唯一不怀疑的就是她离别的时的那句话,“你还可以当一个侠。” 年幼的易秋很偶然地从吃人的地方把他牵了出来,牵着他踩过滚烫的街道,走到一间舒适的卧室,一张温暖的地毯,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一段不那么绝望的成长。 但同时也在他的性格里留下了缺陷。他倚赖着遥远的易秋,倚赖着她的内心的执念,在暗无天日的地方麻木地活着。 陈慕山从来不觉得自己痛苦。 常江海说,他做的是一件可以定性为“牺牲”的事,和易秋的父亲一样可堪赞颂,但他没有这样的感受。 他在做什么?他心里明白,但又好像不明白。 狗狗明白主人让它叼回一个飞盘的意义吗? 狗狗不明白。 狗狗只看得见,他把飞盘交回主人手里的时候,主人伸出手,摸了摸他的头。 虽然玉窝随处可见的禁毒宣传标语,把他的行为具像为一件“功绩。” 但陈慕山自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易秋的那一句话。 常江海在玉窝的缉毒线上工作了很多年,见过无数的卧底,也带过很多线人。可以说是所有处在陈慕山这种处境下的人,都艰难地挣扎于精神崩溃和信仰坚定的边缘。但陈慕山不一样,他的情绪一直没什么太大的波动,从来没有崩溃过,也很少因为深陷绝境而产生自暴自弃地应激反应,甚至连自我调侃也带有一份豁达的真性情。 常江海虽然不能跟别人提起陈慕山这个线人,但出于他几十年的工作经验,他深知这样的人身上应该有某种更危险的隐伤,不为人知,甚至不自知。 他不是没有提醒过陈慕山,但由于他也并 非专业人事,也就只能停留在提醒阶段,或者换一句话说,常江海甚至有私心,毕竟他很清楚,这样的人对于‘卧底’工作来说有多难得。 尤曼灵和刘成南干完第一杯对敬的酒,尤曼灵抹了一把脸,酒精最初的刺激,反倒令她冷静,她坐下来,刚好厨房也进来说,鲜菌子已经处理好了,问是不是可以上锅了。尤曼灵抿着嘴唇没说话,张寒招呼厨房的人过来,又添了一个烧海参。 陈慕山站起来,刘成南抬头问他:“山哥去哪儿。” 陈慕山拿起外头,“药在车上,忘拿了。” 刘成南看着陈慕山走出去,凑到杨钊身边说道:“他真有肺病啊?” 杨钊点了点头。 “治得好不。” 杨钊看向易秋,易秋放下茶杯接道:“子弹贯穿伤,后遗症是一辈子,在里面就一直吃药保着。” 刘成南“啧”了一声,“那不是会短命?” 张寒拍了拍他的肩膀,笑着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陈慕山走出大包厢,直接下到一楼大堂,他坐在大堂沙发上看了一眼消防示意图。 风花雪月他第一次来,进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大堂没有和厨房联通。尤曼灵不喜欢店里有一股餐厅里难以避免的油烟气,于是在装修的时候,就把以前的厨房烟道给封了改成了杂物间,转而把后面的一个废弃独屋利用起来,改建了新的厨房。又修了一个走廊和餐厅主体连接便于传菜。 这样一来,送货的车也不用走前面的主道,直接在餐厅后面就可以和厨房对接。 陈慕山看着厨房的位置,估计厨房的下货的地点。 二楼的包厢只有最大的那个被杨钊定了,但一楼的大堂是满座。陈慕山没有走连廊的正路,他从一楼的平台翻了下去,从走廊旁边穿到厨房的侧门。下货的地点就在那里。这会儿运货的火三轮车还在门口等着收钱,厨房忙不过来,运货的小哥坐在车上看手机。车上还放着两筐来不及卸下来的山货。 小哥玩完一局游戏,抬头朝热火朝天的厨房打望,他实在等不了了,站起来把那两筐山货卸下来,“这两筐货我给你们放这儿了。” 说完发动了火三轮。 厨房里这才出来一个人,他撩起盖在筐子上的塑料布看了看, “我们要了这么多见手青吗?诶,二楼客人要了多少来着?” 厨师忙得晕头转向,“二楼的已经处理好送上去了。今天只订了那么多啊。还有一筐吗?” “对啊。” 接货的人抓了抓头,“这是尤总订的,要不我上去问问。” 厨师不赖烦地探出一个头,“先放那儿吧。等厨房高峰过了再去找尤总。” “也行,那小哥你放这儿吧。” 小哥骑在三轮上摊出手,“把账结了。” 接货的人有点犹豫,“以前都你爸老彭送货来的,我们都是跟他结账。” “放心,我爸发烧了,我靠谱的。” “诶行吧。” 厨房实在太忙,接货的人也不想跟他废话太多,付了钱,又把筐子往阴凉的角落挪了挪,洗手进去帮忙了。 除了餐厅里的客人带进来的东西之外,这筐山货是唯一的外来品。出于直觉,陈慕山觉得自己应该要去看一看。他趁着厨房现在顾不上收货,绕到放筐子的角落。 筐子里有一股非常明显的酸苦味道,鹰箭旗是高纯度□□,虽然也有醋酸味,但燃烧之前很难闻到,陈慕山仔细辨别了一下,感觉筐子里藏的东西,倒是很像□□。 不是海螺音,杨钊为什么要在饭桌上专门提一句“老鹰”呢? 陈慕山来不及再原地多想,他下来了接近十分钟,必须要上去了。 还好药就在他身上,陈慕山迅速折返,顺便在大堂要了一杯热水,等水的期间,他看到张寒也下来了,点了一根烟,一边吸一边往后面的走。 陈慕山端着水杯上楼,刘胖子在包厢门口帮他开门,“山哥,钊爷给你叫了热水了。” “不用,我怕他给我下药。” 他说完拿着水杯进去,坐下来把药直接放在了桌子上,一颗一颗抠下来,摆在卫生纸上,又一颗一颗地拿起来吞下。借着吞药的时机,他环顾了一遍在坐的人,除了张寒,刘成南也不在。 “你还没有去医院换药吗?” < 第 22 章 余光(四)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陈慕山对张寒下了狠手,两拳之下,张寒的耳膜就已经穿了孔。 他已经没有办法挣脱,只能勉强护着头上的要害。 尤曼灵见易秋没有“遏制”陈慕山的意思,又见陈慕山下的是死手,也顾不得别的,冲到大包间外面报了警。 玉窝县城的派出所就在距“风花雪月”不出三公里的地方,然而令尤曼灵没有想到的是,比派出所先来的,竟然是全副武装的特勤队。肖秉承甚至开来了一辆格伦特,那是特勤队上个月才投入使用的一辆带有禁毒检验平台的缉毒警用车,直接停在了“风花雪月”的正门口。 尤曼灵踩着高跟鞋,焦急地从二楼下来,看见停在门口的格伦特,又见肖秉承神情严肃地站在车前面,连忙走过去,“肖队,出什么事了,怎么来的是你们?” 她边说边回头看了一眼,几个特勤队员已经朝后面厨房去了。 尤曼灵也有些恼了,她径直走到肖秉承面前,“肖队,我报得是派出所的警。” 肖秉承看了她一眼,“这个情况你没必要跟我说。” “没必要?” 尤曼灵挑眉,“我在玉窝也就三个生意,大江南出了事,我该停业就停业了,风花雪月就是一个饭店,来的人都是吃饭的,肖队你这又是警犬又是枪的,我还怎么做生意?” 肖秉承没有给尤曼灵的交涉的机会,指着二楼,“楼上的人呢?” 他刚说完,二楼传来“当”的一声,接着就是无数玻璃陶瓷一齐落地砸碎,混着两个人滚地的扭打的声音,肖秉承夺路上到二楼,二楼大包间的门已经打开,刘胖子惶恐地站在门口,眼看着陈慕山从背后裸绞住已经完全丧失肢体控制的张寒,刘成南本来还是想上去拉劝,然而被陈慕山反拧过的手根本用不出力气。 肖秉承看见张寒的眼睛里已经起了血丝,反身对楼下喊道:“上来几个人。” 四个特勤队员上来,合力将陈慕山拖到了大包间里面。 陈慕山被特勤队员拖进大包间以后,就卸了身上所有的力气,顺从地被这些人制伏。 然而特勤队的人根本没对他客气,这些人和派出所的民警不一样,长年和悍匪毒贩过招,人狠话不多,陈慕山刚想说句话,就被队员给抽翻在地上,拧起他的双手给他上 了个反铐不说,还脱了他的鞋子,抽出鞋带,两三下就把他脚拇指紧紧地绑在一起。 陈慕山刚开始还任凭这群人摆布,本来也不想说话,直到被脱了鞋子,才转过脸喊了一声,“我不跑,你们不至于吧。” “闭嘴。” 特勤队员把他从地上提起来,摁到座位上做好。 陈慕山觉得刚才被抽翻到地上那一下,压迫到了他的肺,此时又猛地被提起来,呼吸一堵一放,肺部顿时传来一阵尖锐的疼痛,陈慕山明白,这个时候一定不能放任自己咳嗽,否则对肺的损伤会极大,他即时躬起背脊,拼命想忍住嗽意。然而挟制他的两个特勤队员以为他要反抗,抓住他的背拷就要把他往椅子下摁。 “行行好,行行好……” 陈慕山挣扎了一下,又被猛地摁死。 ”咳……我不动……咳咳……你们看,我真的一点都动不了……” 说话间他已经被提了起来。 陈慕山咬牙切齿,“我……” 话到嘴边,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站在外面的易秋,还是把那句粗口吞了回去。 “我都说了!我动不了!不要这么用力的摁我!我有肺病!” “肖叔。” 大包厢外面,易秋走向肖秉承,“他肺部的确有旧伤。” 肖秉承转过身,张寒已经被刘成南扶了起来坐到了楼梯上,人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嘴里含含糊糊地骂着难听的话。肖秉承看回易秋,“这就是有伤的人干的事,我再晚来一步,是不是要成人命刑事?” “我知道。” 易秋垂下眼睑,“你让他坐下,他不会跑。” “你说他不会跑就不会跑,你……” “陈慕山。” 易秋背对着陈慕山叫了一声,陈慕山忍着咳意抬起头。 “什么……” “靠墙,半卧位。” “好。” 这个“半卧位”是个医疗用词,陈慕山在长云监狱里发病的时候,易秋教他的一个缓解呼吸困难的体位,类似斜靠。陈慕山用拷住的手撑着椅背,把身子往下缩了大半截。用脚趾抵住一条桌腿,勉强靠了下来,喘息果然逐渐缓解。 陈慕山对易秋的顺从和配合,让特勤队员有些无所适从,也 让肖秉承很不舒服,他终于稍微有些明白张鹏飞的感受——在易秋看不见的地方,陈慕山就是个撕人皮的狼,回到易秋的视野里,他就…… 开始演了? 肖秉承厌恶地撇过头。 “肖队,下面的东西已经找到了。” 厨房搜查的队员上来找肖秉承,与此同时,派出所的民警也来了。 本来派出所以为是一般的打架斗殴事件,只出警了一辆警车,警车被门口被特勤队的格伦特堵住的时候,他们才发觉事情不对,赶紧跟所里做了汇报,不一会儿,所里的电话就打到了肖秉承那里。 “嗯。你让你们过来的人跟我们配合,我这里可能有一批毒,让你的人先配合查毒品交易,再处理斗殴。” 肖秉承边打电话边走到楼下大堂,跟来的检验人员已经带着手套在查看一个尼龙袋。 “怎么样?” 检验人员摇了摇头,起身走到肖秉承身边,“里面可能不是‘鹰箭旗’。” 肖秉承眉头一簇,“什么?” 检验人员看着那只尼龙袋子,“这袋子就放在见手青下面,尼龙不是塑料,毒品装在里面挥发很好,我跟着过去的时候已经闻到了一些,现在虽然还没有检验,但凭经验,这种明显的酸苦味,要么是大】麻,要么就是安眠】酮。四号……没这么大的气味。格伦特就停在外面,肖队,你看要不要直接前端检验。” “先调监控。” “已经调了。” 前台的队员回答,“但是肖队,厨房到前面的走廊是没有监控的,厨房侧门外面也没有,据厨房的员工说,这筐见手青一直放在厨房外面。” “也就是没有镜头?” “诶……对。” 检验员压低声音对肖秉承说道:“这次的情报跟上次一样,也有错误。” 肖秉承突然反应过来什么,“楼上的包厢的人呢。” “派出所的民警正在了解打架的情况。” “好。” 肖秉承朝楼上看了一眼,“告诉他们,这里不需要配合了,让他们把人带回所里处理,我们要查现场。” “好。” ** 陈慕山再一次带着铐子坐进了警车,唯一不一样的事。这次易秋也在车上 。 两个民警还在研究他脚拇指上的鞋带,“特勤队还是跟我们派出所不一样,你看这里,嗯……” 第 23 章 余光(五)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张寒沉默地听完肖秉承的话,回头看了一眼审讯室的门,压低声音,“如果今天派出所不介入,我是不是就完了?” 完了的意思,也就死了。 平常人说死了,都会“呸”三声。 但肖秉承听到“完了”这略带调侃的字,却真实地松了一口气。 张寒听到肖秉承松了一口气,一路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放松了一些。 他摁住还在发晕的头,朝着窗下的垃圾桶吐出一口血唾沫。 “老子没那么怕死,你说吧” “回来再说。” 肖秉承放平声音,“活着就好,挂了。” 电话忙音了,肖秉承抬起头,看见外面月上中天。 他深吸了一口气,放下电话,转身正好看见杨钊和刘成南走出笔录室。 他们是自己开车过来的,来得比坐警车的他和陈慕山早。这会儿该配合的都配合完了。张寒靠在墙上和杨钊对视,目光相撞,到底没有他想象之中的电光火石,杨钊抬起手,在张寒的额头虚点了点,什么也没说,带着刘胖子和刘成南走了。 ** 审讯室内,陈慕山被锁在审讯椅上,头顶的灯光照得他有些冒汗,他捏着手看着审讯室的门,审讯的民警还没有进来,室内很安静,除了他的咳嗽声,什么声音也没有。 陈慕山尝试动了动手腕和脚腕,这是他的习惯,虽然他此刻没有逃跑的想法,但他还是想让自己明白,对方有没有给自己留出余地。 很显然,派出所的警员对他还是温柔的,听到他在咳嗽,就给他端了水,还刻意把他的一只手留在锁铐外面,让他可以端水杯,也没听特勤队的给他上警绳,让他能平稳地坐着缓一口气。 陈慕山用自由的那只手托着额头思考接下来该如何把这场戏演下去。 他一进派出所就被押进来了,不知道杨钊和张寒的情况。 最好是肖秉承已经和张寒联系上了,如果没有联系上,陈慕山也希望张寒和他之间有那么一点默契,千万别和他就地和解,千万别在今天晚上离开派出所。 不过,如果不和解,那他今晚就要去住拘留所了。 陈慕山看了看自己光着的脚,想着不论如何,也要求易秋帮他去把那双被特勤队脱掉的鞋子 找回来。 意大利小牛皮。 那基本是他最贵的家当。 正想着,一男一女两个警员带着记录本走了进来。 “姓名。” “陈慕山。” 男警员看着他脸上的伤,“你是有案底的。” “对,有。” 男警员还没看过这么没羞没臊的前囚犯,“诶,你还太挺得意的。” 陈慕山索性直接坦白,“进去了三年,才放出来。今天又被抓进来了,辛苦你们人民警察了。” “不要说废话。” 陈慕山咳了几声,“你们那一套我都熟了,这么晚了也不辛苦你们审讯,我直接说吧。” 女警员忍不住笑了,“那你说吧,打人的原因。” “我打那个人,是因为他羞辱我的……” 话就在嘴边,但陈慕山哑了。 “你的谁?”男警员设问。 “女朋友。”女警员回答。 “不是,我不是她男朋友。” 陈慕山低下头。 “那你为什么为她跟人打架?” “我……” 陈慕山愣住了。 比这更尖锐更要命的审问他遭遇过,但他没想到,第一次把他审懵的竟然是这两个拼命绷着严肃的脸,实则藏着八卦心的年轻警员。 “说啊。” 陈慕山半张开口,上下牙齿轻轻摩擦了一下。 其实“女朋友”这三个字足以搪塞住这两个年轻人,但他说不出口。 易秋从来没有准许这个身份出现在她自己身上,而陈慕山至始至终,连想都没有想过这三个字。他还是想跟着那个柔软温柔的易秋,不以人的身份,人太复杂了,七情六欲一旦滋生,所有的真情实意也就毁于一旦。 陈慕山承受不起一点点来自易秋的厌恶和恨。 所以,哪怕在易秋看不见的地方,他也不能违背易秋。 “你对着我们呲什么牙?” 男警员失去了八卦的心,转而开始有些不耐烦,女警员倒是越来越有兴趣。 “你要老实交代你们的关系,这对于我了解案情,帮你向当事人争取和解来说很重要。” “我不和解。” “你说什 么?” 男警员很是诧异,“你是不是脑子不清楚,不和解就要拘留。” 女警员虽然八卦,但是问题还是扣着要害的,“那还是一样的问题,你和外面的那个女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陈慕山抿住嘴唇,突然想起自己还有一招。 ** 易秋在审讯室门外,听到了陈慕山呕心呕肺的咳嗽声。 尤曼灵坐在她身边给她递了一个面包,“吃一点吧,你晚上什么都没吃。” 易秋接过面包,拆开塑料包装,咬了一口。“特勤队那边问完了?” “嗯。” 尤曼灵揉了揉太阳穴,“我觉得我的生意要做不下去了。” 她说完叹了一口气,“就是不知道这些员工要怎么办,尤其是大江南的那些女员工。” 她自嘲地笑了笑,“刘艳琴没了工作,还带着个儿子,回去就得叫她那狗男人打死。张姐的儿子还在戒毒所,她自己有病,要是不干了,药也没得吃了,我这几年外面看起来风风光光,生意风生水起。其实你明白,我就是看不得女人被男人欺负。” “你做得特别好。” “好?” 尤曼灵抬头看着天花板,“易秋,你说在玉窝这个地方,女人想不靠男人,不出卖自己,干干净净地做点生意,就是不行?我想不通。” 尤曼灵抱着自己都头,“我真的想不通。” 易秋咬着面包,低头看着蜷在她身边的尤曼灵,没有说话。 “小秋,还有你,我也想不通。” “我怎么了?” 尤曼灵直起身,直视易秋,“我陷进去就算了,我有我的生意,交易起来我不亏。你有什么?你插进来干什么?还有那天你跟我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 “易秋。” 审讯室的门适时打开,女警员拿着记录本 第 24 章 余光(六)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笔录室里的张寒也出来了,他看了一眼蹲在地上咳得满脸通红的陈慕山,想上去骂他一句,来表达自己的态度,但话到嘴边又骂不出声来。 张寒很矛盾。 不管这个对他下狠手的年轻人出于什么目的,他到底是从杨钊的手底下,把他的命保了下来。 张寒免于一死,而没了狠劲儿的陈慕山像一只被人强行牵引住的狗,呲着牙,咧开嘴,扑腾着不安分的前腿,不甘心地盯着他。 “你看什么看。” 张寒愣了愣,随即对于自己对陈慕山心生同情感到可耻。 毒贩,永远不值得同情。 他冷下脸,朝他骂了一声,“神经病。” 时间已经接近凌晨五点,天色已经微微发亮。派出所里的值班警员折腾到现在也都很疲倦了。按照肖秉承说的,这一晚,张寒算是在所里混过去了。 张寒低下头,发现刚才还吃呀咧嘴的陈慕山,不知道什么时候收敛了神情,也在看墙上的时钟。 张寒正想站起来仔细观察陈慕山的神情,忽然在外面听到了他父亲的声音。 张寒的家里人来了。 看到自己儿子被打得鼻青脸肿,对着陈慕山就是一通骂。 陈慕山一副死皮样,气得老人家倒气。 张寒知道,这些人是肖秉承接来的,但他此时没有力气和家里人解释什么。 他自己的生死,他倒是看得很开,但家里这些老小,什么都不知道,一个个情绪盎然地为他受伤打抱不平,张寒不能阻拦他们,只好什么都不说,披上家人送来的外套,走到陈慕山身后的排凳上坐下,伸长腿,索性不吭声。 派出所的警员试图为调解做最后一次努力,男警员走到张寒面前,低头问他,“张寒,要不你再和家里人商量一下。” “不用了。” “嗯……所以你还是坚持委托验伤对吧。” “对。” 警员朝着易秋摊开手,“那就没办法了,我们准备写材料了。” 说完就准备进去。 “不好意思警官,请等一下。”易秋朝警员追了几步。 警员无奈地回过头,“你也别再说什么了,当事人不谅解,我们没有办法。” 易秋点了点 头,“我知道,但陈慕山的身体状况不适合立即拘留。” 警员看向陈慕山,“他进来的时候确实咳得很厉害,不过说实话,装病逃避行政拘留的,我们看得多了。” “是。” 易秋回应,“我先简单给你们说一下他的身体情况,方便你们针对性评估。” 警员听了易秋的话,有些诧异。 “诶我说,你们两个到底什么关系。” 易秋平和地解释,“我是他在长云监狱服刑的时候,给他看病的医生,他肺部受过洞穿伤,一直在规律服药。他现在的咳嗽也不是装的。” 她说完转向陈慕山,“你刚才说痛是什么地方痛。” 她问了,陈慕山就不得不答。 “我胸……胸口痛。” 易秋回头看向警员,“他可能需要做检查。” 警员有些犹豫了,“那你们跟当事人再说一下。” 易秋微微点头,“还是要取得谅解对吧。” “对。最好是这样。” “好。” 易秋走到陈慕山身边,“你是不是只知道打架?” 陈慕山被她说得肩膀一耸。 她似乎刻意提高了声音,好像是在责备他。 小的时候类似的场景有很多,只是说话的人还是个小姑娘。 其实在出阳山上的这几年,陈慕山很喜欢回忆。 回忆的空间很小,不过是福利院的几个房间,易秋的那张小床,还有床下温暖的地毯。 陈慕山记得,不到十岁的易秋悬着腿坐在床上“训斥”他的样子。 “你是不是只知道要咬人?” 那时的陈慕山就盘腿坐在她对面,手撑在地面上,抬头一脸茫然地看着她。 “他们欺负小秋。” “他们欺负我,你也不能咬人。” 陈慕山埋下头,舔了舔手背上因为打架而留下的伤口,他没觉得疼,只是很委屈。 那个时候他还不懂,把所有的情感都倾注于一个人身上,“是非”观念,会变得无比极端。也许少女因为年幼而无罪,所以,以易秋为“是非”的起点,还不至让陈慕山于犯下大错。可在人间,谁又能一直纯白无瑕呢? 比如,现在和杨钊一道出入 的易秋,到底是黑还是白。 陈慕山不能细想。 他只知道易秋此时正看着他,那道目光令他整个人一缩,如果可以,他简直想钻到排椅下面去。 “你已经二十八岁了,陈慕山。” 她每说一句,陈慕山的身子就缩紧一点。 “你觉得,我还能帮你几次?” “你不要凶我。” 陈慕山抱着膝盖,把头埋了进去。 “我凶什么了?” 易秋蹲下身,掰起陈慕山的头,“我还管不管得了你。” 天知道,陈慕山等这一句话等了多久。 此刻他甚至来不及去想易秋的真情假意,只想死咬住她偶然递来的这条牵引绳。 “对不起小秋,我……” “不是对我道歉。” 易秋打断他,看向张寒,“给受害人道歉。” “好,我道歉。” 