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宁邹姨娘》 第1章 重生 徐宁知道自己要死了。 她活了这么些年,看清了太多东西,对生死的事情早就看淡了,倒是不觉死亡多可怕,反而从中寻出一点宁静来。 她前半生一直活在吵闹里,临到死前才有一点宁静,这委实不容易。 只这一点宁静,也很快被哭声惊扰去。 徐宁勉强睁开眼,先看见的是跪在病榻前哭成泪人的小孙子,然后是他身后从窗外投落下来的大片残阳,光影斑驳,显得案几上那盆文竹越发翠绿了。 徐宁知道,病了这么些日子,大约是到了头,要回光返照的。 她见小孙子哭得那样难过,免不得要心疼几分,想开口劝一劝,却不知该如何宽慰一个生者。 沉思良久,她才斟酌着伸出手去,颤颤巍巍地摸了摸小孙子的头:“别怕,孩子,祖母护着你呢。” 小孙子闻言,哭得越发伤心了,跪着上前来抓着她干干巴巴的手,苦苦祈求:“祖母别走……孙儿不要祖母走……” 徐宁不知他眼下是真哭她要死了,还是哭他自己,担心祖母走了,这府里再没人护着他了。 但因她没自己的孩子,这孩子又没母亲,为此又生出几分同病相怜来。 自打病了之后,她就隐隐知道自己要死了,早早就替这孩子铺好了路,便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 大约是离死不远了,眼前又闪过些从前的事。 不过才开了头,徐宁就觉晦气,立即两眼一闭,不大愿意去想,怕脏了轮回的路。 可总有人生前不让她安生,临死还要来扰她清静! “母亲!母亲,儿子知错了……求您见见儿子,母亲!”养子在门外吵吵嚷嚷,语气之间满是悔恨痛苦。 因徐宁生病之前就吩咐过,与养子老死不相往来,不许他再进她院子一步,如今他一个堂堂主家便被忠心的丫鬟拦在门外,无论如何也进不来。 眼下徐宁昏沉沉地听着他那些忏悔,也未生出多少心软来,眼也不睁,只当自己已经死了。 这时,养子却冲破阻拦,夺门而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榻前! 他也不管那榻上的人病得形容枯槁,毫无生气,只管自己后悔恸哭,“母亲,儿子错了……儿子知道错了……” 徐宁人老了,病糊涂了,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无论他如何忏悔,就是不应,无动于衷,只气息又弱了。 养子并非在她膝下长大的,只八九岁时才寄养到她名下来。 那时徐宁已经没办法生育了,见养子明显比同龄的孩子矮一截,瘦巴巴地跪在地上,抖成筛糠的模样,一时心软,将人接到了身旁来教养。 徐宁是真心待他,从未亏待过他一分,是把他当亲生孩子来教养的。 一开始养子也是如此,晨昏定省,哪怕下雨下雪,一日不曾落下,后来考了功名,成了家,渐渐忙起来了,偶尔也会抽空过来陪她吃饭。 确实有那么一段母慈子孝的好时光。 只如今什么都变了,只听了旁人几句胡言挑唆,便认为是她为了掌家,害死了他生母,为此与她生分起来,恶毒诅咒的话也没少说。 徐宁听了只想冷笑,当初若不是她出手相救,只怕他还等不及出生就下了黄泉! 如今见他这样痛哭流涕,失声忏悔,徐宁就知他怕是在外头吃了亏,受了罪,方才明白真相。 果然,下一刻徐宁就听他失声哭道:“母亲,儿子对不起您……儿子听信谗言,误以为是您害死了儿子姨娘,才、才让大夫……可儿子已受到了责罚,遭了报应……” 他话未敢说完,徐宁却已明白过来——她吃的药里加了旁的东西。 徐宁有些想笑,何苦呢? 她不过一个黄土埋到脖子的短命鬼而已,再等一等,她就死透了,何苦大费周章来害她? 若叫有心人利用,告到御前去,他这一生官途,怕是要到头了…… 养子伤心欲绝,只想忏悔让自己好受,并不在意徐宁是不是听着:“您视儿子为己出,悉心教养,从未苛责儿子半分。儿子却不知好歹,不知感恩,害得您如此……儿子如今已知晓错了,也糟了报应,丢了仕途,您便消了气,原谅了儿子,到御前为儿子求求情……” 直到这里,徐宁才觉出些悲哀来。 出嫁前,她是姨娘手里的棋子,活着只为给庶兄铺路。出嫁后,她是张家的大奶奶,管着整个张家,人人皆要看她脸色过活,却与丈夫感情不睦,成亲后两年才同房。 就那一次,还是因他吃醉了酒,走错了门,认错了人。 就那一次,徐宁有了孩子。 就那一次,未等孩子出世,她的丈夫,就亲手灌她一大碗落胎药,要了她孩子的命! 徐宁从未这样痛恨过谁,哪怕是当初未出嫁,还在娘家时,她姨娘处处利用她,逼着她担一些莫须有的罪名,她也从未这样恨过! 她日日夜夜地“盼着”“盼着”,终于将男人给“盼”死了! 她甚至等不到他咽气闭眼,就当着他的面,发卖了他心爱的女人,连同他疼爱的孩子也成了“杂/种”! 当她看着男人在病榻上挣扎着想爬起来掐死她,却又无能为力的模样,畅快极了! 后来,她瞧养子生母没了,他在府里受尽屈辱,才把人接到身边来悉心教养,想他成才,想他顶天立地,却不成想养的却是个白眼狼,她都病成这幅模样了,不过问两句就罢了,还要她爬起来去御前求情…… 徐宁悲哀地笑了起来。 她是世家大族里长大的孩子,那些说嘴挑拨的把戏,又如何看不明白? 她想着倘或养子想得明白,她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可她没想到养子是这样蠢的…… 听信了谗言,还受人利用,丢了仕途! 徐宁知道自己没多少活头了,也知道张家在养子手里,走不远——其他人如何,她是不在乎的,只是担心那个与她相依为命,只有她一个亲人的小孙子,小小年纪就丢了命。 所以她任由事态发展,不阻止,不解释,等到时机成熟时,自有人出面替她好好给这个养子上一课…… 如今时机成熟了,小孙子的路也铺好了,她也该走了。 徐宁最后睁开眼,目光掠过养子,落到了哭成泪人的小孙子身上。 小孙子像是料到了什么,小脸一白,又挂着满脸泪水爬上前来,死死抓着她的手哀求地唤着祖母。 养子见她终于舍得睁开眼来瞧瞧自己了,泪水再次决堤,满腹委屈,不知有多少悔意:“母亲……” 徐宁并不想听他忏悔,如往常一样温柔慈爱地笑了一笑,交代小孙子:“祖母死后,会有人来接你,你与他走,认真听他教诲,多用功,别学你父亲……往后自立门户,再不要说自己是张家人。” 交代完,她终于看向了养子,眼底无波无澜,死水一般平静冷淡:“有人留你性命,圣上不会杀你。想来是流放了……流放路上、小心、小心落石……少碰茶水,少……少碰饭、菜……” 艰难说完这些话,徐宁如愿在养子脸上看见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后,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 她双目紧闭,神态安详,对这世道并无留恋。 她也并不期望来世轮回,也不期望得到救赎,只期望黄泉路上一片宁静,再无纷扰—— 第2章 苏醒 太平一年,冬,晋国公府老公爷病逝,新帝亲至吊唁。 次日,长子失足溺亡,阖府皆悲。 * 寒风刮得很急,一阵似一阵,雪花片子柳絮一样飞得到处都是,棉帘子挡不住风雪,被冷风掀开,卷了好些雪花进来,化在灵堂门口,湿漉漉的留下一串混乱的脚印。 徐宁着一身单衣,外头裹一件薄薄的孝服,小身板抖成筛糠,浑浑噩噩的混在兄弟姐妹间,也不知眼下发生了何事,头重脚轻地站在那儿,有人让跪,她就跪,有人让起,她便起…… 这时,她忽觉身子一轻,似是让人自后边推了一把。不等反应,就一头往前扎了去,额头重重磕在了老公爷的灵枢上! 徐宁两眼一黑,直挺挺就倒了下去,失去意识前,只听得耳边有人急惶惶地喊着“三姑娘”…… * 再次清醒时,已是黄昏。 风雪已经停了,只剩寒风徘徊在窗户外,呜呜咽咽地不肯离去。 徐宁怔愣地盯着窗外投进来的光影,仍不肯信这里是晋国公府的红霜阁,而不是张家的枫林晚。 直到屋门轻响一声,一个八九岁的小姑娘自门外小跑上前来,她才终于确认自己重生了! 还重生回了老公爷、也就是她祖父病逝那年。 这一年发生了许多事,新帝初登基,老公爷忽然病逝,其嫡长子失足溺亡,新帝感念其孝心,追封为正议大夫,令厚葬。 一时间,整个晋国公府看似风光无限,其实早已是个空壳子了。 这些都是大事,与徐宁无关,有关的是老公爷葬礼上,她被庶妹陷害,险些一头“磕死”灵前,尽管勉强保住一命,后来也被安上了“不详”之名,被独自撵到了庄子上去,五年后才被接回来。 彼时,她不过才十岁,庶妹也不过才八岁。 若说没人在她身后提点,徐宁是不信的。 “姑娘!” 见徐宁睁了眼,那小姑娘又欢喜地回头冲门外喊道:“姑娘醒了!陈妈妈,姑娘醒了!” 不多时,一位穿着打扮十分朴素的妇人又走了进来。 她径直上前来,将手里端着的碗递给那小姑娘后,又细心温柔地将徐宁半抱起来,柔声道:“姑娘,把药了吧。喝了药,才能早些好起来……” 妇人说着,又自小姑娘手里拿过药碗,凑到了徐宁唇边。 药还是热的,正冒着热气,徐宁让那满是苦涩味道一熏,鼻腔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妇人见她迟迟没反应,还以为她是怕苦,又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姑娘别怕苦,等喝完了药,婢子就去厨房问她们要些槐花蜜来,给姑娘泡水喝。” 徐宁还没反应,那小姑娘又凑上前来,扒着陈妈妈的手,脆生生道:“姑娘才不是怕苦,定是嫌这药烫舌头,婢子吹吹就不烫了!” 说着,她当真对着药碗轻轻吹了起来。 徐宁听见这些话,鼻腔越发酸了,又怕被发现,忙伸手去够药碗,对小姑娘笑了起来:“没事的,叨叨,我不怕。烫些才好,可以暖暖身子。” 这个小姑娘叫叨叨,是她的贴身丫鬟,自幼与她一道长大,后来也跟着她嫁到了张家,只好景不长,不过两年的功夫,她就被张家的主君,徐宁的丈夫偷偷打死了。 陈妈妈是徐宁的奶娘,也是这府里真心待她好的,她被赶到庄子上时,亲姨娘不愿意管她死活,只有陈妈妈和叨叨愿意跟着。只可惜她福薄,没等徐宁好好孝敬她,就病死在了去庄子的路上。 徐宁死前虽想过并不期望来世轮回,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让她重生这一遭,可既然是要重新活一回,那断不能让从前那些事情再发生的! 眼下她要做的便是保证自己和身边的人能好好活下去,至于那些曾经利用过她,踩过她的人,等她养好精神,再挨个收拾! 吃了药,又休息一阵,身上有了些力气,徐宁便让叨叨拿了衣裳来,要再往灵堂去一趟。 她要先发制人,不能让绿水阁那对母女再有诬蔑她的机会。 陈妈妈不放心,过来拦她:“既然太太都放了话,让姑娘好好歇着,那姑娘便好好歇着就是。前头又乱糟糟的,又何苦再去这一趟?老公爷最是心疼子孙的,姑娘这一时不去,他不会怪您的。” 徐宁知道她是心疼自己,也未瞒她,直言道:“陈妈妈,方才在祖父灵前,并非是我自己摔的。” 陈妈妈也一怔,错愕地看着她。 叨叨年纪小,不明所以,一双水汪汪的眼里,全是疑惑和茫然。 徐宁自她手里拿过衣衫来自己穿好:“方才在灵上,我虽没看清,但我记得嫡庶有别,四妹妹是嫡女拍在我前边,我之后是五妹妹。” 陈妈妈虽无子嗣,但在府中的时间比徐宁还长,什么事情不明白? 她叹了口气,上前替徐宁将衣襟整理好,忧心道:“便是知道又如何?姑娘没有证据,绿水阁那对母女又最得二老爷疼爱,咱们两张嘴又如何能讨回公道、出气?” 徐宁笑了笑,稚气未退的脸上全是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稳重:“我不是要出气。” 她早就知道了,她虽是晋国公府的三小姐,吃穿上没人苛待,但在这府里无依无靠,亲爹看不见,姨娘眼里没有她,只凭这样去同绿水阁那对母女争,是没用的。 她要给自己找个谁都撼动不了的靠山。 * 徐家在朝中虽没实权,但老公爷生前为人和气,与人方便,结过不少善缘,如今他病逝了,莫说刚刚登基不久的新帝前来吊唁,便是其他世家大族,贵戚功臣也来了不少,满满当当地挤在院里,是真心前来吊唁的,也是借吊唁之名谋私的。 徐宁仍是那一身薄薄的孝服,跟在陈妈妈身旁,将小身板挺得笔直,整个人显得越发单薄起来。 出门前,陈妈妈本是要为她多添两件衣裳的,但让徐宁拒绝了,说是这样才显得她可怜。 陈妈妈用余光看着只到自己腰迹的姑娘,心疼是真心疼,怀疑也是真怀疑——好像方才那一瞬间,三姑娘就变了个人。 之前的她虽然话也不多,总是安安静静乖乖巧巧的,旁人说什么就是什么,瞧着虽稳重,但内里仍是小孩子,情绪上总有迹可循。 可如今的徐宁却给陈妈妈一个感觉,除了稳重之外,她身上又多了些内敛,情绪都藏了起来。 陈妈妈说不上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想她在府里无依无靠,稳重些更能保护自己,可又怕她稳重过了头,越发显得“单薄”起来。 主仆三人穿过旁阶,自西侧门走小道直接到了灵堂外。 风雪停了,棉帘子也撤了。 灵堂里仍是一片压抑的哭声,几乎半数的妇人都围在靠在晋国公灵枢旁的一个老太太身旁。 老太太未着孝衣,穿一件苍艾褙子,额上配的是深蓝暗纹抹额,哭得眼泪不止,旁人劝也劝不住。 徐宁才要让陈妈妈进去请示,就有人发现了她:“哎呀,三姑娘怎么来了?这里没你什么事,快些回去吧,别冻着。” 第3章 靠山 徐宁侧目看去,见说话的人也是一身孝衣,因身份地位不高,站在最外侧,虽捏着手帕拭泪,脸却是精心打扮过的,眼圈也未红,不见半分伤心。 她就是绿水阁的李姨娘,晋国公府五小姐徐妤的生母。 从前没少给徐宁使绊子,后来见她“嫁得好”,还使手段让自家姑娘爬了“姐夫”的床。 母女二人原以为费尽心思能换一个平妻来做做,哪里知道张家当时的主母,最恨以色侍人,尤其是当她知道这母女生的是什么心思之后,越发痛恨了,一直拖着不肯让人进门。 徐宁当时一直无所出又与丈夫感情又不好,还能在张家颇有威望,也全托了这位婆婆的福。 一直到后来徐妤珠胎暗结,眼见着拖不下去了,李姨娘又要不顾姑娘名声,打算以强奸罪状告他们时,张家主母才松了口,让徐妤以姨娘之名进了张家的门。 后来没等张沉云咽气,就被徐宁发卖了的那位姨娘,就是徐妤。 她其实有些想不通,她丈夫张沉云虽是张家嫡长子,但也不过是个七品小官罢了,祖父虽官至礼部尚书,但因没干出什么实绩,只怕也是到了头。 至于张沉云的父亲,在京兆府尹的位置上干了那么多年,仍没往上升,恐怕也就那样了。 李姨娘与徐妤既是不要名声,豁出去了,何不换个更有身份的人家? 倘若是徐宁,她宁愿勾搭张家其他子嗣,做个有把握的正妻,也不做没前途的妾。 如今徐宁再见李姨娘,除去痛恨之外,还有些瞧不上。 但她也知道,眼下不是恨的时机。 徐宁将眸光一垂,等再重新抬起来时,眼皮一眨,眼泪就掉了下来,也不说话,就抽嗒嗒地默默掉泪。 灵堂里的人其余人忙着伤心,并未留意到徐宁。。 只有徐宁嫡母,二太太沈氏借着用手帕拭泪的姿势,暗暗递给丫鬟珍珠一道眼神,珍珠授意,立马往灵堂门口走了去。 到了徐宁跟前,珍珠拿了手帕替徐宁将眼泪擦去,柔声道:“老太太和太太都知道姑娘病了,允了姑娘歇着。这里冷,姑娘就快些回去吧。” 徐宁咬着唇,扬起苍白的脸来,泪眼朦胧地看着珍珠,并不说话,只沉默地摇了摇头。 陈妈妈也跟着落下泪来,往灵堂里欠身,回话道:“老太太、太太,姑娘身子不适,方才在灵上失了礼数,醒来后心里一直愧疚自责,难过得眼也哭肿了,央求婢子带她来重新给老太爷磕个头,尽尽孝,婢子没了法子,来请老太太、太太准允。” 她这样一喊,便是没留意到的老太太也留意到了。 晋国公府虽隐隐有了没落的迹象,但在京城也是世家大族,说话做事自有规矩。 珍珠虽有些可怜徐宁,但也不敢随意放徐宁进去,再加上方才李姨娘又在沈夫人耳旁好一番暗示,她是更加不敢轻易放徐宁进去的。 珍珠才为难地转头要去请示沈夫人,就听徐老太太道:“难为宁丫头有这个心思,让她进来吧。” 老太太都发了话,旁人再有意见也是不敢违抗的。 陈妈妈欠身拜谢过,忙领着徐宁进去,给各方见了礼,又按规矩重新给老公爷磕了头上了香。 其余人默默拭泪,心思各异,却又并未多言。 唯有李姨娘咬了咬牙,暗暗瞪视了徐宁好几眼,满脸不甘。 她方才都在太太耳边说了好些于徐宁母女俩不利的话,就等着这里结束,老太太走了,她就将事先准备好的东西递给太太,让太太深信徐宁留在府里,就是对二房不利! 哪里想到她自己又带病回来了,装得一副可怜样,博得满屋子的人同情,连老太太都留了心! 李姨娘自己也清楚老太太向来不大喜欢她,她若在此时撺掇太太赶走了徐宁,只怕下一个被赶走的就是她了! 尽管眼下李姨娘万般不甘,也只能眼睁睁看着。 徐宁重新给老公爷磕过头,正要过去拜别老太太,太太。这时,珍珠又匆匆走了进来:“老太太、太太,宁国公夫人带着裴小公爷来了!” “快请!”徐老太太连忙扶着丫鬟的手起身,领着徐家的一群妇人迎了出去。 珍珠留下来,悄声与陈妈妈道:“快带了三姑娘回去。太太吩咐了,姑娘既是病了,这两日就好生歇着,不必再往这边来。” 陈妈妈应下,忙带着徐宁走侧门,避开已经从正门处进来的客人,匆匆离去。 不知怎的,徐宁一脚跨出门前,忽然下意识转头往门口看了过去,就见一穿着打扮十分深沉的少年立在人群间,显得十分突兀,眉眼还未长开,稍显稚嫩,大约是不自在的,神情瞧着十分拘束,有些刻意端出来的稳重与冷漠。 不知是不是她目光太过直白,让本身就十分警惕的少年察觉到了,跟着目光一转,越过眼前的人,直直落在了徐宁身上。 二人目光猛然对上,皆是一愣,徐宁更是下意识就点头致意。 等她点完了才意识到不对,连忙扭开头,挡着脸,跟着陈妈妈匆匆走了,徒留这位裴家的小公爷拧起眉来,陷入了沉思。 裴夫人有所觉,一面与人寒暄,一面低声道:“你瞧什么呢?晋国公与你祖父是世交,你可别失了礼数才是。” 裴衍收回视线来,并未做解释,只冷冷淡淡的“嗯”一声,跟着裴夫人去晋国公的灵枢前吊唁。 宁国公府与晋国公府不同,宁国公府的老公爷曾历经三朝,是两任帝王的老师,配享太庙,陪葬皇陵。 如今的宁国公在朝中地位虽不如自家父亲,没什么实权,但他的独子,这位裴小公爷却是个厉害的,幼时曾是新帝的伴读,十五岁时殿试夺魁,到如今十七岁已是吏部侍郎,当今身边的红人。 徐宁记得自己死时,他已封侯拜相,入内阁,手握重权,还是太子的老师。 只不知为何,却是一生未娶,晚年才过继了旁支的一个孩子。 民间还传他是龙阳,一生未娶是心系当今,只因二人身份有别,不得不克制感情,以君臣相称。 还有不少人写过他们俩的话本子——徐宁闲着无聊时,也曾偷偷翻阅过一两本,看到感人至深之处,还为此贡献过一两滴泪。 第4章 离开 老公爷的灵枢在晋国公府停了大半月,方才发引。 丧事一过,徐家老太太就大病了一场,病怏怏地养到开春,方才痊愈。 徐宁跟着姐姐妹妹去探望过,大多时候都是挑没人时独自过去,陪老太太说话,解闷,侍疾,可谓刷足了存在感,偶尔一回没去,老太太还会念叨起她来。 徐宁知道,老太太是将她放在心上了,接下来就算她什么都不做,之后的事情哪怕她不提,老太太也会提的。 但徐宁仍是每日都早早过去服侍,比老太太身边的帖身丫鬟霜降还要勤快。 果不其然,清明祭祖之后,老太太就寻了现如今的晋国公,徐宁生父徐由俭商议回渝州的事。 那日徐宁也在——徐由俭来之前,她本是要走的,老太太却让她留下。 “今儿要说的事情,与你也有干系,你留下来听听。”老太太这样说道。 徐宁听了,没在说要回去的话,乖乖留了下来。 等珠玉请了徐由俭来,她见过礼,请了安,就让到一边去了,恭恭敬敬,不卑不亢。 母子二人寒暄过,老太太就道:“前头同你说过我回渝州事,如何了?”。 这事儿之前徐老太太在病中时就提过,请了太医来也说要静养,只当时老国公刚刚没了,徐家还有些混乱,有些事情需要老太太镇着才行,再加上又在病中,徐由俭并未同意。 这会儿徐由俭接手了徐家,许多事情都已步上正轨,徐老太太在不在晋国公府对他来说都一样。 “事情是早早就办妥当了,渝州那边也来了信,道是都收拾好了,母亲几时去都行。”徐由俭话音落下,想了片刻,又斟酌着道,“只母亲这一去,不知几时才愿意归来,儿子实在不放心……” 徐老太太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打断道:“有霜降、白露,王妈妈跟着,没什么不放心的,何况渝州那边也有人伺候。” “母亲说的是,”徐由俭又道,“只是,母亲在外,儿子不能跟着尽孝,心里实在愧疚,不如自孩子里挑一人,随了母亲一同前往,也当替儿子尽孝了。” 不等徐老太太说话,他又道:“琅儿和珠儿太太怕是舍不得离了她们,停儿学堂里还有课业……这样说起来倒是只有妤儿方便了。” 仍是没等老太太插嘴,徐由俭又连忙道:“母亲放心,那孩子懂事贴心,嘴又甜,路上给母亲解解闷也是好的。” 他话里话外,都不曾提过徐宁半句,甚至在提到几个孩子时,目光都不曾往徐宁那边看一眼。 徐宁习以为常,不见半点意外,只在老太太看过来之前,垂了头,握紧了搭在膝盖上的手。 徐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 她也不揭破,戏谑地扫了徐由俭一眼:“你那位姨娘舍得把姑娘送出来,让她陪着我这个老东西?” “母亲不必担心,儿子已经同她商议过了,她也同意的。”徐由俭又道,“何况妤儿能跟着母亲,得母亲教诲,是她的福气。” 徐老太太闻言,轻轻一点头,随即又端过茶盏来呷了口茶,方道:“也好,我也有这个打算。” 徐由俭听了,喜上眉梢,正要起身回话时,就听老太太道:“妤丫头尚小,正是娇气的年纪,回头没看住,倘或冷了病了,你那位姨娘怕是要吃了我。” 徐由俭一愣,忙又道:“这……” 老太太放下茶盏,手往下一压,打断了他后面的话:“我病的那些日子,你们个个都忙,总不抽不出空过来,只有宁丫头日日都来服侍,替我解了不少闷儿。此番回渝州,我也只打算带她,你莫要再说了,只管安排去。” 徐由俭好似这才想起来自己还有姑娘似的,猛地侧目,惊愕地看了徐宁好几眼,总算反应过来为什么她会在这里了。 徐宁任由他看,一声不吭。 “宁儿……宁儿她……”徐由俭慌忙找寻借口,“邹姨娘就她一个姑娘,哪里舍得她?母亲何不再想想……” 徐老太太斜了他一眼,道:“怎么,你那个李姨娘就有第二个姑娘了?” 徐由俭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一时懊恼不已,忙起身要另寻借口,徐老太太却笑道:“是你自己说要挑个孩子替你尽孝,如今我挑了,你怎又不允了?” 徐由俭顿时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他才请礼道:“儿子这就去安排。” 说罢,转身而去,脸色十分难看,差点连礼数都没顾得上。 徐老太太好似瞧不见似的,等人一走,就把徐宁叫到了跟前来,慈爱道:“方才也没问你的意思,就私自做了主,你可愿意跟我回去?你这会儿说不愿意,怕也是无用了。” 跟徐老太太回渝州,这是徐宁重生以来就一直在谋划的事。 她现在年纪小,又爹不疼娘不爱,许多事情想做不能做,倒不如离了这是非之地,到渝州养精蓄锐去。 何况还有老太太为她保驾护航,这次离去,与她被独自撵到庄子上去的性质是不同的。 她想了想,欠身请礼道:“宁儿喜欢祖母,也想替父亲陪在祖母身旁尽孝。” 徐老太太听了这话,不知信了几分,故意道:“方才你父亲可是半句都不曾提起你来,你还说要替他尽孝,难道心里就没有半句怨言?” 徐宁垂下眼皮,道:“宁儿不敢。” 老太太听出来了,她说的是不敢,不是不怨。 她没多言,只挥挥手道:“回去歇着吧,晚些过来陪我用晚膳。你姨娘那里也不用管,我的人会与她说清楚,想带什么人,什么东西,你自己做主就好。” 徐宁乖乖应了是,方才请礼离去。 * 徐老太太要带徐宁回渝州的消息不出一个时辰就在晋国公府传遍了,大房的人跟沈夫人事不关己,邹姨娘也毫无动静。 徐宁倒是听闻李姨娘气坏了,撺掇了徐由俭再去说说,要老太太将徐妤也带上。 徐由俭方才在老太太那儿吃了瘪,正有气无处撒,李姨娘撞在枪口上,又为此受了一顿气,心里越发不痛快了。 徐宁只当什么也不知,安安稳稳睡了午觉,醒后做了做女红,见时辰差不多了又去了桐花院陪老太太用了膳,说了会子话,等天色晚了,才回红霜阁歇下。 * 又过了数日,徐宁跟着老太太启程,回了渝州。 第5章 回京 又一年春,正是桃花盛开之际,京城徐家喜事将近,请老太太回京主持大局,老太太推辞不得,令丫鬟与婆子收拾好东西,启程回京。 赶了足足一个月的路,到京城时桃花已经谢了。 * 京郊官道上,三辆青帏马车前后并排行驶而来,大约是并不着急赶路,又或是顾忌着马车里的人,马车走得并不快,连灰尘都未带起多少。 这时,走在中间的马车里忽然伸出一只素白的手来,那手将帘子掀开一角,四下一看,随即又将帘子放下了。 这不是别人,正是一直伺候在徐老太太身侧的霜降。 “老太太,咱们离京城还有半日的路程呢,这会子天也快黑了,”霜降说道,“前头就是未名寺,咱们今晚在那里将就一夜,明儿再赶路吧?” 她说话时一直观察着徐老太太,见她微微蹙眉,就知是赶了这么久的路,腰不舒服了。 霜降正要去拿靠枕给老太太垫一垫时,坐在另一侧的徐宁已经先她一步将靠枕垫在了老太太腰后。 徐老太太没说什么,往后轻轻靠在枕上,又在徐宁手背上轻轻拍了一拍,才吩咐霜降道:“也好……打发个腿脚快的小厮,先过去打点打点,叫他替我多捐些香油钱,别失了礼数。” 霜降一一记下,叫停车夫后,又下了马车去寻小厮,将徐老太太的话交代了下去,片刻后再回来时,同徐宁一道伺候老太太喝了水,又歇了一歇,方才重新启程,往未名寺赶去。 所幸离得不远,他们在天黑前到了地方。 徐老太太不肯失礼,带了徐宁先与住持寒暄过,方才回安排好的禅房里吃斋饭、歇息。 之后祖孙二人又说了会话,徐宁方与霜降白露服侍老太太歇下,等她自己回到另外的禅房时,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陈妈妈打了水来,正要同叨叨一道服侍徐宁歇下时,外头就传来一阵喧哗,吵吵嚷嚷的,听着不像什么正经人。 徐宁心口一紧,忙打发了叨叨出去打听情况。 片刻后,叨叨脸色惨白地跑进禅房来,慌得话也说不清楚:“不、不好了……外头、外头好多人……” “人?什么人?”徐宁忙问,心中隐隐有些不好的预感。 叨叨哆嗦着唇,紧张道:“不、不认识……婢子一个也不认识……他们蒙着脸,拿着刀,说要找什么人……刚才、刚才奴婢看见他们杀了一个小师父……住持师父也伤了……” 说到这里,她已经快哭了:“姑娘,怎么办呀……我们、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 外头的声音又杂又乱,似乎还夹着些哭声。 陈妈妈听了,又是焦急又是担心:“姑娘,咱们到老太太那里躲躲吧……” 徐宁死死拧着眉,神色带着些犹豫和挣扎:“他们要杀人,躲到祖母那里又有何用?何况……” 话还未说完,禅房门忽地被人敲响了! 叨叨浑身一激灵,人都要吓没了,还不忘将徐宁护在身后。 “三姑娘?”好在外头响起的是霜降的声音,“老太太让您到她那里去。” 听见是熟人,陈妈妈连忙去将屋门打开,正要同霜降说话,就听徐宁道:“陈妈妈,你带着叨叨到祖母那边去,别让她被吓着。那些人是有目的,不会到禅房这边来,所以这边是安全的!” 陈妈妈心里咯噔一声,回头就见徐宁拿了幕篱戴在了头上:“姑娘!” 徐宁并不理会她,知道走门口出不去,干脆推开了一侧的窗户,径直翻了出去,一时全无大家小姐的仪态。 叨叨、霜降和陈妈妈都惊呆了! 徐宁的声音从外面传来:“我知道他们要找的是谁,不会有事的……我很快就回来,叫祖母别担心!” 陈妈妈三人连忙追出去要将人拦回来,可外头黑漆漆的,哪里还有徐宁的影子…… 未名寺后山是一大片竹林,月光被挡在竹林外,林间一片漆黑的,光线显得十分奢侈。 徐宁东一脚西一脚的胡乱踩,几次踩中青苔,堪堪滑到时,又勉强站稳。 她知道这样跑出来多少有些冒险,连疼她的祖母也放在了一旁不管,内心虽很挣扎,但又放心不下,总要去看看,确定没事了才放得下心来。 也不知摸黑走了多久,大约是一刻钟,又或是更久,徐宁停下来喘了口气——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渐渐的又能看清些东西。 她眯着眼一扫,果然在熟悉的位置看见一个黑黢黢的影子。 徐宁没有迟疑,立马往影子跑了去! 才靠近,她就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湮没。 徐宁不敢耽搁,连忙在那影子跟前蹲下来——虽然看不大清楚,但她还是从轮廓间认了出来,这不知死活的影子就是她上一世无意间救过一次的、宁国公府的小公爷裴衍,上一世徐宁死前最后的底牌。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这个时候的裴衍,已经是吏部尚书了。 既是如此,她想着救一次是救,救两次也是救,倘或将来再有什么难处,让他再还一次恩情,大约也是不错的。 拿定主意,徐宁便将方才顺手自行囊里拿来的药翻出来,一股脑的全洒在裴衍的伤口上,生怕他一命呜呼,死在了这里。 以至于她动作就重了一些,根本没发现将晕未晕的人被活活疼醒了过来。 只裴衍伤得太重,身上实在没什么力气,又神志不清,夜色还浓,他根本就不曾看清眼前的人是谁,只模模糊糊的瞧见一道纤瘦的影子。 上了药,徐宁确定裴衍一时半刻不会死,能撑到他的人来找他之后,便起身要走…… 但在她起身时,忽觉衣袖被轻轻拉扯了一下,她以为是叫枯枝烂叶缠住了,低头一瞧才发现缠住她衣袖的不是枯枝烂叶,而是裴衍的手。 徐宁心里一惊,忙凑近了去查看,又见他闭着眼,并未醒来的迹象,她这才又松了口气。 裴衍生性多疑,伤成这样出现在这里定是卷入了什么麻烦里,徐宁不想被怀疑,也不想卷入麻烦。 但她转念一想,若是就这样走了,又怕裴衍醒后并不知道是谁救的他,到时候她找谁还情去? 徐宁思索片刻,又在袖中摸索了一回,最终只摸出一块手帕来。 夜色之下,看不出手帕的颜色来,隐隐能辨别出手帕上绣着一株兰花,还有一行小字。 徐宁稍作犹豫,就将手帕丢在了昏死的裴衍手边——她担心裴衍还没发现就被风吹走了,还刻意让他用手压着。 确定没有遗漏之后,徐宁不在耽搁,匆匆走了。 快到寺里时,她又看见好几个人提着灯笼往竹林这边来了。 徐宁连忙往暗处一躲,细细观察了片刻,确定那是来搭救裴衍的人之后,这才放心回去。 这边她才回禅房外,就让守在那里的霜降给请到了徐老太太屋里去。 前院的事情虽解决了,但老太太一直未睡,披着衣裳坐在榻上,手里转着一串红玛瑙珠子,油灯忽明忽暗,也看不清她脸上是个什么神情,让人一阵不安。 徐宁忐忑上得前去,规规矩矩的请了安:“祖母……” 老太太闻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好一会儿才问道:“做什么去了?” 徐家老太太的厉害之处就在于,她活到这个岁数,经历太多,把事情看得太透,心里想什么也不会在脸上露出半分来。 饶是与她朝夕相处五年的徐宁,此刻也分辨不出,自家祖母眼下究竟有没有动怒。 徐宁沉默片刻,知道隐瞒对自己不利,便如实道:“救人。” 老太太听了,脸上神色未变,只重新闭了眼,语气平缓地问道:“救谁?” 徐宁咬了咬牙:“祖母恕罪,宁儿不能说……” 话音未落,徐老太太忽地睁眼,“啪”一声就将手中的红玛瑙玉串拍在了一旁…… 第6章 祖母 老太太动了气,是要训话的。 徐宁垂着头,乖顺站好,想着老太太说什么就是什么,训够了,今晚这事儿就过去了。 进来前,她就从霜降那儿听说了,去救裴衍那段时间里,徐老太太因担心她的安危,一趟一趟的让人打听着,生怕她出了事,有两回坐不住了,还打算亲自出去。 但老太太接下来说的话,却让徐宁猝不及防。 她语重心长道:“这几年你在我身边长大,嘴上虽不说,但我知你心里是个有主意的,渝州那边的亲戚们也都夸你,说你被我教养得很好,将来定是有出息的。” 徐宁立在那儿,错愕地看着老太太,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灯火昏黄,她看见老太太布满褶子的脸上写满了担忧,还有一些恰到好处的心疼。 徐老太太也看着她,仍是语重心长:“她们都不知道,我并未教养过你什么,你这样有出息、有主意都是自己长的,这是好事,可祖母每每看着你这样听话懂事,心里也担忧。” 陈妈妈站在边上,像是赞同一样,忙不迭地直点头。 徐宁心里不适,开口时语气里都带着惶恐:“祖母……” 她祖母叹了口气,又道:“我不知你做什么要冒险去救一个与你不相干的人,可是丫头,人命最是脆弱的,稍有不慎就没了,你自个若不爱惜,又能指望谁替你惜命?” 说到这里,徐老太太顿了顿,才又苦口婆心道:“祖母心疼你,能替你爱惜一回两回,可祖母年纪大了,将来若是走了,谁又能替祖母爱惜你?凭你老子娘?” 后面的话,老太太不说了,屋里几个人却都听得明白。 偌大的晋国公府,只有徐老太太是自心里替徐宁打算的。 徐由俭和邹姨娘? 他们若是在意徐宁,当初又怎会舍得让她随了老太太回渝州,而不留在自己身边教养的?且这些年都不曾过问半句的? 徐宁被“训”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心里又格外不适应,别别扭扭半响,才真心实意地低头说了一句“孙儿知错了”。 徐老太太便知她是听进去了的,于是什么都不在说,一面挥手打发她下去,一面又嘱咐陈妈妈和叨叨好生伺候她歇着。 徐宁本还想留下来同霜降伺候老太太重新歇下。 老太太却不让,让她赶紧回去歇着,明儿还得赶路。 徐宁只得出去。 祖孙二人住一个院,但徐宁住对面,还得穿过院子。 陈妈妈提着灯笼替她照着脚下的路,抬头见她抿着唇不发一语,还以为她是在同老太太置气,又操心道:“老太太话是严重了些,可都是担忧姑娘的,姑娘该好好听听才是……” “陈妈妈,”徐宁打断她后面的话,“我没那么不知好歹。” 她只是从未切实地感受过来自长辈的关怀,一时不适应,不知该怎么办而已。 陈妈妈不在说话,引着徐宁回了禅房,同叨叨两个服侍她歇下了。 天将明时,徐宁做了一个梦,那还是她跟着祖母刚刚离开京城、在京郊码头登船的时候,她忽然回头往京城的方向看了一眼。 祖母误以为她是期望邹姨娘来为她送行,便伸出手来牵着她往船上走:“别怕,还有祖母在呢。” 其实,那时徐宁回头,只是一时所感罢了,她对京城、对徐由俭和邹姨娘并无半分不舍。 如今置身梦中,徐宁忽然发现自己当时对京城还是有那么一点不舍的。 她半梦半醒的想:“原来当年我早就感受过了。” * 次日卯时,在未名寺用了早饭,徐老太太这才带着一行人告辞离去。 行了大半日,快黄昏时才进了皇城。 徐家早早就派了人到城门口候着了,老太太问起来接的人是谁时,徐宁就听霜降道了一句:“来的是二哥儿,没见着二老爷。” 徐老太太听了这话,意味不明的哼了一声,不见生气,却也不见开心。 徐宁便道:“父亲定是朝中有事,脱不得身,二哥哥来也是一样的。” 老太太听了这话,非但没有放宽心,还嗤道:“你若不提,我还想不起来他在朝中担的是个闲职!” 徐宁便不在说话,正好这时徐家的二公子、徐宁的同胞兄长徐停请安问好的声音自马车外传了来。 老太太瞬间收了不满的情绪,适时露出些慈爱的笑来,却并不下马车,只叫丫鬟打了帘子,隔着马车与徐停寒暄。 “是停儿呀,几年不见,越发出挑了。”老太太慈爱一笑,“难为你亲自跑一趟,等累了吧?” 徐停恭敬道:“孙儿也刚到,并未等太久。祖母一路回来,定是累坏了,孙儿已经备好了小轿,请祖母入轿。” 老太太听了,只点了点头,没多余的神情,人也坐着没动:“难为你有心,我一把老骨头,也不爱折腾,就这样走吧。” 说罢,叫丫鬟放了帘子,又吩咐车夫继续赶路,全然没有要等徐停一道走的意思。 徐宁就知道,老太太这是气徐由俭没亲自来相迎呢。 老国公一共两个儿子,都是庶出,大儿子随他一道驾鹤西游去了,二儿子徐由俭袭了爵,是如今的晋国公,有名,但无实。 偏生这两个都不是徐老太太所出,但又都是老太太照拂长大的,只瞧着亲近。 老太太膝下只有一个女儿,也是最疼这个女儿的,哪里想后来先帝指婚,让她嫁去了扬州温家,几年见不得一回。 在渝州时,徐宁曾撞见好几回她拿着扬州那边送来的书信,叹气垂泪。 她想了一想,挨过去靠着徐老太太,像从前祖母宽慰她时宽慰道:“祖母,还有宁儿陪着您呢。” 徐老太太听了这话,心里总算好受了些,也知道她是故意哄自己开心的,便捏了捏她的鼻子故意道:“多大的人了,就知道跟祖母撒娇。” 徐宁笑了两声,靠着老太太不说话了,眸光却是沉了一沉。 这一次回来,只怕要面对的祸事,一件也不比上一世少。 但她不怕,她现在有祖母保驾护航,她自己也不在是从前那个徐宁,不可能再像上一世那样任人摆弄! 第7章 姨娘 “姑娘,邹姨娘来了。” 陈妈妈说着,打了帘子,让身后的人进去。 徐宁闻言停笔,将抄写了一半的佛经用手帕盖住了。 随即她叫来叨叨,将一些书递给她:“送到凌寒居去。” 等叨叨走了,她才绕过屏风出去,见身着茄色长袄的邹姨娘坐在一侧,见了她过来,立即将眼圈一红,捏着手帕就迎了上来握住了徐宁的手。 “姑娘……”邹姨娘眉心一蹙,泫然欲泣,连说话也是欲言又止的,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 可徐宁知道,她在自己跟前,从来都是这幅样子,楚楚可怜的模样全是做给她看的,并非受了什么委屈。 她从渝州回来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一直称病到今日,但邹姨娘这幅模样,她至少见了不下五回。 “姨娘这是怎么了?”徐宁眨眨眼,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快请坐下说吧。叨叨,上茶来。” 邹姨娘手心一空,又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重新挂上那楚楚可怜的表情,哭道:“姨娘命苦、没用,护不住你,也护不了你二哥哥,叫你们小小年纪就与我分开……” 她虽已年逾三旬,但因徐由俭十分喜爱她这样的小女儿姿态,太太沈氏又是个心慈的,有时候连绿水阁那对母女也算计不过她,以至于她在府中过得格外滋润,保养得十分好。 面容红润,肤色白皙,一双杏眼温柔多情,身姿窈窕,弱柳扶风,任谁见了不生出几分怜惜来? 从前徐宁不懂,不知被她的眼泪骗了几回。 可如今再看她这幅模样,徐宁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些想笑。 恰逢叨叨端了茶进来,她接过来,亲自端了一杯给邹姨娘,道:“姨娘这话往后可不要再说了,若是传出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父亲苛待了妾室呢。”文学一二 邹姨娘:“……” 她眼珠一转,狐疑地盯着徐宁仔细看了一看,忽然发现从渝州回来的三姑娘不像从前那样亲近她了。 邹姨娘眼皮一眨,立即滚下两行泪来:“我知道,你哥哥寄养在太太名下,是太太的人,不好与我亲近。可姑娘与我同住红霜阁,连你也嫌弃为娘,不肯与娘亲近了?” 徐宁垂眼喝茶,只当瞧不见她的楚楚可怜,等邹姨娘说完了,她才道:“姨娘倒是忘了,二哥哥是你自己送给太太养的。至于我,姨娘从不肯与我亲近,何来嫌弃呢?” 邹姨娘闻言,脸色倏地就白了。 徐宁放下茶盏,又道:“你在我跟前自称‘为娘’就罢了,可别在二哥哥跟前也这样说,太太若是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邹姨娘那张红润的脸变得越发白了,瞪着那双温柔多情的眼看着眼前的人,好似不认得她了一样。 徐宁刺激够了,到底还是给了她一些面子,才又放缓了语气,笑问:“姨娘说了那么多,到底是要我做什么呢?” 邹姨娘闻言,双眸一亮,立即不哭了,上了前在徐宁身旁坐下,道:“我打听过了,你大姐姐的媒是张夫人作保!她与你大姐姐的准婆婆是闺中好友,丈夫又刚刚升任了京兆尹……” 徐宁眼眸一沉,打断她后面的话:“所以呢?” 邹姨娘再一次用力握住了她的手,语气里藏不住激动:“张夫人膝下有一子,还未定亲,你们年纪相仿,他过两日又会来家学读书,你容貌好,又是个聪明的,借机与他亲近亲近……” 她说着,见徐宁无动于衷,又加重了些语气:“姑娘,你是庶出,将来是寻不到好亲事的!若是连自己也不肯努力上进,往后是要与我一样给人做妾的!” 徐宁神色一冷,倏地就将手给抽了出来。 邹姨娘对上她的视线,脸上表情一空,心都跟着漏跳了一拍! 那一瞬,她觉得坐在自己跟前的,不是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而是一个在内宅养尊处优,积威已深的正房太太! 邹姨娘没由来得生出了些害怕。 徐宁盯着她,冷笑道:“亲近?且不说家学我进不进得去。姨娘就没想过,倘或叫人撞见我勾引男人,传出去了,我会如何?” 她眼神太冷,邹姨娘一时不适应,卡了一下:“能……能怎么样?无非是挨一顿骂罢了,他们张家还能赖掉不娶你过门吗?” “挨一顿骂?”徐宁扬起唇来冷笑一声,“陈家与大姐姐的亲事已经定了,明日就该来下聘定日子了。倘或我毁了名节,这整个晋国公府的名节也就毁了,大姐姐的亲事还能成?太太与父亲又会放过我?” “不是……”邹姨娘张了张嘴,欲辩解。 徐宁盯着她,冷冷打断道:“姨娘,你是想毁了我,还是想毁了整个晋国公府?!” 邹姨娘面容一白,倏地站了起来:“你……” 见她动怒了,徐宁却忽然收起冷脸,端起笑脸来:“姨娘不必替我担心,虽然我是庶出,但我还是晋国公府的三小姐,倘或不自轻自贱,还不至于沦落到给人做妾的地步!” 徐由俭虽没什么本事,但最要面子的,尽管晋国公府没落了,在他心里徐家在京城仍是有些地位的,若叫人知道他把女儿嫁出去做妾了,只怕从今往后都不需要在权贵们跟前抬头了。 邹姨娘知道她在讽刺自己,一时又气又怒,偏又找不出辩驳的话来,正杵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时,陈妈妈打了帘子,回话道:“姑娘,霜降来了。” 徐宁站了起来,正要相迎,霜降已经走了进来,见了邹姨娘,便笑道:“邹姨娘也在呢?” 她走上前来,也没见礼,见邹姨娘红着眼,立即拉着人道:“哟,这是受了什么委屈?怎还把妆都哭花了!快,随我到老太太那里去,叫老太太给姨娘评评理!” 邹姨娘哪里敢去?忙用力将手抽出来,装也不装了,推说着“没事”就匆忙走了。 等人走没影了,徐宁一面让叨叨上茶来,一面又问道:“你怎么来了?可是祖母那边有什么事情?” 说着,她就紧张地要往老太太院里去。 霜降忙将她拉回来,笑道:“没什么事,是你家叨叨跑到老太太跟前去告状,说你挨邹姨娘欺负了,老太太就叫我过来看看。” 徐宁侧头看去,就见叨叨那丫头在门口对着邹姨娘离去的背影“呸”了一口。 第8章 笑话 徐宁一时哭笑不得。 叨叨跟她一块儿长大,瞧着憨憨的,却从来都知道的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也明白邹姨娘并不看重徐宁,还常常规劝她要有自己的主意,不必事事都听邹姨娘的。 可上一世的徐宁心里明白归明白,心里却期望邹姨娘能多看重她些,以至于说话行事都有些讨好邹姨娘的意思,为此做过不少违心的事。 如今徐宁有了徐老太太这个依靠,叨叨干脆不劝她了,一有事,就直接上老太太那里告状去,请老太太做主。 “祖母都知道了?”徐宁一面说,一面请霜降坐下。 霜降和白露是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在府里是有些地位的,从前在渝州也没少照顾徐宁,她们表面看着是主仆,其实徐宁是很敬重她们二人的。 霜降也不与徐宁客气,一径坐下,道:“老太太什么不知道?” 她顿了顿,又道:“姑娘虽是庶出,可到底是晋国公府的三小姐,又是在老太太跟前教养长大的,将来许什么人家,配什么婚,都有老太太替您打算,姑娘不必学那些眼皮子浅的。” 徐宁何尝听不出这是徐老太太借霜降的口来安她的心呢? 她笑了笑,道:“难为你方才替我说话,我都知道的。” 霜降就知她是听进去了,便不在多言,起身准备告辞。 徐宁叫住她,又喊来陈妈妈,让她去了内室端了一个小托盘出来递给霜降,道:“这里有两匹布,是刚回来时太太赏的,颜色好,却不衬我。我见你与白露常穿这个颜色的衣裳,很衬你们,你们拿去分了,做衣裳做鞋子都好。” 从前在渝州霜降与白露也没少得徐宁的好处,她也知道徐宁是什么意思,便没推辞,自然接下了。 徐宁又道:“这里头还有两卷佛经,是给祖母礼佛用的,劳烦姐姐替我转交给祖母。” “这我可不替你转交,”霜降将佛经拿出来还给徐宁,笑道,“姑娘要给自己去给,可别因回了京城,就远了老太太。” 徐宁没想到自己的小心思叫她看穿了。 她原本确实是有这个打算的,无他,只因当初她离开京城时,就让一些人心里不快了。如今回来了,只怕有些人要恨她恨到心里去了。 故而想着避开些麻烦,自己远了老太太,少些麻烦也是好的。 可她转念一想,又觉得没必要了,老太太愿意维护她是她的本事,凭什么要成全别人,委屈自己?真有麻烦,老太太会眼睁睁看着不为她做主的? 想通这一层,徐宁便将佛经拿了回来,打算晚些亲自给老太太送去。 送走霜降,徐宁又回了内室,打算将剩下的两卷佛经抄完。 这时,叨叨进来替她研磨,讨赏道:“姑娘,婢子聪不聪明?” 徐宁闻言一笑,拿了笔在她鼻尖点了一团墨:“就你聪明,敢与你姑娘耍心眼了。” 叨叨嘿嘿笑着在鼻尖上摸了满手的墨迹:“那婢子也有布吗?” 徐宁失笑摇头,亲自去衣柜里翻了早早就准备好的两套衣裳:“还是回来时太太赏的,颜色浅的你拿去,另一套颜色深些的替陈妈妈送去。若穿不得就拿去改改,银子陈妈妈收着的,问她拿。” 沈氏大方,或许也是为了向老太太示好,徐宁回来那日,她赏了徐宁两匹布两套衣裳,另外还有一套珠钗,珠钗徐宁自己留下了,剩下的全送了人。 徐宁对身边的人一向大方,尤其是叨叨和陈妈妈,就算手头不宽裕,也不会苛待了她们。 毕竟这两人,曾为她丢过命的,这些物质的东西,根本就不能弥补她心里的遗憾。 叨叨也不与她客气,笑嘻嘻道了一句“多谢姑娘”,就端着小托盘找陈妈妈去了。 过了片刻,陈妈妈就进来了,推辞着不肯要:“太太统共就赏了这几样,姑娘全送了人,回头太太问起来,可要如何回答?” “她这是做给祖母看的罢了,”徐宁笔没停,又道,“不过是吩咐下人一声,都没经她的手,送了些什么来,她也不知道,如何会问。” 她怕陈妈妈为难,又道:“祖母叫人给我做的衣裳我也穿不过来,这些搁着也是搁着,你且收下吧。” 陈妈妈见实在推脱不得了,这才放心收下。 “对了,陈妈妈,”徐宁歪了歪头,眼中带着些笑意:“绿水阁那边,你可有相熟的人?” 陈妈妈疑惑地看着她,虽不知她为何这样问,但还是道:“有个粗使婆子,与我是同乡。只说过两句话,并不相熟。” “这也够了。”徐宁招招手,叫她走近些,“劳你替我跑一趟,把方才邹姨娘同我说的那些话,当个笑话讲给她听,不要让旁人知道了。” 陈妈妈愣了一下:“姑娘这是何意?” 徐宁脸上笑容淡淡的:“你别管,照我说的去做就是了。” 陈妈妈深知她的脾性,知晓她不愿意说的事情,便是打破了砂锅,也问不出半句来。 “婢子去就是了,”陈妈妈叹口气,又提醒道,“姑娘可别做傻事。” 陈妈妈出去了,半个时辰后才回来,道是将话都传出去了。 徐宁这才放下心来,带着两卷佛经往老太太院里去了 * 次日,是陈家来徐家下聘的日子。 陈家祖籍江南,旁支从商,每年孝敬主家这边的银子不计其数,陈家祖父又曾立过大功,如今的陈国公又官至兵部尚书,不仅有权,还极为富有。 此次求娶徐家嫡长女徐琅的虽是陈国公府的嫡次子陈伯礼,但此人却是极有上进心的,才识远远超过了他大哥。 徐宁记得上一世,除去裴衍外,圣上最看重的便是他了,为人品行也不错,对徐琅也是极好的。 外人都说这门亲事是徐琅高攀,其实并不是,徐由俭官位虽低,但他太太沈氏的娘家在朝中却是极有地位的。 她两个哥哥虽不是京官,却也官至知府,父亲更是官至太傅,才学很让当今的敬重,徐琅是不是高攀那还真说不准。 徐宁在自己院里用过早膳,便要往老太太院里去,哪知才出房门,就让邹姨娘堵了。 第9章 区别 邹姨娘眼里挂着两汪春水,挤开陈妈妈和叨叨,上前来拉着徐宁:“今儿是大喜的日子,老太太都往前院去待客了,姑娘也随我一道过去瞧瞧吧。” 徐宁用那双像凤眼又像杏眼的眸子睨了邹姨娘一眼,心中冷笑。 她何尝不知邹姨娘的意思? 这人知道今日除了陈家的人要来外,张家的人也会一道过来,故而早早就买通了太太身边的人,打算借机将徐宁推出去好让张夫人相看,最好是与张夫人的独子、徐宁上一世的丈夫张沉云接触接触。 上一世徐宁受不了她的眼泪,听了话,照着她的安排做了,回头换来一顿嘲笑不说,还挨了太太和徐由俭的责罚。 如今徐宁又怎么可能让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她两眼一眨,那双明眸清澈干净,满脸都是听话懂事:“姨娘昨日与我宁儿说的,宁儿都记在心上的。” 邹姨娘闻言,双眼一亮,随即假惺惺关心道:“记下就好。你是娘生的,娘还能害你不成?” 她替自己美言,还不忘踩别人一脚:“老太太虽心疼你,可这府里说话做主的是你父亲,你父亲不允,她还能为了你一个庶出的孙女与你父亲翻脸吗?” 邹姨娘像是生怕徐宁忘了自己是庶出一样,无时无刻都要用话来提醒她。 从前徐宁不懂,对邹姨娘深信不疑,时常因自己是庶出而自卑,总刻意在意嫡庶之分,到了张家也改不了这毛病,但凡旁人提她一句,她就以为是在嘲笑她庶出的身份,不知惹来多少怨恨。 如今徐宁懂了,邹姨娘不是在提醒她,而是借此打压她罢了。 “姨娘说的是,”徐宁想起那些事来,心里越发冷了,脸上却恬淡乖巧,看不出半分来,“嫡庶有别,女儿若不自己努力,怎可能许到好亲事?” 邹姨娘忙亲昵地拉住她的手,柔柔道:“你放心,还有娘在,娘会帮你的。” 徐宁听她一声一声以“娘”自称,心中止不住冷笑,顿时失去了附和她的兴致。 她笑容一收,蓦地收出手来,冷淡地连敷衍都没了:“姨娘先过去,我过会儿就来。” 徐宁态度转变太快,邹姨娘虽起了疑,但又怕她过会儿反悔,安排好的一切打了水漂,根本不敢多言,忙答应一声,又反复提醒她别忘了之后,这才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陈妈妈跟叨叨连忙跟上徐宁。 叨叨那丫头龇牙咧嘴,气鼓鼓地才要说话,就让陈妈妈按住——这个时候,陈妈妈大约已经反应过来徐宁要做什么了。 她偏头担忧地看了徐宁一眼,见她神色阴郁,一时又是心疼又是担忧:“姑娘,邹姨娘是胡说八道的,您别信。老太太不是那样的人,不会不管您的。” 提起徐老太太来,徐宁神色稍霁,开口时却觉满嘴苦涩:“我没有信她的话,也没有怀疑祖母,只是忽然觉得,同样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她的心怎能偏得这样明显呢。” 陈妈妈心疼地看着她,却是不知该如何宽慰。 徐宁叫她陈妈妈,“妈”与“娘”原是没什么区别,可写作不同,读音不同,便是天差地别,她便是再心疼徐宁,也没办法成为邹姨娘。 陈妈妈什么也没说,只握住徐宁有些冰凉的手,渡给她一些温度。 说话间,到了徐老太太院里。 徐宁才要进去,就听身后有人甜甜地喊了一声:“三姐姐!” 她回头一瞧,便见一个身着十样锦罗裙的明艳少女款款向她走来,十样锦的颜色与少女格外搭,一时显得她十分活泼娇俏,配的发饰也是甜美俏皮,只瞧一眼就叫人觉得眼前一亮。 何况她才十三岁,小脸圆圆嫩嫩的,一双杏眼比邹姨娘还大,虽没有邹姨娘的温柔多情,但却带着独属于少女的天真懵懂,好似刚出生的小鹿,很难不叫人生出怜悯来。 但徐宁知道,这不过她的伪装罢了,真正的她,心里揣着的是“恶”。 等人到了跟前,徐宁神色微闪,重新挂上些客气地笑来:“五妹妹。” 正是晋国公府庶出的五小姐,徐妤。 五年前,在老国公的葬礼上,狠狠将徐宁推向老国公灵枢的人。 徐妤攀着她的手,亲昵地好似她们关系很好:“三姐姐回来这么些时日,怎么不去寻我和四姐姐玩?你是不知,你不在府里的这些日子,我有多想你!” 想她? 可能是想她有没有死在外头吧。 徐宁轻轻一笑,抽出手来,反客为主地攀住她的手臂,面上神情稳得滴水不漏:“我身上不大好,便没去叨扰你们,到昨个好得差不多了才往祖母院里去走动。” 徐妤眨眨眼,像是信了她的说辞,笑得又甜又乖:“那晚些时候,我们叫上四姐姐,到大姐姐那里去。” 徐宁笑而不语,既没答应,也没拒绝。 这时她们已经进了徐老太太的院子,霜降看见了她们,正迎上来时,徐宁忽听徐妤压低声音道:“你真不要脸!” 她声音很轻,除了徐宁,谁也没听见。 徐宁一顿,垂目扫了她一眼,不怎么意外的发现她脸上不见怨恨和厌烦,而是明晃晃地挂着得意和开心。 “我要告诉父亲,告诉太太,叫他们狠狠打你一顿!”徐妤甜甜笑道。 徐宁就知昨日她叫陈妈妈当笑话说出去的事情,传到了她想要传到的人耳里了。 她也笑了起来,抬手替徐妤扶正头上的发钗,轻轻道:“妹妹年纪也不小了,应当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你乖些,别给姐姐亲自教育你明白这个道理的机会。” 说罢,徐宁不等徐妤反应,径直抽出手,往霜降走了过去:“祖母呢?” 徐妤立在原地,盯着她远去背影,那双原本满是天真懵懂的眼里,只剩痛恨和厌恶:“等没了祖母庇护,我瞧你能得意到几时!” 边上伺候她的丫鬟,见她神色阴晴不定,怕她犯了失心疯,忙提醒她赶紧去给徐老太太请安。 徐妤这才收敛神色,往老太太屋里去了。 才进门,她就听徐老太太道:“今儿不过是陈家和你大姐姐订亲罢了,也不是什么大喜的日子,你就不必特地去露脸了,回去吧……” 第10章 赏赐 徐妤听了,立即进了屋去,带着些撒娇的口吻:“祖母,我陪您去吧。” 虽说都是自己的儿孙,徐老太太有什么赏赐时,从未厚此薄彼,但一碗水怎么可能端平? 她心里那一杆秤,免不得要往徐宁那边偏一偏的,对别人喜也好,厌也罢,都在心里,也不会在脸上表现出来,平平淡淡的,全凭旁人猜去。 如今见了徐妤,她也只是不亲不近地笑了一笑,自白露手里接过抹额,递与徐宁,让她帮自己戴上:“是妤丫头啊,今儿怎么得空来探望祖母了?” 徐妤见机行事,立即上前,不等徐宁反应,便一把将抹额抢了过去。 徐宁暗自皱了皱眉,却并未将抹额抢回来,只冷眼看着她又甜又讨好地撒着娇:“妤儿想祖母了就来了……我来为祖母戴吧……” 话音还未落下,就叫徐老太太按住了手。 徐老太太偏过头,脸上仍是慈爱的笑,但另一只手却不容置疑地将抹额拿了回来。 徐妤到底是年纪小,喜怒都不善隐藏,那抹刻意带着的甜笑,霎时就僵在了脸上。 “渝州雾大,有时候风也大,我刚到那里时,多有不适,总是头疼。”徐老太太像是没瞧见她的不自在,像上了年纪一样兀自念叨起来,“你三姐姐不知从哪里听了些老套的说辞,说是抹额能防风止头疼,便在私底下悄悄绣了这抹额来送与我。” 那抹额确实是徐宁亲手绣的。 她刚到渝州,远近无亲,唯有老太太,便多有讨好之意,总是处处留意,唯恐被她讨厌了去,为此花了不少心思。 那抹额也不是什么上好的料子,就是渝州自产的一种不大出名的锦,宝蓝的带子,中间配了一颗黑玛瑙——那颗玛瑙是她寻遍了渝州城才寻到的唯一一颗。 徐宁送给老太太时,只当做是一份心思,并没有期望老太太会喜欢,毕竟她是晋国公府的老夫人,见识了大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什么样的好东西没见过? 区区不大出名的锦缎,怎会入她的眼? 但叫徐宁如何也没想到的是,那抹额不仅入了老太太的眼,还时时佩戴着,除了亲近的白露和霜降,就只有她能替她戴上。 这已经不是偏爱,而是明晃晃的喜爱了。 所以方才徐宁才冷眼看着,并没有打算抢回来的意思,因她知道老太太不许旁人碰。 徐老太太将抹额重新递给徐宁,仍是笑得慈爱:“自此以后,我也只习惯让你三姐姐来替我戴,旁人替了她,我总不如意,头也疼,连白露霜降我也是不乐意的。” 说着,她又笑吟吟地看了眼神色僵硬地徐妤,道:“妤丫头这样懂事,应是不愿瞧见祖母为此头疼罢?”んttps:// 徐宁接了抹额,平静地重新为老太太戴上。 徐妤满脸苍白地立在那儿,好一会儿才轻轻应了一声“是”。 老太太满意了,抬手在抹额上按了一按,又与白露道:“我记得妆奁里还有一颗珠子?” “是。”白露撇了徐妤一眼,欠身道,“金的,渝州府夫人送您的贺礼。好几颗,走时送了渝州的哥儿姐儿了,还剩了一颗。” 徐老太太又道:“那颜色太艳,与我不配,你拿了来,送给妤丫头。” 白露应了一声,便去妆奁里将那颗金珠子寻了来,装在锦盒里,转交给了徐妤。 徐妤拿着锦盒,并未着急打开想看,而是先对徐宁笑了一笑。 她以为徐宁没有,老太太是看重她,才赏了她这珠子,故而十分得意。 徐宁对上她的视线,轻轻笑了笑,意味深长。 “妤儿谢过祖母。”徐妤欠身道谢。 徐老太太拉着她的手,看似亲昵:“你年纪小,又是最明艳动人的时候,你父亲偏爱你,哥哥姐姐又多让着你。你也懂事,不是那等恃宠而骄,不知尊卑礼数的人。” 徐妤眨眨眼,眼中全是被夸赞后藏不住的得意。 徐老太太看着她,又笑了一笑:“祖母将这珠子送你,是要告诉你,人总有一日是要长大的,万不可仗着一时年幼、宠爱便为所欲为,失了规律,忘了礼数!” 边上徐宁和白露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见了惊讶——皆没想到老太太竟会借此对徐妤说这样的话,亦或者是将话说给徐妤的生母、李姨娘听的。 徐妤不知有没有听出老太太话中的深意,忙欠身道谢,开开心心道:“祖母今日说的,妤儿都记着了。” 老太太闻言,便收回了手,又恢复了不亲不近的语气:“那就好。去吧,寻你姨娘去。” 徐妤早忘了此番来老太太院里的目的,顺着她的话一欠身,请礼退下了。 她刚走,太太沈氏就遣了人来,道是客人已经来了,请老太太过去。 徐宁想着徐老太太并不许她去,便要告退,谁知老太太忽然改了主意,道:“既是回来了,有些事情便是推不掉的。走吧,随祖母一道过去见见客,长长见识。” 徐宁闻言,并不问老太太为何改了主意,只应一声,扶着她出了门,往太太沈氏院里去了。 * 另一侧,徐妤拿着锦盒回了绿水阁,寻着李姨娘,正要将珠子拿给她看时,李姨娘就走过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你怎又回来了?”李姨娘急切道,“我不是叫你跟着老太太去见客吗?” 徐妤一脸茫然,过一会儿才想起来出门前,姨娘吩咐的事。 她不甚在意道:“姨娘放心,祖母也没让三姐姐去。” 李姨娘却是个谨慎的人,忙打发了人去打听消息,却得知徐宁并未回红霜阁,也没到徐琅那里去,而是跟着老太太到太太沈氏院里去了。 李姨娘顿时一脸着急,拉了徐妤就忘外在:“你这蠢丫头,旁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老太太心思那样深,如何看不出你的目的来?只怕那话也是故意说给你听的!” 徐妤信以为真,顿时着急起来,一面抱怨老太太说话不算数,一面又脚下生风,走得李姨娘还快,唯恐有什么好东西叫徐宁抢了去。 母女二人,皆将那珠子的事情忘在了脑后,只想着眼前的利益。 等她们过去,还未进院,远远的就见一个身着深色华服的妇人紧紧拉着徐宁的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道了一句:“……这丫头贴心懂事,我倒是喜欢的紧!” 第11章 巧遇 眼下拉着徐宁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几张沉云生母,张家的当家主母,上一世徐宁的婆婆。 她眼界甚高,但却意外的不在意嫡庶之分,只注重品行。 上一世徐宁因是庶出,又在庄子上长大,后来回来,邹姨娘又并不亲近她,只把她当做可利用的棋子,故而十分小心谨慎,注重细节。 嫁到张家后也是,因几次注意到了张夫人没有注意到的细节,帮了她的大忙,故而十分看重她。 尽管后来徐宁一直未曾生儿育女,尤其是当张夫人得知张沉云宠妾灭妻,亲手灌了她一碗堕胎药后,更是对她十分愧疚,越发瞧不上徐妤。 只可惜她命不好,后来娘家遭逢巨变,又因张沉云的不争气,被活活气死。 其实方才徐宁也没做什么,只不过是因为太太沈氏院里伺候的下人不知老太太的口味,送了一盏滚烫的茶来。 因有客人在,老太太没说什么,在手里端了一下,就借说话的功夫放了回去。 徐宁注意到后,又悄悄出去,重新泡了一盏来。 后来到了院子里看荷花,一众人都没注意到石凳凉,只有徐宁注意到,让仆人拿了垫子来铺上了。 除了老太太,其余人都没看见她的小动作,没想到张夫人却瞧见了,还忽然上前来拉着她的手,说了那样的话。 她拉着徐宁的手不肯松开,还与徐老太太半开玩笑道:“我听闻三姑娘是在老太太跟前长大的?老太太将她教养得这样好,将来莫不是许一个什么王公贵婿?” 边上沈氏听了,眉一挑,笑而不语地端过茶盏来遮住了眼底的不开心。 站在她身后的大姑娘徐琅掩唇低低笑了一声,四姑娘徐珠却是一声轻嗤,满是不屑,低声道:“一副做小伏低的姿态,瞧了就讨厌!” 徐琅听见了,没出声,暗中警告地瞪了她一眼。 徐珠不服气地扭开了头。 这时,又听陈国公夫人,徐琅的准婆婆张氏故意打趣道:“哪里用得着王公贵婿,你家里不就有个?我瞧他们两个年纪刚好,相配的很!” 张氏是张夫人大姑姐,张沉云大姑母,张夫人又跟沈氏有些交情,故而徐家和张家这门亲事请她做保媒。 徐老太太听了她们俩的话,笑而不语,只招招手将徐宁从张夫人身边叫到了跟前来,这才道:“这丫头心细,比我那俩丫头还会照顾人,离了她我只怕还不习惯的,便想将她多留两年,其他的事情不着急。” 这话是说给张夫人听的,也时说给沈氏和邹姨娘听的。 听懂的人都含笑不语。 张夫人却越看越欢喜,只当听不懂老太太的话,直言道:“那正好,等将来您有那个意思了,可得第一个支会我。不然,我可就要日日都来叨扰您的,不把您徐家的门槛踏烂了,我是绝不会走的!” 一时满座都笑了起来,真被逗笑了的,顺势而为,跟着附和的都有。 等笑够了,徐老太太便寻了借口,打发徐宁下去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邹姨娘就追了上来,不由分说的将她拉到了僻静之处:“我方才都打听清楚,那张家哥儿落了单,往你二哥住的方向去了,你赶紧过去!” 徐宁没动,一双清澈的眸子紧紧盯着邹姨娘,平静地问道:“姨娘要我不顾名声去勾引一个外男,究竟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二哥?” 邹姨娘一愣,随即猛地转开视线,根本不敢看她:“你、你想什么呢?我自然是为了你好的!跟、跟你二哥有什么关系?你、你别瞎想,娘还能害了你吗?” 只有在讨好徐宁,需要做些对徐停有利的事情时,她才会自称“娘”。 徐宁冷笑,在心底对问出这个愚蠢问题的自己狠狠抽了一巴掌。 她抽出手,冷淡地偏开头,淡漠道:“姨娘回去吧,我自己过去。” 说罢,头也不回的往邹姨娘期望的方向去了。 邹姨娘不敢跟过去,够着脖子盯着她离去的背影,仔细看了看,确定她是往自己说的那个方向去了之后,才稍稍放下心来,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她刚走,李姨娘就拽着徐妤出现了。 “你赶紧跟过去,若瞧见些不干不净地就叫人!”李姨娘绞着手绢,颇有些咬牙切齿地意思,“我倒要看看,出了这样的丑事,老太太还护不护得了她!” 徐妤把玩自己鬓边的小辫子,高傲地笑道:“她不就想攀张家这门亲吗?娘,你就看着吧,我不仅要她名声尽毁,这门亲还要她想攀攀不了!” 说罢,她将手中小辫子一甩,趾高气扬地就要顺着徐宁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李姨娘忽然瞧见什么,眼皮一跳,忙叫住她,将人拉回身边来左右看了看:“方才出门时,我替你配的那条帕子呢?” 徐妤在身上摸了摸,并未摸着什么帕子,又着急去追徐宁,便有些不耐道:“定是忘在屋里忘了拿……哎呀,你放开我,那小蹄子要不见了!” 说罢,急急忙忙地将人推开,就跑了。 李姨娘忧心忡忡地叫了她好几声,也没能将人留住。 * 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避免太多的人知道,徐妤追过去时,身旁连个丫鬟也没有。 但让徐妤追了一路,却连徐宁的一片衣角都没看见。 “不是说往二哥这边来了吗?怎么半个人也没有!”他咬牙跺脚,小声骂道,“真不要脸……” 还没骂完,她就听身后传来一道试探的声音:“姑娘,这可是你掉的东西?” 徐妤吓了一跳,倏地转头,就见一个约莫十六、七岁,身着兰苕箭袖,外搭一件草白圆领衫的少年公子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一方绣着绒花的鹅黄手帕——正是方才出门时,李姨娘为徐妤配的那条。 今日晋国公府除去陈家和张家外,便再无外客,徐妤又曾在暗处见过来提亲的陈伯礼一回,是认得他的,眼下这个人她却不认得。 她一面打量着,一面暗暗猜测他可能就是随张夫人一道过来的张家独子,张沉云,邹姨娘和徐宁都要攀附的对象! 徐妤还以为是碰不见人的,正打算不甘心地离去,谁曾想又这样巧遇上了。 她暗暗得意,刻意扬起那张娇艳白嫩地脸来,缓步上得前去,要将手帕自张沉云手里抽出来,轻轻道:“是我掉的,多谢你……” 话未说完,张沉云手一紧,倏地就将帕子从徐妤手里抽了回去。 他看着眼前人稚嫩白净的脸,压着心里的荡漾,戏谑笑道:“为了寻到这帕子的主人,我追了姑娘一路,姑娘只一句多谢就完了?” 第12章 撇清 张沉云这个人,从前就有些不为人知的癖好——只爱娇嫩,年纪比他小的! 若不是张夫人治家极严,后来徐宁又秉承了张夫人治家的态度,张沉云手上没权,拿她们没有办法,只怕他内宅后院里,可不止一两个姨娘这样简单。 至于外头有没有,那可就难说了。 而徐妤这样的年纪与姿色,恰好就是他最喜欢的。 徐宁站在极为隐蔽的角落里,冷眼瞧着院中那一逗一引的二人,有一瞬好似回到了张家,顿觉胃里泛起一阵恶心和痛恨来! 她避开视线,拿手帕在唇边一挡,忍着不适,拢着眉心同陈妈妈道:“之前让叨叨送去凌寒居的书落了一本,我得重新送去。你在这里确保人来了就走,我带叨叨先过去。” 陈妈妈什么都没问,只低低叹了口气,复又上前来替她理了理衣襟:“姑娘放心去吧,婢子在这里守着。” 徐宁点点头,也不做解释,领着叨叨从假山后穿过,走上回廊,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陈妈妈仍守在死角,本想看看人来没来,却不想一偏头就瞧见张沉云借机故意逗引徐妤捏住了手帕,他自己不仅不松手,反而用力一扯,连着手帕带着人,将徐妤扯了个趔趄,然后顺势将人抱住了。 陈妈妈:“……” 她好似被伤了眼,忙无言撇开头,只余一个情绪复杂的后脑勺。 徐妤多少是有些刻意在身上的,抓着手帕也不用力,只娇声道:“张公子,请你自重……” 嘴里说着自重,她却并不动手将人推开。 “你怎知我姓张?”温香软玉在怀,张沉云哪里还按捺得住,只心神荡漾地抬起徐妤的下巴来,凑近了道,“哦,我知道了,你模样生得这样好看,定是徐家的姑娘!是三姑娘?还是四姑娘……或者是五姑娘?” 徐妤半点也不挣扎,扬着头看他,杏眼轻轻一眨,纯良无害:“你若将帕子还了我,我就告诉你……” 张沉云被迷得三魂丢了七魄,手上刚要松开些力道,耳边就传来一声怒喝:“张沉云!” 那抱在一处的二人皆被吓了一跳,齐齐一哆嗦,同时松手,用力将对方推开了去。 紧跟着,张夫人便不顾形象地扑上前去,扬手便是一巴掌狠狠掴在了自家儿子脸上,不争气地痛骂道:“混账东西!” 鹅黄绣绒花的手帕没了支撑,轻轻飘飘地落了地,又让风一吹,恰好就落到了一双明茶褐绣鞋旁。 沈氏垂目一扫,仆人立即弯腰捡起来呈给了她。 不等她认出那是谁的东西,边上徐珠就按捺不住好奇探头来看了一眼。 她大大咧咧,口无遮拦惯了,当即嚷道:“这是五妹妹的东西,我见她用过!” 沈氏猛地扭头,瞪向了不远处满脸煞白的李姨娘,低声道:“住嘴!”衛鯹尛说 徐珠吓了一跳,躲到了徐琅身后去。 沈氏用力抓着徐琅的手,维持着最后一丝镇定,勉强笑道:“本想请二位到前边看荷花,不成想扫了两位的兴致,真是对不住,改日我再亲自登门给二位赔罪!” 张夫人知道自家儿子什么德行,根本不敢多言,嫌丢人似的扯着张沉云匆匆走了! 紧跟着张氏也告辞走了。 * 一刻钟后,徐家送完了客。 太太沈氏屋里,主位上坐着徐老太太,她手里仍旧拿着红玛瑙珠串,沉着脸不发一言,旁边是面容阴沉的徐由俭,沈氏在另一侧,徐琅徐珠站在她身后。 邹姨娘在更下首的位置,她一半的肚子装着疑惑,一半又装着幸灾乐祸。 徐妤跪在厅中央,止不住直哭。 徐由俭被她哭得不耐烦,一挥手,扫落手边的茶盏,骂道:“徐家丢了这样大的脸,你还有脸哭?眼下该哭的应该是我才对!” 徐妤好似被吓到了一样,哭得更凶了。 李姨娘同她跪在一处,见徐由俭动了肝火,忙将手帕一绞,端出一副楚楚可怜来:“不是的……不是这样的!老爷,妤儿一向乖巧懂事,是不懂这些的……定是、定是有人故意害她……” 徐老太太撩起眼皮来看了她一眼。 徐由俭叫她那副模样看得于心不忍,但当着老太太的面,又不好公然徇私,何况事关徐家其他姑娘的名声和陈家的亲事,他更加不好包庇李姨娘母女。 一时如同被架在火上,急得一点办法都没有。 沈氏撇他一眼,心中冷笑,便故意上前,出气似的扬手便是一巴掌狠狠掴在了李姨娘脸上! “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腿长在她自己身上,若非她自己愿意,还有人按着她往那姓张的怀里扑不成?!”沈氏由觉不够,又是一巴掌抽在了李姨娘脸上,“琅儿的婚事若因此没了,你瞧我如何收拾你!” 李姨娘被打得泪眼婆娑,趴在地上,可怜兮兮地叫了一声“老爷”。 徐由俭下意识就站了起来,要往李姨娘走去。 始终没发声的徐老太太只偏头睨了他一眼,他便步子一顿,心虚地坐了回去。 “父亲,女儿没有……女儿真的没有……”徐妤抽着气,哭道,“女儿、女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女儿是、是看见三姐姐往那边去了,是、是要去找三姐姐的……” 提到徐宁,沈氏多少有些顾忌,下意识看了徐老太太一眼。 老太太仍是没出声。 气氛霎时凝固了。 徐由俭觑了眼老太太的脸色,欲盖弥彰道:“这、这又关你三姐姐什么事儿!” 徐妤抽噎道:“三姐姐身边的陈妈妈说,邹姨娘知道张夫人母子今日要来,故意制造了机会,要三姐姐接近张公子……女儿担心三姐姐做了傻事,坏了名声,是要去阻止她的!” 她哭道:“父亲……女儿、女儿是被冤枉的!女儿没有做对不起徐家的事……” 两三句话的功夫,立即就颠倒了黑白,别人成了不知廉耻的那个,她自个倒是清清白白的了。 邹姨娘没想这火还能烧到她自己身上来,脸色一白,忙辩解道:“五姑娘,你说话可要凭良心!谁没瞧见是您同那张家哥儿抱在一处的?你少诬蔑人!” 徐妤并不看她,只看着徐由俭,哭道:“父亲,女儿没有诬蔑她……这话是三姐姐身边的陈妈妈传的,父亲若是不信,只管传陈妈妈来问个究竟便是!” 徐由俭有心包庇,却不敢擅自做主,起身看向徐老太太,小心翼翼道:“母亲……母亲您看,这事儿着实复杂,连宁丫头也牵扯了进来,要不……要不传了宁丫头来问问?” “不必了!” 众人闻声看去,就见徐宁拢着衣袖走进门来,看也不看其他人,只瞧着徐由俭,问道:“女儿自己来了,父亲要问什么?” 第13章 动怒 徐宁今儿穿的是一件棠梨立领长袄,外头搭一件素采披风,下面配一件与长袄同色的花鸟罗裙,沉稳端庄里又添了一分宁静素雅。 她进了门,并不见被诬蔑冤枉后,急于撇清自己的慌张,只平静地将众人一扫,便礼数周到的分别给老太太和沈氏见了礼——多少有些刻意无视徐由俭的意思。 徐由俭脸色不大好看,却又在对上徐宁的视线时,没由来地生出些心虚来。 他故意沉着脸,底气不足道:“家里因为你乱做一团,你倒好……” “因为我?”徐宁撇了眼跪在地上暗暗瞪她的徐妤,不怒反笑,“父亲,五妹妹犯了事,尚且可以用一句年纪小不辨是非,被人挑唆了含糊过去……难道您也年纪小,不辨是非了?” 徐由俭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他古怪地盯着徐宁,好似不认得她了一样。 因邹姨娘的刻意忽视,徐宁从出生到离开晋国公府又回来,徐由俭从未正视过这个排在中间的女儿。 只记得她小时候是不大爱说话的,瘦巴巴、小小的一团,总站在姐姐妹妹的后边,并不出众,也不爱表现,只有问及她时才会开口说话,瞧着呆呆愣愣的。 徐由俭不喜欢这样的小孩儿,便也有些刻意无视的意思。 可如今他看着徐宁,总觉得她跟记忆里那个瘦巴巴,呆愣愣的小孩儿相差甚远。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站在自己跟前的不是一个十五岁未出阁姑娘,而是一个掌家多年,集威严与权利于一身的正房太太! 见徐由俭被自己不重视的姑娘怼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沈氏莫名舒了一口气,连瞧徐宁的眼神也和善了些。 徐老太太招招手,将徐宁叫到了跟前去,故意问道:“你五妹妹方才说你姨娘撺掇你去攀扯张家哥儿,可是真的?” 徐宁站在老太太身旁,瞥了眼人群最末端的邹姨娘。 后者对上她的视线,白着脸欲哭将哭,一顿否认摇头,试图撇清自己。 徐宁早料到会是这样。 她收回视线来,如实道:“姨娘是说过这话……” 徐宁话还未说完,邹姨娘脸色一白,美目轻轻一眨,眼泪就滚了下来:“姑娘,我知道您怨我当初不留您……可老太太点名要您跟着,老爷都不能说什么,我一个妾室,还能违抗了老太太不成?” 她并不蠢,间接替自己辩解说徐宁都是胡说八道的同时,还不忘挑拨徐宁和老太太之间的关系。 同样是姨娘,出了事,李姨娘都知道替徐妤辩解,将罪名嫁祸给旁人。可邹姨娘却生怕自己被牵连,唯恐徐宁把这莫须有的罪名洗清了。 徐宁半点都不意外她会这样说——被当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利用了多回,她眼下也不觉伤心,只余一片麻木。 徐宁垂下眼,看着老太太继续说完刚才的话:“姨娘是说过这样的,当时陈妈妈和叨叨都听见了,后来霜降过来,祖母应也听她说过了,有祖母庇护,宁儿不至于做这样自毁身份的事。” 老太太分别撇了众人一眼,哼笑一声,与徐由俭道:“我都知道的事,老爷这会儿总该知道了?” 徐由俭一头冷汗,仍是有心庇护:“可妤丫头那样小,若不是有人故意哄骗,她哪里……” 话音未落,徐老太太蓦地将脸一沉,直接将手里拿着的红玛瑙珠串砸在了地上! 套珠子的绳子不堪重负,“啪”一声断开,红色的珠子噼里啪啦地散了一地。 徐由俭与众人慌忙跪下:“母亲息怒!” “还有两年便是论及婚嫁的年纪,还小什么小?!”徐老太太指着徐由俭,连连反问,“你耳聋眼瞎,听不见瞧不见,旁人莫非也是耳聋眼瞎,听不见瞧不见?!” 徐由俭忙道:“是是是,儿子耳聋,眼也瞎……母亲息怒,切莫因儿子动了肝火……” “你太太,张夫人陈夫人……满院子的人,几十双眼睛,哪一个没瞧见是你徐家的五姑娘同那张哥儿搂搂抱抱,脸挨着脸的?!”徐老太太气得要拿茶盏去砸徐由俭,却又忍住了,继续骂道,“竟敢说是被人哄骗了,谁哄的?谁骗的?是宁丫头,还是我?!”衛鯹尛说 徐由俭满头冷汗,话也不敢多说。 老太太吸一口气,又冷静下来,冷眼瞧着徐由俭问道:“陈夫人走时瞧着琅儿的眼神你可瞧见了?” 徐琅垂下头,遮着面容,却没能遮住悄悄攥紧的拳头。 徐由俭自是没瞧见的,他在前院陪客,出事后就被直接传了过来,事情还是在赶过来的路上,从下人嘴里听到的。 他不敢看徐琅,尴尬地支吾:“儿子、儿子……” “你眼里只有你那个姨娘和五姑娘的眼泪,哪里瞧得见这些?”徐老太太冷笑一声,“你既是要包庇,那我也随了你去……至于琅儿,宁儿和珠儿的将来,还嫁什么人?削了头发做姑子去,还落个干净!” 说罢,她起身就要带了徐宁离去。 徐由俭吓坏了,忙扑上去,跪在她跟前:“母亲!母亲您不能走……琅儿与陈家的亲事若是毁了,琅儿、琅儿这辈子就……母亲,琅儿是您看着长大的,您不能、您不能不管她呀!” 徐老太太冷眼看着他,嘲讽道:“我管?我怎么管?!您是晋国公,是徐家的老爷,主意大的很,我一个黄土埋了半截的老婆子,哪里敢管?” 徐由俭后知后觉的明白了,老太太这是在逼他处决徐妤和李姨娘! 他转头看向李姨娘和徐妤,两人皆是一脸泪水,不住摇头否认,哀求地看着他。 徐由俭于心不忍,可徐琅的亲事和徐家女儿的将来,都压在他肩上,他又不得不为此做出决定…… 他咬着牙:“来、来人……” 早早就侯在门外的婆子立即进了门来,等候吩咐。 徐由俭移开视线,根本不敢看李姨娘和徐妤的脸,艰难道:“绑、绑了她们……各、各杖责十……二十……押、押去祠堂,容后再定夺……” 第14章 紧扣 婆子都是沈氏屋里的人,闻言立即上前,押了徐妤和李姨娘就要往屋外拖!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李姨娘哭叫起来,“老爷、妤儿是被陷害的……是被三姑娘陷害的!老爷,您要为妤儿做主啊,老爷——” 徐妤见来真的,当即吓得满脸煞白,口不择言起来:“父亲……是三姐姐害的我!就是三姐姐害的我……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她迟迟才出现,定是因为心虚!” 徐宁偏头对上二人的视线,忽然嘴角一提,无声笑了起来。 李姨娘心里“咯噔”一声,还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见伺候沈氏的珍珠进了门来,回道:“老太太、老爷、太太,二哥儿身边的偶书来了,他说三姑娘是被冤枉的。” 沈氏听了,暗暗皱了皱眉,眼中似乎藏着些不喜。 徐由俭却一个头两个大:“这……这又与停儿有什么关系?” 徐老太太没说话,情绪拿捏得很稳,看不出半点端倪。 珍珠拿不定主意,悄悄看向了沈氏,见她轻轻点了下头,方才退身出去。 不一会儿,一个小厮就被领了进来,低眉顺目地往中间一跪,并不敢多看——正是徐停的帖身小厮,偶书。 徐老太太撇了他一眼,还是不说话,沈氏便问道:“你不在停哥儿跟前伺候,跑这里来做什么?” 偶书趴着回话道:“二哥儿听见这边吵,怕传出些不好的影响大姑娘的亲事,叫小的来回老爷、老太太、太太,事发时三姑娘在二哥儿屋里,并不知情,陈二公子也是知道的。” 屋里几人纷纷偏头看向徐宁,皆是一脸难以置信。 邹姨娘第一个发出疑问:“你、你怎会在停儿……停哥儿屋里?” “那我该在何处?”徐宁冷眼将她一撇,随即转身一拜,对徐由俭道,“从渝州回来前,女儿曾在祖父的书房里拿过几本书,想着二哥今年要参加科举,这些书或许与他有用,便带了回来,也请示了祖母。” 徐老太太点了点头,表示确有这么一件事。 徐宁继续道:“回来后我就病了,便让叨叨替我转交给了二哥。但叨叨粗心,遗漏了一本,方才见完客,从太太院里回去后我才发现,想着回来后还未认真与二哥打过招呼,便亲自送了去……” 去了才知陈伯礼在徐停屋里,有外男在,她不好进去,便让偶书去跟徐停说一声,她在小厅等着,打算等陈伯礼走了再去打招呼。 偶书支会徐停时也没避开陈伯礼,陈伯礼见人家妹妹来了,他也不好多待,才要告辞,张氏就派了人来找他,推说着有事,就急忙走了。 等徐停把人送到了院外,才知出了什么事。 他本来还想同徐宁一块儿过来看看,但徐宁却劝他说,太太不喜欢他同内宅的事扯上关系,让他在屋里温书,只当不知就行。 可后来徐停听闻徐妤诬蔑徐宁,要扯她下水,就有些坐不住了,但又怕沈氏不高兴,就只好打发了偶书过来。 而这一切,都在徐宁的算计之中,从当初在渝州带书,到早上徐妤靠近她时,借机拿走她的手帕,包括在张夫人跟前露脸,后又让叨叨冒充徐妤将帕子丢在张沉云的必经之路上,再到借邹姨娘的手故意引其他人过去“捉奸”。 看似水到渠成,其实一环扣着一环,巧妙精准。 徐由俭也终于“明白”,他想要庇护的人根本就不是无辜的,他一时又气又恼:“拖下去……都拖下去!” 李姨娘也明白了过来,可她才叫了一声“老爷”,沈氏一道眼神递过去,婆子就把她嘴给堵住了! 沈氏指着她,恨道:“你还敢叫屈?琅儿的亲事若叫你们毁了,我定扒了你们的皮!拖下去打……就在我院里打!” 婆子领命,立即将她们母女二人拖了下去…… 不一会儿,院中就传来一阵闷嚎——出了这样的事,徐由俭自己也嫌丢脸,根本不敢叫她们的声音传出去,即便是打,那也是堵住了嘴打! 徐由俭又心疼又无可奈何,想出去看看,却叫老太太一个眼神就钉在了原地不敢动了。 徐宁听着那些闷嚎,眉毛轻轻一挑,脸上却不见解气。 邹姨娘吓坏了,缩在地上,半句话都不敢说,即便她已经反映过来自己反叫徐宁利用,却连半个字也不敢质问。 徐珠紧紧抓着徐琅的手臂,白着脸躲在沈氏身后,而沈氏则是满脸解气! 一顿板子打完,李姨娘与徐妤已经没了半条命,二人疼出一身冷汗,好似刚自水里捞起来。 徐由俭心疼得不行,赶紧叫人搬来藤屉春凳,把人抬了下去,又着急忙慌的叫人去请大夫。 其余的事情他一概不管,只丢给了老太太和沈氏。文学一二 老太太原是要走的,沈氏又忙拦住她:“母亲!母亲留步……” 话落,她遣散了无关紧要的人,扶着老太太往内室去了。 徐宁没跟着,让人点了灯来,打算先将散了满地的红玛瑙珠子捡起来。 珠子散得满地都是,有些掉在了角落里不好捡,还得移动家具。 徐宁刚弯了腰要将掉在凳子另一侧的珠子捡起来时,就见一只手从她眼前晃过,先把珠子捡了起来。 徐宁抬头看去,徐琅便将方才捡起来的珠子递给了她:“我帮你。” 姐妹二人和一众仆人没花多少功夫就将珠子全部捡完了。 徐宁数了数,确定一颗没少之后,才用手帕包着帖身收起来。 “难怪祖母喜欢你,”徐琅在一旁看着,忽然道,“连这样的小事都要亲自做,哪怕是铁石心肠的人,也该被你暖化了。” 徐宁笑了笑,没接话。 她哪里敢与徐琅说,不是她非得亲自做,而是这府里只有老太太是她的依靠,她不得不小心谨慎。 徐宁转开话题:“大姐姐,若这次与陈家的亲事就这样没了,你怎么办?” 徐琅倒是看得开,闻言一笑,柔声道:“事情已经发生,我怨天尤人也无用,倒不如冷静些,先想想办法。若是还能成,是缘分。若是没成,也是缘分。” 徐宁看着她,轻轻一眨眼,道:“能成。” 徐琅笑道:“你怎么知道能成?” 徐宁认真道:“我有办法。” 第15章 办法 徐宁并未与徐琅明说,拉着她进了内室。 内室里,沈氏急得来回踱步,徐老太太倒是泰然自若,自顾自喝茶,颇有耐心,像是在等着什么似的。 沈氏见她这般,非但不曾跟着冷静下来,反而越发着急了。 她上前挨着老太太坐下:“母亲,我知道母亲与陈家老夫人是有些交情的。您、您就心疼心疼琅儿,亲自出面与老夫人说说情……琅儿与陈家这门亲若是毁了,她这辈子就毁了呀!” 她身体不好,与徐由俭成亲大半载才怀上徐琅,生下她后又产后出血,一直没能调理过来。好容易怀上徐珠,又在孕期动过怒,五个月了还险些落了胎,后来险险生下徐珠,大夫却告知她从今往后再难有孕。 她就这么两个姑娘,自是要多疼些的——尽管徐停抱养在她名下,她也用心教导,可到底不是从她自己肚里出来的,总觉得隔着一层,心理上并不亲近。 徐老太太听了,仍是老神在在的,并不接话。 沈氏兀自急了一会儿,见老太太不理她,只好病急乱投医:“若这样也不行,那不如就让那小蹄子同张家订了亲……反正、反正,琅儿这门亲事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般毁了!” 老太太撇了她一眼,要笑不笑:“你当张家是什么人家?这亲是你说想订就订的?” 虽说张夫人不在意嫡庶之分,但却是最注重品行的。尽管她很清楚自家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那般情况之下,徐妤若是无意,又怎会叫人撞见他们二人亲昵抱在一处的样子? 都是女人家,愿或不愿,难道还分辨不出来? 沈氏眼珠子一转,又想起一人来,忙道:“那不如……” “你想都不要想!”老太太睨了她一眼,冷笑道,“你打旁人的主意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只有宁丫头,你休想!” “可是……”沈氏急得站了起来,“琅儿也是您孙女,您、您不能厚此薄彼,只管这个,不管那个……” 徐老太太叫她这话气着了,脸色蓦地一沉,才要动怒,珍珠就低头领着徐琅徐宁进了内室来。 老太太瞧见徐宁,怒火不仅没消,连语气都带上了不快:“你们进来做什么?还不赶紧出去!” 珍珠顶着努力,怯道:“三、三姑娘说她有法子,保住大姑娘与陈家的亲事。”んttps:// 沈氏一喜,忙要上前拉住徐宁,就听老太太沉声道:“滚出去!” 徐琅还未见过老太太动怒发火,一时有些不敢违抗,才要退下,就见徐宁径直上前,对老太太拜了拜:“祖母……”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你连祖母的话也不听了?” “听的。”徐宁暗中拉住她的衣袖,轻轻晃了一晃,“只是我跟大姐姐都是徐家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替大姐姐想法子,也是替我自己做打算。” 沈氏连忙插话:“正是这个道理!” 徐琅暗中拉了她一把,用眼神示意她少在这个时候插话。 老太太还是有些不高兴,并未应承徐宁的话。 徐宁继续哄道:“祖母。宁儿是祖母养大的,是有分寸的,不会胡来。” “分寸?你有什么分寸?”老太太瞪向她,“今日这事,你以为…” 话未说完,老太太忽然想起来沈氏母女还在,便将原本的话咽了回去,只冷哼一声,转开了头。 徐宁眨眨眼,知道老太太这是松了口,便转头与沈氏道:“太太其实不用这般着急……” 不等她将话说完,沈氏就急道:“这还不急?你是不知张氏走时是用什么眼前瞧你大姐姐的!好似是你大姐姐做了什么不知廉耻的事一样,我当真是恨不能……” 徐琅忙拉住她,使眼色道:“母亲!您冷静些,先让三妹妹将话说完。” 见沈氏住了嘴,徐宁这才又继续道:“太太教导有方,大姐姐在京城是名声在外的,从之前媒人来徐家提亲就看得出来,不止陈家,其他世家大族也有不少人想与大姐姐结亲。” 沈氏还未明白徐宁的意思,又急道:“话是如此,可今日这事儿若传了出去,那些人哪里还敢……” 徐宁打断她后面的话:“不会传出去的。虽说是五妹妹做了错事,但归根结底张家哥儿也有不对,张夫人好面子,定也不愿同五妹妹攀亲,不会叫这件事传出去的。” 张夫人与张氏又是亲属关系,为了张家,张夫人肯定会与张氏打招呼,叫当时瞧见的人都闭嘴。 徐家自己的人更不会蠢到拿这件事去大肆宣扬,李姨娘和徐妤又被关进了祠堂,是没机会到处去说。 “真的?”沈氏看向老太太,有些不信。 老太太冷哼一声,不知在嗤谁。 “事关大姐姐的亲事,我不至于哄骗你。”徐宁道,“所以太太不必着急上陈家去说好话,不如以退为进。” 沈氏听得糊涂,忙问:“如何以退为进。” 徐宁没接话,看向了老太太。 老太太又哼了一声,语气间很是不快:“你主意大得很,瞧我做什么?我可没法子!” 徐宁蹲下来,讨好似的轻轻捶着她的腿:“祖母最是通透的,宁儿这些小把戏,祖母定是早就看穿了的。您就当不是为了宁儿,是为了大姐姐,帮帮宁儿吧。” 老太太瞪了她一眼,不理她,扶着霜降的手起身,丢下所有人,一径走了。 沈氏误会了,才要去追,就让徐宁叫住了。 徐宁起身道:“太太不必担心,祖母这是应了。” 沈氏一脸茫然:“应了?应什么了?我……” 徐琅打断她后面的话:“母亲,您别说了,三妹妹比我们都了解祖母,她说应了,那必然是应了的。” 沈氏将信将疑,可这府里又确实只有徐宁能说动老太太,忙问道:“那我跟你大姐姐需要做些什么?” 徐宁想了想,提醒道:“我听闻张夫人钟爱青瓷,越是小巧精致的她最为喜爱。太太若是有心,不妨找一找有没有这样的物件,明儿一早亲自送到祖母那里去。” 第16章 进退 次日一早,沈氏就自库房中挑了一件青瓷的茶具亲自送到了老太太屋里去。 话还没说两句,就让老太太打发了。 沈氏莫名其妙地来,又莫名其妙的回,刚以为老太太是不愿出面时,就听下人说老太太带着徐宁往张家去了。 “她带三丫头做什么?”沈氏莫名道。 珍珠帮她换上新茶,说着另一件事:“听老太太屋里的人说,昨个儿三姑娘刚回去,就被老太太叫到屋里罚了通站。等罚完了,三姑娘连膝盖都不能弯一下,好一阵才缓过来。” 沈氏奇了:“好好的,老太太罚她做什么?” 珍珠道:“老太太屋里的人嘴紧,问也问出来,只道是三姑娘说错了话,惹了老太太不痛快。太太,您说……会不会是跟五姑娘的事情有关?” 沈氏想错了,嗐道:“不可能!三丫头同那死蹄子最合不来,肯定比我们还巴不得她丢脸,怎会在老太太跟前给她求情?” 珍珠:“……” 她有时候觉得自家太太是个聪明稳重的,至少昨日发生那样的事,她还能在人前维持镇定。 可有时候珍珠又觉得自家太太脑子里缺些东西。 正说着,又有丫鬟来通传:“太太,三姑娘身边的陈妈妈有事找您。” 沈氏闻言,纳闷:“她来做什么?” 珍珠提醒道:“定是三姑娘留了什么话,让她转述给您听。” 沈氏想着,这次的事情徐宁也算帮了忙,她于情于理都要给几分面子,于是叫人带了陈妈妈进来。 陈妈妈进门,先见了礼,随后才道:“三姑娘让婢子同太太说,老爷心软,最是怜惜五姑娘和李姨娘。只怕这次五姑娘和李姨娘哭一哭,老爷又心软,事情就这样过去了。” “太太是当家主母,家中妾室犯了错,是有权教导的。何况陈家和张家还看着呢,太太还是早些拿个主意比较好。” 陈妈妈转述完徐宁的话,并不多留,忙告辞走了。 沈氏琢磨了一会儿这些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不能就此放过了那对母女,当即起身,急匆匆就往祠堂去了! * 此时,张家府外。 徐宁扶着老太太下马车时,瞧见正门处还停着一辆皂盖马车,那马车四角挂着的灯笼上分别写着一个“裴”字。 老太太见她愣着,拧眉道:“瞧什么呢?” “没什么。”徐宁收回视线来,扶着她的手跟着张家的下人从西侧门避开前院,直接进了张家内院。 重新跨进这道门,徐宁心中百感交集。 她以为自己多少会带这些不平的怨恨,可意外的是她心中十分宁静。 她琢磨了一会儿宁静的来源,没摸着什么头绪,便试探着问领路的婆子:“张家今日有客人?” 那婆子客气道:“是老爷的客人。” 徐宁还想问一问,徐老太太就警告地撇了她一眼。 不一会儿,祖孙二人被领到了张夫人院中的客厅里去。 张夫人不在,说是张老夫人寻她有些事情,要过些时候才能回来。 张老夫人是不是寻她有事祖孙二人不知道,但都很清楚,张夫人这是要故意晾一晾她们的。 等一盏茶过了,徐宁才听院外传来一道笑声:“不好意思,来迟了来迟了……” 话音落下,张夫人就进了小厅来:“丫头该死,老太太同三姑娘来了,也不知早些支会我!竟晾着两位贵客,该死该死!” 她一面说一面玩笑,又见礼,叫人半点错处也挑不出来。 三人寒暄了半日,徐宁借机将那套茶具送了出去。 张夫人果然喜欢,又夸了她好一番话。 等丫鬟重新上了一回茶,徐老太太才道:“夫人应也猜到了,我今儿是为我家大姑娘和陈家二哥儿的事来的。” 张夫人忙赔罪道:“怪我怪我……是我教子无方,才出了这样的事!您放心,陈家那边,我定会与他们说清楚。” 说着,张夫人眼珠一转,又道:“您也知道,陈夫人与我是姑嫂关系,我的话她多少能听些。只是……” 她话音一转,目光落到了徐宁身上:“三姑娘我实在喜爱的紧,就是不知老太太愿不愿意割爱?” 徐宁其实有些想不明白。 上一世她对张夫人多少有些讨好的意思,对她对偏爱一些,属实正常。 可这一世,她什么都没做,张夫人对她不该是偏爱的。 那就只有一种可能,她担心徐家拿徐妤与张沉云的事情做文章,逼着张沉云娶徐妤,想着与其娶一个她瞧不顺眼的,往后家中闹腾,还不如娶一个顺眼的。 徐老太太活了一把年纪,哪里看不出来她这些心思。 她侧目撇了徐宁一眼,随即与张夫人笑道:“夫人误会了,老身此番前来,是想与夫人替我与陈夫人转告一声,我家大姑娘与陈二公子多少还差些缘分,不如……就算了吧。” 张夫人震惊了,不由瞪大了眼,错愕地看着她,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 徐老太太又笑道:“至于宁丫头,难为她入得了夫人的眼。只她年纪尚小,我还想留她两年再许人家。” 徐宁今年十五了,换到旁人家里,就算还未出嫁,也该是订了亲的,老太太这般说,无疑是婉拒罢了。 张夫人何尝听不出来? 但徐妤的事情始终是个隐患,若不解决干净,迟早要在这里栽个跟斗。 张夫人一生要强,自不能让隐患一直梗在心头。 可老太太却不给她机会,直言家里还有事,便带着徐宁告辞要走,任凭张夫人如何强留,也不能把她留住,眼睁睁瞧着她们走了。 等人走了,张夫人仔细将徐老太太的话一琢磨,越想越觉着并没有表面那般简单。 一时,她不知想通了什么,急道:“快去备马,我要去一趟陈家!” * 另一边,裴衍刚自张家出来,正好撞见徐家的马车从眼前驶过。 恰逢一阵风驶过,将车帘一角卷起来,堪堪露出车里人的半张脸来,隔着些距离,裴衍自然分辨不出那是谁,何况还只露了半张脸。 但不知为何,他脑中却瞬间晃了过了半月前在未名寺遇险时,迷迷糊糊中瞧见的那道人影。 他将手往衣袖里一探,不知摸着了什么,拧起眉来,陷入了沉思。 边上仆人见他愣着不走,以为他又着了什么魔,疑惑地喊了他一声:“大人?” 裴衍收回神来,半句话也不曾解释,直接上了马车,沉声吩咐:“进宫。” 第17章 出事 裴衍在宫里待了一刻钟,离开时,神色不大好。 随行的小厮不敢多问,旁敲侧击:“大人,是去吏部衙门,还是……” 裴衍撩了车帘钻进去,声音微沉:“回府。” 小厮也是跟了他多年的人,一听这语气,便知在宫中的那一刻钟里,定是发生了什么违背他意愿的事。 他不敢多言,忙吩咐了车夫回宁国公府。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在宁国公府跟前停下了。 裴衍下了马车,并不往门内去,而是忽然在府门前的台阶上站定,两手揣在衣袖里,仰头看着匾上“宁国公府”四个字。 鎏金的字体,龙飞凤舞,可见当时题字的人有多张狂。 裴衍身上穿的还是绯红的朝服,他站在那儿,看着那几个字,眼底神色晦暗不明,那张总是不近人情,清冷孤傲,叫人猜不透想法的脸上,情绪有一瞬间被割裂开来,堪堪露出了一点悲哀和怜悯时,他神色忽地一收,又恢复成了一贯的冷漠。 “大人?”小厮不明所以地叫了他一声。 裴衍收回神来,迈着沉稳地步子继续拾阶而上:“替我与母亲说一声,让他帮我备一份礼。” 小厮连忙跟上,问道:“何礼?” 正说着,主仆二人进了门,迎面又撞见国公爷身边的人要出门,裴衍又叫住他,问清了国公爷的位置,便脚步一转,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他不欲多言,只道:“你跟她说,提亲用的。” 裴衍说得平静,无论是语气和神情都淡得好似他方才只跟人说了一句“晚饭吃什么”的闲话。 小厮却当即愣在了原地,错愕地看着他家大人的背影一晃,被风卷起一片衣角来,然后衣角翩翩落下,人就消失在了回廊拐角。 小厮的神情如同见了鬼。 * 另外一边,徐宁刚随祖母回府,白露和陈妈妈就迎了上来。 还未到老太太院里,左右人多眼杂,白露便将声音压到了最低:“老太太,秦家出事了……” 老太太一惊,蓦地侧目,错愕地看了白露一眼。 徐宁在另一侧扶着老太太,闻言也有些意外地看了白露一眼。 秦家是除宁国公府与晋国公府、以及陈国公府后的又一世家,徐家的大太太秦氏曾经便是秦家的嫡女,是徐家大老爷徐应俭的正妻。 五年前徐家老国公病逝,徐应俭也跟着失足溺亡,留下秦氏与一对儿女,老太太对她们也颇为关照,但他们不知是为了自保还是心里有怨,并不与老太太亲近。 只有逢年过节,或是家中有大事时,秦氏才会带着这一对儿女们出现。 “好好的,出什么事了?”徐老太太紧紧抓着白露的手,问道,“他们母子三个呢?” 白露垂着眼,低声道:“听闻秦老太爷跟秦老爷昨个儿就下了狱,宫里一直按着消息不许通报。直到今儿……大约是巳初,才忽然传来消息,说秦老太爷在狱中自尽了……” 老太太吓了一跳,下意识抓住了徐宁的手。 徐宁微微皱眉,并未出声。 秦家出事,她是知道原因的,归根结底,还是秦老太爷刚愎自用,不知收敛,惹了上面那个人的猜忌和不快罢了。 他若聪明些,在当今登基时就交权隐退,而不是仗着自己是前朝功臣,对当今倚老卖老,甚至不将当今放在眼里,还私吞军款,也不会落个连累满门的下场! 上一世里,就徐宁所知,当今为了贤明,不让旁人说他容不下前朝“功臣”,以徇私枉法,刺杀朝廷命官为由只判了秦老太爷斩刑,秦家男丁流放,女眷为奴,但秦老太爷却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等等,刺杀朝廷命官? 徐宁脚步一顿,忽然想道:“莫非是裴衍?” 她突然停下,引得徐老太太疑惑,侧目来问:“怎么了?” “没事。”徐宁摇头,扶着老太太继续往院里去,又问白露,“那大伯母呢?” 白露叹了口气:“在老太太院里呢。” 连晨昏定省都不出现,只逢年过节才露面的人,突然出现在老太太院里,为的是什么,不言而喻。 徐老太太也叹了口气,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松了徐宁的手,道:“有白露和霜降在,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你回去吧。” 秦家的事情与徐宁并无关系,她也不想去老太太院里听一个上了年岁的妇人哭天喊地,便顺势答应了。 她站在原地,目送老太太一行人走远后,才转头问陈妈妈:“怎么样了?” 陈妈妈走近她,压低声音道:“姑娘走后,太太就去了祠堂,将李姨娘与五姑娘打了一顿,叫老爷瞧见了,他们俩吵了一顿,老爷动了恻隐之心,想大事化小。” “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徐宁右手搭着左手,轻轻一敲,又问道,“父亲人呢?” 陈妈妈道:“听说是在书房。” 徐由俭除了宠妾灭妻之外,在其他事情上一贯的没出息,秦家出事的消息传出来时,旁人还没怎么着,他倒是先吓坏了,在书房里窝了快两个时辰了。 秦氏为秦家的事,本想寻他帮忙,结果他躲在里面,话都不敢应一句。 徐宁过去时,他仍在里面没出来。 她深知徐由俭懦弱胆小的脾性,并不着急敲门进去,先叫下人去泡了一盏六安茶来。 随后她才端着茶,敲响门扉:“父亲,您开开门,女儿有事情与您说。” 屋里静悄悄的,半点声音也没有。 徐宁耐心等了一等,故意提高了声音:“父亲!秦家出了事,您管不着。五妹妹与李姨娘的事情您也不想管……” 话音未落,屋门忽然打开,徐由俭站在门内,神色惊慌地瞪着徐宁:“你小声些!是生怕这破烂事传不到别人的耳里去吗?!” 他既胆小,又要面子,丢了脸的事不许旁人说,只想拿被子一捂,当做什么也不曾发生。 徐宁双眼轻轻一眨,满脸极具欺骗性的纯真:“女儿泡了六安茶来,父亲可要尝尝?” 徐由俭阴沉着脸,盯着她看了许久,终究放了她进去。 徐宁走进去,刚将茶盏搁在案几上,就见徐由俭重新关上门,快步前来,咬牙切齿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第18章 彼道 徐宁并不说明自己的来意,她将茶盏递给徐由俭,忽然道:“父亲可有想过徐家的将来?” 徐由俭被她问得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 好一会儿他才神色凝重的在一旁坐下。 徐宁便知他是想过了。 于是顺水推舟在他下侧的位置上坐下,道:“秦家老太爷忽然出事,究竟是意外,还是蓄谋已久?女儿是内宅的人,愚笨的很,想不明白这些事,可父亲不同,应是比女儿想得明白的。” 尽管徐由俭在朝中并无实权,处在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也鲜少有近距离接触天子的机会,可徐宁提醒得这样明显,他也该听懂了。 果然,下一刻就见他脸色几变,最后面容一白,尽失血色。 徐宁冷冷看着,又转了话题:“今日女儿随祖母去了一趟张家,以退为进,先陈家一步提出了退亲。大姐姐名声在外,外祖父在朝中又颇有贤明,陈家断不会因此便真退了亲,明日定还会再来拜访的。” 徐由俭听了,稍稍安了些心。 随即他想起什么,侧目看向徐宁,冷嘲道:“此次你是立了功,是家里的功臣,人人都要夸你,谢你。如今同我说这个,还想讨什么赏?” 徐宁听了,心中冷笑。 到底是怎样长的人心和脑子,才能叫他对着自家姑娘说出这样冷嘲热讽的话来? 她一扯衣袖,不由自主拿出些上一世训话小辈的姿态来:“父亲不会以为,大姐姐的事情解决了,五妹妹和李姨娘就没事了吧?” 许是她态度从容,又包含了些讽刺在里边,还揭穿了徐由俭的小心思,一时叫他下不来台,只好故作镇定地冷哼了一声。 徐宁斜眼将他一撇,道:“父亲也该知道太太要强,眼里容不得沙子。父亲没个交代,她会善罢甘休?换言之,太太为了家宅安宁,忍了一时,沈家那边父亲又该如何交代?” 沈氏是沈家的嫡次女,被娇养惯了的,徐琅又深受沈老夫人的喜爱,若叫沈家那边的人知道徐由俭宠妾灭妻,险些害得徐琅险些丢了亲事,会这般轻易放了李姨娘和徐妤? 虽说徐家内宅的事,沈家不好插手,可若是在徐老太太的默许和沈氏的纵容之下,悄无声息地弄死一个侍妾还不简单? 提到沈家,徐由俭多少有些底气不足,梗着脖子怒道:“他们还敢在我徐家杀人不成?!” 徐宁笑道:“父亲也是内宅长大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您不会不知道吧?” 徐由俭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倏地一变,好似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凉水,瞬间浇灭了他那底气不足的怒火。 徐宁只当没瞧见,继续泼凉水:“何况如今还出了秦家这样的事,若有心人抓住这件事,借机参父亲一本,父亲可还能保住在朝中的地位?” 虽说徐老太爷和徐应俭一死,徐家就走了下坡路,再不如从前,但世家大族之间的关系盘根错节,秦家与徐家还有联姻,难保当今不会因此看不惯徐家,胡乱寻了借口,迁怒了徐家。 徐由俭要面子,又胆小怕死,哪里敢冒这个险? 他腾地站了起来,不敢迁怒别人,只好没用地瞪向了徐宁。 徐宁随他瞪,稳坐在椅子上,表情都未变一下。 不知为何,那一瞬间,徐由俭好似在她身上看见了徐老太太的影子。 并不是说徐宁同徐老太太相似,而是从她身上呈现出来的气度,像极了一个历经风霜,看穿太多事情后,归于平静的冷漠的旁观者。 徐由俭神色复杂,一时竟有些不敢真动怒。 过了一会儿,徐宁重新抬起头来,淡淡道:“父亲若还想要徐家的将来,儿女的前程,和保住五妹妹和李姨娘的性命,最好是将她们送出去避避风头。” 徐由俭没出声,颓废地跌坐回了椅上。 徐宁收回视线,理了理衣袖:“我记得祖父名下有一处庄子,离京城远,又僻静,是最适合疗养的。” 就是上一世她被送去的地方。 铺垫这么多,她可不是只为了让李姨娘和徐妤挨顿打就过去了。 该说的该做的,徐宁都说了做了,接下来就看徐由俭能不能拎清了——她并不担心徐由俭会拎不清,因为比起那对母女来,他更怕沈家和丢了在朝中的闲职。 于是她不在多言,起身走了。 * 晚些时候,徐宁就听闻徐由俭亲自将徐妤和李姨娘接回了绿水阁,就在众人以为他真要大事化小时,绿水阁忽然就闹了起来。 外人只听得徐妤和李姨娘又哭又喊的,闹腾了大半日,方才安静。 又过了片刻,绿水阁就来了人,说是徐妤想见一见徐宁。 而此时徐宁正将珠花往一把绣着“囍”字的团扇上粘,听了陈妈妈的汇报,头也未抬:“就说我病了,怕过给五妹妹,等她好些了,我再去瞧她。” 至于到时候人还在不在府里,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陈妈妈出去给下人回了话,那下人走后没多久,绿水阁就又闹了起来,听动静,大约是气得不轻。 徐宁倒是镇定,既不见开心,也不见不开心,与寻常没有半分区别。 只在珠花粘了一半时,忽然想起什么来,问道:“对了,大伯母娘家的事,祖母怎么说?” 老太太住的地方,离徐宁住的红霜阁还算近,但徐宁从徐由俭书房那边回来后,却是一点动静都没听见。 陈妈妈当时跟徐宁在一起,也不知道,倒是留在红霜阁的叨叨听见些动静。 她歪着头在一旁苦恼道:“大太太倒没怎么闹,那边一直安安静静的。婢子后来听老太太院里的人说,大太太想请老太太为秦家求情,老太太没应。” 老太太肯定不会应,徐家早没了徐老太爷在世时的光景了,秦家犯的又是大逆不道的事儿,圣旨都下了,求情的只怕还会将自己搭进去。 何况如今世家间都反应过来了圣上的真实用意,哪个不是瑟瑟发抖,明哲保身?谁敢不要命去的触圣上的霉头? 叨叨想了想,又道:“婢子还听说老太太要将大太太、晚姐儿和慕哥儿送到渝州去避避风头。” 徐宁手一顿,又问:“大伯母应了?” 叨叨摇头道:“老太太院里的人没说,只道大太太走的时候,脸色不大好看。” 第19章 提亲 上一世,徐宁与秦氏不曾有过交集。 她被匆匆接回,又匆匆出嫁,并不体面,府中没一个人待见她。 秦氏一个寡妇,为了儿女的将来,活得不比她更谨小慎微,秦家出事时,她或许也求过老太太,可那时的徐宁根本就无暇他顾。 如今想起来,她连秦氏这个人也没多少印象的,只记得后来徐由俭出了些事,在徐家岌岌可危时,她似乎忽然就改嫁了。 至于嫁给了谁,是什么身份,徐宁一概不知。 现在她忽然觉得,后来徐由俭出事,险些牵连徐家全族的事,或许与她脱不了干系。 徐宁放了手里的活,转头问道:“陈妈妈,你在府里的时间最长,可知大伯母的为人?” 陈妈妈想了想,道:“从前大太太是个和善的,在府里也最得人心,也敬重老太太,老太太也很喜爱她,甚至多过二太太。只是……” 徐宁连忙追问了一句:“只是什么?” “姑娘,婢子说句实话,”陈妈妈眉间多了些怜悯,叹道,“大老爷意外离去,老太太又去了渝州,二太太是什么性子,您也是知道的,妯娌间难保没什么矛盾。” “再则说,大太太还带着一双儿女,倘若受了委屈,只怕连个替她做主的人也没有。哪里又能说得准,这五年里,一个和善的人不会被磨得变了性呢?” 陈妈妈说话时,意有所指的味道特别浓,甚至还特地看了徐宁一眼。 徐宁心知她暗指自己从渝州回来后,说话做事变得与从前不一样了。 她也不解释为何,反正重新睁开时,她就已经不是从前的徐宁了。 “有道理。”徐宁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让叨叨将案上装着小饰品的锦盒拿来,“往后就劳烦陈妈妈帮我多看着大伯母些,秦家忽然出事,我怕她一时想不开,做了傻事。” 陈妈妈叹了口气,应声退下了。 * 次日,辰初。 徐宁在老太太院里用膳。 席间,老太太忽然道:“李姨娘和你五妹妹昨个儿闹什么?” 徐宁一顿,犹豫了一下还是搁了筷子:“听说是父亲要送她们出去避避风头。” 老太太抬眸,斜了她一眼,要笑不笑:“你父亲舍得?” 这满府上下,谁不知徐由俭最疼的就是李姨娘和徐妤?连徐琅和徐停都要往后排一排,徐珠虽也嫡女,可因性子太鲁莽,又有些傲,徐由俭多少有些不喜。 如今听闻他狠心要将李姨娘母女送走,谁听了不道一句意外? 徐宁重新拿了勺子,默默喝粥,并不接话。 老太太又道:“前儿我罚你时,同你说的话,可还记得?” 徐宁点了点头:“记得。您说我既还姓徐,那便是与徐家连在一起的,倘或其中一个姑娘的名声毁了,我也跟着会被牵连。但受了委屈也不是一味忍让,挨了打要还,受了气不能憋,不能让人以为我好欺负……可无论怎么做,也不能拿女儿家的名节做文章。” 徐老太太点头,认可她回答对了,又问道:“除此之外,我还与你说了什么?” 徐宁愣了一下,茫然地看过去,一时忘了回答。 老太太将她一撇,眼神清明,眸光柔和:“我是不是还与你说过,做事要稳,要沉得住气,不能让人猜透你的心思,也不能留下痕迹?” 徐宁垂下眼皮,轻轻点了点头。 “那你为何还要亲自去寻你父亲?”徐老太太问她。 徐宁就不回话了。 她借沈氏的手,让徐由俭撞见她痛打李姨娘和徐妤的场面,让他明白沈氏不会轻易放过她们。 却没有借沈氏给徐由俭传话,因她不放心沈氏会把她要表达的意思,原原本本的说给徐由俭听。 怕中间环节出了错,徐由俭于心不忍,留下李姨娘母女。 徐老太太却轻而易举地就看穿了她的小心思,又道:“做任何之前,你得把自己藏好,不能让人抓住你。你甚至可以利用身边一切于你有利的条件,包括我。” 徐宁倏地抬起头来,急忙辩解:“可是……” 老太太却没让她将话说完,而是说道:“人是有阶层的,什么事情利用什么样的人,为你做什么事,好的还是坏的,得靠你自己把握。” 徐宁忽然明白了老太太与她说这些话的意思,并非是她藏在别人身后,利用别人替她挡灾,而是让什么人做什么样的事,才能对她和帮她做事的人,都有利,或是无害。 她不得不感叹,虽然当初她在张家见识过不少内宅间的事,自己也不是什么善人。可对比起老太太来,她差得不是一星半点。 徐宁不由好奇,当初老太太嫁给徐老太爷时,在内宅里经历过怎样的事,才能活得如此通透。 正想着,不知何时出去的霜降又进了门来:“老太太,陈家和张家来人了……” “做什么来的?退亲还是定日子的?”徐老太太看了她一眼,“你怎这幅表情?可是还有什么事?” 霜降说话时,神色复杂,还暗中看了徐宁数眼,像是不知该不该开口的样子。 好一会儿她才道:“陈家是来定日子的……张家和裴家……是来提亲的……” 后面那句话她说得十分艰难,满是不确定和难以置信。 徐宁却听到“裴家”二字时,当场愣在了凳子上,脸上只余一片空白。 前儿还教导徐宁办事要稳的老太太更是撑了桌子直接就站起来,急急问:“裴家?哪个裴家?谁向谁提?” 霜降看了徐宁一眼,见她还愣着,便上前来扶了老太太一把:“太太的人说是宁国公夫人亲自来的……老太太,您还是亲自瞧瞧去吧!” 话音还未落下,外头又匆匆跑进来一人,气喘吁吁道:“老太太!张夫人和宁国公夫人一道往这边来了,说是要亲自拜会您!” 老太太的错愕只是一瞬,很快就又恢复了镇定。 她先吩咐白露让她将早膳都撤下去,随即才与站起身的徐宁道:“这会儿回红霜阁是来不及的,你到内室里避一避,我未叫你,便不要出来。” 徐宁闻言一顿,侧目往门口瞧了一眼,方才应声跟着伺候老太太的嬷嬷到内室去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张夫人与宁国公夫人就笑着进了屋来:“老太太……” 第20章 裴张 徐宁听见声儿,脚步一顿,停住了步子。 嬷嬷见她没跟上来,正回身要提醒她一句时,就被捂了嘴。 小厅里放了一张四季如春的雕刻座屏,徐宁捂着嬷嬷的嘴,站在座屏后边,透过屏风间相互连接的缝隙,瞧见了张夫人身旁一个身着孔雀绿立领上袄的妇人。んttps:// 那妇人盘着发,上袄外边套的是一件霜地披风,虽是笑着,可眉间却拢着一层忧色,话也比张夫人少,安静中多了些小心谨慎。 徐宁虽没见过她,但也能从她面容上推断出来,她就是裴衍的生母,宁国公夫人薛氏。 “多年不见,老太太可好?”薛氏上前,客气一笑,同老太太道,“听闻您回来时,便想来拜见您的,只家中事务繁多,一直到今儿才抽出空来,老太太可别怪我失礼才是。” 徐老太太忙让霜降和白露请她们入座,又上茶来:“夫人这说的是哪里话,你能来瞧我,我高兴还来不及……快请入座!” 说话间,三人入座,有的没的闲话一回,茶就喝了半盏,总算说到了正事上。 薛氏抿唇,谨慎笑道:“我儿裴衍,老太太可还记得?” “记得记得,”老太太脸上带着些高兴,夸赞道,“你和宁国公把他教养得好,又是个年少有为好孩子,将来定还有大出息的!可都还好?” 张夫人在一旁尴尬地笑了一笑。 张沉云不比裴衍小多少,可裴衍在张沉云这个年纪时,早就一次登科,并在吏部担了要职。 而张沉云呢,从前就只知吃酒会朋友!如今裴衍都是吏部尚书了,他还只知吃酒会朋友…… 张夫人一生要强,唯独在教养儿子这方面栽了跟斗! “都好都好,前儿圣上交代他的差事也办得漂漂亮亮的……”提起裴衍来,薛氏免不得要骄傲一番,语气里的小心谨慎都没了。 跟着她的老妈子怕她忘了正事,在她身后悄悄咳了一声。 薛氏脸色未僵,话音生硬地一转,忙道:“说来也是巧,您回京那日也正逢他办案回京,若非您出手相救,只怕那孩子早就……” 说罢,忧心地叹了口气。 徐老太太闻言,去端茶水的手一顿,当即想起了未名寺那夜的事。 当时她没能从徐宁嘴里问出来她救的是谁,如今自薛氏嘴里知道了答案,心中免不得要对徐宁的隐瞒生出些怒火来。 倒不是气她跑去救人,只气她揣着目的救人,将自己卷进了麻烦里。 但老太太涵养好,心中气归气,脸上还装着糊涂:“回京那日我也遇了贼,还是多亏了未名寺的住持师父相救,哪里又曾救过谁呢,夫人定是记错了。” 她原是想借机装做不知,打发了薛氏,谁想伺候薛氏的老妈子忽然道:“夫人,您记错了,衍哥儿说救他的不是老太太,是与老太太随行的徐三姑娘。” “是了是了……瞧我这记性!”薛氏连忙改口,恍然道,“三姑娘闺名可是一个宁字?她可在?老太太您可得将她叫来,我是要当面好好谢她一谢的!” 老太太心生不悦,暗中瞪了薛氏的老妈子一眼。 躲在屏风后边的徐宁见了老太太的态度,暗道不好,只怕等会儿又得挨罚。 她原以为救裴衍的事,自己不提,就没人知道。 毕竟上一世,裴衍猜出救他的人是谁之后,也只是暗中差人将手帕还给了她,之后一直到她病逝之前,他们二人都不曾有过任何交集。 哪里想到了这一世,他竟还来提亲了! 徐宁不知这尚书大人吃错了什么药,放着王公贵族家的姑娘不要,来向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女提什么亲?还将她隐瞒祖母的事情给捅出来! 一时,她找不到怨怪的对象,只好在心里埋怨裴衍不按章程行事! 徐宁暗暗咬牙,正想着等会儿如何同老太太狡辩……不是,解释时,就听张夫人不动声色地抢了话头:“夫人这道谢的排场似乎大了些,可别把人吓着了才是。” 薛氏收住笑,看了她一眼。 张夫人并不理她,晃着手里的团扇,转头又对徐老太太道:“老太太,我这来了两三回,就不与您兜圈子了。” 老太太听了这话,脸上虽带着笑,客客气气的,可神情却是疏离的。 她还没接话,张夫人又自顾自道:“宁丫头懂事心细,我实在是喜爱的紧,我又与她投缘,今儿来便是向您提亲的,您可得将她许给我做儿媳的!” 薛氏闻言,又看了她一眼,虽没言语,脸上挂着的笑容却淡了。 老太太笑了一笑,正要开口,张夫人又截话道:“我知道她是您教养大的,舍不得她,可姑娘大了,总要许人家的。一日两日还好,时间长了,年纪越发大了,只怕还要留出怨恨来……您要实在不舍,咱们两家今儿就先将生辰八字一合,定了日子,回头到了时间,再十里红妆,八抬大轿,且不正好?” 几次三番被抢话,老太太也不生气,仍是笑道:“你瞧得上她,是那丫头的福气。只是那丫头性子不好,被我养娇了,配不上沉云那孩子……哦,我倒是想了起来,我有一好友,家中姑娘正好到了年纪,模样好,性子也好,夫人若有意,改日我引荐你们瞧瞧?” 这话已经不是婉拒,而是明着拒绝了。 换了人,都该明白老太太不愿同张家攀亲,要知难而退了。 偏偏张夫人并不知知难而退为何物,只当听不懂:“旁人的姑娘再好,那也是旁人,比不得宁丫头。何况您家大姑娘与陈家亲事也成了,咱们两家若成了,那也是亲上加亲的。” 这话是在提醒徐老太太,徐琅与陈家的亲事能成,是多亏了她,不然就凭徐妤做的那些事儿,若传了出去,别说徐琅,只怕徐家其他姑娘往后都不好许人家。 徐老太太听出弦外之音,笑而不语。 张夫人进退得当,又起身道:“老太太不妨再好好想想,不急这一时……时辰也不早了,叨扰这般久,我也该告辞了。” 说罢,一欠身,请了礼,带着仆人笑吟吟地走了。 第21章 莫名 薛氏小心谨慎,见老太太那疏离的神色,怕提了今日来拜访的目的,反而引来老太太的不快,便不打算再提。 何况昨日裴衍叫她来徐家提亲时,她心中就是不乐意的,尽管后来宁国公也劝她来,她这才来的,可到底是有些不甘愿的。 在她眼里,裴衍如今仕途正好,圣眷正浓,哪怕将来配的不是公主郡主一类的人物,那也该是书香门第家的正经嫡女才是,徐家算个什么? 尽管也是世家大族,可徐由俭在朝中不过六品小官,还是个闲职! 倘或求是个嫡女,薛氏心里还能好想些,偏裴衍指名要提是徐宁那个庶女! 她哪里甘愿? 本还担心徐老太太一口应了这门亲,谁成想中途杀出个张家来,既是如此薛氏就想顺水推辞,不着痕迹地推了,到时候裴衍也怨怪不到她头上来。 于是,薛氏根本不说提亲的事儿,顺着张夫人的话,也起身告辞走了。 出了院,她心里也好似落了一块大石头,晃着团扇高兴道:“衍哥儿呢?遣了人去支会他,叨扰这么久,该走了。” 跟着薛氏的老妈子应一声,又遣了小丫头去寻人。 * 裴衍今日也来了徐家,却并未拜访徐老太太,而是在徐停屋里。 论起来,裴衍还是徐由俭的顶头上司,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理由出现在徐家的,都该由徐由俭亲自招呼。 但裴大人性子独,不愿与人客套,胡乱寻了借口,也不管合不合适,便躲到了徐停屋里去。 二人相差了些年岁,又话不投机,一时谁也不曾开口,各自瞪眼。 徐停也并非什么嘴笨之人,与好友谈天说地时,车轱辘话也能说上一箩筐,哪怕是头一回见陈伯礼,二人也能聊起来。 可裴衍这样的,他还是头一回碰上,实在不知如何开口。 徐停暗暗看向裴衍,正打算以徐宁为切入点时,就见这位圣眷正浓的裴大人两手揣在衣袖里,抱着臂,冷着脸,瞪着虚空,光明正大地走神了。 徐停:“……” 他一时有些哭笑不得,正想随了他去,就听裴衍沉声道:“听闻府中设了家学?” 许是因为年纪轻轻就坐到了旁人想坐而坐不到的位置,常常遭人怀疑和轻视,裴衍便少说话,多做事,往往出其不意,反而还能镇住吏部那群妖魔鬼怪。 久而久之,他话便越来越少,脸上也越来越少有情绪,把稳重深沉放在表面,越发叫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有时候忽然开口,语气也冷冷的,常叫人觉得他不高兴。 徐停此时也被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回话道:“是。请的是白清仪先生。” 裴衍点点头,没接话。 正当徐停以为此话题结束了,又要冷场之时,他忽然又道:“不如玄真先生。” 他口里的玄真先生,叫常玄真,是大儒,在文坛上很有一番作为,想拜师的从皇宫排到城门口。 可他本人却不爱与人结交,丢下一切俗世烦恼,兀自跑到山里隐居去了,谁请都不出山。 徐停读过他的文章,也曾向往过,只没这个机会。 他哑然道:“是。只是玄真先生难请……” 话音还未落下,他就见裴衍侧目看了他一眼,少见情绪的脸上,忽然出现了一丝疑惑,像是在说“很难吗”? 徐停:“……” 这天儿聊不下去了。 好在这时寻裴衍回去的人来了。 他起身掸了掸衣摆,准备告辞,临了想起什么来,将一直揣在衣袖里锦盒拿出来搁在了小几上:“烦请替我转交。” 说罢,抬脚走了。 徐停顾不上要转交给谁的茫然,连忙跟上去相送。 等将人送出了门,瞧着裴家的马车走远了,徐停才重新回到屋里,拿了锦盒打开一看,见里面是一块叠起来的手帕,摆在最上边的正是绣了兰花的那一角和兰花旁边的小字——徐徐如风,空谷泠泠。 徐停想起此番裴衍登门的目的,瞬间明白这手帕是要转交给谁的。 他合上锦盒,沉默片刻,叫来帖身的小厮:“把这样东西拿给三姑娘,别给旁人,亲自交给她那个小丫头……还有,也别说是替人转交的,就说我给的。” 小厮答应一声,接了锦盒又要出去。 “等等……”徐停又叫住他,顾虑道,“还是别说我给的,若问起来,就说大姐姐给的。” 小厮看了眼他的脸色,状似无意道:“哥儿若是不放心,何不亲自送去?” “太太什么态度,你又不是不知?我何苦去惹人不快?”徐停苦笑一声,避开了小厮视线。 小厮见了,忙嬉笑打岔:“三姑娘同从前不同了,定能理解哥儿的。” 徐停默然,终是什么都未说,摆摆手叫他下去了。 小厮去了红霜阁,才知徐宁还在老太太那里没回来,正要走,就叫邹姨娘叫住了。 “你不在凌寒居伺候着二哥儿,跑这里来做什么?”邹姨娘撇见他手里的东西,又道,“手里拿的什么?拿给我瞧瞧。” 好歹是徐停和徐宁的生母,小厮也不愿得罪她,但徐停又交代过要亲自交给伺候徐宁的那个丫头…… 他眼珠一转,忙道:“我在前头碰上大姑娘了,是大姑娘要我转交给三姑娘的,不是二哥儿的……” 邹姨娘一抬下巴,边上一个老妈子便上前将锦盒自他手里抢了过来:“叫你拿来就拿来,啰嗦什么?” 邹姨娘拿了锦盒,并未着急打开,又对小厮笑道:“三姑娘还没回来,你在这里等着又不合适,且回去吧,回头三姑娘回来了,我替你转交。” 小厮怕徐停知道了挨罚,急道:“可是……” 邹姨娘笑吟吟地看了他一眼:“我是二哥儿和三姑娘的生母,还能诓骗你不成?” 东西已经被抢了,他又不好抢回来,没了法,他只好离去。衛鯹尛说 等人走远了,邹姨娘才打开锦盒瞧了一眼,见是手帕,心思一转,忽然问道:“他方才说是大姑娘叫她转交给三姑娘的?” 老妈子点了点头,装作不确定地回道:“好像是这么说的?” 邹姨娘合上锦盒,看着她冷笑一声:“你信吗?” 老妈子还没回话,她又笑了一声,自言自语一般:“我是不信的。” 第22章 不如 马车离开徐家时,薛氏瞧见张家的马车还在。 她撇了裴衍一眼,见他闭着眼,坐在外侧假寐。 分明自徐家离开后,关于提亲的事,他一句也不曾过问,薛氏却莫名心虚。 她看了眼身旁的老妈子,轻轻抬了抬下巴。 老妈子姓赵,是薛氏的陪嫁丫鬟,伺候了她多年,也算是看着裴衍长大的。 她忍不住想,薛氏与裴衍分明是母子,薛氏对这个独子却总有些畏惧讨好的意思,说句话还要借由旁人来提起话题。 对母子二人的相处方式,她多少有些无奈,在心中叹了口气,又无意道:“说来奇怪的很,张夫人在京城是出了名的强势,都道她对儿媳挑的很,竟没想到她看中了徐三姑娘。” “可不是。”薛氏清了清嗓子,故意道,“还非赖着徐老太太,要她把人许给她。那徐三姑娘一直养在渝州,又没什么名声,有什么好的?还不如那个嫡女……” 话音未落,她就见裴衍不知何时睁了眼,撩起眼皮来,淡漠地扫了她们主仆一眼。 薛氏心里一虚,忙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说着她见裴衍仍是冷冷淡淡的神情,也来了气,道:“我也不与你兜圈子了,今儿在老太太那儿我没提说亲的事儿。不管那三姑娘是美是丑,名声好不好,你们门第悬殊,她配不上裴家……” 裴衍将她一扫,忽然打断了她后面的话:“裴家是什么人家?” 他说话时,语气如常,脸上也没什么情绪,可薛氏却莫名觉得他这话里带着些讽刺。 “那自是清贵人家!”薛氏强硬道,“你父亲如今虽不如你祖父,可你是吏部尚书,天子伴读,圣眷正浓,他们徐家……” 裴衍淡漠地一闭眼,再一次打断薛氏的话:“还不如徐家。” 薛氏没听明白,还以为他是指裴家声望不如徐家,气得一梗,才拿了团扇要指他,就叫赵妈妈按住了手。 “太太,”赵妈妈给她使眼色,低声劝道,“这门亲事老爷也是同意的,哥儿也是自来就有主意,与徐家结亲,他们定是合计过的。何况……圣眷正浓,未必就是好事! 薛氏一愣,错愕地看了看赵妈妈,又看了看裴衍,好一会儿才结巴道:“这……这怎么就不是好事了……” “朝中的事,你我不懂,哥儿和老爷难道还不懂?”赵妈妈又道,“您快别问了,何不就听老爷和哥儿的呢?” 薛氏没出声,惶恐地看了裴衍一眼,却见他闭着眼,装着聋,好似什么都不曾听见。 置身事外,什么都懒得解释,任凭旁人揣测的模样,气得薛氏只想拿扇子打他! * 从老太太院里回去时,已是午后。 徐宁进了院,正打算去小睡片刻,陈妈妈就迎了上来,低声道:“邹姨娘在姑娘屋里呢。” “她来做什么?”徐宁皱了皱眉,压住了脸上的不耐烦。 自打徐妤和李姨娘挨了打,又即将被送走的消息传出来之后,邹姨娘像是怕被牵连一样,这两日连房门都没敢出。 徐宁还以为她是知道了教训,可如今看来,此人不仅没学会教训,还没死心。 陈妈妈低声道:“说是来给您送东西的?” “东西?” 徐宁才想问是什么东西,屋里就传来了邹姨娘的声音:“三姑娘回来了……” 话音落下,人也迎了出来,满脸温柔的笑意,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多母慈子孝。 徐宁不动声色地将眉一皱,打发了陈妈妈和叨叨在门口守着,她则绕开邹姨娘进了屋。 “姨娘有事?”相比邹姨娘装出来的热忱,她就冷淡多了。 邹姨娘脸色僵了僵,随即上前来,语气哀婉:“姑娘这是什么话?姨娘只是想来瞧瞧你而已,你却这样嫌弃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那你要如何,去死吗?”徐宁冷眼看着她假哭,“这里就只有你我,你能不能别装了?” 邹姨娘绞着手帕,脸色几变。 好一会儿她才将哀婉凄苦的神色一收,理所当然道:“上一回是我对不住你,可你是从我肚里爬出来,我才是你娘!当娘的要你做什么,你且有不做的道理?!” 徐宁正要坐下,闻言一顿,侧目冷冷瞧着邹姨娘,并不接话。 邹姨娘被看得有些底气不足,但她会装。 她大剌剌坐下,冷笑着嘲讽道:“我说你怎么瞧不上张家,原是早就攀了高枝儿的!呸,一脸的狐媚样,也不知学了谁!” 徐宁笑了一声,扶着桌子坐下:“姨娘不是说我是自你肚里爬出来?你说呢?” 邹姨娘一噎,立即说不出话了。 徐宁将她一撇,冷冷道:“自己滚出去,别让我叫人来撵你!” 邹姨娘倏地站了起来,气得脸都绿了。 她咬着牙,狞笑一声:“你不是挺会在老太太跟前装乖的?我如今就去老太太跟前揭了你的真面目,瞧她还愿不愿意护你!”衛鯹尛说 说罢,她将手一抖,转身就要出去。 徐宁只觉眼前有什么东西晃了一下。 她先是一愣,随即站了起来,对外面的人道:“拦住她!” 在外面守着的陈妈妈和叨叨听见动静,立即将掀了帘子踏出一只脚来的邹姨娘架回了屋里。 徐宁走到三人跟前,抓住邹姨娘的手,将方才自她眼前晃过的东西拿了过来。 等她发现是自己当初塞在裴衍手里的那条手帕时,还愣了一下。 她转头问陈妈妈:“方才谁来过?” 陈妈妈道:“二哥儿身边的偶书来过。” 这下徐宁就什么都明白。 她也不见慌乱,还将手帕塞回了邹姨娘手里,一面坐回椅子上,一面道:“姨娘要去祖母跟前说嘴,那便去吧……叨叨,好好送一送姨娘。” 叨叨不明所以,但听徐宁的话,闻言立即瞪向邹姨娘,要推她出去。 邹姨娘见她那神色,却是疑惑起来。 她也不是真要去老太太跟前说徐宁一些什么,只是试探罢了,想知道这手帕究竟是谁送给徐宁的。 如果是裴衍,那是正好的…… 可如今她看着徐宁的神色,又不确定起来。 徐宁见她不动,又故意拿话激她:“姨娘怎么不去?若是裴家那小公爷送的,你不正好可以利用此事攀上裴家,拿我替二哥铺路了?” 第23章 绳子 刚出了徐妤和李姨娘的事,徐宁知道邹姨娘还是有些忌惮的。 她下巴轻轻一抬,撇了邹姨娘一眼。 陈妈妈便会意,上了前去,将手帕自她手里抽出来,还给了徐宁。 “无论是张家还是裴家,我劝姨娘都不要妄想的好。”徐宁手指自那行小字上抚过,漠然道,“一来祖母不会同意,二来裴家……” 她嘴唇动了动,有个词语差点脱口而出时,她忽然又咬住舌尖,将原本的话咽了回去,重新带着些不甚在意的口吻道:“裴家且是我能高攀的?” 徐宁摆摆手,不欲多言,让叨叨和陈妈妈撵了邹姨娘出去。 * 晚膳前,徐宁让叨叨将簪花绣“囍”字的团扇用锦盒装好,去了一趟徐琅屋里。 陈家与徐琅的亲事定在了年底,腊月十五。 虽说前日才出了徐妤的事,叫陈夫人张氏看徐琅的眼神不大友好,但陈家那边下的聘仍是十分丰厚,礼单足足有好几页。 午前陈家走时,沈氏拿着礼单去寻过徐老太太,询问徐琅陪嫁的事,徐宁正好也在,有幸看了一眼那礼单,可谓是叹为观止。 到徐琅院里时,徐珠也在,姐妹二人不知说过什么话,脸上都挂着忧色。 “今儿是大姐姐大喜的日子,应该高兴才是,怎这样的神情?”徐宁见了礼,让叨叨将礼盒转交给徐琅。 徐琅亲手接了,又打开看了一看,方才交给丫头收起来:“妹妹有心了。” 她请徐宁坐下,又见徐珠将团扇一晃,哼道:“比起你的事来,大姐姐这又算什么?恭喜啊三姐姐,双喜临门呢!” 她说得阴阳怪气,满脸的不高兴,像是在怪徐宁抢了徐琅的风头。 徐宁笑了一笑,并不与她计较。 徐珠虽傲气,瞧不上庶出,但比起只会在背后捅刀子的徐妤和李姨娘来,直来直往的她要可爱多了。 何况她与徐琅姐妹情深,事事以徐琅优先的性子也让徐宁有些羡慕。 她与徐停虽是一母同胞,但因徐停抱养在太太名下,二人并不亲近,平时都避得远远的,就算遇见了,也不过是点头致意。 所以,哪怕徐珠每次见了她都要阴阳怪气一番,她多一笑置之,并不生气。 徐宁转头才要同徐琅赔礼,就听她呵斥了徐珠一声,道:“还不闭嘴?都没影儿的事儿,喜什么?” 徐珠没接话,不高兴的地扭开了头去。 徐琅又回头拉着徐宁的手,赔礼道:“她就这性子,说话没遮拦,你别与她计较。往后我出嫁了,就剩你们姐妹二人相互扶持了,可别让那些真正有二心的人挑拨了才是。” “谁有二心?”徐珠嘀咕道,“有二心的人在你跟前坐着呢!” 徐琅听见了,又啐她一口:“说你脑子简单,你还上赶着承认!都叫那母女二人穿了几回小鞋了,还记不住教训?” 徐珠就不说话了,底气不足地哼了一声。 徐宁见了,便转了话题:“方才大姐姐与四妹妹说什么?我瞧着姐姐好像不大高兴?” 徐琅没说话,拧着眉摇头叹了口气。 “还能是为什么,自是陈家的事。”徐珠又不记气,扭回头来,“都怪徐妤那狐媚子!全是因为她,陈家才轻看了大姐姐!” 徐宁仔细一听,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 虽说陈家下的礼仍是丰厚,但同当初那位嫡长子娶亲时下的聘礼比起来,仍是要差许多的。 那时似乎还在京城传了好一阵,都道陈家出手阔绰,是因张氏极其喜爱嫡长子,这才十分看重嫡长媳。 而那位嫡长媳似乎还是张氏的娘家侄女。 徐宁宽慰道:“大姐姐倒不必为这样事忧心,两份礼虽不同,可见陈家大哥儿和二哥儿也是不同的。” 在徐琅疑惑的神情里,她又道:“我听闻陈家二哥儿待人和气,在京中比他大哥还要有名望,将来定是比他大哥还要极有出息的。” 毕竟往后他入了仕,可是继裴衍后,最得圣宠的人。 民间还有不少以他们三人为原型的话本子,徐宁闲着时翻看过不少,以至于有一阵,她一度无法直视陈伯礼。 逢年过节都不敢去陈家拜访徐琅,唯恐碰上了,露出了什么异样的眼神来。 “我听闻陈家那位大奶奶性子强势,并非什么好相与之人。”徐琅忧心道,“陈夫人又极喜爱她,还将管家的权给了她,倘或将来我与她生了什么矛盾……” 不等她将话说完,徐宁就在她手背上轻轻一拍,宽慰道:“大姐姐,虽你之前说与陈家结亲是为了徐家和沈家,可真正过日子的是与你大姐夫,你与大姐夫感情好,大姐夫事事都向着你才是好的。” “再则说,你是徐家和沈家的女儿,受了委屈有两家人为你做主呢。”她又道,“何况咱们两家也都是人丁兴旺的,自小什么把戏手段没见过?你别怕,还有我们呢。” 徐珠也道:“就是,陈家若是敢欺负你,我定上他们家里去,闹他们一个鸡飞狗跳,看他们往后还敢不敢闹你!” 被二人这样一说,徐琅稍稍放了心。 她见时辰不早了,又留了她们在屋里一道用晚饭。 到了晚上她仍不许徐宁和徐珠回去,三人歇在一处,说了好些话,一直到半夜,嬷嬷催了好几回,方才睡下。 徐宁知道,徐琅是借机拉近她与徐珠的关系。 徐珠性子直,弯弯绕绕的事情她不会,也不懂,常常叫李姨娘和徐妤利用,不知吃过多少暗亏。 徐琅是怕自己出嫁后,回头那母女二人又拿她做文章,回头身边没个帮衬的人。衛鯹尛说 徐宁正好也有自己的打算,便未拆穿她的小心思,顺水推舟,哄了徐珠高兴。 次日一早,姐妹三人一道去给老太太请了安,陪她说了些话,正要告辞时,前院就传了话来,道是裴家请了媒人来说亲,请老太太过去。 因那媒人似乎还是宫里的人。 徐宁听说后,越发纳闷了,暗道裴衍定是吃错了药。 他们本该是没有任何交集的,但眼下却像是被一根瞧不见的绳子绑了起来,被迫有了交集…… 第24章 婉言 送走裴家的媒人时,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霜降和白露搀扶着老太太准备回去,见她脸上少见的挂着些忧色。 二人对视一眼,由霜降试探着问道:“老太太是不想同意这门亲事?” “我看着像是不想同意的?”徐老太太看了她一眼,脸上神色虽仍是和蔼的,可眉间的忧色却不见化解。 “婢子虽愚笨,不懂这些,可也知道越高的门第,规矩才是越多的,”霜降想了想,认真道,“裴家看着像是那位小公爷说话做主,可婢子却听说,连裴夫人常常都要听那位裴老夫人的。” 老太太听着,并未打断,默许她继续说。 霜降得了默许,才又继续道:“婢子听闻那位老夫人到寺里礼佛去了,要下月才回来,谁知道她知不知晓这件事?又如何说得清楚,她知晓后,会不会同意呢?” 这话不知戳中了老太太什么心事,冷哼一声,少见的在背后议论起旁人来:“那老东西从前便是极势力的,眼高手低,宁儿若嫁了过去,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话说一半,她忽然又闭嘴了嘴。 白露同霜降又对视了一眼。 白露笑道:“老太太最是心疼三姑娘的,定是想为她寻一个知根知底的人家,又会疼人的好夫婿。” 霜降也跟着笑道:“是了。婢子瞧着三姑娘也没那攀附的心思,定也是明白老太太的打算。老太太要做什么,不妨放手去做便是,那小公爷的名声在外虽不好不坏,但定是个讲理的,便是拒了,想来也不会记气的。” 裴衍的名声,在京城确实是不好不坏的。 喜欢的他的人,夸他是青年才俊,年少有为;不喜欢他的,说他欺上媚下,是奸佞! 听说弹劾他的折子,能铺满当今办公的案几。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三人正说着,又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就听沈氏喊道:“母亲!母亲等等……” 徐老太太一回头,就见沈氏急急而来,衣裳头发都跑得有些乱了,仆人还被她远远的丢在身后。 老太太没动,等她跑近了才道:“早与你说过,一家主母要有一家主母的样子,慌慌张张的叫人瞧见了,你还如何御下?” 沈氏有求于人,乖乖站着听训。 这时,仆人也跟了上来,老太太给她留面,并不当着一众下人的面训话,淡淡道:“这么着急忙慌的,什么事?” 沈氏上前,替白露扶住老太太的手,试探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就是……儿媳想问一问母亲,三姑娘的亲事……您是如何打算的?” 老太太一眼就看穿她是什么心思,哼了一声,没接话。 沈氏一时尴尬不已,又瞧出她有些不大高兴,便不敢再继续问,安安静静扶着她回了院。 等进了屋,下了端了茶来,沈氏才借机给老太太奉茶的功夫,又问道:“母亲可是要应了裴家这门亲?” 老太太接过茶盏,吹去浮沫,浅呷一口,并未接话。 沈氏不尴不尬地扯了扯嘴角,又道:“裴家位高,徐家比不得。若应了这门亲,宁儿也算是高嫁,将来身份也就不一样了。只是……儿媳瞧着那裴衍冷冷淡淡,不像个会疼人的,只怕……三姑娘嫁过去,别受什么委屈才是……” 她每说一句话都要看一眼老太太的脸色,唯恐哪一句说错了,惹了老太太不快。 可老太太稳得好似没听见她的话一样,哪里是沈氏能看透的? “我知道你打什么主意,”老太太放了茶盏,轻嗤一声,“昨儿张家夫人走前,同你说过什么?” 小心思被拆穿,沈氏脸上有些挂不住,讪讪道:“说、说什么了?什么、什么也没说的……” 她一面说,一面背过太太,在一旁坐下,眼神都不敢往老太太那里瞟一下。 老太太哼道:“你不说我也知道,她定是以琅儿珠儿为筹码,许了你好处,要你将宁儿许给她。等你、你老爷,邹姨娘都同意了,我一个老婆子还能奈你们何?毕竟我不是你们老爷的生母,还能在这府里翻了天吗?” 她说得不在意,沈氏却吓坏了,忙站起来:“我……母、母亲这是哪里的话,儿媳、儿媳从未这样想呀……” “你有没有这样想,你自个心里清楚。”老太太要笑不笑地撇她一眼,“你去回了张家夫人,裴家的亲事我不同意……” 沈氏才将喜色挂在脸上,就听老太太又道:“他张家的亲事,我也不同意!” “母亲……” 沈氏急了,还要说话,老太太抬起头来一笑:“太太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语气柔和,态度却强硬。 沈氏有什么话也不敢说了,只好不情不愿地一欠身,退下了。 气走人了,老太太神色仍未变一下,重新端了茶盏来,镇定自若地喝下半盏,才招手叫来霜降:“去将三姑娘请来。” 不一会儿,徐宁就来了。 她知道老太太叫她来是做什么的,进了屋,见老太太闭着眼在念经,也不着急问,静静侯在一旁等着。 等老太太念完一轮了,她便端着温度刚好的茶水递了过去。 徐老太太接过来,抿了一口润润喉,方道:“坐吧。” 徐宁这才坐下。 “未名寺那夜的事,你为什么去救裴衍,又是如何得知他遇险的,我也不问了,我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老太太忽然说道。 徐宁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应道:“宁儿听祖母的。” 老太太点点头,又道:“之前张夫人向我提亲,我推说还想留你两年,那都是诓她的话。若真留你两年,只怕将来你得恨我。” 说话时,她脸上虽无玩笑之色,但徐宁知道她就是在与自己玩笑。 她笑了笑,主动道:“宁儿不是不知好歹的人,祖母替宁儿打算,宁儿便是一辈子只守着您,也是愿意的……”文学一二 她顿了顿,又道:“张家的亲事,祖母不若也帮宁儿推了吧。” 老太太挑了挑眉,像是没料到她会自己提起这事。 徐宁笑道:“张夫人虽好,可那张公子的性子……宁儿若嫁了这样的人,将来定是连相敬如宾也做不到的……倒不如让给稀罕这门亲事的人。” 若她再应了这门亲,只怕等不到成亲那日,就先要了张沉云的狗命! 我佛慈悲,杀人得偿命,要不得…… 第25章 一拒 未过几日,徐宁就听说徐老太太以八字不合为由,推了裴家和张家的这两门亲事。 一时之间,整个京城,几乎都在骂徐宁不知好歹。 徐宁浑然不在意,依旧该做什么做什么,心态稳如徐老太太。 这日,她将一封未署名的信装好封漆,又叫来陈妈妈道:“劳烦妈妈替我跑趟腿。” 她将信递过去,又道:“你出了门,悄悄到街上去寻个不认识的人,叫他帮忙将这封信送到梅雨巷,一个叫行云姑娘的手里。” 陈妈妈接了信,似乎是想问些什么。 徐宁瞧了出来,却不打算解释,催促道:“妈妈快些去吧。” 陈妈妈无法,刚拿着信出去,叨叨又另拿了一封信进来。 “姑娘,白露姐姐叫我将这封信给你。”叨叨两颊绯红,笑得有些不好意思,“说是渝州那边送来的,夹在了写给老太太的信里!” 徐宁接了信,见信封上行云流水地写着三妹妹亲启几个字。 叨叨悄悄看了看自家姑娘,见她拿着信封并未着急查看,神色也怪怪的,瞧着像是一言难尽。 “姑娘?”叨叨纳闷,不由叫了她一声。 徐宁回神来,走到案几旁,将信封压在一本书下,问道:“祖母可有叫白露带什么话?” 叨叨眨眨眼,不明所以:“她说全看姑娘的意思。” 徐宁好一会儿没声,半响才转过身来,又是一脸从容镇定,方才的一言难尽好似错觉。 “去帮我把幕篱拿来,我要去一趟书局。”她道,“快去,等会儿陈妈妈回来,又该念叨了。” 叨叨不明所以,但幸好脑子不大聪明,只知道唯徐宁是瞻,让她做什么就做什么,并不会多问,也不会多说。 不一会儿,主仆二人就穿戴整齐,便出了门。 她是提前与老太太和太太都报备过的,门房处的人并未阻拦。 京中最大的书局叫翰林书局,里面收录的书籍多而杂,大到王朝更迭,小到见不得光的秘闻,几乎都有。 但徐宁今日要去的,却不是翰林书局,而是一家藏在巷子深处的,名叫杂文的小书楼。 徐宁戴着幕篱,遮着全身,熟门熟路的进了小书楼,在老地方找到了两册封皮写着《论语》、《孟子》的书。 叨叨跟在她旁边,一目扫过去,见书架上全是这一类书,并不见多新鲜。 她一脸茫然:“我当姑娘跑这样远,是要买什么古籍呢……《论语》和《孟子》家里是有的呀。” 幕篱下边,徐宁脸红了一红。 好一会儿,她才咳嗽一声,欲盖弥彰道:“你不懂……” 她又催促了一声:“不要你管,付钱去。” 叨叨茫然去付了钱,又茫然地跟着徐宁上了马车,然后茫然地看着她拿了一块布,仔细将书包了起来,谨慎小心的模样,好似那书价值连城……んttps:// 难得出来一回,她们也不着急回去,便吩咐车夫又去了一趟蔬和斋:“老太太和太太都爱他们家的点心,大姐姐和四妹妹也喜欢。明儿李姨娘和徐妤也要走了,也送她们一份。” 到了地方,叨叨扶着徐宁下马车,闻言冷哼一声:“送她们做什么,上回她们可是想害姑娘呢!” 徐宁轻轻笑道:“毕竟这一走不定几时才能回来。往后再想吃京城的东西,就只能想了,多可怜。” 她嘴里说着可怜,语气间却满是嘲弄。 进了门,徐宁到角落里去坐下,叨叨去问老板点了要带走的点心后,又要了两碟蔬和斋刚出的新品替徐宁端了去。 她过去时,见徐宁将幕篱掀了一角,正翻了其中一本《论语》在看。 叨叨不疑有他,一面上前,一面将碟子放在徐宁跟前:“姑娘,别坐在这里看书,伤眼……” 话音未落下,徐宁仿佛做了贼,着急忙慌的合上了书,动作快得险些打翻了点心碟子。 她笑吟吟地转头看向叨叨:“你瞧见什么了?” 叨叨哪里敢说,忙扭开头道:“婢子眼小已瞎,什么都没瞧见。” 徐宁放心道:“那就好……我还不饿,吃不下这么多,这个你拿去吃。” 叨叨语带茫然地应了声“好”。 她不敢告诉徐宁,她方才其实已经看见了一行字,写着第一回:少年君臣初相见,琼林宴上暗交心。 叨叨满脑门疑惑,暗道:“《论语》写的是这个?” 在渝州时,徐宁也跟着姐姐妹妹们在家学里念书,叨叨给她当书童,是识字的。 “拒了且不正合你心意?”这时,门口忽然传来一道清脆的声音,“也不知大伯母是如何想的,竟瞧上了她。” 徐宁闻声一顿,随即按住了要回头的叨叨,又顺手将掀起来的幕篱放了下来。 叨叨不解其意,低低唤了一声“姑娘”。 徐宁摇摇头,没出声。 或许叨叨不知来的是谁,但徐宁是在清楚不过的——这说话的人便是化成了灰,只要一开口说话,她就听得出来是谁! 这时,又听得另一道声音道:“我早说了她配不上张家,母亲非是不听!如今害我丢了这样大的脸,连门也不敢出的!” 这下便是连叨叨也知道是谁了! 那二人一面说,一面寻了位置坐下。 “你别气,我请你吃梨花酥。”方才那清脆的声音继续道,“如今外面的人都在骂她不知好歹,你应该高兴才是……再则说,徐家早不如从前了,她嫁给你便是高攀,她眼瞎错过了这门亲事,迟早后悔的。” 另一道声音又道:“有什么高兴的?那些话都是我叫人传出去的……” 话未说完,他二人桌前光线一暗,一碟精致的点心就被放在了桌上,跟着又听人道:“张公子,这是我家姑娘送你的” 正是张沉云。 另一人则是他堂妹张娴。 张沉云是张夫人的独子,底下没个兄弟姐妹,同二房的张娴关系极好,闲时同进同出是常有的事儿。 张娴从前也没少给徐宁使绊子。 张沉云不认得叨叨,茫然地抬起头来看她:“你家姑娘是……” 叨叨冷眼将他一撇,忽然提高声音嗤道:“徐家拒亲,是你与我家姑娘无缘!你一个年华正好的男子,应好好念书考取功名,而不是只知吃花酒会朋友,诋毁人家姑娘的清誉!” 第26章 太闲 蔬和斋还有不少人在,闻听这话,懂的都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 张沉云好面子,分明他爱出入烟花之地在京城早不是什么秘密,偏他本人又怕被人说道,故而一时恼羞不已。 他拍案起身,面红耳赤地怒道:“你休得胡说八道!你……” “云哥!”张娴忙起身来,叫住张沉云,省得他一会儿失控,再做出打人的事来。 她转过身,隔着幕篱打量了叨叨一番,笑道:“你是徐三姑娘的人吧?你别生气,我替云哥给你赔罪……只是,你家三姑娘也是内宅的人,不知道的事还是不要胡说的好,仔细坏了自己的名声。” 言外之意是,徐宁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未出阁女子,竟知道吃花酒这样的事,可见她自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倘或叨叨顺着话就承认了,无疑是证实了张娴的话。 幸好叨叨脑子不好,听不懂张娴的弦外之音。 她只会捧一踩一:“满京城都知道的事,还需要胡说?姑娘同张公子同席而坐,不比我们这些外人清楚的?” 叨叨本意是说张沉云是不是爱吃花酒会朋友,张娴应该比旁人清楚。可落在了旁人耳里,那个同席而坐就显得格外暧昧了。 幕篱之下,张娴脸色几变。 她冷笑一声,才要说话,捧一踩一的叨叨又道:“张公子,我家姑娘说了,男人吃花酒会朋友没什么,毕竟谁都有三五知己好友。只您吃就吃,别吃醉了管不住嘴!实在不行,您学学裴尚书,少说话,多做事,考功名,别丢人!” 话落,她各自啐了张沉云和张娴一口,转头跑了。 被骂得连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张沉云顺着她的背影追过去,就见她跑到角落里,提着几袋东西,顺手将坐在那儿的一个人扶了起来。 那人戴着幕篱,又长又厚的纱帘将那人的面容和身姿全部遮住了,什么也瞧不见,只因顺着光,能隐隐约约瞧见一道纤细窈窕的身影。 但众人都知道,那就是刚拒了裴家和张家两门亲事的徐三姑娘。 闹了这么一通,三姑娘瞧都没瞧张沉云一眼,扶着丫鬟的手往蔬和斋外边走,步子轻松自然,端的是风轻云淡,镇定自若。 不巧的是,外边正好有人要进来,二人都没留意有人进或是有人出,立即就撞到了一处,随后反应过来,又各自后退一步。 徐宁没站稳,一个手抖,抱在怀里的书便脱了手,散落在了门口。 《论语》的封皮不小心摔开来,半隐半露的显出一个“恨”字。 空气突然安静。 徐宁眼皮一跳,隐隐听见有人吸了一口气。 她以为暗藏的玄机被人发现了,正思索是捡了书就跑,还是假装什么也不知,连夜买船票离开京城时,就觉光影一暗,有人弯下腰来,撩袖将那两本暗度陈仓的书捡了起来。 那人并未翻开,而是顺手将书皮归正,重新用布包起来,递了过来。 那手骨节分明,又长又白,像书生画过的梦中情人的手,白净修长。 徐宁愣了一下,瞧见他微微撩起来的衣袖里露出一截手腕来,腕骨内侧往下的地方有一颗小痣。 “小心。”那手的主人低声说, 徐宁忘了接书,茫茫然地抬起头来,隔着厚重的幕篱,瞧见了裴衍那张无欲无求,好似玉一样干净的脸。 叨叨见徐宁没动,低低咳了一声,忙接过书,道了谢,又扶着自家愣神的姑娘往旁边让了让:“公子请。”文学一二 她并不认得裴衍。 但裴衍却未进门,他收回手,依旧拢在衣袖里,目光一撇,将人都扫了个遍,方问:“方才在闹什么?” 张沉云下意识就站直了,那涨红的面皮之上,似乎带着些畏惧,连张娴都往丫鬟身后避了避。 叨叨不知他问的是谁,犹豫着该不该回答。 正尴尬着,就听有人叫了一声“裴兄”。 跟着,就见一个与裴衍差不多年岁的男子上前来,招呼道:“裴兄怎此处?正好,陈兄也在,聚聚?” “不了。”裴衍挡在门口,不进也不出,又问,“方才闹什么?” 那男子目光往徐宁主仆二人身上一撇,尴尬地嗐声道:“不是什么大事……”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又有声音笑道,“不过是张公子不甘被拒了婚,毁人家姑娘的清誉罢了。胡乱造谣两句,又没犯罪,算什么大事?” 说话的人站在楼梯上,是笑着的,语气也温温和和的,可这话怎么听怎么都叫人觉得阴阳怪气。 叨叨回头一看,立即睁大了眼,小声与徐宁道:“姑娘,是陈二公子。” 正是徐家的准姑爷,陈伯礼。 他方才在楼上就听见了张沉云那些话,本想出声制止的,但叫同行的友人按住了,道是张沉云的祖父是礼部尚书,下回科考由他主持,此时得罪了人不好。 陈伯礼有心维护徐家的人,奈何叫两个好友牵绊住了,一时没寻到机会。 如今裴衍忽然出现,他自觉这是个告状的好机会——他听闻裴家与张家有些姻亲,裴衍辈分似乎比张沉云要高? 果然,下一刻就见张沉云站得越发直溜了,嘴唇动了动,咬字不清地喊了一声:“舅舅……” 他其实并不想这么喊,只不过是想套一套近乎。 张沉云的二婶,也就是张娴生母,是裴家旁支的人,虽不亲,但二人的太祖父又确实是同一人。按年纪,裴衍又确实得叫张娴生母一声姐姐。 张沉云套近乎跟着张娴称呼,那裴衍确实是他舅舅。 而才知道这一层关系的徐宁,在幕篱之下,惊愕地睁大了眼。 众人以为以裴衍的性子并不会承认这个突然多出来的野外甥,哪里想他漠然一点头,竟是应了! 下一刻,又听裴衍淡淡道:“嘴太闲。” 他招招手,叫来蔬和斋的掌柜:“送些点心过去,糯米的,越多越好。” 张沉云地脸色变了。 裴衍吩咐完,又问掌柜要了外带的点心,临要走时,又想起什么来,叫来身边的人,冷冷吩咐:“盯着。” 言外之意是不吃完不许走。 第27章 盘算 张沉云不能吃糯米,一吃必积食,一积食必定上吐下泻。 裴衍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偏叫人送去的点心,全是糯米的。 尽管点心精致,做得很有食欲,可张沉云并不想碰,几次想走,都叫裴衍留下的人按回了椅子里。 裴衍的人长得讨喜,却比裴衍讨打,笑眯眯地按住他,明明瞧着没用多少力道,可他却连挣扎着站起来也不能。 张沉云面有菜色,看向对面的张娴,她戴着幕篱,瞧不见脸色,但她人被钉在凳子上,僵硬地坐着,一动不敢动。 裴衍的人并不动她,只沉默地往她身后一站,便能吓得人腿软,站也站不起来。 有的人想打圆场,可都被挡了回去。 “二位不急,我等也不急。”裴衍的人慢腾腾笑道,“我等比张公子还闲,您二位几时用完了,我等几时放了二位回去。” 他笑得越恭敬,越叫人觉得讨打。 张沉云脸色铁青,又无可奈何,最终自暴自弃地摔了筷子,直接上手抓了点心就往嘴里塞……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撑得爹娘不识,瘫在椅子里站也站不起来。 掌柜这才出来打圆场,说铺子里的糯米点心已经没了,裴衍的人才放过他二人,转身走了。 张沉云也想离开这是非之地,可刚撑了桌子站起来,面容一白,膝盖一软,直接跪倒在地,冷汗流了一脸,难受得想吐吐不出来…… 一时,他咬牙切齿地后悔起来。 后悔进了这铺子,又后悔叫人散出去的那些话轻了,他应该骂得再狠些! 掌柜生怕在自己铺里出了人命,忙叫了人来:“快快快,送张公子和张姑娘家去!” 说罢,一些人涌上来,急急忙忙就抬了那二人出去,走得还不稳,颠他们兄妹越发难受起来…… * 却说裴衍,他带了点心离去时,徐宁早寻机会带着叨叨溜得人都没了影。 他上了马车,顺手将点心了给了小厮,让他给薛氏送去——前儿国公爷说话太重,将薛氏气着了,这两日一直称病不理人。 裴衍有事相求,这才绕路来了一趟蔬和斋,买些薛氏爱吃的点心,打算替宁国公给她陪个罪。 省得回头夫妻矛盾闹大,牵连到小的。 他在马车里安静坐了半响,忽然出声将人吓没了半条命:“方才……” 小厮心有余悸,正收了心神,想仔细听听他要说什么,却听他吐了两个字就闭了嘴。 小厮觑了眼他的神色,从细枝末节里揣测道:“哥儿是要问徐三姑娘和张公子的事儿?” 裴衍抿着唇,摇了摇头。 虽是否认了,但小厮还是发现,自己在提到“徐三姑娘”这三个字时,他家哥儿眼神亮了亮。 他在心中暗暗揣摩了一会儿,忽然道:“方才三姑娘的书摔开来,小的好像瞧见那本《论语》底下压着一个‘恨’字?” 说着,他又忙否认道:“小的站得远,许是瞧错了。” 裴衍垂了垂眼,表情看起来像是很挣扎,好一会儿才道:“你没看错。” 小厮松了口气,暗自高兴,旁人猜不透裴衍在想什么,只有他能猜到一些。 “你去替我打听打听,”裴衍脸一瘫,又是一脸冷漠,“三姑娘今日去的何处买书,替我买些来。” 小厮应下了话,但却有些意外他对徐宁的事这样上心。 要知道京城这么多年华正好,端庄贤惠,容貌清丽的姑娘多了去,上裴家提亲的媒人不知踏破了裴家多少副门槛,偏他一个不喜,一个不应,从未想过成家。 几时对一个姑娘这样上心过?还是一个拒过他亲的姑娘。 难道是还被拒出了什么心理疾病来? 小厮这次却揣摩错了。 裴衍并不在意徐宁,也不在意她贤不贤惠,端不端庄,更不在乎她模样是不是清丽,他只是看中了徐宁的家世。 赵妈妈说过的,圣眷正浓并非好事。 树大招风。 裴衍深知朝中瞧不惯他的人很多,上次遇险或许只是一个警告,往后越往上走,要面对的危险越多,嫌他碍事挡路的只怕更难容下他。 若他再娶一个家世极好的姑娘,只怕到时候招来的不是要捅他刀子的妖魔鬼怪,而是压着那些妖魔鬼怪的正主了。 徐宁是庶出,姨娘无权无势,父亲在朝中又无权,连圣上都懒得多看一眼,刚好又是世家的人,与他门当户对,若结了亲,正好可以打消一些猜忌,又不会让人觉得他别有用心,可谓是一举两得。 他算盘打得极好,就是没算到徐家会拒婚。 尚书大人活了这么些年,还从未对哪个姑娘动过心,自然不知“情”为何物,哪怕徐宁就站在他跟前,他想的也不是自己的行为举止有没有为自己心动,而是…… 徐家拒婚,定是因为两家不熟,不是知根知底的,对他有所防备,他只要拉近些距离,等熟了,他若再去提亲,徐家便不好意思再拒婚了。 这样盘算着,裴衍便又想起一事来,问道:“另一件办得如何了?” 小厮道:“派人去问了,小童说上月先生就出了门,归期不定。” 裴衍听了,轻嗤一声:“扯。” 小厮愣了一下,才反应他说的是小童撒了谎。 “老头儿不见你们。”裴衍轻飘飘道,“明儿我亲自去。” * 张沉云被抬回去时,人已经不行了,慌慌张张的请了大夫来瞧,又是喝药又是催吐,折腾了许久,弄得满屋子臭味,人方好些。 但也只是些,积了食还未全下去,接下来的好些日子,还有得是罪受。 张夫人听闻此事,本想来瞧瞧,人都门外,闻着屋里的味,又住了脚,嫌恶地避到一边,欲盖弥彰地审问起下人来。 等她听了前因后果,当即扶着婆子的手就走,越发不想进门了。 “枉我跟他爹这样聪明的人,竟生出这样如蠢猪的儿子来,”张夫人数落起这个儿子来,连自己也骂了进去,“该!” 婆子连忙劝道:“太太莫气,云哥儿心高气傲,被徐家拒了亲,心里不痛快罢了……” “他不痛快?他还有脸不痛快?!”张夫人提高声音,冷笑骂道,“生他下来,我才不痛快呢!” 婆子不敢再接话,等她自个冷静些了,才又问道:“婢子不解,世家间适龄又细心懂事的姑娘多了去,您何故就看中了徐三姑娘?” 第28章 还之 只要不是提到张沉云,张夫人情绪便不会那般激动。 她晃着手中的团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丫头心细,模样虽不如徐家大姐儿,但也白净乖巧,讨喜。哪怕是庶出,待人也有礼有节,并不自卑。只是……” 婆子扶着她,耐心问道:“只是什么?” 张夫人哼笑道:“那丫头可怜。” 婆子愣了一下,不知晋国公府的三姑娘哪里可怜? 就算父母再不喜爱,那也是国公府的姑娘,比那些农户家的女儿和生来就是奴的姑娘要强上不知多少倍,哪里可怜? 张夫人却道:“我听闻晋国公并不待见她,她嫡母自不必说,那个生母有也是相当于没有,只有徐老太太一个人还能护她一护。可老太太也不是晋国公生母,又能护她多久?” “将来她若是成了亲,娘家能支持她的人,几乎没有,孤零零的在婆家。若丈夫婆婆还不待见她,且不是可怜?” 婆子拧了拧眉,疑惑道:“可婢子瞧着三姑娘的性子,也不是会惹得婆婆和丈夫不待见的主儿啊。” “所以,她是个有能耐的。”张夫人闲闲道,“端庄贤惠的人不少,能耐讨得婆婆和丈夫皆欢心,让家宅和睦的人却少。” 她说着又冷哼一声:“二房三房成日挑事,在老太太那里说嘴,叫我在这里府里处处掣肘,不得便宜,偏偏老爷跟云哥儿还不顶用,当真是气死我了。” 所以,她才假装很喜欢徐宁的样子,到徐老太太跟前去要人。 张夫人想着徐宁在娘家无依无靠,若娶到张家,对她好些,多护她一些,让她离不得自己这个依靠,只能依附自己,只为自己办事。 以徐宁的聪慧,再加上她自己的手段,到时候还怕镇不住二房和三房的人? 只可惜生了个猪儿子! 张夫人越想越气,只恨不能把那逆子回炉重造,否则她定要将人塞回去重新生过! 她想了想,生出一主意来,与婆子道:“过两日我要在府里宴客,你去替我下帖,把那些个姑娘夫人都请来。旁人来不来无所谓,主要徐家和徐三姑娘,无论如何也得请了她们来!” 婆子答应一声,立即下去吩咐人办事。 * 徐宁回府,先回红霜阁换了身衣裳,才去回了老太太和太太,将点心亲自送过去了,又让叨叨跑腿将剩下的给徐琅和徐珠送去。 她自己则去了绿水阁。 绿水阁这几日叫沈氏的人看管着,一来是防着里面的人出来,二来也是防着徐由俭进去。 决定已经做了,话都放了出去,徐由俭好面子,总不好收回来的。 这几日不知暗暗后悔了多少回,但因沈氏防着,邹姨娘也盘算着,他自己又不好意思过来,怕见了人伤心,又怕一不下心留下她们母女,回头惹来祸事,便一直忍着不曾来过。 “我替太太来的,”徐宁让陈妈妈给了看管的婆子一些好处,随口道,“李姨娘和五妹妹明儿就要走了,我替太太来给她们送送行。” 只要不是徐由俭,谁进去都无妨。 所以婆子很容易就放了徐宁进去。 踏进了院,徐宁才恍然想起来,上一次到绿水阁来,还是五六岁的时候。 是被徐妤骗来的。 李姨娘不知几时弄丢了沈氏赏她的镯子,她怕沈氏询问,到时候不好交差,便叫徐妤骗了徐宁到绿水阁去。 那时候人小,不懂人心,徐妤掉两滴泪,她就心软了,茫茫然地去了,喝了一杯槐花蜜就走了。 但她前脚刚走,后脚李姨娘就诬蔑她偷了她的镯子。 没有人听她解释,也没有为她说话,徐由俭被撺掇着叫人打了她十杖。 事后烧得人事不醒,邹姨娘并不管她,是叨叨仗着人小,跑出去哭着求了徐老太太,才请来的大夫。 那一次,她在床上半死不活地躺了半个月。 自此以后,徐宁再没来过绿水阁。 如今再来,发现景色同从前不一样了,墙角的梅花高了,小池塘里的鱼肥了,鹅卵石铺的小路依旧是规规整整的,庭中央的青石盆景似乎是换成了矮子松。 徐宁从廊下过去,看见台阶上落了些枯叶,瞧那颜色是落了许久的,却一直不见有人来扫。 她冷眼一撇,提着裙摆踩上台阶,进了屋。 屋里人听见动静,转过头来了,见了是她,立即瞪大了眼:“你来做什么?!出去!来人,把她撵出去!” 徐宁站在那儿,将榻上的人一扫,想起自己方才进来时,她只怕以为是徐由俭,眉梢上还挂着喜色的,哪知是她,霎时就急赤白脸起来。 “妹妹明儿就要走了,还是省些力气的好。”陈妈妈搬来凳子,徐宁顺势坐下,笑道,“父亲在前厅见客,只怕是不能来为妹妹送行了。” 见她笑得那样开心,徐妤便恨得红了眼:“都是你……都是你害的我!旁人都不知道是你,可我知道是你故意引我过去的!” 徐宁没接话,好整以暇地牵了牵衣袖。 “如今我挨了罚,遭了罪,你不知多高兴呢!”徐妤扭着头,骂得有些艰难,“你滚……滚出去,我不要看见你!” 徐宁歪了歪头,柔柔对她一笑:“妹妹还记得多少从前的事?” 徐妤闻言,表情一空,像是没料到她突然会问起从前的事来。 “六岁的时候李姨娘丢了一只镯子,诬告是我偷的,你给她做了证。”徐宁缓缓道,“我挨了打,比妹妹今日还惨。” 陈年旧事被提起来,徐妤少见的慌了一下。 但也只是一瞬,很快又咬牙切齿地恨道:“分明就是你偷的……” 徐宁不理会她,自顾自继续道:“十岁的时候,祖父葬礼上,你推了我一把,害我撞到了祖父的灵枢上。然后李姨娘在太太耳旁说我不详,将我送走,在庄子上待了五年……” “你胡说八道什么?”徐妤小脸白了白,惊恐道,“我和姨娘几时……” 这一世,这件事虽没能发生,但李姨娘确实在沈氏跟前说过这样的话,她是知道的。 可徐宁又是如何的知道的? 徐宁又笑了一下,问道:“妹妹这次被送走,又会在庄子上待几年?” 第29章 暗中 徐妤慌了,开口时,语气间满是惊恐:“你、你什么意思?” 她从前以为,自己是庶出没关系,只要她模样生得好,徐由俭又疼她,到时候她只要学李姨娘,在男人跟前装装可怜,多哄一哄他们,嫁得不一定就比徐琅差。 可、可若是她被送去庄子,像徐宁说的那样,在那里待上五年,或是更长的时间,她熬成了老姑娘,不好看了,徐由俭还会疼她吗?那些世家大族的公子哥儿们,还会看她吗? 徐宁笑着,将她脸上的情绪尽收眼底,忽然道:“张家来提亲了。” 徐妤先是一愣,随即会错了意,又得意地大笑起来:“我就知道,父亲是疼我的!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我任你欺负……你等着,等我成了张家的大奶奶,我定要你好看!” “妹妹莫不是还未睡醒?”徐宁斜了她一眼,柔柔笑道,“前几日张夫人来徐家,向祖母提亲,说是想聘了我到张家去。虽只下了一部分礼,但也有大姐姐的一半了。张夫人又大方,等到正式订亲那日,下的礼定是不比陈家少的。” 她在徐妤难以置信的神情中,笑吟吟道:“陈家还有个嫡长子,大姐姐嫁过去尚且要低人一等,可张家却只有张公子一个,将来张家的管家权,家产,还不都是我的?” 徐妤面容苍白,底气不足地骂道:“你放屁……张家、张家根本看不上你!张公子、张公子也不会娶你!” 徐宁站起身来,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又故意叹气道:“妹妹你别羡慕,将来等你从庄子上回来,父亲定会为你寻一个家世清白,前途无量地好夫婿的。” 家世清白,那就是朝中无人,无权无势的人家。前途无量,那就是什么都没有,全靠自己奋斗。 徐妤过惯了被徐由俭捧在手心里,光鲜亮丽的生活,叫她嫁到那样的人家里去,还不如让她去死。 “不会的,父亲不会那样狠心的……”徐妤哭了起来,“你骗人……张公子要娶的才不是你,是我……一定是我!” 要说徐宁小时候会叫她的泪水骗得心软呢,这哭起来便楚楚可怜的模样,实在是惹人怜爱的紧,任谁见了都想将她搂在怀中好好哄一哄的。 可惜,徐宁见惯了这样眼泪,早不会心软了。 她将带来的糕点放在桌上,又故意刺激道:“这是蔬和斋的点心,妹妹多吃些。毕竟往后……说不定就吃不上了。” 说罢,她无视徐妤的哭喊怒骂,转身就出去了。 刚出门,迎面就遇上了拖着残躯,闻声赶来的李姨娘。 二人遥遥对上,李姨娘双眼通红,满脸恨意,早没了面对徐由俭时的温柔可怜。 她扶着柱子,勉强站着,咬牙切齿道:“你对妤儿做了什么?!” “没什么,”徐宁淡淡将她一撇,也没有哄徐妤时故意装出来的高兴,“不过是她所期望的事全都落了空而已。” “你……” 李姨娘气得红了脸,又身残志坚地扑过来,似乎是想痛打徐宁一顿! 边上早有防备的陈妈妈立即上前一步,将徐宁挡在身后,一把抓住了李姨娘扬起来的手。 陈妈妈并无动手教训人打算,只轻轻一推,李姨娘便因自己身子不适,一个没站稳,从廊上摔了下去,滚了满身的泥和枯叶,又可怜又难堪。 陈妈妈一时又有些于心不忍,想去将她搀扶起来,却让徐宁给拉住了。 “她方才可是想打我的。”徐宁看着她,不容辩驳。 陈妈妈对上她的眼神,惊了一下。 徐宁待她和叨叨总是客气和维护的,若说是把她们当仆人,可有时候对她们的好,又超出了正常的主仆关系。 可若说是没将她们当仆人,这会儿看她的眼神,又是不容置疑,不许违抗的。 徐宁并不在乎陈妈妈的惊疑,抓着她的手,冷眼将趴在廊下闷哼的李姨娘一撇,嘴唇动了动:“比起……她不过只是受些皮肉之苦而已,算不得什么。何况……” 她冷笑一声,嗤道:“这不过是她人心不足,咎由自取罢了。” 说罢,无视了李姨娘,强硬地拽着陈妈妈离开了绿水阁。 * 次日,徐宁就听闻沈氏寻了由头,早早打发了徐由俭出门会友去了。 等他前脚刚走,后脚沈氏就叫人堵了李姨娘和徐妤的嘴,把那二人扭送上一辆简陋的马车,送出了城。 徐老太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不知。 “婢子听大姑娘身边的人说,好像不是原先老爷说的那处庄子。”徐宁刚从老太太院里出来,就听叨叨小声道,“说是防着老爷忍不住偷跑过去,将人接回来。” 徐宁并不意外,沈氏本就恨透了她们,怎可能让她们安心去徐家的庄子上避风头? 她手藏在衣袖里,指头在手背上轻轻一敲,微微眯眼,状似不经意地问道:“可有说将她们送到了哪处庄子上去?” 叨叨摇头:“除了太太的人,旁人都不知道。” 徐宁想了一想,笑道:“那定是沈家的庄子了。” 以沈氏的疑心,这处庄子还不能太远,太远了不便随时监视那母女二人的动静。又不能太近,防着被徐由俭知道。 “陈妈妈,你认识的人多,你去帮我打听打听,沈家在京郊或是临县有几处庄子。”徐宁吩咐道。 陈妈妈没问原因,答应一声,便退下了。 等人走远了,叨叨才小声问道:“姑娘打听这个做什么?” 徐宁没回答,而是忽然问道:“叨叨,倘或将来你受人利用,被迫嫁给不喜欢的人,与丈夫感情不睦,受人控制,儿女被害,只能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你当如何?” 叨叨不明所以,一脸天真的说道:“如果是姑娘利用的婢子,那婢子当然是选择原谅姑娘的。” 徐宁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叨叨嘿嘿笑了一声,又挠挠头,好一会儿才认真道:“婢子心眼小,爱记仇,他们怎样待婢子,婢子就怎样还回去。没理由婢子受罪,他们阖家欢乐。” 第30章 《论语》 稍晚些,陈妈妈才回来。 她将一张写了好几个地名的纸递给徐宁,道:“问了太太院里的人,因没在太太跟前当差,知道的也不详尽,套了半响话,才套出两三处地方来。” 徐宁展开看了看,见有两处在京郊,还有一处在临县。 她将单子仔细收起来,道:“太太院里的人嘴紧,哪里就容易全套出来。你去歇着,有事我再叫你。” 陈妈妈答应一声,便退下了。 * 宁国公府。 裴衍风尘仆仆赶回家时,已是掌灯时分。 他披风未解,衣裳未换,先去拜见了薛氏,才又去见了宁国公,等他简单将出城办的事情说了一说,便要回自己院。 宁国公却在此时叫住了他。 裴衍回头,见他神色挣扎,似是有些难以启齿,犹豫了好一会才将心一横,道:“徐家这门亲,要不还是算了?” 去徐家提亲之前,裴衍是同他商议过的,也曾将京中几户有名望的人家对比过了,最终觉得还是徐家比较合适,才选的徐家。 宁国公知晓原委,也并未反驳,全权交给他自己处理。 如今忽然说出这样的话来,那定是遇着什么事了? 裴衍垂眼思索片刻,问道:“谁在你耳边说了什么?” 宁国公本能想要否认,可当他抬头对上裴衍冷淡疏离的视线,否认的话便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的。 “你二婶婶和三婶婶昨儿个去了慈安寺,说是为你祖母送些东西……”宁国公莫名有些心虚,“今儿你祖母就送了信回来……” 自打裴老太爷走后,裴老太太每年都会在他忌日前后两天到慈安寺去住上小一月。 昨儿裴家的二太太和三太太打着去给老太太送东西的名义,将裴衍到徐家提亲,还被拒婚的事儿当笑话说给老太太听的同时,还偷偷给老太太上眼药,说裴衍没将她放在眼里,提亲这种大事都不与她商量。 这裴老太太一把年纪了,一直攥着管家的权不肯放不说,还要底下人无论大小事都要向她回禀,得了她准许,才可以去做,心眼也小,目光短,极容易被挑唆。 不明事理,也不讲理。 裴衍烦她不是一两回了,但因她是长辈,从前不曾与她计较过,只有多远就避得有多远。 如今听她信了两个婶婶的挑拨,还送了信回来,心中越发厌恶。 裴衍没出声,只伸出了手去,表情也没变一下,仍是冷淡疏离的。 宁国公茫然了一下,没明白他要什么:“什么?” 裴衍道:“信呢?” 宁国公“哦”了一声,忙将信从衣袖里掏出来,递了过去——若不是临时想起他才是裴衍的爹,对着那样冷脸,他险些双手将信奉上。 裴衍接过信,用手捏了一下,发现还挺厚。 于是,他也不拆开看一眼,两步上前,拿着信凑近烛火,直接点了! 宁国公“诶——”了一声,才要阻止,他就将点燃的信直接扔进了香炉里。 直至那封厚厚的信被火焰蚕食殆尽了,裴衍才瘫着脸回头看着宁国公,装得一脸无辜。 宁国公一头两个大,急道:“你还装?!你……” 裴衍打断他的话:“要娶什么人,跟谁过日子,那是我事,跟她、你、还有母亲,都没关系。倘或将来,你们瞧不惯我夫人,我便与她搬出去,两人一屋,三餐四季,再雇几个仆人,自自在在的,不至于憋屈。” 他难得说这么多字,宁国公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只因他说到“憋屈”二字时,还特地撇了他一眼。 宁国公无语凝噎,恼羞成怒,挥手赶人:“混账东西,滚滚滚……” 裴衍滚……啊不是,走了。 他才回自己院,就见早早被他打发回来的小厮守在门口,神情是一言难尽,脚底又好似生了刺,浑身极不自在。 见了他回来,虽仍跟从前一样带着笑迎了上来,可那笑怎么瞧怎么僵硬。 裴衍莫名其妙:“有事?” 他屋里没女使——从前有过,因受人指使,动机不纯,让他寻了借口全给打发了,如今身边照顾的就只有几个小厮。 跟前这个是跟了最久的,叫长随。 也是之前离开蔬和斋时,裴衍叫他去查徐宁到何处买书的那个小厮。 “让你办的事都办好了?”裴衍进了屋,一面解下披风递过,一面问。 他对自己人总是十分信任的,并未怀疑长随那表情有什么不对。 长随却叫他问得浑身一僵,表情都变得惊恐起来,好一会儿才支吾道:“办、办妥了……” 裴衍回头看了他一眼:“嗯?” 长随背着光,挡着眼,指着屏风后边的案几,艰难道:“三姑娘去的是梨花巷一个叫杂文的小书楼,书楼的人说她买的是《论语》和《孟子》……小的已经买回来了,哥儿还是自己看吧……” 说罢,头也不回地跑了,生怕慢了一步,见着些不该见的。 裴衍越发莫名起来,心里还想着不就是《论语》和《孟子》有何稀奇的。 那些世家大族里的姑娘,但凡认字的,除去《诗经》外,几乎都会看《论语》和《孟子》。 此时裴衍还未意识到,能把他帖身小厮吓得面无人色的书有多惊世骇俗,更未意识到那惊世骇俗的主角之一,还是以他本人为原型的。 等他简单地用了晚饭,又去书房处理了一些送到家里来的,无关紧要的文书,等下人多次提醒他该歇着了,他才想起来似乎是忘了什么事。 他略微一思索,便回了屋去,正打算叫了长随来,让他明日挑几本差不多的书给徐宁送去时,想起他方才跑了之后,就一直不曾出现过。 裴衍心中存疑,瞧了眼搁在案几上,还欲盖弥彰用布抱起来的两本书。 然后……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把书拿了起来,正欲翻时,发现封皮底下还包着一层封皮,遂因好奇心驱使,把头一层封皮揭了下来—— 然后他就看见《论语》的封皮底下写着春水玉阙离人恨,下卷几个字。 裴大人缓缓发出了一声疑惑的“嗯”? 他越发存疑,不知死活的翻开了第一页—— 上书:第四十九回芙蓉帐暖度春宵,从此君王不早朝 却说吏部尚书裴言见势不妙,翻身将帝压于身下…… 裴衍:“……” 谢谢,眼已瞎。 第31章 疑惑 天气渐热,徐家走了两个人,意外地比寻常清静得多。 午前沈家来了人,道是沈老太太思念两个外孙女,派了人来将姐妹二人接到了沈家去,太太沈氏闲着无事,便也跟着去了。 徐宁不乐意在红霜阁待着,进进出出的总会若有似无地碰着邹姨娘。 这人知道太太出了门,便想去看看徐停,但又怕回头传到了太太耳里,白挨一顿一骂,便明里暗里地在徐宁跟前哭,想借徐宁的名义带她去见徐停。 她想得极好,叫徐宁将徐停叫出来,回头她在私底下见徐停,到时候便是传出去了,惹了太太不喜,那也是徐宁的事,罚也是罚徐宁,跟她没关系的。 何况徐宁还有老太太护着,太太总要看老太太的面子,罚也不会真罚,并不会真有事。 徐宁再熟悉她不过,一见她来自己跟前掉泪,就知她要说什么,不等她开口,便寻借口躲了起来。 她惹不起,难道还躲不起的? 能安心让她躲的,就只有老太太院里。 老太太在午睡,徐宁跟着白露和霜降在院里做女红,偶尔说一两句闲话,逗得大家一笑,一时倒是还跟在渝州时一样,宁静自在。 对徐宁来说,在渝州的那五年,是她最开心舒适的五年。 因跟渝州的徐家没有直接利益牵扯,她跟徐老太太就像是客,不必关心内宅里的那些弯弯绕绕,跟那边的姐姐妹妹也是喜则聚,不喜则散。 也不必担心将来如何,自有老太太为她操心,她只需装着乖,跟着老太太就好。 正闹着笑,远远就见管家匆匆寻了过来,急急忙忙地跑了一头汗,不知与院外的婆子说了什么,那婆子也急急忙忙地寻进了门来。 白露瞧见了,忙起身去寻问。 远远的,徐宁就听白露震惊地反问一句:“当真?” 那婆子道:“林管家就在那儿,姑娘若是不信,可亲自去问问。” “我不是这个意思,”白露又道,“前院都有谁在?” 婆子嗐道:“老爷一早就出门去了,太太回了沈家,就二哥儿在,二哥儿怕失了礼数,这才叫了林管家来支会老太太。” “老太太午睡还未醒呢,叫他赶紧派了人去将老爷找回来,”白露拧了拧眉,又道,“叫林管家等一等,我去支会老太太。” 婆子答应一声,给林管家传话去了。 白露转身进了内室,要去叫老太太。 徐宁犹豫了一会儿,放了手里的活儿,也跟着进了内室。 她才进屋,就听白露对还未彻底醒过来的老太太道:“老太太,方才林管家传了话,裴家那位小公爷请了常先生来,只二哥儿在那边陪着。老爷和太太都不在,二哥儿担心怠慢了客人,来请示您。” 老太太还未完全醒来,反应慢,哑着嗓子问:“哪位常先生?” 白露道:“常玄真常先生,那位大儒!” 这下莫说是老太太彻底清醒了,便是本就清醒着的徐宁都惊了一下。 常玄真的名号便是连徐宁这个内宅的人都知道,何况是徐老太太? 徐宁还记得上一世,常玄真病逝的消息传出来后,当今不仅亲自吊唁的,还给了封号,又叫了人建庙立像。 常玄真归隐后,便是谁请都不出山,据说连当今也请不来,怎如今裴衍就将人请来了? 徐宁蹙眉,那双清澈得好似雨水洗过一样的眼珠里,侵染的全是疑惑。 实在是想不透这尚书大人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不等她想明白,徐老太太已经重新穿戴整齐,带着白露和霜降急急就往前院去了。 徐宁稍作犹豫,便寻了借口,也跟了过去。 期间陈妈妈担心被老太太知道,回头挨罚,劝了徐宁好些话,偏她铁了心无论如何也要去看看。 倒不是对那个玄真先生好奇——虽然也有些好奇,但她更多的是想知道裴衍究竟打什么主意。 凭她对裴衍仅有的几面之缘的印象,她并不认为裴衍是一个会将时间浪费在对他无益的事情上的。んttps:// 就目前的徐家于他而言,对他的仕途确实是无益的。 哪怕将来徐停或许对他有帮助,可如今的徐停不过是一个还未参加科举的徐家二公子而已。 裴衍一个吏部尚书,管着所有文官的调任考核,位高权重的,惦记一个没有成就的庶子做什么? 忽然,徐宁不知想了些什么,脚步一顿,脸上竟多了丝惊恐! 该不会…… “姑娘?”叨叨见她忽然停住步子,还一脸惊恐,纳闷道,“您怎么了?” 徐宁忙摇头,急急否认:“没事没事……” 裴大人与当今自幼相识,情比金坚,甘愿为他一生不娶,怎可能变心呢! * 前厅。 老太太进了门,屋里人便都站了起来。 徐停暗暗松了口气,忙上前相迎,亲自扶着她在主位上坐下了。 “一别多年,常先生身体可还好?”老太太坐下后,理一理衣裳,这才笑吟吟地重新请了常玄真和裴衍入座。 坐于下首的一位老先生笑了起来:“都好都好,老太太可都好?” 常玄真的年纪竟和老太太差不多,头发胡须虽全白了,但他精神气却比老太太要好了许多。 没见着人之前,徐宁以为他是个迂腐古板不爱笑的小老头儿,眼下她隔着窗缝偷偷见了人,才发现他面容慈祥,态度亲和,身上并不见身为大儒的傲慢和偏见,给人的感觉十分亲和。 对比坐在他边上,着一身霁蓝圆领衫,内搭青白玉箭袖,并一脸冷淡疏离之色的裴衍,玄真先生便显得越发亲和起来。 裴大人今日忘了穿大袖,双手无处安放,一时格外不自在,神色便越发疏离了。 为避免旁人觉得他对屋里的人有意见,便将目光转向了窗外,本意是转移一下注意力,不料这一转,恰好就对上了窗缝里的那双眼睛。 不管是窗户里的人,还是窗户外的人,齐齐吓了一跳。 外面的人更是躲都没躲得急,好一阵兵荒马乱。 正与常玄真寒暄的老太太听见动静,眉心一蹙,看了徐停一眼:“外头什么动静?” 徐停正要起身去看,却见眼前人影一晃,裴衍已经先一步起身…… 第32章 感觉 裴衍这番行为其实是欠妥当的,但等他意识到时,人已到了窗边,再退回去反而显得有些欲盖弥彰。 他便将错就错,撇了眼角落里的主仆三人。 徐宁倒是镇定,只叨叨吓坏了,差点喊出来时,让她一把捂住嘴,按在了墙角。 陈妈妈站在二人身旁,做好了被发现后随时替徐宁顶罪的准备。 因听见厅里老太太问徐停的话,陈妈妈便以为来查看动静会是他,想着二人是兄妹,他若知道是徐宁在这里,多少会包庇一下,便没想着要拿身体帮她挡一挡。 等陈妈妈发现来查看情况的并非徐停之后,脸都吓白了,这才急急两步上前,将徐宁挡在了身后。 但陈妈妈还是慢了一步,裴衍已经看见了。 不仅看见了,二人还对视了一眼。 那是一张十分干净的脸,眉似远山,眼神似水,波光粼粼,唇色很淡,轻轻一抿,便显出些粉红来,尽管事出突然,她脸上仍不见慌乱,只余见惯大风大浪的稳重。 裴大人吃了不看杂书的亏,一时想不到极其合适的形容词,好半响脑中才隐隐冒出一个“舒服”来。 是了,那张脸让他觉得“舒服”。 “几个丫头小厮,”裴衍顺手掩上窗,回身无意扫了常玄真一眼,“来看先生的。” 徐老太太暗中看了他一眼,神色如常,不知信了几分。 常玄真一抚胡须,和蔼一笑,高深莫测的。 只有徐停信以为真,轻轻一咳,接话道:“先生名气大,后来又归隐山林,一直未曾出山。底下人没见过市面,一时好奇,失了礼数,还望先生莫怪。” 常玄真笑道:“无妨无妨。只是没想到老朽都一把年纪了,还能引来些骚动。” 说着,还故意地看了裴衍一眼。 裴衍木着脸,假装无事发生。 常玄真戏谑够了人,这才转过头,与徐老太太笑道:“此次出山,除去拜访老友外,其实也是受人所托,要办一件事。” 徐老太太镇定道:“先生请讲。” “老朽一介凡夫俗子,有幸被称一声大儒,实在是愧不敢当。”常玄真缓缓道,“便想在春闱之前,替人授业解惑。可京学里人多,我又不喜闹腾。小裴说徐家安静,我与老太太又算是旧相识,便亲自前来,想请你全了老朽的这个心愿。” 徐老太太闻言,意外地看了裴衍一眼。 徐停也想起他之前来徐家提亲时问他的那些话,一时震惊不已,将他当稀罕物一样,频频偏头看了好几眼。 裴衍原是偷偷摸摸做的,并不想叫人知道他的意图,今日本来都没打算到徐家来的。 但常玄真却明说了他若不亲自护送,他就不出山的话。 裴衍不得不来。 路上他还再三同交代过,决不能提及他,哪知话不过三,常玄真就将他卖了个彻底。 裴大人要面子,不肯承认,干脆将脸一瘫,装死装到底。 徐老太太听了这话,却犯了难:“先生话都到这份上了……” 话还未说完,徐停忽然轻轻叫了她一声:“祖母。” 语气间满是祈求。文学一二 徐老太太后边的话,便说不出口了。 “先生愿意到徐家来,自然是好事,我且有拒绝之理?”老太太重新笑了起来,“您要做什么只管去做,缺什么叫停儿为您跑腿。这孩子自小便十分景仰您,能为您办事,他只怕高兴还来不及,先生不必客气。” 徐停连忙起身,又请了一礼。 正说着话,就听外头有人回话:“老爷回来了。” 话音落下,徐由俭便急匆匆进了门来,又是赔罪,又是请礼的,半点也不敢怠慢。 徐老太太见了他回来,又陪着略坐了坐,方才起身告辞走了。 * 不出半日,常玄真出山,要在徐家办学的事便传遍了整个京城。 一时之间,多少有些门前冷落鞍马稀的徐家,忽然间变得门庭若市起来。 这几日总是进进出出好几拨人,要么是来拜访常玄真的,要么就是来打听办学的事儿。 可常玄真不住徐家,具体住那儿又只有裴衍知道,那些人胆子再大,也不敢打听到裴大人跟前儿去,就只能去套徐由俭的话。 徐由俭闲惯了,突然忙起来,还挺乐意应付,每日里迎来送往的,全然不知疲惫。 到了夜里,人少了,他就被请到了老太太屋里去。 徐由俭这两日听了许多奉承话,心情极好,见了老太太脸上都还挂着得意的笑:“夜深了,母亲怎还未歇下?有什么话要交代儿子,叫白露霜降代传便是。” 人到了年纪,夜里又无事可做,总有些难熬,徐老太太每日几乎是天一黑就歇下了。 今日却因等徐由俭的关系,还未歇着,正就着灯火看佛经,白露跟霜降在屋外候着,屋里就只有徐宁伺候着。 徐宁原是要走的,是老太太要她留下的。 老太太没出声,轻轻一抬手,让徐由俭落座。 她极有耐心,晾着徐由俭也不说话,不紧不慢地翻过几页,把人晾得惴惴不安了,她才搁下佛经,缓缓问道:“常先生到徐家来办学这件事,你如何看?” 徐由俭满脸茫然:“这、这还能如何看?自是好事啊……停儿明年整好要参加春闱,此时有常先生教诲,事半功倍啊。” 徐老太太又道:“你父亲走时,将你和你哥哥叫到跟前,交代了你们什么话?” 这下徐由俭越发糊涂了,不知她好好的怎就提起了去世多年的老国公来。 “父亲说大哥聪慧,易剑走偏锋,往朝中去,只怕落不得好下场,让他辞了官到渝州去。”徐由俭说着,垂下了头,搭在膝盖上的手却悄悄攥紧了,“父亲还说儿子耳根子软,易轻信了人,替儿子安排了如今这个闲职,嘱咐儿子万事莫深究。” 徐老太爷死前替两个儿子分别安排好了后路,却到底慢了一步。 大儿子突然失足溺亡就仿佛一个兆头,徐老太太每每想起来都觉心惊,唯恐老太爷的话再一语成谶。 如今英国公府又被抄家灭族,她便越发难安,总忍不住担忧徐家会成为下一个秦家。 徐老太太看了徐由俭一眼,把这个庶子的小心思都看在眼底。 她忽然叹了口气,放缓了语气,道:“徐家不是从前的徐家,当今不是先帝,秦家是如何被抄的家,你可曾好好想过?” 第33章 安排 “秦家忽然出事,朝中人人自危,谁都不敢在明面上提及此事,”徐老太太道,“究竟是何原由,也无人敢深究……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家。” 宁国公府的老太爷正是因为明白这一点,在先帝晚年时就交了权,连宁国公在朝中也只一个无关紧要的位置。 徐老太爷又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就是明白得太晚,死前才给两个儿子安排退路。 至于陈家和沈家,那是当今的人,往后要走的路还长。 可裴家除去裴衍,徐家和秦家,那都是先帝的人。 徐老太太提醒到这个份上,徐由俭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瘫在椅子里,不知不觉间竟落了一身汗:“怎、怎会如此?” 徐老太太见他懂了,这才将话题重新转回常玄真身上:“常先生有身份,是大儒,停儿跟着他确实是能学着些从旁的先生那学不到的东西,能来徐家也是徐家的福气。只你有没有想过,如今的徐家并不能承受这样的福气。” 徐由俭下意识站了起来:“可如今人都来了,总不能撵他出去……” 老太太看了徐由俭一眼,然后头一偏,不说话了。 徐宁站在一旁,从她脸上瞧见了一些无语。 她想了想,上前对着徐由俭一欠身,替老太太回话道:“祖母的意思是,若常先生用得上徐家,徐家自不会推辞。至于每日登门的那些人,归根结底只是来打探常先生行迹的,父亲既不知先生行迹,又何须浪费口舌?” 徐由俭那作祟的虚荣心叫祖孙二人揭穿,脸上多少有些挂不住,嗫嚅道:“儿子、儿子只是……” 徐老太太懒得听他狡辩,打断道:“在你看来,徐家难得这样热闹一回,是好事。可落在旁人眼里,只怕未必也如你这般想。” 徐由俭听了这话,那冷汗顺着额头就滑了下来。 他更是待不住了,急急忙忙就告退走了——走得太急,又因天黑路滑,险些在门口绊个跟斗。 幸好白露霜降眼疾手快,在他摔倒之前,把人搀住了。 屋里,徐老太太扶着徐宁的起身,往内室而去。 “你大姐姐配了陈家,将来徐家若是不行,那也还有沈家支持。”老太太拉着徐宁的手,忽然道,“你四妹妹也是,可你不同,你只有祖母。但祖母年纪大了,并不能护你多时。” “张家裴家外面瞧着光鲜,可内里如何……只怕还不如徐家。”老太太压着声音,继续道,“我看得出来,张夫人并非是真心喜爱你,只怕提亲是另有打算。那裴衍也是,他站得越高,身旁越危险,祖母不想你涉险,只想你寻个自己喜欢的人,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徐宁一面听着,一面替她宽衣,伺候她洗漱:“祖母之前让白露给我送了信来,我就明白了祖母的意思。” 她把老太太脱下的衣裳搭在屏风上,白露和霜降就进了内室来。 三人一道服侍,老太太很快就在榻上躺下了。 徐宁这才又道:“祖母放心,张家我不去,裴家我也不高攀。裴公子要做什么事,我阻止不得,便避着些,没有交情,他也赖不着我的。” 徐老太太看着她,隔着昏黄的灯火,她能清楚地看见喜爱的孙女脸上的坚毅和冷静,并不见敷衍和奉承。 她本该安心,可不知为何,却又莫名觉得不踏实。 “夜深了,就别回去了,就与祖母睡。”老太太拍了拍身侧的位置。 在渝州时徐宁也没少跟老太太挤,回来后也挤过一两回,如今听她这样说,便也不推辞,简单洗漱一番,便在老太太身旁躺下了。 祖孙二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方才各自歇下。 * 一夜无话,睁眼天明。 徐宁早早起来先穿戴整齐了,才去伺候老太太。衛鯹尛说 等到用早膳时,就听说徐由俭称病谢客了。 一时,门庭若市的晋国公府,再次“门前冷落鞍马稀”。 又过了些日子,家学的事情敲定了,原先的白清仪先生从三日一休变成了一日一休,他休息之日便由常玄真先生授课。 至于学生,除去原先就在徐家家学听课的徐停、徐慕、陈伯礼和沈家的一个哥儿外,常玄真还打算收两人。 那些世家公子们听闻此事后,几乎是挤破了头,每日都在徐家门口堵着,就为了见常先生一面。 可惜常先生并不在徐家。 有的人走投无路了,甚至还求到了沈氏那儿来。沈氏因得了老太太的话,并不敢胡乱答应,跟着徐由俭一起称病谢客了。 “我听沈家哥哥说,外头那些人为了能来徐家听常先生讲课,都打破了头。”徐珠一面理着线,一面道,“也不是真打,就是用文章骂人。今日你骂我是穷酸秀才,明日我便骂你是无知小儿。” 徐琅听了,笑得手抖,险些叫绣花针扎了指头:“那这些日子里,外面且不是多了好些锦绣文章?” 徐宁没出声,也在边上笑。 自打上次徐琅将话说开之后,她们姐妹三人就常常聚在一处帮她准备出嫁的事宜。 徐珠仍是傲,瞧不上庶出,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徐宁又愿意哄她,小姑娘说话可算是不夹枪带棒了。 徐琅手巧,女红是连绣楼里的师傅都要夸一句的,她便打算自己绣出嫁时要穿的嫁衣,徐宁和徐珠无事时就过来给她帮忙打下手。 工程繁琐,到如今披风上的纹样也才绣了一小部分而已。 “不过,我听沈家哥哥说,他们便是大打出手也无用。”徐珠道。 徐琅抽空问道:“为何?” 徐宁感觉她问完之后,徐珠就看了自己一眼。 她抬起头来,目光朗朗:“怎么了?” “你跟裴家那个小公爷当真没有关系?”徐珠忽然问道,语气里满是天真和好奇。 徐宁知道她没恶意,笑道:“我与他素不相识,能有什么关系?” 徐珠挤到她身旁来,小声道:“可我听二哥哥跟沈家哥哥说,常先生之所以会到徐家来讲课,是因为那小公爷要娶你,所以才去请的常先生出山。” 她眨眨眼,语气里仍是天真:“若是没关系,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二哥哥还一脸担忧。” 第34章 喜爱 比起裴衍为什么会请常玄真来,又为何要来徐家向她提亲这件事,徐宁更在意的是徐停的担忧。 她听了徐珠的话,怔愣了一下,一时倒是不敢确认徐停的担忧究竟是担忧她,还是担忧晋国公府。 毕竟她们虽为同胞兄妹,但因自小境遇不同,关系并不亲近,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她们见了面也仅仅只是打个招呼,从不说多余的话。 陌生得好似各自都不是徐家的人。 眼下从徐珠嘴里听到“担忧”二字,她竟有些茫然。 边上徐琅见她迟迟没声,一时误会了,还当她与裴衍之间是有什么不便跟人说的难言之隐。 她怕徐宁心里不快,放下针来掐住徐珠的脸轻轻拧了一拧,道:“再过一年就及笄了,怎还这样口无遮拦?你三姐姐一直渝州,山高水远的,与裴尚书素不相识,能有什么关系?” 徐珠嘴里连连呼疼,直喊大大姐姐饶命。 徐琅便松开了手,在她脑门上拍了一下:“这里只有我与你三姐姐,你无遮无拦我们不与你生气。倘或有外人在,叫她们如何想咱们徐家的姑娘?你下次要再这样,我告了父亲,叫他打你!” 徐珠立即忘了裴衍的事,扑到徐琅怀里一顿撒娇。 徐琅借机逼着她同徐宁道了歉,这才饶了她。 徐宁并不在意,一笑置之。 * 徐宁在午前告辞,去了徐老太太院里,陪她说了些话,用了午膳,方才回红霜阁。 她才进门,陈妈妈就迎了上来:“姑娘可算回来了。” “怎么了?”徐宁一面进屋,一面接过她递来的茶水润了润喉咙。 陈妈妈转身去了案几旁,拿了什么东西过来:“方才门房那边来了人,说是来替姑娘送东西的。特地嘱咐了不要经他人之手,务必要亲自交到姑娘手里。” 徐宁有些意外,低头一扫,见她手里提着一个木盒。 她眉一挑,有些意外。 因一直在渝州的关系,她在京城是没什么朋友的,还是这种赠送东西的朋友。 “是什么?”徐宁在矮榻上坐下,也没接木盒,让陈妈妈放在一旁。 “婢子没看,”陈妈妈道,“门房的人说,送东西的人还叫传了话,道是姑娘喜爱的东西,姑娘看了就明白了。” 徐宁觉得自己没什么喜爱的东西。 但她现在却有些好奇了,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自己喜爱什么,这个送东西的好心人却知道。 徐宁笑了一声,让陈妈妈将木盒拿近些,亲自打开了。 然后她就看见木盒里放着一样用红绸布包着的,四四方方的东西。 徐宁眼皮跳了跳。 陈妈妈见她僵着双手愣在原地,不由对盒里的东西也好奇起来,便探头看了一眼:“这是什么?竟还用红绸布包着。” 说着,叨叨也进了门来,她探头一看,哎呀一声:“姑娘又买书了?” “书?”陈妈妈扭头看了她一眼,奇道,“什么人还给姑娘送书?难道是二哥儿?” 可若是徐停,遣了偶书送来不就好了,何必大费周章的经门房的手? 徐宁神色复杂地看着那红绸布包着的东西,牙疼地捂住半张脸,好一会儿才艰难道:“不是二哥哥,是…… 是谁她心里清楚,却根本不敢说出口,只好继续牙疼地摆摆手,打发了叨叨和陈妈妈下去。 等屋里没了人,徐宁才颤抖着双手将东西从木盒里拿出来,揭开了红绸布。 然后她就看见熟悉的封皮上用烫金的小楷写着《中庸》,底下还有一本写着《礼记》。 揭开这层“伪善”的封皮,底下才是“真迹”——分别是《泥中莲》上卷和下卷。 徐宁:“……” 还真是她喜爱的。 她并不是傻的,知道自己内室除去陈妈妈和叨叨,其他人根本进不来,邹姨娘都只能在外边。 何况这些东西都是禁书,她都藏在别人想不到的地方,陈妈妈和叨叨都不知道。 那唯一知道她喜爱这些东西的,大约是就是那日在蔬和斋,碰见的裴衍了。 这人当时装得一本正经,她还当他没瞧见这些东西,谁知道他不仅瞧见了,还令人搜刮了两本给她送了来。 徐宁忍不住想:“裴尚书大约是有些疾病在身上的。” 但是…… 书是真的好看啊! 徐宁几乎热泪盈眶。 上一世她在张家的日子难熬,每日都有大把大把闲暇的时光不知做什么,她便搜罗了大量的书来看。 有一日误入了梨花巷,发现杂文小楼,好奇推开了门,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再难回头…… 《泥中莲》她只看过上卷,下卷在她上一世时已经遗失了,因后来杂文小楼发生过一场大火,大多数书都被烧了,后来抢救出来的都是些零零散散,并不完整的。 如今大火还未发生,许多她未看完的,倒是有机会补完了。 * 于是,徐宁熬了一个晚上,偷偷看完了下卷。 次日叨叨按时进门来,正要去叫醒徐宁时,就看见自家姑娘穿着里衣,散着头发坐在床榻上,眼眶是肿的,眼下挂着乌青,还满脸悲戚…… 叨叨吓了一跳,忙上前去叫了声姑娘:“您……您这是……” 徐宁转过头来,伤心欲绝地看着她,又着魔似地摸了摸她的头,哑着嗓子道:“叨叨,你跟陈妈妈定要好好活着……” 叨叨一脸茫然,怀疑是不是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再一看,她发现床头落了好些蜡油。 “姑娘做噩梦了?”叨叨扶着重徐宁新躺下,“婢子要一直跟着姑娘呢,肯定会好好活着的。您眼下这般模样,若是去见了老太太,只怕会吓着她的。您在躺一躺,婢子去跟老太太说您着凉了,等好些了再去请安。” 徐宁茫然地重新躺下,一时不知今夕何夕。 等她再次清醒时,已是晌午。んttps:// 徐宁怔愣了半响,总算记起了今日凌晨的事,她一时哭笑不得,没想到自己活了一把年纪的人了,竟还会为书里的故事落泪。 她叫来叨叨,重新洗漱穿戴整齐,去给老太太请迟了一个早上的安…… 第35章 宴会 徐宁才进院,守在门外的霜降就迎了上来:“姑娘怎来了?叨叨说你着凉了,该好好歇着才是。” 徐宁轻轻一咳,哪里敢说自己不是着凉了。 她看了看霜降的神色,想起她刚才守在门外,便转开了话题:“姐姐怎没在屋里伺候?” 白露和霜降都是老太太身边的人,伺候多年,在府里说话,便是连沈氏都要给几分面子的。 再加上年纪又比徐宁大,私底下她都尊称二人一声姐姐。 她二人也都受了。 霜降朝屋里努了努嘴,嗤笑一声:“大太太跟二太太在屋里呢。” 秦氏和沈氏也不是没一道来给老太太请安过,霜降和白露又是知道分寸的人,竟也会在提到二人时,露出这样不屑的表情来。 “怎么了?”徐宁问道。 霜降凑近了些,低声道:“早上张家来了拜帖,请了徐家的夫人和姑娘赴宴。二太太不知同张家夫人私底下做了什么交易,总想两家联姻,这会子带了大太太一道过来,做说客呢。” 虽说沈氏想与张家结亲,但以她的性子,绝不是要将徐珠嫁到张家去。 那就只有徐宁了。 难怪霜降会露出那样嫌恶的表情来。 徐宁提了提裙摆,走上台阶,低声笑道:“我虽不愿嫁到张家去,可总有人是愿意的。” 霜降一时没明白,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姑娘说的是谁?” 徐宁笑而不语,让叨叨打了帘子,低头进了门。 秦氏和沈氏果然都在,二人站在老太太下首。大约是挨了骂,两人脸上的神色都有些挂不住,浑身别别扭扭地,想走不能走,极不自在。 老太太脸色也不大好,阴沉沉的,像是刚动过肝火。 徐宁上前,先给老太太见了礼,才又转身对着秦氏和沈氏拜了拜。 “你怎来了?”老太太见了她,脸色稍霁,“你家丫头不是说你着凉了?不好好歇着,瞎跑什么?我这里有霜降和白露在,用不着你时时伺候。” 秦氏和沈氏都站着,徐宁也不好坐下,只好站着回话道:“叨叨那丫头小题大做罢了,我就是昨日夜里太热没睡好,又咳了两声,嗓子不舒服……这会儿好多了。” 说着她拿余光撇了秦、沈二人一眼,半是撒娇地拉了拉老太太的衣袖,嗡嗡道:“祖母,宁儿腿软……” 她不是个爱撒娇的人,偶尔撒一会儿,要么有事相求,要么替人解围。 老太太何尝不明白她这是给自己递台阶下? 她便将脸色缓了缓,拉着徐宁在自己身旁坐下,揽着她在怀里:“腿软还瞎跑,自己作的……你们也坐吧。” 秦氏和沈氏这才得以重新坐下。 白露又重新给屋里的人上了一回茶。 一时之间,谁也没说话。 徐宁依偎在老太太怀里,清亮的眼珠转了一转,主动道:“祖母,我方才听霜降说,张家来了拜帖?” 老太太道:“跟你没关系,少打听这些有的没的。” 徐宁当真闭嘴不在多问,沈氏却按捺不住,接话道:“怎就没关系了?母亲,这拜帖可是张夫人亲自送来的,还特地嘱咐儿媳带了晚姐儿、宁姐儿和珠儿一道去的。儿媳都应了……” “你应了那是你的事,要带谁去,不带谁去那也是你的事,”徐老太太冷哼一声,又斜了她一眼,“你少攀扯我的宁儿!” 秦氏在边上半句话都不接,只偶尔用帕子掩一掩唇。 沈氏又道:“母亲,宁姐儿如今大了,总要说人家的。就算、就算不是张家,那也还有李家赵家的……你这样将她拘在家里,不让她去见见外人,往后是要被人说没见识的!” 老太太固执道:“用不着你操心!” 沈氏听了,一时没忍住,激动得站了起来。 徐宁担心她一时口无遮拦,同老太太吵起来,回头事情没办妥,还把老太太气出个好歹来。 她忙抚着老太太的胸口,柔声道:“祖母您别动怒,太太说得也是有些道理的。” 徐老太太倏地扭头,瞪了徐宁一眼。 徐宁安抚她:“我跟着祖母一直在渝州,京城的姐姐妹妹就只认得大姐姐、四妹妹和晚姐姐,其他人我一个不认得。张夫人下拜帖,可能是别有用心,可这也是我见世面的机会呀。” 老太太还要说话,徐宁又忙举起手来发誓,:“我跟祖母保证,只和太太、大伯母、家里姐姐妹妹在一处,不瞎问也不瞎跑。” 沈氏连忙道:“是了是了,母亲放心,儿媳定好好看着她。” 说着,她又暗中推了秦氏一下,秦氏这才抬起头来,笑得有些勉强:“母亲只管放心便是,万事还有我与晚姐儿在呢。” 徐老太太到底是应了徐宁的请求。 当然,她之所以应下此事,也并非是相信秦氏和沈氏,一是她有自己的思量,二来也是看了出来,徐宁明知这是个套,还故意往里头钻,只怕也是另有目的。 她想知道这丫头到底想做什么。 徐老太太想了想,将霜降叫了进来,道:“陈妈妈年纪大了,又事事顺着宁儿,也不晓得从旁规劝规劝。叨叨那丫头又是一根筋,什么都不懂,只她们两个跟着我也不放心,你替了陈妈妈,明儿跟宁儿到张家去。” 霜降一面替老太太倒了杯水,一面应下了此事。 老太太接过杯子喝了水,想起什么来,又道:“明儿那丫头做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你都留意些,别叫那些别有用心的虫子同她单独相处。” 霜降还未应,白露就掀了帘子进来,笑道:“要婢子说,老太太就是太仔细,将三姑娘保护得太好。您哪里知道,三姑娘谨慎着呢。” “她谨慎她的,我护我的,并不冲突。”老太太理所当然,“我只是担心……” 说到此处,徐老太太就闭了嘴,再不往下说了,神色却黯了下来。 霜降与白露对视一眼,都明白老太太未说完的是什么话。 二人上前,一个为老太太捶腿,一个为她捏肩,宽慰道:“老太太,您只管安心,三姑娘和姑娘是不一样的,您担忧的那些事,不会再发生的。” 第36章 隐瞒 青帏马车缓缓在张家侧门处停下。 徐宁跟在徐珠后边下了马车,才刚刚落地,就被徐珠拽着手腕拉到了身旁。 她有意外,侧目看了徐珠好几眼,倒像是不认得她了一样。 徐珠自己也是极不自在,别别扭扭了半响,才哼声道:“大姐姐怕你没规矩,叫我盯着你呢!” 徐琅的原话是:“母亲耳根子软,张夫人定是拿我与陈家的亲事做了文章,母亲才听信了她的话。我与陈家订了亲,不便出席这些宴会,你帮我多照看照看你三姐姐,别叫她落了单。” 徐珠心里应了,嘴上却别扭不肯承认:“母亲说了,明儿沈家二姐姐和六姐姐也来,我要同她们玩,我才不……” 徐琅才将眉一蹙,眼一瞪,小姑娘立即改口:“我错了我错了,我不寻沈家姐姐,我只盯着三姐姐,哪里也不去!” 徐琅这才松开眉心,笑眯眯地摸了摸徐珠的头。 沈氏为了女儿,或许有什么苦衷,这才叫人利用了。 可徐琅清楚,张家并非一门好亲事,祖母都拒了,沈氏还这般撮合,只怕早引了老太太不快。 尽管旁人都说老太太不是徐由俭的生母,可徐由俭是她养大的,养恩并不比生恩小,哪怕徐由俭有时候糊涂,但仍是十分敬重嫡母的。衛鯹尛说 到时候沈氏若为此同老太太生了嫌隙,再叫有心人挑拨一番,沈氏在徐家的日子并不一定会好过。 徐琅规劝过她了,但她似乎是没听进去,那她只好以退为进,让徐珠多看着些。 * 徐家几人跟着张家领路的仆人进了门,才穿过前院的小花园,张夫人就亲自迎了上来。 几人相互见了礼,说了些闲话,张夫人便牵了秦氏和沈氏去听戏,叫仆人领着徐宁姐妹三人到后院去寻其他姐姐妹妹玩。 就徐宁所知,张夫人在京中极有人脉,几乎大半的世家夫人或多或少的都与她有些交情。 果不其然,等仆人将她们领到后院时,好些人都已经到了。 三五成群,或形单影只,花花绿绿地挤在一处,又都是芳年华月,一时连院中的开得正艳的花都为之失了几分颜色。 托了前阵子徐宁拒婚的福,叫她一时在京中名声大噪,又因到得晚,才刚刚露面,本在嬉闹玩乐的人就都停了动作,纷纷扭头看了过来。 有的人还将轻蔑与嘲笑明晃晃地挂在了脸上。 徐宁涵养极好,团扇轻摇,目光一撇,笑容都没变一下。 徐晚比她还镇定,凑过来低声道:“我有些渴了,你呢?” 徐宁点了点头,刚提议同她一块儿去找水喝时,徐珠就喊了一声:“六表姐!” 说罢,拽了徐宁就往一边跑了过去,徐宁又顺手拽了徐晚一把。 三人挤开人群,到了一处凉亭里。 被徐珠唤作二表姐的人回过头来,步摇轻晃,眉目似画,仪态端庄。 见了她们便抿唇笑了起来,神色间都是温柔稳重。 那一瞬,徐宁还以为见着了徐琅。仔细看了一看,才发现她们二人面容虽生得不一样,但神态举止却极为相似。 徐宁便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大约是察觉到了目光,她回过头来笑了笑:“你们也来了?快请坐。” 她又问徐珠:“姑姑呢?” “带着我大伯母看戏去了,”徐珠见了亲人,便忘了徐宁徐晚,挨着她六表姐坐下,“六表姐,你们几时来的?” 沈家人多,徐珠六表姐沈姒音虽在家中行六,但年纪却比徐宁还要长三个月。 她们过来时,沈姒音正与人玩双陆。 眼下见她们来了,她便让出位置来,拉了徐珠她们去别处说话。 张夫人出手阔绰,请的人也多,在院中设了各种小游戏供人玩笑取乐。 徐宁兴致不高,对张家的园子也不感兴趣。 她见徐珠拉着沈姒音看人投壶去了,便转头低声道:“晚姐姐,咱们到那边坐坐去吧。” 徐晚答应一声,叫小丫头去与徐珠说一声,便同徐宁走上回廊,到小亭子里坐下了。 有丫鬟端了茶来,她先端了一杯给徐宁,随后背过身,遮着几人的目光,将手里的茶递给了徐晚。 徐晚伸手接过来时,不知为何蹙了蹙眉。 等丫鬟走了,她眉也没松开。 “晚姐姐?”徐宁看了她一眼,“你怎么了?” 徐晚僵硬地笑了笑:“没、没事……” 徐宁便也笑了一笑,十分自然,又像是带着几分刻意:“没事便好。秦家出了那样的事,大伯母心中定是不好受的。你若再有什么,只怕她是撑不住的。” 徐晚未接话,脸色倒是白了一分。 徐宁只当没瞧见,转头看向院中,那边投壶的不知是谁,投出了一个连中贯耳,引得众人鼓掌叫好。 徐宁也跟着拍了拍手,在掌声中轻轻道:“徐家虽不如从前的秦家,但也未到日薄西山的地步。二哥哥和慕哥哥又是极有上进的人,将来在朝中定有一番作为的。何况家里如今还有祖母在,真有什么她也不会放着不管。” 她说着话,目光却没往徐晚身上看一眼。 徐晚却面如死灰,眼眶微红,连嘴唇都颤抖起来。 “三妹妹,我……”有一瞬间,她几乎是要说些什么,但下一刻却又扭开头,勉强道,“三妹妹说的是,我和母亲都知道的。” 徐宁侧过头来,什么话都没挑明,只笑着在她手上拍了拍:“姐姐喝杯茶吧,等会放凉了。” 徐晚扭过头来,神情已经恢复如常,她端起茶盏来喝了一口,又坐了一坐,才起身:“三妹妹,我瞧见熟人了,我过去与她打个招呼。” “快些去吧,”徐宁看着她,柔和道,“我在这里等你。” 徐晚答应一声,便带着自己的丫鬟走了。 等人一走,霜降便走了进来,小声问道:“姑娘方才为何与晚姐儿说那样的话?” “之前我听门房处的人说,张家下拜帖之前,大伯母就托人往这边送了什么。”徐宁道,“我当大伯母是替晚姐姐打算的,方才便拿话试了试晚姐姐,才发现并不是……” 第37章 拦路 之前秦家出事,秦氏想请徐老太太帮忙,老太太因预料到了结果,拒绝相帮,只想保住秦氏母子三人,要将他们送去渝州避风头。文学一二 秦氏推拒了。 徐宁担忧这个大伯母一时冲动,或是叫娘家的人挑唆,做出什么错事来,便叫陈妈妈留了心。 因好几日没见动静,徐宁还当是自己想错了。就在她准备打消疑虑时,陈妈妈就跟她说秦氏暗中往张家去了好几趟。 徐宁这才想来张家看看。 她沉吟着,拿着茶杯浅浅呷了一口,状似无意道:“大伯虽去了,但大伯母既到了徐家来,又替大伯生了晚姐儿和慕哥儿,那便始终是徐家的人。他们在徐家一日,徐家就要护他们一日。倘或哪日出了意外,只怕外人还要说我们徐家不待见她们孤儿寡母。” 霜降侧目看了她一眼,蹙眉道:“姑娘说得有理。” 说罢,她便欠身出了凉亭,迎面又碰上替徐宁拿了些瓜果回来的叨叨,便道:“好好伺候你家姑娘。” 叨叨端着果盘,一脸木讷:“姐姐哪里去?” 霜降没回答,只推说有事,就急急顺着徐晚方才离去的方向追了去。 叨叨莫名其妙地一耸肩,瞧着她走远了,才端了果盘走进凉亭里:“姑娘,我方才过来,瞧见四姑娘在那边跟人玩掷卢,把她最喜爱的簪子输了去。” “嗯,沈家六表姐会替她赢回来的。”徐宁撑着下颚,答得漫不经心。 那边玩投壶的又投出一个贯耳,引得左右的人都在鼓掌叫好。 自徐宁进了这凉亭,那投壶的人每投一回都是贯耳,这已经是第三回了。 她有些好奇,问道:“那是谁家姑娘?好生了得。” 叨叨顺着她的视线,够着脖子辨认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像是叶家的姑娘?” 她说得也不确定,毕竟她也一直在渝州,回来后也是跟前跟后的伺候在徐宁身边,世家间的事,她还不如徐宁知道的多。 “叶家?”徐宁茫然了片刻,才低声道了一句,“哦,那个叶家啊。” 人群中那个投壶的叶家姑娘与别人不同,为了这场宴会,其他姑娘们都是漂漂亮亮,光鲜亮丽的,把看家的本领都使了出来,就为了能在这场宴会上脱颖而出,博得一个好名声。 便是徐宁,虽对宴会无感,但是用心打扮了一翻。 不像叶家那位姑娘,脂粉未施,妆容朴素,身上穿的也不是时下盛行的衣裙,外头一件缟羽圆领衫,里头一件琼琚箭袖,浓黑顺滑如绸缎的长发只用丝带挽着马尾,简单又英丽。 尤其是当她笑起来时,便在人群里脱颖而出,好似小太阳。 连徐宁都忍不住跟着笑了两声。 过了片刻,叶家小姐赢了对家,引来旁人一阵喝彩。 徐宁收回视线起身,脸上笑容已经没了:“走吧。” * “哥儿,咱们还是回去吧。” 小厮跟在张沉云后边,几次想拦着他,又几次被推了开去。 “你慌什么,我不过是胡乱走走,并不往内院去。”张沉云心生不耐,吓唬道,“我在自家里走走而已,还没得自由?你再拦着,回头我寻了借口撵了你去,再不要你伺候!” 当下人的没自由身,若叫主家撵了去,那就是有了污点,回头再想到好人家里当差,只怕是难了。 张沉云混账起来时,连张夫人都奈何不得他,一个伺候人的,又如何敢忤逆? 小厮当即不敢再阻拦,犹豫着才要叫人去告了张夫人,张沉云就回头警告道:“你要敢同母亲说,我也撵了你去!” 小厮不说话了,只好憋憋屈屈地跟着他瞎逛。 正行到去内院的一条小路上,另有一仆人又急急忙忙地寻了过来:“哥儿!可算寻着您了……您交代的都办妥了,快些过去吧!” 张沉云脸上一喜,上前一步问道:“人呢?” 仆人弓着身,谄媚道:“往清心斋那边去了!” “母亲在那边请夫人们看戏,她一个姑娘家不在内院里玩乐,去那边做什么?”张沉云说着,又冷笑一声,“定是嫁不出去,想攀高枝儿了!” 说罢,撇下仆人,就急急忙忙往清心斋追了去。 小厮听着不对,忙要去追,防着他等会儿胡来。 不成想他刚有动作,仆人就扑上来,将他拦腰抱住,嬉笑道:“阳春哥,你在哥儿跟前儿伺候了这么些年,还不明白谁是这府里的主儿吗?” “你……”阳春气得想掀开他,却被抱得紧紧的,根本挣不开。 那仆人又笑道:“太太再厉害,那也是个女人,将来当家作主还是哥儿,你说是不是?咱们做奴才的,得分清形势,才活得长。” 他们这边争执不休,张沉云却早跑没了影。 * 徐宁慢悠悠地上了台阶,正要穿过一道月牙门时,前头忽然跳出来一个人影,将她吓了一跳,连连后退数步,险些从廊上摔下去。 幸好叨叨落后半步,关键时刻撑住了她。 等她们二人站稳了,才抬眼看去,就见张沉云站在那儿,正一脸讥笑地瞧着她们。 “张公子!”叨叨将徐宁挡在身后,怒道,“你张家好歹在京中也是有名望的门户,这般作为,不觉失礼吗?!” 他要有礼,也不会在这里出现了。 张沉云面露不屑,无意将徐宁一撇,随即一愣,竟有片刻失神——先前他不曾见过徐宁,只从张夫人嘴里听过她如何贴心懂事。 他对贴心懂事这个词没什么好感,便自动脑补了一张死板无趣的脸,再加上又被拒亲,还在蔬和斋被羞辱了一顿,越发对徐宁没什么好感的。 如今亲眼见了人,张沉云才恍然觉得自己的印象是错的,徐家三姑娘的脸并不死板无趣,而是相当干净,没有一点瑕疵,不是五姑娘那种稚嫩,叫人一眼难忘的,是越看越叫人觉得舒服,深刻。 徐宁站在叨叨身后,冷眼一撇,便知张沉云在想什么,她心中不免冷笑——尽管关系极差,那也是做了十几年夫妻的,张沉云是个什么德行,她还不知道? “张公子有事?”徐宁双眼轻轻一眨,脸上就多了些无辜,“若是无事就请你让开些,回头若叫人瞧见你与我在一处,又该误会了。” 第38章 说客 张沉云听了这话,回过神来,嗤道:“那且不正如了你意?你这般费尽心思,不就想嫁高门?” 徐宁还未接话,他又讥笑道:“你一个庶女也妄想嫁入高门?也不怕笑死人!” 叨叨听了这话,气得白了脸,才要骂他,就叫徐宁按住了肩膀。 跟着,她就听自己姑娘低低笑了一声:“张公子如今年纪也不小了,才学功名虽一样没有,这爱做梦说胡话的本事,倒是比谁都强。那吏部尚书听了,都要夸你一句厉害的。” 不愧是主仆,损起人来,都是捧一踩一。 张沉云自个没本事,还最恨与人比较,闻听这话,当即变了脸,才要动怒,就见徐宁团扇一晃,不紧不慢道:“我说怕旁人误会,并非是怕旁人误会了我。” 她偏过头,迎上张沉云的视线,似远山的眉只一挑,脸上就多了些轻蔑:“只怕人说张公子不学无术,风流成性,只晓得往脂粉堆里凑。” 徐宁语气并不重,张沉云气得白了脸,还往前走了一步:“你……!” 叨叨连忙拉着徐宁后退几步,警惕道:“怎么,张公子说不过,还想打人吗?!” 张沉云喘着气,不敢动手打人,只敢恶狠狠地瞪着人。 徐宁抬手,正要去扶鬓发时,忽然顿住了——远处似乎隐隐传来些动静。 随即她将眼一垂,语气一软,带着些哭腔:“张公子这是何苦呢?您已经害得我五妹妹被送到了庄子上去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如今你又要来害我不成?” 她前后转变太快,张沉云那蠢货哪里反应得过来:“我几时要害你,你少……” 徐宁抬起头,同邹姨娘极为相似的眼眸里噙着些泪:“我从未想过要高攀你张家,我只想安安稳稳的,张公子你不要害我……” 张沉云眉心突突直跳,才要说话,耳旁就传来一声怒吼:“张沉云!” 三人闻声一回头,远远的就见两个丫鬟扶着张夫人急匆匆而来,身后还跟着三两个小厮,气势汹汹的,连形象也没了。 张沉云吓了一跳,转身就想跑。 “站住!” 张夫人一声呵斥,人就吓得不敢动了。 叨叨回头看了徐宁一眼,小声问:“姑娘,怎么办?” 徐宁没出声,两眼轻轻一眨,眼中便只见泪光未见泪花,好似落了些星星。 到底是见人落泪不下数回的人,装着柔弱和可怜来,倒像是得了邹姨娘真传一样。 “混脏东西,我一眼没看住,你就给我整出些幺蛾子来!”张夫人走上前来,不问对错,扬手先拧了张沉云的耳朵! 张沉云疼得哎哟直叫唤,直呼错了,却不敢挣扎。 “丢人现眼的东西!”张夫人又啐了他一口,“还不滚回去躺你的尸!” 张沉云话也不敢说一句,忙就滚了。 张夫人气着又对小厮道:“盯着你们哥儿去,再敢放他出去,我扒了你们的皮!” 小厮忙也滚了。 一时,左右就只有张夫人和徐宁,以及一干小丫头。 张夫人目光一转,立即收了脸上的怒火,走向徐宁,亲昵笑道:“你云哥哥叫我惯坏了,你别与他一般见识,回头我收拾他,给你出气!” 说罢,她就捏了帕子给徐宁拭泪:“快别哭了,好好的一张脸,不值当为这样没礼的人哭花了妆容。” 旁人家里的儿子再不争气,外人说道起来,当大人的总要维护两句。 张夫人却不是。 她生怕旁人不知自己有个不成器的儿子,该打打,该骂骂,好似那不是她亲生的儿子,而是她在这里府里稳住脚跟的武器。 张夫人拉着徐宁,温柔笑道:“你祖母防着我,之前也没能好好同你说句话。如今正好,难得只有你我二人,一定要好好聊聊……咱们到前头歇歇脚去。” 徐宁半垂着眼,轻轻一点头,装着乖:“听夫人的。” 说话间,二人到了一处亭子,张夫人嘱咐丫鬟在外面守着,她自己领了徐宁往亭中走去。 亭子在湖中央,周围都挂了竹帘,隐秘性是极好的,说什么做什么都传不出去。 徐宁凝眸一扫,见亭中早备好了茶水点心。 可见张夫人是一早就打算好了的。 “我性子直,学不来那些弯弯绕绕的,倘或我说错了,姑娘可别笑我。”张夫人拉着徐宁在一旁坐下,又亲自替她倒了水来,“之前你大姐姐跟陈家订亲时,我就说过的,我是极爱你的。” 徐宁忙要起身道谢,又叫张夫人按了回去,听她继续道:“我不在乎这些规矩,你不必拘束。” 说着,她也坐了下来,道:“你家祖母爱护你,免不得要用自己的法子去替你思虑,这是好事,毕竟她是长辈,见多识广。只是,姑娘可曾有好好想过?” 徐宁装着糊涂,轻轻问:“想什么?” “姑娘方才说并未想过高攀我张家,只想安安稳稳的,”张夫人拉住她的手,推心置腹一样,“安稳这两个字,何其艰难?寻常百姓要为了生计劳累奔波,运气好的,中途或许能发迹,可这运气并非人人都有的。” “咱们不说远了,就说扬州那个贺家,做茶叶的。”张夫人道,“从一个小小茶商,到如今的皇商,看着风光无限。可谁又不知贺家夫人命苦,亲生的孩子都不能养在膝下,只能送出去。” 徐宁看着她,笑了起来:“夫人方才说自己性子直,学不来弯弯绕绕,您这兜兜转转了半响,我实在不知夫人要说什么。” “你是个聪明的,不会听不懂。”张夫人松开她的手,将点心推近了些,“都说女儿家找个好夫婿才是最重要的,我却不这样认为。” 徐宁便问:“那夫人认为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张夫人侧目一笑,做了个握手的动作:“男人嘛,都是一个德行,嘴里说着山盟海誓,转头不还是三妻四妾地往屋里凑?与其嫁个当时对你好,转头却让你受尽委屈,还不能有怨言的,还不如嫁个不那么爱的,管着家里生计大权,让他不敢给你委屈。” 第39章 护短 徐宁虽不意外张夫人会说这样的话,但仍是惊讶她会将这话说给她听。 这是不付费就能听的内容? “夫人就不怕外人说你强势善妒,不许张大人纳妾?”徐宁忍不住问道。 张夫人笑了一声,神色间也带了一点傲气:“日子是自己过的,好也罢坏也罢,旁人都不能替我受,那我为何还要为他人的话而活?” 她将杯里的茶水重新续到七分满,又道:“那些在背后说人的,要么能力不如我,要么自己过得不好。” 徐宁听了她这些话,只若有所思地端过杯子来喝了口水,没说赞同,也没说不赞同。 “姑娘虽是庶出,却不曾因此自卑,可见与我一样,是个磊落坦荡之人。”张夫人又笑道,“你若到了张家来,你我定能和谐相处,不会受那些没必要的罪。” 徐宁看了她一眼,重新笑了起来。 她虽不知张夫人这样执着于她的目的是什么,但可以肯定一点的,她眼下对这门亲事是有些心动的。 当然,并不是被张夫人画的饼给打动了,她只是想要借这门亲事来做成一件事。 “夫人厚爱,我本感激不尽,”徐宁摇头叹道,“只是祖母之命,我实在不敢违抗。夫人还是另择他人……” 说着,她便起身准备告辞。 张夫人又拽住她的手臂:“无关你祖母,我只问你,可曾想过到张家来?” 徐宁站住脚,并未回头,只垂下头拿余光看了眼自己被拽住的手:“夫人何苦问呢?若是……我今日且会到张家来,又且会坐在这里与夫人说了半响的话?” 张夫人听了,满意一笑,也起身道:“好。你有意便好!” 她又拉起徐宁的手,亲昵地拍着她的手背,高兴道:“你放心,我自有法子说服你祖母。你且家去安心等着,过两日我再亲自来提亲!” 徐宁听了,便拿了团扇将半张脸一挡,像是遮住了一个娇羞的笑意。 随即她一欠身,正要退下,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姑娘……姑娘你不能过去……” 是张夫人那两个丫鬟的声音。 听动静像是有谁来了。 张夫人皱了皱眉,心生不悦,便掀了竹帘出了凉亭:“吵什么……” 说着,她一顿,语气一变,重新笑了起来:“哟,原是四姑娘。姑娘不在前头游戏,怎寻到这里来了?”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玩乐到一半,忽然想起徐宁来的徐珠。 她左右寻不见人,这才想起来徐琅的交代,一路打听着寻过来,到这里时才听说张夫人与徐宁在凉亭里说话,还只有她们二人! 徐珠虽不懂徐老太太为何要拒了张家和裴家这两门亲事,毕竟在她看来,这对徐宁来说是两门极好的亲事,若是成了,将来身份地位比她大姐姐还要高。 但她知道,既是已经拒了,那就得干脆些,往后再不要有联系,否则拉拉扯扯的纠缠不清,不定又要生出什么麻烦来。 徐珠看见徐宁跟在张夫人后边出来,肉嘟嘟的脸霎时一沉,暗暗瞪她一眼,埋怨她瞎跑。然后她推开左右拦着的人,大步走上前来,话也不说一句,拽了徐宁就要走。 丫鬟怕张夫人与徐宁的话还未说完,便仍拦着她们不许走。 徐珠忍了半响的小脾气,这会子忍不住了,她回身瞪着张夫人,扬声道:“我们是来这府上做客的,夫人拦着不让走,是要把我们当囚犯吗?!” 张夫人恼恨丫鬟擅作主张,冷眼把人一撇,挥手打发了她们退下。 徐珠这会小脾气上来了,不说两句憋得慌。 她便将徐宁拉到身后,口里嘲道:“这京城里半数的好姑娘都在夫人院里,夫人相看哪个不好,非得拉着一个拒了你家亲的庶女不放?知道的夸夫人大度,不知道的还当夫人心有不轨呢!” 张夫人活了大半辈子,手段强,人脉广,任谁见了她再不服也要客气相迎的,如今竟叫一个小姑娘暗戳戳地指着骂厚脸皮,一时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额角跳了跳,看在徐宁面上,忍了:“姑娘误会了……” “误没误会,我自己不会看?”徐珠鼓着脸用力一哼,怼得张夫人哑口无言。 徐宁肉眼可见张夫人的好脸色要维持不住了。 她怕徐珠口无遮拦,坏了她后面要做的是,清了清嗓子,才要打圆场,就让徐珠瞪了一眼:“你闭嘴!” 说罢,拽着徐宁,礼数没有,话也没有,推开左右的丫鬟,径直走了。 等人走出了老远,张夫人才从震惊里回神,气得慢了好半响,方砸了手中的团扇! * 徐珠清楚的意识到,以自己的性子,断不能时时盯着徐宁,且张家也不是一个安全一地,遂不在多留,叫人同她六表姐打了招呼,又叫人去支会了沈氏,便先一步离开了张家。 到了府外,徐宁被强硬地推上马车,才坐稳,就被徐珠劈头盖脸地骂道:“你是不是傻?她拉着你说话,你不知道给她一巴掌,转身就跑吗?大姐姐都说那张夫人人精一个,你这样笨的,哪日被卖了也不知的!” 徐宁将她的话仔细一琢磨,从她拐弯抹角又气急败坏的话里抠出一丝担忧来。 她惊讶地看了徐珠好几眼,在把人惹恼的边缘疯狂试探:“妹妹这是在担忧我?” 徐珠鼓起来的脸顿时瘪了,成了个漏气的孔明灯。 她不肯承认自己刚才是真担心徐宁,红着半张脸口是心非道:“鬼才担忧你!你最好给人卖了,我大姐姐便只有我一个妹妹,再不会被你分去她注意力!” “你与我不同,大姐姐对你的疼爱是不会被我分去的。”徐宁笑了起来。 徐珠哼了一声,扭开头不肯说话了。 徐宁便坐到她身旁去,像老祖母哄小孙女一样哄道:“好妹妹,姐姐求你一件事。” 徐珠背过身,捂着耳朵:“我不应我不应……” 徐宁拉下她的手,忍着笑道:“大姐姐出嫁时的礼我替你准备,今日的事,求你别告诉祖母,也别告诉旁人。好不好?嗯?” 第40章 不必 徐宁哄了半响,许了好些好处,总算哄得徐珠松了口,答应不将此事说出去。 这时,沈氏才姗姗来迟。 她上了马车,问道:“好好的,怎就要回去了?张夫人还要留饭的,你这样就走了,回头人家论起来,还不得说你我无礼的?” 徐珠撇了徐宁一眼,含含糊糊道:“这里无趣,一点意思没有。” 沈氏知道她一贯任性,小脾气上来了,谁也拦不住,便也不追究,只吩咐了车夫回去。 “大伯母和晚姐姐呢?”徐珠这才又想起来还有两人没出现。 徐宁一顿,忽然想起来霜降也不见了。 沈氏也是一脸疑惑,道:“方才你祖母身旁的霜降来回话,道是你大伯母身子不适,你晚姐姐和霜降先送了她回去。” 说着,她状似无意地看了徐宁一眼:“说起来,那丫头走时瞧着脸色不大好,宁姐儿可知是怎么回事?” 徐宁茫然地看着她:“有吗?” 沈氏又问:“她是老太太叫来跟着你的,你会不知?” 徐宁并不多言,摇了摇头道:“她大约是知道我与四妹妹在一处,便想着回了太太,我也会知道的,又担忧大伯母,这才没顾得上支会我。” 她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沈氏见问不出来,无语地瞪她一眼:“算了算了……我也是糊涂,竟想着来问你!” 方才霜降忽然来回话说秦氏身上不大好,要亲自送她回去时,沈氏就隐隐觉着出了什么事。 毕竟霜降是老太太派来盯徐宁的,没道理人盯了一半,撇下她跟别人走的道理。 她也问过霜降,只恨那丫头是老太太院里的人,嘴紧的很,半句也问不出来。 如今又试探了徐宁,才知道这丫头只是瞧着聪明。 * 回了府,徐宁便要去回老太太。 才进院,守在外边的白露就来拦住了她:“姑娘不妨等等再进去。” 徐宁就知秦氏定还在屋里了。 她反客为主,拉着白露到一旁去说话:“方才回来时太太问起来,说霜降姐姐先送了大伯母回来……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白露并不上当,笑道:“这……婢子就不知道了。她们回来时,老太太就遣了婢子出来,屋里只留了霜降伺候。至于说了什么,婢子是不敢听的。” 徐宁便越发肯定,秦氏在张家是做了什么,叫霜降瞧见了,这会儿留了她们母女二人问话呢。 想罢,她便几步过去,想听一听屋里究竟在说什么。 白露要拦她,又叫她徐宁按住双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屋里,徐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手里拿着的仍是那串红玛瑙手串,慢慢转着,神色依旧,如往常一样冷静持重,不露锋芒。 秦氏母女跪在她跟前,埋着头,不管是害怕还是不甘,都没一个敢开口。 屋里安静得连掉根儿针的声音都能听见。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徐老太太才道:“太太这般作为,究竟是上回我不愿意为你娘家求情,叫你生了恨意,还是担忧晚儿慕儿的将来,替她们打算呢?” 她问得柔和,神色间也满是慈爱,任谁也瞧不出她究竟有没有动怒。 秦氏不应声,弯着腰,连头也不抬一下。 徐老太太便也不在继续追问,只从上往下地看着她们。 徐晚有些承受不住,一咬牙,抬起头来:“祖母……” 徐老太太目光一转,斜睨了她一眼,她顿时便说不出话来了。 尽管徐老太太身上不见一丝锋芒,可这府里,别说徐由俭,便是徐老太爷还在世时,也不敢轻易扫了老太太的面。 “你虽自小不是在我膝下长大的,但我也知道你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徐老太太收回目光,仍看着秦氏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做,你心里自有分寸。” 这是提醒徐晚,也是打压秦氏。 徐老太太将珠子在手中转了一圈,才又道:“你不开口,我便当你是替晚儿和慕儿打算的。” 秦氏动了一下,有那一瞬,似是想抬起头来反驳老太太的话。 但徐老太太并未给她这个机会:“大老爷虽走得早,但也是有官职在身的。晚姐儿跟慕哥儿,那便是徐家正经的嫡子嫡女,不比琅姐儿差。再不济还有我这老东西撑着,将来还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欺负?你若聪明,往后便再不要有这些念头,安安心心的,徐家不会薄待你。” 她话音落下,屋里又安静了良久,秦氏才哑着声音道:“母亲教训得是,儿媳铭记在心。” 徐老太太点点头,又转头交代道:“晚姐儿往后若是有心,多到祖母这里来走动走动。祖母年纪大了,爱热闹。” 这府里上下,谁不知徐老太太是最不喜热闹的? 徐晚何尝不明白徐老太太的用意? 她眼眶微红,用力咬了咬牙,才语气正常地应了“好”。 徐老太太便不在多留,挥挥手,叫霜降送了她们出去。 过了一会儿,竹帘微动,是徐宁进了门来。 她走上前,并不过问方才的事,只软软的问了安。 徐老太太神色总算有了些变化,招招手,将人叫到跟前坐下,问起她在张家的事。 徐宁省去与张夫人的事情,一一与老太太说了,回头想起一个人来,又笑道:“从前只听闻叶家的哥儿们个个都是出挑的英雄人物,今儿见了叶家姑娘,才知她也不比她哥哥们差,鲜活得好像小太阳,叫人钦羡。” 徐老太太揽着她,也笑道,“她小时候我也见过,小小年纪,风似的,在一众姑娘里格外惹眼,讨人喜欢的紧。” 徐宁道:“那她定是有一双极其疼爱她的父母。” 徐老太太却摇了摇头,叹道:“她母亲早逝,她是跟着她父兄在战场上长大的……今年还留在京城,大约是……” 说到这里,她忽然住了嘴,神色间隐隐带着些忧虑。 “祖母?”徐宁又叫了她一声。 徐老太太回过神来,笑着在徐宁脸上捏了一下:“你不必钦羡别人,有祖母疼你,不比你父亲姨娘少。” 第41章 好人 正说着,霜降又掀了竹帘子进来。 她不知徐宁还在,还未到老太太跟前,便抱怨上了:“老太太方才就不该给大太太面子,我瞧她出去那神态,也不像是将您的话听进去的,要婢子说……” 说到此处,她才发现徐宁还在,忙住了嘴,不自然地笑道:“三姑娘回来了?” 徐宁起身,拉着她在矮凳上坐下:“谁这样没长眼,把咱们脾气好的霜降姑娘气成这幅模样?” 霜降没出声,先看了徐老太太一眼,见她沉默着,也没有要阻止的意思,才哼声道:“方才在张家,倒多亏了姑娘提醒婢子,不然这会儿,家里只怕早翻了天!” “那倒不至于。”白露一面端了茶盏进来,一面说道,“这家里还有老太太坐镇,她翻不起水花来。” 她说着,先给老太太和徐宁奉了茶,随即才分给霜降一杯,玩笑道:“姐姐吃杯茶,消消火。” 霜降啐了她一口:“你也打趣我!” 二人拌了两句嘴,徐宁才从霜降嘴里听说了来龙去脉。 原是她听了徐宁的提醒后,不放心,追着徐晚过去,才发现秦氏根本没在清心斋听戏,而是在一屋里跟人拉拉扯扯。 徐宁听着霜降的形容,猜测同秦氏拉拉扯扯的人是张家二老爷,张娴父亲。 霜降放下杯子,又气道:“大老爷走了多年,秦家又忽然出了事,她心里难受,寻人排解,婢子倒还能理解的。只她身为晚姐儿的母亲,不以身作则就罢了,竟还叫晚姐儿同那张家二哥儿私会,替她放风!” 霜降越想越气,起身怒道:“她将晚姐儿当什么了!” “你冷静些。”白露按着她重新坐下,“老太太都未动怒,你倒是先气上了。依婢子说,大太太从前也不是这样的,如今忽然变了性儿,只怕还是受了秦家的刺激。” 嫁出去的姑娘在婆家能不能挺直了腰杆说话做事,看的还是娘家的实力。 从前秦家势大,秦氏在徐家尚且安乐自由。如今秦家出了事,只怕秦氏自己也清楚,如今她还能安稳片刻,是因为老太太还撑着。 可老太太年纪大了,又能撑多久?晚姐儿又到了说人家的年纪,若到时候因秦家受了影响,谁还敢娶她? 还有徐慕,他将来是要去科考的啊! 她现在若不替两个孩子打算,将来注定要比人低一头! * 徐宁没接她们二人的话,转头看向徐老太太,依偎着她坐下,问道:“祖母,您觉得呢?” 徐老太太放了手中的珠串,低低叹了口气:“若只是替晚姐儿慕哥儿打算,我倒不必如此忧心。” 霜降接话道:“若真是替晚姐儿和慕哥儿打算,在张家时,也不会叫晚姐儿私会外男!” 徐宁想了想,提议道:“祖母,我倒有一法子。” 徐老太太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大伯母既是要替晚姐儿和慕哥儿打算,那不如咱们也不留她。”徐宁轻声道,“大伯父走了这么些年,她与太太脾气又不大合,只怕这些年在府中也憋屈,倒不如放了她出去。” 霜降也道:“如今秦家没了,她只有徐家一个依靠,放了她去,她又能去哪里?” “祖母,大伯母如今只怕是铁了心要出去的,您替大伯母打算怕她离了徐家受委屈,只怕大伯母想不明白,回头反留出怨恨来。”徐宁道,“与其到时候她自轻自贱,由着性子胡来,倒不如为她寻个家世清白,知根知底的,您放心,她也仍是正房太太,不必给人做小伏低,委曲求全。” 听闻从前张家二老爷曾在秦家上过学,二人有没有过往来外人不知道,只如今张家二老爷孩子都到了说亲的年纪,她跟人旧情复燃,哪里合适? 徐老太太只点了点头,像是认同了徐宁的提议。 徐宁又道:“从前大伯父娶她时下的聘,我听闻秦家是一并填到了她嫁妆里的,这些年她的嫁妆也是自己收的。祖母不如就以女儿的名义让太太再另备一份嫁妆,以女儿的名义重新送她出嫁,既维护了大伯母的名声,传出去了旁人也不会说咱们徐家薄待了她。” 边上霜降和白露对视一眼,又齐齐点了点头。 “至于晚姐儿和慕哥儿,他们一日姓徐,便一日还是徐家的人,”徐宁握住老太太的手,真诚道,“将来是要跟着大伯母到新的大伯父家里去住也好,还是留在徐家也好,全凭他们自己拿主意。祖母,您觉得呢?” 徐老太太回握住徐宁的手,沉默着没接话,眉间拢着,像是有些犹豫。 徐宁见了,便又道:“这只是我胡说八道的,具体如何,还得祖母和大伯母同意才是。” 徐老太太闻言,转过眼来慈爱地将她看了一看,又抬手替她理了理额发,随后才道:“今儿出了趟门,累坏了吧?下去歇着吧。” 说着,她又出声将叨叨叫了进来,嘱咐道:“天热,多盯着你家姑娘些,仔细她贪凉,叫厨房多做些解暑的甜点来预备着,解暑的药也备些。” 等叨叨应了,她才松了徐宁的手:“去吧,晚间不必来请安了,明儿再来。” 徐宁便知她是有些打算的,遂不多留,乖乖起身告辞走了。 果不其然,晚膳时,徐宁就听说徐老太太叫人传了徐由俭和沈氏过去。 到了夜里,叨叨服侍徐宁歇息,忍不住问道:“姑娘,您说老太太这是真打算让大太太改嫁吗?” 事情还没个定数,徐宁也不敢随意揣测老太太的心思,直言道:“不知道,只怕祖母另有打算。” 说罢,她转了话题,去问陈妈妈:“今日门房那边可曾有送书过来?” “不曾送来过。”陈妈妈又问,“怎么了?” 徐宁“哦”了一声,换上暗纹的薄纱里衣,道:“没什么,问问。” 陈妈妈奇怪的看她一眼:“婢子倒是一直奇怪,上一回给姑娘送书的人是谁,姑娘可有头绪?” 徐宁脚步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在榻上躺下,翻身朝里,瓮声瓮气道:“许是哪个好心人……好人一生平安。” 第42章 无能 张沉云被送回去后,在屋里关了一个下午,想出不能出去,到了夜里更是憋屈得不行,只好将伺候的小厮的骂了个遍。 帖身的小厮好心劝他:“哥儿,您就别骂了,歇歇嗓,回头若传到了太太耳里,您又得受罪了。” 他到提醒了张沉云,又听他扑到窗前,隔着窗缝道:“阳春!是不是你个小瘪犊子卖了你爷!” 阳春连忙否认:“哥儿,冤枉啊!小的一直叫三夏那厮拦着呢,哪能去给太太通风报信?” “不是你还能是谁?!”张沉云气得跳脚,“若叫爷知道了,定打断他的腿!” 阳春还未接话,那叫三夏的小厮就谄媚地端了茶来,一面巴结着张沉云,一面还不忘挑嘴:“你别将罪推给我,哥儿走后,你就挣开我跑了!” “哥儿,要小的说,定是阳春卖了您!”三夏挑拨道,“说着伺候您,听您的话,却给太太办事,根本不曾将哥儿您放在眼里!” 阳春气红了脸,几次想为自己辩驳,都叫三夏抢了机会,根本不曾有开口的机会。 正争执不下,院外忽然有人来回:“太太来了!” 三夏忙住嘴,眼珠子滴溜溜一转,下意识便要溜。 张夫人的人却早发现了他,不等他偷溜出院子,就叫人架住双臂给拖了回来给按到了张夫人跟前。 仆人在廊下放了凳子,张夫人一径坐下,又轻轻一抬下巴,道:“开门,请哥儿出来。” 眼下天已黑透,院子里黑漆漆的,仆人打了好些灯笼,才勉强将这院子照得没那么昏暗了。 下人请了张沉云出来,方才还爆竹似的人,这会子安静得如同鹌鹑,畏畏缩缩地站在张夫人身旁,蚊子似的叫了声“母亲”。 张夫人没理他,只问被按着跪在自己跟前的三夏:“我听说今儿是你撺掇了哥儿往女席那边去的?” 她声音不重,三夏却在这仲夏的日子里狠狠打了个寒噤。 “小的没有!”三夏忙解释,“小的只是想替哥儿出出气……” 张夫人截住他的话头:“好一个出气……” 她话音一顿,忽然拍案而起,怒道:“张家是没人了,还是死绝了?轮得着你一个奴才来出气?!” 院中除了张夫人的人,其余的全跪了下来,就连张沉云也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她身旁。 张夫人闻声侧目瞪了他一眼,越发痛恨他没出息! “我早说过了,科考将近,叫你们仔细伺候着哥儿温书,少干些偷鸡摸狗,男娼女盗的事!”张夫人来回踱了两步,又骂道,“如今一个个的长本事了,将我的话当耳旁风听,还敢撺掇了哥儿去欺辱人家一个小姑娘!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张夫人骂着,又重新扶着丫鬟的手坐下,冷笑一声:“看来还是平日里,我待你们太好,叫你们以为我是个菩萨心肠,哪怕犯了再大的错,也不会将你们如何的。”她一指地上跪着的三夏,沉声道:“来人,给我摁着打!叫其他人都好好看着,看谁将来还敢撺掇了哥儿干些见不得人的事儿!” 跟着张夫人的人都是有备而来,闻言抬了三夏往长凳上一摁,举了板子便重重打了下去! 三夏吓软了腿,连哭带喊地求饶,哀嚎声传遍了整个张家! 其他人更是一声不敢吭,跪在地上,埋着头,瑟瑟发抖。 张沉云当时就吓了个满脸煞白,跌坐在地,牙关直打颤:“母、母亲…… 张夫人好似这才注意到身旁还有个人,目光一斜,冷睨了张沉云一眼:“哥儿,你好好看着,他今日挨打,全是因为你!” 那头哀嚎的声音越来越小,蚊蝇似的几乎听不见了。 张沉云扑过去,抓着张夫人的衣摆,带着哭腔求饶:“母亲,我、儿子知道错了,往后、往后儿子定好好做人,再不吃酒瞎逛……您、您就饶了他这一回……” 张夫人没出声,伸出手去,捏住他的下巴转向院中挨打的人,冷冷道:“今日之事,还有之前你在徐家拉扯徐家五姑娘,以及你造谣徐家三姑娘的事,我一件也不与你追究!你若再敢求一句情,或再做出此等荒唐的事来,当日是谁伺候的你,我便追究谁的责任!“ 张沉云看着那已经打得没了声儿的人,死死咬住了牙才忍住没发出声来。 从前他在外胡作非为,也没少挨张夫人的责问,可到底因他是独子,多少有些下不了狠手,往往都是挨两句骂就过去了,别说打他,便是连他身边的下人都没挨过打。 那时他还以为张夫人强势归强势,其实还是心慈手软的,直到如今他才明白,他母亲并非心慈手软,只是想看看他到底会不会主动改变。 等她发现,这个儿子还是不知悔改时,她才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太太,”一个小厮上了前来,回道,“没气了。” 张沉云闻言,吊着的一口气忽然一散,跟着两眼一翻,直接吓晕了过去。 张夫人收回手,下巴一撇,叫人将这个不争气地儿子的抬回了屋去。 “叫他家里人来,把他领回去。”张夫人起身,拿帕子捂住口鼻,嫌恶道,“该花钱的花钱,该吓的吓,不要叫他们以为打死了人我便理亏,怕了他们……处理干净些,别传出些不该传的。” 丫鬟应一声,叫了小丫头来扶着张夫人回院,她自己则留下来散后。 * 次日,徐宁早早起来,穿戴整齐了,方才去老太太院里请安。 才出红霜阁不久,就碰上了也往老太太院里去请安的徐琅和徐珠。 徐珠见了她便不高兴地扭开头去,又叫徐琅拧着耳朵扭了回来。 三人相互问了好,徐琅便拉住了她,低声道:“昨个儿在张家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徐宁远山似的眉轻轻一挑,也压着声音问:“大姐姐为何这样问?” “不瞒你,昨个儿夜里比往常热,我一时没睡着,听我母亲同父亲吵嘴。”徐琅小声道,“伺候的丫鬟不让我出去,我也没听清,只隐隐听见一句‘她一个大房的嫂嫂,凭什么改嫁还得我给备嫁妆’?” 第43章 还行 不等徐宁含糊过去,徐琅又笑着问:“大伯母为什么要改嫁?宁儿,你别瞒我。” 徐宁对徐琅多少有些没辙,尤其是当她用那双明眸盯着她,只管笑一句不说时,她便会败下阵来。 一是她是长姐,为人和气却仍有威严,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她都是真心待徐宁好的。二是上一世时,徐宁几乎与徐家的人都没有联系,只有徐琅,无论逢年过节,还是下雨下雪,都会在固定的时间里去张家探望她。 这也是她即便同张沉云感情不好,张沉云也不敢轻易休了她的原因之一。 徐宁犹豫再三,想着徐琅也不是会出去随便说道的人,便省去一些不重要的事,将昨日同老太太说的话又与她说了一遍。 徐琅听完震惊不已,疑道:“从前我还当大伯母是个持重的人,如今怎还犯了这样糊涂的事?” 即使如今的徐家并不如当时的秦家,那也仍是百年世家,她作为徐大老爷明媒正娶的正房太太,上了族谱玉蝶的,说出去也仍是世家太太。 倘或将来徐慕若是有出息,她也跟着得道升天,实在没必要做那些上不台面,自甘下贱的事。 徐宁笑了一声,嘲弄道:“大姐姐也觉着她是为了晚姐姐和慕哥哥打算的?” “那不然呢?”徐琅错愕地看了她一眼,“难不成……” 徐宁看了她一眼,截住她的话头:“人都是会变的。” 她说得糊里糊涂的,徐珠一个字没听懂,只茫然地瞪着眼睛看着她们:“你们打什么哑谜呢?” 徐琅仔细思虑了一翻,虽仍有些想不明白,但隐隐觉着事情只怕没那样简单。 她也不是嘴碎的人,知道事情不该问了,便不会继续探究,就借故拿指头戳了一下徐珠的脑袋瓜子,恨铁不成钢道:“你这笨丫头,这都不懂……将来嫁了人家,定是个日日挨你婆婆欺负的!” 徐珠捂着脑瓜子,回嘴道:“大姐姐就是大姐姐,是定了人家的,成日家的只管把嫁人啊,婆婆啊挂在嘴上。好像都等不及年底,这会子就要出嫁了,不害臊!” 说罢,怕挨打,便一手抓了个莫名其妙的徐宁,一手捂着脑袋一径跑远了,徒留徐琅在原地红透了脸,还找不着出气的。 * 三人去给徐老太太请安,却见徐老太太没什么精神气儿,蔫蔫的,眼下挂着些乌青,像是昨日夜里没睡好,话也不爱说两句。 等三姐妹请了安,她便要打发了人。 徐宁听着她声音不对,哪里肯走,不问原由,先叫霜降去请了大夫来。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三姐妹避在屏风后头,等大夫请了脉,说明了原由,又留了药方,叫人送出去了,她们才重新现身。 “我就说是着凉了,祖母还非说不是。”徐宁替老太太掖了掖被角,嘴里埋怨,脸上又满是担忧,“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跟我犟。今儿我哪里也不去,您一日不好起来,我一日不走……” 徐老太太被她念得头疼,忙道:“小祖宗,你行行好,快些闭了嘴,叫祖母耳边清静清静。” 她一面说,一面拧眉闭了眼。 徐宁只好闭了嘴,先请了徐琅和徐珠出去。 徐琅原也是要留下一道伺候的,让徐宁寻借口婉拒了。 她拉着徐琅到角落里,低声道:“大姐姐,你是个明事理的,看得比太太透彻。太太那边,就麻烦您替祖母多劝劝她。怎么说大伯母也是徐家的,哪怕是改嫁,也不能叫人轻看了她。” “知道的。”徐琅在她肩头捏了捏,道,“你好好照顾着祖母,我晚些再来。” 说罢,叫了徐珠,一道告辞走了。 二人才离去,徐晚就来了。 徐宁想着徐老太太已经病了,她来了也做不了什么,便想叫白露打发了人。 话都吩咐出去了,又怕徐晚心思敏感,回头还以为是徐老太太不愿意见她,又叫住白露,让她请了徐晚进来。 徐晚进来见徐老太太昏沉沉的没有意识,也不好多留,陪着坐了一会儿,便也告辞走了。 之后秦氏、徐由俭和沈氏也各自来了一回,徐宁全叫白露挡了。 约莫到晌午十分,徐琅叫人传了话来,道是沈氏松了口,答应另外再备一份嫁妆。衛鯹尛说 此时,徐老太太已经醒了,正在喝药。 她嫌药苦,也不拿勺子一勺一勺喝,等药温度放得刚刚好时,端过碗来一口喝了。 徐宁忙将白瓷圆筒的杯子递上去,伺候她漱口。 “琅儿这孩子幸好不像她母亲,”徐老太太漱完口,仍是被苦得直皱眉,“像她外祖母,小心谨慎。” 白露又往她身后垫了个枕头,闻言接话道:“小心谨慎些总是好的。虽说陈国公府是当今扶持的新贵,可家里边那些弯弯绕绕,规矩套路的,婢子瞧着可一点不比咱们府里少。谨慎些才好,省得将来吃亏。” 徐老太太点了点头,不在说此事,侧目与徐宁道:“伺候了我一上午,苦了你了,回去歇着。晚上也不必来了,叫上你大姐姐和四妹妹,去寻你晚姐姐说话。” 徐宁便知老太太这是有意让她与徐琅去当说客了。 她将手里的端着小托盘交给霜降,又规规矩矩对老太太拜了拜,这才告辞走了。 * 裴衍出宫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他朝服也没换,急急忙忙骑了马就出了城,再回来时,正好赶在宵禁前。 “大人,您要的东西找来了。” 裴衍一只脚才跨进门,长随就将醒目的红绸布包着的东西怼到了他眼前来。 裴衍眼一撇,面不改色,四平八稳地接了东西,还问:“都是照我要求找的?” 说话间,他进了门,将马鞭往案上一搁,不知疲倦似的往案前一杵,当着长随面就揭了红绸布翻看起来。 画面太美好,长随有些不敢看,斜着眼道:“可不嘛。小的一本一本找过去,险些没瞎了狗眼。” 尚书大人心理素质极强,不过短短数日的功夫,他已经能做到翻看自己的同人话本而色不改了,偶尔闲着,还能提笔批注,指责作者语句不通。 他两眼翻完,瘫着一张无欲无求的脸,镇定点评:“行文还行,就是词句不够优美。倘或我是书局的人,定打回去叫他重写。” 随即他重新用红绸布包好,递给长随:“明儿给三姑娘送去……” 长随正要去接,裴衍却是手一转,把书拿了回来,沉沉道:“不必,明儿我亲自去。” 第44章 劝说 徐宁跟徐珠一左一右地围着徐晚,看她绣花。 姐妹三人靠窗而坐,一个温柔沉静,一个小家碧玉,还有一个娇小玲珑,性格本是迥异不同的三人围坐在一处,倒是异常和谐。 夕阳从窗外洒进来,带着些白日还没散尽的暑气,逼得人微微出了些汗。 徐琅挨着秦氏而坐,离三人稍远。 她晃着团扇,打散些暑气,又收回落在三人身上的视线,转头与秦氏道:“前儿我去了一趟沈家,因沈家的一位姐姐下月便要出嫁了,外祖母便托人请了宫中一位教习嬷嬷来教她规矩。” 秦氏端坐在椅上,闻言转头看了徐琅一眼,笑问:“你沈家那位姐姐说的是哪个人家?” 徐琅道:“是平津侯爵家的大公子。” 秦氏点点头,又笑道:“听闻那位大公子一表人才,是个能耐人物,将来定有作为的。” “是。”徐琅应道,“外祖母也说,沈家姐姐瞧着虽是下嫁,但那位侯爵公子是个隐忍奋发之人,有上进心,将来不会比人差。” 秦氏笑了笑,看向那窗前坐着的三人,没接话。 徐琅便自己接话道:“外祖母说我的亲事也定下了,叫我也过去学规矩。我想着与其我一个人去,倒不如叫了家里的姐姐妹妹一道过去。” 秦氏闻言,侧目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徐琅笑了笑,又道:“午前我已叫人送了信到沈家去,问了外祖母的意思,外祖母同舅舅舅娘们都是同意的。大伯母若是没意见的话,明儿我就来接晚妹妹。”文学一二 秦氏脸上带着错愕,还没反应过来似的。 好一会儿她才摇了摇头,婉拒道:“你是好意,我本该谢谢你替你妹妹着想。只是……我与你母亲不过是妯娌,与沈家更是没什么联系,你带了三姑娘和四姑娘去倒说得过去,你晚妹妹就不合适了,传出去了叫人笑话。” 徐琅眨眨眼,故意问道:“大伯母这样说,莫非是晚妹妹不姓徐了?” 秦氏脸一僵,笑容便有些挂不住了。 徐琅收回视线,只当没瞧见,又笑道:“我想晚妹妹去,是因为她与大伯母是母女,与我是家人,大伯母同我这样客气,倒是见外了。” “昨个儿祖母还同我说,叫我常来大伯母这里走动。”这时,徐宁也上了前来,挨着秦氏在另一侧坐下,“还说这一个府里住着,就隔着一道门,却好似隔着几条街似的,一个月也难见一回的。” 秦氏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垂下眼假装研究自己的帕子,并不接话。 自从徐应俭和徐老太爷走后,秦氏就少往二房那边去,总是有意无意的远着。 从前徐老太太在渝州,她没处请安倒说得过去,如今人回来了,也没见她去过几回。 自己关起门来不跟人亲近,倒先怨旁人疏远了他们。 徐宁看了徐琅一眼,后者心领神会,起身道:“我带妹妹们去院子里走走。” 说罢,叫了徐晚徐珠,一块儿往院中去了。 一时,屋里只剩徐宁和秦氏。 徐宁嫌挨着人热,往边上移了移,坐得离秦氏稍远了些,这才笑道:“不瞒大伯母,我和大姐姐今儿来,是给祖母当说客的。” 秦氏抬起头来将她看了一眼,脸上装出来的亲近霎时就没了。 她冷笑一声,嘲道:“我也猜到了。老太太也是,若是怕麻烦,传人来说一声就是,何苦派你们两个小丫头来?” “祖母若是怕麻烦,当初秦家出事时,就将你送走了。”徐宁闻言,倏地沉了脸,淡淡道,“祖母昨日吩咐了父亲和太太,叫他们另外再备一份嫁妆,太太和父亲都同意了。眼下只等选好人家……” 秦氏又是一声冷笑,直接打断了她后边的话:“这么迫不及待的要我改嫁,还说不是怕麻烦?” 徐宁有些生气,想扭头就走。 但转念想着怕回头秦氏偏激,误会了徐老太太,越发加深了二人之间的隔阂,只好耐着性子忍了。 “大伯母口口声声说徐家视你如麻烦,那你昨日又何苦在张家做出那等自降身份的事来?”徐宁盯着她,嗤了一声,“还叫晚姐姐替你放风……晚姐姐这是倒了多大的血霉才摊上你这样一位母亲?” 秦氏拍桌而起,脸色铁青地瞪着徐宁。 徐宁并不害怕,懒洋洋地抬起头来,凉凉道:“大伯母也是高门大户出来的人,眼界儿也忒短了。那张家二老爷的正房太太瞧着是个菩萨心肠,暗地里算计起人来,连张夫人都不是对手。” “至于那张家二老爷,屋里几个妾室,大伯母应当比我清楚的,”她斜睨了秦氏一眼,道,“可哪一个怀过孩子?即便有怀上的,又有哪个是有命将孩子生下的?大伯母这样满怀愤懑,别回头辛苦半日,却连张家的门都入不了,没得叫人笑话。” 秦氏捏着手帕将徐宁一指,气得满脸煞白,却连一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徐宁道:“我本是打算好好同大伯母说的,是大伯母非要对祖母冷嘲热讽,那便不要怪晚辈说话难听。” 说着,她站起身,淡淡道:“祖母的意思是替你选一个家世清白,知根知底的人家,叫你嫁过去了仍是正房太太,不至于给人做小伏低,看人脸色。大伯母若是聪明,就自己好好想想,到底是留在徐家好,还在自降身份,给人做小的好。” 话已至此,徐宁该说的都已经说了,便不在多留,对着秦氏一欠身,礼数周到的告辞走了。 秦氏气得直喘,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仍觉胸口压着一股气咽不下去! 突然,她一把抓过小几上的青瓷茶盏,用力砸到了地上! 正好砸在了送走徐宁三人后,进来看她的徐晚脚边。 徐晚没留意,一时不查,没能躲开,碎瓷片便弹起来,自她手背上擦了过去,当即就见了血! “母、母亲……”徐晚惊恐地看着她,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害怕。 秦氏倏地扭头,眼中含着怨毒:“都怨你!若不是你无用,连个人也盯不住,我早去了张家,哪里还会留在这家里受她们的气?!” 第45章 不知 徐琅说到做到,次日清晨,用过早膳后,她就要带了人去沈家学规矩。 她派了人去请徐宁和徐晚,不一会儿,下人却回来说,徐晚昨日夜里染了风寒,病了。 “病了?”徐琅蹙眉,明显是不信的,“昨个儿都还好好的,怎忽然就病了?” 下人直摇头:“是大太太同婢子说的,婢子还想替姑娘去看看晚姐儿的,让大太太挡了。” 徐琅眉心蹙得越发紧了。 边上还未睡醒,正偷摸打瞌睡的徐珠闻言,悄悄打了个哈欠,道:“定是大伯母不让她去,这才胡乱寻了借口打发你呢。” 这确实像是如今的秦氏会做出来的事。 徐琅松开眉心,摇头叹了口气:“算了,昨日该说的我同宁儿同她说清楚了,她自己想不开,铁了心要远了我们,我也无法的。三姑娘呢?怎也没来?” 正说着,外头就有人说陈妈妈来。 徐琅请了人进来,就听陈妈妈赔礼道:“三姑娘说她原也是要去的,只是今早去给老太太请安,见她病恹恹的没什么精神。放心不下,想等老太太好些了,再跟大姑娘您去。” 徐琅还未说话,徐珠就接话道:“瞧瞧瞧瞧,同样是人,区别怎如此大呢?三姐姐不去,还叫了陈妈妈来亲自回话。不像那屋里的,派人去请了,还拦着不让人看,小家子气……” “闭嘴!”徐琅侧目呵斥了她一声,又转头问陈妈妈,“祖母的病可严重?要不……我也不去了,我看看祖母去。” 陈妈妈连忙拦住她,低声劝道:“姑娘,老太太没事,那不过是我家姑娘寻的借口罢了。” 她一面说,一面对着徐琅眨了眨眼。 徐琅便懂了,徐宁之所以不去,不是老太太病重了,是怕她去了沈家学规矩,老太太这边没了人,回头秦氏生什么幺蛾子。 她叹了口气,当小辈的也不好在背后说人长辈如何,只好道:“那你替我给祖母赔一声罪,等晚些我从沈家回来了,再去探望她。” 陈妈妈答应一声便退下了。 徐琅稍稍收拾了一番,带着一个睡不醒的徐珠离府往沈家去了。 * 早朝一过,裴衍去吏部点了卯,便离宫去城外接了常玄真,往徐家去了。 常玄真今日登门,仍是为了家学的事儿,除去原本就在徐家家学听课的几个人外,他还打算收两人。 这两人就不论身份了。 既是不论身份,那可选的人就变多了,可徐家就这么大一点的地,哪里能容得下? 于是常先生出了一道题,叫学子们写一篇文章来,到时候他从中择出两篇对眼的,再让这两篇文章的主人来听课。 只给了两日的时间答题,过时不候。 题目才散出去,京中的学子们就沸腾起来,纷纷提笔答题,写好了就往徐家送,不出半日,徐家门房处的人就收到了十来份纸。 裴衍陪了常玄真半日,便告辞走了。 出了徐家的门,裴衍才上了马车,长随就凑过来提醒道:“大人,您是不是忘了什么东西?” 裴衍自然没忘,昨日遣人精挑细选回来的书还贴他胸口收着呢——若叫常先生知道他正经书不看,宝贝似的揣了两本闲书在胸口,只怕要气得当场将他逐出师门的。 “昨日是我欠妥当,”裴衍道,“我一个外男,送她一个姑娘家东西本就不妥,传出去了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她。我何苦坏她名声。” 长随偷偷拿眼斜他:“您送三姑娘这样的书,就不欠妥当了?” 裴衍扫他一眼,理所当然:“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是我送的?” 饶是长随,此时也不明白自家尚书大人脑瓜子里想的是什么了。 他知道亲自送徐宁东西不妥,哪怕到了徐家,也只字不提。也明白暗中送书也是不妥,却能理所当然的揣摩着三姑娘的喜好,跑遍京城的所有开设在暗处的小书局,给人将书给寻来。 长随觉得他是有些疾病在身上的。 长随想不明白,没忍住问道:“哥儿,小的跟了您这么些年,从前也没见您对哪位姑娘这样上心的。也实在想不明白,徐老太太都替三姑娘拒了这门亲,您怎还这样上心?” 裴衍两手往袖中一揣,木着脸道:“不知道。” 长随:“……” 他自己在心里胡乱一琢磨,震惊不已:“哥儿!您不会因三姑娘是头一个拒绝您的人,便一时行岔了气,打通了什么不该通的任督二脉,对三姑娘动了凡心吧?!” 长随越想越觉得可能。 毕竟裴衍这一生也算得上是顺风顺水的,除了总得罪人,挨人白眼和前不久在未名寺叫人捅了几刀外,还未遭过什么大难。 又加上,从前都是旁人到他家里去提亲,他难得主动一回,还叫人拒了,别是为此受了什么刺激,生了什么征服欲,非要把人徐三姑娘娶到手才罢休吧? 长随怪异地看了裴衍好几眼。 裴衍木然地盯着他,一脸“你在说什么屁话”的表情。 他将揣在怀里的书掏出来,丢给长随:“同之前一样,找个机灵点的人送到徐家门房去,叫他们务必交到三姑娘手上,别假手他人。该打点的打点,别叫人传出些对三姑娘不好的话。” “小的都明白。”长随揣什么烫手山芋似的将书揣进了怀里,实在没眼看。 * 稍晚些,徐宁就收到了书。 她躲起人来翻看了两页,发现很对自己口味,倒像是揣摩了她的心思,故意精挑细选的。 没由来的,她就想起了之前在蔬和斋时,隔着幕篱看见的那张的脸来,用她看过的话本子里的句子来形容,是清秀俊逸的,高冷不落俗套,身上有烟火,却又不像凡人。 徐宁思索了半响,觉得这个形容是个语病,作者想表达的应该是裴衍模样虽俊逸,但跟旁人是不一样的俊逸,在满京城的公子哥中显得鹤立鸡群。 她一面想着,一面又翻了两页,忽而发现一段对话旁,用潦草的行书标注了一行小字。 徐宁拿起来仔细辨认了一番,才发现写的是:“放屁!根本不可能!” 下边还有一行:“别以为换了字,我就不知指的是谁!” 那些个字一看就知是出自谁之手。 徐宁没忍住,扶额笑出了声。 第46章 异样 白日的暑气散去,到了夜里总算凉快了些。 徐慕刚进院,隐隐约约就见黑暗中立着个熟悉的人影,他才叫小厮将灯笼打高些,想要确认确认,那人影就动了一下,主动走到了光里来。 “二妹妹?”徐慕有意外会在这个时辰见着她,“这么晚了还未歇下,可是有什么事?” 他忙两步上前,拉着人进了屋:“手怎这样凉?你也是笨,既是寻我有事,派人去支会我一声就是,不然到屋里来等也好,偏你傻傻的在外边等。” 徐慕一面说,一面让下人去端了热水来给徐晚暖手。 “哥哥在家学可还好?”徐晚捧着杯子,轻轻问。 “好着呢,”徐慕一面说,一面理着案几,并未注意他妹妹的神色,“今日先生还夸了我文章写得好……我学业忙,总寻不着机会好好跟你说话,便忘了提醒你,近日母亲情绪不好,反复无常的,你别事事顺着她,得有自己的主见,实在受不了了就到琅妹妹那里去,看看书,写写字也比闷在屋里强。” 徐晚没应声,缩在椅子里小小的一团。 徐慕若是好好回过头看一看,就会发现,她近来瘦了许多,身上的衣裳都大了一圈。 “哥哥,常先生今日出的题,你也写了文章吗?”徐晚忽然问道。 徐慕在案几后边回道:“写了。还未来得及拿给常先生看,打算明儿他到学里去了,再拿给他。” “是这个吗?” 身后声音忽然离近了,徐慕吓了一跳,回身一看才见方才坐在椅子里的人,不知何时到了案几这边来,还将他写好的文章拿在手里看了起来。 徐慕未做他想,重新扭过头去,在书架上找他过会儿要用的书:“是。”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找到了要找的书,抱着一摞往桌上一堆,才反应过来屋里好一会儿没声了。 等徐慕抬头一看,才发现徐晚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他叫了小厮,问他徐晚几时走的。 “二姑娘刚刚才走,说看您忙,就不叨扰您了。”小厮道,“还嘱咐小的们好好伺候您,别为着学业弄垮了身子。” 徐慕本想同她好好聊聊的,不曾想错过了机会,只好叹了口气,又自顾自忙去了。 次日,白先生讲完课走后,徐停徐慕便打算去见常先生——昨日常玄真来了徐家后,便不曾回去。 徐停与徐慕昨日都写了文章,本想着近水楼台拿给常先生看看,顺便讨教些问题,哪知徐慕翻了半响,却无论如何也没找到。 他叫来书童一问,才知今日书童替他收拾时,就没见过那篇文章。 徐慕眉头一蹙,心里隐隐有个猜测,与书童道:“你到二姑娘院里去问问,昨日可有拿走我要给常先生看的文章,若是拿了就赶紧送来。” 他是打算亲自去的,但因徐停他们在那边等着,只好让书童跑一趟。 然而书童匆匆跑一趟,却回来跟他说徐晚并未拿,昨日看过后,就放回了案上。 “二姑娘还跟了小的到您屋里去找了,也没找着。”书童慌道,“哥儿,您要怪就怪小的好了,都怪小的没检查仔细,才弄丢了文章。” 徐慕蹙了蹙眉,若有所思。 好一会儿他才摆摆手,叫小厮起来:“算了,许是落在哪里,叫人捡了去。无事,那一篇我也写得不好,回头我再另外写过。” * “老太太!” 白露掀开帘子,领着一个人进了屋来:“门房处徐孝义家的来了。” 徐宁正在徐老太太的监督下练字,闻言抬头侧目看了一眼,见白露身后跟着一个三十来岁,穿着深青色衣裳的妇人。 那妇人恭恭敬敬地进了门,先给老太太问了安。 她是府里的老人,徐老太太对她十分客气,抬抬手叫她起来,又让她坐下回话。 徐孝义家的道:“听闻老太太病了,原是不想来惊扰您的,可婢子家的那个说,这事儿严重,怕只有老太太才能解决。” 徐老太太点点头,懒懒问道:“不妨事,说来听听。” 徐孝义目光一撇,有意无意地看了徐宁一眼,随即收回来,有些忐忑地讲道:“今儿婢子家的出门办事,在外听见些不好的话……” 徐宁察觉到了视线,意识到这不好的事可能与自己有关。 于是她放了手里的笔,不动声色地走到了徐老太太身旁去。 徐孝义家的扫了眼徐老太太的脸色,紧张道:“婢子家的人说,听见外面的人都在传……传……” 徐老太太本是懒洋洋靠着枕头的,见她面带犹豫,说话也吞吞吐吐的,就知事情只怕不妙,便坐正了:“传什么?你只管说!” 徐孝义家的看向了徐宁,神色古怪道:“都在传三姑娘跟张家哥儿……订亲了……” “胡说八道!”徐老太太难得动怒,直接扫落了小桌上的茶盏,“是谁?!是谁在造谣生事?!毁人清誉这等事,就不怕遭报应吗?!” 徐宁仔细一想,就知是什么把戏。 徐老太太本就在病中,还在吃药,她怕人气出个好歹来,忙上前,抚着她的胸口,重新扶着她坐下。 又叫白露倒了水来,服侍她喝了半盅,才道:“祖母别气,那些人无非闲着无事可做,胡乱造谣,过过嘴瘾罢了!您仔细身子。” 徐孝义家也站了起来,忙道:“是啊是啊,三姑娘说的对,老太太保重身子要紧!” 徐老太太深深拧着眉,表情十分不善。 她推开徐宁的手,对着徐孝义家的招招手:“去查……一定要查个清楚!我非知道是谁……是谁在背后做这等缺德的事!” 徐孝义家的连连答应着,才要退下,霜降又匆匆进了屋来:“老太太,不好了,太太身边的珍珠传了话来,道是张夫人来了!” 徐老太太这会子听见“张家”就没好气,压着怒火道:“她来就来,还要我亲自去见她不成?叫太太打发了人,少同她攀扯!”んttps:// 霜降站着没动,知道老太太在气头上,只为难地转头看向徐宁。 徐宁隐隐猜到了什么,替老太太问道:“怎么了?” 霜降苦笑一声,不敢刺激徐老太太:“珍珠说,张夫人是……老太太,只怕您去也得去,不去也得了! 第47章 懿旨 徐老太太冷静下来后,终究还是去见了张夫人。 徐宁原是担忧她,也想跟着去瞧瞧,但叫徐老太太扣在了屋里,不许她去。 为避免她中途偷偷跑出去,还叫了白露在跟前盯着。 “姑娘累了就歇歇,”白露给她倒了杯水来,笑道,“老太太也不是真要罚你写字静心,就是担忧张夫人另有目的,害您于不义。” 徐宁头也未抬,字写了一半,又默写起《清静经》来,闻言一笑,淡淡道:“不至于。张夫人非要张沉云娶我,无非想在内宅里多一个帮手,二来也是我身份低,张家那些人不会将我放在心上,回头我再替张夫人咬她们一口,她们也措手不及的。” 还有一个原因,也是担心后面徐家拿徐妤说事儿,硬要将徐妤塞给张沉云。 与其到时候处于被动,不得不同意徐妤进门,还不如主动出击,娶一个她看得顺眼的。 前世徐宁就很清楚,张夫人并非真心待她。 尤其是当时她还是以不耻的手段攀上张家的,张夫人便越发不喜,最开始的那两年张沉云冷落她,张夫人也不曾将她当回事。 是后来张沉云灌了她红花汤,夺走了她的孩子,张夫人出于愧疚,才对她有些好脸色。 后来徐宁也明白,自己要想在张家生存下,并为自己报仇,只能紧紧依附张夫人,替她做事。 徐宁替她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离间了张家老太太和张家二太太、三太太之间的关系,让张夫人彻底掌了张家的权。 白露见她看得这样透彻,一时于心不忍,叹道:“老太太只怕也是明白这个道理,上一回才推了这门亲。只是没想到张夫人竟这样执着,还求到了宫里去……” 这一回,张夫人不来提亲了,直接到宫中求了皇后,要了一道赐婚懿旨。 她能在短短的时间里求来这道懿旨,无非还是因为皇后是她堂姐的关系。 白露见她没接话,又小心翼翼问道:“那姑娘打算怎么办?莫非真这样应了这门亲吗?” 自然不可能。 上一世张家对她来说就是火坑,她在火坑生活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才把自己熬死,哪里有明知是火坑再往里面跳的道理。 但若是不借这一场亲事做出点什么来,好像又觉得对不住张沉云和徐妤曾经带给她的痛苦。 徐宁停下笔,抬头看向白露,忽然问道:“姐姐可知五妹妹和李姨娘被送到了哪处庄子去?” 白露愣了一下,不知她突然问这个做什么:“人是太太送走的,至于送到了何处,怕是只有太太的人才晓得。” 徐宁点点头,只说了一句“确实”便又重新提了笔。 饶是在老太太跟前当差好几年的白露,这会子怕也不知她有什么打算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小声问:“姑娘是打算将这门亲事推给五姑娘吗?” 徐宁垂着眼,只看神态是岁月静好的。 可一开口,语气不知比方才冷了多少:“倒便宜了她。李姨娘拼了命的也要将她送到张家去,可惜张夫人瞧不上她。倘或她们母女二人知晓张夫人求了懿旨也要我嫁给张沉云,不知会不会被气死。” 白露听了,暗暗吃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只怕李姨娘与五姑娘是无缘知道了。” 徐宁听了她话中的试探之意,也笑了一笑,并未接话。 * 一个时辰后,徐老太太回来了。 徐宁忙放了笔才迎上去,老太太就绕过屏风走上前来,见了她,话还未说,先将她揽进了怀中,用力在她背上拍了一拍。 不知为何,徐宁从她动作间感受到了一些不甘。 “祖母?”徐宁小心翼翼地叫了老太太一声。 “没事儿……”徐老太太松开手,也不让她看,扭开头,声音有些飘,“祖母没事儿……” 徐宁站在她身旁,一贯镇定沉稳的人突然手足无措起来:“祖母,您……” 后面的话,她不知该如何说——那样近的距离,她怎会看不见老太太抬手用力按了按眼眶的瞬间? 老太太是真心待她好的,在渝州那些年,她还小的时候,怕她刚到陌生地方不适应,做什么都将她带在身旁,牵着她的手,细声细语地跟她说从前发生过的一些趣事儿。 吃一处吃,睡一处睡,老太太几乎是将她从未在邹姨娘和徐由俭身上感受过的爱,一股脑全塞到了她身上。 “没事儿。”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徐老太太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 她扭回头来,在徐宁担忧地视线中笑了笑,随后牵了她的手,揣在怀中。 祖孙一处到炕上坐下了。 “没关系,没关系,”徐老太太拉着她的手舍不得放,轻轻哄道,“你别怕,我已叫你父亲写了折子。明儿祖母就到宫里去,去拒了这门亲……娘娘若是不肯,我便一头磕死在堂上!我不信,我不信我如今还保不住一个小姑娘!” 白露和霜降了解她,知道她这是想起了另一个徐三姑娘来,不免也跟着红了眼。 徐宁更是听得鼻子酸了,眼圈也红了,忙按住激动的老太太,哑着嗓子道:“祖母您别激动,仔细身子……” “我不激动,我一点也不激动,我冷静的很!”徐老太太咬着牙,那双混浊的眼中好像落了两盏灯火,“从前我没办法,迫不得已让你姑姑远嫁,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一回。如今我一把年纪了,烂命一条,我什么都不怕,只怕到头来还跟从前一样……” 徐宁见她提起往事来,脸上全是抑制不住的难过,又怕老人家情绪过于激动,回头动了肝火,反遭罪。 她忙反握住徐老太太的手,两手用力抓着,恳切道:“祖母,您看看宁儿。” 徐老太太愣了一下,半响才转过视线来,将目光落在她身上。 徐宁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脸上,轻轻笑了起来:“祖母,我是宁儿,不是三姑姑。” 徐老天太倏地冷静了下来,眼中又起了泪花,哽咽道:“姑娘,祖母是怕啊……” “祖母怕什么?宁儿不是还在这里吗?”徐宁一面笑,一面拿着手帕帮她将眼泪擦去,柔声道,“张夫人手里有懿旨又如何?宁儿有的是法子不嫁,祖母别担心,宁儿早早就打算好了的。” 徐老太太拿手指在她额上点了一下:“你一个姑娘家家,能有什么打算?” 话音落下,又轻轻在她额上揉了揉。 徐宁蹭了蹭她的指尖,眯着眼道:“宁儿能有什么坏心思呢?不过是想多陪陪祖母罢了。” 第48章 病逝 赐婚的懿旨一下,满京城的人便都知道张家同徐家订了亲。 懿旨虽没明说究竟是徐家哪位姑娘同张家订了亲,但聪明的联想之前的谣言,便都有了数。 一时说什么的都有的。 徐琅爱操心,怕她胡思乱想,硬拽着她与徐晚往沈家去了两回,一来是学规矩,二来也是散心。 徐宁倒是镇定,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同从前一样,好似无事发生。 “我听你二哥哥说,另外那两个学生好像是定了。” 从沈家回府的路上,徐宁挨着徐珠,正摇摇晃晃地打盹时,就听徐琅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徐晚坐在她边上,绞着手帕,垂着眼一时没应声。 徐宁勉强整了整精神头,压着困意朦胧问:“都是谁?” 徐琅道:“只晓得一个是张家二房的人。” “他?”徐宁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大姐姐没听错吧?” 张家人丁单薄,二房除去一个张娴,还有一个哥哥,他的混账名声不如张沉云有名,但才学也没到能惹人夸赞的地步。 徐宁记得,上一世她去了张家后,这人一共参加了三次科举,一次也未中。 无端被质疑,徐琅也不生气,仍温和笑道:“你二哥哥亲口与我说的,还能有错?晚儿?你怎么了?为何流了这样多的汗?” 话说一半,徐琅余光里扫见徐晚坐立难安,侧目一看,才见她脸色煞白,满头冷汗。 徐宁不由得也侧目看了一眼。 “没、没事……”徐晚勉强抬起头来,笑了笑,“天太热,就是有些胸闷……” 徐琅一面拿了帕子替她擦汗,一面又替她打扇:“别是中暑了……快些回去,二姑娘身子不好!” 徐宁看着,发现她确实难受,但神色间似乎还有些慌乱,也一直避着视线,不与她们对视。 “叫人在这里下了马车,先去请大夫。”她也拿了团扇细细扇着风,又道,“省得回头到了家,还要再跑一趟。” 徐琅连声应下,又吩咐了自家丫头去请大夫。 * 等回了府,大夫还未到。 徐琅不放心,要亲自送了徐晚回去,徐珠又不高兴了,站在徐宁跟前,嘴都快撅到了天上去。 小姑娘心思单纯,好容易与徐宁熟了,再加上又是一房的人,觉着徐琅作为大姐姐分给她一些注意力,她勉强还能忍一忍。 但如今多了个徐晚——徐珠认为她是大房的人,只是堂姐,又因秦氏不领情,故意疏远她们,徐琅却还那样照顾徐晚,这才不高兴了。 几人一道进了门,正要往大房那边去,远远的又见一道人影跑了过来! 神色匆匆,半点形象也无。 徐宁眼皮一跳,忙上前拦住人:“霜降,出什么事了?好好的,你跑什么?” 霜降见了是她,仿佛抓了根救命稻草一样,一把抓住她,慌得口齿不清:“老太太、老太太……” 徐宁脸色一变,反抓住霜降的手臂,用力到指节泛白:“祖母怎么了?!” 她力气大,霜降被捏得反而冷静了下来,她忙深吸一口气,忍痛道:“方才扬州送了消息来,道是姑奶奶……病逝了!” “什么?!”众人皆惊,连傻乎乎的徐珠都瞪大了眼。 徐琅一时也忘了徐晚,撇下她上前来,急急问道:“之前姑姑不还送了信回来,道是一切安好,还怀了小侄子吗?这怎么突然就……” 霜降眼红了:“信中说……姑奶奶小产了,孩子没保住,人也……” 她说不下去了,细细抽泣起来。 徐宁满脸煞白,颤声问:“祖母也知道了?!” 徐老太太最是心疼这个唯一的女儿的,如今忽然病逝,还一点风声没听着,她如何受得住? 徐宁担心老太太,也无心继续听霜降回话,撇下一众人,形象也不顾,提着裙摆就往老太太屋里跑! * 徐老太太屋里,徐由俭和沈氏听闻消息也匆匆赶了来,便是秦氏和邹姨娘也在。 三人脸上神色各异。 徐宁急急而来,也没留意,只来得及在担忧里胡乱给徐由俭请了礼,便绕过屏风,到了老太太榻前。 “祖母怎么样了?”徐宁低声问道。 白露守在榻前,正拿了帕子替徐老太太擦汗,见了她来,便主动起身让开,也压低了声音:“听闻消息后,就吐血晕了……也叫人请大夫去了。” 说到这里,她也着急起来,焦心道:“这半响还没请回来,是摔沟里去了吗?!” 徐宁死死握住徐老太太的被子外边的手,拧着眉低声唤道:“祖母?祖母您醒醒……宁儿回来了。” 徐老太太面如死灰,嘴唇发白,只见出气,不见进气,连胸口的起伏都很小。 徐宁死死抓着她的手,心底一片恐慌——这还是重生来,她头一次这样恐慌。 她知道徐漪在老太太心中的分量有多重,更清楚徐漪忽然病逝,对老太太的打击有多大。文学一二 再加上秦氏的事和徐宁的事一连串的发生,本就让老太太心力交瘁了——尤其徐宁的事,总让她想到徐漪,一时心中越发想不开,凝成一团咽不下去的郁结。 徐宁很担心她会撑不过去。 正不知如何是好,外边就传来了霜降的声音:“大夫来了,大夫来了!” 白露闻言,忙将放心不下不肯走的徐宁拉起来,避让到了一边,让霜降领着大夫进来给徐老太太查看。 那大夫年岁也挺大的,诊脉就诊了差不多半炷香的功夫,之后又问白露要了手帕来,查看徐老太太吐在上面的血迹颜色。 “老太太情况不大好……”那大夫直摇头道,“诸位……另请高明吧!” 说罢,提了药箱就匆匆跑了! 徐宁听得眉心直跳,才想冲出去,就听徐由俭骂道:“什么叫情况不大好?!你别跑,给我将话说清楚……” 那大夫生怕沾上人命官司,一溜烟就跑没了影,丫鬟小厮一个没能拦住。 徐由俭气得直跳脚。 徐宁见他那样反而冷静下来了,她一面拉住霜降,吩咐道:“再去请大夫!把京城那些个有名的全请来!” 霜降答应一声,急急就出去了。 徐宁忙又拉住徐由俭的衣袖,恳求道:“父亲,您是有官职在身的,也袭了祖父的爵,女儿恳请您写折子到宫里去,为祖母请一个御医来!” 徐由俭听了,下意识就要推拒:“哎哟,我的姑娘,您还真是看得起你父亲!我一个不招人待见的闲职,哪里有本事请太医来?京中名医那般多,有他们替老太太医治就够了……” 第49章 失望 屋中一片安静。 徐宁近乎用力抓着徐由俭衣袖的手,倏地就松了。 她微微张着嘴,睁着双眼,瞳仁里似乎落了点点星光。 要说她此时的神色是震惊的话,倒不如用失望来形容更为贴切。 虽说她早就知道徐由俭是个什么样人了,但因他还是晋国公,是她的父亲,她心里便仍会抱有期待,期待他有朝一日能有所改变。 直到这一刻,徐宁看着他满脸的拒绝和怕麻烦,才忽然明白,期待一个没有心,眼中只有他自己的人回心转意,比她突然死去再重生一回还要难。 徐宁替徐老太太悲哀,也替自己悲哀。 她们祖孙二人,相差了那样多的年岁,晚年遭遇竟是如此相似。 徐宁一抹脸,嗤笑起来:“老太太真可怜,满屋子的人,就她一个是外人。” 徐由俭脸色蓦地就变了。 其他人更是纷纷紧张起来。 徐琅见气氛不对,忙上前来拉住徐宁,看着徐由俭赔笑道:“妹妹这是担忧祖母,都神志不清说起胡话来了!大夫已经请去了,老太太不会有事的……咱们在这里也帮不上忙,我陪你下去……” 徐宁无动于衷,脸上一片冷意。 她冷眼将徐由俭一撇,又推开了徐琅,回身看了眼榻上仍是昏迷不醒的老太太,轻声不知与谁道:“我没有可以依仗的人,祖母却有!” 说罢,她头也不回地从徐由俭身旁擦身而过。 徐琅怕她胡来,忙也追了出去,徐珠慢了半拍,也追着姐姐出去了。 徐晚脚步动了一下,才也要追过去,就叫秦氏抓住了手,听她低声道:“与你有什么关系?” 剩下沈氏作壁上观,邹姨娘绞着手帕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然后上前,走到徐由俭身旁。 她眼一眨,眼中就多了些泪光,柔声劝道:“老爷,都是妾管教不力,才叫她这样没大没小,惹老爷心烦,回头妾好好罚她,替老爷出气。” 说着,她还软软地靠上去,轻轻顺着徐由俭的胸口。 徐由俭那被徐宁顶上来的大男子怒火,霎时就被邹姨娘的柔情蜜意给顺了下去。 白露在一旁看着,本是没打算出声,闻听了邹姨娘话,忽然冷笑一声:“三姑娘再没大没小那也是府里的姑娘,老太太都舍不得罚的人,你算个什么,也配?” 邹姨娘眼眶一红,立即依偎在徐由俭怀里,可怜道:“老爷,妾没有……” 刚才还怕麻烦的人,忽然不知从何处生出些气概来,直接将邹姨娘拉到了身后,道:“白露,尽管你是老太太,也该注意你的态度!” “婢子什么态度?”白露看向徐由俭,直言道,“三姑娘倒霉,才托生在姨娘肚里。难不成老爷也倒霉了?还是说安逸日子过久了,老爷便忘了,是谁将你抚养长大的?” 徐由俭脸一黑,顿时沉了脸:“别以为你是老太太的人,就可以对我无礼!我才是这府里的主子!” 白露根本不怕得罪他,嗤笑道:“老爷也知道呢?那你可得好好谢一谢老太太,若没有老太太,老爷只怕没命做这府里的主子呢。” “你……”徐由俭气白了脸,下意识上前一步,似乎是想动手。 但在这时,竹帘微动,听霜降道:“吴太医,您里面请。” 屋里众人一愣,齐齐回头,果真就见一个身着青色圆领朝服的老者提了药箱匆匆进了门来。 众人一脸惊讶,暗道:“还真叫三姑娘将太医给请来了?” 霜降并不理会屋里的人,只领着太医去屏风后边给老太太诊治——那吴太医是个有个眼力见的,目光一扫就知谁是屋里的主子。 他在经过徐由俭时,本想问个安,谁知霜降一把将他薅起来,急急道:“哎呀,吴太医,我们老太太快不行,您别耽搁了,赶紧给瞧瞧呀!” 彻底将徐由俭无视了。 徐由俭面上一阵难堪。 正僵持着,徐宁并徐琅三人也一道进了门来,前者紧绷着脸,看也不看任何人,直接绕到了屏风后边去。 徐琅才也要过去,叫沈氏一把拉住了。 “怎么回事?”沈氏压着声音,按捺不住好奇,“三丫头真将太医给请来了?这……会不会太快了?” 徐琅摇摇头,目光往屋外一撇,小声道:“不是三妹妹请的,是……吏部裴尚书。” 沈氏听完,睁大了双眼,满是不可置信:“怎么会是他?” 徐琅歪着头想了想,低声道:“大约是常先生给他递的消息。” 确实是常玄真。 徐老太太出事时,小厮就将消息送到了徐停那儿。 徐停几人当时正在常先生那讨教问题,闻听此事后,急急就要叫人去请大夫来,是常先生拉住了他,又在纸上写了原由,叫徐宁派人送到了宫门处,在那儿等裴衍下朝的长随手里。 长随听完来龙去脉,就托人将消息送到了裴衍手中。 裴衍知晓后,公然夹带私货,将折子送到了圣上那儿去,没等批示,就杀去太医院,拽了吴太医就亲自将人送到了徐家来。 小厮领着人进门时,正好与匆匆要出府的徐宁撞上。 徐琅上前,走到徐由俭身侧,低声道:“父亲,吴太医是裴尚书请来的,如今人还在外边没走,您……要不出去看看?” 她一面说,一面将黏在徐由俭身后的邹姨娘拉开:“他是客,官职又比父亲您高,眼下还帮忙请了太医,您不去看看,只怕说不过去。” 徐由俭这才回神,忙道:“是是是,琅儿说的是……太太,你跟我一道去!” 沈氏答应一声,忙一整仪容,同徐由俭一道迎了出去。 邹姨娘见状,不甘心地在徐琅手中挣扎了一下,噙着泪花柔柔道:“大姑娘……” “住嘴!”徐琅目光一撇,沉着脸低声呵斥,“父亲吃你这一套,我可不吃!你若安分守己,规规矩矩守在这里,我便不与你计较你搬弄是非的事!” 邹姨娘眼圈微红,咬咬牙,不甘心地垂下了头去。 * 屏风后,吴太医诊了半刻钟的脉,便收了手。 徐宁见状,忙压着着急,带着尊敬和客气,问道:“太医,我祖母如何了?” 第50章 守护 吴太医在宫内也算是排得上名号的,听徐宁问起来,他便温言道:“不碍事,我先写道药方来,劳姑娘差人去将药抓来,我再为老太太施两针,先叫人清醒过来再说。” 徐宁忙让白露和霜降去备纸笔来,之后又帮着吴太医给老太太施针。 一番忙下来,出了一身汗,老太太人虽未醒,气色瞧着却比方才好了许多,面上总算有了些血色。 吴太医收整好药箱,叮嘱了一些话后,便要告辞。 徐宁忙叫了霜降来送吴太医出去,她低声道:“虽说几太医院里有俸禄,但到底是劳烦人家跑一回,叫人空着手回去也不大好。” 霜降点点头:“姑娘放心,婢子都懂的。” 徐宁拍拍她的手,看着她将人送了出去,才回身重新回了老太太榻前。 白露亲自替老太太煎药去了,其他人也都劝走了,眼下屋里就只有徐宁和一个昏睡着老太太。 她洗了帕子正要替老太太擦擦汗,就见老太太不知何时睁了眼。 “祖母!”徐宁大喜,忙扑到她跟前去,轻声唤道,“祖母您可算醒了……” 她话说一半,见老太太一直没声,还以为老太太是哪里不适,仔细一看,才发现老太太虽始终睁着眼,却没有焦距…… 徐宁忽然就愣住了。 从来都是威严和慈爱并存的徐家老太太,仿佛痴呆了一样,话也没有,只默默趟着泪。 徐宁鼻头一酸,抓着老太太的手,哑声唤道:“祖母……” 徐老太太好似没听见一样,一动不动。 这时,白露也端了药进来,瞧见老太太睁着眼,还高兴了一瞬,下一刻见她眼角挂着泪,眼眶一红,跟着就哭了起来。 她忙将眼泪抹去,上得前去,想服侍老太太将药喝下去。 但眼下的老太太好似没有任何知觉一样,尽管睁着眼,人却好像还未清醒,药根本就吃不进去。 她和徐宁废了好一番里,弄得满屋子药味,却连一滴都没进老太太嘴里。 “这可如何是好……”白露一着急,眼圈又红了,“方才吴太医就说了,要老太太将要吃下去才好,这会子药也吃不进,姑奶奶的事又一直梗在她心头,哪里受得住?” 徐宁没吭声,沉默着用手帕帮流到老太太脖子上药汁擦去,又让白露拿了新的里衣来,重新帮老太太换上。 做完这一切了,她才问道:“信呢?” 白露擦去眼泪,茫然了一瞬:“什么信?” 徐宁垂眼,握住老太太的手,恍然发现她的手很干枯,皮包着骨,连肉也没有。 她茫然地想,祖母的手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明明不久前还觉得很大,很暖的。 “从扬州送来的信。”徐宁轻声道,“拿给我瞧瞧。” 白露虽不知道她要这个做什么,但还是去将信找来递给了她。 徐宁接了信纸,发现上面沾了点点血迹,还落了个不知是谁的指纹在上面。 她一字一句看过去,震惊地发现,信中提到的不止只有徐漪小产病逝的事,还有徐漪的丈夫外出办公归家时,路遇山匪,跌下山崖身亡的事! 徐宁惊道:“怎么连三姑父也…… 白露抹掉眼泪,哽咽道:“只怕三姑奶奶正是听了这个消息,才小产的……” 一时情绪起伏太大,没能熬过去,所以才连人带孩子双双殒命。 信中还提到徐漪夫妇还有一个女儿,比徐宁小一岁,因温家夫妇双双亡故,温家一团乱,伺候的婆子一时疏忽没照看好,让本就身子不好的她被温家二房的妹妹推到了水里,一直病到如今,都不见好转。 徐宁看完信,皱了皱眉。 她沉默片刻,与白露道:“劳姐姐帮我给二哥哥带句话……” * 白露走后,徐宁又拿了药碗来,想服侍老太太将药喝下去,试了几次,却仍是跟之前一样,半点也喝不进去。 徐宁叹了口气,干脆放了药碗,一面替她擦着残留在身上的药汁,一面低声道:“祖母,我知道您能听见宁儿的声音……” “宁儿知道祖母难受,不愿醒来,想随了三姑姑去,”她弯下腰,轻声在老太太耳边道,“可祖母要是走了,谁来为三姑姑的女儿做主?” “祖母常说三姑姑家的妹妹是最像三姑姑的,将来有机会定要将妹妹接到府中里住一阵。” “眼下三姑姑和三姑父走了,妹妹一个姑娘家,在家里无依无靠,连仆人都照看不力,让她遭了劫难。” “祖母,您不心疼自己,也心疼心疼妹妹,快些醒来,养好病,咱们去扬州,去温家,去给妹妹做主,把她接来徐家,养在祖母膝下,让她替三姑姑日日陪着您,好不好?” 徐宁絮絮叨叨的说着,握着老太太的手始终不曾松开过,以至于老太太手指狠狠抽了一下时,她一瞬间就感觉到了。 她一喜,又叫了好几声祖母,说了好些温家妹妹的事,总算让老太太重新有了意识…… “去扬州……去温家……”徐老太太死死抓着徐宁的手,喃喃地重复着这两句话。 她好似在濒死前抓住了唯一一根稻草,力气大得几乎要将徐宁的手骨都捏断。 徐宁痛得眉心直蹙,却没抽出来,扬声喜道:“醒了……老太太醒了!霜降,白露,陈妈妈……快重新熬药来!” * 这一回,徐老太太总算将药吃了下去。 等药效上来,她才终于松开了徐宁的手。 陈妈妈看着她被捏得发青的手,心疼不已,语带埋怨:“老太太这力气也忒大了,婢子都怕她将您的骨头给捏碎了。疼吗?” 徐宁摇摇头,只担忧地守在老太太榻前:“不碍事,只要祖母能醒来就好。” 哪怕这会子她的手疼到连抬也抬不起来。 “姑娘下去歇着吧,”霜降过来劝她,“吴太医说只要吃了药就没事了,这会子只等她安心睡一觉醒来就好。您折腾了半响,定也累坏了,这里还有婢子和白露守着呢。” 徐宁摇摇头,执意道:“我守着祖母醒来。” 第51章 拒绝 徐老太太在次日凌晨,天快亮时方才醒来。 徐宁在榻前守了大半夜,那会儿正是疲惫之时,迷迷糊糊地撑着脑袋就睡了过去。 是霜降一个盹儿醒来,想进来换了徐宁下去歇会,才发现老太太已经醒了。 “老太太……”霜降大喜,才要叫人,老太太就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霜降忙住了嘴,又在老太太的眼神指示下,去拿了毯子来,想要帮徐宁盖一下。 她动作已经很轻了,但还是在凑近徐宁时,被她一把抓住了手腕。 尽管天还未彻底亮,屋中也点着灯火,光线也是昏暗的,但霜降还是看见徐宁在抓住她手腕偏头看过来的瞬间,眼中带着寒意。 那点寒意在发现是她时,又消失不见了。 “怎么了?”徐宁直起身来,才问完又想起什么,忙转过头去,紧张道,“祖母……” 徐老太太正慈爱地看着她, “祖母!”徐宁见她醒了,也顾不上疲惫,压不住高兴地凑上去,惊喜道,“您可算是醒了,要再不醒来,我都要怀疑太医院的太医是不是也是庸医了!” 徐老太太没说话,只柔柔地看着她。 “您还难受吗?有没有哪里不适?”徐宁仍是紧张的,一连串地问道,“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我让厨房备了粥,您吃些好不好?白露……” “宁儿……”徐老太太用尽浑身力气拉了她一下,哑声道,“祖母吓坏了你了吧?” 徐宁看着她仍是苍白的脸,和拉着她的那只无力的手,沉默片刻后,用力点了点头:“嗯,被您吓坏了。” 徐老太太笑了一下,温声道:“别怕啊,祖母没事了。” 徐宁吸了一口气,一直绷着的紧张总算松了。 * 徐宁没回红霜阁,在老太太院中歇了几个时辰后,在晌午时饿醒了。 她推醒趴在她边上睡得脸都歪了的叨叨,重新洗漱一番,又换过衣裳了,才到老太太屋里去。 徐老太太后来又睡了一阵,这会子精神头正好,见她过来,才吩咐白露摆饭。 原是老太太一直在等她。 祖孙二人一处用完了饭,徐由俭就带着一众大小来了。 徐宁怕他们扰了老太太清静,才想叫白露和霜降将人打发了,就听白露道:“是老太太叫他们来的。” 徐宁先是感到意外,随后才是了然:“是为了三姑姑的事儿?” 白露点点头,叹道:“三姑奶奶和姑爷走得突然,可表姑娘还在。温家这会子只怕疯了似的想将姑爷的家产据为己有,谁管得上她一个小姑娘?” 徐宁听完,沉默地眯了眯眼,轻嗤道:“你觉得父亲会去吗?” “去哪里?扬州?”白露也低低嗤了一声,“姑娘,您还不知道老爷的?” 白露损邹姨娘两句,他尚且知道将人拉到身后去护着。让他为将他养大的徐老太太请个御医来,他推说官职小,没能耐。 “没事,”徐宁打了帘子进屋,淡淡道,“徐家不止他一人。” * 屋内,徐老太太仍是没什么精神,懒洋洋靠着枕头,手里仍拿着那串玛瑙珠串。 屏风撤下去了,包括徐由俭在内一众人,齐齐站在老太太跟前,谁也没能坐。 徐宁上前,站在老太太身侧,听她喘了口气,艰难道:“二老爷……” 不等她将话说完,徐由俭忙躬身道:“母亲折煞儿子了……” 徐老太太蹙了蹙眉,斜眼不悦地扫了他一眼,仍是柔声道:“这么些年,我也不曾求过你什么,眼下只求你这一件事,你若应了,我便叫你太太把五姑娘和李姨娘接回家来。” 沈氏眉一横,眼一瞪,才要说话,就让徐琅眼疾手快地按住了。 徐琅悄悄一摇头,示意她先不要说话。 徐由俭顿了一顿,这个条件对他来说确实吸引人,但是…… 果然,不出徐宁所料,下一刻就听他为难道:“母亲,儿子知道您要吩咐儿子做什么。三妹妹和三妹夫走了,您放不下明若那孩子,儿子也能理解……可人没了,温家还在,咱们插手进去,把人接过来,算个什么?” 徐老太太听了,脸色未变,半丝怒火也无,只沉声问:“你去不去?” 徐由俭咬咬牙,将心一横,道:“不是儿子不去,实在是儿子脱不开身……” 话未说完,徐老太太忽然将手里的红玛瑙手串砸了出去! 穿连珠子的绳子断在徐由俭脚边,珠子噼里啪啦地弹了一地! 徐由俭脸皮狠狠一抽,直接跪了下来,上半身几乎贴在了地上,其他人见状,忙也跟着跪了一地。 只有徐宁还站着。 她冷眼将徐由俭一撇,想起这珠串的绳子上一次碎时也是因为他,后来是徐宁捡回来,一颗一颗重新串上的。 没想到前后还没过多久,竟又重新断了。 “脱不开身?你有什么事脱不开身?”徐老太太指着徐由俭,冷声质问,“是天大的差事绊住了你的腿,还是那温柔乡压住了你的身?!我统共就求你这一件事,你也不应,是不是还要我跪下来求你你才肯应?!” 徐由俭趴在地上装着死。 徐宁撩起眼皮冷冷一扫,随即弯下腰来,就近捡起了地上的一颗珠子递了过去:“祖母,您别动怒。父亲去不得定有父亲的道理,毕竟他是晋国公,这偌大的晋国公府怎能没了他这个二老爷呢?” 她说得讽刺,徐由俭听在耳里,羞愧也有,只更多是不愿面对。 徐宁笑了一声,在徐老太太跟前半蹲下来,搭着她的膝盖道:“祖母若信得过,就让宁儿去吧?” “你……”徐老太太意外地看向她,见她眼底下还挂着乌青,一时又心疼起来,“这一路舟车劳顿,你一个小姑娘哪里受得住……” 徐宁摇摇头,按住她的手,笑道:“宁儿受得住。只是……我到底是个姑娘家,内宅的事情还能跟人掰扯掰扯,可前院男人们的事……” 这时,跪在沈氏身后的徐停起身一拜,忽然道:“三妹妹,我随你去。” 徐宁看过去,还未出声,邹姨娘先倏地站起来,扑倒了他跟前,抓着他的手臂急切道:“不行!你不能去……” 第52章 红白 正是邹姨娘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让沈氏不悦地皱了皱眉。 徐停是邹姨娘自己送给沈氏养的,并没有人逼迫她,她小心谨慎,心中再不舍,寻常也会十分注意不去接近他,就怕惹了沈氏不高兴,把人还回来。 可这会儿,她听说徐停要跟徐宁一道去扬州接一个表小姐,哪里还顾得上会不会惹沈氏不高兴? 她急切得都胡言乱语了:“三姑娘要去那是三姑娘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科考在即,你最该做的是留在家中温书!谁要去谁去,你不能去!” 屋里一时没声。 徐停垂眸看了眼这个生母,发现她比自己矮了很多,只到自己肩头,因急切而把脸皱成了一团,五官都在表达拒绝。 他有时候也想不明白,邹姨娘明明舍不得,为何还会将他送出去,难道他寄养在太太名下,就是太太亲生的了?沈家就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他? 徐停觉得邹姨娘想得有些天真。 但徐停又没办法真对她冷脸相待。 他只好不接话,沉默地将衣袖抽出来,侧身对沈氏和徐老太太分别一拜,谦卑道:“祖母、母亲,父亲确实不便去扬州。” 他顿了顿,又道:“一来祖父从前的友人三五不时会登门拜访,父亲不在不合适。二来也是怕往后家中有事,还得依仗父亲主持大局,确实不好脱身就此往扬州去。” 徐老太太神色稍霁,松缓了语气道:“是我思虑不当……你们也别跪了,都起来坐。” 徐由俭松了口气,这才起身,在暗中夸赞地看了徐停一眼。 其他人也随之起身。 徐停见状,还想应承下此事,就见徐老太太抬手往下压了压,沉声道:“都回去吧,这件事容我再想想。” 其他人尚且都还犹豫着,只有徐由俭十分干脆地对着老太太一请礼,转身就走了。 沈氏见状,忙也一道请礼走了。 徐停原想留下同徐老太太商议去扬州的事,徐宁却一眼看穿他的意图,上前来推了他一把。 “二哥哥,你瞧瞧父亲去吧。”她两眼一弯,笑得又甜又乖又会骗人,“祖母方才发了火,我也说了不好的话,只怕他往心里去了。烦请哥哥去帮我给他赔个礼,叫他别往心里去。” 徐停便知她这是有意不让他继续往下说。 他应了一声,用只有两人才听得见的声音道:“有事就叫叨叨来寻我。” 说罢,他便恭敬地对徐老太太拜了一拜,转身退下了。 邹姨娘眼巴巴地侯在一旁,见他一走,忙也追了上去。 一时,屋里只剩徐宁和徐老太太,以及白露霜降两个丫头。 徐宁没着急凑上去寻老太太说话,先将散了一地的珠子捡起来,用帕子包好了才呈给老太太。 徐老太太原先也由着她捡,并不出声,中途还喝了碗药,等这小姑娘捡完珠子到她跟前来讨好卖乖了,她才垂目看了她一眼。 “你又打什么主意?”老太太捧着杯子喝了口热水。 徐宁装傻充楞,将珠子转交给白露,茫然道:“给祖母捡珠子呀,怎么了?” 徐老太太眼皮都没抬:“二哥哥二哥哥的,你几时同他这样好了?” 老太太人精一个,何尝不知,自打从渝州回来后,徐宁就一直避着徐停,并不主动相见,哪怕是无意间碰上了,也并不多说一句话。 上回徐妤出事,还道给徐停送书去了——私底下都不敢相见的,还亲自去送? 哄谁呢? 徐宁还想继续装傻充愣,就见老太太抬起头来扫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地哼笑一声:“你要再胡乱说一句,明儿就不用到我屋里来了。” 她是笑着说的,脸上也温温和和的,语气不重,不见怒意,可徐宁就是不敢再胡乱说一句。 她忙道:“我也没打什么主意,就是、就是想着,纵使我跟二哥哥一道去了扬州,那也还是不妥呀。” 徐老太太喝完杯中剩下的水,挑眉问道:“哪里不妥?” 徐宁讨好地将杯子接过来,卖着乖道:“我虽已及笄,也被祖母教养得有些小心思,可二哥哥却还未及冠呢。我们若就这样去了,只怕温家还当我们是小鸡仔,轻看了我们,并不肯将明若妹妹交由我们带回来。” 徐老太太哼了一声,听她又道:“方才二哥哥那些话也是真心话,实际却不是说给祖母、父亲和太太听的,是说给大姐姐听的。” 去渝州之前,徐琅在徐老太太膝下待过,也在沈家老太太膝下待过,二老教养出来的姑娘,心思可比当爹和当母亲的都要通透。 再加上她是徐家的嫡长女,总以身作则,把自己同徐家的荣辱挂钩,眼看着两个小的都发话要替祖母和父亲分忧了,她没有无动于衷的道理。 然而她已经订了亲,到成亲时都不能出门去,便是想跟着到扬州去,也爱莫能助。 但是徐宁相信,从老太太这里回去之后,她一定会苦劝沈氏,让她主动提出愿意去温家接人的事儿。 仍是她刚才跟老太太解释的,她和徐停去也不是不行,但要她们二人代表了整个徐家,只怕还差一截儿。 温家在扬州也是有名的大户,不比京中那些个世家大族差,若只有他们兄妹二人去了,表面上虽不说,背地里不定怎么说嘴。 沈氏去正好,一来她是徐由俭三媒六聘的正房太太,徐漪的亲嫂嫂,二来她也是徐家除了徐由俭和徐老太太外,最有话语权的。 徐宁之所以要跟着去,完全是担心沈氏被温家那些个人精给整个吞下去,连骨头都不吐的。 而且,如今的徐家,也是真的找不出人了。 至于她与张家的亲事——爱娶不娶,当谁多稀罕似的! 徐老太太听了她的解释,故意道:“我是个上了年纪的迂腐老太婆,哪里教得出你这样有主意有远见的?三姑娘抬举老婆子我了。” 徐宁给老太太捶着腿,笑道:“我这点小把戏,还入不得祖母的眼。” 徐老太太若真没看出来,也不会在徐停递来台阶时,顺着就将话题止住,跟其他人说要再好好想想了。 * 次日一早,徐宁刚服侍老太太洗漱完,霜降就打了帘子,请了徐琅和沈氏进了门来。 沈氏脸上挂着笑,上前来亲切问好:“母亲身上可好些了?” 第53章 没有 徐老太太漱了漱口,又让霜降在身后加了个枕头,这才半躺下来,慢慢道:“劳太太记挂,好些了。” 说完,她又问起徐由俭来。 沈氏哪里敢说昨个儿回去后,他就气得脸色铁青,好一会儿没搭理人的?只捡着些好听的话,说给老太太听。 徐老太太心里明镜似的,何尝听不出她话中的隐瞒之意。 她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声,装着病,也不想接话。 沈氏暗暗看了徐琅好几眼,有些不想开口,但又在徐琅不停的眼神攻击下,被迫道:“母亲,昨个儿我回去仔细想了一想。停哥儿和宁姐儿到底还小,就这样去了温家,只怕遭人家轻看,老爷又多有不便,倒不如由我带了两个孩子去。” 徐老太太轻轻一挑眉,听她继续道:“我若去了,就说是带着孩子奔丧的,替老太太送一送三妹妹。回头要走了,再说是您想外孙女了,接她来府里住一阵。” “太太是个心细的人,想得比我周到,”徐老太太笑了一笑,“这件事交给你去办,我放心。” 老太太又问:“可同老爷商量过了?” “昨个儿就说了,老爷也是同意的。”沈氏笑道,“还叫我多带些人,替他多给三妹妹上两柱香,不能亲自吊唁,是他当哥哥的不是。” 徐老太太一时没接话,半垂着眼,脸上难掩伤心。 徐琅见状,眼圈红了,哀伤道:“祖母别太伤心了,若三姑姑知道了,定会因牵挂祖母不肯安心离去的。” 徐老太太轻轻叹了口气:“我怀着你三姑姑时,没留意,险些滑了胎。后来即便平安生下她,也是多灾多难的。好容易养大了,又想着就近替她择一门亲事,好相见。却不想最后竟是无奈远嫁,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一回……如今更是先我而去……” 说着说着,她就伤心的落下泪来。 徐琅受不住,本想劝老太太别伤心,结果话还没说出口,先扑到老太太怀里哭得眼泪不住。 王氏自己也是有女儿的人,本来对徐漪的去世没什么感觉,如今见徐琅哭,免不得想起了她即将出嫁的事,便也跟着哭了起来。 徐宁受了气氛感染,眼圈也跟着红了,却又在眼泪快落下来时,下意识一抬头,把眼泪眨了回去,徒留两个红红的眼眶。 丫鬟婆子们也在偷偷抹泪。 一时满屋子只闻哭声,好容易才劝住。 * 事不宜迟,隔天沈氏就要带了徐宁和徐停去扬州。 徐老太太不放心,派了霜降到沈氏跟前去,徐宁知道后,便将陈妈妈留在了府里。 一来是替她照顾老太太,二来盯着秦氏,防着这人趁着老太太在病中,沈氏又不在,做出些对徐家不利的事来。 叨叨正在给徐宁收拾行囊,正想着带几件衣裳,什么样式的才合适,就听她姑娘忽然道:“你们说……” “什么?”叨叨没听见后面的话,侧身茫然地问了一句。 徐宁看了她一眼,脸上带着犹豫:“若是道谢,送什么礼才合适?” “道谢?给谁道谢?”叨叨眨着那双没用的大眼,不明所以,“姑娘要谢谁?婢子跟陈妈妈吗?” 不等徐宁回答,她又嘿嘿笑道:“哎呀,姑娘不用这样客气啦,这些都是婢子和陈妈妈该做的。” 徐宁一时没忍住,不顾形象的翻了个白眼:“回头出门,你不要跟别人说你是我的丫头。” 叨叨自衣柜里翻了个两套素尽的衣裳塞进了行囊里:“那婢子该说是谁的丫头?” 这傻丫头还真会问。 徐宁无语,自己上一旁琢磨去了。 她要谢的不是别人,是裴衍。 虽说徐老太太在知道是裴衍替她请的太医后,就让白露备下了两份礼,一份给裴衍,一份给吴太医送去了。 但徐宁总觉着,自己应当另外准备一样什么东西给裴衍送去。 毕竟那日若不是他亲自送了吴太医过来,她祖母如今还不知是什么模样。 然而徐宁活了这么多年,要朋友没朋友,要亲人没亲人的,还真从未亲手给谁单独备过什么礼。 何况她对裴衍的滤镜还很重,总觉得他那人一看就很有距离感,很像是渴了和露水,饿了啃树皮就能充饥的人,实在不像会对凡俗之物感兴趣的。 对凡俗之物很有兴趣的裴尚书觉得自己很冤枉。 * 不等徐宁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陈妈妈就跟她说邹姨娘来了。 徐宁头疼不已,不用猜也知道她做什么来的,便道:“我累了,不见……” 话音未落,就听邹姨娘带着熟悉的哭腔道:“姑娘如今攀了高枝儿,便越发嫌弃阿娘了吗?” 徐宁面无表情,冷眼看着她。 邹姨娘“情”到深处,不懂看人脸色,抽抽噎噎道:“阿娘命苦,儿子不认我就罢了,连朝夕相处的姑娘也嫌弃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好!” 说着,她就要往桌角撞去。 徐宁无动于衷,甚至还在陈妈妈要去阻拦时,挥挥手叫她下去了。 邹姨娘还没活够呢,哪里肯死? 她见无人阻拦,瞬间就没了寻死的念头,甚至都不觉尴尬,直接提了裙摆,顺势坐下了。 徐宁:“……” 邹姨娘看着她,挂着一泡眼泪,苦口婆心道:“姑娘,你要记得,你跟你二哥哥才是一个娘生的,你们才是这府里唯一的亲人!姑娘万不要为着些不相干的人,就陷你哥哥于不义,毁了他的前途!” 徐宁冷笑一声:“姨娘这会子想起来我是你生的了?” 邹姨娘立即道:“我、我时时刻刻的都记得呀,从未敢忘的!” 说着她见徐宁一脸讽刺,并不相信,又着急站起来,要去拉徐宁的手:“姑娘,你二哥哥学业重,将来是要考科举的呀!你、你怎能让他为着些不相干的事,就自毁前程呢?你、你要是还有良心,就该去劝劝他,叫他不要去扬州!” 徐宁道:“哦,我没有心。” 邹姨娘:“……” 她没想到徐宁会这样无情,眼一眨,才要挤两滴来,就听她转过头对外边喊道:“陈妈妈!” 侯在外边的陈妈妈和叨叨立即进了门来。 徐宁看也不看邹姨娘,淡淡吩咐:“邹姨娘眼疾犯了,见了人就流泪。你们送她回去,替她请个她大夫来瞧瞧,仔细加重了病情。” 第54章 同行 到头来,徐宁还是没想好要备一份什么样的谢礼才合适时,就跟着沈氏去了扬州。 从京城到扬州,哪怕是顺风而下,快也要十来天。 若遇逆风,中途只怕又要多耽搁几日。 徐宁想着徐老太太的事,怕遗漏了什么没来得及吩咐陈妈妈,从徐家出来后,就一直在叮嘱来送行的陈妈妈,一定要照顾好徐老太太,拿不定主意就寻徐琅商量。 陈妈妈知道她头一次离开徐老太太身边,不放心,便一直不曾打算她说话,说一句就应一句。 等到了码头,下了马车,周围人变多了,她才住了嘴。 徐宁今日穿了件山岚上袄,下边一件浅云绣芭蕉樱桃罗裙,妆容本就淡,幕篱一戴,更是将整个人罩得严严实实的,若不是熟悉的人见了,根本认不出她是谁来。 她跟沈氏身旁,听她嘱咐丫鬟婆子多注意府内的事,切不要因她不在,就不管事儿只顾吃酒摸牌。 珍珠在指挥小厮将行囊搬上船。 徐宁跟着无事可做,正打算将自己放空,就听另一侧的徐停忽然道:“行止兄?” 不远处有人听见动静,停了步子,侧目看了过来。 徐停与沈氏打过招呼,忙迎了上去。 徐宁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行止兄”是谁,等目光顺着徐停的身影追过去时,就看见裴衍着一身花青箭袖锦衣站在不远处。 徐宁这才恍然明白,哦,原来行止是裴衍的字。 裴衍也没想到会遇见徐停,停在原处等他上前来,相互打了招呼,才问起他们为何在此。 徐停道:“温家出了事,我们到扬州去。” 裴衍眉一挑,过一会儿才想起来,当年先帝赐婚,似乎是将徐家一位姑娘指给了温家。 当年文宗皇帝驾崩得太突然,弄得所有人措手不及,几方势力把京城围了个水泄不通,朝中大臣熬了大半月,才在危乱中将二皇子,也就是先帝推举上位。 后来又连连发生水灾,几乎掏空了整个国库,眼看着朝野上下都要过上苦日子了,温家老太爷救世主一样出面缓解了先帝的尴尬,立了好大的功。 等后来国库充盈了,先帝就想好好谢一谢温家,便想着挑个公主什么的嫁过去,拉近彼此间的关系。 但尴尬的是,先帝的女儿们要么都已出嫁,要么就是连十岁都没有,这要许了出去,回头史官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淹死他的。 思来想去,便打算从大臣中挑个姑娘,封个虚号,那也是公主。 先帝想得美,却苦了底下的大臣,着急火燎的赶紧给自家适龄的姑娘选了人家,订了亲,唯恐被选中。 徐家老太爷就那么一个女儿,自也不愿——可他一生做什么都慢了一步,人家还没挑好,就叫先帝请到了宫中去,先帝还不放人回去,把人扣在宫里说是聊聊家常,弄得徐家人心惶惶。 最后实在没办法了,徐漪为救父亲,主动入宫,答应远嫁。 温家出事,裴衍也是知道的,他也正是为了此事要出这趟门——却不是要去扬州,是要去温姑父从前当差的泗州。 从京城到扬州,走运河会途径泗州,也就是说—— 裴衍跟徐宁至少有十天左右会待在同一条船上。 不过,虽在同一条船上,却连一次不曾见过。 一来男女有别,又是出门在外,徐宁小心谨慎惯了,这次出门更是十分注意。 何况还有个带着徐老太太嘱咐的霜降跟在一旁盯着,再加上沈氏也格外注重这些,哪怕徐宁并非她亲生,也不怎么待见,但仍是走哪儿都将她带在身旁。 二来也是裴衍已经知道皇后赐婚的事了,便刻意避着——一个人刻意避开已是很难碰上,何况还有其他人帮忙避着。 倒是徐停和他从三分熟混到了七分熟。 * 入了夜,暑气散去,江上忽然变得冷了起来,湿气也重,被褥间都带着一股潮气。 裴衍时常因公出差,在马上、马车上、船上的清苦日子也是过惯了的,那一点潮湿还在能忍受的范围里。 徐宁却是有些受不住,常在半夜被冷醒。 今夜也不例外。 她坐起来,想叫叨叨给她倒杯热水来,却发现她跟霜降两个靠在一处,睡得正香。 徐宁便不忍心打搅她们,悄悄起身替她们牵了牵被子,又悄悄出了船舱,想去找点热水。 夜深了,白日里还有心情出来走走看看江上风景的人,这会子全都坠了梦乡,薄薄的月光水一样笼着江上的一切,迷迷蒙蒙的,连水中倒映的月色都变得朦胧起来。 徐宁一路摸黑到厨房,因走路不便宜,又想着这会子夜深没什么人,便将幕篱帽裙撩了起来,露出了底下那张干净舒适的小脸来。 她以为夜深无人,便肆无忌惮地敲开了门,然而等她发现里面有光时,想后悔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手忙脚乱地将帽裙放了下来。 “哎呀,是三姑娘诶!”厨房里的人说,语气听着还挺高兴的。 徐宁想转身就走,显然是来不及的,只好硬着头皮一欠身:“裴大人。” 她也不明白裴衍主仆大半夜不睡,搁厨房里待着做什么。 裴衍点点头,木着脸没什么反应,目光仅仅一撇就收了回来,继续看起了手里的卷宗。 徐宁尴尬地站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长随无奈,只好假咳一声,清了清嗓子,热切道:“三姑娘这个时辰到这里来,是有什么事?” 徐宁舒了口气,这才亮出手里的茶壶,轻声道:“倒水。” 长随忙道:“那您来得巧,这里热水刚烧好,小的这就给您倒。” 说着,他上前接过徐宁手里的茶壶,颠儿颠儿的倒热水去了,比裴衍送书还殷切。 过会儿水倒好了,长随拿给徐宁,才听她缓解尴尬一样问道:“你们……怎么在这里?” 长随回头看了裴衍一眼,见他仍是木头一样无动于衷,于是清了清嗓子,故意提高了声音道:“三姑娘不必介意,我们哥儿就是孤枕难眠,拿勤奋装模作样呢!” 裴衍忍无可忍,终于抬头看了过来,瘫着一脸要将长随沉到江水里去醒醒脑子的神情,沉声道:“多嘴。” 第55章 提醒 长随并不怕裴衍,因知道他只是看着冷,不近人情,其实人挺好,从未对底下人说过一句话重话。 他笑嘻嘻地打着哈哈,又道:“哥儿,大半夜的,三姑娘一个人回去,您也不放心吧?小的替您将三姑娘送回去?” 徐宁忙要拒绝,就听裴衍沉声道:“去吧。” 长随便回过头来,客客气气地笑道:“三姑娘等等,我拿盏灯给您照照路……” 他说着,转身就要去提灯笼,但这时又听外边有人喊道:“姑娘?” 徐宁回头,就见霜降急急寻上前来,担忧道:“可算寻着您了,您怎到这里来了……” 说话一半,这才瞧见裴衍主仆。 她惊了一下,忙一欠身,简单见了礼,就要拉着徐宁走:“快些回去吧,外边冷,仔细着凉了。” 徐宁应一声,将手里中装着热水的茶壶递给她,平静道:“别担心,我就是来找水喝,不小心碰上的。” 霜降抱着暖乎乎的茶壶愣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别担心”是什么意思。 她沉默片刻,笑道:“姑娘误会了,婢子只是醒来没见着姑娘,担心出了事,回头不好与老太太交代……下回姑娘夜里若是想喝水,吩咐婢子一声就是。” 徐宁小弧度地点点头,没应声。 主仆二人走出一段距离了,又听长随在身后叫了她们一声。 徐宁停下脚步正要回头,霜降就挡在了她跟前,客气问道:“您有事?” 长随上得前来,笑着将手里的灯笼交到了霜降手里,道:“我家大人说,明儿就到泗州了,一路往下,温差会越大,夜里也只会更凉。舱中潮气重,没办法避免,三姑娘下回夜里要是再醒了,记得叫丫鬟来倒热水,出门在外,什么人都碰得上,小心些才是好的。” 徐宁听了,轻轻一点头,道:“多谢提醒。” 长随又对霜降客气一笑,哒哒回了厨房去。 霜降仔细将长随方才那番话想了想,初听确实是像是善意的提醒,可越琢磨越觉得话里有话。 等走了两步,她才忽然反应过来,徐宁并非是渴醒的,是潮气重,被冷醒的。 她一面自责,不如从前伺候老太太时细心,一面又茫然地想:“连我都没察觉到的事,他们是怎么知道的?” 等回了船舱,叨叨已经醒了,她见了徐宁就挂着两泡眼泪扑上来,一顿自责:“姑娘……婢子不配伺候姑娘了,连姑娘夜里醒了也不知。姑娘把婢子卖了吧……” 她讨价还价:“能不能回了京城再卖了婢子?扬州离京城好远啊,婢子想姑娘了,也不能偷偷去看您……” 徐宁烦死她了,还粘得紧紧的,推也推不开,只好借故让她给自己倒水,把人打发去了。 * 另外一边,长随回了裴衍身旁后,又露了本性,叭叭道:“哥儿,您什么时候才能改改你这八竿子撬不开一句话来的性子?明明就是对三姑娘的很上心,还不承认?不承认您还叫小的提醒她的丫鬟?” 裴衍转过头,借着昏黄地灯火看了长随一眼。 长随冒死也要谏言:“刚三姑娘在的时候,您一声不吭,连、连、连……那样的书的您都送得出手,人到跟前了,您反而连话也不会说了。不怪徐家老太太拒了您的亲,换做是小的,也不放心将三姑娘交给您。” 裴衍无语,沉声道:“你很闲?” 长随道:“对啊。” 裴衍彻底无语了,转过头继续看手里的卷宗,以坚定的意志力屏蔽了那只呱噪的麻雀。 那麻雀念叨上了头,继续道:“照小的说,哥儿就该照那话本子里说得那样,什么也不管,先将三姑娘堵墙角,问她中不中意您,若是她回答中意,那皆大欢喜。若回答不中意,您就抢了她去,把她关起来,与她朝夕相处,只让接触您一人,小的不信长此以往下去,她还能不中意您?” 裴衍木着脸道:“怎么?吏部是装不下我了,我还得到刑部去?” 话落,他一转头,两眼将长随一扫,平静问道:“话本子可好看?” 长随下意识回答:“还挺好看的……” 裴衍又问:“哪里好看?” 然后,长随就捂着脸蹲到了角落里去,再没敢在裴衍跟前呱噪。 生怕他家哥儿等会丧心病狂,让他将话本子里的内容倒背出来! * 次日快晌午时,到了泗州码头。 徐停送裴衍下了船。 又过了两三日,终于到了扬州。 一行人下了船,在码头处稍作休息后,温家派来接他们的马车就到了。 三人又上了马车。 刚坐下,沈氏就与徐停交代道:“我听说这温家二房三房都是经商的,一个个人精似的,只怕你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他是外男,又是客,只怕不便随沈氏他们到内宅去。 徐停想了想,道:“母亲放心,他们若问起儿子来,儿子该答什么答什么,若是不问,那儿子也不多话。” 沈氏拧着眉,又些担忧道:“好是好……可会不会叫人觉得你太过呆板?” 徐停笑道:“他们爱怎么觉得怎么觉得,儿子也管不住他们,我只不露怯,恭敬有礼就是。” 沈氏点点头,也只能如此。 徐宁沉默片刻,忽然道:“二哥哥,我听闻温家二老爷是最精明的,你仔细着他。虽说我们此番是来送三姑姑和接明若妹妹的,但难保他们图三姑姑的嫁妆,借此扣着明若妹妹不放。” 徐漪当时出嫁,除去徐老太爷和徐老太太替她打造的嫁妆外,还有些是皇家赏赐的东西,当时运来扬州时,足足装了三辆拉货的马车!んttps:// 如今温家姑父和徐漪相继离世,那些东西怎么说也该是他们二人的独女温明若的,自不能让温家白捡了去。 * 徐宁她们是午前到的扬州码头,又乘马车到温家时,已是黄昏。 温家的人听闻他们要来,早派人在门房处候着,见他们一到,一些人忙去府内通风报信,一些人又迎出来,扶着沈氏和徐宁下了马车。 因前院设了灵堂,不好直接过去,出来相迎的婆子便领着他们从西侧门进去,另有小厮领了徐停去拜见温家二老爷和三老爷。徐宁与沈氏穿过一道游廊,两道月牙门,然后进了一处小院。 院中丫鬟婆子见了,忙打了帘子,笑着请他们入内:“徐家二太太和三姑娘到了。” 第56章 妹妹 屋里一群人,首座上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瞧着年岁比徐老太太要大一些,身材也比徐老太太圆润不少,打眼望过去,很有富相。 想必就是温家老太太了。 温家老太太身旁又一左一右地站着两个同沈氏差不多年岁的妇人,一个微胖,一个苗条,一个着鹰背褐褙子,一个着紫诰立领上袄。 其余人分别坐于两侧,丫鬟婆子又站了两侧。 见了沈氏她们进来,那两个妇人忙迎了起来,除去温家老太太,其余人也都站了起来。 “可算是来了,”穿鹰背褐褙子的妇人一把握住沈氏的手,亲热地拉着往前去,“老太太念叨了好几日,生怕怠慢了你们。” 沈氏客气有礼,应对得当:“这一路上紧赶慢赶的,还是比原定的日子要晚几日……晋国公府沈氏拜见老太太,老太太可好?” 随后她又回身对跟在后边的徐宁招招手,道:“宁儿,快来拜见你三姑姑的婆母。” 徐宁应声上前,客气有礼拜了一拜。 温家老太太瞧着很是高兴,拉着沈氏和徐宁一顿嘘寒问暖,问着问着,就说起了徐漪和温家姑爷来,经不住又是一顿哭。 沈氏也跟着哭,直叹徐漪命短。 徐宁一低头,拿了帕子擦去了两滴不存在的眼泪。 好半响才叫众人劝住。 “你们都是漪儿的娘家人,原该叫明若那孩子来拜见你们的,只她前儿染了病,一直未见好,只怕不好见客,”温家老太太擦了擦眼泪,叹道,“那丫头命苦,父母忽然走了,她又……” 说罢,她又要哭起来。 沈氏忙道:“老太太,您别伤心,她父母虽没了,可家中还有您跟叔叔婶婶们庇佑,她定会早些好起来,到时候又能健健康康地来给您请安问好。” 这会子沈氏大家太太的范儿就拿捏得很好,说起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 温家老太太听了方止住泪,又道:“你们来了,那孩子也高兴。只得麻烦你们亲自看看她去,多开解开解她,叫她好好养病,别太伤心。” 说着,又叫了婆子来给沈氏和徐宁领路:“去看一看,说说话就过来,我备了饭,要给二位接风的。” 沈氏答应着,又牵着徐宁给老太太拜了一拜,方才跟着婆子出去。 出了温家老太太的院,又往左拐去,经过一莲花池,穿过月洞门,再行过一截游廊,方才进入另一个小院儿。 