陈慕山说完立马从地上站了起来,忍着咳,几步走到张寒面前,朝着张寒猛地弯下了腰,“对不起,我打人不对,我给你道歉。” 张寒看了一眼陈慕山,又看向易秋。 易秋抱着手臂站在灯下,即便已经折腾了一晚上了,她的妆容也有些融化了,但脸上的皮肤却一点也不斑驳。张寒之前所有的注意力都在杨钊和那一筐所谓的“四号”身上,之后又全部集中到了发狠的陈慕山身上,完全都没有留意到这个女人。 此时他才发现,这个女人全程话不多,让人看不出来她在这个局里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 但就在此刻此地,鬼都看得出来,野狗匍匐,朝向的是谁。 “请人家原谅你,不然你就要去拘留了。” 陈慕山把头埋得更低了,“请你们原谅我,我知道错了,我不想去拘留。” “认错怎么了?” 张寒的父亲还没气过,指着张寒的伤,“把我儿子打成这样,你这种人,不去关几天你都不知道厉害!” “没有叔叔,我被关过三年,我知道厉害。” 事到如今,陈慕山的这个惨卖得人哭笑不得。 易秋忍不住笑了笑。 张寒的父亲也被陈慕山搞得有些尴尬,“赔……赔偿呢?” “赔偿?” 陈慕山抬起头,“我没钱。” 尤曼灵在易秋后面摁了摁太阳穴,“我赔吧。叔叔你们过来,我们商量一下。” 张寒的 第 25 章 余光(七)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车驶向长云医院。 玉窝县城虽然不大,但全省监狱管理局的中心医院就坐落于此地。 当地人为了方便,也把它叫做“长云医院”,这间医院的规模很大,除了服务全省的监狱系统,也服务周边市县的群众。 易秋在下监区之前,就在这个医院里工作。 她当年的带教医师,如今已经是心胸外科的负责人,易秋在车上给医院打了个电话,把陈慕山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请以前的同事帮忙安排给他检查。 陈慕山在后座上很不安分。 易秋看了一眼后视镜,“你要是不舒服可以把脚拿上去,躺一会儿。” 她说着,趁红灯,反手把自己的腰枕递了过去。 “尽量把头垫高。” 陈慕山躺下来,把身子蜷缩到一起。 其实也没有那么疼,或者说他对身理性疼痛的感知力并不高,但是在和易秋独处的空间里,他习惯这样蜷缩起来。 人和狗其实不一样。 人在感知极度的危险和不安的时候才,会蜷缩起来,保护内脏要害。 而狗习惯撕咬到最后一刻,死则死矣,若活得下来,那必踉跄于路,回到安全的窝穴时,才会匍匐下来,蜷缩四肢。 “小秋。” 陈慕山小声地叫易秋,原本以为易秋不会理他,谁知她“嗯。”了一声。 陈慕山连忙撑起上半身,“我一会儿要住院吗?” 易秋稳住方向盘,“你害怕吗?” 陈慕山一怔,随即又躺了下去,“有点。” “其实我很想知道……” 街道上的树影子不断地从陈慕山的脸上掠过,即便他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光影的明暗变化。 “陈慕山,你到底怕不怕痛。” “我怕啊。” 陈慕山在后座上翻了一个身。 说起来很怪,在易秋能看到他的时候,他可以坐在易秋面前,收放自如地卖惨,在易秋看不见他的时候,或者他想要说实话的时候,他却会本能地想要躲起来。 “只要我一发炎,就要打青霉素,去年冬天,我那……什么都被扎肿了,坐都坐不下去。我本来想看春节联欢晚会的,结果太痛,看了一个小品就被带回监室 了。” “输液呢。” 易秋的车驶入背阴的街道,掠动的树影子一下子停止,车里的温度骤降。 陈慕山用手指轻轻抠着后座上的皮缝,“输液也疼,李护士一点都不会扎针,还有,我觉得她好像很讨厌我,给我抽血的时候也故意扎得很痛,反正我不喜欢看病,我想活到三十岁左右,死了就算了。” 他刻意说得很详细,试图增加可信度。 易秋平视前方,已经依稀能看见医院的大楼了。 “你当时被送到急诊室的时候,我还在科里做住院医师,我的带教医生说,你很有可能救不过来,那会儿你二十五岁,肺伤成那个样子,你没有闹,没有叫疼。” 她顿了顿,“你还可以逻辑很清晰地说话。” 陈慕山抠挖皮座的手指一顿,“我……有吗?我记得我那个时候已经昏了。” “没有,你一直在叫我。” “那是我痛糊涂了。” “你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 这个问题他回答过,重复回答同一个问题,最重要的原则是:一定要前后一致。 陈慕山闭上眼睛,“你以前不是问过吗?我丢了货,我赔不起,所以他们让我当活靶子,赌命,结果我厉害,我赌赢了。” 他说完,有点害怕易秋继续往下问,因为他已经隐约地有些感觉到,她在试探他。 “赌赢了为什么要自首。” 这是逻辑问题。对于线人,卧底来讲,最难的就是回答逻辑问题。 双重身份的人永远存在无法自洽的行为逻辑,这是任何一个优秀的卧底都不能避免的事。 所以,假的的身份一定会拆穿,一切只是时间的问题。就像张寒一样,不论有多小心,也都只能夜以继日地祈祷,在暴露之前,能得到撤退的指令。 至于陈慕山自己,他封死了自己的后路。 他能不能活,全靠他愿不愿意继续往下撑。 杨钊不是没有怀疑过他,但他并不精明。 他以为敲断陈慕山的肋骨,陈慕山就会害怕,会崩溃,会吐真话 然而陈慕山明白,宁可扛刑至死,也绝对不能开口。 “自首又不认罪?” 易秋翻转逻辑,又问一遍。 陈慕山的脚趾头也蜷了起来。 此时他面对的毕竟不是杨钊,而是易秋,分别之前,他从来没有对易秋说过一句谎话,重逢之后,却不得不装成一个荒唐又无赖的人,他不能让易秋看出破绽,毕竟他的“杨过”还当得乱七八糟,易秋更算不得是什么“小龙女”。 然而少年时被“驯服”的经历对此时对他而言,仍然致命。 时至今日,易秋一问陈慕山,陈慕山的潜意识就顶着内心的实话疯狂往上涌。 他不能扛着,他得开口,得编个瞎话。 但是,这个时候让他编什么呢?陈慕山想起自己上次在易秋面前瞎说,结果被“处男”两个字反杀的场景。 陈慕山觉得自己的脑花要沸腾了。 “不认罪又毫不避讳罪犯的身份?” 易秋似乎加快了车速,语速上也没有给陈慕山留余地,“不说话,就代表在思考怎么把谎话编圆。算了陈慕山,你既然想说谎,就不用回答了。” 真的不让他说了,陈慕山又开始有点害怕。 他试探着问了一句。”你生气了?” “没生气,快到了,一会儿我带你进去做检查,做完了在门诊等结果。” “你要去做什么。” “我去给你买一双鞋,你穿多少码。” “42。” “知道了。” 易秋把车开进长云医院,早上的门诊人格外多,对外的停车场已经停满了,同事在门口接易秋,带她进了内部停车场,那里离医院大楼很近,出来走两三步就是侧门。 同事把检查单子拿给易秋,“你师傅今天在门诊,我就让他帮你开了,你看一下项目全不全,你刚才是打电话给我说的,我在食堂身上没笔,也不知道记清楚了没有。” 易秋边走边看,“师傅今天怎么在上班。” “哦,监区那边不是在申请调一个医生嘛,急诊科给了一个,所以你师傅的排诊就多了。” 同事说完,忍不住又八卦了一句,“你是不是停职了。” “对。” 易秋没有否认,看完检查单回头交给跟在她后面的陈慕山,“结果出来,去门诊找李得平医生,让他帮你看,然后听他的安排,如果要办入院手续,你就 自己先办。” 同事看了一眼陈慕山,“他鞋呢?” < 第 26 章 余光(八)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大江南的大门上贴着停业整顿的封条,不能营业的情况下,店里的员工全部提前放了春节假,连带依托会所做生意的副食店也都关了门,整条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二楼的204房间只开着一个通风小窗,房间里面没有开灯,积累的灰尘在通风窗下唯一里的光线里,沉默地漂浮。 “你很久没带过货了吧,大果岭,去看看?” 杨钊坐在沙发上,看着站在窗边的易秋,对陈慕山抛出了问题。 易秋侧身看着楼下的停车场,只有一辆过路的货运车和她的车并排停在一起。 把陈暮山丢在医院以后,她一个人,把车开来了这里。 长云医院的楼梯上,陈慕山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杨钊那边的人,是刚刚把他扔在这里的易秋。 他扶着楼梯扶手站起来,试图和杨钊博弈,“大果岭?什么时候?” “正月初三,当天当地交易。” “你们现在就把时间定死了。” “那还是看你。但我建议,如果你愿意去,那你最好完成交易以后,马上离开大果岭,别怪我没提醒你,虽然我已经拆了一个特勤队的钩子,但保不齐,他们那边还有下得更深的。” “什么意思?” 陈慕山故意追问,“你拆的钩子是谁。” “呵。”杨钊笑了一声,“你明知故问吗?” 陈慕山答道:“别给我废话,我该知道什么?” “你不知道最好。” 杨钊顿了顿,“不然集团还不知道怎么处理你。” 陈慕山没有再问,“行,那告诉我,我怎么去。” “你这就没水准了,又不是让你走新路。” “还是上k7111?” 陈慕山提高声音,“那趟慢车单程就得7个小时,当天交易,我连对方的身份都判不清楚。集团想送我去堵枪口就直说,价钱合适也不是不可以。” 杨钊笑了笑,“关了这么久出来,还是谨慎啊。” “有钱赚也得有命花,是吧。” “好,你有道理。” 杨钊的语气淡了,“k7111去年已经停开,现在哪里还有慢车,都是普快。初三有一趟车从贵州开过来的车,时间最好,晚上三点过玉窝 站,你上去,三个小时就能到大果岭站。一上午的时间,够你判对方的身份了吧。” 陈慕山一阵沉默。 杨钊换了一只握手机,“具体的联系方式和地点,我后面在跟你说,其他你有什么想问的现在可以问。” “一个问题。” “说。” “杆子。” 杨钊挑眉,“要枪?”他说完了看了一眼易秋,“再讨论。” “那就挂了。” 电话那头传来挂断后的忙音。 杨钊收起手机,刘胖子也刚好回来了。 这算是刘胖子第一次跟着杨钊做真‘生意’,昨天不仅交了货,今天还摸到了钞票,这会儿人正兴奋。 “钊爷,于老板刚刚跟我们确认过了,这一批“四号”,一共2.85公斤,全部现金交易。” 他说着提起一个皮箱子,放在地上打开。“钱在这儿。” 杨钊低头扫了一眼,“点过了吗?” “点过了钊爷,于老板说是他的老规矩,都是实数。另外有五万的水钱给钊爷,我已经拿出来了。” “好,钱现在就送走。” 刘胖子看了看易秋,“这水钱不分……” “不分。” 杨钊看向易秋,“都给秋儿。” 易秋看了一眼自己的包,“放里面吧。” 杨钊笑了一声,“秋儿可以啊,一下子就挣了五万。果然读了书的人就是不一样啊,我们只懂把货藏好,偷了摸地换钱,你下这一盘棋,不光帮我们把钩子抓了出来,还这么轻轻松松地把货也交出去了,秋儿。” 杨钊指了指身边的沙发,“坐。” 易秋走到杨钊对面的沙发坐下。 杨钊拿起手机又拨通了一个电话,摁下免提,放到易秋的面前。 “解释一下吧,现在时代变了,知识武装大脑。也让我们也学一下京里大学生的思维。” 易秋低头,看向手机屏幕。 屏幕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一看就是编码的代号。 杨氏集团的老板到底是谁,至今连特勤队都还没完全摸清楚。 张鹏飞从特勤队退下来以后,曾经在酒桌子上跟福利院的人吹过,说这个集团有境外背景,玉窝只是他 们的门户,杨钊看起来风光,其实也就是杨氏放在玉窝的一条看门的狗。 陈慕山对这个集团摸到哪一层,易秋还不知道,但这一通电话接通,算是给了她的一个机会。 “我读不读书,和我做的事情没有关系。只不过,我是在玉窝长大的,从小关怀我的人,都是我易明路生前的同事战友,我对玉窝很熟悉,也对他们很熟悉。具体怎么回事不重要,既然现在钱货两讫,钊叔,我就先走了。” “易秋。” 电话那头的人叫出了她的名字,易秋什么也没有说,背上包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关上门的那一霎那,她短暂地闭了闭眼,想要把刚才那个声音记住。 门被关上以后,杨钊拨出去的电话也挂断了。 刘胖子坐在按摩床上,“钊爷,集团是怎么想的。” 杨钊冲着门口一扬下巴,“那要看她是怎么想的。” 刘胖子搓着手,“这易医生怎么这么厉害。” 杨钊侧头,“这几天的事你看懂了?” 刘胖子摇头,“没有。” 杨钊收回目光,撑着下巴靠在沙发上,“《红楼梦》看了吧。” “看啊。我恨不得背下来。” “第六十九回讲什么?” “第六十九回……王熙凤借刀杀人?” 杨钊抱起手臂,“她比我们会动脑子,这次的交易之所能顺利,里面她一共下了三个刀子,但一个刀子都不是她自己的。” 刘胖子疑惑,“哪三个?” “医药箱里的“四号”是她自己放进去的。我们在内部放了大江南有货的消息,张寒这个卧底,果然把特勤队的人带过来了。大江南停业整顿,特勤队的人进进出出,把这里里外外查了好几遍,什么不明的监听监控都帮我们扫干净了,我们的货留不下,他们的卧底也一个都进不来,这不就安全了吗?” 刘胖子恍然大悟,“那个医疗箱,是她玩的手段啊。” “还不止。交易地点是放在了这里,知道为什么一定要在昨天晚上交易吗?” “为什么?” “风花雪月的那个饭局也是她组的,那桌上有两把刀,第一把刀,是把特勤队的注意力引过去,大江南这边就是盲区了。第二把刀,是要把张寒这个 叛徒给锁住。” “我的天。” 杨钊笑笑,“差一点,特勤队的钩子就收不回去了,这个陈慕山,不知道发得是真疯还是假疯,愣是把张寒给放走了。” 胖子压低声音,“所以集团现在怀疑山哥吗?” 杨钊架起腿,“上面怎么想,我管不了。” 刘胖子皱着脸,似乎还有什么事没想通。 杨钊笑道:“你直接问吧。” 刘胖子犹豫了一下,“我搞不懂啊,这个易医生高学历,北京回来的。听说,她爸还是那个易明路,那不是警方的英雄吗?现在网上还能检索到他之前的事呢,他的女儿,干嘛要……” “干嘛要贩毒?” 刘胖子点头。 第 27 章 余光(九)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陈慕山本来想睡一会儿,但他睡不着。 为了让空气对流,病房的门和窗都是开着的,楼下救护车的呼鸣声不绝于耳。 陈慕山对生老病死是麻木的,哪怕是在医院这种地方,每个病人都有一颗脆弱的玻璃心,但他很平静。他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可怜,相反,只想周围能安静下来,让他能睡得着。 输液之前,他在卫生间里换了病号服,护士很体贴地给他找了一双塑料拖鞋。 他穿着去楼下买了一盒方便面,刚泡好,给他输液的护士就推着医疗推车进来了。 陈慕山只好把方便面放在床头柜上,擦干净手在床边坐好等着扎针。 “名字。” “陈慕山。” “躺上去吧。” 陈慕山趟平下来,沉默地看着天花板。 护士给他扎上止血带,开始选穿刺的血管,“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没有。” “今天有三瓶药,都是消炎的,可能有点痛哈。” “好。” “要到晚上才能输完,你有人陪护吗?” “没有。” 护士看了一眼病房,这间病房虽然是个三人间,但是暂时只有陈慕山一个病人。 “那你就不能睡觉了,你要自己看着液,快完的时候叫我。” “好。” 他虽然在回答,但心不在焉,他还在想杨钊让他去大果岭的事。 初三出发,也就是还有一周的时间。 他现在不能拒绝杨钊这个要求,他必须要去带这一次货,这样他才能再次插上出阳山,亲自去绘杨氏境外走货的路线。 但是,常江海死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如果他把这一批货成功带去大果岭,完成交易,那就是真的在犯罪。 50克就是死刑。 这个数量词,常江海对他强调过很多次。 即便他是个孤儿,对“生”和“死”的,没有社会性的概念,但他对易秋,还有执念。 他没那么想死。 可是如果他不带着一批货,杨氏就不会再接受他入局。 陈慕山闭上眼睛,想起自己在探视名单上写的那个假名——小玫瑰。 常江海说,如 果他死了,那个人会去找他,可是“小玫瑰”这三个字也太搞笑了。 陈慕山真的希望常江海当时不是在耍他。 护士再次核对了药名浓度等信息,嘱咐他握拳。 皮肤被穿破,陈慕山突然重咳了一声,腹部抽气,背脊顶起,手也跟着猛地一抬,护士来不及收针,顿时挑破了他的血管。 “哎呀。” 陈慕山听到护士的叫声,才回过神来。他把手抬到眼前,眼看挑破的地方开始冒血,他叹了口气,用另外一只手摁住出血口,“你叫什么,重新扎就行了,我尽量忍着不咳。” “你不痛啊。” “不痛,你扎吧。” 说实话,回过神来以后,他只感觉到饿了,想着方便面再泡下去就要化了,只想让护士赶紧给他扎上,他好起来吃面。 护士重新给他消了一次毒,挑了他手背上一根血管穿刺,见回血后又把针头往里面送了少许,松开止血带,示意他可以松开拳头了。 陈慕山撑着手臂坐起来,单手端起方便面碗,放在大腿上垫着。 一只手吃面确实有点狼狈,但奈何他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什么都没吃,他真的饿了。 他两三下干完了面,又喝了几口汤,想着面碗摆在边上,一会儿易秋过来看到要生气,躺下了又坐起来在床底下到处找垃圾桶。 “我饭白买了。” 易秋的声音传来,病床上的陈慕山一怔,他朝门口抬起头,手里还端着那只方便面盒子。 “啊?那个……我我我不知道你给我买饭了。” 易秋伸出手,“盒子给我,我拿出去丢。” “我自己丢。” “你输着液,给我吧。” 易秋说着,拿过盒子扔到了门口的垃圾桶里。 陈慕山悄悄地看易秋买回来的饭,德克士的咖喱鸡排饭。 很神奇,易秋给他吃的东西,他都不喜欢,比如冰淇凌,比如咖喱鸡排饭。 但他愿意吃,他能拒绝不好吃的食物,但他不能拒绝这个世上唯一的‘给予’。 “我还可以再吃一盒。” 易秋坐在凳子上,把买给他的鞋子拿出来,“你不撑吗?” “不撑。” “晚上我拿去热 一下给你吃吧。” “晚上?” 陈慕山侧过头,“你下午不走吗?” 易秋点了点头,“嗯,我今天给你陪床,鞋子我给你放床底下了,买的是运动鞋,我不知道现在喜欢什么颜色,就买的黑色。” “多少钱。” “打折下来一双220。你刚出监狱,医保卡还没有生效,这边医院的预交金我刚才交了,暂时押了2000。另外,尤曼灵跟张寒谈好了赔偿,医疗费5000,误工费3000。你昨天损失一万,大江南现在停业了,怎么办?” 陈慕山听到这个“天文数字”,内心狂骂张寒。 这个差点死了的人,居然真的好意思问他要赔偿。 “不知道。” 陈慕山索性摆烂,“要不然我出去卖吧。” “正经点。” “好,我正经。” 陈慕山坐起来,“我根本不知道怎么正正经经地挣钱。” “这怪谁呢?” “怪你啊。你跑北京读书去了,把我丢在玉窝,是,你想生活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嘛,你当儒当得那么厉害,让我去当侠,你看哪个当侠的有好下场。” 他抬起扎着针的手,“你看杨过,手断了吧。你看郭靖,死在襄阳吧。你看我……” “你怎么了。” 陈慕山愣了愣,“我变节了,成罪犯了。” 他说完,窝进病床,“对不起,我可能还是比较适合当狗。” “你做个人吧。” “你做个人吧。” 两个人几乎同时说出了这句话,陈慕山盘起腿,“我就知道你要说这句话。” 易秋笑了笑,拆开巧克力圣代,冰淇凌已经有些融化了,黏糊糊的不太好看,她挑着上层的巧克力一口一口往嘴里送。 陈慕山看了她一眼,“牛奶部分的我 第 28 章 山遮(一)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陈慕山住了一星期的院,传统春节如约而至。 往年的春节期间,向来是县里治安压力最大的时候。 南方边境的县城,文化与宗教繁多复杂,北上务工的年轻人们坐着火车回来,带来与此地全然不同的物质文明,也带来新理念与旧观念的冲突,县城里短暂的热闹,让总是让没有走出去的本地青年新奇又惶惶不安。 易秋带陈慕山出院。当天是个阴天,天压得很低。 易秋在办公室办出院手续,陈慕山坐在病房外面的候诊椅上,等护士来给他拔留置针。 春节期间,大部分的病人都出院了,刚过午饭的时间,陪护和病人大多在午睡,两个护工边聊天,边楼梯上拖地,护士站里护士也趁着空闲写各自的护理文书。 走廊里偶尔有两个走动。 易秋站在窗口前等陈慕山的管床医生过来签字,顺便给林照月打了一个电话。 在北京读书的那几年,林照月都会带易秋去养父那边过年。 养父是一个大家族,最年长的奶奶身体还很硬朗,她很疼爱易秋,今年易秋不在,奶奶还和林照月叨念了好几次,这会儿易秋打来拜年电话,林照月便开了免提,让家里的亲戚也能跟她说话。 “小秋,奶奶给你包了大红包,你都不回来啊。” 易秋笑了笑,“奶奶我都开始拿工资了。” “那也是孩子,快回来吧,奶奶给你买机票好不好,家里做了好多吃的,你不回来,你爸都吃不下。” 旁边传来养父的声音,“妈你在说什么。” 奶奶笑了,“好了好了,不跟小秋开玩笑了,好好工作,放了假回来看奶奶,奶奶把大红包给你留着。” “好。” “真乖,对了,今天除夕,你这会儿在哪儿呢。” “哦,在医院里。” “哎哟。” 林照月接过电话,声音焦虑起来,“你自己生病还是带犯人出来啊。” “没有。” 易秋看了一眼坐在走廊上的陈慕山,“一个朋友生病,我过来看看他。” “哦,那就好,照顾好自己啊。你那边冷吗?” “不冷,二十多度,我还穿着裙子。” “不冷就好,我们也 吃饭去了,你自己也要吃点好的啊。” “好,那我挂了。” “挂吧。” “妈再见,奶奶再见。” 挂断电话,管床医生把出院的单子递了出来,顺便问了一句:“过年不回去啊。” 易秋清点着单子,随意“嗯。”了一声。 管床医生和易秋认识,顺着话题和她多说了几句,“我觉得那一家子人对你可真好,不过也是,我要是遇到一个缉毒英雄的遗孤,我也要好好照顾她。” 易秋没有接这句话,“我拿走了。” “等一下。” 管床医生拿了一个病例出来,你帮我看一下这个人,是你们监区送过来的。 易秋拿过病例,“什么情况?” “哦,男科病。 易秋笑了,“怎么男科病收你这儿来了。” “嗨,只有我们这个区还有一个羁留病房,你看看吧,门诊刚刚转过来,他以前有癫痫是不是,你们用的什么药,我刚才问他,他自己说不清楚。” 易秋回忆了一下,“用的卡马西平。 易秋看着检查报告上的指标,随口又问了一句,“谁押过来的。” “我。” 易秋回过头,看见张鹏飞正朝她笑,他没穿制服,身上套着一个牛仔外套。 “没穿制服?” “嗨。” 张鹏飞摇摇头,“我今天请假出来看感冒。刚好遇到两个同事带我管的犯人过来看病,那是新犯人,刚出入监队,情绪不稳定,我刚好在这儿,所以过来看一下,你在这儿干什么?” 易秋把检查报告递回去,“我回去请那边的医生给你开一个用药单子,给你参考。” 管床医生接过报告,“行,辛苦你了,你们聊,我做事了。” 张鹏飞看陈慕山没跟在易秋身边,“人呢。” “谁?” “那狗崽子啊。” 易秋笑了笑,“他还在等着取针,你的犯人呢?” “哦。” 张鹏飞看着走廊尽头,“已经住进病房了,我也准备走了。对了,初二那天,大家约着要去看江姨,晚上尤总请吃饭,陈慕山出来了,你觉得该不该让他去。” 易秋没吭声,张鹏飞 拍了拍脑袋,“我有点担心,你知道沈丽华她那个嘴,听说她最近嫁了个老板,当了贵妇,说话肯定比以前还难听。” “说陈慕山又不是说你,你难受什么。” 张鹏飞被这么一点,也有点发愣,自嘲地笑笑,“也对也对,我难受什么……” 话还没说完,病房那边突然“哐当”响了一声,然后就是一个男人的痛呼声,走廊上的医护都站住了脚步。 张鹏飞立即垮了脸,拔腿就往病房跑。 然而晚了一步,等他追到病房门口的时候,两个看守的狱警,一个摁后脑勺坐在地上,一个已经追到楼梯下面去了。 “怎么回事,人呢。” 被砸伤的狱警挣扎着爬起来,头上还在冒血,“他用手铐砸的,嘶……我刚把手铐给他解开,他操起来就砸了,我没摁住他。” “李涛呢。” “追下去了。” 易秋跟过来,发现刚才还坐在病房外面等他的陈慕山也不见了,站在病房门口的护工对她说,“你找46床的病人是不是。” “对,他去哪儿了。” “他追那个人去了。” “什么?” 已经下了一层楼梯的张鹏飞听到护工的话,也愣了一下。然后就看见一个穿着病号服的瘦子,反拽着犯人的衣领,从下面走上来,犯人几乎是背挂在他背上,被他拖着向上走,身高差距之下,不得不踮着脚倒退着上来。 他边退边骂,“你脑子有病是不是,你自己都是个犯人,你还追犯人!。” 陈慕山扭过手腕,扣死了他的衣领子,“我规规矩矩服了三年刑,你凭什么逃?” 他说完,抬头看向张鹏飞,露出一丝冷笑。“张教,你比人常队差远了。” 如果不是在医院里,就凭这一句话,张鹏飞真的想跟陈慕山打一架。 两个警员赶紧上去把犯人制服。 陈慕山这才松开手,他手臂上的留置针还没有取,搏斗之下,已经戳歪了方向,血管挑破,受针的手背也全部青了。 他有点后悔刚才在易秋面前装乖,坐那儿等人来给他取针。 这会儿索性也不等护士了,站在楼梯上单手拆掉医用胶带,把针头拔了出来。 “你还敢提常队 !他为什么牺牲的你忘了?” 陈慕山不知道易秋也跟过来,语气丝毫不收敛。 “怎么不敢提,我跟他在出阳山上斗了几年,他的功力我比你清楚,你算什么,你有力气没脑子,有技能没反应力,你就知道把事情搞砸。” 张鹏飞眼睛都红了,旁边的狱警连忙喊他,“张教,赶紧给监区打报告吧。还有陈慕山!你少……” “我已经不是囚犯了,少拿你们在监狱里的语气跟我说话,我听着烦。” 他打断说话的狱警,把针头丢进回收桶,踩着拖鞋往楼上走。 谁知刚走过张鹏飞身边,就看到了易秋。 陈慕山一怔,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青紫的手背,想装已经来不及了。 “不痛吗?” 她扶着扶手站立,脸上似乎挂着淡淡的笑容问他。 “不痛就去把衣服换了,把东西拿到停车场,我先过去。” 陈慕山僵在楼梯上,半天才吐“我痛”两个字。 第 29 章 山遮(二)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肖秉承和张寒在特勤队的办公室里铺着报纸吃烧烤。 晚上天气很不好,烧烤是肖秉承出去买回来的,老板临时要收摊,顺便附送了肖秉承两瓶快要过期的啤酒。肖秉承把啤酒放在办公桌上,为了保持谈话清醒,两个人很有默契的谁都没喝。 肖秉承给自己的保温杯倒满了水,又给张寒拿了一个纸杯,“喝水自己倒。” 张寒在扒拉塑料袋里的烤韭菜,“你也就坐办公室了,才敢随便喝水。” 肖秉承笑了,“要说当年你和我在甘肃憋尿蹲守的事儿吗?” 张寒摆摆手,“谁憋进医院谁丢脸。” 说完自己也笑了。 笑秉承喝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枸杞茶,低头十分感慨地说了一句:“不容易。” 张寒没接话,两个人互相沉默了一阵,各自把自己前几十年的一线生涯回忆了一遍。其中不乏并肩作战,一道出生入死的画面。可惜时间太短了,两个人都来不及从头到尾忆当年。 须臾之后,肖秉承开口问道:“家里人安排好了吗?” “差不多了,后天的机票,飞杭州,年就在那边过了,我老婆很久没看过她的兄弟姊妹了,这次过去呆久一些。” “挺好。” 肖秉承吃了一口肉,“后面怎么打算。” “不做一线了。” 张寒顿了顿,似乎有些舍不得,“还是你厉害,老当益壮啊。” 肖秉承抬头看向张寒,“不要这样说,这次把你撤回来,是不得已。” “知道。” 张寒点了点头,“没脑子,暴露了嘛,能捡一条命已经不错了。” 肖秉承笑了,“前两天还在不甘心,今天就放下了?” 张寒看着没有开盖的啤酒瓶,点了点头,“放下了,我老婆她们也放心了,挺好的。不过我还是挺遗憾的。虽然你们没有在风花雪月里扫到杨钊的那一批海螺因,但是据我所知,那批货已经是现成的了,他们迟早要交送出去。” “已经交出去了。” “什么?” 张寒站起来,“交哪里去了。” 肖秉承示意他坐下,“你都撤回来了,这些就跟你无关了。贵州那边的公安前天扫到了2.85kg的海螺因, 现在正在让我们协同溯源,我们查得差不多了,不出意外,是用来钓你的那一批。” 张寒松了一口气,“还好。” 他说完重新坐下来,“你刚才说这些事和我无关了,还挺无情的。我是你在杨钊身边下得最近的钩子,我走了,你还有别的情报支援吗?” 肖秉承摇了摇头,“我暂时没有了,但是,据说上级单位还有下得更深的钩子,在哪儿我就不知道了,不过,从我自己的工作来说,你撤走,我很被动。” 张寒犹豫了一阵,“秉承。” “你说。” “你有没有考虑过发展一个人。” “谁啊?” 张寒指了指窗外的出阳山。 肖秉承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出去,“什么意思。” “那救了我的狗崽儿。” “陈慕山?” “对。” 肖秉承收回目光,并没有立即回答张寒。 张寒拨开桌上狼藉的签字,敲着办公桌的台面,“你我都是老缉毒警,你想一个问题,那天晚上有没有那巧?” 肖秉承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管是不是巧合,你的命都是陈慕山救下来的,你很感谢他,我知道,但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决定的事情。” “我懂规则。” 张寒的语速有些快,“我就要走了,我给你们做情报工作这么久,你又是我的老战友,你懂我想给你留个口子的心吧,这个人可以考虑,不仅仅是因为他之前救了我。老肖,这几天我趁着空闲,把我在杨钊那儿卧底的事前前后后想了好几遍,陈慕山这个人,不太寻常。” 肖秉承抬起头,“怎么说。” 张寒压低声音,“这个人在杨氏那么多年,用枪一把好手,但是我仔细想过了,他没有杀过人。还有,他参与贩毒的次数,绝对不止对他判刑的那一次。” “这不奇怪,说明反侦查能力强。” “这才是最奇怪的,秉承,你觉得普通的毒贩有那么厉害吗?每一次都能逃脱?我们做缉毒工作,货和人一样重要,但对于毒贩而言,货有的时候比人重要,陈慕山丢过货,但几乎不损人,杨钊一直保他,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救过杨钊的命,这逻辑不对,你 换个角度想一想,如果我们是毒贩,杨钊死了,我把货送出去,我是不是就混出个名堂了。” 肖秉承沉默了一阵,“这个信息我已经有了,张寒你帮我思考一下,他有没有可能,本来就是一个钩子。” “你觉得呢。” 肖秉承抱起手臂,“我觉得不可能,这种级别钩子,即便是上级单位的,他们也应该跟我的队里通个气,不然他们不怕我们一枪把人毙了吗?这不符合工作规则。” 张寒点头,“我跟你想法一样。所以我让你可以试着发展他,对了,他三年前被判刑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肖秉承低头想了想,“他人是自首的,但是在法庭上又不认罪。可查实的运毒只有一次,而且量还非常少。” 张寒捏着串签子,“这根本就不正常。” 肖秉承,“你和我都明白,这种不能凭直觉,目前还有一件事情我很担心。” “什么?” 肖秉承抬眼,“易队的那个女儿。风花雪月扫毒那天,她也在。” 张寒挑眉,“你觉得她有问题吗?” 肖秉承看着张寒,“我在问你。” 张寒眼前浮现出易秋那张清秀的脸,“我看不出来,我只知道她的朋友尤曼灵和杨钊关系很深,她和杨钊接触,也无可厚非。” 肖秉承抱着手臂摇了摇头,“尤曼灵那个姑娘我了解,她不可能主动让易秋和杨钊接触。” “为什么?” 肖秉承喝了一口水,“我是看着易秋长大的,江惠仪以前对她很好,福利院那几个孩子包括鹏飞,也都很照顾她,其中对她最好的就是尤曼灵,这姑娘这几年很不容易,你别看她现在很有钱,她能在杨钊的地界上,给她手底下那些女人支一个干净的赚钱摊子,换谁做得到。” 张寒笑道:“奇了怪了,你对她挺了解啊。怎么,老树开花了想通了?” 肖秉承毫不客气地给了他一拳,“少乱扯,我们干这一行的,接触的毒贩家人比毒贩还多,那些人家里跟被洗过一样,连米都买不起,社会福利管得了一时,管不了一世啊。但她尤曼灵可以,就凭这一点,赞她一句怎么了?” 张寒赞同地点了点头,“她确实厉害。不过秉承,我给你说一句实话吧。她这个处境,沾不沾 那东西,只是时间问题。杨钊想保她,也得看集团愿不愿意。你看现在,风花雪月和大江南一起沦了,算什么干净的地方。” 肖秉承应道:“嗯,你说得对。” 张寒也有些感慨,“不过,你还是可以想想办法,春节过了,早点给人解禁,人员工还等着发工资呢。” 肖秉承不想和她在尤曼灵的话题上纠缠。 “行了,扯远了,说回来。” 张寒正色,“好,说回来,我觉得易明路的女儿没什么太大问题。大江南医疗箱的那件事情也是个巧合,至少在我和你所共有的情报网里 第 30 章 山遮(三)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尤曼灵给陈慕山说的地方,在大洇江边的夜市。 春节期间,玉窝晚上根本打不到车,陈慕山赶到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尤曼灵拖了一张椅子离桌,扶着易秋坐下,易秋被沈丽华灌了整整两瓶子白酒,尤曼灵知道她是有量的,但这会儿看到她醉酒的样子,人也着急了。 张鹏飞走过来,给她递了一杯水和两颗药,“赶紧给小秋吃两颗吧。” 尤曼灵忙接过来,“这什么药,你哪里来的。” “文柔给的,她怕我喝醉,出来的时候带了一盒,虽然现在吃有点晚了,但有总比没有好。” 尤曼灵看了一眼坐在席上的文柔,“我刚给陈慕山说了地方,他应该快要过来了,你要,不先带你老婆走。” “你怎么就跟他说了?” 张鹏飞也看了眼自己的老婆这才压着声音说道:“文柔父母走得早,常队是他最亲的人,常队死后,她恨死了杨氏的人,你现在让陈慕山来,你让我怎么办?” 尤曼灵抬起头,“那怎么办,眼看着小秋被沈丽华灌死吗?你知道,沈丽华从小就不喜欢易秋和陈慕山,她今天就是要玩他们两个,陈慕山怎么被玩死我不管,我只管小秋。” “你就是傻!” 张鹏飞骂她,“小秋抗到现在不打那通电话,不就是护着陈慕山吗?你现在把陈慕山叫来,她才不会谢你。” “我管不了那么多。” 尤曼灵抬高声音,“今天这个场合,你带了老婆,我也要看沈丽华男人的面子,我们两个都怂了。陈慕山不来,谁帮小秋,我就想看陈慕山咬她沈丽华一口。” 正说着,易秋忍不住干呕了一口。 尤曼灵更急了,“行了,你赶紧带你老婆走吧。” 张鹏飞没办法,只得妥协,然而他还来得及转过头,就听到了陈慕山的声音。 “沈丽华。” 他没说别的,只是叫了一声沈丽华的名字。 在场所有的人都放下了筷子,转头朝他看去。 陈慕山站在一盏路灯下面,顶光从上至下,几乎吞掉了他的上半身,只剩下一个单薄的轮廓。 张鹏飞下意识地朝文柔看去,文柔的头压得很低,看不清楚脸上的表情。 张 鹏飞赶紧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文柔没抬头,只是不轻不重地把他的手拽了下去。 沈丽华站起身,“怎么了,你又想跟小的时候一样,咬我两口?” 陈慕山迈开腿,一直走到大桌前,扫了一眼在坐的人。 都是以前福利院的人,每一个人他都认识,每一个人他都叫得出名字,但没有一个人称得上是他的玩伴。 以前他是易秋养的一条野狗,他只听易秋的话,除了易秋之外,小时候的陈慕山不相信身边任何一个人,包括张鹏飞。 所以,即便福利院的孩子们很多,他也没有朋友。 孩子们都很怕他。虽然他们自己的成长经历已经十分凄惨和极致,他们仍然想象不出,陈慕山是从哪个地狱爬出来的孤鬼。他们怕他的冷漠也怕他的狠戾,所以,在听说他贩毒被抓入狱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为他惋惜,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你把我叫来做什么,单纯想报复我,你直接去大江南点我就好,我十八号技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顾客就是上帝,你就是我妈。” “你……” 沈丽华的脸一下子被他气红了,周围的人却被这句“你就是我妈”给逗笑了。 陈慕山都目光仍然定在沈丽华身上,“怎么样,等年过完约个时间,我给你推荐我擅长的项目。” 沈丽华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你是不是坐牢做疯了。” “坐牢怎么了?” 陈慕山看着他,“我是劳改犯,出来自食其力,哪里疯了。” 他说得离谱,沈丽华生怕自己的男人误会,有气又不能在陈慕山这等“没皮没脸”的态度里撒出来。正不知道该怎么接,角落里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你是不是觉得你挺得意的。” 张鹏飞一愣,这句话是文柔说的。 陈慕山也怔了怔。 这个女人一直低着头,他将才竟然没有注意到她。 对文柔,陈慕山的情绪有些复杂。 文柔是常江海同母异父的妹妹,由于年纪差得很多,常江海对这个妹妹疼爱得不得了,文柔认识张鹏飞,也是由于常江海的缘故。两个人谈恋爱的时候,常江海极力反对,几乎暴跳如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一线缉毒警察的危险,但是,拗不过自 己的妹妹,他最后还是妥协了。 常江海不止一次跟陈慕山提过自己的这个妹妹,甚至用易秋做过类比。 他说:“人活着,谁还没个想保护的,一生都放不下的人呢。你有易秋,你应该懂的。” “我不懂。” 陈慕山僵硬地反驳常江海,“我没有放不下易秋,只是她说什么我听什么。” 常江海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心里是有缺陷的。” “什么缺陷。” 常江海没明说。 “慢慢来,你会懂的。” 至今陈慕山也不是很懂,只是常江海死在他眼前,而他冒着暴露的危险也没能把他救回来,那么对于他的妹妹,他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心情呢。 陈慕山想不明白,他转向文柔。 “我怎么得意了?” 文柔抬起头,“坐牢你很得意吗?” 她说完,推开张鹏飞站起来,“贩毒你很得意吗?害死那么多人你很得意吗?” 张鹏飞试图拽住她,却被文柔转身呵斥了一句,“你别拉我!” 说完,她撑着狼藉的桌面,看向陈慕山,“你这个人就像没有良知一样,张鹏飞以前是一线缉毒警,易秋的父亲也是牺牲在毒贩手里,我哥哥死在出阳山上。至于我们这些人,不管大家做哪一行,挣得钱多还是钱少,没有一个人,会自甘堕落,去沾那东西。只有你!只有你陈慕山!你知不知道,你害死了多少人,凭什么他们都死了,你还活着!” 陈慕山无法和她共情,所以也找不到一种合适的态度来面对她,但在场的所有人,似乎都替他想明白了,有几个男生张了口,“今天上午去医院看江姨,江姨又提起了你,其实说实在的,陈慕山,你真的不配。” “我不配什么了?” 陈慕山反问,“你们也挺有意思的,口口声声称小秋的父亲是英雄,为了我把叫过来,让你们骂, 第 31 章 山遮(四)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易秋的车停在江堤后面的一个无灯的停车场。 此时她已经醉得没了神智,陈慕山在停车场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她的车。 “小秋,给点力,车你到底停哪儿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在哪里……” 她在陈慕山背上答非所问,陈慕山被迫停下脚步,侧头看向靠在他肩上的那张脸,“易秋,你是不是故意的。” 易秋没有说话,她有些难受地“哼”了一声,把头偏了过去。 到了晚上,人总是很疲倦。陈慕山一路走过来,身上已经冒出了汗。 好在江上有风来,一下子吹冷了他的皮肤,他背着易秋,抬头望向江堤后的奔流不息的大洇江,漆黑的江面上有零星的烟火,爆裂声也很伶仃,甚至像是江风里呜咽。 人是不能回忆的,尤其是在这一场咋暖还寒的冷风里。 没有谁能做另外一个人,一辈子的守护者,甚至没有两个人,可以永远在一个时空里生活。即便易秋曾经说过的话,她曾经拥有的思想,羁绊陈慕山至今为止的生命,但她还是离开过陈慕山。 留下一段看似做作的文本——她想出生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然后,她就去了很遥远的地方,逼着他独立又孤独地去思考和践行。 他还是易秋的小狗吗? 其实早就不是了。 不然他也不用演,不用装得那样可怜。 不然他也不用拼着被集团处决,也要在出阳山上救下张鹏飞,冒着再次暴露的风险,也要救回警方的卧底张寒。 至此,作为一个线人,或者说一个无名的卧底,他已经很成熟了。 他还要在易秋面前装一只野狗,他只是不甘心。 他是个容易伤感的人,但他不自知。 此时站在风口里,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但是他记得,他有八年,没有背过易秋了。 于是,陈慕山干脆放弃了找车,把易秋的身子向上托了托,背着她走上了深夜安静的玉窝街道。 相对落后经济和物质,给城市的发展带了限制,却也给长年生活在这里的人,保留下了很多回忆。 那条从大洇江回城里的路一直没有变,路旁的亚热带植物,却比他们小的时候长高了好好 多。 陈慕山边走边回忆,不一会儿,就走进了县城中心。 那天是初二,家家户户正团圆,没有父母子女的人才在外面消遣寂寞,而他们有寂寞却消遣不了。 陈慕山背着易秋路过她为自己买牙刷和脸盆的小超市。 超市的灯还亮着,老板仍然坐在电视机前,看重播的春节联欢晚会。 正演到小品的节目,老板的脸上映着五花八门的电视机光线,他看得很投入,时不时大笑两声。 整条沉默的街上,只能听到他一个人的声音。 陈慕山想买一包烟。 他背着易秋走进店里,老板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就把注意力再次集中到了电视上,“要买毛巾还是脸盆?” 陈慕山看了看烟柜,又看了看冰柜,“给我一瓶冰水吧。” 老板给他拿了一瓶冰水,看他没有放易秋下来的意思,“你还有手拿?” 陈慕山侧过身,“□□裤兜里就行。” 老板探出身子照他说的做了,然后对他说,“上次还是你背上的女人带你来买牙刷脸盆。” 陈慕山一怔,原来老板记得。 老板看着他错愕的神情,笑了笑,“是不是在想,我怎么会记得。” 陈慕山点了点头。 老板的目光仍然锁在电视机上,“玉窝就这么丁点大,来来往往就这么些人,尤其是你们这种一对儿一对儿的年轻人,一天也看不到两个。” 