比起方才温家老太太院中的气派,这里就显得冷清的多了。 沈氏同徐宁才进院,就听屋里传来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隐隐还伴着说话声:“快扶我起来,整一整仪容,二舅母和表姐该过来了,别让她们见了我这般模样,惹人厌烦。” 沈氏下意识加快了些步子。 有丫鬟看见了她们,忙打了帘子,同屋里人道:“徐家太太和表姑娘来了。” 沈氏和徐宁才进去,就见两个丫鬟扶着一个形容苍白,弱如扶病的美人迎了上来。 弱美人见了她们,眼圈一红,忙要跪拜时,就让沈氏一把搀扶了起来,心疼道:“你瞧你都病成这样了,还在意那些虚礼做什么?来人,快扶了你家姑娘去榻上躺着!” 说着,忙半搂半抱地将弱美人搀扶回了榻上,要她好好躺着。 温明若重新躺下,红着眼哭道:“舅母和表姐姐远来,我原该亲自相迎,可我这幅模样,连给舅母问安也不能……” 沈氏心疼她,拿了手帕给她拭泪:“你心意到了就好,舅母跟你表姐姐都知道的。好姑娘,快别哭了,若叫你外祖母瞧见了,该多心疼。” 温明若又看向徐宁,柔声唤道:“表姐姐。” 徐宁还礼:“明若妹妹。” 她上一世不曾见过温明若,只听人说她病弱娇气,美则美矣,却是个不能往花几上摆的,即将破碎的花瓶。 如今徐宁见了她,才发现她确实很美,哪怕她病得面无血色,满脸苍白,眉眼间的温柔可人,和如花似玉的容貌却是病气掩盖不住的。 * 三人一处说了些闲话,沈氏和徐宁又劝慰了温明若一番,就有婆子来传,说是温家老太太传饭了。 沈氏和徐宁是客,得听主人家的安排,便起身要过去。 温明若也跟着撑起身,眼中挂着不舍,却又不好留,只能叫丫鬟送她们出去。 徐宁走了两步,回头看见她这般模样,一时于心不忍,又上前两步与沈氏道:“太太,我想留在这里陪一陪明若妹妹。” 沈氏皱了皱眉,瞧着有些为难。 边上温家的一个婆子道:“姑娘怜惜,原是留下来也没什么,只我们姑娘病着,恐不能招待姑娘……” 徐宁回头看了看仍撑着身子看着这边的温明若,笑道:“我与明若妹妹一见如故,有好些话想跟她说,请嬷嬷通融通融。” 沈氏也道:“就让她留下吧。这丫头是在我们老太太膝下长大的,同你家姑娘亲,留在这里也能替她外祖母多宽慰宽慰你家姑娘。” 沈氏将徐老太太都搬出来了,那婆子也不好再拒绝,只能点头同意。 沈氏又回头嘱咐徐宁:“你妹妹身子不好,你别闹她。” 徐宁答应一声,目送她们出去后,又在温明若期待的目光之中,回了榻前。 虽说是徐宁自己要求留下的,可她实在也不是自来熟的人,哪怕活了两世,在与人相处上,仍是个新人。 二人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了片刻,不知为何,忽然同时笑了起来。一时,才真正熟络起来。 因温明若在病中,吃得清淡,婆子便又单独给徐宁备了一份晚饭。 姐妹二人一处吃饭,小声说话,温明若几次流露出想要亲近之意,却又怕过了病气给徐宁,一直刻意保持着距离。 徐宁瞧了出来,便故意将凳子挪近了些,小声道:“妹妹你别怕,等将来去了京城,让祖母请太医来给你医治。那些太医可厉害了,两副汤药下去,保管你健健康康的。” 温明若愣了一愣,还有些没反应过来,恍恍惚惚地问:“去京城……吗?” 徐宁点点头,又低声道:“你放心,哪怕只是为了祖母,我跟太太还有二哥哥也会想法子带你到京城去的。” 温明若听了,不仅不见开心,情绪还忽然低落下来,道:“我二叔和三叔不会同意的……” 第57章 教学 徐宁听出她话中未尽之意,便放了筷子,问道:“为什么?只是接妹妹到京中去小住一阵,也不行?” 温明若垂着眼,轻轻摇了摇头,满脸失落。 徐宁眯了眯眼,还要再问一问时,就见她又重新抬起头来,勉强笑道:“别说我了,外祖母好不好?” 见她这样,徐宁就猜到她是有意隐瞒了,便不在多问,顺着她的话,转开了话题。 * 到了夜里,徐宁仍歇在温明若院里。 因温明若身子不好,徐宁怕跟她睡一处反加重了她的病情,便歇在了她隔壁。 徐宁觉浅,夜里总听见温明若咳嗽,她让霜降去打探了好几回,旁边屋子的人都说没事。 转眼天亮,徐宁仍跟在徐家时一样早早起来洗漱好,却不是要去伺候徐老太太,而是去看望温明若。 二人说了些话,用了早饭,沈氏就派了人来跟她说,叫她好好待在温明若屋里,哪里都不要去,别失了礼数。 徐宁是未出阁的女子,是不能出现在葬礼上的。 哪怕明面上是说来温家奔丧的,可到了温家,她却连给徐漪上柱香也不成。 温明若还劝她:“母亲和父亲最是明事理的,你们能来,他们就已经很高兴了,不会怪罪的。”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丫鬟急切地声音:“四姑娘……四姑娘您不能进去!老太太说了,要姑娘好好养病,不许打扰的……这还有客人在呢!” “有客人在且不正好?!”又一道声音道,“我正好当着客人的面,好撕了你家姑娘伪善的嘴脸!” 徐宁正疑惑外头的人是谁,就见温明若皱了皱眉,眼中全是不耐。 她不动声色地站起来,又对霜降抬了抬下巴,本意是叫她出去看看是谁。 然而霜降才动了一动,帘子猛地叫人掀开,一个打得扮十分鲜艳活泼的小姑娘就大步走了进来! 分明是最明艳动人的年纪,脸上却满满的全是不加掩饰的恶意! 她扬着下巴上前来,斜眼将徐宁一撇,趾高气扬地冷哼一声,直接无视了,只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温明若:“姐姐好生厉害啊,这白的叫你说成黑的就罢了,如今还叫了徐家的人来。怎么,你是想叫人来看着你是如何编排诽谤温家的吗?!” 徐宁站在一旁,并未出声,目光在温明若和这刚进来的姑娘身上各自转了一圈。 “四妹妹!”温明若提高了声音,仍是虚弱无力,“你若闹够了,就赶紧出去!我这里还有客人,不想与你计较!” 温四姑娘闻言,斜眼将徐宁一撇,嗤道:“客人?我还当是徐家那个尊贵的嫡小姐呢,不过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生的下贱庶女而已……” “姑娘,”徐宁忽然开口,笑着打断了她后边的话,“姑娘这样光鲜亮丽,母亲定是个尊贵人家的小姐了?” 温四姑娘被打断了话,格外不高兴,白眼一翻,不悦道:“废话!我母亲是扬州白家嫡长女,与我父亲门当户对……” 徐宁眉一挑,笑容一收,也没看温四姑娘,只看着温明若道:“听你妹妹这样说,那还真是个厉害人物。就是有些可惜,母亲这样厉害的人物,竟生出这样没德行,没礼数的人来。真替她母亲惋惜。” 她语气轻柔,神色温婉,毫无轻蔑之意,但话里话外却又满是轻蔑! 温四姑娘听她这样损自己和她母亲,气得脸都红了,一指徐宁,怒道:“你闭嘴……” “你才给我住嘴!”徐宁眸子斜睨过去,满脸冷意,“家中有客,你毫无待客之道便罢了!你姐姐尚在病中,你便在此大吵大闹,言语不敬,毫无尊卑,你温家教出来的姑娘,便是如你这样粗鄙庸俗吗?!” 温四姑娘被她阴冷地神色震慑住了,一时傻的连话也忘了接。 徐宁轻哼一声,冷笑道:“我是庶出,上不得台面。姑娘应该是嫡出才对,怎连一句反驳我的话也说不出口?莫非你这个嫡出还不如庶出的?” 温四姑娘回过神来,气得涨红了脸,怒道:“你放屁,我……” 她见自己实在说不过,就犯了脾气,大步冲上前,就要动手打人! 霜降和叨叨吓了一跳,忙往前一步,将徐宁挡在了身后。 温明若更是吓得脸又白了,直喊道:“拦住她……快拦住她!仔细她伤人!” 幸好温明若这里人多,一齐拥上来,三两下就将温四姑娘给摁住了。 徐宁眼都没眨一下。 她推开霜降和徐宁,柔声问道:“就是她将你推到水里去,加重你病情的?” 温明若没想到上一刻还是阴冷狠厉的人,转眼就变成了温柔沉稳地世家大小姐。 她愣了一下,才苦笑道:“是。说起来,那日的情形同今日还挺像的……” 也是温四姑娘先出言挑衅,温明若反唇相讥,她说不过,便动人将她推到了水中去。 幸好是盛夏,若是寒冬,只怕她早跟她父母在黄泉相见了。 徐宁听了,点点头,淡淡道:“妹妹,姐姐今日教你一件事。那便是面对欺辱你的人,不能将气往心里咽,否则气坏的就是自己的身体。应该当时有气当时出,就算当时没出,也要寻了机会出,不然旁人总以为你是软柿子,个个都想来捏一捏。” 温明若睁大了双眼,不明白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宁看向了温四姑娘。 那小姑娘吓坏了,惊恐道:“你想做什么?!我告诉你,你要敢动我一下,我母亲不会放过你!” 徐宁上前,在她跟前微微倾身,笑问:“你母亲眼下敢得罪徐家吗?只怕是不敢吧?” 温四姑娘瞪大了双眼,明艳的脸上全是掩饰不住的惊恐。 徐宁又后退一步,端端正正地坐回了凳上,柔声笑道:“四姑娘放心,我虽是姨娘生的,但我不打人……” 温四姑娘刚要松口气,就听她又不紧不慢道:“霜降,你去。” 霜降惊讶地看了她一眼,弯下腰来低声道:“姑娘,这会不会不妥?” 徐宁倒是镇定,一点不怕得罪了温家的人:“没事,你就当是替祖母给明若妹妹出气的!” 话虽这样说,但霜降也不敢就这样动手打一个温家姑娘。 正犹豫呢,叨叨就一把薅开了她,一撸袖子,虎着脸道:“我来!” 第58章 撑腰 叨叨说着,大步上得前去,扬手便是一巴掌,直打了温四姑娘一个措手不及! 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蛋,当即就落了个红艳艳的巴掌印。 徐宁稳坐于凳上,眼也不抬,无动于衷,只轻轻一抬下巴,示意叨叨继续。 叨叨那丫头又虎又憨,也不怕得罪了人,得了徐宁吩咐,就又要动手! 但这一回不等她得手,外头就又冲进来三两个人,推搡开叨叨和扣押着温四姑娘的丫头,一径将温四姑娘护在了身后。 其中一个身着绿色衣裙的丫头先看了看温四姑娘的脸,见了那清晰红艳的手掌印后,脸上就多了些愠怒,可当她转过脸看向徐宁时,那丝愠怒就被她藏了起来。 徐宁眯了眯眼。 “大姑娘,我家姑娘年纪小不懂事,得罪了您,您做姐姐的多以身作则引导她便是,何苦撺掇了外人,来欺辱自家人呢?”那丫鬟只将徐宁一撇,便转头对温明若笑里藏刀。 温明若本就不见血色的面庞,便又白了一分,急欲辩解:“我不曾……” 丫鬟打断她的话:“当姐姐的教导不听话的妹妹,原也是应该,我家姑娘不敢有怨言。只姑娘您万不该教唆旁人动手打自家妹妹,回头传出去了,姑娘您清清白白的,旁人倒要落个多管闲事的名头了。” 这丫头的嘴好生厉害,三言两语就挑拨了温明若和徐宁之间的关系。 但凡要是个蠢的,这会子怕也是被她挑拨了去。 温明若更是死死咬着唇,半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霜降听得直皱眉头,上前一步才要说话,就叫徐宁拉住了手臂。 她听得自家姑娘低低笑了一声,蛾眉宛转,眼波间好似得了几分邹姨娘的真传,轻柔如水。 徐宁问道:“你是二太太身边的人。” 虽是问句,可语气里满是肯定。 那丫头眉心轻蹙,有些不明就里:“是。” 徐宁“哦”了一声,语气仍是柔柔的,带几分年长者的慈爱:“听闻你家太太最是深明大义,四姑娘是她所出,想来也是如此,可她方才却当着我这个外人的面,出言不敬,行事粗鄙,全然不像二太太所出……莫非,是你们当下人的挑唆的?” 那丫头眉心紧蹙,盯着徐宁的目光很是不善。 徐宁笑容一收,神色便冷了下来:“你家姑娘是我叫人打的,你回头告状时,别说错了人!还有…… 她目光一斜,冷冷睨向那主仆二人:“告诉你家太太,替明若撑腰的大有人在,别以为姑姑姑父没了,你们便能为所欲为!滚!” 那丫头脸色几变,终是一句辩驳的话也没能说出口,带着温四姑娘灰头土脸的滚了。 事情不曾闹大,温明若松下一口气,立即不受控的咳了起来,撕心裂肺的,倒像是要连内脏也一并咳出来一样。 徐宁始终守在她身旁,等她喝了药,沉沉睡去后,方才离去,回了她自己歇息的地方。 才坐下来,霜降就替她倒了杯水来:“姑娘方才不该那样莽撞。” 她又忧心道:“您在徐家的日子不比温姑娘好过,虽有老太太护着您,可如今山高水远的,老太太便是有心,只怕也无力。太太虽在,却不见得会为了您与温姑娘与温家撕破脸皮的。姑娘行事前,应当先保全自己才是。” 都是徐老太太跟前的人,几分真情,几分担心,徐宁还是分辨得出来。 她接过水来呷了一口,方道:“从前在渝州时,祖母每每收到从扬州送去的信,都要伤伤心心的哭上一场,好几回叫我撞上了,还要假装无事。姑姑是她唯一的女儿,如今突然离世,她心里的难过不是我能代替的。” 霜降便道:“可姑娘若是有个三长两短,老太太又如何承受得住?”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徐宁对她笑了笑,道,“明若妹妹是姑姑唯一的女儿,在祖母心中是无人可代替的依托,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将她带去京城!” 她一心一意念着老太太,霜降本该高兴,可她如今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隐隐还有些担忧。 尽管温明若是徐漪唯一的女儿,是老太太对徐漪仅有的执念,可到底没养在跟前,不熟的,谈不上几分真情,而徐宁才是那个同她们相熟的,感情自是不同。 霜降犹豫半响,还欲开口劝一劝徐宁,叫她多替自己打算打算,还没出声,就听她道:“你别说了,我有自己的打算,只烦你替我办一件事。” 霜降就只她是听不进任何劝的,便叹了口气,认命道:“姑娘请说。” 徐宁招招手,叫她附耳过去。 等交代完了霜降,她又招手叫来叨叨,吩咐道:“我若离了这院子,定引人怀疑,有些事情,还得你去帮我打听……” * 此时,泗州。 裴衍一身正三品孔雀补子绯袍,端坐在黄花木透雕海棠圈椅上,正细细翻开着手中的文书。 仍是面无表情的,叫人猜不透他心中所想。んttps:// 边上立着一个着青袍鹭鸟补子的小官员,他身量细长,又贼眉鼠眼的,像个随时给鸡拜年的黄鼠狼。 他观察着裴衍的脸色,却发现此人跟旁人不同,半点情绪不外露,一时根本不知如何开口。 还不等他猜出裴衍的心思来,就听他忽然出声问道:“棠梨镇莲花山在何处?” “黄鼠狼”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在问他,忙道:“是泗州南边的一处小镇子。” 裴衍听了,只点点头并不接话,目光落在文书上,看也不看“黄鼠狼”一眼。 一时屋中又安静下来,半点声息也无。 “黄鼠狼”猜不透他的心思,又不知他为何这样问,心中一阵忐忑,急得额上都冒出不少冷汗来。 毕竟棠梨镇莲花山不是一个随随便便的地方,是前任知府,温大老爷,温明若父亲殒命之地。 正忐忑间,“黄鼠狼”又听得裴衍毫无征兆的问:“去扬州会途径此地。” 听着是问句,可语气间又满是肯定。 “黄鼠狼”被他这冷不丁的声音吓得冷汗顺着额角就滑落到了下颚处。 他忙赔笑道:“是会经过,不过是个小地方,又偏,寻常人去扬州,都不会走这条路……” 他说着话,又下意识一抬头,就见裴衍正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眼珠清明如铜镜,照了个神色惊惶慌张的人影…… 第59章 信息 这“黄鼠狼”是泗州府的通判,姓黄。据说温故知在世时,一应大小事务皆由他包办,比帖身小厮还勤快。 裴衍此番来泗州,一是选拔接任泗州知府的人,二是他接了密旨—— 早在温故知遇害前,就有人越级送了密旨去京城,检举温故知勾结地方豪绅,收受贿赂,谋财害命! 然而不等裴衍有所行动,温故知就在棠梨镇遇了害。 若不是前后时间太过巧合,裴衍几乎要怀疑,是自己的人走漏了消息,温故知害怕受责,畏罪潜逃时,被他的同伴灭了口。 黄通判叫裴衍那样的眼神吓得腿软,下意识就想给他跪下来。 好在这时裴衍收回了视线,不冷不淡一挥手,打发了他下去。 黄通判勉强维持着镇定,颤颤巍巍地行礼退了出去。 才出了那道门,他便一把抓住了身旁仆役的手,勉强站稳! “通判大人?”仆役茫然地叫了他一声,不知他为何吓成这样。 黄通判摆摆手,仍觉两股颤颤,站也站不稳:“一时没站稳,无事无事……” 仆役道:“小的扶您下去?” 黄通判话也说不出,只连连点头。 一直到出了裴衍所处的院子,劫后余生的感觉,才从黄通判的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说来也奇怪,裴衍统共不过说了两句话,前后只看了他一眼,他却有种说了无数话,被整个看穿的感觉。 * 长随站在门口,目送着人走远了,才轻轻掩上门。 他退回裴衍身旁,顺手将他手边翻乱的文书收拾整齐:“昨个儿小的打听过了,泗州的几个豪绅,或多或少同扬州温家都有些联系。温知府遇害前,温家二老爷还在泗州这边跟人谈生意。” 裴衍“嗯”了一声,示意长随继续说。 长随笑了一声,道:“说来还挺奇怪的,跟二老爷谈生意的人,一开始还傲气的很,并不想与温家合作。谁知没几日,温知府遇害的消息一传回泗州,那人就应了。您说奇不奇怪?” 裴衍听了,仍是只点头,并不多话。 半响后,他才挪开屁股,从圈椅上起身,揣着手往外走。 长随忙跟上去替他开门,颠儿颠儿地问:“哥儿是要往哪里去?”衛鯹尛说 裴衍眼皮都不抬,淡淡道:“扬州。” 长随立即狗腿地笑了起来:“那正好,想来徐三姑娘应也还在扬州的。哥儿若是去温家,指不定还能碰上。” 裴衍眼角抽了抽,无端恼道:“我几时说过要去温家?” 长随惊讶看他一眼,奇道:“不然呢?” 裴衍:“……” 他那张脸,当即就瘫了。 哪怕如今他再跟人说他到徐家提亲,是盘算着徐宁家世清白,无权无势,娶她不至于引来猜忌,而不是心系徐宁,只怕也无人相信了。 裴衍现在就是后悔,十分后悔。 * 裴衍从棠梨镇走的,路上为了些事,耽搁了不少时日。 以至于等他赶到扬州时,正好是温家夫妇发引之日。 那日正是大雨,徐宁倚在窗前,听雨水又急又大,哗哗的,也盖不住隔壁屋里的哭声和咳嗽。 院中绒花开得正浓,红丝如羽扇,正是娇艳之际,却挡不住大雨滂沱,无端残了一地,又叫雨水肆意冲得到处都是。 徐宁正瞧得入神,就听隔壁急急叫了好几声“姑娘”! 她从窗前离开,到了隔壁,才知温明若咯了血,晕了过去。 徐宁叹了口气,刚吩咐了人去请大夫,就听霜降在外边叫了她一声。 她嘱咐好丫鬟照顾好温明若了,才退出去,拉着霜降回了隔壁,道:“先去换身衣裳了再来回话。” 霜降是去替徐宁打探消息的,刚从外边回来,虽打了伞,但因雨势过大,下半身几乎都湿透了。 她赶紧去换了衣裳,再回来时,徐宁又塞了一碗姜汤给她。 霜降一口喝完了,才道:“婢子跑了好些地方,使了不少银子,才打听清楚。同姑娘想的差不多,温家二老爷和三老爷之前出过事,是泗州那边出面摆平的。” 徐宁皱了皱眉,沉声道:“难道三姑父还真和……” 霜降见她犹豫不敢说,又摇头道:“婢子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打听来的消息也都说是。叨叨呢?” 说曹操曹操到。 叨叨也湿着鞋进了门来。 不过她比霜降好些,衣裳并未湿透,只打湿了鞋,浑身还带了些酒气。 霜降闻了出来,又骂道:“你这丫头,不是叫你好生伺候姑娘的?又上哪里混酒吃去了?!仔细回头告了老太太,撵了你去!” 叨叨忙躲到徐宁身后去:“姐姐冤枉,我是替姑娘打听消息去了。” 徐宁点点头,应道:“是我叫她去的……都套出了什么话?” “问了在二太太和三太太身边伺候的人,”叨叨好不得意,“她们喝不过婢子,叫我套了好些话……她们说三姑姑奶奶出事前,三姑爷与温老太太闹了矛盾,不仅要分家,还要与三姑奶奶和离!” 叨叨打了个酒嗝,茫然问:“姑娘,三姑爷不会是在外边有了人吧?” 徐宁眉心紧蹙,陷入了沉思。 * 徐宁并未等温明若醒来问清楚,晚膳前温家老太太院中来了人,请她和沈氏到那边屋里去用饭。 她刚与沈氏汇合,就听她道:“你三姑姑与三姑父今日也下葬了,老太太忽然在此时传我们过去,只怕也是为了温姑娘往后的去处了。” 徐宁跟在沈氏身旁,落后半步,听了这话,也只点点头,并未接话。 沈氏侧目扫了她一眼,低声道:“出门前,老太太同你交代了什么?” 徐宁垂着眼,只盯着脚下的路:“祖母只说叫我尽力,能叫明若妹妹脱离了温家最好。若是不能,接到徐家小住也好。” 沈氏冷笑一声:“老太太虽疼你,可到底比不过那有血缘的。你就不怕接了温姑娘回去,老太太再不疼你了?” 徐宁闻言,抬起头来看了沈氏一眼,轻轻一笑,并不接她的话:“太太,您是替父亲来接明若妹妹的。若办成了此事,父亲感激你,祖母也会感激你,有他们二位的支持,何愁家宅不宁,大姐姐和四妹妹没个好去处?” 第60章 试探 徐宁知道,沈氏虽应了来扬州的事,但内心里却不是真心想要接温明若去京城的。 她刚嫁来徐家时,徐漪还是家中最受宠的小女儿,她作为徐家儿媳,一来要孝顺公婆,服侍丈夫外,还要伺候徐漪。 每逢家中大事,徐漪尚能在宴上占一席之地,她却只能在席间转悠,替各方人布菜,连个正经席位都没有的。 好容易盼得徐漪远嫁,却不想如今她死了,还要接她的女儿到家里去,沈氏又如何甘心? 同为女人,徐宁同情她的处境,也愿意看在徐琅的情面上,替她分担些。 但作为在徐老太太跟前长大的徐三姑娘,徐宁不得不逼她站队,尽全力接温明若到徐家去。 沈氏自是听懂了徐宁的话中之意,她冷笑一声,却未接话,一拂袖,走到了前头去。 徐宁垂下眼,仍旧只盯着脚下的路,并不在意惹恼了沈氏。 说话间,到了温家老太太院中。 早有候着的丫鬟见了她们来,忙笑吟吟地打了帘子,与屋里人回话道:“徐家太太和三姑娘来了。” 徐宁紧两步上前,搀扶住沈氏的手,温顺提醒道:“太太仔细脚下。” 沈氏将她一撇,到底没甩脸,由她搀扶着进了屋。 同上一回不同,这一回屋里就只有温家老太太,以及二太太和三太太在。 老太太仍是在主位,二太太和三太太迎上来,一左一右搀扶着沈氏,亲昵地好似一家人。 商贾人家,规矩没那样多,简单用了饭,温家老太太便寻了借口要打发了二太太和三太太去。 二太太却假意听不懂,一径在温老太太跟前坐下,笑吟吟道:“这些日子一直忙,也没顾得上与客人说话。老太太要与国公夫人说些什么?也让我与老三家的借个光,留下来听听。” 三太太也一径坐下,笑道:“我是个嘴笨的,说不来好听话,每每得罪了人也不知。母亲就允了我留下听一听,长长见识。” 温老太太听她二人一唱一和,脸上明显多了些不悦,脸也跟着沉了。 一时气氛也僵了。 偏二太太跟三太太的屁股一个比一个稳,明知老太太因她们不悦了,也仍不肯离开。 沈氏见状,在下侧坐下,直言笑道:“到底还是这样的人家好,没什么规矩,自自在在的。哪里像徐家,规矩严,条条框框,将人禁锢死了,半点自由没有不说,回头稍有一个没做好,就得叫人以不侍公婆,教子无方给休了去。” 她说着,又看向温家老太太,笑道:“老太太您为人和气,对底下人好,难怪两个儿媳这样孝顺您。底下人也有样学样,将礼义廉参悟得透透的。” 两句话,既讽刺了温家没规矩,二太太三太太当着客人的面,忤逆长辈的话,又讽刺了温家小辈无耻,目无尊长,全是跟当母亲的学的。 温家二太太跟三太太如何听不出来?当即变了脸。 二太太脸色微沉,瞧了徐宁一眼,才要拿她动手打温四姑娘的事情说道,沈氏又收回视线来,喊道:“宁丫头。” 徐宁闻声,上得前来,先与那三位拜了一拜,方道:“回老太太,我与太太此番前来,一是奔丧,二来……原也是奉祖母之命,来接明若妹妹到徐家小住的……” 三太太不等她把话说完,就截断了话头道:“原是为这事儿。” 她转头又与温家老太太道:“只是接明若去小住,也不是什么大事,母亲不若就允了她们。回头您要想明若了,再接回来便是。” 温老太太凉凉将她一扫,脸色越发不好了。 徐宁笑道:“三太太,老太太都知道晚辈话还未说完,不接您的话。您又急什么呢?” 三太太笑意一僵,侧目剜了徐宁一眼,才要接话,就听她道:“晚辈知道您是明若的长辈,迫不及待的要为她打算将来。不知道的该以为,姑姑、姑父刚走,您就要打发了明若去,是要图谋什么的。” 心思被拆穿,三太太哪里还坐得住,腾地站起来,气急骂道:“放你的屁!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我温家说话?!” 沈氏接话道:“配不配的,还不得看我们本事?” 三太太冷笑一声:“凭你们也敢在我温家撒野?来人……” “住嘴!”温老太太突然出声打断了三太太的话,“你的温家?你是咒我死呢?!还是咒你老爷死呢?!” 三太太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的话,忙要辩解,温老太太却是不听,指着门口道:“滚出去!” 三太太并不滚,还想强行留下。 温老太太沉着脸:“是你自己滚出去,还是我叫你打了你出去?” 见她是真动怒了,三太太这才不情不愿地滚了。 边上二太太幸灾乐祸地看了半晌的戏,这会儿见三太太滚了,又忙攀着老太太胳膊,道:“母亲……” 才开了口,温老太太就两眼一闭,打断道:“你也滚!” 二太太也不得不滚了。 一时,屋里就剩了温家老太太,沈氏和徐宁,左右连个伺候的丫鬟也没有的。 温老太太重新睁了眼,不冷不淡道:“让二位见笑了。” 沈氏道:“这倒没什么……我们原也不是故意要驳二位的面。只我是个心直嘴快的人,实在瞧不惯那些个说嘴耍把戏的。老太太别怪我多管闲事才是。” 温老太太闻言,直摇头叹气:“我家里那两个太太,若有你一半直爽,我便是做梦也该笑醒的。” 徐宁眉心一动,暗暗看了温老太太一眼——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温家二太太和三太太在背地里做的那些事,她都知道的? 对徐家接了温明若过去,她究竟是什么态度?最后是护了徐漪,还是她另外两个儿子? 她沉思片刻,一半试探一半郑重道:“老太太,您是明事理的。姑姑和她未出世的孩子究竟是如何没的,我们暂且不论。只他们夫妇二人去世后,所发生的事,老太太心中也该是有数的。” 她忽然提起徐漪离世的事,让沈氏和温老太太都惊了一下。 徐宁又道:“谋财害命可以不提,若连累家族兴衰,老太太也觉得不提,就能避开祸事?” 第61章 凶多 在温家这几日,徐宁也没闲着。 她知道自己未出阁,又是客,温家二房和三房又时时盯着她的动静,不便在温家走动,许多事情都是打发了霜降和叨叨去做的。 霜降谨慎小心,又因为人处世随和,很快就与温家下人混成一片,出入温家也方便不少。 至于叨叨,这丫头瞧着憨头憨脑,啥话都敢说,其实酒量极好,温家的丫鬟婆子们原想灌醉了她套些话,却不想反被这丫头套出了不少话来。 徐宁也因此得知,温故知遇害的事,温家老太太原是发了话,不许传到徐漪耳里的。 是温家二太太借了温四姑娘的嘴故意透露给温明若的,温明若得知后,虽有心瞒着徐漪,却因年轻没心计,没在母亲跟前藏好情绪,因此露了马脚,叫徐漪知道了。 徐漪为此小产大出血,又因派去请大夫的下人迟迟没回来,一时未能及时得到救治,这才没了命。 奇的是,那去请大夫的下人,当日晚上就被人发现吊死在了屋里,还留了份是她故意报复徐漪,躲起来没去请大夫的遗书。 叨叨套出来的话虽只有三言两语,可把那些零零碎碎的话串联起来,却是一场精心谋划的人命局。 连那个丫头,恐怕也是替人背锅的。 徐宁不信徐漪的死,温家二房三房的人无辜,若不然她打了温四姑娘的事,为何不见人吭声? 如今看来,只怕连温老太太都故意隐瞒了些什么。 徐宁看着因她的话陷入沉思的温老太太,又道:“老太太心疼儿孙,我也能理解。可若是疼爱变成了溺爱,只怕也并非好事。”文学一二 温老太太抬起眼来将她沉沉一看,半响才轻轻一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 徐宁听了,便故意将沾了温明若血迹的手帕递给了她:“老太太,我姑姑和姑父就明若这一个姑娘了。您疼疼她,给她留条活路。” 温老太太看了那手帕上已经变了色的血迹,勉强维持着镇定的脸色蓦地裂开,瞳仁里倒映的全是震惊! 紧跟着,她双眼一红,双手捧着手帕,哭了起来:“都是我不好,害了那孩子……” 徐宁犹豫了一下,仍是上了前去,拿了手帕帮老人家将眼泪擦去。 温老太太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目光直直地看着她,仍止不住哭道:“那孩子原该同你一样的……” 徐宁听得微愣,一时不知她说的是徐漪,还是温明若。 她蹙了蹙眉,正觉这些话有些奇怪,才要细究。温老太太就从伤心中回了神,松开了徐宁的手。 她摇头叹道:“罢罢罢……” 话未说完,外头忽然传来一阵骚动,不等屋里三人反应,一个丫鬟就冲了进来,惊慌道:“老太太!不好了……二老爷和三老爷,方才叫衙门的人给扣走了!” “什么?!” 温家老太太脸色惨白,摇摇欲坠:“为……为的何事?!” 丫鬟哭道:“那些人说二老爷三老爷贿赂官员,谋杀、谋杀朝廷命官!老太太!” 丫鬟哭喊着急急扑上去,只扶住了一个脸色灰败,形容枯槁的老人家…… * 温家老太太院中,霎时乱作一团,惊惶的情绪又从她院中蔓延开来,传染了整个温家。 一时,好一顿兵荒马乱。 徐宁同沈氏趁乱从屋里退了出去,刚出了院儿,就碰上了徐停。 三人聚在一处,沈氏忙拉着他急问:“前头到底什么情况?” “我也不知,”徐停是匆匆赶来寻她们的,这会子气也还不曾喘匀,“温家二老爷和三老爷正借酒套我的话,衙门的人便闯了进来,直接将人带走了!” 徐宁又问:“带头的人是谁?” 徐停拧眉道:“瞧他官服应是扬州知府!” 沈氏又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慌张问道:“那、那可会牵连到我们?” 徐停想起方才宴上,闯进来的衙差看也不看他,只扣了温家二老爷、三老爷和同席的温家两个哥儿的事,不由皱眉道:“应是不会。” 话虽这样说,可徐停内心其实是有些不确定的。 就怕到时候温家二老爷和三老爷犯的事大,扬州知府不问原由,直接扣留了在温家的所有人,一并下狱再审。 这时,徐宁却忽然道:“不会的。二哥哥还在这里,就说明那些人里有认识你的,知道你不是温家的人。” 徐停闻言,将方才混乱的情景一回想,也没想起来那些人有哪个人是认识他的。 三人正说着话,又有惊慌的下人胡乱冲上来,没命似的横冲直撞,好似温家已经塌了天。 徐停忙拉着沈氏和徐宁避让开去。 “但如今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你我也不知,”徐宁反拉住徐停的衣袖,镇定道,“以防万一,二哥哥,你先带太太趁乱离开这里,我随后就来!” “三妹妹!” 徐停伸手就要去抓人,奈何徐宁早防着他动手,说话时就悄悄后退了一步,等话说完,徐停再想拦她,就失了机会。 “二哥哥放心,祖母还等着我接明若妹妹回去,我会小心的!”徐宁的声音远远传来。 徐停一时捉襟见肘,既不能放着沈氏不管,又不能不管徐宁,两厢为难之下,他只好先带沈氏离开,又另吩咐偶书守着温家,一有情况就去支会他! 徐宁一径回了温明若院中,见她人已经醒了,正在丫鬟的服侍下喝药,发现她急急回来,还一脸茫然地问道:“怎么了?” 因她本就身子弱,需要静养的关系,住的院子相对来说就偏僻冷清了些。 也托了此地偏远的福,温家二房和三房出事的消息还没传到这边来。 “无事,”心绪转换间,徐宁又是一脸会骗人的岁月静好,“我刚从老太太屋里用了晚饭过来,想说来看你醒了没有。如何,可还有哪里不适?” 她这样一说,温明若又想起父母来,眼圈当即就红了。却又怕被徐宁瞧见了,嫌她哭哭啼啼的惹人厌烦,又拿了手帕捂住嘴,别开眼去轻轻摇了摇头。 徐宁心中明白她为何伤心,却不知该如何宽慰生者。 她沉默半响,嘱咐好丫鬟好生伺候她后,就退了出去。 才出去就撞上了急急寻过来的霜降:“你上哪里去了?我正要找你……” 霜降立即做了个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往她身后看了一眼,这才谨慎地拉着她到了角落里:“方才那边出事,婢子就去打听了一番。姑娘,温家这回,怕是凶多吉少了……” 第62章 转变 霜降拉着她,低声道:“姑娘,该做决断了。” 徐宁听后,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霜降很有耐心,一直握着她的手,静静等着。 唯有叨叨一脸状况外,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但气氛又僵持着,她根本不敢问。 如此静默了好一会儿,徐宁才轻声道:“之前我以为是二房和三房的人图谋不轨,谋财害命。如今细细一想,又觉着若不是这府里有人默许,他们如何敢对朝廷命官动手?” 霜降微微睁大了眼:“姑娘的意思是……” “我还得去见见温老太太,”徐宁沉思道,“另外,你再去帮我打听打听,今日到温家来的人里,可有裴衍。” 霜降是个极聪明的人,心思转换间,就已明白她的打算:“姑娘的意思是说,裴尚书此次去泗州,很有可能查的就是这件事?” 徐宁点点头,扶着叨叨的手,走下台阶:“朝廷命官无端遇匪身亡,上面不会放着不管,不然圣上也不会亲派了裴衍到泗州去。” 以裴衍如今的身份来看,许多事情他只要吩咐一声,底下就有的是人去做,何至于叫他亲自跑一趟? 除非还有别的,更重要的事。 “若真的是他,咱们这边不妨好好利用一下,”徐宁忽然笑了起来,神情多少有些漫不经心,“若我猜的是真的,温家始终是个隐患。就这样接了明若妹妹到京城去,只怕将来也是后患无穷。” 霜降很难不认同地点了点头:“姑娘说的是,还不如彻底断了与温家的联系,让她干干净净的到京城去。” * 温家这一晚上格外热闹,先是温家二老爷和三老爷直接下了狱,温老太太听说后,又吐了回血,再是二太太和三太太为求自保,要与温家二老爷和三老爷和离。 一群仆人更是作鸟兽散,连夜逃了不少人。 徐宁就没着急去见温老太太,先去探望了一回温明若,问了她一些事后,方告辞离去。 等到了卯正,霜降便回来跟她说,裴衍确实才扬州后,才简单洗漱一番,提了提精神气儿,往温老太太院中去了。 徐宁只带了叨叨,霜降替她办别的事情去了。 到了温老太太院中,原以为要费些功夫才能见到她,不成想才院,丫鬟就替她打了帘子:“姑娘来了?快些进去吧,老太太正等着您呢。” 徐宁进了门,绕过四扇紫檀木雕春夏秋冬座屏,就见着了一脸病容的温老太太斜依着床柱,在婆子的服侍下吃着药。 听闻脚步声,温老太太睁眼将她看了看,随即收回视线继续喝药,并不理她。 徐宁倒是谦虚有礼,上前对她拜了拜,柔声问道:“老太太可好些了?” 温老太太仍闭着眼,不咸不淡地接话道:“劳徐姑娘记挂,好些了。” 徐宁笑了一声,道:“那就好。” 老太太前后态度判若两人,她也不是感觉不到。 但徐宁并不在意,仍做谦卑有礼之态:“昨日温家出了事,我嫡母因此受了惊吓,兄长担忧她的安危,便带她先走了,如今还未好,不能来探望老太太,还请老太太见谅。” 温老太太轻哼一声:“她是究竟是受了惊吓,还是怕受牵连,连夜跑了?”文学一二 徐宁听她这语气,发现其中竟带了些怨怼,不由笑出了声。 但她仍语气亲和:“老太太这是什么话?如今的温家,会连夜跑的,才是正常人。” 温老太太倏地变了脸! 有那么一瞬,徐宁以为她要撑着自己坐起来。 奈何年纪大了,昨夜又受了不小的刺激,有心无力,才动了一下,又觉天旋地转,忙重新躺了回去。 徐宁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复又上得前去,从婆子手中强硬地接过了药碗。 她舀了一勺药汁,亲手喂给温老太太,乖顺的模样,不知道的该以为那躺着的人是她亲祖母! 温老太太没动,目光死死盯着她,那眼中噙着的精光,可不像一个将死之人的目光。 徐宁随她盯着,并不收回手。 两厢对峙之下,温老太太败下阵来,一挥手打发了左右伺候的婆子。 徐宁侧头,对叨叨轻轻一抬下巴,道:“去外边等着。” 叨叨授意,欠身退到了门外。 等屋里只剩她们二人了,温老太太才道:“我原以为你同明若一样,是个不经人事的笨丫头,不成想低看了你……哼,你祖母倒是会养人!” 前有徐漪,后有徐宁,她如今算是见识到了。 徐宁见她并不喝药,便顺手将药碗丢在了床头,淡淡道:“三姑姑到底还是手软了些,若换了是我,早在你们打我嫁妆的主意时,便先闹得你们鸡犬不宁了。” 温老太太眯了眯眼:“你几时发现的。” “您误导的好,昨个晚上才发现。”徐宁一面说着,一面又拿手帕擦着手上的药汁,“若不是你家二太太三太太闹和离时,说了一句宁愿什么也不要,也要离了这无底洞时,我还想不到这一点的。” 徐漪还算聪明,临死前知道自己死了,温明若在温家也就完了,便将她存放嫁妆的库房钥匙给了温明若。 她问温明若借了钥匙,连夜清点了库房,发现同嫁妆单对不上,大多铺子田产都变卖换了现银,然而这现银还没落到徐漪和温明若手上。 温家在扬州是富商,徐漪又是知府夫人,这样的身份,究竟落到了怎样的田地,才会变卖她在婆家的依仗? 温老太太笑了一声,神色见并不见慌张害怕:“那又如何?温家没了,她温明若又且能独善其身?我是不怕死的,只要有那笨丫头在,你们就不得不替我想办法,救温家渡过难关!” 徐宁一时没出声,拧着眉盯着温老太太,目光中带着些挣扎,像是认了命,无法反驳。 温老太太一时好不高兴,满脸都是压不住的得意! 这时,徐宁听得外面叨叨叫了一声“霜降姐姐”。 她微微一歪头,脸上就多了些疑惑:“我有些想不明白,三姑姑都变卖了嫁妆补温家的窟窿,你们又为何还要害她和三姑父。” 第63章 破晓 方才还满脸叫嚷着要扣着温明若,让整个徐家替她想办法的老太太,这会子忽然闭了嘴,装起了糊涂。 徐宁活了那么长的岁数,旁的本事没学着多少,耐心倒是多的是。 她自床榻前移开,搬来矮凳坐得远了些:“无论世家大族,还是像温家这样的商贾,都忌惮一个‘腐’字,老太太您在温家鼎盛时嫁了过来,想必是过惯了奢华的日子的。但凡事盛极必衰,这样的好日子并不长久,待我姑姑嫁过来时,已经隐隐有了衰落之相。” 温老太太眼角抽了抽,不受控地咬住了牙! 徐宁瞧她一眼,继续道:“无论我姑姑当初是出于什么理由嫁过来的,但她既嫁了,便是打算在温家好好过日子的,想来治家也是极严的。” 温老太太终于接话了:“到底是你祖母养出来的人,手段了得,温家上下哪里不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便是我这院里,也要靠她过活的。” 都说由奢入俭难,尤其是像温家老太太这样过惯了奢华日子的人,要她缩减用度,过节俭的日子,无异于要了她的命! 徐漪虽是晋国公府的三小姐,被老国公和徐老太太宠着长大的,却因受了徐老太太不喜奢华铺张的影响,她自己本身也不是个喜欢铺张浪费之人。 以至于她到了温家,见识温家是如何的奢侈糜烂,又是如何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后,心中自是不喜的。 等她管了家,便一改往日松散糜烂的风气,治家极严,又缩减用度,想了不少开源节流的法子,将温家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条。 她自个过惯了“清贫”的日子,自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 可过惯了松散糜烂日子的温家人,又如何受得了? 于是,徐漪自以为的好意,却招来不少怨恨。 温老太太咬着牙,苍白的脸上硬生生扭出一个怨恨来:“她不喜铺张浪费,要从严治家!行,我依着她,谁叫她是晋国公府的三小姐,先帝御赐的公主!” “只她万不该为了节省开支,将主意打到我的寿辰上,叫我在老姐妹跟前丢了好大的脸!”温老太太恨道,“温家拿不出银子替我过寿,她作为温家儿媳,就该将她的家底也掏出来替我过寿,哄我高兴!” 据说从前温老太太一个寿辰,没几百两的银子安排不下来。 徐漪管了家后,为以儆效尤,把一碗水端平,硬生生省去了一些没必要的流程,将温老太太原本过寿的银子缩减到了一半。 可谓是用心良苦,给温家省了一大笔开支。 可惜,她这样的用心良苦,终是无人能理解。 难怪会为此丢了性命。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你。”温老太太冷静下来,压着恨意笑了一声,“这府里上下,没一个不恨她的,便是我们那做了知府的大老爷,也受不了她这样寒酸,要与她和离的!” 徐宁耐心颇好,并不打断温老太太的话,静静听着。 温老太太又道:“温家难得来了这样一个处处替温家着想的好儿媳,我哪里能允他们和离呢?可惜,他非是不听,执意要和离,就连出了远门,也心心念念地记挂着这件事,还为此分了心,丢了命。” 她说着,又摇头叹息一声,好似十分惋惜和伤心:“大好的男儿,竟输在了儿女情长上,丢人啊……你也不要怪我,要怪就怪明若二婶婶,是她叫人把大老爷的死讯传到明若娘那里去的。我发了话不许告诉她的,可嘴长在她身上,我哪里拦得住?” “是吗?”徐宁看着,双眼一弯,轻轻笑了起来,“是您拦不住?还是您故意跟二太太说‘明若娘有孕在身,又多操劳,胎儿未稳,受不得打击,你们不许打扰她’?” 温老太太直直盯着她的双眼,并未接话。 徐宁道:“老太太,我姑姑变卖的田产究竟是填了温家的窟窿,还是您中饱私囊了?” 温老太太面皮狠狠一抽,脸上强装的伤心和惋惜,出现了裂痕。 徐宁温和地看着她,问道:“温姑父在棠梨镇莲花山遇到的究竟是山匪,还装成山匪的自家人?” “你……”温老太太神色巨变,忽然就坐了起来,“你休得胡说!” 这会子她头不晕了,脸上的病容也没了,只剩藏在遮羞布底下的惶恐! 徐宁惊讶地看了她一眼:“莫非还没人告诉老太太?昨个儿二老爷和三老爷在狱中,可是什么都交代了!” 温老太太惊恐地看着她。 徐宁惋惜叹道:“您把他们教养得好,听说知府大人还没审,他们就怕得什么都交代了。说是您出的主意,假装温家生意出了岔子,逼得我姑姑变卖了田产铺子来填。温姑父知晓后,提了分家,您不允,他便打算与姑姑和离,您还是不允,可温姑父铁了心要做,您阻拦不了,就只好以姑姑做要挟,骗了他,让家仆伪装成山匪,把他推下了山崖……”衛鯹尛说 温老太太一开始并不信:“不可能!” 徐宁却不接话,只平平静静,温和包容地看着她。 温老太太蓦地睁大了双眼,捶床急道:“蠢货蠢货!自己惹了事,犯了法,于事无补了,求到我这里来,我瞧他们可怜,才替他们出的主意……” “出的什么主意?” 有陌生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 温老太太倏地闭了嘴,不及反应,春夏秋冬的座屏忽然被人抬开,晨光骤然倾洒浸染,落了大片迟来的天光在榻前。 徐宁回头看去,才知东方破晓,云蒸霞霭。 裴衍着一身孔雀补子绯袍,头戴长翅乌纱帽,双手仍旧拢在宽大的袖中,逆着光站在中央,遥遥将徐宁一看,神情虽严肃,动作却轻柔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有一瞬,徐宁觉得这一幕同当初她刚重新醒来时,在灵堂上与裴衍遥遥一见的场景重合了。 扬州知府就在他身后,分明他身上穿的是与裴衍同色的官服,只胸前的补子不同而已,那知府却无论气势还是形象都足足矮了好大一截。 徐宁觉得有些离谱。 温老太太见了他们二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猛地瞪向徐宁:“你……你故意套我的话!” 徐宁收回落在裴衍的视线,落回老太太身上,温和提醒:“老太太,药冷了,记得喝。” 说罢,她分别对老太太,裴衍和扬州知府一欠身,礼数周到的告退了。 第64章 兴衰 徐宁一径回了温明若住处,见她早早醒了。 温家闹了这一场动静,她便是住得再偏,这会子也该听见了些动静,便主动问了起来。 徐宁也没刻意隐瞒的意思,将前后所发生的事,以及一些猜测,都说给了她听。 温明若听后,久久不语,好一会儿才红着眼道是心中难受,要睡一会儿。 徐宁便没提让她收拾行囊的事,带着叨叨回了隔壁。 * 及至晌午,霜降才从外边回来。 “人证物证据在,温老太太又受不得罪,等听闻审案的是京城来的裴尚书后,就什么都交代了。”霜降在外打听了半日的消息,这会子回来,渴得喝了两碗水。 徐宁正在给徐老太太写信,闻言头也没抬,淡淡道:“都交代了些什么?” 霜降放下茶碗,叹了口气:“温家二老爷三老爷一个好赌,一个玩古物,叫有心人利用合起来骗光了钱财,还欠了好大一笔债,不敢告家里,就灌醉了温姑父,偷了他的私印,挪了泗州府的公款来填,想着下回赢了钱或卖了古物来填……” 温家茶叶卖的好,同泗州那边也有合作。 温家二老爷和三老爷,假意谈生意,灌醉了温故知,盗了私印,买通泗州府的黄通判,以公走私,窃走好大一笔钱财。 黄通判另有所求,故意隐瞒,温故知竟也过了许久才知。 徐宁眉一挑,放了笔,笑道:“下回不仅输得更惨,连古物也都变假的了?” 霜降重重一点头:“是……那公款是要做税银呈交上去的,如今不仅没填进去,还又欠了一屁股债。三姑爷知道后,要大义灭亲,闹到了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又逼了三姑奶奶瞒着三姑爷拿嫁妆去填。” 然而让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是,温老太太巧妙的骗来了徐漪的嫁妆,却没有拿去替他两个儿子还债,而是自己私吞了,还反复几次问徐漪要钱。 温故知同徐漪成亲后,夫妻感情甚好,屋里连个妾也没有,每每出去跟人应酬,都要抱着酒坛子跟同僚炫耀自己有个贤内助,又如何舍得让徐漪受委屈? 温故知知晓后,就以分家和和离相逼,温老太太却无动于衷,最后没了办法,他又自己检举自己,越级将检举自己的折子递到了圣上跟前,让朝廷来查此案。んttps:// 他自以为做得极其隐秘的事,到头来还是叫黄通判知道了。 黄通判将消息透露给了温家二老爷和三老爷,二老爷和三老爷急得寻温老太太帮忙。 温老太太后半辈子都在打徐漪嫁妆的主意,骗温故知徐漪和孩子出了事,比帖身小厮还勤快的黄通判又买通车夫,故意走了棠梨镇那天偏僻的路…… 后面的事情就不用说了。 徐漪听闻温故知的死讯,小产大出血,去请大夫的丫鬟被温老太太扣着,没能及时得到医治,为此丧命…… 温故知也不算笨的,就是太过信任家里人,栽了两次跟斗,一次赔了徐漪的嫁妆,一次赔了他们夫妻的命。 霜降听了,很是不解:“她一个黄土埋到胸口的老太太,总在乎那么多身外物做什么?连自家儿子性命也不顾的?” “那谁知道?”徐宁轻嗤一声,“钱么,谁嫌它少呢?” 可贪到温老太太那样的地步,似乎也太不寻常了。 “对了,姑娘,裴大人身边那个叫长随的,让婢子把这个给你。”霜降想起什么似的,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了徐宁。 “什么?” 徐宁接过来一看,才见是一封拆过的信,信里没别的内容,写着和离书三个字。 落款是温故知。 徐宁惊讶地看看信,又看看霜降,以为她给错了东西。 霜降早已知道了,苦笑道:“婢子也不知真假,长随说那是夹在三姑爷送去京城的折子里的。” 他怕连累徐漪,所以连和离书都准备好了。 却没想到,和离书还没送到她手中,她就带着未出世的孩子,跟着他去了黄泉地狱。 精心谋划的时局,也比不过天意。 霜降问道:“姑娘,现在怎么办?要将这东西拿给温姑娘吗?” 徐宁沉默良久,摇了摇头:“何必呢?他不想连累的人,已经被连累了,如今到底下团聚了,不至于连对鬼夫妻也做不成。拿去悄悄烧了吧。” 霜降从她手中接了信,欠身退了下去。 * 晌午一过,徐宁就带着温明若离了温家。 她们前脚刚走,后脚温家就被抄了家,家产充公,男丁下狱,女眷为奴,曾经在整个扬州,乃至整个大晋都能掀起一片风云的温家轰然落幕,繁华散去,只剩惨淡凄凉。 一个家族的兴盛好似要许久,然而衰败却仅仅只是一瞬。 * 次日,衙门的人寻到徐宁他们暂歇的客栈,请温明若过去认领温故知和徐漪的遗物。 徐宁怕她病还未好,见了父母的遗物又伤心撑不住,便赔她一道。 但两个姑娘家出入衙门到底不便,徐停又主动请示了沈氏,要跟着一起去。 沈氏同意了。 三人到了衙门,侯在那儿的长随就迎了上来,请他们进了内堂。 裴衍带了个小衙差在内堂等着,见了他们过来,便放了茶盏,起身道:“来了。” 语气并不客套,却总叫人以为他在招呼熟人。 他今日穿的是常服,一声霁蓝交领长衫,外头一件井天大袖,两侧各别着一枚青色襟扣,与平时穿着官服时的不近人情不同,多了些不在状态的游离。 徐宁不由多看了一眼,正好这时裴衍也看了过来。 分明还有帽裙挡着,两人却好似正经对上了视线似的,又慌忙各自移了开去。 徐宁免不得想起了话本上看来的东西,耳根又羞耻的红了。 徐停与温明若不知二人还有些见不得人的交情,认认真真地同裴衍见了礼。 裴衍垂目,掩唇假正经一咳,与温明若道:“你父母的东西都在此处,你且认认。” 内堂里满满几大箱的东西,全是徐漪的嫁妆和温故知为官几年所攒下来的财物。 裴衍命人抄完了温家,又连夜将这些东西清点了出来,发现竟比温家的家产还多了些。 幕篱之下,温明若眼圈发红,声音哽咽:“多、多谢大人……” 徐宁让霜降去扶着她,又轻声同徐停道:“二哥哥,明若妹妹这样怕是点不清楚的。你替她看看去。” 徐停接了单子,去与衙差核对。 温明若平复了一下心情,也扶着霜降的手过去了。 徐宁留在原地,并未上前。 这时,她身旁光线暗了暗,不等她侧目去看是谁讨嫌挡了她的光时,就听一道声音沉沉问道:“几时回京? 第65章 关心 徐宁侧目,见旁边站着一个尚书大人。 虽是就在旁边,但两人离得并不近,中间仍隔着一个人的距离,甚至裴衍也不曾看她,拢着手看着前方,目光在徐停和那个衙差之间。 若不是左右无人,徐宁根本想不到他那句话问的是自己。 她抿了抿唇,方道:“大约是后日。” 裴衍轻轻一点头,没在接话,方才那一问好似只是心血来潮。 徐宁也有些琢磨不透这位裴尚书的心思,但出于礼貌,她想了想又道:“温家的事……多谢大人。” 话音落下,她又觉只是嘴上道谢多少缺了些诚意,便侧过身去,欠了欠身。 然而她谢完了,裴衍也仍是没声。 徐宁等了等,依旧没等来回答,一时纳闷,不由抬头看了过去。 这一抬头,就见裴衍正看着她,哪怕隔着帽裙,也能看见他目光沉沉,神情莫测。 徐宁愣了一愣,一时忘了错开眼——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他那双如同黑玛瑙一样明净,没有一点杂质的眼睛里,好像藏了什么话。 “大人?”徐宁偏了偏头,装着糊涂。 裴衍转过目光,开口时,声音不轻不重,刚好能让徐宁听见:“张家并非什么好去处,你若不想嫁,我可以替你推了这门亲事。” 徐宁有些意外地瞄了他一眼。 她自是相信裴衍有这样的本事,只要他开口,别说是皇后懿旨,就是太后懿旨,他也能将其追回。 但他若是这样做了,得罪的只怕就不只是张家了。 徐宁是不想嫁给张沉云,却还没有到要靠裴衍才能推了这门亲事的地步。 于她而言,裴衍是她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不会用。 “我信大人是有这个本事的,”徐宁想了想,正色道,“也多谢大人替我着想,只是……大人如今身居高位,底下好些眼睛盯着,行事应当更加谨慎小心才是。” 裴衍不曾想会从她嘴里听见这样的话,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这时,徐停二人与衙差核对完了所有遗物,不仅没有问题,还将从前叫温老太太霸占去的也一并还了回来。 温明若感激不已,扶着霜降的手过来,对裴衍拜了又拜。 裴衍没说什么,只冷冷淡淡地一点头,受了她的礼。 之后徐停便带着徐宁与温明若同裴衍告了辞,走前也并未将那几大箱的财物带走。 他们如今住在客栈,人来人往的,到底是不便,裴衍便让他们暂时寄放在衙门,等他们要走了,再替他们送去。 * 长随站在裴衍身后,同他家尚书大人,一道目送那三人走远了。 这时,他忽然听得他家尚书大人语带恍惚地问:“你方才听见了? 长随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听见什么了? “她方才关心我了。”裴衍道。 长随越发莫名了:“啊?” 谁?谁关心了他?什么时候? 裴衍侧目看着他,语气认真:“她知我在朝中不易,叫我行事要更加小心谨慎。母亲与父亲都不曾说过的话,她与我说了。” 听了这话,长随总算反应过来,他家大人说了是什么了。 他对上裴衍认真的视线,满脸震惊,沉默半响后,震惊又变成了挣扎和怜悯。 一是震惊他家大人那张总是不近人情,又稳如老狗的脸皮之下,竟然还藏着这样多的内心戏,又挣扎着不知该不该告诉他,徐宁那些话不过是婉拒他的帮忙而已,并没有什么深意。 最后又觉他家尚书大人,怪可怜的。 长随挣扎过后,决定不告诉他家大人实情了。 他看着裴衍,满脸普度众人的慈祥:“您开心就好。” 裴衍:“……” * 等扬州这边的事情都打点妥当了,沈氏便带着众人启程回京。 同来时一样,仍走水路。 但这一回,裴衍并未与他们同行。 在衙门同徐宁他们分别后,他于第二日就回了泗州——扬州的事情虽结束了,可泗州还没有。 裴衍又在泗州待了差不多大半月的时日,继任泗州知府的人到任了,他交接了公务,方启程回京。 而此时,徐宁几人刚弃船登岸。 晋国公府早早就收了信,派了车马在码头候着。 徐宁刚刚下船,白露就带着陈妈妈和其他仆妇迎了上来。 几人见了礼,沈氏问起白露府中的事,听闻都好之后,便先带了徐停上了最前头的马车。 白露一面打发了小厮去搬行礼,一面又上前握住温明若的手欠了欠身:“表姑娘可算到了,您要再不来,老太太都要亲自带人来码头等候了。” 温明若没接话,先是看了看徐宁,言行中处处透着谨慎小心。 徐宁道:“这是在祖母身旁伺候的白露,与霜降是一样的。” 温明若连忙就要回礼——同行了大半月,她常听徐宁在私底下叫霜降姐姐,就知她身份只怕比普通丫鬟仆人要高些。 如今听徐宁说白露同霜降一样,就知身份是不同的,唯恐失了礼数,引人笑话。 白露连忙拉住她:“表姑娘折煞婢子了……这里风大,快些上车吧。” 一行人这才上了马车,往晋国公府而去。 到了马车里,拿掉了幕篱,白露也是这才看见温明若的真面容,许是一路舟车劳顿,又在病中,她比在温家时还要消瘦不少,面容中带着些病气,一双桃花眼又黑又亮,脉脉含情,瞧着虽柔弱不能自理,但那双眼睛之中的光彩,又给她添了几分坚毅! 白露暗道:“果然是像三姑奶奶多些。” 又走了大半日,赶在傍晚前到了晋国公府。 这边才进了徐老太太的院,丫鬟通传的话都还未说完,徐琅就搀扶着老太太迎了出来。 徐宁担心温明若刚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不自在,又低声与她道:“那是你外祖母,从前最是疼你母亲的。” 话音落下,徐老太太就到了跟前,温明若连忙要拜见,又被抓住手臂用力拉进一个温暖的怀里,紧紧抱住了。 “受苦了……外祖母让你受苦了……”徐老太太哽咽不止。 温明若双眼酸涩,跟着就哭了起来:“外祖母……” 第66章 说嘴 徐老太太与温明若也不过头回见。 盖因温明若与她母亲徐漪有五六分相似,徐老太太见了她便想起徐漪来。 又因老太太只有徐漪这一个女儿,分别十几年不曾见过,还先她而去,如今见了外孙女如何不伤心的? 院中人也跟着哭了一回,半响才劝住。 徐琅擦了擦眼泪,与徐老太太道:“祖母,外头风大,妹妹又初来,只怕不适应京城的气候,到屋里去吧。” 徐老太太答应着,一手由徐琅扶着,一手又死死牵着温明若往屋中去了。 其余人也一并跟了上去。 唯有徐宁落后一步,同霜降交代道:“表姑娘带来的那些东西,你叫了人抬到老太太院里来。这府里人多眼杂的,省得被人眼馋了去,顺走一两样值钱的东西。回头传出去了,说晋国公府的人没见过世面。” 霜降答应下来,又去叫了信得过的丫鬟婆子,往门房处去了。 徐宁解下披风,刚觉有些疲惫,耳旁就传来声讥笑:“忙活半响,苦没少吃,罪没少受,还不是比不过那有血缘的?蠢不蠢? 她侧目一扫,就见邹姨娘穿了件半新不旧的千山翠裙子,站在一簇将开未开的墨菊前,斜眼看着她,满嘴的讥讽。 徐宁知道她这般态度是为什么,无非还是觉得徐停离府去扬州,都是她撺掇的,不仅没有半丝好处,还害得徐停耽搁了一个多月的课业。 陈妈妈皱了皱眉,才要呵斥邹姨娘一句,就听徐宁笑了一声。 “是挺蠢的。”她看着邹姨娘,附和笑道,“没血缘的比不过有血缘的,可我这有血缘的,不也没比过有血缘的?” 她与徐停相同年岁,前后出生,并不相像,若不细究,只怕无人相信他们的生母是同一人。 邹姨娘讽刺她比不过跟徐老太太有血缘的温明若,劳心劳力半响,在亲外孙女跟前,都不曾过问她一句。 可事实是,她从一出生,就没得来过亲娘的一句问候。 邹姨娘听了这话,倏地闭了嘴,满脸复杂。 徐宁冷眼将她一撇,早不会将她的话往心里去了,只淡漠地将衣摆一掸,就要进屋去。 “姑娘……” 这时,白露却掀了帘子走出门来,拉着她往外走:“老太太说您一路劳顿,辛苦了。还叫婢子跟您说,热水早早就预备下了,您回去洗洗风尘。” 她说着,暗中将邹姨娘一撇,就将方才的事猜了个七七八八,又笑道:“老太太还说姑娘洗漱完若是累了,就直接歇着,不必再到这里来。若还有些力气,就过来陪她说说话,分别这些日,她也有好些话要跟您说的。” 三两句话的功夫,既打了邹姨娘的脸,又能抚慰徐宁——如果她方才真被邹姨娘挑唆了的话。 然而徐宁从未怀疑过徐老太太。 她点头应下,也没说等会会不会再来,只道:“方才人多,没能向祖母问好,劳姐姐得空了替我问一问。还有霜降那边,也烦请姐姐多帮忙看着些。” 等白露应下了,她便带着叨叨和陈妈妈回了红霜阁。 白露目送徐宁走远后,方收回视线警告地看了邹姨娘一眼,直把人看得屋也没敢进,就灰头土脸地走了。 她这才回到徐老太太身旁去。 无论有没有温明若在,徐老太太对徐宁的偏爱都是显而易见的。 同是舟车劳顿的沈氏和徐停,如今尚在跟前伺候着陪哭,只有徐宁被允了下去歇着。 屋中徐老太太问起扬州的事,得知真相后,又气又恨,骂了一回,又哭了一回,方才止住。 “太太这一路,也辛苦了。”徐老太太掩去泪水,同沈氏道,“你替我把明若全须全尾带回来,我要好好谢一谢你。白露,我库房里还有一套金器,共十八件,你回头寻来,送到大姑娘屋里,一并添进她嫁妆里。” 徐琅什么也没做,白得一套金器,自觉受之有愧,忙要推拒时,就叫沈氏拽住了。 沈氏大喜,忙起身道谢:“替母亲办事,原是儿媳的本分……也谢母亲抬举琅儿,儿媳替她谢过了。” 徐老太太说着话,仍牵着温明若的手不放,又道:“明若这几日先住我这里,你另外再收拾一处院子出来,等她在我这里住腻了再搬过去。丫鬟婆子也要再配几个,还有那穿的用的,也要多预备些……” 沈氏本就疲惫,听了这一连串吩咐,又暗暗不耐烦起来。 徐琅见了,忙上前依偎在徐老太太身旁,笑道:“祖母放心,这些事情早在明若妹妹来之前,我就叫人预备下了。就祖母西侧那处院子,离祖母近,又安静,妹妹养病也好,来拜见祖母也好,都是方便的。” “你有心了。”徐老太太满意地拍了拍徐琅的手。 一屋子的人又闲话了一回,方各自告辞回去。 徐老太太原想留温明若说话,但见她面容苍白,又压着嗓子低低咳了几声,再想留也于心不忍,便打发白露带她下去歇着了。 * 稍晚些,徐宁就来了。 她打了帘子进去,见只有老太太一个人在用膳,左右只有白露在伺候,连霜降也不在。 “咦?怎就祖母一人?明若妹妹呢?”她解下披风递给叨叨,上前对徐老太太拜了一拜。 白露一面吩咐小丫头去预备一副碗筷来,一面又道:“表姑娘身子不好,方才吃了药,睡下了。老太太心疼她,就没传她过来。” 徐老太太放了筷子,招招手:“宁丫头,到祖母身旁来。” 徐宁答应一声,上前挨着老太太坐下了。 徐老太太摸摸她的脸,又顺了顺她的背,心疼道:“瘦了。前头这两颊还有些肉的,这会子也没了,背上一摸全是骨头。” 徐宁怕她等会儿又想起来徐漪来,忙借机靠进她怀里,道:“那祖母可要日日允我过来这里吃饭,有祖母盯着,我好多吃两碗,将掉的肉都补回来。” 徐老太太又捏着她鼻子笑道:“贪嘴便贪嘴,拿我做什么借口?从前也日日来,我哪日没允的?” 她又转头同白露道,“再叫厨房做两样三姑娘爱吃的菜来。” 第67章 夫妻 西岭园,沈氏居所。 沈氏刚梳洗完,衣裳都还未换上,就听外头丫鬟道:“老爷来了。” 跟着就听徐由俭问道:“太太呢?” 沈氏愣了一下,衣裳都忘了穿。 珍珠看了她一眼,装着糊涂地喊了她一声:“太太?” 不怪沈氏会忽然愣住,实是自生了徐珠后,沈氏就因身子不适,再不曾同徐由俭同房过。 就算他有空过来,那也是在用午膳的时候,晚上要么歇在绿水阁,要么就去红霜阁,从不在晚上到西岭园来。 “没事。”沈氏回神,若无其事地在珍珠的服侍下穿好衣裳。 待收拾妥当了,沈氏才慢吞吞地去见了徐由俭。 “老爷怎得空过来了?”沈氏脸上挂着笑,却不见半分热切。 徐由俭咳了一声:“听说你回来了,过来瞧瞧你。” 沈氏眉一挑,看稀罕物似的看了他一眼,才要开口,在一旁察言观色地珍珠抢着话问道:“老爷从哪里来,可用过膳了?” 不怪她抢话没规矩,实在是她怕沈氏开口就道:“瞧完了?那你可以走了。” 先不论徐由俭是做什么来的,主要是他们夫妻间不冷不淡地过了这么些年,总要有人给台阶下的。 徐由俭不由松了开口,忙道:“刚从外边回来。太太若是还没用膳,那就在这屋里用。” 说着,他又下意识看向了沈氏,像是在寻求同意。 沈氏轻哼一声,既没说要赶了他走,也没说允他留下,兀自在另一侧坐下了。 只要没说赶他走,那就是同意了。 徐由俭不由又松了口气,赶紧让珍珠传膳。 无事不登三宝殿,徐由俭破天荒地来西岭园,自也是有事相求的。 他平时对沈氏不咸不淡,如今却是低声下气的,还亲自替沈氏布了菜。 但沈氏并不领情,目光一撇,将徐由俭夹过来的菜用筷子拨到了一边,怒道:“今日的菜是怎么回事?咸的咸,淡的淡,厨娘都做什么去了?!珍珠你去告诉厨房那几个,下回若再做这么不用心的东西来,就叫她们给我滚!” 珍珠一脸尴尬地看了徐由俭一眼。 徐由俭也不是蠢的,自是听出了她话中的映射,脸上也有些挂不住。 一直到晚膳用完了,夫妻二人都没再说过一句话。 但徐由俭也不走! 最后还是沈氏不耐烦了,忍着怒火问道:“老爷今日来,到底为的什么事?”衛鯹尛说 见她主动提了起来,徐由俭忙道:“太太知道,母亲是爱菊的,从前父亲在京郊的庄子上也栽了许多,每至秋季,母亲总要到庄子上去住两日的。” 听他提起京郊的庄子,沈氏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了,遂冷笑一声,并不接话。 徐由俭有些尴尬,硬着头皮道:“但今年不知怎么回事,庄子的菊花是一朵没开。那个,太太啊,近来发生了诸多事,母亲也不大好,咱们做儿子儿媳的自该好好尽尽孝,哄老人家高兴才是。” 沈氏讥讽道:“老爷这会子孝心倒是感天动地了,从前要有今日的半分,老太太还会不大好的?” 徐由俭:“……” 他一甩袖站了起来,腿都迈出去一步了,下一刻又咬牙坐了回去。 徐由俭继续堆着笑道:“我从前听沈家大舅哥提过一回,道是沈家有一处庄子上的菊花养得很好。太太若是有心,不妨告诉了我,我着人安排,请你和老太太到庄子上去散散心?” 沈氏忍了半日,见他为着个犯了错的妾来低声下气地求自己,那气便越发不打一处来。 她眉一横,才要拍桌起身唾骂,珍珠就按住了她。 珍珠赔罪道:“老爷,婢子替太太给您陪个不是,不是太太不说与您,其实老爷说的那处庄子,去岁就因沈老太太爱吃冬笋,故将菊花全铲了去,种了……楠竹。” 徐由俭:“……” 他如何听不出这主仆二人言行之中的推拒之意? 既然心思都被拆穿了,徐由俭也不装了,起身骂道:“妒妇!你就是个妒妇!” 沈氏听得心头火起,当即起身啐了他一口:“我是妒妇?你徐由俭宠妾灭妻,害我在这京城丢尽了脸!你怎不提?琅儿因她们母女险些丢了亲事,沦为笑话,你就忘了?!” 徐由俭道:“她们都挨了打,关了禁闭反省过了,你还想如何?!” 沈氏挣不开左右劝阻的丫鬟婆子,高声道:“我要如何?我要她们的命!” “你……!”徐由俭指着她,气得两手发抖。 沈氏又啐了他一口,怒道:“呸!不要脸的小娼妇……想接她们回来?做你的春秋大梦!” 徐由俭气得脸都阴了,几步上前,扬手就要往沈氏脸上打去! 珍珠和奶妈子吓了一跳,忙上前架住他的手,劝道:“老爷……老爷使不得!太太是您三媒六娉娶回来的正房太太,您要打了她,回头如何向老太太和沈家老太太交代?” 这话听着是劝,实则是威胁。 徐由俭何尝听不出来? 沈氏挣扎着要推开拉扯的丫鬟,冷笑道:“你们别拦着他!让他打!我倒要瞧瞧,你今日敢不敢打这一巴掌!” 徐由俭还真不敢。 但他又下不来台,只好气鼓鼓地瞪着沈氏,一句话也不说,就僵持着! 幸好这时徐琅和徐珠,还有徐停听闻动静赶了过来。 三人见了这状况,心中都有了数,忙一人拦一个,各自把人劝走了。 * 徐宁听说此事时,已是次日。 她刚洗漱完,正往老太太院里去请安,路上陈妈妈就将这事当笑话一样说与了她听。 徐宁听后,难得没有嘲讽徐由俭,而是问道:“也就是说父亲已经知道李姨娘可能在的地方?” 陈妈妈点点头,低声道:“恐怕是的。只不确定具体在哪处,这才拿老太太做借口,试探太太呢。” 徐宁这些日子没在府里,可能不知道。但陈妈妈知道,徐由俭每日都是早出晚归的,尤其往沈家去的最勤。 “也是,太太不放心父亲,自是要放在眼前盯着才好。”徐宁狡黠地弯了弯眼,又道,“做儿女的,应当为父母分忧。陈妈妈,你说是不是?” 陈妈妈笑了笑,应道:“是。” 第68章 爹娘 时值九月,天却仍是热的,带着夏末的暑气。 温明若初来京城,不适应这里的暑气,又病了一场,每日里吃的药比饭还多,人也一日比一日瘦。 徐老太太瞧在眼在,又急又愁,饭也吃不下,唯恐她承受不住,连今年也熬不过去。 好在温明若生命力顽强,病恹恹到中旬,竟自己又好了。 徐老太太高兴了,午膳时还拉着徐宁多了半碗饭,还道是想去散散心。 徐宁就知道机会来了。 她不动声色,先服侍徐老太太午睡下,又与温明若说了回话,方才告辞回红霜阁。 刚进门,就听里边传来邹姨娘柔柔的声音:“……老爷这是要置妾于死地,若这话将太太听着了,非扒了妾的皮不可!” 徐宁眉一挑,站着不动了。 这时,又听得徐由俭道:“你怕她做什么?她无非仗着沈家得势,才敢如此嚣张罢了!若没了沈家,她什么也不是!” 邹姨娘又嘤嘤哭道:“可太太终究是太太,妾要敬重她的……” 徐由俭哄道:“媚儿,你是最懂我的,定也不想见我被那贱人处处压制,不得志,对不对?” 邹姨娘就带着哭腔,欲说还休地叫了几声“老爷”。 徐由俭继续哄道:“你放心,事成之后,什么都归你。到时候停儿既是徐家嫡子,也能叫你娘,好不好?” 邹姨娘大约是心动了,好一会儿才道:“好,妾都听老爷的。” 徐由俭道:“你放心,我永远站在你这边。老太太最重子嗣,又在乎三丫头,到时候……” 后面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徐宁就听不见了。 她站在红霜阁门口,不觉暑气散去,寒气袭来,冻得她好似置身寒冬,心口都是凉的。 她原以为被出卖得多了,便也跟着麻木了,再加上又活了一把年纪,各种各样的算计也都见识过了,那些不好的也不会再往心里去,恶心自己。 不成想有朝一日亲耳听见当爹的和当姨娘的这样算计自己,还是会觉得难受。 “姑娘?”陈妈妈担忧地叫了她一声,“外头热,咱们回去吧?” 徐宁没接话,也没动,神情麻木又悲凉。 叨叨气得脸也红了,一撸衣袖就要往外走:“他们欺人太甚,我告了老太太和太太去……” “回来。”徐宁低声呵斥。 她语气不重,声音听着也是平平的,可落在叨叨耳里,又满是威严,不容抗拒。 叨叨停住脚步,担忧地转头看去。 却见徐宁已经恢复如常,甚至眉眼弯弯,满脸笑意:“他们什么也还未做,告了老太太和太太又如何?你们什么都不必做,就当方才什么也不曾听见。” “可是……” 叨叨才开了口,就听徐宁温和笑道:“叨叨,听话。” 笑得越和蔼可亲的徐宁才越是琢磨不透,让人害怕的。 叨叨和陈妈妈霎时再不敢深究。 徐宁继续往里走,绕过山石盆景,就见徐由俭与邹姨娘抱在一处,背对门口而站,左右并无半个伺候的人。 徐宁一时竟不知该夸他们是大聪明,还是算计得关明正大,不怕被旁人听了去。 “父亲来了?”她站在几步开外,恭敬地打招呼。 正温存的二人吓了一跳,忙各自分开。 徐由俭回过头来,见了是她,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什么,呵斥道:“偷听我与你姨娘说话,你祖母就是这样教养你的?” 徐宁冷眼瞧着他装,又糊涂地垂下头去:“女儿刚从祖母哪里回来,只见父亲在这里,并不知您与姨娘在说话。” 徐由俭听了,又看了邹姨娘一眼。 邹姨娘立即上前来,拉住徐宁的手,亲切问:“姑娘方才真什么也没听见?” 徐宁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她:“女儿该听见什么?” 见她是真没听见,徐由俭和邹姨娘才齐齐松了口气。 “没什么。”徐由俭掩唇咳嗽一声,又端起父亲的威严来,沉声问道,“你祖母和明若可好些了?” 徐宁给他面子,装着恭敬:“好些了……祖母还说在家里待得久了,好人也要变坏人了,想带了明若妹妹去散散心。” 徐由俭一听,双眼都亮了,迫不及待地问:“可有说要去哪里散心?” “没说。”徐宁摇摇头,忽而又道,“父亲,之前因为明若妹妹的事,您与祖母闹了不愉快,何不趁此机会哄一哄祖母?一来全了孝道,二来也好修复修复您与祖母的关系。” 徐由俭没出声,脸上带着些犹豫。 徐宁就知他是在顾忌沈氏。 她忍不住在心中冷笑一声,方才哄骗邹姨娘时,并不将沈氏放眼里,如今真有事了,又底气不足了。 徐宁并不拆穿他,诚恳道:“父亲,您与祖母才是母子,祖母做什么自是要先向着您,替徐家打算的。您若为此同祖母失了心,将来又如何再指望她向着您与您同仇敌忾呢?” 邹姨娘和徐由俭方才正算计着要借徐老太太的手扳倒沈氏,如今她又说了这样替他们“着想”的话,可谓是正戳中了他们的心。 邹姨娘眼珠一转,又依偎过去,柔声哄道:“老爷,三姑娘说的有理。” 徐由俭脸色有所松动,心动了。 徐宁瞧了出来,真心道:“虽是散心,但要人多才热闹。祖母冷了这些年,定也想与人好好说说话。” 这话正如了徐由俭的意,但又仍有些顾虑:“只是京城这些人,又不是人人都能邀的……” 徐宁替他分忧道:“父亲若是有所顾虑,那不妨就只邀自家人。” 徐由俭理解错了她的意思,才要说徐家人少,并不能替徐老太太解闷,徐宁就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样,笑道:“父亲误会了。” 她又道:“沈家是太太娘家,往来密切,是自家人。陈家同大姐姐订了亲,张家与徐家也订了亲,将来也算自家人的。” 提到沈家,徐由俭就再听不进其他的了,一口将话应承下,急急忙忙往老太太院里去了。 徐宁目送他走远了,正要回屋去,就听邹姨娘又叫了她一声。 她回头,就见邹姨娘双目含着水光,怯怯地看着她,柔声试探:“姑娘方才……真什么也没听见?” 第69章 中秋 徐宁听了,并未着急接话,只忽然笑了起来,将邹姨娘看了好一会儿,才淡淡道:“你说呢?” 那头邹姨娘霎时什么都明白了。 不知为何,她反而不心虚了,也不惴惴不安了,还多了些理直气壮。 “姑娘别怪我,要怪就怪老太太太疼你,招了人眼。”邹姨娘捏着手帕笑了起来,“我就是个妾,仰人鼻息活的,护不了你,只能旁人叫我做什么就做什么。”文学一二 徐宁气过了,这会子反而豁达起来:“姨娘是妾,护不了我,就护得了二哥哥?” 邹姨娘又不接话了,只冷淡地看着徐宁,一脸的不知悔改,也不觉自己哪里有错。 徐宁看着她这样,就忍不住要击碎她那不着边际地的幻想。 “姨娘不会以为,父亲真是向着你的?”她嗤笑一声,直言道,“先不说父亲是怎样的人,就凭他自己不敢做的事,撺掇了你来做这一点,你也该知道他是靠不住的。” 邹姨娘立即道:“我不靠他……” 徐宁打断她:“那你靠什么?” 她上前一步,逼近邹姨娘,冷声道:“你说你是妾,仰人鼻息,太太却防着你,老太太更是瞧你一眼都多余!这府里除了父亲,你还能靠谁?二哥哥?” 徐宁冷笑一声,道:“别做梦了!他连姨娘都不敢叫,又如何会唤你一声娘?” “不会的……”邹姨娘浑身发抖,语不成调,“停儿只是不敢,不是不愿……将来、将来只要、只要我做了太太,他就敢的……” 徐宁知道她一贯爱做梦,竟没想到她会做这等离谱的梦。 她抱着邹姨娘的头,厉声道:“姨娘是在哪里磕着了脑袋,还是摔进池塘里,脑子进了水?太太若有个三长两短,沈家不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事情败露,父亲会头一个推了你出去背锅!” 邹姨娘挣扎着想要去捂住耳朵,却根本没办法将徐宁推开:“我不听!你气我不管你,推了你去给你哥哥铺路,故意挑拨我的!” 徐宁哀其不争,也不想管她死活,当即气得将人推了开去,转身就走! 她人都走到了自个屋门前,想一想又仍是气不过,遂又转身回去,拽了邹姨娘的手把人拖回她屋里,甩到了凳上! “姨娘在内宅里也生活了十几年了,怎还这样糊涂?!”徐宁指着她,道,“太太就算真出了事,父亲要么另娶,要么抬了李姨娘,哪里就轮到你了?!” 邹姨娘不说话,抱着脑袋,捂着耳朵,装起死来。 徐宁见她这般执迷不悟,仍一心作死,气也不气,劝也懒得劝了。 她冷漠地看着缩在椅子里的人,沉声道:“太太身子不好,生了四妹妹后,便在无法生养。姨娘将哥哥送过去,是向太太示好,也是指望将来沈家能提携提携他,那你就该将眼界放得长些,别只盯着那一亩三分地!” 提醒到这里,邹姨娘若再想不明白,仍要做那背锅的,徐宁也无法了。 反正她们母女情分本就淡,水一冲就没了,如今就当到头了。 “该说的我与姨娘都说清楚了,你若不听,将来受了罪,只别来求我,我也不管的。”徐宁最后将她一看,转身走了。 * 又过几日,中秋将至,听闻沈老太太在苏州的好友替她送了好些螃蟹来,赏了一圈下来,还剩不少。 恰逢此时庄子上的人送了各个品种的菊花到沈家去请她赏玩。 沈老太太好客,又最喜热闹的,嫌家里不够尽兴,便在小儿子的撺掇下,下了帖子,请陈家、张家和徐家的人一同到庄子上赏菊吃螃蟹。 沈氏听闻后,火急火燎地回了趟娘家,不知在娘家出了什么事,半日还没到就回来了。 听西岭园的人讲她回来时脸色不大好,像是受了什么委屈,珍珠和奶妈子都在劝她想开些。 等到中秋前一日,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了城,往沈家在京郊的庄子去了。 行了大半日,赶在日落前到了沈家庄子上。 沈家是大户,沈老太太又曾是家中独女,当年嫁给沈家老太爷时,陪嫁可谓是比那些个公主郡主还多,据说这处庄子就是她的陪嫁。 只住的地方就占据了几百亩地,大得稀奇。又依山环水,别致安静,无论是避暑还是赏花游玩都再适合不过的。 因要过来,沈家那边早早就派了人来安排妥当了。 徐宁随温明若同徐老太太住一处,徐琅徐珠虽沈氏住一处,因张家老太太没来,陈家老太太又早早过世了,其余姑娘或随了自家母亲,或家中姐妹住一处。 男人们在外院,自有安排,各处门又派了人看守,进不到内院来。 徐宁几人进了小院,各自收拾一番,便到了用晚膳的时候。 众人正不知如何安排时,沈家庄子上的人就送了饭菜来,还道:“我家老太太说,一路过来,舟车劳顿的,诸位定是累坏了,今儿就不摆席宴客了。” 领头的老妈子笑呵呵地交过食盒,又道:“让婢子同客人说,今儿就请客人们随意,将就将就,好好休整一晚,明儿才是重头戏呢!” 徐老太太坐在主位上,笑道:“你家老太太费心了,只怕过会儿还得劳你们替我跑一趟,好生谢一谢你家老太太的……白露,拿几百钱来,拿给她们打酒吃。” 白露答应,立即将事先准备好的几个荷包塞给了来送饭的几个仆妇手里。 那些仆妇千恩万谢过,方告辞走了。 那头霜降、叨叨和陈妈妈在说话间,已将三个食盒里的饭菜都摆了出来。 徐宁和温明若扶了徐老太太过去,见汤是山药鸽子汤,汤色浓白,不见油脂,其中点缀着几颗枸杞,正适合身子骨弱,又不宜大补的人。 另有一道水果甜汤和三道荤素搭配的小菜,多以清虚补劳为主。 虽说是将就,可从配菜到装盘,都是用了心的。 赶了大半日的路,三人都没什么胃口,随意吃了些,又说了些话,方回屋各自洗漱睡下。 徐宁刚刚睡沉,又让陈妈妈推醒了。 她披衣坐起,脑子还未彻底清醒,就听陈妈妈道:“姑娘,人找到了……” 第70章 衷肠 徐宁一听,人也精神。 话也不等陈妈妈说完,就翻身下了床,胡乱套上了衣裳,就悄悄出了门:“父亲呢?” “婢子让叨叨过去递消息了,”陈妈妈一面说,一面仔细扶着她往外走,“怕人发现,婢子也不好打灯笼,姑娘小心脚下。” 徐宁点点头,脚步并未慢下来。 因她们早早就有打算,到沈家庄子上时,陈妈妈跟叨叨就借搬东西的功夫,将各处都熟悉过了。 哪怕眼下天都黑透了,又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瞧不见,陈妈妈也能领着徐宁去她要去的地方。 外院和内院的必经之路上,叨叨守在那儿,等了快小半个时辰,徐宁和陈妈妈才赶到。 “怎么样?”徐宁上前问道。 叨叨亮出手中的钥匙,压着声音谨慎道:“守门的都让婢子打发了,这会子没人在。” 徐宁点点头,让她赶紧去开了外院连接内院的大门。 那门一开,外头就窜进来一道熟悉的人影。 徐宁将脸一揉,堆上一个介于担忧和着急之间的表情:“父亲……” 刚出声喊了那人影一声,她就又住了嘴,脸沉了,语气也冷了:“父亲是生怕太太不知道的?” 进来的不止徐由俭一个,他身后还跟了一个,还是徐宁最不愿见的人。 张沉云慢腾腾地跟在徐由俭身后的,面对徐宁的质问,并不见慌张,仍一副吊儿郎当,游手好闲地模样。 甚至还对徐宁挑衅地扬了扬眉,满满的戏谑嘲弄。 徐由俭回头一扫,他又立即变了表情,装出一脸无辜来。 “没事没事,张公子答应我了,不会进去。”徐由俭一脸天真,拉着徐宁急道,“你李姨娘和五妹妹呢?快带我过去!” 徐宁无动于衷,冷漠地盯着张沉云。 张沉云迎上她的视线,半边脸装着无辜,半边脸装着油腻:“三姑娘放心,我既与三姑娘订了亲,就再不会多看旁人一眼的。何况方才若不是我,岳父大人早被人发现了,三姑娘应感谢我才是。” 徐由俭听他叫自己“岳父大人”,忙也套近乎道:“是是是,多亏了沉云……宁儿,快别耽搁了,先带为父过去!” 徐宁:“……” 吐了。 张沉云这张脸她看了十几年,没一刻不觉恶心痛恨的。尤其是重生以后,越发恨了,就连对李姨娘和徐妤的恨都没这样强烈。 徐宁盯着那张在黑夜里哪怕瞧不真切,也能凭恨意脑补出来的脸,一遍一遍告诫自己杀猪要等猪肥,不能着急! 她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出来,待心情平复了,方吩咐叨叨:“你在这里候着……若有什么事,就去西侧院,张夫人带着张家的姐姐妹妹们住在那儿。”んttps:// 等叨叨应了,徐宁才在张沉云的咬牙切齿之中,带着徐由俭走了。 * 沈氏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虽痛恨李姨娘和徐妤,但却从未想过要她们母女的命。 哪怕都借机将她们送到了庄子上来,也只是吩咐了沈家庄子上的人,给她们些苦头吃就行,不必伤人性命,只处处提防着徐由俭知道后将人接回去。 若非这次沈家内部有人被徐由俭收买,沈老太太说来就来,她没机会把李姨娘母女转移走,只怕徐宁还找不着她们。 眼看着前头就是李姨娘母女等着的地方了,徐宁倏地停住脚步,拉住了徐由俭。 徐由俭太过急切,一时不耐烦:“又怎么了?” 徐宁偏头看着她,目光微冷,语气里却满是体贴:“父亲……女儿知道父亲思恋五妹妹和李姨娘心切,想接她们回去。可若是这样容易,父亲和太太有如何会生了嫌隙?” 徐由俭仔细一想,觉着她说得有理,立即收起不耐烦来,急切问:“那你说如何?” 徐宁上前一步,低声道:“父亲要让这里的人都知道,太太容不下父亲的妾室和儿女!” 徐由俭愣了一下,侧目错愕地看着徐宁。 徐宁松开他的衣袖,往旁边让了一步:“女儿能为父亲做的就只有这些了,之后该怎么做就只能靠父亲了。” 说着,她欠了欠身,柔声道:“五妹妹和李姨娘就在前头,父亲转过回廊就能瞧见了,快些去吧。” 徐由俭将她的话听了进去,不觉十分有理。 他心里想着,也没留意徐宁瞧他的眼神十分怜悯,只照着她的话,转过回廊,果真就见着了李姨娘母女在那儿等着他。 李姨娘一见他,立即端出一副小女儿姿态来,直扑进他怀中,嘤嘤哭着,委屈地喊了一遍又一遍的老爷。 直把徐由俭的心都喊化了。 徐妤也不放过这个机会,逮着徐由俭一顿委屈喊苦,把徐由俭心疼得抱着她心肝儿肉地叫着。 好一会儿,三人方止住。 李姨娘委屈巴巴地拉着他道:“老爷……妾就要死了。妾不怕死,就怕死的时候孤零零的,不能死在老爷怀里……” 说着,又是一顿哭。 徐由俭忙心疼地抱着她:“胡说八道!有老爷在,你不会的死的!你再等等……等明日一过,老爷就接你回去。” 李姨娘双眼狠狠一亮,暗暗同徐妤对视了好几眼。 徐妤又拉着徐由俭的衣袖哽咽道:“可是父亲……太太恨死了我与姨娘,不会放我们的回去的……” 徐由俭立即想起了徐宁方才的话。 他心一横,将李姨娘推开些,于心不忍道:“我有法子让太太放了你们回去,可是……要让你和妤儿受委屈,我……” 李姨娘自觉自己是个体贴的人,见他这般为难,忙又拉住他的手,柔声道:“只要能让妾回到老爷身边,伺候老爷,妾不怕吃苦,也不怕受委屈。” “真的?”徐由俭又问道,“什么委屈都愿意受?” 李姨娘心中忽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为了能早日回徐家去,又装得一脸情真意切:“是的。只要能伺候老爷,妾什么委屈都愿意受。” 徐妤也跟着道:“女儿也愿意!” 徐由俭听了,怜爱地摸摸她们的头:“还是你们懂事,不枉老爷疼你们一场……” 话音未落,他突然扬手,毫无征兆地一巴掌抽在李姨娘脸上…… 第71章 噩梦 徐宁并未等徐由俭。 她想着这一家三口好些日子没见,定是有不少衷肠要诉——她怕污了耳朵,主动腾地方。 二来也是防着被沈家的下人发现后,她得背一个放父亲进内院跟人偷情的名声。 趁着能跑的时候赶紧跑,至于李姨娘和徐由俭会不会别人发现,发现了又会怎样…… 徐宁想:关她什么事? 难不成徐由俭还能跟人说是她开门放他进来的? 除非他不想要徐家的脸面了。 至于张沉云…… 满京城的女眷,谁不知道他的德行?说出来的话,连他亲娘都不信的! 这样想着,徐宁也放了心,带了陈妈妈就要回去睡觉。 主仆二人谨慎小心,一路上也避开了庄子上巡逻的仆妇,眼看着就要到了暂歇的小院时,徐宁就觉眼前一黑,一道人影倏地蹿了出来,挡住了二人的去路! 徐宁跟陈妈妈都吓到了一跳! 陈妈妈忙上前两步,将徐宁挡在了身后。 “哈哈……”那人影开心地笑了起来,戏谑道,“平日里三姑娘瞧着正正经经的,什么也不怕,原是我想多了……好笑好笑!” 徐宁听出声音来,顿觉怒火中烧,额角都跟着跳了跳,险些没忍住当场杀猪! “张公子!”陈妈妈压低了声音,厉声呵斥,“你祖父好歹也是礼部尚书!自个也是识文断字的,怎能做出这般无礼的事来!” 张沉云听得嗤笑一声:“深更半夜,你们开了门,引外男进内院,就很有礼了?” 徐宁眉心一蹙,拦住了还要说话的陈妈妈。 张沉云又当她们是心虚无话可说,忽而上前一步,一把将陈妈妈推开,逼近徐宁调笑道:“从前没发现,三姑娘也是有些姿色的,不输你那个五妹妹。” 陈妈妈叫了声姑娘,又要扑上来将人挡住。 是徐宁打了个手势,制止了。 她看着张沉云,在夜色下舒展眉心,柔声问:“张公子真这样想?” 张沉云听了心中冷笑,心道不过如此。 他往前一步,捏住徐宁的下巴,又轻佻地摸着她的面庞:“你我既订了亲,那些就是迟早的事儿。正好今夜夜色好,又是中秋,爷就带你快乐快乐……反正你一个庶女,攀上我张家,也不亏对不对?” 徐宁眉一挑,轻轻笑开了。 她原不是风情万种的长相,是面容端庄秀丽,但她跟在邹姨娘身边,见识了她不少勾引男人的手段,只要愿意,也不是不能凭一张正经的面容来引诱人。 如今只是稍稍露出一点好来,张沉云就有些五迷三道了。 徐宁便在这时伸出手去,一手捂了他的嘴,一手攀上他的胸口,轻声哄道:“张公子错了,与你订亲的不是我……” 她手上忽然用力,一把揪住张沉云的衣襟,用力往前一扯,提膝便是一脚踹了过去…… 正中张沉云下/体! 徐宁死死捂了他的嘴,他便痛得连惨叫都喊不出来,只余面容惨白,满头冷汗。 张沉云不成想徐宁会忽然动手,根本防不胜防,更是痛得浑身无力,只能用双手捂着身/下。又被揪住衣襟,便是想倒下也是不能的。 徐宁松开捂住他嘴的手,又掐住他喉咙将人扯近了些,沉声警告:“张沉云,你若安分守己,不来招惹我,我尚能忍你一忍!你若以为我与徐妤一样,仍要动手动脚,我不介意替你张家除害!”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张沉云自不会例外。 他自个是家中独子,祖父父亲虽没爵,但也身居高位,又是让家里老太太纵容着长大的,对那些个庶子庶女自也瞧不上。 他便想着徐宁不过一个庶女,也算有几分姿色,给她几分好,便是抬举了她! 哪想此庶女跟旁人不同,白天里正正经经,乖乖巧巧的一个人,其实心是狠的,手是阴的,从未将他放在眼里就算了,还险些将他掐死! 张沉云欺软怕硬的毛病就犯了,连连告饶,忍痛说了好些软话! 等好容易脱离了魔抓,慌里慌张地就跑了,再不敢多留的。 好容易回了自己的住处,面对下人的询问,实话也不敢说,痛也不敢喊,蒙头就睡了! 浑浑噩噩挨到天亮,总算睡着了,偏又做起了噩梦来。 一连好几个,全都是徐宁! 一会儿是她掐着自己脖子,捅了他好几刀,开膛破肚,杀猪一样,一会儿又不管他死活地直往他嘴里灌药。 他呛得死去活来,又见得她脸带憎恶,夜叉一样冷声质问:“滋味如何?可有我当日好受?” 张沉云吓醒了,抱着被子瑟瑟发抖,再不敢睡了,睁着眼熬到了天亮…… 当然,这都是后话。 却说徐宁吓跑了张沉云,回去了等了一等,才把叨叨等回来了。 她进了门,心虚地看着徐宁,怯怯道:“姑娘……” 徐宁见她安然无恙,只气息乱了些,才松下口气,沉着脸训斥:“我不是叫你盯着张沉云,跑哪里去了?” “婢子让张公子骗了……”叨叨一面觉得委屈,一面又觉得自己确实笨死了,“他跟婢子说,老爷打算连夜带了李姨娘走,还要出卖了您,让他帮忙接应……” 徐宁难以置信:“你就信了?” 叨叨抽了抽鼻子,小鸡啄米似的点着头。 徐宁知道她是护主,才让张沉云寻到机会给骗了,一时无奈扶额,小声道:“难怪叫他骗去打死了……” 叨叨没听清,抬头茫然问道:“什么?” “夸你是大聪明!”徐宁叹道,“这回我不与你追究,若下回再这么轻易就叫人给骗你了,你也别回来了,连夜跑路罢,有多远跑多远。” 叨叨又傻了吧唧地问:“为什么?婢子还想给姑娘磕头认罪求原谅呢!” 徐宁白眼一翻,解了外衫递给陈妈妈,重新躺下了。 叨叨还要再问,陈妈妈就理好衣裳,又过来推了她一把:“好了好了……再问,姑娘不罚你,我也要罚你了!” * 一觉天明,次日徐宁准时起来,穿戴整齐后正要往徐老太太屋里去,就碰见了同样早早起来要过去服侍的温明若。 “妹妹大病初愈,怎不多睡片刻?”徐宁上前拉住她的手,问了好。 温明若回了礼,笑了一笑:“横竖睡不着,就起了……对了,昨日我夜半醒来,见姐姐屋里仍亮着灯,还以为看错了。偏后来又听见你与陈妈妈她们说话……那个时辰,姐姐还没睡?” 第72章 暗讽 徐宁听她问起来,并不否认,笑道:“是。刚到这里来,睡不沉,夜里渴醒了,陈妈妈叫叨叨倒水来,那丫头睡迷了,倒了杯凉水来。陈妈妈训斥她呢。” 昨日夜里她确实听见了几声咳嗽。 温明若自来京病了之后,徐宁有几日也是歇在徐老太太屋里的,便也不止一两回听见她在夜里咳嗽。 但她如今病好了,夜里仍要咳嗽,徐宁一时便不知她是病未好透,还是因为寄人篱下,以弱来保全自己。 这话温明若不知信了几分,也没在追问,二人便一同进了徐老太太屋里请安问好。 早膳仍在自己屋里吃的。 难得出来,徐老太太心情极好,还多喝了一碗粥。 用完了早膳,祖孙三人又在府里各处消食散心。 不一会儿,就碰上了沈氏母女三人和陈家母女。 因徐琅的事,陈夫人张氏同沈氏相谈甚欢,都约好了下回要去谁家作客。 没多久,张氏就带着张家两个女儿,风风火火地来了。 徐宁拿眼一瞧,见其中有个还是张娴,眉就挑了一挑,叨叨更是在陈妈妈身旁低低骂了一句“晦气”! 陈妈妈不知之前在蔬和斋的事,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一眼。 张夫人先与徐老太太和张氏、沈氏问了好,又客套了两句话,便自发将徐宁叫到了跟前去,亲切地拉着她,好似徐宁已是她张家的儿媳妇了。 徐老太太心中虽不悦,但想到徐宁被赐了婚,将来要嫁去张家,要与张夫人日日相处,便是不悦,也无可奈何。 遂别开眼,先忍了。 只她瞒了所有人,却没能瞒住心思敏感地温明若。 她什么也没说,只靠过去扶住了老太太手。 那头,张夫人拉着徐宁落后队伍大半截儿,先将张家那两个女儿各自介绍完,打发她们去了,才又道:“虽是赐了婚,可也想早早迎你过门……只你前头还有个姐姐和哥哥,不好先了他们去。便想着寻了机会,让你同我家云哥儿先见一见。正好这一回他也来了,你若有意,我安排你们相看如何?” 徐宁听出她话中之意,一时止不住冷笑。 想来是之前她到扬州去,张夫人不知听见些什么,只怕是担忧夜长梦多,就想先将生米煮成稀饭,到时候徐家想赖赖不掉了,她就只能绑死在张家了。 不等徐宁答话,她又忙笑道:“当然了,我只安排你们私底下见,以我的名义,并不让旁人知道。” 果真如徐宁所想,张夫人就是那个意思! 她假意听不懂,糊涂道:“横竖我姐姐年底就嫁了,哥哥科考后也该说人家的,娘娘抬举我又赐了婚,为什么还要私底下相见?” 一句话说得张夫人哑口无言。 徐宁继续装着糊涂:“夫人若是担心我与张公子不相识,将来夫妻间冷淡,想引见我们认识,那何不趁此机会,同我祖母说一说,大家一同相看?” 张夫人:“……” 那这相看可以说是毫无意义。 她尴尬笑道:“你说得有理,我这就去与你祖母说说。” 话落,便撇下徐宁走开去与张氏沈氏说话去了。 徐宁回了徐老太太身旁。 徐老太太拉住她的手,侧身看了张夫人一眼,低声问:“她同你说什么了?” 徐宁怕她动怒伤身,并不说实话,哄道:“想来夫人是极喜欢我的,同我画饼呢。还叫我别担心,将来到了张家,有她在,保管我吃香的喝辣的!” 徐老太太不知信了几分,拿着指头戳着她额头低声骂:“蠢笨丫头,平日里同你说的全当了耳旁风!还待你极好?有祖母待你好?没睡醒的糊涂蛋,给人卖了还帮人数钱的!”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沈老太太院中。 今日天色好,又因一早就有人过来给沈老太太请安问好,屋里多少有些站不下,仆妇们便在院中摆了桌案凳椅,瓜果点心,供人说笑玩乐。 徐宁她们一过去就有仆人瞧见了她们,忙迎上来道:“可算来了,老太太刚才还念叨呢。” 一众人上前,见沈老太太坐于主位,老人家不比年轻人,畏寒,衣裳就穿得厚了些,里头是烟墨铜钱纹团花长袄,外头一件鸦雏对襟披风,底下一件迷楼灰织金马面裙。 穿着不至于花哨,也不至于过于持重朴素,仔细看,裙上的花样子还是时下最流行的。 她见了徐老太太就一阵欢喜,直接忽略了其他人,率先与徐老太太招呼道:“老亲家来了!快来快来,到这里来坐!” 徐老太太也不同她推辞,由徐宁和温明若扶着上前,挨着沈老太太坐下了。 两个老人家感情也算好的,小姑娘似的拉着手,晾着所有人,一顿嘘寒问暖。 等旁侧沈家的太太提醒了,沈老太太才回过神来,笑着招呼其他人:“诸位昨夜睡得可好?” 众人自是回答都好的。 沈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又道:“这会子花开了,想看花的都一道看看去,不必搭理我的。前头又搭了戏台子,想听戏的也去,都别拘着!” 她说着,又让丫头扶她起来,还顺手去拉徐老太太:“我是要去听戏的,老亲家去不去?” 徐老太太笑道:“自是要去的。听说上月新排了一出《红桑园》,戏中有一桥段,叫杨二爷纳妾的,十分精彩,我还不曾听过,你这里可有?” 底下人听了徐老太太这话,也只当她因没看出这处戏,随意提了一嘴。 只有张夫人脸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暗中将手帕都捏紧了。 《红桑园》讲的是几个家族的兴衰,其中杨家有个行二的哥儿,是长房嫡子,无官无爵,成日里就只游手好闲,吃酒厮混。 有一日,国丧期间,瞧中了他家祖母身边的一个丫鬟,央求祖母把人许给他,他祖母溺爱孩子,答应了等国丧之后把人许给他。 偏杨二爷等不及,趁着酒劲把人强占了。 这事儿不知怎的传了出去,让人参了一本。政敌又故意陷害,为此杨家丢了官职,下了狱,家中妇孺一个没逃过! 徐老太太虽不知方才张夫人究竟与徐宁说了什么,但意思都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便借此讽刺张夫人做事不要那般着急,仔细落个同杨家一样的下场! “有的有的,咱们这就听去!”沈老太太不知徐老太太的弯弯绕,一面高兴,一面又想起来同身边人交代,“叫人把行云阁布置出来,今儿午饭就在那处吃。” 第73章 认错 沈家太太忙笑道:“母亲不必担心,早早就安排好了。您只管听戏游玩去,其余琐事杂事还有媳妇们在呢。” 沈老太太满意地点点头,一手扶着大丫鬟的手,一手拉着徐老太太,一面又是骄傲又是炫耀的吐槽她几个儿媳太贴心懂事,从不叫她操心,一面又高高兴兴地往外走去。 一众要听戏的出了门,由丫鬟领着往听戏处挪动。 穿过月洞门,走过了曲折桥,见过了复刻的小桥流水和雕梁画栋后,就听得见前头花旦吊嗓的声音了。 沈老太太高兴不已,脚步都快些了。 偏这时,只听得人高呼一声“老太太”,紧跟着人群间便是一顿混乱! 不等沈老太太侧目看去,就见两道人影直直冲上前来,“扑通”一声就跪倒在了她跟前。 沈老太太吓了一跳,忙护着徐老太太后退了一步:“这是……” 不止她吃了一惊,便是站在徐老太太身旁的徐宁看清人影后,也吃了好大一惊。 只见平日里总是穿着鲜艳明亮,打扮得格外温婉动人的李姨娘,如今衣衫破烂,蓬头垢面。那楚楚动人,总把徐由俭勾得死去活来的漂亮脸蛋肿得老高,嘴角也破了,脸上还有清晰可见的巴掌印。 若不是她身旁的徐妤挨的打没她严重,隐隐能分辨出面容来,只怕徐宁也认不出那就是李姨娘! 她眸光微闪,拿团扇挡住半张脸,低声与陈妈妈道:“我没想到父亲竟舍得下狠手。” 陈妈妈也是一脸吃惊。 徐宁又瞧了李姨娘一眼,心中不觉讽刺。 李姨娘挨了一顿打,自觉不能白挨,听沈老太太问起,又忙道:“老太太救我!妾知道错了,往后再不敢恃宠而骄,失了本分的……妾以后定当老实本分,好好教育儿女,还请太太给妾一个活路!” 说罢,她将眼泪一抹,强装镇定地推了徐妤一把,故意道:“妤儿,快来给老太太、太太磕头认错,请她们原谅了咱们母女……” 众人一开始还不知这人是谁,如今听她一句妤儿,就都反应过来了。 毕竟前头徐妤在自家同外男拉拉扯扯的事情虽没传遍整个京城,但内宅间并无什么秘密,该知道的人仍都知道的。 一时间,不少人将目光投向了沈氏。 沈氏本就经不得挑唆,更受不住那样的目光,当即勃然大怒,大步上前,指着李姨娘道:“你什么意思?什么叫给你一条活路?你自个犯了错,我饶你一回,只把你关……” “母亲!”徐琅忽然出声,不顾礼节地打断了沈氏后边的话。 她挤开周围的人,快步上前去拉住沈氏,不停使眼色:“母亲莫不是早上吃冷酒吃醉了?怎说起糊涂话来了?” 妾犯了错,当主母的责罚她原是应该。 可若是如此狼狈的出现在娘家庄子上,那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幸好徐琅反应及时,止住了沈氏的话头,不然叫她自己心直口快的承认了,不知道的该以为是沈家插手徐家内宅的事了。 徐琅想了想,同面容难看的沈老太太以及默不作声地徐老太太一欠身,谦逊道:“外祖母,祖母,里头戏台子已经搭好了,几位太太和姑娘们都等着呢。” 见沈老太太面色稍霁,她才又转头与李姨娘半是警告半是奉劝道:“今儿是中秋,我外祖母在这里宴客,你有什么委屈咱们到屋里去说。有两位老太太和其他太太在,会为你做主的。” 说着,又让丫鬟去将李姨娘和徐妤搀扶起来。 到底是沈家和徐家的女儿,礼仪涵养拿捏得妥妥的,说话更是谦逊有礼,滴水不漏。 沈老太太和徐老太太对她很满意,就是陈国公夫人张氏也在暗中轻轻点了点头。 可这不是李姨娘要的。 她跪在对上,根本不起,只哭着扑向徐琅,哭着哀求:“我不去……我不下去!会死的!我会被打死的!” 不等徐琅接话,她又哭道:“大姑娘,妾身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是、可是再怎么说五姑娘也是您亲妹妹呀,您怎这样狠心,眼看她受罪?!” 徐琅被她嚷得眉心突突跳,若不是她自小被告知大家小姐应当端庄,她定学了沈氏,先给她一脚,再将手里的团扇砸她脸上去! “李姨娘,你……” 徐琅面带笑容,才要劝一劝她,徐妤又瞅准时机扑了上来,抱住她的腿道:“大姐姐……大姐姐你饶过我姨娘这一回吧!妹妹知道错了……妹妹替姨娘给您磕头认错……” 说罢,她将眼泪一抹,肿着猪头一样的脸跪着后退两步,就开始给徐琅磕头! 她也狠,脑袋“咚咚”磕着青石板,不一会儿就红了。 人群中开始传出些窃窃私语。 不怕敌人聪明,就怕敌人缠人。 此时的李姨娘和徐妤,就跟吸血的蚂蟥一样,死死咬着沈氏和徐琅,大有吸干她们血的架势! 徐琅一时被架在那儿,连句话都寻不着机会说。 “你们胡说八道什么?!”徐珠见了,怒道,“你们不知检点,险些害了我大姐姐,若不是我母亲仁慈,只把你们关在这里反省,只怕你们早没了命……”衛鯹尛说 徐琅猛地回头,厉声呵斥:“珠儿!” 可已经来不及了,徐珠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了,剩下的就算没说,大宅院里出来的太太姑娘们也会自己联想了。 徐珠脾气随了沈氏,哪里肯受委屈,自是不服气。她撅了噘嘴,还要反驳,徐老太太就忽然回头来,看了她一眼。 总仗着自己是徐家嫡女,被沈氏娇惯着的小姑娘,立即不敢造次,闭了嘴去。 李姨娘自以为得了机会,又看向沈氏哭道:“太太,妾身受了罚,挨了打,容貌也毁了,您就发发善心,看在妤儿还是徐家五姑娘的份上,饶了妾这一回吧……” 沈氏怒道:“你胡说八道什么?!我几时叫人打过你?!不过是吩咐你做些杂活,反省反省而已,你再乱说一句,我扒了你的皮!” 众人看着李姨娘和徐妤的脸,无人信沈氏的话。 李姨娘见自己处于上风,忙要再接再厉,就听一直不曾出声的徐老太太不紧不慢道:“都是我吩咐太太去做的,你要求饶该求我才是,怎还求错了人?” 第74章 不怒 李姨娘如何也没想到徐老太太会出言替沈氏背下这口黑锅。 她知道,徐老太太虽放了权,不管内宅的事,一切全凭了沈氏做主,但因沈氏多少有些能力不足,内宅管理得并不大好,常引得徐老太太心中不满。 哪怕徐老太太一句话也没说过沈氏,但有时候仍是能从她言行间猜出一二来。 她以为徐老太太对此事仍是不满的,所以才敢造次,根本没想到徐老太太就算对沈氏不满,也会顾着徐家的脸面,给沈氏极大的面子。 徐老太太见她睁大双眼,哑口无言,方才又摇头失望道:“我原想将你看关在徐家庄子上,但那处偏,附近又有猛兽。是太太跟我说你到底是替徐家孕育了一女的,有恩,怕底下人见风使舵怠慢了你,又说老太爷生前喜在那处读书会友,意义不同,这才替我分忧。又怕你离京远了不适,这才将你暂时放这庄子上反省的,没想到你……唉!” 几句话的功夫,风向立即转回了沈氏这边。 李姨娘轻轻发着抖,半句辩驳的话都说不出口。 沈氏有人撑腰,自觉出了好大一口恶气,脸色都和缓了些。 徐老太太轻轻睨了她一眼,又转向沈老太太道:“我家这个二太太,心直口快,行事风风火火的,得罪了人也不自知。其实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没什么花花肠子,往往叫那些有心人利用了,自己白白吃亏。” 沈老太太知道她这是给自己台阶下,紧紧握住她的手,感激道:“我这个姑娘啊,来得不容易,我心疼她,家里的哥哥姐姐也让着她,就被娇惯坏了。难为你看得起她,替我悉心教养,我是感激不尽的。” 说着,她就郑重其事地要给徐老太太欠身请礼。 徐老太太忙搀扶住了她的手臂,好一番谦虚客套。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让李姨娘闹出来的动静,悄没声的就平息了。 但徐老太太也不会放着李姨娘跪在那儿叫人看笑话。 她侧过身,重重叹了口气:“我原想着让你好好反省反省,等你知道错了,再叫太太接了你回去,哪想你竟然……” 话未说完,只任人猜想去。 李姨娘心里一沉,满脸惊惶:“老太太……” “罢了罢了……”徐老太太一挥手,不许她开口,转头沉沉吩咐道,“白露,你同霜降两个带了李姨娘和五姑娘下去好好梳洗梳洗,其他的……回去再说。” “老太太!” 李姨娘大惊还要说话,就对上了徐老太太轻柔慈爱的目光。 她心里一紧,听得老太太轻声问:“李姨娘还有什么话说?” 李姨娘不住摇头,再没话了。 白露和霜降这才上得前去,一左一右用力将有些不肯走的李姨娘和徐妤搀扶起来,带下去了。 徐宁暗中递给了陈妈妈一道眼神。 陈妈妈会意,寻着机会,便悄无声息地退下去了。 至此,这场闹剧才算结束,沈老太太又邀着众人去听戏。 但徐宁知道徐老太太已经没了听戏的兴致,只碍着沈老太太的面和还有其他太太姑娘在,不好扫了她们的兴致,这才忍着的。 就连沈氏也坐不住,几次想寻借口起身走开,都让徐老太太用眼神震慑住了。 一直坐着听了两场戏,沈老太太这才借口乏了,让底下人随意后,先一步走了。 紧跟着徐老太太也借口年纪大了,坐不住了,带着徐宁和温明若退了。 沈氏早坐不住了,立即起身跟了上去。 * 沈家,徐老太太住处。 她刚在主位上坐下,白露霜降就带了李姨娘和徐妤进来。 徐老太太撇了她们二人一眼,并未说话,只接了徐宁递来的茶水呷了一口。 李姨娘有些怕她,不安地绞着手帕,就连肿起来的脸瞧着都不敢像方才那样肿了。 徐妤更是不敢造次,瑟缩李姨娘身旁,好似鹌鹑。 只有沈氏气不过,起身指着她二人,咬牙切齿:“小贱蹄子,一日不管教你,你就皮痒了是不是?!竟敢跑到人前来编排我,我瞧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说着,她就张牙舞爪地要扑上去,又让徐琅和奶妈子给劝住了。 李姨娘眼珠子转了一转,眼泪就噙满了眼眶,垂头哭道:“太太瞧不惯妾身,妾身不到太太跟前来碍眼就是……可妾身好歹也是五姑娘的生母,五姑娘又是徐家的血脉,太太罚归罚,何苦要了妾身和五姑娘的性命?” 徐妤忙也抓着李姨娘的衣袖,怕得直躲:“姨娘,我害怕……” “你还敢说!”沈氏腾地站起来,气得脸也红,“你别以为老爷疼你,我就不敢将你如何的?!” “是吗?”んttps:// 外头忽然传来了徐由俭的声音:“太太要如何?” 话音落下,他人就进了门来,一身东方既白圆领长衫,外头罩一件佛头青大袖衫,压住了浮滑,露出些沉稳来。 他面容发沉,阴恻恻的先将沈氏一扫,随即才冲主位上的徐老太太一拱手。 徐老太太方才放下茶碗,不漏情绪地一点头:“坐吧。太太也坐。” 她顿了顿,又语气和缓道:“女儿家是娇客,出了门子往后便是娘家的客人。当着主人家的面,你该持重些才是,哪能叫人三言两语就挑唆了去?没得叫人看笑话。” 沈氏狠狠剜了李姨娘和徐妤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坐下了,哼道:“老爷消息倒是灵通,这一会儿的功夫就赶了过来。” 徐由俭瞪着他,刚要说话,徐老太太就道:“是我派人叫他过来的。” 沈氏听了,又不服气地闭了嘴。 徐由俭冷哼一声,甩了甩衣袖。 李姨娘巴巴望着徐由俭,目光灼灼,刚要开口装一装可怜,徐老太太就道:“你是我屋里出去的人,是什么性子,我心里清楚。这里也没些个人外人,我也不与你追究今日失礼的事,可还有话说?” 李姨娘不敢怒也不敢言,悄悄看了徐由俭一眼。 徐由俭假正经一咳,把浮在表面的稳重撇到了一边:“老太太,这罚也罚了,打也打了,她也知道错了。妤儿怎么说也是徐家的姑娘,哪能在外头叫人这般欺负?要不,就接了她们回去?” 徐老太太闻言,坐正了些,平平静静的仍瞧不出情绪:“我叫你来,为的就是这件事……” 第75章 争吵 徐由俭忙正了正身,做洗耳恭听状。 李姨娘和徐妤也是满脸期待。 唯有徐宁垂了垂眼,漫不经心的在嘴角挑了些讽刺。 旁侧温明若状似无意一转头,恰好就撞见了她嘴角这一抹将要收起来的讽刺。 她顿了一顿,收回目光来,假装什么也不知。 沈氏有些坐不住,下意识又要起身,急道:“母亲……” 徐琅忙将她按住了,一阵摇头,示意她不要在此时开口。 徐老太太听见了,果真没理她,只将徐由俭一撇,道:“如今在你岳丈府上,咱们是客,谁对谁错我就不与你论了。你只去收拾打点,明儿一早我们就回去。” 徐由俭能不能将李姨娘接回去,全靠徐老太太发话,自不敢忤逆她。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她好几眼,才试探道:“那妤丫头……” 没等他说话,徐老太太就笑了一声,意义不明道:“你只放心,这回由我安排,不会再让她们住在沈家府上叨扰。”文学一二 沈氏听得眉心直皱,头一个不服,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让徐琅并奶妈子在暗中压住了肩头。 沈氏回头怒目扫了她们一眼,仍没能挣开,因此又错过了说话的机会。 徐由俭喜上眉梢,起身拱手道:“儿子听母亲的,这就去安排!” 说罢,迫不及待地就要带了李姨娘和徐妤退下。 谁知徐老太太又不动声道:“老爷糊涂了,李姨娘和五丫头都是内宅的人,哪能随了你去?她们今儿就先留在我这里,让李姨娘同我睡,妤丫头同明若睡……老爷该放心了?” 徐由俭要带她们走,无非是怕沈氏对他们下手。 如今见徐老太太这样安排,沈氏想动手也没法子,只能暂时忍下悸动,无视李姨娘的哀求,应声退下了。 他哪里知道,比起被沈氏陷害,留在徐老太太屋里才是最可怖的! 徐老太太又与忿忿不平地沈氏道:“太太也下去吧。午膳我就不过去吃了,还劳你同你母亲和嫂嫂们说一声。” 沈氏再不平,眼下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满脸不情不愿地欠身退下了。 刚出了徐老太太的院儿,她就气得险些撕烂了手里的帕子:“母亲这心也忒偏了!我才是徐家正房太太,她不偏着我就罢了,竟偏着那小贱蹄子!” 她越想越气,脚下一个不稳,险些摔个跟斗。 幸好徐琅和奶妈子手快,把人扶住了:“竟还想带了那小蹄子回徐家去?!怎么,前头丢了那样大的脸,害我在你准婆婆跟前始终要低人一头,她就想当做什么也不曾发生过?凭什么!” 徐珠天真,跟着当母亲的一块儿出气:“就是!明明大姐姐才是受害者,祖母竟然就想这样放过了徐妤那小蹄子!就该直接打死的好,看她还敢不敢像方才那样造次!” “闭嘴!”徐琅不能将沈氏如何,只能借口侧目瞪了徐珠一眼,训斥道,“老太太是父亲嫡母,是长辈,哪里是你一个小辈能编排的?” 徐珠不服气:“凭什么?!我们做错了事,他们想骂就骂,想罚就罚,凭什么他们大人做了错事,都不能让人议论的?!” 徐琅气得在她手臂上拧了一把:“你还敢狡辩!大姐姐的话也不听了是不是?” 徐珠就往沈氏跟前躲:“母亲您看她!分明是我帮她出气,她竟跟着外人一个鼻孔出气,还要打我的!” 沈氏满肚子火,叫她闹得头疼。 但徐妤是她费力才生下来的姑娘,脾气暴是暴,可最是像她的,哪里舍得骂一句? 她不悦地看着徐琅,道:“你自己妹妹你不心疼,就会偏着那小蹄子生的!被你祖母夸赞一两句,你就忘了你是谁是不是?” 徐琅如何也没想到竟会从沈氏嘴里听见这样的话。 她睁圆了眼,渐渐就红了,委屈的聚集了一些水汽,又倔强地不肯落,只看着沈氏,半句解释没有。 沈氏顿时后悔了,可话也说出了口,哪能收回来的? 徐珠仍不明白自己告了瞎状,只见徐琅那般,一时心疼,又小心翼翼上前拉了拉她的衣袖:“大姐姐……” 徐琅将她一撇,心中重重叹了口气。 最后她抽出衣袖来,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徐珠顿时后悔不已,忙喊道:“大姐姐……” 说着又要追上去,沈氏只当徐琅在反抗自己,满肚子不顺心的人根本无法好好思考,只把要追上去的徐珠拽了回来! 她故意提高声音道:“追什么追!我还没生气呢,她倒先有脾气了!让她走,最好别回来!” 徐珠不安地看着徐琅越走越远的背影:“可是,大姐姐……” “可是什么可是!”沈氏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一旁的奶妈子目睹了一切,向开口劝一劝,但见沈氏在气头上,不好开口,只能先跟着人回去。 等沈氏冷静下来了,她才寻到机会,将一盏热茶递上去,仔细道:“姑娘方才真是糊涂的,您心疼四姑娘,纵容她婢子们和大姑娘都是知道的。可您万不能为了四姑娘,那样说大姑娘的。” 沈氏这会子已经冷静下来了,也是很后悔:“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就这破脾气,方才又在气头上……那丫头上哪里去了?身旁可有人伺候呢?” “珍珠和她身边的崔妆跟着的。”奶妈子蹲下身来,替她捶着腿,“方才婢子也劝了四姑娘,这会子怕也寻过去了。” 沈氏这才放心地点点头:“难为你了。” 奶妈子沉默片刻,才又道:“姑娘,婢子说句不该说的,四姑娘正是年纪小,不辨是非的时候,大人做什么她就学什么。方才,您对老太太再不满,也不该当着她的面说那些话才是。” 沈氏听了,顿时提起眉来,道:“难道我还说错了不成……” 奶妈子忙按住激动的她,劝道:“婢子并非是说姑娘错了……只是姑娘行事,应当更谨慎小心才是。” “老太太是真不向着您,要接李姨娘回去吗?”奶妈子道,“真不向着您,方才在戏园子前,她就该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而不是替您背了锅!” 第76章 夜叉 沈氏听了,又想起了早上的事,心虚地看了奶妈子一眼。 奶妈子知道她是听进去了,这才道:“何况方才老太太只说不让李姨娘母女再留在沈家庄子上叨扰,又不曾说过要接她徐家,您担心什么?” 沈氏一脸失忆状:“好像还真是……?” 奶妈子又笑道:“要婢子说,就算老太太要接了李姨娘回去,姑娘也该诚心接受。” 眼看着沈氏又爆炸,奶妈子又忙按住她道,“姑娘不知道,纵使那母女二人放在跟前碍眼,可在自己地头上,要做什么都方便,但凡有错处,不也随意咱们拿捏?到时候挑破了她的嘴脸,老爷会不向着您的?” 沈氏皱了皱眉,有些不信。 奶妈子又道:“再则,李姨娘虽是老太太屋里出去的,但是怎么出去的,您难道不知的?还将五姑娘教养成了同她一样的狐媚子做派,老太太能喜欢她?姑娘往后应多听听老太太的话中话才是。” “是是是,你们都说得有理,就我莽撞不懂事儿。”沈氏翻了白眼,好歹是将话听进去了。 奶妈子趁热打铁,又笑道:“婢子还有一句要劝姑娘的……沈家这边的老太太和老爷太太,虽都向着姑娘您,也愿意为姑娘撑腰出气。可老爷太太们都成了家,有自己的小家要管,一回两回,能为姑娘义无反顾,可时日多了,连累了他们的小家,沈家太太们还会如现在这样没意见的?” “娘家要走,但不能太勤,适当保持距离,当亲戚往来,万不能索要无度,才是长久。”奶妈子诚诚恳恳道,“您是徐家正房太太,明媒正娶的,徐老太太是个目光长远的人,不可能为了一个妾室来驳您的面子。” 沈氏点点头,倒是认同了这话:“你说的有些道理。” 奶妈子欣慰道:“老太太膝下无子,唯一的女儿也早逝了,同老爷因李姨娘的事也生分了。太太何不真心待之?不必假以时日,老太太必然全向着您,替您打算的。” 沈氏听了又纠结起来,好一会儿才道:“我……试试。” * 转眼,入了夜。 徐宁要服侍徐老太太歇下,徐老太太却道:“明日还要赶路,你自个回去好生歇着,我这里有白露和霜降在,不用你时时服侍。” 徐宁不放心地看了眼站在一旁的李姨娘。 徐老太太看出她的顾虑来,拍拍她的手,道:“去吧。” 徐宁又交代了白露霜降,有事就去叫她,等二人答应后,她才退下。 她一走,白露同霜降,就各自上前替徐老太太宽衣解带。 刚脱了外衫,换上里衣,默不作声地李姨娘忽然扑通一声就给跪了下来:“老太太,妾身知道错了。” 她嘤嘤哭,仍一副可怜人做派。 徐老太太斜睨了她一眼,并不上当:“这是做什么?赶紧起来,别动不动就跪,不知道的还当我一个老婆子欺负你。” 李姨娘并不起,仍是哭:“老太太若是不原谅了妾身,妾身就跪死在这里,绝不起来!” 徐老太太闻言,眼中闪过些嗤笑:“是吗?” 说罢,对白露抬了抬下巴。 白露会意,立马上了前去,拿了一盏油灯来,递给了李姨娘。 李姨娘错愕地看着她,惊讶地张大了嘴。 徐老太太又坐下来,柔声道:“你扬言跪死在我屋里,也要我原谅了你,那便拿出些诚意来。莫非,你只是嘴上喊一喊?并不是真心的?” 她可不是徐由俭,任凭李姨娘撒娇耍泼就能蒙混过去的。 偏李姨娘不自知,拿徐老太太当徐由俭之流对比,自己给自己挖了坑就罢了,还把自己给埋了。 当真是悔得肠子都不青了。 白露又将油灯往她跟前递了递。 李姨娘看向徐老太太,试图拿出些从前服侍过她的情面来,谁知徐老太太看也不看她,翻身朝里侧躺下了。 白露又道:“姨娘也是在老太太屋里伺候过的,该知道老太太是怎样的人才是。免得姨娘受苦,还是赶紧将油灯拿着的好。” 李姨娘咬牙切齿地瞪了她一眼,低声骂道:“蠢奴才,你也配……” 白露冷眼将她一扫,不为所动:“姨娘放心,今儿婢子值夜,会替老太太好好看着您的!” 李姨娘狠狠剜了她一眼,不情不愿地跪着接过油灯,举到了头顶。 她没办法,怕忤逆了徐老太太,回头不接她回去了,昨日那顿打就白挨了。 * 次日清晨,用罢早膳,徐老太太就派了霜降去与沈老太太请辞。 霜降离去,半晌方回来。 “沈老太太让婢子同老太太说,扫了您的兴致,她心里有愧,等回了城,再请您到沈家去。”霜降转述完沈老太太的话,又道,“也是巧,婢子过去时,正碰上张夫人,才知她也是今日回去。” 徐宁闻言,替徐老太太收拾东西的手就顿了顿。 徐老太太有些意外,问道:“来时她不还说要多玩乐两日?怎今日就回去了。” 霜降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听夫人说是张公子病了,还道着急回去,不能来给您请辞,让您别见怪呢。” “哟,”徐老太太听了是这原因,语调反而淡了,“那是得赶紧回去。” 白露拿了一个箱笼出去又回来,正好看见霜降那意味深长的表情,便问道:“你这是什么表情?莫非还有内情?” 霜降讽刺一笑,故意反话正说:“张公子那样沉着稳住,富有才华的人,好好的怎就病了呢?婢子好奇,还不得打听一番?” “这便是你偷懒不来收拾行囊的理由?”白露玩笑道,“那你探听出什么来了?” 霜降冲她做了个鬼脸,顺手又将梳妆台上的盒子收进了箱笼里,道:“他们呀,都说张公子夜闯内院不成,受了惊吓,被魇住了!他院中伺候的沈家小厮,都说夜里听见他又喊又叫的,让别抓他!” 叨叨和陈妈妈对视了一眼,怕不说话,反而引来怀疑。 陈妈妈就笑了一声,道:“霜降姑娘又胡说了,大节下的,哪有这些神神叨叨的事儿?要闯了内院,怎可能半点消息也没听见?” 霜降无心道:“所以才叫没闯成呀。定是要闯的时候被哪个长得像夜叉的人给瞧见了……张公子最贪恋美色,除了夜叉,婢子觉得旁的也吓不着他。” 徐宁:“……” 不好意思哦,她就是那个夜叉。 第77章 父女 一切收拾妥当,午前方才动身回城。 这一回,徐宁同温明若单独一辆马车,徐由俭骑了马,沈氏带着徐琅和徐珠,徐老太太马车里则坐着李姨娘和徐妤。 这般分配,乍一看好似徐老太太抬举了她们母女。 徐由俭很是神清气爽,一路骑着马跟在徐老太太车架旁,一来看似尽了孝,二来确实也同李姨娘传了情。 只是,离沈家越远,李姨娘心中的不安就越浓。 徐妤受了她的影响,频频看了假寐的徐老太太好几眼,绞着手帕话也不敢说一句。 倒是徐宁,一路上频繁半撩车帘,一眼一眼看着外边。 在她又撩起帘子来看了一回后,温明若没忍住,问道:“姐姐看什么?” 徐宁也没瞒她:“看车架往哪里走的。” 温明若不明所以,疑惑地看着她。 徐宁放下帘子,侧目来看了一眼,忽然笑了一笑,问道:“妹妹觉着,祖母会不会接了李姨娘和五妹妹回去?” 温明若愣了一愣,不成想她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她沉默片刻,见徐宁满脸认真,并不见试探和其他意思,才摇了摇头。 “我初来京城,对徐家的事情还未了解深透。”温明若轻轻道,“但我母亲说过,外祖母嘴上虽不说,但其实是最嫉恶如仇的。” 李姨娘的事她不清楚,但从昨日徐老太太的言行表现来看,就知老太太是不大喜欢这对母女的。 徐宁晃了晃手中空谷幽兰的团扇,笑道:“妹妹说得对,也不对。” 温明若看着她,带着病容的脸上写着茫然。 徐宁像是故意说给她,又像是引导一样,继续道:“祖母确实是嫉恶如仇的,但还不至于为了这些事就不接她们回去。” 温明若恍然大悟:“那外祖母是要接了她们回去?” 徐宁便缓缓摇了摇头:“祖母走一步看两步,心思深着呢。这一回若李姨娘和五妹妹改了性儿,她或许会冒着惹太太不高兴的险,也要接了她们回去。可你昨日也瞧见了,她们可不像真心悔改的。” 不知悔改的人,在徐老太太眼里,就是有明知再犯的可能。 为着徐家其他姑娘,徐老太太也不可能冒这个险接她们回去。 温明若懂了,同时又糊涂起来。 她看了徐宁一眼,那双柔情似水,却并不如李姨娘和邹姨娘媚的双眼里,满满都是疑惑:“姐姐为何同我说这些?” 徐宁看了她一眼,脸上仍是带着笑,直将温明若笑得不自在了,她才收起笑容来,道:“往后妹妹就会明白的。” 温明若倒是更加疑惑了。 * 又行了半日的功夫,马车忽然停了。 徐宁从瞌睡中惊醒,听得李姨娘和徐妤在哭,徐由俭震声质问:“母亲若不愿意,瞧不惯她们,又何苦拿这些话来诓骗我?!” 徐宁闻言,正挑了帘子要下去,又听徐由俭难以置信道:“她不过一个妾,母亲也容不下她?” 她下了马车,扶着叨叨的手快走两步,就见所有人都下了马车,围在徐老太太的车架前。 徐由俭满脸涨红,尤为激动。 白露和霜降一左一右地拦在车辕上,不许底下的人上去,也不许里头的人出来。 徐妤趴在车窗上,哭得撕心裂肺:“爹爹……爹爹救我!” 徐老太太没做声,态度却强硬。 徐由俭在原地踱步,恼怒不已,偏还又不能将徐老太太如何。 “父亲!” 徐宁快步上了前去。 这个时候,她就是徐老太太的传话筒。 徐宁先欠了欠身,恭敬道:“父亲疼惜李姨娘和五妹妹,为着她们奋不顾身,我们都是知道的。可父亲疼惜她们时,也该替自己想想才是。” 徐由俭阴沉沉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徐宁知道他对自己是不满的,毕竟主意是她出的,还让她心爱的女人和女儿挨了打,结果也只是徒劳。 徐宁当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就是故意的。 她只拿出万分的尊敬和惋惜:“父亲虽是闲职,但到底是领着朝廷俸禄的。我朝又以孝治天下,父亲为着李姨娘和五妹妹在路上拦着嫡母的车架,纠缠不休,不顾礼节大声怒吼,可曾想过若叫有心人听去了会如何?” 徐由俭冷笑一声,意有所指:“你总有理由。” 徐宁又道:“不是女儿有理由,是女儿说的都是实话。父亲是明事理的,比女儿懂,又前有秦家作鉴,父亲就没想过若叫人抓着这件事参父亲一本,父亲当如何?徐家又当如何?” 提到徐家和他那不足挂齿的官职,徐由俭脸色巨变。 徐妤和李姨娘的脸色也变了。 “不会的……”徐妤撒娇哭道,“不会变成这样的爹爹!三姐姐都是胡说吓您的……” 徐宁侧目扫去:“住嘴!” 徐妤吓的眼泪也不敢掉了。 “五妹妹与李姨娘闹着让父亲当道拦下祖母的车架,诱骗他为了你们母女同嫡母争吵,安的是什么心?!”徐宁沉声质问,眼神如刀! 这一顶帽子扣下,徐妤可不敢接,忙哭道:“没有……女儿没有。爹爹……” “闭嘴!”徐由俭面容难看地将她一扫,阴沉沉道,“怎么,难不成真如你三姐姐说的,你想害死我?” 徐妤哭得眼泪不止,一顿摇头。 李姨娘见了哪里还敢装可怜求他。 她忙假惺惺地将眼泪一抹,抱住徐妤道:“够了姑娘,别说了……你爹爹也有你爹爹的难处。你乖些别闹他,等、等到了庄子上再说……” 李姨娘面容煞白,重重看了徐由俭一眼,放了车帘。 徐由俭甩袖冷哼,重新翻身上了马:“走!” 徐宁忙上前一步,不顾安危地拦着他,关切道:“父亲!您有官职在身,又目光长远的,何不趁着机会好好想一想,从沈家到徐家,对李姨娘、五妹妹还有父亲来说,究竟有何好处!” 徐由俭垂眸扫了她一眼,脸色并不见好转,冷哼道:“你倒是能说会道,可不像邹姨娘!” 徐宁听了这番质疑,并不生气,反而谦逊恭敬地后退一步,欠身道:“父亲说的什么话?女儿都是为父亲和徐家着想呀。” 第78章 挨打 又行了半日,方到徐家庄子上。 因家风的关系,徐老太爷也并非什么喜奢侈的人,尤其是晚年,他连自己疼爱的女儿也没能护住,为此生出不少愧疚,把自己过得像个苦行僧。 相较于沈家庄子的豪华气派,徐家这庄子就朴素简洁的多了。 没有琼楼玉宇,亭台楼阁,只有陋室几间,茅草做瓦,苇席做帘,山石做道,野花野草为景,大有箪瓢陋室之意。 徐宁曾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五年。 日子过的清贫,有时候庄子上的老妈子要吃酒打牌忘了,她连饭也吃不着。 她跟叨叨为了活下去,被迫学了不少生活技能。 如今重新回来,徐宁心情不一样了,再看这简陋的地方,竟也多了些自在羡慕的感慨来。 可李姨娘和徐妤就不一样了。 两人如何也没想到,曾经在京城也算名流的晋国公府的庄子,竟是这样穷……简陋朴素的。 母女二人大受震撼,更是后悔不迭。 徐宁想,她们若是早早知道这庄子是这样的,肯定宁愿被徐由俭打死,也不会离开沈家庄子半步! 在哪里至少只是被指派些粗活杂活,起码的温饱还是有的。 可是这里……能不能活下去都是问题! 李姨娘欲哭无泪,想扑过去找徐由俭撒娇,可徐老太太轻飘飘地将她一扫,她便再不敢有所动静了。 她已经将老太太惹怒,被她亲自送到了这里来,若是再惹恼她,能不能保住性命都成问题。 徐老太太下了马车,并不进去,只道:“庄子上是简陋了些,只一应伺候的仆妇也有,起居不成问题。” 她看向李姨娘,意有所指:“这里的事情我都知道,你过得好不好,仆妇有没有为难你我也知道。你只放心,念你是替徐家开枝散叶的,她们不敢为难你。” 确实不敢为难,但能不能指使得动她们,那就要看李姨娘的本事了。 李姨娘这会子已明白过来,徐老太太就算放了权,内宅的事什么都不会管,可一旦她插手,便是徐由俭和沈氏都无法逆转的。 她学聪明了,抹着眼泪道:“是,妾身都听老太太的。定会好好反省,管教五姑娘,再不会有多余的念头,不叫太太担心,老爷为难。” 徐由俭一脸的于心不忍,沈氏冷哼一声,不屑地扭开了头去。 徐老太太点点头:“你能这样想是最好的。老爷……” 话还未说完,徐妤忽然嚎啕大哭起来,伤伤心心地好似要断了气一样。 她挣开抱住她的李姨娘,大步扑上去,抓着徐由俭衣袖,哀求道:“爹爹!爹爹救救女儿……女儿知道错了,以后会好好听话的,再不跟三姐姐抢夫婿……爹爹就饶了女儿这一回,接女儿回家好不好?爹爹,女儿求您了!” 徐由俭疼她胜过徐琅、徐停,如今见她哭成这样,自是心疼不已,恨不能一口就答应了她去。 但这时,徐宁忽然道:“五妹妹这话错了,父亲留你在这里,不是因为你抢了我夫婿,是你不顾礼教,不爱惜自己,糟蹋徐家名声。” 这话就又提醒了那好面子的徐由俭。 他立即从徐妤的眼泪中清醒过来,硬着心肠哄道:“听话,同你姨娘好好待在这里,等、等过些日子……爹爹就来接你们。” 徐妤见期望落空,徐由俭不为所动,心中一片绝望。 她想起徐宁方才说的话,顿时怒从心头起,推开徐由俭就往徐宁扑去:“都是你……都是因为你这个贱人,爹爹才不肯接我回去的!我要打死你……” 陈妈妈和叨叨忙上前将徐宁护在了身后,就连徐老太太都往她那边错了一步。 徐由俭见状,生怕她再将徐老太太惹怒,落个再不能回徐家的下场,忙一把拦腰将她抱住,甩回了李姨娘身旁。 他假模假样,故意硬声指着徐妤骂:“你三姐姐都是为了你好,你还不知感激!若再这样胡闹,你便永远留在这里,不许回去!” 徐妤一听,一阵绝望,哭着道:“爹爹偏心!爹爹就是瞧不惯我是姨娘生的,才这样嫌弃我,要是大姐姐和四姐姐……” 话音未落,徐由俭猛地上前两步,扬手便是一巴掌打了下去! 他指着被打蒙的徐妤,气得两眼发红:“混账东西!再胡说八道,我撕了你的皮!” 李姨娘见他是真动了怒,一时又惊又吓,根本不敢心疼徐妤,忙抓着他的衣袖,跪下来一顿求饶。 徐由俭失望至极,抽出袖子,冷哼一声,甩袖而去! 沈氏出了好大一口气,一阵神清气爽,憋笑憋得嘴角直抽筋。 徐老太太冷眼看了一场闹剧,这才又不紧不慢地安抚道:“该说的话我都与你们说了,到底你们想不想得明白,做不做得到,便靠你们自己悟了。” 李姨娘匍匐在地,一阵发抖:“是……” 徐妤回过神来,又哭了起来,直抽气,徐宁都怕她直接哭抽过去。 徐老太太撇了她一眼,压着不耐道:“这里不是沈家庄子,虽清贫了些,但你们也是自由的,没人打搅你们。当然了,其他人也是自由的。” 她顿了顿,又看了眼仍在哭的徐妤,慢慢笑道:“妤丫头,你要再哭一句,这庄子上的人该以为我同你父亲都死了。” 老太太语调不重,嗓音也柔和,脸上甚至还带着慈爱,瞧着比盛怒中的徐由俭都要慈祥得多。 可徐妤却生生打了个哆嗦,憋着哭嗝儿,半点哭腔不敢发出来。 徐老太太满意了,一招手领着众人上马车走了。 其余人回去仍是原来的马车,只有徐由俭上了徐老太太的马车。 沈氏扶着徐琅的手,刚刚坐稳,就冷哼一声道:“老太太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其他人也是自由的?当谁听不出来,她是跟老爷说的似的!” 奶妈子犹豫了一下,才想开口提醒她一句,徐琅就慢慢悠悠道:“便就是说给父亲听的,母亲又当如何?” “我……”沈氏噎住了。 徐琅坐过去,替她打着团扇,又问道:“难不成母亲真要与父亲因一个小妾就反目成仇,老死不相往来的?” 第79章 忍耐 提起此事,沈氏就恨得直咬手绢:“哪里是我要与你父亲老死不相往来,分明是他……” 徐琅忙又按住她,柔声劝道:“母亲错了。并非父亲不与母亲往来,只每每父亲递了台阶,拉下脸面来与母亲说话,母亲又给过他几回好脸色?” 边上的奶妈子连连点头。 徐珠昨个儿才挑了母亲和大姐姐的火,吃了亏,后来认错时,叫大姐姐好生修理了一通,这会子老实了,心中虽不认同,却是不敢插话的。 徐琅见沈氏嘴唇嗫嚅,没能说出半句话来,便又道:“母亲如何不想想,只要不涉及徐家利益,为何每回李姨娘邹姨娘犯了事,低声下气的将父亲一哄,父亲就再不与她们动怒了?” 沈氏冷哼一声,不屑道:“自是因她们做小伏低,一副小贱人做派!”衛鯹尛说 “母亲又错了!”徐琅安抚道,“不是因为她们做小伏低,是因她们知道,父亲要面子,会顺父亲的意。” 怕沈氏误会,她又道:“当然了,女儿也不是要母亲学她们的做派,一味只顺父亲的意。母亲是当家主母,若也学了那些做派,徐家早完了!” 沈氏莫名其妙看地看她一眼:“那你要我学什么?” 徐琅笑了笑,道:“也不要母亲学什么,只母亲与父亲说话时,压一压一点就炸的脾气,有道理的您就顺着他,没理的你同他分析分析厉害,别一说不通,您就动怒发火,半点耐性也没有的。” 沈氏顿时将眉心一皱,一阵纠结:“我就这脾气,哪里说得来软话?你也忒会给我指派活了!” 徐琅知道她听进去了,便又笑了起来,柔声劝解:“男人嘛,都是怜弱的,太要强的叫他伤面子,毁自尊。母亲在他跟前,何不就装一装,全了父亲的面子?这也并不影响您在外人跟前是任人夸赞的嫡母太太,在内宅里威严犹在,是不是?” 沈氏没接话,奶妈子直点头,道:“大姑娘说得有理,太太就是在老爷跟前太倔,您稍微服些软,哄一哄,还怕什么李姨娘邹姨娘?到时候老爷还不得随您拿捏?” 沈氏白了她们二人一眼。 徐琅又道:“祖母从前常与女儿说,家宅要宁,还得当家的主母和老爷感情要稳。若夫妻间感情不睦,不是白白给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搅乱内宅的机会?” “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沈氏点点头,随即又埋怨道,“这还没出门子,就说起夫妻感情来,姑娘家家的也不知害臊!” 徐琅和奶妈子都跟着笑了起来。 徐珠也吭哧吭哧跟着笑。 沈氏见了,立即转移了矛头,指着她道:“还有你,笑什么笑?趁着你大姐姐还没嫁人,不赶紧跟她学些处世之道,就知道发小姐脾气,也不知随了谁!” 徐珠眨眨眼,直言道:“母亲您呀。” 沈氏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了,顿时没脸,又舍不得对女儿发火,只好白眼一翻,装起死来。 * 李姨娘母女腾了地儿,少了桩麻烦。 沈氏听了徐琅的话,再不似从前,同徐由俭相处时总算有所收敛——性子使然,她虽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软话,但好歹是没在与徐由俭吵了。 夫妻间一时大有放下龃龉,要认真过日子的意思。 徐老太太乐见其成,很是满意,明里暗里夸了不少沈氏的话。 邹姨娘却感到了危机,尽管没了李姨娘的威胁,可沈氏作为当家主母,一旦同徐由俭关系好起来,对她来说的威胁才是最大的。 一时之间,她也不去徐宁跟前讨嫌了,日日想方设法地把徐由俭留在屋里。 徐宁乐得清静,每日去老太太院中请安,同温明若去徐琅屋里窜窜门,帮她绣一绣嫁妆,得了空闲,收一收好心人替她送来的书,日子倒是安安稳稳地过了。 转眼,入了冬,渐渐冷了起来,徐琅婚期将近,不好再陪她们玩笑说话,日日关在屋里绣嫁妆学管家、学夫妻相处之道。 沈氏前头叫人做了冬衣送到了。 她听了奶妈子的劝,没有偏心徐珠徐琅,府中姑娘一视同仁,各自做了四套冬衣,又各自赏了两匹布。 秦氏虽许久不曾往二房这边来,但沈氏在奶妈子的提醒下,也不曾落了他们。 该有的东西一并叫人给送了去。 就连丫鬟小厮们的衣裳也不曾落下。 徐老太太对她这番表现很是满意,趁着请安时,同徐由俭夸了她好一通处事得当。 当晚,徐由俭就歇在了沈氏屋里。 这日,徐宁去给老太太请了安,就同温明若到屋里说话绣帕子去了。 两个姑娘年岁正好,模样出挑,同榻而坐,偶尔凑在一处说说悄悄话,又时不时笑一两声,远远看去,画一样。 这时,听得外头丫鬟道:“四姑娘来了……” 话音落下,棉帘子动了一动,徐珠就随着冷风进了门来,小脸冻得红彤彤的。 徐宁和温明若同时起身迎了上去。 温明若正要将汤媪递上,徐宁就拦了一下,轻声道:“妹妹体寒,冬日里手冷得跟冰条子似的,汤媪别离了手,仔细肚子疼。” 说罢,她一面上前,先将汤媪塞到了徐珠手里,又制止了丫鬟去解她的斗篷:“刚裹一身冷风,别着急解斗篷,暖和了再说。” 说话间,就要拉了她到火炉旁去烤火。 徐珠摆摆手,反将她抓了回来:“不坐了不坐了,你们俩成日窝在屋里,也不怕得病!走走走,我带你们去个好地方……” 她一手牵了徐宁,一手挽着温明若,半拉半劝地将她们往外面推。 温明若月事将近,正是犯懒的时候,便说什么都不去,只想躲在屋里。 徐珠眉一挑,才要不高兴,就听徐宁道:“这是妹妹在京城过的第一个冬,只怕不适,你心疼心疼她。回头等她好些了,她定亲自去寻你玩的。” 徐珠这才重新笑起来,拉着温明若开心道:“那你好好歇着,等好些了,我带你出府去玩!” 温明若点头应下。 徐珠这才带着徐宁出了门去,迫不及待的,雀跃过了头…… 第80章 旁听 徐宁一开始还当她是要出府,便不曾问,等后来见路线并不是出府的,意识到了不对。 她拉住人,正色道:“四妹妹,你这是要去何处?” 徐珠支支吾吾,眼神乱飘,顾左言他,就是不说她要去何处。 徐宁往前面看了一眼,哈出一口白气:“前面没了去处,只有家学,哥哥们和其他公子正在听常先生讲课。妹妹若是要到那里去,我便不陪你了。” 说罢,她一拢斗篷,转身就要走。 徐珠一个着急,力道就重了,直接薅得徐宁斗篷都散了,还惊险地滑了一跤。 徐宁回头,错愕地看了她一眼。 徐珠并不认错,只拽着她的手臂,不许她走:“你要不陪我去,我也不放你回去。咱们就一道站在这里吹冷风,回头染了风寒,祖母问起来,我就说都是你的错。” 徐宁额角青筋跳了一跳。 但凡今日换一个人,她铁定不管对方死活,甩了手就走。 只这人是徐珠,上一世于她有恩的徐琅的亲妹妹,所以她还能忍一忍。 她耐着性子道:“常先生讲课你也听不懂……还是说妹妹去家学,并非是要听常先生讲课,而是……” 徐宁话还未说完,就被徐珠一把捂住了嘴。 小姑娘心思被拆穿,脸上挂不住,腾地就红了。 徐宁:“……” 这般模样要是被沈氏瞧见了,不得撕了她的皮才怪! 她叹了口气:“那这样的事,我更不能陪你做的。回头太太怪罪下来,你不过挨顿骂,我只怕要被打破皮的。” 徐珠眨眨眼,可怜兮兮地看着她:“三姐姐……再过不久,大姐姐就要出嫁了。到时候这府里就只剩你我能说贴心话了。” 徐宁别开眼,冷下心肠:“你同我撒娇也没用。” 徐珠不说话,继续拿眼看着她…… 徐宁坚持了个数个来回,终是败下阵来,艰难道:“只这一回,我陪你过去看看。若还有下回,我就告诉太太和父亲,叫他们打你!” 徐珠立马开心起来,还替徐宁整了整被她扯乱的斗篷。 边上陈妈妈张了张嘴,有些想劝,徐宁却在暗中摇了摇头,低声与她道:“我若不应,只怕她还得闯出不小的麻烦来。我同她一道过去看看,还能防着她胡来。” 她想了想,看了眼走在前头,雀跃到几乎快要蹦起来的人,又道:“你记着些,若半个时辰后,四姑娘还不想回去,就支会大姐姐,让她派个人来。” 陈妈妈不放心地应了声是。 * 一开始,徐宁还当徐珠是心血来潮,等到了家学外边,看着她的帖身丫鬟理妆,打点小厮那熟门熟路的样子,就知这小妮子是个惯犯。文学一二 徐宁不解,凑近了暗中问她:“往日你都是一个人来的,如何今日又要拉了我过来?” 徐珠半真半假道:“从前我傻,不知多一个人多一重保险。如今我知道了,若事情败露,三姐姐不想受责罚,定会帮我想法子隐瞒的!” 徐宁懂了,冷笑一声:“原是妹妹拉我过来垫背呢。” 说罢,她转身又要走。 徐珠忙又拉住她,这才支支吾吾地说了实话:“大姐姐严肃,不肯同我说这些。表姐又体弱,那庄子上的小贱人更不必提。只有你,会讨好我,也不会跟我太亲近……” 徐宁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不成想她竟看得这样透彻。 徐珠又道:“你会看在大姐姐的面上替我保守秘密,也会替自己将来打算,在我将要犯错时,拉我回来。” 徐宁听了,怀疑地看了她一眼:“你还是徐家那个不谙世事的四姑娘吗?” 徐珠闻言翻了个白眼:“别以为你换个词语,我就不知你想骂我蠢!” 不知为什么,徐宁心中忽然有种释然的感觉。 她笑了一笑,推了徐珠一把,道:“你别把我想得太好,我只帮你这一回。” 说罢,两人悄悄上了前,到了映雪堂外。 映雪堂大厅里门窗大开,只闻常先生讲课的声音慢悠悠地从里面传来,间或翻书研磨的声音,安静严肃,学习的氛围极浓。 自古讲学,都避不开嫡庶长幼的话题,这常先生也不例外。 只他讨论的点与旁人不同——因当今继位不久,还未做出什么实质的政绩,他老子和他皇祖父又给他挣了好大一分家业,底下大臣又各个都是能说会道的好贤臣,以至于他的才能,到如今大都还没显现出来。 但前有英国公府和温家满门抄斩的事,常先生便拿了这两件事做对比,问有何不同。 因裴衍那厮今日在这里当旁听,一开始大家还不不肯发言,十分矜持。 后来那厮瞧了出来,主动道:“也没什么不同,不过都一个‘贪’字。一个贪权,一个贪钱,人心不足,想一口将自己吞成胖子,自然不为世所容。” 徐宁蹲在窗外,很难不认同地点了点头。 众人见吏部尚书都这样没忌讳,便彻底放了开来。 张家那个哥儿道:“学生与尚书大人见解不同,贪是其次,主要还是当初的老国公宠妾灭妻,选了冲动莽撞的英国公袭爵,这才落了这般下场!若选的是他的嫡次子,只怕英国公府如今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 前英国公确实冲动易怒,仗着在战场上立过功,父亲又是两朝功臣,就有些不将当今放眼里。 而老国公的嫡次子谦虚谨慎,为人和气,又是科举出生,虽没上过战场,但写得文章却是一针见血,先帝都要夸一句好的。 这一题徐慕不好插嘴,缄默不言。 徐停道:“照你这样说,温家也犯了同秦家一样的错了?可我若是没记错的话,温家是温大老爷,前泗州知府当家的。他是嫡子,也在泗州做出了不错的政绩,可见品行是不错的,可温家仍是落了满门抄斩的下场,又如何说?” 那张家哥儿狡辩道:“温家是生意人家,不能同世家大族比!” “这话倒是不对了。”另有学生笑道,“天下阶层虽不同,不能相比,但无论是寻常百姓,还是门阀大家,要想家族兴旺,长治久安,所学所用之道理都是一样的。” 边上徐珠忽然将徐宁一阵猛摇,小脸上全是兴奋。 徐宁悄悄透过窗户一扫,见那方才说话的人同映雪堂的其他学生都不同…… 第81章 偏护 这人无论是气质还是穿着都与其他人不同。 他里面是一件青灰交领棉衣,外头一件半袖披风,能看出来衣裳是旧的,但洗得很干净,人也收拾得很整齐,瞧着虽与那些世家学子低了一头,可胜在说话处事得体,为人不卑不亢,模样算出挑,很有文人儒士的风流。 徐宁知道他,姓孙,叫孙远瞻,秀才出身,在京城无权无势,此来京城参加春闱,因常先生当初要收学生,他写的文章不错,叫常先生看中,这才得了机会在这里听课。 他后来也确实是有所作为的。 只是…… 徐宁看了徐珠一眼,暗暗皱眉:“就是这人?” 徐珠点点头,小脸涨得通红,一身骄傲全成了小女儿的矜持,还悄悄问:“怎么样?” 徐宁心想,并不怎么样。 常先生出的题问的是英国公府和温家抄家的区别,这里几人要么说嫡庶,要么说治家,除了裴衍,全偏了题! 她要是主考官,绝对全给零分! 但这话不好对徐珠说,她斟酌片刻,沉吟道:“模样周正,谈吐清晰,将来定是有作为的。” 虽没什么大作为,将来再没来过京城,但也是知府。 徐珠却拍了她一下,红着脸小声道:“谁与你说这个……” 徐宁却无半点同她玩笑的心思,一颗心都沉到了谷底。 她该如何提醒眼下正对孙远瞻上头的徐珠,跟她说孙远瞻并非良人,若执意同他在一处,她将来定会后悔? 难不成跟徐珠说,她能预知未来?算准了还未发生的事? 只怕徐珠还没将她如何,有心人先要将她当怪物,一把火给烧了。 徐宁看着躲在窗户外,偷偷望着里面的小姑娘,心中好似压了一块石头,越来越沉:“四妹妹,你听我说……” “三妹妹!” 徐宁提醒的话才刚起了头,二人身后就传来一声惊喜地呼喊:“你原来在这里,可让我好找!” 早已蹲下来,没跟着徐珠一块儿犯痴的徐宁愣了一愣,心中错愕,却没敢抬头,只将仍趴在窗户边偷看的徐珠一把拽了回来! 徐珠还未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暴怒了,有些不高兴:“你干什么……” 话还未说完,就见徐宁面容古怪地一把扯过她的斗篷,把她脸藏了进去! 跟着徐珠又听见一道声音问:“你在这里做什么?地上凉,仔细染了风寒,快些起来。” 徐珠整个人都被藏在斗篷里,并不知徐宁此刻是怎样一副表情,只觉那说话的人,声音十分好听,朗朗如清泉,但不知他是中气不足,还是故意压着声音,便显得有些远,还无力。 此时映雪堂里已经传来些声音,有人在问什么情况,也有人起了身要往这边来查看。 只有常先生老神在在地扶了扶他那故意留长,显得仙风道骨的胡须! 徐停怔愣之后,脸色猛地就变了,他连忙起身,就近一把将起身要去查看的张家哥儿给薅了回去! 那张家哥儿一时不查,一个屁墩儿摔回去,直接摔了个人仰马翻…… “你干什么?!” 张家哥儿大怒,才要起身要骂,就见本来坐在常先生身旁,离窗户最远的裴衍不知何时起了身——还比所有人都快了一步,走在最前头。 最离谱的是,他手里还不知何时拿了一件青雀头黛的斗篷。 张家哥儿正莫名呢,就见裴衍将斗篷一掀,直接越过窗户盖了下去。 而其他人,这才赶到窗户边。 他们慢了一步,没看见真人,只知道那青雀头黛下盖着什么东西,又暗暗猜测那是徐家三姑娘。 可猜想的话还未出口,就对上了裴尚书凉凉的目光。 众人吓得忙移开了眼去,有自觉的还离了窗户,回自己位置上坐好了。 徐宁只觉眼前一黑,就什么都瞧不见了。 徐停暗暗松了口气——等他反应过来外面那人嘴里喊的三姑娘是谁之后,已经迟了,早有离得近的张家哥儿和孙远瞻,以及沈家的公子过去查看了。 他一时不敢想,这里的人若是瞧见了徐宁的面容,回头传出去了,她在这府里该过得如何艰难! 一想到这一点,徐停便对那出声叫“三妹妹”的人生出些怨怼来。 他瞪眼过去,才想呵斥他没礼数,就见裴衍抱着双臂,满脸正经严肃:“同你约的未正,怎现在才来?” 那人愣了一愣,脸带错愕,随即将裴衍一眼打量过,又将被斗篷盖不住的人看了一看,总算反应过来了。 他立即拱手,赔罪:“路上耽搁了,来迟了,对不住。” 裴衍淡淡一点头,神色稳得不露半点端倪:“无妨,你且进来同常先生陪个不是。”文学一二 那人答应一声,忙自正门进了映雪堂,对书案后边仍一脸老神在在,目光都不曾往窗户边撇一下的常先生一拱手,道:“晚辈失礼,还望先生见谅。” 常先生点点头,既不亲近也不熟络地指了指方才裴衍坐的位置:“坐吧,今日论嫡庶长幼贤德,你也跟着听听。” 那人应声坐下,端的是温和谦逊,镇定自若。 众人恍然大悟,才知他是裴衍叫来的,还同常先生认识! 还当是来寻徐家三姑娘的。 众人在心中一阵遗憾。 他们却没发现,裴衍一直不曾离开窗前,挡住了一处视野最好的位置。 徐停暗暗皱眉,悄悄侧目看了他好几眼,心中怀疑更浓了。 半个时辰后,常先生下了课,带着小童先一步走了,其余人随后散去。 孙远瞻落后半步,瞧见那被裴衍叫来的年轻人还有徐停站在一处,除去裴衍外,其余二人都是一身君子做派,远远看着,让人觉得十分赏心悦目。 孙远瞻顿了顿,随即收回视线,头也不回的走了。 等映雪堂的人都走光了,徐停才转头问道:“行止兄,这位兄台是?” 裴衍瘫着脸,拿余光将身边的人一扫,随即收回来,淡淡道:“不认识。” 偏他还同方才一样,仍是一脸正经严肃。 徐停只觉呼吸艰难,捂着胸口道:“常先生也不认识?” 这回裴衍没着急否认。 他先垂眼想了一想,片刻后抬起头来,将徐停最后一丝希望也击碎了:“嗯,不认识。” 徐停只觉呼吸更艰难了。 他捂着胸口,转过头去,在晕过去之前,提着最后一口气儿问:“你……到底是何人?” 第82章 清晖 这年轻人穿着显贵,里头一件紫苑广袖圆领棉袍,外头是暮山紫氅衣,衣襟两侧各压着一枚镂空海棠襟扣,气质如兰,又好似温过的酒,要喝过才知酒虽烈,却不伤身,能熨帖到人心头去。 他听徐停问起,才抬袖拱手,端正道:“清河贺氏,贺连昱。” 徐停闻言,暗暗吃了一惊,吊起来的那口气就咽不下去了。 就连裴衍都侧目瞧了他一眼。 徐停打量着眼前这个叫贺连昱的男子,眉心一蹙,跟玉一样温润的脸上全是怀疑和谨慎:“贺家我也知道,是除温家外的又一商贾,这两年在京中尤为活跃,只是……徐家与贺家并无联系,贺公子又为何会认得……” 他本是想说为何会认得徐宁,但话还未说出口,就觉不妥,只好含糊过去。 贺连昱听了出来,便轻轻一笑,赔罪道:“方才是我唐突,连昱给二位赔罪。” 说罢,又是端端正正地一拱手,行事颇为落落大方。 他又看向徐停,解释道:“这位定是二公子了……说来话长,连昱自幼多病,父母怜惜,听了游方道士的话,一直将我抱养在渝州徐家,这才结识了三妹妹和祖母。从前就听三妹妹说二公子学识渊博,满腹经纶,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裴衍双手揣在袖中,面上仍是无欲无求,稳如老狗,又不言不语将自己置身事外,好似不在乎,眉心却不知不觉地蹙了起来。 徐停见贺连昱这样谦虚有礼,才知他是有些涵养的,又为自己方才在心中将他当登徒子一事忏悔片刻。 他才要谦逊一番,就听裴衍就不紧不慢道:“是有些唐突。” 气氛当即就冷了,连空气都透着几分尴尬。 徐停的谦逊险些没保持住,忙掩唇轻咳一声,介绍道:“这位是吏……” 裴衍揣着对贺连昱一点头,淡漠地接过了话:“无名小卒裴衍。” 徐停:“……” 不对劲,这位尚书大人很不对劲儿。 虽说裴大人寻常话就不多,往往一开口不仅能将人吓没了半条命,还能把原本活跃的气氛降到极寒地狱去,但像今日这样连自己都怼了进去,实在反常。 徐停心中隐隐猜到了什么,却不敢承认,正想打个哈哈将这僵硬地气氛转过去时,贴心的长随就进来了。 “哥儿,家里来了人,让您赶紧回去!”长随贴心道。 裴衍自个倒没觉有什么不妥,正人君子一样一拱手,同徐停告了辞。 徐停连忙要去送,又被裴衍挡回去了。 他一走,贺连昱才笑道:“从前以为裴尚书是个冷酷无情之人,今日见了,才知原来是个性情中人。” 徐停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贺兄认得他?” “小字清晖,徐兄不用这样客气。”贺连昱道。 徐停忙还礼:“景仪。” 二人互相告知了对方自己的字,徐停又请了贺连昱到外头去。 贺连昱一面随他往映雪堂外走,一面道:“我虽是头一回见他,但吏部尚书的名讳,天下谁人不识?” 徐停仔细一想,就觉十分有道理。 裴衍少年成名,十来岁就做了本朝最年轻的吏部侍郎,其中虽少不得那位君王的提携,但他科举初次登榜,并在殿试中夺魁的事,也足够叫人羡慕嫉妒恨的。 一路过来到如今的吏部尚书,成为了当今跟前的红人,不知又让多少人红了眼。 徐停对裴衍是真心叹服的。 哪怕二人头一回见时,他对这位少年成名的裴尚书心怀敬畏。几次相处下来,他才知这个人其实跟他们一样,都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并非什么遥不可及的神。 他这样想着,就想替裴衍在贺连昱跟前找补面子回来,但话还未说出口,远远的就见偶书跑了过来! “二哥儿!”偶书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道,“三姑娘和四姑娘出事了!” 偶书跟了徐停多年,知道他顾忌太太颜面,并不敢与徐宁和邹姨娘走太近,平日里见了也是装得一脸冷漠,只敢在暗地里关怀。 方才他见常先生讲课,徐停并不好离席,便替他家哥儿同裴衍的侍从长随悄悄将徐宁二人送出了映雪堂。 因不放心,就一直在内院外候着打探消息。 一开始都好好的没事,后来不知怎么消息就传了出去,徐由俭直接叫人把她们喊到了老太太院中去,还要动家法! 徐停同贺连昱听得都是一急,急急忙忙就要往徐老太太的岁寒斋赶去。 眼见要到了内院,徐停忽然反应过来,忙拽住了贺连昱:“贺……清晖,你虽与三妹妹和祖母有交情,又在渝州徐家长大,原该是同家中兄弟姐妹并无差别,只是……” 他到底是姓贺,不是徐家人。 贺连昱知道二人挨罚,只怕都是因为他,一时心急如焚,规矩礼仪全抛在了脑后。 如今徐停同他提起来,他心中虽仍放心不下,但到底是将话听进去了。 他沉默片刻,收回了一只落在门内的脚,拱手道:“错全在我,还请景仪替我同伯父和祖母陪个罪,清晖感激不尽!” 徐停没说话,只在他肩头一拍,就匆匆进了内院。 到了岁寒斋,却又被霜降拦住了。 她像是知道徐停要说什么一样,先是一欠身,拦住了他的话头,随即才传话道:“二哥儿不用着急,老太太知道您要说什么。她让婢子同二哥儿说,孰是孰非她心中有数。还让婢子告诉二哥儿,春闱在即,二哥儿当以课业为重!”衛鯹尛说 徐停一咬牙,将原本要说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压下着急,客气问:“姐姐可知,三妹妹和四妹妹的事是谁传出去的?” 霜降看了他一眼,似乎是在犹豫该不该告诉他。 “是我。” 正在这时,院外又传来一道声音,二人齐齐回头,见是徐慕。 他匆匆上得前来,满脸愧色:“方才回去,母亲问起课业,我一时说漏了嘴,没想到母亲竟然就……” 徐慕有些说不下去,心中对秦氏的挑拨也有些埋怨。 他又道:“请姐姐帮我向祖母通传一声,我去与她说,这些都是误会……” 话还未说完,屋里就传来了徐由俭的怒斥:“你竟还敢认?!行,我今儿就成全了你……来人,请家法来!” 第83章 打吧 岁寒斋小厅里。 徐老太太盘腿坐在炕上,手里抱着一个汤媪慢慢烤着手。 她今日穿的是霁红吉祥如意团花棉衣,并不抬头去看徐由俭和底下跪着的两个姑娘,好似并不关心。 但离她最近的温明若却发现,她眼底噙着些讽刺。 徐宁跪在地板上,自被叫来后,就一直不发一言,微微垂着头,像是在认错。 对比边上梗着脖子,瞪着一双眼睛与徐由俭顶嘴争辩的徐珠,她就显得安静多了。 “三姐姐是被我强拉着去的,父亲要动家法,只管对我使便是!”徐珠双眼含怨,并不服气,“女儿就是知错犯错,没什么不敢认的!” “你……!”徐由俭指着她,气得暴跳如雷,“好!好好好……你仗义你敢认!你本事不小,还敢知错犯错,你……” 边上沈氏快将手帕都绞烂了,却又不敢劝阻。 毕竟偷偷去家学,还险些引得众学子来相看这件事,说出去她也没脸的。 沈氏有些恨铁不成钢,暗中瞪了徐妤好几眼,又往老太太那里看了好几眼,想她心疼徐宁,至少该出个声发个言才是。 哪怕不是让徐由俭放了她们,也替她们减减刑啊! 可徐老太太眼下就跟入了定的老松一样,半句话都没有,还有些纵容徐由俭似的。 “还有你!”徐由俭又将怒火冲向徐宁,“你身为姐姐,不但不劝着妹妹些,还同她一般胡闹!简直、简直……不知廉耻!” 徐宁仍低着头,像是在诚心认错。 这无异于极大地满足了徐由俭当父亲的尊严——只因平常徐宁太规矩,做事半点错处挑不出,又因李姨娘的事,几次三番叫他在她跟前抬不起来。 如今好容易抓住一个她犯错的机会,徐由俭哪里肯放过,自要好好训诫一番。 他撇了徐老太太一眼,意有所指似的:“想你也是老太太教养的,哪怕比不过你大姐姐,该也是听话懂事的。谁成想如你这样听话懂事的人,竟也敢做出这样的事来,徐家的脸都叫你丢尽了!” 众人何尝听不出徐由俭真正讥讽的人? 温明若和白露暗暗皱眉,不悦地看了徐由俭一眼。 沈氏紧张不已,小心翼翼地看向了徐老太太。 唯有秦氏用手帕掩住唇,压住了嘴角幸灾乐祸的笑意。 徐珠初生牛犊不怕虎,冷笑一声:“父亲要骂我就骂我,何必拐弯抹角去骂三姐姐?当谁听不出来呢?我都说了三姐姐是被我强拉去的,你还这样骂她,做给谁看呀?” 她白眼一翻,全然不将徐由俭放在眼中。 眼看着徐由俭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沈氏简直要被无知无畏的徐珠气晕过去了。 “混账东西!还不闭嘴!”沈氏气得手抖! 没见过这样帮人顶罪,还拆父亲台的! 秦氏见状,轻轻笑了一声,故意道:“四姑娘年幼,又在太太身边长大,说话难免心直口快了些,二老爷消消火,别与她动气。只是……” 她笑了一声,意味深长地看了徐宁一眼:“只是三姑娘在老太太身边长大,是个谨慎的人,怎也这样糊涂?” 徐宁仍是垂着头,没有半点反应。 秦氏咬了咬牙,又道:“这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何况四姑娘都替你认了罪。三姑娘你何不低个头,同你父亲认了错,这件事说不定揭过去了呢?” 沈氏一听这话就觉不对,她猛地转头,狠狠瞪了秦氏一眼:“你少……” 这时,徐宁忽然抬起头来,茫然地看了众人一眼:“啊?” 一众人:“……” 徐珠忍无可忍,骂道:“你是傻了吗?” “哦。”徐宁好似这才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 她也没做解释,只伸出手去:“父亲要动家法?那动吧。” 那一瞬间,徐由俭有种自己是晚辈,徐宁才是长辈的错觉,好似他今日要动了家法,就要被人说不孝一样。 他处于主动的优势,瞬间变得被动起来。 徐宁眨眨眼,催促道:“父亲都替女儿安了罪名,女儿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求父亲早些动家法,消了气,好放过女儿和四妹妹,地上挺凉的。” 屋里众人惊呆了,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这话就是在说徐由俭无理取闹,胡乱栽个罪名,就要打她们。 他分明赢了,却好似输得底裤也没了,仍在徐宁跟前抬不起头。 徐由俭满脸阴沉,又冷哼一声,一把自仆妇手里抢过两指宽的戒尺来,照着徐宁手心就重重打了下去! 他有意公报私仇,半点父女情面不留,一戒尺重重打下去,徐宁当时就觉手心麻了,随后才是如万千蚂蚁啃噬的痛意一阵一阵从手心传来…… 她死死咬着牙,将闷哼咽回去,仍挺直了背,不卑不亢地看了徐由俭一眼。 脸是苍白的,眼神却是冷的。 徐由俭眼神下意识一缩,第二板子落下时,力道竟是不由自主地松了…… 一直到打了十来下,徐由俭见徐宁仍是腰也不弯,眼也不眨,不见半分求饶的意思,霎时觉得没意思。 算了,他同一个小姑娘置什么气? 他扔了戒尺,把责罚徐珠的事交给了婆子。 那婆子不敢用徐由俭打徐宁的力气去打徐珠,便控制着力道,让人觉她打了,并未放水。 但徐珠还是在挨了一下之后,就握着拳头,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说什么也不再把手伸出来。 沈氏又心疼她,把人抱在怀里,心肝儿肉的一阵安慰。 “我不我不……”徐珠大哭着,要哭断了气似的,“父亲想打死三姐姐,她们就想打死我……我不要!” 徐由俭顿时涨红了脸,狠狠瞪了徐珠一眼! 沈氏想起徐琅的话来,忙服软低头,哭道:“老爷……我怀着珠儿时,这丫头就险些没了,我怜惜她,骄纵了些。您、心疼心疼她,饶了她这一回吧……” 徐由俭想起沈氏怀她时受的罪,一时也愧疚起来。 他摆摆手:“罢了罢了……别打了!” 徐宁满头冷汗,侧目看了沈氏和徐珠一眼。 这时,徐老太太终于抬了头,她笑了一声:“家学是什么地方?是她们能去的?” 她撇了沈氏和徐珠一眼:“明知不合礼教,还私自闯进去!这样大的罪,老爷就想这样揭过去?既是要罚,那就罚得重些,省得回头传出去了,旁人还以为徐家没规矩!” 第84章 袒护 岁寒斋众人惊了一下。 随后又默默看向了徐宁。 她虽不得徐由俭的宠爱,邹姨娘也不将她当回事,但她仍是晋国公府的三小姐,不是哪个庄户人家或者仆役家的女儿,这一世又有徐老太太替她保驾护航,自然是不曾做过什么脏活累活的。 那双手原本也是白白净净的,不能说是像羊脂玉一样,但也是同葱白似的。 眼下却因挨了打,双手又肿又红,全然不像一个富家小姐的手。 哪怕是沈氏看了,也忍不住直皱眉。 然而心疼她的徐老太太却半点没有要轻饶的意思。 沈氏抱着哭得直抽抽的徐珠,又是心疼又是无可奈何。 徐老太太抱着汤媪,斜眼将徐珠看了看一眼,冷哼一声:“擅闯家学,顶撞长辈,还明知故犯,这三条里随意一条,也能把你打得皮开肉绽!” 徐珠在沈氏怀中瑟缩了一下,哭声都小了。 沈氏于心不忍,死死抱着她,试图求情:“母亲,珠儿还小……” “小?能比那庄子上的小?还是说她想学那庄子上的?”徐老太太两句话就把沈氏给撅了回去,嘲弄道,“一个二个的犯了错,随随便便就想用一句年纪小含糊过去……怎么,那挨了打的就白挨了?” 徐由俭顿时一阵心虚,哪怕徐老太太话中提都不曾提他一句。 徐珠抽了两声,小声哭道:“祖母偏心,就知袒护三姐姐,我也挨了打……” “你?”徐老太太嗤笑,“那婆子碍于你母亲的面,打你不过只用了两层力,且只挨了一戒尺,你就哭得跟死了爹似的,当我眼瞎瞧不出来?” 被迫死了两回的徐由俭:“……” 他在心中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暗自后悔方才拿徐宁讽刺了老太太! 徐老太太出够了气,又冷哼一声:“都滚去祠堂跪着,跪足了一夜再说!谁要求情,谁就跟着去!” 沈氏一听,哪里肯放了徐珠去? “母亲……” 她才想求情,余光里就见徐宁跪地对徐老太太一拜,行完大礼,便让陈妈妈搀扶起来,自觉到祠堂里跪着去了。 徐老太太这才看向沈氏,没什么表情地问:“太太还有话说?” 沈氏将牙狠狠一咬,不顾徐珠的啼哭求饶,硬着心肠让奶妈子把她送到了祠堂去。 徐老太太一视同仁,哪个都不偏袒,于是看守家学的小厮和徐珠的丫鬟理妆,徐宁的丫鬟叨叨和陈妈妈,一并挨了打,罚了银。 等该罚的都罚完了,一众闲杂人等也叫徐老太太撵走了。 她这才又转向下侧主位上,穿银褐衣裙的妇人,笑道:“小辈们不懂事,吵吵闹闹的,叫夫人见笑了。” 那夫人同沈氏差不多的年岁,但穿着打扮却格外奢华,头上更是珠钗环佩一样未少,初见叫人眼花缭乱,看久了,又有种人间富贵花、姹紫嫣红的美。 这人正是贺连昱的母亲。 她尚且不知今日这事儿自家儿子也有一份,忙笑道:“哪里哪里,怪我来得不巧。” 因之前贺连昱养在渝州徐家的关系,徐老太太同贺家就有了些关系。 贺夫人带着儿子回京,要在京城住上一阵,便下了贴来拜访老太太,一来是拉近关系,将来在京中行事方便,二来也是真心感谢徐家。 只没想到徐由俭那般没眼色,明知老太太有客,还故意将女儿叫来岁寒斋,倒弄得她尴尬不已,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这会子都走了,贺夫人也不好再留,起身拜道:“叨扰老太太多时,晚辈也该告辞了。” 徐老太太起身道:“这就要走了?何不再留一留,吃了饭再走?正好我也许久不曾见过连昱那孩子了,还想留他多说说话呢。” 贺夫人知道徐老太太是真心留她们母子,但她却怕惹麻烦,不敢多留,仍告辞走了! 徐老太太见她执意要走,也不在强留,让白露送了她出去。 待屋里没了人,徐老太太才将温明若叫到跟前来:“你去问霜降要些活血化瘀膏来,替我给你三姐姐送去罢。只别说是我叫你送去的才好。” 温明若问道:“外祖母何不自己去?我方才听闻舅母自这里回去,就亲自给四表妹送了药去。三姐姐看在眼里,定也想祖母去的。” 徐老太太听了,顿觉一阵心疼,可人是她罚的,她便是再心疼徐宁也不好此时过去。 她苦笑一声,摇摇头道:“那孩子……唉!罢了罢了,你替我看看她去就好。” 温明若不好再劝,只得出去问霜降要了药膏,往祠堂去了。 白露送完贺夫人回来,就见老太太独自一人坐在炕上,手里的抱着的汤媪没了温度也没发觉,只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老太太,”白露出声,惊扰了一片冷清,“时候不早了,可要传膳?” 徐老太太回过神来,疲惫地摇摇头:“一会儿再说……我记得我库里还有一套薄胎玲珑瓷茶具?前些年寿辰,渝州哪一位太太送的?” 白露回想片刻,问道:“可是茶碗底部雕有梅花那个?” “是。”徐老太太摸了摸没了温度的汤媪,慢慢道,“碗底的梅花没开,还是花骨朵,我喜欢的紧,就带了回来……你去找出来,替我给大太太送去。” 白露意外地看了她一眼,疑惑道:“老太太不是喜欢的紧,为何又要……” 徐老太太道:“难为她来告诉我宁丫头和四姑娘闯了家学。你同她说,我谢她的,叫她拿来用,别放在库里积灰。” 白露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 她答应一声,叫来小丫头子去给徐老太太重新换上汤媪,又去库里翻出了那套玲珑瓷来,亲自给秦氏送了去。 * 白露东西送到,又传了话,便走了。 秦氏送她到门口,回身看着整整齐齐摆在桌上的玲珑瓷茶具,眸光轻轻一闪,硬生生扭出一个恨意来。 老太太这是故意借这套茶具警告她不要多嘴呢! “你越想护的东西我偏不让你护!”秦氏喃喃道。 这时,棉帘子微动,徐晚走了进来,却只站在门口,并不往里走,怯道:“母亲,门房那边送消息来了……” 第85章 凡心 另外一边,裴衍刚回府,宫里就来了人,急急将他宣进了宫。 着急得不行,连门都没让裴衍进,官服都是在马车里换的。 然而待入宫之后,为他领路的宫人却绕开前殿,直接将他领到了昭仁殿去。 等到了地方,却见那位皇帝穿着半见织金龙纹云烟团花圆领袍,在殿外逗着一只画眉。 那帝王年岁并不大,瞧着比裴衍还要小个一两岁,长得也显小,笑起来时脸上好像带着些稚气,对比一旁无欲无求,略显老成的裴尚书,他仿佛一个还未长大的孩子。 “阿衍,你来了?”李鹜随手将鸟笼扔给宫人,急急两步过来,拉着正要见礼的裴衍往殿内走,“外头冷死了,快进来烤烤火!” 裴衍没说话,任他拉着进了暖阁,又被他按在了炉火旁。 可怜裴尚书刚刚走出一身热汗,根本不热。 他默不作声地烤了一会儿,直把自己烤得快熟了,才侧身一步拱手对案后的帝王拜了拜:“宫人说陛下寻臣有急事。” “阿衍你总这样见外,朕不是说过,没人的时候让你叫朕的字吗?”李鹜头也未抬,将整整齐齐的案几翻成一团乱,“也不是什么急事,我怕你嫌麻烦故意拖着不肯入宫……” 他顿了顿,又偏过头来,笑嘻嘻地问:“那宫人怎么与你说的?” 裴衍间歇性耳聋,只当不曾听见李鹜前面那句话,木着脸毫无感情地重复:“‘陛下染了风寒,闹着不肯吃药,婢子们实在没了法子,裴大人您赶紧入宫哄一哄罢!’。” 李鹜听得哈哈大乐,伏案拍掌大笑,眼泪都飞了出来。 “话是朕叫他传的,阿衍你要复述好歹有些感情才是!”李鹜笑够了,起身高兴道,“阿衍你总能逗朕开心,朕身边可不能没了你。” 裴衍仍木着脸,并不想承认自己复述得毫无感情。 过了一会儿,李鹜总算从一堆混乱的折子中翻出了他要找的东西,亲自拿给了裴衍:“阿衍你看看这个,朕看完乐了好久。” 裴衍接过折子看了起来,心里很清楚,能让李鹜觉得好笑的东西,事情要么严重到不可收拾,要么是真的有趣。 等他两眼扫完,心里只剩几个字——果然有趣。 在他看折子的时候,李鹜一直看着他,试图从他脸上看出些高兴或是好笑的表情来。 但裴衍的表情始终只有一个。 他把折子还给李鹜,平静道:“魏王抬举,臣一介凡夫俗子,并无王爷说得那样高洁。” 折子上也不是什么正经内容,不过是李鹜的皇叔魏王想把女儿许给裴衍罢了。 “阿衍怎么会是凡夫俗子呢?”李鹜眯着眼笑,“在朕眼里,阿衍可是独一无二,无人能比的。别说是郡主,就是公主也配不上你。” 裴衍面不改色,拱手一拜:“陛下抬爱。” 李鹜笑了起来,满脸稚气。 裴衍垂着眼皮,维持着拱手的姿势,好似又耳聋了。 片刻后,李鹜忽然将笑容一收,直接将折子扔进了炭火里——明黄的折子很快浓烟裹住,片刻后浓烟散去,三两下便叫火舌给吞没了。 裴衍垂着眼,目不斜视,听得李鹜语带阴蛰:“不过阿衍,你也是该成家了。” 他话音落下,暖阁之中的气氛徒然冷了下来。 但仍是只有一瞬。 紧跟着李鹜就走回案后,歪在龙椅上,笑着:“前头阿衍去徐家提亲,朕还以为你动了凡心,正替你高兴呢,怎就没音讯了?” 裴衍淡淡道:“无缘。” “哎呀?”李鹜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大约是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见这样的词,“阿衍不会真动了凡心吧?” 裴衍狗脸一瘫,道:“……没有。” 李鹜听了,好奇地将他看了许久,好一会儿才又道:“没有也无妨,朕知道阿衍心意。” 他又撑起身,双手支着下巴道:“沈太傅有个小孙女,朕在德妃宫中见过一回,模样虽不如德妃,但容貌也算秀丽。阿衍若是没动凡心,朕把她指给你做夫人如何?” 裴衍眉心一蹙,无动于衷的脸上总算有了些反应。 他抬头看着笑眯眯地李鹜,问道:“陛下认真的?” 李鹜也不生气,仍笑眯眯地支着下巴:“朕几时同阿衍开过玩笑?” 分明传裴衍入宫时才开过。 裴衍眉心拧得越发紧了,那一瞬,连他自己也不为何,脑中偏偏就冒出来一张舒服的脸来。 “臣……” 裴衍拱手,才要回绝,就见龙椅上的人慢慢收了笑容:“阿衍,朕方才说过,你该成家了。” 裴衍半躬身,一抬眼就能看见李鹜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稚气褪去,多了些摸不着头脑的阴晴不定。 本要回绝的人重新一整衣袖,弯下腰作揖:“全凭陛下做主。” “很好很好,”李鹜重新笑起来,开心得直鼓掌,“朕回头就为你们二人下旨……你放心,阿衍的婚礼,朕绝对让你出尽风头!” 裴衍领旨谢恩,又是一脸无欲无求。 李鹜摆摆手,打发他下去了。 过了片刻,帖身伺候的宦官王泗躬身进了暖阁,替帝王呈上一杯无论是浓淡和温度都刚刚好的茶。 李鹜接过来喝了一口,跟着又瘫回了龙椅上。 王泗目不斜视,顺手理着混乱的案几。 这时,听得李鹜梦游似的问:“阿衍变了。” 王泗听得一惊,偷偷拿眼将他一看,发现这位还未及二十,就坐到了寻常人想也不敢想的位置上的帝王目光幽深,满脸冷意。 王泗心中狠狠一跳,忙着收回视线装着糊涂:“是变了。从前裴大人忙于朝政,陛下召见时,哪一回不是在吏部衙门的?如今天冷了,连裴大人也犯了懒,今儿竟早早就离了衙门,婢子瞧着稀奇的紧。” 李鹜闻言,阴冷地撇了他一眼。 王泗冷汗直流,收拾案几的手都在哆嗦。 李鹜却又嗤笑,骂道:“老东西,谁同你说这个!” 过了一会儿,他又喃喃自语道:“你说阿衍是不是真对徐家那个三姑娘动了凡心?” 王泗揣摩着帝王心思,谨慎道:“不能吧?天仙儿似的人到了裴大人跟前他都不带撇一眼,何况那三姑娘不过上不得太台面的庶出,哪里和裴大人相配?” 李鹜忽然道:“可朕听说他今日去了徐家家学,之前他去泗州时,路上也遇见了那徐三姑娘。” 第86章 完结 次日,皇帝就下了圣旨。 不出半日,消息就在京城传了开来。 而此时,徐宁和徐珠还跪在祠堂里。 她跪了一个晚上,又累又困,几次想趴在蒲团上睡一会儿,又因双手疼得厉害,火辣辣的,根本就睡不着。 徐珠早没了形象,趴在蒲团上睡得脸也歪了,口水将蒲团打湿了好大一片。 徐宁看了她一眼,心中艳羡,便弯下腰将脑袋抵在蒲团上,两手瘫在地上,试图降一降温。 正当她要在疼痛中眯着眼睡过去时,祠堂门扉轻响,一阵冷风刮进来,吹得徐宁脑子清醒了。 她直起腰来,回头看去,才见进来的是温明若和霜降,还有沈氏身边的珍珠和那个奶妈子。 “老太太说跪了一夜,姑娘们也该知错了,”温明若看了徐宁一眼,替徐老太太传话道,“这次就饶了你们,叫你们回去洗洗,下回再不要犯了。” 徐珠睡得直打小呼噜,猪一样。 徐宁轻轻点了点头,还要行礼,温明若和霜降就急急上了前来,将她搀扶住了:“姐姐都这样了,还在乎这些虚礼做什么?老太太还能怪你?” 霜降心疼地看了看她的双手,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姑娘也是活该,分明……” 温明若忙咳嗽一声,往一旁努了努嘴。 那边珍珠和奶妈子将徐珠摇醒,徐珠见了是她们,立即撒起娇来,一会儿喊手疼,一会儿又喊膝盖疼。 她昨日连半个时辰也没跪到就睡倒了,因姿势不对,浑身酸疼还差不多。 霜降暗暗翻了个白眼。 但奶妈子和珍珠却是比沈氏还要宠她,二话不说,直接将她背出了祠堂。 霜降叹为观止,犹豫了一会儿,又转向徐宁:“要不……” 徐宁哭笑不得,忙摇头:“可别,劳妹妹和姐姐扶我一把。” 她知道昨日陈妈妈和叨叨也挨了罚,便顺口问起她们来。 霜降同温明若架住徐宁,拖着半身不遂的她往外走,闻言没好气道:“姑娘还有心思担心旁人呢?分明谨慎小心的人,却惯着四姑娘闯下这样的大祸,还连累自己挨了板子,婢子都不想同情你的!” 徐宁任她骂,又见问不出来,只好转头看向温明若。 温明若无奈道:“放心吧,她们挨的打还没姐姐重。” 徐宁松了口气,苦笑道:“我也没想到……是我连累了她们。” 她话里有话,温明若和霜降都听了出来。 温明若不认得贺连昱,不好非议他人。 霜降却认得他,埋怨道:“贺公子也是,既是来拜访老太太的,就该好好在岁寒斋等着,非得去寻……如今倒好,他自己什么事也没有,偏连累了姑娘受了灾!” 她提起贺连昱,徐宁免不得想起昨日在映雪堂外,他弯下腰来,伸出手要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的模样。 他不是贺家长大的,身上没沾上贺家的铜臭味,有的是光明磊落和温柔和煦。 徐宁叹了口气:“不怪他,怪我。” “姑娘您就替他说话吧,回头去了张家,你也没这样的机会了。”霜降斜着眼看她,故意道,“婢子原想着,还能叫姑娘一声贺夫人的,如今好了,只能叫张夫人了。” 边上温明若一脸恍然大悟。 徐宁一张苍白的脸腾地就红了,拿脑袋在霜降肩头撞了一下:“惯的你越发无法无天了!” 说话间,三人离了祠堂。 从祠堂回红霜阁,需得从沈氏的西岭园经过。 三人一路过去,听得西岭园内好大的动静,天翻地覆的,全是沈氏高兴到要去烧高香的声音。 “四妹妹刚挨了打,她高兴什么呢?”远远看去,徐宁还能看见沈氏手舞足蹈的身影。 霜降道:“圣上今日刚下旨,将沈家三房的三姑娘指给了裴大人!消息刚刚传开,连老太太都知道了……裴大人如今仕途正好,前途无限,将来又要袭爵,太太自要高兴一番的。” 徐宁狠狠一愣,脸色腾地就变得古怪起来,好一会儿才难以置信地问:“当真?你没听错?真是沈家三姑娘?不是……他自己?” “什么他自己?”霜降莫名其妙,“姑娘跪糊涂了不成?早上下的圣旨,只怕这会儿,聘礼都该送到沈家去了!” 徐宁难以接受,眼神已经死了。 她磕的君臣之恋,在今日完结了。 还是被那对鸳鸳自己一杆子给打散的。 徐宁在心中叹了好大一口气,不知今日有多少姑娘要泪洒护城河,又有多少写手大家再不相信爱情,要封笔了。 她想得出神,却不知霜降暗暗将她看了好几眼。 霜降心里怀疑,谨慎地将周围看了一看,确定没外人后才小心问:“姑娘莫不是既不想做张夫人,也不想做贺夫人,而是想做裴……” 徐宁回过神来,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霜降,你要再胡说八道一句,我就告诉祖母,叫她发卖了你。” 霜降忙闭嘴不说了。 * 回了红霜阁,徐宁在霜降和温明若的帮衬下简单洗漱一番,给双手上了药,又喝了一大碗驱寒的姜汤后,便歪在榻上沉沉睡了。 一觉醒来,天已擦黑。 屋里窗户半开,对着麻乌乌的夜色,案上和桌上分别点了一盏灯,炭火也烧得旺,暖融融的。 温明若和霜降已经回去了,榻前守着个龇牙咧嘴的叨叨。 小姑娘见她醒来,险些喜极而泣,忙就要去叫陈妈妈。 “别喊了,让她歇着。”徐宁拦住她,又看了看她的脸色,见比之前确实要差一些,又小声问:“疼不疼?” 叨叨趴在她边上,也小声叨叨:“打人的婆子留了情,一开始不疼,后来睡了一觉,起来后就疼了……姑娘疼吗?” 徐宁摇了摇头,又躺了片刻,方让她叨叨扶她起来。 “姑娘要拿什么,吩咐婢子做吧。”叨叨见她下了榻,往一旁走了去。 徐宁却摇了摇头,执意走到梳妆台前,用手腕夹着一个方方的盒子回到了桌前:“帮我把炭火挪进些。” 叨叨依言将炭火挪到了她跟前。 接着,她就见徐宁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了好几封信。 信封上行云流水地写的全是“三妹妹亲启”五个字。 叨叨憋不住话:“是贺公子从渝州送来的信,姑娘一封也未看过……” 话音未落,就见徐宁直接将信扔进了炭盆里…… 第87章 位置 “姑娘这是要做什么呀!”叨叨惊呼一声,忙就要去抢盒里剩下的那些。 徐宁并不与她抢,只将目光从炭盆中移开,撩起眼皮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叨叨叫她看得心虚,支吾道:“就算、就算姑娘同张家订了亲,可是、可是贺公子……” 连陈妈妈都猜不透徐宁的心思,更何况是她呢? 可她看得清楚,在渝州那几年总是一脸沉闷,一日里连话都没几句的姑娘,在遇见贺连昱后,不仅话多了些,也没之前那样沉闷了,时不时还会同人玩笑几句。 旁人看不清楚,日日伺候她起居的叨叨却是看得真真的。 虽然回京之后,许多事情都变了,快乐的时光只留在了渝州,可是…… 徐宁叹了口气,故意说着酸话哄道:“你懂什么?如今贺公子回来了,近在眼前的,哪里还需要这些东西睹物思人的?” 叨叨双眼亮了亮,随即又惆怅道:“可也用不着把信都烧了啊,姑娘都没看过……” 徐宁牙疼似的吸了口气:“我与你贺公子情深似海,不用看也知道他写了些什么。烧了吧,回头若叫外人知道我留着这些东西,命也别想要了。” 叨叨狐疑地看着她,眼中明晃晃地带着怀疑。 但她转念一想,徐宁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毕竟昨个才挨了打,跪了祠堂,她的屁股到现在都还疼呢。 于是,不等徐宁动手,她就帮忙将手里的信一封一封全都丢进了炭盆里。 火光闪动数次后,再次归于平静。 “哟,大晚上的谁在烧东西呢?”外头传来邹姨娘的声音。 徐宁递给叨叨一道眼神,让她将炭盆挪远了些。 过一会儿,邹姨娘就进了屋来。 她目光一撇,鼻子耸动两下,瞧见了炭盆里的黑灰,笑道:“姑娘烧什么呢?这大晚上的可要注意些才是,别回头走水了,又连累了旁人。” 徐宁撑着桌沿坐下,撇了邹姨娘一眼,没理她。 叨叨给她倒了碗水过去,耸动鼻子轻哼一声:“姨娘少在这里说嘴耍把戏,婢子与陈妈妈忠心耿耿,才不会被您挑拨了去!” 她又道:“姨娘要是无事做,何不上外头打听打听,问一问那边的人,看老爷今儿是要歇在您屋里呢,还是太太屋里呢!” 徐由俭已有好几日没歇在邹姨娘屋里了。 这丫头明知她为这事儿上了好几日的火,还故意要在她上火的地方撒盐,坏极了。 邹姨娘气得将叨叨指了一指:“小蹄子,我瞧你是成日里吃太饱,活得不耐烦了,连主子你也敢编排!” 叨叨撅了噘嘴,哼道:“婢子的主子是姑娘,姨娘算得哪门子的主子?” 邹姨娘气得脸也扭曲了,才要骂,徐宁就推了杯子,沉声道:“好了!” 叨叨同邹姨娘同时闭了嘴。 徐宁又撇向邹姨娘,淡淡道:“这半夜的,姨娘不去歇着,总不能是专门来与我丫头吵架的。” 邹姨娘冷哼一声:“听说你挨了打,我自是来瞧你笑话的!” 徐宁皱了皱眉,目光森森地将她撇了一撇。 邹姨娘冷笑道:“做人呐,还是要看清自己的位置,守好自己的本分。别以为攀上了张家,又有老太太在,就可以同嫡女们一样了。庶女就庶女,上不得台面!”文学一二 叨叨气疯了,一撸衣袖,才要骂回去,就听徐宁不咸不淡道:“多谢姨娘时时提醒,我一日也没敢忘了自己是什么身份。” 她抬眸一笑,眼中不见半分怒意:“倒是姨娘,不知你看清了没有,自己的位置?” 邹姨娘霎时变了脸。 徐宁笑了一笑,也在她上火的位置撒了把盐:“近来天冷,映雪堂门窗大开,冷得像冰窖似的。姨娘心疼,替二哥哥做了护膝,可送出去了?” 还未入冬的时候,邹姨娘就开始替徐停做护膝了,腆着脸问徐由俭讨了好些上乘的料子和动物皮毛,就为了给徐停做一对护膝,好叫他在家学里不至于挨冻。 没日没夜地熬了大半月,她总算做好了,高高兴兴的就给徐停送去了。 可不过半日,那护膝就原封不动地从凌寒居送了回去。 偶书还替徐停传话道:“多谢姨娘关心,太太命人给二哥儿另做了两对护膝,已经足够,暂用不上旁人的。” 一句旁人,便划清了母子间的界限。 邹姨娘当时的表情,好似天塌了一样。 徐宁看在眼里,还以为她要哭了。 但邹姨娘只说了一句知道了,转头就将护膝交给了丫鬟,让她在院里烧了。 徐宁仍是看在眼里。 如今她这一把盐直接要了邹姨娘半条命。 方才还神神气气同叨叨吵架的人,瞬间收敛了毛发,臊眉耷眼,好似落败的公鸡。 徐宁自己说了那话,心里也没好受哪里去,不过是与她两败俱伤罢了。 她心中顿时升起一股厌恶来,对自己的,也是对邹姨娘。 “我要歇着了,姨娘若是没事,就出去罢。”她淡淡地下了逐客令。 邹姨娘撇她一眼,转身走了。 * 徐宁又将养了两日,待手差不多好透了,才又去徐老太太屋里请安。 老太太并不提当日罚她们的事,只把人拉到跟前儿,拉着她的手看了看,道:“倒是同从前一样。” 徐宁道:“是祖母让表妹送去的药膏好。” 徐老太太瞬间松了她的手,扭开头道:“我几时叫明若给你送过药膏?我怕你是让你老子打糊涂了。” 徐宁就笑,并不拆穿她。 又过了一会儿,老太太自己脸上挂不住,侧目故意问:“下回还敢不敢了?” “不敢了。”徐宁挨着她坐下,故意道,“也怪我放松了警惕,下回若再碰见这样的事,定在谨慎些,不让人抓了把柄到祖母这里来狐假虎威,扰您清静。” 徐老太太在她头上敲了一下,道:“越说越没谱。” 正说着,沈氏又带了徐珠来请安。 徐宁自徐老太太身旁站起来,对沈氏福了福身。 徐珠看了她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是想说什么。 徐宁余光里瞧见了,却侧过身去从白露手里接过茶盏,呈给了沈氏。 沈氏坐下陪徐老太太有一下没一下地说着闲话,说着说着,不知怎的就说到了裴家和沈家的婚事上。 沈氏眉梢眼角都是喜色:“那丫头像她母亲,做事妥帖。我原想着再过一阵,等停儿高中,就同嫂嫂说说,把她说到徐家来,只没想到……想来停儿同她是无缘了。” 第88章 连昱 徐老太太垂下头,抱着汤媪烤着手,闻言撇着嘴角笑了一声:“停儿的婚事尚早,不急这一时半刻。” “是。”沈氏不过随意一说,只怕自己都没放心上,“等将来停儿高中,哪里用得着咱们替我他寻亲事,那些个王公贵族还不得上赶着来说亲的。” 徐宁垂着眼站在老太太身侧,没注意到边上温明若看了沈氏一眼。 徐老太太点点头,不咸不淡的:“是这个道理。”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你三哥哥家的侄女是个有福的,自个家世好,许的夫家也好,裴尚书人品自也是没话说。” 说起沈家家世好,沈氏就通体舒畅,好似被说亲的人是她一样。 徐老太太看在眼中,又道:“前头中秋,劳你母亲费心招待,我是想谢一谢她的,苦于没机会。这会子正好……我让白露备了些礼,你等会儿带回去,替我送到沈家去,说声恭喜。” 沈氏忙答应下了,笑得合不拢嘴,也待不下去了,立即就要回去的。 徐老太太是个谨慎的人,尤其是徐老太爷走后,她更加谨慎了,并不轻易送礼。 倒不是说她小气,只李鹜刚刚登基,要收拾整顿朝堂,她恐送了礼,叫人抓住把柄说她行贿。 但她一旦正经送了,送出去的东西绝不糊弄寒碜人。 今日也是。 她要沈氏送到沈家去的,是一件红釉窑变长颈净瓶,两个一套的高脚霁红酒杯,杯沿是白的,玉一样透亮,还有一樽珊瑚树。 四样礼物都是红艳艳的,讨了个喜庆。 沈氏看了,羡慕不已,同珍珠:“这老太太,家底比我想的还要殷实。这样的礼说送就送,半点不手软。” 珍珠道:“婢子听说当日老太太的家世虽不如太太您,但她母亲的娘家是做生意发了财的,两家统共又只有她一个女儿,父母和外祖那边给的陪嫁羡煞了不知多少人。” “可不是。”沈氏艳羡道,“我听母亲说,当日同她一道出嫁的还有一个什么郡主,结果那郡主的嫁妆还没老太太一半多,丢了好大的脸。” 珍珠看了她一眼,笑道:“太太也不用羡慕,沈家那边给您的也是不少的。何况,老太太心疼底下的儿孙,给了大姑娘多少,您也是瞧见的。” 沈氏点点头,知足道:“也是。逢年过节,赏赐给咱们的也不少。” 珍珠见她想得开,并无半点旁的心思,松了口气。 二人回去收拾一通,就往沈家去了。 * 沈氏一走,霜降又打了帘子进了门来:“老太太,门房那边送了贺家的拜帖来。” 徐宁闻言,抬头看了霜降一眼。 徐老太太正要去喝水,闻言又放下茶盏来,左右一看,问道:“来的是贺夫人?” “贺老太太、贺夫人和贺公子一道来的。”霜降也看向了徐宁,笑道,“贺老太太说当日渝州一别,许久未见,想您了。” 徐老太太调侃道:“这老东西,一把年纪了,说话酸不酸啊……哼,还许久未见,不过大半年而已!只怕见我是其次……” 底下人都捂着嘴笑了,叨叨那小妮子尤其笑得过分,吭哧吭哧的。 只有徐宁无动于衷,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侧身对老太太福了福身,道:“祖母,我想……” 徐老太太调侃归调侃,心中却是有分寸的。 她拉住徐宁,叹了口气:“祖母知道,祖母都知道……你再留一留好不好?贺家祖母你从前也是见过的,还送过你不少东西,她如今回了京城,哪能避着不见呢?” 徐老太太顿了一顿,又道:“何况……有些事,避而不见,反而说不清楚。” 话说到这份上,徐宁立即被架了起来,想走不能走了。 她知道今日是避不开了,只好应了话留下——之前养伤没来岁寒斋那两日,听叨叨说,贺连昱来过几回,明里暗里都是托徐老太太让他见一见徐宁。 徐老太太有意撮合,可也知道二人没机会,再有意也只能推说徐宁染了风寒,不宜见客。 贺连昱没了办法,只好将他祖母也搬了出来。 徐老太太很是头痛,很想推了,可到底她们二人交情不浅,贺老太太又帮过徐宁,实在不好再不见的。 “请他们进来罢。”徐老太太扶额道。 霜降应了一声,又退了出去。 徐宁后退半步,站到了温明若跟前,她什么也没说,只在暗中捏了捏她的手。 温明若侧目看了她一眼,两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温明若上前道:“外祖母,明若身上不大好,有些乏了,想下去歇着。” 说着,她就拿手帕掩住口鼻,轻轻咳了两声。 徐老太太忙拉住她的手,关切地问了起来,又怕她小病拖成大病,张罗着就要去请大夫。 温明若忙道:“并没有不好,只是累了,不用请大夫,药都吃着呢。” 徐老太太听了,将她看了看,又将徐宁看了一看,这才点点头,允了她下去。 温明若刚刚离去,霜降就领着贺家老太太、贺夫人和贺连昱来了。 三人刚进门,徐宁就感觉一道炙热的视线死死黏在了她身上。 她头皮发麻,强忍着没侧目看去。 等人到了跟前,徐老太太起身相迎,她才顺势扶着老太太过去,垂着眼与贺夫人贺家老太太见了礼。 这时,她就听得贺连昱用清泉一样的声音道:“祖母好,三妹妹好。” 因抱养在渝州徐家,贺连昱便与徐家的小辈儿们一样,称呼徐老太太一声祖母。 徐老太太是真心喜欢她,高兴道:“连昱身体可好些了?” 贺连昱忙道:“好了。也不必再请大夫,只吃药保养就好。” 话音落下,众人就有意无意地将视线落到了徐宁身上。 徐宁忍了一会儿,实在避不开,只好又福了福身:“贺公子好。” 众人满意了,这才放了她。 贺连昱眼神却黯了黯,连落在她身上的视线都没刚进来那般炙热了。文学一二 徐宁只当不知,扶着徐老太太在主位上坐下。 老太太又拉着贺老太太在另一侧坐下。 老人家年纪大了,免不得要说起从前的事,两个老太太就渝州的事,也要回忆半天。 这时,贺夫人笑道:“母亲见了老太太高兴,怎么连正事儿也忘了?” “是是是,”贺老太太忙道,“我从渝州给你带了一样东西,太大了,怕底下人磕坏了,就搁外边了。走,带你瞧瞧去!” 说罢,她将贺连昱一撇,便拉上徐老太太往外走了去。 第89章 回绝 徐宁一听,忙上前去搀扶徐老太太。 徐老太太却故意躲开,轻轻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又深深看了徐宁一眼。 虽一句话没有,那一眼又好似跟她说了很多。 徐宁一顿,在心中深深叹了口气,知道是避不开了,就只好硬着头皮直面这惨淡的人生。 不一会儿,屋里就只剩了徐宁和贺连昱。 徐宁一时无话,回身看了看,寻了椅子坐下。 贺连昱仍旧站着,虽也无话,但目光落在她身上,又沉又重,还有些哀怨。 徐宁僵持片刻,终是无奈地转过了头去:“你……你别站着,坐吧。” 贺连昱闻言,眸光倏地就亮了,他迫切地往前一步,大约是想靠她近些,但中途又忽然停住,又怕靠得太近了。 “三妹妹,你终于肯我与说话了。”贺连昱说着,眸光也黯了下来,“我以为你再不肯理我了。” 徐宁被那执着的眼神看得牙酸,连带着头也跟着疼了起来:“贺公子多虑了,我只是……” “贺公子?” 贺连昱难以置信地打断她的话,眼神又变得幽怨起来:“大半年不见,三妹妹就同我这样生疏了?明明从前,你都同渝州的妹妹们叫我三哥哥的。” 当时贺连昱寄养在渝州徐家大房大老爷名下,徐大老爷膝下还有一儿一女,皆排在贺连昱前头,拜贺家相求,他就理所当然的成了徐大老爷的第三个儿子,徐家凡是比他小的,都称呼他一声三哥哥。 徐宁就跟着兄弟姐妹们一块儿叫了。 哪里想到他如今还能拿这个称呼来说事儿。 她叹了口气,晓之以理:“可三哥哥终究不是徐家人呀。如今你回了本家,我自不能向从前那样放肆的,何况……” “为什么不能?”贺连昱急得又往前走了一步,“我不姓徐,不是徐家人,难道就不是我了?那从前在渝州,同你说话玩乐,教你识字弹琴,骑马射箭的那个人是谁?无关键要的人吗?” 徐宁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 她愣在椅子上,一时不知如何反驳。因她知道,她不想承认的事,并不代表不曾发生过,也不得不承认,贺连昱对她来说,确实是不同的。 只是,她敢发誓,她真的一点旁的心思都没有啊! 且不说当时她身体的年龄只有十岁,可她是活了两世的人啊,上一世她都给人当祖母了!贺连昱在她眼中就跟个长得不错,还挺有礼貌的别人家的孙子一样! 对着别人家的孙子还能生出别样的心思来,她是变态吗? 可徐宁与贺连昱说不通。 回京城的时候,她就已经拒绝过了一回了,哪里想到他又追回了京城。 徐宁没有感动,只有不敢动。 她又在心中沉沉叹了口气,根本没留意到贺连昱已经到了她跟前。 直到她感觉眼前光影暗了一暗,正抬头去看究竟时,贺连昱就弯下了腰来,将她抱住了。 他动作轻柔,像是在抱一件他极其爱惜的瓷器,并不敢轻易用力,怕坏了…… 徐宁吓死了,吓得直接从椅子上翻了下去,又连连后退数步,躲到了角落里的高花几的后边去。 贺连昱大受伤,满脸痛苦,语气里满是哀婉:“三妹妹,你当真要避我如蛇蝎吗?” 徐宁躲在花几后边不敢动,见他那样心中虽有些于心不忍,却仍硬着心肠道:“贺公子,回京的时候我就说过了,我没你想的那样好,你我也相差太多,并不相配。” 是的,年岁相差太多-毕竟她是给人做祖母的。 “我如今还是那句话,”徐宁对上他的双眼,回绝得很干脆,“我与贺公子并不相配。何况,皇后娘娘为我赐了婚,等我大姐姐和二哥哥成了家后,我就要嫁过去的!” 贺连昱咬着牙,深深望着她:“可我听叨叨说你并不喜欢那个张公子,他品行也不好,并非良人……” 徐宁立即在心中将叨叨那死丫头骂了千万遍! 这小妮子前儿才说对她忠心耿耿,转头就把她给卖了,还当真是个忠心的! 徐宁又道:“是品行不好。可皇后娘娘赐婚,且是我能推拒的?你是贺家嫡出,是独子,也是男儿身,不想做的事没人能逼你。可我不同,我是庶出,又是女儿身,做什么都要顾着家里的颜面,不能没规矩失礼数,倘或被人抓了把柄,那就是千夫所指,人人都要唾骂一句,我家里其他未婚配的妹妹也都完了。” 她说着,又蹲下来,抱着高花几的腿同贺连昱道:“三哥哥,在渝州我们也是有些兄妹情谊的。你、你就当心疼心疼家里不听话的小妹妹,不要让我为难好不好?” 贺连昱半跪在徐宁方才坐过的椅子旁,一手死死扣着椅子扶手,指关节都泛了白:“在三妹妹眼中,我只是、只是你在渝州徐家的三哥哥?” 不是,是亲戚家的小孙子。 徐宁直点头,又举起手来:“我方才的话,若有半句是哄骗你的,就、就嘴里生疮,烂了舌头……” 她怕贺连昱不信,还要将话说得狠些,那头贺连昱就沉声让她别说了。 他定定看着躲在花几后边不肯出来的徐宁,双眼通红,嗓子发紧:“三妹妹,你好狠的心,连骗都不肯骗我……” 徐宁看着他,没说话,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与平常不同。 两人僵持半响,终是贺连昱先低了头。 他苦笑一声,撑着膝盖站起身,又深深看了徐宁一眼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宁望着他的背影,先是松了口气,随即才又觉有些于心不忍。 本来贺连昱挺高的一人,这会子被打击得生无可恋,整个人顿时没了精神气,垂头丧气的,连背影都透着几分颓废。 本来从前徐宁就挺喜欢他的——亲戚家里有个听话懂事,还惯会讨人欢心的小孩儿,谁不喜欢呢?这会子见他难过,出于同情和怜悯,她心里也不大好受。 但只一瞬,多了没有。 徐宁又叹了口气——她感觉这半天里把这一年的气都叹完了——正要扶着高花几站起来时,一阵冷风吹来,温明若就走了进来。 徐宁立即道:“妹妹,你迟迟不来,可害苦我了。” 温明若过来扶她,无奈道:“不是我不来,是到门口的时候,就叫白露和霜降,还有你那俩丫头给拦住了。” 徐宁感觉不大好,捂着胸口问:“都、在呢?” 温明若同情地看着她,点了点头。 果然,下一刻棉帘子就是一阵乱动,叨叨哭着喊了一嗓子“姑娘”,就丧着脸扑了进来…… 第90章 烧书 这日,裴衍在吏部耽搁里些时辰,到家时已是掌灯时分。 入了冬,日头短了,这会子天都黑透了。 裴衍去给薛氏和国公爷问了安,又在薛氏屋里用了饭,同国公爷小酌了一杯,方才回自己住处。 刚进门,长随就颠儿颠儿迎了过来,一面替他解斗篷,一面又跟他说薛氏今日去了沈家,把该走的礼走完后,就同沈家商议着将日子定下了。 裴衍兴致不高,先去洗了手,之后又在炭炉前烤了烤,等身上暖和些了才问:“几时?” 长随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揣着些小心翼翼:“沈家说沈姑娘年纪还小,沈老太太想多留她些时候,就把日子定在了明年秋天。” 裴衍“哦”了一声,仍是兴致缺缺的样子。 “哥儿……”长随忽然叫了他一声,后边又没了话。 裴衍侧身等了等,没听见声音,方侧目看了他一眼:“怎么?” 长随对上他那恹恹的视线,原本想说的话,霎时又说不出口了。 他忙将自己当拨浪鼓似的一阵摇:“没什么……就是小的见哥儿这两日下衙下得晚,天又冷,想提醒您别着凉才是。” 裴衍点点头,又去案头翻了翻,整理出一些从吏部带回来的无关紧要的文书来,打算把前些日子落下的勤奋都补上。 长随跟了他多年,知道他这会儿并不是真心忙,就是想给自己找些事做。 他怕自家没受过什么挫折的大人憋出什么病来,忙将前头去各个小书楼里搜刮来的书给翻了出来,给递了上去。 “哥儿,前头你托我给徐三姑娘找的书找到了。”长随卖着乖,都不觉那书辣眼了,“咱们好些日子没给三姑娘送书去了,她也出不了徐家的门,定是憋坏了的……” 他絮絮叨叨的说着,没注意到裴衍眼神变了:“小的找了许久才找齐,就等拿回来等哥儿过目了,再给三姑娘送去。哥儿……” “烧了吧。”裴衍忽然道。 长随愣了一下,一瞬间还当自己听错了,立在原地,傻了似的看着他。 裴衍目光在假模假样的烫金字体上滚了一圈,就收了回来,又重复道:“烧了吧。就在这里屋里烧,别让其他人瞧见了。” 从前对这些东西避而不及的长随忽然生出些不舍来:“为什么啊?哥儿从前不是说……” 裴衍眉心一蹙,脸上少见的多了些不耐烦。 他道:“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她与张家订了亲,我与沈家订了亲,早该避嫌的。还送这些做什么?回头若叫人告了瞎状,是一顿打就能平息的?” 徐宁挨打的事,裴衍第二日就知道了。 他问的徐停。 后来裴衍也没说什么,冷冷淡淡的,连句关切的话都没有。 只回去后就让长随给徐停送了上好的药膏去。 徐停自个也不好出面表示关心,仍是借了徐琅的名义。 七拐八拐的,等到徐宁手中时,她也只当是徐琅送的,根本不知徐停和裴衍还掺和在其中。 “何况,”裴衍又将那几本书一撇,眼中闪过些厌恶,“这世道本就对她……她们姑娘家不公。事情传出去了,世人连编排我一句风流也不敢,她却要遭人非议。再来她在徐家本就不易,偏她自己还不注意,看这些杂书,白给人制造说她闲话的机会。” 裴衍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长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想,您在吏部早被人骂烂了,几时在意过名声? 可他执意寻这样的借口,当下人的哪里敢再劝? 长随只好在心里叹了句惋惜,然后将手里的书全扔进了炭炉里…… * 很快,徐宁就发现,总是隔一阵儿就往门房送些书给她的好心人,再没送过她书了。 贺连昱也再没往徐家来,听说离京了——听叨叨说的,这丫头比她当初站“赔礼”还要上心,哪怕徐宁从未问过,她也能每日给她带回贺连昱的消息来。 无论天晴下雨,比她给徐老太太请安还要勤快。 而上一回邹姨娘元气大伤,到如今还未恢复过来,见了徐宁都避着走,也没人到她跟前去碍眼。 徐宁的小日子就再一次归于平静。 转眼,就到了徐琅出阁前夕。 头天,徐宁听完叨叨跟她叨叨贺连昱还没回京后,就去了岁寒斋。 还没进去,就在门口碰见了一脸晦气的霜降。 徐宁心里有了数,打了帘子进门,就见徐由俭坐在下首,满脸殷勤,一看就是别有所求。 霎时,徐宁的脸色与霜降一样了。 她上得前去,给二人见了礼,就自发站到了徐老太太身旁去。 徐由俭见了她,立即道:“老太太,您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何苦这样倔呢?这家中人丁本就不兴旺,还有两个不在,冷冷清清的,哪里像是要成亲的?” 徐宁用脚趾头想想就知他打什么主意。 徐老太太自也是明白,便连眼皮都没撩一眼,只嘴角噙了抹讽刺的笑。 徐由俭又拖长了声音,好似极其无奈:“老太太——琅儿成亲,家里一众姐姐妹妹都在,连明若都在,就妤儿不在,她心里该如何想?只怕还以为咱们不要她了!” 徐老太太抬起头来,看也不看他一眼,一径拉过徐宁的手,慈爱道:“大早上的,过来怎也不拿个汤媪?手冻成这样,回头着凉了,是要谁心疼?” 说着,让徐宁抱住汤媪,她又包住了徐宁的手。 “今日倒是不冷。”徐宁一面说,一面拿余光将徐由俭一撇,见他满脸阴沉,又道,“昨个儿我还去见了大姐姐,她说这两日家里来来往往的好些人,过于热闹,觉得吵,偏又不敢有怨言的。” 刚说了府里冷清的徐由俭:“……” 徐老太太勾了勾嘴角,笑道:“这算什么?回头到了陈家去,那边的人比咱们家里多,还得吵上好几日呢。你大姐姐还同你们说了什么?” 徐宁又道:“大姐姐还说,等她出嫁了,家里就只剩我、四妹妹和表妹了,要我们和睦相处,说话做事都要平心静气,不能学那些不安分的,闹得家宅不宁。” 徐老太太还没反应,徐由俭就冷哼一声,甩袖走了…… 第91章 可怜 徐宁在岁寒斋待了一阵,陪徐老太太说了说话,又同温明若一道做了些针线,在晌午前回了红霜阁。 刚进院子,陈妈妈就迎了上来,小声道:“老爷在里头等着……” 她犹豫了一下,又道:“婢子瞧他脸色不大好,姑娘要不到大姑娘哪里躲躲?” “没什么好躲的。”徐宁知道他是为何而来,恹恹道,“方才在祖母那里碰上,拆了他的台,惹他不高兴了。” 陈妈妈想起徐由俭那风雨欲来的表情,和跟在他旁边随时准备挑嘴的邹姨娘,觉得不是惹他不高兴那样简单。 她还想再劝劝,就听身后传来一道声音:“哟,三姑娘回来了?老爷在里头等着你呢,不赶紧进来,磨蹭什么呢?” 徐宁抬眼,就见邹姨娘穿一件石绿棉衣站在门口,幸灾乐祸地看着她。 她生怕里面的人不知道她回来了一样,还故意提高了声音。 徐宁厌恶地扫了邹姨娘一眼,一面解下斗篷,一面又往屋里走,经过她时,连个正眼也没有。 陈妈妈拿着徐宁的斗篷,怕等会徐由俭恼羞成怒动手伤人,就想跟进屋里去看看情况。 谁知邹姨娘却一把将她薅了开去:“没眼色的奴才,滚一边去!” 说罢,她也要进屋去。 陈妈妈见了,同叨叨两个一左一右地将她架起来,不顾她惊叫怒骂,直接将她拖回了她自己屋里去,并一个按着人,一个守着门口,不许里面的人出去,也不许外边的人进来。 邹姨娘气红了眼,不管不顾地骂道:“狗奴才,别以为……” “邹姨娘!”陈妈妈提高声音打断了她后边的话,“您也是在内宅里生活了十来年的人了,怎还这样糊涂?” 邹姨娘怒道:“要你管!松开……” 陈妈妈又道:“婢子自三姑娘幼时就一直伺候在她身边,也瞧得清楚姨娘的所作所为,二哥儿是您自个送出去的,谁也没逼您,如今您后悔了,心中不平,又何故将怨气撒在三姑娘身上?” 陈妈妈想起徐宁在她手底下受过的罪,一时也不平起来:“难道二哥儿是您身上掉下来的肉,三姑娘就不是了?” 邹姨娘没接话,怨恨地盯着她。 陈妈妈又道:“婢子说句实在话,太太对二哥儿虽不如大姑娘四姑娘上心,可也是当自己孩子精心教养的。将来二哥儿有了出息,按规矩要孝敬的也是太太、老爷和老太太,但凡对姨娘好些,太太就要不喜,姨娘那样替他着想,哪里舍得叫他为难?” “三姑娘虽是庶出,却半点不比别人差,又有老太太为她做主,将来哪怕不是大富大贵,定也是平安顺遂的,富足安乐的。有她在,姨娘还怕将来老无所依吗?” 邹姨娘并未将这话听进去。 她抬头来,不客气地啐了陈妈妈一口,嗤道:“呸!庶出就是庶出,比不得嫡女,上不得台面!还老太太为她做主?张家这门亲事,怎不见她推了?” 陈妈妈见说不通,便不在接话,只怜悯地看了她一眼:“随您怎么想,但今日婢子不会放您出去。” * 另一边,徐宁刚进门,寒气都还未驱走,就被主位上的徐由俭喷了一脸的冷气:“还知道回来呢?怎么不干脆到岁寒斋住下啊!” 徐宁无视他的怒火,不紧不慢地的走到炭盆前,将手烤暖和了才道:“女儿倒是想,只是想着父亲定还有气要撒,就回来了。” 她早料到徐由俭会过来,这才故意在岁寒斋拖了许久,把人晾在这里大半天。 徐由俭听出她话中故意的成分,气得腾地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 “天冷,又干,父亲还是少发怒的好,仔细上火。”徐宁一句话就把他的怒火撩了回去,“女儿就在这里,父亲有什么气慢慢撒,不着急。” 父女对阵,输的人从来都是徐由俭。 他气得脸色发青,徐宁还气定神闲的。 “不愧是在你祖母身边长大的!”徐由俭讥讽地扫了她一眼,重新坐回椅上,冷笑道,“从前不觉得,今儿我算是知道了,说嘴挑唆的把戏,还当属你最好!” 徐宁“噢”了一声,没反应了。 徐由俭顿时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无力道:“你就这样恨你五妹妹?她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懂什么?你四妹妹连累你挨了打,你也能原谅了她,为何你五妹妹就不成?” 徐宁脸色淡淡:“父亲多虑了,女儿哪里敢恨五妹妹?只是可怜大姐姐罢了。” 徐由俭听得讥笑一声:“你自己不可怜,反而去可怜你大姐姐?当真是笑话!” 徐宁闻言,漠然地将他撇了一眼。 徐由俭并未反应过来自己刚才那话有什么不妥,还道:“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 “大姐姐可怜,当日五妹妹与张公子情难自禁,在小花园里就抱在了一处,还叫其他人撞见了。”徐宁收回视线,勾起嘴角来讥笑道,“大姐姐险些丢了亲事,同我们一道削发做姑子去。当父亲的却半点不心疼她,不为她做主,却要在她出阁时,把那坏了她亲事的人请回来。还要按着她的头,叫她将屎往嘴里咽,恶不恶心?” 徐由俭腾地又站了起来,脸色古怪道:“我几时按着她吃……孽障!为父都险些叫你带了过去!” 徐宁撇他一眼,又道:“父亲要接五妹妹回来,逢年过节的,哪一个不是理由?非得在大姐姐亲事上恶心她?怎么,父亲就五妹妹一个姑娘,大姐姐就不是了?” 徐由俭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在徐老太太那儿受了气,本想端着父亲的威严到红霜阁来找找面子,将徐宁训斥一通。 哪知他自己没能训斥到徐宁,反叫她给“训斥”了。 徐由俭半点脸面也无,再待不下去了,又甩袖走了。 徐宁对着他离去的背影福了福身:“天冷路滑,父亲小心脚下。” 徐由俭气得脚下不稳,差点在门口摔个屁墩儿。 他扶着门框站稳,回过头去毫无杀伤力地瞪了徐宁一眼,小心谨慎地走了…… 第92章 出嫁 次日,徐琅出阁。 阴了好几日的天,总算放晴了。 天仍是冷的,却因刀子似的风没了,一时又觉比往日里要暖和些。 墙角数枝腊梅悄悄开了,寒冬挡不住暗香浮动,争先恐后地往人鼻腔里钻,山茶花又不甘示弱,重瓣的花瓣层层叠叠,好似叫人用纸糊的一样,难以分辨真假,直叫人眼前一亮。 随处可见的“囍”字帖了满墙满院,红绸布也无风乱飞,要将喜气分给所有人似的,就连丫鬟小厮都打扮得比往常喜庆些。 徐宁早早起来,却没那个心思打扮。 只穿一件水红中衣,外面套一件皦玉绣红梅对襟棉衣,下面一件赤缇松鼠如意马面,又搭一件凝脂花鸟斗篷,随意挽了个发髻就往徐老太太院中去了。 请了安,她又叫了温明若,才往徐琅院里去。 温明若穿得比她还要素尽,葭菼的中衣配酂白长袄,用一件朱草马面加了些喜庆,发髻也随意,发饰是白海棠簪花,中间花蕊用红珍珠点缀,瞧着像九龙吐珠花,但又不尽相同,只不过是异曲同工。 倒是同温明若极其相配。 二人一路说着话,不一会儿就到了徐琅院里。 还没进门,就先听里面的人道:“……我统共就说你这么一两句,你就受不住。回头我去了陈家,你便是想听,我也不念叨你的!” 徐珠又哼道:“大姐姐这还没去陈家,又念在嘴上了,旁人听了还当大姐姐你多迫不及待似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把仆妇逗笑了一片,说到最后徐琅自己脸也红了,拿了簪花团扇将徐珠一指,扭开了脸去,只在铜镜里倒映出半张熟透的脸来。 “说什么呢,这样高兴?”徐宁替温明若打了帘子,让她先进去了。 崔妆忙招呼她们:“三姑娘和表姑娘来了,快来喝盏喜茶暖和暖和,讨个喜庆。” 徐宁和温明若各自接过茶来喝了一盏,才玩笑道:“哟,你们姑娘屋里暖和的很,蒸笼一样。那有的人啊,脸都要蒸熟了。回头陈家来了人,也别娶什么徐大姑娘了,娶个寿桃回去好了!” 温明若正要坐下,闻言笑得歪进了椅子里。 徐琅听得脸上挂不住,忙起身来,追着徐宁打:“你这丫头,好的不学,就跟人学些不稳重的,仔细我告了祖母,叫她打你!”んttps:// 徐宁连忙一拱手,学着陈伯礼深深一拜,求饶道:“二奶奶,为夫知错了,且了饶了为夫这一回罢!” 屋里众人笑得越发放肆了,徐琅的脸比那桌上的苹果还红,越发不饶了徐宁,追着她一顿打。 闹了好一阵,才叫奶妈子劝下。 三人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徐琅穿好了嫁衣,戴好了凤冠。 徐琅与徐珠不同,虽都是嫡女,但为人聪慧,既有太太的爽直,又有徐由俭的谨慎,再加上又在徐老太太和沈老太太身边教养过,对内宅里的事情虽不曾亲自经手,也是耳濡目染的,便又多了些大家闺秀的沉稳内敛。 徐家大小姐的气质她拿捏得死死的,模样又生得好,平时就是只穿些素尽的衣裳,并不着妆,那也出挑得挑不出半点错来的。 如今穿上嫁衣,盘上长发,画上妆容,点翠凤冠戴于发间,桃花妆容鲜艳明亮,再用簪花团扇一挡,又多了些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神秘。 那团扇是徐宁当初送她的新婚礼,上面的簪花都有考究,当时险些掏空了她的家底。 她以为徐琅会收起来,放在礼盒中吃灰,不成想她却在新婚这一日里用了。 “姑娘,时辰到了,该去拜别老爷、太太和老太太了。”崔妆在一旁提醒。 方才还满是笑声的屋子瞬间安静下来,徐珠红了眼,抓着徐琅的衣袖细细抽了抽鼻子:“大姐姐……” 徐琅勉强笑了笑:“我大喜日子的,你哭什么?我虽去了陈家,但你要闯了什么祸,我定还同从前一样骂你!” 说着,她自己眼也红了,但又怕泪水花了妆,忙将眼一顿眨。 “我走了,你要好好听父亲母亲的话,不可再像从前那样胡闹。也要多听你三姐姐的话,不可仗着她宠你,就拉着人胡作非为,连累他人。”徐琅拉着她的手,细声细语地交代。 徐珠哽咽一声,把眼泪憋回去:“我、我知道的。” 徐琅又走向徐宁,拉着她的手细细将她看了好一阵,才忽然道:“三妹妹,你是个聪明的,该比我更清楚,什么是过刚易折,慧极必伤。父亲对你我虽不如五妹妹,但他终究是父亲,万不可与他撕破脸皮。” 徐宁点头应下:“大姐姐提醒,妹妹记住了。” 徐琅又用力将她的手握了一握,小声道:“你自己要小心。” 说罢,她又松开了手,走过去拉住温明若,柔声笑道:“表妹到徐家的晚,我们相处的日子也短,没能好好与你说话,是我的遗憾。只借着今日提醒妹妹要注意保暖,天凉加衣,天热防暑。” “妹妹知道的。”温明若扶着她的手,轻轻福了福身,“大姐姐保重。” 该交代的话都交代完了,三姐妹又陪着徐琅到了西岭园去。 徐老太太、徐由俭还有沈氏早早就在那里候着了,三人见了她来,沈氏立即红了眼,下意识就想站起来,又让徐由俭按住了手。 徐琅拿扇挡着脸,上前来一拜,语带哽咽:“女儿今日一别,再不能在父亲母亲跟前尽孝,望父亲母亲今后多保重。” 徐由俭不由得也红了眼,但因左右还有人在,一会儿又得去待客,只能硬生生憋着:“去了夫家,不可再向在家里时这样随意,要好好侍奉公婆,与姑爷和和睦睦,万不可胡闹生事。” 徐琅福身道:“女儿记下了。” 沈氏眼泪掉得跟豆子似的,半句话交代的话也说不出口。 徐老太太叹了口气,替她道:“琅丫头,你是争气的,又是你父母的骄傲,往后到了夫家也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 她沉默了一下,又道:“日子是你们两个人过的,陈夫人也是一碗水端平,但将来袭爵的是陈家大哥儿,有些事你该退则退,不可强求。” 徐琅听在耳里,对徐老太太深深一福身,认真道:“祖母提醒,琅儿铭记在心。” 徐老太太点点头,也忍不住红了眼:“去吧,别误了时辰。” 一群丫鬟仆妇又围上来,簇拥着徐琅出了西岭园,由徐停背着出了徐家大门,上了陈家的花轿,热热闹闹的走了…… 第93章 误会 徐家今日格外热闹,前院摆了满满的宴席,内院也不例外。 虽徐老太爷走后,徐家也走了下坡路,但老国公在时交友广泛,徐由俭的酒肉朋友也多,沈氏的太太圈,来来往往的也险些踏破了徐家的门槛。 一直到半夜,宴席方才散去。 徐宁今日也讨了几杯喜酒喝,人虽没晕,但回了红霜阁叫屋里的炭火一熏,脸红了,酒劲儿就跟着上来,迷迷糊糊的歪在椅子上,混混沌沌地就要睡去。んttps:// 陈妈妈和叨叨怕她着凉,赶紧将炭火烧得更旺了些:“姑娘?姑娘,您要困了,就洗洗再睡,仔细明儿起来头疼。” 徐宁迷迷糊糊又叫陈妈妈拉起来,头重脚轻地任由她们摆弄。 温热的帕子糊在脸上,她不知清醒还是糊涂,激灵道:“书呢?” 陈妈妈茫然地看着她:“姑娘问什么书?” 徐宁恍惚道:“门房处送来的,红绸布包着的……总让你们亲自交到手上的。” 陈妈妈笑道:“我还当送的是什么,原来是书啊,神神秘秘的……不过说来也怪,自当日圣上下旨为裴尚书赐婚后,门房处就再没送过书来……” 说到此处,陈妈妈忽然一顿,扭头看向醉得神志不清的人,试探道:“姑娘,莫非那些书是……” 徐宁两眼一闭,倒回了椅子里:“……晕。” 过了一会儿,她又勉强睁开眼来问:“妈妈方才说什么?” 陈妈妈看着她,又打消了怀疑,心道:“怎么可能是尚书大人送的呢,这未免太离谱了。” “没什么。”她摇了摇头,道,“姑娘到榻上睡去吧。” 徐宁慢半拍似的“哦”了一声,由陈妈妈和叨叨搀扶着到了床边,她仰面躺下去,苦笑嘀咕:“书没了,他也订了亲,君臣不似从前,‘赔礼’之间的爱情,我再也不信了……” 她醉得糊涂,说话也断断续续的,一会儿听得清,一会儿又听不清。 陈妈妈伺候在侧,听她嘀嘀咕咕说了半响,也不知说了个什么,等她凑近了去听,恰好就错过中间过渡的那两句,只听她家姑娘嘀咕道:“书没了,他也订了亲……爱情,我再也不信了……” 陈妈妈大惊,人都吓傻了。 她不敢相信一样瞪大了双眼,转头错愕地盯着叨叨一顿看。 叨叨叫她看得莫名其妙:“陈妈妈你怎么了?怎么跟中风似的……” “姑娘、姑娘她……”陈妈妈不信自己听见的,又转过头去将徐宁一阵摇晃,“姑娘!姑娘你醒醒……你方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你起来同婢子说清楚!姑娘?姑娘……” 徐宁毫无压力地翻了个身,面朝里侧睡沉了。 陈妈妈心里抓肝挠肺,又急又愁,还要去喊她,就被叨叨拽了起来:“陈妈妈你吃酒吃醉了不成?姑娘都睡着了,你又叫她做什么?好了好了,这里交给我守着,你老赶紧下去歇着,别着凉了!” 说罢,将不死心,仍想将徐宁叫起来的陈妈妈推出了门外,把人关在了外头。 徒留陈妈妈在外头吹着寒风,越吹心越凉,回了屋去也是辗转反侧,一夜未睡。 次日,陈妈妈果然病倒了。 还做起了噩梦,她梦见徐宁出嫁,徐家也是热热闹闹的,徐老太太哭得最伤心不舍,沈氏和徐由俭笑得合不拢嘴,邹姨娘还拉着徐宁说了好些母女间的体己话。 然而新郎与新娘的脸却一个拉得比一个长。 婚后徐宁更是不幸,从未笑过,在张家谨小慎微,与张沉云感情不睦,膝下无子,到了晚年更是孤苦无依,一个人病死在屋里…… 陈妈妈心力交瘁,病得更重了。 而罪魁祸首徐宁什么也不知道,因宿醉,早上起床时,比平时足足晚了小半个时辰,还头疼欲裂。 叨叨给她泡了蜂蜜水来,就说陈妈妈染了风寒,病得起不来了。 徐宁收拾整齐去看了看她,又请示了沈氏,让人去请了个大夫来。 等大夫来确定了只是风寒之后,徐宁又嘱咐陈妈妈安心歇着,才往岁寒斋去了。 这时,陈妈妈却忽然拉着她的手,满脸悲戚,哑声道:“姑娘……您、您定要多爱惜自己……” 徐宁一面在嘴里应着,替她将手塞回被中,一面又叫来一个小丫头子伺候着,才带着叨叨出去了。 “陈妈妈这是怎么了?”徐宁问道,“她方才那话,我听着怎么觉着我要死了似的?” 叨叨歪着脑袋想了半响,想不通:“陈妈妈年纪大了,病糊涂了吧?” 徐宁点点头,也觉得是。 她根本不知道,是她的酒话害了人。 到了岁寒斋,才见沈氏和徐珠也在。 徐宁见了礼,徐老太太就问了她陈妈妈的病情——因她今日要晚些来请安,事先就派了人来跟徐老太太打了招呼,徐老太太就也知道了陈妈妈病了的事。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染了风寒。”徐宁如实道,“大夫说吃两贴药,出了汗就好了。” 徐老太太点点头,又与沈氏道:“今年天儿比往常要冷,你也多注意些。家里多备些预防风寒的药,别回头这个病倒了那个病倒了,跟前没了人伺候,麻烦。底下人的衣裳也多备两套,别让人家说闲话,说咱们苛待下人。” 沈氏今日心情好,说什么都应着:“母亲放心,这些东西早早就预备下了。只等绣楼那边送来了,就给他们分下去。” “你做得很好。”徐老太太随口夸道。 正说着,外头又有人来回:“老太太,太太,二哥儿送亲回来了,来给老太太、太太回话。” 沈氏想知道徐琅的消息,忙起身来,先老太太一步让人带了徐停进来。 徐停进来请了安,问候了老太太,才道:“母亲不必担心,大姐姐与大姐夫都好。早上我离开时,大姐姐还托人让我与母亲说,让母亲放宽心,过两日回门,她在细细与母亲说。” 沈氏坐回去,舒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徐老太太点点头,慈爱道:“辛苦你了,回去歇着吧。” 徐停拱手一拜,退下了。 不一会儿,沈氏也退下了。 徐宁陪徐老太太说了会儿话,就寻温明若去了…… 第94章 大礼 两个姑娘在屋里比着绣花,徐宁女红不行,输了温明若两百钱。 等输到第三百钱时,徐宁耍赖不绣了。 温明若满脸包容,并不与她追究那被赖掉的一百钱,心情极好地绣着山岚。 徐宁看了一会儿,自愧佛如,让叨叨把那一百钱补上了。 温明若也没跟她推辞,道:“我听闻蔬和斋上了新品,回头找机会你带我出去,我请你吃蔬和斋的点心。” 徐宁一下子翻身坐起来,道:“这个好,回头同祖母说说,让她允了我们出去。” 大晋民风算得上是开放的,女子地位相比前朝来说也要稍微高一些,至少女儿家也不是必须遵守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规矩。 得了家中大人同意,也是能出去的。 二人正说着话,从老太太那儿派来伺候温明若的芒种就打了帘子进了屋来:“姑娘,太太身边的珍珠来了。” 徐宁同温明若连忙起身相迎。 珍珠给她们二人见了礼,就将两个礼盒呈了上来,笑道:“沈家三太太来串门子,为两位姑娘备了礼。” 话音落下,分别交给了芒种和叨叨。 徐宁又道:“那我们可要过去谢一谢三太太?” “三太太说她就过来看看,也不是拜访。何况大冬日的,外头冷,姑娘们别出去冻着了,就不必亲自过去谢了。”珍珠说完,就告辞走了。衛鯹尛说 温明若忙让芒种送了她一送。 过了一会儿,芒种回来,同叨叨两个打开礼盒一看,才见里面各有两只珠花。 温明若因有孝在身,平时也都着素服,用的珠花也是白的为主,只偶尔有一两只用红珠子或是绿珠子点缀。 沈家三太太定是知道这些,送给温明若的珠花都是白牡丹样式的羊脂玉。 而徐宁的就要鲜艳多了,一件翡翠的,一件鸡血石的。 温明若有些不敢收,徐宁与她道:“前头沈家三太太的女儿与吏部尚书订了亲,祖母也送了礼,她今日来徐家探望太太,还礼不过顺便,其他姑娘都有,祖母那里定也有。” 果不其然,芒种去老太太屋里一问,才知沈家三太太送了她一串红檀木的佛珠。 还有一盒进贡的香料。 温明若这才放心收下。 “说起裴尚书,婢子倒记起一件事来。”叨叨将礼盒收好,忽然道。 徐宁侧目看了她一眼,没忍住问:“什么事?” “昨个儿大姑娘出阁,婢子去前头讨荷包的时候,瞧见尚书大人在迎亲的队伍里。”叨叨说起来,满脸羡慕,“婢子还听太太屋里的人说,尚书大人送了这么大一块儿和田玉雕的永结同心。” 她两手一抱,做了一个相当夸张的手势。 徐宁并不相信。 叨叨睁大双眼,又道:“真的,是两个小厮抬进院的!太太屋里的人说,上头刻了字,不好送人,回头等大姑娘回门,就要让她带去婆家的。” 徐宁还是不信。 裴衍同陈伯礼有些交情,在迎亲的队伍之中或许是真的,送了礼也是真的,但定没有叨叨说得那样夸张。 * 三日后,徐琅与陈伯礼回门。 二人先去拜访了沈氏与徐由俭,随后又去拜访了徐老太太。 陈伯礼人品相貌都没话说,对徐琅也是极好的,可谓是关心备至,徐琅自己还不好意思,脸偷偷就红了。 徐老太太十分满意,叮嘱了他二人一些话,又让备了一份礼给他们二人,沈氏那边就派了人来,说是传饭了。 天冷,徐老太太不爱挪动,就没去。 徐宁同温明若想他们一家人定是有好些话要说,也没去,在岁寒斋陪老太太。 用罢午膳,陈伯礼去寻徐停,徐琅来寻她们姐妹三人,说了些话,就到了申正。 陈家那边派了人来寻,陈伯礼与徐琅便连晚饭都没用,就急急回去了。 沈氏拉着女儿,千万个不舍,帕子都哭湿了。 * 次日,沈氏带着徐珠去给徐老太太请安,徐宁和温明若都在。 沈氏高兴道:“琅儿这门亲事倒是极好的,伯礼那孩子体贴人,又有上进心,同吏部裴尚书关系也好,往后定是前途一片,不比他那个大哥差些什么。哪怕将来他自立门户,琅儿也不会叫人轻看了去。” 徐老太太喝着茶,听她一个人说,只笑着应和,并不接话。 沈氏又道:“母亲,您还别说,从前我还当裴尚书是个铁面无私的,如今才知道他是真舍得出手,那么大的和田玉,他说送就送。听琅儿说,陈家那边他也送了,一樽青铜雕,这么高,兰花样式,就摆在琅儿他们屋里!啧啧啧……这是有钱没处使啊。” 说着,她有意无意地看了徐宁一眼,真惋惜什么似的:“可惜了,要是……” 徐老太太侧目看了她一眼,她立即闭嘴不说了。 老太太放下茶盏,又道:“各有各的缘法,没什么可惜不可惜的。何况他送的礼重,也是看的大姑爷和停哥儿的面子,都是人情,将来裴家喜事,徐家也要还的。” 沈氏努了努嘴,似乎是有些不高兴。 徐老太太便不再多言,摆摆手,打发她下去了。 徐宁欠身,送她离去,起身时脑中只剩四个字:裴衍疯了。 * 正月十五一过,就是徐家老太爷的忌日。 前头徐老太太病了一场,恹恹的,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兴致,徐家今年的春节,便缺了些年味。 徐由俭想接李姨娘母女回来的事,也因此搁置了。 他辗转求了沈氏,沈氏没答应,二人又吵了一架,到春节时也没能和好。 主子不好,底下人自也受了影响,一个个面有菜色,整日里小心翼翼的,唯恐惹了沈氏和徐由俭不高兴,被无端迁怒。 一时,这个春节,便过得惨淡淡的。 等到正月十五,徐老太太的病好得差不多了,徐由俭比谁都高兴。 正当他要去求老太太将李姨娘母女接回来时,徐老太太就派了他去收拾打点,她要去寺里拜祭徐老太爷,为徐家祈福。 徐由俭所求之事,连口都没能开,就被打发了回去,脸色很是不好。 正月十六,徐家一群人低调出城,往京郊的法华寺去了…… 第95章 赠礼 到了寺中,略微休整片刻,徐老太太就领着众人去了“大雄宝殿”。 老太太为老太爷办了一场法事,家里众人都得参与。 等一场法事做完,天都要黑了,还下起雨来。 徐宁不想回禅房去歇着,就带了叨叨在寺中转。 等到了一处殿里,她见里面供奉的是文曲星,便想着替徐停拜一拜。 可左右一看,却不见有小和尚提供香火,她只好打发了叨叨去。 谁知这丫头一去,半响都没回来。 徐宁正奇怪,才想出了殿去寻她时,赫然就撞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那人手里抱了个盒子,站在门口也不进,定定地望着徐宁,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三妹妹……” 徐宁:“……” 她左右一看,见不远处有根柱子,立即脚底摸泥,躲到了柱子后面去。 贺连昱大受伤,眼底瞬间没了光彩,垂头丧气的,瞧着比那外头被雨水打蔫的草木还要惨。 “三妹妹,你既只当我是兄长,又何苦这样避我如蛇蝎?”贺连昱动了动,又抬起头来,哀怨地看着徐宁躲的那根柱子,“我原去了徐家,他们说你随祖母到这里来了,我就寻了过来。也不想做什么,就是……” 贺连昱瞧见柱子后的裙摆动了动,半个脑袋从柱子后边探了出来:“三哥哥何苦寻来?天要黑了,外头又是大雨,你、你还是赶紧回去吧!” 贺连昱今儿穿的一件天缥箭袖中衣,外头是沧浪圆领比甲,颜色极淡,像他那个人一样。 又因外头下着大雨,他急急赶来,衣摆湿透了,又多了几分狼狈。 徐宁想着他好歹也是亲戚家里讨人喜欢的小孩儿,见他这样不爱惜自己,又有些于心不忍:“我之前同三哥哥都说得很清楚了,皇后娘娘赐了婚,我们又都大了,不能再向从前一样无忧无虑的。三哥哥是好人,妹妹心中敬佩,也请三哥哥多怜惜怜惜自己,不要为了一个不值当的人,糟蹋自己。” “我不糟蹋自己。”贺连昱见她肯露脸说这样关切自己的话,黯淡的眸光又被驱散了些,温暖地笑了起来。 他自幼多病,游方道士胡诌他活不过二十,把贺家上下老小急得不行,忍痛把他送到了渝州去,就为了告诉天上地下的,他不是贺家的人,不用守贺家的命数。 到了渝州去后,徐家的人也是精心教养,把人当姑娘似的养得白白净净的,玉一样,性子又好,瞧着没什么脾气,笑起来时让人如沐春风似的,心都要化了。 徐宁可不敢化。 那头贺连昱说着话,又进了殿来,手里仍抱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子:“三妹妹,我听你的,这就回去。但你要先出来,拿了我手里的东西,不然我便不走了。” 徐宁有些为难,并不想直面这惨淡的人生:“我不要你的东西。三哥哥,你走吧。” 贺连昱看着她,并不接话,眼神温和,像在包容家中犯了错的小妹妹。 徐宁等了片刻,见他不仅没走,又没有要放下东西的意思,就知是躲不过去了。 她想了想,担心耽搁太久,等会儿来了人,只怕没什么都要说出什么来。倒不如趁着这会子没人,将话说清楚了。 何况她连张家内宅都收拾得了,还能怕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贺连昱? 徐宁将心一横,从柱子后边离开,几步将自己怼到了贺连昱跟前:“我……” 贺连昱不等她将话说完,便将手里的方盒子横在了两人跟前。 徐宁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他温声道:“上次在妹妹跟前失了礼,我一直想与妹妹赔礼的。” 他忽然变了态度,同之前在徐家判若两人的模样,反而让徐宁手足无措了。 她忙将手一顿摇,谨慎道:“没有没有,不关三哥哥的事,全是我不识抬举……” “三妹妹!”贺连昱将声一沉,打断了她后边的话,“我之前说过的,我虽姓过徐,但并非徐家人,三妹妹在我跟前不用这样谨慎,贬低自己。” 徐宁闻言,深深看他一眼,不说话。 渝州徐家内宅间的斗争虽不如京城徐家这样尖锐,又因徐老太太在的关系,那边的徐家对徐宁也算客气。 但再客气,她也不是那边的人,是客。既是客,就不能抢了主人家的风头。 所以,在那边时,无论做什么,徐宁总将自己放在人后,不露一点好来,比在京城还要小心谨慎。 以至于渝州徐家所有人都以为她笨笨的,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只有贺连昱知道,连笨都是她装出来的。 许是从徐宁身上品出一点同病相怜的气息来,贺连昱对她与别的姐姐妹妹总是不同。 不是怜惜弱者,是想为她竖起高墙,让她在墙内可以无忧无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必忌惮旁人。 可惜,他来迟了一步。 他的三妹妹,成为了旁人墙内的所有物。 “你别生气,我并不是责备你,”贺连昱见她神情变了,又忙道,“我只是、我只是……” 他说不出口。 又或是,为时已晚,如今再说那些话,不过徒劳。 徐宁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珠子亮晶晶的:“三哥哥,你到底要给我什么?” 贺连昱好似这才想起什么来,忙将手中木盒往她怀里一塞,嘴唇嗫嚅片刻,却在对上徐宁的视线时,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好一会儿,他才苦笑一声,重新伸出手去,自木盒上抚过,轻声道:“从前……我想亲手为你戴上,迎你过门,与你拜天地高堂,白头到老。如今……我只能看着你戴上它,上别人的花轿,跟别人拜天地高堂,白头到老。” 贺连昱眼眶红了,咬着牙重重在将木盒子一按,最后看了徐宁一眼:“三妹妹,我不能再护你了,你、你要保重!” 说罢,狠心转过身去,咬着牙,头也不回去走了。 徐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茫然地想他这一回离去,跟上次在徐家不同,这次挺直了腰背,走得相当决绝。 徐宁又收回视线,盯着手中的木盒子看了半响,方才打开…… 第96章 别碰 是一顶点翠头冠。 金累丝嵌宝石点翠花树鸟雀纹头顶。 做工精细,点翠华丽,镶嵌在头冠上的宝石红的红,绿的绿,紫的紫,生怕旁人不知这顶头冠值钱一样,什么都要往上头嵌。 徐宁被那头冠闪了眼,愣愣看着,好一会儿回不过神来。 她说不上来心中是什么感觉,有些空,也有些茫然,傻了似的站那儿,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 “姑娘?” 叨叨不知何时又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哭过,一双眼睛通红,兔子似的:“贺公子走了。” 徐宁终于回神,将木盒子一合,只觉抱在手中沉甸甸的。 她抬眼看向叨叨,眼中的情绪早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剩冷漠:“方才是你放了他进来的?” 叨叨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半响才轻轻点头:“婢子出去就碰见了贺公子,他说过几日就要随贺夫人南下,想同姑娘道个别。婢子一时不忍心,就……” 徐宁扶额,上前将手里的木盒子塞到她手里,道:“把你姑娘害惨了!” 说话间,主仆二人一前一后的出了殿,往禅房去寻徐老太太。 也就没注意到,殿外的台阶上,有人打伞在那儿站了好一会儿。 把那进出殿里的三人都看在眼底。 长随举着伞,觉得手软,又觉得雨水挺冷的,想催促裴衍赶紧走,但见他脸色阴着,任谁见了都知道他正不高兴,便不敢提醒,怕被迁怒。 他又等了一会儿,手都冻麻了,才小声道:“哥儿,要不走吧?” 裴衍立即侧目看了他一眼,眼神比那雨水还要冻人。 长随打了个哆嗦,揣摩着他的心思,惴惴道:“小的听闻明日是徐老太爷的忌辰,徐老太太在这里为他办法事。三姑娘出现在这里,定是法事已经结束了。” 裴衍又撇了他一眼,淡漠地“哦”了一声。 长随心里更加惴惴了,状似无意道:“小的听说今日张夫人也来了,是想替张公子拜一拜文曲星,望他春闱时能高中。幸好是岔开了,没撞见徐三姑娘和贺公子在一块儿,不然……指不定张夫人如何想呢。” 说到替张沉云拜文曲星,希望他春闱高中时,裴衍就轻嗤一声,脸上少见了多了些不屑。 可提到徐宁同贺连昱在一块儿时,裴衍表情就沉了下来。 长随暗道糟糕,正要找借口糊弄过去,就听裴衍冷声道:“你瞧错了。” 长随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傻了吧唧道:“没有啊,小的眼神好着呢……” 裴衍声音也沉了,垮着脸坚持:“你瞧错了。” 长随总算反应过来了,忙抽了自己嘴巴子,道:“是是是,小的眼神不好,瞧错了瞧错了。徐三姑娘在徐老太太跟前伺候呢,方才那个人同她穿了一样的衣裙,小的才眼瞎瞧错了!”んttps:// 裴衍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长随连忙跟上,踩起一地水花,急道:“哥儿,您怎就走了?还要去见老太太呢!” 裴衍头也不回,任性道:“没兴致,不想见。” 长随立即腾出手来,挎住他的手臂,死也不许他走:“不行不行不行……太太交代了,您今日要不去见老太太,她便先打死了我,再带了国公爷来跟您跟前上吊!” 一瞬间,裴衍那脸拉得比骡子还长。 长随看准时机,立即拖着他上了台阶,往禅房那边去了。 裴家老太太不知是看穿红尘,想青灯古佛了还是如何,自来了法华寺后就赖着不走了,连除夕元宵都不曾出现,偏又要求一众儿孙到法华寺来给她拜年。 这般排场,别说看穿红尘,只怕在红尘里迷了路,舍不得出来的。 裴衍向来不爱将就她这些,除夕当日早早就躲进了宫,在乾清宫暖阁里同李鹜冷脸相对几个时辰,下了几局棋,输了一块玉佩和半年的休沐,又赢了一块宝砚和鸡血石襟扣,还想蹭皇家家宴时,就被嫌弃地撵出了宫。 裴家老太太没见着人,自是勃然大怒,警告了薛氏和宁国公,要他们元宵时务必将裴衍捉来。 裴老太太哪里是想见他,无非是想借他之名,跟其他人炫耀她这个吏部尚书祖母的身份罢了! 裴衍早有所料,不等元宵,正月十四那天人就跑没影了,连长随都不知他去了那儿。 等元宵过了,此人才踩着寒风进门,镇定自若地与盛怒之中的薛氏请了安,又在宁国公无奈的眼神里,回屋补觉去了。 直把薛氏和裴老太太气吐了血。 然而裴衍最终还是没能躲过,被老娘下了死命,不来她就跟宁国公和离,削了头发到庵里做姑子去! 裴衍还想在官场上混,丢不起那人,只能到法华寺来。 等他木着脸站在裴老太太跟前,看着她在故意跟徐老太太炫耀时谎话连篇的嘴脸,很想举身赴清池,自挂东南枝。 脱身时,天色已晚,外头雨下得更大了,几乎寸步难行。 裴衍想走,又让长随抱住腿,哭爹喊娘地以死相逼给留下了。 一直到次日巳初,雨水方停。 裴衍一刻不停,立即就走。 谁知天公不作美,到半路时,又下起雨来,豆大的雨点子打在身上,又冷又疼,连马也不肯走。 裴衍无法,只好到附近地驿站去歇脚,打算等雨停了再走。 他与长随前脚进去,后脚又有马车在驿站前停下,紧跟着叨叨就打了伞,仔细护着裹得严严实实的徐宁下了马车。 只有她们二人,温明若推说身上不大好,想留在寺中静心养病,徐老太太同意了。 其他人又在昨日就回去了,今日回的,便只有徐宁一人。 主仆二人进了驿站,正好同裴衍主仆碰上。 四人打了照面,徐宁福身一礼,就坐到了角落里去静静等雨停。 裴衍望着她被幕篱遮起来的身影,眉心蹙了一蹙。 四个人都要赶路,又想着雨一会儿就停了,便没住店,只让驿站的小二上了茶水和点心。 叨叨用滚烫的茶水将杯子洗了洗,又用帕子将水渍擦干了,方才给徐宁倒了一杯:“姑娘喝杯水暖暖身子吧。” 徐宁接过来,将帽裙撩起一角,正要喝时,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深沉的声音:“别碰。” 第97章 吵嘴 徐宁闻声回头,就见长随不知何时到了跟前来,正拱手对她笑得一脸谄媚。 而提醒她别动的那人,坐得离她得有“八丈”远。 徐宁放下茶盏,看向长随,又问:“怎么了?” 长随在袖中摸了几下,掏出一枚银针来:“大人说三姑娘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应当更谨慎才是。” 他一面说,一面借衣袖遮挡,用银针试了试茶水和点心的毒:“这里虽在天子脚下,可离京城仍有些距离。天高皇帝远的,少不得有顶风作案的人,若真出了什么事,就是报了衙门,一时半会也是赶不到的。” 徐宁听得出来,这是好心提醒,便虚心接受了。 她点点头,与长随道:“多谢你,也劳你替我谢谢裴大人。” “不必谢。”不知几时,裴衍就到了长随身后。 徐宁隔着幕篱看了他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今日裴尚书的脸,有些苦大仇深。 她默了片刻,仍起身福了一礼:“多谢大人提醒。” 裴衍没出声,眉心蹙了起来,那双黑沉沉又如玻璃珠一样明亮的眼珠子落在徐宁身上,仔细将她看了许久。 徐宁被看得有些不自在,心道:“无论从前还是现在,果然还是不大习惯与这个人相处。” 心思深如海底,又面无表情,实在很难猜到他究竟打什么主意。 徐宁不喜欢与猜不透想法的人相处。 她侧目往窗外看了一眼,见大雨虽还没停,但雨势比方才小了些,遂在暗中拉了叨叨一把,打算借机告辞。 谁知主仆二人告辞的话还未说出口,就听裴大人吓死鬼似的冷不丁开口:“你既与张家订了亲,便更应当注意与人避嫌才是。” 徐宁被他突然出声吓了一跳,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她捂着胸口,没反应过来似的:“什么?” 长随清了清嗓子,试图让讨嫌的裴大人住嘴。 谁知裴大人眼色极差,或者说毫无眼色,继续道:“这世道对你们姑娘家本就不公,你与人订亲了还不知避嫌,如此不爱惜自己,总有一日会受千夫所指。” 徐宁隔着幕篱,其实看不大真切裴衍的脸上的神情,只影影绰绰地觉得他神色不对,继而从毫无波澜地语气里分辨出几分怒意来。文学一二 徐宁挨了一顿责骂,心中莫名,只当他是自徐琅成亲那日就疯了,倒如今也没好的。 她仰头道:“大人说我与人订了亲,应当避嫌,可我寻思,大人也是与人订了亲的,何故不先避嫌,反来寻我说话?又平白无故指责我一通?” 不等裴衍反驳,徐宁又道:“就算有一日我真被千夫所指,那也是裴大人的功劳。是大人不守礼,不尊规矩同我一个已经说了人家的姑娘搭话,才害得我被人指着骂不自重!” 裴大人那脸霎时又变成了骡子脸。 他盯着徐宁,表情不善,眉间压着些阴沉,连眼神都变的沉重起来,看着很是不好惹。 边上长随十分无奈,扶额直摇头。 徐宁等了片刻,没等来反驳的话,又道:“大人身居高位,年少有为,我身份低微,恐叫人说闲话,不敢高攀大人。那大人也该讲些理才是,何苦我祖母拒了亲,就为难我一个庶女?” 话音落下,外头大雨彻底停了,隐隐还有放晴的意思。 可裴衍满脸阴沉,一时半刻怕是很难放晴了。 徐宁福身一拜,道:“大人若是认同我的话,就请大人让开些,别挡了我避嫌的路。” 裴衍瘫着脸往边上让了让。 徐宁拉了叨叨就走。 外头徐家的车夫早早就套好了马,一等主仆二人上了马车,就迫不及待的赶着走了,生怕慢了一步,就让人嚼出些闲话来。 裴衍:“……” 他双手揣在袖中,眉心紧蹙,神情又十分阴郁,旁人瞧一眼都要以为他随时都会压不住怒火,掀桌暴怒。 然而一旁的长随却看得很清楚,裴大人大大的眼睛,小小的疑惑。 “长随,”裴衍死死皱眉,语气淡淡,“她怎么那么多话。我只是想提醒她,要会旧人也该选个没人的地方才是,法华寺人来往来的,被人瞧见了不好。” 长随同情地看着他:“哥儿,您方才说的和您要表达的是两个意思。” 裴衍侧目,漠然将他一扫。 长随叹了口气,无奈道:“哥儿又不善吵嘴,何苦说那些讨嫌的话?” 裴衍不承认,木着脸道:“谁说我不善吵嘴?” 长随斜着眼看他:“那您方才为何连一句反驳三姑娘的话都说不出来?” 裴衍道:“我在心里反驳了!” 长随:“……” 现在换个主子伺候,还来不来得及? 旁人不了解,但自幼伺候他的长随知道,裴衍从前其实不是这样的,他也曾意气风发,舌战群儒过。 只后来到了吏部,底下那群人又个个都是人精,裴尚书年轻,要镇住这一群老狐狸不可太轻浮,也不可太死板。 久而久之,他话便越来越少,情绪也越来越不露脸。 时间长了,那群老狐狸猜不透尚书大人的心思了,就被压得死死的,不敢轻易造次了。 可裴衍也跟换了个人似的,不爱闲聊聚会,也不与人交心了,当年的同窗好友,也因各种各样的原因同他疏远了。 长随看在眼里,心疼归心疼,却又无可奈何。 他是宁国公府的独子,又身居高位,要肩负宁国公府的兴衰,还要面对圣上的猜忌,不敢与人交心。 长随原指望宁国公府的人能理解他些,可当他见识了薛氏的无能,宁国公的退让,以及裴老太太的无知和宁国公府其他人的明争暗斗后,倒希望他同宁国公府没关系。 后来,主仆二人继续赶路回城时,长随暗暗想:“得替哥儿给三姑娘陪个罪。” 于是,没过多久,徐宁又收到了从门房处送来的两卷“世说新语”。 * 徐老太太不在府里,徐宁活动的范围就变小,又因天冷不爱走动,便日日躲在屋里看书。 徐珠来了一两回,见她憋在屋里,一时看不惯,又强硬地拽着她到沈家去串门子。 沈氏又因与徐由俭闹了矛盾,一个忙着在太太圈里走动,一个忙着早出晚归,夫妻二人谁也不搭理谁。 邹姨娘也不知在忙些什么,好一阵没到徐宁跟前来哭诉碍眼。 一时之间,偌大的晋国公府,倒是难得安静。 这日,徐宁刚与徐珠从沈家回来,陈妈妈就满脸凝重地迎上前来,悄声与她道:“姑娘,庄子送消息来了……” 第98章 有孕 徐宁看了徐珠一眼,轻轻一摇头,打断了陈妈妈后边的话。 徐珠下了马车来,又来拉了徐宁往里面走。 她道:“我二舅母是个小肚鸡肠的人,说话又刻薄,沈家没一个人喜欢她。她今日那些话,你只管当个屁放了就是。” 陈妈妈听了,侧目疑惑地看了叨叨一眼。 叨叨藏不住情绪,立即撅了噘嘴,很是不高兴地轻轻哼了一声。 走在二人前头的徐宁笑了笑,不甚在意:“你这话若让大姐姐听见了,定要骂你的……何况我也没在意,嘴长在别人身上,若人人说一句我不好,我就要往心里去,也别活在这世上了。” 边上徐珠的丫头理妆很难不认同地点了点头。 徐珠却道:“话虽这样说,可别人当着我面说了我不好,叫我听见了,我心里不高兴,凭什么要让别人过了嘴瘾高兴?” 另一侧的叨叨十分认同,小鸡嘬米似的直点头。 徐宁并不与她争辩,顺势而下,笑道:“所以方才多谢你替我说话。” 徐珠小嘴一翘,得意洋洋:“不客气。我是嫡女,自然要护着你的。” 徐宁笑而不语。 其实并非什么大事,不过是沈家二太太仗着徐宁身份低,之前又拒了裴家的亲事,一时嘴欠罢了。 听说沈家二太太也是庶出,同沈家攀了亲之后,多少有些眼高手低,就瞧不起庶出。 又因沈家三房的三姑娘被圣上指婚给裴衍,觉着压过了她一头,心中不高兴。 可沈家三房她惹不起,三太太嘴毒,她更惹不起,只能挑了又是外人又是庶女的徐宁来指桑骂槐。 沈家其他姑娘不好为了一个外人,下自家人的面子,一时就谁都没发声。 只有徐珠天不怕地不怕,谁都敢怼,当着满屋子的姑娘太太,把沈家二太太骂得灰头土脸的。 * 徐宁跟着徐珠去西岭园回了沈氏后,就各自散了。 等回了红霜阁,进了屋,她才道:“庄子上什么消息?” 陈妈妈忙将一张小纸条递上去,苦笑叹道:“只怕这一回,她们是不得不回来了。” 徐宁展开纸条两眼一扫,见上面写着“李姨娘有孕”五个字。 她嗤笑一声,并不见惊讶:“我当是什么,原是这招。也不枉这些日子,父亲日日都往庄子上去,辛苦耕耘这般久,要是还没动静,我才该意外的。” 陈妈妈愣了一下才反应她话里的意思,一时老脸一红,道:“姑娘下回还说这样的话,婢子就告了老太太去!” 徐宁无语地翻了个白眼,随即将纸条扔进了香炉里。 她解下斗篷坐进了书案后的圈椅里,想起什么似的又问:“邹姨娘呢?” “姑娘走后,她就出了红霜阁,也不知往哪里去了。”陈妈妈皱眉道,“人也谨慎,婢子原想跟过去瞧瞧,才出了红霜阁,就被发现了。” 徐宁去翻书的手一顿,闻言嗤笑一声:“哪里是谨慎,是故意引起你注意,再防着你呢。” 陈妈妈听出她话外之意,眉心狠狠蹙了起来:“姑娘是说……” “这家里,老太太不在,父亲早出晚归,太太又瞧不上她,二哥忙着学业顾不上她,她又出不得府……”徐宁轻笑一声,看向陈妈妈道,“你说她还能到哪里去?” 陈妈妈立即道:“婢子这就派人去守着。” “不用了。”徐宁垂下头,目光落在书上,“正好可以借她的手一用……你到外边守着,她一回来就来支会我。” 邹姨娘申时才回来。 进门时,见红霜阁里丫鬟婆子全都不在,只一个小丫头子守在徐宁屋外,那屋里还是门窗紧闭。 邹姨娘立即闻到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她眼珠一转,打发了身边的丫鬟去把那个守门的小丫头子骗了过来:“姑娘回来了?” 小丫头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几时回来的?”邹姨娘又往徐宁屋里看了一眼,见仍是没有动静,皱眉道,“神神秘秘的,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小丫头根本不敢抬头,瓮声瓮气道:“婢子也不知做什么,姑娘才回来陈妈妈就急急吩咐了婢子在门口守着。里头说话的声音也小,婢子就听见什么庄子、什么消息……” “庄子?消息?”邹姨娘将这两个字在嘴里转了一圈,忽然反应过来,忙问,“可是李姨娘有什么消息了?” 小丫头茫然地摇着头。 邹姨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把将小丫头薅开,骂骂咧咧地:“没用的东西!难怪不得重用,只配做个粗使丫头!” 说话间,邹姨娘就到了徐宁屋外。 她并不进去,做贼似的将耳朵贴到了窗户上—— 邹姨娘还以为自己谨慎,屋里人发现不了,谁知徐宁正坐在椅上,看着窗户上投落的影子,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片刻后,徐宁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故意提高声音道:“看来这一回,父亲无论如何也要将她们接回来了。” 陈妈妈目光在窗户上一撇,很快收回来,笑道:“毕竟徐家好些年没添新人了,别说老爷高兴,老太太若知道了定也高兴不已的……若这一回李姨娘怀的是个哥儿,只怕往后再无人能撼动她的。” 徐宁又故意道:“那又如何?二哥哥自己有本事,还怕他一个尚未出生的?” 陈妈妈叹道:“可是姑娘,老爷那心是偏的呀。因喜爱李姨娘,连五姑娘犯了错他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何况又是个哥儿呢?” 她话音落下,外头窗户上的人影一闪,跟着就不见了。 陈妈妈将脸色一换,压低声音:“姑娘,您就不怕李姨娘怀的真是个哥儿吗?” “不会的。”徐宁一脸镇定,半点不见慌乱。 陈妈妈却有些担忧,一脸忧心忡忡。 徐宁看在眼里,却并不解释,因她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毕竟徐家后来,再没有过新的生命降临。 没道理李姨娘去了庄子上就能怀上。 若她没有背叛徐由俭,那么就是假怀孕。若是真怀了,徐家上方飘的一定是绿云…… 第99章 识破 西岭园。 沈氏正在查帐。 她拨弄了两下算盘,眉心就蹙了起来,怒道:“怎么回事?!城南那几家铺子上交的银子怎又少了五百两?便是天冷,大家都回家过年了,也不该是这个数!” 珍珠与奶妈子对视一眼,上了前来,一个拿了账本一个拿算盘,二人一对,发现确实比上月少了五百两。 沈氏冷笑一声:“倒是我平日里对他们太松了,连主子也敢欺瞒!来呀,传了我的话去,把那几个管事的全给我绑了来!我倒要瞧瞧,当着主子的面,他们还敢不敢欺瞒!” 珍珠与奶妈子又对视一眼,随即放下手中东西,拦住了老老实实要去叫人的小丫头。 “太太,这两年生意不景气,银子少些也是常有的事。”奶妈子替沈氏倒一杯茶来,柔声解释道,“前儿回沈家,婢子还听大太太说,那边家里收上来的银子也是比往常要少的。还有些人家里……” 沈氏打断她后边的话,嗤道:“生意不景气?再不景气也不该是这个数!怎么?连你们也合起伙来欺瞒我?” 珍珠与陈妈妈连忙摆手摇头否认。 “太太便是给婢子一百个胆子,婢子也是不敢的呀!”珍珠道,“吴妈妈的话也没说完不是?她是想与太太说,从去岁腊月城南那边送来的银子少了二百两,这个月送来的又少了五百两,前后一共七百两了,无缘无故的,哪里会少这样多?” 沈氏一拍桌道:“所以我才要传了他们来问话!” 珍珠上前替她捏着肩,轻声道:“传话是要传,可不是如今这个时候。咱们手里没证据,传了他们来,定也是百般寻借口,太太何不再等些时候?” 沈氏总算听出了她话中之意,但因最狠底下人欺瞒的事,仍是满脸怒火,一时散不去。 这时,一小丫头在上前来回话道:“太太,邹姨娘来了,说是有重要的事情与您回禀。” 沈氏哪里有心情见她?当即不耐烦道:“不见不见……” 话还未说完,邹姨娘就不知趣地闯进了屋来。 沈氏见她一脸委屈,又满眼是泪,将哭不哭的模样,顿时沉下了脸来,心烦道:“不知趣的东西,谁允你进来的?滚出去!” 邹姨娘绞着手帕,将牙狠狠一咬,“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太太,妾、妾说完了话就走……” 徐由俭两个姨娘,沈氏一个也不喜。 但因当初邹姨娘识趣,在她生徐妤时伤了身子,再不能生育时,主动将还未满三岁的徐停送给了她。 其实沈氏一开始并未想过要养徐停,她是当家的嫡母,就算膝下无子,将来徐停袭爵,只要她没死,就仍要称她一声母亲,邹姨娘终究只是个妾,爬不到她头上来。んttps:// 后来沈老太太同她说,人的命数是最经不起揣摩的,她没那个心思,不代表旁人也没有。 倘或将来袭爵的不是徐停,而是李姨娘的孩子,她在府中又该如何自处? 再加上徐停那时年纪小,还未记事,她再悉心教养教养,母子两个之前的感情未必不如邹姨娘那个生母。 沈氏这才决定养了徐停。 但她不屑做那等“盗”人孩子的事,在徐停开智后,就告知了他生母是谁,又给了他可以回邹姨娘身边的机会。 也直言表示,若徐停仍要继续留在西岭园,那便不能再与邹姨娘接触,她会不高兴。 是邹姨娘自己不许徐停认回她,又哭爹喊娘地发誓,以后绝不与徐停私下相见。 偏说出口的话,当事人却做不到,不知偷偷在私底下见了几回。 沈氏看在眼里,瞧不起归瞧不起,却从未说过要将邹姨娘如何。 有时候也愿意看在徐停的面子上,留几分情面给邹姨娘。 眼下也是,厌恶归厌恶,也没真让人赶了她出去,只不耐道:“什么事?” 邹姨娘又直起腰来,泪光盈盈:“太太,婢子方才听说,庄子上那个……有孕了!” 沈氏先是一愣,随即一撑书案倏地站了起来,气急之下,脸也有些扭曲:“有孕?谁说她有孕的?那阴魂不散的东西,都赶到那般远的地方去了,还这般不安分!” 吴妈妈忙上前顺了顺她的胸口,安慰道:“太太……太太冷静些,先听听邹姨娘怎么说。” 说着,递给邹姨娘一道眼神,叫她长话短说。 “是三姑娘!”邹姨娘一点犹豫也没有,直接将徐宁给卖了,还添油加醋,“因前头李姨娘和五姑娘害她,她气不过,记在了心里,就买通了庄子上的人,让她们时时往家里递消息!” 沈氏眉一横,才要发怒,吴妈妈忽然道:“三姑娘既是恨她们,为何在老爷去庄子时不来与太太回禀,想法子拦下老爷?” 吴妈妈并不好糊弄。 她眼神跟刀子似的,紧紧盯着邹姨娘,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个表情。 邹姨娘眸光果然闪了闪,心虚地移开了视线:“那……那谁知道?指不定就是她纵容的……” “邹姨娘!”吴妈妈声音一沉,提高了声音,“到底三姑娘才是主子,你便是生养她的人也不该在背后说她闲话!” 邹姨娘看了她一眼,一咬牙,眼圈红了,瞧着像是很委屈。可她私下底却用力绞着手绢,都要扯烂了。 吴妈妈拦着沈氏,不让她开口,又道:“太太已经知道了,之后自有定夺。姨娘若是没事了,就早些回去吧。” “可是……”邹姨娘直起腰,还要说话。 吴妈妈脸一沉,阴郁地扫了她一眼:“怎么?姨娘这般迫不及待的来回太太,是替老爷太太高兴呢,还是想借太太的手,施行不轨呢?” 沈氏立即扭过头去,狠狠瞪着邹姨娘。 邹姨娘哪里还敢说实话,忙起身福礼,拿手帕擦着眼泪走了。 等人一走,沈氏就急忙拉住吴妈妈,问道:“你方才说的都是真的?那蹄子当真是想借我的手处理了那庄子上的?” 吴妈妈点点头,拧眉道:“她是最在乎二哥儿的地位,哪里敢让李姨娘的孩子生出来?倘或是个姑娘是个罢了,若是个哥儿呢?” 沈氏点点头,心有余悸地坐了回去:“有道理。幸好你方才拦住了我……不对!” 她又站了起来:“那狐狸精怀了孕,老爷不就得把她接回来了?!我费尽心思才把她赶走,怎能叫她这般轻易的回来?不行……” 说罢,她急急就要出去找人,珍珠和吴妈妈忙将她拦住,劝道:“太太,您听婢子一句劝,李姨娘这事儿……您别管了。” 第100章 救命 沈氏立即道:“那如何能行?平日里她们如何吵闹、胡作非为我都忍了,可琅儿险些毁在她们手里这件事,我绝不罢休!” “太太心疼大姑娘,婢子们都是知道的。”吴妈妈又按住她,顺手端过一旁的茶水递过去,让她消消火,“可太太您是当家的主母,哪能做这些自贬身份的事?何况……” 她顿了顿,往外边看了一眼,随即才又压着声音道:“何况,太太便是什么都不管,李姨娘的事儿也有人帮你做的。您何苦脏了自己的手,回头惹了老爷不高兴,不是更将他往李姨娘那边推吗?” 吴妈妈苦口婆心,珍珠在一边便连连点头,直呼吴妈妈说得对。 沈氏将信将疑地呷了口茶,一时又觉吴妈妈说得有些道理。 片刻后,她放下茶盏来,不确定地问:“真不管她了?” “不管了,让她们争去。”吴妈妈笑着,捡起桌上的账本递给沈氏,低声道,“当务之急,太太是要先查清楚这笔账到哪里去了。” 沈氏接过账本,瞧着那两笔对不上的账目,眉心狠狠蹙了起来! * 沈氏听了吴妈妈的劝,当真不在管李姨娘的事。 邹姨娘不甘心,之后又往西岭园去过好几次,想借沈氏的手来料理李姨娘。 尽管她并未明说,只是得空就寻借口到西岭园去,但沈氏却越发坚定她别有用心。 沈氏想通这一层后,立即按不住暴脾气,指着邹姨娘将她骂了个狗血淋头! 邹姨娘灰溜溜地离去,心中越发痛恨了。 “哟,姨娘这是怎么了?” 刚从西岭园离开的邹姨娘,还没走两步,就碰上了秦氏。 秦氏今日打扮得有些朴素,挼蓝云纹褙子,底下一条青鸾绣山茶花马面,发髻宛如灵蛇,带着徐晚盈盈而来。 分明是徐娘半老的年纪,却比跟在她身侧的徐晚还要抢眼夺目。 “好好的,怎还哭了?”秦氏眼珠一转,拿手帕掩住了唇。 邹姨娘忙将眼泪一擦,轻轻拜了一拜:“大太太。” 秦氏笑了一声,上前拉着她的手,顺势就用手帕帮她擦了擦泪:“快别哭了,好好的脸,都哭花了……这是受了什么委屈?快同我说说,我替你做主!” 邹姨娘垂下眼,轻轻摇了摇头。 秦氏顿了一下,遂又转头看向徐晚,道:“你到你二婶婶那里去,同她说一声,我今日身上不大好,改日再到她那里去。” 不等徐晚应,秦氏便拉了邹姨娘,一径走了。 * 京郊,徐家庄子。 因被指派了活儿,徐由俭好几日未到庄子上去了,李姨娘母女两个早早就洗漱歇下了。 眼下虽是二月了,但春寒料峭,到了夜里仍是冷的。 徐妤死死挨着李姨娘,试图在母亲怀里取取暖:“阿娘,爹爹真的会接我们回去吗?”んttps:// “会的。”李姨娘拍着她的背,轻声道,“这几日你爹爹不得空,未到庄子上来。等过几日他来了,我就告诉他,我有身子了,到时候他就是拼了命的,也要接我们回去。” 徐妤将信将疑,又往李姨娘怀里缩了缩,小声道:“阿娘,我害怕。” 李姨娘揽着她,低低安慰:“我都不怕,你怕什么?只要回了徐家,咱们什么机会没有?再说了……” 她嘴唇嗫嚅片刻,将一个名字咽了下去:“只要你有本事,做了正房太太,谁还敢动我?到时候就是太太,见了我也该绕着走的!” 徐妤知道她咽下去的名字是谁,顿时又高兴起来,红着脸小声道:“被皇后娘娘赐婚了又如何?那小蹄子肯定做梦也想不到,我……” 李姨娘谨慎地捂住了她的嘴,在黑暗中“嘘”了她一声:“还未成功的事,先不要说,不然就不灵验了。睡吧,养好精神,过两日回了家,还有硬仗要打呢。” 徐妤捂着嘴,乖乖一点头,瑟缩在李姨娘怀里沉沉睡去。 屋外,月上中天,正是万籁俱寂的时候。 李姨娘迷迷糊糊间感觉床前有个人影,一开始她并未在意,还当是徐妤起夜,咕哝一声就要翻身朝里侧睡去。 但她动了一下,才发现手臂被压着,根本动不了。 李姨娘这才想起来,睡着前因为担心徐妤冷着,她是把人抱在怀里的。 那床前站的是谁? 李姨娘心里一惊,倏地睁开了眼—— 然后她就瞧见一个婆子举着把刀朝她砍了过来! 李姨娘吓坏了,尖叫一声,扑过去抱住徐妤,从床上滚到了床底下去! 这下徐妤也醒了。 她不知发生了何事,迷迷糊糊地揉着眼:“阿娘,怎么了?” 李姨娘吓得满脸惨白,一把将她推开,尖叫道:“妤儿!快跑……快去叫人来!有人要杀我们!” 徐妤这才看清屋里还有个人。 那人长得膘肥体壮,两个她加起来也比不过她那一身肉,手里还有银光在夜色下一闪而过——徐妤看清了,那是一把菜刀! “阿娘!”她吓坏了,大叫着扑到门口,想开门出去…… 但她如何都没想到的是,屋门竟然从外边上锁了,无论如何也打不开! 徐妤绝望极了,眼泪喷涌而出,又哭又喊:“开门!开门啊!我不想死……救命!救命啊!” 她将手心都拍红了,嗓子都叫哑了,外头庄子上的仆妇好似死了一样,一点动静没有! 那边李姨娘在地上滚了好几圈,里衣散了,头发乱了,披头散发的好似乞丐。 她被那拿刀的婆子逼到了角落,避无可避了,只能绝望嘶吼:“我告诉你,我们母女要是死了,老爷绝不会放过你!定会杀了你全家,给我们母女陪葬!” 那婆子无动于衷,地狱里爬起来索命的厉鬼似的,凶狠地盯着李姨娘,一句话不说,只举起了手里的菜刀…… “阿娘!”徐妤大叫一声。 李姨娘不知从哪儿来的力气,惊叫一声,往边上一滚,竟从刀下躲了过去。 那婆子手中的菜刀卡在了墙壁上。 李姨娘借机跑到门口,用力扯了两下门扉,发现外头锁得紧紧的,根本打不开。 那婆子已经抽出刀,重新往她们母女走了过来…… 李姨娘要疯了,抱住徐妤躲到了一旁:“是谁派你来的?是太太,还是三姑娘?!她们、她们许了你什么好处?我、我双倍给你!” 那婆子根本不听,疯了似的提着刀对着她们母女二人砍了过去…… 第101章 回府 李姨娘吓了个半死,却仍在关键时刻,将徐妤死死护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去为她挡刀! 也就没看见,外头忽然亮了起来,昏黄的火光星星点点的朝李姨娘她们所在的屋里快速聚集而来,随即屋门砰一声,被人从外面踹了一脚! 紧跟着,屋门打开,一群人冲进门来,把那行凶的婆子按在地上,缴获了她手里的菜刀! “爹爹!”徐妤惊喜喊了一声,随即又嚎啕大哭起来,“爹爹救命!阿娘……姨娘她、她要死了!” 徐由俭忙快步上前,将倒在地上的李姨娘抱起来:“夕岚……” 李姨娘抱着血流不止的手臂,勉强将眼睁开一条缝,见是徐由俭,两眼一红,立即滚下两行泪来:“老爷……老爷您可算来了!妾、妾还以为再也见不着老爷了……” 徐妤也在一旁抹眼泪,撕心裂肺地哭,嘴里一会儿喊着阿娘,一会儿又喊着姨娘,不知道的还以为李姨娘伤了要害,命不久矣! 其实,她就伤了手臂。 徐由俭带着人来的正是时候,那婆子不知是不是被吓到了,最后一刀砍下去时,手歪了,没砍中李姨娘要害,只在她手臂上划拉了一道口子。 李姨娘却感觉自己要死了,赖在徐由俭怀里,哭得气若游丝:“老爷……妾福薄,今生不能同老爷厮守了……能死在老爷怀里,妾也知足了,等到了下边,妾也会在黄泉路上等着老爷的……” 说罢,两眼一闭,不知是真晕死,还是假晕了。 徐妤喊着“阿娘”扑到她身上,大声哭了起来。 徐由俭心疼得眼也红了,一遍一遍喊着李姨娘的名字,让她不要走,不要离开他。 好似她真死了…… 身后一众小厮仆妇面面相觑,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一个小厮上前,清了清嗓子,咳嗽道:“老爷,李姨娘只是伤了手臂,并未伤中要害……” 徐由俭这才回神,忙拉开扑在李姨娘身上哭得死去活来的徐妤,仔细将她的伤势看了看,发现确实只是伤了手臂……而且,胸口也还有起伏。 徐由俭掩饰性地咳嗽一声,假装无事地同徐妤道:“妤儿乖,不哭了,你姨娘没事,只是疼晕了。” 说罢,正要将李姨娘抱起来,谁知用了一把力,才发现根本抱不动…… 徐由俭:“……” 他沉默片刻,叫来婆子将人搬到了床上去。 天色已晚,城门早就落锁,他就是想带了人回去也回不去的——他离京赶来时,正好在黄昏,城门准备落锁的时候。 一行人只能暂时歇在庄子上。 仆妇给李姨娘的伤口简单处理之后,小厮又进来回禀:“老爷,那婆子什么都不肯说,还趁人不注意时,想咬舌自尽。” “哼!”徐由俭冷笑道,“她就是不肯说,我也知道是谁派她来的!混账东西,把她给我绑起来,明儿带回徐家,我当面同她们对峙!”んttps:// 小厮领命,正要退下,就听徐由俭又道:“把人给我看紧了,若出了什么意外,我唯你是问!” * 次日天亮,李姨娘掐着点醒了过来。 她抓紧机会,先在徐由俭怀里一顿大哭,博得好一番怜爱后,才抽噎着将自己有孕的事情告知了徐由俭,明里暗里地跟他说就是因为有孕,才会有人想害她。 徐由俭不放过在她跟前表现大丈夫的机会,连哄带安慰地跟她说会替她做主。 两人温存了大半个时辰,才在小厮的提醒下不舍地分开,动身回城。 而此时,徐家。 邹姨娘在秦氏屋里满脸焦急地来回踱步,神色又慌张又害怕。 秦氏拿眼将她一撇,嘴角提起抹讽刺的笑来:“不过是一晚上没消息而已,你怕什么?” 邹姨娘倏地扭头瞪向她,咬牙道:“怕什么?你说我怕什么!主意是你出的,可人是我叫去的!若……若出了什么意外,头一个暴露的就是我!” 秦氏镇定自若,并不将她的慌张和害怕放在眼里,只端过茶盏来呷了一口。 等那头邹姨娘急得不行了,她才慢悠悠道:“你放心,我既是给你出了主意就不会放着不管你的。咱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要出了事,我自己也不会好过!” “我瞧你可不像是与我在一条绳上的。”邹姨娘冷笑一声。 秦氏“哎呀”一笑,慢慢道:“怎么会呢?后续的事我都安排好了,就算事情败露了,二老爷算起账来,也不会算到你头上的。” “当真?”邹姨娘狐疑地看着她。 秦氏眼中闪过一丝轻蔑,但很快又收起情绪,上前拉过邹姨娘在一旁坐下:“放心吧,咱们目的都是相同的,我哪能丢着你不管呢?” 邹姨娘将信将疑,并未全信了秦氏。 这时,外头急急跑来一丫头,气喘吁吁道:“回来了……都回来了……” 邹姨娘一听,倏地站起来,急急问:“谁、谁都回来了?” “老爷、李姨娘……还有、还有五姑娘也回来了!”丫鬟道。 “她没死……她们竟然没死……”邹姨娘脸色一白,扑通一声跌坐回了椅子里,“她们怎么可能没死呢……” 秦氏事不关己地将她一撇,眼中讥讽一闪而过,随即才慢悠悠问道:“到哪里了?” “刚进了内院,往太太院里去了!”丫鬟道。 秦氏这才起身,顺势将邹姨娘也拉了起来:“你且放心,这火呀,烧不到你头上。走,咱们看好戏去!” * 徐宁听闻徐由俭带着李姨娘母女回来时,正被书里的内容虐得死去活来,心如刀绞。 陈妈妈急急进来,才要回话,就见她用手帕擦着飞出来的泪。 “姑娘?”陈妈妈紧张地看着她,“您都知道了?” 徐宁听见声儿,顿了一顿,片刻后才装作若无其事地把书合起来,红着眼装得镇定:“父亲回来了?” 陈妈妈撇了她一眼,满脸的心疼。 徐宁知道她误会了,也没解释,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回来就好……叫个腿脚快的小厮去陈国公府通知大姐姐,再派了人去法华寺,同祖母也说一声。” 陈妈妈一一答应下。 徐宁起身,将手里的书大剌剌地放在架上,随后才牵了牵衣襟,淡淡道:“走吧,咱们也瞧瞧去。” 第102章 冤枉 沈氏刚将事情交代下去,就听珍珠在外头连声喊道:“老爷……老爷您这是做什么?!老爷——” 沈氏还不知李姨娘险些被人剁成肉酱的事,闻声冷笑道:“还知道回来!” 她绕过山河明月刻画的四扇座屏,正要去嘲讽两句刚刚进门来的徐由俭时,就见一群人呼啦啦地走了进来。 徐由俭走在最前头,满脸阴沉和厌恶,活像这西岭园里有什么脏东西。 她身后是李姨娘和徐妤,李姨娘仍是一副娇弱打扮,左手捂着右手手臂,面容苍白,眼含秋波。 徐妤深得她真传,同李姨娘一副做派! 再之后是两个年轻力壮的小厮拖着一个胖成球的婆子。 沈氏目光一扫,讥笑道:“哟,老爷好大的威风啊。” 徐由俭脸色不善地扫了她一眼。 沈氏又将李姨娘和徐妤一撇,嗤道:“老爷也不是头一回来西岭园了,搁这摆什么谱呢?” 徐由俭指着她,厌恶道:“瞧瞧你如今这幅模样,哪里有半分当家主母的样子!” 沈氏勃然大怒,上前一把拍开他的手:“我既没有当家主母的样子,你就有一家老爷的样子了?呸!我当初是瞎了眼才答应嫁给你的!” 徐由俭大男子的自尊在她跟前碎得拼都拼不起来,气得满脸通红,好似一只斗鸡。 偏他吵嘴又从来吵不过沈氏,一时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便气得满屋子转了一圈,然后猛地上前两步,一把将黑漆黄梨木高花几上摆着的青瓷花瓶砸碎了。 只听得“哗啦——”一声,瓷渣子飞得到处都是。 沈氏立即安静了。 徐由俭以为她是被吓住了,心中好不得意,才抬起下巴将她训斥一通,就听她又道:“珍珠!去将屋里能砸的东西全搬到这儿来!” 徐由俭:“……” 不一会儿,珍珠就将屋里摆着的几样瓷器搬到了他跟前。 沈氏撩衣坐下,斜了徐由俭一眼:“老爷好大的脾气,都发西岭园来了。行啊,砸吧!我都给你记着呢,回头你砸多少,我问你要多少!” 吵架这种事情,沈氏就没退让过。 刚到徐家来时,她年轻气盛,还愿意同几个姨娘争风吃醋,圈一圈地盘。 后来生了徐妤,她算是看明白了,男人嘛,不就是个东西?她高兴了,就哄哄,替儿女们算计算计。若是不高兴了,天王老子来了,也别想让她低头让步的! 何况徐家如今的地位,远远不如沈家,徐琅又寻了好去处。 徐妤不靠徐由俭,她也能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至于徐停,这孩子懂事听话,又上进,她也愿意当自己孩子培养,将来定是比他爹强得多!她何苦委屈自己,去巴结一个不分轻重,不辨是非,眼中根本没她的蠢东西呢? 何况她也学不来那等狐媚子做派,何苦为难自己? 徐由俭让沈氏气得险些晕过去,但若是什么都不做,又觉没面子! 于是,他怒气冲冲地抢过珍珠手里拿着的青花缠枝双耳福耳瓶,举起来就要往地上摔…… 沈氏撇了一眼,慢悠悠道:“前朝大师遗作,五百两。吴妈妈,给老爷记下。” 徐由俭顿时摔不下去了。 他放下福耳瓶,捡起一只青瓷长颈瓶又要扔…… 沈氏又道:“龙泉青瓷——弟窑,一千两!吴妈妈,记下。” 徐由俭:“……” 这面子他不要了! 他没面子地在屋里转了几圈,一时下不来台。 李姨娘见了,忙将眼珠一转,泪珠就滚了下来。 她又两步上得前去,扑通一声就在沈氏跟前跪下了:“太太……妾都知道,太太心疼大姑娘,一直记恨着妾与五姑娘,又气老爷维护我们,不肯相信妾与五姑娘的清白……五姑娘,你过来。” 徐妤立即上前,腰身一扭,挂着泪珠在李姨娘身旁跪下。 李姨娘又按着她脑袋给沈氏磕头:“不管妾和五姑娘有没有做过对不起大姑娘的事,妾和五姑娘都在这里给太太赔罪了。请太太看在大姑娘新婚的份上,饶了了妾与五姑娘吧!” 说罢,也要给沈氏磕头。 徐由俭忙上前来将她抱住:“跪什么跪?不许跪!你和妤儿没做过的事,凭什么要同她道歉!” 李姨娘端出一副深明大义的脸来:“老爷,您就不要为了妾与太太吵了。妾不怕被冤枉,也不怕受罚,只要能让老爷舒心,肚子里的孩子安安稳稳的,妾就心满意足了……” 说罢,她抚着小腹,满足地笑了笑。 沈氏听得一阵冷笑:“冤枉?李夕岚,你少不要脸了……” “够了!”徐由俭忽然来了底气,盯着沈氏怒吼一声,“我瞧你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人,把人带上来!” 那两个年轻小厮立即将五花大绑的婆子推到了沈氏跟前来。 沈氏冷眼一撇,并未放在心上,还冷笑一声:“老爷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怎还这样荤素不忌……” 吴妈妈察觉不对,忙将嗓子一清,对沈氏摇了摇头,叫她先不要说话。 “看来太太是还不清楚状况,你们给她说说!”徐由俭将李姨娘母女扶到一旁坐下。 沈氏斜了一眼,眉心一蹙,才要动怒,就听其中一个小厮道:“回太太的话,昨日子正快一刻时,这婆子买通了庄子上的仆妇,关起门来,想杀了李姨娘与五姑娘。幸得老爷及时赶到,不然李姨娘和五姑娘已经……” 沈氏听得一愣,将李姨娘打量了一眼,哼道:“我说你怎么装得一副肩不能扛的样子,原是差点叫人杀了啊。哪个匪徒这样没眼色,竟挑了你这个下贱胚子动手……” 话说一半,她见吴妈妈和珍珠皆是一脸古怪地朝她使眼色,终于意识到了不对! 她脸一沉,猛地扭头指着那小厮:“怎么,你们上我这西岭园来闹,是怀疑我要杀那小蹄子吗?!” 小厮看了徐由俭一眼,直冒冷汗:“并非小的们冤枉太太,是这婆子自己交代的。说自己的家里人的性命握在太太手里,被逼无奈才……” 第103章 证据 “放你的屁!”不等小厮将话说完,沈氏就一口啐了去,“只凭一个老妈子的话,你们也敢冤枉我?!仔细我撕了你的皮!” 小厮抖了一下,不敢说了。 徐由俭瞪了他一眼,嫌没用的将人打发了去:“是不是冤枉的你,你自个问问不就知道了?这人证物证都在,你还狡辩什么?不若认了罪,我好轻饶了你……” “呸!”沈氏没等他说完,就照着他脸啐了一口,“我管你什么认证物证,我没做过的事,我凭什么认?徐由俭,为了一个下三滥,用这般不入流的手段来谋害你明媒正娶的太太,你可真是个东西!” 徐由俭被喷了一脸,又气了个满脸通红,指着她道:“你……你简直不可理喻!” 沈氏冷笑一声。 徐由俭指着她气道:“你容不下我的妾室,行!我依你,把人送到庄子上去,不来碍你的眼!可你倒好,如今竟下杀手,要杀了她,还要杀了我徐家的子嗣!你、你这样的人,我、我……” 沈氏高傲地扬起下巴,嗤笑:“我这样的人如何?怎么,老爷先前宠妾灭妻,叫我在京城闹了好大的笑话。如今为了一个不知所谓的妾和一个不知哪来的野种,要休了我?” 李姨娘一听,立即哭道:“太太,你瞧不惯妾,嫌妾碍眼,妾就走是了!可您凭什么这样说妾与老爷的孩子?老爷……老爷您是知道的啊,妾就是死,也不会背叛你的呀!” 她扑过去抱住徐由俭一顿哭。 沈氏瞧在眼里,只余冷笑。 她根本不怕徐由俭休了她! “哎呀哎呀,这里是怎么了?”外头传来说话声,紧跟着秦氏就同邹姨娘一前一后的进了门来。 沈氏扭头看了她们一眼,尤其将秦氏看了好一阵。 秦氏对上她的视线,暗暗皱眉,好一会儿才上得前去,将李姨娘看了看,啧啧道:“我听闻李姨娘有了身孕,还险些出了事?哎呀,这怎么还能住在庄子上呢?二老爷你还不赶紧吩咐去将绿水阁收拾出来的!” 徐由俭点点头,对她还算客气。 秦氏又转过身走向沈氏,劝解似的要拉着她坐下:“方才在外头,我都听见了。弟妹啊,嫂嫂说句公道话,这就你的不对了。同国公爷说话,哪能这样强势呢?咱们做女人的,不就是相夫教子……” “我呸!”沈氏一把将她推开,“你少来这里假惺惺的,别以为我不知你打什么主意!我告诉你,我就是死了,这家也落不到你手上!” 秦氏霎时沉了脸。 她眼中阴冷一闪而过,随即又重新笑了起来:“弟妹这是气糊涂了吧?我一个人自自在在的,教养好慕儿和晚儿就好,何苦理那些烦心事,操那个闲心?” “要我说啊,二老爷,”秦氏故意道,“听嫂嫂一句劝,今儿这事儿就算了吧。弟妹一时糊涂,做了错事,等我劝劝她,让她同你与李姨娘赔个不是……” “做梦!”沈氏嗤道,“要我给那下三滥的道歉,除非我死!” “你……”徐由俭气结,随后又甩袖冷笑,与秦氏道,“嫂嫂也听见了?可不是我不给她机会……为了不叫人以为我冤枉了她,你们自个听听这婆子是怎么交代的!” 昨个儿还什么都不肯说的婆子,自地上爬起来,看着沈氏道:“是太太……都是太太指使的婢子!婢子原是庄子上做粗活的,被太太扣下一家老小,要婢子替她做事……” 沈氏怒道:“你少浑说,我都不认识你,几时扣了你一家老小?!” 那婆子眼神躲闪了一下,随即又挺起腰板来在屋里看了一圈,指着吴妈妈道:“是她!是她出面吩咐的婢子……婢子记得很清楚,当时太太就坐在离她不远的马车里!” 沈氏勃然大怒,抓了小几上的茶盏就照着她砸了去:“混账东西……” 她不解气,又要扑上去撕烂那婆子的嘴。 珍珠和吴妈妈连忙扑上去,将她按住了。 吴妈妈扫了那婆子一眼,冷笑一声:“老东西,你说话之前可要想清楚了。不管教你说这些话的是谁,若叫太太知道你都是浑说的,别说你背后的人,就是你祖宗十八辈,只怕都躺不安生!” 邹姨娘忽然道:“老爷还在这儿,吴妈妈就这样威胁起人来。要老爷不在,吴妈妈是不是还要杀人灭口的?” 吴妈妈怒目看向邹姨娘:“姨娘说这话前,也该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 “她什么身份?”徐由俭又带着李姨娘到一旁坐下,将她一撇,哼道,“倒是你吴妈妈,一个沈家来的奶妈子,谁给的你胆子在我家里叫嚣的?” 那婆子又爬到徐由俭跟前,一顿哭喊:“老爷……老爷您要为婢子做主啊!婢子、婢子就是个庄稼人,上有老下有小,被太太逼得没办法呀……” 徐由俭嫌恶地看了眼她的脸,勉强放柔了声音:“你只管放心,若你是被冤枉的,我定会为你做主!” 说罢,他又看向沈氏,语气间好不得意:“太太,你还有什么话说?” 沈氏哪里受得了这委屈? 她眉一横,才要说话,徐由俭就抢先道:“看来太太还不肯死心。” 话音落下,他一道眼神过去,外头候着的小厮转身就出去了,不过片刻的功夫,他又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两个人。 都是男人——其中一个人还是徐家门房处的人。 沈氏眉心跳了跳。 徐由俭挺直了腰杆儿道:“把你们知道的都与太太好好说说。” 那门房处的人道:“昨个儿一早,太太就带了吴妈妈和珍珠出了门,黄昏前才回来。门房处还有记录。” 说罢,将记录出行的册子呈了上去。 沈氏立即就要抢,秦氏眼疾手快,先一步拿了过去。 她翻开来看了两眼,故作惊讶道:“哎呀,还真是……” 这时,另外那个男人也道:“小的是城门处守备军,也曾见过徐家的车马出城。小的记得很清楚,因是昨日第一个要出城的,就拦下来盘问了片刻。当时马车里出来一个妇人,手里拿的腰牌写着一个‘徐’,自说是晋国公府的太太!” “胡说!昨日太太分明明是……” 珍珠辩解的话还未说完,沈氏就呵斥了她一声:“珍珠,闭嘴!” 第104章 和离 “闹了这半天,我算是明白了。”沈氏扶了扶鬓发,把怒火全压了下去,“无非是要将李姨娘接回来而已。何苦大费周折呢?你是国公爷,要接自己的子嗣回来,同我说一声,我还不得颠儿颠儿就去将绿水阁给收拾出来的?” 她眼一斜,撇嘴讽刺:“为了一个妾,连我这个沈家嫡女,你明媒正娶的太太也要陷害,想来老爷是想开了的。” 沈氏忽然冷静下来,反而让徐由俭眉心跳了跳。 他故作镇定,假装自己底气十足:“太太要早有这样的觉悟,何苦受罪?你若同李姨娘好好赔个不是,补偿补偿她,这个事儿咱们就翻了篇,回头你还是我徐由俭的太太……” “赔个不是?补偿?”沈氏呵地嗤笑一声,“老爷莫不是还未睡醒?” 不等徐由俭动怒,她眼皮一翻,阴阳怪气道:“也罢。咱们也别磨磨唧唧,扯那些没用的,一个个的看了半响的戏,不就想看我吃亏?我沈青鸾的亏,也是你们配瞧的?” 她起身,居高临下地瞧着徐由俭冷笑:“老爷,走吧。” 徐由俭愣了一下:“这里的事还未说完,你就想走?你……” “你慌什么?”沈氏打断他,“你不就是要替李姨娘要个说法?那就走啊,去京兆府,去和离,我给你说法!” 满屋子的人,全都愣住了。 几个女人纷纷侧目,错愕地看着她,只怕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竟然敢与徐由俭和离! 沈氏冷哼一声,大家嫡女的气质拿捏得死死的:“在你们眼里,我连人也敢杀,还怕和离?走啊,老爷,你不去京兆府,咱们怎么和离?怎么为你的李姨娘要个说法?” 她一声轻嗤,满眼不屑。 * 徐宁早早就到了,只一直不曾进屋,站在门外,听着屋里的对话,就在心中将这些把戏和来龙去脉都猜了个一清二楚。 还很镇定地拦住了听闻消息赶来的徐停,告诉他现在并不是时候进去。 直到沈氏提出要和离时,她才露出一点惊讶来。 后来仔细想想,脸上又多了些羡慕。 沈氏是沈家嫡女,还是沈老太太唯一的女儿,上头的哥哥和下头的弟弟,疼她的疼她,尊敬她的尊敬她,是她站稳徐家的根本,就连徐由俭再瞧不惯她,再怒火中烧,也不敢轻易说一句休妻。 就算和离了,也能重新在寻一门亲事,且仍是正房太太。 但徐由俭不同,徐家早不如从前了,他就算再娶,身份地位都远不如沈氏。 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敢底气十足的提和离。若换成徐宁这样的,和离后,只怕连娘家也回不得。 徐宁回过神来,松开抓着徐停的衣袖,低声道:“二哥哥,你进去吧,别为太太求情,只跟她说已支会了沈家,若要走,现在就去备车马。” 徐停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三妹妹这话……是要父亲与母亲和离?” 徐宁偏头看了他一眼,轻轻一笑:“父亲敢吗?”衛鯹尛说 徐停仔细一向,觉得有些道理,眼下不过是要让徐由俭知道,哪怕捏死了李姨娘,也不能让沈氏走。 他一理衣襟,让自己看起来是刚刚赶来,随即沉声喊道:“母亲!” 话音落下,他就进了门去,先与众人一拜,随即转向沈氏,按徐宁教他的话道:“母亲,儿子方才已经支会了沈家的人,这会子也该要到了。母亲若现在就要走,儿子就去备车马。” 这话连沈氏都愣了一下,她随即将眉心一蹙,把邹姨娘一撇,眼中隐隐带了些不悦。 但这时,徐停又撇了李姨娘一眼,满脸厌恶:“母亲嫁给父亲这些年,替父亲生儿育女,将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父亲为了一个姨娘,过河拆桥,母亲何苦留在这家里受委屈?” 徐由俭脸黑了,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 “停……二哥儿!”邹姨娘心急地叫了他一声,“你胡说什么?还不闭嘴!” 徐停并不看她,仍拱手与沈氏道:“母亲养育儿子多年,儿子全在记在心里。倘或与父亲和离后,母亲另嫁,儿子第一个支持。若母亲不愿再嫁,等春闱后,儿子高中,定自立门户,孝敬母亲,扶持五妹妹!” 邹姨娘一听这话里连提都不曾提她一句,顿时只觉胸口叫人捅了个洞,呼呼漏着风:“停儿,你怎么……” 不等邹姨娘说完,沈氏就在徐停肩头拍了拍,满意道:“很好,不枉我养你一场。去备车马,我们现在就走!” 秦氏在一旁翻了翻自己的衣袖,慢慢勾起了嘴角。 徐由俭倏地站了起来,毫无威严道:“站住!谁许你走的……” 沈氏扶着徐停的手,头也没回,一径出门去,左右堵着的人连拦也不敢拦。 徐由俭慌了,阴沉着脸,忙要去追,但在这时,却见一脚跨出屋子的沈氏忽然停下了步子。 他以为沈氏是想开了,才要喜上眉梢,就见徐停撩袖作揖,拱手一拜:“外祖母。” 徐由俭那脸彻底变了,青红交接,五彩斑斓,格外精彩。 连李姨娘母女脸上都闪过些害怕。 徐由俭为何敢如此放肆? 无非是家中长辈出了“远门”一时半刻赶不回来而已。 如今沈老太太先徐老太太一步来了,他一颗心更是沉到了谷底。 若不是心理素质好,只怕此时腿都要发抖了。 “是停儿呀,”沈老太太抬了抬徐停的手,笑得和蔼可亲,“听说你近来忙着学业?” 徐停尊敬道:“是。春闱在即,孙儿不敢松懈,便不曾到沈家去向外祖母请安,疏于问候,还望外祖母莫要怪罪。” “哪里的话。”沈老太太被簇拥着进了门,目光粗略一扫,随即笑道,“你是个有出息的孩子,以学业为重,外祖母高兴呢,哪里会怪罪呢?” 她头戴蓝宝石云纹抹额,穿一件紫紶夹袄褙子,扶着徐琅和徐珠的手,笑吟吟地将目光落在了徐由俭身上。 徐由俭竟出了身冷汗,连忙上前得前去请安:“岳母怎么来了……” 他以己度人,以为沈老太太也是来为沈氏做主的。 谁知沈老太太却拉住他的手,亲自将他扶起来,惋惜叹道:“我这个姑娘给你惹了事,险些害了你未出世的孩子,哪能不来呢?” 第105章 坐山 徐由俭还未说话,沈老太太又松了她的手,让徐琅和徐珠扶着她到了李姨娘母女跟前。 徐珠恶狠狠地瞪着李姨娘母女,表情好似要吃人。今日她到沈家去了,并未在府中——若她在,只怕不知道要闹得如何。 如今见了李姨娘母女,若不是沈老太太在一旁压着,她不敢造次,只怕早扑上去撕了她们的皮。 沈老太太看着她们俩,表情仍是和善的,还带着歉意:“让五姑娘和姨娘受惊了。” 徐妤缩在李姨娘怀里,根本不敢与沈老太太对视,李姨娘更是下意识就站了起来,白着脸一欠身:“老太太……” 沈老太太稳稳端住她的手,将她拉起来:“我这姑娘啊,让我娇养着长大的,在沈家养尊处优,是娇客。以至于她脾气虽不好,性子却是不坏,处罚犯了错的下人,都不敢打死的,何况姨娘还是国公爷的妾呢。” 李姨娘手臂微微抖了一下。 老太太是在告诉她,沈氏是沈家的嫡女,徐家的正房太太,处罚犯了错的下人,可以随意发卖,何况一个犯了错的妾? 李姨娘垂着头,眼珠一转,随即红了眼,楚楚可怜地看着徐由俭:“老爷……” 徐由俭忙上前来,将李姨娘拉到身后去,赔罪道:“岳母恕罪,是小婿管教不力,对底下人骄纵了些……我与太太多年夫妻,也知道她的,知道她心地不坏。只是如今这三人都作了证,道是太太买凶……小婿万不敢冤枉的。” 徐珠听了这话,当即冷笑一声,才要反驳徐由俭的话,就让徐琅在暗中瞪了一眼。 沈老太太在她手背上一拍,随即扭头看了眼跪在地上的那三人。 那三人匍匐在地,连头也不敢抬。 沈老太太不知看出什么来,嗤笑一声,道:“是吗?你都不敢冤枉,旁人哪里又敢呢?” 徐由俭冷汗直冒:“岳母……” 沈老太太一抬手,直接打断了他后边:“徐老爷,我同你家老太太是老交情,当年看中你的品行,才把家里唯一的女儿许给你。当时我就说了,不求你与她相敬如宾,伉俪情深,也求你多包容,善待她些。如今倒好……” 她收起和蔼,沉声嗤笑:“我至今还没见过哪个正房太太,活比你徐由俭的妾还不如的!” 徐由俭忙道:“岳母这是什么话……” “我什么话,老爷也听不出来?”沈老太太轻嗤,道,“也罢,你徐家容不下我沈家的人,我们也不打扰,省得我好好的人送到你徐家来,活得连猪狗都不如的!” 徐由俭仍不觉自己冤枉了沈氏,甚至到了眼下,都没说一句要重新审一审那些个证人。 他只觉自己徐家一家之主的身份,被一个外人挑衅了,不得不碍于沈家的面子低下头来。 “岳母这话严重了,”徐由俭压着心中的不舒服,忙道,“她是小婿当初明媒正娶地太太,怎么会……” “你还知道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太太呢?”沈老太太一甩袖,压着怒容,“我还当她是你哪个妾呢!行了,你别说了,我也懒得听!” 不等徐由俭说话,她又道:“国公爷既是厌烦了她,觉得她害了你未出世的孩子,那咱们也不留下来碍你的眼。就请国公爷休书一封,让我将人带回去,给你那未出世的孩子和姨娘一个说法!” 说罢,扶了徐琅徐珠的手,转身就走。 徐由俭连忙要去追。 李姨娘却不知趣地拽了拽他的衣袖,委屈道:“老爷……” 不等她把话说完,徐由俭就回头扫了她一眼,低声道:“闭嘴!” 李姨娘眼神瑟缩了一下,不情不愿地将手收了回去。 徐由俭连忙去追:“岳母……岳母等等!这件事是小婿处理不当,还请岳母给小婿一些时日,小婿定……” 沈老太太目光一垂,又重新和善地笑了起来:“小徐啊,看在我同你家老太太有些交情的份上,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宠幸哪个,抬举哪个都是你的自由,可若是为此失了分寸,让一些人看不清自己的身份,闹得你这徐家哪一日散了,想来也是不奇怪的。” “岳母……”徐由俭还要说话,沈老太太却是一抬手打断了她。 她笑道:“小徐啊,你要再拦我一步,我就不要你的休书了。” 沈老太太话锋一转,冷声道:“咱们就到京兆府去,将今日这事儿好好追究追究。至于到时候是和离,还是别的,想府尹大人心里定是比你有数的。” 徐由俭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怎么可能呢? 要真什么都不知道,又如何会在沈老太太要他休妻时,不爽快地就答应呢? 又如何会在提到要去京兆府时,就没了话呢? 沈老太太冷哼一声,将他所有表情都看在眼里,又故意似的惋惜叹道:“可惜了……若是你父亲没走那么早,你大哥还活着,徐家哪里会落到这般田地?” 徐由俭脸色倏地一变,整个人如坠冰窖,还不受控地细细发着抖。 那边角落里的秦氏抬起头,看向沈老太太一行人离去的背影,暗暗握紧了拳头。 只有邹姨娘急急追了出去,哽咽道:“停儿……停儿你要到哪里去!你回来……” 徐宁站在廊下,歪着头看着眼前这场闹剧,轻轻将嘴角一勾,满脸讽刺。 陈妈妈站在她身后,看着沈家一群人远去的身影,叹了口气:“姑娘就不怕老爷真休了太太?” 徐宁并不正面回答,她收回视线来,往屋里看去,眯着眼笑道:“妈妈可听过一个词语?” “什么?”陈妈妈茫然地看了她一眼。 徐宁道:“不破不立。这家里啊,要再乱些才好的。” 陈妈妈皱了皱眉,并不赞同:“姑娘又说胡说了。” 徐宁笑了笑,并不解释。 只有她自己知道,如今的徐由俭根本没办法带领徐家在京城立足,只一味纵容,徐家迟早要完。 她是女子,没办法考取功名,出相入仕,在风雨飘摇里撑起徐家,但她可以告诉徐由俭,若他不是姓徐,他就什么都不是! 第106章 看法 稍晚些,徐老太太回府了。 不等她传人来问,徐由俭就急急去见了她,要请她到沈家去,与沈老太太说说情,让她接了沈氏回来。衛鯹尛说 徐老太太扶着温明若的手在一旁坐下,接过来白露递来的汤媪抱在了手里。 她刚刚回来,一口气都还未喘匀,甚至没等来徐由俭一句问好的话,就被他要求着去沈家接人。 徐老太太心中冷笑,面上却半点不显,垂着眼淡淡道:“人是老爷撵回去的,老爷自个不去,怎还叫我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替你跑一回?” 徐由俭根本没听出老太太话中的讽刺。 他忙上前两步道:“儿子哪里敢撵她回去?母亲是不知道他们沈家人有多嚣张,进门来就将儿子一顿训,儿子连句整话都不曾说完!” 见他这样不识趣,还一副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的嘴脸,徐老太太看都懒得看一眼。 她把白露叫来,耳语两句后,白露就欠身退下了。 徐由俭不解其意,又急道:“母亲,当初与沈家这门亲事是母亲为儿子求的,如今太太做了这样的糊涂事,儿子也不追究,更是不敢休了她……” 不等他把话说完,徐老太太就抬起头来将他一撇,嗤道:“怎么,老爷这是在怪我没给你娶一个像李姨娘、邹姨娘那样的太太?” 徐由俭忙道:“母亲这是什么话?儿子就是再不知好歹,也不敢怪罪母亲的。再说太太就是脾气不好了些,本性是不坏的,若真像李姨娘和邹姨娘那样的,这内宅怕早乱了。” 徐老太太听了这话,当即就是一声轻嗤,连话都懒得与他多说一句。 徐由俭尴尬地咳嗽一声,狡辩道:“其实儿子也不是真要将太太如何,就是想让她低个头认个错,把权交出来,就算过去了。等将来她反省了,儿子还同以前一样待她……” 徐老太太听见他这大言不惭的话,只恨手里没个烧火棍,又是矜持的人,不能像从前徐老太爷抽他一样狠狠抽他一回! “老爷从前是如何待她的,我也不问了。”徐老太太扭头看他一眼,问道,“老爷让她交权,是想将这徐家交给谁去打理?” 徐由俭下意识道:“自然是……” 话还未说完,她就见徐老太太阴了脸,他连忙改口:“儿子无能,原是打算再劳累劳累母亲的,何况也有大嫂在呢。” 徐老太太笑了一声,故意道:“老爷深明大义,就没想过弥补你那个姨娘,把这管家权给她的?” 徐由俭咳了一声,觉得有点心虚。 他刚才下意识要说的就是李姨娘。 “行了,你什么意思,我也明白。”徐老太太收回视线来,厌恶道,“人是老爷要保的,也是你气走的。你自己没个态度,我便是去了也不过叫沈家羞辱一顿而已,沈老夫人哪里就肯放了人回来在你这里继续受委屈?” 徐由俭又急了:“可是母亲……” 徐老太太干脆闭了眼,直接将态度摆明了。 徐由俭是要休妻还是要去沈家把人接回来,她不管,沈家她更不会去。 他自个态度不摆明,不拿个诚意来,还想沈家看她面子将人送回来?做什么春秋大梦。 徐老太太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这时,白露回来了。 她打了帘子进门,回话道:“老太太,人都请来了。” 徐由俭茫然一回头,便见家里有身份的人,全都被徐老太太请了来,乌泱泱地站了满屋子,就连徐停、徐慕和徐晚也在。 徐由俭不明所以:“母亲把他们叫来做什么?” 徐老太太重新睁开眼,理也不想理他,只道:“都坐吧。李姨娘同邹姨娘也坐。” 众人请了安,秦氏便率先在徐老太太下侧、徐由俭对面坐下了,徐宁自觉站到了温明若身旁、徐老太太右侧的位置去。 其余人依次坐下。 “把你们叫过来,也不为别的事。”徐老太太看了众人一眼,将他们的表情都收在眼底,又道,“就是想问问你们,太太这件事,你们都是如何看的?” 其他人还没开口,徐由俭便先抢话道:“还能如何看?自然是……” 话还未说完,徐老太太就侧目将他一撇,沉声道:“闭嘴。” 徐由俭当即闭嘴,不说话了。 秦氏看了他们一眼,忽然笑了一声,打圆场道:“母亲没在府里,可能不知道。弟妹胡作为非惯了,根本没将二老爷放在眼里,如今还买凶要对徐家的子嗣下手,未免太过嚣张了。” 这话正说到了徐由俭心窝子里去,他忙不迭直点头。 徐老太太看了秦氏一眼,老神在在的听着,没接话。 秦氏又道:“后来沈家老太太也到了,我才明白弟妹这样嚣张,原是娘家人给的底气。母亲,依我看呀,这样的人家,咱们不要也罢,回头接家回来,只怕更闹腾的。” 底下人要么不接话,要么很认同地点头。 唯有徐停扭头看了秦氏一眼,表情看起来像是恍然大悟,眼中又好像是闪过些厌恶。 徐老太太收回落在秦氏身上的视线,垂下头提着嘴角一笑,并未接秦氏的话:“其他人呢?也都与大太太一个想法?” 秦氏一撇,见无人接话,便又看向了邹姨娘。 邹姨娘接到视线,支支吾吾道:“老太太,妾只是个姨娘,说不上什么话。但在府里这些年,也知道太太本性是不坏的,也替徐家生育了两个姑娘,是有功劳的,如今只是走了岔路而已。” 徐由俭也在一旁点头,还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邹姨娘受到鼓舞,又道:“老太太,依妾身愚见,还是将太太接回来的好,再随便罚她一罚,让她吃些教训,认了错就够了。” 徐老太太听了,仍是只点头,并接话,又转向李姨娘母女,和蔼道:“你们两个才是受害者,你们说该如何处理?” 李姨娘闻言,先将徐由俭一看,随即就站起身来,拿手帕将眼泪一擦,抱着徐妤道:“只要老爷和太太重归于好,徐家和和睦睦的,妾身受些委屈也不防事的。” 徐妤学乖了,推开李姨娘,上前跪在徐老太太跟前,哭道:“祖母,您深明大义,要罚就罚妤儿好不好?妤儿年纪小,不懂事,只知道姨娘和未出世的弟弟昨日差点就没命了……” 第107章 上面 徐妤又抬起头来,眼里挂着两泡泪水,伤心欲绝道:“祖母,我姨娘身份低,在这府里没个依仗,人人都可踩一脚。祖母您是徐家老太太,又是父亲的嫡母,身份最高的,你疼疼我姨娘吧,我给您磕头了!” 说着,当真磕起头来,额头不一会儿就红了,神情和言行瞧着十分真挚。 李姨娘和徐由俭感动不已,前者更是哭了起来,扑上去抱住她,一面哭一面揉着她的额头,道:“傻丫头,您保护好自己就够了,替我求什么情呢?你要有个好歹,姨娘还活不活了?” 徐妤眨眼,泪珠子豆子一样就砸了下来:“可是,我、我也只有一个姨娘啊……” 一时,母女二人又抱在一处细细哭了起来。 徐由俭感动不已,眼眶竟也红了,一径上得前去,把她们母女二人抱在怀里,轻轻哄了起来。 徐老太太无动于衷,眼里甚至闪过一些厌恶。 她端过茶来,慢慢喝着,既不出声阻止,也没有要搭理一下的意思。 其他人看老太太的言行行事,一时也都沉默地看着,半句话也不说。 最后是那三人见无人搭理,戏唱不下去了,才自己尴尬地止住了哭。 徐老太太便也放了茶盏,看着李姨娘道:“你若受了委屈,我与老爷自会给你做主。至于是谁要害你,是太太,还是你自个为了回徐家来,自导自演的,我也都会一一查清楚,既不委屈了谁,也不偏袒了谁。” 李姨娘立即扑进徐由俭怀里,委屈哭道:“老爷,妾身没有自导自演,您要相信妾身啊。” 徐由俭心疼地连哄了好几句信她,又与徐老太太道:“母亲,她都险些死在了那贼妇人的刀下了,怎么还可能是自导自演呢?这事儿分明就是太太容不下她……” 徐老太太凉飕飕地撇了他一眼,打断道:“老爷既认定了是你太太做的,还叫我去接她回来做什么?直接休了且不更好!” 徐由俭嘴唇嗫嚅两下,没能说出反驳的话来。 徐老太太冷哼一声,淡淡道:“李姨娘有孕在身,又受了惊吓,且下去好好歇着,之后的安排我自有打算。” 这话就没个准数了。 万一忙活一场,又被送回了庄子上呢? 李姨娘哪里肯依?忙在徐由俭怀里一顿哭,一会儿是自己可怜,一会儿又是肚子里的孩子福薄,一会儿又不怕受委屈,好一顿要死要活。 比邹姨娘还会哭的。 偏徐由俭就爱她这一套。 他宽慰了两句,见她始终收不住,又看向徐老太太,无奈道:“母亲,她也是为了儿子……” 徐老太太懒得听,直接道:“白露,送她们回去。吩咐下去,姨娘有孕在身,仔细照顾着,谁也不许去叨扰!” 这约等于变相的软禁。 李姨娘更加不依了,才指使了徐妤,叫她跟着一块儿哭时,徐老太太又漫不经心的补了一句:“或者等过两日,姨娘随我到法华寺去?” 李姨娘听了,如遭雷击,哭也不敢哭了,忙把脸上的泪擦得比纸还干净,乖乖牵着徐妤,跟着白露退下了。 等人走远后,徐老太太才又道:“听你们方才的话,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我乏了,你们且都下去吧。” 徐停徐慕先后站起来,拱手一拜,退下了。 徐晚犹豫了一下,原也是要走的,但见秦氏坐着没动,便又坐了回去。 徐由俭没得到答案,不肯走,徐宁也没走。 徐老太太撩起眼皮,将底下仍坐着的人各自一扫,道:“怎么?你们还有话说?” 秦氏看了另外二人一眼,笑问道:“我方才又想了想,弟妹毕竟沈家的嫡女,哪是随随便便就能休的?还是接回来,没收了管家权就好。” 徐老太太看她一眼,笑道:“那大太太说,把这家给谁管比较好?” 秦氏道:“从前大老爷还在世的时候,母亲疼惜儿媳,让儿媳跟着母亲学过管家。母亲若是信得过我,我便暂接了过去,等弟妹服了软认了错,我再还回去。” “这是个好主意。”徐老太太点点头,附和了一声。 就在秦氏暗喜时,她却忽然将话锋一转,捧着汤媪淡声道:“可惜,二老爷瞧我闲惯了,要替我寻些活来做。管家的事就不劳累你了。” 秦氏脸色一变,倏地站了起来。 徐老太太好似没瞧见一样,又道:“春闱在即,大太太看顾好慕哥儿,就是帮了我的大忙。” 秦氏情绪当即失了控,咬着牙,在脸上硬生生扭出一个恨意来:“母亲就这样恨我?还是看秦家没了,母亲见风使舵,也要弃我于不顾了?” “恨你?”徐老太太抬起头来,平静地看着她,“我怎么会恨你呢?还是大太太做了什么对不住我、对不住大老爷和徐家的事,觉得我会恨你?” 秦氏瞬间闭了嘴,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又像是害怕被发现一样,倏地扭开头,假意受了委屈,用帕子擦着泪。 然而徐老太太却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底。 她摇了摇头,说不上是失望还是什么,语气也低了:“太太的事,老爷你自己做主。是要休,还是你自己去把人接回来,我都不管。至于将来会有什么后果,也是你自己不辨是非惹出来的,我不会帮你。 徐由俭眉心一蹙,才要说话,徐老太太就伸出手去,让温明若扶了自己起来,一言不发地进了内室去。 “母亲!” 徐由俭上前一步,正要去追,就让徐宁拦住了去路:“你做什么?!让开!” 徐宁后退一步,避开他喷出来的口水,欠身道:“今日来的只是沈老太太,父亲可能还没未弄清楚状况。那女儿就替祖母提醒父亲一声……” 她笑了一声,目光却是看向了邹姨娘和秦氏,意有所指道:“沈老太傅和几位沈大人是最疼惜太太的,若他们知道太太在沈家受的委屈,父亲觉得他们会做什么?” “你什么意思?”徐由俭倏地沉了脸,语气满是不善,“太傅又如何,我还怕了他们不成?” 徐宁闻言,怜悯地看了他一眼:“父亲啊,你该怕的不是沈家呀,是……” 她没出声,而是忽然往上方指了指。 第108章 备注 徐由俭总算明白过来了。 他脸上血色迅速褪去,又晃了两下,险些没站稳。 徐宁好心叫来两个丫头,让她们把人送回去了。 邹姨娘却是不着急走,两步上前来,拉住徐宁,急切问道:“老太太是真不管了,还是故意吓唬老爷的?三姑娘,你是最了解她的,你知不知道老太太方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徐宁侧目,眼神温和地看着她。 那一刻,邹姨娘有种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被看穿了的感觉。 她刚想心虚地将视线移开,就听徐宁缓缓道:“是什么意思,同姨娘又有什么关系?姨娘安分守己,没做那些害人的事,这火自然也烧不到你头上来,不必担心。” 邹姨娘一听,脸上瞬间没了血色,嘴唇都在颤抖:“老、老太太这都是知道了?那……那若是做了害人的事,不就……” 秦氏忽然重重一咳,打断了邹姨娘后边的话。 邹姨娘倏地回神,忙松开徐宁,下意识退了好几步。 徐宁双眼一眯,探究地目光落在秦氏身上,却是问的邹姨娘:“姨娘做了什么害人的事?” 邹姨娘哪里敢认,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我就是随便问问,什么都做的!你、你别瞎想!” 说罢,急匆匆就走了,跑得比兔子还快。 徐宁与秦氏对上视线,谁也不曾出声。 最后还是徐晚见气氛不对,小声道:“母亲,天色不早了,该回去了。” 秦氏这才移开视线,平静笑了一笑:“还请三姑娘同母亲说一声,方才是我失礼,说了错话,请母亲不要怪罪。” 说着,往内室的方向一欠身,转身走了。 徐宁便也一欠身,道:“大伯母慢走。” 等人都走了,徐宁才端了霜降送来的淡茶,往内室去了。 内室里,徐老太太躺在摇椅里,闭着眼不知在想什么,只有温明若伺候在侧。 不等徐宁主动问,徐老太太就闭着眼道:“都打发走了?” “是。”徐宁将茶递上去,见她老太太摆了摆手,就又搁到了一边,“大伯母让我与祖母说,方才是她失礼,请祖母不要怪罪。” 徐老太太听了,眼也没睁,只讽刺地哼了一声。 徐宁便搬来矮凳,在老太太另一侧坐下,她什么也不问,只贴心替她牵了牵搭在膝上的毯子。 屋里点了檀香,袅袅烟雾自青铜三足貔貅香炉中飘出来,散于屋里,缠于鼻端,藏于袖中。 角落里的高花几上摆了一盆白山茶,因花期将过,三两朵茶花也没精打采起来,便连窗外投进来的光也惨淡淡的。 徐老太太闭着眼,像是打完了一个盹儿,好一会儿才道:“太太这件事,你知道多少?” 徐宁并未隐瞒,如实道:“差不多都知道了。” 徐老太太闻言,终于睁开了眼。 她侧目,没什么表情地仔细将徐宁看了一看,徐宁乖乖坐着,无辜地看了回去。 好一会儿,徐老太太才摇头失笑:“我也不知道你上哪里学来的这么些心眼,就知道揣着明白装糊涂……” 徐老太太说着又顿了顿,叹道:“姑娘啊,我知道你是个有打算,也愿意在关键时刻帮你一你,可你不明白,我就怕有一日你聪明反被聪明误。” 徐宁知道老太太这是借故提醒她,不要太过自信,也不要将自己摘得太干净,太干净的人,反而容易招来怀疑。 她认真受教,又凑过去趴在徐老太太手边,勾着她手指头轻声问道:“若是有一日孙儿落了难,祖母可还愿意帮我?” 徐老太太偏头,又垂下眼皮看着她,眼神温和又包容。 过了一会儿,她便拍了拍徐宁的脑瓜子,叹道:“祖母不帮你,谁还能帮你?同祖母说说,你是如何打算的?” 徐宁正要开口,另一侧的温明若忽然起身,犹豫道:“姐姐和外祖母商量大事,我在这里不好,我就先走了……” 没等她说完,徐老太太就拉住她的手,把人摁回了凳子上:“你也留下来听听,把你三表姐的心眼子学一学。你这丫头就是一点心眼子没有,就知道躲。外祖母在的时候,能让你想躲多久躲多久,可外祖母哪一日要是不在了呢?” 温明若有些为难,求助似的看向了徐宁。 徐宁并不救她,还笑道:“妹妹将来自己当家做主,若没个心眼子,底下那些人还不得翻了天去?” “是这个道理。”徐老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让她安心坐着。 温明若只好重新坐下。 徐宁这才又道:“之前秦家出事,祖母为了徐家,明哲保身,拒了大伯母的请求后,我就一直防着她。后来她往张家送礼的事情,也是我透露给霜降的……” 话还未说完,徐老太太就指着她与温明若道:“你瞧瞧瞧瞧,多久远的事她就盘算着了。幸好咱们是同她一边的,若不是一边的,早入了她的套去!” 温明若掩唇轻笑,又见徐老太太将徐宁抱进了怀里,没让她看见自己眼中的凝重。 温明若顿了一顿,有些笑不出来,她转头看向徐宁,轻声问:“后来呢?” “你与祖母没在府里这些日子,姨娘没处去,就与大伯母攀上了。”徐宁从抱得紧紧的怀里挣出一个脑袋,又道,“后来祖母的人从庄子上送来消息,道是李姨娘怀孕了,我就透露了给了姨娘,姨娘想利用太太下手,太太没同意,才与大伯母一合计,策划了这一出戏,嫁祸给太太。” 她说着,抱住徐老太太的腰,轻声问:“那三个证人,我让人盯着了,祖母可要亲自审一审?” 徐老太太手在她背上轻轻拍着,一时没出声。 徐宁又道:“二哥哥之前私底下与我说,午前他送沈家老太太一行人离去时,太太身边的珍珠提醒他小心大伯母,万不能将徐家交到她手上,还提醒了二哥哥注意家里这两月的账册。” 徐老太太听了,便叫来霜降,低声嘱咐她一两句后,霜降就出去了。 半响后回来,手里已经拿了徐宁说的账册来。 徐老太太接来,一一翻过,到最后时,见上面的一个数被画了圈,旁边备注了一个伍。文学一二 徐宁没看懂,疑惑道:“这是何意?” 第109章 狭路 徐老太太没回答,又让霜降拿了另一本账册来,仍是翻到最后,见上面的一个数字被圈了起来,后边备注了一个“贰”字。 徐宁与温明若对视了一眼,齐齐看向了徐老太太。 老太太默了好一会儿才道:“这还是我从前教她们两个的法子——我与她们说,账册这样的东西是一家的隐私,不能落到旁人手里去。但底下人总有收拾岔了的时候,就不能写得太明白,也不能太清楚,自己能看懂就好。” 提起旧事,再想想如今的徐家,徐老太太没忍住,重重叹了口气。 她道:“我从前记账,有对不上数的,一位就用一横来代替,两位就是一横一点,三位就是写字,差得太多也不用记了,直接一核对,哪里出的岔子,就问责哪里的人。” 温明若明白了,用手帕掩住口鼻,惊讶道:“这是……一共缺了七百两?” 对于大富大贵的人家来说,七百两不算什么,随随便便就能拿出来。 但徐家不如从前,徐老太太又是个不惜铺张浪费,精打细算的。沈氏管账随了她这一点,尽管手里并不缺银子,但也是精打细算的。 这少了的七百两,就并非一笔小数目。 徐老太太合上账册,揉着眉心,疲惫道:“珍珠提醒你二哥哥,只怕也是怀疑你大伯母的。” 徐宁听了,眉心紧蹙,沉思片刻后,才摇头道:“不是怀疑,是手里有证据了。” 珍珠只是提醒,并未交出证据,想来也是不确定徐由俭同沈氏会不会彻底闹掰,从此再不往来。 若没闹掰,她也是出言提醒了,给沈氏留了后路。 若是闹掰了,到时候徐家找不到证据,秦氏把徐家闹得天翻地覆,也是替沈氏出了口气。 徐宁想明白这一点后,侧目与老太太道:“祖母,我明日想去沈家见一见太太。” 徐老太太猜到了她的想法,点头应了,随后又担忧起来:“你父亲至今没去沈家,只怕沈家那边的人会为难你。” 徐宁并不怕为难,笑道:“若是不让我进去,我就下了马车站在沈家门口不走。站久了旁人总要奇怪,说些闲言碎语来,沈家那样的高门大户,肯定不愿意被人说为难一个小姑娘。” 徐老太太在她鼻子上点了一下,与温明若道:“你看她平时多乖巧的一个人,耍起心眼来,便是连脸皮都不要的!” 温明若便也看着徐宁笑,眼中流露出点点羡慕来。 * 次日一早,徐宁同温明若陪徐老太太在岁寒斋用完了早饭,正要收拾收拾往沈家去时,霜降就急急进了门来。 “老太太,”她脸色有些白,连规矩也忘了,急道,“方才宫里来了人,直接将老爷带走了!” 徐老太太闻言,仅仅是手上动作顿了顿,随后又若无其事地端过丫鬟呈上来的水漱口,又净过手了,白露便端了茶来。 老太太慢条斯理,动作间一点不见紧张和着急,好似早就预料到了。 等呷了口茶,她才放下茶盏道:“来了几个?” 霜降见状,竟也神奇地冷静了下来,重新福礼回道:“三个。领头的那个衣服上有蟒纹。” 徐老太太听了,眉一挑:“能穿蟒纹,大约是那位的亲信。不妨事,顶多叫老宫人申斥两句就放了回来。” 徐宁垂头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徐由俭不过一个末流小官,平时连朝都不用上,更是没见过当今几回,当今又哪里肯为了这样一个小人物,特地腾出时间来见他,训斥他? 不过是给沈老太傅的面子,做给沈家人看的罢了。 徐老太太又转头,与徐宁道:“我这里不要人伺候了,你且先到沈家去……把霜降带上。” 徐宁欠身应是,起身时听她又道:“若他们铁了心为难,你也不必白守在门外受罪。错是你老子犯的,没理由让你去沈家替他挨白眼。” 徐宁又答应了一声,方带着霜降走了。 有霜降在,徐宁就没带陈妈妈,另外给了她任务。 * 半个时辰后,马车在沈家侧门处停下了。 她下了马车,将腰牌递给了门房处的下人,请他们向沈氏通传一声。 因之前她被徐珠强带着来过沈家几会,门房的下人也都认得她,又见她是个小姑娘,还算客气。 有人还提醒她道:“三姑娘……不是小的不去给您通传,实在是姑奶奶昨日回来后就病了,请了好几个大夫来瞧,这会子身上正不大好呢。老太太心疼她,就下令不许见客了。” 徐宁戴着幕篱,下人瞧不见她的面容,只听得她声音细细的,泠泠如溪水:“太太是我嫡母,她病了,我本应该在跟前侍疾,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我更应该替祖母和父亲去瞧瞧她。” 下人见她不接腰牌,还后退一步,福了福身,越发为难了。 好一会儿,其中一个心软些的才道:“那请三姑娘等等,小的进去问问。” 然而这一等就是好几个时辰,那进去的人再没出来过。 还真叫徐老太太猜中了。 沈家并不管她是不是小姑娘,只要姓徐,从晋国公府来,就是要为难的。 徐宁不知这是沈氏的意思,还是沈家的意思,仍站在那儿等着,半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 叨叨在一旁义愤填膺,瞪着沈家的侧门生气,偏又不敢随意造次。 霜降有些心疼,过来扶着她,担忧道:“外头冷,姑娘若不愿意回去,不妨就到马车里去等。” 徐宁摇头,一步不动:“若进了马车,旁人就瞧不见我可怜了。沈家的人,也看不出我的诚意来。” 她话音刚刚落下,巷子里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 因左右太过安静,一丝嘈杂的声音也无,间或有的也是风声,这突然响起的马蹄声,倒是能吓人一跳。 徐宁侧目看去,远远的就见一辆间金银螭绣带,青缦马车缓缓而来,马车四角皆挂了灯笼和铃铛,行动起来一阵“叮铃”乱响,提醒行人避让。 一开始徐宁还当是沈家哪个舅舅或沈老太傅回来了,直到她看清了灯笼上的“裴”字后,眉心先蹙了起来。 这时,马车在不远处停下,青缦帘子被一只修长白皙,如玉似的手给撩开了。 不等徐宁多看那手一眼,一身孔雀补子圆领绯袍的裴尚书紧跟着就下了马车…… 第110章 过来 长随率先瞧见她们,忙将手一顿摇,然后又扭头提醒裴衍:“哥儿,是徐三姑娘!” 裴衍也瞧见了,但他原本是打算当做什么都不曾瞧见的,毕竟上回在驿站才被指着骂主动搭话是不遵规矩,既是各自订亲,就该主动避嫌。 可如今长随一句话,就把这嫌避到了天边去。 裴衍眉心抽了抽,侧目撇了长随一眼。 长随假装看天。 “多嘴。”裴衍拿鼻腔一哼,板着脸格外不高兴,“应你的门去!” 长随笑眯眯地答应一声,拿着他的腰牌上前应门去了。 裴衍端着一张无欲无求的脸慢腾腾地上了前去,却不靠近徐宁,隔着老远的距离,好似中间有条鸿沟。 叨叨一对眼珠瞟来瞟去,然后露出一脸恍然大悟地表情来。 霜降隐隐觉着气氛不对,但又想不明白是哪里不对,毕竟在她眼中这二人并没什么交集。 徐宁更是镇定,脑袋都没往裴衍那边偏一下的。 这时,沈家的门童从里边开了门,谨慎地探出一个脑袋来,左右一看,瞧见徐宁主仆还在,呼吸停了一下,等瞧见应门的小厮手里拿着裴衍的腰牌时,呼吸直接停了。 长随并不知发生了何事,只回道:“我们大人今日要来拜访老太傅,昨日就下了拜帖的,烦请通传一声。” 门童早早得了话,忙点头哈腰地将他们请进门。 裴衍揣着手上前,神色淡淡,并未往徐宁她们那边看一眼。 门童想着裴尚书一贯的不近人情,并不像是会多管闲事的人,不由得松了口气。 他也不敢看徐宁一眼,等裴衍主仆二人进了门,垂着脑袋就要把门关上! 但这时,叨叨忽然冲上前去,用自己的小身板强行将门撞开,挤了条腿到门内去卡着不许门童关门。 “你沈家也是高门大户,清贵人家!”叨叨脸在门上挤得变了形,口齿不清道,“如今为难一个小姑娘,你们还要不要脸了?!” 霜降见状,也不要脸皮了,忙上前去帮忙推门。 那门童没想到她们会来这一招,一面用力从里面推着门,一面无奈道:“姑娘你行行好,不是我要为难你们姑娘,是太太吩咐了,不想见你们!” 说罢他又叫了人来,要将叨叨那条腿搬出去。 叨叨和霜降两个人哪里是好几个人对手,没一会儿那条唯一卡在门内的腿就被搬了出来,她们二人也被推开了。 那门童关上门前,为难地看了徐宁一眼,道:“三姑娘,您还是回去吧,太太不会见你的……” 话音落下,他顺势就要将门重新掩上。 但这时,他身后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从里面扣着门,不许他关。 门童余光里看见一片绯红的大袖。 他心里一惊,猛地回头,就见裴衍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后,也不说话,只半垂着眼冷冷地盯着他。 门童只觉后脖子一凉,下意识就松了手。 裴衍便轻松地开了门。 他看向外面那三人,淡淡问:“要进去?” 徐宁沉默片刻,轻轻点了点头。 裴衍“嗯”了一声,往边上让了让:“过来。” 徐宁只犹豫了一瞬,就果断抬脚走了过去。 叨叨和霜降对视一眼,连忙跟了上去。 沈家门童故意晾了她们半日,没想到让裴衍这么轻而易举地放了进来。 他怕挨罚,一咬牙又扑上去,拦住徐宁的去路,为难道:“三姑娘,您行行好,给小的们留条生路!” 徐宁隔着幕篱看了他一眼,才要说话,就听站在她身后的裴衍道:“生路?我给你,要不要?” 门童有些怕他,嘴唇动了动,没能说出话来。 徐宁强忍着没回头看过去。 裴衍眼神一撇,淡淡地将左右守门的小厮一瞧,又道:“人是我放进来的,你们太太要有意见,只管到你们老老太爷那里来寻我。记得快些,我半个时候后就走。” 一众小厮,再没一个敢拦的。 裴衍侧身上前一步,站到了徐宁身侧,然后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是一个很客气有礼的“请”。 徐宁一欠身,道了谢,并不上前,让裴衍先走。 裴衍没说什么,收回手来先行一步。 他并没有回头,但知道徐宁跟了上来,离他大概有两步的距离。 裴大人很满意,揣着手,连步子都轻快了些。 * 二人一道去见了沈老太傅。 老太傅并未见过徐宁,见她跟着裴衍一道来,还有些吃惊:“这位是……” 裴衍并未帮她介绍,只侧身看了她一眼。 徐宁授意,上得前去,欠身道:“晋国公府徐宁,拜见太傅大人。” 沈老太傅惊了一瞬,随即又和蔼可亲地笑了起来:“原是琅儿和珠儿的姊妹啊,你寻到这里来,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徐宁一听,就知他在揣着明白装糊涂。 徐由俭都被皇帝请到宫里去了,他一个太傅,又是沈氏亲爹,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何况她还听闻沈老太傅一向护短的,徐由俭如此不知好歹,宠妾灭妻,下了沈家的面,他就算嘴上不说,心里定是十分不舒服的,为难她一个小姑娘也不是没可能。 但这一回徐宁猜错了。 拦着她不让她进门的,还不是沈老太傅。 徐宁心里将措辞琢磨了一番,正要开口时,就听裴衍端着茶盏慢腾腾道:“方才过来,在门房处碰见她被人拦着,说是太太不让进,让人在外头等了好几个时辰。我想着从前也算得过老国公的教诲,就替她们行了方便……” 说着,他又放下茶盏来,瞧着沈老太傅,故意问道:“太傅大人,不会怪罪下官无礼吧?” 沈老太傅本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如今听了裴衍的话,更是猜中了来龙去脉。 他心中如何想,脸上也没表现出来,更没解释为何会被拦的事,只转过头去问徐宁:“是来寻你母亲的?” 徐宁点头应是。 沈老太傅闻言,又叫来一个小厮,吩咐道:“带三姑娘到姑奶奶那里去。再与大太太说一声,让她与底下人交代交代,三姑娘是自家人,往后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同其他表姑娘都是一样的。” 第111章 示好 徐宁被小厮送到了内院外,又另有婆子过来,引着她往里走。 徐宁目不斜视,也不多话。 待行了一段,转过游廊时,迎面另有一行人缓缓而来。 婆子忙带着徐宁侧身让开,怕她不认识,还低声介绍道:“这是二太太。” 她话音落下,那二太太就到了跟前。 徐宁垂着眼,原想着自己是来见沈氏的,并不想惹是生非,又是在旁人家里,该低调些就该低调些。 谁想对方却是不依不饶地,直接在她跟前停下了。 徐宁就瞧见了一片石绿衣裙在她眼前晃了一下。 “哟,这徐家的人脸皮就是厚啊,”她听得女人尖酸刻薄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这日日都往沈家来,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她家呢!” 周围立即响起几道附和低笑的声音来。 霜降听得格外不舒服,眉心一蹙,才要说话,就叫徐宁在暗中拽住了手臂,又轻轻摇了摇头。 然而对方是故意而来,见她不理,还越发来劲儿了。 沈二太太身边一个着绿裙的丫头窃笑道:“分明都发话不让进了,还腆着脸过来,丢人。” 徐宁这才明白,拦着不让她进来的不是沈老太傅,也不是沈氏,更不是沈家其他太太,是这位瞧不惯沈家三房的姑娘许了个好人家,在她这里指桑骂槐的沈二太太。 “是挺丢人的。”徐宁直起腰来,在幕篱下轻声嗤笑,“太太操闲心替沈家拦着我,花了那么大心思却也没拦住……” 她头一偏,学着方才那丫鬟噗嗤一笑:“丢人。” “你……”那丫鬟顿觉没面,拉着脸上前一步,“什么东西就敢在沈家撒野,我今儿就替太太好好教训教训你这没规矩的!” 说罢,她扬起手来,就要往徐宁脸上打去。 徐宁侧身一避,霜降便上前架住了那丫鬟落下来的手。 “放开!”丫鬟恼羞成怒,用力抽了一下手臂,竟是没能抽出来。 徐宁拿下幕篱,迎上沈家二太太的怒容,笑吟吟地讽刺:“霜降,别打人。咱们是客,又是来见太太的,若传出去了,且不说咱们无礼?” 沈家二太太恶狠狠地盯着她,咬牙切齿道:“你还知道你是客呢?” “晚辈一刻也不敢将自己当沈家的人。”徐宁远山似的眉一挑,不点而赤的唇又勾出了一抹阴阳怪气,“毕竟徐家是小门小户,比不得沈家这样的清贵人家。我又是个庶女,无依无靠的,哪敢像太太这样规矩有礼,高风亮节,直言不讳呢?” 这三个词语,哪一个都和沈家二太太没关系。 若是规矩有礼,就不会在沈家其他人都没说话的情况,拦了徐宁不让进。 若是高风亮节,就不会瞧不起同她一样的庶女。 若是直言不讳,就不会因不敢将沈家三房如何,在徐宁跟前指桑骂槐。 沈家二太太自然也是听出了来,她怒不可遏,见丫鬟的手被抓着动弹不得,便自己往前一步,想亲自动手教训教训徐宁。 徐宁眼皮一抬,做好了反手打回去,并彻底得罪沈家的准备! 但不等她动手,边上就横插进来一只手,用力一巴掌打在了沈家二太太的手背上! 只听得“啪”一声脆响,徐宁都觉自己手背在抽着疼。 “好大的口气!”有人在一旁嘲弄道,“二嫂嫂昨日莫不是忘了吃蕲菜?” 众人侧目一瞧,就见沈氏站在一旁,正凉飕飕地盯着沈二太太。 她今日穿了件青雘长袄,外头罩一件春辰白山茶披风,气色很好,也有精心打扮,不开口时气质沉稳如兰,很有大家嫡女的风范,脸上全然没有与徐由俭大吵一架后,会不会被休的担忧。 徐宁欠身见礼,仍只叫她太太。 沈氏点点头,不咸不淡地问:“替你父亲来的?” 徐宁恭敬道:“不是,我自己来的。” 沈氏闻言,嗤笑一声,并不言语。 边上沈家二太太捂着被打得通红的手背,抓紧时间讽刺:“嫁了这样的人家,姑奶奶真是好福气啊,旁人羡都羡慕不来的。” 沈氏扭头,不屑地将她一瞥,嗤道:“你羡慕?那给你啊,敢要吗?” 沈家二太太脸色倏地就变了,咬着牙盯着她,却又不敢胡乱造次。 沈氏满脸不屑地将她一撇,在娘家也仍是趾高气扬的:“什么东西!” 说罢,绕开她就走了,懒得搭理沈家二太太,也不搭理徐宁。 “三姑娘,往这边走。”这时,珍珠在一旁提醒了徐宁一声。 徐宁感激地看了她一眼,忙追着沈氏离去的背影走了。 沈家二太太又气又怒,偏又强不过沈氏,只能气得甩袖而去。 徐宁跟着沈氏回了她在沈家的住处——虽她从前就知道沈氏在娘家有多受宠,也知道她从不缺银子花,但如今的沈家比沈氏还未出阁是时的人还要多,她便以为从婆家回来的沈氏,不会再享有还是姑娘时的待遇。 哪成想进了院,见了屋里的富丽堂皇,且什么都不差,甚至比在徐家时的东西还要多后,她才明白,有的人天生就是被优待的。 沈氏扶着吴妈妈的手在炕上半躺下,懒洋洋的,全然不似在徐家时的雷厉风行。 “说罢,寻我何事。”她接过吴妈妈递来的茶水呷了一口,“咱们向来不亲近,你总不能是无缘无故寻我,瞧我在娘家过得好不好的。” 沈氏没让坐,徐宁便也不坐,她拿着幕篱一欠身,道:“父亲今日一早就被请进了宫,领头的那人穿蟒袍,祖母说是陛下跟前的亲信。” 沈氏闻言,喝茶的动作顿了一顿,随即才嗤笑一声,冷嘲道:“怎么,来为你父亲求情?” “不是。”徐宁道,“我另有事求太太。” 沈氏眼皮也不抬:“说。” 徐宁道:“我知道,前日太太出门并不是去了庄子,是去查南边铺子的账了。门房处的小厮和守城门的那个守备军都被大伯母收买了,昨日并没有说实话。” 沈氏闻言,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像是没料到她一个平时懒到连房门都不愿意出的人,竟会知道这么多。 她没出声,美目淡淡将徐宁扫了一眼,好一会儿才道:“到底是老太太教养出来的人,怎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呢?坐吧,别杵在哪儿站着,挡光。” 徐宁依言坐下。 这时,吴妈妈替沈氏问道:“三姑娘是如何知道这些的?” 徐宁如实道:“一开始只是猜测。太太若是那等心狠手辣的人,二哥哥如今又如何能安安稳稳地在家学备考?” 沈氏哼道:“连你都知道的事,偏你那个父亲……” 她将茶盏重重往小几上一放,气得连话也不想多说。 徐宁看了她一眼,继续道:“后来太太走后,二哥哥就提醒我小心大伯母,我心里起疑,就借了祖母的人把那三个人证人看管了起来。太太是要提审或送官府,都行。” 第112章 无理 沈氏一听,直直坐起来,一把砸了小几上的茶盏:“提审什么提审!这样的人,就该直接打死的,他家里那些个老的小的也不要放过,全都打死了去,瞧他们往后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徐宁瞧了眼那个无辜的茶盏,垂着头没说话。 吴妈妈连忙来劝:“姑娘……姑娘小声些。这里离老太太院子近,回头若听见动静了,又该替姑娘担忧了。” 沈氏听她提起沈老太太来,这才冷静下来。 吴妈妈松下口气,忙转移了话题:“三姑娘方才说另有事相求,是何事?” 徐宁抬头来,看了看冷静下来的沈氏,才又道:“我知道太太手里握着大伯母敛财的证据,想求太太告知一二。” 沈氏闻言,彻底不动怒了。 她重新躺回炕上,拿浸染的朱樱仙鹤团花羊绒毯搭着膝盖,笑道:“我与你徐家已经没了关系,为何要告诉你?何况眼下是你父亲对不住我,你徐家要为此闹得天翻地覆的,我才高兴!” 徐宁来之前就料到她会这样说了。 她垂下眼,一时像是被堵得无话可说了。 沈氏见了她这般示弱的模样,顿时没了兴致,打发道:“你回去吧,往后也不要再来。你要有法子就自己去找,没法子也别来求我。我不会……”衛鯹尛说 “不会的,太太不是那样的人。”徐宁抬起头来,看着沈氏,满脸坚定,“徐家若没了,是父亲作茧自缚。只要四妹妹和二哥哥还姓徐,太太就不会放着他们不管。” 沈氏扭头道:“徐家没了,还有沈家!有我在,谁敢轻看了珠儿?!” “是无人敢轻看。”徐宁道,“可四妹妹始终姓徐,再有外祖家的支撑,她也不姓沈,将来说婆家也会被连累。还有大姐姐,大姐夫待她好,她在陈家有一席之地,可倘或有一日徐家没了,大姐夫便是待大姐姐再好,在陈家其他人跟前始终要低人一头。” 不等沈氏反驳,徐宁又道:“何况太太也知道,陈夫人并不像是目光长远之人,她偏爱的是大房。《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太太应是听过的,大姐姐虽不是刘兰芝,可您又如何保证陈夫人不是焦母呢?” 沈氏一下子陷入了沉默中。 她咬牙扫了徐宁一眼,像是有些难以接受:“你倒是挺能说会道的!” 徐宁笑而不语,让沈氏自己决定。 过了好一会儿——大约有小半炷香的功夫,沈氏就对吴妈妈摆了摆手。 吴妈妈去了内室一回,再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方方正正的盒子。 她将盒子递给徐宁,交代道:“三姑娘若是有心,不妨再好好查一查,大太太的目的……或许比我们姑娘想的还要复杂。” 徐宁道了谢,接过盒子打开一看,将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好几封、未署名的信件和一把钥匙。 吴妈妈见她一脸茫然,又笑着解释道:“这是徐家库房的钥匙,太太一直帖身带着的,昨个儿一怒之下,不小心带了回来。至于这些信件……姑娘对一对大太太的笔迹就知道了。” 徐宁心里有数了。 她合上木盒,起身对沈氏郑重一拜,又沉思道:“太太哪日若愿意回徐家了,必然有我和祖母替您扫清障碍!” 沈氏皱了皱眉,似是不愿多说,摆摆手打发她走了。 徐宁又一欠身,方才带着叨叨和霜降告辞离去。 * 沈老太傅书房,裴衍撩袖作揖,拱手一拜,也告辞走了。 老太傅没去相送,只叫来小厮代替他去送裴衍。 房中点的是沉香,味香而甜,柔和内敛。靠案几而摆的松红林木束腰高花几上放的是青瓷荷叶样式的花盆,里头斜插了一枝红杏,另有假山文竹做装饰,颇有禅意。 老太傅坐在案后的圈椅里,目光落在案上放着一道折子上,神色瞧着有些沧桑。 他就这样枯坐了好半日,才长长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且有这样容易的事……” 这时,屋门轻轻一响,是送裴衍离去的小厮回来了。 老太傅头也没抬,只拿起了那道烫手山芋一样的折子,沉声问:“裴尚书走了?” “走了。”小厮悄悄拿眼看了看他,揣摩道,“老太爷,沈家是不是遇上事了?” 沈老太傅闻言,抬起眼来看了他一眼,笑问:“何故这样问?” 他无论是神情,还是语气都是十分温和。 但小厮却明显感觉得到,老太傅落在他身上的眼神十分锐利,若是没回答好,恐怕要因此丧命的。 他咽了咽口水,谨慎道:“小的听闻裴尚书并不与世家往来的,也从不会在私底下见王公大臣。沈家从前与裴家的交情不多,他又管着吏部,小的就以为……” 毕竟裴衍上一次频繁出入的世家,就是英国公府。 结果转过眼没多久,英国公府就落个满门抄斩的下场! 小厮帖身伺候沈老太傅的,接触的要紧事虽不多,但隐隐知道他见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不可谓不担忧的。 “他就是来给我送些东西,”沈老太傅捋着胡须笑了起来,老神在在的,“不是什么大事……去与门房处的人支会一声,让三位老爷下了衙就过来,我有事与他们商议。” 许是沈老太傅本身就有安神定心的效果,那小厮也因此放松下来,答应一声就出去了。 * 徐宁回去,听闻徐由俭还在宫中,也没有消息。 徐家有人着急了,邹姨娘都往岁寒斋跑了好几回,就连李姨娘也派了徐妤过来打探消息。 岁寒斋的人得了吩咐,口风紧,什么都没说,只叫她们安心等。 那二人什么都没打听出来,又提心吊胆地回去了。 徐宁去回了老太太的话,把信件和钥匙交给她后,就回了红霜阁。 才进门,就让邹姨娘拦住了去路。 她惶恐不已,拉着徐宁的衣袖惴惴不安:“你、你父亲到如今都还未回来,会不会、会不会已经……” “姨娘,你若这样诅咒父亲,回头父亲知道了,你这安稳日子也该到头了。”徐宁冷淡淡地打断了她后面的话。 “可是!”邹姨娘一颗心都提了起来,“他、他要出了什么意外,我和你二哥哥怎么办?!” 徐宁没听见话中有半句担忧她的意思,顿时将眉一皱,厌恶地将衣袖抽了出来:“姨娘若是担忧害怕,想跑就趁现在,仔细回头徐家出了事,她再想跑也来不及了。” 说罢,她甩开邹姨娘就要走。 谁知邹姨娘根本没听出她话中的讽刺,又追上来,抓着她的衣袖,不死心地追问道:“老太太就没跟你透露些什么?姑娘,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与我置什么气?我生养你一场,你就半点不替我和你二哥哥打算?!” 第113章 生养 徐宁气笑了。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邹姨娘,很想问问她,她究竟是凭的什么意志把这话说出口的,还能说得这样理直气壮。 “姨娘想让我如何打算?”徐宁一面说,一面又将衣袖一点一点从她手里抽出来,“是让我去求老太太,还是去张家?去宫里?最后是不是还要我一头磕死在宫门处,来替你与二哥哥打算?!” 邹姨娘被她脸上愤怒的神情吓了一跳,下意识就往后退了一步。 徐宁以为她是后悔了,或是心虚…… 谁知她半点悔恨或是心虚也没有,只将腰挺直了,理所当然道:“你的命是我给的,若你只有死才能保全我与你二哥哥,你便是死上千万次,又有何妨?” 叨叨听得大怒,上前一步将邹姨娘推得老远:“姨娘说话这样难听,方才是吃屎了吧?三姑娘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个身份?替你死,你也配?!” 她将徐宁护在身后,气得浑身发抖:“姨娘姨娘,好歹占个娘呢,可你瞅瞅你自己,浑身上下哪里有半点当娘的样子?同样姨娘,李姨娘都知道护着五姑娘,你呢?恨不能三姑娘早点死了才好!” 邹姨娘站在那儿,涨红了脸,却不是觉得对不住徐宁,是因为觉着被叨叨这个笨丫头给骂得还不了嘴,脸上挂不住。 “死丫头……”邹姨娘咬咬牙,才要骂回去,陈妈妈就来了。 她上前两步,将徐宁和叨叨都护在身后,老母鸡一样护着自己的崽:“姨娘这是要做什么?徐家还没散呢,你便在这里吵吵嚷嚷的,是当老太太不在呢?” 邹姨娘咬牙切齿地瞪着她! 陈妈妈推了叨叨一下,让她先带徐宁回去,又与邹姨娘道:“你既不将三姑娘当回事,又凭什么叫她替你死?你头上戴了花,长得好看啊?呸,什么东西,三姑娘倒了八辈子血霉才托生到了你肚子里!” “你……!”邹姨娘气得手抖,“反了反了反了……徐宁!你还不管管你的狗,就让她这样冲着你娘叫唤,你还有没有良心!” 陈妈妈两步上前,一把拍开她指着徐宁的手,厉声道:“邹姨娘还真当自己是碟子菜呢?别笑死人了,自己什么身份,什么地位,心里没点数呢?” “人是你生的,可你抱过几回,管过几回,又在老爷跟前为她说过几回情?!二哥儿有事,你冲在前头,生怕他有个闪失。可是三姑娘呢?大冬天的,都烧得人事不省,药都吃不进去了,你又来看过她几回?” “你少在这里给人冲老子娘了,我要是你,羞也该羞死的!” 邹姨娘捂着手,气得满眼通红。 她说不过陈妈妈,就要急冲冲地上前去把人徐宁拽回来,好好同她说道说道。 但陈妈妈又一把将她拦回来,推到了一边:“你少挨我们三姑娘!” “陈碧枝!”邹姨娘气得直呼陈妈妈大名,“你……” “吵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声音,直接打断了邹姨娘后面的话。 邹姨娘吓了一跳,头也不敢回,立即跟个鹌鹑似的,缩成了一团。文学一二 陈妈妈又瞪了邹姨娘一眼,忙上前请安道:“老太太。婢子也不是无缘无故要与姨娘吵,实在是姨娘太过分,她竟然、竟然让三姑娘……” 说到这了,她就扭开头偷偷哭了起来。 “让她什么?”徐老太太沉下脸来,看向了邹姨娘,“你来说!” 不同以往,这一回徐老太太脸上是真一点表情都没有,那双如同枯井一样不见半分波澜的眼中,好似落了两盏灯火,分明亮堂清明,却让看的人背脊发凉。 邹姨娘绞着手绢一阵心虚害怕,半响才犹犹豫豫地跪在老太太跟前:“妾身、妾身什么都没说呀,是、是这贱婢冤枉妾身的,老太太……” 她说着,又委屈地假哭起来。 老太太面容阴沉地盯着她:“你再哭一个试试!” 邹姨娘吓得立即不敢哭了,装着委屈道:“妾身真的什么都没说呀……” 陈妈妈扭过头来,红着眼立即道:“老爷还未回来,她就以为徐家乱了,让三姑娘替她打算,还让三姑娘为她去死……” “闭嘴!”徐老太太沉声呵斥,盯着邹姨娘的眼神好似要刮了她的皮,“你是个什么东西,也配叫我的宁儿为你去死?!下贱的东西,将来宁儿要是有个好歹,我只问你要命!滚!” 邹姨娘半句辩驳的话也不敢说,忙不迭滚出了红霜阁。 徐老太太厌恶地扫了她一眼,随即将情绪一收拾,担忧道:“宁儿呢?” “婢子怕她听见些不好的话,让叨叨带她回屋去了。”陈妈妈起身,垂头擦了擦泪,“三姑娘命苦……” 徐老太太叹了口气,想着徐宁这会子心里只怕不好受,怕进去了惹她伤心,就没进屋去。 她回身与霜降道:“回头去把秋暝山居收拾出来,让宁儿搬过去,那里离岁寒斋和春涧居都近,她同明若两个也好与我作伴。” 霜降应了声“是”。 徐老太太叹了口气,又往徐宁屋里看了一眼,见仍没动静,又重重叹了口气,扶着霜降的手准备离去。 温明若犹豫了一下,道:“外祖母,我想再留一留,去看看姐姐。” 徐老太太点点头,答应了。 温明若站在原地,目送徐老太太一行人走远了之后,才进了徐宁屋里去。 这是她第一回到了红霜阁来,才进门她就觉里面阴沉沉的,屋内挂的帘子拉得很低,挡住了大半的光,哪怕如今不过午后,里面却因一点光彩没有,黑漆漆的,格外压抑。 温明若走了两步,见徐宁趟在一把摇椅里,摇椅正对着窗户,叨叨守在她旁边,小眼圈通红通红的。 叨叨见了她来,在眼圈上抹了一下,才要开口,就见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温明若悄声上得前去,站在徐宁身后,矮身顺着她的视线看向了窗外…… 然后她才发现,这个位置并不好,看不见天空,只能瞧见一堵冷冰冰的院墙和从另外一个院里爬出来的红杏。 那红杏没开花,死了一样,只剩一把枝丫。 温明若趴在摇椅上头,看着那把枯枝轻声问:“死了吗? 徐宁没抬头,就像是已经知道了是她一样,也轻声道:“没死,还活着。小时候……大约是五六岁的时候吧,烧得稀里糊涂的,迷迷糊糊地从这里看出去,才发现花开了。” 她嗓子有些哑,语调就慢了些:“红艳艳的,不如梅花傲,却比梅花娇,很好看。后来我病好了,花也谢了,从此以后,就再没见它开过。” 第114章 意外 “还会再开的。”温明若坚定道。 徐宁终于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温明若原以为她嗓子哑,是因方才听了邹姨娘那些话,伤心哭过了,谁成想她不仅脸上不见泪痕,眼眶也不曾红一下。 她那眼睛是很好看的,似凤眼又似杏眼,里面好像含着一把光,柔和又有温度。 温明若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是被她那双清亮的眼睛给吸引了的。 她有些意外地看了徐宁一眼,又伸出手去在她眼尾摸了一下,见真没有落泪的痕迹,才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姐姐躲在屋里哭呢。” 徐宁也笑了笑,兴致不高,只在唇角提了个可有可无的弧度:“初听觉着姨娘不讲理,明明我与二哥哥都是她生的,我不过晚了一刻,她怎么就能看也不看我一眼呢?后来听得多了,就麻木了。也觉得她可怜,她不要的就在跟前,她却看也不看。她要的,却看都不看她一眼……” 徐宁嗤笑了一声,看着窗外那棵没开的红杏枝,嘲讽似的:“真可怜啊。” 温明若垂眸看了看她,总觉得她其实是在说自己可怜。 她在心中琢磨了一下措辞,才想着怎么说比较合适时,陈妈妈就进了门来:“姑娘,门房那边送书来了。” 徐宁没什么兴致,胡乱摆了摆手:“放在案上,我一会儿再看。” 温明若好奇问道:“什么书?” 徐宁顿了一下,从摇椅里坐起来看了温明若一眼,问道:“妹妹平时看什么书?” “近来才看了孟子,”她回头一看,见案几后的书架摆了好几本《孟子》,“姐姐这里也有?可得借我看看……” 说罢,她就要上前去,有些迫不及待的想一拿本来翻一翻。 徐宁哪里还顾得上邹姨娘,忙自摇椅上爬起来,一把牵住她的手将人拉了回来,古怪笑道:“妹妹别急……叨叨,你与陈妈妈先出去,我一会儿再来寻你们。” 叨叨和陈妈妈都是帖身伺候她的,知道她有些怪癖——看书的时候,不喜屋里有人——便也什么都没问,答应一声就退下了。 等人一走,徐宁就急急地拉着温明若往书架那边走去,低声道:“我这里的《孟子》、《论语》跟别处的不同,比不得你看的那些,但都是好书,保管妹妹看了一卷就想看下一卷的。” 温明若就笑:“哪里不同?总不能是写孔孟私生活的。” 此时,她还未意识到徐宁的书有多惊世骇俗。 徐宁神神秘秘一笑,自架上取下一本书来,塞到温明若怀里,却没松手:“妹妹若要看,就得先答应我,不与外人看,也不与外人道,只能在我这屋里看。” 温明若越发好奇了,但她又拿着书不松手,只好先一口气应承下来:“好好好,都听你的。” 徐宁这才松开手,又推着她到圈椅里坐下,轻声道:“妹妹先看着,我去去就来。” 说罢,她对温明若古怪一笑,便要离去。 “诶——”这时温明若又叫住了她,“《论语》我看过了,能不能换一本《孟子》?” 徐宁回身握住她的手:“妹妹,答应我,就先看着这个,等适应了再看别的。” 温明若纳闷:“为何?” 徐宁慈爱地看着她:“我怕你接受不了。” 说罢,在她肩头一拍,转身走了。 温明若只觉莫名其妙,犹豫了一瞬后,到底是没换别的,只将《论语》翻开,然后惊讶地发现里面还有一层封皮—— 内里的封皮上用烫金的字体写着《春水玉阙离人恨?上卷》几个字。 温明若脑袋一偏,缓缓发出了一个疑惑地“嗯”? * 徐宁收拾好心情,在外室寻到了陈妈妈和叨叨。 二人见了她出来,纷纷露出了担忧的神情来:“姑娘……” 徐宁摆摆手,道:“无事。陈妈妈,今日吩咐你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陈妈妈仔细将她看了看,谨慎道:“今日姑娘出了门后,没多久大太太也出了门。” 徐宁眉一挑,听她继续道:“婢子跟了半日,发现她先去了城南的铺子,随后又去了……” “去了何处?”徐宁挑眉问道。 陈妈妈脸色古怪,回答得也十分艰难:“婢子亲眼看着她,进了……添香楼。” “添香楼?”徐宁还未放在心上,端过叨叨递来的茶水呷了一口,“据说那里是京城第一楼,厨子还是宫里出来的。怎么,她去会客?会的什么客?” 陈妈妈脸色越发古怪了,咳了一声,提醒道:“姑娘,大太太去的是添香楼内院的雅居。” 徐宁茫然地“哦”了一声。 陈妈妈对上她那双纯洁的眼睛,老脸忍不住红了,支支吾吾道:“不是会客、是会的会的……裴家三老爷……” “谁?”徐宁一口茶水喷了出来,险些被茶水烫嚯了嘴,“你说谁家三老爷?” 叨叨连忙用帕子去给她擦嘴。 陈妈妈下午不知听见了些什么,一脸生无可恋:“裴……裴尚书那个裴……” 徐宁摆摆手,将叨叨挡开,还是无法相信:“你怎么知道是……是那个谁家的三老爷?” “婢子从前在老太爷的葬礼上见过他一回……”陈妈妈表情都变淡了,语气更是没了生气,“也、也听见大太太喊了……” 至于是怎么喊的,陈妈妈说不出口,更不想说,怕脏了自己的嘴。 徐宁阅书无数,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了。 她顿时觉得方才被茶水烫红了嘴,正火辣辣的疼着…… 她咳嗽一声,假正经地问:“你还听见些什么?” 陈妈妈偏头看了她一眼,表情比方才更淡了,大有看破红尘的意思。 她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忍着羞耻道:“三老爷从前在英国公府念过书,同大太太很早就认识了,后来各自嫁娶,便没了联系,是近来才联系上的。” 徐宁“嗯嗯”直点头,没想到还能听一段中年爱情故事。 陈妈妈替自己叹了口气,硬着头皮继续道:“听闻裴家三太太年前就生了病,到如今也还没好。那二人就商议着,先瞒着裴家在外头置一处屋子,回头等三太太走了,再娶她回去做正室。” 徐宁听得叹为观止,真心感叹:“好不要脸。” 陈妈妈道:“且不说那裴家三老爷是不是真心,大太太寡居多年若能另外觅得良人,也是好事。只是近来账上丢银子,徐家又出了这样的事,实在很难断定大太太去了裴家是好事。姑娘,你说如何?可要告了老太太?” “不急。”徐宁沉吟片刻,想起什么一样,忽然问,“去岁我从渝州徐家带回来一副字画,陈妈妈可还记得?” 陈妈妈点头说记得。 徐宁又道:“你帮我找出来,我要拿去送人。” 第115章 相求 徐宁交代完陈妈妈和叨叨,又入了内室。 温明若仍坐在案后,一动不动,目光落在手里的书上来,满脸严肃,瞧着不像在看话本子,更像是在研究什么文学作品。 徐宁轻轻一笑,甚是高兴,上前问道:“如何?” 温明若抬起头来看她,盈盈如含着秋水的眼中,尽是一言难尽。 这阵子来,她在徐家虽仍是多病多愁的,但对比在温家时,脸颊上总算多了些肉,气色较之前也红润了些,瞧着十分可人。 徐宁一时没忍住,便在她脸颊上轻轻捏了一下:“可值得妹妹一看?” “姐姐这书……”温明若将书一合,眉一蹙,满脸严肃正经地看着徐宁。 徐宁松开手,双眼一眯,正要接受她的恶语时,就见她忽然一抬手捂着胸口,满脸的难受和享受交织着:“好看是好看,就是有些桥段,让人胸口受不住……” 徐宁笑倒在案上,比得知李姨娘和徐妤被赶到庄子上时还要开心。 温明若被她那双熠熠生辉的眼睛闪了眼,她扭开头,不自觉地跟着笑了起来。 当晚,温明若留宿在了红霜阁。 两人躺在同一床被子下,借着床头一盏昏暗的灯火,低声耳语到半夜,方才睡去。 * 次日,二人卯正起来,简单洗漱之后,就去了岁寒斋。 用罢早饭,徐宁同徐老太太打过招呼后,就带着叨叨出了门——徐由俭还未回来,除去几个当事人,徐家一片风声鹤唳,稍有风吹草动,就要吓个半死。 徐宁带着叨叨在侧门处上了马车,一径往张家而去。 半个时辰后,到了张家门外。 叨叨前去应门,递了腰牌,又等了一阵,里面就迎出来一个婆子,客气地请了徐宁和叨叨进去。 再一次见到张夫人时,徐宁发现她比前几日要沧桑许多,又不知在为什么事情发愁,眉间笼着一股阴郁之气,脸上也多有不耐烦之色,哪怕是见了徐宁也只淡淡地撩起眼皮来将她扫了一眼。 徐宁抱着一卷画上得前去,谦逊有礼地对张夫人拜了拜。 “倒是稀客。”张夫人闭着眼,一面任由小丫头替她揉着眉心,一面又淡淡一抬手,道,“从前姑娘千般不愿,如今怎还亲自寻到我张家来了?” 徐宁垂着头,面上装着乖:“晚辈今日来,是有事相求。” 张夫人“呵”了一声,听着十分讽刺:“说来听听。” 徐宁没出声,让叨叨帮忙将手中的画卷展开——画卷很长,厅中根本无法全部展开,只能呈现一部分,然而就只呈现的这一部分,也足够让人惊叹了! 画是前朝名家梁玄的遗迹,画的是《桃花源》,以山水为题,呈现出一方天地之下的百姓安居乐业,自给自足的生活场景,以及村中的鸡鸣犬吠,阡陌交通,生活百态的场景。 画上还有梁玄的好友,同是前朝书法大家谢辞意所题的字。 徐宁知道礼部尚书一直在找这幅画,张家其余人为了讨好他,也都在帮忙找。 而这画是当年贺家祖父偶然间得到的,因他家里是做生意的,一家子只爱真金白银,对这些东西并不感兴趣,就在将贺连昱送去徐家时,顺手就把这画送给了徐家。 徐家大伯父也是个只爱钱的俗人,并不爱这些风花雪月,就一直将这画收在库房里积灰。 后来徐老太太到了渝州去,他便在老太太的一次寿辰上,将这画当贺礼送给了徐老太太。 徐老太太又见徐宁偷偷看过几回,又转手送给了她。 她当时偷偷看,就是因为想着有朝一日或许会派上用场,想确认是不是真迹。 她虽不懂画,无论看几次,也看不出这是不是真迹,但张夫人睁眼瞧见画的瞬间,就至炕上坐了起来,眼睛都瞪直了。 徐宁见成功引起了她的注意,轻轻将嘴角一勾,在她望眼欲穿的眼神之中,将画卷收了起来。 “晚辈想请夫人帮晚辈引荐一个人。”她眯着眼笑,脸上仍装着乖,“夫人若应了,这画晚辈就赠送给夫人。” 张夫人眼中有心动,但理智尚在,并未一口答应。 她重新躺了回去,闭着眼问:“谁?” 徐宁道:“裴家三太太。” 张夫人倏地睁开了眼,目光紧紧锁着她,探究地将她打量了一回,皱眉问道:“你见她做什么?” 徐宁笑而不语,并不接话。 张夫人冷哼一声,要笑不笑:“我也不是不能帮你引荐,只是……无缘无故的,我凭什么帮你?” 徐宁自信一笑,答道:“夫人会帮我的。” 张夫人嗤笑一声,像是懒得回答,干脆重新闭上了眼。 徐宁并不介意,继续道:“尚书大人一直在寻这幅画,夫人想以此做礼,讨大人欢心,这是其一。还有一个原因……” 她迎上张夫人重新投过来的目光,轻轻一笑:“夫人眼下发愁的事,我能您帮你解决。” 张夫人故意道:“是吗?我怎不知我眼下有发愁的事?” 徐宁看了眼服侍在侧的丫鬟婆子,又笑道:“夫人真要我现在说出来?” 许是她神情太过镇定,浑身上下又带着一股自信,胸有十足的样子,让张夫人不得不信她是知道原因的。 张夫人沉默了一会儿,一挥手打发了左右伺候的人。 徐宁侧目看了叨叨一眼,叨叨就也跟着退了出去。 等屋中只剩她和张夫人时,她才继续道:“晚辈若是没猜错,夫人眼下愁的应是张老太太明着说交了权,却仍事事过问,不肯彻底交权和夫人用陪嫁填补张家,却仍填不满张家的亏空一事。” 徐宁说着,在张夫人吃惊的眼神里,歪头轻轻一笑:“晚辈说得可对?” 说出这些时,她心底其实也是忐忑的,毕竟这在张家是隐私,若叫外人知道了,少不得会被怀疑用意。 但让徐宁意外的是,张夫人没有怀疑,更没有动怒,而是忽然捂着脸大笑起来,反应让人有些莫名其妙。 她笑了好一阵,方才止住笑声。又自炕上坐起来,看着徐宁赞叹道:“我当初果真没看错你……三姑娘啊,把你配给我那蠢儿子,当真是委屈你了。” 第116章 裴家 徐宁听了这话,复又垂下头来,将眼中的冷漠与讽刺全遮住了,只含笑道:“我不过一个庶女,能做张家大奶奶已是福气,旁的……我也不敢奢求。何况……” 她顿了顿,捡着张夫人爱听的话道:“有夫人爱惜,哪里就委屈了呢?” 张夫人对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又重新卧回了榻上,闭着眼问:“你的法子若能助我渡过难关,我便帮你引荐裴三太太。”衛鯹尛说 徐宁抬头来,脸上的笑容没了,装出来的乖也不见了,只剩冷漠和厌恶。 但她开口时,语气里仍带着恰到好处的谦卑:“张老太太娘家有个妹妹,与她感情极好。这两年妹妹家道中落,不如从前了,老太太心疼妹妹,几乎是有求必应,没少接济她们的。” 张夫人点了点头,仍闭着眼没接话。 “老太爷不知这事儿,夫人和其他太太老爷为了孝道,也不能到老太爷跟前去说些什么。”徐宁继续道,“就只能用夫人嫁妆去填这无论如何也填不满的亏空。” 张夫人闻言,抬起眼皮来看了徐宁一眼,有对她的欣赏,也有对张家老太太的厌恶。 徐宁对上她的视线,淡淡一笑:“既然不能让老太爷知道了,夫人又何不从老太太身上下手呢?” 张夫人又半坐起来。 徐宁便上得前去,往她身侧垫了两个枕头,让她舒坦地靠着:“老太太同她娘家妹妹感情好,才能有求必应。可若是牵扯到了老太太的利益,二位感情不好了,她可还会这般有求必应?” “人的感情是最经不住考验的,没牵扯到自身利益之前,你好我好大家好。”徐宁对上张夫人的视线,讽刺一笑,“可一旦涉及到了自身利益,感情再好的两个人,也能瞬间变为仇人。” 夫妻是,朋友是,家人也是…… 徐宁嘴角轻轻一提,连眼神都变得讽刺了。 张夫人看在眼里,轻轻皱起眉来,心道:“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而已,到底经历了什么,才能将人心看得这样复杂?” 她想了想,故意道:“照三姑娘的意思,有朝一日你与你祖母也该反目成仇了?” 徐宁垂眼将她一看。 张夫人就见她眼中一瞬间就弥漫起了一层寒意,但下一刻她又正常地笑了起来——方才那一瞬好似错觉。 徐宁也并不回答她这个问题,轻轻一眨眼,到一旁坐下了:“张老太太的妹妹有个小女儿,模样生得好,哪怕是如今这个年纪,也仍是风韵犹存,美丽动人——就是命不大好,丈夫儿子全死了,在婆家没依靠,回了娘家也被父母兄嫂嫌弃,她母亲一直想另寻她为一门亲事,就是没找到合适的人。” 她说到这里,张夫人也该明白她的意思了。 张夫人果然明白了,冷笑道:“若这样做了,只怕老太太该恨死我了。” 徐宁道:“夫人人脉广,为何还要自己动手?当然了,最好的法子还是让老太太娘家妹妹瞒着老太太,主动把女儿送来。” 到时候张老太太要得知她妹妹狼子野心,别说翻脸,翻了天去也不是没可能。 徐宁看向张夫人,见她有些迟疑,又垂下眼来,轻轻一理衣袖,道:“夫人,有些事情可犹豫不得。何况您这些年填了多少嫁妆进去,可有换来一句好话?” 张夫人在炕上一拍,盘腿坐了起来,沉声道:“你说得有理。” 她又叫了丫鬟进来,便晾着徐宁到内室换衣裳去了。 * 一个时辰后,徐宁戴着幕篱,跟在张夫人身后,进了裴家。 她们自东侧门入,穿过一处山石小院,又进了一道月洞门,穿过甬路,便到了垂花门。 那里早有裴三太太院中的婆子候着了,见了她们来,便笑脸相迎,领着她们进了垂花门,未入正堂,从旁阶穿过,又进了一道门,方到裴三太太院中。 早有两个丫鬟在门外候着了,见了她们,便打起帘子,对屋里的人道:“张家太太到了。” 屋里迎出来一个穿着石榴衣裳的人,客气地请她们进了内室。 内室中窗户只开了一条缝,苏合熏香缭绕,像是想遮去难闻的药味。又有炭火烧得极旺,暖融融的叫人招架不住。 徐宁刚进去就觉里头空气不流通,十分沉闷。 裴家三太太一脸病容,卧榻太久,连发髻也不曾好好打理过,散得散,乱得乱,实在没什么生气。 她见了张夫人,便要撑着坐起来。 张夫人连忙上前,按住她的肩:“妹妹且躺着吧……你看看你,病得比黄花瘦,还在乎这些虚礼做什么?” 裴家三太太便重新躺了回去。 两人闲话了一回,裴家三太太这才看见徐宁似的,问道:“这位是……” 张夫人侧目将徐宁一看,见她仍戴着幕篱,心里便猜她定是不想叫人知道她是谁的,正要替她含糊过去时,徐宁便将幕篱一取,露出了白皙干净地脸蛋儿来。 她上前轻轻一拜,道:“晋国公府,徐宁。” 她顿了顿,又在裴三太太惊讶的视线中道:“祖母听闻三太太身上不大好,便想来瞧瞧您,只近来天冷,祖母染了风寒,不便前往,便遣了晚辈来,请三太太见谅。” 裴三太太撑着病躯笑了笑,虽意外徐家的人会来看她,但仍客气道:“原来如此,倒多谢你来探望我。” 她又让了坐,徐宁才坐下。 三人闲话片刻,张夫人主动起身,对裴三太太身边伺候的人招招手,领着她们退下了。 等屋里没了人,三太太又咳嗽两声,才白着脸笑道:“从前裴家老太爷同你家祖父有些交情,偶有往来,后来他们二位相继离世,咱们两家就淡了。姑娘突然间过来,还是与张夫人一道的,只怕不是来探望的吧?” 徐宁起身,承认道:“不瞒三太太,晚辈确实不只为了这一事来。” 裴三太太拿手帕掩住口鼻轻轻一咳,低低道:“我都病成这样了,自身难保,并帮不上你什么。” 徐宁左右一看,见桌上有水,便顺手倒了一杯给她:“太太可知,裴三老爷从前在英国公府读过书?” 三太太抬手正要去接水,闻言手一顿,倏地扭头看向了徐宁…… 第117章 心凉 徐宁一见她那神情,就知她是知道些什么的。 她笑了笑,半扶着三太太,给她喂了些水,方道:“三太太是聪明的,想来也知道我大伯母是秦家旧人。近来偶然间同三老爷碰上了,又熟了起来。” 三太太推开杯子,一把握住了徐宁的手。 她面容苍白,又在病中,浑身无力,哪怕是用尽了力气,也只堪堪将徐宁的手抓住而已。 徐宁垂目一看,见她那手枯瘦得只剩一张皮包着一把骨头,毫无美感:“我祖母曾说过,秦家虽落了难,但大伯母许了徐家,就是徐家的人,将来她或另嫁,徐家该给她的自是一分不少的。只是三老爷是有家室的人,太太您又在病中,徐家是万不敢趁虚而入的……” 话音还未落下,三太太忽然就松了紧握着她的手,倒回榻上,捂着胸口急促地咳嗽两声,忽地就笑了起来。 等她上气不接下气地笑够了,才维持着一房太太的体面,笑道:“我当你要说什么,原是为了我家老爷的风流事来的。” 三太太喘了口气,神色已经恢复如常,语气间更是不见半点破绽:“男人嘛,哪个不风流的?何况我是破败之躯,是服侍不了老爷的。你家大伯母有心,愿意替我照顾他,我自是感激不尽的。” 徐宁一面听着,一面在心底揣摩着三太太说话的语调,可不觉她是真感激不尽。 她转了转手中的杯子,没接话。 三太太又道:“可惜我在病中,劳累操持不得,不然定将家中好好打点一番,迎了你大伯母过门。” 她提了提嘴角,下逐客令:“就劳姑娘回去,替我告诉她,再等等,等我死了,裴家也该去提亲的。可千万别自降身份,做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仔细没害着旁人,倒害了自己。” 到如今徐宁也算听出来了,这裴家三太太看似镇定,装得不在乎,其实不过是想维持着她裴家三太太的体面罢了。 她病得毫无人样,又在最后的关头里,被同床共枕几十年的丈夫狠狠背叛,已经没剩多少体面了,如今哪能跟个妒妇一样,撕心裂肺地跟外人哭喊拉扯呢? 徐宁起身,将杯子放回桌上,最后道:“太太是个理性的人,晚辈佩服,旁人要是也如太太这般理性就好了。” 说罢,她一欠身,又意味深长地笑道:“太太,枕边人才是最该提防的。” 话音落下,她重新戴上幕篱,又是一欠身后,方告辞走了,徒留裴三太太有气无力地躺在榻上,落了个满脸煞白。 * 戌正,裴三老爷带着一身酒气回来了。 他进了三房,见自家太太屋里的灯还亮着,有些意外,稍微迟疑后,带着酒气往她屋里去了。 今日三老爷在添香楼多待了一会儿,让人服侍着多喝了两杯,回来时在马车上打了个盹儿,酒劲儿去了大半,意识虽清醒了几分,可步子却走不大稳。 下人委婉地提醒他一身酒气别熏着太太时,他也不听,执意摇晃着进了内室。 三太太吃了药,原是精力不济要歇下了,只白天徐宁同她说的话,一直盘旋在脑中散不去,实在无法安心睡去。 等听下人说三老爷回来了时,她才恍然明白,一直无法安心睡去的原因是什么了。 裴三老爷进去了,叫里头暖融融的炭火一熏,酒劲儿立马上头,神志比进来时更加不清了。 他见三太太枕着枕头斜躺着,虽满脸病容,头发散乱,但与往日不大相同,身上竟多了些柔弱不能自理的温婉来,不觉狠狠咽了咽口水。 根本不曾留意,三太太看他的眼神之中全是厌恶。 “太太今日身上可大安了?”三老爷上前,露出一脸温柔之色。んttps:// 三太太被酒气熏得直皱眉,免不得用手帕掩住口鼻,扭头道:“劳老爷记挂,好些了……” 话音还未落下,手就被三老爷捉住了。 三太太一回头,就对上了他深情款款的视线:“太太瘦了。我记得这手从前细细软软的,很有肉感,我十分喜欢。如今……只剩一把骨头了。” 三太太听得心中冷笑不已。 自打她病后,裴三老爷就少往她屋里来的,偶尔来一回,也是略坐坐就走了,好似这屋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多待一刻,就会要了他命似的。 如今深更半夜的过来,带着酒气,说着胡说,还一脸痴态…… 三太太动了动鼻子,才想说话,就从他满身酒气之中,闻到了一股淡到不易察觉的清香,味道很淡,像是泡在龙井中的桂花,清冽之中,带着一股香甜…… 三太太一颗心瞬间沉到了谷底,脸色越发苍白了。 她摇摇欲坠,手都在颤抖:“老爷从哪里来?” 三老爷醉得神志不清,却还知道胡诌:“刚从二哥那边过来。老太太来了话,打算家来,叫咱们选了日子去接她……” 他一面说,一面又闭着眼握着三太太的手狠狠吸了一口气,迷醉道:“太太,你今日身上好香……” 三太太闭着眼,浑身都在发抖。 嫁来裴家几十载,又同床共枕几十年,她如何不知他爱用的是什么香? 三太太只觉心口破了个洞,寒风倒灌进去,冻得她好似置身冰窖…… 一时,她像是被冷风呛到了一样,倏地抽出被抓着手,捂着胸口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边咳边抖,模样十分吓人。 三老爷瞬间清醒了。 他脸色一变,立即起身往边上退开,离得远远的,避瘟神一样。 三太太看在眼里,凉在心底。 丫鬟婆子一大堆,齐齐扑上来,围着她嘘寒问暖,喂水喂药,可就是暖不到她心底去…… 良久,她咳嗽止住,却是不愿意说话,只挥挥手,让人请了三老爷出去。 三老爷彻底清醒了,满脸惊惶,关心的话也没有,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次日一早,他就急匆匆出门了。 不出片刻,替她收拾屋子的小丫头就进了三太太的屋,恭敬地跪在地上,高高地托举着手里的东西…… 第118章 凉薄 那是一支黑檀木发簪,簪尾用金丝缠着一朵点翠梅花,让人一看就知是女人家的东西。 那一瞬,三太太还是不受控制地动了怒! 她虽早就知道裴三老爷在娶她之前,就同别人有过一段,盖因裴家老太太不同意,闹到最后也就无疾而终了。 后来她嫁到裴家来,有人同她说了这些,她想着同她说这话的人用心不纯,也没放在一心,一心一意与他过日子…… 可原来她的一心一意,终究抵不过他们“两情相悦,旧情复燃。” 三太太闭了闭眼,复又重新睁开,冷静问跪着的丫鬟:“老爷出门去了何处?” 丫鬟道:“听伺候老爷的人说,老爷这几日都会往添香楼去。” 三太太讥讽地笑了一声:“既是要偷,就该找个人少的地方才是。他这算什么?生怕旁人瞧不见的?” 丫鬟们都不敢接话,一个个将头垂得极低。 她又冷笑一声:“何苦呢,分明再等一等,我就死了。连这一时半刻都等不得,非得去偷,想来老爷也不是多在乎她的。不过是从前没得到的,不甘心罢了。” 帖身服侍的丫鬟看了她一眼,难受道:“太太……” “罢了,”三太太摆摆手,又吩咐道,“替我梳洗打扮,我去会会他们。” “太太!”丫鬟跪了下来,劝道,“使不得的呀,您身子本就不好,大夫说了要静养的……” 太太看着她,苦笑一声:“倘或我不知道还好,可如今我都知道了,如何静养的?” 丫鬟担忧地看着她,并不放心她就这样过去。 可她只是个下人,终究拗不过,只得喊了人来帮着将三太太打扮一翻,让人她瞧着精神好些,到时候不至于落了下风。 * 一个时辰后,一行人到了添香楼。 丫鬟扶着三太太的手下了马车,正往里头去,就见守在外头望风的小厮脸色一变,急急忙忙地就要去支会当事人。 丫鬟呵斥一声,另有小厮和车夫急忙扑上前,把那要跑的小厮架到了三太太跟前。 三太太将他一撇,嗤笑一声:“你家老爷呢?” 小厮哆嗦了一下,求饶道:“太太饶命!小的就是个跑腿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要再不说一句实话,回头我便寻了你的卖身契来,卖了你到馆儿里去。”三太太神情温和地看着他,脸上并不见半点怒意。 小厮却知道,她是说到做到的,又哭喊着求饶了一回,便将什么都交代了。 一会儿说三老爷日日都来添香楼,一会儿又说在哪里置了房子,要迎什么人进门去。 添香楼前人来人往,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指指点点,七嘴八舌,三太太瞧着,觉着自己就是个笑话。 谁家太太像她一样窝囊?病得都要死了,丈夫还在外边跟人偷情,商量着娶外室。 三太太怒不可遏,气红了眼,偏她要强,不肯当着外人的面失礼,又压着于她不利的怒火,大步进了添香楼,往后院去了。 添香楼的掌柜与小二原想去支会那后边的人一声,却架不住刚有动作,就让三太太的人给拦住了。 三太太一径过去,穿过月洞门,走过搭在池塘上的小桥,到了添香楼里唯一的小院外。 她原想叫人一脚踹了门去,将里面的人抓个措手不及,但这时却听得里面的人笑道:“你也是,装也该装得像些。她身上不好,原也是没几日的,你在嫌弃她,她若心里不好受,还不得气死了去?” “气死了正好,我好早日迎你过门去!”裴三老爷道,“这门亲事我原就不乐意的,是老太太非要我娶,碍着老太太的面,同她演了几十年,演够了!” 屋里又传来低低的笑:“你心里有我,我是知道的。何况这几十年都等了,又何苦在意这几日?” “从前委屈了你,是我无能,强不过老太太。”裴三老爷又道,“如今好容易盼来了机会,哪还舍得叫你委屈?只恐她一时半刻死不了,一等又等……” 女人道:“我记得你从前说,老太太喜欢花,在裴家养了好些夹竹桃?” 裴三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女人笑道:“我听闻那夹竹桃是有毒的,中毒后会导致恶心呕吐,严重些的还会失去知觉,乃至死亡……老太太喜欢归喜欢,还是叫她小心些的好。” 这话听着没头没尾的,可惜仔细一想,就知她安的是什么心。 裴三老爷脑子转得极快,调笑道:“还是你有主意,我从前怎就没想到呢?徐家是什么风水宝地,将你养得这样坏?” 女人又笑了起来,柔声嬉笑道:“老爷可喜欢我这样的?” 话音落下,屋里调笑的意味就变了。 裴三太太一字一句听在耳里,只觉气血上涌,呼吸急促,连心跳都快了! 她原以为这二人不过是“情难自禁”,谁曾想,竟商量着想要她的命! 她也不劳烦旁人了,扶着丫鬟的手两步上前,一脚将门给踹开了! 可怜屋里人正衣衫凌乱,欲颠鸾倒凤,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吓得人色全无,好一顿兵荒马乱…… “混账东西,谁扰你爷爷快……” 裴三老爷的话还未说完,就见自个那明媒正娶,八抬大轿给抬进门的正房太太满面怒容地站在房门口,抬手指着他二人,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你怎在这里?”裴三老爷撇下衣衫不整地秦氏,忙上得前去,“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解释……” 三太太死死撑着丫鬟,嘴唇嗫嚅,努力想要说句话来。可她只觉胸口堵着一团东西,压着她连气也喘不上起来,更是气得眼前发黑,直冒金星…… 她咬着牙,脸色铁青地看着裴三老爷:“你、你们……” 秦氏见了是她,干脆散着衣裳,并不穿好,还露着胸膛下了榻来走向三太太,故意拜道:“原是姐姐来了,妹妹这厢有礼了。” 裴三老爷见三太太面色不对,忙呵斥了秦氏一句:“你少说两句……” 秦氏并不听,还缠着裴三老爷的手,故意刺激道:“姐姐这是来得早了,要是来晚些,我也该收拾妥当好好给姐姐端杯茶才是!” “贱人、贱人!你……” 三太太气得面容乌青泛紫,眼前又阵阵发黑,刚急切地往前走了两步,就觉膝盖一软,站也站不住,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第119章 不解 “姑娘……” 陈妈妈进屋时,就见徐宁与温明若凑在一处,挤在桌案后,对着温明若手里拿着的书窃窃私语。 自打从红霜阁搬出来,进了这秋暝山居后,温明若就常往这边来,一待就是大半日,等老太太那边派了人来寻,方才回去。 徐宁更是越发不爱出门了。 她听见声儿,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随即低声与温明若说了一句什么,引得温明若掩唇一笑,又抬手来推了她一把,娇嗔道:“越发没个当姐姐的样子了,仔细我告了外祖母,叫她罚你!” “祖母若罚我,你也跑不掉……你再坐坐,我去去就来。”徐宁说着,就往外间去了。 温明若在案后答应一声,拿了书挡住半张脸,好奇地看着她。 来往的次数多了,二人比刚见时又要熟了几分。 温明若也隐隐猜到徐宁正在做什么事,有时候她从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觉得她在下一盘棋,布局很深,而她认识的所有人都是她的棋子。 可有时候同她待在一处,听她说说书里的故事,温明若又觉那些都是她的错觉,徐宁就是徐宁,晋国公府的三小姐,什么都没想。 温明若偏了偏头,片刻后将视线收回,重新落回了书上,只当什么也不知。 * 外间,徐宁接过叨叨递来的茶水呷了一口,才问道:“有动静了?” 陈妈妈点点头,压着声音凝重道:“裴三太太……没了。” 徐宁闻言,喝茶的动作一顿,片刻后才又若无其事呷了一口,淡淡道:“看来她是亲自去了添香楼。” 昨日从裴家离开时,她见裴三太太到最后都还在替裴三老爷说话,便以为她会为了自己的体面,顶多派个信得过的丫头去确认真假。 哪里想她竟是拖着病躯自己去了。 徐宁忍不住想:“还是说在心爱的人跟前,再强悍的人,也会抛弃尊严和体面?” 她没喜欢过什么人,对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仍想不明白。 但她见过张沉云喜欢徐妤的样子,嘴里说着好听的话,关心呵护一日不曾落下,可他又在徐妤有孕不能行房时,转头就宠幸了别的姨娘。 徐由俭也说没了李姨娘就活不下去,可他在邹姨娘屋里时,又能说出“只有你是最懂我”的话。 裴三老爷与裴三太太夫妻几十年,孩子都嫁人了,他却能转头就与秦氏旧情复燃,还盼着裴三太太早些死。 徐宁皱了皱眉,把自己代入了那几个人仔细一想,觉着若是让她为了某一个人连尊严和体面都不要了,还不如要了她的命。 这时,听得陈妈妈又道:“门房处的人说大太太回来了,姑娘可要瞧瞧去?” 徐宁回过神来,淡淡道:“我去见她做什么?没得招人怀疑……你只打发了人盯着她些,等她打算跑路时再来支会我。还有,另外派了人到裴家外面守着,盯着些那边的动静。” 陈妈妈答应一声,就退了出去。 她前脚刚走,徐宁后脚就听见外头传来些叫骂。 仔细一听,还是邹姨娘的声音。 虽说是搬出了红霜阁,但其实秋暝山居就在红霜阁侧面,从徐宁从前住的屋里看出来,还能瞧见秋暝山居院中的那棵红杏。 只因门的朝向不同,真走动起来,却是要花些功夫的。 可离得近,红霜阁那边有什么动静,秋暝山居也能听个一清二楚。 “她又在闹什么?”徐宁皱眉问道。 叨叨闻言,出去听了一回墙角,半响后回来道:“婢子听着像是邹姨娘送了些补品到绿水阁那边去,李姨娘不领情,等邹姨娘的人一走,她就叫人拿去扔了,谁知正好又叫邹姨娘屋里的人瞧见了。” 徐宁听了,冷笑一声,点评道:“黄鼠狼给鸡拜年。” 叨叨一脸赞同地直点头,随即又怀疑道:“姑娘,您说李姨娘是不是真有孕了?” “怎么说?”徐宁撑着头,蜷缩在椅子上,侧目看了她一眼。 叨叨嘟了嘟嘴:“婢子也猜不到原因,就是觉得……太巧了。” 徐宁挑了挑眉,听叨叨继续道:“从前她没被赶到庄子上时,老爷也没少宠幸她的。为了要个哥儿,甚至没少喝坐胎药的,连民间那些偏方也不知打听了多少。可这么些年过去了,也没见她肚子有什么动静。哪能去了庄子上,就怀上了?也没听说过那里是块风水宝地的。” “那你去帮我请个大夫来好不好?”徐宁眯着眼笑道。文学一二 叨叨茫然了一瞬:“请大夫做什么?姑娘病了?” 徐宁笑了一笑,对她眨眼道:“李姨娘是不是真有孕了,请个大夫来瞧瞧不就知道了?” “对哦!”叨叨那不好使的脑子这才重新又转动起来,一拍手道,“姑娘说得有理,我这就去请!” 说罢急匆匆就出去了。 再回来时,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温明若已经回岁寒斋了,秋暝山居就只有徐宁一个人在。 叨叨将大夫晾在外头,让小丫头招呼着,她急急进了内室,道:“姑娘!婢子刚在街上瞧见张夫人和张公子了!” “瞧见就瞧见了,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徐宁并未当回事,起身道,“大夫请来了?” 叨叨点点头,又道:“她们浩浩荡荡的,是出城去了。婢子好奇,就打听了一番,才知是张夫人要替张家祈福,要去法华寺小住一阵。” 徐宁听了,一猜就知张夫人打的是什么主意。 只怕是撺掇了人要将张老太太妹妹的女儿说与张老太爷做妾,她为避免到时候闹起来,“战火”烧到她头上,便去法华寺避一避祸,打算等事情结束了再回来收拾残局捡漏。 至于张沉云,恐怕是张夫人担心自己走了,张家没人能镇得住他,怕他出去惹事,这才一并带了去。 “这倒是个机会。”徐宁说着,往外间走去。 叨叨没听明白,茫然问道:“什么机会?” 徐宁没理她,打发了人去请示老太太。 不一会儿,老太太那边就来了话,让她自行做主。 徐宁就知道老太太这是放了权,不打算管的,遂又带着那个大夫往绿水阁去了…… 第120章 绿水 因老太太之前吩咐了,不许人随意探视,绿水阁里便连伺候的人都没几个。 半数都是徐宁的人,剩下的就算不是她的人,也都是干干净净,什么都不知道的。 徐宁走上台阶,丫鬟就打了帘子,对屋里道:“三姑娘来了。” 等她进去,就见徐妤站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并不上前来,只阴沉沉地看着她,咬牙切齿的,像是要吃人。 徐宁眉一挑,还未说完,她又自顾自一笑,迎上前来一拜,乖乖道:“三姐姐。” 徐宁见了,在心底笑了一声,想她在沈家和徐家的庄子上转了一圈,到头来什么也没学会,只把这变脸给学来了——还变得格外生硬。 “妹妹好。”徐宁一面往内室走,一面又故意道,“自打妹妹同李姨娘去了庄子上,这绿水阁就空置了下来。你们回来那日才遣了人来收拾,住得可还习惯?” 徐妤听了,越发恨得咬牙切齿了,好一会儿才从嘴里挤出话来:“多谢姐姐关心,我与姨娘都住得惯!” 其实这两日她们住得比谁都憋屈。 从前伺候她们母女的人听说全被打发出去了,如今剩下的不是她们的人,一个个的并不做事,更是指使不动,说道两句,也要顶嘴,根本不将她们母女放在眼中! 徐妤气哭了好几回,偏又一点法子没有,只能咬牙忍着。 这些事情徐宁当然也都知道,她故意不提,又打发了叨叨带着大夫进了内室。 丫鬟早早放了床帐,又在李姨娘露出来的手上搭了一块帕子,这才让大夫去号脉。 另有丫鬟在榻前放了一张小杌,那大夫屈膝坐下,往李姨娘手腕底下垫了个脉枕,这才细细诊起脉来。 约莫过了小半刻,大夫又让李姨娘换了另一只手,又诊了半响,才收回手来。 徐宁招招手,让叨叨带了大夫下去。 等人一走,丫鬟就收了支起的屏风,让屋里显得亮堂些。 徐宁兀自寻了椅子坐下,看着丫鬟挂起了床帐,才笑着看向了李姨娘,柔声问道:“姨娘可还好?” 李姨娘穿了件洛神珠暗纹中衣,软绵绵地枕着个半新不旧地软枕,无力笑道:“劳三姑娘记挂,一切都好。” “是吗?”徐宁看了看她的脸色,见肤色比以往要白,几乎都没了人气儿,就知她定是补了厚厚一层的脂粉,遮住了底下的憔悴。 她又道,“父亲虽还在宫中不曾回来,但家里还有我与祖母,姨娘不必担心,只管好好养胎便是。” 李姨娘闻言,垂在一侧的手下意识就攥紧了缠枝团花被褥,半响才又皱眉担忧道:“有老太太与三姑娘在,我自是不担心的。只是……老爷毕竟是晋国公,他若出了事,这府里哪能好的?” 徐宁弯了弯唇角,笑得略有些讥讽:“错是父亲犯的,沈家寻麻烦也是寻的父亲,闹不到姨娘头上来。” 李姨娘听了这话,脸色瞬间比方才又白了。 徐宁看在眼中,又起身笑道:“姨娘这一胎来得不易,可得好好保养着。毕竟隔了十来年,才又传来这样的好消息,好些人都期待着呢。最好生个哥儿,到时候姨娘和五妹妹可就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了!” 李姨娘嘴角提了提,笑都笑不出来。 在她如今看来,徐由俭被困宫中,迟迟出不来,徐家就是要完了,徐家完了,她生个哥儿又能如何? 不照样是人下人! 徐宁把她脸上的表情都收在眼底,又在心底讽刺一笑。 她侧目看去,把正盯着她一顿恨的徐妤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就转开了视线。 徐宁又在心中轻嗤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情绪端得稳稳的:“明日我要替祖母到法华寺去一趟,妹妹可要去?” 徐妤扭过头来,怀疑地打量了她一眼,道:“三姐姐脑子坏了不成?” 徐宁道:“祖母原是让我带了明若妹妹一道去,但我仔细一想,五妹妹也是我妹妹,哪能只带了表妹,不带自家妹妹的道理?” 她笑了一声,又故意说道:“妹妹若是不愿,就算了,反正有明若陪着,到时候若撞见了张夫人与张公子,也不至于尴尬的。”文学一二 说罢,她转身就走。 徐妤愣了一下,跟着就倏地扭头看向了李姨娘。 李姨娘只将眼珠一转,很快拿定了主意,忙出声喊道:“三姑娘!” 徐宁脚步一顿,勾着嘴角无声一笑,随即才又装着糊涂回头:“姨娘还有事?” 李姨娘撑起身来,赔笑道:“你妹妹不懂事,方才胡说八道的,你多多包含些。明儿你几时去法华寺?我叫五姑娘过去寻你。” “用了早饭就去。”徐宁弯着眼,笑得一脸无害,“只怕妹妹出不得绿水阁,她若决定了要去,我明儿一早派人来接她。” 李姨娘忙道:“去的去的……她要去的!五姑娘,快送送你三姐姐去!” 徐妤这才收起不高兴,重新堆上乖巧甜美的笑来,懂事地将徐宁送出了绿水阁。 徐宁同叨叨一径离去,进了秋暝山居的院门,叨叨才道:“那大夫说了,李姨娘确实是喜脉,且有两个月身孕了……” 她挠挠头,不解道:“难道那庄子还真是块风水宝地?” 徐宁听了这话,下意识抬头往天空看了一眼,想看看上头飘的是不是绿云。 可今儿艳阳高照,云絮朵朵如棉花,瞧着又白又软,没有一朵是绿的。 徐宁将双眼一眯,收回视线道,喃喃道:“难道徐家底下的亲戚们都在保护她?” * 绿水阁里,徐妤送走徐宁后,就急急回了内室去。 李姨娘仍卧在榻上,懒洋洋的提不起劲儿来。 “阿娘!”徐妤忙上前去,扑倒在她怀里,担忧道,“不会叫那小贱人瞧出来了吧?” 李姨娘回神来,摸摸她的头,温柔道:“不会的,药是你父亲问太医院的旧友要来的秘方,寻常大夫看不出来。” 徐妤这才松口气,随后又担忧起另外一件事来:“阿娘,明日女儿去了法华寺,若是没遇见……怎么办?” “你三姐姐既知道张夫人在那里,定会去拜见她的。”李姨娘替她理了理鬓发,胸有成竹道,“你到时候在寺中打听打听,定能寻着人。” 徐妤红着脸,又害怕又紧张:“可是……” 李姨娘“嘘”了一声,柔声道:“我姑娘容貌好,比你大姐姐四姐姐、沈家那些嫡女都要好,明儿好好打扮一番,定能艳压群芳。到时候你就照阿娘教你的去做,还怕那些个男人不被你迷住?” 第121章 模样 次日一早,徐宁三人就出发往法华寺去了。 她们三人刚走,后脚裴家就来了人,给徐家门房处的塞了钱,就被放了进去,在二门处碰见了正候着他的秦氏的人。 “三太太刚走,好些事要料理,老爷这两日不得空出来。”那人左右看了看,压着声音道,“他让我与你家太太说一声,这两日就不要往添香楼里去了,且安心等着他消息。等我家太太的后事料理完了,他自会来徐家提亲的。” 秦氏的人听得直点头,一面又悄悄塞了些银子过去,低声问道:“劳你跑这一趟,还望你回去后多替我家太太在你家老爷跟前说两句话,叫他不必担心,保重身体。” 她顿了顿,眼珠一转,又道:“你家三太太原是方家的人,如今她忽然没了,方家那边也没什么动静的?” 那人又“嗐”了一声,得意道:“老爷瞒得紧,方家人到如今还不知呢?太太身边伺候的那丫头,昨日殉主了,剩下的人就都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哪里敢去乱说的?” 秦氏的人满意地笑了笑,又说了好些好话后,才将人送走。 裴家的人乐呵呵地揣着银子,想着回去时,上常去的酒家打些酒来吃。正好裴家这两日上下都忙,底下管的也不严,他就是躲在哪里吃醉了酒,不去干活儿也没人知道的。 正美呢,迎面就见门房处走来一个婆子并几个小厮,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绳子。 那人并未意识这些人是冲他来的,正好奇是为了何事时,就被几个小厮团团围住了。 不等他反应,又立即被捂住嘴给绑了! 那人吓了一跳,慌忙间一顿挣扎,就被人用麻袋从头到脚给遮住了。 然后他就听站在人群外的婆子道:“仔细点,送到那边屋去,别叫人发现了。” 几个小厮答应一声,抬了那被五花大绑的人就出了徐家的门…… * 快晌午时,徐宁三人方才到法华寺。 她去捐了些香油钱,给徐家几位供在寺中的祖宗各点了一盏长明灯,又磕头拜过了,在另一边给拜祭徐漪和温家姑父的温明若也好了。 徐宁想了想,过去二位磕了个头。 把他们二位供奉在这徐家列祖列宗旁边,原是徐老太太的主意,想着他们二位葬在扬州温家的祖坟里,温明若若是想他们了,不好回去,就在寺中供着牌位,方便拜祭。 徐宁起身来,见温明若眼圈红红的,就知她定是想父母了。 她也不知如何安慰人,只上前轻轻在她肩头拍了拍,才想说话,就听徐妤毫无诚意胡乱拜了一回的徐妤问道:“我听说张夫人也在寺中,姐姐不去拜见她是不是不太好?” 这话提醒得忒没水准了,好似旁人不知道她打什么主意似的。 徐宁与温明若对视一眼,笑了一声:“是要去的,妹妹可要去?” 温明若点点头,同意了。 徐妤便也上前来挽住了徐宁另一只手,装着乖道:“姐姐放心,有我与表姐陪着,姐姐不必尴尬。” 徐宁闻言只笑,并不拆穿她那只差挂在脸上的小心思。 张夫人在大雄宝殿西侧的一处小殿里诵经,三人一路过去,又在外头等了一等,下人才出来请她们进去。 三人进去,互相见了礼,张夫人便将目光一撇,落在了徐妤身上。 徐妤有些不敢与她对视,默默垂下了头,一对眼珠却不肯安分,偷偷看来看去。 张夫人瞧在眼底,只觉一股小家子气,心中越发厌恶,再看徐宁和温明若,落落大方,出入得体,不由得感叹了一声人与人之间的差别。 “前儿还听人说你五妹妹去了庄子上养病,怎这么快就回来?”张夫人目光将徐妤一撇,故意道,“病都好了?” 徐由俭为了名声,把人送去庄子时,只说是病了,要静养,并未透露其他。 可当日在徐家的人心里都清楚是怎么回事。衛鯹尛说 张夫人虽也知道张沉云不是个东西,但也知道不将人推开,还与人搂在一处,直勾勾瞧着人的徐妤也不是什么好鸟。 徐宁撇了徐妤一眼,见她根本无心听她们说话,便道:“劳夫人记挂,好得差不多了。又因父亲不放心,就将人接了回来。” 张夫人笑而不语,心里门清。 她拉着徐宁的手,亲切道:“云哥儿那孩子,被家里宠坏了,玩心重,在外头免不得没谱,什么不三不四的都爱招惹。但你放心,管她是不三还是不四,只要我不同意,就没那机会进张家的门!” 这话只差指着徐妤的鼻子点名道姓的说了。 那小姑娘没经过事儿,又不如她娘聪明会隐藏情绪,听了这话当即变了脸,暗暗看向张夫人,狠狠咬住了牙根。 谁知张夫人这时又看向了她。 徐妤吓了一跳,急忙移开了眼去。 张夫人瞧在眼中,又要笑不笑地说道:“我原是最不在乎嫡出庶出的,只要品行端正,我都喜爱。可要是那心术不正的,别说进张家的门,我连看也不多看一眼的。就算云哥儿瞧中了又如何?我不松口,他还敢为了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同他老娘翻了天去不成?” 徐妤一张脸变得越发难看了。 张夫人又拍拍徐宁的手,故意道:“你不必担心,我在家里还说得上话,他和他父亲都不敢忤逆我的。” 徐宁强忍着将手抽出来的冲动,对张夫人欠了欠身,道:“多谢夫人抬爱。” 徐妤待不下去了,她白着脸咬着牙,欠身道:“夫人,三姐姐,我有些不舒服,就先回去了。” 徐宁假意关心道:“好好的,怎就不舒服了?哪里不舒服?可还忍得住?我们现在就回去……” 徐妤冷冷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又重新笑起来:“不了。姐姐与夫人难得一见,应是还有旁的话要说,我自己回去就好。” 说罢,转身就走,礼数规矩全忘了。 张夫人见了,意有所指道:“你这个五妹妹像她姨娘,只模样生得好。” 徐宁假装听不懂她话中的讽刺,转开话题道:“夫人认得李姨娘?” “哪里不认得?”张夫人提着嘴角,笑得轻蔑又讽刺,“这满京城的人,只要同你祖母相熟,就没有不认得她的。” 第122章 还迎 徐妤一径出去,本想打发了身边人去问问张沉云的下落。 这时,却听得跟着她的人道:“姑娘别着急,张夫人派了人跟着咱们呢。” 徐妤脚步一顿,猛地回头,果真就见方才在殿中伺候张夫人的一个婆子跟在她们不远处。 那婆子见自己被发现了,还站在那儿笑着对徐妤拜了拜,并没有半点要走的意思。 “她什么意思?”徐妤又想起方才受的屈辱,气的脸都青了,“这般防着我,当她儿子是块宝吗?!” 丫鬟看了她一眼,心中道:“若不是是块宝,您也不至于想法设法的扑上去啊。” “没事。”丫鬟提醒道,“咱们就先假意离开,回头再回来便是。” 徐妤听见这话,难得警惕起来,侧目怀疑地将丫鬟看了好几眼。 那丫鬟任由她看,笑道:“姑娘不必这样看着婢子,婢子不是家生子,就是外头买来的。被指派去伺候姑娘和姨娘时,她们都推来推去的,婢子不想一辈子只做洒扫的丫头,就自告奋勇去了绿水阁。” 徐妤仔细想了想,好像确实是有这么个人。 自打从庄子上回来后,被派来伺候绿水阁的人做事都三推四推的,指使不动,只有这个人是主动找活干的,比其他人都勤快。 今日来法华寺,也是她自己主动选择跟来的。 徐妤打消疑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婢子小春。”丫鬟道。 徐妤点点头:“好,从今以后你只管跟着我,将来……我不会亏待你的!” 说着,她又回头看了眼跟在不远处的婆子,与小春道:“你去问问那婆子,打什么鬼主意!” 小春果真过去问了。 不一会儿回来,扶着徐妤一面往寺外走,一面低声道:“她说是张夫人担心姑娘身子不适,路上有个三长两短,就替夫人来送送姑娘。可奴婢听着,不过就是不放心,怕姑娘去寻张家哥儿,故意防着呢。” 徐妤冷哼一声:“她算个什么东西!等将来我嫁去了张家,管了张家,瞧她还敢不敢嚣张!” 于是,主仆二人假意离了法华寺,等婆子放松警惕当真以为她们离开后,方才又重新回来。 而此时,被故意看管起来的张沉云,就被“请”到了大雄宝殿西侧的小殿里去了。 “云儿快来见过你三妹妹。”张夫人和蔼地招招手。 温明若听了暗暗皱眉,低下头去用手帕掩住口鼻轻轻咳了一声。 上次在沈家庄子上,张沉云被那连翻做的几个噩梦吓得病了好几日,这会子见了徐宁就浑身不适,若不是身后下人拦着,他定扭头就走。 他在张夫人警告的眼神之中,硬着头皮上前,扭开头不看徐宁,不情不愿地用蚊子声哼道:“三妹妹。” 徐宁不咸不淡地回了一礼,脸上仍带着客气地笑。 张夫人将他二人一看,越看越满意,只当他们是害羞。再加上又有意撮合,就故意寻了借口,带了温明若下去。 一时殿中就只剩徐宁与张沉云两个。 一没了外人,张沉云立即不装了,甩袖避到了一边去,还冷哼一声,轻蔑道:“口是心非的人我见得多了,像三姑娘嫌弃着张家,又上赶着来巴结的我还是头一回见!” 徐宁白眼一翻,将厌恶挂在了脸上:“张公子误会了,我哪里敢嫌弃张家?” 张沉云冷笑一声,才要骂她不要脸,就听她淡淡道:“我从头到尾瞧不上的不过只有张公子而已。” 张沉云那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怒道:“你还敢瞧不上我?!若不是我母亲抬举你,就凭你一个庶女也配做张家的大奶奶?!” 徐宁看也不看他,淡淡道:“张公子倒是忘了,我祖母原是拒了亲的。若不是皇后娘娘赐了婚,谁愿意做你张家大奶奶?” 她嗤笑一声:“张家二奶奶都比嫁给你有出息。” 她每一句话语气都不重,平平静静的,偏她越是平静,越能将张沉云气死! 何况张家二哥儿又确实比张沉云有出息,不游手好闲,不勾三搭四,也有好好读书考功名的打算,如今还在徐家家学里听常先生讲课,连张夫人都要忌惮一二的。 张沉云自然没少被拿来比较的。 他冷笑,口不择言道:“他再有出息又如何?将来继承家业的只会是我!若不是那个女人,他也能去听常先生的课?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凭他也配同我抢张家……” 徐宁双眼一眯,沉声问:“若不是哪个女人?” 张沉云倏地变了脸,惊慌地看了她一眼。 徐宁看着他,又问道:“张家二哥儿为何能去听常先生的课?谁帮的他?” 张沉云被她盯得出了一身冷汗,紧张道:“什么谁帮的他?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少不要脸了,我瞧不上你,张家其他人更是瞧不上你的!” 徐宁阴着脸,忽地往他走了一步。 张沉云见了,连连后退,直躲到了柱子后,紧张道:“你……你别过来!再、再敢往前一步,我就叫人了!” 徐宁嗤笑一声,戴上幕篱,头也不回的走了。 张沉云警惕地看着她,见她真出去了,连忙有跟了,上去趴在门口看了一眼确定她走远了,才松下口气来。 “不对啊?”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我做什么要怕她?” 左右没了人,他又有了底气,立即将手一挥,袖一甩,神气地跑了。 他趁着张夫人不在,没人管他,暂时得了自由,立马现了原形,跟脱缰的野狗似的胡乱转着,规矩没有,路也不看。 一时不知走到了何处,发觉周围十分偏僻,不见半个人影。 他正要离去,就见拐角处的石凳上隐隐现出来一片水红绣花的衣角,还有低低的说话声:“来了?” “还没呢。”又有人道,“姑娘若是累了,就再此处坐坐,三姑娘若是要回去了,定会派人来寻你的。” 张沉云听见“三姑娘”这个称呼时,心思狠狠动了一动。 他求证似的急切地往前走了两步,走过拐角一看,见了那凳上坐的人,立即笑了起来,心神都跟着荡漾了:“原来是你啊……” 第123章 劝阻 听闻徐妤回府时天已经黑了。 丫鬟说她一回来就急急去见了李姨娘,母女二人关起门来,不知嘀咕些什么,只听得一阵压抑地欢呼雀跃。 陈妈妈送走丫鬟后,又替徐宁泡了一盏淡茶来,轻声道:“姑娘,只怕接下来咱们还得更小心些才是。” 徐宁端过茶盏,拿了杯盖轻轻将水面的茶叶拨了拨,没接话。 陈妈妈看了她一眼,又道:“虽说此事是五姑娘不自爱,可到时候张家若是不愿意,李姨娘拿此事做威胁,把事情散了出去,只怕姑娘们都要受牵连呀。” “我既是敢做,就有的是法子让消息散不出去。”徐宁将茶盏放回桌上,冷笑一声,“她想嫁给张沉云做正房太太?哪有这般容易的事。” 陈妈妈张了张嘴,还要说话,徐宁就不耐烦打断道:“行了,陈妈妈。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旁的事情我能听你一句劝,唯独此事不行!” 唯有张沉云和徐妤她不会放过! 没道理她曾经替他们受罪,到头来他们安享荣华,儿孙满堂的道理! 陈妈妈被她这阴冷的语气吓了一跳,暗暗看了她好几眼,想说的话到底是咽了回去,再不劝了。 徐宁虽自小就是她在照顾,吃过什么苦,受过什么罪,她都知道,在她看来,这些罪和苦归根结底是徐由俭和邹姨娘给的。 就算曾经李姨娘让徐妤在老国公的葬礼上陷害过她,可事后不也还回去了?如何还要这样紧抓不放呢? 可陈妈妈转念又想,她不过是个旁观者,不曾亲身经历过徐宁所受的那些罪,又凭什么能替她说原谅? 于是陈妈妈想开了,走到一旁去一面替徐宁收拾床铺,一面转开话题道:“裴家今儿来了人,是来替大太太传话的。老太太知道后,叫人把他给绑了,同那几个证人一并关在了一处。” 这会儿徐宁已经冷静下来了,她平复了一下情绪,重新端过茶盏来呷了一口才问:“祖母怎么说?” 陈妈妈道:“裴家的人说三太太身边那个帖身的丫鬟殉了主,其余人又被封了口,方家到如今还以为三太太是病逝的。老太太又让婢子转告姑娘,大太太自己想不开害死了人,后果让她自己承担,徐家护不了她,只别给她机会,叫她连累了慕哥儿和晚姐儿。”文学一二 徐宁听了,眉心轻轻蹙了蹙,徐慕她倒是不担心,徐应俭虽死了多年,但徐慕始终是徐家嫡长孙,只要不走了歪路,好好学习,认真考取功名,将来自有他自己的造化。 可是徐晚…… 从前几回的接触来看,徐宁就知她看着明事理,其实是个极其懦弱之人,没有主见,对秦氏言听计从,且无论对错都向着秦氏。 对于做儿女的来说,她确实很有孝心,只是孝到不辩是黑非白的地步,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但对徐宁来说,上一世在她晚年同徐家所有人都断了往来时,徐晚也几次同徐琅到张家去探望过她。 尽管那时徐晚自己过得也不好,可她既念着恩情到张家去了,徐宁自不会当做不知道的。 如今也是,徐宁想拉她一把——无论是她作为徐家的人也好,还是还她上一世的恩情也好。 徐宁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她愿意拉徐晚一把,可就怕徐晚自己看不清秦氏只是把她棋子,仍一心为着她。 “算了,我且做我该做的事便是。”她这样一想,心里又豁达了,暗道,“倘或她自己仍想不开,要自寻死路,我便是想拦也拦不住。” 于是徐宁又起身去洗漱,与陈妈妈道:“明儿一早,你去寻二哥哥身边的偶书,让他同二哥哥说一声,寻机会让慕哥告诉晚姐一声,让她得了空到秋暝山居来一趟。” 陈妈妈答应一声,拿了寝衣来帮徐宁换上,听她交代道:“别让大伯母知道了,她疑心重,不若还以为我与晚姐要合起伙儿来害她,给晚姐苦吃。” 陈妈妈一径答应下来。 次日,徐宁去给徐老太太请了安回来,陈妈妈就迎出来跟她说徐晚来了。 徐宁忙解了斗篷,急急进门去,就见徐晚穿一件苍葭交领短袄,规规矩矩坐在客座上,神色茫然地望着一处发呆。 听见脚步声后,她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见是徐宁回来,又起身来,低低唤了一声:“三妹妹。” 尽管住在一个府上,但因徐晚性子孤僻,不爱走动,又与秦氏住在一处的关系,两人也是偶有交往。 仔细一想,上一回见,还是在元宵。 徐宁发现她较上一回见时,又瘦了些,两颊都凹了进去。 “二姐姐。”徐宁上前,握着她手轻轻一拜,遂又拉着她重新坐下,招呼陈妈妈上茶来,“姐姐近来怎瘦得这样厉害?可是出什么事了?” 徐晚闻言,眼神就变得闪躲起来。 她避开徐宁的目光,轻声道:“没什么事,只不过近来没什么胃口罢了。” 不等徐宁细问,她又扭过头来笑了笑,柔声问:“妹妹叫我来,可是有什么事?” 徐宁原是想委婉地提醒她一声,可如今看她这般避而不答,只怕太委婉,她还要装听不懂的。 于是,徐宁直言道:“大伯母和裴家三老爷的事,祖母和我都知道了。” 徐晚闻言一愣,倏地站起身来,错愕地将她一看,随即满脸煞白,转身就要走。 徐宁拉住她,自下而上地看着她,道:“祖母曾同大伯母说过,倘或将来她要另嫁,她会再为她备一份嫁妆,体体面面地让她从徐家出去。倘或她自己糊涂,走了歪路,徐家不会管她。” 徐晚没出声,白着脸细细发着抖。 “二姐姐,这意味着什么,你该比我清楚。裴家三太太忽然病逝,帖身丫鬟殉主,”徐宁劝道,“裴三老爷瞒得再紧,我们不也还是知道了?方家难道会不知?到时候方家追究起来,大伯母可会有活路?” 徐晚眼神挣扎,却仍避而不答:“我不知你在说什么,三妹妹你放开我,我要回去了……” 徐宁起身,一把将人按回椅子里,沉声道:“二姐姐,我祖母并不是要你指控大伯母,只想告诉你……” 话未说完,陈妈妈忽然掀了帘子进来,急急道:“姑娘……” 第124章 耳光 陈妈妈一见徐晚,原本想说的话,她又咽了回去。 徐宁看了陈妈妈一眼,心中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 她大可等徐晚走后再细问,可她垂目将徐晚一看,想着若她看不明白,旁人劝得再多终归是徒劳。 于是,徐宁故意道:“无妨,二姐姐不是外人,你说。” 陈妈妈不知她的盘算,犹豫地看了徐晚一眼,才迟疑道:“方家知道了三太太病逝的真正原因,同裴家闹了起来……” 按着徐晚肩头的徐宁,清晰地感觉到手底下的肩膀绷紧了。 “大伯母和裴三老爷的事也知道了?”徐宁问道。 陈妈妈看了眼面容惨白的徐晚,低低叹了口气:“当日添香楼里不少人都瞧见了,哪里就能瞒得住呢?方老太太是最疼惜儿女的,找到徐家来要人,不过是早晚的事……” 她话音还未落下,徐晚倏地就站了起来,急急甩开徐宁的手,慌慌张张地就要走。 徐宁忙上前两步,挡住她的去路:“二姐姐,你……” 不等她将话说完,徐晚就对她苦笑了一声,打断道:“三妹妹,你要说的我都明白,你是好意,我也知道。可她是我母亲,生养我的人,我不能放着她不管的。” 徐宁皱了皱眉,想说要管也不是一味的纵容她一错再错。 可徐晚并不给她这个机会,又笑了一笑,道:“三妹妹同我说的,我不会告诉母亲。你不用管我,倘或将来我若因此受了罪,吃了苦,我自己受着,不会怨怪任何人。” 说罢,她又温婉地对徐宁笑了笑,随后又绕开她,急急走了。 陈妈妈上前来道:“姑娘若是不放心,婢子叫人将二姑娘绑了,先看管起来,等大太太的事情过去了再说?” 徐宁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揉着眉心叹了口气,无力道:“算了,一心寻死的人,活人是拉不回来的。” 从方才她走时说的那些话来看,徐宁就明白了,她自己心里清楚秦氏只不过是利用她的。 仍知被利用,还要飞蛾扑火一样的扑上去,不就是一心寻死? 她又何苦再费力拉着一个“求死”的人?回头反招来怨恨,倒是得不偿失了。 * 徐晚急急回去,才进了门,秦氏就不耐烦地走上前来,怒道:“你上哪里去了?一早上不见你人影,是想瞒着我去给谁通风报信吗?” 徐晚脸色变了一下,但随即又放柔了表情,低声下气地道歉赔罪。 秦氏冷哼一声,目光落在她那卑微讨好的女儿身上,面露厌恶:“我怎就生了你这么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说罢她扭身回了屋去,多一眼也不愿意看看徐晚。 徐晚咬咬牙,把委屈和苦楚都咽回肚里,跟着进了屋去。 秦氏见了她,又趾高气扬道:“都是因为你没用,连累我到如今还不知裴家的消息!没用的东西,你还傻站着做什么?赶紧上裴家打探消息去啊!” 徐晚看了她一眼,方才上前去讨好一样的替秦氏倒了杯茶去:“母亲,方家已经知道了……” 不等她将话说完,秦氏忽然一挥手,扫落了她手中的杯子。 青花缠枝的杯子不堪一击,“啪”一声就碎在了地上。 不等徐晚反应,秦氏又站起身,扬手便是一巴掌狠狠打在了她脸上! 秦氏满脸怒容,近乎扭曲地指着面带错愕人,怒道:“说你没用,你还上赶着承认!这样的大事,你竟到如今才说……徐晚啊徐晚,若我若死了定是你害的!” 外头人听见动静,想进来查看情况,可一只脚都跨进门槛的丫鬟,稍作犹豫后,又缩了回去。 秦氏见徐晚捂着脸半句话也不辩解,一时气不过,扬手又想给她一巴掌…… 徐晚看着她落下来的手掌,忽然道:“母亲,女儿之后任凭你处置,眼下还是收拾了东西走吧!” 秦氏那一巴掌就落了不下去了。 但她心里又有一口气散不下去,遂又啐了徐晚一口,怒火冲冲地进了内室去收拾东西。 徐晚没说话,用舌尖在腮帮子上抵了一下,然后顶着脸上的巴掌印出了门去,吩咐道:“去吩咐门房处的人将马车套好,我和母亲要出去一趟。” 丫鬟怜悯地看了她一眼,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习以为常地往门房处去了。 徐晚又回了自己的卧房,从床底深处翻出一个黑漆檀木盒来。 盒子虽放在床底下的,但却十分干净,没有半点灰尘,可见藏它的人有经常翻看的。 徐晚将盒子打开,露出了里面叠得整整齐齐的好几张房屋地契和数额很大银票。 她清点了一遍,见什么都没少后,才拿去拿了布来一包,又随便收拾了几件衣裳,就急急去见了秦氏。 秦氏自己心里也清楚,这次一走,只怕往后再没机会回来的,就什么都想拿,甚至还想装几个箱笼。 徐晚忙拦住她:“母亲,拿最重要的,其他的先别拿,搬不走又是累赘,回头路上也不好处理。” 秦氏有些犹豫,她又道:“母亲,你放心,父亲从前留了东西给我的,我不会让你受罪的。” 秦氏听得眼珠一亮,随即露出一个亲切地笑来:“好,母亲听你的。” 说罢,她丢下那些带不走的东西,避开徐家的人,带着徐晚急急去了侧门,上了早就套好的马车,一径走了。 * “二姐姐也跟着的?”徐宁一面问,一面练着字。 陈妈妈叹道:“跟着的。” “婢子实在想不通晚姐儿到底是如何想的,”陈妈妈不解道,“婢子听说她从这里回去就挨了大太太的打,结果到头来她半点怨言也没有,还要跟了大太太一并逃走。” 徐宁没出声,稳稳将“水”的最后一笔写完,然后收了笔锋:“她自己说的,将来吃什么苦,受什么罪,她都自己承受,不怨旁人。” 陈妈妈还是有些不放心:“当真不管了?” “不管。”徐宁搁了笔,淡淡道,“只让人跟着她们就是,看她们逃到了何处,若是在城内就只盯着,想出城就给拦回来。” 陈妈妈答应一声,就下去了。 徐宁望着刚写的“心如止水”三个字,讥讽地笑了一声…… 第125章 君恩 秦氏带着徐晚没着急出城,在如意巷的一处小院先住下了。 这小院是秦氏撺掇了裴三买下来的,她自己也贴了些银子进去。早前一直因没收拾打理好,便不曾搬进来。 如今也没收拾好,只能暂时住一住。 左右也没个下人伺候,做什么都得自己动手。 秦氏是万不肯自己动手的,便指使徐晚去给她烧水来喝。 徐晚自己也是叫人服侍的小姐,哪里做过这些?别说烧水,连厨房在何处,柴火要怎么烧也不知的。 弄了半响,把自己折腾得没个人样,还让秦氏指着鼻子骂了好几回“没用”! 徐晚垂手垂头地站着任由她骂,并不反驳半句。 秦氏顿觉自己骂得是块木头,再没兴致骂下去,只得甩袖到一旁去生闷气。 徐晚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当真像块木头。 母女二人相顾无言,枯坐半日,秦氏自觉这样下去并不是办法,方家若要找她,也是迟早的事。 何况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裴三并非什么靠得住的人。 她眼珠一转,忽然将眉一皱,带着些委屈上得前去拉着徐晚道:“姑娘,母亲对不住你……” 徐晚错愕地看着她。 秦氏只当不曾瞧见,又抬起手来在徐晚脸侧摸了一下,心疼道:“疼不疼?”文学一二 不等徐晚回话,她就带着哭腔道:“我就是气糊涂了……你知道的,自打你爹爹走后,那府里就再没人向着咱们的。你、你二婶婶更是半点不将我放眼里,老太太也只顾自己……为了你和慕哥儿的将来,我不得不做些什么的……” “母亲……”徐晚惶恐地叫她一声,“是不是我、女儿哪里没做好……” 秦氏摇摇头,在脸上抹了一下:“我就是担心,怕你被我连累了去……我原想着倘或我去了裴家,成了三老爷的继室,将来替你寻婆家的时候,你不至于比二房那些个差。可是如今、如今……” 说着,她就扭开头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哽咽道:“可如今裴家那边没有半点消息,我、我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了。” 徐晚忙道:“母亲不必担心,女儿这就上裴家去问问……” “可是……”秦氏假意拉住她,不放心她,“你一个姑娘家……” 徐晚替她擦了擦眼泪,道:“没事的母亲,他们不认得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只让他们给三老爷带句话,让他寻机会到如意巷来一趟。” 秦氏这才勉强同意,轻轻点点头,道:“那你小心些,快去快回。” 徐晚答应着,急急忙忙地寻来幕篱戴上,就匆匆出门往裴家去了。 一等她出去,秦氏就收住了眼泪,冷眼望着她离去的背影,低低道:“你不要怪我,我也没办法……” * 裴衍今日下了朝,在吏部待了半日,处理了一些文书后,就被宫人请去了乾清宫。 他正要进去,王泗就迎了出来,不动声色地拦了他的去路。 王泗压着声音,低声提醒道:“圣上这会子心情怕是不好,大人可仔细些。” 裴衍眉一挑,没出声,听得里面的人道:“阿衍来了?” 王泗忙往边上一让,让裴衍进去了。 李鹜在暖阁里批折子,他换了龙袍,穿一件松花龙纹团花圆领箭袖,不知看了什么内容,脸上挂着些笑意。 单就这神情来看,并不像是心情不好的。 裴衍目不斜视,拱手一拜,作揖请安。 李鹜摆摆手,也没看他,闲聊似的问道:“朕听闻你家中婶婶过世了?” 裴衍应一声,道是。 李鹜抬起头来,将他一看,又问:“如何没的?” 裴衍道:“病逝。” 李鹜笑了一声:“可为何贵妃方才来寻朕哭诉,说有人要害她妹妹,让朕为她做主呢?” 方贵妃,裴三太太的滴亲姐姐。 一早方家送来消息,她就来乾清宫一顿哭诉,直至裴衍来之前她才走。 裴衍听了,脸色都不曾变一下,仍道:“臣只知病逝。” “是吗?”李鹜脸上仍然带着笑,忽然道,“说起来,前几日因沈家的事,朕请了晋国公来。虽没亲自见他,但听宫人说,唯唯诺诺的,没有当年老国公的半点风采。” 他放了折子,撑着下巴笑眯眯地看着裴衍:“阿衍,你是朕的吏部尚书,替朕管着他们的考绩。你说像晋国公那样失德无用之人,朕收了他的爵位如何?没道理朕的百姓们辛辛苦苦缴纳税银,到头来却要养着像他一般的废物,你说是不是?” 裴衍将手一拱,木着脸道:“臣这就去拟折子。” 李鹜:“……” 他意味深长道:“阿衍啊,朕那么多贤臣,只有你深得朕心。” 裴衍继续木着脸道:“圣上谬赞,臣愧不敢当。” 李鹜收了笑,正色道:“折子之后再拟,方家与你裴家的事,朕也不打算管。但贵妃的面,朕要给她,你可明白?” 裴衍点了点头。 李鹜这才又重新笑起来:“去吧,别叫朕失望。” 裴衍深深一拜,方才退下。 出了乾清宫,裴衍也没往吏部去,打发了宫人过去说了一声,就出了宫去。 长随正在宫门处候着,见了他出来也不意外,忙迎上去才想与他说裴家的事,就少有的发现他脸上挂着些阴郁,眉紧蹙,眼眸深处凝结的全是凝重。 长随就意识到他定是刚从乾清宫出来。 他忙将原本要说的话咽回去,待裴衍上了马车,直接吩咐车夫打道回府。 好一会儿,长随才听裴衍忽然道:“替我给景仪带句话。” 景仪是徐停的字,他未满二十,原是无字,是常先生后来给他取的。 常先生曾跟他说:“景,日光也,光如镜故谓之景。仪,度也。度、法制也。又曰仪态,举动。” 常先生大约是要告诉徐停应当正视自己。 长随忙道:“您吩咐。” 裴衍又沉默了,半响又摇头道:“算了,过几日我自己去寻常先生。” 长随本能觉着是李鹜同他说了什么,还是同徐家有关的事。 但他不敢多问,主仆一路沉默着回了宁国公府。 才下了马车,正要进门去,余光中就见巷子里站着一个人,戴着幕篱,与门房处的人说着什么话。 裴衍一顿,又后退了一步。 长随注意到了,也跟着看了一眼,惊讶道:“咦?那是徐三姑娘?” 裴衍眉心狠狠一蹙,眼神都变了…… 第126章 讨还 裴衍目光一撇,就收了回来,道:“不是。” 长随听了,再探头一看,发现确实不是徐宁,只她们身形差不多,又戴着幕篱,他这才看走了眼。 “从前也没见过她,瞧着更不像方家的人。”长随扭头问道,“哥儿,可要去问问?” 裴衍并不关心,揣着手进了门。 长随却留了个心眼,暗暗去问门房处的人打听了一番。等他听说了外头候着的人是谁之后,连忙就去寻了裴衍。 “门房处的人说她是徐家的人,来寻三老爷的。”他疑道,“小的见过徐四姑娘的,身形瞧着不像,更不是三姑娘……难道是那个五姑娘?可是她来寻三老爷做什么?” “不是她。”裴衍直接否认。 长随忘了怀疑他为什么这样肯定不是徐家五姑娘,奇怪道:“那是谁?徐家还有其他姑娘吗?” 裴衍要往三房去一趟,便脱了朝服准备换上便服,听了这话一顿,忽然道:“去请她进来。” 长随茫然地“啊”了一声。 分明刚才还一脸漠不关心,怎一听说是徐家的人,就要把人请进来了? 裴衍已经换好衣裳了,是一件沧浪云纹圆领大袖,以宫绦束腰,底下悬挂的是透雕孔雀纹玉佩。 这一身打扮与他寻常的冷淡疏离不同,少见了多了些温文尔雅。 不过,就这一点温文尔雅,仅仅只能维持到他开口说话之前。 * 裴家三房。 方家的爹娘,哥哥嫂嫂们满满当当的坐了一屋子,个个面色不善,紧盯着裴三老爷,表情瞧着像是要吃人。 裴老太太听了消息就连夜赶回来了,这会子正独坐在主位上,试图主持大局。 可惜这大局是她主持不得的。 方夫人瞧她一眼,冷笑一声,算是彻底撕破了脸皮:“当初这门亲,我原是不同意的。是你们裴家非赖着来求,还请动了太妃做媒,我瞧太妃的面才把姑娘许给你们,可如今呢?” 她说着站起身来,指着站在老太太身旁垂头耷脑不敢说话的裴三老爷,怒道:“我姑娘病了,你们瞒着,都不肯叫人送信到方家去!眼下她命都没了,你们还瞒着,连她的丫鬟也不留!若不是我心生疑窦,问了起来,只怕你们还要瞒着!”文学一二 裴三小声道:“太太病了我原也没想瞒着,是太太说不想让岳母担心……” “我呸!”方夫人一口啐了过去,“狗嘴里塞满了秽物的东西!你有这心思,早派了人去方家支会!如今人没了,死无对证了,你倒三推四推想将自己摘干净了?还想娶那贱人进这门,住她的屋,睡她的铺,指使她的人?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活着,宫里头的贵妃娘娘还活着,你们就永远别想!” 裴三脸色变了,垂在一侧的手捏得紧紧的,偏又不敢说出半句辩驳的话来。 裴老太太咳嗽一声,出言道:“亲家这话倒是严重了,这原是咱们两家的家事,何苦劳动宫里头的贵人呢?何况男人嘛,哪个不是三妻四妾的?老三已是好的,这些年屋里就一个姨娘,还是老三太太自己的人。” 方夫人和其他方家人脸色难看到了极点。 裴老太太仿佛没瞧见一样,继续缓和道:“何况老三家的病了好些日子了,大夫又说了静养,总不能叫老三从今往后修身养性吧?再者说那不过一个破落户而已,亲家怕什么,你都不同意,难不成我就同意了?” 方夫人气得满脸通红,她冷笑一声,讽刺道:“我说他怎有胆子在我姑娘病中偷人,还想合谋害死她呢?原是你这老东西惯的!” 她一句老东西直骂得裴老太太脸色也变了,面上一阵青一阵红的,很是挂不住。 方夫人又道:“上梁不正下梁歪,满门的乌烟瘴气,竟也好意思说自己是世家大族?呸!你底下的祖宗们听了,都该气活了!” 裴老太太脸色铁青,压着怒火道:“夫人好歹也是大家出来的小姐,说话这般难听没规矩,竟也好嘲讽别人……” “这就觉得难听了?”方夫人扬声打断她后边的话,“你儿子勾搭那徐家的寡妇,要害我姑娘时,你怎不唾骂他们说话难听?” 方家大哥过来拉着方夫人重新坐下,道:“母亲,咱们何苦跟他们废话?只叫了人来,抬了妹妹灵枢回去便是!” 方家两个嫂嫂没说话,只二哥接话道:“就是!当日在添香楼可是好些人都瞧见了,是谁做了亏心事,难道世人没个评判的?” 他说着又意有所指地看了眼一旁坐着的宁国公和薛氏,道:“何况如今裴小公爷身居高位,圣眷正浓,他家里人却如此失德,只怕朝中言官一人一口唾沫也够淹死他的!” 宁国公原想作壁上观,也不许薛氏插嘴,如今听了方家二哥话中的威胁之意,脸色霎时就变了。 他腾地起身,才要说话,边上裴家二太太就故意用担忧的口吻“哎呀”一声,道:“这可不好……衍哥儿性子本就乖僻,只怕早在朝中得罪了不少人。如今偏又出了三弟这样的事,那弹劾他的折子且不是……” 她目光一撇,瞧见坐在她身旁的薛氏正在发抖。 二太太眼珠子一转,又道:“就算圣上再宠他,可也得顾忌百官和贵妃娘娘的颜面不是?那到时候衍哥儿不就……母亲呀,没了衍哥儿在朝中撑着,只凭三弟跟大哥,这家里不得完了呀?” 裴老太太冷眼将她一扫,厉声道:“住嘴!” 二太太小声道:“母亲何苦动怒,我这也是替裴家担忧……” “不劳婶婶担忧。”裴衍逆光走进屋来,冷淡地目光将二太太一撇,就收了回来,“裴家有我,想来二叔三叔这辈子也派不上用场的。” 宁国公顿觉神清气爽,暗中赞了自家儿子一眼。 裴二老爷和裴三老爷的脸一个比一个沉,偏嘴里还不敢说什么,只敢在心底冷哼一声。 裴衍揣着手,将老太太一看,在她难看的脸色之中,睨着裴三老爷,与方夫人道:“夫人不必担心,三婶婶在添香楼受的气,我自替她找回来。” 他语气不重,可说出来的话却叫裴三老爷狠狠打了个冷颤。 方夫人皱了皱眉,才要说话,裴老太太就插嘴道:“尚书大人好大的口气,怎么?为着个外人,你还要大义灭亲不成?” 第127章 畜生 裴衍道:“确有这个打算。” 他瘫着一张无欲无求的脸,语气平缓的说道。 也正是因为如此,才叫人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说的话是真是假。 裴老太太闻言,腾地站了起来:“你、你这是……” 没等她将话说完,裴衍就拿眼将她一扫,又对外面候着的人道:“长随。” 长随立即带了两个婆子进了屋来,听裴衍吩咐道:“老太太刚自法华寺回来,舟车劳顿,染了风寒,请她回鹤延堂歇着。” “你这是要做什么?!”裴老太太用力拍着小桌,气得两眼发红,“我还没死呢,这家里且轮得到你做主!” 裴衍对长随抬了抬下巴,淡淡道:“不做什么,软禁你而已。” 他承认得如此爽快,反叫老太太卡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拍着小桌道:“狂妄、狂妄至极!入宫、我要入宫去!我要告你这个不孝的东西……” 长随带了婆子上前,才要将裴老太太带下去,裴三老爷就上得前来挡在老太太跟前,沉声道:“放肆!” “衍哥儿……”薛氏叫了裴衍一声,才想起身替老太太求求情,就被宁国公手疾眼快地按住肩膀,压了回去。 宁国公暗中对她摇了摇头,示意先不要说话。 裴衍只当不曾听见,再次对长随抬了抬下巴。 长随只轻轻用力,就将裴三老爷薅到了一旁去,那俩身强体壮的婆子立即将挣扎不休,满嘴叫骂着要去状告裴衍的裴老太太架了起来,无情地给拖了下去。 二太太见状,看了身旁的薛氏一眼,故意道:“到底是衍哥儿有出息,做了大官,又是圣上跟前的红人,就是不一样啊。对老太太是说软禁就软禁,那对咱们是不是想下狱就下狱的?” 薛氏不安地绞着手帕,犹豫地看着裴衍,才要说话,就对上了他那双幽暗深邃,又冷淡疏离的双眼。 薛氏心中狠狠跳了一下,纵然觉得心中不舒服,却是不敢开口的。 裴衍却是掠过她,看向了二太太,语气真诚:“婶婶若是想去,我也可以试试。” 二太太:“……” 鬼才想到那种地方去。 她哼了一声,不甘心地咬着牙,扭开了头去。 裴老太太一被控制,方家的人立即没了话,一个个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不跳脚也不怒骂了。 裴三老爷也意识到,这里再没人能护他的。 他将脸一变,哭丧着爬到了裴衍跟前去,扯着他衣摆哭道:“衍哥儿……衍哥儿啊!你要救救叔叔啊,你小时候叔叔最是疼你的,你那些弟弟妹妹哪一个比得过你?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衍哥儿……” 裴衍垂目一撇,见他哭得鼻涕眼泪一把,顿时面露嫌弃,用力将衣摆抽了出来,退避三舍似的绕开人,到主位上坐下了。 二太太和二老爷见了,眉心狠狠跳了一下,想发作又不敢发作,憋得格外难受。 裴衍目不斜视,屁股坐得稳稳的,还整了整被裴三老爷扯皱的衣摆。 等觉得那衣摆顺眼些了,他才看向三老爷,好心提醒:“三叔,你认错,认错了人。” 裴三老爷愣了一下,随即看向宁国公,哭道:“大哥……” 宁国公忙道:“诶,三弟,你岳父岳母大舅哥二舅哥还在你后边看着你呢。” 裴三老爷:“……” 他沉默半响,知道是躲不过去的,到底将脸一丧,哭天喊地就爬到了方夫人跟前,一把抱住她的腿,喊道:“岳母……岳母啊!小婿知道错了!都是小婿不好,经不住诱惑,上了那贼妇人的当啊!” 他把方夫人的腿抱得紧紧的,方夫人几次想将腿抽出来都没能成功,方家其他人见了又来拉扯他,竟也没能将人拉开去。 裴三老爷继续哭道:“是她灌醉了小婿,小婿才着了她的道!后来小婿清醒过来,就想与她断了关系,可她威胁小婿,若小婿不从她便要到太太跟前去闹……太太身体不好,小婿哪里敢让她受刺激?” “后来小婿就想用银子打发了她,可她不愿,就派了人到太太跟前去说嘴!还故意引导太太到添香楼去,说那些话刺激她,太太身子弱经不住刺激,就、就……丢下我走了!” 说着,他松开方夫人的腿,又爬起来道:“太太,是我经不住诱惑,对不住你!我、我这就来陪你!” 话音落下,裴三老爷一头就要往柱子上撞去。 一老爷们要死要活的,可见是半点尊严也不要了。 方家二哥眼疾手快,一把将人拉回来,又推到了宁国公和裴二老爷跟前去了。 他冷笑一声,不屑道:“陪她?就凭你?满嘴喷粪的东西,你少去脏了我妹妹轮回的路!” 裴三老爷摔了个四仰八叉,又爬起来要重新去认错:“岳母……” 这时,听得外面有人喊了一声:“诶,姑娘……” 二太太立即问道:“是谁在外边?” 其他人都不理,好似没听见。 长随又走进门来,无视了众人,一径走到裴衍身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裴衍又点头“嗯”一声,长随就退下了。 他看了半晌的戏,一盏茶都喝尽了。这会儿他放下茶盏,听得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咯噔”一声轻响。 所有人都将目光移了过去,巴巴地将他看着。 裴衍看向裴三老爷:“三叔,如意巷那处宅院,你搭了多少体己进去?” 裴三老爷霎时白了脸,冷汗直流。 裴衍不看其他人的脸色,又问道:“添香楼的账,你记的谁的?方家给婶婶陪嫁的庄子、铺子、地契田契,你又骗了多少去?给了谁?在何处?” 裴三老爷冷汗直流,整个人好似刚从冰水里捞起来,被冻得止不住发抖。 方夫人腾地又站起来,指着裴三骂:“畜生……你这个畜生!”衛鯹尛说 她气得眼泪不受控地流下来,又扑上去抓着裴三撕扯:“我姑娘哪里对不住你,你要这般待她?你说啊!她到底哪里对不住你?!混账,你不是人……” 方老爷将她拉回来,抱在怀里,死死咬着牙,憋着泪,任她嘶声痛哭…… 第128章 无望 从裴家离开后,徐晚就匆匆回了如意巷。 她推开门,一脚跨进去时,没留意门槛的高低,险些被绊了个跟斗,也就没留意到这不大的小院里却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息。 “母亲!”徐晚扶着门框站稳,又一面往里走,一面道,“母亲,那裴三老爷信不得,这里不能久留,我们现在就得走……母亲?” 徐晚进了屋,才发现里头一个人没有,静悄悄的。 “母亲?”她不相信一样,又叫了一声,“母亲,你还在吗?” 没有人回答。 徐晚这才慌了,她不敢相信秦氏丢下她走了,白着脸一面喊着“母亲”,又一面将这小院所有地方都找了个遍。 可秦氏早跑了,甚至没给她留下任何东西,连个纸条都没有。 徐晚失魂落魄地在小厅里站了许久,又梦游似的回了厢房,将自己的行囊翻出来打开一看,发现里面只剩两三件衣裳,她带出来防身的房屋地契,银子银票全都没了…… 她这才意识到秦氏方才是故意骗她到裴家去打探消息的,也反应过来秦氏早就知道裴三靠不住。 只因她说过徐应俭留了东西给她,所以才带她离开徐家,骗走她父亲留给她的东西,丢下她自己走了…… 虽然徐晚心中早就知道秦氏再不是从前那个秦氏,可如何也没想到她能狠心到这般地步,连亲生的女儿也能说抛弃就抛弃…… “为什么……”徐晚哽咽着,把哭声都压在嗓子,“为什么啊,母亲,女儿哪里做错了啊……” 这时,她听得外头大门“吱呀”响了一声。 徐晚还以为是秦氏回来接她了,忙将眼泪一抹,转身就往外跑去,压抑不住高兴道:“我就知道您不会丢下我的,母亲……” 后面的话,她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因为来的人不是秦氏,是陈妈妈。 她见了徐晚脸上还挂着的泪痕,就知发生了什么。 陈妈妈叹了口气,心疼得上前来用手帕帮她将眼泪擦了擦,道:“姑娘,回去吧,老太太和三姑娘还在等着您呢。” 徐晚眼中的光瞬间熄灭。 她心如死灰一样地后退几步,跌坐在圈椅里,喃喃自语:“母亲真不要我了,她真的不要我了……” 陈妈妈看她那魂不守舍的样子,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过来之前,徐宁跟她说,有些事情要徐晚自己看清了,往后才会明白秦氏不过利用她,根本没打算带她走。 可如今陈妈妈看着,徐晚就算自己清楚了,只怕心中对秦氏仍抱着期望,只要秦氏一对她露出好脸色来,她定眼巴巴的就跟上去,替她做任何事了。 陈妈妈上得前去,想将她从圈椅上搀扶起来:“回去吧姑娘。你要等大太太回来,回家里等也是一样的。” 徐晚却将手抽出来,红着眼看着陈妈妈道:“我出去的时候,母亲说了,让我快去快回的。” 陈妈妈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好。 徐晚又将自己缩起来,将脑袋埋进膝盖间:“我不走,我要在这里等母亲回来。她一定会回来接我的,我怕我走了,她回来找不着我……” “姑娘……”陈妈妈苦口婆心,“这里无人看管,外头又人多眼杂,姑娘留在此处不安全,随婢子回去等好不好?” 徐晚坚定地摇了摇头,任凭陈妈妈如何说就是不走的。 陈妈妈又劝了她两回,强硬地拉了她两回,徐晚仍是说什么也不走。 到最后陈妈妈没了法子,只好了留了两个小厮在外头候着,她自己回徐家复命去了。 徐宁听后,也没说什么,只道随她去,又让陈妈妈去与老太太说了一声。 老太太听了,让陈妈妈带了霜降过去劝了一回,见徐晚仍是说什么也不肯回来,老太太便也随她去了。 * 转眼入了夜,寒气袭来,冻得人骨头发麻。 大晋有宵禁,不许行人在街上逗留,又因二月里的倒春寒冻人,正经人几乎是天黑就歇下了,一时街上黑漆漆的,没有灯火,也不见半个人。 被留在如意巷看着徐晚的小厮又饿又困还冷,就有些想回去了。 两人商量着,隔着门又劝了徐晚好些话,却见徐晚仍固执地不肯走。 “你们回去吧。”徐晚的声音从里头轻轻传来,“回去跟你们三姑娘说,我是死是活都与她无关,不必她管我。”んttps:// 一个小厮犹豫了一下,还想再劝,另一个人就制止了,道:“三姑娘劝她,老太太也派了人来接她,是她不肯领情,执意要留下,真出了事,又能怨怪谁?算了吧,装睡的人你永远叫不醒。” 他一面说一面站起来跺了跺脚:“这里冷死了,我要回去了,你愿意守便守,我是不愿意的。大不了回去后埃顿打。” 说罢,他抬脚就走。 那小厮见状,犹豫地往屋内看了一眼,又叫了徐晚几声,试图劝她走。 可徐晚装着死没有回应。 小厮没了法,也不想继续等下去,便也走了。 然而他们前脚刚离去,后脚便有人推开大门,走了进去。 “二姑娘?”那人叫了声缩在圈椅里的人,“二姑娘这又是何苦呢?你母亲若是白日就走了,这会子也该出城了,你这样等便是等到猴年马月也等不回大太太的。” 徐晚听见动静,抬起头来看了一眼。 小厅里没点灯,黑漆漆的,她看不见来人的脸,只从身形和声音里推断出对方是个有些胖的婆子。 徐晚呆呆地问:“那我该去哪里等?” 那婆子道:“婢子知道大太太在哪里,姑娘可要去?” 徐晚倏地站了起来,急切问:“在哪里?我母亲在哪里,带我去……快带我去!” 那婆子过来扶住她的手,轻轻笑道:“姑娘别急,婢子这就带你去。” * 秦氏从添香楼出来时,已是三更。 她塞了掌柜好大一笔钱,让掌柜给她找了辆马车来。 看在钱的面上,掌柜把马车找来,还贴心地给她准备了一些干粮,要亲自将她送上了马车。 “这个时辰了,太太这会子出城,怕是不能了吧?”掌柜道,“何不明日一早走?” 秦氏冷笑一声:“我说能出就是能出,你少打听些有的没的……怎么,嫌拿的银子少了?” 说罢,她又翻出些银子来扔了过去,道:“你要敢将我的事说出去,定叫你往后都不好过!” 掌柜笑眯眯地接了银子。 秦氏又冷笑一声,正要上得马车去,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道欣喜若狂的声音:“母亲……” 第129章 一样 秦氏眉心一蹙,暗自咂舌,轻轻道了一句麻烦。 她甚至都不曾转身去看一眼,一径上得马车去,与车夫道:“快走!” 那车夫没有半分犹豫,一甩马鞭,扬长而去。 徐晚见此,心中一慌,脚下步伐就乱了:“母亲……母亲您等等我,母亲!” 然而无论她如何呼喊,马车里的人都无动于衷,甚至还像怕被麻烦缠上一样,催促车夫再快些。 “母亲……母亲您不要丢下我!母亲,女儿求您了……母亲!”徐晚边追边哭喊,“母亲……求求您不要丢下我。我听话的,母亲……我什么都听您的!母亲,您回来啊……” 马车越走越远,到后来在黑暗之中一拐,再瞧不见了。 绝望比夜色还要浓郁,将徐晚整个包裹住,用狠心而绝望的方法告诉她,秦氏就是不要她了。 她与曾经的荣华富贵割裂,放弃作为一个人的尊严,宁愿一辈子抬不起头,一辈子都在逃亡,也要将她曾经生活过的地方,抚养过的人,当做毒瘤一样狠心丢弃! 徐晚终于撑不住了,一个趔趄,又狠又狼狈地摔在了地上。 她想爬起来,可手脚却不听她使唤,把她困在原地,如同被丢弃的狗一样。 这时,她瞧见眼前多了一双浅云绣鞋,烟雾与荷花的纹样,分明是精致小巧的样式,可穿她的人却有些疏远淡然。 徐晚抬起头,挂着满脸泪痕,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 徐宁蹲下来,用手帕帮她将眼泪擦去,轻声道:“姐姐身后那样多的人,为何非要去奢求一个不在乎你的人回头呢?” 徐晚轻轻一眨眼,刚刚才被擦去的眼泪又滚了下来:“可是……我只有一个母亲。” 徐宁叹了口气,人就是这样一个贱而不自知的东西,爱她的她可以理所当然的视而不见,不爱她的却视若珍宝,宁愿摔个粉身碎骨,也要死死抓着不放。 从前的徐宁是,如今的徐晚也是。 何必呢。 徐宁同叨叨将她搀扶起来,看着她的双眼,直言道:“可你当做母亲的人,却将你当麻烦一样丢弃。不看你一眼,不听你一句呼喊,就算如此,你也仍要将她当母亲?” 徐晚难以接受,像是呼吸困难一样,用力抽泣了两声。 就在徐宁以为她看清了事实之时,她却轻轻一点头,笑了起来,死不知悔改似的:“妹妹,你同我是一样的。”衛鯹尛说 徐宁眉心一蹙,心生不悦,还未开口否认,就听她又道:“倘或有一日邹姨娘自寻死路,你肯定不会放着她不管。” 她又说道:“你装得再冷漠无情,也掩盖不了你内心的真实想法。” 倘或真一点不在乎,又如何会在沈氏袒护徐琅徐珠时,露出一脸艳羡的表情呢。 徐宁松开扶着她的手,咬了咬牙,否认道:“你不是我,怎会知道我的想法是什么?” 徐晚笑了一笑,不愿与她争辩一样,避开她的视线,侧目看向了秦氏马车消失的方向:“三妹妹,谢谢你。” 说罢,她抽出手来,推开叨叨,义无反顾地往前追了去。 “二姑娘!” 叨叨叫了她一声,才要追上去,陈妈妈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姑娘!不好了,大太太被、被人拦了……您、您快些看看去!” 徐宁看了眼徐晚离去的方向,皱眉道:“拦她的是谁?” “是、是裴尚书!”陈妈妈喘着气道。 徐宁吃惊地看了她一眼,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谁?” 裴尚书?裴衍?他一个尚书,正经事不做,怎还亲自来管这些破事了? 陈妈妈深吸一口气,道:“是宁国公府的裴尚书!婢子、婢子就算是老眼昏花,不认得姑娘了,也不会认错他的!” 徐宁皱了皱眉,有些摸不清裴衍的套路:“二哥哥不是在那边?” 出门前,徐宁原是打算自己来的,徐停不知在何处听了消息,竟是早早就等在了门外要同她一道过来。 他也不说是不放心徐宁独自出来的话,只道是要替沈氏洗清冤屈,不能放了秦氏离去。 这些话都不等徐宁问,他自己就交代了,急急忙忙的,生怕她误会。 陈妈妈道:“就是因为二哥也拦不住,婢子才来寻的姑娘。您还是赶紧看看去吧,若大太太叫裴家带走了,反而麻烦了。” 徐宁心道:“二哥的面子他都不给,难不成我去,他就给了?” 但三言两语的,陈妈妈自己也说不清楚,她还是得亲自去看看。 徐宁又看了眼徐晚离去的方向,道:“二姐姐往那个方向去了,你带了人去找找。这深更半夜的,可别出事才好。” “姑娘放心。”陈妈妈保证道,“婢子定将晚姐儿完完整整的带回去。” 徐宁点点头,留下陈妈妈和几个家将后,上了马车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陈妈妈目送她们走远了,才带了家将往徐宁说的方向去找人。 * 而此时,离城门不远的地方,被五花大绑的秦氏让两个家将摁在地上,嘴被堵得严严实实的,连呜都呜不出一声,只能用目光死死瞪着前面的人。 裴衍仍是白日那一身衣裳,难得没个正经,撑着头歪坐在马车里,既不说放人也不说不放人。 连长随都有些糊涂,不知他到底在等什么。 马车帘子是掀开的,他侧目悄悄看了眼裴衍的脸色没看出端倪来,便又看向了不远处的徐停,心中忽然冒出了一个不切实际的猜测来。 徐停拦在车前,此时也是一脸复杂——只怕心中想法与长随不谋而合。 “行止兄……” 徐停才想试探一番,耳畔就传来了马蹄声。他正想回头看一眼,就见方才还没个坐相的裴尚书倏地坐直了,还端出了一副正人君子的脸来。 徐停:“……” 他心中很不愿承认,但表情却更加复杂了。 马车在不远处停下,叨叨扶着未戴幕篱的徐宁下了马车来。 她虽不是倾国倾城的貌,但脸小精致,一对远山眉似蹙非蹙,那双似凤眼又似杏眼的眸子把她装出来的乖画在脸上,把冷漠和无情染在眼底深处,不轻易示人。 她其实和裴衍挺像的。 但二人毫无自觉。 徐宁上得前去,站在徐停身侧,欠了欠身:“尚书大人。” 裴衍轻轻一点头,叙旧似的寒暄道:“来了。” 第130章 桃花 长随和徐停同时想道:“果然是在等她!” 徐停有些难以接受,想他们二人都订了亲,还这般暧昧不清的,回头传出去了,旁人不过说他裴尚书一句风流,可徐宁又该如何在这京城立足? 只怕一人一口唾沫,就能将她淹死的。 这样想着,徐停就默默往边上移了一步,想将徐宁挡住。 试图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替徐宁挡住些“烂桃花”。 “烂桃花”之一的裴衍察觉他的动作,不咸不淡地拿眼将他一扫,正经道:“景仪放心,我不吃人。” 徐停听了,默默无语,又觉着以裴尚书的觉悟,他方才都是瞎担心。 长随险些笑出声来,忙垂下头,死死咬住了牙。 徐宁倒是镇定,在暗中拽了拽徐停的衣袖,示意他不必担心。 随后她上前一步,道:“裴大人,恕我直言,她是徐家的人,就算与裴家、方家扯上了关系,是惩是罚还是护,都是徐家的事。大人抓了她,是不是有些不妥?” 这话方才徐停也说过,但裴衍反应冷淡,还用一脸严肃正经与他道:“裴家三太太因她而死,那便是裴家和徐家的事,裴家便是要她偿命也是理所当然。” 眼下他却端着一张严肃正经的脸,轻轻一点头,认同道:“是不妥。” 随后他又对长随一抬下巴,与徐宁道:“人还给你。” 徐停听得瞠目结舌。 要不要这么双标?! 裴大人就是这般双标。 不仅大半夜亲自来抓人,还在抓着人后前一秒跟人说要她偿命,后一秒就轻描淡写地将人还了回去。 长随习以为常,让家将把秦氏押到了徐宁那边去。 秦氏心有不甘,双眼赤红,死死瞪着徐宁,倒像是要吃人。 徐宁撇她一眼,一挥手让徐家的家将把她押进了马车。 随后,徐宁对裴衍又是一欠身,揣着满肚子疑惑,道:“多谢大人。” 裴衍嗯一声,脸不红气不喘的承了她的谢。 到这里徐宁便以为没事了,正要叫了徐停一道离去时,忽然又听得裴衍道:“那条帕子……” 他只说了这四个字,徐宁有些没听清,又回身茫然问:“大人说什么?” 裴衍看了她一眼,却是什么都没说,只对长随招招手,吩咐回府。 一直到他们一行人就这样消失在了夜色里,徐宁也没反应过来裴衍来这一趟到底有什么用意。 她糊涂地看向徐停,梦游似的问道:“二哥哥,我来之前,他可跟你说过什么?” 徐停摇摇头,神色复杂地看着徐宁,欲言又止:“妹妹……” 徐宁以为裴衍是单独与他说过什么话,忙要洗耳恭听,却发现他只叫了自己一声,就没了后话。 “二哥哥这样看着我做什么?”她侧目,对上了徐停复杂的神色。 徐停挣扎半响,忍不住提醒:“妹妹,行止兄他……订了亲。” “是啊。”徐宁听了,并未深想,扶着叨叨的手上了马车,顺着他的话道,“沈家三房的一个姑娘,我见过一两回,模样德行都好,温柔娴静,是个淑雅的人,我还挺喜欢她的。” 她这里的喜欢是欣赏、赞赏的意思。 可徐停却误会了,跟着上了马车,语带急切:“那也不行!” “什么不行?”徐宁侧目,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又道,“我倒是有些想与她打好关系,沈家几位舅母在太太圈里都是很有名望的,沈姑娘到时候与裴家结了亲,有那几位舅母帮衬身份地位自然也是极好的,与她结交,自是利大于弊的。” 徐停听完,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就这样?”衛鯹尛说 “不然呢?”徐宁越发莫名,“二哥哥今日怎这样奇怪?还是说裴尚书真与你说了什么?” 徐停松了口气,暗暗嘀咕:“就是因为什么都没说才可怕。” “什么?”徐宁没听清。 徐停连忙摇头,转开了话题:“没什么……晚姐姐呢?” 提到徐晚,徐宁便深深皱起眉来,陷入了沉思。 徐停见她脸色难看,没吭声,便看向叨叨,叨叨轻轻摇头,给了他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 很快几人回了晋国公府。 此时天色已晚,徐老太太却还未歇下,正等着徐宁。 徐宁当她是要见一见秦氏,还有些话要问她一问,便遣了叨叨过去问她的打算。 谁知叨叨去了没半日就回来了,同她道:“老太太说她就是等姑娘的,要知道您是安安全全的回来的,才放心歇着。至于大太太……她并不想见,只叫您看着处置便是。” 徐宁听了,看了眼被五花大绑丢在地上的秦氏,一时还真有些不着急处置她。 “陈妈妈可找着二姐姐了?”她问道。 叨叨摇头:“方才回来时,婢子就问过门房处的人了,道是没见着陈妈妈回来。” 徐宁皱了皱眉,听得秦氏挣扎着呜咽了两声。 她撇了秦氏一眼,平日里装出来的乖巧和顺从全部褪去,只剩厌恶:“你不必与我辩解,你做了什么我与祖母都知道。当初祖母劝你你既不听,便不要怪如今徐家不护你。” 秦氏闻言,眼露惊恐,挣扎得越发厉害了。 徐宁看也不愿多看一眼,挥挥手,正要叫婆子带了她下去看管起来,外头就有人回道:“姑娘,大哥儿来了。” 秦氏一听,眼中立即露出些希冀来,忙挣扎着往门口爬去。 不一会儿,徐慕就进了门来。 秦氏见了他,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虫子一样扭动着往他爬,从喉咙里呜咽出声,像是在喊他救命。 徐慕看她一眼,神色复杂且犹豫,几次伸出手去想将她自地上搀扶起来,都在半途时将手收了回来。 “大哥哥难得来一趟,有什么话坐下说罢。”徐宁打破僵局。 徐慕到底是收回了要去将秦氏搀扶起来的手,却也没坐,环视了一圈,问道:“三妹妹,可见着你二姐姐了?她人呢?为何没与你一道回来?” 徐宁并未瞒他,如实道:“见着了,但她不愿与我回来,仍追着大伯母的马车去找她。不过你放心,我让陈妈妈跟着的。” 她话音落下,外头就有人来回:“姑娘,陈妈妈回来了!” 第131章 悔改 徐慕比徐宁还着急,忙大步上前,掀了帘子就要出去,正好就与进来的陈妈妈撞到了一处。 陈妈妈没想到这大半夜的,还能碰见他在此处,连忙要见礼。 徐慕拉住她,急急地问:“陈妈妈,我妹妹呢?为何只你一人?” “大公子……”陈妈妈有些为难地看了他一眼。 徐慕一见,猛地松开了陈妈妈的手,心中腾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 正好这时徐宁走了过来,陈妈妈扭头看向她,咬着牙弯腰请罪道:“姑娘,婢子无能,没找着二姑娘。” 徐宁眉心一蹙,还未开口,徐慕又急道:“再去……再去找!她肯定还在城中某处,定还没走远……她是去找母亲的,只要知道母亲已经回来了,她定也会回来了,陈妈妈……” 他一连串的说着,看似条理清晰,其实整个人已经六神无主了。 徐宁伸出手搭在他手臂上,轻声道:“大哥哥,你冷静些。” 徐慕一惊,倏地止住话头,垂眼看了看落在自己手臂上的那只手,意外地冷静了下来。 徐宁这才与陈妈妈道:“城门已关,二姐姐出不去,定是在城中某处。陈妈妈,你再多叫些人,让他们顺着大伯母离开时的路线找一找,然后另派人去城门附近找找。” 陈妈妈答应一声,就下去了。 徐宁又拉着徐慕到一旁坐下,安慰道:“大哥哥不必担心,左右就这么大一点的地方,定能找着二姐姐的。何况大伯母也已经回来了,二姐姐若是知道了,说不定自己就回来了。” 好一会,徐慕才轻轻点了点头,哑声道:“三妹妹,多谢你。” 徐宁对他笑了笑,料想他一时半刻不会回去,便打了个手势去让叨叨泡茶来。 叨叨欠身出去,徐慕又安静了下来,默默盯着被五花大绑地秦氏看了好一会儿,在她求助的眼神中,忽然问道:“三妹妹,我有些话想问一问她。” 徐宁眉一挑,倒是不曾拒绝,只道:“请便。” 说罢,她也并未离去,寻了椅子坐下。 徐慕又坐了片刻方才起身去,把塞在秦氏嘴里的布团给拿掉了,却没有解开绑住她的绳子。 一能说话了,秦氏又作天作地地叫喊起来:“慕儿……慕儿救救我!你别听你三妹妹胡说八道,她就是奉了老太太的命,要杀我的!她们同裴家狼狈为奸,为虎作伥,要把我交给方家!慕儿……” 她说了半响,却发现徐慕只看着她,脸上没有半分动容和心疼,只有失望…… 秦氏忽然就慌了:“慕儿……” 徐慕打断她后边的话,咬着牙问:“母亲,妹妹哪里对不住你?你要将她丢在街上?” “我……”秦氏卡了一下,心虚地扭开了头,“我没有丢下她……” 徐慕满脸痛心,难以接受自己叫了这么多年的母亲,有朝一日竟会变成这幅模样:“去岁,常先生要来家学上课,你为了巴结张家,让妹妹替你做了什么?” 秦氏霎时白了脸,逃避似的将头埋进了手臂中。 徐慕却不让她逃避,用力抓住她的双肩,逼她抬起头来,红着眼道:“你让妹妹窃取了我的文章,交给张家二哥儿,让他靠作弊进了家学一事,你以为我不知?” 秦氏挣扎了一下,没能挣开。 徐慕咬着牙又道:“是妹妹拦着我,跪在我跟前跟我认错,跟我说你不容易,在这家里受了委屈,求我不要来问你缘故,若出了事,她愿意承担后果!你有没有想过,若常先生追究起来,她往后如何在京城立足?!” 秦氏也提了声音,压着心虚道:“我想过!我想过的呀!我是她母亲,做什么都是为她好的,何况还有老太太在……” 她越说越心虚,声音也越来越小:“老太太最在乎徐家面子的,常先生若追究,她定会出面求情的!还有、还有我自身难保,带着她逃命只是死路一条!我丢下她,是要她自己回徐家来,徐家有你和老太太,她、她就还是个衣食无忧的小姐……” 她说得冠冕堂皇,把自己也感动得落下泪来。 徐宁却嗤笑一声,慢腾腾道:“什么为她好?说得这样动听,不过是满足你的一己私欲罢了!” 秦氏倏地扭头,怨毒地盯着她。 徐宁任凭她看着,讥讽道:“用得着时你哄着她,用不着时又可随时丢弃。难怪你们二人会联手,原来是物以类聚。” 徐慕一时不知她说是谁,秦氏心中却最清楚。 她冷笑一声,啐声道:“你活该!” 徐宁抬起下巴来,优雅笑道:“是谁活该,可还说不准呢。” 秦氏忽然明白过来,徐宁把她从裴衍手中接回来,并不是要救她,是要用她保全徐家的名声! 她会被徐家丢弃,会比被裴衍带走还要惨。 秦氏满脸煞白,慌张地看着徐慕,哭着求情:“慕儿……我不想死!慕儿你救救我……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等你妹妹回来,我就给她道歉……我生养你一场,你不能没良心……慕儿!” 徐慕深深看着她,脸上有不忍,有为难,也有犹豫和某种坚定。 他撇下秦氏,起身对徐宁拱手一拜:“三妹妹……” 没等他将话说完,徐宁就沉声打断道:“大哥哥不必如此,大伯母我可以让你带走。不过,妹妹得提醒哥哥一句……” 她等徐慕抬头看了过来,方盯着他的双眼,慢慢道:“大哥哥你是徐家嫡长孙,要做的要考虑的远比我二哥哥要多要重,且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徐家,说话做事应当更加谨慎小心才是。” 徐慕震惊地看着她,如何也没想到,竟会从她嘴里听见这样的话。 徐宁却是摆了摆手,道:“就算方家来要人,也该是明日才来,大哥哥还有半个晚上可以考虑自己该做的事。” 说罢,她叫来婆子,让她们将人送到了大房去。 徐慕久久不语,最后也只对徐宁拱手一拜,转身走了。 叨叨走进门来,不解道:“姑娘就不怕大公子偷偷放了大太太?” “不会。”徐宁挑着嘴角,笑得胸有成竹,“我也不怕他放。” 第132章 不好 徐宁一直未曾歇下,在等陈妈妈的消息。 一直到天快亮了时,陈妈妈才急急匆匆回来,与她说徐晚自己回来了。 徐宁为了等她们回来,喝了好几碗浓茶,又正是天亮前最困的时候,一时呵欠一个接着一个,神志也不大清醒。 她带着浓浓的鼻音,没注意到陈妈妈脸色不太对,茫然问:“是听着大伯母回来的消息才回来的?” 说着,她从叨叨手里接过了又一碗浓茶,牛饮似的喝了。 陈妈妈面容凝重,甚至有些吓人:“不是……” 徐宁放下茶盏,也是这才注意到陈妈妈那吓人的脸色,她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腾地自椅子上站起来,急急就出去了。 叨叨连忙取过一旁的斗篷和灯笼,跟了上去。 此时天还未亮,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外头麻乌乌的,连脚下的路也瞧不真切。 徐宁太匆忙,又一夜未睡,出了秋暝山居的院门时,险些栽个跟斗。 陈妈妈和叨叨忙一左一右地搀扶着她:“姑娘慢些。” 徐宁不听,推开她二人,再一次匆匆往大房那边赶去。 方才陈妈妈什么都没说,徐宁就一脸阴沉地走了出来,叨叨脑子不大聪明,没弄懂发生了什么,小声问道:“陈妈妈,二姑娘到底怎么了?” 夜色下,瞧不清陈妈妈的面容,但听得清她语气凝重:“快别问了。” 叨叨头一回听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可算明白了事情的严重性,再不敢多问了。 虽说从听见消息之初,徐宁就匆匆赶了过去,但到大房那边时,仍花了一刻钟。 陈妈妈正要去拍门,谁知她才拍了一下,门就自己开了。 徐宁眉心一蹙,心中感觉越来越不好,忙走进去,环视了一圈,没见着一个当差的下人。 这时,有人听见动静,起来看了一眼。 见是徐宁,连忙要跪下见礼。 “二姑娘呢?”徐宁抬了抬手,问道。 那人道:“姑娘方才回来,同大太太和大公子说了些话,就说累了要回屋去歇着,叫婢子们都不要叫她。” 徐宁低低骂了一句“糊涂”,快步走到徐晚屋外,没怎么用力就将门给推开了。 “二姐姐?” 她叫了徐晚一声,却没听见回应。 陈妈妈连忙将灯笼里的烛火取出来,去将屋里的烛台点亮了。 昏黄的灯火照亮了黑漆漆的屋子,里头却不见徐晚的身影,屋里还是她白日离去时的模样,床铺更是整整齐齐的,没有半点趟过的人样子。 徐宁面容一沉,回身道:“人呢?!” 丫鬟吓了一跳,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慌得六神无主:“姑娘、姑娘确实回来了……还、还与大太太和大公子说了话的!婢子、婢子也是亲眼看着她进了屋来,才下去歇着的……” 徐宁压着怒火,“家里出了这样的大事,这偌大的地方,竟连一个当值的人也没有,我瞧你们是不想在这里家里做事了!” 丫鬟听出弦外之音,慌忙求饶:“三姑娘饶命……婢子、婢子只以为姑娘回来了就没事了……”文学一二 徐宁还要动怒,陈妈妈忙上前来搀扶住她的手,柔声道:“姑娘,眼下不是追责的时候。二姑娘刚刚回来,又听闻大太太在,定不会再离家,多半是还在家里的,何不先派了人去将二姑娘找着再说?” 徐宁用力一握陈妈妈的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沉声道:“还跪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叫人去找!” 那丫鬟答应一声,连忙下去把一干睡死过去丫鬟婆子喊起来,急急找人去了! 徐宁在屋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不对,她又想起来方才丫鬟的话来,急急出去,到了隔壁一看,见门从外头锁着。 她一脚踹在门上,把被关在里头的人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问:“谁?谁在外面?” 徐宁语气中带着凉意:“二姐姐方才回来,同你说过什么?” 秦氏在屋里道:“说、说过什么?什么都没说啊……” 她声音很轻,像是故意压得很低,借此来掩盖什么! 徐宁话中已经有了怒意:“大伯母,二姐姐不见了。你最好一五一十地将你同二姐姐说过的话都说出来,兴许还能拦住她做傻事!” 秦氏好一会儿没声,过了片刻,徐宁才听她的声音自门后响起:“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仍是那句话,什么都不曾与她说……” 她话还未说完,徐慕就听见动静赶了过来:“三妹妹,出什么事了?” 他匆匆赶来,也不曾好好打理仪容,在里衣外头胡乱套了件衣裳就赶了过来,头发都是乱的。 徐宁看了他一眼,皱起眉来:“二姐姐不见了。” “什么?”徐慕大步上前来,满是不可置信,“好好的,怎又不见了?方才她回来,我还与她说过话的……” 徐宁打断他后面的话:“她与你说了什么?” 徐慕愣了一下,才道:“我问她去了何处,为何现在才回来。她说她去找母亲,在城门那边听见找她的人说母亲已经回来,就回来了……” 当时黑漆漆的,左右也没点个灯火,徐慕也没看清她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便想走进些去看看的。 但徐晚却察觉到他的意图,忽然后退了好几步,压着声音跟他说:“哥哥,我累了,想去歇着。” 徐慕本能觉得不对,急切地往她走去:“你让我看看你……” 徐晚却跟受惊的兔子一样,快步跑回屋里,自里头锁上了门。 等徐慕去敲门时,又听她带着歉意道:“哥哥,因为我的任性给家里人添了好多麻烦,明日我想去同他们道谢……还有三妹妹,我要好好谢一谢她的。哥哥,你陪我去好不好?” “我陪你,但你先开门!”徐慕有些着急。 徐晚却说什么也不开,轻轻道:“哥哥,我真的累了,求你让我歇着吧。等我、等我歇好了,再给哥哥问好。” 徐慕又敲了一会儿,但徐晚执意不开,他也不好硬闯,想着她既说了明日要去道谢,就没问题了,便嘱咐她好生歇着后,就回去了。 哪知前后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她人就不见了…… 徐慕懊恼不已,一刻也坐不住,急急就带了人亲自去找。 徐宁死死皱着眉,隔着门将秦氏一看,才要说话,叨叨就提醒道:“姑娘,霜降姐姐来了……” 第133章 话语 霜降上得前来,问了安才道:“老太太打发了婢子来问问,二姑娘可回来了?” 徐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是叨叨看了看她的脸色,回道:“回来了,同大太太说了些话又不见了。” 霜降闻言,皱了皱眉,侧目撇了眼躲在门后的秦氏,心生不悦。 其实过来时,她就隐隐猜到徐晚回来后又不见了,但也只以为她是遇着了什么事,一时不愿意见人,却是从未往秦氏身上想过。 可如今听了叨叨这话的意思,徐晚忽然又消失不见,只怕是因为秦氏与她说过什么了。 霜降也犯不上替徐晚不值,甚至谈不上为她生气,只对秦氏这个人越发厌恶。 上一回在张家,她就发现了徐晚在秦氏的事情上,多少有些自作自受的意思,她也曾在私底下劝过她,要多替自己考量,父母生养虽有恩,可报恩的方式千万种,一味顺从和纵容既害了对方也害了自己。 如今看来,她曾劝过徐晚的那些话,她是一句也没听见去的。 “三姑娘,老太太有话叫婢子带给您。”霜降忽然道。 徐宁道:“姐姐请说。” 霜降并不看徐宁,只盯着秦氏,道:“老太太说,天亮后请姑娘派了人去请沈家老太太、几位舅母和二太太来一趟。她说大哥儿、二哥儿科考在即,有些事该了就得了,万不能被一些心术不正的人害了前途!” 门后发出一声沉闷地响动,像是有人摔在了地上。 徐宁犹豫了一下,才问道:“那父亲……” 霜降侧目看向她,意味深长地笑了一声:“姑娘,老爷如今还在宫中,咱们就是想请他回来主持大局也爱莫能助呀。” 徐宁听了没出声,仔细在心中想了一想,方才明白老太太打什么主意了。 她点点头,应了是。 “姑娘!” 这是,外头忽然传来陈妈妈急切地呼喊,徐宁侧目一瞧,就见她满脸煞白,神色慌张的跑了过来,“姑娘……” 徐宁心中不好预感的越发浓烈,她大步上前,扶住慌慌张张跑来的陈妈妈:“找、找着二姐姐了?” 陈妈妈看着她,眼眶微红,好一会儿才咬着牙沉重地点了点头。 徐宁心中“咯噔”一声,用力将陈妈妈的手一握,艰难问道:“在何处?” 陈妈妈吸了吸气,带着些鼻音:“我带姑娘过去。” 徐宁松开她的手,就往外走,叨叨和陈妈妈连忙跟了上去。 霜降站在廊下没动,目送她们主仆三人走远后,又抬头往天际看了一眼,发现晨光微熹,东方既白。黑压压的乌云却笼在山头,好似与天相接。 空气湿热,又沉又闷,衣裳都好似带着水汽,黏糊糊的压得人心中又沉又燥。 门内又传出一片动静来,紧跟着霜降就听人叫了她一声,恳求道:“霜降姑娘,我、我想见见老太太,求、求求你,让我见一见老太太吧……” 语气之中满是悔意。 霜降回身,借着晨光看见门内秦氏满脸哀切和祈求,好似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老太太也让婢子给大太太带了话。”霜降上前两步,从袖中拿了一把钥匙来,但却看着门锁,没着急打开。 秦氏眼中瞬间升起无数希望来:“你说你说,我听着。” 霜降笑了一声,拿起来锁来看了一眼,将钥匙插进去——现在只需要轻轻一拧,就能将其打开。 但她却跟故意似的,迟迟没有拧开,而是道:“婢子瞧着方才陈妈妈的神情,就猜到二姑娘怕是已经没救了,大太太若不想去方家,就请自己决断,老太太不会护您,徐家也不会护您。” 秦氏瞬间慌了神:“你什么意思?!我不信,我不信老太太不会护我!你跟徐宁那贱蹄子是一伙儿,你们合起伙来害我……你放我出去,我要亲自去见老太太!” “大太太昨夜回来时,老太太就传了话,不想见您,太太是忘了不成?”霜降道,“太太您要想清楚,自己决断,老太太还能护住您的名声,若是让方家带走了,是人是鬼,可就难说了。” 毕竟还有沈家在,秦氏不可能那么容易的逃过一劫。 门后,秦氏心如死灰,满脸煞白。 她后退了两步,因恐惧而流下泪来:“就、就没别的办法了?” 霜降笑了一声:“您要去沈家也行。” 只怕沈家更不会轻饶了秦氏去。 屋里好一会儿没声。 霜降等了一会儿,才又问道:“大太太可想好了?” * 此时,徐家一处荒废的小院里。 徐宁赶过去时,发现好几个人背对着一口井站着,然后才是低低的啜泣。 从前伺候徐晚的丫鬟见了她来,“扑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头磕着地,不停地发着抖。 徐宁霎时就都明白了。 她扶着陈妈妈的手,快步上得前去,就见一个毫无人样的东西被平放在地上…… 那东西已经不能用“人”来形容了。 衣裳破烂,布条似的裹在她身上,鞋子不见了,头饰也不见了,露在布条外的皮肤皱巴巴的,被泡得发白。额头上有青紫的痕迹,手腕和脚腕上也有,青青紫紫的蔓延至全身,一直到被衣裳遮住瞧不见为止…… 徐宁虽早就猜到了,可一时也难以接受。 她上前两步,在那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跟前蹲下,颤抖着伸出手去,才发现她脖子上也有勒痕。 这时,徐宁听见了“呕吐”声。 她回头看去,才发现是两个小厮忍受不住这难堪场面,蹲在墙角吐了。 然后她又看见徐慕急急地从外头奔了进来,进门的时候没注意,在门槛上拌了一跤,摔了个狗啃泥。 下人连忙要去搀扶他,他也顾不上疼,爬起来就往徐宁跑了过来。 等他看见“那东西”时,脸上血色尽失去,跪在地上连句“妹妹”也叫不出来。 他只能凭借本能爬过去抱住她,不嫌脏似的将她按在怀里,任由眼泪糊了一脸,也哭不出一点声音来…… 徐宁站起身,解下斗篷搭在了徐晚身上。 她回头扫了眼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的一众婆子丫鬟小厮,咬着牙冷声道:“今日之事,不许外传,全都给我烂在肚子里……谁若往外多说一个字,直接打死!” 第134章 辞别 徐宁背过身,吩咐道:“陈妈妈,将大哥哥拉开,把二姐姐带回去,替她换身衣裳,让她干干净净地走……” 她话音还未落下,就见秦氏出现在了宅院门口,身后跟着霜降。 徐宁皱了皱眉,一时还没弄清楚她打什么主意,秦氏就跟后悔莫及一样大步跑了过来,扑到徐晚身上,放声哭了起来。 “晚儿、晚儿你怎么这样傻啊……母亲知道了错了,母亲不该那样说你的!晚儿你醒醒……” 徐宁侧目看着她,神情里全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随即她就对陈妈妈一抬下巴,示意她去将人拉开。 陈妈妈在眼眶上按了一按,招手叫来些人,让他们帮忙将徐慕和秦氏拉开。 徐慕一开始还死不松手,是陈妈妈跟他道:“大哥儿,二姑娘已经这样了,放了她去吧,别叫她在这里让人围观了。” 徐慕这才松开了抱住徐晚的手。 倒是秦氏一直死抓着不放,任由丫鬟如何劝说她也不肯松开抓着徐晚的手去,一番拉扯间,徐宁搭在她身上的斗篷也险些被她扯了开去。 徐宁忙上前一步,抓住斗篷的一角,重新搭好。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秦氏根本不管徐晚会不会难堪,抓什么似的一直拽着徐晚的手,“晚儿、晚儿你醒醒!你怎么可以舍弃了母亲先去……晚儿,你别怕,母亲、母亲这就来陪你!” 徐宁上前,忽然毫无征兆地一脚踹在了秦氏的肩头,直接将人踹了个人仰马翻:“人都死了,还在此处假惺惺的,做给谁看呢?你也别要死要活的,少去脏了她的轮回路!” 秦氏趴在地上,自手臂间抬起头,看向了徐宁。 她哭了半响,脸上不见一滴泪,瞪着徐宁时,又是满脸怨毒,隐隐还有些……不甘? 徐宁盯着她,与她对视片刻,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连忙喊了一声:“叨叨!” 几乎是同时,秦氏从地上爬起来,一头往井口撞了过去…… 叨叨虽在徐宁喊她时,就反应了过来,但到底还是慢了一步,没能阻止,眼睁睁地看着她又是不甘又是绝望地撞向井口! 就在徐宁以为拦不住她时,就见秦氏身子一歪,直往一旁滚去,并没能撞到井口上! 是徐慕拦住了她。 秦氏绝望地看着他:“慕儿……是我对不住你妹妹,你让我随了她去吧!” 说着,她爬起来又一次要往一旁撞去。 徐慕再一次用身体拦住了她寻死的动作,还抓着她的双肩,将她推得更远了。 “母亲,”他垂眼看着秦氏,脸上说不出是怜悯还是悲伤,“你寻死,究竟是为了成全自己,还是真心觉得对不住妹妹?” 秦氏脸一白,心虚地移开了眼。 徐慕继续看她,悲哀地闭了闭眼,嘲讽道:“母亲,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从今以后,你是死是活都与我无关,我只当我母亲在五年前就随父亲一道去了。你……好自为之。” 说罢,再不看秦氏一眼,招呼着一众婆子带着徐晚下去了。 徐宁看向霜降,霜降摇了摇头,什么都没说,转身走了。 “把她捆了。”徐宁淡淡吩咐,“也不必请方家的人来了,堵了她的嘴,送到方家去,全凭方家处置。” 陈妈妈立即叫了两个小厮来,押着秦氏准备退下。 秦氏一改方才要死要活要随徐晚一道下去的态度,叫骂道:“徐宁你算个什么东西,这家里几时轮着你做主?!老太太都发了话,你怎敢违抗老太太之命!放开我!你们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下贱东西,不许碰我!” “徐宁你这个贱人,你故意的……你故意害我!害你二姐姐……我不会放过你的,我和你二姐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唔!” 陈妈妈终于反应过来,直接用帕子堵了秦氏的嘴,叫骂的声音总算没了。 * 徐晚的事情被压了下来,对外只说病逝。 李姨娘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派了人去打听,可府里人嘴紧,又被徐宁下了死令,她打听了半日,没打听出半点消息,还让白露给警告了一顿。 李姨娘心有不甘,又以为徐家为了徐晚的事情会忙乱一阵子,就顾不上旁的,便指使了徐妤暗中出府了好几回。 她以为瞒得紧紧的,殊不知徐妤前脚出去,徐宁后脚就知道她往哪里去了。 邹姨娘却意外地安静,整日里窝在红霜阁,闭门不出,倒是有些反常了。 徐晚年过十五,因秦氏的关系,一直未说人家,虽不算早夭,但也不能入祖坟,立牌位,丧事都不能大办。 徐宁请示过老太太后,让人在她院里支了灵堂,停灵五日后再发丧。 午前,灵堂搭好,老太太带着温明若过来看了一回,就叫上徐宁走了。 出了大房的门,徐宁就有话要问徐老太太。 老太太却像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停下脚步来,替她理了理不知何时散乱的鬓发,道:“不着急,祖母哪里都不去,就在岁寒斋里头等着。你回去洗洗,稳稳地睡一觉再来。” “祖母……”徐宁皱了皱眉,有些不情愿。 徐老太太却笑了笑,在她眼下摸了摸,柔和却不容抗拒:“且去吧。” 徐宁就知是说什么都无用了,只好听她吩咐,带着同样折腾了一晚上的叨叨和陈妈妈回秋暝山居歇着了。 * 等徐宁一觉醒来时,已是黄昏。 她起来洗漱一番,换过衣裳了,才往岁寒斋去。 她心里揣着事儿,并未留意其他,等进去了才发现岁寒斋里还有外人在。 “哟,宁丫头可算来了。”来人起身招呼道,“一些日子不见,瞧着似乎瘦了些?” 徐宁顿了顿,藏住事,端上懂事和乖巧来,上前拜道:“贺夫人。” 来的正是贺夫人和贺连昱。 徐宁不知他们母子为何挑这个时辰来,但还是在贺连昱起身叫了她“三妹妹”时,回了一礼。 贺夫人许是瞧出了她的别扭和不自在来,一面拉着她到一旁坐下,一面道:“我们明日就要下江南去,今日特来向你祖母辞行的。你三哥哥说想同你也说一声,便一直在等你。” 第135章 良人 徐宁有些意外地看了贺连昱一眼,随后又看向贺夫人道:“不是刚回京来?” 贺夫人笑道:“你也知道,这些年你三哥哥一直在徐家,我们与他也只逢年过节时才能见一面。他也一直在徐家,哪里也不曾去过,如今好容易团聚了,又因你贺伯伯生意上的事情不得不到江南去一趟,他一个人我不放心,又不舍与你三哥哥分开,便叫了他与我们一块去,正好也让他学学生意上的事情。” 他是贺家独子,因自幼身体不好放在渝州徐家寄养。如今贺家将他认了回来,他作为贺家独子,有些事情自是逃不过的。 徐宁听了,心中也无半分触动,只礼貌道:“夫人与公子一路保重。” 贺连昱听她一句“公子”又拉远了二人的距离,心中格外不是滋味,交握在一起的手握得更紧了。 贺夫人余光里将他看了一看,又拉着徐宁的手道:“不过也是暂时的,他祖母不爱折腾,并不随我们去。我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在京中,得了空就回来了。到时候你叫上你祖母到我家里,我与你说说江南的趣事儿。” 贺连昱倏地偏过头,巴巴望着徐宁,眼中满是希冀,唯恐她一口拒绝了去。 幸好徐宁不是什么直来直往的人,虽知道自己到时候多半不会去,但仍点头应下,应了好。 贺连昱松下口气,总算不至于为此就断了联系,再不往来的。 对旁人来说,或许很奇怪,但对贺连昱来说,徐宁于他而言就是与旁人不一样。 因自幼生病的关系,又寄养在别人家里,他本就是喜静,偏独的人,渝州徐家的兄弟姐妹们对他也好,他也真心待之,却也只是当寻常亲戚走动。 可徐宁不同,贺连昱第一次见她,就想跟她说话,想靠近,想逗她笑,想成为她的依靠,想让她无论在什么年纪都不必紧紧地绷着,为了迎合讨好他人,而努力装着乖巧懂事。 他也为此努力很久,知道徐宁不喜欢跟渝州的姐姐妹妹过多相处,就总在她不自在时寻借口把她叫走。 然后趁着闲暇无人打扰时,教她读书写字,骑马射箭,带她走遍渝州大街小巷,吃遍渝州美食。 把他从前想做又没做过的事情都做了。 终于在他觉得他们之间的关系,没那么生疏,有了联系,她也终于会在他跟前肆无忌惮的笑时,她又急急回了京。 连句话也没留给她。 贺连昱害怕极了,怕她心里从未有过她,怕她回来遇见了喜欢人,他们之间再没联系。 然后他想方设法的往京城送信,以自己的名义也好,渝州徐家其他人的名义也罢,陆陆续续送出好多。 可一封回信也没有。 贺连昱这才明白,这方寸天地之下,他与徐宁的联系微乎其微,又山高水远,他连对方在做什么,是不是安好,有没有被欺负都不知道。 他也明白,徐宁无意,只将他当徐家众多哥哥中的一个。 但是贺连昱就是不想放弃,他磕磕绊绊的活了这么些年,从未奢求过什么东西,一旦知道不可能时就会果断放弃。 可他不想放弃徐宁,他想争取。 所以他回了京,不顾她是不是苦恼,是不是会厌恶,就想多缠一缠她,对她好一点。 后来知道她订了亲,也仍不肯放手。 贺连昱想,哪怕一辈子被当做徐家众多哥哥中的一个也没关系。 只要她过得好,仍有联系,尽管只是逢年过节时互相当亲戚走动也好。 他就想知道徐宁一切都好,称心如意。 回过神来,贺夫人已经起身准备告辞了。 徐老太太让霜降搀扶了自己起来,要亲自去送一送她。 二人就跟故意似的,撇下贺连昱和徐宁,急急就出去了。 徐宁忍不住头疼,自打老太太知道她要做什么后,就贼心不死,仍想成全。 “三妹妹。”这时,贺连昱出声,叫了她一声,轻轻道,“我明日一早就走。” 徐宁犹豫了一下,侧目看去,见他并不如从前那样急切,而是刻意保持着距离。 她想了想,客气礼貌,又不至于太疏远地笑了笑:“贺公子一路保重,江南之地湿气重,你要记得多喝热水,多吃祛湿的食物。” 贺连昱同她相处了那么多年,如何分辨不出她脸上的笑容? 他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无奈地叹了口气,勉强提起些精神气儿来也笑道:“走之前,我还能听妹妹叫我一声三哥哥吗?” 徐宁心中并不情愿,总怕自己拒绝得不够彻底,给人留了希望。 但在渝州那几年,贺连昱对她是极好的,教了她很多东西,让她在孤独无趣的几十年人生里,头一回尝到了一些趣味。 她是感激贺连昱的,但感激里并无半分男女之情,可她又不能把一个人对她的好,冷漠无情地无视了去。 沉默良久,霜降都在外头清了两声嗓子了,她才将心一横,暗道就当哄小孩儿了。 于是,她大大方方地看向贺连昱,真挚道:“三哥哥。” 那一瞬,贺连昱垂在袖中的手狠狠抽动了一下,想伸出手去摸一摸她的脸时,又让他用毅力狠狠克制住了。 他压着满心酸楚,也笑了起来:“我走了,三妹妹也要保重。” 说罢,君子似的一拜,转身走了。 徐宁还了一礼,目送他出去后,才小小的松了口气。 不稍片刻,徐老太太又重新进了屋来。 她见了徐宁就叹气,后悔道:“也怪我,早知当初陈家来家里下聘,会让张夫人瞧上你,我就不带你去见世面了。” 徐宁知道她为何这样看重贺连昱。 一来是一起生活了几年,知道他是怎样的人,也明白他把徐宁放在怎样的位置,不怕他对徐宁不好。 二是贺家虽是商贾,但是皇商,又家世清白,贺夫人与和贺老太太又没什么心眼子,知根知底的,也放心。 奈何明月照沟渠,总差些缘分。 徐宁上前,搀扶着她到炕上坐下,随后她在另一侧坐下,又让霜降和白露备了热水来,打算亲自给老太太泡一壶茶。 “便是没有张家,我与三哥哥也无缘。”徐宁轻声道,“三哥哥是良人,我不是。” 第136章 原因 “你瞧你,又自轻自贱是不是?”老太太看她一眼,又道,“从前我就与你说过多回,你是什么样的人就是什么样的人,切忌妄自菲薄。纵然你与贺家哥儿再不相配那也是缘分的问题,是非对错哪里又在你?” 徐宁垂了垂头,认真听训。 白露和霜降取了茶具来,一一摆放在了黄花梨嵌理石牡丹团花小方桌上。 白露闻言也笑道:“姑娘哪里都好,就是少些自信,总爱装不在乎。” 被老太太训诫还好,如今听白露也这样说,徐宁顿觉脸上挂不住,红着脸小声道:“我不要面子的吗?” 霜降也笑道:“比起能让自己称心如意的事,面子值几个钱?” 老太太又隔空点了点徐宁的头,道:“我这俩丫头都比你看得清。”んttps:// 徐宁垂下头,嘟了嘟嘴不说话了。 老太太又挥了挥手,打发霜降和白露下去,只留她们祖孙二人说话。 铜壶里的水是开的,徐宁一面温杯洁具,一面又听老太太道:“白日里祖母没让你说的话,祖母也知道你要说什么。” 徐宁轻轻点了点头,用竹镊子夹起杯子在抹布上将杯子表面的水渍擦了去,又道:“我不明白,祖母既给了话要让方家来带走人,为何还要让霜降带话给大伯母,让她自己……” 当时老太太给霜降的原话是:“倘或晚姐儿好好的,我既往不咎,让方家与沈家自己解决。倘或晚姐儿有个三长两短,就让她自己了断。” 老太太听出她话中犹豫,笑了一声:“你猜猜。” 徐宁闻言,往紫砂壶中投放茶叶的动作顿了顿,随后又拧起眉来,一面放茶叶倒水,一面沉思了好半响,才道:“是为了从前大伯父的事?” 老太太听了,赞赏地看了徐宁一眼:“难为你还能想到从前的事。” 她顿了顿,忽然将赞赏收起来,沉声问道:“你可还记得你大伯父?” 祁门工夫茶的头遍水不能要,徐宁动作极快的将茶洗过,随后又注入开水,才将第二遍泡出来的橙红的茶汤分入品茗杯里。 她将其中一杯送至老太太跟前,轻轻点了点头:“记得。是个温和的人,见了我们总是笑眯眯的,好像从未见他动过怒。” 老太太点点头,长长叹道:“是。你小时候瘦瘦小小的,不爱往人堆里凑,你那个姨娘又不将你当回事,他见了,对你就总要多疼爱些的,还劝过你父亲,跟他说家中子女多,最好一碗水端平,否则容易生出事端。可你父亲总觉得他啰嗦,不爱听。” 徐由俭和徐应俭并非同一个姨娘所出。 徐应俭是徐老太太的婆婆,也就是老国公母亲屋里的人,自幼伺候在老国公跟前,是有些情分的,只可惜福薄生下徐应俭就撒手走了。 那时候徐老太太在调理身体,不便照顾小孩儿,老国公的母亲瞧他可怜,便放在自己屋里养了。 至于徐由俭,他姨娘生了他时就想让徐老太太养的,老太太想着他姨娘分明还在世,她把人抱过来,一日两日还好,日子久了还不得生出怨来?便拒了。 等后来徐由俭懂事了,他姨娘病逝了,徐老太太才在老国公的央求下,把人接到了自己屋里来。 哪里想同样是徐家的水土,却养出了截然不同三个的人。 “你大伯父是个心思敏感之人,从不在人前动怒生气,也不让人瞧他不好的一面。”老太太端过杯子,闻了闻茶香,轻轻道,“连你祖父都说他心思深,并非好事。可不就是如此……” 太平一年冬,老国公病逝,新帝亲自吊唁,对徐家来说是莫大的恩宠。 可就在他离开后没多久,徐应俭就自尽了。 也是投的井。 徐老太太苦笑一声:“我原以为你晚姐姐那时年纪小,什么也不懂,哪里想她其实什么都知道,所以才要死在那里。” 徐宁认真听着,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裴衍来。 昨日晚上,他为何忽然提起“那条手帕”来?真的只是随口一说? 徐宁皱了皱眉,听得老太太继续道:“你大伯父走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就是你大伯母,我想他是与她说过什么的,不然英国公府被抄家,她反应不至于那样平静。我也问过她,可她不说。” 只在徐老太太拒绝为英国公府求情时,她古怪地笑道:“没关系,我就知道会变成这样,我也提醒过父亲的,他不听的。母亲,徐家又还能苟活几年?” 当今不是先帝。 在生死存亡之际,世家大族的力量是国之利器。可如今太平盛世,国之利器就可能会成为噬主的利刃。 何况王权分散,当今又是个疑心极重之人,如何肯乖乖让利刃噬主? “我想着她若自己了断,能打消当今心头的疑虑,也能成全他们一家三人在底下团聚。”徐老太太放下茶盏,揉了揉眉心,轻声道,“可如今细细想来,以你父亲的品行,当今就算不怀疑,徐家也没几年了。” 徐家不如从前了,徐由俭却不知收敛,宠妾灭妻,还叫人告到了御前去,德行有失,不就正好可以做个杀鸡儆猴的鸡吗? 徐宁沉默片刻,忽然问道:“祖母,父亲那边可有消息?” “好着呢。”徐老太太撑着额角,冷笑一声,“端着一副蠢样子,别说当今懒得搭理他,便是我也懒得搭理的。” 徐宁点点头,望着老太太又道:“祖母,我想去见一见裴衍。” 徐老太太闻言,倏地抬起头来,惊愕地看了她一眼:“你要见谁?” “吏部尚书,裴衍。”徐宁正色道,“昨日我去接大伯母时,遇见了他,总觉得……他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的。若我没猜错的话,可能是与徐家的事情有关。” 徐老太太狐疑地看了她一眼:“你怎么断定就是与徐家有关?咱们与他不熟,连话也没说过两句,就算他知道些什么,做什么要来提醒你我?” 徐宁在脸上挠了挠,小声道:“还是有说过两句话的。” 第137章 陪葬 徐宁想去见裴衍,但不能就这般贸贸然地去。 倘或真是同徐家有关的事,她这样找上门去,给自己招麻烦,也给裴衍招麻烦。 她与老太太商量许久,最终决定寻求常先生帮忙。 但在寻常先生帮忙前,徐宁还有件事情要做。 她同徐老太太商量好之后,就回了秋暝山居。 叨叨一见她回来,就迎上来,小声道:“都找着了,姑娘可要见一见?” “人在哪儿?”徐宁沉声问。 叨叨道:“怕打草惊蛇,没让家将抓人,只把他们盯着的。” 徐宁点点头,又叫来陈妈妈,吩咐道:“前头为父亲作证说是太太要杀李姨娘的那几个证人,一并绑了送到沈家去。” 陈妈妈点头答应一声,就退下去了。 徐宁则换了身朴素的打扮,戴上幕篱,就带着叨叨一道出了门。 主仆二人很快到了一处小巷深处。 这个时辰不早不晚,但街上基本没了人,小巷深处的人家也都睡了,只有家将盯着的那一户人家里还亮着灯,里头隐隐还有嬉笑怒骂的声音传来。 徐宁下了马车,递给家将一道眼神,有人便上了前去,一脚将门给踹开,闯了进去。 里头霎时一片混乱,一会儿传来桌椅板凳摔倒的声音,一会儿又有人在叫骂,然后就是一番拉拽撕扯,足足折腾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里头的动静才小下来。 这时,门内走出来一个家将,恭敬地请徐宁进去。 徐宁扶着叨叨的手进了门,四下一扫,见里头一片混乱,桌椅板凳碎得碎,倒得倒,还有碎了一地的茶壶杯子。 他们进来之前,这些人大约是还在赌/博,骨牌散得到处都是。 她左右一扫,在被家将绑起来的那四个人里,瞧见了一个熟悉的人,笑道:“哟,没想到啊,竟能在这里瞧见崔管事。” 崔管事是徐家管事的下人之一,他女人在秦氏跟前伺候,生了个儿子在徐家庄子上做事。 徐宁是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碰见他。 崔管事见了徐宁,表情变了几变,最后一句话都没说出口,涨红着脸垂下了头去。 “你在这里,是不是说明,昨日二姑娘出事,是你一手谋划的?”徐宁脸上仍带着笑,不见半分怒意。 崔管事听了,满脸煞白,急切辩解:“不关我的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徐宁打断他后面的话:“你这些好伙伴也不知道?” 她话音落下,叨叨立即从袖中抽出一个卷轴来,展开了拿给另外三人看:“可认得这位姑娘?” 那三人瞬间白了脸,猛地看向崔管事,表情里有种说不上来的惊恐:“你骗我们!” “看来是认识了。”徐宁在院中转了一圈,从废墟之中薅出唯一一把完好的椅子来,搬到院中央坐下了。 她笑了一声,又看向崔管事,轻飘飘道:“我么,原以为晚姐姐是叫地痞无赖给盯上了。哪里想,竟是叫自家人给害了。崔管事呀,你婆娘好歹也是大太太屋里的人,徐家待你们也不薄,为何还要对晚姐姐下手?” 说到最后,徐宁笑容没了,语气也冷了,只盯着崔管事瞧,阴沉沉的。 崔管事没见识过她的手段,还想挣扎一番:“小的没有……” 徐宁却是不愿意听,对叨叨道:“把我叫你带着的钳子递给他们,让他们按着崔管事,把他的牙一颗、一颗、给我拔了!” 叨叨立即掏出一把铁钳子来,就近递给了家将。 那家将也是个唬的,接了钳子,就往崔管事走去,让人帮忙按住他后,就把钳子往他嘴里塞! 崔管事吓坏了,呜呜咽咽地一顿挣扎喊饶命,眼泪都给吓飞了。 其他三人见了,本是好好的大老爷们,这会子也吓得在地上缩成鹌鹑! 崔管事眼见着自己牙要被拔掉了,忙口齿不清地喊道:“饶命……三姑娘饶命!小的交代、小的什么都交代!” 徐宁摆摆手,让家将收了手:“说罢。若是你说的不能让我满意,我还叫他们拔你的牙。若牙拔完了,你说的仍不能叫我满意,我便让他们砸你的手指头和脚趾头,直到你说的让我满意了,我就放过你。” 她语气不重,冷静平缓,但崔管事却狠狠打了个哆嗦。 他从前不曾与徐宁接触过,不知道她笑得越和蔼可亲,越可怕。 如今却明白了,她是个说到做到的人。 他趴在地上,一顿求饶,怕得不住哽咽:“不、不是小的做的,是、是、是邹姨娘吩咐的……” 徐宁听见这个称呼时,原以为自己会吓一跳,可意外地发现自己竟没有半点意外。 她挑了挑眉,冷声问:“还有呢?” 崔管事又犹豫了。 徐宁对家将抬抬下巴:“拔了吧。” 崔管事一听,这才将什么都交代了。 他有一个儿子,本是在庄子上做管事的,可后来叫人忽悠着学了赌,自此一入堵门深似海,从此良知是路人。 这儿子越赌越深,越赌越大,后来把该输的都输了,还欠了一屁股债。 邹姨娘去寻秦氏时,无意间听见了他跟他婆娘的对话,便寻上了他们。 为他们出主意,借沈氏的名义拿走了铺子上几百两银子还了赌债,又顺势利用沈氏查这件事时,把要害李姨娘的事情推到她身上。 然后邹姨娘和秦氏拆台后,邹姨娘担心自己有一日被秦氏出卖了去。 为了活命,她让崔管事盯着徐宁身边人的动静,等她得知徐晚在如意巷时,又让崔管事家的出面将徐晚骗出来去追秦氏。 她想着秦氏若是带了徐晚离开了徐家,往后没人知道这些事情,她也可以松口气了。 谁知秦氏狠心,根本不带徐晚走,后来还被裴衍给抓了。 邹姨娘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毁了徐晚以此来封秦氏的口。 “你这般为她卖命,就不怕她过河拆桥?”徐宁眼神冰凉。 崔管事道:“邹姨娘说,到时候若是被发现了,就推到二太太身上!反正她不在徐家,又有她害李姨娘和五姑娘的证据在前,就算被发现了,也不会有人为她说话的。” 徐宁冷笑一声:“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文学一二 她站起身,冷眼将崔管事和其他三人一撇,淡淡道:“把崔管事绑了,带回徐家去,其余人……让他们去给晚姐姐陪葬吧。” 第138章 私见 徐宁带来的家将,其实不算徐家的人。 是徐老太太从渝州徐家带回来的,办事利落,不拖泥带水,更关键的是有些功夫底子在身上,是认主儿的。 她交代完那些话,就扶着叨叨的出去了,不一会儿就有人押着被五花大绑的崔管事出来了。 徐宁摆摆手,让他们将人押到马车里去。 随后她也上了马车,但没着急离去,一直很有耐心的等着 很快,其余家将也一并出来了,有个年长些的不苟言笑的上得前来,问道:“姑娘,都处理好了。” 徐宁侧目看了眼这不大的院子,随后放下帘子,淡淡道:“烧了吧。” 话音落下,她顿了顿,才又道:“留些人在这里盯着些,别让火蔓延到别处去。烧干净些。” 家将应了是,徐宁方吩咐车夫回去。 * 次日下学,等人都散尽了,徐宁才在徐停徐慕和掩护下,见到了常先生。 常先生还同往常一样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子,为人和气,身上没有半点身为大儒的骄傲,见了徐宁就道:“哎呀,我认得你,小九之前跟我提起过你。” 他都先招呼了,徐宁更加不敢含糊连忙上前,规规矩矩见了礼,茫然道:“小九?” “哦,你们都叫他裴尚书。”常先生撩着胡须笑道,“正儿八经的弟子,我收了十个,他行九。” 徐宁看了看徐停和徐慕,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那二人也是一脸茫然,互相对视了一眼。 常先生倒不介意,又笑道:“小姑娘,你故意让你两个哥哥拦着我,可是有何要事要寻我帮忙?” 小心思被拆穿,徐宁也不扭扭捏捏了,大大方方就点头承认了:“是,晚辈想借先生之名见一见尚书大人。” 常先生闻言一顿,侧目将她看了一看,随即脸上就多了些意味深长:“你这妮子,胆子倒是大的很。私底下相见,就不怕回头传出去,坏了你名声?” 徐宁笑了笑,正色道:“晚辈若是怕,今日也不来寻先生帮忙。” 常先生沉吟片刻,又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要我帮你也不是不行,可是我不白帮。” 徐宁点点头,丝毫不露怯意:“只要不是违背礼法道义之事,先生吩咐什么,晚辈便做什么。” “你这娃娃,倒是和我口味。”常先生起身来,也没说要不要帮忙,只笑着往外走。 徐宁三兄妹愣在原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谁也不解其意。 过会儿,常先生的书童走了进来,默不作声地收拾好常先生落下的书,才与徐宁道:“三姑娘,请,先生在外面等您。” 徐宁回神,抬脚就要跟上去。 徐停不放心,又叫住她:“三妹妹,我与你一道去。” 不等徐宁回话,那书童又道:“先生特地交代了,只许三姑娘同行。” 徐停皱了皱眉,瞧着像是不服气,又像是不甘心。 徐宁戴上幕篱,安慰道:“没事的二哥哥,常先生既是应了,就不会为难我的。” 说罢,她匆匆就出去了,随后书童也走了。 徐慕见一时无事,也要收拾了东西回大房那边去看看徐晚。 这时,却听得徐停道:“大哥。” 徐慕回头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何事?” 他就见徐停一脸下定什么决心似的,沉声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 常先生住的地方在京郊,之前因不爱折腾,一直住在徐家。 如今因徐宁说想见裴衍,特地请他帮忙,他就猜着这要与裴衍说的恐怕不是什么常事。 他想着京城人多眼杂总有不便,便打发了小童去宫门处蹲裴衍,他则带着徐宁回了他家去。 一开始徐宁原以为像常先生这样的大儒,就算隐居,多半也是哪个名不见经传的山里,或者是哪片竹林深处,又或是哪条小河沟旁。 然而等到了地方徐宁才发现,常先生既不住在山里,也不住在竹林深处,更不在小河沟旁。 他住在京郊的一个小村子里! 常先生名气大,又是个随和的人,到了村子后,他就拉着徐宁下了马车,一路吆喝着同村民们打招呼。 与在徐家那个传道受业的形象不能说是完全一样,可以说是毫无干系。 进了村子,磨磨蹭蹭的又走了一阵,就到了一院子外。 常先生推开篱笆门,一径走了进去了,用一口流利的渝州方言冲里面一个梳着发髻,包着帕子,穿着朴素的妇人喊道:“婆娘,温壶酒来,再弄两个小菜,小九今儿要来。” “支使谁呢?”那妇人回头来扫了他一眼,虎着脸嗤道,“一走十天半月没个信儿,一回来就支使人,惯得你!要酒要菜自己弄去……”衛鯹尛说 话音未落,她就瞧见了跟在常先生后边进门的徐宁,垮着的脸立即一变,端着客气和蔼地笑意迎上来:“哟,怎还有个小姑娘?莫不是走错了路?” 徐宁忙欠了欠身,她又不是常先生的学生,自不能称呼其为师母,只喊道:“夫人。” 那妇人顿时笑了起来:“夫什么人,咱们这里没那些规矩,你且自自在在的,随意些便是。” 说着,拉着徐宁进去,到屋里坐下了。 然后她又出去了,在外头拦着常先生,不知说了些什么话,再进来时,看徐宁的眼神比常先生还要意味深长。 “一路过来,还没用饭吧?”妇人将茶水倒给她,笑道,“你再等等,要喝水自己倒,别拘着。我去弄两个菜来,一会儿小九来了,你们边吃边聊。” 徐宁被看得心中毛毛的,越发拘束了。 幸好没等多久,裴衍就来了。 他换了朝服,一身寻常少年公子打扮,爱穿的广袖也换了箭袖,英姿飒爽的,身上一点配饰也没有。 徐宁听见动静起身出去一看,见那个木着脸无欲无求地裴尚书一手拎着两条鱼,一手拎着两只大白鹅,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却莫名给人一种他很闲适自在的感觉。 可以说是毫无违和感。 “小九到了?”在厨房里忙碌地妇人迎上去,见了他手中的东西,立即道,“来就来,怎又带东西?你老师明儿又要走,我一个人哪里吃得完?” 裴衍一本正经道:“鱼可以送人,鹅可以看家。” 然后他转头看向徐宁,跟主人家招呼亲朋好友似的招呼道:“来了。” 第139章 暴露 绿水阁。 “她同常先生出城了?”徐妤听了丫鬟小春的汇报,震惊地睁大了双眼,“她同常先生毫无交集,为何同他出城?” 小春摇摇头:“家学里的人嘴紧,婢子又进不去,打听了半日就打听出来这些。” 徐妤皱了皱眉,她以己度人,自己心里不干净,便以为人人都与她一样。 她冷哼一声:“定是想背着家里人做些不干净的勾当!” 她又说:“我早就知道她不是个好东西,只会装乖装傻博老太太同情!” 徐妤咬牙切齿,恨不能将手里的手绢当做是徐宁,给撕碎了去。 这时,李姨娘撑起身来,懒洋洋道:“你管她是什么样的人,当务之急,是你与张公子的事。” 徐妤仍是不甘心,满脸狰狞:“也怪我出不得这府,否则定扒了她伪善的皮给众人看看!” “姑娘!”李姨娘提高了一些声音,将徐妤唤回神,又道,“自你父亲上回被叫走后,就一直没个消息,府里好些人都在说徐家这回凶多吉少……你啊,动作可得快些!” 徐妤这才将心思从徐宁身上收回来,坐过去挨着李姨娘道:“阿娘你放心,张公子如今只沉迷于我的,等我再哄哄他,不怕他悔了与那小蹄子的亲事,改而娶我的!” “这是最好的……”李姨娘替她理了理鬓发,又道,“如今你三姐姐不在府里正好,那老太太无心他顾,你再去一回,与他将关系坐实了,免得夜长梦多。” 徐妤一口答应了。 随即她换了衣裳,在小春的掩护下,悄悄出了门就往城外去了。 她运气好,赶在宵禁的最后一刻出了城。 张家这两日似乎闹腾得厉害,张夫人为了避祸,一直以祈福为由住在法华寺里哪里也没去,尽管张家送了好多信去请她家来,她也寻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推拒了。 至于张沉云,那自然也是被迫与张夫人绑在一处的。 一开始他还各种不愿,几次想方设法地想逃出寺回京去,但每一回都是在半途就被张夫人叫人给拦了回去。 不过这两日张夫人却发现张沉云意外的安静,从前排斥的事如今不仅不排斥了,还乖得跟什么似的,有一日还早早起来跟她一块儿去诵经祈福。 事出反常必有妖。 何况张沉云是她生的,难道她会不知道他一抬屁股究竟是要拉屎还是撒尿的?衛鯹尛说 这日黄昏,天将黑之时,张夫人做完晚课,婆子就走了过来,低声道:“云哥儿往后山去了。” “一个人?”张夫人扶住婆子的手,问道。 婆子点点头,将声音压得更低了:“原是指派了阳春跟着的,半途时云哥儿将人打发了。” 张夫人冷笑一声:“这蠢东西一刻也学不乖,什么阿猫阿狗都去逗,也不嫌恶心!” 张沉云好歹是她自己的儿子,可她每每提起他来的口气,却根本不像在说一个儿子,好似什么仇人。 婆子劝过几回,可却没有半分作用。 下回提起来,仍是当仇人的语气。 主仆二人一路过去,没一会儿就到了一处废弃院外。 张夫人借着婆子手里的灯笼瞧了一眼,发现此处离后山近,但仍有些距离,因为院子荒废了的关系,无论是寺中人,还是香客都不往这边来。 一时杂草丛生,连气氛也阴森森的。 张夫人一撇嘴,面露嫌弃:“也不知挑个好地方!” 她话音落下,忽然见前头一道人影晃过,乌漆嘛黑的也看不清,她便以为是张沉云听见了动静准备要跑的。 张夫人呵斥一声:“站住!” 随后她身边的婆子两步奔上去,一把将人给拦腰抱住了! 张夫人连忙上前,借着月色和灯笼将扭在一起的人一看,顿时惊诧道:“竟然是你……” 仍是话音还未落下,那边废弃的屋内又传来了动静,张夫人转头一扫,就见两道人影慌慌张张地从屋里奔了出来,往外跑了去。 张夫人厉声道:“拦住他们!” 门外忽然涌进来好些个婆子丫鬟,直接将那衣衫不整的二人给团团围住了! 张夫人怒不可遏,大步上了前去,也不问三七二十一,扬手就是一巴掌往其中一人的脸上抽了去! “啪”一声脆响,在这废弃安静的地方格外突兀! “混账东西!”张夫人骂道,“千防万防也防不住你自己下贱,要做些偷鸡摸狗的事!” 她目光一撇,瞧了眼张沉云身旁的人,嘴一撇,嫌恶道:“你即便要嫖也该挑个人才是,这不人不鬼的亏你也下得去嘴!” 头发凌乱,衣衫半敞的徐妤扑到张沉云身上,捂着他的脸心疼道:“夫人……我与云哥情难自禁,您就成全了我们吧。” “情难自禁?”张夫人气笑了,“小姑娘家家的,不知廉耻就罢了,还与敢与我提情难自禁?徐家摊上你这么个女儿,当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她回过头,看向了方才被婆子拦腰抱住的人,讥讽笑道:“您说是不是啊,国公爷!” 徐妤闻言,倏地扭头,顺着张夫人的目光看了过去。 夜色之下,徐由俭站在不远处,身上穿的仍是那日进宫时穿的朝服,乌纱帽不知去了何处,挽成髻的头发散乱了两缕。 他紧紧盯着徐妤,眼里好似噙着两团怒火,面色如寒霜,更是气得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徐妤满脸煞白,跌坐在地:“父、父亲……” “你别叫我!”徐由俭大吼,“我不是你父亲!这、这世间怎会有你这般不知、不知……” 后面那两个字他如何也说不出口,只化作一声难以接受的咆哮,抱头跑了! 张夫人冷笑一声:“五姑娘不会以为,做了这等见不得人的事,我便会拿你替换了三姑娘,允你入张家的门吧?” 徐妤脸色煞白地转过头,慌张地看着她。 张夫人倾身看她一眼,好心帮她将她敞着的衣裳给穿好,笑道:“我便是让云哥儿娶一个目不识丁的乡野村妇,也绝不会让向你这样不知廉耻、不守妇道、不懂规矩、头脑简单的傻子进张家的门!” 第140章 二人 徐宁记得曾经在哪个话本子里瞧过。 里头写裴尚书无所不能,天上地下没有他不会的。 当时徐宁想着那写话本子的定是裴衍的头号仰慕者,且已经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这才在话本子里将他神话。 可如今徐宁看着裴衍举着个锤子,替常先生修建藤椅时那娴熟的动作,恍然明白——艺术来源生活。 她搬来个小凳子,捧着一杯茶,坐在稍远些的位置,看裴衍心无旁骛地修着藤椅,喝一口茶。然后又看一眼,又喝一口茶。 这时,裴衍手一顿,忽然将眉心一蹙,随后换了个方向,背对着徐宁继续修理藤椅。 徐宁:“诶——” 裴衍充耳不闻,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常先生坐在另一把摇椅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往那边瞧了瞧,遂又拿着他常用的紫砂壶呷了口茶,笑而不语。 常夫人自厨房里出来,伸手夺了他手中的紫砂壶,用渝州方言道:“饭前喝什么茶,等会又该吃不下饭了。” 然后她又用官话与徐宁道:“外头怪冷的,你别同他们老爷们比,到这里头来,暖和些。” 徐宁答应一声,放了杯子,就跟着常夫人到了厨房去。 厨房里点着红泥小火炉,上头放着的砂锅正“咕嘟咕嘟”响,还冒着阵阵香气。 常夫人拿了个小凳子给她,笑道:“饿了吧?” 徐宁乖乖在小火炉旁坐下,方才还没觉得,这会子闻着菜香,又让常夫人这样一说,顿时就觉得饿意上头。 她轻轻点了点头,像是有些不好意思。 常夫人像是看穿了她的窘迫,挽着袖子一面备菜,一面与她闲聊:“我与小九他老师没孩子,平日里就只有村里的熟人过来串串门子。他那几个学生要得了空,也会过来瞧瞧。” 徐宁很喜欢这样闲适的氛围,听得十分认真。 常夫人笑说:“只自去岁开始,他那些学生也都出了京,就剩小九一个出不得的时不时来瞧瞧我们。家里难得来个客人,我是高兴的。我们也不是那等重规矩的人,你且自自在在的,要什么就与我说,或是自己拿,再则同小九说也行。”文学一二 这会子徐宁又显得格外笨嘴拙舌,话也不知如何接一句,只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常夫人忽然回头,戏谑地将徐宁打量了一眼,“除了小八,倒难得见小九还认识其他姑娘……你们如何认识的?” 徐宁沉吟着,一脸严肃,心道:“总不能说我与他上一世就认识,这一世又来骗他的人情吧? 她想了想,正要高深莫测地想说个“巧遇”时,就听门口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我也很想知道。” 徐宁转头,对上裴衍的视线,随后又移了开去,莫名心虚。 “你也想知道什么?”常夫人道,“你这孩子,让小十折磨傻了不成?与人姑娘如何认识的也不记得,活该你到如今还没讨着媳妇!”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裴衍至今未娶,只怕是被家中长辈念叨惯了的。 以至于他已经修炼了一副铜皮铁骨,任凭旁人如何说,他仍能抱着手,瘫着脸,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头铁状态。 只要战火没烧到自己头上来,徐宁倒是很喜欢这样的场景。 她撑着下巴,听常夫人数落裴衍,脸上不知不觉就挂了些笑意。 本还瘫着一张狗脸,并“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裴大人忽然就在这厨房里待不下去了,转身就走。 常夫人见把人逗急了,又转头与徐宁笑道:“从前我与他老师说他,他总左耳进右耳出。如今因你在这里,他是不好意了。” 徐宁愣了一下,脑中不知想起什么来,忽然收了撑着下巴的手,坐正了些。 常夫人正背过身去,烧了火准备炒菜时,就听一道细细的声音,轻轻道:“夫人,裴大人与沈家小姐订了亲的。家里也为我说了亲,这次借常先生的名义寻他,是因祖母和父兄都不便,我这才来的。” 言外之意是她与裴衍什么都没有,清清白白的,又各自订了亲,不该被拉在一处玩笑,若不是因为家中大人不便,她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常夫人闻言一顿,回头将她看了一眼,随即又笑了起来:“原是这样。” 一刻钟后,晚饭好了。 常夫人出去吩咐那师徒二人洗手吃饭。 徐宁原想去帮忙端菜的,常夫人却塞了四双筷子到她手里,道:“女孩儿家是拿来宠的,不是做活儿的,让小九来。” 裴衍就走了进来,先搬了砂锅和小火炉出去。 徐宁犹豫了一下,到底没做别的,拿了筷子出去了。 正好这时裴衍又重新进来了,两人在门口对上,二人眼神交错,很快又若无其事地移了开去。 裴衍往边上让了让,徐宁便先走了出去。 晚饭是竹荪煨的鸡汤,一道香煎鱼饼,一道当季的素什锦和常夫人自己做的腊肠。 摆盘和花样并不比徐家或是裴家的菜肴精致,味道却是极好的。 徐宁比往常多喝了一碗汤。 家里的规矩,徐宁吃饭时并不说话,坐在常夫人边上默默吃,偶尔竖起耳朵听常先生问裴衍朝堂上的事,又听一听常先生同常夫人拌嘴,偶尔常夫人问一问她,她又回答两句,不知不觉就饱了。 徐宁本要帮着一块儿收拾,常夫人就将她和裴衍撵到了屋里去:“天色也不早了,你们有什么话到屋里说。今日小宁在,小九我不留你。” 徐宁头一回被不熟的人叫“小宁”,感觉十分新奇。 她偏头看向裴衍,见他面无表情地站在离门口最近的位置,并不看她一眼。 徐宁想了想,好心搬了椅子给他。 裴衍听见动静,侧目看了她一眼。 徐宁笑了笑,大大方方的,并无半分扭捏:“裴大人,商量个事儿……避嫌的事,等你我离了这里再避,如何?” 裴衍又看了看她,没说什么,却提了椅子从门口离开,到桌边坐下了。 徐宁揣摩着他的表情,到底是上了前去,在他对面坐下了。 裴衍只看了看她,并不说话。 徐宁一时也不知从何开口,各自尴尬地坐了片刻,她忽然道:“之前在未名寺,我是故意去救大人的。” 第141章 高兴 次日一早,徐宁随常先生回了徐家。 陈妈妈正在门房处等她,急急的像是有什么话要说,但瞧常先生也在,又一直憋着。 常先生在徐家也算有些日子了,虽了解不多,但久而久之也会听见些闲言碎语。 他倒是善解人意,婉拒了还要送他去家学的徐宁,道:“定是你祖母见你一夜未归,担心你的,快去同她报个平安。” “是。”徐宁欠身道,“先生慢走。” 常先生摆摆手,独自往家学去了。 徐宁等他的身影消失在了视野里,就瞬间收了脸上的乖顺,沉下脸来,问道:“父亲回来了?” 陈妈妈点点头,欲言又止:“一早回来的……” 徐宁听出她话中犹豫,眉一挑,道:“怎么,五姑娘没回来?” “是……”陈妈妈死死拧起眉来,眼中带着浓浓的厌恶,“老爷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到了书房里去,装着死不闻不问,老太太打发了人去问,他也不吭声。是后来跟着老爷的人才回来说,五姑娘在张夫人手里,张夫人说……” 陈妈妈有些说不下去了。 徐宁却猜到她要说什么一样,不咸不淡地笑了一声:“她可是说,徐家若要接回五姑娘就拿我去换?” 陈妈妈板着脸没说话。 徐宁就知自己猜对了。 她笑了一声,脸上不见半点怒意,从神情间来判断,似乎还有些高兴。 陈妈妈死死拧着眉,不解道:“都这个时候了,姑娘怎还高兴得起来?” “你不会懂的。”徐宁轻轻笑出声来,又眯着眼道,“五妹妹费尽心思,也要同我争一个我不要的垃圾,以为这样就能狠狠将我踩下去。可到头来她自轻自贱,毁了自己的名誉不说,垃圾的家里人却根本不要她……你永远也不懂我为何会为此高兴!” 陈妈妈确实不懂,她只知道徐妤若是毁了,徐家其他姑娘的名声也毁了,徐家其他姑娘的名声毁了,徐宁又如何能不被牵连。 她忧心道:“姑娘就不怕老爷真拿了您与五姑娘交换的。” “不会的。”徐宁道,“且不说祖母不同意,就是李姨娘也不会同意的,何况父亲……他不敢了。” 说话间,二人到了秋暝山居,徐宁高兴地跨进门内,眉飞色舞地喊道:“叨叨!” 叨叨立即从屋里探出个脑袋来,高兴道:“姑娘,您回来了?” 徐宁点头应着,又大步上了前去,道:“快替我倒杯冷酒来,我要痛快地吃一杯了,再去给祖母请安!” 陈妈妈:“……” 她现在是终于相信,徐妤出事,徐宁是真高兴了。 那头叨叨答应一声,立即就去给徐宁倒了杯冷酒来,徐宁接过来正要一口喝了时,就被陈妈妈给拦下了。 “大早上的,姑娘早膳也没吃,喝不得冷酒。”陈妈妈强硬道,“给姑娘倒杯温水来。” 徐宁顿时没了兴致,她无语片刻,摆摆手道:“算了算了,不喝了,替我换身衣裳,我去见祖母……叨叨你去寻偶书和冬至,让他们同二哥哥和大哥哥说,下了学到岁寒斋来一趟。” 叨叨答应一声就出去了。 徐宁重新洗漱一番,又换了身衣裳,这才往岁寒斋过去。 不一会儿,主仆二人到了岁寒斋外头,却见往日守在门口的霜降或是白露都不在,其余丫鬟婆子更是不知到了何处去。 徐宁正奇怪,就听里头传来徐老太太的怒骂:“自己纵容出来的人,如今出了事,我还没寻他算账,他倒先装起死来了!去、去叫人把门给我撞开,把他拖也给我拖到岁寒斋来!” 难怪这样安静。 徐宁在唇角抹了一下,遮住了嘴角的讽刺,随后让陈妈妈打起帘笼,她矮身进去,道:“倒也不用来硬的,只派了人去与他说,三姑娘愿意去换五姑娘,他定开了门,自己就往岁寒斋来了。” 霜降和白露见了她,齐齐松了口气,忙迎上来欠身道:“姑娘您可算回来了……您可劝劝老太太吧,动了一早上的怒了,婢子们劝也劝不动,实在是怕她伤了身。” 徐宁在她们手背上拍了一下,上前对徐老太太欠了欠身:“祖母。” 见了是她,徐老太太才脸色稍霁,把她拉到了跟前来,皱眉道:“手怎这样凉,白露,去给三姑娘拿个汤媪来……丫鬟婆子是如何照顾你的?连这点小事也处理不好,依我看还不如撵了去!” 白露答应一声,又下去了。 其实出门前陈妈妈就替徐宁准备了汤媪的,是徐宁与她说:“祖母这会子怕是在气头上呢,我装得可怜些,她心疼我,就不气了。” 果不其然,徐老太太一碰她的手,见冻得跟冰坨似的,就只顾着心疼,都顾不上生气。 “陈妈妈替我备了的,我嫌抱着不便,就没拿,不怪她们,”徐宁眨眨眼,又道,“祖母,我昨个去了常先生家里,他原来就住在京郊的一个村子里。我还见着了他夫人,才知他们也是渝州人。他夫人也是极好的,自己做的腊肠和鱼饼很好吃,她送了我一些香肠,还告诉了我做鱼饼的配方,今日我就做给祖母尝尝。” 徐老太太抱着她的手,眉宇间又是高兴,又是不赞成:“徐家是没人了不成?用得着你一个小姐去做这些?” 徐宁卖着乖:“讨好祖母的事情自是要我自己做才有诚意的。” 徐老太太听了,又笑着在她鼻尖上捏了一把,啐道:“就你会说漂亮话来哄我开心。” 这时,白露拿了汤媪来。 徐宁接过来递给了徐老太太。 老太太将汤媪放在自己膝上,又拢着徐宁的手捂着:“见着人了?” 徐宁点点头,眼皮也跟着垂了下来,连脸上也拢了些愁绪,却因还有其他人在没有明说:“我让叨叨去支会了大哥哥和二哥哥身边的人,请他们下了学后到祖母这里来再与他们细细商量。” 徐老太太听了,又将她头抬起来,抚了抚她的鬓发,柔声道:“你要做什么只管去做,别怕。万事还有祖母在后头为你顶着呢。” 第142章 有亏 这时,外头有人回:“老爷来了。” 不过片刻,徐由俭就进了门来。 他头也不抬,一径到老太太跟前来跪下:“母亲。” 徐老太太嘲弄道:“老爷要跪可别跪我,我是万万不敢承你这一跪的!你该到祠堂去,跪在你父亲、你祖父,你徐家的列祖列宗跟前同他们仔细说说你干的蠢事!” 徐由俭仍不抬头,语气也低落的:“母亲恕罪,儿子知错了。” “别。”徐老太太又嘲道,“这家里上上下下,哪个敢说你有错?替你着想的,你当是要害你的,把你太太气回了娘家,儿女也快与你断绝了关系。偏你死不知悔改,仍把哄着你骗着你的当宝似的宠,如何?如今栽了这跟斗,可疼?” 徐由俭趴在地上,细细抽了口气,辩解道:“儿子、儿子只是瞧见她就想起自己姨娘来,一时不忍,就骄纵了些,并不想她……” 徐老太太打断他后面的话,嗤道,“人是你惯出来的,就算她杀了人放了火,那也是你允许的,又干你姨娘何事?你少拿那等下作之人去攀扯你姨娘,她也配?!” 徐老太爷的两个妾,尽管其中有一个是从老太爷母亲房里出来的,但那也是在老太太允许后,老太爷才纳的。 老太太年轻时身体并不好,很难生育,嫁来徐家第三年才怀上徐漪。 徐老太爷和当时的老夫人也从未说过她什么,只老太太自己担心老太爷在外头被人说闲话,才说要为他纳妾。 老太爷原是十分排斥的,并不同意,为此还同老太太冷了大半月,后来各自让步,将原先的通房丫头,也就是徐应俭的生母抬了姨娘。 只可惜这个姨娘福薄,艰难生下徐应俭就大出血走了。 后来便有了徐由俭的生母,是老太太娘家人送来的,目不识丁,为人却谨慎小心,老实本分,是哪怕怀着孩子被老太太允了不必日日去请安,也会日日都去请安的人。 至于李姨娘,她原是个孤苦无依的,在街上卖身葬母,老太太瞧她可怜把人带回了徐家来。 也怪她自己没防备,瞧着她模样生得好,觉得让她去干那些粗活杂活委屈了美人,就放在跟前调教,哪里想竟调教出这样一条毒蛇来! 倘或李姨娘只守着姨娘的位置,好好教养徐妤也就罢了,偏她如此不安分,如今还将徐妤给教坏了,牵连至徐家所有人,老太太是万万不会轻饶了她的! 徐老太太嘲讽徐由俭,见他无话可说,又冷静下来,淡淡道:“等这一回那母女二人的事情处理了,你就辞官,把爵位还给今上。” 徐由俭抬起头来,难以置信:“母亲您说什么?” 徐老太太知道他是听清楚了,便懒得在重复一遍,只将他不咸不淡地一扫。 徐由俭腾地站起身,阴沉着脸吼道:“我叫了您几十年的母亲,如今您为了这点小事,您让我辞官?让我、让我交出爵位……母亲您就不怕父亲知道后,在底下躺得不安稳吗?!” “孽障!”徐老太太衣袖一甩,将小方桌上的茶具全扫到了地上去。 只听得哗啦啦一阵响,薄胎如羊脂玉似的白瓷茶具全碎了! 徐老太太又一掌拍在小方桌上,阴沉沉道:“你还有脸跟我提你父亲?你自己看看,这些年……你接手徐家这几年里,这家里叫你闹腾成什么样了?!” “你从未参加科考,官场毫无建树,今上恩宠,赐你一个闲差你便沾沾自喜起来,每每出去跟人吃酒都要与人吹嘘你如何了得!”老太太站起身来骂道,“你有何本事?你一个大好的男儿不去建功立业,不考功名,只围着内宅转悠,宠妾灭妻,欺瞒你嫡母,气走你太太,毁你儿女名声,你还有脸到外头去吹嘘自己,我便是你,羞也羞死了!” 徐由俭面容难看,被骂得一句话也还不出口。 徐宁起身,顺了顺老太太的胸口,扶着她重新坐下,又让霜降倒了杯水来。 “祖母,您别气,让我与父亲说两句。”她接过霜降倒来的茶水,喂给老太太喝下。 徐由俭听了这话,转头迁怒道:“长辈说话,且有你插嘴的份?” 徐宁侧目,凉飕飕地将他看了一眼,随后又收起冷意,笑道:“父亲,女儿若是不插嘴,只怕您是如何死的都不知。” 徐由俭倏地沉了脸! 徐宁收回视线,慢腾腾地服侍老太太喝了水,才又道:“父亲每每好了伤疤就忘了疼,这么快就忘了被圣上请进宫,在宫里困了一天一夜的事了?” 其实徐由俭在被请进宫的第二日就被放了出来,但他没能回家,徐宁让人早早堵在宫门口,一见他出宫,就给他转移到了法华寺去,借老太太的名义,让他在寺中反省。 等府里所有人都以为徐家完了时,不等徐宁出手,那些个不安分的就纷纷跳了出来。 秦氏是,李姨娘和徐妤也是。 徐宁还让人引导徐由俭,故意让他撞见徐妤与张沉云偷情的场面,为的就是让他认清现实,李姨娘和徐妤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人。 可如今看来,他是认清了现实,却不愿意接受的。 只愿蜗居在自己幻想出来的壳里,宁愿拉着所有人陪葬,也不愿意相信一句真话。 徐宁看着他那张惨白无血色的脸,给他最后一击:“女儿昨日去见了裴尚书。” 徐由俭听了,冷笑一声,才要骂她,她就抬起下巴来,嗤道:“父亲,女儿再不知廉耻,也不会学五妹妹在你眼皮子底下跟人偷情!你少在那儿以己度人,把人人想做是与五妹妹一样的腌臜之物!” 被这样一骂,徐由俭气势瞬间就矮了一截,比对着徐老太太时还要不堪。 徐宁冷眼将他一扫,嘲弄道:“父亲这些年所作所为当圣上一点也不知的?他不插手朝臣家事,可不代表他会允许底下人德行有亏!英国公府是个例子,如今的徐家也是个例子,父亲在法华寺反省了这些日子,难道就没想到,是圣上要收回您的爵位,是圣上要杀鸡给猴看的?” 第143章 耐心 徐由俭若能想到这一层,如今也不会厚着脸到岁寒斋来,也不会在老太太提出叫他辞官时,他如同被踩了尾巴似的跳脚。 如今让徐宁这般一提醒,他先吓白了脸,随后又不肯相信一样,否认道:“不、不能吧……圣上上回可是什么都没说……” 徐宁将他睨了一眼,将他侥幸的心思都收在眼底,要笑不笑道:“且不说那日父亲你究竟有没有见着圣上,难道圣上要做什么之前,还会特地与你打招呼的?” 她嘴里损完了人,又在心中补充道:“不过一个担着闲差的小人物而已,连权利中心都没碰触的人,忒把自己当回事了。” 徐由俭仍是不肯相信,又看向了徐老太太,眼中仍有一丝希冀。 徐老太太冷笑一声,扭开头去,只觉看他一眼都多余,更是连话也懒得多说一句。 徐由俭内心惶恐不已,看向徐宁,挣扎道:“那、那些话,当真是裴衍与你说的?” 自然不是,裴衍只与徐宁说先帝在时,为封赏功臣,加封了许多朝臣,许多都是闲差,并无作用。 而真正有作用之人,却无封赏,无保障,有的甚至连性命都保不住,当今不愿意看见这样的场景。 再加上世家间又盘根错节,轻易动不得,否则就会背上一个谋害前朝忠臣的骂名。 当今登基不久,根基未稳,几个王爷虎视眈眈,随时准备挑错逼宫。 但他又不愿意养着一群蛀虫,就只能挑别人的错。 徐由俭这回正好撞在枪口上。 但裴衍临走前又同她说:“倘若你能说服你父亲自己交出爵位来,我能替你保住徐家和你兄长仕途坦荡。” 徐宁瞬间明白了裴衍的意思。 倘或徐由俭开了头主动交还爵位和闲差,他就能说服其他人,即避免当今被人唾骂,也避免了血流成河,牺牲无辜之人的性命。 所以,眼下徐宁无论能不能说服徐由俭,她都要让徐由俭辞官! 徐家可以没了爵位,但徐停和徐慕的前途不能没有! 徐宁收起咄咄逼人的态度,又与他晓之以理:“父亲,您是闲职,无论有没有作为,圣上都不会将您往上升。但大哥哥和二哥哥不同,您主动归还爵位,替圣上解决了心头之患,大哥哥和二哥哥一旦高中,就有机会被委以重任。有他们二人在,徐家就不会有衰败的一日。” 徐由俭犹自挣扎着:“万一他们二人没有高中呢?” 徐宁差点叫他气笑了。 她当然知道徐由俭这样挣扎是为了什么,尽管没有实权,他也是仍是晋国公! 可一旦交了爵位,他就什么也不是,会比从前的友人低一头,再不能被人捧上高处——他接受不了这样的落差。 徐宁撇他一眼,讥讽道:“父亲交了爵位,兄长们还能搏一搏。父亲没交,我们不过是在科考之前,就去寻下边的亲戚啃老而已。” 徐由俭:“……” 他待不下去了,规矩也顾不上,耸肩耷头,如同丧家之犬一样走了。 等人一走,白露就打了帘子进来,回道:“老太太,张夫人回来了,李姨娘也托了婆子送了话来,想见见您。” 徐老太太厌恶道:“不见,晾着她!既有本事做这等下作事,就自己想法子解决!” 只怕这不是凭李姨娘就能解决的事。 但徐宁并不打算去见张夫人,她既扣着人,防着徐家拿徐妤替换了她,就说明她自己也不敢拿了这件事随处宣扬的。 她更不敢杀人灭口,到时候李姨娘真撕破了脸,将事情闹大了,她张家面上也挂不住。 张家老太太更不会与她善罢甘休。 只要徐宁沉得住气,张夫人就会按捺不住自己找上门来。 到时候主动权到了徐宁手里,不怕推不掉这门亲,但是…… 为了以防万一,她还得做一件更保险的事。 这样想着,徐宁又同老太太告辞,回了秋暝山居。 她解下披风进了内室,伏案用左手写了一封信,随后吹干墨迹塞进信封之中封好漆后,交给了陈妈妈。 “寻个信得过的,不是徐家的人,把这封信交给梅雨巷那位叫行云姑娘的人手里。”徐宁吩咐道。 这是徐宁往梅雨巷送的第二封信,陈妈妈却至今不知这个行云姑娘是谁。 从前她问过徐宁,但徐宁却是笑而不语,并不说是谁,也不许她向别人打听。 * 晚些时候,徐宁去了一趟岁寒斋。 徐停徐慕早早就到了,正与老太太说着些无关紧要的话,温明若竟也在。 徐宁过去问了安,就说起正事来。 难得有这样的机会,便正事混着闲话,聊了许久,一直到晚膳前方才商量妥当。 徐停徐慕在老太太屋里用了饭,这才告辞要走。 徐宁忙同老太太拜了一拜,跟着就出去了。 “大哥哥!” 她追出去,在岁寒斋院门口叫住了徐慕。 走在前头的二人闻声,同时停下脚步来等她。 徐宁急急上前,先与徐慕拜了一拜,才道:“大哥哥,祖母方才虽说了大伯母和晚姐姐事怨她,但妹妹请你不要怪祖母。主意是我出的,人也是我命人送去方家的,大哥哥若要怪,便怪我好了。” 方才徐老太太忽然在席间提起了秦氏,话中虽没明说她在方家如何了,但他们心中其实都清楚,她凶多吉少。 徐宁更是清楚,秦氏在方家过得是什么日子。 她打听回来的消息说,秦氏如今口不能言,眼不能看,腿不能走,已是一个废人。 也有消息说,裴三太太的坟两旁另有两个坑,一个是替为她殉葬的丫鬟准备的,还有一个是替谁准备的,就不言而喻了。 徐宁并不同情她,只担心徐慕走了与秦氏一样的路。 如今的徐家,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徐慕闻言,看了徐宁一眼,神情瞧着与寻常不同,有些危险。 几乎是同时,徐停就将徐宁拉到了身后去:“大哥,那日去堵大伯母时,我也出了力的。你别为难她,有什么气,我替她受着。” 徐慕看了他一眼,忽然道:“从前你避她们如蛇蝎,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如今怎又敢说替她受着的话了?” 第144章 变故 徐停没出声,只警惕地看着徐慕。 倒是徐宁从他身后冒出脑袋来,替他说话道:“二哥哥没有不敢与我和姨娘说话。” 为什么就算被邹姨娘不公平对待,就算她亲眼见着邹姨娘费尽心思为徐停做了什么东西,又被徐停送还回来,邹姨娘宁愿扔了也不会给她后,她也从未说过一句埋怨徐停的话。 并非是因为邹姨娘地位低,她只敢挑弱者下手,是因为她从来都知道徐停在背地里做过什么。 被李姨娘冤枉偷了她镯子那一回,她发高热,陈妈妈和叨叨又被关着,请不来大夫,是徐停偷偷去请的。 逢年过节,徐宁作为不被重视的那一类,是少有机会到大人跟前去的,往往是吃过团圆饭,就被无视了。 从前不懂事,她有努力试过将自己凑到徐由俭跟前去,但试了几次她发现徐由俭不是皱眉一脸不耐烦,就是让邹姨娘寻了各种各样的借口打发到了角落里去了。 后来她稍微懂了一点后,就再没往徐由俭跟前凑过。 这个时候徐停就总会借机溜走,悄悄陪她一会儿,还会把他多出来的月例装在荷包里,给她做压岁钱。 有时候沈家的舅舅们要是给了他什么新奇的物件,他也会瞒着人偷偷送给她。 邹姨娘和徐由俭没有给过她的东西,徐停给了她。 所以就算邹姨娘再偏心徐停,徐宁也从未对他生过半分怨恨的。 何况上一世她被撵到庄子上时,会偷偷去看她,给她送东西的人也是徐停。 后来她在张家过得不好,动了心思要把她接回家的还是徐停。 最后没接回来是因邹姨娘以死相逼,又苦求徐宁不要与张沉云和离,徐宁为此拒绝他的好意后才作罢。 哪怕到最后,徐宁去寻裴衍帮忙时,帮她把手帕递给裴衍的人也是徐停。 她没有那么不知好歹,承了别人的好,还要心生怨怼的。 徐慕不知她兄妹二人私底下的关系,拿眼将他们看了看,淡淡道:“算了,敢不敢的也同我没关系,我也没有怨恨祖母,只是……” 只是什么他也没说,只轻轻摇了摇头,化作一声叹息。 “方才在祖母那里,该说我也都说了,将来如何犹未可知,”徐慕又道,“还得等此次科考后再做决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与徐家是连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所以你们不必担心,我不会做出什么对徐家不利的事来。” 说罢,他又道:“我还得去看看二妹妹,就不与你们闲话了。” 话音落下,转身就走告辞走了。 徐宁与徐停对视一眼,一左一右地从后边扑上去,一个拉住他的胳膊,一个揽住他的肩,嬉笑道:“我们也去。” 徐慕被他们二人扑得一个趔趄,勉强站稳后,又挣扎了一下,见实在没挣过,便随了他们去。 * 张家。 前几日张夫人刚回来,替张老太太“拿主意”,帮老太太解决了她娘家妹妹要把女儿塞给张老太爷做妾的事,便一直没顾得不上徐妤。 直至今日她彻底从张老太太那儿接了管家的权,并将二房和三房狠狠比下去后,她心里高兴,多吃了一盏酒,才想起家里还有徐妤这个人来。 她叫来奶妈子,问道:“这两日徐家可派了人来?” 奶妈子似乎也是这才想起这件事,惊疑道:“似乎不曾派过人来……婢子这就去门房处问问。” 她急急出去,也不放心那些小丫头子,自个亲自上门房处打听了一回,方肯定徐家真的未曾派过人来。 张夫人听闻后,眉心紧紧蹙了起来:“怎么回事?当真不管那小蹄子了?” 奶妈子也皱起眉来,不确定道:“婢子已经打发了人到徐家打听消息去了。不过,从前婢子就听闻徐家老太太是不喜欢五姑娘她们母女的,徐夫人如今又在娘家,那晋国公虽要面子,可瞧着却不是个有主意的人,不然那日就带了五姑娘回去,不会丢着她不管的。至于那三姑娘……” 奶妈子犹豫了一下,没敢说实话。 张夫人却接过话道:“她心思深,又是个主意的,何况本就不乐意这门亲事,只怕如今是巴不得那小蹄子能取而代之。” 她揉着眉心,冷笑一声:“我千防万防,就防着徐家将那小蹄子换过来,偏那小兔崽子还不争气!” 张夫人提起张沉云来,就恨得咬牙切齿,若不是没了法子,不然她铁定把人塞回去回炉重造的! 她又问:“这几日我也没顾得上管他,他人呢?” “婢子早上替夫人去探望过了,好好的在屋里,不曾出过门。”奶妈子宽慰道,“太太不必担心,这几日云哥儿都老实着呢。他从前的朋友来探望他,也是略坐坐就走了,并未久留,哥儿也没嚷着说要到街上去走走。” 张夫人却道:“他一安静定是要作妖的,且多派了人盯着他些,别回头一事未平,又生出另外的事来!” 正说着,被奶妈子打发去徐家打听消息的人回来了。 “徐家门房处的人说,徐家大房的二姑娘病逝了,今日发丧,顾不上别的事。”小丫头子说道,“不过婢子去得巧,刚刚过去就瞧见晋国公急急入了宫去。” 张夫人意外了一下:“入宫?他连个正经差事也没有,入宫做什么?” 小丫头又摇头道:“徐家的人嘴紧,婢子没打听出来,只说昨日就递了折子的。” 张夫人心中腾地升起不好的预感。 她起身急急往内室里走去:“不行,我得去徐家一趟。你们赶紧去替我下帖,就说我是去拜祭徐家二姑娘的。” 奶妈子答应一声就退下了。 * 不过张夫人晚了一步,等她过去时,徐晚的棺材已经从侧门抬出去,出城往徐家庄子上去了。 但她并不在意,毕竟这不过是她来徐家的借口罢了。 然而让张夫人如何也没想到的是,她前脚出了张家的门,后脚张沉云就做小厮打扮溜出了张家。 有人在张家侧门处接应,他出去就径直上了马车,跟接应他的人道:“可算出来了,再关两日非得把我憋死不可。去梅雨巷,我今日非得好好快活快活!” 第145章 请求 徐由俭辰正入宫,到了巳初也还未见着当今。 他惶惶不安地又等了大半日,哪怕满头大汗,心中焦急,也不敢催宫人去问问当今几时得空。 又等了半个时辰,殿中仍旧没传来半点消息,裴衍倒是来了。 二人打了照面,徐由俭连忙作揖见礼。 裴衍淡淡一点头,没出声,只将目光一撇,瞧见他手中拿着一道折子。 他就知徐由俭的进宫的意图了。 裴衍心中有了数,仍没理他,等着进去通传的宫人出来传话。 徐由俭拿眼偷偷将他看了看,见裴尚书虽满脸冷淡疏离,并不是多话之人,却形貌端正,清隽雅致,着一身孔雀补子绯袍,站在那儿恍若白桦树一样笔直。 六部之中,只怕再难寻出一个能与他相比较之人。 徐由俭走了个神,暗暗赞叹,难怪他年纪轻轻就成了六部之首。 一时又怨怪徐老太太当初看走了眼,竟拒了裴衍与徐宁的这门亲事,倘若当初没拒掉这门亲事,如今两家结亲,他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窘迫。 他哪里知道,站得端正笔直,一脸刚正不阿的裴尚书,自宫人进去通传后,心就飘到了十万八千里外去了。 这时,王泗亲自迎了出来,请裴衍进去。 裴衍道了谢,便抬脚进了殿,并未多看徐由俭一眼。 王泗便也要进去伺候,徐由俭将心一横,忙叫住他,低声下气地问道:“王公公,那个……” 王泗好似这才看见他一样,忙请礼问安,打断他未问完的话,笑道:“哟,国公爷来了?” 他又回头去骂守在门口的人:“你们这群没嘴的奴才,国公爷来了也不知进去通传一声!敢在这里偷懒耍滑,仔细我撵了你们去!” 其余宫人忙将垂下头,佯装知错了。 徐由俭脸上越发挂不住了,老脸“腾”地就红了。 他官职低,又是闲差,朝也不用上,寻常更是没机会见圣上,自然也不曾被人如此怠慢过的。 如今在乾清宫外被晾了快一个时辰,就好似被人狠狠抽了一大嘴巴子,脸上火辣辣的疼。 王泗看着他,嘴里恭恭敬敬的:“国公爷莫见怪,今上政务繁忙,一时不得空,等得空了定会见你的。” 说罢,他转身就进了殿去。 徐由俭脸上越发挂不住了。 但这一回他并未等太久,约莫一刻钟的功夫,王泗就又出来了,笑吟吟道:“国公爷,请吧。” 方才还焦急不安,想早些见着今上的人,如今却忽然紧张起来,在二月似刀的春风里硬生生出了一头的冷汗,恨不能再多等两个时辰。 “国公爷,”王泗催促了一声,“快些进去吧,圣上还等着呢。” 徐由俭暗暗深吸两口气,提着胆子吊着心地进去了。 等到了殿中,他更是不敢抬头看一眼的,一路低眉敛目,半拱着身,垂着脑袋到了近处就跪了下来,高呼“吾皇万岁”。 万岁在案后看着他,眸光深邃,神情莫测。 徐由俭一直没听见让自己起身的声音,他也不敢动,在地上蜷缩成一团。 这时,他听得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愉悦地轻笑:“爱卿急急来见朕,所谓何事?” 那声音单听带着些稚气,并不成熟,可细细一揣摩,就会发现稚气后面全是帝王的威严。 徐由俭半句多余的话都不敢说,忙双手托举起手中的折子,颤声道:“臣有负皇恩,无能浅薄,自知往后也难当大任,为国效力,特来请辞,求陛下成全!” 李鹜狭长的双眼轻轻一眯,藏住了眼底的诧异。 随后他转过视线,看向了一旁目不斜视,神色淡漠的裴衍。 裴尚书察觉视线,却只当不知,光明正大地将脑子放空,在当今眼皮底下发起神来。 李鹜收回视线,轻轻一抬下巴。 王泗就上得前去,自徐由俭手中接过折子,呈给了当今。 李鹜接过来,手指在折子上轻轻敲了敲,却并未着急打开来看一看,而是道:“朕知道了。” 却是有些让人摸不着头脑。 徐由俭跪在地上,酝酿许久,将心一横,又颤声道:“回、回陛下,臣、臣还有一事相求!” 李鹜手指敲着折子的动作一顿,目光一撇,淡淡地瞥了眼案下连头也不敢抬的人一眼,并未着急开口。 徐由俭立即后悔了,恨不能将话收回来,当做什么也不曾说过。 但这时,李鹜却忽然道:“爱卿不妨说来听听。” 徐由俭小小的松了口气,咬着牙镇着自己的心神:“臣有一女,得皇后娘娘抬爱赐婚与张家。可小女身份低,与张家公子并不相配,又因臣怜惜她,平日不忍苛责,惯得她骄纵了些,也并非贤良淑德之人……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取消小女与张家公子的婚事!” 他直起身,又深深一叩首,高声道:“求陛下成全!” 这下不止是李鹜了,就连裴衍都收回了飘在虚空中的灵魂,诧异地看了徐由俭一眼。 他拢着双手,在心中暗暗皱眉,猜测徐由俭方才所说究竟是他本人的意思,还是徐宁和徐老太太的意思。 裴衍觉得凭徐由俭的品行,是说不出这样的话的。 那就徐宁和徐老太太的意思了。 但裴衍又想不通她到底要做什么? 难道不知这门亲事若真不算数了,她会被如何轻看的? 李鹜却觉有些意思,竟是未拒绝他的所求,悠悠道:“爱卿所说,朕都知道了。你且回去,待朕同皇后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徐由俭觉得自己若再待下去,定要少活十年! 反正话他已带到,之后结果如何便不是他所能扭转的,忙磕头谢恩,起身后又是一拜,恭敬地退出去了。 待他一走,殿中就安静了下来。 君臣沉默了好一会儿,李鹜才笑眯眯地问道:“阿衍,你怎么看?” 裴衍侧身一步,拱手一拜,平静道:“臣以为这是个废虚职,禁买官卖官的机会。何况科考在即,将来世家子弟若能中榜,陛下或外派或重用,也能堵住悠悠众口……” 李鹜头一歪,撑着下巴道:“阿衍,朕要与你说的不是这个。” 裴衍抬起头,平静地看着案后的人,并不接话。 李鹜眯起眼来,笑道:“你说,徐家与张家这门亲事,究竟要不要作废?” 第146章 不要 “许久不曾来向老太太请安,老太太近来可大安?”说话间,丫鬟打起帘笼,张夫人矮身进了门来。 徐老太太一瞬间便收起了脸上的不屑,起身笑脸相迎:“劳夫人记挂,一切都好……你父亲母亲可好?” 徐宁在一旁福了福身,问了张夫人好。 张夫人向老太太拜过了,又走向徐宁,亲切在她鬓发上摸了摸,笑道:“前几日在寺中见你,还是那样标志的人儿。今日再见,怎还憔悴了?” 徐宁心道:“我日日吃好睡好,没有比这几日更快活的。” 若不是陈妈妈不允许,她非得日日都吃酒不可。 但当着张夫人的面,她也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只好摇了摇头,垂下脑袋不言语。 “夫人且坐吧。”徐老太太扶着霜降的手在一旁坐下,又道,“近来家中事情,她嫡母不在,父亲又不中用,我也老了,许多事情力不从心,就只好打发了她去替我跑腿,这是累着了。” 张夫人拉着徐宁在一侧坐下。 正逢白露端了茶来,老太太接过来呷了一口,又道:“我原想着今日让她多歇一歇的,未曾想夫人来了,她这孩子就不肯去歇着了,想同夫人说说话的。” 无论这话是真是假,反正都是张夫人想听的。 她转头看向徐宁,道:“哦?要同我说什么?” 徐宁偏头将张夫人一看,未语两行泪,随即又扭开头去,一面拿了手帕拭泪,一面摇头沉默不语。 “哎哟,这是怎么了?”张夫人明知故问,就是不先开口,“好好的怎就哭,好孩子快抬起头来,让我瞧瞧。” 徐宁不依,将头扭到了一旁去。 徐老太太就只看着,将茶水喝了大半,方才放了茶盏叹道:“依我看呀,宁丫头与你家云哥儿这件事婚事……就算了吧。” 张夫人腾地站起来,糊涂道:“老太太这是何意?好好的怎就算了?纵使我家那不孝子千万个不是,我把人给您叫来,您骂也好打也好,全凭了您心意!可这亲事万万是不能算了呀,皇后娘娘指婚,哪能就算了呢?”んttps:// 徐老太太听了这话,仍是不紧不慢的。 她往下压了压手,道:“夫人别急,且坐下来慢慢说。” 张夫人一甩帕子,嗐声叹气,又重新坐下了:“我家云哥儿就是没收心,本性是不坏的。将来等宁丫头过了门,屋里有了人,他哪里还顾得上别人?再不济,万事还有我呢。只要有我在,定不会让宁丫头受半分委屈的!” 徐老太太在心中冷笑,只差没将狗改不了吃屎的话说出来。 张夫人也算铁血手段了,御下也是极严的,可张沉云不也三天两头在外寻衅滋事的? 自家老娘的话他都听不进去,何况徐宁不过一个外人? “咱们也别兜圈子了。”徐老太太忽然道,“夫人今日来,只怕也不是为了别的事吧?” 张夫人一听这话,脸上的焦急就不见了,笑道:“这门亲事虽是皇后娘娘指婚,可说来说去,还是我去求的。宁丫头是个好孩子,我喜欢的紧,就认定了她,旁人再好我也不多看一眼的,更不可能让别人换了她去的。” 话中虽没提及徐妤,但已经说得很明确了,张家大奶奶,她只认徐宁。 徐老太太笑道:“夫人抬举她,我是感激你的。只是你家云哥儿同我家五姑娘的事,总不能就这般不清不楚地含糊了过去。” 张夫人也笑道:“老太太误会了,只要宁丫头与云哥儿成了亲,我自会给五姑娘寻个去处。若如不然,先叫宁丫头过门。等过些日子,再寻良辰抬了五姑娘去。这样子,她们姐姐妹妹的在一处,也有个说话的人。” 徐老太太听了,嘴角就噙着些讽刺的笑意:“夫人这话的意思,是要叫我家五姑娘给你家做妾了?” 张夫人嗐声叹道:“她与云哥儿之间虽是事实,可孰是孰非真细究起来,只怕对五姑娘名声不好,到时候累极徐家其他姑娘……想必老太太也不愿见着这样的事,更不愿为此委屈了三姑娘,您说呢?” 徐老太太正要接话,就听外头忽然传来一道声音:“孰是孰非,真追究起来,可还说不准的。” 说话间,丫鬟打起帘笼,回道:“老太太,太太、大姑娘和四姑娘回来了。” 屋里三人齐齐看过去,就见着一件扁青长褙子的沈氏领着徐琅和徐珠进了门来。 张夫人皱了皱眉,没出声。 三人上得前来,与老太太福身请安。 徐老太太点点头,脸上也未见意外,只点头笑道:“回来了?” 徐琅欠身道:“祖母,我与三妹妹许久未见了,有些体己话想与她说说。” 老太太点点头:“去吧,到你明若妹妹那里去,她哪里安静,你们也陪她解解闷。” 徐琅答应一声,同徐珠两个几步到了徐宁跟前,一面眨眼使眼色,一面拉起她就出去了。 张夫人并不拆穿,看向沈氏笑道:“听闻夫人与国公爷生了矛盾,回娘家去了?怎就回来了?” 沈氏在她对面坐下,道:“夫人误会了,我不过是听闻母亲身体不好,回去看看罢了。倒是夫人……莫不是还不知道?” 张夫人暗暗皱眉,嘴角却挂着笑道:“知道什么?” 沈氏故意拖着不说重点,慢慢道:“方才回来,在门房处碰见了你家的人,着急的很,险些冲撞了我。我好心问了一嘴,才知他是张公子屋里的人,叫什么阳春?” 张夫人闻言,倏地扭头看向了跟着自己的奶妈子。 奶妈子脸色变了变,忙欠身正要退下时,沈氏又道:“怕夫人着急,我就问了问,这才知道原是张公子出事了……听着他的意思,像是惊动了官府的人!” 张夫人脸色倏地阴沉了:“夫人,有些话可胡说不得。” 沈氏听了,事不关己地哼笑一声:“这样重大的事,我哪里敢胡说的?夫人若是不信,我也无法的。” 她说得半真半假,一时让人很难分辨她那些话究竟是不是真的。 但张夫人深知张沉云的性子,越怀疑真假,就越相信是真的! 她哪里还坐得住,腾地起身向老太太一拜,带着奶妈子匆匆就走了。 等人一出去,老太太就拧眉问:“当真出事了?” 第147章 诋毁 沈氏点点头:“我瞧那叫阳春的小厮那神情,就猜是出了事的,至于严不严重,我就不知了。” 徐老太太皱了皱眉,想起什么来似的,问道:“你们是为晚姐儿的事回来的?” “晚姐儿?”沈氏愣了一下,脸上带着些茫然,“晚姐儿的事儿我倒是听说了,却因沈家那边有事一直没能走开……可派人去请我回来的,难道不是母亲?” 徐老太太错愕了一瞬间,随即急切道:“派去请你的人如何与你说的?” 沈氏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莫名道:“说是宁丫头同张家那小子之间……难道不是?” 徐老太太一撑桌子,刚要站起来,眼前就是一黑,直接跌了回去。 沈氏和霜降吓了一跳,忙两步上前搀扶住她,急切喊道:“老太太!” 徐老太太用力抓住霜降的手,咬着牙吩咐:“去查……是谁在外说三道四,胡乱造谣诋毁宁儿名声!我不饶她……我绝不饶她!” “老太太……老太太!”霜降连连叫了两声,却肉眼见她脸色灰败了下去,她又喊道,“来人……快来人请大夫!老太太!老太太您醒醒!” 在温明若屋里说话的四个人听见动静,匆匆就过来了。 徐宁直奔徐老太太跟前,死死握住她的手,镇定道:“别晃她,把她放平!” 徐琅同温明若两个反应极快,鞋也未脱,直接上炕,将小方桌移开,徐宁同霜降就一人抬了一边,将老太太放平在了炕上! 徐宁沉着脸咬着牙,快速解开老太太立领上的扣子,又把她脖颈抬高了些,捏住她的鼻子开始嘴对嘴吹气…… 沈氏一脸着急,徐珠更是害怕不已,缩在她旁边,死死攥紧了她的手,小声喊道:“母亲,我怕……” 沈氏顾不上安慰她,自个脸色都是惨白惨白的。 她甚至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以为是自己方才说错了什么话才害得老太太如此。 一时更是害怕不已,唯恐老太太因此走了,她要背上一条人命。 但幸好徐宁不慌,又不知在哪儿学了些稀奇古怪的手法,一会儿往老太太嘴里渡气,一会儿又双手交叠在老太太胸口按压了几下,看得人莫名其妙,一度以为她疯了…… 然而却意外地有效果,不过在她胸口上按压了数下,老太太灰败的脸色渐渐转白,不一会儿就有了血色,呼吸也平缓起来。 徐宁见状,收了手,又同霜降几个将老太太抬进内室,放平在了榻上。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老太太已经有了意识。 但似乎说不出话,只睁开了眼,转着眼珠,抽了抽手指。 徐琅喊了几声祖母,她也有反应,却没看她,只看向了徐宁。 徐宁忙上前在榻前半跪下来,紧紧握住了老太太的手:“没事了祖母,大夫一会儿就来了。您别担心,还有宁儿在呢,不会有事的。” 徐老太太动了动嘴,没能说出话来,又似乎是想握一握徐宁的手,但她手指头僵硬,没办法弯曲。 徐宁有所察觉,便一根一根活动着她的手指。 直到老太太精力不济,沉沉睡了过去。 不一会儿,大夫来了,沈氏忙带了女眷躲避,留了白露和霜降在老太太跟前伺候。 那大夫诊脉一回,奇道:“按理说老夫人是怒急攻心,该是肝阳暴张,气机逆乱,清窍被扰才是,可我观老夫人脉像虽不至流利,却也平和从容,呼吸也平稳,症状倒是不严重的。” 霜降和白露对视一眼,道:“你来之前,我家姑娘往老太太口内渡了几口气,又像这样在她胸口上按了按。” 霜降学着徐宁方才的样子,做了个双手交叠的动作。 大夫一看便懂了:“你家姑娘倒是个厉害的,连《金匮要略》和《华氏中藏经》也看过。倒也多亏了她替老太太渡的这两口气,否则等我过来,只怕……” 后面的话他没在说,起身道:“人醒过来就无大碍的,只是老人家切忌养肝养肺,少动怒……我替她开几贴药,且先吃着养养看。” 白露答应一声,领了大夫出去写药方抓药。 听说老太太没了大碍,众人方松下口气。 沈氏尤为夸张,拍着胸口,又双手合十念了好几声佛号。 徐宁去看了老太太几眼,替她牵了牵被子,随后将温明若和霜降留在内室等着,她则与沈氏她们出去了。 她给沈氏倒了茶,问道:“方才祖母可是问了太太回来的原因?” 沈氏摆手表示不要,冤道:“我就说了一句是她派了人去请我回来的,还说是你与张家那小子……她就这样了。宁丫头,你是个明事理的,老太太这样,可不关我的事!” “太太别担心,我都知道原因的。”徐宁道,“方才在明若妹妹屋里,大姐姐也说了同样的话。” 沈氏闻言,就看向了徐琅。 如今老太太气得晕了过去,沈氏也明白了,她听来的那些话都是假的,只怕是有人故意造谣诋毁。 徐琅气愤道:“这人也忒可恶了!这样诋毁三妹妹,也不知安得是什么心!白露,你们可叫人去查了?” 白露点点头,才要回话,徐宁就道:“我知道是谁。” 众人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徐琅问道:“是何人这般猖狂?” 徐宁并未回答,只道:“我得离开一会儿,白露你多费心照看照看祖母。太太若是不急,也请您多留一留,想必父亲也该回来了。” 提起徐由俭来,沈氏就直皱眉,刚要拒绝,徐琅道:“妹妹放心去吧,这里还有我与母亲在呢。”んttps:// 徐宁同她道了谢,便欠身退下了。 她刚出去,沈氏就埋怨道:“我在沈家就说过了,只趁你们父亲不在时回来瞧瞧。若要碰着他,我是不愿的!” 徐琅安慰她道:“母亲何不在多等等?我虽不知三妹妹到底要做什么,但也猜到她要去见谁的。说不定,此次过后,徐家同从前再不相同的。” 沈氏不信,看向了白露。 白露笑了笑,也道:“太太再等等吧。何况您之前受了委屈,总不能为此白受是不是?” 第148章 撕破 徐宁一径去了红霜阁。 才进院,就见廊下坐着一小丫头正磕瓜子,见了她,立即转身就跑。 徐宁呵斥一声:“站住!” 那丫头唬了一跳,慌忙站住,连头也不敢回的。 徐宁并不上前去,只叫了陈妈妈去将她捉到跟前来。 那丫头吓坏了,瑟缩着肩膀站在她跟前,连话也不敢多说一句。 徐宁扫她一眼,又往院中一瞧,冷笑一声:“倒是奇了,我虽是这府里不打眼的,却也是姑娘小姐,你见了不说过来规矩请安,倒见了鬼似的就跑。怎么,我要吃了你不成?” 那丫头扑通跪下来,哭道:“三姑娘饶命……婢子、婢子什么都不知道……” 徐宁冷哼一声,又将院子的一扫,见那屋里帘笼动了动,像是有谁躲在后头。 “不知道不打紧,”徐宁故意拖着时间,对陈妈妈打了个手势,陈妈妈轻轻一点头,欠身就退下了,“你只告诉我,是谁教你见了我就跑?” 小丫头原支支吾吾地不想说,叨叨见状,急得推了她一把,道:“三姑娘才搬了出去,你就不听话了?回头那屋里头的卖了你,仔细有你受的!” 小丫头又想起素日里在邹姨娘那处受的委屈,便也不瞒了,抽气道:“是、是邹姨娘……她同人在屋里说话了,叫婢子在这里守着,倘若来了人就去支会她!” 徐宁冷眼看着她,又道:“她与谁在里头说话?” “是崔管事家的!”小丫头全交代了。 徐宁听了,倒是并不见意外,讥讽地嗤了一声:“我原想寻她的错,不成想倒自己撞了上来!” 说罢,她从廊下走过,一径到了门前,打了帘笼就闯了进去! 叨叨怕她等会儿一个人在邹姨娘哪儿受委屈,忙也跟了过去。 屋里头却只有邹姨娘和一个婆子,邹姨娘靠在窗前绣花,婆子站在另一侧伺候着。 她像是不防徐宁会来一样,叫她进来的动作吓了一跳,绣花针一歪,就扎进了指头里。 邹姨娘“哎哟”一声,扔了手中的撑子,就起身冷嘲道:“姑娘如今本事大了,这家里是没地儿拦得住你的,想闯就闯,全凭了你心意就是,还顾什么规矩不规矩的!” 徐宁并不理她,环视了一圈,见没人,又叫来叨叨吩咐道:“叫了人来把这屋里里里外外都给我搜干净,再派了人把这院子给我堵了!谁要敢闯出去,就拿绳子绑了,堵住了嘴,直接打死!” 叨叨转身就出去了,不一会儿就喊了人来,在屋里一翻倒腾。 邹姨娘连拍了两下方桌,怒道:“姑娘这是要做什么?!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姨娘!” 徐宁冷眼扫向她,嗤道:“我倒还未问姨娘要做什么,姨娘倒先问起我来了。” 她压着裙摆在圆凳上坐下,看着叨叨带了人将屋里搜得一团乱,也不阻止,只道:“姨娘可想好要与我说什么了?若是没想好,我倒不介意再给你些时间想想,反正我闲得很。” 邹姨娘见状,又坐下来伏案哭道:“我命苦,生的儿子不理睬我,连养了十来年的女儿也要狠狠踩我下去!这还有什么活头,倒不如死了干净!” 说着,她就拿了头去撞小方桌,“咚咚”的,倒真像是要死了。 边上婆子见状,忙拉住她,劝道:“姨娘这是何苦呢?姑娘不过在外头受了委屈,心里有气无法同人说,故来寻姨娘罢了。姨娘且忍忍,让姑娘撒了气罢。” 徐宁冷眼看着,嘲道:“你养我十来年?你几时养我十来年?且不说我吃穿皆是徐家的,便是自小连你奶水都不曾喝过一口,姨娘如今怎有脸寻死觅活说你养了我十来年?” 邹姨娘根本不听,抱着婆子一面哭,一面指着徐宁骂道:“你不孝……你不孝啊!” 正说着,叨叨带了人将屋里搜完了。 她对徐宁摇摇头,满脸凝重。 那头邹姨娘见状也不哭了,趴在婆子怀里,偷偷拿眼看着这边,时不时装模作样地呜咽两声。 这时,陈妈妈打了帘子进来,低头与徐宁耳语两句。 徐宁点点头:“一并带进来。” 陈妈妈欠身退下,不一会儿就带了几个婆子把五花大绑的崔管事和他婆娘押进了屋来,摁着跪在了徐宁跟前。 徐宁并不说话,只看向邹姨娘,见她同那婆子齐齐白了脸,抱在一起不住发抖。 “姨娘,你到如今也不肯说的?”徐宁盯着她,轻笑一声,“莫不是,要我替你抖出来的?” 邹姨娘咬着牙,并不承认:“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 “也行。”徐宁无所谓一摊手,起身道,“我这就带了人去见父亲,想必他如今正犯难,不知如何接太太回来的。” 邹姨娘那脸色越发白了,她忙推开婆子,几步扑过来,抱住徐宁的腿,哭道:“姑娘,我错了我知道错了……你也知道身份低,说不上话,你父亲若厌弃了我,我哪里还有活路?” 徐宁冷眼看着她:“所以你就牺牲我?” 邹姨娘心虚,移开视线,不敢看她:“我、我这也是没了办法呀!是!我是拿你替你哥哥打算,可将来若是你哥哥出息了,你在张家也是高人一头的呀!” “所以,你叫崔管事家的上外头诋毁我,拿我套了徐妤,说我按捺不住闺阁寂寞,同张沉云有了夫妻之实?”徐宁捏住邹姨娘的下巴,将她脸转过来,“姨娘,你毁我时,可曾想过我的将来?” 邹姨娘若想过一回,也不会如此诋毁的。 她心虚不已,又哭道:“可你好不容易才攀上张家,怎能便宜了那小蹄子!反正、反正你迟早也要到张家去的,只要能帮着你二哥哥,让他们胡乱说两句又能如何?” 徐宁心中彻底不对她抱希望了。 她松开邹姨娘,后退一步,重新坐回圆凳上,闭了闭眼。 片刻后她重新睁开眼,眼中只余一片冷漠,其余情绪散得一干二净。 “让姨娘失望了,从今以后,我帮不着二哥哥了。”她提着嘴角,高兴地笑了起来,“张沉云完了,徐妤想的张家大奶奶空有其名,她以后会过得比我还苦。姨娘,你也完了……我不救你了。” 第149章 咒骂 邹姨娘哭泣的脸瞬间僵住:“你、你什么意思?” 徐宁看了看自己的指甲,发现有些长了:“姨娘既有胆子诋毁我,就该知道祖母不会放过你。等此次五妹妹的事情解决了,她自会做出决断的。” “不可能!”邹姨娘腾地站起身来,“她不过是老爷的嫡母,母子间连情分也没有的!可我不同,我是停哥儿生母,为着停哥儿将来,她也不敢将我如何的!” 徐宁撩起眼皮,淡漠地将她一扫,笑道:“姨娘倒是糊涂了,二哥哥养在太太名下,连沈家都对外宣称他是太太的孩子,几时又有了姨娘这个生母了?” 邹姨娘脸色倏地就白了:“不会的、不会的……就算你不认我,徐家所有人都不认我,我也是停哥儿生母!”んttps:// 分明是她从不肯多看徐宁一眼,如今却说徐宁不肯认她。 徐宁听着她这些话,忽然觉得没意思极了。 分明无论从前,还是现在,邹姨娘都不将她当回事的,她又何苦眼巴巴地过来这一趟呢? 期望一个偏心之人突然醒悟过来,只怕比登天还难。 徐宁起身,吩咐叨叨拿纸笔来。 叨叨退下,片刻后就拿了纸笔过来。 邹姨娘不知她要做什么,白着脸急切地走了两步,惶恐道:“你要做什么!” 陈妈妈和另一个婆子立即上得前去将她摁住,不许她接近徐宁半分。 徐宁也没搭理她,一面让叨叨帮她研磨,一面拿了笔沾上墨水就开始在纸上写了起来! 叨叨离得近,看着她在第一行写了“证词”二字。 然后她从李姨娘被谋害那晚开始,将邹姨娘和秦氏是如何收买证人谋害李姨娘的前因后果,以及徐晚出事的前因后果简单写了写,省去那晚崔管事收买的人已被灭口一事后,在落款写上了邹姨娘、崔管事以及崔管事家的名讳,一篇证词就写好了。 徐宁吹干墨迹,走向崔管事将证词拿给他看:“你可认?” 崔管事咬着牙不吭声,仍在抵抗。 徐宁道:“你若认了,你、你家的和你儿子或许还能保住一命。若是不肯,那日死在你跟前的那二人的下场,就是你们父子三个的下场。” 那二人是如何死的,崔管事当日是瞧得一清二楚,不可能不害怕的。 他咬着牙,似乎仍在负隅顽抗。 但他婆娘却是怕极了,因被堵了嘴说不出话来,就一直冲崔管事摇头,或是因为害怕,又或是别的原因,挂了满脸泪痕。 崔管事家的挣扎着拿头撞了崔管事两下,哀求地看着他。 崔管事挣扎片刻,终是点头认了。 徐宁便让婆子摁住他的手,在写了他名字的地方按了手印。 等轮到崔管事家的时候,邹姨娘便反应过来那纸上写的是什么了,她挣扎着又哭又喊:“不可以!不行……徐宁你不能这样对我!我是你姨娘!是你生母……你、你会遭雷劈的!” 徐宁头也未回,更没理她,只让婆子摁住崔管事家的手,在她名字上摁了手印。 随后她拿着证词走到了邹姨娘身旁。 邹姨娘哭得满脸泪痕,死死捏着拳头,又服了软:“姑娘……我错了姑娘,你就饶了我这一回罢。我、我再不敢的……以后、以后我都听你的,我也疼你,不疼你二哥哥……姑娘,求求你了……” 徐宁站在她跟前,沉默地看着她。 邹姨娘十六岁被沈氏买进府里,十七岁生下徐停和徐宁,到如今三十来岁,已是上了年纪的。 哪怕她寻常格外注重保养,也抵不过岁月漫长,在脸上留下了痕迹,隐隐有了皱纹。 但模样其实是很好的,只看徐宁和徐停就知道她年轻时是个美人,不然也不会在徐由俭被李姨娘迷得神魂颠倒的情况下,还能分些恩宠过来。 徐宁看着她脸上的泪痕,烦闷的心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她想,倘或邹姨娘只是偏心,只是同李姨娘争宠,她仍也愿意同她好好相处,在这府里给她撑起一片宁静,让她在漫长的岁月里安享晚年。 可邹姨娘偏偏要作死,中了邪似的,一心往偏路走,无论旁人如何拖拽,也将她拉不回正路上。 徐宁沉默片刻,拿手帕帮她将眼泪擦去。 邹姨娘以为她是心软了,忙装出一脸悔恨来,喊道:“姑娘……” 徐宁却是道:“陈妈妈,摁住她的手。” 邹姨娘霎时变了脸,叫骂起来:“畜生……你就是个畜生!你害你生母,你是不孝,不得好死!徐宁我告诉你,我若死了就是你害的!我死不瞑目,到了下边也会日日咒你……唔!” 话未说完,叨叨就两步上了前,直接将一团布塞进她嘴里,堵了她后面更加恶毒的诅咒。 “母慈子孝母慈子孝,要母慈子才孝!”叨叨啐了她一口,不屑骂道,“姨娘从未将姑娘当回事,看一眼都觉多余,又如何要姑娘孝你?何况是你害死晚姐儿,诋毁三姑娘在先,老太太才不放过你的。是你自己作死,怎如今还怪三姑娘不给你递刀的?” 叨叨说着,又呸了她一口,气鼓鼓的,仍觉不解气。 邹姨娘说不得话,只能怨毒地盯着她们主仆。 叨叨将脸鼓了鼓,哼了一声,又从徐宁手里拿过证词,将她往外推了推,道:“这里交与婢子与陈妈妈,姑娘到外头等去吧。” 徐宁沉默片刻,又回头看了眼仍怨毒盯着她的邹姨娘,嘴唇嗫嚅,到底是什么话都未说,一拢衣裳出去了。 她才跨出门,就见徐停站在院中。 他不知来了多久,也不知听见了多少内容,默然无语地站在那儿,脸上像是带着不忍,又像是怜悯和同情。 徐宁看着他,将唇一抿,无意识捏着衣袖道:“二哥哥既然来了,就进去看看吧,说不定这是最后一面了。” 她没有骗邹姨娘,徐老太太若知道诋毁徐宁的那些话是邹姨娘传出去的,为了将来,她这次不会再看徐宁的脸,轻易饶了她的。 徐停轻轻一点头,又上得前来,将拿在手里的汤媪塞进她手中,轻声道:“我去看看姨娘就来,你等等,我有些话与你说。” 说罢,他在徐宁肩头轻轻一拍,绕开她就进了屋去…… 第150章 无用 徐停进去没多久,叨叨和陈妈妈就出来了。 徐宁将她们看了看,见证词没在她们手上,便知是徐停拿着了。 她垂下眼睑,脸上也没什么情绪:“二哥哥怎么同你说的?” 叨叨摇了摇头,道:“只拿了证词过去看了看,就打发了婢子出来,说是有些话想单独同邹姨娘说说。” 陈妈妈有些担心,小声道:“姑娘,您说二哥儿会不会……” 大约是怕人多眼杂,后面的话她没敢说。 徐宁抬起头来,吸了口气方摇头道:“不会。”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崔管事知道太多,不必留了,他俩的儿子也派人留心些。另外叫人将红霜阁看管起来,不许进出,等祖母醒后再做打算。” “这些事倒是不用姑娘吩咐,婢子也知道。”陈妈妈担忧地看了她一眼,“姑娘,您没事吧?” 徐宁摸了摸手里的汤媪,又看了陈妈妈一眼,嗤了一声:“早就习惯了,能有什么事?” 陈妈妈听了,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虽是自徐宁小时候就一直伺候在侧,可终究只是个下人,关系再亲近,徐宁也不会什么话都与她们说。 就像现在,她心中就算对邹姨娘仍有感情,也不会同她们说。 主仆三人又在外等了片刻,徐停出来了。 他将手中证词递给徐宁,道:“姨娘认了。” 徐宁拿起来一看,见邹姨娘名字上确实有个手印。 她也没问徐停是如何说服邹姨娘在上面按的手印,只将证词叠起来,递给陈妈妈:“仔细收着,等祖母问起来就拿给她。” 等陈妈妈答应了,徐宁才又看向徐停:“二哥哥要与我说什么。” 徐停道:“边走边说。” 兄妹二人出了红霜阁,陈妈妈就没在跟着了,留下来处理方才徐宁吩咐的事。 叨叨落后几步跟着,没在近处伺候。 “方才裴尚书身边的长随送了消息过来,”徐停道,“让我同你说,张沉云打伤了户部尚书家的小公子,叫人闹到圣上那里去了。还有……” 徐宁没出声,挑眉侧目看了他一眼,脸上倒是没什么意外的。 徐停皱了皱眉,神情瞧着有些复杂:“他也被人伤了,挺重的,只怕往后都难……有子嗣。” 徐宁面无表情地“哦”一声:“真惨。” 徐停眉心紧蹙,已不能用复杂来形容,“长随还说裴尚书离宫时,圣上特地同他提了一件事,科考之后将有一次大选,凡官家年满十五的未婚女子皆在名单之中。” 徐宁倏地偏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可是父亲已经辞官……” “是。”徐停皱着眉道,“可长随也说裴尚书刚离开乾清宫,伺候在圣上跟前的王公公就偷偷送了消息给他,说圣上召见了礼部尚书。” 礼部尚书——张沉云祖父才进了乾清宫,话还未与说圣上说两句,户部尚书就匆匆而来,也不管是不是在御前,抱着李鹜桌案的腿儿就是一顿哭喊控诉,斥责礼部尚书门风不严,家教松散,德不配位! 把礼部尚书骂得一头雾水,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 徐停话音落下,又担忧地看向徐宁:“无论真假,都要做打算的。哪怕不是大选,为着你的名声,也要另择一门亲事。” 徐宁没出声。 她没想过重来一回再嫁给张沉云,也没想过将来的夫婿是谁,更没想过入宫选秀。 当今年纪虽不大,但因登基得早,后宫之中已有皇后、贵妃、德妃和其余嫔妃贵人常在。 皇后是叶家人,娘家势大,叶侯手握重权,一直驻守西北不曾归京,皇后与其说是皇后,倒不如说是人质。 贵妃是王家人,与陈国公府出去的德妃平分恩宠,其余妃嫔出身并不算太好,但也是在圣上跟前说得上话的。 若是大选,出身好有家族庇护的未婚女子比比皆是,徐宁不觉得自己去了就能争过别人,在宫中有一席之地。 何况…… 她并不想入宫。 可如今张家的事只怕将她推到了风口,徐由俭又主动提了辞官的事,只怕圣上心中也留意了的。 徐宁皱了皱眉,一时毫无头绪。 * 一个时辰前。 张沉云守着张夫人出了府,就偷偷离了家,往梅雨巷去了。 徐宁曾吩咐了陈妈妈不许打听,所以她不知道的是,梅雨巷深处有一个叫三花坊的地方。 明面上说是绣楼,但清楚的都知道那是个烟花之地,绣楼里的姑娘全是暗娼。 徐宁会知道,全仗前世张沉云死后,她清理旧账时,发现了账里有几笔来路不明的私账,她顺着线索一查,就发现了这个地方。 那个叫行云姑娘的就是张沉云在三花坊中的相好的,她是被拐卖进去的,逃过几次,却每次都被抓回来毒打,渐渐的就没了再逃的意志。 后来她靠着张沉云接管了三花坊,帮张沉云敛了不知多少不干净的银钱。 徐宁知道她如今还有再逃的意志,这才让陈妈妈送了信去,告诉她可以帮她找到家人,然后就晾着她没在管过。 等晾够了徐宁才又送了信去,告诉行云她家人在何处,可以帮她赎身,但要她做一件事。 以至于等张沉云溜去三花坊时,行云就推辞了没见他。 张沉云一开始也没在意,后来三杯黄汤下肚,不知怎的就叫嚷起来,非要见行云姑娘。 其他姑娘没拦住,让他摸到了客房之中,然后就撞见行云姑娘正在陪户部尚书的小儿子,两人都吃多了酒,两句话的功夫就不对付起来。 扭打间,张沉云不知怎的抓了把剪刀就刺伤了户部尚书的小儿子。 之后就是一顿惊慌失措,张沉云不知被谁一脚踹中下体,当场就晕了过去…… 等醒过来时,人已被当做闹事的被一并抓进了京兆府,还动一下就拉扯着疼,都见了血。 衙差这才知道他张家的人,忙上报请了大夫来查看,却为时已晚,他那东西再不能用了。 张夫人知道后,又气又无奈。 气张沉云不争气,落到如今这般下场全是自作自受,无奈的是自己一生要强,竟生了这么个东西! 她与张老爷骂道:“我不管了,他往后爱如何如何!不长记性的东西,还抬回来做什么?没得叫人打死的好!” 第151章 嫉妒 张老爷也是恨铁不成钢,却不能真放着不管。 他拉着张夫人在一旁坐下,说着好话:“我知道夫人就是这嘴厉害,心中对云儿还是关切的……” 张夫人立即啐了他一口,并不承认:“我关切个屁!” 张老爷受着她这一口,又赔笑道:“咱们都是做大人的,你关不关切,我难道不知的?他如今已经这样了,咱们俩都不管他,他这一生可算是完了!” 张夫人听得冷哼一声,到底是没在说什么硬气话。 尽管张沉云不争气,那也是她辛苦怀胎十月才生下来的,心里边哪里就一点都不关心了呢? 张老爷深知她的脾性,这才又道:“如今此事叫我瞒了下来,外头只知他与户部尚书的小公子都伤了,并不知伤了何处。无论如何,与徐家这门亲事是不能丢的。夫人再辛苦你些,回头再跑一趟徐家。”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张夫人说着,又皱了皱眉,“只怕如今咱们是要任凭徐家拿捏了!” 张老爷凝重道:“徐家五姑娘的事我仔细想了想……咱们不妨赌一赌。” 他这样一说,张夫人就明白了,深深蹙着眉道:“我也是这个意思,先娶了三姑娘进门,等过两日再从侧门抬了五姑娘过来。” 她想得好,徐老太太再心疼徐宁,丢人的始终也是徐家,回头传出去了,徐家那些个姑娘个个都会受牵连,为着其他姑娘,老太太就算再舍不得徐宁,也不可能真毁了与张家这门亲事。 张夫人道:“给老太太面子,张家大奶奶始终是三姑娘。那五姑娘若能怀上,且是个儿子,将来抬了她做二奶奶也不是不行。” 张老爷连连点头:“是这个理……” 正说着,下人匆匆来回:“老爷、太太,老太爷回来了,寻老爷过去说话。” 张老爷听了,脸色变了变:“只怕是宫里有什么话……劳太太再看看云儿去,我去去就来。” 等送他出去了,张夫人在门口站了站,又将眉心揉了揉,叫来奶妈子问道:“徐家那个五姑娘呢?” “着人看着的呢。”奶妈子道,“不知是不是怕得很,这些日子也不曾闹过,乖觉的很。” 张夫人点点头,道:“府里人多眼杂,若叫二房三房的知道了,只怕还有更多的麻烦。你替我把人送回徐家去,就说明儿我再去拜访老太太。” 奶妈子答应一声,就退下了。 张夫人又在胸口摸了摸,将眉心蹙得越发紧了。 这两日张沉云连翻出事,还一次比一次重,总让她觉得有人在背后算计着张家。 然而张夫人却不敢细想这背后之人是谁。 她甩甩头,将心中杂念甩去,又叫来丫鬟,往张沉云院中去了。 * 徐妤被送回徐家时,已是申初。 张家的奶妈子同张夫人一样瞧不上她,一路上无论她如何套话,奶妈子便是连个正眼也没有的。 徐妤受了一肚子委屈,一面想着回了徐家就与李姨娘好好抱怨抱怨,一面又忍不住想将来做了张家大奶奶,定要她好看! 然而她连李姨娘的面都没见着,就被送到了岁寒斋去。 张家奶妈子将张夫人的话带到后就告辞走,徒留徐妤一人在岁寒斋面对沈氏和徐宁三姐妹——徐老太太人虽醒了,但并不是很想见徐妤。 沈氏连看她一眼都觉多余,摆摆手就要叫人把她押去祠堂。 徐妤如今却是破罐子破摔,丝毫不将她们放在眼里,扬起下巴挑衅道:“三姐姐,我抢了你的亲事,你不会怪我吧?” 不等徐宁说话,她就又笑道:“不过你怪我也无用了,张公子亲口与我说的,她就爱我这样的。与你订亲是迫于无奈,就算娶了你,他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徐宁笑了笑,刚要说话,徐珠就扑了上去,抓着徐妤就照着她的脸打了去! 徐珠脾气向来比张夫人还要火爆,又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何况还痛恨徐妤,从前徐妤有徐由俭护着,她受了再大的委屈也只能往肚子里咽。 如今好容易寻了机会,哪能放过? 一时左右开弓,两耳刮子下去,就将徐妤的脸打得肿了起来! 徐妤也不肯吃亏,寻了机会就要还回去。 两人很快就扭打到了一处,全无姑娘小姐的模样。 沈氏心疼女儿,见徐珠挨了打,也上了前去,才要动手就被徐琅拦腰抱住给推了回去:“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将她们拉开!” 徐宁用橙黄的手帕抵住唇,冷眼看着。 一翻混乱之后,徐妤徐珠二人方才被丫鬟婆子给拉开。 二人谁也没讨着好,皆挂了彩。 “你不知廉耻,学了你姨娘的勾栏式做派连累徐家所有人,我便是打死了你,也是你活该!”徐珠不解气地骂道。 徐妤扬起脸来,维持着最后的体面:“那又如何?只要比你们嫁得都好,将你们都踩下去,我就高兴!” “五妹妹,以色侍人,色衰而爱弛,你认字识理,难道连这个道理也不知的?”徐琅看着她,眼中全是厌恶,“你不顾名声,连累家里人,即便做了张家大奶奶又如何?瞧不起你的人依旧瞧不起你!” “瞧不上我的都是嫉妒我!”徐妤扬着下巴,高傲道,“是她们没本事,嫁得没我好,才会瞧不上我!” 徐珠呸道:“嫉妒你?你有什么好嫉妒的?嫉妒你放荡不羁,学那些下贱的人主动脱衣服勾引人吗?” 徐妤脸红了,眼圈也有些湿润。 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使的是什么手段,也知道张夫人瞧不上她,徐家姐姐妹妹也瞧不上她。 但为了争一口气,挣一个体面,她纵使心中再清楚,也不会承认。 她红着眼眶笑了起来:“我不与你生气,你也是嫉妒我的。” 徐珠见她犹不知错,气得头顶冒烟,又要扑上去给她两巴掌。 一直不曾出声的徐宁忽然伸出手按住她的肩,看向徐妤,慢慢道:“妹妹说张公子爱你,那你出事这些日子,张公子可有瞧你一眼,问候你一句?” 她见徐妤脸垮了下来,又笑着补了一句:“张夫人可有说过一句,要叫你代替我嫁去张家,做张家大奶奶的?” 第152章 恨意 “徐宁!”徐妤被戳中痛处,挣扎着就要往她扑上去,“张夫人瞧不上我,难道就瞧得上你了?你容貌姿色全都不如我,你凭什么比过我!” 三两个丫鬟拦着,也险些没拦住她。 徐宁轻轻一眨眼,那双似凤眼又似杏眼的眸子里好似带着珠玉华光。 她温和一笑,上得前去,一面替她理着鬓发,一面又道:“妹妹姿色确实好,连我也羡慕的……” 徐宁倾身,状似无意间捂住她一只耳朵,低低在她另一只耳旁道:“你猜那日在法华寺父亲为何在那儿?” 徐妤倏地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地盯着她:“是你……” 话还未说完,徐宁就捂住了她的嘴,柔声笑道:“路是你自己选的,将来是好是坏,都得你自己受着,怨不得别人。捂了她嘴带下去,别扰了祖母安宁!” 徐妤还要叫骂,叨叨瞅准机会上前,直接往她嘴里塞了团布,赶紧叫婆子将她拖下去了。 等人一走,徐宁又回身向沈氏福礼一拜,道:“晚些时候张夫人多半还会再来,只怕还要多劳累太太。” 沈氏古怪地看了她一眼,一时没出声。 从前她以为徐宁是个软弱的,偶尔仗着老太太撑腰才硬气一回,如今却见她三言两句就将徐妤打发了,才知自己从前低估了人。 她甚至忍不住怀疑,徐妤与张沉云的事情是她一手策划的。 但随后沈氏又一顿摇头否认,认为徐宁不过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庶出小姐,哪有这样的本事算计到张家去呢。 徐琅见沈氏半响没接话,又接话道:“三妹妹放心,你只管照看好祖母便是,张家的事还有母亲在呢。” 说罢,暗中拉了拉沈氏的衣袖,母女三人便告辞走了,仍回的西岭园。 徐宁站在廊下,目送她们走远了方才回内室,去见了老太太。 老太太精神不大好,半躺在榻上靠着一个藏青织金引枕,霜降站在一侧替她揉着眉心,白露为她捶着腿,就连温明若也坐在一张圆凳上,替她活动着手。衛鯹尛说 徐宁打了帘子过去,将方才的事情都与她说了。 老太太听了,闭着眼叹道:“那孩子算是叫她姨娘教坏了。” 她顿了顿,又问:“你父亲呢?” “自宫中出来后,就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里,”徐宁回话道,“方才张夫人身边的奶妈子送五妹妹回来,原是派了人去请示他的,他说随意老太太和太太发落,李姨娘和五妹妹的事她不愿管了。” 老太太点点头,默了一会儿,仍闭着眼道:“你说该如何处理李姨娘的好?” 徐宁撩起眼皮,默默看了老太太一眼——她听出了老太太话中的试探之意。 她垂下眼,直言道:“为着五妹妹的将来,李姨娘不能留……” 话未说完,就听温明若清了清嗓子,暗暗递给徐宁好几道眼神。 徐宁默然片刻,又道:“五妹妹受她影响太深,李姨娘又疼她,倘或将来去了张家五妹妹若有不顺心的定要回来与李姨娘说嘴,回头她们母女商量起来,只怕不知要闹出多少事来。” 老太太道:“依你的意思可是你五妹妹与张家的亲事一成,李姨娘就不能留了?” 徐宁没接话,却忽然道:“祖母,我想再请大夫来给李姨娘瞧瞧。” “这又是何意?”老太太睁开眼来,皱眉将她看了看。 徐宁并不与她对视,低眉敛目:“我不信她真有孕。” 老太太深深看着她,欲言又止:“宁丫头……” 她其实是不大理解的,徐宁对李姨娘和徐妤总像是带着一种深深的,刻在骨子里的恨意。 倘或只是因小时候在她手底下吃过亏,以及后来因徐由俭爱屋及乌,被冤枉委屈过,老太太以为凭徐宁的性子是不会将她们恨到要置她们于死地的地步。 真正痛恨她们的原因,只怕是要比这些都要深的。 “祖母,”徐宁抬起头看着她,眼中全是坚定,“倘或这回请的大夫来,仍诊断李姨娘有孕,我也认了,从今往后再不说要送她离开徐家,或是要她性命的话。” 徐老太太见她这般坚持,到底是同意了。 一是纵容,二来也是对李姨娘那一胎也抱持着怀疑。 十来年不见动静,不至于往庄子上去了几回就有了动静。 老太太道:“到底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明儿拿了我的腰牌,去东市请周大夫,他曾经在我娘家府上待过,是个信得过的。” 说罢,让白露拿了腰牌来递与徐宁。 徐宁接过来,仔细收进了衣袖中,方告辞走了。 等她离去了好一会儿,老太太才忽然抬手在温明若脸侧捏了捏,道:“我倒不知你与你三姐姐感情这样好的,竟敢在我眼皮底下给她使眼色。怎么,还怕我骂她不成?” 温明若忙捂着脸喊疼,半是撒娇道:“那也要怪祖母之前与我说三姐姐仇心重,怕她将来吃亏,要多提醒她些的。” 徐老太太收回手来,皱眉不知想了些什么,随后又收起情绪,把温明若揽进怀中来,道:“你这丫头倒还有心思担忧别的……你比你三姐姐不过小几月,原也是到了说亲的年纪的。” 温明若抬起头来看她,抿着唇没接话。 “外头那些人我信不过,便想等你两位表哥高中后,让你自己挑的,可又怕将来你们夫妻感情不好,你有委屈无处说。”老太太叹道,“若你父母还在……” 后面的话她没说,重重叹息了一声。 温明若脑中却冒出一个人来。 但她什么都没说,只靠进老太太怀中,柔声道:“纵然父母还在,姻缘的事情也是说不准的。外祖母若疼我,就将我多留两年,让我再陪陪您。” 老太太不由就想起徐漪来,她出嫁时不也父母建在?结果如何?仍是年纪轻轻就去了。 她如今看开了,不奢求别的,只求徐宁和温明若健健康康的,不必做什么官家太太奶奶,只要能嫁个如意郎君就好。 老太太慈爱道:“是了是了,我还得留你两年的。那些事情不着急……” 第153章 圣旨 晚些时候,张夫人果然又来了。 她想去见徐老太太的,老太太称病推脱了去,没办法只能与沈氏说。 因有徐琅陪着,之前徐宁又交代过,不必回应张夫人的任何请求,任何事情都先含糊其辞,实在含糊不得的就顾左言他,再不行就推说做不得主,等老太太好些了再商议。 张夫人见说了半响,沈氏仍是那副不亲不热的态度,也动了气。 她起身笑道:“夫人不必拿话搪塞我,这门亲事是皇后娘娘做主的,徐家便是再不乐意,也断然推拒不得!” 沈氏忍着脾气,僵着脸皮扯了扯嘴角,并不接话。 徐琅忙上前来,要拉着张夫人重新坐下:“夫人何必动怒?我母亲也没说要推拒了这门亲事,是说要等祖母好些了同祖母商议商议再能决定……” 张夫人抽出手来,嗤笑道:“这不过是搪塞我的话,当我听不出来的?虽说是小孩子家胡闹,可到底吃亏是你徐家五姑娘!传出去了旁人只会说你家五姑娘如何不知廉耻,连累你家其他姑娘,可会说我家云哥儿半句?” 眼见着沈氏脸上的假笑维持不住,就要拍桌而起了,张夫人又收了怒意。 她敷衍地笑了一声,告辞道:“该说的我都与夫人说了,要如何决断,想来老太太心中是有数的。今日我就不叨扰了,明儿再来,告辞!” 说罢转身就走了。 徐琅原本是要去送的,也被张夫人挡了回来。 “母亲,别气了,”徐琅又走回沈氏身旁,劝道,“三妹妹既说了等到明日就有转机了,那我们且在等等便是。” 沈氏一拍桌子,气道:“绿水阁那小蹄子,我当真是恨不能扒了她的皮!” 徐琅没说话,轻轻在沈氏肩头捏了捏。 因沈氏冲动易怒,容易叫人牵着鼻子走,她便逼自己持重沉稳,有什么心事也不会在沈氏跟前露出来。 别看她眼下什么没表现出来,其实心中也是十分担忧的。 若徐妤与张沉云这件事没成,或是二人一同进了张家,有心之人自然就会议论,到时候深究起来,她们姐妹三个包括温明若只怕都会受到影响的。 这时,徐琅感觉落在沈氏肩头的手,被她轻轻拍了一下:“没事的,琅儿,你别担心。这家里还有你祖母在,不会有事的。再不济还有我与你舅舅们,陈家若敢为此薄待了你,我们沈家绝不会放过他们!”衛鯹尛说 徐琅听了,心中暖暖的。 她倾身趴在沈氏肩头,道:“母亲放心,陈家一切都好。太太虽偏着大嫂,但面上待我也是好的。母亲与父亲闹了矛盾时,也是太太主动提起来,让我回来瞧瞧你的。” “那就好。”沈氏摸摸她的头,眉间忧心忡忡并未散去,“我就怕你和珠儿被那小蹄子连累了去……” 徐琅没接话,暗暗皱眉。 比起担心自己,她其实更担心徐宁。 邹姨娘传出去的那些话,只怕对她影响更大的。 * 然而让徐琅和沈氏都没料到的是,次日巳初,张沉云同户部尚书的小儿子在三花坊同户部尚书争一妓子,伤了户部尚书小儿子,又把自己命/根/子伤了一事,不知怎的就在大街小巷间传了开来。 张夫人一开始还不知事情已经传开,正用了早膳打算去徐家的,谁知她两个弟妹忽然找来,问起了张沉云的伤势,张夫人才意识到事情已经传遍了大街小巷。 还不知怎的,邹姨娘诋毁徐宁的那些事,莫名就变成了张家为早日迎娶徐家姑娘过门,故意叫人传的闲话,毁人家姑娘名声。 众人一开始还不信。 然而晌午一过,当今就下了一道圣旨——徐由俭辞去右佥都御史一职,收回晋国公封号,食邑八百,其女徐宁将在科考后随五品以上官家女子参与选秀。 圣旨中不曾提过半句她与张家的亲事。 但又说明了她与张家没有关系。 相当于证实了诋毁徐宁那些话,都是张家派人传的。 张夫人得知后,险些气吐了血,急急唤来丫鬟换上衣裳就要请旨入宫去见皇后娘娘。 然而皇后娘娘并没有见她,只派人传了话给她:“圣上主意已定,本宫也无办法,再加上事关前朝,不是本宫能插手的事。何况当日懿旨中并未明说将徐宁指婚与张沉云,只要是徐家女儿,懿旨都是作数的。” 张夫人听了,摇摇晃晃地回了家去,一病不起。 自此张家再无半点动静。 徐宁得知这些事情后,除了为入宫参选的事情皱了皱眉外,其余事情都听得一脸平静。 她将徐老太太昨日给她的腰牌递给陈妈妈,让她去请了周大夫来。 半日后,陈妈妈带着周大夫来了,徐宁让她先带了大夫去绿水阁,随即换了身衣裳,才带了叨叨过去。 她才进了院去,就听李姨娘哭喊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他是庸医、是胡说八道的……我要见老爷!让我见见老爷……” 陈妈妈的声音慢慢传来:“姨娘见了老爷又有什么用呢?难不成再为你请个太医来?姨娘没有身孕就是没有身孕,请了太医来也是一样的!” 丫鬟打了帘笼,徐宁矮身进去,道:“陈妈妈,带了周大夫下去为她开些安神的药来。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事,姨娘精神不好,都开始胡言乱语了。” 陈妈妈答应一声,就请了周大夫下去。 李姨娘从床上跌下来,满脸泪痕地瞪着徐宁:“又是你!又是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叨叨搬了凳子来,徐宁压着裙摆坐下,温婉笑道:“我能有什么坏心思?不过是让姨娘也尝尝我曾经受过的苦罢了!” 她又道:“托了五妹妹的福,我与张家的亲事不作数了……” 李姨娘听了,立即将眼泪一抹,哈哈笑起来:“到底是我姑娘,就是个有本事的!你等着,将来我姑娘做了张家大奶奶,你们见了我都要跪下来给我请安的!” 徐宁牵了牵衣袖,漫不经心道:“姨娘还不知道吧?张家大公子与户部尚书的小儿子为争一个烟花女子,伤了那处,连男人的尊严也没了……” 第154章 定下 李姨娘霎时满脸空白,久久没能从徐宁的话里回过神来。 徐宁笑了一声,讥讽道:“不过也亏得五妹妹有先见之明,在他出事前生了关系,若是慢一步,她哪里就有机会攀上张家呢。” “你闭嘴!”李姨娘自地上爬起来就往徐宁扑了过去,“假的……都是假的!是你说来骗我的……” 叨叨上前一步,挡在徐宁跟前,在李姨娘扑过来时,又将她推搡到了地上去。 李姨娘趴在地上,满脸泪痕,抱着脑袋不肯相信:“我不信……这些都是假的!我姑娘是张大奶奶,是要去张家享福的!一定、一定是你嫉妒她,恨她抢了你的未婚夫婿,故意哄骗我的……我不信,我不信你说的……” 徐宁起身,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姨娘放心,五妹妹去了张家就算是守活寡,那也是张家大奶奶。何况法华寺佛光普照,定能庇佑五妹妹生下一子半女的。”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 李姨娘在地上趴了一会儿,又猛地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往徐宁爬去:“你回来……你回来说清楚!是不是你害的……是不是你害得她如此!徐宁,你好狠毒的心!她是五妹妹啊,这府里与你一样是庶出把你当亲姐姐的人啊,你怎么可以这样害她……” 徐宁脚步一顿,侧头将李姨娘一扫,冷笑道:“把我当亲姐姐的人,会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里陷害我偷了你的镯子?会在老太爷葬礼把我推向他的灵枢,说我不详?会在明知我与张家有了婚约后,想方设法的爬她准姐夫的床?” 李姨娘霎时说不出话来了,心虚地看着徐宁,止不住流泪:“可是、可是在怎么说,她也是你妹妹啊,她不懂事,你管教管教她便是,哪里能这样毁她……” 徐宁收起冷漠,慢慢笑了一声:“可别再说她是我妹妹这样的话,我怕我下回忍不住要了她的命!” 说罢,她任凭李姨娘哭喊嘶叫咒骂,转身走了。 * 自从张夫人病倒之后,张家就再没半点消息,也没说要娶徐妤过门的话。 徐妤从一开始听闻徐宁同张家的亲事毁了之后的高兴,到日日夜夜期盼着张家来人娶她,慢慢的变成了绝望,每日都在哭闹,茶饭不思,稍有不如意的就要摔碗砸东西。 后来温明若搬去了春涧居,徐老太太就将徐妤接到了岁寒斋去,日日着人看管着,不许她出门,闹一声就挨一戒尺,砸碎一样东西,就跪一个时辰。 一开始她以为老太太是说着玩笑的,刚到岁寒斋去时,就闹了起来。 不成想白露直接推门进去,让小丫头子按住她,又抓住她的手,直接打了十戒尺,手心都打肿了,徐妤才终于不闹了。 转眼到了三月初。 张家总算有了动静——愿意将错就错,娶徐妤过门了。 徐妤听说后满心以为自己总算熬出头,要去张家做大奶奶了,谁知转头就听说,张家连礼都不曾下,仍是当初皇后娘娘赐婚时,下给徐宁的那些。 还把日子定在了来年二月。 怕她不理解,徐宁还叫人特地提醒她,张家的意思是她若能怀上孩子,就等她生了孩子,养好了再娶她过门。 还得看她生的是儿子还是女儿,若是个儿子,她就是张家大奶奶,若是个女儿…… 情况可想而知。 等徐妤明白后,在岁寒斋里又哭又闹了好久,不可避免的,又挨了打的。 此事后没过几日,就是春闱。 一早徐宁在老太太屋里用了早膳,就叫上温明若去了西岭园。 这是徐家的大事,饶是沈氏也忙进忙去的检查序东西,唯恐漏了什么去。 她跟珍珠道:“老太太吩咐过了,一式两份,停哥儿有的,慕哥儿也要有……如今虽是三月,可这天儿仍反反复复的,冷的时候冷死人,厚的被褥和衣裳也要备着!还有还有……” 她一面说一面又出去吩咐吴妈妈。 徐宁看了眼,发现就穿的和用的都装了两个箱笼。 然后她转了一圈,没见着徐珠,又问在一旁帮忙的理妆:“你家姑娘呢?” 理妆愣了一下,转着眼在屋里一找,没见着人,还奇道:“方才还在这里的……” 徐宁道:“我与明若过来时就没见着她……” 话还未说完,就听不远处有人道:“什么没见着她?” 众人一回头,就见徐珠穿一件鹅黄长袄,配一件橙红吉祥如意缠花马面从另一头走来,小脸红扑扑的,带着小女儿的娇羞。 徐宁看她了一眼,心思动了动,假装什么也不知地问道:“妹妹方才到哪里去了?” “没到哪里去。”徐珠咳嗽一声,又清了清嗓子,“不过是忘了些东西,又回了趟屋里而已。” 徐宁仔细将她看了看,发现她脸上的红晕还未散去,甚至在说话时,红晕越发浓郁了。 理妆道:“姑娘忘了什么吩咐婢子一声就是,何苦自己跑一趟?” 徐珠转着眼珠,道:“我瞧你在给珍珠和吴妈妈帮忙,就没叫你……行了行了,赶紧搬你的东西去,可别误了大哥哥和二哥哥的大事!” 她说着,又去拉徐宁和温明若,道:“咱们出去等吧。” 出了徐家侧门,下人早就套好了马车。 徐停徐慕一辆,徐珠沈氏一辆,徐宁与温明若一辆,还有一辆拉着徐停和徐慕的箱笼。 等马车行动起来,徐宁就听温明若忽然道:“说起来,理妆同四妹妹。” 徐宁正要去撩车帘,闻言一顿,侧目看了温明若一眼。 “前些日子,我闲着无聊,带着芒种在家中四处走动,远远的瞧见一个人,像是理妆。”温明若并不回避徐宁的视线,看着她的双眼笑道,“我原想问问四妹妹的,让芒种叫了她好几声,都没应。” 徐宁皱了皱眉:“妹妹要说什么?” 温明若本是与徐宁对坐着的,听了这话,她忽然伸出手去,徐宁就拉住她的手,牵着她坐到了自己身边来。 “三姐姐,”温明若拿团扇挡住半张脸,低声在徐宁耳边道,“四妹妹与家学那个姓孙的公子,你可得留意些。” 第155章 科考 徐宁倏地扭头看向了温明若,面带诧异:“妹妹这话是何意?” 温明若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我记得家学里有个寒门书生?因文章写得好,得常先生赏识才能到徐家来听课的?” 她这样一提,徐宁就知她要说的是什么了。 果然,下一刻就听温明若压着声音又道:“前儿我无意间见他出现在昏昏廊桥下,原以为他是走错了,正打发了芒种去问一问,下一刻就见着四妹妹出现了。” 昏昏廊桥,是连接西院和东院的一坐桥,桥下种的是梅花,便取“小阁明窗半掩门,看书作睡正昏昏”的昏昏。 从家学到角门并不会经过昏昏廊桥,得绕路,何况还在内院,便是徐停徐慕也少往那边走的,何况孙远瞻一个外男。 “二人行为举止甚为亲密,倒不像是头天才认识的。”温明若怕叫人听见了去,声音仍旧压得低低的,“我原是担心认错了人,也没敢声张。只多留意了些,确认了那就是四妹妹后,才敢与你说的。” 温明若寄人篱下,对自己的定位很清晰,并不插手徐家姐妹间的纷争,从来都是作壁上观,只因徐宁帮她不少,所以同她走得近些,举手之劳的事情她也是能帮就帮的。 但面对其他大事,她从来都是一问摇头三不知。 如今却主动与徐宁说了这件事。 要么是心境发生了变化,知道徐家没了,她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外,要么就是她在替自己盘算什么。 徐宁更相信两者都有。 “四妹妹脾气虽比太太还要火爆,性子却是单纯的。”徐宁拧着眉,思索道,“又因父亲偏心,她没少受委屈。别人稍稍示好,露些温柔之色,便是连性命也愿意交给的对方的。” 温明若点点头:“我也担心这个。” 倘或孙远瞻真是个好的,就算出生寒门,将来有沈家提携,徐珠照样会过得好。 可偏偏孙远瞻不是。 他如今对徐珠好,是因她心思单纯好忽悠,外祖家又颇有势力,他若攀上了徐珠,将来仕途不说顺风顺水,必然也是高枕无忧的。 徐宁仍记得,她去了张家后没两年,就传来了徐珠与孙远瞻私奔的消息,沈氏怕她受委屈,只能妥协让她嫁到孙家去。 结果她不辞辛苦,同孙远瞻远赴广州,为了他的仕途,给当地豪绅们送礼将她嫁妆都掏空了。 最后孙远瞻却为了能娶上南安王的女儿,让徐珠自降身份为侧室。 徐珠被哄得团团转,尽管不乐意,到底是应了。 然而等南安王的女儿过门后,她真正的苦日子就来了。 南安王的女儿刁蛮任性,嚣张跋扈,一开始对徐珠的小打小闹,侮辱诋毁,以此试探孙远瞻,见孙远瞻并不管后,开始对徐珠动辄打骂,让她在太阳底下站规矩,还不许丫鬟婆子将她当主子伺候。 徐珠难以忍受折磨,对孙远瞻几次求救都被无视之后,她才想起来求助徐家和沈家。 沈氏听闻之后,当即杀去了广州。 可她到底还是晚了一步,等赶到孙家时,徐珠已经“病逝”了。 即便孙远瞻有心隐瞒,沈氏还是发现了徐珠身上的各种伤痕。 她痛恨不已,在孙家和南安王府大闹一通之后,威胁孙远瞻与徐珠和离,带了徐珠的骨灰和她的一儿一女回了京城。 不出两年,南安王府就被抄了家,孙远瞻没了依靠,贿赂广州豪绅的事情很快就被扒了出来,举家被流放黔南,路遇山匪,南安王的女儿不堪折磨,咬舌自尽了。 孙远瞻去了黔南没多久,就被人发现横尸街头,连个收尸的人也没有。 后来才被衙门的人用一张破席子一裹,丢去了乱葬岗。 * 上回偷闯家学时,徐宁就提醒过徐珠,孙远瞻并非良人,如今看来她是没听进去的。 可要徐珠彻底相信孙远瞻不是良人,就得让她亲眼看见孙远瞻攀附权贵不择手段的事。 说话间,一行人到了贡院外。 徐宁没着急下马车,悄悄将帘子掀起缝隙来,见不远处徐琅带了人正与陈伯礼说话。 陈伯礼趁人没注意,暗中拉了拉徐琅的衣袖。 徐琅以为他要说什么,便将耳朵凑了过去,谁知陈伯礼只是替她理了理鬓发。 然后在她错愕的目光之中,陈伯礼轻轻笑了起来,又在她肩头捏了捏,嘴唇嗫嚅,不知与徐琅说了什么。 徐琅就悄悄红了脸,且眼带娇嗔地瞪了他一眼。 陈伯礼痴痴笑了一会儿,随后一收不舍,将徐琅双手重重一握,又与陈家其他人一拱手,转身进了贡院。 “妹妹来京城也有些时日了,至今也没出过徐家的门。”徐宁放下帘子,回头与温明若道,“明儿我们叫上四妹妹,一道去陈家可好?” 温明若不知她是何用意,但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轻轻点了头。 于是二人方下了马车,去与徐停徐慕道别。 沈氏交代了他二人一些话,就盯着小厮们搬箱笼去了。 徐珠也胡乱说了些吉祥话,随后眼珠在人群中一转,瞧见了徐琅,立即招招手迎了过去。 徐宁想了想,道:“虽是三月了,但里头仍是冷的,两位哥哥要注意保暖,时时暖着手,才能写出好文章来。” 徐停徐慕都笑了一回,道:“借三妹妹吉言。” 温明若也道:“明若祝两位哥哥文思如泉涌,妙笔生花,旗开得胜。” 徐停徐慕又道:“多谢表妹吉言。” 四人说了些话,徐琅就来了。 徐宁特地留意了一下,没发现徐珠,问起来,徐琅才说,她瞧见了沈家的姐姐们,过去同她们说话去了。 不一会儿,沈氏和徐珠一道回来了,她又交代了徐停徐慕一些话后,就放了他们往贡院去了。 很快,沈氏也带了她们回去。 徐琅不与她们同行,回了陈家去。 徐宁与温明若仍同来时一样,同乘一辆马车。 她上马车之前,不知是不是有感,忽然一回头,远远的就见裴衍穿一件京元缎绣云纹仙鹤长衫,站在街角的马车旁,瞧着懒散散的,像是在等什么人。 这时,裴衍目光一转,不知为何正好就与徐宁探过来的视线撞在了一处。 二人目光隔空一撞,停顿两息后,又各自若无其事地移了开去。 第156章 主意 次日,徐宁就往陈家递了拜帖,带着徐珠与温明若到陈家去寻徐琅了。 三人去得巧,正赶上沈家几位姐姐妹妹也在。 仔细一问,才知是徐琅有孕了。 “姐姐瞒得好紧,”徐宁语气中带着些埋怨,剩下的全是高兴,“今儿我若没带了四妹妹和明若来,你是不是打算等藏不住了才告诉我们?” 徐琅拉着她和温明若,小声道:“不是我不告诉你们,是我婆婆说如今胎儿不稳,不宜宣扬,怕惊到了他,回头就不来了,我连你大姐夫也没告诉的。” 沈家几位姐姐妹妹在另一旁说话,徐琅又小声道:“昨个儿从贡院回去,身上不舒服,叫沈家三妹妹瞧见了,她逼问起来,我才说了。” 徐宁听了,认真点点头道:“是个这个道理……安胎药可吃着?” “没有。”徐琅摇头,“婆婆原说请个太医来瞧瞧,保险些。是他嫂嫂打岔说胎儿不好,这般大张旗鼓反而容易吓着他,不如再养养,若还是这样再请太医来瞧也不迟。又说都是女人家,走过这一遭,有的是经验。婆婆又信她,我就不好再说什么。” 徐宁听得嗤笑一声,表情里很是不屑。 温明若接话道:“我听说那嫂嫂到如今也才生了一胎?这算什么经验?就算有经验能比过那些给人看病接生的大夫太医们有经验?” 说着,她又皱了皱眉,担忧地看着徐琅:“大姐姐,你在陈家没受欺负吧?” 徐琅听了这话,只苦笑了一声,没接话。 陈伯礼待她再好,过日子的终究不是他们夫妻二人,还有陈国公府这一大家子。 何况如今的徐家连徒有其名的名都没有了,徐琅在陈家如何不会被轻慢? 再说她那大嫂子是她婆母娘家舅舅的女儿,婆媳两个算是一家人,就算陈夫人一碗水端得再平,也会无意识的偏向自家人。 徐琅再识大体,告诫自己不往心里去,也不代表有些事情就真不会不往心里去。 “这些事情表姐可不能往心里去,对孩子不好。”这时,沈家三姑娘也坐了过来,道,“表姐现在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要多多保重才是。” 说话间,她轻轻对徐宁点了点头,像是在打招呼。 徐宁顿了顿,随即也点头示意,又与徐琅道:“胎儿虽小,不能惊扰,可有什么不好的难受的,还是得看大夫,不如这样……三姑娘。” 她又看向沈三姑娘,道:“沈家祖母是疼大姐姐的,你回去同她商议商议,让她称病请个太医或是大夫来,再以病中思恋外孙女为由叫了大姐姐回去,悄没声的就把病瞧了,也不得罪陈家的人,可好?” 沈三姑娘略略一思索,觉得这是个主意,赞赏地看了徐宁一眼:“这是个好法子,我这就回去与祖母说说。” 说罢,她起身与其他沈家姐妹打过招呼后,就先告辞走了。 她前脚离去没多久,陈家又来了两位姑娘,同徐琅打过招呼,略坐了坐就说沈家的两位姐妹擅长丹青和双面绣,要请教她们一些事情,就把人叫走了。 徐珠生性跳脱是个坐不住的,同徐琅打了招呼后,也要跟着去。 陈家一位姑娘就来拉徐宁和温明若,笑道:“两位也是难得来陈家一回,何不与我们一道逛逛去?” 徐宁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笑道:“多谢你好意,我这位妹妹身子不好,不宜劳动,我得留下来照看她。正好也有些体己话要与大姐姐说说,就不去了。” 温明若十分配合地用是手帕抵住唇,轻轻咳了两声。 陈家那位姑娘也不知真假,见温明若脸都白了,还没半分血色的样子,也不好再强拉了她们去,只得作罢。 等屋里只剩了徐宁、徐琅和温明若三个时,徐宁才试探着将徐珠与孙远瞻的事情说了。 徐琅一听,当即一拍小方桌站起身,怒火冲冲的就要去寻徐珠算账。 徐宁同温明若急忙拉住她,道:“我与大姐姐说这个可不是想让姐姐动怒,去同四妹妹算账的!何况如今还在陈家,大姐姐这样摆脸色,任谁见了都要猜测打听一二的,回头传出些不好的,你让四妹妹将来如何做人?” 温明若也道:“大姐姐莫动怒,仔细肚子里的孩子。” 提到还未出世的孩子,徐琅脸色这才稍稍和缓些。 她重新坐回去,犹觉不解气,又将小方桌一拍,怒道:“那小丫头片子,说她蠢还上赶着承认,回头给人卖了,只怕还要给人数钱的!” “不会的,还有大姐姐和我替她算计呢。”徐宁在她肩头轻轻一捏,安慰道。 徐琅听了,侧目瞪了她一眼:“我瞧都是你纵容的,还惯着她去偷偷去家学?若换做是我,在她往那边去时,就抓了回去打断她的狗腿,看她往后还敢不敢!” 徐宁道:“倘或我是大姐姐,又或是四妹妹与我一个母亲,我也这样做了。” 徐琅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错怪了人。 何况以徐珠那不服管教的脾气,便是连沈氏有时候也劝不住,何况是徐宁呢? 她带着歉意地看了徐宁一眼,才要说声抱歉,徐宁又笑道:“大姐姐若不给我生一个健康漂亮的侄儿侄女,我是不会原谅你的。” 徐琅听了,噗嗤一笑,拿手指了指她,红着脸道:“没大没小的……” 说完,她又皱起眉来:“只怕还得告诉了母亲,只凭我们哪里劝得住她?你不知她性子多倔,认定的事情向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 “倒也不必劳动太太的,”徐宁道,“我有一法子,可以悄没声儿的就平息了此事,只还得劳烦大姐姐帮忙。” 徐琅对她十分信任,忙道:“快说来我听听。” 徐宁道:“就我所知,那孙远瞻虽有些才识,却德不配位,一有机会就爱攀附权贵。大姐姐人脉广,认识的家世好的姑娘小姐多。若托了信得过人故意试探他,他必然露出马脚来,到时候还怕四妹妹不回头的?” “这倒是个主意,”徐琅又皱起眉来,道,“可这信得过的人才是最难选的。” 第157章 奇怪 徐宁主张从沈家找个信得过的,一来沈家是自家人知根知底的,二来在朝中也是有权势的,比起徐珠,直接攀上沈家的女儿,好处要多得多。 但徐琅却是有些犹豫。 她道:“且容我再想想,过两日我决定好了,再与你细细商议。” 徐宁见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同意。 正说着,外头下人来回,说是大奶奶遣人送东西来了。衛鯹尛说 徐琅起身相迎,见嬷嬷带着几个丫鬟送了大包小包的补品过来,各色各样的叫人应接不暇。 “这两日庄子上送了东西过来,大奶奶要盯着些,一直未抽出空来。”那嬷嬷福身一拜,又道,“这些东西是大奶奶的一些心意,还说等得空了,就来探望二奶奶。” 徐琅客气道:“劳你家大奶奶记挂。崔妆,你一会儿随嬷嬷一道过去,替我谢一谢大嫂嫂……嬷嬷吃杯茶再去吧?” “二奶奶还有客人在,婢子就不打扰了。”那嬷嬷对徐宁和温明若一笑,便要告辞离去。 徐琅忙叫崔妆备了几百钱来,递给那嬷嬷,让她拿去打酒吃。 那嬷嬷高高兴兴地谢过了,方接了钱,带了崔妆往陈家大奶奶院里去了。 徐琅另外叫了丫鬟来,将那些补品收下去。 徐宁想起上一世在张家见识过的手段,等丫鬟走了,才拉着徐琅到一旁坐下,低声提醒道:“我这话有些过于小心了,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大姐姐还是听听的好……” 徐琅就问她要说什么。 徐宁压着声音道:“虽说将来袭爵的是陈家大哥儿,但外头向来都说大姐夫才学比他好,难保他心中不会有想法的。如今又缝大姐夫关键,大姐姐胎儿又不稳,她这补品还流水似的送来,难说不是别有用心的,大姐姐可得留意些。” 徐琅皱了皱眉:“她已替陈家诞下了嫡长孙,我这一胎又连是男是女都不确定,她何苦来害我?” “大姐姐心是好的,不会那样想,可旁人不定也如你这样想。”徐宁道,“大姐夫将来会比他大哥有出息,得当今重用,难道他们心中就没半点想法的?” 徐琅皱了皱眉,没说话,心中大约是不愿意将人心想得那样坏。 温明若看了看她们二人一眼,本不欲插话的,但犹豫之后,还是道:“我二婶婶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本是怀过儿子的,却早早夭折,后来也一直怀不上。便替我二叔纳了房妾室,那妾室家世清白,生得貌美如花,备受我二叔喜爱。刚入府没多久就怀了孩子,哄得二叔晕头转向的,扬言待她生下一子半女就抬了她做侧室。” “我二婶婶感受到了威胁,但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同我二叔闹。她就示好,日日送补品到妾室那里去,把那妾室的肚子喂得五个月如同六个月般大,到后来生产时,因胎大生不出来,不得不剖腹取子。” 徐琅听得眉心紧蹙,神情瞧着十分不舒服。 温明若捏了捏了她冰凉的手,继续道:“那大夫也被我二婶婶收买了,取子时动了手脚,大人小孩儿都没保住,双双去了。” 徐琅脸色一白,手帕抵住唇,偏头干呕不止。 徐宁忙起身替她倒了杯水来。 徐琅摆摆手,又去问温明若:“你二叔就没说什么的?” “说了又能如何?不还得碍于二婶婶娘家的面,忍了下去。”温明若提着嘴角,笑得讥讽,“后来我二婶婶主动示好,又替他买了个几个妾,事情就揭了过去,谁都没再提那个惨死的姨娘和孩子。” 徐琅脸色越发难看了。 温明若接过徐宁手中的杯子,重新递给她,又道:“三姐姐同你说那些话也不是要挑拨你和你嫂嫂的关系,只是说大姐姐小心留意些,如今正是大姐夫的关键,你多保重自己和孩子,也让大姐夫安心些。” 徐琅忧心忡忡地接过杯子,喝了些水漱漱口。 温明若看了看她,又道:“大姐姐若是不想浪费了陈家大奶奶的心意,何不等看过大夫,问过大夫的意思了,再适当吃些呢?” “你说得有理。”徐琅放下杯子,用力握了握徐宁和她手,勉强笑道,“多谢你们提醒我,不然我还傻傻的以为她心是好的。” 徐宁道:“如今只是我们的猜测,大姐姐倒也不必就为此疏远了她去。若真是好心,大姐姐不妨同她好好相处,毕竟家宅和睦,不生事端,才是长久之计。” 徐琅用力点了点头,道:“我知道的。” 三人又说了些闲话,徐珠和沈家其他姐姐们就都回来了。 众人一看时间不早了,徐琅又恹恹的,精神不大好,就各自告辞要走。 徐珠不回徐家,同沈家姐姐们往沈家去了。 徐宁和温明若一道回去,经过蔬和斋时,二人又下了马车,打算买些点心回去。 二人才进去,正打发了叨叨和芒种去买东西时,徐宁就听温明若“咦”了一声。 “怎么了?”徐宁侧目问道。 温明若拿团扇挡住脸,往右边抬了抬下巴,低声道:“你瞧,那位像不像沈家三姑娘?” 徐宁顺着视线看过去,就见一个身形窈窕,穿一件琼琚苏绣鲤鱼戏水短袄的女子匆匆下了楼来,幕篱上的帽裙挂在两侧忘了拿了下来,便露出了她那张精致小巧,白皙如玉的脸来。 仔细一看,眼圈红红的,还用手帕在面上抹了两下。 她也没看任何人,一径跑出门匆匆走了。 “她这是怎么了?”温明若奇怪道,“不是说回沈家去?这会子怎在这里?” 徐宁皱眉,拢着眉心没说话。 她突然想起来,上一世裴衍一生未娶,那沈家三姑娘嫁的是谁? 徐宁心思一转,侧目看了眼没注意到这边的芒种和叨叨,然后拉着温明若急急就追了出去:“走,瞧瞧去。” 两人刚刚离去,就又见一人从楼上追了下来,脸上全是焦急之色,吸引了蔬和斋中大半的目光。 也就没人注意到,二楼露台的位置上有一坐一站两个人,坐着的那个举止优雅,神情默然,正慢腾腾地喝着茶。 站着那个伸长了脖子,惊喜道:“没想到三姑娘也在……哥儿,咱们要不也瞧瞧去?” 第158章 私情 徐宁同温明若追了很久,才在城中假山园里追上沈家三姑娘。 二人远远的看她在园中漫无目的的游荡,偶尔停下来,拿手帕掩面狠狠哭一回,哭够了又在一坐石桥上坐下,盯着池中的锦鲤出神。 “好好的,她哭什么?”温明若小声在徐宁耳边嘀咕。 两人怕被发现,正躲在一假山后边,一上一下的露出个脑袋来,画面十分可疑。 徐宁摇摇头,也是一脸不解。 她对沈家的事情知道的甚少,就算从前偶尔听徐琅与她闲话时,提过几句,但也因她觉着与自己没关系,转头就忘了,并不关注。 自然就不知沈家三姑娘嫁给了谁——反正不是裴衍。 正思索着,就觉温明若拽了她一把,压着声音道:“有人来了。” 不一会儿,果然传来了急急忙忙的脚步声。 二人连忙将脑袋缩回了假山后边,竖着耳朵听脚步声远了,才又重新探出脑袋来。 然后她们就瞧见一道湖蓝色的身影往沈家三姑娘跑了去。 沈家三姑娘听见声音,倏地站了起来,后退了两步,哽咽道:“你还来做什么?” 说罢,她转身就要走。 那湖蓝色的身影紧两步追上去,一把拽着她的手,将她扯回跟前来,道:“我若不来,难不成还要我眼睁睁看着你离我而去吗?” 躲在假山后的温明若“哎呀”一声,拽拽徐宁的衣袖,小声道:“这……这不好吧?三姐姐,要不我们回去吧?” 徐宁蹲着没动,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天空,心道:“这天上飘的也不是绿云啊……” 她啧啧称奇,没想到连裴衍这样相貌好,品行好,家世好的人物,也有瞧不上他的。 那桥上二人,一个哭,另一个也跟着哭,好一会才各自止住。 沈三姑娘拿手帕捂住脸,哭得肩膀也一颤一颤的:“我从前就让你来我家里提亲,你说配不上我,不肯来。如今圣上为我指了婚,你又来纠缠我做什么?!还不如放了我去,让我死了干净!” 那穿湖蓝色衣裳的男子道:“倘若你死了,我也随了你去,绝不苟活一日!” 说着,二人又各自哭了起来。 沈三姑娘见他连手帕也没拿,只用袖子擦泪,一时又心疼,拿了手帕去帮她擦。 然后就被那湖蓝衣裳的男子给捉住了手。 二人站在石桥上,双眼通红,含着泪花默默地凝望着对方,满脸痴态。 徐宁够长了脖子,对那湖蓝色衣裳的男子十分好奇——到底是怎样标志的人,才能把高岭之花,除了当今谁都采不动的裴尚书给比下去? 眼看着她整个人身子都要探出去了,温明若连忙抓住她的后领将人扯回了假山后边。 徐宁连忙用手撑了一下,这才勉强稳住没有摔个屁蹲:“做什么……” 话还未说完,就见温明若蹲下来,急急捂住她的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徐宁竖着耳朵一听,果然又听见一道脚步声往这边来了。 紧跟着他就听见一道低沉中带着他自己特有的温和的声音道:“两位倒也不必如此。” 徐宁一愣,忙轻轻推开温明若,再次从假山后边探出了脑袋——果然就见裴衍负手站在离假山不远的位置。 他今日休沐,穿的是常服,一身牙白对襟广袖长衫,长衫干净,只衣袖和滚边上绣着几片绿竹叶。 浅绿烫金缎带束发,额角又各自垂了两缕短发。 本该是如谪仙的打扮,但因裴尚书平日里不近人情,冷脸惯了,忽然做这一身打扮,冷冽的棱角好似被磨平了,多了些温和儒雅之气,连那双眉眼都是柔和的,与平日判若两人。 若叫其他姑娘瞧见了,早羞红了脸,暗暗跑了。 偏徐宁是个睁眼瞎,瞧不见裴大人的貌美如花,只见他衣裳和发带是绿的,便感慨起来:“难怪……” 这时,裴衍忽然侧目往假山这边看了一眼。 徐宁心里一跳,猛地收回脑袋,惊魂未定地贴着假山,同温明若面面相觑。 那石桥上的二人瞧见裴衍,齐齐吓了一跳,忙各自松开,避嫌似的后退了半步。 裴衍见了,讨嫌道:“两位放心,我不会说出去。” 许是他说话时没什么感情,没能将他的真诚传达给那二位。 沈三姑娘听了,将眼泪一抹,果断道:“旁人怕你,我不怕你!既是被大人发现了,我也没什么不敢认的……早在圣上赐婚前,我就与陈公子相识,私定终身,此生非他不嫁的!” 裴大人点点头,满脸严肃正经:“你我是圣上赐婚,如何非他不嫁?” 沈三姑娘闻言,苦笑一声,回头将她嘴里的陈公子看了看,坚定道:“为着沈家,我没办法违抗皇命。但我不会背叛陈公子……” 裴衍面无表情地打断她后面的话:“所以你们商议,待你我成婚时,就自尽殉情?” 沈三姑娘看向陈公子,白着脸没出声,但目光之中透露的全是坚定。 陈公子被她感染,上前重重握住她的手,与裴衍道:“皇命虽难为,但命是我们自己的。生前做不得夫妻,到了下边做一对鬼夫妻也好。” 二人说得情真意切,任谁听了都感动不已。 但裴衍不解,他微微偏头,脑门上缓缓冒出一个疑惑来,诚心诚意发问:“为何?” 沈三姑娘笑了一声:“没有为何。只要能与心悦之人在一起,哪怕是死我也愿意!” 陈公子紧紧握着她的手,认真道:“大人眼下想不明白,但将来若是心里有了人,一定会明白的。” 裴衍并不在意自己被误解,也没做解释,只将双手揣在袖里,淡淡道:“想与心悦之人在一起的法子千万条,为何非要选死呢?” 沈三姑娘和陈公子听了这话,齐齐愣住了,错愕地看着裴衍,满脸的难以置信。 连躲在假山后边的徐宁都愣了一下。 但她很快回神,并拧起眉来,陷进了沉思里。 这时,听得陈公子紧张问:“大人这话是何意?” 裴衍撇他一眼,神色依旧冷漠:“活着尚有一线生机,死了就只能任凭摆弄,说不定连鬼夫妻也做不成。” 他顿了顿,稍微收起一些冷漠,放缓了语气,道:“若是想明白了,可以来寻我。” 说罢,他转身就走了。 相当干脆,好似路过假山园,顺道过来瞧瞧风景。 第159章 美好 徐宁同温明若又在假山后边蹲了一阵,等沈三姑娘同那陈公子走了,方才起身离开。 从她们在的院子出去,要过一道月洞门,穿过一坐建在湖中央的石桥,然后再穿过右手边的月洞门,再走一射之地,方才能出假山园。 徐宁二人来了半响,发现来这假山园的人很少,除了他们几个,几乎再没见过其他人,一时不设防,一径出去,正要穿过第二道月洞门时,不成想一道人影忽然窜出来,直接拦住了她们二人的去路。 温明若吓了一跳,狠狠一抓徐宁的手臂,直接惊呼出声,跟着脸色就白了。 徐宁也被吓了一跳,但还算镇定,只将温明若的手用力握了握。 “三姑娘好。”这时,那人影笑嘻嘻地同她打招呼。 徐宁定眼一瞧,才发现是长随。 她冷笑一声,恼道:“没让你直接吓死,是还挺好的。” 长随挠挠头,嘿嘿笑了一声,不接话。 徐宁将他一撇,压住怒火,要笑不笑道:“你家大人叫你在这里吓我们的?” 长随生怕她误解了裴衍,连忙摆手否认:“不是不是……大人说叫我在这里等等您,若见了您出来,就请您过去一趟,有些事情想与您说说。” “什么事?”徐宁不是很愿意同裴衍单独相处。 一来二人不熟,没什么交情,若叫人瞧见了回头传出去了对他们二人都不好。二来……是因裴衍无论做什么都是一张冷脸,她猜不透他的心思,就下意识觉着此人不好相处。 其实长随也不知裴衍到底要与徐宁说什么。 裴衍没跟他明说,只吩咐他守在这里,见了徐宁出来,就请他过去一趟。 但见徐宁这样子,他若说不出原因,只怕是不愿意去的。 于是,长随想了想,瞎扯道:“许是为了姑娘选秀的事。” 这话正好戳中徐宁心事。 当今收回晋国公的封号,又赏赐了许多东西作为弥补,是做给其他大臣看到的,这一点徐宁能理解。可要她在科考后,随五品以上官家女子入宫选秀这一点,实在是叫人迷惑。 她问过徐由俭,徐由俭也不知是何原因,只敷衍她当今自有当今的意思,她只需要执行便是。 可徐宁并不想入宫去。 她想了想,道:“你家大人在何处?” 长随指了一个方向,道:“就在前头……我带姑娘过去。” “我自己过去。”徐宁想着知道她见过裴衍的人越少越好,也没打算带温明若,只交代长随道,“你跟着我妹妹,看着她安全出去,上了马车才许回来。” 温明若听得眉心一蹙,紧张地抓着徐宁的衣袖,轻轻喊了一声:“三姐姐……” “没事。”徐宁在她手上一拍,抽出衣袖来,道,“你去外头等我,我去去就来。” 说罢,她就往长随指的方向去了。 温明若紧了紧手中的手帕,望着她离去的目光之中全是担忧和不放心。 * 徐宁找到裴衍时,他正在湖边的凉亭里。 三月吹风不似剪刀,带着些春天的暖意,凉亭边有棵桃树。因无人修建打理,桃花枝胡乱生长,枝丫都爬进了凉亭里。 裴衍人靠着柱子坐在美人靠上,双手交叠在胸前半垂着头,浓黑如墨的长发从肩头倾泻而下,如同绸缎一样。 一枝桃花从凉亭外伸进来,横挡在他头顶,又让春风一吹,桃花枝颤颤巍巍地抖落半数花瓣,落了裴衍满头满身。 落英纷纷,好似绣在他衣上似的,把温文尔雅的裴尚书衬得无比骚气,好似即将开屏的孔雀。 徐宁压着脚步声进了凉亭,见那垂着头的人一动不动的,还愣了一下。 随即她又悄悄上得前去,站在裴衍身侧看了看,又不知出于何种原因,下意识伸出手去,想将落在他头顶的花瓣拿去……文学一二 但这时裴衍长长的睫毛微微一颤,黑漆漆的眸子里好似瞬间染上了万千光影,变得清明起来。 徐宁垂着眼,就见他忽然伸出手来,捉住了她的手腕,片刻后才好似彻底清醒过来一样,微微偏头看了过来。 离得近了,徐宁才发现他那双总是清清冷冷的眼里,带着刚刚被惊扰了美梦的迷茫。 徐宁一面将手里的花瓣拿给他瞧,一面忍不住想:“原来他也有这样的表情。” 裴衍“唔”了声,松开了徐宁的手,随后起身抖了抖衣上的花瓣,随口问道:“来多久了?” 徐宁后退了一步,拉开些距离:“刚来。” 她看着裴衍拍掉了身上的桃花,却不知头发上还有,便忘了将头也拍一拍,任由桃花瓣歇在他发间。 徐宁想了想,并未提醒,而是在石凳上坐下,问道:“大人叫我过来,是要说什么?” 裴衍闻言,侧目将她一看,黑漆漆的眸子里又满是清冷:“当今圣旨已下,没有收回的道理。但你若不想入宫,我还能帮你。” 徐宁皱了皱眉,下意识问:“为何?” 她与裴衍并无交情,就算当初在未名寺她救过他性命,那也是她替自己算计的。 何况后来裴衍托徐停将手帕还回来,就说明只有她主动提起,拿了手帕去寻他帮忙时,无论什么要求,他都要帮忙。 如今她没提手帕,二人也没交情,裴衍为何还要这样帮她? 裴衍垂了垂眼,一时没出声,大约也是思索自己这样帮她的理由。 但想了半日,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 好像只凭本能在行动。 徐宁没等来回答,也不追着深究,如实道:“我确实不想入宫。” 只凭那道圣旨,她就知道当今并不是出于真心要选她入宫,而且无论是出于何种理由,她很有可能都是牺牲品。 她重活一世,虽对未来嫁什么人没什么想法,但她求的是安稳。 宫里怎么想都不是一个安稳的地方。 裴衍点点头:“选秀在四月中旬,你回去等我消息。” 交代完,裴衍便要走。 徐宁急得站起身来,追问道:“大人要怎么做?” “皇后娘娘与我是旧识,方家欠我人情,”裴衍道,“她们二人若阻止,圣上会有所顾虑。” 话落,他便走了。 徐宁没着急走,在凉亭里站了一会儿,闻了满鼻子的桃花香后,忽然上前一步,折了一枝挑花,随后也走了…… 第160章 赌注 徐宁与温明若回蔬和斋时,叨叨同芒种正急得上蹿下跳,直言她们若是再晚些回来,就要去报官了。 徐宁顾不上安慰受了惊的叨叨,忧心忡忡地回了徐家,甚至没去回徐老太太,一径回了秋暝山居。 她进了门,陈妈妈正好就迎了出来,便顺手将手里的桃花枝递给了她:“寻个花瓶插起来。” 陈妈妈拿着桃花看了看,夸道:“好俊的桃花,姑娘哪里得的?” 徐宁没应声,拢着眉进了内室去。 陈妈妈就看向后进来的叨叨:“姑娘怎么了?” 叨叨不敢说与徐宁和温明若分开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的事,只胡乱摇头,也说不知。 “你这丫头,让你伺候姑娘就是这般伺候的?”陈妈妈一面念叨,一面又去寻了花瓶来,将桃花给插上了,且抽空瞪了叨叨一眼,“下回姑娘再出去,定不让你跟着!” 叨叨耸了耸鼻子,蔫头耷脑的下去了。 陈妈妈就拿了梅花进了内室,见徐宁斗篷也没解,直接裹着躺进了摇椅里,盯着那株仍旧没开花的红杏愣神。 “姑娘,婢子替您将桃花搁书案上了。”陈妈妈故意出声叫了她一声。 徐宁听见了,只淡淡嗯了一声,并不回头看一眼。 陈妈妈想了想,又替她倒了一杯茶水端了去:“今儿红霜阁那边来了人,说是邹姨娘想见见您。” “见我做什么?”徐宁撩起眼皮来看了她一眼,随即一摆手,并不喝水。 陈妈妈就顺手将杯子搁在了她手边的小方桌上,道:“那婆子没说……婢子寻思定是为了问停哥儿的事儿。” 徐宁重新闭上眼,淡淡道:“二哥哥昨日才进的贡院,要出来还有十来日呢。” “婢子也是这样同那婆子说的,”陈妈妈顿了顿,试探道,“姑娘有心事?” 徐宁没应声,只将眉心又深深蹙了蹙。 陈妈妈笑了一笑,道:“婢子不中用,不能替姑娘做些什么,只是姑娘要个人吐吐苦水时,还能听一听。” 她这样说,其实并不指望徐宁能与她说说心里话的。 就算她对她们再好,终究是主仆,隔了一层,做不到交心。 但叫陈妈妈意外的是,她话音落下后又过了一阵,徐宁忽然道:“我不想入宫,有人说可以帮我,但我信不过他。” 把往后的人生都交到一个不熟的人手里,哪怕那个人身份地位极高,她也没办法交出真心。 在张家内宅里熬了几十年,她看穿过太多东西,深知人心是最不值得深信的东西。 她养了几十年的养子,可以因为旁人的一句话就往她喝的药里下毒,何况一个毫无交集的人呢? 陈妈妈也是个聪明之人,听了她这话,心思几转,就猜中了那个说可以帮她的人是谁。 陈妈妈心中惊骇不已,可却半点不敢表现在脸上。 她思索半日,试探道:“选秀是大事,姑娘不想去,旁人也不敢轻易就一口答应能帮姑娘推了去,可见这人是有些本事的……姑娘又为何信不过?” 徐宁不愿多说,只淡淡吐了个“不熟”。 陈妈妈笑了一声,又道:“姑娘比婢子有注意,同婢子提起来,想来是因为心中已经有了主意,只还不确定要不要这样做。” 徐宁偏头,细细将她看了看,并未接话。 陈妈妈替她理了理头发,拿出了不知何时藏在了发间的桃花,笑道:“姑娘,有备无患,才是万全之策。” “有道理。”徐宁翻身下了摇椅,往案几走去,“陈妈妈,帮我研磨!” * 徐宁花了大半日的功夫,晚饭也没吃,趴在案上足足写了好几页纸的东西。 陈妈妈吃了不识字的亏,愣是一页也没看明白——她若是看明白了,一定会吓晕。 一直到后半夜,徐宁才揣着几页纸沉沉睡去。 次日,她按时醒来,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去给老太太和太太请安时,把徐家几人吓了一跳。 温明若一度以为她是偷偷看话本看到了天亮,还特地上秋暝山居来问她是不是得了什么孤本。 徐宁顾不上解释,打发了她可以随便翻书架上的书后,就带着陈妈妈离了徐家,往杂文书楼去了。 到了书楼,她也没让陈妈妈跟着进去,打发了她巷子口守着,她独自进了楼去。 杂文书楼还是老样子,只门口的柜台处守着一个年轻的小哥,因左右无人,他正打着瞌睡。 徐宁进去,先将那几页纸往案上一放,随即丢了一个钱袋子过去。 钱袋里的银钱相互碰撞,发出悦耳的“咔哒”声。 昏昏欲睡的小哥儿睁开眼来,见了柜上的钱袋,瞌睡瞬间没了。 他拿起来一看,又将带着幕篱的徐宁一看,装着糊涂:“姑娘这是……?” 徐宁没废话,压着嗓子道:“接不接?” 那小哥儿一顿,见了银子的笑容瞬间没了,他从一旁摸出个琉璃镜,往鼻梁上一架,又拿起徐宁放在案上的几页纸看了起来,随后笑了一声,道:“姑娘这是个大活儿。” 徐宁不耐烦道:“你只说接不接。” 那小哥拿下鼻梁上架着的琉璃镜,又将徐宁打量了一眼,随后在柜台下边轻轻一按。 跟着徐宁就听见了类似机械转动的声音。 她顺着声音侧目一看,就见书楼最末尾的书柜后边,出现了一个楼梯。 那小哥将手里的东西还给徐宁,道:“看在姑娘是常来的份上,这活儿我们接了……你往那里去,上二楼左拐第一个房间,有你要找的人。” 徐宁也不问他为何会记得自己,半句废话没说,接过东西,往那小哥说的地方去了。文学一二 那小哥等她上去了,才重新在柜台底下一按,随后一阵响动,那道楼梯就不见了。 * 陈妈妈在巷子里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徐宁才从杂文书楼里出来。 她迎上去,扶着徐宁上了马车,才问:“姑娘都办妥了?” 徐宁点点头,坐稳后,又吩咐道:“你再帮我把裴尚书几时上朝,几时下衙,又常去的地方都打听清楚。” 陈妈妈已经不吃惊了,只剩疑惑:“姑娘打听这个做什么?” 徐宁将手中绣帕紧紧一握,喃喃道:“赌一把吧……” 第161章 流言 未过两日,京中开始传出了各种各样的流言。 有说裴衍同徐家三姑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幼定情,可惜郎情妾意,终究抵不过门第悬殊。 还有说裴衍同徐家三姑娘两世姻缘,头一世徐家三姑娘父命难为,被逼嫁做他人妇,一生不幸,孤独终老,裴衍一生未娶,二人在这偌大的京城,相隔几里,却只在晚年徐宁将死之时见过一回。 第二世二人依旧无缘,情深意浓,抵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个将入宫,一个将另娶他人。 也有说徐宁与裴衍在渝州相识相知相许,因徐宁身有疾,要在渝州养病离不得渝州,裴衍就常借外派之名,偷偷去渝州探望徐宁。 后来回京,裴尚书登门提亲,却不想三姑娘命不久矣,也不想耽搁他,因此拒婚…… 但裴尚书是个痴情人,为了三姑娘,默默请常先生入徐家家学授课,还去法华寺为她诵经祈福,怕她闺阁无聊寻了各种各样的书来送给她解闷等等…… 原以为这样他们二人就能有情人中青眷属了,谁知两道圣旨,又将她们二人分离…… 一时流言纷纷,说什么的都有。 渐渐的关于二人的话本子就在京城偷偷流行起来,还有戏班子专门将徐宁与裴衍,沈家三姑娘同陈家公子的事编排成了一出戏。 这出戏讲她们四个人因各种因缘际会相遇,又因各种原因被乱点鸳鸯。 沈家三姑娘性子忠烈,最后在与裴衍成亲当日,投湖自尽,陈家公子听闻后,在家中悬梁自尽。 众人以为这样就能做一对鬼夫妻,谁知两家并不同意合葬,把二人分别葬在一南一北的地方,相隔两地,连鬼夫妻也做不成。 至于裴衍和徐宁,一个终生未娶,到晚年时才过继了旁支的一个孩子。一个在宫中郁郁不得志,没两年就病死了。 这一出戏一排出来,从一开始的只在戏班子里流行,到后来演变成了每日都要去世家大族里排演一回。 后来连皇后娘娘也听说了,专门请了戏班子去了坤宁宫,给后宫嫔妃们演了一回。 正好那日李鹜从坤宁宫路过,听见声音因就好奇进去看了一眼,后来…… 陛下他黑着脸走了。 * 既是流言,自然就有人不相信的。 李鹜特地将裴衍召进宫里问起此事来,裴衍心里清楚是谁给他挖的坑,嘴里却说没有此事。 等李鹜放他回去了,宫人就匆匆来回:“沈家三姑娘同陈家二房的四公子私奔跑了。” 李鹜:“……” * 沈家三姑娘与陈四公子私奔前日,徐宁正好在沈家。 原是沈老太太称病,请了太医来,又命人请了徐琅过去,徐宁得知消息后,就同徐珠和沈氏一道过去了。 太医是沈老太傅的旧识,嘴紧的很,除了老太太屋里的人和沈氏她们外,就无人再知晓此事。 他给徐琅请过脉了,发现胎儿确实有些不稳,稍有不慎就有滑胎的迹象,且需要用药补,其他饮食补品要忌口。 太医给开了安胎药,沈老太太屋里的人就去抓了药来,在老太太院里给熬上了。 等送了太医出去,沈氏就忍不住数落徐琅:“你这丫头,这样的大事竟也瞒着我!倘若不是你四妹妹说漏了嘴,我倒如今还被你瞒着!” “女儿也怕母亲担心,这才不敢不与你说的。”徐琅拽着她的衣袖,轻轻晃了晃,“母亲放心,女儿往后再也不敢的。” 沈氏故意虎着脸吓她:“你下回再瞒我,我定上陈家闹得你婆母与嫂嫂不得安宁!” 徐琅忙说不敢了,这才作罢。 沈老太太又叫她过去,将她仔细抱在怀里,心疼道:“好孩子,苦了你……这些日子你只管待在沈家,自有外祖母护着你,我瞧谁敢害你!” 屋里几人正说着话,徐宁就觉衣袖被人拉了拉,她侧目一看,才发现是沈三姑娘。 她对徐宁使了个眼色,随即就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徐宁等了等,趁人没注意时,方才跟着出去。文学一二 她出了沈家老太太的屋里,转过回廊,就见沈三姑娘在不远处等着她。 沈三姑娘见了她出来,就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徐宁稍作犹豫后,不急不缓地跟了上去。 片刻后,她与沈三姑娘在沈家一偏僻的园子里碰上了。 沈三姑娘看着她,直言道:“那出戏,是你叫人排的,还是裴大人?” 徐宁不知她的用意,稍作犹豫后,就要否认。 谁知沈三姑娘却看穿了她的意图,道:“那日在假山园,我只见过裴尚书,不曾见过你,便以为是他叫人排的。可我不理解,他排就排为何要捎带上你?何况那日他也说了我与陈公子若是想明白了,就去寻他,可我们并没有去。” 不等徐宁说话,她又道:“后来我也问了四表妹,她说你们并不相熟。三姑娘,你能不能告诉我,你排这一出戏的理由?哦,你别扯那些流言,我一个字也不信。” 徐宁闻言,细细将她一看,随即一笑,寻了石凳坐下,柔声道:“那三姑娘叫我来这里的理由又是什么?” 二人都是三姑娘,可性子却完全不同。 沈三姑娘性子刚烈,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徐宁是以退为进,稳中求胜。 沈三姑娘沉默片刻,直言道:“我不想嫁给裴衍,也不想死。” 她将裴衍的话听了进去,活着尚有希望,死了就只能任人摆弄。 陈家四公子从前在沈家读书,他们自幼就认识了,她帮他补过衣裳,他帮她抄过书,帮她解过围,替她罚过站,挨过打,她不过提一句找不着什么书,他就跑遍全京城替她寻来…… 她忘不了那个挨了打后,仍笑着跟她说没事,撑着半身不遂的身子来给她擦眼泪的少年。 所以她想争取一下,争取与他活着做夫妻。 徐宁抬起眼将她一看,道:“那你更应该去寻裴尚书。” 沈三姑娘笑了一声,也道:“可我觉得若是你出面,裴尚书会更尽心尽力帮我。” 徐宁皱了皱眉:“为何?” 沈三姑娘笑道:“直觉。” 第162章 真假 裴衍下了衙,正要回去,就被吏部侍郎,拉去了酒楼。 吏部侍郎年纪比裴衍大,还是个话唠,就针对此次科考的事,也能絮絮叨叨的说上半晌。 他说了半日,忽然道:“恭喜大人。” 裴衍被恭喜得莫名其妙,撩起眼皮来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楼下锣鼓喧嚣,戏台子早早就已搭好,几个旦角前后登台,正唱一出戏。 吏部侍郎道:“近来几个无关紧要的闲散官员相继辞官,圣上龙心大悦,私底下召见大人好几回,可不就是好事将近?” 裴衍顿了顿了,随即又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才淡淡道:“没有的事。” 李鹜确实是召见了他好几回,不过为的都不是他是不是升迁的事。 裴衍也很有自知之名,如今他在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做奸臣也好,权臣也罢,都还有好大的用处,李鹜不会轻易将他调度开去。 不过他在这位置上待了也有些年头了,再不往上升一升,就该挡掉不少人的路了。 吏部侍郎暗暗将他一看,仔细揣摩着他的表情,可惜修为不够,至今不曾揣透过裴尚书的心思。 他顿了一下,打着哈哈道:“大人兢兢业业,替圣上办了不少好事,功绩都是用堆的,升迁也是迟早的事儿,下官就当提前恭喜大人了。” 裴衍没出声,喝着茶水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时,锣鼓声忽然停了,听得台下戏子唱道:“伴君如伴虎,夫君位高权重,即便站得再高,却也摔得越疼,夫君应更加谨慎小心。今去也,便再难相见,望夫君恩宠不断,永享荣华!” 裴衍:“……” 手里的茶水忽然就不香了。 坐在他对面的吏部侍郎撩着胡须,呵呵一笑:“说起来,大人之前还去徐家提过亲?” 方才那出戏演的是以徐宁为原型的徐三小姐即将入宫时,最后一次与以裴衍为原型的裴小公爷相见。 二人发乎情止乎礼,在城外破庙之中私自拜了天地,做了短暂夫妻后,又各自回家,烧毁二人曾经往来的书信,各种信物。 然后次日徐三小姐入宫选秀,裴小公爷南下远赴,自此一南一北永不相见。 之后又过几年,小公爷回京,听闻徐三小姐死讯,急火攻心,吐了口鲜血,昏迷好几日,在梦中与徐三小姐相见,直言要随她而去,却被许三小姐笑着推回去,两人中间隔着生与死的鸿沟,不复相见…… 裴衍同徐宁的“艳情”传开时,他就开过这出戏了。 他在心中啧啧称奇,又暗暗与那什么“少年君臣初相见”的戏码对比,觉得徐宁是个被大家闺秀耽误的写手。 如今听得吏部侍郎这样一问,他将手中杯子一转,不知出于什么心里,淡淡一点头:“提过。” 吏部侍郎双眼一亮,忙问:“那为何没成?” 裴衍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吏部侍郎抬手捂脸,尬笑道:“好奇而已好奇而已……” 裴衍又往台下一看,见台上的两个旦角正演到裴徐二人烧毁对方送的信物。 演徐宁的那个花旦伏在案上呜呜哭,正对比演裴衍的那个戏子犹豫再三后狠心将书信丢进火里,然后又发了疯似的扑上去将书信捡回来,抱在怀中跪地哽咽…… 两个旦角演技极好,带动底下观众跟着抹眼泪。 裴衍看得眼睛疼,忙将视线收了回来,淡淡道:“无缘。” 毫无情绪起伏的两个字,可谓是留够了无数令人遐想的空间。 吏部侍郎听得双眼亮晶晶的,满面红光,随后回过神来,又装得一脸惋惜,叹道:“可惜……” 偏这时,长随急急上得楼来,什么都没说,只将一方手帕递到了裴衍跟前。 坐对面的吏部侍郎一看,立即够长了脖子,恨不能将双眼凑到裴衍跟前去看。 得亏他脖子够长,旁的没看见,正好瞧见了绣在兰花旁的小字——徐徐如风,空谷泠泠。 吏部侍郎一看那两个徐字,双眼就瞪的更大了,怕看错了,甚至还两手撑在桌上,准备站起来看得更清楚些…… 但这时,那帕子一晃,让一只修长白净的手给卷进了衣袖里。 吏部侍郎哎呀一声,下意识一抬眼,就对上了裴尚书那冷淡疏离的目光。 吏部侍郎一惊,忙起身拱手道:“哎呀,下官忽然想起来还有些事情,就不叨扰大人了,告辞告辞……” 说罢,他匆匆离去,一直到下了楼梯,才反应过来裴衍看他的那一眼里带着些不悦? 裴衍并非一开始就在吏部做事,他原在刑部,后来不知何故忽然被调职去了吏部,自此圣宠不断,仕途顺风顺水,无人阻拦。 吏部侍郎在吏部待得有些久,倒也见过裴衍意气风发,为了一个不起眼的死者怒怼百官的事情,但后来他去了吏部后,就再没在他脸上见过一丝属于冷漠疏离以外的表情。 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难道他方才不悦的不是我看见有人给他送手帕的事,是不悦我紧盯不放?” 想明白这些后,吏部侍郎啧啧称奇,暗道:“什么流言,依我看都是真的!” 然后他回去思量许久,写了一道折子,暗暗送进了宫去。 于是,在次日关于沈三姑娘与陈家四公子私奔的事情传出来之前,有关裴尚书亲口承认他与徐家三姑娘的那些“艳情”都是真的流言就传了出去。 一时,关于他二人的事情满京城乱飞,真假难辨。 * 沈三姑娘与陈家四公子私奔后没多久,沈三姑娘的母亲,沈三太太就登了徐家的门。 徐宁手稿写到一半,珍珠就到了秋暝山居来,请她到西岭园去。 徐宁收好东西过去,就见不止沈三太太,便是陈四公子的母亲也在。 她刚要福身见礼,沈三太太就起身,一把搀扶住她的手,红着眼圈道:“你常与你四妹妹去沈家,我们也是将你当沈家的表小姐来看待的,从未薄待过你,你何故要撺掇她做这样的事,毁她名声?” 陈四公子的母亲也上前来道:“三姑娘,你行行好,且告诉了我们他们的下落,让我们派了人去接他们回来,省得在外头受苦。” 第163章 挖坑 徐宁轻轻一眨眼,脸上全是茫然:“夫人说什么?我听不明白。” 沈三太太吸了口气,哽咽道:“你……你怎会不明白呢?我姑娘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她!” 徐宁莫名其妙,又看向沈氏。 沈氏将她看了看,见她脸上的茫然不像是装出来的,这才起身来一面拉着两位夫人坐下,一面提醒道:“你沈家三妹妹同陈家四公子不见了。” 徐宁微微睁大了双眼:“好好的怎就不见了?可派了人去寻?” 陈四公子的母亲将眼泪擦去,探究地看着她:“你当真不知?” 徐宁摇摇头:“夫人若是来问我知不知道他们二人的下落的话,我是不知道的。” 沈三太太下意识就想站起身来,却让沈氏按住了肩膀,安抚似的轻轻将她拍了拍。 “可昨日沈家有人说,瞧见你在花园里单独与你沈家三妹妹说话。”沈氏沉声道,“宁丫头,你要知道什么就赶紧说出来,别等事情闹大了,到时候说什么都迟了!” 徐宁听了,微微将头垂了垂,道:“不敢瞒太太和两位夫人,昨日我确与沈三姑娘单独说过话。” 陈四公子的母亲忙上前一步,急急问:“说过什么?” 徐宁抬头将她看了看,脸不红气不喘的胡扯道:“三姑娘听了外头那些传言,以为是真的,想让我代替她嫁给裴尚书。这是欺君之罪,我是万万不敢应的。” 陈四公子和沈三太太吸了好大一口气。 “她后来见我如何也不应,就说了些奇怪的话。”徐宁微微偏头,皱着眉装出一脸的苦恼来。 沈三太太也站起身来,急切问:“说了什么?” 徐宁道:“她说她与陈四公子相识这么多年,早就定了终身,要她嫁给旁人,还不如要了她的命。可若是就这样死了,是对父母不孝,陷沈家于不义,她不敢死,可要背叛了陈四公子,她也不愿。自与裴尚书订亲后,她就日日备受折磨,十分难过,若哪日做出冲动之举,希望父母能成全她。” 沈三太太扑进沈氏怀里,捂住脸面伤心大哭起来。 陈四公子的母亲闻言,深深叹息了一声:“这些事,我竟一点不知……若早知他们两情相悦,我就上你家提亲去了,断不会让事情演变成这样。” 徐宁没出声,只冷眼看着。 如今人没了,好听话倒是张嘴就来。 陈四公子为何迟迟不敢去沈家提亲,难道真是因为他爱得不够,不想去吗? 他从前在沈家读书,与沈家三姑娘走得那样近,沈三太太难道真看不出来吗? 她本就不是什么爱炫耀的人,为何在当今赐婚时,那般大张旗鼓地四处还礼,明里暗里的跟人说沈三姑娘许了个好人家? 只是有些事情没搬到明面上来说,各自装着糊涂罢了。 这时,珍珠来回:“太太,老太太派了人来,说是有些事情要吩咐三姑娘。” 沈三太太听了,还要拦住徐宁细细问一问,沈氏却按住了她的手,对徐宁使了个眼色:“定是家里有什么事情要吩咐你的,赶紧过去,别叫你祖母等急了。” 徐宁答应一声,欠身退下了。 * 到了岁寒斋,徐宁打了帘子进去,才发现小厅里只有老太太一人,白露霜降和其他丫鬟嬷嬷一个不在。 徐宁心中有了数,上得前去,轻轻一欠身,给老太太请了安。 徐老太太正在摆弄三足貔貅青铜香炉,闻言轻轻对对面的位置一抬下巴,道:“坐吧。” 徐宁上前在老太太对面坐下,道:“我来吧。” 徐老太太倒是没说什么,将工具递给了她。 徐宁接过,轻轻将香灰压实,然后用檀梨木的香篆在压平实的香灰上印出祥云纹来,随即点燃,盖上了盖子。 一时烟雾袅袅,从气孔中盘旋回绕出来,带出阵阵百合香来。 徐老太太道:“过两日,我打算送你五妹妹到庄子上去。” 徐宁闻言抬起眼来,望见她脸上一片平静。 她默然片刻,轻声问道:“张家知道了吗?” “已经知道了。”徐老太太指了指一旁的茶具,道,“只说凭我们打算。日子定在来年二月,在迎她过门前,仍是徐家的人,他们张家不插手。” 徐宁起身去将茶具摆到了炕上的小方桌上来,也没接话,只默默泡起茶来。 徐老太太枕着两个烫金引枕,又道:“还有你姨娘的事,等你二哥哥的好消息传来,我也打算一并送走。问过你父亲了,他没什么意见。” 徐宁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一盏茶泡好,徐宁先呈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摆摆手,让她搁在一边,又道:“至于李姨娘……到底是与你五妹妹分开的好。不过听你父亲的意思,大约是还想见一见她。” “见一见也好。”徐宁道,“把该说的都说清楚,省得往后父亲想起来,倒以为是我们故意害他的与李姨娘。” 老太太“嗯”了一声,又坐起来,端过茶盏一面闻着茶香,一面道:“外头传你与裴尚书那些话,是你传的还是他传的?” 徐宁侧目看去,见她脸色稳稳的,情绪都藏得很好,并不如当初听见邹姨娘诋毁徐宁时那般激动。 她想了想,很果决地承认了:“是我传的。裴尚书……大约是推波助澜了。” 徐宁原本打算的是只先叫人写一些话本子,再编排一出戏来铺垫铺垫,回头等陈家四公子和沈三姑娘私奔的消息落实了,在大势宣扬她跟裴衍有些“艳情”。 但她没想到在她没有准备任何舆论的情况下,那出戏出名得那样快,随后还早早的传出了她同裴衍之间的“艳情”来。 这些都是徐宁没做过的事,所以她才敢肯定,是裴衍在暗中推波助澜。 徐老太太闻言,冷哼一声:“怎么,皇宫装不下你了,你还想游到裴家去?” 徐宁垂下头,认真听训。 徐老太太撇她一眼,道:“你少装可怜!你是我养大的,我还不知你什么德行?” “那我不装可怜,”徐宁抬起头来,轻轻笑道,“祖母轻些骂。” 徐老太太瞪她一眼,随即收起玩笑,正色道:“你以为你们传那些话,入宫就能免了?” 第164章 装疯 徐宁道:“免不了。” 圣旨已下,君无戏言,不可能有收回的道理。 徐老太太听她这般肯定的回答,深深皱起眉来,沉声道:“既知道做什么都是徒劳,为何还要这般自毁名声?他裴家小公爷位高权重又如何?恩宠始终当今给的,哪日当今收了恩宠,他就什么也不是!” 最是无情帝王家,裴衍从前与李鹜关系好,那是李鹜需要一个好的帮手。 如今他离站稳脚跟只有一步之遥了,裴衍如何还能长久? 徐宁看着老太太,认真道:“朝堂上的事情我不懂,可是祖母您觉得当今还能容下裴衍多久?” 徐老太太诧异地看了她一眼,皱皱眉,没出声。 “所以我想赌一赌,赌当今对他的情谊还有多少。”徐宁笑了一笑,提过茶壶重新帮老太太将茶水满上,道,“我是个无关键要的人,入不入宫都无影响,但当今特地下了这样的圣旨,要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随五品以上官家女子入宫……祖母您说是什么用意?” 徐老太太倒是没想到这一层,便没接话,让徐宁继续说。 徐宁笑道:“裴尚书如今的年纪,换做别人,早该娶妻生子了,可他至今未娶。如果不是有什么说不得的爱好的话,那定然是不敢轻易娶。他位高权重,娶谁都会被怀疑,但圣上挑的人他自己也睡不安稳,只怕才拖到如今。” “之前他上徐家来提亲,一来是徐家式微,无论是在当今那儿还是在他那儿都构不成威胁。二来是我刚回京,与京城那些世家大族都无联系,除了祖母外,再无旁人护我。等祖母百年后,能护我的一个人都没有,孤零零的一个人,死了也无人关心。” “就算当今查起来,我也是干干净净的家世,不怕被查。” 徐老太太听了,顿时生出几分不喜来,冷哼道:“瞧不出他话不多,花花肠子倒是一套一套的,幸好当初我没同意这门亲事……不对,那你如今又为何要攀扯上他?” “祖母,这京城里位高权重,且模样生得好,又年轻有为的人,还能找出第二个来吗?”徐宁半真半假地笑了一声。 徐老太太隔空将她点了点头,道:“我就说这府里就属你心眼子跟马蜂窝一样多,偏他们还不信,一个个的全叫你给骗了!” 徐宁笑了笑,没接话。 虽然当今说了让她科考后,随五品以上官家女子入宫选秀,可没说她被内定了,进了宫就会被选上。 “我猜,”徐宁端过茶杯,呷了一口,才笑道,“当今下这一道圣旨的用意,可能是故意试探。又或者是……” 她说着,话音一顿,略微歪了歪头,不确定地想道:“好奇?” 不是对她好奇,是对裴衍提过亲的人好奇。 但这一点徐宁并不确定,毕竟对她好奇的前提是,裴衍对她得是和别人不同才行。 何况若真是好奇,随便寻个理由召见她入宫也能见过,不必特地下一道圣旨。 所以更多的原因,还是试探裴衍。 至于是为了什么原因而试探,恐怕除了他们君臣,旁人是不知道了。 “或者什么?”徐老太太见她话只说了一半,又出声问道。 徐宁摇摇头:“没什么。” 从岁寒斋出去,徐宁原想去寻温明若说说话,却听厢房里传出些轻声细语的说话声来。 她一顿,当即改变主意,不往春涧居去了。 徐宁穿过院子,走上台阶,就听屋里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你们等着……等我做了张家大奶奶,就要你们好看……你们等着……” 听见这些疯言疯语,徐宁不由皱了皱眉。 正好这时,霜降端着洋漆茶盘从另一侧转了过来。 她把人叫过来,指着屋里问道:“她这是怎么了?” 霜降侧耳听了一会儿,苦笑道:“谁知道呢,这些日子一直是这样,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的。好的时候就求老太太,想出去,想去见李姨娘和老爷。不好的时候,嘴里就一直说这样的话,挺吓人的。” 叨叨惦着脚往里头看,快人快语:“别是疯了吧……” 话未说完,门后边忽然贴上来一张脸,双目赤红地盯着叨叨和徐宁,惊叫道:“疯了?谁疯了!你才疯了!” 叨叨吓得不轻,吱哇乱叫着缩到了徐宁身后去。 徐宁看了眼门后的人,见她头发是散乱的——像是让自己抓乱的,脸上未着脂粉,平日里总是收拾得十分精致,妖艳明丽的面庞看着十分憔悴苍白,没有血色,乍一见,真跟个鬼似的。 短短数日不见,她忽然间变成了这幅模样,徐宁还有些吃惊。 “是你!是你这个小蹄子……放我出去,我要撕烂你的嘴!是你害我被关在这里的,我要打死你!” 徐妤嚷着,脸色忽然一变,又嘤嘤哭起来,求饶道:“三姐姐、三姐姐我错了……你同祖母求求情,放我出去好不好!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我把张公子还给你,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她前后表情切换得太快,说话颠三倒四,多是前言不搭后语,好似真疯了一样。 徐宁问道:“这些日子,她都被关在屋里,没见过其他人?” 霜降点点头,叹道:“一开始还闹,挨了打后,知道老太太是动了真格就不闹了。安静了没几日,有一日婢子去给她送吃食,她忽然扑上去抓着婢子喊‘三姐姐’,才发现她已经这样了。” 徐宁没出声,盯着门后那张脸看了许久,也没将心底的怀疑打消。 一个为了攀上高枝儿,连名声和家族都可以豁出去不要的人,又怎会忽然受不得打击疯了? 徐宁不信。 上一世张沉云被“熬死”,把她孩子赶出府,又发卖了她,她都没疯,不过被关两日怎么就疯了呢。 她提起唇角,对门后的人笑了笑:“五妹妹,姐姐先在这里恭喜你了。祖母说明日就送你到庄子上去,你可得好好将养,不然来年二月凭什么嫁入张家做大奶奶呢?” 一瞬间,徐妤就红了眼,长长的指甲挠着门,在“咯吱”刺耳的声音中咆哮:“我不会放过你的!徐宁我不会让过你的!总有一日,我要你跪在我跟前,跟我道歉,跟我姨娘道歉……你别走,你不许走,你回来!” 第165章 杖毙 次日一早,徐妤就被捂住嘴,秘密从角门押进马车,送出了城。 快中午时,徐宁就听闻徐由俭去见了李姨娘。 他也没跟任何人说,自己私底下去见的。没多久当初伺候徐妤的丫鬟小春,就往秋暝山居送了消息去。 徐宁进了绿水阁,就听徐由俭低吼道:“这些年,我宠你疼你,任你恃宠而骄,把太太和老太太都不放在眼里!可到头来你跟我说,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 她走上台阶,也没进屋去,只站在门外,就听见了抽泣声。 一开始徐宁以为是李姨娘的哭声,后来细细一听,才发现是徐由俭的。 她一时惊诧,侧目看了小春一眼。 小春低声道:“姑娘过来之前,就一直哭着呢。” 徐宁啧啧称奇,倒没想到徐由俭一把年纪了,竟还有这样不为人知的一面。 这时,又听得屋里传来李姨娘讥讽的轻笑:“老爷疼我宠我,还不是因为我有几分姿色,是个听话的玩意儿。你愿意疼就疼,愿意宠就宠,几时将我当过人来看?” “你……!” 徐由俭猛地往前走两步,扬起手来,想痛打李姨娘一巴掌,可当他瞧见李姨娘脸上挂着的泪痕时,又下不去手了。 他指着李姨娘,又气又后悔:“你……你没良心!” “良心?良心值几个钱?”李姨娘破罐子破摔,哈哈笑起来,“我若有良心,这府里哪里还能让我活这样久?只怕老太太和太太早要了我的命!到那时,老爷又会护我多久?只怕为着你的颜面,你早卖了我去!” 徐由俭痛苦道:“你不要脸……你自己下作,还把你姑娘教得如同你一样下作!上不得台面!” “老爷这会子说我下作,上不得台面了?”李姨娘道,“当初你在老太太屋里拉我的手,扯我衣服的时候,怎不说我下作,上不得台面了?” “我姑娘?怎么,只凭我就能生出她来?还当我不知呢?在法华寺,你嫌丢脸,弃了妤儿就不顾,自己跟缩头乌龟似的躲起来,就上得台面了?哈哈……老爷,我们俩究竟是谁不要脸?!” 李姨娘为了自己,对徐由俭虚与委蛇多年,如今二人拆了台,对他说的那番话可谓是字字诛心,杀人不见血。 徐宁在外头听着,都忍不住要同情徐由俭一分。 而此时,徐由俭直接瘫坐在地。 他满脸的痛苦和不敢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在他跟前讨好卖乖多年的人,一直都是装的,在骗他。 如今这幅面容,才是她真实的模样。 徐由俭坐着后退了两步,终于认清了现实。 他绝望道:“妤丫头早上被老太太送走的,来年二月她若有造化,定能盼得张家去娶她。” 李姨娘闻言,忽然将态度一软,抬手将头发理了理,走向徐由俭,抱住他哄道:“老爷……妾、妾方才说的那些话都是无心之失,妾只是担心妤儿,老爷不要怪妾好不好……” 话未说完,就见徐由俭深吸了一口气,不由分说地一把将她推了开去。 李姨娘不查,摔在地上将手心也磨破了,正细细抽着疼。 她顾不上疼,回过头如往常一样,泪眼婆娑地看着徐由俭,哭道:“老爷……” 她以为只要像之前那样装装可怜,说说软话,徐由俭就能原谅了她去,但这回徐由俭是铁了心来与她诀别的。 “老太太的意思,将来她与徐家再无干系,若是出嫁,也不会从徐家出。”徐由俭语气里一片平静,“至于你……” 徐由俭狠狠一咬牙,才将哽噎咽回去:“来人!” 侯在外头的婆子立即鱼贯而入,立在了李姨娘跟前。 李姨娘见此,终于慌了,急忙要往徐由俭爬去:“老爷……老爷不要!妾知道错了,再也不敢了……老爷您就饶了妾这一回吧……” 徐由俭狠心扭开头,并不看她,咬着牙吩咐:“拖下去,捂住嘴,打……打!” “老爷……”李姨娘才哭喊了一声,就被一个婆子捂住了嘴。 紧跟着,她就被架起来,直接拖了出去,摁在了绿水阁角落里。 这时,李姨娘瞧见了站在不远处的徐宁。 她霎时瞪大了双眼,不停挣扎起来,张牙舞爪的,像是要往徐宁扑来,那双眼里全是怨恨。 叨叨有些害怕地拉了徐宁一把,小声道:“姑娘……要不回去吧?” “回去做什么?”徐宁不仅不离开,还往前走了两步,站在阳光看着李姨娘道,“难不成她还能化作厉鬼来索我命不成?呵,倒也要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索了我命去!” 李姨娘“唔唔”两声,又被婆子镇压下去! 随即板子落下,重重打在李姨娘腰后,发出又沉又闷的动静! 李姨娘更是被堵住了嘴,痛得连嚎都嚎不出声来。 她原本还能死死瞪着徐宁,可到后来她连瞪人的力气也没有了,满脸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望着徐宁这边,用目光哀求着…… 可徐宁不会为她心软,徐由俭怕自己心软,更是不出来看一眼,甚至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不去听外面的动静。 渐渐的,李姨娘连求人的力气也没了。 她无力的垂下脑袋,任由鲜血从她耳里,眼里,鼻孔里,嘴里慢慢流了出来…… 婆子收了板子,探手一试,随即上前来回话:“三姑娘,李姨娘已经没气了。” 徐宁点点头,往屋里一抬下巴,道:“人是父亲下令打死的,自该去与父亲说一声。” 婆子进去,对徐由俭回了话。 不一会儿,徐由俭就从屋里冲出来,红着双眼扑到李姨娘跟前,又哭着自己伸手去试了试她的鼻息,发现她真的没气了,又一面叫着她的名字,一面哭了起来…… 真伤心似的。 徐宁冷眼瞧着,看他用力过度,把李姨娘推得脑袋以一个扭曲的姿态对向了他,偏偏还跟死不瞑目一样,双目含血地看着他…… 徐由俭吓了一跳,大叫着从地上爬起来,也没说如何处理她的身后事,抱着脑袋匆匆跑了。 徐宁见了嗤笑一声:“不过如此。” 她又撇了眼已死的人,淡淡道:“胡乱寻个地方,挖个坑埋了便是。” 衛鯹尛说 第166章 放榜 春闱结束后,徐停和徐慕都没同家里支会一声,自己就回来了。 等下人匆匆去西岭园和岁寒斋报信时,二人已经进了门。 沈氏连忙胡乱一整衣裳,匆匆就迎了过去,正好在去往岁寒斋的路上碰上他二人。 她高兴地拉住徐停看了看,心酸道:“瘦了……都瘦了,从前这脸上还有二两肉的,这会子都能瞧见骨头了。” “母亲说笑了,人身上哪能没有骨头呢。”徐停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腼腆笑道,“没骨头才吓人。” 沈氏看看他,又看看徐慕,见他们俩人是瘦了,可双眼亮晶晶的,容光焕发,好似有用不完的精神头。 正说着,远远的就见徐宁和徐珠快步走了过来,温明若慢腾腾的落在后边的位置。 “大哥哥!二哥哥!”徐珠提着裙摆,高兴地大喊,“你们回来了?怎么样怎么样?考得如何?可有把握?题难不难?贡院里好不好玩?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 她一连串的问,到了二人跟前,还没止住。 徐慕掩唇笑道:“四妹妹,你倒是先喘口气,再慢慢问也不迟。” 徐宁什么都没说,对二人亲切一笑,欠身拜了拜,各自问了好。 不一会儿温明若也上了前来,也是什么都没问,欠身一拜,温和地跟他们问了好。 “只怕老太太还等着你们,快过去回了话。”沈氏拉过缠着徐停问个不停的徐珠,在他手臂上拍了拍,“我让人备着水,你们回了话就去沐浴洗漱,好好休整休整,其他的之后再说。” 徐停徐慕答应一声,同徐宁姐妹三人往岁寒斋去了。 徐老太太正等着他们的,一等他们来,也不问科考的事儿,只关心他们的身体,见都还好之后,就打发了他们下去。 徐停下去之前,暗中看了徐宁一眼。 徐宁一顿,等人出去了一会儿之后,才同徐老太太打过招呼,退了出去。 徐停正在岁寒斋院外等着她。 徐宁忙两步上前,问道:“怎么了?” 徐停没说话,拉着她往另一个方向走去,却不是回凌寒居的路,是往红霜阁去的。 徐宁沉默了片刻,问道:“二哥哥要去给姨娘报信,只管去便是,拉上我做什么?” “我是有些话要问你。”徐停看她一眼,目光是柔和的,并不见不悦,“我知你不愿意见她,若只是单独去见她,也不会拉着你。” 徐宁又默了默,暗自反省了一会儿,自己还是会因为这种事迁怒徐停。 她收拾好情绪,重新端出和善来,乖乖问:“二哥哥要问什么?” 原是他与徐慕回来的路上,听见了徐宁和裴衍之间的那些流言,甚至还让几个好事者给认了出来,拦住他们的去路,打听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 “原是这件事,”徐宁笑了一笑,语气听着多有些无所谓的意思,“不是什么大事,哥哥只当个笑话听听便是。” 徐停听了,可不觉得这是个可以当做笑话就能过去的事。 他沉默片刻,到底还是没忍住,道:“我与裴衍……裴尚书也算勉强有些交情的,可至今看不懂他的一些行为。三妹妹若是为了选秀的事情攀扯他,可得再小心些。” 徐宁倒是没想到他会同自己说这些,也没想到他会想到选秀的事,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为何这样说?” 徐停总不能说,他做为一个旁观者,觉着裴衍有时候看她的眼神不对吧? 连他自己都不信的。 “没什么,许是我想多了。”说着,他忽然伸手轻轻在徐宁头上摸了摸,柔声道,“就是觉着从前没机会与你说这些,如今有机会,就忍不住想念叨几句。” 他说得随意,动作也是随意,随随便便摸了两下就收回了手去,真的就跟顺手一样。 但徐宁却愣了住了,直直盯着徐停看了好一会儿,一时倒是很难说清楚心里的感情是什么。 徐停待她好她是知道的,但一直因为沈氏和邹姨娘的关系,十分克制,连话都说得很简洁,更别提兄妹间这一类寻常的小动作了。 徐停走了两步,见她没跟上来,又停下来回头问:“怎么了?” 他想起什么似的,又“哦”了一声:“前头就是红霜阁了,你若不想去,就回去吧,我自己过去。” 徐宁点点头,当真没在跟上去,站在原地看着他走远了,方才转身离去。 * 四月一日放榜。 一大早徐家就一阵忙乱,连徐由俭都没出去鬼混,好好待在家里。 沈氏原是要随他们一块儿去放榜的,但临时有事,只能待在家里,嘱咐徐宁好好看管两个小的,看榜的时候定要仔细些,切莫看漏了。 徐宁连连点头,还没应“好”,就让迫不及待的徐珠给拽走了。 三姐妹共乘一辆马车,徐珠与温明若又是紧张又是兴奋,徐宁心里有数,倒是镇定的。 不一会儿,到了贡院外,才发现放榜的地方早围得水泄不通了,马车根本进不去。 几人只好下了马车来,往里头挤。 徐珠最着急,下了马车就往榜前挤,徐宁拽都没拽住。 那小丫头跑得快,眼也尖,等徐宁他们挤过去时,她已经在最前头兴奋地挥起了手:“中了!中了!二哥哥中了!大哥哥也中了!还有……也中了!” 徐宁拉着温明若先挤到前头去,清楚地听见她将孙远瞻的名字咽了回去。 二人对视一眼,只当不知,拉着她问道:“在哪儿呢?你别瞧错了。” “不可能!”徐珠指着第二张名单,道,“二哥哥和大哥哥的名讳都在上头!” 徐宁一眼扫过去,先见徐慕的名字排在第二张名单的前头,然后在中间的位置找到了徐停! 