陈慕山笑笑,没有说话。 “对她好点,别让女人为你喝醉太多次,会遭报应的。” 他说到这里,才把眼睛从电视机上拔了出来,意味深长地看着陈慕山和易秋。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 说完,又给他塞了一盒喉,“送的,醒酒不错,不用给钱。” “谢了老板。” 陈慕山道完谢,走出小超市,没走几步,老板就熄了灯。 路上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光源,漆黑一片,但他还是凭着记忆,带易秋回了家。 整栋楼已经没有一盏灯还亮着,陈慕山用易秋包里的钥匙打开门,一直蹲在门口的阿豆立即站起来朝着他一阵狂叫。 陈慕山暂时顾不上狗,他把易秋放在沙发上,帮她脱下鞋 子,又扯过沙发的盖毯给她盖上,这才回过头,一把捏住了阿豆的嘴。 “帮个忙,别叫了。” 阿豆挣扎了好几下,陈慕山都没有松手。 狗是慕强的动物,挣脱不成就不会再反抗,反而慢慢地平静了下来,朝着陈慕山坐下,目光开始变得无辜,接着,甚至摇起了尾巴。 原来狗真的很会演。 陈慕山想到了一个词,叫物以类聚。 这种自嘲真的很爽。 他松开手,阿豆也不再叫了,乖巧地蹲在陈慕山的脚边,抬头闻了闻易秋的手。 陈慕山找来一张帕子,包住冰冻的矿泉水,用来易秋敷脸,易秋被冰水刺激,顿时叫了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挡,陈慕山握住她的手,轻轻地摁回去。“躺好,一会儿就好了。” 说完他索性在易秋腿边坐下,在沙发靠背上给手臂找了个支撑点,好让自己能坚持地久一点。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屏幕亮了,陈慕山低头看了一眼,是刘胖子给他发来的信息。 “初三早上八点,玉窝火车站行李寄存处接四哥,四哥只等一个小时,如果一个小时接不到,你就回来。” 这是走货的暗号,陈慕山没有动,等屏幕自己暗了下去。 明天就是初三,他要出发去大果岭,前路如何,一切都尚未可知。 陈慕山觉得,此时他能如此平静地坐在易秋身边,本身就是一个假象。 一个什么样的假象呢? 一个灵魂虚浮的假象。 陈慕山很想抽一根烟,但在易秋的地方,他还是忍住了。 窗外灯光零星。 易秋翻了个身,脸朝向了陈慕山,她稍稍睁开了一下眼睛,很快又闭上了。 陈慕山问道:“你到底醒没醒?” 易秋没有回答,反而含糊地反问他:“你为什么不来我家过年。” 陈慕山沉默了,然而她却又问了一遍,“为什么不来。” “我不是说过吗?我要去挣钱。” “去……哪里……” “不远,后天就回来。” “陈慕山 第 32 章 绿皮(一)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玉窝火车站,位于玉窝最北面, 背靠出阳山,站在火车站的广场旗台下,一抬头,就能看见出阳山主峰——青蛇峰。 陈慕山在广场上吃牛肉面。 过完年,玉窝的雨水瞬间多了起来,早上八点过,广场上下了一场局部的阵雨,地上湿漉漉的,被来往的旅客踩得十分泥泞。陈慕山吃完面,在面馆里把易秋在医院里买给他的运动鞋换成了一双塑料拖鞋,刚换好刘胖子就撑着伞过来了,“山哥,什么鞋子这么讲究,下个雨就不穿了。” 陈慕山把运动鞋收好,抬头看了刘胖子一眼,随口问道:“老四呢?” 刘胖子听他说出了暗号,随即戒备地看向四周。 “你这个样子太刻意了,稍微有点刑侦经验的人都看得出来你有问题。” 刘胖子的脸一下子红了。 陈慕山继续说道:“直接说吧,我坐下来之前已经把附近扫过了,干净的。” 刘胖子这才坐下来,靠近陈慕山说道:“老四他去前面看兔子洞去了,叫我过来给你送火车票。” 说完,刘胖子从裤兜里取出一张红票,和一只手表。 “这个今天的车票,还有你找钊爷要的表。” 陈慕山接过手表戴在手腕上,刘胖子跟着嘱咐了一句:“老四呢年纪不算大,但毕竟家里重视他,山哥路上还是得多照顾着。” “行。” 陈慕山收起火车票,“知道了。” 说完付了钱,一口干掉汽水,起身要走。 刘胖子忙道:“走了吗?这还早呢。” 陈慕山摆了摆手,“我去买一包烟,你把我的鞋子带回去放好,我回来拿。” 火车站边上的小超市,物价比城里平均贵一块钱,陈慕山抽出一根哈得门点燃,又把剩下的烟仔细揣好。 这是他每次做事之前,都要准备的东西。 其实以前他并不是有多喜欢抽烟,但哈得门这种“死人烟”又便宜,劲儿又大,能满足他紧绷的神经上所需要的刺激,所以,在出阳山上的那三年,他都离不开这种烟。 后来他被判刑坐牢,每天吃了睡,睡了进厂,过得虽然苦,但神经轻松了,好像自然而然地就戒掉了。 然而此刻,陈慕山蹲在 小超市门口,什么也不想干,只想通过手里的烟,把那三年的肢体记忆和心里记忆都找回来,虽然这对他来讲不见得是什么好事,但这能让他更好地保护自己。 抽完烟,阵雨又来了,旅客开始到处找躲雨的地方,广场一下子全空了,雨水哗啦啦地冲刷着地面,把刚才踩出的泥泞,全部冲洗干净。 陈慕山丢掉烟头,站起身冒雨往广场西面绕过去。 那边是火车站的前墙,刘胖子说的兔子洞就在前墙中段的一个荒废市政工地里面。 实际上,它并不是什么真正的“洞”,而是一个工棚,陈慕山走过去的时候,工棚上的雨布已经被吹飞了,只剩下了一个要倒不倒的木头架子,架子边上是一堆工程废料,陈慕山四下扫了一眼,很快发现了被人挖开过的地方,他走过去,蹲下身,刨开表层的废料,看见了一个被塑料防水布缠着的行李箱。 这是杨钊给他准备的东西,陈慕山几乎能猜到里面有什么。 看到这个箱子,陈慕山心情有些复杂,好的一面是,集团虽然想试他,但没有拿绝境试他,不好一面是,他内心有一个声音,闯个绝境也挺好的,像常江海那样,猛然死了,“功成名就”,一了百了,什么也不用想了。 然而这个念头刚一起来,立即被闯入脑子里的易秋给压了下去。 陈慕山站在雨中拍了拍自己的脸,伸手把箱子提了起来。 工地背后,就是车站的围墙了,陈慕山坐在箱子上,抬头朝围墙上看去。 玉窝是一个小地方,车站也修得很简陋,围墙上的监控不多,前墙中段只有一个镜头,镜头方向是固定,但陈慕山不是很确定镜头的广度有多少,不过这并不算太难处理,只要他离镜头足够远,就基本上能保证,翻墙落地的位置,处在镜头盲区。 此刻他只纠结一个问题,就是要不要就在这个地方,把毒品送入监控的视野。 陈慕山看了一眼被他坐在身下的箱子。 以前,常江海还活着的时候,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其实不能算是经他手流向市场的毒品,尽管他引动了这些东西的流通,但同时,也把它们的去向交代给了常江海。他手里捏着的交易信息,也因此可以称为情报,但是现在不对了。 常江海死了。 “情报”无从谈起,他不可以真的去做一个毒贩,他一定要让这些东西曝露出去。 可是,这里是一个好地方吗? 陈慕山试图清空脑子,权衡一番。 此处暴露毒品,那陈慕山也不用去大果岭了。 然后会怎么样呢,这批毒品肯定超过一千克,如果不自首,集团会处决他第二次,他还能像上次那样逃掉吗?如果自首,那他的后半辈子,就真的要在监狱里过去了。 陈慕山想起昨天晚上发生在大洇江边的事,想起易秋喝醉的脸,想起她的醉话,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 他不想再次进监狱,他不想在那种地方,以一个囚犯的身份和易秋彼此对着。 其实他自己无所谓,可是易秋……她会难过吧。 再有,如果现在就把货交出去,重开出阳山运毒路线的事也至此与他无关了,那条线如果连他都插不进去,特勤队那还有谁能插进去? 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竟然想到了常江海告诉他的那个荒谬的代号——小玫瑰。 然而这三个字也只是没有由头的一闪而过。 陈慕山站起身,暂时有了决定。 至少,他要把这批东西带上车,至于如何把这批货交出去,或者如何把情报送出去,陈慕山真的还没有想好。 陈慕山在围墙上大概目测了一个着力位置,拿起手边的一根断了的钢筋,在着力位上掏了一个凹洞,然后把箱子提手挂在自己的手腕上,一手抠住着力位,猛地向上一撑,随即松开着力位,借着惯性把身体抬高,另外一只手稳稳抓住了围墙顶,而后脚踩着力位再一蹬,轻松地把他整个人和手腕上的箱子,一起都送上了围墙顶。 接着陈慕山翻下围墙,围墙后面,就已经是玉窝站唯一的一条火车轨道了。 站台在左边,陈慕山避开监控,走道站台后面,从卫生间的窗户里,翻进了卫生间,迅速找了一个隔间进去,反手关上了门。 他给自己留了余地,没有继续走动,而是站在隔间里面等了半个小时,确 第 33 章 绿皮(二)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晚点的绿皮火车来了。 过站停车只有五分钟,等车的人群开始分层,急于上车的旅客朝前拥挤,车站广播里原本没有什么情绪的播报声也开始变得有些紧张。易秋没有再说话,拉着行李箱转身挤进了上车的人群,陈慕山没有办法,只得跟了上去。 这几乎是南方仅剩几辆还在运行的绿皮火车,车身已经十分陈旧,时速40公里,之所以保留下来,是因为他是大果岭镇唯一的进出铁路,承载着大果岭镇上大部分的农产品交易,所以,从玉窝这一站开始,就有很多在玉窝和大果岭两站之间来往做生意,贩货的人上车。 这些人的货多半是一些出阳山的山货和农产品,贩运方式还很原始,不是拿麻袋装着,就是拿扁担挑着,为了给这些人提供放货物的空间,车厢里的座位拆除了一半。好在大部分的人都不会选择这一趟列车,因此,虽然玉窝站上车的人很多,但由于前面几乎是空车状态,座位仍然很宽裕。 陈慕山在第九节车厢,易秋在第七节车厢。 两个人从中间第六节车厢上车,走到第七节的时候,易秋找到自己的位置,放好了行李箱,正准备坐下,转头看见陈慕山蹲在她对面座位旁边,对一个已经坐下来的大爷点头哈腰,“哥,商量个事呗。” 大爷年纪已经很大了,耳朵也是背的,扯着嗓门拿方言问他:“你说什么——” 陈慕山也抬高了声音,“我说哥——我给您商量个事——我跟您换个座位行不行——” “换座位啊——” 大爷看向衣着精致的易秋,又上下打量陈慕山,声音比刚才还大:“你们是夫妻啊——你们看起来不配啊——” 陈慕山尽量忍住想翻白眼的意图,“哥,我们不是夫妻。” 大爷声音越来越大,“行吧——小伙子——大爷不妨碍你——” 他说着颤颤巍巍地站起来,陈慕山忙跟着起来扶住他,另一只手抄起座位下面的一麻袋山货往后面的车厢走。 易秋看着陈慕山笑了笑,把自己的水杯拿出来,去接了一杯热水,等他再回来的时候,陈慕山已经坐到了易秋对面的座位上。 他低着头,拿一张卫生纸擦拭易秋位置前面的桌面。 车窗向阳,阵雨过后的阳光破云而出,刚好 穿窗进来,照在陈慕山黑色的衣服上。 易秋从来没有看过陈慕山穿黑色的衣服。 过往的记忆里,陈慕山这个人喜欢穿灰色和棕色的棉质衣服。 玉窝是热带气候,所有的季节都以单衣为主,灰棕两色的饱和度不高,在加上纯棉质地的衣服料子,一上身就很容易贴挂在身上,透过衣服,能隐隐看到他的肌肉和几处明显的关节。加上他身材高瘦,穿这类的衣服更显得阴郁,与他现在这幅刻意装出的“吊儿郎当”全然不同。 如今他穿上了黑色的衣服,看起来倒不见得那么瘦了,气场也不算太阴郁,就好像人终究会成长,从前只会龇牙咧嘴地撕咬,现在也会“昧着良心”管六七十岁的老大爷叫“哥”了。 易秋想到这里,又心酸,又觉得很温暖。 “吃药吗?” 易秋把水杯放在桌面上,陈慕山赶忙把擦脏了的卫生纸揉成团,踹进衣兜。 “哦,我吃了饭再吃药。” “现在不是饭点。” 易秋从包里拿出一个法式小面包,递给陈慕山,“先吃一个面包,再吃药。” 陈慕山伸手接过面包,撕开包装,低头咬了一口,抬头问易秋,“还有吗?” “吃药前吃一个够了。” “哦……” 陈慕山没再吭声,小口小口地把面包吃完。 易秋也坐了下来,看着陈慕山配合地喝水吃药。 “你最近还咳得厉害吗?” 陈慕山吞下最后一颗药,“厉害啊,我一直都很不舒服……” 易秋笑着摇了摇头,“我看不出来。” “我真的不舒服,我想等我有钱了,找个时间再去住一段时间的院,好好治一治。” 易秋看着陈慕山没有说话,倒是把陈慕山给看得心里发毛,“那个小秋,你不要误会,我不是说要让你陪护我,我说的是我自己一个人去住院。” 说完这句话,陈慕山立即想钻地洞,这欲盖祢彰的解释一反过来,全是他的心里话,易秋不傻,她肯定听懂了。 “是该有一个长期的阶段性治疗才行,但是,你打算在大果岭打多久的工。” 她开始套陈慕山的话了,陈慕山心里怕了。 也许刀和枪都撬 不开他的嘴,但易秋只需要平静地坐在他面前,随意发问,就能让陈慕山掏心掏肺。 陈慕山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抿着嘴唇沉默。 好在她也懂得见好就收,收拾好水杯放进包里,靠在座椅靠背,打开一本书认真阅读,偶尔抬起头,去看车外的风景去了。 这一趟绿皮火车,会在从玉窝发车后的一个小时左右,横跨大洇江。 而那座跨江的桥,正是陈慕山和易秋小的时候,最喜欢偷偷去玩的地方。 枯水期的时候,桥洞的下面的水位不高,陈慕山脱掉鞋子,背着易秋涉水就能到桥洞下面的江心滩去玩。易秋很喜欢在那里看一些很文艺的书,什么现代诗集啊,什么外文译本啊,没有人的地方,阅读者越发自由,读到有心得的开怀之处,甚至可以诵读出声。 比如《与清风书》里的那一句——我想出生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我想出生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易秋轻轻地念了一句,陈慕山低头看向她手里的书,“你还在看这本诗集吗?” 易秋点了点头,“这几年出门旅行都会带着,现代诗集挺好的,前后没有什么太大的联系,无论哪一天,翻开哪一页都能看,你也看过的,你还记得多少?” 陈慕山沉默了一阵,重复易秋刚才念出的那一句:“我想出生在一个儒侠并举的中国。” 说完,他别过脸,“我就记得这一句。” “你觉得这一句好吗?” 挺好的。 如果没有这一句话,陈慕山也不会坐这列列车上。 “小秋。” 陈慕山抬起头,“这年头人当狗当不好,真的有人,可以当‘侠’吗?” 易秋的目光仍然落在书页上的字里行间。 “有啊,我见过啊。” “哪里。” “侠嘛,来无影去无踪,我也不知道,它们到底哪里。” 列车开始跨江了,慢 第 34 章 绿皮(三)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易秋的在场,对于陈慕山来讲是一件致命的事情。 过去陈慕山很难睡实,导致他的睡眠一直很少。 每当实在熬不住,需要一次深度的睡眠的时候,他也只能靠着曾经睡在易秋床下的记忆来短暂地麻痹自己的精神。但在这列绿皮火车上,由于易秋坐在他的对面,陈慕山闭上眼睛之后,几乎什么都没有想,维持着那样一个并不太舒服的姿势,逐渐陷入一长段自别离后,从未有过的酣睡里。 等他睡醒,已经是深夜了。 促使他醒来的是近在耳边的一声响动,像是金属和模板接触的声音。 陈慕山对于金属一类的声响过于敏感,几乎是出自本能地一把反扣向发出声响的地方,与此同时,也对自己陷入这么长久的睡眠状态感到后怕。 所以他根本没有收力,也不管扣住的是什么东西,手掌猛地向下一压,顿时听到了一声闷哼,陈慕山抬起头,发现易秋正抿着嘴唇看着他,她的手腕被陈慕山扣死在桌面上。 “你要把我的手捏断吗?”她忍痛问陈慕山。 陈慕山慌忙松开手,“对不起。” 易秋的被捏压住的地方发白的厉害,半天才回复了血色,然后迅地肿了起来,但她没有吭声,理下袖子遮住手腕,然后把双手一起放到了桌子下面。“你刚才手机从兜里掉下去了。” 陈慕山一怔,这才发现,将才易秋手下按着的是自己的手机。 “陈慕山。” 陈慕山仓皇地“啊?”了一声。 他还没有从将才那一段暂时性的“失控”里回过神。 “你这么没有安全感的吗?” 她坐在对面发问。 陈慕山没有回答,拍了拍自己睡得有些发红的脸,收起手机站起身。 “你去哪儿?” “去给你找云南白药。” 列车正停在一个无名的小站上,这一站没有上下,停车只是为了给列车加水。 孤独的站台上一个旅客也没有,但照明灯却十分给力,几乎把整个车厢都照亮了。 不一会儿,陈慕山真的从列车长那里找回来一红一白两瓶云南白药,他站在走道上一边把药晃匀,一边对易秋说,“趁着这会儿光好,你让我看看刚才我捏的地方。” 易秋抬起手,“你当年是怎么把杨钊的腿弄断的?” 陈慕山蹲下身,让易秋的手搭在自己的膝盖上,“用钢筋打的。” “你打架确实厉害。” 喷雾冰凉的刺感让易秋不自觉地皱起了眉。 陈慕山放下红瓶子,拿起白瓶,“我下手没有轻重,以后我睡着的时候……小秋。” 他抬起头来看着易秋,“你不要碰我,离我远一点。” “你不觉得你很矛盾吗?” 陈慕山摁了摁易秋肿伤的边缘,确认喷药的范围,“我怎么了?” “出狱的时候,你到处找我,现在又想尽办法避开我。在医院里装得那么脆弱,想让我陪护你,现在又让我离你远一点,你到底怎么想的。” 陈慕山握着药瓶沉默了一阵,“你是易明路的女儿,我身上有贩毒的案底,就算我想像小的时候那样跟着你,我也得想想我配不配吧。可能刚出狱那会儿我没想通,现在我想明白了,你已经不用养一只保护你的狗了,我……” 他没说下去,截断肺腑之言,后面的话就开始荒谬起来。 “我死哪里去都好,要是能有一个那种什么哨子就好了。” 他说着抬起头,看着易秋笑了,“那种你一吹,我就能听到,然后马上跑过来保护你的哨子。” “你在胡说什么?” “看电视剧里演的。” “你是个人。” 不出陈慕山所料,她果然还是说出了这句话,陈慕山认命地点点头,“好,你说我是个人,我就是个人,你能不能答应我这个‘人’一件事。” 易秋摇头。 “我都还没说是什么事,你就摇头。” 易秋看着陈慕山的眼睛,“你不就想让我离杨钊远点吗?可是你凭什么呢?张鹏飞和肖叔视我父亲是前辈英雄,他们不希望我接触杨钊我能理解,你的理由是什么?” “因为我知道沾了他会死,不死也会坐牢,我就是个例子。” 他的声音虽然压得很低,但语速很快,“我不觉得你是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烂人……” 陈慕山说出“烂人”两个字就后悔了,只能低头帮她喷药。 为了掩饰,白瓶里的药几乎被他喷得见底 ,易秋抽了抽手,“喷太多了。” “多喷点好。” 陈慕山胡乱回应,说完站起来去还药了。 ** 初四一早,张鹏飞起了一个大早,文柔已经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了,张鹏飞洗漱完,站在衣柜前面找衣服,女儿童童抱着玩具过来找他,“爸爸,妈妈让你带我出去买菜。” 张鹏飞随便套上一件薄毛衣,走到厨房外问文柔:“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文柔正在捞腊肉,那是她昨天晚上就已经煮上了的,“哦,五点左右吧,我看你太累了就没叫醒你。” “也太早了吧。” “不早了。”她说着话手上也没停下,“今天肖哥来家里吃饭,给我指定了菜单,都是要下功夫的菜,我不早点弄怎么行。白萝卜和冬笋还没买呢,还有见手青羊肚菌,这都得是新鲜的,你把童童带出去买吧,她一直在灶台边上玩,我两边顾不上。” 张鹏飞拍了拍额头,“每年肖叔来,你都这么紧张。” “鹏飞,你不觉得我们一直在乱叫辈分吗?我叫他肖哥,你叫肖叔。” 张鹏飞笑笑,“你是常队的妹妹,肖队是常队的兄弟,你叫他哥没问题啊。我就不一样了,特勤队队里辈分严得很,常队以前是我师父,肖叔是常队的兄弟,我哪里能叫他哥,那常队成我什么了?” 文柔懒得跟张鹏飞辩,“你现在都不在特勤队了,讲究那么多干什么。” “不是……” “行了行了,赶紧把童童带出去吧,我这儿忙不过来了。” 张鹏飞带着童童出门去市场,市场离他家只有一公里左右,张鹏飞没开车,直接把女儿顶在了自己肩膀上。市场上做生意的人比前两天多了很多,人来人往十分人热闹,张鹏飞看着文柔列给他的单子,一个菜摊子一个菜摊子地找过去,走到新鲜菌菇摊子的时候,童童忽然叫了一声,“小灵阿姨。” 张鹏飞抬起头,看到尤曼灵也站在摊子前面。 “你没飞什么三亚,马来西亚啊。” 尤曼灵白了张鹏飞一眼,“新年第一通火,姐姐不介意发你身上。” “神经病吧。” 张鹏飞抱起童童,“你以前都组完福利院的局就飞了,今年咋了。” “ 没人陪啊。” “不有小秋吗?她今年又没回家,还有陈慕山也在,你带着他们两个去三亚放烟花啊。” 尤曼灵把挑好的菌子递给菜摊老板,“小秋不在。” “啊?” 张鹏飞一愣,“她回家了?” “没有,她昨天早上给我打了个电话,说她到周边的镇子上去逛逛。” “她没事吧。” 张鹏飞突然想起前天晚上的事,当着文柔的面他一直不敢问,这会儿出来了也不用拿捏什么分寸,索性摊开问道:“我说,陈慕山前天晚上是真的疯了,他到底把易秋带哪里去了?他对易秋干什么?小秋好好的,怎么就要去外逛逛了?他不会搞了小秋吧!我……” 在女儿面前,他把脏字忍了回去。 尤曼灵看着他憋红脸的样子,无语地摇了摇头,“张鹏飞,你一直我们四个里最笨的。” “你啥意思?” “这世界上谁都有可能伤害小秋, 第 35 章 绿皮(四)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张鹏飞打开门,文柔听到声音,赶紧从厨房里迎了出来。 “诶肖哥,不用换鞋不用换鞋,我们过年忙,还没来得及做扫除,童童赶紧下来去洗手。” 张鹏飞把买来的菜拿进厨房,等着文柔进来。 文柔把肖秉承招呼去了沙发上,擦着手走进厨房,“你出去陪着。” 张鹏飞掏出一大叠钱,“给你。” 文柔吓了一跳,“哪里来的。” “尤曼灵和小秋给童童的压岁钱。” 文柔立即变了脸色,“她们两个要干什么?她们两个没有结婚没有孩子,明知我们现在还不起她们这份人情,还给童童塞这么多钱,这什么意思,拿钱买我们难看?要我们以后怎么办?” “哎呀你想多了。” 张鹏飞压低声音解释:“就算尤曼灵脑子有点不正常吧,但人小秋没那意思。” 文柔看着张鹏飞沉默了一阵,“你不觉得小秋回来以后变了很多吗?” 文柔这句话倒是让张鹏飞一时之间开不了口了。 肖秉承抱着童童在厨房门口问道:“你们两个人怎么了。” 文柔把那叠钱压在冰箱顶上,调整情绪答应,“没怎么,饭马上好了,肖哥,你带童童上桌坐吧。” 饭桌上,张鹏飞开了一瓶白酒,要给肖秉承满上的时候,肖秉承遮了酒杯。 “过年你都不喝酒啊?” “你又不是没在特勤队练过,喝汤就好,来尝尝我妹子炖的菌汤,还是玉窝好呀,这个季节都有鲜菌子。” 张鹏飞随口问了一嘴,“我听以前战友说,咱们有卧底的战友安全撤回来了。” “嗯。” 肖秉承夹了一块凉拌鸡,“你这好打听的毛病什么时候能好。” 张鹏飞笑笑,“我这不老觉得,我还是特勤队里的人嘛,那话怎么说来着,身在曹营心在汉?” 文柔打断他,“不懂就别瞎说,还身在曹营心在汉,这话是这么用的吗?” 张鹏飞笑着摇头,“看看,我们文老师批评我了。” 肖秉承端起汤碗,“你当年是怎么决定从特勤队退下来的。” 张鹏飞愣了愣,文柔也没有说话。 肖秉承看着低头沉默的两夫妻,放 下筷子,“对,我不该问。” “也没什么。” 张鹏飞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肖叔,你知道我是常队带出来的兵,以前我张鹏飞天不怕地不怕,一门心思只想抓毒贩立大功,出阳山上那次行动,常队死了,我被人割喉……” 他说到这两个字的时候,文柔的肩膀不自觉地颤了一下。 童童天真地问她:“妈妈,什么是割喉。” 文柔扎起头发,起来抱起童童,“走,跟妈妈去里面切水果去。“ 母女两进厨房以后,张鹏飞才把刚才的话接了下去。 “从那以后,我虽然没死成,但也算丢了半条命的人。” “所以你就怕了?” “不是。” 张鹏飞又给自己满了一杯,一口干掉,酒精的刺激冲上头顶,文柔和童童不在,他索性把话说开了。 “肖队,这话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你知道,我当时是在那个仓库里被人放的血,但后来,战友是在国道隧道里找到的我,而且放我血的伤口,还是被人包扎过的。这说明,放我血的那个人,很有可能也是救我的人。” 肖秉承听他说完,点了点头,“这件事,当年早就研究过了,应该是我们的卧底做的。” 张鹏飞抓住肖秉承的手臂,“可是这个人是谁呢?这些年,只要有卧底撤回来,我都在规定可行的范畴内,托战友求证过,但没有人认过出阳山上那件事。” 肖秉承看了一眼张鹏飞的手,语气仍然冷静。 “所以你有没有想过,救你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张鹏飞肩膀一垮,神情也颓了。 他松开肖秉承的手臂,靠在椅背上,“可能是吧……我住院的时候,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当时在出阳山上,不是因为他的身手比我好,我可能就把他给枪毙了。” “所以你害怕你再在出阳山上遇见他?” 张鹏飞沉默了很久,终于吐了一个“对”字。 “我知道肖队你要骂我,但这件事哽在我心里,我过不去,除非我知道他已经安全撤回来了,或者他真的已经死了。” 肖秉承也拿起了酒瓶,“卧底你我都见得多,活着回来的没几个,别想那么多了,你已经退下来了,也不可能再回特勤队了 ,最多以后,身份资料解密,你再慢慢去查,不过那个时候,可能你我都老了,你懂的,干我们这一行,要么怕英年早逝,要么怕英雄迟暮,怎么遭,都难过。” 肖秉承刚说完这句话,放在桌上的手机就响了,他看了一眼号码,立即放下了酒瓶。 “怎么了?” “嘘,队里的电话。” 张鹏飞和肖秉承都清楚,这个时候队里来电话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肖秉承去了阳台,文柔端着切好的木瓜和芒果出来,看向阳台上的背影,“看样子又坐不久了。” 张鹏飞笑笑,“工作嘛,就这样。” 文柔放下水果,“还好你退了。” 张鹏飞仰头喝酒,没有答话。 阳台上,肖秉承神情严肃地看着楼下的停车场。“大果岭的行动为什么要我们配合?” 电话那头回应他说:“那边说货源是我们玉窝的,带货的人有枪支,大果岭那边的交货人武装情况不明,保险起见,交火来至少需要一个班的支援,大果岭警方申请就近派人,现在有全副武装的班队,就我们特勤队离得最近了。” 肖秉承抬起手腕,“现在中午十二点,高速1个小时,乡道2小时,报吧。” “好的,肖队,你亲自带吗?” “对,我马上回队里。” 肖秉承挂了电话就准备出门,文柔提着腊肉追到门口,“肖哥,饭不吃了东西带回去吧。” 肖秉承摆手,“我直接回队里,你放着,我回来拿。” 张鹏飞也跟了过来,“有行动吗?” 肖秉承点头,“行动跨县,今明两天可能都回不来,刚才我答应童童明天带她去放烟花,你帮我跟童童解释一下,让她等我回来。” “好,行动顺利。” “肖哥,千万要小心。” 肖秉承拍了拍文柔的肩膀,又朝童童喊了一声,“肖叔叔走啦。” ** 列车因为晚点,抵达玉窝站的时候已经是初四上午的九点半。 大果岭是一个镇,和玉窝一样,都在绵延千里的 第 36 章 绿皮(五)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破烂的“火三轮”载着易秋走了。 陈慕山站在水泥台阶上目送,直到“火三轮”在道路的转角处消失。 雾气散开,中午的阳光冲破云层,野马般地流窜进城镇的街巷。 陈慕山坐在街沿上点燃一根哈得门,抽了两口,抬手看时间。 交易时间是下午4点,地点在白马宾馆。 这是杨钊提前告诉陈慕山的信息。现在距离交易时间还有接近5个小时,陈慕山放下手臂,站起身走到副食店的公用电话边,掏出一个钢镚放在货台上,“打个电话。” 老板是个正在追着孩子喂饭的老头,头也没抬地答应了一句:“打吧。” 陈慕山拨通白马宾馆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说方言的中年女人,“喂,写几间房。” 陈慕山也改了方言,“初一那天定的房间。今天人过来了,确定一下。” “留的什么名字。” “姓刘,你帮忙查一下。” “姓刘……” 那边开始稀里哗啦地翻本子,“哦,查到了,刘凯对吧,定了一个带麻将桌的标间,你们什么时候过来?” “房间在几楼?” “六楼。” “太高了,我腿不好,不想爬楼梯。帮我换个楼层。” “换楼层啊……” 那边又是一阵翻页的声音,“一楼有房间,但就就没有麻将桌咯。” “可以,我现在就过来。” 陈慕山挂了电话,举起烟,招呼了一个“火三轮。” “去正行路多少钱。” “哎哟,正行路远啊,最少十块。” 陈慕山抽出身上唯一的一张五块纸币,“就这一张,去不去。” 三轮师傅上下打量着他,“本地人啊,那拉你一次。” ** 肖秉承调用了队里的移动缉毒车,车体比普通的江铃改造缉毒车要大很多,下了高速,转进乡道以后速度就受到了限制。 肖秉承坐在车上频繁看表,一旁的年轻士官看出了他的焦虑,“肖队,你不是经常教我们,缉毒这一行,看专业看能力,有的时候也要看机缘吗?今天天公作美,本来天气预报说高速上有雾的,结果我们一上去,雾就散了。这一趟已经是 最快行动速度了。” 肖秉承没有说话,他总觉得这一路坐得很不安稳,虽然这也是行动前的常态,但这一次,他的心比任何一次都要乱,他一向是一个很信直觉的人,当下状态不好,让他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戒备。 “肖队,电话。” 副驾上的联络员转过头来,把手机递给肖秉承,肖秉承接过电话,也不等对方开口,直接问道:“具体交易地点确定了吗?” 对方显然有另外的事情想确认,却被先发制人。 “哦,还没有,我们还在等情报,那个肖队…” “你们这什么情报?” 肖秉承情绪有些不稳定,“我们的情报都能做到人窝里去。” 对方沉默了一阵,勉强控制住语气,“我们的情报也是上级联络员发下来的,肖队,你们在等,我们也在等啊。我们现在想确认肖队你们的位置,毒贩可能随时转移地点,所以……” “我就一句话,你们把我从玉窝调过来,说的是要用我的武装班,你现在不要告诉我,你们要让我去帮你们在高速下面设路卡吧。” “不是不是。” 那边连忙解释,“是这样的,交易的这一伙毒贩里,有上面的卧底同志,但他扎得不深,没有参与这次交易,所以摸不清武装的情况,我们为了以防万一,才申请了支援。” 肖秉承打断他,“我的车都下高速了,你这些废话就不要说了,直接给我共享情报。” “好的,肖队,目前的情报有两个,一个情报是买货的毒贩突然推迟了前往原定交易地点白马宾馆的时间,原因目前不明。还有一个情报是关于货的,说货在一家叫‘王哥小炒’的餐馆。” 肖秉承皱眉,“怎么是两个地方?” 电话那头的人也有些为难,“是的,这是两条线上的情报。哪一条是真的,我们也判不出来,所以肖队,我觉得可以分开两边都去蹲。” 肖秉承沉默,以前行动的时候,也经常会出现同一次行动,不同情报内容的情况,所以他才一直认为,缉毒这一行是很玄的,选择更相信哪一个情报,或者两条线同时都跟,产生的结果全然不同,有的时候甚至不是扑不扑空的问题,毕竟扑空是经常发生的事,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也并不会因此而 抱怨情报不准。肖秉承在意的是,作为行动指挥人的一念之差,有的时候,也有可能是行动队员的生死之别。 “我是配合部队,哪一条线给我们?” 肖秉承放弃了主动权,对方似乎也有些诧异。 “哦,‘王哥小炒’在镇中心的那条正街上,只有一间40平左右的门面,后厨没有门,非常好监控,所以我们已经派了同事过去蹲守,白马宾馆就比较复杂了,那是镇上最大的一个宾馆,总共六层楼,64个客房,我们现在对于对方的武装情况没有了解,所以必须请请肖队支援。” 肖秉承沉默了一阵,“你们是不是也觉得,那个‘货’的信息太准确了。” 对方没有否认,“确实,一般这种过于准确的信息,极有可能是毒贩故意放出来的幌子,但是我们还是尽可能要蹲守住,主要还是集中白马宾馆这个地方。不过肖队,你也不要担心,大果岭很小,我们的机动性是非常强的。” “好,我们配合。” 肖秉承把电话递给联络员,“定位收到了吗?” 司机点头,“已经收到了,正行路12号,白马宾馆。” “还要多久?” “一个小时左右。” 肖秉承抱住手臂,朝窗外看去。 乡道边上的农房炊烟在望。 正月初四,迎灶神,越是小的地方,风俗越正,年味越浓。 本来这种时候,他一个没家没室的人出来行动,到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但好巧不巧,出来之前,在张鹏飞家里喝了一碗热腾腾的汤,五脏六腑比以前往常温暖,心肠好像也软了一点。 “集中精神,晚上还得回玉窝呢。” 年轻的士官开玩笑,“肖队要给我们这次行动批命了?” 副驾上联络员也转过头来,“肖队的直觉那是个玄学,今天行动稳了。” 肖秉承笑了一声,嘴唇却抿紧了。 ** 中午十二点,易秋已经坐在了“王哥小炒”的店里。 这个店虽然在大果岭镇中心区域,但其实就是一家夫妻店。不到40平的门面,三分之一劈做了厨房,老陈的油烟湿腻腻 第 37 章 绿皮(六)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买方没有回应,陈慕山再次陷入被动。 时间接近下午一点,大果岭镇上的人吃完了午饭,陆续出门。 白马宾馆门口的人也逐渐多起来,小摊贩开始出摊,买茶叶蛋的大爷把绑着蜂窝煤炉的自行车停在路边,扩音喇叭对准了街口——茶叶蛋,一块钱两个,鹌鹑蛋,一块钱八个。 背着孩子的女人,手里抓着一大把大红色的氢气球,从街口里走出来,刚刚在街边站定,很快就有带着孩子的人来买气球。孩子拿到气球,开心地把尼龙线缠到手指上。隔着不远的距离,陈慕山甚至可以清晰到观察到,孩子的手指被挤压得发红。 小城镇上,人与人之间自然交流,自如流动,热闹而又平静。 陈慕山再次看表,一点已经要过了。 陈慕山站起身,走到白马宾馆的大门对面。 如果换成以前,等不到对方的回应,陈慕山一定会单方面取消交易,直接返程,但这次不一样,杨钊对他说得很明白,这次就是对他的测验,过了这一关,他才能重回杨氏,重上出阳山,那就算陈慕山觉得买方身份有问题,他也不能主动回撤。 陈慕山短暂地闭上眼睛,他要准备把自己送进买方的视野了,当然,这也极有可能是把自己送进警方的视野。 迈步之前,陈慕山默念了一声常江海的名字,希望这个已经升天的人能开开眼,好歹别让他死在白马宾馆。 念完常江海的名字之后,“小玫瑰”那个荒唐的代号也钻入了他的脑子。 陈慕山自嘲地摇了摇头。 监狱里虽然过得艰苦,但毕竟死不了,陈慕山觉得偶尔想想那三个字,也算是沉闷生活的调剂。 但在这个说交代就交代的日子,陈慕山宁可相信这三个字可能真的是常江海那个老不正经的给他的安慰剂。他武侠小说看多,以为每一个郭靖都身边都有一个黄蓉,每一个杨过的生命里,都会出现一个小龙女。行侠仗义之后,还能有神雕侠侣。殊不知,杨钊看的《红楼梦》才是人生常事。 有心的张不开嘴,有情的连生离都不屑,只问天地要一死别。 陈慕山抖了抖手和脚,放松身体,抽完最后一口烟,准备闯盲关。 这是他最好的一点,孤儿一个,没有牵挂,对前途 也没啥期待,奉当年那个少女的无心之语为神旨,做到现在,往回走的没有了,他到也真的从来没想过“后悔”这两个字。 这无疑得益于易秋幼年时对他这个“人”的豢养,她温柔地挖掉了陈慕山身上的某一部分社会性,一根锁链收拢了陈慕山大部分的认知,让他的是非观念根植于易秋的是非观念,也让他在后来的漫长的生命过程里,丧失掉了几乎全部的自我的选择权,不纠结,不内耗,不愤世嫉俗,成为一个情绪无痛的人。 然而认识不到自己的“惨”,正是一个“人”趋于无畏的时候。 陈慕山托着行李箱走进白马宾馆。 对于大果岭这个小镇来说,这个地方的装潢倒也当得起“宾馆”两个字。 墙壁一看就是新粉刷过的,前台后面挂着几个早就走停的世界时钟,正对大门,放着一个一人来高的,塑料刷白油漆的白马摆件。 说和名字契合吧到也契合,说敷衍吧也真的挺敷衍的。 前台正在吃午饭,没注意到陈慕山进来。 陈慕山在沙发上坐下,沙发靠着大门,陈慕山选择的位置刚好正对大门门框,从外面看,这里是个视线盲区,但是对于白马宾馆里面的人来说,这个地方又十分显眼。 陈慕山分开膝盖,把手臂搭在膝盖上,稍稍埋下头。 他没有急于扫看白马宾馆里面的建筑格局,而是借着这个对外的盲区,仔细观察街道上的情况。 和特勤队打了三年的交道,又和前特勤队员张鹏飞在长云监狱里斗了三年,陈慕山很熟悉玉窝乃至大果岭缉毒部队的行动习惯和行事作风。 其实和他所“从事”的线人工作相比,缉毒行动要单一的多。 蹲守几乎是唯一的先工作,作为缉毒队员,他们要解决的是问题是,如何尽可能地靠近毒贩和交易场所,但又不过早暴露,毕竟缉毒是一个特别讲求“人赃并获”的工作,毒贩一旦发现缉毒人员,第一件事就是毁货。虽然由于技术的发达,现在也能通过马桶下水道残留检测出毒品,但在缺失“货品”的案子里,公诉取证仍然存在一定障碍和变数。 常江海生前经常和张鹏飞开玩笑,干这一行肾功能必须好。 张鹏飞的肾功能好不好,陈慕山不知道,但他知道,常江海不 算太长的这一生里,挂了20多次生殖内科。 他自己调侃起来谈笑风生,陈慕山最开始还笑得出来,后来只能隐笑,再后来竟能品出一丝心酸了。 如今回想起这些事情,都是很难得的来自的对手的工作经验。 前辈以命捧上,让他这个无名的线人用来先发制人,想想,冥冥之中,还真是一种变相的彼此报答。 不出三十分钟,陈慕山就发现了一架停在五金店外搭棚下,开着后备箱却一直没有装货的金杯面包车。 车里此时有四个人,给肖秉承打电话的大果岭缉毒中队队长唐少平就是其中一个。 此时他刚挂断给肖秉承的电话,问坐在副驾上的观察队员,“进去几个人?” “进去八个,出来五个。除了一对带小孩的夫妻以外,其他的都是单独进出。” “具体说一下。” “带小孩的夫妻是当地镇医院的医生,来给亲戚安排住宿,身份已经确认了。剩下的五个人,有三个人是空手进入,根据情报,这一次的交易毒品,重量是公斤级的,所以这三个人暂时可是排除。” “剩下的两个人呢。” “其余两个都是男性,都带行李箱,背双肩包,有一个进去以后办了入住,人已经上去了,我们暂时还没有去确认房间号,还有一个人,进去以后就站在我的监视盲区。” 说完,他拿出实时拍摄的照片,“就这个人。” 唐少平看着照片上陈慕山的背影,没有说话。 队员问道:“唐队,玉我过来的支援在哪儿了?” “还要一个小时,上面有实时情报吗?” “暂时还没有,只知道买方还没有出发?可能是联系上出了问题。” 唐少平看着白马宾馆的门口,“你知道我现在怕什么吗?” 副驾上的队员回过头:“怕什么?” “我怕买货的人不知道我们有钩子,这个带货过来的人可能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 王哥小炒这边,易秋桌子上的饭 第 38 章 绿皮(七)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肖秉承的目光死死地锁住白马宾馆的门口,忽然,他眯住眼,侧向唐少平,“有没有可能,他和买家的联系断了。” 唐少平转过头,“你是说他是故意坐在显眼位置的?” 肖秉承没有回答,反问唐少平,“你们的情报不是说,买家那边一直没动作吗?” “对啊……那又怎么了,不是肖队,你那什么直觉的玄学又发动了?” 肖秉承没有心情和唐少平调侃,“把这个人和他的东西锁定死了,他一旦有动作,立刻抓捕。我还是那句话,人和货一样重要,有人没货,诉讼困难,有货没人……” “等于白干。” 唐少平笑着打断他,“我就说嘛,调你过来,哪里是配合我们行动的。” 肖秉承严肃道:“指挥权在你,你丧失指挥能力,我再补。” 唐少平,“认真的?” 肖秉承拿起无线电递到唐少平面前,“现在就确认。” ** 白马宾馆里,陈慕山在沙发上坐了将近一个小时。 距离约定的交易的时间越来越近,但买方仍然没有联系他。 陈慕山抬起头看向前台,前台已经换了一轮班,里面的电话虽然没有断过,但每一通电话似乎都很常规。没有电话找他,也没有任何人主动过来联系他。 陈慕山百思不得其解,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 权衡之后,他决定再把自己往前面推一把。 但在这儿之前,他要给自己找一条生路。 陈慕山环顾白马宾馆大堂,这个宾馆一看就是以前的居民楼改建,为了迁就居民楼原来的建筑结构,宾馆的功能布局非常不合理,布草间和工具间就开在前台的后面,陈慕山趁着员工进出的空档,确认了工具间有后窗。而后窗外面是另外一栋居民楼,进来之前他已经看过,楼高四层,顶楼有衣服衣服,证明顶底相通,可以避免逃脱后直接曝露在街道上。 这种环境下,陈慕山想要脱身不算难,他只祈祷,常江海在上面保佑他的肺不要在关键时候发病掉链子,也保佑外面抓捕他的警队里,不要出现像张鹏飞那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愣头青。 思考完这些,陈慕山闭上眼睛,在脑子里把行动方式默演了一遍,接着把一直 搭在膝盖上的手臂台了起来,对前台招手,“这边,存一下行李。” 金杯车上的唐少平和肖秉承不约而同地坐直了背。 唐少平靠近车窗,“这什么意思?” 他的话刚说完,负责联络情报的士官报告道:“买方那边的新情报来了,他们之所以没有出发,是因为他们和带货过来的人断联了,情报说,买方一直在打带货人的手机,但带货的人一直没接电话。” 肖秉承皱眉,一个想法从脑子一闪而过,但他却又不能立即抓住要害。 唐少平看向宾馆前台,陈慕山已经站起来走到了前台对面。 按照他多年的行动经验来讲,人和货即将分开,基本就到了行动最后时机。 “行动!” 唐少平没有再犹豫,几乎就在唐少平发令的同一时间,陈慕山闪进了前台,前台里的员工还没有来得及反应,他已经拉开了工具间的门,门“砰”地响了一声,关门反锁一气呵成,而唐少平和行动队员,才刚刚冲到宾馆的大门口。 肖秉承目睹陈慕山这一连串的动作和反应,突然有点理解,张鹏飞为什么会说,整个长云监狱都玩不过一个陈慕山。 他人很瘦,身手极度轻盈,每一个动作都没有丝毫犹豫,四两拨千斤,起手就已经赢在了极快的“反应力”之上。 行动队员冲进宾馆大堂,宾馆里的员工还在发懵,唐少平推了一把工具间的门,骂了一句难听的话,转身暴躁地问宾馆员工,“钥匙再哪里!开门!” 肖秉承站在唐少平身后,看着宾馆员工手忙脚乱地找钥匙。 他心里明白,就算此刻立即打开门,对于抓捕来说,也已经晚了。 他索性转身去查看陈慕山留下来的那个黑色旅行箱。 