虽说心里有数,但在看见名字时,还是用力握了握温明若的手,松下口气来。 “快看,大姐夫第二。”这时,温明若在她耳边小声道。 徐宁再往头一张榜单上一看,果然见陈伯礼的名讳写在第二,第一是王家的一个哥儿,第三个姓裴…… 徐宁想了半日才想起来,那个姓裴的是裴衍堂弟,往后接替裴衍的人…… 第167章 解围 不等徐宁仔细想清楚裴衍这个堂弟的事迹,忽然人群涌动,好些人一窝蜂地挤上前,将徐停和徐慕团团围住了。 一人拉着徐慕说他家有个女儿,生得貌美如花,今年十五,未婚配。 一人拉着徐停,说他家也有个女儿,才貌双全,今年十四,虽未及笄,但可以先将亲事定下。 众人七嘴八舌,全是要招徐停徐慕做女婿的。 徐宁见状,忙打发了小厮过去,冲开人群,护着徐停徐慕赶紧走了。 她转头正要拉了温明若和徐珠回去,却发现三人早让人群冲散了,温明若同徐珠根本就不在跟前。 徐宁暗暗皱眉,正要派了人去找,忽然就听人群了传来一阵低语:“是三姑娘……是徐家那个三姑娘!” “诶真是……她怎么在这里?” “今日放榜,听说她家里两个哥哥都中了……她是看榜的?我觉得不是?” “你没瞧见裴尚书也来了?” 众人说着,又挤上前来,围着徐宁问:“三姑娘,你同裴尚书那些事情是不是真的?假的吧?” 徐宁将说话的人看了一眼,和善一笑,并接话。 随即她推开左右的人,想要离开。 但拦着她的人就如同蚂蟥似的,吸在身上,一时根本就撕不开扯不掉。 “哎,三姑娘你别着急走啊!咱们就是好奇,没有恶意……你看你马上就要入宫选秀了,那裴尚书怎么办?他那样痴情,难道真为了你终身不娶?” “不要啊,我还要看赔礼的……” “赔礼早大结局了,别想了……三姑娘,你会不会真像戏曲里那样,没两年就死了吧?” …… 众人七嘴八舌,好似呱噪的麻雀。 徐宁态度良好,并不去回应,但也没办法从包围圈里离开。 好些人甚至以为是谁家中榜的公子哥儿被拦住了,一时纷纷好奇,都往这边挤了过来。 眼看着包围圈越来越大,徐宁挤出去无望时,眼前忽然一暗,一顶幕篱照着她头顶罩了下来,既挡住了她的视线,也挡住了其他人窥视她的视线。 徐宁愣了一下,正要侧头去看是谁之际,好似就闻到了一股清冷的类似苦艾的香气。 味道并不浓郁,像压在雪花下的寒梅,只若隐若现的传来些味道。 然后徐宁就听一道沉沉的,带着些疏远和维护的嗓音道:“要问什么?” 是裴衍。 他一开口,嗓音是冷的,表情也是冷的,压着眉心,满是不耐烦,又着一件墨色圆领箭袖,头发全部用铜冠竖起,一时瞧着神似道上的,很不好惹的样子。 众人有些怕他,咽了咽口水,犹豫着不敢问了。 裴衍将徐宁拉到身后,吩咐长随:“送三姑娘回去。”んttps:// 长随答应一声,请徐宁离去。 有他开路,众人不敢再如方才那般挤着不让了,纷纷自两边让开,让出路来。 徐宁离开前,回头一看,听一个胆大的人问道:“裴公子,你同徐三姑娘的事情莫非是真的?你对她真痴情到了愿意为她终身不娶的地步?” 裴衍看他一眼:“你很想知道?” 那人害怕地咽了咽口水,却按捺不住好奇:“挺想知道的。” 裴衍只盯着他,自以为礼貌亲和,为他们着想:“也好,我让人去前头宽敞的地儿摆个凳子,我坐下细细与你们说……” 没等他话音落下,那人就吓得连连后退数步,将手摆得都能瞧见残影:“不了不了……我突然又不想知道了!” 说罢,他扭身就跑了。 * 托长随的福,徐宁被送到了人群外,让挤在外头进不去的丫鬟婆子护着送回了徐家马车旁。 叨叨忙扶着她上马车,这时徐宁又回头来,远远一看,见裴衍还被一小部分人围着。 她皱了皱眉,撩起帽裙来,问道:“你家大人怎么办?” “姑娘放心,大人能应付。”长随客气笑道,“姑娘快些回去吧,仔细又叫人有心人堵了。” 说着,他又对已经走上前来的徐停徐慕一拜,说了声恭喜后,就匆匆走了。 徐停赶紧上前来,先问了徐宁的情况,得知没事之后,才吩咐了回府。 * 马车刚刚在角门处停稳,徐珠就一掀帘子跳了下去,踩着火冒三丈高的步子进了门去。 徐宁第二个下来,顺手回身扶了温明若一下:“她怎么了?” 温明若扶着她的手站稳,正要说话,就见徐停徐慕也上了前来,她忙低声道:“回去再说。” 说话间,四人进了府。 因早早派了小厮回来送信,几人才进去,没走几步沈氏和徐由俭就高高兴兴迎了过来,连徐老太太也难得出了岁寒斋,亲自迎了来。 “出息!都是有出息的!”徐由俭一洗这几日的颓靡,高兴地拍着徐停徐慕二人的肩,“我要沐浴更衣,把这天大的好消息,告诉列祖列宗,你们为徐家争了好的光!” 徐停和徐慕都只谦虚地笑,并不接话。 沈氏双手合十,念叨道:“不枉我拜了一早上的佛,可算没白拜的!幸好幸好……” 众人都笑了一回。 徐老太太道:“好孩子,辛苦了,太太也辛苦了……为家里争了光,是莫大的功劳,回头让厨房多备两个菜,给他们好好补补,这些日子来瘦了不少。” 她也高兴得神神叨叨起来,道:“老爷,你赶紧带了他们下去好好沐浴更衣,去祠堂里为祖宗们上柱香,告慰祖宗在天之灵。” 徐由俭答应着,忙带了徐慕与徐停下去焚香沐浴更衣。 一番忙碌下来,已是黄昏。 徐老太太在岁寒斋传饭,除去已经被送走的徐妤和已死的李姨娘外,一家子难得齐聚岁寒斋,连邹姨娘都被放了出来。 她原以为能借机同徐停说两句话。 但她如何都没想到的是,从最开始徐停进门来叫了她一声姨娘后,就再没看过她一眼,自发站到了沈氏身后去。 之后更是莫说同她说句话,连个眼神都不曾往她这边瞧过的。 用过晚饭后,霜降就进来,悄悄请了她回去。 邹姨娘恋恋不舍地看向徐停,徐停却只与徐老太太说话,并不往这边看一眼。 “停儿……”邹姨娘叫了他一声,就要到他跟前去。 霜降同一个婆子齐齐摁住她,道:“老太太准你过来用饭,已是恩赐,姨娘若要生事儿,可别怪咱们不客气!” 第168章 不悔 霜降同婆子强硬地将人拖了下去。 邹姨娘仍是不肯轻易离去,可怜兮兮地看着她哀求道:“霜降姑娘,你行行好……我、我不进去,不去讨人嫌,就、就麻烦你请了二哥儿出来,我同他说两句话,说完我就走……” 因她对徐宁做的事,在府内是谁都知道的,霜降对她比对李姨娘时还要厌恶,自是没什么好脸色。 她冷笑一声,嗤道:“姨娘倒是看得起我,我不过一个伺候人的下等人,哪里有本事请得府里的嫡公子出来?姨娘莫要再说了,赶紧走,别让我叫了人来抬你出去!” 说话间,邹姨娘趁她一个不注意,挣开她与婆子的手,提了裙摆就要往屋里冲进去! 谁知这时,帘笼微动,一片新绿的裙摆晃过,拦住了邹姨娘进去的动作。 邹姨娘愣了一下,立在台阶上,神色复杂地看着出来的人,嘴唇嗫嚅,没有愧疚和悔恨:“姑娘……” 徐宁放下帘笼,站在门前等了等,心中期待着邹姨娘能对她说些什么,忏悔也好,动怒也罢,只要她能稍稍露出一丝后悔来,她就能将从前那些事情一笔勾销。 然而,让她失望的是,邹姨娘对她从来就没有怜惜、疼爱和后悔。 她站在台阶上,在脸上一抹,冷笑一声:“怎么,姑娘也是来阻拦我的?” 哪怕徐宁一声不吭,什么也没做,她也能揣着最大的恶意咒骂:“如今姑娘是要入宫选秀,做贵妃娘娘的人了。我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姨娘是再不敢自称你生母的,回头姑娘也该同那些没良心的一样,认个太太做母亲……” 话音未落,徐宁收起最后的期待,讥讽地提着嘴角,往旁边让了开去。 这时,帘笼又动了动,徐停矮身出了门来。 邹姨娘所有的话一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她苍白着脸,收起所有恶意,近乎讨好地快步上前,拉住徐停的衣袖解释:“停儿,娘不是那个意思……我、我就是故意气你妹妹的,没有说你……” 徐停看着她,脸上神情复杂,像是哀其不争,又是为她的不知悔改感到悲哀。 最后,他将衣袖慢慢抽出来,平静道:“姨娘往后别这样说,若让母亲听见了,该不高兴了。” 邹姨娘脸色狠狠一变,霎时满脸苍白,急急后退一步,险些没站稳。 “你恨我,你果然也恨我!”邹姨娘眼泪瞬间滚了下来,捂着胸口哽咽,“你为什么恨我?你凭什么恨我?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为了你有个好前程!” 她抓住徐停的衣襟,低声责骂:“你以为我将你送出去了,心里好受?你以为我没想过接你回来?可比起你将来的前程,这些又算得了什么?你三妹妹可以恨我,旁人可以厌弃我,你凭什么恨我?!” 徐停眉心一蹙,脸上带着些愠怒。 但他涵养极好,哪怕理智都快叫怒火烧干净了,他也能在最后一刻冷静下来。 他抽衣襟,将邹姨娘推开,淡声道:“既是不算什么,那姨娘就不该奢求我回应你。何况姨娘也说是为了我的前程,那姨娘就不该来认我!” 他到底是嗤笑一声,露出些温和之外的表情来:“我从前认你,唤你阿娘,是你自己说你只是我姨娘,母亲才是我娘,姨娘这么快就忘了?” 邹姨娘脸色惨白,后退数步,直接从台阶上跌了下去。 徐停手动了动,大约是想去将她搀扶起来,但在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之后,又生生忍住不去关心,扭开了头去。 徐停记事的时候,沈氏见邹姨娘暗中偷看过他数回,一时于心不忍,告诉了徐停真相,将他送回了红霜阁去。 是邹姨娘不肯认回他,在他扑上去祈求不要把他送回西岭园时,喊了一声阿娘。 也是邹姨娘狠心将他推开,严厉地指着他说沈氏才是他阿娘,让他赶紧离开红霜阁,再不许进去! 他不肯走,她就拽着他的衣服把他扔出门外,关上门,不听他任何哭喊。 到最后还是沈氏派了人带他回去的。 邹姨娘或许有苦衷,想给他谋个好前程。 可既将他狠心送出去了,就不该又回来认他,还生了坏心思,害徐宁害沈氏。 徐宁是他亲妹妹,因他受了邹姨娘不知多少个白眼。 沈氏对他有养育之恩,不比生恩小。 他没办法在邹姨娘狠心伤害她们二人之后,还能心安理得认了沈氏,又认了邹姨娘。 徐停别开头,并不去看摔在地上,哭得满脸是泪的邹姨娘,咬着牙吩咐:“霜降,带了姨娘回去。” 霜降立即上前来,要拽了邹姨娘下去。 但这时邹姨娘又不知从哪里生出些力气来,死死拽着徐停的衣摆,厉声咒道:“你没良心……你跟你三妹妹一样没良心!你眼下的一切都是我为你博出来的,要不是我,哪有如今的你?你眼下中了榜,要做大官了,就嫌你生母丢脸,不想管我的死活是不是?徐停我告诉你,你要敢不养我,我就去告御状!你不孝,你不配为官……” 这时,帘笼抬起,沈氏走了出来。 她上前来,居高临下地将邹姨娘一撇,沉声道:“一个个的都瞎了不成?!好几个人站在这里,就任凭她咒骂主子的?还不赶紧把她给拉下去!” 霜降和其余婆子这才上得前来,一人拉住邹姨娘的手,将她死死从徐停身旁拖开。 邹姨娘挣扎着,张嘴就要骂,又被眼尖的婆子堵住了嘴。 她顿时说不出话来,就只能“呜呜”地拿眼去瞪徐停,也瞪徐宁,眼中没有半点为人母的温柔和疼惜,全是怨恨。 徐停又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但沈氏却忽然伸出手,按住了他的肩。 徐停侧目看着她,痛苦地挣扎了一下:“母亲……” “既是叫了我母亲,就该知道那被拉下去的,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沈氏松开手,却不容抗拒道,“进去吧,你父亲和祖母还等着你敬酒呢。” 话音落下,她转头看向站在一旁不发一言的徐宁,抬了抬下巴,道:“宁丫头也进去。” 第169章 发卖 徐宁进去之后,侧身看了眼,见邹姨娘被捂住了嘴,反剪了双手押着。 她双眼里仍带着浓浓的恨意,尤其是对上徐宁看过去的视线时,那恨意就像是准备咬人的毒蛇的双眼,死死盯着她,还有含着没说出口的诅咒。 徐宁打起帘笼,头也不回地进了门去。 今日,大概是最后一次见她了。徐宁想。 她走进门内,里头是热热闹闹的,徐珠在位置上对她挥手,温明若起身迎上前来,拉着她到徐老太太身旁坐下。 徐老太太什么都没说,让白露帮她倒了一杯果酒,柔声道:“好好吃,好好喝,回头散了席,回去美美睡一觉,就什么都过去了。” 徐宁提着嘴角,笑得完美,遂又拿过杯子分别与徐老太太、温明若、徐珠的杯子上轻轻一碰,慢慢将果酒喝了。 外头是冷的,里头是热闹的,她身在热闹之中,心里是凉的。 * 小厅外,沈氏看了邹姨娘一眼,沉默了片刻才上得前去。 邹姨娘大约是知道如今窗户纸捅破了,她也没什么顾忌了,便破罐子破摔,也不对沈氏做小伏低讨好了,立即扬起头来,怨恨地瞪着她。 “人是你送的,如今恨我有何用?”沈氏抬起她的下巴来,替她将脸上的泪痕擦去,“你原就是沈家送来的人,我待你自与别的小蹄子不同,哪怕你没将停儿送来,我自己又没个儿子,该提携的自然会提携,哪能少了他好处?” 邹姨娘挣扎了一下,眼眶之中全是不服气。 沈氏笑了一声,收回手来,仔细端详了一番她的脸,道:“这些话我从前就与你说过,是你自己执迷不悟,非要动歪心思,我把人还给你,你又不要,为何不恨自己,偏要去恨旁人?” 邹姨娘不能出声,只能用眼神控诉。 沈氏像是知道她在说什么,嗤道:“你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老爷也没有太宠你,为着将来停儿不被人说闲话,我觉着容下你也不是不行。可你自己心思不好,妄想代替我,做了这二太太,我且能容你?” “何况停儿是我养大的,外头人人都以为他是徐家嫡子,如今让人知道你才是他生母,且不是叫人笑话?”沈氏用力捏住她的下巴,往自己跟前扯了扯,低声道,“所以,为着停儿将来的仕途,只能牺牲你了!” 说罢,她在邹姨娘惊恐地眼神里松开手,叫来吴妈妈,吩咐道:“霜降还得回去伺候老太太,你去送送邹姨娘。” 霜降在老太太跟前伺候那样久,哪能没有点小心思的? 她当即反应过来沈氏要做什么,犹豫间,忍不住提醒道:“太太……就算她与二哥儿没有关系,可到底还是三姑娘的姨娘,这……会不会不大好?” 沈氏看她一眼,讥讽道:“你们三姑娘认她是姨娘,她可认你们三姑娘?” 霜降瞬间说不出话了。 沈氏摆摆手,不耐烦道:“我这也是为了你们三姑娘好,她这样纠缠,只怕往后你们三姑娘许了人家,她还要去你们三姑娘婆家府上闹的!” 这时,吴妈妈上得前来,笑道:“霜降姑娘,你回去吧,接下来交给我就成。放心,太太心慈,并不要她的性命。” 霜降看向邹姨娘,邹姨娘如同抓住一根稻草似的,不断摇头,并用眼神求救。 霜降犹豫之后,想起她之前所作所为,到方才也不像是有所悔改的样子。最后到底是松开手,将邹姨娘交给了吴妈妈。 吴妈妈对她笑了笑,随即在沈氏的示意下,拖着不停挣扎,唔唔求救的人退下了。 霜降看着人消失在了夜色之中,才皱眉问道:“太太要把她带到哪里去?” 沈氏没回答,将她撇了眼,道:“你只放心,牵连不到你头上来。做之前,我就请示过老太太了,她没点头没摇头,那便是默认了。” 霜降还要追问,沈氏却不耐烦了,淡淡一摆手,转身回了岁寒斋。 至于邹姨娘。 她让吴妈妈和几个婆子押着,一径带出徐家,出了角门,就见那里早早就候着了一辆马车——却不是徐家的人。 门房处的人也早就得了吩咐,没在角门守着,在默许之下,吃酒赌牌去了。 马车上跳下来一人,长得贼眉鼠眼,叫人一看就觉他是不怀好意的。 他睁着一双三角眼,将邹姨娘一打量,皱眉道:“你们没说是个上了年纪的……” 吴妈妈道:“你也没说你们只要年轻的。” 三角眼顿时说不出话来了,勉强道:“行吧……身契呢?” 吴妈妈从袖中抽出一张纸来递了过去。 三角眼展开来就着马车上的灯笼看了看,“哟”了一声:“还是个妾呢……” 话未说完,吴妈妈就呵斥道:“住嘴!” 说着,她又从袖中拿出一个荷包来递了过去:“是什么都与你没关系,你只管照吩咐把人送得远些,让她再不能回京城来便是。” 三角眼接了荷包来,捏了捏又将嘴一撇,摆摆手让人接了邹姨娘,要把她塞进马车里。 邹姨娘并不肯配合,不住挣扎,眼看着就要让她挣脱了时,三角眼一个手刀过去,直接将人劈晕了! 其他人这才七手八脚的将一个晕过去的人,塞进了马车。 吴妈妈松了口气,又警告道:“该给你的都给你了,今日之事你最好烂在肚子里,否则后果自负!” 三角眼胡乱答应一声,便招呼着他的人,上了马车,一面赶着马车离去,一面嘀咕道:“大户人家发卖妾的不少见,反给人牙子给钱的,我还是头一回见的。” 马车摇摇晃晃地消失在了夜色里,直至消失不见了,吴妈妈才转身带了人进门,去给沈氏回话。 * 次日,徐家在一夜之间就变得门庭若市起来。 登门来提亲的人仿佛要踏破了徐家的门槛,沈氏和徐由俭挑花了眼,看这个合适,看那个也合适。 最后去问徐老太太,老太太却道:“停哥儿不着急,且在等等……慕哥儿比他要长两岁,先打算他的。” 有老太太撑腰做主,再加上徐慕也是中了榜的,徐由俭和沈氏并不敢怠慢了他。 沈氏道:“我也是替慕儿相看了的……王家有个女儿,年纪合适,虽是个庶女,但她生母没了,在她嫡母屋里长大的,听人说品行好,为人谦逊,还是个有文采的。” 第170章 亲事 “王家?”徐老太太思忖着。 沈氏点点头,笑道:“我特地回沈家打听过了,我母亲也说见过那孩子一回,确实是个好孩子。小时候吃过苦,没那些娇生惯养的毛病。” 徐老太太点点头,又问:“慕哥儿是个稳妥的,如今大房那边又只有他一人,许多事情都要一个妥帖的孩子来打理才行,我如今就怕找个人面兽心的来,害了他。” 沈氏轻轻咳了一声,侧目看了徐由俭一眼。 徐由俭忙道:“这一点母亲可以放心,她父亲虽是王家嫡次子,但在兵部做事,正五品。何况他亲姐姐还是贵妃,咱们若跟王家结了亲,将来三丫头进了宫,也算有个照应。” 徐老太太听了这话,抬眸瞥了徐由俭一眼,随即嘴角一撇,要笑不笑的,并未接话。 沈氏见状,忙道:“都是没影儿事,你瞎说什么!宁丫头进不进宫,自有她的造化,同王家有什么干系?” 徐由俭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忙在自己嘴上打了一下,赔笑道:“是是是,我胡说八道的,母亲别放在心上……” 老太太嘴上虽没说,但在心里将徐宁会被选中为秀女的事情怪在徐由俭头上,每每提起此事来,她心里就不喜。 偏偏徐由俭还在那儿做梦,以为徐宁会“一朝选在君王侧”,大白天里就做起了国舅爷的梦来。 但老太太确实是在沈氏提起王家时,就动了恻隐之心的。 她沉吟片刻,将对徐由俭的厌恶压了下去,与沈氏道:“既你母亲都说好,那姑娘品行定是不错的。你挑个日子,请个媒人到王家去仔细打听打听,若是能成,就将亲事定下——给那边下的礼,一应都要与停哥儿相同,别叫人觉得大老爷和大太太不在,咱们就怠慢了大房的人。” 沈氏点点头,应了。 徐老太太又道:“我这里也给他们各自备了礼的,你挑好日子了,来问白露,她都告诉你……你是他婶婶,你待他好,将来他也孝敬你,就辛苦你替他奔波劳累些。” “母亲放心,我都知道的。”沈氏先应下了,又犹豫道,“那停哥儿……” 徐老太太早料到她会问这件事,也不意外,笑了一声,问道:“太太是如何替他打算的?” 沈氏犹豫了一下,看了徐由俭一眼。 徐由俭倒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沈氏这才稳了稳心神,道:“我原是打算替停哥儿寻个知根知底的人家,毕竟这几个世家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实在是说不清楚的,保不准哪一日就……” 徐老太太听了,端过茶盏来呷了一口,才慢慢道:“所以就打算从你那些未婚配的侄女中选一个?” “原本是这样打算的,但后来仔细一想,又觉不合适。”沈氏看了她一眼,才思忖着道,“所以我就想着既然都是一家人,何苦舍近求远的?明若那孩子不也十五了?” 徐老太太闻言,喝茶的动作一顿,随即将茶盏放回小方桌上,看着沈氏没说话。 沈氏也豁出去了,道:“我知道母亲想替明若寻个好人家,离得近些的。可离得再近,哪有自家人近?就算成了亲,您也能日日瞧见明若丫头,有个什么您也及时知道,且不两全其美?” “你当真这样想?”徐老太太直直盯着她的双眼道,“只你这样想,还是老爷也如你这样想?” 沈氏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我自是这样想的,不然还能如何想?” 徐由俭心虚地垂下头,并不敢看老太太一眼,支支吾吾道:“我、我自是与太太一个想法的。” “是吗?”徐老太太哼了一声,并未明说,摆摆手道,“我乏了,下去吧。” 她这态度让沈氏和徐由俭有些没反应过来,也不知到底是应没应。 但如今老太太也不想多说,二人便是不好纠缠的,只得离去。 出了岁寒斋,沈氏便要回西岭园。 徐由俭其实也要跟着去的,但还没走两步,就让沈氏一句话给撵了去。 就算方才二人能坐在一处为徐停和徐慕的婚事说话,瞧着十分和谐,其实是到如今沈氏仍没许徐由俭进西岭园。 除去为了那俩人的亲事,夫妻二人并不在私底下说话。 哪怕徐由俭为了之前的事同她说了好几次软话的,沈氏也没说要原谅了他去。 反正一旦独处,她就是一张冷脸。 * 回了西岭园,沈氏去洗了洗手,在湘妃竹榻上躺了下来,才问吴妈妈,道:“你说方才老太太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我总觉着她话中有话,偏我脑子笨,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吴妈妈上前,替她捏着腿,笑道:“姑娘倒不必在意,老太太是借您敲打老爷呢。” 沈氏闻言,扭头看向她:“这话是何意?” 吴妈妈道:“之前老爷同您提起来,不如聘了表姑娘时,婢子就觉奇怪了。好好的,那么多家世好的姑娘他不提,偏提了无权无势的表姑娘的做什么?如今听了老太太的话,婢子才明白,老爷是另有主意呢。” 沈氏撑起身来,急切道:“他有什么主意?” “姑娘可还记得,当初表姑娘来府里,都带了些什么?”吴妈妈压低了声音道。 沈氏仔细一想,随即吃惊的捂住了嘴:“你是说他……” 后面的话她怕被人听了去,没敢说。 吴妈妈点点头,低声道:“婢子当初是问过停哥儿的,表姑娘带来的东西,是当初老太太和老太爷给的三姑奶奶的陪嫁,还有三姑爷的一些家当,满满当当的装了十来个箱笼,谁瞧了不垂涎的?” 当初温明若来徐家,大箱小箱的东西往家里搬——尽管西岭园的人没负责,全是岁寒斋的人搬进来的,可那么大阵仗,谁没瞧过? 沈氏都暗暗吃了一惊。 吴妈妈又道:“老爷只怕想的是,那么些东西,与其便宜了外头那些个不认识的,不如就留在徐家。肥水不流外人田嘛。” 沈氏听了,又重新躺回了湘妃竹榻上,皱起眉来,不知想什么。 吴妈妈又笑道:“不过我想老太太也是动了恻隐之心的,再知根知底的人,哪能比得过自家人?老太太那样心疼表姑娘,哪里舍得将她许配给旁人?” 第171章 进宫 徐老太太确实是动了恻隐之心的。 早在沈氏与徐由俭提起来之前,她就打算从徐停徐慕中来挑的。 她以为选徐慕是最好的,毕竟大房就剩他一人,他没个公公婆婆的,二人若成了的,夫妻间有什么商量着来,没那些婆媳的矛盾,也少些麻烦。 可后来仔细一想,又觉不妥。 纵然没有公公婆婆的麻烦,可外头的人会议论。 到时候说起嘴来,还当她这个祖母苛待大房的人,见人父母不在,连门好亲事都不为他挑选。 徐慕一时理解,不会多想,难保说嘴的人多了,他心里仍没想法的。 思来想去,就只有徐停了。 徐老太太叹息一声,叫来霜降问道:“表姑娘呢?” “到三姑娘那里去了,说是三姑娘新淘了书来,她想去看看。”霜降看了她一眼,上前来替她捶着腿道,“太太可是为了表姑娘的亲事?要不婢子去叫她回来?” 徐老太太沉默片刻,摇头道:“算了,不急这一时……等宁丫头的事情定了再说。” 霜降刚应了一声,老太太又道:“你还是派个小丫头到春涧居去守着,等表姑娘回来,就叫她过来一趟。” 霜降“欸”了一声,就下去找人去了。 * 温明若原是打算在徐宁屋里用了饭再回去的,但等着她的小丫头见她迟迟没回去,又寻了过来,道是老太太寻她。 问起来是什么事,小丫头又一问三不知。 温明若只好辞了徐宁,往岁寒斋去了。 谁想老太太什么都没说,只道是看看她,就叫她回去了。 温明若莫名其妙的来,又莫名其妙地回去了。 芒种见她茫茫然的,思忖后替她端了杯果茶去,道:“方才在岁寒斋,婢子问霜降打听过了,她说得糊里糊涂的,婢子就猜是为了姑娘的亲事。” “我的亲事?”温明若愣了一下。 芒种点点头:“今儿老爷和太太都到岁寒斋去了,是替慕哥儿和停哥儿的婚事做打算的。婢子听说太太和老爷都中意王家的一个姑娘,想说给大哥儿。” 温明若下意识问:“那二哥哥呢?” 芒种道:“霜降没说,只说老太太的意思是,二哥儿的亲事要再等等。” 温明若皱了皱眉,没出声,心事重重的到一旁坐下了。 芒种绕到她身后去,为她捏着肩,轻声道:“婢子就想,老太太要等一等,是不是想成全了姑娘和二哥儿……” 她话未说完,温明若就腾地站起来,捂住脸,红着耳朵瞪了芒种一眼:“你在浑说,我让外祖母打你!” 说罢,她又觉燥得慌,追着就要去打芒种。 主仆二人闹了一阵,芒种才将温明若安抚下来。 她握着温明若搭在膝盖上的手,诚心道:“姑娘,婢子胡说八道的,您听听就是。” “倘若老太太提了,您就应了吧。老太太疼你,想为你选最好的,可京城里那些人家,哪一个干净的?哪一个家里不是有些乱七八糟的关系?” “婢子不是帮二哥儿说话,是替姑娘打算的。倘或将来您与二哥儿成了,您就是徐家二奶奶,有老太太护着您,三姑娘定也是向着您,老爷和太太为着老太太的面子是不敢为难您的。” “可若是去了外头,哪里就说得准?姑娘只有一个老太太依仗,将来老太太百年后,姑娘怎么办?” “三姑娘或许会永远为您撑腰,可万一哪一日三姑娘自顾不暇呢?若她进了宫,宫里头规矩更多,她便是想帮您只怕也难的。” 温明若听了,久久没有说话。 芒种虽是后来老太太派来伺候她的,但她是什么心,没人比温明若清楚。 如若不然,一个下人,又如何会对主子说出这样掏心掏肺的话来。 温明若拉她起来,轻轻点头道:“我会好好考虑的。” * 徐慕的亲事很快定了下来。 原本王家就是有意的,先派了媒人来打听,如今见徐家派了媒人去,一合计,就将这门亲事定下了。 一开始好些人都在看笑话,毕竟徐慕父母皆不在世,只一个祖母并不顶用。 何况徐家如今连个正经封号也没有,相当于普通人家。んttps:// 谁成想下聘那日,沈氏与徐由俭亲自出面,聘礼更是一样不少,把王家门外的那条街都堆满了,过路都是个麻烦。 好事者一打听,才知道这只是一半,等到真正成亲那日,还有不少——这一部分还只是徐老太太给的。 那些等着看笑话的,笑不出来了。 * 等徐慕的亲事定下了,迎来的便是选秀了。 那日一早,徐宁早早起来,也没刻意打扮,穿一件象牙白交领吉祥云纹短袄,底下一件暮山紫山茶蝴蝶马面,鞋子是与短袄同色桂花月兔绣花鞋,头发也挽得随意,只用珍珠排簪和山茶流苏玉簪做装饰。 妆容更是只描了眉和涂了唇脂,朴素得丢在人群里都认不出来的。 她去辞别徐老太太,才发现沈氏和徐由俭都在。 徐由俭一见她那身打扮,就皱了皱眉,直言道:“宫里头群芳斗艳,你故意打扮得这般模样,只怕还没入宫就叫人比了下去。” 徐宁对老太太福身一拜,闻言侧目将他一瞥,道:“父亲这么能说会道,想是比我有经验的,何不自己打扮了入宫去?说不定圣上瞧着新鲜,倒留下父亲了。” 周围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 徐由俭红了脸,甩袖道:“孽子……” “好了!”徐老太太侧目瞪了他一眼,“你闭嘴!” 徐由俭立即噤声了。 徐老太太这才又拉着徐宁的手,用力握着,开口时眼是红的,声音也是颤的:“我怕……我从来没这么怕过,比当初你三姑奶奶出嫁时还要怕的。宁丫头……” 徐宁握住她的手,也很用力的握着:“没事的祖母,我还回来,我向您保证。” 徐老太太摇着头,死死抓着她的手不放。 众人又来哄了一回,这才将人拉开。 陈妈妈同霜降忙扶着了徐宁出去,一径出了角门,正要上马车,就见马车旁等着两人…… 第172章 问题 是徐停,还有裴衍。 徐停出现在这里不意外,裴衍会等在这里,倒让徐宁吃了一惊。 她左右一看,见无人外人后,方才上得前去。 徐停将他们看了看,又招呼陈妈妈和叨叨:“我们到那边去,你们有什么话赶紧说。” 裴衍点了点头,道了声多谢。 徐停被谢得有些莫名,但也什么都没说,带着叨叨和陈妈妈到巷口等着去了。 待人走了,裴衍这才将视线落在徐宁身上,那双深邃的眸子细细将她看了一看,随后伸出了手去。 徐宁愣了一下,也盯着他那张冷淡疏离的脸看了一会儿,才伸出手搭在他手腕处。 裴衍也没做什么,只扶了她到马车上去,放下帘子后,才解下腰间的玉坠递给她。 徐宁没接,一把掀了帘子,茫然问:“做什么?” “你不必害怕,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那里我已安排妥当,”裴衍坐在车辕上一面说,一面又将帘子放下,“今日我也一直在吏部,你拿着这个,若有意外,便叫宫人拿了这个来吏部寻我。” 帘内,徐宁一时没出声,裴衍感觉她停顿了一会儿后,才接了玉坠过去,又问:“寻你做什么?若我被选中了,尚书大人还要冲进宫来救我不成?” 裴衍如实道:“不能。但我可以给你家里递消息。” 徐宁听了,没忍住笑出了声。 哪怕隔着帘子,她看不见裴衍脸上的表情,但也能猜到他定是一脸漠然地说着一本正经的话。 那笑声很轻,羽毛落在水里惊起的涟漪似的,无意间从裴衍心间划过,不会造成太大的感觉,但会让人觉得痒痒的。 裴衍眉心一蹙,在胸口的位置摸了一下。 这时,他又听得徐宁道:“若我真被选中了,我定不会叫人去寻你。若是没中……” 后面的话她没说了,只化作一声浅浅的轻笑。 裴衍有些受不了似的,跳下马车,离马车远了些。 这时,一侧的帘子被掀开,裴衍没回头,却听徐宁叫了一声大人。 他回头看去,见她半趴在窗口,撩着帘子,甚是愉悦地笑问:“书是大人送的吗?” 裴衍让那笑容晃了一下眼,下意识撇开头去后,又觉得这动作不太礼貌,然后梗着脖子又扭回来,僵硬地点了点头。 徐宁又问他:“那大人可翻看过了?” 裴衍霎时将脸一瘫,被迫点了头。 徐宁见状,又笑了起来:“那大人说,是《论语》好,还是《两世缘》好?” 《两世缘》是她攀扯裴衍时,叫人以他们二人为原型杜撰的话本子。 她这样问,原是试探,谁知裴衍听了,却垂下头来认真思索了片刻,正经问道:“你说的是哪本《论语》?” “原来大人不止看了一本。”徐宁古怪一笑,随后又止住笑容,正色道,“若我能从宫里出来,大人能不能告诉我答案?” 裴衍犹豫片刻,轻轻点了头:“好。” 话音落下,徐停就估摸着时间,带着陈妈妈和叨叨过来了。 徐停只是来送徐宁的,并不会跟着去,另有车夫过来赶马车,他又对徐宁道:“三妹妹,早去早回。” 徐宁答应一声,车夫便一甩马鞭,稳稳架着马车走了。 一直到马车摇摇晃晃地出了巷子,裴衍才与徐停告辞,往相反的方向去了。 * 徐宁有预感,今日选秀只是走一个过程,所以她从一开始就不紧张。 到了宫门处,马车就不能再往里走。 叨叨扶着徐宁刚从马车上下来,就听周围传来一阵议论。 当然议论的并非是她的穿着打扮——这些日子她在这京城的名声实在是太大,但凡闺阁无聊翻看了话本子,或是听了几出戏的,就该知道徐宁这个人。 所以她们议论的是,徐家三姑娘这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竟也能攀扯上裴尚书来。 若有同她一样站“赔礼”的,只怕会更加仇视她。 徐宁目不斜视,留下不能进宫的陈妈妈和叨叨,上前跟着专门来领路的宫人进了宫,到了选秀的地方。 她一路也没敢多看,只记得穿过了长长的甬道,也走过了两道门,然后到了如今这个地方。 这里类似一个不太大的广场,满满当当都是秀女,确如徐由俭所说,都是争奇斗艳,精心打扮过的。 徐宁站在里头,不知道的当以为是谁的丫鬟。 五品以上的适龄官家女子,大多都互相认识,三三两两的,哪怕是形单影只的,也很快找到了说话的人。 徐宁也没那个兴趣,只站在角落里,并不搭话,有人或因好奇前来搭话的,她也是三言两语就打发了,并不打算深交。 约莫等了半个时辰后,一侧紧闭的门忽然从里头打开了,一个公公领着几个小公公出现在了门口。 那领头的公公将底下一扫,随后拿出一道折子来,毫无感情地念道:“兵部员外郎之女孙瑶,翰林院侍读之女林知春,鸿胪寺少卿之女苏黎璃,工部郎中之女白秋阴,光禄寺少卿之女方道清觐见——” 人群里立即站出来五人,整整齐齐地排在门口,让那几个公公领着进了门去。 有好奇地想凑上去看一看,但里头的人却无情地将门掩上,并不许她们看。 那些人进去了约莫一刻钟的功夫,那道门又开了,方才进去的人一个人没出来——或是被选上,或是从另外一道门出去了。 那些公公又领了五个人进去,等第三回出来的时候,徐宁就被叫了进去。 她跟着人走在最后边,仍垂着头目不斜视,等人说停后,她便停下,垂着头站着。 等她就听见耳边响起了四声“撂牌子,赐花”后,她便主动往前一步,跪下来高声道:“前晋国公之女徐宁,拜见皇上、皇后娘娘、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徐宁以头磕头,行完大礼后,又默默数着心跳,大约快一百下时,她才听见一道有些稚气,又满是威严的声音含着意味不明地笑,道:“抬起头来。” 徐宁一顿,直起腰后,又慢慢抬起头,垂着目光,仍不看高座上的人。 紧跟着,她就听方才那道声音低低一笑,像是戏谑,又像是嘲弄:“朕还当是如何标志的人物,不过如此……王泗,带她下去!” 第173章 关押 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王公公就领了两个小宫人过来,架起徐宁,一径拖了下去。 既不是撂牌子,赐花。也不是留牌子,赐香囊,而是直接叫人带了下去。 在场的人心中好奇得要命,却不敢交头接耳,只敢在心中暗暗揣摩徐宁是不是要被直接宠幸了。 这时,听得着一身明黄凤袍,打扮明艳沉稳地皇后娘娘问道:“陛下这是……?” 李鹜理了理衣袖,浑不在意地笑了一笑,侧目看着皇后,温和道:“怎么了?” 这意思就是不希望皇后再继续问了。 皇后闻言,凤目一弯,沉稳笑道:“是臣妾多言了,陛下恕罪。” 李鹜便也笑:“无妨,你是朕的皇后,朕哪里舍得怪罪你?” 不是舍不得怪罪,是因她就算是叶家的人,是他亲封的皇后,不该她问的便不要问,不然他随时都能收回她如今享有的荣耀。 皇后听出了言外之意,立即低眉敛目,在脸上端出了“谨记教诲”的表情来。 边上贵妃手帕抵住唇,目光半垂,美目在二人一转,随即抬起头来柔声道:“陛下,姑娘们还等着呢。” 李鹜收回视线,命宫人继续。 皇后只抽空看了眼身旁的宫人后,便未在多言,稳稳地坐在她自己的位置上。 她脸上虽带了笑,却好似画上去的,虚假而没有感情,只在被问起来时,才顺着李鹜的心意发表两句看法,冷漠得好似一个旁观者。 * 而此时徐宁早已被带到了一处宫里,被关了起来。 一路过来,宫人都避开了左右的人,也不与她说话,沉默地将她带到交给另一些人后,就走了。 徐宁站在屋内,转头一看,见屋内布置皆以明黄为主,间或有旁的颜色,也多做点缀之意。 靠窗的地方放了一张炕,炕上铺着绒毯,放了一张黑漆檀木云腿小方桌,左右各放了织金团花纹引枕。 右手边是一道四开的黄梨木荷花仙鹤座屏,座屏后边的东西徐宁并不敢去看,透过缝隙,隐隐有看见一张堆满了折子的案几和摆了各类书籍的书架和器物。 徐宁还算冷静,并未因被突然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就慌乱起来。 她暗暗猜测这里可能是一宫的暖阁。 徐宁试探了一下,见自己只要一跨出门槛就会被拦回来,于是放弃了试图出去的打算,谦虚问道:“两位大人,请问这是何处?” 那两个侍卫对视一眼,右手边的侧目将她一扫,淡淡道:“乾清宫。” 想法得到证实,徐宁不见半点意外和吃惊,甚至还觉得“果然如此”。 她又想了想,在衣袖里摸了摸,摸到了裴衍给她的玉坠,那坠子雕的是半开的玉兰花,摸起来时,指腹能清晰的感觉到上头雕刻过的纹路。 莫名其妙地,徐宁内心的焦躁一下子就平静了下来。 她深吸一口气,想着这一时半刻恐怕是出不去了,便打算先想法子给裴衍递个消息,让他帮忙给徐老太太递个消息去,省得老太太见她一直没回去担心。 徐宁拿掉头上的珍珠步摇,同玉坠一并递给了方才说话的侍卫:“能不能麻烦大人帮我给吏部的裴尚书递个消息?跟他说我一切都好,请他帮忙给我家里人递个消息,免得家中祖母担心?” 那侍卫垂眼一扫,见那步摇由五颗白珍珠用金丝串在一起,拧成了一朵樱花的样式,底下的流苏也是珍珠,只不过每一颗都小小的,还不如米粒大,一共五串,每一串,差不多都有百来颗。 就算不看材质,只看做工,明眼人也该看得出值钱与否来。 但那侍卫却不见半点心动,话也没有,直接将玉坠和步摇还了回去。 徐宁却明白了他的意思,一颗心顿时沉到了谷底。 她消息递不出去,只怕裴衍就不知她眼下的情况,徐家的人自然也不会知道。 徐宁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徐老太太一直不见她回去,急坏了身体。 她将步摇戴回头上,捏着裴衍给她的玉坠,一面稳住心神,一面走进暖阁,确认似的将各个窗户都打开看了一眼。 但李鹜像是知道她会想法子给裴衍递消息一样,每个窗户外都派了侍卫守着,也都不为她的贿赂所动。 有两个还嫌她话多,将她推回去,并将窗户给关了起来。 徐宁:“……” 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她是什么重刑犯。 她在心里叹了口气,放弃了要给裴衍递消息的想法,只寻了地方坐下——她并不敢随意坐,只寻了个墙角将自己缩成一团,抱膝而坐。 不知过了多久,徐宁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了说话声。 她以为是李鹜回来了,忙站了起来,警惕地贴着墙角站着。 这时,说话声落下,一个身着黑红色衣裳的宫人端着洋漆茶盘走了进来。 徐宁紧紧盯着他,一时不知他是做什么来的,没敢动。 那宫人却端着茶盘走向了徐宁,客气笑道:“姑娘吓坏了吧?且喝口茶压压惊。” 徐宁可不敢随意吃喝东西,谁知道这是不是李鹜故意叫人端来的,加了料的东西? 若回头说她一句染疾暴毙就草草了事,只怕连给她伸冤讨公道的人都没有。 但下一刻,那宫人就压低了声音道:“姑娘放心,是尚书大人叫我来的。他让我与姑娘说,事情他已经知道了,叫你不必担心,只安心等着,今上不会要你性命。” 徐宁忙问:“他是如何知道的?又如何肯定今上不会要我性命?” 宫人道:“大人没说。只说叫你安心等着,你家里他也派人送了消息去。” 徐宁将信将疑,还要再细问,那宫人却不敢多待,放下茶水就匆匆走了。 * 一刻钟前,徐宁刚被带到乾清宫来,裴衍就知道了消息。 不是旁人,正是皇后身边的宫人找到吏部来,告诉他的。 当时裴衍就要往乾清宫来的,一只脚都跨出了吏部衙门,但转念间他就停住了步子,忽然问道:“陛下带了徐家三姑娘下去前,可还有说过什么?” 宫人想了想,将李鹜点评徐宁的话说给了他听。 裴衍听后,将唇一抿,沉默许久,才自言自语似的说道:“陛下不是要将她如何……” 第174章 有雨 裴衍话说了一半,忽然止住了话头。 宫人没听清楚,以为是什么重要的事情,又追问了一句:“大人说什么?” 裴衍表情淡淡,有那么一瞬间,眼中好似闪过了一丝讽刺。 但他却什么也没说,只咬住话头,若无其事道:“我知道了。” 宫人一脸茫然,不知道他知道了什么。 裴衍站在那儿,仍是如同白桦树一样笔直:“你且回去告诉娘娘,我自有打算,她不必再管,保全自己便好。” 宫人看看他,也猜不透他这会子想的是什么,只得欠身应是,告辞走了。 等人走后,裴衍又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另叫了信得过的人来,低声嘱咐他两句后,那人就匆匆出了吏部衙门,往宫门处去了。 这时,裴衍忽然察觉到身后有一道探究的视线。 他一顿,装作不经意地转过头去,正好就对上了吏部侍郎探头探脑,慌慌张张间没来得及收回去的视线。 裴衍只当做什么也不知道,淡声问:“有事?” 见被抓了个正着,吏部侍郎也不含糊其辞,陪笑着两步上得前来:“方才好像瞧见了皇后娘娘身边的人,一时好奇……” 裴衍打断他后边的话,问道:“你去过后宫?” 吏部侍郎笑容一变,忙道:“这……大人,这话可乱说不得!若叫有心人听了去,下官只怕见不着明早的太阳!” “那你如何认得皇后娘娘身边的人?”裴衍目光落在他身上,又冷又沉。 吏部侍郎一下卡了壳,说不出半句辩驳的话来,一张脸憋成了猪肝色。 裴衍至今仍记得,当初李鹜力排众议,将他提到吏部尚书的位置时,当时的吏部尚书带着吏部一众说得上话的官员集体罢官,跪在乾清宫外头以死相逼李鹜收回成命。 闹得沸沸扬扬,大有李鹜不收回成命,他们就要一头撞死在乾清宫外头。 而当时那些人里并没有如今的吏部侍郎。 裴衍撇他一眼,随即收回视线来,负手淡淡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我能有如今,已是不易。就怕将来升没能往上升,反降了下去。毕竟往上走不易,往下走却是极快的。” 吏部侍郎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瞬间冒了一头冷汗。 他气势瞬间矮了一截,下意识弯下腰,垂下头来,艰难扯着嘴角笑道:“大、大人说的是……啊,对了,下官找出来,是有道折子想呈给大人过目。” 那一瞬,吏部侍郎拿折子的手都在细细颤抖。 裴衍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分明是冷冷淡淡的,漠不关心的,可他却觉得那冷淡的视线里,凝着的是冰刃。 他在吏部多年,虽没亲眼见过裴衍的手段,但当年他能坐稳吏部尚书的位置的传言,却一直在吏部内部流传着。 有说他为了往上爬杀了他的恩师,也有说他赶尽杀绝的,还有说他连刚出生的奶娃娃都不放过,无论说他哪一个,那手上都是不干净的。 裴衍也从未对此解释过什么,好似默认了。 吏部侍郎就算有二心,也不敢公然挑衅他。 裴衍却也只将他淡淡一扫,就将折子接了过去,随后与他擦肩而过时,忽然道:“还有……太史局说明日有雨。” 吏部侍郎:“……” 他流下来的冷汗又顺着原来的位置,流了回去。 也只有裴衍会在把人吓个半死的同时,还有心情跟人玩笑。 * 长随拿到消息后,就匆匆去了徐家,将消息送到了徐停手里。 徐停了脸色变了又变了,追问了好些细节之后,又命人将长随送走,他匆匆就去了岁寒斋。 徐老太太也在等消息,温明若陪着她,见了他进来,二人就忙起身来问:“可是宁儿回来了?” 她满脸焦急之色,布满了褶子的脸上隐隐还挂着些疲惫,看向徐停的目光之中,全是希冀。 徐停瞬间哑然,看着老太太的脸,拱手拜着,一时不知该不该将长随带来的消息说给她。 前头邹姨娘诋毁徐宁的事情,已叫她元气大伤,养了好些日子,也没完全养回来,有时候行动,还得拄拐才行。 徐停怕她得知后又受不住,再次晕过去。 但老太太也不是蠢笨的人,见他维持着拱手的姿势一动不动,还久久不语,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不等徐停纠结完,她就颤声问道:“是不是、是不是选上了?” 温明若扶着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老太太扶着她手的那只手有多用力——那是下意识的动作,她本人还根本没意识到。 她腾出一只手来,伸到背后去,一下一下安抚似的顺着老太太的背脊。 徐老太太看了她一眼,慢慢松下口气来,也松了紧紧抓着她的那只手,镇定道:“无论是什么结果,你且说来,我受得住。” 徐停知道这事儿瞒不住老太太,何况若徐宁真有什么,这家里能救她的,就只有老太太了。 他将心一横,一口气道:“也不知算不算上选上。裴大人身边的长随的说,宫里头递出来的消息,圣上什么话也没有,就叫人将三妹妹带去了乾清宫……圣上还在选秀,至今不知是何缘故。” 老太太闻言,猛地后退两步,跌坐回了椅子里。 没有原因,就直接被带去了乾清宫,这比被选上了还要严重。 温明若也是心事重重,但见老太太脸色发青,又一言不语,并不敢多问,只担忧道:“外祖母,您……” 正说着,外头帘笼动了动,下人回道:“老太太,太太和老爷来了。” 徐老太太仍是一言不发,满脸凝重。 沈氏和徐由俭进来前,已经在外头听见了徐停的话。 待进来见了老太太的脸色,徐由俭揣着无所谓的口吻道:“母亲不必担心,宁丫头牙尖嘴利,有的是本事,说不定叫圣上关两日就放了回来。” 他没注意到徐老太太的脸已经沉了下来,继续道:“再说她不过一个未经事的蠢笨丫头,无权无势的,圣上为难她做什么?定是关两日,吓唬吓唬人,就放出来了。” 徐老太太怒不可遏,一甩袖扫落桌上的铜茶壶,阴沉沉地盯着徐由俭道:“滚!” 第175章 叶家 徐由俭被她吓了一跳,脸上无光,又不肯就这样被撵出去,哼哼唧唧道:“我不过说两句实话,您怎还不乐意听了?要不是怕您有个三长两短,回头传出去了叫人说我不孝,我还不乐意来呢……” 他自以为说得小声,但该听见的人都听见了。 徐老太太叫他气得手抖,也就拐杖不在手边,不然她非打得徐由俭上蹿下跳不可! 她讥笑一声,鄙夷道:“从前不孝的事情你也没见少做的,如今倒怕起旁人说嘴来了?要滚便滚远些,少来我跟前碍眼!” 徐由俭立即涨了个满脸通红,蔫头耷脑的不敢叽叽歪歪了。衛鯹尛说 沈氏见徐由俭又被老太太臊了一顿,一时通体舒畅,暗戳戳地高兴着,嘴角笑容都险些没能藏住。 “母亲,”沈氏戏看够了,上前在老太太下方坐下,道,“如今咱们也不知是何缘故,且安心等着便是。我娘家侄女今日也在选秀之中,我已派了吴妈妈过去打听消息,一有情况就来支会您。” 徐老太太听了,却轻轻摇了摇头,道:“不中用。你是好心,我知道。只你娘家侄女初初入宫,定是在等好消息的,万不能为了旁的事情分了心才是。” 沈氏其实不过派了吴妈妈回去问问罢了,根本就不会真叫了沈家人去宫内打听消息。 她再没主见,也知道徐宁惹恼的是当今,已不能用一句麻烦来形容,她如何肯为了家中一个庶女,就去牵连娘家的人? 徐老太太自也是明白这个道理,才故意那样说。 她又转向徐停,柔声道:“停儿,劳你去替我备马车,我要出去一趟。” 徐停才要问,就听沈氏道:“宫里头随时都有可能送消息来,母亲这个时候是要往哪里去?” “我这些年在渝州,与世家间的往来虽少了,但该联系的人一个也不曾少联系,多多少少还有些人脉。”徐老太太扶着温明若的手站起来,又对徐停摆摆手,“我去外头走走,不信凭我这张老脸,还打听不出原由来。” 徐停一径出去,听得老太太长叹道:“你们不懂那丫头对我来说的意思,她若真有什么,这家里除了我,再无人救她了。” 徐由俭脱口而出:“哪能呢?不是才攀上了裴家的高枝儿。” 徐老太太侧目,凉凉扫了他一眼:“我养大的人,由得着你来指指点点?哼,就算攀了高枝儿又如何?我宠的我惯的,不知比你宠的惯的那个强了多少倍!” 徐由俭霎时满脸难看,再待不下去,甩袖走了。 沈氏见状,无比舒心地舒了长长的一口气,也起身道:“母亲何苦亲自跑这一趟?老爷方才那话虽欠妥,可也是有些道理的,连裴尚书都未打听出原因来,何况宫外的人?” 徐老太太自不会跟沈氏说,裴衍不是未打听出原因来,是知道却没让长随说罢了。 当今的伴读,从刑部爬到吏部,不知经了多少事,如何会猜不透当今的想法? 老太太人精一个,从方才徐停转述的话里,就猜出了裴衍未尽之语来。 她也相信,徐宁若有意外,他定会相救,但不会堵上他的仕途,拼死相救。 就凭两人如今那微不足道的交情,他凭什么为了一个无品级的庶女搭上从今往后的前途? 徐老太太在她肩头拍了拍,吩咐道:“你且在家里守着,我将白露留下。若有了消息,就叫白露去支会我,她知道我会往哪里去。” 说话间,她扶着温明若进了内室。再出来时,她已经换上一件降真香立领长袄和一件蜜合交领披风,颜色素尽古朴,又含着内敛和稳重。 沈氏还要再劝,徐老太太却只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说,随即带了温明若出去了。 沈氏无法,只好一路将她送至角门,目送她上了马车,方才回去。 马车里,徐停也在,他与温明若一左一右地护着徐老太太。 他问道:“祖母这是要往哪里去?” 徐老太太闭着眼,慢慢转着手中的珊瑚珠串,口内念念有词,待念完了一遍,她才淡淡道:“叶家。” 很快,马车便在叶家侧门外停下了。 徐停下了马车,敲开门,将老太太的名帖递了上去, 他也是这才知道,徐老太太同叶家老太太是闺中密友,二人一道长大,当年徐老太太同徐老太爷的亲事,还是叶老太太牵的线,搭的桥。 且这些年,二人一直有联系,暗中往来十分密切。 只徐老太太见徐家式微,怕人知道后,胡乱嚼舌头,她才一直不曾与人说过。 未等片刻,小厮重新开了门,一个老嬷嬷迎了出来,笑着去马车旁将徐老太太牵了下来:“您可算来了,再不来,我家老太太非遣了轿子到您家去接您的!” 徐老太太温和笑了起来,眉目舒展,眼尾的褶子都深了:“你家老太太可都好?” “除了日日念着您来,没有不好的。”说罢,请了祖孙三人进去。 叶家并非什么高门大族,叶侯也不过是当今登基时才被封的侯爷,至今仍驻守边关,鲜少回京。 这家里眼下就只有叶老太太,叶夫人和叶夫人的小女儿,叶朝。 叶夫人一共两子两女,全是叶夫人所出——就算有个妾室,也因叶侯常年在外,没机会侍寝的。 叶家两个儿子全随了叶侯在战场上,三女儿是中宫皇后,小女儿叶朝去岁才从西北回来,正无所事事,等着被安排说人家成亲。 一时,祖孙三人被请到了叶家老太太的院里。 叶老太太早等不及了,正由丫鬟搀扶着在廊下等着,远远的见了徐老太太来,又忙迎上去,丫鬟搀扶都搀扶不住的。 那头老太太见了她,也是三步并做两步匆匆上得前去,与叶老太太紧紧抱在了一处。 “你这老滑头,我还当你打算老死之前都不来见我的!”叶老太太说着,又同小时候一样,拿手指戳着徐老太太的额头,骂着。 徐老太太躲了两回,见躲不过,只好无奈地随了她去。 等叶老太太出够了气,二人才进了屋。 刚刚坐下来,不等徐老太太开口,她就道:“行了,你少拿话来虚伪敷衍我,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来的!” 第176章 太阳 徐老太太笑了笑,紧紧握着叶老太太的手道:“到底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这还不得是因你向来不爱同旁人说你自己的事?”叶老太太道,“我若不自己打听些,回头你挨欺负了谁为你撑腰?” 她说着,又看向了温明若和徐停,意有所指似的:“先前你家里出事,我便想上你家里去的,下了拜帖,偏你还咬着牙不肯见我。” 温明若对京中的事情不熟,对徐老太太的人际更是不熟的,便没出声,只拿手帕抵住唇轻轻咳了一声。 徐停就算知道叶家,眼下也是不好开口,毕竟那是长辈的事。 徐老太太长叹一声,转开话题道:“不说这个,都过去了。” 见她不想提,叶老太太也没有紧抓着恶心她的道理,她顺着话题道:“是为了你家三姑娘的事情来的吧?” 徐老太太点点头,听得她又道:“今儿选秀,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陪同着,只怕一时半刻不得空。我派了人去打听着,你且再等些时候,晌午之前定能打听出事来。” “有劳你了。”徐老太太感激地看着她。 叶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背,重重叹了口气,遂又叫了丫鬟来,将方才的事情吩咐了下去。 那丫鬟应下,才出了门去,就撞上了一人,被拉住问道:“上哪里去?” 丫鬟欠身请安,回道:“徐家老太太来了,老太太派了婢子去宫里打听徐三姑娘的消息。” 那人闻言,又将她拉回来,道:“那不必去了,圣上的意思,皇后娘娘也不知缘故……祖母!” 她喊着,就进了门去。 方才她同丫鬟说话时,屋里人都听见了声音,这会子听她进了门来,就齐齐转过视线,往门口的方向看了去。 一会子的功夫,一道珊瑚赫的影子就自门口转了出来,那影子穿一件珊瑚赫圆领衫,里头一件浅云箭袖。 宫绦束腰,红宝石嵌玉冠束着高高的马尾。身段高挑,同徐停差不多,剑眉入鬓,目若朗星,唇红齿白,英姿飒爽,行动间风风火火,全然没有女儿家的温婉细腻。 徐老太太很少见着这样的女孩子,一时只觉眼前一亮,打量了好几眼。 连温明若都暗暗将她看了又看,目光一时很难移开。 只有徐停目光一撇,便收回来,垂下了视线,并不多看。 这时,叶老太太对她招招手,道:“朝朝,来,见过徐家祖母。” 这姑娘不是旁人,正是叶朝。 当初张夫人在张家宴客,徐宁也被她深深吸引了视线的那位如同小太阳一样的女孩子。 叶朝上了前,下意识便是学着男儿家拱手一拜,手都贴在一处了,忽然想起来家里人叮嘱她要更像个女孩子才行,又忙收了手,别别扭扭,姿势诡异地对徐老太太拜了一拜。 徐老太太对她亲切的点了点头,并无心情多关心旁的。 叶老太太又一一将温明若和徐停与她介绍过,三人相互见过礼,问了好后,她才又道:“你方才在外头说什么呢?” “哦,我刚从宫里出来。”叶朝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回道,“也知道徐三姑娘的那事儿。” 徐老太太听了,顾不上礼仪,急切问道:“是为的什么?” 叶朝对她笑了笑,礼貌道:“挺突然的,什么都没说,就叫王公公将她带去了乾清宫……这个时辰,选秀应是结束了,不出意外,圣上应该要亲自去见她的。” 徐老太太见她也是这个说法,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慢慢坐回椅子里,连眼神都黯淡了。 叶老太太见状,心疼不已,忙紧紧握住她的手,低声劝慰道:“你别担心,你家三姑娘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不过,”叶朝忽然开口道,“我离开的时候,碰着小九了。” 不等祖孙三人疑惑她嘴里的小九是谁之际,她又道:“我追问了半晌,他才说圣上扣着三姑娘并非是要刁难她或是徐家,是试探他的。” 徐老太太愣了一下,错愕地看向了叶老太太。 叶老太太拍拍她的手,解释道:“朝朝同裴衍裴尚书师承一家,朝朝行八,他行九……宫里那位最小,行十。” 祖孙三人听完这关系,皆是一脸震惊。 尤其是徐停! 他知道常先生名声好,学识广博,但如何也没想到他还是天子座师! 能让天子座师指点了大半年的学问,堪比祖坟冒烟。 难怪谁都请不动的常先生,裴衍一去就请了来!难怪他还时时到徐家家学去!难怪当初徐宁私下见裴衍,常先生问也没多问,就答应了牵线搭桥! 原是因为他们是这样的关系。 徐停一时又是激动,又是兴奋,又不敢表现出来,脸都憋红了。 除了离得近的温明若,谁也没注意到这个小细节。 她侧目暗中观察了半日,随即收回视线来,用手帕遮住了嘴角的笑意。 这时,听得徐老太太皱眉问道:“今上针对裴尚书,押着我徐家的人是何道理?” 叶朝摸着鼻子,小声嘀咕:“还不是因为三姑娘同他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的……” 叶老太太瞪她一眼:“你嘀嘀咕咕什么呢?” “没什么。”叶朝连忙坐正,看着徐老太太,也跟着喊祖母,“您别担心,我出宫时,小九就往乾清宫去了……这会子应也见着圣上了。” * 因这回选秀并非大选,只不过是官家女子,晌午前便选好了。 李鹜将留下的秀女交给皇后和贵妃之后,就回了乾清宫。 王泗亦步亦趋地跟着,一面吩咐人端了水进去给他净手,一面又问要不要传膳。 李鹜一顿,随后擦着手问:“徐家那位呢?” “在暖阁呢。”王泗回道。 李鹜道:“这期间就没闹过?” “除了刚开始试探过侍卫两句话外,再无动静了。”王泗谨慎回答完,又笑道,“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庶女,忽然间被带走,只怕吓也吓死了,哪里敢闹腾?” 他说完,又看了看李鹜的脸色,谨慎问道:“陛下可要传她来见见?” 李鹜眉一挑,才要说话,宫人就来问道:“陛下,裴尚书求见。” 第177章 弹劾 李鹜只仅仅犹豫了一瞬,就让人请了裴衍进来。 裴衍身上穿的仍是那一身绯红孔雀补子官服,头上戴的是长翅乌纱,脸上也仍旧没什么表情,进了殿后便对李鹜一拜,才要见礼,李鹜就虚虚一抬手,制止了他后边的话。 “朕不是说过,只有你与朕时,不必在意那些虚礼?阿衍,你又忘了?”李鹜说着一面在桌旁坐下,一面又指了指对面的位置,“怎这个时辰来了?又来蹭饭的?” 裴衍直起腰来,在对面坐下,又道:“臣记性不好。” 好不好的,君臣之间心里都有数。 李鹜笑而不语,又吩咐王泗摆膳。 因先帝“穷过”,过过连朝臣的月银都发不起的“艰苦日子”,李鹜当时哪怕年纪小,也跟着见识过的。 以至于他登基后,改过不少铺张浪费的规定。 除非逢年过节,平日里用膳,最多不得超过九道,皇后到贵妃最多不超过七道,妃到嫔不超过五道,嫔以下不超过三道,其余赏赐菜另算。 菜品也以精而适量为主,杜绝多而吃不完浪费的情况。 李鹜虽规定了自己吃饭,不超过九道,但他寻常都是七道,同皇后贵妃一样。 其实到他登基时,国库已经充盈,并没有先帝在位时的入不敷出,百官见他那样节俭,觉得有失一个帝王的体面,劝他当以祖宗定下的规矩为主。 李鹜当时笑问:“朕自己的事,为何今日吃什么,用什么,穿什么,没影响大局,还要旁人来规定?要不朕也下旨,规定一下诸位爱卿的膳食?” 当时劝他的人就不敢说话了。 回过神来,七道膳已经全部摆上桌,裴衍等李鹜动了筷,他才拿起筷子正欲去夹菜。 这时,李鹜忽然道:“都察院近来又忙了起来,三五不时的总要到乾清宫来一趟,同朕说阿衍德行不端,身为吏部尚书,却严于律人,宽于待已,无视老祖宗定下的规矩,我行我素,应当革职。” 裴衍听了,当即搁下筷子,起身一拜,老实道:“臣这就去交接事务。” 他说话时,脸上的表情都没变一下,要么就是心态极好,早料到了这些,要么就是诚恳正直,气性极大,一旦被冤枉,就要撂挑子! 李鹜同他那么多年的交情,相信他心态极好,早料到了这些,也信他气性大,不甘被冤枉,说撂挑子就撂挑子,但绝不信他是诚恳正直之人。 “怎么?朕不过说你两句,就要给朕甩脸不干了?”李鹜也放了筷子,板起脸来看着他。 裴衍并不吭声,仍旧站着,不坐回去,也不解释什么,气性当真大的很。 李鹜眉心一蹙,声音也沉了:“阿衍!” 王泗一直在一旁伺候着,没敢吭声,这会子才忙赔笑道:“尚书大人,陛下累了一上午,您行行好,少气他一些吧。何况那些弹劾您的折子,陛下早丢去了尚食局,叫尚食大人当柴火给烧了!” 李鹜又道:“行了行了,别仗着朕宠你,就给朕蹬鼻子上脸。都察院的得罪了你,还要朕来替他们给你赔罪不成?” 裴衍这才瘫着一张棺材脸重新坐了回去。 李鹜翻了个白眼:“德行!” 裴衍没接话,只在心里默默给都察院的左、右都御史记了一笔! 李鹜一见他那表情,就知道他在打什么主意,又无语道:“差不多就得了,那二位也是老臣了,你好歹是给他们留些面子,别当着众人的面给他们难堪。” 裴衍听了,眉一挑,道:“不当面?行,臣一会儿就去都察院!” 李鹜:“……” 王泗在一旁险些笑出了声。 “你挑这个时辰来,就为了同朕说这些?”李鹜神情复杂。 裴衍收起所有试探和玩笑,从袖中抽出一道折子来,递给了王泗:“下月皇后娘娘生辰,魏王请旨入京为娘娘贺寿。” 李鹜脸色倏地就沉了下来,随即像是气笑了一样,不阴不阳道:“朕的皇后过生,同他有什么关系?” 魏王是与先帝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在先帝那几个兄弟间,他年龄最小,野心最大,就算人在封地,也不安分,隔三差五的就要寻机会请旨入宫。 当初有人挑拨离间,说武帝要立的并不是先帝,而是魏王,是先帝收买了武帝的内侍宦官,逼宫篡改了圣旨。 魏王至今以为他登基才是众望所归,李鹜父子都是盗窃皇位的贼! 而那几个王爷里边,李鹜最痛恨的也是魏王,若不是时机不对,他早下令收回了魏王的一切权利。 哪怕裴衍坐在他对面,也能直面感觉到他周身的怒意。 他又道:“叶侯镇守西北,他尚且不敢造次,只叫魏王妃暗中同叶侯夫人送了信,想求娶叶朝。” 李鹜好似听着什么笑话一样,嗤一声就笑了起来,眯着眼嘲道:“就凭李岑那废物点心,也配娶老八?” 虽说叶朝排在他们二人之前,但那也是因为叶朝入门比他们早而已,年龄却是要比他们要小的,以至于二人自小就不愿规规矩矩的喊一声八师姐。 客气时称呼一声老八,不客气时便是叶朝长叶朝短的,尤其是裴衍,把叶朝气得总想同他打一架。 这时,裴衍忽然道:“可以让魏王妃和世子入宫。” 李鹜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舒展眉心,语气里重新带上了一些稚气,笑道:“阿衍,你替朕想了这么多,朕如何谢你的好?” 魏王妃同李岑若进了京,只怕再回去就难了。 魏王知道后,总该有所忌惮,不好随便造次! 裴衍听了他的话,适时放下放了筷子,当真蹬鼻子上脸:“臣想向陛下讨一人。” * 暖阁里。 徐宁饿得前胸贴后背,肚子叫了不知好几声。 早上她胃口不好,只喝了一碗小米粥和两块米糕,这会子她想起那一碟子米糕来,倒是恨不能将碗筷也一并吃下去的。 这时,她听得门外传来些说话声,紧跟着就听“吱呀”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徐宁一惊,忙撑墙站了起来,然后她就见一身绯红孔雀补子朝服的裴衍出现在了眼前…… 第178章 好逑 徐宁没想到来的是裴衍,稍稍吃了一惊:“怎么是你……” 裴衍将她一看,并未接话,只转头对身后的人道:“容我与她说两句话。” 王泗被挡在了门外,一时看不见屋里头的徐宁。 但他很乐意给裴衍这个人情,于是客气笑道:“陛下还等着见三姑娘呢,大人可得快些。” 裴衍嗯了一声,遂掩上门,往徐宁走了去。 徐宁也一改方才的警惕,两步走向裴衍,急急问道:“陛下为什么要将我关在这里?选秀呢?我可是落选了?我家里有没有消息?祖母好不好?” 她虽着急,但也仍想着男女有别,尽管眼下没有外人在,她也没有靠得太近,隔着三两步的距离。 裴衍听她这一连串的问,也不见任何不耐烦,等她问完了,才挨着回答:“因为我。选秀结束,你落选了。我派人给你家里送了消息去。没见着你祖母。” 徐宁听到落选时,心中松了一大口气,但在听见他说没见着徐老太太时,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跟着,提起来的心又变成了疑惑:“因为你?” 裴衍忽然沉默下来,并未回答这个问题,目光落在她身上,深深看着。 他脸上是没有表情的,眼中情绪也藏得很好,目光深邃而远,像是探究又像是在苦恼的思索着什么。 徐宁读不懂他这半点也没露出的情绪,见他不说话,还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顿时紧张起来,语气发紧:“怎、怎么了?” 快将人吓个半死的裴大人,忽然问道:“你饿不饿?” 徐宁:“……” 幸好她是个沉得住气的,又跟裴衍交情不多,若他们时时相对,朝夕相处,他仍是这样说话的语气,她定要少活十年! 她一时哭笑不得,扶额道:“大人,你身边真没有被你吓死的人?” 裴衍将唇抿了一下,眼皮就垂了下来,脸上像是瞬间多了些委屈。 徐宁心思动了动,怔怔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下意识道:“饿。” 裴衍又抬起眼来看向了她,双眸之中神采奕奕,好似落了两盏明灯一样,亮晶晶的。 莫名其妙的,徐宁就是觉得裴大人这会子很高兴。 裴衍手伸进宽大的衣袖里,在里面摸了片刻,拿出了一个纸包来递了过去:“蔬和斋的鸳鸯糯米糍,刚叫长随送来,还是热的。” 徐宁接过来,没着急打开,好奇地往裴衍袖中看了两眼——难怪他总爱穿大袖,原是方便藏东西。 裴衍察觉到她的视线,却误会了她的意思,道:“只有这个,没有别的。你若想吃别的,等会儿出了宫,我让长随去买。” “不用不用,”徐宁忙道,“这个就好,这个就好。” 她拆了纸包,发现是糯米糍的皮是紫色的,咬一口才发现里面包的是红豆馅与芝麻馅儿,因为用的是两种馅料,所以才叫鸳鸯糯米糍。 徐宁饿极了,并未深想,小口而急急地吃着。 这时,听得裴衍道:“想不想出去?” 徐宁忙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小鸡嘬米似的直点头:“想。” 裴衍点点头,“嗯”一声:“那你得听我的。” 徐宁又是一顿点头,侧过身子做洗耳恭听状时,还不忘继续往嘴里塞东西。 她两颊塞得鼓鼓的,嘴还没停下,像只一面吃一面不忘储存粮食的仓鼠。 裴衍手指头动了一下,随后移开视线,遏止了自己险些没忍住而蠢蠢欲动的双手。 他掩唇咳了一声,压着声线,低低道:“陛下等会儿会召见你,若问起来,无关紧要的你随机应变,若是与我相关的,你只管推给我。” 徐宁愣了一下,侧目看向他:“什么叫与你相关的。” 裴衍也看了过来,二人目光相触,短暂的交融后,她忽然就明白了与裴衍相关的是什么事。 她耳朵动了动,放慢了吃东西的速度,默默在心里盘算起来。 裴衍看着她,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也在盘算着。 一时,二人各怀鬼胎,心思各异。 好在这会子王泗敲响了门,在外头提醒道:“裴大人,时辰不早了,陛下还等着呢。” 徐宁忙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迅速将没吃完的糯米糍重新包起来,正寻地方藏时,裴衍就伸出了手来将没吃完的糯米糍接过去,重新塞回了宽大的袖里,随后若无其事地去开了门。 * 徐宁跟着裴衍在正殿见着了李鹜。 方才选秀时没看清,但这会儿她偷偷看清楚了,那是一张近乎妖孽的脸,让人不敢直视。 裴衍相貌已是清隽,让人见之不忘。但李鹜去给人一种强烈的割裂感,笑起来时,他可以如同孩童一样稚气,一旦沉下来,便满是傲气和猖狂,若是动了杀心,仿佛是连神佛都不敢拦的。 徐宁仅仅只是一撇,就不敢多看了,忙跪下来行大礼。 李鹜没出声,撑着下颚,脸上带笑,视线在裴衍和徐宁身上转来转去,然后挑眉将目光落在了裴衍身上。 裴衍狗脸一瘫,又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表情。 这时,徐宁听得李鹜清了清嗓子,沉声问道:“徐宁——你可知罪?” 徐宁在脑中转了一圈,仔细回忆了一下今日的事,仍跪着道:“臣女……民女不知何罪之有?” 李鹜一拍桌案,带着些怒意:“你诋毁朝臣,违抗旨意,还不知罪?!” 徐宁头额头抵着手背,闷声道:“民女没有!” 她又道:“民女无权无势,不敢抗旨。诋毁朝臣,更是不敢的!” “你诋毁吏部尚书名声,害他被都察院弹劾,又明知要入宫,仍胡乱造谣与他之间的事,编成一出戏,不是抗旨是什么?!”李鹜沉声道。 徐宁听见裴衍被都察院弹劾时,稍稍意外了一下。但很快又反应过来,他同都察院一贯不合,三天两头就要被弹劾一次,早已是家常便饭,只怕裴衍和李鹜都习惯了。 她眼珠一转,又直起腰来,将心一横,破罐子破摔道:“民女没有抗旨!圣上只说叫民女随五品以上官家女子入宫,并未说参与选秀。更没有诋毁裴大人,民女只是因为裴大人‘谦谦君子,淑女好逑’!” 第179章 再来 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徐宁脸是红的。 她同裴衍共乘一辆马车,相对而坐,各自无言,气氛诡异。 仔细看,裴大人那张“死猪不怕开水烫”的俊脸上,还有红晕没散干净的余韵。 徐宁缩在角落里,试图将自己贴到车厢上去,假装方才在乾清宫,她什么话也不曾说过。 许是因为这气氛实在是太诡异,裴衍憋不住了,他将双手拢在袖中,试图缓解一下尴尬时,摸到了那包还没吃完的鸳鸯糯米糍。 他犹豫了一瞬,将东西拿出来,递到徐宁眼皮下边:“还吃吗?” 徐宁垂眼,长长如羽扇的睫毛动了动,半响后轻轻点了下头,声若蚊蝇道:“吃。” 她接过来,重新打开,小口小口慢慢吃着,埋着头,并不敢看对面的人一眼。 徐宁忍不住想,方才在乾清宫,她定是鬼迷了心窍的,不然怎就毫无羞耻地说出了那样的话来呢? 说裴衍是“谦谦君子,淑女好逑”就罢了,后来她又是如何做到,同李鹜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民女是个俗人,见着美的事物就想去追求,没有什么不对。” 徐宁不得不重新将自己正视一翻,没想到清心寡欲了大半辈子的她,也有这么不要廉耻,当众求爱的时候。 希望事情不要传到徐老太太耳里去。 她要脸,还想在老太太跟前维持一下乖巧的形象。 这时,她听得耳边传来几声口哨声,细细一听,婉转悠扬,竟成了曲调。 徐宁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吹曲儿的是长随。 他坐在车辕上,春风满脸,若不是吹着曲儿,不能分心,只怕笑容都要裂到后脑勺去了。 因里面还坐着徐宁,车夫赶着马车的技术比往日要稳了许多,还抽空问道:“长随哥,你今儿怎这样高兴?” 长随曲子停了一会儿,笑容满面道:“有好事!” “什么好事?”车夫又问。 长随神神秘秘地继续吹了起来:“过一阵儿你就知道了。” 车夫似懂非懂,听长随又吹了一会儿,才问道:“你吹什么曲子?” 长随道:“关雎啊!我爹教我的,叫我将来吹给心仪的女子听……关关雎洲,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时,车内传来一阵被口水呛到的咳嗽,紧跟着裴衍掀开帘子,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长随,闭嘴。” 长随丝毫不畏惧他,笑得更欢了:“不好听吗?那我给哥儿吹个《桃夭》?” 车厢内,那咳嗽声更大了。 裴衍盯着他问道:“你何不让我给你搭个戏台子,叫你在此吹上三天三夜。” 仗着有徐宁在,长随胆子更大了,敢同他家哥儿抬杠了:“最好再请几个乐师来,吹拉弹唱才好。” 裴衍怒甩车帘,钻回马车里不理人了。 * 马车摇摇晃晃,调子催人尿下,满街百姓看着裴家的马车在一片诡异之中从眼前驶过,停在了蔬和斋。 一身绯红官府,格外显眼的裴大人下了马车来,揪住坐在车辕上的随从,拖进了巷子里。 片刻后,裴尚书一整衣襟,若无其事地从巷子里出来,进了蔬和斋,他的随从落后几步才捂着脑门从巷子里出来,龇牙咧嘴的,暴露了头上的三个肿起来的包。 又过了一阵子,裴尚书从蔬和斋里出来了,跟着送出来的掌柜手中抱着好几个大小不一的盒子,眉开眼笑地将东西交给了侍从。 众人好奇之余,不免探头探脑,眼看裴尚书掀起车帘,矮身钻进去时,一片暮山紫绣山茶蝴蝶的衣角就从他们眼前晃了过去。 “我瞧见了,是个姑娘!” “夭寿了!那个裴大人的马车上都有姑娘了,你为什么连个人家也没说?!” “我不活了,裴大人是我们大家的,他若成亲,我就去跳楼!” “省省吧,要死上你家里死去,别在外头摔死了,影响市容,回头京兆府还要专门派了人来打扫街市!” …… 众人七嘴八舌,难以接受的有,看戏凑热闹的有,但无论是谁都对马车里的姑娘好奇不已,纷纷追在裴尚书的马车后头,看看他究竟要往哪里去。 然后,他们就瞧见裴衍让人将马车停在了东街白马巷徐家——那个前晋国公府。 一开始众人并不相信,只当他走错了地儿。 但紧跟着,裴衍就从马车上下来了,并在站稳后,回过身去,让后面下来的人,扶住他的手臂,下了马车。 今日徐宁未戴幕篱,露着小巧秀丽的脸,挤在巷口的人,便一眼认出来那就是徐家三姑娘徐宁! 有人震惊,有人心死,有人好奇偷偷摸摸张望,却见本是站在徐家三姑娘右侧的裴尚书,忽然移到了左侧,挡住了众人探究的视线。 这时,门从里面打开,屋里有人迎出来,请了徐宁和裴衍进去。 * 裴衍派人去给长随送消息时,就让他打发了守在宫门口的叨叨和陈妈妈先回来给徐老太太报信儿,省得老太太迟迟不见人回来,急上了火。 几人进去后,徐停同徐由俭就在前院等着。 父子二人见他们一道回来,心里暗暗吃惊,却不敢多问,只同裴衍千谢万谢。 徐停道:“祖母说三妹妹能稳稳回来,全系大人相助,请您过去,她要亲自谢一谢你的。” 裴衍侧目看了徐宁一眼,见她站在徐停身后,盯着自己脚尖,连一道多余的眼神也没有的。 他收回视线来,道:“不必了。” 徐停奉了老太太的命,还想留他,裴衍却没给他重新开口的机会,而是道:“我明日再来。” 说罢,拱手对徐由俭郑重一拜——险些将徐由俭拜得膝盖一软,直接给跪下来的。 随后裴衍又对徐停点点头:“不必相送。” 说罢,叫长随放下了从蔬和斋买来的各式点心,转身走了。 一直到他身形都消失了,徐停和徐由俭都没明白过来,他这是什么意思。 好一会儿,徐由俭才去拽了徐宁一下,指着裴衍离去的方向,震惊问:“他……他这是什么意思?拜、拜我做什么?” 徐宁对他展颜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欠身一拜,心神俱疲地飘走了…… 第180章 坑里 徐宁飘去了岁寒斋。 徐老太太早接到了她要回来的消息,在廊下焦急地等着,又双手合十,不知念了好几声佛号。 “外祖母,您别急,裴大人既说没事了,三姐姐就定没事的。”温明若挽住她的手,轻声安抚道。 这时,在院门口候着的叨叨高声喊道:“回来了……三姑娘回来了!老太太,三姑娘回来了!” 她说着,就直接跑出了院子。 徐老太太等不及,急急就要迎上去,霜降和白露扶都没能扶住。 等她走到院中时,徐宁也进了院。 她见了老太太,忙两步上前,才要福身一拜,就被老太太抓住手臂给一把抱进了怀里。 闻着老太太身上那股熟悉的沉木香,徐宁提了大半日的心,终于稳稳落回了原处。 她深吸一口气,抱住老太太,轻声道:“祖母,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太太语气之中带着哽咽,又捧住徐宁的脸,左右看了看,“宫里头那位可有为难你?可有逼你做什么你不乐意的事?” 徐宁笑道:“再怎么说那位也是皇上,哪里会为难我一个小姑娘?” 她嘴唇嗫嚅,似乎将什么话咽了回去,片刻后才重新笑起来,道:“没事的,祖母,圣上并未为难我,也没要我答应什么。选秀的事情……大约只是个借口罢了。” 徐老太太听得有些糊涂:“借口?什么借口?” 徐宁垂下眼,将唇一抿,没接徐老太太的话,而是忽然撒娇道:“祖母,我好饿呀。当今好生小气,关了我一上午,连口水都没让人送一盏给我。” 徐老太太一听,顿时就心疼坏了,哪里还顾得上别人的事情,忙对白露道:“快去吩咐厨房,做两道三姑娘爱吃的菜来!越快越好!” * 徐宁在徐老太太屋里随便吃了些东西,就想告辞回去。 老太太好容易才将她盼回来,哪里肯放她回去?叫白露去将厢房收拾了出来,让徐宁到厢房里去休整。 徐宁无法,只好遣了陈妈妈去回了沈氏一声,暂时歇在了岁寒斋。 她躺在榻上,并无半点睡意。 今日发生了许多事情,让她清楚的明白,在皇权面前她是多么弱势的一个人,只要那位一句话,就能决定了她的生死。 虽如今她对李鹜来说,并无用处,是个无关紧要的,可难保今日之后,她不会再次有用。 徐宁朝里翻了个身,盯着雨过天青色的缠枝床帐看了许久,又想起裴衍来。 她铺垫了这么久,以为终于将他拉下了自己挖的坑来,对将来的徐家或是徐家其他人都是有益的,可如今看来伴随着这个“益”的,还有与之对等的风险。 徐宁想着,又重新翻回神来,重重叹了口气。 这时,门扉轻轻响了,有人在外头敲了两声,然后响起了温明若小心翼翼试探的声音:“三姐姐?你睡了吗?” 徐宁听出声音来,忙撑起身来,道:“没呢,怎么了?” 话音落下,温明若就将门推开了一条缝,悄悄进来后,又回身看了看,确定没人发现后,才将门掩上。 “怎么了?”徐宁笑她,“这样神神秘秘的。” 温明若上前来,正搬了凳子到她床榻前,准备坐下时,徐宁想了想,往里侧让了让,又拍拍身旁空余的位置,道:“陪我躺躺?” 温明若犹豫了一下,便脱了鞋和外衫,又摘了头上的头饰,在她身旁躺了下来。 她翻身与徐宁面对面,压着声音道:“大姐姐今日回来了一趟。” 徐宁瞬间明白了温明若要说的是什么了:“是为了四妹妹的事?” “嗯。”温明若将脑袋往被子里埋了埋,瓮声道,“人找到了,是沈家二房的一个姐姐,她说愿意帮忙,但最好要做得隐蔽些,不能叫人知道。” 徐宁点点头,又皱起眉来,道:“这是自然……若传到了四妹妹耳里,不知她会做出什么事来。回头寻了由头,我们去沈家,同大姐姐再好好商议商议。” 温明若答应一声,又撩起眼来看她,她眼睛很好看,尤其是看人时,温婉动人之中,好似雨洗过的琉璃,干干净净的,是叫人想要疼爱和尊敬的。 她见徐宁仍旧蹙着没,心事重重的,便低声问:“姐姐有心事?” 徐宁垂目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温明若用被子盖住半张脸,瓮声瓮气道:“方才在院里,你同外祖母说话时,我发现你嘴唇动了动,将什么话咽了回去。” 因寄人篱下的关系,她心思其实是很敏感的,又聪慧,喜欢观察人,只一直不曾表现出来。 徐宁并不意外隐瞒的东西会被她看了出来,闻言只笑了笑,替她拿掉了粘在眼尾的发丝:“你是见过裴尚书的,你觉得他如何?” 这回轮到温明若震惊了,她吃惊地看着徐宁,很意外她会同她谈论男人。 徐宁欲盖弥彰地用手勾了一下耳畔的鬓发,避开视线道:“我就是随口问问。” 温明若并不拆穿她,想了想才道:“我看不透他。”衛鯹尛说 徐宁点点头,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 温明若又道:“他心思一定很深,正常人若知道自己订亲的对象跟旁人有了感情,还私奔了,定是气也气死了,要寻上女方家里要个说法的,可他好像无事人一样,还能气定神闲地同沈三姑娘说,能帮她。” 她说着,又偏头看向徐宁,拧着眉问道:“三姐姐,沈三姑娘同陈四公子私奔的事,真不是他一手操控的?” “你觉得呢?”徐宁提着嘴角,轻轻笑了一笑。 温明若摇了摇头,眉间全是苦恼:“很难说……反正我觉得他一点都不无辜。” 徐宁笑了一笑,并未接话。 因为温明若说的是真的,外人都说沈家三姑娘抛弃了裴衍,尚书大人可怜又无辜。 可裴衍一点都不无辜,因为沈三姑娘和陈四公子是他送出城的。 而她也不无辜,因为她是送他们出城的帮凶。 温明若又扬起脸来看她,疑惑问道:“姐姐怎突然说起这个来?” 徐宁弯唇友好一笑,怜爱地摸着她的脸庞道:“妹妹呀,咱们打个商量。明儿祖母骂我的时候,劳你替我求求情。” 第181章 赐婚 一开始,温明若并不能理解徐宁这话的意思,直到次日巳初她才恍然明白,徐宁为什么让她求情。 将近五月的天,巳初时早已大亮,太阳升得高高的,棉花似的云絮自自在在的飘着,风是暖的,亲吻着姑娘们的裙摆,温和又有礼。 叨叨和陈妈妈在廊下做着针线活,偶尔说两句话,聊的都是无关紧要的事。 徐宁同温明若在内室,一人占了一头,一个百无聊赖的绣着帕子,一个正在案后看书,不知瞧见了什么内容,耳朵尖悄悄红了。 片刻后,猛地将书一合,脸也红了。 徐宁听见动静,侧目一看,掩唇笑了起来:“你拿书时,我就同你说了,待你看完了我与你说的再看这本也不迟,非你不听。如何?” 温明若双手捂着脸,也没能遮住快要红透的脸。 她本就肤白,如今一红,又粉又嫩,好似刚刚绽放的美人蕉,娇艳动人,秀色可餐。 温明若害羞不已,可开口时,语气之中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我、我觉得打开了一扇不可思议的大门……” 徐宁闻言,霎时笑歪在了榻上。 温明若放下手,又看向徐宁,叹为观止:“我实在好奇,你也不是常出府的,如何寻得这么多孤本,还没叫人发现全是、是、是……是那样的书。” 徐宁闻言,低低笑了起来,想起昨日去选秀时,裴衍来送她的事情,想起来裴衍至今还未回答她的问题。 “秘密。”她眨了眨眼,对温明若笑得神秘兮兮的。 见她不说,温明若也不多问,只道她是有什么不能告诉旁、人的门道,便也歪了歪头,学着她的模样,轻轻一眨眼,递给了她一道“我都懂”的眼神。 正说着,外头忽然传来些说话声,急急忙忙的像是有什么事。 徐宁离窗户近,正起身了要去看一眼时,就听陈妈妈在外头叫了一声:“姑娘!” 话音落下,陈妈妈就大步进了内室来,欠身道:“姑娘,宫里来人了,太太派了人来,传您过去接旨。” 温明若闻言,满脸藏不住的担忧和吃惊,腾地站起来问道:“接旨?接什么旨?不是说三姐姐已经落选了?为何又要接旨?” 陈妈妈也是一脸糊涂,心中更是比温明若的还要着急:“婢子也不知,太太身边的珍珠急急就来传了话,叫姑娘赶紧过去,其余的什么也没说。姑娘……” 她是让宫里的几次来人吓怕了的,想去问问徐宁有没有什么主意,转头却见徐宁一脸镇定地下了榻,若无其事的到屏风后边去换衣裳。 这时,陈妈妈才听得徐宁淡淡道:“不必慌,不是什么大事。” 陈妈妈愣了一下,忙过去帮忙:“姑娘怎会知不是什么大事?” 徐宁没理她,重新换上衣裳,将散下来的发髻理正,换了支珠钗,这才要往前院去。 温明若有些担心,从案后出来拦住她,重重握住了她的手。 徐宁抽出手来,在她脸侧安抚似的摸了一下,道:“真不是什么大事,你去岁寒斋等着,一会儿接完了旨,我会随祖母到岁寒斋去。放心。” 等温明若答应了,徐宁才又在她肩头轻轻一拍,带着陈妈妈和叨叨出去了。 前院,徐由俭带着徐停、徐慕、沈氏和徐珠已经到了,几人见了她,皆在暗中递过视线来,用眼神询问出了什么事。 徐宁递过一道安抚的眼神,随即上前,与带头的宫人客气地一欠身,问候好:“王公公。” 来的正是王泗。 正是因为伺候李鹜的王泗亲自来传旨,徐由俭几人才会这般忐忑。 如今的徐家,虽有中榜的徐停徐慕撑着,但因朝中尚未有空缺,二人还一直未入职,没有一官半职,徐由俭的晋国公又被收了回去,便成了旁人嘴里的“小门小户”。 这样的小门小户,如何能劳动王泗来亲自传旨? 除非是有什么大事,非得他来。 可徐由俭他们又想不到别的大事,只以为是昨日徐宁在宫里得罪了当今,当今一怒之下才派了王泗亲自来。 徐由俭越想徐宁的德行,越觉不是没这个可能,一时冷汗都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然而,让众人都没想到的是,徐宁给王泗见了礼后,王泗却笑了起来,也回了一礼,客气道:“三姑娘,恭喜了。” 徐宁处变不惊,脸上笑容都未变一下:“同喜。” 众人又满脑门疑惑,正暗暗猜测是不是李鹜改了主意,要让徐宁入宫时,徐老太太便在白露和霜降的搀扶下,匆匆来了。 王泗见了她,竟主动上得前去,恭恭敬敬地请安道:“老太太可还安好?” 徐老太太匆匆而来,气息却未变一下,亲自伸出手去将王泗搀起来,笑道:“原是你啊,有劳你跑这一趟了。等会儿到我哪里去,喝盏茶了再去?” “老太太哪里的话,替今上办事,都是咱们应该的。”王泗客气笑道。 随即,他话锋一转,道:“人都齐了,那……接旨吧?” 众人按规矩跪下,高呼万岁之后,王泗便将圣旨一展,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徐氏有女,秀外慧中,蕙质兰心,举止大方得体,朕心仁厚,念徐公于国有恩,今赐婚徐氏女宁与吏部尚书裴衍,择日完婚,钦此!” 王泗念完,将圣旨一合,与徐宁笑道:“三姑娘,接旨吧。” 徐宁又是深深一拜,行了大礼,谢过恩后,才起身接过圣旨,也笑道:“多谢公公。” “姑娘客气了。”王泗意味深长道,“裴大人要准备些东西,我便比他先行了一步,这会儿他应是在路上了。” 直到这时,徐家其余人才回过神来。 他们愣在地上,一时不知该震惊什么了。 徐停总算反应过来,为何昨日裴衍送徐宁回来时,要特地说一句今日再来的话了! 他又想起从前裴衍看徐宁的眼神,一时心情格外复杂,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来才合适。 徐老太太让白露和霜降搀扶起来,未看徐宁一眼,上前与王泗道:“王公公难得来,到里头喝杯茶再走吧?” 第182章 一直 王泗并不多留,还得赶着回宫去。 徐老太太便也不强留,备了银钱让白露递给他打酒吃。 王泗倒没推辞,接过后,便要告辞离去。 徐老太太又忙叫了徐由俭去送。 徐由俭与徐停兄弟二人都去相送,目送王泗的马车走远后,他才转身问徐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就同裴尚书牵扯上了?” 徐慕也是吃惊不已。 但他比较镇定,默默将裴衍与徐宁之间的事情细细一思索,就从里头寻出了一些门道来。 何况之前,徐宁与徐珠私闯家学,险些叫人发现时,他就发现裴衍对徐宁的态度总是不一样的,看似漠不关心,举手之劳,其实言行举止和细节之处不难发现他的保护。 徐停想来也是知道原因,但碍于一些原因,并未与徐由俭说实话,支支吾吾道:“可能是因为三妹妹……有什么过人之处……吧?” 总不能叫他同徐由俭说,从裴衍最开始来徐家提亲时,就一直惦记着徐宁吧? 因裴衍少年成名,又有如今这番成就,在世家年轻又有追求的子弟间,声望很高,有许多仰慕者,徐停也是。んttps:// 再加上当初在扬州,裴衍与他们同行了一程,徐停私底下与他接触了几回,聊过许多事情,知道裴衍见多识广,并非如传言那般胸无点墨,全靠当今提携后,他对裴衍是越发崇拜了。 后来他几次出手帮忙温家的事,又对徐宁暗中袒护,徐停对他的仰慕就变成了欣赏,以知己交之。 如今反应过来,他所作所为皆是为了徐宁后,徐停心情十分复杂,一面觉得该高兴,一面又为裴衍心机城府如此之深,能隐忍不提如此之久,又为徐宁担忧,高兴不起来。 回过神来,听得徐由俭冷笑一声:“过人之处?她?说出去几人能信?只怕不知用了什么见不得的人手段,才攀上裴家……” “父亲!”徐停眉心一蹙,提高了声音,语气不善,“三妹妹与裴尚书这门亲事是当今赐婚,您说这话,是在质疑当今不成?” 徐由俭脸色一白,被说得哑口无言:“我几时……” 徐停仍没给他说完的机会,又打断道:“同为您的子女,一碗水端不平便罢了。何至于说这样的话来,诋毁你自己亲生的女儿?” 不等徐由俭变脸动怒,他又提醒道:“往后三妹妹就是裴家的人了,这些话父亲还是少说得好,仔细裴尚书听了不高兴,累及我与大哥。” 说罢,他拱手一拜,礼数周到的退了下去。 一旁徐慕并不插嘴这些事,见徐停走了,他也拱手一拜,告辞走了。 徒留徐由俭站在原地,又羞又怒,还找不到发泄之处,臊白了脸。 * 西岭园,沈氏心情一样复杂。 之前沈家与裴家结亲,她高兴不已,笑得嘴也合不上,如今沈三姑娘跟人跑了,还半点踪影没有,当今虽没问责,但对沈家是有了意见的。 前些日子,她去沈家探望徐琅,还听她说沈老太师与沈家三舅舅被召进宫去,让人申斥了一通。 只是申斥倒是没什么,只恐生老太师一把年纪了,晚节不保的。 以至于如今徐宁与裴衍结了亲,同是自家人,将来徐停在朝中也有了依仗,可她却半点也高兴不起来。 忧心忡忡的,从前院回来后,眉心就从未松开过。 吴妈妈见了,替她倒了一盏茶去:“太太若是担心沈家,倒也不必的。老太爷在朝中这些年,靠的可不是名声。何况他是当今提到太师的位置上去的,不会因这些小事就降了职的。” 沈氏摆摆手,拧着眉道:“我只担心父亲要面子,受不住……” 吴妈妈道:“这一点,婢子倒觉得太太多虑了……老太爷若是连这些都承受不住,如何能在太师之位上长久?” 她话音一转,又道:“太太若是不放心,只管抽了空回去看看。但眼下,婢子以为是慕哥儿和三姑娘的事情为大。” 沈氏道:“他俩的事情有老太太操心,用不着我……” “太太这么想,可不对了。”吴妈妈打断她后面的话,“不说三姑娘,只说慕哥儿,大太太没了,大房那边便只剩他一人,他再稳重,也只是个男儿家,内宅里缺个帮忙打理的人,终是不便。太太替他操持,行了方便,还怕将来沈家有事,慕哥儿不会帮忙的?” 吴妈妈苦口婆心的劝道:“再则说,外头那些人都是有嘴会说的,太太亲自操持慕哥儿的亲事,当自己孩子似的,这名声不就出去了?到时候还怕四姑娘寻不着好亲事?” 她这样一提,便点醒了沈氏,认同道:“你说得有理。不止慕哥儿的事,宁丫头的事我也得上心些,便是不能一视同仁,她那份嫁妆我也得多添些。” 吴妈妈点头:“是这个理儿。” 沈氏道:“裴家是门好亲事,她攀上了是她的造化,将来若是有福,谋个诰命,对珠儿和琅儿也好。” 她说着,又坐起来,叫来珍珠道:“去库房里瞧瞧,给我拟一份名单来,我看看给三姑娘添些什么嫁妆。” 珍珠答应一声,出去了。 沈氏又想了想,又带着吴妈妈往岁寒斋去了。 * 岁寒斋里,徐老太太得知昨日宫里的事情后,竟半句训斥徐宁的话也没有。 她将徐宁揽进怀里来,重重叹了口气:“我原先不同意这门亲事,是因他位高权重,伴君如伴虎,身旁危险的很。裴家内宅里又远比咱们家里还要复杂,他那个祖母更是……我怕你过去吃亏。” 徐宁靠着她,深吸了一口她身上的檀香,静下心来,道:“没事的祖母,我只过我日子,不去招惹他们。” “傻孩子,你不去招惹他们,就怕他们要招惹你啊。”老太太沉沉叹道,“怪我,怪我没护住你……” 是徐宁一心要将裴衍扯下水的,哪里能怪着老太太呢? 但这话不能与老太太说,她便暗暗看向了温明若。 温明若接收到视线后,依偎过去,笑道:“祖母不必担心,三姐姐是您教出来的,厉害着呢!再说还有裴尚书在。之前在扬州我就发现他是个护短的,定不会眼看着三姐姐挨欺负。” 第183章 来了 祖孙二人说了好些哄老太太的话,老太太才重新笑起来。 可明眼人都知道,她是笑给徐宁和温明若看的,内心里的担忧并不见少。 不一会儿沈氏就来了。 她先与徐宁道了喜,又说了两句无关紧要的事,才提到婚事上。 沈氏道:“慕哥儿同王家那边的事情已经定下了,在今年年底,腊月十八。” 老太太听了,点点头道:“这是个好日子……如今也没多久了,只难为你替他操劳些,缺什么差什么,你只去与白露霜降说,她们帮着你拿主意。” 沈氏“欸”一声,点头应下了。 老太太又道:“虽说王家那边嫁过来的是个庶女,但人家是在太太跟前儿长大的,是娇客,尊贵的很。咱们这边也不能怠慢了人家,该给的一样不能少了她的。” “母亲放心,那些东西我都预备下了。”沈氏笑道,“她父亲忙于朝政无暇他顾,她嫡母的大女儿有了身孕,只怕也是顾不得她什么,都是女儿家,我这里能帮的就帮,断不能让她失了体面的。” 老太太点头笑道:“你能这样想是好事。” 沈氏客气了一回,又看向徐宁,犹豫道:“那宁丫头的亲事……? 老太太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笑了一声,端过茶盏来道:“你忙着慕哥儿的事,想是已经累坏了的,宁丫头的事情你不用操心,还有我呢。” 言外之意是,徐宁的亲事她要自己操持。 沈氏听了,心中也没什么多余的想法,少受些累的事情,她何乐而不为? “母亲心疼宁丫头我们都是知道,可别累坏了才是。”她将团扇轻轻一摇,笑道。 沉默了一会儿,她两指将团扇往下一压,目光有意无意地看向了温明若,正欲开口之际,忽然间听得老太太道:“琅儿在沈家可还好?近来家中事多,我也未得空去看她……陈家可有为难她?” 说起徐琅来,沈氏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 她将眉心一蹙,脸上就多了些忧心忡忡:“有沈家护着,自是一切都好……” 徐老太太听出她话中的未尽之意,皱了皱眉:“怎么?” 沈氏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满脸心疼和无奈:“她外祖母怕陈家那个大奶奶不好,害了她去,一直称病将她留在沈家养胎。可她如今到底是陈家人啊,她外祖母又能装多久?”衛鯹尛说 她一面说,一面又拿了手帕将眼泪擦掉:“不日便是殿试,陈夫人不知是不是听信了琅儿大哥大嫂的话,以不让伯礼分心为由,着人将他送到了临县庄子上去,琅儿与他还是在春闱时见过。” 沈氏咬着牙,恨恨道:“可怜他们成亲才多久,就被迫分开,连书信都通不得!更可恶的是,昨儿派了人去接琅儿,那话中明里暗里都在暗示琅儿若是不回去,他们便要给伯礼纳两房妾……这不成心恶心人吗?!” “竟还有这种事?”徐老太太狠狠皱起来,“看来她大哥大嫂都是个小肚鸡肠的,就算琅儿将来生下一子半女,有这二人在一旁恶心人,只怕日子也过得艰难!” 温明若与徐宁对视一眼,皆在暗中皱了皱眉! 徐琅如今正是关键时刻,稍有不慎,只怕孩子都保不住。 陈家大哥大嫂偏挑了这个关头恶心人,很难不说里头是不是故意的成分! 偏偏陈夫人还偏心,对大儿媳听之任之,半点都不为准备参加殿试的陈伯礼和刚刚有孕徐琅想一想的。 徐宁生平最恨挑拨离间之人,听她们如此欺负徐琅,更是怒不可遏,道:“依我看,这事儿倒是没必要忍让的。你忍他们一回,他们以为你是怕了的,下回更加蹬鼻子上脸,变本加厉的!” 温明若在一旁连连点头,问道:“舅母,沈老太太怎么说?” 提起来这些来,沈氏就重重叹了口气:“她说如今琅儿胎儿不稳,怕她知道后反添苦恼,一直瞒着不许告诉她,也不让陈家人见她。还叫我少去沈家,怕她怀疑起来,多想。” “纸包不住火,这样不好。”徐宁皱了皱眉,思索片刻,又看向徐老太太,请示道,“祖母,要不明日我们到沈家看看大姐姐去?陈家若再敢来恶心人,咱们正好给大姐姐撑撑腰,不然他们还当大姐姐娘家没人的!” 徐老太太也是这个意思,与沈氏交代道:“也好,你去准备准备,咱们明日就以探望你母亲为由,到沈家去一趟。” 沈氏听了,感激地看了徐宁和温明若一眼,正要起身要退下时,外头霜降匆匆来回:“老太太、太太,裴家来人了!” 徐老太太听了,眉心几不可见的一蹙,好一会儿才松开问:“来的是谁?” 霜降道:“裴老爷,裴夫人和裴大人一道来的!” 徐老太太看了沈氏一眼,沈氏忙在眼上擦了擦,将泪痕完全擦去。 随即她又在徐宁和温明若手上一拍,轻轻道:“你们回去。” 徐宁便拉了温明若起身,正要一道下去,谁知刚刚走到门口,正要打了帘笼出去,帘笼就从外头打开,徐由俭就领着宁国公、薛氏并裴衍,以及后边跟着的徐停徐慕,一并出现在了门口。 几人打了个照面,皆是一脸错愕。 徐由俭咳嗽一声,压着警告道:“傻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回去!” 徐宁目光一扫,与裴衍隔空对视一眼,随即拉着温明若侧身让开时,客气有礼地欠身一拜,道:“晚辈徐宁,见过父亲、国公爷、夫人、裴大人,不知三位驾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纵使方才措手不及,没料到会在门口撞见人,但她很快反应过来,礼貌客气地请安见礼,态度自然且从容不迫,很有大家之气。 宁国公见状嘴里没说,表情倒是柔和下来,客气问道:“不妨事,是我们不请自来,失礼在先……你祖母呢?” 他话音落下,徐老太太的声音就自屏风后头响了起来:“贵客贵客,快快请进……” 下一刻,霜降和沈氏就扶了老太太过来,听她笑道:“三位远道而来,老身有失远迎,实在是失礼,快里面请坐……来人,泡茶来!” 第184章 聘礼 一行人进了屋去,一道挤在小厅里,倒显得拥挤起来。 徐老太太命人将屏风撤去,又将帘笼取下,一时宽敞了些,屋里也明亮不少。 徐宁和温明若如今也走不掉了,只得留下,一左一右地站在老太太身旁。 几人寒暄过后,便说起了正事来。 宁国公道:“今上虽赐了婚,可这日子还得咱们两家来订。” 他顿了顿又道:“我与他母亲原想着就定在秋天,后来仔细想了想,之前与沈家三姑娘定的也是秋天,不大好,阿衍也说不尊重。我们便商量着将日子定得近些,七八月太热,流程又繁琐,恐三姑娘受不住,便想定在六月中旬。” 徐老太太听了,眉心一蹙,压着不悦笑道:“如今已是四月底,将近五月里,六月中旬只怕仓促了些。” 这时,沈氏听得裴夫人薛氏在耳边轻轻哼了一声。 她心里一惊,正要侧目看去,就听裴衍道:“不仓促。” 硬邦邦的三个字,说得又沉又哑,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不高兴,可若是观察细致的人就会发现,他搭在膝盖上的手不知几时握紧了。 神情也绷得很紧,比往常坐得还要端正,背脊笔直,仿佛绷得要断了似的。 温明若眼神闪了闪,用手帕抵住唇,侧目偷偷看了徐宁一眼,使了眼色过去。 徐宁便也在暗中看了一眼,随后默默低下了头去。 这时,宁国公生怕旁人误会了,连忙接话补充扩展道:“老太太别介意,他自小就这脸,常被人说少年老成,其实心里并无恶意……之所以这个时辰才来拜访,是因早上他跑了一趟法华寺和桃源观,特地请里头的住持和道长相看了日子的。” 裴衍瞬间被卖了个干净,顿时木了脸,不要面子了。 徐宁闻言,惊讶地看了他一眼。 毕竟这事儿,是她先扯裴衍下水的,便以为裴衍是同她一样的,并不在乎这门亲事,只是各自凑合凑合,借一借对方的身份。 毕竟沈三姑娘比她有身份多了,可她却听说李鹜赐婚后,别说裴衍亲自登沈家的门了,连聘礼都是薛氏请媒人送去的。 如今沈三姑娘变成了徐三姑娘,姓不同,身份更是差了不知多少,孤寡了这么多年的裴尚书忽然重视起来,不仅请了爹妈来,连成亲的日子都是去请高僧和道长算过的。 徐宁思绪飘远了,心道:“难不成裴尚书看似清心寡欲,其实是恨娶的?” 也不是没这个可能,毕竟像他一般大的人,孩子都生一堆了,偏他连家也没成。 这时,听得宁国公又笑道:“至于仓促,老太太全然不必担忧的……说来惭愧,我同他母亲就他一个孩子,眼见着比他年轻的孩子都生了一堆了,偏他迟迟不成家,实在是着急的很,那些成亲的东西更是早早就备下了,就等他说个姑娘。” 这般说来,倒不是裴衍恨娶了,是他家里人恨娶。 裴衍坐在一旁,表情麻木,生无可恋,嘴角还微微抽搐着。 这时,宁国公又看向了薛氏,道:“礼单可是你拿着的,拿给老太太看看,裴家的诚意都在上头。” 薛氏一时没动,撩起眼皮瞪了宁国公和裴衍一眼。 裴衍对上她的视线,若无其事的端过茶盏来,意有所指道:“礼单里有什么我也知道,我现在就可以背给祖母听。” 徐老太太眉心突突一跳,要不是顾着他是客,当即就想撅他一句:“谁是你祖母!” 她撇了薛氏和裴衍一眼,要笑不笑道:“倒也不必。夫人若是忘了礼单没带,下回送来也是一样的。” 薛氏脸上顿时挂不住,脸也羞红了。 徐老太太知道她眼界高,瞧不上徐家。从前徐老太爷同裴家老太爷关系好,她其实并不想下薛氏的面子。 但因徐宁和裴衍的事情已成定局,薛氏不乐意,两家也要结亲。故而见薛氏还在订亲时就摆脸色,便也不忍,要替徐宁撑腰。 她又笑了一声,语气淡淡:“衍哥儿年轻有为,又是当今跟前的红人。我家宁丫头身份低,若非圣上赐婚,想来他们二人是无缘的。不过嘛……” 徐老太太话音一转,端过茶盏来呷了一口,笑道:“我和她祖父年轻时还是有些身家的,虽比不上裴家,可也不至于失了礼数,叫人轻看了我宁丫头去。当然了,你们裴家送什么,我这边就还什么,不过一点聘礼,我还不至于掏不出来的。” 要知道徐老太太当年的嫁妆,可是将与她同一天出嫁的郡主都比了下去的! 再加上后来徐老太爷和老太爷的母亲可是十分尊重徐老太太的,家里大小事务皆归她管,徐家在她手里可谓是达到了巅峰。 后来交到了徐由俭手里才败的,但就算如此,她的身家也是只多不少的,但具体有多少,便是连徐由俭和沈氏也不知的。 薛氏一张脸,顿时涨得通红,本想为难人,不成想反叫人为难了。 宁国公没想到二人在家里说得好好的,出了门她就变了卦,一时也觉脸上挂不住,才要训斥她两句,就听裴衍道:“祖母不必担心,礼单不过一张纸罢了,实物才是要紧的。出门时我就吩咐了长随……这会子,东西应是全部送了过来。” 果然,他话音才落下,外头管家就来回,说是裴家将礼送到了。 徐老太太淡淡地嗯了一声,坐着没动,沈氏便起身带了徐由俭过去看了一回,只见小厮们抬着聘礼从正门鱼贯而入,按顺序一样一样摆在院中,足足堆满了整个院子。 鲜红的绸布包着各式各样的聘礼,规矩里该有的和没有的,一并堆在那儿,塞得满满当当的。 沈氏和徐由俭叹为观止,正要去数有多少担,管家又匆匆来回:“老爷、太太,外头还有好些呢,可要摆在哪里才好?” “还有多少?”徐由俭吸着气问。 管家粗略将院中一看,道:“比这里还要多些!” 沈氏一把搀扶住吴妈妈的手,惊道:“他这是要将整个裴家搬来给宁丫头吗?!” 第185章 空白 裴衍出手阔绰,几乎将大半个身家都搬来了。 当初李鹜赐婚他和沈三姑娘时,他出于尊重,自己也掏了一些,剩下的是薛氏和宁国公出的,但当时他自己掏的还不如如今的一半。 同沈三姑娘订亲时,薛氏还试探过他的口风,问他家底有多少,裴衍装着穷,将薛氏和宁国公的骗来不少。 也不怪他要这么做,主要是家里还有个裴老夫人,在想法设法作妖,想从薛氏和宁国公手里骗东西过去。 骗了过去只她自己使就罢了,偏这老东西不是自己使,全给了二房和三房,有时候还要接济她娘家。 正是有好事想不着宁国公和薛氏,一有什么不舒服的不爽的就赖上了薛氏和宁国公。 裴衍早与她不对付,但碍于自己是小辈,家里人又都是“百善孝为先”那一套,以至于他一直没找着机会来收拾她。 后来同沈三姑娘订亲,裴衍借口将薛氏和宁国公的身家要来大半,之后退了亲,沈家那边还了礼,他也没还给他们夫妻,全收进了他的小金库内,不至于让他俩的家底全叫裴老夫人骗了去,回头还讨不着半分好的。 如今送到徐家来的全是他自己的身家,薛氏同宁国公的并未算在其中。 * 徐由俭受了不小的刺激,摇摇晃晃地回了岁寒斋,给老太太请礼回话时,都是一脸恍惚。 徐老太太听后,心中想什么脸上也未表现出来,只要笑不笑地看向裴衍道:“大人抬爱,我家宁丫头恐受不起。” 徐宁默默看了眼薛氏的脸色,见她虽不至于叫她的好大儿气得脸色发青,但终究是挂不住,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 既气裴衍算准了她不会轻易认同徐宁,留了后手,掏出大半身家给足了徐家面子,又羞愧自己没有涵养风度,当众给人难堪。 这时,裴衍放下手中茶盏,余光在徐宁身上一顿,很快就有收了回来,认真道:“没什么受不受得住的。将来我与她成了亲,便是自己人,她的东西是她的,我的东西也是她的,这些只是一点点诚意罢了。” 宁国公侧目,用力将他看了看,觉着他在一夜间被人夺了舍,不然怎忽然变得这样话多了? 他收回视线来,又悄悄打量了徐宁一眼,暗暗琢磨他这自娘胎起就孤寡的儿子,是不是真对人家有什么想法。 徐老太太听了裴衍的话,又笑着端过茶盏来呷了一口,意有所指道:“尚书大人这样抬爱她,我这个做长辈的也能稍稍安心些。只是……我宁丫头身份虽低,却也是我宠着长大的,没吃过什么苦。她有福,才得大人抬爱,只不知……” 她后面的话没说,只目光一撇,瞧了薛氏一眼。 薛氏咬了咬牙,将一声冷哼憋了回去。 宁国公察觉气氛,忙赔笑道:“老太太放心,日子都是他们小夫妻过的,我们这些当长辈的年纪大了,管不着那么多。只要他们二人好好的,便是好的。” 对于这个回答,徐老太太不知算不算满意,只轻轻一笑,道:“是吗?” * 几人有闲话了一阵,就算徐老太太心中多有不舍和不满,终究还是同意将日子定在了六月十六。 之后徐老太太要留饭,宁国公同薛氏却以家中还有事情要处理为由,告辞走了,只将裴衍留下了。 裴衍送他们出去,父子三人不知说了什么,片刻后他再会来时,就将礼单交给了徐老太太。 他与老太太保证道:“您放心,虽是赐婚,一应流程规矩我都不会落下一步。” 徐老太太拿着礼单百感交集,心中明白裴衍很敬重徐宁,并未因是赐婚又或是徐宁身份低,就轻慢了她。可一想起他那个母亲和祖母来,又隐隐担忧。 日子是他们小夫妻过得没错,可徐宁嫁的不止是裴衍,还是裴家啊,哪能只过他们小夫妻的日子呢? 她相信徐宁有想法手段,又有裴衍护着,不至于挨了欺负去,可大宅院里的事情是缠人糟心,磨人性子的。 一回两回也就罢了,次数多了,好人也该磨坏了。 裴衍见老太太一直没说话,就知她在顾虑什么。 他沉默片刻,一面将手拢进袖中,一面起身走向了徐老太太。 屋里人已经尽数散了,只剩徐老太太、徐宁和裴衍三人在。 徐老太太察觉到他的动作,才知自己沉默的时间过长了,她笑了一声,才要客气一两句,裴衍就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递了过来。 他道:“昨日送三姑娘回来后,我又入宫了,向今上求了一件东西。” 他说着,在老太太吃惊的眼神里,双手将那道明黄的卷轴呈了上去。 老太太狠狠吃了一惊,忙将还拿在手中的礼单放下,从裴衍手中接过卷轴来,展开一看,才发现他求的是一道圣旨——上面无字,只在右下角落了大印! “你这是……”徐老太太心里猜到了什么,却没敢说。 徐宁也反应过来了,错愕地盯着他,难以置信。 裴衍道:“眼下什么都未发生,我说什么都是空话,您心疼三姑娘,不信也正常。所以我求了这道圣旨。倘或将来三姑娘在裴家受了委屈,亦或是裴家有什么变故,她可写了圣旨与我和离,上头是今上落的印,也有礼部和吏部的。” 这无异于一道绝佳的保障,是徐宁随时可以反悔的后路。 徐老太太和徐宁解释一脸惊讶,不成想裴衍为了安她们的心,竟愿意做到这般地步! 他用这样的方法给徐宁留了退路,就相当于是将他自己的后路给封死了。 徐老太太看着他,深深将眉心一蹙,难以理解:“如今徐家什么也没有,大人为何愿意为了她一个庶女做到这般地步?” 裴衍侧目,对上了徐宁的视线。 二人对视一眼,他先收回了视线来,答非所问:“三姑娘很好,是我配不上她。” 徐宁听了这话,心中不可谓是百感交集。 至今她仍以为是她先拉裴衍下水的,之后的事情就算裴衍有所图,也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如今见他拿出了这样大的诚意来,心里少见的多了些愧疚来。 她一时没控制住乱飞的思绪,暗暗想,将来裴衍同当今有什么需要打掩护的事,她定不推辞! 第186章 媒人 裴衍在徐家待了一日,又在岁寒斋用罢了晚饭,方才告辞回去。 次日午前,他便遣人送了聘书和大雁来,随行的还有一个嬷嬷。 仔细问起来,才知那嬷嬷是皇后娘娘身边的人,姓祝,曾在太后娘娘跟前当过差,太后殁后,就被派去伺候皇后娘娘,很有身份。 她今日来,是来替裴衍和徐宁当媒人的。 因是皇上赐婚,省去了很多繁琐之礼,但裴衍在这件事上却相当重视,哪怕日子都定下了,该有礼制他也一样没省去。 祝嬷嬷名义上皇后娘娘的人,实际上是替李鹜来当这个媒人的。 她带来的除了聘书和聘雁外,另还有一套行头,那套行头很是华丽,上到头冠发钗,下到一双绣鞋,都预备得十分整齐,大大的省去了徐宁自己绣嫁衣的时间。 如此贴心熨帖,实在很难叫人同裴尚书那人重叠起来。 祝嬷嬷等她们相看完了,又另叫人呈了两个礼盒来,打开与徐宁道:“这一套文房四宝,是今上赏赐与姑娘的。这一件朱雀点翠步摇,是皇后娘娘赠与姑娘的,另祝姑娘与裴尚书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这……”徐宁一时不敢收,忙回头看向了徐老太太。 徐老太太在主位上呷了一口茶:“今上与娘娘看重裴大人,便也看重你的,你且收好了,回头与尚书大人好好说一说,让他帮你写了折子去,好好谢恩。” 说罢,对白露抬了抬下巴。 白露便拿了蒲团去放在徐宁跟前,徐宁见状,跪下来磕头谢恩了,方才将那两样东西接过去。 祝嬷嬷见状,暗暗点头,赞叹不已。 寻常人若是面对当今与皇后赐礼,定是推辞不肯收的,但当今和皇后都是有身份的人,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 哪怕推辞,客套之后也仍是要收下的。 倒不如一开始就谢恩收下,大大方方的,不至于叫人觉得虚伪奉承。 她是北方人,性子本就是率真直爽那一类的,最见不得虚伪奉承,假意推辞那一套,这才对徐老太太和徐宁赞赏有加。 过完了礼,祝嬷嬷又坐了一回,同徐老太太说了些闲话,将徐宁夸了一通,便告辞走了。 徐老太太要去送,又叫她拦住了。 老太太便没在去送,只遣了徐宁和白露去。 主仆将祝嬷嬷送上了马车,看着她走远后,正要回去时,远远的就见徐珠带着理妆往这边来了,瞧着像是要出门。 徐宁见状,一径上得前去,拉住徐珠的手:“妹妹哪里去?” 徐珠见了她,不知是不是心虚,眼神飘了飘:“不、不上哪里去……就是到沈家去看看大姐姐。” 徐宁一听,就知她是在撒谎。 昨个儿裴家来人之前,她们就商议过,今日要一道去沈家的,只因祝嬷嬷来这一回便耽搁了一时。 徐珠既要去沈家,为何不等她们的? 徐宁目光一撇,瞧了理妆一眼,理妆心态不如徐珠,当即心虚地移开了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要去沈家啊——”她就故意拖长了声音,将那主仆吓得呼吸都轻了。 随即,她又若无其事地笑了起来:“正好,祖母昨日也说要去看一看大姐姐,你再等等,咱们一道去。” 徐珠一听,顿时警惕起来,当即就想用力将手拽回去:“不,我……” 徐宁对上她的视线,笑眯眯问道:“怎么,妹妹还有旁的事?” 徐珠见她那笑容,哪里还敢说实话?她僵硬地扯了扯嘴角:“没有……你别拽我,我等你们就是了。” 徐宁闻言,并不松开手去,反而拉着她往另一个方向去了:“白露,你回去同祖母说一声,我同四妹妹到春涧居去叫明若妹妹。” 白露目送她们远去,心中隐隐觉着她们姐妹二人瞒着些什么,但一时又猜不出答案来,只好先收起疑惑,回了岁寒斋去。 半个时辰后,徐老太太就带着三个孙女往沈家去了。 沈氏也想过去看看,但因要忙徐慕的婚事,又怕徐家那边要来人,她作为一家太太,不在不好,就主动请辞留了下来。 徐老太太将白露留下来给她帮忙,临走时又在她肩头拍了拍,同她说了一句放心。 不一会儿,马车就在沈家侧门处停下了。 霜降下去应门,才递腰牌去,没等通传,就直接请了她们进去。 徐老太太打算先去拜见沈老太太,谁知领头的婆子却是一脸为难道:“不是我们老太太不见你,是因老太太屋里有……要不您先到我们大太太屋里等等去,等我们老太太屋里的人走了,再请您过去?” 祖孙四人听了这话,对视一眼,都明白沈老太太屋里的人是谁了。 徐老太太笑了一声,直言道:“不妨事,你且带了我们过去,我们今日来,也是想会一会那家里人。” 那婆子还有些犹豫,徐珠见状,当即怒道:“让你带了我们过去就赶紧带我们去,犹犹豫豫的做什么?难不成我祖母来探望我外祖母,还需要她陈家人同意不成!” 那婆子便是再犹豫,怕唐突了客人,也不好不带她们过去了。 不一会儿,到了沈老太太屋里。 祖孙四人没从小院中间穿过,只从廊下走,刚自窗口路过,正要进门时,就听里头传来一道声音,道:“沈老太太病不病的,同二奶奶又有什么关系?这沈家何其多的人呐,用得着二奶奶你日日伺候在跟前儿?何况二奶奶你从前姓徐,如今姓陈,从未有一日姓过沈的,如今白赖在沈家不回去,又算个什么道理?” 又听得徐琅道:“滚……滚出去!” 徐老太太眉心一蹙,才要说话,徐珠那暴脾气便大步上了前去,一把掀开帘笼,指着里头就骂:“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在沈家叫嚷?怎么,你不是你娘生的?你娘不是你娘的娘生的?那是不是回头你娘病了死了,也同你没关系的!” 方才说话的是一个婆子,是陈家大哥从前的奶娘,如今在陈家大奶奶跟前伺候。 她听了徐珠的话先是被问得措手不及,随即才怒道:“你这姑娘,怎能这样咒人?” 徐珠啐了一口,两步就上了前去,挽起袖子道:“我不仅要咒人,我还要打人呢!” 第187章 变化 徐珠性子随了沈氏,再加上沈氏生她时又有些难产,当母亲的心疼孩子,就对自家姑娘骄纵了些。 便养出了一个比她脾气还要火爆的人来。 徐珠如今见陈家的婆子这样欺负徐琅,还当着沈老太太的面说这样难听的话,哪里还忍得住的,只撩起袖子来,就要扑上去动手打人! “快拦住她!” 这时,徐老太太太进了门来,忙喊了一声。 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这才回过神来,忙齐齐走上前去,将徐珠从那婆子身上拉开了。 但因她们动作慢了一步,徐珠又长手长脚的,那婆子还是没能躲开,被挣扎间的徐珠左右开弓,左右脸上各挨了一巴掌,头发还被扯乱了! 陈家的婆子气了个半死,恼羞成怒地骂道:“荒唐!简直荒唐!好歹也是高门世家,竟教养出这样的姑娘小姐来,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我、我要去……” 徐琅听了,当即扭身,抓过桌上的茶盏就对着那婆子砸去了! 她心情烦躁,准头不好,没能砸中人,杯盏碎在了那婆子的脚边:“你闭嘴!” 但就是如此,也能吓得那婆子说不出话来。 徐宁同温明若扶着老太太,先去给榻上病恹恹躺着的沈老太太见礼请过安了,才转头冷冷看了那婆子一眼。 她走徐琅身旁,安抚似的握住了她的手,又道:“王法?什么是王法?沈家和我大姐姐瞧你是陈家的人,这才对你客气了些,你还真将自己当根葱了不成?你若不是陈家人,敢在这里这样猖狂跳脚,诅咒沈老祖母,对我大姐姐不敬,便是下令打死了你,陈家也不敢放一个屁,你信不信?” 那婆子对上徐宁冷冰冰的眼神,狠狠打了个哆嗦。 徐老太太扶着温明若的手坐下,柔声斥责道:“姑娘家家,说什么屁不屁的,也不知害臊。” 她又与沈老太太道:“这丫头叫我惯坏了,你别同她一般见识。” 沈老太太伸出手去,握住徐老太太的手,故意叹道:“我如今算是明白了,这姑娘家是娇客,在娘家是被人伺候的。到了婆家却是伺候人的,若不硬气些,随便什么人也能蹦跶到她头上去,她还不能有想法,否则就要被人指着鼻子说不贤惠……琅丫头,你且随了陈家的人回去吧……” 不等沈老太太讲话说话,徐珠就冷笑一声:“回去?自然是要回去!除非她陈家大奶奶亲自就来接我大姐姐,否认大姐姐就不回去!” 那婆子咬着牙小声哼唧道:“我家大奶奶可不是赖在外祖家不回去的闲人!” 徐宁笑眯眯地接过话:“不来也行,我们亲自送了大姐姐回去,正好问问你大家大奶奶的意思,好好的为什么要咒沈老祖母,还要害我大姐姐于不忠不义之处!” 那婆子大惊,连忙辩解:“你胡说八道,我家大奶奶几时……” 徐琅忽然堵住耳朵,满脸焦躁地叫道:“我不想听她说话,打出去……将她打出去!” 徐珠立即大步上了前去,一把将婆子给拧起来:“废什么话!走,现在就走,咱们上陈家去好好说道说道!” 一直不曾开口的温明若这时也附和道:“还有陈夫人,也要好好问的。问问她为什么要在明知大姐姐有孕的当口,还要送大姐夫到临县的庄子上去,莫不是受了什么人的挑唆,想分开他们夫妻,对大姐姐肚子里的孩子下手的?” 姐妹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还有一个要直接动手,把那婆子唬了一跳,脸都吓白了。 “二奶奶!”婆子对堵住耳朵的徐琅叫道,“二奶奶你好歹也是陈家人,就眼睁睁看着你娘家人这样欺负我一个老婆子的?!你就不怕回头传出去了,说你不侍公婆,不敬兄嫂的?!” “住嘴!”徐老太太忽然出声,斜目凉凉地扫了那婆子一眼。 她冷哼一声,阴沉着脸道:“这样不知规矩的奴才,你们就放着她在这里叫嚷?我若是你们,早堵了她的嘴,着人丢了出去!” 那婆子脖子一梗,底气不足道:“你敢……” 徐老太太指了指她,凉凉道:“你再敢叫嚷一句,我便叫沈家人堵住你的嘴,先将你打一顿了,再丢你出去!” 那婆子瞬间闭嘴,不敢嚷了。 徐老太太又冷哼一声,厌恶道:“我徐家再不如你陈家,当初这门亲事也是你们来求的。怎么,如今见着徐家式微,便想将人踩进泥里去了?哼,我徐家便是再不如从前,也由不得你们如此欺负人!你们要不怕,就尽管欺负,回头我保管你家太太和大奶奶见我徐家的人就躲!” 她话音落下,又重重一拍小几,怒道:“把她给我丢出去!” 屋里的丫鬟婆子立即就上了前去,那婆子见状,忙自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地溜了。 等人一走,沈老太太就握住徐老太太的手,叹道:“幸好你来,否则今日我还真不知如何收场的。” 虽说陈家派来的只是个婆子,沈家不带怕的。但就如那婆子说的,她只是个外祖母,再心疼孙女,也不好同陈家撕破的脸。 她原想着不撕破了脸,给陈家留些面子,毕竟徐琅回头还是要回去的,要与陈夫人和陈家大奶奶朝夕相处。 若这二人小气,对徐琅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暗地里害人,吃亏的始终是徐琅。 她们又在沈家,不能帮她提防人的。 哪里想那陈家来的婆子如此不知好歹,竟越发放肆起来! “咱们也都是为了琅丫头着想……”徐老太太说起来,也是直叹气。 她把徐琅叫到跟前去,摸摸她的手,又摸摸她的脸,心疼道:“瘦了……我知道你艰难,可你如今是两个人,不是一个人,哪怕不是为了大姑爷,只为自己,也要好好保重才是。” 徐琅依偎在老太太怀里,眼圈红红的:“祖母,我好累……” 她原是多要强的人,如今因有孕在身,又被陈家人这样对待,再加上与陈伯礼分隔两地,心思也跟着变得敏感起来,前后仿佛判若两人。 有时候暴躁易怒,有时候同人说着话,上一刻还好好的,下一刻就莫名掉起泪来,连她自己也控制不住。 徐老太太心疼得不行,用力抱着她,安慰道:“你有委屈祖母知道,你别怕,有祖母和你外祖母替你撑腰,陈家不敢将你如何的!” 沈老太太听得眼也红了,直叹气。 正说着,有丫鬟急急来回道:“老太太,来了……” 第188章 羞涩 沈老太太撑起身来问:“谁来了?” 丫鬟回头看向门口,高兴道:“表姑爷来了!” 屋内众人闻言,齐齐侧目看去,正逢丫鬟打起帘笼,就见着一件天缥圆领大袖的陈伯礼匆匆而来,大约是路上赶得急,一路过来,连家也未回,满身风尘疲惫之色。 他一进门来,双眼就在屋里搜寻着,见着徐琅后就急急上得前去。 此时,徐琅别开头用手帕在脸上擦了擦,随即才起身去,往前两步,笑脸相迎:“你怎么回来了……” 话音未落,陈伯礼就已抓住她的手,将她拉进怀里用力抱住了。 屋里有人“哎呀”一声,就害羞地移开了视线去。 徐宁和温明若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又相视一笑,皆是松了口气。 方才她们就发现了,徐琅整个人的情绪不太对,暴躁易怒,又心思敏感,同从前判若两人。 徐宁虽没怀过孩子,但从前在张家也是瞧见过的,没怀之前温温柔柔的一个人,有一天忽然间性情大变,暴躁易怒,还敏感多疑,闹得她屋里好一阵不安稳,伺候的人更是连大气都不敢出。 徐琅这些日子来,虽有沈家护着,可陈夫人和陈家大嫂咄咄逼人,就算她不往心里去,说过的话也会跟毒刺一样,一直扎在心口,慢慢将她侵蚀。 再加上一直没见着陈伯礼,不知他安危,哪怕她嘴上不说,心中肯定是担心的,哪能心态强大到旁人说什么都不会往心里去呢? 如今陈伯礼回来了,见他平安无事,徐琅心中有了底,也会安心不少。 一时,徐琅险些没控住情绪,下意识就要流泪。 但她又怕被陈伯礼发现,忙将双眼一顿眨,要将眼泪憋回去。 不成想陈伯礼还是发现了,他轻柔地顺了顺徐琅的背脊,低声安慰道:“没事了,我回来了。” 徐琅霎时绷不住了,连日的委屈跟长了脚似的,齐齐从她心里爬起来,压得她喘不过气,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珍珠似一股脑的往下掉。 她从来就不是肯示弱的人,嫁给陈伯礼之后,更是持重端庄,无坚不摧,哪里在人前这样哭过? 陈伯礼吓了一跳,一时慌得手足无措,竟是下意识就伸出手去,双手做捧,要帮她把眼泪接住似的。 周围立即传来一阵低低的轻笑。 沈老太太笑了两声,与徐老太太打趣道:“你瞧这孩子,竟还去接……不知道的,还当我们琅丫头掉的是珍珠呢。” 徐珠不解风情,笑得歪进了徐宁怀里,道:“大姐夫,你读书读傻了不成?眼泪是用来擦的,哪里是用接的呢?难不成你还想收集起来,串成珠子带在身上不成?” 陈伯礼这才反应过来,顿时涨红了脸,忙将身上摸了一遍,想去翻块帕子来替徐琅擦擦眼泪。 但他走得急,将帕子落在了庄子上,忘了带。 于是,他与徐琅大眼瞪小眼瞪了片刻,然后扯了扯自己的衣袖,道:“要不……将就一下?” 徐琅闻言噗嗤一声就笑了起来,哪怕脸上泪痕犹在,哭得脏兮兮的,也自有一股为人妇的温情脉脉与含羞娇俏在里头。 陈伯礼有些不好意思了,挠挠脸也跟着笑了起来。 徐琅见状,轻轻哼了一声,将手帕扔到他怀里:“我刚好,你就来招惹我。” 说罢,她也没给陈伯礼擦眼泪的机会,坐回了徐老太太身旁。 徐老太太便拿了自己的手帕帮她将泪痕擦了,调侃道:“大姑爷那是心疼你,哪里就是招你呢?你瞧,来了这半日,他眼中除了你,哪里还装得下旁人?” 陈伯礼闻言,忙将手帕将袖中一揣,上得前来,分别拱手对沈老太太和徐老太太一拜,问安道:“外祖母,祖母好。” “都好都好,”沈老太太也打趣道,“我们两个老家伙便是有个不好,看你们好也都好啦!” 徐琅刚刚才消下去的脸顿时又红了,她扑进徐老太太怀里,撒着娇告状:“祖母,你看外祖母!” 徐老太太哈哈大笑,将徐琅抱住了。 陈伯礼不好意思,忙转开视线,分别与徐宁三姐妹也作揖拜了拜。 三人忙欠身还礼。 屋里笑闹了一阵,被陈家婆子打扰的坏心情总算是驱散了不少。 沈老太太呷了口茶,润了润喉咙,才问道:“听人说你母亲怕你分心,将你送庄子上温书去了?怎就回来了?” “温书而已,哪里都能温。”陈伯礼面露讥诮,“不过是为了将我送走的借口罢了。” 那日从贡院出来,他满心以为上了来接他的马车,回去就能见着徐琅的。 还想着到了家后要同她说什么话,告诉她他有几成把握,还要问一问她,若是今上倚重,将他外派,她愿不愿意跟他一块儿去。 然而没等他见着徐琅,就被直接送出了城,一路上连休息都没有,就马不停蹄地将他送到了庄子上去。 路上连给他逃跑的机会也没有。 到如今才被接回来,还不是陈家派人去接的。 沈老太太闻言,与徐老太太交换了一个眼神,又问道:“这路途遥远,姑爷是如何回来的?” 陈伯礼道:“是裴尚书送我回来的。这些事……也是他告知我的。” 众人听了这话,纷纷吃了一惊,徐老太太与温明若还在暗中看了徐宁一眼。 徐宁轻轻摇了摇头,也是一脸茫然。 就算昨日裴衍在岁寒斋用了晚饭才走,可徐宁也没与他单独的相处过,哪里就有机会将徐琅的事情告诉他,请他帮忙将陈伯礼接回来呢? 徐老太太见状,略微一思索,心里就有数了。 她晃着团扇,替徐琅打着风,柔声问道:“可有回陈家去看过?” 陈伯礼摇了摇头,回话道:“一进城就来了沈家,还不曾回家里去。” 徐老太太眯了眯眼,笑道:“这不好,哪有回来不先到家里看看的道理?你是男儿家,再有不好,做母亲的都要维护你,可旁人就不一样了。姑爷,可明白我这话的意思?” 她是指陈伯礼哪怕不回家,陈夫人也不会说他一句不好,只会说徐琅蛊惑了他,不许他回家。 陈伯礼自是听懂了,起身与二位老太太一拜,便要离去。 这时,徐宁忽然出声道:“大姐夫,等等……” 第189章 威胁 徐宁道:“依我看,大姐夫倒不如不回去。” “不回去?”陈伯礼看了徐琅和徐老太太一眼,“我若不回去,只怕你大姐姐……” 徐宁端坐在透雕金丝菊黄花梨椅上,身旁坐着徐珠和温明若。 温明若聪颖,垂着眼稍稍一思索,就知她要说什么了。 至于徐珠,她一脸茫然,看看这个又看看这个,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 徐宁迎上陈伯礼的视线,轻轻一笑,道:“大姐夫便是回去了,那些诋毁大姐姐的话就不会有了?” 她如此反问一句,陈伯礼顿时皱起了眉来。 徐宁又道:“有人要诋毁大姐姐,并不会因为大姐夫你家去了,就会闭嘴的。” 温明若在一旁轻轻点了头,十分认同。 陈伯礼仔细一想,倒也觉得有些道理,便又坐了回去,问道:“三妹妹有何高见。” 徐宁笑了笑,看了眼坐在徐老太太身旁的徐琅一眼,道:“高见谈不上,只是我自私,只想替我大姐姐打算。” 徐琅闻言,眼中华光流转,满满的全是感动。 她起身来走过去,将徐珠撵开,在徐宁身旁坐下,用力握住了她的手:“三妹妹。” 徐宁对她笑了笑,又转头与陈伯礼道:“方才那婆子回去,定是不服气的,只怕会添油加醋地将今日的事情与她的主子说。到时候大姐夫你回去,质问起来,她也不会认,还道是我大姐姐小气,挑拨离间,闹得家宅不睦。” 她顿了顿,侧目看了徐老太太一眼。 徐老太太没说什么,只轻轻点了点头,算是默许了。 徐宁这才又道:“大姐夫不回去,她们无非说大姐姐眼里没有陈家,日日赖在沈家不回去就罢了,派了人去接也不回,还将接她的人赶了出去,没有为人妇的样子。” “依我之见,她们要说就让她们说去,只有她们说够了,抓到证据了,我们才好叫她们闭嘴。何况大姐姐如今有孕在身,世人怜弱,这对大姐姐而言就是优势。” * 正如徐宁说的,那婆子回去后,立即揣着满肚子的委屈就去寻了陈家大奶奶告状。 彼时,陈家大奶奶刚刚午睡醒来,正在丫鬟的服侍下重新梳妆。 她将珠花插进发间,听派去沈家的婆子义愤填膺:“无赖!土匪!尤其是那徐四姑娘,动手动脚的,毫无姑娘的样子,将来哪个人敢娶她?!” “还有那徐三姑娘,瞧着是个好的,可说起来当真是恶毒的很!一个庶女,当今竟瞧上了她?只怕不知用了什么肮脏的手段才攀上的裴家!呸!” “她们徐家就没一个好的!二奶奶是那家的人,能好到哪里去?要婢子说,她不回来就不回来的,不如休了她去!这样的姑娘,陈家不要也罢!” 陈家大奶奶闻言,轻轻一笑,在镜中扫了那婆子一眼,柔声问道:“休了她?怎么,当你是陈家太太,你说休就休的?” 那婆子忙道:“大奶奶,婢子不是这个意思……” 陈家大奶奶霎时将笑容一收,冷下了脸,阴沉沉地将那婆子一扫,道:“连这点事情都办不好,要你何用?!倒不如赶出府去,再不要你伺候!” 那婆子闻言,吓坏了,脸色当即一白,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哭喊哀求道:“大奶奶!大奶奶饶了婢子这一回吧……婢子、婢子这样的年纪,要赶出府去,哪里还有活路呢?大奶奶,您行行好……” 正好这时,奶妈子抱了一个一岁多些的奶娃娃来:“大奶奶,文姐儿醒了,不见您,正哭闹呢。” 陈家大奶奶见了自家姑娘泪眼婆娑的脸,这才收起了怒意,起身去就将奶娃娃抱过来,低声哄着:“我的心肝肉儿,好好的,怎么哭了呢?不哭了啊,母亲在这儿呢。” 这一瞬间,她身上全是为人母的温柔慈爱,同方才冷脸发怒的仿佛两人。 方才还在丫鬟怀里哭个不止,将脸都憋红的奶娃娃立即不哭了,乖乖在她母亲怀里打了个哭嗝。 陈家大奶奶帮她将眼泪擦去,转头冷冷看了那婆子一眼,道:“看在文姐儿面上,我就再饶了你这一回!” 那婆子忙千恩万谢,好一顿磕头。 “行了!”陈家大奶奶不耐烦道,“你再去替我办一件事,若办好了,我就不与你计较。若办不好……哼,你也不必回来了!”文学一二 婆子连忙道:“奶奶您吩咐,婢子定竭尽全力办好!” 大奶奶抱着文姐儿在一旁坐下,一面用手逗着文姐儿,一面又道:“我既派了人去接她,她不回来,就怪不着我……找人传些话,就说她一个嫁出去的女儿,还日日赖在外祖家里不回婆家,既没教养,又善妒不贤良,不许二叔纳妾。什么话难听,就说什么话。” 她逗着自己的孩子时,是满脸的温柔慈爱,还怕吓着她,声音也压得低低的,可嘴里说的,却是如何毁掉一个人的名声。 那婆子根本不敢多说什么,忙答应一声,匆匆就退了下去。 等人走后,屋里就只剩一个伺候的帖身丫鬟和奶妈子。 奶妈子犹豫地看了眼她家大奶奶,好一会儿才试探着问:“婢子不懂。” 大奶奶抬起眼来看了她一眼,眸光冷冷的:“你想说什么?” 奶妈子道:“就算二奶奶肚子里怀的是个哥儿,可奶奶您已经替陈家生了嫡长孙,大爷为长,将来袭爵定是他。二奶奶根本威胁不着您,您又何苦……” 话未说完,她就对上了大奶奶冰凉的视线。 奶妈子顿时不敢继续说了。 陈大奶奶冷笑一声:“何苦什么?怎么不继续说了?” “她威胁不着我?如何威胁不着我?”陈大奶奶忽然情绪失控,一掌拍在小桌上。 文姐儿受了惊,顿时哇哇大哭起来。 方才还满是温柔慈爱的母亲,这会子连女儿的哭声也不管,厉声道:“大爷袭爵又如何?凭他的本事怎能同前途无量的二叔比?何况这些日子来,那女人装得人模狗样,二房三房四房皆在夸她好,背地里不知说了多少我不如她的话,当我不知道吗?!” 她双眼通红,又瞪向哭闹不止的文姐儿,吼道:“哭什么哭?再哭一声,我打烂你的嘴!” 第190章 偏心偏得离谱 世人都喜欢怜弱,还爱先入为主。 等陈家大奶奶叫人传出些不好的话下去时,关于她容不下徐琅夫妻二人,还险些害了她腹中孩子,徐琅为保孩子,不得不逃去沈家的事,已在京城传开。 有这件事先入为主,之后陈家大奶奶传出去的那些话,不仅没能引起徐琅被臭骂一顿的效果,她自己反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陈夫人听闻此事后,当即就将陈大奶奶叫到了跟前去,道:“我之前就与你说过,叫你忍一忍,忍一忍,我就是倚重她,吩咐了她事情,那也是替你做嫁衣,你做什么还要叫人说那些话!” 她恨铁不成钢,眼中满满都是不赞同之色。 陈大奶奶垂着头站在她跟前,双手藏在袖中,用力攥紧了。 她道:“姨母只说叫我忍,如何不替我想想?姨母难道不知,她嫁到陈家来后,那些叔叔婶婶是如何夸她,又是如何贬低我的?” 陈大奶奶是陈夫人娘家姐妹的女儿,庶房嫡出,陈夫人与她母亲虽不是一个母亲所生,但关系也是不错的。 以至于陈大奶奶叫惯了姨母,至今改不了口。 陈夫人纵容她,也不曾说过叫她改口的话。 “那嘴长在那些人身上,他们要说且随了他们说去便是,还能影响你将来在这家里的地位?”陈夫人苦口婆心,“你如何就想不明白?无论她如今被夸得有多厉害,将来袭爵的都是璇哥儿!” 因是自家姐妹的女儿,陈夫人一贯是偏心的,有什么好事先想到的定是陈伯璇和陈大奶奶,一有不好的事就会去劳烦陈伯礼和徐琅。 这家里任谁都瞧得出来,她偏心偏到没谱。 偏偏陈大奶奶自己不知足,自己得了权,笼络不到人心,不会做人做事,便怨怪旁人比她有本事,能笼络人心。 陈夫人劝了她好几回,她自己一意孤行,听不进任何劝说。 如今她听了陈夫人这些话,非但没能听进去,还冷笑一声,嘲道:“行了姨母,这些话你说腻了,我也听腻了。倘若二叔公和三叔公都在说旁人的好,说你的不是,你还能像今日这般淡定?” 陈夫人闻言,站了起来,压着怒意道:“你这是什么话?” 陈大奶奶嗤笑道:“反正如今撕破了脸,外人都说我是恶妇,那我就不装了!她也爱回来不回来,倘若叫我去亲自接了她回来,便是不可能!” 说罢,她便甩袖而去,满脸自视甚高,不肯服软认输。 陈夫人便是恼了她当着下人的面这样甩脸,也舍不得说她半句不是。 她坐回椅子上,兀自生了一会闷气后,又叫了丫头进来,吩咐道:“去备马车,我要去沈家一趟。” 丫鬟一听,就知她要去沈家做什么。 她想了想,犹豫着劝道:“太太是要去替大奶奶当说客的?” “不然呢?”陈夫人冷冷反问一句,遂又无奈叹道,“我听闻礼哥儿也逃了回来,我若不去一趟,替他大哥大嫂赔个不是,回头他信了旁人的话,同他大哥大嫂生分了,将来他有了出息,不帮衬他们怎么办?” 事到如今,哪怕她才被陈大奶奶甩了脸,心里头想的,仍是他们夫妻。 丫鬟听了这话,十分无奈,上前来劝道:“太太,依婢子之见,太太去了沈家,倒不如不提赔罪的好。只叫二奶奶仔细将养着,叮嘱二哥儿好好温书便是。” 陈夫人愣了一下:“这是何意?” 丫鬟道:“外头说大奶奶的那些话是谁传出去的,太太心里难道就没点数吗?说那些话的人无非就是逼大奶奶认错的,如今大奶奶和大哥儿半点动静也没有,反而是太太您去赔罪,不是将谣言都坐实了?而且二哥儿和二奶奶就不会多想的?只怕认定您偏心,更加不愿回来了。” 陈夫人仔细揣摩了一番丫鬟的话,倒也觉出些道理来。 她点点头,又道:“那你去礼哥儿屋里,收拾两件他和二奶奶的行头来,咱们给送过去,就当去看看他们,不去替璇哥儿夫妻赔罪了。” 丫鬟松了口气,忙答应一声,就退了下去。 * 一个时辰后,陈夫人就在沈家婆子的带领下,去了沈老太太院里。 今日沈老太太院中十分热闹,不仅沈氏带了三姐妹过来,便是将与徐家结亲的王夫人也在,还有沈家两个舅母也在。 几个长辈坐在一起,正在打马吊。 为了叫沈老太太和王夫人高兴,沈氏已经输了两贯钱。 其余未出阁的姑娘们,更是在院中摆了桌椅,作诗的作诗,画画的画画,下棋的下棋,一时满院子都是姑娘们如银铃一般的笑闹声,其乐融融,十分美好。 徐宁与沈家姐姐在下棋,第一局赢了半子,第二局赢了一子,本打算让位给旁人的,谁知沈家姐姐输了不服气,非拉着她要赢回来。 徐宁怕了,第三局耍了花招,故意输了半子后,忙让出位置,躲到角落里去了。 不一会儿,温明若也躲了过来。 二人相视一笑,皆是一脸无奈。 “我说怎转个眼,你俩就不见了,原是在这里躲懒。”说话间,徐琅就上了前来。 今日人多,她心情好了,又跟从前一样了,脸上全是温和的笑意。 徐宁同温明若就上得前去,一左一右地扶着她,又让丫鬟拿了垫子来垫在了美人靠上,才叫她坐下。 徐琅拉着她们二人的手,低声与徐宁笑道:“三妹妹,恭喜你了。” 徐宁眸光闪了闪,随后伸手在徐琅小腹上摸了摸,转移了话题:“大姐姐,同喜。” 这些日子徐琅瘦了不少,脸颊上没多少肉,小腹却微微隆起,穿着衣裳瞧不出来,上手一摸,就能摸出变化来。 “你这丫头,我与你道喜呢,你倒是先恭维起我来了。”徐琅点了点她的鼻子,又转头与温明若笑道,“你瞧她,这嘴甜的……忒会做人了,不怪祖母喜欢你。” 徐宁与温明若都笑而不语。 这时,徐琅转头,忽收起笑意看向温明若,犹豫间握着她的手道:“其实,是母亲心里压着一件事,叫我问问你的意思……” 第191章 第一媒人 温明若仅仅只意外了一瞬间,随即便笑着问道:“是什么事?” 她本就是极聪颖的人,又日日都在徐家,一日能见着沈氏的机会比徐琅还多,沈氏不直接来找她,反叫了徐琅来试探她的口风,还能是为了什么事? 果然,下一刻就见徐琅眼神古怪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才犹豫道:“其实……是妹妹的亲事。” 温明若听了,一脸的果然如此。 边上徐宁也猜到了,她手指压着扇柄,摇晃扇子的动作一顿,等证实了心中的猜想后,便又若无其事的继续晃起了团扇。 这时,徐琅继续道:“祖母心疼你,怕将你配错了人,将来叫你受苦,便一直不肯为你说人家。前头你大哥哥二哥哥高中,来家中说亲的人也是极多的,但祖母却特地叮嘱了你舅母,叫她先不急你二哥哥的亲事……明若,祖母的心思你可明白?” 温明若哪里不明白的? 她却故意装着糊涂:“明白,祖母是想等二哥哥仕途稳定了,再替他说个更有身份的女子。” “哎,你这丫头,你乱明白些什么?”徐琅翻了个白眼,“我与你说正经的……你当真一点都不明白?” 温明若听后,便垂下了眼,只笑而不语,并不接话。 徐琅见状,就知她是在故意装糊涂了:“你在府里,是知道你二哥哥为人的。何况又是自家人,将来若有委屈,你外祖母、舅母、我、还有你三姐姐,都是站在你这头的。” 见温明若仍是不语,徐琅又道:“可若是许了外人就不一样了,将来你若在婆家受了委屈,我们虽依然在你这边。可离得远,我们不知你在婆家的境况,你婆家的人若执意隐瞒,我们又如何替你做主呢?” 这时,温明若抬起眼来,美目看着徐宁,乖巧又懂事:“大姐姐的意思,我都明白,我也知道你们都是替我着想。可是……我父母过世得早,得外祖母恩情,才能有个去处。自然,这婚姻大事,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大姐姐,要不你去问问外祖母的意思?若外祖母同意了,我也没意见的。” 徐琅顿时说不出话来了。 沈氏若敢去问徐老太太的意思,眼下就不会托徐琅来试探温明若的口风了。 实在是温明若带来的那些身家太招眼了,沈氏若真去了问,徐老太太头一个认为她惦记着旁的东西。 虽然,她是真的惦记过…… 徐琅笑了笑,缓解尴尬似的转头与徐宁道:“你看看她,不应便不应吧,倒寻了这些借口来堵我的嘴……还有你,别顾着置身事外,倒是同我一起劝劝她才是。” 徐宁忙坐远了:“可别……我一个未出阁的,不懂事的小姑娘哪里懂这些?这做媒人的活儿啊,我瞧还是大姐姐合适些。回头我就寻人订做一块匾送到你陈家去,就写‘京城第一媒人’。” “好啊,你也打趣我呢!”徐琅闻言也不生气,伸手就去挠徐宁的痒,“这才过去多久?你这妮子就变坏了,看我今日不好好教训你!” 徐宁怕她动了胎气,不敢还手,只能边笑边躲。 温明若也怕徐琅闹过头,忘了肚里的孩子,忙又来劝,三人小打小闹了一阵,崔妆就急急寻了过来:“姑娘,太太来了!” 三人瞬间收了笑意,变得严肃起来。 徐琅皱了皱眉,问道:“只母亲一人来的?” 崔妆点点头,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才道:“是……太太说只来瞧瞧你,没别的意思?” 徐宁与温明若对视一眼,暗暗蹙眉,没接话。 徐琅闻言,又冷笑一声,道:“没别的意思?不然她还想有什么意思?难不成还要替大哥大嫂赔罪不成?” 崔妆见她隐隐有要控制不住情绪的意思,忙求助地看向看了温明若和徐宁。 徐宁将团扇换至左手,替徐琅打着风,故意玩笑道:“大姐姐,你动怒归都动怒,可别带着我这未出世的侄儿侄女生气。” 话音落下,她见徐琅一顿,随即垂下头,抬手在小腹上摸了摸,脸上的怒意奇迹般的就消了下去。 徐宁这才道:“明若,你带大姐姐下去歇着,就别管这边的事了。另外,崔妆,你再去支会你家姑爷一声,就说他母亲来了,要见他。” 崔妆同温明若答应一声,一个转身就去寻陈伯礼,另一个就有些强硬地带了徐琅下去。 徐宁整了整衣衫,让人去叫了徐珠过来,二人便一道往前院的小厅里去了。 她拉着徐珠交代道:“等会儿陈夫人若问起大姐姐来,你就说她听了那些不好的话,影响了肚子里的孩子,正不舒服。还问一问她,陈家大嫂子为什么没来,是不敢来呢,还是陈夫人维护她,不许她来。” 只要是替徐琅打抱不平,无论要徐珠做什么,她都不会推辞。 不过她有些转不过弯来,问道:“为何这样问?” “自是替大姐姐出气的,”徐宁笑了一声,眼中含着讽刺,“尽管将来袭爵的是陈家大公子,但大姐夫和大姐姐同样是陈家的人,凭什么要因陈夫人的偏爱,就替他们受气?” 徐珠似懂非懂,只拍着胸脯保证。 说话间,二人到了前院,丫鬟见了她们来,问也没问就放了她们进去。 屋里说笑客套的人,瞬间收了笑声,望了过来。 满屋子的人,好几双眼睛盯着,徐珠瑟缩了一下,有些怯场。 徐宁倒是十分镇定,挺直了背脊,不卑不亢,目不斜视,拉着徐珠不许她退缩,一径上得前去,带着她谦虚有礼地先与沈老太太拜过,又与其余夫人见过,随即就站到了沈氏身后去。 沈氏见她这样大方得体,又能看出她动作间维护徐珠的意思,暗暗点头,十分满意。 陈夫人目光也在她身上转了一圈,与沈氏笑道:“当日琅儿与我家二哥儿订亲时,我就觉你家三姑娘气质不凡,定能说个好人家,可不就叫我说对了?” 沈氏反应冷淡,只说不清楚是谦虚还是不关心地扯了扯嘴角:“她运气好罢了。” 陈夫人见状,立即转开话题,笑问徐宁:“怎你们姐妹二人过来了?你大姐姐呢?” 第192章 自作自受 一旁徐珠没反应。 徐宁余光里将她一扫,又在脸上挂着些温和的笑意,谦虚反问:“夫人您说呢?” 陈夫人被问愣住了,随即回神来才要缓解一下尴尬,徐珠就“嗷”一嗓子叫了出来,下意识骂道:“你要死啊!” 屋里众人皆被她吓了一跳,纷纷侧目看去。 沈氏扭头,震惊地瞪她一眼:“你鬼叫什么?!” 徐珠泪眼婆娑,暗暗咬牙瞪了徐宁一眼,根本不敢与沈氏说是徐宁下黑手,用力在她手臂上拧了一把! 她咬着牙又瞪向陈夫人,怒道:“女儿是替大姐姐生气!” 不等旁人问她替徐琅生什么气,徐珠按徐宁方才教她的话,憋着眼泪道:“夫人如今倒好意思来问我大姐姐在哪儿?你说呢!若不是你们在外头胡说八道,明里暗里指责她,她能为此动了胎气?!” 她鼓起脸来,继续凶道:“夫人,我不怕告诉你,我大姐姐同她的孩子若因此有个三长两短,那个躲在背后说她坏话的人,我定撕烂她的嘴!” “哎呀……”陈夫人被骂愣住了,回过神来之后,满脸尴尬之色,“你、你这丫头胡说八道什么?我们哪里就说过你姐姐的坏话?” 她生怕旁人深究这件事,连忙起身转开话题:“你大姐姐当真动了胎气?快,带我瞧瞧她去!” 沈氏不知她们姐妹二人是故意来找麻烦的,还当徐宁是真动了胎气,忙也跟着站了起来。 但这时,她却感觉徐宁在背后牵了牵她的衣袖。 沈氏一顿,也没重新坐回去,转向陈夫人,嘲道:“瞧什么瞧?我只怕夫人去瞧了,我姑娘连命也没了!” 说罢,她就甩袖走了。 饶是陈夫人想解释也没机会解释。 沈家两个舅母互相对视了一眼,也起身来,与未曾言语的沈老太太拜道:“母亲,我们也看看琅丫头去。” 沈老太太点头,适时带上了一些担忧,故意道:“去吧,也别忘了去请个大夫来。那丫头前头就受了气,这会子又受了气,可别想不开才是。” 沈家两个舅母也下去了。 剩下王夫人作壁上观,目光在几人人身上转了一圈,就什么都懂了。 陈夫人忙也要跟着过去看看徐琅,唯恐她真有个三长两短。 但她刚刚动作,就被徐珠给拦住了去路。 徐珠扬起下巴来,看似天真,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半点不留情面:“夫人,你去做什么呢?害得我大姐姐还不够惨吗?你要偏心大姐夫的哥哥嫂嫂尽管偏心便是,可你别一面偏心,一面还要来恶心他们的!” 陈夫人还未遇见过徐珠这样的人,顿时被问得垭口无言:“我……我几时偏心了?四姑娘,有些话话可不要乱说!” “那为何我大姐夫的哥哥嫂嫂没来赔罪道歉,不亲自来接了我姐姐去,反而叫你来赔罪认错的?”徐珠满脸天真。 陈夫人下意识就替他们维护找借口:“他们不是不来,只是家中有事,走不开。你放心,等事情忙完了,我就亲自押了他们来给你大姐姐赔罪道歉,亲自接她回去……” 陈夫人的丫鬟见状,立即用力清了清嗓子,试图阻止她后边的话。 陈夫人反应过来,话也没说完,倏地就闭了嘴! 然而已经晚了,该听见的还是听见了。 边上王夫人本不打算开口的,但转念一想,王家已经同徐家订了亲,年底徐慕就要娶了她女儿过门——尽管并非亲生,可养了些日子也算养出感情了——到时候两家就是亲家了,互相帮衬帮衬也是应该的。 于是,她压着扇柄慢慢摇晃着,又笑道:“之前听来的那些话,我还当是外人挑拨离间,小打小闹。原来还真有此事……夫人,听说你家大奶奶,是你娘家姊妹的女儿?” 陈夫人闻言,顿时僵住了,努力扯了扯脸皮,也没笑出来。 王夫人侧目看着她,笑得十分客套:“是你嫁到史家那个姊妹吧?” 陈夫人越发笑不出来了。 王夫人见她那表情,就知自己猜对了,她又看向沈老太太,继续笑道:“若是那个史家,我是有些印象的。前儿我大嫂还相中了他家一个姑娘,还去说亲了……哪里想她家姑娘是这样的品行?” 她一面说,一面摇了摇头,眼中全是瞧不上。 沈老太太见状,淡淡一笑,道:“夫人这话倒是片面了,哪能一杆子打死一船人呢?史家说不定也有好的。” 王夫人起身道:“再有好的,也是带了史家的血肉的。不说有样学样,那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是刻在骨肉里的。王家可不敢冒这个险。” 她说罢,对沈老太太客气一拜,请辞道:“我想起来家里还有些事情,就不叨扰老太太了,先告辞了。” 沈老太太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一点头,平静地叫来丫鬟,送了王夫人出去。 陈夫人不曾想因为自己一句话,就坏了史家一门亲事,一时满脸煞白。 她忙叫了王夫人一声,才想追上去,就又叫徐珠拦住了去路:“夫人,你还没告诉我,我大姐夫的哥哥嫂嫂几时才得空,几时才亲自到沈家来,接他们回去呢?” 陈夫人听了,侧目瞪了徐珠一眼,才要迁怒她,就听丫鬟来回:“老太太,表姑爷来了。” 沈老太太让丫鬟请他进来,一面又对徐宁徐珠使了个眼色:“你们替我瞧瞧你大姐姐去。” 徐宁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并不多留,忙带了徐珠下去。 二人刚刚出去,正好碰上陈伯礼进来,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后,就各自若无其事地移开了。 * 小半个时辰后,陈夫人脸色难看地走了。 听沈老太太屋里的丫鬟说,徐宁同徐珠离开后,陈伯礼就与陈夫人翻了脸,将陈夫人偏心的事,摆在明面上来仔细说了一通,把陈夫人说得满脸无光,灰溜溜地走了。 她回去之后,立即就去找了陈大奶奶,将在沈家的事情与她说了一说,原以为能从陈大奶奶哪里听到一两句安慰的话。 谁知陈大奶奶撇她一眼,冷笑一声,嘲道:“我与文姐儿父亲也没要你去替我们说情,是你自己要去的。你要多管闲事,那受了委屈就该自己咽。说与我听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我去替你出气?我可没那个闲工夫!” 陈大奶奶甩袖而去,徒留陈夫人又气又怒,还不找着发泄的人,当真是自作自受…… 第193章 搬离本家 没多久,徐宁就听说沈氏说,王家同史家那门亲事黄了。 王家的姑娘在宫里头当娘娘,哪怕不如叶家和方家,可也是受宠的人,父兄在朝中也受重用。 想攀亲的人也是极多的。 在王家去史家说亲前,史家虽没想过结亲,可后来王家主动来提亲了,自也是愿意的。 原本男女双方都合了八字,打算看日子了,谁承想王家突然反悔,说他们八字不合,直接毁了亲。 那姑娘并非陈夫人的姊妹史夫人的女儿,是史夫人大嫂家的姑娘。 本来说得好好的,忽然悔亲,史大夫人自是不信这个理由的,托人辗转打听了一番,才从媒人嘴里得知了真相。 史大夫人也是个暴脾气,当即就与史夫人吵了起来,两家翻了脸不说,史大夫人还闹到陈家去,指着陈大奶奶的鼻子,把人骂得狗血淋头,叫人看了好大的笑话。 既在陈家抬不起头来,更在娘家抬不起头,还在世家太太奶奶们的圈里被疏远了。 反观陈伯礼,他却十分争气,殿试夺魁,李鹜十分赏识他,直接将人安排进了大理寺。 受封的圣旨直接下到了沈家去,陈家又在世家间闹了好大的笑话。 迫于无奈,陈老爷当日就带着陈夫人和陈伯璇夫妇去了沈家。 陈伯璇和陈大奶奶二人压着不情愿,低声下气地说了好些讨好的话,请他们家去。 陈伯礼本不想回去,但转念一想,陈家这么多人来接,他们若不回去,回头传出去了,只怕要说徐琅小气,得理不饶人了。 于是,他与沈老太太商议之后,就带了徐琅回去。 就在众人以为这是一出皆大欢喜的结局时,陈伯礼出其不意,带着徐琅搬出了本家,住到了陈家名下在京城的另一处宅里去了。 离得不远,只隔了一条街,还门对门。 一时,众人议论纷纷,都在猜测是不是陈伯璇和陈大奶奶容不下人。 还有说陈伯礼与徐琅小题大做,为着妯娌间拌嘴的小事,闹得家宅不宁。 众说纷纭,好话坏话都有,徐琅与陈伯礼却是谁也没理。 正好徐停徐慕领了差事,徐慕外派,不日便要去冀州府上任,只身前往,等到年底时告假回来成亲,或是徐家这边派了徐停去迎亲,再与王家送亲队伍一道去冀州那边完婚。 徐停留在京中,在刻意安排下进了京兆府。 赶在二人上任前,徐琅在家里设了宴,摆了几桌酒席,请沈家和徐家的兄弟姐妹,又请了她和陈伯礼的好友聚一聚。 虽说外头谣言风生水起,但那日到她家里去道喜的,但凡被邀请了人,都出席了。 外院几桌,内院几桌,十分热闹。 徐宁还见着了王家那个姑娘。 模样在王家姐妹之间,并不算出挑,但神情举止,十分大方得体,偶尔与人凑在一处说说话——但大多时候,她都躲在一旁,偷得半日宁静。 徐宁带着温明若和徐珠过去打招呼。 王姑娘见了她们三人过来,立即收起了闲适和享受来,忙站起身来,先与她们三人拜了一拜。 徐宁连忙迎上前,托住她的手臂,欠身还礼道:“姑娘怎躲这里来了,害我们好找。” 温明若和徐珠也各自还了一礼。 王姑娘当她们是有什么事,忙紧张问:“怎么了?” 徐宁笑了一声,扶着她在原来的位置上坐下,笑道:“没事,就是想寻你说说话。” 说罢,看了温明若和徐珠一眼。 徐珠一早上都心不在焉,这会子被强拉过来,也是一双眼睛胡乱看,似乎在找什么。 温明若见她没反应,这才又上前在王姑娘另一侧坐下:“我姓温,从前扬州温家,是大哥哥姑姑的女儿,这位是徐家三姐姐,这是四妹妹。” 王姑娘听了,忙起身来,又要拜过。 除去心不在焉的徐珠,徐宁和温明若又各自还礼,然后又问看什么书,琴棋书画会不会。 女孩儿们的情谊总是十分奇妙,一个共同的爱好,一句观点相同的话,或是看过相同的书,听过相同的曲子,就能瞬间成为朋友,哪怕一时成不了朋友,也能聊上许久。 等她三人混熟之后,徐宁一转头,就发现徐珠不见了。 她在人群里搜寻了一眼,隐隐看见一个同理妆差不多身形的丫头,从一侧小门溜出去了。 王姑娘有所察觉,顺着她视线问:“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徐宁收回视线来,起身来若无其事地笑道,“明若,你陪陪王姑娘,我去寻大姐姐。” 温明若答应着,等徐宁告辞走后,又借故带了王姑娘往另外一处地方看风景去了。 徐琅正与其他太太奶奶们说话,徐宁没去打扰,远远地看了她一眼。 徐琅察觉后,一面与身旁的人说笑,一面又与她对视一眼,随即扭开了头去。 过一会儿,崔妆就端着一盘点心过来了。 她领着徐宁到角落里去,低声道:“姑娘说她已经安排好了,但以防万一,还请三姑娘帮忙看着些,她走不开,仔细四姑娘做糊涂事。” 徐宁点点头,只道了一句放心,就往方才理妆离去的地方追了过去。 刚出了门,叨叨就迎了过来,指着一个方向道:“婢子瞧见四姑娘往那边去了……姑娘,那边是男席,四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徐珠的事情因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徐宁便连叨叨都没告诉。只吩咐了她今日好好盯着徐珠,但也不要盯得太紧。 叨叨那丫头听话的很,吩咐什么就做什么,至今不知徐宁叫她盯着徐珠的目的是什么。 “少打听。”徐宁听她问起来,侧目看了她一眼,吩咐道,“等会儿瞧见什么听见什么,都烂在肚子里头,若泄露了一个字,我就再不要你伺候。” 叨叨扶着她的手,立即吓白了脸,紧张得直点头:“婢子、婢子不打听了……姑娘您不要撵我走!” 徐宁敷衍似的摸摸她的头。 二人出了内院,穿过回廊,又自一道角门出去,就到了一处小花园里。 再往前就是男席了。 她们甚至能听见前头推杯换盏的声音。 徐宁脚步一顿,听见争吵声:“你明知我与他先情,你还来抢!你、你怎么这样不知羞耻!” 第194章 我不喜欢你这样叫我 “四妹妹,咱们就别五十步笑百步了,”另有一道姑娘的声音笑道,“你既到了这里来,可不就是为了做与我一样的事儿?这不知廉耻的,还不知道是谁呢。” 边上叨叨也听出了声音来,大约也猜到了是为的什么事,一双眼睛都瞪大了,满是不可置信。 这时,又听得一道男人的声音道:“四姑娘……我只将你当知己朋友,并未有其他想法。若是叫你误会了,我与你赔罪!”んttps:// “你说什么?”徐珠语气里全是难以置信,“你之前明明不是这样说的!你说你心里有我,还说等授了一官半职,就去我家里提亲,你都忘了?” 那男人的声音顿了一会儿,再开口时,语气里却毫无歉意,还带着迁怒:“我从未说过这样的话,为着姑娘名声,姑娘还是不要胡说的好。我只不过在徐家读过书,连内院都进不得,又如何有机会同姑娘说这些话?你自己不要名声,可别连累我也坏了名声!” 徐珠瞪大了双眼,如何也没想到不过一两月的功夫,曾经甜言蜜语哄着她的人,竟能说出这样毫无干系的话! “我不信!”她猛地瞪向孙远瞻身旁的姑娘,恨道,“是你……是你挑拨离间!是你给他灌了迷魂汤,才叫他说出这样的话来,都是你!我、我要撕了你的皮!” 同孙远瞻在一起的人,是沈家二房的人,在二房里头行五。 同徐珠一般年纪,徐珠没个心思,直来直往的,沈家五姑娘同她走得近,只怕她没少从徐珠嘴里听说她与孙远瞻的事。 徐琅请沈家姐妹们帮忙时,大多为了自己名声,都寻理由躲开了,只有她在私底下找到徐琅,跟她说不愿看徐珠步入歧途,愿意帮忙。 眼见那边要打起来了,徐宁忙几步上前去,出了月洞门,厉声道:“还不住手!” 三人见了她,皆变了脸。 沈家五姑娘眼神闪了闪,随即又镇定地看了过来。 徐珠好似找到了做主的人,立即上得前来,拽着徐宁哭道:“三姐姐,他们欺负我,你帮我……” “闭嘴!”徐宁沉声打断她后面的话,“这里是什么地方?打打杀杀的,你想砸了大姐姐的宴席是不是?” 徐珠哪里听得进去? 她见徐宁不肯帮自己,又一把将她推开,冷笑道:“你怕事,我可不怕事!她既敢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就敢打得她爹娘不识!” 徐宁一把将她拉住,眼神也冷了,沉声警告道:“徐珠!为了一个不要你的男人,你打算毁了大姐姐与大姐夫的喜事就罢了,还不顾形象要动手打人?你脑子没坏掉吧?” “是他们……” 徐珠面露狰狞,挣扎着还要扑上去时,徐宁反手就是一巴掌打了上去! 力道很重,她自己都觉手心火辣辣的疼,更别提徐珠了。 徐珠当即愣住了,反应过来之后,张嘴就要撒泼大哭…… 徐宁根本不给她这个机会,直接从袖中扯出手绢塞进了她嘴里,然后将人推给了叨叨:“送她回徐家!” 那头孙远瞻见势不妙,趁着人不注意时,转身就要溜。 等徐宁回头时,他已经溜到了另一头的月洞门口。 她暗道人带少了之时,孙远瞻忽然停住脚步,不仅不跑了,还往后退了两步。 徐宁正奇怪,跟着就见一个人低头从月洞门外钻了进来,那人穿一件熟悉的京元织金圆领大袖,铜冠束发,身如白桦,面容清隽,一身冷冽之气,逼得孙远瞻连连后退数步,转身就跑,又想从另一道门出去。 然而还没跑两步,就叫一个小厮拦住了去路:“孙公子,见了我家大人,你不见礼就罢了,不至于跟见了鬼似的就跑吧?” 裴衍慢腾腾地上了前来,斜了长随一眼:“你倒是会比喻。” 长随道:“那比作什么?若将您比作天仙,您也不乐意的。” 裴衍懒得理他,也不看旁人一眼,只走向徐宁。 徐宁没想到会碰上裴衍,下意识就想躲,但左右视之,并不见一个可以躲避的地方。 她只好咬着唇,带上笑,硬着头皮欠了欠身,算是见了礼:“大人怎在这里?” 边上沈五姑娘愣了一下,随即垂下视线,跟着欠身一拜。 裴衍到了徐宁跟前,一时没出声,脸上也没什么表情,眼神里更是瞧不出什么情绪来,只板着脸,毫无自觉地散发着冷气。 徐宁:“……” 要不是她知道自己没得罪裴衍,这会子只怕已经跪下来求大人饶命了。 幸好这时,衍语十级的长随好心提醒道:“哥儿,您要说什么只管与三姑娘说便是,再将严肃当不好意思,三姑娘就该被你吓跑了!” 裴衍又一次被卖了,他满头问号地回头去看了长随一眼。 长随忙闭嘴,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裴衍又回头来,看着徐宁,仍是一脸严肃地辩解:“他胡说的,我没有。” 徐宁:“哦。” 裴衍抿了抿唇,又道:“我真没有。” 徐宁笑了笑:“是吗?” 裴衍:“……” 这里待不下去了,他该连夜卖船票离开京城! 徐宁看他表情变了,还一脸转身想走的意思,忙在暗中拽住了他的一点点袖子——真的就是一点点,若非裴衍所有注意力都在她身上,只怕根本就感觉不出来。 裴衍又觉心里叫羽毛给挠了一下,痒痒的,却又让人雀跃。 这感觉从未有过,他连忙按住心里那一丝躁动,装得一脸冷漠地回头看去。 但他又想起来,长随说他太严肃,又忙清了清嗓子,压低声音询问:“怎么了?” “大人若是不着急回去,就帮我一个忙吧。”徐宁收回手来,笑道,“请长随帮我把孙公子送出去,我有些话想单独与他说说的。” 她手一松,那一点点被拉扯住的感觉就也跟着松了。 裴衍当时就觉心里空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就抓住了自己的衣袖,像是要抓住什么的。 他又兀自走起神来。 长随见状,连忙用力一清嗓子,把某人的神儿唤回来。 裴衍回神,先点头答应了她所求之事,随即又沉下脸来,再次严肃正经地盯着她看了起来。 就在徐宁以为他要说什么极为严肃的事情时,他道:“我字行止,父母有时唤我阿衍,师父师娘叫我小九,你或随他们叫,或自创都好……我不喜欢你同他们一样叫我‘大人’。” 第195章 爱会消失 裴衍带着孙远瞻先行一步。 等人走后,徐宁才侧目看向沈家五姑娘。 沈家五姑娘本还垂着头,等察觉她视线时,又抬起头来,迎上徐宁的视线,平静地笑了起来。 徐宁便将嫣红的唇畔一弯,欠身拜谢:“我脸皮厚,随大姐姐唤你一声五妹妹。” 说罢,她上前握住了沈家五姑娘的手,沈家五姑娘倒也大方,欠身回礼时,喊了一声三姐姐。 徐宁弯着双眼,和蔼笑道:“今日之事倒多谢你了……” 她顿了一顿,又若无其事笑道:“方才妹妹也该瞧见了,孙公子见势不对,转身就跑,将你独自留下来面对我,丝毫不曾想过你的处境,人品可见如何。” 沈家五姑娘也是个聪明之人,当即听出了徐宁话中的未尽之意。 她掩唇轻笑一声,接过话道:“三姐姐放心,我虽身在闺阁,不曾见过市面,但也知道‘不能哄抬猪价’的道理。” 徐宁闻言,见她并未假戏真做,对孙远瞻动真情后,她才稍稍放了心。 “你也放心,”沈家五姑娘看起来很善解人意,“今日你我不过吃多了酒,在此处散酒意,碰巧撞上了,并未见过谁,四妹妹也在前院,没往这边来。” 徐宁也弯着双眼轻轻笑,看起来十分体贴,“是。我也差不多酒醒了,妹妹呢?可要随我一道过去?” 沈家五姑娘便主动过来牵住她的手,两人一道往内院寻徐琅去了。 徐琅正招呼人,见她们回来,又没见着徐珠,一时不放心,三言两语招呼完客人之后,就寻借口将她们二人拉至角落去了。 因还有其他人在,又是事关徐珠名声的事,徐琅不敢问得太细。 徐宁也没说太细,只道都妥当了,已将徐珠送回徐家,她现在要去见见孙远瞻。 徐琅一听,就不放心,压低声音:“不行,太危险了,剩下的事我回头让你大姐夫去处理……” 徐宁打断她后面的话,道:“大姐姐,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何苦再将大姐夫牵扯进来?何况他刚去大理寺,只怕是想更快站稳脚跟的,何苦再用这些事去烦他?” 听她这样说,徐琅瞬间犹豫起来。 徐宁便在她手上一拍,往前一步,低声道:“你放心,我不是一个人。” 徐琅茫然了一下,没听明白:“什么叫你不是一个人?还有与你一起?难道是明若……” 不等她将话说完,徐宁便笑着一欠身,告辞走了。 这人溜得极快,徐琅想抓住她问个清楚,她却趁人不注意,穿过人群,从不起眼的角门出去了。 “这丫头……”徐琅叹了口气,一转眼见沈家五姑娘还在,又问,“你可知同她一起的人是谁?” 沈家五姑娘闻言,收回望着徐宁离去的视线,避嫌似的用手帕抵住唇,淡淡道:“大约……是裴尚书。” 徐琅闻言,震惊的瞪大了双眼,满是不可置信:“你说谁?” 直到这时,她才从沈家五姑娘得知,裴衍当时不仅也在,还是他帮忙带孙远瞻出府的。 不等徐琅细问,崔妆就匆匆寻来,道是谁家的奶奶在找她,叫她赶紧去。 徐琅只好放下疑惑,叮嘱沈家五姑娘别忙走,再等等她后,就匆匆去了。 沈家五姑娘站在原地,目送徐琅走远了。 她转着扇柄,忽然嘀咕道:“运气真好……” * 徐宁出了门,没走几步就碰上了被裴衍打发来接她的长随。 长随将拿在手里的幕篱递给她,笑道:“大人说出门在外,只怕不方便,以防万一,姑娘还是将幕篱戴着比较好。” 叨叨不在,徐宁今日又没带陈妈妈来,就只能自己动手戴幕篱。んttps:// 她一面整理帽裙,一面无意问道:“你家大人瞧着冷淡不近人情,却意外的善解人意,注重细节。” 长随一听,耳朵动了动,立即不动声色道:“自是因为这个人是三姑娘了。若换一个人,我家大人脸上是什么样子,心里就是样子的。” “是吗?”徐宁只是随口一问,并不打算深究,整理好帽裙后,又道,“走吧。” 长随知道她不信,一面去开门,一面又替裴衍说着好话:“大人其实很有趣的,姑娘若是不信,等将来你们成了亲,细细相处下来,就会发现的。” 徐宁眼下并不关心裴衍是不是有趣,甚至说还没意识到她将要嫁的人是裴衍,在内心深处只将他当做一个家世好,可以让她过平静日子的人。 她甚至在内心深处觉得,尽管裴衍位高权重,可骨子里同张沉云之流差不多。 唯一不同的是,当初她是迫于无奈才嫁给张沉云的,而裴衍是她挖的坑,把人扯到坑里的。 所以,她一直认为就算将来去了裴家,她与裴衍有没有感情都无所谓,他要宠爱哪个妾室都是他的事,只要不威胁到她的生命或者她想要的位置,她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与他们方便。 若是裴衍需要,她也可以帮他养他宠爱的妾室的孩子,给他孩子一个嫡出的名分。 在她的臆想里,她甚至从未想过,与裴衍会不会有夫妻之实,二人会不会有孩子。 出了徐琅家的门,上了马车,长随就带着徐宁往一条陌生的路去了。 不一会儿,到了一处僻静的宅院外。 这里地处十分偏僻,左右虽有人家,但并未在闹市,街市上更是半天不见一个人影路过,连小贩商人都不往这边来。 马车停稳,长随跳下马车,正转身要去将徐宁搀扶下来时,就被一股力道薅到了一边去。 那薅他的力气还不小,等他后退两步站稳后,定眼一瞧,才发现薅他的是裴衍。 而且这人还若无其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伸出手去,让徐宁搭着他的手臂下了马车。 甚至还无视他,直接领着徐宁进了门。 长随:“……” 至于吗。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唉声叹气给裴衍听。 裴衍不为所动。 倒是徐宁听见了,正打算回头来问他怎么了时,裴衍就伸出手隔着幕篱兜住了她的后脑勺。 徐宁一时回不了头,只听得他声音又沉又稳,还压得低低,如同羽毛一样从人耳边扫过:“别管他,吃多了噎住了,叹气消食儿。” 长随:“……” 所以,爱会消失对吗? 第196章 封口 这里是裴衍以常先生的名义,置办的宅院,会定时请人过来打扫,却不常到这里来住。 只偶尔需要避世躲清闲时,才会到这里来待上一两日。 除了他自己,就只有时常跟着他的长随知道,如今又多了一个徐宁。 因连个伺候的下人都没有,故而说话十分安全,不怕被人听了去。 徐宁跟着裴衍进去,在小花园的凉亭里见着了孙远瞻。 他穿一件青灰对襟长衫,看起来有些旧,但洗得很干净,今日也是刻意收拾过的,人看着很精神,再加上是读书人,身上自有一股文雅风流的书生气。 模样也是十分清秀。 单单只看人,瞧着确实是不错的,不怪徐珠叫他哄两句,就晕头转向了。 孙远瞻听见动静,回身看了过来,他目光落在徐宁身上,平静之中藏着些恨意,但因裴衍还在,他还算有所收敛。 这时,徐宁侧身与裴衍道:“可否让我与他单独说两句话?”文学一二 裴衍皱了皱眉,目光在孙远瞻身上一撇,并不放心他们单独相处。 徐宁笑道:“这是大人的地方,他不敢胡来。再加上,他进士及第,即将补了空缺赴任,不会拿自己前途冒险的。是不是,孙公子?” 孙远瞻也不想直面裴衍,便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裴衍无法,只好叮嘱徐宁有事就叫他,他不会走远后,方才依言离去。 确实是没走远的,只要徐宁叫一声,他就能立即赶过去。 等人离开后,徐宁才上前进了凉亭,在孙远瞻对面坐下。 她并不主动开口,只耐着性子坐着。 孙远瞻不知她要做什么,如此对坐着,自是浑身不自在,咬着牙道:“徐三姑娘若是来替四姑娘讨说法的,那你找错了人!我与她之间什么都没有,她胡乱误会,臆想我们有情,你该好好说教她才是!一个姑娘家,这般没礼数,不知廉耻,将来谁家敢要她?” 徐宁隔着帽裙,冷冷看着对面的人,嗤笑一声:“孙公子倒是误会了,我找你不是为了给我四妹妹讨个说法。再说,谁都可以说她不知廉耻,不知礼数,唯独你不配说这话!” “不配”两个字好似一把利剑,狠狠刺中了孙远瞻了痛处。 他倏地站起身来,满脸阴沉地盯着徐宁,那文雅的书生之气,尽数散了个干净。 徐宁继续道:“你能在众多人里,得常先生赏识,到徐家家学听课,可见是有些文采的。人也上进,吃过苦,不然也不能一次就中榜。只是……” 她微微抬头,声音里多了些讽刺和轻蔑:“往上爬的路千千万万,你千不该万不该把一个未经人事的姑娘当你往上爬的垫脚石!” 孙远瞻霎时变了脸,半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口,只阴沉沉地盯着徐宁,眼含怨毒。 徐宁迎着他的视线,笑道:“从前徐家还空有公爵之位时,你发现我四妹妹有意于你,你顺水推舟,与她说尽了甜言蜜语。后来一见徐家爵位被收回,正好沈家姑娘又对你露出了一些好来,便打算去攀沈家姑娘……你说你这样谨慎小心,怎就被我四妹妹撞见了呢?” 孙远瞻瞬间反应过来她话中之意。 他脸色铁青,指责徐宁,愤怒道:“你们……你们戏弄我?” “你若心术正,问心无愧,打算真心待我四妹妹,我们又如何能戏弄你?”徐宁笑了一声。 孙远瞻以为得了机会攀上沈家,对徐珠瞒得千辛万苦,甚至为了见沈家五姑娘一面,忍受了沈家下人的冷嘲热讽,以为终于有机会,可以谋个好的差事,谁想他以为的“机会”,其实是别人铺好的陷阱。 孙远瞻自尊心奇高,又气又怒,但因这是裴衍的地方,他不敢动手,只能越发痛恨起来,脸上都是怨毒。 徐宁瞧得清清楚楚的。 她从袖中摸出一个钱袋子来,放在石桌上,道:“孙公子放心,为了让我四妹妹迷途知返,我虽使了手段,但看在孙公子演得如此卖力的份上,并不会亏待了你。” 孙远瞻一见那钱袋子,顿时被刺红了眼,只觉自尊心被狠狠踩在了脚下。 “三姑娘这是什么意思?封口?”他双眼通红地盯着徐宁。 徐宁道:“我想孙公子此番来京,所带的钱财定是花得所剩无几了。公子受封赴任的消息,不日就该下来了,这些就当是给公子的路费。” 孙远瞻冷笑一声:“我最痛恨的便是你们这些人,仗着出身比旁人好,就随意欺压无权无势之人。毫无同理心,明明身居高位,却毫不知民间疾苦……” 徐宁起身来,打断他的悲天悯人,问道:“孙公子心怀天下,定是知道民间疾苦的。那你可知东市米价?又知不知鸡蛋如何卖的?从西市到东市,一路有多少行乞之人?” 孙远瞻自是答不上来。 “你自己都不知的事情,又怎会好意思指责别人的?”徐宁道,“你读书这些年,所花费的束脩银钱,难道是你通过正经手段得来的?” 就徐宁后来所知,孙远瞻父母指望他能有出息,几乎将所有身家赌注都压在了他身上,自己省吃俭用就罢了,还压榨其他儿女要钱。 甚至为了一二两银子,甘心将女儿卖给年过半百的老头子做填房。 而孙远瞻却花得心安理得,毫无愧疚,为着自己的尊严,不肯自降身份谋个财路,只没钱了就伸手问家里要,甚至为了攀上沈家,花着这些钱去收买沈家的下人,时不时还要与三五好友去喝花酒。 为了考个功名,他或许吃过苦,但也享受了家中优待。 民间疾苦? 他被卖掉的姐姐妹妹们正受着呢! 可别说他不知道,他出身不高,父母都是庄稼人,家中情况如何,他难道会不知? 就算来了京城不知情况,可他曾经在县城里上学时,难道也不知道的? 既然自己也是压榨旁人的那个,就不要说别人不知民间疾苦,将自己放在道德制高点上来指指点点。 徐宁柔声笑道:“这些银钱,孙公子若觉得是封口那就是封口!但你若拿了银子,往后还胡乱攀扯我四妹妹和沈家五姑娘,我保证公子连仕途也保不住!” 第197章 他也帮忙了 威逼利诱,堵住孙远瞻的嘴之后,徐宁就辞别裴衍回了徐家。 叨叨正在门房处等她,见她回来,就连忙迎上来,扶着她小声:“姑娘您总算回来了……” “怎么?”徐宁问道。 叨叨左右看了看,见没周围没人,才又压着声音嗡嗡道:“四姑娘一回来就发了好大的火,闹得太太也知道了。召了婢子和理妆去问话,婢子装着糊涂,一问三不知……太太问不出,气得要拿理妆出气,理妆扛不住,什么都说了。” 她又急急道:“太太很生气,问老太太告姑娘的状,只怕要拿姑娘出气,婢子怕您不知情况,一直在这里等您。” “没事。”徐宁淡淡一笑,道,“祖母若罚我,我认。若太太要拿我出气,我也不是随意她拿捏的人。” 她顿了顿,心里有些没底:“祖母动怒了吗?” 叨叨想了想,如实道:“对不起姑娘,老太太段位高,沉得住气,婢子瞧不出来。” 徐宁一听,就知是自己难为了这丫头。 连她有时候都看不出老太太生没生气,何况叨叨这个笨丫头呢? 她道:“表姑娘回来了?” 叨叨点头,说一刻钟前才回来,怕她身子不好,就没人告诉她这件事。 “得告诉她,”徐宁道,“万一祖母生气要罚我,我还指望她为我求情呢!” 说话间,主仆二人回了秋暝山居,才进去,陈妈妈就迎了出来,一脸不赞同地看着她。 徐宁看她一眼,见她打算开口,又忙道:“我糊涂,我烂好人,我不该插手四妹妹的事……好的,我知道了,陈妈妈你别念叨了。” 哪怕她说了陈妈妈要说的话,陈妈妈也还是要念叨:“姑娘既是知道,又何苦要做这些事?四姑娘犯了错,那也还有太太和沈家为她想法子,又碍着姑娘什么事?” “你当我替她打算的?”徐宁估摸着沈氏要派人来请她了,一面进内室去换衣裳,一面又道,“我是替自己打算的。五妹妹的事没能闹大,是幸事,可四妹妹不同……她的事若闹得人尽皆知,我回头在裴家只怕连头也抬不起来。” 陈妈妈还想说话,徐宁又道:“你也该听祖母说了,裴家那位老太太不是个省事的人,大太太薛氏也因身份瞧不上我,若家里还出了这样的事,只怕去了裴家就叫她们拿捏住了。” “姑娘总有话说,婢子是说不过你的。”陈妈妈叹着气,与叨叨一起替她理着衣襟。 叨叨又去帮徐宁牵了牵衣角,心直口快道:“姑娘放心,有裴尚书在,不会任你被她们拿捏的。” “有他在又如何?”徐宁闻言,当即弯腰在她脑瓜子上敲了一下,“他一个爷们家,还能不去上朝,日日在内宅里守着我不成?” 叨叨捂着脑瓜子,装着委屈:“可婢子听说,裴尚书在家里积威已深,裴老太太都不敢轻易惹他的。” 徐宁道:“傻子,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当着裴衍的面,她们或许与我言笑晏晏,等你裴尚书转身,她们可能就变了脸了。” 她自嘲道:“你瞧瞧我,不就最爱笑里藏刀那套?” 叨叨倏地站起来,板着脸霸气道:“婢子不许姑娘这样说自己!” 徐宁就在她鼓起来的脸颊上捏了一把,敷衍道:“好好好,不说不说……” 话音还未落下,外头就有下人回:“姑娘,吴妈妈来了。” 徐宁闻声走出内室,正好就见吴妈妈站在厅里等着。 她倒是客气,对徐宁欠了欠身,脸上也带着笑意:“姑娘,太太请您过去。” 徐宁眉一挑,笑问:“过哪里去?” “岁寒斋,”吴妈妈顿了顿,收起笑容来,“三姑娘,太太疼惜儿女,为了大姑娘和四姑娘什么难听话都说得出口。婢子已经劝过她了,只她心里有气没散,要寻个人发泄发泄,您等会听听就罢了,别往心里去才好。” 徐宁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吴妈妈又道:“这本就是我们姑娘的不对,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姑娘悄没声儿的替我们太太解决了麻烦,只怕暗里也背了名声,婢子自是感激不尽的。” 徐宁闻言,笑了笑,道:“这些年,倒也多亏你在太太身边,提醒着她。不然只凭太太,不知要做出多少糊涂事来。辛苦你了。” 吴妈妈垂下头,谦虚一笑,受了她这一夸。 “那就走吧。”徐宁道。 * 不一会儿,到了岁寒斋。 里头只有老太太和沈氏在,连白露和霜降都被撵了出去。 徐宁上得前去,先与老太太拜过了,才对沈氏拜了拜:“太太……” 她进来时,沈氏脸色就不好了,这会子更是没等她请安请完,就直接发作道:“太太?姑娘眼里还有我这个太太呢?我还当姑娘攀了高枝儿,要做尚书夫人了,眼里就没我呢!” 徐宁并不动怒,柔声笑道:“太太这是哪里话?太太是徐家的当家太太,是我嫡母,我心里自是有您的。” 她四两拔千斤,软绵绵的,沈氏就好似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气没撒出去,反而更气了。 “你既当我是你嫡母,那为何这么大的事,你半点风声不透露,还拿你妹妹名声来做赌注?!”沈氏一掌拍在椅子把手上,“你知不知道,若此事但凡传出去一点,你妹妹名声就毁了!” 徐宁仍是笑着,谦卑有礼却不卑不亢:“太太放心,该封的口我已经封了,该毁的证据我也毁了……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沈家妹妹更不会到处混说。大姐姐府里,你更可以放心,就算有人听见瞧见了,大姐姐也会叫他们闭嘴的。至于裴尚书,哦,封口的事他也有帮忙。” 沈氏的怒气,被徐宁三言两语就撅了回去。 她还又道:“哦对了,太太,您有时间在我这里生气迁怒的话,倒不如好好搜一搜四妹妹的屋子,万一留下一两封他们往来的信件,或是信物叫人知道了,妹妹名声只怕要毁在太太手里的。” 沈氏瞬间被转移了注意力,她倏地站起来,着急忙慌地就出去了。 徐宁刚要松口气,耳边就传来一声冷哼…… 第198章 好女子能屈能伸 方才还能镇定自若,不卑不亢应付沈氏的徐宁背脊一僵,不自觉地就垂下了头,连肩膀也缩了起来。 “怎不继续说了?”老太太冷哼一声,道,“方才不还挺能说会道的,这会子怎装起哑巴了?” 徐宁嘴唇嗫嚅两下,没敢开口。 老太太睨了她一眼,将她小动作尽收眼底,又哼道:“你长本事了,我是管不了你了。这样大的事,也瞒得紧紧的,半点风声没透露,就悄没声的解决了,是不是还要我夸你一句好本事?” 徐宁嗡嗡道:“也不用……” “啪”老太太一掌拍在了小桌上。 徐宁见状,半刻的迟疑也没有,“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果断道:“我错了。” 老太太冷笑一声:“你错什么了?我倒说你做得好呢,这里头的没听到半个消息,那外头的更是什么也不知。妥帖极了,我夸你还来不及,哪里敢说你徐三姑娘错了?” 从前老太太这样阴阳怪气,多针对的是徐由俭,她作为一个旁观者,纯看戏的,内心倒觉得十分爽快。 哪里想如今风水轮流转,一向疼爱她的老太太,也会有对她阴阳怪气的一日。 徐宁并不生气,也知道老太太这样说话,并非是真动怒了。 她这后半生里,一颗心全偏到了徐宁和温明若身上,徐珠受了怎样的刺激她也并不关心,她气的是徐宁一意孤行,半点风声没透露。 更怕徐宁到时候没能兜住这件事,她没办法帮她善后。 徐宁跪着往前爬了两步,手搭着徐老太太的膝盖,道:“我想着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再加上,祖母之前病倒了两回,我不敢同您说。而且……” 她咬了咬嘴唇,低声道:“这主意也出得损,四妹妹和太太若一时想不开,怨怪起来,便只来怨我就是。将来我出嫁了去了裴家,她们手伸不了那么长,也没办法给我使绊子的。我只担心祖母一个人在这里,若被她们害了,我也不能及时赶回来。” “照你的意思,我该好好谢谢你的?”老太太怜惜地看着她。 徐宁巴巴眨眼,轻轻点了点头。 老太太又对她笑了笑,看起来像是信了她这套说辞,便是连笑容都是欣慰的。甚至还伸出手来,替她理了理鬓发。 然后她手顺着鬓发往下移,落到了徐宁耳朵上…… * 叨叨听着屋里的动静,见老太太拍了桌,还以为她是真动怒了,吓得连忙去请了温明若来说情。 这小妮子没搞清楚状况,对温明若说得添油加醋的。 温明若就当真以为徐宁挨了骂又挨了打,连忙收拾一番,急急就往岁寒斋来了。 她刚走到门口,正要等丫鬟掀起帘笼时,就听里头传来一声痛呼:“好痛!祖母、祖母您轻些……” 温明若吓了一跳,不等丫鬟将帘笼完全掀开,就矮身钻了进去,急急忙忙道:“外祖母,您就饶了三姐姐这一回吧。要罚就罚……” 她一面说,一面绕开屏风过去,话还未说完,就见徐宁跪在徐老太太跟前,被老太太拧着耳朵…… “要掉了要掉了……耳朵要掉了……祖母我错了,我知道错了,再不敢了,您饶了我吧……”徐宁一顿求饶。 老太太哼了一声,这才放过她的耳朵。 温明若见状,立即反应过来叨叨那丫头没搞清楚状况,传错了话。 她想起自己方才说的话,只怕老太太猜到她是帮凶,立即转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然而已经迟了,老太太已经听见了她那些话,“过来!” 温明若瘦弱的肩膀轻轻抖了一下,慢腾腾地将自己挪到了老太太跟前去。 老太太拿眼瞧着她,随即和蔼一笑,柔声问道:“明若方才说什么,外祖母没听清,再说一遍。” 温明若“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外祖母,我错了。” 老太太当即板起脸来,拿指头将她姐妹二人分别点了点头,瞧架势是要训诫她们两句。 温明若悄悄抬头看见老太太嘴唇嗫嚅两下,话到了嘴唇,终究将手一摆,不耐烦道:“滚滚滚……” 徐宁同温明若连忙圆润的滚了。 从岁寒斋出来,二人对视一眼,又笑了一回,温明若才问起后边的事来。 徐宁道:“他是个聪明人,哄着四妹妹和沈家妹妹,也是想上爬。如今知道我手里头握着他的把柄,再加上……” 她将裴衍的名字咽了回去,若无其事笑道:“我若是他,就拿了银子等受封远赴,等在官场站稳了脚跟……只要不作死,到时候要什么没有?” 温明若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正要与徐宁一块儿回秋暝山居时,远远的就见偶书提着什么东西走在前头。 看方向是往秋暝山居去的。 徐宁只当是徐停找她有事,便出声叫住了他。 偶书听见声音,三步并做两步上了前来,给她们二人问了安。 “你做什么去?”徐宁问他。 偶书将手里的东西递给徐宁,回话道:“替二哥给姑娘、四姑娘还有表姑娘跑腿呢。” 徐宁倾身一看,才见是岁寒斋的点心。 因她们出入徐家不便,徐停偶尔出去一趟,总会给她们带些东西回来。 蔬果点心,胭脂水粉,只要他觉得不错的,或是顺路瞧见了,都会买些回来。 从前邹姨娘和沈氏看他看得严,他都是寻了机会,偷偷叫偶书交给叨叨。 如今邹姨娘被送出府了,沈氏自己也想开了,徐停再有什么东西,都是直接叫偶书给送过来,在不必遮遮掩掩的。 徐宁正要随便拿个小包裹过来,偶书就换了手,将另外一包给了她,笑道:“哥儿说他回来时碰见了故人,故人托他给三姑娘带个东西,这个才是姑娘的。” “故人?”徐宁接过来,意外了一下,“哪个故人?” 偶书摇头笑道:“小的不知……大约姑娘看了就知道了。” 说罢,他将另外一包东西递给温明若后,就告辞走了。 徐宁同温明若也回了秋暝山居。 二人进了内室,徐宁两下拆了包裹,就见点心底下压着一个小木盒,打开盒子,里头放着一枚青铜梅花缠枝戒指,将梅花一按,里头立即弹出一枚指甲盖大小铜刺来…… 第199章 六月十六 温明若没见过这样的稀奇玩意儿,好奇问道:“这是什么?” 徐宁松开按着梅花的手,那枚铜刺当即就缩了回去。 她道:“小玩意儿,当暗器使的。” 还真如偶书说的,她见了里头的东西就知道“故人”是谁了。 是贺连昱。 刚去渝州时,徐宁人生地不熟,除了跟着老太太,并不常四处走动,再加上那时她刚刚重生,还没完全从张家老太太的身份里脱离出来,将自己当成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 以至于大多时候,她都是待在屋里,只偶尔渝州徐家的姐姐妹妹们来叫她,她才走动。 那时她已经知道渝州徐家有个养子,但因他一直病着,不便见外人,故而一直不曾见过。 第一回见是在中秋家宴散席后。 他们小辈儿聚在后院里放孔明灯,徐宁也在其中,但她躲在角落里,并不主动凑上去——她晚年喜静,青灯古佛,活得十分枯燥,从未享乐过这样的热闹,一时并不适应。 就连叨叨那丫头都很快跟渝州的小丫头们混了个八成熟,乐滋滋地丢下她,跟她认识的小姐妹玩去了。 然后她就遇见了贺连昱。 少年人常年卧病在床,如泡在药罐子里的,人很瘦,皮肤也白,玉色发带束着头发,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带着温和的笑意,连目光都是柔和的。 他伸出手来,不是要将徐宁牵到热闹里去,是递给她一个孔明灯,也没说话,笑望着她,宁静美好。 那个时候,徐宁闻见了藏在浓郁桂花香里的苦涩的药味儿。 后来贺连昱就常来寻她,也不做什么,只陪她坐一坐,就告辞走了。 真正相熟,是第二年的元宵。 街上有花灯会,徐宁原不想去,是老太太发了话,让渝州的姐妹们出去时叫她,她躲不过,这才去的。 街上人多,她被人群冲散了,人生地不熟的,也找不到回府的路。 她问路人时,叫人牙子盯上了。 那时徐宁身体不过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瘦瘦小小的,见势不对就有转身就跑。 奈何对方不止一个人,她还是没能跑掉。 在险些被卖掉的时候,是贺连昱找到了她。 徐宁至今记得,病得身形萧索,只剩一副骨架子的少年,穿着一件牙白长衫,腕扣束着宽大的衣袖,站在马车上,身姿挺拔修长,拉开玄铁长弓,一箭射穿了准备带着她跳水跑路的人牙子的脑袋。 那时,徐宁就想,他若没病痛缠身,不知活得该有多恣意。 后来,贺连昱写信回了贺家,让贺家的人寻了这个小物件来送给徐宁。 他说女孩儿家力气小,手也精贵,握不得利刃,若遇着体型悬殊的,很容易就被抢了利刃,反而更容易受伤。 这小物件可以当装饰,也不贵重,不容易招人惦记,哪怕杀不了人,也能替自己争取一段可以逃跑的时间。 徐宁一直带在身上防身,只是她再没走失过,那戒指也没派上用场的机会。 回了京城后,徐宁想着往后与贺连昱也不会有联系,再加上她长大了,那枚戒指戴不进去了,就混在了送人的礼物里,还给了贺连昱。 “这玩意儿倒是精巧。”温明若忽然出声,将徐宁唤回神来,“瞧着像是小孩儿家用的东西。啊,这里有张小纸条。” 她拿起来,并未打开,转手就递给了徐宁。 徐宁接过来,也没看,走到案旁,顺手就将纸条丢进了香炉里。 温明若惊讶地看着她。 徐宁低声道:“没意思。当初在离开渝州时,我就将话说清楚了,不过亲戚间的情谊罢了。他自己好好保重就是,何苦再送这些东西来,我还能抛开世俗去见他不成?” 若她真有意,当初就不会再三拒绝。 贺连昱再好,陪她走过一段时光,弥补了她小时候从未享受过的东西。可她终究没办法,把他当爱慕者。 温明若是知道贺连昱的,闻听这话,自然猜了出来。 她动动了嘴唇,正欲说两句宽慰的话,徐宁又转身,若无其事地将陈妈妈叫了进来。 徐宁让陈妈妈将放在衣柜上的一个黑漆木盒取了下来。 她道:“你替我去一趟贺家,将这盒子交给贺公子。也不必说什么,只请她好好保重身子。” 陈妈妈替她收着贵重之物,知道那盒子里头的是什么,闻言有些不忍:“当真还啊?这、这就是贺公子一点心意罢了。姑娘既当他是兄长……”衛鯹尛说 徐宁瞥她一眼,语气冷淡:“兄长?什么兄长?我大哥哥跟二哥哥还在家里呢,哪里还有别的什么兄长?” “可是……”陈妈妈心软了。 徐宁打断她后面的话,语气重又带着自嘲:“裴家也送了行头来的,并不缺头饰。若出嫁那日,我戴着别人送的头冠,你当裴衍会瞧不出来吗?到时候你叫我如何同他解释?跟他说我吃着碗里的,还惦记着锅里的?” “婢子送去就是了,姑娘何苦这样说自己?”陈妈妈叹了一声,捧着盒子就出去了。 徐宁又叫住她,将戒指也递了过去,叫她一并还给贺家。 等陈妈妈出去了,温明若才又看了看徐宁,上前将她抱了一抱,什么也没说。 * 转过眼,徐慕带上箱笼,拿着一应文书证件辞别家里人,独自到冀州府上任去了。 徐停也去了京兆府。 他刚刚去,对许多事情都不熟,还得摸索一阵,每日早出晚归,回来时差不多都是深夜了。 人也肉眼可见的消瘦了下去。 但他精神却是很好的,休沐时去给徐老太太请安,说起一些翻阅过的旧案,双眼都是亮晶晶的。 很快,到了六月十六。 这天很热闹,徐老太太心疼徐宁,婚事是她亲自操持的,大小事务都过了她的手,盛大的场面同徐琅成亲时差不多。 沈氏心里有些不舒服,觉得她一个庶女的风头不该盖过嫡女。 但叫吴妈妈劝了两句后,也就想开了,高高兴兴地同徐由俭招呼宾客。 秋暝山居。 徐宁坐在铜镜前,望着里头倒映的人,意外的发现自己心情很平静,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浮气躁,或与上一世那个将要出嫁的人重叠在一起。 她在心口的位置捧了一下,随即吸一口,再慢慢吐出来时,祝嬷嬷就进了门来,上前来牵着她起身:“三姑娘,接亲的队伍已经到了,该去辞别长辈了……” 第200章 他得儿意的笑 祝嬷嬷扶着徐宁去了岁寒斋。 今日情况与往日不同,沈氏和徐由俭坐在主位,徐老太太坐于下首。 温明若站在老太太身后,徐珠站在沈氏身旁,徐停站在徐由俭身旁——徐琅不在这里,但她其实已经回来,在西岭园,只怕被人说她怀着孕不宜出席这样的喜事,便没来岁寒斋。 但她该说的话,昨日晚间在她们姐妹小聚时,就已经说了。 屋内还有其他丫鬟,有开心笑的,也有喜极而泣的。 霜降和白露见老太太红了眼,一直憋着眼泪,便也跟着红了眼,眼眶水润润的,又是高兴又是不舍。 珍珠拿了垫子来,放在主位跟前,祝嬷嬷就扶着徐宁上得前去跪在垫子上,对主位上那二人磕了头:“女儿拜别父亲,太太。女儿往后不能在跟前孝敬,望父亲、太太保重身体。” 徐由俭看她一眼,不咸不淡的,连个笑脸也没有。 倒是沈氏笑得开心,欣慰地将徐宁看了看,忙道:“快、快起来!” 吴妈妈就上前一步,同祝嬷嬷一起将她搀扶起来。 沈氏又欣慰笑道:“往后你去了裴家,那就是裴家的媳妇了,再不能如在家里这般随性了。定要好好孝顺公婆,安分守己,端庄持重,与姑爷有商有量,方才是恩爱和睦之道。” 徐宁将话听了进去,欠身一拜,认真道:“太太教诲,女儿铭记在心。” 沈氏点点头,脸上的欣慰之色并非装出来的,她顿了顿,又转头撇了徐由俭一眼,语气淡淡:“老爷,三姑娘出门子,你也叮嘱两句吧。” 夫妻二人,自前头李姨娘的事闹了矛盾后,至今不曾和好的——尽管徐由俭低声下气哄了不下数回,可沈氏心高气傲,根本没把徐由俭放在眼里,更别提拉下脸来同他重归于好的。 如今他们夫妻,相敬如冰,貌合神离。 沈氏同徐由俭说话的语气,连不如对徐宁时和善。 徐由俭也是相当没眼色,如此重要的日子,他对徐宁仍是冷冷淡淡的。 在闻听了沈氏这话后,他目光一移,撇了徐宁一眼,漠不关心:“该说的太太都替为父说了,为父没什么好叮嘱姑娘的。” 徐宁闻言,非但不生气,还温和一笑,柔声道:“父亲今日教诲,女儿记住了。” 说罢,她也不看徐由俭一眼,礼数周到的一拜,就转向了徐老太太。 老太太方才还能忍住,这会子一同徐宁对上视线,她就再把持不住,任由眼泪滑下,连脸上的褶子都写着不舍和伤心。 她一哭,徐宁也受不住,眼泪瞬间倾泻而出,大颗大颗的往下掉。任凭她如何眨眼咬唇,也不能将泪意憋回去。 温明若也控制不住,拿了手帕偷偷拭泪。 霜降白露和陈妈妈见状,也跟着哭了起来,尤其是陈妈妈,哭得比老太太还要伤心。 珍珠将垫子放下,徐宁上前一步,才要跪下磕头,就被徐老太太扶住手臂,一把拉了起来。 “你……”老太太哽咽一声,想说什么话,也没能好好说出来。 过了一会儿,她咬咬牙,才憋着哽咽道:“你刚跟着我时,才那么大一点,瘦巴巴的,比同龄人矮了好大一截。后来去了渝州,我怕你离了父母伤心,日日将你带在身旁……到如今仍以为你还同小时候一样,哪里想一转眼你都到了成亲的年纪。宁儿,我、我……” 老太太说不下去了,眼泪又掉了下来。 “祖母,”徐宁死死抓着老太太的手,带着哭腔叫了她一声,“宁儿不孝,往后不能在您跟前尽孝,您自己要保重。宁儿这一去,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您、您让宁儿好好给您磕个头好不好?” 徐老太太眼泪又差点决堤,是吴妈妈过来低声劝了她两句,她才松开徐宁的手,后退一步,坐回椅子里,勉强笑了起来。 徐宁便在祝嬷嬷的搀扶下,重新在垫子上跪下来,认真虔诚地对老太太磕头拜谢——她对老太太的感激,全在这一拜里了。 她知道自己今日为什么没有与上一世成亲的事重叠,因为有老太太。 看着都是成亲的事,但意义完全不一样。 上一世,她成亲匆忙,邹姨娘生怕她不能入张家的门,说嫁就嫁,一身行头全是随意置办的。 也不是从岁寒斋出去的,拜别长辈时,老太太甚至都没出席。 沈氏与徐由俭更是一个比一个冷漠,李姨娘与徐妤又是嫉恨,又是幸灾乐祸,只有邹姨娘眉开眼笑,为她攀了高枝儿可以为徐停谋算而高兴不已。 张家也没来接亲,是徐家把她送过去的。 这一世太多的不一样了,邹姨娘不在,李姨娘和徐妤也不在。老太太死死拉着她的手,伤心不舍,不肯轻易放了她离去。 徐由俭忽略不计,便是沈氏都待她与上一世不一样。 更别提其他姐妹,哪怕徐琅不能亲自来,也把事务繁忙的陈伯礼叫了回来,带了好友和徐家的下人,在大门前拦着裴衍,非要考教考教他,才能放他进来接亲。 裴衍带来的人也不是吃素的,三两句话就将陈伯礼的问题给撅了回去。 然后带着裴衍一同往里闯,一群人瞬间挤做一团,又笑又闹。 长随适时拿出装了银钱的荷包来,往空中一撒,大喊一声“抢荷包”了。 陈伯礼带来的人瞬间改变立场,抢荷包去了,裴衍和他带来的人,这才得以进了大门去接亲。 陈伯礼立场随意转变,他又挤到迎亲的队伍里,同他说恭喜。衛鯹尛说 裴衍今日一身红衣,竟比平时那个清隽俊逸的模样多了些“妖”在里头,好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一朝走火入魔,成了堕仙,引得宾客纷纷侧目。 他斜了陈伯礼一眼,轻哼道:“立场不坚,昨日就不该给你送礼,回头还我。” 陈伯礼从他那“娇俏”的一声哼里,少见的听出一丝愉悦,笑道:“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来的道理?这不妻命难为嘛,我也没法……倒是你,好歹大喜的日子,你该高兴些才是。” 裴衍瘫着脸:“我很高兴。” 陈伯礼道:“那你笑一笑。” 裴衍脚步一顿,转头对他“核善”一笑。 陈伯礼:“……” 迎亲的众人:“……” 宾客:“……” 第201章 迟来的答案 徐宁给老太太磕了头,刚直起腰来,就叫她给一把搀扶起来,抱进了怀里。 眼看着祖孙二人又要哭个不止了,祝嬷嬷适时提醒道:“老太太,时辰到了,别误了三姑娘出门子。” 尽管老太太再有不舍,到了如今也不得不放手,让徐宁出门去。 她最后用力将徐宁抱了一抱,又死死握了握她的手,眼泪直流,哽咽不止:“好好的……你定要好好的,不要、不要再叫我……” 后面那句话不吉利的话又叫她咽了回去。 徐宁知道,她是想起了徐漪,只怕也将她当成了徐漪。 当年徐漪嫁去温家,是赐婚。如今场景再现,她疼爱的孙女出嫁,也是赐婚,尽管同在京城,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心中早就有了心理阴影。 徐宁眼泪止不住,咬着牙哽咽道:“祖母,您也要好好的。” 一时,谁也舍不得先松了手去。 外头有人来催了。 沈氏见状,忙上前来,同吴妈妈两个又安慰又劝,这才将老太太一直抓着徐宁手的手给掰开。 老太太手指挣动,终究彻底放手,偏开头去,忍着眼泪哽咽:“去吧……你去吧。以后祖母不在,好好照顾自己。” 徐宁答应一声,在祝嬷嬷的搀扶下,出了岁寒斋,出了内院,到前院时,徐停上前来,从祝嬷嬷手里牵过徐宁。 他眼尾是红的,有擦拭过的痕迹,见了她又温和笑起来,道:“三妹妹,我来牵你出门。” 徐宁欠身道:“有劳二哥哥。” 这一次,他光明正大的牵着亲妹妹的手,走出内院的门,穿过甬道,走向前院,出了大门,把她交到了别人手里。 他看着裴衍牵过徐宁的手,嘴唇嗫嚅片刻,才轻轻挤出一句话来:“裴兄,我就她这一个妹妹,小时候我没能好好保护她,让她受了不少委屈,我把她交给你,今后、今后恳请你好好待你,不要再叫她受委屈。” 裴衍也不是能说出什么山盟海誓,空口保证的话人。 他只点点头,沉声道:“你放心。” 但熟知他的人都知道,他的一句“放心”,比任何保证的话,都要有分量。 剩下的从大门到花轿的那段路,裴衍牵着徐宁穿过人群,慢慢走过,又细心护着她上了轿子。 就在这时,徐宁感觉在衣袖的遮挡下,有什么东西悄没声儿的落进了她袖里。 然后她听见裴衍道:“上回你问我《论语》和《两世缘》哪个好,我一直没告诉你答案。我现在告诉你……” 他声音比往日轻,低低的,吐出来的气也同羽毛一样从徐宁耳边滑过,不痒,却叫人觉得燥热,连脖颈周围的汗毛都根根竖了起来。 裴衍借着宽大衣袖的遮挡,用小指勾住她的指头,在她耳边轻声道:“是《两世缘》。” 说罢,他手指头弯曲,拉钩似的在她指头上钩了一下,随即松开手,弯腰钻出轿子,翻身上了马车。 也就没看见,团扇后边的徐宁呆若木鸡,脸比喜烛还红。 这句话,可比那些山盟海誓,闺房情话杀伤力还要大的。 直到花轿被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出好大一截,徐宁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在脸上摸了一下,发现还是有些烫。 她在嘴里嘟囔了一句什么,又在袖中摸了一下,然后摸着裴衍趁机塞给她的东西。 是蔬和斋的点心,用油纸包着,纸上少见的被人画了一枝的桃树枝,枝头上紧挨着两朵开得正浓的并蒂桃花。 徐宁:“……” 她一时哭笑不得,竟没想到嫁的是这样的裴大人。 更让她无语的是,那点心都是别有深意,形状是桃花就罢了,还叫人在花蕊中刻了两只交胫的鸳鸯,内里馅料也是两种。 那鸳鸯雕得活灵活现,好似真游水里一样。 徐宁由哭笑不得,变成了无语,喃喃道:“做得这样精致,谁还舍得下口?” 然后……她嘴里说着舍不得下口,身体却诚实的一口气吃了两个,相当于吞了四只鸳鸯。 凑了个好事成双。 * 迎亲的队伍在街上溜达了一圈,然后踩着吉时的尾巴进了宁国公府。 新人在众人簇拥之下跨过马鞍,进了正堂,拜过天地,进了洞房。 裴衍刚将她送到婚房,还没进门,就叫一群亲友给拉走了——平日里裴尚书总端着,不跟人亲近,高高在上的,让人觉着他不好相处。 如今机会难得,他们还不得逮着他往死里灌酒。 裴衍倒是不推辞,但凡递到眼前的,不管是谁,接来就喝,半点推辞没有。 等三杯两盏下肚,天黑了,宾客散尽,亲友倒了一片,独他稳稳站着,脸不红,气不喘,没事人一样。 长随要过来扶他回喜房,他也坐着没动,冷静一扫醉倒在桌上的人,道:“先送了他们下去歇着。” 长随见他眼神清明,脸上不见半丝醉态,就当他是真没事,又去叫了人来,让他们帮忙把客人都送去了厢房。 前后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等他忙完,再回来时,瞧见裴衍还坐在原来的地方,一动不动。 长随还当他不好意思回去面对徐宁,上前去半是提醒,半是催促:“哥儿,该回去了,三姑娘还在等您……哦,以后不能叫三姑娘的,该叫大奶奶了。” 他一面说一面嘿嘿笑,又转过头去,就见裴衍正拿眼看着他,眼珠子跟水洗过一样,又干净又亮。 “您怎么了?”长随还没反应过来,又笑道,“您不会紧张了吧?不能啊,您在吏部时那样威风,哪能到自己成亲时,还紧张得不敢回喜房的……” 他今儿也高兴,私底下讨了裴衍两杯喜酒喝,这会子只怕也有些醉意了,就没反应过来裴衍与平时有些不一样。 等他絮絮叨叨准备个说个没完时,才听眼神清明,不见半丝醉意的裴衍道:“扶我一把。” 长随愣了一下,没听清:“您说什么?” 裴衍冷漠地盯他一眼,也不要他来扶了,自己撑着桌子站起来,冷静地往喜房的方向走了两步。 装得还挺像。 然后,长随就愣愣地看着他家自以为正在直行的裴尚书蛇形两步,左脚绊了右脚,一头从廊下栽了下去…… 第202章 你心里有人 裴衍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去的,等他有意识时,人躺在床上,床沿坐着一个人,正在帮他擦脸。 见他睁了眼,那人双眼就弯了起来,月牙一般:“醒了?长随说你喝多了从廊下摔了下去,我帮你看了看,只膝盖破了皮,并不严重,已经擦过药了。” 裴衍眼珠子干净明亮,只盯着她看,倒像是不认得了她一样。 跟人推杯换盏时,他装得像,根本叫人看不出来他喝多了,但他心里很清楚,并不肯叫人看见他丢脸的一面,非要长随将人都送走了,他才肯起身。 但装得太久,他自己都信了自己没事,不成想一时阴沟里翻了船。 这脸在客人面前是保住了,可在徐宁跟前却掉得渣渣都不剩。 他慢半拍的想:从前在她跟前丢脸就罢了,如今新婚,还闹了这样的笑话,地上待不下去了,只怕得连夜上天才行。 “怎么了?”徐宁见他不说话,又倾身来问,“还磕着别的地方了?” 说完了这话,又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见裴衍小弧度地摇了摇头。 因喝多了酒,头晕的很,他反应就慢了些。 叨叨洗了另外一块帕子来,与徐宁手里的交换,又暗暗瞄了裴衍一眼,小声与徐宁道:“姑娘,您有没有觉得咱们姑爷现在傻了吧唧的?” 徐宁点点头,也小声道:“是有点……” 叨叨立即担忧起来:“别是刚才从廊下摔下去时,磕坏了脑袋吧?” 徐宁侧目笑着看了叨叨一眼。 叨叨不疑有他,越想越觉得可能,又道:“不行,我得去寻长随,叫他偷偷请个大夫来。万一赶得快,姑爷还有救呢……” 说罢,这丫头就匆匆跑了。 徐宁扶额,又是好笑又是无奈,若不是因这丫头自幼就跟着她,有了感情,她定不要她跟到裴家来。 陈妈妈就没跟着来。 并非徐宁对陈妈妈的感情淡了,只因她年纪大了,裴家这边的关系比徐家还要复杂的,她怕陈妈妈力不从心。 她便将陈妈妈留在了徐家,去伺候老太太。 老太太已经将管家的事交还给了沈氏,日常琐事还有白露伺候着,陈妈妈跟在老太太身边并不用做太重的活计,一来跟着养老,二来也是帮她看着老太太,防着老太太那里有什么事,徐宁被瞒着不能够知道。 徐老太太也没说什么,只将陈妈妈留下,把霜降打发来伺候徐宁。 叨叨出去后,徐宁又去查看裴衍的情况,见他双眼半睁半闭,似乎是困极了。 徐宁可不是叨叨那不靠谱的傻丫头,知道他是喝多了,反应慢,并非真傻了。 毕竟裴衍清醒时,可是叱咤朝堂,提起来一些人都要绕道走的吏部尚书,忽然生出这样的反差来,不怪叨叨会误会。 “困了?”徐宁起身来问着,又要去解裴衍的外衫时,忽然被他按住了手。 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手正好被按在胸口的位置。 徐宁愣了一下,隔着细软的婚服,她能感觉到裴衍胸腔里那颗缓缓跳动的心,还有因喝多酒,而有些高的体温。 徐宁回过神来,便弯下腰去,体贴问道:“怎么了?是要什么?你慢慢说,我听着呢。” 裴衍睫毛颤动,挣扎着撩起眼皮,雨洗过的眼珠子仍旧干净明亮,直直落在眼前的人身上,少见了带了些温柔之色。 喝多的裴尚书早收了平日里的那股凛冽之气,整个人好似在温水里浸润过,神情动作都是软的。 他抬起另一只手,轻轻在徐宁额头上抹了一下,道:“红了。” 徐宁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 她笑了笑,不甚在意:“礼冠压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明早就消下去了。” 徐宁今日身上穿的,戴的,用的全是裴衍送去的。 礼服是织金祥云翟鸟暗纹,一共七对,做工细致,并非一两日就能赶制出来的东西,瞧着倒像是预备了很久的。 至于那礼冠,是金累丝嵌宝石点翠花树翟鸟样式。 冠花钗七树、两博鬓、七钿。 徐宁知道那是朝廷命妇所用的礼冠。 裴衍官拜三品,徐宁虽嫁给了她,但并非是嫁给他之后,就是命妇了,按她如今的身份,是不能用翟鸟纹样的东西。 她想,定是裴衍使了什么手段的。 这时,她又听得裴衍道:“我打听过了,知道那日在法华寺,贺连昱送你的是什么东西。” 徐宁错愕地看了他一眼。 裴衍却没看她,目光仍旧落在她额头上,指腹摩挲着她额头上的压痕,又轻又痒:“贺家财大气粗,我比不过。但你要嫁的是我,不能让他在你这里出尽风头,我就去见了阿鹜。” 喝多的裴尚书不仅比寻常温柔,还意外的话多。 徐宁听他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跟他说,以后随他差遣,什么苦差事我都接,让他给你个封号,他说我得寸进尺。” 徐宁听着,忽然福至心灵,从他最后一句话里,品出一点委屈来。 她忍住笑意,在他胸口随意拍了拍,哄道:“辛苦你了。” 裴衍抿了抿唇,大约是想抿出个笑意来,但没能成功:“我便日日都去乾清宫,缠了几日,他实在烦了,才不情不愿地答应送了礼冠和礼服来。” 只是礼服礼冠,并未答应要封徐宁做诰命。 裴衍道:“你放心,有朝一日,我是几品,你就是几品。我在朝堂上他们见了我要行礼,你在内宅里,她们见了你也要行礼。” 徐宁点头应道:“你替我着想,我知道,也谢谢你。不早了,你若困了,就睡吧。” 她嘴里这样说着,其实并未放在心上。 毕竟她只想过安稳日子——虽说在裴家有点不可能,但命妇这种东西,她并不在乎。 裴衍闻言,将她一看,随即又将唇一抿,道:“你不信我说的。” “没有,我信。”徐宁张嘴就哄了。 裴衍不是叨叨,可不好哄。 他听了这句敷衍的话,遂将眉心一蹙,下一刻就语出惊人:“果然,景仪没有骗我,你心里有人……” 第203章 夫人冷静 徐宁听见这话,先是一愣,意外徐停竟会与裴衍说这样的话。 随即她心思一转,又觉不大可能,这定不是徐停原话,只怕是裴衍自个心思七拐八拐的,不知误会到哪里去了。 徐宁想通这一层,倒也不气,还顺着话哄孩子似的问道:“那我二哥哥可有同你说,我心里那个人是谁。” 裴衍脸色一变,眼神瞬间黯了下来。 他死死抿着唇,用力抿成了一条线。想来是极不愿意将那个名字说出口来,遂不知跟谁赌气似的松开徐宁的手,翻过身去,面朝里背对她躺着。 徐宁直起腰来,仍是不在意,只当裴衍吃醉酒记忆混淆,胡说八道的。 她甩了甩手,像是仍能感受到裴衍心跳似的:“若二哥哥跟大人说的那个人是贺公子的话,大人倒不必相信。我跟贺公子什么也没有,从前没有,以后更是没有的……至于大人说的头冠,成亲前我就叫人送还回了贺家。” 裴衍闻言,倏地扭过头来看着徐宁,双眼又变得明亮起来:“当真?” 虽脸上仍不见半分表情,但徐宁觉得他这会子应该是高兴的,毕竟拧着的眉心松了,表情又变得柔和了。 她点点头,解释道:“我与大人的这门亲事盯着瞧的人太多,我也不想与大人刚刚新婚,就闹了矛盾,回头传出些不好的话去,自然也没必要拿这些话来骗你。” 徐宁只是不想旁人误会,并非是怕裴衍误会。 她刚到裴家来不懂内宅间的关系,但只凭之前裴三老爷的事情,她就知道这里头复杂的程度,只比徐家多。 在站稳脚跟前,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先稳住裴衍,让他站在她这边,有个靠山,不至于偌大的宁国公府,连个帮她说话的人都没有。 上一世在张家内宅过的那悲苦日子,她是一点也不想再尝试。 纵使裴衍如今脑子反应比平时慢,眼下也听出来她话里的意思。 他嘴唇动了动,想跟她说,不必担心,她在裴家一日,他就会护她一日。 可话到嘴边,在嘴里滚了一圈,最后也只变成了一个淡淡的“嗯”。 裴衍像是忽然间酒醒了似的,瞬间又变成了从前那个冷冷淡淡,生人勿进的裴尚书。 他自己从鸳鸯锦被里爬起来,也不要徐宁帮忙,自己去喊长随打水来,简单洗漱一番,换上里衣,重新去锦被里躺下了,外头还空出来一大片。 在此期间,也没看徐宁一眼,更没同她说一句话,自个睡了。 徐宁刚见他要起床时,就去扶了一回,被他推开后,就不在凑上去,稳稳坐在一旁,一面吃着果盘里红枣、桂圆和花生,一面看他自己独自忙碌。 将没眼色发挥到了极致。 直到裴衍躺下了,她才叫来叨叨和霜降,卸去妆容,放下高高盘起的头发,脱掉繁重的礼服,换上中衣洗漱过后,犹豫了一下,才去床上躺下。 她原想在屋里的榻上将就一夜,但转念一想,她若同裴衍分开睡了,霜降跟叨叨定要追问。 叨叨又是个憋不住话的,要不小心说出去了,裴家的人不知如何想。 徐宁懒得麻烦,只能去裴衍身旁躺下。 幸好这一日累极,她没心思想别的,就睡沉了。 * 后半夜时,裴衍的酒彻底醒了。 他一翻身,就瞧见了躺在外侧床沿边的徐宁。 明明这床还宽的很,这人却像是生怕同他扯上关系一样,宁愿躺在最外侧,翻身就能掉下去的地方,也不愿意多靠近他一点。 裴衍默了片刻,看了眼两人中间的“鸿沟”,然后往前挪了挪,在物理上将“鸿沟”挪没了。 鸿沟没了他也不闭眼去睡,睁着眼盯着枕边的人,等到那人要在睡梦里翻身时,立即张开了手臂…… 徐宁就毫无意识地翻身滚进了裴衍怀里,将自己缩成了一团。 裴衍在黑夜里眯了眯眼,悄悄放下手臂圈住她,方心满意足地重新睡去。 * 次日卯正,徐宁准时醒来。 床上只有她一人,裴衍不知到哪里去了。 她不太关心裴衍起这么早做什么,只叫了叨叨和霜降进来穿衣洗漱。 待收拾整齐后,她才问:“大人呢?我记得昨日祝嬷嬷说,用早膳前要去给裴夫人和国公爷敬茶的,他不去?” 霜降替她牵了牵衣服上的褶皱,笑道:“卯初前一刻裴夫人那边就来了人,请姑娘过去。姑爷替您挡了,还吩咐婢子们不要叫您,您几时醒了,就几时过去。” 徐宁闻言,忙往外走,有些着急:“他是好心,可害苦了我。裴夫人既那时叫人来,定是故意的,他这一挡是护了我,可裴夫人那儿定是有想法的……走,我们快些过去。” 主仆三人紧赶慢赶,到底因人生地不熟,多花了些功夫才到裴夫人居处——枕霞居。 她进了大门,穿过院子,就瞧见有人自里头掀起帘笼,矮身出来了。 徐宁定眼一看,才见裴衍。 他换下喜服,又穿了件颜色没那么正的红色对襟长衫,仙鹤样式的铜扣压着衣襟,冷冽的眉眼在瞧见的徐宁的那一瞬间就收了起来。 他上前两步,自然而然地伸出手去,将她牵上了台阶,道:“不着急。” 说罢,他递过手帕去:“将汗擦擦。” 徐宁接过来,胡乱擦了一遍,问道:“霜降说你母亲卯初前就派了人去叫我,你怎不叫醒我?” 裴衍理所当然道:“叫你做什么?谁家寅正敬茶的?不过是寻个借口,将你叫过来立规矩罢了的。平日里,她自己不也卯正后才去给老太太请安。” 他像是故意说给屋里听的一样,又道:“自己都做不到一早过去服侍人,倒来为难我的人,哪里来的道理?” 然后徐宁就听见传来了一声轻响,像是有人拍了桌。 随后就听宁国公道:“冷静……夫人冷静!阿衍啊,还不赶紧带你夫人进来,在外头嘀咕什么呢?” 裴衍并未着急进去,而是又与徐宁道:“一会儿父亲母亲的话有道理的你就听,故意为难你的,你左耳进右耳出便是。” 第204章 改口茶 方才还有些忐忑的徐宁,在听见裴衍的话后心中稍稍安了心。 他能在裴夫人刁难她,故意立一些没道理的规矩时,公然与裴夫人叫板来维护她,就说明她在裴家不是一个人。 她与裴衍笑了笑,叫他放心,之后她表情一变,在脸上画了些端庄贤惠,就与裴衍进了屋去。 枕霞居与徐老太太住的岁寒斋不同。 徐老太太清苦惯了,屋内布置都以古朴简易为主,让人觉得冷清。 裴夫人这里却是色彩艳丽,极为喜庆,家具摆放并不规矩整齐,摆放随意,没有遵从是不是搭配的道理。 徐宁在岁寒斋里待惯了,一眼撞见这色彩冲突十分强烈的地方,眼睛还有些不适应。 她忙收回余光来,不在多瞧,跟在裴衍身侧上得前去,对主位上的宁国公和裴夫人端庄有礼地欠了欠身,赔罪道:“儿媳来晚了,老爷夫人见谅。” 宁国公倒是没什么脾气,还替她找借口:“不怪你,是阿衍做事不周到。你初来,对家里不熟,来晚些实属正常,不必过意不去。” 裴夫人哼了一声,又将徐宁斜了一眼,道:“知道的当你是对府里不熟,不知道的只怕还以为你故意拖着起晚了。” 徐宁听了这话,笑容都没变一下。 她按住要开口的裴衍,不软不硬道:“我年轻,不懂规矩,怕误了事,昨日还特地问了祝嬷嬷。她说辰初前来敬茶……这会儿已经辰初了?” 她虽在路上耽搁了,但因起得早,叨叨和霜降手脚又麻利,眼下离辰初也还差一刻钟的。 裴夫人这一拳如同打在了棉花,不仅没能压住徐宁,反而沾了一脸的棉絮。 她顿时出不来气,只好暗暗剜了徐宁一眼。 徐宁迎上她的视线,谦卑有礼,态度却不卑微:“祝嬷嬷是宫里的老人,懂规矩有身份,定也是当了好几回媒人。只怕如今年纪大了,记错了时辰。您放心,明儿我一定早来。” 那祝嬷嬷是伺候过太后的人,如今又在皇后身边伺候,身份规矩自是没说话。 裴夫人再想刁难人,也不敢编排祝嬷嬷的不是。 她被堵得哑口无言,气得哼一声,扭开了头去。 徐宁仍是笑着,脸上不见半分怒意,有规矩有礼貌,叫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她知道裴夫人瞧不上她的身份,处处都觉她配不上裴衍,若不是赐婚,裴衍和宁国公又应承了这门亲事,她是说什么也不同意的。 但徐宁也不会因此博得裴夫人青睐,就处处卑微讨好,将自己低到尘埃里去。 人都是贱的,越是卑微讨好,旁人越不会将你当回事,甚至还觉得你所作所为都是应该。 既已经不讨好了,倒不如从一开始就端出态度来,让人知道你不好欺负,才不敢随意欺负。 裴衍也没说什么,完完全全站在徐宁这边的。 宁国公又打着哈哈和稀泥:“哎呀,夫人,好了好了,一会儿还要到老太太那里去,你就别气了,先喝了阿衍夫人的茶再说。” 说罢,忙叫丫鬟端了茶来,另又有丫鬟放了垫子。 裴衍让到一边去。 徐宁端过茶,跪于垫子上,双手端着茶水呈给了宁国公:“国公爷,请喝茶。” 宁国公笑眯眯的一点脾气没有,却没有接过茶去,道:“这是改口茶,你不改口,我如何喝?” 徐宁立即道:“父亲,请喝茶。” 宁国公这才双手接过茶去,意思意思地呷了一口后,就放到了小桌上,遂又拿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荷包来,放在了洋漆茶盘里。 他先让徐宁起身,才笑着叮嘱:“你既来了裴家,那往后裴家就是你的家了,你且自自在在的,与阿衍好好过日子,其余的不必多想。” 徐宁一一应下。 遂又在裴夫人跟前跪在,双手呈上茶水:“母亲……” 刚喊了她一声,裴夫人就冷哼道:“我也不是那样不讲理的人,你既然不愿意的叫,那就不必叫。省得你叫得难受,我听了也难受!” 茶水滚烫,连带着杯底也是烫手。 徐宁指尖承受着杯底的温度,仍维持着端庄的笑意:“怎么会呢?父亲都说我是裴家的人了,那叫您一声母亲就是我应该的,您就是难受,我也该叫的。” 她不等裴夫人说话,又将茶水往她跟前怼了怼,故意软绵绵地改口道:“母亲,请喝茶。” 裴夫人听她这一声母亲,顿时一脸难受。 她有意刁难,更加不愿意去接那杯茶了。 徐宁手指头都叫杯底烫红了,但她又怕洒了茶水烫着自己,就一直忍着没换手,紧紧盯着裴夫人笑,非要她将茶水接过去,承认了,才肯罢休。 偏偏裴夫人就是不接。 宁国公见状,正要开口劝一劝,裴衍就走了过来,带着些强硬地态度将徐宁手里的茶水接了过去。 随后又将徐宁自垫子上拉了起来,推到了身后去。 裴夫人见状,眉心一跳,脸色也骤然沉了下来:“你……” 不等她开口怒斥,裴衍就端着茶水在垫子上跪了下来,双手呈上茶水,冷硬道:“夫人的茶母亲不喝,我替她敬的,母亲喝不喝?” 裴夫人若是不接,一直跪在那儿就会变成裴衍。 她怒目瞪向徐宁,拿眼神警告她过去重新跪下。 徐宁对上裴夫人的视线,礼貌微笑,毫无眼色。 她才不傻。 她手指头都烫红了,哪有再跪回去的道理?她又不是受虐狂。 再说裴衍都明晃晃的维护,给她撑腰了,她做什么要不识好歹,驳裴衍面子? 纵使裴夫人是她名义上的婆婆,她要孝敬服侍,可她的金主是裴衍,讨好金主才是优先的事。 毕竟那些吃人的书都说了:出嫁从夫,不是出嫁从婆。 这时,宁国公故意道:“阿衍,你也是许久不曾跪过你母亲了。且在多跪跪,老太太那里也不着急。回头问起来,就说你母亲不喝你的茶……” “胡说八道!”裴夫人侧目瞪了宁国公一眼,“谁说我不喝的?!” 她没办法,终究接过茶去不情不愿地呷了一口,又将事先备好的荷包,放进了洋漆茶盘里。 做完这一切,裴夫人又看向徐宁,正要借机训斥两句,外头就有丫鬟来回:“太太,老太太那里派了人来问,为什么衍哥儿和大奶奶还没过去给她请安,还道是不是没将她放在眼里!” 第205章 裴家老太太 裴老夫人这个人,徐宁出嫁前一日,听徐老太太提起过。 她原是北郡王之女,因母亲走得早,那时的太后怜惜她,将她接到宫里同皇子公主们一起教养,因太后不忍苛责她,一些公主们也都让着她。 她便恃宠而骄,多有些无法无天,谁都不放在眼里的架势。后来被送回北郡王府时,因过惯了众星捧月的生活,对她父亲新娶的王妃视而不见,对弟妹们更是想打便打,想骂便骂。 北郡王妃原也想她可怜,多忍着,不与她计较,她放肆便随她放肆,不让儿女同她玩在一处便是。 然而越忍让,她便越放肆,在京城几乎是臭名远昭。 偏她自己丝毫不在乎,依旧我行我素。 后来瑶池宴上,她私闯男席,对裴家小郎君一见钟情,不顾小郎君已经订了亲,心有所属,也依然铁了心要嫁给他。 求太后,求皇后,去裴家威逼利诱过,也去小郎君心仪之人家中闹过,还抓了那无辜女子的家里人,扣在王府里折磨,逼那无辜女子主动去裴家退亲。 后来亲退了,无辜女子的家里人被放回去,已经被打得不成样了,原本健健康康的人,成了药罐子,刚刚成年,就没了命。 郡主得偿所愿,嫁给了裴家小郎君。 她特地将出嫁的日子定在那女子出嫁那日,想借此羞辱她。 哪里想羞辱不成反被羞辱。 她出嫁那日是被送去裴家的,送她去的还不是北郡王府的人,只不过是太后身旁的两个内侍。北郡王府的人——北郡王和王妃,在她出嫁那日都不曾露面。 反观那女子,虽另外说的人家势力并不如裴家,但对方十分重视,不仅亲自去接亲,排场还相当盛大,那女子家里人很心疼她,原本给的嫁妆就多,还将男方给的聘礼也填了进去。 一路吹吹打打,生怕旁人不知道一样,特地绕路在街上转了一圈,满城都知谁家娶妻,将郡主风头盖得死死的。 问起路人来,他们连那郡主几时进的裴家都不知。 那郡主进了裴家后,依旧强势,不许裴家小郎君纳妾,也不侍奉公婆,与几个妯娌间更是直接撕破了脸。 底下人人都惧怕,当面奉承,背地里说尽了坏话。 裴家小郎君更是对她厌恶至极,连家也回得少,一心扑在朝堂上,偶尔回来,要么是郡主相逼,要么是郡主压着他父母相逼。 后来裴家长辈走了,昔日小郎君成了宁国公,郡主成了宁国公夫人。 宁国公会归家了,可却从不与宁国公夫人一同出现在某个地方。 再后来宁国公也死了,宁国公夫人就成了裴老夫人,熬死了昔日所有知情人,她还是那个又蠢又笨又强势没脑子的郡主。 如今的宁国公和裴夫人提起她来就头疼。 裴衍更是满脸厌恶,连听也不想听一句她的任何消息。 但今日就算他不乐意,也不得不去一趟裴老太太的住处——鹤延堂。 他自己不去,就算老太太事后寻他麻烦,他也能躲到朝堂上去。 可如今不同了,他不是一个人了,还有徐宁在。 他躲去了朝堂,徐宁就只能独自面对老太太。 哪怕徐宁聪明,能避开麻烦,可若是日日被纠缠寻麻烦,好人也该变成坏人了。 徐宁没旁的想法,只觉是个比裴夫人还要难缠的角色,毕竟是个让从来不在背后说人坏话的徐老太太提起来都要咒骂两句“老东西忒能活,怎么还没死”的人。 出了枕霞居,宁国公与裴夫人一头官司地走在前头,裴衍拉着徐宁落后几步。 徐宁侧目看去,见他深深拧着眉,眼中有挣扎也有犹豫。 徐宁盯着他看了看,意外地读懂了他眼中的挣扎和犹豫是什么。 她安抚似的在他手上拍了拍,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去岁除夕和元宵,你躲过去了,不也没能躲过十六?” 裴衍能在法华寺瞧见贺连昱送徐宁东西。 徐宁自然也能知道那日他去法华寺是做什么的。 裴衍仔细想想老太太的脾气,深谙她不达目的不罢手的手段。 徐宁又道:“何况当着你的面,她总不能罚我打我的。若真要打要罚,你会只看着我被打被罚的?” 裴衍想也未想就道:“不会!” “那便没事了。”徐宁对他温婉笑道。 前头宁国公和裴夫人见他们迟迟没跟上来,又派了丫鬟来催。 徐宁这才拉了仍有些不情愿地裴衍追了上去。 不一会儿,到了鹤延堂。 丫鬟打起帘笼,供他们进去。 裴老太太喜奢华,吃穿用度皆要最好的,屋中家具也不管用不用,合不合适,都往屋里摆放,比裴夫人屋里还要夸张。 进了门,先见一张铺着黄白游牡丹暗纹垫子的卧榻,榻上懒洋洋地躺着一个穿一件青冥花开富贵团花织金褙子的老太太。 老太太雍容华贵,十分享受,左右各有两个小丫头替她打着扇子,另有一个小丫头跪在一侧替她捶着腿。 下侧按坐的顺序应是裴家二老爷和三老爷,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个圆脸一个长脸,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们对面坐着两个妇人,一个穿一件蜜合立领长袄,瞧着比沈氏年轻些,目光落在徐宁身上,上下打量两眼,随拿团扇挡住半张脸,移开了视线去。 另外一个妇人穿得素尽,比穿蜜合立领长袄那位还要年轻些——徐宁知道,这位是裴三老爷新娶的续弦,李氏。 那另外一位就是二太太梅氏了。 徐宁目光在裴三老爷身上转了一圈,随即若无其事的收回来,把端庄贤惠重新画在了脸上。 李氏见了他们,先起身来相迎:“大哥,大嫂,你们来了?” 其余人稳稳坐着没动。 裴夫人薛氏对她笑了笑,先领着徐宁和裴衍过去,与卧榻上的人道:“母亲……” 才刚开口,裴老太太就睁开眼来,将她扫了一眼,不悦道:“还知道过来呢?” 薛氏笑容一僵,话也不敢回,杵在那儿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宁国公接过话道:“母亲,衍哥儿和他媳妇过来给您请安了……阿衍,快带了你媳妇过来给祖母请安。” 第206章 特别能活 面对裴老太太,裴衍已经连装也不乐意装了,满脸写着不情不愿。 还是徐宁在暗中拉了拉的衣袖,他才冷着脸上前,对裴老太太拱手一拜,态度极其敷衍,连“祖母”也不叫。 裴老太太见他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冷哼一声,嘲道:“怎么,叫我一声祖母,能要了你命不成?” 裴衍瘫着脸道:“不会。” 裴老太太又哼了一声,才要开口,就听他又冷冷道:“会膈应我。” 眼见着裴老太太眉心突突跳了两下,就要发火了,宁国公忙推了裴衍一把,先怒道:“混账东西,怎么同你祖母说话的?还不赶紧滚一边待着去!” 裴衍拧着眉没管,满脸忍耐之色——若不是徐宁还在此处,他定转身就走的。 宁国公又陪着笑脸,讨好道:“母亲,您身子不好,别生气,他就这德行。衍哥儿媳妇还在这儿呢,您先见见她?” 裴老太太目光一撇,落在徐宁身上打量了两下,这才压下怒意,不冷不淡地点了头。 宁国公连忙招呼徐宁过去敬茶。 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丫鬟端了茶水过来,却并未再放一个垫子。 徐宁稍坐犹豫,便自洋漆茶盘里端过茶水,微微弯着腰双手将茶水呈上:“老太太,请喝茶。” 裴老太太重新躺了回去,并未动,甚至瞧都没瞧一眼她手里的茶水。 徐宁早料到会如此。 裴衍眼神一沉,周身当即笼罩着一股寒意。 他上前一步,才要像方才在枕霞居那边接过茶水,直接甩到一边时,徐宁就眼疾手快地腾出一只手来拉住了他。 她侧目,对裴衍轻轻摇头,示意他先不要这样做。 裴老太太不是薛氏,薛氏再瞧不惯徐宁,也会心疼儿子,到底会为了儿子妥协。 但裴老太太是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裴家儿子孙子在她眼中,也不如自己面子重要。 方才裴衍已经下了她面子,她现在就要在徐宁身上找回来。 若裴衍为了护她,今日就与裴老太太翻了脸,只怕不出明日,外头的人就会说她目无尊长,挑拨是非了。 这时,她听见梅氏在位上笑道:“这亲结了,堂也拜过了,衍哥儿媳妇怎还叫老太太呢?不改口,老太太怎么喝你的改口茶。” 她说着,又转头与三太太李氏笑道:“到底是小门小户家里出来的,就是差些眼界儿。” 李氏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没开口。 徐宁自然不是没眼界儿,无见识,方才就是故意没叫祖母。 一来是金主都没叫,她讨好金主,自然不会叫。二来,她早料到裴老太太会为难她,故意叫老太太,就是留个话头,好叫人接话,不至于气氛僵着,老太太端着不从台阶上滚下来,继续为难她。 徐宁直起腰来,偏过头去将梅氏看了一眼,正当她觉得不自在时,才也笑道:“叫祖母亲近,叫老太太是尊敬。晚辈尊敬长辈,讨长辈开心,自是要先尊敬在亲近的。” 不等梅氏开口,她又道:“我是小门小户出生,没眼界儿,可我也知道长辈都还未开口的时,小辈不能随意开口。太太不是小门小户出生的,比我有眼界儿,怎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梅氏被讽刺一顿,脸上一时挂不住,但碍于裴衍还在场,她不敢动怒,只冷笑一声:“你这妮子,嘴皮子倒是厉害。” 她刚见徐宁进来时,态度谦卑,老太太发怒时也不开口,就以为是个好拿捏的,想拿话敲打敲打。 哪里想她以为的软柿子,捏起来比石头还硬。 徐宁态度不变,又回话道:“我这嘴不厉害,您那嘴才是厉害的。” 这是暗讽梅氏挑拨离间,落井下石的功夫厉害。 梅氏想发怒又不敢,被堵了个哑口无言,险些气得怄血。 裴衍一言不发,始终站在徐宁身旁,是无声纵容。 徐宁怼完人,神清气爽,侧目悄悄对裴衍一眨眼,没能藏住里头的嘚瑟。 裴衍见了,将薄唇一抿,压住了无意间快要翘起来的嘴角。 两人交换了眼色,徐宁又重新弯下腰来,与榻上的裴老太太道:“老太太,您怕茶水烫嘴,我已帮您试过了,这会子水温刚好。再放一会儿,水温低了,茶就该不好喝了。” 她一句话,故意将老太太为难她的事情轻轻松松揭了过来,半句怨言没有。 老太太若再不接茶水,没脸的只会是她。 果然,她话音落下,老太太就睁了眼,并伸出了手去。 边上薛氏见状,忙上前两步,搀住她的手,将她扶了起来。 她也不提刚才的事,不真不假地对徐宁点了点头,笑道:“还是衍哥儿媳妇懂事,又贴心。不像某些人……” 说罢,轻哼一声,又过了一会儿才将茶水接过去喝了。 然后将茶盏放在一边,对薛氏道:“带衍哥儿媳妇认认长辈去。” 薛氏应了一声,态度十分卑微,与之前在枕霞居时判若两人。 她招呼徐宁过去,一一将人都介绍过了,老太太就又将徐宁叫了过去。 老太太的态度也变了,方才的不咸不淡好似错觉一样,亲切地拉着徐宁在身边坐下,一会儿摸摸她的手,一会儿又摸摸她的脸,多爱不释手一样。 裴衍在一旁瞧得直皱眉,下意识往前一步,想把人拉回来时,就叫宁国公按住了,并被警告地看了一眼。 这时,裴老太太道:“听说你是在你祖母跟前长大的?” 徐宁忍着,点头应是。 “难怪有些像你祖母,”裴老太太睁着眼瞎扯,又松开徐宁,躺回榻上,道,“我与你祖母是旧识,知道她年轻时被家里娇惯坏了,为了些小事同我闹了矛盾,至今不愿与我多说句话……你在她跟前长大,应是没少听她骂我怎么还不死的话吧?” 徐宁在心里道:“是的,前儿才骂过。” 她抬起头,看着老太太笑一声,嘴里也瞎扯:“我祖母从来不在我们跟前说人不好的话,便是提起您来,她也只说您身体好,心态好,健康长寿,特别能活。” んttps:// 第207章 君王不想早朝 裴老太太轻哼一声,不知有没有信了徐宁的鬼扯。 但她又叫了婆子来,吩咐道:“从前衍哥儿避着,屋里连个丫头也没有,如今娶了媳妇,哪里还能同从前一样?你去挑几个人,送到衍哥儿的屋里去伺候大奶奶。” 裴衍将眉一拧,浑身又笼罩些不耐烦:“人我会自己挑,不劳您操心。” “你?你懂什么?”裴老太太嗤一声,又指责道,“你成日家的只泡在朝堂里,深夜方归,不晓得还当这家里有吃人的老虎呢。” 她又道:“哼,你一个男人家,哪里晓得内宅里的事?回头胡乱挑些人,伺候得不顺心,还得劳累你夫人去调教,倒多此一举。” 裴衍冷着脸,丝毫不给老太太面子:“那也比您挑的人用着放心!” 眼见着老太太那脸又阴沉了下来,薛氏连忙出声制止:“还不闭嘴!” 这府里还没有哪个人说一句“闭嘴”,就能让裴衍闭嘴的。 他听了薛氏这一声呵斥,眉心一蹙,脸上不耐烦更甚,才动了动嘴要说话,就听徐宁慢慢道:“老太太,您别听他的,我年轻,又刚来,这家里许多事都不懂,身边确实需要一两个得力的人才行。您在府里多年,见识广眼界宽,就劳烦您替我打算打算,我都听您的。” 她说话时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没有半丝阿谀奉承在里头,话也只捡着好听的对老太太说,一时倒真叫人以为她是处处都在讨好老太太,听话懂事。 裴老太太听了,十分满意,看向徐宁的眼中都多了几分喜爱:“到底是在你祖母跟前长大的人,就是懂规矩,有分寸!不像某些人,半点规矩没有!” 说罢,瞪了裴衍一眼。 裴衍懒得理她,目光直直落在徐宁身上,带着些不解——不解她为何自找麻烦。 他知道徐宁并非糊涂的人,不会看不出老太太这是在找机会往他们屋里安插眼线,偏她在明知这是老太太故意安排的情况下,还要答应这件事。 徐宁察觉视线,却未侧头看去,只看着老太太笑得乖巧。 裴老太太打了个呵欠,挥挥手道:“就这样吧,今儿我也乏了,你们都下去……衍哥儿媳妇,明日记得到我屋来用午饭。” 徐宁答应一声,同裴衍告辞走了。 其余人见状,也纷纷告辞离去。 只有二太太梅氏稳稳坐着没动,等人都出去了,屋里只剩她与裴老太太和几个近身伺候的人时,才道:“母亲,依我说,这丫头心思忒深了,您方才就不该轻易饶了她!” 裴老太太睁开眼来,冷冷瞥了她一眼:“那你说我该如何?叫她到太阳底下站规矩去?” “站规矩都是轻了!”梅氏没注意老太太脸色不对,哼道,“她一个新妇,不早早过来给您请安,还要您叫了人去催,她才过来,简直没规矩,不将您放在眼里!” 裴老太太道:“你这会子倒能说会道了,方才怎叫她说得哑口无言的?” 梅氏脸色一变,霎时又说不出话了。 裴老太太冷哼一声:“你是蠢的,眼也是瞎的不成?没瞧见衍哥儿那护犊子的样子?方才不过叫她多端会儿茶盏,他就一脸不耐,若不是衍哥儿媳妇拦着,只怕他还想泼我一脸的!若我方才真罚了那丫头,他不得将这鹤延堂都掀翻了去?” 梅氏叫老太太骂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红,偏又不敢造次,只能尴尬地扯扯嘴角。 裴老太太想起裴衍那张脸来,又冷笑一声:“同他祖父一个样,薄情寡义!” 提起裴老太爷,梅氏更是不敢开口的。 “行了,你也下去,要怎么做我自有法子,用不着你来教我做事。”裴老太太不耐烦,看也懒得多看梅氏一眼,“有这功夫来我这里说嘴挑拨,还不如好好学学衍哥儿媳妇说话!” 梅氏闻言,心中越发不喜起来。 但因说话的是裴老太太,她不敢造次,只能不情不愿地答应一声,告辞下去了。 * 回了行云阁,裴衍就叫了长随来。 他与徐宁道:“老太太不是会善罢甘休的人,比旁人难缠。我把长随留给你,有事你且吩咐了他去,或是叫他去支会我。放心,你吩咐了他什么,我不会多问。” 徐宁有些意外,她知道长随同叨叨一样,都是自小就伺候在主子跟前的人,感情与旁人都是不同的。 而且长随还比叨叨脑子灵光,往往只是裴衍一个眼神,他就明白裴衍要什么,比其他人方便多了。 裴衍却因怕她在府里挨老太太的欺负,说给就给。 “那你呢?”徐宁问道。 裴衍道:“我身边还有人。” 说着,外头有人匆匆来回,道是吏部那边来了人,请裴衍去一趟。 裴衍并不想去。 他想着若是无关键紧要的事,就推辞了。 可出去问了一问,才知是有些重要的文书需要他过目之后,才能呈去乾清宫。 裴衍顿时不高兴了。 没成亲前,他一年到头,白日里待在家里的时间少之又少,都是深夜才归,回头睡一觉,次日一早就走了。 薛氏为此不高兴,几次说他是将家里当客栈了,他也不听,仍旧早出晚归。 如今成亲了,告了两日假,吏部的人没眼色来叨扰就罢了,他自己身上也好想忽然长了根懒筋出来,只想待在家里,最好是能看见徐宁的地方,哪里都不去才好。 他犹犹豫豫,反复踟蹰,眉心越拧越紧。 徐宁见了还当他是不放心自己,贴心道:“若非要事,那边也不会特地挑这会子来请你。你去吧,我这里无妨。” 裴衍看看她,眉心皱得越发紧了。 他从前只觉话本子里那句“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很离谱,如今自己体会过了,才明白是什么意思——虽然他的“春宵”只是偷偷抱了抱某个人,还怕被发现,只敢松松抱着,更是在此日早早就跑了。 徐宁不懂他的苦,长随却一眼就明白了。 他憋着笑,还故意比徐宁笑得体贴:“是啊是啊,哥儿您就去吧,还有小的在呢。小的定好好保护大奶奶,不去招您。” 裴衍不高兴,从鼻腔里冷哼了一声,终究…… 还是不情不愿,在心里一唱三叹的走了。 第208章 送人 既来了裴家,那对这家里的关系,徐宁自然就要好好弄清楚的。 正好长随自小跟在裴衍身边,这家里的事情没有比他更清楚的。 趁着裴老太太送的人还没到,徐宁就问了问,这府里的关系。 长随同她道:“老太爷没妾室,屋里就只有老太太一人,膝下一共三子一女,大老爷、二老爷和三老爷,四姑奶奶。大老爷虽袭爵,但府里的大小事还得老太太说了算。二老爷和三老爷是没有事做的,也有几个妾室,子女也多,比大房这边热闹。至于四姑奶奶……” 提起这位姑奶奶来,长随表情明显有些古怪。 他笑了一声,含糊道:“四姑奶奶福薄,刚出嫁没两年就病逝了。” 徐宁也没多想,只当她是真病逝了,又问了问其他的一些事情。 二房那边人最多,二老爷除了二太太外,另有三个姨娘,二太太膝下一子一女,都已各自娶亲嫁人,另有庶出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 值得注意的是其中那个庶出的儿子,裴章。 徐宁若是没记错的话,这次科举他是排第一的,后来殿试,仅次于陈伯礼之后。 上一世,裴衍高升后,他就成了吏部尚书。 若是没走裴衍的后门,想来也是个极有出息的人。 至于三老爷,那是个好色的,子女缘薄,前头他那个太太虽替他生了子嗣,但因他行为不端,气死了他太太后,方家就来人将孩子也接走了。 现如今底下就只有一个庶出的女儿。 他新娶的这位太太李氏,同裴老太太有些关系,是她娘家哪一位庶出弟弟的女儿,成过亲,但丈夫命不长,早早死了,她没个孩子,被接回娘家后,就一直未曾再嫁过人。 前不久才由裴老太太牵线搭桥,再嫁给裴三老爷。 两人关系不冷不淡的,倒像是各自凑活着过。 等弄清了这家里的关系,那边裴老太太挑的人也送到了。 将人送来的是裴老太太身边的一个嬷嬷,姓梁。 徐宁让霜降备了几百钱,递给梁嬷嬷叫她拿去打酒吃。 梁嬷嬷推辞了一两回,就接下了。 她眉开眼笑地将银钱收好,又同徐宁道:“大奶奶,人都在外头等着呢,您去瞧瞧吧。旁的不说,认认脸也好。” 徐宁起身笑道:“也好。” 说罢,扶着叨叨的手出了屋子,到院儿里头去了。 长随又贴心的搬了桌子来,上了茶水点心。 徐宁一径坐下,一眼扫过去,见都是些年轻的丫头,要么模样好,要么身段好,粗使的婆子却一个不见。 老太太这是什么用意,徐宁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她笑了一声,端过茶盏来呷了一口,气定神闲的,也没要主动开口说话的意思。 叨叨作为徐宁的嘴替,瞧了这架势,立即心直口快道:“怎么都是年轻的,连个嬷嬷也没有?诶,姑娘,婢子怎么觉得像是在选秀似的?哦不对,是给姑爷选姨娘似的。” 徐宁没接话,意味深长地看了梁嬷嬷一眼。 梁嬷嬷咳了一声,有些不敢与她对视。 虽然就是那么回事,可叫人提到明面上来说,还是有些不大好,毕竟徐宁和裴衍才刚刚成亲。 哪有人刚刚成亲,就往人屋里送姨娘的道理? 霜降拿眼瞧了瞧那梁嬷嬷,将叨叨拍了一下,故意道:“什么姑娘不姑娘的,该改口叫大奶奶了!你也忒不懂事了,老太太送这些人来,都是替大奶奶着想的。毕竟我们大奶奶年轻,一个人哪里伺候得好大姑爷呢?最好多送两个来,好替大奶奶分担分担,是吧梁嬷嬷?” 梁嬷嬷只当听不懂,打着哈哈,又叫了一个丫头来,与徐宁道:“这丫头叫宝扇,是家里的人,爹娘都在庄子上做事,比外头买回来的干净,手脚勤快,模样也好,放在大奶奶屋里伺候,您也放心。” 徐宁放下茶盏,拿眼将她看了看。 确实如梁嬷嬷所说,是个模样好的,小小的瓜子脸,绣眉大眼。 “你走过来些,让我好好瞧瞧。”徐宁放柔了语气。 那叫宝扇的丫头立即低眉顺目地走上前来,垂着头站在徐宁跟前,任凭她相看。 徐宁便伸出手去,抬起她下巴来看了看,见她肤色白皙、细腻,细皮嫩肉的,又拉起她手来看了看,指骨细软,手心柔嫩,一点茧子没有。 她就知道,这丫头定是在老太太跟前帖身伺候,没干过粗活的。 徐宁松开她的手,又重新端过茶盏来,意味深长道:“确实是个干净的……梁嬷嬷既说放在屋里伺候也放心,那你往后便在我屋里伺候了。” 梁嬷嬷方才在鹤延堂见识过徐宁那嘴皮子了,以为她不好拿捏,送来的人定也要三推四推,这不许那不允的,哪里想她竟然这样轻易地就同意了。 她顿时心生怠慢,也不将徐宁当回事了。 “还不过来谢谢大奶奶!”梁嬷嬷对宝扇道。 宝扇立即跪下来对徐宁磕头谢恩,高兴不已,脸上的激动之情都没藏住。 随后徐宁叫她起来,她就自觉站到了霜降身旁去,还扬起下巴来,斜着瞧了霜降一眼。 霜降心里嗤笑,对她不屑一顾。 之后梁嬷嬷又与徐宁介绍了其他人,有二房送来的,也有三房送来的,徐宁也没记住名字,更没记住脸,只顾喝茶吃点心,随意梁嬷嬷安排。 梁嬷嬷便越发得势,不将徐宁当回事了。 其余丫鬟见梁嬷嬷这样,便也跟着有样学样,也没将她当回事,过来请安时,都相当敷衍。 长随在一旁看着,默默把那些不尊重徐宁的都记下来了。 人相看完了,也分派了任务,除去宝扇在徐宁屋里伺候外,其他人都被派在外头。 徐宁见有些人脸上没藏住情绪,皆是一脸羡慕地看着宝扇,终于放了茶盏,鼓励道:“虽说你们都在外头做事,可我都看着呢,哪个手脚勤快,做得好,会讨人欢心,将来也是有机会到屋里来伺候的。” 底下人顿时掩饰不住喜悦之色。 梁嬷嬷在一旁拿眼将她看了看,在心里点评了一句真蠢。 长随有些着急,忍不住替裴衍担忧,提醒道:“大奶奶,放在屋里的人,回头要不再问问哥儿的意思?” 第209章 谁的夫人谁疼 徐宁道:“不过是伺候人的事,哪里用得着叨扰他的?不妨事。” 那梁嬷嬷本还有些犹豫,就怕她去问了裴衍,裴衍回头不同意,人就放不进去了。 哪里想徐宁这样替她着想,根本没打算问的。 她顿时放了心,又故意道:“哎哟,我说长随,你好歹也是在大爷跟前伺候了那样久的,怎连这点眼色也没有?大奶奶好歹也是这屋里的主人家,难不成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得主的?还是说你眼里就只有大爷这一个主子?” 长随跟了裴衍这样久,可不是随便能拿捏的。 他当即冷笑一声,嘲道:“我眼里有谁没谁我自己不清楚,还要你来提醒的?你少在那儿挑拨离间!瞧你那一脸尖酸刻薄的样,龌蹉的心思都要藏不住了,还当谁不知道呢?” “你……”梁嬷嬷心虚,下意识看了徐宁一眼。 谁知这一转头,正好就对上了徐宁的目光,她吓了一跳,生怕徐宁误会,反应过来后再不要宝扇到屋里头伺候,正欲解释时,又见徐宁双眼一弯,笑了起来。 “怎么了,嬷嬷还有事?”她好似没听见梁嬷嬷和长随的争吵一样,半句不提。 梁嬷嬷古怪地看了她一眼,移开视线,勉强笑道:“没、没事……人都给大奶奶送到了,婢子还得回去回老太太的话,就先告辞了。” 徐宁闻言,也不留她:“叨叨,你替我送一送梁嬷嬷。” 叨叨答应一声,又剜了梁嬷嬷一眼,这才将她送了出去。 至于院里剩下的人,徐宁交给长随安排去了。 她自己打着哈欠回了屋,午睡去了。 再醒来时,屋里伺候的就只有霜降一个了。 她浑身没劲,懒洋洋靠着软塌,打着呵欠问:“宝扇呢?” “在外头呢。”霜降将早早泡好的茶端来给她,“是个会笼络人心的,梁嬷嬷送来的那些丫头,几乎全都听她的。” 茶水温度刚刚好,徐宁接过来呷了一口,闻言笑了一声:“哪里是她会笼络人心,是那外头的瞧不上咱们呢。” 霜降低声笑道:“不过是还不知道‘锅是铁打的’这个道理罢了。” 徐宁只喝茶没接话。 霜降又道:“姑娘打算怎么办?” “能怎么办?只先放在跟前伺候了。”徐宁淡声道,“我如今刚来,脚跟不稳,又谁都盯着我,打算抓我错处,我今日若不随了那梁嬷嬷安排,只怕往后不知还有什么恶心的事情等着我呢。” 她说着将茶盏递给霜降,又道,“何况咱们房里这个太太,我瞧着可不像是个明事理的。又瞧不惯我,老夫人若寻了借口想撵我去,只怕她头一个鼓掌同意。所以啊,这得罪人又不讨好的事,哪里能叫我一个弱女子来做呢?” 霜降笑了起来,小声道:“老太太还担心您呢,婢子就没担心过。您心眼子比马蜂窝还多,谁敢欺负您,不得碰个满头包的?” 徐宁也不生气,只当她在夸自己,道:“那你还是得担心一下。我一个马蜂窝,哪里比得过这一府的马蜂窝?” 主仆又玩笑了一回,徐宁才正色下来,吩咐道:“晚间咱们尚书大人回来,你就带了叨叨躲懒去,只要宝扇一个伺候就行。” 霜降答应一声,又来打趣她:“您就不怕大人他真瞧上了宝扇?” “有什么好怕的?”徐宁伸长手,抻了抻懒筋,“若真瞧上了,抬了她做姨娘便是。我这样深明大义,难不成还能不允许的?” 霜降听了,觉着她这话有些问题。 她皱了皱眉,正要问一问,又听徐宁道:“他喜欢谁,要纳了谁做妾,那是他的事,我既不会不允许也不会阻拦。只要不给我惹是生非,做出父亲那样离谱的事,让我给他们敲锣打鼓都成。” 霜降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姑娘,您就没想过同姑爷恩爱和睦,携手到老的?” 徐宁闻言,嗤了一声:“那是话本子里才有的事。” 她见识过也经历过,自是从来都不信那些什么“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的鬼话。 虽然她为话本子里的故事掉过不少眼泪,可回到现实里了,又觉得扯。 故事都是停在人们希望的美好的那一刻,毕竟生活本就很苦,谁又愿意花了钱,看个话本子,还要体会那些不如意,不完美的结局? “裴家大奶奶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又何苦花心思去追求?”徐宁道,“那不白白找罪受?” 门外,长随将她这些话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皱了皱眉,一时犹豫要不要当做什么都没听见。可又怕放着不管,徐宁和裴衍之间就这样不冷不淡走下去,到头来谁也不知对方的心,稀里糊涂的过完了一辈子。 他跟老妈子一样,操碎了心。 * 晚些,裴衍早早就下了衙,路过蔬和斋时,也没犹豫,下了马车就进去买了好些点心。 等回了府,下意识就想先回行云阁去。 还是跟着他的人提醒了他一声,他才不情不愿地先去枕霞居见过薛氏和宁国公。 薛氏见他早早回来,先是吃了一惊,随即见他手里提着点心,还以为是给她带的,正要伸手去接,他就将手缩了回去。 薛氏:“???” 裴衍:“……” 母子对视片刻,薛氏反应过来了,她气笑了,怒道:“世人说有了媳妇忘了娘,我还笑话她们,好嘛,我才是那个笑话!” 宁国公在一旁想笑不敢笑,憋得难受。 他看热闹不嫌事大,还故意谴责道:“哪有你这样的?明知你母亲也爱蔬和斋的点心,哪能只给你夫人买,不给我夫人买的?” 裴衍理所当然:“您见过谁给自家夫人买东西时,还要捎带上别人夫人的?” 宁国公:“……” 他竟无话可说。 裴衍撩起眼皮,又道:“父亲,您下衙回来,也会自蔬和斋经过,为何没进去?” 薛氏倏地扭头,瞪向了宁国公。 宁国公引火自焚,怒不可遏,撸了袖子就要揍大孝子。 大孝子头也不回的跑了。 宁国公也想跑,被薛氏一声“站住”呵斥住了。 他转头赔笑:“夫人……” 薛氏冷笑一声:“怎么,还要我说出来不成?” “不用不用,”宁国公十分上道,立即往外走,“为夫这就去,这就去……” 第210章 你还有机会 裴衍匆匆回去,刚进行云阁,就见几个小丫头子迎了上来:“爷回来了……” 本来心情愉悦的人,好心情瞬间散了个无影无踪。 他停下脚步,瞥了眼那几个丫头,也不知记住了几张脸,身上立即就多了些厌恶和寒意:“离我远点!” 走在前头的几个丫鬟笑容一僵,胆小的有些不敢直面他的怒意,一时面面相觑着不敢上前。 但也有大胆的。 一个精心打扮过,穿了件葱绿裙子的丫鬟上前来,露着贝齿柔柔软软地娇笑道:“爷今日下衙得早,定是累坏了,婢子……” 话音未落,裴衍忽然喊了一声:“玄冬!” 眨眼间,有个穿着与旁的下人稍微不同,长得眉清目秀的男人就出现在了裴衍身后。 他笑眯眯的,语气也多不着调:“您叫我?” 裴衍冷冷盯着那个着葱绿裙子的丫鬟,压不住厌恶道:“把她给我扔出去!” 那丫鬟吓坏了,刚要跪下来求饶呢,那叫玄冬的男人就上了前来,一把将她拎起来,直接扔到了院子外去。 相当干脆利落。 那丫鬟当场就晕了过去。 玄冬扔完了人,拍了拍手,又回头来笑眯眯地问道:“您还要扔哪个?不然……全扔了吧!” 剩下那些丫鬟看了眼被扔出院子外的人,狠狠咽了咽口水,可不敢再往前一步。 裴衍将她们一扫,目光阴蛰,语气发寒:“问清方才那人,是从哪个院子出来的,拿了身契来,直接撵出府去,行云阁不需要行为不端的人!” “得嘞!” 玄冬答应一声,几步上得前去,将那个被他扔在地上已经晕死过去的丫鬟直接拖走了。 等人走远了,剩下那些丫鬟还在瑟瑟发抖,一时都忘了赶紧离去。 裴衍眉心一拧,周围都是不耐烦之气:“怎么,你们也想出去?” 那些个丫鬟连个“不”字都没敢说出来,就作鸟兽状散了。 她们方才可是看得一清二楚,那个叫玄冬的将人扔出去时,可是一点情面没留,那个丫鬟更是当场就晕了过去,有没有内伤都未可知的。 * 徐宁在屋里将外头那一场闹剧听得一清二楚。 她垂下头,假装欣赏自己的指甲时,藏住了勾起来的嘴角。 看,能做这得罪人又不讨好,还没人敢将他如何的人不就来了? 宝扇伺候在侧,仔细盯着徐宁看了看,见她始终一脸不在乎的样子,又在心里嗤了一声,故意道:“爷回来之前,大奶奶就该收拾她们了,不然哪里就会生出这样的事来?” 徐宁眨眨眼,再抬起头来时,脸上的表情就全变成了茫然:“收拾她们?为什么要收拾她们?老太太将你们送来,不是来伺候我的?怎么,你们还有别的心思?” 宝扇瞬间说不出话来了。 丫鬟勾引主子,那是府里最忌讳的事。 尽管她们被送来时,是上面的人默认允许的,可到底没摆在明面说,就只能偷偷摸摸地做,见不得光。文学一二 说出来,就是给别人撵走她们的借口。 宝扇怀疑徐宁是故意装糊涂这样试探她的,又盯着徐宁仔细打量了回去,可她脸上除了茫然就是疑惑,连一丝好奇或者探究都没有。 她连忙笑了笑,将心思遮掩过去:“大奶奶误会了,婢子们就是来伺候大奶奶的,没有别的心思。” “那不就行了。”徐宁对她和蔼可亲地笑了笑,又听着外头脚步近了,起身来道,“既没旁的心思,我自不会撵你们出去的。” 她话音落下,裴衍就已经矮身进了门。 徐宁立即将笑容变成端庄贤惠样式的,两步迎上去:“夫君回来了?累坏了吧?我让丫鬟打了水,快去洗洗手,我这就叫人传饭。” 说着,她就要去叫人来。 裴衍听她那一声“夫君”,还没开始笑呢,就见屋里多了个不认识的人。 刚刚荡漾起来的名叫“愉悦”的尾巴,瞬间就垂了下去。 他拽住徐宁的手臂,将她拖回来,沉声问:“霜降和叨叨呢?” “哦,我对府里不熟,就打发了长随带了她们下去逛逛,回头有她们带路,给太太和老太太请安时,不至于再去迟了。”徐宁眨了眨眼,不解道,“怎么了?” 裴衍盯着她仔细看了看,试图从她脸上扒下一丝“伪装”来。 徐宁任他看着,满脸都是无辜。 裴衍轻哼一声,不知有没有看穿她的伪装,只将手中点心塞给她,侧目凉凉扫了宝扇一眼:“谁派她到屋里来伺候的?” 徐宁接住点心,见上头仍画着一朵并蒂桃花。 她在心里默默替裴尚书的闷骚无语了一会儿,这才道:“我啊。” “你?”裴衍微微将语气提高了些。 徐宁点点头,又抬起头来对他眯着眼展眉一笑,道:“老太太屋里的梁嬷嬷说她是家生子,自己人用着放心,放屋里再合适不过,我就同意。” 裴衍意外地无言了一会儿:“她说放心,你就真放心了?” 徐宁继续点头:“是啊,你家的人我都不放心,我还能放心谁?” 不知为何,裴衍听了这话,半点高兴没有,还隐隐担忧起来。 他甚至已经开始脑补,他白日里去上朝不在家时,徐宁在家里被这群人怠慢,当驴使的画面了。 裴衍死死拧着眉,面色沉沉地看着徐宁。 徐宁不知他脑补了些什么,茫然问:“怎么了?” 裴衍道:“你放心。” 徐宁愣了一下,还没明白过来他这句“放心”是什么,他就转头看了宝扇一眼,淡淡道:“去叫了霜降和叨叨回来,往后这屋里不必你伺候。” “可是,”宝扇咬了咬唇,有些不甘心,“梁嬷嬷和大奶奶都叫婢子……” 裴衍也没听她说完,只眼神凉凉地盯着她喊道:“玄冬!” 玄冬应声出现门口,悄没声的,鬼一样,盯着宝扇笑:“玄冬在,您要扔谁?” 宝扇白皙的面庞倏地就红了,眼中闪着些泪光,既是不甘心,又是觉得屈辱:“婢子自己出去!” 说罢,咬着唇就从徐宁身旁擦身过去了。 “诶,”徐宁回身叫不住她,“别灰心,你还是有机会的。明儿你们爷上朝去了,我再叫你回来。” 裴衍:“???” 第211章 温柔贤惠第一人 宝扇走得更快了。 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屈辱似的,眼泪都险些没憋住。 等人出去了,裴衍也摆摆手,打发了玄冬。 玄冬对徐宁嘻嘻一笑,又悄没声的不见了。 徐宁见了他脸上的笑意,忽然想起来,上回在蔬和斋,她碰上张沉云与张娴说她闲话时,叫裴衍听见那次。 当时替裴衍出手教训他们二人的,就是这个人。 她原以为是裴衍哪个不着调的友人,没想到竟是他的侍卫。 “你方才叫她别灰心,还有机会?”这时,她听得裴衍沉声在她耳边道,“什么机会?” 徐宁转过头,就对上了他带着凉意的视线。 她心知肚明,却又装着糊涂和理所当然:“自是在这屋里伺候我的机会。老太太派她过来,不就是来伺候我的?” 她话音落下,裴衍久久无声。 徐宁并不管他,仍旧端出一副端庄贤惠的模样,去外头叫人传饭。 她刚走至门口,就听裴衍连名带姓地叫了她一声:“你是真糊涂,还是同我装糊涂?” 同旁人的声音不同,裴衍叫她“徐宁”时,尾音是沉下去的,像是沉在水底,隔着距离,闷而远。 徐宁有些意外他会这样叫自己,回头看了他了一眼,随即换上端庄的表情来,抿唇笑了起来:“夫君说什么呢?都是一家人,我同你装什么呢?” 裴衍瞳仁一缩,只觉心口狠狠被刺了一下。 他与徐宁并非盲婚哑嫁,是各自都认识,早早就见过的。 尽管隔着规矩礼仪,见得不对多,可他也清楚徐宁其实是个多聪慧之人,小心思一点都不比旁人少。 这些,是裴衍当初在扬州就知道的。 后来让徐由俭交出爵位,他们私底下在常先生家中相见那次,许多事情他因不便透露,只点到为止,她也很快就能反应过来,并跟上他的思维。 明明是这样聪颖又有主意的人,难道会瞧不出一个老太太的小把戏? 何况她都帮她撑腰做主了,把她不好做的事情都做了,她便是不说话,心安理得受了,也比…… 裴衍并不想看见她脸上那装出来的贤惠。 他想跟她说在他跟前不必如此,只管同从前在徐家一样便是。谁惹了她不高兴,报复回去就好,亲自动手,还是利用他把他当刀使都行,随她开心…… 就是别把他当成和别人一样的人,是真心要跟她过日子的,不是胡乱凑活过的…… 裴衍看着她,话在嘴里滚了几滚:“你……” 徐宁也看着他,脸上带着笑,也很有耐心:“怎么了?” 裴衍见了那笑,所有话瞬间打哪儿来,滚回了哪儿去。 他脸也阴了下来,薄唇一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徐宁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似的,忙提了裙摆追出门去:“夫君,你到哪里去?” 裴衍听见声音,忙刹住步子,沉着脸回头,生硬道:“书房。”んttps:// 若长随在这里,定会听出他话中留下的无尽期待。 “哦。”徐宁笑了起来,贤惠地挥挥手,“那你快些去吧,政务要紧。回头长随回来了,我叫他帮你将晚饭送过去。” 话音刚落下,她就见裴衍脸色越发难看了,冷若寒霜:“你叫住我就为了说这个?” 徐宁歪头笑道:“不然呢?” 裴衍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差点没给噎死。 这时,徐宁一拍手心,又叮嘱道:“哦!政务固然要紧,夫君也要多注意休息。回头我就吩咐厨房做些补血益气的汤羹,叫长随给你送去!” 她甚至都不说亲自给他送去! 裴衍满脸麻木地看着她,话也不想说了。 憋死算了。 徐宁又体贴地挥挥手:“夫君快些去吧,早些处理完政务了早些休息!” 裴衍神魂皆不在家,瘫着脸摇摇晃晃地飘去书房,被迫处理政务。 等长随三人回来时,就见徐宁一个人在屋里用膳,不受任何打扰,相当自在。 长随还奇怪道:“怎就大奶奶一人?宝扇不是说爷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徐宁点点头,喝了口汤,“还有些政务没处理好,在书房忙呢。” 长随大惊:“什么?!” 明明上午吏部着人来请他时,他还一脸的不想走,这会子回来了,竟不陪大奶奶用饭? 他哥儿那脑袋是榆木做的吗? 长随着急死了,忙忙地就要去书房将裴衍拽出来。 这时,徐宁又叫住了他,指着桌上的食盒道:“定是什么要紧事才顾不得吃晚饭,我就不去烦他了,你替我把晚饭给你们爷送去。” 长随瞥食盒一眼,立即道:“您放心,我这就去将爷叫回来陪您!” 说罢,他就急急出去了,徐宁叫都没叫住。 “叨叨,你替我把食盒送去。”徐宁又道,“他政务繁忙,叫长随别烦他。” 叨叨跟她主子一样正直,什么都没问,提了食盒就出去了。 唯有霜降看得一清二楚,心里将情况猜了个七七八八。 她暗暗感叹:“老太太啊老太太,您教出来的姑娘哪里就好,就是七窍通了六窍,剩下一窍不通。碰上感情,她脖子上顶着的就变成了榆木。” 霜降走过去,拿了公筷给徐宁布菜,夸道:“姑娘,这裴家上下,定找不出第二个像您这样贤惠的人了。” 徐宁皱皱眉,看了她一眼:“我听着这话,怎么觉得你阴阳怪气的?” 霜降笑了一声:“哪能啊,婢子这是夸您呢。” 徐宁还是觉得她在阴阳怪气。 * 裴衍一夜未出书房,次日天未亮就出了门。 寅正,徐宁也起了。 她比往常早起了一个时辰,这会子也困得厉害,叨叨和霜降伺候她穿衣洗漱时,她眼皮都没睁开。 “姑娘起这么早做什么?”叨叨替她理着衣襟,不解道,“这会子大太太都还没起呢。” 徐宁闭着眼靠在霜降身上,也没接话。 霜降稳稳扶着她,替她回答:“就是要大太太没起才好。这要起了,姑娘就不能使坏了。” 叨叨不解:“什么坏心思?” 霜降对她神秘一笑,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过会儿,穿戴整齐,徐宁人也清醒了。 她牵了牵衣襟,看着外头还麻乌乌的天,精神抖擞地一脚跨出房门:“走,咱们给太太请安去!” 第212章 要人命的请安 天还未亮,麻乌乌的。 徐宁带着丫头过去时,枕霞居的院门也没开,紧闭着。 左右除去叨叨提在手中的那个灯笼,发出迷迷蒙蒙的光来外,便再无任何光亮,就连巡夜的婆子都没往这边来。 六月的天,白日里虽有了暑气,夜里却带着凉意。 徐宁穿得多,出门前霜降怕她冷,还特地多加了一件斗篷。 这会儿她将自己缩在斗篷里,眯着眼对叨叨道:“去敲门。” 叨叨答应一声,将手中灯笼交给霜降后,就啪啪拍门去了。 枕霞居的婆子丫鬟睡得沉,好一会儿才有人听见动静,过来开了门:“大半夜的,谁呀……” 话音都还未落下,她就看见她们刚过门的衍大奶奶裹着一件云门色暗纹玉兔的斗篷站在门外对她笑得和蔼可亲。 “哟,大奶奶……”应门的是薛氏身边的赵妈妈,她愣了一下,才笑着迎上去,“您怎这个时辰过来了?是来给大太太请安的吧?” 她一面说,一面掌握了主动权扶着徐宁的手,要将她推回去:“这会子还早,太太还没起呢。您且先回去多睡会儿,等太太醒了,婢子就打发了人去支会您。” 赵妈妈语气和气,态度间却带了一丝强硬。 然而徐宁的态度却比她更强硬。 她蓦地将手一扬,自赵妈妈手中将手抽了出来,并后退两步,到了霜降身后去。 “妈妈是好心,我心领了。”徐宁眯着眼,笑得人畜无害,“只是昨个儿我给太太敬茶敬迟了,引来太太怪罪,作为儿媳,心中实在是愧疚的很。想说今日来早些,叫太太看看我的诚意。” 说罢,她撇下赵妈妈强行进了院去。 赵妈妈见了,忙往前两步,正赶了过去要阻止,叨叨和霜降就围过去,拦住了她的去路:“你们……” 霜降对她客气一笑,随即同叨叨一起,将手自她腋下穿过,把人给架起来抬进了院:“我们姑娘刚到府里来,妈妈不知道,她呀最是记仇的,您老今儿不让她进去,明儿她便是架了梯子也要进去的!您老是个聪明人,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不知道吧。” 赵妈妈挣了两下,见自己被架着,连腿都挨不着地后,就一脸麻木地放弃了。 那头,徐宁一径去了卧房。 薛氏睡在内室,里头黑漆漆的没点灯,外头那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时,她意识其实已经清醒了。 便是睡在里侧的宁国公也清醒了一瞬,迷迷糊糊问:“谁敲门呢?”文学一二 薛氏翻了个身,背对着他,胡乱听了一会儿,发现敲门声又没了,又含糊道:“你听错了吧?” 宁国公又听了一阵,见敲门声确实没了,遂又重新闭眼睡去。 刚要陷阱梦乡,他就听卧房的门响了一声。 宁国公也没在意,只当是外头伺候的丫鬟婆子准备换班了。 但就在这是,他就听一道细细的声音拖着调子,幽幽道:“父亲……母亲……” 宁国公心里一跳,倏地睁开眼,就见床帐被一只瘦长纤细的手给撩起一个角来,那角里露着一双眼睛,正幽幽冒着光…… 左右一片漆黑,除去那一对泛着幽光的眼珠子外,便再瞧不见任何光。 这时,那对眼珠子又虚无缥缈道:“父亲……母亲……天亮了,您们睡得好吗?我睡得不大好……” 宁国公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刚要叫出声来时,薛氏一声就大叫着弹坐了起来,且因害怕至极,忘了床上还躺了一人,往角落了缩过去时,几脚就乱蹬乱踩的爬了过去! 宁国公只觉一股痛意自下边蔓延至头顶,霎时脸色泛白,满头冷汗,差点就这样去见了他列祖列宗。 他蜷缩成一团,在痛苦中瞧见了那对眼珠子的主人。 宁国公倒吸一口冷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颤抖的话来:“衍哥儿媳妇,你、你害苦了我……” 薛氏这才借着夜色瞧清徐宁那张精致小巧里,透着一股苍白之气的脸来。 她又气又怒,都顾不上去看看宁国公,颤抖着声音低吼:“你……你是疯了还是脑子叫浆糊给糊住转不动了?大半夜你不躺尸去,在这里装什么鬼?吓死我于你有什么好处!” 徐宁也不生气,站起身来,对薛氏贤惠一笑:“母亲,天亮了,该去给老太太请安了。” 薛氏扭头一看,屋内一片漆黑,只隐隐有一丝的光从窗户缝里挤了进来。 她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颤声问道:“几时了?” 徐宁眯着眼对她恭敬一笑,道:“还差一刻到卯初。” 薛氏深吸一口气,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你是疯了吗?” “我没疯。”徐宁说着,又扭头喊道,“叨叨,霜降,太太醒了,进来服侍太太穿衣洗漱……哦,最好再派了人去给父亲请个大夫来。” 薛氏这才想起来被她两脚踩了个半身不遂的宁国公来。 她也顾不上徐宁了,忙扑过来喊着:“老爷!老爷你没事……你说什么?痛?哪里痛?下边?哪个下边呢?啊?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 一阵鸡飞狗跳后,宁国公顶着一张苦大仇恨的脸上朝去了。 薛氏在徐宁指挥,赵妈妈、霜降和叨叨的服侍下,一脸阳气不足地穿戴整齐,洗漱完毕。 这会子,她也清醒了,心中火气又上来了,扭头正要骂两句,就见徐宁心安理得的歪在椅子里打瞌睡。 薛氏气了半死,满脑门的官司地叫嚷:“把她给我叫起来!” 徐宁被惊醒,她睁开眼,对上薛氏满是怒火的双眼,先是茫然了一会儿,像是意外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过了一会儿她才反应过来自己早上都干了什么。 她慢腾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打着哈欠往外走:“收拾好了?那就走吧。” 薛氏:“……” 徐宁语气态度都太过理所当然,让薛氏有种自己偷懒睡觉被婆婆抓了个正着的错觉。 她两步上前,没好气地瞪了徐宁一眼,故意走到了徐宁前头去。 不一会儿,她们到了鹤延堂…… 第213章 裴家的姑娘们 这会儿天已经亮了,裴老太太却还未起。 鹤延堂里也只有薛氏和徐宁二人,其余主子都还未过来。 梁嬷嬷进屋去问了一回,再出来时,就替老太太传话道:“老太太说今儿身上不大好,免了请安,请太太和大奶奶回去。晌午时,再请大奶奶到鹤延堂来陪老太太用午饭。” 徐宁料她是故意晾着自己,打算等午饭时再寻她算昨日叫裴衍将丫鬟赶出府的账。 她抿着唇,泪眼婆娑的憋回一个呵欠,然后也没多问一句,福身对屋里的人一拜,就告辞走了。 落在梁嬷嬷眼里,就成了她在委屈害怕。 梁嬷嬷在心中冷笑一声,对徐宁越发不屑起来。 这时,薛氏往前一步,对她讨好一笑,暗暗打听道:“母亲是只叫了那蹄子一人来陪她用膳?” 梁嬷嬷斜眼将她一瞧,高高在上的:“太太何苦多问?老太太的心思你又不是不知道,一会儿阴一会儿晴的,这会儿说只叫大奶奶来,说不定过会儿又请了旁人呢?” 薛氏眼神闪避了一下,在一个嬷嬷跟前,态度都是卑微的。 她扯了扯嘴角,又顺口关心:“那……母亲身上不好,可要派人去请个大夫来?” “不劳太太烦心,婢子们自有打算。”梁嬷嬷说罢,就撇下薛氏进了屋去,态度仍是高高在上的。 薛氏定定地站在原处,才在赵妈妈的提醒下回去了。 * 徐宁回了行云阁,正要倒头去补个回笼觉时,宝扇就来回:“大奶奶,瑜大奶奶带着明哥儿,葵姐儿、蘼姐儿和芜姐儿来了。” 困得眼皮都在打架的徐宁闻言,先将眉心一蹙,还未答话,就听外头有人笑道:“大嫂嫂,可起了?” 徐宁瞬间松开眉心,在脸上挂起温和的笑来。 她转过身去,迎上去道:“醒了醒了,快进来坐吧……宝扇,快给奶奶姑娘们泡茶来。 一时,帘笼微动,一群人就进了屋来。 走在前头的是一个妇人,高高盘着发髻,头上只一两只步摇点缀,行动起来,步摇随步子一摇一晃。 她年龄瞧着比徐宁要长两岁,穿一件海天霞褙子,款步上得前来,带着些大家闺秀的贵气。 徐宁知道,她是二房梅氏的大儿子裴瑜的夫人,梅家旁支的女儿,瑜大奶奶小梅氏。 她领着三个姑娘,这三个姑娘梳着一样的发髻,只戴不同的珠钗,穿颜色不一样的衣裳,但样式都是一样的,娇娇的娇,俏的俏,温婉的温婉,端庄的端庄。 从前到后,依次进来的是,二房的四姑娘裴青葵,五姑娘裴青蘼和三房的三姑娘,裴青芜。 后边紧跟着的是奶妈子抱着的明哥儿——裴家嫡长孙,裴瑜的儿子,一岁多一点。 小梅氏怕她不认识,主动介绍了自己后,又领着那三个姑娘来见过。 几个人嫂嫂妹妹的喊了一通,互相见过,认了脸,才各自坐下。 小梅氏又自奶妈子手里接过明哥儿来,教他喊大伯母。 明哥儿还不会说话,只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来。 但他见了徐宁,就只用一双如同小鹿一般的干净明亮的眼睛盯着只她看,因不认识,连咿都没咿一声,就只瞧着。 徐宁也没说要去将人接过来抱一抱,只对他笑了笑。 小梅氏又笑道:“其实我们昨个儿就想来的,只我娘家祖母病了,我就回去看了看。又叫了姐儿们等我,咱们今日一道来,热闹些。” “难为你们记着我,都来瞧我。”徐宁说着,又转头对霜降道,“我放在梳妆台上的那几个盒子,你去替我拿了来。” 霜降答应一声,就进了内室去。 不一会儿,宝扇过来上茶,她也拿着盒子出来了。 徐宁又道:“头一个盒子,是给瑜大奶奶和明哥儿的,剩下那三个,是给三位姑娘的。” 霜降又答应一声,同叨叨两个上前去,将盒子送到了几人手里。 “这……”小梅氏连忙推辞,“这哪里合适?我们就是来瞧瞧你,同你认认脸儿,哪能要你的东西呢?快拿回去……” 其他姑娘见状,忙也推辞不收。 徐宁道:“只是一点心意,并不贵重,且收下吧。我刚来,对府里不熟,只怕往后还有诸多地方要麻烦你们的。” 她这样一说,小梅氏才又领着姑娘收下了。 她打开盒子瞧了瞧,见里头放着一支累丝嵌宝石点翠步摇冠,还有一个小孩儿样式的金镯子。另外三个姑娘各一支孔雀步摇钗,孔雀的眼睛是用红宝石点缀的。 且不说材料,只瞧做工都是十分精美华丽的,一眼就能瞧出送礼的人有多少诚意。 小梅氏又忙领着三个姑娘起身道谢。 徐宁笑着承了她们的谢。 之后,几人又闲话了一阵,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就各自散了。 徐宁叫住小梅氏,又同霜降道:“案上另有三套文房四宝,是送给瑜大爷和章哥儿、豫哥儿的,你带了叨叨,同瑜大奶奶一起,替我送过去,再顺道去替我问二婶子和三婶子好。” 霜降同叨叨答应一声,去拿了东西,就同小梅氏一道出去了。 * 霜降同叨叨送完礼后,先去拜见了梅氏,问了安后,就出来往三房去了。 梅氏见人出去了,才将小梅氏叫过来,从她怀里接过明哥儿来逗着。 “听说她送了你们东西?”梅氏提着嘴角,笑容不阴不阳的。 小梅氏应了声是,又撩起明哥儿袖子来:“她做事周到,除了没在府里的,差不多都拿了她的好处。” 梅氏瞧着明哥儿手上那只金镯子,见上头还串了只貔貅。 她冷笑一声,嘲道:“我当她小门小户出来的,手里紧,拿不出好东西来,哪里想出手这样大方……只怕这府里不知叫她笼络去了多少人心。” “昨日我没在府里,听说她给母亲父亲,还有三房那边都送了东西的?”小梅氏问道。 梅氏又冷笑一声,咬着牙恨恨道:“送了件金器和玉器,在屋里头搁着呢。哼,当谁不知道她财大气粗似的!” 小梅氏在一旁坐下,轻声道:“我听说徐家祖母疼她,给了她不少东西,还说大哥哥给的聘礼也全填进了她嫁妆里头去。只怕有不少呢。” “徐家那老太太也是有钱的,你祖母每每提起她来都是一脸恨意,”梅氏嗤了一声,又叮嘱道,“你往后多去那边走动走动,同她好好相处,不能叫旁人捡了便宜去!” 第214章 老太太、老奶奶 送走小梅氏几人后,徐宁就去睡了一阵。 醒来时,霜降和叨叨都回来,正要去伺候,就被打发出去了。 徐宁只留了宝扇在屋里。 她借机问:“你从前是在老太太跟前伺候的?” 说话时,她仰起下巴,让宝扇帮她将立领上的玉石扣子扣上。 宝扇另有所图,伺候徐宁时总是尽心尽力,半点都瞧不出像是有二心的。 她听见徐宁问,就抽空应了声是。 徐宁又道:“你模样好,又会伺候人,老太太定是十分喜欢你的,又怎舍得把你送到行云阁来?” 宝扇心中立即警惕起来,她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原是想偷偷打量两眼的,不成想正对上徐宁垂着眼睑,看过来的视线。 她一时心虚,差点系错了带子,忙又扯着嘴角,掩饰笑道:“大爷有出息,这样年轻就官至吏部尚书,老太太喜爱他,自然就看重他了。怕旁人伺候不尽心,就遣了婢子来。” 这个旁人就用得很巧妙。 徐宁低低笑了一声:“你们大爷有出息,模样又不错,别说老太太喜爱他,只怕这府里没人不喜的。” 不等宝扇回答,她又问道:“你呢?你就没这个想法?” 宝扇方才就防着她这样问的,闻言立即缩回手,跪了下去,惶恐道:“大奶奶!您、您不要胡说,婢子只是个丫鬟,只想伺候大爷和大奶奶,不敢有这些胡乱的想法!” 徐宁听了,好看的双眼就弯了起来。 随即她倾身,挑起宝扇的下巴来,左右看了看,道:“你怕什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家大爷要权有权,要容貌有容貌,谁不喜欢?” 说罢,她松开手,又双手托住宝扇的双手,将她搀扶起来,啧啧道:“你瞧你,生得这样好看,不比那些姑娘小姐们差,只做一个下人不觉可惜吗?再说,我又不是那些只知拈酸吃醋的泼妇,拦着你家大爷不让他屋里有一两个别人的。” 宝扇眼神微闪,没控制住情绪,小脸腾地就红了。 徐宁见状,双眼一眯,捏捏她粉粉的脸蛋,感叹道:“看看这脸,都嫩得能掐出水来了。偏你没那个想法,不然啊,我就去求了太太和老太太,抬举了你。你是自家人,又是老太太屋里出来的,比外头那些进来的要叫人放心。” 宝扇垂着头,满脸通红,好一会儿才嗡嗡含糊道:“婢子、婢子若是能替大奶奶分忧,婢子、婢子也不是不、不愿意……” 徐宁笑容越发深了。 她哎呀一声,高兴地挽住宝扇的手臂,语气兴奋道:“那可真是太好了!你放心,只要你好好跟着我,替我着想,没有那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心思,就算到时候老太太、太太和大爷都不同意,我也会让你进这屋的。” 宝扇刚小弧度地点了头,徐宁话锋就是一转,轻声低语道:“不过,若是你有别的想法,到时候就算老太太、太太和大爷都同意,我也能让你没命享福。” 她偏头,用温柔的语气,说着危险的话:“毕竟在我眼皮底下,要悄无声息的弄死一个无权无势的人,且不是很容易?你说呢?” 明明她的神情动作都是温柔的,瞧不见半点恶意或是杀心,可宝扇却硬生生在艳阳高照的天里,打了个冷颤。 她笑不出来,连扯动嘴角的力气也没有,更是垂着头连抬都不敢抬。 宝扇忍不住想:“或许……她根本就不是什么慈眉善目,温柔贤惠的人!” 徐宁将她神情动作都看在眼里,知道在她心里种下犹豫谨慎和向往的种子后,就松开了手去:“我与你开玩笑的,你别当真。走吧,随我到老太太那里去。” 宝扇答应一声,看着她出去的背影,可不觉她刚才那些话都是开玩笑的。 她一时又犹豫起来,不知要不要将这些事情都告知老太太。 * 徐宁没带霜降和叨叨,只带了宝扇到鹤延堂去。 她进了院,还没进门,就听里头传来了老太太的笑声:“如今你是越发大了,经不起逗弄了。姨婆同你说两句话而已,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紧跟着就传来了三太太李氏的声音:“别瞧着丫头大大咧咧的,其实脸皮薄得很,禁不起逗弄。” 随后就是一道徐宁没听过的,带着些娇俏的声音撒娇道:“姑母你也逗我,你们若再这样,我往后再不来的!” 裴老太太又道:“还叫姑母呢?说不定过两日就该叫三婶婶了!” 屋里头立即又传来几声调笑。 徐宁眉一挑,转头看向守在外头丫鬟,柔声问道:“老太太有客人?” “是三太太的客人。”丫鬟只这样说了一句,并不多答,又往屋里去回道,“老太太,三太太,衍大奶奶来了。” 屋里笑声一止,随即传来了老太太不咸不淡的声音:“请她进来吧。” 宝扇便替徐宁打起帘笼来,随她一道进去了。 屋内没几人,只老太太和三太太,还有一个小姑娘在,小姑娘穿着桃红短袄,底下配一件葱绿的裙子。头发挽着两个髻,戴着毛茸茸的珠钗,圆圆的脸,大大的眼,娇嫩又活泼,看着很讨喜。 徐宁却替她热得慌。 她收回目光,款步上得前去,欠身拜道:“见过老太太,问老太太安。” 裴老太太点点头,目光淡淡的看不出喜怒来。多一眼没有,随即就转过了视线,与那小姑娘笑道:“这是你衍表哥刚过门的媳妇,你且过来见过。” 那小姑娘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一直打量着徐宁。 听了老太太招呼,她才从三太太怀里起身去,对徐宁一拜,道:“姐姐。” 徐宁闻听这个称呼,眉一挑,往旁边一侧身,让开笑道:“姑娘,你姐姐们在别的院里没过来呢。你若想叫她们,回头我就带你过去。” 那小姑娘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脸上带了些不高兴。 三太太事不关己,坐着没动。 裴老太太哼了一声,淡淡道:“这姐姐、嫂嫂的都一样,你只应了便是。” 徐宁半步不让,含笑反问:“若姐姐嫂嫂都一样,那回头我也不叫您老太太了,称您一声老奶奶如何?” 第215章 脸都气白了 三太太闻言,肩膀一抖,赶紧抿住唇,又拿手帕捂住了嘴。 裴老太太脸色变了,一掌拍在榻上,怒道:“这是什么混账话!” 徐宁立即转过视线,目光柔和地看着那小姑娘,笑道:“姑娘听见了?老太太说你叫的都是些混账话呢。” 三太太埋着头,肩膀又抖了一下。 那小姑娘面容不比裴老太太好看到哪里去,但因在别人家里,不好随意动怒,只能狠狠咬住牙,忍着。 一时气氛僵硬着,谁也没肯让步。 宝扇从前在老太太屋里伺候,哪怕没在跟前,也是见识过不少人的。 她立即认出来,这没见过两面的小姑娘是三太太小哥的女儿,姓李,闺名苏合。庶出,跟着三太太那些亲侄女们到府里来做过几回客,因会讨裴老太太欢心,后来又单独来过裴家几回。 大多时候她都不去三太太屋里,而是在鹤延堂,陪老太太说话。 裴老太太似乎也很喜欢她,只要她来,就没说过不见她的话。 宝扇见气氛僵硬着,又忙上前替徐宁介绍道:“大奶奶,这是三太太的侄女,李苏合姑娘。从来常到老太太屋里来陪老太太说话,老太太很喜欢她。” 说到最后一句时,李苏合已经扬起了下巴,带着些高傲的气势,斜眼看着徐宁。 徐宁“哦”了一声,自己寻了椅子来坐下,看向三太太笑道:“三婶婶瞧着端庄,有大家风范,我还以为李家人都是如此。今日见了李姑娘,一时又怀疑起来……莫非李姑娘是外头捡来的?” 三太太对她笑道:“虽说她是庶出,但她确实是我哥哥的女儿。” 徐宁颔首,脸上仍带着笑:“原来如此。我说怎么和三婶婶一点都不像,还以为又是哪个郡主呢。” 这话是既暗讽李苏合顶着李家的姓,却在旁人家里半点规矩都没有。又讽刺了老太太,顶着郡主的名头,却没有郡主的气度。 裴老太太看着徐宁,脸色沉了沉。 但她不好接话,接了就是承认自己没有郡主的风度。 李苏合见了她那笑,只觉是画在她脸上的,十分虚伪,半点真心也没有。 她在袖里攥紧了双手,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嫂嫂这嘴,还真像老太太说的,厉害的很。” 徐宁移过视线,对上她不甘心的目光,一张嘴又故意恶心人:“怎不叫姐姐了?你再叫一声姐姐来,我定应你。” “不是嫂嫂说的,姐姐嫂嫂不一样,我怎能胡乱叫?”李苏合道。 徐宁闻言,假装瞧不见她的怒火,故意笑得和善,又一改刚才讽刺人时的委婉,直言道:“幸好你将我的话听进去了,不然我还当你也想给我家夫君做妾呢。” 李苏合脸一红,恼羞成怒:“谁要……” 徐宁言笑晏晏,打断她后面的话,故意说给榻上的人听:“不过,你要有这心思,最好与我明说。我定寻了媒人敲锣打鼓的到你家里说亲去,再正儿八经的抬你进门,绝不会偷偷摸摸的,失了你一个李家姑娘的体面!” “住嘴!” 裴老太太厉声呵斥:“什么妾不是妾的,她一个李家女儿,哪怕是庶出,有我为她做主,也不会叫她到行云阁去做妾!” “哦,不是啊。”徐宁像是放了心似的,松了口气,“那就是要跟三公子说亲了?” 三公子指的是刚中了榜眼的裴章,二房的人。 但她这样说了,裴老太太和李苏合脸色就变得更难看了。 徐宁一脸茫然地将她们二人看了看,将糊涂装到了极致:“不是三公子啊……难道是六公子?” 她顿时面露嫌恶:“噫~六公子才十岁,还是个孩子呢,你们怎么下得了手的?” 六公子裴豫,仍是二房的人,刚满十岁,是除去明哥儿外,年纪最小的。 三太太终究没忍住,捂着嘴用力咳了起来! 李苏合满脸难堪,站在厅中央,却犹如置身冰窖,浑身上下发寒。 裴老太太没听过这样离谱的话,更是气得脸都扭曲了:“你……简直越说越混账!再胡说八道一句,我便叫人拖了你下去,用力掌你的嘴!” “谁敢!” 一声低沉有力的嗓音自屋外传来。 跟着帘笼响动,一身京元对襟火纹便服的裴衍就进了屋来,正逆着光,周身寒意连光都融化不了。 徐宁目光一瞥,随即收了回来,转头就见李苏合眼睛直了,脸也红了。 她提着嘴角,无声轻嗤,脸上不见半点糊涂,一片通透。 之前她就说过,裴衍若是纳妾,只要不威胁到她的身份地位,不做出像徐由俭张沉云那般宠妾灭妻的事情来,她并不反对。 可要打着纳妾的名义,往她屋里塞人,明显针对她而来,那她是坐不住的。 这时,听得裴老太太冷哼一声,道:“怎么,你夫人在我院里胡乱生事,我一个做长辈的还罚她不得?” 裴衍进屋来,迎着老太太的怒火,丝毫不退,语气更是盛气凌人:“我的人,你罚一个试试!” “你……!”裴老太太又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 她总是在裴衍跟前没脸,可又总是爱寻了各种借口到裴衍跟前去找没脸。 裴衍懒得理她,径直走向徐宁,把人自椅上拉了起来,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一番,不知打量出什么来,将眉一皱:“挨欺负了?” 徐宁还未接话,李苏合一改与徐宁说话时的傲气,柔声道:“姐姐的嘴厉害的很,这里哪里有人敢欺负她?” 徐宁没由来一阵厌恶,将眉心一蹙,也顾不上裴衍是个什么脸色,扭头看向了李苏合。 李苏合对上她的视线,藏着得意,无辜发问:“嫂嫂做什么这样看着我?我说错了吗?” 徐宁正要说话,脸就被人捏住,强行扭了回去,被迫对上了裴衍的视线。 裴衍看着她,皱着眉,语气里带着控诉:“我来了半日了,你不看我一眼就罢了,总看旁人做什么?” 说着,他又伸出手去,替徐宁揉着紧蹙的眉心:“蹙得这样紧,定是挨欺负了,脸都气白了……你放心,这气,我替你出!” 第216章 尽孝去 “放肆!”裴老太太拍桌怒道,“鹤延堂里,还由不得你来做主!” 裴衍冷声道:“由不得我做主,也做主好几回了。” 话音落下,他叫了长随进来:“老太太乏了,请老太太到屋里鞋歇着去!” 裴老太太眼含怒火,厉声呵斥:“裴衍,你敢!” 裴衍也不接话,直接用行动证明他不仅敢,还敢得很。 他将下巴一抬,长随带了两个婆子上得前去,架起老太太就在她的咒骂间,将人抬进了内室去。 三太太见了,依旧稳稳地坐在椅子里,既没有插嘴的打算,瞧着也不是要离开的。 裴老太太不甘心就这样被带走,在内室里骂骂咧咧,诅咒的话说尽了,东西也砸了,好一顿闹腾。 鹤延堂的人连话也不敢说一句,更别提为她求情的。 李苏合几次握拳又几次松开,憋了半日,大约是想紧紧抱住裴老太太的大腿,终究鼓起勇气来,道:“老太太好歹也是家中长辈,又是郡主。公子这样忤逆长辈,对她不敬,是不是不太好?” 三太太暗暗摇头,到底是顾念着都是李家人,不忍看她死得太惨,出声提醒道:“苏合,闭嘴。裴家的事自有裴家人处理,且容你指指点点的?” 聪明人都该知道,被提醒后,就该闭嘴了。 偏偏李苏合想富贵险中求,扬起下巴来,继续道:“公子是吏部尚书又如何?不能仗着权势,当今又宠您,就在家中横行无忌,对长辈这般无礼……” “玄冬。”裴衍直接打断她的话,对外喊了一声。 玄冬这回走了正门,有声有息打起帘笼进了门来,笑眯眯地看着李苏合:“爷,您吩咐。” “把这屋里无关紧要的人替我撵出去,”裴衍神色淡漠,语气平静,目光都不曾往李苏合身上看一眼,“再吩咐门房的人,谁若再敢放了闲杂人等进来,就先打一顿,再撵出府去!” 玄冬也是个没眼色,上得前来,笑问:“怎么个撵法?扔的?” 李苏合说了半响的话,以为能引来裴衍的注意。 毕竟她认为自己容貌还是不错的,只要裴衍能看她一眼,她就有把握裴衍会待她跟旁人不同。 连相貌平平,家室普通的徐宁他都能娶回家来,何况她是北郡王之后!算是皇亲,不知比徐宁强了多少倍。 没道理他瞧得上徐宁,却瞧不上自己的。 然而现实却是,从进门来后,裴衍别说瞧上她,自始至终都不曾看她一眼。 在他眼里,她连空气都不是——至少空气是要吸进体内的,无视不得。 可裴衍却生生把她一个大活人无视了。 李苏合霎时臊了个满脸通红,又气又恼又怒,大大的眼里满满都是屈辱——只觉自己被扒光了衣裳扔在人群里,面对着所有人的羞辱和指责。 三太太叹了口气。 她本不想蹚浑水得罪裴衍和徐宁,但李苏合毕竟是李家人,羞辱她就等同于羞辱李家。 三太太不能像当做没看见裴老太太一样,当做没看见李苏合,若叫人瞧见她是裴家的撵出府去的,李家其他未出嫁的女儿往后的名声也会跟着受损—— 至于裴老太太,她在京城还有什么好名声? 三太太起身,走向那夫妻二人,赔笑道:“这孩子被家里骄纵坏了,不懂事,我替她给两位赔个不是。” 说罢,她又给裴衍和徐宁欠身赔罪。 徐宁本念着三太太是长辈,不打算受她那一礼,谁知裴衍却一把托住她的手臂,将她拉至身旁,不许她躲。 这时,三太太又直起腰来,斜了眼咬着唇憋着泪没动静的李苏合,沉声道:“苏合,给你表哥表嫂赔不是。” 纵使李苏合不情不愿,可为了将来,也不得不弯下腰去。 裴衍根本不受,淡淡道:“婶婶记错了,我表兄皆在薛家。李家是皇亲,我不敢高攀。” 这一声皇亲说得相当讽刺。 李苏合脸上更是一阵难堪似一阵。 她自以为宝贵,了不得的东西,其实在裴衍眼里什么都不是,甚至比不上薛家。 她狠狠咬着唇,将唇瓣咬得发白了,才将眼泪给憋回去。 “是,我记错了。”三太太见套近乎没用,顺势就改了口,“这丫头……就不劳烦大人的人了,我带她下去。” 说罢,并不管裴衍同不同意,拽了还愣着的李苏合走了。 三太太亲自将人送出门,又送上了马车,这才开口警告道:“你是什么心思,我再明白不过的。” 李苏合抬起眼来,怔愣地看了她一眼,脸上的小心思却没能藏好。 三太太看着她,没有半丝同为李家人的温情:“我怜你身世,你来私来裴家,巴结老太太,我也从未说过你什么。偏你不安分,仗着老太太同你多说了两句话,就这般放肆,险些连累了李家其他人。李苏合,你想做什么呢?” 三太太语气不重,可每说一句话,都如同一根针一样狠狠扎进李苏合心里。 她仰起脸来,捡起最后一丝尊严:“姑母,你不过也是给人填房的,有什么资格来说道我的?” “你……”三太太不成想她这般不知好歹,冷哼道,“你非要作死,我也懒得管你!你若以为老太太是喜欢你,替你打算的,你便是大错特错!” 说罢,一甩袖,最后道:“我便是你,往后就再不来裴家的!滚吧!” 李苏合一甩帘子,仰着下巴钻进了马车。 三太太只觉不可理喻,又将袖子一甩,转身进了门去! * 裴家老太太再次被禁足。 府里人不知具体原因,只知是裴衍干的——也只有裴衍敢禁她的足。 二太太去问三太太打听了一番,三太太嘴紧,什么都没说。 她又撺掇了薛氏去问徐宁,徐宁装着糊涂,一问摇头三不知,谁下的令,就让她问谁去。 薛氏听了,没好气,打发她走了。 次日,寅正,裴衍收拾妥当正要出门,就见徐宁也起了,两下穿戴整齐,就让叨叨搬了把梯子来,准备出门。 裴衍已经从长随嘴里知道她昨日请安将薛氏和宁国公吓了个半死的事,却不知她搬梯子做什么。 徐宁道:“经昨日之后,你母亲定防着我,嘱咐了枕霞居的人不许给我开门的。” 裴衍震惊:“所以你就搬了梯子打算翻墙?” “对啊。”徐宁笑着,表情蔫坏,“我这样有孝心,天上便是下刀子也不能阻止我去请安。” 说罢,招呼着叨叨和霜降就出去了:“走,给太太尽孝去!” 第217章 这墙可堵不住 裴衍看她雄赳赳气昂昂出去的背影,将唇一抿,把笑意都压在了嘴角。 他看了看时辰,也没跟着去作案,只将长随叫来,仔细吩咐他多帮着徐宁些,别叫她挨了薛氏的欺负。 长随看他那故作镇定,实则嘴角都要咧到后脑勺去的模样,就忍不住无语:“爷,您这么孝,太太知道吗?” 这府里上下,也就裴衍觉得徐宁会被别人欺负。 裴衍骂了句滚,就要出门去,临了又想起什么来,道:“明儿回门,你去替我多备些礼,既要贵重,心意也要足,不能让祖母觉着夫人在裴家过得不好。” 长随答应一声,又送他出了院,才往枕霞居去了。 徐宁早已到了,她叫叨叨拍了半晌的门,里面的人也不见半点动静。 “果然知道我要来,吩咐了不让里头的人给我应门的。”徐宁轻笑一声,对叨叨一抬下巴,叫她去选个稳妥的地方搭梯子。 叨叨“欸”一声,就扛着梯子过去。 别看这丫头近身伺候徐宁,没干过什么粗活累活,其实力气大着呢。 霜降还是觉得翻墙不像话,犹豫着劝道:“姑娘,要不……就算了吧?” “哪能就算了?”徐宁双手拢在衣袖里,眯着眼熟练地将一个呵欠憋了回去,“她既瞧不惯我,要在我跟前儿立规矩,那就立着,咱们瞧瞧是谁先受不住崩溃的……反正不会是我。” 她是个闲人,比在徐家时还闲,在枕霞居孝完了薛氏,她还能回去倒头就睡,只要在裴衍回来时醒着就成。 至于薛氏,她可是裴家大太太,裴家许多大小事虽都要裴老太太过目,实权看着落在老太太手里头,但薛氏却是那个管在明面上,专门跑腿受累的冤大头。 徐宁孝完人可以回去倒头就睡,而被孝完的薛氏却还得去处理家中事务。 这一忙至少也得忙到中午,倘或还有别的大事,她还得出门见底下人的。 她总不能当着底下人的面打瞌睡的。 若是那样,不出半日,她在裴家定再无半点威严的。 * 内室里,薛氏和宁国公都被敲门声惊醒了。 夫妻二人就知徐宁又来了。 宁国公近乎崩溃,蒙着头道:“都怨你,敬茶那日说什么要她寅正到,要立规矩,杀杀她在娘家的威风。我瞧你是规矩没立好,威风也没杀掉,反招自己难受……” 薛氏轻哼两声,不高兴道:“若不是你那儿子护着,给她立志,她如今见了我就该老鼠见了猫似的!” 宁国公没敢在明面上嗤她,只敢在心里嗤一声。 这时,薛氏又将他推了推,喜道:“敲门声没了!昨个儿我就猜她今日还要来,吩咐了赵妈妈不许给她开门,她见无人应门,定自己就回去了……睡吧睡吧,还早,还能睡一会儿。” 宁国公听了一会儿,见敲门声确实没了,也当徐宁进不来,回去了,立即安心的重新睡去。 夫妻二人躺下没多久,刚觉睡沉,就听一道快断气的声音、催魂似的在耳边响起:“父亲~母亲~儿媳来给你们请安了~” 薛氏倏地睁开眼,就见徐宁趴在床边,歪着头与她脸对脸,吐出来的跟烟雾一样轻薄的气喷在她脸上,带起一阵凉意…… 薛氏心口一紧,猛地往后一缩,一头磕在了宁国公鼻子上…… 夫妻二人同时发出一声惨叫,声音听着格外凄烈。 * 很快,宁国公就顶着个肿得通红的鼻子出了门,鼻子又痒又痛就罢,他还得琢磨等会儿见了同僚该如何同他们解释。 他站在门口,看了眼已经泛着鱼肚白的天际,由衷感叹:“阿衍真是娶了个了不得的媳妇。” 枕霞居里,薛氏在赵妈妈的服侍下已经穿戴整齐。 这时,徐宁从丫鬟手里接过茶水,呈给薛氏,还笑吟吟地提醒道:“茶水滚烫,母亲仔细烫嘴。” 薛氏看着她装着恭敬递过来的茶水,和那张笑脸,就气得心梗,想接过来泼她一脸。 她气归气,可到底是没敢这样做。 “我瞧你是疯了!”薛氏咬着牙接过杯盏,从齿缝里挤出话来。 徐宁直起身,对她笑得要多甜有多甜:“母亲怎能这样说,这可都是我的一片孝心啊。” “你这孝心我可没命受!”薛氏恨恨说着,也没留意,发狠似的端过茶水来呷了一口…… 然后她就被烫了嘴。 薛氏叫着将茶水扔回桌上,迁怒道:“这么滚的水……你想烫死我啊?” 徐宁无辜地眨眨眼:“我提醒过您了啊。您没听见?那要不我给您吹吹,再亲手一勺一勺喂到您嘴里?” 薛氏敢说她一定做得出来。 她想象了一下,顿觉浑身恶寒,越发气了:“滚滚滚……” 薛氏越气,徐宁越高兴,笑得就越开心,道:“母亲您忙,我明日再来……您放心,定是比今日要早的。” 说罢,她规规矩矩欠身福利,这才告辞退下。 薛氏快叫她怄出血来,追着她背影道:“不许再来!赵妈妈……赵妈妈!把门全都给我堵死了,不许放大奶奶进来……还有窗户!窗户也给我堵死!一条缝都不许留!” 她在后边气得咆哮,吩咐丫鬟婆子把这儿堵死,把那儿也堵死,还叫人守着院子,明日无论如何也不许放徐宁进枕霞居。 徐宁听了,不仅不生气,还笑得十分高兴,气定神闲地与叨叨吩咐:“梯子呢?快去找回来,明儿咱们还得靠它呢,可不能丢了。” 叨叨立即去将遗忘在角落里的梯子扛起来,跟在徐宁后头出了枕霞居大门。 薛氏:“……” 她张嘴还没说话,赵妈妈就为难道:“太太,这墙可堵不住的。” * 次日,徐宁又一次进了枕霞居,把薛氏吓没了半条命——她简直无孔不入。 宁国公很有先见之明,知道拦不住,头天晚上都没进枕霞居的门,在书房将就了一晚,避开了只有他受伤的夜。 辰时,徐宁用罢早膳,准备独自回门——她醒时,裴衍已经出了门。 长随几次想说话,叫她在等等,但因她等不及,几次都在长随想开口时,把他话堵了回去。 徐宁也没说派了人去问问裴衍会不会回来,一径出门上了马车,正要吩咐了车夫去徐家时,就听叨叨高兴道:“姑娘,姑爷回来了!” 第218章 感动了自己 已经在马车里坐好的徐宁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打起帘子来看了过去。 远远的,就见裴衍打马而来,身上还穿的是便服。 他走近了,一眼就看穿他们是要自己回去,而且没打算等他。 裴衍看了徐宁一眼,道:“你等等……” 徐宁对上他的视线,打断了他后面的话。 她并没有问裴衍去了哪里,为何这个时辰回来,而是对他展颜一笑,体贴道:“回来了?一早出去,累坏了吧?你要是累,就回去歇着吧,我自己回去也是一样的。” 徐宁一面说,一面在心里思索,觉着自己的话并未有哪里不对,还十分熨帖舒心,京城里再找不出她这样贤惠的人来。 但她话音落下,却见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裴衍,忽然沉了脸,语调也变了:“你就不问问,我为何一早出去,又为何现在才回来?” 徐宁笑道:“夫君有政务要忙,哪里是我一个内宅妇人该过问的?不过回娘家而已,也不是什么大事。” 裴衍听了这话,脸色越发不对了,她盯着徐宁又像是难以理解。 长随最先感觉到气氛不对,忙打岔道:“回娘家可是大事,大奶奶怎么能说不是什么大事?大爷他……” “长随,闭嘴。”裴衍沉声打断他后边的话,又深深看了徐宁一眼,冷声道,“既然夫人觉着不是大事,要自己回去,那便随你的意。” 说罢,转身就走,头也不回地进了门去。 长随“哎呀”一声,焦头烂额地追了上去! 徐宁望着他进去的背影,只觉莫名,回头去问叨叨:“他怎么了?忽然生什么气?我不够体贴吗?他天未亮就出去了,这会子一脸风尘地回来,我怕他累着自己,才让他回去歇着的……怎还不领情呢?” 叨叨那脑子跟她主子一样,是一根榆木做的:“姑娘这样体贴,婢子都感动坏了,偏姑爷还不领情……臭男人,真难将就!” 霜降对她们主仆无语了,她斜了叨叨一眼,道:“闭嘴吧你。” 她又叹了口气,与徐宁道:“姑爷天未亮就出去的原因,婢子是不知道,可婢子瞧见他鞋上全是泥,定是有什么要紧事非得出去不可的。至于为何急急赶回来,还不是怕姑娘一个人回门,被人说闲话的?” 徐宁道:“他要是有要紧事就去忙要紧事啊,我是会怕被人说闲话的人吗?再说了,不还有长随跟着?” 霜降:“……” 她就没见过这么不开窍的,简直说不通! 何况早上她用了早膳,打算独自回去时,长随几次想说话,就说明是裴衍吩咐了他什么话同徐宁说的。 偏她们温柔熨帖的大奶奶,脑袋是榆木做的就罢了,还没眼色,几次断了人话头。 霜降又道:“如今姑爷也回来了,无论之前是什么原因,他都是打算陪姑娘回去的。姑娘心里便是有气,也不该说自己一个人回去的话才是。您让着急赶回来的姑爷听了,心里如何好受?” 徐宁莫名其妙的看了她一眼,不是很理解:“我几时生气了?再说我为什么要生气?我说了,他既有事情要忙,就忙去。比起回门这样的小事,自是政务重要的。” 霜降道:“姑娘方才为何不将最后一句说出来?偏说那样引人误会的话……唉,姑娘您在等等,婢子去同姑爷爷解释解释。” “不许去!”徐宁把人叫回来,“让他歇着,我们自己回去。” 说罢,放下帘子,重新回了马车,吩咐车夫回徐家。 霜降便是再想当和事佬,也只能放弃了。 行云阁。 裴衍腿长,步子又大,长随紧赶慢赶才追上他。 他二话没说,拽住裴衍的手就往外拖:“爷您快追上去……快马加鞭还能追上大奶奶的车架。” 裴衍没怎么用力就将手拽了回来,沉着脸往屋里去:“追什么?他既不要我跟着,我做什么还要跟着?” “大奶奶说不要您跟着,您就当真了?”长随快急死了,跳脚道,“亏您看了那么多话本子,难道不知道‘女人们嘴里说不要,其实就是要’的道理吗?” 裴衍瘫着脸,死不承认:“什么话本子,我没看过。” 长随比霜降还要无语,他见裴衍都打算躺下来了,又过去哄他:“大奶奶脸皮薄,又刚与您成亲,定是不好意思的,又看您风尘仆仆的赶回来,心疼您,这才让您歇着的。” 裴衍翻个身,背对着呱噪的长随,心里还在介意徐宁方才什么都不问。 长随又绕到另一边去,苦口婆心道:“哥儿,您就听小的一句劝,先追过去吧?有什么话,回头咱们关起门来再说好不好?大奶奶独自回娘家,会被人说闲话的,您舍得让她置身在流言蜚语里,叫她被人看笑话吗?” 裴衍听了,脸上的表情又柔和了些。 他翻身坐起来,拧着眉看向长随:“她为什么都不生气?” 长随张了张嘴,还没说话,裴衍又问:“今日是她回门的大事,我没陪在她身边,早早就出去了,她为什么不质问我去了哪里?闹一闹脾气?” 他眉越拧越紧,甚至怀疑起人生来:“子厚因他夫人在月子里,不便同房,在姨娘屋里待了一晚上,他夫人便大半月没与他说过一句话,连明哥儿都不让他抱一下。为什么她就半点脾气没有,不同我生气……长随,我们真成亲了?” 子厚是二太太的嫡长子,裴瑜的字。 长随不知如何跟他解释。 总不能同他说,瑜大奶奶之所以生气不理瑜大爷,是因为二人之间有感情,瑜大奶奶因此吃味了。 但又要守着规矩,不能让人说她拈酸吃醋,月子里都不许瑜大爷碰别人,这才迂回的生闷气。 徐宁之所以不过问,不闹脾气,是因为她不在乎。 不在乎裴衍去了哪里,也不在乎他宠幸什么人,心里边只把他当做裴家的小公爷,吏部的尚书,嘴里亲切地叫着夫君,心里却没将他当做共度一生的丈夫。 长随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解释,只去拉裴衍,道:“哥儿,您要再纠结这些事,大奶奶都该到徐家了。” 裴衍没动,倏地将手抽了回去。 “谁在屋里说话?”这时,外头传来宝扇的声音,跟着她人也进来了,瞧见裴衍还意外了一下。 但她随即一理鬓发,款步上得前去:“爷怎在这里?不是同大奶奶回娘家去了?” 第219章 为什么不信 徐宁终究还是一个人进了徐家的门。 她留下霜降,让她帮着徐家的下人,将车上备的礼搬下来,分到各个屋里去。 徐琅知道她今日要回来,又赶上陈伯礼休沐,二人商议着,便也早早回了徐家来,在西岭园一面陪沈氏说话,一面等着她。 徐珠也在,就是情绪不好,一直无精打采的。 等下人来回,说三姑奶奶回门了时,她就扶了崔妆的手站起身来,先迎了出去。 刚出屋,就听丫鬟小声嘀咕道:“怎么会是一个人?你不会看错了吧?” “没有看错啊,就是一个回来的……” 徐琅听着不对,侧头看过去,拧眉问道:“你们在嘀咕什么?!” 丫鬟吓了一跳,连忙道:“大姑奶奶……” 话还未说出口,就见门外进来一道人影,紧跟着就传来了徐宁的声音:“大姐姐?你怎么也回来了?” 徐琅侧目看去,便见徐宁穿一件紫薄汗立领暗纹长袄,外头配一件昌荣绣缠枝芙蓉披风,底下是一件深色绣山月裙子,头发高高盘起,在脑后挽了个发髻,以缠花玉冠和木兰步摇点缀发间。 打扮褪去了未出嫁时少女的灵动,转变成了为人妇的成熟稳重,双眼含笑,缓缓走来时,却又还是同从前在徐家时一样,并不见什么变化。 徐琅上前两步,正笑脸相迎,就见她身旁只跟着一个叨叨。 霎时,她脸色变了,扶着崔妆的手大步上得前去。 徐宁也快步走来,截住她的话头,笑道:“没了那些烦心事,大姐姐如今是越发出挑,脸都比从前圆润了不少,越显富态了。” 徐琅想问她为何只她一人回来了,裴衍呢。 可满院子的人都在盯着,她又不好问,只能勉强笑了笑,拉着她的手往屋里去:“我一切都好……你呢?在裴家如何?裴……三妹夫待你好不好?” “我也都好。”徐宁笑道。 徐琅看着她,试图从她笑容里挑出一丝苦涩或无奈,但不知是徐宁伪装的太好,还是其他原因,除去回家来的高兴和隐隐的激动外,她再看不出一丝别的情绪来。 说话间,二人进了屋去。 徐宁先上前,去给沈氏问安见礼,又说备了礼,一会儿就送来。 转头又见陈伯礼和徐珠,便也要问好见过时,沈氏却忽然起身来问:“你……你怎一个人回来了?三、三姑爷呢?他没陪你的?” 她脸上满是难以置信,甚至下意识就站了起来。 徐宁知道他们都会震惊这件事,也不介意,笑道:“他一早就出门了,大约是圣上派了什么要紧事给他。” 她说着,又去问了陈伯礼和徐珠好。 陈伯礼也很意外裴衍竟然就这般让徐宁一个人回来了。 他难以相信一样,往门口看了好几眼,没能藏住话:“不能啊……昨日我下衙晚了,自吏部经过时,还碰见他的。也问他今日回不回来,他也说了要回。” 沈氏听了这话,随后不知想起什么来,又扶着桌子坐了回去。 她想:“当初出嫁时看似风光,原来不过全是为了面子,做给旁人看的。到底是庶女,裴家瞧不上,连回门都不愿陪着回来。” 不等徐宁回话,沈氏又怜悯地看了她一眼,安慰笑道:“没事、没事……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三姑爷是吏部尚书,又得今上信任,政务上忙些也是正常的。” 陈伯礼还要说话,徐琅却清了清嗓子,不许他再说。 怕他们一直追着这件事问,徐宁心里不是滋味。 但徐宁心里不仅没有不是滋味,还对他们投来的同情表示不理解,道:“你们想什么呢?他虽早早就出去了,但我回来时他也赶回来的,是我想他累坏了,这才没让他同我一起回来。” 然而她的解释却是没一个人信。 连徐珠都同情地看了她好几眼。 沈氏叹了口气,眼中隐隐还带了些泪花:“好孩子,我们知道,我们都知道的,你受委屈了。” 徐宁被莫名同情和怜悯,有些不高兴,又叫来叨叨:“真不是你们想的那样……不信你们问叨叨,再不信问霜降,她们都瞧见的。” 徐珠过来拉住她,泪眼婆娑地拍拍她的背:“别说三姐姐,你越说我越觉得你好惨。” 徐琅也过来抱了抱她——她自怀了孕之后,就有些多愁善感,这会子还伤心的掉了两滴泪。 就连陈伯礼都是一脸同情和愤慨:“三妹妹,你放心。我与裴尚书有些交情,回头我就替你问问他去!” 徐宁:“……” 她一时想笑,又有些想哭。 为什么就没人相信是她没让裴衍回来的呢。 正说着,外头珍珠来回:“太太,老太太遣了人来问,这边好了没有,若是好了,就叫三姑奶奶到岁寒斋去。” 沈氏点点头,难得去拉了一回徐宁的手,安慰道:“去吧,到你祖母哪里去。她昨日就一直念叨你,你去同她说说话,别叫她担心。” 徐宁满脸麻木,也不想解释了,应了一声,就欠身退下,往岁寒斋去了。 * 岁寒斋里,老太太已经从陈妈妈嘴里知道了回来的只有徐宁一人的事了——陈妈妈被她一早就派去门房处候着的。 她重重叹了口气,想起来就红了眼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是这样!他裴家是高门大户,我们宁丫头配不上他们,他们便这样怠慢人!我、我当真是……唉!” 温明若也在岁寒斋里。 她皱了皱眉,却觉事情并非如表面上说的那样,这其中定还有别的理由。 “祖母,您别伤心,”温明若劝道,“三姐姐好容易回来,定是想您想得紧的。您这样伤心,坏了身子,回头叫她如何安心回裴家?” 徐老太太脸一变,又生气道:“不回去的好!他裴家这样怠慢人,瞧不上咱们,咱们还回去做什么?哼,我今日便要将宁丫头留下来,若敢来要人,我就到裴家去问问去,这是什么道理!” 温明若还要再劝,外头就有人回道:“老太太,三姑奶奶回来了!” 随着一声“祖母”落下,徐宁就进了屋来。 徐老太太瞬间收了怒容和担忧,急急上前去,喜道:“宁丫头……” 第220章 深明大义的人 徐宁上了前去,才要欠身一拜,就被徐老太太抓住手臂拉进了怀里去。 自徐宁跟着徐老太太后,就一直不曾离开过她半步——上回去扬州,也是因暂时离别,徐宁仍要回家来。 可嫁人不同,往后就算回徐家来,就变成了暂时回来,过后仍旧要回裴家的。 逢年过节,与家人团聚的日子,她也在别人家里,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怕冷似的依偎在祖母怀里,悄悄说说祖母身上暖融融的。 徐老太太想起来就忍不住直叹气,抱着徐宁更是舍不得松开手的。 后来还是陈妈妈和温明若她们劝了又劝,老太太才将徐宁松开,拉着她在软塌上坐下。んttps:// 她满脸怜爱和疼惜之色,一会儿摸摸徐宁的手,一会儿又替她理了理鬓发,也不说话,只看着。 最后还是温明若在徐宁身侧坐下,率先打破沉默:“三姐姐,裴家好不好?之前你出嫁,外祖母说裴家老太太不好相与,那她为难你没有?” 徐宁想了想,虽薛氏与裴老太太都想为难她但又都被巧妙的化解了去,裴老太太还被关了禁闭,就不算被为难。 她笑道:“都好着呢……” “都好?”徐老太太冷哼一声,打断她的话,“要都好,今日回来的只有你一个人?你从来便是这样,怕我操心,只报喜不报忧!我也不问你的……叨叨,你来说!” 徐宁怕这孩子心眼实,等会儿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正将嗓子一清,打算给她提个醒时,就见老太太一挥手,道:“你们主仆一条心,我不问你……去叫了霜降来!” 叨叨答应一声,就下去了。 不一会儿领着霜降回来,手里还抱着两个礼盒。 老太太叫她过去,问是什么。 “三姑爷备的礼,送给老太太和太太,还有姑娘们的。”霜降将礼盒呈上去,又与温明若道,“方才过来碰见表姑娘屋里的人,您的那一份,婢子就叫她带回了春涧居。” 温明若颔首,与她道了谢。 白露帮忙将礼盒打开,见一样是南红手串,一样翡翠雕的观音。 老太太信佛,每天都要花上半日的功夫在岁寒斋小佛堂了礼佛,裴衍备的这两样礼物恰到好处。 徐老太太看着,却冷哼一声,扭开头去:“拿开拿开,见了就心烦!既有这心思,今日就该陪了我宁丫头一道回来!” 说罢,她又指责霜降:“还有你,我派了你去裴家,就是要你好好照顾三姑奶奶的。你倒好,这一走整整三日,她在裴家叫人这样欺负怠慢,也不给我递个消息回来!” 霜降听了,又看了徐宁一眼,徐宁对上她的视线,无辜地眨了眨眼。 她笑了一声,一面将礼盒递给白露,一面理了理思绪,冷静道:“老太太,姑娘还没与您说罢?” “说什么?”徐老太太扭头,狐疑地盯了徐宁一眼。 霜降道:“前儿,裴老太太传了姑娘过去用午饭。姑娘过去了,午饭还没用,裴老太太就叫三姑爷关了禁闭。” 徐老太太先惊讶地看了徐宁一眼,随即想起什么来,又冷哼道:“那老东西就爱没事找事,定是她作死了!” 霜降便长话短说,将裴老太太被关禁闭的原因与老太太说了。 老太太听完,有些不信,仍只抓着一点不放:“你哄谁呢?若是替宁丫头出气,何苦今日没回来?” “还能为什么,三姑奶奶不让呀。”霜降清了清嗓子,又一人分饰两角,把早上的事给徐老太太演示了一遍。 等她演示完,徐宁就拧起眉来点评道:“你演的不好,又故意跟祖母告状,添油加醋的。我叫他回去歇着时才不是你演的那副表情。” 霜降对她微微一笑,又看向叨叨:“你说,姑娘当时是什么样的表情?” 叨叨诚实道:“就是霜降姐姐你演的那样啊。” 徐宁:“……” 迟早卖了这胳膊肘往外拐的丫头去! 温明若在一旁笑得直咳嗽,芒种又连忙给她倒了水去。 而徐老太太听完,看着徐宁久久无语。 “你……”她有些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合适,最后干巴巴夸道,“宁丫头,这满京城里,只怕再难找出像你这般深明大义,温柔贤良的人来了。” 徐宁皱了皱眉:“祖母,我怎么觉得您在讽刺我?” 徐老太太表情都淡了:“哪能呢,我这夸你呢。” 她又问霜降,薛氏有没有为难徐宁。 霜降就将连日来,徐宁把薛氏吓得夜里睡不安稳,宁国公不敢回枕霞居睡觉的事情说了。 老太太听了,假正经咳一声,嘴里训斥徐宁不懂事,暗中却竖了竖大拇指,悄悄跟她说干得漂亮。 又坐了一会儿,徐宁想回秋暝山居看看。 老太太放了她跟温明若去,又叮嘱她记着时辰,别忘了来岁寒斋用午饭。 徐宁答应一声,同温明若两个离了岁寒斋,往秋暝山居去了。 她虽嫁了人,但秋暝山居仍是她离开时的样子,什么都没变化,只被她翻乱的桌案变整齐了,瓶里的花换了新鲜的,被褥也换成了鸳鸯锦被。 温明若同徐宁说:“这里日日都有人打扫整理,外祖母又吩咐了整理归整理,不许乱动,还维持从前的样子。她有时候用了饭,也会到这里来坐坐,就坐你从前躺的湘妃竹榻上。” 又说被褥是昨日就叫人换上的,鲜花也是今日才换上。 徐宁静静听着,心里是暖的——这家里也就只有老太太会这样替她着想的。 她在竹榻上躺下来,仍同从前一样,懒洋洋的歪在上头。 温明若熟门熟路的自架上寻来一册书,又道:“对了,三姐姐,我跟你说……” 说话间,她抬起头看去,就见徐宁已经歪在竹榻上睡着了,睡姿都同以前一样。 温明若笑了一声,又轻手轻脚地起身,去拿了薄毯来帮她搭上后,又坐回了案后。 陈妈妈端着茶水进来,撞见这熟悉的场景,恍惚觉得徐宁只是出门了一趟,并未嫁人。 还同从前一样,她在竹榻上睡觉,温明若在案后看书,宁静美好。 陈妈妈知道今日后再难见这样的场景了,又低低叹了口气,失落地端着茶盘轻手轻脚出去了。 正好这时有人进来。 陈妈妈抬头看去,看清人后,满脸都是藏不住的震惊:“哎呀……” 第221章 你…… 徐宁这一觉醒来,已是晌午。 因是自己家里,不用时时端着,也不用装什么贤惠端庄,她就格外放松,一放松就睡沉了。 她睁开眼,觉着光线有些刺眼,正想抬手挡一下,眼前光线就暗了——有人拿了书替她挡了一下。 徐宁以为是温明若,闭着眼又笑了起来,:“明若,你是越来越贴心了。我可太喜欢你了,要不你随了我到裴家去为我作伴吧。” 换做以前,定会换来温明若的调侃,或被打趣两句。 但现在,她说完这话,又笑了几声,也没听见调侃或打趣的。 而且眼前光线仍旧暗着,并未将替她挡光线的书拿去。 徐宁睁开眼,先瞧见书上几行熟悉的文字。 她一下子就反应过来,那是《两世缘》里的内容。 许是刚刚睡醒,脑子转得慢,徐宁也没察觉什么不对,只莫名其妙,将书拿下来,胡乱翻了两页,问道:“怎么看起这个来了?赔礼都看完了……” 话音还未落下,她就愣住了。 坐在她身旁的,贴心为她挡住光线的人,哪里是温明若,而是那府里独自纠结了大半日“别人都生气,她为什么不生气”的大冤种尚书大人! 他已经换过衣裳了,并非早上回来那一身,里头是山矾内衬,搭一件同徐宁那一身颜色相近的茈藐缎绣云山雾绕圆领大袖衫,天青色缎带束发,少见的一身儒雅打扮。 清隽俊逸地脸上仍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目光落在徐宁身上,也不如早上那般阴沉,柔和了不少。 徐宁愣了一下,猛地坐起来,又翻身下榻,站到了一侧,先将睡乱的衣裳的一理,然后端上温和的笑来,柔声问道:“夫君几时来的?怎也不叫醒我,让你见了这般失礼的画面,多不好。” 裴衍见了她这一系列动作,又皱起眉来,脸上表情也变了,像是不大高兴:“我来不得?” 徐宁立即道:“怎么会呢?皇宫你都去得,何况徐家这样的小地方?” 不等裴衍接话,她又关切地问:“夫君渴不渴?喝不喝茶?从前大姐姐送了我一些云雾,我收着没带去裴家,你等等,我去叫人泡来!” 说罢,她就丢着裴衍不管了,急急就出去叫人。 叫了一圈,发现一个人也没有,霜降不在就罢了,就连叨叨和陈妈妈也不在! 徐宁此时并不想与裴衍单独相处,正思索去岁寒斋叫人来妥当些,还是干脆丢着裴衍不管时更为妥当时,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 刚刚皱起眉来的徐宁立即将眉心一松,一转脸又是一脸温柔之色:“夫君……” 裴衍现在并不想她用这样的语气,这样的表情称呼自己,不等她说话,就打断道:“祖母传饭,你还未醒,我便打发了她们过去。” 说罢,他先走一步出了秋暝山居。 徐宁一时忘了跟上去,盯着他出去的背影看了看。 那头裴衍穿过院子,见她没跟上来,又停下等了等,淡声问她怎么了。 徐宁舒展眉心,重新带上笑意,跟了上去。 * 徐老太太传饭,便是消失了一个上午徐由俭也出现了。 众人齐聚一堂,岁寒斋倒是难得热闹一回。 徐老太太嘴上虽没说,脸上笑意却是藏不住,还比平日里多吃了半碗饭。 饭后,老太太仍不肯放了他们去,拉着人去逛园子。 徐由俭不喜欢,借口溜了,陈伯礼和裴衍不远不近地跟在人群后头。 “你们俩倒是有意思,”陈伯礼瞧了眼前头姐妹几人,低声道,“三日回门,分明都要回,还不同路,非要各自单独回。怎么,这样显得你家马车多?” 裴衍没接话,目光从徐宁身上掠过,就收了回来。 陈伯礼同裴衍也是有些交情的,也算知道裴衍的一些事,知道他向来是“表里不一”——脸上装得若无其事,内心戏却是比谁都丰富。 他将裴衍的神色看了看,又侧目去将徐宁也看了看,随后用手肘捅了捅裴衍,低声道:“你们吵架了?” 裴衍侧目,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 陈伯礼扶着下巴,拧眉道:“不应该啊,三妹妹脾气那样好,不像是会跟你一般见识的。莫非,是你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 裴衍的面无表情变成了阴郁,还冷哼了一声。 陈伯礼立即问道:“那是什么?既没吵架,你也没做对不起她的事,那你们之间怎么怪怪的?” 裴衍忽然将脚步一顿,紧紧盯着陈伯礼,一直没说话。 他脸上也没个表情,只双眼近乎凶狠一样地盯着陈伯礼,只把陈伯礼盯得后脑勺发凉。 陈伯礼后退一步,双手捂在胸前,警惕道:“做什么?我对我夫人一心一意,绝无二心,你就死了那条心吧!” “你……”裴衍动了动嘴,刚吐了个字,又闭嘴了。 只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将陈伯礼晾在那儿,转身就走了。 陈伯礼莫名其妙,仔细将裴衍方才那盯仇人一样的表情琢磨了一下,觉着他可能是有什么问题要问,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两步追上去,正要问个究竟时,远远的就见留在岁寒斋的白露寻了过来。 她不知与老太太说了什么,老太太脸色变了一下,还回头看了徐宁一眼。 徐宁没什么反应,便又回过头来,看向了裴衍,且不动声色地蹙了蹙眉。 随后扭头去,与白露交代了两句,白露答应一声就匆匆走了。 陈伯礼不明觉厉:“怎么了这是?” 他就随口一问,并不指望裴衍回答,毕竟二人站的位置差不多,他既没听见白露说什么,裴衍定也是没听见的。 但谁知裴衍道:“来客人了。” 陈伯礼下意识就问:“谁?” 问完他又回神来,奇怪道:“你怎知来客人了?” 裴衍没理他后边那个问题,淡淡道:“贺家。” 话落,大步上得前去。 徐老太太见他过来,又拉过徐宁,慈爱笑道:“今日不早了,拉着你们说了这会子话也够了,就回去吧。” 她说话时,眼中明显带着不舍。 裴衍顿了顿,才要开口,就听不远处传来一道笑声:“老姐姐……” 第222章 三哥哥 说话间,人也走近了。 徐老太太几不可闻地将眉心一蹙,随即松开来,带着些笑意,扶着沈氏的手上得前去,嘴里笑骂:“你这老蹄子,今儿倒得空过来了!” “诶,你又不是不知我家中情况,”贺老太太一把握住徐老太太的手,笑道,“昱哥儿他爹娘不在家里,这边好些事情都得我来打理的,这不一直未得空。连昱,来见过你祖母。” 贺连昱本随了他母亲南下,不久前闻听徐宁与裴衍订亲时又急急赶了回来。 他本是能早些回来的,但因贺老太太怕他受不住,一直瞒着,直到快瞒不住了,才写了信去。 收到信后,他就不顾劝阻急急赶了回来,原以为能在徐宁成亲前仗着从前的情分见一面的,不成想那个人一贯的狠心,一离开渝州便将情分断了个干净。 六月十六那日,他也来了徐家,也知道徐宁不会见他,便写了长长的信去,想叫叨叨私底下给她送去。 但叨叨却不帮忙,将他所有希望全都扼杀。 她说:“姑娘早知会有这样一日,就叫婢子给您带了话。姑娘说她从前没尝过蜜饯,不知甜是什么滋味,后来去了渝州,遇见了贺公子,有幸尝过,才知蜜饯虽甜,但也同其他味道一样,并无不同。” 贺连昱懂了,她是说芸芸众生里,他在她那里同别人是一样的,并非什么特别之人,只不过是感激在渝州那些年有他相伴罢了。 贺连昱有些想大笑,可牵动嘴角,先尝到了满嘴苦涩。 他想转身就走,从此再不过问徐宁的事,可脚不听他使唤,就是迈不开离别的那一步。 他眼睁睁看着徐停搀扶着身着红妆的徐宁出了大门,千般不舍地将徐宁交给裴衍,所有人都在笑,说尽了祝福之语。 他却笑不出来,徐宁从头到脚穿的都是三品命妇礼服,就连头上戴的都是金累丝翟鸟冠,切切实实的与他没有任何干系。 贺连昱也看见裴衍牵着徐宁的手,把她送上花轿,隔着一道轿帘,旁人都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话。 但裴衍理所当然,落在旁人眼中又觉画面和谐,并不见任何不妥。 贺连昱站的位置也是巧,一眼就看见了二人衣袖底下,勾勾缠缠的手指。 那一瞬间,他很想去问一问徐宁,裴衍在她那里是什么味道,同别的味道不同吗? 可他到底什么都没做,看着她出门子,上了花轿,同裴衍勾着手指头低语,那样亲密。 那时,他才彻底明白,不是裴衍在她那里跟别的味道不同,是他从前就不知道她想要的是什么。 在渝州时,她从来不与旁人说她想要什么,喜欢吃的菜不会多吃,不喜欢吃的菜也不会少吃,喜欢的东西不会跟人要,不喜欢的东西旁人给了也不会不要。 而他竟也从来不曾问过,只是一意孤行地将自己喜欢的东西赠与她罢了。 回过神来,贺连昱收回视线,垂下眼同徐老太太拱手一拜,哑着嗓音问了祖母好。 徐老太太没说什么,只向他也问了好。 这时,贺老太太又将徐老太太身后的人一看,道:“哟,你家今儿倒是热闹,是个什么好日子?” 徐老太太笑一声,脸上神情不至于太过亲热,也没太疏远:“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日子,宁丫头回门罢了。” 说着,她又转头与沈氏道:“我年纪大了,见不得这些分别的事,姑爷姑娘们若要回去,一会儿就别来支会我了,我就不送他们了,你带了他们来见过老夫人,就下去吧。” 按说贺老太太来,做晚辈的,多多少少都要陪着说说才是。 偏徐老太太不让,只叫沈氏带了她们来见礼就罢——想来是故意避开,又因贺老太太忽然到来,扰了她的兴致,心中只怕是不高兴了。 沈氏招呼着其他人过来,一一给贺老太太和贺连昱问好。 其他人都是见过他们祖孙的,并未介绍太多。 等徐宁和裴衍上前来,沈氏正要介绍介绍裴衍时,就听徐老太太道:“宁丫头你是认得的,这位是我们三姑爷,吏部尚书。” 说着,她又与裴衍介绍道:“这是我从前的友人,贺家老夫人和她孙子连昱。” 徐宁欠身一拜,问了老夫人和贺公子好。 裴衍站着未动,目光越过贺老夫人看向了他身后的贺连昱,淡淡道:“认得,见过。” 贺连昱迎上他的视线,不亲不热地笑一声,拱手拜道:“不曾想尚书大人还记得草民,幸会。” 不等裴衍接话,他又直起腰来,端着淡淡的笑意,慢慢道:“我有幸在徐家长大,论起来也算三妹妹兄长的。如何,三妹妹到你家去,没给你家添麻烦吧?” 他脸上虽挂着笑,却没能笑进眼底,语气和缓也没有敌意,可这话无论如何听都带刺。 徐宁垂下头,暗暗皱眉。又侧目看了裴衍一眼,是生怕他误会什么,又像新婚那天,把没有的事都说成是有的,回头传出了,她这骗来的裴家大奶奶也别当了。 但裴衍却意外的没有任何误会,反而一反常态,提着嘴角,微微弯着双眼,道:“不劳记挂,我们都好,三哥哥。” 徐宁狠狠打了一个哆嗦,被他一声“三哥哥”叫出了满身鸡皮疙瘩,更觉后背发凉,莫名冷了一下。 