行李箱带锁,已经被行动队员暴力破解了,不出他所料,里面是空的。这是毒贩常用的转移视线,或者争取逃跑时间的手段,毒品应该在还在陈慕山的双肩包里,现在已经跟着陈慕山,不知道转移到什么地方去了。 肖秉承无望地朝工具间看去。 工具间的门被打开,肖秉承猛地一怔,站起身两步快到了门口。 已经打开的窗户下面,陈慕山抱着背包坐在地上。 他竟然没有走。 唐少平和其他的行动队员,显然也吃了一惊,站在门口愣了一下,才一窝蜂地上去,把陈慕山摁翻在地。 陈慕山的脸被摁到了地面上,手直接被反拧到背后,肌肉和韧带的疼痛感促使他不自觉地皱起眉,但他一声都没有吭,手里死死地抓着一个报纸包的包裹。 肖秉承站在他身前,低头看向陈慕山的脸,发现他竟然也是一脸的错愕和不可置信。 行动队员扯下了陈慕山的背包,又把他死抓着的那个包裹夺了过来,随即给陈慕山上了背拷。 陈慕山仍然怔怔地看着那个包裹,任凭行动队员摆布。 行动队员开始检查陈慕山的背包和那只包裹。 背包里的东西很简单,除了一把伞和一支户外手电筒,别的什么都没有。 唐少平让人把包裹拿给肖秉承,“你的移动缉毒车开过来了吧。要不现场就直接检验了?我好直接通知公安,把他转运了,我那儿地方小,关不了人。” 肖秉承接过包裹,发现包裹已经被陈慕山撕开了一条口子,他凑近那个口子一闻,瞬间闻到了一股香精的味道。 肖秉承直接撕开外面的报纸,抓了一把里面的粉末, 香味扩散出来,旁边的行动队员也愣住了,“这个味道……怎么那么像……洗衣粉啊。” “什么东西?” 唐少平也走了过来,“洗衣粉?会不会还有东西藏在里面?那个谁,你去拿个盆子过来。” 肖秉承此时已经觉得没必要再确认了。他把包裹交给唐少平,自己走到陈慕山面前蹲下。 “陈慕山。” 陈慕山没有回应。 肖秉承抬起的他的头,“我们是第一次过招对吧。” 陈慕山被人摁着肩膀蹲在地上,头被迫抬起头,目光和肖秉承相碰,就这么一眼,肖秉承几乎可以确认,这个人也是刚刚才发现,那报纸里包的是洗衣粉。 “玩我们没有必要绕这么大一个圈,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其实陈慕山也没有想通。 他原本的计划,是准备把这一批毒品直接留在工具间里,让唐少平这些人带走。 然而当他打开背包的时候,他才发现不对,背包里的毒品已经被人调包,还 有,杨钊给他的那支枪,也不见了。 从玉窝车站到大果岭,他身边只有一个人,而且,也只有这一个人才可以让他放下所有的戒备,浑浑噩噩地任凭摆布。 然而那个 第 39 章 绿皮(八)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易秋坐在西偏的阳光里,吃完最后一口冷饭,抬起头,看见了站在她面前的肖秉承。 警方会过来这个地方,易秋是想到了的,但是她没有想到,过来的会是肖秉承。她稍稍有些诧异,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肖叔。” 肖秉承无视了易秋的寒暄,转身问身边的队员,“问唐少平,有没有女同志,叫一个过来。” 易秋放下碗筷,“你现在搜我的身,不符合任何一条工作规定……” “如果是你爸站在这儿呢?” 肖秉承打断她,一把将易秋从椅子上拽了起来,“我问你,如果是你爸站在这儿,符不符合规定?” 餐馆的老板娘和老板都肖秉承的声音被吓了一跳,出来一看肖秉承身上的制服,瞬间又都不敢过问了。 肖秉承拿起易秋的手机,手机已经显示无卡状态。 “手机卡呢?” “丢了。” 她给的答案冷漠又直接,似乎连编个谎话来敷衍肖秉承的兴趣都没有。 肖秉承看着易秋的眼睛,半天终于逼出一句,“老子想给你一巴掌。” 易秋仰起脸,“我可以问一问,怎么回事吗?” 肖秉承捏紧了易秋的手臂,“你还要问什么?不如我来问问你,易秋,你把我们都玩死了,你为什么不跑。” 易秋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笑了笑。 “等人吗?” 肖秉承挑起眉,“等陈慕山那个毒贩?” 他故意刺激易秋,没期待她会回答,谁知她竟然“嗯。”了一声。 肖秉承情绪陡然爆发,“你等啊!告诉你他已经被抓了!” “然后你们从他身上,搜到了一包洗衣服粉是吧。” 她说出这句话,无异于承认了,今日那个高坐楼台,俯瞰众生无头奔忙的人就是她自己。 而她完全自信,即使她把话挑明到这个份上,她也能全身而退。 “不演了?” 肖秉承不可思议地看着易秋的脸,试图从那副平静的表情上找出点破绽。 然而她却从容地抬头与他对视。 “我再演,你肖队你后面怎么收场?” 说完拿从肖秉承手里拿回自己的手机,“你已经 不是第一次怀疑我了。” 肖秉承的情绪已几近理智所能控制的边缘,来的路上,他把前后所有的事都连起来想了一遍。在他看来,白马宾馆和王哥小炒这两个地点的情报,一个来大果岭警方安插在大果岭这边的卧底,还有一个,应该是来自上级机关安插在杨氏的卧底。两个情报,都不是假的。 最初的交易的地点,应该就是白马宾馆,陈慕山也确实带着“货”去到了白马宾馆。 然而中间出了一个变数,有人从陈慕山身上带走了这批货,现在看来,这件事连陈慕山都不知道。 所以,上级机关那里,才有了第二个“王哥小炒”的情报。 可惜的是,从前的工作经验,让他和唐少平在取舍之时,选择相信了第一个情报。从他们到达白马宾馆开始蹲守陈慕山开始,中间那个“变数”就已经赢了。 陈慕山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带货工具。 真正掌握着“货品”去向,真正能决定交易时间和交易地点的人,从头到尾,只有一个人。 这个人,现在就堂而皇之地站在肖秉承面前,她甚至不屑于跑,她保全了身在白马宾馆的陈慕山,不仅带走他身上的“货品”,还给陈慕山留下了一个消息痕迹都没有的手机,同时,又在肖秉承反应过来之前,清除掉了她自己手机上的全部痕迹。 一气呵成。 肖秉承明白,搜身是徒劳的,但除了搜身,他什么都不能做。 “车开过来了吗!” 队员很明显地感觉到,肖秉承的声音已经有些失控了。 “那个肖队,缉毒车跟着唐队……” “唐少平在哪儿!?” “那个……”队员回头朝马路上看去,“已经到了,已经到了。 肖秉承把易秋拽出餐馆,“把这个女人带到车上去,搜她的身。” ** 易秋被带上了移动缉毒车。 肖秉承站在餐馆门口,平复了半天,才勉强把心里的气性压制住。 唐少平气喘吁吁地追了过来,撑着膝盖喘气,边喘边问,“你找女同志干什么?搜身啊?抓到女的了?你不是说已经晚了吗?’ 他一连问了四个问题,肖秉承一个都不想回答。他拖开一张椅子坐下,望着停在 街上的缉毒车,反问唐少平,“白马宾馆抓的人呢。” “暂时带回队里了。” 唐少平跟过来之前还在头疼陈慕山那个人。 肖秉承是过来支援的,今天晚上拍拍屁股就能回玉窝了,但陈慕山身上还有一堆手续和流程要留给他处理,麻烦的是,陈慕山说了‘自首’两个字,结果身上连自证有罪的证据都没有。 这种吊诡的事他还是头一次遇到,他处理不来,也不想处理。索性试探肖秉承。“不过,我觉得估计今晚就得放了,他身上就一把伞一个电筒一张身份证,一分钱都没有,我们队里还得给他买饭买水,你说气人不气人,我可不想让他在我那儿过夜。” 唐少平说完这句话,没等来肖秉承的回应,唐少平干脆当这位前辈是默认了。 他心里稍微轻松了一些,抱着胳膊转向移动缉毒车,换了个话题,“这就是你们那辆移动缉毒车啊。” 肖秉承依然没有出声。 唐少平毫不在意地继续自说自话,“还挺气派的,是不是可以立马做毒品反应测试?但愿你抓的这个,身上能有货,不然这趟我们真的是白干了。” 易秋此时正站在车里。 这辆车是肖秉承引以为傲的一样设备,玉窝周边十几个县,就批下来这么一辆。 车里的空间很大,除了几台专业的检验设备以外,还可以容纳七八个人。 易秋上去的时候,车上有两个男性的检验员,带易秋上去的队员招呼检验员说:“肖队抓的人,等着女同志过来搜身。” 两个检验人员听完,迅速收拾好东西下了车,车上暂时只剩下易秋一个人。 她有些疲倦了,也不想勉强自己撑着,在车上随便找了一个地方坐下,座位临窗,从这个角度,她能看到颓坐在外面的肖秉承。 特勤队一脉相承,生死同盟。 不管是张鹏飞还是肖秉承,抑或已经死去的常江海,还有易明路,他们身上总有一种相似的精神,有的时候,连脾气性格,都会彼此影响。 不过没关系,易秋可以理解。 她闭上眼睛想养一会儿神,可惜不过一分钟,两个女警就员上了车,其中一个打开了易秋的箱子开始检查,另外一个走到她面前对她说:“站直,手打开。” 易秋配合地站起来,搜身和行李检查一共进行了十五分钟。 结束后两个女警员相互交流了几句,表情也都有些失望。 她们才带着易秋下来。 唐少平立马凑了上去,“怎么样?” 女警员摇了摇头,“没有发现。” 唐少平的脸顿时垮了,“这一趟真是晦气。”他转过身向肖秉承摊开手,“怎么办?” 肖秉承的目光越过唐少平,落在易秋脸上。 她依然是那一张寡淡冷漠的表情,双手握在一起,平静地看着前方。 肖秉承的眼前浮现出了追悼会上易明路的那张遗像。 江惠仪把易秋抱到福利院之后,逢人就说,易秋 第 40 章 绿皮(九)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陈慕山的脑子里一直在回响肖秉承的那句话。——你自首也没有用,保你的人很聪明,这次你非常干净。 这也就是易秋所谓的“人保护狗吧。” 可是人到底是怎么保护狗的? 陈慕山坐在审讯室的角落里,看着斑驳发黑的墙壁,抬起手,怔怔地给了自己一巴掌。 审讯室外面的警员对视了一眼,无法理解受拘者的行为。 这是一个临时拘管陈慕山的地方,由于没有直接贩毒运毒的证据,再加上陈慕山的配合,警员没有给他上铐也没有让他坐审讯椅。甚至也没有把审讯时的门上锁。饭点上给他买了盒饭和矿泉水,看他一口没吃,看守的警员还主进去问他是不是有特殊的饮食习惯,听到他在咳嗽,又问他吃什么药,在不在他的包里,他们去给他拿。 其实当个沉冤昭雪的受害者,是幸福的。 愧疚会让人放下身段,从而不要刻意提醒,也会尽心尽力地照顾受害者的身体和情绪。 然而此刻的陈慕山看着蹲在自己面前一脸关切的警员,想着不知身处何地的易秋,却根本消化不了这一份易秋为他带来的善意。 “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放我走?” 他在角落里抬起头,“我要见肖秉承。” 警员拿着矿泉水瓶,试图安抚陈慕山,“你耐心等一下,唐队估计要回来了。” 陈慕山低头看手表,从肖秉承离开白马宾馆已经过去了三个多小时,他现在还没有回来,这对于易秋来说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过去的陈慕山太熟悉被抓捕之后的一系列流程,审讯,拘留,转运,再拘留,诉讼,牢狱…… 不过这一连串词语,就算全部加诸他自身,陈慕山也只是把它们当做一个系统的流程。 他没觉得有什么让他难受的地方,他只是觉得人身不自由,很多他应该做,能做的事情,他暂时做不了了,或者偶尔也感慨,张鹏飞这些人的信念太执着。在监狱里,面对一个拙劣演技的陈慕山,他们痛心疾首,试图“改造”他的内心,修复他的“人生”。试图让他在一个“咎由自取”又或者“有罪当刑”的社会逻辑里自恰。 没有必要。 然而真的没有必要吗? 如果这些词语加诸于易秋身上呢 ? 陈慕山想到这里,抬起手,朝着自己的脸又干脆地甩了一巴掌。 “陈慕山。” 审讯室门口忽然传来一个声音。 很显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会用这样冷静平稳的声音,叫他全名的人,只有易秋。 陈慕山抬起被自己打红的脸,首先看到的是易秋被拷在一起的双手,十根纤细白皙的手指垂在寒冷的金属下面。 “你在干什么?” 她站在白炽灯下,低着头问陈慕山。 陈慕山将目光移到易秋的脸上,平生第一次,他想骂易秋。 可是,这种冲动也只是在他的脑子里冒出了一个脆弱的水泡而已,所有恶劣的言辞到了喉咙里,就好像被一根拴在喉咙上的铁链给遏制住了。他甚至有了窒息的实感,像是被谁牵引住了脖子,令他即使稳定地坐在地上,也不自觉地朝着易秋所立之处仰起了头。 肖秉承站在易秋背后,问易秋,“确认他没事,可以走了吧。” 陈慕山猛地站起身,身边的警员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把易秋带到了自己的身后,与肖秉承对峙。 肖秉承看着陈慕山,哂笑。 “你这样什么意思,凭你自己一个人,对抗警队?你以为你她的谁?她的救世主?” “我是她的狗。” 除了肖秉承,在场所有的警员听完这句话都愣了。 “我知道我搞不过你们,但我这一条烂命也不重要,有本事你开枪打死我。” “你还当你们只有几岁?” 肖秉承冷笑了一声,越过陈慕山看向易秋,“你犯错,他去替你挨骂罚站,你被欺负,把他放出打架咬人。那个时候你还小,大家心疼你,不想你受委屈,觉得他为你这么做也无可厚非。现在怎么样?你自己看看你前面这个人,有个人样吗?” “我知道。” 易秋开了口,与此同时,陈慕山感觉,有一双手轻轻地扣住了他的胳膊,而那手腕上冰冷的金属透过一层衣料接触到了他的皮肤,令他隐颤。 “我小的时候不懂事,对他不好,没考虑过他的感受,只图我自己开心,把他搞成了这样。” 她说的十分坦然。 陈慕山侧过头,“小秋……” “你先别说话,我一会儿慢慢跟你说。” 她说完,轻而易举地把一身僵硬的陈慕山从前面拉到了自己的身侧,看着肖秉承继续说道:“等我长大了,我不需要他跟在身边,我又一个人去读书了,也没管他怎么想的,就把他扔在了玉窝。其他的不论,光算我从小到大对他做的事情,我把一个好好的人,搞成这个样子,我和他之间,全部都是我错。肖叔,你今天怎么骂我都没有关系,或者你想连着他和我一起骂也行,我只跟你说一句话,我在这里,我不会让他乱来,也不会让你和警队为难,你让我单独跟他呆一会儿,说几句话,说完我就跟你走。” 这是易秋第一次,当着陈慕山的面,对第三个人剖白她和陈慕山的关系。 相比之前她冷漠地向陈慕山拆解他们之间扭曲的情感,近乎遗弃一般地让陈慕山独立做人。 这一次,陈慕山倒是觉得,易秋没有把他推远。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委屈,好像一只被丢在山里,被迫演山狼的哈士奇,突然被养大他的人揭开了狼皮,然后伸出手来摸了摸他的头,跟他说:“可以了,不要演了。” 不要演了,他可以回家了。 陈慕山这辈子从来没哭过,身体里好像也没有这一条泪腺,所以他只感觉到一阵心酸。 肖秉承沉默了一会儿,抬手看表,“你要多久时间。” “半个小时吧。” “可以,我给你们一个小时。” 他说完,朝后退了一步,“给他们拿两瓶矿泉水。” 两瓶矿泉水从门外递了进来,接着,门被掩上。 审讯室里的空气失去了自由的流通,一下子闷热起来。易秋想要拧开瓶盖喝一口水,然而她的手被拷着,拧起来实在费力。 陈慕山忙接过来帮他拧开,小心翼翼地递到她手上。 从她说完将才那一番话以后,陈慕山突然发现,之前在她面前的垃圾人设有点崩不住了,骚话也说不出来了,柔 第 41 章 绿皮(十)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易秋很久没有看到真实的陈慕山了,而陈慕也很久没有面对过真实的自己了。 在大果岭这间昏暗潮湿的审讯室内,两个人都清楚,他们被很多双眼睛看着,虽然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是完全真实的,但情绪不需伪装。陈慕山在易秋面前卸防,忠于少年时代的自己,过去所有不自知的分裂和破碎,忽然收拢,愈合,浑然一体。 他暂时自恰了。 可是,易秋怎么办? 陈慕山望着易秋,灯光从她的头顶照下,铺在她疲倦的脸上,她也低头看着陈慕山,语气轻松自在,甚至有几分少女时代的温柔。 “喂,我们认识这么多年了,你又保护了我那么多年,我连一句‘对不起’都不能跟你说吗?” “我不听。” “为什么?” 陈慕山抹了一把脸,“因为我听不懂。” 他说完,埋着头沉默了一阵,“小秋,只要你跟我说,你会没事我就信。我不会再和肖秉承对着干了。我今天晚上会在这里蹲好,你不用担心,一会儿出去吧,肖秉承应该会给你找个地方睡觉。” 易秋点了点头,“那你记得,把晚饭吃了,我刚吃了一盒,菜是茶树菇炒腊肉和蒜蓉茼蒿,还挺好吃的。” 陈慕山诧异,“他把你拷着你怎么吃的。” 易秋笑了笑,“你以前不也可以吗?我怎么就不可以。” “你不要拿你自己跟我比。你又没坐过牢”他说完,站起身往门口走。 易秋转身追问,“你做什么?” 陈慕山头也没有回,边走边说,“我让肖秉承进来,我跟他说,把你的手铐打开。” 易秋也站了起来,“你明知道,他在生我的气,你……” “我求他行吧。”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换了语气。 “老子一会儿跪下来,抱着他的腿哭给他看。” 易秋明白,这个人又要开始了,又要变回满口骚话的垃圾人样。 他一旦不要脸皮,就会刀枪不入,油盐不进,让人毫无办法。 张鹏飞早就是个“受害者”,而此时肖秉承也可能被他气死,不过易秋并不打算阻止。 她握着双手退回审讯椅上坐好,看着在这种环境下游刃有余的 陈慕山,说不上来心里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但至少不压抑。 一晃六年过去了,这个跟着他一起长大的人,她曾经的玩伴,她的保护神,或者他自认为的那只“土狗”也好,他虽然一直反复横渡那条灰色的河流,毛发常年不干,怎么都不算干净。但他不内耗,不纠结,不恐惧,也不自暴自弃,和他身处的世界相处得实在很和谐。 倒是真的很像一个对什么都无所谓的侠客。 陈慕山不知道身后的易秋在想什么,他只想赶紧把肖秉承拿下,让他在自己身上把气出干净了,好照顾易秋。 于是他虽然伸手敲了门,但也不敢敲重了。 外面的人却像跟他过不去一样,半天都不开门。 陈慕山没有办法,索性拿出张鹏飞和他在监狱里的那套规矩,立正站好,特别响得喊了一声,“报告。” 这一声喊下去,门果然很快就开了,肖秉承站在门侧,冷冷地看着他,“干什么?” 陈慕山垂下手在门前站好,“我刚才对肖队和其他警察同志太没有礼貌了,我道歉,反省,我今天晚上自己关自己禁闭。” 肖秉承挑眉,“然后呢?” “转运也听肖队安排。” “继续。” “后期肖队传讯,随传随到,问什么答什么。” “哦。” “请看在我这么配合的份上,别铐她。” 人不要脸皮,果然很适合在世道上混。 除了肖秉承,其他参与行动的警员都被陈慕山逗笑了,连带着对易秋也产生了好感,之前给陈慕山买饭的警员忍不住问了一句,“你们情侣吗?” “不是。” 不出易秋所料,大庭广众之下,他又荒唐起来。 “我是她狗狗。” 警员们一愣,当着肖秉承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肖秉承不想跟陈慕山说话,站在门口对易秋招手,“你出来。” 易秋站起身,走到陈慕山身边,“我走了,记得吃饭。” 陈慕山侧身点头,“知道。” 说完,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了门口。 易秋走出审讯室,跟着肖秉承穿过外面的训狗场,天已经漆黑一片。 肖秉承找唐少平 借了办公室,把易秋带了进去。 唐少平的办公室很简陋,只有一套办公桌和一把不知道从哪个小学捡回来的课椅,除此之外,连个饮水机都没有。肖秉承在唐少平的桌子下面找了好久,才勉强找出来一个也不知道用过没用过的空纸杯,他走到走廊上,拿热水瓶的里的开水把杯子烫了一遍,这才倒了一杯水,回头递给易秋。 “喝水。” 外面的寻狗场上,狗叫声此起彼伏。易秋坐在那张课椅上,双手捧住纸杯。“我什么时候能够睡觉。” 肖秉承没有说话,蹲下身又在桌子下面翻了半天,却再也没能翻出第二个纸杯。他只能作罢。拉开办公椅坐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易秋把水杯放回肖秉承面前,肖秉承看着她手上的手铐,突然开口问外面的警员,“陈慕山吃饭了吗?” 三分钟过后,警员过来说,“已经在吃了。” 肖秉承站起身,摁住易秋的手腕,打开了她的手铐,丢在办公桌上。“回玉窝以后,你想投诉,随时可以。我配合你写报告。” 易秋轻轻揉着有些发红的手腕,“我已经说过了,我不计较。” 肖秉承抬起头,看着易秋,“你真的没有话要跟我说吗?” “该问的你已经问了,能说的我也都说了,玉窝和大果岭都是小地方,我也是个普通人,没有律师也没有担保人,我不想让这个‘误会’变得太复杂,所以到此为止,肖叔,原谅我和陈慕山给你带来的麻烦,看在你们查到了货,我们一个都没跑掉的份上,对我们网开一面。” 肖秉承低头,看着她放在面前的热水,水汽冒出来,润湿了他的鼻尖,想起易明路,肖秉承的鼻腔里一阵发酸。 “易秋,我问你,你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没有。” “你叫我一声肖叔,你爸也在天上看着我,你如果有什么不得已,你现在就告诉我。” 肖秉承没指望能够靠他这几句话破掉易秋的心妨,但不妨碍他拿出他对易明路的崇敬,拿出身为特勤队现役者,对前这个辈女儿的关顾和真情,向着易秋掏心掏肺。 “易秋,我还在特勤大队队长的位 第 42 章 素影(一)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第二天,大果岭当地暴雨,陈慕山坐在审讯室里吃早餐。 早餐还挺丰富,有外面打包的一碗牛肉米线配卤鸡蛋,还有一杯热豆浆,陈慕山吃完刚好是早上八点钟,外面的狗叫声此起彼伏,办公区域陆陆续续地有人进来上班。 陈慕山所在的这间审讯室,门一直都是虚掩着的,很多不知道前因后果的警员看到陈慕山坐在里面,路过都忍不住往里面瞄一眼,陈慕山倒也没什么不自在,安静地坐在门口,等人进来放他。 不一会儿,帮他买饭的警员打开门,站在门口叫他,“陈慕山,来拿东西,可以走了。” 陈慕山收拾好蛋壳,拿装豆浆的塑料袋装着拎在手里,跟着警员去拿他的背包和行李箱,东西都放在值班室里,陈慕山扔掉蛋壳垃圾,用值班室门口的水管,将就洗了一个手。警员把背包和行李箱拿了出来,放在他面前,“你自己查一下,看看东西齐不齐,没问题的话就可以走了。” 陈慕山甩干净手,朝值班室里看了一眼,“易秋呢。” “谁?” “昨天跟我一起被带回来的女人。” “哦,她已经走了。” 警员指了指外面,“就刚走,肖队说用特勤队的车送她回玉窝。” 陈慕山脱口而出。 “那我怎么办?” 警员笑了笑,从钱包里抽出两张百元钞票,“这个是她走之前让交给你的,车她也帮你看了,今天上午有一趟深圳过来的过路车,10点钟发车,你在我们缉毒队门口,坐个火三轮去车站,到了时间刚刚好。” 陈慕山接过钱,说了声:“谢谢。” 抬头又问道:“她昨天有地方睡觉吗?” “放心,她的条件肯定比你好。” 这倒是一句实话,陈慕山悻悻地笑笑。 警员忍不住八卦了一句,“你和那个什么易秋,是不是认识肖队啊?” 果然每个人带兵的风格是不一样的,虽然都是搞缉毒的一线指挥,肖秉承严肃,唐少平跳脱,连他手底下的人也都不太靠谱。 “认识又怎么样?” “嗯……” 警员一本正经地分析,“肖队虽然对那女的挺凶的,但后面又是给她找床位,又是给她安排车,对她真的 挺好的,你嘛……” 警员看着拎着背包,拖着箱子,一身狼狈的陈慕山,“你肯定得罪过肖队。” 陈慕山无奈地背起背包,“上班时间想这些东西,你们大果岭的缉毒队能力差不是没原因。” “这我们承认啊。” 警员一脸诚恳,“我们唐队自己都说,我们是比不过玉窝的特勤队,这几年,西南边境上这几个县上的缉毒队伍,谁不知道常江海,易明路这些名字,都是他们玉窝特勤队出来的兵。” 陈慕山听着这两个名字,背僵了僵。 警员倒是没注意到他的表情,本来准备走了,想起什么又退回来说道:“差点忘了,她还有一句话让我转达你。” “什么?” “她说,回了玉窝不管发生什么事,让你都不要担心,也不要跟那个什么张……” “张鹏飞。” “对,张鹏飞,不要和张鹏飞起冲突。” 警员说完,也不等陈慕山发问,朝他挥了挥手,“行了,你赶紧走吧,我们也上班了。” ** 还是那一辆绿皮列车,只不过是从深圳返程贵阳。 依旧是40公里的时速,依旧是把座位拆卸得七零八落的车厢。来往两地卖山货的人,和春运返程高峰的年轻人们挤在了一起,原本放置从容的箩筐和扁担变得十分碍事。陈慕山买了一张坐票,上去的时候,却发现位置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男打学生,将就着车里糟糕的信号,在和家里人打电话,边打边哭。 陈慕山站在他面前,沉默地看了他半天,看他越哭越厉害,其间甚至还被吼了一句:“你看什么看。” 陈慕山看了眼自己手上的票,不知道为什么,反而尴尬起来,索性拽着箱子走到车厢链接处,盘腿随便坐下,拿出上车前买的法式小面包,撕开包装袋,一口一个。 易秋不在,陈慕山好像真的什么都无所谓,哪里都能搁下,啥都能吃。随便看看窗外缓慢移动的风景,也能耗他几个小时,除了箱子时不时地撞到来回上厕所又或者接水的人,有点碍事之外,陈慕山觉得一个人呆在这里挺好的。 不用故意发狠,不用带着一个猛人面具和那些带货拿货的人玩命,也不用对着张鹏飞这些人违心地下要命的狠手,他现在就这 么无所谓地坐在脏兮兮的地面上,看着各种各样的人在他身边走来走去,比任何时候都放松。 侠嘛,就是该站阵前的时候站阵前,该坐地上的时候坐地上。 陈慕山有点遗憾,肖秉承把易秋带走了,不然,易秋要知道他内心的这一点点心得,看到他能屈能伸的样子,应该会表扬一下他。 不过也无所谓,如今他这个“侠”还可以继续做下去。 大果岭这一趟走完,虽然没有完成交易,但货并不是在他手上丢的。 而他却真实地把自己完全地送进了警方的包围圈,全程没有一丝犹豫,而且,由于易秋换走了他的货,帮他抹掉了所有证据,使他虽然真的被带上手铐,送进了缉毒队的审讯室,最后却又能干干净净地走出来。 对于陈慕山来讲,大果岭缉毒队里过的那一夜,非常重要。 这给了他一层很好的保护,给了他一个对集团计划一无所知,却还是勇敢地把自己往枪口下送的“忠勇”形象。 很完美,连肖秉承的愤怒都在配合他和易秋。 现在,他只需要在回到玉窝之前,酝酿好一场情绪,去和把他送进警方圈套的杨钊狠狠地闹一场,他就可以基本洗脱,当时在“风花雪月”,出手救张寒的嫌疑。至于杨氏会不会完全相信他,会不会马上就让他去探出阳山那一条走货线,陈慕山现在懒得想。 走到这一步,陈慕山至少确定一件事情。 那就是——小秋来保护他了。 一想到这里,陈慕山就开心地想去找张鹏飞喝一杯。 如果可以实话实说,他一定会对着张鹏飞全场炫耀,虽然常江海死后,陈慕山已经断了和张鹏飞坦诚相见的念头,这一席话也注定说不出口。 不过,倒是也没关系,只要想起小秋来保护他这件事,陈慕山就不自觉地想笑。 和其他人不一样,只要易秋告诉陈慕山,她没事,她安全,陈慕山就什么都不想再问了。 这似乎真的是出于一只狗狗的自觉。 至始至终,陈慕山都无法去怀疑易秋的目的,他甚至觉得不需要问她,更不可以责怪她。反正这么多年,不管能不能看见易秋,他都无条件地服从易秋,易秋让他做什么,他就一定要做什么。 所以在易秋 给他第二个指令之前,不管他会不会随时丢掉信命,他都仍然决定,继续去做那个所谓的“侠”。 想到这些,即便是坐在车厢链接处,陈慕山也觉得像是悠哉悠哉地坐在一辆摇摇车上。 他为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开心感到一丝羞耻,但又并不想去抑制。索性随着车身地颤动,彻底放松自己,靠在脱了皮的金属门框上,闭着眼睛愉快地养神。 快要到晚饭的时间点时,坐了他位置的男大学生,端着方便面到车厢链接处接开水,等水开的间隙,忍不住看了陈暮山一眼。 陈慕山抬起头,接住他的目光,“喂。” 可能是他的样子看起来确实不太像一个好人,男生接水的手抖了一下,但还是撞着胆子问道:“干啥。” 陈慕山把箱子往前一拉,“位置给你坐了,你把我箱子放座位底下去。” 那男生一愣,“什么座位?” 陈慕山撇嘴,“你买的什么票你不知道吗?” < 第 43 章 素影(二)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没有人拉架,没有之前囚犯教官的身份束缚,再加上,一方单方面放弃抵抗,站好挨打,这场打斗的结果可想而知。 深夜的玉窝小站外,靠近垃圾回收区的一个凌乱的角落里,天才下过一场雨,地面泥泞湿滑,垃圾桶里渗出来的污水散发出一阵难闻的恶臭。就在这样一个环境中,张鹏飞第一次全方位压制住了这个他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占过上风的兄弟。 而放弃抵抗后的陈慕山只顾得上思考一件事,就是早上易秋让人转告他的那句话——不要跟张鹏飞起冲突。 他边挨揍边疑惑,这样单方面挨打到底算不算起冲突? 张鹏飞显然不知道陈慕山在纠结什么,他拳头下发泄的怒火有很多,不光只是关乎易秋的事,也关乎常江海的死和多年战友的牺牲。情绪上头,别的也就顾不上了,拳脚之下,完全没有给陈慕山留余地,也没有管他已经躺平任揍的态度,招招到肉,揍得陈慕山眼前发黑。 陈慕山知道张鹏飞的身手,放弃抵抗之后,他绝对有被张鹏飞搞残的可能性,况且他有肺部的贯穿伤,再出问题就必须要做手术了,但是现在,他费不起这个时间。 于是他四周看了一下,发现身边有一个道路改建以后来不及搬走的拦路柱,他也不管姿势好不好看,一整个人抱了上去死也不肯撒手,这才勉强护住了胸肺这些的要害部位。 但这也样撑不了多久。 陈慕山明白,此刻要在言语上劝张鹏飞停手是没什么希望的,吐一口血吓吓张鹏飞倒是可行,可惜之前易秋陪着他住院治疗得不错,再加上这么一段时间规律性的药物疗程,让他肺伤好了很多,立即吐血是不可能了,那就简单演个干呕和抽搐吧,不论如何,不要跟张鹏飞起冲突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里,陈慕山干脆把自己上半身贴在拦路柱上,四肢缠上,整个一考拉抱树的姿势定死在拦路柱上,接着刻意地抽动肩膀和后背,认真地“干呕抽搐”起来。 他这一呕,张鹏飞抡起的拳头倒是迟疑了。 除了易秋,最清楚陈慕山肺伤的人其实就是张鹏飞。刚才情绪上头,他失去分寸,现在看到他“抽搐”,脑子猛地清醒过来了,心里着实懊悔,但又不知道怎么下台。好在尤曼灵已经看不下去了,上去拽住了张鹏飞的袖子, 把他朝后拉了一把。 “张鹏飞你差不多行了。” 这一拉,分开了两个人。 陈慕山暂时性脱身,但他的戏还在身上,抱着拦路柱呕得兢兢业业。 张鹏飞看他吐了半天啥也没吐出来,发现自己被耍了,忍不住骂了一句:“演演演!你就知道演!易秋不在,你还演?给谁看呢。” 陈慕山捂着自己的心口,低声反驳,“要不是小秋我演个屁。” 张鹏飞没听清楚,“你说啥。” 陈慕山仰起头,“没有。我说你让我翻个面行吗?” “什么?” 陈慕山伸开腿,“你把我揍得均匀一点,免得我半身不遂。” 他说完,真的松开拦路柱,转了个身,把正面露给张鹏飞。 “来你继……。” 话没说完,他又干呕了一下。但这一下倒真不是演的,而是被张鹏飞揍出来的鼻血倒流进口腔,猛地呛到了他,陈慕山被迫仰起头一连咳了好几声。虽然只是流鼻血,但毕竟是呛到了嘴里,一时看起来,还真有点像是吐血。 张鹏飞眼神里闪过一丝惶恐。 陈慕山缓过气来,捏着鼻子看向张鹏飞,“你放心,我肯定不告你,今天你把我打死了,你赔丧葬费,打不死你陪医药费和误工费。” 说完又看了一眼尤曼灵,“刚好,我老板在。” 一通乱七八糟的话,彻底给张鹏飞整不会了。 趁着张鹏飞发愣的空档,尤曼灵走到了陈慕山面前。 她比张鹏飞冷静得多,掏出一张卫生纸递给陈慕山。 陈慕山接过来就往鼻腔里塞,随口说了一声:“谢谢。” 说完又看着张鹏飞,压低声音对尤曼灵:“你把他带走吧,一会儿有人看到,乱报警就麻烦了。” 尤曼灵点头,“我知道。但你先听我把话说完。” 陈慕山勉强止住鼻血倒流,调整了一下坐姿,喉咙里“嗯”了一声。 尤曼灵沉下声音:“陈慕山,我不信你会害小秋。” 陈慕山一怔,随即对着尤曼灵竖起一个大拇指,“不愧是我老板。” 尤曼灵摁下他的手,“但我现在,看不懂小秋。她到底要干什么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已经快要毁 在你身上了。” 陈慕山挣扎坐直,“我真的没有想毁她。” “不管你想不想,她人已经被肖队带走了,特勤队通知我的时候,我听到的用词是拘询。我去特勤队见她,看到她手上戴着手铐。陈慕山,为了她好,我不能没有分寸,在特勤队里面问她前后因果,我只能来问你。” 这话果然比张鹏飞清醒太多,陈慕山神情也逐渐正经起来。 尤曼灵接着说道:“大果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小秋做了什么?或者你觉得不好说,你就告诉我,我可以做什么?钱我有,人脉我也有,甚至杨钊那条路在我这儿也是通的……” 张鹏飞忍不住打断她:“不是,你怎么还信他?” 尤曼灵看向张鹏飞,“张鹏飞,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是干了缉毒警,他是当了毒贩,你恨他理所当然,可是,你能不能冷静得地回想一下,这个人小在福利院的时候,是怎么对待小秋的?” 张鹏飞怔了怔,尤曼灵指着陈慕山的脸说道:“小的时候,小秋睡不着觉说外面有鬼,这个人就可以大冬天地从被窝里爬起来,穿个棉毛衫在门口帮她站一晚上岗。我说难听点,他真的是把自己当小秋的一条狗,你觉得狗会害主人?” 张鹏飞听完这句话,看着地上的泥泞,一时没有出声。 尤曼灵松开张鹏飞,“你要打他我不拉你,是我觉得这个毒贩子是该打,可鹏飞你不要把重点搞歪了,你现在是个狱警,我是个做生意的,我们都不是国家机器,我们现在要帮小秋,不是当法官判刑,更不是要在这个地方弄死他陈慕山。” 尤曼灵说完这句话,张鹏飞愣了半晌,一直捏着的拳头,也慢慢地松开了。 坐在地上陈慕山看到张鹏飞垂下来的手,也松了一口气。 第 44 章 素影(三)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拘询的十二个小时,肖秉承给易秋找了一间宿舍,让她洗了一个澡。 特勤队里的宿舍条件还不错。 空置的单人间,一打开门,就能看见木板床上已经铺好了被子,除此之外,饮水机,衣柜,办公桌样样都有。肖秉承给她找了一块新的香皂,半瓶子洗发乳,托一个女警员带给易秋。 喷头很旧,出水不太连贯,好在水温还算稳定。 易秋洗完澡出来,看见肖秉承给她打包了一份吃的,正挂在门把手上。 肖秉承没有进来,独自站在走廊上打电话。 “现在省城的医院到底怎么说,是继续手术,还是决定转院保守治疗?” 接肖秉承电话的人是以前福利院护理部的主任徐英。由于江惠仪没有子女,福利院交给当地政府以后,她就一直陪着江惠仪在省里的医院治疗癌症。从去年年底开始,江惠仪的病情就一直在恶化,医院早就建议她转到条件更舒服一些的疗养医院去,但江惠仪本人不同意转院。晚期的局部放疗十分痛苦,徐英和江惠仪的侄子很揪心,但江惠仪不放弃,他们也不敢提转院的事。 肖秉承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问江惠仪的病情,徐英始料未及。 在徐英的印象里,易明路或活着的时候,特勤队和福利院的关系很紧密,那个时候,政府的资金和资源有限,加上玉窝特殊的边境地理环境,导致很多孤儿的身份和国籍不明确,因此,程序相对灵活的民办福利院介入,对于缉毒散后的过渡性工作有很大的帮助。 后来,易明路牺牲,常江海带起特勤队时,江惠仪的身体就已经出现了问题,虽然她也强撑着支撑了几年,但最后,还是不得不把福利院交给了政府接手。从此之后,特勤队和江惠仪的私人关系,就基本上断了。而江惠仪也很少主动提及从前和特勤队以及易明路的事。 “哦,我和院长的侄子商量过了,目前还是先不转院,至于手术方面,医生说由于肿瘤已经扩散,所以手术已经没有作用了,目前还是以局部放疗为主,延迟病人的生命。” 徐英说着也有些难过,“但是可能时间也不会太久。” “她现在人还清醒吗?” “是清醒的,精神好的时候,还能和我们说话。” “好。我明天我 来省城,到了联系你,如果方便的话,我想见一见江院长。” “这个……” 徐英有些犹豫,“这个我可能要问一下院长,再……” 肖秉承打断徐英,“你直接告诉她,我想来问她易秋的事,如果她同意,请你给我回一个电话。最好在明天早上九点之前,这样我好安排工作。” 他说完,挂了电话,转身看见易秋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洗完了?” “嗯。” “我找人给你拿个吹风机过来。” “不用了,我也想不睡觉,晾干就好。” 她一边说一边走到肖秉承身边,扶着走廊的栏杆,朝楼下望去。 宿舍楼不高,但在没有高楼遮挡的玉窝县城里,还是有极好的视野。易秋眯起眼睛,几乎能看见不远处的青蛇峰。 “原来这个地方能看到出阳山。” 肖秉承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我们这里的人从来不看那片山。” 他说完,转身准备走。 “肖叔。” 易秋叫住他,肖秉承边走边说,“你今晚可以在这儿住,有需要找刚才给你送东西的小胡。” “好,谢谢你肖叔,让我在这里留一晚上。” 肖秉承听到这话,站住了脚步,侧头看着她,“我其实在大果岭就可以放了你,你不惜坐警车,戴手铐也要回来。这对你很有必要吗?” “有。” 易秋把潮湿的头发挽到肩膀的一边,“没有拘询这十二个小时,我没法交代我丢货的事。” 肖秉承转身回来,走进宿舍房间,搬了一张椅子出来,放在易秋身边,“坐。” 易秋坐下,双手捏在膝上。“肖叔,昨天你已经问了我一个晚上,我想说的就是那些,别的没有了。” 肖秉承靠在栏杆上,“我明天会去找江惠仪,确认你的出生。” “没有必要。” “这轮不到你来说。” 易秋抬起头,“江姨如果要告诉你实话,根本不会等到现在,她早就说了。” “所以,你也知道她为什么不说?” 肖秉承问易秋,“为了保护你?” 这两个问题,问得易秋开不了口,她低下头,隐隐得 叹了一口气。 肖秉承蹲下身,迫使已经埋头的易秋看着她,声音陡拔了一截,“可是易明路根本就没有女儿。她江惠仪不能因为易明路死了,不能说话了,就把他的功勋拿来保护毒贩的后代,易秋,你知道易明路是怎么死的吗?” 易秋的太阳穴忽然如针刺一般地痛了一阵。 “毒贩的后代”。 “英雄的女儿。” 这两个身份都是她的,一真一假,前者是真实的耻辱,后者是她承受不起的善意。 易秋至今都还记得,常江海在大洇江边,把易明路的亲笔信交给她的时候说的那句话。 “从今天起,我最好的兄弟,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可能再也不会原谅我了,但我必须自私这一次。” 信被一个牛皮纸信封装在里面,信封没有封口,里面的信纸打开,已经褶皱得很厉害了,看起来被人看过无数次。 信是易明路写给常江海的,不长,总共四段话。 兄弟: 见信好。 听说,你的调令已经下来了,我真的很期待可以在玉窝跟你这个老战友一起作战,想当年我们在云南边防大队受训的时候,你的寻麻疹还很严重,不知道你治好了没有,玉窝县城里有一个老中医,治这个病非常厉害,就是找他看病的人太多了,你过来之前给我来个信,我让你嫂子帮你去排个队。 你之前不是一直在说,怎么嫂子生了孩子也不告诉你吗?说来惭愧,你嫂子有先天性心脏病,医生说了,为了她好,我们不能生育。你还记得杨于波吧,跟我们一起从山里出来,结果走上绝路的那个人,去年,他逃去了缅甸,再也没回来,他家里的老婆就跑了,留下个小丫头只有一个月,本来我已经把她交给江惠仪了,但是,后来你嫂子看她可怜,决定养了她。我和你嫂子都不想让她知道,他爸爸是个毒贩。刚好,你嫂子前大半年去老家治病了,我就跟外人说,这孩子是我们在老家生的。 你嫂子说,那个小丫头特别好带,白天晚上,一声哭闹都没有。我们都觉得这是缘分,也是我们福报。我们做一线的,都是群不知道明天是生是死的人, 第 45 章 素影(四)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对于易秋来讲,很多场面是不需要渲染,就能感觉到惨烈的,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想打断肖秉承。 她是学医的人,她明白,讲述本来就是一种消解情绪,自愈自恰的过程。在自己这个看似有原罪的人面前,把正义和哀伤的讲述空间留给肖秉承,这比任何安抚的方式都有用。 易秋的沉默,为肖秉承内心多年没有消化的痛苦和恐惧带来出口,他站在走廊上,看向远处的出阳山,绵延无边的山体像一个巨大的屏障,矗立在南方。可是,他也清楚,那不是屏障,那是边境线上,各方必争之地。 万树高耸入云,遮蔽铤而走险的恶,也遮蔽流血牺牲的人。 他害怕那座山,却又觉得,那山上也有某种声音量在召唤,似乎是死去的朋友,兄弟,他们心愿未了,他们不甘心。 “易秋,我也想得很透彻了,在一线缉毒,靠得就是前赴后继的信念,入队第一天,队长就说,干这行没什么道理,就是把自己的命看淡,顶上去,说大一点,是为了背后千千万万的人民顶上去,说浅一点,就是为了把国家人民给的功勋抗上身,顶上去。” 这话是肖秉承很少对人说出来的心声。 诚然,这种话除了战友之间,酒后说说,是不能说给外人听的。这不够大义凌然,也不利于维护特勤队的形象,所以大家心照不宣,即便酒后张口,也不过点到为止。 但是,面对易秋,也许因为她的特别的身份冲淡了肖秉承隐藏在心内的羞耻心,让他说出来的每一句,都坦然而真实。 “大家都是人,不是神,对吧。” “对。” 易秋只说了这一个字。 肖秉承看了看她的眼睛,她的眼底微微发亮,似乎也在隐忍着什么。 “既然都是人,被开膛破肚就会痛,中了枪就会死。死了以后,功勋在身,惠及子女,这天经地义。对吧” “对。” 易秋点头。 “所以你以为我们为什么照顾你,你以为张鹏飞尤曼灵为什么要保护你,你以为你的养父母为什么对你好?那是因为,易明路死了,他人没了你知道吗?大家对他的尊重,爱,还有同情没地方表达了,就全部表达到了你的你身上,可是你凭什么?你是他的女儿吗?你觉得公平吗 ?” 易秋低下头,湿润的头发垂到了她的脸上,她抬起双手捧着脸沉默了好久。 “你说得都对,不公平,我不配得到大家的关爱和照顾。我现在做的这些事情,也不配再被江姨保护,我知道,你觉得江姨是唯一一个知道我身世人,如果她病死了,我就能蒙骗大家一辈子,其实没关系肖叔。” 