已经问过安,同徐琅让到一旁去的陈伯礼忽然抱住双臂,抖了一下。 徐琅莫名,侧目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你抖什么?” 陈伯礼像是浑身不适,一脸难受地与她低声道:“你、你见过阎王笑吗?” “什么?”徐琅越发莫名。 陈伯礼不知想起什么来,抖着声音又道:“为夫、为夫有幸见过一回……然后、然后英国公府就被抄了家。” 徐琅还是不明白这二者有什么关系,只当他是办案办傻了,青天白日的说起荤话来。 * 晚些,回裴家的路上,徐宁与裴衍同乘一辆马车,各自无言。 徐宁偏头看去,见裴衍坐在外侧,神色冷淡,闭着眼不言不语,对身旁的事置若罔闻——从见过贺连昱,离开后,他就一直是这样,连陈伯礼和徐琅同他们道别时,也没有反应。 徐宁看了看手里的团扇,抿唇沉默片刻,试探着开口:“我也不知贺老太太会在今日来……” 话未说完,就见裴衍抬起眼皮,冷淡疏远地瞥了她一眼。 第223章 一个贤惠的妻子 那一眼看得徐宁微微一愣。 裴衍眼神轻飘飘的,冷冷淡淡地落在她身上,一瞬间让她觉得自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徐宁忽然闭了嘴,收起所有试探来,重新扬起端庄贤惠的笑来:“没什么。” 裴衍颔首,竟也没多问,只收回视线,又闭目养起神来。 很快,就到了裴家。 裴衍先一步下了马车。 徐宁想起他方才的那道眼神,琢磨他定是不愿与自己同行回去的,便在马车里多待了一阵,打算等他进府了在下去,这样就错开一起回去。 直到听得叨叨在外头喊了一声大奶奶,她才掀了帘子,钻出马车。 但叫她意外的是,裴衍并未先进去,而是还在马车旁等着,见了他出来,便自然而然地伸出了手来。 徐宁又愣了一下,仔细一看,才发现裴衍落在她身上的眼神仍跟方才在马车上看她的眼神是一样的。 徐宁一时有些茫然,目光在裴衍脸上转了一圈,又在她伸出来的手上转了一圈,默了片刻后,才将手搭在他手心,任他牵着自己下了马车。 同他这个人一样,他连手也是凉的,但手心里却带着一点类似炉火余温一样的温度。 徐宁被他牵着进了府去——这是他们俩第二次牵手,上一次是新婚,他也是这样把她从轿子里牵出来,带进府里的。 前后没隔几天,他又这样牵着她进了府,可情景不一样,心情也不一样。 这一回,徐宁明显感觉到二人中间隔着什么的。 但就像霜降说的,她聪明,脑子也转得快,可一旦涉及这些情情爱爱的,那颗聪明的脑瓜子就变成了榆木。 就算此刻她感觉到了一些什么,也没具体去想一想原因,只当裴衍心情不佳,是因吏部有事烦他。 明明进了府后,裴衍松开她手时,她清晰地感觉心里空了一下,甚至还下意识抬了抬手,往前追了一步,却又很快收回来,将拿在另一只手里的团扇换到了被裴衍牵过的那只手里。 * 两人一路无话,一前一后,沉默着回了行云阁。 裴衍进内室去换了身轻便些衣裳,束着衣袖,铜冠束发,褪去儒雅之气,气质又变得冷冽起来。 徐宁见他出来,顺口便问:“要出去?” 裴衍点头,淡淡地“嗯”了一声,便往门口走了去。 临了不知想起什么来,脚步一顿,迟疑道:“不回来用晚饭了,不必等我。” 徐宁只想着自己是个体贴的妻子,也不问他到哪里去,做什么去,相当温柔贤惠地将他送出们:“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裴衍忽然沉默了。 良久,他回过身,看着站在门口笑望着他的徐宁,憋了半响,终是没忍住:“你就不问问我到哪里去?” 徐宁脸上就多了些茫然,还回头看了眼站在她身旁的霜降。 霜降同她对视了一眼。 然后徐宁就自以为明白了,贤惠的妻子不该什么都不问,是要问的,还要表现出很关心来。 于是她就毫无诚意地关心地问道:“夫君到哪里去?” 裴衍:“……” 他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扭头就走了。 很快,一个能冻死人的背影,就消失在了视线里。 徐宁莫名其妙,回头去问霜降:“我按他意思问了,他不说就罢了,怎还气冲冲的?便是一个月里有那么几天,他也不该一天里反复无常好几回的。” 霜降:“……” 上天在造她们三姑娘时,怎么就没想起来给她多加一根筋呢。 霜降同长随重重叹了口气,十分忧愁。 “你们叹气是什么?”徐宁皱了皱眉,觉得这叹的不是什么好气。 霜降看着她,诚心诚意道:“婢子叹大奶奶您真贤惠,满京城无人能及。” 长随干巴巴地笑了一声,也道:“是啊,能娶着您,定是大爷烧高香求来的福气。” 徐宁皱着眉进了屋,脑子忽然又变得灵光起来,道:“别以为我不知你们俩搁那儿阴阳怪气地讽刺我。” 霜降跟进去,笑道:“哪能呢。大奶奶这样贤惠之人,婢子夸您还来不及呢。” 徐宁侧目看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到底是什么都没有说:“算了,我不与你计较……宝扇呢?去叫了宝扇来,我要问问她,我走后这里有没有发生什么事。” 霜降应了一声,正要下去叫人时,长随就自门外探进来一个脑袋,道:“奶奶别去叫了,宝扇往后都不会出现了。” 徐宁一顿,回头看了长随一眼,问道:“她怎么了?” “她行为不端,大爷让人叫了她爹娘来,将她带出府去了。”长随语气轻飘飘的说着宝扇的结局。 徐宁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她并不吃惊裴衍会将宝扇撵出府去,她吃惊的是宝扇会按捺不住这么快就出手。 她皱起眉来,又问:“当真是她行为不端?” 按说前儿她才警告过宝扇,她不该那么快就按捺不住才是,而且后来两日,裴衍下衙回来时,她也自己主动避开,并不在屋里伺候的。 若不是忽然醒悟,将徐宁的话听进去了,那就是故意装做那样,同她虚与委蛇。 长随在门外笑道:“好好的,小的也不拿这样的事来诓骗您的。当时爷在屋里想事情,也没人唤她,她自己就进来了,小的还在屋里呢,她就做些没眼看的事来。爷是最厌恶底下人心思不好的,一气之下就撵了她去。” 不等徐宁细问,他又道:“这院里头也有人瞧见了的,奶奶若是不信,可传了人来问问。哦,爷还同我说,这院里的人,奶奶若瞧了不顺心,全撵了去都行,不必顾虑什么。回头若差些人手,您同小的说,小的帮您找人来。” 徐宁闻言,心中想什么也没在脸上表现出来,只笑道:“原是这样。既你都说她行为不端,那便真是如此的。没什么,你忙去吧,我就随口问问。” 长随答应一声,就将脑袋缩了回去。 徐宁当真没在追问这事,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然而裴衍确实一夜未归。 次日,徐宁又去吓了薛氏一回,把她气得吱哇乱叫后,就回去了。 才进行云阁的院门,就听一个丫鬟坐在廊下同另一个丫鬟道:“我瞧得真,不骗你……人都泡涨了,手上,脖子上,身上也全是伤痕!” 第224章 是非 不等徐宁示下,霜降便皱起眉来呵斥了一声:“你们两个,搁那儿嘀嘀咕咕什么呢?” 那二人不妨徐宁回来了,忙起身来,见礼请安。 方才说话的那个丫头明显白了脸,慌慌张张道:“没、没说什么……” “没说什么,你吓成这样?”徐宁眯着眼轻轻一笑,缓步上得前去,在她们二人跟前站定,“你方才说谁泡涨了?谁又满身伤痕?” 那丫头不敢抬头,只瞧见一片绣着山茶花的衣角:“没、婢子什么都没说,定是夫人听错了……” 徐宁声音一沉:“怎么,你的意思是,我耳朵聋了?” “没有没有,婢子没有这样说……”丫头慌得抬起头来,跪行一步,竟是开始求饶,“大奶奶,您就饶了婢子这一回吧,婢子知道错了,往后再不敢有那些心思的,您、您别撵了婢子出去……婢子不想死!” 徐宁盯着她的脸,一时并未想起她是谁来,只觉她这两声求饶求得莫名其妙。 分明这院里的丫头前几日见她态度一直软绵绵的,没什么威严,并不将她当回事,只表面尊重罢了。 怎如今忽然就变了脸的,竟是害怕起她来? 这时,听得霜降替她沉声呵斥道:“你这蹄子,若再胡言乱语一句,大奶奶便是饶了你,我也不饶了你去!问你什么,你只管答什么便是,顾左言他做什么!” 徐老太太调教的好,白露和霜降两人都是瞧着温和没脾气的人,也不轻易动怒惩罚人,可院里的丫鬟们比起徐宁来,更比较怕她。んttps:// 果然,那丫头抖了一下,一咬牙又哭着道:“宝扇……是宝扇跳井死了!” 徐宁惊讶地抬起眼来,错愕地看着那丫头:“你说谁死了?” 叨叨同霜降对视一眼,也是十分意外的。 那丫头又哭道:“宝扇死了……今儿婆子们去打水,才发现里头浮着一个人,当时就吓坏了。后来叫人打捞起来,才发现是宝扇!” 哭罢,她又同另一个丫头一起对着徐宁一顿磕头:“大奶奶,婢子知道错了,往后再也不敢有别的心思的,您、您就看在婢子们是在院里伺候,没到屋里去的份上,饶了婢子们这一回吧?” “这话倒是奇了,”徐宁盯着她,收起了从前装出的和善,冷笑道,“你们在哪里伺候,都是梁嬷嬷安排的。至于有没有旁的心思,我更是不知,何来饶了你们一说?怎么,你们还想说宝扇是我下令处死的不成?” 那俩丫头狠狠一哆嗦,维持着趴在地上磕头的姿势不动了。 很显然,她们用肢体语言告诉徐宁,宝扇就是她下令处死的! 徐宁气笑了,且不说宝扇被撵出去时,她是从徐家回来时才知,难不成满院子的人一个个的都眼瞎了,没瞧见是裴衍撵走的。 她冷笑一声,只觉荒唐! “哟,这是怎么了?”身后忽然响起一道刻薄的声音来,“大早上的,怎还哭哭啼啼的,哭丧呢?” 徐宁扭头看去,就见薛氏并二太太、三太太一道出现在了行云阁院门口。 刚刚才叫她气得吱哇乱叫,恨不能抄了家伙就来打她的薛氏这会子满脸阴沉,盯着她的目光,更像是要吃人的。 二太太端着她的尖酸刻薄,遥遥看着徐宁,幸灾乐祸道:“大嫂,你瞧我说什么来着?这小门小户里出来的就是没规矩,大早上闹得家里哭哭啼啼就罢了,见了您还不过来见礼的。” 三太太站在一旁,神色恹恹,瞧着像是被迫来的。 徐宁目光越过薛氏,冷冷看了二太太一眼。 “你瞧什么?”薛氏进门来,立即道,“怎么,还要杀人不成?!” 这个“还”字就用得很巧妙了。 徐宁知道她们是为什么来的,一眨眼收起冷意,轻笑一声迎上前去:“母亲说什么呢?当着您的面,我怎敢杀人呢?” 她说着,转头看向二太太,故意道:“我小门小户出来的,手无缚鸡之力,更没那个杀人的胆子。便是哪日有了,定也是被逼急了,拿了刀从这里杀出去,把那些胡乱造谣生事的人,一刀给解决了。” 二太太和薛氏脸色都变了。 薛氏脸色一沉,才要说话,徐宁又面相二太太,笑吟吟道:“杀人嘛,要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才痛快。那故意威胁,折磨虐待人的手法都是心里有别的想法的人才做的,是不是,二婶婶?” 二太太对上她的视线,竟在一瞬间觉着瘆得慌! 甚至有种站在她跟前的,不是什么十来岁、刚刚成亲的小姑娘,是个极有威严,浸淫内宅多年的老者。 她心虚地笑一声,底气明显不足了:“我倒还是头一次见有人将杀人说得这样理直气壮的!我说大嫂,你家衍哥儿还真是娶了个了不得的人回来。我只怕这家里啊,往后都要不得安生了。” 徐宁笑了一声:“哪能呢。比起像二婶婶这样说嘴挑拨的人来,我可安生多了!” 二太太怒道:“你……” “闭嘴!”薛氏沉声打断她二人之间的口角,又瞥向徐宁道,“你在我跟前胡闹没个尊卑就罢了,怎可对你二婶婶也这样无礼!你徐家就是这样教养你的?” 徐宁才不管她是谁,接话道:“母亲是薛家教养出来的,想来是比我有教养的。怎就任由那梅家教养出来的,在你跟前吱哇乱叫,说嘴挑拨呢?哦,这定是你们高门大户的规矩了!” 她阴阳怪气,六亲不认,谁招了她,她就对谁一顿乱喷,就是不肯吃亏。 反正这些人里没一个是她要讨好巴结的,得罪了便得罪了。何况在这府里无依无靠,便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回头带着嫁妆,离了裴家,隐姓埋名过她的安稳日子去。 到时候有了钱,她愿意就随便找个人养老送终,不愿意就自己一个人,要死了就随地一躺,总有瞧不惯,觉着她坏了影响的人会来给她收尸。 人嘛,死后不过一捧黄土,大家都一样罢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提梅家?我今儿就好好教训教训你,叫你知道裴家的规矩!” 不等薛氏动怒训斥,二太太就上前来,扬手就往徐宁脸上打去! 第225章 颠倒 徐宁推开要来护她的叨叨和霜降,一手架住二太太落下的手臂,另一只手扬起来便是一巴掌打了去! “啪!” 一声脆响,成了这清晨最动听的声调。 二太太懵了一下,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了徐宁一眼:“你、你……” 徐宁扬起下巴,露出清秀的小脸来,笑吟吟地看着二太太:“我什么?” “反了、反了反了反了!”二太太大叫着,面容狰狞的又朝徐宁扑了上去! 这一回,不等她扬手,徐宁反手往她另一边脸上又打了去!衛鯹尛说 不等二太太回神,她又捉住二太太的手腕,将她扯到跟前来,左右开弓,落下一套连环十八掌,直将二太太打的头晕脑胀,连句话也说不出口来。 薛氏和三太太目瞪口呆,一时都被吓住,竟都忘了来将她拉开。 徐宁打够了,自己手心也红了,又捏住浑浑噩噩的二太太的脸,迫使看着自己,阴沉道:“我平生最恨旁人在我耳边说嘴挑拨,偏你撞了上来!怎么,除了这挑拨离间的话,你这嘴里就说不出人话了?” 二太太被打肿了脸,眼眶里噙满了屈辱的泪水,“呜咽”两声也说不出话来。 这时,三太太连忙暗中推了薛氏一把,低声道:“大嫂,快去拉开她!” 薛氏这才回神,忙呵斥一声,同丫鬟婆子们大步上得前去,将徐宁同二太太拉开,口内直呼“反了反了”! “你……你这做派,简直就是泼妇!”薛氏气红了眼,指着徐宁道,“你瞧你、你瞧你!浑身上下,哪里有半点裴家大奶奶的派头?!衍哥儿娶了你,定是上辈子遭了天谴的!” 徐宁不同她动手,见手指头都快戳到自己眼皮子底下了,又举起手来,后退两步,只避开了去。 二太太扑过去抱住薛氏,哭道:“大嫂、大嫂你要为我做主啊……” 薛氏搀扶住她,转头瞪向徐宁,痛恨道:“胡闹、简直胡闹!等衍儿回来,我定叫他参你一本,休了你去……” 这时,外头忽然传来裴衍淡淡的声音:“休谁?” 众人都愣了一下,薛氏反应过来后,立即转身就要出去告状。 徐宁站着没动,冷眼看着。 但这时,霜降和叨叨两个反应极快,齐齐往徐宁扑了过去。 霜降两下扯乱徐宁的衣裳,又扯乱她的头发,摘掉珠钗,狠狠砸在了地上。 徐宁正莫名其妙,叨叨那丫头就撸起袖子,低声道:“姑娘,对不起,婢子错了……” “嗯?你做……”她疑问的话还未问出口来,耳边就“嗡”一声,跟着脸上就传来一阵火辣辣的疼意! 徐宁慢了半拍才反应过来,自己叫叨叨打了。 她瞪圆眼,才要寻她要个说法呢,又听霜降低声道:“姑娘,你忍一忍!” 说罢,霜降把手落在徐宁背上,用力将她往前推了去! 徐宁一个不查,左脚绊了后脚,一个踉跄就往前扑了过去,直直往院门外摔了去。 她还听叨叨跟霜降在身后极为夸张,极为假惺惺地担忧地喊了一声:“大奶奶!” 徐宁这会儿也反应过来这俩丫头要做什么了,她咬咬牙,在心里痛骂她们一顿,不知轻点时,又暗暗调整了一下姿势,打算让摔倒的姿势再优美一点,不至于脸朝下,摔个狗啃泥…… 但她并未摔在地上,而是落进了一个怀抱里。 那怀抱有些冷,也有湿,像是刚刚赶回来,还带着晨间的露水,透过那些露水,徐宁又好像闻到了一股极具侵略性的艾草的味道,强烈却不刺鼻,尾调又冷冷淡淡的,像雪。 徐宁垂下手,用力在袖中掐了自己一把,再开口时,已经入戏:“夫君……” 装得像极了,连声音都在颤抖。 然后她就觉抱着自己的人狠狠一僵,连接住她的那只手臂都硬邦邦的。 过了好一会儿,徐宁才感觉有只手落在了她后脑勺,将她往怀中按了按:“我回来了,没事了。” 裴衍开口时,声音是沉的,徐宁正好耳朵贴着她胸口,能感觉他开口时,从胸口处传来一些震颤。 叨叨那个罪魁祸首之一这才跑到跟前来,比她主子还假的抹着眼泪:“姑娘,您没事吧?” 她这一声“姑娘”叫得可比大奶奶还要管用。 裴衍当时眼神就变得深邃起来。 霜降瞧见了,立即一脸自责:“都怪婢子,若能早些察觉……定能好好保护姑娘。” 裴衍眉头也拧了起来。 他侧目看了眼站在另一头的三太太和一张脸又肿又红,几乎瞧不出人样的二太太,脸上一片寒冷。 二太太吓的后脊发凉,也顾不得脸疼,急忙撇清自己:“她可不是我打的,是她那丫头打的!我这脸这才是她……” 霜降两眼一红,立即回过头去,带着哭腔道:“对!大奶奶就是婢子打的!婢子们同姑娘一道长大,主仆不是主仆,没规矩惯了,胆子也肥,当着三位太太的面呢,就动手打了姑娘!” 她承认了,却故意正话反说,没一个信的。 二太太叫她气得脸越发疼了:“好啊好啊,你们主仆一条心,害死了人就罢了,如今以下犯上打了长辈,现在竟还敢诬蔑我,你们简直……” 她说着见裴衍脸色越发难看,紧紧盯着她一言不发,又吓得扑到薛氏跟前,啜泣道:“大嫂、大嫂方才是看见她如何欺负我的,你、你快帮我解释两句啊。” 薛氏看了眼埋头在裴衍怀里的徐宁,越发厌恶了,立即告状道:“是啊,衍儿,你夫人简直无规矩!这当着我面呢,就对你二婶婶动手动脚的,这要没了人,她还不爬到我头上来!” 裴衍没理她,扶着徐宁站了起来。 徐宁仍在戏里,扬起头看着他,泪眼婆娑地晃了晃脑袋:“我没有对母亲不敬,是她不喜欢我。夫君……” “疼不疼?”裴衍目光落在徐宁脸上那红艳艳的巴掌印上,放柔了语气打断了她后边的话。 徐宁怔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后扭开头,掩饰一样的咬住唇轻轻摇了摇头:“不疼。” 叨叨那机灵鬼立即道:“打得那样重,怎能不疼呢?婢子手……婢子瞧见二太太手都打红了!” 第226章 不劳婶子操心 二太太听言,立即瞪圆了眼:“你胡说八道,我几时动手打她的!” 叨叨立即鼓起双眼,凶狠地瞪向她:“就在刚才!你趁着大太太出去,又趁我与霜降没留意,扑上来就打了我们姑娘!” “你……”二太太气得手抖,“你这蹄子……” 说罢,她又举起手,似要扑上来对叨叨动手。 裴衍只侧目将她一扫,还没什么表情,话也没说一句,二太太嚣张的气焰就下去了。 跟着她脚步一转,缩回手扑到薛氏跟前哭道:“大嫂,大嫂你要为我做主啊。你好歹也是宁国公夫人,裴家大太太,她们当着你的面这样没规矩,何曾将你放在眼里啊!” 薛氏上前一步,要替她出头:“阿衍……” 裴衍扭头,无视了她去。 他将徐宁推给叨叨和霜降,沉声吩咐:“带你们姑娘回屋去,重新理好妆,将脸敷一敷,消消肿,再去请个大夫来瞧瞧,仔细看看有无内伤。” 霜降和叨叨答应一声,扶着徐宁回了屋去。 二太太气笑了:“我这叫她打得脸也不能看就罢了,她不过被她丫头推了一把,也没摔地上,竟好意思请大夫来……” 裴衍侧目看去,二太太再次闭嘴躲到了薛氏身后去。 “长随,请了三位太太到小厅去。”裴衍仅仅只是看她一眼,随即收回视线往小厅去了,“有什么话,什么冤屈,咱们坐下来,好好说!” 他表情可不像是要好好说的。 二太太吓得眼中神采都淡了,她眼珠子一转,松开薛氏,下意识就要出门去:“我、我忽然想起来……” 借口还未找完,就叫长随拦住了去路。 长随看着她,恭敬礼貌,又不容抗拒:“二太太,请吧。” 二太太想走走不掉,只能愤恨地瞪了长随一眼,咬着牙顶着火辣辣的脸往小厅去了。 她知道裴衍这架势是要护短的,于是进了门,寻了凳子一坐,先发制人道:“你夫人不是我推的,满院子的人都瞧见了,你若不信随便寻了人来问问就知了!” 不等裴衍开口,她又道:“你心疼你的人,要护短,我无话可说,只当白挨了打!哼,只你要护就护得高明些,别等回头传出去你纵容内室,殴打长辈的话!倒时候……哼,丢了裴家的脸没什么,只别丢了您的官儿才好!” 裴衍一撩衣摆,在主位上坐下了。 他撇一眼二太太,淡淡道:“不劳婶子操心。” 二太太见裴衍根本不接招,又气得怄血,转头又逼薛氏:“大嫂,你教养的好儿子啊!这般纵容内室,你就不怕有朝一日那蹄子哄着他,踩到你头上去的?” 薛氏脸色变了变。 二太太瞧见了,冷笑一声,又道:“这要是瑜哥儿媳妇,我早叫了她家里人来,撵了她去!” 薛氏闻言,想起连日来被徐宁吓得心梗的日子,顿时受了煽动,越发痛恨起徐宁来。 她犹豫了一下,没到主位左边的一只上坐下,而是在下首坐下了,告状道:“阿衍,那不过是个女人罢了,还要身份没身份,要规矩没规矩的,你要她做什么?依我看,你只把她休了,我再替你寻过……” 裴衍撩起眼皮,淡漠地扫了她一眼。 薛氏心里一梗,瞬间闭了嘴,跟着又觉格外不是滋味——因她觉得裴衍看她的那一眼实在太冷漠,一丝情谊没有,仿佛根本就没将她当娘一样! 但她又不可能去怨恨自己亲儿子,就只好转移矛盾,恨起根本没在场的徐宁来。 二太太见他们娘俩根本没如她预想的那样吵起来,又与薛氏道:“你瞧,我说什么来着?衍哥儿从前多听你话的人?如今那新妇才过门多久,就撺掇了衍哥儿不将你放在眼里了……” 不等她话说完,长随又进了屋来,回道:“爷,大理寺丞来了。” 二太太一听大理寺,脸色霎时就变了,眼中渐渐的还凝聚起一些惊恐来。 裴衍拿余光一撇,将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在心里轻嗤一声,嘴里又道:“请他进来。” 长随出去,又带了一人进来,那人穿一件鹭鸶补子青袍,也戴了长翅乌纱帽,长眉入鬓,桃花眼温柔似水,进来便与裴衍一拜,随即才对位上的三太太一拜,端的是文质彬彬,斯文有礼。 薛氏认出人来,惊讶道:“你是……陈家二公子?你、你竟是大理寺丞?” 正是陈伯礼。 他原是为了从前一桩旧案,来寻裴衍的,哪知进了门,还没弄清楚怎么回事,就让长随请到了内院来。 等细细一问,才知为的是什么。 陈伯礼转头对薛氏笑了笑,客气道:“是,承蒙圣上厚爱。” 薛氏点点头,端出大家太太的范儿来,客气笑问:“你是个有出息的……你这会子到裴家来,是有事?”文学一二 陈伯礼压着原先的目的,又装起糊涂来:“不是裴大人叫下官来的?” 薛氏又扭头去,皱眉问道:“你寻大理寺的人来做什么?” 裴衍斜了眼椅子上,紧紧绞着手帕,半句话也不敢说的二太太,嗤笑一声:“母亲何不问问二婶婶。” 二太太倏地站了起来,急急道:“人是你叫来的,问我做什么?莫名其妙……” 说罢,她虚张声势一甩袖,转身就要走。 可仍是刚走了两步,就叫长随给拦了回去。 二太太又怒又心虚,扬手就要将长随扒拉开。 长随又纹丝不动,对她恭敬一笑,道:“二太太您走什么?您不说我们大奶奶草芥人命,害了宝扇,还带了大太太与三太太来问罪吗?您这罪还没问,怎就要走了?” 这是二太太想做,还没来得及做的事。 但眼下这个情形,她是想做而不敢做的。 她顿时恼羞成怒,呵斥道:“狗奴才,再浑说一句,我叫人扒了你的皮!” “你试试。”裴衍凉凉看过去,淡声道,“长随,请二婶婶坐下。” 长随立即“请”道:“二太太,请吧。” 二太太想走走不得,只得重新回去坐下。 她想今日是走不掉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咬牙道:“好好的人,从她屋里出去,说没就没,还浑身是伤,就算不是她动的手,也该是她逼的!” “谁跟你说是她逼的?”裴衍斜了她一眼,道,“人是我撵的,也是我命了长随叫她爹娘来,把她带出去的。怎么,二婶婶的人没告诉你?” 第227章 你敢不敢 二太太神情一僵,艰难扯动嘴角:“什、什么我的人,我、我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不明白不要紧,知道就好。”裴衍又对长随抬了抬下巴,长随便出去带了两个丫头进来。 正是方才徐宁回来时,在廊下嚼舌头那二人。 见了徐宁她们装得害怕至极,不住磕头求饶,如今见了裴衍又同鹌鹑一样抖成筛糠,跪在地上,是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二太太那张脸,霎时连红彤彤的巴掌印都变得惨白起来。 裴衍看着那二人,神情漠然:“当着大理寺丞的面,我也不与二婶婶你兜圈子。你既说人是我家大奶奶害的,那咱们就去大理寺,好好辩一辩,仔细将事情捋清楚,回头谁有罪便判谁,是以命抵命,还是判了流放入狱,自有律法做主,二婶婶说好不好?” 二太太瘫在椅子里,死死攥紧了扶手,仍嘴硬道:“衍哥儿,你什么也不怕,可你父亲母亲难道也同你一样什么都不怕的?你为了一个小媳妇,害你父亲母亲丢脸,还不顾裴家名声,你还有什么脸下去见裴家列祖列宗?” 裴衍斜了她一眼,淡淡道:“婶婶都不怕,我怕什么?便是要下去,也是你先我走在前头。” “衍哥儿!”薛氏皱眉起身,想端出些母亲的威严来,道,“为着一个外人……” “住嘴!” 裴衍侧目扫去,冷冷断了薛氏的话:“外人?谁是外人?” 他声音沉沉的,又冷冰冰如冰刀一样狠狠扎进薛氏心里:“母亲,你只怕连事情始末都未弄清楚,就信了二婶婶的挑拨,反来寻你屋里人的麻烦。被人当了刀使也不知,还将利用自己的人当自己人,我当说你糊涂,还是蠢?” 薛氏脸色一白,后退两步,跌回了椅子里,又指着裴衍颤声道:“你、你不孝……” 裴衍冷眼扫去,没等她说完,又淡声打断:“赵妈妈,送大太太回去!” 赵妈妈叹了口气,叫了丫鬟来,一同扶了薛氏下去。 方才来时她就私底下劝过薛氏了,同她说别管这事儿,二太太要来就让她自己来。 二太太若有本事,回头她不用出力就能打击了徐宁,哪怕裴衍知道了怪罪下来,她也干干净净的,同她没有干系。 偏薛氏不听,非要彰显威风一样巴巴过来,还一而再再而三的为了二太太同裴衍叫板,就算裴衍真与她翻了脸,那也是她自己作的,怨不着旁人。 一旁始终没发声的三太太见状,也起身想要告辞。 裴衍却道:“三婶婶若是不急,不妨再坐一坐。替二婶婶当一当证人,以免回头有不明事理的,乱说一气,当我冤枉了二婶婶。” 三太太皱了皱眉,到底没走成,只好又重新坐回去。 裴衍又转头看向二太太,眯起眼来:“二婶婶,可想好了,咱们是到大理寺去,还是你从实招来……告诉大理寺丞,宝扇究竟是如何没的?” 二太太满身满脸的冷汗,声音都不成调:“你、你没有证据,就算、就算去了大理寺也无用……” “这有何难的?”裴衍轻嗤,“裴家这样多的人,总有人瞧见宝扇自行云阁出去后,就去了何处的。再不济还有婶婶屋里的人,全捉了来送到大理寺去,总有人招架不住,要说实话的。你们说呢?” 他问的是跪在地上的那俩丫头。 这二人可没二太太那样死鸭子嘴硬的心态,闻得裴衍问,立即什么都说了。 “不是……宝扇不是大奶奶撵出去的。是她、是她自己举止轻浮,才叫大爷撵出去的!” “也是、是二太太逼我们说是大奶奶专横跋扈,不许大爷屋里有旁人,才动私刑打了她,又撵了出去,宝扇为此不堪折磨,才跳的井!” 二太太满脸煞白,腾地扶着椅子站起来,阴狠地盯着她二人:“你们、你们怎敢……” 裴衍哼笑一声,阴冷地瞧着二太太,打断了她的话:“二婶婶,我家大奶奶没做的事,我也敢替她到大理寺去走一遭。二婶婶你呢,你敢不敢去?” 二太太哪里受得住,心里阵阵发虚,身子一软,直接瘫坐在了椅子里。 陈伯礼也没发声,只站在一侧,抬眼将二太太看了看,默默在心里记了一笔。 这时,外头有人来回:“大爷,宝扇爹娘来了,他们说宝扇不是大奶奶害的,也不是二太太害的,是自己想不开跳的井。” 裴衍才眉心一蹙,那人又回道:“他们还说在宝扇屋里寻到了遗书。” 不等裴衍开口,二太太就道:“快拿来我瞧瞧!” 那人拿了宝扇的遗书来,进门去直接越过二太太,交给了裴衍。 裴衍两眼一扫,见了里头的内容,清隽的脸上就浮现了一丝嘲弄。 再开口时,语气里也没了方才逼问二太太时的咄咄逼人,只剩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长随,送二婶婶三婶婶出去。” 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的脸上表情都比方才少了许多,又是从前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麻木。 他前后变化太快,就连陈伯礼都忍不住抬起眼来,多看了他一眼。 二太太却变得趾高气扬来,起身一整衣襟,又将裴衍一撇,扬起脸来,出去了。 三太太紧随其后离去。 等屋里没了旁人,陈伯礼才上前来,拿过被裴衍搁置在一旁的遗书看了看:“这上头全是漏洞,你莫非没瞧出来?” 裴衍冷漠道:“瞧了出来。” 陈伯礼惊了:“那为何你什么也不说,就放了她走?” 裴衍皱眉,眼中一闪而过的厌恶:“她家里人都不管的事,我一个外人管什么?” 陈伯礼还要问,裴衍却是不愿意再说,只转了话题:“你来做什么?穿着官服,总不能是为了私事。” “哦,是有件要紧事。”陈伯礼在一侧坐下,“我没带卷宗,就是来问问……当年你在刑部,有一桩你负责的案件,审查了一半,就因证据不足,转送到了大理寺来……可还记得?” 裴衍起身就走:“不记得。” 陈伯礼起身追去:“诶……你少诓我的,你怎可能不记得!行止,行止你等等……” 他方才离得近,很明显地感觉到,他在提起这件案子时,裴衍瞳孔缩了缩。 第228章 埋了根刺 “他真是这样说的?”内室里,徐宁看着叨叨,脸上难掩惊讶。 叨叨重重将头一点,道:“婢子听得真真的,没骗您。姑爷说您没做的事,他也敢替您到大理寺去!” 霜降倒了茶水来,徐宁接过去端在手里,将杯子转了转,一时没喝。 叨叨那丫头已经彻底被收买了,又道:“从前婢子只当姑爷是在做戏,装给姑娘看的。可现在婢子觉得他是真心待姑娘好的!大理寺,那可是大理寺诶!就算没罪,谁愿意到里头去走一遭,沾那些晦气的?” 徐宁抬起头来,无语地看她一眼:“你知不知道大姐夫是大理寺丞,日日都要去大理寺的?” 叨叨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又嘿嘿笑了起来。 霜降便接过话来,诚心与徐宁道:“姑娘从前说与人白头到老是话本子里才有的事情,只有裴家大奶奶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可姑娘想过没有,您说有感情也不能长久,可若是没感情呢?” 徐宁皱起眉来,神情有些阴郁:“你想说什么?” “婢子想说,姑娘不妨试试。”霜降上前,在榻前半蹲下来,握住徐宁的手道,“您就当婢子啰嗦……婢子长您几岁,勉强也算看着您长大的,不想看着姑娘大好的年华,就这样搁置在了裴家,除了一个身份,连个交心的人也没有。” 徐宁抽出手来,皱眉道:“那些东西,我不需要……” 霜降看着她,有些不理解:“姑娘为何这样排斥?若是因为老爷,婢子倒觉没必要的,这世间好人千千万万,又不是人人都如老爷那样。何况姑爷这屋里连个丫头都没有,更不像老爷的。” 听了这话,徐宁不仅只皱眉,连脸也皱了起来,她道:“我没说你们姑爷像他,我只是……” 话说一半,她狠狠将舌尖一咬,将原本的话咽了回去。 总不能说,她只是不信这世间有长久的事。 裴衍或许可信,毕竟上一世他一直孤身一人,别说屋里连个丫鬟都没有,就连夫人也没有的,孩子都是从旁支过继的。 哪怕如今不同,裴衍与她成了亲,不是孤身一人,但也正是因此,两个人相处才是最难的。 一日两日,两年三年,或许还能有些情谊,可时间一长,情谊磨没了,又如何能长长久久的走完剩下的路? 有朝一日会不会忽然觉得看了好几年的脸变腻了,再也不想看了?又或是从前甜蜜时觉得是优点的地方,忽然就觉那些优点是缺点了? 然后生出了再也不想看见那张脸、那个人的想法来? 从前张沉云口口声声说喜欢徐妤,眼里再瞧不见旁人,可该纳的妾一个没少纳,该喝的花酒一杯没少喝,甚至还叫徐妤瞧见过夜御三女混乱画面。 混账起来,连小倌儿也不放过。 还有孙远瞻,瞧着人模狗样的,不也将徐珠骗到手后,就丢弃到了一边,还害得她早早离世。 便是徐停徐慕,屋里也有三两个侍妾姨娘。 天下乌鸦一般人,男人不过都一个样。 “算了,我不与你们说这些,你们不会懂的。”徐宁将杯子塞回霜降手里,躺回榻上,摆摆手道,“我困了,要睡会儿,你们自己找事做去。” 霜降张了张嘴,还要再劝,又叫叨叨抓住手臂,暗暗对她摇了摇头。文学一二 两人刚出去,就见裴衍站在外头——也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悄没声儿的。 霜降和叨叨连忙欠身见礼,又悄悄抬头将他看了看,试图从他表情里推断出他有没有听见那些话来。 可他们姑爷始终那一副表情,什么也瞧不出来。 “请大夫瞧过了?”裴衍问道,并不提霜降与徐宁说的事。 霜降按下疑惑,轻轻摇了摇头,又暗暗试探:“姑娘说,不是什么大事,也没摔着,就没让请。您……今日没去吏部?” 裴衍点点头:“有些私事,告假了。” 说罢,他也不在多解释,转身打了帘子,进屋去了。 霜降与叨叨对视一眼,皆在对方眼中瞧见了疑惑。 叨叨担忧地往里头瞧了一眼,有些想跟着进去:“姑爷不会听见了那些话,去问姑娘算账吧?” “不会。”霜降将她拽回来,拉了下去,道,“咱们说再多也是无益,倒不如让他们自己说去。” 二人下去,寻着长随,长随同她们说,那些话裴衍都听见了,还有之前霜降同徐宁说的那些,他也告诉了裴衍。 叨叨瞪了长随一眼:“你怎么那么多嘴,什么都给你家爷说。回头他们若说不通,就是你害的!” 长随拍拍胸脯,肯定道:“放心,我劝过他了,不会说不通的。” 霜降眉心跳了一下,有不好的预感:“你怎么劝的?” “我跟爷说,若还嘴硬什么都不说,回头大奶奶厌了他,咱们衍大奶奶就该变成昱大奶奶了!”长随翘着嘴角,十分得意。 霜降仰头望天,默然片刻,后退一步,道:“叨叨,挠他!” 叨叨立即扑上去,一爪子挠了过去。 长随脖子上立即出现了三道爪痕,痛得吱哇乱叫:“为什么啊?” 叨叨也扭头去问:“对啊,为什么?” 长随怒了,震惊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挠我?” 叨叨眨巴着双眼:“姑娘说,霜降姐姐比我聪明,叫我都听她的。” 霜降怜悯地看他们一眼,替他们那不聪明的脑袋默哀:“我们姑娘本来与贺公子没什么的,你这样一说不等于告诉姑爷他们之间其实是有什么的?谢谢你啊,亲手在你们爷心里埋了根刺。” 说罢,她拉着叨叨下去:“走了,叨叨,别跟傻子在一起,会被传染的。” 长随:“……” * 屋里徐宁并未睡着,她想着霜降的话,陷在沉思里,也没留意有人进来。 以至于等她翻个身,瞧见坐在床沿,用又黑又沉的眼睛盯着她看的裴衍时,吓得险些变成薛氏。 她忙咬住唇,将声音压回了喉咙。 徐宁换上端庄贤惠的表情,撑着身子坐起来,体贴问道:“怎么了?这个时辰怎么没到吏部去,可是有哪里不适?要不要叫长随请个大夫来……” 话音未落,就见裴衍目光一垂,握住了她垂在被子外的手。 第229章 我们试试 这也不是裴衍头一回牵她的手了,可徐宁反应却比从前几次都要大。 几乎是下意识一僵,条件反射就要将手抽回去。 但裴衍却在察觉后,将她手握得更紧了。 徐宁没能抽出来,表情变了变,随即又按下情绪,任他握着不动,体贴笑问:“忽然这样,吓着我了……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裴衍抬起头来,细细将她看了看,脸上虽不见表情,目光却是柔和,又像是下定了决心。 “昨日早上出去,是因有人送了消息来,同我说师母摔了一跤,我急急请了大夫过去,才迟了。”裴衍看着她,轻声道,“昨日没回来,也是因为不放心。再想回来时,城门已经关了。” 徐宁脸色微微变了变,又反握住裴衍的手,急切追问:“常夫人摔了?摔哪里了?如今情况如何了?这样大的事,你怎么没同我说?不是,那你怎么还在这里,快瞧瞧她去……不行,我与你一道去!” 她很喜欢常夫人,因为待她很好,哪怕她们头一次见,常夫人也没将她当外人。 或许是因为他们没有儿女,又因她同裴衍认识,常夫人便话里话外都是维护之意。 会嫌弃院子里冷,将她拉进厨房去,也有教她做菜,吃饭时也是不住往她碗里夹菜,很热情。 晚间她们一床睡,常夫人怕她冷着,又将她搂在怀里,跟她说从前在渝州的见闻,说从前常先生给人讲课的事。 还有他那几个徒弟闹出来的笑话。 后来徐宁睡着了,迷迷糊糊间,感觉常夫人摸了摸她的脚,发现她脚冷冰冰的睡不暖后,又用腿夹着她的脚暖着。 常夫人的年纪,是能当她祖母的年纪,可徐宁却从她身上感受到了同徐老太太不一样的情谊——她做的那些事,都是从前徐宁奢望从邹姨娘身上感受到的。 如今听闻常夫人摔了,徐宁哪里还躺得住,急急就要下了床去换衣裳,同裴衍一道出城去。 但裴衍却将她按住了,又道:“师母无大碍,只伤了腿,要卧床几日,你要去,一会儿我就带你去。” 徐宁不解:“为什么是一会儿?你若忙,不得空,我自己去也是一样的。” “我有些话与你说。”裴衍抿了抿唇,神情看着有些严肃。 徐宁愣了一下,以为是有什么大事,便按下了要去探望常夫人的急切心理,看着他问道:“什么话?” 裴衍看着她,仍握着她的手,却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徐宁耐心等着,也没催促,只默默看着,暗暗去读他的表情,试图推测出他要说的话来。 但裴衍心里惊涛骇浪,压着千言万语,脸上也始终没有任何表情,只眼底隐隐现出些挣扎来。 “我……”裴衍嘴唇动了动,“我、我想说,我们……” 徐宁看着他,很难同叨叨嘴里那个“能言善辩,逼得二太太冷汗直流”的裴尚书联系在一起。 她默了片刻,腾出另一只手来,盖住裴衍紧紧抓住她那只手的手,耐心道:“没事的,你别急,慢慢说。我就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温柔体贴,端庄贤惠或许是她装的。 可耐心不是。 她半辈子的时光都是独自一个人,又因要“熬死”张沉云,她需要沉住气,所以就比常人多了许多耐心。 上一世在她身边长大的小孙子其实是有些口吃的毛病,有时候着急起来,或是一紧张,想说的话就越发不能好好表达。 徐宁总是很有耐心,将他抱起来放在膝上,抚着他的背,让他慢慢说。 如今面对裴衍,她只把他当做是有口吃的小孙子——只因太大一只,不能抱到膝上坐着,就只能折中用手将就一下。 这一招果然有效,裴衍瞬间冷静下来,呼吸都比方才平稳了。 他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来时,已经恢复如常。 然而说出的话,却让徐宁愣住了。 他道:“方才你与霜降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 徐宁错愕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反应过来,忙要解释:“你误会了,我们只是……” 裴衍打断她的话:“我们试试。” 徐宁怔愣地看着他:“什么?” 裴衍又将唇一抿,重复道:“我们试试,好好相处。” 徐宁回了神,重新笑道:“夫君说什么呢?我既同你成了亲,做了裴家大奶奶,自是要好好与你相处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裴衍再一次打算她的话,眸光深邃,“我们试试做夫妻,不是做裴衍和衍大奶奶。” 徐宁愣愣地看着他,又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但这时,裴衍松开她的手,自袖中摸出一把钥匙,放在了她手心里:“这是库房的钥匙——我的,不是裴家的。里面有我自己的东西,也有当初我母亲和父亲到沈家下聘时拿出的聘礼,沈家归还后,我也一并收在里头,除了一些器物,还有十家铺子,六处庄子,另有一些房屋地契田契,都在里边,不知道多少,我没细细清点过,长随知道,你回头问他。” 徐宁顿觉那把钥匙有千斤重。 她接不住,忙要还给裴衍。 裴衍又将她手合拢,帮她握住那把钥匙:“里头的东西,我全给你,你替我经营。还有,这些年母亲和父亲的东西被老太太用各种借口骗去不少,填了二房和三房的窟窿。母亲若问你要,你不要给,会有去无回。” 所以上一回与沈家订亲时,裴衍一样东西没掏,借此将宁国公和薛氏身家几乎全骗了来,后来没还,也是防着裴老太太回头又寻借口要东要西,最后全进了旁人口袋。 徐宁握着钥匙,眉心深蹙,有些不解:“为什么?” “把自己的东西交给自己夫人,需要理由吗?”裴衍也是一脸不解,然后又偏头想了想,苦思道,“若真要什么理由,大约便是,我只想给你。” 徐宁听了,没忍住笑了起来:“这算什么理由?” 裴衍看着她,忽然伸出手去,在她脸上摸了一下,轻声道:“我喜欢你这样笑。” 徐宁又愣住了,觉得被他碰过的地方,热热的,火烧一样。 这时,裴衍张开手,认真看着她问:“你答应吗?” 徐宁笑容又僵住了。 好一会儿,她往前挪了一下,又抓住裴衍的手臂,靠了过去:“若铺子田庄亏在我手里,你不要怨我。” 裴衍双手一拢,将她抱住,低低在她耳边笑了笑,轻声道:“不会的,我信你。” 第230章 晚归 常夫人不小心滑了一跤,摔了腿,请了大夫过来瞧过,发现是骨折。 后来裴衍不放心,请了熟悉的太医过去,太医看过,也是骨折,又包扎固定上药,叮嘱常夫人伤腿不许用力,至少要养上一个多月才能养好。 但这家里又只有常先生夫妇两个,何况平日里许多事情都是常夫人在做——常先生念了大半辈子的书,常夫人又从未让他沾过手,家里的事情根本做不好。 用常夫人的话来说就说,叫他烧口水喝,他能将厨房给烧了。 徐宁同裴衍去看过后,同裴衍说了说后,不顾那二老如何推拒反对,强硬地将人接到了裴家去。 毕竟是裴衍恩师,宁国公和薛氏都没说什么,只吩咐人安排了住处,又挑了丫头婆子过去伺候。 徐宁也时时过去探望,同常夫人说说话,偶尔常先生棋隐犯了,徐宁也能同他过两招。 不过输的时候居多。 这个时候,不等徐宁提,常夫人就会帮她向裴衍告状,说常先生欺负小的。 裴衍也不会说什么,吩咐长随搬来棋盘与常先生对峙。 白日里徐宁输了几盘,他就要赢几盘,直把常先生烦得见了他就躲,再不寻徐宁下棋了。 这日,黄昏十分,裴衍还未归府,徐宁正以为他不回来了,打算去常夫人屋里用饭时,长随就匆匆赶了过来,跟她说有贵客人来,让她过去接驾。 徐宁听了,忙急急进了内室去换衣裳。 随后出来,扶着霜降的手,匆匆往前院去。 长随亦步亦趋地跟着,同她道:“爷说那位是秘密出宫的,只为来看看常夫人,府里其他人都不知,让您不必慌张,只当是寻常客人。” 说是寻常客人,可徐宁根本就不敢把对方当做寻常客人来看待。 她匆匆出去,到二门时,又等了一阵,才见两顶青帏小轿从大门抬了进来,穿过宽阔的大院,到了二门。 裴衍先一步从后面那顶小轿里下来,往前头的小轿迎了过去。文学一二 徐宁忙也上前,站在了他跟前。 轿子微微倾斜,裴衍撩起轿帘,一身明黄飞鸟暗纹圆领长袍的李鹜就扶住另一侧王泗的手下了轿。 徐宁忙后退一步,正要带了霜降他们三个见礼时,李鹜便用手里的折扇拖了一下她的手臂:“不必。” 或是因为不在宫里,他收了帝王的威严,声音比之前徐宁在宫里听见的要软些,带着那种少年人仅有的稚嫩和神采飞扬。 徐宁又看了裴衍一眼,裴衍对她轻轻点了点头。 她才没行大礼,只福了福身。 随后几人进了内院,李鹜拦着没让支会宁国公和薛氏,只往常夫人院里去了。 徐宁没跟着进屋,暗中拉住了裴衍,低声问:“要不要传膳?” 裴衍叫来长随,让他去吩咐厨房多加两道菜,随后又与徐宁道:“茶水点心自有他们备,不必你亲自张罗,你只要站在我身旁就好。” 徐宁沉默着一时没出声。 裴衍又道:“像这样的事情,往后还有许多,你不要躲,一两回就习惯了。” 徐宁看着他,又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点头,应道:“好。” 她方才确实是想躲开的。 因为不适应。 从前在张家,张沉云有什么客人,从不会让她去招呼,甚至会提前打招呼,让她躲远些。 等徐宁躲了,他就会叫上徐妤,同人说那是张家大奶奶。 认识徐妤的笑而不语,不认识的就真当她是张家大奶奶。 后来张夫人带她见客,徐宁养成习惯,也会下意识就躲,为此被张夫人骂了好几回上不得台面。 如今她仍是没改掉那个习惯,下意识就要躲,裴衍却强硬地拉着她,不许她躲,要她站在他身边,还跟她说往后会有很多这样的事情,要习惯。 * 李鹜在徐家用了晚饭才走。 裴衍亲自将他护送回宫,再回来时,夜已经深了。 他先去给宁国公和薛氏请了安,回头又去常先生住处,师徒二人又说了会儿话,他才回了行云阁。 行云阁里,徐宁还未歇下,正看书等他。 裴衍进了院,瞧见屋里还亮着的烛火时,下意识就加快了步子。 霜降正好出来给徐宁换淡茶,见了他忙往屋里回了一句:“大奶奶,大爷回来了。” 等裴衍矮身进屋,徐宁就放了书迎了过来,顺手解下他的披风,递给了叨叨,又问:“路上耽搁了?怎比说的晚了半个时辰?” 裴衍送李鹜回宫时,同她说了,最迟一个时辰后回来。 当时他并未想过,回来迟了后,徐宁会不会问一句“为什么”。 如今听得她问起来,裴衍愣了一下,回过头吃惊地看了她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张开双臂,把人抱住了。 一旁叨叨掩唇偷偷笑,将披风搁下后,就出去了。 徐宁被抱得莫名其妙,好一会儿才放下手,将他抱了一下:“怎么了?” “没事。”裴衍将她松开,又进内室去换衣裳,又道,“皇后娘娘生辰在即,魏王妃与永安郡主入了京,今上遣了我明日出城去迎接。” 李鹜忌惮魏王,只准了魏王妃和永安郡主入京,看着是恩,其实是想要将魏王妃与永安郡主当人质留在京城,叫魏王所有忌惮,不敢随意动手。 “我虽不熟朝中之事,但也明白像这样的事,该是礼部的职责,为何派了你去接?”徐宁皱眉,觉着这个安排有些莫名其妙。 裴衍换好衣裳,一面理着衣袖出来,一面又道:“魏王与先帝一母同胞,是当今亲皇叔。当今怕礼部怠慢了他,便派了我去。” 徐宁“哦”了一声,心里明白后面的事情不是她该问的了,便没在追问,只问他:“近来天热了,我叫小厨房熬了些解暑的甜汤,喝些吗?” 裴衍想了想,点了头。 徐宁又出去吩咐了叨叨将小厨房熬着的甜汤端来。 等她再转身过去,就见裴衍坐在她方才坐过的位置上,正翻她忘了收起来的书。 一时不知看了什么内容,裴尚书眉头深锁,满脸一言难尽,明明是要拒绝的,可手就是没忍住继续往下翻。 徐宁上前去,帮他将烛火移近了些。 裴衍移开视线,将目光落在她身上,洗洗眼睛:“我虽不介意你瞧这些,但你好歹背着我些才是。你就不怕看了这些,再瞧我时,心里别扭?” 第231章 某种不可思议的力量 徐宁在裴衍对面坐下,犹豫了一下才问:“说实话?” 裴衍递给她一道“不然呢”的反问表情。 徐宁看着他,相当认真的说道:“我虽明白道德不允许我这样,但你与当今站在一处时,我觉得……挺、挺、嗯……” 她犹豫了一下,换了个委婉的词:“挺养眼的。” 裴衍表情木了。 他十分怀疑,方才徐宁故意停顿的那一下,不是在想什么形容词,而是压回了一个说出来就会叫人觉得以下犯上的词。 “不过你放心,”徐宁看了眼他的脸,找补道,“我只看你在上面的,在下面的那些除非写得特别好的……” “好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了。”裴衍不带停歇的一口说完。 现在他就是后悔,十分后悔方才多嘴问了那一句。 徐宁看着他,无辜的眨眨眼,一脸“是你要问的”的表情。 裴衍也看着她,二人对视着,目光往来间相当直接,没有任何含蓄委婉和欲语含羞的留白。 裴衍又收回视线,在心里发愁的叹了口气。 徐宁许是有察觉,茫然问:“怎么了?” 裴衍又转过视线去,将她看了看,反将对方看得越发莫名起来:“这样瞧我做什么?” 这时,叨叨端了甜汤进来。 裴衍收回视线,认输一般起身道:“没什么。” 还差几日,他与徐宁成亲的日子就要有半个月了,除去最开始那几日,后来说开之后,二人相处倒也没之前那般别扭,让裴衍浑身不适了。 可是,每每同床共枕,徐宁沾床就犯困,私房话还没说两句,她就睡沉了——虽然裴衍也不会说什么私房话。 以至于半个月快过去了,他们俩还停在牵手和拥抱之间,再没有更进一步的亲密事。 裴衍每回等她睡熟后,将她抱进怀里,看着她因为呼吸而微微张开的唇,总有些心猿意马。 等他想有所动作时,他看着徐宁在自己怀里毫无防备的样子,他就觉得自己是个变/态,然后再下不去嘴了。 次日,卯正,徐宁起来时,裴衍已经走了。 虽说二人同床共枕了好几日,可徐宁从未在裴衍起时跟着起来——裴衍总是怕吵醒她,做什么都轻手轻脚的,换衣裳都在外间换的。 有一回她打算再次做回端庄贤惠的小媳妇,便撑着困意跟他一道起床,去服侍他穿衣。 谁知她拿着裴衍的衣裳,头一点,直接趴在了他背上。 霜降知道后,又说她:“给大太太请安时,您也能起,为何到了姑爷这里,您反而起不来了?” 徐宁想了想,皱眉道:“大约是某种不可思议的意志力。” 霜降不解:“难道大太太比姑爷还有吸引力?” “我本来是醒了的。”徐宁道,“但我要起时,他就把我按回去,还替我牵了牵被子,我就起不来了……霜降,你说那被子里头是不是有什么封印?”んttps:// 霜降无语了,不理她了。 * 回过神来,徐宁在霜降和叨叨的服侍下,穿戴整齐,打算去给薛氏请安——之前她天未亮就去,同薛氏斗智斗勇,总以各种方式,将薛氏吓得险些心梗。 后来薛氏怕了,直言再不想看见她,还吩咐了底下人,从今往后不许徐宁去请安。 徐宁要的目的达到了。 但她哪能不去请安呢? 薛氏不喜欢她,不想见她,她若真不去,回头不知要说出什么话来,何况也只有去了,才能膈应人。 越是不喜欢她,她就越要在她跟前晃悠,就算气不死她,也要膈应死她。 只不过她也起不来,只把请安的时间推后了半个时辰,仍同在徐家时一样。 膈应完薛氏后,徐宁也不多待,转身就去了常夫人屋里。 陪二老用罢了早饭,门房处就有人来回,说是叶家四姑娘来了。 徐宁已经知道叶朝也是常先生的弟子了,这些日子,她也只要得空就往裴家来探望二老,待上半日了再回去。 很快,叶朝就进了屋来。 她今日穿一件光明砂绣金乌松树圆领箭袖,以红绳编的流苏做发带挽着高高的马尾,长眉入鬓,眼中含光,一贯的带着如太阳一样的神采。 她进门来先与常先生、常夫人见了礼,才坐到徐宁身旁去,问道:“出去吗?” 徐宁还未回话,常夫人就道:“你又要去惹祸,可别带宁宁,仔细带坏了她,回头小九寻你算账。” “他打不过我,我不怕他。”叶朝眼尾一仰,很是不在意,“再说了,师母,我要出去,也不一定就是惹祸的。” 常夫人道:“你小时候跟你父兄在西北长大,比同龄女子都长得快,京城里哪个富家子弟打得过你?如今不一样了,你再去惹一惹小九,你瞧他还打不打得过你。” 徐宁听着这话,觉着有意思,又问叶朝:“你与他打过架?” 叶朝点点头,想起那些事来,又觉得好笑,同徐宁道:“他小时候给小十当伴读,仗着有几分文采,常先生又喜欢他,就十分欠揍,我瞧不惯他,伙同了我哥哥的几个好友,都是上过战场的,就堵了他回家的路,想说教训他一顿,让他知道谁才是师姐!” 常夫人接过话道:“带了那么些人,不也没能堵住小九的路?” 她转过头与一脸好奇,又矜持着不知该不该问的徐宁道:“小九特别记仇,脑子又转得快,他回去后,查了那些人的身份,花了几日功夫把那几人日常行踪都摸透了后,也没叫旁人帮忙,单枪匹马的,就把人收拾了。” 常夫人没儿女,平时对着常先生也说不出什么唠叨话来,以至于对着徐宁和叶朝,能说很多话。 她又笑道:“一个个的要么丢了脸,要么挨了揍,还有一个,我印象特别深——小九把人打晕后,扒光了他的衣裳,用铁链锁了挂在城门上,挂得高,侍卫一时取不下来,那人就被进进出出的人们围观了好一阵,脸都丢尽了,还不知是谁暗算了他。” 常夫人说得并不细,但徐宁却从她三言两语的话里,就勾勒出一个又些傲,又有些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来。 她随口笑问:“竟不知他小时候是这样的,怎又与如今差别这样大?” 还在笑着的常夫人忽然就收了笑…… 第232章 出城 徐宁原不过随口一问,像是调侃或打趣,大家一齐笑笑便能含糊过去。 不成想她说完这句,常夫人连脸也沉了。 她侧目看过去,便是叶朝神色也略有些古怪。 徐宁手指压住扇柄,微微一顿,心中起了疑,又前后将事情一想,暗自猜测期间定是经历过什么,才导致裴衍如今性情大变的。 但她并非死缠烂打,起了疑就要知道答案的人。 徐宁又笑了一下,不动声色地转头看向叶朝:“方才听师母的意思,你们后来可是还打过架的?” 叶朝一听,撩起眼皮先将常夫人看了看,见常夫人没什么反应,又嗐了一声。 她侧目来与徐宁道:“也不算真打。你也晓得我是沙场上长大的人,自小吃得多,长得快,力气也极大,他们锦绣堆里长大的孩子比力气是比不过我的。小九只怕也晓得,从来不与我正面切磋,能躲则躲,实在躲不过才同我动手。” 那头常夫人还是没反应,脸上却已经重新带上了笑意。 徐宁侧耳,微微倾身,似乎对裴衍小时候的事情很感兴趣。 叶朝又道:“我俩真正动手也就两回,一胜一负,我胜也是险胜,阴了他。但他脑子比我聪明,没几日就替自己寻了仇。在师母家里,一棍子给我敲沟里去了,裹了一身臭水,我姐姐嫌了我好几日,那几日都不同我说话。她说怕我一张嘴吐出一股臭水的味道来……小九真记仇!” 徐宁听着,偶尔应一两句告诉说话的人她有在听,却再也没开口问过什么。 闲话了一回,叶朝见时辰不早,又拉着徐宁起身同常夫人告别,随后同她一起回行云阁,换过一身轻便的衣裳,便出了门去。文学一二 徐宁让人套了马车来,叶朝却不上去,只问有没有马。 徐宁想了想,又让人去牵了马来。 随后叶朝先翻身上了马,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握住徐宁的手将她拉上同一匹马,稳稳圈住她后,便一勒缰绳,一径往城门外去了。 徐宁问她往哪里去,她也只神神秘秘的笑着,眼神间隐隐带着些兴奋。 她说:“去岁回来,我母亲和祖母就常叮嘱我要有大家闺秀的样子,行不动裙,笑不露齿。可我是马背上长大的孩子,哪里会这些。今日倒谢谢你,让我又骑了回马。” 徐宁头上戴着幕篱,并未答话,只在叶朝话音落下时,忍不住想,若非家族使命,她定不想回京来。 说话间,二人同乘一骑,出了城后,又行了大半日,到了城郊十里长亭处。 远远的,就见长亭里歇着一群人,有男有女,队伍十分壮观,家丁护卫以圆圈将亭子团团围住,护着亭子里三人。 三人里,一人头戴长翅乌纱帽,身穿孔雀补子绯袍,端正坐着,目不斜视。 他对面坐着一老一少两位女子。 也不算太老,约莫三十左右的年纪,头戴流苏凤钗,身穿群青立领长袄,外头一件浅色纱制披风,行坐端庄,浑身凝着大家之气。 妇人边上的女子也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头上罩着幕篱,并不看清面容,远远的只叫人觉得身段窈窕,应是个十分动人的女子。 叶朝离着些距离下了马,又在被当做可疑人物之前,先对亭子里喊道:“小九!” 那亭子里穿绯袍的人闻声侧目看过来,瞧见她们时,眼神一变,随即起身对端坐的妇人拱手一拜,便匆匆赶了过来。 态度近乎是急切。 到了跟前,他皱眉瞧着叶朝,面上有些不赞同,又低声语带嫌恶道:“你是疯了不成?” 叶朝双眼一弯,往亭子里瞧去,里头的人认出了她,已经站了起来:“放心,我就过来看看。顺带怕你旅途寂寞,给你送礼物来解闷。” 徐宁还在马上,隔着幕篱瞧见裴衍面色不善。 她低声道:“我同朝朝就是出城来瞧瞧,不打扰你。” 裴衍仰头来将她看了看,但因隔着幕篱,他此时也看不出徐宁究竟是个什么表情。 他没说什么,只伸出双手去。 徐宁犹豫了一下,攀住他的手臂,在他半扶半抱间下了马。 下了马,裴衍将她看了看,然后弯下腰为她牵了牵卷起来的裙边,又低声与叶朝道:“你拐我夫人出城的事我不与你计较。我只告诉你,今日出城来接魏王妃与永安郡主的不止我一个人,你少胡闹。” 叶朝闻言,脸上笑容一变,蓦地嗤笑一声:“怎么,难不成我与她们说两句话,我叶家就成了通敌的奸臣不成?” 裴衍道:“你最好这样想。” 叶朝立即不说话了,只将唇角一扬,在脸上挂了些讥讽。 徐宁虽不明就里,但明显感觉出有事。 她牵了牵叶朝的衣袖,缓声道:“这城郊除了土还是土,也没什么好玩的。不如回去,我请你吃蔬和斋的点心。” 叶朝便是再有不忿,也不能打着叶家的旗号任性而为。 顺着徐宁递来的台阶,她轻轻一点头,正要重新上马时,就听一道声音道:“许久未见,四姑娘怎刚来就要走?” 徐宁闻声回头,就见方才还在亭子里坐着的人已经出了亭子往这边走了过来。 裴衍眉心又蹙了起来,神情里似乎是带着不悦。 叶朝回身,正要拱手一拜时,忽然想起家里母亲交代的,又别扭一欠身,道:“王妃,郡主。” 只是打声招呼,并没有多余的话。 走在前头的魏王妃目光从徐宁身上一撇而过,随即看向叶朝笑道:“不过大半年未见,朝朝怎同我生疏了?岑儿前头还念叨你,让我入京来,一定要去叶家探望你,看看你好不好。” 叶朝客气敷衍:“劳王妃记挂,一切都好。” 魏王妃张了张嘴,似乎还要说话,这时裴衍却牵过徐宁,打断她的话,介绍道:“夫人,过来见过魏王妃与永安郡主。” 徐宁上前一步,大方见过。 魏王妃不得不转移了落在叶朝身上的视线,把目光落在徐宁身上:“原是尚书夫人,有礼了。” 永安郡主始终未曾说话,只沉默着对徐宁还了一礼。 但徐宁却能感觉到,永安郡主躲在幕篱后的视线,一直都落在她身上…… 第233章 一些旧事 几人见礼,寒暄两句后,徐宁与叶朝便要告辞。 正好这时,又有一个穿绿袍的人来提醒裴衍,该启程赶路了。 魏王妃又叫住叶朝,笑道:“既是要回去,何不一起?你与永安也是许久未见了,想来也是有许多话要说的。” 叶朝眉心几不可见的蹙了蹙。 一直不曾说话的永安郡主闻言,上前一步来,像是要去拉叶朝的手:“朝朝……” “只怕不便。”徐宁忽然出声,打断了永安后边的话。 她话音落下,又对永安郡主带着歉意地笑了笑,道:“对不住,是我有些事要与尚书大人说,正赶上朝朝去府里探望师母,便央求了她带我出来。” 刚伸出去的那只手,在空中顿了顿,又缩了回去,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是吗?” 叶朝侧目看了徐宁一眼。 徐宁却不看她,只与裴衍道:“你别担心,我已请大夫给母亲瞧过了,并无大碍。你只忙你的,下了衙再回来,家里还有我呢。” 裴衍反应极快,立即配合地应了一声,托付什么大事一般,用力将她手臂一捏,便扶着她重新上了马。 叶朝随后上马,重新护住徐宁,与诸位告辞后,又匆匆走了。 二人来去匆匆,并不多做停留,好似真有什么急事与裴衍说。 * 晚些,裴衍下衙回来,脸上少见的带着疲色。 徐宁想是朝堂上的事,她不多问,只上前替他解了披风递给叨叨,又端了水来,让他洗手漱口后,才吩咐摆饭。 这时,徐宁才道:“回来后,我去见了母亲,同她说你遇着些麻烦,拿她做了借口,需她装病几日,她同意了。” 薛氏原因徐宁拿她做借口,并不高兴,也不打算同意。 是赵妈妈劝了她两句,她方才同意。 徐宁这才知道,赵妈妈远比薛氏有远见的多,想着以后若是有事求薛氏,不如先劝服了赵妈妈。 她心里打着算盘,又听裴衍道:“后日,皇后娘娘生辰,你随我一齐入宫。” 徐宁愣了一下,下意识问:“我去做什么?” 裴衍拿过公筷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虾仁,反问她:“你说呢?” 徐宁懂了,夫妻应酬。 她是不适应做这样的事的——虽答应了同裴衍试一试,但她心里其实仍将自己摆在一个恰当的位置,看着比刚成亲那会儿离裴衍近了些,许多事情她也有试着多嘴去问。 但其实,她说的做的,仍是顺着裴衍的心意,并未倾注多少自己的真心实意在里头。 她点点头,道是知道了,忽而转开了话题:“我只顺口问问……朝朝与魏王妃可是有仇?今日在城郊,总觉她们之间气氛怪怪的。” 裴衍似是有所觉,将她看了一阵,才收回视线来,夹了一筷子酿豆腐来吃了,才道:“无仇。她救过永安郡主,二人交情匪浅。之前魏王递折子,想替世子求娶老八。” 他没同徐宁说,魏王在替世子求亲之前,还曾上折子,想将永安郡主嫁给裴衍。 当今瞧了折子一眼,就冷笑着将折子搁置了,只当不曾瞧见。 魏王封地在西北,与叶侯驻守之地离得并不远,当今只要不傻,就不会同意将叶朝嫁给世子李岑。 但魏王妃又打算仗着永安郡主与叶朝的交情,攀上这门亲事,所以在城郊时,三人之间的气氛才怪怪的。 徐宁若有所思,又问:“那朝朝的亲事,定是连叶家也做不得主的?” 裴衍点头,沉默了片刻才道:“当今还是太子时,太子妃原定的是老八。” 徐宁闻言震惊地看过了去,异讶道:“那为何又变成了叶家三姑娘?” “老八生性单纯,直言不讳,入宫只有死路一条,还会连累叶家。”裴衍声音淡淡,说得漫不经心,“后来叶夫人同先皇后商议,将原定了亲的叶家三姑娘,也是如今的皇后娘娘替了老八,嫁了当今。” 先皇后原不同意的,因叶家三姑娘长了今上三岁,先皇后觉着年纪大了些。 但叶家当时势大,叶侯手握重权,她恐叶家将女儿嫁给其他皇子,又觉叶朝不稳重,难当大任,只能同意这门亲事。 沉思间,徐宁又听裴衍道:“待皇后生辰过了,当今或许就要下旨,将老八指婚与镇北侯之子梁觅。” 徐宁闻言,眉头深深皱了起来:“当今是如何想的?连我也知道,梁公子品行不端,又爱惹事生非,他怎会将朝朝许配给这样的人?” 京城富家子弟多爱寻花问柳,其中以张沉云为首。 其次便是这个梁觅。 他与裴衍同岁,却从未考取过功名,连书院都没去过几日,不学无术,只爱寻花问柳的事,有时还彻夜不归,且荤素不忌。 他父母替他求过许多亲事,但好事者一打听他的为人,就谁也不愿意将女儿嫁给他。 若非有些话说出来是以下犯上,徐宁定要问问当今是不是脑子有问题。 竟拿这样的人来配叶朝,他是疯了不成? 裴衍却不见任何气愤,垂着眼,脸上挂着一片平静——因他比谁都清楚像他与叶朝这样的人,为了家族与将来,许多事情都会身不由己。 皇权之上,底下人都是可以牺牲的蝼蚁,命不值钱,更何况婚姻之事? 他若不是有徐宁,只怕如今也按李鹜心意,娶了沈家三姑娘。 叶朝或许可以反抗,他也可以相救,可这样做了之后,裴叶两家要面临的是什么,犹未可知。 他不会轻易冒险,叶朝何尝又不是? 只怕自去岁回来后,她心里就有数了。 镇北侯之势力虽不如叶家,但手里也是有兵权的,两家若是结亲,便可用镇北侯牵制住叶家。 * 用过饭,二人又去探望了常夫人与常先生一回,说了些闲话后,又各自告辞回去,胡乱歇下了。 次日晌午,裴衍入宫正要去见李鹜时,王泗就打发了人来说,当今心情不好,让他另寻时机再来。 裴衍眉心一蹙,拦住宫人问发生了何事。 宫人道:“皇后娘娘不知从何处得知,当今要将四姑娘嫁给梁公子的事,在乾清宫跪了一上午,请陛下收回成命。陛下怒不可遏,指责皇后娘娘干政,罚她禁足坤宁宫!” 第234章 阿鹜 宫人还说,此事叶家已经知道了。 裴衍听了,只点头嗯一声,只道:“烦请转告王公公,若今上心情好些了,支会我一声。” 宫人答应了,便匆匆告辞走了。 裴衍回了吏部衙门,又等了半日,直至下衙前,才有宫人来说,今上心情好些了,请他过去。 他应一声,自一堆折子里头,挑出三两件的重要的事,一并带上往乾清宫去了。 等宫人通传后,他进了殿去,也不提皇后的事,只说折子上的事,某知府审案忽然猝死,暂由主簿接了职务,拟定从州府下一知县任知府。 李鹜看过折子,并未说什么,只随口问了问那知县做出过什么政绩后,就落了印,交给吏部去办。 “还有一事,”裴衍道,“益州连日干旱,益州知府开粮仓救济灾民,有人弹劾其未经允许,私开粮仓,应革职。臣查过此事,益州自京城路途遥远,若按规矩上禀朝廷来回耽搁至少得大半月,期间不知饿死多少人,益州知府等得起,益州百姓等不起。何况私开粮仓是为了灾民,若革职,只恐引起民怨,不妥。” 李鹜眯着眼,将他看了看,随即笑起来,带着些稚气:“阿衍说当如何处置?” 裴衍拱手,微微弯腰,垂着头:“不处置,还安抚。让户部拨款收购米面,一应用度过去,助其渡过这个冬天。” 李鹜手指在桌上敲着,撑着下巴道:“可是阿衍,益州粮仓是战时支援边关所用,他如今私开粮仓,先斩后奏,相当于断了西北的备用粮。若不处置,回头人人效仿,各地粮仓都空了,当起战事时,又该如何?” 裴衍道:“西北有叶侯坐镇,边陲小国不敢轻易来犯,何况益州又属魏王封地,若真要罚,王爷也难辞其咎。” 李鹜敲着桌案的手指一顿,漫不经心地笑也没了。 他盯着裴衍,眸光又深又沉,还带着些探究。 殿中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只闻呼吸声。 王泗伺候在侧,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来,紧张地看看李鹜,又看看裴衍,唯恐这二人话不投机,直接吵了起来。 裴衍半埋着头,维持着拱手的姿势,一动不动。 好一会儿,他才听得李鹜重新笑了起来:“我还当阿衍你并不知朕的打算,入宫来只为同朕装傻,原是早就有了打算,在这里等着朕呢。” 裴衍又将腰弯得深了些,硬邦邦道:“陛下明鉴,臣只秉公办事,并不敢揣测圣意。” “你都提醒得这样明显了,还说不敢揣测圣意?”李鹜脸上带着笑意,语气却冷冷的,“你同朕说话,几时变得这样拐弯抹角了?” 只听得裴衍语气淡淡:“臣并未拐弯抹角。” 李鹜嗤笑一声,眼神落在他身上,锐利似刀,甚至连脸也冷了下来,却换了称呼:“我知你同老八关系好,想她自由自在,重回西北。我也何尝不是这样想的?但凡她不姓叶,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我早放了她回去!”文学一二 裴衍听了这话,忽然收回手,直起腰来,直直对上那君王的视线。 二人目光交汇,李鹜见他冷淡疏离了好几年的眼神,一瞬间像是落了光进去,把凝结在里头的寒冰都化了。 他忽然问:“阿鹜,您还记得大师兄吗?” 李鹜神色巨变,忽然自龙椅站起来,甩袖扫落了案上堆积的折子。 他满身戾气,眼神深处凝结的是杀意,语气却压格外温柔:“阿衍,我同你说过,不许在我跟前提起他来,你都忘了?” 王泗吓坏了,忙跪下来请陛下息怒。 陛下息不了怒,瞧着还想将裴尚书的吊起来,把他的肉片下来烤着吃了。 裴尚书那讨嫌的毫无眼色,专往旁人痛处戳:“我记得大师兄,也记得死在东宫的小宫女,还记得太后娘娘和老师。” 这里的老师,他说的却不是常先生。 这些人忽然被提起来,李鹜杀意再不做任何掩藏,直接从眼里飞了出来。 他盯着裴衍,满脸阴沉:“阿衍,你也要弃朕而去是不是?” 裴衍躬身,拱手一拜,头铁道:“臣从未想过弃今上而去,是今上早忘了初心,要弃臣而去……” “住嘴!” 李鹜一声厉呵,像是再难以压住心头的怒火一样,忽然抓了一旁的茶盏,就往裴衍砸了去! 裴衍没躲,正要受了这一砸时,边上王泗忽然扑过来,替他挡住了。 那茶盏砸在王泗脑门时,当即就碎了,脑门也破了,血迹顺着额头就滑了下来。 王泗也顾不上疼,忙推了裴衍一把,焦急道:“哎哟,我的裴大人诶,您可少说两句吧!今上那样克制的人,都叫您气得不顾形象了,您何苦还要讨人嫌呢?” 裴衍看他一眼,嘴唇动了动,瞧见他额头的血迹,刻薄的话到底是咽了回去。 他推开王泗,拱手与仍在盛怒之中,叫他气得脸都扭曲了的李鹜一拜,平静道:“赈灾一事,今上若寻不着放心之人,臣愿自请前往。” 李鹜心里一梗,差点叫他这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态度怄出血来。 他冷笑一声,指着殿门,道:“滚出去!” 裴衍拱手一拜,礼数周到地滚了。 待他下去了,王泗才彻底松下口气来,他愁眉苦脸,也顾不上去处理伤口,一面去整理折子,一面劝道:“今上龙体要紧,何苦同尚书大人动怒呢?您也不是不知他那是性子……” “怎么,难不成还要朕这个天子低声下气去哄他不成?”李鹜怒火未消,瞧见他头上的伤,又冷笑一声,“你倒是爬得快,不知道的还当你是伺候他的!” 王泗赶忙用袖子将血迹胡乱一擦,赔笑道:“婢子生是陛下的人,死是陛下的死人,怎会有二心呢。” 他笑完,又叹了口气,低声道:“婢子只是担心,明日皇后娘娘生辰,裴尚书若是伤了,落到有心人眼里,又生出事端来惹陛下烦心。” 王泗一面说,一面见李鹜神色缓和了一些,又道:“旁人不清楚,但婢子日日伺候今上,是知道您的苦心。陛下,何不就应了尚书大人方才所求,放他到益州去,兴许他就明白陛下的苦心了。” 第235章 温柔乡真了不得 裴衍冲撞当今的事,他还没下衙时,就传遍了。 虽说传遍了,却不知裴尚书是为的什么冲撞的当今。 吏部一众官员不敢明目张胆地盯着裴尚书瞧,只拿了文书挡住脸,勾着脖子瞧,偶尔彼此交换一道眼神。 都是一脸的“尚书大人他又在发什么疯”的表情。 最后还是吏部侍郎比较勇,他在同僚们期待的眼神里,拿了拟好的任职文书,呈给裴衍过目。 裴衍接过去看了,只点点头,道了一句“很好”。 吏部侍郎看着他,发现他神色如常,语气如常,平静得好似无事发生。 “还有事?”裴衍侧目,见吏部侍郎还站在案前,又淡淡问道。 吏部侍郎暗暗揣摩了一会儿,问道:“革职益州知府的事情,大人可问过今上的意思了?” 裴衍点点头,又收回了视线去,淡淡道:“问了。” 吏部侍郎微笑着,等他说结果,哪知他只吐了这两个字,就没了反应。 他暗暗吸气,又加深了微笑:“那今上如何说?” 裴衍道:“没说。” 他说得波澜不惊,听的人却倒吸一口气,回头给同僚们使了个眼色。 正明着做事,暗着摸鱼偷听的同僚就都明白了,且都肯定地认为裴尚书是为了益州知府的事同当今有了冲突! 吏部侍郎咳嗽一声,嗐声道:“这件事说大了不大,说不大又有些严重。今上既没说,想来是另有打算的……就算真罚,顶多降职,并不一定就真革职了。” 裴衍“嗯”了一声,应得有些心不在焉。 吏部侍郎将他看了一会儿,又回头看了同僚们一眼,年长些的没反应,年轻些的暗暗点点头。 他这才又笑了一声,道:“说起来,这月也快完了……大人若是不忙,下了衙,同咱们喝一杯去?” 虽说裴衍平日里严肃,不近人情,同吏部同僚们并不怎么往来。 但却意外的会在每月月底时特地抽出时间来,去城南东坡楼小酌两杯。 那酒楼原有个文雅的名字,叫馥郁斋,但因这名太过文雅,反而吸引不来多少客人。后来有人说他家的东坡肉做得好,倒不如改个东坡楼,叫人知道是个吃饭的地方。 那酒楼当真改了这个名,从此连生意也好了起来。 从前月底同僚相邀裴衍再忙也会腾出时间去,但今日他却在沉吟后,摇头拒了。 他道:“内人还在家中等我用饭,就不去了。我让人在东坡楼订了桌,你替我招呼他们去。” 说罢,瞧着时辰差不多了,将桌案收整收整,起身告辞走了。 瞧着他出去后,吏部侍郎感叹道:“说起来,我们倒还要谢一谢裴夫人的。” 有人不懂,问道:“这是为何?” 吏部侍郎道:“从前大人未成亲时,忙于朝政,不到天黑绝不下衙,几时走过这样早的?” 有人道:“是了是了,大人不敢走,咱们也不敢走,每每拖到最后,回家也晚了,内人还总怀疑我在外拈花惹草,解释了也不听,闹得狠了就要回娘家去。” 又有人道:“正是正是,我内人虽不与我闹,每每说话却都阴阳怪气,连卧房也不许我进的。” 吏部侍郎笑而不语。 有人感叹道:“温柔乡真是个了不得的东西,连咱们尚书大人都食髓知味,也不沉迷朝政了,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外头,因忘了东西,又折回来的裴衍听见那些话后,一时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他杵在门口默默在心里反省了半日,终于意识到自己有多讨嫌了,终究没进去,转身走了。 * 裴衍回去,刚进门,徐宁就迎了上来。 她脸上带着笑,同他说今日徐琅来过,因没了陈家那些烦心事,徐琅气色好了很多,胎儿也稳了,可四处走动。 裴衍静静听着,也不插话,偶尔应一声,倒不觉徐宁唠叨,反而从中寻出一点宁静来,只觉山大的烦恼到了这时,也只变成了一隅。 许是因为徐琅来过,她心情好,跟着裴衍进了内室,一面帮着他换下朝服,一面又问:“明儿皇后娘娘生辰,可有什么忌讳的?” 裴衍侧目看着她,见她弯着腰,将掉在地上的腰带捡起来放在了一旁。 夏日里贪图凉快,穿得就少了些,徐宁弯下腰时,微微往前倾身,纤细的脖颈从衣裳里伸出来,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十分好看。 裴衍盯着,目光专注又深邃,一时连话也忘了回。 徐宁没听见回答,又侧目自下而上地看过去,对上他那深邃的视线时,愣了一下:“怎么了?” 裴衍这才回神,装得若无其事,又掩唇咳嗽一声,随口道:“没什么,想事情想入了神。” 亏得他演技好,装得像,并未叫徐宁看出端倪,否则那龌蹉心思定是藏不住的。 徐宁“哦”了一声,重新直起腰来,将手里的衣裳递给霜降——叨叨和霜降虽也会伺候裴衍更衣,但她们二人并不近身去,只在一旁给徐宁打下手。 霜降接过衣裳,正要拿下去吩咐洗了时,就见内衬里衣领子上沾着一点红。 那红已经变了色,接近铁锈色。 霜降认出是什么来,惊讶道:“大奶奶,这上头沾了血。” 正拿了便服预备给裴衍穿上的徐宁一顿,将手一收,并不将衣裳给他穿上,而是上前来问:“什么血?” 等她也瞧见那领子上的血痕后,又将眉心一蹙,转头看向了裴衍。文学一二 裴衍一撇,就知是李鹜杯子砸过来,王泗替他挡的那一下造成的——因二人身高差异,李鹜杯子砸中王泗脑门时,瓷片飞起来,正好在他颈侧滑了一道小口。 因为伤口不深,差不多就跟破了点皮似的,裴衍也没感觉到痛意,自然就没察觉了。 他伸手要去徐宁手里拿外衫,又道:“不必惊慌,不是什么大事……” 话音未落,徐宁两步上得前来,扭开他的下巴,又扯开他的衣襟,将他脖子检查了一番。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只有一个指节那么长的划伤,都已结痂。 但裴衍有些不适。 因身高差异,徐宁近乎挂在他身上的,吐出来的呼吸都贴着喷到了他脖颈处。 他清了清嗓子,刚要将人推开些,就觉她指腹在伤口处摩挲了一下,又轻声问:“怎么弄得?” 裴衍眼神立即就变了…… 第236章 有些……避之不及 徐宁与裴衍不一样。 她指腹是暖的,又不是做重活的人,指头嫩得好似一掐就会破皮。 裴衍脖颈上的划伤虽不严重,但因伤得位置比较巧,就格外敏感了些,以至于徐宁那一下摩挲,险些当场要了他的命。 他忙捉住徐宁的手,将他拉开了些,又背过身去,暗暗深吸了好几口气。 好一会儿,他才重新转过身来,从徐宁手里拿过衣裳来穿好:“没什么,叫瓷片划了一下……不早了,传饭吧。” 说罢,他转身就出了,徒留徐宁站在原处,举着手一脸茫然。 裴衍受伤——虽不是什么大伤,但徐宁觉得自己作为一个合格的妻子,应当表现得关切些,不能让人觉着她太过冷淡,对自个丈夫不闻不问的。 但她的关切裴衍好像并不受用,明明上一刻还一脸柔和地听她说话,下一刻却忽然就变了脸,唯恐避之不及一样,推开她就走了。 徐宁仍举着个手,转头茫然地看着霜降。 霜降默了片刻,抱着衣裳出去:“婢子这就吩咐传饭。” 徐宁不死心,又举着手去看叨叨。 叨叨那实心眼子从来不知什么叫做委婉,上前握住她姑娘的手放回原处,道:“姑爷或许只是不适应您忽然亲近他,并不是……嫌弃您。” 徐宁神情恍惚地飘了出去。 她慢了一步,没瞧见裴衍牛饮似的将茶壶里的凉茶喝尽了。 * 次日宫宴,裴衍还得去吏部,早早就出了门。 他怕徐宁又独自行动,出门前,将人从瞌睡里晃醒,在她耳边说了好几声,让她别独自进宫,等他回来接她,又确定她是真听进去后,才匆匆走了。 徐宁就又瘫回床上,一觉到卯正,方才被霜降叫起来,洗漱穿戴完毕,先去薛氏请安。 经过这么些日子,薛氏再瞧不上徐宁,眼下也因习惯,能忍她一时了。 徐宁刚进枕霞居,就见薛氏穿戴好从里头走了出来。 她上前去请安,又问:“母亲是要到哪里去?” “去鹤延堂。”薛氏皱了皱眉,瞧着像是有些不耐烦,“今日不必请安了,你且回去。” 徐宁看了赵妈妈一样,赵妈妈暗暗对她摇头,叹了口气。 “老太太禁足,不是不必请安了?母亲这个时辰过去做什么?”她往前一步,拦住薛氏问道。 薛氏斜了她一眼,冷笑一声:“怎么,还能禁一辈子不成?” 不等徐宁接话,她将脖子一扭,嗤道:“若不是替你强出头,哪里有如今这些破事?!若外头传出些不好的话,便全是你的错!” 徐宁不冷不淡地笑了一声:“这话倒是奇了,若这家里没人胡乱去外头嚼人舌头,谁又知道老太太是真禁足了,还是病了?” 裴衍禁她足时,就对外说老太太是病了。 当时屋里只有三太太、李苏合,徐宁裴衍,还有其他丫鬟在,就算后来传了出去,那也只有府里的人知道。 鹤延堂的下人都有些怕裴衍,并不敢胡乱嚼舌头。 若真如薛氏说的,传到了外头去,也是裴家的人自己传的,怎么怨都怨不到徐宁头上去。 “我懒得与你说,让开!”薛氏推开徐宁,就往外去了。 徐宁没再追上去,她拦住赵妈妈问:“前几日太太也没说要去请老太太出来,怎今日一早就生了这想法?谁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赵妈妈左右看了一眼,见一时无人,才压低了声音道:“二太太昨日来过。” 虽说赵妈妈的主子是薛氏,但她却从未同薛氏一样瞧不上徐宁的。 见她也是恭恭敬敬的,张口闭口都是大奶奶,不亲近也不疏远,有时候薛氏说了什么不好的话,她还帮着劝一劝。 可惜薛氏一句也不曾听进去。 “我就知道。”徐宁竟半点不意外,冷笑一声,“这府里除了她,也没谁会做这种将太太当刀使的事儿……她同太太说了什么?” 赵妈妈摇头,叹道:“昨日二太太来,同太太说了两句,太太就打发了婢子出去,并不知她们在屋里说了什么。” 她又道:“二太太一贯只会说好话,那麻烦的繁琐的事一件不做,还跟人说着府里头若不是她帮着管着,不知像什么样了。又对人说对老太太多有孝心,其他人都不如她,惯会做好人!” 提起二太太来,赵妈妈满脸都是气。 “偏生我们太太对她的话言听计从,以为她是个好的。”赵妈妈说着,又上前来,对徐宁一拜,道,“大奶奶,婢子是没办法了,还请大奶奶帮帮我们太太。劝她离二太太远些,仔细回头又给人做了刀子,怎么没的命也不知!” 徐宁听了,却并未一口答应。 她叫薛氏母亲,可心里边却不曾将她当母亲,只不过是知道她不喜,故意那样叫,膈应人罢了。 既不是真心,她也不会花心思去替薛氏解决被二太太当刀子利用的事。 徐宁赶忙将赵妈妈扶起来,委婉道:“妈妈放心,只要太太听得进去,能劝的我定会帮着劝一劝,回头我同夫君说一说,也防着二太太些。” 赵妈妈何尝听不出她话中的婉拒推脱之意? 她顿了一顿,还要说话时,徐宁就道:“何况太太方才也说得对,关了这些日子,是该放出来了,再关着外头就该有闲话了。” 说罢,她在赵妈妈手背一拍,又道:“妈妈还是赶紧跟过去瞧瞧吧,老太太出来,定是一肚子火,要寻你家太太泄火的。” 赵妈妈见自己被搪塞了,也明白过来,眼下说什么都无用后,只好福身一礼,急急追着薛氏去了。 等人走后,徐宁也回了行云阁。 她刚到屋里坐下,正打算用早饭时,鹤延堂就来了人,道是老太太请她过去一趟。 徐宁门都没出,继续叫人传早饭,只打发了霜降出去回话。 霜降出了屋去,将鹤延堂来的嬷嬷看了一眼,道:“嬷嬷等等吧,我们大奶奶还不得空。” 那嬷嬷笑道:“老太太传话,大奶奶便是再忙,也该过去。” 霜降也笑道:“晚上宫宴,我们大奶奶要入宫去。大爷特地吩咐了叫大奶奶在家里等着他回来接她,哪里都不许去。” 嬷嬷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第237章 好好扎一扎 梁嬷嬷是裴老太太的陪嫁,没少仗着老太太的势在这府里横行无忌的。 她在裴家这么些年,任谁见了她都是客客气气的,便是薛氏有时候都要看她的脸色,更何况是旁人?文学一二 偏如今来了个徐宁,不过区区一个庶女,攀了裴家的高枝儿,就眼高手低起来! 不将她放在眼里不说,还撺掇了裴衍同老太太翻脸,更是将府里闹得天翻地覆的,将二房也得罪了去! 梁嬷嬷想,不就仗着裴衍宠她吗?等裴衍新鲜劲过了,宠幸了旁人,瞧她还敢不敢如今日这般嚣张! 这样想着,梁嬷嬷又提起一口气儿来,对霜降道:“霜降姑娘,你少拿衍哥儿来压我!老太太要请大奶奶过去,连太太都不敢拦的,衍哥儿又算什么?” 她冷笑一声,阴阳怪气地将头一扭,又提高声音对屋里人道:“我说大奶奶,你躲在屋里头装死也没用,老太太今儿要见不着你,动了气,到头来吃亏的还是你!” 屋里头安安静静的,半点声音也没有。 霜降回头看了一眼,刚想讥讽梁嬷嬷两句时,帘笼动了动…… 梁嬷嬷以为是徐宁怕了,终于肯出来了,正抬头挺胸,刚要训斥两句时,就听得“哗啦”一声——她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梁嬷嬷还未在府里受过这样的待遇,呆了一瞬,随即回神,正撸了袖子要发火,又见一个铜盆照着她脑门飞了过来! 她吓了一跳,惊慌大叫一声,赶紧往旁边一扑,躲了开去! 梁嬷嬷摔在地上,怒目直视廊下的人:“小蹄子,你……” “哎呀,对不住啊梁嬷嬷,手滑了。”叨叨站在霜降跟前,拍着手道歉,且道得毫无诚意,“我们大奶奶正用早饭呢,不知搁那儿跑来一只没眼色苍蝇,就在耳边嗡嗡叫,吵得大奶奶饭也吃不下,叫了我出来打苍蝇呢!” 梁嬷嬷气得两眼发红,忙就要自地上爬起来去撕烂叨叨的嘴。 奈何她一个没留神,一脚踩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当即脚一滑,一个屁墩儿又摔回地上…… 梁嬷嬷哎哟惨叫几声,只觉屁股一片麻木,尾骨一抽一抽的疼着! 霜降同叨叨对视一眼,忙对院中其他还没被撵走的丫鬟道:“你们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将嬷嬷搀扶起来!” 这才有两个丫鬟上得前来,一左一右地将梁嬷嬷从地上搀扶了起来。 “哟……”这时,徐宁也自屋里出来了。 霜降和叨叨让到一旁。 徐宁就上前两步,隔着些距离,将梁嬷嬷看了看,故意担心道:“摔疼了吧?” 梁嬷嬷侧目看过去,愤怒地看着她。 徐宁摇摇头,啧啧叹道:“嬷嬷一把年纪的人了,怎还这样毛毛躁躁的?也不晓得仔细点,回头摔断了尾巴骨,瘫痪在床,那滋味可不好受的。” 她又与扶着梁嬷嬷的丫鬟道:“可怜见的,你们好生送嬷嬷回去歇着。叨叨,你再替我去请个大夫来给嬷嬷瞧瞧……哦,记得跟大夫说,嬷嬷是老太太跟前最得力的人,要好好医治,最好少用内服的药,多用针灸,能扎几针是几针,尽快将她医治好,省得老人家受罪。” 梁嬷嬷一听,当即就要咒骂两句,那俩丫鬟却忙将她拖了下去。 一时动作不慎,直把梁嬷嬷疼得死去活来,哪里说得出半句咒骂的话? 叨叨更是欢天喜地亲自给她请大夫去了,也将徐宁吩咐的说给了大夫。 大夫谨慎,扎的针也保守,叨叨见了,抢了他的银针,就往梁嬷嬷腰上扎了密密麻麻的一片! 梁嬷嬷叫都没能叫一声,就疼晕了去…… 裴老太太没能将徐宁请到鹤延堂去,反而折了自己得力的助手,气得将薛氏痛骂一顿,又命了她去请徐宁。 薛氏无端被迁怒,便将罪名按在徐宁头上,气冲冲地才出了鹤延堂,正要去问徐宁算账时,赵妈妈同小丫头子就将她架起来,抬回了枕霞居去。 一直到晚些时候,裴衍下衙回来,薛氏都让赵妈妈紧紧看着,没能出枕霞居一步。 二太太没能瞧见自己想瞧见的,气得一口气上不去下不来,在屋里发了好一通火。 瑜大奶奶小梅氏听见动静,正抱了明哥儿准备看看去时,又叫他夫君裴瑜按回了凳子上去。 “此事同你没关系,你凑什么热闹去。”裴瑜道,“她自己挑起来的是非没能如她意,她要气便任她气去。” 小梅氏有些犹豫:“可是……” 裴瑜将明哥儿接过来,自己抱在怀中逗着,又打断她的话道:“哪有什么可是?依我看,这里头的事你都少掺和,让大嫂嫂好好治治她们去,省得这府里头一日两日的没个安宁。” “话是这样说,可那到底是你母亲,哪能放着不管的?”小梅氏道。 裴瑜道:“她若受了欺负,我自是要管的。可如今事情是她挑起来的,没能如她的意,才发的火,我管什么?” 他看了小梅氏一眼,又道:“你倒是该学学三婶婶,不干己事不管,一问摇头三不知。再学学大嫂嫂,别对祖母和母亲事事顺从,只助长她们威风的!” 小梅氏瞪他一眼,道:“你若有大伯子一半的硬气,我何至于事事顺从的?” 裴瑜想了想,道:“也是,大哥的脾气我这辈子都学不来……那你便有多远躲多远,别往麻烦堆里凑。” 小梅氏又瞪了他一眼,笑骂了一句“出息”。 她坐了一会儿,又起身将明哥儿接过来,道:“我带了明哥儿到行云阁坐坐去……你放心,我不往麻烦堆里凑,就是过去看看,回头母亲问起来,我也有话堵她的嘴。” 裴瑜想了想,又道:“别只带明哥儿过去,将三个妹妹也一并带过去。” 小梅氏答应着,让人去叫了裴青葵、裴青蘼、裴青芜,一道往行云阁去了。 几人在行云阁坐了坐,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在徐宁屋里蹭了一顿午饭,方才告辞回去。 再晚些,长随带了裴衍的消息回来,叫徐宁收拾着,他再一阵就回来接她。 等徐宁这边一番沐浴更衣,穿戴整齐后,裴衍正好回来,简单梳洗之后,二人便一道往宫中去了…… 第238章 嗐……白高兴一场 徐宁今日穿一件天缥暗纹立领长袄,外头一件青雘缠枝芙蓉大袖,下边一件与长袄同色的山水花鸟裙子,长发高高盘起,翟鸟步摇与木芙蓉珠花点缀,妆容淡,不至于喧宾夺主,也不至于失了颜色。 稳重端庄之余,也有她这个年纪该有的温婉动人。 裴衍就随意得多,身上穿的甚至还是官服。 二人在宫门处下了马车,接受禁卫盘查时,倒是遇着些熟人。 裴衍官衔高,大多数人见了他都要过来见礼问安,再各自介绍一番自己夫人,一圈下来,徐宁脸笑僵了,见了人就想福身还礼。 正说着,叶朝同叶夫人也到了。 几人互相见了礼,寒暄过后,裴衍就将徐宁托付给了叶朝和叶夫人,他则往男席去了。 叶夫人等他走了,才打趣道:“我也算瞧着尚书大人长大的,还是头一回见着他这样紧张一个人。” “我也是头回见,”叶朝快人快语,不放过任何嘲笑裴衍的机会,,“从前见他一脸无欲无求,还当他要孤独终老的。” 徐宁礼貌微笑,并不接话。 叶家在京城地位高,叶夫人又是诰命,一路过去时,也有不少过来问安见礼。 这些夫人姑娘们见了徐宁,自是要问是谁的。 等听说了是吏部尚书裴衍的夫人后,又来问好的。 徐宁便免不得又是一番寒暄还礼。 有人想起她庶女的身份,有怠慢的,也有人赞叹她虽是庶女,却知礼识趣,落落大方,是个人物。 以至于从宫门到皇后娘娘宫中时,平日里半个时辰就能到的地方,足足花了一个时辰。 等进了坤宁宫大门,还没到殿中,就遇见了魏王妃与永安郡主。 二人皆是一身沉稳大气的宫装,头戴朝冠,妆容精致细腻,远远看去,母女二人皆是一道风景。 永安郡主更加引人注目,夸她肤如凝脂,手如柔荑都不为过,一桃花眼温情脉脉,唇又不点而赤,身段窈窕,纤细腰肢不堪一握,美得惊人。 别说徐宁在心中惊叹了好几声美人,坤宁宫内其余人见了,都停下脚步来侧目看了好几眼。 徐宁见她们过来,拿了团扇挡住半张脸,微微偏头,正想与叶朝说话时,就见叶朝正看着永安郡主出神,眉头蹙着,神色也复杂,叫人看不懂。 这时,魏王妃同永安郡主已经到了近前。 魏王妃笑道:“昨儿就想去拜访夫人与老太太的,只一直未得空,还望夫人莫见怪。” 叶夫人端起笑来,欠身拜道:“王妃哪里的话,便是要拜见,也该我去拜见王妃与郡主的。” 永安郡主上前来,还礼道:“夫人。” 然后她看向叶朝,眸光之中眼波流转,温情似水:“朝朝。” 叶朝没吭声,目光像是落在永安郡主身上的,又像是穿过她落在了别处。 徐宁见状,在暗处将她拉了一拉——永安郡主是个极为漂亮的人物,美而不妖,艳而不俗,她温情似水,自带风情,却不仗着姿色做小伏低,故作娇弱。 徐宁忍不住想,别说叶朝将她看呆了,倘若她是个男子,定也想将这样的人娶回家来,将一颗心都掏给她的。 叶朝回神来,眼中有了焦距,但却只淡淡地还了一礼,客气疏远道:“郡主。” 徐宁曾比喻过,叶朝是太阳,除去她在人群里是耀眼夺目之外,还有个原因是她为人和气大方,又仗义,明明是个女儿家,却不像女儿家那样拘束,自由自在的,不在意世俗的眼光,活得叫人羡慕。 按理说这样的人,对谁都该是不拘小节的,豪爽仗义的,偏她对永安郡主的态度很冷淡。 徐宁晃着团扇,暗暗猜测,不知是不是因为魏王动机不纯,叶家身在那样的高位,有意避嫌的关系? 正想着,魏王妃又注意到了徐宁,笑问:“这位……应该吏部尚书夫人了?” 徐宁回神来,福身见礼:“是,见过王妃、郡主。” “还在封地时,我就听说了你,一直好奇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如今见着了才知是这样的。”魏王妃又拉过永安郡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与叶夫人道,“说起来之前她父王还请旨想将永安说与裴尚书的,哪里想……唉,看来是无缘了。” 徐宁晃着团扇的动作一顿,侧目看了魏王妃一眼。 正好魏王妃这时也看了过来,二人目光对上,徐宁礼貌一笑,道:“王妃这样遗憾,要不回头我同夫君商议商议,待他同意了,就择个良辰吉时,抬了郡主入府?您放心,裴家那样大,给郡主腾个住的地方还是有的。” 魏王妃听了这话,当即不动声色地蹙起眉来,不悦地看了徐宁一眼。 徐宁任她盯着,柔声继续笑:“呀,王妃这又是不愿意了?那您方才又何苦提那一嘴呢?亏得我以为能同郡主做姊妹了,嗐……白高兴一场。” 魏王妃要笑不笑,道:“想不到夫人还是这样一个不肯吃亏的。” 徐宁满脸笑意,温和极了:“想来这世间,只要不是脑子有什么问题的,谁又愿意吃亏的……您说是不是?” 魏王妃脸上的笑快保持不住了:“尚书夫人这张嘴啊,真真是个厉害的。倒与裴大人互补,这要换一个人,不得叫她气晕了去?” 这话是说徐宁仗着裴衍的势,才敢这般嚣张,倘若换一个人,她哪里还有嚣张的资本? 还不任人搓圆捏扁的。 徐宁眨眨眼,满脸无辜:“未将王妃您气晕过去,想来我这张嘴也不怎么厉害。” 魏王妃笑了一声,终于闭嘴不接话了——她怕再说下去,真叫徐宁气晕了。 她以为徐宁瞧着温温和和的,又是个庶女,定上不得台面,便想拿话压一压她,出一出裴衍没能娶她女儿的气,哪知自己的气没能出,反倒受了一肚子气! 永安郡主看了徐宁一眼,美目里温情脉脉的,却有些冷。 徐宁对上她的视线,忽然抿唇一笑,把温柔大肚,笑里藏刀那一套表现到了极致。 叶夫人瞧了她们几人一眼,这才又出言笑道:“时辰差不多了,皇后娘娘再一阵子就该到了,咱们到里头坐去吧。” 第239章 皇后和贵妃 进了殿,就有人来领着徐宁到她位置上坐下了。 叶夫人靠在前一些的位置,叶朝在徐宁对面,中间隔着长长的过道,并说不上话。 徐宁左边位置上坐着一个身穿华服的夫人,同沈氏差不多的年纪,她没认出是谁来。 但看过去时,那位夫人对她友好地笑了笑。 徐宁便也友好一笑,当做还了礼。 这时,她右手边的空位有人坐下了。 徐宁侧目,正要去看是谁之际,就听人道:“想不到会在这里碰见你。” 这声音有些耳熟,她转头一看,发现竟是张夫人。 自打与张沉云的亲事作废后,徐宁就再没见过她了,如今再见才发现她精神状态远不如从前,人消瘦了,两鬓隐隐有了些白发,眼神也不如从前那般锐利,一瞬间好似苍老不少。 徐宁惊讶地看着她,若不是听出声音来,只怕还有些不敢认她的。 张夫人对上她的视线,像是知道她在惊讶什么一样,嗤了一声:“我的日子虽不如你过得滋润,却也不至于这样让你惊讶的。” 徐宁抿了抿唇,还是客气道:“张家事情虽繁多,夫人也该多多保重才是。” 虽说因为张沉云的事,连带着她对张家也没什么好感,但因上一世张夫人无论出于何种原因,也算护了她一阵,不然她哪能走到最后,握着张家的大权? 所以她便瞧不惯张家其他人,却愿意对张夫人客气些。 张夫人听得她这话,却不领情,冷笑一声:“我为何变成如今这幅模样,你难道就脱得了干系?何苦又来假惺惺的……” 徐宁打断她后面的话,道:“夫人变成如今这幅模样,全系令公子所为,同我又何干?” 一句话便堵了张夫人后边所有的话。 是啊,若不是张沉云只爱那偷鸡摸狗的,四处给她招惹麻烦,她何至于为此操心,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她想起今日照镜子,几乎快认不得里头的人了。 这时,她又听得徐宁道:“我说那样的话,也不过是谢夫人以前抬举罢了。夫人若觉假惺惺,那便当做不曾听见便是。” 张夫人侧目仔细看了她一眼,发现她如今与以前也是大不同。 从前在徐家乖乖巧巧的,站在老太太跟前端庄有礼,却总像是有什么顾忌,放不开手脚,有时候虽不卑不亢,却又爱低着头,瞧着畏畏缩缩的。 可如今她挺起胸膛来,挽着高高的发髻,双眼清亮,又大大方方的,与人说话时,脸上总带着三分笑意,胆子似乎也大,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人都敢怼,连魏王妃都叫她说得不敢轻易接话的。 张夫人这才明白,不是从前在徐家时她畏缩放不开手脚,是因旁人就想看到她这样子,所以才装给她看的。 如今这样子,才是真实的她。 张夫人自诩看人准,却在徐宁这儿栽了跟斗,从未将她看透过。 正想着,有宫人高唱:“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到!” 这二位一同前来,还叫其余妃嫔和夫人小姐们意外了一下,随即又忙起身来,跪下请安问礼。 等上头的人说了“免礼”,众人又才起身来,却没坐回去。 方贵妃不动声色地去了皇后左下方,站在其余妃嫔之首,听皇后客套寒暄一番后,才坐下。 夫人小姐们这才跟着坐下。 徐宁这才看清她们二位的容颜。 方贵妃稍显年轻,穿一件橙红长袄,外头浅色大袖纱衣,挽着高髻,左右两只点翠凤凰步摇,美目盼兮,巧笑倩兮,自有一股骄矜含在笑意里。 皇后娘娘穿着明黄朝服,头上金凤凰步摇冠,与风风火火叶朝不同,她气质沉稳,行动间自带着上位者的威严,笑容淡淡,神色和气却有些疏离的冷淡。 如果说方贵妃是娇贵且傲气的牡丹,那皇后娘娘便是空谷之兰,虽身居高位,却淡得好像要远离世俗,对任何事都不在意。 徐宁见了她,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总觉得……她好像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对任何事都不在乎。 只因自己是皇后,所以顺势做着皇后该做的事。 * 歌舞过半,皇后说在偏殿搭了戏台子,又在外头设了小游戏,愿意听戏的就到偏殿去,不愿意的自可到殿外玩游戏去。 徐宁对听戏和游戏都没什么兴趣,抬头正要去寻叶朝,却见她已不在位置上。 那头永安郡主跟着魏王妃和其他妃嫔一道出去,往偏殿去了。 徐宁正寻思却哪里躲躲人,歇一歇时,就听殿中有人道:“说起戏来,咱们可别忘了裴夫人才是。” 徐宁一时有些不适应“裴夫人”这个称呼,愣了一下,才在身旁人的提醒下,循着声音看过去。 她抬眼一瞧,就见方贵妃站在人群里,遥遥对她笑着。 徐宁眉心突突跳了一下,知道一时跑不掉了,只好起身硬着头皮上前去。衛鯹尛说 她给方贵妃见了礼,方贵妃又让人扶起她来,笑道:“裴夫人应是个听戏高手的,那两世缘我可喜欢的紧,只有些不明白之处,还得请夫人替我讲解讲解。” 徐宁内心一片麻木,虚虚笑道:“这戏我也只听了一回,并不熟悉,娘娘若是不懂,可寻了写戏本子的人来问问……” “呀……”方贵妃惊讶地打断她后面的话,“我当以为这出戏是夫人写的呢?” 徐宁垂着头没出声,心道:“还真不是我写的。” 她只写了一个大概,那些内容是请杂文书楼里的话本子高手写的,然后卖到戏院去的。 全程她只在杂文书楼出现过一回,剩余事情都是杂文书楼里的人办的。 这时,也有人接话道:“我也以为是夫人写的呢,毕竟夫人之前与裴大人都无交集……好好的怎就有人以你二人为原型编排了这一出戏呢。” 徐宁抬起头,看向那个说话的人,礼貌微笑并甩锅:“我也奇怪呢,毕竟这书里也不止我一个原型是不是?哪里就知不是其他人编排的?” 那人尴尬地笑了一笑,不接话。 徐宁又对方贵妃欠身,强行恭送她:“臣妇愚笨,娘娘不懂的,臣妇更是不懂的,就不扰娘娘雅兴了……恭送娘娘。” 第240章 乖,叫声舅母听听 方贵妃似乎是个通情达理的人,遗憾地看了徐宁一眼,就招呼着贵夫人们一道往偏殿去了。 徐宁等人走远了,才出了殿,目光在院中巡视一圈,并未见着叶朝,倒见着永安郡主独自一人出了坤宁宫。 院里有人在投壶,也有人在下棋,也有人在打马吊…… 徐宁不去凑那热闹,正相中了前头果盘里那一串晶莹剔透的葡萄,打算去拿来吃时,就叫人拦住了去路。 她抬眸一看,见是张娴,还有李苏合……以及其他一些她不认识的姑娘们。 “这不是咱们那攀了高枝儿的徐三姑娘吗?”因左右还有其他人,张娴说话时,就故意凑到徐宁跟前,挽着她胳膊,装得一片亲昵,低声道,“我说,你害得我云哥绝后,怎还有脸出来应酬的?” 徐宁侧目,见她脸上笑着,眼底却挂着厌恶:“你可真不要脸!见我云哥失势,转头就攀上了裴家,当真是好手段!” 徐宁脸上也带着笑,甚至连眼底都是笑意:“怎么,你没攀上,嫉妒了?” 张娴大怒,脸上的笑容险些没能维持住:“放你的屁!谁……” “说起来,”徐宁笑眯眯地打断她后面的话,“听闻你母亲是裴家旁支的人?” 不等张娴变脸,她又开心地抽出手来,终于端到了桌上的果盘:“上回在蔬和斋,听闻你叫裴尚书舅舅?那你如今是不是得唤我一声舅母?” 她一口夫君舅舅的,叫得张娴脸色蓦地就沉了下来。 徐宁半点也不生气,一面吃着葡萄,一面笑眯眯道:“乖,叫声舅母来听听。倘或舅母心情好了,也不是不能打赏你一两个红包。” “你……!”张娴气得往前一步,扬手就要去推她。 边上李苏合见状,忙同其余姐姐妹妹一块儿拉住她,劝她莫动怒。 徐宁站在远处看着,不躲不闪,还举止优雅地将葡萄皮吐在了手帕上。 李苏合暗暗咬了咬牙,忽然提高声音道:“裴夫人!您好歹也是尚书夫人,如此欺辱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不合适吧?” 她声音挺大的,又是满口质问的语气,周围不少人都听见声音,把视线移了过来。 徐宁怀中抱着果盘,闻言提起嘴角来,呵了一声,笑问:“李姑娘倒是说说,我如何欺辱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了?” 李苏合倒是聪明,没有直接说原因,而是道:“今日是皇后娘娘生辰,咱们都是蒙皇恩进得宫来祝贺。张姑娘不过提了一两句张公子的事,你就这般恼羞成怒,到底是想毁了这场生日宴呢,还是你怨恨从前与张公子的亲事是皇后娘娘指婚呢?!” 她话音落下,周围就有人开始窃窃私语。 那些话里,无非是说徐宁与张沉云的亲事,也有人骂她不知好歹,能将她指婚给张沉云,这是皇后娘娘抬举她,她一个庶女,该跪下来千恩万谢!んttps:// 李苏合见风向都倒向了自己这边,又故意道:“说起来,三姑娘你之前同裴尚书是半点交集也没有的,如何又能在弃了张公子后,就攀上了裴家呢?莫非你是见张公子从此以后都不能有后了,就使了什么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攀上裴尚书了?” 人都是会靠别人三言两语来胡乱判断,乱猜乱想的。 李苏合这样一质问,无疑是平地起惊雷,给了其他人无限遐想的空间。 何况这边有不少未出阁的姑娘都是想做尚书夫人的,这些人里比徐宁相貌好的,家世好的,比比皆是,偏偏裴衍娶了她这个没有身份,容貌一般的庶女,又如何甘心的? 徐宁端着果盘看了看,然后挑了颗颜色深,还有些硬的葡萄递过去,问道:“李姑娘,吃吗?” 李苏合没接,只皱眉看着她。 “不吃啊?”徐宁就收回来,将葡萄塞进了自己嘴里。 那葡萄没熟,她一口咬下去,酸得脸都变了形,还道:“真酸啊!这葡萄比这里的人还酸!” 李苏合脸色变了,沉声质问:“你什么意思?” “你怎知张公子不能以后了?你见过了?”徐宁抬起眼,笑得又温和又气人,“皇后娘娘赐婚时,只说了是徐家女儿,并未点名道姓来说是我,自没有我弃了张公子一说。再则说,我与裴尚书的亲事是今上做的主,李姑娘要是不服气,请到前头质问今上去。还有……” 她两眼一弯,笑得更气人了:“前儿你到裴家去串门子,讨了老太太欢心,她便想抬了你做妾的事李姑娘可还记得?” 周围的声音瞬间如何炸开了锅似的,那些被李苏合引到徐宁身上的目光瞬间又被引到了她自己身上。 事关名声,李苏合满脸煞白,怒道:“你胡说八道……” 徐宁打断她后面的话:“你耻我攀高枝儿,可你自己却真正做了这样的事。还叫尚书大人让人撵了你出去,再不许你到裴家去的事,李姑娘没忘吧?” 周围的目光立即变成了嘲讽。 李苏合站在人群里,又体验了一回犹如被扒掉衣裳任人观赏的感觉。 徐宁可不管她,将果盘一放,手帕一抖,忽然捂住脸嘤嘤道:“张姑娘,你母亲也是裴家的人,咱们也算一家人了,你见了我,不叫舅母便罢,还同外人一起羞辱我,舅母的心都叫你伤透了!” 众人便想起张娴母亲是裴家旁支的事情来,一时又将谴责地目光移到了张娴身上去。 张娴脸都气白了,盯着徐宁“你”了半响也没“你”出半句话来。 正闹着,里头出来一个嬷嬷,沉声问道:“皇后娘娘听外头吵吵闹闹,遣了我来问,发生了何事?” 李苏合忙抢在徐宁告状前开口道:“没事没事……我们同裴夫人玩笑呢。” 她又转过头,警告地看了徐宁一眼,咬牙切齿地笑道:“是不是啊,裴夫人?” 徐宁低头擦着根本没有的眼泪:“是啊,拿我名声开玩笑呢!” 说着,她又在院中一通乱指,装着委屈和无辜:“她们都可以为我作证的。” “你……” 李苏合刚气得要说话,那嬷嬷就呵斥一声:“住嘴!坤宁宫容不得你放肆!”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人,霎时就漏了气,再嚣张不起来了。 那嬷嬷冷哼一声,又上前对徐宁福身一拜,客气道:“裴夫人,请到里头去,我们娘娘要见您……” 第241章 固执 徐宁在张娴与李苏合又气又怒的目光之中,跟着嬷嬷进了殿。 然后从殿中角门出去,走过回廊,到了坤宁宫后边一处单独劈出来的小池塘。 池塘里种着荷花,如今正是花开之际,碧绿的叶和粉白的花,交相辉映,正应了那句“出淤泥而不染”的话。 池塘边放了一套桌椅,桌上一套曜变建盏,桌旁是叶夫人和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身上的朝服已经换了,着一件明黄大袖,正倾身喂着小池塘里的鲤鱼。 听见脚步声时,她偏头看过来,弯起眼来轻轻一笑,春风一样沁人心脾:“来了?” 徐宁呆了一下,忙又上得前去,刚要福身见礼,皇后就在她手臂上托了一下:“不必了,我不爱这些虚礼……何况这里也没旁人。” 徐宁只好站住,又问道:“娘娘叫臣妇来,是为了何事?” 皇后笑道:“没什么,只见你在外头不适应,就叫你过来躲躲清闲。” 她虽在偏静之处坐着,没到外头去,但外面发生的事,宫人都来同她说了。 倒不是怕徐宁在坤宁宫里挨了欺负,只是觉得她也是个不喜应酬之人,就寻借口将人叫了过来。 徐宁闻言,倒是意外了一下,随即笑了一笑,欣然道:“那便多谢娘娘替臣妇解围。” 皇后淡淡一笑,指了指叶夫人身旁的位置:“坐吧。” 徐宁便坐下了。 这里只有她们三人,宫人都退下了。 正好三人都不是爱说话的人,只静静坐着,喝喝茶,偶尔又说两句话,相处得倒是十分融洽。 这时,忽然听得皇后又道:“母亲,朝朝与梁家的亲事,怕是已成定局。” “臣妇知道。”叶夫人低低叹了口气,“早在去岁她回来时,臣妇就知会有这么一日,心里都有数的。只是……娘娘,您应当更加保全自己才是,往后再不可冲动了。” 皇后笑了笑,神情恹恹的,像是提不起什么兴致:“母亲放心,早上今上到坤宁宫来,我已与他认过错了,往后再不会这样冲动了。” “你呀……”叶夫人看着她,脸上全是心疼,“只怕你又只是顺从他的意思,嘴上认了错吧?要真心认了错,何至于到如今,今上都不曾露面的?” 皇后道:“男女分了席,今上在前头替我招呼朝臣,定是不得空过来。” 叶夫人就不说话了,摇头叹了口气。 徐宁在一旁默默看着皇后的态度,总觉她在提起李鹜时,表情和语气都有些冷淡。 全然不像一个皇后在提起为她带来恩宠和荣耀的人时,该有的表情。 徐宁端过一只建盏来,呷了口茶,暗暗想:“或许,她也只当自己是皇后,并不曾对那上位者付出过真心。” 正想着,外头忽然又响起些脚步声,紧跟着一个宫人上得前来,先回了皇后外头无事,随即又与徐宁道:“裴夫人,叶姑娘正找你呢。” 徐宁还未反应,叶夫人就侧目去问:“朝朝?那丫头一转眼就没了影!去捉了她来,让娘娘仔细骂她一顿!” 宫人摇头道:“婢子不知,只叫了别的宫人来回,说是寻裴夫人说话。” 皇后听了,也只淡淡一摆手,对徐宁道:“你去吧……一会儿带她过来见见我便罢。” 徐宁应一声,跟着宫人下去了。 那领着她却直接出了坤宁宫,将她交到另一个小宫人手上。 小宫人同她问了安,就领着她出了坤宁宫大门,拐上一条长长的宫道,一直往前头而去。 走了一阵,徐宁忽然发现,那小宫人有意避开周围的人。 她将眉一皱,笑问:“叶姑娘究竟在何处?” 小宫人垂着头,只管埋头领路:“就在前头。” 徐宁抬头一扫,见左右已经十分僻静,路上不见半个宫人,有莲池,有假山,又有矮松和杨柳做景,瞧着像是一处小花园。 她忽然停下脚步来,并不往前走了,只警惕地看着前头埋着头的宫人道:“你若再不说清楚要带我到何处去,我就回去了。” 那宫人听了,也停下脚步来,却不看徐宁,只左右一瞧,不知瞧出什么来,忽然丢下徐宁,埋着头匆匆就跑了。 徐宁便只瞧见一道急急离开的背影,连对方脸也没瞧清楚。 她将眉一蹙,半刻耽搁也没有,转身就要原路返回…… 但当她转身看见身后的人时,直接就愣在了原地。 那人站在一假山旁,穿一件月白长衫,玉冠束着头发,正哀婉地看着她。 徐宁回过神来,左右一扫,胡乱寻了假山就要躲。 “三妹妹!”那人急切地喊了一声,又大步上了前来,“你非要这般避我如蛇蝎吗?” 正是贺连昱。 他家是皇商,能入宫来,也并非什么稀奇事。 但他这样收买人,借叶朝的名义把徐宁引到偏僻之处来,才是一件稀奇事! 徐宁简直怕了。 贺连昱往前多少步,她就后退多少步,脸色也沉沉的,根本不愿离得太近。 她迎上贺连昱幽怨的目光,咬牙道:“贺公子!我已经成亲,若不这般避着你,回头你我之间便是没什么,也能叫他们说出什么来!” “我不怕!”贺连昱又往前一步,有些着急,“他裴衍若为此怠慢了你,我便带你走,离开裴家!我娶你,我待你好……” 徐宁后退两步,厉声打断他后面的话:“你别说了!” 她又道:“你不怕,因你是男儿家,你父母只有你一人,犯了错,也不过一句风流就盖了过去!可我呢?我会经历什么,你可曾想过?别说我会被他们一人一口唾沫淹死,我家中姐姐妹妹也全都会受我牵连!” 贺连昱仍是无知无畏,红着眼道:“他们要说什么,只管让他们说去!京城待不下去,我便带你回渝州去,找个不认识我们的地方……” 徐宁扶额,只觉头痛。 她竟不知贺连昱是这样固执一人。 徐宁叹了口气,婉言道:“我从前就与贺公子说得清楚了,我只当你同渝州的兄长们一样,并无旁的心思,你又何苦赖着我?为此错过了,其他良缘呢!” “我不要什么良缘!”贺连昱又往前一步,急道,“我只要你……” “贺兄要谁?” 一道低沉的声音冷冷打断了贺连昱后边的话:“不妨同我说说?” 第242章 从未 听见声音的那一瞬,徐宁下意识就想寻个东西躲起来。 但显然是来不及的,对方已经看见了她。 不过却只将她一扫就收了回去重新落在了贺连昱身上,眼神是冷的,神情是淡的,拢着衣袖从另一头缓步而来,好像只是随兴到院子头来逛逛。 徐宁抿了抿唇,眉心锁了起来。 她虽不知裴衍此刻在想什么,但也明白眼下情况是非常不妙的——皇宫内院里,她同贺连昱两人单独出现在院中,一个还一脸深情,激/情示爱,任谁见了,都要说出些不好的话来。 尽管徐宁不为所动,谨慎地保持着距离,可这场面——说得俗些,不就是捉奸现场? 正在她思索该如何解释时,贺连昱就转过了身去,沉着脸看着眼前的人:“裴大人,偷听别人说话,可非君子所为!” 他大约是豁出去了,又或是将裴衍当做了敌人,说话时语气也不如从前那样客气。 裴衍听了这话,眉一挑,脸上竟多了些不可思议的神情:“这话倒是稀奇……贺公子将内人骗来此处,只顾图自己口舌之快,就是君子所为?” 他嗤了一声,又道:“你我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贺公子倒不必将自己扮得这般清高。” 贺连昱脸色变了,他默了好一会儿,才又接话道:“纵使我所作所为也非君子,却也比大人强些。我心悦三妹妹,敢抛弃所有,只要她好我便好。可你呢,娶她不过顺势而为,不会引起猜忌,何曾有半分真心实意在里头!” 他说着,又抬起手来,拱手一拜,道:“裴大人,京中女子比三妹妹身份合适的人比比皆是,你若对她无意,就请放了她随我走,我会比你更能给她想要的!” 徐宁扶额摇头,简直恨不能手里有根棒子,最好是能一棍子将贺连昱敲晕那种,省得这根棒槌看不清形势,继续把她推到火堆里去。 她想了想,刚出声叫了一声“贺公子”,话还未说,就听裴衍道:“你所谓的给她想要的,不过是将你所期望的强加给她罢了,倒不必将自己塑造得这般深情。” 贺连昱听了这话,满脸不服,又抬起头来,刚要回话,就被裴衍打断了去。 他拢着衣袖,淡淡道:“你既说她好你便好,可你所作所为在我看来,不过是害她更惨而已。” “她是女孩儿家,活得不能比你我随性,处处皆要守着所谓的规矩,已是不公。你还明知不妥,也要将她骗到此处来,把你所谓的心意强加给她,让她替你背着你那无处宣泄的悲愤,这便是你所谓的她好你便好?” 贺连昱脸色也白了,嘴唇嗫嚅,说不出半句话来。 裴衍淡淡地瞧他一眼,又道:“倘若方才出现的不是我,是其他人见了这般场景,你当他们如何想?是要他们说裴家大奶奶不守妇道,私会男人,还是她徐家三姑娘红杏出墙,抛夫弃子?” 徐宁:“……” 你看这口黑锅,它又大又圆…… 贺连昱双眼已红,神情郁愤,无力辩解:“我没有……” 他又急急转过身去,深深望着徐宁:“三妹妹,我、我不是他说的那样,你是知道我的……” 徐宁在心底叹了口气,随即一整心情,往前走了去。 贺连昱看着她,见她往自己走来时,眼中是藏不住的惊喜,可当他发现,徐宁只是从他身旁经过,走向裴衍时,他眼中的惊喜慢慢又黯淡下来,凝聚眼眶之中,化作一团死灰。 徐宁在裴衍跟前站定,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 裴尚书却将眉头一皱,移开了视线去。 徐宁见了,心道不好,都气得不愿意看她了,看来这回是有些难哄了。 她转身看向贺连昱,彻底划清了界限:“在渝州那五年,我心中有事,若非有兄长相伴,带我做了从前我想也不曾想过的事,让我从那些事里走了出来,不然也不会有如今的徐宁,所以我很感激。但是……” 贺连昱双手紧握,死死咬着牙,不让呼吸暴露自己的狼狈。 徐宁看着贺连昱的双眼,轻轻笑了一笑:“但也只是如此,再多的我也从未想过。哪怕这样说你不信,我也只能告诉你,是我选的裴大人,也是我与今上说的裴大人是‘谦谦君子,淑女好逑’,并非是他顺势而为,才娶的我。” 她又道:“贺公子,请你往后好好爱惜自己,另觅良人。还有,也不要诬蔑裴大人,他是我夫君,我不喜欢旁人无端指责他。” 说罢,她只对贺连昱客气疏远地一欠身,也不看他是什么脸色,又将裴衍衣袖一拽,把扭着头,死死抿着唇仍不肯看她一眼的裴尚书拉走了。 身后,贺连昱仍站在原处看着,直到他们二人走远了,他才松开紧紧握着的手与死死咬着的牙…… 他呼吸乱了,眼神也乱了,双肩塌了下来,任凭狼狈在他身上肆意蔓延…… 他也终于意识到,那个他珍视了五年的姑娘,是别人的夫人,她只会跟他划清界限,维护别人,再不会像在渝州时那样站在人群后边或是独自待在一旁,等他走近时,就弯着双眼轻轻一笑,唤他一声“三哥哥”。 三哥哥就只是三哥哥,从未惨杂别的情谊,仅此而已。 原来,从一开始就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 徐宁没找着叶朝,也不好带着裴衍在宫中胡乱找,只好先回坤宁宫。 坤宁宫内全是女眷,裴衍不好进去,在外头等着。 等徐宁进去与皇后请辞后出来,二人就一道走了。 一路上谁也不曾说话,沉默着出了宫,上了马车,回了裴家。 长随是头一个感觉他们之间气氛不对的,原想张口问问,却让察觉他意图的徐宁,一个眼神就给打断了。 进了宁国公府大门,二人先去回了薛氏与宁国公,各自心不在焉的说了两句话,就回了行云阁。 霜降和叨叨见他们这样早回来,还有些意外,却未多想,只来问:“大爷和大奶奶怎这样早回来?用过饭没有?婢子这就去吩咐小厨房……” 徐宁一抬手,淡淡地打断了她后面的话:“你们先出去,我同裴大人单独说两句话。” 第243章 你想要什么 霜降这才注意到他二人神色一个比严肃。 裴衍更是自进屋后,就一言不发,直接进了内室去。 霜降不知发生了何事,但见他们这般,也隐隐有些担忧:“姑娘……” 徐宁摆摆手,道:“不是什么大事,你们且出去候着,一会儿……若是听见什么大的动静,也当做没听见罢,不要进屋来。” 她一向是个有主意的,要做的事,无论旁人说什么都无用。 霜降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才没继续说什么,只道:“婢子和叨叨就在院子里头,姑娘若是有事吩咐,只叫婢子们一声便是。” 等徐宁点头应了,霜降才又拉着叨叨下去了。 叨叨这傻丫头反应慢,这会子也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两眼一抹黑,茫然地跟着霜降出去了。 长随正好也在院子里头等着,霜降又过去问了问,长随道:“我也不知,从宫里出来就这般了。” 他想起玄冬是一直跟着裴衍的,又去屋里屋外将行踪不定的玄冬找了一遍,最后在小厨房的屋顶上找着了人。 这人大约是饿极了,端了碗面,正唏哩呼噜的吃得津津有味,明知长随从小厨房下头路过好几回,喊了他好几声,就是当没听见,只把面吃完了,才从屋顶上露个脑袋出来,问他什么事。 “你既是在,就答应一声!”长随没好气道,“你不是跟着大爷和大奶奶入宫了?宫里头发生了什么,他俩之间怎怪怪的?” 玄冬看着底下那嗷嗷待哺的三张脸,心宽的“哦”了一声:“不是什么大事,小夫妻之间的情趣罢了,明儿就好了!” * 内室里,裴衍刚将朝服脱下,正要去换上便服时,徐宁就从屏风后头走了过来。 她并不说话,只上前从叠好的衣裳里,将里衣翻了出来。 裴衍看她一眼,眸光深邃,也不说话,正伸手要去接时,却见她将衣裳一抖,展开来拿在手里——是要帮他穿上。 仔细看,言行间,其实是有些讨好之意的。 裴衍皱了皱眉,心里不爱她这样,也没让她服侍,带了些强硬的态度拿过衣裳来自己穿好。 徐宁见了,也没说什么,只不在做服侍人的事,默默站在一旁,顺手将别的物件也给了他。 等他穿好后,又顺手帮他压在衣裳里的头发取了出来,还理了理衣襟。 这期间,他们二人谁也没说话。 只等着裴衍穿好了,转身出去时,她才问道:“要出去?” 裴衍言简意赅的“嗯”一声。 徐宁仍没说什么,跟在后头出去了,才又听他慢慢补了一句:“去书房。” 他大约是还气着,话都比以往的少了些。 徐宁望着他嘴里说着要去书房,人却还在厅中理着衣袖的背影,将双眼一眯,琢磨了一会儿才道:“时候也不早了,政务在忙,也该注意保养身体才是……” 裴衍闻声,回头看了她一眼,眸光微微闪了一闪。 下一刻,他却听得徐宁不解风情道:“那……夫君快些去吧,早些忙完了早些歇着。我吩咐小厨房备些羹汤,一会儿让长随给你送去。” 裴衍:“……” 他脸色微沉,麻木地盯着徐宁看了一会儿,随即冷哼一声,气冲冲地打了帘笼出去了。 徐宁不为所动,慢慢踱着步子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又慢悠悠地抿了一口,正要喝第二口时,她就听见原本该远去的脚步声忽然又近了,紧跟着就有人摔了帘笼,裹着一身寒意重新进了门来。 徐宁拿了杯子,不动声色地将唇角一勾。 随即她一整表情,放下杯子转过身去,瞧着站在门口无声等着她的人,惊讶问道:“怎又回来了?可是忘了什么东西?” 论装傻充楞,便是天然傻的叨叨都比不过她。 裴衍见了,表情又沉了一分,开口时语气颇为咬牙切齿:“你就没什么话要与我说?” “有啊。”徐宁双眼轻轻一眨,无辜的神色信手拈来,“可我见夫君一脸的不想与我说话的样子,我就不知如何开口了。” 闻听这话,裴衍脸色又变了,像是震惊,又像是怀疑,最后又慢慢变成了疑惑。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徐宁才听见他几不可闻似的开口道:“我没有不想与你说话。我只是……” 裴衍嘴唇动了动,后面的话不知该如何说。 徐宁见状,忽然将手帕一抖,背过身去捂住脸:“我知道,夫君以为我是那样的人,所以厌弃了我……原来你说的同我试试都是哄我玩的……” 裴衍急了。 他大步上得前去,抓住徐宁手臂,一把将人转过来,急得语无伦次:“我没有……厌弃你!也不是……哄你玩的!你、你……” 解释的话还未说完,他就见徐宁躲在手帕手边的双眼,正微微弯着。 裴衍:“……” 他这才明白自己被戏弄了,脸色几变,对眼前的人可谓是又爱又恨,偏又半句重话也舍不得说,只好咬牙切齿地痛恨自己轻易就上了当。 他松开徐宁的手,转身又要走。 可这回没能走成,徐宁从身后拉住了他的衣袖,又自一旁探出脑袋来笑问:“你不听我解释了?” 裴衍听了,咬牙切齿地挺了一会儿,终是没骨气道:“听。” 徐宁得意的对他笑了笑,随后再拉他到一旁坐下时,也就没那么难了。 她给裴衍倒了杯水,这才道:“贺夫人身体不好,前头有过好几个孩子,都没养大就夭折了。后来生下贺公子,更是患有先疾,寻了好些大夫都没用,便听了云游道人的话,把他寄养到别人家里去,就当瞒着下头的人,让人以为他是别人家的孩子,养到成年或能保住一命。” “渝州徐家大房同贺家有生意上的往来,便将他寄养到徐家去。我祖父去世后,我因一些事,随祖母去了渝州,认识了他。” 说到这里,徐宁歪了歪头,看着裴衍笑了一笑:“虽这样说你可能不大高兴,但那些年他确实给了我曾经想也不敢想的东西,我很感激……但也仅仅是感激。决定回京城后,我就与他说清楚了,只是好像没能让他听进去。” 话音刚落,裴衍忽然放了杯子,一手抓住她的手,又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搂进了怀里,轻声问:“你想要什么?” 第244章 叨叨,闭嘴 听见这话,徐宁倒是先愣了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他说这话的意思。 她笑了一笑,道:“你这样问我,我反而不知自己要什么的。不过……于我来说,现在这样倒是极好的。” 她怕重蹈覆辙,所以从一开始决定嫁给裴衍时,心里想的其实是将自己放在一个什么位置更合适。 这世道总要求女子无才便是德,男人什么样倒是没什么要求的。 徐宁便想,既是如此,倒不如做个贤良淑德的人。 于是她将自己放在裴家大奶奶的位置上,把自己装得温柔贤惠,深明大义,只要不涉及她的利益,许多事情她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过去了。 但显然这不是裴衍想要看到的,就同她说了试试。 于是徐宁决定试试,从裴家大奶奶的位置上走下来,把自己放到了裴衍夫人的位置上去,看着离得近了。 可若是深究起来,就会发现,她如今做的,不过是从顺她自己的意,变成了顺裴衍的意而已。 至于她的心思,其实从一开始就不曾露出来过。 在她看来,既然裴衍是她后半生里日日都要面对的人,是裴家唯一站在她这边的,为了让将来的日子好过,就不能逆了他的意。 他要什么就给什么,至于是真的还是假的又有什么关系? 只要她愿意,假的也可以是真的。 哪怕到现在,她解释这样多,内心里想的其实还是如何让自己的接下来的日子更好过罢了。 至于情谊…… 在她心里,这些东西仍是虚无缥缈的,并不值得信任。 这样想着,徐宁心里就更加毫无负担了,正好这时裴衍又抬起头看了过来,眸光深邃得不像话。 徐宁垂着眼,望进他眼底,心里想着若是话本子,里头的人物该是什么反应。 她一面想着话本子里看来的东西,一面就顺着气氛低下头去,在裴衍脑门上亲了一下…… 然后…… 然后就是一阵天旋地转,她不知怎么回事,就坐到了裴衍腿上去,跟着后脑勺叫一股力道压下去,迫使她重新低下头去的同时,唇瓣就被咬住了…… 湿润的温度从唇畔蔓延,让人胆寒又陌生的热意从嘴里爬进脑中,惊得徐宁后脊一阵发麻,鸡皮疙瘩跟长了脚似的爬满了全身。 徐宁哆嗦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刚想挣扎,又让察觉她意图的裴衍单手箍住了双手,落在她后脑勺的那只手将她压得更紧了…… 徐宁一时挣不开,只好任由他作为,只把自己当做一根木头,咬紧牙关,并不回应。 这时,裴衍从她唇上离开,眸光越发深邃了,还微微带着寒意,开口时声音都是哑的:“张嘴。” 徐宁咬着唇,眼眶通红,不为所动。 裴衍眯着双眼,眼神危险极具侵略性,复又腾出一只手来,在她嫣红的唇上细细摩挲着,低声哄道:“瞧了那么多话本子,倒是白看了……你别同我装傻,我不信你不知我的意思。乖,把嘴张开。” 徐宁满脸绯红,哼声道:“我倒没裴大人有经验的,哪里知你是什么意思……” 话未说完,唇就被堵了,她就再没开口的机会了。 后来的事,徐宁也不记得了,脑子里闪过各种从话本子上瞧来的内容,发现没一样是可做参考的。 然后她就认了命,任由裴衍摆弄。 只记得他抓着她无处安放的双手搭在了他肩头,跟着身子悬空,被打横抱进了内室…… 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床帐落下,遮住了鸳鸯锦被翻红浪的画面,只恐满室幽情,春宵苦短。 …… 夜里,不知几更时,徐宁从昏睡里醒来一回。 她睁着眼愣了好半日,才反应过来自己被抱在怀里,身上干净清爽,衣裳也被换过了,只身下隐隐有些不适。 徐宁微微蹙眉,又愣了半日,才往前头的怀里缩了缩。 重新睡着之前,她能感觉到一直搂着她的那只手将她抱得更紧了。 * 徐宁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身旁的位置早就空了,只留了些余温。 室内安安静静的,半点声音也没有。 她侧耳细细一听,发现连院子里也安静无声。 但徐宁没动,也没出声叫人,眯着眼盯着床幔,浑身懒洋洋的,好似下一刻就要重新睡过去了。 这时,她听得门扉响了一声,跟着有人进了内室,悄悄将床幔掀起了一条缝。 徐宁一偏头,就对上了缝里那双纯真的眼睛。 “做什么?”徐宁哑声问。 叨叨摇了摇头,满脸天真:“不做什么啊,霜降姐姐打发婢子来看看姑娘醒了没有。” 徐宁“哦”了一声,仍旧躺着,没说要不要起。 那头叨叨也没问她要不要起,只趴在床沿盯着她瞧。 她眼神太过直白,倒弄得徐宁不好意思了,就故意沉下脸来:“你要问什么便问,只盯着我做什么?” 叨叨也“哦”了一声,大眼一眨,真诚发问:“姑娘,妖精打架是什么?” 徐宁闻言,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险些从榻上弹坐起来——如果不是她浑身酸软,一时动不了的话。 “你……”她咳嗽起来,咳得满脸薄红,偏头震惊问,“你上哪里学了这些不堪不堪……哼哼的词来?” 叨叨趴在床沿边,歪着头不解地看着她:“霜降姐姐同婢子说的啊……昨日夜里婢子听着屋里有动静,还当姑娘与姑爷闹了矛盾,正要来劝呢。霜降姐姐就拉住了婢子,不让婢子来。后来姑爷又吩咐了打水去……婢子同霜降姐姐进屋来,见一地凌乱,姑娘还晕着没反应……” 徐宁脸色变了,薄红变成深红,渐渐的又成了猪肝色。 叨叨那没眼色的毫无察觉,继续道:“后来出去了,婢子问霜降姐姐,您同姑爷是不是打架了。她就同婢子说,是啊,妖精打架。婢子再问,她就不说了……” 她挠挠头,不解地看着徐宁,再次问道:“婢子愚笨,就想来问姑娘,妖精打架到底是什么……您同姑爷也不是妖精啊,好好的,怎就成了妖精打架……” 徐宁麻木地看着她:“叨叨,闭嘴。” 第245章 谁才是笑话 徐宁又在榻上多赖了半个时辰,见实在是赖不下去了,才起身唤了霜降和叨叨进来穿衣洗漱。 霜降那丫头平日里训起底下人来时,很有管事大丫头的范,徐宁便当她是个正儿八经,不会与人玩笑的人。 哪里想,就是这样正儿八经的人,给叨叨灌了满脑子的“妖精打架”。 事后还装得一脸无事,把无辜扮得比徐宁还要炉火纯青。 徐宁洗漱时暗暗拿眼瞪她。 她明知是什么原因,将无辜地眨眨眼,茫然问:“怎么了,姑娘?是有事要吩咐婢子?” 徐宁翻了个白眼,转开话题道:“今日早上没去太太屋里请安,枕霞居那边可有说什么?” 霜降打趣道:“倒是没有。想是早上姑爷比往日走得迟,故意去同那边打过招呼了。” “闭嘴吧你。”徐宁拿帕子在脸上一顿胡乱擦,遮住了薄红的脸,却没能遮住通红的耳,“越发没个正经了。” 洗漱好,长随在外头问,要不要传饭。 徐宁见离晌午时还早,便叫一会儿再传,她得先去枕霞居一趟。 虽说裴衍打了招呼,薛氏也没说什么,但免得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徐宁还是要午前过去请安。 但她去晚了一步,薛氏不在枕霞居,到鹤延堂去了,说是有客。 徐宁怕是李苏合,便多嘴问了一句来的是谁。 那丫鬟道:“听门房的人说,好像是沈家的人。” “沈家?”徐宁有些意外,“可知是沈家哪房的客人?” 具体的丫鬟也不知道了,只摇了摇头。 徐宁便揣着疑惑回了行云阁,她对沈家来的人虽好奇,但并不想到鹤延堂去看望裴老太太那张老脸。 再加上这会子身上不好,她懒洋洋的,并不想多动弹,只想寻个地儿安安稳稳的躺一阵儿。 但她想要的并没有实现。 这边才进了行云阁,正吩咐了长随传饭时,赵妈妈就来了。 赵妈妈同薛氏不一样,待徐宁是格外客气有礼的。 徐宁便也不将她当一般下人,见她来,就请她进了屋去,又让坐,又让叨叨泡茶来。 赵妈妈却制止了,为难道:“大奶奶,您还是随了婢子到鹤延堂去一趟吧。” “做什么去?”徐宁并未放在心上,“若是给老太太请安的话,倒也不必了,想来她老人家也是不愿意见着我的。” 赵妈妈嘴唇动了动,像是将什么话咽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才重新道:“今日,沈家二太太来了,来为沈家五姑娘说亲的。” 徐宁只顿了一下,也没放在心上,随口道:“沈家五姑娘我认得,是个温柔的人,沈家名声也是好的,与他们家结亲也不错……说的可是章三爷?” 章三爷便是裴章,殿试时仅次于陈伯礼之后,虽是庶出,却极有本事,如今在礼部做事。 因这些年一直读书,家里也没给他说亲事,直到如今高中,方才安排起来。 再加上他姨娘走得早,二太太见他那般有出息,甚至盖过了嫡子裴瑜,心中多少有些不喜,故而把人怠慢了,裴老太太自然不会多管,多少有些耽搁了。 “是。”赵妈妈道。 徐宁颔首,道:“那我更没必要过去的。” 赵妈妈却道:“大奶奶,您还是过去一趟吧。沈家二太太……在老太太跟前说了些不好的话,传了人来带你过去。婢子怕他们没个轻重,这才来接您的。” 徐宁闻言,这才明白她方才咽下去的话是什么。 她冷笑一声,道:“她嚼舌头,说些不好的话,老太太信了,我就得过去?凭她是谁?” 赵妈妈听了,脸上一阵为难。 霜降见状,接过话笑道:“妈妈可能不知,那沈家二太太是个没见识的人,只爱做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别说我们姑娘不喜,就是徐家大姑娘四姑娘也不喜她的,沈家其余几个太太更是疏远她。她爱嚼舌头就让她嚼去,我们姑娘清清白白的,不至于为了她一个没见识的,过去找不痛快。”衛鯹尛说 谁知赵妈妈听了,脸上越发为难了。 徐宁意识到不对,这才重视起来,问道:“她胡乱说了什么?” 赵妈妈看了她一眼,神色间带着试探:“是、是说大奶奶您、您昨日在宫宴上,同贺、贺家……” 话还未说完,徐宁便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赵妈妈抬眼看去,只见她满脸阴沉,神情可怖,又冷笑道:“我当她要说什么,原是毁人名声来了!好啊,我倒要看看,她能胡乱说出什么花儿来!” 说罢,急急地就出了门去,直奔鹤延堂。 赵妈妈连忙跟了上去。 叨叨怕徐宁挨欺负,忙也要跟上去时,让霜降拦住了:“我虽不知昨日宫宴上,姑娘同贺公子有什么事,但显然昨日姑爷回来时神色不对,定是为了这事儿。如今支会他也来不及,倒不如先想想叫什么人去给姑娘解围才合适。” 可这宁国公府上下,除了裴衍,谁又是真心站在徐宁这边的? 霜降一时,想不出半个人来。 这时,叨叨一拍手心,机灵道:“我知道了……姐姐你快过去护着姑娘些,省得等会她闹起来,把沈家二太太气死了去,回头还得给她赔命!我去请人……” 说罢,急急就出去了。 霜降没拦住她,只好先往鹤延堂追了去。 * 徐宁脚程快,不一会儿就到了鹤延堂外。 她拦住要去通传的丫鬟,一径进去,刚站到廊下,就听里头有人道:“当初今上赐婚时,我就不看好这门亲的。还特地来裴家同您说过,那丫头在渝州时就跟人不干净,连她祖母都帮着。如今事情爆了出来,外头风言风语都传遍了,都在看笑话呢!” “笑话?” 徐宁打起帘笼,一脚跨进门内,目光扫过去,冷冷盯着裴老太太下首的人:“什么笑话,看谁的笑话?二太太,这青天白日的,你在背后嚼一个小辈儿的舌头,只怕你才是笑话吧?!” “哟。”沈家二太太迎上她的视线,嘲讽地笑了一声,“有道是晚上莫说鬼,白天莫说人。我这才开个头呢,那心虚的人就来了。宁丫头,你祖母当真是把你教得好啊……” 第246章 骂她就是骂你 这时,裴老太太扫了徐宁一眼,接过话道:“她那个祖母啊,我倒是熟的很。在娘家时就是个不安分的,还未成亲就跟人有了情……” 话还未说完,她就先听底下一阵惊呼,跟着就见薛氏起身,厉声喊了一声“住手”! 不等裴老太太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迎面就见一个杯盏砸了过来! 裴老太太吓了一跳,惊呼着抱头往边上一扑,险险躲了过去…… 杯盏碎在她身后,里头未喝完的茶水茶叶溅了她一身! 一众丫鬟婆子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喊着老太太并又扑了上去,一顿关切。 裴老太太吓坏了,被丫鬟扶起来时,发髻都歪了,珠钗松松挂在头发,又狼狈又无形象! “反了……反了反了!”老太太白着脸,指着徐宁大怒,“拖下去、把她给我拖下去,摁在院子里头给我打!” 丫鬟婆子又往徐宁走去,当真就照老太太吩咐的想把她拖下去! 徐宁站着没动,冷眼扫视过去:“谁敢!” 没人敢了。 众人都叫徐宁吓住了,谁能想到她瞧着柔柔弱弱的,好几次都是躲在裴衍身后,将麻烦丢给他来处理的一个人,竟会拿杯盏去砸裴老太太呢? 屋里但凡坐着的,都站了起来,连沈家而二太太都闭嘴噤声了片刻。 薛氏和裴二太太满脸古怪,各自目光闪烁,也没开口说话,悻悻坐了回去。 徐宁扬起下巴来,直视裴老太太:“凭您一个私闯男席,抢人夫婿的,把娘家人都得罪完了的人竟也配说我祖母的不是!老太太,您老不会以为知晓当年那些事的人都死绝了吧?” 裴老太太脸色巨变,眸光阴沉沉的! 徐宁嗤笑一声,冷嘲道:“我祖母再不安分,那也是我祖父三书六礼,八抬大轿娶回去的!可您呢,裴家可有人到您家里去下聘?您家里可有派人去送亲?只怕是裴老太爷不要您,您自己硬把自己塞到裴家的吧?” “住嘴……住嘴!”裴老太太被戳中痛处,瞧着徐宁恨得咬牙切齿,“谁跟你说的……这些事都是谁跟你说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那蹄子不安分……” 仍是话还未说完,就又飞来一个杯盏,“啪”一声就砸到了她脚边! 老太太吓得一哆嗦,下意识往梁嬷嬷怀里躲了去。 徐宁盯着她,眼神冰冷:“您若再对我祖母不敬,说她一个不好,我便将这屋里的东西全砸你头上!” 其余人都不敢说,坐在位置上一动不敢动。 连二太太都比往日老实安静许多。 裴老太太在梁嬷嬷怀里,死死盯着她,哪怕恨得咬牙切齿,却不敢在此时招惹她。 偏这满屋子的人,就是有不知好歹的。 沈家二太太懒懒倚着扶手,晃着团扇笑道:“哟,这宁丫头好大的本事啊,从前你到沈家去,我怎就没发觉呢?” 她又转过头与身旁薛氏道:“瞧瞧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这还没管家呢,就摆这么大的谱,若管了家,还不得爬你头上去的?我说她大嫂嫂,就这样的媳妇你们也敢要啊?换了是我,早撵了出去!” 薛氏笑了笑,暗暗看了徐宁一眼,没说话。 沈家二太太不知趣,继续道:“一个孙媳妇,进了门来,不与祖母问好,倒先质问起客人来,一点几规矩都没有就罢了。如今竟还在祖母屋里大吵大闹,动起粗来,当真是一点见识没有!” 薛氏见着徐宁脸色比方才还要阴沉了下,忙低声呵斥:“快闭嘴……” 她制止还是晚了。 徐宁站在原处,忽然道:“长随。” 长随立即从门外走了进来,躬身站在她身旁:“大奶奶,您吩咐。” “把她捆起来,送回沈家去,交给沈老太太,”徐宁肉眼瞧着沈家二太太脸色变了,“就说她借给沈家五姑娘说亲的名义,打着沈家的旗号,到裴家大吵大闹,还伤了老太太。” 沈家二老太太倏地站起身来,指着徐宁道:“你放屁……” 长随两步上前,抓住沈家二老太太指向徐宁的手指,用力往后一掰…… 只听得一声惨叫,沈家二太太直接瘫坐在地,捂着变了形的手指,痛苦的满地叫喊。 薛氏在一旁,咽了咽口水,往边上躲了躲,划清界限一样。 随后长随叫了婆子进来,将沈家二老太太的嘴一堵,把人拖了下去。 等人走了,长随又对屋里几人恭敬一拜,笑得客气:“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今日的事小的都替大奶奶记着呢,回头等大爷回来了,定会一五一十地说与他听得。” 说罢,他转身就下去了。 徐宁轻哼一声,正也要下去时,就听外头闹了起来:“凭你是谁?也配到裴家来撒野的?!” 徐宁听着声音一愣,忘了反应。 倒是一旁薛氏也听出声音来,忙起身急急出了门去。 外头那声音又喊:“怎么,你沈家没人呐?还是你娘家人都死绝了,叫你没地儿去了啊?上赶着来裴家指手画脚的!当你鼻子里插了葱,搁这装什么蒜呐!”文学一二 紧跟着就响起了薛氏劝解的声音:“衍哥儿师母……好了好了,快别说了,你还伤着呢,快下去歇着!来人呐,快扶了夫人下去!” 屋里人都好奇,一并出了门去瞧。 霜降借机挤进门来,站在徐宁跟前道:“叨叨把常夫人叫来了。” 徐宁惊了一下,忙一面出去,一面问:“怎惊动了她老人家?她脚还没好透,可别再伤着。” 霜降小声道:“没事,叨叨和别的丫头护着呢。” 徐宁急急出去一瞧,就见常夫人一把将薛氏推到了一旁去,指着她道:“还有你!亏得你也是做母亲的,自个儿媳妇叫人指着鼻子欺负到头上来不护着便罢了,还帮着外人一道欺负。怎么,你脑子叫屎糊住了,分不清好赖了?” 薛氏面上挂不住,一阵难堪,但碍于她是裴衍师母,只好忍着:“您老人家想多了,我哪里就……” “你少在那儿咬死了不认!”常夫人骂道,“你以为你儿媳挨别人骂了,你脸上就好看了?蠢!大蠢特蠢!蠢钝如猪!别人骂你儿媳,就是骂你,骂你家衍哥儿呢,蠢东西!” 第247章 谁惹谁倒霉 薛氏被骂了个灰头土脸,满脸无光,根本抬不起头来! 然而常夫人的怒骂并未就此打住。 她老人家扑过去,一把将被婆子拖着的沈家二太太一把推到在地,瞧她摔了个人仰马翻,又啐道:“好歹是沈家二房的太太呢,你到裴家来,咱们当你是客,对你客气些,你就蹬鼻子上脸把自己当回事了?我呸!你算个东西,也配对尚书夫人指指点点的!” 沈家二太太又气又怒,又疼得满脸煞白,拿没伤着的手,指着常夫人道:“泼妇……你简直就是个泼妇!” “对,老婆子我就是个泼妇!”常夫人骂道,“我是泼妇,比不得你们大宅院里头出来的人有规矩,不如您这个太太夫人有本事,只会做那起子狗拿耗子的事!”んttps:// 沈家二太太快叫她气晕了去。 幸好,这时裴老太太发了话,沉声道:“放肆!鹤延堂且容你这老泼皮撒泼,把她给我下去!” 丫鬟婆子连忙要去拖。 徐宁怕推搡间常夫人腿伤得更重了,忙同霜降上前,将丫鬟婆子推开,挡在了常夫人跟前。 谁知常夫人反将徐宁推开去,拖着还未好透的伤腿,一个劲儿奔着上前,两步到了裴老太太跟前去! 她骂:“我是老泼皮,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半截身子埋黄土的人了,还搁那儿倚什么老卖什么老?我呸!还郡主呢!你这郡主搁大街上捡来的吧?不然你怎能做到脸都丢尽了,还能这般不要脸!” 裴老太太气得指着常夫人刚“你”了一声,就叫常夫人奔到跟前去,一巴掌将手拍了开去! “指什么?指什么?再指一下,我将你指头都咬断了去!”常夫人呸道,“怎么,你不是从姑娘媳妇爬上来的?你没给人当过媳妇呢?好好的老东西不做,成日家的上赶着欺压孙子媳妇,显得你很有本事呐?” “若不是衍哥儿仗着你是长辈,对宁国公有养育之恩,这才叫了我们大奶奶敬着你,不然你以为你能安安稳稳的在鹤延堂里头好好住着呢?我呸,有爹生没爹养的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脸尖酸刻薄,还真当自己是个人了!” 裴老太太要叫她气晕了,胸口不停起伏着,还翻了好几下白眼。 二太太见状,忙道:“你们都死了吗?还把人这老东西拖下去!” 有徐宁和霜降拦着,丫鬟婆子并近不得常夫人的身。 常夫人却立即转移视线,又对着二太太骂:“老东西骂谁呢?我还没问候起你来,你倒先叫嚣到我头上了?!这会子装什么好人呐,以为谁不知道你在背地里做的那些事?” “三天两头的挑着你婆母欺负一个小辈儿,你就算本事了?怎么,你以为把人撵走了,你家哥儿就能袭爵了?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宁国公府上有宁国公,下有衍哥儿,再不济还有裴大太太,几时轮得到你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了!” 二太太也疯了,骂也骂不过,只好厉声对薛氏道:“大嫂!这是你们衍哥儿的师母,你还不管管!” “哎哟,这会子你眼里又有你大嫂了?你方才不嚷得厉害吗?这会子你叫什么旁人!你不是要叫人拖我下去?你倒叫人来拖啊!老婆子我今儿要伤了一根儿头发,我们衍哥儿回来,定饶不得你!” 说罢,常夫人推开左右搀扶人的丫鬟,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了下来:“要不敢动我,就给我滚一边去,老婆子我今儿非要骂个痛快!” 丫鬟们还真不敢动,一来是有徐宁拦着,她们根本近不得身,二来也是真不敢惹她。 谁惹谁倒霉。 长随趁乱,叫婆子拖了沈家二太太出去。 薛氏原也是要去劝的,但赵妈妈反应快,根本不给她再劝的机会,叫着小丫头一径把她拖了下去。 现在这鹤延堂里,就剩徐宁,常夫人,老太太、二太太,还有其余丫鬟婆子。 常夫人嘴皮子厉害,这会子仍在骂着,一会儿骂裴老太太,一会儿又骂二太太,连梁嬷嬷都没能幸免,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还有脸说自己是高门大院的人呢,做的事连那猪狗都不如!要不敬你是长辈,让着你,你当你还能站着同我说话呢!我呸,什么东西!” 二太太见根本堵不住她的嘴,再待不下去了,招呼都没同裴老太太打一声,就冒着一脑门怒火地走了。 常夫人又指着她背影骂:“走什么走啊?你那么孝,日日都来请安说旁人不好的,怎好意思留了你婆母独自面对我的?怎么,感情你那么孝都装出来的呐!” 二太太头也没回,气咬碎了一口银牙。 然而她这边刚出了门,就听身后梁嬷嬷惊呼一声:“老太太!” 跟着她停下脚步看过去,就见裴老太太叫常夫人直接气晕了头,扑上去就想同常夫人打一架。 哪知脚下一个没站稳,直接从廊下栽了下去! 丫鬟婆子也没扶住,任凭她摔个头破血流,直挺挺地晕了过去…… 常夫人吓了一跳,回头扫了一眼,就扶着叨叨的手站了起来,避开道:“老东西还想碰瓷呢……摔死了没?” 梁嬷嬷惊慌地去将老太太扶起来,死了爹似的大声喊着“老太太”,又回头瞪着常夫人和徐宁:“我们老太太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定拿了你们赔命!” 常夫人寒碜她一眼,嘲道:“要赔命也是你赔,别以为我没瞧见是你没搀扶住她,故意叫她从上头摔下来的!” 梁嬷嬷气红了眼:“你……” 徐宁打断道:“老太太瞧着可伤得不轻,你若再同我们纠缠耽搁着,误了老太太诊治的机会,我倒要问问你是不是居心不良,故意害她的!” 梁嬷嬷叫她这三言两语气得险些吐了血。 徐宁才不理梁嬷嬷,到底没晾着不管老太太,只叫了丫鬟婆子来把她抬到屋里去,又吩咐了人去请大夫。 那头,二太太分明瞧见,却怕惹上麻烦一样,一刻也不多留,急急忙忙就走了。 婆子还劝她:“这样不好,太太还是过去看看……” 二太太道:“看什么看!没见那老东西逮着我骂得多狠吗?哼,反正她也死不了……再说了,死了便死了,同我有什么干系?” 第248章 你不配 长随送了沈家二太太回去,亲自将人送到了沈老太太屋里。 他将徐宁要他传的话传了,又道:“老太太,我们大奶奶敬重您,又是个知礼之人,将您当外祖母,是不愿计较这些的。可我们大爷不同,他是极看中我们大奶奶的,如今他在衙上还不知晓这些事,可不代表他一直在衙中,不回家吧?” “我知你的意思,”沈老太太扫了沈二太太一眼,又侧目与长随客气道,“你只回去与你们大爷大奶奶说,这事儿,沈家会给她一个说法。” 长随见效果已经达到,便不在多留,方告辞走了。 沈家二太太见状,也是顾不得手指还疼着,忙跪行上前,哭求道:“母亲……母亲我知道错了!我、我不过是去裴家给五姑娘说亲而已,并、并没有挑事……” 沈老太太撑着额角将她淡淡一扫,脸上神情冷淡,并未开口接话。 沈家二太太又跪着往前几步,抓住老太太的衣摆,继续哭道:“再、再说外头都传遍了,也不是我胡说的……我、我不过是将外头传的那些话说给了裴老太太听而已……” 话未说完,沈老太太就伸出手来,捏住她的下巴将她脸抬起来看了看。 她仍是一言不发,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可她越是这样,沈家二太太就越是没底,心中越发惶恐:“母亲……” 这时,外头有人来回:“老太太,大太太来了。” 老太太便松开手去,淡定地理了理衣摆,道:“叫她进来。” 不一会儿,沈大太太就进了屋来。 她目光一转,先将二太太扫了一眼,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上前请礼道:“母亲,您寻我?” “上回琅姐儿的事,多亏了宁姑娘和裴尚书帮忙,才叫陈家未能如意,我们自该谢一谢他们的。”老太太忽然说。 大太太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二太太的事,她一路过来便以为是来给二太太收拾烂摊子的,不曾想老太太却提也不提二太太,说起了徐琅的事来。衛鯹尛说 她在心中思忖着,问道:“母亲的意思,可是要我备了礼送去?” “是。”沈老太太道,“东西我是备好的,你只去问了我的丫头,拿了东西,明日再去。” 大太太应一声,正要退下时,这才听老太太问道:“你二弟妹的事,想是你来的路上已经听说了,你说该如何处理的好?” 大太太侧目看去,先见老太太理了理衣摆,盘腿歪坐在炕上,问得漫不经心。随后才见二太太满脸煞白,冷汗直流。 说实话,她是瞧不上二太太的。 并不为别的,只不过单纯觉着这人目光浅就罢了,明明什么也不懂,还非要什么都来插一手,倒显得她多有能耐一样。 “大嫂……” 在大太太沉默期间,二太太又跪行到她跟前来,抓着她衣摆求道:“大嫂……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啊……我、我就是嘴巴坏了些,从来、从来没有害过人的……” 大太太垂目怜悯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才与老太太回道:“母亲,二弟妹就这性子,您也是知道的。想来她方才在裴家是吃了苦头的,您就饶了她这一回,随便罚一罚便罢了吧。” 老太太睁开眼,淡淡地扫了二太太一眼:“是,我是知道的……就是这嘴啊,我也劝过你多回,叫你少说话,多做事,偏你哪回是听进去的?” 二太太霎时满脸惶恐:“母亲……” 老太太像是不愿听她多说,摆摆手,道:“我倒也想随便将你罚一罚便罢,只是……方才那个叫长随的话,你也听见了,我要不罚得重些,那边不会罢休……我总不能因为你得罪了裴尚书去。你呀,不值当我去得罪他。” “母亲!”二太太彻底慌了,“母亲,我才是沈家的人,你不能为了一个外人来惩罚我的!母亲……” 老太太淡淡一摆手,叫来婆子,吩咐道:“她既是那嘴记不住教训,就掌她嘴,直到她记得住教训,再不敢打着沈家名义,去外头惹是生非为止!” 婆子答应一声,又对丫鬟招招手,叫了她们一左一右地摁住二太太。 大太太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并无再开口的打算。 二太太见婆子从袖中抽出三指宽的竹板往自己走来时,终于明白老太太这回是动真格了。 她慌得眼泪直流,大喊道:“母亲、母亲不要……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母亲您就饶了我吧……啊!” 求饶的话还未说完,那婆子就举起竹板来,重重照着二太太的嘴上打了下去。 二太太当时就觉嘴上一麻,紧跟着便是一阵火辣辣的痛意从嘴上传来,痛得她连开口说话都难,刚“唔”了一声,那婆子的第二板已经落了下来…… 这下二太太连“唔”都不能“唔”一声了。 那婆子得了老太太的话,下手并不留情,一顿竹板子打下去,还没几下二太太嘴就肿了,再打两下,她就是满嘴是血,神志都有些不清醒了。 老太太这才叫住了手。 丫鬟松开架住二太太的双手,二太太便体力不支,狗一样趴在地上不动了,一张嘴又肿又破,满是血迹。 老太太不愿多看,只摆摆手,叫人拖了她下去。 大太太见状,便也告辞走了。 次日,她就带上东西去了裴家。 她原是要先去拜见薛氏的,但薛氏并未见她,只推说身上不好,就叫人领着她去了行云阁。 等过去了,才见徐琅、徐珠和温明若三姐妹都在。 大太太见状,就知是为的什么事。 然而她却故意装着糊涂,道:“今儿你们姐妹几个倒是聚的齐,怎想着一道窜门子来了?” 她虽是客,却也算是长辈,几人都起来见礼,徐宁请她上座,她也只在徐琅身旁坐下。 “倒也不是什么事,只过来瞧瞧。”徐琅笑道,“大舅母怎也来了?” “替你祖母跑腿来的,”沈大太太笑了笑,这才叫丫头将礼送给徐宁,又道,“前头你大姐姐的事,你外祖母疏忽了,昨儿想起来,说是要多谢你与裴尚书,便叫我跑了这一趟。” 第249章 有意 徐宁闻言,就知沈大太太是为的什么事来的。 她打着团扇,目光在礼盒上转了一圈,就收了回来,笑道:“老夫人看得起我,我原是不该推辞的,只是……请太太见谅,这礼我不能收。” 沈大太太道:“这有何不能收的?你是小辈儿,就当你外祖母赏赐与你玩的。从前在徐家时,你外祖母不也没将你当外人,琅姐儿珠姐儿有的,你不也有?你也只当同那时一样便是。” 徐宁道:“太太方才也说了,那是在徐家。如今我来了裴家,哪能还当同从前一样的?” 不等沈大太太接话,她又笑道:“老夫人怜惜,我感激不尽,心意我也领了,这礼就请太太带回去,替我谢一谢老夫人的。” 倒不是徐宁故意推辞不接,实在是她不敢接。 裴衍身为吏部尚书,管着百官考绩,看着风光无限,相应的盯着他的人也多,只怕树敌也不有不少的。 不知多少人在盯着他的一举一动,等着抓他错处的。 徐宁作为他夫人,荣辱自是与他挂在一起的,总不能让他在朝上小心翼翼的,她在内宅里尽添乱,故意给旁人送把柄的。 沈大太太见她并非故意推辞不接,是真为难后,便也不在多劝她接下,让丫鬟将礼收了回来。 她端过茶来呷了一口,又与徐琅徐珠道:“一会儿你们姐妹得了空,便到家里瞧瞧你外祖母去。” 这话是看着她们姐妹说的,实则是说给主位上徐宁听的。 徐琅听了出来,又问:“可是外祖母哪里不好?” “好着呢,就是你二舅母惹是生非,惹她动了怒,昨个儿吩咐婆子动手,将她打了一顿罢。”沈大太太一面说,一面拿余光看了徐宁一眼,道,“打得满嘴是血的,我怕你外祖母怒火未消,积郁在心头,请你们劝劝她去。” 徐琅道:“好,舅母放心,我与四妹妹一会儿就过去。” 主位徐宁也听出来,她这些话都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笑了笑,仍旧晃着团扇,装着糊涂,并不接话,气质端得稳稳的。 沈大太太也不要她有旁的反应,只将事情说了之后,又略坐了一坐,便起身准备告辞。 “啊,对了,我倒是想起一事来,这一忙一慌的,险些就给忘了。”沈大太太又说。 徐宁看她一眼,并不信她是真险些给忘了,便也不拆穿,顺着话问:“是什么事?” “前儿宫宴上,我也是去了的。”沈大太太笑道,“只我与夫人位置离得远,夫人没瞧见我。” 徐宁也站了起身,打算亲自送沈大太太出去。 大太太一面往外走,一面与她道:“后来夫人不是跟着宫人出了坤宁宫?” 徐宁点点头:“是,叶家四姑娘寻我。” “那就是了,”沈大太太并不点破,倒似乎是提醒一样,“你前脚出去没多久,前头同张家姑娘在院里寻你麻烦的那个姑娘就跟着你出去了。” 沈大太太瞧了眼徐宁惊讶的表情,又笑道:“我不认识那个姑娘,听人说她姓李,同裴家老太太是远房亲戚。也不知她出了坤宁宫做什么去了,只注意到后来她先你回来时,脸上表情不对。” 说罢,她就扶住徐宁的手,又道:“沈家那边有事,就不叨扰夫人了,就先告辞了,夫人不必相送。” 话落,便欠身一礼,告辞走了——她虽是长辈,但沈家大舅舅官位低于裴衍,见了徐宁她是要见礼的。 沈大太太带着仆人一径出了裴家,上了回府的马车,随行的丫鬟才不解道:“太太不是说,就当那日什么也没瞧见,为何又……” 方才在裴家,沈大太太其实没与徐宁说实话。 前日宫宴,她不仅知道那个姑娘就是李苏合,还知道她就是跟着徐宁出的坤宁宫。 后来李苏合从外头先徐宁一步回来时,就去见了张娴,二人不知说了什么,急匆匆就请辞走了。 也是她们前脚刚走,后脚徐宁便回了坤宁宫,去与皇后亲自告辞走了。 等徐宁与裴衍也走了,沈大太太才慢悠悠的从外头回了坤宁宫去。 “不说,是因为我觉着那丫头在裴家没什么地位,说不上话,对老爷和几个哥儿都没什么好处。”沈大太太压着声音道,“如今说了,是因为知道她有些本事,多结交结交也有好处。” 丫鬟不解:“能有什么好处?她再有本事也是内宅的人,管不着爷们的事。” “你不懂,我不怪你。”沈大太太看了自家丫头一眼,意味不明的笑了,“她管不了爷们的事,可裴尚书在乎她,既是在乎,那夫妻床笫间的话就是管用的。” 丫鬟听了,一脸的恍然大悟:“还是太太您有眼界。” 沈大太太笑了一声,随即却又叹了口气:“我原是不想插手这些事的,只是你不知,近来沈家……远不如从前了,我只恐有朝一日沈家就……” 后面的话,多少有些不吉利,她就没说,咽回了肚子里。 丫鬟听了,又宽慰道:“太太不必担心,总有解决之法的。” 沈大太太笑了笑,并未接话,紧蹙的眉却一直不曾松过。 * 裴家,徐宁送走沈大太太后,就回了屋。 方才沈家大太太说的那些话,她听了,虽有些意外,但眼下并未在脸上表现出来。 徐琅三姐妹看了,一时也不知她究竟是如何想的。 徐珠看了她一眼,直言道:“你前头一直在渝州,少在京城,同京城的姑娘们也不认得,好好的怎就同李苏合扯上了关系?莫非你做了什么得罪她的事?” 温明若听了这话,有些不喜,暗暗维护道:“四妹妹既说三姐姐一直渝州,又如何有机会得罪李姑娘去?只怕是那李姑娘自己心思不好,借此给三姐姐泼污水的。” 徐珠看她一眼,哼了一声,没接话。 倒是徐琅垂目想了想,忽而不知想起什么来,抬眸问道:“可是因为前头三妹夫撵了她出去,不许她再来裴家的缘故?” 徐宁点点头:“只怕是了。” 徐琅又问:“如今外头都传遍了你与贺家公子的事,妹妹打算怎么处理?” 第250章 贺家提亲 “悠悠众口,哪里是我堵得住的?”徐宁端过茶盏,垂下眼睑,说得漫不经心,“我便是拿了刀架在李姑娘脖子上,叫她同外人解释,我与贺公子清清白白的,什么也没有,不信的人依旧不会相信。” 徐琅张了张嘴,还要说些什么,徐宁却转过视线,与温明若道:“明若,劳你回去同祖母说一说,我没事。尚书大人并未信那些话,对我很好。” 温明若眉心一蹙,问道:“是真没信,还是假装没信?” 徐宁顿了顿,好一会儿才放下茶盏道:“大约……是真没信。” 一旁霜降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姐妹三人,又略坐了一坐后,便各自告辞走了。 徐琅与徐珠去了沈家,温明若直接回了徐家。 她也没回春涧居,先去见了岁寒斋。 才进了院去,就见那头白露打起帘笼,供里头的人出来。 温明若打眼一看,才见来的是贺老太太,她情绪似乎不大好,仪容有些乱,眼眶也红红的,像是刚刚哭过。 芒种在她耳边低声问:“她来做什么?” 温明若摇摇头,站着没上前去,等贺老太太走近了,才侧身对她一拜,客气见了礼。 贺老太太脚下一顿,侧目将她一看,又对她柔和地点了点头,算是还了礼,方才急匆匆走了。 温明若仍是没走,侧身一直看着贺老太太走远了。 “这贺老太太也是不明事理,上回三姑奶奶回门,她就不该带了贺公子来。”芒种有些不忿,“从前我见贺公子一表人才,还当他是个不错的人,如今看来……倒是个自私的。” 温明若点点头,像是很认同。 这时,白露在那头喊了一句:“表姑娘?您回来了,怎不进门去,在那儿瞧什么呢?” “没事。”温明若摇头,两步上得前去,又拉住白露问,“贺家老太太做什么来的?” 白露当即嗤了一声:“替贺公子来给老太太赔罪的。” 温明若听了,当即拧起眉来:“外头传的那样厉害,她不到裴家去与三姐姐道不是,倒来给老太太赔罪,是什么道理?” “婢子也是这样想。”白露轻哼一声,“不过想仗着同咱们老太太的交情,想将事情翻过去,当做什么也没发生罢了。” 温明若打了帘子,正要进去见徐老太太,闻言又问:“外祖母怎么说?” “老太太聪明着呢。”白露笑道,“她是最在乎的三姑娘的,哪能让她将事情揭过去的?” 温明若想了想,觉着也是,便没在多问,进了屋去与徐老太太见过,将徐宁的话同她说了。 徐老太太听了,果然也问:“是真信了,还是假装信了?” 温明若坐在她身旁,道:“我也问了三姐姐,三姐姐说是真信了。” 然而徐老太太却并不信,嗤笑道:“哪里就真信了呢?只怕是嘴里说信了,心里也是有别的想法的。裴家有那老东西在,她定是要受委屈了。” “这个外祖母不必担心,”温明若笑道,“三姐姐说,裴老夫人原信了沈家二太太的挑嘴,要打压三姐姐的,但是后来常夫人为她出了气。” 她便将常夫人舌骂众太太,连薛氏都没能逃过的事说了。 徐老太太听了,叹为观止,直言常夫人虽是大儒之妻,但骂起人来时却一点不客气。 温明若又在岁寒斋坐了一坐,方回了春涧居去。 才进门去,芒种就将屋门掩上,神秘秘地将温明若拉在位上坐好,小声道:“姑娘,方才您和老太太说话,我又去问了白露姐姐。” 温明若并未放在心上,只嗯一声,道:“问她什么了?”文学一二 “我追着问了好几回,白露姐姐才同我说,贺老太太今日来,其实还是为了旁的事。”芒种将声音压得更低了。 温明若并不关心贺家的事,她颔首示意,又提了茶壶打算给自己倒杯水喝。 但这时,芒种忽然道:“老太太的真实意图,其实是来给贺公子提亲的!” 温明若闻言,手一滑,茶壶“哐当”一声就摔在了桌上,茶水洒出来,险些湿了她一身。 她忙起身,站到一旁去,错愕又震惊:“提亲?向谁提?徐家如今就我与四妹妹,四妹妹是嫡女,二舅母怎可能把她下嫁给一个商户……那、那便是我了?” “不是不是……”芒种生怕烫着手,忙去捉了她手来瞧,“不是向姑娘,是向四姑娘提的!” 幸好那茶水放了一阵,已经凉了。 温明若还当自己听错了:“四妹妹?不对……既是要说四妹妹,为何不去问二舅母,要同外祖母说?四妹妹是二舅母的心肝儿肉,便是老太太同意了,二舅母也不会同意的呀!” “婢子也奇怪。”芒种一面去收拾桌子,一面又道,“白露姐姐也说不知道贺老太太如何想的,还说连咱们老太太都明里暗里的说她疯了。又特地问了贺老太太,确定是要说四姑娘,而不是您。” 温明若满头雾水,也不知贺老太太究竟打什么主意。 然而,让她们都没想到的事,次日贺老太太竟带着礼再次登门。 这一回,她也没去见徐老太太,而是直接去见了沈氏。 沈氏昨日就从徐老太太那儿听说了此事,知道徐老太太并不打算同意时,心里也有底,哪怕贺家给的聘礼十分丰厚,也仍是要婉言相拒。 但谁知贺老太太却忽然道:“外头传的那些话,想来太太也是听说了。连昱那孩子糊涂,我也不愿他这样,如今想着能弥补一二就弥补一二。就想着,想要平息这件事,还得是让人知道三姑娘和连昱并无干系。” 沈氏明白她这话的意思,眼皮跳了跳,眼中已经有了不喜。 她冷笑一声,道:“归根结底,还是贺公子行事莽撞,这才毁了我家三姑奶奶的清白!怎如今你们不去解释,不去同我家三姑奶奶说个不是,还想要我徐家拿了人去补你家里人闯出来的祸?!老夫人,这是什么道理呀!” 贺老太太也不生气,笑得和蔼:“夫人先别着急动怒,倒不如先去同你婆母商议商议再说……哦,你记得同你婆母说,可还记得当日在渝州说的话?” 第251章 逼迫 沈氏闻言,先侧目看了吴妈妈一眼。 吴妈妈倒是镇定,递了她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沈氏便逼了自己冷静下来,又怀疑地看向贺老太太,问道:“什么话?” 贺老太太却不给提示,只是笑道:“夫人只需将我方才说的转述给你家老太太便是,她是个聪明人,定会明白我意思的。” 沈氏拧起眉来盯着她瞧,眼中满是不信任。 贺老太太又起身来,忽然道:“按理说温表姑娘的家世与我家连昱才是最想配的,夫人以为我为何不提表姑娘,反提了四姑娘呢?” 沈氏直言道:“定是您疯了。” 贺老太太笑一声,竟也没生气,反而还呵呵一笑,告辞道:“夫人不妨先去问问你家老太太的意思,我今儿就先走了,回头连昱父母回来了,我们再来拜访。” 说罢,请礼走了,也没让人送。 等人出了院子,沈氏才又拉住吴妈妈问:“我没理解,你同我分析分析,她方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吴妈妈也是一脸糊涂,心中有个猜测,但没敢与沈氏说,只道:“太太可要到老太太那里去?” 沈氏就道要去。 虽说徐珠与贺家这门亲事,无论旁人说什么,她也不会答应,但她总觉着这贺老太太目的不简单。 偏她又不知从前渝州,老太太与贺老太太说过什么,一时想不出所以然来。 * 岁寒斋里,徐老太太正在礼佛,温明若在一旁给她打下手。 沈氏知道她这一趟要不做完,定不会好好听人说话,心里着急,也只能在小厅里等着。 等了大半个时辰,她都要撑着椅子睡着之际,陈妈妈就来回:“老太太好了”。 沈氏忙站起身来,候着温明若扶着老太太在主位上坐下了,她才又重新坐下。 她将贺老太太早上说的话,一一转述了,一句没保留,又道:“母亲,贺家老太太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老家伙,贼着呢。”徐老太太缓缓道,“昨个儿我打发了人到贺家去打听消息,那家里头瞒得紧紧的,什么也没打听出来。后来寻思大约还是同连昱有关,她才这般着急来说亲。” 贺老太太就贺连昱父亲一个儿子,一脉单传的,贺连昱母亲也只有他一个儿子,贺家那样大的家业,往后自是要人继承的。 从前贺连昱病着,又养在渝州,再加上他自己不乐意,贺家便不曾提过他的亲事。 如今虽然提起来,如果不是贺连昱自己主动提的,那就是贺连昱出了什么事,得赶紧成亲,给贺家留个后。 京城寻常女子贺老太太不放心,又恐真是贺连昱有事,回头生出事端来。 只有徐家。 一来因为同徐老太太有交情,知根知底的,贺老太太放心,若真有什么,回头也不至于真翻了脸去。 沈氏听了老太太这般分析,越发糊涂起来:“那……那为何不从渝州徐家那边选人?渝州那边也是从商,更加门当户对,交情比咱们这边还要深些。” 徐老太太相当沉得住气,和声道:“所以今儿一早我打发了人到药铺去打听了。” 沈氏没明白:“打听什么?” 吴妈妈略微一思忖,就明白过来,又替沈氏问道:“老太太可是怀疑那贺家哥儿旧疾犯了?情况不大好,所以贺老太太才想寻了人冲喜。若是真的,渝州那边,自是来不及的。” 徐老太太颔首,冷静得可怕:“就是这个道理……只如今贺家瞒得紧,直接打听不出来什么,只好先等等看了。” 沈氏听了,心中又暗暗钦佩,心道老太太不愧是老太太,她昨日听着消息,首先反应就是贺老太太开玩笑的,并未当真,因徐老太太说起来也是一脸不在意。 哪里想,她以为并不在意的人,心中早早就做好了防范。 沈氏越想越钦佩起来。 随后她又想起一事来,又问:“对了母亲,在渝州时,您究竟与贺家老太太说了什么?”衛鯹尛说 提起此事,徐老太太就叹气:“什么话不话的,不过是我跟宁丫头欠了贺家的情,她如今要我还情罢了。” “宁丫头小时候叫她姨娘养坏了,刚去渝州时,离不得我半步。我想着这样下去,她哪里能见识到世面呢?有一年元宵灯会,就逼了她同渝州的姐姐妹妹们一块儿出府去散心,下人疏忽,灯会人又多,把她们姐妹冲散了……” 后来徐宁被拐,徐家翻遍了渝州城也没找到人,还是贺连昱联系了贺家,贺家人脉更广,黑的白的都占了人,这才把人寻了回来。 徐老太太为此感激不已,原是要重谢。 但贺家什么没有的?物质的东西自也是不稀罕的。 人情便一直欠着没还,后来贺家老太太还见贺连昱喜欢,明里暗里提过好几回他与徐宁的亲事。 当时徐老太太另有思量,再加上徐宁命都是贺家救回来的,她也不好拒,只含含糊糊的,没拒绝,也没答应。 如今徐宁已经成亲,自是与贺连昱不可能。 “若我猜测的都是真的,那老家伙这次来,恐怕也不是真心要求娶四姑娘的。”徐老太太垂着眼,把情绪都藏着,“她知道我不会答应,所以拿四姑娘逼你,再叫你来逼我的。” 到底是熟悉她的人,知道她的软肋是什么。 这一回沈氏听明白了,她侧目看了温明若一眼。 温明若坐在老太太身旁,认真翻着一本香料书籍,察觉目光时微微偏头,对上了沈氏的视线。 她也没问沈氏看她做什么,只抿唇对她笑了笑,随后若无其事地把目光移开了去。 “都还没个定数呢,母亲不必焦心,说不定贺公子没事呢。”沈氏宽慰了一句。 徐老太太点点头,应得有些心不在焉。 沈氏见了也不好再待下去,只得起身告辞走了。 她出了岁寒斋,又走了一阵,眼看要道西岭园时,她忽然跟吴妈妈说:“你有没有觉着表姑娘同三姑奶奶……有些相似?” 吴妈妈听得一脸莫名:“太太瞧错了吧?婢子瞧着没半分像的。” “我不是说脸……”沈氏歪着头,想起温明若方才对她笑的表情来,拧眉道,“我是说行事作风……” 第252章 立威 宁国公府。 霜降打了帘子,见长随在院子里头候着,就招招手,将人叫了过来:“大奶奶找你呢。” 长随又问:“大奶奶有没有说是何事?” 霜降摇头,只道叫他赶紧进去。 二人一道进去,见徐宁穿戴整齐,似乎是要出门去,见了长随进来,她又吩咐道:“你替我寻几个人来,要家底干净的,最好不是咱们自己府里的人。” 长随有些意外,问道:“大奶奶寻人来做什么?” “自是有用处的,”徐宁一面说,一面又对叨叨抬了抬下巴,“你将人寻回来后,就放在咱们院里,对外就说是伺候我的。” 长随还要再问,徐宁却是不愿意再说了,摆摆手往屋外走了。 叨叨又递了荷包过去,里头装着好些银子。 长随接过,又拦住要出去的叨叨,追问道:“好好的,你们奶奶怎说要寻人了?她这是又要往哪里去?” “大奶奶没说,我也不知道。”叨叨把手臂抽出来,又把他推出门去,“她一向如此,事情没成之前从不与人说,你只需要拿钱照吩咐办事便是……除非你不是来做事的,是替你们大爷来监视我们姑娘的!” 说到最后,她两眼一瞪,目光炯炯地瞪着长随,眼底全是怀疑。 长随心里一虚,忙道:“你少胡说,我们爷才不做这种没品的事!” 叨叨哼了一声,急急追出院,跟上已经走远的徐宁。 * 鹤延堂里,裴老太太已经醒了,只有薛氏伺候在侧,二太太和三太太连个人影也没见着,更别提二老爷跟三老爷了。 徐宁也未让人通报,带着两个丫头直接进了内室去。 梁嬷嬷见了她来,顿时满脸不悦,比老太太还老太太似的斥道:“你来做什么?来人,请大奶奶回去,老太太不愿见她……” 一旁薛氏皱眉看了梁嬷嬷一眼,嘴唇嗫嚅,似乎是有话要说,但最后她依旧没开口,只扭开了头去。 “梁嬷嬷好大的谱呢。”徐宁轻笑一声,落在梁嬷嬷身上的目光凉凉的,“管家太太在那儿坐着都没发话,你倒先开口要撵了我去。怎么,你一个嬷嬷,说话做事比宁国公夫人还要有分量的?” 梁嬷嬷脸上不见半分敬意,冷笑道:“宁国公府我管不着,可这里是鹤延堂,容不得你放肆!” 徐宁一压裙摆,在椅上坐下:“我今儿还真就放肆了!” 不等梁嬷嬷发怒,她又转头去问薛氏:“请问太太,这府里可有规定,做奴才的以下犯上,当如何处置?” 薛氏原想当做自己不存在,也不打算插手这些事,但徐宁偏点了她。 她见躲不过,只好咬咬牙,转过头来委婉:“什么规定不规定的,梁嬷嬷是老太太的人,她说的话,自是要代表老太太的。你……” 徐宁打断她后面的话,转头看向叨叨:“这要是在徐家,该如何处置?” 叨叨诚实道:“轻则罚月银,掌嘴,重则撵出府去!婢子觉着,像嬷嬷这样不敬主子的,得狠狠打一顿才好!” 梁嬷嬷怒道:“你敢!这是裴家,不是你徐家……” 徐宁团扇一晃,双眼眯着,笑得乖觉:“叨叨、霜降,古语说祸从口出,梁嬷嬷既是嘴上不尊重,你们便替我将她拖到院子里头去,当着鹤延堂所有下人的面,掌嘴二十!” 梁嬷嬷大怒,对上得前去的叨叨和霜降斥责道:“你们敢……” 话还未说完,就叫叨叨和霜降一左一右架起来拖到了院子里头去——梁嬷嬷再能耐,也不过一把老骨头,叨叨和霜降一个比一个年轻,有的是力气,拖她简直是轻而易举。 梁嬷嬷仗着裴老太太的势,从未被如此对待过,霎时又气又怒,嘴里更是不尊重,满口咒骂之语,不堪入耳。 但她嚷了几句后,声音就弱了些,只听得一阵“啪啪”声响。 薛氏有些于心不忍,也怕回头裴老太太好了寻她算账,起身道:“这像什么话……赵妈妈,快去拦了她们,休叫她们胡来!” 赵妈妈看了徐宁一眼,却是没动,也递给其他丫鬟一个眼神,不许她们出去。 薛氏见状,又自己起身来,要亲自去外头阻止叨叨和霜降动手。 赵妈妈却一把将她按回去,低声道:“太太,大奶奶说得有道理。主子是主子,下人是下人,便是老太太身边的人,也不能没个规矩,反压着主子,自己做主子的道理。” 她又道:“若人人都似梁嬷嬷这般没规矩,回头其他下人有样学样,这府里不得乱了?” “倘或只是这一回就罢了,可您在裴家这些年,哪一日有叫她尊重过的?”赵妈妈苦口婆心道,“您是管家的太太,宁国公夫人,吏部尚书大人的母亲,孝敬婆母是应该,可她一个做下人的,又算个什么?” 她见薛氏脸上神情松动,就知她定是想起了从前被梁嬷嬷压了一头,随意训斥的事了。 赵妈妈又道:“今儿您就听大奶奶的,您是她婆母,她孝敬您,帮您立威,还能害了您去?” 徐宁在一旁听得很是感慨,同时陪嫁的丫头,赵妈妈同吴妈妈都是真心替主子打算的人,偏生梁嬷嬷是个生事儿的。 薛氏被劝服了,侧目看了徐宁一眼,道:“罢了罢了,我不管了便是,回头老太太好了,要出口气时,我可不管的。” 徐宁听了,又起身去,将分明睁着眼,却始终不曾开口说话的老太太看了一看。 她神志虽清醒,可目光之中并无焦距,手脚也不听使唤一样,时不时还要抽搐一两回。更关键的是,她嘴也不听使唤,始终歪着,没办法合上,口水就顺着她嘴角流出,将枕头都湿了。 徐宁转身去问赵妈妈:“老太太一直这样?” 赵妈妈点头:“是,请了大夫来看,大夫说是中风……能不能好,全看造化。” 徐宁就懂了,所谓的看造化,就是奇迹,只凭医治是很难医治好的。 “是吗。”她收回视线,毫无同情心,“真可怜。” 要强了一辈子,抢了别人的姻缘,压着儿子儿媳,害了不知多少人,到头来却落个这样的下场。 徐宁重新坐回椅子里,又与薛氏道:“老太太不中用了,往后府里的事还得太太多劳心些,至于鹤延堂这边……且交给我好了。” 第253章 接手 薛氏闻言,看了徐宁好几眼,目光之中全是怀疑,深感她是不怀好意。 她道:“好好的,怎想起来要管鹤延堂的事了?老太太醒着时,你连过来请安也不愿,如今倒要接手照看老太太的事了,你叫我如何信你?” “你信不信我,都只能将此事交给我。”徐宁道,“从前老太太事事都要插手,你管家时稍稍轻松些,可如今老太太管不了了,万事要从你手里过,你哪里还有照顾人的精力?” 薛氏道:“我照管不了,那也还有你二婶婶和三婶婶,哪里就轮得到你一个孙子媳妇了呢?” 徐宁闻言,像是听了个笑话一样,低低笑了起来。 薛氏叫她笑得莫名其妙,且浑身不适,不悦道:“你笑什么?” 徐宁笑够了,又满口讥讽地问:“是,有两位婶婶在,这种事轮不着我……可是,太太,老太太病了这么些日子了,两位婶婶可有来看过一眼?” 薛氏霎时无言,被堵得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因她自己也清楚,这府里上下,二房三房看似对老太太尊重,其实个个都巴不得她早些死。 最痛恨她的应当属二太太梅氏,她夹在中间,自认比上不足,比下却不知强了多少倍,可老太太去处处不将她当回事。 府里的事给薛氏管着,有好处就想着三房。 尤其是三房前头那个三太太方氏还在时,老太太似乎喜欢她喜欢得不行,处处讨好巴结,连体己都掏出来赏了。 有好几回,甚至当着薛氏和梅氏面呢,她直接将自个库房的钥匙都掏出来了给了她。 对三老爷更是不知偏心偏到何处了去,分明是个不做事,只管吃喝嫖赌的废人,老太太却当心肝肉儿一样宠着,要什么给什么,自个拿不出来的,就问大房二房要了也要给三房的。 家产都不知叫他们败了多少去。 薛氏和宁国公愚孝,不敢说什么,梅氏更加不敢的,只将怨气都压在心里头,一日比一日积怨更深。 如今老太太病了,三老爷不知泡在哪个温柔乡里,三太太事不关己,能躲就躲。 二太太更是巴不得她早些死,哪里还会来看一眼? 二老爷自然同她一个想法的。 至于二房其他人,便有样学样,见着他们不来,出于讨好还是不敢都好,反正也是不曾来过。 这时,赵妈妈道:“太太,大奶奶的话虽不中听,可却是真的。老太太病着他们都不尽心,何况伺候人的事呢?您若不放心,回头处理好事务了再过来瞧瞧也是一样的。” 薛氏只好答应。 她又坐了坐后,就有的人来寻她,说是闻管事有些事务要回禀。 薛氏便起身准备走,临走时又不放心,警告道:“只一样,我得与你说清楚。我便再不喜你,但因衍哥儿喜欢,我便也捏着鼻子忍了你。可你若是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我定饶不了你!” “伤天害理的事?”徐宁摇着团扇,故意问,“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您是指,我控制不住自个,趁机要了老太太的命?” 薛氏脸一沉,才要呵斥她,她又笑眯眯道:“那太太可得派人好好盯着我,万一我回头真没忍住呢?” 薛氏脸色一变,指着徐宁大怒:“你……”衛鯹尛说 赵妈妈忙按住她,又看了徐宁一眼,叹道:“太太,大奶奶寻你开心呢。老太太如今这般模样,活着才是折磨,我便是大奶奶,就叫她活着受罪,哪里会要了她命呢?何况老太太真出了事,她伺候左右,怎又脱得了干系呢?” 徐宁哎呀一声,故意道:“那可难说。” 薛氏最见不得她这般样子,又要动怒,赵妈妈就赶紧道:“大奶奶,我们都知你不是这样的人,您就少气我们太太一回吧。” 徐宁晃着团扇,笑而不语。 赵妈妈生怕薛氏叫她气死了去,赶紧拉着人走了。 等薛氏一走,徐宁才出了屋去。 外头院子里,梁嬷嬷被打得满嘴是血,还又犯了腰伤,这会子正趴在地上,连话也说不出一句来。 见了徐宁出来,便瞪着双眼,嘴里挣扎着“唔唔”两声,倒像是要爬过去吃了她一般。 院中还有其余丫鬟婆子在,这人见了梁嬷嬷都挨了打,心中纵使有不服的,也不敢轻易造次,纷纷拿眼看着她,看她还要做什么。 徐宁却只对霜降和叨叨道:“好歹也是伺候了老太太好些年的人,去请个大夫来瞧瞧。” 说罢,她又扫了眼其余丫鬟婆子,笑道:“我也不是胡乱寻人出气的,梁嬷嬷以下犯上,不尊重太太我才叫人罚了她。大宅院里头,主子就是主子,哪有做下人的骑到主子头上,训斥主子的道理?你们说是不是?” 丫鬟婆子们纷纷垂下头,不敢盯着徐宁瞧了。 徐宁手拢在袖中,转了转腕上的玉镯子,又道:“从今儿起,到老太太好起来之前,鹤延堂的事务便由我来接手,你们要愿意听我的,就好好做事,事情办得好了,自是不会亏待你们。若不愿意听我说的,我也不留你们……至于何去何从,就看你们是如何办事的了。若有学梁嬷嬷的,那你们最好事先寻个比老太太还硬的后台,这样,我才动不得你们。” 至于这府里比老太太还硬的后台,除了裴衍,便再找不出第二个人来。 可她们又都清楚,裴衍是最不喜老太太的,还是最宠徐宁的。 徐宁目光一扫,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又问道:“老太太近前,除了梁嬷嬷,还有谁在伺候?” 话音落下,丫鬟婆子们就纷纷将目光落到了人群中的,一个小丫鬟头上。 徐宁见了,又对那丫鬟招招手,把人叫了过来:“你叫什么?” “宝珠。”丫鬟回到。 徐宁颔首,又道:“梁嬷嬷不便,往后老太太近前就交予你了。” 宝珠欠身应是。 徐宁又道:“其余人都散了吧,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你随我到屋里来。” 第254章 一团乱 徐宁带着宝珠进了内室。 先让她给老太太的枕头换了,又拿了几条手帕垫在了枕头上,才扶着她重新躺回去。 老太太仍是口眼歪斜,控制不住自己,口水直流。 等宝珠做完这一切了,徐宁才又把人叫到跟前来问:“鹤延堂的事,一直都是梁嬷嬷管着的?” 宝珠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回道:“是。” 徐宁看着她,觉得她垂着头的姿势有些眼熟,略微一顿,忽然道:“你抬起头来。” 宝珠迟疑了一瞬,方才微微抬起头来,却是垂着眼睑,并不看徐宁一眼。 徐宁起身细细将她看了一眼,发现她嘴角有颗小小的黑痣。 她又坐回了椅上,食指压着扇柄轻轻摇晃,又问:“宝扇是你什么人?” 宝珠道:“妹妹。” 徐宁了然,难怪会觉得她低头的姿势眼熟,原是同宝扇低头的姿势一样,且她们二人嘴角都有颗痣。 “其实我挺疑惑的,”徐宁忽然又道,“我回门之前,是同宝扇说过的,她若好好做事,将来便是大爷不同意,我也会抬了她做姨娘,可做什么后来还想着要铤而走险去爬主子的床呢?” 宝珠重新垂下头,摇头道:“婢子不知。” 徐宁道:“后来她被大爷撵出去,莫名跳井死了。我原当她是性烈,受不得辱,可后来仔细一想,连主子床都要爬的人,怎么会是性烈之人?便辗转查了查,你猜我查出什么了?” 宝珠又摇头道:“不知。” 徐宁伸长手,用团扇挑起宝珠下巴,柔声笑道:“她出了行云阁,就想回鹤延堂,可梁嬷嬷不让她回,还要她回行云阁去。宝扇没办法,只好又要回去,半道却碰上了二房的人,被叫到了二房去……在二房不知说了什么话,一直不曾出来,随后就有人发现她浮在井里头,还有人说是我逼死的她。” 宝珠眼珠动了动,终于抬起眼皮,对上了徐宁的视线。 但也仅仅是只看了一眼,就又重新垂下了眼睑,低声道:“她自己想法不好,想不开,同大奶奶没关系。” “是吗?”徐宁收回团扇,宝珠便又重新垂下了头去。 低眉顺目的,瞧着十分尊重,可细细一瞧,就会发现她态度其实是冷的。 徐宁也好似只是随口一提此事,之后又转开话题道:“鹤延堂的账册你拿来我瞧瞧。” 宝珠道:“这些事情一直是梁嬷嬷在管的,婢子并不清楚。” “那你便去问问梁嬷嬷。”徐宁道。 宝珠站着没动。 徐宁笑了一声:“怎么,要我亲自去问梁嬷嬷拿?” 宝珠垂着头,并不配合:“梁嬷嬷不会交给婢子的,大奶奶便是自己去了,她也不会给。” “唉,真是,我方才才说完,转头就有人不听……真可惜。”徐宁叹了一声,又对外头喊道,“霜降。” 不一会儿,霜降进了门来,欠身问:“大奶奶,什么吩咐?” 徐宁就拿团扇指了指宝珠,道:“这丫头不办事,你寻人叫了她父母来将她带回去,往后再不许用她,各个庄子上也不许用。另外再传了话去,此人拿着主人家的银钱,却不替主人家办事,让那些府里要买仆役的,都注意些。” 她语气不重,每一个字都说得平平淡淡的,听着没有半点威严的样子,可宝珠脸色一白,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徐宁并不理她,对霜降抬了抬手。 霜降立即上前,拽住宝珠的手臂,要将她拖下去。 宝珠这才明白,有的人看着毫无威严,满脸笑意,可一旦忤逆了她的意思,做事便比谁都狠。 她以为徐宁并不是认真的,只是随意做做样子,在府里博一个美名,可如今看来,她的目的俨然并不只是只要一个好名声。 想通这一层后,宝珠慌忙推开霜降的手,跪行到徐宁跟前,抱住她腿道:“大奶奶……婢子都听大奶奶的,大奶奶不要撵了婢子出去……” “婢子、婢子家里还有还几张嘴等着吃饭,婢子若被撵了出去,定、定会被父母卖了去给人做妾的……婢子不想做妾,大奶奶……您行行好,饶了婢子这一回吧!” 说罢,她又跪着后退两步,挂着满脸泪水,不停磕头求饶。 不一会儿,额头就红了。 徐宁一挥手,打发了霜降到一旁去,却并不阻止宝珠磕头,一直冷眼瞧着,直到见她额上见血了,方用团扇挑起她的下巴来。 “现在愿意去问梁嬷嬷要账册了?”她眯着眼笑问。 宝珠满脸泪痕,咬住唇点头:“婢子知道账册在哪里,这就去给大奶奶拿。” 说罢,一径爬起来,急急就要出去。 徐宁却又拦住她,与她笑得十分温柔:“不着急……霜降,先带了她下去洗洗,将额头给包扎包扎。” 霜降应一声,领了宝珠下去。 在院子里头做事的人,见了她们出来,又悄悄抬起头来看,待见了宝珠满脸泪痕,额头上还挂着血迹时,又窃窃私语起来。 若是细看的话,就会发现,她们眼中已经有了敬畏。 杀鸡儆猴,这便是徐宁要的效果。 * 不到半日的功夫,徐宁就接管了鹤延堂的所有事务。 接着,她又着人将老太太摔了一跤,如今已经不能言语的消息散了出去。 随后她又查了鹤延堂的账,发现好几笔账目对不上就罢了,二房和三房里好几项支出都是从老太太账上走的。 徐宁便派了霜降去问赵妈妈,这几项支出里,可也有走裴家的公账。 赵妈妈回话说有。 也就是说,二房和三房这几样支出,既走了裴家的公账,也走了鹤延堂的私账。 而鹤延堂这边的开销,全走的是裴家公账。 二房和三房就相当于每月多比大房多拿了一倍的月银。 徐宁冷笑一声,还从未见过这样的规矩。 她眼也不眨,直接将这几项支出从鹤延堂里划了去,并下令从今往后三房和二房的所有开支,只走裴家公账! 话还没传下去多久,三房和二房就来人了。 二太太一进门就阴阳怪气地与三老爷道:“三弟你瞧瞧,母亲还没如何呢,这有些人啊就要骑到你我头上了!是不是等母亲走了,咱们就该给她陪葬去啊!” 第255章 自有规矩 三老爷斜了徐宁一眼,高高在上,很是瞧不上她:“这鹤延堂上下的事务几时轮着你来做主了?” 徐宁站在从前裴老太太坐的位置旁,并不坐下。 她听了这话,先将二太太一扫,随即迎上三老爷的视线,笑道:“三老爷放心,你不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你……”三老爷一时接不上话,气得将一旁的茶盏扫落在地,扬声道,“我不同意!” 徐宁“哦”一声,转头问霜降:“几时了?” 霜降看了眼摆在角落的云腿高花几上的滴漏,回道:“快酉初了。” 徐宁点点头,又转过头去道:“时辰不早了,老爷太太们吃饭了没有?若是没有就请回去用了饭在来,侄媳妇就不留你们用饭了。” “荒唐!”三老爷又是一拍桌,气得脸也扭曲了,回头告状道,“二哥,你好歹也是长辈,叫一个小辈儿欺负到头上来,你倒也说句话才是!” 二老爷听见这话,侧目先将三老爷看了一眼,随即才转过视线,看向徐宁。 不比三老爷那直白的瞧不上,二老爷目光倒是平静,开口道:“是不妥。” 三老爷以为他后面还有话,一整衣襟,打算看徐宁被训,谁知他说了这三个字就重新闭了嘴。 三老爷震惊回头,难以置信地问:“然后呢?” 二老爷茫然地看他一眼:“什么然后?” 三老爷:“……” “鹤延堂谁接手,我没什么意见。”二老爷忽然又道,“我原也不想来,是你二嫂嫂拖了我来。你们可说完了?说完我便回去了。” 说罢,他就在众人震惊地视线之中,起身走了。 二太太满脸铁青,表情活像要吃人一般。 三老爷瘫着双手,神情有些难堪:“这……这算什么事!” “你二哥向来如此,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二太太咬着牙,挤出个难看的笑来。 随即她眼珠一转,斜了徐宁一眼,尖酸笑道:“衍哥儿媳妇,今日我同你三叔叔来是为了什么,你心里也该清楚。你要接手鹤延堂的事,我们也不说什么,只一样,你得按规矩办事!” 她冷哼一声,又道:“你既在裴家,就该按裴家的规矩来办事!想伸手就克扣了二房和三房的东西,你想也别想!” 他们说话时,三太太在一旁始终没说话,端坐着,好似事不关己一样,盯着某处空虚,偷偷走了神。 徐宁笑了一声,走过去在主位右下方的位置坐下,笑道:“二太太,我来裴家晚,你别骗我。” 不等三老爷和二太太开口,她又客气笑道:“我来裴家是晚,可也是问过赵妈妈和宝珠的,并不知裴家还有这样的规矩,也查过从前的账,上头并无这样的先例。” “我管你什么先例不先例,这是老太太允许的事,要划除也该老太太同意!”三老爷一甩袖,背过身去,一副死皮赖脸,不愿多谈的样子。 二太太也道:“是啊,衍哥儿媳妇,你倒是将老太太叫来,让她亲口同咱们说说!老太太若也同意,咱们就打哪儿来回哪儿去,往后再不来鹤延堂叨扰你!” 徐宁只觉这二人一唱一和很有意思。 从前老太太病着,他们不来看一眼。如今知道老太太中风了,徐宁断了他们的财路,气冲冲杀到了鹤延堂来,却不到内室里去。 还明知老太太眼下口不能言,仍逼着徐宁叫她带了老太太来,要亲口听她说一句同意。 徐宁晃着团扇的动作一顿,忽然转过头去,将三老爷和二太太看来看去,目光赤裸,瞧得人十分不舒服。 二太太皱眉:“你瞧什么瞧……” 徐宁打断她的话,问道:“三老爷,你同二太太是什么关系?” 三老爷怒道:“自是叔嫂关系,不然还能是什么关系!你少在那儿胡扯八扯地转移话题……” “我说呢,你们说不来鹤延堂就一齐不来,说来就一齐来,还同气连枝的,我当你们之间有些什么。”徐宁笑了一声。 不等那二人动怒,她又说:“也不怪我,毕竟在嫁来裴家时,就听过三老爷那些‘只爱他人妻’的谣言,就以为三老爷你连自家人也不放过的……” 恰好这时三太太忽然回过神来,将他们二人看了一眼。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三老爷气得满脸铁青,指着徐宁的手直颤抖,“来人、来人,把她拖下去……拖下去好好教训一顿!” 外头一个人也没有。 二太太更是傻了,回过神来,又恼羞成怒地扑上去,抓着团扇就要往徐宁头上打去! 霜降同叨叨忙一左一右绕到徐宁跟前去,架住她的手将她推了开去! “混账!你简直混账!”二太太见没打着人,又将团扇砸了过去,大声斥骂,“这满京城的高门大户,谁家姑娘像你这般满口胡言,不敬长辈的!”んttps:// 徐宁伸手稳稳接住了二太太砸过来的团扇。 她看了看,见上头绣的是鸟雀和缠枝玉兰,扇柄是玉做的,微微发凉。 徐宁又起身,走到二太太身旁,将团扇塞回她手里:“二太太不是说我小门小户里出来的?既是如此,你怎能指望我一个小门小户里出来的有规矩?” 她又温柔笑道:“还有,自今儿起,裴家有裴家的规矩,鹤延堂有鹤延堂的规矩,你听也得听,不听也得听!” 说罢,她后退一步,冷冷道:“二太太累了,叨叨,替我送二太太回去!” 叨叨答应一声,同霜降两个架住二太太就拖了出去。 二太太勃然大怒,正要咒骂,霜降就往她嘴里塞了团布,彻底堵了她的嘴! 屋里少了个人,瞬间要安静了些。 三老爷见唯一能帮自己的人都走了,底气也没那么足了,硬撑着道:“你若还想在这府里待下去,最好给我照从前的规矩办事……” 徐宁将团扇一转,打断他后面的话:“三老爷,你可还记得前头那位三太太和我大伯母?” 她忽然提起这二人来,三老爷强撑出来的气势瞬间散了大半:“你、你……” 徐宁笑了一声,神情里是说不出的温柔:“三老爷,你知不知我大伯母是如何给前头那位三太太陪葬?” 三老爷后退一步,胖脸发白,转身就走。 然而徐宁温柔如鬼一样的声音还是不断传到了他耳里去:“她啊,眼不能看,耳不能听,口不能言,四肢皆废,没名没姓的被埋在方家婶婶墓旁呢。” “三老爷,我大伯母和方家婶婶可有托梦给你呀?有没有跟你说她们在下头过得好不好呀?” 第256章 再叫我一声母亲 三老爷出了院,一个没站稳,摔了个狗吭泥。 左右的下人连忙去扶,又发现他满头冷汗,手脚发软,根本站不稳。 最后还是叫两个仆役半扶半抱地送回三房去的。 徐宁站在门口,冷眼瞧着,直到人影也瞧不见了,她才转过身去,看向身后的人,笑问:“三太太,可要留下来用饭?” “不了。”三太太起身,对她客气一笑,转身走了。 * 晚些,裴衍回府来,听闻徐宁在鹤延堂后,先回行云阁去换了便服,随后又去了枕霞居一趟,大约半个时辰后才往鹤延堂去。 刚进了小厅去,就见霜降在桌旁帮忙摆放。 他目光环视一圈,没见着徐宁,又问:“大奶奶呢?” 霜降闻声,才发现他来了,忙过来见礼,又道:“大奶奶在内室服侍老太太呢。” 裴衍闻言,又往内室去了。 内室里只有徐宁和两个小丫头在,小丫头正遵从医嘱在给老太太活动腿脚,另一个丫头端了碗在给老太太喂东西。 徐宁坐在一旁,一会儿叫那个给老太太活动腿的丫头动作轻些,别给老太太腿给掰折了,一会儿又吩咐那喂饭的小丫头,叫她喂得慢些,米糊糊都流到脖颈里去了。 她坐在那儿,偶尔喝口茶润润喉咙,像是做了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做。 “如何?”裴衍上得前去。 徐宁侧目,见他回来,双眼先一弯笑了笑,随即起身迎过去,并不装样子,仍当着甩手掌柜。 她道:“还是那样罢,神志不清,手脚抽搐,说不得话。” 裴衍只象征性地上得前去看了一眼,是有些关心在身上的,只是不多。 但这时,老太太却像是知道谁来了一样,眼珠忽然一动,转了视线来,木呆呆地落在了他身上。 裴衍垂目看着她,也不喊她祖母,冷冷一看,就收了回来,与徐宁道:“这里交给丫头伺候便是,先吃饭去。” 徐宁答应一声,叮嘱了丫头好好伺候后,就随裴衍去了外间。 吃罢饭,薛氏同宁国公就来了。 二人到屋里去看望老太太,宁国公同老太太说话,叫她“母亲”,她也没有任何反应,眼珠都不曾动一下,木呆呆的。 宁国公直叹气,又出来同裴衍商议,想着给老太太请个太医过来瞧瞧。 裴衍没什么意见,叫来长随,递给了自己的腰牌,要他趁着天太还没黑,去太医院院正家里把人请来。 长随拿了腰牌出去,父子二人就到一旁说话去了。 不一会儿,薛氏又从内室里出去,见外间只有徐宁一人在,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得前去在她对面的位置坐下了。 徐宁见状也没说什么,只让叨叨端一杯淡茶来。 “不喝了,一会儿该睡不着的。”薛氏摆摆手,将人叫了回来。 徐宁还在看从前的账,云腿细牙桌上放着一把算盘,还有纸笔。 算到某一处账目时,她也不看算盘,手指头动一动,将算盘珠子拨得清脆响,再低头一看,同账目对上后,又开始算下一笔。 薛氏有些意外,没想到她看账的动作这样娴熟——比她一个管家快十来年的人还要熟。 她默了一会儿,像是终于找到切入口一样,忽然问道:“你这本事,是你祖母教的?” 徐宁从账册里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倒是意外她会主动开口同自己搭话。 她沉默片刻后,才轻轻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其实不是,是张夫人教的。 上一世徐宁也算受她庇护了一阵,虽总瞧不上她畏手畏脚的,但因她是张大奶奶,又只做事不说话,偶尔还能帮她打压打压张家二房和三房那些人,留着用处大,倒也教会了她不少东西。 但这些事情,哪里是能跟别人说的? 一个贺连昱就让人传出了不少闲话,再加个张家,她这名声只怕要烂到地里去。 裴家没人追究那些闲话,是她幸运,遇见的人是裴衍,帮她挡了不少责问。若换了其他人,只怕在婆家早站不住脚了。 徐宁想起贺家来就一阵头疼。 这时,薛氏又道:“我心里其实还是不大喜欢你。” 徐宁闻言,提笔正要做记号的手一顿,好一会儿才冷淡淡地应了一声:“是吗?” “是。”薛氏承认得相当干脆,“我原先瞧上的是陈家的一个嫡女,陈老夫人嫡次子家的孩子。预备提亲时,衍哥儿不顾我心思,要去徐家提亲,你祖母拒了这门亲事,我还挺高兴的。” 徐宁将唇一抿,又放了笔,不甘示弱地回道:“我也挺高兴的。” “你别生气,我不过是想借机,将心里话同你说清楚罢了。”薛氏离得近,见她把不高兴都藏在眼底,故意在脸上摆出了冷漠来。 她笑了一笑,又道:“后来今上指婚沈家三小姐时,我也觉得挺好,沈老太师是开国功臣,朝中清流,沈三姑娘虽生在沈家三房,但品貌不错,人也知礼……” 徐宁咬了咬牙,还是没忍得住气,眯着眼假笑道:“真是对不住啊,我既没有品貌,也不知礼,就会气人。” “确实,你家世也不如她。”薛氏道。 这天儿聊不下去了。 徐宁将账册搁回桌上,起身就要走。 但这时,她就听薛氏不紧不慢道:“不过,京城那么多比你强的姑娘,偏你做了我儿媳,想来……这也是你我的缘分。” 徐宁一顿,侧目将薛氏看了好几眼,一度怀疑她是不是晚间吃错了什么东西。 薛氏看着她,倒像是释然一样,又笑了一笑:“那日衍哥儿师母骂我的话,我回去想了想,觉得有些道理,你既进了我家的门,我再不想承认,你也是我家的人。” 其实在鹤延堂之前,裴衍同宁国公也跟她说了许多话。 薛氏不想承认可也不得不承认,这个既定的事实。 总不能撵了徐宁,让裴衍好好的一个人,背个二婚的名声。 徐宁听了她这推心置腹的话,刚开始的古怪之后,忽又觉浑身不自在。 她甚至不敢与薛氏对视,下意识移开了视线。 薛氏继续道:“后来衍哥儿也同我说了,他活了这么些年,也没对谁动过心,叫我行行好,不要连他的唯一一次动心都抹杀了。” 徐宁听了,只觉浑身发烫,目光飘忽,手足无措,根本不知看向何处才合适。 这时,薛氏坐在另一头又道:“我就衍哥儿一个孩子,来得也不容易,为了他我也想同你好好相处,不叫他为难。你呢,可愿意为了他再叫我一声母亲?” 第257章 亏了,不会骂人 不知自几时起,徐宁就没在叫过薛氏母亲。 哪怕当初膈应人时,她一口一个母亲,想也不用想,就能脱口而出,可如今她嘴唇嗫嚅,一时竟不知“母亲”二字是如何发的音。 薛氏见状,也只笑了一笑,并不催促,收回手道:“不着急,慢慢来,我们来日方长。” 徐宁默然片刻,抬眸看了看薛氏,好一会儿才在她淡然凝望的视线之中,轻轻点了点头。 她能应付别人对她“恶”,却不大会应付别人对她的“好”,便是当初跟在徐老太太身边时,她也是花了很久的时间才让自己适应。 薛氏没说什么,好似瞬间收了对徐宁的所有恶意,变得宽容大度起来。 她在徐宁手背上轻轻拍了一下,随后起身往不远处正在说话的宁国公和裴衍走了去。 不知她与裴衍还有宁国公说了什么,那二人也侧目看了过来,但见徐宁坐在榻上,握着账册不知在想什么,神情愣愣的。 他们三人又对视一眼,宁国公招呼着薛氏往外屋外走去,裴衍往徐宁走了来。 他在薛氏方才坐过的位置上坐下,然后伸出手去,挡住在了账册与徐宁的视线之间。 后者回神来,望着他掌纹,神色微怔,片刻后才抬眼看了过去:“怎么了?” 裴衍没出声,只从她手中接过账册看了起来。 徐宁没了事做,双手一直不知该干嘛,只好缩回来,拢在了衣袖之中。 “母亲她……”这时,听得裴衍忽然开口。 相处了这么些时日,徐宁也算适应他这沉默半响,忽然毫无征兆开口的性子,眼下也不会被吓一跳了,顺着话音就看了过去。 裴衍并未看她,视线落在账册上,看似随意地看了两眼后,又提起笔来,在某一处做了标记——与徐宁前面几处的标记一模一样。 “偶尔有些愚昧,对于她信任之人,就算对方背地里害了她,她也不会怀疑。”裴衍道。 徐宁垂下眼睑,心思一转,听出他话中暗指的人是谁。んttps:// 她没点名,听他继续道:“不过,若是好好同她讲道理,她也不是听不进去。” 裴衍又提笔在某一处上做了标记,继续道:“若是得了她信任,身家性命都能交出去。” 徐宁皱了皱眉,道:“这不大好。” 倘或她信任的是个好的,没有害她的心思就罢了,若心思不纯,只怕会被当了刀去。 裴衍颔首,说话间抬头看了徐宁一眼,又道:“这些年老太太心里是如何偏向二房三房的,他们心里也清楚,只碍于那一层孝,一直不曾说什么,任凭老太太索要无度……今日之事,你做的很好。” 徐宁听他说了半日,还当他是要当她与薛氏之间的说客,哪里想他最后就说了这样一句。 她一时有些哭笑不得,倒也明白了几分长随话中“我们哥儿其实很有趣”是什么意思了。 裴衍说完,自己也沉默了,瘫着脸,神情也有麻木,看起来倒像是对自己很无语。 过了一阵,他才像是自暴自弃一般,又道:“你是我裴衍的夫人,无论将来袭不袭爵,你都是正房嫡出的大奶奶。在这府里,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不必顾虑。就算出了纰漏,也有我、父亲母亲替你兜着。” 徐宁道:“你就不怕外面的人知道了,说你夫人不贤惠,独断专横,跋扈乖张,不敬长辈?” “说这样话的,不过自己日子过得不如意,又嫉妒你有的他们没有罢了。”裴衍神色淡淡,说得并不在意,“何况……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自己知道。” 除了徐老太太,徐宁还是头一回被人这般信任,心中百感交集,一时……她又不适应了。 裴衍却不许她沉默,望着她,眼神略有些强硬:“回答呢?” 徐宁见不能像应付薛氏那般应付过去,只好硬着头皮,迎着他的视线,小弧度点了点头。 裴衍眉一挑,仍旧用强硬地视线看着她。 徐宁见他这般不好糊弄,只好咬咬牙,嗡嗡道:“先说好,若我做错了什么,你也不能怪我。” “不会的,若真错了,我替你受罚。”裴衍忽然伸手,帮她将挂在眼尾的发丝别开了些,“但你有事不能瞒着,真瞒了也没关系,不能对我说谎。” 徐宁想了想,真诚问道:“我要说了呢?” 裴衍道:“你要说了,我就骂你。” 徐宁好奇:“怎么骂?” 裴衍:“……” 亏了,他不会骂人。 * 晚些,长随请了院正来。 能做太医院院正的人都非常人,自有些本事在身上的。 他给裴老太太检查过,又施了两针,老太太情况便有些好转,虽口眼仍有些歪斜,但好歹是不会抽搐了。 随后又给写了药方,嘱咐了一些话后,便告辞走了。 宁国公同薛氏亲自送他出去,塞了好些礼。 后来又熬了药来给老太太喝下,及至天亮时,她口眼已经恢复如常,神志也恢复了一些清明,叫她时至少会有反应,只是仍说不得话。 徐宁在行云阁里用完早饭,又从叫长随买回来的仆役里挑出一两个来,带着往鹤延堂去了。 她进了内室,看了裴老太太一眼,随后叫来叨叨吩咐:“老太太情况好些了的事先瞒着,仍对外说不大好,还有……吩咐门房一声,若李姑娘递了拜帖,就请她进来,不必再拦着不让进。” 叨叨应一声,便下去传话了。 霜降安排好人后回来,见徐宁拿着昨日没看完的账册正在愣神。 她上前问:“怎么了?有问题?” 好一会徐宁才摇头:“没有问题。” 霜降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其实徐宁方才看的是昨日裴衍做了记号的那几笔,当时她以为是裴衍随便做的,有些不放心,方才又检查了一遍,才发现那并不是随便标记的,每一笔都有问题,与原来所记的出入多少,也都在记号边写了出来。 她这个管家几十年的人再熟悉也要用算盘来算一算,他倒好只看一眼,就算了出来,而且这人当时还在同她说话! 于是,徐宁对裴尚书又有了新的认识! 第258章 贼心 天刚下过雨,地上还是湿的。 阴云并未完全散去,黑沉沉地将天空压得低低的,燕子飞得不高,总在乌云下头徘徊,倒是不知要往何处去了。 远处的天儿又像破了个洞,天光从洞里漏出来,给这熙熙攘攘的人间添了些神异的色彩。 徐由俭在酒楼门口辞别酒友,顶着一身飘飘欲仙的酒气准备归家时,忽而听得身后有人叫了他一声:“徐兄。” 他停下蛇形的步子,回头眯着眼一看,见来人同他差不多年纪,穿一件鸣珂蜀绣鲤鱼戏水的半袖长衫,打扮颇为文雅,穿戴也都极为富贵。 徐由俭一时没认出是谁来,远远问道:“你是……” 那青年男人笑道:“清河贺氏。” 徐由俭一听他姓贺,便猜中他是谁了。 他连忙抱拳,笑着迎上前去,客气作揖道:“原是贺兄,有礼有礼。贺兄几时回的京?怎不叫人送个信来,好叫我接一接你去。” 正是贺连昱的父亲,贺老爷。 因生意上的事,他少在京城,徐由俭其实也不认得他,只多次听渝州徐家那边的人提起过。 碍于渝州徐家与贺家的交情,再加上贺家到徐家提亲的事,又听说贺老爷此人人脉极广,徐由俭多少有些客气巴结的意思。 贺老爷笑道:“不过这两日才回来,一直忙着不得空,不然早该去拜访你了……徐兄,里头说话?” 徐由俭忙道:“请请请……” 于是,二人又进了酒楼,去了雅间。 徐由俭又吩咐小二上了些酒菜,二人推杯换盏间,客套了一个来回后,贺老爷才正色道:“其实我来寻徐兄,是有事相求。” 徐由俭心知肚明,偏又装着糊涂,笑问:“贺兄不用这般客气,且说来听听,能帮的我定尽力相帮。” 这时,贺老爷忽然拍了拍手。 随即屋门被人推开,有管事领着两个仆人进了门来,仆人身后还跟着两个姑娘。 那两个姑娘肤白貌美,身形窈窕,低眉顺目地进了屋后就齐齐站到了温老爷身后,全然一副小家碧玉的打扮。 徐由俭却在看见她们二人的瞬间,双眼倏地睁大了,甚至有些激动地站了起来。 他嘴唇嗫嚅,下意识吐出一个称呼来:“夕岚……” 正是李姨娘的名字。 贺老爷望着他的动作和听他叫出来的那个名字,淡定地端过茶盏来呷了口茶,神情间尽是高深莫测。 随后,他放下茶盏装着糊涂问:“徐兄这是怎么了?” 徐由俭猛地回神,再看那二人,他才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李姨娘是他叫人打死的,他还看过了,七窍流血,连眼也合不上,不可能有假,这二人只不过是眉眼同她有些像罢了。 他又看了那二人两眼,才惊疑不定地重新坐回去,神色躲闪道:“没、没什么……” 贺老爷也回头看了看那二人,随即又收回视线来,看着徐由俭道:“徐兄认得她们?” “不……”徐由俭扯着嘴角勉强道,“不、不认识……” 贺老爷好似没听见一样,继续道:“这二人原是亲姐妹,江浙人,父亲姓李,今年中了秀才,不料无福,家中遭了水灾,父母都在水灾里丧了命,就剩她们姐妹二人了,我怜惜她们身世,就带来了京城,想给她们寻个好去处……说起来,徐兄怎知她们闺名?” 徐由俭大惊,双眼又睁大了:“什么?” 贺老爷又叫了那姐妹二人上前来:“小夕、小岚,过来见过徐老爷。” 那姐妹二人应声上前来,欠身道:“奴李夕(奴李岚),见过徐老爷。” 徐由俭以为自己听错了,又急急问道:“你说你们叫什么?” 那姐妹二人垂着头不说话,贺老爷就道:“姐姐叫李夕,妹妹叫李岚……都是可怜人。” 徐由俭此时深受震撼,已不知如何开口,他以为只是眉眼相似,却不成想连身世与名字都这样相似。 他不由想道:“真是夕岚回来看我了吗……” 贺老爷坐在他对面,神情莫测,待徐由俭打量够了才又笑道:“听徐兄方才叫出了她们的名字,想是与他们有缘的。徐兄何不可怜可怜,带了她们回去,让她们有个去处呢?” 徐由俭听了,心中狠狠一荡,脸上又装着为难:“这……这不好吧?” 贺老爷又笑道:“这有何不好的?徐兄安置了她们,也算做得善事一件,是大功德!哦,你放心,她们二人吃穿皆有贺家负责,徐兄只需给她们一个住处就好。” 说罢,抬抬下巴,那被管事领进门的仆役就上前来,将手中端着的托盘放在了桌上。 管事的又将盖在托盘上的绸布揭开,露出了托盘里种码得整整齐齐、又白花花、亮闪闪的银子来。 徐由俭双目瞪得越发大了。 贺老爷道:“这里一共五百两银子……当然,只不过一部分,等将来徐兄安置好了她们,贺家另有重礼来谢。” 五百两银子,徐由俭也不是没见过。 他震惊的是贺老爷这样大方,为着两个捡来的女人,出手这样阔绰。 但他也知这世间没有白吃的午餐,既送了这样大的礼,这后边必然是有代价等着他的。 徐由俭并未着急答应收下,只笑道:“贺兄,你要什么,总得与我说清楚了,我才好帮你才是。” 贺老爷对他一抱拳,也笑了起来:“瞒不过徐兄慧眼……徐兄应是听说了,前儿我家老太太上徐家提亲了。贺家的门第……虽不如徐家,但吃穿总是不愁,还有富余,不谦虚的说小弟生意也还算广的,我也就连昱这一个孩子,将来他成了亲,这一份家业自然是他与他夫人两个的。” 身为皇商,他就是不谦虚,旁人也知道他生意做得多广。 徐由俭自个也很清楚,哪怕他看不上商户,可如今心中也有些动摇。 贺老爷瞧出他神情间的变化,又笑道:“旁人我是不放心的,但徐家和贺家不同,两家交情匪浅,知根知底的,我是再信任不过的。徐兄,何不成全了这门亲事,叫徐贺两家关系再近些呢?” 第259章 利欲熏心 徐由俭有些犹豫。 他知道贺家老太太提亲提的是徐珠,也正因为是徐珠,他才不敢轻易答应——但凡是徐宁,他只怕一口就应了。 徐珠是沈氏心肝肉,宝贝似的养了这些年,连徐琅都比不过她在沈氏心中的地位。 谁要打徐珠的主意,沈氏只怕拼了命也要将对方的骨灰给扬了。 如今徐由俭哪里还敢去触沈氏逆鳞的? “婚姻大事……”徐由俭委婉道,“我还得与内子商议商议……” 贺老爷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自古以来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徐兄作为一家之主,你若应了,其他人还敢说什么?莫非徐兄是不敢……” 他话还未说完,徐由俭就一掌拍在了桌面上,神情阴沉道:“什么不敢,谁说我不敢?!” 被贺老爷拦住之前,徐由俭就喝了些酒,这会子意识虽清醒着,但最是经不住挑唆刺激的。 贺老爷想必是清楚这一点,才故意说这样的话。 这时,徐由俭一咬牙,心一横,拍桌道:“这门亲事,我应了!贺家要来提亲,只管来,我做了主,府里人是不敢反对的!” 贺老爷又装起为难来:“这……徐兄,小弟听闻你内子最是厉害的,你只口头保证,小弟有些不放心呀。”文学一二 徐由俭看看那两个姑娘,又看看桌上白花花的银子,忽然恶向胆边生,道:“拿纸笔来!” 贺老爷眼神一闪,对管事的抬抬下巴,后者立即将事先备好的纸笔呈了上来。 徐由俭拿了笔,沾了墨就往纸上写—— 立字为证: 因某有一女,年方十五,与贺家商议,愿将其聘与贺家为妻,若后生悔意,自愿领罪受罚,任凭贺家差遣。 立字人:徐由俭 带笔人:徐由俭 持证人:贺与荣 边上管事的见了,刚要开口,就让贺老爷拦住了。 随后二人又各自在名上盖了私印,贺老爷这才收下,送了徐由俭离去。 那两姑娘仍旧跟着,银钱也没拿。 管事有些糊涂,上前来道:“老爷,您方才为何拦着老奴?而且,他连东西都没拿,不会反悔了吧?” 那证书之上,只写了徐由俭有一女,却未写名——分明醉得被人一挑唆,就写了证书,却知道在紧要关头耍个心眼。 贺老爷却笑得意味深长:“这才是我要的,他若真留了名,我还为难。至于东西,他哪里敢在此时拿?” “放心,他不会反悔。”贺老爷又笑了一声,与管事道,“把她们带下去,寻了地方安置着,另外再预备五千两,回头事成了,就与徐老爷送去。” 管事的答应一声,带了人下去。 贺老爷又拿了证书出来看了一眼,忽然摇头笑叹了一声,道:“这大宅院里头,也算高门大户了,竟真有人做得出卖女的事来,真是稀事。” 随即,他又将证书一折,帖身收进衣袖中了,方离了酒楼回去。 次日,贺家预备了聘礼,一早就送到了贺家去。 贺老爷和贺夫人亲自出面,并不提徐由俭立下的证书,先去拜见了徐老太太,随即又去拜见了徐由俭与沈氏。 沈氏与徐老太太嘴一个比一个硬,含蓄委婉也好,态度强硬也罢,就是不松口同意。 然而,徐由俭却不顾二人如何反对,一口就将聘礼收下了。 沈氏当即变了脸,不等贺家夫妇告辞,她便起身怒问:“你是脑子叫水泡了,还是门给夹了?我与母亲皆不同意的事,谁许你应了!你……” 她指着徐由俭,恶毒的话还未说出口,贺夫人就忙站了起来,笑着请辞:“想是二位还有话要说,我们就不叨扰了,改日再来,告辞!” 沈氏怒目看去,冷笑一声,迁怒道:“来什么?倒不来的好,徐家庙小,可容不下二位!” 贺夫人也不生气,对她友好一笑,招呼着贺老爷走了。 二人前脚出了西岭园,还未走远,就听屋内传来一阵“乒乓”作响的动静,间或伴随着沈氏指责怒骂和徐由俭的解释讨好。 贺夫人苦笑:“如今算是将徐家人都得罪遍了。” “不妨事,往后结了亲,再好好修复修复便是。”贺老爷脸上一片精明。 * 屋内,沈氏将一件白瓷花瓶照着徐由俭的脑袋砸了去! 徐由俭见她动了真格,慌忙躲开,急急道:“你、你这是做什么?总不能为了这样的事,要我命的!” 沈氏冷笑一声:“要你命?我恨不能将你挫骨扬灰了去!好啊、好啊,瞧你这阵子在我跟前一副老实样,原都是装的,在这儿等着我呢!徐由俭,我只告诉你,你要动我珠儿,我便先杀了你,再自缢!” 徐由俭咽了咽口水,不信她是做不出的人。 他犹豫了一瞬,才要往前去,沈氏便又顺手抓了件东西,往他砸了过来:“滚!” 徐由俭立即不敢动了,只躲在柱子后头,弱弱道:“太太何须动这样大的肝火?我、我也不曾说要将珠儿许配给那贺家小子的。” “不曾说?不曾说你做什么收了聘礼!”沈氏瞪着他,气得目眦尽裂,两眼通红,“你少在我跟前装模作样!当我不知你什么德行?哼,贺家给了你多少好处?姑娘?银钱?还是其他名利?才叫你做出这般丧尽天良的事来!” “我、我是收了聘礼……”徐由俭心虚不已,根本不敢说他收了什么东西,“可收了聘礼,也不代表要将珠儿说与他们家。这不、这不家里还有个人……” 越说到最后,他越发没了底气,虚得声音嗡嗡响。 沈氏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又回神冷笑,嘲弄道:“就凭你也敢打她的主意?徐由俭啊徐由俭,你是嫌自己命太长吗?” 徐由俭见她神色没方才那般激动了,暗暗松下口气,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沈氏睨了他一眼,这回并未拿东西砸他。 但徐由俭并不敢靠太近,隔着距离道:“太太,你何不仔细想想,贺家来提亲,当真说的是珠儿吗?” 他摇摇头,又一脸肯定道:“他们从一开始就不是要说珠儿!” 第260章 心如明镜 “所以你便伙同了贺家,打你外甥女的主意?”沈氏冷笑一声,讽刺道,“徐老爷,你可真是个东西。” 徐由俭被她连番提名道姓地骂,心中也有些不悦。 可如今他既要做成这件事,便是有求于沈氏的,心里再不喜,再想将沈氏片来吃了,也只能咬着牙忍着。 他提了提嘴角,又赔着笑往沈氏靠近了些:“太太心里有气,如何骂我气我都好,只别往心里去,仔细气坏了自己,不值当。” 沈氏冷哼一声,甩袖到一旁坐下了:“你如今便是低声下气地来求我,我也不会帮你做这些阴损之事。事是你应的,礼也是你收的,想叫我替你去挨老太太的骂?亏得你敢想!” 徐由俭不仅敢想,还敢做。 他讨好地将自己缩上前去,但却隔着一张椅子坐下,同沈氏道:“挨骂这样的事,自是我去做的,我哪里舍得叫太太去挨骂的?我只求太太替我办另一件事。” 沈氏一听,就知道他又打什么主意,她斜着徐由俭,冷笑道:“想叫我替你去说服明若丫头?徐老爷,是你您没睡醒,还是我瞧着像个冤大头?” 温明若是徐老太太最疼爱的女儿的独女,她爱屋及乌,自然也是十分疼爱温明若的。 若叫老太太晓得她去劝温明若同意了贺家这门亲事,只怕要扒了她的皮! “难道太太,真想让明若丫头做你儿媳?”徐由俭使出杀招,“太太,如今停儿在京兆府做事,又得府尹赏识,高升不过这一两年的事,你辛辛苦苦教养他到如今,就为了有朝一日叫他娶一个商户之女?” 沈氏表情变了变,却未反驳他的话。 徐由俭就知道,沈氏其实是并不乐意让徐停娶温明若的。 虽从未在脸上表现出来,但徐由俭知道她是不喜欢徐漪的。 只因徐漪未出嫁前太过强势,沈氏也是强势之人,两个强势之人碰撞在一处,能有什么和谐的场面? 再加上温明若相貌同徐漪是极其相似的,沈氏见了她自然就想起来徐漪来,哪怕温明若并不强势,对她尊敬有加,沈氏仍旧喜欢不起来。 只因老太太虽有那个意思,她才忍着不喜叫徐琅试探过温明若的口风。 徐由俭瞧出了她心中的动摇,忙又道:“何况她还是扬州温家的女儿……哪怕她父母是清白的,可温家不是清白的。太太,倘或停儿将来做了大官,政敌拿了明若丫头来做文章,你要他如何在朝中自处?” 沈氏皱了皱眉,眼神间的犹豫与动摇越发明显了。 徐由俭继续道:“你也该好好想一想,老太太至今不曾松口说将明若许给停儿话,为的是什么?是她舍不得明若?错了错了,是她在考量,明若丫头的身份会不会影响停儿的将来!” 沈氏深深皱起眉来。 吴妈妈在门口,将徐由俭的话全听了去,她犹豫了一下正要进屋去时,坐在外侧的徐由俭就率先发觉,一记狠厉的眼神就瞪了过来,并无声吐了个“滚”字。 吴妈妈便不好再进去。 虽说她是沈氏的陪嫁,可如今她身在徐家,但只要沈氏与徐由俭还未彻底闹掰,徐由俭也还算他她个主子。 何况她还有丈夫孩子在徐家庄户上做事,并不想为了表姑娘和老太太去冒险得罪徐由俭, 但她又不能眼睁睁看着什么也不做,回头若事情没成,吃亏的还是沈氏。 吴妈妈想了想,叫来珍珠,低声道:“派了人到岁寒斋去,支会老太太一声,另外在叫人到宁国公府去支会三姑奶奶,我怕老太太有事,回头太太讨不着好。” 珍珠答应一声,先出去吩咐人去宁国公府,随后她就去了岁寒斋。 * 岁寒斋里,老太太听闻这些事,半点都不吃惊,像是早料到了一样,只冷笑一声,挥挥手打发了人下去。 温明若坐在书案后帮她抄写礼佛用的佛经,她的手很稳,神态更稳,哪怕听了舅舅舅母合起伙来要卖了她的事,她手底下的字也没一笔是歪的。 许是近朱者赤,又同吃同住过一阵,连徐老太太有时候瞧着她,都觉着她行事作风越发向徐宁靠近了。 “你就不生气?”徐老太太坐在矮榻上,靠着引枕,手中还拿着一卷经书,问道。 温明若闻言,笔未停,继续稳稳地抄着:“也不是不生气,只是没那么气。” 徐老太太冷哼一声,却不知对谁:“你倒看得开。” 她说着,将一页经书翻过,冷笑道:“我们这个二太太,什么都好,就是耳根子软,旁人好好同她说两句,她就信以为真了。” 温明若垂着眼道:“舅舅也没说错,我是扬州温家的女儿,商户之女,与二哥哥并不相配。” “胡说!”方才都没动怒的徐老太太忽然一掌拍在牙桌上,怒道,“什么商户之女,你是先帝御赐的公主与泗州知府之女!” 温明若听了,也只笑了一笑,并不因为这个身份而感到高兴。 她暂时停笔,揉了揉发酸的手腕,忽然问道:“外祖母,您真的要将我许给二哥哥?” 徐老太太闻言,暗暗皱了皱眉,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二哥哥有孝心,每日都来岁寒斋都给您请安,有时候早上走得急没来的,晚上也会过来看看您。”温明若道,“若晚上来时,碰巧赶上我也在,他就会细心地等一等,送我回春涧居,跟我说说话,问我扬州的事,跟我说他办案时遇见的有趣的事,若铺子里上了新的胭脂水粉,也会第一时间送一份到春涧居来,向来是四妹妹有的,我也有……”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抿唇笑了起来:“可我知道,那并非是对我有意。外祖母,我见过父亲看我母亲时的样子,眼中全是她,连我也装不进不去。二哥哥不是那样,他的眼神很温和包容,也很克制……” 徐老太太皱看她一眼,没出声,神情看起来有些凝重。 温明若歪了歪头,用笔头撑在脸侧,认真道:“我想,二哥哥大约是将我当三姐姐了。想把曾经没办法对三姐姐的好,通过我来弥补一些。” 第261章 千万种活法 晚饭后,温明若没到老太太那里去,她去秋暝山居坐了一会儿。 徐宁虽嫁了人,但因老太太吩咐了,再加上徐家也没添什么新人,这宅院便一直空着,秋暝山居一应布置也没变过,仍是当初徐宁离开后的样子。 老太太偶尔会过来坐坐,温明若也会过来,翻翻闲书,一天很快就过去了。 天将擦黑时,温明若才离开秋暝山居回了春涧居。 她刚进了院子,小丫头就匆匆过来,低声跟她说“二公子”来了。 温明若有些意外,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问道:“几时来的?” 虽说有时候徐停去给老太太请安时,若正巧赶上她在,会等一等她,送她回春涧居,但他其实并不到里头去坐一坐。 温明若知道,他是怕她在府里被人说闲话,会对她好,也会避嫌。 “来了一会儿了,”小丫头犹豫了一下,才道,“好像是刚从岁寒斋过来。” 温明若就知他是为什么来的。 今日贺家送了礼来,徐由俭同沈氏大闹一场,徐家上下的人都知道了。 徐停晚间去给徐老太太请安,不可能没问起这些来。 她抿了抿唇,叹了口气,这才往里头走去。 如今天热,屋里倒不如外头凉快,徐停便未进屋去,丫鬟在院中放了桌椅,备了新鲜的蔬果茶水。 温明若紧两步上前,还未到近处,徐停就因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看见了她,随后又起了身。 “二哥哥怎得空过来了?”她打着招呼,先欠身见了礼。 徐停还了一礼,才道:“没在岁寒斋瞧见你,便过来看看……” 他神色间带着迟疑,暗暗看了温明若好几眼,一时不知该从何处开口。 温明若想着有丫鬟在,他有话也不好说,便侧目看了芒种一眼。 芒种心领神会,招呼着伺候在侧的小丫头们走了。 等人下去了,温明若才问道:“二哥哥是听说了贺家提亲的事,才来的?” 说话间,她见徐停杯中的茶水没了,便上前提过茶壶,帮他将茶水满上了。 “嗯。”徐停应了一声,顺着话道,“原是你舅舅办的糊涂事,你不必放在心上……” 他话音一顿,踟蹰着不知该不该将后面的话说出来。 温明若倒完茶水,见他忽然沉默了,又侧目来将徐停看了看,但见他的神情就知他要说什么了。 她笑了一声,压着裙摆坐到圈椅上,忽然问:“二哥哥,三姐姐出嫁时,你心中是何感受?” 徐停与徐宁是双生,但二人形貌相似之处并不多,性格也截然相反,何况一个还养在嫡母太太跟前,更难叫人想到他们是一个娘所出。 徐停叫她问得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她,好一会儿才拧着眉,如实道:“百感交集。” 他在另一把圈椅上坐下,道:“小时候姨娘待她并不好,分明与我一样的年纪,她却瘦巴巴的,一躲起来就很难找着。她成亲前,我就总以为她比我小,还能在家里待两年,我也有机会替姨娘对她好些,哪里想她说嫁就嫁了……”衛鯹尛说 提起徐宁来,徐停就如同打开了话匣子,每每脸上总是遗憾多余无奈。 作为兄长,他一面是自责,一面又替徐宁感到高兴,娶她的人是裴衍,不是张沉云。 可有时候又忍不住担忧。 温明若有意让他说得多些,拖拖时辰,好打发了他回去,便只静静听着,并不插嘴。 但谁知徐停今日的话匣子说关就关,适时就止住话头,道:“我今日来,其实是想与你说,父亲母亲那些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有祖母在,他们不会将你如何。还有……” 他双手分别搭在膝盖上,又挺直了背脊,坐得笔直端正,神情也相当严肃:“你若愿意,我就去同母亲说,我娶你。” 温明若听了,重重叹了口气,叹完又笑了起来,摇头道:“唉,二哥哥,你同三姐姐一点也不像,真的是双生?” 她半点也不意外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徐停茫然地看了她一眼,不知她忽然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温明若却不解释,又道:“二哥哥好意,我心领了。只是……我并不想与二哥哥成亲。” 徐停听了,脸上也无意外之色,他张了张嘴正要说话时,就见她缓缓摇了摇头。 “我知道,二哥哥从来都只当我是妹妹,并未旁的情谊,我也只当二哥哥是兄长。”她生性沉静,好像没什么脾气,笑起来时也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祖母应是同二哥哥说过了,贺家公子情况可能……不大好,你怕我嫁过去受罪,所以才说这样的话。” 温明若缓声道:“我很高兴,除了外祖母和三姐姐外,还能有人替我着想。但是二哥哥,这样是不对的……二哥哥是懂礼数的人,倘或将来有了心仪之人,定会想给她一个名分,到时候必然会后悔娶我之事。你和三姐姐都待我很好,我很感激,所以……妹妹无礼,不能答应。” 她见过她父亲爱她母亲的样子,所以知道什么是“爱”。 她也明白,哪怕有爱,尚且不能长久,何况徐停对她只有“礼”,更是不能长久的。 温明若不想将来两人后悔,也不想有朝一日,情分变成了仇恨,失去了对她来说曾经很重要的东西。 徐停听完她的话,久久不语,又坐了片刻后,便一言不发地告辞走了。 温明若起身要送他,他也摆摆手不让送。 等人走远了,芒种才悄无声息地上前来,扶着她进了屋,问她为什么不答应。 她笑了笑,道:“对我来说,外祖母,三姐姐和二哥哥是我在这世间唯一的家人了,我不想失去家人。” 芒种听了,低低叹了口气:“那姑娘……当真要嫁给贺家公子吗?可是贺公子他心里只有三……” 没等她说话,温明若就沉声呵斥:“住嘴!” 芒种想起外头那些谣言,忙将话咽了回去。 “就算……”她重新道,“老太太也打听到消息,说贺公子情况不好,姑娘嫁过去,万一守寡了怎么办?” 温明若收起方才不小心露出来的怒容,又恢复了她原本的温婉:“世间千万种活法,难道只有跟男人才能过一辈子?” 第262章 明白人 温明若想,徐家或许是个好去处,徐老太太会护着她,但不是永远。 生命是有限的,老太太再喜欢她,也不能够护她一辈子,剩下徐由俭与沈氏,这二人向来只将她当做是外人。 徐停眼下或许会因为对徐宁的愧疚,对她好些,成了亲后也会相敬如宾。 但她毕竟不是徐宁,何况一旦成了亲,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变了,愧疚终有一日会全部消失,等到那时,徐停会不会还像现在这样待她,也是个迷。 徐家是她最后的倚靠,她并不想冒险毁了这一切。 若去了贺家,她或许可以替自己争取争取。 至于贺连昱心里有谁,会不会对此念念不忘,从来都不是她要思考的事。 * 次日,温明若穿戴整齐,正要到岁寒斋去给徐老太太请安时,西岭园就来了人,说是沈氏请她过去一趟。 来了徐家这么些日子,沈氏从未主动寻她说过什么话,平日里更是连请安都省了。 哪怕嘴里从未说过一句,温明若也知道这个二舅母其实并不想看见她。 她理了理衣衫,带着芒种出了春涧居,往西岭园去了。 到了西岭园,吴妈妈见她来,便早早打了帘子,又客气请安问好:“表姑娘来了。” 温明若点点头,又问:“二舅母呢?” “在里头呢。”吴妈妈与她笑了笑,又道,“太太一早就吩咐了小厨房备了姑娘爱吃的水晶枣泥糕,等着您过来呢。 温明若与她颔首,笑道:“有劳。” 说罢,进了屋去。 沈氏已经穿戴整齐,正在主位上喝茶,见了她来,也只放下茶盏来,不咸不淡地与她一点头,招呼道:“来了,坐吧……珍珠,吩咐摆早饭吧。” 珍珠“欸”一声,便欠身退下了。 不一会儿,又带着小丫头们进来,将吃食一一摆在了小厅里。 沈氏与温明若并未同桌,丫鬟在她们跟前各自放了一张矮桌,又在矮桌上摆了几样不同的吃食。 温明若看了一眼,她桌上放的是水晶枣泥糕,一碟水晶虾饺,一碗彩色小汤圆甜酒酿,还有小米粥与一碟小菜。 沈氏桌上便只有水晶虾饺与甜酒酿。 “我吩咐厨房随意做的,也不知合不合你胃口。”沈氏与她虚虚一笑,道,“若是不够,你同珍珠说,叫小厨房再做来。” 温明若听了她这话,简直要受宠若惊,很想知道此时她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但她也知道,沈氏不过与她客气而已。 温明若恭敬笑道:“劳舅母费心,都是明若爱吃的,多谢舅母。” 沈氏淡淡笑道:“爱吃便好,动筷吧。” 温明若这才拿了筷子。 期间二人也没说话,各自沉默地吃的,哪怕不曾同桌,温明若也用余光一直看着,一见沈氏停了筷,她便也放了筷子。 桌上东西并未吃完,还剩下不少。 沈氏道:“怎就只吃了这些?你来徐家也有些日子,可仍同当初在温家一样,瘦巴巴的,可得多吃些才是。” 温明若道:“舅母赐饭,明若原该多用些,只是明若也没什么胃口。” 沈氏一顿,便不在劝,摆摆手叫珍珠将餐具都收了下去,又洗手漱口后,方才端了茶水来喝。 这时,沈氏又起身来:“到里头坐坐。” 温明若便起身来,走到沈氏跟前,扶着她的手往里屋去了。 沈氏状似亲昵地在她手背上一拍,道:“你到徐家这些日子,咱们也不曾好好说过什么话,今儿倒是要好好说一说的。” 温明若乖顺地扶着她在主位上坐下,嘴里恭敬的“欸”了一声。 沈氏坐下,又摆摆手,叫了她在一旁坐。 “你三姐姐出嫁后,便是你日日在你外祖母跟前服侍,”沈氏道,“你的亲事,你外祖母可曾与你提过?” 温明若垂着眼,轻轻摇头:“不曾,外祖母说与我刚团聚不久,想多与我说说话。” “是,你外祖母疼你母亲,更疼你,只怕舍不得你。”沈氏淡淡一点头,又道,“只是姑娘家,总该有这一日,我像你这般年纪时,父母已经替我相看了好些人家,最后才敲定了徐家。” 温明若知道她后面还有话,便不曾开口,静静听着。 果然,沈氏又道:“有你外祖母在,这些原也轮不着我与你舅舅操心,只你既到了徐家来,又叫我一声舅母,我便不好真甩了手,什么也不管的。” 温明若乖顺的应了一声“是”:“让舅母费心了。” “不是什么大事,谈不上费心。”沈氏又道,“我也不与你兜圈子了,贺家的事想是你已经知晓了。原说的是你四妹妹,但我与你舅舅思量后,觉着你四妹妹叫我惯坏了,脾气不好,不适合那样的人家,倒是你……” 话还未说完,吴妈妈忽然急急进了门来,回道:“太太,三姑娘回来了!” 沈氏眉心一蹙,才要吩咐让她打发了人去岁寒斋,就见徐宁带着叨叨先进了门来。 她是特地回来的,衣裳都穿得格外正式,着一件青青立领长袄,外头是春辰纱绣兰花披风,墨发高挽,只用一只海棠水滴步摇点缀,妆容虽淡却不随便,盈盈而来,端的是一身裴家大奶奶的气度。 徐宁上前来,先给沈氏问了安。 沈氏见她这般早就回了家来,就猜着她是为什么回来的,心中虽不喜,但也客气笑着:“宁丫头回来了?可去见过你祖母了?” “正要去呢。”徐宁便也笑,比沈氏还要客气,“原是想先去见父亲的,只听下人说父亲一早就出去了,便先来与太太问好。” 沈氏一听,就知徐由俭定是猜到徐宁回来的目的,一时不敢见她,方躲了起来,故意让人说他出府去了。 想让她替他背了过?做梦! 沈氏道:“想是有什么事情,你若不着急回去,便先等等,我让珍珠去找他回来。” 说罢,看了珍珠一眼。 珍珠立即下去了。 徐由俭在哪里,徐宁心里清楚的很,但既然沈氏要帮她,她也不自己费力了。 她便也不走了,扶着叨叨的手在温明若身旁坐下,笑道:“回来时,我听了一件趣事儿,太太和明若妹妹可听说了没有?” 第263章 本质上都一样 温明若与沈氏都知道她说的“趣事儿”是什么,又同时装起糊涂来。 温明若摇头,笑说不曾听说。 沈氏装的意味深长地“哦”一声,因问:“是何趣事儿,说来听听。” “说是京城有一户人家,原来也是世家大族,只这些年没落了,不如从前了。”徐宁看着沈氏,满脸温柔和蔼的笑意,“那户人家的主人,原也是识文断字,懂规矩有礼的,没想到这家里才没落没多久,竟是做出了卖女求荣的事来!当真是骇人听闻!” 徐宁说着,又睨了沈氏一眼,见她神情古怪,便又笑道:“亏得那家里女主人出身比男主人还要高,父亲又是大儒,兄弟姊妹们又都是有出息的,偏她如此糊涂,竟做出这样骇人的事来,也不怕丢娘家的脸。” 她说得平静,可沈氏脸上神情越发古怪了,隐隐可见的带着怒气。 徐宁便又故意问道:“太太,您说有不有趣?” 沈氏抬眸看着她,神情发冷。 徐宁笑容一收,对上沈氏冷淡的视线,道:“太太,您可知那户人家给男主人许了什么好处?” 沈氏没吭声,仍用冷漠又带着怒意的眼神看着她。 徐宁也并不要她回答,团扇一摇,唇角一弯,抬手比了个“二”:“两个年轻貌美的姑娘,一处住宅,几千两的银子……那俩姑娘的名字也好听的紧,一个叫李夕、李岚,江浙人士,父亲还是秀才。” 沈氏脸色巨变,甚至下意识一拍桌子就站了起来。 徐宁又笑道:“太太是不是也觉着耳熟?我听得也耳熟的很……就是不知,这究竟是巧合,还是故意。不过那俩姑娘,我倒是见过了。您别说,那眉眼还真有几分相似,要是有机会,太太一定要亲自看看!” 沈氏听了,也顾不得态度了,大叫一声:“吴妈妈,老爷呢!” 吴妈妈没应,倒是珍珠从外头走进来,欠身道:“老爷说他不在……” 然后偏头看了徐宁一眼,支支吾吾道:“他说,等三姑娘、走、走了,再来见太太。” 徐宁半点也不意外,只晃着团扇瞧着沈氏笑得意味深长。 沈氏只觉自己在她眼里就是个笑话,这府里头最大的笑话! 她一甩袖,扫落桌上的茶盏,踩着怒火冲冲的步子就出了门去:“用不着他来见我,我自己去见他!” 吴妈妈同珍珠忙也跟了上去。 徐宁哂笑一声,起身来,招呼着温明若离了西岭园,往岁寒斋而去。 温明若快步上前,与她并肩走在一处,又暗暗拉了拉她的衣袖,低声道:“那些事情,你是如何知道的?” “昨日珍珠就派人递了消息来给我的,你当我为何现在才回来?”徐宁拿着团扇在她头上一敲,道,“你是不是傻?明知那二人合起伙来想卖了你,你还到这边来做什么?笨……” 说着,徐宁忽然一顿,错愕地看着她:“莫非你……” 温明若没瞒她,轻轻点了点头,确定了她的猜测。 徐宁见了,倏地睁大了双眼,震惊道:“你、你这是什么想法?就算你瞧不上我二哥哥,也不该……” 温明若摇摇头:“我没有瞧不上二哥哥,我只是觉着我们并不相配……” 她顿了顿,又道:“三姐姐,你可知道,贺公子如今情况不大好?” 徐宁没说话,眉心一蹙,沉默了。 她打听了徐由俭见过谁,说过什么话,又去见了那两个姑娘,就是刻意没去打听贺连昱的消息,也就不知那日在宫里分开之后,贺连昱又遇见了什么事。 既是已经清楚的拒了,那便是再没关系的,关于他的任何消息,眼下是什么情况,都不该是她知道的。 温明若并不意外,笑了一笑,道:“外祖母派人打听过,没能问出具体情况,但在药铺里拿到了药方,请大夫看过后,说里头好几种药都是护心脉的。” 徐宁仍是不曾开口,眉心蹙得越发紧了。 “贺家家业大,若贺公子出了事,贺家也完了。“温明若又道,“但京城关系错综复杂,并非人人都信得。贺夫人必然要从徐家挑儿媳,但以贺公子如今的情况,渝州徐家那边定是来不及的。” 所以便将目光放在了京城徐家这边。 想着贺家之前在渝州救过徐宁一回,便要逼着老太太还情,送了人到贺家去,冲一冲喜,看能不能靠玄学救贺连昱一命。 但徐珠是嫡女,沈氏说什么也不肯,便只有温明若。 她无父无母,偌大的温家只剩她一人,唯一能为她做主的长辈就只有徐老太太,也不必担心会被娘家缠上,是最佳人选。 贺家便想出这个法子来,假意提亲徐珠,再逼了徐由俭和沈氏拿温明若去换徐珠。 “那又如何?”徐宁拧眉道,“你若不愿意,我和祖母就会替你做主!贺家的人情也有我去还,何须连累你去?” 温明若摇头道:“三姐姐,你去还人情,无非也是请了太医或是寻了大夫去,可若是寻医有用,何至于贺公子如今也不曾好?” 徐宁哑口无言。 她认识贺连昱这样久,知道他从来都是药不离身,日日吃着,人都吃出一股药味了,那病也不见好的。 温明若见状,又拉过她的手来捏了捏,道:“三姐姐,我不信冲一冲喜贺公子就能好,我想应下这一门亲事,是另有原因的。” 于是,她将自己的想法和之前同徐老太太与徐停说过的话,又加工一番,说给了徐宁听。 徐宁听了,很是不赞同:“你这是将自己往火坑里跳!还情的方式千万种,哪里需要你……” 温明若打断她后面的话,又道:“三姐姐,你还不明白吗?我并不爱贺公子,也并不在乎他是不是能好起来,只是刚好这个时候出现的是贺家。” 徐宁听完,沉默许久,方才沉沉道:“我瞧你定是疯了!” “三姐姐,”温明若笑着叫了她一声,“我若是疯了,那当初你决定嫁给三姐夫时,也是疯了。其实……本质上,我们所求的都是一样的。” 第264章 小住 都说温明若同徐宁的行事作风差不多,其实并不是二人无意间靠拢。 是她在学徐宁的处世之道,当然了这其中自然也少不得徐宁是这样教她的。 从前她是温家嫡女,先帝御赐的公主和泗州知府的女儿,出身还算不错,父母也很宠她。 只是徐漪舍不得她吃苦,也不曾教过她什么处世之道,等到她想教时,已经没机会了。 以至于父母一走,温家连个敬重她的人也没有。 头一回出气,还是徐宁帮的她。 后来她观徐宁的行事作风,也是知道她如今是寄人篱下,孤身一人,若再不懂得自保,就谁也护不了她。 所以比起徐停这个好去处,她宁愿选贺家,贺连昱若是不幸,她安心守寡,靠着父母留给她的东西,她也能稳稳渡过晚年。 若是贺连昱有幸,她们相敬如宾,互不干扰,也不必付出真心去应付。 但嫁给徐停不一样,倘或有朝一日,徐停对她真有了男女之情,她必然要付出真心还之。 可温明若不敢。 她怕步了徐漪的后尘。 怕自己为此丧命。 * 说话间,姐妹二人到了岁寒斋,去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见了她们俩就直叹气,话也不想多说,嘱咐徐宁早些回去。 “来时,我与婆母商议过了,是她允我回来的,”徐宁却道,“她还说我若不着急,也可在家里住一两日了再回去。” 徐老太太愁眉苦脸道:“你要想住,住多久我都没意见。只你如今与三姑爷刚成亲多久?何况外头还留言纷纷的,你若在娘家住久了,只怕外头要说你们感情破裂了。” 徐宁道:“那他也到徐家来住一住,不就没流言了?” 徐老太太瞪她一眼:“就你想法多,他还要上朝,一应用的又在裴家,哪里方便?” “哦,这没什么,您放心,不用我吩咐,长随一会儿就将他要用的东西送来了。”徐宁笑道,“裴家那边我也留了霜降在,她做事妥帖细心,能帮我分担不少事。” 以长随那操碎心的老妈子脾气,怎可能放了徐宁独自回来?只怕她前脚刚走,后脚他就屁颠屁颠给裴衍收拾东西去了。 等把东西送来后,再亲自到了宫门处去堵,一等裴衍下衙来,必定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直接把人接来了徐家。 徐老太太见她这样坚持,也不再说什么,只各自拉住她与温明若的手,又爱又无奈。 岁寒斋里其乐融融,而前院书房里闹翻了天。 沈氏将书房里能砸的全砸了,书架子都掀翻了,听说徐由俭额头上还让沈氏用砚台砸了个包,双眼也挨了砸,乌青乌青的,越发不敢出书房了。 徐老太太祖孙三人,屁股一个比一个稳,谁也没过去瞧一眼,任凭他们闹去。 老太太的原话道:“有什么好瞧的,夫妻二人都是一丘之貉,且让他们狗咬狗去!” 她如今算是明白了,徐由俭不过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与她根本不是一条心,她又何必再事事替他打算? 何况他如今也没个一官半职,又不是个上进的,闲人一个,便是闹大了,要丢也是丢他自己的脸。 她与其操心一个狼心狗肺的,倒不如仔细替小辈儿们打算打算,把徐停徐慕扶持起来,将来徐家由他们接了手,不比吊死在徐由俭身上强的? 徐老太太人精着呢,上回徐宁与裴衍大婚,她见王家不仅送了礼,王夫人还亲自到场恭贺。 没过几日老太太就设了宴席,请王家母女过来说话,维系着感情。 不至于让王家觉着,徐慕远赴,不在京城,两家感情就淡了。 至于徐停——徐老太太暗暗看着温明若,知道这事儿是成不了,便只能另做打算。 * 果然,还没过午,门房处就有人来回,道是长随送了东西过来。 徐宁打发了叨叨将东西送回秋暝山居,她又悄悄叫来陈妈妈,让她帮忙去叶家,给叶朝带句话。 再晚些,裴衍就被长随送到了徐家来,半路碰着徐停,二人便一道回来的,还商议着一会儿同去给徐老太太请安。 徐停回了凌寒居去换衣裳,裴衍被领着去了秋暝山居。 徐宁大约是一早就得了消息,正在门口等他,见他进来,又让人备了水洗手洗脸换衣裳。 这原是在裴家做惯了的事,但裴衍却感觉到一丝稀奇,从进秋暝山居见着徐宁开始,他神情就格外柔和,目光始终粘在徐宁身上。 她人在哪儿,他目光必然就在那儿。 等徐宁察觉,回头看过去,他又装得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去。 “今日有好事发生?”徐宁见他这般,也未往自己身上想过,还当是吏部发生了什么,他正求夸奖。 裴衍仔细想了想,摇头:“没有。” 徐宁又问道:“那你怎么一脸……这样的表情?”文学一二 她手指压着眼尾,试图在脸上拉出一个,眼睛在笑,脸没有在笑的表情来。 裴衍表情木了一下,拒不承认自己现在是她比出来的那个丑样子:“我不是。” 他不说,徐宁也不追问,反正在她眼里,裴衍一直是莫名其妙的。 “你可要先去见见我父亲和太太?”徐宁将换下来的朝服叠起来,交给了叨叨,“这套明儿不穿,让底下人分开来洗,仔细些。” 叨叨答应一声,就下去了。 在她们说话时,裴衍目光看去,见案后书架上,大剌剌摆着的是一水的《论语》、《孟子》……等等。 “原是要去的,让长随提前问过了,那边说让我随意,不必折腾过去。”裴衍眼睛疼了一下,收回视线来,落在案几上。 案上摊开两本书,他眼神很好,一眼就看见上头有一副穴位图。 裴衍走过去看了一眼,少见的发现,封皮和书里的内容都是一致,没有什么挂羊头卖狗肉的事。 他稀奇问道:“怎看起医书来了?” 他问完,并未第一时间就听见回答。 等他侧目看了过去,就见徐宁背对着他停顿许久,方道:“闲着无事,随意翻翻……想着看一看,学个本事,将来家里人若是出了要紧事,我也能急时帮忙看看,免得一时半会儿请不来大夫,耽搁了。” 裴衍一听,也没说什么,只默默将书都放了回去…… 第265章 裴尚书气走了 晚上,徐宁几人除去徐由俭与沈氏、徐珠外,都是在岁寒斋用的饭。 饭毕,徐宁趁着众人与徐老太太说话之际,出去了一回。 白露无意间从屋里出来,要吩咐小丫头换淡茶来时,就见徐宁同偶书在角落里说话。 白露瞧了一眼,先吩咐了丫头去换茶,随即才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角落里说话的人。 只听得偶书满是不解的问:“这是为何?” 徐宁道:“哪里有那么多为何,你只按我吩咐的去做便是。” 偶书似乎还是不理解,茫然地看着徐宁。 徐宁又道:“旁的也不用你管,你只与二哥哥说,让他拉着你们三姑爷谈天说地也好,胡说八道也好,还是让他留在凌寒居,枯坐到天亮都好,就是别让他回秋暝山居!” 偶书还要再问,徐宁却不许他再问,吓唬他道:“你要再问一句,我就跟太太说你伺候二哥哥伺候得不尽心,让她换了你去!” 偶书无法,这才答应。 虽答应了,可他还是不理解徐宁为何要这样做。 徐宁哪里会告诉他,她就是想躲个清闲。 从前裴衍瞧着冷冷淡淡的,两人待在一处相处也自然,可自打上次圆了房后,这人一到夜里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好像身上少了什么禁制,打开了什么了不得开关,缠着她没完没了的。 徐宁对这事儿的感觉不大好,并不热衷,明里暗里推拒过,可一到关键时刻,这人就装听不懂。 她暗暗怀疑,裴衍这人装得正儿八经的,背地里定是没少看话本子,手段实在是高的很。 尽管徐宁一开始意志坚定,绝不动摇,甚至还把自己当做一具没有反应的尸体,可一让裴衍暗戳戳,阴险险地撩拨一顿后,再坚强的意志力,最后也都融在了温柔乡里。 有一回,她汗涔涔地被裴衍抱着,带着鼻音精疲力尽地同裴衍说:“骗子,明儿我再让你骗了去,我就学狗叫!” 当时她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有没有听见回答,但记得裴衍在她耳边低低一笑,还“汪”了一声。 这太诡异,徐宁只当是在做梦。 然而第二日晚上,梅开二度,她让裴衍用同样的方法骗了时,这人还无耻地跟她道:“我哪里骗了大奶奶?大奶奶昨日说完那些话后,我就替大奶奶叫过了,便算不得数。” 徐宁就用脚去踹他,却反被捉住脚踝拖进了怀里——自己把自己送到了虎口去。 这还是她头一回觉着控制不住某件事,而且彻底失控,无法阻止挽救。故而觉得十分可怕,为杜绝自己沉迷进去,这才出此下策! 幸好徐停是个靠谱又不那么靠谱之人,听了偶书的转述后,就在众人各自告辞,准备回去时,将下意识要跟着徐宁回去的裴衍拉住了。 裴衍侧目,递给他一道狐疑的眼神。 徐停满脸真挚友善:“行止,你从前在刑部待过,熟悉那套流程。我正巧碰上了一件棘手的案子,你到我那里去,替我分析分析。” “明日……”裴衍挣了一下,并不想去,奈何徐停抓得还紧,他一下还没能抽出手来,“明日再说……” 那头徐宁见了,忙拽着温明若就跑:“走走走,快走快走快走,去春涧居,到你那儿去!” 一溜烟就不见了人影,跑得贼快。 裴衍:“……” 曾经的刑部侍郎大人,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他回头看向徐停,眼神颇为幽怨。 徐停不仅一脸真挚,还一脸正直:“怎么了?这样瞧我做什么,走啊。” 说罢,拉了人就往凌寒居去了。 裴尚书跟在后头,神情十分阴郁。 * 徐宁在春涧居与温明若挤了一晚,一觉醒来时,发现梦都没做一个,十分美好。 以至于醒来时,离卯正还有些时候。 徐宁犹豫了片刻,轻手轻脚地爬起来,并未惊动睡在里侧的温明若。 她自己穿戴好,又悄悄出了里间,叫来叨叨问:“姑爷昨日歇在哪里的?” 叨叨小声道:“他在凌寒居坐了一会儿,喝了盏茶就回秋暝山居去了?怎么了,姑娘?” 徐宁皱了皱眉,又往外走去,低声道:“长随进不得内院,秋暝山居又没得力的人,只怕伺候得不尽心,我过去瞧瞧。” 叨叨跟上她,小声道:“姑娘还说不在乎呢,这才一晚上没见,就睡不好,还比寻常早醒了半个时辰,婢子单纯,险些就信了您的鬼话。” 徐宁回头瞪了她一眼,道:“我睡得好极了!” 说话间,主仆二人到了秋暝山居。 天还未彻底亮,麻乌乌的,裴衍因要上朝已经起了,又自己点了蜡烛,借着微弱的灯火穿戴整齐,正要去叫人打水来时,就听屋门“吱呀”响了一声。 一开始他并未反应,过了一会儿再转头看去时,就见他那躲了他一晚上的大奶奶,从屏风后头悄悄探进来一个脑袋。 裴衍眉一挑,他家大奶奶就露了一脸讨好的笑来:“夫君起了?可是要洗漱?我这就吩咐叨叨打水来。” 裴衍没反应,也不提昨晚的事。 只等叨叨端了水来,他正要自己去洗漱时,徐宁就双手递了打湿的帕子来。 裴衍还是不说什么,默不作声地接过接过帕子。 待洗过脸,漱过口,叨叨端着水盆出去了,徐宁凑上前来,替他理了理衣襟时,他一把箍住徐宁的腰,带着人连退数步,把人按进了锦被里。 锦被之中还有余温,也有裴衍身上味道。 徐宁吓了一跳,汗毛和鸡皮疙瘩齐齐爬了起来。 她连忙拍着裴衍的背求饶:“别别别……一会儿上朝该来不及了!” 其实裴衍并不想做什么,只不过想在出门前抱一抱她而已,但见她这反应,心中就起了逗弄的心思。 他故意用那样的手法摩挲着徐宁的耳垂和侧脸,低声道:“还躲?” 徐宁整个人僵硬成一根木柴,笑容都没了:“不躲了不躲了……真的不躲了,你信我。” 二人之间不过离着半指的距离。 裴衍看进她眼底,说话时吐出的呼吸尽数喷在她唇边,声音又低又蛊惑:“你发誓。” 徐宁看着他,满脸都是被蛊惑的神情,道:“我以夫君的名义发誓。” 裴尚书气走了。 裴尚书欲、求不满。 裴尚书在早朝时把参他的大臣气晕了。 裴尚书……反正今儿吏部上下见了他都绕着走。 第266章 都是别人的心肝肉 叶朝未正时才带着位太医去的徐家。 她原是要先去拜见沈氏和徐老太太的,徐宁去在半路截住她,又拉着她,带着太医出了门去。 等上了徐家的马车,叶朝还不知她要做什么。 “昨日你婢子来送消息,也不肯说是为了何事,”叶朝坐在外侧,太医坐在车辕上,她将帘子撩起一条缝隙来往外头看了看,“这会子又要到哪里去?” 徐宁不动声色,道:“贺家。” “你说哪里?”叶朝甩下帘子,一脸吃惊。 随后她又抬起手来,去试了试徐宁额头的温度:“我瞧你脸色正常,体温也正常,不像是犯了病的……好好的,你上贺家做什么?不怕外头那些流言淹死你的?” 想起那些流言来,徐宁就淡淡一笑,道:“你放心,那些流言总有一日会澄清的。” “你都不当回事,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叶朝皱起眉来,深深看着她道,“我虽不知那日你在宫里同贺家那位公子生了什么误会,可我也知道你这会子到贺家去,并非明智之举。” 徐宁看着她道:“我知道,所以方才出门,我没带我的丫头,带的是我表妹的丫头,一会儿你我再戴上幕篱,遮一遮,除非是你我相熟之人,不然哪里认得出来。” 叶朝仍是觉得冒险,但她也明白徐宁明知冒险还要过去,定是为了什么要紧事。 她便又问:“你到贺家去做什么?” 徐宁道:“贺家去徐家提亲的事,你听说了没有?” 等叶朝点了头,道是知道了,她才又说:“我正是为了这件事去的。” 不一会儿,二人到了贺家。 徐宁让人将马车停在巷子里,先让芒种去应门,说明了来意,等贺家的人同意后,她才与叶朝戴上幕篱,带上那位太医,从侧门进了贺家二门,再穿过垂花门,走过一小桥流水的园景,又穿过一道门,进了贺老太太的院子。 丫鬟打起帘笼来,请她们进去。 因事先就打过招呼了,徐宁将太医留在屋外,与叶朝进去时,小厅里就只有贺老太太、贺老爷和贺夫人在。 伺候的丫鬟们都候在外头。 徐宁与叶朝取下幕篱,递给芒种拿着,上前时贺夫人就已自位置上站了起来。 她上前,一一见了礼,等介绍到叶朝时,贺夫人先看了贺老爷一眼,随后招呼道:“原是那位自小就随叶侯在战场上厮杀的女将军,久仰盛名,今日可算见着了……快坐吧,来人,上茶。” 徐宁与叶朝一同坐下,又开门见山道:“夫人,晚辈唐突,带了太医过来,想请太医给贺公子瞧瞧。” 贺夫人脸色一瞬变得古怪起来,一时没吭声。 倒是贺老爷镇定地接过话道:“难为你费心,念着他。只家里有为他调理身子的大夫,无需麻烦,何况他也好好的,只避嫌不肯过来见你……” 有的人往往是缺什么,就越会说他有什么。 贺老爷商场上滚下来的人,鬼精鬼精的,怎会把这些话挂在嘴边? 眼下不过因为唯一的儿子出了事,心里乱了阵脚,让徐宁有机可乘。 “宫里出来的人,治过不少病,医术倒是有保障的。”徐宁眯着眼一笑,适时换了称呼,“三哥哥从前就身子不好,我寻太医来,也是想为他出一份力,并无旁的意思。” 贺老爷听了她这一句“三哥哥”,免不得又想起来渝州的事来,心里叹了口气,多少有些不好拒绝。 贺夫人咬咬牙,才要说话,贺老太太就道:“宁丫头一片心意,且允了便是。何况……这事儿也瞒不得多久。” 贺夫人这才住了嘴,沉沉叹息,扭头开始抹眼泪,不说话了。 贺老爷摇摇头,起身往外出去寻太医。 徐宁便叫来芒种,让她跟着贺老爷过去了。 等人走了,那头贺夫人还伤心着。 贺老太太见她一直止不住情绪,只好呷了口茶,理了理思绪,方才道:“宁丫头,我也算瞧着你长大的,你叫连昱三哥哥,便是叫我一声祖母也使得。与祖母说话,就不拐弯抹角了吧?” “老太太说得是,”徐宁客气笑着,却并不叫祖母,“晚辈今日来,其实是为了我家明若妹妹的事……” 贺夫人眼泪忽然一止,转头看向了徐宁,脸色一变,显是误会了她的意思。 贺老太太见状,忙呵斥道:“昱哥儿他娘,快闭嘴!” 然而她呵斥晚了,贺夫人“腾”地自椅上站起来,冷笑一声:“为了你家明若妹妹的事?宁丫头,你要还有良心今日就不该到贺家来,就该去同你祖母说,叫她应了这门亲事!你四妹妹也好,明若妹妹也罢……反正昱哥儿想要的那个嫌他,至于是谁,又有什么关系?!” 徐宁看她一眼,眉心一蹙,就听贺夫人又抢话道:“亏得连昱当日那般待你,身家性命都能掏出来给了你!可你呢?他付出那么多,你记不住就罢了,还忘恩负义!连昱就是瞎了眼,才……” “贺夫人!”叶朝忽然提高了声音,扬声打断了她后面的话,“你说这话时,怎不到外头打听打听,那些人是如何说宁儿的?又是为的什么,才传出那些谣言来?” 贺夫人瞬间哑口无言,但仍梗着脖子,一心护着儿子,并不觉自己有错。 叶朝可不是寻常女子。 她站起身时,只仗着身高优势,就能压得贺夫人再不敢梗着脖子,从上往下看人。 何况她还一身血气:“你儿子是你的心肝肉,难不成我宁儿就不是别人的心肝肉?同样是都是被人宠着,谁又比谁高贵了去?凭什么你儿子不好,就得怪到我宁儿头上?难不成你儿子死了,我宁儿还得给他陪葬不成!” 贺夫人最忌讳听见一个“死”字,她脸色当即一白,抖着唇才要辩驳,叶朝却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 她厉声堵了她话:“我没规矩,说话难听,你有规矩,也不见得说话好听到哪里去!” 她冷哼一声,又道:“再则说,我宁儿几次三番拒了贺公子,偏他不死心几次三番纠缠,不守男德,倒连累了我宁儿去,我与裴尚书未寻你们的要个说法便罢了,你倒先质问起我宁儿来,这是什么道理!” 第267章 条件 三两句质问,便让贺夫人哑口无言。 她神情颓废地坐回去,跌在圈椅之中,所有骄傲和理直气壮轰然倒塌,双肩垂着,双眼通红,眼眶之中聚集起一些泪意来,眼见着要落下了,又扬起头来,不肯轻易落下。 瞧了又生出几分可怜来。 纵然贺连昱如今生死未卜,她做母亲的心里难受,徐宁能理解,但并不代表她会因此生出同情来。 她坐在一旁,只冷冷一扫,就收回了视线。 贺老太太在主位上,无可奈何地直叹气。 叶朝见状,语气稍稍缓和了些,但话中仍是强硬与肃杀居多:“夫人爱子心切,我与宁儿也不是不能理解。只你不该把令公子不好的事,怨怪到她身上!” “夫人若是有心,大可到外头打听打听,那些流言究竟传得有何其难听!”叶朝又道,“若不是宁儿与裴尚书感情好,裴尚书信她,你当她如今还能请了太医来为令公子瞧病的?只怕裴家早要了她的命!” 贺夫人这会儿已经冷静下来了,侧目看向徐宁,眼中水汽多了些。 叶朝便又将语气缓和了些,开口时的话也没方才那般强硬了:“同是女子,夫人也该知晓咱们在这世道活得该有多艰难。倘或今日立场对调,外头的人说夫人您与旁人不清不楚的,夫人也还能如现在这般置身事外?” 徐宁悄悄在暗中对她比了个大拇指。 她知道叶朝厉害,打起架来半点不含糊,便当她是个易冲动之人,一言不合就出手,绝不跟人讲道理。 哪里想她嘴巴子这样厉害,说起话来还一套一套的,先咄咄逼人,不给对方辩驳的机会,一旦对方落了下风又晓之以情,不用动手,就把对方给拿捏住了。 贺夫人听了,顿时满脸悔意,早没了方才质问徐宁时的高傲,只拿手帕捂住脸哭,委屈极了。 贺老太太见状,又是一叹,替她道:“宁丫头,祖母替昱哥儿母亲与你赔个不是。你理解理解她,她就是担心你三哥哥,乱了阵脚。你最是宽宏大量的,看在祖母面上,就不与她追究了吧。” 徐宁听言,平静笑道:“老太太误会了,我向来不是宽宏大量的人,我小气着呢。” 若非她今日来是为了温明若的将来打算,早在贺老太太与她套近乎,以她祖母自称时,就撕破了脸去。 虽顾虑着没撕破脸,但她也不至于低声下气的去讨好祈求。 不等贺老太太变脸,徐宁又端坐在圈椅里笑道:“我才说是为了明若妹妹的事情来的,并未骗两位。当然了,并非是为了拒亲来的。” 她转眼看向只顾捂着脸哭,试图将这事儿翻页的贺夫人,笑道:“夫人原是贺家太太,该是比我有见识的,像是这样以己度人,胡乱臆想,乱扣罪名,黑白颠倒,不辨是非,毫无悔意,假装委屈,想来贺家太太就这点见识了。” 贺夫人听了,又硬着头皮拿下捂在脸上的手帕,哽咽道:“宁丫头,我已知晓我错了,误会了你,母亲也给你陪了不是,你何苦这样咄咄逼人……” 徐宁笑着打断她后面的话:“老太太没说那样的话,都知道误会冤枉了我。夫人说了那样的话,倒来怨我咄咄逼人,难不成您吃饭时,是直接往下流的?” 余光里,她瞧见叶朝肩膀抖了一下,紧紧绷着脸,试图把大笑逼回去。 贺夫人看向了贺老太太,试图让她出声将这事情揭过去。 但贺老太太摇了摇头,并未开口。 她知道,徐宁看着不强势,温温和和的,其实并非什么毫无脾气,好拿捏之人。 若贺夫人仍不肯低头与她赔个不是,只怕她会从别的事上找回公道来。 到了那时,倒真是得不偿失了。 贺夫人见躲不过去,只好起身来,不情不愿地走到徐宁跟前,与她欠身,满含怨愤道:“原是我方才说错了话,误会了你,你大人大量,看在贺家与徐家的情面上,便不与我计较了罢。” 她说这样话,以为会换来徐宁的一句客套。 谁知徐宁稳稳端坐在圈椅里,纹丝不动,受了她这一礼,还道:“夫人既知道错了,我也不追究了。只是夫人,你该晓得祸从口出的道理,何况这里是京城,不是渝州,往后说话可别再这般莽撞,仔细没了命还连累贺家。” 她说话时,满脸慈爱的笑意,目光温和地瞧着贺夫人,完完全全一副上位置者训斥小辈的语气。 贺夫人气得一甩袖,委屈也装不下去了,一径回了到自己位上坐下。 贺老太太摇头叹气,这才转开了话题:“宁丫头,你方才既说不是来拒亲,那是做什么来的?” 徐宁转头看向贺老太太,脸上仍带着客气的笑意:“虽说老太太您当日提亲的是我家四妹妹,但我知道您属意的是我家明若妹妹。我与祖母商议过了,碍着两家情分,这门亲事也不是不能应……” 贺夫人双眼一亮,才要说话,就挨了贺老太太一眼。 她立即闭嘴,听老太太笑了笑,问道:“既是能应,你还亲自过来,想是还有旁的条件了?” “是。”徐宁笑着应了一声,并不与她们兜圈子,直言道,“前头贺老爷哄骗我父亲写下的东西,请交与我,许给我父亲的好处,也请交与我。另外我妹妹的聘礼,该是什么数就是数,一应按规矩来。还有,无论将来贺公子是否纳妾,另娶新欢,我妹妹始终是贺家大奶奶,管家的事得交给她,若二人感情破裂,我妹妹是走是留全凭她心意。” 她说着,又观察着那二位的脸色,见一个比一个沉,贺夫人更是带着不加掩饰的愤怒。 徐宁笑了一声,继续道:“另有一点,贺家的生意每年除去成本,剩下的盈利中,她得拿到两成的分红……” “啪”! 贺夫人一拍桌面站了起来,指着徐宁道:“你何不到街上去抢呢!” 贺老太太也是脸色微沉,道:“宁丫头,你这要求是否太多了些?” 徐宁盈盈一笑,道:“老太太、夫人,我妹妹是嫁来贺家的,不是被卖来的,我自然得保证将来贺公子醒了,你们不会过河拆桥才是。” 第268章 不希望提起 “你……”贺夫人冷嘲道,“你好歹也是大家小姐,尚书夫人,这般作为与外头那些土匪有何区别!” 徐宁还未开口,叶朝就接过话道:“区别可大了。你见过哪个土匪似我们宁儿这样如花似玉,与你好言相谈的?他们呀,都是烧杀掠夺,直接抢的!” 贺夫人噎了一下,随即又冷笑一声,重新坐回圈椅里,嘲弄道:“夫人方才还说自己不是卖自家妹妹,可我瞧着你如今这般做法,同买卖又有何区别?” 徐宁懒得与她争辩,直接承认了:“夫人若说没区别,那便没区别。只是夫人若是连这点条件也不肯同意,想来也不是那么想治好贺公子的。” “我几时……”贺夫人差点就入了她的套,忙咬住牙,转头与贺老太太道,“母亲,她这是坐地起价!不能应了她……” “我们答应!”外头就传来了贺老爷的声音。 贺夫人一愣,随即起身来,急切地走向他:“老爷……” 贺老爷抬起手,往下一压,打断了她后面的话,只看向徐宁,又道:“你方才提的那些条件,我都答应。” 为表诚意一样,他自袖中将之前骗徐由俭写下的东西拿出来交给了她。 徐宁接过来,展开一看,确认了一眼内容后,又回过头去。 芒种也跟着回来了,对上她的视线后,就点了点头。 徐宁这才转过视线,使了当日贺老爷用的那一招,她笑道:“只是,口说无凭,我如何信?” “徐宁!”贺夫人厉声呵斥,“你别太过分!” 徐宁看也不看她,只笑眯眯地将目光落在贺老爷身上。 贺老爷与她对视一眼,随即不知是嘲还是赞地一笑,转身吩咐:“备纸笔来!” 侯在外头的侍者闻言,立即退下去,拿了纸笔来。 贺夫人着急了,沉声道:“老爷……” “你不必多说,我自有打算,”贺老爷侧目看了徐宁一眼,又才道,“何况她要的那些东西,贺家也不是给不起!” 他都这样说了,贺夫人便是再不同意也没了法子,只能眼睁睁看着侍者拿来纸笔,贺老爷提笔写下了一分保证书,格外详尽,又分别写了贺家三人的名字,还按了手印。 贺夫人原是不愿意按的,但贺老爷忽然低声与她说:“夫人,就当是为了连昱。” 贺夫人这才不情不愿的在名字上按了自己的手印。 贺老爷便将写好的证书交给了徐宁。 徐宁接过来,细细看过,见无误之后,方才仔细收起来。 随后,她与叶朝起身告辞走了。 等她们前脚离去,贺夫人就埋怨道:“老爷方才为何要答应?难不成那太医还能医治好连昱不成!” 她原是胡乱说一说,并不指望太医能医治好贺连昱。 毕竟这些年,贺家请遍了天下名医,找过不知多少个大夫,可就是没一个能彻底将贺连昱治好的。 但谁知她话音刚刚落下,就听贺老爷应了一声:“他说并非全无希望,或许可以根治……” * 徐宁同叶朝在蔬和斋外面下了马车,让车夫先送了太医回去。 她进了蔬和斋后,就直接上了楼去。 小二上了点心和果茶后,便退下了。 徐宁提了茶壶,先与叶朝倒了一杯果茶,又让芒种一块儿坐下,给她也倒了一杯,问道:“如何,太医怎么说?” “太医说贺公子是先疾,原是早该没命的,磕磕绊绊活了这么些年全靠吃药续命,若他注意保养,原也还能多活几年的,只是……” 芒种说到这里,悄悄看了徐宁一眼。 徐宁正对上她的视线,也不在意被她这般打探,笑问:“只是什么?” 芒种这才道:“只是贺公子饮酒过度,伤了根本……” 在渝州那几年,徐宁就知道贺连昱那病是不能喝酒的,渝州徐家怕他心里不好想,便也不许在家里饮酒作乐,跟着一起不喝。 便是有嘴馋忍不住的,也都去外头偷偷喝一二两解解馋,都不敢喝醉了回去。 渝州徐家对他这寄养的义子,可谓是仁至义尽了。 想来是那日出了宫后,他一时想不开,也是自己作死,就碰了他碰不得的东西。 眼下能吊住一口气,说不定都是奇迹。 徐宁神色都未变一下,端过杯盏,尝了一口果茶,又问道:“那太医怎么说?可还有救?” 芒种点点头:“他说能。不过,他后来又说能救贺公子的不是他,是他认识的人。他说这人于心肺内脏自有一套研究,古怪却有效,只是失踪多年,并不好寻。但有一人知道下落……” 一旁叶朝刚尝了一口果茶,闻言一顿,又将果茶放了回去,暗暗皱起了眉来。 徐宁只顾听芒种说话,并未注意到这些,追问道:“是谁?” 芒种嘴唇动了动,嗫嚅了一下,像是吐了个名字,但没敢说出声来。 “你这丫头,怎关键时刻犹豫起来了,”徐宁皱眉道,“倒赶紧说说是谁,可要急死我的。” 芒种看了她一眼,神色古怪,还是没说。 这时,叶朝忽然问道:“这人可是姓谢?” 芒种轻轻点了点头。 “那我知道是谁了。”她笑了一笑,又端过果茶来,道,“你这丫头不是不肯说,是怕你为难。” 徐宁听了这话,细细一想,便明白了。 她叹了口气,又问芒种:“那太医可是说,只有三姑爷才知道下落?” 芒种垂着脑袋,好一会儿才上下浮动,轻轻点了一下头。 徐宁见了,便陷入了沉思里,难怪芒种会觉得让她为难,毕竟外头关于她与贺连昱的流言,可是说什么的都有。 虽然裴衍从未说过,但她知道他心里其实是在意贺连昱,哪怕理智告诉他,她与贺连昱之间什么也没有。 可一想到在渝州那五年,徐宁与贺连昱朝夕相处,情分总是与旁人不一样的,就很难不往心里去。 他很想不在意,却又很难做到不在意。 就只好压在心底,什么都不说,只要不提,就假装不知。 叶朝道:“这个人我也认得,是我们大师兄,行事作风跟我们不太一样……宁儿,我不是替小九说话。只是这件事对小九来说提不得,牵扯也广,我不希望你在他跟前提起这个人来。” 第269章 这世间最温柔的人 徐宁沉默着,没接话。 她知道叶朝说得有道理,也听得出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本也是个趋吉避凶之人,不会明知麻烦,还去惹麻烦。 只她眼下犹豫不决,是因那太医也说了,能治好贺连昱的人只有裴衍才知晓下落。 若不与裴衍提,就相当于放着贺连昱不管,看着他去死。 徐宁有些为难,尽管她对贺连昱无意,可要她眼睁睁看着他去死,把温明若推到一个糟糕的局面去,她又有些做不到。 何况,比起他们二人,她也不愿把裴衍置身险境。 芒种看看她,又看看叶朝,复又咬咬牙,轻声问:“叶姑娘,除了尚书大人,就没旁人知道这个人的下落了?您也不知?那常先生可知道?若、若是还有人知道,我们瞒着尚书大人,将人找回来,请他给贺公子看过了,再偷偷送走不行吗?” 她说着,眼圈也红了。 叶朝摸摸她的头,叹道:“抱歉,当年我人在关外,并不知晓太多。老师更是不知,这些年也只当他已经死了。” 芒种张了张嘴,还要说话时,徐宁就对她摇了摇头:“总会有办法的,再等等看吧。” 三人又在蔬和斋里待了一阵,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眼见着时辰也不早了,方起身准备回去。 出了雅间,正往楼下走时,又刚好碰见有人往楼上走。 上楼的人除了婢女,都戴着幕篱,帽裙虽遮着她们三人的面容,但仍旧影影绰绰的可以看见她们身段窈窕,行动间自有一股风流。 走在前头的那人原是在低声与后边的人说话,听见脚步声时,她下意识抬头看了过来,大约是认出她或者叶朝来,跟着话一止,人也停了下来。 然后徐宁就见她从帽裙里伸出纤细如葱白手来,将帽裙撩至头顶,露出了半张精致白皙的脸蛋儿。 亏得徐宁记忆不错,只凭那半张脸就认出了她是永安郡主。 “朝朝。”永安郡主浅浅一笑,眉眼里全是藏不住的欣喜,“原来你在这里。” 徐宁也算识人无数了,尽管她自己还是个不愿跟人深交的人,也能一眼就看出来她的笑容是发自内心的高兴和喜悦,并非故意装出来的亲昵。 永安郡主两步上得前来,一径走到叶朝身旁,迫不及待地就要去揭她的幕篱:“我方才去叶家找你,叶夫人说你出门了。我当你是不肯见我,故意让叶夫人那样说的,原是我误会了。朝朝,对不起,我不该怀疑你的……” 她后面的话忽然就顿住了,垂下目光错愕地看着叶朝捉住了她的手腕,不许她掀开帽裙。 “朝朝?”永安郡主茫然地叫了她一声。 “我就是不愿见你。”叶朝甩开她的手,冷淡地将帽裙重新理好,“郡主若是无事,就请让开些,挡着我回家的路了。” 徐宁就看见永安郡主露出来的那半张精致的小脸倏地就白了,眼圈也红红的,目光紧紧地看着叶朝,满是委屈。 叶朝顿了一顿,终是什么也没说,扭开头去拽住徐宁的手,拉着她从三人中间穿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徐宁似是有所感,回头看去,见永安郡主还站在那儿,目光追着她们离去的方向,神情失落、凄惶,又孤零零的……给她感觉十分不好。 若要用一句话来比喻,大约就是,叶朝和永安郡主是拜了天地的夫妻,她是哪个横刀夺爱的小妾。 徐宁让自己这比喻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忙将头一甩,把这想法甩到了脑后去。 * 徐家的马车送了太医回去后,又回了蔬和斋来,正在外头候着。 她扶着芒种的手上了马车,坐到了里侧,随后叶朝上来,仍同来时一样,坐在外侧。 她出门原是不爱戴幕篱的,但今日是为了配合徐宁,故而在街市上时一直戴着。 这会儿到了马车里,她自然也拿了下来。 因手法不当,幕篱挂住了她束发的缎带,一时拿不下来。 徐宁让她别动,又坐到她身旁去,帮她将幕篱取下了。 “多谢。”叶朝笑了一声,有些嘲弄,“习惯了在战场驰骋的日子,这些精致细巧的生活,还真有些弄不惯。” 徐宁问她:“怀念吗?” 叶朝笑容一收,好半响才点了点头。 尽管她什么也没说,可徐宁也知道,此刻心里定是十分难过与苦涩的。 她原本就该是自由自在的风,在关外肆意张狂,骑在马背上,她又是娇艳明媚的太阳,恣意潇洒。 如今被禁锢在京城这样的四方天地里,不得自由。 徐宁对她笑了笑,轻声道:“总有一日能回去的。” 叶朝摇头,长长叹道:“回不去的……” “回得去。”徐宁又眯起眼,神情柔和,“等天儿没这么毒辣的时候,我们叫上常先生与常夫人,还有我大姐姐和明若,我们去郊外骑马。” “真的?”叶朝双眼瞬间亮了起来。 随后她扑过去,一把将徐宁搂住,用脑袋蹭着她的脸:“你可真是太善解人意了,怎就便宜了小九呢!” 徐宁没说话,只是笑,又随意她在自己身上蹭着。 等差不多时,她才反手在叶朝脑袋上拍了拍,问道:“那日魏王妃母女进京,你说带我去寻裴衍。其实是去见郡主的,对吗?” 叶朝浑身一僵,随即回神,否认道:“我就是带你去见小九的……” 徐宁侧目,笑眯眯地看了她一眼。 叶朝就编不下去了,无奈承认:“是。我想着,京城里人多眼杂,我俩身份特殊,若时时相见,老十定会多想。索性到京郊去看看她,哪里想跟着小九去接她们的侍卫,全是老十的人。” 所以,她才表现得那样冷淡,话也不曾多说一句就让徐宁寻借口带走了。 徐宁听了,故意道:“那我当众寻借口带了你走,郡主且不是恨死我了?” “不会的。”叶朝往下一缩,把头枕在她肩头,低声道,“永安是这世间最温柔的人,我与她在关外相识。她从魏王府逃出去的,遇了狼群,是我救的她。” 第270章 大抵如此 叶朝跟徐宁说了很多关于她与永安郡主的事。 她们是如何相识的,又是如何熟起来的,然后又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 “魏王从来都不是安分守己之人,老十将他打发得那样远,也是因为西北有我父亲镇守,他不敢轻易造次。”叶朝闭着眼轻声道,“但是这两年,老十好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怀疑我父亲与魏王联手,就将我叫了回来,跟我说是他身边没有可信之人。”衛鯹尛说 “其实不是,他是拿我做人质。”叶朝低低嗤笑一声,“他娶我阿姐也是……他对我阿姐毫无情谊,是他制衡我父亲的工具之一。他怕外戚干政,连孩子也不敢让我阿姐有,还在她用的香料里混了麝香。他以为我阿姐不知,其实我阿姐什么都知道……” 徐宁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这秘密实在是太过骇人听闻,她可不敢轻易开口。 叶朝又往下缩了缩,将头枕在了徐宁膝上,低低道:“老十那个人啊,除了了他自己谁也不信。他怀疑我父亲,我父亲便一直镇守西北,自我出生时就从未回过京来,但他又怕我父亲功高盖主,把我与阿姐当人质。” 徐宁仍是没接话,只顺了顺叶朝束在脑后的马尾,静静听着。 然后她就听叶朝又嗤了一声:“现在,他连老九也怀疑了。明明当初先帝给他选伴读时,是他自己选的小九,也是他自己把小九提到如今的位置的。小九替他背了那么多骂名,他却怀疑小九用心不纯,真是讽刺。” 徐宁顿了顿,还是接了话:“卸磨杀驴,大抵如此。” 就因裴衍替他做了太多见不得人的事,知道了太多,他才怕,有所忌惮,要鸟尽弓藏。 帝王之术而已。 * 徐宁先送了叶朝回去,随后才回的徐家。 她先去岁寒斋回了老太太,隐瞒了贺连昱或许还有一线希望的事,只将同贺老爷要来的保证书递给了温明若。 “这东西重要的很,你仔细收着,别弄丢了。”徐宁说着,又转过头道,“白露,替我倒杯水来。蔬和斋的果茶不好喝,甜得腻人。” 白露笑着应了一声,又替她倒了水来。 徐宁接过才要一口喝下时,余光里就见温明若扶着芒种的手站了起来,随后双膝一软,要行大礼道谢。 她水也没能喝上一口,就忙将杯子往白露手里一塞,急急上前,一把将人搀扶住了。 “你这是做什么?”徐宁道,“真要谢我,回头‘闭羞花’里上了新的胭脂,你且买来送与我当谢礼便是,哪里用得着你这样一拜?” 闭羞花是专门卖胭脂水粉的铺子,京城的老字号了,一有新品,没点门路还轻易买不着。 温明若答应了买新的胭脂,却仍不肯起身,要行大礼拜谢。 那头徐老太太也不阻止,还慢悠悠道:“你且受了她这一礼便是,你若不让她拜,明儿你醒来,她定跪在你床头等你。” 徐宁想象了一下,觉着这画面略微有些惊悚,她可能会被吓成薛氏。 但她也不想受温明若这一拜,毕竟贺连昱十有八九仍是个死,温明若将来注定要守寡。 于是她让陈妈妈和叨叨帮忙拉住温明若,折中道:“这样吧,你若真要谢我,就送我一样东西……我记得你父母留给你的东西里,有些字画?” 温明若点点头,随即命了芒种让她去将那些字画都找来,送到秋暝山居去。 临了她又觉着不够,叫住了都要出去的芒种,让她挑些瓷器玉器金器一并送去。 “够了够了,那些东西我也用不上,只要字画便好。”徐宁忙推拒不要。 然而温明若还是给了。 等徐宁回秋暝山居时,她屋里除了她要的那些字画外,还放着好几件瓷器玉器金器,连之前贺老爷命人送来的那些原是许给徐由俭的好处也一并送了过来。 徐宁只收了字画,其余东西让叨叨帮她还了回去。 叨叨有些不解:“那些瓷啊、玉的姑娘不要,银子该留下才是。咱们如今在裴家要打点的地方多,花销也大,正是用银子的时候。” 徐宁听了,又柔声骂了她一句“笨蛋”,道:“我要收了那些东西,且不真就成了把明若卖去贺家的事实?那样与父亲的做法又有何区别?” 叨叨那丫头这才反应过来,顿觉除了字画,剩下的东西全是烫手山芋,忙叫了人来,全搬回了秋暝山居去。 这丫头前脚刚走,后脚秋暝山居就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徐宁看着闯进门来的人,坐在主位上都没动一下,口内招呼道:“我当时谁呢,原是父亲啊。” 她看着徐由俭脑门和眼眶上还未消下去的包和乌青,撑着额角故意笑道:“太太也是,下手忒狠了,这要父亲如何出门见人呐。” 徐由俭大步上前,咬牙切齿地指责:“你干得好事!” 徐宁闻言,又笑了一声:“我干的好事挺多的,父亲说的哪件?” 徐由俭气得脸也红了,顶着俩乌青乌青的眼睛,厌恶道:“你长本事了,攀了裴家的高枝儿,做了尚书夫人,就了不得了,连为父的事你也敢插手来搅和!你……你简直飞扬跋扈,忒嚣张了些!” 徐宁无视了他的怒意,慢悠悠地端过茶盏来,浅浅尝一口,把他的话当屁放了。 徐由俭见她根本不将自己放眼里,气得直跳脚:“早知当日养的是你这般毫无教养,不忠不孝的混账,我就该叫你姨娘掐死了你去!” “掐死谁?” 外头忽然响起一道低沉的声音。 徐宁顿了一顿,下意识往窗外看了一眼,发现早已西日沉山,晚烟萦树。 门外的人进了门来,因是刚刚下衙,身上的朝服都还没来得及换去。 徐由俭脸色已经变了,底气更是不足,站在那儿好似跳梁小丑。 徐宁撇他一眼,是让他赶紧走,别留下来丢脸的。 徐由俭还冷哼一声,揣着他那所剩无几的面皮,甩袖就要离去! 然而他却没能轻易离开,同裴衍擦身而过时,裴衍长臂一伸,拦住了他的去路。 他侧目,冷冷睨着只到自己肩头中年男人:“徐老爷方才说,要掐死谁?” 第271章 好主意 徐由俭面皮抽了几抽,眼神且飘忽,脸也红了。 当然了,他脸红,也并非是意识到自个此番来寻徐宁吵是有什么不对,不过是因让裴衍这个女婿下了面子,他作为老丈人却不敢将他如何而觉得没面子罢了。 他若觉着自个有错,方才也不会气势汹汹地杀到这从不愿踏足的秋暝山居来了。 徐宁看他一眼,心底冷嘲一声,到底没阻拦,并且无视了徐由俭暗暗瞪过来的眼神,坐在椅上没动。 徐由俭见一时躲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生硬道:“什么掐死谁?我是不懂三姑爷在说什么……” 说罢,他就想绕开裴衍,从另一头离去。 裴衍见状,不动声色地挪了一步,拦在了徐由俭跟前。 徐由俭面容瞬间就沉了下来,回头瞪向徐宁,迁怒道:“三姑娘,徐家生养你一场,你如今身价不一样了,便就这般眼睁睁看着,任凭旁人欺辱你娘家人?” 徐宁侧目,无辜地看着他:“女儿一贯胆小怕事,父亲是知道的呀。您都不敢的事,我哪里敢呢?” “徐老爷倒不必攀扯内子。”裴衍扫他一眼,收回手来挡在了徐由俭与徐宁之间,“她如今是裴家的人,是对是错是自有我裴家来评判。就算裴家轮不着,几时又轮得着一个只生未养的人来评判的?” 徐由俭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别提多精彩。 裴衍继续道:“想来徐老爷是为了温家表妹的事来的……我朝虽未明文规定拐卖妇女儿童是什么罪,但就道德层面而言,被人知晓了,也该叫人骂死了。” “何况那还是温家的人,母亲是先帝御赐的公主,父亲是泗州知府,那是功臣之后。”裴衍冷冷睨着他,脸上虽不见嘲弄,可话里话外都是嘲讽,“就算她父母皆亡,也有吏部的姐夫、姐姐做主,徐老爷是什么身份?哪是你说卖就能卖的?” 裴衍挡在眼前,徐宁便瞧不见徐由俭此番脸上究竟是个什么表情,也不知有没有后悔过今日莽撞到秋暝山居来。 徐宁挺替他后悔的,就算不后悔,这会子羞也羞死了。 这时,她又听得裴衍声音沉沉道:“还是说,徐老爷想到京兆府衙门,或是大理寺走一趟?京兆府有景仪,大理寺有长舟,有他们在,想是会网开一面……如何,岳父大人若是想去,小婿这便让出长随送您一程。” 长舟是陈伯礼的字。 徐宁觉着裴衍挺会气人的,从方才起就一直称呼徐由俭为“徐老爷”,偏偏到了最后,称他一声“岳父大人”,不知道的还当他多尊敬徐由俭一样——如果他前头没提,京兆府和大理寺的话。 “不劳尚书大人费心!”徐由俭两肩微微发抖,死死咬住了牙才把话完整地吐了出来。 徐宁到底瞧他可怜了些,终于出声道:“方才白露不是来传了父亲到岁寒斋去?怎还在呢?” 说话时,她在裴衍身后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 裴衍察觉,到底是没在咄咄逼人,放了徐由俭出去。 徐由俭灰溜溜的走了,此番回去,只怕从今往后再不想见着徐宁那张脸了。 * 等人出去了,裴衍才回身去,不认同地看了看徐宁,道:“他是你父亲,你不便说什么,我替你出气,你倒拦我。” “我不拦你,难不成任凭你将他送去京兆府?”徐宁抬起眼来,眼中含着几分似真似假的笑,“尚书大人,您让人参的还少了?” 裴衍不是很喜欢她称呼自己为尚书大人,本来都要皱眉了,但听到后面那句话时,神情微愣,像是意外,又像是震惊。 跟着,徐宁就见他忽然逼近一步,把她圈在椅子里,倾身死死盯住她的双眼,问:“你这是在关心我?” 不等徐宁回答,他双眼一眯,像是压住了一丝笑意:“你我原是夫妻,你若关心我大可表现得更直白些,不必这样拐弯抹角。” 说罢,又往前凑过去,无视徐宁死死贴着椅背,且用惊恐眼神看着他的表情,心情极好地在她唇上啄了一口,随后直起腰来,负手踱着步子进了内室去。 徐宁:“……” 她始终没办法同裴大人的悲喜同步。 * 徐由俭忙活一场,什么都没捞着,让裴衍羞辱一顿后,又让老太太叫去了岁寒斋。 然而等他去了岁寒斋,老太太却不见他,让他在小厅里生生站了一夜,次日天亮时,白露才来替老太太传话,叫他回去。 徐由俭回了自己院中修养半日,又想起之前贺家的人跟她说过那两个姑娘安置在某一处宅子里。 他想碰碰运气,颠儿颠儿就往那处宅子去了。 然而徐由俭如何也没想到的是,他过去了,却没见着心心念念的人,正碰上沈氏在院中等他。 徐由俭转身就想走,却让珍珠和吴妈妈拦住了去路。 沈氏冷笑一声:“老爷既来了,又何必着急走?不如留下来瞧瞧,喝杯喜酒的好!” 徐由俭一愣,随即满脸愠怒:“你想做什么?!” “还是宁丫头出的主意好,”沈氏翘着腿,懒懒地坐在圈椅里,“她同我说老爷今儿要是不出现,且让我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放了那俩丫头去。若老爷出现了,就替他们配个良人,当着老爷的面送了她们出嫁,让您瞧得见,摸不着!” 这一招是真狠,几乎是诛心。 徐由俭当初便是下令将李姨娘打死了,也仍对她您念念不忘的,以至于见了李夕李岚这两位年轻漂亮,同李姨娘还有些相似的姑娘,魂儿都被勾走了,只等温明若的事情解决了,就日日黏在她们身上,哪里都不去的。 如今沈氏却要当着他的面,把她们二人嫁人,落在徐由俭眼中,就相当于是当着他面,把李姨娘嫁给旁人! 他气得浑身颤抖,双眼冒火,又怒不可遏:“你……你简直恶毒至极!她都死了,你还不肯放过她!” 沈氏看了看自己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指甲,闻言又睨了他一眼,讥笑道:“老爷倒忘了,李姨娘可是你下令打死的……怎么,老爷忘了她死前是什么模样了?” 徐由俭霎时将脸一白,神色惊骇,说不出话来。 这时,吴妈妈上前来回道:“太太,吉时到了,新娘子该出门子了。” 第272章 烧给你 珍珠扶着穿了花鸟嫁衣的两个新娘子出了门来,又故意扶着她们去拜见了沈氏和徐由俭,然后在徐由俭难看的脸色之中,又同吴妈妈扶着她们出了大门,分别上了停在门口的两顶花轿。 随后花轿便让沈家的人抬着走了。 徐宁原给沈氏提议,让她将那两姐妹配给徐家的下人,让徐由俭瞧得见摸不着。 但沈氏并不放心。 夫妻多年,她也知道徐由俭是个什么德行,从前连老太太屋里的人都敢碰,若混账起来,徐家下人的人,他也没什么不敢碰的。 于是干脆从沈家那边挑了人,许给了沈家管家的两个儿子。 徐由俭便是再混账,也不敢碰沈家那边的人。 * 徐由俭眼睁睁看着花轿从眼前经过,又气又痛心,偏又半点办法没有的。 他咬牙切齿地转过头去,痛恨地盯着沈氏,咬牙道:“太太满意了!” “自是满意的。”沈氏见他那般动气,她就高兴不已,“就是不知老爷可还满意?” 徐由俭气得一梗,指着沈氏,竟是没能说出话来。 沈氏又道:“老爷要是还不满意,且先不急,我另外备了礼给你的。” 徐由俭冷笑一声:“你能有这样好心?只怕恨不得我死的!” 沈氏在圈椅上笑:“老爷真懂我,自打生了珠儿后,我没一日不是盼着你早些死的。” “你……”徐由俭又让她气得说不出话了。 沈氏又圈椅上冷笑了一声,懒得搭理他了。 这时,吴妈妈和珍珠从屋里搬了个大箱子出来,一径抬到了徐由俭跟前。 那俩箱子挺大的,若装满了东西,只凭吴妈妈和珍珠是抬不动的,但她们眼下却是轻而易举的就抬到了徐由俭跟前去。 徐由俭眼皮跳了跳,直觉里头不是什么好东西,下意识后退了一步,离得远些了。 沈氏却从圈椅上站起身来,走到那箱子跟前,带着笑意道:“我问宁丫头,老爷当日打算卖明若时,贺家许了你多少银子。宁丫头告诉我,后来贺家送来的是五千五百两白银……那可真是不少,可惜的是老爷盘算了那样久,到头来却连一两银子也不曾拿到,我瞧了都替老爷可怜。所以……” 她说着又对吴妈妈和珍珠一抬手,看着徐由俭笑道:“所以我就替老爷准备了这一大箱子的银钱,希望老爷往后都不缺银子用。” 徐由俭听了,面上一个晃神,心道沈氏竟会这样好心? 这时,吴妈妈将箱子打开了—— 徐由俭见了里面装的东西,神情巨变,勃然大怒,冲沈氏大吼:“你什么意思?你这是咒我死!你、你……毒妇!你这个毒妇……我要休了你!我现在就要休了你!” 沈氏见他愤然跳脚的模样,开心极了,又抚掌大笑:“好、好、好!您不是缺银子吗?我瞧您可怜,特地给你准备了这么些,满满的一大箱子呢。这么多的银钱,老爷,开不开心?” 满满一大箱的冥钱摆在那儿,如同笑话一样狠狠嘲讽着徐由俭! 他气得冲昏了头脑,又觉眼前阵阵发黑,忙将牙一咬,大步上得前去,就要往沈氏脸上招呼! 吴妈妈与珍珠见状,忙将沈氏拦在了身后,架住徐由俭落下来的手,满是戒备的看着他。 沈氏这般羞辱人,吴妈妈虽不赞成,但也不可能让徐由俭就这样打了她去。 她心里其实也明白,徐由俭这样死不知悔改的人,就算劝了沈氏放下恩怨与他好好过日子,将来也一定还会再一次被他狠狠背刺。 与其到那时再后悔,倒不如先出了气,泄了愤再说! 反正徐由俭如今在徐家,早就被千夫所指,沈氏将来也不靠他的! “混账!”徐由俭怒骂,“你们算个什么东西,还不给我让开!” 吴妈妈与珍珠并不让。 沈氏在她们身后,笑得眼泪也出来了,又拿了手帕擦去,大笑着问:“老爷啊,亏得你还是大家之后,为了两个下贱的女人,连道德人伦也顾不得了。你要真缺银子花,你倒同我说,我烧给你啊!哈哈……” 说罢,她抓了一把冥钱,照着徐由俭的脸砸去,笑问:“你说啊,缺多少,我烧给你!” 徐由俭被砸得满脸铁青,气得连句话也说不出口来。 好一会儿,他才抖着手,指着沈氏道:“疯子……你就是个疯子!” 说罢,满脸铁青地拂袖而去。 却不是回府的,看他离去的方向,倒像是去了他常去的温柔乡。 * 徐宁听说此事时,人已回了宁国府。 当时她在鹤延堂里,先去探望了裴老太太——老太太如今情况虽有好转,却仍只能躺在床上。 她意识是清醒的,也能发出声音了,但她的舌头好似变得僵硬起来,根本无法清晰地表达出她要说的话来。 每一次张口都只能发出“呜”或者“啊”这样的音节,哪怕说了很长一串话,也没人能听懂。 请了太医来瞧,太医也说这是最好的情况了,她已经瘫痪,往后只能依靠旁人伺候。 至于旁人,三房和二房却是一次也没来瞧过。 薛氏和宁国公倒是日日都来,陪她说话,可老太太的表情却像是不喜,见了他们就闭起眼来,叫她她也不应。 徐宁也会去看她,不过却从来不与她说话,看一眼,同丫头问问情况就出去了。 裴老太太有时候还会“啊啊”两声表示抗议,徐宁却从不回应,多一眼都不看。 徐宁暂住鹤延堂,裴衍便也会过来,以他对老太太的厌恶,却是来了也不会去看一眼的。 徐宁瞧完老太太就出去了,正要问一问霜降,这两日裴家可有什么事时,叨叨就跟她说了沈氏与徐由俭的事。 她听得叹为观止,道:“太太与父亲之间,如今算是半点情分也没了。” “能有几分情分呢?”霜降倒是不意外,“当日太太生四姑娘时难产,去了半条命,老爷一句关心也没有就罢了,还宠幸了李姨娘。若不是老太太拦着,他还想将管家的事也交给李姨娘的。” 她又道:“后来老爷让李姨娘哄着,又办过几件人事?不怪太太这样恨他。” 正说着,外头丫鬟忽然来回:“大奶奶,二老爷来了。” 第273章 指甲印 徐宁有些意外,甚至下意识往窗外看了一眼,想确定今儿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了。 但不等她确认,二老爷就已经进了门来。 徐宁迎上去,拿捏着端庄贤惠没有真情实感地笑:“二叔叔来了,快请坐吧……霜降,倒茶来。” 霜降答应一声,正要下去时,二老爷又摆摆手,避着她的视线道:“不必了,我来瞧瞧母亲。” 说罢,他就垂着头往内室去了。 徐宁原是要跟上去的,但这时垂着头的人忽然又抬起头转过身来道:“我有些话要单独与母亲说说。” 这是不希望她跟着进去。 徐宁听了,便笑了一声,只说了一声“二叔叔请”,就没在跟上去。 不一会儿,里头伺候的丫鬟也被赶了出来,说是二老爷有话要同老太太说,让她们先出来伺候。 徐宁摆摆手,让她们下去了。 那俩丫头刚刚离去,徐宁就听内室传来老太太气愤的声音——她说不了话,仍是“啊啊”叫着。 也不知二老爷说了什么,把她气得这般激动,不过也说不定是见着了自打病了后就再没见过的人了,这会子正跟儿子抗议呢。 徐宁没管,让霜降端了茶来自己喝。 “这两日姑娘回了徐家,这边倒是发生了一件事。”霜降将温度刚好的茶水递给她,低声道,“二太太不知从哪里听说大太太同您冰释前嫌,打算放手让您管家的事了,就跟大太太提议,让瑜大奶奶也跟着学一学。” 徐宁用茶盖拨了拨水面的茶叶,嗤道:“她消息倒是灵通,连我都不知大太太要让我管家的事。” 她呷了口茶,又问:“太太应了?” 霜降往内室看了一眼,确定那里头的人还没出来后,才道:“没呢。让赵妈妈打了岔,她跟大太太说,这原不是什么大事,太太要应了也不妨事。只是太太既要好好与您相处,便该等您回来了再问问您的意思。” 赵妈妈是个明白人,不会不明白二太太让瑜大奶奶跟着学管家是什么意图。 她也知道,薛氏对二太太是深信不疑的,故而这话也不是说给薛氏听,让她提防二太太。 是说给徐宁听的,让她想法子阻止了二太太的野心。 “这件事不急,等大太太同我提了再说。”徐宁低声道,“鹤延堂这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的。” 话音落下,内室的动静小了一些。没一会儿,二老爷就自里边出来了。 徐宁抬眼的看去,见他眉心紧蹙,神情阴郁,满脸尽是烦躁不耐烦之色。 等发觉这里还有其他人时,他脸色一变,瞬间又恢复成同以前一样的淡漠。 徐宁暗暗一挑眉,随即放下茶盏起身来,笑问:“二叔叔就要走了?可要再坐坐的?老太太好些日子没见着您与三叔叔,定是想您二位想得紧呢。” 二老爷听出了她话里讽刺,却并不生气,只淡淡将她扫了一眼,道:“不了,那边还有些事……” 说着,他忽然一顿,目光落在了矮榻上放着的牙桌上。 徐宁侧目一看,见上头还放着两本她打算重新整理的账册。 二老爷在看见这两本账册时的神情,明显不如他装出的那样淡定,似乎比刚才从内室里出来时更加烦躁了。 徐宁察觉不对,故意装着无知,笑道:“鹤延堂的账一直是老太太自己管着的,许是年纪大了,底下人又故意欺瞒,这账记的一塌糊涂,能对上的少之又少。” 二老爷果然来了兴趣,也不走了,还上得前来,自牙桌上捡起账册来,问道:“是吗?哪里记得一塌糊涂?” 徐宁观察着他的表情,道:“我做有标记的地方……去岁除夕,老太太在法华寺没回来,裴家就给寺中捐了不少香油钱。我算来算去,这笔账都与大太太那边的账对不上。又问了大太太,才知老太太这边多记了一倍的数。大太太与我说,想是梁嬷嬷年纪大了,记混淆了。” “大约是了,”二老爷又将账册放回了桌上,转头看向徐宁,神色淡淡,“你辛苦了,若有不懂,只问你婶婶去。” 说罢,转身就走了。 所作所为,皆是莫名其妙,叫人摸不着头脑。 霜降也糊里糊涂的,小声问道:“二老爷今儿怎来探望老太太了?婢子瞧着,今儿太阳也没从西边出来啊。” 徐宁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轻一摇头,又对叨叨抬了抬下巴,低声道:“去叫了伺候老太太的丫鬟回来。” 叨叨不疑有他,一径出去,正撞上还站在门外没走的二老爷。 小丫头不用装,脸上自然就流露出了震惊来:“二老爷您还在呢?是落了什么东西?可要婢子叫人来帮着找一找?” 二老爷看了她一眼:“不必了。” 说罢,他这才又装模作样的要走,余光里却一直盯着叨叨。 叨叨根本没察觉,只走到一旁去,叫了两声伺候老太太的那两个丫头的名字,道:“这一会儿的,躲哪里去了?赶紧回来,大奶奶叫了你们去伺候老太太!” 等二老爷走到院里,那躲懒的两个丫头也回来了,忙陪笑着上前,同叨叨说了好些讨好的话后,三人就一径进了屋去,根本不曾往他这边看一眼。 二老爷这才放心的走了。 屋里,徐宁问叨叨:“二老爷走了?” “走了。”叨叨又拍着胸口,道,“我刚出去见他还在门外没走,悄没声儿的,险些吓我一跟斗。” 徐宁笑了一声,夸了她一句:“做得好。” 叨叨被夸得莫名其妙,挠着头去看霜降。 霜降怜惜地摸了摸她的狗头。 徐宁这才拿起二老爷方才翻过的账,重新一页一页仔细翻过去,然后翻了不知多少页时,她看见某一页的页脚上有一个指甲印。 很显然是刚刚掐出来的。 霜降离得近,也瞧见了,低声问道:“上面没有记号,账是对的。可是二老爷……这是何意?” 这一页的内容徐宁已经看过了,上面没做任何标记,就说明她当时看账时,并未发现这一页有何不妥的。 偏偏二老爷在这一页,掐了个指印。 徐宁放下账册,道:“这一页有问题。” 第274章 管家 徐宁与霜降前前后后又将那一页的账算了好几遍,算来算去还是同原来记的数一样,并未有偏差。 霜降越算越怀疑,道:“难不成这只是二老爷的无心之失?” 徐宁没出声,不死心的又将那一页的账对了一遍,对到最后,还是原先那个数。 霜降看了她一眼,小心翼翼道:“姑娘,许是咱们多心了也不一定。” “难说。”徐宁终于放了算盘,不在反复对了。 但她拢起的眉心并未因为这句话而松开,而是端过方才喝了一半的茶水来重新喝了一口。 茶水已经冷了,早没了初时的味道。 徐宁尝了一口就丢在了一旁,同霜降道:“旁的事情放一边,今儿先将这两本账册上的内容抄录下来……我有直觉,这一页的内容没那么简单。”文学一二 霜降觉着是徐宁多心,毕竟鹤延堂的账一直是老太太自己收着的,二房和三房的人都碰不着,又能有什么问题呢? 若真有问题,她们对了几十遍也该发现了。 可那账对来对去就是一点问题没有。 然而徐宁还坚信那一页有问题,拉着霜降废了一天又半日的功夫,才又重新抄录完一份。 又照着旧的被二老爷掐过的那一页的位置,在新抄录的同一页上一模一样的位置掐了个指印,随后又将新的换上旧的封皮,这才收回裴老太太原来放账册的位置。 旧的则悄没声的带回行云阁,包上挂羊头卖狗肉的封皮,放到了书架上去。 做完这一切的第二日,徐宁再去看,发现那两本账倒是还在,就是被掐了指印的那一页,被人撕了去。 撕掉那一页的人慌里慌张的,像是怕被谁发现了一样,还在上头留下了清晰的被撕过的痕迹。 徐宁哼笑一声,把被撕掉的账册丢给霜降,笑道:“我说什么来着?若是没问题,好好的撕它做什么?亏得我机灵,把旧账册封皮套在了新账册上,拿的人也慌,这才没被发现。” 霜降对她心悦诚服,叹道:“还是您厉害……只是,撕了这一页做什么?” 徐宁在矮榻上坐下,闻言将双眼一眯,缓缓道:“若是账没什么问题,大约就是这笔账的去处有问题了。梁嬷嬷呢?” “一直在她屋里养伤呢。”霜降帮她倒了茶来,“一直让咱们的人看着的,前些日子二太太派了人去瞧她,也被挡了回去。” 徐宁让长随自外头买进来一些人,身份干净,身契和籍契、还有把柄都在徐宁手上。 她给的好处也多,那些人在这府里便只听她的,其余人的面子,谁也不给,听话的很。 徐宁摆摆手,并不喝茶,又道,“你寻了机会私底下去见见她,问清楚那些账的来源和去处……账是她记的,我不信她一点不知。” 霜降答应一声,刚刚下去,薛氏就来了。 徐宁同她见了礼,她便进了内室去。 裴老太太仍是不愿同她说话,瞧都不愿瞧她一眼,一见她来,就两眼一闭,任凭薛氏如何叫她她也不应。 徐宁瞧着,就觉这老太太作的很,宁国公同薛氏日日都来瞧她,她冷脸相待,病着了都没个好脸色。 那二房三房的来也不来,她却当宝似的记挂在心头。 又觉得薛氏有些找罪受,热脸贴了这么多回的冷屁股,还能一如既往的贴过去,姿势都不换一下。 只怕在老太太心里,薛氏和宁国公的地位,还不如徐宁排得高。 果然,薛氏这一进去就是一刻钟。 尽管裴老太太并不搭理她,连“啊”都不“啊”一声,她也能自言自语一样同老太太说好些话。 一刻钟后,薛氏才从内室里出来,还与徐宁道:“你祖母今日气色倒是好了许多,脸上瞧着都红润了些。” 徐宁听了,在心里暗暗道:“那是叫你念叨烦了,又不想搭理你,憋在心里头气的……还有她不是我祖母。” 她看了薛氏一眼,觉着她有些可怜,不好直言打击她,只好委婉道:“何止面容红润,心肝脾胃只怕比面容还要红润的。” 薛氏没听懂,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还在牙桌的另一旁坐下,道:“这样说来,母亲离康复倒是不远了。” 徐宁听了,都不想同情她的,敷衍道:“大概吧。” 薛氏自也没瞧出她的敷衍,将团扇晃了晃,坚定地认为裴老太太很快就能好了。 “对了,我今日来是要与你说另一件事。”她这才想起正事来。 正好这时叨叨端了茶来,徐宁便顺手接过来,呈到了薛氏跟前。 听她道:“前儿我同你二婶婶说,想将管家的事交与你,你二婶婶也说好,你意下如何?” 徐宁又在心里道:“还当谁嘴碎在二太太跟前说的这些事呢,原来是你啊!” 凶手就在跟前坐着,徐宁连无语都没有。 她沉默片刻,抬眸看了赵妈妈一眼,赵妈妈递给她一个无可奈何的表情。 徐宁顿了顿,并未一口答应,而是逼问道:“二婶婶只说了好?没说别的?” 薛氏嘴唇动了动,声音都小了许多:“她还能说什么……” 她说着,又见徐宁正定定地看着她,脸上全是怀疑和不信任,目光又深,好像要把她看穿了似的。 薛氏就含糊不下去了,只好说了实话:“她还说你年轻,怕你做不好,就说让瑜哥儿媳妇也跟着学学,算是给你找个帮手,不至于累着你……她都是关心你,这话也没什么不妥。” 徐宁听了,心中冷笑连连,话倒是说得一句比一句好听,可那藏不住的野心都要从话里飞了出来。 亏得薛氏笨,对她深信不疑,才觉这话没什么不妥。 “是没什么不妥。”徐宁干巴巴地笑了一声,毫无感情道,“这事儿不急,咱们也别私底下说,省得一些人心眼小,说咱们瞒着她。” 薛氏糊涂道:“谁心眼小?” 徐宁友好地对她笑了笑,又道:“明儿太太将二太太和瑜大奶奶都叫到枕霞居去,咱们细细说。” 薛氏随波逐流,也没什么意见,只应了好,就带着人下去了。 她刚走,外头就有人来回:“大奶奶,三姑娘来了。” 第275章 下蛋 许久不曾听见这个称呼,徐宁还稍稍愣了一愣,直到外头的人进了门来,她才反应过来。 “原是芜姐儿。”徐宁起身,笑吟吟地招呼,“今儿怎得空过来了?” 三房的裴青芜。 虽在家中同是行三,又都是庶出,不得父亲疼爱,但徐宁与她却是相差甚远。 至少裴青芜还有个姨娘疼她,祖母和父亲虽都不是个东西,但她前头那个嫡母对这个唯一的庶出女儿也算是上心的,吃穿同她自己的女儿一样,该她有的都有,从未苛待过。 如今她这个继母虽冷冷淡淡的,但也不会干预她的事,一应都与从前一样。 相较徐宁来说,裴青芜在裴家的日子,却是好过得多。 但她性子却比徐宁谨小慎微的多了。 “过来看看祖母。”说着,她对徐宁欠了欠身,始终垂着眼,并不直视她。 徐宁见了,也没说什么,只让叨叨带了她到内室里去。 裴青芜走到榻前,规规矩矩地一欠身,小声唤道:“祖母。” 裴老太太本闭着眼的,闻声睁开眼来,上下将她一扫,随即眼皮一翻,自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来。 这幅模样,只差将“不喜”两个字挂在脸上。 不过,倒是比薛氏好了许多,至少裴老太太哼了一声,有所反应。 裴青芜大约也是习惯了她这态度,脸上也不见半分惶恐,仍旧垂着头低低道:“父亲和母亲说都不得空,便派了我过来瞧瞧祖母,问祖母好不好……” 她话音还未落下,裴老太太忽然挣动起来,嘴里“啊啊”叫着,一双似爪子一般的手在被褥上胡乱抓着,撕扯着,要爬起来。 她那双苍老浑浊的眼还死死盯着裴青芜,面皮因为用力而变得十分狰狞,瞧着很像个老巫婆! 裴青芜吓了一跳,连连后退数步,惊恐地看着她,话也不敢说。 伺候裴老太太的丫鬟忙上前,用力将她按回去,不许她在挣扎。 裴老太太见实在挣不动,又因双腿无力瘫痪,只得放弃,任凭丫鬟摆布。 但她不能动了,一双眼睛也死死盯着裴青芜,嘴里仍旧“啊啊”地叫着,直让人以为是诅咒。 裴青芜满脸苍白,被吓得愣在了哪儿,一动不动。 这时,叨叨往前一步,替她挡住了裴老太太的视线,道:“姑娘别怕,自打病了之后,老太太便一直这样。前儿二老爷来,也是这样的……方才您提起三老爷和三太太,她就想知道他们为什么不亲自来看她,这才激动了些。” 裴青芜看着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脸色倒是没方才那样苍白了。 叨叨便又护着她出去了。 裴青芜此番受了不小的刺激,坐都没坐一下,就神情恍惚地同徐宁告了辞。 徐宁只听着里头的动静就知发生了什么,也没说留她,让叨叨送了她出去。 次日卯正,徐宁收拾妥当后,就往枕霞居去了。 薛氏已经起了,在屋里等她,见她到了,又吩咐小厨房摆饭。 用罢了饭,赵妈妈刚叫了丫头来将碗筷收拾下去了,外头就来回说是二太太带着瑜大奶奶来了。 薛氏坐在主位上没动,只说了让进。 徐宁见着人进了门来,便站起了身来,等人走近了才淡淡一欠身,算是问安见了礼。 二太太顿觉被冒犯了,心中不悦地冷哼一声,又瞪她一眼,这才上前去与薛氏问好。 瑜大奶奶带着明哥儿一起来的,她先带着明哥儿与薛氏见了礼,薛氏又逗了明哥儿一回,便带着明儿到了徐宁跟前来。 她笑道:“来,明哥儿,这是大伯母,快问大伯母好。” 一岁多的孩子,哪里会叫人的?只一双干净明亮的黑眼睛落在徐宁身上,玻璃珠子一样,写满了纯净。 徐宁坐着没动,干巴巴道:“你也好。” 不知为何,屋里忽然安静了一瞬。 徐宁装着愣,与明哥儿大眼瞪着小眼,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就是没有反应。 这是赵妈妈咳嗽了一声,笑道:“大奶奶,这是第一回见着明哥儿吧?何不抱一抱,亲近亲近些?” 不管是不是第一回,反正台阶是递了过来,正常人都该抱一抱了。 徐宁却继续装着愣,还茫然地“啊”了一声,问道:“非得抱吗?我没抱过孩子,手上没个轻重,摔着他就不好了,还是别了吧。” 因为上一世不好的记忆,她并不是很喜欢孩子,更不想抱,也不想亲近。 再说了,为什么要她抱?那是个什么稀罕物,非得她抱一抱了才能继续成长吗? 她这一问,反倒将瑜大奶奶问得尴尬了。 瑜大奶奶也是心血来潮,根本没想过徐宁会这样直白的拒绝。 这时,二太太冷哼了一声,嗤道:“你大嫂子金贵,那手是要做重要事的,抱孩子的事自有奶娘去做的,亏得你那样没眼力见,还劳烦她做什么?” 这话中明里暗里都在讽刺徐宁。 二太太说完,见徐宁不应,又道:“到底是自己没孩子,不知疼人。连个孩子也不会抱……我说大嫂,你家衍哥儿成亲也有段时日了,怎还不见动静呢?想当初我家瑜哥儿成亲后,可是连半年也没有就有了好消息的。” 薛氏看了徐宁一眼,扯着嘴角道:“这种事得讲究缘分,你我着急也没用……” 二太太立即尖酸地“哎哟”一声:“还讲究缘分呐?一月、两月倒也罢了,这要一年两年的还没动静,再去求神拜佛,吃药也没用了!” 徐宁忽然掩唇笑了起来,毫无征兆的,把众人都笑得愣了一愣。 薛氏神色复杂地看着她:“你是傻了吗?” 徐宁这才止住笑,看向二太太,她原是要说话的,谁知没忍住又噗嗤一声,直把二太太笑得脸色都变了。 不等二太太发怒,她又道:“我就觉着二太太挺逗的,把人当鸡似的,以为‘咯哒’一声那蛋就下来了。还一年两年没动静,就要去拜佛吃药,二太太这样明白,当初没少吃,没少拜吧?”衛鯹尛说 二太太冷笑一声,才要说话,徐宁又噗嗤一声,笑吟吟地把话给她堵了回去:“我们都不急的事,你又急什么?这么想要孩子,你问二老爷生去就是了。就是不知二太太一把年纪了,还能不能‘咯哒’一声,下得蛋来。” 第276章 伪善的人 “你……” 二太太气得乱颤,一时拍桌而起却只敢狠狠剜了徐宁一眼,又与薛氏哭道:“大嫂,你瞧瞧你家衍哥儿娶回来的这媳妇,眼里可还有我们这些长辈的!” 薛氏先看了徐宁一眼,见她端坐在那儿,拿捏着恰到好处的气度,也不生气,笑容完美得好似画上去的一般。 她又转头看向二太太,打岔道:“好了好了,她才到裴家来多久?要这么快就怀上了,我才该哭的。再者说你我当初到裴家来,不也是小半年了才有的?便是瑜哥儿媳妇,那也是四五月了才怀上明哥儿的,怎如今到了衍哥儿媳妇这儿就这般要求了?做长辈的,该包容些才是。” 这话堵得二太太哑口无言了。 她惊疑地看了薛氏好几眼,像是没料到她会突然开窍帮徐宁说话的。 随即她又心情复杂地坐回圈椅里,目光在薛氏和徐宁之间转来转去,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徐宁扫她一眼,白眼一翻,提起嘴角来冷哼了一声。 这时,薛氏又发话道:“今儿叫你过来,也不是听你吵吵嚷嚷的,还是说说管家的事。” 二太太自是知道薛氏叫她过来的目的,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将脸色一变,收起那副尖酸刻薄的脸来,讨好笑道:“照我说,还是我之前说的那样,让瑜哥儿媳妇也跟着学一学,也好帮衬帮衬衍哥儿媳妇。” 但讨厌的人始终讨厌,即便收起了那副尖酸刻薄的嘴脸,说出来的话也不是什么安好心的话。 果然,下一刻就见她斜睨了徐宁一眼,暗贬道:“嫂嫂也知道,裴家高门大户的,哪里是随便什么人就能进的?有的人本事再大,眼界终究只有那么大一点,放不宽,与裴家有什么好处?” “瑜哥儿媳妇虽是我梅家旁支的女儿,可到底是梅家出生的,家中规矩森严,认得字,也学过规矩,看账管家的本事也是自幼就跟她母亲学过的,懂得多。”二太太夸瑜大奶奶时,还不忘踩徐宁一脚,“可比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人强多了,你让她跟着学一学,将来衍哥儿媳妇要有不懂,也还有她顶着。” 薛氏自然听出了她话中贬义,虽有些不喜,但也并未反驳,只看向了徐宁。 徐宁却毫无反应,还拿手帕掩住口鼻,悄悄打了个呵欠。 薛氏只好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二太太见有希望,连忙又道:“我也只是想让瑜哥儿媳妇跟着学些本事罢了,将来自己当家做主了,不至于把家里打理得一团乱。至于这宁国公府,自还是要交给衍哥儿媳妇的。” 她话说得情真意切,好似多明事理一样。 瑜大奶奶始终一言不发,抱着明哥儿逗着,好似事不关己一般。 薛氏看看她,又看看徐宁,虽没出声,但瞧得出她是信了二太太的话,打算让瑜大奶奶也跟着在管家的事上掺和一脚的。 但她又怕徐宁误会一样,还故意装得没那么信二太太的话,微微颔首,问道:“瑜哥儿媳妇,你是如何想的?” 瑜大奶奶闻言,起身将明哥儿交给奶娘抱了下去:“我到裴家来也有一两年了,对府里的事虽谈不上多熟悉,但到底是比大嫂嫂要强些。就想着替大嫂嫂打打下手,帮衬帮衬,等她熟悉了流程,就放了手去。” 瞧瞧这话说的,全是在替徐宁打算的。 她听得都要感动死了。 薛氏颔首,又“嗯”了一声,随即转过头,看向徐宁问道:“衍哥儿媳妇,你又是如何想的?” “二太太和弟妹这般为我着想,我若不应,倒像是有些不知好歹了。”徐宁目光一转,看向了二太太和瑜大奶奶。 二太太一甩袖,冷哼一声,阴阳怪气道:“你知道就好,就怕你眼界儿浅,只盯着眼前的一亩三分地,不分好赖。” 她又自鸣得意,觉着徐宁不过如此,也就嘴皮子厉害了些,一有重要的事,还不是任由她拿捏的? 二太太白眼一翻,转头看向薛氏,正要说话时就听徐宁忽然道:“不过嘛……” 薛氏便问:“不过什么?” 她们这一打岔,二太太就没了开口的机会。 徐宁道:“弟妹方才说得也有道理,我初来裴家,什么流程都不懂,最好是有熟悉的人带着比较好。弟妹是个不错的选择,只是……明哥儿还小,她要顾着明哥儿,哪里还分得出多余的心思来管家呢?” 薛氏听了,轻轻颔首,觉着徐宁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二太太见状,只觉不妙,忙道:“大嫂……” 然而徐宁却并不给她开口的机会,慢悠悠地抢话道:“再则说,弟妹再熟悉府里的事,那也是梅家进来的人,哪里有裴家自己人熟悉的?” 薛氏想了想,又道:“你说得也有些道理……” 二太太大一惊,忙站起身来,激动道:“大嫂!虽说将来承袭的是你家衍哥儿,可这内宅的事情总不能也叫他一个老爷们来管的。既是如此,那我们这一大家子住在一起,你可不能厚此薄彼了去!” “厚此薄彼?”徐宁抬起眼来,装得满脸不解,“二太太,我是不大明白的,这厚此薄彼是什么意思?二太太,你想说什么呢?” 薛氏被徐宁这样一提醒,也皱起眉来,略带不悦地看了二太太一眼。 瑜大奶奶见状,自知不妙,忙要打个哈哈将这件事岔过去时,二太太就一屁股重新坐下,且冷笑了一声。 “大嫂,大哥是嫡出,可咱们屋里同三房也是嫡出,凭什么你管得了家,咱们就不能的?”二太太冷笑道,“从前是老太太发了话,咱们不好说什么,可如今老太太不好了,这家里的事还叫你一人管着,不好吧?” 她一下子撕掉了伪善的嘴脸,让薛氏十分难以适应。 薛氏睁大了眼,看着她错愕问:“瑜哥儿他娘,你这是什么话?” 二太太冷嘲道:“这家里在大嫂手里握了这么多年,大嫂也是时候交出来,让别人管一管了!” 薛氏听了,惊怒不已,气道:“你……” 这时,徐宁忽地一拍手,插话道:“说得好!” 她看向薛氏,笑得要多甜有多甜:“太太,二太太说得有道理啊,二房三房都是嫡出,凭什么不能管家?能,当然能,为什么不能?” 第277章 能帮她的人 屋里人听见徐宁这话,无一不被吓着的。 分明她刚才那些话,无论如何听着,都像是不打算让瑜大奶奶跟着学规矩的。 薛氏也顾不上同二太太生气,惊疑不定地看着她,问道:“衍哥儿媳妇,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宁弯着眼,甜甜一笑,装得十分大肚明事理:“太太,方才二太太也说了,咱们是大户人家,哪能厚此薄彼了去?又都是嫡出,哪能只让咱们大房的人管着家呢?” 薛氏听了,狠狠瞪她一眼,这会子倒是不糊涂了:“那又如何?若人人都凭自己是嫡出,就都来管家,这家里且不乱了套去!你是庶出,眼皮子浅我不怪你,可你要知道,你父亲是嫡长子,是宁国公,我是宁国公夫人,衍哥儿是这家里正统的继承人,你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只要我们还活着,这家里就轮不着旁人来管的!” 这话与其说是说给徐宁听的,倒不如说是说给二太太和瑜大奶奶听的。 徐宁故意去看了看二太太婆媳的脸色,瑜大奶奶倒是还好,对这话并无反应。 二太太却是气得不轻,脸皮子当时就拉了下来,那是红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的……各种颜色交替而过,姹紫嫣红的。 徐宁从前还当薛氏耳根子软,对二太太深信不疑,就什么都听她的。 如今这一试探,她倒是明白了,只要涉及管家的事,薛氏也不会轻易让了步去。 眼下看来薛氏还是有些底线在的,不至于将来徐宁忙活半日,她却叫人一哄,就把这家底都交了出去。 这时,听的薛氏又放缓了语气,安抚地看了二太太和瑜大奶奶一眼,道:“先前你们说的也有道理,衍哥儿媳妇刚来,确有不懂,让瑜哥儿媳妇跟着学一学,多多帮衬她也是好的。” 二太太听得这话,脸色稍微有些好转了。 她嘴唇动了动,正要接话时,就被徐宁故意打断了去:“太太,我方才也说了弟妹要顾着明哥儿,只怕是忙不过来……” 二太太生怕连这个机会也没了,忙抢话道:“这有什么难的?明哥儿有奶娘,也有我这个祖母照顾,她有什么忙不过来的?” “可是,即便有二太太和奶娘在,可明哥儿总有想母亲的时候。”徐宁笑吟吟地看向瑜大奶奶,故意道,“是不是啊,弟妹?” 瑜大奶奶扯着嘴角笑了笑,并未接话。 她就知道徐宁不会那般轻易松口,就让她帮忙接了管家的事,偏二太太不信,觉着她好拿捏。 要是好拿捏,当日在鹤延堂时,二房三房一齐出力,也没见得把鹤延堂给他们的补贴要回来的。 二太太一咬牙,狠狠剜了徐宁一眼,又阴阳怪气道:“咱们也是想帮一帮你,省得你累着,你还不领情。哼,可见你也不是个能容人的,只怕将来管了家,我们这些人是没有活路了!” “谁说我不领情,我领情的呀。”徐宁笑眯眯的,言行举止全然叫人摸不着头脑,“我也不没说不让弟妹帮衬,二太太你激动什么?” 徐宁就是要故意遛她,让她多说话,毕竟多说多错,正好也让薛氏看看她是一副什么嘴脸! 如今只怕薛氏也该明白了,二太太在管家的这件事上有多执着,让瑜大奶奶跟着学管家的目的,根本就不是帮衬她的。 既然如此,徐宁也要给自己找个帮手,这个帮手是能牵制二太太的,将来她一有异心,就能帮徐宁咬死她,就算咬不死她,也能缠死她,恶心死她! 于是,徐宁又转过头去,与薛氏道:“太太,方才二太太也说,咱们不能厚此薄彼,否则有人就会说您一碗水端不平,白白给了她机会在背后嚼您舌头!” 二太太听出了她这话暗指是谁,又狠狠瞪她一眼,恨不能吃她的肉! 薛氏闻言,倒是没反驳徐宁的话,轻轻一点头,问道:“那你说如何?” 徐宁笑道:“二房都跟着学了,哪里就能少了三房呢?回头要让三老爷知道了,还不得闹翻了去?” 这倒提醒了薛氏,如今这个三太太虽不管事,可三老爷却不是个省油的灯,若让他知道二房在管家的事上也来掺和一脚,必然要到薛氏跟前闹一闹的。 她想了想,正要答应时,二太太又冷笑道:“三房?三房连个人也没有的!难不成你还想让你三叔叔亲自来学的?只怕他也没那个耐心的!” “三房怎就没人了?”徐宁笑问,“二太太,在你眼里,三太太和青芜妹妹是死了不成?” 二太太一听,立即拍桌道:“不成!大嫂,这管家的事原是要交给小辈们的,三弟妹哪里能来?她若要来掺和,那我也得跟着管!再则说,青芜丫头一个庶出,又迟早嫁人去,学了也是白学……” 徐宁打断她后面的话,与薛氏道:“我倒觉着青芜妹妹正好。太太您想,您答应让弟妹跟着学管家,不就是为了帮衬我的?青芜妹妹如今还未说人家,先跟着学一学,替我分担分担,等她将来嫁人时,这管家的事我也该熟悉了,到时候我再独自接手,也没什么难的。” 薛氏这人耳根子软,只要同她好好说,讲讲道理,她就什么都应了。 果然,不等二太太皱眉阻止,她就点了头:“这样说起来,青芜丫头倒是个合适的人选,能帮衬你,也能让你三叔叔无话说……赵妈妈,你去叫了青芜丫头和三太太过来,我同她们说一说。” 赵妈妈答应一声,欠身退下了。 二太太满脸阴沉,怄得要死:“大嫂……” 薛氏却是一抬手,打断了她后面的话:“衍哥儿媳妇说得道理,我也有自己的决断,你不必再说。” 二太太听了,狠狠一咬牙,又转头瞪向徐宁,再次狠狠将她剜了一眼。 徐宁对上她的视线,也不生气,还对她笑得十分包容和蔼。 二太太就更气了,险些将手帕也撕烂了去。 随即她又冷哼一声,也不想看三房一会儿那得意的嘴脸,倏地起身,连招呼都没打,就甩袖走了。 瑜大奶奶见状,起身与薛氏一拜,招呼着明哥儿奶娘一齐走了。 等她们走远了,薛氏才转头看向徐宁,满脸怀疑地问:“你方才是故意的?” 第278章 真账假物 徐宁装着糊涂,笑着反问道:“什么什么故意的?太太,您说什么呢?” 薛氏又将她打量了几眼,道:“你二婶婶方才说的那些话,是你故意逼她说的?” “这从何说起?”徐宁不认,看着她惊讶道,“那嘴长在二太太自己身上,自然是她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的。我哪里有这本事,逼得她说那些话来?” 薛氏仔细想想,又觉得她说得有些道理,叹道:“从前她装得好,我还当她是真心替我着想的。如今看来,她也不是那么可信。” 徐宁听见这话,只笑了笑,并不出声。 反正二太太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薛氏如今就算不想承认,也在心里边埋了一根怀疑的刺来,不会那么轻易就消下去的。 * 很快三太太同裴青芜就让赵妈妈请到了枕霞居来。 薛氏同她们提了管家的事,三太太仍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只说让裴青芜自己做主。 裴青芜身为三房的庶女,几个姐妹间,她排在最后的位置,虽家里并不短缺了她什么,可向来是有什么好事就先叫前头的姐姐们捡走了,等轮到她时,哪里还剩什么好东西? 再加上她姨娘也活得卑微,时时同她说她就是庶出的命,不该与其他人抢,该是她的就是她的,不是她的抢了也没用。 就导致裴青芜在一些大事上,并拿不定主意。 如今她更是没想到管家这样的事会落在她头上,偏生她还是个谨慎的,并不认为这是一件好事,甚至会觉得她若应了,其他姐妹必定会多心,会疏远了她去,到时候她在这府里,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于是,裴青芜垂着脑袋思索了半日后,又抬起头来,想要推拒了去…… 这时,却听得徐宁道:“三妹妹,你何不再好好想想?” 裴青芜愣了一愣,转过头茫然地看着她,一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话了。 “太太原是说让你帮衬我,才寻你来一起管家的,”徐宁对她友好地笑了笑,和蔼道,“自然了,除了你之外,还有你瑜大嫂嫂,二房那边,若非你瑜大嫂嫂排在前头,肯定会选了其他妹妹过来。” 薛氏和三太太同时看了徐宁一眼,都没说话。 裴青芜双眼亮了亮,脸上的茫然也少了些,轻声问:“真的吗?” 徐宁笑道:“自是真的,我骗你做什么?何况,这次学管家,是咱们小辈的事儿,三房里自然要寻你的。倘若你父亲知道了,定也会支持你来,还要叫你好好学呢。” 裴青芜双眼又亮了亮,像是落了星星在里头,单纯直白,又好懂。 她是心动了,但又不敢随意开口,又看向三太太,迟疑地喊了一声:“母亲,那……” 三太太对她笑了笑,事不关己道:“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裴青芜听了垂着头仔细想了想,片刻后才抬起头来,上下轻轻一点,应了声“好。” 徐宁对她这个回答很是满意,笑容都变深了些。 * 从枕霞居出来后,徐宁就去了鹤延堂,将老太太看了一眼,又叫了霜降来,问道:“可从梁嬷嬷嘴里问出什么来了?” 霜降摇头,无奈叹道:“她在这件事上意外的嘴紧,无论我怎么套她的话,威胁她,她都咬死了牙不说……姑娘,婢子无能,什么消息也没打探出来。” “也不是什么消息都没打探出来。”徐宁呷了口茶,宽慰她,“至少可以肯定,她咬死不说的事,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霜降没她那样好的心态,有些着急:“肯定是肯定了,可咱们始终不知是什么事。” 徐宁不接话了,眉心也蹙了起来。 因那一页的内容她看过了无数遍,所以她清楚的记得,上头记着绫罗绸缎各多少匹,果蔬多少,茶叶又多少,还有谁孝敬的大插瓶,玉如意,庄子铺面盈利多少,各项支出又是多少…… 各种各样十分杂乱。 前前后后算起来,一共亏损差不多一千五百两。 徐宁放下茶盏,忽然道:“这些日子整理鹤延堂这边的账,我就未见过有盈利的,就算偶尔有几百两的入账,转头没多久,就填进了另一项支出里,花销似乎比整个裴家还要大。” 霜降点点头:“确实是。婢子挺好奇的,不是说老太太的陪嫁并没有多少?那她如今的体面究竟是怎么维持住的?” “我听夫君说,她会寻借口问老爷和太太要东西。”徐宁皱着眉,有些不解,只鹤延堂花销就这般大,凭薛氏和宁国公给的体己,就够补那些亏损的? 徐宁怎么想都觉得不够。 霜降嘲了一声,无意道:“总不能这账是假的,专门做来给咱们这样的人瞧的。” 徐宁灵光一闪,忽然一把抓住了霜降的手:“宝珠呢?” 方才霜降的话倒是给了她提示,账不可能是假的,若是假的二老爷不可能在上头留个指甲印。 账是真的,但账里的东西是不是真的就是个未知数了。 她解释给霜降听,霜降忙去寻了宝珠来。 徐宁问她:“老太太库房里的钥匙呢?在你这里,还是梁嬷嬷管着的?” 这些天她忙糊涂了,只顾着理账,断了鹤延堂对二房和三房的补贴,又怕叫人说闲话,说她惦记老太太的东西,就一直未查老太太库房的东西,想着又都是亏损,查与不查定也没什么区别。 可要是账上的东西,全是假的呢? 宝珠却是摇头:“这样重要的东西,老太太不可能交与婢子的,至于梁嬷嬷有没有收着,婢子是不知道的。” 徐宁拢着眉,没出声。 霜降替她道:“宝珠,你该晓得如今老太太情况不大好,连康复都难。自然也瞧得明白,这府里头,哪个是待老太太好的,哪个是想图她财的。到了这时,你若还隐瞒,将来让二房三房把控了鹤延堂,你还能有什么好去处?只怕她们头一个饶不得你!” 宝珠闻言,又跪下来,哭道:“大奶奶,婢子是真不知道啊!” 霜降脸一沉,还要吓她一吓时,就让徐宁拦住了。 她道:“别吓她,她确实不知。你去套一套梁嬷嬷的口风……我去同老太太说两句话。” 第279章 钥匙 内室里,老太太重新睡着了。 伺候的丫鬟便也躲懒,趁着机会偷偷打起瞌睡来。 徐宁管她们并不严,只要该她们做事时勤快麻利,能将事情办好,偶尔偷懒,她并不会说什么。 丫鬟们也是知道如此,才会趁着老太太睡着了,无事做时,偷偷打个瞌睡。 她们俩防着老太太随时醒来,睡得也不沉,听见脚步声时人就醒了,见是进来的是徐宁,还稍稍有些意外——毕竟除了特定的时间,徐宁并不会出现在内室里。 意外过后,两个丫鬟忙起身来见礼问安。 徐宁摆摆手,问道:“老太太睡了几时?” 其中一个丫鬟默了一下,方道:“辰初醒来,吃了药后又睡下了,这会儿应是有半个时辰了。” 徐宁点点头,上前在一旁的矮榻上坐下,又道:“辛苦你们了,下去歇一歇……别走远了,一会儿还叫你们回来。” 丫鬟们被送来时,都得了吩咐,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许多问,不许多瞧。 能到老太太这里来伺候,至今还没出过什么岔子的,都是有些本事的。 如今,她们听了徐宁这样吩咐,只对视一眼,又应了一声,就退下了,多余的一句没问。 等脚步声都远了,徐宁才将端正的姿势一歪,懒懒地倚在矮榻上,又将收在袖中的医书抽了出来,细细看着。 约莫又过了半个时辰,她听见床上有了动静。 徐宁撩起眼皮,侧目扫去,就见老太太嘴里“啊”地叫一声,爪子一样的手在床上挠着,直将缎面缠花毯子挠得“噗嗤”作响。文学一二 徐宁顺手将医书搁在一边,起身上得前去,倾身将老太太看了一看。 老太太本是盯着床里侧的眼珠倏地转了回来,瞧清楚是谁之后,双眼蓦地就睁大了,将眼珠子瞪鼓鼓的! 她又自鼻腔里冷哼一声,嘴巴上下张合,叽里咕噜不知说了什么,徐宁一句也没听懂。 不过看她表情和动静,徐宁想她应该是在骂自己。 “太医说您这病最忌讳激动、急躁,您可得小心些。”她回身搬了椅子到床前坐下,又笑道,“我倒有件更激动的事情,要与您说一说的。” 老太太嘴巴又一顿张合,叽叽咕咕的不知说了什么,看神情还是不像什么好话。 徐宁并不搭理她,只笑了笑,继续道:“近来我帮您管账,发现您这屋里亏欠了不少,如今还有偌大的一个窟窿补不上,您说如何是好?” 老太太又是一顿喊,可每一个字都含含糊糊的,根本听不懂。 她越说越着急起来,双眼瞪着徐宁,面容也变得狰狞了,手抬不起来,就只好在锦被上挠着——这般模样,倒不像是发怒,更像是着急? 徐宁盯着她狰狞的面容看了一会儿,忽然道:“您的意思,是让我问大太太要去?” 裴老太太就不说话了,手也不在锦被上挠了,连面容都不狰狞了,只瞪着徐宁。 徐宁见状,拿手帕掩住唇,“噗嗤”一声就笑了起来:“太太的东西都要让您给要光了,亏得您还敢说这样的话。” 她顿了一顿,又故意刺激她道:“您还不知道吧?太太让我跟着学管家,还跟二太太她们说,将来这个家迟早要到我手里的,让其他人都别惦记。您呀,已经是个成熟的老太太了,该学会拿自己的东西填你的窟窿了。” 裴老太太双眼蓦地又睁大了些,眼白满是血丝,很难叫人不担心那眼球不会从眼眶里掉出来。 她越发说不清楚话了,喉咙里“嗬嗬”响,恰似漏了风的风箱。 徐宁笑意盈盈地看着她,见她双手死死抓住锦被,试图带动上半身,使自己坐起来。 但她试了好几次,都没能成功。 徐宁看着她,脸上仍挂着笑,却并不怜悯——她从前的所作所为,并不值得怜悯。 她冷眼看了一会儿,又道:“上回二老爷来,同您说了什么?可是问您要鹤延堂库房的钥匙?” 本想要坐起来的人,闻听这句话,双手蓦地一松,重新跌了回去。 她僵硬地躺在那里,连翻身也不行。 徐宁继续问道:“前年中秋,有一批绫罗绸缎和珍宝器物,真的只是填了那些亏损?二老爷为什么问您要库房的钥匙?又为什么要撕了那一页?” 裴老太太瞪她一眼,躺着不动了,甚至闭起眼来。 徐宁知道她在听着,哼笑一声,继续大胆猜测着:“那些亏损多半都是假象,做给外人瞧的,真正的东西可是还在您库里收着?又或者是送了人?送了谁……您娘家人?还是哪个不能说的名字?” 她说着,连自己都信了这个猜测:“噫~老太太您也一把年纪的人了,怎还跟上当受骗的小姑娘似的,拿钱去养男人呢!” 裴老太太猛地睁开眼,恶狠狠地将她剜了一眼。 “哦,不是啊……”徐宁又一脸失望,叹道,“那必然也是有这个人的,您不肯告诉我的话,想来只有两种可能了,一是不愿意告诉我,二是……这个人的身份地位都了不得,您说了就会给自己招来灭顶之灾,对不对?” 她说话时,又弯下腰去,几乎是半趴在老太太身上的。 以至于她看得十分清楚,她在说第一种可能时,老太太一脸平静,眼中甚至带着不屑。 说到第二种可能时,她面皮不受控制的狠狠抽了一下! 紧跟着,老太太就跟欲盖弥彰一样僵硬地扯动脸皮,试图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来。 徐宁直起腰来,闲闲问道:“老太太,您库房钥匙在哪儿呢?” 老太太嘴皮子动了动,大约是呸了她一声。 “您不告诉我也没关系,”徐宁起身来,故意道,“我这人是最没规矩的,您不告诉我,我只好砸了锁,闯进去了!” 说罢,她转身就走。 徒留裴老太太在身后一顿抓挠大喊,嘴里叽叽咕咕的将她一顿骂,也不曾回头看一眼。 徐宁出了内室,叫了宝珠进去服侍。 等宝珠进去时,就见老太太挣扎着快要从床上掉了下去。 她忙喊了一声“老太太”,又几步扑上去把人抱住了! 然而这时,老太太却用力一把抓住了她的衣襟…… 第280章 又晚归 徐宁跟裴老太太唱了半天的红脸,宝珠进去还没一刻钟,就拿了库房的钥匙出来。 这丫头倒是个识时务的,明白宝扇很有可能是二房要了她的命后,就知那边是靠不住的,索性投了徐宁。 至少徐宁在这家里背靠裴衍——那可是个敢关老太太禁闭的人! 她乖乖将老太太情急之下交出来的钥匙奉给徐宁,低声道:“老太太说,让婢子拿去给大老爷。” 徐宁拿起钥匙来看了一看,见钥匙上还挂着一根细绳:“你确定是大老爷?不是二老爷?” 宝珠轻轻点了点头:“不是。” 徐宁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又嗤笑一声,“这母子二人还挺有意思的。” 二房和三房就像蚂蟥一样,死死依附着裴老太太吸血。 裴老太太自己也像是心甘情愿的,没少补贴他们的,可关键时刻她也知道二房三房靠不住,并不交出钥匙。 还帖身挂在脖子上收着,就是防着二老爷和三老爷来找。 这两人再混账,也不敢脱了老太太衣服去找的。 徐宁将钥匙收起来,吩咐宝珠道:“你去梁嬷嬷屋里叫了霜降回来,就说找着钥匙了,我寻她一起清点库房……哦,记得要让梁嬷嬷知道这件事。” 宝珠不解,茫然问:“梁嬷嬷知道了,定会告诉二老爷的。到时候二老爷有了防备,不就什么也对不出来了?” “我就是要让她急,让她知道事情瞒不住了,去通风报信。”徐宁笑眯眯地看着她,道,“从前的证据就算有,多半也是毁了的,倒不如找现成的。” 宝珠似懂非懂,退出去寻霜降去了。 徐宁又叫了叨叨进来,吩咐道:“去将伺候老太太的丫头叫回来,然后你再去寻长随,让他盯着二老爷和三老爷些。只让他盯着,不许擅自行动,要是不听话,你就挠他。” 叨叨这个诚实的丫头连为什么都不问,一亮爪子就匆匆下去了。 不一会儿,宝珠同霜降就回来了。 徐宁没着急到库房里去,先问了梁嬷嬷知不知道此事,等宝珠说了知道,伺候老太太的丫头也回来了,她才带着人往库房去了。 那库房紧挨着鹤延堂,就在裴老太太卧房后头,是一间能做厢房用的大屋子。 霜降推门进去时,先感觉里头一阵潮湿阴冷,隐隐还有一股灰尘的味道。 裴老太太敛财成性,除了梁嬷嬷,这里寻常都不许人进来,只凭梁嬷嬷一把老骨头,自是不可能指望她日日都来打扫整理的。 以至于库房里摆放十分杂乱无章,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 徐宁走进屋去,大致扫了一眼,没看出什么名堂来,随即从霜降手里取过攀膊来将袖子绑住,道:“行了,点吧。” 主仆三人在屋里一顿忙活。 等到全部清点完时,已是黄昏。 虽说这屋里又阴冷又潮湿,但三人还是累出了一身汗,何况如今正是酷暑。 徐宁浑身不舒服,将剩下的事情交给霜降打理后,就急急回了行云阁去,让叨叨打了水来,把自己从头到脚一顿洗,总算觉着舒坦了些。 等她这一顿忙碌完,已到饭点。 这个时辰,裴衍早该回来了,今日却迟迟未归,眼看着天都要黑了,连个消息也没有。 偏今儿长随也被打发了出去。 叨叨出去看了看,见还是没动静,又进了屋里去:“时辰也不早了,姑娘,要不您先传饭吧?姑爷这会子都还没回来,定是吏部有事,耽搁了。” 徐宁闻言,侧目往窗外看了一眼,太阳是早早就落了山,剩下那一段晨昏蒙影也将要消失,院里仆人忙来忙去,正准备点灯,打算给黑夜借一点光。 徐宁看一眼就收回了目光,将手里医书翻过一页:“不着急,再等等。” 虽然裴衍从前跟她说过,若他晚归了,也不必等他,让她自己先吃。 但徐宁就此观察了一段时间,裴尚书嘴里说得好听,可每当他晚归回来,要么让人将饭摆在她在的地方,要么就拉了她再吃一回。 徐宁不想加餐,也不想每每做事时,一转头就瞧见身后放着一张桌子,某个人一面吃,一面还要盯着她看。 偏偏等她回头看过去,他又若无其事的把目光收了回去,装得四平八稳,正人君子似的。 自此之后,徐宁也不先吃了,会等一等他。 裴衍知道后,总是按时按点回来,绝不让徐宁多等一刻,若实在有事,也派了玄冬回来支会他一声。 今儿倒是稀奇的,人没回来就罢了,消息也没有一个。 叨叨听了,又去了小厨房,端了一碗甜汤来,让徐宁垫垫肚子。 等到天彻底黑了下去,蜡烛都燃了大半截儿时,门房处才派了人来回,道是衍大爷回来了。 徐宁穿上鞋,下了矮榻,才迎出门,就见玄冬半扶半抱着裴衍进了院来。 裴衍垂着头没反应,全靠玄冬撑着,薛氏和宁国公还在一旁跟着,夫妻二人皆是一脸着急。 有那么一瞬间,徐宁所有感官好似忽然消失了一样,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愣在门口,一时忘了迎上去。 叨叨在她身旁“哎呀”一声将她唤回神来:“好重的酒气……姑爷这是掉酒缸里去了吧?” 也是这一瞬,消失的感官重新回到了徐宁体内,她闻到了浓浓的酒气,也听见了薛氏的抱怨:“你明知他酒量不好,他还不劝着些……你自个瞧瞧他,人都喝傻了,死了似的,叫他都没反应了。” 玄冬很无奈:“太太,爷只是睡着了而已,还没死呢。” “就是,别瞎说。”宁国公又愁道,“玄冬啊,你们爷今儿出门是不是没把脑子带好啊?不然好好的,怎把自己喝成这幅德行?” 玄冬对他们夫妻二人无语了,暗暗翻了个白眼,解释道:“下衙前,王公公传了圣上口谕,让他进宫去。那地方我去不得,也不知圣上同他说了什么,出了宫来就神魂不在家。” 他一面说,一面又见徐宁迎了上来,霎时如同见着了亲人一样,哇哇道:“大奶奶,救命哇!” 徐宁什么都没说,叫了霜降和叨叨来,帮着玄冬一起扶着裴衍进了屋去。 玄冬将人安置好后又要走,徐宁趁人没留意,又叫住他,低声询问道:“你们爷出了宫后,又遇见了谁?” 第281章 都在看着他 玄冬迟疑了一下,才道:“陈二公子和您兄长。” 陈伯礼和徐停? 若这三人在一块儿,倒是不叫人意外,只叫徐宁意外的是,这二人竟会看着裴衍喝得不省人事? 徐宁默了片刻,又问道:“说了什么?” 玄冬看了她一眼,又侧目将那头忙乱服侍裴衍的几个人看了看,嗡嗡道:“这……小的不敢说,您还是等爷醒了,亲自问问他的好。” 说罢,又对徐宁抱拳一拜,唯恐被缠着追问一样,急急就走了。 徐宁将唇一抿,转身回了内室。 有薛氏和两个丫头在,不用她亲自搭手,她三人就帮裴衍换过了衣裳。 裴衍自己也是个规矩之人,吃醉了酒就乖乖去睡,也不耍酒疯,安安静静的,很好服侍。 霜降又打湿了帕子来,薛氏下意识就要接过去给裴衍擦擦脸时,宁国公就拦住了她,道:“你如今怎还跟从前一样……换了衍哥儿媳妇来。” 他也不是觉着这样的小事非要徐宁来做不可,只想着如今裴衍都成了亲,像这样帖身的事再叫当娘的来做到底是不好的。 薛氏也是这才反应过来,回头一看,见徐宁站在离裴衍最远的位置,垂着头盯着自个的脚尖不知在想什么。 “还愣着做什么?”薛氏上前把她拉过来,又将湿帕子塞她手里,“快去帮他擦擦脸。” 她说着,又吩咐霜降:“让小厨房去熬些醒酒汤来,一会儿想法子给他灌下,仔细明儿头疼。” 霜降答应一声,就下去了。 徐宁瞧着手里的帕子愣了一愣,才跟神魂不在家似的上得前去在床沿坐下,轻手轻脚的帮裴衍擦脸。 他在梦里大约是觉着不舒服,眉心忽然狠狠一蹙,整张脸皱做一团,表情中都带上了痛苦。 薛氏和宁国公都没瞧见。 宁国公见没什么大事,徐宁一个人也能做得好后,就带着薛氏回去了。 霜降去了小厨房,叨叨那妮子不知几时也不见了,这内室里一时就只剩一个醒着的徐宁和昏睡着的裴衍。 徐宁给他擦过了脸,又将手脚擦了一遍,复又将帕子扔进了床头的水盆里。 她原要叫叨叨重新换一盆水来,却左右不见人,又自己端了盆出去,正逢霜降端了醒酒汤来。 徐宁将盆交给霜降让她去换水,又接过醒酒汤进了内室。 等她再进去时,发现那本该躺在床上昏睡的人,此时却不见了踪迹。 徐宁愣了一下,也没有着急,她刚从外头进来,没瞧见裴衍,就说明人还内室里。 她将醒酒汤搁在床头,先将内室里各个能躲人的角落找了一遍,没找着后,便要出内室去外头找一找…… 谁知这一转身,就见裴衍悄没声儿的站在她身后,皱眉定定地看着她。 徐宁吓了一跳,得亏是心理强大,否则非要被他吓出病来不可! “醒了?饿吗?要不要吃些东西?”她问着,又上得前去,打算拉着他重新躺下,“头可晕?小厨房熬了些醒酒汤,你喝了再睡,仔细明儿起来头疼。” 裴衍站着,任凭徐宁如何拉他,他也不动,定海神针一样把自个定在那儿,话也不说。 徐宁也不生气,回头看着他,轻声细语地问:“怎么了?” “你去哪儿了?”裴衍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语气间却又带着焦躁。 徐宁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哪里也没去,给你端醒酒汤去了。” 裴衍像是没听进去,始终皱着眉,语气比方才还要焦躁:“我醒来看见你在前头走,我叫你你也不应我……你要到哪里去?” 徐宁听着这话不对,往前一步,凑近了去看,才发现他眼神迷蒙,没有焦距。 合着站了这半晌,这人根本还没醒呢! 亏得她刚才还觉得他喝醉了就睡,安静的很,很好伺候。这哪里好伺候了,还搁这梦游呢! 徐宁心中无语,又耐着性子去哄他:“我没有走,也没有不应你。你再叫我一声,我一定应你。” 裴衍却并不叫她,反手抓住她手腕,把她拉进了怀里:“你不走。” 更亲密的事情也做过了,如今被搂一下抱一下,徐宁也不会有什么过激的反应。 她抬手顺了顺裴衍的背,继续哄着:“我不走。” 霜降换好水又回来了,绕过屏风瞧见那二人抱在一处,先是意外了一下,随即笑了一声,正要开口时,就见徐宁从裴衍怀里探出个脑袋来,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往一旁指了指。 一开始霜降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跟着又见裴衍把徐宁冒出来的脑袋重新按进了怀里,把人囫囵个全包裹住了。 霜降忍不住偷偷笑了一声,按徐宁方才指的,将盆放在了一旁,又悄悄退下了。 等脚步声远了,徐宁才挣扎着伸出双手,一把抱住了裴衍的头后,艰难地从他怀里将脑袋也拔了出来,仰头跟他四目相对。 徐宁问他:“为什么觉得我会走?” 裴衍双眼仍不见焦距,一片茫然。 徐宁继续哄他:“你在梦里看见什么了?” 裴衍还是定定地看着她,不说话。 徐宁想了想,正要换个说法时,才听他几不可闻地开口道:“血……” “什么?”徐宁一瞬间以为自己听错了。 “血……好多血……”裴衍瞬间红了眼,不舒服地皱着眉,“到处都是血……很难闻……都在看着我……我不舒服……我想吐……” 他说着,像是头疼一样,抬起手来用力去敲自己的脑袋,浑身笼着一股散不去的焦躁。 裴衍又将徐宁推了开去,用双手敲着脑袋,嘴里一会儿喃喃地喊着“想吐”,一会儿又嘀咕着“别看我”。 一会儿又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像是在找什么一样。 徐宁去拉他,他却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巴掌就将她的手拍开,跟着就像受惊的兔子,把自己贴到了屏风上去……衛鯹尛说 徐宁抬手一看,手背都被拍红了。 还真狠。 她又抬眼看去,见裴衍还将自己贴在屏风上,等对上徐宁的视线,就狠狠一闭眼,还扭开了头去。 徐宁忽然明白过来,他方才团团乱转,并非是在找什么,而是在躲什么。 第282章 不来了…… 次日,天将亮时,裴衍醒了。 他睁开眼,先瞧见的不是缠枝的软烟罗床帐,是把头歪在他肩颈处,睡得正香的徐宁,然后是一阵麻似一阵的双腿…… 直到这时,裴衍才发现他们二人都没好好的睡在床上,而是在椅子上将就了一夜。 明明床榻就在几步远的地方,他们俩却不知为的是哪门子的情趣,就是不到床榻上去睡——他盘腿坐在椅子上,从后头将徐宁抱坐在怀里,双手紧紧在她腰间箍着。 裴衍想了好一阵也没想起,他们为何会在椅子里睡着了。 他揉了揉针扎一样疼着的脑袋,还是没想起来昨晚发生了何事,索性也不想了,默默放下腿,缓了一阵后,才将徐宁打横抱起来,往床榻走了过去。 起身时,罩在他头顶的薄毯就滑了下去。 身子一腾空,徐宁就醒了。 她瞬间白了脸,下意识就开始挣扎,眼看着就要摔倒时,就听得头顶传来一道又哑又闷的声音,低低道:“别动。” 徐宁瞬间不敢动了,反手抱住了裴衍的脖子:“从昨晚到现在,我叫你吓了三回……” 先是他悄没声的站在她身后,被吓了第一回。方才被突然抱起来,是第三回。 第二回还是在昨晚,裴衍整个人的精神状态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不认得她,也听不见她说话。 一会儿说想吐,一会儿又觉着脑袋疼,跟疯了一样,用头去撞椅子。 徐宁拉不住他,又怕他伤着自己,只好用身体挡在他和椅子之间,又被他连人带椅的撞翻了去。 外头叨叨和霜降这才听见动静,进屋见了那番情况,又忙叫了玄冬来,这才将人控制住。 偏他还不肯到床上去好好闭眼睡,床也不沾,无论如何哄他,他也始终皱着眉,满脸写着拒绝。 等徐宁靠近些,他又死死拽着她,不许她走。 徐宁没了法,又怕他有个好歹,回头薛氏怪罪下来,只能陪着他在椅子上坐了一夜。 后来是如何睡着的她也不知,只记得背后那人的体温很低,若非还有心跳,她都要怀疑抱住自己的是不是一具尸体。 裴衍听了她这句抱怨,也没出声,只将唇一抿,轻轻将她放回了床榻上:“还早,你再躺一躺。” 说着,他犹豫了一瞬间,抬起眼来将她看了一看。 徐宁察觉视线,打着哈欠问:“今日不去上朝?” 裴衍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几不可闻:“休沐。” “哦。”徐宁应了一声,又将自己往里侧挪了挪,空出一大片位置来,“你要无事,就陪我躺一躺?” 裴衍又应了一声,听着兴致倒是不高。 徐宁察觉到了,从锦被间抬起头来将他看了看,却见他还是同从前一样,面无表情,冷冷淡淡的,但是……眼神很暗,没有光。 她也没说什么,只等裴衍在她身旁躺下了,才又往他身边挪了挪,同他肩挨着肩。 她难得这样主动一回,裴衍还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又侧过身去,直白的盯着她瞧。 徐宁想了想,也翻了身同他面对面躺着,并不提昨晚他发疯的事:“昨个儿你晚归了,也没让玄冬送个消息回来,我等了你许久。” 裴衍听了,眼中就有了愧疚,复又单手捧住她的脸在她眼尾摩挲了一下,凑过去亲了亲她的眼皮,低声道:“下次不会了。” 徐宁虽硬着头皮没躲,却垂着眼睑没敢看他,支吾道:“玄冬说你昨个儿下了衙同大姐夫和二哥哥在一块儿,回头我倒问问二哥哥去,做什么把你灌得那样醉。” 裴衍低低笑了一声,道:“放心,我没吃亏,他和长舟比我先倒下。” 徐宁抬起眼来,轻哼一声:“你骗谁呢?明明就是个一杯倒。” 她至今都还记得这人在新婚夜吃醉了酒,想装得四平八稳,结果却架不住双腿要蛇形,一头从廊下栽了下去的事。 裴衍否认:“我不是。” 二人在锦被里,轻声细语的说着话,谁也不提昨晚的事,相处十分融洽。 不一会儿,徐宁就困得睁不开眼,重新睡了过去。 裴衍垂眸,见她微微张着嘴,呼吸又轻又浅,嘴小而红润,有时候还会无意识的动两下。 他见了又有些心烦意乱,头也开始隐隐作疼,有些叫人焦躁的想法又冒了头。 裴衍将眉一拧,一低头吻住那张嘴,借着怀里的温香软玉,将那些心烦意乱都压了下去。 睡着的人被惊动了,挣扎起来,却没睁开眼,只胡乱抬起手来推他,又偏开头边躲,边带着鼻音道:“不来了……饶了我吧……” 说罢,又睡沉了。 合着是人也没醒,只把某人的胡作为非当成了不知哪一次的温存。 * 等徐宁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身旁的位置也早就空了,只剩下一点似有若无的余温。 她叫了霜降和叨叨进来,起床穿戴洗漱,又问:“你们姑爷呢?” “方才起来,就去了书房。”霜降替她系着腰带,低声道,“姑娘,婢子怎觉着姑爷神情不对?” 她想起昨晚裴衍的言行来,暗暗打了个哆嗦。 徐宁听了,也压着声音道:“你也这样觉着?叨叨呢?” 叨叨一脸茫然看着她:“婢子没觉着啊……姑爷从前不就是那样吗?” 徐宁摸摸她的狗头,叹了口气:“是,你说的没错。” 叨叨嘿嘿笑了一声,随即却又皱起脸来,小声道:“不过,婢子觉着姑爷昨晚那个样子还挺吓人的……姑娘,您说他别是受了什么刺激吧?” 徐宁闻言,眼神闪了闪,好一会儿才道:“谁知道呢,他也不肯与我说。” 霜降抬起头来,看着她小声问道:“姑娘,您说会不会是同他从前在刑部时发生的事有关?” 她跟着徐宁,也没少从其他人嘴里听说那些欲言又止的事,作为一个在徐老太太跟前伺候过,如今又到了徐宁跟前来伺候的聪明人,她自然会猜想。 徐宁没说话,沉默了半日后,方摇了摇头,低声道:“此事不许再提,只当不曾发生……还有,长随可回来了?” 第283章 不干净 长随今日早上才回。 进行云阁时,正碰上裴衍去书房。 曾经在刑部待过一阵子的裴尚书低头将他一扫,道:“出城了?” 长随想隐瞒,但没能瞒过裴尚书的法眼,只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大奶奶吩咐你去的?”裴衍又问。 长随还想隐瞒,谁知一抬头就见他家爷正用冷淡淡的目光看着他,直把他那点小心思都看穿了。 不等裴衍继续问,他就端出了一脸苦相,求饶道:“您别问了,再问大奶奶就要叫叨叨挠小的了。” 裴衍道:“没事,我那里有药。” 长随见瞒不下去,便破罐子破摔,将什么都说了。 裴衍听了,并不意外,只冷笑一声:“他胆子倒大。” 说罢,撇下长随,就往书房去了,也没说让他怎么做,还要不要告诉大奶奶一声。 没过多久,徐宁就传了长随过去。 长随想着裴衍也没吩咐,便一五一十地将昨日的事都说:“昨日大奶奶吩咐后,小的就派了人到二房和三房那边去盯着。三老爷一早就出了门,人在东坡楼里,晚饭前才回来,倒是二老爷……急急的就出了城去。” 昨日在鹤延堂,徐宁让宝珠故意将话传给梁嬷嬷听后,又让负责伺候其实是盯着梁嬷嬷的丫鬟故意放松了警惕。 果然没多久,梁嬷嬷就想法子出了鹤延堂,给二老爷送了消息去。 二老爷听了,情急之下就离了裴家,往城外去了。 徐宁听了,眉心一拢,眼中带着些怀疑:“你亲眼瞧着他本人出了城去?” 她原还当二老爷是个谨慎之人,不会这般轻易上了当的,就算真信了也不会自己亲自跑一趟。 长随却点点头,肯定道:“就是二老爷本人,小的没有看错……而且,还是往京郊北大营去的。” 北大营是为稳固京城防御而修建的驻军营地,开国时高祖皇帝下令修建,先帝时因各种原因被废,直至当今登基,站稳根基后,才在朝臣的提议之下重新修建。 徐宁听得意外,又惊讶道:“军营重地,他这是想做什么?” 长随摇头道:“小的不知,那地方小的也进不去,在外头等了一晚上,二老爷方才出来。” “这还真有意思,”徐宁冷笑一声,“我不过查了一点旧账,他就坐不住去了驻军营地……总不能老太太库里不见的那些东西,都叫他变卖贿赂了……” 话还未说完,徐宁就反应过来这话不能说,于是狠狠一咬牙,将那个字眼咽了回去。 长随立在一侧,暗暗看了她一眼,试探道:“大奶奶,这事儿小的觉着有些严重,要不要支会大爷一声?” 虽然方才他已经说了,但是裴衍听后,好像明白是如何一回事,却没吩咐他该怎么做。 徐宁坐在主位上,皱着眉颔首,道:“自是要说的……只不是这时。毕竟你我只是瞧见他往那边去了,究竟是做什么去的,是不是真的要……都还不确定。” 她用手帕抵住唇,思索片刻后,又问道:“我与二老爷没说过两句话,并不知他的为人……你在府里多年,可知他是怎样的人?” 徐宁这样一问,长随反而糊涂起来——他也是这才发现,他在府里这么些年,好像也不知二老爷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是裴衍那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而是这个人好像在裴家并不起眼,无关紧要的,很难让人留意到。 可是,那明明是裴家二老爷,怎么会让人觉得无关紧要呢? 长随使劲想了半日,才磕磕绊绊道:“二老爷他……好像对什么事都不在意,府里有什么大事,也从不发表意见,该他做的他做了后,就不见了踪影……偶尔府里聚在一处吃饭,他也不主动搭话,问他什么他都说好……” 徐宁想起来,上回她单方面断了鹤延堂对二房和三房的补贴后,那两房的人过来问她要个说法时,二老爷也是这样,好像只是来走个过场。 明明三老爷都气得吱哇乱叫,他却说本就不想来,然后就走了。 三太太分明也是事不关己的人,但徐宁却觉得三太太的存在度都比二老爷高些。 徐宁收起思绪,低声吩咐道:“往后二房那边,你多留意些……尤其是二老爷,定要看得紧紧的,他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尤为重要。三老爷那边也要派人盯着,以防万一。” 长随答应一声,正要退下,徐宁又叫住他,问道:“你可知北大营里如今归属谁名下?” 长随想了一想,才道:“是方家大老爷。” 徐宁听了暗暗将这名字琢磨了一遍,便打发了长随下去,又叫了霜降来,问她昨日鹤延堂库房的事儿。 霜降道:“那些亏损确实是假象……姑娘可还记得,去岁除夕,老太太在法华寺时,裴家为此捐了许多香油钱。鹤延堂的账上记的却比裴家那边的账要多一倍的事?” 徐宁颔首,道是记得。 霜降往前一步,离徐宁又近了一些,弯下腰低声在她耳边道:“那多出来的一笔,在老太太库里头,而且全是现银。” 徐宁记起来了,那笔现银她也看见过的,藏在一个柜子里头,同那些现银藏在一起的,还有一大盒的珍珠。 因在渝州时,有一年徐老太太生辰,有人送了老太太一些珍珠,说是南海得的,是稀罕物。 很少见,徐宁就多看了两眼。 徐老太太还以为她很喜欢,要全给她。 徐宁不要,只说没见过那样好看的东西,觉得漂亮,就忍不住多看了看。 徐老太太就跟她说南海的珍珠同别处产的珍珠不一样,其珠圆玉润,又玲珑雅致,色泽鲜艳,光彩耀目,与别地所产的珍珠大不相同。 因当时记忆太过深刻,以至于徐宁在裴老太太库里瞧见那些珍珠时,一眼就认了出来,那些是南海产的珍珠。 这时,她听得霜降又道:“姑娘,您说原是要捐给法华寺的香油钱,为何会在老太太库里?” 徐宁没出声,再联系方才长随说的话,以及二老爷问裴老太太要库房钥匙的事,顿觉那些银子不干净。 她道:“只怕还得从梁嬷嬷身上找结果……你让伺候梁嬷嬷的人这两日别盯得那样紧,给她机会离开鹤延堂。还有,老太太库里的那些东西得尽早处理掉。” 第284章 赌约 吩咐完这些事,徐宁又往鹤延堂去了一趟。 刚进了院子,正要往屋里去,宝珠就急急上前来,低声道:“二老爷和三老爷来了。” 徐宁闻言,眉一挑,轻轻嗤笑一声:“怎么,尽孝来的?” 宝珠看她一眼,又压低了声音道:“婢子瞧着不像。” 徐宁料想也不是。 她在鹤延堂这些些日子,二房三房的人除了寻麻烦和要东西时,几时过来过? 一个个唯恐被缠上,回头就要负起照顾裴老太太的责任来。 徐宁摆摆手,打发了宝珠先回里间去伺候老太太,随后才上前,让叨叨和霜降打起帘笼,进了屋去。 才进门,还没看清人呢,三老爷就跟道吃多了的龙卷风一样,一径把自己卷到了徐宁跟前来,伸手就道:“钥匙呢?” 徐宁看了眼他那又圆又胖的脸,又看了眼坐在圈椅上,摆出一脸漠不关心的表情的二老爷。 真不关心,又怎会到这里来呢。 她眨眨眼,脸上一片茫然:“什么钥匙?” 三老爷咬着牙,阴沉沉道:“你少与我装糊涂!老太太库房的钥匙,你赶紧交出来!” 徐宁又将他看一眼,知道他脸大,倒是不知他脸大到如此地步。 她要笑不笑地提了提唇角,从三老爷身旁走过,到二老爷对面的圈椅上坐下了,问道:“二老爷也是来要钥匙的?” 二老爷看了她一眼,目光冷冷的。 但下一刻他又事不关己地笑了笑,淡淡道:“我只不过是来看看母亲,你三叔叔便拉了我不让走。” 到底是三老爷不让他走,还是他故意让三老爷不让他走,恐怕只有他自己最清楚的。 “你少在那儿东扯西扯!”三老爷又将自己卷了过来,阴狠地盯着徐宁道,“我懒得与你废话,赶紧把东西交出来,从这屋里滚出去!” 徐宁抬头看过去,轻笑一声:“三老爷要老太太库房的钥匙,就该问老太太要去,怎问起我来了?” 三老爷瞬间就将梁嬷嬷出卖了去:“老太太跟前伺候的梁嬷嬷说你拿了钥匙!” 他又冷笑一声,威胁道:“这鹤延堂里的东西原就不该是你能插手的,我们瞧在衍哥儿面上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还真将自己当碟子菜了?你赶紧把东西交出来,别逼我动手!” 徐宁那双似杏眼又似凤眼的眸子一转,轻飘飘地将目光扫到了二老爷身上去。 二老爷装的漠不关心,可该听的却一字没落下。 徐宁轻轻一嗤,懒洋洋道:“三老爷,你便是动了手我也只能告诉你老太太没将钥匙交给我。再则说梁嬷嬷自打病了后就没进过这屋,她又是如何知道老太太将钥匙给我了?三老爷,您不会叫那起子居心不良的给哄骗了吧?” 三老爷闻言下意识转过目光看向了二老爷,用眼神质问他是怎么回事。 二老爷没看他,将手里的茶杯转了转。 三老爷没办法,只好重新转过头来,死皮赖脸道:“我不管!她既说钥匙在你那里,那便是在你那里,你赶紧交出来!否则……” 徐宁双眼一眯,笑吟吟地打断了他后面的话:“三老爷,你说在我这里,就在我这里啊?你问过老太太了?问过伺候老太太的人了?没有吧?” 随后她睁开眼,一摊手无奈道:“我想三老爷是连内室都没进去的……霜降,你同叨叨两个去将老太太给抬到三老爷跟前来,让三老爷仔细问问老太太,钥匙到底在不在我这里。” 霜降答应一声,又留叨叨在外头防着三老爷动手之后,独自进了内室去。 三老爷一听要抬了老太太出来,脸色都变了,下意识就后退了好几步,要去阻拦。 徐宁又站起身,挡住他的去路,哂笑道:“三老爷,咱们今儿打个赌,老太太若是将钥匙交给了我,我立即从这鹤延堂滚出去。若老太太没将钥匙交给我,三老爷……你便到我大伯母与晚姐姐坟前去磕头上香!” 提起秦氏,三老爷脸色瞬间煞白一片,额头还细细密密的冒出了好些冷汗来。 更是又往后退了一步,想要拉开距离…… 徐宁却逼近一步,直直盯着他,厉声问:“你敢不敢?” 三老爷不敢,眼神都变得躲闪起来,声音都是虚的:“我、我……” “三弟。”这时二老爷不紧不慢地叫了他一声,“梁嬷嬷是伺候母亲的人,她既说在衍哥儿媳妇身上,那便是真在的。还能骗你不成?不过打个赌而已,去不去还得看你。” 徐宁听了这话,轻轻笑了一声,目光都没从三老爷身上移开过。 她就等着三老爷应下这个赌呢! 三老爷闻言,仔细一想又觉道理,不过打个赌而已,赌输了他要不愿意去,难不成徐宁还能绑着他去不成! 这样一想,他就觉没什么好怕的,立即道:“赌便赌,若老太太没将钥匙交给你,我立即就到你大伯母和晚姐姐坟前去磕头上香!” 徐宁哂笑一声:“你最好记着这话!” 说罢,她旋身回到圈椅上坐下,对叨叨抬了抬下巴:“去把梁嬷嬷带进来!” 叨叨应声出去,再带着梁嬷嬷回来时,却多了一人。 裴衍今日穿的是京元绣桃花凉亭补子圆领衫,玉冠束发,神态举止皆是一片冷淡疏离。 他进门来,也不看任何人,只往徐宁身旁一坐,对叨叨淡淡一抬下巴,道:“继续。” 气氛瞬间冷了下来。 三老爷有些发憷。 还是二老爷若无其事地笑了一声,道:“衍哥儿今日没去吏部?” “不去了。”裴衍撇他一眼,随即收回来看着三老爷,“方才说到哪里了?继续说,我也听听。” 三老爷有些开不了口。 徐宁侧头,惊讶地看了裴衍一眼,低声问道:“你几时来的,都听见了。” 裴衍“嗯”了一声,淡淡地撇了三老爷一眼,道:“三叔叔赌咒前来的。” 三老爷冷汗“刷”一下,雨似的流着。 裴衍又指了指梁嬷嬷,道:“你同三叔叔说说,老太太几时将钥匙给大奶奶了?” 梁嬷嬷暗中看了二老爷一眼,随即一咬牙,将心一横,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第285章 暗示 梁嬷嬷抬头,盯着徐宁,恨声道:“给了……” 裴衍打断她后面的话,盯着她的双眼,沉声问:“何时?何地?周围有何人?” 梁嬷嬷对上他的视线,虚得面上一白,根本答不上来,支支吾吾道:“大、大约是巳正左右……在、在内室里……周围、周围只有叨叨和霜降在……” 叨叨听得将眉一横,才要呛她一句,就见徐宁对她轻轻摇了摇头。 接着,听得裴衍又问:“你没在?” 梁嬷嬷越发慌了,胡乱道:“婢子不在……不不不、婢子在、婢子在的!” “到底是在?还是不在?”裴衍盯着她问。 梁嬷嬷对上那双眼睛,只觉冷冰冰的,又黑又沉,深不见底的湖水一样,能把她看穿似的。 她就越发慌乱起来,早不知正确答案是什么,混乱道:“婢子、婢子不在……” 裴衍冷笑一声:“既不在,你又如何知晓老太太给了大奶奶的钥匙?身旁还有叨叨和霜降在?” “不不不……”梁嬷嬷慌乱改口,“婢子在的,婢子就在一旁伺候……” 裴衍震怒,满脸阴沉,一掌拍在小几上:“满口胡言!长随,把她拖了下去打一顿,就在院里头打!让三叔好好听一听,老太太究竟有没有把钥匙给大奶奶!” 三老爷满头冷汗,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 长随立即叫了婆子进来,要将梁嬷嬷拖下去。 梁嬷嬷惊慌大叫:“救命……三老爷!救救婢子……二老爷、二老爷救我……不许碰我!滚开、滚开!我是郡主娘娘的陪嫁,你们谁敢碰我!二老爷……二老爷救命!” 眼看着梁嬷嬷就要被拖下去了,始终没发声的二老爷终于开口了:“衍哥儿,梁嬷嬷伺候你祖母多年,你如此待她,不好吧?” 裴衍转头看向他,冷嗤一声:“确实不好。” 梁嬷嬷刚要松口气,就听他又冷冷吩咐道:“长随,堵了她的嘴,别污了着大奶奶的耳。” 长随闻言,立即在身上摸起来,一时摸着一团不知什么布来,直接塞进了梁嬷嬷嘴里。 梁嬷嬷机灵了一回,拍开长随的手,大喊道:“大奶奶!你既说老太太没将钥匙交给你,那你敢不敢让婢子搜身!” 徐宁闻言,侧目看去,见二老爷将茶杯搁回了小桌上,又阴冷地扫了梁嬷嬷一眼,嘴唇动了动,似乎是骂了一句蠢货。 裴衍脸一沉,才要挥手让长随将梁嬷嬷带下去时,就觉手臂叫人拉了一下。 他侧目看去,见徐宁对他眯着眼笑了笑,随即她起身,应道:“可以。只要你敢,你且来搜。” 她站的位置不错,正好在裴衍跟前。 梁嬷嬷回头瞪了婆子们一眼,立即抽出手并站了起来,将下巴一抬,一理衣袖,趾高气扬地走到了徐宁跟前。 她坚信钥匙就在徐宁身上,想着只要搜到钥匙,二老爷和三老也就会为她做主,一时便什么也不顾,直接伸出了手去。 正当她的手刚刚碰着徐宁的衣襟时,裴衍一脚照着她的腰就踹了过去! 梁嬷嬷都还不知怎么回事,人就飞了出去——还是照着二老爷在的位置飞去的! 二老爷一时躲闪不急,叫梁嬷嬷带着连人带椅地摔了个四脚朝天,狠狠摔在了地上——场面一度混乱。 二老爷又气又怒,偏又不能将裴衍如何。只好快速从地上爬起来,迁怒似的一脚踹在了梁嬷嬷胸口上! 梁嬷嬷受不住,张嘴就吐了口血,随即白眼一翻,晕死了过去。 长随忙叫了婆子去,把她抬了下去。 “衍哥儿,你故意的?”二老爷恼怒地转过头去,死死盯着裴衍。 裴衍满脸冷漠:“碰巧。” 二老爷倏地闭嘴,分别看了他和徐宁一眼,暗中磨了磨牙。 这时,听得内室那边传来声音道:“老太太来了。” 众人转头看去,当真就见老太太躺在铺了垫子的竹榻上,让霜降、宝珠以及另外两个丫头给抬了出来。 老太太见了二老爷和三老爷,就格外激动,要不是丫鬟拦着,她非得从竹榻上爬起来,拖着半身不遂地身子爬到他们二人跟前去不可! 幸好她双腿动不了,只能在竹榻挣扎,含混道:“内……内……愤、藏……” 她每挤出一个字来,就要狠狠喘上一口气,就是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她也花了好一阵才吐出来。 就这般,三老爷也吓了个半死,口内大喊一声“娘呀”,就慌慌张张地将自己卷走了。 裴衍递给长随一道眼神,后者立即跟了上去。 二老爷还算镇定,没有转身就走,而是对竹榻上的老太太一拜,阴着脸走了。 老太太见状,哪里肯干,一时又面容狰狞地挣扎起来,口内含混不清地骂着,仔细分辨,大约是“混账”、“白眼狼”“不孝子”一类的词语。 再多的她说不出来。 裴衍摆摆手,让人来把她抬回了内室去。 厅中瞬间安静了下来。 徐宁对叨叨抬了抬下巴,那丫头也出去了。 等厅里只剩裴衍时,徐宁才自袖中摸出钥匙来,递给了他。 裴衍接过来看了她一眼,随后还还给她,道:“既带着,竟也敢让梁嬷嬷来搜身。” “我知道你不会让她碰我。”徐宁笑了一声,将钥匙重新收了起来,“这边的事,长随都与你说了吧?” 裴衍没出声,只点了点头。 徐宁又道:“三老爷原是不知道这事儿,今日来问我钥匙,想是二老爷撺掇他来的。” 裴衍应了声是。 徐宁歪着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抓过他的手搁在茶几上,似有若无的在他手心挠了挠:“老太太的库里的那些东西,我始终觉着放在那儿不安全,是个祸端,得运走。” 裴衍眉心轻蹙,忍着手心里传来的痒,垂眼看着她手指在他手心动来动去,故意逗他似的。 他咬了咬牙,闷声问:“运到何处去?” 徐宁拖着声音“嗯”了一声,似是拿不定主意。 但她挠着裴衍手心的那只手没停,还用另一只撑着下巴,看着他问道:“我没主意,你呢?” 说完这话,她也终于收回手不挠了。 裴衍立即缩回手,收进袖子里,并将五指蜷缩在了一起,忍了好一会儿才瘫着脸道:“我听你的。” 第286章 积点德 在鹤延堂又坐了坐,徐宁就往枕霞居去了。 瑜大奶奶和裴青芜早早就过来了,正陪着薛氏说话。 徐宁进去,给薛氏问了安,就听瑜大奶奶问道:“大嫂刚从鹤延堂过来?” 徐宁和善的应了声是。 瑜大奶奶又关切问道:“大嫂没吃亏吧?” 这话倒问得徐宁有些意外,她挑挑眉,在一旁坐下,笑问:“这话何从说起?” 瑜大奶奶道:“我今儿一早去给我婆母请安,正碰上我公爹去寻她,急急忙忙的,倒像是有什么要紧事,把我也打发了出来。我心里有疑,就走得慢了一些,听得他与婆母说‘母亲将库房钥匙给了衍哥儿媳妇’,随后没多久他就去寻了三叔叔,往鹤延堂去了。方才又听得那头闹哄哄的,就想说是不是他们寻了你麻烦。”衛鯹尛说 徐宁听了她这话,脸上笑意越发深了,她正要回话时,就听薛氏提高了声音:“母亲将库房钥匙给了你?几时给的?为何你没与我说!” 话被打岔,徐宁又只好转头看了薛氏一眼,见她脸上虽有震惊,但更多的是怒意。 毕竟这家里如今还是她当家,再加上老太太又不好,大事小事皆要经她的手。 鹤延堂又是个公认的“油水足”的地方,若裴老太太真将钥匙给了徐宁,徐宁作为大房的儿媳妇却对她隐瞒了这件事,她当然要不高兴了。 再说瑜大奶奶,既听见了动静鹤延堂的动静,却没到那边去看看,反而到了枕霞居来。 来了也不提钥匙的事儿,非等徐宁从鹤延堂过来了才提,也不知是为的什么。 徐宁轻轻哼笑一声,撇了瑜大奶奶一眼,方对薛氏道:“太太也是知道的,老太太讨厌我还来不及,像是会将库房钥匙给我的?” 薛氏听了,偏头仔细一想,又觉有几分道理,颔首道:“也是……” 这时,瑜大奶奶又惊讶道:“啊,原是没给啊。我婆母原也不信,公爹就说什么是梁嬷嬷同他说的。” 她笑了笑,看着徐宁道:“想是梁嬷嬷在说谎了。” 薛氏听了这话,立即去问瑜大奶奶:“当真是梁嬷嬷说的?” 瑜大奶奶含糊道:“我也是听着公爹与婆母这般说的。” 她话音落下,薛氏便将不信任的目光落在了徐宁身上,哼道:“给你便给你了,你对我遮遮掩掩的做什么?我还能问你要过来不成?做什么一副小家子……” 徐宁打断她后面的话,看着瑜大奶奶笑道:“弟妹不愧是二太太的儿媳妇,这嘴倒是同你婆母相似的很。回头给你俩搭个戏台子,你们婆媳俩上去唱一出《离间计》,定赢得满堂喝彩,哄堂大笑。” 这一出戏原唱的是前朝一个皇帝刚愎自用,生性多疑,中了敌军的离间计,当真以为震慑四方的大将军要投敌叛国,便以莫须有的罪名将其凌迟处死,将军一死,没多久这个国家也灭了国。 瑜大奶奶闺阁无聊,自也是看过这出戏的,当即听出了徐宁讽刺她之意。 她笑了一笑,只当听不懂:“大嫂说什么《离间计》,妹妹愚钝,听不懂。” “听不懂没关系,”徐宁厌恶地扫了她一眼,嗤道,“你到鹤延堂里去瞧瞧梁嬷嬷就知道了。” 瑜大奶奶闻言,就不接话了,只盯着徐宁笑了一声。 薛氏满脸茫然不知何意,又问徐宁:“梁嬷嬷怎么了?” 徐宁看也没看她,懒洋洋的连话也懒得回。 薛氏皱眉,正要打发了赵妈妈到鹤延堂去看看时,立在徐宁身后的霜降就欠身回道:“太太,瑜大奶奶没到鹤延堂去,定是什么都不清楚的。梁嬷嬷胡乱攀扯我们大奶奶,挑拨大奶奶和两位老爷之间的关系,让二老爷踹了一脚,这会子呀……想是快断气了。” 瑜大奶奶脸上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并匆匆收回视线,是再不敢看徐宁的。 薛氏也是一脸震惊,错愕地看着霜降:“竟是这样严重?可请了大夫去……到底是伺候母亲多年的人,可别真出了事才好。” 徐宁冷眼将瑜大奶奶一撇,笑一声,讥讽道:“伺候多年又如何?像这样搬弄是非,挑拨离间,闹得家宅不宁的奴仆,当直接打死的好!还请什么大夫?没得叫人说当家的连个下人也管不好,把家里闹得一团乱,叫人看了笑话去!” 说罢,她便起身,直接甩了脸子,当场拂袖而去,给了薛氏一顿难堪。 她直接讽刺了两个人,除了一直没吭声的裴青芜外,其余二人脸色皆是一阵青白交替。 薛氏自知理亏,沉着脸什么也没说。 瑜大奶奶勉强维持着颜面,起身道:“大伯母今儿想是没空,我明儿再来同您请安。” 说罢,告辞走了。 裴青芜见状,忙也起身告辞走了。 谁知瑜大奶奶还没走远,她刚出去就让她给拦住了。 回三房得从二房经过,裴青芜躲不开,只好硬着头皮跟着她。 这时,听得瑜大奶奶摇头叹了一声,笑道:“还是大嫂运气好,碰上了大伯母这样好说话的婆母。这要换了是你二伯母,这会子想是已经闹起来了。” 裴青芜垂头看着脚下路的,又装哑巴又装聋,只当什么也不知。 然而瑜大奶奶并不放过她,慢悠悠的将团扇一摇一晃,又笑问:“青芜妹妹啊,你说,祖母库房的钥匙在不在你大嫂嫂那儿?” 她直接点了名,裴青芜便不好再装聋作哑,只好装傻:“不知道。” “你哪里是不知道,你只是不敢说罢了。”瑜大奶奶笑着戳破了她的谎言,“你这有什么好怕她的?你在裴家是娇客,连她也要伺候你的,就算眼下将她得罪了,将来你嫁了人家,她还敢将手伸到你婆家去不成?” 裴青芜闻言,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 瑜大奶奶对上她的视线,又笑道:“我是觉着那钥匙在她那里的,妹妹说呢?” “嫂嫂,”裴青芜平平淡淡地叫了她一声,答非所问,“明哥儿还小,你定是多为他想吧?” 瑜大奶奶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她这话的意思。 裴青芜又柔柔一笑,乖巧的很:“背后说人不好,损阴德。” 说罢,告辞走了。 瑜大奶奶也终于反应过来了,裴青芜那话是让她少在背后说人坏话,仔细损了阴德,报应到明哥儿身上。 瑜大奶奶脸色变了变,甩袖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第287章 野岭 另外一边。 三老爷急急从鹤延堂出去,想着自己同徐宁的赌约,一时连三房也不敢回,忙忙的就想离了裴家到外头躲躲去。 哪里想才出了鹤延堂,就让长随和玄冬给捆了。 等徐宁自枕霞居回去时,就见小厅里多了一个人。 长随过来问她怎么处置。 徐宁到小厅里看了一眼,见三老爷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如同死人一般。 “他这是怎么了?”徐宁问道。 长随嗐声道:“三老爷大吵大闹的,玄冬嫌他吵,一个手刀下去,直接将他给劈晕了。” 玄冬听了从廊下倒挂下来,笑道:“我就轻轻挨了他一下,他自己不经劈,可怨不着我。” 徐宁收回视线来,看了眼仍昏迷着三老爷,道:“既是他打赌输了,那便照赌约办事。去备些纸钱香火来,先带了他去给晚姐姐上香磕头了,再敲晕了他把他丢在前头那个三太太坟前就成。” 长随又问:“只丢着,不让他磕头上香?” 徐宁道:“嗯,只丢着。最好是让他醒来时,正好是晚上。” 长随一听,立即坏笑起来,又叫来玄冬,打算悄没声的将三老爷送出府去。 徐宁叫来叨叨,吩咐道:“仔细他们找不着晚姐姐的墓,你也跟着去为他们指指路。” 叨叨欢天喜地的答应一声,屁颠屁颠就跟着出去了。 * 三人照徐宁说的,先将三老爷带到了徐晚墓前,将人弄醒后,便逼着他为徐晚上了香,磕头。 三老爷输了赌,也知道徐晚是谁,但并不清楚她是如何没的,又见徐宁和裴衍不在,只有三个下人,便摆起老爷架子来,想毁约。 一时僵持不肯做。 叨叨那小可爱见了,大步上得前去,一巴掌就照着三老爷的胖脸抽下去! 用了一身力气,直把三老爷抽得脸也歪了,又吼道:“且不说你今儿输了赌约,这本身就是你与大太太欠她的!如今与你相干的人都死了,凭什么你还活着?还当没事人一样,又娶了续弦!?” 叨叨越说越气,还要扑上去抽他一巴掌时,让长随给拦住了。 叨叨挣扎着,一面对长随又踢又打又挠,一面又对三老爷吼道:“我可不管你是谁,你今儿这个头磕也得磕,不磕也得磕!” 玄冬站在一旁,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三老爷,见他一张胖脸,又红又肿,难看至极。 他虽仍被捆着,但站在那儿冷哼一声,梗着脖子仍是不跪。 玄冬见状,自地上捡起一块小石头,对准了三老爷的膝盖窝就弹了去…… 三老爷膝盖一软,一个踉跄就单膝跪了下来。 他知道是被人陷害了,立即回头狠狠瞪向了玄冬。 玄冬对他咧嘴一笑,随即指尖又是一弹,一枚小石头飞出去,打中了三老爷的另一条腿…… 三老爷便双膝都跪了下来。 他咬牙切齿地回头:“你……” 话还未说完,挣开长随的叨叨就扑了上去,摁住三老爷的脑袋就往地上磕去! 然后…… 三老爷当场就被磕晕了过去。 长随看着如同死猪一样倒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下意识抬手捂住额头,觉着额头抽着疼了一下。 这小妮子,比她主子虎多了。 * 夜半,三老爷被冷醒了。 他茫然地睁开眼,见周围一片漆黑,什么也瞧不见。 过了好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他才发现自己在一片树林里,惨淡淡的月色透过树叶照进来,在地上落了一片影影绰绰的奇形怪状,落进眼里,又好像个人。 猫头鹰在树梢上扑棱了两下翅膀,又拖着声音“咕——”“咕——”一声一声叫着。 声音很近,敲在人心上似的,直让人背脊发凉。 三老爷从地上坐起来,脸色比那月光还要惨淡。 捆住他的绳子已经解了,他想站起来,却发现膝盖阵阵发软,还不住发着抖,试了好几下,都没能成功站起来。 这时,他又听见猫头鹰扑棱着翅膀从头顶飞了过去,不知停在了何处。 三老爷根本不敢回头去看,用力将牙一咬,终于满头大汗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他也不敢去看这是什么地方,胡乱寻了地方就要跑! “咕——”猫头鹰的叫声在他身后响了起来。 那声音离他极其近,就在他耳边! 三老爷一下子就不敢动了,浑身僵硬,直冒冷汗,明明衣服是黏黏的,又湿又热,寒意却蔓延至四肢百骸,卸掉了他浑身的力气。 “咕——” 猫头鹰又叫了一声,声音离得更近了。 三老爷膝盖一软,面条似的直接瘫倒在地。 他害怕极了,牙关都在打颤,又不受控制地扭过脖子,转头看了过去——んttps:// 惨白的墓碑瞬间落入他眼里,刻在碑上的几个“小女方氏华瑛之墓”红艳艳的,好似染了血一样刺入三老爷眼底! 那猫头鹰就在站在墓碑上头,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三老爷脖子僵硬,连头也不敢转回去。 眼看着那猫头鹰眼珠一转,凄烈地叫了一声后,又扑棱着翅膀朝着三老爷飞了过来! 三老爷大叫一声,慌忙跪着爬到墓前,鼻涕眼泪一把地一顿磕头:“太太、太太我错了……我不是人、我猪狗不如,我不是个东西……我配不上你!我给你磕头、我认错了,你、你别来纠缠我……” 猫头鹰从他头顶飞过,落到了身后的树梢上,又“咕”了一声。 这时,夜风吹过,寂静的山林里头立即发出了“沙沙——”的响声来。 月亮往西移去,树影偏了一分,长长的影子正好投落在墓前,形成一个纤瘦,好似一个没有手脚的“鬼影”—— 正在磕头的三老爷的浑身一僵,脸皮不住发抖,牙关直打着颤…… 他跪墓前,艰难地偏过头,瞧见不远处有什么东西晃了晃,然后那道落在墓碑前没有手脚的“鬼影”也跟着晃了晃…… “是你吗?”三老爷战战兢兢地问。 那“鬼影”没有回答,只无声晃动,似乎还往前挪了挪—— 三老爷大叫一声:“你不要过来!不是我害死的你,是方家害死的你……你不要过来,不要纠缠我!” 他又爬起来,不辨方向闷头乱跑! 林间又全是枯枝烂叶,他一脚踩上去,就“咯吱”作响,好似身后一直有东西跟着他一样。 三老爷吓坏了,一边乱跑,一边胡乱喊“不要跟我”,终于一个没留意,脚下一滑,顺着土坡就咕噜咕噜地滚了下去。 球一样,声儿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就滚不见了—— 第288章 旷工 宁国公下了马车,阴着脸进了门。 守门的小厮见状,忙拉住随行的车夫,打探道:“大老爷这是怎么了?今儿怎拉着脸回来了?” “快别问了!”车夫满脑门的官司,生怕惹事似的甩开了手去,“咱们这家里,指不定哪日就步了英国公府的后尘呢!” 英国公府出事时,闹得满城风雨,世家间更是人心惶惶的,那阵子连烟花巷里头的生意都差了些。 小厮害怕了一下,随即又不信,道:“你哄我呢?英国公那是自己作死,不将今上放眼里,咱们大老爷和哥儿可比他强了去……” 车夫翻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肤浅!倘或是咱们哥儿出了事呢?只怕到时候,下场未必就比英国公强到了哪里去!” * 宁国公一径回了枕霞居去。 薛氏得知他回来,早早就在门口等着了,见他进了院,正要迎上去,就见宁国公那脸拉得比驴还长。 “怎么了这是?”她上前,接过他手里的帽子递给赵妈妈,问道,“怎这个脸色?” 宁国公没回他,大步进了屋去,才回身问:“衍哥儿呢?” 薛氏上前,帮他解官服的扣子:“今儿他休沐,在行云阁呢……寻他有事?” “休沐?”宁国公冷哼道,“若真是休沐,我就该谢天谢地了!” 他又叫来赵妈妈,道:“去把他叫来,我有些事情问问他!” 赵妈妈先看了薛氏一眼。 薛氏摆摆手,让她依言去叫人,又撇了宁国公一眼,甩开手道:“你叫他便叫他,同我摆什么脸子?难不成你在外头受了气,还要回家来拿我们这些妇道人家出气不成?” 宁国公见状,忙又柔下脸来去哄她,道:“我这哪里是给你摆脸子,我这里急的!好夫人、好太太,快别生我气了罢。” 他拱手赔了好一会儿的礼,薛氏这才好些,又去伺候他换衣裳。 “好好的,你急什么?”薛氏道,“阿衍是会气人了些,可也不是不叫人放心的。从前你在旁人跟前提起他来,哪一回不是满脸得意的?这会子还没进家门呢,便一脸要寻人算账的表情。” 对比京城那些纨绔子弟,裴衍除了会气人之外,还真没有哪一点不叫人放心的。 比他年轻的,官位不如他高,官位比他高的,不如他年轻,至今不曾犯过什么大错,同当今还是师出一门,品貌也不凡,妥妥的别人家的孩子。 每回宁国公出去跟人应酬,但凡别人说起裴衍来,他嘴角都裂得老高。 “你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宁国公说着又去净手,“我是高兴、得意,可我也愁啊。前头,咱们初次到徐家去提亲时,我就与你说过的,伴君如伴虎,他站得高,离头上悬的着剑就越近!” 薛氏听得一脸茫然,都忘了把帕子递给他擦手:“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 宁国公自己拿过她手里的帕子来,把手擦干了,又长叹了口气,正要与她解释时,赵妈妈就打了帘子回道:“老爷、太太,大哥儿来了。” 宁国公忙又将话咽了回去,出了内室,就见裴衍站在小厅里,长身鹤立,丰神俊朗,就是神色略微显得有些疏离。 徐宁也来了,站在裴衍身旁,亭亭玉立,袅袅娜娜,她原不是倾国倾城的貌,却十分端庄大气,叫人一眼瞧见了就很舒服。 宁国公瞧着他们二人站在一处,倒是极为相配的。 徐宁见了他们夫妇出来,又不慌不忙地见礼,余光里见裴衍没动,以为他在走神,又用手肘悄悄捅了他一下。 她以为做得隐秘,谁也没瞧见,殊不知屋里几个人都瞧见了。 宁国公和薛氏都没说什么,只等裴衍也见了礼,他才道:“都来了?且坐吧,我正好当你母亲和夫人的面问问你,你这是要做什么!” 他声音不大,语气却极重。 薛氏还是头一回见他用这般语气同裴衍说话,一时被吓着了,都忘了坐下。 裴衍看他一眼,也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也不坐,淡淡道:“不做什么……” 宁国公沉声打断他的话:“不做什么,你便连朝也不上?怎么,吏部关不住你,你还想搭个梯子上天吗?!” 裴衍道:“也不是不行。” 宁国公立即叫他气得眼也瞪圆了。 徐宁听着话音不对,又一把拉住裴衍的手臂,侧目疑道:“你今日不是休沐?” 裴衍垂眸看她一眼,点了点头。 徐宁听了,松开他的手,后退几步,跌进了圈椅里,震惊地看着他。 直接旷工啊,这是? 裴尚书胆子好大啊。 薛氏完全就是懵的,根本跟不上他们的对话,捂着脑门道:“等会儿等会儿……这是怎么回事?什么叫朝也不上?什么又叫不是休沐?” 宁国公狠狠瞪了裴衍一眼,指着他气笑了:“这个孽障,昨儿在乾清宫,为着些小事同今上生了嫌隙,今儿就撂挑子不干了!” 裴衍道:“不是小事。” 宁国公起身道:“怎么不是小事?都翻了页,盖了棺,过去了这样久的事,你还提他做什么?” “并非是我要提,”裴衍看着他,眼神异常坚定,半步不退,“是都察院非要往我嘴里塞,恶心我,我便要凭他们塞,凭他们恶心?再说今上既是信了,我同他说再多他就不信了?” 说着,他冷冷一笑,满是讥讽:“咱们今上,最是生性多疑,猜忌……” “你是疯了吗?!”宁国公吓了一跳,恨不能跳起来去捂他的嘴,“裴行止,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混账话,还想拉着裴家为你陪葬吗?!” 裴衍继续气他:“放心,若今上真信了都察院的鬼话要降罪,定也是叫我自己去死,拉不着你们。” 宁国公先要叫他气死了,抚着胸口,连气也喘不过来了。 薛氏彻底懵在了哪儿。 徐宁虽也听得糊里糊涂的,但是会猜,会联想之前常夫人和叶朝都没说完的话,也会想昨日裴衍喝醉梦游时发的那些疯。 她心里隐隐知道是为的什么,但却不知具体的是什么事。 徐宁捏了捏手指,仰头问道:“你方才说的那些,是气话,还是真的?” 第289章 酸尚书大闹宁国府 裴衍看她一眼,神情里依旧带着些讽刺:“自是真的。” 徐宁听了,却觉有些奇怪,但又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奇怪,就觉有些突兀。 裴衍像是会因为都察院的弹劾,以及当今的一些不信任,就撂挑子不干的人吗? 上一世他可是一路爬到太师之位的人呐? 这一世不至于娶了她,不但没爬上去,还往下掉吧? 徐宁手藏在袖里,一下一下捏着指尖,又因在想上一世的事,眉心就不自觉蹙了起来,脸上也出现了一些纠结之色。 裴衍一直垂着眼看她,把她脸上的表情变化都收进眼底,便擅自误会了。 又想起她这些日子总是有意无意地翻医书,心里便越发不好想了。 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清楚,徐宁与贺连昱之间什么也没有,便是有什么也是贺连昱自己一厢情愿。 但他一想到之前在法华寺里,贺连昱送她东西,他们订亲时,贺连昱又急急赶回来,就为了能见上她一面,之后还在皇宫里说了那样一通话。 如今一个病得要死了,一个还在为他看书寻医。 裴衍便是在心里默念一百遍“都是贺连昱是一厢情愿”,也经不住念得多了,又憋着说不出口,终究走火入魔,往心里去了。 还非要去喝那一缸子不存在的醋,把自个酸死。 他还酸得控制不住嘴,又冷硬道:“你只放心,若我真出了事,你拿了圣旨与我和离便是,我不拖累你。” 听听这语气,哪里像是正常人说的,分明是柠檬精说的。 都酸得把自个感动得一塌糊涂了,就是没能感动别人。 宁国公和薛氏都震惊了,惊讶地瞧着眼前这个站着比门还高的儿子,一度怀疑他今儿是不是被人夺了舍。 徐宁以为自己听错了,抬起头来错愕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裴衍撇她一眼,冷着脸,抿唇道:“哪一日我若要死了,定寻个山头自己去死,不连累你。” 哦,这尚书大人不仅是只柠檬精,还是只矫情怪。 徐宁坐在那儿,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话。 还是宁国公率先反应过来,左右见没寻着一样便宜的,又趁手能砸的东西,便连形象也不要了,竟是脱了鞋就往裴衍砸了去! “孽障!”宁国公气得都词穷了,“你、你简直、简直就是个……就是个大孽障!” 裴衍镇定地躲开那只鞋,看了宁国公一眼没说话。 宁国公就越发来气了,形象也不顾,脱了另外一只鞋,扑上去追着裴尚书一顿抽! 裴衍自是不会站着任他抽的,见他举起鞋来,就头也不回的出了门,先溜了。 宁国公脚上只穿了一双袜子,自是追不上他的。但又不肯让自己没面子,于是又照着他后脑勺将鞋砸了去,大骂:“混账东西,别让我看见你!” 那头裴衍一侧身,躲开了那只鞋子。 随后他停住步子,回头看了一眼,见宁国公手上没砸的东西了,又一脚把那倒霉鞋子踹远了。 宁国公:“……” 骄傲吗? 骄傲不起来。 宁国公原是不用上朝参与议事的,但今日李鹜却少见的宣他进了宫。 他进了乾清宫,还未弄清楚为的是什么事,李鹜就直接将一沓弹劾裴衍的折子砸到了跟前,冷笑道:“裴卿,你倒是养了个好儿子!” 那折子上有说裴衍妄自尊大,也说他滥用职权,还有说他品行有失,不敬长辈。 这些原不是什么大事,当今心里自己也清楚,从来都是无视,要么就扔到司膳司去当柴火给点了。 但混在那些折子里的还有一条,弄权舞弊,欺君罔上——还把两年前的一件事也翻了出来。 徐宁曾以为裴衍是从吏部侍郎直升为吏部尚书的,其实不是,他是从刑部侍郎被提到了吏部侍郎,最后方提到吏部尚书的位置上的。 没有任何铺垫,这些事情前后不过隔着一两月的时间。 当年徐宁人在渝州,对京城这边的消息并不通,上一世她又困于内宅,连个说真心话的人也没有,再加上又是极为私密的事,自然也是不知的。 但那件事牵扯甚广,当时的刑部尚书在牢中畏罪自杀,原以为这样家里人就能逃过一劫,然而一夜之间,他满门被灭,刚满月的孩子也没能逃过。 太后娘娘也被牵连,娘家一族一个没能逃过,她也为此丧命。 当时对外说的是暴毙,其实不是,是李鹜亲手喂了她一碗毒酒。 至于其他大大小小的人,数也数不清,唯有血流成河,连史书都不敢记载…… 而裴衍,在这一系列的案件里,他是主刑之人。 是那把替李鹜背了所有骂名的刀。 宁国公不确定当今是不是要藏刀了,但他可以确定的是,这对看似互相信任的君臣之间,出现了裂痕。 他望着裴衍走远的背影,叹了口气,又转身回去,见徐宁还愣在圈椅里,脸上一片迷茫。 薛氏好像这才弄明白了前后因果,一时接受不了,拿了手帕捂住脸,又哭又喊:“造孽啊……这造的是什么孽啊!这才安生多久,竟又生出了这样的事端来……” “你小声些!”宁国公忙上又过去捂她的嘴,“这些事是你随便就能提的吗?” 他侧目看了徐宁一眼,唯恐她知道了些什么,勉强压住害怕,强装和蔼:“衍哥儿媳妇,方才他说的都是混账话,你别放在心上,回头我替训斥他!这里没什么事了,你且先回去。” 徐宁像是还没回神,听见声儿就茫然地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又在椅子里愣了一阵,这才慢慢起身,恍恍惚惚地出去了。 * 二房。 二太太听了婆子的话,一下子从矮榻上坐了起来,惊道:“当真如此?你没听错?” “婢子不敢哄骗太太,当时婢子就在后屋檐下寻我女儿说话,正巧就听见了这些。”那婆子垂着头,道,“婢子不敢欺瞒太太,赶紧就来回了您。” 二太太脸上先是一阵空白,没有反应,随即起身,叫了帖身丫鬟来,道:“快、快去叫了二老爷、瑜哥儿和他媳妇来!” 丫鬟答应一声,急急出去了。 二太太越发六神无主起来,绞着手帕在屋里团团转:“这家里定是要不好了……可不能就这样干等着让刀往脖子上砍的!来人,也去将三太太叫来!” 第290章 陈年老醋 丫鬟匆匆去传话,不一会儿人就到齐了,却迟迟不见三太太。 枯等了大半日,派去请三太太的人才来回道:“那边太太说娘家母亲不好,要回去看看,今儿就不过来了,过两日再来给太太赔罪。” 二太太听了这话,脸色微微沉了沉,有些不高兴,讥笑道:“亏得我还想帮她一把,偏她自己不领情!” 她说着,冷哼一声,直把“不知好歹”这四个字挂在了脸上。 瑜大奶奶见状,心思转了转,正要打个哈哈糊弄过去时,就让裴瑜在暗中用眼神制止了。 这时,听得喝完一盏茶的二老爷放下茶盏,问道:“急急叫我们过来,是为什么事?” 二太太这才想起正事来,忙在他身旁坐下,将方才丫鬟同她说的事都说了,又压着声音担忧道:“老爷,你也知道,那衍哥儿同当今虽有些同门情谊,可这情谊又有多少是带着目的的?何况,先前不就有了端倪?” 她是说之前裴衍曾在刑部待过一阵的事。 当时事情虽闹得大,但当事人都死的死,流放的流放,压的压,真正知道内情的人,却少之又少。 连薛氏都只晓得一个模糊的大概,二太太又是如何知道得这样清楚的? 二老爷听了这话,警告地瞧了她一眼,沉声道:“我不是与你说过,不许再提此事?” “我、我……”二太太结巴了一下,心虚道,“我也不想提,可我害怕呀!老爷,你是知道内情的,可得想个法子才是,我可不想给他们大房陪葬!” 二老爷却是稳稳的,半点不见着急:“此事不急,今上便是真要将他如何,也不会是此时。我有另外一事要吩咐你去做……” 不等他话音落下,二太太就急急地站了起来,道:“这还不急?我的老爷,那院里头的人都说他同今上闹僵了,今日才没去的吏部……” 二老爷偏过视线,只漠然将她一看,她就倏地闭了嘴,重新坐了回去。 二老爷这才又继续道:“如今母亲身上不好,鹤延堂叫衍哥儿媳妇把持着,我担心会生出祸端来,与其到时候叫麻烦缠上来,倒不如先将这麻烦撇了去。” 屋里三人闻听这话,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裴瑜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诧异道:“父亲的意思是……” 二老爷点点头,直言道:“是,分家。” 裴瑜皱了皱眉,没出声,瑜大奶奶倒是有好些话要问,但见了他这般,却是不好问的。 二太太惊道:“这……老爷,你可是认真的?这要是分了,将来大房有何好处,可都落不到咱们头上了。” “不会有好处了。”二老爷垂着眼,压住了眼底的阴沉,低低道,“当日父亲不过是瞧衍哥儿有出息,才决定让大房袭爵。不然就凭大哥?” 他嗤笑一笑,脸上全是不屑。 裴老太太早年任性,毁人亲事,即便到了裴家来,一辈子也不过是与裴老太爷貌合神离,二人之间的感情淡得水一冲就散了。 到了晚年,又贪婪成性,香的臭都往屋里敛,眼皮子也浅,叫人哄一哄,就想废长立幼。 若不是裴老太爷防着她,临死之际给裴家好几个族亲都留了话,如今这府里是个什么样,犹未可知。 二老爷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每每想起来,心中就只有怨愤。 他恨裴老太爷从未把他们三兄弟当孩子疼过,也恨裴老太太只宠幺子,哪怕那幺子是个废物,也当宝似的疼着宠着! 二老爷压住满腔恨意,抬起头时,脸上也只余一片平静,半丝不显:“你备几样礼,越贵重越好,晚些咱们去见见那几个叔叔。” 待二太太答应下了,二老爷又与裴瑜道:“我托了关系,这两日你就该调去兵部了,到了那里,机灵些。还有瑜哥儿媳妇也是,你趁着能管家的功夫,多留意留意外头的宅子,拿不定主意就来问你母亲。” 公爹吩咐做事,瑜大奶奶推辞不得,只得应下。 裴瑜将眉皱了皱眉,沉声问道:“我去兵部,那三弟呢?” 他说的是裴章。 裴章如今在刑部,刚过去还没多久,并未派上什么用场。 二老爷却未正面回答,含糊道:“他自有他的去处,你别管他。” 裴瑜听了这般回答,却并不如意,还要再问问时,二老爷却是一抬手就打断了他后面的话,不给他再问的机会了。 之后他又吩咐了一些事,一家子方各自散了。 * 行云阁。 徐宁回去时,没见着裴衍,她问了长随,长随说在书房。 想来他是听见了裴衍在枕霞居说的那些话,又小心问道:“大奶奶可是寻他有事?小的去替您请了他回来?” 徐宁听了这话,先下意识摇了头,随即反应过来,又点了头。 长随见状,又操着一颗老妈子的心,道:“大奶奶,小的替爷他给您陪个不是。” 徐宁侧目看了他一眼。 长随比奶娘还奶娘的叹道:“您别看他当初上徐家提亲时,当着您祖母的面把话得那样好听,什么将来是走是留全凭您心意,还感天动地感动自己地向当今求了圣旨。其实……他心里酸着呢。” “他就是嫉妒!”这比叨叨还忠心、贴心伺候他们哥儿十来年的忠仆,把他哥儿的底裤都卖了,“嫉妒您与贺公子在渝州的情谊,也唯恐在您跟前,被贺公子比了下去!” 徐宁皱眉:“与他成亲时,我就说过了,回京那日我便与贺公子把话都说清楚了。便是后来回了京,我也从未对他有过半分心思,他该是知道的呀!”衛鯹尛说 长随一面卖他哥儿,一面又维护道:“这话原不该由小的来说,该让爷自个同您说的。可爷那嘴跟灌了两碗浆糊似的,说得出口才有鬼的。” 他斟酌了片刻,观察着徐宁的脸色道:“瞎喝陈醋,把自己酸得跟那老坛里的酸菜似的。还不是因为太在乎您,怕您将贺公子看得比他还重,还怕您……不在乎他。” 徐宁听完这些话,久久不语。 长随见了,又低低叹了口气,正要退下之际,就听她道:“你站住,我自己去寻他。” 话落,她又叫来叨叨:“屋里案上放着的那两本医书,你去替我拿了来。” 第291章 尝试 未成亲前,裴尚书是个丧心病狂的工作狂魔,时常将公务带回家来。 书房便未设在行云阁,是单独的一个小院落,离行云阁倒是不远,出了正门,走过一道石桥就到了。 徐宁过去时,正好瞧见裴瑜从书房里出来。 书房里裴衍不知说了什么,裴瑜垂眼笑了一笑,随后正告辞了要走时,转身就瞧见了徐宁。 二人虽在一个府里头住着,但除去一些正式场合外,还是头一回在私下里碰着。んttps:// 裴瑜暗暗将眉一挑,随即抬手一拜,客气道:“嫂嫂来了……衍哥,大嫂来了。” 屋里裴衍没出声,双眼却不随主子那股口是心非的傲娇劲,直往门口瞧了好几回,等瞧见了那熟悉的人影后,又被主人强行拉回,摁回了原处。 还装得无事发生,看起闲书来,耳朵却竖得老高,唯恐漏听了什么信息去。 徐宁上前去,隔着些距离轻轻一点头,也很客气:“在忙?那我一会儿再来……” 裴瑜忙将她叫住,直道不是什么大事。遂又随意寒暄两句,方告辞走了。 徐宁站在原处,看着裴瑜走远了,方想起来往后不知第几年时,世人提起裴家二房时,只记得裴章,却不知还有个嫡出公子裴瑜。 她站在书房门口站了站,直到听见里头传来一声那么正经,又那么不正经的咳嗽时,才回过神来,进了屋去。 裴衍在案后,闻听脚步声时,抬眸将她一扫,随即便移开视线,扭开了头,似乎还哼了一声。 直把那股傲娇别扭的劲儿,拿捏得死死的。 徐宁也不说话,两步上了前去,站在他跟前,把光线也挡住了。 眼前视线暗了,裴衍“不得不”冷着脸抬起头来,拧眉看她:“有事……” 话音还未落,手里的杂书就被徐宁抽了出去,然后换了个方向,重新塞回了他手里:“你书拿倒了。” 裴衍:“……” 尚书大人的脸皮掉在地上,捡也捡不起来的。 他气自己忒没出息,遂恼羞成怒,倏地站起身来,才想摔书而去,试图把掉了的脸皮捡回来时,又想起长随同他说过的话。 当时,长随苦口婆心的同他说:“哥儿,小的伺候您十来年,您心里边想什么,您不说小的也能猜着一二。可大奶奶不是小的,您可再不能像当日在京郊驿站那般心口不一的。回头要是大奶奶误会了,我可不替您准备搓衣板的。” 于是,正生自己气的裴衍,又把气憋回去,并轻轻地将书放回了案上,然后看了眼徐宁的脸色,确定她没有误会之后,这才动作极轻地坐下,弧度极小扭开了头,不去看她。 徐宁:“……” 她盯着裴大人傲娇的后脑勺看了一会儿,叫了叨叨一声,问道:“叫你准备的炭火呢?” 叨叨立即端了盆热死人的炭火进了书房,照徐宁指示,放在了案前。 裴衍侧目头偷看一眼,就快速将视线收了回去——唯恐多看一眼,就让徐宁发现了。 徐宁并未瞧见他的小动作,只对叨叨挥挥手,打发她下去了。 随后徐宁自袖中抽出带过来的那本医书,分别从中间撕烂之后,扔进了炭盆里。 炭盆里先卷起一阵浓浓的黑烟,黑烟过后,火舌才燎起来,迅速将医书医书吞噬。 徐宁转头,对上案后裴衍惊讶的视线,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在我心里贺公子会比你重要?就因为在渝州的那五年?” 裴衍不知几时已经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看着徐宁,心里指甲盖那么大一点的道德告诉他不应该这样,可就是按捺不住狂喜。 随后听徐宁的话,立即反应过来自个的底裤都叫那忠心耿耿的长随给卖了。 他当即木了脸,死鸭子嘴硬道:“我没有。” 徐宁道:“我若与他有情谊,早不顾世俗的眼光去了渝州。更不会回京来,当日也不会故意攀扯你。” 京城于她而言,并不是什么好地方,她若真对贺连昱有什么想法,当日也不会跟着徐老太太重新回来。 她要报的仇前世已经报了,该出的气也出气了,就算晚年被养子背刺,她也不是含恨而终,死不瞑目的。 她对贺连昱,从来便是一分男女之情也没有。 裴衍嘴皮子动了动,有什么话没能说出口。 徐宁看着他,继续道:“我承认,当日攀扯你,是有私心的。可我便是有私心,嫁了你之后,我也只想安安稳稳做你的裴大奶奶,从未想过做什么张家大奶奶,贺家大奶奶。” 裴衍闻言,深深看着她:“我不要你只做裴大奶奶。” “我知道。”徐宁道,“所以我在尝试,可你不信我。” 上一世她活了大半辈子,从未被谁放在过心尖上疼爱过,邹姨娘只把她当棋子,从未把她当女儿一样疼过。 徐由俭自来便是无视她的,徐老太太虽一碗水端平,但因那时她们不亲近,并未对她有多余的偏爱。 更不必说后来去了张家,张夫人不是真心待她,不过是看她有手段,能制衡张家二房三房的人,所以才留她。 张沉云与她更是毫无情谊,一个被人哄骗两句,就能灌她一大碗药,终结了他未出世的嫡出血脉的人,能有什么情谊? 至于晚年…… 不提也罢,晦气! 父母之情、夫妻之情、儿女之情……这些都是她从未拥有过的东西,还一次又一次被背刺。 她如何敢轻易去尝试? 但她不是无心之人,不会看不出来裴衍对她的好。 所以她也想试试,很努力地去学如何“爱”一个人,去相信,这世间其实是真有“一生一世一双人”和“携手到老”的事。 徐宁收回视线来,垂目看了眼被烧得差不多的医书,道:“我让朝朝帮忙请太医的事,你应是已经知道了。我只想着,贺公子救过我,明若同他的亲事也定下了,我做这些是为了还情,也是为了明若。并没有别的想法。” 她一直垂着头,没看到裴衍已经不在案后了。 徐宁低声道,“今日烧了这书,我也只想告诉你,你远比贺公子要重要得多……” 话音未落,她便被拦腰抱起,放在了案上…… 第292章 凰兮凰兮归故乡 徐宁也不知裴尚书发的哪门子的疯,好好的说着话,还非得将她放在案上。 彰显他臂力多大似的。 咱也不敢说,咱也不敢问。 只见裴尚书两手撑在徐宁身侧,倾身逼近几分,死死盯着她双眼,用一种小媳妇的语气道:“当真?” 徐宁轻轻一点头,“嗯”了一声。 虽说在她心里,排第一的是徐老太太不是裴衍,但他确实是要比贺连昱高些的。 裴衍却是不信,沉声道:“你发誓。” 话落,他想起什么来,又补充道:“不许以我的名义起誓!” 想来是上回在徐家,裴衍也逼徐宁发誓,叫她含糊了过去,今儿防着她再含糊过去,裴尚书堵了她后路。 徐宁却看了他一眼,笑意盈盈的,并不开口起誓。 裴衍见罢,眼神也从幽怨变为了控诉:“你连句誓言也不愿意说,想来方才那些话也是骗我的!” 徐宁看着他,道:“方才那些话并非哄骗你,都是真的。” 裴衍语气急了些:“那你为何……” 不等他说完,徐宁又慢慢道:“你要我起誓,说好听话,多少我都能说,只那些东西向来是虚无缥缈的,难道我说了,你就信?” 在她跟前,裴衍一向没什么底线,还双标。 闻听这话,他当即便道:“我信。只要是你说的,我都信。” 徐宁看着他,没有开口。 从前,她觉得吏部尚书裴衍是个冷心冷肠,阴晴不定,心思城府深不可测的人。如今觉着,他这高冷人设有些绷。 徐宁问他:“你是不是背着我,将我那些话本子都看完了?” 裴衍停顿了一下,才回道:“……没看。” 徐宁道:“我不信。” 裴衍偏头掩饰性的咳了一声,随即转回头来,维持着他冷淡话少的人设:“你别转移话题。” 徐宁见糊弄不过去,只好扶额低低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才放下手道:“你先放我下来。” 裴衍圈着她,并不放人:“你不说我便不放。” 徐宁对他友好一笑:“你若不放,我就不说。大不了往后我就长在这案头,吓死你。” 裴衍想了一下,自己办公时徐宁坐在他案头的样子,竟点头道:“也不是不行。” 然而裴尚书最后还是在自家夫人和善的微笑里,不情不愿地把人放了下来。 徐宁理了理衣摆,侧目看了他一眼。 裴尚书木着脸,死猪不怕开水烫。 徐宁对他眯着双眼一笑,转身就往外走。 裴衍立即就要去拦她,但这时她又停下脚步,回眸又是一笑,笑容沉静,如雪融后刚刚绽放的红梅。 却只短短一瞬,随即便转身往书房外走去。 尚书大人叫那笑容晃了一下眼,等再要去拦时,她人已到了门口。 裴衍气她又糊弄自己,刚要不高兴,就听门口那人缓缓吟道:“凰兮凰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郎……” 尚书大人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腾”地红了脸,鲜嫩欲滴,比红梅还红梅。 门口的人念完这两句,又回头看了眼里面的人,将双眼一眯,笑了起来:“时未遇兮无所将,何悟今兮升斯堂!有美良人兮在草堂,室迩人遐毒我肠……” 她还改词! 当裴衍明白那句“良人”指的是什么意思时,整张脸都红透了。 若不是脚底下还有根儿名叫“红尘”的红线牵着他时,只怕他人已飘上了天去。 徐宁站在书房门口,将双手往袖里一揣,再开口时,语气堪比调戏世家小姐的登徒子:“何缘交颈为鸳鸯,胡颉颃兮共翱翔……” 裴衍听不下去了,忙大步上得前去,捂住了她的嘴,红着耳朵尖强装镇定:“好了我知道了你别念了。” 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大剌剌的调戏。感觉……怪新鲜的。 裴衍在心里狠狠唾弃自己,却架不住嘴角直往上翘。 徐宁掰开他的手,笑眯眯道:“还有一句,你听不听?” 裴衍挣扎了一下,很没出息地点了头。 徐宁笑容便越发深了,声音却压了下来:“有一良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思之如狂。凰飞翱翔兮,四海求郎……” 她还未念完,就再次被裴衍捂住了嘴。 没出息的裴尚书,满脸绯红,红晕直从脖子飞上头顶,嘶嘶的,还冒着气儿。 他瞪着徐宁,难以置信,话也说不出了。 徐宁笑容比方才更深了。 然而她放飞自我,将裴尚书调戏得满脸通红,话也没能说出一句的后果便是,晚间被狠狠折腾了半宿。 被逼着说了好些,平日里便是杀了她,她也说不出口的话。 等次日醒来时,只觉两股颤颤,声音是哑的,还带着鼻音。 徐宁在叨叨和霜降的服侍下,穿好衣裳,回头见裴衍撑着头,敞着白花花的带着些红痕的肩头看她,没有要起的意思。文学一二 大约是人在温柔乡里,沾上了人间的气息,他便比往常少了些冷漠,多了些慵懒。 徐宁拿余光扫了一眼,忽然间觉着,这般模样的尚书大人比以前勾人了。 她打发了叨叨和霜降下去,上前去扯过被子,把他那白花花的还带着某些可疑的红痕给遮住了。 裴衍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 徐宁理所当然地与他对视一眼,这才转开话题问道:“你今儿也不去吏部?” 裴衍一听“吏部”那少见的慵懒就不见了,眉间还多了些厌恶:“不去。” 徐宁也没说什么,她细细将裴衍看了好几眼,忽然毫无理由地问道:“你是真与今上生了嫌隙,还是演给旁人看的?” 裴衍皱眉,声音也沉沉的:“演给谁看?” 徐宁脑中立即冒出一个人来——魏王。 这个称呼在她嘴里转了一圈,碍于某些禁忌,她没说出口,只笑着再次转开了话题:“你与圣上虽有同门情谊,可在此之前,他还是君,你是臣。” 她知道裴衍比她更清楚这些,便也只点到为止,并不多言,又叮嘱了他一些话,方出了内室,往枕霞居去了。 赵妈妈说宁国公一早出了门,愁眉苦脸的。 薛氏一夜未睡,人都比往日憔悴了不少。 见了徐宁来,也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账本我叫赵妈妈准备好了,你自带了瑜哥儿媳妇和芜姐儿过去。” 第293章 妻宝男 徐宁看了薛氏一眼。 见她坐在主位上,双眼无神,且形容憔悴,满脸苦大仇深,好似天塌了。 徐宁侧目看了赵妈妈一眼。 赵妈妈将刚泡好的茶水呈给她,借此低声道:“昨个儿就这般了,婢子劝了好些话,想是太太没听进去。” 倒也不怪薛氏这般。 宁国公没妾室,薛氏又只有裴衍一个孩子——虽年轻时,二人努力过,大夫没少看,药也没少吃,可就是子女缘薄。 裴老太太也没少往宁国公屋里塞人,可架不住宁国公是裴家少见的痴情种,纵使薛氏在旁人眼里千般不好,在他眼里也是好的,不愿多看旁人一眼。 以至于薛氏自来便是将所有希望都挂在裴衍身上的,一旦裴衍有什么,她就自己乱了阵脚,觉着整个裴家都完了。 徐宁在主位下首坐下,宽慰道:“太太倒先不必慌乱,自己乱了阵脚。” 薛氏扶额看了她一眼,愁道:“你懂什么?这一家子全系在阿衍身上,他若有个好歹,这裴家……到时候我如何去见裴家的列祖列宗!” “若真到了那一步,太太便是不想见,也得去见了!”徐宁听她话中竟无半分担忧裴衍的意思,语气也凉了下来。衛鯹尛说 薛氏听了这话,却半点不曾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她将眉一横,还怨怪徐宁目无尊长:“你这话是何思?咒裴家,还是咒我呢!” 徐宁笑了一声:“我原不是这个意思,但太太若真要这般想,那我便是咒你。” 她语气不重,说出的话却相当气人。 薛氏一听,当时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才要动怒,就对上了徐宁凉飕飕的视线。 那么一瞬,她竟觉底气有些不足,怒火“嗖”一声就被浇灭了。 徐宁见她不尴不尬地站在那儿,不像是要动怒的,这才换了语气,道:“今上若真要将夫君如何,那日宣他进宫时,夫君就该回不来了,何至于等到昨日才宣了父亲进宫去问话的?” 被她这么一提醒,薛氏先是茫然了片刻,随即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对啊……” 这时,赵妈妈也道:“可不是大奶奶说得这个理儿?昨儿我也同太太说了,哥儿替今上办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哪里就……” 那不好的话赵妈妈没敢说,忙咽了回去,笑道:“您只放心,哥儿心里有数呢。” 薛氏没放心,先侧目看了徐宁一眼。 徐宁想起来枕霞居之前,她问裴衍是不是演戏时,他那模棱两可的回答,觉着事情可能真不如表面上看得那般简单。 她也不敢胡乱猜测,只在薛氏希冀的目光之中,点头道:“赵妈妈说得有理。” 薛氏这才松开眉心,安下心来。 她安了心,可徐宁却不那么安了。 但她知道的情报少之又少,若真出了事,恐怕也只有瞎慌乱的份。 徐宁晃着团扇的手一顿,想着一会儿回去给徐琅徐停写信问问,再寻了机会将叶朝叫出来——裴衍给她留了后路,她也得竭尽所能,帮他做些打算才好。 薛氏倒是想开了,又留了徐宁在枕霞居用饭。 徐宁想着裴衍今儿也未去吏部,便打发了叨叨回去同他说一声,她早饭不回行云阁用了。 不一会儿,叨叨回来了,裴衍也来了。 他给薛氏见了礼,就自发到徐宁身旁的位置坐下了。 薛氏往窗外看了一眼,惊讶道:“今儿太阳也未从西边出来,你怎想着要来枕霞居用早饭了?” 自打裴衍记事,搬离枕霞居单住以后,除了一些重要的节日,裴衍便未在这边用过饭。 一是他每日早出晚归,二来也是他喜欢在吃饭时看些东西,薛氏不喜,念叨过好几回。他嫌烦,索性就不来了。 这会子过来,不过是因为徐宁也在这边罢了。 当然,他才不会告诉薛氏是这个理由。 他瞥了徐宁一眼,淡淡道:“母亲若是不喜,我现在与夫人回去也行。” 徐宁:“???” 关她什么事儿? 薛氏也是一脸莫名:“你要回去便回去,带上宁丫头做什么……”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顿,先将裴衍看了一眼,随后又将薛氏看了一眼,震惊地创造了一个新词儿:“你是妻宝男吗?没了你夫人,这早饭你还吃不下去了不成?” 裴衍想了想,正经道:“倒也不是。只不过是觉着那饭菜不大香,比往日的难吃。” 薛氏:“……” 她将裴衍看了好几眼,一度怀疑此子在她没瞧见的地方,磕坏了脑袋。 用罢早饭,长随便来寻裴衍,道是吏部那边来了人,有急事寻他。 裴衍并不想见吏部的人,才要叫长随寻借口打发了,徐宁便笑眯眯与他道:“夫君,你若不去,今儿午饭晚饭你便自己用。” 于是裴衍麻溜地去了,半刻都没耽搁。 薛氏在一旁看得叹为观止,啧啧称奇。 裴衍前脚刚走,后脚裴青芜就来了。 徐宁收起思绪,低声与薛氏交代道:“方才那些没影的事,太太只当什么都不知便是,切记不要四处去说。” 这一点薛氏倒是明白,点点头应了。 这时,裴青芜进了门来,她先与薛氏问了好,随即才与徐宁拜了拜,唤了一声大嫂。 徐宁起身,回了一礼。 薛氏又问道:“怎你一人来了?你瑜大嫂嫂呢?” 裴青芜在徐宁下首坐下,回道:“我来之前打发了人去问她,她说那边有些事,今日就不过来了,还叫我与大伯母赔个不是。” 薛氏信以为真,只当瑜大奶奶是真有事在身,也未多问,点头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用过饭了?” 裴青芜点点头。 薛氏这才让赵妈妈拿了账册过来,先让她们姑嫂看了一回,她才端过茶盏来,一面喝一面道:“这两年行情不大好,几家铺子不盈反亏。再加上家里支出大,勉勉强强填了这边,那铺子便顾不过来了。我寻思着,把那亏得实在大的铺面关了,先稳住家里。” 徐宁看着账上那用朱笔标红的数字,没出声,转头问裴青芜:“芜姐儿怎么看?” 裴青芜看了她一眼,嘴唇嗫嚅两下,像是有话要说。 但小姑娘胆小谨慎,临了又原本的话咽了回去,脑袋小弧度点了一下,才想说同意薛氏的话时,又听徐宁道:“三妹妹,这里只有我与大伯母,有什么话,你想清楚了再说。” 第294章 太太,可还受用 一旁薛氏这才发现裴青芜像是有话要说。 她放下茶盏,与裴青芜和蔼笑道:“芜丫头,不妨事,你要有主意就说来我听听。” 薛氏这般说了,裴青芜也不好再随波逐流,缄默不言的。 但她仍是谨慎的,并未着急开口子,而是先侧目看了看徐宁,见徐宁赞赏地对她点了点头,她才缓缓吐出口气来。 裴青芜轻声道:“大伯母,我以为关了铺子并非明智之举。” 薛氏点点头,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裴青芜见她没有不高兴这类的神态,这才又大胆了些,继续道:“我们这样的人家,一日里使出去的银钱就有三个数了,这还只是没有人情往来的时候。又时时都有人盯着看着,若关了铺子,内里如何,旁人指不定在背后如何说的。” 薛氏皱起眉来,点头道:“是这个道理……可若不关了铺子,这一日一日的亏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 徐宁始终没出声,一面听她们说话之时,一面又端过茶盏来呷了一口。 裴青芜得到了认可,底气比方才又足了些,腰板都挺得直了。 她道:“大伯母,那几家铺子既一直亏着,倒不如先将货物全部低价售出,然后将铺子租赁出去,收取租金,日后这租赁铺子之人生意上若有起色,便免了租金,投入铺子里,每月收取分红。” 徐宁闻言,勾着嘴角笑了笑,又呷了一口茶。 薛氏却是皱了皱眉:“这法子好是好,只若是租了铺子之人的生意也不好又当如何?” “这便更好办了,”裴青芜道,“京城之地,寸土寸金,不会找不着愿意租赁铺子之人。哪怕生意不好,裴家也能收入一些租金,不至于关了铺子,半分也没有的。” 薛氏眉心这才舒展开来,却未一口答应下,转而问道:“宁丫头,你如何看的?” 从方才起,薛氏就一直称徐宁为“宁丫头”,虽不是头一回被人这样称呼,但从她嘴里喊出来,徐宁感觉怪怪的。 于是,她那不太能应付旁人的“善”的老/毛病就又犯了。 但她既决定了与裴衍真心换之,薛氏又主动示了好,她便是再不能应付,也要学着好好去应付了。 她嘴唇嗫嚅两下,发现“母亲”这个简单的称呼,并不如她当初膈应薛氏时那样好叫。 薛氏见她半日不言语,又将她莫名其妙的看了一眼:“有什么话你只说便是。向来是一开口就能撅人一跟斗的人,几时学了这含蓄委婉的表达方式了?” 徐宁那一声到嗓子眼的“母亲”差点给憋了回去。 她对薛氏友好一笑,表情看着是要怼人的:“没什么,只觉着三妹妹这法子倒是可行。我是没有比这再好的法子了,母亲若是也觉着合理,倒是可以试一试。” 薛氏并未反应过来,压着团扇轻轻一摇,点头道:“我也觉着可行……” 话音未落,她猛地转头,错愕地看着徐宁:“你方才叫我什么?” 徐宁看她一眼,笑而不语。 薛氏直以为自己听错了,满脸狐疑地将徐宁看了又看。 唯有裴青芜茫然又实诚道:“嫂嫂方才叫了大伯母母亲呀。怎么了,嫂嫂不该称呼大伯母为母亲吗?” 薛氏和徐宁都未开口。 这时,赵妈妈端了在井里镇过的果子来,调侃道:“该!当然该了!原早该这样称呼的……太太,可还受用?” 赵妈妈说这话,原是有个缘故。 自薛氏被常夫人骂过,又因裴衍同她说过想与徐宁好好过日子后,她便打算捏着鼻子认了这儿媳,遂在鹤延堂里与她把话说开了。んttps:// 但说开之后,徐宁却从未有一日以“母亲”称呼她,张口闭口仍是太太长,太太短的。 这让薛氏觉着徐宁十分不知好歹,还与赵妈妈抱怨过。 认为她既拉下了脸来认徐宁了,徐宁就该千恩万谢地接受。 赵妈妈却道:“且不说大奶奶是如何称呼您的,可您不也生分的称大奶奶一声‘衍哥儿媳妇’?既都生分着,可见您也不是多想认了她,只不过是碍着衍哥儿的关系,忍着罢了。” 到底是从薛家就跟过来的人,把薛氏那点小心思猜得透透的。 于是这才有了薛氏称呼“宁丫头”,徐宁喊她“母亲”,赵妈妈问她受不受用这事。 薛氏对着赵妈妈翻了个白眼,掩饰性地端过茶盏来喝了一口。 过了一会儿,她才重新道:“既是都觉此事可行,那便依了芜丫头的主意来办。宁丫头,此事便交了你来做。正好,你也熟悉熟悉家里这套流程。” 这是有意要给徐宁放权的。 但徐宁却并不接。 她道:“母亲吩咐,我原不该推辞。只是,这主意是三妹妹想的,要怎么做,也比我清楚,若交了她去办,自是要比我得心应手的。我不如从旁协助,帮她顾着她顾不着的地方,打打下手,也能熟悉流程。” 裴青芜侧目了看了她一眼,有些惊讶。 她以为徐宁同瑜大奶奶一样,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接手裴家的管家权。 可薛氏将这权利下放了,她却三言两语就推了,好像一点都不在乎。 薛氏皱了皱眉,看了徐宁一眼,见她仍是闲闲的,没打算要接手的意思。 她无法,只好道:“那这事便叫了芜丫头去办,宁丫头你从旁协助,你俩商量着来,实在拿不定主意了再来问我。” 徐宁和裴青芜答应了一声。 随后二人又坐了一坐,便打算告辞离去。 薛氏又道:“宁丫头,你留一留。” 裴青芜便先出去了。 等屋里只剩薛氏、徐宁和赵妈妈时,薛氏才问:“我给你权,你好好的,推出去做什么?” 徐宁自不能与她说,她这般做都是在收买人心的话。 她笑一声,端了果盘到薛氏跟前去:“这主意原就是三妹妹想的,我若接了过来,且不是招她怨恨?” 薛氏摆摆手,道:“她是三房的人,往后又是要嫁出去的,这管家的权接来做什么?” 徐宁放下果盘,侧目往屋外看了一眼,随即收回视线,换上了诚恳的语气:“三太太与这家里不亲,待谁都冷冷淡淡的,三妹妹又不是从她肚子里来的,自然不会替她打算。三老爷又是那样的人,她姨娘身份低,只怕连自己都顾不上的,母亲何不好好替她打算打算,她记着你的情,将来自会待你比三房的亲些,您不也能博个好名声?” 第295章 千般不好中的一点好 薛氏瞪她一眼,道:“我要这好名声做什么?再说,她一个庶女,将来能有多大的出息?” 赵妈妈听了这话,当即暗暗皱眉,才想开口时,就听徐宁道:“我也是庶女。” 薛氏心直口快,道:“你那是捡了狗屎运!你当人人都有你这般运气?” 是不是捡的狗屎运,徐宁心里有数。 她也不生气,在一旁坐下,淡淡道:“三妹妹虽是庶女,可我瞧着她是有些本事的,指不定将来比你我还要有出息的。” 她转头看向薛氏,笑了一声:“你待她好,她在娘家有个依靠,不至于孤零零的连个拿主意的人也没有。你就当结个善缘,帮她一帮,将来你若有事,她也能帮你。” 薛氏听了这话,本能觉着麻烦,可转念不知想到什么,又闭了嘴,应得多少有些不情不愿:“你既都这样说了,我还能说什么?反正好人是你做了,我就是那坏人呗。” 徐宁笑了一笑,起身告辞走了。 她这边才出了枕霞居,就见裴青芜站在外头等着。 徐宁见她还未走,也不意外,扶着叨叨的手两步上了前去,笑问:“三妹妹可是在等我?” 裴青芜点点头,拿眼看着她,轻声问:“往后……我能去行云阁寻嫂嫂说话吗?” 大约是仰人鼻息的日子过得久了,她总怕被人拒绝,说话时显得十分小心翼翼。 徐宁笑道:“这是自然。” 裴青芜这才含蓄地笑了一笑,随即一欠身,带着丫头走了。 * 徐宁回了行云阁,见裴衍不在,问起来才知他还在书房见吏部的人。 此时,书房里,吏部侍郎嘴皮子都快磨破皮了,那位尚书也只冷冷淡淡的站在窗前,半点反应都没有。 吏部侍郎叹了口气,心里苦啊。 他愁道:“沈老太傅原是要辞官,折子都送到了吏部。老太傅德高望重的,下官哪里敢耽搁,急急就要拿了折子送进宫去请示今上。谁承想都察院的人按着不许往上送……” 吏部侍郎来这一趟,是来倒苦水的,顺便请裴衍回去。 昨日裴衍没去吏部,都察院那帮鳖孙就派了人到吏部来,道是圣上口谕,叫都察院的人暂理吏部的事。 那都察院的人“秉公办事”,吏部又有不服裴衍的人,一时明里暗里联起手来,直把他们这些“裴衍党”折腾得不轻。衛鯹尛说 个个面有菜色,恨不能冲来裴家,敲锣打鼓地把裴尚书给抬回去。 裴衍听了他这一通抱怨,脸上仍是淡淡的,只问:“暂理吏部事务的人是谁?” 吏部侍郎以为他怕地位不保,这是动了要回去的心思,忙道:“都察院的怕将您得罪狠了,回头您寻他们麻烦,左右都御史都未敢来,只派了个不轻不重的左佥都御史过来。” 一个四品的佥都御史,管着正三品官员的职务。 该说他运气好呢,还是个倒霉蛋儿呢。 裴衍在心底嗤笑一声,面上仍是冷冷淡淡的,语气更淡:“知道了。” 吏部侍郎满头问号,知道了?什么叫知道了? 他又小心翼翼试探:“大人,您……不打算回去?” 裴衍垂眼,漫不经心地牵着衣袖,淡声道:“不回去。” 说罢,叫了玄冬来,“请”了吏部侍郎出去。 吏部侍郎白跑一趟,并不死心,但见裴衍一日不回吏部,他就每日都抽了时间到裴家去。 有徐宁在,裴衍就是不想见他,也不得拉着脸去见。 听他明里暗里骂都察院不办人事,说那佥都御史多嚣张,小小御史竟摆起尚书的架子来。 裴衍听得不耐烦,想盯着虚空走神,吏部侍郎却又抱住他的腿,失声痛哭,直呼“下官苦啊”。 终于有一日,徐宁同裴青芜出门了。 她前脚刚走,后脚门房处就派了人来说,吏部侍郎又来了。 于是…… 那一日,吏部侍郎没能进裴家的大门。 那一日,尚书大人放了两条狼狗。 那一日,呱噪的侍郎大人被两条狼狗追了两条街。 自此以后……他再没敢登过裴家的门。哪怕有要紧事,要从裴家门前经过,他也选择绕道而行。 * 徐宁早上在枕霞居陪薛氏用完饭,又看了一回账后,方回行云阁。 裴衍不在,长随和玄冬也不在。 徐宁进了屋去,待洗完手漱完口了,霜降就拿了两封信来——是徐停和徐琅送来的。 她先拆了徐琅那封信,见上头用簪花小楷写道:已问过你大姐夫,闭口不提,叫我转告妹妹,三妹夫自有打算,不必担忧。 徐宁皱了皱眉,侧目去问霜降:“大姐姐可有叫你带话?” 霜降摇头道:“只叫婢子问姑娘安。” 徐宁没说什么,转头将信扔进了香炉里,随后又拆了徐停那封信。 上头一片空白,半个字也没有。 徐宁就什么都明白了,徐停这是同陈伯礼一样,闭口不提。 她把空白的信纸也扔进了香炉之中。 这时,霜降道:“二哥儿倒是留了话,叫婢子带给姑娘。” 徐宁侧目看了她一眼,拿眼神示意她继续说。 霜降道:“二哥儿说贺家已经将礼走全了,过两日表姑娘就该出门子了,姑娘若是得空,不妨寻了日子回去一趟,表姑娘和老太太都想您呢。” 看似无关紧要的话,其实是在告诉徐宁,徐停有话要单独同她说,要她寻了机会回徐家一趟。 徐宁当即不耽搁,吩咐霜降备上一份礼,她又往枕霞居去请示薛氏。 薛氏倒是没说什么不许的话,还在听闻温明若即将出门子时,特地吩咐了赵妈妈去备了一份礼来,叫徐宁一并带回了徐家去。 等徐宁急急要走了,她又把人叫住,道:“那虽是你娘家,可如今你到了裴家来,那便是裴家的人了,再回去就是客了,可不能空着手回去。” 说罢,她又叫来赵妈妈,吩咐道:“前两日不是新得了两匹云锦?你去拿了来,叫大奶奶带了回去,还有一对翡翠镯子。是了是了,信阳州送来的毛尖也拿来两盒来……” 薛氏招呼着让赵妈妈准备了好些东西,等徐宁出发时,装了满满一马车。 徐宁总算明白,为何旁人觉着薛氏千万般不好,宁国公也觉得她是好的了。 也明白裴衍为何会说,只要是薛氏信任的人,让她把命掏出来,她也乐意。 如今她认可了徐宁,把她当了自己人,就没什么是她舍不得的。 等徐宁这边前脚出了裴家的大门,后脚裴家就有客人登门…… 第296章 直到我死 徐宁回去,徐停还未下衙。 她先去见了沈氏,同她问了安,方才去了岁寒斋。 这不年不节的,她忽然回来,徐老太太还有些意外,嘴里训她,回娘家太勤仔细婆家的人有意见。 然而说着这话时,老太太却一直握着她的手,眼中含着笑意,嘴里没说一句高兴,肢体语言却全是高兴。 祖孙二人说了三两句无关紧要的话,老太太就打发了屋里伺候的人下去,只余她们祖孙二人说话。 老太太明察秋毫,先堵了徐宁的话,问道:“这里没旁人,你不必拿话搪塞我。我听闻姑爷好几日未曾到吏部去了,是他自己不去的,还是上头那位叫他不去的?” 她会知道这件事,徐宁并不意外。 纵观六部尚书,属裴衍最年轻,站得最高,自然了盯着他的人便也是最多的,无数双眼睛,只等着挑他错误。 尤其是都察院,弹劾的折子写了又写——虽因当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效果看着不怎么大,但很能膈应人。 如今裴衍几日不去吏部,自然会有人在上头做文章,大肆宣扬只是其次,恐怕臆想宁国公府要被抄家灭族的,都大有人在。 徐宁并未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往老太太杯中添了些茶水,反问道:“祖母以为呢?” 徐老太太皱了皱眉,神情十分凝重:“外头都传是他惹了当今不快。” 徐宁看了她一眼,又问道:“祖母信了?” 徐老太太摇头,往旁边一倾身,靠着引枕,道:“今上虽是今上,可明白人谁不知大权旁落?前有英国公,后有叶家和魏王,叶家虽忠,可架不住功高盖主,让人忌惮。魏王自不必说,那就是个野心勃勃的疯子。” “再说镇北侯,他素来与叶侯不合,有将帅之职,却无将帅之才,后人更是一个不如一个,只怕好些还不如叶家四姑娘有领兵的能耐。但这样的人是最能恶心人的,所以今上把他留着。” 若叶家有反的心,镇北侯能做李鹜的刀,照李鹜的意思咬死叶家,待到叶家亡,李鹜转头就能杀了镇北侯为叶家“平反”。 那谋害忠良的罪名就不会落在他头上,他还是公正廉明的仁君,兵权也重新回到了他手上。 李鹜其人,疑心病重,还是太子里,就有所显露。 他虽是嫡长子,可生母却是不受宠,并且死得早。 先帝虽立了他为太子,但不过是碍于规矩,他真正属意的贵妃生的二皇子。 当爹的不干人事儿,几次想废太子,另立二皇子,但因朝臣里有以宁老国公为首的清廉守礼之人死谏,废长立幼不合规矩,再加上贵妃一族在朝中也不是一手遮天,这才没能如意。 李鹜十岁被封的太子,到登基之前,他一直活在废与被废的阴影里,又担忧自己小命不保,夜里连觉都不安稳。 更别提平日吃的用的,他更是小心谨慎,唯恐吃错了东西,说错了话,便丢了性命。 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在这般犹如泰山压顶一样的惊恐里,胆战心惊的活着,还能指望他对这世间抱有多少善意? 直到有一年,先帝封了贵妃为皇后,李鹜知道,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但知道自己不能亲自动手,一旦被发现,先帝连求情的机会都不会给他。 所以他引导同贵妃有杀子之仇的庄妃,借她的力在二皇子的灯油里下了毒,又在贵妃吃的养生药里加了藏红花。 毒性慢,等贵妃发觉时,二皇子已经病发,再救不回来了。 先帝震怒,下令彻查,庄妃成了替死鬼。 而贵妃日日吃着藏红花熬出来的养生药,伤了身,哪里还能有孩子? 尤其是宫里还有一批比她模样好,又年轻的新人时,她没有孩子,有朝一日就可能从皇后之位上跌下来。 在她惶惶不安时,李鹜告诉她,她需要一个孩子,正好他也需要一个母后。 于是她认了太子李鹜,借他之名稳住了后位,李鹜借她之势,坐上了皇位。 后来,当今站稳了脚跟,就有了过河拆桥、血流成河的桥段。 有人替他背着骂名,他还是那个干干净净的帝王。 这些史书都不敢写的事情,徐宁同徐老太太不知道,京城里也没多少人知道。 但从前老国公还在世时曾跟她说过:“殿下其人,心思城府远比我们想得要深,今上若废了殿下,只怕更麻烦。” 徐老太太想,当今或许是生过要动裴衍的心思,但并非此时。 最好的法子是像之前处理英国公那般,一味纵容,越不将他放在眼里,便会犯越多的错。 到时候处理起来,也无人说他这个帝王无情,疑心重,容不得忠臣。 徐老太太看了徐宁一眼,又道:“究竟是三姑爷任性不去的吏部,还是他惹了今上不快,被禁足家里反省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今上还能忍他几时。” 这也正是徐宁所担心的。 裴衍什么都不肯与她说,每日里进进出出,同床共枕的,他也没事人一样。 她要在跟前时,就挤着她腻歪一阵。她要在枕霞居、鹤延堂或出了门,他就安安静静的待在书房里。 有时候会出门,但并不说自己去了哪里,还把长随和玄冬也带了去。 徐老太太见她不吭声,又叹道:“他初来提亲时,我就说过裴家水深,他又站得高,稍稍不注意就会掉进万丈深渊里去,并非良选,偏你要……” 说到这里,她就沉沉叹了好长一口气。 徐宁抬眸,仰起小脸对徐老太太笑了一笑,轻声道:“祖母,从前我觉着裴尚书同那些世家纨绔子弟半斤八两,并无不同,不过仗着恩宠,比他们有些作为罢了。” 徐老太太问她:“如今呢?” 徐宁摇了摇头,道:“原是我想错了。他比他们好……好了许多倍。所以,我想尽我所能替他做些事情,至少不会让他走到英国公那一步时,连个帮他求情的人也没有。” 徐老太太沉了声音:“倘或他死了呢?” 这一回,徐宁沉默良久才重新开口。 她抿着唇,声音很轻,语气却十分坚定:“他若死了,我会好好活着。会护住好他家里人,把他未做完的事做完,会一直为他戴孝直到我死,绝不改嫁。” 第297章 小人之心 徐老太太听得她这话,直摇头叹气,却是不想继续谈论此事。 徐宁能开窍,与裴衍相敬相爱,长长久久的走下去,是好事,她也乐意瞧见这样的好事。 可当祖母的总向着自己孙女多些,何况这孙女还是在她跟前长大的,感情自与旁人不一样的,裴衍又算个什么呢? 在老太太心里,不过是因为他是徐宁的丈夫,是徐宁要渡过一生的人,所以爱屋及乌,多看重一分罢了。 真论起感情来,裴家所有人她都是避之不及的。 倘或将来裴家真有个好歹,她便是拼了命,也要将徐宁从那里头捞出来,断不会让她受一点罪。 当然了,这些尚未发生的事,她也不会与徐宁说。 徐老太太叹完了气,又转开了话题,靠着引枕道:“我在京城还有些老姐妹,也有些时候不曾联系了,明儿你要得空,且陪我瞧瞧她们去。” 徐宁柔声轻笑,口内“欸”了一声,答应下了。 正说着,外头又传来陈妈妈的声音:“哟,表姑娘来了,快里面请,三姑奶奶在里头呢。” 跟着又传来温明若的轻柔又干净的嗓音:“我正是听闻三姐姐回来了,才来的。” 话落,竹帘子轻晃,光影一明一暗间,穿一件西子绣蝶戏兰花裙子的温明若就进了门来。 大约是早已适应了这陌生之地,又有老太太教诲的缘故,她如今的模样与初来京时的病弱姿态大不相同,人高了些,脸也圆润饱满了,气色红润,行动间也落落大方的,十分出挑。 她上了前来,先与徐老太太见了礼,才与徐宁问好。 徐宁起身还了一礼,拉着她在一旁坐下了。 姐妹二人在岁寒斋里坐了坐,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便一同去了春涧居。 徐宁在放了玉簟的炕上盘腿坐下,方才问起贺家的事。 温明若并未回答,而是先给她泡了盏茶来:“你先尝尝这个茶。” 徐宁并不渴,却依言尝了一口:“这……白毫银针?味道极好,我喜欢,可有多的,送我些?我拿回去送与我婆母尝尝。” “还有好些,只我送了你,怕你不敢要。”温明若拿团扇遮住唇笑了起来。 徐宁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温明若冲她眨眨眼,脸上笑意变显得有些意味深长了:“贺家给的。” 徐宁听得这四字,细细的眉轻轻一挑,又镇定的将杯盏里剩下的茶都喝了:“不妨事,他家里既送了你,那便是你的。我从你这里带出去的,那便是自徐家出去的,没什么不敢要的。” 温明若便让芒种把贺家送的那几盒白毫全拿了来,送与了徐宁。 “这么多?”徐宁看了看,一共两盒,每盒里又用陶瓷罐分别装有六小罐,连那灌被拆过的也都放在里头,“你不留些。” 温明若道:“你若喜欢,只管拿去。那灌拆过的,也是方才拆的。” 跟着,她又道:“前头贺老太太带着贺夫人前来拜访外祖母,送了好些东西,舅舅、舅母、二哥哥、四妹妹,外祖母和我,谁也没落下。且送得贵重,大方的很。” 徐宁听得嗤笑一声:“她们哪里是来拜访祖母,是前头将祖母得罪狠了,赶着来修复关系的。” 毕竟不管贺家如没如意,当日用的手段确实不怎么上得了台面,怕为此将徐老太太得罪狠了,到时候老太太告诉了渝州徐家,同渝州徐家那边也生分了,这才赶着来“赔罪”的。 徐宁道:“小人之心。” 且不说徐老太太会为了当日的情分,不会真同贺家翻了脸去,她便是为了温明若将来能在贺家过得安稳,她也不会同贺家生分。 徐宁想起什么来,又转头叮嘱温明若:“贺公子的事,我会再想想办法的。将来你去了贺家,要小心贺老太太。” 温明若侧耳倾听。 徐宁又道:“她心思比贺夫人深,看似与人为善,其实心冷的很,将贺家利益看得比什么重。而且贺家大权在她手上,有些事连贺老爷都做不得主,需得她同意了方可。” 温明若听得认真,又道:“我记下了。” 徐宁又叮嘱了她一些小事,叨叨就来回,徐停回来了。 她忙与温明若告辞,穿好鞋子往凌寒居去了。 徐停刚换了便服见完沈氏回来,就见徐宁在屋里等着。 兄妹二人互相见了礼,徐停才道:“我当你还要过几日才回来。” “等不及。”徐宁一面说,一面同他一道坐下,又问道,“那日你同大姐夫还有尚书……行止,一道喝酒,都说了什么,为何他回去之后,就跟受了什么刺激似的?” 她又往前倾了倾身,按不住语气里的急切:“他瞒着我就罢了,二哥哥,你不要瞒我。” 徐停道:“我不瞒你,只是……我与行止也不过因你才熟了些,他从前的事,我知道的也不多。只从他与大姐夫话里,推断出一些前因来罢了。” 徐宁忙做洗耳恭听状。 徐停在京兆府,京兆府尹是张沉云父亲,因张家与徐家那些事,张老爷对徐家并不待见,以至于对徐停也不多待见。 张老爷虽不会明着给他小鞋穿,但也不会派要事给他。 没有要事,便难以出头,一身作为自是无处施展。 但徐停不介意只做杂活,他是被安排去的京兆府,带着任务的。既是要成大事,就不急这一时。 如今到如今,就算被张老爷明里暗里的打压,他心态也依旧很好。 那天的局是陈伯礼组的。 三人闲聊喝酒,陈伯礼大约也是心里有事,一开始话也不说,闷头就灌了大半坛,等有了些醉意,他才又像哭又像笑似的,撑着裴衍的肩道:“他们不知,但我知道,你心里苦……” 他说:“刑部是个烂摊子,吏部何尝就不是呢?你一次又一次地收拾着烂摊子,尽心尽力,到如今换来的又是什么?不过是满纸咒骂,满心猜忌!” 裴衍没出声,他或许有满腔郁愤,不甘和失望,可他实在是太习以为常,所有情绪都压在那不动声色的面容之下,冷漠得好似自己只是个看客。 而不是被困在局里的人。 陈伯礼又饮了一大口酒,带着要哭不笑的表情道:“行止,当年你在刑部放走的那个人,今上是不是知道了?” 第298章 没有理由 席间沉默许久,三人皆是无声。 白日的暑气散去,习习凉风吹拂衣袂,湖面又荡起一圈一圈细小的涟漪,倒不知是谁心绪不定。 徐停自始至终不知他们说的是谁,但他向来沉得住气,便一直不曾开口,默默听着。 如此过了许久,他才见裴衍漫不经心地放了酒盏,声音又冷又淡:“是。知道了。” 徐停仍是没出声,抬起眸子来将他看了一眼——到底是兄妹,尽管再不像,也能寻出一点细微相似的地方。 比如那双眼睛,看人时总是平静之中,包含着认真和一些难以察觉的沉思。 陈伯礼却好似天都塌了,声音都在发抖:“所以、所以……当真是今上不让你去的吏部?” 裴衍给自己倒满酒时,还能眼观八方,顺手帮徐停已经空了杯子也满上了。 他道:“是我自己不去的。” 那日入宫,虽是李鹜召见,但他去了乾清宫后,发现并不止李鹜在,都察院的左都御史也在。 左都御史一口咬定他找到了裴衍欺君的罪证,参他无视王法,一手遮天。 他也不是头一次被都察院的人喷,早习惯了,又面不改色地让将罪证交出来,只要证据确凿,不必李鹜下旨,他自己“游”到刑部去领罪。 左都御史却又犹犹豫豫起来,几次看向李鹜,似乎是在让李鹜拿主意。 裴衍就明白了,证据在李鹜那儿。 此番左都御史对着他一顿狂吠,只怕也是受了他的意。 少年君臣,太子伴读,少不得同吃同住的时候,裴衍比李鹜自己还要了解他。 如何不明白,李鹜这番作为是要将自己摘干净,怕自己背上骂名,也怕与他彻底反目,所以推了都察院的人出来背锅。 倘或将来裴衍有什么冤屈,他可以杀了左都御史替他“伸冤”。 但这件事上裴衍并不冤枉。 人就是他放的,还是他亲自送走的,隐瞒事实的折子也亲自写好呈报的,都察院弹劾他欺君,一点都不冤。 所以裴衍也不替自己喊冤,也无半句解释,在李鹜惊诧地视线之中,拱手一拜,脱了象征他身份的长翅乌纱帽。 又在左都御史满脸拒绝的表情里,强行将帽子交到他手里,沉声道:“拿好。” 随后他与李鹜一拜,转身就往刑部去了。 当日他在去泗州的船上,讥讽长随时,曾说过“怎么,吏部装不下我了,还得游到刑部去吗?”这样的话。 没想到,前后不过大半年的功夫,他还把真把自己“游”过去了。 裴衍若早知自己嘴开过光,他当日一定说一句与徐宁有关的话。 他这样懒散散地想着,人也到了刑部,才想进去游一圈,就让顶着满脑门官司的刑部尚书和刑部侍郎合力请出去了,不让他进去。 裴衍才出了刑部,正寻思自己该去大理寺,还是京兆府或者是到都察院去坐坐呢,左都御史就捧着他的帽子出现了。 也不知李鹜同他说了什么,御史大人瞧他的眼神可谓是满满的全是讥讽。 “尚书大人,这顶帽子你可拿好了。”左都御史将帽子交还给他时,还不忘冷嘲道,“说不定下回,就是他自己从你头上掉下来了!” 裴衍将帽子重新戴回去,反弹诅咒:“不劳御史大人操心,在您老人家的帽子掉下来之前,我的定好好戴在头上。” 左都御史满脸铁青地走了,临走还放了狠话:“今上留你一命,不过是因你还有些用处!下回你可没这么好运了!” 裴衍神态自若,把白忙活一场的御史大人恭送走了。 他站在刑部衙门外边,将那块写着“刑部”的匾额瞧了一阵,方才转身离去。 李鹜不是不追究此事,轻拿轻放了,是知道眼下还不是合适的时机。 朝中有方家,西北有叶家,益州有魏王,北边还有李家宗亲的人。 方家叶家手里有兵权,魏王同李家宗亲有联系,朝中还有他们几位的门生,剩下裴衍与沈老太傅与之抗衡,沈老太傅有麻烦缠身,要辞官自保…… 李鹜眼下真正能用的人其实并不多。 他自己也明白,此时若动了裴衍,并不明智。但裴衍隐瞒的事,在他心里又始终是根刺。 至于裴衍不去吏部的理由,他其实是有另外一件事情想做,但又不能同李鹜说——那宫里头耳目众多,并不安全,就是不知李鹜能不能明白。 * 徐停将自己知道的都说了,又道:“我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他与今上有矛盾,但今上并未追究,他不知是赌气还是要做什么,自己不去的吏部。” 徐宁听了,久久不语,好一会儿才回应一声,表示知道了。 徐停将她看了看,忽然道:“你可是猜到什么了?” 徐宁也没瞒他,轻轻看他一眼,点头承认了,但是却道:“我或许知道他要做什么,但是……我不能告诉说。” 到底是兄妹,哪怕一句话不说话,只凭对方一个眼神,就能将对方心里的想法猜透七七八八。 徐停便不在问,道:“妹妹,你虽去了裴家,但你始终是徐家的人,是我妹妹。将来你有扛不住的事,只管分给我。这家里,还有你兄长在。” 所以,就算邹姨娘的心偏得那样离谱,徐宁也从未怨过徐停一分。 她笑了笑,起身郑重拜谢:“二哥心意,我都知道的。” 徐停看着她,不知是不是有一阵子不曾见过的关系,他总觉得这个妹妹比在徐家时要出挑些了,人似乎也比之前高了些,比往常还要沉稳内敛。 但那双眼中像是染了喜色,没那么冷了。 徐停忽然道:“我总觉对你有些亏欠。” 虽说二人年岁前后不过差了一刻钟的功夫,但在徐停记忆里,总觉徐宁还是那个梳着双髻,不爱笑也不爱说话的,瘦巴巴的小姑娘。 是那个被徐由俭无视,被邹姨娘撵开后,躲起来掉眼泪,被他找到后,咬着牙憋着泪颤声问他“为什么”的小丫头。 徐停也答不上来为什么,只能默默帮她擦眼泪,把他觉得好的都塞给她。 偏心的父母,从来不觉自己心是偏的,只以为你只配得到那些她觉得你该得到的。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不需要理由。 第299章 等 徐宁听了徐停这话,却摇头一笑,道:“二哥哥并未亏欠我。”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从未觉得徐停有亏欠她半分。 毕竟她是徐家唯一一个在得知她在张家过得不好时,不顾沈氏不高兴,要接她回来的人。 徐停还要再说什么,这时叨叨又在外头敲门道:“姑娘,裴家大太太派了人来接您。说是有事寻您,叫您快些回去。” 此时,徐宁并未多想,只当时账上有什么事。 她遂于徐停告了辞,出了凌寒居才要往岁寒斋去辞一辞徐老太太时,就见霜降在外头等着。 霜降挂着满头汗,急急上前来:“姑娘……” “怎么回事?”徐宁拉住她,“我不是叫你盯着鹤延堂,有事另外派人来寻我?” 霜降谨慎地往凌寒居看了一眼,见徐停在不远处看着,又让自己看起来同寻常无异,只压低声音道:“姑爷……出事了!” 徐宁听得神色一震,猛地一把抓住霜降的手:“你说什么?!” 霜降远远地与徐停一拜,又扶着徐宁往外走,低声道:“姑娘前脚刚走,后脚宫里头就来了人。着盔甲,带刀,玄冬说是、是禁军!” 徐宁死死抓着霜降的手,维持着镇定:“几人?” 霜降道:“两个人!” 徐宁提起来的那口气,瞬间松了下来,又问道:“态度如何?” 霜降想了想,低声道:“不算太客气,但也没有怠慢了姑爷。” 徐宁闻言松开霜降的手,再次开口时语气已是稳重冷静:“那便好……你先回去,让长随和玄冬去宫门处打听着,一有消息就赶紧往家里回。还有,你亲自到叶家去一趟,告诉朝朝,若尚书大人没有消息,请她务必到裴家来,接我入宫!” 霜降不放心地问道:“姑娘入宫做什么?” 徐宁眼神沉了下来,抿着唇,语气平静:“救他。” 不待霜降再问,她又吩咐:“你先回去,我还得去辞一辞祖母。我若就这般回去了,她定能猜到是你们姑爷出事了,她年纪大了,经不住吓。” 霜降答应一声,先徐宁一步匆匆走了。 徐宁收了收情绪,装得若无其事地去了岁寒斋,半点不提裴衍的事,只道是薛氏寻她。 徐老太太心里不舍,眼里也是不舍,只埋怨徐宁回来一趟,连顿晚饭都不能陪她用。 可再不舍,也只能放了徐宁回去。 等她走了,白露见徐老太太脸上挂着凝重,还当她是不舍,又来劝道:“过几日表姑娘大婚,三姑娘又会回来的。届时三姑爷陪着,不着急回去,再让他们俩陪您说话解闷。” 徐老太太想起裴衍那张脸来,冷哼一声:“让他陪我说话解闷,只怕越说越闷……我哪里是担心这个。” 白露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徐老太太皱起眉,道:“那丫头瞒着事呢!她婆母管了十来年的家了,能有什么事是她解决不了,非得叫了宁丫头回去解决的?那丫头不过是怕我担心,故意那样说的!” 白露又问:“您也说了,姑娘是怕您担心。您何不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什么也不知呢?” 徐老太太道:“我也想。可这家里除了我,也就剩个停哥儿会担心她。可停哥儿如今在京兆府,只怕连脚跟都没站稳的……那丫头若真有个好歹,除了我,这家里还有谁救得了她的?” 白露笑道:“老太太,您如何就肯定姑娘是出事的那个呢?” 她又起身道:“您放心,姑娘不会出事的。您要实在放心不下,婢子这会儿就打发了人到裴家那边盯着去,一有动静就来回您。” 徐老太太点头答应下,不放心道:“别找丫鬟婆子,不经事,容易吓着。去寻林管家,叫他寻个稳重的人过去。” 白露答应一声,就出去了。 * 徐宁匆匆回了宁国公府,也没回行云阁,直接去了枕霞居。 才进去,薛氏就泪眼婆娑地扑了上来:“你怎么才回来,老爷不在,衍哥儿又叫他们带走了……我、我一个人都要吓死了!” 徐宁拉着她到一旁坐下,劝慰道:“别担心,不一定就是坏事……” 不等她将话说完,薛氏就急道:“他都让人带走了,还不是什么大事?!从前宫里若寻他有事,向来都是在今上跟前伺候的宫人来请的!可是、可是今天的人带刀啊……你知不知道带刀是什么意思?完了、什么都完了……” 徐宁本想好好安慰她的。 但见她这哭起来没完没了的,还不听人好好讲话,声音便也冷了下来:“什么就完了?哪里就完了!太太您好歹也是宁国公夫人,该是见过世面的,何至于如今什么消息也没有,就自己乱了阵脚,尽说些糊涂话!” 她这语气明显是长辈训小辈的语气,又沉又重,话中还有指责之意。 可却对薛氏意外的有效,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人,立即不哭了,拿着两个红肿的眼怔怔地盯着徐宁看。 徐宁打一棒子给一颗糖,又放柔语气道:“母亲先别急,我让长随和玄冬到宫门处候着打听消息去了。夫君在朝中这些年,定也有人承过他的好,若有知道实情的会告诉长随与玄冬的。我也支会了叶家四姑娘,她姐姐是皇后娘娘,也能帮咱们留意着。” 薛氏看着她,眼中还是不信。 徐宁又道:“您仔细想想,若真是不好的事,今上会只派了两个禁军来?” 若真有什么不好的事,只怕不等薛氏去支会徐宁,宁国公府就没了。 薛氏将信将疑:“可是……那是禁军啊!衍哥儿几时叫禁军请到宫里去过?” 徐宁才要安慰她,赵妈妈又来回:“常夫人与常先生来了。” 她忙起身,道:“快请进来。” 说着,迎上去,扶住了进门来的常夫人:“您二老怎也来了?” 常先生一个好好的随和的老先生,这会子也是满脸凝重,沉沉问道:“小九还没消息?” 徐宁道:“我叫长随和玄冬在宫门处候着呢。” 常先生看了薛氏一眼,见她双眼红肿,就知方才吓得不轻。 他又转头看向徐宁,见她虽维持着镇定,可眼中却藏不住担忧。 常先生道:“你不必担忧,若今上真要动小九,我进宫去拿我的命同他换!” 第300章 不乱 徐宁是担忧裴衍的安危,但还不至于为此乱了阵脚,什么主意也没了。 她眼下倒是异于常人的冷静——薛氏已经乱了,她若再不冷静些,这家里不知像什么样。 徐宁请常先生与常夫人坐下,道:“您老放心,事情还不至于发展到那般地步。我相信夫君他有自己的打算,不会让自己掉进这般落魄的境地。” 常先生仍是皱眉,神色间聚集的全是凝重。 徐宁知道,他只怕是想起了裴衍那位“大师兄”。 她想一想,意有所指道:“先生,他们都是您的学生,心性如何,您是知道的。何况,人与人是不一样的,哪里就那么巧的有了同样的遭际?” 徐宁不知裴衍那位大师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但这话却恰好宽了常先生的心。 正如她说的,同是常先生教出来的学生,几人品行,城府手段,他都是知道的。 裴衍做事从来都是会给自己留退路的,比他大师兄聪明着呢。 常先生这才舒下口气来:“是。你说得是,倒是我自己乱了阵脚。” 徐宁又劝慰了两句,又退下去叫来赵妈妈,吩咐道:“烦妈妈找些信得过的小厮来,将前后左右几道门盯紧了,不许放人进出,以免有人趁乱生事儿。特别是二房和三房的人!” 赵妈妈答应一声就下去了。 徐宁又叫来在薛氏近前伺候的丫头,嘱咐了她们些小事后,正要回屋去时,就听身后有人道:“哟,大奶奶在呢?方才乱时不见人,我还当大奶奶怕事回娘家避乱去了。” 徐宁侧目扫去,就见二太太带着三太太、瑜大奶奶、裴青芜一道来了。 裴青芜见了她,偏头低声与三太太说了什么,随即一欠身,就急急上了前来,低声问道:“大嫂,你没事吧?” 徐宁摇头,道是没事,随即又叫来叨叨:“请二太太、三太太和瑜大奶奶回去,再吩咐下去,在宫里传回消息前,谁也不许在府里肆意走动,该在什么位置就在位置,谁要擅自走动,说嘴生事,家法伺候!” 她这话就是说给二太太听的。 这人早不来晚不来,赶着此时过来,除了落井下石,看笑话,徐宁可不觉得她是出于担忧。 叨叨得令,立即带了枕霞居的丫鬟婆子拦了二太太几人的路。 二太太立即将眉一横,怒道:“你什么意思?!这府里几时轮着你做主了!” “不过迟早的事儿,二太太若是不习惯,倒不妨趁着此时习惯习惯。”徐宁笑一声,客气却不容置喙,“叨叨,送两位太太回去!” 二太太还要动怒,叨叨那小妮子就伙同了两个丫头,直接将她架起来“请”到了枕霞居院外去。 屋里薛氏听见动静,出来瞧了一眼,二太太逮着她告状:“大嫂!大嫂你瞧瞧你这好儿媳,眼下就不将我放在眼里!回头还不得越俎代庖,爬到你头上去!” 徐宁拿余光扫了薛氏一眼,见她拿了手帕一面擦眼泪,一面又满是悲戚地看着二太太。 薛氏从前是极听二太太话的,也是极信任她,向来是二太太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这次徐宁也以为薛氏会替二太太说话。 正冷眼看着呢,就见薛氏拿掉手帕,叹道:“瑜哥儿他娘啊,就算宁丫头真爬我头上来了,那也是我将就的,就不劳你操心了啊。” 二太太一脸震惊地看着她,一度怀疑那站在那儿的薛氏是被徐宁掉包过的。 连徐宁都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这时,听得薛氏又道:“瑜哥儿他娘,你还是回去吧。咱们如今是打断骨头连着筋,衍哥儿若出了事,别说你我跑不了,这府里是没一个人跑得了的。你啊,还是好好回去拜拜佛,替咱们衍哥儿求一求平安,叫他不要出事,好让你也安安稳稳的是不是?” 那头二太太还要说话,薛氏却是不给她机会,又道:“都吩咐下去,眼下都听大奶奶的,谁要怠慢了她就是怠慢了我!” 说罢,她侧身在徐宁手上握了一把,挂着红肿的眼回了屋去。 常夫人见她回来,方才赞赏地点了点头:“倒还开窍。” 薛氏道:“还是您老人家提醒的好。我也明白了,那丫头比我厉害,有她在,这家里乱不了。” 常夫人看她一眼,道:“你能这般想,是再好不过的。她如今是你裴家的人了,说话做事自是替你、宁国公、小九、这家里打算的。你自当好好维护她,同她联起手来,何愁家宅不宁?” 薛氏虚心受教,将常夫人的话听了进去。 外边,二太太在骂骂咧咧之中被请回去了。 徐宁又再次吩咐了府里所有人,不许四处走动,不许胡乱说嘴,裴衍走前这府里是什么样,如今这府里就还是什么样! 一时除了二房那边,整个宁国公府安安静静的,一点不乱。 徐宁这才想起什么来,请了裴青芜到屋里去坐,又问她:“听说你父亲早上是被人抬回来的?情况如何?” 三老爷爱眠花宿柳,夜不归宿都是常有的事儿,他昨个儿一晚上没回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一时连个去寻他的人都没有。 后来还是山下的猎户进山打猎,捡着了他,见他浑身是伤,无一处完好,偏生身上穿的衣服料子不错,一时怕惹事,赶紧告了官府。 官府派了人去查看,艰难地从那肿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脸里认出他裴三老爷来。 三老爷这才被人送回来,不然他便是死在山里头了,只怕都没人发现的。 裴青芜提起这个亲爹来心情总是复杂的,叹息道:“人还没醒,请了大夫来瞧,说是双腿骨折了,右手也伤了,脑袋也磕着了,以后就是好了,也不能同从前一样了。” 薛氏替徐宁问道:“怎么?” 裴青芜皱起眉来,脸上满是愁绪:“大夫说,父亲腿和脑袋都伤得重。又耽搁了救治,就算后面醒了,恐怕也是……” 说着,重重叹了口气。 薛氏忙问道:“也是什么?” 裴青芜道:“轻则不过腿脚不便,重则……只怕和祖母一样了。” 第301章 换个地方坐坐 此时,承乾宫。 裴衍进了殿,见里头只有李鹜一人伏案写着什么,左右不见半个宫人,就连王泗也不在。 他上得前去,正要躬身请礼,那案后的帝王就道:“阿衍来了。” 语气如常,同平时相比并无半分变化,好似他们之前闹的那些不愉快都不存在。 裴衍也十分镇定,脸上不见半丝意外,仍拱手一拜,请礼道:“臣裴衍,见过圣上。” 李鹜淡淡地“嗯”了一声,便没了动静。 裴衍直起腰来,站在原处,端着那张比老狗还稳的脸,目不斜视,也不问李鹜请他进宫的原因。 直至李鹜把手里正写的东西写完了,才道:“你来看。” 裴衍方依言上得前去,站在案侧的安全距离处,探身看了一眼,见他写的是“谨言慎行”这四个字。 李鹜问他:“如何?朕这字可还同从前一样?” 他写得一手好行书,从前还是太子时,世家子弟里就有不少人寻他要字帖拿去临摹的。 那时人小,年轻,力道不够,笔锋不够苍劲,不如现在有力。 裴衍撇了一眼,就收回视线来,道:“比从前好。” “朕也觉着比从前好。”李鹜笑了起来,眉间阴蛰散去,又带上了少年人的稚气,“朕裱起来送你如何?” 裴衍不动声色,拱手拜道:“多谢今上赐字。臣定挂在房中,日日看着。” “如此甚好。”李鹜笑道。 话落,他叫来王泗,将写好的字拿给他,让他裱起来送到宁国公府去。 等王泗下去了,李鹜又从案后离开,到窗前坐下,又让裴衍在对面落座。 裴衍原是搬了凳子要坐下首的,谁知李鹜道:“你且坐,陪朕下完这局棋。” 裴衍这才依言坐下。 棋盘上摆着下了一半的棋,白子明显处于劣势,裴衍坐的位置,正好是持白子的那一方。 这局棋输他得输,但不能在处于明显劣势的时候输。 一时,君臣二人谁也没说话,只闻落子声。 等漫长的一刻钟过去,白子脱离了劣势。 李鹜看他一眼,落下黑子,不经意道:“几日不见,阿衍棋艺见长。” 裴衍神色未变,少见的在李鹜跟前提起徐宁来:“老师刚来府里那一阵,无事可做,拉着内子陪他下棋,内子哪里下得过他,总输。我自不能让她输得太难看,下了衙便会寻老师讨回来。想是那时练出来的。” 李鹜意味不明的冷哼了一声:“朕倒不知你是个护短的。” 裴衍没接话,在棋盘又落了一字,一瞬间李鹜所持的黑子的处境就越发艰难起来。 李鹜也不急,不紧不慢地将棋盘扫了眼,一面思索着下一步,一面道:“贵妃有孕了。” 方贵妃同皇后同年入的东宫,一个太子妃,一个太子侧妃。 入宫这些年,两人恩宠相差无几,却一直没有传来喜事。 皇后不必说,那是一个不想有,一个不让她有。 贵妃也是如今才传来消息,倒是意外了。 裴衍闻声,抬头看了李鹜一眼,却不曾从他脸上看出半丝喜色,平静到近乎冷漠。 他琢磨了一会儿,起身一拜,道:“恭喜今上,贺喜今上。” 李鹜“嗯”了一声,先在棋盘上落了一子后,才让裴衍重新坐下:“朕打算给她封号‘荣’,另给她协理后宫之权。她父亲……晋为一等公。” 裴衍沉默的听着,又在棋盘上落了白子。 这时,李鹜将目光落在棋盘上,话锋一转,不提贵妃的事,淡淡道:“另外,朕也有一事要你去办,此事重大,明日早朝时,朕就要看见折子。” 裴衍不动声色:“今上吩咐。” 二人说话间,棋盘上也杀了数个来回。 李鹜扫他一眼,神色冷淡,嘴角却含着笑:“朕要设立军机处,收拢军权,朕要你力排众议,办好此事。若办不好……阿衍,你别怪朕。” 裴衍没接这话,目光在棋盘上扫了一眼,放下了执在手指间的白子,道:“臣认输。” 李鹜也将棋盘扫了一眼,见方才处于上风的白子虽再次落入劣势,却仍有一线生机。 而黑子虽险胜半子,却举步维艰。 李鹜摆摆手,淡淡道:“下去吧。” 裴衍便问:“下哪儿去?” 李鹜扫他一眼,似笑非笑:“你想下哪儿去下哪儿去。” 于是裴大人拱手一拜,收拾收拾准备回家。 然而他才出了乾清宫的大门,就让请他进宫的那两个禁军给拦住了:“大人,此刻还不是下衙的时候。” 裴衍:“……” 说好的他想下哪儿下哪儿呢! 这时,殿中又传来李鹜不紧不慢的声音:“阿衍,朕恐你身边人手不够,便将这二人派给你,随意你差遣,不必客气。” 裴尚书很想客气。 * 裴衍让人给家里递了他平安的消息后,方才去了吏部。 他这个时辰过来吏部,可谓是将吏部上下皆吓了一跳,尤其是那个坐在他位置上办公的左佥都御史,那脸一瞬间就变了色。 吏部侍郎反应最快,忙起身来,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招呼:“大人呐,您可算回来了!下官们想您想得紧呀!” 裴衍目光扫过去,见不少人都放了手中活迎了上来,未曾迎上来的都是上了年纪,平日里不服他,想将他从吏部尚书的位置上扯下去的,还有的便是那个倒霉的佥都御史。 吏部侍郎心有余悸,问道:“大人是回来看看呢?还是……” 裴衍两手揣在袖中,遥遥看着站在他位上的佥都御史,淡淡道:“暂时不走。近来可什么大事?” 吏部侍郎忙道:“沈太傅欲辞官,折子压了好几日,就等您回来批示了,好呈交今上呢。还有之前益州知府的事儿……” 裴衍可有可无地“嗯”一声,又揣着手上得前去,问道:“折子呢?” 吏部侍郎看向左佥都御史道:“大人,尚书大人已经回来了,你还在这儿……不合适吧?” 左佥都御史忙起身要让,谁知此时裴衍忽然出手搭在他肩头,轻轻一使力,左佥都御史就跌回了椅子里。 “不急。”裴衍凉凉将他一撇,气定神闲,“本部院日日都坐此处,有些烦了,今儿想换个地方坐坐。” 说罢,他在下首原属吏部侍郎的位置上坐下了。 第302章 阎王笑 左佥都御史哪里还坐得住? 他只差在屁股底下装个弹弓一类的东西,能将他弹回都察院的好。 左佥都御史再次自位上起身,也不敢看裴衍的脸色,拱手道:“下官、下官想起都察院还有事,就、就先告辞了……” 话音也没落下,急急忙忙地就想走。 裴衍侧目扫去,声音淡淡:“走什么?坐回去。” 他语气不重,脸上表情也平平静静的看不出半点情绪,但也正因如此,才显得他吓人。 左佥都御史就是个被都察院推出来承担裴衍仇恨值的倒霉蛋,叫裴衍这样一吓,又迅速将自己弹回了吏部尚书的位置上坐好了。 一时将背挺得笔直,动也不敢动,汗水顺着额角滑到了下巴,也不敢去擦一下。 裴衍又将他瞧了一眼,体恤道:“你不必如此害怕,本部院不吃人。” 左佥都御史也不往他那看一眼,只觉不吃人的裴尚书比吃人的裴尚书可怕。 裴衍收回视线,一面翻看起折子来,一面又极其双标道:“你离本部院虽差些,却也官居四品,既派你来接了吏部,那你便该有所表率才是……如今也未到下衙之时,你要走了,这吏部上下且不是该有样学样了?” 包括吏部侍郎在内的众吏部官员:“……” 倒不知是哪个胆大妄为的,好几日没来吏部了。 左佥都御史脸皮抽了抽,勉强稳住声音道:“大、大人教训的是。” 裴衍又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然后满意地颔了颔首,问道:“你到吏部来,只是左都御史的意,还是左右都御史的意?” 左佥都御史汗如雨下:“是、是左都御史的意。” “这样啊。”裴衍点点头,神色自然,好似随口一问,又道,“无事,本部院只不过随口问问,不必放在心上,只做你方才未做完的事便好。” 左佥都御史不敢。 他半点也不觉得裴衍方才是随口问问的意思。 他脸皮绷得紧紧的,声音更是虚得不行:“下、下官哪里、哪里懂这些?要不、要不您还是亲自来……” “怎么会,本部院瞧你懂得很。”裴衍忽然将嘴角一提,神色堪称温柔至极,“放心,你只照你的意思做便是。若是做错了……”衛鯹尛说 他故意将声音一顿,直把左佥都御史吓得面无人色了,才提起温柔到能把人祖宗都吓得诈尸的语气道:“便是你做错了,本部院也不吃人。” 左佥都御史欲哭无泪,很想给裴衍递双筷子,让他把自己吃了得了! 但这时,裴衍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一样,又道:“本部院不喜吃人,更不喜食生肉。便是哪日真吃了,那定也是煮熟了吃的。” 左佥都御史:“……” 他再也待不下去了,也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自位置上爬起来,大叫着抱头跑了。 唯恐慢一步,裴衍就在吏部架锅了。 这一回裴衍并未将他叫住,任凭他出去了。 吏部尚书的位置空了,上头还堆着好些折子,案上摆放笔墨的位置变了,并未放在裴衍惯常用的位置上。 铺在椅子里的垫子倒还是原来那个,只是…… 裴衍收回视线来,也不说明原因,仍旧坐在吏部侍郎的位置上不动,还专心看起折子来,并不打算把尊臀挪回去。 吏部侍郎头大的很,搓着手期期道:“那个……大人啊,都察院的人已经走了,要不……” 他指了指吏部尚书的位置,明示道:“您就先回去?下官也还有好些事务没处理完呢。” 裴衍顺手拿过桌上的笔在折子上批注,道:“不妨事,这位置我坐得惯。” 吏部侍郎:“……” 谁管你啊! 裴衍将批注完的折子递给他,道:“文体格式不规范,还有错字,打回去重写。” 吏部侍郎看着他,并且礼貌微笑。 裴衍也看着他,将眉一挑:“怎么?” 吏部侍郎重重叹了口气,认命地接过了折子。 于是,裴衍一直占着吏部侍郎的位置,侍郎大人只好憋屈地搬了凳子去与同僚挤一挤。 但意外的是,他一回来,整个吏部衙门的气氛就变了。 都察院的人在时,吏部的气氛,上至吏部侍郎,下至端茶送水的奴才,都是紧绷着脸,半点人声没有,只闻写字批注声。 如今裴衍回来,吏部上下虽仍是半点声音都没有,安安静静的,但气氛明显缓和不少,上下所有人面部表情都柔和了不少。 这时,忽听得裴衍道:“来人。” 一众官员立即转头,嗷嗷待哺的小鸡似的等着吩咐。 然而裴衍叫的是外头候着的宫人。 有人闻声进来,他便将写好的一道折子递了过去,淡淡吩咐:“将此道折子送去都察院,告诉左都御史,我下衙之前把他的人用过的东西全部给本部院抬走。若是不来,明儿早朝将尾巴夹得紧些。” 宫人连为什么也不敢问,双手接过折子就赶紧退下了。 吏部官员心里都有数,也未说什么。 毕竟该来的还是要来,裴尚书不吃人,但记仇。 等宫人下去了,他们又听得裴衍用一副“晚饭吃什么”的口吻道:“我回来之前,进宫见了今上,今上与我说了一件事,你们也听听。” 一众官员,哪怕有不服裴衍的人在里头,也都停了手上正在做的事,纷纷侧目看了过去。 裴衍道:“今上要设立军机处,以收拢军权,明儿早朝要见到折子。” 他话音落下,底下立即传来一阵窃窃私语之声。 裴衍扫了一眼,又道:“不必交头接耳,说来我也听听。” 众官员对视一眼,一时无人开口。 吏部侍郎犹豫了一阵,才道:“下官以为,这并非一件好事。” 裴衍颔首,并未发表意见。 这时,有人接了吏部侍郎的话:“下官以为,这倒是一件好事。谁人不知兵权旁落,以叶家独大?西北之地,人人只认他叶侯,几时有过今上?” 又有人接话道:“如今天下太平,也无战乱,倒不如趁机将兵权收回,也免一些图谋不轨之人,拥兵自重!” 裴衍仍是没出声。 吏部侍郎笑一声,语气缓和:“谁图谋不轨?谁拥兵自重?赵大人啊,这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仔细引火上身啊。” 第303章 不吃人,但记仇 被吏部侍郎叫做赵大人的官员冷笑一声,道:“证据?大人要什么证据?难不成这天下人都看在眼里的事,还不够做证据!?” 吏部侍郎也不生气,态度语气仍旧温和:“能不能做证据我不知,但我知道,叶侯自来安分守己,恪守本分,宁愿镇守边关十余载,与妻女分隔两地,也不愿叫人误会!” 不待那赵大人开口,吏部侍郎又笑了一声,温和道:“暂且不说西北边地军旅生活有多苦,便只与妻女分别数年这一条,只怕赵大人也做不到吧?” 赵大人道:“人心隔肚皮,谁知他是不是故意示弱,蛊惑人心!” 吏部侍郎声音也冷了,才要分辨一二,就听裴衍不紧不慢地提醒:“诸位,偏题了。” 本在激愤争辩的二人同时压住了脾气,看向了裴衍。 裴衍将他们二人看了一眼,手指漫不经心敲着桌面道:“今上只说设立军机处,以收拢军权。不是叫你我讨论,谁图谋不轨,谁又恪守本分。” 他一人打一棍,谁也不偏袒,谁也不维护。 赵大人冷哼一声,隔着远远的距离对着吏部侍郎嗤了一声。 吏部侍郎不甘示弱,嗤了回去。 裴衍看过去,见外头跟着他的禁军还立在那儿,丝毫没有要走的打算。 他收回视线来,若无其事道:“好事也好,坏事也罢,吏部上下只认乾清宫那一个君。他吩咐什么,吏部就做什么,旁的没吩咐的事,一概与吏部无关。诸位最好将这话刻在骨头上记着。” 众官员齐齐应了“是”。 裴衍又道:“下衙之前拟好折子送来,等我批示之后,再呈交乾清宫。” 赵大人与吏部侍郎——王大人,齐齐应是,应完又照着对方嗤了一声。 二人原本就授相同职位,裴衍一旦高升,二人便皆有六成可能直升吏部尚书。 赵大人入吏部的时间比王大人早,甚至比裴衍早,年纪也比二人大,因此在吏部可以说是头一个不服裴衍的。 王大人虽比他年轻些,但心思活络,为人机敏,更得裴衍重用。 一时之间,二人可谓是互相看不顺眼,都想将对方踩下去。 下衙前的一刻钟。 王大人和赵大人各自拟了一道折子送到了裴衍手里。 裴衍看过之后,只说了一句“知道了”了,便将两道折子都接下了。 王大人和赵大人都有些没明白他的意思。 裴衍也不做解释,让他们自去忙,只要今日之事都做完了,可到点就下衙,不必管他。 王大人和赵大人刚刚退回去,就听外头传来一道声音:“裴尚书啊。” 众人寻声看去,就见左都御史带着方才匆匆离去的左佥都御史来了。 这老东西官职比裴衍高一阶,很是瞧不惯他寻常“媚上欺下”的作风,几乎就没见他给过裴衍什么好脸色。 如今他一改往日嫌恶之态,竟赔上了笑脸,还拱手道:“大人要回来,也该支会我一声才是,我好亲自迎你去。” 王大人与赵大人齐齐打了个哆嗦,并动作极其一致的往屋外看了一眼,想瞧瞧今儿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的。 裴衍坐在王大人的位置上睨了他一眼,淡声道:“不敢劳动御史大人。” 那左都御史又故意道:“哟,大人怎坐这儿呢?” 裴衍惊讶地看他一眼:“不是御史大人让人代替本部院,暂理吏部之职?” “这我哪里敢呀!”左都御史脸皮都要笑僵了,“我一个小小的都察院御史,要没人吩咐,哪里敢管吏部的事?尚书大人也忒高看我了。” 裴衍轻轻哼了一声,并未开口。 左都御史心里恨得要死,但因裴衍送到他手里的那道折子又不得不压住恨意,赔着笑脸。 他侧目看了左佥都御史一眼。 那倒霉蛋没办法,只好替上司背着黑锅,生无可恋地请罪道:“原是下官僭越,还望尚书大人海涵。” 裴衍何尝不知,他是被人推出来挡刀的? 他虽向来对事不对人,但必要的时,也不是不能对人不对事。 他看向左都御史道:“大人看过折子了?” 左都御史脸色抽了抽,有些笑不出来。 他虽是当今的人,有监察弹劾官员的之权,但他并非疯狗,逮着官员就弹劾,总有那么些人他是不弹劾的。 裴衍不知几时早早就抓住了这一点,把他那些不弹劾的理由一条一条罗列下来,写在折子里送到他手上,逼他过来赔罪。 若他不来,这折子明儿就会出现在当今案上。 那些理由的前一两条,就能让他在左都御史的位置上坐不安稳。 裴衍将他那脸色一看,又转过目光看向他平时常坐的位置,道:“那张案几想是有人惦记得紧,御史大人若是喜欢,本部院送你了。可要本部院叫人来,亲自送到你都察院去?” 左都御史沉沉看他一眼,好一会儿才用力将牙一咬,挤出声音来:“不劳裴尚书费心!” 说罢,叫了人进来,将案上折子笔墨一并挪开后,把案几和椅子都抬了出去。 随后又照规格另外抬了一张新的案几来,放回原处,又让左佥都御史将折子亲自摆放了回去。 吏部一众官员看在眼里,谁也没出声。 待左佥都御史整理好后,左都御史才又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嘲弄道:“吏部尚书的位置可不是寻常人能坐的,裴尚书既坐在那儿,可得坐得稳当些。” 裴衍看着他,脸色都不曾变一下:“哪里,不比左都御史的位置难坐。” 左都御史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左佥都御史忙跟着走了。 他二人一走,下衙的时间也到了。 裴衍无视其余人复杂的视线,揣着赵大人和王大人的折子,以及沈太傅辞官的折子,往宫里去了。 这一去又耽搁了些时辰,等他在两个禁军的护送下,“安全”回到宁国府时,天已经黑了。 他先去枕霞居拜见了宁国公和薛氏,听薛氏哭了一通后,又去拜见了常夫人和常先生。 同二老报了平安,说了些话后,方才得以回行云阁。 裴衍才进院,就见徐宁迎上前来,也不问他朝堂上的事,只拉着他往屋里走,又道:“方才门房处送消息来,我就知你要先去见过父亲母亲和老师了才回来。你先去洗洗手,我让霜降摆饭,今儿厨房做的是竹笋酿肉……” 话音未落,她就让裴衍自后边抱住了。 第304章 努力些 霜降和叨叨都还在屋里。 前者见了这般,垂头偷偷一笑,正要悄悄退下时,见叨叨还傻不愣登地立在哪儿,睁着一对除了喘气就再无用处的大眼,直直瞧着。 霜降扶额,拽着这没眼色的傻丫头悄悄退下去了。 徐宁被抱得猝不及防,过了一会儿才扭头看去,问道:“怎么了?” 裴衍将头埋在她肩上,若无其事地用力吸一口气才将人松开。 此时,他言行举止已经恢复如常,平静里多了些真正的温柔:“无事。” 确实是无事。 只是方才进院时,看见徐宁迎上来的那一刻,他恍然有种自己累极的感觉。 并非身体上的疲惫,更像是从内心深处涌上来的。 当着宁国公他们的面,他还能压住,可见了徐宁那些东西就全冒了上来,意识还没反应过来时,身体就已经先一步拽着他把人抱住了。 等把人抱了个满怀时,那些让他觉着疲惫的东西,顷刻间就散了。 裴衍心情好了些,松开徐宁正要去洗手时,衣袖就被人从后边拉住了。 他回身,惊讶地看着徐宁。 徐宁也没出声,只上得前去将裴衍重新抱住,还将他脑袋也一并按回了肩上,轻轻拍了两下:“没事。” 两人都说了“没事”,可意义却大不相同。 她难得主动,裴尚书吓得不轻,一时伸着手不知落在那儿,惊得双眼都瞪大了。 好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将手落在徐宁背上,把人带进怀里抱得更紧了。 他闭着眼轻声道:“自宫里出来时,我想了些事。” 徐宁“嗯”一声,也不插嘴,静静听着。 裴衍耳语似的说道:“等这些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我就辞官,找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地方呆着。你是不是喜欢桃花?那我替你种满整个山头的桃花。” 徐宁听着,笑道:“也好。等回头结了果子,还能换两个银子花一花。” 沉浸在解甲归田的闲情逸致里的裴尚书瞬间回神,麻木了。 他松开徐宁,长长叹了口气:“那我还是不辞官了。” 徐宁又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为何?” 裴衍漫不经心地说着惊人的话:“得养家。我自己没什么,随随便便就过去了,不能让你跟着我受委屈。还有我们的孩子……要是有缘,最好是个姑娘吧,用来疼就好,儿子不好。” 徐宁还是头一回从一个男人嘴里听见这样的话,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谁不是以生儿子为荣? 谁不想靠儿子来稳住地位? 家里虽没皇位要继承,可还有这样偌大的家族要继承的。 便是从前裴家的老太爷和裴老太太,夫妻二人再不和睦,为了家族延续,不也生了个四个孩子? 当然,张沉云那个叫妾哄着,连嫡子也不要的缺了半边脑袋的智障除外。 徐宁没有自己的孩子,晚年连养子也背刺了她。 她心里多少是有些害怕有孩子的,担心重蹈覆辙。 但生在这样的环境里,她不可能凭自己心意不要孩子。 这时,她见裴衍洗了手,便顺手将手帕递了过去,问道:“母亲若听见你说这话,定以为是我撺掇的你。” 裴衍看了看她,微微偏头,又补充道:“我并非觉着儿子不好,只是觉得,他若生在裴家,将来就要肩负起裴家的所有荣辱兴衰,说不定还会走上同我一样的路。” 他将手帕还给徐宁,握住她的双手,望着她双眼道:“我们的孩子,我只想他们自由自在的,不受任何拘束。” 不等徐宁说话,裴衍又道:“何况生孩子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若要你去受那样的苦,我宁愿不要。” 直到此时,徐宁才真正意识到,裴衍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 他即便嘴上不说,心里其实也是早就想好了。 他也从来不是将女人家当做陪衬或是一件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所有物,他是把她摆在一个平等的位置的。 徐宁想起从前的事来,有些眼酸——她怎么就没能早些碰见裴衍呢。 若上一世就同他是夫妻,到晚年时,他们身边是不是都有信得过,互相扶持的人? 可惜,上一世他一生活在君王的猜忌里,终生未娶。 而她,便是嫁了人,也同未嫁差不多。 徐宁咬着牙,将酸涩憋回去,扯上笑来:“那你将来膝下无子,裴家家业给谁?” 裴衍单手扶住她的脸,用指腹在她脸侧摩挲了一下:“他们爱给谁给谁,我不在乎。” 徐宁眯着眼,在他指尖上蹭了一下,问道:“那你在乎什么?” 裴衍半丝犹豫也没有,脱口而出:“你。” 徐宁看着他,目光灼灼,如同落了万千流光:“不好。母亲若见我一直没有孩子,定会逼你纳妾,或是休妻另娶。” 裴衍摇头:“他若逼我,我就带你搬出去。我能有如今,靠的是我自己,不是他们。”文学一二 “天真。”徐宁骂了他一句,又看了他一眼,嘟囔道,“你就不能努力些?” 裴衍一时没听明白:“努力什么?” 徐宁嗔他一眼:“你说呢?” 上辈子这辈子,统共就碰过这么一个姑娘的裴尚书终于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了。 他满眼震惊地看着徐宁:“你、你怎么比我一个男人还、还这么、这么不矜持!” 徐宁道:“若你我都矜持着,那这日子也别过了,各自盖着被子聊天且不更和和美美的?” 裴衍凑过去,挨着她低语道:“也不是不行,夫人想怎么聊?” 徐宁瞪他一眼,转身就要走。 裴衍忙将人拉回来,心猿意马地就要拉着人回内室里去努力。 徐宁忙将脱缰的裴尚书拉住:“等一等等一等……先用饭先用饭,我饿了!” 脱缰的裴尚书这才自己扯住了缰绳,拽着她去桌前坐下了,又急急吩咐霜降和叨叨传饭。 * 后来…… 嗯,良辰美景,春宵苦短,等到天亮,裴尚书去上朝时,瞧左都御史都顺眼了些。 连带着后面李鹜提出设立军机处,他带头赞成,被都察院的那群满嘴喷粪的喷子们骂心怀不轨时,他还能友好地冲他们笑一笑。 就是不知为什么,都察院的人被他笑得满脸铁青,左都御史更是喘不过气,直翻白眼。 第305章 帝王之心 早朝时,裴衍替李鹜分担了都察院,以及其余反对设立军机处的大臣的全部火力。 吵了大半日,反对的仍是那批人,赞成的也仍是那批人,李鹜虽未下旨,但主意已定,不可能收回。 一时僵持不下,谁也未能说服谁。 等下了朝,裴衍正往吏部去,就叫王泗请去了乾清宫。 王泗见了他,张嘴就贺喜。 裴衍心里就有数了。 他习以为常,装作什么也不知,神色自若地进了乾清宫,又神色自若跪在李鹜跟前听封。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吏部尚书裴衍,宣德明恩,守节乘谊,朕甚嘉之。其迁光禄大夫,加银章青绶。 钦此! 裴衍领命,双手接过圣旨谢恩,神色依旧平静。 这时,李鹜道:“阿衍,朕身边可就只有你一人了。设军机处一事,你若办好了,朕还赏你。” 反之,要是没办法,能不能打哪儿来回哪儿去,都是个问题。 裴衍垂着眼,举着圣旨,平缓道:“臣遵旨!” 李鹜“嗯”了一声,打发他下去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宫人来回:“今上,贵妃娘娘求见。” 方贵妃……如今该称一声荣贵妃了,她如今有孕,她和她父亲,连带着她母亲也受了封,一时可谓是出尽了风头,将皇后都盖了过去。 李鹜闻言,脸上却不见多少喜色,只将眉心一蹙,道:“去回了她,朕忙,叫她回去安心养着,朕一会儿到她宫里去瞧她。” 宫人答应一声,退下了。 又过了一阵,快晌午时,李鹜去了荣贵妃宫里。 他刚进去,宫人正要通报,就见穿一件明黄绣凤凰纹长袄的皇后扶着宫人的手,从殿中出来了。 李鹜倒是意外她会出现在荣贵妃宫里,他双眼一眯,脸上适时多了些玩笑之意:“怎么,朕刚来,皇后就要走了?” 这就是个巧合。 皇后也不知他会在此时过来,两步上前,请礼相迎:“今上误会了,臣妾只是不知今上会在此时过来。” 她与荣贵妃虽同年入的东宫,但其实二人关系一直不冷不淡的,谈不上交好,也谈不上交恶。 见了面,各自脸上都带着笑,不至于太亲近,也不至于太冷淡,更不至于对对方放下戒备。 皇后今日原也不想来的,但伺候她多年的嬷嬷说,她是皇后,后宫之主,不少人都盯着她的一言一行,如今荣贵妃有孕,她若避而不见,只怕要叫人说肚量小,不能容人。 她虽不介意旁人如何说她,但叶家介意,这才备了礼过来贺喜。 “皇后不必如此惶恐,朕不过与你开个玩笑罢了。”李鹜说着,上得前去,亲自将她搀扶起来。 正说着,里头荣贵妃听见动静,也迎了出来。 她上前见礼,又带着女儿家的娇嗔:“今上,您可算来了。您一直不来,臣妾还当您哄臣妾玩的。” 李鹜笑道:“朕既说了要过来,那便是要过来的。” 说罢,他又让宫人扶了荣贵妃起身。 荣贵妃起身来,要请李鹜到殿里去,皇后见了,也不跟进去碍眼,便告辞要走。 这时,李鹜回身道:“你且先回去,朕晚些过来,正好与你说一说老八的亲事。” 皇后垂着眼,略微停顿了片刻,才轻声应了“是”。 等她起身时,李鹜同荣贵妃已经进了殿。 她转身就出了荣贵妃宫,回了自己宫里。 皇后在自己宫里用了午膳,又抱着叶朝送来给她解闷的猫,在殿中散步消食儿——那猫是黑色的,长毛,送进宫时就被调教过了,性子温顺,亲人,她很喜欢。 她没给猫取名,同叶朝说,若是有了名字就会有感情,将来或是送人,或是有什么意外,她会不舍。 于是,她就叫它猫。宫人们倒是给取了,私底下一会儿叫咪咪,一会儿叫喵喵,一会儿是团子,一会儿又是蜜糖,俗气些的连旺财、阿福都叫得出口。 等消食儿消得差不多了,她就进了内殿去午睡。 一个时辰后,她准时醒来,宫人进来伺候她穿衣洗漱,猫就挨着她裙摆蹭,想到她怀里去。 皇后将它抱起来,有一下没一下的顺着它的猫。 这时,宫人忽然道:“婢子方才听说娘娘从贵妃娘娘宫里离开后,今上就宣了太医。” 皇后头也未抬,淡淡道:“怎么?贵妃身上不好?” “不是,”宫人犹豫了一下,方才低声道,“婢子听说,今上宣太医是因为娘娘送给贵妃娘娘的那些礼……” 皇后没出声,事不关己一样,继续顺着猫的毛。 她其实也没送什么,吃的宫里有,荣贵妃要什么自己吩咐一声,就会有人送到她手上。其他金银财宝,荣贵妃也不稀罕。 她就随意挑了些珠钗首饰送了过去。 宫人见她不在乎,有些着急:“娘娘,您说今上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是防着您害贵妃娘娘吗?” 皇后闻言,抬起头来侧目将她扫了一眼,要笑不笑地问:“你说呢?” 宫人道:“婢子觉着,今上就算没有疑心您,定也是防着您的……” 皇后打断她后面的话:“你也跟着我进宫有些年头了,怎还这般傻?” 宫人愣了一下,茫然地看着她,张着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皇后瞧她一眼,复又重新垂下头,慢腾腾地顺着猫毛,道:“今上哪里是防着我,是防着贵妃呢。” 宫人不解,仗着同皇后关系近,又问:“为何?” 皇后撇她一眼,却是不说了,只道:“你以后少说话,少同贵妃宫里的人往来……不,其余宫里的你也少往来,不然我就叫朝朝来,叫她带你出去,随便配了人,再不用你。” 宫人见她动了怒,这才忙闭了嘴,不敢再问。 皇后当然不会告诉她,李鹜一贯多疑,荣贵妃这些年一直未曾有孕,忽然间有了,自是要怀疑的。 何况如今叶家也是制衡方家、魏王和其他李家宗亲的棋子,他不可能让荣贵妃逮着机会害她。 李鹜只怕也知道她从来不参与后妃间争宠,更知道她不在乎圣宠,所以先帮她将麻烦扼杀在了摇篮里。 晚膳前,李鹜到了坤宁宫来。 皇后早早在殿外候着,见他过来,便要行礼相迎。 但她刚弯下腰来,就叫李鹜托住手臂制止了:“不必。怎在外头等着?外头热,又余热未散,你该仔细中暑才是。” 第306章 有点情谊,但不多 皇后一欠身,谢恩道:“谢皇上关心,这点暑气,臣妾还受得住。” 帝后二人说着话,又进了殿去。 皇后一面伺候李鹜洗脸净手,一面又吩咐了宫人摆膳。 等宫人将晚膳摆上桌时,李鹜又一面拉着去桌前坐下,一面又道:“老八与梁家的亲事,朕应了。” 皇后垂着眼,嘴角含着几分笑,听了这话,又起身要跪下谢恩。 这一回,李鹜却并未拦她,看着她躬身跪在自己跟前,语气里带着几分喜意谢恩。 李鹜盯着她消瘦的身影看了片刻,忽然倾身,捏住她下巴将她头抬了起来,眯着眼问:“你是真谢朕,还是奉承朕?” 皇后看着他,那双美目之中虽带着笑,却笑得不深,虚虚的浮在表面:“臣妾自是真心替朝朝谢恩的。梁家与叶家门第相当,梁夫人又是知书达理的名门之后,能容人,朝朝那样的性子过去,也不会受委屈。臣妾当然是谢皇上还来不及的。” 李鹜看着她,眸光深邃,叫人猜不透:“你一向很体恤朕,知道朕想听什么话,就说什么话。可朕却觉着,姩姊离朕越来越远了。” 皇后闺名叶姩,她虽未拜入常先生名下,但自小便是同他们几人打交道的。 她不比自由自在的叶朝,她出生时,她父亲母亲就不希望她承继叶家的任何东西,要她学着做一个大家闺秀。 那时,叶家势力不如如今这样大,叶侯也没处在如今这般尴尬的地位,一切都是岁月静好的。 叶朝会常领着还是太子的李鹜和还只是裴家小公子的裴衍、以及同她玩的好其他人到叶家来,叶姩作为叶家人,自是少不得要同他们打交道。 她虚长李鹜三岁,裴衍两岁。 那二人是在常先生一众学生里,是同叶朝关系最近的,便跟着叶朝一齐叫她姩姊。 裴衍就罢了,李鹜这样称呼她,无疑是坏了规矩。 她和叶夫人同李鹜说过好几回,可李鹜就是不改口,一直叫她姩姊,到如今他登基做了皇帝,私底下他也仍叫她姩姊。 叶姩如今也不会再跟他说:“殿下,这不合规矩。” 这天下都是他的,这天下里的人自也是他的,还有什么是不合规矩的? 叶姩这样想着,嘴角的笑意便越发温柔了:“臣妾一直如此,从未离您远过。从前在叶家如此,在东宫时如此,如今在坤宁宫也是如此。” 从未远过,也从未近过。 李鹜看了她一眼,收回仍捏着她下巴的手,移开视线道:“起来吧。” 叶姩依言起身,却不坐李鹜身旁,取了公筷打算为他布菜。 李鹜却将眉一皱,侧目冷冷瞧了她一眼。 叶姩手一顿,转身将筷子交给了左后伺候的宫人,在他身旁坐下了。 李鹜这才收回视线,招手叫王泗过来布菜。 帝后二人一时谁也不曾再开口说过话,各自沉默着用完了晚膳。 叶姩以为李鹜只是过来用顿晚膳,用完了还要到荣贵妃宫里去,毕竟那位如今有孕在身,自该荣宠不断的,她甚至已经做好了恭送李鹜的打算。 谁想李鹜转头就吩咐王泗:“朕今日宿在坤宁宫,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王泗答应一声,就退下了。 叶姩背对着李鹜,脸色变了一下。 说来也是奇,李鹜素来将朝堂上的事看得比后宫里的事要重,有时候若是宿在后宫,朝上有什么事,他也能转头丢下后妃先去处理朝上的事,不会说先搁置在一旁,一会儿再处理。 但也有例外。 比如他宿在坤宁宫时,就从不将政事带到这边来,从未有过丢下叶姩,先去处理政事的情况。 王泗立在殿外,在心里想:“裴大人算什么,皇后娘娘对今上来说才是重要的。” 可惜皇后娘娘太过清醒,知道帝王之爱含着几分真心,几分利用,几分猜忌,从来不曾用男女之情的目光来看李鹜,只把他当皇帝供着。 又把自己摆在皇后的位置上,规规矩矩的,从不争风吃醋,更不在乎李鹜宠幸谁,不宠幸谁。 不过李鹜给她的,除了这一回荣贵妃有孕的封赏盖过了她以外,这后宫之中却是从未有人能超过她。 连从前的荣贵妃都比不过。 李鹜在坤宁宫歇了一宿,次日早朝前方离。 叶姩恭送他离去后,就回了内殿,吩咐帖身伺候的侍女将她常吃的药端了来。 侍女将药端给她时,还有些犹豫,她却半丝犹豫也没有,一口喝尽了。 “娘娘,婢子知道这话原不该由婢子来说,”侍女犹豫着提醒道,“如今贵妃娘娘有孕,方家更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娘娘怎能还吃这药呢?若来年贵妃娘娘诞下皇子,您和叶家的处境岂不是更艰难了?” 叶姩将药碗还给她,把凑到她跟前的猫抱进怀里,淡淡道:“我没有孩子,这后宫里的人就比不过我。我若有了孩子,我和叶家的处境才会变得更艰难。” 侍女有些着急:“可是……” 叶姩却又淡淡打断她的话:“你以为今上为何待我与别的后妃不同?真当他对我有真情?傻子,最是无情帝王家!他待我与别人不同,是安叶家的心,安我父兄的心!他啊……谁也不爱,只爱他自己。” 她也曾想过与李鹜再近些,不把自己当皇后,可后来当她无意间知道他给的那串玛瑙手串其实红麝香珠时,所有天真和幻想就全被她扼杀了。 李鹜要防着外戚坐大,不会让她有孩子。 如果非要有个继承大统的孩子,除非叶家亡,叶家只剩她一人——可是,叶家没了,她还有命活着吗? 叶姩嗤笑一声,抱着猫进了内室,等宫人来回各宫娘娘前来请安时,她才放下猫去了主殿。 * 宁国公府。 徐宁刚进枕霞居,就听屋里传来薛氏高兴的声音:“吩咐小厨房温壶酒来,再去请了大奶奶来,我们婆媳高兴高兴……还是衍哥儿出息啊,前头我都当裴家要完了,哪里想他才进宫一趟,就升了官!” 她美滋滋地做着梦:“以他的能耐,再过两年,升个太师、太傅什么的,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第307章 装病 薛氏说着,见了徐宁进了屋来,又高兴地起身去拉她:“你也没想到吧?咱衍哥儿出息了!银青光禄大夫啊,从二品的官,这是多出息的事啊!赵妈妈,先别温酒了,我要去祠堂,我要去给列祖列宗烧香!” 她喜的连门在那儿都不知道了。 徐宁却抓住她的手,将她拉回来,重新按回椅子里坐好:“母亲,您等等。” “等什么?我不等!”薛氏又要起身,“这样天大的好事,我得赶紧告诉列祖列宗去……我们衍哥儿出息了!” 徐宁压住她的肩,不让她起身,带着些强硬的语气道:“母亲不会以为,这真是喜事吧?” 薛氏愣了一下:“不是,你这话什么意思?怎么就不是喜事了?多少人穷极一生,连个进士都考不上,我们衍哥儿年纪轻轻就做了从二品的官,怎么就不不是喜事了!” “就因为他年纪轻轻就坐到了如今的位置,才不是喜事!”徐宁一盆冷水泼过去,直接将薛氏浇了个透心凉,“还有,连我也知道那是褒赠之官,徒有虚名,母亲怎就不知道呢?” 薛氏不想相信,有些难以接受:“怎么会呢?当今那样重用他,让他做吏部尚书,还让他做光禄大夫,怎么可能就徒有虚名呢?我不信,你别哄我……” 徐宁打断她的话,道:“若真是重用,那为何前头夫君未曾到吏部去,今上转头就让都察院的人代理了吏部之职?” 薛氏讷讷道:“那、那当然是衍哥儿不去,吏部的事务总要有人处理的。再、再说那是今上,难不成还要他到裴家来亲自请了衍哥儿回去吗?” 徐宁再问她:“那为何又派了禁军日日跟随夫君上朝下朝,一刻不离?” 美梦破碎,薛氏脸上的喜色,瞬间化为颓废,整个人丧气到了极致。 “母亲,朝堂上的事你我不懂,那便更该低调行事,不拖夫君后腿才是。”徐宁苦口婆心地提醒,“您瞧父亲,昨日听闻消息时,可有半分喜色?” 薛氏满脸颓败之色,仍犟嘴道:“我、我就是想着他不容易,走到如今位置,他不敢高兴,我替他高兴高兴……” 徐宁拍拍她的手,安慰道:“要高兴也不该在此时高兴,往后总有机会的。母亲眼下要做的,就是闭门谢客,再让父亲写道折子谢恩,世家里那些往来能推就推,实在推不掉再去,去了也别说夫君的事。” 薛氏有些犹豫。 在她看来裴衍高升,就是喜事,就是要乐一乐,高兴高兴,就算不能宣扬得满天下的人都知道,也要在相熟的人跟前显摆显摆她有个出息的儿子。 徐宁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才提醒她,还给她戴高帽子:“母亲您想,您是宁国公夫人,又是银青光禄大夫兼吏部尚书的母亲,这京城之中哪个比得过您?您若稳重些,随和些,端着些身份,少说话,不就尽显大家姿态,让人羡慕尊敬的?” 划重点,少说话! “你说的也有道理。”薛氏将话听进去了,点头道,“我是宁国公夫人,裴家当家的主母,不能学那些眼皮子浅的。我得端庄,还得稳重,不能让她们觉着我徒有其表,笑话我没见识。” 虽她理解有误,但徐宁还是松下口气,只要能让她少说话,少显摆,就是好事:“是了,就是这个道理。” 薛氏立即叫了赵妈妈来,吩咐道:“去告诉门房一声,这阵子若有人来,就推说我病了,不见客。还有陈家、方家、王家设的宴,我就不赴了,一并称病推了。” 赵妈妈暗暗赞叹了徐宁一声,领了话后就退下了。 正说着,外头又有小丫头来回,道是二太太、三太太过来道贺了。 薛氏正要出去相迎,徐宁就笑眯眯地将她拉住:“母亲不是说称病不见客?您若此时见了二太太和三太太,回头她们说出去,道是您装的,那些眼红您的人,还不得说您故意端着,假模假样?” “是啊!”薛氏彻底信了她,忙询问道,“那……那就不见了?” 徐宁点头,道:“也不是不见……” 话落,她让丫头将二太太三太太领到小厅去又劝了薛氏到内室真装病去。 薛氏不明就里,拉着她问她要做什么。 徐宁道:“我去替母亲见她们,告诉她们您病了,暂时不管家里的事了。” 薛氏不解:“这是为何?” 徐宁笑道:“方才不是说了,母亲要装病就装得像些,才能叫人觉着是真的。” 倒不是她不告诉薛氏真正的原因,只因薛氏口风不紧,又容易轻信人,轻而易举就能叫人把话套出来。 二房和三房早就跟大房不是一条心了——特别是二房,徐宁便想趁着机会,把鹤延堂和二房的隐患连根铲除。 省得回头不仅拖裴衍的后腿,还在后头背刺他。 幸好如今薛氏对徐宁深信不疑,半点怀疑都没有,就信了她的话,真装起病来。 徐宁退出内室,到了小厅里去。 她刚进去,就听二太太冷嘲道:“衍哥儿媳妇如今身份不一样了,这架子也摆得越发大了。大嫂还没说什么,她这做小辈的倒先叫长辈等起她来了!” 徐宁见裴青芜也在,便上得前去,挨着她坐下,望着二太太笑道:“太太要是不想等,也可以回去。” 说着,一指枕霞居大门,又笑道:“门在那儿,也没人拦着,太太瞧见没?” 二太太气得瞪圆了眼。 三太太笑了一声,摇着团扇道:“衍哥儿媳妇,你叫我们在这里等着,道是有事要是说,到底是什么事?” 见她笑得客气,徐宁便也带着客气,道:“母亲昨个儿夜里着了凉,病了,家里内务只怕操持不过来,让交予我来打理。” 二太太冷笑一声,刚要嘲一声,徐宁就冷眼扫了过去,断了她后面的话。 徐宁见二太太噤声了,这才将冷脸一收,重新笑道:“我虽有些能耐,可还要在母亲跟前侍疾,恐怕管不过来,还得请弟妹、芜姐儿多帮衬帮衬……若有不明白的,恐怕也得叨扰两位太太。” 第308章 让他们争去 从枕霞居离去时,二太太揣着满肚子的疑问。 三太太原要回三房去,却叫二太太一把拉住手,道:“弟妹啊,我那里得了些新茶叶,是你常喝的碧螺春,你到我那里去,我拿些与你。” 说罢,不等三太太拒绝,她又转头与裴青芜笑道:“芜姐儿也过去一趟,你这些日子忙前忙后的,也没去寻你两个姐姐说话,她们正念叨你呢。” 说话间,她与瑜大奶奶一人拉了一个,直往二房去了。 等回了二房那边,瑜大奶奶就适时领着裴青芜去寻裴青葵与裴青蘼说话,二太太则拉着三太太进了她屋去。 “我前头寻弟妹过来,原是有些要紧要与弟妹说的,弟妹怎就推辞了不来呢?”二太太从丫头端着的洋漆茶盘里端过刚泡来的茶水亲手递给了三太太。 三太太接过来,闻言一顿,装着糊涂道:“那日确实是有要紧事回了娘家一趟……嫂嫂是要与我说什么?” 二太太将她看了一眼,像是在质疑她这话的可信度,片刻后方“嗐”了一声,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弟妹啊,你我妯娌一场,我是不愿意瞧见你吃亏的。” 三太太不动声色笑道:“嫂嫂这话要从哪里说起?我虽是继室,可无论母亲还是两位嫂嫂都待我好呢,芜姐儿也将我当母亲一样,哪里就吃亏了?” 二太太笑道:“我们自是待你好的,可是……弟妹这才来府里多久?连福也没享受着,就要……” 说罢,她重重叹了口气,又暗暗拿眼神看着三太太。 三太太只顾喝茶,根本不接茬。 二太太脸色变了一变,忽然拿出手帕来去捂着脸哭道:“妹妹也该瞧见了,如今那大房里头有人越发得势了,咱们这二房三房日日被压着,还有什么盼头?” 三太太稳稳坐在椅子上,笑着看了二太太一眼,并不接话。 二太太唱着独角戏,有些演不下去了。 她原是不想攀扯三太太的,想着虽在一个府里头住着,但三太太素来事不关己,从不参与她与大房之间的事,不见得就会成为她的助力。 但二老爷同她说了,此事务必要带上三房。 倒不是他多在意老三的死活,只是有些他不方便出面的事,可以让三房去帮他做。 简言之,就是拉个替死鬼和出头鸟。 但三太太来了这半日,只顾装糊涂,根本不接话茬! 二太太见了,索性也不装了,直言道:“我与妹妹直说了吧,虽说大家一个屋里住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可咱们从那边屋里捞过什么好处?但这要碰上什么麻烦事,咱们却要跟着垫背,凭什么?!” 三太太笑道:“哪能呢,衍哥儿在朝中站得稳,瑜哥儿、章哥儿不也跟着仕途稳稳的?” 二太太立即道:“那是他们自己有本事,同大房有什么干系?!” 三太太听了这话,笑着看了二太太一眼,不接话了。 二太太继续道:“你没自己的孩子,觉着无所谓。可是妹妹啊,你得为自己将来打算啊。” “如今你也该瞧见了,今上同大房那位的关系紧张着呢。虽说他如今高升了,可谁知这高升的背后是什么意思?”二太太继续道,“万一回头咱们被连累了去,到时候说什么就晚了!” 三太太终于接了话茬:“那嫂嫂的意思是……?” “分家!”二太太见她接了话,一激动就站了起来,道,“与其在这府里头看人脸色,将来被连累,还不如分了家各自过去!” 三太太听了,脸上不见任何惊讶或是激动,垂着眼笑了一声,道:“嫂嫂,分了家,咱们也还姓裴,若是要被诛九族,咱们还是一个跑不掉。” 说罢,她起身来,准备告辞:“我是个继室,没什么话语权,这事儿我是做不得主的,嫂嫂不如找三老爷商议商议去?” 说着,她在二太太难看的脸色之中,告辞走了。 出了门,她想了想,还是派了人去叫裴青芜,问她回不回去。 不一会儿裴青芜就从另外一处屋里出来了。 二人一道回了三房,进了院,裴青芜便要请礼告辞回她姨娘屋里去。 因三太太万事事不关己,与谁都不亲近的关系,裴青芜与这个嫡母的关系并不亲近。 但这时,三太太却少见地叫住了她,问道:“你瑜大嫂嫂跟你说了什么?” 裴青芜在心里思忖了片刻了,简洁道:“也没说什么,只道是二伯父与二伯母想分家。说分了对大家都好,还叫我与父亲说一说。” 三太太听了,在心底轻轻嗤一声,口内又道:“你是小辈,分家的事不与你相干。为着你好,你不要掺和进去。就算要与你父亲说,也叫他们自己同你父亲说去。” 裴青芜乖乖站着,认真应了是。 三太太犹豫了片刻,还是提醒道:“你虽有哥哥姐姐,但都叫方家接了回去,同裴家是没什么干系的。你父亲又是那样的人,你姨娘身份低,更是连话也说不上,你就要明白,这府里谁是对你好的,谁是要利用你的。” 这些话,三太太从前是从不会对裴青芜说的。 她有些意外,抬起头来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三太太却不在开口,挥挥手打发她下去了。 裴青芜去了她姨娘那儿,她姨娘比她还要谨小慎微,听了那些事后,直叮嘱她,叫她多学一学三太太,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管,还要她明儿去寻徐宁,推了管家的事。 裴青芜听了,并未接话,自个思索了半日,次日去枕霞居时,将昨日瑜大奶奶同她说的话,原封不动复述给了徐宁听。 徐宁听了,淡淡一笑:“分了正好。” 裴青芜这孩子也是聪明的,见她半分吃惊也没有,稍稍一思索,就明白了:“嫂嫂昨日说大伯母不管事,还要我与瑜大嫂嫂帮衬着,是故意的?” 徐宁笑而不语,只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如今裴家看着光鲜亮丽的,里头亏了多少,只有当家的才知道。”徐宁端过茶盏来,呷了一口,又道,“尤其是你祖母院里,比这整个家里还严重着呢!” 裴青芜似懂非懂看着她。 徐宁看了她一眼,轻轻笑道:“他们二房要争,就让他们争去,争得越多越好。你也别管,寻了借口把事情推出去,全交给你瑜大嫂嫂来做。” 第309章 最喜爱的两样东西 裴青芜听了徐宁的话,没多久,她果真寻了借口把操持家务的事情全推给了瑜大奶奶。 一开始二太太同瑜大奶奶都挺高兴,以为可以趁着机会多捞一些,等到分家时,能刮掉裴家的一层油水。 渐渐的,瑜大奶奶就发现事情不对劲了。 管得越深,发现里头亏得越多,她同二太太说了这事,原是想寻借口将麻烦丢出去的。 谁知二太太抓着管家的权不放,道:“我盼了许久才盼来的机会,怎能你说丢出去就丢出去!” “不能丢,说什么也不能丢!”二太太着魔了似的,“不仅不能丢,我还要好好管,把这亏空都填起来,叫她们大房的好好看看,这家里谁才是个有本事的!” 瑜大奶奶没说话,暗中看了她一眼,觉着她是疯了。 明知麻烦还不避,还要自己往麻烦里跳,不是疯了是什么? 她如今算是明白了,为何徐宁和裴青芜都不管,还那么干脆的就将这管家的事丢了出来,原是不想掏自个的银子呢! 可明白得太晚,再加上她婆母又对管家这件事十分着迷,抓在手里了就不肯松手。 这时,瑜大奶奶又听二太太道:“你看看账上差了多少?” 瑜大奶奶叹了口气,硬着头皮道:“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有这个数了……” 她比了个手势,试着劝阻:“母亲,这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您、您要不就别管了吧?归根结底这还是大房那边的事儿,要填也该叫她们填去才是……” “什么叫是大房那边的事儿?!”二太太回头,瞪了瑜大奶奶一眼,“如今在我手里,那就是我的!哼,大嫂没出息,管了这几年的家,连这些亏空都没填上,说出来也不怕丢人的!” 她坐回椅子里,又道:“我不仅要填,我还要填得越多越好,我就是要让他们都看看,这家里谁是那个有本事的,谁是那个没本事,拖后腿的!” 说罢,二太太就信得过的妈妈来,把自己库房的钥匙交给她,道:“你带了大奶奶到库里去挑几样贵重的东西当了去。” 那妈妈看了瑜大奶奶一眼,瑜大奶奶知道二太太是什么也听不进去的,只好什么都不在说,随了她去。 两人出去了一回,把事情办好了再回来时,大房那边就派了人来回话:“大太太说,明日闲云王世子娶妻,她有病在身,却不得了,让太太您替她去。” 这个闲云王同魏王一样,是李鹜的皇叔,但他手里没权,就一个闲散的王爷,再加上当日李鹜登基时,他出面表示过支持,这才能带着一家子在京城相安无事的生活。 二太太想着这正是彰显她身份的时候,也没推辞一口就应了。 枕霞居的人又道:“大太太还交代了,当日咱们府里两个哥儿娶妻的时候,那边府里都是送了大礼的,咱们这边送过去的,也不能失了身份。” 边上瑜大奶奶一听这话,就明白过来,那边是把送礼的花销甩给她们了。 她刚要说话,就听二太太道:“这我自然是知道的……你回去回了你们太太,就说我心里有数,不要她操心,她只管好好养病。” 瑜大奶奶:“……” 她无语地抬头望了望房梁,忽然明白了前头裴瑜同她说的话——能不管的事就别管。 仆人将话带到之后就回去了。 剩下二太太在那儿因接手了管家的事,美得直冒泡。 瑜大奶奶有些想走,偏生二太太不让她走,非拉着她帮忙挑贺礼,越挑她心越痛。 * 徐宁听说此时,正在行云阁用午饭,裴青芜陪着她。 “还真叫嫂嫂说准了,二伯母接过去后,就不肯撒手。”裴青芜道,“方才我还到门房处打听过了,二伯母身边的奶妈子同瑜大嫂嫂真出去了一趟。” 徐宁笑了一声,偏头问她:“你知道人最喜爱哪两样东西吗?” 裴青芜歪着头想了想,不确定道:“钱、权?” 徐宁点了点头:“这些年,你二伯母是一直不服你大伯母的,从来就认为你大伯母不如她,样样都不如她拔尖,所以对这管家一事颇有微词。如今好不容易握在手里了,哪里可能交出来的?” 二太太以为管了家,就能捞足了油水,到时候分家时,能将整个裴家都掏空。 但她接手了才知道,裴家内里叫裴老太太都“败”得差不多了,薛氏不知往里填了多少嫁妆,才维持着平衡,哪里还有什么油水捞。 可二太太进了裴家就在惦记管家的事,都变成了一种执念,就算知道里头一直亏着,也不可能撒开手的。 就为了将薛氏比下去,就想让人知道薛氏不如她。 既如此,那就让她管去,管得越多才越好! 徐宁就是要她拿自己的银子去填,把亏空都补上,还要她二房在分家时,一分好处也捞不着! 她同裴青芜道:“前头你接手的那两家铺子,可找着接手的人了?” 裴青芜道:“找着了,但价钱还未谈拢。” “那就不谈了。”徐宁招招手,让她附耳过去,低声交代道,“你找个不是咱们府里的人,借其名义将铺子接过去。我再给你些银子,让铺子看起来是在盈利的。” 裴青芜侧目看了她一眼,轻声问:“嫂嫂是打算做什么?” “乖,先别问。”徐宁替她理了理鬓发,小声道,“回头你就知道了。” 话落,她让霜降拿了事先准备好的银票来递给了裴青芜。 裴青芜果然没在多问,接了东西后,又若无其事与徐宁说了些话,方告辞走了。 小丫头靠得住,没两日就来同徐宁说,都办好了。 于是,二太太和瑜大奶奶很快就发现了那两家能给裴家带来“盈利”的铺子。 而此时,徐宁与裴衍已经回了徐家。 温明若大婚,徐琅和陈伯礼也回来了,就连远在冀州府回不来的徐慕,也派人送了礼过来。 徐琅因有身孕,操心的事情少了,人比之前还要丰腴了些,气色也很好。衛鯹尛说 陈伯礼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见了人就七分笑,逢人就道他要当爹了。 烦得裴衍直接躲到了秋暝山居去…… 第310章 都是她的家人 徐宁去了春涧居。 她过去时,温明若已经穿戴整齐,正坐在梳妆台前愣神,丫鬟婆子没在,只剩芒种在门外候着。 “怎都不见人?你家姑娘呢?”徐宁看了眼紧闭的屋门。 芒种见了她来,又欠身请礼,道:“姑娘说想趁着出门前,一个人静一静,便打发了婆子们下去讨喜酒喝了。” 徐宁上前两步,能隔着窗纱瞧见屋里那道纤细的身影,她又问:“那你怎不去讨喜酒喝?” 芒种垂着头笑了笑,道:“婢子守着表姑娘就好。” 徐宁听了这话,又在她肩头轻轻拍了一拍,道:“今后去了贺家,明若就有劳你了。” 芒种点头,郑重应了好:“姑娘放心。” 都是徐老太太跟前调教过的人,那些好听的话虽不会说,但为人品行自然都是极其靠得住的。 除了那个不安分的,已经死了的外,白露、霜降、芒种,哪一个不是会办事的? 徐宁又叮嘱了她两句,方才推开门进了屋去。 温明若听见动静,回头来看了一眼,见了是她,如秋水一般的明眸里就染上了笑意:“三姐姐。” 她已经换上了喜服,朱红立领绣鸾鸟长袄,底下是同色同花样的裙子,寻常总是留了两缕发髻在脑后的长发也全部盘成了高髻,还未戴头冠,发上便空空的。 因父母都离她而去,她寻常穿得最多的都是素色的衣裳,又因寄人篱下,不好明目张胆替父母戴孝,头上就总配着一支白玉簪子,妆容也素尽。 今儿因为大婚,衣裳鲜艳了,妆容也比寻常浓了些,但并不突兀,是恰到好处浓艳之中带着温婉和娴静。 徐宁拉着她看了看,笑道:“好看。” 温明若也随她一并笑了笑,又拉着她到一旁坐下:“三姐姐一个人回来的?” “都回来了。”徐宁道,“大姐姐原是要过来的,太太说她有孕在身,怕冲撞了,便叫我过来看看你,叫我同你说,你来徐家的日子虽短,但在徐家一日,就一日是徐家的人,往后便是去了贺家,也不要同我们姐妹生疏了,常走动,有事也别一人憋在心里,要同我们说,我们永远是站在你这边的。” 温明若听了,眼圈倏地就红了,好一会儿才带着颤音“嗯”了一声。 她知道徐家没人拿她当外人,可寄人篱下就是寄人篱下,孤零零的,会觉得自己是外人,要看别人的脸色,心里始终会没有着落,脚下也踩不踏实。 徐宁过来之前,她还在想,今日出了徐家的门,她就没有家了——旁人出嫁还有娘家可回,可她的娘家在哪里?徐家只是给她提供了一个可以落脚的地方,算不得真正的家。 可她想错了,徐家或许是她暂时落脚的地方,可徐家的人不是。 徐老太太、徐宁、徐琅……都是她的家人,她并不是孤零零的没有依靠。 徐宁替她理了理鬓发,笑道:“别哭,妆容会花。” 这时,芒种在外头提醒道:“姑娘,该去拜别老太太了。” 徐宁用力将温明若的手一握,又起身去,拿过妆台上的花树头冠,仔细帮她戴好,随后起身,牵着她出了门,将她的手交到了媒人手里,再由媒人领着她去了岁寒斋。 徐宁也随在她们身后过去了。 不比上回徐宁出嫁,这一回老太太比伤心更多的是无奈,她看着温明若与自己拜别,不可避免的把她的身影同徐漪的声音重合了。 当年徐漪是以公主的身份出嫁的,甚至不是从徐家出去的,自然没有这样的机会到徐老太太跟前来拜别的。 先帝虽准许了她与徐老太爷一同前去相送,但却只能站在先帝身后,看着她的姑娘眼中含着泪水不舍地看着她,却不能上前来叫她一声“母亲”。 连她想上得前去,都被身边的人拦住了。 徐漪出嫁,落在旁人眼里是光鲜亮丽,无上荣耀的,可内里心酸,谁又懂呢? 偏偏她还白发人送黑发人。 温明若上前,双眼通红,声音发颤:“外祖母,明若去了,往后不能在您跟前侍奉,您、您一定要保重。” 徐老太太忽然不顾礼节起身,紧两步过去,一把将温明若搂进了怀里! 她什么也未说,重重在温明若背上拍了两下,随后松开人,扭开了头道:“去吧……去吧!” 徐老太太想维持些冷静,体体面面将外孙女送出去,可终究还是让不舍与悲伤占据了所有心魂,别说维持冷静了,连语气中的酸涩和哽咽都没能压住。 温明若又叫了两声“外祖母”,徐老太太才重新擦干眼泪转过头去,慈爱笑道:“去吧。得了空就回来,外祖母一直在呢。” 温明若强忍酸涩之意,又对徐老太太郑重拜了拜,才在媒人的催促下,转身出了岁寒斋。 虽说贺连昱如今仍昏睡着,但这场亲事,仍是贺家派了人来接亲的。 贺家从贺老太爷到贺老爷到贺连昱都是一脉单传,主家这边是没有能亲近的叔伯兄弟的。 而眼下贺家派来接亲的人,是贺家旁支的人,贺老爷特地回了一趟清河,把人请来的,论辈分的话与贺连昱是同辈,不过年纪虚长他一岁,勉强算得上是个堂兄。 接亲的事由他代劳,拜堂的事也得由他代劳。 温明若没什么反应,媒人提醒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直到被送进了喜房,瞧见了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贺连昱了,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成亲嫁人。 媒人也知道今日的新人有些特殊,把她送到喜房后,连句祝词也没说,就告辞走了。 温明若在贺连昱身旁坐了片刻,抬眼见桌上放了些红枣桂圆花生,还准备了一壶酒。 她起身去,给自己倒了一杯,一口喝尽了,方叫了芒种进来,帮她把喜服脱了,卸去妆容,换上常服,胡乱在湘妃竹榻上将就了一夜。 次日,温明若准时醒来,简单洗漱了一番,往贺夫人屋里去了。 贺夫人与贺老爷已经起了,在小厅等着。 温明若上前,给他们二人各自敬了茶,见了礼,听贺夫人训话道:“你如今到了贺家来,那便是贺家的人了,从前那些不愉快的事,该忘就得忘了。可别听信了那些外人的挑拨,闹得家里不愉快,反倒得不偿失了。” 温明若听出贺夫人话中之意,遂温婉和顺地一笑,道:“母亲放心,儿媳分得清好赖,也分得清谁是家里人,谁是外人。” 第311章 欠哄 徐宁与裴衍没回裴家,在徐家住了一晚。 次日,裴衍从徐家出发去上朝,走前还将昏昏欲睡,又要睡沉的徐宁晃醒,叮嘱道:“家里没什么事,也不用着急赶回去,你留在这边陪陪祖母,晚些我下了衙来接你。” 徐宁闭着眼应了一声,迷迷糊糊的,也不知有没有把他交代的听进去了。 裴衍盯着她的睡颜看了一会儿,忽然凑过去,在她耳边喊了一声:“宁儿。” 身在梦中的徐宁浑身一个激灵,意识完全清醒了。 但她又觉这不过一个再寻常不过的称呼,她若反应太大,倒显得小题大做了。 于是她就只睁开了一只眼,看着几乎要跟她脸贴脸的人,提醒道:“大人要再不走,上朝该迟了。” 裴衍平时话少,关键时刻还闷骚,但这次并不给徐宁含混过去的机会,挑明了道:“我想听你唤我一声行止。” 徐宁想翻身,但被正明着骚的裴大人制止了,只好含糊道:“昨晚不是叫过了?还没听够?嗯?” 裴衍想起昨晚的事,耳根可耻的红了,但就是舍不得走,想逗一逗她:“昨晚是昨晚,现在是现在,不一样。” 他见徐宁又要闭眼睡去,只好退一步道:“你若叫了,我就走,不扰你清梦。” 徐宁闻声,又睁开眼将他瞧了瞧,知道这位尚书又欠哄了。 她想了一想,随后伸手攀住他的脖子,借力趁起上半身,敷衍地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 趁着裴尚书被亲懵了之时,徐宁又跟哄小孩儿似的在他脑瓜子上摸了一把,胡乱哄道:“好的,衍儿。知道了衍儿。” 虽没能听她在清醒之下叫一声“行止”,但裴衍还是心情极好地飘去上朝了。 徐宁又在榻上赖了一阵,等卯正都过了,眼看要到辰初时,她才磨磨唧唧地爬起来,胡乱洗漱了一番,便要往岁寒斋去。 从秋暝山居过去,会自西岭园外边路过。 徐宁从外头经过时,原想着顺道进去给沈氏请安,但这时她却听见里头有说话声传来。 听着像是沈家大太太和三太太的声音。 这二位这般早就到了徐家来,想是有什么要紧事,徐宁便没进去,直接去了岁寒斋。 徐老太太早就起了,正一面翻看佛经,一面等她过去。 徐宁上前见过礼,祖孙二人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方吩咐白露和陈妈妈摆膳。 她扶着徐老太太在桌前坐下,又无意问起西岭园的事来:“方才从那边来,似乎听见了沈家两位太太的声音,这样早早就过来了,可是有什么事?” “想是为了四丫头的亲事。”徐老太太淡淡的,提不起什么兴致,“你那个嫡母啊,瞧上了沈家三房的一个哥儿,想替四丫头把亲事定下来。” 沈氏替徐珠说沈家的亲,这是徐宁意料中的事,毕竟这京城之中的人家里,能叫沈氏放心的只有沈家。 但徐宁听徐老太太的口吻,好像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儿。 她又问道:“怎么,是四妹妹不乐意?在家里闹了?” 徐老太太意味不明地哼笑一声:“哪是你四妹妹不乐意,是沈家三太太不乐意,你四妹妹那个脾气,得理不饶人的,外人不知道,沈家的人还不知道的?那个沈家三太太又自视甚高,别说你四妹妹了,只徐家她就瞧不上。” 所以沈氏才请了沈家大太太一并过来,帮着说合。 徐宁没接话,拿过徐老太太的碗,盛了一碗小米粥,心里猜测这件事怕是成不了。 在沈家大太太看来,沈氏再受沈老太太疼爱,那也是嫁出去的女儿,同沈家内里没有关系。但她与三太太是妯娌,是住在一个府里头的。 得罪了沈氏顶多往后不在往来,不会有什么影响,可要是得罪了沈家三太太——谁晓得往后她会不会给她使绊子? 那可是同她住在一个屋檐下的人,若真使绊子,必然是防不胜防的。 到时候得罪人事小,丢了沈家的管家权和沈老太太的信任,那才事大! 沈家大太太稍稍权衡一下利弊,就不会帮沈氏撮合这门亲事。 徐老太太又道:“照我说,四丫头的亲事倒是不急的,好好将她那性子矫正矫正,才是要紧事!” “祖母瞧得明白,太太未必就看得透。”徐宁道,“太太既是要折腾,便让她折腾去,您要此时去提点她,她未必领情的。倒不如等她自己受了挫,来求您时,您在帮她出出主意。” 说着,她拿了公筷往徐老太太碟子里夹了一个虾饺,又道:“何况太太身边的吴妈妈是个清醒的,有她在跟前提醒着,太太一时犯不着傻。” 徐老太太看她一眼,道:“我年纪大了,只操心你与明若丫头的事就心力交瘁了,哪里还操心得过来旁得事?” 徐宁知道她这话也就嘴上说说,到时候若徐珠的亲事有什么不好,她肯定还是会插嘴。 但她没点破,只笑道:“那祖母就少操些心,闲时翻翻佛经,多保养保养身子。” 用罢早膳,徐宁闲着无事,又去帮徐老太太整理佛经,等将近巳初时,陈妈妈忽然寻来,道:“姑娘,门房处派了人来传话,道是有位姑娘要见您。” “姑娘?”徐宁抬起头来问,“朝朝?” 这京城里,她认识的姑娘可不多,能徐家来找她的人更是不多。 陈妈妈摇头说不是,上前将手里的腰牌交给了她。 徐宁接过来一看,见上头刻着一个“永”字。 她瞳仁一缩,忙道:“快请……叨叨你去,把人请到秋暝山居去,注意避着人些!” 徐老太太见她这般紧张,又问她是谁。 徐宁便将腰牌递给她看了。 等老太太一见那个“永”字,就猜出了人来,又皱眉道:“你见她做什么?若叫人知道你们有联系,没得招惹麻烦。” 徐宁想起上次同叶朝在蔬和斋恰巧碰到的那个人,摇头道:“祖母,她来寻我,可能不是以家里身份过来的。” 说罢,她同徐老太太告辞,回了秋暝山居去。 徐宁一进门,就见一道倩丽的身影站在小厅中央,听见脚步声时,便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不等徐宁见礼,她便先笑了起来,含蓄又清甜:“裴夫人。” 第312章 定局 徐宁侧目看了一眼,打发了叨叨到外头守着。 她上前福身一拜,给永安郡主见了礼:“不知殿下此番过来,是为了何事?” 说着,徐宁又请了永安郡主在主位上坐下。 但永安郡主却并未坐主位,而是下侧的圈椅里坐下了。 “你帮我一个忙。”永安郡主侧目抬眼,看着徐宁,柔声道,“我能替你办成一件事。” 徐宁看着她,一时没出声。 她同永安郡主并无交集,但永安郡主却亲自寻到徐家来要她帮忙,至于这个忙是同谁有关,她稍稍一想就知道了。 过了一会儿,徐宁才又问道:“殿下是以自己名义让我帮忙,还是以家中名义?” 永安嘴角含着笑:“有什么区别?” 同之前不同,徐宁觉着此刻坐在她对面的永安郡主身上少了些惆怅和无奈,以及只有在叶朝跟前才有的小女儿姿态。 眼下她的言行举止之中,虽也是温婉端庄的,但端庄之余又带着些从容不迫的镇定。 徐宁在心里感叹:“不愧是皇家的人,就算不是在京城长大的,也自带贵气。” 这样想着,她也含了几分笑意在嘴角,道:“若殿下是以家中名义来的,恕我帮不了你什么。若殿下是以自己名义来的,我或许可以考虑考虑。” 她这样说,永安郡主反而沉默了。 屋中气氛瞬间沉寂下来,连从窗外洒进来的天光都多了些哀伤和无奈。 徐宁也不催促她,收回视线来一面数着心跳,一面默不作声的等着。 大约快数到两百下时,她才听得永安郡主用一种凄苦的口吻问道:“裴夫人,同朝朝有关的事,我从来不会以家中名义去做。” 徐宁抬头看她,果然又从她脸上看见了那些惆怅和无奈。 她模样生得好,尤其是那双眼睛,看着人时,好似染着光,让人很难拒绝她的请求。而且身上既有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又带着些北方姑娘的率真刚毅。 徐宁在心中低低叹了口气,问道:“殿下要我帮什么忙?” 一瞬间,永安郡主忽然就展颜笑了开来,双眼亮晶晶的,一扫方才的所有凄苦、无奈,整个人如同一夜间乍然绽放的梨花,明艳动人。 她站起身来,带着恳求的语气道:“我想见朝朝一面,裴夫人能不能帮我请一请她。” “我既应了,自然是能帮殿下请的。只是……”徐宁话音一转,语气之中全是谨慎,“殿下是魏王府的人。所以,我可否问一问殿下,为什么要见朝朝?” 永安郡主又沉默了,她盯着徐宁看了许久,久到一盏茶的时间都要过去了,她才道:“母妃说今上主意已定,不日就要下旨为朝朝赐婚了。” 李鹜要为叶朝赐婚的事,徐宁从裴衍那里听说过,是镇北侯世子梁觅。 其人…… 不提也罢。 她虽不知当今为何要将叶朝嫁去梁家,但可以肯定的一件事便是,若赐婚圣旨一下,那便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 叶家,上至叶侯、叶姩,下至叶朝本人,都会接受这件事。 徐宁没出声,听永安郡主又道:“朝朝不能嫁给梁觅。” “为何?”徐宁抬头看了她一眼。 永安郡主却摇头道:“我不能说。” 徐宁听了,心中思忖着没开口,是在考虑要不要帮这个忙。 毕竟叶朝代表的是叶家,永安郡主代表的魏王,这两家都在李鹜的猜忌之中,两人私底下相见的事若传出去了,不知又是怎样的麻烦。 不知永安郡主是不是看出了徐宁不想答应这件事的想法,急得往前一步,又道:“你若帮了我,我能替你找到你要找的人。” 徐宁听了,瞬间警惕起来,脸色也沉了下来:“找人?找什么人?殿下,有些话可胡说不得!” 永安将唇一抿,道:“你不承认也没关系,我知道就行。但你是要应下这件事,不出半月,我能把人送到你跟前来。” 徐宁深深将她看了一眼,随即冷哼一声,起身来道:“叨叨,送客!” 侯在门外的叨叨立即进了屋来,客气地要请永安郡主出去。 永安郡主无声看了徐宁一眼,随即将幕篱戴回头上,临到要走时,才道:“夫人不妨再好好想一想,若是想好了,可到蔬和斋去寻我,这几日我会一直在那里等着。” 说罢,告辞走了。 徐宁始终没有出声,也没回头看一眼,脸上全是凝重。 之前她以为永安郡主不过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心里只想着叶朝,不想失去叶朝这个朋友。 如今看来,她不想失去叶朝是真,却不是不谙世事。 毕竟是李家人,就算未在京城长大,身上再干净,也不会是不谙世事。 * 晚些,裴衍下了衙,果真又回了徐家来。 夫妻二人在岁寒斋里陪徐老太太用了晚膳,方才赶在宵禁之前告辞回去了。 时西日沉,暮色将浓,街上行人渐少,或有三三两两的人,也都急急地往家中赶。 徐宁将马车帘子掀起半条缝,低头往外看了几眼后,方才放下帘子,压着声音与裴衍道:“今日永安郡主来寻过我。” 裴尚书不愧是在刑部待过的人,闻言将眉一蹙,已经猜到是为什么了:“想借你名义见老八?” 徐宁点头应道:“我没应。她同朝朝关系再亲近,那也是魏王府的人,若叫人知道了,没得引来猜忌。” 裴衍一时没出声,拧着眉,脸上带着凝重。 徐宁沉默了一会儿,又问:“赐婚的事,已成定局了?” 裴衍看她一眼,“嗯”了一声:“十有八九。” 他没告诉徐宁,赐婚的圣旨其实早就已经拟好了,只是李鹜心中有所顾虑,一直按着未发。 “没有任何回转的余地?”徐宁眉心也蹙了起来。 裴衍看着她,沉声道:“没有。” 凭他对李鹜的了解,就算圣旨未发,也不是顾虑叶朝,是在犹豫这件事会对他造成什么影响。 但犹豫之后,圣旨该发的仍会发。 这才是李鹜。 徐宁沉默片刻,还是没忍住,问道:“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我见今上一面?” 第313章 缘。妙不可言 裴衍意外的看了她一眼,倒是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请求。 “就当我不自量力。”徐宁笑着,虽压着音量显得瓮声瓮气的,语气却坚毅,“但我还是想做些什么。朝朝那样的人,不应该拘在内宅里,还是梁觅那样的人。” 皇权之下,世人皆是蝼蚁。 裴衍、徐宁、叶朝、叶姩……乃至其他有身份有能耐之人,都不会不要命的却挑衅皇权。 两魏王有那个心,都不敢轻举妄动。 那些一味只图自己爽快,不顾任何后果去公然挑衅皇权,与当今天子叫板之人,不是蠢,就是脑子不好使,或是全然不在乎家里人死活的。 人嘛,该怂的时候就得怂,该忍的时候就得忍。 裴衍沉默片刻,方道:“我可以请旨,但今上大约不会见你。” 徐宁点点头:“猜到了。” “有一个人可以。”裴衍道。 徐宁闻声,侧目看了他一眼,见他脸上带着些明晃晃的算计和高深莫测。 她问:“是谁?” 裴衍看了她一眼,没出声。 * 晚些二人到了宁国府,裴衍先下了马车,随后又回身将徐宁扶了下来,随她一道进了府。 被李鹜派来给裴衍“帮忙”的禁卫不远不近的跟在二人后头。 徐宁才想回头看一眼,就叫裴衍捏住下巴,将脑袋板正了。 二人先去了枕霞居,同薛氏和宁国公问了安,方才回行云阁。 夜深了,夫妻二人随意洗漱一番后,便去睡了。 年轻夫妻,干柴烈火的,搭在一处就是一顿噼啪响,裴尚书少不得要缠着自家夫人努力一番。 等徐宁“被努力”得迷迷糊糊的要睡去之时,就听得耳旁有道声音用极其温存的语气道:“你要见今上的事,明儿去求老师,让他请旨带你入宫。” 眼皮都在打架的人闻听这话,又勉强将眼皮支棱起来,混混沌沌地看了眼身侧的人。 裴衍抱着人,凑过去在她眼皮上亲了一下,耳语似的同她道:“你别直接去求老师,不然他不应。你同师母装一装可怜,让师母去同老师说。” 徐宁哑着嗓子应一声,含含糊糊地问:“师母去同他说了,他就能应?” 裴衍似乎是笑了一声,从鼻腔里发出来,低低的,像压在水里的一样,又沉又柔。 “嗯,他会应。”徐宁听他道,“老师……嗯,有些惧内。” 徐宁听了,又精神了些,撑着困意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你哄我的吧?常先生怎么瞧都不像是惧内的人。” 裴衍见了她强撑困意的模样,又忍不住心里一软,垂下头来与她额头抵着额头,缱绻温存。 “他要面儿,哪能叫你瞧了出来?”他道,“他自己说过,读书人的的事,哪能叫惧内,那叫疼人。” 老头儿当年说这话时,脸不红气不喘,装得一本正经,把一众学生唬得一愣一愣的。 徐宁闻听这话,又低低笑了起来,然而却只笑了一半儿就没声了。 裴衍低头一看,见她已经闭着眼睡沉了。 他把人搂得紧了些,又在她额头上偷了个香,按住勉强满足了的心猿和意马,与她头抵着头睡了。 * 次日,裴衍上朝去了。 徐宁卯正时起,洗漱时她与霜降吩咐道:“你替我到叶家去一趟,请朝朝得空时过来一趟……别说我请她,就说常夫人想她了。” 霜降答应一声,同叨叨两个伺候完徐宁穿戴整齐后就往叶家去了。 徐宁去枕霞居请安,顺道用了早膳后,又到鹤延堂去看了一眼,正撞上二太太和瑜大奶奶在那边装模作样地关心人,便只稍稍坐了一坐,顺便把那二人堵了个哑口无言后,才去寻了常夫人。 常夫人腿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前头就想告辞回自己家去。 但无论是裴衍还是徐宁都没同意,连薛氏都出面劝阻了,他们二人这才又多待了几日。 徐宁进了门,常夫人就迎了上来,拉住她道:“正好,我刚要派了人寻你去……我啊,昨个儿同小九老师又商议了,如今伤好的差不多了,又在府里叨扰了这样久,是该回去了。” 徐宁随着她到一旁坐下,又道:“夫人想回去,我不该拦。只是,当日接您过来是夫君的意思,如今您要回去,也该辞一辞夫君才是。” “小九的意思不重要,”常夫人一眼看穿了事物的本质,“只要你应了,他没什么不应的。” 毕竟是常先生的学生,师徒二人有些相似的地方,是在正常不过的。 徐宁想起了昨日模模糊糊之际,裴衍在他耳边说“读书人的事,不能叫惧内,叫疼人”的事来,一时没忍住笑了起来。 常夫人狐疑地瞧了她一眼:“你这丫头,我又没同你讲什么笑话,好好的你笑什么。” 徐宁忙止住笑容,适时转开了话题:“提起夫君,我倒记起一件事来……今上有意替朝朝指婚,夫人可听说了?” 常夫人已经知道了此事,提起来就要叹气:“哪能不知道呢?小八那孩子自由自在惯了,叫她收了心思嫁人,哪里能习惯呢?” 虽说在常先生那几个学生里,叶朝排在裴衍和李鹜之前,但她的年纪其实是要比二人小的。 只因占了先入常先生门下的先机,所以成了二人的师姐。 再加上又只有她一个女孩子,也无拘无束,会讨人欢心,常夫人总是格外疼她。んttps:// 如今提起来,她就重重叹了口气。 徐宁起身靠过去,挨着常夫人重新坐下了:“夫人,您能不能与先生说一声,让他请旨带我入宫去?关于朝朝这件事,我有些想见一见今上。” 裴衍叫她同常夫人装一装可怜,但她见常夫人这样,也不想瞒她。 常夫人一听,就知她入宫做什么,叹道:“丫头啊,我是能与你先生说一说,让他帮忙。可是有什么用呢?今上不会收回旨意的。” “那也要试一试。”徐宁看着,神色坚定,“试了就还有机会,什么都不做,就什么机会也没有。” 常夫人看她一眼,道:“我还当小九那个实心眼娶了个聪明的媳妇,怎么你跟他一样,是个实心眼子?” 徐宁笑道:“夫人听过一句话没有?” 常夫人问她什么话。 徐宁笑道:“缘。妙不可言。” 正说着,霜降回来了,在屋外回道:“姑娘,叶姑娘来了。” 第314章 对立 霜降话音落下,叶朝就进了门来。 她仍是寻常打扮,圆领衫,高马尾,英姿飒爽的,神色看起来也如常,并不见什么忧色。 徐宁起身相迎,与她互相问了好。 叶朝道:“我前儿就想来的,但听闻你府上闭门谢客了,就知是来不得了。今儿怎又想着请我过来了?” 说话间,她到了常夫人跟前,与常夫人问了好。 常夫人见了她就怜爱得紧,把人拉到近处,左右相看了好半晌。 当着常夫人的面,徐宁脸皮都不红一下,张嘴就道:“哪里是我请你过来的,是夫人说想你了,我才派了霜降去请你。” 常夫人反应倒是极快,愣也不愣一下,就接话道:“就是我叫她请你过来的。我这腿脚不便,到不了你家去,只好叫你跑一趟了。” 叶朝笑而不语,又问起常先生。 “你老师啊,一把年纪的人了,最是闲不住的。”常夫人说着,笑看了徐宁一眼,道,“前儿闲着寻宁丫头下棋,宁丫头让着他,就总输。回头小九知道了,又护短,要替她赢回来,把你老师烦得不行,见了他就躲。如今他再闲不住,就到街头巷尾去,跟那些老头子聊聊天,偶尔拼一拼棋艺,一天就过去了。” 老师躲学生,说出去得笑死人。 徐宁摸了摸鼻子,道:“夫人您就别抬举我,是我技不如人,还真不是让着先生的。” 叶朝笑得歪进了常夫人怀里。 她二人陪常夫人闲聊了一阵,方告辞去了行云阁。 徐宁派了霜降和叨叨在屋外候着,长随在院外。 “请你过来是有一件事行止叫我告诉你。”徐宁一面说,一面将泡好的茶呈给叶朝,“他说这是你们二人的事,见或是不见,要你自己拿主意,不该我私自做主。” 叶朝接过茶水,闻言错愕地看了她一眼:“永安找过你了?” 徐宁点头应了是,压住裙摆在她对面坐下了,也没隐瞒什么,把昨日永安郡主寻她说的那些话,全告知了叶朝。 “我问了她,你为何不能嫁去梁家,她不肯告诉我。”她看了叶朝一眼,又道:“虽行止同我说,叫我不要插手,但我还是想插一句嘴,朝朝,你是叶家的人,她是魏王府的人,你……要慎重。” 叶朝撑着额角,神情看起来很是复杂,像是无奈,又像是恼火。 徐宁见状,便未在开口,等她自己拿主意。 屋中安静了一阵,徐宁才听得叶朝道:“她在哪儿?” “你确定?”徐宁抬头看她一眼。 叶朝点点头:“避了她这样久,总拖着不见也不是办法,有些事情总要见了面,才能说清楚。” 徐宁却道:“有时候避而不见,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 叶朝就不说话了,抿着唇侧目看了她一眼,目光沉沉的,又带着无奈。 徐宁就知她是拿定了主意,要见一见了。 她叹道:“郡主说她这几日都在蔬和斋。” “我知道了。”叶朝应一声,起身告辞走了。 * 日头偏西时,余晖在街头洒了一地橙黄。暑气并未完全散去,只是余温也灼人。 蔬和斋的客人散了不少,偶尔进来一人,也是急急买好东西就走。 永安在角落里,头上仍带着幕篱,隔着屏风和幕篱的帽裙,瞧见门外瞧见外头进来一个红色人影,她脸上闪过一丝惊喜,急急站起来,正要迎上去时,却见那身影不是她要等的人。 她又失望的坐了回去。 丫鬟在一旁看着,有些不忍心:“殿下,回去吧,都这个时辰了,叶姑娘想是不会来了。” 永安郡主摇了摇头,不肯回去:“再等一等,说不定她在来的路上了。” 丫鬟叹息一声,压着声音道:“殿下怎就不明白呢?叶家和王府都是今上的肉中刺,叶姑娘便是想见您,也不敢来见你啊。只怕这件事,裴夫人直接隐瞒了,都不曾告诉叶姑娘。” “不会的。”永安郡主执意摇头,想法之中带着天真,“同朝朝交好的人,都是好人。” 丫鬟:“……” 这郡主没救了,不能要了。 二人又等了一阵,太阳都要落山了,叶朝仍是没出现。 永安垂着头,望着已经见了底的茶杯,终是叹了长长一口气,起身道:“走吧。” 主仆二人出了蔬和斋,丫鬟去吩咐仆从套马车来。 永安站在台阶上,瞧见余晖将隐,行人渐少,有马蹄声从街头传来,哒哒的,然后停在了她跟前。 她茫然了片刻,随即回神,倏地抬起头,就见着一件绯红圆领衫的叶朝骑在马上,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 永安往前一步,喜色藏也藏不住:“朝朝……” 她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见叶朝伸出了手来:“上来。” 永安郡主想也未想,直接抛弃了自己的丫鬟,上前两步抓住叶朝的手,被她一把提到了马背上。 她问叶朝:“朝朝,去哪里?” 叶朝没出声,一夹马肚子,扯着缰绳,一径往城外去了。 出了城后,又骑了好一阵,叶朝才扯住缰绳停下来。 此时离城内已经有很远的距离了,不知哪处山脚,溪水潺潺,鸟鸣山涧,有清风吹拂而过,带起阵阵凉意。 她下了马后,又将永安扶了下来,仍是一言不发,只牵着马到了溪边去。 “朝朝。”永安叫了她一声,急着追了过去,“你都来见我了,为什么不肯同我说话?” 叶朝停下步子,回头看了她一眼,神色微冷:“你想说的便是这个?” 永安一下子止住步子,不说话了。 叶朝冷笑一声,嘲道:“宁儿原是不让我来见你,但我还是来了。永安,你我相识数年,知道我的为人,也该知道我来见你为的是什么!” 永安郡主呼吸一窒,一下子就抓紧了衣衫。 幕篱之下,她满脸煞白,不知是因为焦急还是恐慌,满头冷汗。 叶朝看了一眼,嘲弄一声,收回了视线,拿下马鞍,也不在意形象,挽起裤腿又脱了鞋牵着马踩进了水里。 她也不管永安郡主,闷声不语地开始涮马——她连涮马的工具都带了! 一时,谁也不曾开口,只闻流水哗哗,鸟鸣啁啾…… 不知过了多久,叶朝才从流水声中,听见一道细细的颤抖的声音道:“父王、父王和梁家有、有联系……” 第315章 她的光 叶朝仍是没回头,只停了手上的动作。 永安郡主发着抖,不知是冷的,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连声音之中都带着颤抖:“之、之前,你还在西北的时候,险些、险些破了城那一战,也是、也是父王做的……” 她咬着牙,才勉强把每一句话完整的吐出来:“是、父王知道我与你交好,知道我们有书信往来,利用了我身边的人,探听到了你们埋伏的路线……” 那是叶朝回京之前的事。 叶侯从探子嘴里知道了敌军会有异动,于是提前在城外设了埋伏,打算给对方一个出其不意。 但消息不知怎么走漏了,反被埋伏。 叶侯同叶朝大哥虽从埋伏圈里杀了出去,但损失惨重,带出去的人,一个没能回来,叶朝大哥为了救叶侯,昏迷整整半个月才醒过来。 那一次叶朝原本也是要跟着去的,临到出发时,叶侯突然改了主意,要她留守后方,还特地叮嘱了她要留心,无论听闻什么消息,都不能离开军营一步,便是死也不能让城破! 叶侯果真没料错,他前脚刚走,未出一个时辰,敌军忽然暴动直接杀了过来。 军营里也出了叛徒,想趁人不注意时,给敌军开城门。 是叶朝察觉不对,关键时刻一刀宰了那叛徒的脑袋,守住了城门,稳住了军心,在死伤惨重里逼退了敌军! 若那一次,她没能守住城门,让城破了,又怎能用一句“血流成河”来概括全貌? 是怕不止是她,包括叶家上下所有人,便是以死谢罪,都难以交代清楚! 可更让叶朝难以接受的是,消息是从她身边泄露出去的。 是她让永安进的军营,也正是因如此,才给了永安身边的丫头,探听到军情的机会。 她从未怪过永安,只怪自己太过天真,太过相信一个人。 “朝朝……”永安的抽气声将叶朝唤回神,“那天我是想去找你的,想告诉你,我父王已经知道了,让你拦住叶侯不要出城。可是、可是父王把我关了起来……我也、我也试过写信给你,让丫鬟给你送去。可是、可是我不知道丫鬟叛变了……” 丫鬟拿着她的信,转头就交到了魏王手里。 她被彻底关了起来。 事情失败之后,魏王气得半死,还逼她给叶朝写信,要以她的名义把叶朝骗过来,想在魏王府困住她,以此逼叶侯替魏王府办事。 叶朝救过永安,对她来说,叶朝不仅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她生命之中的光。 她是郡主,但魏王妃并非她生母,她生母早就死了,如今的魏王妃是她继母,是她生母的妹妹,她该叫一声姨母的人。 尽管魏王妃从未苛责过她,也不会薄待了她,但她在府中无异于是透明人。 永安不想叫她母妃,可魏王会逼着她叫,她要是不肯叫,下场会比被打一顿还要惨。 魏王没娶续弦之前,永安不能生气,也不能有意见,更不能大声说话,无论是哭还是笑,亦或是说什么话,都要被管束。 不然就会被她父王说不像她生母,会被关在屋里,被从前伺候她生母的人,逼着学习她生母的一言一行。 若学得不像,魏王就会当着她的面,把教她的人活活打死。 魏王头一次在当着她的面打死人的时候,她只有五岁。 她看着那个伺候过她生母的人睁着眼,眼睛鼻子里全是血。 当天晚上她就做了噩梦,被吓醒时,她用被子死死捂住嘴,连哭都不敢哭出声。 唯恐被她父王知道了,说她不像她生母。 若还是学得不像,就会被丢在她生母的坟前,无论严寒酷暑,天晴落雨,要跪满一天一夜了才能回去。 有一回永安实在受不住,从家里跑了出去,然后在快要被当做野兽的食物咬死时,遇见了叶朝。 她自出生后就不曾离开过魏王府,从未见过像叶朝那样的人,明明同样是个姑娘,她却像光一样又明亮又灼眼,自由自在的没有任何拘束。 不可避免的,永安对叶朝生出了好感。 唯一不好的,就是她是叶家人,她是魏王府的人。 叶家和魏王府永远势不两立。 永安不肯写信骗叶朝过来,以死相逼反抗魏王,也是头一回被她父王打了个半死。 之所以还吊着一口气,没有下去见了她生母,完全是因为她濒死之际,梦见了叶朝。 她梦见叶朝浑身是血,站在累累白骨之中,质问她为什么要骗她,还跟她说再不会跟她往来,让她好自为之…… 然后,永安就吓醒了。 虽知道是梦,但她不敢同叶朝往来了。 她写过很多信,没一封是送出去的,也想过偷偷出去见叶朝,可她身边全是魏王的人,她怕再发生同样的事,所以她不敢了。 直到来了京城,在天子脚下,知道有些事情她父王不敢做得明目张胆,才敢同叶朝说话,才敢来见她。 永安死死拉着叶朝的手,连哭也不敢大声哭,只敢细细抽着气:“朝朝,你信我……你信我好不好?我、我没有想过要背叛你的。我、我知道是魏王府的人,不能轻信……可是、可是我真的从来没有背叛过你。朝朝……” 话未说完,幕篱的帽裙就被掀了起来。 永安哭得满脸通红,却连眼泪都不敢放肆的落,唇都要咬烂了,哭声都几不可闻。 她不在隔着幕篱看人,一对上叶朝冷漠的视线,就委屈的不行:“朝朝……” “那些事情就算你不知情,与你没有干系,又能如何?”叶朝看着她,声音虽冷,脸色却柔和了些,“你是能为我背叛魏王,还是为了魏王背叛我?” 永安张了张嘴,才想说话,就被叶朝打断了:“你若敢背叛魏王,那为何我回京之前你不敢来见我?” 不待永安开口,她又笑了一声,道:“你看,连你也知道你父王会利用你。永安,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你,过了今日,我就当从未认识你,你也当我从未救过你。” 说罢,叶朝放下帽裙,收回了手。 但这时,永安却忽然用力抓住她的手,哭声大了些:“我不要!” 第316章 未见 叶朝从宁国公府告辞回去的第二日,徐宁就收到了门房处送来的一样的东西。 用小盒子装着,混在首饰里送进来的,一张纸条,纸条上有一个地址。 徐宁看着那个地址,就什么都明白了。 “这是什么?”叨叨问道,“益州府澜沧县……” 后面还有个什么镇,她还没来得及念出来,徐宁就将纸条收了起来。 跟着,叨叨就见她将纸条扔进了香炉里,又将那盒首饰递给了霜降:“拿去丢了,别丢家里。” 叨叨满脑门疑惑,这会子也还没反应过来这盒首饰是谁送的,霜降心里倒是隐约有个猜测,但没出声,默默将首饰盒子接过去,揣在袖中带了下去,打算寻个地儿丢了。 随即徐宁又让叨叨备了纸笔,以家书形式给徐老太太送了一封信去。 等她做完这一切,长随就寻了过来:“大奶奶,常先生派人传了话来,道是宫里已经准了,让您现在就收拾收拾,一会儿宫里有人来接。” 昨日徐宁请常夫人帮忙后,常夫人当时虽劝了她,但还是在常先生回来时,同他将事情说了。 常先生沉默良久,虽什么也不曾说,却在今日一早就写了折子差人送进了宫去。 徐宁道一声知道了,就回内室里收拾去了。 等她收拾好再出来,正要去见常先生时,门房处就送了消息来,道是宫里的人已经到了。 徐宁赶紧去见了常先生,同他一道出门,往宫里去了。 她以为这一趟会直接被请到乾清宫去,谁知刚入宫门,就有宫人过来,把她和常先生分开了。 常先生被领到了乾清宫,她被带进了叶姩宫里。 她是女眷,即便有常先生陪同,接见她的也该是皇后,不是当今。 坤宁宫,徐宁不是第一次来,也不是第一次见叶姩。 还是同上次一样,叶姩懒懒的,对什么事都不上心的样子,见了徐宁也只淡淡道:“今上要一会儿才过来,你只随意,不必拘束。” 她像是对徐宁也不上心,又像是全然没将徐宁当外人,丢下这句话后,就抱着她的猫到外头去了。 虽说叫她随意了,但徐宁还是不敢随意。 她独自坐了一会儿,喝了盏茶,见李鹜一时没有要过来的意思,又出去寻叶姩。 叶姩在之前徐宁第一次见她的那个小池边,这里晒不着太阳,她就抱着猫缩在竹榻里打瞌睡,听见脚步声时,睁开眼来看了看。 见是徐宁,她才稍稍将眼睁开了些,指了指边上的位置,仍让她随意。 同叶姩在一处,虽说并没有不自在,相反的她没有任何皇后的架子,反倒让人觉得十分放松,但徐宁却不知该同她说些什么,连随意的家常话都唠不出一句来。 叶姩大约对唠家常也没什么兴趣,懒洋洋地撸着猫。 二人无言坐了许久,徐宁忽然听见身旁传来一道细细的声音:“你是为朝朝进宫的?” 徐宁沉默片刻,才点了点头,应了声“是”。 叶姩闻声,偏头看着她,目光沉沉,没有任何光彩,如死水一般宁静:“为何?” “我有事,她什么也不问,便会出面帮我,”徐宁提着嘴角,轻轻笑了一笑,“如今她有事,我也不能冷眼看着。” 叶姩闻言,轻轻点了点头,又收回视线去,落在猫身上:“她身边能有真心替她着想的朋友,我很高兴。只是……” 她又转头看向了徐宁,直言道:“你凭什么觉着只凭你一两句话,今上就会放弃赐婚了?” 徐宁与她对视一眼,又笑了一声:“我也不觉今上会因为我的话放弃赐婚。我入宫来,只是把我想说的说出来而已。” 叶姩惊讶地看了她一眼。 徐宁收回视线,落在了远处:“徐家式微,我不需要背负什么重振家族的使命。就算要做,也还有兄长们在前头顶着。但朝朝不一样,叶家和徐家也不一样,她要背负的比我多。” 徐由俭辞官,爵位也交了出去,徐慕远在冀州,徐停虽在京兆府,却因京兆府尹是张沉云的父亲,还未得重用,对李鹜来说可有可无。 但叶家一样,叶侯手里有权,是李鹜用来制衡其他几方势力的关键,但同时又要面临着帝王毫无理由的猜忌,稍微行差踏错,就是灭顶之灾。 叶朝……乃至,叶家上下,都要谨慎小心的活着。 就连嫁什么人,跟什么人交好,说什么话,都要考虑到诸多因素。 不得自由。 叶姩歪着头,眼中带着不解:“你既知道,也还是要将自己想说的说出来?” “是。”徐宁没有任何犹豫,直接应了,“我是以朋友的身份进宫的,站在朋友的位置上,我希望朝朝自由自在,觅得良人。但梁公子在京中,声名狼藉,并非良人,朝朝又绝非什么愿意受委屈的人,他们二人若成了亲,定不是用一句‘一地鸡毛’能概括的。” 说到这里,叶姩大约是想起了叶朝那不拘束的性子,不由低低笑出了声,但笑着笑着,她就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可是,她是叶家人啊,哪能如意呢。”叶姩低声道,像是在喃喃自语,“今上又何尝不知梁公子的品行?只是……” 大约是后面的话不能说,她咬住了舌根,将话吞了回去。 随即,叶姩缓缓摇头,道:“今上大约是不会见你了。” 果不其然,她话音刚刚落下,就有宫人来回道:“娘娘,今上说还有政务要处理,就不过来了,让您替他好好招待裴夫人。” 叶姩点点头,淡淡地道一句知道了。 徐宁也不意外,被带到坤宁宫来时,她就已经知道了会是这样的结果。 这时,听得叶姩道:“他虽不过来,但今日你与我说的话,他会听见的。” 她笑了一声,像是自嘲:“这宫里很好,大家都没有什么秘密,今儿你吃了什么东西,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不出半日就都知道了。” 说着,她将头一垂,把脑袋埋在猫背上,少见的露出了一脸享受来:“还是做猫好。” 徐宁才要说话,又有宫人来回:“娘娘,荣贵妃娘娘来了。” 第317章 已成定局 叶姩皱了皱眉:“她来做什么?” 宫人暗中看了徐宁一眼,才要回话,就听身后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皇后姐姐宫里,臣妾是来不得了?” 叶姩抬眸看去,见她穿着件洛神珠薄纱缠枝立领长袄,扶着宫人的手缓步而来,头顶步摇随着她的步子轻轻晃动,却半丝不乱。 只一眼,叶姩就收回了视线,声音里又恢复了之前的懒散,不甚在意道:“贵妃要是想,这宫里没什么地方是你去不得的。” 徐宁忙起身来见礼。 荣贵妃将目光自叶姩身上收回来,扫了她一眼,随即带上笑意,道:“夫人不必多礼。” 说罢,她让自己的宫人亲自去将徐宁扶了起来。 荣贵妃上前,站在徐宁跟前笑道:“上回那一出《两世缘》本宫喜爱的紧,书页都快叫本宫翻烂了。” 徐宁闻言,头皮麻了一下,脚趾抠着地,垂着眼,连头也没抬。 荣贵妃却不放过她,用团扇扇柄挑起她下巴来,盈盈笑道:“本宫在这宫里无聊,只能瞧些闲书来打发打发时间,夫人在宫外,消息灵通,可听说近来市面上还有什么好看的本子没有?” 自打同裴衍成亲后,徐宁就很少再去翻那些闲书。 长随倒是偶尔会在裴衍的授意之下,寻一两本来送她解闷,但徐宁却很少去翻。 裴衍知道后,还问她是不是转了性。 转性是不可能转性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转性。 她如今听着荣贵妃这样问,很想将自己珍藏的孤本推给她,但是…… 徐宁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怕到时候一刀落下,脖子上碗大个疤。 她扯着嘴角尴尬地用脚趾抠出一座三进三出的别院:“娘娘见谅,臣妇常在内宅,鲜少出门,一时……也不知这里头的行情。” “是吗?”荣贵妃眯着美目,没笑进眼底,“可本宫瞧着,裴夫人像是阅书无数之人啊。” 徐宁也笑:“那定是娘娘瞧错了,臣妇就生了张大众脸,没娘娘说得那般高雅。” 二人说话间,一直看着对方,且都含着笑,不知道的还当她们感情多好似的。 叶姩撇了她们一眼,仍是淡淡的,浑不在意。 随即她就收回了视线,一面抚着猫背,一面懒散散地问道:“贵妃到坤宁宫来,有事?” 荣贵妃这才收回了挑住徐宁下巴的扇柄,上前在她方才坐过的位置上坐下了:“没什么,只是今上给了臣妾协理六宫之权,臣妾有些不明白之处,特地过来问皇后姐姐讨教讨教。” “是吗?”叶姩懒洋洋地应了一声,又侧目看向徐宁,道,“夫人可还有事?” 徐宁摇头道:“臣妾要说的话,已经同娘娘说完了。” 叶姩点点头,叫了宫人过来,吩咐她送徐宁出宫去。 徐宁出宫时,常先生已经在马车里等着了,一问才知他一刻钟前就出来了。 二人知道车夫是宫里的人,一时只交换了一个眼色,打了声招呼,就各自不在言语,沉默着回了宁国府。 徐宁送常先生回院子,待进了门,才听得他道:“小八这门亲事,已经定了。” 常夫人听见这话,长长叹了口气,道:“要是他们三个还是小时候一般该多好。” “一把年纪的人了,说的这是什么话。”常先生道,“人哪有不长大的?” 徐宁没说话,听得常先生又道:“小十叫我们不要插手此事,他主意已定,不会更改,只同我说将来小八要是与梁家生了什么变故,他准许小八与梁公子和离。” 若真是如此,等到时候真有什么变故时,只怕也来不及了。 但这件事,确实是谁插手都无用了,除非梁觅公然抗旨,魏王现在就造反,叶家反水魏王。 然而这些都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李鹜甚至没等到第二日,黄昏前就下了旨。 而且日子也挺赶,就在下月中旬。 徐宁递了拜帖,想到叶家去看看她,但过了半日,那边才回话,叶朝眼下谁也不想见。 徐宁隔了一阵,又递了拜帖,得到的还是同样的话。 她没了法,只好暂时先等一等。 眼看着婚期越来越近,叶朝却一直不曾出门。 这日,裴衍下了衙,用过晚饭后,懒洋洋地歪着榻上,瞧着徐宁忙前忙后,各处下拜帖约人,却也只是送去陈家的,徐家的和贺家的。 独独没有叶家。 他想了想,道:“你莫非还要亲自登门去拿她?” “不行?”徐宁回头看了他一眼,“明儿你把玄冬借我,朝朝若是还不见我,我还得借他之力,助我进叶家。” 裴衍道:“夫人啊,这翻墙的事儿咱们在自家做做就罢了,那在别人家里,是会被当做乱贼打死的。” 徐宁道:“放心,翻墙这种危险的事儿,我让玄冬去做。” 玄冬在窗外道:“大奶奶,小的谢谢您啊。” 徐宁一本正经答道:“不客气。” 裴衍撑着下巴,仍看她忙忙碌碌的,也没说什么,憋着什么大招似的,格外沉得住气。 过了一会儿,长随在外头敲了门,道是有要事要回。 裴衍放了他进来。 徐宁在裴衍身边坐下,看着长随问道:“可是二房那边有什么动静了?” 长随应了“是”,道:“二太太和二老爷去拜访了族里几位族叔老爷,那边有人不想得罪大老爷和大爷,暗中遣了人来问大老爷和大爷的意思。” 裴衍挑了挑眉,没出声,只侧目看向了徐宁,将决定权给了她。 徐宁与他对视一眼,道:“我的意思是再拖一拖,到年底最好。” 裴衍稍稍一想就知她想拖到年底的原因是什么,是想叫二房把吞进去的银钱都吐出来。 他道:“依你的意思。” 徐宁这才又吩咐长随:“老爷和太太那里我去说,你再将二房盯得紧些。” 长随答应了一声,又道:“还有一事……二老爷似乎去过魏王府。” 他是指魏王在京城的府邸,魏王远在封地,如今那府里就只有魏王妃和永安郡主。 裴衍闻言,轻嗤一声:“作死!” 第318章 视若珍宝的东西 徐宁也拧起眉来,一时十分不解:“他这是自己一时想不开,还是想得太开,想拉裴家下水呢?” 且不说魏王府的立场多敏感,便是只魏王妃是女眷这一个原因,若到时候传了出些什么,两人也能被骂死。 徐宁想起之前三老爷同秦氏的事,一时没控制住思绪乱飞:“总不能说他同魏王妃有些什么情谊。” 裴衍没出声,只在脸上挂了些嘲讽。 长随想了想,把声音压得极低,蚊子声似的:“大约是没有情谊的。小的听说,这个魏王妃是继室,是魏王元配的妹妹,并非京城人,同二老爷应是不认得的。” 因为被裴衍“恐吓”过,被派来“保护”裴衍的禁卫进不得内院。 但三人在说起此事时,仍是将声音压得低低的。 这时,听得裴衍道:“从前老的作死,如今老的不行的,那小的就开始蹦跶了。” 这话里未尽的意思太多,徐宁愣了一愣,才想明白他说的是意思。 她挥挥手打发了屋里伺候的人下去,又拉裴衍起来去洗漱:“你方才那话,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不等裴衍开口敷衍,她先堵了他的话:“你要瞒我,往后你有什么事,我都不过问。” 她对上裴衍的视线,神情认真,绝无半分玩笑之意。 裴衍也信她是说到做到的,毕竟二人刚成婚时,她可是把这一点贯彻得极为透彻。 他废了好一番力,才使得徐宁对他有些男女之情,而非仅是夫妻之情,他可不想一夜回到解、放前。 没成亲前,裴尚书自娘胎开始孤寡,也不觉什么,夜里照样一沾枕头就睡,清心寡欲到连梦都没有一个,天就亮了。 如今尝过了温柔乡的滋味,也知道了就算下衙再晚,屋里也会有一盏亮着的,等他回去的,让他安心的灯的滋味后,哪里还过得惯那清心寡欲,连梦都没有一个日子的? 他要哪日醒来没见徐宁在身侧,定要孤枕难眠,辗转反侧,茶饭不思的。 薛氏骂他是妻宝男,还真没骂错。 裴衍回过来神来,在心里琢磨了一番,挑着能说的说:“鹤延堂库房那些东西你瞧见了?” 徐宁点头应了声是。 裴衍又道:“那是老太太准备送人的。” 至于送什么人,不言而喻。 徐宁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道:“她是疯了吗?不是,你既知道,为何不阻止?若是叫人知道了,你便是身上长满了嘴,也说不清的。何况你还不善吵嘴!” 裴衍听得将脸一木,瘫着脸拒绝承认:“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徐宁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裴衍见糊弄不过去,只好捡着重点道:“若是早早就处理了,哪能瞧见这府里谁是有异心的?”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间却满是嘲讽:“一个没实权的爵位而已,也值当他们为此争破了头。” 裴衍身居高位,轻轻松松就拿到了别人穷极一生都拿不到的东西,所以他瞧不上宁国公这个爵位。 但有的人却视如珍宝。 争得头破血流又算什么,在里头丧命的都不计其数。 她从前在张家时,二房三房为了讨好张家老太太,能获得管家的权,从中谋取好处时,给张夫人使的绊子和在背后说的那些闲话,那是数也数不清的。 连徐由俭都在暗中同徐应俭较过真。 同样是庶出,徐应俭不过长了一两岁,就能承袭爵位,他心里自是不服的。 她道:“原本对你来说是极小的一件事,但对他们来说却不是。人与蚂蚁相比,人是高不可攀,如同山一样的存在。可人在山跟前,何尝又不是蝼蚁?” “夫君有能耐,便是不在朝堂,或是从商或是做别的,也能有一番作为,所以不屑这个爵位。”徐宁笑了笑,又道,“但他们不同,对他们来说这个爵位就如同山一样的存在,爬上去了就能获得丰厚的利益,自然要拼了命的去追寻。” 裴衍没说话,只默然取下徐宁头上的珠钗,随即把人推进了被子里。 床帐落下时,徐宁听得他在耳边问道:“那夫人又在攀哪座高山?” 徐宁眯着眼,笑而不语。 * 次日,裴尚书自己给自己放了假,李鹜听说之后,也没说什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似乎是默许了。 徐宁卯正醒来时,见他还没走,一时心有余悸,追着他问了好一阵,是不是又同当今生了嫌隙。 毕竟有前科,裴衍便是被追问得烦了,也不敢翻脸,且怂的一批,连半点脸色都不敢有,只好等她再次追问时,当着叨叨和霜降的面,堵了他的嘴。 用哪里堵的就不说了,反正衍大奶奶面红耳赤的。 叨叨还在一旁睁大了眼,拽着霜降直问,那是不是妖精打架。 然后她就被那只面红耳赤的妖精塞了一团布在嘴里。 二人去给薛氏请安,顺道用了早膳,便一道出门往叶家去了。 徐宁原以为叶朝仍不会见他们,但拜帖才送进府没多久,就有丫头迎了出来,请了他们进去。 她与裴衍道:“一会儿我非得问问朝朝是什么意思,我下了几次拜帖,她几次拒见。偏你来了,她便要见了。” 裴衍闻言面色不该,语调稳稳道:“大约是我在帖子里同她说,若她仍不见,晚些便将她的名字同梁觅的写在一处,绑在法华寺那棵求姻缘的相思树的最高处。” 徐宁真心道:“你真缺德。” 裴衍道:“夫人,不可以这样说你夫君。” “哦。”徐宁应了一声,面无表情道,“你真阴险。这是可以说的吧?” 裴衍:“……” 叶侯不在府,二人照礼节得先去拜访叶夫人。 叶夫人推说病了,没见他们,只叫丫鬟领着他们去了叶朝院里。 两人刚进院,徐宁远远的就见穿一件朱红圆领衫的叶朝三步并做两步,快速飞奔而来…… “朝……” 她这一声称呼还未叫全,就被裴衍轻轻一掌给搡到了一边去,长发随之散了下来的同时耳边传来“铮”一声轻响,像是什么利器碰撞到了一处…… 第319章 真是他的好夫人 徐宁回头看去,就见裴衍只用一支银簪就接住了叶朝出其不意劈下来的那一剑! 她抬手在头摸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裴衍将她搡开时,顺手将她头上的簪子拔了下来。 叶朝突然刁难,裴衍也不问为什么,只睚眦必报地一脚照着她的下巴踹了过去! 徐宁在一旁看了,直感叹他腿长,下盘也稳,那一脚踹过去时,人都没晃一下。文学一二 叶朝腰软,一个后空翻就躲了开去。 她站稳后,将裴衍一扫,冷笑道:“你敢不敢再缺德些?” 裴衍看她一眼,脸色都没变一下,稳稳道:“法华寺的相思树想是装不下你俩的姻缘,不如把你们名字压在佛像底下。如何?” 说话间,他还能在叶朝喷火的目光之中,走到徐宁跟前,帮她把散下来的头发盘了回去。 叶朝气得又要拿剑劈他。 徐宁侧目瞪了裴衍一眼:“尚书大人,你歇歇嘴吧。” 会吵嘴的裴大人果断闭了嘴,看着自家夫人上得前去,拉着叶朝道:“没事的,朝朝。他要这么做了,我定把我跟他名字分开了挂。” 裴衍:“……” 真是他的好夫人。 叶朝听了,脸上方有了些笑意,又挑衅地瞧了裴衍一眼,才反手拉住徐宁往屋里去:“对不住,这几日心情不大好,怕迁怒了旁人了,这才一直不见你们。” 徐宁拉住她,道:“还记得我之前同你说的吗?” “什么?”叶朝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徐宁替她拢了一下散下的碎发,笑道:“我同你说,等天儿没那么热的时候,我们到城外去骑马。你看今儿这天色如何?” 不知是不是天公作美的关系,今儿确实不如以往那样热,太阳藏在云层里,只偶尔才露出一面来,象征性地往地上洒了些光后,就又躲进了云层之中。 这太阳大约是同裴尚书一脉相承的。 叶朝怔怔地看着她:“我还当你是与我开玩笑的。” 徐宁笑道:“既是说出了口,那便是要做到的。去吗?” “去!”叶朝说罢,也不往屋里去了,拉着徐宁就往外走,又吩咐了下人备马来。 * 三人一径出了城,行了差不多一刻钟后,叶朝远远地瞧见不远处送别的亭子里歇着一些人。 不等她看清是谁,那些人就站了起来,一齐迎了上来。 “我们这被邀的都到了,那请人的倒是迟迟才来,”徐琅扶着徐珠的手,上前来笑道,“三妹妹,叶姑娘,你们可如何补偿我们?” 叶朝翻身下马,随徐宁一道去同她们打招呼。 不止徐琅徐珠和温明若在,陈伯礼和徐停也在。 几人简单问了好之后,又各自上马的上马,上马车的上马车,往裴家的庄子而去。 徐琅有孕在身,不宜太过颠簸,马车速度便慢了许多,等到裴家庄子上时,已是晌午。 徐宁在下帖时,就打发了人到这边来传话,庄子上便早早就收拾过了,可直接入住。 颠簸了大半日,徐琅懒洋洋的,没什么精神,午饭都没吃,就歇着去了,陈伯礼不放心,一直守在她身旁,寸步不离,比伺候的奶妈子们还上心。 叶朝是最闲不住的,与徐宁打了招呼,就同撒了欢的野狗似的,转眼就不见了。 在外头野了好一阵才回来,还不是空着手回来的,一手提着两只野鸡,一手还拎着只兔子。 徐宁觉着这画面有些似曾相识。 她起身来,打趣道:“若说你是世家小姐,我不信。但要说你是叶家人,我一定信。你这一趟还进山了?” “在山脚下转了转。手生了,也没带弩,就逮着了这几样小的。”叶朝说着,脸上那种发自内心的开心藏也藏不住。 野鸡野兔都受了伤,便是扔地上也一动不动的,不会跑。 温明若上前来,将那只灰兔翻过来看了看,瞧见右腿上有些微血迹。 她好奇地问道:“叶姑娘方才说没带弩,那又是如何抓到这兔子的?” “叫我叶朝便是。”说着,她将手伸进衣袖之中摸了一番,等再拿出来时,手心里多了一枚石子。 徐宁和温明若齐齐叹服。 叶朝浑不在意,叫来婆子,叫她们将东西带了下去:“陈夫人有孕在身,又舟车劳顿的,该好好补一补。那野鸡,若有竹荪,用竹荪来煨,最是补身的。” 婆子笑着答应一声,拎着野鸡野兔下去了。 叶朝一出来就闲不住,随意吃了面填饱肚子后,就又出去了,这回是温明若和徐珠陪她去的。 徐宁想着留了徐琅一人在庄子上不好,便没跟着去,打算过去看看。 她又想起来徐琅还未吃午饭,便到厨房去看了一眼,见灶上煨着松茸粥,让婆子给盛了一碗,替徐琅端了过去。 还没进屋,就听里头传来低低的声音:“……若不是瞧你面子,怕你们兄弟二人真闹掰了,回头旁人看笑话,我且忍着她?” 徐宁乍然听见这一句,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这时,听得陈伯礼道:“我同门房处的说过了,往后那边府里来的人一概不见,送来的东西也不许收。你只安心养胎,护好咱们的孩子,其余的事不必你操心。” 徐琅道:“我也不知她发的哪门子的疯。你我都离了那家里,她还不依不饶的……” 里头说话声压得更低了,徐宁听不真切了。 她默然片刻,将情绪收了收,方抬手敲门:“大姐姐,你醒了吗?” 话音落下,又等了一会儿,屋门才从里头打开。 陈伯礼笑着招呼道:“是三妹妹啊。你来得正好,我正要寻行止说些事,你替我陪你大姐姐说说话。” 徐宁也当自己才过来,笑道:“他大约在后边同二哥哥下棋呢。” 陈伯礼应一声,又与徐琅打了招呼,方才离去。 徐宁端着托盘进去,瞧见徐琅已经恢复如常,仍同以往那样对她笑得温柔——若不是眼圈有些红的话,定是瞧不出端倪的。 她按住想法,先将松茸粥递过去:“大姐姐,用些吧。你如今也不是一个人,得保重身子才是。” 徐琅此时心情不大好,也没什么胃口,但怕徐宁担心,仍是用了大半碗粥。 徐宁见她实在吃不下了,方叫了徐琅的丫鬟来,将碗筷收走了。 一时屋里没了旁人,她才道:“方才大姐姐同大姐夫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大姐姐,你还要瞒我们多久?” 第320章 吸血的水蛭 徐琅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脸色白了白,垂下头来,叹了口气:“我想着都是些糟心事,就不与你说了,省得你担心。” 她也不是没想过将这些糟心事说出来,与自家姐妹倾诉倾诉,心里也能好受些。 可当她无意间听陈伯礼说起裴家的事,以及裴衍如今的处境时,她便不好开这个口了。 徐琅知道徐宁在裴家不易,甚至可能比她还难过时,她就更不想用这些糟心事去添她的苦恼。 故而一直瞒到现在,连沈氏她们也不知。 徐琅想起来,眼圈红了,又忍着泪意叹道:“我原以为只要搬了本家,就算摆明了态度,告诉她我与你大姐夫都不屑那爵位,可她小人之心……哪怕我们搬离了那家里,也不肯罢休!” 陈家大奶奶是个奇人,从徐琅嫁入陈家开始,就一直对她带着若有若无的敌意。 徐琅没怀孕之前,她还能将敌意藏一藏,没有那么明晃晃地摆在脸上。徐琅有孕的事情传开之后,她的敌意便是藏也不藏一下,肆无忌惮的恶心人。 再加上陈夫人又是个偏心偏到离谱的,总因为陈家大奶奶是她外甥女,而多偏爱一些。 每每有什么事,她必然会因偏袒自家外甥女,“劝”徐琅多些忍让,要有包容的态度,还拿沈家与徐家来说事。 陈伯礼知道后,倒是将陈夫人骂了好一顿,把人骂得眼泪直流,可下回要还是碰见这样的事,她仍死性不改地偏袒着陈家大奶奶。 徐琅怀孕之后,心思本就极其敏感的,有时候好好的跟人说着话,眼泪就莫名其妙掉了下来。 如今让陈家大奶奶和陈夫人变着法的恶心着,有些不好的情绪越发难以排遣。 陈伯礼看在眼里,又心疼又着急,在徐宁下帖之前的某一日,他下衙回来,撞见徐琅一个人坐在屋里哭,叫她她也不应,只双眼空洞的默默哭着,回头等她好些了,再问她哭什么,她却连自己哭过这件事都不记得。 当时陈伯礼又气又怒,拿了剑就寻回了本家去。 也不管什么礼节不礼节的,在他眼里,除了徐琅都是浮云,也不在乎官途,便直接闯进了他大哥的院子,照着陈家大奶奶就劈了下去! 若不是因为被匆匆赶来的陈夫人和他大哥推了开去,当时他那一剑劈下去,只怕得劈得陈大奶奶半条命都没了,而不是只伤了手。 可陈家大奶奶却是个不怕死的,还在第二日以赔罪的名义,挑了好几个姑娘送到了徐琅家里去。 虽然没能进门就被撵了回去,但却防不住陈家大奶奶在背后同人说,徐琅是个拈酸吃醋之人,不许陈伯礼纳妾,自个有孕不许陈伯礼近身,还不许他身边有人。 “我知道,我同从前相比,有些不大正常,你大姐夫害怕,在大理寺告了假。”徐琅眨了眨眼,想将眼泪眨回去,但没能成功,“他还哄我说这几日无事,大理寺卿大人故意放了他假的。” 若不是徐宁下帖下得巧,陈伯礼也带了徐琅离京到外头散心去了。 徐宁心疼,拧起眉来,帮她将眼泪擦了去。 徐琅又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住她的手,求助道:“三妹妹,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这样的!你帮帮我好不好?我、我实在是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她就像是吸血的水蛭一样,死死缠着我,要把我血吸干净才罢休……” 对着陈家大奶奶那些手段,徐琅不是没还击过,可架不住敌人精力比她好,还缠人。 徐琅就是还击了,她下次还能厚着脸皮以同样的方式缠上来。然而徐琅情绪不好,又有孕在身,哪里能防得住? 徐宁起身坐到她身侧,安抚似的顺着她的背:“大姐姐,你先别哭了,听我说。” 徐琅点点头,用手帕帮她将眼泪擦去,可她控制不住,眼泪越擦越多,帕子都湿透了。 徐宁怕她哭出事来,又命崔妆去请了陈伯礼回来。 陈伯礼急急赶来,进门时,脸色惨白惨白的,也不管徐宁还在不在,上得前去一把将徐琅抱住,一会儿亲亲她的额头,一会儿又亲一亲她的眼皮,又低声说着话,哄了半日徐琅才因精力不济,睡着了。 徐宁在他回来时,就离了屋里,到了外边去。 屋外裴衍和徐停都在,二人见她出来,都问起缘故来。 徐宁也没隐瞒,将缘故全说了。衛鯹尛说 “史家在京中,好歹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竟教养出这般如同疯子的人来!”徐停气得脸也红,“此事只怕瞒不得母亲。” 裴衍没出声,暗中挑了挑眉。 徐宁本要开口,瞧见他这动作时,稍微顿了一下才道:“这事原就不能瞒着太太,只大姐姐不想叫家里人操心,这才瞒着我们。二哥哥,太太那边还得劳你去说一说。” 徐停一口应下了,听得她又道:“你同太太说,若是为大姐姐着想,就先不急着到史家或是陈家去闹,让她先当做什么也不知,只去看看大姐姐便是。” 徐停先应下了,随后又不解:“这是何故?” “这件事要闹大,但不能在此时。”徐宁往屋内看了一眼,轻声解释道,“陈家大奶奶做的那些事,外面的人都不知,反而有不少人说大姐姐是那等拈酸吃醋,不许大姐夫纳妾的。太太若是去闹了,世人不会说陈家大奶奶如何,只会说大姐姐这般作为,全是太太惯的。” 人嘛,没亲眼看见的事,只会先入为主的听信“一面之词”,反正说说闲话也不能害死人,还能瞧瞧笑话和乐趣,又有什么影响呢? 过了一阵,徐琅睡着了,陈伯礼出来同他们说了一说,又回了屋去,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徐宁和裴衍回了暂时住的地方。 她打发了屋里伺候的人,才挨着裴衍坐下,低声问道:“方才在大姐姐院里,你是不是有什么话不方便说?” 小动作被她瞧见了,裴衍也不意外。 他侧目看了徐宁一眼,表情格外严肃:“我与你说一件事,你别同你大姐姐说。” 徐宁诚实道:“不保证。” 第321章 长随:这个家没我不行 裴衍听了,默了片刻才道:“陈家大奶奶如此针对你大姐姐,想来并非是她多在乎爵位。” 徐宁听着,又端过茶盏来,一面喝又一面揣着她看话本子的经验道:“不在乎爵位,那她在乎什么?总不能是对大姐夫有什么想法。” 她说得无意,也不过随便随便说说,自己都没放在心上。 但她不愧是被大家闺秀耽搁的写手,随便说说的事,竟然也猜中了。 徐宁说完这话,见裴衍一直没声,只看着她,用眼神默认了。 徐宁大惊,被茶水汤了嘴。 她忙放下杯子,还未发言,就让裴衍捏住下巴抬起来看了看,皱眉道:“多大的人了,连个水也不会喝的?叨叨,替你家大奶奶拿些烫伤药来!” 徐宁拉住他,又叫住了叨叨:“不碍事,别听他大惊小怪的……别转移话题,陈家大奶奶到底怎么回事?” 裴衍不放心,捏着她下巴又看了看,仍叫叨叨拿了烫伤药来,亲自往她嘴里抹了些药,方才罢休。 “陈家和史家是表亲,平日里走得近也正常,”那么多的位置,妻宝男裴尚书偏不到自己位坐好,非要挤着徐宁,跟她紧紧挨着,“陈家大奶奶同长舟年纪相仿,又因父母有意无意地撮合,自是要比旁人走得近些。” 徐宁瞧了裴衍一眼,忍了一忍,但还是觉着挤,正要起身让开之时,又被裴尚书按住了肩。 徐宁:“……” 这人什么毛病! 她瞪了裴衍一眼,裴尚书眼一眨,把无辜装得炉火纯青。 且他还能假装什么也不知,一本正经道:“大约在两人年纪还小之时,家中大人许诺过要撮合他二人的话。只不知为何,后来倒成了陈伯璇娶的她。”衛鯹尛说 徐宁忍着没动,又问道:“你既说是两家大人有意撮合,难道大姐夫对她没情谊?” 裴衍像是不解,歪着头想了半日,才道:“大约是没有的。” 他垂着眼,像是在琢磨什么,又过了好一阵才道:“从前的事很少听他提,倒是同我提过你大姐姐。” 裴衍想起来,大约是陈伯礼到徐家去读了半年书后,有一日忽然酸唧唧、扭捏捏地与他说:“行止,徐家有个姑娘,我觉得她是我命里注定的姑娘……但我又觉得她是我的水中月和镜中花,不真切。” 那时候的裴尚书不解风情,瞧他满脸通红的样子,直言他是醉了酒,眼睛不好使。 裴尚书不解风情的事,也不一日两日了,陈伯礼直接左耳进右耳出,理所当然地无视了。 但他有求于人,还能厚着脸皮拉着裴衍的衣袖道:“但我听说她母亲瞧中了刑部尚书家的大公子。行止,你同他不是同门吗?你帮我同他说说,是男人就等我再长两年,我们公平竞争!” 孤寡了十几年的裴衍真诚发问:“你是不是有病?” 陈伯礼再一次无视了他的话,又道:“那你同他说,让他娶别人行不行?我可以把我四妹妹介绍给他!” 裴衍道:“你真是你妹妹的好哥哥。” 但这门亲事最后还是没成,裴衍都不曾寻着机会同刑部尚书的大公子说上话,一夜之间,他家满门被灭。 裴衍或许不知陈伯礼从前对陈家大奶奶有没有情谊,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与徐琅这门亲事,是他自己到薛氏跟前求来的,徐琅几时出阁,他就求了几时。 * 次日一早,裴衍同徐停回了京。 徐宁和其他人陪着徐琅,还要多待两日,陈伯礼放心不下,不肯回去。 众人也没劝他,想着或许他在,徐琅不至于觉着身旁没人,说不定哪一日自己就想开了,又好了起来。 等快黄昏时,沈氏同徐老太太就来了。 送她们过来的,还是长随。 这人鬼精鬼精的,做了好事还不忘到徐宁跟前给裴衍邀功:“大爷说如今府里头也没什么事,大奶奶不回去也好。还说怕您想家里人,就接了老太太来。” 他觑了眼徐老太太的脸色,又明晃晃的夸道:“还是大爷想得周到,小的们是万万想不到的。又心疼大奶奶,还嘱咐小的一定要留您老人家多住两日,好叫您和大奶奶多团聚团聚。” 徐老太太听了这话,笑道:“倒难为他想得这般周到,回头等他过来,我定好好谢一谢他。” 老人家八风不动,稳得什么似的,一时便是连长随都看不出段位来,还当她是真心要谢裴衍,喜得什么似的,忙客套了两句,方才下去。 他以为在老太太跟前给裴衍挣足了面儿,但徐老太太自来就对裴家有意见,连带着对裴家的人也有意见,对裴衍客气,不过因为她是徐宁丈夫,勉勉强强既没有爱屋及乌,又没有恨屋及乌。 反正在老太太眼里,徐宁永远都是最好的那个,对孙女婿自是挑得很,哪怕今日娶徐宁的不是裴衍,是旁人,她也还是这般态度。 等长随一走,徐老太太就哼道:“你瞧他那花言巧语的样儿,定是他主子教的!做随从的都这样,那做主子的不定什么样呢!宁丫头,你可得仔细些,省得叫他魅惑了去!” 沈氏忧心徐琅,招呼都没打,就急急到徐琅屋里去了。 徐老太太却不,她心里虽也着急,但想着这毕竟是在别人庄子上,哪怕徐宁算这里的半个主子,也正因如此,她才要先与庄子管事的人打一声招呼,省得叫人以为徐家都是没规矩的人,让他们看徐宁的笑话。 徐宁听了老太太这番话明显带着偏见的话,还是替裴衍辩解了一句:“祖母,他现在的主子是我。” 徐老太太默了片刻,毅然改口:“定是他前主子教的!” 前主子裴衍在吏部优雅地打了个巨响的喷嚏。 * 徐宁徐老太太到了徐琅屋里,一进门就见沈氏母女三人,正抱在一处哭。 徐琅见了徐老太太来,忙将眼泪一擦,要起身来见礼。 徐老太太两步上前,一把将她抱起来,心疼道:“一家子人,不必管这些劳什子东西!我可怜的丫头,眼圈肿得像个核桃似的……大姑爷呢!” 第322章 娘家 侯在一旁的陈伯礼忙上得前来。 徐老太太看着他,便拧起眉来,语气也沉了下来:“当日好好的人送到你府上,这才过去多久?一载的功夫都没有,就变成了这般模样!姑爷,你可对得起你当日与我、与她母亲保证过的话!” 陈伯礼满是愧疚,头也抬不起来,深深拜道:“小婿有愧,对不住母亲,也对不住祖母,更对不住夫人……” 沈氏恨恨咬着牙,指着陈伯礼骂道:“早知你护她护不住,当日要退亲时,就该真退了去!” 她是指当日徐琅的婚事险些让徐妤毁掉时,徐老太太带着徐宁到张家退亲的事。 陈伯礼半躬着身,垂着头不言不语,认真听着训。 徐琅见状,又泪眼婆娑地拉住沈氏和徐老太太,止不住哽咽:“祖母、母亲,不怪他,他很好,从未薄待女儿,也是站在女儿这边的。他怕女儿有事,已有好几日不曾去大理寺去了……” 虽说陈家大奶奶恶心人时,防不胜防,但陈伯礼唯一好的一点就是,即便徐琅每日里无缘无故以泪洗面,不理解的人瞧了觉着矫情的事,他看到的只有事情的严重性,从未觉着不耐烦,远离过徐琅一分。 徐琅就算病了,有时候做什么事时,连她自己都没记忆,但陈伯礼为她做了什么,她都看在眼里。 “你啊你啊!”沈氏听了她这话,又怒其不争,又心疼又无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替别人说话!” 徐琅稍稍止住了一些眼泪,带着些哭过后止不住的颤音,道:“母亲,他不是外人。他是我的夫君,是徐家的女婿,是要与女儿过相守一辈子的人。” 这话叫沈氏和徐老太太听了只余叹气和无奈的机会。 徐宁却有些震惊,不知她是不是因为在孕中,再加上又病了,格外敏感的关系,连想法都变得细腻了些。 一旁陈伯礼更是激动不已,恨不能将徐琅搂进怀中,狠狠腻歪一阵。 但因这屋里还有这么多人在的缘故,他又不得不克制住,一时忍得肩膀都在细细颤抖。 这时,忽听得徐老太太放缓了语气道:“倒是我方才糊涂了,这哪里是能怪姑爷的事。他一个男人家,没见识过内宅那些手段,有心也无力。” 她又转头同陈伯礼和气地笑了笑,道:“姑爷,方才是祖母说了不好的话,你可别放在心上,为此同咱们姑娘生分了才是。” 陈伯礼连忙又是一拜:“原是小婿从前保证的话未曾做到,在祖母与母亲这里失了信任,祖母和母亲责骂小婿,也是小婿应该受着的。” 徐老太太没说什么,却听得沈氏冷哼一声,自徐琅身旁站起身道:“我姑娘替你求情,我不与你计较什么!只你陈家做的事,我便不会罢休!” 她冷笑一声,又道:“你既顾不好我姑娘,我也不把人交由你了,明儿我就接了我姑娘回徐家去!我还得到她史家去,我倒是要去问问,她史家自称高门,如何调教出这样狠毒恶心的人来!” 徐老太太皱了皱眉,沉吟着没出声。 陈伯礼哪里敢让徐琅离开自己的视线,闻言也不顾礼数了,急忙抬起头来道:“母亲……” 他话还未说出口,又听另一道声音道:“太太,大姐姐还不能回去。” “不能回去?为什么不能回去!”沈氏瞪眼看向徐宁,暴躁道,“她便是出嫁了,那也是我的姑娘,我的女儿,她在婆家受了委屈,我不与她们拼命就罢了,接她回娘家,旁人还敢说什么不成!”衛鯹尛说 与沈氏的暴躁形成对比的是,徐宁从始至终都很冷静。 她平静地迎上沈氏视线,语气虽淡,但却不容反驳:“太太心疼大姐姐,我们都是知道的。只太太也该知道,接大姐姐回去只是权宜之计,治标不治本的。” 说着,她又笑了一声,语气之中带着些嘲弄:“还是说,太太并不是真的要接大姐姐回去,而是要让大姐姐和离?” 陈伯礼闻言,倏地转过头,震惊地看着沈氏,激动得嘴唇都在颤抖:“我不和离……我、我便是粉身碎骨,死后骨灰随风散了,也绝不和离!母亲……” “姑爷!”徐老太太忽然提高了声音,看着他笑道,“有些话可胡说不得。” 陈伯礼便低下头去,收紧了垂在两侧的双手。 这时,徐琅拉了拉沈氏的衣袖,仰头轻声唤道:“母亲……” 沈氏这才回神,忙道:“我、我几时说要他们和离了,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徐宁正色道:“既是不要大姐姐与大姐夫和离,那太太便不能将大姐姐留在徐家一辈子,有一日仍要回陈家去。如此看来,接回去也是治标不治本的事。” 她将目光从沈氏身上移到了徐琅身上,又道:“何况陈家大奶奶已经出嫁,又有婆婆护着,史家未必肯替她出面。” 前头王家知道陈家大奶奶的为人后,便到史家去退了婚,可结果呢? 史大夫人为此同陈大奶奶的母亲吵了一架,到头来毁了的亲事依然是毁了,受陈大奶奶牵连的那个史家姑娘至今还待字闺中,连同其他姐姐妹妹的亲事都一直未曾定下来。 可陈大奶奶瞧着可像是有半点顾忌的? 娘家至今连半点面都未露,可不就是不管,要放任了陈大奶奶去? 沈氏让徐宁这样一提醒,又垂下眼暗暗琢磨了一番,大约是觉着有几分道理,又起身来道:“宁丫头,方才、方才是我欠妥当了,你别同我一般见识……” 她说着,又上得前来,拉住徐宁的手道:“你大姐姐从前是最疼你的,连珠儿那丫头都比不上。你、你最是有主意的,就帮我、帮你大姐姐想想主意好不好?” 徐宁垂下眼,看了看自己被握住的手,没出声。 沈氏见了,又急道:“你别不说话啊!你大姐姐那样疼你,你如今要是不帮她,就是白瞎她疼你一场,将来她和你未出世的侄儿若有个三长两短,也定是你不帮她的缘故!” 不等徐宁说话,边上便传来一声轻响,紧接着“啪”一声脆响,一个瓷盏碎在了沈氏脚边! 沈氏吓了一跳,惊慌转过头去,就对上了徐老太太冷嗖嗖的视线…… 第323章 闭不了 沈氏脾气再火爆,瞧着天不怕地不怕,谁也敢得罪。 可她一对上徐老太太的冷眼,心里就有些发虚:“母、母亲……” 徐老太太脸也沉了下来,冷哼一声,嗤道:“从前有什么好事,不见得你能想到她,如今有麻烦了,倒一口一个宁丫头叫得亲热了!” 沈氏脸色变了一下,脸上腾起一丝薄红,不知被有愧,还是因当众被徐老太太训斥了,脸上挂不住的关系。 徐琅见了,忙急急要起身来替沈氏说话:“祖母……” “躺回去。”徐老太太也没起身,只稳稳坐着吩咐一句,徐琅便不动了,“你母亲爱女心切,关心则乱,我能理解,你们姐妹同心,互相扶持,我也乐见其成。只你母亲说的,你有事,便是我宁丫头的缘故,这是什么道理?” 沈氏咬了咬牙,没出声,眼中却带着些不甘心。 徐老太太瞧在眼中,又冷笑道:“我宁丫头不过一个小姑娘,去了裴家才多久?连脚跟都未站稳,能有什么主意?大姑娘这事儿,是徐家的事,自当有我出面替她打算,太太急什么?” 沈氏脖子扬了扬,像是要说话,可还未开口,就被身旁的吴妈妈和珍珠拉住了。 吴妈妈赔笑道:“老太太说的是,是太太因大姑娘的事乱了方寸,着急了些。” 她又转头与徐宁赔罪道:“三姑娘,您大人大量,还请您别同咱们太太计较了,您在徐家这么些年,也知道太太就是嘴巴坏了些,心其实不坏的。” 徐宁转开视线,盈盈一笑,并未接话。 屋里气氛瞬间僵持了下来,沈氏脸上颇有些挂不住,但碍于徐老太太的脸色,又叫吴妈妈和珍珠拦着,她便是再不服气,也只得坐回原处,自个生闷气去。 只要她不作妖,说难听话,徐老太太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什么也不知。 于是,她又略坐了片刻,问了些无关键要的事,方起身来叮嘱道:“琅丫头如今身子重,不宜折腾,且修养两日了再说。眼下在裴家庄子上,那陈家大奶奶再能耐,也不敢在这里放肆!” 她又上前去握了握徐琅的手,叮嘱道:“你好好歇着,旁的不必管,只顾好自己和孩子便是。你也不是娘家无人的,这么多人替你着想,为你担心,没什么事是想不开的。” 等徐琅应下了,老太太又对徐宁和温明若招招手,祖孙三人方一道离去了。 裴衍不在,徐宁温明若就与徐老太太挤在一个院里。 叶朝知晓了,特地过来打了招呼,说了些闲话后,见她们三人是有什么话要说,便告辞走了。 温明若原也要走,但叫徐老太太留下了:“你也留下来听听,长个心眼,仔细回头在贺家被骗了去。” “可知我方才为何拦着你不让你说?”徐老太太侧目看向徐宁,问道。 其实方才她砸到沈氏脚边那个茶盏,并非全是针对沈氏的,也是让徐宁住口,不许她说话的意思。 叨叨端了茶水来,徐宁亲手接过,呈给了老太太,道:“知道。那里人多眼杂,大姐夫怎么说都是陈家人,有些话不好说。” 就算徐老太太方才阻止,她也没打算当着满屋子人的面,将想法说出来。 徐老太太接过茶水,放在了一旁:“是……也不是。” “咱们那个太太,什么都好,就是目光浅了些,嘴里也憋不住话,回头没得惹麻烦。”她又道,“如今她与你父亲关系微妙,却还在这府里,想来也是因为停儿的缘故,有些事我能闭一只眼就闭一只眼。” 说话间,她分别拉住温明若与徐宁的手,道:“唯独你俩的事,我闭不了这只眼。” 徐宁与温明若对视一眼,又同时扑过去,将徐老太太抱住了。 她们两个,就算如今没有一个像沈氏一样无条件替她们着想的母亲,但有徐老太太这样一个无条件护着她们的祖母。 徐宁和温明若都是能知足的人,事到如今也不奢求那些有的没的,只希望徐老太太能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就好。 过了一阵,徐宁与温明若才将徐老太太松开,亲昵地挤着她坐下。 徐老太太一手搂着一个,脸上分明全是笑意,自个也舍不得松手,嘴里却要道:“多大的人了,还在祖母怀里撒娇,也不知害臊。” 徐宁同温明若相视一笑,又道:“就算我老得走不动路了,也要在祖母怀里撒娇。” 温明若低低笑了一声,道:“在外祖母跟前,我与三姐姐不就一直是小孩儿?” “是是是,你们永远都是小孩儿,永远都是外祖母的宝,心肝肉!”徐老太太将她们搂得更紧了。 祖孙三个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方才正色下来。 徐老太太低头看了徐宁一眼,问道:“你可是有什么主意?” “是有个主意。”徐宁抬起眼,看着徐老太太道,“陈家大奶奶敢这样放肆,不依不饶的,无非是因为陈家大公子和陈夫人都依着她,同她一条阵线的关系。倘或这二人与她不是一条心了呢?” 徐老太太沉吟着没开口,温明若坐直了些,摇头道:“只怕不成。我听闻陈夫人是陈家大奶奶的亲姨娘,又与陈大奶奶的母亲关系好,怎会不与陈大奶奶一条心?” “这可不好说。”徐宁轻轻将眼一眨,笑得狡黠。 这时,叨叨在外头敲了敲门,回话道:“姑娘,崔妆来了。” 徐宁道:“叫她进来。”んttps:// 方才她离开时,对崔妆使了个眼色。 这丫头同叨叨一样,都是自小就跟着主子一块儿长大的,感情比旁的丫头要深一些,也是除了徐家的人外,真心替徐琅打算的人。 崔妆进了门来,与三人见了礼后,又与徐宁道:“三姑娘,我们姑娘叫婢子与您说,太太的事,是她对不住您,请您别与太太一般见识,她回头亲自来与您赔罪。”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一会儿回去同大姐姐说一声,叫她别放在心上。”徐宁与她笑了一笑,遂又正色道,“我叫你过来,是另外有一件事要你去做,是替你姑娘打算的,但不能告诉旁人,你敢不敢?” 崔妆抬起头来,果敢道:“敢!” 第324章 炫耀以及试探 一行人又在裴家庄子上待了一两日,方才回得城去。 叶朝是最不想回去的那个,等众人皆上了马车,她仍骑在马上,念念不舍地回望一眼,见山川风物一眼望不见底,旭日东升,橙红如火球,又有鸟鸣啁啾,溪水潺潺,云絮涌起,在天际自在舒卷。 霎时,她想起了有一日在西北瞧见的长河落日,在心里比较了一番,方明白过来,她所向往的并非自由,只是在自由时,那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想:“将来若有机会回去,定再不回京了!” 这时,叶朝听得徐宁在身后叫了她一声。 她嘴里答应一声,随即打马过去,将山川风物,朝阳万里都抛在了脑后。 * 回去之后,还没过几日,便是叶朝大婚。 徐宁早上去枕霞居请安,同薛氏用过早饭,正要回去换身衣裳去叶家时,二太太就带着瑜大奶奶一道了。 婆媳俩不知是不是捞着什么好处了,见了徐宁就笑,瞧着很是小人得志。 本是要走的徐宁见了,手指压住团扇扇柄轻轻一转,换了个方向,替薛氏招呼道:“太太和弟妹今儿气色倒是好,莫非是遇着什么好事了?” 她脸上带着笑,却未笑进眼底,虚虚挂在嘴角,有点客气,却不多。 二太太将脖子一扬,端着几分趾高气扬哼道:“托了你的福,这一阵子我没一日不开心的。” 徐宁闻言,脸上笑意越发浓了:“太太开心就好,说不定往后还有更开心的事。” 二太太冷哼一声,仰着脖子往薛氏屋里去了。 瑜大奶奶却未跟上前,她看向徐宁,好一会儿才近乎叹气似的道:“这府里这么些人,还是嫂嫂叫人佩服。” 徐宁将团扇轻轻一晃,请了瑜大奶奶在一旁落座:“我目光短浅,又没什么能耐,不值当弟妹佩服。弟妹该佩服的是……” 她没出声,笑着用团扇往二太太方才进去的方向指了指。 意思是说瑜大奶奶该佩服的人是二太太。 瑜大奶奶看懂了,不免摇头苦笑:“从前不懂,只当这管家是个极容易的事。如今真正管了家,才知这偌大的裴家,并非用一个‘极容易’就能说清楚的。” 徐宁听了,脸上又多了一些感同身受来,还附和道:“可不是?到底是我年轻了些,处理不好这些事,不像母亲一撑就是这么多年。如今二太太接了手,想是比母亲厉害些吧?” 瑜大奶奶一时没出声,侧目将徐宁看了好几眼,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一些伪善的痕迹来。 徐宁迎上她的视线,轻轻将眼一眨,茫然道:“怎么?二太太也没能处理好?” “怎么会,”瑜大奶奶立即弯眼笑了起来,“母亲到底是要强些,不过才接手几日的功夫,这家里就要彻底变样了。” 徐宁脸上神情稳稳的,滴水不漏。 听见这话时,语气之中适时多了些佩服:“难怪当初连老太太都喜爱她,可见是有些本事的。裴家若在她手上,定能长长久久的。” 瑜大奶奶听见这话,脸色变了一变,古怪道:“嫂嫂就没想过将这管家的事接回去?” 徐宁晃着团扇笑道:“弟妹还不知我是懒的?又是个没本事的,可揽不来这瓷器活。二太太既然打理的好,我又何苦去操那个心?” 瑜大奶奶又不说话了,沉默地盯着她看了几眼,试图从她脸上看出一点,哪怕是一丝破绽来也好! 但她就好像真的对管家的事没有兴趣一样,只要裴家不倒,无人威胁她裴家大奶奶的位置,谁接手都与她没关系。 可若是真不感兴趣,会查鹤延堂的账?会断了鹤延堂对二房和三房的补给? 何况鹤延堂的账到如今都还在他手里捏着,可没随着管家的事一起交出来的。 瑜大奶奶皱起眉来,有些不解:“她到底想干什么?是在这里同我演戏,还是想让二房来收拾这个烂摊子,她好坐收渔翁之利?” 正想着,二太太又从屋里出来了,大约是在薛氏那处找足了存在感,整个人神清气爽,好似捡了几百万两的银子。 她看也不看徐宁一眼,招呼着瑜大奶奶走了。 徐宁起身,目送她们婆媳离去,才又回内室瞧了薛氏一眼。 薛氏正枕着引枕,闭着眼养神——方才叫二太太明里暗里的讽刺了一通,她竟没有动气。 她听见脚步声,睁开眼来将徐宁看了一眼,遂又招招手,指了指榻前的凳子。 徐宁上前在圆凳上坐下,听薛氏道:“你一会儿要到叶家去?” 她点头应了声是。 薛氏又道:“前头你与衍哥儿成亲,叶家是送了大礼的,叶夫人也亲自过来道了喜,我想了一想,还是得过去一趟。” 不等徐宁问,她又道:“我这两日想了许多,也听老爷说了,知道衍哥儿在朝中备受猜忌,叶家何尝不是?我不去或许可以避嫌,可我若是在她们艰难时去了,也算是个心意,将来裴家落了难,叶家说不定出手相帮。” 徐宁听了她这话,用团扇挡住半张脸,只用一双满是惊讶地眼看着她。 她如何也没想到,这话会是从薛氏嘴里说出来的。 莫非这两日装病,还把她哪根筋给装扭了,一下子通进了心底不成? 薛氏却爽快承认道:“你不必这般看我,这些都是老爷与我说的。我这脑子,哪里想得到这些?” 徐宁却笑道:“母亲若是想不到这些,也不会赞同父亲这话了。” 薛氏白她一眼,刚要坐起来,就被扶了起来,又道:“别以为你眼下拍我马屁,我就不知你方才在怀疑我。” 徐宁笑了两声,过会儿又问道:“方才二太太同母亲说了什么?” “还能是什么,无非是到我跟前来炫耀了一番她做了些什么,彰显她比我强罢了。”薛氏嗤了一声,满是嘲讽。 徐宁看了她一眼,大伟震撼:“母亲就不生气?” 薛氏真像是那根筋搭进了心窝子去,被迫多了个心眼一样,嗤道:“这有什么好生气的,裴家这么大个窟窿,我倒要谢谢她替我省钱了。” 徐宁便未在多问,去叫了赵妈妈和丫鬟进来服侍她换衣,她自己则与薛氏打过招呼后,就回了行云阁换衣裳。 半个时辰后,徐宁同薛氏各自换好衣裳,启程往叶家去了。 没过多久,二太太同瑜大奶奶也出了门。 却不是往叶家去的…… 第325章 刻在骨头上的名字 哪怕叶侯未曾回京,叶家今日人也不少。 男女分了席,男席那边听说是叶朝叔叔在帮忙招呼,忙得脚不沾地。 女眷们都在内院说笑,满满当当的,或坐或站挤满了一整个院子,叶夫人在这些人里穿梭,一会儿停下来与这人客套一番,一会儿又带着得体的笑去招呼旁人。 徐宁同薛氏进去时,还在女眷里引起了不小的动静。 叶夫人笑着迎上来,与薛氏互相见了礼:“难为你们过来,快到里头坐坐,吃杯茶先,再一会儿就开席了。” 薛氏同她道喜,叶夫人又回了一句同喜。 可两个人都没办法真心“喜”起来。 徐宁又与叶夫人问了好,寒暄两句之后,又低声询问道:“夫人,我可以去看看朝朝吗?” “这自是可以的,”叶夫人也压低了声音,“她心里怕是不好受,早上将教习嬷嬷都撵了出来,劳你替我开导开导她去。” 说罢,叫了信任的丫鬟来,领着徐宁寻叶朝去了。 薛氏瞧见了熟人,上前得前去打招呼,叶夫人见了,便招呼旁人去了。 另一边,徐宁到了叶朝院中,见这里与前头形成了明显的反差,前头热热闹闹的,整个院子里都是人,这里却冷冷清清的,半个人都没有。 甚至连“囍”字,或者说是半点与成亲有关的东西都没有。 徐宁给了领路的丫鬟一些银钱,打发了她下去后,又进了院去,敲响了叶朝卧房的门。 一开始,叶朝只当不曾听见,直到徐宁叫了她一声,那屋门才慢吞吞的从里头打开。 不出所料,叶朝还未换喜服,仍是寻常那一身打扮,神情看着很苦,见了徐宁之后,脸上才多了些勉强的笑意:“我还以为你晚些才过来。” 徐宁进了门,见屋里也是冷清清的,除去桌上放着的喜服头面外,再无一点是与成亲有关的东西。 “梁家同行止不合,往后我不方便多去,”她回头看向叶朝,道,“所以想早些过来,多与你说两句话。” 叶朝就不说话了,神色淡淡的到一旁坐下了。 徐宁上前,刚在她身旁坐下,叶朝就靠过来,枕住她的肩:“你同小九也是指婚,你们成亲时,你是什么心情?” 她想了想,道:“平静。” 徐宁很少与人说起这些事,半句都不曾提过,如今对着叶朝,她却少见的说了实话:“我不怕你告诉他,因为一些事情,我对成亲这件事心怀恐惧,甚至是排斥。但我不能嫁去张家,贺家或许是个好去处,可他们护不了徐家。” 叶朝偏头看了她一眼,惊讶道:“所以你选了裴家?” “不是选,是利用。”徐宁把自己内心一点一点剖开,摆在叶朝跟前,“行止与今上关系微妙,但今上一时却又离不开他。若我与他扯上关系,今上会在看在他的面上,有所顾忌,不会真让我进宫去。” 而裴衍不会觉得她是个麻烦。 她很卑鄙,不仅利用了裴衍的家世,也利用了裴衍的真心,却从未付出过半分真心,只想同他相敬如宾,只做夫妻不谈感情。 可渐渐的,徐宁发现,裴衍就像是从她身处的无尽黑暗之中,拨开云层,强行洒下的天光,不仅要将她整个人从黑暗之中拽出去,还要扫尽她心中的阴霾,据为己有。 于是,她对外面的世界有了渴求,想成为一个人,完完整整地站在裴衍身边,而不是以一个一半活在前世,一半活在当下的不人不鬼的模样同他站在一起。 “可我觉着小九是幸运的。”叶朝低声道,“宁儿,我很怕。我害怕与一个我完全不熟的人过一辈子,也害怕我在内宅里活成再不是我的模样。” 徐宁抬手将叶朝揽住了。 叶朝声音又低了一些:“可我若是不嫁,父亲和兄长在西北只会越发艰难。” 徐宁道:“你是叶朝,叶家的四姑娘,就算成了亲,没了名,但你无论是梁夫人还是梁叶氏,你都是你。” 她说着,抬起另一只手,指着叶朝的胸口,道:“叶朝这个名字是刻在你骨头上的,心里的。你可以有任何称呼,但叶朝这个名字是始终刻在这里的。你就是你,独一无二的,无需为了谁去改变自己,那些要你改变的,是只想从你这里索取,而不是真心想付出为你着想的。” 徐宁说着,替叶朝别了一下耳发,又轻轻一笑,道:“就算你变得不在是你,你也还是叶朝,我认识的朝朝,行止、常先生、常夫人认识的小八。” “说来说去,我还是得嫁。”叶朝坐直了些,看着她道,“所以我说小九是幸运的。” 说话时,她脸上的阴霾散去,已经有了笑意。 叶朝起身,顺道又将徐宁拉了起来:“那劳什子喜服太繁琐,我一个人穿不好,你来帮我。” 徐宁道:“还得梳头呢,我不行,我去找人来……” “不必!”叶朝拦住她,双眼一眨,带着些桀骜,轻笑道,“我不打算盘发。” * 时辰快到了,媒人来催促了好几声,屋门却始终紧闭,没有半点动静。 就在媒人准备不顾礼数破门而入时,屋门从里头打开了。 徐宁站在门内,扫了媒人和外头的丫鬟一眼,随即又移开了视线。 媒人见了,立即埋怨道:“哎哟,我的姑奶奶,您可算是想通了,这要再耽搁一阵,梁家都要抬着空轿子回去……这、这是怎么回事?头冠呢?快去将头冠找来戴上!” 只见叶朝如马尾一般又黑又直的长发并未盘起,扔只用红绳扎成高高的马尾,束在脑后,妆容更淡——她原是连胭脂水粉也不愿用的,还是徐宁按着她的头,强行描了眉,涂了唇脂,提了些气色。 若不是她穿着喜服,只怕还无人瞧得出来,今日是她的成亲之日。 丫鬟也回过神来,忙要进屋去拿头冠时,就被叶朝拦住了:“不必,就这样出去罢。” 她又转头问媒人:“接下来该做什么?可是要去辞别我祖母和母亲?” 媒人震惊地站在那儿,忘了反应。 叶朝也不理她,转身就出了院子,往叶夫人院里去了。 徐宁拿手在媒人眼前晃了晃,道:“您老要是再不过去,她一会儿就该同梁公子一块儿策马奔腾去梁家拜堂了。” 第326章 真遗憾 叶朝去了叶夫人院中,叶夫人见她那番打扮,稍稍吃了一惊,但吃惊之后,也只将唇一抿,无声叹了一叹,什么都不曾说,只捡着些话叮嘱了她一番。 倒是叶老夫人拉着她说了好些话,话里话外都是叮嘱她好好照顾自己,无须担忧家里。 却没一人叮嘱她要收一收性子,改一改脾性,少些舞刀弄枪,多些相夫教子。 徐宁没进屋去,在院中瞧见了徐老太太,旁边还站着薛氏。 这倒是少见的组合,她压住意外,上得前去,见过礼了,听薛氏压着声音问:“你方才在叶姑娘屋里?她怎这幅打扮就出来了?” 徐宁避重就轻,模模糊糊道:“想是叶家姑娘不拘小节。” 薛氏似乎还要问什么,徐宁却避开她的视线,垂目问徐老太太:“这里站着怪累的,祖母、母亲,到那边坐坐去吧。” “也好。”徐老太太答应一声,又恰到好处地拉了薛氏一把。 三人便到院中的圆凳上坐了下来。 院中不少女眷,三三两两的聚集在一处,或多或少的都对叶朝今日的打扮做了议论。 天热,徐宁担心老太太年纪大了受不住,便一下一下替她打着团扇。 这时,她无意间听得有人低声道了一句:“虽是指婚,这表面上也热热闹闹的,可我瞧着两家都不是重视的。我听说那梁公子今儿一早还是叫人从那什么楼里抬回去的……” 因声音压得低,且人也多,徐宁一眼瞧过去时,没见着说话的人。 薛氏不知是不是也听见了,闻声轻哼,压着声音道:“这梁公子当真如传闻一样是个混账,叶姑娘许了这样的人家,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也不知咱们今上是……” 话未说完,徐宁就轻轻咳了一声,顺手拿过一旁的果盘塞进了她怀里:“天热,母亲吃些果子降降火。” 薛氏当真闭嘴不说了,只瞧表情,还是替叶朝不忿的。 徐老太太目光在她和薛氏之间转了一转,心中大约是明白了什么,一时笑而不语。 又过了一阵,忽见一个老妈子急急奔进屋里,不知与里头的人说了什么,方才还窃窃私语的女眷们瞬间安静了下来。 紧跟着,叶夫人和叶朝扶着叶老太太从屋里迎了出来。 徐宁见此,料想是有什么贵客到了。 刚想罢,就听礼官唱道:“皇后娘娘到!” 众人寻声看去,远远就见穿一身明黄朝服的叶姩由一群宫人簇拥着,往院中而来。 院中女眷纷纷起身,紧随在叶老太太和叶夫人身后,恭迎叶姩。 虽是将门之后,叶姩仪态却是极好,头上礼冠将她额头都压红了,她也能端正着背脊和脖颈,弯也不弯一下。行动间,更是自带一股贵气,且未语笑三分,瞧着威严却不失温和。 她进得院来,见叶老太太和叶夫人跪着,又紧两步上前,在气息不乱之中,亲自将叶老太太和叶夫人搀扶了起来。 叶老太太起身来,疑道:“娘娘不是说今儿宫中有事,来不得了?” “原是今上要亲自来的,只临时在前朝绊住了脚,便叫我替他来送一送妹妹。”叶姩说着,又转而走向了叶朝。 叶朝正要见礼,她又托住了她的手臂。 姐妹二人对视着,一时谁也没说话,千言万语好似都在眼神间。 过了一阵,叶姩才转过身,从宫人手里接过一样东西来,亲自缠在了叶朝腰间:“这是有一年秋猎,今上赏赐与我的,我在宫里用不上,今日送与你了,愿你生生顺遂,世世如意,百无禁忌。” 毕竟是李鹜赏赐的,叶姩再要送人,也是请示过了才能另外送人。 李鹜也没说什么,只叫她自己做主。 而叶姩送的,也不是什么女儿家用的宫绦玉佩一类的东西,而是一条鞭子,不伦不类地缠在叶朝腰上,虽违和,却是一道保障和象征。 这时,媒人过来提醒时辰到了,叶朝该出门了。 叶姩应了一声,又抬手替叶朝理了理衣襟,道:“且去吧,叶家还有我在,不必担心。” 尽管李鹜对她的宠爱之中,带着怀疑和利用,但她只要还坐在皇后的位置上,就永远是叶家的保障! 叶朝后退一步,一撩衣摆跪下,连拜别的话都说得与旁人不一样:“叶朝拜别皇上、皇后娘娘、祖母、母亲,愿吾皇千秋万载,永享太平!”文学一二 话落,她也不要人来搀扶,起身来目光一转,隔着人群远远地看了徐宁一眼后,将背脊一挺,转身走了。 潇洒自如,全然不像是要去成亲的,更像是奔赴战场一样。 媒人愣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连忙追了上去——她做了这么多年的媒人,见过欢天喜地出嫁的,也见过要死要活不肯嫁的,唯独没见过这样气势凛冽,悲中见豪的! 梁家来接亲的自然是梁觅,此人虽与张沉云同属一类人,但比张沉云强些,一来是家世,二来是模样生得不错,有一张以假乱真,如同正人君子般的脸。 虽对叶家这门亲事不在意,但他仍能拿出一些敷衍来装得在意。 甚至在叶朝出门时,还上了前去,打算扶她一把的。 叶朝将他手一瞥,默了片刻之后,才忍着不适,勉强搭着梁觅的胳膊——如同主子扶着奴才那样。 梁觅当时脸色就变了,侧目看了叶朝,那张能骗得不少姑娘的脸上多了些意味不明的笑意。 叶朝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却并未有要收回手的打算。 梁觅轻笑一声,似是妥协了,维持着那般姿势将叶朝扶上了花轿。 这一场谁也不愿意的亲事,只有表面是热闹的,无论是新郎还是新娘,更是一个拉着丧妻脸,一个拉着丧夫脸,各自敷衍地拜了堂,结成了表面夫妻。 入了夜,宾客散尽,梁觅几杯黄汤下肚,不知真醉还是假醉,小厮们要扶他回去,他也不要,自个歪歪扭扭,蛇形着回了新房。 他进了门后,目光左右一撇,瞧见叶朝坐在桌旁,并未在喜床上。 梁觅将嘴一裂,白日里那装出来的正人君子模样尽显不怀好意。 他哼笑着,晕乎乎地上得前去,撑着桌面俯视着叶朝,道:“我知道不愿意嫁我,我也不愿意娶你,若不是皇命难为,我想这世间男儿,无一人是敢娶你的。” 说着,梁觅弯下来,低低笑着:“真遗憾,没能在你回京之前让你死在西北……” 第327章 药 这日,徐宁同薛氏打过招呼后,就带着裴青芜往陈家去了。 当然并非陈家本家,是陈伯礼和徐琅现如今住的地方。 徐宁留了霜降和长随在府里,就带了叨叨和裴青芜。 出了宁国公府后,裴青芜就压低了声音与徐宁道:“我听母亲说,二伯要为章哥说亲了。” 裴章如今正是娶亲的年纪,徐宁也不意外,只问道:“说的是谁家姑娘?” “同祖母有些关系,曾经也到过府上来,嫂子应是见过。”虽说声音压低了,但毕竟还在外头,裴青芜并为明说是谁。 徐宁在脑中思索了一番,已然明白是谁了,她哼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她啊。也不知你二伯如何想的,放着那么多姑娘不要,非要娶李家的人。” 同裴老太太有些关系,且到过裴家来的,徐宁还见过的,就只有李苏合。 那姑娘并非什么安分之人,当日因裴老太太给机会,也是给徐宁添堵,明里暗里的有意让李苏合做裴衍的二房。 后来还同张娴在背后说过徐宁的坏话。文学一二 如今裴老太太不行了,连正常说话都不能,又被夺了权,李苏合几次想到裴家来,都叫门房给拦了回去。 裴青芜因三太太的关系,同李苏合打过照面,大约是观感不好,一时神色颇为复杂:“她若嫁给了章哥,只怕……裴家又有得闹腾。” “不会的,”徐宁把玩着手里的团扇,轻轻笑了起来,“她没这个机会。” 裴青芜抬眸看着她,见她脸上虽挂着几分漫不经心,话也说得无意,但神情间却颇为自信。 “为何?”她不解。 她虽不知有裴老太太这个作精在前,二老爷为何还要让裴章娶李家的人,但他既同意了,这门亲事想来也是十有八九的,何况李苏合不是不想到裴家来的人。 徐宁却不说原因,轻轻笑道:“你且看着吧,有人不会给她机会的。” 裴章虽是庶出,但却是三甲里的人,自是有些本事的,不然二太太也不会觉得他是个威胁,一直到如今都还未给他说门亲事。 何况他如今还有官职在身,只凭这一点,世家名门就不会在乎他是不是庶出,只在乎他有没有联姻的价值。 而且徐宁也知道,裴章娶的人不是李苏合,是另外一个意想不到的。 说话间,马车在陈家外头停下了。 徐宁之前递过拜帖,叨叨才去应了门,就有侯在那儿丫鬟迎了出来,请了她们二人入府。 到了徐琅院中,才见沈氏和徐珠也在,也有沈家的姐妹。 几人见过礼,又问了问徐琅的情况后,便闲话起来。 沈家有姑娘道:“今儿我去祖母屋里请安,听大伯母说,昨日梁家可热闹了。” 听到“梁家”二字,徐宁自是想起了叶朝来,手一顿,放下茶盏来,笑问:“哦?有多热闹?” 沈家姑娘下意识压低了声音:“昨个儿不是梁叶两家联姻?我听大伯母说,外面好些人都在传,梁公子昨个儿叫叶姑娘一脚从屋里踹了出来!” 她好似亲身经历了一般,又道:“叶姑娘力气可真大,将梁公子踹出来时,门扉都塌了,梁公子更是当场就晕了过去!” 沈家另一个姐妹闻言,轻轻笑了一声,语气之中带着嘲讽:“到底是将门女子,没什么规矩,自是粗俗了些。也是梁公子倒霉……” “梁公子倒不倒霉我不知,但我知叶家出了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徐宁侧目看了眼说话的人,盈盈笑着,眼神却有些冷冽,“娘娘也是将门之后,莫非也没规矩,粗俗?” 那沈家姑娘对上她的视线,倏地闭了嘴,脸也红了。 徐宁重新端过茶盏来,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拨弄着水面的茶叶,又笑道:“梁公子素来爱寻花问柳,一月里有二十来天都歇在那些个地方,若嫁给这样的不是倒霉,那我倒是希望妹妹将来也碰上这样的人家。” 她语气不重,可每一句话里都是嘲讽和叶朝的维护之意。 方才接话的沈姑娘越发说不出话来了,脸上一阵红似一阵,更是垂下了头来,咬住唇不自觉的绞着手帕。 刚才提起这件事的沈家姑娘见状,忙接话道:“可不就是裴夫人说的这个理?若不是当今赐婚,这世间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 话音落下,她连忙又转开话题,看向徐琅,问道:“对了,琅姐姐,我母亲得了些燕窝叫我带给你补身。崔妆不在,我就交给了宝妆,你记得吩咐她们熬些来你尝一尝。” 徐琅与她笑了笑,道谢道:“难为三舅母记得我,劳你回去同她说一说,等我养好了身子就到你家里去谢一谢她。” 那沈家姑娘答应一声,就将梁家的事翻了过去,谁也不提。 过了片刻,崔妆请了大夫来给徐琅请脉,屋里便留了沈氏在,其余人都避了开去。 徐宁支开裴青芜,借机将崔妆叫了出去。 “药呢?”左右无人,她压低了声音问道。 崔妆自怀中拿出一个纸包,用身子挡着揭开了给徐宁看:“照姑娘之前吩咐的,买了好些……姑娘,大夫说这东西有毒,有孕之人不能用,为何还要婢子买这些?” “谁说是给大姐姐用的?”徐宁看了她一眼,将纸包包起来,收进了衣袖里,“我只叫你去买,让陈家大奶奶知道你买了这东西就好。” 崔妆看看着空空地手心,茫然地看着徐宁,不知她要做什么。 徐宁又道:“陈夫人有风湿,到了夏天尤其严重,吃的药里就有这一味药,你去那边府里问问药方,然后照药方抓几幅药代替你们二奶奶亲自送到陈夫人屋里去。” 崔妆垂着眼思索片刻,等反应过来后,倏地睁大了双眼,惊讶地看着徐宁。 徐宁点点头,也没隐瞒,继续嘱咐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一会儿再让大夫给大姐姐开一副安胎药,每日都煎,交给不熟的丫鬟去做。但是,那药千万不要入口,端进屋去就寻机会倒了。可明白?” 崔妆一顿点头:“婢子记住了。” 次日,崔妆照徐宁吩咐的,打听清楚了药方,并抓了几幅药后给陈夫人送去了…… 第328章 将计就计 陈大奶奶听闻此事时,奶娘刚抱了午睡醒来的文姐儿和瑞哥儿来。 文姐儿不知何故,止不住哭,见了母亲又一面哭一面伸着手要抱。 陈大奶奶却看也不看一眼,只把在另一个奶娘怀里不哭不闹的瑞哥儿抱了过来,柔声哄着。 文姐儿哭得越发大声了。 陈大奶奶有些不耐烦,皱眉瞧了抱着文姐儿奶娘一眼,沉声道:“怎么回事?好好的她一直哭什么!” 奶娘看了眼她怀里抱着的瑞哥儿,刚张了张嘴要解释,她又道:“连个孩子也哄不好,还敢说自个儿是奶娘?依我看,倒不如撵了去!” 奶娘肩膀抖了一下,忙抱着文姐儿跪下,求情道:“是、是婢子疏忽,让文姐儿午睡时魇住了……婢子、婢子想求大奶奶,着人请个大夫来为文姐儿瞧瞧。” 陈大奶奶背对着奶娘,自始至终没往文姐儿身上看一眼,不耐烦道:“这等小事也需来问我?我瞧你是越发老了,没用了!滚出去,别叫我听见她的哭声,没得心烦!” 奶娘听了这话,心中一凉,却不敢多言一句,急急抱了仍哭个不止的文姐儿下去了。 等小孩儿的哭声没了,陈大奶奶才抱着瑞哥转过身来,柔声道:“还是咱们瑞儿乖,不哭不闹,从不惹母亲心烦……你可是母亲在这府里唯一的指望了,一定要乖乖长大呀。” 她一面逗着,又教他叫娘。 可瑞哥儿不仅不出声,更是看也不看她,扭开头自己看自己的,像极了她对文姐儿的态度。 “大奶奶,”这时,有丫鬟进了门来,低声与陈大奶奶道,“方才那边府里的崔妆过来了。” 提到那边府里的人,陈大奶奶就拧起眉来,脸上全是不加掩饰的厌恶:“她来做什么?” 丫鬟低声道:“是替那边府里的奶奶给太太送药来的。” 陈大奶奶听了,以己度人,冷笑道:“送药?送什么药?送姨母赶紧去死的药?亏得她脸皮厚,都被撵出府里去了,也还能来巴结讨好。” 丫鬟却摇了摇头,声音压得越发低了:“婢子觉着不是。” 陈大奶奶侧目看了丫鬟,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眼中带了些茫然。 丫鬟将腰也弯了下来:“婢子觉着奇怪,就去那边府里打听了一番,听闻崔妆在药铺里买了好些川乌。婢子一开始以为是那边府里的奶奶用的,后来打听了一番,才知这药有毒,有孕之人用不得!” 陈大奶奶越发奇了:“那她好好的买这些药做什么?” “这药又叫鹅儿花、铁花,能去湿除风……太太用的药里就有这一味药。”丫鬟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但那都是定量的,若是服用过多会头晕眼花,甚至神志不清!” 陈大奶奶听了,又冷笑一声:“怎么,她还想叫姨母疯在这府里来冤枉我不成?就凭她也能治我?也不瞧瞧自己的斤两!” 丫鬟又提议道:“大奶奶,依婢子看,咱们得尽早防范,提醒太太一声,仔细回头着了她的道!” “不,不必。”陈大奶奶笑了一声,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用提醒太太,让她继续吃。另外再买些来,加重些剂量!” 丫鬟有些犹豫:“这……不好吧?万一回头漏了消息,太太定饶不得咱们的。” 陈大奶奶笑道:“只要她没机会知道不就行了?何况你也说了,那边府里也买了这药。到时候若事情败露,全推到那边府里便是!” 丫鬟只想借此让徐琅吃亏,在京中无立足之地,再不能构成威胁,并不想撺掇陈大奶奶害人。 “大奶奶,那、那毕竟也是您姨母啊。”丫鬟为难劝道。 谁知陈大奶奶听了却勃然大怒,阴狠地瞪着她道:“姨母?她算哪门子的姨母?!若不是她,我岂会是现在这样?!让你去买你去便是,少在这里胡言乱语,若再多言一句,我便吩咐了旁人去!” 她又冷哼一声:“你该晓得,愿意替我做事的人多了去,不止你一个!” 丫鬟劝说无用,只好硬着头皮将事情应下。 但她心里也清楚,这并非一件事好事,倘或事情败露,太太一心软,陈大奶奶或许还有一条活路,可她不一样了,她一个丫鬟,命是贱的,随随便便就能被推出去当替死鬼! 她还没活够,外头又还有一家老小指着她送银子出去,不能死在这里。 于是,她一合计,叫了很爱在陈大奶奶跟前表现的另一个丫鬟过来。 “麝烟姐姐,是不是大奶奶有什么吩咐?”那丫鬟谄媚笑道,“我旁的本事没有,只腿脚快些,你交给我去做吧。” 麝烟看了她一眼,笑得亲切:“花枝,大奶奶要买些药来,我这里走不开,你替我跑一趟好不好?” 花枝一口答应下来,都没问买什么药。 麝烟却不敢轻易说出来,只将她拉到一旁的角落里去,又从袖中掏出一百钱来塞给她:“大奶奶要些鹅儿花,你到账房支银子去。” 她笑着,又故意道:“这药对大奶奶来说重要的很,要办好了,赏给你的可不止这一百钱。” 花枝一听,立即眉开眼笑起来,脆脆答应一声,就往账房去了。 她好似生怕功劳叫谁抢了去,还在账上留了自己的名字,想着有了证据,回头麝烟想抢功劳都抢不去的。 很快,花枝就将药买了来。 麝烟见她回来,装作要去把药接过来给陈大奶奶送去。 谁知花枝正防着她,手一拐躲了开去,又避开她进了屋,亲自将药呈给了陈大奶奶:“大奶奶,您要的药,婢子给买回来了。” 麝烟在屋外听着,摇了摇头,也没进屋去。 这俩丫头都是陈大奶奶从娘家带来的人,她也信得过,一时并非怀疑,只奇怪地问道:“怎是你买来的?麝烟呢?” 不等麝烟进门去回话,花枝就给她找了借口:“麝烟姐姐刚要去,就被旁的事情绊住了脚,婢子担心奶奶用得急,就替了麝烟姐姐去。” 陈大奶奶嗯了一声,没反应。 这时麝烟进了门来,又劝道:“大奶奶,要不您在仔细想想?这事儿讨不着好……” 陈大奶奶倏地扭头,阴冷地扫了她一眼:“闭嘴!” 第329章 活该 陈大奶奶满脸愠怒,又沉声道:“我方才就说过,吩咐你什么,你只做什么便是!若多言一句,就滚出去去!” 麝烟像是受了什么委屈一样,垂下头来,不说话了。 一旁花枝见了,眼珠一转,顺着陈大奶奶的意道:“大奶奶,麝烟姐姐一日里要操心的事情比婢子们多,一时想是忙不过来的。您有什么事,就吩咐了婢子去吧。” 陈大奶奶听了这话,稍稍将怒火收了起来,又垂目扫了花枝一眼,大约是考虑她办事牢不牢靠。 花枝瞧了出来,忙上前一步,谄媚道:“大奶奶,婢子就是您养的狗,您叫婢子往东,绝不往西!只要是您吩咐的,婢子连为什么也不问就替您办好了。” 陈大奶奶沉吟着,并未着急答应下。 过了一会儿,她目光在麝烟身上转了一圈,又想起药是花枝买来的,就知这丫头是嫌麻烦,故意推开了去。 她冷笑一声,道:“麝烟你出去,今儿我屋里只留花枝伺候。” 麝烟一顿,随即倏地抬起头来,满脸震惊之色:“大奶奶,婢子……” 陈大奶奶却不给她求情的机会,又厉声道:“叫你出去没听着?还是要我叫了人撵你出去?!” 一旁花枝见状,脸上笑容越发得意了。 麝烟眼圈一红,又将牙一咬,憋了半日后,跪下来给陈大奶奶磕了个头,方才抹着泪出去了。 一出门,麝烟脸上的委屈就不见了。 她回身往屋里看了一眼,又摇了摇头,为了避开麻烦,自此再不到陈大奶奶跟前去伺候。衛鯹尛说 麝烟虽怕死,不敢对陈夫人下毒,但她还是陈大奶奶从娘家带来的丫鬟,身契和籍契都在她手里,又不想背主,只好躲开了。 * 这一日晌午,陈夫人在自己院中用罢早饭后,丫鬟就如往常一样将她吃的药端了过来。 陈夫人见了药就皱眉,却没说什么,接过药碗来,一口喝尽了。 丫鬟适时端了水来,让她漱了漱口。 等嘴里药味淡了些,陈夫人才起身来打算到院中消消食,顺口又问起来:“那边府里可还好?” “听说好些了,这几日吃得下饭了,二爷也回了大理寺去。”老妈子扶着陈夫人的手道。 陈夫人叹了口气:“老二自小冷心冷肠的,心中只有他自己,倒是没想到他对徐家那姑娘这样痴情……都是造化啊。” 老妈子低声劝道:“都是过去的事了,太太何苦再自寻烦恼?大爷大奶奶感情好,又有了孩子,再不久那边府里也要添人了,过去的就叫她过去吧。” 陈夫人摇头叹道:“我只怕她心里至今憋着一口气,放不下啊。” 老妈子笑道:“我瞧大奶奶倒是放得下,倒是您一直放不下。” “不说了不说了……”陈夫人摆摆手,“老二带了她媳妇出府过日子去了,同这家里也没联系了,再提这些有何用呢?” 老妈子扶着她的手在院子里转圈走着,闻言又笑道:“可不就是这个理?太太就是什么事都往心里去……” 话没说完,陈夫人就踉跄着晃了一下,险些没站稳。 老妈子连忙用力将她搀扶住,紧张道:“太太?” “我有些头晕,也犯恶心……你扶我到屋里躺躺去。”陈夫人扶着额角晃了晃头。 老妈子答应一声,用半边身子撑住陈夫人,正要撑着她往屋里去时,陈夫人就未忍住,张嘴干呕起来! 一时呕得中午吃的饭菜和药全吐了出来,恶臭一阵似一阵,难闻极了。 “太太!”老妈子吓坏了,急忙喊道,“来人!快来人,太太不好了……快去请大夫来!啊!太太……” 在老妈子一连窜的惊呼之中,吐过的陈夫人忽然一把将她推了开去。 老妈子吃痛,忙要爬起来时,又见陈夫人双目通红,脸上带着一股阴郁之气。 但只一瞬间,跟着她两眼直了,茫然地瞪着老妈子,受了极大的委屈似的,眼泪吧嗒吧嗒就往下掉。 她莫名其妙地哭了一会儿,忽然又“嘿嘿”笑了起来,自言自语似的:“你是谁啊?你为什么在这里呀?这里……这里是哪里?” 老妈子吓得满脸苍白,爬起来扶住她,紧张试探道:“太太?您不认得婢子了?” 陈夫人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嘴里古古怪怪地笑着,学舌道:“太太?您不认得婢子了?” 说罢,她忽然在院里跑了起来,见了人就扑,疯疯癫癫的,拉也拉不住,把一众丫鬟吓得又喊又叫,鸡飞狗跳。 最后还是几个婆子用力按住了她,把人拖回了屋里去。 但陈夫人仍不安分,也不肯好好躺着,力气还大得很,两下挣开了按住了她的婆子,扑过去一把抓了桌上绣篓里的剪刀,大笑又往人身上扑! 彻底疯了…… 大夫又半晌不来,丫鬟都伤了好几个。 老妈子没办法,连忙叫人去请了陈大奶奶来。 陈大奶奶就在院中看了几眼,连门都没进,面上就露出了一些嫌恶来:“姨母怕不是得了什么失心疯,我也不是什么大夫,哪里晓得怎么办?着人去请大爷回来!” 一时丫鬟没将陈夫人按住,叫她挣扎开来,直直就往陈大奶奶扑了过去! 众人反应过来,陈夫人又将陈大奶奶从门口撞了出去! 陈夫人神志已然不清了,根本不知眼前是个什么情况,手也不受控制,抓着剪刀一顿乱挥乱舞,若不是陈大奶奶大叫着躲得快,那剪刀已经从她脸上划了过去! “救命……救命!”陈大奶奶怕得大叫,嘴里又骂道,“狗奴才,你们都瞎了吗?!还不赶紧把人给我拉开!” 一群人手忙脚乱地赶过去,总算按住了陈夫人,又抢了她手里的剪刀,把人拖回屋里,按回了床上。 老妈子怕她一会儿胡来伤了他人又伤了自己,又叫人撕了布条来,一面哭着念叨让陈夫人忍一忍,一面又拿了布条将她给捆住了。 陈夫人衣衫凌乱地站在门口看了一眼,往一旁啐了一口,低声道:“活该!” 说罢,将花枝手一扶,刚转身要走,远远的就见有人往这边跑了过来…… 第330章 血止不住 陈大奶奶一眼认出那是陈夫人院里伺候的人。 一开始她还以为是大夫来了,但见丫鬟是一个人,且脸色煞白煞白的,就知不是大夫的事。 她心里起了疑,叫花枝将人拉住后,拖到了角落里去。 陈大奶奶将脸揉了揉,带着些关切和和蔼:“出什么事了?姨母屋里正乱着,只怕顾不着你,你有什么事与我说也是一样的。” 那丫鬟不疑有他,白着脸道:“方才那边府里送了消息来,道是二奶奶情况不好,似乎似乎……”んttps:// 陈大奶奶急切地往前一步,脸上的兴奋之色险些没藏住:“似乎什么?” 丫鬟咽了咽口水,道:“似乎见红了……” “什么?见红了?”陈大奶奶又往前一步,一把抓住了丫鬟的手,“你确定?不是那边府里忽悠你的?” 丫鬟被她吓了一跳,好一会儿才道:“婢子也不知……只是那边府里送了消息,说二爷不在,二奶奶身边没人,叫太太过去瞧瞧。” 陈大奶奶听了,没控制住情绪,高兴得笑了一声,道:“你们太太啊,如今怕是自顾不暇的。走,我们替太太瞧瞧二奶奶去!” “大奶奶等等,”花枝又拉住她,回头问那丫鬟,“我记得二奶奶娘家母亲这几日都在府里的,怎会没人呢?” 陈大奶奶立即从兴奋中冷静下来,怀疑地看着那丫鬟。 那丫鬟不过是个传话的,什么也不知,茫然道:“婢子也不知,那边府里就是这么说的。” 花枝侧目与陈大奶奶对视了一眼,随即摆手道:“行了知道了,你下去吧。” 话音落下,她扶着陈大奶奶往外走去,低声道:“大奶奶,我觉着这事儿不简单,不能贸然过去,万一她们合起伙来骗您怎么办?” “你说得有道理。”陈大奶奶点点头,又道,“但我不放心,非得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花枝不放过任何表现的机会,立即就道:“大奶奶,您先回去等等,婢子这就到那边府里打听打听去。” 说罢,花枝就急急走了。 陈大奶奶回到自己院中等了一等,差不多过了小半个时辰后,花枝回来了。 她进了屋来,脸上难掩兴奋,压着声音喜道:“大奶奶,是真的!二奶奶就是见红了!那府里的人说,二奶奶母亲今日有事,早上就回去了,打算晚些再过去。” “哪里想她一走,二奶奶就疯了一样,大喊大叫的,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又拿肚子去撞桌子,折腾了半日,孩子就保不住了……把那边府里的人都吓坏了!” 陈大奶奶并不多想,只想去见证徐琅的惨状,扶着花枝的手急急忙忙就出去了。 麝烟知晓后,还过来将她拦了一拦,本意是叫她不要过去,仔细羊肉没吃着倒惹了一身腥。 但陈大奶奶不听,直言麝烟碍事,仍固执地带着花枝往那边府里去了。 也不知她着了什么魔,陈夫人的事她管也不管一下,只想着去瞧徐琅的笑话。 她甚至都没怀疑,曾经拦着不让她进的人,如今拦也不拦,轻易就放了她进去。 花枝本还觉着奇怪,想开口劝陈大奶奶留些个心眼,但陈大奶奶一开口就打断了她的话:“你知我为何这般讨厌她吗?” 花枝瞬间忘了自己要说的话,听得陈大奶奶又道:“因为她轻而易举就得到了我得不到的东西!” “大奶奶?”花枝有些没听明白。 陈大奶奶却不在开口,急切地进了内院,往徐琅院中去了。 那院里的丫鬟婆子进进出出的,一阵忙碌,且个个脸上都挂着担忧,婆子们一盆接一盆的不知从屋里端了什么出来,话也不说,脸色一个比一个白。 甚至还能听见徐琅痛得大声哭喊的声音。 陈大奶奶听了,眼中难掩兴奋之色,推开扶着她的花枝,大步就进了屋去。 花枝本来也想跟进去的,但她正要跨进门时,一旁忽然冒出好几个人来,且都是一言不发,一把捂住她的嘴,就将她拖走了! 花枝心里大惊,终于反应过来她们着了道。 但什么都晚了…… 另一边,陈大奶奶进了屋,闻着满屋子的血腥之气,她目光闪烁,脸上全是幸灾乐祸。 她见有婆子面容严肃地端着盆往外走,又一把将人拉住,用手帕掩住口鼻,侧目往盆里看了一眼。 一开始她还当里头是血水什么的,但谁知却见里头一团一团的,像淤血一样…… 陈大奶奶皱眉,忍着干呕问道:“这是什么?” 那婆子并未回答,只叹了口气,道:“可怜的二奶奶……” 说罢,端了盆出去了。 陈大奶奶自己也是生过孩子的人,她结合那婆子的神情和口吻稍稍一思索,就在心中认定了她所猜测的想法。 她半是幸灾乐祸,半是感慨道:“是挺可怜的。” 说罢,她又将脸一丧,拿手帕一面擦着不存在的眼泪,一面又带着哭腔道:“弟妹啊、我可怜的弟妹啊……” 陈大奶奶哭到徐琅床榻前,见她满脸汗水泪水,发根都打湿了,嘴唇还惨白惨白的,不见半点人样。 “你……你来做什么!”徐琅见了她,脸色越发白了,“出去、你出去!来人、来人……唔!” 她还未喊完,就叫陈大奶奶一把捂住了嘴。 陈大奶奶也不装了,笑眯眯地看着她:“弟妹,你都这样了,又是何苦折腾呢?倒不如省省力气,保存自己。别到时候小孩儿没保住,大人又没了!” 徐琅嘴被捂着,又说不得话,只好拿眼瞪着她。 陈大奶奶笑道:“你瞪我也没有,你孩子是你自己没用保不住,又不是我弄没的。” 徐琅闻言,当即皱起眉来,脸上一阵痛苦之色。 这时,听得有婆子惊慌叫道:“遭了!这血止不住了……快、快去回了大夫,再去熬药来!二爷呢?二爷怎么还没回来?!” 屋里一时又乱了起来,好似谁也没注意到陈大奶奶。 陈大奶奶就想见她们越忙越乱,听了婆子这话后,又低头看着仍被捂住嘴的徐琅,笑道:“弟妹你放心,你要走了,母亲定下来陪你。至于伯礼……” 她弯下腰来,低低一笑,满眼的病态:“你放心,我会替你照顾好他的!” 第331章 那是她的温柔 徐琅蓦地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盯着陈大奶奶。 陈大奶奶又低低一笑,语气里好不得意:“你我无冤无仇,也威胁不着我在陈家的地位,你一定想了很久,也未想通,我为何这样恨你对不对?” 徐琅嘴里唔唔叫着,又挣扎起来。 “弟妹啊,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的好。”陈大奶奶并不松手,面上还装的十分亲密,“万一没听着真相就去了,且不是不划算?” 徐琅的挣动果然小了些,像是认命一般,闭上了眼,任凭泪水从眼角划过。 “你哭什么呢?”陈大奶奶嫌不够刺激她似的,又低笑道,“至少他到你家去提亲时,是真心的。你嫁到陈家来的这一段时光,也是真实的,对不对?” 她脸色忽然一变,捂住徐琅嘴的那只手就用力了些,语气也变得狠了:“可你不知他当初是怎么瞧我的,是怎么把我放在心上的!都是你,都是因为娶了你……” 徐琅呼吸瞬间变得艰难起来。 她一时不知想起什么,脸色也变了,挣扎起来时,狠狠一口咬在了陈大奶奶手上! 陈大奶奶吃痛,猛地回过神来,一把松开手将徐琅朝里推了开去。 徐琅姿势怪异的捂了一下肚子,又背对着陈大奶奶,蜷缩了起来。 陈大奶奶一时怒不可遏,但看见徐琅狼狈痛苦的模样,又觉被咬过的地方没那么痛了。 她往牙印上呼了口气,又扬起下巴来笑道:“你不知道吧,我同伯礼原是青梅竹马,关系比别的兄弟姐妹都要好。他很疼我,还跟我母亲说,等我长大了就娶我的,连姨母也同意了!可是、可是为什么……” “他去徐家念了半年学,就喜欢上了你!”陈大奶奶难以承受一样地抱住自己的脑袋,“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明明我们一块儿长大,明明都说了要娶我的!” 她难受了一阵,又不知想什么美好的事来,痴痴笑道:“你知道吗,他很温柔,他比谁都温柔。有一年大雪天,我在雪地了湿了鞋袜,连我的丫鬟都没注意到,只有他注意到了。” 她在脑中构思着一个与陈夫人说的“冷心冷肠,眼中只有自己”的截然相反的人。 “她怕我着凉,把我拉到无人地方,背对着我脱了自己的衣服,叫我自己包住了脚。”陈大奶奶笑着,双眼亮晶晶的,好似有泪花,“那么冷的天,他还把厚的衣裳脱给我,就因为怕我着凉。” 她回忆起以往的事,脸上全是女儿家的娇羞与痴迷:“小时候我摔过一跤,眼睛不好,府里姐妹都嫌我是累赘,不愿与我玩,只有他不会。” “有一年中秋,他帮我把兔子灯挂在桂花树上的时候,低下头来问我愿不愿意嫁给他,若是愿意他就让姨母去向我母亲提亲。” “我愿意,我很愿意的!”陈大奶奶又用手帕捂住脸,哭了起来,“我都说了愿意,可他为什么又不肯娶我了!” 她至今也想不通,明明那年中秋,她在桂花树下说了愿意,答应了他,为什么等她眼睛好了之后,他却反了悔。 甚至避她如蛇蝎,见了她就躲,不肯跟她说话,还总是冷着脸,后来更是连她家都不去了。 直到有一日,她听见下人说,陈夫人到府上来做客,就想高兴地过去问候,再问一问陈伯礼的事。 可谁想她还没进门,就听陈夫人道:“那孩子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瞧上了徐家大姑娘,央求我到徐家去提亲。人姑娘还未及笄,我要贸然去了,指不定被人当什么似的给赶出来!” 她母亲又道:“那你应了?” “能不应?”陈夫人无奈道,“我若不应,他就不去上学,那么大个人了,缠着我不让我出门,还在地上撒泼打滚,半点脸也不要……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他这样。” 那时,陈大奶奶只觉整个人如遭雷击,浑浑噩噩的,不知陈夫人说了什么,也不知她母亲说了什么。 她的丫鬟应是劝了她好多话,告诉她好多事情,可他心里只有“她喜欢的人变了心”,那些她不想听的,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也只恨那个没见过面的徐家大姑娘,只恨她抢了伴了她好些年的大哥哥,抢了她黑暗之中的光! 陈大奶奶从回忆里抽回神来,入了魔一样一步一步走向徐琅,喃喃道:“我不想恨你的,我也想放下的,想当做什么也不知道,好好过日子。可是我做不到!” “我每每看见他对你好的模样,我就恨你!好恨你!若不是你,陪在他身边的人就是我!” “我才是陈家二奶奶,我才是他放在心尖上的人!” “你为什么要出现?你为什么要嫁给他?你就不该出现!” 说话间,她拔下头上的簪子,疯了一样对着徐琅扑了过去! 徐琅本能想往旁边躲开,但因身上不便没能躲开,又只好背过身去,护住肚子,打算用背承受住陈大奶奶的恨意! 但她没能感觉到痛意。 徐琅睁开眼,悄悄转头,就见陈伯礼不知几时出现了,自一旁抓住了陈大奶奶的手,随后稍稍一用力将她推到了一旁去。 大抵是还顾忌她是个女子,又替徐琅和未出世的孩子着想,手上就留了情,故而并未怎么用力,只把她推远了些。 陈大奶奶见着她的瞬间,狰狞的面容就冷静了下来,痴痴看着他,又急切地往前一步,柔声喊道:“伯礼……” 陈伯礼却不理她,忙上前将徐琅抱住:“怎么样?伤着没?” 徐琅人吓坏了,脸色也惨白惨白的,若仔细看就会发现她脸上仍带着一些镇定。 她摇头道:“没有。” 陈伯礼松下口气,拿了袖子去给她擦汗:“吓坏了吧?” 徐琅笑了笑,仍是摇头:“我知道你们都在这里,就不怕了。” 陈大奶奶听见这话,总算意识到了不对,她收起痴迷,倏地低头一看,才见徐琅肚子好好的,并未因为滑胎就小下去,衣裙上甚至连一丝血迹都没有…… 陈大奶奶猛地反应过来,扭着脸尖声道:“你们骗我!” 第332章 并非同一人 陈伯礼侧目扫她一眼,冷声道:“是你自己执迷不悟,心怀不轨,还要动手伤人,又怎能怪我们骗你?” 陈大奶奶对上他凉凉的视线,心里一慌,下意识扔了手里的簪子。 她又急急往前走了两步,辩解道:“不是这样的……我、我没有想伤害她……” 话还未说完,丫鬟忽然将屏风撤了下去,紧跟着沈氏推开左右拦住她的婆子,大步上得前来,抓住陈大奶奶的肩将人扭向她这边后,反手就是两巴掌抽了过去! 陈大奶奶被打了措手不及,一时又没站稳,直直摔在了一边。 沈氏气得两眼冒火,指着她骂道:“没想伤害她?呸!你当这屋里人都是瞎子没瞧见是吗?” 说罢,她想起徐琅被她缠得人都有些不正常的样子,又觉方才打得轻了,遂又要扑上去给她一顿嘴巴子! 徐珠却将她拉住了。 她抓住沈氏的手,瞪向捂着脸一言不发的陈大奶奶哼道:“母亲,仔细手疼。” 陈大奶奶偏头对上徐珠的视线,扬起脸来嗤笑了一声,又是一脸死不悔改,不怕死的模样。 徐珠见状,狞笑一声,撸起袖子来道:“女儿皮糙肉厚,不怕疼!” 话音落下,她扑上前去,学着方才沈氏的模样,用力抽了陈大奶奶两巴掌! 陈大奶奶本是要还手的,但徐珠反应快,一把按住她的双手,又用身体压住她,拔下头上的簪子就往她身上扎了去! “我让你扎我姐姐!我让你扎,让你扎!” 等扎了十几下,陈大奶奶疼得脸也扭曲了,衣衫上有了血迹,徐宁才让婆子将她二人拉了开去。 徐珠仍不解气,挣扎道:“放开我,我要给我大姐姐报仇!我大姐姐哪里招惹她了,得受她这样的气……我、我要杀了她!” “你要杀人,我也不拦你,只你别在大姐姐屋里动手。”徐宁扶着叨叨的手在一旁坐下,慢慢道,“她有孕在身,见不得这样血腥的画面。” 提起徐琅,徐珠这才冷静了些。 她照着陈大奶奶啐了一口,又到了徐琅跟前去,担忧地拉着她的手,一顿检查,唯恐她受了陈大奶奶的欺负。 徐宁看了陈大奶奶一眼,道:“我已着人支会你史家的人去了,这会子应是已经在来的路上了。” 陈大奶奶被徐珠用簪子扎了十来下,这会子疼得额上直冒冷汗。 她已明白自己今日是着了她们的道,被故意诱骗到这里来的,就为了抓她害徐琅的证据。 陈大奶奶迅速冷静下来,借着身上的痛意,带上哭腔道:“我什么也没做,你支会我家里人又有何用呢?我不过听说弟妹不好,替姨母过来看看她。” 她双眼一眨,轻轻落下泪来,委屈道:“倒是你们,仗着人多,又不分青红皂白,抓着我又打又骂的。等我娘家来了人,我定要仔细问问你们,为何这样对我?” 徐宁见她不认,又轻轻一笑,柔声问道:“你当真什么也没做?” 陈大奶奶迅速在脑中搜索一番,她是想对徐琅做些什么,可惜没来得及。至于本家那边,陈夫人是吃她自己的药吃出问题的,同她有什么关系呢? 这样想着,她又有了底气,仍嘴硬道:“裴夫人既说我做了什么,那你可有什么证据?若是没有,又何苦来冤枉人呢?” 陈大奶奶看着徐宁,问道:“难不成就因你是吏部尚书的夫人,就仗势欺人?” “且不说这件事与我是不是尚书夫人都没关系,只凭你肆意欺负我徐家人这一点,我就能让你在这京城永远翻不了身!”徐宁笑眯眯地看着她,语气柔和得好似她在与人叙旧。 沈氏听了,扭过头来瞪着陈大奶奶怒道:“与她废什么话,依我之见,也别支会她娘家人了,现在就捆了她送到京兆府去!告她个谋杀之罪!” 徐宁道:“京兆府尹是她舅舅,回头史家不过塞些银子上下打点打点,她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陈大奶奶听见这话,又垂着脑袋低低笑了一声,声音阴恻恻的:“我又没有杀人,你们告我谋杀有什么用呢?” 徐宁将头一偏,撑着额角笑道:“你误会了,若是你告你谋杀,自不可能是因为我大姐姐。再说……谁跟你说我没有证据了?” 陈大奶奶闻言,倏地抬起头,阴狠地瞪着她! 徐宁“刀枪不入”,可不会被她带着恨意瞪一两眼就退缩了,她继续笑道:“你说,你姨母眼下可有恢复如常?” “你什么意思?”陈大奶奶慌了,底气不足地刚想自地上爬起来,就叫婆子给摁了回去。 她心虚不已,只能装着镇定地厉声质问:“这是我陈家的事,同你有什么关系!你少……” “同她没有关系,与我可有关系?” 好一阵没出声的陈伯礼忽然开口,打断了她后面的话,“你到我府上来生事作妖,害我夫人和我未出世的孩子,难不成与我也没关系了?” 他盯着陈大奶奶,眼神冰冷又带着厌恶。 陈大奶奶见状,一改方才的镇定,急急解释:“不是、不是这样的。我没想害她,我真的没想害她……我只是、只是过来看看她,跟她说说话……” 陈伯礼嗤笑一声,再一次打断道:“说话?说什么话?说你跟我之间,根本就没有过的事情?” “什么叫没有过的事情?!”陈大奶奶难以接受,目光又变得阴郁起来,“明明就有,就是发生过的……你为什么、为什么不肯认!就为了这个女人,所以你要负我?!陈伯礼,你还有没有良心!” “没有。” 陈伯礼拧起眉来,眼中全是厌恶和不耐烦:“我与你说过不止一次,同你互通心意,与你承诺要娶你的人并非是我!是你一次一次欺骗自己,不肯相信,为何要怨怪旁人?” “不可能!”陈大奶奶激动道,“那个人就是你,我看见了……我真的看见了!” 陈伯礼无情地击破了她的幻想:“然而你看见的人,和陪在你身边的人,从来就不是同一个人!” 第333章 执迷不悟 这事儿其实比话本子还充满了戏剧性。 只是陈大奶奶只坚信自己亲眼见到的和听见的,从不肯信别人说了什么。 不止是陈伯礼,包括她的丫鬟,她的母亲,陈夫人……等等,都跟她说过,那个人并不是陈伯礼,可她无论如何也不信。 她小时候因为奶娘的疏忽,导致从高处摔了下来磕着了脑袋,双眼因此失明好几年。 那几年里,史家姐姐妹妹多嫌着她,唯恐同她一块儿玩乐时,将她磕着碰着,回头无端引来她母亲不分青红皂白的一顿责骂。 后来家里来了一个人,下人都叫他表公子,有时候叫他陈公子。 是个很温柔的人,与人总是三分笑意,从不与人生气。 这个陈公子的到来,对幼时的陈大奶奶来说,无异于是一束照进黑暗之中的天光,给她从未感受过的,除父母之外的另一种疼爱。 尽管那时候懵懵懂懂的,知道得不多,可随着一日一日长大,一年又一年陪伴,便是再糊涂的人也该懂了。 可是,这束光在她十四岁那年熄灭了。 那年有史家的兄长娶亲,她吃了两杯酒,有些微醺,回去时没站稳,从阁楼上摔了下去,腿和手都摔骨折了,却因祸得福,双眼就那样奇迹般的好了…… 那时陈伯礼正好路过,见丫鬟婆子手忙脚乱的,只顾哭喊,便搭了把手,将人背了回去——因顾忌男女有别,将人背回去时,还拿衣裳将她整个人都罩住了。 就并不知晓,那时只有十四岁的陈大奶奶其实已经醒了,她隔着殷红的血雾看清了他的脸,又听丫鬟婆子叫他表公子,便擅自误会了。 而此时,真正陪她的表公子因想将冬日里开的第一束红梅折下来送给她,有病似的在梅园里守了一夜,因此染了风寒,一直高热不退,而没能到史家去喝喜酒。 两人因此就这样错过了。 尽管后来不少人都与陈大奶奶解释,陪了她好些年,也承诺要娶她的人并非陈家二公子陈伯礼,而是陈家大公子陈伯璇,她却无论如何都不信,满心满眼都是陈伯礼。 陈大奶奶这个人,打小就是有些偏执在身上的。 真正待她好的那个她看不见,还一次又一次无视他的心意,对她冷脸相待,避而不见的却视若珍宝,固执地一遍又一遍给自己洗脑,她要嫁给陈家二公子。 直到后来从陈夫人口内听见陈伯礼要娶徐琅的事后,那些偏执就变了质,带上了一些不择手段的病态。 为了能进陈家,能日日看见她想要见的人,不惜连名声也不要,“逼着”陈伯璇娶了她—— 后来如愿进了陈家,成了陈家大奶奶,可她仍是瞧不见陈伯璇,眼里有的还是陈伯礼。 陈伯璇或许已经瞧了出来,可他不敢戳破,怕戳破之后,他们之间就连夫妻也不是了。 所以,大多时候他都是纵容的态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劝陈伯礼多让着些。 陈伯礼才不纵容陈大奶奶那些破毛病,从未给过正眼不说。 更是在娶了徐琅之后,借一些事情,正大光明地搬离了本家——他想着惹不起,难不成还躲不起的? 可如今看来,躲起来不去招惹,并不能避开麻烦,而是给了麻烦变本加厉害人的机会! “你与我大哥都有了瑞哥儿和文姐儿,我还当你是放下了,便想将这件事掀过去,没必要翻出来,再惹人厌烦的。”陈伯礼看着她,冷冷道,“可你始终执迷不悟,还要害我夫人,你叫我如何将这事掀过去?” 陈大奶奶难以接受,满脸绝望之色:“你说那个人不是你……怎么可能不是你呢?如果、如果不是你,那我做的那些事还有什么意义?!” “你知不知道,为了到陈家来,为了能见到你,我都骗了多少人,都牺牲了什么?!” 陈伯礼道:“与我有什么关系?从不是我做的事情,我为何要背上你的痛苦?你对不起的人是你自己,是真正关爱你的人!” 他话音落下,陈大奶奶就见屋里几人都转过视线,看向了门口的方向。 陈伯璇一身朝服匆匆而来,又不知在那儿站了多久,听见了多少内容,只余满脸震惊和酸楚之后的平静和无奈。 陈大奶奶脸色瞬间变了,自欺欺人了这么多年,脸上终于有了一些慌乱和悔意:“伯璇……” 陈伯璇看着她,忽然捂住眼,苦笑一声:“你骗你自己这么多年,我也骗了我自己这么多年,以为骗着骗着总能变成真的。原来……谎言这种东西,是这么容易就能被人戳破的。” 陈大奶奶慌得满脸煞白,急忙站起来要往他走去:“我不知道是你、我真的不知道,我、我……” 陈伯璇拿开挡住双眼的手,打断她后面的话,定定望着她问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一直在欺骗自己?你现在同我说这些,是觉得对不住我,还是不想失去陈家大奶奶这个身份?” 陈大奶奶一下子就站住了脚,咬着唇看着陈伯璇脸上凄苦的笑容,半句实话也说不出口。 “你看,到如今你都还在骗自己。”陈伯璇苦笑一声,“你从不相信,那个人是我。” 话落,他深深将陈大奶奶看了一眼,随即移开视线看向了陈伯礼,道:“母亲已经醒了,情况我也与她说了,她说……让你看着办。” 说罢,陈伯璇转身就走。 陈大奶奶忽然反应过来,脸色倏地就变了,尖声责怪道:“你……连你也站在他们那一边来骗我?!陈伯璇,我才是你夫人!你怎么可以骗我?” 陈伯璇停下脚步,头也没回:“你不也骗了我这么多年?” 他死死咬着牙,又道:“我也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假装什么也没有。可你到如今都不肯信那个人是我,仍要骗我护你。” 陈伯璇还是没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有没有想过,无论是当年你要我娶你,还是如今,只是要你开口同我说,而不是骗我,我都会应你?” 第334章 不插手,插嘴 史家倒是很快来了人。 是史家二老爷和二夫人,也就是陈大奶奶父母,以及她的两位兄长和嫂嫂。 史夫人大约是已知晓前因后果了,进了门来后什么也不问,先抱住陈大奶奶一顿哭喊,哭完之后,又抹着眼泪看向了陈伯礼。 她道:“礼哥儿啊,你是知道的,你妹妹小时候眼睛不好,吃了不少苦。如今她犯了错,我、我这个做母亲的难辞其咎,也不说什么了。可是、可是她到底是你妹妹,也是你嫂嫂啊,你怎么能狠心送她见官呢?” 史老爷在一旁直叹气。 陈伯礼冷笑一声:“姨母口口声声说不说什么,可这张口连我夫人受了她什么刺激也不问问,就叫我饶了她?怎么,你史家教坏了人,还要我夫人、我陈家、我岳母、姨妹来替你们承担后果不成!”文学一二 史夫人急道:“你、你这是什么话呀?!你夫人好好的,也没伤着,能承担什么后果?” 陈伯礼还未回话,沈氏就腾地起身来,指着她骂道:“狗嘴里塞满了腌臜物的东西,你搁这说什么死人话!我姑娘要伤着了,还有你姑娘站在这里喘气的份?” “你……!”史夫人骂不过她,只能没底气道,“你好歹也是沈家出来的人,怎能咒人呢!” 沈氏啐了她一口:“我素质不高,与沈家没有半分关系!” 她又冷笑一声:“若不是咱们还有事得掰扯掰扯,我早叫人打了你们出去!” 史夫人还要说话,徐宁就不紧不慢的插了嘴:“夫人爱女心切,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我大姐姐因为陈大奶奶事,险些连孩子也丢了,这事儿总得有个说法是不是?” 不等史夫人发问,她又盈盈笑道:“何况,陈国公府那边的夫人还险些丧了命,难不成这事儿也得翻过去?” 徐珠高傲地将下巴一仰,接过话嘲道:“活生生的三条人命,是她说翻就翻的?怎么,当我姐姐娘家没人吗?” 史夫人仍护着自家姑娘,道:“哪里有什么三条人命?小姑娘你可不要胡说八道,冤枉人!再则说,这是陈家同史家的事,你们凭什么管?” 沈氏见她半点没有低头认错要悔改的意思,气得脸也红了,才要说话,就让徐宁用眼神安抚住了。 徐宁又转过头去,要笑不笑地看了史夫人一眼,道:“若徐家都管不得的事,还有谁能管得?” 史夫人盯着她看了半日,大约是认出了她来,一时不确定道:“你、你是……” 徐珠刚骄傲地将下巴一仰,才要说话之际,就听外头响起一道声音:“吏部尚书裴衍的夫人,宁国公府的大奶奶,大理寺丞夫人的妹妹,夫人可认得?” 众人闻声回头,就见裴衍着一件绯红仙鹤补子官服,又将双手拢在袖中,款步进了门来。 他先对陈伯礼轻轻一点头,随即又与沈氏一拜,方走到徐宁身侧去。 徐宁见了她来,本要起身的,裴衍却伸出手来不轻不重地按住了她的肩,示意她别起。 她只好继续坐着,偏过头去,低声问:“你怎么来了?” 裴衍低声回道:“这样的事,我怎能不来?” 说罢,他侧目看向了那边坐着的史老爷,仍将手拢在衣袖里道:“方才去户部议事,独不见史大人,问起才知是你家中有事。原来是这事,倒叫我意外。” 史老爷在户部做事,官至侍郎,见了裴衍得见礼。 他连忙起身,领着他两个儿子对裴衍一拜,赔着笑道:“是、是挺巧的,不想在这里碰上了大人。” 裴衍脸上冷冷淡淡的,也没个表情,任谁也瞧不出他此刻在想什么。 何况他还故意站着,也不坐下,其余人除了徐宁她们,更是无人敢坐着同他说话的。 “来的路上我也听说了,想着是史大人的家事,我也不好插手。”裴衍慢吞吞的说道。 史老爷听了这话,便当真以为他不插手,与他夫人对视一眼,喜道:“那大人……” 裴衍打断他后面的话,大喘气似的又道:“所以,我转道去了一趟大理寺,将大理寺卿大人请了过来。就在外头呢。” 史老爷和史夫人夫妻二人同时变了脸,难以置信地扬起头来,惊诧地看着他,只觉受了骗! 史老爷嘴唇都在哆嗦:“您、您不是不插手?” “我是没插手,不过动了动嘴而已。”裴衍又慢条斯理地说道,“大人做了这么些年的户部侍郎,也该知道今上是最在意朝廷官员的作风问题的。若让他知晓你教女无方,谋害自家婆婆和大臣之妻,该当如何?” 史老爷膝盖软了一下,险些当场给裴衍跪下来。 连史夫人都惶恐起来。 因她知道,女儿若出了事,可以使银子打点打点,可、可要是史老爷出了事,那史家也完了。 