她松开手,吸了吸鼻子,“我早就知道我自己是谁了,骗了大家这么久,我很抱歉,如果你觉得,我应该接受谴责,回到我自己的位置上去,我就站到鹏飞他们面前,跟他们道歉,告诉他们真相,说实话,我也累了,我不想演了。” “易秋!” “你还是叫我小秋吧,不要把那个姓带上。” “你……” 肖秉承怔了怔,从前亲密称呼,如今竟叫不出口了。 “是不是很为难,或者你随便给我取个什么名字,本来,我也不知道我自己是谁。” 她说完,从椅子上站起了身,不再对话。走进宿舍的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 第二天早上九点,尤曼灵开了她名下最好的一辆车过来,张扬地停在特勤大队的大门口。 那是一辆黑色保时捷敞篷,整个玉窝就只有一辆,路上骑着改装三轮车买早餐的夫妻,摊子都不管了,也要骑回来看一眼。 “哎哟,这个车好看嘞。” “大江南女老板的车,能不好看吗?走了走了,咱们再卖八辈子的早餐,也许买得起一个轮胎。” “也没那么夸张吧……” 尤曼灵没在意路人眼光,她坐在驾驶座上给陈慕打电话,发现他电话打不通,随即又给刘艳琴打了个电话,“喂,你在宿舍吗?” 刘艳琴刚从家里回来,正带一手牵着孩子,一手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爬楼梯,接到自己老板电话,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在呢在呢,下午就去店里报到。” “哦,你不用急,我就问一下陈慕山回来了没有。” 刘艳琴看着陈慕山打开的宿舍门,往里面看了一眼,陈慕山正站在阳台上对着镜子搽药。 “他……在呢。” “站得起来吧。” “嗯……现在站着呢。” “行,让他上午上班。” “啊?上午,吴经理说上午不开店啊。” 尤曼灵打开化妆镜,看了看自己的口红,“其他人不用,就他一个人。让他把制服穿好。现在……”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表,“现在九点半,嗯,十点,十点我到店里要看到他穿制服迎宾,不然这个月工资全扣。” 她说着,看见特勤队的门打开了,易秋一个人,拖着行李箱,正从里面走出来。 “我这边在接人,就这样,挂了。” “诶……那个尤姐……” 刘艳琴还想再说什么,奈何那边已经果断地挂掉了。 刘艳琴抬起头,看到陈慕山鼻青脸肿地站在自己面前,“师傅回来了,我帮你拿东西。” 说完就扛起了一袋行李。 “那个没事我我…我自己能拿,你怎么了?” “什么。” “你脸上身上是怎么弄的。” “哦。” 陈慕山笑笑,“楼梯上滚下去了。” “滚下去了?” “对,但没事,哪也没摔着。你带孩子歇着,我一趟就给你搬上去了。” 刘艳琴连忙拦主他,“算了算了,尤姐让你换了制服,十点以前,去店里上班。” “不去,别管她那神经病。” “不去的话,尤姐说这个月工资扣光。” 陈慕山站住脚步,“真行,她这么多产业,她到底懂不懂《劳动法》?” 刘艳琴看着这个满身淤青的年轻人,也觉得尤曼灵过分了一点,“要不,你给尤姐回个电话吧。早上应该也没什么客人。” 陈慕山把所有的行李都捞在自己身上,撇了撇嘴,说了句:“算了。” 特勤大队门口,尤曼灵坐在车上对易秋招手,“这边。” 易秋 第 46 章 素影(五)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小的时候什么都不懂,看着带着狗链的就以为是只狗。” 易秋回答的很坦诚,“对了尤姐。” “嗯?” 易秋侧头看向尤曼灵,“你觉得人有权力,驯服另外一个人吗?” 尤曼灵怔了怔。 她是一个生意人,一个没有婚姻和子女的纯纯粹粹的生意人,这样的问题对她来说过于观念化,不商业,也不日常,没什么太大的现实价值,尤曼灵从来没有想过。不过,毕竟问她的人是易秋,尤曼灵还是尝试着给了一个自己的回答。 “我觉得人是不能被驯服的,这种关系很不健康,你想啊,你想要他做什么,他就去做什么,他倒是做得很开心,但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比如,你恨一个人,恨得不行,你把这个观念灌输他,他就跑去把那人杀了,这个罪算你的还是算他的?” 尤曼灵说的时候,觉得自己这个例子举得挺到位的,说完了却发现,易秋沉默了,回过头来想,才猛的反应过来,这个例子举得有多极端。 “倒也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你说得挺对的。” “哎。” 尤曼灵叹了口气,在风里挽了挽自己的头发,“没我说的那么绝对。也有可能,他想被驯服。这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对吧,但是,他为什么想呢?” “因为喜欢吗?” 尤曼灵也侧过身,两个人的胳膊碰在了一起,尤曼灵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看,我不说你自己也懂。” 易秋看着挡风玻璃上自己的轮廓,“我不懂。” “别装了。” 尤曼灵拍了拍方向盘,“虽然我觉得,感情它屁都不是,但我不否认,这世上还是有很多一根筋的人,一旦认定了,就死也不回头。小秋,别想那么多,他自愿的,哪怕有一天他死在你手里,他也是开心的。” 易秋笑了笑,“走吧。” “啊?” “不是说去你那儿吗?今天有技师在吗?我想按个头。” “那必须有,就是可能刚回来上班,我还没有给他们开会,这个服务态度啊,工作状态啊,不算太好。” “无所谓。” “也是,你也不算客人,无所谓。” ** 陈慕山在更衣室换上了工作制服,然后去吴经理的办公室里报到。 吴经理拿出他的出勤记录单给他算了一笔账,陈慕山心不在焉地听着,听到最后,居然发现自己不仅没有工资拿,还欠店里一百八十块钱的服装费,听的他当场就想把制服脱了。 “我们的工资是这个行业里开得最高的,你看,像人刘艳琴琴姐,正儿八经一个人养活了孩子不说,现在还存了一笔首付,准备在县城里买房了,你就是没好好干,这种思想态度是不行的。” “我身体不好,我请病假很正常。” “身体不好更不能请病假,不然哪里来的钱治病?” 咋一听好像也没什么毛病。 陈慕山附和着他点头,“经理说得对。” “行,你先出去吧。” 陈慕山走出办公室,下楼到大堂,因为明天重新开业,技师们都还没有来,只有做保洁的员工在做大扫除。尤曼灵给陈慕山的要求是,十点以前到大堂迎宾。陈慕山走到大堂门口站住,停车场上的杂草长到三寸来高,除了送货的车之外,一辆车也没有,所以尤曼灵让他迎谁呢。 陈慕山抱着胳膊靠在门上养神,一晚上基本没怎么睡,他有点困了。 十点左右,尤曼灵的车高调地开了过来。陈慕山听到一声喇叭的提示音,刚一抬起头,就看到了坐在副驾上的易秋。 很少看见没有化妆的易秋,和浓艳的尤曼灵站在一起,她的眉眼淡淡的,长发垂肩,从容而平静,好像什么都没有经历过地,对着陈慕山笑了笑。 尤曼灵带着易秋走到陈慕山面前,上下打量了他一通。 “嗯,衣服穿得还行,发型没对。” “你就给了半个小时让我过来,要求可以不要那么高吗?” “我没说要扣钱啊。” 陈慕山“切”了一声,“你随便扣。反正欠你的我已经还不起了,我直接卖你了算了,你把我吃住管了,我可以不要钱。” 他说完看向易秋,“你来点我的?” 易秋看向尤曼灵,“他是几号?” “你忘了,我是十八号。” 易秋回过头,“你贵吗?” “初级技师,有什么好贵的。” 尤曼灵打断他 ,“陈慕山,你能不能按培训你的程序流程走。” 陈慕山站直身,很刻意地放平了声音,“贵宾欢迎光临,请到沙发上坐一下。我找我们同事给你拿拖鞋。 尤曼灵满意地点了头,对易秋说道:“你好好在我这里休息一会儿,别的什么都不要管,我还有事要出去谈,晚上我开车回来接你,我们出去吃饭。中午你就在我这儿简单吃一点,我让阿姨给你做点清淡的。” 陈慕山问了一句:“我呢。” “你跟员工一起吃啊。他们今天要做饭。” “我说晚上。” 尤曼灵笑了一声,“晚上吃火锅,你不是有肺伤吗?你不能吃。” “呵,真行。” “好了,小秋我放这儿了,好好服务,我走了。” ** 尤曼灵走后,陈慕山把易秋带到了沙发区。 “坐一会儿,我去给你拿拖鞋。” “不用了。” 陈慕山提着拖鞋走过来,蹲下身放到易秋脚边,“别想那么多,我能做一个客人算一个。出狱这么久,我现在还是负资产呢。你先换鞋,房间我安排好了,换好了我带你过去。” 易秋换了拖鞋,跟着陈慕上上到二楼。 陈慕山打开房间门,站在门口调整空调温度,“贵宾这边做什么项目。” 易秋坐在按摩床上笑了,“你能不这样说话吗?” “我上岗前是培训过的,你可以叫我十八号。” “感觉像个什么代号。” 陈慕山蹲下身,帮易秋放水,热水哗啦啦地流进泡脚的水缸里,陈慕山抬起头看着易秋,“小秋。” “嗯。” “你有代号吗?” “什么意思。” “没什么。” 陈慕山弯腰身手,试了试水温,“你先换衣服,我在门口等,换好了你直接叫我。” “好。” 陈慕山关上了门,靠在走廊上等着,大概过了五分钟,易秋打开了门。 她穿上了大江南里的按摩服,头发也扎了起来。 按摩服是短袖短裤,裸露在外的皮肤很多,时隔六年,陈慕山再一次看见了易秋的四肢。修长而白净,无辜地曝露在他眼前。 “ 可以了,来吧,我今天只想做个肩颈。” “好。” 陈慕山提上放在门口的工具箱,跟着易秋走进去,“先泡脚吧,我帮你按头。” 他说完,脱掉自己的鞋,跪坐到了易秋身后,拿了一个枕头放在自己的膝盖上。 “往下坐一点,然后往后躺。” 易秋把脚泡进水里,接着向后仰身,把头靠在了陈慕山的膝盖上。 房间里的灯光调得很暗,即使四目相对, 第 47 章 素影(六)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房间里只剩下空调的声音,以及,陈慕山忽然吞咽的那一声。 易秋把腿从水盆里抽了出来,晾在床边,陈慕山仍然以一个标准的服务姿势,跪坐在易秋对面,膝盖上的枕头还残留着易秋枕过的轮廓。 “你想多了” 易秋低下头,“我不是你,我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我没有经验,我不知道换了货以后应该怎么办,所以我在王家小炒旁边,用公用电话,联系了杨钊。他比你和我都想赚这一笔。所以,他让我等在了王家小炒。不过你已经暴露了,证明买家那边是有卧底在的,因此他没有让我与买家继续联系,而是由他换一条线去联系,看看能不能借我,在大果岭和买方再次交易。可惜,肖秉承来得太快了。” 她说着笑了笑,“其实现在,我也很想知,道肖秉承为什么会知道,我和货在王家小炒。毕竟这件事,我只告诉了杨钊。” 陈慕山一怔。 虽然当他在白马宾馆里看到自己手机的本机号码显示易秋的手机号时,他已经贯通了事件的前后,也基本上想通了易秋的手段。 但是至此,他才算完全明白过来,大果岭的交易,对他自己,对杨钊,对易秋的处境来说,到底意味着。 如果说,这一场局是易秋一个人做出来的。 那么在易秋的手下,他是最干净的一个人。 在警方眼中他身上没有任何的毒品,他无罪。 在集团眼里,他明知交易可能出了问题,仍然冒着被特勤队捕的风险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他绝对值得信任。 至于杨钊,他就没有那么干净了。 易秋利用她自己,把杨钊和她捆绑起来,一起拽入了一个十分微妙的境地。 知道易秋和货在王家小炒的,只有杨钊和易秋两个人,肖秉承在抓了陈慕山以后,精准地找到了王家小炒,也就证明,“王家小炒”的情报,是从易秋和杨钊之中的一个人身上流出去的。 以己之力洗干净了陈慕山的身份,同时在集团内部动摇杨钊。她说她“没有经验”,这显然是在编假话,然而她又编得很敷衍,连表情都不想修饰。 她到底是想告诉陈慕山什么,她为什么不明说。 陈慕山想问她,可是被驯服后的习惯仍然根深蒂固,易秋不 说,陈慕山也不能逼问她。 他此时能想到的还是那句话——眼前这个人,从北京回来,回到小小的玉窝县城,来保护他了。 这也许就是常江海牺牲之前,为陈慕山留下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好的福报。 一个漂泊在外的线人,一个孤魂野鬼,在没有接头的人之后,他不会信任任何一个人。 但常江海知道,陈慕山会信任易秋,信任那个曾经驯养他的少女,所以,常江海把易秋从北京找回来了,虽然同时也揭开了易秋残酷的身世,但这一段救赎,也可以说是缘分,也就此展开。 此二人,心照不宣,不必坦白。 从头到尾,从生至死,从幼年到成年,从孤儿到隐名的侠,再到囚犯,再到一个执着而孤勇的人。 野狗永远保护小玫瑰。 陈慕山完全信任易秋。 于是陈慕山决定,什么都不问了。 他跪坐起来,慢慢地弯下腰,把头送到了易秋的面前。 “摸摸头。” 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脖子伸在顶灯之下,狗链留下的旧伤清晰可见。 易秋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故意跟她过不去,她要陈慕山做人,陈慕山非要撑着一米八的个子,在她眼前装狗卖萌。这让她又好气,又觉得好笑。 但从小到大的宿命关联,对易秋来讲,又何尝不是可怕的习惯,让她无法去责备陈慕山的荒谬,她只能看着那颗低垂的头颅叹了一口气。 “你又来了。” 陈慕山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他的手撑在按摩床上,与易秋隔着一段距离。 人与人的沟通靠语言,可语言本就容易滋生误会,而肢体不会,肢体从来都比语言诚恳。 拳头表达痛恨,亲吻表达爱意,拥抱表达思念,而引颈受戮,表达信奈和某种永远无法如愿的期待。 “陈慕山,不要这么荒唐。” 陈慕山的手指在按摩床上轻轻抓紧,床上白色的床罩被他抓出了褶皱。 “我就是想。” “不,你不想。” 果然,易秋还是这么“冷漠”,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冷幽默,总能在陈慕山情绪到位的时候,轻而易举地让他破防。 陈慕山低着头抿 了抿嘴唇,“易秋,你真的……” “我真的怎么了?” 真的很搞笑。 陈慕山垂着头,忍不住笑出声来。 “你什么时候可以不要这样对我。” “我对你怎么了?” “不是,就摸摸头会死吗?” “会,你不做人我会气死。” “切,你可真行。” “可以继续按吗?我是要按门市价给尤姐付钱的,你才给我按了十分钟不到。” 陈慕山笑着闭上眼睛,抬起手抹了一把脸。 此时他清晰地认识到,无论什么时候,无论在地方,他都干不过易秋。 于是他只能保持着那个姿势,自行平复了一分钟,最后认命地跪坐起来,伸手整理好床罩和自己膝盖上的枕头,咬牙切齿地对着易秋说一句,“来吧。” ** 一个小时的按摩结束,陈慕山熟练地放掉泡脚的水,去卫生间里洗了一个手,回来拿出自己的手机,抠出手机卡,递给易秋,“还给你,我这几天一直没有开机,估计有很多人找你。” “谢谢。” “我的卡呢。” 易秋抬头冲他一笑。 陈慕山随即反应了过来,“哦,知道了,你扔了。” 他说着有些颓废地坐到工具箱上,掏出易秋离开大果岭之前留给他的钱,买完车票以和车上十五块钱一盒的方便以后,还剩120块。陈慕山坐在工具箱上数钱,“算上今天的服务费,我还欠你90块。” 易秋坐在床边穿上拖鞋,端起柠檬水喝了一口,“做一个客人,才30块钱吗?” 陈慕山把钱揣进裤兜,“都说了我是个初级技师。30块钱不错了,你没什么服务需求了吧,我下午要回宿舍去收拾一下,然后重新办一张同号卡。” “嗯。” “对了。” 陈慕山捏着裤兜里的钱抬起头,“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 “什么?” “我没和张鹏飞起冲突。” “我让你不要跟他起冲突,没让你 第 48 章 素影(七) 《与玫瑰书》全本免费阅读 刘胖子把陈慕山带到了三溪木材厂。 这个三十年前木材厂在玉窝红火过很长的一段时间,算是一个祖传下来的家业,后来被刘成南好一通霍霍,几乎荒废。刘成南一度穷得连老婆孩子都要卖了,逼得老婆带着女儿跑到了拉萨,根本不再敢回来。 直到六年前,杨钊的钱注了进来,刘成南才把废掉的几间厂房子,和那几辆搞运输的破车给盘活了。 厂子活了以后,刘成南主要还是做炭化木的生意,市场大多在贵州和四川,以及玉窝周边的市县,几辆卡车跑得冒火星子,外人看起来完全是正当生意。 从千禧年开始,边境上的小型加工厂,都爱着冒着风险,从缅甸装载一些“柚木”之类的贵价木材来走私,公安接到举报,一查一个准。但刘成南从来不搞这些,出阳山森林公安局,盯着他的运输车查过很多次,也没查出过“走私”的问题。 刘成南跟行业里的人吃饭,谈起这些事的时候,都只是打个哈哈,笑说:“小本生意,不搞那些要进去的勾当。” 然而,常江海牺牲之前的那三年,刘成南的生意做得不大,日子却过得比谁都奢靡,直到边境线上几个县开展联合缉毒行动,扫荡了出阳山上的运毒通路,“鹰箭旗”这一缅甸货很难再大量进来,逐渐在玉窝的边境“市场”上基本上绝迹。 这事说起来和木材厂没什么关系,但是刘成南的日子却一落千丈。 从前他动不动就给手底下的几个大员工发钱,红包都不够装,直接用塑料袋分坨子钱。联合缉毒行动以后,常江海牺牲,玉窝特勤队减员不少。整个公安系统都十分悲痛,而刘南成也在暗地里捶胸顿足。 出阳山的“通路”垮了,“鹰箭旗”也进不来,他的那十几辆运货车又成了破车,木材厂的老本眼看就要吃完了,刘成南这一两年,比杨钊还急。隔几天就问杨钊要“活”,杨钊从来不说实在的,只是拿些小钱稳住他。 今天杨钊带着人来他的木材厂吃饭,刘成南很不得把“风花雪月”的厨子给杨钊拎过来。 “我说钊爷,你怎么不去尤姑娘那里了?” 杨钊图凉快,把桌子摆到了露天的堆料场上,桌上摆着十几盘鸭脖,鸡爪之类的卤菜,桌子下面放着一箱子啤酒,桌边摆着个收音机,里面 放的是名家说《红楼梦》。 “尤姑娘那里吃腻了,借你这个地方请个客。” “啧。” 刘成南给杨钊倒酒,“风花雪月都能吃腻啊,不过,我们这儿也好。” 他说着朝木材厂背后的出阳山上看去,“这山风吹着,凉快,钊爷,你请谁呢。” “陈慕山。” 刘成南放下酒杯,“他从大果岭回来了?” 杨钊夹了一筷子卤肉,“回来了。” 刘成南犹豫了一下,凑近问道:“我怎么听说,咋们在大果岭的那一公斤货丢了呢。” 杨钊没有回答,刘成南也识趣,赶紧换了一个话题,“诶,自从张寒那小子跑了,我们几个,好久没能孝敬得了钊爷了,这些卤菜钊爷你先吃着,我还叫人搞了一条乌梢蛇(注意:这种蛇是保护动物,是一定不能吃的,此处为反派行为,应该给予批评),这东西好啊,你肯定好这一口。” 杨钊喝了一口啤酒,“张寒的下落你们查到了吗?” “哼。” 刘成南冷笑了一声,“他不是个贵州人吗?年前我跑亲自跑了一趟他老家,在贵州新义的一个乡下,现在就剩个老房子了,别的什么也没有。” 杨钊点了点头,“不奇怪。” 刘成南不服气地说,“他也是运气挺好的。他在县里的那个二手车行现在抵出去了,家里几口人一夜之间连房子都搬空了。这样看起来,他是个卧底是没跑了,亏我当时还把他当兄弟,分了那么多钱给他,结果,白便宜了他。现在想想,还是人易秋厉害。两三下的,就把他张寒给撬出来了,可惜啊,他小子嘴贱,非要去招惹易秋,把人山哥给惹毛了。因祸得福,让特勤队给接回去了。” 他说完笑了一声,“要当时,张寒和山哥没在大江南打那么一架,我倒是能跟着钊爷见识一下,怎么玩死一个活人。” 杨钊侧头,“你没见识过吗?” 刘成南楞了愣。 其实也不是没见识过,杨钊在出阳山的林场上处决陈慕山的时候,刘成南也在场。 活人,怎么被玩死,那番场景,刘成南一辈子都忘不了。 对于刘南成来讲,陈慕山和他是不一样的,他们这些人,能混到和杨钊这样的人物同桌吃饭,多 多少少有些自己的产业,经营的怎么样先不说,好歹是个根基。陈慕山什么都没有,他在杨钊身边的立稳脚跟,靠得就是他这个人。边境线上,最值钱往往不是什么车,而是人的一双腿脚,这比任何交通工具都更灵活更敏捷。 杨钊年轻的时候,也有这么一双腿脚。 后来年纪大了,腿也被陈慕山废了,虽然逐渐混成了个“爷”,但对于集团来讲,这种放在玉窝为集团当个“转运使”的爷,他的重要性,其实根本比不上陈慕山。 很多人都说,杨钊是恨陈慕山的,同时也忌惮他,所以,在发现陈慕山冒死救了张鹏飞以后,杨钊才会在林场上狠狠折磨了陈慕山一晚上,才打出那颗本来应该贯穿他心脏的子弹。可惜那颗子弹最后偏了,打穿了陈慕山的肺,在场的人都以为他活不成了,谁知道,去长云监狱住了三年,他又活着回来了。 虽然吧,身体好像不太好,但这并不妨碍,集团仍然在等着他,上出阳山去带“鹰箭旗。” 刘成南正在回想那一副鲜血淋淋的场景,而杨钊在听收音机里的讲评,正在讲秦可卿判词上的画,说“一座高楼,上有一美人悬梁自尽。”听得刘成南有些不舒服,但他也不好说什么,于是借上厕所,准备去外面抽根烟。 刚走到铁门口,就看间刘胖子肿着一张脸跑了进来, “你这是咋啦。” 刘胖子边跑边回头。 “诶,跑什么……” 刘成南边问边朝外看,铁门面走出来一个高瘦的人影,抬手抛来一把车钥匙,刘成南下意识地伸手接住,这才看清楚了来人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