陈大奶奶见他们二人脸上隐隐有了放弃之色,忙抓住史夫人的衣袖,哭道:“母亲、母亲!您信我!我没有害她,也没有害姨母!是她、是她故意害我,还、还买了大量鹅儿花,加在姨母吃的药里……” 徐宁出言打断她后面的话:“到底是我大姐姐谋害婆母,还是大奶奶你害了人,想推到大姐姐头上?” 陈大奶奶道:“你少冤枉人,就是你大姐姐要害人!若她没这个心思,为什么还要指使她的丫头到药铺去买鹅儿花?她一个孕妇,好好的吃这样毒药做什么!” 这时,崔妆在一旁接话道:“大奶奶,你也知道我们奶奶有孕在身,吃不得这药。那又何苦大费周章买这药?何况到时候太太若出了事,一查就能查到她身上的,我们奶奶又不是傻的,更不可能买的。” 陈大奶奶还要反驳,徐宁却不给她机会,转头道:“正好如今寺卿大人也在,不如就将话说清楚……叨叨,去请大人进来,再将那贱蹄子带上来!” 叨叨答应一下,忙欠身退了下去。 陈伯礼将徐琅交给沈氏,也退了出去,将大理寺卿亲自请了进来。 正好这时,叨叨也推着一个五花大绑的人进了门来…… 第335章 带走 陈大奶奶认出了那五花大绑的人,惊讶道:“花枝?你……” 那花枝也不知在进门前经历了什么,整个人缩在地上不住发抖,听见陈大奶奶叫她,她又抬起头来,挂着满脸泪水,不住摇头,恐慌到了极致。 但因嘴被堵着,她连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陈大奶奶立即转过头,瞪着徐宁冷静道:“你们这是屈打成招!” 徐宁笑了一声:“我们还没打她呢,大奶奶你急什么?” 她起身来,从叨叨手里接过一张写满了字的纸呈给裴衍,裴衍扫了一眼,瞧了个大概后,又交到了大理寺卿手上去。 徐宁对大理寺卿拜了一拜,客气道:“大人明鉴,这纸上所写之事,全是陈大奶奶的帖身婢女花枝亲口所供,并无人屈打她。” 陈大奶奶闻言,猛地回头瞪向了花枝。 但她很快又冷静下来,侧目瞪着徐宁道:“就算你们没有打她,必然也是恐吓她了,不然好好的人,怎么吓成这样?” 徐宁冷冷看了她一眼,随即将脸一变,柔声笑道:“我只不过与她说陈国公夫人、大公子、二公子都知道了是她替你买的药,既没恐她,也没吓她,更是连句重话也没有,哪能叫恐吓?” 陈大奶奶怒道:“你、你这是狡辩!” 徐宁并不理她,又回身与大理寺卿拜道:“大人,陈家大奶奶谋害我大姐姐与陈国公夫人的一事,我还有证据。” 说罢,她又看向了崔妆。 崔妆同叨叨出去了一回,再回来时,崔妆手里拿着两包东西,叨叨手中拿着一张纸,身后跟着两个人。 一个是陈家本家的管家,一个是麝烟。 麝烟见了陈大奶奶,不等她吃惊,就先扑了过去,哭着磕了两个头:“大奶奶,婢子明明劝过您的,您、您怎么就是不听呢?” “你、你!你也要背叛我?”陈大奶奶咬着牙看着她,满脸扭曲,双目通红。 麝烟一面哭,一面又摇头道:“大奶奶,您就认了吧!瑞哥儿和文姐儿还小,您替他们积积德吧?太太也醒了,只要您去同她认个错,她一定能谅解您的。” 陈大奶奶一把推开她,怒道:“认什么?认什么!我没做过的事,我为什么要认?我……” 这时,崔妆和叨叨上得前来,将手里的东西一并呈给大理寺卿,道:“大人请看,这些药是从大奶奶屋里搜出来,都是鹅儿花。这是我们太太吃的药的药渣和药方,里头所用的鹅儿花的剂量明显是加重了的。还有我们奶奶吃的安胎药里,也有这样的药。但作恶之人怕被发现,剂量小了些。” 大理寺卿忙双手将东西郑重地接过来查看着。 一时也没说话,只余一脸浓重。 叨叨也道:“这是麝烟和陈府管家的证词。” 这事儿是麝烟吩咐花枝做的,她自然能证明。 花枝领了活计后,就到账房支银子去了,为了不让麝烟抢功,还特地在账房留了支使银子的用处和名字。 陈府管家可不是陈大奶奶的人,也不想惹麻烦,不等人问,他就自觉地上前来,跪着将证据呈给了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抱着一堆证据,觉着陈大奶奶不去大理寺走一趟,这事儿很难收场。 他思索了片刻,与裴衍道:“事关谋杀,下官不能擅自定罪,恐怕还得请陈大奶奶到大理寺走一趟,待下官一一验明才能定罪。” 裴衍一脸的近人情:“这是自然。虽是我将寺卿大人请来的,可这案子该怎么办,如何办,只看大人的意思。”衛鯹尛说 陈伯礼忙也对大理寺卿郑重一拜:“多谢大人,下官明日就回大理寺。” “不妨事,”大理寺卿笑得一脸友好,“令堂与夫人都受了惊,你且多陪陪她们也好。” 说罢,叫了大理寺的衙役进来,要将陈大奶奶锁了带走。 陈大奶奶连忙挣扎求饶:“我没有害她们,我没有……母亲!母亲救我!我不要去大理寺,我不要去……父亲,父亲救救我啊……” 史老爷一家子忙要拦,就听裴衍又不紧不慢道:“说起来,蒙圣上隆恩,我有幸升了光禄大夫,但也仍管着百官考绩升迁之事。寺卿大人说,这官员作风有问题的,可影响年底考绩?” 大理寺卿如实回道:“自是影响的。” 史老爷听他们这说给他听的一问一答,本要去拦的手,立即拉住了史夫人和自己的两个儿子。 陈大奶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父亲?” 史老爷咬着牙,痛心道:“没事的姑娘,你、你就先过去,为父、为父定想法子救你的!” “我不、我不要去大理寺!”陈大奶奶哭了起来,叫喊道,“你现在救我,现在就带我回去!你不能因为官职就不救我啊!母亲、母亲……” 大理寺卿对着衙役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将人带走。 衙役领命,立即架住陈大奶奶的双手,强硬地将人拖了下去! 陈大奶奶见了,又咒骂起来:“你们不救我……我恨你们、我恨你们!还有害我的人,你们都不得好死!徐琅,我诅咒你,我诅咒你未出世的孩子……” 话还未说完,叨叨就跑了出去,直接将手里的帕子塞进了她嘴里,把她诅咒的话全堵回了肚子里。 大理寺卿见无他什么事了,便告辞要走。 陈伯礼忙起身要去送时,就叫史夫人拦住了。 她哭着哀求道:“礼哥儿,姨母、姨母也算看着你长大的!你、你不能这样没良心,来害你妹妹,戳你姨母的心窝子啊!” 陈伯礼刚要将她推开,史老爷也将他拦住了:“礼哥儿,我们对不住你母亲,你夫人,我们给她们赔罪。你行行好,就饶了你妹妹这一回吧……你、你是不是要我跪下来求你,你才肯应?” 陈伯礼气笑了,冷声道:“要跪便跪,随便你们!” 史老爷和史夫人当真拉着两个儿子给他跪了下来。 裴衍见陈伯礼一时被缠住了走不开,便拉上徐宁,替陈伯礼和徐琅将大理寺卿送出了门去。 屋里,沈氏上前将陈伯礼拉开,直面对上史家二老,道:“跪他做什么?你们姑娘害的是我姑娘,要跪也该跪她去!” 第336章 一些变化 史老爷和史夫人对视一眼,并不想去跪徐琅。 对他们来说,跪陈伯礼那是自家人,求一求缠一缠,这件事说不定就过去了。 可徐琅不同,那不过是陈伯礼的夫人,一个外人,又是个女人家,在他们看来心肠定要比男人家要狠些,怎么可能饶了陈大奶奶呢? 何况史老爷还是个老爷们,更是拉不下脸来求的。 “怎么?这就不想跪了?”沈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嘲道,“就这还拉不下脸来,还要替自家姑娘求情呢?哈,好大的笑话!” 史夫人将牙一咬,又起身来,大步走到徐琅跟前,忍着内心的耻辱跪下道:“礼哥儿媳妇,你能与我姑娘做妯娌也是一种缘分,你又何苦这般不依不饶的?” 不待徐琅说话,她又哭道:“何况你也是要做母亲的人了,也该理解,我这样年纪的人了,孩子若有个意外,心里该有多不好受才是?” 她又跪着往前行了两步,继续哭道:“礼哥儿媳妇,你、你就看在你未出世的孩子的份上,饶了你嫂嫂这一回好不好?就当、就当替他积德了好不好?” 一旁徐珠听得血气直往上涌。 她上前一步,才想骂人,就叫徐琅拉住了。 “姨母,”徐琅扶住肚子这样称呼史夫人,还笑得客气,“我与嫂嫂的缘分,哪里有我与我未出世的孩子的缘分深?” 史夫人愣住了。 徐琅面容苍白,却仍笑得客气:“方才若不是伯礼出现的及时,我的孩子就该与我无缘了。想来,这也是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就算我这会子不为他积德,也不碍事的。” 史夫人霎时说不出话来了,立即拿住手帕,掩面向陈伯礼哭得:“礼哥儿,你瞧瞧你娶的这是个什么媳妇!这般不给长辈面子,传出去丢的是你陈家的人……” 陈伯礼打断道:“我娶什么人我乐意,就算她丢陈家的人,也是我纵容的,同史夫人你有什么干系?” “你!”史夫人被堵得哑口无言。 她气得自地上站起来,才指着陈伯礼要说话,外头就传来了徐宁的声音:“还与他们废什么话?依我说,就该叫了人来撵了他们出去!” 话音落下,她人也进了门来,看着史夫人冷笑一声:“自己姑娘没教好,害婆母又害妯娌,将你史家的脸早丢尽了不说,你又有什么脸皮来指责我大姐姐丢人!” 徐珠也在一旁帮腔道:“就是!知道你上了年纪,脸皮比旁人厚,可厚到你这样连老脸都不要的,那才是丢人!” 史夫人气得直翻白眼,呼吸也不顺畅了:“你、你们……我、我要气晕了,快扶我一把!” 她两个儿子见状,忙上前将她扶住。 徐宁嗤了一声,又道:“崔妆,史夫人这模样怕是要不好了,你们赶紧将她送到陈家本家去,让陈夫人招待他们,别到时候在这边府里出了事,又怨怪起无辜人来!” 崔妆和叨叨答应一声,立即就要去请了史家人出去。 史夫人又不晕了,精神百倍地叫到:“我不走!你们今儿不放了我姑娘,谁也别想我从这府里出去!” “姨母要耍无赖,那便不要怪我们不敬重你!”陈伯礼厌恶道,“来人,请史老爷史夫人出去!” 话音落下,侯在外头的丫鬟婆子都进了门来,将吱哇乱叫的史夫人架起来就往外拖。 史老爷父子三人见状了忙要去拉,叫叫嚷嚷之际,把他们一群人全撵出了门去! 这府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正好这时,徐宁方才趁送大理寺卿出去时命人请的大夫也到了。 大夫给徐琅看过,道是没什么大碍,只是有些受惊,遂开了两副安胎的药后,就告辞走了。 因屋里人少了,裴衍就没再进屋来,在外面等着。 陈伯礼将徐琅交给沈氏之后,料想她们母女之间必然还有什么体己话要说,便借口送大夫出去,也到了外面去。 徐琅拉住徐宁的手,用力握了一握:“三妹妹,若不是你替我出主意,我、我是真不知该怎么办了?” “都是一家姐妹,我不帮你帮谁?”徐宁在她手上拍了一拍,笑道,“那人如今已经进了大理寺,再出来怕是难了。何况她与大姐夫之间清清白白的,并无关系,你也不必往心里去。” 徐珠也安慰她道:“就是。你看大姐夫这几日将你紧张得什么似的,哪里又瞧得见旁的女人?你放宽心,好好养胎,健健康康生个小侄儿或是小侄女就好。” 徐琅分别握住她二人的手,由衷的笑了起来。 沈氏却是忧心陈大奶奶的事,道:“宁丫头,那小贱蹄子进去了,当真出不来了?回头要是你大姐姐那个婆母心一软,去大理寺求情放了她怎么办?” “经历了这些事,陈夫人未必还会心软。”徐宁又道,“何况娶了陈大奶奶后,陈夫人没少在她跟前受委屈的,又不把她当婆婆侍奉,她心里未必就没意见。” 她怕徐琅也放心不下,又道:“何况,她这一回害的不止是陈夫人,还有大姐姐。陈夫人那边求情又能如何?只要大姐夫不求,无论如何也要给大姐姐讨个公道,她就出不来!” 徐宁准备的证据可是齐全的很,要证人有证人,要证物有证物,就算她有一日能离开大理寺,那必然也是要先受一遍大罪了才能出来! 沈氏因此放宽了心,也将徐宁的手握了握,由衷谢道:“这些年你从不叫我母亲,我也未曾将你当过我自己的孩子。今日你帮了琅丫头,你看的是你们姐妹的情谊,同我没有关系,但将来你在裴家有什么难处,我、我们都不会放着你不管的。” 徐宁没说什么,只对她笑了一笑。 几人说了些话,徐宁便起身告辞,沈氏本是起身要送她,又让她拦了一下。 裴衍在院中同陈伯礼一面说话,一面等她,见她出来后,便也与陈伯礼告了辞。 两人前脚离开陈家,后脚到裴家时,崔妆就猜人送了消息来,道是陈夫人并未见史夫人…… 第337章 冷心冷肠的人 陈夫人这一回铁石心肠了,根本不见史夫人。 陈伯璇倒是见了他们,但他全程木愣愣地,任凭史夫人和史老爷说什么,他都没有半点反应。 等史老爷和史夫人没了办法,沉默地在一旁捶桌叹气时,他才回了魂一样,问道:“姨父、姨母,你们说完了?” 他忽然改了称呼,史老爷和史夫人齐齐愣了一下,。 陈伯璇又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来往外走:“要是说完了,那我就走了。” 他整个人好似丢了魂,只沉浸在他的悲伤痛苦之中,对外界的人和物没有任何反应。 史夫人见了,又怒不可遏,拽着他骂道:“你、你还有没有良心!她嫁给你两年,替你生了一子一女……你、你作为她丈夫,不想想她的苦劳就罢了,如今竟还丢着她不管!陈伯璇,你还是不是人啊?” 陈伯璇不知有没有将她的话听进去,在原地愣了片刻后,才又慢慢转过头茫然地盯着史夫人看。 史夫人叫她看得浑身发毛,心中更是一阵发虚。 “我把她当夫人,当妻子,也当妹妹……可是她却未曾将我当过丈夫。”陈伯璇盯着史夫人苦笑起来。 笑了一阵之后,他又将手伸进衣袖之中,迟疑许久之后才拿出一张纸来递给了史夫人。 史夫人接过来一看,眼前顿时就黑了。 她后退一步,捂着胸口满脸痛心道:“你、你这是想做什么?要我的命,还是要她的命?” 史老爷见状,忙将那张纸抢过来一看,只见上头写着“和离书”三个字。 不等史老爷震怒,陈伯璇又凄楚地笑了起来:“她犯了这样大的事,母亲原是要我自保休了她的。可我不忍,她是文姐儿和瑞哥儿的母亲,我们又是一道长大的……” 他摇了摇头,又道:“姨母,她犯了错,就该受罚,不然对不起那些被她迫害的人……你们回去吧,我不会为她求情的。” 说罢,摇摇晃晃地走了。 徒留史夫人在身后捂着胸口放声大哭,不知是哭她自己,还是哭她养坏了的女儿。 * 陈伯礼在第二日回了大理寺。 他去大理寺卿跟前露了面,问了问他陈大奶奶这件案子后,又回了自己位置去处理了一些堆积的公务。 待过了一个时辰,大理寺卿遣人来叫他,二人便一块儿往牢中去了。 陈大奶奶嘴硬的很,昨日进来之后,就被脱了身上的衣服,换了一声囚服。也不知有没有受到什么屈辱,反正她见着陈伯礼之后,脸上已经没了痴迷,只剩恨意! 陈伯礼瞥了她一眼,便将视线收了回来。 “昨日带人回来,我就审过了,她不肯招。”大理寺卿出声道,“我想她是个姑娘家,不好动刑。可她要是一直不招,也不是个办法。” 说什么陈大奶奶是个姑娘家,不好动刑,无非就是不想得罪人。 他知道陈伯礼同裴衍关系匪浅,徐琅身上又流着一半沈家的血,但关于陈大奶奶害徐琅的证词上又有些说不通的地方,何况史家和张家又有联系,他就想让陈伯礼自己拿主意。 陈伯礼却是一拜,道:“大人见谅,我虽是大理寺丞,可我毕竟是受害者的儿子与丈夫,若在这里插嘴,必定会有人以为我是以权谋私,还请大人替下官做主!” 都是千年狐狸修成的精。 大理寺卿见推不过去,只好硬着头皮道:“罪妇陈史氏,你若从实认了,还能免受些苦。若一直不认,只怕往后就没你昨日进来时那般安生了!” 陈史氏将仇恨的视线从陈伯礼身上收回来,落到了大理寺卿身上。 她冷笑一声:“我就是不认又如何?你们若动刑,我就告你们屈打成招!我舅舅是京兆府尹,他定会为我做主的!” 陈伯礼阴冷地扫了她一眼,道:“若你能从这里出去,随意你告。” 说罢,他看向了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头皮麻了一下,知道躲不过去了,只好叫人上了夹棍。 几个衙役分别用夹棍夹住陈大奶奶的手和脚,但还并未用力。 大理寺卿又问道:“你招不招?!” 陈史氏咬着牙,眼中恨意越发浓了:“不……” 话音未落,陈伯礼一挥手,几个衙役同时用力拉紧夹棍…… 陈史氏哪里受过这样的罪,当即痛苦地大叫起来,手指和脚踝更是立马就红了,隐隐呈现出涨血的青紫色…… 衙役可不是心软之人,陈伯礼更不是心软的人,见陈史氏始终不开口认罪,也不松夹棍,一时整个牢房全是陈史氏的惨叫声! 甚至还能听见骨头咔咔作响的声音。 大理寺卿又问道:“你还不肯招?!” “不招!”陈史氏咬着牙,痛得声音都在发颤,“我不认!是他们对不起我,都是他们错,我没有害人……你们便是打死了我,我也不认!” 大理寺皱起眉来,没出声。 陈伯礼接过话来:“如你所愿。” 说罢,他挥挥手,又叫衙役换了刑具来,将陈史氏摁在地上便是一顿打。 大理寺卿和陈伯礼也不说打多少,衙役心里也没数,只好一板子一板子重重落下,打得陈史氏又是一顿乱叫,嘴里还嚷着诅咒的话! 等打了二十下时,陈史氏的声音小了些,渐渐的又被打得叫不出来了。 衙役上前一看,才发现人已经晕了过去。 陈伯礼却并不放过她,冷冷吩咐道:“泼醒她!” 衙役看了大理寺卿一眼。 大理寺卿没说什么,只挥挥手叫他们照做。 很快,陈史氏又叫一盆凉水泼醒了。 她挣扎着抬起头来,望着陈伯礼大声咒骂:“陈伯礼,你好狠的心!我、我就是不招、不认……除非你打死我!我、我若死了,徐琅那贱蹄子和你未出世的孩子,定下来陪我!” 陈伯礼冷眼看着,半点不为所动,又吩咐道:“继续。” 当真是陈夫人嘴里那个冷心冷肠的人。 衙役又是一顿板子落下,陈史氏后腰下面被打得皮开肉绽,全是血水,整张脸更是毫无血色,连惨叫都叫不出来的。 往后就算她有一天能从大理寺出去,只怕人也废了。 还没几下,陈史氏再一次痛晕死了过去。 她这次是彻底晕了过去,就算泼水也没能将人泼醒过来…… 第338章 找到了 大约是过了一两日,徐宁从温明若嘴里听说了陈大奶奶的事。 “午前我去了一趟大姐姐家里,给她送了些补身子的药过去。”温明若道,“正好就碰见大姐夫从大理寺送了消息回来,道是那人已经招了。” 已经入了秋,天儿却仍是热的,温明若衣裳穿得薄,丝质的木芙蓉立领长袄配一件牙白裙子,群面上点缀着几朵木芙蓉缠花,素尽之中多了一些淡雅。 从前总是梳着的两缕发髻,如今高高盘在脑后,发间只用一支九龙土珠花样式的步摇点缀,葱段一样白嫩的手里捏着一把楠竹团扇,扇柄末端有一枚玉坠,并随着她轻轻摇晃的弧度晃着。 徐宁挨着她而坐,离她们不远处的地方放着两盆冰,算是缓解了初秋暑意。 “进去也有两三日了,定是吃了不少苦。”徐宁漫不经心的笑了一声。 温明若道:“这是肯定的,且不是陈夫人,只大姐姐这一事,大姐夫也不可能饶了她。” 说着,她顿了一下,忽然压下声音来,低低道:“不过,我倒是没想到,平日里瞧着好脾气,只顾傻乐的人,竟有这样狠的一面。” 徐宁是见过陈伯礼发狠的,所以这次他这样对陈史氏,她并不意外。 她笑了笑,与温明若道:“看人嘛,你不能看他说了什么,你要看他做了什么。只说不做,那是只会耍小心眼的,只做不说,那是老实本分的,又会说又会做的,那才是真正厉害的。” 温明若偏着头想了一想,也笑道:“有道理。” 话音落下,她侧目往屋外看了一眼,见外头候着叨叨、霜降和芒种三个聚在一处说话,其余丫鬟不在,长随也不在。 温明若拿起团扇挡住半张脸,低声道:“昨个儿祖母让白露递了消息给我,道是澜沧县有消息了。” 徐宁扭头看了她一眼,一时没出声。 温明若又道:“人找到了,不过有些麻烦。” “怎么?”徐宁拧起眉来,“不愿回来?” 温明若道:“这是其次,还有个原因……他是魏王的人。” 徐宁闻言,倏地坐直了,脸上有警惕,也有怀疑:“他怎会是魏王的人?” 但她又仔细想了想,觉着也不意外了,毕竟这个消息还是永安郡主送给她的。 “这下麻烦了,”徐宁将眉皱得越发深了,她又想起什么来,看向温明若问道,“贺老爷和贺夫人知道了?” 温明若摇了摇头,眼中也带着些凝重:“一开始因还没着找人,我怕希望落空就没说。后来人是找到了,可听说他是魏王的人之后,我便更不敢说了。” 徐宁沉默良久,还是道:“这事儿瞒不得。” 温明若听了,也将眉拧了起来:“可是三姐姐……” 徐宁抬手打断她后面的话,忽然问道:“你虽从不与我说去贺家后的事,可我也知道,贺夫人为难你了,对吗?” 温明若一愣,随即矢口否认道:“没有的事……” “明若,虽说当初是你说贺家是最合适的人,所以才要嫁,后来去了贺家,在那里过得好与不好,我都不曾过问,”徐宁看着她,又道,“因为这是你自己选的路,要吃什么苦,受什么罪,都要自己受着。” 而温明若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从不说她在贺家的事,就算有人问起来,她也只是笑笑,道一句“都好”。 可就凭贺夫人对贺连昱那不分对错的疼爱,温明若怎会与她相处得友好? 温明若听了,仍是笑,并不放在心上:“贺夫人虽然会为难我,在我跟前立规矩,但老太太和老爷知道后会拦着些。成亲之前,姐姐替我争取的那些利益,他们也有按约给我。所以,看在银钱的份上,我可以忍她一忍。” 徐宁听了,抬手便在她额头上敲了一把,道:“傻子,贺家老太太和老爷那是在你跟前唱白脸了呢!” 贺老太太跟贺老爷都是在商场上摸爬打滚的人精,怎会不知徐老太太对温明若的态度? 再加上贺夫人已经当了那个恶人,他们自然要当一当好人,以此来稳住温明若的心,稳住徐老太太,顺便再稳住同渝州徐家那边的关系。 商人唯利是图,贺老爷不过是瞧着温明若身上还有“利”可图,所以动动嘴皮子“劝”着贺夫人罢了。 徐宁又在温明若脸上轻轻拧了一把,叹道:“笨蛋,长个心眼吧你!” 温明若便只是笑,不接话。 她也不是笨,只是不在乎。 不在乎贺夫人他们对她是什么态度,也不在乎是不是在利用她,更不在乎贺连昱会不会醒过来。 她只把贺家当做一个落脚点,等将来时机成熟时,无论是贺家还是贺家其他人,在她眼里就是那么回事。 徐宁训完了人,又道:“此事你寻机会同贺夫人他们说说,就说人找到了,在澜沧县,但他不愿回来。旁的……让他们自己拿主意。” 温明若应了一声,又坐了一坐,准备告辞时,叨叨就来回道:“姑娘,赵妈妈那边处送了消息来,道是张家来了人。” 徐宁侧目看过,挑眉道:“来的是谁?” 叨叨道:“是张家大夫人和二夫人。“ 张沉云母亲和张娴母亲? 这二人向来面和心不和,忽然间一块儿出现,不用想也知道为的什么事。 她将团扇一晃,淡淡道:“你去同赵妈妈说,我身上不好,就不见客了,让她替我寻个借口打发了便是。” 叨叨答应一声就退下了。 温明若略坐了一坐,见时辰不早了,便也起身告辞走了。 徐宁起身将人送到院子外,又让霜降将她送出了府后,便要回屋去。 谁想她刚转身,就听身后有人道:“这还好好的站着呢,不像是身上不好的啊。” 徐宁听见声音的一瞬,眉就皱了起来,等转身瞧见来的都是谁之后,表情都冷了。 但只是一瞬间,下一刻她又重新端起了客套的笑容来,道:“稀客啊,快请屋里坐。” 第339章 突然能骂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二太太、张夫人和张家二夫人。 这三人一道出现,徐宁就知定是在赵妈妈打发了她们之后,这二人又去寻了二太太,二太太不知拿了她们什么好处,又为了彰显自己管家的能耐,顺道膈应徐宁,便擅自将人带了过来。 如今人都进来了,徐宁也不好当面将人撵出去,省得回头落人口舌。 她带着几分敷衍的客气,把人请到了屋里去,又让叫叨叨上了茶水来。 这期间她也只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并不问张夫人她们做什么来,把装糊涂装到了极致。 张夫人见了,心中格外不好受,再想起张沉云如今连个正常的男人也不算,心中越发不好受了。 张家二夫人看她一眼,见她不愿先开这个口,只好自己硬着头皮道:“其实……今日来,是有一事想求一求夫人?” 徐宁闻言,将茶盏放回桌上,适时拿出洗耳恭听的姿态来问道:“哦?是什么事?夫人不妨先说来听听。” 张家二夫人又道:“是为了前头陈家二奶奶的事……说起来,当日你姐姐这门亲事,还是嫂嫂做的媒。” 她们是奉了张家老太太的命到裴家来给史家夫人替陈史氏说情的。 但二夫人并不想开这个口。 说白了,陈史氏这事儿就是她自作自受,如今落了难,不受两个罪,哪能轻而易举的就出来了? 何况她还听说这件事裴衍也插手了,就知道这事儿不可能是卖卖人情就能解决的。 她作为裴家旁支的人,就越发不可能来替陈史氏求情的,但她婆婆又发了话,她就不得不来。 既然来了,就想不开这个口,将事情交给张夫人去说了。 可张夫人因张沉云与徐宁亲事没成这一事,一直耿耿于怀,再看如今徐宁光鲜亮丽的,张沉云却连正常娶妻生子也不行,也不是很想开这个口。 张夫人听了二夫人这话,当即冷笑一声,不客气道:“是我做的媒又如何?如今是她史家犯的事,险些杀了人,难道还要我这个媒人到受害者跟前去求情不成?” 二夫人叫她这话堵了一下,脸色也稍稍变了变。 但因碍于还在别人家里,她只好将不高兴都憋了回去,无视了张夫人话,与徐宁笑道:“我们就是为了这事儿来的,她如今进去了,也遭了罪,想是知道错了,就请夫人饶了她这一回吧。” 不待徐宁说话,二夫人又忙道:“夫人还不知道吧?大公子同她已经和离了,就算出来了,将来也是回史家的,不会再到陈家去。” 徐宁微微倾身,满脸的认真与和气,好似她真不知道这事儿一样。 等二夫人说完了,她皱起眉来,为难道:“夫人寻到我这里来,我原不该推辞。只是……” 徐宁松开眉来,遗憾地对她笑了笑,道:“陈史氏当日要害的是我大姐姐,和她婆母,也不是我。我不过一个旁观者,哪能替受害者原谅了凶手呢?夫人说是不是?” 二夫人脸上一顿尴尬。 她就知道事情会变成这样,所以才不想到裴家来! 这时,听得二太太站着说话不腰疼道:“哎哟,不过一件小事,何苦弄得这样麻烦?” 她看向徐宁,又尖酸道:“不过要你到陈家二奶奶跟前说说好话,求个情罢了。都是一家人,又是妯娌间的,这般小肚鸡肠的做什么?何况她一个有孕在身的人……” 不待她将话说完,徐宁就将衣袖一扫,直接小桌上的杯盏扫落在地! 只听得“啪”一声脆响,二太太瞬间噤了声,张夫人同二夫人齐齐变了脸。 徐宁却不管她们妯娌,只侧目瞥了二太太一眼,笑问:“太太从张家收了多少好处?” 二太太脸色瞬间沉了下来,还有隐隐可见的心虚。 “我说呢,难怪太太您这话说的比头天去茅房时还要顺畅,”徐宁脸上不见半丝怒意,且笑得十分客气,“感情是差点被毒死的人不是你,所以才这样站着说话不腰疼。” 她说完,还不忘转过头与张夫人和二夫人笑道:“对不住啊两位夫人,我不是说你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只是那府里头差点被害死人的是我姐姐,我还有些良心,做不出那等拿人好处,尽做阴损的事来。” 说到最后,她还不忘扫了二太太一眼。 那人脸色越发难看了。 她迎上徐宁的视线,冷笑一声,却故意同张夫人二夫人道:“你们瞧瞧,这可不是我不帮你们。实在是有些人脾气大的很,根本不将我这个长辈放在眼里……” “长辈?你算什么长辈!” 二太太的话还未说完,外头就传来了薛氏了的声音。 她装了好一阵的病,这会子听闻徐宁叫二太太带人来膈应了,立马就躺不下去了,衣裳都没换一件,就匆匆杀到了行云阁来。 薛氏大步进了门来,也不管还有客人在,指着徐宁,瞪着二太太就道:“那是我大房的儿媳妇,我们衍哥儿八抬大轿抬进门的衍大奶奶!我一个做婆母的都还未说她半点不是,你一个二房的太太,搁这装什么腔,作什么势?!” 二太太脸上挂不住,看了张夫人和二夫人一眼后,又想站起来还口。 谁知薛氏半点不给她还嘴的机会,又道:“你脸皮厚也该有个限度!礼是你收的,人是你请你们门来的,那这情要求也该你自己去求才是!凭什么你半点好处不给,就想旁人去替你开口做事?怎么,你头上戴花,长得好看啊?” 叨叨和霜降在门口听着,直与赵妈妈道“佩服”:“从前怎没见太太这么能骂呢?” 赵妈妈低声与她们咬耳朵:“你们瞧瞧衍哥儿,还会觉着太太是会骂人的?她方才那些话,是过来时叫我教她的。” 叨叨和霜降肃然起敬,竖起了大拇指。 屋里,二太太沉着脸道:“大嫂……” 薛氏一张嘴就给她撅了回去:“嫂什么嫂?大什么嫂?谁是你大嫂!你有没有脸,知不知趣?怎么还不走?难不成还要我敲锣打鼓,用八抬大轿抬你出去吗?” 二太太灰溜溜的带着被内涵后,满脸尴尬的张夫人和二夫人出去了…… 第340章 说嘴挑拨 等人都出去了,徐宁才起身来,扶着薛氏在主位上坐下,又吩咐叨叨泡薛氏爱喝的茶来。 薛氏将人叫住,吩咐道:“不必,我就过来看看。” 说罢,她侧目狐疑地将徐宁看了好几眼,疑道:“你也是,对她那般客气做什么?从前也没见你对谁这般客气的,如今怎还畏手畏脚起来了?” 徐宁乖乖在她跟前站好,笑而不语——与其说她是乖乖地任凭薛氏训话,倒不如说她有些享受这种事情。 薛氏没看出来,继续端着婆婆和母亲的口吻道:“再说,在自己家里,你还怕得罪人不成?便是受了欺负也有我、你父亲和衍哥儿替你讨回公道来,有什么好怕的。” 赵妈妈端着茶水进来,笑道:“大奶奶哪里怕?不过是顾忌如今衍哥儿在朝中越发艰难了,说话留三分余地罢了。” 她说着,将茶水放在薛氏手边的小桌上,又道:“那礼部尚书虽与裴家没什么往来,但保不齐今儿得罪了张家两位夫人,他回头同都察院那群讨嫌的站一条绳上。” 薛氏就不说话了,想起自个这些日子装病,推了好些事情的原因来,又不免叹了好长的一口气。衛鯹尛说 忽地她又抬起头来,看着赵妈妈紧张道:“那我方才骂了她们,且不是将她们也得罪了?” 赵妈妈笑了一声,道:“太太分明骂的是二太太,哪里就骂了她们?大奶奶您说呢?” 徐宁点了点头,笑着应了声是。 薛氏这才松下口气,又略坐坐,喝了盏茶后,就回去了。 稍晚些裴青芜就来了。 * 另外一边,张夫人同二夫人回了张家——去裴家事求情这事,原是张家老太太要她们去的,如今回来,自然也该到老太太院里去回话。 张夫人却在下了马车后就回了自己院去,半点要到老太太院里去的打算也没有。 二夫人落后半步,将她背影瞧了一眼,又在心里嗤笑了一声,方理了理衣襟,往老太太院里去了。 史夫人也在老太太院里,见了她回来,忙迎上去,急切问:“怎么样?” 二夫人双眼轻轻一眨,隐隐泛起泪意:“妹妹,我是尽力了……” 说话间,老太太也让人扶着从屋里出来了,见了她一人,又皱眉问道:“怎独你回来了?你嫂嫂呢?” 二夫人见了她,霎时又在脸上挂满了委屈,拿手帕擦着不存在的泪道:“嫂嫂也回来了,只是她忙,就没过来……” 老太太一听,立即打断了她话,将手中拐杖用力往地上一杵,怒道:“什么叫她忙?这府里难不成就她一人忙?哼,过来回个话能耽搁她多久?!她眼里可还有我这婆婆!” 二夫人忙上得前去,一面用手帕擦着泪,一面道:“可不是?方才我也这样劝嫂嫂的,可她听不进去,还怪我多嘴。在裴家的时候也是……” 她故意不把话说完,就等老太太和史夫人问,好“诉苦”。 果然,本来还在焦心裴家不帮忙的史夫人立即上前来,急切问道:“也是什么?” 二夫人看着她,满脸委屈:“母亲要我和嫂嫂到裴家去,我是不会推辞的,谁叫我们都是一家人,妹妹有难,我做嫂嫂的自不该不管的,就算被她们羞辱了也不碍事。可哪里想嫂嫂她……” 老太太立即扬声问道:“她怎么了,你快说!” 二夫人一面擦着泪,一面又带着哭腔道:“嫂嫂大约是见裴尚书夫人如今过得好,婆家疼她,就想起了之前没成的这门亲事,心里边不甘心,咽不下这口气,就说这事儿与她没关系,还、还讽了我一顿。” 史夫人听了,脸上立即就多了些不忿,转头与老太太道:“母亲,您看她,她就是不想帮我,也不将您的放在眼里!” 老太太信以为真,顿时勃然大怒,大叫道:“她反了、她反了!连我的话她也不听了!去、去把她给我找来,我倒要问问她,这事怎就与她没关系!” 二夫人垂下头,用手帕遮住了脸上得逞的笑意。 等见丫鬟去张夫人院里请人了,她又抬起头来,请辞道:“母亲,我想先回去洗洗脸,一会儿再来给您请安。” “今儿叫你受委屈了,你回去好好歇着,就也不必到我跟前来伺候了。”老太太摸摸她的头,又道,“你放心,我定给你讨个公道!” 二夫人压住嘴角的笑意,规规矩矩一欠身,一面擦着眼泪,一面退下了。 她前脚回到自己院里还没多久,后脚丫鬟就来回,道是姑娘回来了。 下一刻就见张娴怒气冲冲地进了门来,将手里的幕篱往一旁一砸,坐到一旁赌气去了。 她也不是头一回这样发火了,二夫人也不意外,只问跟着她的丫头:“姑娘这是怎么了?” 丫鬟看了张娴一眼,不敢说话。 张娴又砸了桌上的茶盏,咬着牙骂道:“李苏合那贱蹄子,一个庶出的死丫头,凭什么在我跟前耀武扬威!” 二夫人听她提起这个名字,在心中稍稍思索了一番,就知她这是在生什么气了。 她起身来,拉着张娴在一旁坐下,笑道:“我当你为了什么,原是为了这事儿。她家里给她说的不过是裴家二房一个庶出的小子而已,有什么好的?我姑娘是正正经经的嫡出,自然也该配嫡出的公子,咱们不眼红那上不得台面的!” 张娴还是不消火,咬着牙叫道:“可是那是裴家,宁国公府!他堂哥是光禄大夫,吏部尚书,如今这京城谁还比得过裴家?再说,就是母亲您看不上的庶出如今也到吏部做事去了!” 她说着,一把抓住了二夫人的衣袖,急道:“母亲,您不知道,那小蹄子今儿跟我说,三公子之所以能到吏部去,是裴家刻意安排的,将来是要接替小舅舅的!” “她放屁!”二夫人张口就骂道,“若真是如此,裴家哪里瞧得上她一个庶出?” 张娴却不听不进任何劝,仍大哭大喊道:“可是外头都说裴家已经同意了这门亲事。那小蹄子今儿还跟我说,过两日裴家就要去过礼了!” 第341章 随其母 张娴抓着二夫人手,脸上隐隐带着些恨意和不甘:“我不管,那小蹄子凭什么能嫁到裴家去!母亲,您帮帮我好好?” 二夫人听得头疼,扶着额角道:“姑娘,你也说了,过几日裴家就要去过礼了,我又能怎么帮你?” “您不是裴家的人吗?三公子嫡母一定会卖给您人情的!”张娴一脸兴奋,还有一些扭曲,“您就去同他嫡母说一说,就说那小蹄子不是什么好东西,没礼教,没规矩,还跟人不清不楚的!” 二夫人瞧着她,有些发愁:“这是毁人清誉的事,要遭报应的……” “我不管!”张娴又站起身来,又哭又喊又跳脚,“只要她不能嫁去裴家,遭报应又怎么样?让我嘴里生个疮我也乐意!” 她又回头瞪着二夫人,口不择言道:“何况母亲您也没少在祖母跟前说三婶子和大伯母的坏话,怎么没遭报应!” 二夫人霎时就被戳中了痛处,她气得站起身来,扬手就想给张娴一巴掌! 张娴也不示弱,仰起脸来,挂着泪水瞪着她。 二夫人就下不去手了。 她咬咬牙,用指头狠狠戳了一下张娴的额头,不争气地骂道:“也不知我上辈子做了什么孽,才生了你这个讨债鬼!” 张娴听她语气之中隐隐有了松动的迹象,又扑进她怀里撒着娇道:“我才不是母亲的讨债鬼……母亲您就帮帮我好不好?只要还没过礼,这事儿就一定能成的!” “那小蹄子就是个庶女,凭什么在我跟前扬武扬威的?”张娴又哭道,“我就看不惯她那狐媚样,就不允许她嫁得比我好!” 二夫人拉着她重新坐下来,无语道:“前头你们关系不挺好的?这会子怎又闹僵了?” “谁与她关系好了!”张娴哼声道,“若不是因为她跟徐家那个庶出的关系不好,我又想替云哥出口气,我才不理她!” 二夫人听了又拿手指戳了戳她的额头,无奈道:“你啊,这倒霉性子也不知随了谁……” 她语气之中虽带着无奈,可更多的是纵容和宠溺,甚至不觉她这样在背后捅人一刀有什么不好。 张娴知道她没生气,又扑进她怀里撒娇道:“我是母亲的孩子,当然是最像母亲的。” 二夫人啐了她一口,嗔道:“个讨债鬼,谁要你像我!” 张娴嘿嘿笑,在她怀里一顿撒娇。 二夫人搂着她,心里边又默默盘算起来。 倘或方才张娴说得都是真的,若裴家三公子裴章真是接替裴衍的人选,那这门亲事还真不能便宜了李家! 她已叫张夫人压了好几年,就想寻个机会翻身。 若裴家这件事就是个机会的话,她是该好好想个法子了。 如此思量着,她又叫人来到老太太院里去打听了一番,得知老太太传了张夫人后,张夫人直接推辞了,根本不曾到老太太院里去。 将老太太气得不轻。 史夫人更是直接去了张夫人院里,与张夫人吵了好一阵。 张夫人全程阴着脸,没搭理她一句,仿佛史夫人就是个屁。 *んttps:// 次日,张家二夫人暗中又给裴家二太太送了好些礼。 那边将礼收下后没多久,下人就来回话,道是二太太请她过去一趟。 二夫人又备了一份礼,自二门悄悄出去后,往裴家去了。 等到了裴家二房,二夫人将礼送出去了,说了两句闲话后,她才故意用无意的口吻提道:“听说二老爷替三公子说了一门亲事?” 二太太收了好些礼,这会子正合不拢嘴,问什么就答什么:“是,说的是李家的姑娘,虽是庶出,但好歹也是宗亲。” 张二夫人故意装着糊涂,又问道:“闺名可是苏合的?” 二太太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是叫这个名儿。怎么,夫人认得?” 张二夫人察言观色,立即端出“为你好”的表情来,低声道:“认得,怎么不认得?那姑娘同我姑娘认得,从前还到我家里来过的。” 二太太还没反应过来,笑道:“同你姑娘都认得,那人定是还不错的。” 张二夫人“嗐”声道:“那可不行!咱们要是到谁家去做客,定是十分小心谨慎,唯恐说错了话,惹主人家不快。她倒好,到了张家去,同她说两句话,还高高在上的不理人。” “当真?”二太太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并未完全相信。 “我也是裴家的人,何况昨个儿你帮我引荐了裴尚书的夫人,我感谢你还来不及,何苦用这样的话来诓骗你?”张二夫人端着满脸的真诚道,“人也不行,缺些礼教,在娘家时,一个庶出的都敢同长嘴顶嘴,不尊重人就罢了,还不自爱呢!” 二太太大约是想起了裴老太太从前的事来,眼神顿时就变了。 张二夫人见了,立即又道:“夫人,虽说你不是三公子生母,可你是他嫡母啊!何况你如今还管着这家里的大小事务,要是一时走眼,娶了这样的媳妇进门来,到时候还不得叫人看你的笑话?只怕那边府里就等着这一刻呢!” 二太太自打接了这管家的事后,就总觉自己跟别人不一样,好似将来她就会变成宁国公夫人似的,威风得不行。 尽管她掏了不少体己出来去填裴家那些亏空,出了好大血的,她也还是喜欢听旁人夸她一句将裴家打理的好。 如今张家二夫人这话可谓是戳到她心窝子里去了。 她一拍小桌,立即就道:“要真是如此,那这门亲事还真不能成!” 说罢,二太太又起身来,叫了丫鬟来吩咐道:“你去同老爷屋里伺候的人说一声,一会儿老爷回来了就来支会我一声,我有话同老爷说。” 张二夫人听了,见事情十有八九能成后,又稍微坐了一坐,方才告辞离去。 她并不着急将张娴推出来,若此刻推了自家姑娘出来,倒显得过于急切,像是特地在二太太跟前说李苏合的闲话——虽然她就是特地说的。 张家二夫人回去后没多久,张娴有一日就自外头回来,高兴同她说道:“母亲!那小蹄子的亲事没了!哈哈,您是不知道,她今儿脸色多难看!” 第342章 夫人,记得漱口 张娴高兴得手舞足蹈,与前头那个进家门来就乱发脾气的人相差甚远。 她挨着二夫人坐下,喜得双眼都笑没了:“今儿我去她家里,就听她在屋里发火,胡乱骂人,见了我去之后,还想装作什么事也没有,跟我说裴家今天还叫了媒人到她家里去。” 二夫人宠溺地捏了捏她的鼻子,笑而不语。 张娴又幸灾乐祸地笑道:“我就故意跟她说,裴家退亲的事我都知道了,安慰她别难过,下一个定会把三公子更好。当时她脸色就变了,哈哈!” 二夫人又问她:“可有叫她看出来这件事与咱们有关系?” “没有。”张娴扬起下巴来,好不得意,“母亲教过我的,要喜怒于无形,我就一直安慰她,装得真真的,连我自己都险些信了。” 二夫人点点头,赞扬地看了她一眼,笑道:“我姑娘就是聪明。你记住,与人交往可以,但不能交心,更不能让人看出你在想什么,就算你处于无理那一方,你也要让自己看起来有理,还不能叫人看出来。” 张娴依偎着张夫人,乖乖点头:“女儿记住了。” 等李苏合与裴家的事彻底凉了之后,二夫人就开始带着张娴往裴家去了。 到了裴家,她也不故意将张娴往二太太跟前推,只叫她见过礼之后,就去寻裴家几个姐妹玩,更是半点不提张娴的亲事。 等去了两三次之后,二夫人才有意无意道:“说起来我姑娘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这日子当真是快的,明明前头她还在我怀里撒娇,哪里想转眼都该嫁人了。” 她话中感慨多过真实的目的,二太太更是半点没听出用意来。 二太太便顺着话笑道:“可不是,当日我姑娘说人家时,我也还当她小来着……啊,对了,你姑娘说了谁家公子?” “还没呢。”张二夫人晃着团扇,满脸苦恼,“我就她这一个姑娘,疼都来不及的,这挑女婿自然是要慎重的。家世倒是其次,只要品行好才是好的。” 二太太附和道:“是个理儿。” 张二夫人又道:“我是想挑个知根知底的人家,放心些。她舅舅家里倒是有个孩子合适,人也上进,家室虽不如张家,但我想着真成了就多给些陪嫁,多帮衬帮衬就好。” 二太太听得多给些陪嫁,双眼就亮了,滴溜溜地转着眼珠子:“夫人这样心疼姑娘,想来应是要给不少吧?” 张二夫人笑了一声:“那是自然的,旁人出嫁是什么数,我就会在这个数上再添两倍,断不会委屈了她!” 二太太双眼越发亮了,忙又藏住脸上的笑容,故意关切地问道:“那为何没成呢?” “嗐,她那个舅母有些事,我瞧不惯,怕她过去受委屈,一直犹豫着呢。”张二夫人转头看着她,顺嘴又夸了一句,“我是想给她挑个明事理的婆婆,最好是像夫人这样的,将来不至于受委屈。” 二太太被夸得有些飘,脸上笑容更深了。 张二夫人一直察言观色,见她心动了,就知目的是达到了。 但她仍不提要将张娴许给裴章的话,稍微坐了坐后,便起身带着张娴告辞走了。 次日一早,裴家二太太就叫人下帖,要去张家拜访张家二夫人。 徐宁听闻此事时,正与裴衍在用晚膳。 这件事从张家二夫人开始算计李苏合,再到她带着人到裴家来窜门子时,她就知道了。 如今听长随说起来,她就笑了一笑,并未多言。 裴衍看了她一眼,挥挥手打发了长随下去,问道:“我记得你与张家那位姑娘合不来,你就不怕她嫁到裴家来后,给你添堵?” 徐宁慢腾腾地喝着汤,悠悠道:“夫君听过一句话没有?” 裴衍往她碗里夹了些菜,挑眉问道:“什么话?” 徐宁侧目看着他,笑眯眯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亲。” “那庙也没招你,你拆它做什么。”裴尚书清奇道,“我倒觉着,若有人惹夫人不快,夫人定是宁毁十桩亲,不拆一座庙。” 徐宁斜了他一眼,将他方才夹的菜用筷子拔到了一边去,笑道:“哪能呢,我可比不得夫君缺德。” 何况裴章上一世娶的人本来就是张娴,他俩是有夫妻缘分的,她好好的拆散人家做什么? 再说了,张娴那性子,本就是眼中揉不得沙子的,上一世对裴章看管得极严,怕他看中别的姑娘,回头威胁她的地位——因她嫁给裴章后一两年了,都没个孩子。 后来就听了张夫人的话,将自己的丫鬟抬了姨娘。 哪知这丫鬟是个有手段的,一面能讨好张娴,一面又能博得裴章的喜爱,后来还比张娴先有了孩子。 张娴因此而怀恨在心,认为叫自己的丫头背叛了,便动了手脚,使得那丫头在生产时,因为难产,大人孩子都没能保住,双双去了。 裴章后来得知真实原因时,就与张娴疏远了,更是一口气抬了三个姨娘,把张娴气得每日都与他吵闹。 直把将夫妻间的感情吵得越发淡了,再加上小妾说嘴挑拨,后来他们夫妻二人见面,如同仇人相见。 所以徐宁从知道这件事开始,就并未打算阻止。 因她知道,李苏合不会叫她过得如意,再加上她自己的做派,就算到了裴家来,也会不幸。 既然已经不幸了,徐宁就只好尊重祝福锁死并嘲笑。 “我听说三公子去了吏部?”徐宁皱起眉来,将声音压得低些了,“你就不担心是二房故意给你使绊子?” 裴衍看了她一眼,又往她碗里夹了一筷子与方才一样的菜,低低问道:“夫人担心我?” 徐宁道:“我不担心你担心谁?瑜大爷吗?夫君若是愿意,我也不是不可以试试。” 裴衍立即捏住了她的嘴,将她扭过头只看着自己,眯眼道:“夫人方才说谁?为夫没听清,再说一次,嗯?” 徐宁对上他的视线,也眯起眼来,笑道:“我说瑜……” 话音未落,裴衍就凑过来用力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咬完之后,他还舔了一下,又皱眉道:“嗯……蒜的味道。夫人,晚些记得漱口……” 话未说完徐宁就扑过去,抱住他的脑袋用力往他脸上“哈”了一口气,呸道:“我就不漱,熏死你。有本事你别亲我。” 裴衍:“……” 现在违心的说一句是香的还来得及吗? 第343章 陈家 张娴同裴章的亲事定了下来,张家二夫人怕夜长梦多,极力说服了张家老太太和裴家二太太,将日子定在年底,腊月二十这日。 裴章就算有官职在身,终究是庶子,娶妻的规格是不能超过裴衍和裴瑜的。 二太太也不可能让他的风头盖过裴瑜。 但她想借裴章娶妻这事,捞一笔倒是真的,甚至已经开始在铺子上动手脚。 徐宁和薛氏嘴里虽说着不在管家里的事,也不插手二太太的任何决定,但每日里账目是怎么走的,底下换了什么人,都是一清二楚的。 “原在厨房做事的林大嫂子前几日被无缘无故找了错处,撵了出去。”裴青芜与薛氏道,“后来我照嫂嫂的意思到她家里去,给了她几十两银子,叫她先在家里待些日子,过些日子寻了机会就接她回来。” 裴青芜如今已经彻底成了徐宁的人,有些徐宁不方便出面的事,便全是她代徐宁去做的。 她很聪明,也好学,作为徐宁的另一双眼睛,还能帮她顾着某些她顾不到细节之处,可谓是帮了徐宁大忙。 薛氏坐在主位上轻轻点了点头,又顺嘴夸道:“你做得很好……那林大嫂子是府里老人,人也老实本分,从来不贪主人家的一针一线,在厨房这些年一直不曾出过什么岔子,就是嘴笨了些,得罪了不少人,这回怕是受了不少委屈。” 在此之前,薛氏虽容易被二太太当枪使,但在某些地方意外的会用人。 比如厨房和账房、还有其他油水足又重要的地方,就全是她自己的人,任凭二太太如何撺掇她,在她耳边说闲话,她也坚定立场,说什么也不换。 如今二太太一上位,自然是要换掉薛氏人的。 从厨房到出府采买的人,如今几乎都是二太太的人。 薛氏又问的裴青芜:“如今在厨房做事的,是什么人?” 裴青芜早打听清楚了,听她问起来,便答道:“姓伍……我听底下人称她一声伍四嫂子。” “那我知道是谁了。”薛氏冷笑一声,嗤道:“原是你二伯母的陪房,后来许给了在老太太屋里做事的伍四做填房,想捞个肥差,这才去的厨房。” 之前二太太就一直在薛氏耳边说这个林大嫂子不好的话,夸伍四家的多机灵。 薛氏又嘱咐道:“这人从前犯过事,叫我捉住了,只那时老太太替她说话,没能将她撵出去。如今她顶替了林大家的,必然不会安分,只把她盯紧些,若再犯了事,直接撵出去便是!” 裴青芜和徐宁答应一声,又陪薛氏说了会子话之后,方告辞走了。 徐宁回去换了身衣裳,又带着裴青芜出门,往徐琅家里去了。 裴青芜原是不去的,是徐琅说她成日家的拘在家里,对外面的事情不闻不问,思想会被局限,眼界也会变短,出去走走见识见识,结交些人,对将来也有帮助。 裴青芜这才去的。 等她们到了徐琅府上,才见沈家大太太和三太太,以及沈家两个姐妹,沈氏和徐珠也在。 甚至连王家太太都带了姑娘过来。 一时热热闹闹的,就是互相见礼问好,都花了半日的功夫。 王家太太与徐宁道:“前儿底下人孝敬了我一些功夫茶,这会子吃是最好的,我给了你大姐姐一些,还剩了些,一会儿夫人记得带些回去。” 王家太太很会做人,虽说与徐慕订亲的只是她房里庶出的女儿,但自打两家订亲之后,她就明里暗里的同徐家维持着往来,得了什么新鲜的东西也会给徐家几个姑娘们送些。 前儿中秋还给他们几家送了些月饼,连温明若都不曾落下,徐老太太后来回礼也是给王家太太女儿都备了一份大礼。 当然与徐慕订亲的王姑娘得到的礼物比王家其他女儿还要重些。 因裴衍的关系,徐宁并不敢送得太贵重,回的礼也全是吃的。 徐宁听她又要送自己茶叶,又谢道:“这茶我倒喜欢,倒多谢夫人了。” 几人略坐了一坐,沈家太太们和王家太太便带着自家人告辞走了。 等屋里只剩下自己人了,徐宁才上前挨着徐琅坐下,问道:“我听闻陈史氏判了流放?” 徐琅点点头,面无表情应道:“昨个儿你大姐夫才与我说了这事,今儿史家就找上门来求情。” “你放了他们进来?”徐宁侧目看了她一眼。 徐琅嗤道:“哪能呢?放了他们进来,不是给我徒增烦恼的?” 一旁徐珠接过话道:“不让他们进来,他们还想在外头骂人呢,我便让崔妆叫了几个老婆子一人提了一桶水出去泼了他们一身,把他们撵到那边府里去了。” 她想起方才史家那几个人狼狈的模样,就笑道:“他们后来还想到那边府里去的,但陈夫人好像也没见他们,他们在陈家外边骂了一阵,闹了好一通笑话后,才灰溜溜的回去了。” 徐宁道:“做得好!” 徐珠立即将下巴一抬,好不骄傲。 徐宁又坐了坐后,才带着裴青芜告辞走了。 她这趟回去,要先去一趟蔬和斋,那就得绕路,也就是说会从镇北侯府外边路过。 叶朝新婚夜将梁觅一脚踹出新房后的第二日,徐宁就下了拜帖,想去见她的,叶朝推说有事,并未见她。 后来过了些日子,她又下了帖子,叶朝仍是不见,只打发了人同她说一切都好,不必牵挂。 如今从镇北侯府外路过时,徐宁又让长随放慢了速度,想着若是碰巧的话,或许能瞧见叶朝。 幸好她今日运势不错,眼看着马车就要从镇北侯府外路过了时,徐宁便眼尖的瞧见叶朝仍同出嫁前一样着一件朱红圆领衫,骑着马从巷子里出来了。 徐宁忙叫了叨叨一声。 叨叨立即拉住长随,迫使他停下马车后,就自车辕上跳了下去,拦住了叶朝的马。 叶朝瞧见她时还有些吃惊,随后顺着叨叨的手指的方向看过来,瞧见徐宁的马车后,双眼都瞪大了。 她忙翻身下马,大步就往徐宁的马车走了过来…… 第344章 大奶奶饶命 叶朝上了马车,原是要说什么,但见马车里还有裴青芜在,就将原本的话咽了回去。 她先与裴青芜笑了一笑,随即才在一旁坐下,无关紧要的问:“你这是要到哪里去?” “到蔬和斋去。”徐宁也不问她之前不见的事,也问道,“你这是要出门?” 叶朝点头道:“我母亲差人送消息来,道是我祖母不好,叫我家去一趟。” 其实不是,是叶侯写了家书来说了些事情,叶家祖母才借身体不好为由,叫叶朝回去一趟。 但她不认得裴青芜,也不知她底细,自然不可能与徐宁说实话。 这时,她想了想,赔罪道:“这一阵子挺忙的,一时未得空,前头就未曾见你。等过一阵子得空,我再到你府上赔罪去。” 徐宁挑了挑眉,问道:“怎么?” 叶朝没出声,将车帘撩起一些缝隙来往外头看了看,见街上人多,马车里说话也不安全,遂又侧目看着她道:“你不是要去蔬和斋?那正好,也送我一趟。” 马车便往蔬和斋去了。 小半个时辰后,三人在蔬和斋二楼角落的位置落座,徐宁给她们二人各自倒了一杯果茶,才听叶朝低声道:“梁府里头真不是一般的乱。” 徐宁坐回原处,低声问道:“怎么个乱法?” 叶朝倾身,将大半个身子都压在桌上,又招招手示意徐宁和裴青芜附耳过去:“我那婆母为人虽和气,但身子不好,不怎么管家里的事,这管家的事就落在了梁觅二婶子手里。” 徐宁听出她话后面还有话,便未接口,听她继续道:“前儿梁觅祖母不知怎么提了一句,大致意思是要叫他婶子将管家权交出来,要我接了手去。我原不想接手梁家的事,忒麻烦,但我那婆母非要劝我接,都险些跪下来求我了。我没法,只好答应先跟着二太太的学……因这事儿,你们猜我瞧见了什么?” 裴青芜不敢乱猜,轻轻摇了摇头。 徐宁沉吟片刻,试探道:“二房行贿?” 叶朝按住她二人的肩,三人几乎全趴在了桌上去:“是一件更恶心的事……二太太同梁老太爷……” 后面的话她没发出声,只见嘴唇微动,无声的吐了几个字。 徐宁同裴青芜两个腾地瞪大了双眼,惊恐的瞪着叶朝。 裴青芜年纪小,经历的事不多,一时变了脸,又急急用手帕捂住了嘴,才没吐出来。 “竟有这样的事?”徐宁叹为观止,“梁家在京城好歹也有些威望,怎做得出这般腌臜的事来?” 叶朝目光一垂,撇嘴低声道:“这算什么?当你以为此事只有你自己才知道时,忽然又发现这府里除了你,几乎全都知道!” 徐宁想起从前在张家时,见过的一些乱象,一时也觉这并不是什么值得好惊讶的事。 “今日一早她还被发现有了身孕,那府里也没一个人是高兴的。”叶朝嗤道,“午前梁老太太还叫了我们过去,要二太太彻底将管家的事宜交给我。” 徐宁用团扇挡住半张脸,皱眉低声问道:“她肯?” “自然不肯的,她说我年轻,没经验,让我先跟着学。”叶朝想起午前在老太太屋里发生的事,又笑得意味深长,“她故意拿肚子里的孩子做文章,险些将老太太气晕了去。” 说着,她端过茶盏来喝了口水,润润嗓,看着徐宁又笑道:“所以我这一阵子才一直未得空。” 徐宁听得愣了一下,还当她说了这么多,是在解释为什么不见她的原因。 “不过说来也挺奇怪的,”叶朝放下茶盏,又对徐宁眨了眨眼,低声道,“梁家二老爷被他父亲和夫人送了这么一大个惊喜,竟然没有半点动静,真能忍。” 不等徐宁反应,她又起身来道:“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替我向小九问好。” 叶朝离席,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来,遂倒回桌前,捉住了徐宁的衣袖道:“听说你二婶婶屋里有位公子同张家姑娘订了亲?日子定在几时的?” 徐宁目光茫然了片刻,随即将被叶朝捉住的那只手垂到了桌子底下,端起笑容来,道:“腊月二十。怎么,你要来喝喜酒?” 叶朝收回手,随意地挥了挥,笑道:“我就随口问问,替我向你二婶婶道声恭喜。走了。” 说罢,头也不回的走了。 徐宁同裴青芜稍微的坐了一坐,将果茶喝完了,才叫上已经替她买好东西的叨叨和长随,一齐回去了。 * 另外一边,叶朝回了一趟叶家,稍微待了一两个时辰后,才回了梁家去。 虽说她如今成了亲,叶夫人也常常叮嘱她要多些女儿家做派,矜持些,但因与梁觅新婚之时就生了不快,再加上后来两人谁也不搭理谁,叶朝多少有些故意的我行我素。 在梁家从不着女儿装,出门更不坐马车,去哪里都是骑马。 有人认出她来,免不得要在背后闲话两句,叶朝也不在乎,梁家老太太和梁夫人更是要靠她将管家的事从梁家二太太手里抢过来的,连半句重话都不曾对她说过。 何况梁家也不是什么书香门第,只非将门出身的梁夫人有时候看着她,会皱一皱眉。 叶朝回了梁家,在大门处下了马,正要进门时,就听耳边有人喊了一声:“大奶奶!” 到梁家来也有些时日了,叶朝也适应了这个称呼,听见有人这样喊,她便停下脚步来,刚转过头看去,就见有个人影往她急奔而来。 叶朝还当是什么贼,顿时生出十分警惕来,然而那人影却扑通一声跪在了她跟前! 那人影是个女子,穿得单薄,头发并未盘起来,反而留了两缕在身侧,身段也窈窕,跪在叶朝跟前时,娇弱的不像话。 不待叶朝再看得清楚些,那人影又倏地抬起头来,梨花带雨地哭道:“求大奶奶饶我一命!” 女子声音很大,又带着几分故意的成分,一时引得街上行人纷纷侧目。 叶朝也看清了她的脸,发现她长得有些小家碧玉,额前垂着两缕碎发,双目盈盈如水雾般迷蒙,眼角也恰到好处的长着一颗泪痣,为她更添了几分风情万种。 叶朝目光一垂,落在了她小腹上,忽然就大笑了起来! 第345章 妾 叶朝笑得毫无理由,又没有任何征兆,那跪在地上,哭得下一刻仿佛就要晕过去的姑娘被她吓了一跳,一时眼泪都忘了掉。 她下意识护住肚子,忍着心中的不适,警惕道:“你、你笑什么?” 叶朝听了她问,又在那女子跟前蹲下来,与她平视,笑着反问:“你说我笑什么?” 那女子又被问得一愣,过了一会儿,才将美目轻轻一眨,落下几滴泪来:“奴不知大奶奶笑什么,奴只想替奴和奴的孩子寻个活路。” 周围议论的声音变得大了些,都在猜这女子是什么身份,是不是梁觅的外室。 如今当街跪在镇北侯府跟前,是不是因为梁家刚过门没多久的大奶奶容不下她。 叶朝侧目瞧了眼说闲话的人,眼尾飞扬,满是不屑。 神奇的是,她轻轻一嗤,那些议论的声音瞬间没了,一时好不安静。 叶朝又收回视线来,重新将目光落在那女子身上。 女子有些瞧不透她在想什么,目光闪躲几番,又咬着牙,泫然欲泣道:“大奶奶,奴身份低,不敢同大奶奶争抢些什么。只求大奶奶饶了奴,饶了奴肚里的孩子……” 她话还未说完,就见叶朝忽然伸手要往她肚子里摸来——她还不是用手,而是用拿在手中的马鞭! 女子吓了一跳,瞬间白了脸,更是下意识护住肚子,往旁边扭过身去,尖声哭道:“你想干什么?!你有什么只管冲我来便是,不许你伤我肚里的孩子!” 叶朝顿住手,凉凉地看着她,笑问:“怎不自称奴了?” 同旁的将门之后不同,叶朝是真正上过战场,杀过人的人,她能领兵打仗,也能代替叶侯坐镇后方,稳住军心,必要的时候,更是杀伐果断,一刀砍掉敌人的脑袋,被喷了满脸血,也不带眨一下眼的。 她不屑内宅里那些争斗,但不代表她看不懂,不明白里头的弯弯绕绕的。 那女子不过一个烟花之地哄着梁觅为她赎了身的艺伎而已,哪里见过叶朝这样的人? 当即就被她一个眼神钉在了地上,惨白着脸,动也不敢动一下。 等叶朝再次伸手,拿着马鞭自那女子小腹上划过时,女子只敢僵着背脊,硬生生忍着。 叶朝收回手来,侧目扫了她一眼,又问:“梁觅的?” 女子一开始只看着她,并不答话。 叶朝笑了一声,用马鞭挑起她的下巴,慢慢笑道:“你记住,我姓叶,叶侯的叶。生在京城,长在西北,领兵三年,杀敌不计其数,像你这样的若得罪了我,不必我自己动手,自会有人替我出面悄没声的解决了你。” 她语调不重,声音也不急不缓的,可说出的话却能将女子吓得满脸煞白,满头冷汗。 叶朝眯起眼来,神情微冷:“现在,我问什么你答什么,听明白了?” 女子带着颤音道:“是、是……” “很好。”叶朝又笑了一声,“孩子是梁觅的?” 女子咬咬牙,轻轻点了点头。 叶朝听了,连眉都不曾挑一下:“谁叫你来这里求我的?” 女子的下巴仍被挑着,她也不敢动,只好僵硬着脖子继续道:“是、是梁家的人……她、她与我说,你同觅郎没有感情,又是赐婚,不敢与梁家闹翻。只要、只要我像这样求你,我、我就能进府……” 叶朝轻轻一嗤:“梁家哪个人?” 女子摇头道:“我、我不认得她……但是、但是是个婆子,三十来岁,鼻子上有一颗痣!” 婆子、三十来岁,鼻子上有颗痣…… 叶朝稍稍一思索,就知道是谁了。 她轻嗤一声,又松开手,站起身来,讥讽地看着梁家大门——牌匾上的字龙飞凤舞,比叶府的还要气派,更是一左一右的立着两座石狮子,将威武二字刻画得淋漓尽致。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有人迎了出来,对着叶朝一欠身,阴阳怪气道:“大奶奶,老太爷传了话来,叫有什么事到府里头再说,别在家门口吵吵嚷嚷的,丢人!” 叶朝撇她一眼,并不接话,只用马鞭将她一指,垂目问跪着的女子:“可是这个人?” 女子悄悄抬头看了眼说话的人,然后轻轻点了下头。 那婆子反应过来,脸色一变,才要继续拿梁家老太爷压人时,叶朝就迎面而来,扬手一马鞭狠狠抽在了她脸上! 那婆子哀叫一声,捂住瞬间火辣辣疼的脸,满地打滚,痛得连句完整话也嚎不出来。 “你……你……”她指着叶朝,不受控制的掉着泪。 叶朝将马鞭往腰上一别,提高声音道:“滚回去告诉你家二太太,我叶朝不屑要这管家之事,她若再敢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在背后捅我刀子,我保证她下回见我,定是一尸两命!” 她故意大声将此事宣扬出来,瞬间洗清了自己容不得妾室的嫌疑,同时也告诉了那些看戏的,是梁家二太太为了争权,故意害她,往她身上泼脏水! 且在她说完这话后,又叫了人来:“去抬了轿子来,照规矩迎……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心里一喜,忙道:“奴灵湘!” 叶朝将头一点,抬脚往梁家走去:“照规矩迎湘姨娘入府!” 她停下脚步,侧目看了灵湘一眼,似笑非笑地不知说给谁听:“可仔细些,湘姨娘怀的可是你梁家的长孙,比那些来路不正的,贵重了不知多少倍。” 湘姨娘连忙磕头谢恩:“多谢大奶奶成全!” * 叶朝进了府,前脚刚回自己的院子,后脚就有人来回,道老太太请她过去。 她瞥了眼传话的人,见确实是老太太跟前伺候的人。 叶朝也没说什么,不紧不慢地取下腰间的马鞭,缠上叶姩送给她的长鞭往老太太院里去的。 刚进院,就听一道娇气的声音哭道:“老太爷,您要替儿媳做主啊……我哪里招她惹她了,她要这样羞辱儿媳?骂儿媳就罢了,还说儿媳肚子里的孩子来路不正!”んttps:// 紧跟着又听一道苍老的声音,带着中气十足的架势道:“你放心,那些羞辱你的人,我自会好好教训她,替你讨个公道!” 第346章 这儿子不想要了 叶朝掀了帘子,大步走进屋去,看着屋里众人,笑问:“老太爷想如何替二太太讨回公道?” 这屋里有不少人,梁老太爷、老太太、梁夫人,还有梁家二老爷和二太太,以及方才在大门处,被叶朝甩了一鞭子的鼻子上有颗痣的婆子。 那婆子原是用吃人的目光瞪着叶朝,但叫叶朝凉飕飕的眼神一瞥,瞬间收回了目光,不敢乱瞪了。 “你擅作主张,目无尊长,毫无身为梁家孙媳妇的自觉,还欺辱你婶婶,当街纵马打人,这其中随便一条,我也能请旨休了你!”梁老太爷指着叶朝怒道。 叶朝背着双手,很认真地听他细数自己的罪过——好似在认真听属下给她汇报军务。 等听梁老太爷说要请旨休她时,她又转过头去,带着些欣喜地口吻道:“还有这等好事?” 梁老太爷两眼一沉:“你……” 叶朝打断他后面的话,负着手笑眯眯道:“老太爷可要现在拟折子?你手抖不会写,我也可以代劳……来人,备纸笔来!” 梁老太爷一拍小桌,腾地站了起来,怒道:“这里不是你叶家,谁准许你擅作主张!” 叶朝将双眼一眨,轻笑着又问:“擅作主张?不是老太爷要请旨休了我?我只不过怕你年纪大了,回头忘了大事,故而提醒你早些请旨,不然你晚一日请,就得多瞧我一眼,多糟心。” 二太太见了,立即又拿手帕掩住口鼻,假哭道:“老太爷,您看她!这般嚣张,哪里有半点将您放在眼里……” “闭嘴!”叶朝笑脸一收,转过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方才你的人难道没将话带给你?若再敢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捅我刀子,我定叫你一尸两命!” 二太太吓得眼神缩了一下,不敢开口了。 一旁梁夫人低咳一声,用手帕掩住唇,同梁老太太一齐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梁老太爷听得她这般嚣张的话,又将桌子用力拍了两下:“我还活着呢,你就当着我面喊打喊杀的,你眼里可还有我!” “没有。” 叶朝目光凉凉地将他一扫,又嗤笑一声,“我说要二婶子一尸两命,二叔都没着急,你急什么?不知道还当二婶子那孩子是你的……” “闭嘴!”梁老太爷抓过茶盏就砸到了地上,气得不住喘气,“你、你简直……咳咳!” 他话说得太急,便咳嗽起来,堵住了后面要骂人的话,又只好用眼神阴蛰地瞪着叶朝。 叶朝站在原处,扫了眼那个被砸碎的茶盏,笑道:“你老人家别急啊,这越着急,不越说明那没有事都是真的了?” 梁老太爷的咳嗽声越发大了。 二太太慌得满脸煞白,自凳子上站起来,指着叶朝道:“你少胡说八道!” 虽说她同梁老太爷之间的事情在这府里是大家心知肚明的,可从来没人敢真正去捅破那层窗户纸。 二太太自己也知道这件事多惊世骇俗,若宣扬了出来,别说在京城,这梁家之中都无她的立足之地! 叶朝故意将目光在她与梁老太爷之间扫了两眼,暧昧反问:“我有没有胡说八道,太太不知道?不妨事,你不用担心,就算没有我今日的胡说八道,大家心里都清楚着呢。” 梁二太太绞着手帕,下意识看了梁二老爷一眼:“老爷……” 二老爷对上她的视线,什么也未说,起身便走了。 梁二太太见了,暗暗将叶朝一瞪,忙娇声叫着“老爷”急急追了上去。 叶朝仍旧站在远处,目光一转,就见梁老太爷的眼神也追着二太太出去了。 她嗤笑一声,转头问梁夫人:“想来这里也没我什么事了,太太走不走?” 梁夫人点点头,起身与梁老太太一拜,道:“母亲,儿媳就先退下了,晚些再来给您请安。” 梁老太太点点头,同意了。 梁老太爷顿觉没面子,用力撑着小桌,提高声音道:“站住!谁、谁准许你走了!” 梁老太太却对她们一摆手,又叫了人来,强行将老太爷搀扶了下去。 梁老太爷气得不轻,叶朝出了院子都还能听见他的咒骂。 “你方才真不该冒然说出那些话来。”梁夫人拧起眉来,不赞同道,“这实在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若宣扬开来,对你我都没好处。” 叶朝走在梁夫人身侧,不紧不慢道:“您放心,他们不敢将我们如何。我方才那样说,无非是告诉她们这满府上下,没人不知他们之间的事,就算灭口,除非灭了这梁家所有人的口!” 梁夫人忧心地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你二婶子有多难缠。” 她是好意提醒,叶朝听得出来,也虚心听了,道:“您放心,她想缠,也要有命才行。” “你什么意思?”梁夫人猛地转头看着她,气息都吓得弱了,“你该不会还要在这府里杀了她?不行不行不行……虽我也几次想一刀捅了她,可这太不划算了!你要动了她,你祖父定不饶你!” 叶朝却意味不明道:“我这手只宰敌人的脑袋。” 正说着,远远地又见有人往这边走了过来,那人目光一瞥瞧见了叶朝,当即将胸口一捂,脸色一沉,又冷哼一声,转身就要走。 “站住!”梁夫人立即提高声,怒道,“好好的你见了我跑什么,我是鬼吗?滚过来!” 那人影背对着她们垂死挣扎了两下,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将自己挪了过来。 等人近了,叶朝就故意嗤了一声,把人嗤愤怒抬头,盯着她又是一番咬牙切齿。 叶朝看都懒得多看他一眼,与梁夫人道:“忽然觉着这里空气有些臭,影响我呼吸了,还请太太允许我下去歇着。” “你!”梁觅打不过她,只能瞪眼狂怒,“你才臭,你全家都臭……” 话还未说完,本要指责叶朝的梁夫人立即转过了视线,瞪着他道:“闭嘴!她如今是梁家的人,你这嘴里骂谁全家呢?” 梁觅心虚了些:“母亲!我不是嘛您……” 没等梁夫人同意,叶朝转身就走了。 梁觅又叫道:“母亲您看她,您都没同意她就走了,半点没将您放在眼里!” 梁夫人看着他,神色复杂且忧桑,觉着自己病情又要加重了。 这一刻,她很想只要儿媳,不要儿子。 第347章 裴尚书的病 裴家。 吏部这两日事情多,裴衍便比寻常下衙下得晚些,等回到行云阁时,天都黑透了。 他今日原是想早些下衙的,但临到最后一刻钟时,赵侍郎又莫名拿了一堆折子来,还道都是急事,非得他今日都处理完,送到乾清宫去。 裴尚书那脸当时就拉成了骡子脸,整个吏部的气氛更是瞬间冷得好似冷宫。 大冤种裴尚书,古今第一个被下属逼着加班的上司。 好容易回了行云阁,裴衍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也不管屋里还有没有其他在,先趁徐宁不注意时,从后边抱住她,将脑袋埋在她后颈窝一顿乱蹭。 等蹭来了一些力气后,又自己进了内室去换常服。 徐宁打发了叨叨和霜降,跟在裴衍身后进了内室去,趁着帮他更衣的功夫,她道:“今日我见着了朝朝。” 裴衍侧目,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她跟我说了些梁家的事,”徐宁低声道,“后来她要走的时候,还悄悄给了我一样东西。” 二人离得近,徐宁替裴衍整理腰带时,就不得不弯下腰来,这一幕落在外人眼里,又好似裴衍抱着徐宁。 夫妻间有些亲密的举止,实在正常,只裴尚书看着看着,又真想将她抱进怀里的。 但眼下又说着正事儿,他又不好露出些不正经来,回头惹了徐宁不高兴,他又只能等人睡着了,才敢悄悄把人抱住。 裴衍清了清嗓子,端着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问:“什么东西?” 徐宁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抬手在他衣襟上抚了抚,仍低声道:“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二老爷’三个字。” 说罢,她又皱起眉来:“我原以为她是提醒我二房那边同梁家走得近,要我们堤防些。可后来仔细想了想她跟我说的话,又觉得不是。” 裴衍目光沉了沉:“什么话?” 徐宁便将白日同叶朝分别时,她说的那些模棱两可的话转述给他听。 裴衍听了,将衣袖一牵,理了理上头的褶皱后,方道:“她不是指二叔,是指梁家的二老爷。” 他说着,侧目往外看了一眼,像是确定无人后,才抬手捏了捏徐宁软软的耳垂,又道:“她没跟你说,梁家同魏王府有联系,只一直苦于没有证据,所以搁置着。” 梁老太爷原本是魏王旧部,后来据说是出卖了魏王,谋取了一些利益,才有如今在京中的地位。 但裴衍却有消息,当日梁老太爷是在刻意安排之下才出卖的魏王,并非是为了私利。 裴衍眯着双眼,唇畔忽然又提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笑意:“这京城之中,远比我想的要脏得多。” 徐宁看的真,见他嘴角虽有一丝很小很小的弧度,但眼神却完完全全是冷的。 她默了片刻,才低声问:“是要出事了吗?” 裴衍听见这话,又侧目看向了她,嘴角没了笑,眼神却柔了下来:“我方才在想一件事。” 徐宁当他要说什么大事,忙凑近了些,洗耳恭听。 谁知裴衍却垂下视线来,用力握住了她的双手,沉沉道:“今上派了差事给我,年后得出一趟远门,归期不定。” 徐宁先是一愣,随即就要抬起头来看他。 谁知裴衍又仗着身高优势,用手臂压着她的脑袋,将她当拐杖一样拄着:“这差事有些棘手,所以今上准我在家里同你们过个年。” 徐宁站着没动,也没出声,因头被压着,也无人能看见她的表情。 裴衍又把人搂进怀里,但仍旧按着她的头,低声道:“从前,我没怕过什么事。身在这样的位置,我比谁都清楚我要做的是什么事,被猜忌、被利用都是常用的事,我也不觉什么。” 他难得话多,却连表情都不敢给徐宁看:“近来,我忽然有些怕了。” 他不怕事,但怕这些事会牵连徐宁。也不怕死,但怕死后徐宁难过,又怕徐宁不难过,转头就开开心心的改嫁了。 裴衍无事时,有时会在脑中幻想自己死后的事。 徐宁是个会权衡利弊的人,应该不会等他一死就改嫁,会先象征性的为他戴一阵孝,等他下葬后,也不会立即就离开裴家。 她会先替薛氏撑一阵子,这个一阵子不会太久,短则半年,长则一载,等到时机成熟,徐停就会接她回徐家去,然后等到了合适的时间,世人都忘了他死了,再另寻他人改嫁。 这个时候,裴衍就会幻想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有时候会是贺连昱,有时候也会是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若是贺连昱,就会对徐宁极好,好过徐宁再想不起他来,安安心心、自自在在的做她的贺家大奶奶。 若是不认识的人,那必然就会对徐宁不好,夫妻二人要么貌合神离,要么互相算计,要么男人三妻四妾,徐宁独守空房,以泪洗面。 反正就没一个是过得好的。 而过得好的那个,裴尚书还能在幻想里,将自己醋个半死。 ——倘或徐宁知道他在脑中是这样想的,定掀起他的头盖骨,把他脑仁拿出来重新塑造一番了再塞回去。 而大多时候,脑子不太正常的裴尚书会把自己感动得死去活来。 这会子他又不知陷在了哪一段幻想里,语气都明显变得低落了:“你答应我,若我回不来了,你不要改嫁。” 但他仔细一想,他要死了,徐宁年纪轻轻的就守寡,把大半的时光都浪费在宁国公府也不好。 于是,他又自己和自己商量道:“就算、就算要改嫁,能不能、不能不要嫁给贺连昱?” 话音未落,徐宁就一把掀掉了他按在自己头上的手,怒道:“你有病吗?” 裴尚书想了想,看着她回道:“我觉得我还挺正常的。” 徐宁咬着牙,气得声音都在颤抖:“什么陈谷子烂芝麻酿出来的醋,你也要去喝……” 裴衍矢口否认:“我没喝……” 徐宁眼珠一斜将他一扫,他又立即改口:“好吧,我喝了。不多,一点。” 徐宁:“……” 她沉默片刻,转身就走。 第348章 大聪明 徐宁是真有些生气。 她不明白,她与贺连昱之间本来从未有过什么,为何裴衍还要反复再三的提起此事来。 就算贺连昱对她有情有义,可她也从未用那样的眼神看过贺连昱一次,哪一次不是不留余地的拒绝了的? 并没有说给自己留了退路,一面嫁给裴衍,一面又吊着贺连昱不放的。 就算之前有过让裴衍误会的事,她也解释了,也同他表明了心意,那她凭什么又得一次又一次的面临着猜忌? 如今贺连昱还同温明若成了亲,那他们之间更加不可能有什么的! 难不成就因当日贺连昱对她好,贺家的人救过她,她就得以身相许报恩吗? 这是什么道理?大可不必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来对她指指点点! 不爱就是不爱,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没有任何道理。没人规定对方喜欢她,她就得喜欢回去! 她不想给贺连昱希望,也不想同贺家除了温明若以外的人扯上联系,就连得知裴衍大师兄的下落时,也是请她祖母动用人脉去寻的人。 而不是她自己出面。为的就是怕裴衍误会,怕不信裴衍的人误会,回头白白给他招惹麻烦。 结果到头来,还是没能让裴衍相信她就对贺连昱根本就没有任何情谊! 徐宁揉了揉眉心,有些头疼。 别说贺连昱,她甚至从一开始就没喜欢过裴衍。 就算知道裴衍同张沉云,徐由俭之流不同,她也不敢去喜欢。 她活了两世,看了两世徐由俭宠妾灭妻,同张沉云关系不睦,晚年又被养子背叛,她如何再敢去相信所谓的爱情? 但当她明白裴衍是与他们不同时,也学着去理解,去尝试,放下所有戒心,去试着如何喜欢一个人。 可裴衍这个死闷骚是有些疾病在身上的,总要把她同贺连昱扯上关系,分明手里拉着她不放,潜意识里又要将她往别人身边推! 徐宁想起这事儿,又恨得牙痒痒,停下往外走的脚步,回过头去恶狠狠地瞪了眼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的裴衍。 裴尚书那么高的个儿,站直了比那门还高的人,挨了自家夫人一记眼刀,又将两眼一眨,跟受了天大委屈的小媳妇一样,无辜极了。 徐宁又恨了。 她大步往外走,裴衍又紧两步上前,拽住她的衣袖:“宁儿……” 宁你个大头鬼的儿! 徐宁在心里骂。 她不理会裴衍,径直叫了长随和叨叨来,板着脸吩咐道:“你们爷晚些还有些事务要处理,今晚要歇在书房,去好好收拾收拾,别叫你们爷睡得不爽快!” 说到最后,都变得咬牙切齿了。 叨叨啥也不知道,反正唯徐宁是从,她说什么就是什么,立即就要到书房收拾去。 还好长随反应快,忙将她拉住,又暗暗看了裴衍一眼,见他脸上虽没什么表情,同往常一样冷冷淡淡的,但手却拉着徐宁的衣袖,也不看他们,只盯着徐宁,眼神还挺幽怨的。 长随就知,自家爷定是说错了什么话,惹恼了大奶奶。 他眼珠一转,明骂暗护道:“爷,您也是的,政务哪里有大奶奶重要的?再说了,今日事,明日毕,陪大奶奶才是要紧的,其他事务明儿再说呗。” 叨叨在一旁插嘴拆台:“才不是今日事明日毕,是今日事今日毕!您说是吧,姑娘?” 长随:“……” 徐宁不理他们,回头看着裴衍,连敷衍的笑都没了:“你不是有事情要忙,怎还不去?” 裴衍又用力拉了一下她的衣袖,绷着脸皮道:“我没有……” 徐宁抽出衣袖来,打断了他的话道:“那就是我有事,我去书房。” 说罢,她转身就要往门外走。 裴衍又急忙将她拉住,面皮绷得越发紧了,低声道:“我错了。” 身为吏部尚书,向来都是旁人给他道歉,这还是他头一回给人道歉,一时说得无比生硬,毫无感情。 徐宁侧目将他一看,片刻后又提起嘴角笑得阴阳怪气:“哪里是夫君错了,倒是怪我的。错在我当日随祖母去了渝州,又错在去了渝州还回京城来,更错在回了京城后认识了夫君你,还错在嫁……” 话没说完,就让裴衍捂住了嘴。 他神色焦躁,急道:“你别说这话!” 徐宁对上他的视线,倏地冷静了下来。 一时想起来,又觉着自己为了这样小的事情生气,又幼稚的很。 明明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倒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吸了口气,才想当做什么也没发生时,就听裴衍又缓和了语气来哄她:“是我不好,胡思乱想惹你生气了,我去书房面壁反省,你别生气了。” 他抿了抿唇,看着徐宁的双眼,低声道:“你气我恼我不理我都好,别说认识我、嫁给我是错的这样的话。” 随后他松开捂住徐宁的嘴,凑过去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就自己叫上长随出门往书房去了。 叨叨盯着他主仆二人出去的背影,这会儿才反应过来徐宁与裴衍生了矛盾。 但她眼里只有徐宁,就算有错,那也是别人的错。 她进门,一本正经地安慰徐宁:“姑娘您别生气,教训男人就得这样,不能惯着!不然他下回就得寸进尺,不将您当回事了。” 徐宁惊奇地看了她一眼,问道:“这些话是谁告诉你的?” 叨叨眨眨眼,大眼里写满了无辜:“没有谁告诉婢子啊,是婢子自己在书上看的。” 徐宁又问:“什么书?” “就您放在秋暝山居的那些书啊,”叨叨道,“姑娘,婢子还是第一次知道,论语原来写的是这个,真神奇。” 徐宁默默反省了片刻,由衷道:“当日在渝州,我教你认字时,你做什么要认呢。” 她想,吾日三省吾身,错的都是别人。 徐宁转身要回内室去,叨叨又跟过来问:“不是姑娘说怕我将来被忽悠,所以才教的婢子吗?” 徐宁被噎了一下,道:“因为是你大聪明,哪里还需要认字?” 叨叨嘿嘿笑:“那教婢子认字的姑娘是比婢子还聪明的大聪明。” 徐宁:“……”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就是。 什么叫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这就是。 大聪明以为她姑娘是在夸她,于是又“聪明的”做了一件事——吩咐人把院门和屋门全落了锁,唯恐谁半夜摸回来似的。 徐宁在内室里听着她的动静,等过了一会儿,又起身去将某一扇窗户开了个缝…… 第349章 醉酒 裴衍合衣躺在书房的竹榻上,盯着房梁出神。 长随够着脖子往屋里看了一眼,想他大约是在伤心,于是叫来玄冬,二人猜拳,谁输了谁去哄。 三局两胜,长随输了。 玄冬把自己挂回房梁上,又从怀里摸出一包果干来,透过窗户看着里头的人。 长随拿着烛台进去,将屋里照得更亮了些。 他看着躺在竹榻上的人,见他双眼无神,又紧紧抿着唇,看起来伤心极了。 长随凑到竹榻前蹲下,试探着用从前的称呼叫了他一声:“哥儿……” 裴衍问他:“又输了?” 长随没想到他跟玄冬猜拳的事他都听见了,忙表忠心道:“哥儿,您将小的给了大奶奶,那小的就是大奶奶的人了。小的自该站在大奶奶那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替您分忧的。” 裴衍撇他一眼。 长随遗憾道:“这不猜拳输了,没办法嘛。” 裴衍沉默了,想着叫玄冬把他丢去喂那条狗比较合适。 长随背脊一凉,连忙转开话题道:“哥儿,您别伤心了,明儿一早您到大奶奶屋里去,说两句软话,哄一哄她,晚间定能再回去的。” 裴衍没出声,又盯着房梁愣了一会儿,才几不可闻道:“我没伤心。” 长随说他不信,明明望穿秋水,都快盯着房梁把自己盯成望妻石了,还不伤心,骗谁呢。 裴衍不理他,自顾自问道:“我在行云阁住了十几年,头一回被赶出来,你可知是什么滋味?” 长随拆台道:“哥儿,这不是头一回。你同大奶奶刚成亲那会儿,自己把自己气出来好几回。” 裴衍又看了他一眼。 长随连忙道:“您说您说,小的特想知道您心里是什么滋味。” 裴衍收回视线,佯装深沉地沉默了片刻,才又道:“怪新鲜的。” 长随:“……” 他还是回去伺候大奶奶吧。 但他要是就这样回去了,矛盾的根源依旧存在,回头二人要仍僵持着,遭殃的还是他们这些池鱼。 于是长随又问道:“哥儿,你做什么惹大奶奶生气了?” 从小就伺候的人,裴衍是信任他的,便略去他那些异于常人的想象,乃至于幻想,简要的说了一说。 长随听了久久无语,沉默半响后,终是没忍住:“哥儿,您摸摸您的脖子。” 裴衍投去一道狐疑的目光。 长随道:“您要是下衙时,将什么东西忘在了吏部,您就吩咐小的一声,小的帮您找回来。” 他弯弯绕绕半天,裴衍也听懂了,就是说他把脑子忘在了吏部。 裴衍问他:“你想去伺候三叔,还是二叔?” 长随连忙说哪个都不想,又想了想,开始狗腿地给他出馊主意。 玄冬在外头听得叹为观止,直道长随不是一个好的奴才,但是个好的狗腿子。 * 夜半十分,徐宁睡得模模糊糊之际,听见窗户“吱呀”响了一声。 本就睡得不沉的人,瞬间醒了。 她不动声色地朝外翻了个声,刚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床帐忽地就被人大力撩了起来,带一股寒意…… 跟着,她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气! 徐宁睁开眼,瞧见那人影站在床榻跟前,冷着脸,来势汹汹。 她也不装睡了,只坐了起来,笑问:“夫君半夜不睡,是吃多了酒,来问我算账的?” 裴衍目光又沉又犀利,满脸的视死如归。 就在徐宁以为他要借着酒劲,同自己闹闹脾气时,又见他猛地从身后抽出了一样东西来扔在了地上! 大约是喝多了,人有些晕,盯着他扔的东西愣了会儿之后,又弯下腰去将东西摆正了才重新直起腰来。 然后,徐宁就见方才气势汹汹,一脸要同她大吵大闹的人,忽然就矮了一截——不止是人,还包括气势。 徐宁想到了什么,心里一惊,忙趴到床沿撩起裴衍的衣摆一看,果然见他膝盖底下放着一块搓衣板! 夜色之下,徐宁满脸复杂地看着他:“你偷了谁的搓衣板?” 裴衍喝了酒,反应就比寻常慢了一些,过了一会儿才道:“长随偷的。” 徐宁无语了一会儿,松开手,也没说让他起来,只问:“想来给你出主意的也是他了。” 裴衍点点头,把锅甩得一干二净。 徐宁又问道:“酒也是他叫你喝的?” 裴衍继续甩锅:“他说有些错,要喝醉了才认得出来。” 徐宁之前就不气了,这会子倒是想知道他们主仆玩什么把戏,又故意板起脸来,沉声问:“什么错得让你喝得路也走不稳了才说得出来?” 气势汹汹的裴尚书毫无气势,脸上只剩委屈。 他抬起眼来看向徐宁,眼珠好似让水洗过的宝石,湿润明亮,看得人惊心动魄。 裴衍又垂下眼,试探着伸出手去拉她的手,见她没躲,又用力握着,低声道:“他说我总是心口不一,说出来的话同要表达的是两个意思。” 不知怎么,徐宁就想起了之前徐老太太去寺中祈福,她跟着过去,次日离开时,半路下起雨来,在驿站躲雨时,遇见裴衍一事来。 她心里一软,语气也软了些:“聊聊?” 裴衍点点头,刚要起身来,又听她道:“我几时说你可以起来了?” 裴尚书立即跪了回去,眼都不眨一下。 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君跪父母和媳妇。 徐宁又问他:“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意见?” 裴尚书大约就是那种人,清醒时说不出口的话,喝醉了就能说出来,而且话也比清醒时要多,但并不是在谁跟前他都这样。 得分人,得是他十分信任,亲近的人。 这一点倒是同薛氏有些像。 裴衍怕徐宁跑了似的,双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垂着眼道:“之前在你祖父葬礼,你跟我匆匆对视了一眼,我心里觉得奇怪,就记住了。” 那时,他并不认得徐宁,但徐宁跟他对视时,轻轻点了一下头,却像是早就认识了他一样。 而且也不像是打招呼。 当时裴衍不懂,后来回去想了想,忽然明白过来,那一眼与其说是在打招呼,更多的倒像是在——道谢。 可他并不认得徐宁,哪里来的谢? 裴衍不懂,就一直记着。 记了五年。 直到五年后,他们在未名寺重逢…… 第350章 信物 裴衍不善饮酒,方才让长随灌得有些多,这会子酒劲儿上来了,又有些犯困。 但他还知道自己在与徐宁说话,又强忍着困意,扬起头来,睁大了眼看着眼前人。 夜色浓郁,屋里又没点灯,裴衍看不太清徐宁的脸,只有一个舒舒服服的轮廓印在他脑子里,然后他的脑子又按照他的记忆,帮他描绘上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想着自己脑海中的人,迷瞪了片刻,才又继续接着自己的话,问道:“英国公府的事,你知道多少?” 徐宁说她知道的不多,只道是英国公拥兵自重,自寻死路。 裴衍点点头,轻声道:“阿鹜要他手里的兵权,让我暗中替他收集证据。” 消息走漏了,英国公得知实情,为了拦截消息,想在半路将他灭口。 裴尚书也不是吃素,被围剿之时,以一人之力灭了英国公大半的人,他也为此伤了,但不严重。 严重的是在他快要抵京时,被身边人出卖,在他肚子上捅了一刀。衛鯹尛说 虽说裴衍反应很快,在刀子捅进去时,就反手一刀了结了对方的性命,但他没料到对方还在刀上抹了毒。 他晕在未名寺后山时,让徐宁救了。 徐宁也不懂,管他止血的还是解毒的,什么药都往他伤口上撒,把他生生疼醒了。 醒来就瞧见眼前有道消瘦的人影。 他是被疼醒的,还当对方是英国公的人,遂想杀人灭口,手都抬了半截勾住了徐宁的衣摆,却还没来得及使力,就被她暴力止血的方法给疼晕了。 直到后来被玄冬找回去,他才从他嘴里得知自己中了毒,也因他在被找到之前就有人给他止血解毒,这才保住了性命。 长随还将一块手帕递给了他,说那是他昏迷之中一直死死抓住的。 这大逆不道的还跟他说:“这手帕定是救您的人不小心落下的,小的回头帮您打听打听救您的是谁。得好好谢一谢她的,若不是她救了您,小的们这会子都在吃席了。” 但只凭一块手帕,裴衍是不可能知道对方是谁。 他让长随查过未名寺,未名寺上下被封了口,并不肯说那日还有谁歇寺里。 裴衍伤好之后,也亲自去问过方丈,方丈跟他打着玄机,只说,缘,妙不可言。 直到有一回他去张家办事,离开时,正好也有一辆马车先他一步从张家离去。 裴衍记得很清楚,当时风将那辆马车的帘子掀了起来,他又影影绰绰的看见了那道影子。 未名寺那晚的影子与他在张家外面碰见的那道影子恰到好处的重叠在了一起。 真应了未名寺方丈的话,缘,妙不可言。 裴衍絮絮叨叨的同徐宁说着,双腿上传来的酸麻,正好缓解了他的一些困意。 喝醉的人也没什么秘密,心里有什么话,全说了。 他道:“第一次去提亲,原也是利用,并非真心。我心不诚,不怪祖母会拒亲。” 徐宁看他总想合起来的双眼,很想告诉他,不,老太太拒亲,并不是因为你心不诚。 裴衍垂下头来轻轻点了一下,等意识到自己差点睡着之际,又倏地抬起头来,辩解道:“我没睡。” 随即他想起什么,又厌烦地皱起眉来,酸道:“我不喜欢他。他知道我不知道的你,很讨厌。” 徐宁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他说的是贺连昱,道:“可他也不知道你知道的我啊。” 让酒醉得慢半拍的裴尚书盯着自家夫人反应了一会儿,才轻轻点了下头:“嗯,他不知道,但我还是讨厌。” 他说贺连昱陪了徐宁五年,知道他不知道的徐宁。 他还说之前在法华寺,瞧见了贺连昱送她东西。他心里不舒服,就在成亲之前进宫求了李鹜,要他给徐宁一个封号。 当时他心里其实很忐忑,怕徐宁心里真有贺连昱,之所以选他,是因为贺家从商,没办法护住徐家。 也怕徐宁觉着他不如贺连昱,被比了下去。 哪怕徐宁一次也未曾拿他与贺连昱做过比较。 裴衍用力握着徐宁的手,声音都低了:“可我还是比不过他。” 徐宁问他:“为何要与贺公子比?我先嫁的是你,然后是宁国公府裴衍,吏部裴尚书,我跟你还有好多五年。而与贺公子已经成为过去,不会再有第二个五年。就算要比,那也是你赢了。” 裴衍眉毛舒展,双眼明亮亮地看着她:“真的?” 徐宁点点头,认真地跟他说真的。 可裴衍却又苦恼的皱起眉来:“若我回不来了呢?” 徐宁愣了一下:“什么回不来了?” 裴衍没出声,只定定地看着她,执拗的要求一个叫他安心的答案。 徐宁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年后外派的事。 她叹了口气,又凑过去,头往下探,刚想在他唇上亲一口,然后就闻到了一股浓郁的酒气。 大奶奶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快速地抬起头来,然后心怀愧疚地在裴衍脑门上吧唧了一口。 裴尚书并不知自己被嫌弃了,还因被亲了额头,在心里美得冒了个泡。 徐宁摸摸他的狗头,道:“你不许我说嫁给你的错的这样的话,那你也不要说回不来这样的话。就算有什么意外,你爬也要爬回京城来见我。” 说罢,她起身下了床。 裴衍以为她要走,又急忙拉住她:“去哪里?” “我哪里也不去。”徐宁抽出手来,摸黑走到了一旁,从针线篮里寻到了一把剪刀。 裴衍不知她要做什么,只茫然地看着她。 徐宁也不说自己要做什么,又走到他身旁去,比划了一下长度后,将他头发剪下来一缕。 接着,她又剪了一缕自己的头发。 她将两缕头发分别编成了细细长长的辫子,之后又从脖子上取下了什么东西。 徐宁拿给裴衍看,道:“这时我成亲前一日祖母给我的,两枚古钱。祖母说那是她母亲娘家传下来的,现在给了我,是护我平安的意思。” 老太太给了她之后,她就一直帖身挂在了脖子上。 如今取下来,分了一枚给裴衍,用自己的头发串着,系在了他左手腕上。 她则用裴衍的头发串着另一枚,系在了右手上。 第351章 开窍还是不开窍 徐宁右手挨着裴衍左手,轻轻一晃手腕,她手上的古钱就撞到了裴衍手上的那枚古钱,发出“叮”一声轻响。 裴衍双眼比方才更亮了。 徐宁默默将他看了一会儿,不知道等裴衍酒醒后,还会记得多少。 她在心里挣扎了片刻,还是道:“从前我一个人活了很久,虽能习惯那样的日子,但我并不喜欢。我也明白,将来你我都是要死的,可是就算要死,你也只能死在我之后。” 徐宁想,她可以失去裴衍,但不能失去裴衍后,还要活很长很长的时间。 她不想经历死别的痛苦,也不想去操持裴衍的身后事,她只想死在裴衍之前,不想死在他之后。 徐宁看着裴衍,说得很认真:“你要是做不到,我就等你一咽气就改嫁。专找你死对头,对我不好的人嫁。让你在下边躺也躺不安生,气也得气活过来,要掀了棺材板带我走的那种。” 裴衍没应,问道:“夫人,我可以起来了吗?” 徐宁刚点了下头,裴衍就窜了起来,推着她的双肩将他按回了锦被之中。 他好像闻不到自己身上那熏人的酒气,捧住徐宁的头,弯下腰去轻轻吻着她的眼皮,沉声保证:“好。” 徐宁抖了一下,开口时连声音都在颤抖:“夫君……” 裴衍以为她是感动了,又在她耳边低低应了一声:“嗯?” 徐宁道:“你好臭。” 裴衍:“……” 他反手一挥,床帐落了下来。 过会儿,床帐里伸出一只手来,瞧着像是想往外跑,但那手的主人刚刚挨着床沿,就被另一只稍微大一点,长一点的手给捉了回去。 床帐重新归于平静。 * 此时,月影西斜,霜白的月光在院中洒了一地的静谧。 屋外窗沿下,传来一阵细小的嘀咕。 叨叨问:“怎么没动静了?莫不是一言不合打起来了?” 她身边的人默了一会儿,才有些无语地开口:“是呢。打得火热呢。” 叨叨立即站起来,急急就要往屋里去。 长随一把将她薅回来,栽回原处,惊道:“你做什么去?” 叨叨挣扎了两下,气鼓鼓道:“我们姑娘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若同姑爷打起来,定是要吃亏的,我得去给她帮忙!” 长随看着她,眼神渐渐的又变得普度众生了:“答应我,以后好好伺候大奶奶。” 叨叨莫名其妙:“我一直有好好伺候啊。” 长随眼神又变得怜爱了:“信我,明儿早上再进去。” 叨叨不解:“为什么?” 长随道:“我怕你现在进去,爷就叫了玄冬来,把你丢去喂狗。” 叨叨还是不解,不明白自己进去保护她家姑娘,怎么就要被丢去喂狗了。 长随不在解释,让她下去歇着。 她也不去,死守在窗沿下,大言不惭地说好随时冲进去保护她家姑娘。 长随没法,只好陪她一道在窗沿下守着。 * 次日天亮,叨叨在睡梦之中被霜降叫醒了。 她迷茫地睁开眼,就见霜降一脸责备地看着她:“好好的,你睡在这里做什么?也不怕着凉。快起来到屋里眯会儿去。先别到姑娘跟前去伺候,仔细过了寒气给她。” 叨叨茫然地“哦”了一声,一时并不觉得自己冷,还觉着挺暖和的。 等她站起身来,身上的衣裳掉下去了,才明白过来为什么不觉得冷。 原是昨儿后半夜她不肯走,后来又模模糊糊睡着了,长随也不好把她一个大姑娘抱回去,只好脱了衣裳给她盖着,又在一旁陪了她半宿,等到天快亮了,仆役们都要起了,他才先一步回去。 一整个早上,长随都没在行云阁出现过。 快到晌午时,才有个婆子来回,道是他病了,发了热,这两日就不到这边来伺候了。 徐宁问道:“好好的,怎就病了?可请大夫瞧过了?” 长随不是裴家的家生子,是裴衍在外边捡来的,同自幼习武的玄冬不同,他就是个普通的小厮。 昨个儿在屋外挨了半宿的冻,早上回去时就觉累,想着眯会儿再到行云阁去伺候。 哪知这一躺下,就没起得来,还发起热来。 婆子回道:“婢子就是为了这事儿,来回大奶奶的。” 徐宁放下练了一半儿字,看了霜降一眼,又对婆子点头道:“去吧。” 霜降去内室拿了些银子来递给了婆子。 等婆子出去了,徐宁又重新提起笔来,分心与霜降道:“你替我去看看他,叫他好生歇着,二房的事暂时别管了。” 霜降答应一声,刚出了门去,叨叨就追了出来,小声央求道:“霜降姐姐,我替你去吧。” 霜降看她一眼,想起早上瞧见搭在她身上的那一件衣裳,霎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感慨道:“我们叨叨也长大了。” 叨叨不解地看着她:“我早就长大了啊。” 霜降笑而不语,只替她将耳发别了一下,如同慈母一样怜爱道:“去吧,不着急回来也行,姑娘这里有我伺候着呢。” 叨叨看着她,由衷道:“霜降姐姐,你刚刚的表情,跟我死去多年的阿娘真像。” 霜降:“……” 她笑着啐了叨叨一口,骂道:“呸,谁要你这么大个不省心的姑娘!” 叨叨欢欢喜喜地跑了。 霜降看着她出了院子,才回了屋去。 徐宁见她这样快就回来了,还有些意外。 霜降跟她道:“姑娘,咱们叨叨怕是要开窍了。” 徐宁霎时就明白了,她将眉一挑,笑得意味深长:“要那丫头开窍,还早着呢。” 她比霜降更了解叨叨,知道这丫头在某些方面随她,有时候聪明,有时候又憨头憨脑的,还虎得很,就是面对某些事情时,脑子里缺的不是一根弦,而是一张琴。 徐宁记得上一世在张家,她还活着时,张夫人身边有个小厮瞧中了她。 但那小厮不好意思去求张夫人,让她帮忙说合,就悄悄写了信,想先表明了心意。 谁知叨叨那丫头拿着信就去寻了徐宁,一本正经地跟她说,府里有人给她下挑战书。 徐宁瞧见信时,气那小厮没规矩,当时脸都绿了。当她听见叨叨的话后,脸好像没那么绿了,倒有些同情那小厮的。衛鯹尛说 后来…… 那小厮同叨叨成了好兄弟…… 第352章 族亲 徐宁早上未到薛氏那里去,快晌午时去了枕霞居,一来是请安,二来……顺便蹭个饭。 她才进枕霞居院门,就听里头传来一道笑声:“……这算哪门子的福气?不过是往后又多了一个人,又有操不完的心罢了!” 这说话的人嘴里说着操不完的心,可那高兴的语调却是如何也藏不住的。 徐宁侧目看了赵妈妈一样。 赵妈妈一面请她进去,一面低声与她道:“是族里的六太太,家里添了人过来报喜的。” 徐宁了然,进了门去,果然就见薛氏在主位上陪笑,底下坐着一个穿青雘褙子的妇人,同薛氏差不多年纪,但穿得比薛氏稍微要朴素些,矮胖矮胖的,挂着满脸的笑意,瞧着像是个好相与的。 族里这些亲戚,徐宁来了这么些日子,也差不多知道些,就是人太多,名字贴不上脸。 幸好方才赵妈妈同她提了提,薛氏见了她进来,也主动招呼道:“宁丫头来了?来,见过你六婶婶。” 徐宁依言上得前去,与六太太问了好。 老太太笑着点了点头,顺嘴夸了一句:“衍哥儿媳妇近来是越发出落了。” 薛氏客气道:“哪里比得上你家那个?不过是她嘴甜些,规矩,叫人挑不出毛病罢了。” 两人又互相谦虚客套了一回,六太太笑着看了徐宁一眼,忽然又问道:“说起来,衍哥儿媳妇到裴家来也有些日子了吧?可有好消息了?” 徐宁原是装着聋,只顾喝茶,听得六太太问起来,又对她笑了笑,并未接话。 薛氏打着团扇道:“这才来了多久,急什么?回头有了好消息,还能少了你酒吃的?” 六太太听出她话中维护之意,立即不在多问,又坐了坐,准备起身告辞:“今儿也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回头嫂嫂记得带了衍哥儿媳妇一块儿来我家里吃杯酒,大家热闹热闹。” 薛氏起身来,又留她:“着什么急呢?都这个时辰了,不如吃了饭再回去?” 说罢,又叫来赵妈妈预备传饭。 六太太推辞了,道是要去谁家送消息,临走前还特地叮嘱了徐宁一定要随薛氏到她家里吃酒去。 徐宁答应下了,她才告辞走了。 薛氏同她把人送出院外,瞧着人走了,才重新回了屋去。 等进了屋,薛氏去拿团扇在徐宁肚子上轻轻戳了一下,道:“这阵子也不知多少人同我送了家里添了人的消息来,你几时也叫我给人送个消息去?” 徐宁扶着她在主位上重新坐下,故意道:“母亲方才不是说不着急?” “骗人的话你也信?”薛氏翻了她一个白眼,哼道,“再说,谁说我不着急?我急得很呢!急到都快怀疑是不是阿衍哪儿有问题了!” 徐宁险些没忍住笑出声来,又忙矜持地咬住唇,把笑声憋了回去。 薛氏糟心地撇了她一眼,用力将团扇晃了一晃,忽然又自己想开了,道:“嗐,儿孙自有儿孙福,这事儿讲缘分,我急也没用。” 她点点头,觉着自己很是开明大肚,又一面吩咐赵妈妈传饭,一面道:“再说我当日也是来了裴家许久才有了好消息,当时没少被母亲念叨的。我又何苦再来念叨你们,没得讨人嫌。” 越是好好同薛氏相处,就越能明白她其实没什么坏心思,就是笨了些,容易被人利用。但只要是她认定的人,护犊子护得跟什么似的。 当日若不是她信着二太太的挑拨离间,她也不会特地去为难徐宁,顶多敬茶时给她一个下马威,回头她身边的人再劝一劝,她自己就该想开了。 赵妈妈领着人进来,将午饭一一摆上了桌。 徐宁又扶着薛氏到桌前坐下,正打算帮着布菜时,薛氏又摆摆手,叫她也坐下了。 婆媳二人和和睦睦的用了一顿午饭。 又过些日子,薛氏就带着徐宁往六太太家里去了。 两家离得不远,乘马车行了一刻钟的功夫就到了。 今儿她府上热闹,来来往往好些人,有徐宁认识的,也有徐宁不认识的,大家聚在一处,嘴里说的还是家长里短那些话。 薛氏领着徐宁过去,不动声色地又将族亲里那些太太、奶奶们同她介绍了一遍。 众人免不得又恭维起她来。 薛氏嘴里的谦虚着,心里必然是乐开了花的。 说话间六太太迎了上来,引着她们到内院去见了一回她家里添的人,又坐了一坐,便又领着她们听戏去了。 二太太和瑜大奶奶也来了。 这二人接手裴家也有一段日子了,为彰显自己能耐,便把众人恭维的话当成了真,少不得要吹嘘自己一番。 瑜大奶奶遥遥看了徐宁一眼,见对她对自己笑了笑,心里就一阵发苦。 在外人瞧来,她们二房是光鲜亮丽的,可只有瑜大奶奶自己知道,这阵子她们填了多少的亏空,赔了多少银子进去。文学一二 二太太却恍然不觉,还道:“嗐,不过都是些小事罢了,哪就能打理不好的?打理不好的,都是没本事,外强中干的罢了!” 说着,她还特地往薛氏这边扫了一眼。 薛氏看了她一眼,没出声,又听得族里的五太太低声与她道:“怪没趣的,咱们到里头坐坐去?” 她点了点头,借口退下时,将徐宁也叫走了。 几人刚进了屋,五太太就一屁股坐下,哼道:“瞧她那副得意的嘴脸,不知道的还当今儿是她家里有喜事呢!” 薛氏还宽慰她:“她就那样,你又不是不知道?何苦置气,倒气坏了自己。” 五太太回头,惊讶地将她上下扫了个遍,又皱眉道:“你怎么回事?这样大的家业,你就心甘情愿交出去了?国公爷也不说什么的?” 薛氏心里清楚,但因徐宁交代过了,自然不会与五太太说实话的。 她笑道:“管了这么些年,我也累了,她想要就拿去,我也趁空好好歇一歇。再说他们男人家也不管内宅的事,能说什么?” 五太太就瞧了眼在一旁剥橘子吃的徐宁,低声道:“你累了,不还有衍哥儿媳妇?你交给她也好过交给那女人的强啊!” 第353章 人都乖了 不爱听二太太吹嘘自己的功绩,一同退下来的还有一位七太太。 她也不是很懂薛氏的这番操作,也问她是不是想不开。 薛氏只半真半假道:“衍哥儿媳妇还年轻,许多事情也不懂,只让她先跟着学一学,回头学得差不多了,自是要收回来的。” 五太太又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只怕是你送出去难,再想收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七太太很是认同地点点头,薛氏只笑而不语,并不多解释。 徐宁更是不会去同她们解释,认真的将橘子上白色的茎撕干净了才吃。 一时,屋里气氛又僵持了下来。 “哟,我说那席上怎没瞧见你们,原是都躲到这里来了。”六太太大笑着进了屋来,“聊什么呢?怎气氛怪凝重的。” 五太太同七太太站起来,都道是没什么事,就出了屋去。 六太太莫名其妙地看了她们一眼,又茫然地看向薛氏:“我说错话了?” 薛氏拉着她坐下,又将方才聊的事情简单说了一说,道:“不过是没能从我这里听到她们想要的答案,不高兴罢了。” “费心思搭理她们的,旁人家里的事同她们有什么关系?”六太太不忿道,“成日家的闲着无事,就想挑起旁人家里的事来看戏的。” 说着,她又摇头,低声道:“不过也是真的,就二嫂子那得意的嘴脸,我也瞧不惯。” 薛氏低声与她道:“你当她这几日做什么这样得意?” 六太太不解,低声问:“还不是因为管了家?” 薛氏就摇摇头,故意卖关子不说话。把六太太急得不行,一个劲儿催促她赶紧说。 这时,听得徐宁忽然开口道:“婶子,可听说了一件趣事?”んttps:// 六太太闻言,侧目看过去,正对上了徐宁似笑非笑的视线。 那视线太过莫测,又像是能将人心底看穿似的,让她心里一阵不舒服。 她牵了牵衣袖,勉强温和地笑了笑,问道:“是什么趣事?说来我听听。” 徐宁脸上也挂着笑,漫不经心的:“二太太管了家,怕自己一身本事无用武之地,少不得要在世家里走动,自个家里就不必说了。像什么侯爷府啊,方家啊倒是去得勤……那什么王爷府也是没少去的。” 她说话时,一直观察着六太太的脸色,但见她神色微变,又道:“想是近来认识的人多了,人脉宽了,自然就高兴了。” 六太太看了徐宁一眼,一时没看出来这话究竟是她说着玩笑的,还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衍哥儿媳妇,这有些话可胡说不得。”六太太提着嘴角,要笑不笑,“那王爷府是人人避之不及的,你二婶婶是个明白人,哪里敢去?” 徐宁又问她:“是不敢去,还是去了没敢叫六婶婶知道?” 六太太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冷着脸笑道:“她去便去同我有什么关系?我便是知道了又如何,还能劝她不去了不成?” 徐宁靠着椅背,懒洋洋地提着嘴角笑道:“二太太到王爷府去同婶子没关系,那常到婶子和其他婶子府上去,可有关系?” 不等六太太回话,徐宁就截断了她后面的话,慢腾腾笑道:“婶子不必着急解释,自家人串门是常有的事。只是串出些不该有的心思来,就不该了吧?” 六太太倏地拉长了脸,压着怒意低声道:“你什么意思?” 徐宁起身来,走到薛氏身侧将她扶了起来,又笑道:“不过是好心给婶子提个醒罢了,仔细偷鸡不成,反叫人当了刀使。” 话音落下,外头又传来一道刻薄声音:“哟,前头的戏不听,怎都躲到此处来说悄悄话了?莫不是有什么伤心事,要躲起人来诉诉苦的?” 屋里三人回头看去,就见二太太领着一些人进了屋里。 徐宁和六太太同时闭了嘴,不在提方才的事。 六太太更是将脸色一变,重新带上了客套的笑容:“怪我,今儿点的戏不好,听着枯燥,还不如大家一齐聚在一处说说笑笑的好。” 二太太听了,看了薛氏和徐宁一眼,故意道:“是吗?我还当是大嫂心里不舒服,故意躲着我呢。” 薛氏看了她一眼,没接话,一旁徐宁笑道:“为什么要躲着太太?莫不是太太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让人避之不及的?” 二太太眉毛一横,才将情绪摆上脸,徐宁又笑了,道:“哦,太太是说管家的事啊?那你也将人想得忒小气了些。” 她说着,将屋里几位太太一扫,道:“在场的婶婶们哪个不是管了十几年家的?再不济也是三四年的。便是我母亲也是管了十几年,从未出过半点错的。太太管了多久?可有半年了?” 言外之意是,区区半年,在管了三四年、十几年的太太们跟前吹嘘功绩,没得叫人笑话。 二太太瞬间黑了脸,冷笑一声,与众人道:“瞧我说什么来着?咱们衍哥儿娶的这个媳妇啊,嘴皮子可是比谁都厉害的!” 众人尴尬地笑了笑,聪明的都没接话。 徐宁半点不拉脸,甚至还言笑晏晏,仿佛没有半点怒火:“晚辈算什么?不及太太跟人报喜时厉害,那声音,那神情,把戏台子上的那些人都比了下去!” 方才听戏时,二太太生怕旁人听不见似的,声音大得都快盖过了那些戏子们的声音。 有人憋不住笑,低低笑出了声来。 二太太脸上一时挂不住,又不能冲上去给徐宁一嘴巴子,只气得两眼冒火,甩袖走了。 徐宁见状,又故意气她:“太太一会儿记得声音小些,你不听戏,其他婶婶们还要听呢!” 二太太回头剜了她一眼,走得越发快了。 徐宁和薛氏也因此错过了同六太太请辞的时机,只得又坐了坐,吃了些点心,喝了盏茶,这才告辞回去了。 二太太被徐宁下了面子,好几日没在人跟前吹嘘过她管家的事了。 徐宁抽着空,让人给六太太送了些东西过去。 这日,徐宁刚给薛氏请完安,正要回去时,赵妈妈就匆匆来回:“太太、大奶奶,五太太、六太太和七太太一道来了。” 第354章 盈亏 原本打算走的人,只好又重新留了下来。 薛氏一面吩咐赵妈妈把他们请进来,一面又亲自去迎。 还未到院子里,那位三太太就笑着进来了,等各自问了好,方进了屋去。 她们一进裴家的门,二太太就得到了消息。 她将眉一皱,直觉这三人一齐来拜访薛氏不是什么好事,又叫了人来吩咐:“到那边去打听打听,瞧她们都说些什么话,做了什么事,回来一一报给我。” 小丫头答应一声,就匆匆退下了。 再回来时,已经过了半日。 丫头道:“婢子过去时,几位太太正聊着些无关紧要的话,都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后来大奶奶又组局打马吊,大太太和大奶奶手气不好,已经输了两吊钱了。” 薛氏怀疑地看了她一眼:“只是打马吊?没说什么话?” 丫头认真想了想,确定自己没遗漏什么重要消息后,才道:“婢子听了半日,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就是就是……” 她看了二太太一眼,心虚的没敢说。 二太太以为是什么重要的大事,急得一拍桌面,又道:“就是什么?快说!” 丫头嘴皮子动了动,咕哝道:“五太太说、说您眼皮子浅,没能耐还酸,还说您管家又如何,到头来还是要还给大太太……” “闭嘴!”二太太倏地沉下脸来,尖声打断了丫头的话,“谁眼皮子浅?谁没能耐还酸?!一群势力的东西,前头还在我跟前讨好卖乖,转头就去拍大房的马屁!倒来说我眼皮子浅?呸,下贱的东西!” 丫头生怕被牵连,忙跪了下去,让二太太息怒。 二太太息不了怒,一撸袖子就想到大房去同她们吵一架。 幸好此时瑜大奶奶从外头回来了,听见这些动静,忙将她拦住问清了原因。 她劝道:“母亲何苦动气?那些人是什么嘴脸,您难道还不清楚的?如今过去同她们吵,不仅没理,还伤了感情……” 二太太打断道:“伤了便伤了,谁稀罕同她们往来的!” “父亲稀罕的呀,”瑜大奶奶一句话便堵了二太太的嘴,还道,“事情还没成之前,您就忍一忍,仔细回头坏了父亲的事,惹他怪罪。” 二太太听了,又倏地冷静了下来。 她看了瑜大奶奶一眼,哼了一声,坐回了主位上去。 瑜大奶奶便打发了那丫头下去,又上前同她道:“母亲,外头住的地方已经落实了,也布置好了,回头等父亲拿了主意咱们就搬出去,不必再在这府里头受气的。你只忍这几日就好了。” 二太太到底是听进去了,又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来,才冷静道:“一早上不见你,做什么去了?” 瑜大奶奶道:“我到铺子里去转了转,核实了一些东西。” 二太太又问她是什么东西。 瑜大奶奶从袖中摸出账本来递给她,低声道:“之前青芜妹妹接手的那两家铺子,原是要死不活的,上月不知何故忽然回转过来,我心里起疑就过去看了看。” 二太太将账册翻到最后,看到上头盈利的数字,惊得睁大了眼。 她不信,又问道:“当真是这个数?你没记错?” “不可能是错的,我还反复同铺子里的人核算了好几次。”瑜大奶奶道,“那铺子里掌柜还与我说,若不是填了几家铺子的亏空,还不止这个数的。” 二太太双眼沉沉,好一会儿才道:“想不到三房那小蹄子瞧着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竟是这样有手段的。可惜了,她要不是只听那贱蹄子的话,我还挺想照顾照顾她的。” 瑜大奶奶却不这样觉得,裴青芜再厉害,也不过是家里的姑娘,还是个庶出,要不是上头有人放权,给她撑腰,她哪能撑得起来? 这时,听得二太太又道:“不过,这都不重要了,想法子将那两家铺子接过来,别回头分家,全把好的分到了大房、三房去。” 她又交代瑜大奶奶:“你合计合计,瞧瞧哪些铺子亏得少,咱们一并接过来,那些亏得多的就让它亏着……反正也落不到我们手里来。” 瑜大奶奶答应一声,又告辞退下了。 * 枕霞居里,徐宁输了两吊钱后,就起身将位置让与了七太太。 她退出去,先吩咐了叨叨去泡新茶,又去问赵妈妈:“怎么样?” 赵妈妈道:“大奶奶吩咐了,婢子就一直留意着,二房那边果然派了人来,在墙根底下偷听了好一会儿。婢子也没着急管,寻思着差不多了,才把人撵了回去。” 之所以没一发现就将人撵出去,是因为这样反而容易叫二房的起疑。 倒不如叫她听些内容去交差,也好打消二太太的疑虑。 何况徐宁之前也吩咐了,一开始不会与六太太们聊正事,让那二房的人听听也不碍事。 赵妈妈又道:“这不,婢子打发过去的人才回来,道是二太太听着了五太太说她的闲话,在那边发火骂人呢。” 徐宁笑了一声,也没说什么,见叨叨重新泡了茶来,又带着她一道进去了。 她一一将茶水奉上,又搬了凳子到薛氏身后坐下了,等六太太又赢了一回,方道:“婶婶们今儿一齐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六太太赢了她和薛氏好些钱,这会子喜得眼里都是钱,早没之前在她家时那般警惕了。 她一面洗着牌,一面抽空与其他两位太太看了一眼,才道:“方才来时我就要说这事儿,偏你拦住了我的话。怎这会儿又装起糊涂来了?” 薛氏起身来,把位置让给徐宁,她到矮榻上歇着去了。 徐宁坐下,笑道:“婶婶误会了,哪里是我装糊涂的?是我笨得很,还指望婶婶点拨呢。” 六太太就又与其他两位太太笑道:“你瞧她,能把她二婶子堵得乖觉了好几日的人,还说自己笨呢?” 五太太接过话道:“前儿在你六婶子家里,你同她说的那些事,我们都知道了。” 徐宁就是要她们知道,也没接话,只将眉挑了挑,摸了张牌。 七太太看了她一眼,又笑了一声:“衍哥儿媳妇,你只说罢,要我们做什么?” 第355章 越发小气了 徐宁到裴家来也有好些日子了,就这些日子也够她将裴家族亲们的底细摸干净了。 这里头这些人,一个个的看着都是各自独立,各家不管各家的事,其实是以六房老爷为尊的, 只因老一辈的长辈之中,就他父亲还在世,担着个族长的头衔,众人就看他父亲的面子。 六老爷平时也不怎么管事儿,但会笼络人,上上下下一顿溜须拍马,基本上他一发话,上头下头都得听。 宁国公都给他几分面子。 徐宁也是知道这个原因,才没有一家一家去拜访,只将事情与六太太一说,后来又送了些东西过去,六太太方知事情的严重性,去与六老爷说了。 六老爷虽收了二房的礼,应了他们所求,但归根结底是个谨慎小心的人。 废话,贿赂魏王,要是叫人知道,整个裴家谁也别想跑! 他还没活够,并不想这般冤枉的给人陪了葬。 偏他又不知宁国公府这边要做什么,只得暗中寻了族里有话语权的人商议商议,再派了六太太她们过来打探消息。 * 这一轮,大家都很谨慎小心,都想憋着赢个大的。 徐宁往桌上瞧了一眼,看着众人出的,暗暗猜着她们手里的牌,然后扔了个无关紧要的出去。 她笑道:“虽是我求人办事,可到底是为了大家好的,七婶婶说是不是?” 七太太笑了笑,看了眼自己的牌,没接话。 徐宁等着她们出牌,抽空间又端过茶盏来润了润喉咙。 这时,六太太出了牌,又瞧了她一眼,笑道:“衍哥儿媳妇你也别同咱们卖关子了,要咱们做什么你只管吩咐便是。咱们若有那个主意,何必一齐到这里来?” 徐宁放下茶盏,仍不肯将自己想法说出来,与六太太客气道:“婶婶今日将腰包赢的鼓鼓的,哪能说我卖关子?我这兜里头干干净净的,可是什么都没有呢。” 言外之意是,她送给六太太的消息已经够多了,偏她来了这么久,关于族亲里的消息还一个没透露给她。 六太太拿余光将她扫了一眼,等各自又出了一轮牌,才笑着叹了一声:“大嫂啊,你家衍哥儿还真是娶了个了不得的媳妇。这一来一回的,半点亏都不肯吃。” 薛氏脑子不够用,这半天了,也不知她们说的是什么。 反正徐宁叫她输钱,她就输了钱,还不能输得太刻意,白送出去好些了,肉揪着疼,也不能拉脸,还得陪笑。 陪了半天,她陪不下去了,怕一会儿掀了桌子,只让到一边去,不去想那送出去的钱,免得怄得慌。 这会子听见六太太跟她说话,她实在没忍住,酸道:“你这老货,钱都叫你赢光了,还说旁人不肯吃亏。就数你脸皮厚,得了便宜还卖乖。” 六太太也不生气,还故意与下家的五太太道:“你瞧,她输了钱,急了。” 薛氏在矮榻上啐了她一口。 六太太玩笑够了,又正色的下来,不自觉地压住了声音:“你六叔的意思是,若这事儿是假的,他只当什么也不知道。若是真的,他也不包庇,国公爷是什么意思,我们那边就是什么意思。” 徐宁指腹捻着手里的牌,没着急出,又看了五太太和七太太一眼。 那二人点点头,也道是这个意思。 徐宁这才重新笑起来,将手中的牌扔了出去。 六太太拿眼一眼,顿时笑了起来,将手里的牌出了,笑眯眯道:“对不住啊,今儿运气是极好的。” 徐宁见状,立马耍赖要将方才的牌收回去。 六太太捉住她的手,笑道:“诶,衍哥儿媳妇,这丢出去的牌,哪里有收回来的道理?何况这才几个银子?咱们衍哥儿也不缺这些是不是?” 徐宁就是同她们玩笑,也不是真要耍赖,六太太这样说,她就收回手来,故意道:“六婶子家里添了人,这手气也是极好的,快分些喜气给我们罢!” 说罢,拿手在六太太手臂蹭了蹭。 五太太和七太太见状,有样学样,也在她手臂上一顿蹭,把六太太蹭得都没了脾气。 四人又玩了一局,仍以徐宁输为结局。 牌局散了,六太太赢得最多,其次是七太太,最后五太太,再与薛氏一对比,她三人只笑得见牙不见眼。 徐宁也在她们告辞走时,才无关紧要地说道:“从前二老爷叫你们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便是,旁的……只等那日子到了再说。” 送走了三位太太,徐宁又回了行云阁去,让霜降照着薛氏今日输掉的银子的两倍,另外备了一份银钱给薛氏送去。 霜降出去,再回来时,手里的银子不仅没送出去,还比原来多了。 她道:“太太说不要姑娘的银子,叫你仔细收起来。还道姑娘今儿输得比她还多,就自己添了一笔,叫婢子一并拿给你。” 徐宁愣住了。 除了徐老太太,她还是头一回,无缘无故的从一个长辈那儿白白拿到这么多银子。 但更让她没想到的是,晚些宁国公回来,也叫人送了些过来,且数目还不小。 徐宁一时手足无措,不敢接,要叫长随送回去。 长随才不送,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徐宁又看向裴衍,迟疑道:“这……是不是不太好?” 裴衍今儿下衙下得晚,让人送了消息回来,叫徐宁自己用膳,不必等他。 徐宁也没等他,自己先吃了,又估摸着时间,让厨房预备了一些宵夜。 裴衍这会子正在那儿喝冬瓜鸭架汤,闻言起身往洋漆茶盘里看了一眼,道:“就这些?” 他将眉一蹙,孝道:“父亲如今是越发小气了,要送也不知多送些来,当我不知他藏了多少私似的。” 徐宁看着他,真诚发问:“这么些年,父亲是怎么忍着没一鞋子抽死你的?” 裴衍丝毫没意识到自己那话有什么问题,还看着徐宁,理所当然地递给了她一道“为什么要抽死我”的眼神。 他还道:“就这么一些,你只收下便是。你如今便是送回去,等他百年,也还是留给你我的。” 徐宁默然片刻,由衷道:“你真是你父亲的大孝子。” 第356章 日渐消瘦 暴风雨前的日子总是宁静的。 日子闲,没什么要紧事,晃晃悠悠的就过去了。 腊月初五这日,方家老夫人六十大寿,请了京城好些人家过去祝寿。 徐宁同薛氏也去了。 让她意外的是,叶朝竟然也在,还是同梁夫人一道去的。 二人打了招呼,就到一旁说话去了,也没什么正经事,各自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 徐宁犹豫了片刻,还是问道:“我听说你让梁觅那个外室进府了?” 叶朝点点头,撑着脑袋打了个哈欠:“人都闹到梁家门口来了,要我给她一条生路,我要不让她进门,不出半日,就该传我心狠手辣,拈酸吃醋,容不下人了。” 她说着,自己又嗤笑一声:“就他?也配我拈酸吃醋?” 话音落下,又嗤了一声,语气之间满是不屑和嘲讽。 徐宁手里抱着汤媪,又看了她一眼,拧眉道:“他不值当你拈酸吃醋,可平白放着这么一个人在家里,不是给自己添堵的?” 叶朝哼笑一声,不屑道:“有人替我给梁家传宗接代,我感激她还来不及,怎会怪她给我添堵呢?” 她对梁觅半丝感情也无,同住在一个府里,两人要么视而不见,要么如同仇人。 尤其是梁觅,他是将门之后,身上却半点将门的影子也没有,脱了衣服是禽/兽,穿着衣服是衣冠禽/兽,嘴还欠。 叶朝有时候轻轻搡他一下,他就跟风筝似的飘了出去,还趴在地上好一会儿起不来,非得叫人去扶。 好容易爬起来了,也不敢将叶朝如何,就拿红彤彤的眼神瞪着她,一点也不凶神恶煞,甚至毫无气势。 非得形容,就是兔子投胎投到了鬣狗窝。 更引人发笑的是,他在叶朝这儿受了委屈,还会去寻梁夫人告状。 梁夫人懒得理他,指着门口叫他滚了。 叶朝看不起他,甚至没将他当男人看过。自然不可能为了他拈酸吃醋,也不可能与湘姨娘当仇人,更不会看不惯湘姨娘未出世的孩子。衛鯹尛说 别人家的孩子而已,她为什么要看不惯? 何况那湘姨娘也规矩,知道梁家上下没一个人瞧得惯她,梁觅只把她当玩物。 但她却还能在梁家安安稳稳的,除去怀着梁家未出世的孩子外,就是因为有叶朝在暗中帮衬她的关系。 她感激不已,非必要不会凑到叶朝跟前去讨嫌。 徐宁听了她的话,明白自己的立场和她不同,不能拿自己的标准去衡量她的为人处世。 她道:“我只担心你在梁家无人撑腰,回头叫人缠上了,连个替你说话的人都没有。” 叶朝听言,把手伸到她怀里一同抱着汤媪,低声道:“我这人一向有什么仇当场就报了,不用谁替我说话。” 徐宁想想也是,以叶朝这脾气,断不可能将委屈往肚子咽的,定是谁惹的她,她就寻谁报仇。 恩怨分明的很。 这时,徐宁瞧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她惊讶了一瞬,暗暗推了推叶朝的肩,低声道:“那是永安郡主?” 叶朝侧目看去,远远的就见永安穿一件白雪红梅斗篷跟在魏王妃身边。 她也有些日子没见过永安了,如今再见,一眼就看出她比从前瘦了许多,两颊凹陷,下巴尖尖的,没有半点肉。 那斗篷搭在她身上,仿佛挂在衣帽架上,空荡荡的。 整个人也不见神采,需要她笑时她就笑,不需要时她就站在魏王妃身旁,呆愣愣的像一根干瘪的木头。 叶朝见了,心里有些生气,脸也跟着沉了下来。 那头永安郡主或许感觉到了,侧目看了过来。 徐宁就见她如同画在脸上的表情瞬间裂开了一条缝,眼也红了,堪堪要露出一丝委屈时,她又将头一撇,慌慌张张地收回了视线去。 一时笑也不是,呆也不是,如履薄冰,浑身不自在。 叶朝站起身来,同徐宁打了招呼,就头也不回的出了院子。 徐宁坐了一会儿,觉着无趣,又去寻薛氏。 等过会儿再到院子里来时,就剩魏王妃还在那儿同几个夫人说笑,永安郡主却是不见了。 * 天越来越冷,吏部越来越忙。 裴衍还要兼顾军机处的事儿,归家的时间就越来越晚,有时徐宁都囫囵的打了个盹,他回家来。 腊月十四,难得军机处和吏部暂时都无事,就早早下了衙,久违的同徐宁一块儿吃了个晚饭。 裴尚书看着身边的人,目光沉沉地拧起了眉来。 徐宁察觉,转头问他怎么了。 裴衍看着她,认真问道:“近来,我可是瘦了?” 虽说两人很久没有一同吃晚饭了,但却是日日相见的,对着一个日日相见的人,实在看不出他有没有瘦。 徐宁揣摩着裴尚书的语气,试探着点了下头:“好像……是瘦了些?” 她见裴衍目光亮了一下,就知自己揣摩对了。 徐宁暗暗感叹了一下他比以往好懂了些,又顺着他的意关切道:“事务便是再忙也要好好吃饭,好好休息,你可是有个家要养的。” 裴尚书严肃地点了点头,道:“夫人说的有道理。但是……” 徐宁侧目看了他一眼,问他但是什么。 裴尚书道:“但是,并非这个原因才会日渐消瘦。” 边上长随和霜降齐齐咬住了牙,叨叨一脸状况外,不明所以。 徐宁哄儿子似的耐心哄道:“那是为什么才,嗯……日渐消瘦的。” 裴尚书抱着手,满脸严肃:“好些日子不曾同夫人一块吃饭,总觉那饭菜味同嚼蜡,没什么胃口。” 霜降没忍住,侧过身搭住叨叨的肩不住颤抖,长随也在一旁一抖一抖的,直让叨叨怀疑他俩是不是得了抖抖病。 徐宁扶额,默默无语。 偏裴尚书毫无察觉,还拿了筷子给徐宁夹了一块儿亮晶晶的扣肉,道:“你也瘦了不少,可也是因为我不在,觉着饭菜不香,如同嚼蜡的。” 徐宁扶额没说话,犹豫着要不要违心的“嗯”一声时。 叨叨就很不给面子的,扯了扯霜降的衣摆,“悄悄”问道:“霜降姐姐,大奶奶瘦了吗?我怎么觉着她胖了?昨儿午饭才吃了两碗,晚饭又吃了一碗半,还喝了一碗汤,晚间姑爷回来时,她是不是还陪着吃了些菜?” 霜降想去捂叨叨的嘴,没来得及。 裴尚书倏地扭头,震惊地看着徐宁。 徐宁看向叨叨,微微一笑,和蔼道:“叨叨,你这月月钱没了。” 第357章 臭美的裴尚书 冬日里天亮得晚。 裴衍醒时外头一片漆黑,他垂眸看了眼在他怀里睡得正香的人,低下头去在她额上亲了一下,随后才轻手轻脚地起身。 但徐宁还是醒了,她裹着被子艰难地坐起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偏头看向了裴衍。 “还早。”裴衍说着,又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亲,便要将人按回被子里。 徐宁大约是还未彻底清醒,迷迷糊糊间少了些白日里的矜持和稳重,见裴衍凑过去,就下意识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顺便将脑袋歪在了他肩上。 她闭着眼,哑着嗓子,带着鼻音道:“昨个儿祖母送了消息来,说是慕哥今日抵京,要我们回去一趟,你记得早些回来,别忘了。” 徐慕远在冀州府,原是回不来的,但因他刚去就替他的顶头上司办了一两件漂亮的案子,讨得他上司的欢心,这才被临时放了假,得以回来成亲。 但他在家里也待不了几日,腊月二十就得启程回冀州,否则赶不上来年赴任。 连除夕和元宵都得在路上过。 徐老太太想着他这趟回来,往后除非升迁,一家人怕是就再难有团聚之时,便给家里已经出嫁的姑娘们送了消息,叫她们今儿都回去一趟。 一来是给徐慕接风,二来也是趁着腊月十八之前,大家团聚团聚。 裴衍抱着徐宁,轻轻应了一声,正要叫她再躺回去时,她又不睡了,艰难地爬起来,把人按在梳妆台前,帮他头发盘起来,又戴好了帽子。 收拾了半晌,总算是可以出门了。 徐宁要送裴衍出门,又让他拦住了:“外头冷,仔细着凉,快些回去。” “那你拿着着这个汤媪。”徐宁将方才霜降塞给她暖手的汤媪塞进了裴衍怀里。 她见时辰尚早,又嘱咐玄冬叫他赶马车时赶得稳些,让裴衍上朝前,能在马车里小睡一会儿。 玄冬答应着,便跟着裴衍出了行云阁。 他走在前头,替裴衍打着灯笼,照着脚下的路,忽然道:“近来小的总觉大奶奶比从前有了些人味。” 裴衍想起今早她主动抱住自己的一事,压不住嘴角的“嗯”了一声。 虽说之前徐宁同他说清了心意,但他总觉少了些什么,那些话和她做的事更多的像是顺应当时的气氛。 尽管只是如此,裴衍也是十分满足的,可他又不只满足于此,贪心的想要更多。 不止是徐宁这个人,她的心,连她的一丝一毫,包括她的呼吸都想占为己有。 想把她困在身边,让她做一个除了依赖他就什么都不会做的人。 裴衍把这归于占有欲,但他心里其实很清楚,这并不是用一句“占有欲”就能说清楚的,还包含着某些病态的心理。 他道德的一面觉着这样不好,不道德的那一面又控制不住往更危险的地方想。 这样想着,他又撩起衣袖看了看手腕上的铜钱,把不道德的那一面压住了。 玄冬正好也瞧见了他手腕上的东西,意外道:“您手上几时有了这样的东西?大奶奶给您的?” 裴衍语气正常的应了一声,又问:“可好看?” 玄冬到底不是长随,衍语钻研得不到家,夸道:“好看,很适合您。” 裴衍很白,手腕内侧有颗痣——好几次情浓时,徐宁都忍不住去亲他那颗痣。黑发充当手链戴在他手上,一时显得他手越发白了。 玄冬敢对着已经落山的月亮发誓,他真的是随口夸一夸,并无深意。 但他家爷却止不住翘着尾巴臭美:“嗯,可惜你没有。” 玄冬:“?” 裴衍看了他一眼,又道:“你也不必羡慕,等你成了亲可能就有了。啊,也有可能你成了亲也没有。” 玄冬:“???” * 晚些,徐宁同裴衍回了徐家。 对于他们这趟回去,薛氏仍是什么都没问,还道徐宁若一时不想回来,在徐家住一日也好。 等他们到徐家时,徐琅同温明若早早就到了,一家子人,除了泡在温柔乡里,无视了老太太传唤的徐由俭,都聚在岁寒斋里。 徐宁和裴衍进去,先给徐老太太和沈氏见了礼,随后又同徐慕互相问了好。 几乎半年不见,徐慕比以前越发稳重了,人也黑了,但一双眼睛却亮晶晶的,可知他在冀州虽苦,日子却是十分充实满意的。 徐宁见过了他,又到了徐琅她们姐妹身边说话去了。 徐琅产期将近,再加上没了那些糟心事,她肉眼可见的胖了不少,小脸圆圆的,又体态丰腴,自有一股韵味。 徐老太太原说她产期将近,不让她回来,回头她们到她府上看望她去,她不愿意,也不想错过这次机会,央求着陈伯礼带了她回来。 人是回来了,那些接生的婆子丫鬟,生产时要用的东西,也全部带了回来,浩浩荡荡的,足足装了两三辆马车。 * 很快,徐老太太就命白露传了晚饭。 期间,老太太又叫人去请了徐由俭,徐由俭却迟迟不曾出现。 问起来才知一直歇在某花楼里,一直不曾回来。 徐老太太动了怒,要叫人去花楼将他抬回来,徐宁便道:“想是父亲有什么要紧事抽不开身。祖母,我们陪着您也是一样的。” 对于徐宁来说,徐由俭在不在都是无关紧要的。当然了,不在最好。 徐老太太这才按下怒火,招呼着众人入席。 吃罢了饭,老太太留下沈氏商议着徐慕的亲事,男人们到书房里说话去了,姑娘们齐聚秋暝山居说体己话。 徐宁少不得要问一问陈史氏的事。 徐琅冷笑一声,道:“之前她父亲在朝会上参了伯礼一本,告他以权谋私,滥用私刑,请圣上革职查办!” 徐宁听得史家这样不要脸的做法,也冷笑道:“证据确凿的事,亏得他好意思。那圣上怎么说?” “圣上看过折子后,直道是史家管教不严,罚了他半年的俸禄!”徐琅提起来,脸色好了些,又道,“陈史氏之前不是判了流放?但因她身上有伤,一时动不得,直到这月初才被送走。” 她说着,压低了声音,凑到徐宁耳边低声道:“我听闻她离京后不久,就死了……” 第358章 徐珠的亲事 徐宁半点也不意外。 陈史氏一个妇人被判了流放,要吃什么苦,受什么罪,不用想也知道。 她罪有应得,徐宁和徐琅并不同情。 徐琅担忧的却是另一件事,她拉着徐宁的手道:“我听伯礼说,近来朝中气氛怪异,三妹夫无故面临许多猜忌。那日三妹夫也是帮了忙的,我只怕史家将此事怨怪到他头上。” 裴衍虽不曾对徐宁说过他在朝堂上的事,但她也很清楚,那位陛下的怀疑从未打消过。 但徐琅如今有孕在身,怕她多想,对孩子不利,自不可能与她说实话。 她装作轻松的笑了笑,宽慰道:“他在朝中这么些年,叫人弹劾得少了?你只放宽心罢,他还应付得过来,若到时候应付不过来了,我少不得要寻大姐夫帮忙的,只你与大姐夫到时候别嫌麻烦,推辞才是。” 徐琅听了,嘴上虽没说,心里其实也明白她这是不想让自己多想。 她也只好装作放了心,用力握着徐宁的手道:“你放心,只要是我们能帮得上的事,断不会推辞的。” 说话间,徐宁见徐珠坐在一旁,扯着自己衣裳上的带子,闷闷不乐。 她看了温明若一眼,温明若摇头,表示她也不知怎么回事。 徐琅瞧见了,就在她头上拍了一下,指责道:“不过一门亲是而已,你这般排斥做什么?母亲也是替你打算,你不领情就罢了,还同她大吵大闹,实在不像话!”文学一二 徐珠梗起脖子来,红着眼倔强道:“谁求她替我打算……” 话还未说完,耳朵就叫徐琅拧住了:“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你耳朵拧下来喂狗去!” 徐珠拍开她的手,又跳起来大吼大叫:“我才没有胡言乱语!就是母亲不好,你也不好,明明什么都不知道,就说替我打算!你们哪里是替我打算,你们就是想把自己的想法强加给我罢了!” 徐琅闻言,并不好受,一时脸都气白了,呼吸也乱了。 徐宁见状,忙顺着她的胸口,劝道:“大姐姐别气,仔细伤着孩子。” 她又看向徐珠,道:“四妹妹也是,有什么话坐下来说,别大吵大闹,仔细伤着你未出世外甥。” 徐珠听了,这才又冷静了些,但她心里仍是想不开,梗着脖子站在那儿,又红着眼瞪着徐琅,不服输。 温明若起身来,拉着她到对面坐下,轻声道:“大姐姐前头才受了罪,你体谅体谅她……” 话还未说完,徐珠又一把将她推开,倏地站起身来,红着眼吵道:“你们都叫我体谅她,体谅母亲,可谁来体谅我?我、我就算是笨蛋,也还是个人,凭什么你们说什么,我就得是什么?!” 她委屈极了,扑到桌上,嚎啕大哭起来。 温明若劝了好半响也没能将人劝住。 岁寒斋里,沈氏听见了动静,立即就要过去看一看。 徐老太太叫住了她,道:“你们母女一个脾气,你过去了只会火上浇油。且坐着,让她们姐妹解决去。” 沈氏听着徐珠的哭声,心里又着急,仍是想外头去:“可是……” 白露拦着她,不让她出去,又替徐老太太道:“太太放心吧,这家里如今就剩她一人,停哥儿又早出晚归,平日里连个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这阵子怕是憋坏了,这会子闹一闹还好些。” 沈氏将信将疑,不放心地重新坐了回去。 徐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又道:“你同她僵持了这些日子,她可同你说过一句实话?” 这几日徐珠半句话都没同她说过。 沈氏想起来就叹气,愁眉苦脸道:“那丫头比我还笨,我若不替她好好打算,不知她将来要吃什么亏。” 徐老太太委婉道:“你是好心,只她年纪小,不理解,未必觉着你是好意。再说你是当家主母,要稳重些才能御下,平日里说话不容置喙,她自是要怕你的,那心里有什么话,哪里还会同你说?” 不等沈氏开口,徐老太太又道:“你只安心等着,让她们姐妹说话去,明儿你定能知道四丫头这样排斥这门亲事的缘故。” 沈氏没办法,只好在岁寒斋里焦急的等着。 此时,秋暝山居,徐宁也从徐琅嘴里得知了缘故。 沈氏前头想撮合徐珠与沈家三房的一个公子,但因沈家三太太瞧不上徐珠,自然没成。 但不管怎么说,沈氏也是沈家三太太的小姑子,不好把人得罪狠了,便迂回的将她娘家侄儿介绍给了沈氏。 沈氏远远的见过沈家三太太的侄儿,是个模样清隽之人,待人也温和有礼,瞧着没什么问题,还当他是个会疼人的。 沈氏并不放心,又去同他母亲接触过了,才知他母亲也是极其知礼的,温柔又不失耐心,很好相处,就是徐珠那破脾气她也能包容。 沈氏便对此十分满意,有些想答应这门亲事。 谁想她刚与徐珠提了提,徐珠就大吵大闹起来,还说不疼她,嫌弃她不如徐琅聪明,要把她当麻烦丢掉! 母女两个脾气都不好,吵起来都口不择言。 徐珠怨怪沈氏不该生下她,沈氏一怒之下给了她一巴掌,打得两人好几日不曾说话。 徐宁听白了,奇怪地将在温明若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徐珠看了好几眼,忽然道:“四妹妹,你这般排斥这门亲事,莫不是心里还记着那姓孙的?” 徐琅闻言,脸色一变,立即就要站起来。 徐宁忙将她按住,示意她先不要动怒。 孙远瞻,当日在徐家家学读书,想借徐珠之名攀上沈家的穷苦书生。 但其实是个斯文败类。 后来徐宁将计就计,让沈家姑娘稍稍对他示好,他果然就要弃了徐珠,攀上沈家的人。 之后徐宁打听过他的消息,没了沈家帮忙,以他科考的成绩,并未谋得什么好差事,如此在西南边做事,多少有些不被重用。 徐宁以为徐珠脾气不好,但是个重情谊的,一直忘不了此人。 谁知徐珠自温明若怀里抬起头,挂着满脸水光,茫然问:“姓孙的是谁?” 徐宁:“……” 是她多心了。 她想了想,又道:“既不是忘不掉这个姓孙的,那便是你三舅母娘家有什么问题了?” 第359章 草,一个人 一开始徐珠并不说,在温明若怀里大吵大闹,一会儿说沈氏不疼她,一会儿说徐琅也不疼她,一会儿又说徐家上下没一个人瞧得起她。 徐由俭不必说了,徐老太太只疼徐宁和温明若,还指控徐停看大家都一样,并不偏颇谁,但他心里只把徐宁当做妹妹,其他人就只是其他人。 更是控诉徐宁记恨着之前私闯家学的事,恨死了她,只是看在徐琅的面上,才耐着性子跟她说话。 要不然她就会跟徐妤一样,被撵到庄子上去,死了都没人知道。 温明若更是不把她当回事,从来不把她当姐妹。 还道自己在徐家,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是根无人搭理的野草,连说真心话的人也没有。 徐琅气坏了,要不是身子重多有不便,恨不能撸着袖子,同沈氏一样,扑过去给她一巴掌。 她指着大吵大闹的徐珠,气道:“你说我们不疼你,你倒摸摸自己良心,这家里除了父亲,哪一个人不是由着你任性胡闹?!要不是你三姐姐替你兜着,上回便是姓孙的那件事,祖母也能扒掉你一层皮!”んttps:// 徐珠在温明若怀里抽抽噎噎,又口不择言道:“要不是她,我这会子早离京了,也不至于受这样的委屈……” 话音未落下,徐琅便手疾眼快地抓过边上的茶盏,直接砸到了徐珠脚边。 她阴沉沉地瞪着徐珠,压着怒火,道:“住嘴!” 徐珠霎时噤声,如同鹌鹑一样缩在温明若怀里不敢吱声了。 徐宁按住徐琅,低声劝她慢慢呼吸。 过了一会儿,徐琅情绪才重新平复下来。 徐宁在她身旁坐下,看了徐珠一眼,虽说她不至于为了家学那点事记恨她,但确实对徐珠没什么感情。 许多事情不过是看在她是徐琅亲妹妹的份上,多关照些罢了。 她想了想,又看向抽抽噎噎的徐珠,问道:“你三舅母娘家同沈家比起来,门第确实是要低下,但同徐家却是差不多的,如今瞧着比徐家还要好些。你又说你不同意这门亲事并不是忘不掉那姓孙的,那便是心里有其他人了?” 徐珠咬着牙,将头一扭埋进了温明若怀里,不吭声。 温明若拍了拍她的背,顺着徐宁的话道:“若真是如此,四妹妹你更该说出来的。舅母那样疼你,若是个好人家,她定是愿意去帮你提亲的。你什么也不肯说,便是我们想帮你也不知如何帮的。” 徐珠哼了一声,还是不语。 温明若又哄了一哄,她还是不开口。 温明若也没了办法,侧目对徐宁无奈地摇了摇头。 徐宁从叨叨手里接过汤媪来捂着,闻言看向徐琅道:“那便是四妹妹不需要我们帮忙了,大姐姐你明儿不如同太太到那人家里走一趟,把这门亲事定下……” “不行!”徐珠倏地站起身来,急急打断她的话,“我不要、我不要嫁给他!大姐姐,你最疼我了,你别让我嫁给他好不好?” 她又扑进徐琅怀里,趴在她膝盖上,一顿哀求。 徐琅又忍不住心疼,替她擦掉泪水,道:“你什么都不肯与我说,我如何帮你?” 徐珠抽抽噎噎地又哭了一阵,才口齿不清道:“我、我也不是不肯说,我就是生气,气母亲提起我的亲事,就好似我嫁不出一样,什么都不打听清楚,就要去提亲……” 她又故态复萌,抽嗒嗒道:“你也不问我,听我跟母亲生了矛盾,就指责我不好,怪我不理解母亲,就知道气她。你不帮我说话,祖母也不帮我说话,二哥哥也不管我……哇,我好可怜啊,这家里没一个人疼我!” 徐珠张嘴就要大哭,徐琅一巴掌拍在她背上,冷笑道:“你要再哭一声,我立即起身就走,定不再管你!” 她抬头见徐琅脸上没有半点开玩笑的样子,一时又心虚起来,当真不敢再哭,只一抽一抽的吸着气。 过了一会儿,她稍微冷静些了,这才道:“那、那天我到外祖母那里去请安,出来的时候碰见了五表姐。” 沈家五姑娘,二房的人,在孙远瞻这件事上,她也算帮过忙。 只因徐宁与沈家交情不深,与沈家二房更是没什么联系,后来也不曾听过她的消息。 徐宁将手翻了个面,用手背捂着汤媪,问得漫不经心:“她同你说了什么?” 徐珠抽噎着转过视线,又轻轻点了下头:“她问我,母亲是不是给我说了门亲事,是三舅母娘家的侄子,她、她还跟我说她见过那个人。” 徐宁眉毛挑了一下,没出声。 倒是徐琅催促地推了推她的肩膀,叫她别磨叽,赶紧说。 徐珠想起来,又抬起头,愤恨地瞪着徐琅,道:“五表姐说三舅母娘家那个侄子,是个瞎子!” 徐琅猛地侧目,同徐宁和温明若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瞧见了震惊。 徐珠提到这事儿,又委屈起来,顿觉自己是棵没人爱的野草,在徐琅脚边把自己团成了一团。 她抽嗒嗒地继续哭:“母亲、母亲就算再嫌我,也、也不该把我说给一个瞎子啊。” 说着,她又用手背在眼眶上抹了一下,委屈得不行:“五表姐还说他身体不好,是个药罐子,从来不让他出门。家里怕他被姑娘们嫌弃,上上下下都瞒着他的病,家里不亲近的人都不知道。” 徐琅听了,一时没出声,眉心却死死蹙了起来。 徐宁看她一眼,替她问道:“那你五表姐又是怎么知道的?” 徐珠愣了一下,挂着两泡眼泪,抬起头错愕地看着她,迷瞪瞪道:“她说、她听见三舅母跟她嫂嫂说话了。还说三舅母那个侄子前儿旧疾犯了,差点没救得回来,三舅母嫂嫂为这事儿来寻三舅母哭诉。” 温明若听了哑然失笑,看着徐珠的眼神颇为无奈。 徐珠瞧见了,顿觉自己遭受了无声的鄙夷,她刚要表达不满,就叫徐琅用手指头在她脑门上搓了一下。 徐琅不争气地骂道:“你呀!” 徐珠茫然地看着她。 过了一会儿,她反应过来,傻了吧唧地问:“大姐姐,五表姐是骗我的吗?” 第360章 与她无关 徐琅又咬着牙骂她:“是不是骗你的我不知,但你就这样信了她的话,一声不吭地同母亲吵,同我吵,还怪你三姐姐她们,你、你……你笨死得了!” 她说着,越发恨徐珠不长脑子,轻而易举地就信了别人的挑拨,一时口内也没了尊重,怒道:“就你这笨脑子,旁人就是想怀疑你不是父亲亲生的,只怕也找不着理由怀疑!” 徐珠委屈地将嘴一撇,又要嚎叫。 徐琅只把双目一瞪,她就不敢吱声了,哼哼道:“万一五表姐不曾骗我,三舅母那个侄子就是瞎子呢。母亲还说她见过人,说他端正,有礼有节,可她就是远远的看了一眼,根本不知道他身上有什么问题!” 她哭嚎着去求徐琅:“大姐姐,我不要嫁给他……我不要嫁给一个瞎子。我、我自己都还需要人服侍,怎么能去服侍一个瞎子?何况他还有病,万一我嫁过去他就死了……那我、那我岂不是年纪轻轻就得守寡啊!” 她越说越伤心,好似见着了自己晚景凄凉的模样,一时坐在地上不起,抱着徐琅的腿哭得险些晕了过去。 还怎么劝都劝不住,最后是她自己哭累了,趴在徐琅腿上睡着了才作罢。 徐琅又气又无奈,只得叫了丫鬟进来,将她扶了回去。 等人走了,徐琅才扶着腰忧心忡忡地问:“三妹妹,你说这事儿有几分可信?” 徐宁便同温明若一左一右地扶着她重新坐下,反问道:“大姐姐觉得呢?” 徐琅听言,又拢起眉心来,重重叹了口气:“我是知道三舅母的,她瞧不上徐家,也瞧不上珠儿,但她也不屑用这样的手段来骗我母亲。” 沈家的人,徐宁了解的并不多,也不好胡乱开口,只顺着徐琅的话道:“那你是怀疑沈家五姑娘故意挑拨了?” 徐琅摇头,没说怀疑,也没说相信,眉间笼着化不开的愁绪。 徐宁宽慰道:“无论真假,这事儿都得同太太说一声。沈家五姑娘也好,三太太也罢,这里头定是还有别的事情的。依我看,省得麻烦,倒不如当做什么也不知,只不应这门亲事便是。” 之所以要当做什么也不知,是因沈家毕竟是沈氏娘家,闹翻了倒不好,往后徐琅徐珠说不定还得依靠她们那三个舅舅。 徐琅自己也清楚,便疲惫的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再过一会儿,陈伯礼便派了人来问这边好没好,时候不早了,徐琅该歇下了。 三人这才散了。 一夜无话,徐宁一觉醒来,天已经亮了。 温明若也醒了,天冷,又不着急去给徐老太太请安,姐妹二人便赖着没起,头挨着头说私房话。 裴衍因吏部有事,昨儿并未歇在徐家,在裴家抱着一沓折子,独守空房。 长随在他跟前伺候,听他一晚叹了好几口气,问他是不是想徐宁了。 他又装得一脸深沉,说长随不懂。 长随说他确实不懂,但像裴衍这样成个亲把自己成成怨男的,他还是头一回见。 裴衍听了,眉毛都没挑一下,让长随站在墙角底下给他背话本子解困。 * 辰时,徐宁同温明若去了岁寒斋。 徐老太太正等着她们,见了她们过来,就吩咐了白露摆饭。 老太太大约是已经知道了沈家三太太那个侄儿的事了,席间还与徐宁、温明若道:“你们四妹妹有太太,她大姐夫和大姐姐,沈家撑腰,再不济还有我。不必你们插手,你俩用了早饭就回去。” 徐宁同温明若两个,谁也没想管这件事,昨日姐妹们散了之后,她们俩个睡在一处,提都不曾提过此事。 两人闻言,齐齐应了。 * 温明若站在贺家侧门处,看着徐宁的马车走远了,才进了门去。 从徐家回来,她还得去同贺夫人说一声。 她刚进贺夫人的院子,就觉院中气氛有些凝重,她料想是贺与荣回来了,稍作犹豫后,招手叫了守在院里的小丫头过来。 那丫头恭敬地欠了欠身:“大奶奶,您吩咐。” 温明若对她温和地笑了一笑,又往主屋里看了一眼,低声问道:“可是老爷回来了?” 丫头轻轻点了点头,垂着眼道:“是,一刻钟前回来的。” 温明若听了,便不意外这院里气氛为何这般凝重了,她只问道:“可知老爷带回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丫鬟垂着脑袋轻轻一摇,道:“老爷在屋里同夫人说话,只叫了方妈妈伺候。” 温明若便打发了她回去。 她往屋里看了一眼,也没说进去,转身就走。 芒种跟在她身旁,有些不解,茫然问道:“姑娘不进去看看?” 温明若侧目看了她一眼,情绪淡淡的:“看什么?” 芒种便道:“万一老爷带回来的是好消息呢?” 温明若听言便笑了一声,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漠不关心:“好消息也好,坏消息也罢,同我有什么关系?” 她决定嫁给贺连昱,并不是为了同他好好过日子的,她对这个没见过几面的人,没有半丝感情,自然也不在乎他的死活。 温明若从始至终,在乎的都是别的东西。 她回了自己院里——成亲后,她与贺连昱住在一个院里,但只在新婚时同他住在一个屋里,次日她就让人将厢房腾了出来。 自此之后,她做什么都在这里,一步也没塌进主屋过——只每日定时定点的打发芒种过去看看,确认他的情况,好随时应付贺夫人的问话。 芒种在门口守着,温明若又叫了另外一个丫头进来,问道:“让你办的事情办得如何了?” 丫头从衣裳里翻出一沓用布包着的东西递给了她,回道:“都办妥了。” 这丫头叫香尘,并非徐家的人,是从前温家的人。 温家落难之后,她陪着温明若去了徐家,如今又陪着她来了贺家。 同是温明若的帖身丫头,芒种负责她的起居,香尘负替她处理外头的一些事。 温明若将布揭开,露出了里头的东西——一水的地契、房契。 她数了一下,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五张。 温明若点点头,脸上方有了一点真实的笑意。 她随意抽了一张出来,递与香尘,道:“这是给你的。” 香尘不接,温明若又强行塞进了她手里,道:“这算什么?往后还有更多。” 她又道:“我在这家里不便,外头那些事情,还得要你替我出面。你谨慎些,别叫人知道你背后的人是我。” 第361章 人人都爱说媒拉纤 徐宁回了宁国公府,先去枕霞居回了薛氏。 婆媳二人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徐宁便要回去。 这时,赵妈妈又走了进来,与她一欠身,道:“大奶奶,方才门房处送了消息过来,说是您嫡母到了沈家去,同沈家那边的太太闹了起来。” 徐宁半点都不意外,沈氏知道此事后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徐珠可是她的眼珠子,对她的溺爱有时连徐琅都比不上,沈三太太瞧不上她的脾气,徐家的门第,沈氏尚可理解,可若是知道她这样糊弄,那不得掀了天。 再加上那冲动的火爆脾气,自然也不会去追究消息的真假,定要先出口恶气了再说! 薛氏在主位上看了徐宁一眼,又问赵妈妈:“沈家不是她娘家吗?她回去闹什么?” “这……”赵妈妈并不知情,只是门房那边回了什么,她就怎么回了徐宁,“婢子也不知,只是送消息的小厮说,大奶奶嫡母回去时没留神,下马车时摔了一跤,把脚扭坏了。” 薛氏闻言,又长长叹了口气,颇有些无语:“你这个嫡母……多少有些自作自受。” 这京城说大了大,说小了小,世家间又各有各的联系,薛氏自然是知道沈氏的。 哪怕是谈不上了解,也该是对她那脾性有所耳闻。 徐宁也挺无语的,但还是问道:“伤得可严重?” 赵妈妈道:“那小厮说是一时站不起来,得躺个十天半月的。” 徐宁皱了皱眉,出于一些人情世故,她该回去看看,可这会子并不想回去。 薛氏大约是看了出来,先她一步吩咐赵妈妈,道:“你备些补品以大奶奶的名义送到徐家去,就说我着凉了,大奶奶要在跟前服侍,抽不开身,改日再回去探望她。” 赵妈妈笑着答应一声,正要退下时,又听得薛氏补了一句:“都道是吃什么补什么,她伤了腿,吃猪蹄是最好的。你也备两根,同那些补品一道送去。” 一旁赵妈妈连连答应着退下了。 徐宁看了薛氏一眼,想她有时还挺损的。 谁想薛氏回过头来看了看她,莫名道:“你这是什么眼神?莫不是我方才吩咐的不妥?” 徐宁想,原是她想多了。 薛氏不是损,是真替她关心沈氏去了。 她又好奇沈氏到沈家吵闹一番的原因,免不得问起徐宁来。 徐宁想了想,因裴衍的关系,薛氏走得比沈氏宽,万一知道沈家三太太侄儿的事儿呢? 于是她便捡着重点将这件事与薛氏说了。 薛氏听了,面上也有些意外,道:“沈家三太太的娘家可是姓白?白家四哥儿……” 她琢磨了一番,就在徐宁以为她知晓些什么时,她又摇了摇头,道:“白家太太我倒认得,也知道她有个小幺儿,宝贝得什么似的,就是不曾听说他有眼疾啊。但又确实无人见过他。” 薛氏说着,转过头指着脑袋与徐宁道:“从前我们还怀疑白家太太是不是这里有问题,那儿子是她臆想出来的,其实根本就没这个人。” 徐宁摇摇头,拧眉道:“大约不是,我嫡母说她远远的见过白家四哥儿一面,是个温和知礼的。” 薛氏也想不通了,但她并不纠结此事,想不通就抛开了去,问道:“你妹妹年方几何?” 徐宁道:“过了年才十五。” 薛氏不解道:“那你嫡母着什么急?” 徐宁没出声。 沈氏着急当然并不是因为徐珠十五了,是她担忧徐珠的那脾气找不着好人家,将来到了婆家去受欺负,所以才早早物色着。 不至于到时候跳来跳去,这个不满意,那个不合适,白白耽搁了徐珠。 “依我说白家这门亲事要不成就不成了,何苦同她嫂嫂吵去。”薛氏摇着头,忽然眼珠一转,道,“我娘家侄儿里倒是有个合适的,脾性好,也上进,书院里的先生还时常夸他。” 徐宁:“……” 莫不是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喜欢做这种说媒拉纤的事儿? 薛氏没看出她的情绪,兴致勃勃地继续道:“哦,他母亲性子也好,比我有耐心,是个温顺的人……” 徐宁扶额打断她的话:“母亲,你可想成为沈家三太太?” 薛氏想也未想,立即道:“不想。” 徐宁又同她解释:“我嫡母生我四妹妹不易,以至于有些溺爱,更是半点见不得她受委屈的。您是好心,我知道,这件事成了,也是一件事喜事。可若没成,或将来有什么变故,我嫡母定是要讨个公道的,到时候两家反倒生出仇怨来。这事儿我不掺和,您也别掺和,知道有那么一回事就成,也别到外头去与人说。” 薛氏含含糊糊地点了点头。 徐宁又吓她:“到时候要传出什么不好的话来,我嫡母那性子定会杀到裴家来,同您大吵一番。到时候我可不帮您还嘴。” 薛氏立即想起沈氏回娘家同她嫂嫂大吵大闹,还把自己脚给摔坏了这一事来。 她连连摆手保证定不会对外人提起。 徐宁这才回了行云阁。 * 沈氏伤了腿,操持徐慕亲事的事儿,徐老太太就接了过来。 幸好之前沈氏办得都差不多了,如今只需扫尾,又有白露和陈妈妈在,万事倒不用老太太亲力亲为,晚间问问进度,差什么东西,叫人第二日补上就行。 很快到了腊月十八这日,吏部有些事情,裴衍抽不开身,徐宁便独自回去了。 徐琅也没回去,是陈伯礼替她出的席,他与徐停叫上各自的朋友,与徐慕一起到王家去热热闹闹的将新娘子接了回来。 在大房那边拜的堂,徐老太太坐镇,沈氏坐在她旁边,而主位空着。 等把新娘子送进了洞房后,徐老太太就同瘸着腿的沈氏招呼女眷去了,男席那边是陈伯礼和徐停撑着。 徐由俭依旧没露面,问就是人在某花楼,喝多了,叫不醒。 徐宁近来总觉身上乏的很,替裴衍同徐慕讨了杯喜酒,又同温明若她们到喜房那边去看了看新娘子后,就回了秋暝山居。 她是真的困,同温明若说了没两句话,就歪在榻上睡着了,被子都是温明若帮她盖的。 等她醒来时,已是黄昏,温明若不见了,旁边换了个人。 第362章 宁静 许是徐宁醒得太突然,没有任何预兆,坐在她身旁的人一时不查,忘了将表情藏起来。 徐宁就不小心瞧了个一清二楚。 她愣了一愣,侧过身去,撑起头困顿地打了个哈欠,也没起,就那样问道:“出什么事了?你这样严肃,我倒以为我是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裴衍闻言,凤目轻轻一眨,严肃就不见,又是与寻常一样的面无表情,只不过眼神柔和了些。 “没什么,”他俯下身去,问道,“起不起?” 徐宁摇头,拉了他一块儿躺下了,又问:“不是说吏部抽不开身,怎又过来了?” 裴衍替她牵了牵被子,意味不明地应了一声:“过来看你一眼,一会儿还得回去。” 说着他将徐宁揽进怀里,把人按在胸口,闷声道:“我睡会儿,你若不困,过小半个时辰后就叫醒我。” 徐宁答应一声,在他怀里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躺的更舒适些后,就不在动了。 裴衍心跳很重,她只挨着也能清楚的听见,闷雷一样。 只躺着也无趣,徐宁就去数裴衍的心跳,快二十下时,耳边呼吸变得平稳了。 她打了个哈欠,还没等到三十,也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屋里没点灯,又黑又静,身旁的位置已经没了人,许是空了好一阵,只剩一点被拢在怀里的余温。 有那么一瞬间,徐宁还以为黄昏时瞧见的人只是她中途做的一个梦,其实她根本不曾醒来过。 她清醒过来,又叫了声叨叨。 不一会,叨叨就拿着烛火进了屋来,将屋里的烛灯一并点亮了。 黑黢黢的屋子瞬间亮了起来。 小姑娘今日大约抢着不少荷包,喜色挂在眉梢间,藏也藏不住:“姑娘睡了两个时辰,可算醒了。方才那边府里的太太还派了人来问姑娘今日回不回去,见您还睡着,就回去了。” “两个时辰?”徐宁皱了皱眉。 她从前午睡最长不过半个时辰,这下倒好,将四天的午觉都睡过去了。 徐宁扶着叨叨的手站起身来,觉着这日子过得有些荒唐:“总觉这几日格外疲乏,没什么精神。” 叨叨服侍她穿衣,听了这话又心大道:“春困秋乏夏打盹,睡不醒的冬三月,许是天冷了,就爱犯困。” 徐宁心比她还大,也未往深处想,并觉她说得很有道理。 等穿戴整齐,又随意吃了些东西,听闻徐老太太还未歇下后,又过去看了一眼。 祖孙二人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就各自回去睡了。 徐宁原以为自个下午睡了那么久,晚间必然是睡不着的,还想着翻一翻从前的话本子来培养培养困意。 谁知话本子还没翻两页,意识就沉进了黑暗之中,早上醒来时,姿势都没变一下。衛鯹尛说 * 徐慕一早带着新妇王氏去了岁寒斋给徐老太太请安。 大房的人都不在了,如今就只剩徐慕和他的新婚妻子,但徐老太太在喝王氏的改口茶时,还是备了三个荷包。 王氏不知什么情况,不确定地看向徐慕,一时不敢接。 徐慕看着徐老太太,也有些迟疑:“祖母……” “收着吧。”老太太笑了起来,脸上慈爱之色不减,“都是一样的。” 王氏又看了看徐慕,徐慕这才让她收下,他知道,另外两个荷包是老太太替徐应俭和秦氏准备的。 改口茶喝了,老太太又留了他们用早膳,席间自然要问起徐慕归期的。 徐慕道:“明儿一早就得走,路上耽搁大半月,到冀州府时已是正月底了。” 徐老太太听了,也没看他们,含含糊糊道:“趁着如今还走得了,早些走也好。你刚到冀州府,想来事务也多,也没站稳,这趟回去该打点的打点,缺什么就写信回来,我派人给你送去,别叫人抓了把柄。也别不辩是非,一味巴结奉承,你是当官的,要多替百姓想想,多做实事。” 徐慕连连应是,认真记下了。 徐老太太又看向王氏,交代道:“从京城到冀州府路途遥远,你又从未出过远门,若不想去,就留在京城,我年纪大了,也能护你几分。” 王氏虽是庶出,但却并非在她姨娘身边长大,是在她嫡母膝下长大的,被教养的很好,是知书识礼,也是端庄贤惠,便是在某些大事上也不露怯。 她听了徐老太太这话,便放了筷子,笑道:“祖母心疼孙媳,不愿孙媳受苦,孙媳感激不尽。只是孙媳既嫁给了夫君,那便是夫君的人了,自是夫君在哪里,孙媳便在哪里的。昨日孙媳也同夫君商量了,明儿随他一同去冀州。” 徐老太太听了她这话,就欣慰的笑了起来,又叮嘱了好些他们要互相扶持,相互敬爱的话。 用罢早膳,徐宁也回了裴家。 她也是这才知道,裴衍昨日直接歇在了吏部,没有回来。 薛氏皱着眉,脸上隐隐有些不安:“年底事多,我是知道的。他从前也忙,一早出门,天黑才回来,可也从未有过直接宿在吏部情况。宁丫头啊,你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徐宁听了她这话,免不得又想起了昨日黄昏,她醒来时瞧见的那张格外严肃的脸。 她隐隐也觉着是出什么事,但见薛氏这样六神无主,她也不可能自乱阵脚,跟着一块儿慌。 徐宁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安慰道:“母亲别担心,昨个儿他还到了徐家去的。跟我说吏部有些琐事,要忙一阵。等腊月二十七,今上封了印就好了。” 薛氏将信将疑,但见徐宁目光坚定,遂安心下来。 徐宁又回了行云阁,吩咐厨房照裴衍口味做些吃的来,又备了换洗的朝服,还在里头塞了一副护膝。 等吃的送来了,徐宁检查过,确定没了问题,才叫来长随,让他将东西送去吏部,顺便问一问裴衍今晚回不回来。 长随匆匆去了,一个时辰后才回来,说是掌灯时分到家。 * 裴衍在掌灯时分准时回了行云阁,却只是回来用饭,一会儿还得回吏部去。 徐宁见他眼下还挂着乌青,连眼神都比寻常黯淡了些,少不得要心疼。 但她不说,只皱眉问:“可是出什么事了?” 裴衍一面拉着她坐下,一面又道:“是有一事……” 他一顿,忽然又道:“明儿你替我到宫里去一趟。” 第363章 求救 “入宫?”徐宁有些意外,侧目看着他,又问,“出什么事了?” 裴衍虽官居一品,但因他有意避开的缘故,很少有应酬,除去一些必要场合外,徐宁自然也不会擅作主张的同世家夫人们往来。 同宫里的娘娘们往来更是少的。 平时裴衍也不会让徐宁替他去应酬,如今忽然提出让她入宫,可见是宫里有什么事,而且此事还不小! 果然,她才这样问完,他就皱起了眉来,眼眸之中一片阴郁:“贵妃娘娘小产了。” “什么?”徐宁一惊,克制住自己险些站起来的冲动,只睁大了双眼,“怎么会……” 裴衍伸过手将她手握了一下,沉沉道:“申初前的事儿,午睡起来就见了红。只怕事情有些复杂,圣上按着没让宣扬。” 徐宁听了这话,在脑中将事情仔细一想,少不得要怀疑些什么,下意识又压低了声音:“那叶家……” 裴衍才听她吐出这三个字,就抬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徐宁瞬间闭嘴,听他转开了话题:“从前方家欠了我人情,后来你头回入宫时,贵妃娘娘也替我递过消息,一来一往,算是有了交集。” 他淡淡的解释了一句,又道:“此事是圣上告知我的,我替你拟了折子请求探视,他也准允了。明儿你用罢早膳再去,宫门处有人接应。” 徐宁答应一声,转头又想起一事来,拧眉道:“明儿不是三公子成亲?你我都不在,可是不大好?” 腊月二十,是裴章与张娴成亲之日。他虽调职去了吏部,但实际上这几日在裴衍的默许之下,他反而显得没那么忙碌。 裴衍听了这话,眼神都没变一下,冷冷淡淡的:“二房的人与事,同我们没关系,何况还有父亲母亲在。” 见他对自个堂弟的事情都不在意,徐宁只好也不在意,只把他吩咐的事情应下了。 片刻后,裴衍吃罢晚饭,叮嘱了徐宁早些歇着后,又匆匆往吏部去了。 近来吏部事情虽多,但并非人人都如裴尚书一样连家也不回的。 等他在家里吃了晚饭才过来时,吏部衙门几乎没什么人了——却也不是一个也没有。 裴衍刚进去,就有人迎了出来:“您可算回来了,再晚一些,下官都要到您府上去了。” “怎么?”裴衍随口问了一句,又瞧了他一眼,问道,“不怕狗了?” 王侍郎:“……” 不提狗,他们还能做团结友爱的上下属。 他毫无感情地对裴衍笑了笑,随即正色下来,将手里的折子呈上去,道:“您先看看这个。” 裴衍点头将折子接过,顺手将手里的食盒递过去,只道:“辛苦了。” 他方才虽回去了一趟,但王侍郎却不曾回去,一直在吏部等着他回来。 裴衍也是因为知道,才在又回来时带了这些吃的。 王侍郎将食盒打开了一瞧,见里面装着两个菜,一小碗汤,还有一碗米饭,而且都还带着热气。 他瞬间热泪盈眶,谁能想到他们冷心冷肠、每次朝会时都要与都察院那些人对喷的尚书大人,也有这样体恤下属的时候。 他是饿极了,胡乱将自己案上的东西挪了挪,就捧着碗狼吞虎咽起来,也不在意什么形象了——曾经被狗追了两条街的人,还有什么形象呢? 王侍郎一面吃,一面侧目去看裴衍,见他拿着折子,眉心紧蹙,面沉如水。 折子他是看过的,知道上面的内容,一时也坐不住,捧着碗走到裴衍跟前,轻声道:“此事原不该归吏部管,该呈送兵部,但却直接送到了吏部来,下官觉着有些奇怪。” 折子上只说一件事,益州府知府因私开粮仓赈灾一事受了责罚——李鹜当时为此事还与裴衍生了嫌隙,但事后并未重罚益州知府,只罚了他一年的俸禄。 他是好心,因粮仓极为重要,是以防西北起战事时,后续军粮跟不上,支援边关所用。若益州知府开了先例,后续人人效仿,只怕不好,所以得罚。 但又不能罚太重,否则就会失民心,李鹜便仍将他留在知府的位置上,只罚了一年的俸禄。 罚得不算太轻,也不算太重,效果刚刚好。 折子送到益州府时,益州知府也没什么过激反应,还写了折子谢恩。 然而此事还未过多久,等京城这边的灾粮刚送到益州府,就传来了益州知府自杀的消息。 等他身亡的消息刚刚送到京城,那边又传了消息来,益州灾民暴动,官府为镇压此事,伤了不少人的性命! 如今的益州府,不止是灾民,连百姓也被煽动,同官府站在了对立面。 明明面对自然灾害时没死多少人,却在灾害之后,死伤不少。 裴衍双眼眸沉如水,面上也尽是寒意。 他冷笑一声,嗤道:“自杀?他一心记挂益州府百姓,不看着他们渡过这个寒冬,怎甘心自杀?” 折子上只有毫无感情的只言片语,益州知府自杀的事被一笔带过,甚至还在前头加上了“畏罪”二字,可谁又知道他死时经历的是怎样的绝望和悲痛? 他放不下的不是自己官职,是那些活在水深火热里的难民。 如今难民和百姓暴动,是为了他,也不全是为了他。 王侍郎一时饭也不吃了,张嘴便骂:“那帮畜生,怎么死的不是他们!” 他义愤填膺,又看向裴衍,眼眶微红,声音带着些不易察觉的哽咽:“大人,怎么办,此事不能不管啊。” 王侍郎也不知是谁将折子送到吏部来的,但显而易见的,将折子送过来的人,是在求救。 裴衍合上折子,良久不语。 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慢开口,将一切感情都藏在不易叫人发现的深处,只道:“研磨。” 王侍郎答应一声,忙走到案前,将桌上的饭菜挪到地上,备好纸笔,又要让开,让裴衍来拟这道折子。 裴衍却摇头道:“我念,你来写。” 他又道:“你不必担心,折子上只落我的私印,若圣上怪罪下来,罪名我来担!” 第364章 有人害她 次日,徐宁用罢早膳,又沐浴更衣后,方才往宫里去。 她将叨叨和长随留在了府里,只叫了霜降跟着。 马车到了宫门处,果然就有宫人迎上前来——是荣贵妃宫里的人,笑着与她问了好后,就领着她往荣贵妃宫里去了。 徐宁怕一会儿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便提前问了宫人一些荣贵妃的情况。 宫人反而与她说贵妃娘娘心情欠佳,说话时语气比平时要重,叫她不必放在心上。 好好的孩子,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只要出生就是李鹜的第一个孩子,身份地位自是不同。 如今却说没就没,无论换做是谁,也做不到在这样的情况下还能保持好心情的。 宫人走在前头,一面引路,一面又道:“太医说娘娘体虚宫寒,怀上孩子已是不易,能好好生下来更是不易的。” 徐宁点点头,又劝慰道:“娘娘芳华正好,只要好好保养,还会有的。” 宫人笑了笑,也道:“婢子们也是这样与娘娘说的,可娘娘伤心,一时也听不进去,一会儿还要劳烦夫人好好开解开解我们娘娘的。” 徐宁点着头,应了声好。 不一会儿,到了荣贵妃宫里。 宫人让徐宁等了等,她进去通传。 差不多快一刻钟时,宫人方才出来请她进去。 荣贵妃住在储秀宫,作为西六宫之一的储秀宫虽比不得坤宁宫,但因里头住的是方家的荣贵妃,奢华程度并不比坤宁宫少。 若不是怕被人说越矩,只怕这里还要比坤宁宫内更奢华的。 徐宁目不斜视,跟着宫人进了内殿。 殿内暖融融的,炭火烧得很足,棉帘子将风霜都挡在了殿外,屋内有一股异香,淡淡的,并不刺鼻,盖住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艾草的味道。 徐宁鼻尖微微耸动,又垂着头上得前去,规规矩矩同卧榻上的人问好。 荣贵妃让宫人搀扶起来,又让赐座:“难为你入宫来探望我,多谢你。” 徐宁坐下,偏头看向她,见她比上次在坤宁宫相见时憔悴了不少,脸色苍白,双目微红,半卧在榻上,满头青丝铺了一枕,又添了几分脆弱。 叶姩是将门之后,但一言一行之中多是克制和循规蹈矩,又总是懒洋洋的不爱搭理人,少了些将门的雷厉风行。 而荣贵妃却是真正的大家闺秀,性子却是没那么端庄,带着骄傲和豪气,是个与皇后完全相反的人。 就是这样的人,如今因丢了孩子,骄傲和豪气都没了,只余脆弱。 徐宁见此,似是受了感染,适时也红了眼圈,道:“娘娘可得想开些,才刚刚出了这样的事,您更应该保重自己才是。只有您保养好了,健健康康的,将来才会有更多机会的。” 说着,又见荣贵妃两眼一闭,重重叹了口气,掉下来泪来:“本宫福薄,连太医都道本宫不易怀上孩子。如今好容易怀上了,又丢了……往后哪里还有机会呢。” 她是个美人,还是个漂亮又有本事的美人,美人一落泪,任谁见了心都要跟着碎一地。 徐宁稍作犹豫,便起身来坐到了她身旁去,拿手帕帮她将眼泪擦去了。 荣贵妃睁开眼,一双含着水光的美目静静看着她,哭道:“你也是个女人,该知道孩子于我们来说有多重要,何况我还是后妃,若膝下没有一子半女,将来如何是好?” 徐宁自己也小产过,还是人为,所以没了孩子时,她满心只有恨意。 如今的荣贵妃也没了孩子,而心里恐怕更多的是自责和悔恨。 同是女人,徐宁同情她,又将她把眼泪擦了,扶着她躺下来:“正是因为对娘娘来说孩子重要,才更应该保重自己的。您这样郁郁,糟践自己身子,伤了根本,往后再想有孩子,岂不是更加艰难的?” 荣贵妃听了,脸色忽然一变,双眼之中多了一些狠厉:“定是有人害我!我是方家的人,又是贵妃,挡了她们的路,如今又有了孩子,有些人就怕了!” 她像是忽然变了个人,一把抓着徐宁的手,急急的,像是求证什么:“一定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不然、不然圣上为什么按着不让宣扬?为什么不让宣扬,为什么不深究?这可是他的孩子啊!” 说着,眼泪又从她眼角滑过去,眼中满是绝望:“你说他不伤心,不替我做主,还按着不让宣扬,是在保护什么人对吗?是在保护那个害我的人对吗?” 这话徐宁可不敢随便应。 在她之下的人不敢同她比,也比不过她,只有在她之上的人才会觉着她挡了路。 可在她之上的,只有坤宁宫的皇后,叶家的嫡女,叶姩。 因她是叶家的人,又是叶朝的姐姐,还是那样的性子,徐宁是本能维护她,也相信叶姩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她根本就不屑去与荣贵妃争抢什么。 徐宁甚至觉得,有朝一日,倘或荣贵妃要她的位置,她很有可能也只是从皇后的位置上站起来,神情淡淡的将位置让给荣贵妃。 眼下荣贵妃这样,徐宁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维护叶姩,怕回头她记恨上了,给裴衍惹麻烦。 她适时跟着红了眼,感同身受一样又帮荣贵妃擦去的眼泪,道:“娘娘,您别乱想,若真是有人害您,圣上定会为您讨个公道的。这个孩子是您的,也是他的,他不会不管的。您这样想,不是伤了圣上的心吗?” 荣贵妃却是不说话了,累极了似的轻轻将头一摇,又重新闭上眼,把绝望和其余的情绪都遮在了眼皮底下。 徐宁又低低劝了两句,她也不应。 就在徐宁以为她睡着之时,她又挥挥手,情绪低落道:“本宫没事了,你走吧。” 说罢,翻过身去,不在理人。 徐宁又劝了她两句,见她还是不应,只得欠身告辞。 这边她刚出了内殿,之前帮她引路的宫人就迎了上来,也没问什么,只道是送她出宫。 徐宁道了声多谢,跟在她身后才出了储秀宫,就见有人往这边而来。 是个宫人。 徐宁刚觉有些眼熟,就听她上前来问:“姐姐,贵妃娘娘可还好?” 第365章 刺杀 那宫人见徐宁也在,先是惊讶了一瞬,随即又笑着欠了欠身,问了问好。 徐宁也是这才认出来,她是皇后宫里的人。 荣贵妃的宫人问道:“娘娘睡下了,你有事?” 皇后宫里的人道:“我们娘娘前儿染了风寒,这会子头疼得厉害,又听闻贵妃娘娘身上不好,特地派了婢子送些补品过来。” 荣贵妃宫里的人见她手里端着托盘,里头似乎放着好些东西。遂上前看了看,才见都是上好的燕窝和一些西洋参。 她道:“你进去寻杏儿,把东西交给她便好,我还得送裴夫人出宫去。” 皇后宫里的人甜甜的“欸”了一声,就退让到了一边去。 徐宁又对她点了点头,笑道:“劳你替我向皇后娘娘问好,今儿府中有事,就不去叨扰了。” 等那宫人答应了,她才跟着荣贵妃宫里的人离去。 两人前脚才离开储秀宫,甚至还未离开西六宫的范围之内,二人身后就传来一阵喧哗! 有人大声呼喊,也有人厉声呵斥,更有人听见了动静,急急忙忙就往那边奔跑,似乎还有些别的动静混在一起,一片嘈杂混乱…… 徐宁从那些混乱的声音中,不知听见谁喊了一句:“有刺客!” 而声音传来的方向,似乎是储秀宫! 徐宁一惊,正要回头确认一番,荣贵妃的宫人几乎是在瞬间变了脸,也不顾什么礼仪规矩,急急拉着她就往宫门处走。 她声音里还带着些颤抖:“夫人快些出宫去吧!” 这下不用徐宁回头去确认,也知道那些声音传来的方向就是储秀宫了。 她本能觉着此事麻烦,不是她该去知道的事情,遂也不去打听,只跟着荣贵妃的人急急出了宫去。 徐宁被送到宫门处,霜降见她神色匆匆,表情凝重,又迎上来轻声问她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用眼神示意她先什么都别问,随即转身与荣贵妃的人道:“今日多谢你了,你们娘娘身边恐怕离不得人,你快些回去吧。” 那宫人略带歉意地对她欠了欠身,方才转身走了。 徐宁扶着霜降的手上了马车,吩咐车夫赶紧回去。 直到马车离开了好一段距离,她才低声与霜降道:“贵妃娘娘遇刺了。” 不是恐怕,也不是十有八九,而是荣贵妃就是遇刺了。 徐宁心思几转,总觉此事同替皇后去送东西的那个宫女脱不了的干系! 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替叶姩做的? 不可能,叶姩没有那么笨,不会让她自己的人送上门去。何况荣贵妃的孩子都丢了,再刺杀她有什么意义? 岂不是白白给自己招来祸事? 她还代表着叶家,她若刺杀荣贵妃,不就是叶家和方家正面起冲突的? 如果不是叶姩吩咐的,那那个宫人是在替谁办事? 一旁霜降低低惊呼一声,将徐宁唤回神来,听她小声道:“那可是皇宫,谁、谁这般不要命了?” 方家圣眷正浓,方贵妃虽丢了孩子,但李鹜会因此更加怜惜她,即便仍旧比不过皇后,她眼下所拥有的一切也还是不会变。 刺杀她的人,不是被刻意安排,就是想不开。 徐宁道:“此事同我们没有关系,不必惊慌,也不要四处宣扬。无论什么结果,圣上自有裁夺!” 宁国公府今日有喜事,大门处热热闹闹的,全是来贺喜的,马车来来往往,将门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霜降将帘子半撩起往外看了看,低声道:“平日里也不见二老爷同谁往来,没想到三公子娶妻时,还来了这样多的人。” 徐宁道:“这些人里头不知多少人看的是裴老太爷和裴家的名声。” 真正来恭贺道喜的人,只怕是少之又少。 徐宁收回视线,吩咐车夫:“绕路,走侧门。” 车夫答应一声,又将马车从府门前驱走,绕了一段路后,从巷子里穿过,将马车停在了偏僻的侧门处。 徐宁下了马车,扶着霜降的手进了门,正见不远处有丫鬟经过,她招手把人叫了过来。 丫鬟面上带着无忧无虑的喜色,小跑上前来问安:“大奶奶。” 徐宁道:“我在前头的院子里,你去寻闻管家来一趟。我有事寻他,叫他快些过来一趟。” 丫鬟“欸”一声就匆匆跑了。 徐宁到前头院子等了片刻,闻管家就匆匆来了,大约是怕她等急了,跑了一头汗。 徐宁等他一口气喘匀了,才吩咐道:“晚些等宾客们都散了,就将大门和各个侧门都关了,除了爷们上下朝,寻常其他人若无要紧事,就不必外出了。若有人拜访,也非要紧事,就让门房处寻借口挡了。” 闻管家擦着汗,连连答应下,又问:“老奴都记下了。只是……老奴斗胆问大奶奶,这样做的原因是什么?” 徐宁看了看他,又笑了一笑,道:“没什么,你只这样做便是,若有人不服,或问起原由来时,只叫他来问我。” 说罢,带着霜降一径回了行云阁。 * 此时,储秀宫。 荣贵妃伏在帖身侍女的怀里,吓了个花容失色,满脸泪痕,而离她不远的地方,倒着一个着湖绿衣裙的宫女。 宫女胸口插着一把匕首,鲜血在她身下蔓延,染红了她了衣裳,连湖绿这样的颜色都变得妖异起来。 而她双眼睁得圆圆的,眼珠凸起,写满了不甘心。 此人正是徐宁方才在储秀宫外碰见的那个宫女! 因小产的关系,荣贵妃本就带了几分弱不禁风,如今被这样一吓,更是满脸苍白,平日里骄傲的人,如今好似一朵小白花。 侍女紧紧搂着她,低声安慰着。 这时,有宫人急急进来回道:“娘娘,皇上和皇后娘娘来了!” 荣贵妃一听,美目轻轻一眨,泪水就滑了下来,她立即站了起来,就那般苍白着脸,披头散发的跑了出去。 宫人刚刚打了帘子,正要供李鹜和叶姩进去时,荣贵妃就扑直直扑进了他怀里。 她哭道:“皇上,救我……有人要杀臣妾!” 李鹜揽着她,垂目一扫,见她光着脚,又打横将人抱起来,道:“别怕,朕来了。” 第366章 认罪 叶姩站在他们二人身后,撩起眼皮看了一眼,仍是懒懒的,淡淡的,又不言语,好似置身事外。 荣贵妃哭得眼泪不止,趴在李鹜肩头,透过眼中的水汽看了看她。 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到了这种时候,叶姩还能表现得如此镇定。 李鹜抱着荣贵妃进了内殿,轻柔地将她放在卧榻上,又牵过被子替她盖着。 他抬眼时见她正委屈地看着自己,又伸出手去在她脸侧抚摸了一下,难得露出一丝温柔之色:“别怕,朕在这里,无人敢伤你的!” 荣贵妃在锦被之中,双目含着泪光,又看向了站在李鹜身侧的叶姩,低声道:“可是,臣妾听说那是皇后姐姐的人……” 把自己当木头一样无动于衷的皇后娘娘终于有了反应,她先看了荣贵妃一眼,又看了看倒在地上死透了的宫人,忽然笑了笑。 叶姩轻轻点了下头,应道:“嗯,是臣妾宫里的人。” 荣贵妃瞧见她嘴角那抹笑意,感觉不大好,暗暗皱眉,发现自己好像从未看懂她过。 李鹜听见这话,眉心直接蹙了起来,不悦地扫了叶姩一眼,沉声道:“你倒是认得快。” 叶姩收起笑意,又垂下眼来,脸上不见半点情绪。 过了一会儿,她后退一步,在李鹜跟前跪下,道:“臣妾认与不认,她都是臣妾宫里的人。臣妾不知她为何要刺杀荣贵妃,但臣妾在此事上难辞其咎,请皇上责罚!” 她说罢,又双手交叠,然后伏下身去,额头抵着手背,真心认错。 荣贵妃看着她,眼中疑惑越来越多。 她虽不解,但也知道叶姩不会蠢到选这种方式来刺杀她。 可让她不明白的是,连她都知道这事儿不是叶姩做的,为什么叶姩认罪认得这样干脆? 正常人难道不是急忙撇清自己,生怕卷进了麻烦里。 荣贵妃暗暗皱眉,侧目看向李鹜,果然见他脸色越来越沉,双眼之中似乎还藏着些火气。 他目光紧紧锁在叶姩身上,眼中带着愤怒,似乎还藏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恨意? 李鹜咬着牙,几乎是把话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叶姩,你就这样想朕罚你!” 叶姩直起腰来,神色温柔极了:“皇上,臣妾明白您想查明真相给荣贵妃一个公道,可此人是臣妾宫里的人,就算臣妾替自己辩解,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皇上若不处理,方家和朝臣定会以为皇上有意维护臣妾,臣妾不想叫皇上为难,甘愿认罪,替皇上分忧!” 李鹜沉沉地看着她,咬牙切齿:“好一个替朕分忧!叶姩,你可真是朕的好皇后!” 叶姩像是看不见他的怒火一样,又伏下身去,再次道:“叶姩有罪,没能察觉宫人的不轨之心,请皇上责罚!” 李鹜周身笼着一股寒意,他像是难以压制一般,忽然倾身,猛地一把捏住叶姩的下巴,将她扯到了自己身边来。 他死死盯着他的皇后,眼眸之中全是怒火:“朕从前怎不知姩姊你是这样深明大义的人呢?” 他们离得那样近,在这件事里,作为主角的荣贵妃好似沦为了背景,半句话也插不进去。 荣贵妃还是头一回见李鹜对后妃发这样大的火,一时只敢看着,根本不敢出声。 而叶姩呢,她被迫抬起头对上李鹜的视线,与他满脸的怒火不同,她脸上仍是一片平静。 唯一的表情,还是因为李鹜捏住她下巴的力道太大,她一时吃痛,不舒服的皱了皱眉。 叶姩稍微一动,就感觉下巴上的力道松了些。 但李鹜脸上的怒意并不见少。 叶姩张了张嘴,才要说话,李鹜又松开了手,借力甩开了她脸,冷笑道:“既是皇后所求,朕就满足你!来人!” 王泗在外头竖着耳朵听动静,听着帝后二人的对话,他就知要完犊子。 果不其然,李鹜就叫了他。 王泗忙爬进内殿去,瞧了眼跪在地上的叶姩,又躬身犹豫道:“皇上……” 李鹜冷冷道:“皇后疏于管教,未查明宫人不轨之心,让其有可乘之心来谋害荣贵妃,禁足于坤宁宫,无召不得出!” 王泗一听,忙跪了下来,求情道:“皇上,您息怒,皇后娘娘也是遭人利用,根本不知此事!” 荣贵妃脸色几变之后,也扶着宫人起身来,在一旁跪下,期期道:“皇上,皇后姐姐是无辜的。宫人有异心,心里边想什么,她也不会知道。何况皇后姐姐也不笨,怎会派自己宫里的人来刺杀臣妾?这不白白引人怀疑吗?这于她有什么好处?就算要怪也该怪当日司簿司未能查明那刺客的身份,就把人送到了坤宁宫去。” 她情真意切,又道:“所幸今日被刺杀的只是臣妾,倘或是皇后姐姐……臣妾是万万不敢想会有什么后果的。” 荣贵妃说得有理有据,又真心实意,并没有因为刺杀她的人是坤宁宫的人,就对她心怀恨意。 李鹜脸上似乎也有了动容之色。 但这时,叶姩又笑了笑,与荣贵妃道:“妹妹,多谢你替我这个嫌疑人说话。只是皇上心意已决,且已经下令,妹妹就不必替我求情了。” 李鹜脸色又阴郁了。 他双目沉沉地盯着叶姩,几欲吃人。 这时,叶姩又对他一拜,道:“臣妾遵旨。” 说罢起身来,出了内殿。 这会儿,荣贵妃遇刺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好些嫔妃都赶了过来,但因来得不巧,正赶上帝后吵架,她们一时不敢进去。 正踟蹰间,就瞧见叶姩独自出来了。 以贤妃为首的众嫔妃忙欠身见礼问安,叶姩却目不斜视,好似没看见她们一样,径直从嫔妃间穿过,回了坤宁宫。 她料想侍卫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又自己下令,不准宫人外出。 直到快黄昏时,李鹜才派了十几个禁卫过来守在坤宁宫外头。 而皇后娘娘事不关己,在做好的荷花灯里点了蜡烛,放进了小池子里。 帖身伺候她的宫人匆匆寻来,急道:“娘娘,方才婢子听说贵妃娘娘小产并非意外,是人为!而且皇上已经下令彻查……怎么办啊,娘娘。” 叶姩侧目看了她一眼,随即收回视线,不疾不徐将另一个荷花灯也放了进去,淡淡道:“哦。” 第367章 不重要 荣贵妃被害小产,又遭人刺杀,再加上皇后娘娘被禁足坤宁宫的消息,不胫而走。 一时之间,各种声音在京城流窜。 有说方贵妃可怜,替她打抱不平的,也有说她挡了叶家的路,叶家容不下她,还说皇后德行有失,不配母仪天下。 他们好似成了这件事的见证者,编排出好一出宫斗大戏。 方家不依不饶,将罪名全安在叶姩身上,请旨废后,李鹜按着折子,只道未查明真相之前,皇后依旧是皇后。 以叶老夫人为首的叶家人,请旨入宫探望,被拒。 之后叶朝又以自己名义再三请旨,第四次时才被允许入宫半个时辰。 她直接去了坤宁宫,见宫人皆被遣散,里里外外把守的全是禁军。 当时叶朝的心就沉入了谷底,李鹜说未查明真相之前,皇后依旧是皇后,可他这般做法,俨然将叶姩当做了犯人。 她心里压着一股气,却不知往何处使,脚步沉沉的进了坤宁宫,在内殿后边见着了倚在躺椅上打瞌睡的叶姩。 坤宁宫伺候的人几乎都被遣散了,只剩当日从叶家跟着叶姩到了东宫,如今又到了坤宁宫的陪嫁丫头——江蘋。 叶姩也没睡沉,听见脚步声就睁开眼来看了看她,轻轻笑道:“来了。” 她也不惊讶,只懒懒洋洋的坐直了些,让江蘋端茶来。 叶朝见她还同从前一样,并无担忧之色,一时不知该说她心态好,还是不在乎。 “方家都快去将叶家的祖坟刨了,你还半丝不急。”叶朝在她身旁坐下,不自觉拢起眉心来,“姩姊,这些年,你到底在想什么呢?” 叶姩笑了笑,一时没出声,只伸过手去将她的手握了握,见她匆匆赶来,手上没温度,又塞了汤媪过去。 叶朝见她不答,又着急起来,急急拉住她的手:“你是不是怪我?怪叶家……” 话还未说完,叶姩便抬起手来,做个噤声的手势。 叶朝霎时便闭了嘴,咬着牙,满是不甘。 叶姩见了,总是事不关己的脸上可算有了些别的情绪,她叹了口气,抬手在叶朝头上揉了一把。 “不是同你说过的?那些事情过去都过去了,何苦再想?我不怨谁,也很喜欢现在的生活。”她轻轻一笑,“当日我虽与刑部尚书家的公子订了亲,但我们从未见过,又怎会生出感情来?后来他家遭遇不测,我倒庆幸过母亲替我退了亲。” 她说得轻轻松松,好似真的一点也不在乎。 叶朝看着她,一时分不清她这话究竟是出自真心,还是安慰她的。 “姩姊,你与我说实话,荣贵妃为何小产,为何被刺杀?”叶朝看着她,双目沉沉,“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叶姩侧目看过来,眼底染着些笑意,轻声问道:“你觉得呢?” 叶朝倏地一把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呼吸都轻了。 叶姩双目轻轻一眨,好似什么也不知道似的,又被她手背上一拍,道:“别担心,我不会有事。” 说着,她又道:“你也回去告诉祖母与母亲,我很好,也不会有事,让她们保护好自己。你也是……万事三思后行,别冲动。若拿不定主意,就去问裴尚书,或者……裴夫人。” 叶朝看着她,一时莫名,倒不知她为何在此时提起裴衍和徐宁来。 但下一刻,她又笑了一声,无意道:“不过,你还是得靠自己,裴尚书怕是……大难临头了。” 她果然知道些什么! 叶朝还要再问,叶姩又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不许她再问。 她又道:“朝朝,若无必要,就不要与永安郡主联系了吧。她或许是真心待你,可她生在魏王府,真心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叶朝沉默良久,方才在叶姩温和的视线之中,艰涩的应了声好。 时间差不多了,领着叶朝进宫的宫人遵守职责,一刻也不让叶朝多待,适时出现,提醒她该出宫了。 叶姩对她笑了一笑,柔声道:“去吧,不必担忧我,保护好祖母、母亲和自己就好。” 叶朝看了看她,用力咬了咬牙,方才起身来,告辞走了。 * 腊月二十一,徐宁从裴青芜嘴里得知,她之前接手整改的那两家铺子的账被人挪了,以及另有几家铺子的掌柜被换了。 二太太倒是知道肥水不流外人田的道理,那掌柜全是她娘家的人。 “三哥成亲那日,我没见着瑜大嫂嫂,就打听了一下,”裴青芜怕冷似的在炭火边缩成一团,道,“听说她以二叔的名义在泰安街置办了一处宅院,三进三出的院落,快赶上宁国公府了。” 徐宁看了霜降一眼,霜降又出去一回,很快又回来,将一个汤媪递给了裴青芜。 她道:“这也没什么,这些年裴老太太没少接济他们的,会有这个财力实属正常。至于他们挪掉的那些银子,过两日就叫她们吐出来。” 裴青芜知道她有主意,也没说什么,只点点头,又看了看徐宁,忽然道:“嫂嫂,你这两日是不是没睡好?” 不怪她这样问,实在是徐宁那犯懒没精神,随时都可能睡着的模样,很像夜里没睡好的。 徐宁打了个哈欠,随口应了一声。 裴青芜提醒她:“近来事多,嫂嫂可要注意身子。实在睡不着,就让他们去请个大夫来瞧瞧,开些安神的药来吃吃。” 徐宁知道自己是因为心里有事,夜里才会睡不着,就算请了大夫来瞧,吃了药,也是治标不治本。 何况是药三分毒。 但裴青芜是好心,徐宁也不会驳她面子,嘴里便答应了,道是一会儿就让人去请。 徐宁又对她招招手,叫她凑近了些,与她耳语了两句。 裴青芜听了,又答应两声,方告辞离去。 * 裴家二老爷跟着下人穿过一个小花园,进了一间屋子。 天已经黑了,屋里点了好些蜡烛,光线昏黄,并没能完全将屋里照亮,影影绰绰的仍看不真切。 屋里还有三人,皆着便服,但二老爷还是认出了其中一人来。 他也不吃惊,抬袖作揖见礼。 对方淡淡将头一点,什么也没说。 这时,屏风后的第三人道:“今日也不早了,二位便早些回去吧。回头若王爷还有旁的吩咐,我再请二位一叙。” 第368章 哀求 那在椅上坐着的二人齐齐应了一声,又起身来告辞走了。 二老爷忙躬身作揖,送他们出去。 等他们都走了,屏风后面那道声音又笑了起来:“听闻令公子与张家姑娘成了亲,我还当你要忙上几日,怎这个时辰过来了?” 不等二老爷回答,那声音又轻轻笑道:“王爷前儿来了信,叫我问令堂可好些了?” “家母还是老样子,”二老爷仍旧躬着身,对方没说让坐,他也不敢坐,迟疑道,“王妃娘娘……” 不待他开口,屏风后面的魏王妃又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无论是你还是你母亲,王爷既答应了,自然不会变。何况东西已经送到吏部去了,再过一阵,那边就该有动静了。只是……” 二老爷知道她忽然的停顿是因为什么,连忙又道:“请王爷、王妃娘娘放心,王爷要的东西,臣过几日就送来。” 魏王妃似乎被他自称的这一声“臣”给逗笑了,又语调柔柔的笑了起来:“那就好。你也放心,等你们一家搬离了本家,王爷安排好的人自会过去。” 二老爷又问:“那……臣几时可以搬离本家?” 屏风后面的人影动了动,再开口时语调之中就带着些漫不经心:“你随意……下去吧。” 二老爷来不及细问,那屏风后面就没了动静。 等他再抬眼悄悄一看,屏风后头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二老爷无法,只好悄悄退出小厅,外头立即有领他进来的小厮,又将他送了出去。 夜色浓郁,小厮打着灯笼走在前头,一路沉默着,半句话也没有。衛鯹尛说 二老爷想起方才在小厅里见到的另外一位人影,按不住好奇,试探问道:“方才府上来了两人,一人我认得,是方家的老爷。那另外一位是……” 小厮垂着头,看都不曾看他一眼,淡淡道:“小的不认得。” 方才在那屋里,因烛火并不明亮的关系,二老爷并未看真切,只觉那人有些年轻,二十四五的年纪,穿得朴素,为人看着有些事不关己的默然,而且身上有一股奇怪的味道。 二老爷鼻子不怎灵光,闻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只觉不好闻。 他见小厮不回答,就知是有意隐瞒了,遂不在多问,离开了魏王府。 * 魏王妃离开小厅,回了内院,刚进内室,就见两个婆子扭着永安的手臂,摁着她跪在地上。 永安垂着头一言不发,表情隐在阴影之中,不知在想什么。 魏王妃双眼眯了眯,神色冷了下来,但开口时语调却温和:“这是做什么?还不松开手去!若伤着郡主了,我定饶不得你们!” 那俩婆子却并未松开手,还回头道:“王妃恕罪,不怪婢子们这样对待郡主,实在郡主不听劝,婢子们没了办法。” 魏王妃过来的路上已经听下人说了,道是瞧见郡主在小厅外头偷听,也不知听见了多少内容,转头就想逃出府去。 那俩婆子又道:“婢子们担心郡主不听话,偷偷去见叶家四姑娘,回头坏了王爷的好事,这才迫不得已下了重手。” 魏王妃柳眉轻轻一挑,先看了眼仍是一言不发的人,随即又对婆子笑道:“我方才可是说了叫你们放手?怎么,还是说这府里,我也做不得主的?” 那俩婆子脸色变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松开了手,却是站在一旁,并没有打算下去的意思。 魏王妃也不出声,只凉凉地将她们一扫,那二人最终才不情不愿地退下了。 等屋里只剩她与永安郡主了,她才上得前去,在永安跟前蹲了下来。 永安并不看她,仍维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藏着情绪垂着头。 魏王妃将她下巴抬起来,她也垂着眼并不与魏王妃对视。 “前头才叫你父王罚过,如今又忘了痛了?”魏王妃问她,“永安,你该知道,你父王不在这里,可这里全是他的人,连我都要忌惮几分,凭你又该如何反抗?” 永安还是没说话,只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 魏王妃叹了口气,语气柔和了些:“你母妃从前是最疼你的,若见你这样不爱惜自己,她该如何心疼?” 永安静静看着她,终于开了口:“那母妃呢?若她知道,她最疼的妹妹在她死后嫁给了自己丈夫,她该如何想?” 魏王妃脸上出现了一丝裂痕,像是有些怒意。 可下一刻,她双眼轻轻一眨,怒火又消失不见了,只怜惜地看着她道:“你父王不在,你要不喜欢叫我母妃,可以不叫。” 永安道:“母妃方才不是说父王不在这里,可这里却全是他的人?” 魏王妃看着她,二人对视良久,好一阵谁也不曾开口。 过了片刻,魏王妃才道:“就算你这样谴责我,我也不会放你出去。永安,你该明白,你是魏王府的人,她是叶家的人,你们注定站在对立面,你缠着她,只会害死她,拖累她,而不是帮上她一分一毫。” 永安瞬间白了脸,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细细颤抖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魏王妃才听她猫似的呜咽一声:“我没有……” 魏王妃抬手轻轻她头上揉了揉,低声道:“听姨母的话,往后就不要再想着去见她了。何况她如今还是梁家的人,你该知道梁家同你父王的关系。等这些事情都结束了,你们还是有机会再见的。” 永安听见这话,又抬起头来看着眼前的人,眼角隐隐带着些水光:“她会恨我的……她一定会恨死我的,母妃。” 魏王妃在她跟前自称姨母,可永安却根本不敢叫她姨母,像是刻在骨子里的一种条件反射,本能趋势她无论什么情况下,她都要叫母妃。 她又抓住魏王妃的衣袖,带着哭腔祈求:“母妃,求求您……永安求您,让我见见她吧。就让我见她一面……我答应您,等这次见过,我再也不见了。” 魏王妃似乎有些触动,她看着眼前跪在自己跟前的人,想她也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也疼了她这样久,到底是有些不忍心。 她叹了口气,终于松口,又替她将眼泪擦去,道:“我可以答应你,但你得答应我,现在先不要去,安安心心等着。过了年,我就想法子带你出去。” 第369章 惹不得 “太太,梅公子来了。”下人回道。 二太太原是正与瑜大奶奶商议事情,听闻这话时,侧目看了回话的丫头一眼,隐隐有些不悦:“他做什么来的?” 丫鬟回道:“他说是铺子里有些事情要与太太回话。” 二太太娘家姓梅,这会子来寻她的梅公子是她娘家侄子,之前因为她要用人,梅家那边听闻之后,就送了人过来。 她想了想,打发了瑜大奶奶下去,又叫了下人去将“梅公子”请了进来。 梅公子叫梅馥,为人好色,喜爱偷鸡摸狗,因二太太的关系,他从前也没少到裴家来。 门房处的人也都认得他,从前他来都是随意进出的,这次若不是徐宁放了话,小厮只怕问也不问二太太一声,就放了他进去。 他熟门熟路,跟着小厮往内院走,一路上还不忘吹嘘着自己这些日子的功绩,把小厮唬住得一愣一愣的。 这时,梅馥话说一半,忽然闭了嘴,远远的就见一人从不远处的回廊上走过,穿一件美人霁白梅对襟披风,里头一件梨白立领长袄,墨发高挽,又微微偏头听身旁的丫头说话。 那丫头不知说了什么有趣的事,她一面弯唇浅笑,一面又拿指头在丫头额上戳了一下。 主仆二人都未注意到远处还有外人看着,款步走远了。 直到她们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再瞧不见了,梅馥都还未回神,目光都是痴的。 小厮见他一时闭了嘴,也停下脚步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当瞧见那已经走远的主仆二人时,脸色都变了。 他深知梅馥的德行,唯恐他惹麻烦到时候牵连自己,忙将人拽了一把,急急道:“公子快走吧,太太还等着呢。” 梅馥回过神来,呆了似的,恍惚问道:“方才那边过去的人是谁?” 小厮暗道不好,又笑嘻嘻地装起糊涂来:“人?什么人?这里不就小的同公子两个?哪里还有什么人……” 他话音还未落下,就叫梅馥啐了一口,他要笑不笑道:“你少糊弄小爷!叫爷知道了,还能少了你好处?” 梅馥哼了一声,又自顾猜道:“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方才过去的人是谁!” 他常到裴家来,二房的兄弟姐妹也几乎都见过,自然认得出来那不是二房的人。何况她还是妇人打扮,便不可能是裴家其他未出阁的姐姐妹妹了。 那便只能是,大房那边的人或者是裴章刚过门的妻子。 但因张沉云的关系,他是认得张娴的,由此逐一排除,这府里做妇人打扮,他还没见过的,那就只能是他只从别人嘴里听过的“衍大奶奶”了。 梅馥说出猜测时,见那小厮瞬间变了脸,他就明白自个猜对了。 他好不得意,又想起方才的丽影来,眼神又痴了,心里暗暗想着,定要寻个机会接近接近…… 小厮忙拽着他往二房去,恐慌道:“哎哟,我说梅公子,您招惹谁都好,只别招惹衍大奶奶去,她您可惹不得!若回头叫二太太晓得了,非得扒了您的皮不可!” 梅馥却轻哼一声,根本不曾将小厮的话听进去。 心里想,不就是个女人?有什么好怕的? 深宅大院的,能有什么见识?回头稍稍戏弄戏弄,不照样被迷得神魂颠倒的。 他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完全没想到二太太会将他如何,裴家大房知道后又会将他如何。满心满眼都是如何寻机会去同那人打招呼,好接近接近,认识认识。 说话间,二人到了二房。 二太太知道他要过来,已经打发了不相干的人,就留了一个奶妈子在屋里伺候。 梅馥大剌剌进了屋,瞧见二太太歪在炕上打瞌睡,屋里炭火暖融融的,熏得人也跟着犯困。 他这人惯会讨乖卖巧,见此情景,顺手就拿过一旁的毯子刚要给二太太盖上,二太太就睁开了眼。 二太太立即啐了他一口,道:“呸!糊涂崽子,谁叫你悄没声进来的!” 梅馥笑嘻嘻的忙作揖赔罪:“侄儿失礼,姑母就饶了我吧。侄儿给姑母赔不是了。” 二太太冷哼一声,扯过毯子自己搭在膝上,又斜了梅馥一眼,冷笑道:“做什么来了?” 梅馥并不说实话,笑嘻嘻就要往二太太身边坐:“这不许久没来给姑母请安,一时想您了……” “谁叫你坐这儿的?”二太太斜了他一眼,又道,“上一边去!” 梅馥有求于人,听话的很,忙站起身来,自个笑嘻嘻地滚到了一边去站好。 二太太又啐了他一口,骂道:“说你没皮没脸,你倒上赶着承认!我还不知道你的?哼,混账东西,你再在这里同我东扯西扯的,我便叫了人来撵你出去!” 梅馥说起好听话来,脸都不红一下,又道:“在姑母跟前,侄儿哪里敢东扯西扯的?侄儿句句都是实话啊!姑母您看着侄儿长大,侄儿哪回骗过您?姑母若是不信,侄儿这心可都要伤心死了!” 他又说了许多讨好的话,二太太嘴里虽仍说着要撵他出去,脸色却缓和了不少,嘴角也翘了起来,显然是被哄得开心了。 梅馥见状,这才又说起正事儿来:“姑母爱惜侄儿,前儿将铺子交给了侄儿来打理,侄儿惶恐,一日也不敢懈怠,这些日来那生意是越发好了!”んttps:// 二太太斜了他一眼,又笑道:“就你?若不是当日你母亲来求我,你当这样好的事情会落在你头上?小东西,你这会子找来,莫不是那铺子亏了,问我要钱来了?” 梅馥顺着话道:“是……也不是。” 二太太眉毛一横,才要动怒,梅馥就忙上前来,捉住她的手道:“姑母息怒,侄儿方才说的可都是实话。您要不信,何不亲自到那铺子里瞧瞧去……” 话音未落,二太太倏地抽出手来,瞪了他一眼:“少拉拉扯扯的!” 她又冷笑一声:“小兔崽子,你要再不说实话,我立即叫人揭了你的皮!” 梅馥见她是真要动怒了,手上这才又放尊重了些,赔笑道:“其实是有一桩生意,侄儿想与姑母商议商议……” 第370章 忽悠 二太太倚着引枕,将梅馥一扫,冷笑着打断了他的话:“凭你?不是姑母不信你,你瞧瞧你从前做的事?哪一件是上得了台面的?” 梅馥张了张嘴才要说讨好的话,她又冷嘲道:“你别同我说什么生意不生意的,你几斤几两我还不知道的?你呀,就打哪来回哪儿去,好好守着铺子,不亏了去,我就谢谢你了!” 梅馥一听这话,哪里肯轻易回去,忙挨过去,半是撒娇道:“哎呀姑母,您是最心疼侄儿的!您也知道我父亲瞧我是什么态度,何况家里边还有个上不得台面的惯会使心眼讨好父亲,使得父亲越发不待见侄儿了。您大人大量,行行好,可得帮帮我的。” 他提到庶子压嫡子一头的事,倒是戳到了二太太的痛处。 她眼前不就有一个? 二太太心里压着火气,但没在脸上表现出来,只冷笑道:“你也知道你不堪大用?那你还在此处做什么?还不赶紧做事去!” 梅馥道:“这不正是要做大事,才求到姑母这里来的?” 他像是怕被谁听了去似的,故意又压低了声音:“昨儿我可是听说了,西域来了批商人,要收些绸缎回去……姑母您见多识广,应是知道的,他们那边没有这些东西,可不喜欢的紧?咱们若寻到机会,还不得大赚一笔?” 二太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又冷笑道:“听说?听谁说的?你那些狐朋狗友?” “不是不是,是商会里的朋友。”梅馥扯起谎来,脸皮都不带红一下的,还道,“而且侄儿已经同那批商人搭上了,现在就差这批货物了。姑母您看……” 二太太听出来了,这还是来找她要银子的。 她装着糊涂,笑道:“这有什么?交到你手上的铺子不就是个布庄?你理一理货,瞧瞧还有多少,卖给他们就是,这有什么好商议的?” 梅馥笑道:“咱们铺子里有多少货,姑母您还不知道?何况就那么些,怎么跟人做生意?再说了,这次若是同他打好了关系,回头他们再来京城,不还到咱们铺子里来。” 他搓了搓手,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这样吧,姑母。您再给侄儿一些银子,侄儿从旁的地方收一收,再以高价卖给他们。回头无论赚了多少,都是姑母的,侄儿一分也不要!” 二太太并不松口,只道:“我可不敢亏待了你,回头你父母知道了,还不得骂我没良心的?你只回去出了铺子的货就好,其他的……我是没有的。” “姑母怎会没有呢?姑母管着这样大的家,什么没有的?”梅馥讨好地替她捏捏肩,又道,“何况,姑母您就甘心吗?” 二太太看了他一眼,冷笑一声,没接话。 梅馥又道:“再说了,就算姑母您没有?那两位嫂嫂应该有的啊,您是她们婆母,问她们要些银子来周转周转,不是理所应当的事?” 二太太闻言,一掌拍在身旁,才要骂人,梅馥又连忙按住了她,道:“何况表哥如今又去了兵部,可不就是正需要银子上下打点的时候?” 二太太忽然就安静了下来。 梅馥瞧了出来,连忙又道:“何况姑母也该知道,您屋里那上不得台面的,如今有张家支持。仕途只会越来越顺,越来越好的。到时候表哥让他比了下去,他那姨娘还不得骑到您头上来耀武扬威的?” 二太太皱着眉,忧心忡忡的。 虽说前头替裴章张罗亲事时,她忙前忙后的没少出力,那是因为她是嫡母,又是二老爷交代过的,她不敢懈怠。 若真正问起来,她真甘心替一个庶子操心这些事? 何况那庶子还隐隐有要盖过裴瑜的气势,如今娶了张家的嫡女更是不得了的。 连他那个姨娘每每见了她也没了从前的尊重,若不是她还占着一个嫡妻的名头,只怕她早爬到自己头上来了! 再加上二老爷如今越发宠她,有些贴心的话都只与那姨娘说,不同她说的。 二太太哪里甘心? 这些事情她也同裴瑜说过,可裴瑜那榆木脑袋,每回都说她想多了,还道什么都是一家人,无论谁强谁弱都是替裴家争光,根本不去与裴章争抢什么,把人当亲兄弟似的! 二太太就越发气了,如今听梅馥提起来,心里那口气又咽不下去了。 梅馥见了,又道:“姑母,连我一个外人都瞧得出来,姑父心里更偏向他那庶子的,您难道还看不出来?不然,他又怎会大费周章,四处托关系,将那庶子弄到吏部去?” 他蛊惑一样,继续同二太太道:“姑母,姑父不替表哥打算,若您也不替他打算,表哥一辈子可就这样耽搁了。难不成您想看表哥叫那庶子压得一辈子也抬不起头?” “呸!”二太太激动地险些站了起来,阴着脸骂道,“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凭他也配?!也不瞧瞧自个是从谁肚子里出来的!” 梅馥心里暗笑,看着她气了一会儿,又凑过去安慰了一阵。 二太太冷静下来,自个琢磨了一会儿,又拧眉问道:“你说的这事儿靠不靠谱?” 梅馥保证道:“姑母您放心,侄儿到时候定给你送银子来……您若还不信,这笔银子就当侄儿借您的,我给您写个欠条。回头您要没见着银子,到梅家问我母亲要去,侄儿保管母亲一句话不说,就还了您银子!” 二太太又骂了他两句,到底是念在一家人的份上没真让他写个字条,只吩咐婆子取了一千两的银票来递给他。 梅馥见钱眼开,忙要伸手去接,二太太却将手一缩,避开道:“小崽子,回头我要没见着银子,你瞧我怎么收拾你!” 梅馥连连保证:“姑母放心,您今儿给侄儿多少,侄儿回头定两倍奉还,绝不敢骗姑母!” 二太太这才冷哼一声,将银票递了过去。 梅馥拿着银子,喜笑颜开地忙说了好些好听话,把二太太哄得高兴不已,打发他走了。 小厮在外头等着,见他出来,就要避开来时的路,领着他从偏僻的路出去。 谁知梅馥瞧了出来,一把扯住他,笑道:“狗东西,还敢忽悠你爷爷?哼,赶紧照原路回去,否则你爷爷定饶不了你!” 第371章 问嫂嫂安 小厮拗不过,又怕得罪了人,回头自己没好果子吃,只得领着梅馥照原路回去,又暗暗在心里祈祷路上不会在碰着什么人。 然而有时候就是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他们这边才走到方才碰见徐宁的位置,梅馥就故意拖拉起来,不肯继续再走了。 小厮知道他是故意的,吓得脸也白了,又去拖他,求道:“公子您行行好,赶紧走吧。回头叫人知道了,我这条命是保不住的!” 梅馥哪里的肯走,始终仰着头,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方才那人影消失的拐角。 小厮使了半晌的力,也只把他拉得动了一步。 他都要哭了:“公子……”んttps:// 这时,听得远处传来一道声音:“我姨娘说父亲那边离不得人,除夕那日就不过去叨扰了。” 小厮心里一紧,跟着就听徐宁道:“不急。离除夕也还有些时日,到时候再说。” 随着那声音落下,两道人影就从那拐角的地方走了出来,一个是徐宁,另一个自然就是裴青芜。 两人刚从鹤延堂出来,正要到枕霞居去,再加上又是在家院里头,根本不曾多想,也没想到这里还有个外男。 有风吹过,徐宁觉着有些冷,将脖子往斗篷里缩了缩,又道:“方才过去寻你,碰见你姨娘,她倒与我说起了另外一事。” 裴青芜今儿穿的是一件粉面白边的交领短袄,下边是同色樱花暗纹裙子,一时衬得她肤色越发白皙了。 她看着徐宁,眼中挂着茫然。 徐宁想起裴青芜的姨娘,心里暗暗有些钦羡,又道:“三太太不管事,你父亲又那样,你姨娘在府里更是人微言轻,许多事情说不上话,就与我提了提你的亲事。” 到底是未出阁的女儿家,就算平时再有主意,忽然提起此事,她的脸倏地就红了。 她垂着头,红着耳朵尖,结巴道:“姨、姨娘也是的,好好的同嫂嫂说这个做什么。” 裴青芜的姨娘是个谨慎的人,又安分守己,平时几乎不会凑到她们跟前来,明白徐宁有意提携裴青芜后,对她感激不已。 每每都要叮嘱裴青芜好好做事,别胡思乱想,多学些本事,将来嫁人,有个长处,不至于叫人忽悠欺瞒了去。 方才徐宁在三房,三太太不在,裴青芜忙着别的事情没腾出空来,就是她姨娘来招呼的她。 她也不敢多说话,只跟徐宁道谢,到后来才说起裴青芜的亲事,也没说三太太和三老爷不管她的话,只委婉说她们见多识广,帮裴青芜多物色物色,好有个选择。 裴青芜姨娘是真替自己姑娘打算的,说话时总是谨慎卑微,只说自己不好,怕拖累了自家姑娘,对三房的老爷和太太是半句怨言都没有。 至于心里有没有怨言,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徐宁想,若不是她走投无路,怕回头裴青芜被三老爷和她拖累,她也不会求到自己这里来。 这些事情,徐宁也不会同裴青芜说,只笑道:“这有什么?都是迟早的事罢了。若你自个没意见,回头我同你大伯母提一提,让她替你合计合计。” 裴青芜还是垂着头不说话,耳朵尖却一直红红的。 徐宁笑了一声,刚抬手想去捏一捏她耳朵尖时,眼前又是一阵风卷过,跟着就见一个人忽地跳到了他们跟前来! 二人皆被吓得往后退了一步。 徐宁反应快,忙将裴青芜护到了身后去,叨叨和裴青芜的丫头也反应了过来,急急上前来,将主子护到了身后去。 叨叨张嘴就喊:“来人啊,救命啊,有乱贼……” “好姐姐别喊!”梅馥连忙就要动手去捂她的嘴。 叨叨反手就是一巴掌拍了上去:“娘呀,还是个采花贼!长随……长随!” 她力气大,根本没留情,梅馥那手当时就红了,且会火辣辣地疼着。 梅馥顾不上疼,连忙道:“好姐姐你行行好,我并非什么贼,我是梅家的人,今儿到府里拜会姑母的。” 他装着好人,一本正经的,真像个好人似的。 叨叨狐疑地看着他,倒是没叫人了。 裴青芜大约是将人认出来了,低声与徐宁道:“确实是二伯母娘家的侄子。” 徐宁没说话,只将眉一挑,脸上挂了些似笑非笑。 那梅馥大约是听见了裴青芜的话,忙顺着杆儿爬,又恭维道:“姐姐记性好,难为姐姐还记得我。在下梅馥,刚拜见过姑母,正要回去,不想见着姐姐和嫂嫂在这里,就想过来打声招呼。” 裴青芜偏开头,嘴角撇了撇。 徐宁没出声,仍是似笑非笑的。 梅馥一时吃不准她心里想什么,只继续恭维道:“早前听闻裴家新来了一位嫂嫂,是一直想过来拜见的,只是未得空,就耽搁了。没想到今儿得了这样的机会……倒不是故意吓嫂嫂的,还望嫂嫂莫要怪罪。” 叨叨立即将眉毛一横,怒道:“不是故意的?怎么,你还是有意的不成!” 梅馥:“……” 他一时哑口无言,连忙要解释,却见徐宁偏过头,对不远处站着没过来的小厮招招手:“那个谁,你来。” 那小厮早叫梅馥这一番操作吓得腿也软了,这会儿听见徐宁叫他,更是冷汗直流,废了好大的劲儿才把自己挪过去。 到了跟前,他连忙要跪,却听徐宁问道:“我记得我发了话,闭门谢客的?谁准他进来的,嗯?” 梅馥让她那一声尾音上扬的“嗯”,晃得心也跟着荡漾了一下,目光越发痴了。 小厮却怕得牙关都在打颤,急忙甩锅道:“是、是二太太!梅公子是二太太侄子,小的、小的不敢拦……” “我管他是谁,我只问你们放他进来的罪!”徐宁看也不看梅馥一眼,冷冷道,“谁给开的门,谁领他进来的,一并罚一月月银!” 小厮叫苦不迭,哭丧着求情道:“大奶奶、大奶奶饶了小的这一回吧,小的再不敢了!” 说罢,他要跪下来磕头求饶。 梅馥忙也装着正经人,道:“原是我自己见了嫂嫂要过来问好的,同他没干系,嫂嫂要怪便怪我……” 徐宁终于转过视线,看向了他,目光冰凉:“梅公子,若你不是二太太娘家的人,这会子你已经被当做贼人乱棍打死了!明白吗?” 第372章 夜黑、风高…… 徐宁扫他一眼,牵着裴青芜绕开人,一径走了。 梅馥一时没动,面上情绪也晦暗不明,小厮还当他是被驳了面子,脸上挂不住,这会子记恨上了。 谁知他一转头,就见梅馥望着徐宁同裴青芜离去的方向,舔了舔嘴唇。 小厮狠狠打了个哆嗦,也顾不得被罚了月银的事,忙爬起来拽着梅馥就要离去:“公子你快些走吧,一会儿再叫人撞见,小的也别活了!” “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梅馥仍是不知死活,还道,“不就连累罚了月银?哼,小爷给你就是了。” 说罢,从怀里摸出几两银子来,丢给了小厮。 小厮见着银子,面上是挺高兴的,可心里却笑不出来,暗暗发誓,下回梅馥要再来,他定躲得远远的。 到时候就算出了事,也同他没关系! 这样想着,小厮越发将梅馥当瘟神了,赶紧把人送出了府去,至于方才发生的事,是提也不敢跟人提的。 然而一些不要命的人,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 第二日,徐宁刚从薛氏那里请安回来,就听霜降跟她说有个叫梅馥的过来了,想为昨个儿冲撞她的事来赔礼。 霜降已从叨叨嘴里听说了昨日的事,提起来又嗤道:“这东西是真不要命了,还托人送了东西过来。没皮没脸的东西,也不瞧瞧自己是个货色!” 徐宁顺嘴问道:“人在哪儿呢?” “还在二门处候着呢。”霜降又呸了一口,把她活了这些年从来没骂过的话全骂了。 徐宁冷笑一声:“随便寻个借口打发了。告诉那边的人,这种东西的事以后不许往里头传,谁要帮着传一声,就罚谁的月银!” 霜降答应一声,叫了信得过的婆子来到前头传话去了。 * 二门处,梅馥听了回话后,就知对方是故意不见他的。 他笑了一声,拿出自个以前招猫逗狗的本事,把一串玉珠子塞到了婆子手上,笑道:“劳妈妈行个方便,一会儿再替我传一声。妈妈放心,我若见着了人,这好处还多着呢。” 那婆子扫了眼手里的玉串,反手又丢还给了梅馥,话也没有一句,只将白眼一翻,转身就走了。 梅馥愣了片刻,气得狠狠咬了咬牙。 但他不死心,兀自在二门转了半日,料想徐宁不敢将此事声张出去,毕竟她是个女子,回头传出些不好的话,毁的也是她的名声! 梅馥这样想着,胆子也越发大了,见有小丫头从二门路过,又把人叫过来,嘴里哄着,手里又塞了些好东西过去,等把人忽悠得晕头转向了,自然就替他通传去了。 他勤快的很,也不怕等,每隔半个时辰,就忽悠人去给她通传,想着次数多了,那里头的人总有不耐烦,答应要见他的时候。 可他此次却料错了。 徐宁不仅一次也没见他,还在知道他打什么主意后,将行云阁的丫头们都叫了过来。 她让霜降给了她们每人两百钱,又道:“那二门处有个人傻钱多的,你们叫些人,每隔半个时辰就到那边转一圈去。她若拉你们说话,叫你们做事,你们就听着,再问他要些好处,若他给了就躲远些,也不必来回我,半个时辰后再换另一个人去。若他不给,就照着他的脸啐他一口!” 这行云阁的丫头,原还是裴老太太挑来的,后来叫裴衍收拾了一通,又叫徐宁寻机会收拾了一通,明白自个爬主子床是没机会了,倒是都老实了下来。 这会子徐宁说什么,就是什么,听话的很。 那些丫头照着徐宁的吩咐,每隔半个时辰就到二门处晃一圈,果然就叫人傻钱多的梅馥叫住了。 梅馥叫她们帮忙通传,她们就应着,又问他要了好处,等梅馥给了,她们又躲得远远的,根本就没将消息送到徐宁那儿去。 不出两个时辰,梅馥身上带来的值钱的东西,就全送了出去,只剩二太太给的那张银票了。 丫鬟看着他在身上摸了半响,最终什么也没摸出来,就知他是没东西了。 她眼一斜,张嘴便是一口啐在了梅馥脸上,骂道:“不要脸的东西,东西都拿不出来还想见我们大奶奶?呸!我要是你就到墙根底下撒泡尿照照自己去了!” 说罢,留下一脸难看的梅馥,扭头走了。 梅馥又等了一会儿,终究是没能抗住穿堂而过的冷风,阴着脸走了。 他这出去,也不是回家,而是一头钻进了常去的花楼,抱着美人喝了个烂醉,才砸吧着嘴,摇摇晃晃的出了花楼,准备回家去。 这个点,街上已经没多少人了,梅馥一摇一晃,一路蛇形地走出一段距离,忽觉一阵尿意袭来,又一头钻进了巷子里,准备就地解决。 他刚解了裤子,就听身后传来一阵若有似无的脚步声。 梅馥打了个尿惊,正要回头时,眼前忽然就黑了下来,有什么东西将他头给罩住了! “诶——什么东西?!”他大叫一声,才要挣扎,又叫人用绳子给捆了。 梅馥吓得大叫,尿都给憋了回去:“干什么?你们干什么!你们知不知道小爷是谁?今儿谁要动小爷一下,小爷跟你们没完……哎哟!兄弟、兄弟有话好说,别打脸啊!哎哟!” 巷子叫了半晌,又安静了下来。 长随踹了踹地上一动不动的人,疑道:“晕了?” “晕了吧。”玄冬给人扒拉了一下,拿掉了他头上不知装过什么的布袋,“都跟你说下手别那么重,不然还能多踹两脚玩玩!” 长随鼻子耸动了,闻到了一股尿意,他又嫌恶地捏住鼻子:“这就吓尿了?不至于吧……我听说二太太给了他银票,你搜一搜。” 玄冬也捏住了鼻子,瞪眼道:“凭什么让我搜?” 长随道:“他身上有有尿,我不想摸。” 玄冬惊奇地看着他:“你不想我就想了?” 二人对视良久,然后同时出手——猜拳。 长随又输了。 他还想耍赖,玄冬却已经机灵地翻到了墙头去。 长随没了法,只好认命地将晕过去的梅馥从里到外的摸了一个遍,不仅摸了满手的尿,也摸到了那一张银票。 玄冬从墙头跳下来,刚凑过去,长随就快速在他衣服上擦了擦手。 玄冬:“……” 他沉默良久,终是没忍住,爆发道:“长随,我草/你二大爷!” 第373章 分家 腊月二十七,当今封印,百官休沐,一直到正月十六。 裴衍却好似个例外,他依旧早出晚归,每日仍要到吏部去。 已经好几日了,徐宁睡下时,他还没回来,醒来时身旁位置早就空了,若非还有些余温,她都要怀疑裴衍是不是一直在吏部不曾回来过。 之前他还幻想徐宁在裴家被人当驴使,如今他自己反而成了那头驴。 徐宁卯正起来,穿戴整齐,又洗漱后,才叫来长随问道:“昨个儿你们爷是歇在书房的?” 长随比他家大奶奶还愁,叹道:“可不是。昨个儿处理事务到半夜,您送去的宵夜送去时是什么样,小的今儿拿收来时就还是什么样,一口没动过。旁人都休沐了,偏他事情多,忙也忙不完,好似吏部就剩他一人似的。” 昨个裴衍下衙时虽比往日早,但却少见的将事务带回了家来,同徐宁用了晚饭后,就一头钻进了书房,再没出来过。 徐宁连他几时出的门都不知。 “想是那边有什么事,得他亲自处理才行。”徐宁抿了抿唇,克制着不往深处去想,又吩咐道,“让厨房做两道你们爷爱吃的菜,午饭前送到吏部去,你定要看着他吃完了再回来。” 长随答应一声就退下来。 徐宁收拾收拾去了枕霞居。 正月十五之前,宁国公也不必到太常寺去,倒是又能陪薛氏用早膳了。 徐宁过去时,宁国公正拉着薛氏的手说什么话,薛氏大约是不好意思了,侧目瞪他一眼,又抽出手来,半真半假地啐了他一口。 赵妈妈目不斜视,回道:“老爷、太太,大奶奶来了。” 那屋里二人方收了话,齐齐转过头来对徐宁笑了笑。 宁国公见她一个人,又怕她多想,还道:“吏部事情多,又杂,何况他还兼着军机处的事,比旁人忙一些也正常。” 在裴衍顶着得罪满朝文武百官的压力之下,李鹜“力排众议”将军机处设立了起来。 军机处设立于乾清宫,不下属任何机构,除去裴衍外,剩下的全是李鹜自己挑的纯臣,在朝中有些地位,但都是家世清白、没有根基,刚正不阿之流。 裴尚书在里头显得格格不入。 徐宁听了宁国公的话,应了声是,并未多言。 宁国公又道:“不过,再忙也是这两日了,年三十那日他必然是在家里,哪里也不去的。” 薛氏吩咐了赵妈妈传饭,听见这话,又埋怨道:“那可难说,去岁除夕和元宵,你我可曾在这府里见着他一面?” 去岁除夕,裴衍白天躲在乾清宫,晚上出城去寻了常先生与常夫人过年。 元宵时,更是十四那日就不见了人影,不知躲哪里去了。 “那能一样?”宁国公看了看徐宁,笑得意味深长,“去岁他是躲他祖母,如今这府里还有他要躲的人?只怕是连想见的人都见不够的。” 薛氏闻言,也看向徐宁笑了起来。 徐宁面色不改,镇定道:“是,近来他忙得团团转,也不曾好好同父亲母亲说两句话,定是想您二人想得紧。” 薛氏又要笑话她,恰逢赵妈妈领着丫鬟过来摆早膳,适时便将话题转了开去。 一时,虽缺了裴衍,但他们三人倒也气氛和谐,其乐融融。 用罢早饭,徐宁便要回行云阁去,哪里想这边才刚起身,赵妈妈就急急进了门来,道是二老爷他们过来了。 宁国公迎出去,便见不止是二老爷,还有族里的几位老爷太太全过来了,连半身不遂的三老爷都叫人抬了过来。 他一见这几人一同出现,心里就有数了。 宁国公也不问缘由,只领着薛氏她们婆媳见过了,便将人领进了大厅,一面请他们入座,一面又吩咐了上茶。 等众人都喝了茶,他才放下茶盏,在主位上笑了笑,只问这行人里最年长的那个:“六叔,您今日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六老太爷手里拿个鼻烟壶,像模像样地吸了一口后,又转过视线在屋里看了看。 他目光在徐宁身上顿了顿,拧眉道:“衍哥儿不在?” 宁国公好脾气道:“吏部那边事多,他还未得闲。六叔有什么要紧事,同我说也是一样的。” 六老太爷点点头,又吸了一口鼻烟壶,才侧目看向了二老爷,道:“老二啊,这事儿是你的主意,你自己同你大哥说罢。” 宁国公便将视线转向了二老爷。 不知为何,二老爷看着他那温和视线,忽然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他们兄弟三人的性子,其实没一个是与老国公想象的,老大温和,老二内敛,老三烂泥扶不上墙,反而是裴衍的性子更像老国公。 难怪老国公病重时,谁都不见,只留了裴衍在跟前。 二老爷想起从前老国公看他的眼神,心中那仅有的一丝对他大哥的愧疚也消失不见了。 他暗自咬了咬牙,道:“家里的人日渐多了起来,虽不至于住不下了,但到底是人多容易生出矛盾来。吵吵闹闹的,既不像话,家里的根先烂了,倒是难以长久的。我便想着,不如分了家大家各自过去,这样既能长久,少些矛盾,又能使家里越发兴旺。” 宁国公点点头,并未说同意分,还是不分,只转过目光看向三老爷,问道:“三弟也是这般想的?” 三老爷激动道:“从前我就说过,分了家各自过去,只你们不同意,母亲也阻拦。若那时就分了,我如今也不会这般模样!” 他虽也半身不遂,动弹不得,双手无力,连筷子也拿不住,但比裴老太太好些的地方就是他还能说话,头和手也能简单活动活动,就是双腿断了,再难站起来。 三老爷只将罪名安在徐宁身上,认为自己这般模样,都是她一手造成的。 一时说到激动之处,又狠狠瞪向了徐宁,将牙齿磨得“咯咯”响,好似要吃她的肉。 徐宁对上他的视线,不仅不生气,还眯着眼甜甜一笑,又是气人又是挑衅。 三老爷一口气差点没倒上来,险些就那样去了。 这时,听得宁国公叹气道:“我虽也无意见,但只怕母亲不同意……” 第374章 谁占了谁便宜 不等宁国公将话说完,二老爷又打断道:“大哥,如今母亲的意思还重要吗?” 霎时,宁国公就沉默了下来。んttps:// 二老爷见状,又道:“母亲年纪大了,许多事情力不从心,瞧事情也瞧不明白,若再听她的,这裴家上下迟早毁在她手里。” 宁国公仍是不出声,神情看着还有些顾虑。 这时,那六老太爷又着迷似的深深吸一口鼻烟壶,方道:“依我说,既你们三兄弟皆同意要分,那不如就分了去。” 宁国公转过视线,听他悠悠道:“你母亲的意思固然重要,可如今她也有心无力,何苦再去叨扰她?再则说,你既袭了爵,那这裴家上下自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旁人的意见终究只是个参考罢了。” 其他人听了,也都劝宁国公分了去。 六老太爷又放下鼻烟壶,端过茶来喝了一口,道:“何况老二老三是铁了心要分,你若不应,仍稀里糊涂地一家子过下去,这心也不齐,家里又如何能齐?” 薛氏看了看众人,犹豫片刻后,又伸出手去顺了顺宁国公的背,柔声道:“老爷,不如就照六叔的意思……分了吧。” 宁国公沉默良久,才点点头,应了。 二老爷见状,又道:“既是要分,往后我们二房也不住这府里,晚些就搬出去……” 不等他将话说完,三老爷脸色就是一变,急急道:“你们要搬出去,我可不搬出去!” 他又与宁国公道:“大哥,我如今这般模样,身边不能没人伺候,你可不能赶我出去!再说,我们要都搬出去了,那母亲不就只能让你服侍了?做弟弟的,哪能将赡养母亲的事全推给你呢?” 他说得冠冕堂皇,无非还是怕自己要另外使银子找住的地方。 三老爷自己也清楚,嫡出的儿子女儿被方家接走,并不认他,剩下一个庶出的女儿不可能有什么太大的出息,而且迟早是要嫁人的,他自个还没什么本事,裴家的那些族亲瞧着他没什么好利用的价值,也不会同他往来,若从府里搬了出去,那就相当于同整个裴家都没什么联系的。 他也没将庶出的裴青芜当回事,只想自己如今这幅模样搬出去,那就是没了依靠的人,将来只怕连个给他送终的人也没有。 要是赖在裴家,他要过得不好,宁国公不会装作没看见,总有瞧不惯要帮他一把的时候。 他算盘打得啪啪响,一面算计着分了家,裴家那些铺子他能分一杯羹,又能赖在府里让宁国公来管他,三房上下的人,他不用花一分银钱,就还能像从前一样,光鲜亮丽的活着。 二老爷将他一扫,立即就明白了他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他在心底嗤笑一声,淡淡道:“随你。” 说着,二老爷又看向宁国公,光明正大的盘算道:“大哥,正好如今六叔他们都在,不如就趁着机会好好说清楚,也算请他们做个见证,不至于将来反悔,怨这怨那的。” 宁国公看了他一眼,又喝了一口茶,脸上挂着些温和的笑意:“我明白你的意思,既是要分家,家里产业也是该分一分。” 说罢,他吩咐人拟了一分名单来,先呈给六老太爷过目,道:“当日父亲留下来的田地的就这些,六叔您给瞧瞧,看看哪里漏了少了,我再添上。” 六老太爷拿着名单一一看过,又问道:“只有田地?” 宁国公道:“是,先分了这些,之后再分铺子。” 这时,二老爷在暗中看了二太太一眼。 二太太立即来了精神,笑道:“铺子就不必细分了吧,这家是我们先提要分的,也不好占家里的便宜。” 说着,她从衣袖之中拿出事先拟好的名单来一并递给了六老太爷,故意道:“这几家铺子偏,生意也不大好,我们二房吃些亏,就分这几家。” 薛氏上前从六太爷手里将名单接过来看了看,刚将眉一蹙,还不及疑惑,徐宁便也起身来,就着她手看了起来。 徐宁心里有了数,又故意道:“这几家铺子确实不大好,亏得厉害,哪能叫太太吃了这样的亏去?父亲,不如咱们三家一并分了,另外再将生意好的分一分,省得回头二太太觉着吃亏,又回来拉拉扯扯的,闹得家里难看。” 宁国公刚要点头,二太太脸色就变了变,急道:“那不行!” 许是她情绪过于激动,一时吸引了全部目光。 二太太意识到之后,连忙又尴尬地笑了笑,道:“衍哥儿媳妇,瞧你说的是什么话,当着家里叔叔的面呢,我们还能反悔不成?你要不放心,我们还可写一分保证书,保证将来无论何种情况,绝不反悔的。” 徐宁脸上又多了些踟蹰,很是体贴,生怕二房吃了亏去:“这……不好吧?回头要是传出去了,不就说我们大房占你们便宜的?” 二太太道:“瞧你这话说的,这都是我们自愿的……” “啊,是吗?”徐宁打断她的话,转头就道,“既是如此……赵妈妈备纸笔来。” 赵妈妈立即退下,很快又拿了纸笔来。 徐宁笑吟吟道:“二太太说不反悔,那就写一份保证书来,让各位叔叔婶婶做个见证。” 二太太和二老爷脸色微微变了一变,但话是他们自己说的,如今再推脱反悔,反而叫人看笑话。 二老爷瞪了二太太一眼,怪她嘴太快,自己并不打算写,让她自己写。 二太太赶鸭子上架,没了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写一份保证书。 她原想耍滑,留几个漏洞,将来就算反悔了,也有漏洞可以钻。 谁知徐宁正防着她呢,不仅站在她后头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写,还一旦发现了错误立马纠正她改过来。 一旦二太太想反悔,徐宁就好脾气道:“我就说这生意不好的大家一起分了,太太您非要自己占着。依我看这保证书也不必写了,还照我的意思,大家一道分了吧,哪能只叫你们二房吃了亏去?” 二太太一听,又不想这么干,只能一字一句照徐宁的意思写了一份保证书,落了自己的名字。 如此还不够,徐宁又让二老爷添上自己的名字,包括裴瑜和衍大奶奶的名讳也不曾放过,一并写了上去,最后让六老太爷和其他几位老爷做了见证,又分别按了手印才作罢。 谨慎得让人想反悔都寻不到机会反悔。 二老爷直觉自己上了当…… 第375章 脸皮厚得刀枪不入 等二房将他们想要的铺子分了出去,剩下的那些铺子,宁国公直接拟了一份名单,等六老太爷和族亲们过了目,便从中间撕开,交给了三太太。 仍同之前一样,写了一份保证书来,大家过目后留下了名字和指印。 剩下的田地庄子房舍,仍由宁国公拟了名单,交给众人过目之后,撕成三份,大家各自拿了一份。 二老爷和二太太看过之后,忽然将眉心蹙了起来。 二老爷没说话,只看了二太太一眼。 二太太这把刀立即就叫嚷道:“这不对!怎么就这些?我若是不曾记错的话,临县应是还有一些田庄才对。” 她冷笑一声:“大哥,你这样藏私不好吧?” 宁国公也不生气,温和地看着她:“弟妹,那些地是今上赏给衍哥儿的……” 不待宁国公说完,二太太又撒泼道:“大哥这话就说得不对了,这田庄是今上赏给衍哥儿的,可衍哥儿是裴家的人。他的东西自然也该是裴家的东西,凭什么分不得?” 不待宁国公说话,薛氏就道:“照弟妹的意思,那当日你娘家陪嫁的庄铺田地,还有瑜哥儿媳妇,章哥儿媳妇陪嫁的庄铺田地是不是也该拿出来分一分?” 她没想到二太太竟是这样的嘴脸,又骂道:“你也该要些脸的,分家分家,分的是父亲母亲留下来的东西!凭什么今上赏给阿衍的东西,我们还得分给你?” 二太太不想听的话就当没听见,又扫向徐宁,笑道:“也行啊,那衍哥儿媳妇的陪嫁是不是也该分一分的?” 她虽不知徐家当日给了徐宁多少陪嫁,但她知道徐家那边是将裴衍给的聘礼一并添进她嫁妆里的。 明明只是一个庶女,其嫁妆却比一个嫡女还多,就算她两个儿媳妇加起来的一并分,吃亏的也不是她们二房。 她这算盘珠子打得裴衍在吏部都听见了。 薛氏气得不轻,才想起身骂她不要脸,又让徐宁将她按了回去。 “母亲别气,仔细身子。”说罢,徐宁又转过目光看着二太太笑道,“方才母亲说分家分的是老太爷和老太太的东西,也就是老爷太太的父亲母亲的东西……” 她话音一转,笑得越发甜了:“只要二老爷和太太承认是我与夫君的孩子,我们夫妻二人的产业分给你一些也不是不行。” 二老爷夫妻二人同时变了脸,二太太更是一拍桌面站了起来:“你……” 徐宁凉凉看着她,嘴角仍挂着三分笑意:“太太想要东西就趁早,母亲也好,阿娘也罢,只要太太叫了,我就应。我既应了,我与夫君名下的东西自然分你一份。” 有人压不住笑出了声。 二太太气了个满脸通红,怒道:“你……你这分明是羞辱人!” 徐宁嗤笑一声:“太太还知道羞辱二字呢?我还当你没皮没脸的来分小辈的东西,是不知羞辱二字的。” 薛氏霎时觉着气顺了,将脖子一扭,故意与徐宁道:“她要叫你母亲,那不得叫我一声祖母?噫~我年纪轻轻的,可不想要这么大个孙儿媳。” 二太太又气又怒,想反驳又寻不着话来反驳,只得与六老太爷道:“六叔,你可得评评理!衍哥儿本也是裴家的人,凭什么分不得?他们不分就不分,何苦白白羞辱人?” 她说着,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拿了手帕就要哭。 “行了!”六老太爷扫了她一眼,冷笑道,“老二媳妇,你少在这里同我犯浑!人衍哥儿的东西,凭什么分你?照你的意思,我也裴家的人,那我家里的东西是不是也该分给你?” 二太太张了张嘴才要说话,二老爷就假模假样地呵斥了她一声:“没见识的东西,还不住嘴!” 说罢,他又装着好人与六老太爷赔不是,道:“妇道人家没什么见识,六叔您不必同她一般见识。衍哥儿的东西同我们没关系,那母亲名下的东西,总该是与我们有关系的。” 徐宁看了他一眼,轻轻一嗤,没出声。 二老爷又道:“母亲前头生了病,瘫痪在床是什么也不做了的,她名下的东西总要有人接过来打理,怎能麻烦旁人?” 说到旁人时,他还特地看了徐宁一眼。 虽说二太太之前接手了裴家,但实际上鹤延堂的东西始终在徐宁手上,并未交出来。 后来二太太同瑜大奶奶都到鹤延堂去试探过老太太的口风,可老太太口不能言,库房钥匙又交了出去,试探了也是白试探。 六老太爷听了这话,一时并未出声,余光一撇,不知看了谁一眼。 这时,宁国公微微皱眉,道:“六叔,母亲的东西……我不同意分。” 他看也不看二老爷一眼,继续道:“从前母亲的东西就是她自己在打理,并不走裴家这边的账。如今她是病了,可人还好好的,意识也清醒,只是没办法说话而已,做儿子若是此时去分她的东西,是不孝了!” 宁国公继续道:“如今母亲的东西虽由衍哥儿媳妇暂为打理着,但仍是走的那边的账,同裴家这边的总账是没关系的,六叔若是不信,可看看账的。” 说罢,他就要徐宁将鹤延堂的账拿给六老太爷过目。 六老太爷摆摆手,道:“不必麻烦,你母亲那性子,只怕也不同意分……老二你啊,也不必再提此事,就这样罢。回头等你母亲百年了,你大哥还能占你们便宜不成?” 二老爷没出声,二太太立即插话道:“那不行,母亲身子骨那样硬朗,谁知她几时才……那什么的。何况等咱们搬了出去,也不知这府里情况,谁晓得有些人会不会在私底下占了母亲的东西?” 薛氏冷笑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没见过市面似的?一把年纪的人了,还想侵占小辈的东西,脸皮厚得刀都刺不穿的!” 二太太根本不听,又不依不饶,说什么也要分老太太的东西。 徐宁看向宁国公,笑道:“父亲,依我看,倒不如请了老太太来,叫老太太自己说。” 第376章 谁爱要谁要 二太太哼笑道:“老太太如今口不能言,请来又有何用?别整那些没用的,赶紧分了东西,咱们今儿还搬出去的。”文学一二 徐宁斜了她一眼,不客气地冷笑道:“太太要分老太太的东西,怎么还不许当事人知道的?” 她嗤道:“何况之前请的太医也说了,老太太一时好不了,不代表往后也好不了的。你和二老爷分了东西就跑,回头老太太要好了,知道了,怪罪下来,怨谁?” 不等二老爷他们插话,她又转过头去与赵妈妈道:“去叫人将老太太抬过来……天冷,记得给老太太多穿些,仔细着凉。” 赵妈妈答应一声,就退了下去。 二太太急忙起身来,与六老太爷陪笑道:“这……六叔,母亲年纪大了,又动不得,就不麻烦她过来了吧?” “老太太动不得,也不要她动。”徐宁道,“何况三老爷腿脚不便不也叫人抬了过来?老太太做什么就来不得了?” 二太太见状,只得不安的坐回去,暗中看了二老爷一眼。 但二老爷面容阴沉,并未看她,目光落在徐宁身上,暗暗咬牙切齿。 谁都知道老太太若来了,她的东西就分不得了。 她敛财成性,便是在鬼门关里走一遭,也依旧改不了这脾气,更是恨不能直接睡在银子铺成的榻上。 对于自己的亲生儿子,她可以接济,但绝不可能将自己的钱财全分了他们去。 不一会儿,赵妈妈就找人将裴老太太抬了过来。 老太太已从赵妈妈那儿知道了前因后果,她果然气得不轻,一进门枕霞居,嘴里就叽叽咕咕地叫喊起来! 若不是丫鬟给摁着,她只怕还要从竹榻上爬起来,拿鞋子狠狠将二老爷和二太太抽一顿。 老太太在竹榻上瞪圆了眼,嘴里口齿不清地嘶吼着,又捶又蹬,狰狞的模样好似山妖。 三老爷在一旁连句话也不敢说,二老爷虽也一言不发,可他脸色阴沉到了极点,看着裴老太太的目光不像是儿子看母亲,更像是在仇人。 只有宁国公去劝她息怒,又再三跟她保证不分她的东西,还请了六老太爷去劝,老太太方才将情绪稳定下来。 但目光始终盯着二老爷,不曾收回来。 二太太那不怕死的见她情绪稳定了,又要说话时,六老爷就道:“老二媳妇,你这样想要你婆母的东西,那不如就接了你婆母过去,同你们一块儿过如何?” “那不行!”二太太想也未想,直接拒了。 从前老太太没病时,她口内对老太太尊重,可心底却不是不服的。如今她不好了,不仅要常年吃药,身旁必然还要有人服侍。 老人家脾气不好,又是个作精,谁知她会不会三天两头的就寻人麻烦的? 二太太那样的性子,怎么可能将就她? 她意识到自己拒绝的太明显,又怕被人说闲话,连忙又道:“何况老太太在这家里住了这么些年了,要她搬到我们那边去住小地方,她哪里习惯?回头要是不习惯,且不是委屈了她老人家?” 薛氏拆穿她道:“你可真会盘算啊,东西你想要,人你又不想养。空手套白狼啊?你梅家可真是教出了一个好女儿来!” 二太太脸色一阵红一阵白,还想说话,又叫二老爷瞪了一眼。 如今老太太的东西是分不着了,二人希望落空,也没心情在枕霞居继续待下去的,只拿上属于他们的东西,头也不回的走了。 宁国公叫人将老太太送回了鹤延堂,还要留六老太爷他们吃了饭再走。 老太爷却摆摆手,领着一众族亲们走了。 宁国公又领着薛氏和徐宁,亲自将人送出了府去。 之后,徐宁就回了行云阁。 她将长随叫了过来,吩咐道:“你叫几个信得过的人,去将老太太库里头的东西收拾收拾一并装进箱笼里,等晚些二老爷他们搬出去时,将那些东西混在他们的行囊里头,一并送到二老爷府上。” 跟了徐宁这样久,长随自是知道鹤延堂的东西不干净。 二老爷想要鹤延堂的东西,但又不想全要,他自个清楚那些东西是怎么来的,怕回头惹上麻烦,所以提议分,把干净的分走,剩下不干净的留给他大哥和三弟。 宁国公不分是根本没想过要老太太的东西,也是因老太太还在世,现在若分了,回头叫人说闲话。 但老太太的东西,徐宁是一件也不想留在宁国公府里的。 便趁着机会暗中全部送出去,谁想要谁要去,她只想把这府里头全部清洗干净,不留半点隐患。 徐宁又叮嘱长随:“你谨慎些,别叫那些东西让二老爷和二太太知道了,务必一件也不留在这府里。” 长随答应一声,就拿着钥匙退下了。 徐宁怕他粗心落下一两件东西,又叫了霜降过去帮忙。 二人谨慎小心,在鹤延堂忙活了大半日,赶在黄昏之前将东西全部收拾完了。 徐宁过去看了一眼,又碰上不死心的二老爷假意过去给老太太请安。 两人一开始谁也不曾说话,暗中交锋一回,二老爷才道:“衍哥儿娶了你,当真是他的福气。” 徐宁笑道:“老爷能娶着太太那样的人,定也是前世烧高香才求来的福气。” 二老爷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了。 他冷哼一声,要笑不笑道:“笑吧,趁着机会多笑笑,省得回头想笑却是笑不出来的。” “老爷放心,我还年轻,定能比你多笑两年。”徐宁继续笑道。 二老爷又冷哼一声,进了内室去。 不过片刻,里头就传来了裴老太太嘶哑的怒吼声! 再过一会儿,二老爷就阴着脸出来了,他扫了徐宁一眼,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鹤延堂。 徐宁等他一走,脸上的笑意就没了,去库房将东西检查了一番,又将老太太屋里值钱的瓷器和一些不该她用的东西一并收起来装进箱笼里,让长随趁着天黑送到了二房去。 幸好二太太贪,又因搬个家恨不能将整个裴家都搬走,见着多出来的箱笼一时也没怀疑,只当是自己不知从哪里搜刮来的战利品,就吩咐人一并抬上了马车,搬到了新家去。 第377章 难受吗 腊月二十九,裴衍照例一早就出了门,晚饭仍是徐宁叫长随送到吏部去的。 “姑娘,都这个时辰了,您就先歇着吧。”霜降拿着烛火进了屋,将快熄灭的那一展换下了。 徐宁揉了揉眉心,自书里抬起头来问道:“几时了?” 霜降回道:“戌时五刻了。” 徐宁应了一声,也没说要去歇着,继续翻着手里的书。 霜降知道她这是还打算再等等的,只得跟着等。 大约快到亥正时,霜降又道:“姑娘,歇着去吧,明儿除夕,一早就得起来忙的。” 如今分了家,年是各过各的,但除夕得祭祖,二房的人便是不想回来也得回来。 这也是徐宁在裴家过的第一个年,一早就得起来先去给宁国公夫妇请安,然后同薛氏一道准备祭祖要用的年节菜,事情不多,但杂,忙忙碌碌的只怕也没多少歇息的时间。 徐宁见裴衍这个时辰也没回来,便也不在等,洗漱后去歇着了。 她睡得不沉,迷迷糊糊的不知几时,感觉身旁有动静,是被子被掀开了一点一点缝隙。 徐宁刚觉有些冷,才将眉心蹙了起来,就让一只手给搂进了怀里,那手又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一拍。 那怀里带着些凉意,却意外地叫人着迷,她在睡梦之中挣扎了一下,就睡沉了。 * 卯正,徐宁准时醒来。 还未睁眼,她就知道自己被人从后边整个搂在怀里。 待她睁开眼,先看见的是缠枝床帐,随后才听见耳畔传来了浅而平稳的呼吸声。 徐宁顿了一顿,踟蹰片刻后,悄悄挪动自己翻了个身,与搂着她的人面对面的贴着。 裴衍昨日半夜才回来,再加上这几日又忙得两眼昏花,睡也不曾睡好,这会子不必到吏部去,倒是难得睡了个好觉。 徐宁看着他眼下挂着的乌青,一时除了心疼便还是心疼。 想来也是很久没在醒来时看见那张熟悉的脸了,她又来兴致,玩似的伸出手从裴衍下巴一路向上摸到了他的眼皮位置,然后将手指落在他太阳穴,轻轻抚摸了两下。 裴衍眼皮挣动了两下,但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徐宁犹豫片刻,少见的主动一回,悄悄凑过去在他嘴角啄了一口,又低低道:“辛苦了。” 本该睡着的人忽然将手一收,把人搂紧的同时,又垂下头将脑袋埋在了她肩头,用刚睡醒时特有的沙哑的声音道:“嗯。不辛苦。” 臭不要脸的,竟然装睡! 徐宁想起自己刚刚偷偷摸摸的动作,又无语了,红着耳朵尖扯着裴衍的头发,小声骂他不要脸。 裴衍哑着嗓子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地闷笑,闭着眼愉悦地翘起了嘴角。 两人一时不起,外面伺候的人心里也有数,也没人进来打扰。 夫妻二人便腻腻歪歪的搂在一处,蒙着被子,偶尔说一两句话,小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过去了。 徐宁看外头天隐隐要亮了,就知不早了,虽心里有些不舍,却不得不推了裴衍一把,让他放了自己起来。 裴衍却搂着人不放:“急什么,请安迟了就迟了,父亲母亲也不是不能理解。” 说着,他手就不老实了,往徐宁衣裳里探去。 徐宁忍了片刻,见他越来越过火,又捉住他的手将其扯了出来:“今儿一堆事情要做,你少胡来。” 她推开人,准备起,又叫裴衍没轻没重地给按回了被子里。 实在不是她不愿意,主要是裴衍一闹起来就没完没了的。 换做平时就罢了,偏偏今儿还有一堆事情要做。 她可不想一会儿两股颤颤的去给薛氏和宁国公请安。 徐宁躲了两下,见躲不开,但又不想随他去,只能两眼一眨,装起可怜来:“你别闹,我有些不舒服。” 裴衍一听,果然停下了动作,一会儿摸摸她的额头试温度,一会儿又问她哪里不舒服,不等她回话,又要叫霜降去请太医来。 徐宁忙拉住他,红着脸悄悄道:“想是月事快了,这几日身上怪累的。你别紧张,要请太医也只等年后了再去请。因为你的事,母亲这几日嘴上虽没说,心里必然是担忧的,胃口都比之前小了些。” 裴衍皱起眉来,狐疑地将她看了好几眼,拆穿道:“夫人,你别以为我不知你月事在中旬。” 徐宁:“……” 她脸上升起一股薄红,连她自己都记不准的事儿,裴衍却记得这样清楚。 但秉承着“吾日三省吾身,错的都是别人”的原则,她坚决不承认自己在扯谎。 徐宁咳嗽两声,十分理直气壮:“推迟了不行?你只听我的罢,过了年再去,这几日就先让母亲高兴高兴。” 两人闹了一阵,裴衍拗不过只得放过她,让她先起。 徐宁两眼带笑,故意问他:“夫君不起?” 裴衍不出声,目光幽幽。 徐宁见了,又故意拖着声音“哦”了一声,还特地凑上去在他额角亲了一口,把人撩得起了一身邪火,还不管灭,笑吟吟地溜了。 裴尚书盯着床帐忍了片刻,刚把那股火压下去,床帐又被掀开,穿戴整齐的徐宁又回来了。 她蹲在一旁将裴衍看了片刻,笑眯眯问:“难受吗?” 裴衍不想理她,翻过了身去。 徐宁眯了眯眼,忽然将手伸进被子里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精准的在裴尚书某处抓了一把…… 某尚书防不胜防,被抓得闷哼了一声,刚压下去的火又窜了起来。 他才要回头去瞪那个胡乱撩火的人时,那人又快速的收回手,拢着双手颠儿颠儿跑了。 裴衍:“……” 他抬手捂住脸,叹了今年的最后一口气。 * 徐宁在枕霞居待了快半个时辰,裴衍才顶着满脸的欲/求不满出现。 他刚要去寻徐宁算账,宁国公就将他拉住了,道:“来,笔墨给你准备好了,题字去。” 不知几时,宁国公府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年大门处、枕霞居以及行云阁要贴的对联,都是裴衍写的。 按理说前两日就该写好的,但因裴衍忙吏部的事,一直未得空,故而才延后到除夕这日。 裴衍只好暂时放过徐宁,拿过宁国公递来的笔,问道:“写什么?” 第378章 莫辜负一犁秧水 宁国公道:“你只看着写。” 裴衍略略思索片刻,当真随便写了起来。 他擅写行书,落笔连贯多顺势而为,偶有转折,每笔也是各有千秋,笔锋又多柔和圆润,同他这个人倒是截然相反。 徐宁像个老头儿似的踱着步子过来看了一眼,见了他的字,夸了句好,又回了薛氏身边去,跟她一块儿到厨房那边去了。 裴尚书此人虽身居高位,却没什么野心和志气,新春佳节,旁人或辞旧迎新,或立志发奋图强,或提醒后世子孙。 他倒好,一心只想躺平。 他想在大门处挂一副与归隐山林有关的东西,叫宁国公骂了,只好被迫加了个愿望。 于是就变成了:上联:老人无病腰脚轻,竹杖棕鞋,再商量岭上寻梅、峰头踏雪。下联:豪杰安居天下息,农耕女织,莫辜负一犁秧水、十顷桑田。 横批是没有横批。 宁国公看后,默了许久,到底是同意了这个没有横批。 枕霞居和行云阁的就随意多了,把他想躺平的愿望表露的极为透彻。 宁国公无语了,又骂道:“我同你母亲怎就生了你这么个没出息的。” 他嘴里这么骂着,其实心里边也知道自己这个儿子过得多苦,要不然也不会默许他将这样没出息的对联贴上去。 父子二人也没劳烦他人,亲自去贴对联。 “我想同您商量个事儿。”裴衍垂目,看了眼帮他稳着梯子的宁国公。 宁国公看稀罕物似的将他看了好几眼,才道:“今儿太阳也没打西边出来啊,你有事怎还商量到我这里来了。” 从小到大,裴衍几乎没让他这个当爹的操什么心。 给李鹜当伴读是老国公决定的,拜入常先生门下,是他自己决定的,后来考了功名,要到哪里去,做什么事,还是他自己拿的主意,也没同他和薛氏商量过。 在外头受了什么委屈,也是当时有仇当时就报了,从不带回家来。 若麻烦太大,凭他当时的能耐解决不了,他也不会说让爹娘出面,他只会闷不做声地忍上一阵,等到时机成熟时再出手,往往能把人吓得见了他就绕着走。 宁国公至今记得,他还在给李鹜当伴读时,王孙里有人瞧不惯他能说会道,凭借一张嘴替李鹜在先帝跟前博得了一丝好感,便合起伙来让他吃了亏。 他也不与任何人说,暗自花了好几日的功夫踩点,把那些王孙子弟平日里去了何处,做了什么事,说了什么话,专捡他想听到的东西收集起来,转头就送到了那些王孙公子的父母手里。 当时裴衍不过一个小孩儿,就算他祖父是宁国公,也不会有人将他放在眼里,甚至还想暗中削他一顿。 哪知人没削着,反被裴衍扒光衣服用铁链锁在了城门上。 大冬天的,只着单衣在城门上挂了一夜,被放下来时,那体质不好的,险些当场去世。 不等那些王孙子弟的父母出面,之前他收集起来的事情已经变成一道折子,悄没声的出现在了先帝的案上。 就这一步,他就替李鹜料理了好几个对手。 裴衍从来都是如此,做事先打招呼,若他打了招呼,也仍是不知悔改的,有什么后果自己承担。 当时事情闹得大,他却不曾受半点牵连,甚至都没几人知道是他干的。 若不是后来老国公有所察觉,要动家法,宁国公至今不知此事是他做的。 * 宁国公从回忆里抽出神来,瞧瞧他的好大儿,又想起从前那个软软的,肉嘟嘟的,笑起来双眼亮晶晶的,会拽着他的衣袖,蹦蹦跳跳地喊他阿爹,跟他说学里的先生今日讲了什么内容的小裴衍,很是忧伤的叹了口气。 也不知他和薛氏是怎么养的,好好的一个又可爱又礼貌的小孩儿,偏就长成了如今这副德行。 可又能怎么办呢,也不能回炉重造。 裴衍察觉他爹的目光不太友好,不用猜就知他在想什么:“但凡你行,说不定我还能有个弟弟妹妹。” 宁国公:“……” 他想把这不孝子从梯子上摇下来! 宁国公瞪了会儿眼,这才不情不愿道:“要商量什么事?” 裴衍贴好对联,确定没贴歪之后,才从梯子上滚下来,道:“年后若是有什么事,劳您替我联系祖母和景仪。” 他是从不称呼裴老太太为祖母的,小时候或许这么称呼过。 但有一日他当着老国公的面也这样称呼老太太时,发现他不悦地皱了皱眉。 小裴衍惯会看人脸色,虽不知原因,之后却再没称呼过裴老太太的为祖母,后来懂了些事情,更是不曾叫过。 如今娶了徐宁,对着徐老太太,他倒是一口一个祖母叫得毫不别扭。 宁国公听了他这请求,一时不解,又问:“这是何意?你忙了这几日,军机处同吏部的事也该告一段落了,还能有何事?” 裴衍拢着衣袖,瞧着贴在枕霞居院门上的对联,一个字也没同宁国公透露,只淡淡道:“我只这样随意一说罢了,您别激动。” 宁国公见了他这般模样,就恨不能用鞋底抽他:“你可别随意,你要随意了,那事情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裴衍也不接话,倒像是默认了。 宁国公心里一梗,快叫他吓出病来,语重心长道:“阿衍,你有事最好别瞒着我。我同你母亲年纪大了,再经不住吓的。” 他是指之前英国公府的事儿。 那会儿裴衍叫人抬回来时,一身的血,还昏迷不醒,把薛氏吓得当场晕了过去,醒来后一度以为他挺不过来,要下去啃老了。 然而裴衍还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态度。 他转头看了宁国公一眼,正要说话时,就见徐宁扶着薛氏从厨房那边回来了,也不知说了什么,两人脸上都带着笑。 薛氏见他们父子二人站在院门处也不进去,又道:“一个二个的,莫不是傻了?也不知道到里头烤火去,倒站在这里吹冷风。” 说着,她又看了看对联,嫌道:“这文绉绉的,你贴在这里,也不怕白糟蹋了你的字。” 父子二人默契的都不再提起方才的事。 宁国公挨过去,站在薛氏身旁,学裴衍拢着衣袖,嘚瑟道:“没事夫人,不糟蹋。你瞧不懂没关系,反正我能瞧懂。” 第379章 呸,晦气! 因要祭祖,二房的人在下午时回了本家这边一趟。 二太太素来是什么事情也不管的,到府来,把自己当巡抚似的,各处巡视一圈,又到了三房去寻三太太说话。文学一二 这人嘴欠,少不得要挑拨一番,三太太不屑搭理她,话都没听她说完,就寻借口遁了。 二太太讨了个没趣,将嘴一撇,白眼都快翻上天了,又瞧见裴青芜的姨娘从三老爷的屋里出来。 “哟,这不罗姨娘嘛。”二太太抱着汤媪站在院门口笑道,“几日不见,罗姨娘体态倒是越发好了,想是你家芜姐儿出息了,你也跟着享福了吧?” 她说话阴阳怪气,吐出来的每句话里少不得带着些酸味。 罗姨娘原想当做没瞧见人,一径离开,不成想被她叫不住,倒是想走不能走了。 她扯了扯嘴角,沉默着上了前去,略略一欠身,算是见了礼:“太太回来了啊。” 罗姨娘又道:“妾身还得回老爷跟前伺候呢,就不叨扰太太了。” 说罢,她又是一欠身,转身就要走。 “站住!”二太太声音一寒,冷笑道,“你们太太我说不得,你我还说不得了?哼,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不会以为你家芜姐儿攀上了大房的那小蹄子就万事大吉了吧?” 罗姨娘皱了皱眉,听得二太太又冷哼一声,骂道:“蠢东西,别怪我不曾提醒你,你们要再不知好歹,继续同那边往来,迟早叫他们害了去!” “太太教训的是,”罗姨娘垂着眼,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妾没出息,上不得台面,对那些事情也不懂。只晓得大家一块儿住了几十年了,就算没感情,也该是受过那边关照的,妾心存感激,实在做不来那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事来。” 她这是借自己来讽刺二房忘恩负义,一面拿着从大房那里得来的好处,一面还要在背后说三道四。 二太太何尝听不出来的? 她阴沉沉地盯着罗姨娘,冷笑一声:“看来几日不见,你长的不仅是体态,还有这本事!区区一个姨娘,谁准许你这般同我说话的?” 罗姨娘能屈能伸,又是一欠身,笑道:“妾没什么见识,说不来好听话,太太若嫌妾嘴笨,妾就先告辞了。” 说罢,她转身又一次要走。 二太太在三太太那里受了委屈,碍于三太太是正房太太,她不好说什么。 可罗姨娘不过一个姨娘而已,也配在她跟前指指点点? 二房那几个姨娘,哪个不是对她服服帖帖的?说话更是小心谨慎,唯恐得罪了她就讨不着好果子吃! 二太太一时气不过,一把抓住罗姨娘的手,才想叫她吃个教训时,就听身后有人急急叫了一声:“二伯母!” 是裴青芜回来了。 她大步上得前来,将罗姨娘从二太太手里拉到身后去,又迎着二太太吃人的视线,笑道:“大节下的,二太太回来一趟,怎不到前头说话去,在这儿做什么呢?” 不等二太太回答,她又回头推了推罗姨娘,示意她赶紧走:“我方才听父亲在叫姨娘呢,姨娘快些过去吧。” 罗姨娘担忧地看着她,一时不放心走。 裴青芜用眼神示意自己没事,又将她推了推,叫她快些走。 “谁许你走的!”二太太叫一声,上前就要将人抓回来,“得罪了我,你还想全须全尾的走?哪有这样便宜……” 她话还未说完,就叫裴青芜抓住手臂,用力扯到了一边去。 二太太侧目看过去,正对上裴青芜略带冷意的视线。 她惊了一下,心中霎时升起一股奇怪的感觉,在她的印象之中,裴青芜在这府里从来不敢大声说话,被训斥了也只低着头一言不发,在二房那两个庶出的堂姐跟前,也是一再忍让,一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模样。 明明是谁都可以欺辱的对象,几时变得这般硬气? 但裴青芜的冷意只是一瞬间,下一刻她又重新笑了起来,柔柔道:“二伯母,您一个当了家的太太,怎还同一个姨娘一般见识?回头要传出去了,也不怕叫人笑话的。” 二太太本能觉着她说这话的态度和语气不对——让她感觉自己像个被训斥的小辈。 然而裴青芜并不给她反驳的机会,拽着她的手,用力扯着她离开了三房,还道:“我姨娘慢待了您,自有三房的太太教训她,哪里用得着您来操心?幸好方才我拦着您呢,若您出了手,还不得叫人说瑜哥和章哥的母亲是个没见识泼皮破落户?只怕连带着梅家也要落人口舌。” 二太太算是听出来了,她这是讽刺自己多管闲事,还骂她梅家出来的没教养! 她又用力抽了一下手,竟是没能抽出来,冷笑道:“咱们芜姐儿长本事了,敢这般同长辈说话了。怎么,攀上大房的小蹄子,就忘了自己是谁了?” 裴青芜侧目看了她一眼,唇角挂着笑:“二伯母,大节下的,您应该不想被人从府里赶出去吧?” 二太太脸色一变,用力将手一甩,终于将手抽了出来。 她揉着手腕,斜了裴青芜一眼,冷嘲道:“有你后悔的那日!” 说罢,顶着满脑门的怒火,气冲冲地往另一个地方去了。 裴青芜一直到人走远了,才往大房那边而去。 * 薛氏今儿要亲自下厨做菜,徐宁不好自己闲着,便在厨房里帮她打下手。 帮了一会儿,薛氏嫌弃她碍手碍脚的,又不明说,只道是厨房油烟大,将她赶了出去。 徐宁出了厨房,才要到祠堂那边看看去,远远的就瞧见不远处的路上有个蔫头耷脑的人。 她认出人来,也没想搭理,转身正要换个方向往祠堂去时,就那人在身后直呼了她大名,嘲道:“你跑什么?我难不成还能吃了你?” 徐宁怕冷似的将双手往衣袖里一拢,回头笑道:“哪能呢,我是怕我在大节下的瞧见一些晦气的东西,回头倒霉一整年。” “你骂谁晦气呢!”那人脸色一变,怒气冲冲上前来,将她扫了两眼,又嘲道,“你如今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定是没少偷着乐吧?” 第380章 撵人 徐宁笑了一声,淡淡道:“哪能呢,我都明着乐。” 说着,她又学着方才那人审视她的动作,将那人上下一扫,嘲道:“姑娘从前见了我不叫舅母就罢了,如今到了裴家来,见了我好歹也要称呼一声嫂嫂才是。这样没规没矩的,该说你张家没教养呢,还是同你婆母一般德行?”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嫁来裴家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嘚瑟,就被迫搬出了本家的张娴。 她费尽心思,在背后说尽了李苏合坏话,使得自己能够嫁到裴家来,便以为自己从今往后就能扬眉吐气了,哪里想这口气还没扬起来呢,就先离了本家。 从今往后,旁人提起她来,不会说她是宁国公府的三奶奶,只会说她是裴家二房的人。 虽然搬了出去,他们也还是裴家的人,可比起“宁国公府”这四个字,“裴家”的气势就显得矮了。 毕竟裴家大房是裴家,三房、四房、五房、六房也是裴家,可宁国公府就只是宁国公府。 何况,张娴原先想着自己好歹也是个嫡女,嫁给裴章这个庶子,就是屈尊,婚后定会受到重视,哪怕不能同瑜大奶奶平起平坐,二太太梅氏也会对她尊重些。 哪里想二太太三天两头就在她跟前立规矩,这个不许那个不让,一旦违背了她的意思,被冷嘲热讽一顿就罢了,回头还得到院子里头站规矩。 裴章倒是会护她,帮她说说话,求求情,可转头裴章离了府去了吏部,二太太只会变本加厉。 张娴也曾想过同她母亲诉诉苦,让娘家帮着撑撑腰。 她母亲确实是帮她撑腰的,可远水解不了近渴。 二太太从来都是当面应着,转头就翻了脸,各种鸡蛋里挑骨头,变着法的折磨她。 除了裴章,那府里没一个人会帮她说话,瑜大奶奶从来都是冷眼瞧着,偶尔开口劝一劝,看着是帮她求情,其实引导她婆母再罚得重些。 倘或张娴知道当时费尽心思,不惜与李苏合撕破脸,毁了她的亲事也要嫁到裴家来的结果是这样的,不知还会不会嫁过来。 反正她如今瞧见徐宁,心中的恨意越发浓了。 “你为了爬到裴家来,不惜毁了我云哥,也不怕将来遭报应!”张娴咬着牙,满脸怨愤。 徐宁也不生气,脸上仍旧挂着笑:“究竟是我毁了你云哥,还是他自作自受,咱们暂且不论。你毁人姻缘,自己嫁过来,可有遭到报应?” 张娴那张粉嫩粉嫩的脸蛋,霎时一片惨白。 徐宁揣着双手,笑眯眯问道:“瑜大奶奶可还好相与?二太太可有为难你?啊,你在院子里头站着时,可觉着冷?” 她掩唇一笑,蔫坏蔫坏的:“可后悔嫁到裴家来?” 张娴双眼通红,好一会儿才咬着牙道:“我过得不好,你在裴家就过得好了?难不成你婆母就是真心待你的……” 徐宁打断她后边的话:“对啊,她就是真心的待我的,你羡慕吗?” 她故意炫耀一样,又道:“她就我这一个儿媳妇,疼我还来不及的。前头六婶婶她们到这边来串门子,我们玩叶子戏,我技不如人输了好些银子,我婆母和公爹怕我难受,转头就拿了好些银子给我。” 张娴脸色霎时就变得更难看了,眼中有恨意,也有她自己不愿意承认的羡慕。 徐宁往前走了两步,凑到她跟前,笑得像一杯刚泡好的龙井茶:“她不仅将管家的权也交给了我,还会在外人跟前维护我,前不久还把自己的小金库也交给我打理了。你呢,你有什么呢,外甥女。” 张娴气得浑身都在颤抖:“你、你别得意……” 徐宁收起笑意,盯着她的双眼道:“当日你与李苏合在背后说我与贺家公子的闲话,如今你们为了一桩亲事反目成仇。你说尽了她的闲话,她也不忘在背后诋毁你,我有人信我的清白,你呢?可有人信你?” 二太太为何会无缘无故地针对她?当真是因为她是裴章的嫡母,所以要在她跟前立规矩? 别忘了,张娴既然能说李苏合的闲话,那李苏合自然也能说她的闲话。 二人不过狗咬狗罢了。 “寻你半日了,你倒躲在这里。”这时,徐宁身后又传来了一道声音。 她直起腰回头一看,就见裴衍从另外一条路上走上前来。 他无视旁人,只管上前去,捏着徐宁的脸左右看了看,随即皱起来眉来,又握了握她的手,不悦道:“大冷天的,也不知到屋里暖和暖和去,倒站在这里吹冷风。” 说着,将手里的汤媪塞进她手里,又把人揽进怀里,用斗篷裹着,也不管方不方便,卷着人就走了。 从头到尾都没看张娴一眼。 张娴怔怔地看了许久,才收回视线,失魂落魄的走了。 徐宁说的不错,她什么都没有。 二太太不喜欢她,连多看她一眼都不愿意,瑜大奶奶因忌惮裴章,对她总是带着若无若无的敌意。 因二太太的关系,那两个庶出的妹妹不会跟她太过亲近,她也不屑往来。 裴章倒是会在二太太跟着护她,可也怕彻底得罪了嫡母,不会维护的太明显,有时候还会反过来叫她忍一忍。 更不会像裴衍那样无视旁人的眼光,将徐宁揣在怀里,直接带走。 因为张沉云的事,张娴痛恨徐宁,如今更加不平衡了……然而更多的,是羡慕。 * 祭祖的过程繁琐精细,等忙完时,已快到黄昏。 二太太原以为薛氏和宁国公碍于面子,会留她们在府里吃顿团圆饭。 谁知薛氏出了祠堂,就毫无眼色地说道:“时辰也不早了,想来弟妹府里已经摆上年夜饭了,这边府里忙了半日,晚饭也还没好,我就不留弟妹在这边用饭了啊,你们快些回去吧,别叫那边府里等急了。” 不待二太太变脸,她又叫了赵妈妈来,客客气气的要她请二太太她们出去。 二太太顿觉受了屈辱,满脸通红,脸皮再厚也不愿再留下来蹭一顿晚饭,只能甩袖走了。 薛氏也不亲自去送,只见人走后,又转头与三太太道:“方才我就吩咐了人在枕霞居摆了两桌,你们娘俩也不必回去了,就在这边吃,大家热闹闹……芜姐儿,你派了人将你姨娘也请来。” 第381章 桃之夭夭 罗姨娘没到枕霞居来,道是三老爷身旁离不得人,婉拒了。 薛氏叫赵妈妈去请了一回,见她还是不愿来,便随了她去。 晚饭摆在枕霞居,里间一桌,外头小厅里一桌。 今年人不如从前多,三房和大房的人加起来也凑不了一桌,薛氏想着,都是自家人,就没有男女分席。 另外那一桌是替赵妈妈他们这样在府里多年,有些声望的下人摆的。 勉勉强强的凑够两桌,也算热热闹闹的吃了个团圆饭。 家宴过半时,门房处有人匆匆来回,道是宫里来了人,替李鹜送御菜来的。 一群人连忙起身,又是相迎又是谢恩。 送御菜来的是乾清宫的宫人,宁国公要留他们用了饭再回去,他们婉拒了。 又只好叫闻管事打赏了一些银子,方才送了他们出去。 李鹜赐了两道菜,一道是红梅珠香,一道是御膳豆黄。 宁国公不胜酒力,喝了两杯酒,这会子有些微醺,迷迷糊糊的让裴衍明儿提醒他写折子去谢恩。 裴衍没应,宁国公转头才发现旁边坐着薛氏,裴衍在另外一边挨着徐宁不知在说什么话,小夫妻旁若无人,交头接耳。 宁国公看着薛氏眨了眨眼,薛氏不解风情,推开他的脑瓜子,嫌道:“不能喝还喝这么多,明儿头疼,可别哼哼唧唧的怨我没提醒你。” 宁国公忧愁的叹了口气,认命地将杯里的酒换成了枸杞猪肚汤。 家宴临近尾声,不知是谁提议放炮竹。 裴青芜去拉徐宁,徐宁怕冷不愿意动,捧着碗汤慢悠悠的喝着,让她们自己去放,她看着就好。 不一会儿,外头院子里传来一阵欢呼笑闹,薛氏同三太太也出去看了一回,最后因为怕冷,又重新回了屋来,在角落里聊天说话。 “姑娘!姑娘你快来呀,烟花可好看了。”叨叨叫着进了屋来,也不管徐宁愿不愿意,拽着她就往外头走,“您瞧您,这半年来,脸圆了不少,再这样害懒,回头去给老太太拜年,她都该不认得您了。” 徐宁没办法,只好跟着她一块儿出去闹。 霜降在外头候着,见她出来,就将汤媪塞到了她手里去,还用眼神示意她去看叨叨和长随。 那二人蹲在一处,拿着一根香准备去点炮竹。 叨叨也不点,只蹲在一旁看,等长随点燃了引线,她又抓着长随的手叫着要跑开。 长随没留意叫她扯了个措手不及,也没站得起来,直接一个摔了个屁墩儿。 那炮竹眼看着要炸开了,叨叨那笨丫头也不知怎么想的,稀里糊涂地又伸出手去,先把长随双耳给捂住了。 “砰——”一声,炮竹炸开,留下一股淡淡的火药味。 叨叨见了,又抢过长随手里的香,欢欢喜喜地跑到了裴青芜身旁去,徒留长随傻了似的坐在地上,缩着脖子,满脸通红。 霜降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与徐宁道:“怪可怜的,姑娘明年要不少派些活儿给他吧。” 徐宁抱着汤媪道:“少干活儿哪来的钱养家?我可还没说要同意这门亲事。” 这时,裴青芜又笑着过来拉着徐宁往院里去:“嫂嫂快来。” 徐宁见她们玩得高兴,也不好扫了她们的兴致,将汤媪塞回霜降手里,接过裴青芜手里递来的香,也去狠狠玩了一回。 裴衍不知几时从屋里出来了,他也不往人群里凑,只站在廊下,揣着两只手,靠着柱子懒散散地看着。 徐宁今日大约是真高兴,脸上的笑意不是往常跟人敷衍时那种客套的笑,而是发自内心,甩开了所有顾忌一样,肆无忌惮的大笑。 她站在院中央,偶尔点一个炮竹,点完又离得远远的,两个眼睛里像落了两盏灯火,又明又亮。 不知是不是发觉了裴衍的视线,她顿了一顿,忽然又转过头来,等瞧见他果然在廊下站着时,又上得前来,拉着他往热闹里去,还把手里的香也塞了过去,示意他去点。 裴衍敷衍地去点了两个,就将香丢给了长随,自个站到徐宁身旁去,一面看,一面替她挡着些风。 闹了大半晌,炮仗放得差不多了,时辰也差不多了,就有人拿了烟花过来。 不比小打小闹炮竹,这会子的烟花是真烟花。 裴衍拉着徐宁站到了安全的地方去,把人带进怀里,用斗篷裹着。 等到第一束烟花在耳边炸开时,他低下头去,用只有他们二人才听得见的声音,低低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徐宁猛地侧头,惊讶地看着他。 裴衍与她对视一眼,捂着她的右耳,在她左耳旁继续念:“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徐宁眼里渐渐染上了笑意,她看着裴衍,听他将剩下的念完:“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烟花短暂,转瞬即逝,却又在下一刻“砰砰——”几声,炸开得更多了。 裴衍就在那些声音里,捂着她的右耳低声跟她说:“宁儿,你就是我的桃花。” 虽然但是,徐宁被他酸得抖了一下。 不知怎的,她就想起了当日他们成亲时,裴衍悄悄塞到她手里的点心,那包着点心的油纸上,画着朵并蒂桃花。 蔬和斋的油纸上并没有这样的花样的,那朵并蒂桃花出自谁手,不言而喻。 她后来还听说,自打那以后,蔬和斋的油纸上就多了这样的花样,当时还在京城里兴起了好一股热潮。 裴衍发觉她抖了一下,又看她一眼,对自己无语了,觉着脸上挂不住,想转身就走。 然而不等他转身,衣袖就被拉住了:“你走什么,我又不嫌你俗……你把头低下来一点。” 裴衍侧目,看见她目光似湖水泛起的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来,又似夜色之下,春风吹拂过的桃花枝,静谧美好。 明明不是挑花盛开的时节,他却好似闻到了桃花香。 裴衍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正要低下头去时,徐宁便先一步踮起脚来,在他唇角吻了一下。 烟花继续在耳边炸开,所有人都被吸引了视线,唯独裴尚书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人,只觉怎么也看不够。 第382章 不安 快到子时时,宁国公又将他们叫了进去,从他到薛氏、再到三太太,三人一人给了他们美人一个荷包。 徐宁不知里头装了多少,拿在手里头沉甸甸。 她讨喜的谢了一圈,刚走回裴衍身边,裴衍就将他拿到的一并塞进了她手里。 徐宁霎时笑得眼都没了。 裴衍在脸上捏了捏,叹道:“见钱眼开。” “哪能啊。”徐宁又笑,“我见了你眼也开。” 她话音落下,叨叨和长随他们也一哄进了屋来,先与宁国公、薛氏和三太太拜了年,又在叨叨和长随的撺掇下,一齐挤到了徐宁和裴衍跟前,嗷嗷待哺的小鸟似的,巴巴看着他们。 徐宁那个守财奴笑着让到一旁去:“问你们爷要去。” 一群人立即将裴衍给围住了。 长随这个狗腿子惯会揣摩他们爷的心思,立即伸出双手道:“爷,祝您和大奶奶新年好,琴瑟和鸣,恩爱不疑,早生贵子和贵女。” 其他人见了立马有样学样,到最后也不祝他和徐宁新年好了,全祝他们早生贵子,玄冬那个奇葩还祝他和徐宁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徐宁在边上笑得只剩一口白牙。 裴尚书无语凝噎,瞧着面前嗷嗷待哺的几张嘴,转身对着徐宁伸出双手:“夫人,打赏点银子。” 他刚刚还大大方方的将自己收到的荷包给了出去,结果转头连个打赏下人的银钱也没有。 长这么大,裴尚书还是头一回这样问除了爹娘以外的人要银子,他也不觉丢脸,反而从中寻到了一丝新鲜感。 宁国公在另一头瞧见这一幕,扶额与薛氏道:“你儿子这辈子就这么点出息了。” 薛氏转头问他:“是吗?你倒是比他有出息。私房钱藏了不少吧?” 宁国公虚得都不敢跟她对视,讨好道:“我哪儿敢藏私?方才给他们的荷包,不是昨个儿问夫人要的?” “藏哪儿的?”薛氏不管他,自顾自道,“床底下那只旧鞋里的吧?” 宁国公:“……” 他趴在椅子上装死,坚决不承认自己将私房钱藏在了床底下。 薛氏嗤道:“这么多年了,你能不能换个地儿藏?” 宁国公睁着一只眼看她,嘿嘿笑道:“这不怕换了个地儿,夫人你就找不着了嘛。” * 闹了半夜,又吃了宵夜,到子时二刻时,方才散了席,各自回去歇着。 不知是不是晚上闹得太厉害,徐宁躺下时,都还有晕乎乎的。 她先洗漱了去躺下,原是想先等一等裴衍的,谁知脑袋一沾枕头,哈欠都没打一个就睡着了。 但她睡得并不安稳,隔一阵就会醒来,且醒来时心跳得特别厉害。 徐宁以为是喝了酒缘故,也没往深处想,往裴衍怀里挪了挪,闭着眼继续睡了。 四更天时,她又醒了。 她睁着眼愣了一会儿,才往裴衍怀里挤了一下,他也醒了。 裴衍将人搂紧了些,又拍拍她的背,哑着声音问:“怎么了?睡不着?” 徐宁仔细想了一想,又摇了摇头,道:“想是方才吃多了酒,这会子有些心悸。” 裴衍替她牵了牵被子,低声道:“这会儿天还早,你再闭眼睡会儿。一会儿天亮了,叫叨叨熬一碗醒酒汤来,再打发了长随去请太医来。” 徐宁答应一声,闭眼继续睡。 等她呼吸稳了,裴衍才睁开眼,就着黑黢黢的夜色将她看了看。 他眼神清明,目光坚毅,没有半丝刚睡醒的迷茫。 裴衍就这样一直睁着眼到卯初,安静了一个晚上的天儿忽然响起几声炸雷,雷声滚滚,如同在耳边炸开一般。 徐宁在他怀里挣了一下,倏地睁开眼来,只觉耳边心跳如鼓。んttps:// 她不知裴衍已经醒了,怕吵醒他,连喘气声都压得低低的。 但这时,裴衍在她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低声道:“没事,别怕,打雷而已。” 徐宁嗯了一声,又道:“我吵醒你了?” 裴衍才要否认,就听外头传来几声雨点打在瓦上、树梢上、地上的声音,紧跟着声音被放大,无数的雨点哗哗落下,来势汹汹,像是要洗净这人间的所有污秽似的。 裴衍听了一会儿,才继续在徐宁背上拍了拍,哄道:“没有的事,叫雷声吵醒的。你只睡,我陪着你呢。” 徐宁嘴里应着,却是再睡不着的。 但她怕裴衍担心,只好将自己的呼吸放平稳,假装自己已经睡了,其实是清醒着,一直到天亮。 辰初,玄冬急切地拍响了屋门:“爷,您起了吗?宫里来人,急召您入宫!” 裴衍答应一声,刚轻轻松开徐宁,正要起身时,就叫她捉住了衣袖,压着嗓子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裴衍目光平静,安抚似的在她额头上吻了一下,低声道,“你再睡会儿,我叫长随去请太医来。放心,晚些我就回来了。” 徐宁不信,死死拧着眉拽住他的衣袖不放:“行止,你别瞒我。” 她忽然觉着,这一世发生的许多事情,似乎跟上一世不一样了。 “不瞒你。”裴衍用了些力气才将衣袖抽出来,又道,“就是之前的事情留了个尾巴没处理。阿鹜丧心病狂,自个不过年,拽着我给他干苦力。” 徐宁觉着他这话有问题,还要拉着他问个清楚,他却已经下了榻,去将朝服翻了出来。 他一面换衣裳,一面去将屋门打开,先给了玄冬一个噤声的手势,随即才吩咐一旁候着的长随:“拿了我的拜帖,去请院正来给大奶奶瞧瞧。今日是正月初一,多备些礼,别失了礼数。” 长随答应一声,接过裴衍递来的拜帖,急急出了行云阁。 徐宁心里不安,刚要起身,眼前就是一花,跟着头也晕晕的,还有些想吐。 她忙撑住床柱,稍稍缓了一缓,觉着好些了,才要继续起身时,裴衍又回来了。 他将一道折子塞进她手里,也不说那是什么,叮嘱道:“这个你拿着,若之后有人到家里来,你就给他看,但不要交给他。” 不等徐宁细问,他又在她额上吻了一下,安抚道:“我先走了。不必担心,我一会儿就回来。” 说罢,他松开人,转身急急走了。 等徐宁追出去时,就只瞧见那道绯红的身影消失在了院外。 徐宁刚刚才压下去的恶心霎时又冒了起来,她一时没忍住,扶着门框干呕起来。 霜降正好过来,瞧见她半跪在门口捂着嘴,人都吓坏了,忙扔了手里的东西急急跑过去将她扶住:“姑娘?姑娘您怎么了?” 第383章 喜事或者坏事 徐宁借着霜降的力站起身来,摇头道:“没事,只夜里没睡好,这会子有些反胃。” 她死死捏着裴衍给她的那道折子,稳了稳心神之后,才打开来扫了一眼。 霜降不知上面是什么内容,只见她家姑娘的脸色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姑娘?” 徐宁将折子合上,沉默许久后,才慢慢道:“你去外头打听打听,看看有没有什么消息。”文学一二 霜降不放心她,要叫了旁人来去打听。 谁知徐宁却一把握住她的手,咬着牙吩咐:“你亲自去。最好、最好是同关外有关的。” 霜降霎时明白了她担心的是什么了,很清楚这样的事情不好交给旁人来做,遂叫来叨叨叮嘱她务必一刻也不离徐宁后,才匆匆出了府去。 她前后出去不过半个时辰,长随就请了太医来。 徐宁躺回榻上,叨叨放下床帐,只露了一只手在外头。 太医在她手下垫上脉枕,又垫了一块儿手帕后,方才开始诊脉。 他探完了左手,沉吟片刻后,也没着急拿主意,又让徐宁伸出了另外一只手去。 这时,霜降急急进了屋来:“姑娘……” 她刚出声,就见太医在替徐宁把脉,便适时住了嘴,按下所有焦急,若无其事站到一旁去等候。 太医探了徐宁两手的脉搏,还是没下定论,又问道:“夫人近来,可有觉着哪里不适?” 徐宁道:“总觉疲乏无力,嗜睡又不愿动弹……旁的,倒是没有。” 一旁霜降接话道:“今儿一早我们大奶奶有些犯恶心,却只干呕,也没吐出什么东西来。” 她说着,又急道:“太医,我们大奶奶到底是得了什么病?” 太医撩了撩胡须,沉吟着偏头问她:“你们大奶奶近来月事可准?” 霜降愣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他问这个做什么,忽然就听外头人急急喊道:“大奶奶……大奶奶不好了!出事了!你们放开我,让我去见大奶奶!” 霜降看了叨叨一眼,又撇下太医出去了。 她出了门一看,见两个婆子拦着一个丫头,那丫头瞧着眼生,不像是这边府里的人。 霜降防着她,吩咐婆子道:“吵吵嚷嚷的做什么?大奶奶身体不适,正在瞧太医,把人拉下去,有什么事一会儿再说!” 那丫头挣扎着叫喊起来,一股劲儿地要往屋里来,口内一直叫嚷着要见大奶奶。 霜降皱眉,才要吩咐婆子堵住她的嘴时,就听徐宁道:“霜降,外头是什么人?叫她进来回话。” 那丫头听见这话,立即挣婆子的手,急急跑上前来,又一把将挡在门口的霜降推开,直跑进内室,“扑通”跪下哭喊道:“大奶奶,不好了……方才、方才宫里传来消息来,说、说……” “说什么?”徐宁沉声问。 那丫头哭得更凶了:“他们说、说,贵妃娘娘遇刺的事同皇后娘娘和大爷有关!大爷、大爷已经入狱了!” “你说什么?!”徐宁一把掀开帐帘,半撑起身,露出一张煞白的脸来。 她张了张嘴,才要说话,就觉喉头一甜,跟着一口血就怄了出来。 屋里伺候的人吓坏了,急急扑上去,扶住她:“大奶奶……太医!太医!” 太医也吓了一跳,忙上得前去替她诊脉。 徐宁却是摆摆手,让他们不必着急,又道:“不碍事,只是急火攻心。” 太医把完脉,果真如她的说那样,是急火攻心。 他看了徐宁一眼,正要回话,却见她将手一抬,递给他一道眼神,示意他先不要开口。 接着,他又见方才还脸色煞白,急得都怄血的裴家大奶奶将下巴一抬,与一旁的小厮道:“长随,把她给我扣住!” 方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丫头见情况不对,立即爬起来就要跑。 长随呵斥一声,大步上得前去,同侯在门口观望的婆子一齐将那丫头扣住了。 徐宁扫了她一眼,抓着叨叨的手,继续吩咐:“既是把消息递到了我这里,那便是瞒不住的。霜降,你去寻赵妈妈,同她两个先将这府里上下稳住,吩咐谁也不许出府。让父亲多看着母亲些,别自乱了阵脚。” 霜降也知道轻重缓急,这会子就算放心不下徐宁,也不得不先去办事。 她答应一声,急急出了行云阁往枕霞居去了。 徐宁又去吩咐长随:“你把她带到小厅去,着人盯着,我一会儿要问她些事情。” 长随也应了一声,拽着那眼生的丫头到了小厅去。 等屋里就剩徐宁主仆和太医时,她才问道:“太医,我得的是什么病?你只实话说来,我受得住。” 太医闻言,却是摇头叹气,好一会儿才作揖道:“大奶奶什么病也没有。只是……有喜了。” 方才还冷静主持一切的人,霎时怔在了原处了,脸上有意外,也有难以置信,还有其他复杂的情绪,唯独没有高兴。 倒是叨叨高兴不已,拽着太医直问他是不是真的,有没有诊错脉。 太医也不生气,笑道:“小姑娘,我自幼学医,便是到太医院去也快二十来年了。旁的脉或许会诊错,唯独这喜脉不会诊错!” 叨叨听了越发高兴了,转头看向徐宁,喜道:“姑娘,您听见了吗?太医说这是喜……姑娘?” 她话说了一半,才见徐宁脸上不见半丝喜色。 叨叨又反应过来,想起刚才那个丫头的话,顿时也高兴不起来了。 这时,见徐宁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与太医道:“家里出了这样的事,让您见笑了。我有喜的事儿,还请您帮我瞒一瞒,若有人问起来,只烦请您替我随便胡诌个病症就好。” 在太医院做事,除去要有医德之外,最重要的就是要嘴紧。 有些事情不该知道的时候就不知道,该知道的时候也要装不知道。 这太医从前受过裴衍的恩惠,也明白徐宁在此时瞒下有孕的事为的是什么,也没拒绝,欣然应了。 徐宁又叫了人来,送了太医离去。 等人出去了,叨叨才不解地问道:“姑娘,为什么要瞒着有孕的事啊?老爷和太太也不能说吗?” 第384章 不是时候 徐宁道:“对,不能说。” 叨叨那小脑袋瓜子想不明白为什么,只知道她家姑娘有喜了是好事,旁人那里不该说,但亲近之人总该说一说的。 可她家姑娘却连宁国公和薛氏都要瞒着。 徐宁瞧出她的疑惑,抬手在小腹上抚摸了一下,又不自觉苦笑起来:“这孩子……来的不是时候。” 若是早些时候来,不止她和裴衍,便是整个宁国公府只怕都要喜得跟什么似的,偏偏是在这个节骨眼上。 她叹了口气,又扶着叨叨的手起身来:“我先去见见方才那个丫头。”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长随已将那丫头五花大绑了,还不知从哪里找了块布,给她嘴堵了个严严实实。 她也不知徐宁扣着她是想做什么,谨慎地趴在地上,半点动作不敢有。 徐宁扫了她一眼,若无其事地在主位上坐下,这才又慢腾腾道:“我瞧你眼生的很,在哪里当差?” 丫鬟头埋着头,不吭声。 徐宁看了长随一眼,他便上得前去,拿掉丫鬟嘴里的布团。 但她还是不吭声。 徐宁慢慢道:“我之前发了话,外人若无要紧事,是进不来的,那你必然是这府里边的人了。” 丫鬟仍是没出声,肩膀却轻轻颤了一颤。 徐宁有所发觉,又继续猜道:“三房的老爷有心无力,太太又不管事,三姑娘若是知晓此事,必然会亲自来报信,她姨娘自不必说。鹤延堂的人早叫我遣散了,剩下没散的,也都是我的人。” 她笑了一声,故意问道:“你可还要我继续猜?” 那丫鬟没想到自己身份这么快就暴露了,仍嘴硬道:“婢子、婢子从前是在二房伺候,可、可是也不是在太太、奶奶们近前的伺候的,同那边府里也没有任何联系。婢子、婢子只是听门房的人说起来,才急急来寻大奶奶报信的……” 徐宁低低浅笑一声,转头假意吩咐长随:“你现在就去门房处问问,若他们不知道此事,就当着所有人的人,把这丫头直接打死!我看谁往后还敢在这府里胡乱造谣,动摇人心!” 长随立即就要下去。 那丫鬟素质不高,当即吓得哭了起来,求道:“大奶奶、大奶奶饶了婢子吧……婢子、婢子什么都说!” 徐宁又招招手叫住了长随。 那丫鬟抽噎了两声,两头害怕,想说又不敢说,只管嘴上哭得厉害。 叨叨见了,只上得前去,拽着她头发,便先抽了她两个嘴巴子,又虎着脸凶道:“你要再磨磨蹭蹭不肯说来,我就用那烧红的铁筷子烫你的嘴!” 徐宁意外地看了她一眼,倒是好奇这丫头上哪里学的这手段。 边上长随垂着头,先摸了摸鼻子,随后又摸了摸嘴角,在心里“嘶”了一声。 那丫鬟怕被铁筷子烫嘴,抽噎就什么都说了:“是、是二老爷叫婢子来报信的! “婢子、婢子是二老爷故意留在府上的。他、他跟婢子说叫婢子留意这边府里的动静,要是、要是大爷年没过完就急急出了门,就、就去支会他。” 一听这是二老爷的主意后,徐宁半点也不意外了。 她挑了挑眉,又问:“还有呢?还叫你做什么?” 丫鬟哭着继续道:“他、他还叫婢子留意着鹤延堂那边的动静,让留意大奶奶您都在鹤延堂做了什么。” 自打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全部暗度陈仓的给送走之后,徐宁就少往那边去了,丫鬟盯了好几日,是半点消息也没打探出来。 何况二老爷的吩咐也慢了一步,若早些时候吩咐,他还能瞧见徐宁让长随和霜降收拾东西的画面。んttps:// 徐宁嗤笑一声,又道:“我倒是好奇,他给你许了什么好处,要你这样死心塌地的给他做事。” 那丫鬟忽然就不哭了,脸上反而晕染上了一丝奇异的薄红。 徐宁霎时就什么都懂了,嘲道:“他说你就信了?你家太太若是不允许,别说抬你做姨娘,只怕连二房的门你都踏不进去!” 那丫鬟不吭声,脸上仍是挂着一些迷之向往。 徐宁扫了她一眼,又道:“我可以留你一命,还可以放你出府去,让你有机会做姨娘。” 丫鬟抬起头,欣喜地看了她一眼,但她还不算蠢得太厉害,知道不会有这样便宜的事,喜了一瞬间之后又怀疑起来,低声道:“您有条件。” 徐宁道:“是,你出了府去同二老爷说,我听见这个消息后,吐血了。而且还将鹤延堂上下翻了个遍,找到了很多东西。” 丫鬟下意识问:“什么东西?” 徐宁扫了她一眼,道:“是什么东西不必你管,你只这样把话给她带到便是。若二老爷不信,疑心你知道的太容易,你就跟他说,你已经被我发现了,是偷偷逃出府的。” 说罢,她让长随解了捆住丫鬟的绳子,又道:“你若想做姨娘,就记得装得像些。不然二老爷不信,只怕你连命也保不住。” 那丫鬟天真的,连连应是。 徐宁放了她,等她离了行云阁,才吩咐长随:“你找个信得过的人盯着她些,要保证她能顺利将话带到。另外……你再去外头打听打听,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不信荣贵妃遇刺的事,同行止和皇后娘娘有关。” 裴衍与方家在政/治上或许结了什么愁怨,但他不至于将错算在荣贵妃头上。 叶姩更是宁愿住冷宫,也不愿争宠的性子,怎会去害荣贵妃的孩子? 长随答应一声,一时却是没退下,而是谨慎问:“大奶奶,您没事吧?” “不妨事,只是昨儿夜里没睡好罢了,方才太医也说了没事。”徐宁摆摆手,脸上不见半点端倪。 长随看了叨叨一眼,叨叨怕自己藏不住事,垂着头没看他。 他就知道这她们主仆瞒了事! 长随暗暗琢磨着一会儿到那太医府上亲自问问去,脸上却不显,只嘴里恭敬的答应一声,上外头打听消息去了。 徐宁稳了稳心神,带着叨叨往枕霞居去了。 才进院门,就听里头传来薛氏细细的抽噎声。 宁国公劝道:“快别哭了,一会儿宁丫头过来,叫她看见了心里更不好受的。你放心,他上回叫人捅了一刀都没死,这会子定也是没事的。说不定晚些时候,他自个就全须全尾的爬回来了。” 第385章 古怪 薛氏听见这话更加不依了,抓着宁国公一顿摇晃,只道他不心疼裴衍。 宁国公被她晃得险些散了架,只得连忙认错,道是说错了话,又不断安慰她裴衍不会有事。 薛氏仍是哭,倒是不晃他了,又叫宁国公给搂住,细细安慰了一阵。 徐宁站在院中听着,直到里头的哭声小了些,她才先叫了丫鬟去回话。 薛氏见她过来,原是止住的哭声,忽然又大了些,撇开宁国公,一径上得前来拉她,嘴里喊着:“宁丫头……” 徐宁便拿了手帕先帮她将眼泪擦去,然而薛氏哭起来就没完没了的,一时半会儿又止不住。 宁国公无奈道:“你别管她,倒让她先哭一哭。哭累了,那眼里头流不出泪来,就止住了。” 徐宁觉着不可能,凭薛氏这般能力,若要认真哭起来,只怕这枕霞居都要叫她淹了。 她扶着薛氏在一旁坐下,安慰道:“您先别急,方才我就问了来报信的人,道是二老爷那边故意送来的消息,是真是假,还有待商榷。” “真的?”薛氏泪眼婆娑地看着她,转头又担忧起来,“可是、可是怎么可能不是真的?年前我就觉着隐隐要出事的。可不就出事了……这年都还没过完呢!” 说到伤心处,她又哭了起来。 徐宁简直怕了她,又道:“您先将眼泪收一收,把泪留着。我打发了长随去打听消息,若一会儿打听回来的是坏消息,您到那时再哭也不迟。” 她这样说,倒是奇迹般的有效果,薛氏的哭声果然小了些。 徐宁又问:“父亲母亲用饭了没有?” 宁国公道:“一早起来就听见这消息,哪里还有心情用饭。” 身为一家之主,又是个男人,心里边担心也不好跟着薛氏一块儿痛哭。何况已经有人着急了,他要再跟着着急,这家里不定乱成什么样。 宁国公想起来就不住叹气,又怕被徐宁和薛氏听见,白白惹她们伤心,就只能在心里叹。 徐宁听见这话,又去吩咐叨叨:“叫厨房随意做些面来。” 宁国公又道没什么胃口,不必麻烦。 徐宁与他道:“没胃口也吃些的好。就怕之后有的是事情要忙,父亲母亲应该更加保重身体才是。” 薛氏和宁国公倒是都将话听了进去,等厨房那边送了面来,他们二人就算没胃口,也勉强吃了半碗。 徐宁也逼着自己塞了半碗。 等吃了面,霜降同赵妈妈也都回来了,道是府里都安排妥当了,大家得了话,都安安分分的,没有惊慌瞎跑。 徐宁点点头,打发了赵妈妈下去歇着,她则拉着霜降到了外头去。 “如何?”她问道,“方才你在外头可有打听出什么来?” 霜降点头道有,她也知道事情大,不好叫太多人听见,不自觉地就压低了声音:“城中巡防加紧了,从前原是两个时辰一班的巡防,如今变成了一个时辰。而且,婢子听说,昨个儿夜里有加急的文书送进京来……” 徐宁皱眉,神色凝重:“消息可准?” 霜降道:“难说,只听离城门近的人说昨日夜里听见有人叫门,自报家门说是西北急报。婢子不放心,又到叶家和梁家那边去看了看,原是想问问叶姑娘的。但梁家人说,叶姑娘不在梁家。” 她当叶朝回了叶家,便又到叶家去看了看,谁知叶家那边府里的人却说,叶朝并未回去。 “朝朝不见了?”徐宁睁大了双眼,忍不住往最坏的地方想,“难道、难道真是西北出了事,她、她已经出京了?” 以叶朝性子,若真是西北那边出了事,她必然是坐不住的,无视所有人,一径杀去西北的可能性不是没有。 偏如今叶姩又同荣贵妃遇刺的事情扯上了联系,叶朝是最在乎她的,真放心丢下她和叶家不管不顾的就跑去了西北? 徐宁又担心是叶朝在梁家出了什么事,叫那边给瞒了。 她在院中转了半圈,忽然道:“玄冬呢?” 霜降愣了一愣,下意识道:“他早上应是同姑爷一道进宫去了。” “行止身边有禁卫跟着,再加上宫中守卫森严,他应是进不去的。”徐宁又吩咐道,“你到宫门处去转一圈,找一找他,若是找着了,就让他替我到梁家去看一看……我只怕是朝朝叫梁家害了。” 霜降答应一声,急急就出去了。 徐宁又匆匆回了行云阁一趟,借拜年之名写了好几封信,叫来叨叨吩咐道:“你替我将这些信,一一送去徐家、陈家给大姐姐、贺家给明若、叶家给叶夫人、梁家给朝朝、沈家给沈大夫人、方家随便给哪个夫人、王家给大嫂嫂的嫡母、张家给张夫人、还有……魏王府给永安郡主。” 叨叨惊讶地看着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徐宁道:“你没听错,就是魏王府。别磨蹭,快些送去。” 信上其实并没有写什么要紧事,只是一些简简单单的问候。 她真正的目的,是要等魏王府永安郡主的回复,给旁人就只是掩人耳目而已。 等叨叨拿了信下去,徐宁又去了枕霞居等消息。 一直到晌午,长随才急急回来。 薛氏等了大半日,这会子正是不安的时候,忙拽着他问情况。 长随看着她,一句话没说,只余满脸悲戚。 薛氏霎时就什么都明白。 她难以接受一样,倒退了好几步,跌坐回椅子里,捂着脸再次哭了起来。 这一回,徐宁和宁国公都没顾得上去安慰她。 徐宁坐在圈椅里没动,左手用力抓紧了扶手,好一会儿才问道:“都、都打听出什么消息来?” 长随眼眶红了一下,憋着一口气道:“早上二老爷的人说的,都是、都是真的……爷、爷真的已经入狱了!” 一旁薛氏的哭声又大了,便是宁国公的脸色都惨白惨白的。 徐宁咬着牙,从牙缝艰难地将每个字都吐出来:“还有呢?” 长随闷声吸气:“小的花了好些功夫,才从乾清宫的一个宫人那里打听到消息。他说、他说爷一进宫,还没见着皇上,就让禁卫拿住了!说是证据确凿……” 第386章 接她回去 宁国公急得连忙追问:“证据确凿?什么就证据确凿了!” 长随道:“乾清宫的宫人说,荣贵妃遇刺之前,皇后娘娘联系过爷。还找出个人来,说那人就是皇后娘娘派去找爷的。还说那人一开始不肯说,后来经不住酷刑,就什么都招认了。” 宁国公倏地站起来,不顾形象地大骂:“放屁!定是都察院的人急着交差,故意拉了阿衍来背锅!” 他在厅中焦急地踱着步子,转头又气得胡乱骂:“阿衍那倒霉催的,是背锅侠转世吗?!” 宁国公动了气,薛氏反而不哭了,只在椅子里细细抽噎着。 “可是还有别的东西?”徐宁努力维持着冷静,又道,“若只是坤宁宫一个宫人的话,还不足以证明皇后娘娘联系行止,就是为了刺杀荣贵妃。” 长随艰难道:“乾清宫的宫人还说,都察院在那人的住处找到了爷的亲笔手书。还、还说截到了一道送去益州府的折子,折子上盖着军机处的大印和爷的私印。” 徐宁双手一紧,呼吸都变轻了:“是什么折子?” 长随看了她一眼,目光之中带着一些绝望:“乾清宫的宫人说,是爷借军机处之便,私自、私自调兵去了益州府,折、折子里还有一封信,是、是给……” 他说到这里,声音变得更加艰难了,几度说不出口。 徐宁却已经猜了出来,闭了闭眼,才轻轻道:“是给魏王的?” 长随好一会儿才咬着牙艰难地点了下头。 宁国公闻言,猛地转头,震惊地看着她:“怎么可能?凭阿衍的性子,他便是要被一刀宰了,也不可能联系魏王!” “是。”徐宁深吸一口气,苦笑道,“连我也信他不会私自联系魏王,可有人却凭借一封不辩真假的信就信了,还想要他的命!” 宁国公知道她嘴里说的这个人是谁。 他也后退了一步,跌坐回了椅子里,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只抬手捂住了脸。 过了一会儿,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抬起头来,错愕地看了徐宁一眼。 徐宁察觉,转头问道:“父亲可是知道什么了?” 宁国公将嘴张了张,却发出半点声音来,只是看着她的目光渐渐变得复杂起来。 他忽然记起来,昨日白天,裴衍曾跟他说过,若是年后有什么,叫他帮忙联系徐家祖母和徐停。 为何要联系他们祖孙? 当时宁国公想不明白,如今他知道了,裴衍是早料到要出事,所以同他打招呼,叫他联系徐家祖母来接徐宁回去! 只怕这个所谓的“接她回去”也不仅仅是字面意义上的接她回去。 他那是那样在乎徐宁的人,为了娶她,把自己家底都搬空了。 成亲之后更是恨不能日日躺平,什么事情也不干,就跟前跟后的黏着她,又怎会舍得放了她回徐家去? 那就是他真的预料到要出什么大事,他怕自己回不来,也怕连累徐宁,所以放她回徐家,撇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宁国公想明白之后,又在心里将他这大孝子骂了个遍,若他在跟前,定要是用鞋底抽死他! 早知道要出事,也该提前打个招呼才是,如今倒瞒着他们,装起深情来。 呸,谁理他! 宁国公恨恨的想着,只道这生的不是儿子,定是个仇人! “父亲?”徐宁见他久久不语,只盯着她看,又叫了他一声。 宁国公回过神来,深深将她一看,在心底叹了口气,道:“宁丫头,你……回徐家去吧。” 冷静了大半日的徐宁一下子怔在了圈椅里,她微微睁大了双眼,错愕地看着宁国公:“您说什么?” 宁国公有些不忍,避开她的视线,道:“你、你就先回徐家住两日,等、等事情都解决的差不多了,我再叫阿衍去接你回来。” 他到底是做不到像裴衍那般镇定,真替他写一封休书或是和离书放了徐宁回去。 他当然知道徐宁对裴衍来说有多重要,就算真出了事,他也希望徐宁好好活着——他们祖孙三代,什么都不好,就是这痴情一脉相承。 作为一个儿子,宁国公心里比谁都清楚,他父亲对他母亲没有感情,生下他们兄妹四人只为职责——替裴家开枝散叶的职责。 从前宁国公还不肯信,只以为是裴老太太太过强势,惹得老国公厌恶,夫妻间才被慢慢的消磨得没了感情。 直到老国公病重,他有一日在跟前侍疾,听他迷迷糊糊地叫了一个人的名字,才反应过来,他们夫妻间不是被消磨得没了感情,是从一开始就没感情。 老国公是没有妾室的,宁国公原以为是裴老太太不许他纳妾,后来当他听见老国公喊出的那个名字,才他恍然明白,既是裴老太太不许他纳妾,也是他自己也不愿意。 直到晋老国公过世,他前去奔丧,才从旁人嘴里得知,他父亲病重时喊的那个名字,是徐家老太太的闺名。 他们从前有过婚约,在快要嫁娶时,裴老太太横插一脚,毁了这桩姻缘。 得知这一切的宁国公心中感情极为复杂,他母亲作天作地作来了这桩亲事,最终不过是得到了宁国公夫人这个称呼而已。 而他父亲直到死,念着的都是别人。 想来也是受了此事的影响,裴衍头一回要去裴家提亲时,他同意了,还帮着劝了薛氏好几回。 他装得极好,到如今薛氏和裴衍都只以为,他是因为徐家门第不高,娶了徐宁不会引来猜忌才同意的。 如今裴衍出事,他作为一个父亲,心里一面想替裴衍护徐宁安全,一面又不愿意看到裴衍一出事,徐宁就同他撇清了关系。 在此之前已经有了一桩憾事,难不成现在又要多出一桩憾事? 徐宁看着他,良久才问:“父亲是要我回去住两日,还是要我再不回来?” 宁国公心里更加不忍了。 他避开徐宁的视线,勉强笑了一笑:“自是只回去住两日的。你放心,等这些糟心事都处理完了,我们就去接你回来。” 不等徐宁开口,宁国公又道:“赵妈妈,你亲自到徐家去一趟,同大奶奶祖母和兄长说一声,叫他们来接了大奶奶回去住一阵。” 第387章 预料 赵妈妈虽不知宁国公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叫了徐家人来将徐宁接回去,但主子吩咐,她也不好过问,只得答应一声,就要退下。 这时,徐宁却将她叫住了。 她也不看赵妈妈,只侧目看着宁国公道:“我不会回去的。就算父亲叫了祖母来,我也不会回去。” 宁国公看了她一眼,脸上有不忍心,也有挣扎。 徐宁又站了起来,道:“若行止真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叫我陪着他去,我做不到。但你要是叫我在这个时候回娘家去,我也做不到。” 听了这话,宁国公心中又替裴衍感到高兴。 这样想或许有些自私,但至少他明白他儿子所求之人是个有血有肉,愿意在他有难时陪着他,而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 宁国公一时没接话,内心之中又是矛盾又是挣扎。 方才还哭个不止的薛氏这会子却站起来拉住了徐宁的手,哽咽道:“宁丫头,你就听了你父亲的话,回去吧。” 徐宁眉心一蹙,才要说话,就听她又道:“我有直觉,这回阿衍怕是……” 她咬着牙,说不出不好的话,只得红着眼又道:“你同阿衍成亲才半年,感情不深,也还年轻,离了裴家后有你祖母护着,将来或改嫁也定会有个好人家。趁现在圣上还未下旨处置宁国公府,你要走还来得及,若留在这府里,就只能被我们连累的!” 徐宁倏地将手抽了出来:“我不走……我不会走的!” 她看着薛氏,眼眶不知几时红了,表情看着很难过,但却不见任何泪意。 徐宁只是拉住薛氏的手,语气之中带着些恳切:“母亲……至少别让我在这时走。” 薛氏见她这样,眼泪又下来了,不忍道:“宁丫头……” 徐宁没让她将话说完,只拿手帕将她眼泪擦去,又勉强一笑,道:“我回行云阁去等消息。” 说罢,她不也不看宁国公跟薛氏是个什么样的表情,转身就出了枕霞居。 叨叨送完信已经回来了,在枕霞居外头等着她,见她出来,忙迎上来扶着她的手,轻声唤道:“姑娘……” 徐宁知道她要说什么,抬手打断了她后面的话,只冷静问:“信都送出去了?” 叨叨点了点头,道是都按吩咐送了过去。 今日是正月初一,宁国公府的人托二老爷的福,先一步知道了裴衍入狱的消息。 但实际上李鹜还未下旨,消息也就还未在京城传开,只怕除去一些所谓的当事人,真正知道裴衍入狱的也没几个。 至少外面还是相安无事的。 徐宁抬头看了看天色,见如今虽是正午十分,但天空阴沉沉,灰蒙蒙的,日头藏在厚厚的云层里,吝啬的连半点光也舍不得露出来。 压抑。 无论是这天儿,还是这宁国公府,都是一片压抑。 “晚些会下雪吗?”徐宁忽然问。 叨叨也跟着她抬头看了看,茫然地眨了眨眼,好一会儿才道:“大概会吧。” 徐宁收回视线,淡漠地将头一点,道:“那就好。” 她想最好是下一场大雪,将这路也堵了,行人寸步难行。那样的话,那些要到宁国公府来的人,一时半刻也来不得了。 长随跟在她们主仆身后,埋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直到徐宁叫了他一声,他才回过神来,听她吩咐道:“圣上还未下旨,父亲也不好动他的人脉去打听什么。你再去跑跑腿,能多打听些消息就多打听些。无论是什么消息,只要是有用的,都好。” 长随先答应了,但却并未转身离开,而是犹豫道:“大奶奶,要不您……就先回徐家去吧?” 他方才出去打听消息之前,先去了一趟那个替徐宁瞧病的院正家里,一番威逼利诱之后,已经知道了徐宁有孕的事。 长随不知裴衍接下来要面临什么事,但他知道徐宁此时回徐家,是正确的选择。 至少……裴衍若是真出了意外,还能保住徐宁和他们的孩子。 但徐宁却固执要摇头,拒绝了他的提议,张口还是那句话:“我不会回去。” 长随还要劝,却听得她又淡淡道:“你放心,若真到了迫不得己的时候,我会回去的。” 徐宁背对他站着,说这话时,她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并不知道,只听得她语气过于冷静,听不出一丝感情。 说完这话,她就扶着叨叨的手走了。 长随站在原地琢磨了一会儿,转身出了府。 再晚些,玄冬和霜降也回来了。 玄冬早上是跟着裴衍出去的,知道的事情也比其他人要多些。 甚至还没等徐宁问,他就先道:“消息是真的,但一部分证据是假的。那个所谓皇后娘娘宫里的人被方家收买了,是专门放在她身边等机会的。而且荣贵妃从一开始就不曾有孕,她有孕的事是假的,小产是假的,刺杀也是假的……这一切都是她们在自导自演!” 徐宁倏地自圈椅中站了起来,脸色极其难看:“谁同你说的这些?” 玄冬道:“爷说的。” 徐宁吃了一惊,随即反应过来,又问:“既然都是假的,那他为何还要……” 玄冬道:“具体原因他没同小的说,他说朝臣之中至少有一半的人都与魏王有关,关键时刻,他们会站在一起,逼皇上下旨处决他和叶家,一旦他和叶家失势,皇上身边没了能牵制各方的决定力量,魏王就会……起兵。” 徐宁脑中一下子被塞进了大量的消息,也没有混乱,而是反应极快地问道:“所以他是故意的?” 她心里隐隐升起一点希冀。 然而玄冬却很快摇头,吸着一口气艰难道:“……不是。” 徐宁又愣了一下。 “他还与小的说,皇上知道这一切,也想趁机将魏王的势力连根拔起。”玄冬的声音在轻轻发抖,“还、还包括他、他和叶家。” 徐宁听明白了。 她跌回椅子里,脸色惨白无比。 李鹜明知荣贵妃有孕是假,所以同叶家和裴衍演了这一出戏,借此将魏王铲除,同时他还要这一出戏里,让本该假死的人真死…… 第388章 通知 过了好一会儿,徐宁才重新问:“你方才说一部分证据是假的,是不是说还有一部分证据是真的?” 玄冬点头,低低应了声是。 徐宁将已知的消息整理了一遍,就知哪些证据是真的了。 她苦笑一声,不死心地追问:“是送去益州府的折子和夹在折子里的信?” 玄冬又应了声是,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徐宁闭了闭眼,已经不知此时该说什么才好。 她以为是真的事情,玄冬告诉她是假的。所有人都不相信的事,玄冬又跟她说是真的。 徐宁撑着额头,半真半假地笑了一声:“他想做什么?顺水推舟,助魏王造反?” 就算现在玄冬跟她说,裴衍为了活命,临阵倒戈向魏王她也信。 但玄冬没应。 徐宁又道:“我现在倒希望他倒向魏王。” 至少这样做还有活着的希望,若留在京城,就只能等着李鹜下旨,在假戏真做里要了他的命。 徐宁又在记忆里搜索,想起上一世魏王也反了,没成功,起兵北上时,被心腹出卖,在半路时,他的心腹和叶侯里应外合,将他诛杀在冀州府。 后来李鹜下旨,魏王府满门获罪皆被斩首。 叶侯回京,交了兵权留守京城,再未上过战场。 叶朝…… 叶朝呢? 徐宁茫然地睁着眼,竟想不起叶朝的结局。 还有叶姩…… 裴衍后来扶持的太子是谁所出? 徐宁想了半日,唯独想不起这三件事。 这一部分的记忆好似从未存进她的脑海里,连一个让她“顺藤摸瓜”的藤都没有,就好像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玄冬也同她说了,朝中有一半的人都是魏王的人。魏王若是被诛杀,李鹜哪里肯放过他的旧部。 既是如此,必然会在京城掀起一番腥风血雨,闹得满京城都知道才对。 然而在徐宁的记忆之中,京城之中什么也没发生,只余风平浪静。 那裴衍又是凭借什么一路爬上去的? 不待徐宁想清楚,叨叨又从外头回来了,她手里拿着几封信,道是门房那边送来的。 她站起来,急切地将信接过,一面翻看,一面问:“可有魏王府送来的?” 叨叨摇头,跟她说没有。 徐宁也翻完了,果然没有,方家倒是回了一封。 她犹豫了一下,打开来看了一看,见上头寥寥数语,皆是一些拜年问候的客气话。 其他几封信也是如此,都是新年问候的话。 只有徐琅的有些不同,她的回信是陈伯礼代笔,上面说徐琅早上起来时肚子开始不舒服,请了大夫来看说是即将临盆,府里预备着她生产的事宜,身边离不得人,新年便只在信上问候,不一一登门拜访。 徐宁拿着信沉默良久,又叫来霜降吩咐道:“你到大姐姐家里去替我陪着她,问大姐姐好,叫她别怕,也别瞎想,只安安心心生孩子就好。你稳重些,这边府里的事情千万别说漏了嘴。” 霜降不想走,想陪着她:“只怕太太、四姑娘、二哥儿听闻消息后,都在那边陪着呢,姑娘不在大姑娘也能理解的。姑娘,您让婢子陪着您吧。” 徐宁却摇头,道:“她能理解,但我要是不在,她心里定会起疑。若叫她心里牵挂着,我只怕她生孩子分心。我这里不妨事,还有叨叨她们在呢。你就过去陪着她,等她顺利生完孩子就回来。” 霜降还要说话,徐宁却没给她机会,催促她赶紧去。霜降拗不过她,只能往徐琅和陈伯礼家里去了。 等她走后,徐宁又翻起了别的信,一是想看看有没有别的信息,二来也是借此让自己的脑子冷静冷静。 过了一会儿,她想起什么来,又问:“可到梁家去看过了?” 玄冬点头,道是过去看过了,但并不见叶朝。 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不见了,还一点消息没有。 玄冬看她脸色不好,又道:“叶姑娘不是一个人消失的,还有梁公子也不见了。” 徐宁闻言,递过一道惊讶的眼神。 但她转念想起梁觅的德行,又皱眉道:“他会不会歇在哪个花楼都没回府?” “属下打听过了,梁公子好几日没到花楼去了,除夕时也好好的同家里吃了一顿年夜饭。”玄冬又道。 玄冬的打探来的消息是,梁觅不仅乖觉了好几日,除夕时还好好同家里吃了一顿年夜饭,甚至还陪着梁夫人守岁守到子夜。 看起来很正常,却把梁夫人吓得不轻。 直到今日早上,梁夫人有事寻他,派了人去请,才发现他已经不见了,床榻整整齐齐的,一看就是没趟过人。 而且叶朝屋里也是如此。 也问过门房处了,谁都说没见过他们二人出府,就这般凭空从梁家消失了。 梁家这会子还乱着,满府上下都在寻他们的大爷和大奶奶。 但徐宁知道,若叶朝是一人不见的,还有可能是西北那边出了事,她直接杀了过去。 若是同梁觅一起不见的,很有可能就是为了别的事。 “梁家那边先别管了,朝朝现在应是平安的。”徐宁揉着眉心,才要打发了玄冬去打听消息,外头就有人来回,道是徐老太太和徐停来了。 徐宁愣了一下,立即反应过来,定是长随阳奉阴违,借着打听消息的名义,离府去请了他们二人来。 她一时不知该说长随什么好,只得起身去迎。 还没出屋子,徐停就扶着徐老太太出现在了门口。 徐宁迎上去,才叫了一声祖母,徐老太太就道:“你什么都不必说,我也不会听你说……叨叨,去替你们姑娘收拾东西,我们现在就回徐家!” 叨叨没动,只看向了徐宁。 徐老太太见了,才将眉一蹙,徐宁握住了她的手。 徐宁低温低,双手常年都是凉凉的,到了动冬更是一点温度没有,时常都要抱着一个汤媪。 裴衍发现之后,睡觉时总是会将她整个抱住,将她双手贴着皮肤捂住肚子上,还把她的脚用腿夹着,用整个人去温暖她。 就算他下衙晚,回来时徐宁已经睡了,他不惜将人吵醒也仍要这样抱着她。 徐老太太被她双手冰得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就听徐宁道:“祖母,您别生气,我会跟您回去的。” 第389章 托付 徐老太太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一样,直接截断了她后面的话:“那你就什么都不要说,现在就与我回去!” 她一改之前和软的态度,拽着徐宁就要往外走,沉声道:“我不要听你那些大道理,我也不在乎旁人如何说我,我只要你好好的!” 徐宁被她拉着,一声不吭,并不去讲她的大道理,但却一把抠住门扉,无声抗拒。 徐停也去拉她,脸上是心疼也是不忍:“三妹妹,你听话,先随我们一道回去。” 徐宁不听,也不吭声,无声拒绝。 徐停半是强硬,半是诱哄:“行止是有主意的人,只要你好好的,他便不会白白去送死,说什么也要回到你身边来。你听话,我们回去,一起想办法。” 徐宁偏头看着他,眼眸之中满是恳求,低低叫他一声:“二哥哥……” 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叫了他一声二哥哥,徐停就险些溃不成军,松嘴答应了她。 他对徐宁总是愧疚多过心疼,他恨小时候没有作为一个兄长光明正大地护着她,让她吃了不少苦。又让她小小年纪,就跟着祖母舟车劳顿,背井离乡,甚至一度连个可以依靠的人都没有。 若是别的事情,只要徐宁开口,他必然有求必应。 但唯独今日这件事,就算将来徐宁很他,他也要将人带回去! 裴衍的事情他会跟着想办法,竭尽所能去救他,但在此之前,他要先保护徐宁的安全。 “三妹妹,对不住,唯独这件事我不能答应。”徐停眼也红了,难过地看着她,“你恨我也好,怨我也罢,唯独这件事我不会松口。” 徐宁脸上一片慌乱,又不停摇头,试图将自己手的抽出来:“二哥哥,我求你了。我会回去的,我真的会回去。但你至少、至少不要叫我现在回去……” 她曾半真半假地对裴衍说过,若他一旦有什么意外,她就改嫁,气死他。 可真到了那个时候,她发现自己根本做不到如同嘴上说的那样冷静。 她咬着牙,用着力,在心里一遍一遍告诫自己要冷静,要稳重,不能乱,去打听各种消息,分析情况,试图以微薄之力去跟皇权抗争,可她心里还是慌乱。 她怕,她怕裴衍真的出事,怕他真的回不来,更怕他孤零零的死在某处,连她都在不身旁。 上一世,她靠着恨意渡过了余生。她不想这一世,还要靠着恨一些东西才能活着。 她想跟裴衍好好的……好好的过一辈子。 但所有人都在劝她离开宁国公府,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好好活下去。 可是……裴衍要是不在,她会活着,却没办法好好活着。 徐宁哀求地看着徐老太太和徐停,继续恳求:“祖母,您等等……再等等好不好?我真的会回去,不骗您的……” “宁丫头,”徐老太太无奈地看着她,满脸痛心,“你要等,回徐家也能等啊,何苦……” 她还未说完,就见玄冬突然出现在徐宁身后,抬手便是一个手刀直接将她劈晕了! 徐宁神情一空,不及回头身子便一软,直直往地上摔去。 徐停连忙将她接住,又错愕地看向玄冬。 玄冬道:“爷让我转告您,不必替他求情,也什么都不必做,好好帮他照顾大奶奶就好。” 徐停深深看他一眼,默了片刻后,将徐宁打横抱起来,沉沉道:“也劳你替我转告他,若他有个三长两短,回不来了,我不会原谅他!” 玄冬没应,只是看了他一眼。 徐停抱着徐宁,又招呼了叨叨,带着徐老太太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们三人刚刚出了行云阁,宁国公和薛氏就来了,连裴青芜和她姨娘也在。 裴青芜大概是哭过了,双眼红红的,还有些肿。 宁国公只对徐老太太郑重一拜,嘱托道:“劳烦您了。” 徐老太太扫了他一眼,本来有些冷的脸色,这会子也稍微缓和了一些,道:“还是要谢谢你。” 宁国公被她谢得一愣,一时没能接上话。 倒是薛氏分别拔掉了左右两手戴着的镯子,拉着徐宁的手轻轻戴到了她手上,轻声跟她道:“这两个镯子,一个是我出嫁时我母亲给的,另外一个是父亲……老国公辞世前给我的,如今给了你,你替我们好好活下去。” 裴老太太进府多年,不仅没能讨得丈夫欢心,也没能讨得她婆婆欢心。 她婆婆戴着裴家祖上传下来的镯子,临到死了才交给老国公,甚至再三叮嘱他,不要交给裴老太太,她不认这个儿媳。 老国公仔细守着话,直到死前才交到薛氏手上——裴家这三个儿子,他一个不喜,对儿媳更是没什么感情,唯独对裴衍这个孙子另眼相待。 会把祖上传下来的镯子交给薛氏,就跟他将爵位给宁国公一样,都是因为当孙子的太优秀。 如今薛氏将娘家的镯子和婆家的镯子都给了徐宁,想来是既是认了她这个儿媳,也是将她当了自己姑娘的。 给完了东西,她就背过身,胡乱摆了摆手。 裴青芜肿着两个眼睛,将两个香囊放进了徐宁怀里,不知跟谁道:“之前她跟衍哥成亲时,我就想给的。但二房姐姐们笑话我绣工不好,送的东西太寒碜,我也不好意思,一直没送。” 但她想,她现在要是不给,说不定往后就没机会给了。 她在府里这么多年,虽是庶出小姐,但因当父亲的不重视,这府里几乎没人将她当回事。就连二房那两个庶出的姐姐都瞧不上她,也从来不是真心与她玩。 后来徐宁来了,她也不说对她多好,只是在背后轻轻推了她一把,就什么都变了。 当爹的不重视她又如何?她却能凭自己本事,在府里有一席之地,连二房那个两个姐姐每次见了她都要说上好一番酸话。 后来分了家,三房的所有开支几乎都是她在管,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变得尊敬了。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徐宁在背后帮了她。 她很感激,也是真心希望徐宁离开宁国府,好好活着,不受任何牵连。 这时,她听见徐停道:“我替她谢谢你。” 裴青芜抬头看去,就见徐停对她轻轻点了一下头,随即抱着徐宁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390章 秘密 除夕当日,镇北侯府。 叶朝吃过了饭,就推说不胜酒力,与梁夫人打了个招呼后,就下去了。 她一面进内室去换衣裳,一面又叫自己的侍女来,问:“如何?可找着什么?” 侍女帮她拿了要换的衣裳来,低声道:“侯爷白日回来后,就去了书房。属下跟了过去,但是并未在书房里见着人。” 她急忙又道:“但是将军,属下是亲眼看着他进去的。” 叶朝的侍女跟别人的侍女有些不同,虽说都是自小就伺候她的,但她的经历比旁人要丰富一些——比如,她是跟着叶朝在战场上混过的。 也从来不叫她姑娘,只叫她将军。 叶朝褪下从前常穿的红衣,换了件颜色稍微深些的,又道:“继续说。” 侍女又道:“属下不信侯爷就这样消失了,又在外头等了等,约莫过来半个时辰,属下才瞧见他从书房出来。” 叶朝听了,又肯定道:“那必然他书房里有什么密道了。不然好好的人,不可能就这样凭空消失不见了。” 何况镇北侯可不是什么忠心之人,自是有许多秘密得藏着不能让人知道的。 叶朝换好衣裳,又拿过腕扣将衣袖扎好,淡淡吩咐:“你在这屋里守着,若一会儿有人来寻,就说我睡了,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侍女答应一声,将她平常带着的短刀寻了出来递给了她。 叶朝接过往腰间一别,便避开人,从内室里的窗户翻了出去,眨眼间就不见。 镇北侯的书房在梁家西边,从叶朝的住处过去不算太近,但路上会碰见两队巡夜的人。 不过,因为今日是除夕的关系,主子们在前头说话,做下人的也难得有几个躲懒的机会,便都偷偷给厨房塞了银钱,要她们多做了些吃的,也在角落里躲起来吃酒赌牌。 想着今儿是除夕,大家都忙着与家里人团聚,便是那些贼啊,小偷啊多半也是给自己放了假的。 也正因如此,叶朝才能顺利的避开众人,摸进了镇北侯的书房。 书房布局普通,一张案几,一张书架,靠窗放了一张榻,榻上放着棋盘,棋盘上的棋下了一半就丢在一旁没管了。 好笑的是,镇北侯一个武夫,大字不识,书房里却挂了几幅字,还有画,墙上还挂着一张琴,像是在极力告诉每一个进书房的人,他多有文化似的。 字是好字,画也是好画,连琴也是好琴,可是主子不懂,闯进书房的人也不懂。 叶朝两眼一瞥便讥讽地收回了视线,趁着夜色在书房里翻翻找找,上到书架上的书、摆件,下到地上铺的砖,她都摸了遍,就是没找到她要找的东西。 镇北侯不是忠臣,但却装得很忠诚,每每一张口就好似他能为了李鹜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其实同魏王一个是狼,一个是狈。 叶朝进梁家来,要找的就是他二人狼狈为奸的证据。 镇北侯此人虽是个大字不识的武夫,但为人其实十分谨慎,不然这些年在京城,李鹜不会连他的半点错处也挑不出。 就连吏部年底的考核上,给他的评价都是尽忠职守,兢兢业业八个字。 外头不知谁在放烟花,巨大的花朵在空中炸开时,让书房里短暂的亮了一瞬。 叶朝回头看去,才见书房门口左右对称的摆着两棵修剪十分完美的盆景矮松。 怀着试一试的心态,她上得前去——她只稍稍用力,就轻而易举地将左边的矮松挪开了。 一开始书房里并无动静,直到她将左边的也移开时,听见书房之中有了一些动静。 她转头扫去,并没能凭借肉眼发现什么变化,但她很肯定方才的响动就是从书房里的某处传来的。 叶朝转着目光,最后将视线停在了那副画上。 那幅画是赛马图,横着挂在墙上,左右各挂着一副字,画的上头还并排着挂了一副,瞧着不伦不类的。 叶朝神情微动,大步上了前去,撩起画一看,一眼瞧见画后面的墙壁上有个洞。 她笑了一身,探头往洞里瞧了瞧,又点了火折子试了试,见火没熄后,方吹灭了折子,一翻身跳进了那个洞里。 那个洞是垂直向下的,也不知多深。 叶朝也没探清楚,就直接翻身跳了进来,当人以为她是想不开准备寻死时,她一个旋身,两脚伸直,以一个劈叉的姿势借着墙上的力道,直接滑到了底。 等落地之后,她绷着脸默了片刻,然后伸出手在大腿根一顿揉,龇牙咧嘴的小声骂了一句他爹的! 回京一年,她懒怠不少,平时疏于锻炼,身体就跟生了锈似的,不仅生疏了,还十分僵硬。 落地后,洞中就宽敞了些。 叶朝点燃火折子看了看,见左手边有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小道,她想也未想就钻了进去。 通道里采光不好,黑漆漆的,也看不见尽头。 叶朝在心里数着步子,一直往前走,快五百步时,她走出了那个通道,视野之中一下子就变得宽阔了。文学一二 整个梁家的地下,别有洞天,容纳下数百人不是问题。而墙上镶嵌着的夜明珠,让叶朝清楚的看见了洞中存放的东西。 兵器。 大量的兵器和金银珠宝。 那些兵器都是开了刃的,泛着幽幽的寒光与那些金银珠宝发出来的光芒,交相辉映着。 叶朝抬手捂住眼,生怕自己被那些珠光宝气刺瞎了狗眼。 忠心耿耿,兢兢业业的镇北侯在自己书房底下挖了这样大的一个密室,存放着他的所有野心。 叶朝还想查看一番,想确认镇北侯究竟藏了多少时,就听身后传来了急急的脚步声。 她不知来的是谁,只好吹灭了手里的火折子,躲进了存放珠宝的箱子间的夹缝里。。 叶朝刚刚躲好,一道人影就急急从密道里跑了出来。 这人大约是着急来确认什么,神色慌张气息凌乱,脸上隐隐还有一些害怕。 他站在叶朝方才站过的位置上,将这地方环视了一遍,忽然道:“小叶将军,且出来吧,我知道你在这里。” 叶朝没动,只从两个箱子间的缝隙里看了过去,果然瞧见了镇北侯那张熟悉到令她犯恶心的脸。 这时,那张脸像是有所察觉一样,忽然转了过来,看向了她所在的地方,并皱起了眉…… 第391章 梁觅 叶朝心里一紧,一时虽没动,手却不动声色的摸到了腰间的短刀上。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镇北侯的对手,但若是被发现了,她定会在这里一刀宰了他! 这时,镇北侯动了动,抬脚往叶朝所在的地方走了过去。 叶朝呼吸压得更轻了,腰间的短刀更是已经出鞘半寸! 她在心里数着镇北侯的脚步,在她快要按捺不住准备先发制人时,忽然听得密室之中,有人惊讶地喊了一声:“父亲?” 叶朝同镇北侯同时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梁觅提着个灯笼站在通道的出口,那张同武将之后毫不沾边的脸在珠光宝气的照应之下,冒着不太聪明的气息。 叶朝同镇北侯又同时皱了皱眉。 前者没吭声,只听得后者不悦地问:“你怎么在这里?” 梁觅也不怕他,只吹灭了手里的灯笼,无辜地将眼一眨:“我瞧父亲匆匆离席,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就跟了过来。” 他好像一点都不意外自家父亲这装满了整个密室的野心,还一脸的习以为常。 梁觅又问:“怎么?有人闯进来了?” 镇北侯回身往方才准备去的方向看了一眼,那里堆放着两个箱子,巧妙的在墙角形成了一个阴影,使得夜明珠照不清楚那里的情形。 方才他隐隐觉着那里有什么人,但因梁觅这一打岔,他再往哪里一看,那种让他觉着有人的气息已经消失了。 镇北侯收回视线来,瞧了眼自己的傻儿子,没好气道:“什么也没有!” 梁觅哦了一声,见他准备回去,便往旁边让了一让。 镇北侯从他身旁经过时,忽然道:“我听你母亲说,你同叶家那姑娘感情不好?” 梁觅闻言,大约是想起了新婚之夜被叶朝一脚踹出房门的事,脸色一变,哼唧道:“您也不是不知今上赐婚的用意,我要跟她有了感情,我怕您转头就要把我吊死在梁家大门口。” 镇北侯听了他这混账话,又骂道:“胡说八道什么,我顶多一脚将你从这头踹到那头!” 他顿了顿,又道:“你倒是可以同她培养培养感情。” 梁觅抬起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您吃错饭了?” 镇北侯瞪了他一眼,瞧他这吊儿郎当不正经的模样,就想一巴掌将他这头抽到那头。 但仔细想想,人是他生的,要气也只能气自己没用,生了这么个玩意儿! 镇北侯又道:“她是叶家的人,本事不比她那两个兄长小,还有个姐姐是中宫皇后,与其同她为敌,倒不如将人拉拢过来,替梁家办事。到时候咱们这边有叶家帮忙,岂不是事半功倍?” 梁觅听了,没兴趣地“哦”了一声,又干巴巴道:“那可能不行。” 镇北侯闻言一顿,目光不自觉地往他下边撇了一眼,遗憾地唏嘘了一声。 梁觅察觉,顿时不服地叫道:“您瞎叹什么呢,儿子还没坏呢!” 他又捂着胸口,虚得咳嗽两声:“儿子见了她,就只能想起被她一脚踹飞、一掌拍在地上爬也爬不起来的惨痛经历,一时无论是心理还是生理都/硬/不起来。” 镇北侯:“……” 这傻缺儿子他不要了,论斤便宜卖,谁要? 镇北侯懒得理她,气得拂袖而去。 等走了几步,发现梁觅并未跟上来,又回头看他一眼:“你不走?” 梁觅摆摆手,脸上的吊儿郎当一瞬间就没了,他眯着眼笑道:“您先走,儿子一会儿就来。” 镇北侯见了他脸上的神情,也不觉奇怪,只将头一点头,转身走了。 梁觅站在原地没动,直到脚步声都远了,通道之中只余细细的风声时,他才随意往一旁的箱子上一坐,抱着手玩笑道:“夫人呐,你就别躲了,出来吧。这里就也没别人了,咱们夫妻俩好好聊聊呗。” 他脸上仍挂着吊儿郎当的笑,神情却与平常招猫逗狗时不同,是梁夫人见了都要被吓一跳,怀疑此儿子被人掉包的正经。 但密室之中并没有动静,安静的好似只有他一人。 梁觅唇角弯了弯,继续道:“只要你出来,我可以告诉你更多你想知道的事。” 他话音落下,又等了片刻,密室之中还是不见半点动静。 梁觅见状,便故意唉声唉气道:“看来夫人是不想知道了。” 说罢,他提过搁在一旁的灯笼,转身就要离去时,就觉一个尖锐的东西抵在了他后腰上! 梁觅笑眼霎时弯了起来,更是直接扔了灯笼,认怂似的举起了双手:“夫人放心,我身娇体弱、纯洁无瑕,还易推倒,绝对不是你对手。” “闭嘴,谁是你夫人!”身后的人怒道。 梁觅立即改口:“好的娘子,没问题娘子……嘶,你轻些,我这小蛮腰经不住你那一刀。” 他敢肯定,衣裳已经叫叶朝手里的刀给刺破了,说不定连同他的皮肉也被刺了个口子。 梁觅再不敢耍贫嘴,连忙道:“你想不想知道,从这密室的另一头出去,会通往哪里?” 叶朝冷笑一声:“梁觅,你耍什么把戏?” “不耍把戏,真的。”梁觅想扭头给她看一看自己真诚的目光,但刚刚动了一下,就被叫叶朝推到了墙上去。 他脸皮被迫与凹凸不平的墙面来了个亲密接触,又被寒冷的温度激得打了个哆嗦。 梁觅知道叶朝不会轻易相信自己,举着双手连忙又道:“这样吧,我给你带路,你把我当人质,一旦有什么情况,你一刀将我捅穿就行。” 叶朝并未相信他,也没一刀将他捅穿,只皱眉问:“为什么?” 梁觅使劲儿斜着眼珠,试图用余光看一看她的脸,但他快将眼珠斜到后脑勺了,也没能瞧见叶朝究竟站在他身后哪个位置。 他没了法,只好道:“我就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哪来那么大的野心?何况若真打起来,像我这样身娇体弱的,定是头一个牺牲的。我还年轻,都还没跟我的心上人表明心意,哪能这般随随便便就死了?” 梁觅说得理所当然:“再说了,谁说双方打起来,胜的就一定是梁家?” 第392章 恨不能杀了他 叶朝沉默片刻,收了手里的刀。 梁觅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这才不动声色地放松了背脊。 说实话,他方才虽装得不甚在意,但实际上内心慌得要死,唯恐叶朝一刀将他捅死在这里,然后自己从密室的另一条路摸出去找答案。 ——毕竟,他是见过叶朝杀人的样子的,手起刀落,一点都不含糊。 梁觅在后腰摸了摸,果然摸见衣裳破了,皮肤也一刺一刺的痛着。 他正想控诉呢,就听叶朝淡淡道:“带路。” 简简单单两个字,没有任何情绪在里头。 但梁觅知道,他要是敢耍把戏欺骗了叶朝,这人绝对会在眨眼之内,抽出短刀,不带任何犹豫的扎进他的喉咙! 他像是预料到了自己的下场一样,捂着自己脖子贫道:“夫人……” 叶朝冷冰冰的眼刀“咻”一声就扫了过去! 梁觅急忙改口:“叶姑娘……啊不,叶将军!咱们打了商量,一会儿出去,你能不能别过河拆桥?就算要拆,能不能从后边捅我一刀?不要抹我脖子?说真的,我挺娇的,见不得血在我眼前喷的样子……”文学一二 叶朝眉心跳了跳,盯着梁觅也不说话,只脸上全是不耐烦。 梁觅很有眼色地闭了嘴,鞍前马后的小太监似的在前头领路——他只差伸出手臂,搭着叶朝高贵的手,点头哈腰的叫一声“主子请”。 在叶朝方才出来的通道的右前方,有一道石门,石门后头仍是一条长长的通道,那通道不知是来时的几倍长,看不见半点前路。 唯一的光,是梁觅手里那盏重新点亮的灯笼。 两人谁也没说话,一前一后的走着——梁觅其实很想说话,几次转过头试图搭话,叶朝都会在他开口之前,让他闭嘴。 梁觅就只好闭嘴,一心二用,一面盯着前面的路,一面又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叶朝听见梁觅低声道:“到了。” 说罢,他反手精准的拉住叶朝的手臂,拽着她急切地往前跑了几步后,就出了通道,到了一处很原始的山洞。 洞里安安静静的,只余石壁上的水滴进水潭之中,发出“啪嗒”一声轻响。 叶朝根据呼吸判断出,这洞里除了她和梁觅就再无第二人。 梁觅道:“你一定猜不着这是什么地方……当初我第一次发现这里时,也吓了一跳。后来还被我父亲发现了,那阵仗,好悬没给我吊起来打死!” 他像是被解放了嘴的麻雀,一面拉着叶朝往洞外走,一面絮絮叨叨的呱噪:“幸好我脑瓜子聪明,三言两语就忽悠得我爹真以为我跟他一样野心勃勃的,还扬言要将家业交给我……可省省吧,交给我干嘛?交给我败吗?” 他说了半日,叶朝一句也没搭理他,偏他也不需要任何人搭理,自说自话也能说上半天。 眼看着要出了山洞时,梁觅忽然听见她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他没听清,笑眯眯地回头问:“你说什么?” 叶朝垂着目光,语调恍惚地又重新说了一遍:“放手。” 梁觅愣了一下,跟着一垂头,才发现自己还胆大妄为地拉着她的手臂…… 他嗐了一声,正要松手时,就见发现叶朝借着姿势,忽然抬起手腕抓住了他的手臂! 梁觅心里一惊,还来不及窃喜,他被举棍子一样横着举了起来…… 梁觅:“?” 然后他就飞了出去。 他仰面躺在地上,仿佛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小蛮腰的存在了。 叶朝站在他跟前,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眼眸深处全是不加掩饰的厌恶。 梁觅瞧见了却没往心里去,他半身不遂地躺在地上,还能嘴贫:“夫……将军好、好臂力!” 他被扔出来时,因抓着叶朝的手臂,以至于手上脱力,手指无意从她手心里划过,他才发现,同别的姑娘的手不一样,她手心里不是软软嫩嫩的,是常年手握武器,被磨出来的硬硬的茧。 叶朝冷哼一声:“说话就说话,下回若再动手动脚,我定直接卸了你的手脚!” 梁觅连忙道:“不了不了,肯定没下回,肯定没有!” 同叶朝成亲这些日子来,他已经有了各种飞行经历,并不想再解锁新的经历。 他怕自己父亲还没造反,自己的小命就先折在叶朝手里了。 虽说死在叶朝手里,他也挺心甘情愿的,但是吧……主要是他还没和心上人表明心意,要就这样死了,即便到了下边去啃老,他也啃不安心。 叶朝没理他的死活,往前走了两步,让视线变得更加宽阔的同时,发现自己所出的位置是在一个小山包上,而离小山包不远的地方灯火通明,有人声,有马蹄声…… 因是除夕的缘故,那些人点着篝火,说着荤段子,杀鸡宰牛,笑笑闹闹,好不高兴。 只一眼,她就知道这是哪里了。 是北大营! 叶朝说不清有多愤怒,她转身上前,揪住梁觅的衣襟将他半拎起来的同时,一把抽出了腰间的短刀,直接抵在了他的脖子上! 这一刻,她是真想一刀杀了他! 梁家同方家早就勾结在了一起,甚至在家里的密室之中建了一个兵器库! 他们借朝廷之名替他们养兵的同时,还不顾百姓死活,四处敛财,做尽恶事,就为了壮大自己的势力,以待时机成熟时,成全自己的野心! 梁觅举起手,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没有任何惧意,开口时语调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温柔:“说好的,不抹我脖子呢?你要杀我泄愤,我不反抗,但能不能麻烦你将我翻个面,在我背后动刀?不骗你,我真怕血。” 叶朝咬着牙,眼神如同饿极了的野兽一样血腥通红:“若杀了你有用,我定将你捅个稀巴烂!” 她父亲兄长们远在西北,为了守这一方天地的安宁,不知死了多少的人,又有多少家庭失去了孩子、丈夫! 她至今记得有一年冬天,军粮迟迟没送到军营,她父亲写了不知多少道折子,催了多少回,就是没有任何动静。 甚至还有折子送到她父亲手里,告诉他朝廷艰难,让她父亲自己想办法去搜刮百姓。 叶侯不愿意,四处东拼西凑,欠了不知多少人情,多少银钱,才凑够了足够撑一个月的粮食。 等熬过了那艰难的一个月,朝廷的军粮才迟迟送来。 叶朝满心欢喜,以为终于可以过个像模像样的年时,才发现朝廷送来的粮食全是发霉的…… 第393章 不值 在西北好几年,叶朝不止一次身陷囹圄,可每一次她能凭着一口气,从死人堆里爬回去。 但那一次,她同她父兄所感受到的是前所未有的绝望,以及——不值。 他们死守西北,死伤无数,就为了给这方天地造一片太平,保护那群尸位素餐的朝臣,可到头来呢? 他们守住了城,葬送了不知多少将士的性命,有的甚至连尸骨都没办法收回来,却一次又一次的被背刺。 叶朝有时候忍不住想,与其过得这般憋屈,倒不如反了的好,至少还能护住她们想要护住的人。 可若是反了,君不是原来的君,臣却还是原来那群臣,结果都一样罢了。 如今她看着用金钱豢养的北大营,再想想远在西北有家不能回,甚至连顿像样的饭菜都没有的父兄和曾经与她同甘共苦过的将士们,心中恨意越发浓烈! 她推开梁觅,像个一头扎进深巷里出不来的苍蝇,偏激得看不清前路,只有一头将自己撞死,或许才能在不甘心里平息里的怒火! 梁觅看着她阴沉着脸往山下走,也顾不上身上的疼痛,急忙爬起来,不知死活地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叶朝回头瞪着他,双目赤红:“松手!” 梁觅不敢松,怕手一松,她就像飞蛾一样扑向了火堆:“你、你听我说……我知道你要做什么,我可以帮你。我说真的,没有骗你。你别冲动,先跟我回去,我们从长计议。” “我要做什么?你怎么帮我?”叶朝猛地转身,一步一步逼向他,嘲弄道,“我恨不能将这天捅个窟窿,叫你们谁也不好过!怎么,小娇花你是能帮我去将这天捅穿吗?”文学一二 她那一声“小娇花”叫得无比嘲讽,语气之间全是轻蔑。 梁觅也不生气,仍死死拉住她的手不放:“只要你现在跟我回去,你就算要我去帮你弑君,我也愿意!” 叶朝瞬间沉默了。 她双眼仍是红的,然而眼眸之中凝聚的恨意却在一瞬间淡了不少。她看着眼前这个连她一掌也接不住的人,心中直来直往的情绪,少见的变得复杂了。 叶朝将梁觅的看了一阵,忽然伸出手去抓住了他的肩膀,淡淡道:“你或许是真心要帮我,但我……不信你!” 只要他还姓梁,还是梁家的人,她就不可能真正信他。 叶朝说完这话的同时,手上用力一错,直接卸了他的肩膀。 那一瞬间,梁觅只觉一股痛意从肩上一直蔓延到心口,疼得他连哼都哼不出一声来。 叶朝最后不带任何情绪地扫了他一眼,就头也不回地往营地而去。 梁觅满头冷汗,嘴唇都在哆嗦,他看着叶朝转身的瞬间,手指几乎是下意识狠狠抽搐了两下,不想受主人控制地去将那人给拉回来! 但他没能做到,眼睁睁看着那个人转眼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下。 梁觅低低骂了一句,用力看了眼叶朝消失的方向后,便捂着手臂转身走了。 * 北大营里的人过惯了没有战事的安乐生活,警觉性根本不高,再加上叶朝身手不错,几乎没怎么费力的就遣了进去。 这是她第一次到北大营里来,对里头环境并不熟悉,要找到想找的东西还需要一段时间。 虽说方才她潜进来是在冲动之下做的决定,看起来没给自己留什么退路,但她进来之后的行动,并不莽撞,十分小心谨慎。 这时,她瞧见原本围着篝火笑闹的人忽然止住笑声齐齐站了起来,皆向大门的方向看了过去。 叶朝躲在暗处,也往大门的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两个身穿便服的人从那边走了过来,走在前头的那人年龄约莫三、四十岁,神情严肃,不苟言笑,见了那些士兵,也只是淡淡一点头,漠然道:“我只过来看看,一会儿就走,你们该做什么做什么。” 叶朝认得他,是兵部尚书,方家的大老爷,方寅。 他出现在这里,叶朝并不觉奇怪,毕竟这北大营现在是在他麾下。让她震惊的事,方寅身后那人! 这人无论是那张脸,还是周身的气质都与北大营里那群粗犷士兵们不同,甚至可以说是格格不入,看着冷冷淡淡的,对周围的事和物都不关心。 但叶朝还是一眼就看了出来,他就算极力隐藏,也藏不住虚浮无力的脚步。 她看着那张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脸,惊愕地睁大了双眼,心脏像是受不住刺激一样,用力跳了两下! 那二人并没有发现躲在暗处的叶朝,只是简单同士兵们打了招呼后,就进了主账。 叶朝迟疑了一瞬,暂时放下准备要做的事,偷偷往主账那边摸了过去。 幸好主账这边隔音不大好,她刚寻了安全的位置蹲下,就听里面的人道:“王爷叫我转告你一声,计划已经开始,随时准备动手。” 方寅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一眼,忽然道:“你执意约我在此处相见,恐怕不是单纯的给王爷带句话这样简单吧?” 那年轻人并未否认,直接承认道:“是。” 他顿了一顿,才在方寅探究的视线之中道:“我要你借我一队人马。” 方寅听了,又皮笑肉不笑道:“你问我借人马,王爷知道吗?” “他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那年轻人看着方寅,并不退缩,“我要做的事,你们谁也拦不住我。” 方寅听了好一会儿不语。 叶朝在外面不知他此刻脸上是个什么表情,但想着自己要是身在他的位置上,定会被那个年轻人给气死! 过了一会儿方寅才道:“要我将人借给你也不是不行,只是你得告诉我原因。” 年轻人倒是没隐瞒,淡漠道:“劫人。” 账外,叶朝将眉心一蹙,心中刚起了怀疑,就见天际一道闪电划过,跟着便是一道炸雷在她头顶上炸开了! “啪嚓”一声,把所有人吓了一跳。 帐里的人也都出来了。 叶朝往天际看了一眼,料想是要下雨了,遂不在耽搁,辨了辨方向之后,就又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一刻钟之后,一道黑烟在北大营里缓缓升起…… 第394章 将军,等等我呀~ 今日有风。 叶朝借了风的势,一把火点了北大营的粮草。 一开始北大营的人被那一声炸雷吸引去了全部视线,再加上今日是除夕,方寅又出现在了营地里,存放粮草的营帐无人看守,一时就谁也没发现,有人进去放了一把火。 等风一吹,火势迅速蔓延,滚滚浓烟升起之时,想要瞬间扑灭大火已是来不及了! 叶朝放完火就跑,并不打算留下来验收自己的成果。 她没从来时路回去,正打算趁乱光明正大的走出去时,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巨大的声响,动静极大,地面都跟着轻轻震颤了两下! 叶朝一愣,等反应过来那并不是雷声,不是地震,也不是烟花炸开的声音时,猛地就转头看向了她来时的山林! 只见那片山林中鸟雀惊飞,树木山石轰然倒下,带起尘土飞扬,黑烟一阵似一阵。 北大营里安静了一瞬,紧跟着哗然声如同潮水一样迅速蔓延开来,只余一片惊慌…… 方寅看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脸色巨变,咬着牙叫道:“来人……来人!来一队人随我到那边去看看情况,其余人留在这里救火!” 他气得半点镇定也无,破口大骂:“叫我知道今儿是谁故意整我,我定扒了他的皮!” 说话间,有人牵了马来,方寅翻身上马,急急就往那边传来巨响的山里奔了过去。 叶朝稍作犹豫,正要跟上去之时,她就被人一把拽住手臂,拉到了角落里去。 她瞬间绷紧了背脊,抽出腰间短刀,同时用力抬起胳膊,又快又狠地用手肘往身后那人的脸上砸去! 那人正防着她动手,急忙抬手抵住她的手肘! 叶朝因此借力一转身,扬起握住短刀的左手,照着对方的眼睛就要刺下去! 对方没躲,只撩起眼皮淡淡地看着她。 叶朝手一顿,短刀在离他双眼只有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两人对视数眼,叶朝收回了手,却没将短刀收起来,转而抵在了那人脖子上,冷声质问:“谁准许你回来的!” “腿长在我自己身上,我想走就走,想回就回,不需要谁的准许。”那人平静道。 叶朝冷笑一声:“当日若不是小九,你早就死在了刑部!还想走就走?师兄,你今晚真是给了我好大的惊喜!” 此人不是旁人,正是同叶姩有过婚约的前刑部尚书之子,常先生的首徒,叶朝、裴衍和李鹜的大师兄——谢之意。 谢之意看着叶朝,神情未变,仍是冷冷淡淡的:“你也给了我好大的惊喜。” 叶朝闻言,自鼻腔里冷哼一声:“老师若知道你离京之后投向了魏王,只怕要用藤条抽死你!” 谢之意看着她,冷淡的神情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他叹了口气,道:“小八,我若不投向魏王,小十不会放过我的。” 叶朝怒道:“你也知道?!偏你还要参与进他和先皇后之间的斗争,还连累你全族!你如今有这般下场,全是你活该!” 谢之意并不生气,连神色都柔和了下来。 他抬手,还想如小时候一样以大师兄的身份揉一揉叶朝的头。 叶朝却在瞬间察觉他的意图,扬手一巴掌拍开他的手,并后退好几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她冷冷看着谢之意,神色并未因为重逢故人而放松下来,反而更加警惕了。 叶朝道:“你少碰我!” 谢之意笑了一笑,并不在意,只问道:“你放的火?” 叶朝没应。 谢之意点点头,只当她默认了,又转过视线往山里看了一眼,笑道:“那边山里有一条通往镇北侯家密室的地下通道,听方才那一声响动,想是有人炸了通道,埋了密室里的东西。小八,谁帮的你?” 叶朝心里冒出一个人来。 她神色闪了闪,仍是没应谢之意的话,只将下巴一抬,最后道:“今日我就当不曾见过你,你要做什么我也不管,但你要是敢动小九,乱我国,我定杀了你!” 说罢,她转身便要走。 然而这时谢之意却是笑了起来,慢慢道:“小八啊,我只是个医者,哪来那样大的本事害小九和乱国?” 叶朝没回头,也没接他这话,沉默了片刻后,才道:“去看过老师了?” 这回轮到谢之意不说话了。 叶朝知道他这样沉默,就是没去看过,又道:“还是看看去吧,说不定往后就没机会了。” 这次话音落下,她也没在停留,悄没声儿的就消失在了夜色里。 叶朝避开北大营的人出了营地,走出好长的距离后,瞧见不远处的路旁,站着一个人,那人手里牵着两匹马。 他见了叶朝就急急奔上来,围着她上窜下跳地呱噪:“你怎么才出来?要再晚些,我还以为你在里面出了事,要不要伪装成替我爹传话跑进去救你了。怎么样?有人发现你了吗?现在你要去哪里?我送你?” 他怕叶朝不信,又指着某个方向道:“听见那声响了吗,是我炸的通道。我很早之前就埋了火药,就是一直没寻到机会。夫……将军,你真的可以信我!我娇是娇了些,但是真的能帮到你,不骗你!” 叶朝看着他,一时并未出声,心里想着自己若是镇北侯,这会子定是已经气得吐血而亡了。 千防万防,瞒着家里人,把儿子伪装成一个草包,就为了麻痹众人,方便做事。哪里想这个草包儿子连他的老子一起骗,一夕之间便把他老子的基业毁于一旦。 镇北侯要知道一手培养的儿子,准备趁他不备时咬他一口,当日在被梁觅发现这个通道时,就把他吊起来抽死了! 梁觅见叶朝一声不吭,一颗心都吊了起来,唯恐她不信,还要解释时,就被她一把抓住了肩膀。んttps:// 只听得“啪嚓”一声,方才被叶朝卸掉的肩膀,又被重新接了回去。 梁觅痛得咬着牙闷哼一声,又眼泪汪汪地博取同情:“好疼啊,将军。” 叶朝的同情心被她丢去喂了狗,只冷眼将他一扫,淡淡道:“知道疼,就离我远些。” 说罢,她牵过缰绳,翻身上了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梁觅听她语气软了些,就知她是信了自己,顿时弯起唇角把自己笑成了一条不怎么聪明的狗。 他又急忙上了另一匹马,跟屁虫似的追着叶朝而去,嘴里还娇娇地喊道:“将军,等等我呀!” 其实…… 炸通道时,为了方便,梁觅曾把自己脱臼的肩膀正了回去。 后来,他在路边等叶朝,又自己把自己的肩膀给卸了…… 第395章 家人 叶朝今夜要做的事还未做完。 她还得去一趟魏王府。 虽说今晚梁觅和谢之意的出现让她意外,但这并不影响她的计划。 不过这会儿她还没办法回城,要等天亮了才能回去,还得避着所有人回去。 * 另外一边,徐宁自昏睡之中醒来时,已是下午。 她睁开眼,见床榻前守着温明若。 温明若见她醒了,又凑上来低声询问:“饿不饿?要不要吃些东西?还是说口渴,要喝水?你等等,我叫叨叨来。” 徐宁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开口时嗓子哑哑的:“你怎么回来了?” 温明若没出声,先将她仔细看了看,见她神色平静过了头,好似已经接受了自己被接回徐家来这件事。文学一二 “外祖母叫人接我回来的。”她笑了笑,见徐宁要起身,又去扶了她一把,顺道在她腰后放了个枕头,叫她靠得舒适些。 温明若说着,又拿了斗篷来搭在徐宁肩头,道:“方才陈家那边送了消息来,道是大姐姐生了,是个男孩儿。外祖母推说身上不好,没到那边府里去,只让二哥哥替她去的。” 徐宁点点头,又垂下眼睑,看见了自己左手上戴着的两只镯子。 她其实并不喜欢在手上戴什么东西,去了裴家那么久,也就右手手腕上绑着裴衍头发串的古钱。如今忽然多出两只镯子来,她立即明白过来是谁给的。 那一瞬间,徐宁只觉满嘴苦涩,鼻腔发酸。 她深吸一口,听温明若继续道:“那个人回来了。” 徐宁心里有事,反应比寻常慢了一些,过了一会儿才嗯了一声:“怎么样?能救吗?” 温明若点了点头,低声道:“年前他去了一趟贺家,只先开了药让贺公子喝着。还说……” 她咬着唇,表情有些古怪。 徐宁抬起头来,见她这样的表情,不解地问:“怎么?” 温明若咬着唇看着她,脸色有些苍白,默了默,才低声道:“他要贺老爷寻一个心脏来,最好刚死之人的心脏。说是可以通过换心,救贺公子一命……” 徐宁微微睁大了双眼,惊讶地看着她:“这是什么医治之法,我竟从未听说过。莫不是骗人的吧?” 温明若下意识抓紧了徐宁的手:“我也当他是骗人的,但贺老爷贺夫人救子心切,哪里肯听旁人的意见?别说是让他寻一个刚死之人的心脏,就是叫他当场杀人取一个心脏来,只怕他也愿意!” 徐宁皱起眉来,神情凝重,满是怀疑。 温明若同她的想法差不多,又道:“这个人好像很有自信。贺老太太还算冷静的,怀疑他是骗子,他也只说只要寻来心脏他就能救回人来。还故意说他在京城待不了几日,若是不想贺公子死,就最好快些。那可是换心啊……三姐姐,你说他还是人吗?” 徐宁没见过人,只从叶朝嘴里听过寥寥数语,知道他姓谢,是他们的大师兄,行事作风还跟旁人不同——能提出换心救人这种前所未有的方法,行事作风怎会跟旁人相同? 徐宁怀疑归怀疑,但心里又觉得他或许真的能救贺连昱。 她反握着温明若的手道:“无论如何,人是贺老爷提出来要找的,我们如今帮忙找回来了,至于是什么结果,咱们也管不了。何况,若是救,贺公子有一线生机,若是不救,也不过是等死。” 徐宁又交代她:“这几日你就留在贺家,哪里也不要去,就算有了情况也只写信回来告知我们就好。我怕你离了那家里,贺夫人说你怕事,回头刁难你。” 她怕温明若心里不安,又拍拍她的手安慰道:“你放心,若真有什么,我同祖母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在那府里受罪。哪怕将来会被人说闲话,叫她人指着脸骂,我们也会接你回来。” 或许是安慰有用,温明若脸上有了些血色。 她用力将手握了握,笑道:“若要你和外祖母受那样的罪,我宁愿留在贺家不回来。” 这时,外头又传来些动静。 温明若同徐宁齐齐转头看去,就见霜降匆匆进了屋来,见了徐宁后,先松下口气,随即上前来回道:“姑娘,大姑娘知道了裴家的事,回来了。” 徐宁一愣,才要问她徐琅是怎么知道的,棉帘子就叫人重新掀开,沈氏带着徐珠,还有被几个婆子用竹榻抬着的徐琅就进了屋来。 徐珠嘴里喊了一声“三姐姐”,先一步就上了前来,仔细将她看了看,c才小心问道:“你没事吧?” “宁丫头,”沈氏也上前来,担忧地将她看了看,又叹道,“你呀……” 温明若起身让到一边,婆子便将徐琅的竹榻放在了徐宁床榻前。 她刚刚生完孩子,脸色还苍白得不像话,身上更是半点力气也没有,却极力撑起上半身,要去握徐宁的手。 徐宁把她冻着,回头落下病根,忙下了床榻,急急握着徐琅的手塞回了毛毯之中:“你都这样了,还回来做什么?” 徐琅在毯子之下用力握住她的手,道:“你有事,我做姐姐的哪能不回来?” 她是昨日夜里就开始不舒服的,一直到今日未正二刻才将孩子生下来。她醒来见徐宁不在,霜降却在,心里隐隐就猜是裴家那边出了什么事。 开始霜降还不肯说,是徐琅再三逼问,还放话若霜降不肯说她就亲自走到裴家去。 霜降招架不住,这才将事情都说了。 徐琅知道后,更是坐不住,逼陈伯礼,逼沈氏,说什么也要回来。 她有事时,徐宁不留余力地帮她,如今徐宁有事,她怎能借刚生完孩子之名,躲起来不管呢? 就算她什么也做不了,哪怕只是陪着徐宁,至少也能让她心里好受些。 徐琅又道:“你别担心,我们过来时就让你大姐夫打听消息去了,到时候一有消息就来支会你。” 沈氏也道:“沈家那边我也让你大姐夫过去支会了,你外祖父虽辞了官,但手底下还是有些人脉的。有我们在,姑爷不会有事的。” 第396章 人脉 徐宁没说话,实在是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与二人笑了笑。 但因她心里有事,就算是笑,也比那哭还难看。 徐琅因怀孕时,就多愁善感的,前头虽好了些,却未能彻底好全,她见徐宁这般,不由得眼圈也跟着红了:“妹妹,你受苦了。” 其他人便也跟着红了眼,一齐流泪。 徐宁看着,心里难过,双眼却干干的,掉不下泪来。 她又怕旁人见了说她不在意,不在乎裴衍的死活,又只能低下头去,麻木地用手帕在眼眶上,胡乱擦了一擦。 温明若就过来抱住了她,与沈氏道:“舅母,您快别哭了,大姐姐刚刚生完孩子,可不能伤心。” 她这样一说,沈氏才止不住泪,又去将徐琅劝了一劝,这哭声才止住。 但是这一折腾,徐琅越发疲乏了,徐宁便劝沈氏带她下去好好歇一歇,有什么事之后再说。 沈氏点点头,看了她一眼,迟疑了一瞬才握住她的手道:“既回了徐家来,那裴家的事情便不要再管了。只好好歇着,保全好自己就是帮了咱们姑爷的大忙。何况这府里还有你祖母、我、你二哥哥在,他们不敢说什么。” 徐宁不想多说,也点了点头,道是知道了。 沈氏又将她的手握了握,这才叫人带着徐琅下去。 徐琅不肯回陈家去,何况陈伯礼在外奔波打听裴衍的事,那府里没个人,沈氏也不放心她就这样回去,便将徐琅留在了西岭园,还亲自去将孩子也接了过来。 徐宁送了她们出去,就又回了内室。 温明若陪着她,也没说要回去。 徐宁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勉强扯着嘴角笑道:“别担心,我没事,何况事情还没解决,我不会要死要活的。你也回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 温明若偏头将她看了看,犹豫片刻后,又拧起眉来,道:“三姐姐,你不会趁我们都不在的时候,偷偷回裴家吧?” “你想什么呢。”徐宁矢口否认,又笑话她异想天开,“祖母防着我偷偷跑回去,定是给门房处放了话,不许给我开门的。” 温明若张了张嘴,还要说话时,她又打断道:“你要不信,就到院子里看看,这里伺候的定全是祖母的人。只要我一出秋暝山居,她就能知道。” 说罢,她就不在理人,自个好好的在床上躺了下来,还听话的牵了牵被子。 温明若见状,也没立即就走,在一旁坐下,听她呼吸声平稳了,才轻手轻脚地出去。 她将霜降和叨叨叫来,低声交代她们:“你们姑娘心里憋着事儿,只怕要寻机会回那边府里去。你们俩多费些心,照看着她一些,别叫她真回去了。那边府里出了这样大的事,只怕她过去后,就再难回来了。” 霜降和叨叨对视一眼,齐齐应了声是。 温明若又交代两句之后,方去了岁寒斋。 徐老太太正在白露和陈妈妈的服侍之下装扮,看起来像是要出门。瞧见温明若过来,她又招招手,将人叫到了跟前去。 她问道:“怎么样?你三姐姐情绪可还好?” “不大好,太平静了。”温明若看了老太太一眼,问道,“外祖母,您是要出门?” 老太太笑了一声,语气之中不知是自豪还是心疼:“你三姐姐啊,什么事都在心里,面上永远都是冷冷静静的,有时候连我也能骗了,你哪里是她的对手?” 她一把握住温明若的手,道:“我得去见见我跟你外祖父的老朋友,你在府里替我看着你三姐姐一些。” 温明若不放心地蹙眉:“您一个人去?不行,我不放心,我随您一起去。” 徐老太太郑重道:“你舅母如今虽有些转变,但宁丫头到底不是她肚子里出来的,做不到当自己孩子似的去心疼,我不放心。” 温明若又拉住她,急道:“那您叫二哥哥陪您去。” “你二哥哥啊,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徐老太太拍拍她的手,宽慰道,“不妨事,我有分寸。” 这时,白露自外头走了进来,回话道:“老太太,车马备好了。” 徐老太太又应一声,便松了温明若的手,一径出了门,岂只带了白露一人。 主仆二人上了出了府,上了马车,白露问道:“先到哪里?” 徐老太太想了想,道:“去梁家。” 白露答应一声,又吩咐了车夫到梁家去,道:“老太太,这会不会有些冒险?” “不妨事,”徐老太太闭着眼,手里不知几时拿了一串珠子转了起来,道,“无论圣上是出于什么理由,咱们三姑爷这回怕是凶多吉少,我只能替宁丫头保住他的性命。至于之后……看他造化吧。若是连这点劫难也躲不过去,我也不放心彻底将宁丫头交给他。” 主仆二人到了梁家,梁老太太亲自作陪说了每两句话,梁老太爷也来了。 他在梁家作威作福,一副他是老大,天是老二的德行,在徐老太太跟前,竟是难得的客气。 徐老太太坐了一刻钟,听闻镇北侯一早就出了门,至今还未回来后,她又离了梁家,往北郡王府去了。 在北郡王府里,她也只坐了一刻钟,一刻钟后她又出来,去了王家,去了方家、去了叶家、去了沈家、去了陈家…… 曾经老一辈的世家,她全都去了。 一家一家拜访,说好话,谈人情,不知疲惫似的。 等她回去时已是戌正三刻。 徐老太太没到岁寒斋去,打算到秋暝山居看徐宁一眼,哪知才进去,就见温明若站在门口。 温明若见了她回来,先跪了下去,请罪没看好徐宁,连她几时不见的,都不知道。 徐老太太叹了口气,让白露将她扶了起来:“她要走,哪是你能拦得住的?确定是回了裴家?” 温明若垂着头,心里仍是愧疚:“知道三姐姐不见了之后,我就过去打听了,那边府里说她回去,叫我不必担心,等她做完了她要做的事情,就会回来。怕您担心,还留了信给您。” 说着,她将信递了过去。 徐老太太接过来一看,先见上面写着:祖母亲启四个字。 第397章 必须要做的事 祖母亲启: 不孝孙女问祖母安: 孙女不孝,让本该颐养天年的祖母,还替孙女奔波操劳。孙女知晓祖母之意,心怀感激,不敢叫祖母忧心,也感激太太和大姐姐挂念。 然则孙女既到了裴家,那便算裴家的人,裴家父母以真心待之,孙女亦不忍在此时抛弃他二人,留他们独自面对,孤苦无依,望祖母谅解。 孙女有一事非做不可,只能辜负祖母庇护之意。孙女答应祖母,待事情做完,孙女必回徐家来向祖母请罪。 不孝孙女:徐宁 徐老太太看完了信,又拿着信纸贴在胸口,重重叹了口气。 这信上半句也不曾提起裴衍来,可她所作所为皆是为了裴衍。 温明若不曾看过上面的内容,见老太太这样,又能猜到一些,欲言又止:“祖母……” “让她去吧……让她去吧!”徐老太太拿起信纸来又看了看,还是没忍住叹了口气,“若不放她去将事情做了,只怕她这辈子都不安生。” * 徐宁回裴家时,整个府里都静悄悄的,安静的半点笑闹声也没有,门房处的人也都是一脸懈怠和惶惶不安。 他们见了徐宁,先是吃了一惊,随即才稍稍来些精神,起身来问:“大奶奶,您怎么回来了?” 徐宁没答,只问道:“我走后,这府里可有来过什么人?” 下人都答没有。 徐宁点点头,便要到枕霞居去,她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来,柔声道:“不必担心,天塌下来还有国公爷跟我撑着呢。若真走到了那一步,我做主还了你们的籍契和身契放你们出去的。” 守在门房处的人听了这话,一时也不见谁脸上有喜色,反而都跪了下来。 还有人道:“大奶奶,您别说这话。这些年小的们在裴家,从未受过亏待,便是有过委屈,也不是在大老爷和大太太那里受的。如今裴家出了这样的事,小的们哪能撇下主子们先逃了呢?” 徐宁听见这话,心中稍稍好受了一些,至少到了这时,裴衍身后还是有人的。 她没在接话,只叫他们守着,便往枕霞居去了。 宁国公不在,徐宁一走,他就出了门——说来也是奇怪,虽二老爷的人说裴衍入狱了,但李鹜至今不曾下旨,也没说要查抄宁国公府。 这府里的人仍可自由进出。 薛氏见了徐宁,也是吃了一惊,随即又站起来拉着她的手就又要送她回去:“你既回去了,又还回来做什么?这边府里什么都没有,不要你来操心!赵妈妈?赵妈妈!快来送了大奶奶回去……” 她话音还未落下,就让徐宁给抱住了。 薛氏一愣,所有话堵在嗓子眼,一句也吐不出来。 徐宁什么也没说,只喊了她一声母亲。 薛氏便彻底破防,才止住没多久的眼泪瞬间又重新流了下来,她抱住徐宁搂住她的手,抽着气道:“你知不知道,一旦圣上下了旨,那就是要抄家的啊,到时候这府里上下,一个都走不掉啊!”文学一二 徐宁闷闷地“嗯”了一声:“母亲,行止不在,您至少让我替他陪着您和父亲。” 连门房处的下人都不愿意走,要留下来跟着裴家同进退,她作为裴衍的夫人,裴家的大奶奶,怎么能临阵脱逃? 薛氏哭的越发厉害了,止不住直抽噎:“宁丫头,我跟你父亲还有阿衍,是都希望你能好好活着啊!” 她既将娘家母亲给她的镯子都给了徐宁,那心里必然是早就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女儿的。 身为一个母亲,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家姑娘去送死?自然是能逃一个是一个。 偏偏徐宁又自己回来,薛氏心里感动之余,更多的却是不忍心。 她拉着徐宁,又道:“你听话,就先回徐家去。在徐家好好等消息,等我跟你父亲忙完了,就去接你。” 徐宁却是说什么也不肯回去。 薛氏骂她也好,劝她也好,好话歹话都说了,嘴皮子都要磨破了,气也生了,她就不肯走。 到头来她还是左右不了徐宁的想法,又奈何不得她,只能答应让她留下,却不让她多待,明儿午前必须回去。 徐宁嘴里答应着,到时候阳奉阴违,薛氏还是没办法。 * 徐宁在枕霞居陪了薛氏一阵,就回了行云阁。 她在行云阁里翻箱倒柜,最后从衣柜的深处翻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来。 徐宁将东西放在桌上,神色一片凝重。 一旁霜降和叨叨对视一眼,心中隐隐有猜到那是什么。 “姑娘,这东西能救姑爷吗?”霜降怀疑道。 徐宁抬手抚摸着盒子,摇头道:“不知道……我只能碰碰运气。” 当日裴衍去徐家提亲,想求李鹜给徐宁一个封号。那位帝王不肯,却又不知出于什么心理,给了他这样一个东西。 虽无字,却盖了印,看起来什么都能写。 可能不能作数,最后看的还是那位帝王的意思。 * 第二日,裴衍依旧没有消息,李鹜也没下旨。 外头却已经有了谣言,有人说裴衍替叶家谋杀荣贵妃,还莫名扯出了叶姩从前的婚约。也有说裴衍牵扯旧案,放了曾经本该死的人,传到了圣上耳里,圣上震怒,要抄了裴家! 还有人说裴衍是无辜的,是他的政敌故意设计陷害他。更有大胆的,说他只是个替人背锅的,如今该背的锅都背完了,所以那上位者容不下他了。 一时之间,整个京城谣言四起,真假难辨。 徐宁一夜未睡,熬了个双眼通红。 天亮时,她让霜降给她化上妆,让她看起来更可怜些。 叨叨替她理着衣裳,担忧道:“姑娘,您就这样进去?万一像上回一样,圣上不见您怎么办?” “会有人帮我见到他的。”徐宁道。 她也没说是谁,只梳洗完,刚要到枕霞居去,赵妈妈就急急而来,少见地惊慌道:“大奶奶,都察院的人来了!趁着他们还未到这边来,老爷叫婢子从侧门送你出去!” 徐宁起身来,对着叨叨笑了笑,道:“你看,帮我的人不就来了?” 叨叨两眼迷茫,不知都察院的人怎么就成了帮她的人。 赵妈妈更是一脸茫然:“什么帮您的人?” 徐宁一笑,理了理衣袖,一径出了行云阁,往枕霞居去了…… 第398章 抄家 徐宁到枕霞居时,枕霞居里里外外都被禁卫围了个水泄不通。 禁卫不认得她,又因得了的吩咐,并不放徐宁进去。 徐宁踮脚往枕霞居里面看了一眼,问道:“带队过来的是哪位大人?” 禁卫扫了她一眼,见她是个姑娘,到底没太为难人,如实告知道:“都察院,左都御史。” 徐宁听了轻轻将头一点,又客气笑道:“烦请通传一声,就说光禄大夫、军机大臣、吏部尚书裴衍之妻徐氏有事问一问御史大人,去年年初,不知御史大人可还记得自己在何处?” 禁卫又将徐宁看了看,表情之中带着怀疑。 徐宁也不怯场,挺直了背脊,又微微扬起下巴,任凭人打量。 那禁卫迟疑片刻之后,终究还是叫了另一个人来,吩咐他进去通传。 而此时,枕霞居内。 左都御史端着一盏刚刚泡来的茶水,一面用杯盖轻轻拨弄水面浮起的茶叶,一面闻了闻了茶香,笑道:“齐山云雾……嗯,茶是好茶,就是不知往后您二位还能不能喝得着。” 他坐在主位上,宁国公夫妇站在下首,他们夫妻并不坐,只看着主位上的人。 宁国公夫妇昨日担惊受怕,想来也是半宿没睡。宁国公更是在外头奔波了大半日,与人说情,废了不知多少心神,这会子一双眼里全是红血丝。 薛氏因想起来就哭,一双眼睛肿得都不能看了。她站在宁国公身旁,虽被他护着,却满脸苍白,时不时又不受控制地要抽噎两声。 左都御史又将他们看了看,笑道:“国公爷这是何苦呢?都是注定的事儿,何苦为难自己?我若是国公爷,定是好好享受一番了,再安安心心上路!” 都察院与吏部虽谈不上有仇,但左都御史与裴尚书,那绝对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吏部主各官员考核,都察院主纠察弹劾,政务上多多少少会有些重合。 因此左都御史是很早就有心要将裴衍从吏部尚书的位置上拉扯下来的,可惜的是,早年裴衍后台硬,上位者大多时候都将那些弹劾的折子无视了去。 有时候他还会被叫去乾清宫,被那位帝王明里暗里警示一番。 后来上位者有了些旁的心思,倒是不会再无视他弹劾的折子了,但那位狡猾的吏部尚书,手里边又紧紧抓着他的把柄。 左都御史没办法,只能咬牙忍着,默默等个机会。 如今机会来了,他还没出手,就听闻裴衍入了狱! 左都御史可高兴了,也不管是不是过年,连夜上折子弹劾,还道宁国公府有裴衍勾结魏王的罪证,请求带兵搜查! 弹劾是真,请求搜查不过是他一己私心,也没奢望圣上会同意。 然而令左都御史没想到的是,圣上不仅同意了,还派了禁卫来! 这就像是某种许可一样,左都御史好不兴奋,早饭都没吃,就急急带了人过来。 如今坐在宁国公府的主位上,活像坐在都察院的主位上一样,得意极了! 不等宁国公开口,左都御史又呷了口茶,慢悠悠道:“国公爷,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不过是仗着同圣上有同门之情,就为所欲为,不将圣上放在眼里,媚上欺下,甚至还敢擅自调兵!国公爷,教导出这样一个儿子,当真好本事啊!” “你少含血喷人!”宁国公双手握拳,紧紧咬着牙,“你们伪造证据,残害忠良,真当谁不知道?御史大人,仔细哪日风水轮流转啊!” 左都御史有些被戳中了痛处,他脸色微微变了变,随即又冷笑一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忠良?谁是忠良?国公爷糊涂,都察院只弹劾那等居心不良,魅惑君主,欺压百姓的不法之人,怎会残害忠良呢。” 宁国公咬着牙冷笑一声,道:“究竟谁才是那等居心不良,魅惑君主,欺压百姓之人,御史大人,你心里没点数?” 左都御史强装出来的气度瞬间散了。 他一拍小方桌,猛地站起身来,怒道:“国公爷,本台与你好好说话,你不领情,那便别怪本台不给你面子!来人,去搜……去把这府里给我搜干净!便是掘地三尺,也要给我将东西找出来!” 这时,禁卫进了屋来,回道:“大人,外面有个自称裴尚书之妻的人求见,还叫属下问您,可还记得去岁年初,您在何处。” 宁国公和左都御史听见这话,齐齐变了脸。 前者是震惊赵妈妈竟然没将人送走,薛氏更是满脸煞白,紧紧抓着宁国公的衣袖,细细抽着气。 后者自是因为问的那句话了。 左都御史脸色几变,最后伪装起心虚来,重新坐回主位上,强装镇定地冷哼一声,与宁国公道:“既然都是一家人,哪能叫他们分开了?去把人带进来!其余人继续搜!” 禁卫开始在枕霞居里搜索,这些人一点也不客气,翻箱倒柜就罢了,还抓着什么就砸什么,也不管值不值钱,一律砸碎! 有的甚至还拿着工具,将院中的地砖也敲了,真掘地三尺。 薛氏肉疼地狠狠抓了宁国公一下。 徐宁自外头被领进院,她目光扫过,看了眼对枕霞居又砸又敲的禁卫,眼眸沉了沉。 她进了屋,瞧了眼坐在主位上阴蛰地盯着她的左都御史,撇头与霜降和叨叨道:“你们俩同赵妈妈去各处看看,瞧瞧他们都砸了什么,一并记在御史大人的账上,无论砸坏什么,回头都请御史大人照原价赔偿!” 霜降和叨叨还没应,左都御史就一拍小方桌,扭曲着脸怒道:“放肆!” 宁国公急忙将徐宁拉到了身后去,替她挡去了左都御史的全部怒火。 薛氏皱着眉,小声问她:“不是叫你赶紧走,你又来做什么?!” 徐宁拍了拍薛氏的手,叫她稍安勿躁。 那边左都御史又站了起来,对着某个方向扬手一作揖,道:“本台奉旨办案,搜查罪臣裴衍谋反罪证,且容你一个妇道人家在此猖狂!” 徐宁往前一步,站在宁国公身后半步的位置,问道:“大人既是奉旨办案,那我也想问一问大人,若一旦查到罪证,这可宁国公府的所有东西,该如何处置?” 第399章 问题还没回答 左都御史道:“自然是一律充公……!” 他说完这话,自己也反应了过来,脸色瞬间变得比方才还要难看! 徐宁盈盈轻笑:“既是要充公,那如今宁国公府的东西也算是公家的东西,御史大人带着人在这里又敲又砸的,那国公爷是不是也可以一纸奏折送去皇宫,状告御史大人毁坏公物?” 一句话问得左都御史半句话也无法为自己辩白。 他僵在哪里,下不来台,面容有些扭曲,一半白,一半恨,目光紧紧盯着徐宁,颇为咬牙切齿。 宁国公又将徐宁往身后拉了拉,挡住了左都御史的视线。 左都御史冷笑一声:“本台倒是没想到,一向话少的裴尚书竟然娶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夫人。国公爷,好福气啊。” 他说得好不阴阳怪气。 宁国公迎着他的视线,也要笑不笑的:“御史大人若是羡慕,倒不如同令夫人再努力努力,生个一子半女什么的。啊,不过就算生了,大人也不一定就有这样的福气。” 左都御史有两个儿子,一个嫡出,一个庶出,无论嫡出庶出都没裴衍之才,也无裴衍之能,娶的夫人也只能说是中规中矩,没什么太大过错,但也没什么太大的本事。 甚至因为他夫人的过度打压,导致那两个儿媳有些胆小怕事,畏畏缩缩,颇有些上不得台面。 寻常不与人对比还好,可一旦与人对比,只有左都御史受伤的成就就达成了。 左都御史又冷笑一声,仍是阴阳怪气的:“只可惜这样的福气,国公爷怕是没多少时日来消受了。” 这下子又轮到宁国公的脸色变了。 徐宁听见这话,护短的心自然要跳出来作祟的,她偏头看着左都御史道:“大人怎知国公爷无福消受了?” 左都御史冷冷扫她一眼,将她当裴衍一样恨着:“哼,是能消受,到了下边去也一样是消受!” 徐宁又笑了一笑,镇定问道:“大人就这般肯定能在宁国公府搜出罪证来?” 左都御史道:“就算你们藏得再好,本台今儿就是将这宁国公府翻转过来,也会找到裴衍谋反的罪证!” 徐宁看着他,镇定之中又带上了一点无所谓的笑意:“是吗?” 不知为何,左都御史在听见她这一声又轻又淡的“是吗”时,眼皮跳了跳。 他在心里自我安慰,暗道定是自己多心了,他已经收到裴家二老爷的信儿,道是魏王府的东西就藏在这里,只要找人来搜一搜,就一定会搜到! 一旦找到证据,再定罪裴衍,他便再没翻身的机会! 左都御史这样想着,又镇定地坐回了主位上,胸有成竹地笑道:“希望夫人一会儿还能笑得出来。” 徐宁听见这话,也道:”希望大人一会儿还能笑得出来。” * 禁卫里想来是已经听见了徐宁和左都御史的对话,本来举着一个瓷瓶准备砸的人,忽然心虚了一下,然后拿袖子将瓷瓶擦了擦,欲盖弥彰地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院中拿着锥子准备将某块地砖敲碎的禁卫,举着手愣了一会儿,随后将锥子抽出来,用指头在地砖上擦了擦,起身走到了另一边去。 一时之间,整个枕霞居里,半点动静也没有,安安静静的,实在很难叫人联想到是在搜家。 左都御史察觉到了,暗自咬了咬牙,心里恨得要死,却不敢真叫他们看见什么就砸什么,只能气闷地叫了人来吩咐道:“再叫了其他人到别的院里去搜!定要仔细搜,一点一点搜清楚,便是房梁角落也不要放过!” 被吩咐的禁卫答应一声,带着几队人退下了。 徐宁不在理他们,与宁国公和薛氏道:“父亲、母亲,坐下等吧。之后说不定还有好一场杖要打呢,您与母亲可得保重好身体才是。” 宁国公侧目,神色复杂的看了她一眼,又低低叹了一声,到底是什么都未说,扶着薛氏坐下了。 徐宁便也挨着薛氏坐下了。 主位上左都御史瞧见了,自鼻腔里冷哼一声,却是没在开口讨嫌。 一时谁也没说话,安静极了。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无论是去其他院里搜查的,还是留在枕霞居里搜的都停了手。 带队的禁卫头领对左都御史摇了摇头,道:“大人……没有。” 左都御史倏地站了起来,睁大了双眼,难以置信地问:“什么都没有?” “是……”禁卫回道,“属下领命将里里外外的都翻遍了,连茅厕也不曾放过,可就是没能找到同魏王府有关的任何东西。” 左都御史又跌坐回圈椅里,不相信:“怎么可能会没有呢?明明他家的人都说有了……” 他说着倏地抬起头来,猛地瞪向徐宁,咬牙道:“是她……定是她将东西藏起来了!押走、把她押走!押去刑部仔细拷问,我不信她还不交代!” 禁卫才动了一步,宁国公同薛氏就齐齐站起身,将徐宁挡到了身后。 宁国公冷笑一声:“怎么,大人找不着东西交差,就要对一个妇人屈打成招?一把年纪的人了,还要不要脸?” “本台管你说什么,今儿我就是要将人带走,本台瞧你拦不拦得住!”左都御史道。 禁卫听了吩咐,只往徐宁走去。 宁国公立即喊道:“玄冬,带大奶奶走!” 不知躲在哪里的玄冬立即出现在徐宁身后,要趁乱将她带走! 禁卫见状,齐齐围拢上来,拔刀对准了宁国公府的人。 左都御史嘲笑道:“国公爷啊,本台还是劝你不要反抗的好。就凭你们这几个人,如何拦得住这么多的禁卫?” 宁国公道:“你管我拦不拦得住?大人倒是想想自己,一会儿该怎么交差!” 左都御史脸色微变,才要下令时,就听徐宁在宁国公身后慢悠悠道:“御史大人,方才我进来时,托禁卫大哥替我问的话,大人您还没回答我呢。” 徐宁摆摆手,示意玄冬不必惊慌。 她站起身来看着左都御史,不知几时,她手里多了一道折子。 左都御史的那张脸瞬间沉到了湖底,仔细看就会发现,他正细细抖着…… 第400章 拿捏了 徐宁将折子翻开,确认了一遍上面的内容后,笑着念道:“太平六年,正月初八,都察院左都御史史……” 她还未将左都御史的名字念出来,就听他焦急骂道:“闭嘴!” 他大步上得前来,急急扑向徐宁,试图将她手里的折子抢过来。 但宁国公又往前一步,展开手臂,一把将他拦住,道:“怎么?大人还想动手?” 左都御史没理他,双目阴沉沉地盯着徐宁,试图用眼神将她千刀万剐。 徐宁迎上她的视线,低低一笑,继续道:“太平六年,二月初八,都察院左都御史借职务之便于城南繁尽楼私会……” “本台叫你闭嘴!”左都御史面沉似水,双目紧紧盯着她,咬牙切齿,“你想做什么?本台问你,你想做什么!” 禁卫没吭声,齐齐将目光转向了他,表情皆是一片复杂。 虽说他们是跟着左都御史来的,但其实是直接效命于李鹜的。 徐宁合上折子,收起了脸上的笑意,低声道:“带着你的人,从宁国公府滚出去!” 左都御史将她看了好一会儿,用目光将她一遍又一遍的大卸八块后,终是狠狠将牙一咬,低了头。文学一二 他推开宁国公,站直了身子,又将衣襟一理,冷笑道:“夫人最好将那东西看紧了,回头若是不见了,我怕夫人的命也跟着没了!” 徐宁又重新笑了起来,道:“大人放心,这样重要的东西,自然是不止这一份的。若是我哪日出了意外,大人才更应该担惊受怕的。万一我一出事,这东西就出现了圣上案几了呢?大人说是不是?” 左都御史脸色铁青,狠狠剜了徐宁一眼后,才不甘心地将叫上禁卫准备走。 “慢着!”这时,徐宁又叫住了他。 左都御史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徐宁,冷嘲道:“怎么?夫人这是又反悔了?” 徐宁没理他,刚从薛氏身旁挤出去,就叫她拉住了手臂,像是知道她要做什么一样,急忙道:“宁丫头,你不能去!” 宁国公也走过来,皱眉道:“已经没事了,我现在就叫人去支会你祖母,叫她派人来接你回去。” 徐宁看了看他们,忽然后退一步,跪了下来,双手交叠,弯下腰去,额头抵着手背磕了一个头。 宁国公和薛氏急忙上前要将她扶起来。 薛氏红着双眼,带着哭腔道:“宁丫头,你这是要做什么呀!” 徐宁不起,固执地磕了三个头,道:“儿媳这一去,不知结果是好是坏,但儿媳必须得去,行止还在等我。父亲、母亲,这半年来,多谢您二人的照拂。” 说罢,她站起身来,走向左都御史,强硬道:“还请御史大人带我入宫!” 左都御史误会了她的意思,冷笑一声:“你拿着那东西,以为我会让你入宫?” 徐宁道:“你放心,保命的东西我会自己留着,不会交给圣上。但你要是不带我去,我保证这东西一会儿就出现在圣上案上!” 两人对视,目光之中都带着某种凶狠和杀意。 最后还是左都御史败下阵来——徐宁破罐子破摔,什么都敢赌,大不了同归于尽,两败俱伤。但他不敢赌,那折子里的东西裴衍之前给他看过,他当时毁了,还以为安全了。 谁能想裴衍还留了备份,甚至不止一道! 所以,左都御史自己很清楚,那东西一旦出现在李鹜跟前,他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尽管他并不愿意带上徐宁回宫复命,但命脉在她手里握着,他也不得不咬着牙同意。 而且禁卫之中,说不定还有人已经猜到了,他要是在路上动手,就有灭口的嫌疑,禁卫肯定不会放着不管。 左都御史瞪视徐宁良久,终究将牙一咬,不情不愿道:“夫人——请!” 徐宁见他浑身都不舒服,还故意气人一样,对他客气一笑,随即命玄冬去备马车,又带着霜降和叨叨先一步出了枕霞居。 宁国公和薛氏齐齐追上来,不要她去,徐宁却只是对他们笑了笑,跟他们说她出门了,并没有因此停下脚步。 长随也在外头候着,见了徐宁出来,又上前来道:“小的为大奶奶赶车。” 徐宁没说什么,只轻轻点了下头。 等他们出去,霜降便牵了马车来。 左都御史一早带了人到宁国公府来,闹出这样大的动静,街坊差不多都知道了。 这会子正聚集在路旁,见禁卫把守,也没敢靠太近,隔着远远的距离窃窃私语。 他们见徐宁出来,身后还跟着左都御史和禁卫时,都在猜测裴家是不是完了。 徐宁没理那些声音,只矮身钻进马车里,又半掀开帘子,与霜降道:“你做事稳重,又聪明,就替我留在府里,帮着赵妈妈伺候好老爷和太太。” 霜降想跟着她,徐宁却摇摇头,低声道:“霜降,父亲、母亲就麻烦你了。” 她这样低声请求,霜降就没了办法,只能咬着牙答应。 徐宁还要寻借口将叨叨也留下,那丫头却一溜烟爬上马车,死死拽着另一头的长随,威胁道:“姑娘要不带婢子去,婢子就一头撞死这里,用死不瞑目的鬼魂缠着姑娘!” 被无辜拽着的长随:“……” 他扭开了头去。 徐宁没办法,只能带上叨叨。 还有玄冬,她原是要他留下的,谁知她还没开口,这人就一言不发地在马车顶上盘腿坐了下来,还有意无意地散发杀意。 徐宁扶额,对长随摆摆手道:“走吧。” 那边左都御史已经先行了一步,并没有要等她们的意思。 长随也不去追赶他,平稳地赶着马车,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 等到了宫门处,先赶到的左都御史倒是等了等徐宁,等她到了,才阴沉着脸跟宫门处的侍卫交代了一声,带着她往乾清宫复命去了。 这是徐宁第二次到乾清宫,好巧不巧的,两次都是为了裴衍。 到了地方,左都御史叫她在外头等等,他先一步进去了通传。 过了一会儿,王泗迎出来,见了徐宁之后先是叹了叹,不忍道:“夫人,您请回吧。圣上还有政务要忙……” 第401章 求见 虽王泗说得格外委婉了,但徐宁还是懂了,李鹜这是不见她。 入宫之前她就做过最坏的打算,如今从王泗嘴里听见这话,她也不意外。 她对王泗笑了笑,委婉道:“劳烦公公与陛下通传一声,陛下几时得空臣妇就等到几时。” 王泗有些为难,深深看着徐宁,实在不知该不该告诉她,李鹜的原话是:“不见,命人送她回去!” 直接了当的拒绝,半点人情也没有。 “裴夫人,您这又是何苦呢。”王泗瞧着裴衍的面子,仍旧十分客气,“您也知道近来圣上事多,一时哪里得空呢?您呀,还是赶紧回去……裴夫人,您这是做什么?” 王泗劝徐宁回去的话还未说完,徐宁便自袖中拿出了一样东西,双手举过头顶,后退一步,跪了下来。 她当着乾清宫所有宫人的面,高声喊道:“吏部尚书裴衍之妻徐氏求见吾皇,请吾皇听臣妇一言!” 乾清宫里静悄悄的,半点声音也没有。 守在外头的宫人偷偷侧目将她看了好几眼,皆是一脸震惊。 是震惊她胆大妄为,不仅不走,还大声求见,更是震惊她手里拿着的东西! 徐宁等了一等,见里头还是没动静,又继续喊:“吏部尚书裴衍之妻徐氏求见吾皇,请吾皇听臣妇一言!臣妇夫君一心为民、为君,并未谋逆之心,请吾皇明察!” 一旁王泗快要叫她吓死了,唯恐一会儿李鹜大发雷霆,把她抓起来送到裴衍身边去跟他团聚。 他急得团团转:“哎哟,夫人呐,您可快别喊了……来人、快来人,将夫人扶起来,送她出宫去!” 宫人要去扶她,徐宁不为所动,又弯下腰去,以头磕地,将方才的话又喊了一遍。 王泗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再次进去通传,谨慎提醒道:“陛下,裴夫人手里拿着您之前赐给裴尚书的圣旨。” 左都御史闻言,暗中看了李鹜一眼,心中好奇那道圣旨是什么圣旨。 李鹜霎时眯起了双眼,满脸皆是不耐烦之色:“朕可不曾听说这道圣旨是这样用的!她既要跪,就让她跪!朕给了她机会走,她不走,便怨不得朕!” 王泗张了张嘴,刚想为徐宁求一求情,李鹜就一眼瞪向他,沉着脸道:“你要敢替她说一声情,就给朕滚到外头去,一齐跪着!” 王泗哪里还敢求情,闭嘴站到了另一旁去。 这时,李鹜转头看向了还赖着不走的左都御史,瞧着还有几分稚气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史卿还有事?” 左都御史对上他的视线,眼皮跳了跳,没由来的有些心虚。 昨日他请旨搜查裴家,以为这样就能找到裴衍的罪证,将他从神坛上拉下来,为陛下分忧。 可他不仅没能为陛下“分忧”,还替陛下将“忧”给带进了宫来。 左都御史觉着,若是陛下还有几分涵养,方才那句话就不是问他还有没有事,而是问他为何这样没用! 他哪里敢留下来触陛下的霉头,连忙告辞退下了。 左都御史出了乾清宫,瞧见了眼匍匐在地的徐宁,假惺惺地劝道:“陛下今儿是不得空见夫人了,夫人还是识趣些,赶紧出宫的好。啊,本台正要出宫,不如送夫人一程?” 徐宁直起腰来,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天冷路滑,御史大人慢走。” 左都御史甩袖走了,等走出老远再回头看去,见她还举着圣旨跪在哪儿,嘴里喊着求见的话,不知疲惫一般。 他两手揣在袖中,想起前头陪府里某个姨娘看的戏,幸灾乐祸地想道:“管她两世还是几世,这下子是真要阴阳两隔了。” 左都御史一面出宫,一面又在脑中想:“说不定回头这事儿传出去,那戏班子里又有好戏可以排了。这回应该叫什么?嗯……《三世缘》?” 徐宁不知在乾清宫外跪了多久,膝盖已经麻了,又冷又饿,还因枯坐了一夜的关系,这会子也没什么精神,格外犯困。 她甚至觉着自己要是一走神,说不定就能借着跪着的姿势睡死过去。 还太饿,她又不受控制地开始怀念之前吃过的粉蒸排骨,芋泥糕,水晶虾饺、芙蓉蒸蛋…… 然后她的泪水不争气地从嘴里流了出来。 徐宁恍惚了一瞬,用力在大腿上掐了一把,随即直起腰来,刚要将方才的话重新喊一遍,就见李鹜站在她跟前,凉凉地看着她…… 这位陛下不知在门前站了多久,又盯着她看了多久,反正脸色铁青,格外不好看。 徐宁在内心反思自己,觉着这不能怪她没发现,只能怪李鹜没有早点见她。 “陛下,裴衍无罪,请陛下明察!”徐宁高举圣旨,自下而上地看着他。 她因熬了一夜的关系,这会子双眼通红,眼白上全是血丝,又因格外疲惫,没能睡觉,眼神光都没了,妆容也可以画得惨白惨白的,瞧着可怜的很。 李鹜没出声,上前一步,将她手里的圣旨拿了过去。 拿到圣旨之前,他以为上面已经写上了内容,但当他展开一看,才发现什么除了一个曾经他亲手盖的印之外,就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的。 李鹜扫了徐宁一眼,冷哼一声,又一言不发地进了殿去。 徐宁不解其意,慌忙喊了他一声:“陛下……” 王泗在一旁补充道:“裴夫人,快些进去吧,陛下得空见您了。” 徐宁反应过来,忙同他道了谢,又急急站起来要往殿中去。 但她跪得太久,双腿一阵麻似一阵,一时根本使不上力,眼看要跌回去时,王泗眼疾手快地将她搀扶住了:“夫人小心……快,过来扶着夫人。” 两个宫人忙上得前来,一左一右地扶着徐宁进了殿内。 徐宁站不住,李鹜也没说让她坐,便干脆重新跪在殿中,红着双眼再次道:“陛下,行止无辜的,臣妇恳请陛下明察!” 这一次她双眼倒不全是熬红的,还含着她的全部情义。 李鹜对上她的视线,目光仍是凉凉的:“证据确凿的事儿,还需要如何查?” 不待徐宁回答,他又轻笑一声,带一些玩味:“倘若朕真要杀了阿衍,也不是不能送你们二人去团聚。” 第402章 活着 徐宁仰头看着李鹜,不知他在说这话时,心里有几分玩笑,又有几分真心。 她重新垂下头,将头磕在地上,继续求道:“臣妇恳请陛下明察!” 李鹜目光落徐宁身上,眉心紧锁,似乎是不耐烦,又似乎是带着纠结,以至于好一会儿不曾开口。 殿中安静了一会儿,他才自案上翻出一道折子来,递给王泗,再由王泗交到了徐宁手里。 徐宁展开折子,见上面写的是调兵的事。 她认得裴衍的字,一眼就看出来那折子不是裴衍所写,急忙道:“陛下,这折子……” 李鹜打断她后面的话,撑着额角道:“朕当然知道折子不是他写的,可上头落的是他的私印和吏部的大印!若只有吏部的印,还可以说是旁人陷害他,可那私印该如何解释?” 徐宁面容苍白,目光惊慌,急切地辩解道:“万一私印也是假的呢?” 李鹜皱眉,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出声。 一旁王泗轻声解释道:“夫人,裴尚书的私印是陛下刚登基时,陛下亲手刻的,裴尚书这些年一直帖身带着,丢不了。而且,陛下的字……一般人不敢模仿。” 徐宁懂了,这道折子上的两个印,无论是私印还是吏部的印,都是裴衍盖的,不可能假手他人。 就算折子不是他写的,可印是他落的,不存在没看过这道折子可能。 徐宁脑子迅速转动脑子,又道:“就算、就算是真的……可是陛下,臣妇听闻益州府连日干旱,益州知府引咎自缢,益州府灾民因此暴动,死伤无数,夫君调兵,定是想安抚益州府的百姓,绝无别的用意!” 李鹜笑了一声,眼神凉凉的,说不出的讽刺:“他写折子没有用意,那请夫人告诉朕,在折子里夹上一封送给魏王的信,又是何意?” 徐宁忙道:“那定是有人故意……” 话音未落,李鹜就将信砸到了徐宁跟前。 她刚垂目一看,双手就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即便没有展开信仔细看,但只凭信封之上,那“魏王亲启”四个字,她就认了出来,那是裴衍的字。 她跪在哪儿,都不敢捡起来信来仔细去读,整个人好似置身冰窖之中,不受控制地发着抖。 其实她还是不信裴衍会去联系魏王,却怕看到信中的内容后,让她的辩解轻而易举的就被击碎。 王泗看了看她苍白不见血色的脸,在心里轻叹一声,上前去捡起来信来,又将她手里的折子一并拿走,送回了李鹜案前。 李鹜看着她,沉吟良久才又缓和了一些语气:“若朕与阿衍认识多年,也不想走到君臣反目那一步。倘或真到了不得不杀他的时候,朕只问他的罪,不会动他家里人。” 徐宁像是没听懂他这话一样,抬起头来看着他,目光之中带着些怔愣。 李鹜扫了她一眼,紧蹙着眉头,忽然没头没尾地问道:“若朕真杀了阿衍,夫人当如何?还是说,你要去陪阿衍?” 徐宁听了,良久才收回看着李鹜的视线,微微垂下目光,落在自己小腹上,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摇头:“臣妇会活着。” 她喜欢裴衍,愿意交付真心,跟他长相厮守,一生一世一双人,然后生下一子半女,让他深夜回家时,屋里也会亮着一盏灯。 可是……裴衍若有什么意外,她便是再喜欢,、爱那个人,也不会为他殉情。 就算没有肚子里这个孩子,她也不会跟着裴衍一起死。 她会以裴家大奶奶身份继续活着,替他照顾好父母,好好抚养孩子长大,守着裴家的家业,不会离开裴家,也不会改嫁。 李鹜听见她这话,脸上神情也未变一下,只道:“那就好好活着。若要和离,朕也准许你们和离!” 徐宁仍旧垂着视线,摇着头低声道:“臣妇不会和离。” 她又抬起头来看向李鹜,眼眶红红的,里面好像有水雾:“臣妇交还圣旨,并不是要和离。臣妇想恳请陛下,看在夫君与陛下师出同门,一心为君、为民的份上,请陛下留夫君一命!” 李鹜看着她重新弯下腰磕头,将眉头狠狠一皱,并未答应。最后也只是淡淡一摆手,让王泗带她下去。 王泗又叫了宫人来,将徐宁自地上扶起来,劝道:“夫人,请吧。您不要再说了,陛下自有陛下的决断。” 徐宁看向李鹜,将眼一闭,再次弯下腰磕了一个头,无声地最后一次请求他,之后便由宫人扶着退了下去。 王泗亲自护送,却不是要出宫,中途拐了个方向,往徐宁不认识地方去了。 徐宁左右看了看,见周围十分僻静,不见半个人影,还有心情丧着脸玩笑:“王公公,您这是要带我带哪里去?总不能是陛下对我方才的回答不满意,要强行让我殉情吧?” 王泗哎哟一声,又道:“夫人这是往哪里想呢?陛下方才不也说了,就算有罪,他也只问尚书大人的罪,不会祸及家人。” 徐宁却半点也不觉幸运。 这句话换个意思就是说裴衍这回十有八九要完——不是十有八九,是板上钉钉的事。 她苦笑一声,不死心地追问:“王公子,陛下真的……不讲一丝情面?” 王泗听见这话,吓了一跳,忙回头做个噤声的手势,急急道:“夫人呐,这可是还在宫里呢!” 徐宁见越走越偏,瞧着像是从另一道门出了皇宫,一时越发觉着自己也要跟着凉了,又苦笑道:“反正我也要被迫殉情了,有些话说不说也无所谓的……” 王泗打断她后面的话:“谁跟夫人说,您要被迫殉情了……到了。” 徐宁顺着王泗手指的方向一看,见牌匾上写着“刑部”二字。 不是刑部衙门,是刑部大牢。 她瞬间睁大了双眼,嘴唇又哆嗦起来:“公公……” 王泗领着她往里面走,道:“方才陛下在决定见夫人前,就吩咐了我,叫我送夫人出宫时,到这边来看看……尚书大人。” 牢中本就潮湿,再加上因是冬日的关系,里头又如冰窖一样,泛着寒意。 王泗同衙役打过招呼后,就领着徐宁往牢狱深处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徐宁就瞧见最里面的牢房之中,有一抹绯红的身影。 她推开左右搀扶的宫人,急切地往前走了一步:“行止……” 第403章 我们和离 裴尚书大约在正月初一,辰时左右进的乾清宫。 快辰初一刻时,王公公正要进去回荣贵妃的话,就听殿中传来了东西被砸碎的声音。 王泗自李鹜幼时就服侍在侧,从一个小太监熬成大内总管,也算是经历丰富,对乾清宫主子的喜好,比主子本人还清楚。 更是对自家主子和吏部裴尚书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的情况见怪不怪。 尤其是近一年来,二位闹矛盾的次数日渐曾多。 以至于王公公一开始对初一这日,君臣二人的吵架并未放在心上——毕竟裴尚书还同从前一样,任凭那位帝王气了个半死,甚至将案几都掀了,他还能瘫着一张脸站着那儿,看着盛怒之中的帝王,一脸无欲无求。 于是李鹜更气了。 他指着乾清宫的大门,铁青着脸让裴衍滚。 裴尚书一作揖,有礼有节地问:“陛下要臣往哪儿滚?” 李鹜冷笑一声:“你说呢?” 裴尚书联系上下文,认真地思索片刻,脱了帽子放在一旁,又抬手一拜,卷吧卷吧,如愿以偿地把自己滚到了刑部去。 君臣二人吵得凶——主要还是李鹜吵,裴衍看着——还没出半日,整个宫里就谁都知道了。 但因他二人吵架也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情了,一时谁也没放在心上,也没不要命的往外传。 就在满宫的人以为这次也是闹一闹就过去了时,左都御史请旨了,李鹜还同意了,甚至派了禁卫去! 直到这时才有人反应过来,这次恐怕不是闹着玩了,当今动了真格! 后来连徐宁都进了宫,他们便更加相信,裴尚书这次说不定是真的完了。 * 裴衍人虽在刑部,身上穿的却还是那身绯红的朝服,只是没了帽子。 又因盘着的头差不多一天一夜没打理,有些微乱,虽还未到狼狈的程度,但也同从前那个光鲜亮丽的模样相差甚远。 他原是站在牢中那唯一一扇窗前,揣着手,吹着口哨逗那只停在窗棂上的麻雀,听见徐宁声音响起的那一瞬,他背脊僵了片刻,也没回头。 直到徐宁叫了他第二声,他才若无其事地转头看向她,仍旧瘫着脸,无欲无求。 衙役打开门,徐宁矮身钻进去,大步上前抓着裴衍衣袖看了看,确定他没挨打,没受刑后,才松下口气。 徐宁将他看了许久,忽然抓住起他的衣袖,按在了眼眶上。 裴衍以为她哭了,瞬间慌了,忙要将衣袖抽出来去看她。 徐宁却死死按着不松手,与他拉扯许久,扯不过他,这才松开手瞪了过去,先发制人:“说好的去去就回呢?” 裴衍愣愣地看着她,见她脸上并无哭过的痕迹,只两个眼眶微微发红。 他不死心,又去看了看自己衣袖,发现上面也没有打湿的痕迹。 裴衍的眉毛瞬间耷拉了下来,心情复杂,他想徐宁哭一哭担忧他,又不想见徐宁真为他掉眼泪。 这男人真麻烦。 过了一会儿,裴衍才抬起头来将徐宁看了看,不知出于什么心里,用指腹在她眼眶下揩了一下,闷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他暗暗捻了捻指腹,没有发现水迹。 徐宁察觉,又骂他:“你少在脑中幻想矫情了,说话不算话,谁要替你哭!” 裴尚书死鸭子嘴硬,拒绝承认自己又矫情了:“我没有。” 徐宁不信,怀疑地目光逼得他不得不转开视线,假装无事发生。 这时,王泗在外面道:“大人,您二人有什么话就赶紧说罢,陛下给的时间不多了。” 他说完便带着人出去了,只留他们夫妻二人说体己话。 或许是没了外人,徐宁放得开些,又伸出手捧住裴衍的脸,将他脑袋转过来,低声道:“今日左都御史去了宁国公府找你的罪证,没找到。我拿着你昨日离开是给我的折子,请他带我进宫见了圣上。” 她嗓音发颤,又狠狠咽了咽口水,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我把你之前求来的圣旨还给他了,让他饶你一命,他没答应,也没拒绝……” 裴衍倏地拉开她的手,震惊地瞳孔都放大了一些,他想骂徐宁傻,该拿着圣旨跟自己和离,离裴家远远的,省得被牵连。又想说是他不好,让她受了罪,大过年的还要替他奔波。 可这些话在嗓子里滚了一圈,最后也只变成了一句寡淡无味的为什么。 “你说为什么?”徐宁瞪了他一眼,又吸了一口气慢慢道,“你放心,无论之后是什么结果,父亲、母亲,乃至整个宁国公府上下所有的人,我都会替你护好,不叫你担心。” 话音落下,她就被裴衍拉进怀里,紧紧抱住了。 是抱得真紧,比以往任何时候抱得都要紧,他贪恋着徐宁身上的温度,想将她揉碎了,融进他的皮肤里,脊髓之中,永远也分不开的好。 可裴衍自己也知道,他越是拉着徐宁不放,就会害她越惨,越不幸。 他在徐宁肩头深吸一口气,忽然又趁她没防备时,扯开她的衣襟,一口咬在了她肩头! 徐宁痛得闷哼一声,出于本能用力抓住了裴衍的头发,却只有短短一瞬就松开了手。 她站着没动,任凭裴衍在她肩上咬出深深的牙印之后,才松开嘴。 裴衍咬完人,虽松了嘴,却仍旧紧紧抱着人,好像怎么也抱不够似的。 过了不知多久,好像是一息一瞬,又好像是一刻钟,大半个时辰,麻雀都飞走好一阵了,徐宁才听裴衍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宁儿,我们和离吧。” 徐宁一瞬间僵在了原地,努力装出来的平静在这一刻四分五裂,再难拼凑起来。 “你说什么?”她用力抬手去推裴衍,提高了声音又问,“你说什么?!裴衍,你再说一遍!” 裴衍并不松手,死死将她按在怀里,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表情,也不去看她的表情,怕看了之后就反悔,当场跪下来磕头认错,表示自己什么也没说过。 但是他不能啊…… 不能拉着徐宁,埋葬她的往后余生啊。 于是,裴尚书又作死地说了一遍:“我们和离,你离开裴家,再不要说是我裴衍的夫人。” 衛鯹尛说 第404章 不后悔 徐宁浑身都在颤抖——气的。 她用力去推裴衍,想看着他的脸问他是不是又犯了病。 但裴衍铁了心不松手,将她死死抱在怀里,还紧紧箍着她手臂和双腿,力气大的要将她嵌进身体里一样! 徐宁想推推不得,想踹踹不着,只能用脑袋去撞他的胸口:“你放开我……裴衍你放开我!你要是又胡乱想了什么,我不与你计较。你要是、你要是说真的,我、我这辈子也不会原谅你!” 裴衍也期望自己是又犯了病,胡思乱想的,可是不是。 他咬着牙,将所有不舍和不忍都往自己肚子里咽,压着呼吸道:“我没有胡思乱想……我要你走,要你离开裴家,不要你再管我的事,我不需要你来管。” 平时他连自己胡思乱想的醋也能喝上几斤,更是恨不能徐宁眼里心里装的全是他一人。 如今说起狠话来,倒是一点也不结巴,顺嘴的很:“我生也好,死也罢都同你没有关系。你离了裴家,或改嫁,或不嫁,也与我没有任何关系。你我以后,除陌生人外,再无干系。” 本还在挣扎着用头去撞裴衍胸膛的人,不知几时安静了下来,任凭他将自己紧紧箍着,一动不动。 这时,裴衍将她松开了。 徐宁掀起眼皮,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又目光凉凉,神色疏离。 裴衍对上她的视线,觉着胸口的位置少了什么东西,一阵似一阵的疼,疼得他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但他半点情绪都不敢露在脸上,牙咬碎了,便混着血水往肚子里咽,掌心叫指甲掐破了,便死死攥紧双手,憋得手背上青筋都冒了出来,也不松开。 徐宁看着他,沉默良久,才又叫了他的大名:“裴衍,你确定要与我和离?” 裴衍对上她的视线,在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喊着不和离。 但过了一会儿,他垂下视线,避开徐宁的目光,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徐宁将眼一闭,把最开始的难以置信、中间的痛苦和最后的无可奈何都遮住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睁开眼死死盯着裴衍,又问:“不后悔?” 后悔,后悔死了。 恨不能回到说和离之前,狠狠抽自己一嘴巴子! 裴衍小弧度地点了下头,又应了一声,哑着嗓子道:“不后悔。” 徐宁几不可见地抖了一下,脸上神情裂了一瞬,但只有一瞬,下一刻又恢复如常,唯有眼眶通红,留着些有迹可循的委屈。 她慢慢问:“让我陪着你不好?” 裴衍哪怕没有抬头去看她的表情,可听她声音之中带着颤音,就觉心脏又好似被一只手死死捏住了,痛得他连说话也艰难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找回声音来,哑声道:“嗯,不好。” 徐宁又慢慢笑了起来,眼眶红的好似下一瞬就会落下泪来:“那你把我给你的古钱还给我。” 裴衍倏地抬起头,警惕地看着她,又出于本能捂住手腕。 “终于肯抬头来看我了?”徐宁笑得眼神都是冷的,又道,“你把古钱还给我,我就答应和离。” 裴衍死死捂着手腕,蹙眉地看着她,坚决道:“不行。” 徐宁嗤笑一声:“你都要与我和离了,还留着我的东西做什么?莫不是你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受才要与我和离的?” 裴衍紧紧绷着脸不说话。 徐宁又嗤道:“尚书大人,你以为你同我和离了,我就不会被牵连了?我或许会因此避开一场祸事,保住一条命。可我一旦离开裴家,你可知外面那些人会如何说我?” 她扬起嘴角,不知嘲讽的谁:“她们会说我忘恩负义,贪生怕死,狠一些的,或许还会骂我克夫,嫁与你不过半年,便害你裴家抄了家。说我冷心冷肠,无情无义,配不上你裴尚书!” “你是好意,想我不受牵连,好好活着。可这世道对我们女人本就不公,他们从不在乎因为所以,只看一个结果,就能对着我指指点点,好像我不按她们所预想那样活着,就该判死罪!而你们男人,但凡露出一点好,温柔一点,会替我们女人说句话,会带个孩子,会动手做自己的事,就会有一群人来夸赞你们,凭什么?” 她一口气将心里怨怼都说完,又上前一步,捧住裴衍的脸,低声跟他道:“我们不和离,让我陪着你,好不好?” 裴衍满脸痛苦,双眼也红了。 他微微倾身,与徐宁额头抵着额头,呼吸是乱的。 他不想和离,一点也不想,他想无论生死都拉着徐宁…… 可是不行。 他做不到。 “不好。”裴衍摇了摇头,又说了一遍,“不好……我不要你陪着我。” 话音落下,他推开徐宁,又后退数步,同她拉开了距离。 徐宁看清楚了他脸上的痛苦,原是伸出去想拉住他的手,最终无力的垂下了。 裴衍匆匆看她一眼,像是怕自己反悔一样,又慌慌张张地移开视线,垂着头抓紧衣摆手足无措了一会儿后,忽然撕掉了官服里套着的内衬。 虽是内衬,但料子却是极好的,裴衍扯了两下没能如预想那样轻轻松松撕下来,于是又用牙去咬,咬得七零八碎,直到完整地撕下一块布来。 他怕自己后悔,急切地要写下一份和离书,可是大牢之中又没有笔墨。 裴衍又想叫王泗送一份笔墨来,但想到一来一回不知要耽误多少功夫,遂狠下下心肠,咬破指头,以血代墨,写了一份潦草的和离书。 他狠的时候是真狠,为了不给自己留退路,还在最后写上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甚至还自作主张地在他名字旁,写了徐宁的名字。 徐宁站在原处,平静地看着他,什么也没说,什么表情也没有,无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直到裴衍将所谓的和离书写完,离着远远的距离,扔到她脚边,她才低头看了眼沾满了血迹的布团。 徐宁看着布团上隐约可见的裴衍二字,讥讽的笑出了声。 笑完之后,她将布团捡起来,什么也没说,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徒留裴衍蹲在角落之中,死死抱着自己的脑袋,连看都不敢去看她一眼…… 第405章 不能由他人代替 出了刑部大牢,徐宁也不记得见过什么人,跟谁说过话,等回过神时,她已经回了行云阁。 霜降同叨叨站在一旁陪着她,皆是一脸担忧。 徐宁盯虚空愣了片刻,忽然道:“霜降,我有些饿了。” 霜降双目红了一瞬,却是什么也没说,只背过身去吸了口气后,才又欸了一声,笑着柔声问道:“姑娘想吃什么,婢子这就去吩咐厨房的人做些来。” 徐宁坐在圈椅里,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道:“不知道,没什么想吃的,你随意做些来就好。” 霜降答应一声,退下去时,也将叨叨也叫了出去,低声跟她道:“你陪着姑娘,我去去就来。你、你别同她提和离的事儿。” 裴衍执意与徐宁和离的事儿,霜降已经知道了,跟着她一起进宫的玄冬、长随和叨叨也知道了。 王泗将徐宁送出宫时,叨叨就发现徐宁神情不对,她虽极力装得面无表情,还镇定地与王泗道谢,但从小就跟着她的叨叨一眼就看了出来,她便是装得再镇定,也掩饰不住失魂落魄。 而且从宫门处离开之后,无论他们问什么,她也一声不吭,目光落在虚空之中,呆呆的,没有焦距,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没有任何反应。 直到叨叨在她手里发现了被捏成一团的和离书。 这丫头大为震撼,拿着和离书“哇”地一声就哭了出来,眼泪流得比她主子快多了。 长随和玄冬皆被吓了一跳,还以为徐宁出了什么事。前者急急就将马车停在了路边,也顾不上什么礼节不礼节的,一把掀了帘子,忙问怎么了。 叨叨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哽咽得连句话也说不完整,然后又像发泄什么怨气似的,指着长随骂裴衍,誓要替徐宁出口恶气。 长随还被她无意识地踹了一脚,却连半句怨言也不敢有,捂着生疼的膝盖,替裴衍受了。 叨叨却越想越气,动不了裴衍,就只能对着长随撒气,挂着一脸的鼻涕眼泪,对长随又拉又扯,又踢又打,骂他们主仆一副德行! 长随瞧见了和离书,自知理亏,又不敢替裴衍辩解半句,只好委委屈屈地承受着叨叨的怒火。 最后还是徐宁自言自语似的说了一句“回府”,才将他从叨叨的魔爪之下拯救出来。 待进了宁国公府,徐宁也还是之前那副样子,神色平静,瞧着十分正常,可是却不理人。 薛氏和宁国公知道她回来,都来问她情况,她也不言语,只盯着他们二人的一张一合的嘴愣愣看着。 薛氏和宁国公吓坏了,还以为裴衍没救了,她受了刺激,急急地又要派人去请大夫。 叨叨又想起之前徐宁同她说过,有孕的事要瞒着旁人,于是又拦着不让请,只怪裴衍,还将和离书给了他们看。 宁国公和薛氏当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薛氏才扑过去抱住徐宁,狠狠哭了一场。 可徐宁仍是没有反应。 又过了一会儿,薛氏和宁国公也走了,行云阁里就只剩霜降和叨叨陪着徐宁。 * 叨叨红着双眼答应一声,等霜降去了厨房,她就回了屋去。 徐宁见她进来,偏过头看了一眼,道:“那块布呢?” 叨叨在徐宁手里发现那块布之后就一直帖身收着,并没有还给徐宁。 她不想让徐宁想起这件事,又装着糊涂,茫然问:“什么布?姑娘说什么呢,婢子怎么听不懂?” 徐宁道:“别装,我知道你拿着,给我。” 原来,出了宫后她其实知道发生过什么,也知道见过什么人,这些人同她说过什么人,只因觉着累,一时放空了自己,不想开口罢了。 叨叨两个眼睛立即又红了,带着哭腔道:“姑娘不想瞧见这东西,那婢子就不让姑娘瞧见。不管姑娘将来是什么身份,您一直都是婢子的姑娘。” 徐宁“嗯”了一声,语气柔和了些:“没有不想瞧见,只是方才在想事情。我没事,你给我吧。” 叨叨不信她没事,狐疑地盯着她看了好一阵,但因道行太浅,一时又被骗了去。 她迟疑了一瞬,最后才不情不愿地将那块布拿给徐宁,埋怨道:“姑爷……呸,从今日起,他再也不是我的姑爷了!裴尚书也真是的,姑娘您替他担忧,他不领情就罢了,还要与姑娘和离!和离就和离,当谁稀罕他一样!姑娘,婢子跟你说……” 叨叨的话还未说完,就见徐宁拿着那块布,看都不曾看一眼,就扬手扔进了一旁的炭盆里。 “姑娘!”叨叨难得脑子聪明了一回,“您烧了做什么呀?难道……难道您打算什么也没发生,继续留在这里吗?姑娘,姑爷他都不在乎您的感受,要跟您和离了啊!” 徐宁垂眼看着火苗迅速将那块染了血的布给吞噬,冷笑一声:“他说和离就和离?我俩的事,有他说话做主的份?” 叨叨眼泪挂在睫毛上忘了掉,呆呆地看了看她家姑娘后,才想起来拿衣袖将泪水擦去,点头道:“没有。” 她知道自己脑子转得不如霜降快,容易被人骗。 所以在跟着徐宁嫁到裴家来时,陈妈妈就跟她说了:“想不通的事情就别想,姑娘吩咐什么你就做什么,只听姑娘的就好。无论旁人说什么,你也只当他在放屁。” 叨叨想不通徐宁为何要烧了那“和离书”,但是徐宁要烧的,所以她就赞成烧。 她尊重徐宁的每一个决定,保护她,替她生气,替她发怒,替她掉眼泪,等她把这些不好的事情都做了,她姑娘就不用再生气发怒,伤心难过也不会有,只需要开心就好。 徐宁烧完了那块布,又像是疲惫极了,对叨叨胡乱地摆摆手,道:“你到外边候着,我去睡会。” 叨叨要去扶她,被她推开了:“姑娘不是说饿吗?吃些东西了再睡吧?” “我醒来再吃。”说罢,独自进了内室去。 叨叨不放心,跟在后头看了一眼,见她自己脱了外衫,躺在床榻上,又扯过被子仔细将自己盖好,闭着眼不动了。 “姑娘,婢子就在外边,您有事叫婢子一声就好。”说罢,她就退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她跟着霜降再进内室时,就听见了努力压在被褥里,试图憋住所有动静的抽气声。 叨叨看着那个埋在被褥里一动不动的人,恍惚间才明白,有些情绪是不能由他人代替的…… 第406章 苦 叶朝与梁觅一直等到天亮才进城。 北大营失火与两家密室被炸的消息并未在城中传开,消息被封锁,只有一些关键之人才知道。 镇北侯也不是蠢的,见儿子与便宜儿媳一个都没回去,稍稍一想,就知这两件事的罪魁祸首是谁。 他气得险些吐了血,万万没想到自个那草包儿子一点也不草包,一直再跟他装疯卖傻! 但此事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若传出去了,李鹜头一个削了他的脑袋! 所以,尽管镇北侯都要气死了,恨不能将儿子大卸八块泄愤,也不得不耐心忍着,只暗中派了人在城中打听他好大儿的下落。 好大儿有了媳妇忘了娘,这会子人在魏王府侧门外的巷子里。 他屁颠屁颠擅自跟了叶朝一晚上,叶朝没撵他,自然也没说要留他,但他自行理解,认为没撵他就是要留他,故而一直强行跟到了此处。 梁觅很勇,转头就忘了被卸掉肩膀的痛,又不怕死的拉住要飞身上墙的叶朝,紧张道:“将军你没事吧?此处是魏王府!岳父政敌的府邸!你……你不走大门就罢了,还要翻墙?就、就算要翻,你也带我一起啊!” “闭嘴!谁是你岳父!”叶朝瞪他一眼,稍稍一用力就将衣袖抽了出去,“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废物点心,带上你做什么?带你拖我后腿吗?” 梁觅还要去拽她,她身子一侧,避开他手的同时又一踩马背,借力跳到了墙头上。 叶朝原是不想搭理他的,但想了一想,还是得给自己留条退路,于是脚步一顿,侧目扫了墙下勾着脖子张望的人一眼。 那人见她转过头来,立即将眼一眨,无辜和委屈顿时爬了满脸,一双眼睛就期期地看着她,装得又可怜又无辜。 感动了天,感动了地,感动了梁觅自己,就是没感动铁石心肠的小叶将军。 叶朝撇他一眼,道:“你不是说你能帮我?” 梁觅一阵嗯嗯应着,又连连点头,希冀两个字都要从眼神之中飞了出来。 叶朝双眼一眯,又朝他一笑,如同恶魔似的带着蛊惑:“那你就在此处等着,若一个时辰后我还没出来,就劳烦你来救我。” 梁觅连连摆摆手:“不劳烦不劳烦……将军快去快去,晚些出来也没关系,属下好有机会去救你!” 若他有手绢,此刻一定会拿在手里用力挥着,把自己挥成一堵望妻石。 叶朝转过头的瞬间笑容就没了,她眉心一蹙,将院中情形一扫,辨认了一个方向,就跟猫似的悄无声息地跳下墙头,不见了踪影。 * 今日是正月初一,永安郡主仍是没能多睡一刻,她在卯正时出现在魏王妃屋里,服侍她洗漱,又听她训了一会儿话,方才回自己院里看了小半个时辰的书。 待到辰初时,才被准许用膳。 膳食是厨房精心安排的,半碗鱼肉粥、一碟小菜、一个蛋黄包。 这样的早膳从她生母去世开始一直吃到现在,一日也未曾变过,吃了这么些年永安早就吃腻了,可她不能有怨言,就算吃不饱也不能擅自加餐,或是说一句不好。 因为这是她生母离世之前,她父王陪她生母吃最后一顿早膳时,她母妃吃过的东西。 永安之前不懂,又因年幼吃不饱的关系,多吃了一颗茶叶蛋,就让她父王罚跪了半日,还将可怜她,给她茶叶蛋的厨娘打死了。 当着她的面,活活打死的。 自此之后,永安再没敢多吃一样非她父亲安排的东西。 用罢早膳,她也不能歇一会儿,还得去做女红,女红做完了,就得去抄写佛经。 佛经上的东西她都能倒背如流了,她也得每日都抄。到午膳前得抄完三遍,差一个字,一个笔画都不行。 用了午膳她会去院中走一走,消消食,直到未初时会被允许去小睡一会儿,不能多睡,只能睡半个时辰。醒来后,得去魏王妃那里请安,回来继续做女红。 一直到申初,就会有人提醒她该去寻府里嬷嬷学插花、学礼仪——如何更像她生母的礼仪。 到了酉初,她又该去弹琴了,永远都是那一首曲子,反复弹反复弹直到申正三刻,魏王妃院里的丫鬟就会来叫她过去用饭。 用了晚饭,还得陪魏王妃一阵,就算无话可说,她也得陪坐着。 戌正时回自己院里,看半个时辰的《孟子》,然后才被允许歇下。 次日卯初起,卯正时去给魏王妃请安,一日一日不断重复,不许多做一件事,也不许少做一件事。 从她生母过世那一年算起,到如今,这样日子她已经过了十二年。 这十二年的时光,足以让她将这些习惯刻在骨子里,形成让她自己想反抗也反抗不了,下意识就会去做的条件反射。 哪怕过年,也是如此。 从魏王妃院中回去后,没等丫鬟来提醒,她就自己坐到了绣架旁,继续绣她的万里河山图。 这幅图她生母死前绣了一半,那一半至今还收在益州魏王府的宅邸里。 而永安绣的是魏王重新寻来的,十二年的时间,她已经绣了不止一副了。 但却没一副留在府里,全让魏王给烧了。 永安不敢问为什么,只能如同木偶似的照魏王说的做,她不想挨打,也不想在她生母坟前跪上一天一夜。 她手上正在绣的这幅河山图快收尾了,今天之内就能绣完的,但她不能在今天之内绣完,得在明日的辰正四刻时收尾。 因为那是她父王规定的时间。 永安想起那个时辰,不得不放慢了手上的速度。 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有人倒地的声音。 永安手上一顿,但没转头去看,如同提线木偶一样继续落针,直到有人走到她跟前,捉住了她的手。 然后她就听见一个声音道:“别做了。” 永安抬起头,盯着眼前的人看了一会儿后,才带着哭腔叫了她一声:“朝朝。” 满腹委屈。 这么多年,她所做的每一件事,在魏王府所有人的眼中都是理所当然,所有人都觉得那是她父王爱她生母的表现,所有人都说魏王深情,元妻死了多年还对她念念不忘。 从来没人说过一句,永安郡主就是永安郡主,不是前魏王妃的仿冒品。 叶朝叹了口气,又拿走她还拿在手里的绣花针,道:“跟我走吧。” 第407章 放不下 永安愣了一愣,茫然地看着她:“去哪里?” 叶朝道:“去哪里都好,只要你能离开这府里。” 叶姩警告过叶朝,叫她再不要与永安联系,即便永安对她是真心,可对于魏王府和叶家来说,这样的真心并不重要。 但叶朝就是不能放着永安不管。 她救永安时,其实自己也还是爱冲动的年纪,因一颗狭义之心在明知她是谁的情况之下,还是救了她。 西北之地是要塞,排查城内城外的人尤为严谨,唯恐有错漏之处,就放了敌国细作进城,回头造成不可逆转的后果。 永安忽然出现,还是往关外去的,叶侯怎可能放着不查? 何况魏王府的人又在四处寻她,叶朝当然知道她是谁。 当她瞧见永安被狼群围攻之时,其实有过一瞬的不去救她的想法,人都转身要走了,身体却办法放任她不管。 等叶朝回神时,狼群散了,人她也救了。 她抱着同她年岁差不多的姑娘,发现她比自己瘦了许多,抱在怀里轻的好似只剩一把骨头。整个人更是虚弱的不像话,连睁开眼看看她的力气都没有。 叶朝忍不住想,她不是郡主吗?怎么一个郡主还没她一个整天风吹日晒,啃黄沙的人重? 在她满怀心事将永安搬到马上准备送她回去时,她明明都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却还能无意识地紧紧抓着她衣襟,一遍又一遍的哀求着不要送她回去,边求边掉泪。 叶朝心里一软,将她带回了军营。 当然了,被她父兄知道后,少不得要被揪住耳朵骂她没脑子的。 要不是她大哥二哥拦着,她爹恐怕还要拿马鞭抽她! 可叶朝也没办法,就是没办法放着永安不管。 但她自己也清楚,永安是魏王府的人,不好跟她太过要好,就只能在面上装着冷漠,无视她露出来的任何好意,更不许她在军营之中四处走动。 永安也明白自己的立场,也真不四处走动,甚至没出过叶朝营帐一步。 两人同吃同睡,不知道还当她父亲打哪儿给她捡了个小媳妇来,乃至于她底下那群不要脸的兵们,还问她将来是不是要享齐人之福。 齐人之福叶朝消受不了,但同永安关系好起来的契机,是在之后的某一天,她跟他父亲在关外巡视完,准备回去时,遭遇了蛮人的埋伏。 叶朝护着她爹从敌军之中突破出去之时,被蛮人一箭射穿了右手。 伤得挺重,营里的大夫跟她说,很有可能往后她再拿不动长枪,提不了刀剑,最重的也就能拿一双筷子。 她父兄紧张的跟什么似的,她爹恨不能把自己的手剁下来跟她互相,兄长们一脸她得了不治之症。 若不是还顾忌着她是女儿身,只怕还得亲自伺候她穿衣洗漱如厕的。 当然了,她兄长们也表示过,她要是愿意,要他们做这些事也不是不行。 话没说完,叶朝就一脚把他们踹出了营帐。 她是女儿身,可却没有半点女儿家的样子,再加上又在军中多年,跟着大家摸爬打滚,什么脏话荤话都敢说,何况同在一个军营里,什么血腥的事没见过? 以至于她父兄们都忘了问她一句疼不疼。 只有夜里在她被伤口生生疼醒,再睡不着时,听得永安低低问了她一句疼不疼。 叶朝不理她,她也不生气,解了她手臂上的绷带细细往她伤口上吹着气,跟她说没事,不疼。 然后,在她伤口好之前,永安就没在夜里睡过。 叶朝心想,这真样下去,真快成她小媳妇了。 于是叶朝一狠心,派人给魏王府送了信,让他们叫人来将永安接了回去。 永安没说什么,跟着魏王府的人回去了。 没几日她又出现了,却并不进军营,只叫了人将她寻来的珍贵的药材拿给叶朝。 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叶朝终是心软,跟她有了往来。 然后她又被人笑了。 如那大夫说的,她右手再不能拿长枪和刀剑了,她父兄又是愧疚又是心疼,要送她回京。 叶朝不愿意,逞强地跟她父兄说,右手不行,就用左手,左手不行,还有双腿,只要不回京,吃多少苦她也愿意! 之后她就同刚学本事的小孩子一样,开始笨拙的练习左手,比旁人多吃两倍的苦。 因为左手不便的关系,往往会留下很多伤口,刀伤剑伤不计其数。 她父兄心疼她,几次让她放弃,让她回京。 只有永安明白她心里一股不服输的气,知道她不回京是因为不想让自己变成一个废物,然后在家里的安排之下,胡乱寻人嫁了,往后在内宅里相夫教子,与人争风吃醋。 那不是叶朝想要的生活。 她想要的生活在西北,宁愿在西北风吹日晒,啃黄沙度日,也不愿在内宅之中安稳一辈子。 渐渐的叶朝能用左手吃饭、写字,偶尔跟小兵们过上一两招,到后来甚至能在她兄长们手底下讨着便宜。 不可否认,叶朝觉着自己能做到这种地步,除去心里吊着一口气外,还少不得永安的陪伴。 至少那段时光,是她敢承认的,与永安相处之下为数不多的最愉快的时光。 直到魏王利用永安的丫鬟,通敌叛国,险些破了城后,叶朝与永安才清楚的认识到,再相合的二人,总有一日会因立场不同,渐行渐远。 * 经此一事,叶朝该让自己长个记性,该听叶姩的不再与永安联系。 她也不该因放不下,进魏王府来,更不该进城,应该在昨天夜里就调头去西北的。 可是,认识了这么多年,彼此陪伴救赎的人,哪能说断就断? 叶朝想拉永安一把,拉着她离开魏王府这个魔窟,让她只是永安,而不是魏王府的郡主。 但是,天不遂人愿。 永安听见她的话,满脸苍白地自凳子上站起来,像是怕被谁听见一样,急急地去将屋门关上,又防贼一样推着桌椅去将房门堵住。 叶朝皱眉叫了她一声:“永安?” 永安拉着她将她推至窗边,慌乱道:“我不能走……不能跟你走,会害死你的!朝朝,你快走,离开这里,回西北……回西北去!” 这时,听得院中有人道:“府中既是来了贵客,何不坐坐再走?” 第408章 放了她们 是魏王妃! 永安听出她声音的瞬间,脸色就变了。 她急得在屋里乱转,在案上乱找,像是要寻什么东西,但因太害怕,怕叶朝被的自己连累,一时慌了神,连就在眼前的东西都没看见。 叶朝往堵住的门口看了一眼,又上得前去,将趴在地上找东西的永安拉住,跟她道:“你怕什么?我既能进来,自然就能出去。永安,你听我说……” 魏王妃已经到了门口,她用力推了下屋门,方才发现屋门被什么东西挡住了推不开。 她并不着急,后退一步,打断了屋里的说话声,慢慢笑道:“永安,你将门打开,让姨娘与叶姑娘说两句话。你放心,姨娘心里有数,不会伤害叶姑娘半分。” 永安根本不信她。 她翻了半天,终于发现了被她从书中抖落出来的一页纸,她捡来辨认之后,塞进了叶朝手里:“这是与我父王有过联系的名单,还有去西北的路上,几个关口也有父王的人,我都写在上头了。你赶紧走,离开京城,去西北找叶侯,告诉他我父王打算起兵,让他想办法回京支援!” 外头魏王妃等了一等,发现没有动静,遂又让跟她一道过来的看家护卫用蛮力去撞门! 永安听着外头的动静,急得都要哭了,慌慌张张道:“我、我原想等年后,让母妃带我回去寻你的。但是来不及了。朝朝,我可以为了你背叛我父王,从前我不敢,现在我敢。真的,你信我。” 她爬起来拽着叶朝往方才叶朝潜进来的窗户那边去,推着她快走:“京城大半都是我父王的人,他们打算跟我父王里应外合,势必要拖住侯爷的。你快走吧,不然、不然真的来不及了!” 叶朝反手抓住她的手臂,又问:“你若放了我走,你父王会将你如何?” 永安又笑了起来,扯着嘴角,笑得含蓄温婉,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像极了她生母。 她道:“你放心,只要我还顶着这张脸,我父王就舍不得杀我!” 这时,听得魏王妃在外头笑道:“永安,你父王什么脾性你还不知道的?就算他不忍杀你,可你能保证他不责罚你?这一次,姨娘可不会帮你求情了。” 叶朝倏地瞪向了永安。 永安恳求地看着她,让她不要信魏王妃的话,催促着她快些走。 那边房门被撞得已经有了松动的痕迹,叶朝要是再不走,说不定真的就要留在这府里了。 永安很害怕,怕自己害死叶朝,慌得想跑过去用身躯堵住门。 但谁知她刚转身,后颈就是一痛,跟着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就在这时,叶朝听见外面有人对魏王妃回道:“王妃,镇北侯府梁公子求见。” 他倒是来得快,前后不过才过小半个时辰。 魏王妃皱了皱眉,语气听着有些不耐烦:“他来做什么?” 那人又回道:“梁公子说昨个儿北大营出了事,那条密道恐被人知道了……” 幸好镇北侯因被儿子气昏了头,还没反应过来叫人到魏王府来送消息。 “什么?!”魏王妃大惊,脸上的温和之色都没了,“让谁发现了?” 那人说不知,梁公子没说。 魏王妃啧了一声,命了护卫继续撞门,务必要将叶朝留在府里,留不住就拖住她,不能让她到西北去! 护卫得了命令,又继续撞着门,废了些力,总算将门给推开了。 然而屋里早就空空如也,半个人影也没有。 有护卫面容阴沉道:“她带着郡主,多有不便,肯定还没出府,加派人手到府里各处去找!” * 前院,魏王妃隔着屏风还没与梁觅说上两句话,就听闻叶朝带着永安跑了。 魏王妃听了良久不语,好一会儿才低低骂了一句蠢丫头。 这时听得梁觅又道:“娘娘府上应是还有旁的事情,我就不叨扰娘娘了。啊,对了,父亲还要我与娘娘带句话。” 魏王妃又耐着性子问是什么话。 梁觅胡诌道:“他说方家虽效忠王爷,可是不是真心,恐怕难说。何况又是在这个节骨眼上,王爷和王妃应该更加小心些才是。” 说罢,他也不管魏王妃信不信,笑吟吟地就告辞走了。 魏王妃待他一走,就叫下人撤下了屏风。 丫鬟过来扶着她的手往外走,低声问:“娘娘,梁公子方才的话婢子觉着不无道理。您想,北大营昨夜出事,为何到如今方尚书都不曾来回话?” 魏王妃冷笑一声:“是不曾来,还是来不得?世人都说镇北侯家的梁公子是个流连花楼的草包,可我觉着他会打算的很呢。知道王爷重用方家,他还不忘挑拨王府与方家的关系,还一副替王爷着想的嘴脸。” 丫鬟不解,问她为何觉着梁觅是挑拨离间。 魏王妃道:“大过年的,他空着手到王府来本就不妥。何况鞋上和衣摆上混着泥土,哪怕极力伪装也掩盖不了面上的疲惫之色,这还不够说明问题?” 丫鬟一惊,低声道:“莫非……他是从城外来的?” “何止呢,”魏王妃眯着眼,道,“只怕还是同叶家那姑娘一道进城的。” 丫鬟提高了声音:“那叶姑娘和郡主…… 提到永安,魏王妃又叹了口气,终是摆摆手道:“同府里的人说一声,让他们先别找了,放了她们走。永安那孩子要继续留在府里,迟早有一日会死在王爷手下。倒不如离开府里,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衛鯹尛说 丫鬟皱了皱眉,担忧道:“可若是王爷知道,王妃您……” 魏王妃打断她的话,又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怕什么,不过一死罢了。这些年他心里想的只有阿姐,娶我也不过因为家里只有我与阿姐最像罢了。” 她想,魏王的“爱”不过是出于某种可怕的掌控欲罢了,不然他又怎会如同疯子一样对待他跟元妻的孩子? “我近来常常做梦,总梦见阿姐在梦里问我,为什么不救救永安,为什么要看着她受苦。”魏王府看了眼天际,神色凄苦,“还问我是不是忘了当初答应过她的事。” 第409章 她不是麻烦 叶朝带着永安先出了城,在城外约莫等了大半个时辰后,梁觅赶到了。 这人见叶朝在等他,顿时喜得眼都笑没了,若非人骑着马,他只怕要滑跪过去,一把抱住叶朝的腿,嗲嗲地喊她一声将军。 将军懒得理他,无视了他殷切地目光,只淡淡一点头,带着永安赶路走了。 梁觅也不怕打击,紧赶慢赶地赶上去,勾着脖子巴巴看了眼被她护在怀里的永安,哼唧道:“你废这么大力,冒着出不来的风险,就为了带上她?” 叶朝没说话,一撩披风遮住了永安的脸。 梁觅心里更加不高兴了,像是彰显自己地位一般,不怕死的撇嘴道:“我说夫人呐,那可是魏王府的永安郡主,你带上她不是自找麻烦?当然了,你要是怕路上被魏王府的人拦截,所以才故意带上她当人质的,我倒是挺乐意带上她的。” 叶朝侧目,凉凉的扫了他一眼。 梁觅以为她是要让自己闭嘴,不许叫她夫人,谁知叶朝只是皱了皱眉,并未叫他闭嘴。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道:“她不是麻烦。永安就是永安,从来不是麻烦。” 梁觅霎时闭了嘴,不吭声了。 他不知道永安同叶朝之间经历过什么,也不知她们是怎样的关系,但叶朝这样不要命的也要带着她上路,让他心里十分不舒服,看永安的眼神都带着敌意。 甚至还在脑中想象了一番,把永安丢在一旁,他缩在叶朝怀里的画面。 反正他一向不要脸,只要能让叶朝信他,至于在她跟前是什么形象,他也不在乎。 他很想很想,让叶朝看他一眼。 想跟她关系再近一些,于是装疯卖傻,故意惹她生气,说不好听的话,就为了能让她注意到自己。 哪怕这样的注意并非什么好事,他也不介意。 因为他知道,在她跟前,自己那些埋了很多年的一厢情愿,根本没办法说出口。 * 三人避开追兵,赶了半日的路,在天黑之前到了一处驿站。 永安已经醒了,知道是谁带她出来的,也没说什么,只问她是不是去西北,是不是拿着她给的东西。 知道叶朝说了都是后,她才松下口气。 天黑不好赶路,再加上叶朝同梁觅一天一夜不曾休息,得在驿站之中稍作休息,养足了精神,才能继续赶路。 三人只要了一间房——本来是两间的,为什么又变成一间了呢? 因为梁公子冠冕堂皇的说,远去西北路途遥远,他们要节约盘缠,再加上身后有追兵,分开了不方便逃跑。 于是强行挤进了叶朝屋里,死皮赖脸,抱桌子腿,抱叶朝的腿,抠着门框,就是不肯走。 后来若不是永安替他说话,说他讲的有道理,他已经被赶出去了。 梁觅看了永安一眼,心里感觉十分怪异,以至于对她的说情并不领情,还阴阳怪气地冷哼了一声。 永安却对他笑了一笑,笑得他心里发毛。 三人各自歇下——永安同叶朝躺在一张床上,盖着同一张被子。 梁公子委委屈屈地抱着另一张被子,缩在椅子里,委屈地盯着叶朝的背影,在心里的小本本上给永安记了一笔。 准备记第二笔时他睡着了。 不知多久,梁觅听见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缩在椅子上没动,掀开眼皮,借着夜色看见一道人影自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出去了。 梁觅看清了那道人影,皱了皱眉。 他又看了眼还躺着一动不动的叶朝,迟疑片刻后,跟了出去。他在驿站大门处等了等,没过多久,果然就见永安牵着马走了过来。 梁觅拦着人,语气十分不善:“回去通风报信?” 永安看着他,目光澄明,坦坦荡荡。 面对梁觅的质问和怀疑,她也没生气,只默了一会儿忽然反问:“你会背叛朝朝吗?” “我自然不会背叛她!”梁觅霎将眉一皱,上下将永安扫了一眼,道,“她冒死前去魏王府捞你出来,说什么也要带你离开,你却一声不吭又要回去?” 永安没回答,只对他笑了笑,道:“那就好。” 说罢,她翻身上马,又扯紧了缰绳准备离去。 梁觅上前扯住她的缰绳,道:“你要走我也不想留你,但你好歹同她说一声。” 他想的其实很简单,永安是叶朝带出来的,她要走要留也该同叶朝打声招呼。就这般不辞而别,就是辜负了叶朝的心意。 梁公子在叶朝的事情上爱护短,尽管心中不乐意,但也不允许永安就这样撇下叶朝! 何况他也不是瞎子,何尝看不出永安对叶朝来说有多重要?若知道她回去送死,不知该有多难过! 凡是让叶朝难过的事,梁公子也不允许。 但永安却道:“若是带上我,你们很难安全离开到西北去。” 梁觅道:“再难也总有办法……” 永安打断他后面的话:“梁公子,朝朝虽不拘小节,其实内心纤细。她不会跟人说疼,但是怕疼。她虽多喝凉茶,但其实喜欢喝五分烫的茶。她惯用的是右手,因为受过伤,只能用左手。天冷的时候她右手会发抖,你要用汤媪或是热毛巾替她敷一敷。还有她爱自由,爱这天下的所有人,你不要拘着她。” 梁觅脸色变了:“你什么意思?” 永安又对他笑了笑,语气轻柔:“你不用仇视我,我虽喜欢她,但她心里装不下儿女情长,装着比她自己还要重要的东西。即便如此,她对我来说还是很重要、很重要、很重要……所以,你要也喜欢她的话,就请你一直喜欢她,喜欢到她心里能装下儿女情长为止。” 说罢,她用力抽出梁觅手里的缰绳,一夹马肚,头也不回的走了。 天地宽广,夜色浓郁,她又那么渺小,不过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人影。 梁觅半点也不觉高兴,内心一片沉重。 他回了驿站,刚推开门就见叶朝站在窗边。听见动静后,她回头看了一眼,问道:“她走了?” “走了。”梁觅在摸了摸鼻子,莫名心虚,“那个……我有挽留她的。” 叶朝“嗯”了一声,对此什么也没说,只道:“走吧。” 第410章 疯子 永安在半路拦住了魏王府的追兵。 她醒来时就猜到了,魏王妃会放她们出府,但为了自己的安全,她还是会派人去追他们。 同是与前魏王妃长得相似,永安过得不好,如今的魏王妃也不见得会过得好。んttps:// 不过是对比永安,魏王妃在府里能得到片刻喘息。 因魏王并不重视的关系,魏王府的私兵对永安并无敬意,但他们也知道,郡主若是死在了这荒郊野岭,以魏王那疯子一般的想法,定会要让他们陪葬。 私兵看着拿短刀抵着自己脖子,威胁着他们不许再去追叶朝,还要他们拦住梁家和方家的人时,齐齐陷入了沉默。 “殿下,您该明白,您是魏王府的人。”有人劝她,“您也该明白,背叛了王爷会有什么后果。” 夜色之下,永安满脸苍白。 明明不久之前她还是个只会在喜欢的人跟前哭哭啼啼的小废物,可如今为了喜欢的人能去做她想做的事,她也能挺直了背脊,以性命相护。 她看着眼前的私兵,努力压着颤抖,道:“是什么后果我自己承担……” “是吗?”这时,有道低沉的声音响起,直接打断了她后面的话,“父王竟不知你来了京城之后,竟有勇气同父王对峙了!” 声音响起的那一瞬间,永安就觉常年压在内心深处,几乎是已经形成了条件反射的惊恐,瞬间从她胸腔里爬了出来,又从她的筋脉蔓延向四肢百骸,领着她们一起发抖。 她害怕这个声音。 出于身体本能的害怕。 心底有个声音在喊她快跑,不要有任何犹豫,转身就跑! 可她的脚仿佛生在地上一样,别说跑了,便是连转身这个动作她也做不到。 私兵自两侧让开,一个身穿京元蟒纹朝服的男人出现在了永安跟前。 他四十上下的年纪,两颊极度凹陷,瘦得不正常,岂面容冷厉阴郁,一眼就能让人看出来他并非善茬。 尤其是当他看着永安时,那淡漠的如同看着蝼蚁一样的目光,实在不像一个父亲看女儿的眼神。 “父、父王……”永安声音都在发颤。 甚至在魏王的逼视之下,她双膝发软,连站也站不稳。 魏王走到她跟前,两指捏着她的脸,笑问:“永安,父王给你长本事了是不是?” 永安不敢与他对视,垂着目光想要逃避他的逼问。 但魏王却淡声道:“怎么,为了那个叶家的人,连父王的话都不敢回了?” “永、永安不敢……”永安细细发着抖,因为本能的害怕,眼眶之中已经有了水汽,“您、您在这里,那、那西北……” “你还有脸跟我提西北!”魏王眸光一沉,忽然提高了声音,“你的命是我给的,谁准许你为了一个外人,拿命要挟我的!” 他喜怒无常,突然翻脸,不等永安做出反应,他抬手便是一巴掌打在了她脸上! 不留任何情面的一巴掌,将永安打得一阵耳鸣,脸颊红肿,甚至鼻血都流了出来。 她站不住,倒在地上,因为耳鸣她没能听见魏王厉声让她站起来! 等她能再次听见声音时,魏王掐住了她的脖子。 眼前这个男人双目赤红,形容痴狂,全然没将永安当他的孩子,仿佛只是在处罚一个不听话的仆人! 永安看着他,并不挣扎,鼻血从她嘴唇滑下,挂在下巴上,最后啪嗒一声滴在了魏王手背上。 脑中开始缺氧,意识也变得模糊了。 永安一动不动,任凭魏王一点一点收紧脖子上的力道,要将置她于死地。 她想,要是就这样死了也好。 “王爷!” 魏王妃一声惊呼,将永安从黑暗之中拖了回来。 本来不想挣扎,一心等死的人忽然用力挣扎起来,也不知从哪儿获得的力气,猛地低头,一口咬在了魏王的虎口上! 魏王吃痛,皱眉将她甩了开去。 力道并不小,永安砸在地上,还滚了两圈,刚想爬起来时,就觉喉中传来一股腥甜,紧跟着她张嘴便吐了口血。 瞧见她吐血的瞬间,魏王神色变了变,随后反应过来,又怒不可遏,才要大步上得前去,魏王妃就扑上前来,跪着将他双腿抱住了。 魏王妃仰头看着他,眼中也有害怕,却还是硬着头皮道:“王爷……如今在京城,不宜、不宜闹出太大的动静。” 她说着,暗暗给自己的侍女使了个眼神,让她们赶紧去将永安抬走。 魏王垂下目光扫了她一眼,忽然又笑了起来,细声细语地问:“王妃,你也要背叛本王?” “臣妾从未想过背叛王爷!”魏王妃急忙道,“臣妾只是担心……魏王府有皇上的人盯着,若是永安忽然出了事,他会起疑的!王爷,您是私自入京,更应该谨慎小心些才是。” 魏王脸上笑容没了,面上又是一片冷意。 魏王妃暗暗松下口气,又道:“王爷,当务之急,还是梁家与方家的事更为重要。永安不懂事,等回头事情都解决了,您在罚她也不迟。” “你说的有道理。”魏王弯下腰将魏王妃扶起来,神情跟语气都柔和了,“本王一时气昏了头,把重要的事情忘了,倒多亏了王妃提醒本王。” 说罢,他还极为温柔的替魏王妃理了理鬓发,柔声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代替本王处理京城事宜。” 魏王妃在他抬手的那一瞬间,不受控制地僵了一僵。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急忙又放松自己。 她道:“若非王爷教的好,臣妾如今不过一个见识浅薄的无知妇人罢了。” 这话取悦了魏王,他满意地笑了起来,仔细扶着魏王妃上了马车。 魏王妃看了眼那些私兵,又暗暗瞧了眼旁边的魏王,试探道:“叶家那姑娘有梁家公子护着,这会子再去追,恐怕是追不上。” 魏王听了,淡淡道:“不妨事。她如今赶过去,除了能替她父兄收尸,其他的什么也做不了。” 魏王妃听得心口突突跳了两下,不敢明确的问,只敢试探:“那边的事情,王爷都办妥了?” 魏王侧目扫了她一眼,嘴角挂着笑,眼中却一片冰冷:“王妃今儿是怎么了?怎多嘴管起本王的事来了?” 魏王妃心里一惊,忙道:“臣妾僭越,王爷恕罪。” “王妃若是好奇,本王告诉你也无妨。”这一次,他连眼底都有了笑意,“西北啊,完了。” 第411章 夫妻缘浅 宁国公府。 长随急急从外边回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匆匆到了枕霞居去。 宁国公今日进了宫,并不在府里,府中便只有徐宁婆媳,三太太、裴青芜和她姨娘。 见了长随回来,薛氏又从主位上站起身来,急急问道:“怎么样?老爷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长随一口还未喘匀,吭哧道:“老爷叫皇上留在了乾清宫,这会子还没消息传来……” “什么?”薛氏话也不曾听完,便一口气没倒上来,翻着白眼要晕。 三太太连忙将她搀扶住,又死死掐住她的虎口不许她晕:“大嫂,你撑着些!” 裴青芜姨娘也起身来走到了薛氏身旁,扶着她的另一只手,劝道:“太太,您要保重啊,可不能在此时出事的!” 薛氏又扯着自己的另一半神识重新清醒过来,睁着眼将三太太和裴青芜姨娘各自看了一眼,脸一丧,嘴一撇,又要哭。 徐宁起身来问:“长随,可是还有旁的消息?” 长随连连头,这才将后面的话说完:“今儿一早,老爷进宫后没多久,沈老老师便也入了宫去,还有北郡王、王家老太爷、刑部尚书、大理寺卿、陈家二公子和您兄长也入了宫,便是方家、史家、梁家也有人出面……” 说到这里,长随又犹豫地看了徐宁一眼。 徐宁皱了皱眉:“怎么?” 长随道:“小的回来时,瞧见了叶家的马车,便停下来问了问,才知是叶老太太、沈家老太太、王夫人和您祖母入宫求见荣贵妃。” 薛氏听了这话,止住眼泪,又喊道:“赵妈妈!快、快替我梳洗,我也入宫去……我们一齐入宫去!去求皇上,求贵妃娘娘……这么多人求情,阿衍不会有事的、一定不会有事的!” 说罢,她是无头的苍蝇,根本不知自己要做什么,急急地就要往内室去换衣裳。文学一二 徐宁才说要陪她一起去,玄冬又回来了。 他表情严肃又凝重,进来先看了徐宁一眼,随后垂下脑袋,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皇上……下旨了。” 薛氏一下子愣在了原地,霎时白了脸,扶着赵妈妈的手,嘴唇不住哆嗦,根本不敢开口问结果。 徐宁呼吸一窒,猛地后退了一步。 一旁裴青芜见了,急忙扶住她的手,担忧地叫了她一声嫂嫂。 徐宁侧目看了她一眼,又在她手上拍了一下,表示自己没事。 过了一会儿,她才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哑声问道:“皇上……说了什么?” 玄冬抬起头来看她,半响没吭声,只余双目通红。 徐宁心口一紧,用力抓住了裴青芜手,白着脸问:“无论是什么消息,你只说来。事到如今,没什么受不受得住。” 玄冬又垂下头,憋着一口气道:“皇上说谁犯的错,他追究谁的责任,不累及家人。还说大爷原犯的是死罪,不可饶恕,但瞧在文武百官为他求情的份上,免了死罪,不过活罪难逃。便只、便只……判他流放廉州,一会儿就动身,不许家里人送。” “什么?流放廉州……”薛氏听得大惊,急忙往前一步,“那老爷呢?老爷怎么还没回来?” 玄冬道:“老爷还在乾清宫。” 李鹜下了圣旨,以沈老太师和北郡王为首的朝臣还要求情,李鹜又因此动怒,直言他们若是再替裴衍说一句话,就治他们一个结党营私的罪! 宁国公担心因此牵连到为裴衍求情的人,便劝了他们回去。 他对李鹜谢恩,又请旨想去见一见裴衍。 李鹜不仅没同意,还迁怒宁国公管教不严,剥夺了他的爵位,又叫宫人将他拖进了乾清宫! 一直到如今都不曾将人放出来,更是谁也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 玄冬辗转打听消息时,还有宫人说听见李鹜在骂人,没一会儿又见王泗端着两杯酒进去了。 乾清宫的宫人都在猜那酒是毒酒。 但这些话玄冬一句也没敢同薛氏和徐宁说,一来不确定这些消息是不是真的,二来也是怕薛氏承受不住,当场就跟着宁国公一道去了。 徐宁紧紧抓着裴青芜的手,白着脸沉默许久,喃喃道:“皇上要面子,怕被人骂昏君,留了行止一命,就更不会动父亲,父亲不会有事……” 她说完这话,又不知想起什么来,丫鬟也没带,急急就往外走。 众人在后头叫了她好几声,她也不理,一径回了行云阁去! 裴青芜见她脸色不对,还当她是想不开,忙带着叨叨和霜降跟了过去。 三人进了屋,就见徐宁沉默着将裴衍穿的衣裳全部翻了出来,一并堆在了床榻上。 随后她又扯了圆桌上的布,将那些衣裳无论薄厚,全部用布包起来。 裴青芜三人见状,都明白过来她要做什么,一时谁也没说什么,沉默着上前帮忙。 徐宁又出了内室,将玄冬和长随都叫了过来,先将一些银子递给玄冬,吩咐道:“你腿脚快,到蔬和斋去,照你们爷的口味备些点心来,要放得住的。” 玄冬叫了她一声,似乎有话要说,她却直接打断道:“别说了,你只去做就好。” 说罢,她又将一个钱袋和一些银票塞进了长随手里,道:“你办事稳重,又有门道,去打听打听,送你们爷到廉州去的衙差是谁,上下打点打点,叫他们路上多照顾些……快些去,不要怕使银子,若是不够只回来问霜降取。我现在要带着叨叨到城外去,若有事,你们只来城外寻我!” 长随什么也没问,答应一声,就与玄冬一同出了门。 那边裴青芜三人已经帮忙将东西都收拾好了,徐宁将霜降留在府里,防着长随回来取银子。 她则带着叨叨和裴青芜一径出了城。 徐宁带着裴青芜和叨叨在城外等了许久,从日轮当午等到时西日沉,都没能等到裴衍。 她一时忍不住想,她是不是跟谁都没有夫妻缘。 上一世同张沉云,她们之间从未有过感情,到后来更是彼此痛恨。 如今同裴衍,纵使两情相悦,也敌不过夫妻缘浅。 毕竟上一世裴衍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她到后来也是一个人,怎么瞧都是天煞孤星的命。便是强行凑到了一堆,也不过是从一个天煞孤星,变成一对天煞孤星罢了。 第412章 任性 徐宁没等来裴衍,倒是将徐停等来了。 叨叨见了他就告状:“二哥儿,您管管姑娘吧!婢子同三姑娘都快将嘴皮子磨破了,她也不回去。” 倒不是她俩等得不耐烦了,实在是这会子天快黑了,城门将要落锁,再不回去恐进不得城。 马车里还坐着裴青芜,徐停不好上去,只得隔着帘子叹了口气,与徐宁道:“三妹妹,回去吧。行止他……没走官道。” 他话音落下许久,马车之中才传来徐宁没有起伏的声音:“好,回去。” 叨叨唯恐她反悔似的,忙吩咐车夫回城。 徐停担心徐宁多想,想了想又解释道:“不走官道是圣上的意思,并非行止……不见你。” 隔着帘子,徐停瞧不上徐宁听见这话后脸上究竟是什么样的神情,只听她声音又轻又淡:“二哥,你见过他吗?” 徐停听了这话,默了一会儿才道:“皇上吩咐了不许探视,连大姐夫都见不着他,我如何又能见着?” 徐宁闻言,不知信了几分,只淡淡地“哦”了一声,终是没在多问。 没看见人,徐停一时猜不透她在想什么,只能试探着道:“祖母说已成定局,叫我来接你回徐家。” “劳烦二哥同祖母说一声,”徐宁再开口时,声音之中多了几分客气,“我现在还不能回徐家。” 徐停皱眉,有些为难,他尊重徐宁的所有决定,但又怕辜负了某些人的交代。可若是强行将徐宁带回去,又怕她同之前一样,自己寻了机会又擅自跑回去。 他琢磨着用词,就听马车之中又传来一道声音:“嫂嫂,你回去吧。” 徐宁没吭声,那声音又道:“徐家祖母年纪大了,若嫂嫂不回去,老人家心里牵挂着你的安危,只怕心里想不开。何况如今衍哥已经……你要再留在裴家,就是白白葬送自己。” 她还年轻,嫁给裴衍不过半年,现在抽身还来得及。 徐家门第虽不高,但有徐老太太和徐停护着,将来无论是改嫁或是一辈子也不嫁,始终会有个好去处。 可她在裴家,那就是无亲无故,就算宁国公和薛氏已然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孩子,可在旁人眼中,她就是外人,不知要被说尽多少闲话。 裴青芜同裴衍虽是兄妹,但因男女有别,又不是一房所出,再加上她还是庶出,兄妹间的感情还不如她们姑嫂情深。 所以,尽管她是裴家的人,可她心里更在乎的还是徐宁。 徐停听了她的话,忙也跟着拿徐老太太做文章,故意道:“是啊,三妹妹。祖母年纪大了,这几日为了这些事情没少奔波的。你要心疼她,就听话二哥的话,回去……” 他话音都还未落下,就听徐宁平静道:“二哥,我有了。” 徐停和裴青芜都还未成亲,一时皆没反应过来,还在心里茫然的想她有什么了。 这时,听得徐宁又道:“初一那日,他被召进宫时,请了太医来给我瞧病,太医就说我有了。又说胎儿还未稳,只有一个月,我便谁也没说,行止也不知道。” 她语气很淡,又平静过了头,好似在说一件无关键要的事。 徐停和裴青芜心里却一个似一个惊涛骇浪,表情更是精彩的。 “二哥,”徐宁在马车里叫了他一声,轻轻问,“你说,行止还回得来吗?” 她语气越是不在乎,徐停一颗心便揪得越紧。 他与徐宁是亲兄妹,一母同胞,只因他先出生一刻钟,所以他是哥哥。 一开始,他对这个妹妹是没有什么记忆的,后来被邹姨娘送给沈氏教养,他对这个妹妹有了记忆,却不敢亲近了。 他怕沈氏知道后,心里不高兴。又怕邹姨娘知道后,私底下为难徐宁。 便只敢在逢年过节,家宴时,偷偷见一见。 兄妹二人第一次在私底下见,是在五岁那年的除夕,徐宁站在姐妹们后边,想去给徐由俭拜年,谁知邹姨娘却趁着所有人没注意时,把她扯了开去,跟她说她病还未好全,不让她去拜年,恐过了病气给其他人。 可她的病早就好了,大夫都说不用吃药了。 连徐停都知道的事,跟她住一个院的邹姨娘会不知道吗? 徐停不信。 他趁着所有人都没主意时,溜了出去,在墙角找到了蹲在那儿偷偷抹眼泪的徐宁。 徐停不知该如何安慰她,见她穿得单薄,只能将自己得到的压岁钱全部塞给她,让她去买好看的衣裳和珠花。 结果徐宁哭得更凶了——也没声音,只默默抽气掉眼泪,结结巴巴地说姨娘不让她出府。 徐停因养在沈氏膝下,相对来说出府较为自由,于是他又瞒着沈氏出府,买了好些珠花,让人偷偷拿给徐宁。 徐宁唯恐被邹姨娘知道了,根本不敢戴。 但邹姨娘还是知道了,什么也不问,就认定那是她偷的,无论她如何哭着解释,她就是不信,还告诉了徐由俭,要他动家法。 后来若不是徐老太太拦着,反说邹姨娘在年中生事,闹得家宅不宁,警告了她,只怕徐宁又免不得要被打一顿。 没多久,徐宁就将那些珠花还给了他,叫他放心,她没跟谁说那些珠花是他送的。又让他不要再给她买什么东西,他的姐姐是徐琅,妹妹是徐珠,他要送东西,该送给她们。 徐停至今记得,她说这话时,明明很伤心,却不得不藏着难过,努力装着听话懂事和平静冷淡,让自己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在乎。 如今徐停又听她用这样的语气说话,莫名就与记忆中那张脸重合了。 他张了张嘴,有些话将要脱口而出时,又一口咬住后牙槽,将那些话憋了回去。 徐停避开那个问题,若无其事道:“有了便有了,这也并不影响你回徐家。家中有我和祖母在,往后你的孩子姓裴也好,姓徐也行,我永远是他舅舅,永远护他平安!” 徐宁手落在小腹上,无声笑了起来:“真好……” 就算裴衍不在,她的孩子也会平安长大,不会去吃她吃过的那些苦。 徐宁觉着双眼有些酸,抬手抹了一下,却发现双眼干干的,根本没有泪水。 她收起笑容,又深吸一口气,平静道:“二哥,你让我任性一回好不好?” んttps:// 第413章 回来了 徐停到底是拗不过徐宁,只能送她回宁国公府。 他看着人进了门,叮嘱叨叨好生照顾她后,方回了徐家。 还未进门,便见一辆青帏马车驶进了巷子里。 徐停原还好奇马车上的人,等瞧见是自家车夫后,他瞬间不好奇了。 果然,在他翻身下马时,那马车上的人也下来了,穿一件青冥袍子,因过渡耽于酒色的关系,整个人几乎瘦得脱了形,那衣裳便如同一块布一样空荡荡地披在他身上。 尤其是当他弯下腰从马车里钻出来是,徐停觉着自己瞧见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团骨头。 他心情复杂,在马车上的人发现他时,先上前一步,作揖问候:“父亲。” 徐由俭一顿,往另一边侧了侧身,大约是想避开。 但徐停并未给他机会,又问道:“父亲是打算回来小住,还是一会儿又要离开?” 徐由俭见避不开,只得回过头来,语带嘲弄:“怎么,如今这府里,我连回都不能回来了?还是说着府里换了主人,我便是要回来,也得经过主人家允许的?” 说是回头了,不过仍是避着徐停的视线,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徐停闻言,笑了一声,道:“父亲误会了,儿子只是好奇而已,父亲几乎大半年不着急,每每回来也是过了夜就走。从除夕到今日,祖母派了人去请您,您也不回来,儿子还当父亲是再不打算回来了。” 他站在一旁,如同鹤一样端方,便是讽刺人时,脸上也不见半点嘲弄之色。 再看看他对面的人那形容枯槁的模样,实在很难叫人联想到他们是父子。 徐由俭听见这话,那瘦得颧骨都突出起来的脸上一阵青似一阵,到最后也没能说出一句有理的话,一甩衣袖进了门去。 大约是怕被谁知道,他便是回来了,也不敢声张,更是故意避着府里的人,唯恐被人知道,徐家二老爷回府了。 徐停一面回凌寒居,一面又不远不近地跟着徐由俭。 他看着前面那人佝偻的背影和虚浮的脚步,心中有种奇怪的感觉,遂又叫来伺候徐由俭的小厮,拉着他问道:“前儿祖母派人去请他,他也不回来,如今怎自己回来了?” 小厮一开始支支吾吾的不啃说,后来徐停逼急了,他才道:“昨儿夜里,老爷正同楼里的姑娘喝酒呢。谁想喝着喝着就晕了过去,楼里的老、鸨子吓坏了,赶紧请了大夫来瞧,那大夫诊了半日,才说老爷成日家饮酒,又每个顾忌,把身子作弄坏了。” 老、鸨子一听这话,唯恐徐由俭死在自个楼里,回头白白惹上一场麻烦,一番明示暗示,将他给“劝”了回来。 除了徐家,徐由俭根本没地儿可去,在外头游荡了半日,最终还是回了家来。 徐停听了小厮的话,忽然又大笑起来,他抚掌大笑,毫无形象可言,同那个端方的徐家二公子相去甚远。 小厮被他那模样吓坏了,连忙将他搀扶:“二哥儿?您、您怎么了?您没事吧?二哥儿……” 他以为徐停疯了,忙又要喊了人来去请大夫。 徐停又拉住他,揩了把笑出来的眼泪,又摆摆手,大笑着走了。 小厮一阵莫名,等他走远了,也没明白自己方才的话哪里有问题,引得徐家二哥儿这般不顾形象的大笑。 他哪里明白,徐停笑得根本就不是他说的话,是笑自己,也是笑徐由俭。 徐停笑徐由俭,离家这样久,无论家里有什么事都不回来看一眼,如今身体不好了,无处可去了,他又回来了。又笑自己蠢,以为徐由俭是改了性,从今以后打算好好做人。 原来那有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死性不改的。 徐停笑着回凌寒居换过衣裳,又到了岁寒斋去。 沈氏也在这边,正一面陪徐老太太说话,一面等他接徐宁回来。 但见他一个人进了门,又急急起身来,拉着他问道:“你祖母不是派你去接三丫头?怎你一个人回来了?三丫头呢?” 徐停便将徐宁有孕,又执意要留在裴家的事回了。 徐老太太听了,一时没出声,只狠狠蹙起眉来。 沈氏脸色都变了,她一拍手,急道:“哎呀,怎在这个时候有孕了!我原想着趁她没孩子,及早抽身离了裴家,将来或要改嫁,或离京避祸都好。如今她有了孩子,裴家那边岂不是死也不肯放人的!” 她说着,又去看了眼徐老太太的脸色,道:“母亲,要不明儿咱们到那边府里看看去?您放心,我听闻三丫头那婆母是个欺软怕硬的,我到时候同她吵一吵,将三丫头吵回来,她只怕拦不敢拦!” “那像什么话?没得叫人说闲话!”徐老太太语气不重地斥了她一声,又转头问徐停,“你三妹妹怎么说?” 徐停又道:“三妹妹是说要留在那边。孙儿听三妹妹的语气,似乎……并不打算长留。” 徐老太太一听这话,稍稍一思索就明白了徐宁的打算,她在矮榻上轻轻一锤,长叹一声,骂道:“那笨丫头!当日信誓旦旦的同我说嫁给裴衍不过权宜之计,如今倒好,把自己栽进去,拔都拔不出来!” 沈氏没明白,茫然地看看徐停,又看看徐老太太,脸色一变,想歪了:“三丫头什么意思?难不成是打算在裴家生完了孩子再回来?” “不是,要生孩子在哪里生不好?偏偏要留在裴家?”沈氏皱着脸,一脸不解,“再说了,徐家便是再不如裴家,不过多养个奶娃娃而已,她还怕养不起吗?” 徐老太太和徐停知道她想错了,但都没同她解释,毕竟沈氏没什么心眼,嘴里憋不住话,回头旁人稍稍一试探,只怕她什么都说了。 老太太叫来白露,吩咐道:“你去收拾收拾,明儿一早,我同太太到裴家去探望三姑奶奶。” 白露答应一声,又退下来了。 徐老太太收回目光,见徐停还神情恍惚地站在哪儿。 “停哥儿?”徐老太太叫了他一声,把人唤回来神来,“你怎这般神情?可是你三妹妹还说了什么话?” 第414章 都一样 徐停回过神来,将徐老太太看了一眼,才低声道:“父亲回来。” 徐老太太听了,嘴一撇,脸上顿时多了些不屑,嗤道:“怎么,没银子花了,回来支银子了?” 沈氏更是用力撇了撇嘴,将不高兴都挂在了脸上,好似徐由俭回来,就是造了天大的孽。 因上回她送徐由俭冥钱的事,夫妻二人如今算是彻底撕破了脸,二人与其说是夫妻,倒不如说是仇人。 若不是因徐珠还姓徐,徐停又是个有出息的。 再加上吴妈妈也劝她,跟她说沈家如今是她大嫂当家做主,各方都要看人脸色,与其和离了回去被管着,倒不如讨好了徐老太太,把持着徐家来得自在,她只怕早与徐由俭和离,搬回了沈家去。 徐停默了一默,将小厮方才跟他说的话又与徐老太太和沈氏说了一遍,二人听后,神色更是一个比一个冷漠。 徐老太太大约还顾忌着她是徐由俭的嫡母,不好表现得太过明显,又吩咐道:“你去寻个大夫来随便给他瞧瞧,治得好就治,治不好……那就是他的命,怨不得你我。” 沈氏装也不装,听见这话就冷哼了一声,嘲道:“依我看啊,怕是治不好的。成日家的在外头鬼混,也不管什么香的臭的,瞧上了就往屋里拉,谁知道得的是什么病!” 徐老太太撇她一眼,又不轻不重地呵斥道:“瞧你,当着停哥儿的面,越说越没谱了。你不愿意见他,不去见他便是,浑说些有的没的,叫旁人笑话你没见识。” 沈氏撇撇嘴,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徐老太太又与徐停道:“派两个人到他屋里伺候着,你要得空就替我去看看他。近来天冷,我不爱动弹,就不过去了。” 徐停答应一声,又出了岁寒斋,打发了偶书去请大夫,本人却是不曾过去探望一眼。 * 次日一早,不爱动弹的徐老太太就带着沈氏、徐珠和徐停,到裴家去了。 这些日子,世人或许早料到裴家会出事,一直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如今更是寂静了。便是左邻右舍都齐齐紧闭大门,唯恐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裴家门房处的人认得他们,听说他们是来探望徐宁的后,拦也没拦一下,直接就请了他们进去。 徐停想起一事来,又打听道:“裴老爷可回来了?” 昨个儿他出宫时,宁国公被单独留了下来,后来在城外接着徐宁送她回来时,裴家的下人说宁国公仍然没出宫来。 众人都以为子债父偿,他是要替裴衍去死了。 就连裴家自己人都这么想。 但小厮却道:“老爷昨个儿晚间回来的。也不知在宫里受了什么刺激,回来了也不说话,任凭太太和大奶奶如何跟他说话,他也不吭声,闷头饮酒,等醉糊涂了,又自己去睡了,这会子都还没起呢。” 说话间,小厮领着他们到了二门,又交由婆子领着他们去了行云阁。 薛氏也在这边。 昨个儿她知道徐宁有孕后,一直不敢相信,怕她是为了不回徐家去,故意寻的借口。 当时她就要请大夫来在给徐宁诊一回脉,赶巧又碰上宁国公自己回来了,便把请大夫的事情给耽搁了。 直到今儿一早,她才又派了赵妈妈去请大夫来。 那大夫谨慎,怕诊错脉,还反复诊了好几回,又问了些事情,最终才确定说是有喜了。 薛氏一半高兴一半愁,喜的是徐宁和裴衍成亲半年,终于有了孩子,愁的是裴衍却不能陪在徐宁身旁。 她心里难过,又怕徐宁看出来跟着难过,连累腹中孩子,又只能憋难过,叫徐宁放心。 “裴家也好,徐家也罢,你想到哪里就到哪里。”薛氏拉着她的手,真心道,“无论你在哪儿,这孩子始终是我孙子,我跟你父亲都不会薄待他。你只好好养胎,旁的事情不必多想,万事还有我们做长辈的在呢。” 徐宁应了一声,又谢了薛氏一回,霜降就来回,徐老太太他们来了。 薛氏同徐宁忙起身,正要去迎时,徐老太太他们就进了屋来。 他们都怕徐宁担心,就谁也不提裴衍的事儿,只叫徐宁安心养胎,什么事也不必操心。 徐珠趴在徐宁膝盖上,同她商量:“三姐姐,我已经有个外甥了,你帮我生个外甥女好不好?我一定好好疼她,比疼我大姐姐的孩子还要疼她。” 徐宁还没应,沈氏就来骂她:“什么外甥、外甥女,大姑娘家家的,你也不害臊!这是外甥,还是外甥女都是讲求缘分的,是你说生什么就生什么的?宁丫头你别理这小傻子!” 她说着还故意看了薛氏一眼,想看看她是什么态度。 徐珠对她吐吐舌,小声哼道:“我才不傻。” 薛氏没察觉她的视线,侧目与徐老太太道:“虽说儿子女儿都一样,但我儿女缘浅,这辈子就只得了阿衍一个孩子,倒还希望宁丫头怀的是个女儿。”んttps:// 徐老太太一碗水端平,看着她笑吟吟道:“儿子女儿都一样,来什么养什么。只我们不在这里,不能常陪着宁丫头,还得劳烦你这个做婆婆的多多包涵她一些。” 薛氏真心道:“您放心,她既在我府上,我定好好照看,不叫她操劳,也不叫你们操心。” 正说着,赵妈妈又急急进了门来。 她叫了声太太,才想说话,又见徐老太太他们都在,又闭了嘴,一时不知该不该说。 薛氏道:“不妨事,你只说来。” 赵妈妈这才道:“二房老爷和太太来了。” 薛氏闻言,眉心就蹙了起来,不耐烦道:“他们来做什么?就说府上有客人,我没空见他们,叫他们打哪儿来回哪儿去……” 她话音都还未落下,就听门外传来了二太太的笑声:“大嫂啊,这恐怕不好吧?” 那笑声落下,二太太和二老爷也进了门来。 一旁徐珠偷偷看了徐宁一眼,悄声问她这二人是谁。 薛氏倏地站起来,不客气道:“谁叫你进来的?这院里的人呢?还不赶紧请了二老爷和二太太出去!” 二太太一屁股坐下,看了徐老太太他们一眼,笑道:“当着客人的面呢,大嫂你就龇牙咧嘴的,真是没规矩的很。” 第415章 裴家都不要你了 “当着客人面的呢,就这般下自己嫂嫂的面子,当真是有规矩。”徐老太太垂着眼,捂着手中的汤媪,笑吟吟的接话。 二太太脸色微变,瞧着像是要发怒,但转眼又梗着脖子冷静下来,阴阳怪气地笑道:“哟,方才进来时没瞧见,如今您老开了口,我才瞧出来。这位……想来便是徐家老太太了?” 她哈哈一笑,又毫无诚意道:“恕我眼拙恕我眼拙,实在没认出您就是当年那位与裴家老太爷有婚约的世家小姐。” 薛氏看了徐老太太一眼,忙又呵斥道:“还不住嘴!” 二太太将她一撇,直接无视了她去,嗤笑道:“这又不是说你,嫂嫂你慌什么?当年她同母亲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的,谁不知道呢?这横插一脚,抢人婚事,还没抢赢,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何况都过去这样久了,大家说出来笑一笑就过去了。嫂嫂说是不是?” 薛氏扶额,避开她的视线,实在不想搭理这蠢东西。 二老爷在暗中打量了徐老太太一眼,默不作声。 二太太又道:“老太太,晚辈说话直,您可别同晚辈置气。” 这时,徐老太太低低笑了一声,不紧不慢道:“我原当太太只有眼睛不好使,还怕人回头说我老人家欺负瞎子。原来太太不仅是眼不好使,那耳也不好使,脑子更是不好使。我嘛,年纪大了,没什么脾气,好好的同你一个瞎子,聋子,脑子没长好就嫁了人的残废生什么气呢?” 从前的太太圈子里,徐家老太太是出了名的好脾气,无论谁拿从前的事到她跟前来说三道四,她总能一笑置之。 众人便以为她是没个没脾气好拿捏的,殊不知她不计较此事,是不想置身于过去,不想陷在那不堪的事情里,永远恨着,抽不开身,也不想旁人为了此事来怜悯她。 她不需要谁来怜悯她,因她过得很好,丈夫婆婆都很疼她,内宅之中更是从未有过糟心事,比那个去了裴家的老不死的,好了不知多少倍。 但她不生气,并不代表她没有脾气,只做哑巴。 何况如今还在徐宁府上,她若在此让步了,且不是叫人说徐宁家里没了人了? 二太太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气得脸也扭曲了。 她才要说话,徐珠就一旁接话道:“哎呀,太太你别生气啊,我祖母年纪大了,说话又直,你一个晚辈可别与她置气啊。万一一会儿你要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我当太太嘴也有疾的。” “珠儿,那是你三姐姐的二婶婶,怎么同长辈说话的?”沈氏侧目,宠溺地瞪了她一眼,又转头扫了眼脸色扭曲的二太太,嗤道,“亏得你是一房太太,怎么连谁抢谁的亲事也不知?还好意思说闹得沸沸扬扬的。” 她偏头啐了一口,又道:“闹得沸沸扬扬的都不知真实情况,这消息是你用腚听来的吧?” “你们……!”二太太气了个脸色铁青,腾地站起身才要反驳,就见徐宁摆了摆手。 她道:“长随!” 长随在外头答应一声,徐宁便又吩咐:“这里有人对我家里人不敬,撵了他们出去。哦……再吩咐门房处的一声,往后二房与狗,不得入内。” 长随答应一声,进来请二老爷和二太太,那两人不走,长随又要叫了婆子来拖她们出去。 叨叨就拿了扫把进来,装模做样的专门照着二老爷和二太太脚底下扫,嘴里道:“诶,让让啊,让让啊……哟呵,好大的脏东西!” 那边徐珠见了,上前抢过叨叨手里的扫把,照着二太太身上就打去:“脏东西哪里能用扫的,要用打的!打她个稀巴烂,瞧她还走不走!” “徐宁!”二太太一把将徐珠和叨叨搡开,冷笑道,“你还当你是裴家的主人呢?裴家都不要你了,你还赖在这里不走?怎么,外头是没人要你了,你无处可去了,想赖着裴家不走啊!” 沈氏和薛氏一齐站了起来。 徐老太太和徐停没动,祖孙二人齐齐皱眉,前者看向了徐宁,后者看向了二太太,面容十分不善。 徐珠一听这话,举起扫把就照着二太太打去:“你说什么呢?!你要再说一句,我便打烂你的嘴!” 二太太不跟她说,一把抓住扫把,指着徐宁,扭曲着脸道:“衍哥儿都同你和离了,你还当自己是衍大奶奶呢!哈哈,真不要脸,我要是你啊,早收拾收拾滚回徐家了!” 薛氏脸色一白,匆匆回头看了徐宁一眼。 但不等她看清徐宁脸上是个什么表情,又扭头来斥责二太太:“闭嘴!她是不是裴家的主人,是不是衍大奶奶,不是你说了算!长随,还愣着做什么,他们不走,就拿了绳子来,捆了他们,把他们丢出府!” 长随答应,立即叫了婆子过来,要将二太太和二老爷拖走。 二老爷躲在二太太身后,始终不吭声,好人坏人全叫二太太一人去做。 二太太不负他所望,嘴里骂骂咧咧的,没一句好话。 徐宁扶着霜降的手站起来,也不理二太太,只看向二老爷,喊他一声“二叔”:“您有什么话就说啊,老躲在二婶身后,让她替你挨骂替你挨打算什么男人呢?” 二太太才要把她的话撅回去,徐宁又扫了她一眼,笑道:“我听说等过了年三公子就要升迁了,可是真的?三公子学识好,又有才干,去了吏部不过一会儿的功夫,就将要升迁,二叔您没少替他铺路吧?二婶婶,大公子在兵部可还好?” 二太太一听,立即转移了视线瞪向了二老爷。 二老爷见势不妙,暗中瞪了徐宁一眼,又去低声安抚二太太:“回去再说,回去再说!” “说你个头!”二太太一爪子就挠了过去,不依不饶道,“你跟我说清楚!那上不得台面的为什么要升迁了?老王八羔子,你当初是怎么同我保证的?!结果呢?瞒着老娘,暗暗抬举你那个庶子?还将老娘当刀使!裴老二,你能耐啊!” 她说着,又照着二老爷的脖子和脸抓了上去! 第416章 抽身 当着外人的面,二太太就对二老爷大打出手,半点情面也不留。 薛氏没眼看,招呼着丫鬟婆子将他们轰了出去,又下令不许再放他们进来。 待人走了,徐老太太才看向徐宁,也不说话,只将人看着。 徐宁避不开,正犹豫着是实话实说,还是找个借口时,薛氏就走到了老太太跟前去,笑道:“老太太,您别怨宁丫头,这事儿怨我。他二叔二婶这些年一直不服我,如今便是搬出去了,也一直惦记着家里的东西。现在他们见我家衍哥儿失势,便以为我们孤儿寡母的好欺负,上门来胡说八道的,您别信她!” 不待徐老太太开口,她又赔笑道:“先不说这事儿是假的,便就是真的,没我和他父亲同意,这事儿便不作数。何况……” 她说着,眼圈又红了,拿着手帕一面掩住口鼻,一面又道:“他是知道落难了,不想连累宁丫头,才做了糊涂事。” 徐老太太这才收回落在徐宁身上的视线,回头拉着薛氏坐下,叹道:“这些事情我哪里不明白?好了好了,快别哭了,回头要被人看见了,还当是我欺负的你。” 薛氏这才又将眼泪止住,重新笑起来。 几人又说了一阵话,徐老太太方才带着人要告辞。 薛氏要留饭,老太太又婉拒了,只道过些日子再接徐宁回去小住。 回去的路上,徐停没跟她们一块儿走,转道去了陈家。 沈氏带着徐珠同乘一辆马车,她看着吴妈妈,有些不解:“奇怪了,老太太最是疼宁丫头的,换做从前,只怕早将人接了回去。这一回竟是什么都未说,就这样把人留下了。” 她是指方才二太太说裴衍与徐宁和离的事。 吴妈妈道:“老太太做事自有老太太的道理,她不说将三姑娘接回去,想是如今三姑娘留在裴家才是正确的选择。” “是吗?”沈氏狐疑地看她一眼,还是想不明白,“还有停儿,那孩子怕我不高兴,嘴上从来不说,其实心里边疼三丫头比疼珠儿还要多些,这次竟也是什么都不曾说……你说,这一老一小是不是瞒着咱们什么?” 吴妈妈才要说话,徐珠便一把摔了车窗帘子,回头道:“母亲怎么连这想不明白的?三姐姐若是此时回去,外面的人少不得要说她忘恩负义,攀附权贵,尤其是那些当日想嫁给三姐夫又没能嫁成的,不定在背后如何嚼舌根的。” 她哼了一声,仰着下巴又道:“何况当日三姐姐跟三姐夫成亲时,闹得沸沸扬扬的,京城里哪个不知道她?若此刻回去,名声也毁了,回头若再改嫁哪里还有好人家?我若是三姐姐,我也不回去,我定赖在裴家,避一避风头,等风头过去了,裴家也稳定了,那时再走就是刚刚好的。” 沈氏听了这话,先是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道:“你这话说得也有道理,但也说不通。那些人要嚼舌根,是想嚼就嚼,可不管你三姐姐是早走还是晚走的。” 她坚定道:“我还是觉着此事儿不简单,里面定有隐情。” 徐珠道:“母亲您就别想了,我都想不明白的事,您肯定也想不明白。” 沈氏听了将眉毛一横,又啐了她一口,骂道:“小混蛋,哪有你这样说你母亲的!再浑说一句,我就答应了你三舅母说的那门亲事!” 徐珠一听,脸色倏地就变了,又恶狠狠道:“母亲您要把我嫁给那瞎子,我定一根麻绳吊死您屋门口,吓死您!” 沈氏听了又要去拧她的耳朵,眼看着母女两个就要在马车里闹起来了,吴妈妈赶紧坐到二人中间去,把她们隔开了。 * 徐老太太她们一走,徐宁就派人去请了温明若来。 温明若当她有什么要紧事,衣裳都没换,就匆匆跟着请她的人到了裴家。 哪里想她才进门,徐宁就递了个盒子给她,道:“这里头是当日我成亲时,祖母给的铺面田庄,你在外头方便,劳你帮我做件事。” 温明若打开来看了看,与她核对了一遍,确定了数目之后,才道:“要我做什么,三姐姐你只管说。” 徐宁又递过一张写满了字的纸,道:“这是我立的字据,你过几日就到官府去,将这些铺面田庄全改到你名下。” 温明若接过字据来看了一眼,又看了看徐宁,犹豫道:“三姐姐要我做什么,我自不会推辞。只是,妹妹能不能问问,姐姐究竟要做什么?” 徐宁笑了笑,并未说实话,只道:“将来你就知道了。” 温明若见问不出什么来,只好不在问,收着字据玩笑道:“姐姐将这些东西给我,就不怕将来收不回去的?” 徐宁道:“妹妹若是要,只管拿去便是。” 温明若笑了一声,随即又正色跟她保证:“当日扬州温家,如今的贺家,三姐姐都帮了妹妹诸多,妹妹感激不尽,定不会做那种以怨报德的事。” 徐宁将她的手用力握了一下,道:“我信你。” 两人相视一笑,徐宁又问起贺连昱病来。 温明若神色古怪,好一会儿才道:“贺老爷不知从哪儿托的关系,寻了一个死囚的心脏来交给了那个……大夫?” 她微微歪着头,不知如何称呼谢之意才合适:“他拿了心脏后,就将自己关在了贺公子屋里,不许人看,也不许人问,整整一夜过去了,他也没出来。当真是个怪人。” “想来应是有救的。”徐宁又将温明若的手握了一下,提醒她道,“在那个家里,你自己也要千万小心。” 温明若答应一声,道是有新消息后再来告知她,随后便告辞走了。 她刚刚离去,徐宁又叫了霜降来,跟她道:“你去同芜姐儿说一声,那边可以抽身了。” 霜降答应一声,就到了三房那边去给裴青芜传话。 三房那边,三太太依旧不管事,三老爷有心无力,最后只能将事情都交由裴青芜去打理,但吩咐了裴青芜,不许擅作主张,万事要等他同意。 裴青芜嘴里答应着,转头就阳奉阴违,先斩后奏。 这边徐宁才让霜降把话带给裴青芜没多久,二房那边就传了消息来,道是二太太亏了好大一笔钱,到她娘家闹去了…… 第417章 损失 二太太娘家侄子梅馥是个有野心,却没能力来撑住他的野心。 当日二太太管着宁国公府,虽明里暗里的将铺子上不少的人都换成了她自己的人,但真正关键的人却没能换掉。 徐宁将计就计,她出钱,裴青芜出面,用原本盈利的铺子所赚取的银子,填进了原本亏损状态的铺子里,营造出一种盈利的假象。 账本也全部做了手脚。 幸好二太太并非什么真正有能耐的,再加上又不听劝,就一直没看出来,还在分家时,将那些所谓的亏损状态的铺子全揽到了自己名下去。んttps:// 还在自家嫂嫂的恳求之下,我行我素,丝毫不听瑜大奶奶的劝阻将铺子交给了梅馥去打理。 梅馥哪里是做生意的料? 让裴青芜找来假扮的西域商人的人骗得团团转,不仅真信了对方要大量收购丝绸,还把他从二太太哪里要来的一千两银票弄丢了——叫长随和玄冬黑吃黑抢了。 梅馥因觊觎徐宁,叫长随和玄冬趁着他酒醉时揍了一顿,还抢了银票。 第二日他在巷子里的醒来时,根本不记得头天晚上发生了什么,只觉浑身哪儿哪儿都疼,好似被人打了。 等他迷迷糊糊的回了家,洗漱时,一搜身上才发现银票不见了。 这人因拿了银票后,就请了狐朋狗友们到花楼里吃酒去了,还把自己身上有银票的事闹得人尽皆知。 如今银票不见了,他也没想起来去怀疑长随和玄冬,只当是他的狐朋狗友们觊觎他的银票,趁他酒醉时抢劫了他。 遂把那些人叫出来,明示暗示了一番,险些闹得绝交了。 后来不知是谁给他出了个馊主意,叫他再去问二太太骗个一、两千的银票来,等回头赚了一笔,再全数还回去,不就神不知鬼不觉的? 梅馥觉得是个主意,于是又到了二太太府上,忽悠了二太太一回,当真从她哪里要了两千两来。 梅馥就拿着这两千两从另外一个假扮的商人手里,收购了一批所谓的丝绸转而要卖给西域的商人。 西域的商人看了货,直言那是次等货,说什么也不要。 梅馥同他们起了争执,要跟人动手时,假扮西域商人的那二人又扬言要报官,请官府作证。梅馥不敢报官,怕闹到了二太太那里去,回头讨不着好果子吃。 西域商人趁机跑了,还连夜就被送出了城,早找不着踪影了。 梅馥找不着人,又要去问卖给他丝绸的人,可卖给他的人根本不是本地人,早卷款跑了,就连那批货都找不着出处,不知是从哪里运来的。 更倒霉的是,梅馥将货收在库里,准备找机会慢慢出时,某天又下了雨了,仓库的门窗“没关好”,雨水飘进去,将那批“丝绸”给泡了。 偏偏还赶上过年,铺子里的人都放了假,回家过年去了,一时就谁也没发现。 等初二那日,梅馥心血来潮到铺子上去巡视,才发现那批“丝绸”已经给泡坏了,根本不能用了。 然而没过多久,裴青芜将原来填进铺子里银子一断,盈利的假象瞬间崩塌,铺子再撑不起来。 二太太还找不着原因,只能用自己的银子去填。 可她无论如何填,就是填不垄那个窟窿,折了好大一笔银子进去。 而徐宁之前填进去的银子,已经间接从梅馥那儿拿了回来。 又多亏了之前二太太管家,裴家让老太太作出来的窟窿也填上了。而今徐宁什么也不用做,只安心坐着,每日就有进账。 裴青芜在行云阁里,一面喝茶,一面与徐宁道:“我听人说,二太太同她娘家嫂嫂大吵了一架,把她哥哥们都得罪了。这会子她娘家,怕是没一个待见她的。” “那些尾巴都收拾干净了?”徐宁端着盏白开水,笑问。 因为有孕的关系,她如今也变得谨慎了,茶水基本不喝,都喝白开水,实在想喝了,就让霜降和叨叨放一点一点进去,尝个味道就罢,还都以白茶和绿茶为主。 裴青芜道:“是,嫂嫂放心,证据都毁得干干净净的,紧要的和不紧要的人都送走了。只是……” 她抬起头来,心虚地看着徐宁,目光之中略带歉意。 徐宁挑眉,冷静问:“怎么?被谁知道了?” 裴青芜觑着徐宁的脸色,两手食指互相碰着,低声道:“您别骂我……昨个儿,我在蔬和斋料理后事时,被、被、被您……知道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甚至那个名字还不敢说出口,哼哼唧唧的想含糊过去。 徐宁看了她一眼,又垂目想了想,偏头看向了霜降——她因不放心,昨日是让霜降跟着裴青芜去的。 霜降也很心虚,但躲不过,只能硬着头皮道:“是二公子和大姑爷……” 徐宁虽隐隐猜到了是谁,但还是险些一口气没倒上来,当场去世。 她捂着胸口:“二哥和大姐夫说什么了?” 昨日霜降和裴青芜虽叫徐停和陈伯礼看见了,但其实她们说了什么话,他二人并未听见。 但因这两人一个在大理寺,一个在京兆府,脑瓜子又是一个塞一个转得快,三言两语地一试探,再稍稍一诈,便是裴青芜与霜降再咬死了牙不说,也能推敲出一二来。 这事儿不怪裴青芜和霜降嘴不紧,实在敌人段位太高,都是靠审理各种案件往上爬的人,她们两个内宅里的姑娘,哪里是对手? 霜降摇了摇头,疑道:“这就奇怪了,二哥儿和大姑爷倒是什么也没说,还说我们两个姑娘家在外头不安全,亲自送了婢子与三姑娘回来。” 徐宁也不懂了,看了眼仍在心虚的裴青芜,道:“想是他们觉着这是内宅里的事,不方便插手的……芜姐儿,不妨事,回头我二哥要问定也是问我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裴青芜想起昨日徐停诈她话时,黑着脸的模样,觉着此人根本不是所谓的君子,而是个心机城府颇深的之人。 她想,就算他是徐宁亲哥哥,还是离得远些的好。 但这事儿会叫徐停和陈伯礼知道,归根结底,还是她嘴不严,又一脸纠结道:“嫂嫂你放心,若徐公子为难你,我定挡在你前头。不过他挺凶的,我不是对手,最后说不定还得靠你救我。” 第418章 好似吃了屎…… 从京城往廉州,一路向南而行,用走的最少也得走上半年。 裴衍刚到吏部那些年,没少被外派,一年里十二个月,十一个月都在外边,只有十二月需要回来汇报工作,他才会在京城。 那十一个月里,又有半载的功夫是在路上飘着的。代步的工具有时候是马、有时候是马车,也有船只,驴也骑过,板车也坐过。 若运气不好,碰上了山贼,从这里走到那里也是常有的事。 好在他有些功夫防身,一般的山贼抢不过他,不一般的也瞧不上他。但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他常年在外,总有在阴沟里翻船的时候。 有一年,他要从益州到冀州去。 一开始都挺好,十分顺利,只是中途不小心误入了黑店,身上的东西都被抢了不说,还差点叫那店里的老板剁成肉酱做成肉包子。 后来好容易跑了,却因身上没有盘缠,只能跟着路过的戏班子到冀州府。 他在那戏班子里头混了大半月,不仅给人家排了出戏,还反串了一把青衣,最后更是差点就被班主永远留在了戏班子里。 幸好这段往事除了裴衍自己,就只有当时的戏班子知道,否则他这辈子都别想在朝中混了。 * 裴衍蹲在河边,河水虽清澈见底,却因流水潺潺,只倒映出一张模糊轮廓来。他也不怕冷,鞠了一捧冰凉的河水洗了把脸。 水迹从他手腕滑下,打湿了手腕上头发绑的古钱,他甩了甩手,又仔细拿起衣袖将头发上的水擦干。 而他双手之上,还让一根铁链锁着。 就在这时,他察觉身后有人影靠近。 裴衍蹲着没动,透过水里的倒影,瞧见身后有个蒙面的人影举起手里的刀,照着他的脑袋砍了下来! 裴衍侧身一避,同时捡起地上的石子,照着那人的脑袋就弹了去! 那人有所察觉,立即举起刀来朝空中一劈,将那石子劈成了两半! 等他劈了石子,又要再去找裴衍时,却发现眼前已经没了裴衍的身影。 人影心里一惊,只觉背脊发凉,才要提刀转身朝身后劈去,后背就是一痛,跟着又让力道一压,他承受不住,直接让那股力道压得跪了下来! 那人反手往背后砍去,裴衍又接住他的手腕,在他腕骨上一摁,他当时便是脱力,被迫扔了手里的刀! 裴衍却不放过他,单膝用力抵着那人的背,将他整个人压得几乎趴在地上,同时又用禁锢了他双手铁链朝后勒住了那人的脖子。 那人的脸瞬间因为缺氧,涨得满脸通红,又不得不仰起头来,跟压着他的人对视。 裴衍也不揭开他的面纱,冷若寒潭的双目轻飘飘地看着他,问道:“魏王派你来的?”んttps:// 那人满脸痛苦,根本说不出话来。 裴衍松开紧蹙的眉,脸上少见的露出了一些温柔之色,可手上的链子却倏地收紧了:“我管你是谁派来的,我自己去寻他!” 说罢,手上用了巧力,直接用铁链勒断了对方的脖子! 那人睁大的双眼瞬间失了神采,脑袋没了骨头的支撑,软趴趴的垂在了一边。 裴衍松了手,正要回头,身后就响起了拍手的声音。 他回头,瞧见一个身穿庭芜绿长衫的人坐在一旁的青石上,头发用牙白发带绑成高高的发髻,眉眼弯弯,带着如同旧友一样亲切的笑,身旁还像模像样地放着一把剑。 这人见裴衍回过头来,又撑着下巴笑道:“上一次见你,你连杀只鸡都要手抖的,几时连杀人都做得这样利落了。” 他慢慢悠悠的,轻启唇唤道:“师弟。” 裴衍嘴唇动了动,“师兄”二字快要脱口而出时,又被他狠狠咬住舌尖咽了回去。 他转开视线,瞧见远处倒着两具尸体,是护送他去廉州的衙差——那二人皆是在不防备的情况,被人一刀割破了喉咙! 鲜血在他们身下流了一地。 裴衍没出声,转头看向那坐在石头上的人,皱眉道:“你干的?” 谢之意连忙摆手,笑吟吟道:“师兄我一个医者,连踩死一只蚂蚁都要愧疚半晌,怎么可能杀人呢?” 裴衍不知有没有信他的话,只上前走到那两个衙差跟前,又蹲下来在他们身上摸了摸,摸出了钥匙来,打开了手腕和脚腕上的铁链。 他捡起二人都还未来得及出鞘的佩剑,准备走。 谢之意又起身来叫住他:“不好吧师弟,你要这样走了,师兄我回去没办法向王爷交差啊!” 裴衍懒得听,仍是执意要走。 谢之意笑了一声,手中长剑出鞘,照着前方那人冷漠的背影就扑了上去。 裴衍回身,抬手一挡,刀鞘抵住了谢之意看似轻飘飘劈上来的那一剑! 两人对上对方的视线,各自凝望片刻,一时谁也没说话。 随即裴衍出剑,二人瞬间交缠在一处,又快又狠,招招都带着杀意,剑意往来之间,不知谁的发带给割断了,谁的头发又被割断了。 偏那二人谁也顾不上,一时打得只闻长剑相互碰触时,发出的“铮铮”声,又难舍难分,快得都能瞧见残影了。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几同时停手,而手中长剑距离对方的脖子皆是只有一寸的距离。 谢之意一耸肩,先收了手里的剑,笑道:“我当师弟在吏部多年,这些功夫都忘干净了。” 裴衍没接话,只收了长剑,淡淡道:“带路。” 谢之意道:“你早这样说不就得了?浪费我表情。” 裴衍不咸不淡地扫了他一眼,对方立即闭了嘴,指了指不远处的两匹马。 只有两匹马,而谢之意不是一个人来的。 也就是说,他要带裴衍回去,就必须要死人,要么是死裴衍,要么是死魏王的人。 反正不可能是谢之意。 两人上马,往北走。 谢之意闲不住,不等裴衍问,他又道:“你离京也有些时日了,那京城的事定是不知道了?那我与你说说,师兄我近来又救了一人,那人姓贺,长得白白嫩嫩的,堪比当年的我。” 裴衍瘫着一张脸,表情麻木。 谢之意又道:“那人挺有趣的,我就在他家里多待了一日,打算等他恢复了一些在走。哪知他夜里醒来,嘴里一直念叨‘三妹妹、三妹妹’,我一开始还以为叫的是他夫人。结果呢,好嘛!念的是别人的夫人,真会玩儿。” 他说着,转头一看,就见裴尚书狗脸一瘫,神情如同吃了屎一样难看…… 第419章 正月十五,雨 正月十五,元宵,大雨。 卯初,天还未亮,一辆马车却悄悄停在了宁国公府的侧门。 今年的年头不大好,正月初一的晚上下了一场暴雨,正月十五这日,从寅时开始下雨,雨势滂沱,倾盆而下,一直到正午十分,雨势才小了一些。 未时一刻,一道折子急急送进皇宫。 送折子的人堪堪将折子送到宫门,连李鹜都不曾见到,就咽了气,只留下一句“边关告急”! 边关告急,方家梁家通敌,西州城破,叶侯以身殉国!其子叶千嶂、叶相逢不敌,率军后退五里,西州百姓死伤无数。 李鹜急召朝臣议事,调兵的诏书还未出皇城,魏王已经率兵入城,将皇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而皇宫内,早乱了套。 李鹜坐在龙椅上,身旁是沈老太师,北郡王,沈家和王家的人,脚边还有几个禁卫的尸体。 底下跪着的方寅、镇北侯、还有一干在朝中说得上话,说不上话的。 但无论是说得上话,还是说不上话的,他们跪着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逼宫。 方寅站起身来,对龙椅上的人毫无敬意地一拱手,道:“皇上,为着您好,您还是赶紧拟一道诏书,下令传位与魏王的好,以免一会儿王爷到了,您要受苦。” 李鹜冷笑一声,神情之中带着些狂傲:“朕若是说不呢?” 方寅笑道:“此事恐怕由不得您说‘不’了。” 说罢,他一挥手,一道拟好的圣旨就呈到了李鹜跟前。 李鹜看着上面写着“朕自愿传位于魏王李重”的话,险些笑出了声来:“真有意思,当日皇叔为了皇位,准备杀兄弑父,后来惨败,不得不退回西北。怎么,将养这么多年,是打算卷土重来?” 方寅道:“这皇位本来就该是王爷的,你们父子盗取皇位多年,如今也该让出来了!” “放你爹的屁!”北郡王提着剑,气势汹汹地骂道,“分明是李重那狗崽子图谋不轨,想剽窃皇位!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连武帝的面都没见着几面,何来皇位就是他的!” 北郡王并不是是李鹜的亲皇叔,是堂叔。他是武帝的十三皇弟那一脉的儿子。 因当日的十三爷同武帝关系好,就算封了王,也被留在京城,并未离京去封地。文学一二 如今李鹜对他虽谈不上重用,但也并未冷落,一来是他本身就不相信人,二来也是北郡王自己清楚,他手上没多少实权,才更能得到李鹜的信任。 “方尚书,”沈老太师抚了抚胡须,笑吟吟道,“武帝虽未立储,但确实是留了传位诏书,传位于先帝,并非我等篡改遗诏。” 方寅看向老太师,听他和气地继续笑道:“尚书大人还是赶紧收了武器,去同王爷解释清楚,大家化干戈为玉帛的好,说不定皇上还会念着情分,从轻处理。” 沈老太师与一些事情牵扯上,原该连累沈家全族的。因裴衍打了个掩护,他自己引咎辞官,才未连累沈家,而且原是不打算理朝政的。 但李鹜派人到沈家去请他之时,他还是来了。 也不是对这权利还有什么念想,只是一朝改朝换代,他们这些从前支持过先帝的老臣,未必会有好下场,只怕连整个沈家都没好下场! 他不得不在此时赌一把,若是成功,将来功过相抵,沈家或许平安无事。 若是败了…… 沈老太师不在往下想,看向了方寅,又道:“方大人就算不替自己想想,也该替家里人想想。你以为,魏王登基,方家就会成为人上人了?只怕以王爷的性子,诸位都不会有好下场!” 李鹜疑心病重,不见得魏王就是个明君。 登基之前,你好我好大家好。登基之后,为了让自己皇位看起来来得正,必然要大量篡改史书,除去大量对前朝君臣泼脏水外,自然还会对曾经的知情者下手。 方家和梁家,就会成为下一个叶家,或许连叶家不如。 方寅听了沈老太师这话,又撩袖一拜,要笑不笑:“多谢太师提醒,不过……下官自有下官的打算,就不劳太师操心了。” 归根结底,他也不是真心效忠于魏王,不过是想借一借魏王的势罢了。 “同他们废什么话!”镇北侯也自地上爬了起来,一甩袖道,“这老东西嘴皮子厉害着呢,你仔细被他骗了去!” 他又看向李鹜,连表面恭敬都做不到:“依我看,倒不如把这里的人全杀了!待我们拿了玉玺,要什么诏书没有!” 方寅侧目,冷眼将他一扫,压着声音道:“闭嘴!你以为我不想吗?” 要是能一刀杀了李鹜的事儿,他还在此处废什么话? 因梁觅炸了自家密室,叶朝又一把火点了北大营,导致计划稍稍出了点差池,西州城破的消息在驿站压了差不多半个月,才被送到京城。 导致魏王先一步进了京,北大营落入他手里。而且还故意等方寅和镇北侯在带极少数的人进宫来拖住李鹜,拦住他调兵去西北的机会了,他才带兵入城,围住了皇宫。 这老狐狸狡猾的很,想等他们杀了李鹜,他再以反贼的名义杀了他和镇北侯,为自己博个好名声。 之后他就会在旧部的拥戴下登基,这不就名正言顺了? 方寅恨得咬牙切齿,千算万算,最终还是给他人作嫁衣裳! 而且,他敢肯定,李鹜身边不止禁卫,还有别的护卫! 方寅不敢轻易动手,想拖一拖时间,等魏王那边不耐烦了,进了宫了,再借他的手来杀李鹜。 但镇北侯没那个耐性,他冷哼一声,讥讽道:“方寅,你不会是在此时怕了吧?哼!你怕我可不怕!” 说罢,他抽出藏在衣袖里的短剑,照着李鹜就刺了去! 一旁北郡王一见他出手,也不装了,一把拔了手里的剑,替李鹜挡住了那一击! 北郡王喊道:“太师,带皇上走!” 沈老太师一把年纪了,反应却极快,一把拽起龙椅上的李鹜,又在禁卫的护送下,匆匆下了高台,自龙椅后面的通道,绕进了乾清宫内殿,再由内殿的偏门出去。 方寅迟疑了一瞬,到底还是追了上去! 镇北侯原也是要去追,却因此一时分了心,被北郡王一脚从高台上踹了下去,正好将他踹到了刚刚进殿的那个人的脚边…… 第420章 后来……是我对不住她 北郡王一见进来的人,脸色就变了:“李重,你……” 正是魏王。 半个月的时间,他好像又瘦了,整个人如同鬼一样,就剩一副皮包骨,面容之中好像带着一丝青色,再加上他颧骨突出,眼窝凹陷,看着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个人。 北郡王难以置信,震惊地看着他:“你怎么把自己变成这幅鬼样子了?” 他年岁比魏王小,但却见过魏王年轻气盛,意气风发的样子。 那时的魏王不说面如好女,那也是眉清目朗,身形挺拔如杨树,就算再不受武帝待见,也是不少女子的心仪对象。 哪里是、哪里是……如今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北郡王简直不敢承认眼前这个人就是魏王李重! 魏王看向高台上的人,目光又阴又冷,但下一刻他又忽然一笑,温和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啊。你如今是北郡王,那便是说,这位置是你从你兄长们手里抢过的?” 北郡王被他揭了短,脸色倏地就变了。 魏王并不搭理他,垂目扫了眼挡住自己去路的镇北侯,镇北侯便霎时白了脸,慌忙爬起来,躬身让到了一边去。文学一二 魏王这才又不疾不徐地往前走了几步,目光将乾清宫一扫,最后落在了北郡王身后的龙椅上。 他那又阴又冷的目光瞬间亮了起来,连泛着青色的面皮之上好似都有了光泽。 北郡王瞧见他那道视线,只觉背脊发凉。 魏王又转过目光,看着挡着龙椅的李重,招招手:“你下来。” 北郡王对上他的视线,下意识就想照着他的指示走下高台去,一只脚都迈了出去! 下一刻,他又猛地回神,急忙咬住舌根,狠狠将自己迈出去的那只脚收回来,用力将自己钉在了原地。 北郡王像是给自己打气一般,厉声道:“李重,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别等……” 魏王弯着嘴角,笑容从他脸侧爬上了眼尾,打断道:“李珣,我给过你机会了。” 他语调不重,甚至还带着一丝温柔。 接着他却对着虚空之处一挥手,紧跟着无数支箭矢穿过门窗,直接射向了北郡王! 北郡王瞬间变了脸,急忙提剑抵挡,扫落数支羽箭…… 但是箭矢实在太多了,只凭他一只手根本抵挡不住! 很快,北郡王胸腹上便被插满了箭,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裳,他也还能凭着一口气,死死瞪着魏王,咬牙切齿:“李重……” 话音未落,一支羽箭飞进来,直接扎进了北郡王的膝盖! 他连话也为说完,就稀里糊涂地从高台上滚了下来。 魏王看都不看一眼那倒霉的北郡王,绕开他缓缓上前,一步一步走上高台,扫掉龙椅上的箭矢,坐了上去。 他双眼冒着光,一寸一寸的抚摸着龙椅扶手上的龙头,笑了起来。 一开始他还是低低浅笑,慢慢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空旷的乾清宫里全是他大笑的回声。 方才为了避免被误伤,在一旁缩成一团的镇北侯急忙爬出来,跪下行大礼,高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在外头的士兵们也纷纷跪下来,嘴里喊着跟镇北侯同样的话。 吾皇万岁,可魏王的样子瞧着实在不像是能活到万岁的人。 甚至有种他下一刻就要笑死在龙椅上的感觉。 * 另外一边,沈老太师带着李鹜和几个文臣——唯一一个能打的武将还祭了天——想从另外一条路出宫去。 但如今满宫上下,哪一个不是魏王和方寅的人? 何况他们又拖着好几个连沈老太师都比不上的文臣,还没跑几步,一个个就喘得跟什么似的。 “皇上,从这边走。”沈老太师拉着李鹜,不要命的只往前跑,“出不了宫了,宫外定全是魏王的人。去坤宁宫……对了,去坤宁宫!” 李鹜看了他一眼,眉心蹙了起来,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有道声音软软的喊:“皇上……” 听见声音的瞬间,李鹜眉心蹙得越发紧了,双眼还在瞬间冷了下来。 他没回头,转而大步上前,越过沈老太师反拉着他往坤宁宫走。 趁着文臣都被甩在身后,他低声交代沈老太师:“太师,一会儿李重就该发现玉玺不见了,若朕出了什么意外,你去坤宁宫,护送皇后离宫,去西北也好,迁都去南边也罢……” 沈老太师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一样,心口一颤:“皇上……” 李鹜没理他,继续交代道:“前北郡王同武帝一母所生,如今的北郡王府是他的嫡系。你告诉皇后,让她从北郡王府过继一个孩子,立他为新帝。” 他话音落下,就听身后那道声音又喊道:“皇上,你不要臣妾了吗?” 李鹜想了想,觉着自己没什么话要交代的,又松开手,推了沈老太师一把,道:“快走!” 他又想起什么一样,转头叫住沈老太师,如同孩子一样笑了起来:“太师,你替我告诉姩姊,当年娶她并非母后的之意,是我的意思。后来……是我对不住她。” 沈老太师双目通红的叫了声皇上,似乎有话要说,李鹜却是不听,只叫他赶紧走。 沈老太师没办法,只能咬牙丢下他年轻的君,拼着一把老命,往坤宁宫跑! 李鹜停在原地,身边一个禁卫没有。 那些禁卫要么让方寅的人杀了,要么都被他撵去保护沈老太师了。 他转过身,看向往他跑来的人,脸上挂着笑,却未及眼底:“你怎么来了。” 正是荣贵妃。 她身上穿着只有皇后才能穿的明黄宫装,里三层外三层格外繁琐,又着时下最流行的妆容,尽管是匆匆跑来,她头上的珠钗步摇也丝毫不乱,既有端庄大方,又有明艳动人。 荣贵妃攀着李鹜的胳膊,美目轻轻一眨,眼中泛起了水汽之时,嘴角却挂上了笑意:“臣妾方才见过哥哥了。” 李鹜听见这话,脸色都未变一下,仍是温和地看着她,问道:“所以呢?” 听见这三个字的荣贵妃却是倏地变了脸:“你不吃惊?” “吃惊什么?”李鹜笑着问她,“吃惊你假孕欺骗朕,还是你收买坤宁宫的人陷害姩姊?” 荣贵妃眼中水汽霎时散了个一干二净,她双手收进衣袖之中,重新笑了起来:“既然皇上都知道了,那臣妾只好送你一程了!” 她笑容一收,抽出藏在手里的匕首,照着李鹜小腹就捅了去…… 第421章 情谊 李鹜是太子,名正言顺的嫡子。 可惜他命不好,生母不仅死得早,同先皇感情还淡,不过是碍于家中势力,才被封的皇后。 先皇想立的太子是宠妃的孩子,以至于李鹜生母才死没多久,他就迫不及待的要封宠妃为后。 可朝臣不同意,先皇迫于压力,只能立李鹜为太子安抚朝臣。 随着时间的推移,年幼的李鹜发现,他父皇几乎无时无刻都想捏他的错处,想废太子。 当着诸皇子的面故意撕掉他的答卷,再让他将答案背出来,待他背出来了,又当着诸皇子的面将他贬的一文不值,不配做太子。 李鹜不敢反驳,也不敢有委屈,怕又被安上什么罪名,回头不是太子了,连命也没了。 他每日都活在惶惶不安里,夜里连觉都睡不好,怕不知不觉地死在梦里。 白日里也要提高警觉,不敢犯错,不敢多言。 他把自己紧紧绷成一根弦,将宫里的规矩牢记于心,刻在骨子里头,一言一行皆按宫规来。知道先皇不待见他,便把自己当做透明人,非必要不开口。 可饶是几如此,先皇还是不满意,还是想废了他。 甚至还故意让李鹜听见他和宠妃说的,要废太子的话。 李鹜害怕极了,活得越发水深火热了,甚至想认命。 命运又安排他无意从住在冷宫的宫娥嘴里得知了他生母的真正死因——先皇忌惮他生母娘家的势力,于是在宠妃的撺掇下,一点一点让他生母“病死”了。 待他生母一死,她娘家的人也被各种理由下放,远离了朝政。与之相反的,是宠妃娘家的势力在朝中崛起。 于是李鹜通过冷宫宫娥的手,拿到了一种毒药。 他将毒药掺在宠妃儿子的灯油里,那毒药一遇热就会挥发,被人体吸入,通过血液在人体之中油走,与人相生相伴,直到病发。 病发时毫无征兆,突然倒下,叫人找不出缘由。 李鹜故意让证据指向另一个妃子,让那个妃子替他背了黑锅,又借她的手,让宠妃再难有孕。 在这后宫之中,妃子一旦不能有孕,那便没有立足之地,何况朝中势力瞬息变化,宠妃能受宠,也能失宠。 先皇宠爱旁人实在是太正常了。 于是当宠妃难以留住先皇时,李鹜抛出了橄榄枝,让宠妃主动将他寄养在自己名下——他们成了名义上的母子,实际上的棋子。 他的养母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名正言顺,皇后之位不被新人抢去,于是请旨让先帝替李鹜纳妃。 太子妃的人选极为重要,得有才有貌,母家还得有势力。 但他养母暗藏私心,想让自己侄女做皇后,李鹜不想。他是见过他养母的侄女的,并非什么聪明的人,还有些骄纵,她若进了宫,同他养母联起手来,他一定会变成二人的傀儡。衛鯹尛说 李鹜做了这么多,可不是为了变成傀儡。 于是他故意带他养母的侄女常在后宫走动,让她见其他皇子,又在“阴差阳错”之下,让五皇子“娶了”他的养母的侄女。 原该做太子妃的人一下子成了五皇子妃。 他养母又气又怒,偏又找不着的理由怨怪李鹜,只能痛骂自己的侄女眼界短。 后来他养母又看中了方家的小女儿。 方家的女儿能做太子妃,但李鹜不想让她做太子妃。 于是假意向他养母透露叶家可信,又故意将他同叶家的四姑娘走得很近的消息宣扬出去,让人以为他心仪叶朝。 果然,他养母信以为真,当真向叶夫人透露了心意。 可叶朝那时人在西北,对京中的事情根本不知,也不熟,若她做了太子妃,只怕没两年,叶家全族都会被连累。 叶夫人思来想去,退了三女儿同刑部尚书家公子的亲事,让她代替叶朝进了宫,成为了太子妃。 同时进宫的还是方家的女儿方菲,她与叶姩,一个太子侧妃,一个太子妃。 他们三人,方菲小李鹜一岁,叶姩长她四岁。 方菲对叶姩的第一印象是她太过冷静,全然不像叶家出来的人,懒洋洋的,好似没什么欲望。 在东宫的那一年,方菲觉着她身上还有些人的味道,尽管有时候瞧着对任何事情都不在乎,可面对李鹜时,她笑是真心的笑,会高兴,也会不高兴,偶尔有个小心思,也能在脸上找到一些痕迹。 而李鹜总是看着她。 不是明目张胆的看,是把视线藏在暗处,唯恐被人发现他的情谊。 可方菲还是看见了,看见他哪怕藏着视线,眼中也是满满的装不下旁人的情义。那是同她相处时,从未有过的眼神。 李鹜在她跟前是温柔的,温柔的知冷知热,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按造他心中衡量出来的标准演给她看的温柔。 一开始方菲还以为那就是他的真心,可当她见识过他是如何对待叶姩时,方菲才发现,在她被选为太子侧妃时,就已经输了。 甚至有一两回,方菲还听见躺在自己身边的男人,在被梦魇住时,嘴里痛苦的喊着“姩姊”。 等他挣扎着醒来,还会笑着问她,有没有听见什么。 从前方菲会撒谎,告诉他自己什么也没听见。后来她装着睡,让自己什么也没听见。 后来李鹜登基,叶姩不负众望的做了皇后,她则从方菲变成了方妃,方贵妃、荣贵妃。 然后她发现李鹜和叶姩之间的相处变了,从前的太子妃把自己禁锢在皇后之位上,笑是端庄的笑,高兴是别人希望的高兴,小心思——再没有过小心思。 她好似在一夕之间变成了一个假人。 后宫之中多了许多新人,李鹜会根据她们位份露出合适的温柔,还是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他宠着谁,又好像谁也没宠。 但方菲知道,他的视线从未从叶姩身上移开过。 只不过从前满满的谁也装不下的情谊之中,带上了属于帝王的复杂。 后来曾经太子的养母变成了太后,太后不甘心只做太后,她还想参政,不仅会在私底下见朝臣,还总有年轻公子出入慈宁宫。 李鹜好像在忍她,又好像没有。 直到有一日,慈宁宫里传来了婴孩的啼哭声…… 第422章 不一样 太后不知从哪里得知了当年自己孩子的真正死因和再也不能有孕的真相,于是同李鹜之间有了嫌隙。 她想把持朝政,想废了李鹜。 但李鹜没有子嗣,叶家的姑娘和方家的姑娘入宫一年,谁也没能怀上孩子。 旁的宗亲的孩子有爹有娘并不可靠,一旦扶持上位,就是替他人做嫁衣。 若是废了李鹜,她就得有个自己的孩子。 她开始不声不响地暗中调理身体,在慈宁宫私会外男,养宠信。以为自己做得隐蔽,其实李鹜从一开始就知道。 他不仅什么都不说,还特地找来名医替她调理身体,等她身体好了,可以生育了,他还是一声不吭,默许她私会外男,珠胎暗结。 她怕被外人发现,还想她去行宫养胎。 李鹜偏不让她的去,故意用别的理由跟她吵了一架,再不去慈宁宫,也吩咐了不许宾妃去慈宁宫。 于是太后安心养胎,直到成功生下那个孩子,李鹜才重新出现。 他抱着刚刚出生的新生儿,觉着他皱巴巴的像个猴子。缩在襁褓之中,或许是感受到了自己命不久矣,细细的嗓子哭得整个皇宫的人都能听见。 李鹜抱着孩子给刚刚生产完的太后看,跟她说很像她那个被害死的皇子。 太后震怒,本就苍白的脸变得越发没了血色,还想拖着刚刚生完孩子的身体从榻上爬起来杀了他。 她骂他狼心狗肺,无情无义,是孤家寡人,身边可信之人会离他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他和他的皇位。 李鹜不在乎,他从出生就不被期待,母后早逝,父皇不待见他,诸皇子视他为眼中钉,叶姩同他越走越远,他也没办法像个普通的丈夫一样,过普通人的生活,生一堆孩子。 他本来就是孤家寡人,不怕被诅咒。 于是,他当着太后的面,在她愤怒,绝望,痛苦和哀求的目光之中,捂住了刚刚出生的孩子的嘴,掐灭了所有的哭声。 等孩子彻底断了气,他手一松,那个刚刚出生,眼都没来得及睁开去看一看这个世界的婴儿的尸体摔在地上,对比他出生时的惊天动地,死时却是一点声音都没有,连水花都不曾溅起。 太后大喊大叫,在床榻上挣扎,嘴里说尽了恶毒诅咒的话。 李鹜仍是笑着,负手站在床榻边,让禁卫将她的宠信全部拖进她的寝宫,当着她的面,捂着他们的嘴,全部绞杀。 太后彻底疯了,趴在床榻上,疯子一样大笑,嘴里骂着报应。 却不知骂的是谁的报应。 然后李鹜灌了她一杯毒酒,又一把火烧了慈宁宫,把所有仇恨连同诅咒一并烧成灰烬。 而曾经私底下见过太后的朝臣,皆被他以各种理由外放,再不能回京。 只有前刑部尚书一家,被满门抄斩。 无他,只因太后曾经委托他查清当年自己孩子被害的真相。 刑部尚书正直过了头,太后不过掉两滴眼泪,他就信以为真,当真在暗中查了起来。 当他得知真相时,却根本不敢让此事宣扬出去,连夜将所有证据烧毁,打算将秘密带进坟墓里,但还是被太后知道了。 刑部尚书不知是谁告知的太后,但此事是从刑部出去的,他惶恐不安,每次被李鹜召见都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以至于会在自己爱徒——裴衍跟前,说些摸不着头脑的话。 裴衍心中起疑,又出于谨慎,假装不知情。 直到慈宁宫被烧,刑部尚书入狱,已经明白真相的裴衍想替他翻案,李鹜利用这一点,助他查清楚所有事,得知所有真相,让裴衍自己选。 裴衍选了刑部尚书。 李鹜并不意外,一面让裴衍继续往下查,给了他希望,一面却在暗中逼刑部尚书在狱中自尽,又下令灭了谢家满门。 而裴衍查到的所有能为谢家翻案的证据成了无关紧要的废纸。 他把废纸扔进火中,替李鹜埋葬了所有秘密,将没有的罪名安在刑部尚书身上,承受着所有人的骂声,做了主刑之人。 在李鹜默许之下,送了谢之意出京。 谢之意又凭自己本事,成了魏王的亲信。 那一年的京城,血流成河,史官不敢往史书上写,只留下寥寥数笔,某年某月太后病逝,刑部尚书畏罪自缢,牵连全族。 获的是什么罪,除了已经死了,以及还活着的极少数的人,谁也不知道。 * 荣贵妃满脸泪痕,精致的妆容花了,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 她又颤颤巍巍的抬起手,发现上面沾满了血迹,却不是李鹜的。 是她自己的。 荣贵妃微微睁大了双眼,瞧见自己心口下方的位置被一剑刺穿,鲜血顺着泛着银光的剑刃滴落,染红了她明黄的衣裙。 她想去抓住剑刃,然而却听得“噗嗤”一声,剑刃又从她身体里拔了出去。 然后她听见身后传来一道她熟得不能再熟的声音,低低道:“抱歉。” 荣贵妃往前踉跄一步,跌进了李鹜怀里。 李鹜只是垂目看了她一眼,并未将她抱住。 荣贵妃站不住,只好攀着他的肩膀勉强站着,又艰难回过头去,瞧见那个她从未看懂的人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满脸悲哀和不忍。 她的记忆像是在一瞬间错乱了,嘴里竟然喊道:“太子妃……” 李鹜和叶姩皆是一愣。 后者脸上的悲哀越发浓了:“妹妹。” 荣贵妃脸上有了灰败之色,目光却亮了一亮,艰难问:“为什么?你不恨他吗?我知道的……知道你跟我一样、一样恨他啊……” “是。”叶姩并未否认,又道,“可是,他还不能死。” 李鹜不能死,否则军心不稳,皇城局势会更加复杂,西北人心溃散,一蹶不振,给蛮夷可乘之机,到时候死伤更多无辜之人。 只要叶姩还是叶家的人,她就不能让李鹜死。 “这样啊……这样啊。”荣贵妃笑着,眼泪又从眼尾滑了下去。 她死死抓着李鹜的肩,用尽所有力气稳住自己,又哭又笑:“你跟我不一样,你从来就跟我不一样……你是叶家的人,忠于李家,不会背叛。我也羡慕你……” 羡慕她可以独占李鹜的心,羡慕她可以及时抽身,羡慕她把自己摆在一个清醒的位置……也羡慕她,就算到了最后关头,就算心中有隔阂,他们选的还是彼此。 荣贵妃站不住了,顺着李鹜胸口往下滑,最后只能跪在地上,闭着眼任凭最后一滴泪水滑过脸侧:“真好……” 真好,她可以从他们三人之中解脱了。 第423章 被偏爱的人 方菲是方家的小女儿,因是老来子,以至于她比家里的兄长和姐姐们都要小了许多。 初见李鹜那年,她只有十四岁。 那年皇后有意替李鹜选太子,时常会召集世家小姐们入宫相看。 方菲是跟着她母亲去的。 因为家中父母娇惯着将她养大的缘故,她不如其他世家小姐们那般端庄死板,皇后很喜欢她,不仅给了她帖身佩戴过的玉坠,还常常将她带在身旁说话。 自然而然的就与李鹜认识了。 虽是被家里娇惯的人,但方菲并非什么人情世故都不懂。 相反的,她很清楚皇后时时召见他们的真正目的,对外虽说是赏花解闷,实则是相看让她满意的,好拿捏的,又能为她和李鹜带来利益的太子妃。 方菲有规律却不死板,也很聪明,知进退,这在皇后眼中就成了很好的人选。方菲也知道,李鹜并不喜欢自己,因为她是皇后选的人。 但李鹜也不疏远她,有礼有节,客气疏远,时不时的也会差人给她送去一些新鲜物件供她赏玩。 一开始方菲还会高兴,觉着自己在太子跟前总是有些不同,认为自己必然就是太子妃的人选。 直到有一日,她无意从她母亲和来送东西来的人嘴里得知,那些东西根本不是李鹜送来的,是皇后差遣李鹜的人送来的。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连装都懒得装一下。 方菲并不介意,只要皇后喜欢,她也是最佳的太子妃人选,何况李鹜对待她和其他一同入宫参选的女子都是一样,并不见他亲近过谁,对谁示过好,便以为李鹜心中并没有喜欢之人。 后来在宁国公府,裴老太太的寿宴上,方菲第一次看见了李鹜喜欢一个人的样子。 裴家老太太喜奢华热闹,寿宴之上宴请了许多人,除了徐家、沈家、明家未曾出席外,差不多大半个京城太太小姐们都去了。 方菲在席间喝了些酒,有些微醺,想在宁国公府里逛逛,散散酒意,便不曾与小姐妹们一处热闹,只带了个丫鬟四处走动。 让她没想到的是,想要散酒意的人不止她一个,还有叶家的三姑娘,叶姩。 她出来的早,丫鬟不知去向,独她自己在青石上坐着打瞌睡。 李鹜在她身旁,什么也没做,离着一些距离,站在合适的位置,替她挡住了日头。 直到跟着叶姩的丫鬟回来,他才悄无声息的离开。 而叶姩从头到尾都不知道,在她睡着的那个时间,有人替他挡了许久的太阳。 一旦注意到这些后,方菲就会发现,她总是会在世家小姐们的聚会之中,瞧见叶姩的身影。 方菲知道她跟刑部尚书家的公子订了亲,也发现她跟别的世家姑娘并无不同,端庄有礼,还有些刻板,话也不多,有人与她说话时,她嘴角总有三分叫人舒服的笑意。 认识的人有麻烦时,会替人出头,有时候也会躲在人群后边,随手端一盘果子,一脸的看热闹不嫌事大。 后来,不知怎的,叶夫人退了叶姩与刑部尚书家公子的亲事,原是暗暗透露有意让方菲做太子妃的皇后,忽然请旨让李鹜纳叶姩为太子妃,方菲为太子侧妃。 一字之差,身份便天差地别。 她与叶姩同是家中嫡女,同日出嫁,一个是正妻,一个是妾。 命运注定不同。 何况,当她明白李鹜只喜欢叶姩时,她就同她父母说过,并不想进宫,不想横插一脚,不想做妾。 就算是太子侧妃,也还是妾,并不比普通人家里的侍妾高贵到哪里去。 可她大哥方寅不同意,执意要她嫁给李鹜,要她替家里打算,要她去跟叶姩争,要她去做太子侧妃,方妃、贵妃、荣贵妃,甚至取代叶姩成为皇后。 方菲不愿意,求了她能求的人,可疼她的父亲母亲要她嫁,拿她当联姻的工具。皇后也要她嫁,拿她平衡叶姩在李鹜心中的地位。 她违抗不了命运,就只能在命运里按照旁人替她铺好的路往前走,直到死亡的终点。 初入东宫的那一年,李鹜被外派。 皇后借着李鹜不在,仍用从前的套路,让李鹜的人以他的名义送了两只镯子给了叶姩和方菲。 其实那镯子是方寅特地请工人打造的,里头中空,能够塞进东西。 叶姩那只,塞了香料,让人不能有孕的香料。 等到合适的时机,方寅让方菲弄断了那只镯子,让叶姩发现里面的香料,故意误导她是李鹜不想让她有孕,不想让她的母族坐大。 叶姩信以为真,为保叶家,言行开始变得谨慎,也开始自己服用避孕药。 方菲很想告诉她,那镯子是方寅在皇后的默许之下造的。 可命运推着她,让她引导李鹜知道了叶姩正在服用避孕的药。 他们不出所料的吵了一架,那一架吵得一点动静没有,除了方菲,就连坤宁宫的宫人都不知道。 那一夜,李鹜歇在了方菲宫里。方菲不知第几次听见他在梦中叫了一声又一声的“姩姊”。又不甘心地睁着眼听了一夜,直到察觉李鹜要醒来之时,才闭上眼装睡。 自此之后,叶姩与李鹜的关系越来越远,她也按照家里的意思从太子侧妃,变成了方妃、方贵妃、荣贵妃……文学一二 在她快要成为皇贵妃时,她本来就没有的孩子真的没了,在坤宁宫替方寅做事的宫人在她跟前自杀,又被伪装刺杀,而所有伪造的证据指向叶姩和裴衍。 叶姩被幽禁坤宁宫,裴衍入狱。 方寅还在宫外买通了人,往叶姩身上泼脏水,让她从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变成了一个德行有失的皇后。 李鹜从始至终都顺从着方寅安排的这一出戏,从未叫人查证过。 所有人都以为他打算弃了叶家,弃了裴衍。 直到方菲准备杀李鹜给自己一个解脱时才发现,不是李鹜、叶姩和裴衍被骗了,是让他们觉得他们被骗了。 是啊,一个快把疑心病当饭吃的人,面对这般荒唐的事情,怎会不起疑呢? 他怀疑叶家,又怎会不怀疑方家呢? 方菲闭着眼,意识消散之间,好像听见她大哥喊了她的名字,又好像听见李鹜了喊了一声“姩姊”。 原来,她就算要死了,也避不开听自己喜欢的人避着她,喊他喜欢之人的名字…… 第424章 叛变 天幕阴沉,乌云压得极低,不知是不是正酝酿着又一场大雨。 风从甬道穿过,带起阵阵寒意。因未来得及清扫,地面上还有不少积水,积水浑浊,惨着不知谁的血水。 树梢之上有水滴落下,仅剩的树叶叫寒风一吹,又打着旋落下,掉在混着血水的积水里,惊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叶姩手持长剑,站在李鹜跟前,遥遥看着不远处因愤怒而涨红了脸的方寅,轻轻一甩手,甩去剑刃上的血迹。 方寅咬牙切齿:“叶姩,我要你偿命!” 叶姩微微一抬下巴,纤细的脖子拉出好看的弧度:“方尚书,你毁我的国,乱我的君,可问过本宫的意思?” 方寅冷笑一声,往后退几步,躲到了侍卫身后:“本部院要做的事,何须你一个妇人同意?杀了他们!” 侍卫领命,一哄而上,全是奔着取叶姩和李鹜的性命而去! 叶姩两步上前,顺手抓住刺过来的长枪,借力飞身而起,一脚将跑在最前面的侍卫踹飞了出去。 那侍卫不敌,直接同身后跑上来的别的侍卫撞到了一处,一群人纷纷摔倒在地,连带着后面的人一时也没办法跑上前来! 叶姩一手持着抢来的长枪,一手提着长剑,两步奔上前,同敌人厮杀到了一处! 叶家三姑娘,叶姩。同生在京城,长在西北的四姑娘不一样,她生在京城,长在京城,出生将门,学做世家,但同为叶家的姑娘,所向往的都是关外的风。 叶朝可以自由自在地凭自己心意去选择,但叶姩不行。 她像是故意被培养的一样,不可以学兵法、学拳脚,她要学四书、学刺绣。 叶姩不想学,但那是父母所希望的,要她远离权利中心,所以她只能学,把所有向往藏在心里,做一个旁人所希望的人。 但她每每看着年纪小小的叶朝,拖着比她还要长的木剑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缠着家里的侍卫学武学,奶声奶气地跟她说她要做大将军时,嘴里笑话着她,心里却满满的都是羡慕。 时间长了,羡慕在她心里疯长。有一天,她终于拿起叶朝的木剑,脑中想起白日里她练过招式,双手不受控制的挥舞起来…… 然后一发不可收拾。 先发现的是叶朝,她什么也不懂,还吵着要跟阿姐一块儿练。 然后叶夫人发现了。 叶夫人是个很好的母亲,知道女儿心里不爱绣花针,爱刀剑,于是将她从前随叶侯上阵时佩戴过的长剑给了她,还教她武学,又再三叮嘱她可以在私底下练,千万不要在人前使用。 叶朝还为此同叶夫人生了好大的气,指控叶夫人偏心阿姐。叶夫人没办法,只好命人再打了一把剑,哄着叶朝说那也是她年轻时用过的。 第三个发现的,是李鹜。 除了在自己家里,叶姩从不在人前动武或是外边动武,但那一回她实在没忍住。 她有一个朋友,是皇子妃,但那皇子仗着母妃受宠,多少有些无法无天,平日胡作非为就罢了,还对自己的皇子妃动手。 那皇子妃被威胁着不敢告诉家里,终于不堪折磨,自缢了。 叶姩随叶夫人前去吊丧,才从丫鬟口内得知那皇子妃所遭受的罪。叶姩怒不可遏,偏偏除了那丫鬟又找不着别的证据。 便只能等那皇子妃下葬后,趁着那皇子落单时,暗中把人抽了一顿。 刚好就叫路过的李鹜瞧见了。 李鹜震惊之余什么都没说,还把她藏在马车里,瞒过了那皇子的侍卫。 后来那皇子和皇子的母妃犯了事,被贬为庶人,撵出了京城,没多久就被人发现他们母子死在了官道上,身上大大小小的,全是各种暗伤。 * 皇城早已被北大营的士兵团团围住,禁军拼死抵抗,也敌不过对方人多。 随处可见尸首和盛在空气里的血腥,斑斑血迹染的到处都是。 太监宫娥躲在暗处,唯恐祭了天。暗卫从阴影里冒出,替禁军挡住了前仆后继的北大营士兵。衛鯹尛说 突然,禁军里不知是谁率先抽出佩刀,捅进了同伴的身体里,“噗嗤”一声,皮肉翻出,鲜血直流。 同伴睁大双眼,看着对自己挥刀的昔日同僚,渐渐失去神采的双目之中,留下的是难以置信。 这时,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禁军叛变……!” 话还未喊完,就被人从身后一刀捅了个对穿! 声音戛然而止,嘶喊声中又夹着惊恐的喧哗! * 从乾清宫通往坤宁宫的路上,尸首堆积如山,血腥的味道充斥在鼻端,引人发呕。 叶姩同李鹜并肩作战,帝后在尸山血海之中结成难得的默契,配合得相当好,一时叫敌人没办法近身。 这时,离叶姩最近的禁卫不知看了谁一眼,忽然手一转,将手中的佩刀砍向了叶姩。 叶姩不觉,正一剑刺穿了手边的敌人。 等她察觉杀意,刚要回头抵挡时,耳边就先炸开了一声惨叫。 叶姩回头,在喷涌的血雾之中瞧见李鹜一剑斩了敌人的手臂,鲜血在她二人之间喷洒,染了他们一脸。 李鹜将叶姩挡在身后,遥遥看着躲在人群后边的方寅,道:“小心,禁军里有奸细……” 话音未落,他忽然察觉到自身后传来的杀意。 李鹜几乎是凭借本能一把将叶姩推开,横空一剑扫落直直向着叶姩射来的一只箭——那箭同别的箭不同,是铁所做。 带着能一箭射穿人脑袋的气势。 李鹜瞧见那支铁剑的瞬间,就猜出了放箭的人是谁。 他精准地抬起头来,扫向不远处的楼阁。楼阁藏在一棵树后边,树枝影影绰绰,只能让他看见那阁楼上站着一个熟悉的本该死掉的人影。 李鹜嘴唇动了动,还未发出声来,又见一支铁箭射来——随之一起射过来的,还有无数支普通的竹箭。 密密麻麻,如同箭雨,叫人避无可避。 李鹜一剑打落那支铁箭,随后猛地转身,将替他挡去了不知多少敌人的叶姩扑倒在地。 箭矢如雨,不分敌我,一阵无差别扫射,直到所有站着的人,全部倒下。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终于传来了一道动听的声音:“援军到了!” 第425章 不要回头 援军到了。 援军终于到了。 谢之意站在楼阁之上,收起了手里玄铁打造的长弓,瞧了眼没有动静的甬道,然后从鞋中抽出一把短刀来,又快又狠地一刀割断了将站在他身旁,名为保护他,实则监视他的魏王的人的脖子。 还活着的人见状,纷纷撕掉了脸上的伪装,单膝跪下道:“公子,现在怎么办?” 谢之意轻哼一声,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走,随我去接新皇入宫!” 说罢,他带着身边的人,对着空气之中打了个撤退的手势,如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散了。 * 从乾清宫通往坤宁宫的甬道之中,一片安静。 叶姩竖着耳朵听了听动静,确定周围没一个还站着的活人后,松下口气。 她推了推扑在自己身上的人,轻声道:“皇上,援军到了。” 身上的人一时没动静。 叶姩的心狠狠跳了一下,手也颤抖起来,连带着嗓子也发紧:“皇、皇上?” 过了一会儿,她才听见李鹜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又喊她:“姩姊。” 那一声“姩姊”又轻又低,试图掩饰住他不稳的气息。 叶姩大约是意识到了什么,她挣扎起来,试图去看一看李鹜的情况。 但李鹜却抬起手来,挡住了她的双眼,低低地又叫了她一声:“姩姊……能不能、你能不能送我、送我一支芙蓉?” 有一年夏,荷花盛开的时节。 北郡王妃请诸位太太小姐在北苑游湖瞧荷花。 因北郡王妃喜做媒的缘故,那天,京城之中的男女少见的没有分席。 李鹜、裴衍、叶姩、陈伯礼、徐琅,五个人在一处。 那时,陈伯礼对徐琅满心满眼都是藏不住的爱意,极力表现自己,险些将整个湖里的荷花采来送给徐琅。 相比之下,已经订了亲的叶姩和谢之意就低调得多了,二人就算在一处,也没说同彼此打个招呼。 谢之意只让身边的侍女送了一支荷花给叶姩,敷衍的让人怀疑那支荷花是不是他亲手采的。 而叶姩也回敬了一支,也不是她自己采的,是请裴衍代采的,都没经她的手,就命丫鬟给谢之意送了过去。 敷衍的根本想不起他们二人有婚约。 即便如此,李鹜还是嫉妒那支以叶姩名义送给谢之意的荷花。 这么久远的事,叶姩早忘了,偏偏李鹜还记得那样清楚。衛鯹尛说 他捂着叶姩的双目,低声道:“姩姊,我没、没想过动叶家……你、你信我。真的……我、我知道、我手太脏,配不上你……可是、可是没办法,我喜欢你、无可救药的喜欢你……我做不到、做不到眼睁睁看着你嫁给别人……就算、就算那个人是师兄也不行……” “你别不说了,别说了……”叶姩声音颤抖,想拿掉盖住自己双眼的手,却被死死按着,“我信你!我不怪你……你别这样、不要这样……让我看看你!” 李鹜艰难地睁开眼,垂眸看着身下的人,有那么一瞬间,他好像感觉到手底下有些湿意。 他忍不住想,叶姩是为他而哭吗? 李鹜又难以自持的高兴起来,若真是替他哭的,他想,死而无憾了。 “姩姊……”李鹜垂下脑袋,将头靠在叶姩肩上,低声道,“你、你答应我,不要死……好好活着。你、你要长命百岁,你要万寿无疆。你、你帮我、帮我好好、好好看着这天下……” 叶姩哭得声音发颤:“我不要、我不要帮你!你起来!你起来自己看!” “皇上……皇上你起来啊!” “李鹜,你起来。援军到了……你起来看看啊。” “殿下,殿下……你起来好不好?你起来看一看好不好?姩姊求你……姩姊求你了!” “殿下,你不要死,不要丢下我,不要让我一个人守着这皇宫啊。你还没拿到我的芙蓉,怎么可以闭上眼?李鹜、李鹜你醒醒……姩姊、姩姊给你芙蓉,你醒醒好不好?”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注】 * 一刻钟前,坤宁宫。 以沈老太师为首的一众文臣谁也没料到本是被留下来的保护他们的禁军突然叛变,毫无征兆的一刀捅了身边同伴,想要直接杀进内殿,逼沈老太师交出圣旨和玉玺。 沈老太师反应极快,在听见外面的惨叫声时,就已经明白过来,禁军里有人叛变了。 所幸内殿的大门紧闭,从里头上了锁,禁军要进来还的费力一番。 沈老太师一把年纪的人了,今日本来可以避开这一劫难的,但他在危急关头,并未避开,还以年迈的身躯,将自己儿子往后狠推了一把! 他将手里的玉玺和圣旨塞给自己的儿子,用力道:“娘娘说寝殿的椅子底下有密道,你带着玉玺、圣旨还有裴夫人他们从密道出去,却找裴尚书!让他去接……新皇,皇上、皇上怕是……你告诉裴尚书,让他好好扶持新皇登基!” 外面的禁军还在撞门,一声一声,撞得人心底发凉。 沈老爷一把抓着沈老太师的手,红着眼咬牙道:“不行!就算要走,大家一起走……儿子、儿子不能舍下父亲独自离去!” “大家一起走?怎么走?”沈老太师冷冷看着他,“大家一起走,就是谁也别想走!赶紧走!我一把年纪的人了,若不是裴尚书,早死了!” 沈老爷还要说话,沈老太师又推了一把文臣之中的几个年轻人,道:“别说了,赶紧走!你们都走!我老了,没几年活头的,你们不一样……你们还年轻,还有大好的年华。将来、将来这天下,还得靠你们年轻人来撑着才行啊。” 其他同沈老太师差不多年纪的人听了这话,竟是笑了起来:“是啊,这天下迟早是年轻人的天下。我们这些老不死的,甘愿做你们年轻人的垫脚石!” “走吧。快走吧,不要回头,大胆的往前走,这后头还有我们撑着呢!” 【注】:出自古诗十九首《涉江采芙蓉》 第426章 逃离 宁国公推了薛氏和徐宁一把,让她们快走。 “老爷!”薛氏一把拉住他,眼泪不受控地直流,“你、你要不走,我也不走,我要留下,我要陪着你!” 他们是早上被接进宫的。 一进来就被送到了坤宁宫。 叶姩跟他们说这一场戏,是特地做给魏王看的,为的是将他引出来,一举歼灭。但是裴衍在流放的路上遇刺,没死,却同京城断了联系,现在没人知道他在哪里。 魏王也在找他,宁国公府就变得不安全了,一旦魏王进城,必然会派人到宁国公府去搜查。 到时候宁国公府里的人一个也跑不了。 李鹜或许是为了不让裴衍有后顾之忧,所以才把他们接进了宫。 然后就事实看来,宁国公府不安全,皇宫也变得不安全了。 宁国公抹掉薛氏脸上的泪水,把他推给徐宁,道:“宁丫头,你母亲……就拜托你了。” 徐宁没说什么保证的话,只点点头,重重“嗯”了一声。 随后就在沈老太师的他们的催促声之中,用力拉住不肯走的薛氏,跟着沈老爷他们退到了内殿。 薛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又试图挣开徐宁的手:“宁丫头……宁丫头你放开我。你放我回去,放我回去陪着你父亲……” “不行。”徐宁咬着牙,眼尾有些红,“母亲,我们走了,父亲就没有后顾之忧,不用分心保护你我,说不定还能拼出一条路来。可我们若是留下,他还要分心保护我们,我们就成了累赘。” 薛氏瞬间说不出话来,只默默掉泪。 有人打开了密道,催促他们快些进去。 徐宁没有任何犹豫,带着薛氏进了密道。 密道之中黑黢黢的,大家摸黑前进,徐宁和薛氏被保护在中间。 就在这时,他们听见空旷的密道之中,远远传来了沈老太师的嘶吼:“你们这群窃国的贼!你们不得好死!” 话音落下,密道之中久久没有声音。 过了一会儿,密道之中,传来了一片压抑的哭声。 不知是谁在哭,又或许是大家都在哭。所以压成了一片,分不清是谁在掉泪,是谁在苦苦挣扎! “走!往前走……”沈老爷的声音在黑暗之中响起,咬着牙,憋着哭腔,“不要回头,大胆的往前走!” 又过了一会儿,大家才继续慢慢地摸索着前进。 没有人回头,也没有人说话,哭声被压在嗓子深处。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快要到出口的时候,徐宁听见她和薛氏身后的沈老爷忽然道:“诸位,我有个提议。” 他又道:“现在外面是个什么情况,我们也不知道,贸然出去,若碰上的是援军就罢。若碰上的是魏王的人,我们谁也跑不了。” 有人回头问他:“那……沈大人说怎么办?” 就在他们说话间,徐宁感觉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怀里。 她愣了一下,倏地抬头看了过去。 双眼适应了黑暗之后,她能勉强看清眼前的人。 黑暗之中,沈老爷满脸凝重。 他没说话,而是抬手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一笔一画在她手心里写:“原本我身后有四人,方才我回头发现少了一人。我们这行人里,可能混进了魏王的人。” 徐宁一惊,刚挣动了一下,沈老爷又在她手心里写道:“一会儿我会先把我身后的人全部带走,你好好藏着圣旨和玉玺,等会再出去。” 说罢,他郑重地在徐宁肩头按了一下。 他知道将东西交给徐宁比较冒险,也是为难她。但是没办法,他没有可信和可以嘱托的人。 这些臣子之中,每一个人都有可能被魏王的人收买,所以不能将圣旨与玉玺交给他们。 而徐宁是裴衍的夫人,谁都有可能背叛,裴衍不会。 这一点沈老爷还是很清楚的。 不然当日,在他父亲卷进麻烦里,险些牵连沈家全族时,裴衍不会到沈家去提前打招呼,让沈老太师辞官归隐,以保沈家全族太平。 沈老爷暗暗将牙一咬,又回刚才那人的话:“我打头,先带人出去看看,若是安全,你们再出来。” 没等人同意,他又回过头去,强硬地对身后的人道:“诸位,你们可愿意陪我去?” 沈老爷不确定在前面带路的人里有没有魏王的人,但可以肯定跟在自己身后的那三人之中,有一个人是。 他不能带走全部的人,否则魏王的人会起疑,把他们全部灭口。只能将风险降到最低,把他怀疑的人带走。 身后那三人互相看了彼此一眼,有人道:“沈大人,下官不怕死,下官同你去!” “很好。”沈老爷又看向另外那二人,笑问,“你们呢?” 那二人被架在火上,不能推辞,推辞了就是贪生怕死,只能同意。 沈老爷带着那三人走了,密室之中,除了薛氏和徐宁之外,另外还有三个人。 徐宁背抵着石墙,将圣旨和玉玺藏在宽大的衣袖之中,用身体挡住,镇定地假装什么也没有。 “宁丫头……”薛氏不安地叫了她一声,“我们还能回去吗?” 徐宁低声道:“别担心,我们能回去。一定能回去的。” 薛氏没说话,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她紧紧挨着徐宁,忍了一会儿,还是没忍住害怕,带着哭腔道:“回去又有什么用呢?老爷、老爷恐怕已经……” “别胡说!”徐宁咬着牙,既是安慰自己,又是安慰薛氏,“不会有事的,我们不会有事的。”文学一二 “那可不一定。” 这时,密道之中传来一声轻笑。 徐宁倏地抬起头,还没看清说话的人,就听“噗嗤”一声轻响,跟着就觉一股温热的东西喷在了她脸上。 浓郁的血腥味瞬间在鼻腔里蔓延开来,徐宁霎时明白过来喷在自己脸上的东西是什么了。 她胃里一阵翻腾,泛着恶心。 徐宁想吐,可是她不敢吐,她死死将薛氏护在身后:“你、你是魏王的人?” 就算她极力装着镇定,发紧的嗓音也还是掩盖不住她心里的害怕。 她原是死过一次的人,应是不怕死的。但要是就这样死在这里,她还是害怕的。 那人笑道:“是啊。所以,夫人,我要的东西还劳烦你乖乖交给我。否则……” 那人话未说完就扑上前来,一把掐住了徐宁的脖子! 第427章 死得其所 呼吸瞬间被夺走,连张嘴都变得极为困难。 黑暗之中,徐宁看不见对方的面容。只听得掐着她脖子的人笑声刺耳,薛氏在她身后挣扎,哭着喊她的名字,又去骂掐她脖子的人。 徐宁咬着牙,面容铁定已经扭曲了。 她不想死。 至少此时此刻,她不想死在这里! 她用力挣扎,用脚去踹,脚踹不着就用手指甲死死掐住对方的手背,用了不知道多大的力气,像是要将他的皮肉一起撕碎。 终于,对方吃痛,脖子上的力道松了一点。 但是紧跟着,就听对方骂了一声“贱人”,扬手就是一巴掌狠狠抽在了徐宁脸上。 耳边“嗡”一声响,嘴里也有了血腥味。 “你不是想要玉玺和圣旨?”徐宁艰难地扯着嘴笑,“你靠过来一点,我告诉你我藏在哪里。” 对方没有靠过来,还收紧了掐着她脖子的手,“你耍什么花样?!” 徐宁不挣扎了,垂下手嗬嗬道:“我都要被掐死了,还能耍什么花样?怎么?我一个弱女子,你还怕了不成?”文学一二 那人犹豫了一瞬,又啐了一口,果然靠近了一些。 徐宁笑容一收,眸光一沉,用力抬起双腿夹住对方的腰,同时抬起双手死死抱住他的脖子,也不挑地方,照着他的脖子一口就咬了下去! 她没叶姩和叶朝的好功夫,但有一口好牙,咬住了就不松嘴,哪怕尝到了血腥味也不松! 那人没防着她会玩阴的,顿时大吼大叫,因为吃痛的关系,掐着徐宁脖子的那只手没了力气,就用另外一只拿着刀的手胡乱往徐宁身上扎去! 徐宁护住紧要位置,抬起胳膊挡住了那一刀,嘴上用力撕扯他脖子上的肉同时,又灵机一动,拔了头上的簪子,狠狠扎进了他后颈里! 她怕一下子扎不死,还反复扎了好几下! 直到那男人狠狠一抽搐,往地上摔了去。 徐宁在被他牵连着一并摔倒之前,连忙用手撑了一下,但因她的手被刺了两刀,使不上力,那一撑只是起到了缓冲的作用。 眼看着要脸着地时,吓呆了的薛氏终于回神,连忙将她扶住了。 “宁丫头?宁丫头你怎么样?”薛氏吓得连哭不会哭了,摸索着在她身上脸上一顿乱检查,“有没有伤着啊?疼不疼?你别瞒着我啊,我再经不住吓的。” 徐宁吐掉嘴里的血水,又咬了咬舌尖,终是没忍住,推开薛氏扶着墙干呕起来。 往后她徐宁就是馋死,饿死,一头撞死,也绝不吃一口肉! “沈大人可能已经出事了。”徐宁吐得差不多了,才又攀着薛氏的手站稳,虚虚道,“母亲,我们得从这里出去,去找行止。我怕、我怕他们察觉意图,回头屠杀北郡王府的人!” “可是……”薛氏犹豫起来,担忧道,“外面是什么情况我们也不知道,万一、万一出去碰见了魏王的人……” 男人尚且会被他们一刀给杀了,何况她们两个女人,谁知道会经历什么比一刀被杀了还要恐怖的事? 但是又必须出去,否则没人知道她们会在哪里,谁又知道方才跟沈老爷出去的人会不会再回来? 徐宁闻着密道之中的血腥味,强忍着干呕的欲望,道:“换、换衣服……” 一刻钟后,徐宁和沈氏穿着那两位冤死的大人衣服出了密道。 坤宁宫的密道并非直通大街,而是通向一个荒废宫殿。 这个宫殿看着荒废了许久,离坤宁宫和乾清宫有很远的距离,以至于这边还未被叛军发现,因此也没有浓郁的血腥和堆积成山的尸首。 虽没有浓郁的血腥,但不代表一点也没有。 徐宁和薛氏出了密室,一眼就发现了垂着脑袋靠墙而坐的沈老爷和倒在他身边的三具尸首。 三具尸首趴着,身边流了一地的血,显然已经凉了。沈老爷也好不到哪里去,头发乱了,长翅乌纱帽还被丢在了一旁。 “沈大人!”徐宁喊了一声,连忙同薛氏跑到了沈老爷身边,小心翼翼将他的头扶起来,“您、您怎么样了?” 虽说自从徐由俭纳了李姨娘后,同沈氏的关系就十分微妙,但沈家的几位舅舅对徐家的儿女们还挺好。 逢年过节时,他们若是替徐琅徐珠准备了礼物,府里的其他人也有。 除去被寄养在沈氏名下的徐停外,徐宁和徐妤拿到的虽不如徐琅徐珠,但也是精心准备的,并不见敷衍。 徐宁感激归感激,但有自知之明,不会跟着徐琅和徐珠喊他们舅舅舅母。 沈老爷胸口中了一刀,鲜血在他绯红官服上晕染开来,如同一朵绽放的牡丹。 他还有呼吸,闻声勉强睁开眼来,大约是张嘴对她笑了笑,可惜没成功。 “替我、替我告诉我家里人,沈家、沈家永远、永远忠于朝廷!”沈老爷呕出一口血来,声音越发微弱,“让、让他们不要难过,我、我同父亲是、是战死的,死、死得其所!哈哈……那帮窃国、窃国的贼,不得好死!” 话音落下,他终于牵动嘴角笑了起来。 笑容短暂,一瞬而逝,随后他就没了声,无力地垂下了脑袋。 薛氏免不得想起宁国公来,眼眶瞬间红了。 徐宁也红了眼,她咬着牙,稳住呼吸,捡起地上的乌纱帽,替沈老爷理好头发,帮他将帽子重新戴好,又让他脑袋也靠着墙。 好像这样做,能让他靠得舒服些一样。 做完这一切,徐宁拉起薛氏,辨别了方向就跑出了这座废弃的宫殿。 两人运气似乎都不大好,出去之后,即便小心翼翼地避开了人群,还是被魏王的人发现了。 那些人并不认得徐宁和薛氏,但见他们身上穿着官服,便将她们当做了朝中的人,立即聚集起一批人来,就大叫着往她们追了过来。 薛氏同徐宁慌不择路,也不辨方向,何况辨了方向,她们也不知道是哪儿,只能选择有路就跑,只要能逃出去,避免被杀,冤死在这里就好! 渐渐的,薛氏没了体力,一个踉跄摔在了地上! 徐宁要去拉她,她又推着徐宁让她快跑:“你走……你快走!别管我!拉着我跑不掉的,宁丫头你听话,快跑!” 徐宁说什么也不跑,上前将薛氏拉起来,拖着她往前走。 但是这时,前面的路上突然跑出来两个叛军! 那两人发现了她们,还跑了过来,而此时后面的叛军也追了上来…… 第428章 终于 天际一道闪电落下,雷声紧随而至,轰隆一声,好似要敲开从人间通往地狱的大门。 豆大的雨点倾斜而下,啪嗒啪嗒,肆意冲刷着红墙黛瓦和青石小巷。 哭声混着惨叫,形成一首荒腔走板的曲调,唱颓了京城的繁华。 徐宁扶着薛氏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背抵着墙,退无可退。 她手里举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佩剑,防着眼前的叛军。 其实她和薛氏心里都清楚,那把剑不过是起一个心理安慰的作用,若是真动起手来,她俩只有被刺成肉串的份! 雨水滂沱,打湿了徐宁的衣裳、头发,她手臂上中了两刀,因失血和淋雨的关系,又因是在正月里,雨水冷得她骨头疼,这会子她脸上更是一片惨白,一点血色也没有。 有人发现了她们的身份,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哟,还是两个女人!要不……嘿嘿嘿。” 徐宁警惕地盯着他们,死死将薛氏护在身后,没说话。 她想,如果她和薛氏真的逃不出去了,那她一会儿只能先杀了薛氏,再自尽。 与其活着受这几人的侮辱,还不如死了干净! 当然了,如果死之前能拉上一两个垫背的是最好了。 就像沈老爷说的,要死得其所。 那叛军还是嘿嘿笑,寒冷刺骨的雨水都洗不掉他们挂在脸上的肮脏! 有人拿着长枪逗弄似的往徐宁刺去,徐宁拿着长剑反手一挡,只听得“铮——”一声响,那些叛军哈哈大笑起来:“这妞还挺烈!” “哈哈,你行不行啊,不行我来!” “滚你娘的!谁说老子不行!” 那人色迷了心窍,扔了手里的长枪,就往徐宁扑了过去! 一开始徐宁并未动,只冷眼看着,当众人以为她吓呆了,只顾大笑没防备时,她忽然双手举起剑,照着那人颈侧,狠狠砍了下去! 笑声瞬间没了。 徐宁拔出剑,鲜血瞬间从那人颈侧喷了出来,又被雨水冲刷干净了。 他睁大双眼,倒在地上,一副死不瞑目的模样。 剩下的叛军齐齐变了脸,与身边的人对视一眼后,拿起手里的武器,齐齐向徐宁和薛氏刺去! 薛氏吓得捂住了双眼。 “这么多人,欺负两个妇人,不好吧?” 话音响起的瞬间,向徐宁和薛氏杀来的人,纷纷背部中箭,齐齐倒下了。 徐宁隔着雨幕看过去,瞧见有个穿得同叛军的不一样的青年站在不远处,明明是在乱局之下,偏他跟旁人不同——一手拿着把弓,一手举着把……伞。 而跟在他身边的人都在淋雨。 徐宁皱起眉来,并未因为这人方才救了她,就因此放松了警惕。 中箭的叛军里有人勉强撑起上半身,努力去看杀他的人:“是你……竟然是你!谢之意,你竟敢背叛王爷!” “背叛?可别夸我。”谢之意从墙头落下,笑道,“我跟你们王爷从来都不是一路人,哪里来的背叛?” 那叛军指着他:“你、你……” 话还未说出口,谢之意身边的人就一箭补在了他胸口,那人瞬间收声,倒回地上,死透了。 徐宁微微睁大了双眼,隔着雨幕将谢之意看了好几眼。 她没想到这人就是谢之意,裴衍的大师兄。 虽说勉强算得上是个有关系的人,但谢之意给徐宁的感觉十分古怪,这种古怪让她仍旧提着一颗心,并未因此放松警惕。 然而她忘了身旁还有个薛氏。 薛氏睁大双眼,脸上明显带着惊喜:“小谢?你是小谢?你……你没死?你还活着?” 谢之意听见这个称呼的瞬间,侧目将薛氏看了一眼,本来漠不关心的视线瞬间化开,在眉梢眼角染上了笑意。 他道:“原来是裴夫人。那这位……想来就是阿衍的夫人了?” 薛氏立即笑了起来,才要拉着徐宁介绍一番,徐宁就拉住了她。 “怎么了?”薛氏回头问。 徐宁看了她一眼,又看向了谢之意,客气地笑了一声:“多谢公子救命之恩,婢子是太太的侍女,不是大奶奶。” “是吗?”谢之意挑眉来,表情之中带着些难辨真假的笑意。衛鯹尛说 他好像是信了徐宁的话,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问道:“这宫里不安全,我送你们出去。啊,我瞧你们衣裳都湿透了,还是先换一身的好。” 徐宁才要拒绝,可对方去走上前来,还把手里的伞往她们这边斜了斜。 不等徐宁去接,谢之意的侍卫又另外送了一把伞来。 徐宁看了他一眼,只得将伞接过,替薛氏遮着——薛氏想着她手上有伤,便想接过来帮她打,但她却轻轻摇了摇头,用眼神瞄了谢之意一眼。 直觉告诉她,谢之意虽救了她们,但这人给她的感觉不大好,很危险,她本能的不想跟他扯上关系。 在谢之意的授意之下,徐宁和薛氏寻了一间屋子,换上了对方准备的衣裳,之后又被领着往宫门处去。 期间徐宁想过跑,但对方有所察觉,先拦住了她跟薛氏的去路。 她心中心中的感觉越发不好了,尤其是越接近宫门时,那股不安就越浓烈,眼皮突突跳,总觉有不好的事。 徐宁握紧了薛氏的手,被冻得不住发抖,她想叫“母亲”,却因谢之意就在身旁而不敢叫出声。 薛氏不知道她在怕什么,眼中透着疑惑,但却还是握紧了她的手。 终于,他们到了宫门处。 在还有几十步的距离时,徐宁看见有一队人马闯进了宫来! 领头的人戴着斗笠,穿着蓑衣,面容藏在斗笠之下,看着比以往瘦了,但目光还是同从前一样,又黑又亮,带几分寒意。 他打马而来,马脖子上还用白布包着一样东西,不知是什么东西,但白布的底部被染红了。 薛氏看见他的瞬间,目光就亮了起来,终于看见希望了一样,大喊一声:“阿衍!” 说罢,她牵着徐宁就要往裴衍跑去。 但徐宁没动。 薛氏才要回头,就觉身后一股力道在她背上一推,她被那股力道推得被迫往前跑了几步,然后听见徐宁沙哑地喊道:“快跑!” 以裴衍为首的那一队人马瞬间暴动起来,快速上前,将薛氏抢了回去,同时纷纷拔出佩刀,对准了谢之意。 裴衍死死盯着谢之意,面容铁青,神情阴蛰,双目赤红,用力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薛氏被推到人群后边时匆匆回头看了一眼,看见徐宁脖子上左右各架着两把刀,谢之意一只手还摁住了她的肩…… 第429章 保命,催命 裴衍人在马上,目光落在谢之意身上,脸色煞白,神情阴郁。 他单手勒紧了缰绳,手背之上青筋凸起,根根分明。雨水肆意又密集,分明带着能洗净人间污秽的气势,却浇不灭裴衍眼底的火。 “谢之意——!”裴衍喊一声,提过马脖子白布,照着谢之意扔了去! 白布并未系紧,以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达到最高点时,系着的结松了,露出里面混着污泥、雨水和血水的人头。 那人头的面皮呈青色,眼窝凹陷,颧骨骨头,哪怕只剩一颗头了,也能叫人一眼就看出来,那是魏王的头! 谢之意瞧清楚的瞬间,唇角弯了起来,眼神之中全是温柔之色。 而人头落下的瞬间,裴衍已经到了跟前——他在扔出魏王人头的瞬间,就自马背上一借力,飞身而起时拔出佩刀,照着仍举着伞的谢之意砍了去! 剑意将谢之意手里的伞劈成了两半,他也没想过躲,只举着仅剩的伞柄,看着朝自己劈下来的那一剑,笑眯眯地问:“师弟,令夫人的死活,你也不介意的?” 裴衍紧绷的神色瞬间自中间裂开了一条有迹可循的缝隙,他余光扫见伞下的人,手上的劲儿一松,长剑堪堪停在了谢之意的额头处。 剑意带起来的风将谢之意两鬓的头发扬了起来,又缓缓落下时,他额心就被剑意划了道浅浅的口子,鲜血渗出来,形成了水滴的形状。 一旁的侍卫见状,立即重新拿了伞来帮他遮住,半点雨没让他淋着,贴心的很。 谢之意也不在意,眼都不眨一下,扔了手中的伞把,笑道:“师弟此时才到,莫不是路上出了什么差错?” 他不提还好,一提起来,裴衍的神情越发阴郁了。 但仅仅只是一瞬,他便收了剑,寒声道:“你确定你要这么做?” 谢之意仍旧笑着,额头上的血迹顺着他鼻梁往下滑,映照着他眼底的疯狂:“小十死了。嗯,我的人杀的。” 他笑吟吟的说着叫人心惊胆战的话:“我本想亲自取他性命,不成想他皇帝当了这么些年,身手也没生疏,没能亲自取了他的性命。你别这样看着我,我既还活着,谢家的仇就不得不报,不然师兄我下去了也不得安生啊!” 前刑部谢尚书被太后两滴眼泪打动得就去替她翻旧案,为此引来一场祸事,丧命狱中,或许怪他蠢。 可谢家满门一百来人,上至古稀之年的老人,下至刚出生的幼童,以及连反抗之力都不曾有的太太、小姐,哪一个不是无辜的? 她们明明什么都不知道,上一刻还在商讨亲事,在房中绣花,下一刻就命丧黄泉,连原因都不得知。 何其冤枉啊。 谢之意每每想起那场祸事,回荡在耳边的就只有母亲和弟妹的惨叫声。 他不甘心,闭不了眼。仇恨在他心里疯长,滋生出藤蔓来死死缠住他,而藤蔓上又密密麻麻地刻着“复仇”二字,勒得他喘不过去,非得回京来,杀了那个远在京城的罪魁祸首,他才能喘气,才能闭眼。 谢之意看着裴衍面容铁青,眼中压着愤怒,又笑道:“反正他已经死了,对你们来说谁登基不一样?北郡王的孩子也好,魏王世子也罢,于你们而言,有什么区别?” 区别大了。 在这一场叛乱之中,北郡王为救李鹜而死,那是功臣。何况之前的北郡王名声极好,又是人人尊敬的武帝的亲弟弟,就算他的后人不如他,至少也能稳住军心,不让远在西北的叶家军失望。 可魏王不同,他通敌叛国,挑起战乱,放蛮夷入城,任其屠城滥杀无辜,人人得而诛之,尤其是叶家,只怕将他大卸八块的心都有了。 他的后人若是登基,叶家四兄妹头一个带头叛国。 何况李鹜所挑的继承人年纪小,可以过继到叶姩名下,成为嫡出。再有叶姩扶持登基,垂帘听政,西北叶家没人不愿意继续忠于这烂透了天地! 谢之意显然也明白这其中的厉害,所以才故意找到徐宁以此要挟裴衍,要挟支持叶家的人,换得魏王世子李岑登基。 所以,他才说他从来不曾效忠过魏王。 因为他从一开始投入魏王麾下时,心里盘算的就是借魏王的势力进京,让魏王与李鹜厮杀,借他的力量收买禁卫,等到合适的时机了,他再跳出来坐收渔翁之利,推世子李岑上位,看起来也是名正言顺。 谁让李鹜没自己的孩子。 “只怕世子担不起这重担。”裴衍深深看了谢之意一眼,忽然道,“师兄,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谢之意按着徐宁肩膀那只手并未松,继续笑道:“他担不担得起有什么关系?不是还有师弟你在?你连小十这样的君都认,世子那样的应该也没问题才是。” 他说着,手上用了些力。 徐宁吃痛,不得不缩了下肩膀。又怕被裴衍看出来,为此分心,不得不咬牙忍着,连眉头都不敢皱一下。 但裴衍还是看出来了,他面容一寒,冷声道:“我们之间的事,同她无关,你放了她,我与你谈!” “那不行。”谢之意笑得有些疯,语气却始终温柔,“我要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也不想谋个一官半职,更不想与你谈。而你的夫人,自然就成了我平安离开京城的保命符了。” 他算计了这样久,怎么会不知道徐宁的事?又怎会不知他这个从来就对姑娘家没兴趣的师弟,有多看重他的夫人?衛鯹尛说 裴衍握紧佩剑的剑柄,寒声道:“你要保命符,我做你的保命符,你放了她……” “师弟,师兄方才说了,不行。”谢之意笑吟吟地打断了他后面的话,“你难道不知,带着你夫人,那是保命符。带着你,那是催命符!师兄命短,经不住催。” 说罢,他单手将徐宁往前推了推,让她替自己挡着危险,道:“师弟放心,待我安全离开京城了,就放了她。” “离开?”一道如利刃一般锋利的声音割破雨幕,传进了谢之意耳里,“问过本宫的意思了?” 第430章 无辜 叶姩自雨幕中而来,她浑身都被雨水打湿透了。 原是为了方便,故意高高盘起来的长发不知几时散了,湿哒哒的黏在脸上,还带着雨水洗不掉的血迹。 她不知杀了多少人,受了多少伤,但她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有眼前的敌人! 叶姩仍是一手长剑,一手长枪,凝聚着霜寒的眼眸只盯着谢之意,谁要挡了她的视线,她就杀了谁! 谢之意带来的人几乎是在瞬间就被她杀了不少,本来还十分镇定自若的人,在瞧见这一幕之后,脸色瞬间就变了。 因为这一变故,谢之意和他带来的人对徐宁就稍稍有了松懈,裴衍瞧出破绽,忽然出招,一剑照着谢之意摁着徐宁肩头的那只手就劈了过去! 谢之意的人喊了一声:“公子小心!” 说罢,他松开架在徐宁脖颈旁的刀,要去替谢之意接下裴衍劈下来的那一剑!衛鯹尛说 这时,徐宁听见裴衍的声音穿过雨幕轻飘飘地传进了她耳里:“低头。” 徐宁闻声,毫不犹豫地将头一低,紧跟着她就感觉一道寒冷的剑意从她头顶扫过,然后她听见了剑刃刺破皮肉的声音—— 鲜血涌出来,喷在了徐宁背上。 余光里,她看见自己举着的伞从中间整齐的断掉,被寒风吹落到了一旁。不等雨水落在她身上,她就被一双有力的手抓住肩膀,揽进了一个带着寒意的怀里。 她被藏进了蓑衣底下。 其实裴衍的目的根本就不是谢之意的那只手,是故意引控制住徐宁的其中一人松手去救谢之意,然后让徐宁低头时,一剑划破了另外一人的脖子。 同时被他安排在暗处的弓箭手看准时机,一箭将去救谢之意的那人的脑袋射爆了。 而叶姩,已经杀到了谢之意跟前。 在极其完美的配合之下,徐宁被救出,谢之意带来的人瞬间落于下风。 裴衍快速取下头上的斗笠戴在徐宁头上,两人短暂地互换了一道眼神后,他将徐宁往身后一推,喊道:“玄冬!” 等候多时的玄冬立即从雨幕之中冒出来,稳稳接住徐宁,在裴衍的掩护之下,躲过几支射向他们的箭矢,三两下就落到安全范围里。 裴衍带来的人见状,不等他下令,纷纷跑上前,同谢之意带来的人厮杀到了一处。 转瞬之间,谢之意带来的人被全部歼灭,他本人被叶姩和裴衍剑架住了脖子。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看来我还是算不过这天。”谢之意的伞不知落到了何处,雨水将他浑身都打湿了,他也不在意,看着裴衍仍是继续笑,“咱们师兄弟都是恶人,天却选择帮你。真不公平。” 说罢,他扔了手里的长弓,瞧着半点也不想反抗。 他嘴里说着自己输了,心里却不服,也并不承认裴衍的计谋在他之上,只不过是裴衍运气好一些罢了。 谢之意完美的笑容终于裂开,伪善的嘴脸变得扭曲了:“你以为抓住我就没事了?师弟,你要不再快些,你们就真的只能推李岑上位了!” 裴衍看着他,满脸冷漠之色,对于他的话更是无动于衷。 谢之意看着他的神情,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又掩面大笑起来:“哈哈哈……我说呢,我说你怎么突然间变得那么多话了。原来是故意拖延时间……” 就在这时,人群之后传来了一道骂道:“谢之意!你敢骗我!你竟敢骗我?!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谢之意抬眸看去,就见他要推上位的人被绑着双手,叫人脸朝下摁在地上。他在地上挣扎扭动,沾了满脸的泥水,瞧着可没有半点属于魏王世子的风度。 他挣扎间,又愤怒地瞪着谢之意,破口大骂:“畜生!你这个畜生!你哪里是为我好,你根本就是骗我去死!骗我替你铺路!你见势不妙,就想丢下我跑路!谢之意你这个骗子!我诅咒你……诅咒你全家都不得好死!” 李岑的叫骂声刚刚落下,摁住他的人突然出刀,直接从他的后心将他捅了个对穿! 刀拔出来时,带起了不少血水,但那些血水又瞬间被雨水冲刷掉。 李岑倒在地上睁大双眼,张大了嘴,鲜血在他身下缓缓流淌,又混着雨水流进了水沟之中——他成了一条死鱼。 谢之意的看着那一幕,继续笑道:“师弟,你可真狠啊。师兄若是也如你这样狠,你同你夫人应该能早些团聚。” 在地下团聚。 裴衍凉凉地扫了他一眼,道:“那你一定活不到现在。” 谢之意无所谓地一耸肩,瘫着手道:“也不是没这个可能……那你现在想如何?杀了我替你们的君报仇?那麻烦你们俩下手准一些。别看我这样,其实我还挺怕疼的。” 裴衍没出声,叶姩将下巴一抬,接话道:“不杀你。” 她咬着牙,压不住眼底的恨意:“我父亲的性命、西州百姓的性命,阿鹜的性命……我要你十倍、百倍、千倍奉还!” 谢之意看着他,弯着嘴角轻声浅笑:“冤枉啊,娘娘。你们皇上的性命是我手底下的人杀的,你父亲和西州百姓的性命是蛮夷杀的,同我并无干系。冤有头债有主,你应该去找那些蛮夷。” 叶姩手一紧,剑刃便将他的脖子划出一条血痕来! 她双目通红,带着满眼的恨意:“若不是你替魏王谋划,游说蛮夷,替他们开了城门,又怎会如此!你谢家无辜,可你该死,你该千刀万剐!” 谢之意看着她,面上笑容都不曾变一下,并不觉自己有什么错,他是无辜的,没杀任何人,叶姩更不该恨他。 叶姩盯着他,提着嘴角要笑不笑:“你放心,本宫不会这般轻易的杀你。本宫要你看着新帝登基,替你谢家翻案,连同你通敌叛国的罪行一起!在翻案之时,每天片下你的一片肉,西州死了多少人,就片你多少刀!等你只剩一具白骨之时,再将你挂于城门,祭奠因你而死的无辜之人!” 第431章 天光 “那你还不如直接杀了我。”谢之意道。 他说罢,又看向了裴衍,笑着问他:“师弟,前几日伤了你的手,可好些了。” 裴衍未答,撩起眼皮扫了他一眼,直接无视了他的问题,与叶姩道:“娘娘,不如先暂将其押入刑部,等处理完后续事宜,您在片他也不迟。” 叶姩皱了皱眉,从谢之意的话中隐隐推断出他隐瞒了什么事:“你……” 她的疑惑还未问出来,谢之意就道:“师弟,当日你替我父亲翻案,又替太后查了一遍她孩子的死因,那你可有查出来他是中的什么毒?” 裴衍没理他,更没等叶姩同意,又叫来侍卫吩咐道:“把他押去刑部……此人危险的很,着重兵把守,每日只派人送些饭菜便是,什么话也不要与他说,仔细被他骗了。” 侍卫才要领命,谢之意却是又故意道:“师弟,你把我当蛇蝎,师兄不怪你。只是……你真的没事?” “你闭嘴!”叶姩手一动,谢之意脖子上又多了一道剑伤。 叶姩又看向裴衍,拧眉问:“阿衍,他对你做了什么?” 裴衍扫了她一眼,道:“什么也没有。娘娘,臣以为眼下当以大局为重。京城之事虽告一段落,可西北战事吃紧,蛮夷步步紧逼,并非可以松懈的时候!” “娘娘啊,他不告诉你,你何不来问我呢?”谢之意脸上尽是疯狂之色,“当日小十对那皇子所下的毒名唤‘千日醉’,意为毒性发作极慢,从下毒之日算起,至少要一个月后才会毒发,且无知无觉,如痴如醉。” “世人都以为这种毒,遇热后吸入人体才会有这样的效果。其实只要将这毒抹在伤处,它的毒性也会跟着血液流入人体内,与你的血液融为一体,难舍难分,直到毒发。” 谢之意低低浅笑:“对不住啊师弟,那日师兄在替你处理伤口时,不小心失手将这种毒当做了止血药使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周围立即传来了窃窃私语的声音,有人愤怒,有人惊慌,看着又像是会有一场动乱! 叶姩从震惊之中回过神来,剑刃再次将谢之意的脖子划出了一条血痕来:“混账!解药!” 谢之意瘫着手,温柔地看着她,笑道:“不好意思,忘在西北了,没带在身上。要不你们放了我,待我回去了再替你们送来?” “你……!”叶姩变了脸。 裴衍却是一脸镇定,慢慢道:“师兄防着我,替自己准备了两条退路,难道就不曾想过,我也防着你,毁了你的退路?” 谢之意不以为意,侧目看着他,脸上全是漫不经心的笑。 他认定裴衍中了毒,并且除了他无人可解。叶姩也一定会为了拿到解药,而放了他。 狡兔三窟,谢之意这样狡猾的人,怎么可能只给自己留了一条退路? 当然是越多越好的。 然而裴衍却伸出手,淡淡道:“师兄要不要看看,你给我下的毒解没解?” 谢之意脸色变了一下,神情之中渐渐带上了怀疑。 叶姩转头看向裴衍,替他问道:“你没中毒?” 裴衍道:“我们师出同门,怎会不知师兄的手段?阿鹜早料到他会下毒,所以我离京时,给了我好些解药。我也防着他,在他动手之前,先服用过了解药。” 他说着,又看向彻底变了脸的谢之意,淡声问:“师兄不看看?” 谢之意收起震惊之色,猛地出手,一把扣住了裴衍的手腕。 他医术高明,什么千奇百怪的疑难杂症都给看过。他自认自己是个天才,无论什么病症到了他这里,他都能解。同样的,若是他有了害人的心思,只要是他下的毒,就无药能解。 但是,当他扣住裴衍手腕的那一瞬间就明白了,他没有中毒! 他脉象虽有些乱,但跳动有力,一呼一吸之间皆有自己的规律,就算乱也不影响。 谢之意不信裴衍真的服用过解药,因为在入京之前,他们师兄弟都在一起,还因裴衍受伤的缘故,他们时常同吃同睡! 裴衍若是服用过解药,他不可能没有发现! 他不死心又要去探裴衍另一只手的脉搏,裴衍却避开他,淡淡道:“师兄,你真以为入京之前,我们一直都是在一起的?” 被这样一提醒,谢之意脸色变了! 细究起来,就算关系再亲密的两个人,也有不在对方眼皮底下的时候。 何况裴衍还跟旁人不同,他若要躲起来一会儿,怎可能没办法? “哈哈……”谢之意笑罢,忽然收起笑容,阴冷地瞪着裴衍,“这场较量,看来是我输了。”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脸上没了疯狂,也没了恨意,只剩一片接受命运的坦然。 谢之意抬头看了看天色,发现雨势不知几时变小了。天际,厚厚乌云被强行破开一个洞,天光从洞中探出来,好似给了人无尽希望。 他看着那束天光,忽然道:“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们师兄弟还能聚在常先生家里,围着红泥小火炉,再饮一杯。” 话音落下,他看向裴衍,重新笑了起来。 裴衍脸色一变,猛地往前一步,才伸出手去,谢之意头一偏,夹住肩头的剑,用力一扭…… 皮肉被剑刃划破,鲜血倾洒,水花似的飞溅在周围人的脸上。 谢之意掀开眼皮,最后看了眼天际,随后将眼一闭,往后倒去,重重摔在了地上。 积水溅起来,不知落到了谁的衣摆上、鞋面上,混着血迹晕染开来,像一朵一朵绽放的寒梅,带着向死而生的魅力。 裴衍垂眼看着他,被溅了血的脸上有一瞬间的悲意,却又转瞬即逝,不等人发现那些悲意就让冷漠取代了。 他撇开头,往后退了一步,单膝跪在叶姩身前,道:“请皇后娘娘主持大局!” 剩下的人,无论是自己人,还是叛军,纷纷在叶姩跟前跪了下来。 叶姩抬起头,看向天际时,发现雨已经停了,天光扒开厚厚的乌云,从各处漏了下来,照亮了这烂透了的天地。 她收回视线,收起所有悲伤,沉声道:“加派重兵,封锁皇城,在西北稳住之前,皇上……” 叶姩用力将牙一咬,才咬住颤音重新开口:“皇上……秘不发丧。再请储君入宫,由本宫与裴尚书协同储君暂理政务!” 第432章 储君 太平七年,正月十五,魏王李重、荣贵妃方菲,兵部尚书方寅及镇北侯谋反,皇城乱。 同年同月同日,皇后叶姩、吏部尚书裴衍、北郡王李珣、前沈老太师及其长子沈业等人救驾有功,一一封赏。 又,帝伤重,暂不能理朝政,由储君李暝监国,皇后叶姩、吏部尚书裴衍辅政。 * 储君李暝,北郡王幼子,时年五岁。 正月十五那日,李暝起了个大早,奶娘帮他穿好衣裳,叮嘱今日要做的事。 一早要去给父亲母亲请安,然后温习昨日先生留下的课业,温习完了还得再学习一个时辰的新东西,午膳前还得练箭。 因为他父亲说了,高祖父的北郡王是马背上打下来的,所以他们作为高祖父的后辈,骑射不能落下。 今日是正月十五,他的伙伴们都在放假,李暝觉得累,跟父亲抗议,被父亲打了手心,还被骂了没用,他委屈的哭,又去求母亲。 他母亲帮他将眼泪擦了,说准许他休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再继续练。 李暝又气又绝望,迈着小短腿气得跑出了北郡王府。 外面下着大雨,李暝忘了拿伞,又气蹬蹬地跑回去问奶娘拿伞。谁知他一转身,就被大哥拎着后颈皮抱进了怀里,还拿手绢帮他把鼻涕擦了。 他大哥手心里全是厚厚的茧,李暝知道那是常年握刀剑磨出来的。 而且他大哥一点都不温柔,给他擦鼻涕时险些把他整个鼻子拧下来,但李暝还是喜欢大哥的怀抱。 李暝眼泪汪汪的跟他大哥控诉他要离家出走,反抗他爹的暴行,他大哥应着,抱着他去找他二哥。 他二哥给了他几块儿糖,他美滋滋地啃着,忘了他要离家出走的事。 李暝吃了糖,转着眼珠看见他二哥倚着柱子看书,他大哥把屋里桌椅板凳挪到一旁,在那儿耍拳,然后一脚给他二哥最爱的青瓷摆件踹碎了。 他二哥眯着眼笑,放下手里的书,举起一旁的凳子要去砸他大哥。 他大哥跳窗跑了。 李暝看了一会儿,占着他二哥的桌椅开始练字。 快把先生给的字帖练完时,他大哥又回来了,脸色不大好,跟他说宫里来了人,请他们的父亲入宫。 他二哥问是什么事。他大哥看了眼在书案后边练字的他,没出声,拉着他二哥出去了。 李暝够着脑袋看,什么也没看见,于是又去抄书。 等他把“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写完时,发现他大哥和二哥并没有回来。 李暝没在意,反正他大哥二哥不带他玩也是常有的事,他自己乖乖抄写先生昨日留下的功课,等他第三次抄到那句话时,奶娘找了过来。 奶娘什么也没说,只说他母亲寻他,就匆匆要抱他离开。 李暝伸手想去拿抄完的功课给他母亲检查,又被奶娘按回来,急急走了。 他被送到他母亲院里,发现府里一片紧张,大哥二哥神情更是严肃,手里还拿上了武器。三姐、四姐、五姐惴惴不安,五姐眼圈还红红的,似乎是哭了。 李暝以为她被欺负了,把他二哥给的没吃完的糖分给了她一些。 结果他五姐“哇”一声就哭了起来,其他人被她哭声感染也跟着哭。 又惹得他母亲动了气,骂道:“现在哭什么哭?等这家里真死了人,再哭也不迟!” 她们吓得都不敢哭了。 他三姐叹了口气,招呼着他们进了内室。 李暝什么也不知道,没人告诉他出了什么事,他问三姐,三姐只是摸摸他的头,跟他说:“这会子没事。你早上起得早,若是困了,就趁着现在睡会儿,不然一会儿没得睡了。” 李暝“哦”了一声,枕着三姐的腿睡着了,自然就不知道当时的北郡王府发生了什么事。 也不知道有个叫李岑的倒霉堂哥带着好多人马,在北郡王府外边大闹,杀了他家里无数侍卫,还破门而入,伤了他母亲,他大哥为了保护他母亲,左手被砍断了。 痛苦的叫喊将李暝吵醒,他刚喊了一声三姐,要起来时,就被两双手捂住了眼睛和耳朵。 “阿暝乖,先生说今日不来府里了,放了你一日假,要你好好睡觉,明儿课上再打瞌睡,就要罚你抄四书。” 他被轻轻拍着背,然后又模模糊糊的睡着了。 并不知道他三姐在安慰他时,背上中了一箭。 等李暝再次清醒时,姐姐们不见了,一向凶悍没掉过泪的母亲坐在他身旁哭,眼泪滴在他睫毛上,顺着眼眶滑下,好像他也哭了似的。んttps:// 李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心里觉得很悲伤,就跟着哭了起来,问他母亲,姐姐们在哪儿,兄长们在哪儿,父亲又在哪儿。 他母亲抱着他,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然后他二哥吊着手臂出现在门口,靠着门扉跟他说,三姐走了,大哥没了,父亲……死了。 李暝睁大双眼,打着哭嗝问什么是“死”。 他二哥看着他,笑容惨淡:“死了就是没了,看不见了,到天上去了,也有可能到地下去了。哪里都有他们,又哪里都没有他们。” 李暝哭得伤心欲绝:“二哥,我读书少,你就不能用小孩子才能听懂的话告诉我吗?” 他二哥不说话了,深深看他一眼,扭开了头去。 李暝哭得满脸模糊,隔着泪光,看见他二哥握着拳,浑身都在颤抖。 后来雨停了,李暝终于明白什么是“死”的时候,北郡王府来了人。 那人长得高高的,比他大哥还高,跟他二哥一样温文尔雅,却冷冷的,瞧着不近人情。穿着跟他父亲一样的朝服,只是胸前的图案不一样。 他母亲客气地叫他裴尚书。 裴尚书也很客气,行了礼后,转头看向了他。 李暝躲在母亲身旁,跟他对视,眼中一片懵懂。 他在懵懂之中,听裴尚书读了一道圣旨,圣旨的内容他不懂,但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觉着不是什么好事。 李暝转头看向他母亲,他母亲微微睁大眼,脸上有仓皇、有惊恐,还有很多李暝看不懂的情绪。 他轻轻喊了一声母亲,没等他母亲应,那裴尚书又道:“王妃,请吧,皇后娘娘还在宫里等着呢。” 第433章 放一放 李暝跟着他母亲进了宫——这是他第一次进宫。 他有时候会趴在他母亲膝盖上,问皇宫是什么样的,他母亲跟他说,那是世间最富贵的地方,墙为红,瓦为黛,里头住着这天下最有权,最不得自由的人。 那是人人都向往的地方,又是人人都害怕的地方。 当时李暝似懂非懂,但今日见了,发现跟他母亲说得不太一样。 墙虽是红的,瓦也是黛色,可是……看着却不像是人人都向往的地方,他觉得很压抑,喘不过气。 李暝拽着他母亲的衣袖,央求他:“母亲,孩儿不想在这里,孩儿想回去。” 他母亲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又垂眸看了看他,神情复杂,他看不懂。 李暝松开他母亲的手,想转身就跑,被拦住了去路。 是那个一句话就把他和他母亲叫过来的裴尚书。 李暝不喜欢他,觉着自己会出现在这里都是他的错。他想发脾气,想踹他一脚。 可当他抬起头对上他垂下来的视线时,忽然就明白了之前先生讲过的“从心”是什么意思了。 于是李暝鼓着脸哼了一声,重新走回了他母亲身旁,在心里告诉自己,他是君子,君子要知进退,才不是害怕! “从心”储君李暝,跟着他母亲到了一个地方。 姓裴的尚书跟他说,这里是“乾清宫”,以后他要住的地方。 李暝很想反驳,他才不住这里,他要住在北郡王府。可他看着裴姓尚书的脸,又一次“从心”了。 乾清宫里还有一个人,那个人打扮虽很庄重,却遮不住憔悴,眼有些红,李暝却还是觉得她很好看。 他在心里同他的母亲和姐姐们比较了一下,犹豫之后,还是觉得他母亲更好看。 李暝被他母亲牵着跪下,跟他说那是皇后娘娘,让他见礼,他就规规矩矩地像平时给他母亲请安那样见了礼。 “起来吧。”那个人声音很淡,很平,听不出情绪。 李暝好奇,抬起头看她,她就对自己笑了笑,很温和也很勉强。 那个人又让宫人搬来凳子,让他母亲和那个裴尚书坐下了。 李暝见自己没坐的,又想挤到母亲怀里去时,那个人就对他招了招手:“是叫阿暝?来,到这里来。” 李暝看了他母亲一眼,他母亲对他笑了笑,很温和也很勉强,但还是推了他一把,轻声道:“娘娘叫你,快去。” 他不明白他母亲和那个人的笑是什么意思,但还是走了过去。 那个人又对他笑了笑,问他几岁了,又读过什么书,会认多少字,会不会骑射。 李暝奶声奶气,一一答了。 那个人又问他:“想不想坐?” 李暝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说想。 从宫门口到乾清宫还有很远的距离,他是自己走过来的,母亲都不肯抱他,撒娇都没用,刚才就想坐了。 然后那个人又笑了笑,指着牙桌另一旁的位置,让他自己坐上去。 那个位置很高,快高过他胸口了。 李暝犹豫了一下,还是迈着自己的小短腿,费力的爬上去自己坐好。 那个人似乎又笑了,笑容之中带着他看不懂的悲伤和无奈。 她什么也没说,将手边的点心盘子往他跟前推了推,让他随意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李暝双眼亮了亮,眼珠子像玻璃一样干净。 虽说让他随意,但他也没有真的随意。他从位置上跳下去,够着手抱着盘子,先问了问那个人,等她说了不要,又转身刚想给他母亲端过去时,想起来还有个裴尚书。 他犹豫着,很想无视他,但先生跟他说过,分东西要先客后主。做君子不能小气。 李暝觉得自己是个君子,于是犹豫之后,还是把盘子端到了裴衍跟前。 裴衍也不要,于是他才开开心心的给母亲端了过去。 他母亲摸摸他的头,目光温柔,嘴角含着笑,跟他说她不要。 李暝便又坐回了刚才的位置,开始吃他的桂花糕。 * 叶姩看着他,发现他有礼貌也有小孩子的天真,就知道他是个被家里宠爱着长大的孩子。 “你把他教养得很好。”叶姩转头看向北郡王妃,又道,“北郡王的事……您节哀。” 北郡王妃听出她话中的尊称,心中越发惶恐了,勉强道:“王爷是李家后人,替江山社稷而死,原就是他的责任,臣妇早就有心理准备的。娘娘您才是要保重凤体,如今这皇宫还得靠您和裴尚书撑着。” 叶姩对她笑了笑,道:“让王妃担心了。” 话落,她又看了眼李暝,问道:“你可同他说了?” 北郡王妃摇了摇头:“虽说阿暝认得些字,也读过些书,可到底年纪小了些,有些事情还不能理解。娘娘,臣妇想他……” 不等她将话说完,叶姩就已经知道她想说什么了。 她摇摇头,打断北郡王妃的话:“他是你的孩子,要他离了你,你心里不好受,我能理解。可是王妃,我们……没办法了。” 她和李鹜都被太后和方家骗了,为此生出不少误会,以至于他们成亲这些年,连个孩子也没有。 就连别的嫔妃也跟约好了似的,一个也不曾有孕。 叶姩一时不知到底是因她一直喝避子汤的关系,还是李鹜有什么问题。 她又看向北郡王妃,道:“王府发生的事,我已经知道了。反贼都死了,没死的也都入了狱,我们的仇都报了。” 北郡王妃闻言,怕自己失态,忙又垂下了头,不接话。 叶姩看着她,诚恳道:“虽有遗旨在,要将阿暝过继到我西膝下。可我想了想,阿暝的母亲是你,忽然要他叫一个陌生人做母亲,他心里多半也不愿意。何况,我们同辈,他本该称呼我一声皇嫂,过继的事不如先放一放。你放心,你若想他了,可随时到宫里来探望他。” 话虽这样说,可北郡王妃心里很清楚,从此以后李暝就是叶姩的孩子,跟北郡王府没关系了。 何况圣旨已下,就说明是没有回转的余地的,这跟李暝年纪小不小没有任何关系。 他们要的就是李暝年纪小,还不懂事,不然北郡王三个儿子,老大老二都有才学,又都是武帝的十三弟之后,做什么非要专挑最小的那个? 北郡王妃没办法,就算她不同意,也不得不同意。 她暗暗擦掉脸上的泪水,又起身来与叶姩一欠身,道:“臣妇明白。只是……臣妇恳请娘娘让臣妇单独与殿下说两句话。” 第434章 古钱 叶姩同裴衍出了乾清宫,留了北郡王妃母子二人在里头说话。 天是冷的,吸一口空气都带着凉意。 这皇城乱了一天,便是前前后后加派人手打扫清理,也得有一会儿的功夫才能收拾出来。幸得下了整整一日的雨,地上有积水,清洗起血迹来倒也方便。 叶姩才在殿外站了一会儿,鼻尖就冻红了。 江蘋拿着斗篷寻来,替她搭上,又听她问道:“裴夫人他们可还好?” “母亲只是受了些惊吓,父亲与夫人伤得重些,请大夫瞧过了,无大碍。”裴衍简洁道。 禁军叛变时,宁国公同沈老太师他们一群老臣为了给徐宁他们拖延逃亡的时间,与禁军搏斗了一番。 老太师年纪大了,宁死不屈,将禁军骂了个狗血淋头之后,一头往对方刀上撞了去,没了。 许是禁军被他的舍生取义惊到了,又或许是老太师骂的那一番话把他们骂得抬不起头来,禁军里有人心软了,留了情,杀宁国公的刀偏了一些,未能伤及心脉。 再加上援军来得巧,救治得及时,把命捡了回来。 叶姩“嗯”了一声,又垂下头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低声道:“劳你替我同裴夫人赔个不是,原是我接他们入宫的,让他们受了伤,是我失职。” 裴衍这根棒槌半点客套话也不说,理所当然地应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他才又道:“若我当年没放走师兄,阿鹜他……” 叶姩打断了他后面的话,淡淡笑道:“万事皆有因果,便是帝王也躲不过。何况你放走他,也不过是想保住谢家最后的血脉罢了。” 话落,她想起谢之意自刎之前说的那些话,不由拧起眉来侧目看了裴衍一眼:“你真没事?” 裴衍并未看她,也没回答这个,只是抬手一作揖,道:“娘娘放心,没看到西北的捷报前,臣闭不了眼。” 说罢,他便告辞走了。 叶姩看他走远了才收回视线,回身往殿内看了一眼,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听不见。 她想北郡王妃虽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但即将不得不与自己的孩子分离,想来是有许多话要交代,便留了宫人看着,她往坤宁宫去了。 江蘋小心翼翼地扶着她,又说些话分她的心:“婢子听说,裴大人原是能早几个时辰回来的,但路上遇了埋伏,差点连命都没了。” “他同谢之意那么多年的师兄弟,怎会不知对方的手段?”叶姩心里压着事儿,情绪不高,声音便淡淡的,“他能在短时间内带上东平大营的三千铁骑回来支援,已是不易。” 何况回来之后又发现,魏王那老东西为了脱身,连替身都找好了。 裴衍同谢之意搭上之后,原是要先去见魏王的。 他同李鹜的原计划是,假装他惹怒了李鹜被流放,以此取得魏王信任,然后再从敌人内部将其瓦解。 但魏王那老东西不仅没信,还先一步跑去了京城,让傀儡扮成是他来欺骗众人。 裴衍发现之后,连夜奔逃,打算从东南取道去东平借兵。 谢之意瞧了出来,一路跟着他,美名其曰帮他,实则是等着看他打算做什么,再把他的消息卖给魏王。 裴衍也不可能信他,一路上用尽了各种办法甩掉他,像什么趁人睡着把人绑到树上,又或是把人药晕了丢船上这类事他都做过。 奈何师兄弟二人所用手段实在太像,谢之意总能在第一时间找到他。 裴衍只能按照与自己所想的事情反着来。 而谢之意正等着他反其道而行,以此将他逼进魏王的埋伏圈里。 裴尚书阴沟里翻船,翻得还挺厉害,他一个人对付一群人,还要防着谢之意偷袭,差点让魏王的人一剑削断了他的手。 当时他已经连续赶了好几日的路,又要提防谢之意,能休息的时间可谓是少之又少,被一群人围攻时,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的想要放弃。 反正西州丢了,魏王已经到了京城,他赶不及,又与徐宁和离,他们就没了关系,她是安全的,徐家会保护她。 他死了就死了,不过是埋骨他乡,成为众多枉死鬼中的一个罢了。 可是,当敌人趁他松懈,一刀往他左手上劈下来时,他又想起上头还挂着徐宁给的头发和古钱,也想起她说过,就算死,也要爬回去见她。 然后想死的裴尚书又不想死了,躲开了那一刀,保住了左手。 但是头发断了,古钱摔进了血污里。 裴衍想去捡,没来得及。等他杀光所有敌人,再想去捡时,却发现尸体堆积,古钱不知落哪儿了。 他只能一具一具翻开所有的尸体,找了许久,天将黑时,他从尸堆里找到了那枚古钱,却没能找到徐宁的头发。 那时裴衍因失血过多,意识已经变得有些模糊了,左手又受了伤,起不了作用,只有右手能用。 他不知疲惫地找了许久,在失去意识之前也没能找到那缕头发。 等裴衍醒来时,他人在破庙里,旁边坐着一个正在磨刀的谢之意,伤口已经处理过了,但身体动不了。 他想许是谢之意给他用了药。 “师弟厉害啊,魏王的一队铁骑,被你一人歼灭,师兄好生欣慰。”火光映照之下,谢之意脸上笑意忽灭忽暗的,“只是师兄有一事不明,当时你扒拉着那些死人,是想要找什么?” 裴衍闭上眼,不想理他。 谢之意也没打算从他嘴里听一个回答,将磨好的刀收入鞘中,道:“今日救你,是还当日你救我之恩。从今往后,你我二人就没干系了,师弟。” 裴衍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眼底深处带着嘲讽。 谢之意把磨好的刀放到他身旁,拢着衣袖跟他道:“刀给你磨得又快有利,用的时候仔细点,小心伤了自己。” 他顿了顿,忽然毫无征兆道:“那日我去看了先生。先生老了,脾气更倔了,染了风寒又不肯吃药,得师娘哄一哄才肯吃……” 他说着,又生生顿住,把所有怀念和心软一并扼杀了心底。 “师弟啊,师兄得走了,就不陪你了。”谢之意站起身,垂着头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得赶紧回京,不然师兄就真的反了。” 第435章 新生 等裴衍能动了时,已是次日天亮。 他顾不得身上还有伤,拖着疲乏的身体去了东平,连哄带骗的从东平王手里借来了兵,分两路赶去京城。他紧赶慢赶,路上旧伤复发,烧得昏迷不醒,药都是别人掰着他的嘴灌下去的。 等到了京城,同魏王对峙时,裴衍才发现在皇宫的那个魏王根本不是魏王本人,是他的傀儡。 他又把人交给叶姩,转头又去了魏王府。 真正的魏王躲在王府里,试图操控全局,见势不妙,又打算弃车而去。 魏王狡猾,见裴衍破了皇城,就知大势已去,遂不耽搁,要带着魏王妃准备在镇北侯的掩护之下,逃回封地去。 之所以没能跑掉,是被永安拖住了。 永安郡主,被他父王当做另一个人豢养了十来年,从来不知什么是反抗。她卑微懦弱,像蝼蚁一样仰仗她父亲的鼻息生存,十年如一日,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自己的能力,更不知什么是反抗。 李岑骂她是废物,同魏王一样,从未将她当人看。 魏王妃或许同情她,却因魏王的关系不敢明目张胆的帮她,替她说话。 永安就只能自己去摸索,按叶朝教过她的去思考,用自己的双手去争取,去反抗。 于是,她背叛了自己的父亲。 她打伤侍卫,在屋里烧东西故意制造浓烟,试图放出一些消息。 在得知魏王准备跑路时,又故意惊了马厩里的马,在府里造成一片恐慌。 等她准备趁乱跑时,被魏王抓了回去。 她被侍卫摁着跪在她父王跟前,被她父王捏着下巴抬起头,森然道:“永安,谁允许你顶着这张脸背叛我的?” 永安看着眼前的人,说出了在心里压了许多年的话:“父王,您还知道我是永安啊?我以为您不知道。” 捏着她下巴的那只手越发用力了,好似要将她骨头都捏碎似的。 永安看着眼前这个阴森森如同鬼一样的人,继续道:“您总让我学母妃,学她怎么吃饭,怎么走路,怎么说话,要求我每日做她生前所做的事。明明该是姨母才能做的事,您去让我去做,把我带在身边去替您应付内宅里的太太们。” 她笑起来,模仿着前魏王妃的姿势,又问道:“父王,您把女儿当什么了?让女儿学母妃做过的每一件事,勒令女儿的一言一行都要更像母妃才行,是想做什么?” 永安扬起头,看见魏王脸色铁青,眼底有愤怒,也有躲闪和心虚:“父王,您就不怕自己午夜梦回时,睁开眼瞧见母妃在床头看着您吗?您就不怕她问您,为什么要将发妻的女儿当做……” “放肆!” 永安的话还未说完,魏王扬手便是一巴掌落在了她脸上:“谁教你说的这些话?是谁?!还是说……是你自己?” 他脸色一阵红一阵青,又一把掐住永安的脖子,几乎是将她的上半身都提了起来:“你既这么想要做你自己,我就成全你!” 永安并不反抗,因缺氧而憋的通红脸上艰难地重新绽放起笑容来,仍是模仿着她母妃。 她一字一句艰难道:“父王,您看女儿笑得像不像母妃?” 那一瞬间,魏王脸上的神情就变了,他像是惊慌,又好像是害怕,似乎还有一丝内疚。 但永安知道,那一丝内疚也是对她母妃的,而不是对她。 许是因为她真的很像她母妃,魏王倏地松开手,又惊慌的后退两步,恍惚道:“我没有想杀你……我真的没有。是你不好,是你要离开我的……” 他嘴里又反复呢喃着一个名字,永安听得清楚,那是她母妃的名字。 虽然心里早就有了猜测,但当猜测变成真实时,还是会让人惊讶。 她跟现在的魏王妃都以为前头那个魏王妃是病死的,可如今才明白,病死是假,被毒死才是真! 永安看着眼前的人,心里说不出的讽刺,他杀了自己元妻。人死后他又装出一片深情,让最像她的女儿学她,模仿她,还会时不时带在身旁跟人应酬,假装元妻还活着。 永安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方才有一瞬间迷茫的魏王忽然回过神来,他看着趴在地上笑得一点也不像自己元妻的永安,抽出了佩剑。 他道:“你既不想做你母妃,我成全你。” 永安看着他,不跑也不挣扎,反正魏王造反,她作为魏王府的人也不会什么好下场。 何况那么多人皆因魏王而死,她不觉得自己还能心安理得的活着。 她看着走向自己的人,闭着眼,并不想反抗。 但这时,魏王妃却忽然扑上前来,将她推了出去,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魏王那一剑。 她嘴里吐出血,却像是不知痛一样爬起来抱住魏王的双腿,背着她大喊:“跑!快跑!永安——活下去!以自己的身份,好好……好好活下去!” 魏王连自己发妻都敢毒杀,何况是继妻? 他一剑从魏王妃背心刺下,剑刃扎进她身体,又从胸口探出来,剑刃吸满了血,阴森可怖。 永安惊恐地叫了一声“姨母”。 魏王妃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抓住没过胸膛的剑刃,咬着牙喊:“跑——永安、快跑!” 永安捂着嘴,哭得满脸是泪,爬起来就跑。 她不敢回头去看,怕姨母用性命给她争取的时间浪费在这回头的数秒之中。更不敢停下脚步,只能盯着前面的路,冒着雨,用尽所有的力气往前跑,去打开那扇厚重的大门,寻一个生的方向—— 终于,那扇大门在她眼前打开,同在死路上挣扎的生人将她拉起来,把她推向光明里,替她关上了通往地狱的大门。 永安被雨水浇透,衣衫和鞋子上全是雨水和污泥。 她站在能被光照到的地方,看见魏王脑袋从脖子上分离,在空中抛出一个弧度,然后落在地上,裹着血水和污泥之后,滚到了她脚边。 那双阴森森眼睛盯着她,含着不甘和怨恨。 永安满脸惊恐又后退数步,跌坐在地,捂着脸失声痛哭起来…… 第436章 跑 叶朝带着梁觅,连夜赶去西北。 因魏王不想她到西北去,路上并未放弃追杀她,甚至还放出了她是反贼的消息,一路上派人拦截。 官道便不能走,只能走山路。 山路连绵起伏,未经开凿,凶险无比,再加上又有追兵,可谓是让叶朝吃了不少的苦。 虽路上还有个梁觅作陪,但梁觅是个花架子,有点脑子,却只适合摆在京城招猫遛狗讨人嫌,要他拿刀杀人,他能拿着刀伤自己人。 幸好他本事没有,但有眼力劲,知道在叶朝迎敌时,自个寻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尽量不给她拖后腿。 一路上还能想法设法以他爹的名义跟人借钱借粮,忽悠着一些还没收到京城消息的傻子送一些粮草到西北去。 当然了,他也有失手的时候,还没开口,就被人当反贼抓了起来。 这个时候,就需要叶朝出手捞他。 不然他铁定被人一剑削掉脑袋,成为别人的剑下亡魂。 现在西北战事吃紧,京城陷在危机里,路上又有魏王派人拦截,援军赶不过去,粮草也没办法送到。 西北既需要人,又需要粮草,梁觅能想尽办法以镇北侯的名义借钱借粮,再请商队送去西北,着实帮叶朝解决了一个大麻烦。 这也是她在明知梁觅是个废物点心的基础上,还愿意继续带他上路的原因。 从京城到西北,路途遥远,叶朝和梁觅要想法筹备军粮和躲避追兵,废了不少时日。 “西州原在这个位置,现在西州城破,大哥带兵退到了这里,咱们在这里。”叶朝拿着树枝在地上划出几个点来,给梁觅指出接下来的路,“我们要去到我大哥那里去,从肃州取道距离最近,但是……” 他们白日刚避开追兵,躲进了林中,再往前走一个时辰,就是肃州地界。 叶朝皱起眉来,神色间全是凝重。 梁觅看了她一眼,接过她的话:“但是肃州知府与魏王交往密切,只怕他早收到消息,正等着我们进城,他好来个瓮中捉鳖。” 叶朝没看他,皱着眉“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她反应过来,抬眼扫向梁觅,道:“你才是鳖。” 梁觅挑眉,不置可否地笑了一声:“那可不,小爷我就算是鳖,也是鳖里最俊的那只!” 叶朝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似乎是笑了,又好像是单纯在表达不屑。 梁觅戴着厚重的滤镜,认为她就是被自己逗笑了,一时心神荡漾,隔着火光看向对面的人,兀自走起神来。 叶朝心里想着事情没留意到梁觅的视线,又或者说这一路过来,两人也算是共患难了,她便将对方当了自己人,不知不觉地放下了心防来。 夜里很冷,就算点着火堆也驱散不了寒意,叶朝裹着一块毯子,垂着眼盯着自己画的草图,道:“肃州是最后一道防线,我大哥现在只能死守,不能后退。肃州知府胆小怕事,必然不会开城门放他们入城,说不定还会同蛮夷联手对付他们,到时候他们就是活脱脱的饺子馅。” 梁觅回过神来,摸摸自己鼻尖,在心中唾弃了自己一声,又道:“若是能从肃州知府手里借到兵,是不是就有一线生机?” 叶朝垂着眼道:“他不会借兵给我们的。” 梁觅将一根枯枝塞进嘴里咬着,翘着腿吊儿郎当道:“他不借,那我就打到他借!” “凭你?”叶朝看了他一眼,撇了撇嘴。 一路上常说自己娇花,又身娇体弱易推倒的梁公子拿什么跟人打? 娇花飘飘拳吗? 梁娇花面对心仪之人明显的不信任,也不生气,还高深莫测地对她笑了笑,道:“明儿你就知道了。” 叶朝看了他一眼,没在接话,虽说她现在多少有些相信梁觅是有些手段的,但还是不信他一个生在锦绣丛中的公子哥有本事骗过一个边防知府。 她得多备几条退路,以免明儿真被人瓮中捉鳖。 梁觅看了出来,又装着幽怨跟她开玩笑:“实在不行,将军就卖了奴家吧。奴家长得盘正条顺,定能为将军卖个好价钱。” 他在叶朝看智障的眼神之中彻底不要脸了,拿袖子当绣帕掩住脸,假哭道:“将军放心,待奴家进了知府府,定不忘偷些值钱的东西来养将军的。” 叶朝面无表情的“呵呵”两声:“那我谢谢你啊。” 让梁觅这样一闹,叶朝心里倒是没方才绷得那样紧了,她吸了口气,同梁觅道:“别闹了,你先去睡,我守上半夜,下半夜你来守,天亮我们就赶路。” 这几日来他们一直是这样,梁觅自个也清楚休息好了对赶路的重要性,也不同叶朝推辞,果断往旁边的一躺,裹紧毯子睡了。 然而今夜叶朝却没像往常那样叫醒他。 他是被冷醒的。 梁觅睁开眼,发现火堆不知几时熄灭了,叶朝不在,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他躺着没动,静静听了一会儿,没听见什么动静——天冷了,连虫鸣鸟叫都稀少起来。 梁觅裹着毯子坐起来,刚要站起身,叶朝就从他头顶的树梢上跳了下来,摁住他的脑袋把他压回地上趴着。 紧跟着梁觅就听见“咻”的一声,有什么东西自他脑袋上方飞了过去。 他眯着眼,扭身拿眼一看,才发现是一支竹箭! 梁觅吓出一身冷汗,若方才叶朝没从树上跳下来救他,他只怕已经一箭送去见他梁家的列祖列宗了。 他趴着没动,低声问叶朝:“来了多少人?” “大概一百多。”叶朝没看他,缓缓抽出了腰间的短刀,道,“一会儿我让你跑你就跑,往西边跑,有多远跑多远,别回头。” 梁觅一把拽住她的手臂,急切道:“那你呢?” “我?”叶朝躬着背脊,像弓一样拉出一道好看的弧度来,轻哼一声,“老娘宰了他们!” 说罢,她就如一支笔直的长虹箭一样将自己发射出去,手中短刀一转,直截了当地斩断了一支射向她的竹箭!同时,她另一只手拽过腰间的鞭子往灌木丛中一甩,精准地套住了躲在丛中的一个追兵的脖子! 叶朝借力飞身过去,手起刀落,一刀割断了对方脖子 鲜血喷了她一身,她也不在意,头也没回地喊一声:“跑!” 第437章 你信一信我 叶家姑娘都不是吃素的,尤其是叶朝。 她上过战场,带过兵,是能让人折服的小叶将军。 小叶将军不仅能跟人正面刚,还能坐镇后方指挥全局,必要的时候还能当一回刺客。 为了给梁觅争取到足够逃跑的时间,这一次她不跟追兵正面打,她借着夜色和丛林的掩饰像鬼魅一样悄无声息地穿梭在追兵之中。 短刀和长鞭是她武器,她用得得心应手。 在又一次从背后解决掉一个追兵时,叶朝长鞭一甩,缠住一根树枝荡秋千一样将自己荡了出去。 她打算借此爬上对面的一棵树,但没成功,被敌人预判了她的动作,刚好在她达到最高点时,有人瞄准她的手射出一支箭! 叶朝为了躲开那一支箭,不甚松了力道,她被惯性甩出去,砸进了灌木丛里,鞭子也丢了。 她躺在地上没动,睁着眼想看一看夜色,却发现林中树木参天,却因叶子掉光了,而显得光秃秃的。枝丫横七竖八地伸着,没有规矩,在乱中展现自己特有的魅力。 过了一会儿,她听见了窸窣的脚步声。 叶朝躺着没动,只握紧了手里的短刀。 同时有人扒开了灌木丛! 叶朝一刀甩过去,刀刃惊险地照着对方脖颈上擦了过去。 那人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压着声音惊颤道:“你、你就不能看清了再出手?要不是我躲得快,我就祭天了!” 叶朝翻身坐起来,抬手接住了重新落下来的短刀,撇了他一眼:“没听过队友祭天,法力无边?” 梁觅干巴巴地说没听过。 叶朝扫了他一眼,皱眉道:“不是叫你跑?” 梁觅嘤嘤道:“奴家与将军共患难,不忍丢下将军独享荣华富贵。” “闭嘴!”叶朝冷眼瞪过去,没心情同他玩笑,“不想跑就自己躲好,我没功夫分心来保护你!” 说罢,她又潜伏出去。 但梁觅却拉住了她,笑眯眯跟她道:“我有个主意,你听不听?” 叶朝想了想,觉着也不是不能听一听,毕竟这一路上梁觅这颗脑子有时候确实挺好用。 她退回来,一面警惕着周围的动静,一面分心道:“说。” “明儿有一支往西域而去的商队,里头有一个姓白的人,你去找他,他能带你去找你大哥。”梁觅难得收起了吊儿郎当,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递给叶朝,“你把这个拿给他看,他就知道了。” 叶朝接过东西,拿在手里借着夜色一看,发现是块腰牌,腰牌上头刻着一个“白”字。 她皱了皱眉,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梁觅道:“那是我在花楼里跟人喝花楼赢来的,贵重着呢。” 他见叶朝眼神变了,忙又补充道:“只喝了酒,没做别的,我拿人格跟你保证!” “人格?”叶朝嗤了一声,“湘姨娘还在梁家等你回去呢。” 梁觅理亏,败下阵来,哼哼两声抠着地面道:“我不跟你一起去找你大哥。” 叶朝挑了下眉,脸上没什么表情:“说完了?说完了就赶紧躲开,别影响老娘拔刀的速度!” 说话间,她眼神一变,忽地凶狠起来,又一把扑过去,一把将梁觅推开,躲开了一波箭雨。 两人稀里糊涂地滚到了丛林深处,叶朝没理梁觅,爬起来又要杀出去! 梁觅扯住她的手,又被她甩开,不耐烦道:“起开!” 梁觅难得强硬一回,又一次拽住她,把摁在地上,压住她的肩道:“你能不能听我把话说完?” 叶朝冷眼看着她,夜色之下,神情不大好。过了一会儿,她才道:“说。” 梁觅道:“你身手好,躲开这些人从这里离开绰绰有余。加上我,只会谁也跑不掉!我一会儿出去,替你吸引视线,你趁机赶紧走,离开这里去找你大哥才是要紧的!” 叶朝握紧了手里的短刀,没说话。 梁觅放柔了一些语气,看着她双眼问:“咱们同行这几日,你也该信一信我了。” 他又道:“你放心,我同你保证,我不会有事。我还要去寻肃州知府帮你借兵借粮呢,不会死的。” 叶朝张了张嘴,想反驳他,他死不死都跟自己没关系,但话到嘴边,意识到这话说出口了,可能会有些伤人。 于是她又把这话咽了回去,喉头几动,最后变成了一个“好”字。 梁觅便笑了起来,双眼如同两弯月牙,盛满了温和的霜白月光。 叶朝嘴唇嗫嚅两下,轻声道:“你自己小心些。” 她不说这话还好,一出口梁觅又飘了,拍着胸口道:“我是谁?镇北侯世子诶!区区几个追兵,怎会放在眼里……” 话还未说完,旁边草丛窸窣响动。 镇北侯世子吓得脸色一白,跳起来躲到了叶将军身后。叶朝坐起来,握紧了手里的短刀! 一只被追兵吓得乱窜的兔子从他们眼前快速跳进了另一个草丛里。 叶朝:“……” * 叶朝躲在一棵树上,握紧了手里的短刀,仔细观察着周围动静。 梁觅躲在树下,并未看她,朝林中喊道:“我是镇北侯世子梁觅,手里有什么主子想要的东西,你们若是想要就派人吱个声儿!” 他话音落下,林中久久没声,但也没有箭矢射向他所在的位置。 叶朝并未因此放松警惕,仍旧注意着周围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她看见灌木丛中有人站了出来,接话道:“梁公子,我们并不想杀你。你要是能交出叶家的人,我们不为难你!” 梁觅扬起头,看向了树梢上的叶朝。 夜色浓郁,他看不清叶朝的脸,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抬头的时候,叶朝一定低下了头,跟他对视了一眼。 “好啊。”梁觅心情极好地答应着,“我可以告诉你们她在哪儿。但是呢,我有个条件!” 那头的人接话道:“梁公子请说。” 梁觅道:“带我去见你们的主子!” 那边又没了动静,估计是与人商量去了。 林中安静了一会儿,梁觅才又听得人道:“梁公子,请你不要耍把戏!还是赶紧将人交出来,仔细一会儿吃亏!” 梁觅一耸肩,无所谓道:“行啊,那咱们就耗着。再等一等,叶家的人应该就能安全离开肃州了!” 第438章 已死为生 叶朝赶到肃州时,离辰时还差一刻钟。 不出所料,肃州城已经戒严,街上巡视的军队一趟一趟的过去,个个严阵以待。 离肃州不远的瓜州正在打仗,听逃到肃州城来的难民说,战况凶险,焦灼不下,蛮夷手里有足够的粮食,可以跟叶家军耗,叶家军粮食不够,恐怕撑不了几日。 还无比激动地说肃州知府同瓜州知府一样,密会蛮夷头领,要出卖叶家军换取利益! 有人惶恐,有人害怕,胆小吓得直哭,有人只看着。 军队过来又把人驱散,说那难民蛊惑人心,胡乱造谣,胡说八道,要把他抓起来送去蹲大牢。 那难民破罐子破摔,吼道:“行啊,老子一路逃到这里,饥一顿饱一顿,连个安稳觉都不曾睡过!你要抓老子去坐牢,老子不怕,至少里头能睡个安稳觉,一日三餐有得吃!”文学一二 他说着,又哭了起来,眼泪顺着沾满了泥土的脸上滑下,留下两道惨白的沟壑:“从前你们高高在上,尸位素餐,不管底下人的死活!现在战火烧到了屁股后头,你们仍然高高在上,尸位素餐,还要捂紧我的嘴不让我说话!哈哈,我的家没了,我媳妇老娘孩子全没了,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不怕你们!” 军队冲上前,把他摁在地上,他还要说话,被人一拳砸在脸上,打了满嘴的血。 他挣扎着不肯投降,嘴里高喊:“跑啊!大家都跑啊!有多远跑多远!去安全的地方,去找能保护你们人!他们是贼,他们都是贼,他们保护不了你们,只会吸你们的血!” 他高声呼喊完,终于挣开了摁住了他的人。 他蓬头垢面,满身尘土,大笑着看向这尘世,高声喊道:“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哈哈,你们杀得死我,杀不死千千万万个我!” 话音落下,他闭上眼,带着怨恨和不甘,一头撞到了石墙上—— “轰——”一声,人群里爆出几声尖叫,如鸟兽一样惊散开来。 街上秩序瞬间乱了,军队为了维持秩序,哪里还顾得上那个糊涂的死人? 等他们清理完街上的人再回头,发现那人的尸体已经不见了。 托了这一场混乱的福,叶朝成功搭上梁觅说过的那个商队出了城。 她趁人没注意时,偷走了那个人尸体,出了城后,她在小溪边,一点一点帮他清理干净了脸上的污垢。 污垢后面的那张脸,意外的年轻、白净。 “瞧着有些眼熟?”站在叶朝身后的要去西域的白老板想了想,忽然道,“啊,他是瓜州同知!一个月前我进城,还瞧见他在安抚难民,今儿怎就变成这幅模样了?” 叶朝“嗯”了一声,轻声道:“他是个好官,可惜时运不济,没碰上一个好上司。” 她没回京之前,会因京城的粮草迟迟送不到,而跟着叶侯到各州府去借粮食,因此认得了这个瓜州同知。 知道他姓楚,松江人。 两人其实没什么交情,只简单聊过两句,知道他是个有抱负的人,也想到前线去。 但因瓜州知府是个小肚鸡肠的人,爱斤斤计较,又嫉妒比他又才的人,因此对这个同知十分苛刻,做出的功绩是知府的,出了岔子就是同知的。 叶朝没想到会在肃州碰见他,还是以这样惨烈的方式。 她叹了口气,打算挖了个坑把他给埋了,他这样的人不该抛尸荒野,任凭尸首被畜生瓜分蚕食。 白老板见了,也没说什么,又叫了人来帮忙搭把手,几个人一起把这瓜州同知埋在肃州城外。 叶朝将带来干粮分了一些在他坟前,跟他保证:“你放心,西州我会夺回来,那些尸位素餐的,我也会寻机会帮你把他们都杀了,送他们下去谢罪!” * 商队重新启程,往瓜州而去。 白老板送了她一程,在瓜州地界分道扬镳。 叶朝没进城,寻小道上了山路,走了大半日,快黄昏时她听见了厮杀的声音。 她翻身下马,从泼上滑下去,躲到了灌木丛后。 小道之上,两队人马在混战,其中一队穿着随便,未着铠甲,个个皮肤黝黑,长得高大粗狂,一眼就能看出来并非本朝人。 另外一队身着玄色铠甲,裹得严严实实的,领头的那个虽然有些黑,但眉眼很淡,面容相对来说比较柔和,仔细看轮廓,就发现他身上有一点叶姩和叶朝的影子。 就算人黑了不少,叶朝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她二哥叶相逢!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碰见他们,心里高兴,才要现身帮忙,余光之中就见一个蛮夷小兵躲在暗处,准备对叶相逢放暗箭! 憋了好几日的怒火终于涌上心头,叶朝抽出短刀,从泼上飞身而起,直飞向那个准备放暗箭的人,一刀就扎进了对方的脖子! 不等人反应,她又拔出短刀,借力在对方肩头一踩,反身一脚踹中就近那个蛮夷的脑袋,直接将人踹飞了出去! 然后她稳稳落了地。 她忽然出现,所有人都愣了一下。 但她毕竟常年在关外,同蛮夷打交道的次数两只手都数不过来,蛮夷不会不认识她! 甚至还有人怕她。 果然,蛮夷在看清是她之后,黑脸都白了许多。 叶朝不理他们,趁着他们愣神之际,飞快地冲上去,抱住一个蛮夷的脑袋,借力跳起来时,提腿一膝盖击中了对方的鼻子! 她回头大喊:“你们不要怕,援军就在身后!咱们杀了这一群蛮子,回去领赏!” 喊出这句话时,她脸色都没变一下,气势又足,给人一种身后有几千援军的气势! 本来疲乏的叶家军在听见这句话时,瞬间被鼓舞了气势,嘴里高喊着“杀啊——”,便又凶狠地同蛮夷杀到了一处…… 一刻钟后,蛮夷头子领着他溃散的部队落荒而逃。 叶相逢打算乘胜追击时,被叶朝拽着缰绳给拉了回来:“别追了,援军就我一个。” 他在马上震惊地看着叶朝:“那你方才是怎么做到喊出身后有五千援军的气势的?” “还能怎么喊的?靠嘴喊的呗。”叶朝对他翻了个白眼,转瞬又红了眼,声音之中满是委屈,“二哥……” 第439章 另一种方式 叶朝是家里的老幺,又在西北这么些年,那脾气可谓是叶家人捧在手心里宠出来的。 尽管他们兄弟二人已经许多年不曾回过京了,可也知道那京城是个什么地方,叶朝这脾气虽不至于在那里吃亏,但只怕也是受了委屈的。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又伸出手去将叶朝拉上马:“没事,过几日咱们就杀了那帮狗贼回家!” 说罢,招呼着剩下的人回了营。 * 叶千嶂将军营扎在瓜州城外十里的地方,依山而建,不远处还有水源,看地形倒是复杂,易守难攻。 但如今叶家军大多都有伤,物资又匮乏,没受伤的只怕经历了这一场变故,心里或多或少缺些气势。 他们对于叶朝的到来,一开始都是高兴的,可当他们明白叶朝是一个人回来的时,那股高兴又灭了下去。 叶朝心里清楚原因,可她暂时想不到办法,也不敢去提,怕提了更打击大家的信心。 甚至她都不敢在两个兄长面前提起叶侯来,连伤心也不敢,只能咬着牙憋着哭声,将伤心化作愤怒! 叶千嶂和叶相逢何尝又不是这样的? “你是不知这丫头方才有多猛,把我也吓一跳。”叶相逢想缓和一下气氛,又笑着去摸了把叶朝的头,道,“快两年没见,这身手不仅没退,还比从前厉害了,二哥很是欣慰。” 叶千嶂也在她头上摸了一把,温声道:“祖母她们可还好?” 叶朝垂着脑袋,轻轻点了点,“嗯”了一声,报喜不报忧:“都好。我走的时候,姩姊还叫我替她问大哥二哥好,问父亲安……” 话音未落,她眼泪啪嗒啪嗒就滴了下来,悄无声息的。 叶朝察觉,又连忙抬起手臂按住眼眶,咬着牙不让自己哭出声。 跟着叶相逢回来之前,她在心里给了自己无数遍心里建设,告诉自己不能在兄长们跟前撒娇,不能提起叶侯,不能哭。 可她在自己亲人跟前,就是忍不住。 尤其是当叶千嶂和叶相逢摸她头的时候,从前在西北的记忆一瞬间冒了起来,无论她如何控制,如何摁着,就是摁不住。 她想起两年前离开西北时,叶侯拽着她的马,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不要惹事,不要节外生枝,要多跟她姩姊学学温柔和规矩。 当时叶朝不爱听,说他比老妈子还嘴碎,她母亲定是嫌他话多才不肯跟他一道来西北。 气得叶侯要撸袖子来揍她,她扯紧缰绳大笑着跑了,马蹄扬起灰尘溅了他父亲一脸。 她记得叶侯那脸被西北的太阳晒得黢黑黢黑,只剩双眼和牙还是白的,严肃时很凶,底下人都不敢造次,叶朝也不敢。 可他也有温柔的时候,会在带着她巡营结束时,同她一道坐在沙丘上。父女两个就着落日,吃着肉干,小酌两口。 那酒比辽东的烧刀子还要烈,叶朝不敢喝多,只敢浅尝两口。 还会在巡营回去的路上,跟叶朝说他和她母亲相遇的故事,说了千八百来遍,叶朝都听腻了。 她那时什么也不懂,只会说:“得得得,我晓得您是想念母亲了。既是想,那咱们就回去呗。” 叶侯就不说话了,仰头看着只有大漠里才能看见的星辰万象,严肃的脸上是难得一见的哀伤。 若是能回去,他又何尝不想回去呢? 可是边防不稳,蛮夷时常来犯,京城里又满是忌惮他们的人,他回去了睡不安稳,那些人也睡不安稳。 他就只能把自己扎根在西北,成全了那些上位者,负了妻女。 如今他能回去了,却只能以另一种方式回去。 叶朝想起那些事来,哭得气息凌乱,却半点声音也不敢有。 叶千嶂兜住她的后脑勺把她揽进怀里,按在胸膛之上,什么安慰的话都不曾说,只无声地拍了拍她的脑袋。 细看的话,就会发现他紧绷着脸,眼尾通红。 叶相逢没他那么好的定力,只得背过身去,扬起头来,用力将眼泪给眨了回去。 过了一会儿,叶朝哭累了,趴在叶千嶂胸前睡着了。 她赶了这么久的路,路上还要防着追兵,时时紧绷着神经,大多时候就算换了梁觅守夜,她也闭着眼不曾睡着,一夜一夜熬着,小脸熬得蜡黄,眼眶底下更是乌青一片。 梁觅时常瞧在眼里,却只敢在心里心疼,挂在嘴上不仅会被叶朝无视,说多了她还会不耐烦。 如今在兄长们跟前,勉强算是回了家,心里放松了,疲惫一下子涌上来,终于睡着了。 叶千嶂把她抱起来放到榻上,才发现她轻得不像话,好像抱着一把骨头。 “这一路上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叶相逢道,“父亲要知道了,不知该多心疼。” 他们一家子捧着长大的姑娘,本该在锦绣丛里无忧无虑的长大,嫁个心仪的人,生个一子半女,稳稳当当的过一生。 可因她生在叶家,她就得跟别的姑娘走上不同的路,背上不同的责任。 叶千嶂没说话,只沉默着替叶朝牵了牵被子。 然后他又起身,拉着叶相逢出去了:“去你帐里说话,让她在这儿好好睡会儿。” * “怎样?京城可有消息?”进了营帐,叶相逢就问道。 叶千嶂手搭着佩剑,背对着他摇了摇头:“朝朝此时才到,我只怕这边消息都叫人压了。若是没料错,魏王多半去了京城。” 他沉默许久,忽然道:“相逢,咱们得自己想办法熬过去。” 叶相逢神色凝重,眸光之中又带着某种坚定:“明儿我带一队人马悄悄入城去魏王封地看看……那老狐狸狡猾的很,定是给自己留了退路,我不信我刮不出他一层油水来!” 叶千嶂点点头,同意了:“瓜州知府那儿也得派人去谈一谈,总拖着不是办法。” “只怕找不着人去,”叶相逢皱眉道,“蛮夷随时都有可能发疯,你得留守指挥。我……” 话还未说完,帐帘便被人从外面撩起,叶朝沉着脸走了进来,道:“我去!” 叶千嶂和叶相逢同时收起了话,后者问道:“怎不多睡会儿?” “睡不着。”叶朝顶着两个通红的眼,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递给叶千嶂,“我从肃州过来时碰见一个人,运气好在他身上捡到了这个。” 第440章 三路 那是一道折子。 叶千嶂带着疑惑打开,待看清内容之后,脸上神色瞬间变得凝重起来。 一旁叶相逢凑过去看了一眼,随之也皱起眉来,问道:“捡的?你上哪里捡的这东西?” 写这道折子的人想是写得十分匆忙,以至于字迹格外潦草,甚至有些不工整,但这并不妨碍里面的内容有多惊世骇俗,同时也说明这东西的重要性! 但偏偏叫赶路的叶朝碰上了。 “瓜州同知。”叶朝道。 她把在肃州碰到的事情一一说了,又道:“他大概也清楚,京城出事了,这道折子递不过去。就算递到了京城,也很难保证会落到老十手里,所以才以那样激烈的方式将事情宣扬出去!” 他知道了瓜州知府通敌叛国的事,瓜州知府恐怕也知道了他知道这件事,所以想暗中对他动手,因此他一家老小一个都没能活下来。 这同知不知用了什么办法,混在难民之中一路从瓜州逃到了肃州,只怕也是想寻求肃州知府帮忙。 但他到了肃州才发现,这两府的知府早就勾搭到了一处。 他下求无路,上告无门,只能一死,将事情宣扬出去,告知被蒙在鼓里的人,唤醒跟他一样的人,试图用自己微薄的力量,来救这已经烂了根的国。 幸好、幸好他的运气不算太差,临死时碰见了叶朝。 叶朝在葬他时,发现了这道送不出去的折子——这样看来,折子其实已经送出去了。 “若他说的是真的,那咱们现在的情况恐怕不能只用不妙二字来形容了。”叶千嶂深深锁眉,表情格外凝重。 叶相逢一屁股坐下,捂着脸苦笑:“这回还真是腹背受敌了。” 京城没有消息,又丢了西州,瓜州肃州知府是魏王的人,并已勾搭上了蛮夷,似乎打算联起手来将他们全部坑杀在瓜州城外。 “不一定。”叶朝侧目,看向她两位兄长,“只要棺材盖还没合上,就不是穷途末路。何况……” 她顿了顿,目光微凉,又透着某种坚毅:“就算棺材盖合上了又如何?只要我还没咽气,我的手脚还能动,我便要拍碎了挡在障碍,挣出一条路来,哪怕我断手断脚,鲜血流尽也在所不惜!” 叶千嶂和叶相逢愣愣地看着她,好像不认得她一样,满脸茫然。 叶朝迎着她两位兄长的视线,继续道:“我既上了战场,我就是一个战士,保家卫国便是我的职责,只要还有百姓相信我,我便不能退!大哥、二哥,事到如今,我们只能死守,不能后退半步,直到击退蛮夷,夺回西州和父亲的尸骨!” 西州城破时,叶侯大约是料到了自己的结局,带着一队人马断后,让叶千嶂和叶相逢带着兵护送西州城的百姓后退。 西州作为要塞,常年没少同蛮夷碰撞,但因有叶家军在,他们始终没能打进来,西州城的百姓始终相信他们。 以为这次也是小打小闹,很快就能解决,但谁能想到会被自己人背刺? 城破了,叶千嶂和叶相逢竭尽所能护送西州城内百姓后退,但总有他们顾不到的地方,以至于最后还是死伤无数! 所以,这仇不能不报! “你说得对!”叶相逢起身,看向叶千嶂,道,“不能退了,再退我们便只能以死谢罪了。” 叶千嶂道:“是。不能再退了……老二,你明儿带人秘密去魏王封地,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明抢也好,暗夺也罢,最后我要看到东西!老四,一会儿我写一封信送到瓜州去,你替我去见瓜州知府,骗也好哄也罢,我看看到增援。” 叶相逢和叶朝一一应了。 叶朝又问:“大哥,我得向你确认一件事。” 叶千嶂没说话,拿眼神示意她说。 叶朝提起唇角来轻轻一笑,目光冰凉的问:“若他不肯,还动了手,我能杀么?” “若他不肯,”叶千嶂淡淡道,“宰了他便好!倘若他是无辜的,待赶走蛮夷,夺回西州时,我给他偿命!” * 次日一早,叶相逢就带人往魏王封地去了。 没多久,瓜州知府就回了信,愿意与叶千嶂见一面。 叶千嶂留守营地没去,叶朝带人去了,为表诚意,她把人留在了城外,并告诉了他们,若一个时辰后她没有任何消息,直接闯进知府府邸便是。 叶朝留下话,独自去了瓜州知府的府邸。 她入城时,就有人给这知府送了信,知道来的是叶朝后,他也不吃惊,还热情款待,并请了他夫人作陪。 知府夫人给叶朝斟酒,听自家丈夫道:“前头听闻小叶将军成亲,着实吓了本府一跳,赶忙就让人备了礼送到京城去贺喜。那时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见到小叶将军了,万万没想到还能在这偏远之地见到将军。” 这瓜州知府是个同叶侯差不多年岁的人,也就是说是能当叶朝父亲的人。 但身在这偏远之地,他却同叶侯截然相反,不仅长得油光水滑,还同他夫人差不多一样白,可见平时没少养尊处优。 叶朝看了眼杯里的酒,脸上挂着些漫不经心的笑:“可不是,我也不曾想到今生还有机会见到知府大人。” 瓜州知府闻言,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一瞬间的审视,过了一会儿,又放松笑道:“啊,说起来小叶将军嫁的是镇北侯之子?是叫梁觅?哦,那本府如今可是该称呼将军一声梁夫人了?” 这一声梁夫人叫得格外轻蔑。 叶朝还未接话,瓜州知府又笑道:“既是梁夫人了,那夫人就不该再到这西北来。将军再厉害,始终是个女儿家,这女儿家的任务,就该留在家里相夫教子才是。不然惹了夫家不愉快,可是要被嫌弃的。” 叶朝看了知府夫人一眼,见她脸上虽挂着笑,神色却是淡淡的,并不主动开口接话。 “梁夫人。”叶朝端过酒盏,将这个称呼在嘴边咂摸了一圈,随即撩起眼皮扫向瓜州知府,笑问,“大人不会以为我换个称呼了,这西北之地,我就来不得了?” 说罢,她将酒盏重重往桌上一放,酒水倾洒出来,溅了她满手。 她扬起下巴,轻笑一声:“吴惜才,我叶朝若是要来,谁敢拦我!” 第441章 不解风情 瓜州知府的脸色变了变,脸上虚伪的笑容没了,是不加掩饰阴郁。 叶朝迎着他的视线,高傲的神情并未收起来,还笑问:“酒也喝了,旧也叙了,大人还要同我拐弯抹角?” 酒她没喝,直接扔在了桌面上。旧更是没有,不过是叶侯从前同他有些往来罢了。 瓜州知府要笑不笑:“将军既出了城,到了亲人身边,就不该再进城来。可你来了,那就别怪本府不能再放将军回去!” 说罢,他挥手,院中立即出现几十个护卫,将这院子团团围住,人人手拿长矛,对准了叶朝,又面容凝重,视死如归! 叶朝看了他们一眼,嘴里发出一声嗤笑。 瓜州知府叫她笑得格外发虚,面上勉强维持镇定:“若换了是你大哥,今日我还不敢这样冒险。既然来的是你,我也没什么顾忌了!” 为了又镇住叶朝,他又起身来,成竹在胸道:“你既嫁到了梁家去,那你便是梁家的人。若京城胜了,梁家就是反贼,我杀反贼,是天经地义!可京城若是败了,你们叶家就是反贼,本府替新君排忧解难,替他杀了反贼头领,那就是功不可没!” 他好似看见了自己光明的未来一样,表情里全是兴奋和憧憬,而坐在一旁他的夫人就显得冷静过了头。 叶朝冷眼看着,笑问:“就凭这么几个人,大人就想杀我?你应该……再派些人手!” 说话间,她起身时,手在桌上一撑,直接跃过桌子,站在了瓜州知府跟前! 瓜州知府脸色巨变,猛地后退数步,大叫道:“杀了她!快,杀了她!” 叶朝并不管身后的人,抓住左边刺过来的长矛,往后一甩,直接将抓着长矛另一头的侍卫甩出去砸中了身后侍卫。 那些侍卫躲闪不及,被砸到了一片! 叶朝手持抢过长矛,熟练地耍两个花招,直接横扫一片,然后她用长矛在地上一撑,一个撑杆跳借力飞出去,直接到了丢下他夫人跑出老远的瓜州知府跟前! 瓜州知府大叫一声,还要再跑时,被叶朝一把掐住喉咙,当做人形护盾挡在跟前。 不待叶朝开口,怕死的瓜州知府立即喊道:“等等……等等!不许动!” 他又连忙跟叶朝道:“小叶将军……不、不!叶将军,咱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你、你不是就是想借兵?我、我借给你!你……你别杀我,只要你不杀我,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大人若是之前就有觉悟,咱们也不用伤了和气。”叶朝看了眼,那些仍然没有放松警惕的侍卫,低声道,“可惜啊……” 可惜什么她没说,瓜州知府却觉一股寒意顺着他脚底就爬到了背脊上。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还要求饶:“叶将军……” 叶朝却是不爱听了,冷冷打断了他后面的话:“既然大人说我想要什么你都给,那烦请大人立即写一道调兵的折子来,再护送瓜州百姓离城去肃州,另外将这府中的事务全权交由我大哥接手!” 瓜州知府并不情愿,为难道:“这……不是我不帮您,实在是要这一城的百姓都转移去肃州,并不是一件小事。而且,那肃州知府早同魏王联系上了,根本不可能接纳瓜州的人……” “不愿意?”叶朝懒得废话,直接掐紧了他的脖子,“我现在就杀了你,再自己调兵也是一样的!” 瓜州知府呼吸不畅,瞬间红了脸,挣扎道:“没有本府私印,你就想调兵?做梦!你若杀了我,你也离不得这瓜州府!” “能不能离,离不离得,这恐怕不是大人说了算吧?” 一道吊儿郎当的声音自叶朝身后响起,救世主一样,瞬间扭转了这满院的不上不下的尴尬。 叶朝仍旧掐着瓜州知府的脖子,并未随声音响起时而转过头去,但她自己清楚,方才吊起来的那口气落回了心底去。 而梁觅自出现后,目光就一直落在叶朝身上,十分热切,没有任何掩饰。 他心里期盼着,期盼叶朝在发觉他的视线后,回头来看看他,哪怕只是随意一撇,剩下的路,不管有多长,多远,多艰巨,他便是用爬的,也要爬到她身边去。 但是叶朝没有回头,她站在哪儿,如同被绷紧的古琴琴弦一样笔直,直到梁觅走到了她跟前,她才拿余光扫了一眼,随即收回视线,没有言语,也没有任何动作。 梁觅只觉一口老血憋在心口,上不去下不来,噎的他格外难受。 他不死心,邀功似的翘着嘴角道:“来迟了,让你久等了。” 叶朝道:“是挺迟的。” 梁觅:“……” 叶朝,叶家老四,大儒常玄真第八个学生,文能排兵布阵,武能上阵杀敌,回京两年,时常撩人于无形,迷倒了不知多少闺阁女子,就是……不解风情。 梁觅咬着牙,将那口血憋了回去,转头看着瓜州知府道:“吴大人,可认得我?咱们通过书信的。” 瓜州知府艰难转过眼珠看着他,不确定道:“你是……你是梁、梁……” “梁觅。”梁觅笑眯眯地看着他,不知是不是故意的,还拿余光斜了叶朝一眼,“镇北侯之子,也是咱们小叶将军明媒正娶、拜了堂、上了族谱的丈夫!” 叶朝扫了他一眼,挑了下眉,虽没反驳他这个说法,嘴上却冷冷的:“你是来介绍自己的?用不用我给你搭个台子,再叫些人来好好给你捧捧场?” 梁觅在心里控诉地哼了一声,这才正色道:“我给诸位带了个人来。” 说罢,他回头招招手,一个穿着绯红朝服的人就被五花大绑地推搡了过来。 叶朝回头扫了一眼,才发现是肃州知府。 那肃州知府不知经历了怎样的非人待遇,嘴被堵着就罢了,还鼻青脸肿的,落魄得全然不像个一府知府。 叶朝又看了梁觅一眼,梁觅立即翘着嘴角等夸。 叶朝也不知是真眼瞎,还是故意无视了去,只问:“肃州府都搞定了?” 梁觅:“……” 他终究不得不承认自家夫人是个不解风情的人。 他扶额叹气,片刻后才从袖中拿出一样东西递给叶朝:“调兵的折子他已经写了,眼下……肃州府一万三千兵马,全凭将军调度!” 第442章 薄情 肃州知府的私印和瓜州知府的私印现如今都在叶朝手里。 她能调度的兵马将近四万,这对目前来说,确实是个好消息。 叶朝拿着两府知府的私印,看着被五花大绑的那二人,转头与叶相逢的副将江蓠道:“传令下去,现在肃州府与瓜州府府兵归叶家统领,谁若叛逃或与京城通信,皆按军法处置!” 江蓠领命,带走一人下去办事。 叶朝沉默片刻,看了看手中私印,过了一会儿后将肃州知府的私印递给了梁觅,道:“你领五千人,护送瓜州百姓出城,大人小孩儿老人一个不留,能走多远是多远的。” 梁觅惊讶地看了她一眼,也没接私印,反而皱起眉来笑道:“我身娇体弱的,哪里做得来这种事?换个人去……” 不等他将话说完,叶朝就打断道:“听不出来我让你走?” 她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才是最凶险的,同躲避魏王追兵时的小打小闹根本就是两回事。 作为梁家人,梁觅替她做的已经够多了,接下来的事情叶朝并不想他继续参与。 当然了,这并不是她不信任梁觅,只是……她怕自己没办法护得梁觅的周全。 这几日的相处,她或许对梁觅多了些信任,愿意将他划入自己人这边阵营来,但是若要她选择,在梁觅和大义跟前,她肯定没有任何犹豫的就选了大义。 叶朝想,与其到时候让自己陷入两难,或是发生什么足够让她后悔一生的事情,不如在还有选择的余地时,切断所有能让她后悔的路。 这样想着,叶朝语气又冷了些,道:“你帮了我这么多,我信你。但你若是继续跟着我,我还得分心保护你,就算不分心,也得另外派人保护你,既是拖累我,也是拖累旁人。” 梁觅脸色微微变了一下,笑容差点没保持住。 他有些着急地往前走了一步:“你既信我……” 叶朝忽然按住了他的肩,迎着他的视线,轻声道:“梁觅,我身边没有能信的人了。” 梁觅:“……” 他咬紧了牙,严重怀疑叶朝是故意的! 故意折磨他的! 他哀怨地瞪了叶朝一眼,终是愤恨地接过私印,头也不回走了。 叶朝松下口气,转头又见江蓠回来了,便道:“你也去帮忙。分批次走,否则太招摇容易被敌人一锅端。” 江蓠并未立即就去帮忙,而是怀疑地看了眼梁觅离开的方向,迟疑道:“他是梁家的人,能信吗?万一……” “没有万一!”叶朝看了他一眼,神色微冷,“我说他能信,就能信。” 江蓠还是很迟疑:“万一他中途生变呢?” 毕竟他没在京城,不知京城中事,对于梁家所有消息都是从折子上,以及其他人的嘴里得知。 尤其是在他知道这次西州之所以能被蛮夷所破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有梁家人帮忙的关系后,他对梁家的任何人都没好感,即便梁觅是叶朝名义上的丈夫。 谁知叶朝听了这话,却将他一扫,冷声道:“这样简单的事,还需要我来告诉你?” 她又道:“这件事是我叫他去做的,他若叛变,后果我背,你也不需要任何犹豫,直接杀了他便是!” 江蓠,一个从叶相逢侍卫一路爬到副将的男人,在对上叶朝视线的那一瞬间,只觉背脊发凉,头皮发麻。 他想,这就是他江家人为何一直追随叶家的缘故,因为无论他们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所坚定的立场并不因为感情而动摇。 这样的人冷静沉稳,却也……冷漠无情。 江蓠有些同情梁觅了。 * 转移一城的百姓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也不是人人都愿意背井离乡,因为他们并不清楚,这次离去之后,还有没有机会重新回到故乡。 有的人希望落叶归根,就算死也宁愿死在故乡,而不是其他地方。 还有的人因西州城破,不愿再信叶家,认为他们是别有所图,直接些的更是将他们当做卖国的贼,同魏王一丘之貉! 梁觅看着那些人,想着若是叫叶朝听见这些话,不知道她该有多难过。 眼看着人群要乱了,梁觅深吸一口气,才想跳到一旁土台上去,人群之中就有一个老者颤颤巍巍地爬到了高处。 他两鬓斑白,连站着都费力,却仍站在高台上,声嘶力竭地喊道:“贼?!谁是贼!那蛮夷是贼!放蛮夷进城的人是贼!我是贼,你们也是贼!” 人群之中,一下子就安静了下来。 那老者拄着拐继续道:“你们不想走,想落叶归根,可那些死在关外的人呢?他们怎么办?叶侯怎么办?! 他说着,眼泪又在布满褶子的脸上蜿蜒而下:“我是西州人,西州城破时,侯爷为了给我们争取撤退的时间,他同断后的那个十个将士以人墙将蛮夷挡在城门后,被蛮人砍了一刀又一刀,鲜血流尽了也不肯倒下!有的人站不住了,就用旗杆插在背上撑着自己,就为了替我们这些连跑都不知该往哪里跑的人挣住出一条路来!” “而你们呢?不过因为他们败了一次,就否认了他们的累累军功,否认了他们给我们带来的几十年的安稳!现在他们要替死去的人报仇,让那些无法回家的人重新回家,为我们重新带来安稳,你们却骂他们是贼?” “在我看来,你们才是贼,愚不可及的贼!” 人群之中好一会儿没声,有原来从西州逃到瓜州来的难民正在细细抽噎,也有方才激动不愿意走的人羞愧的垂下了头。 梁觅同江蓠对视了一眼,后者立即道:“愿意走的请继续留在这里,我们一会儿就派人护送你们出城。不愿意走的,现在就可以回去,我们不拦你们!” 人群窃窃私语,谁也没动。 江蓠松下口气,这才道:“放心,瓜州我们会保住,西州我们也会收回来!” 有人泣不成声,也有人唉声叹气,却是谁都没说话。 江蓠又让他们回去拿些冬衣,让半个时辰后在此地重新集合。 他原以为这人回去之后,就不会再来,但他没想到的是半个时辰还未到,就有人陆陆续续的重新出现了…… 第443章 入套 晚些时候,叶千嶂带着人入了瓜州城。 作为东进西出的交通枢纽,丝绸之路的商贾城镇,相比别的城镇,此处要更加繁华,平常更是人来人往,不知聚集了多少商人在此。 但如今的瓜州城,空空荡荡的,该走的人都走了,走不掉的也被秘密保护了起来,街上只剩一片荒凉。 叶千嶂无心他顾,留一些人在街上巡视,他则带了一两个去了知府府邸。 叶朝正等着他来,见了他,也没等人喘口气,就道:“大哥,我有个主意……” “正好,我也有事跟你商量。”叶千嶂打断她后面的话,让人将一副舆图铺在了她跟前的石桌上,道,“老二不在,你我兵分两路,我去引蛮人入城,你守在城外,一旦他们入了城,就断了他们的后路,咱们包饺子!” 叶朝看了他一眼,没出声。 叶千嶂手在舆图上点了几下,指出两个位置,表示那是极为重要的出口,让叶朝务必守住,又道:“在此之前,我们还得和他们在城外碰撞几场,让他们相信我们是穷途末路才退入瓜州城的。” 叶朝张了张嘴:“大哥……” 叶千嶂没等她说完,就抬手打断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他抬起头来,看着叶朝,又道:“我知你有注意,功夫好,能骗人,担唯独此事我不能应你。” 叶朝原是要说,引蛮人入城的事情她去做,让叶千嶂留守。 毕竟她虽被人称一声小叶将军,但其实是没有官职的,叶千嶂才是接替叶侯的那个人。 倘若叶千嶂在此时出事,只怕到时候不能只用一句军心溃散就能解释清楚。 叶千嶂话音落下,又抬手在叶朝后脑勺上兜了一把,温声道:“放心,西州还未夺回来,我不会死!” 而叶千嶂不让叶朝去的理由也很简单,除去保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以他对叶朝的了解,此时的叶朝心中压着的仇恨胜过于理智,他怕叶朝到时候控制不住内心的仇恨,直接杀去了西州。 眼下正是关键,一兵一卒他都不能浪费,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任何环节都不能出差错。 叶朝摸了摸鼻子,又看了他一眼,道:“会骗人那句话是多余的。” “谁说多余?”叶千嶂笑着,又将舆图收起来,道,“从小到大我跟你二哥不知被你骗了多少回了,小骗子。” 兄妹二人不痛不痒地拌了回嘴,算是驱散了一些凝重。 闲话过后,叶千嶂又收起笑意,正色道:“瓜州知府和肃州知府呢?我得见见他们。” “在牢里关着呢。”叶朝提起二人来就冷哼了一声,道,“若不是现在还杀不得他们,我早一刀砍了他们!” 叶千嶂道:“现在杀他们不解气,等回头我们收回了西州,让他们瞧见我们胜了,再杀他们才解气!” * 一夜无话,次日叶朝领兵出去同蛮夷在城郊交战一回,杀了蛮夷十人。 当日下午,她又带人埋伏在蛮夷巡城必经之路上,坑杀了蛮夷一队人马。 叶朝砍下那些蛮夷的脑袋,又留了一个活口,让他带着那些脑袋回去交差。 蛮夷首领看了,怒不可遏,当即领了一队人马出城,势要为死去的弟兄们报仇。 叶朝正等着他,二人交战于西州城外,打了数是个回合,谁也没能讨着便宜。 最后叶朝一个回马枪将蛮夷首领扫下马后,领着自己的兵跑了。 蛮夷追了一阵,没追上,又打道回去了。 第二日天未亮,叶千嶂领兵出城巡视时,不出所料中了蛮夷的埋伏,他们还想生擒叶千嶂以此要挟叶家军,未能成功,于是接下来的好几日他们必然埋伏在叶千嶂巡视的路上,试图抓住叶千嶂。 但关键时刻,叶朝总能出现,把她大哥救走。 于是,蛮夷反应过来了,要想擒住叶千嶂,除非先拖住叶朝。 蛮夷首领阿长津某日趁着叶朝出城巡视时,派了大部分人马去拖住她,同时自己带队从另一边突袭军营,杀了叶千嶂一个措手不及,急忙带人后退入瓜州城。 阿长津并非初次与叶家的人交锋,为人也谨慎,见叶千嶂带人跑了,也不着急去追,而是守着营地,先派了一队人马过去打探。 那队人离去半个时辰后方回来,道:“那瓜州知府胆小如鼠,见了他们连城门都不敢开,现在叶千嶂带着人驻守在城外,狼狈的很!大哥,此时不追,等叶相逢那小子带人回来,就没机会了!” 阿长津仍是有些迟疑,他将营地环视了一圈,并未说追还是不追。 这时,有人道:“世子,属下以为,可追。方才属下检查过了,这里虽一片凌乱,但其实带走的东西并不多,可见多匆忙。何况,他们也没什么能带走的。瓜州与肃州早就是我们的人了,他们没有退路,没有支援,粮草不够支撑,已是穷途末路。” 那人又道:“属下听闻,叶相逢带人去了那魏王的封地,只怕是想他从封地上搜刮些油水。我们若不快些,叫他赶回了来,就没机会擒住叶千嶂了!” 西北蛮夷八个部落,其中以噶尔图王爷为尊,这王爷有个儿子叫阿长津,拥戴者众多,听说是最有望继承他父亲的位置,统领八部的人。 他道:“汉人狡猾,我只怕这是他们的圈套。” 那人又道:“可是世子,若是叶家寻到机会,汉人那边又反应过来了,咱们好不容易才拿下的西州,恐怕就丢在这里了。” 八部里在闹内乱,领地不够,噶尔图王爷早就垂涎汉人领地已久,只因这些年有叶家军守在西北,他们没能寻到机会。 如今汉人内乱,他们好不容易才寻来的机会,若就此错过了,只怕这辈子都别想再踏进汉人的领地! 那人比他们的世子还要着急,唯恐阿长津不在乘胜追击,白白错过这个机会,苦劝了好久。 阿长津终是没经住劝,带人追了过去…… 而叶朝早以人数上的压制胜了困住她的蛮夷之后,先一步抄近道埋伏在了她同叶千嶂事先约好的地方…… 第444章 陷阱 天欲晚,乌云聚集,燕子低飞,是大雨将至。 阿长津领着族人追赶至瓜州城外,并未如属下汇报的那样在城外看见叶千嶂的人,倒见瓜州城门大开,一副等着人钻进去的样子。 “不是说瓜州知府不让叶家军进城?”阿长津心里起疑,警惕地看向了方才传话的人。 那人也是一脸茫然:“方才属下过来时,分明看见叶千嶂在城下应门,瓜州知府说怕惊扰了城内百姓,让他驻扎在城外啊。” 阿长津心中疑惑更浓,他谨慎惯了的,并不肯就这样杀进城去。 他刚想发话就这样打道回去,但他的弟弟却着急立功,并不打算就这样空着手回去。 他道:“大哥,咱们都追到这里来了,就这样回去,你让底下人怎么想?让父王怎么想?如今八部里闹得厉害,要传回去了,只怕父王更镇不住他们的!” 说着,他又看了阿长津一眼,冷哼一声,冲动道:“大哥你要当缩头乌龟,我可不当!我现在就杀到城里去,看看他们究竟玩什么把戏!” 说罢,他招呼着一群跟他一样冲动好事的人,一夹马肚冲进了城内! “图蒙!”阿长津叫他一声,没能拦住人,眼睁睁看着他带着大部分的人马杀进了城内。 阿长津嘴里骂了一声,谨慎归谨慎,可又怕图蒙中了敌人陷阱,便要带着剩下的人闯进去。 但这时,他的缰绳却一旁的军师给扯住了。 那军师笑得意味深长,道:“世子不妨再等等。叶千嶂狡猾,这样大开着城门,不知耍什么把戏,世子若就这样闯进去只怕着了敌人的道!” 阿长津冷冷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军师看着他,眼中全是算计:“属下是世子的人,一心只为世子算计。图蒙殿下骁勇善战,屡立奇功,在八部之中受不少人爱戴,已经威胁到世子您的地位了。” 阿长津大约已经猜到他要说什么了,脸已经沉了下来。 军师好似没看见一样,继续道:“图蒙殿下冲动易怒,正好咱们也不知叶千嶂玩的什么把戏,不如就让殿下先去探探路,若有危险,您再救他。若什么也没有,也损害不到世子您的利益。” “你要我提防我的亲弟弟?”阿长津语气森然,“还要我借汉人的手杀了他?” 军师无辜地笑了起来,道:“世子,您相信图蒙殿下,从未怀疑过他。可图蒙殿下呢?属下可是听说他在私底下见过其他四部的首领了。” 他话中的其他四部,正是不服噶尔图,正在闹内乱的四部。んttps:// 阿长津并未完全相信军师的话,毕竟他一心认为图蒙只是冲动了些,并无谋反的心。 “你少胡说,图蒙不是这样的人!”阿长津话音才落下,就见方才跟着图蒙进了城的一个小兵急急跑了过来。 小兵道:“世子!属下们巡视过了,里面一个人也没有,街上一片混乱,殿下说很有可能是汉人穷途末路,又怕重蹈覆辙,像是紧急撤退了!” 阿长津皱起眉来,眼中仍然带着深深的怀疑。 他与叶家的人斗了好几年,因一次好处也没讨着,就认为汉人狡猾,手段多。也知道叶家人最是有血性的人,宁愿战死也绝不后退一步! 上一回若不是汉人自己背叛了自己,让他们有机可乘,叶侯为顾全大局,这才叫了他的儿子们紧急撤退,不然他们哪能那么轻松的就占领了西州城? 他不相信叶千嶂是未曾与他们正式交锋,就紧急撤退的人。 阿长津怕着了敌人的道,才要叫人去将图蒙叫回来,军师又道:“世子既是不信属下的话,那不妨自己亲自去看看?正好也试探试探殿下是不是真有那个心!” 军师苦口婆心,又道:“殿下,如今八部之中闹成了什么样子您是知道的。噶尔图王爷为此操碎了心,人都病了。将来您也是要继承八部的,难不成就想八部一直乱下去?我只怕到时候咱们窝里反,叫汉人寻到机会!” 军师说罢,翻身下马,单膝跪地道:“请世子三思!” 其他人见了,纷纷效仿军师翻身下马,单膝跪地恳请:“世子三思!” 阿长津瞬间被架到了高处,他看着跪在地上的人,咬咬牙道:“都起来,随我进城!” 军师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狠色! 随即他轻轻一眨眼,脸上狠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平静。 他起身来,招呼着其他人重新上马,请阿长津入城。 阿长津被迫入了城。 城内果然如图蒙的人说的那样,一片凌乱,看着就是这里的人匆匆撤退,来不及收拾的结果。 图蒙骑着马,大笑跑到阿长津身边,道:“大哥,你瞧,那汉人定是叫咱们打怕了,所以才不敢同我们交战,急急就撤退了!” 他说着,又指着街头巷尾的屋舍,高兴道:“这一片我都叫人搜查过了,一个人也没有!大哥,咱们轻轻松松就拿下汉人两座城池,父王若知道了一定高兴不已,那群反对父王的人也该学乖了!” 阿长津看着他,心中不知为何就想起来军师方才的话。 他勉强笑了笑,才打算按住不表以后寻了机会再说时,军师就先开了口:“那群人有没有学乖,图蒙殿下不是最清楚的?” 图蒙冲动易怒,一听这话顿时火了,怒道:“你什么意思?!” 阿长津扫了军师一眼,又面容沉沉地看着图蒙,道:“图蒙,你有没有联系那四部的人?” 图蒙听见这话,盯着阿长津沉默片刻,忽然狰狞地笑了起来:“我还以为做得隐蔽,大哥这辈子都不会发现。” 阿长津瞬间变了脸,怒道:“图蒙!你……” 不等他将话说完,图蒙就翻了脸,盯着他狞笑道:“大哥,你还不知道吧?你心慈手软,妇人之仁,八部之中已经有不少人对你心生不满了。就连父王,对你都有些意见了。” 说着,他抽出腰间的弯刀,缓缓道:“大哥,既然你都知道了,我也不瞒你了。我啊……早就想这么做了!” 他忽然生变,举起手里的弯刀,径直砍向了阿长津…… 第445章 神奇的窝里反 叶千嶂还没出手,蛮人内部先反了。 阿长津没想到图蒙会突然出手,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防备,他迅速抽刀,挡住了图蒙那一击! 他又大怒:“图蒙!你疯了吗?!” 从前图蒙憨头憨脑的笑容之中,只剩一片阴郁:“大哥,你既没能耐就早些把位置让出来给我!比起你,八部的人似乎更愿意拥戴我的!” 他说着,又一次攻了上去,二人立即纠缠在了一处,打得难舍难分。 两人部下见状,也纷纷动起手来,一时谁也不让谁,全部不顾身处的位置,只打算在这里要了对方的性命! 躲在暗处的叶千嶂见了,表情格外凝重。 “将军,打不打?”副将江闻问道。 叶千嶂沉吟片刻,并未冲动,低声道:“再等等。” 江闻听了这话,又看向了在瓜州城内公然反目成仇的兄弟二人,一脸的难以理解:“窝里反的我也不是没见过,但是在敌人的地头上窝里反的,我还是头一次见。” 叶千嶂没说话,听那兄弟二人边打边骂,手上更是不留情,每一招都是奔着要对方性命去的。 这时,一直躲在阿长津身后始终没出手的军师忽然拔出弯刀,照着阿长津的后腰就捅了下去! 阿长津措不及防,但反应极快,急忙一侧身,借势从马背上掉了下去,躲开了那一刀,但没能躲开图蒙攻过来的那一刀。 后腰只是被弯刀划了一道口子,但胸前却狠狠挨了图蒙一刀! 阿长津倒在地上,捂着胸口艰难地撑起上半身看着已经站在同一阵营的二人,气得死死咬住了牙:“你们……你们竟然……” 图蒙一甩弯刀上的血,狰狞笑道:“对不住了大哥,你所谓的军师从一开始就是我的人!我也早就想寻机会处理了你,之前一直没找到,才拖到今日!” 他又道:“你放心,等你死了,我就将这个罪名推到汉人手上,告诉其他人,是汉人杀了你!到时候我再杀了汉人替你报仇,八部的人就会更加信服我了!” “对不住了世子,”军师脸上带着奸计得逞的笑,“我也不想的,但是……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不想我的族人永远都是殿下的家奴!” 阿长津看着他,这才反应过来,他嘴里说的图蒙与其他四部有联系的话,都是骗他的,目的就是骗他入城,在城内杀了他,好推给汉人! “你……”他阴狠地看着那二人,撑着最后一口气道,“图蒙,狼是养不熟的,你……你小心被他反咬一口!” 话音落下,他瞬间失力,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不动了,鲜血从他身下流出,污了地上的尘埃。 远处有闪电落下,随即雷声“轰隆”而至,夹杂了豆大的雨水噼啪落下,由缓到急,不过只用了瞬息的功夫。 雨水溅起沙尘的味道弥漫在鼻端,带着一股混杂着的不易察觉的血腥味。文学一二 军师看了眼倒在地上死透了的阿长津,提醒道:“图蒙殿下,阿长津世子的人,恐怕也留不得。” “你说得有道理。”图蒙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随即对自己的人一挥手。 那些人趁着阿长津的人还没反应,立即照着对方胸口砍了过去,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简单利落的取了他们的性命。 图蒙对此很满意,正要叫人打扫战场,将这一切都推给汉人时,城门“轰”一声从里面关上了! 原本空无一人的街上,不知为何忽然冒出好些人,他们皆戴斗笠,身披蓑衣,手里拿着长枪长矛,鬼魅一样。 叶千嶂站在城楼之上,看着一片慌乱的蛮夷,温声笑道:“既是我们汉人做的,那我们又怎好辜负了殿下的心意?” 他一声令下,等候多时的叶家军立即出击,在雨幕之中同蛮夷打在了一处! * 有人嘶喊拼杀,有人仓皇逃窜,想跑出城去,可还没靠近城门就丢了性命。 还有的人拼尽全力护送他们的图蒙殿下逃出城,可刚逃到瓜州城外,就叫埋伏多时的叶朝给截断了后路。 一瞬间,处于劣势的叶家军瞬间扭转局面,不仅坐收了渔翁之利,还生擒了蛮夷的一位大将。 江闻把人收入大牢,清点人数的发现少了一人——是那个诱骗图蒙杀了自己大哥的军师! 他怕此人回去通风报信,同叶千嶂汇报一声,想带人去追。 叶朝却道:“追不上了,不如让他回去。” 她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接过叶千嶂递来的姜汤一口灌了下去。 “可他要是回去了,那群蛮夷必然心生警惕,回头我们要是再打伏击,他们必然不会再上当的。”江闻道。 叶朝还未接话,叶千嶂就道:“不妨事。接下来我也不打算同他们拐弯抹角了。之前要人人没有,要粮粮不够,迫不得已才拖着,现在不用了。” 除去这两日死伤的和派去保护瓜州百姓撤退的,他们能调动的兵马还有将近三万的人,这三万人马足够他们将西州收回来了。 叶朝皱眉喝完了姜汤,又皱起眉来问道:“江蓠那边有没有消息?” 江闻摇了摇头:“说来奇怪,之前还每隔两个时辰就派人送消息来。今日都这个时辰了,还一个消息没送来。我只怕……” “闭嘴,没什么怕不怕的!”叶朝打断他后面的话,又在原地焦躁地踱了两步,“不行!大哥,我得带人去看一看!” 她嘴里说着没什么怕不怕的,可心里边的担忧却一点不比旁人少。 有他们守着瓜州城,蛮夷不可能绕到后面去截杀瓜州百姓,但她担心的是,派去护送瓜州百姓的人里,有魏王的人。 叶千嶂同她的担忧是一样的,毕竟当时撤退的时间紧急,他们也没办法去查清楚每个人的背景,只能叮嘱江蓠和梁觅,让他们俩多注意着些。 可他们一共只有两双眼睛,哪能叮嘱五千人?肯定有疏漏的地方。 叶千嶂看了看外头仍是下的大雨,拧眉道:“等雨停……” 他话还未说完,叶朝已经跑了出来,声音远远的传来:“我等不急雨停——!” 第446章 暖床都不配 五千人马护送瓜州百姓撤退,原该是绰绰有余的。 可要是这五千人里有魏王的人,那情况就难说了。 但叶朝眼下明显是关心则乱,叶千嶂怕她路上出事,又赶在她出城时把人拦住了,打算先派人去打听打听虚实。 叶朝不放心,怕真出事,路上一来一回,白耽搁救人的功夫。 兄妹二人僵持不下时,有人匆匆送了信来,道是瓜州百姓已经平安进了肃州城,一切都好,让他们不必挂心。 叶朝不信,拿着信反复看,又抓着送信的小兵问:“信是谁写的?为何现在才送来?” 叶千嶂怕她吓着人,忙将人拉回来,替她问道:“是江蓠的笔迹。那个谁……可好?” 小兵茫然地看着他,没反应过来那个谁是谁。 江闻在一旁咳嗽了一声,低声提醒他那个谁指的是梁觅。 虽说叶朝同梁觅成了亲是事实,这一路上也多亏了他,叶朝才能安全到西北来,叶千嶂和叶相逢也不可能强迫他二人和离,但他们就是打心里边不想承认这个妹夫。 叶朝在这二人心里,连头发丝都是完美的,甚至觉着这人间无人能配得上她!梁觅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草包纨绔算什么?暖床的工具都不配! 当时若不是皇帝指婚,他们又远在西北回不去,就凭梁觅也能娶上叶朝? 先问问他两个大舅哥的刀同不同意! 小兵这才反应过来,急忙道:“没事没事,都没事……梁公子好着呢,身强体壮的,还能上天入地呢!” 这话多少有些夸张,叶朝根本不信。 这一路上二人朝夕相处,叶朝不说彻底摸透了梁觅这个人,但也知道他是个吃屎都赶不上热乎的废物点心,让他上天入地,还不如要了他的命! 她皱起眉来,道:“不行,我还是得去看一眼……” 话未说完,远处警钟敲响,有人嘶声大喊:“敌袭——!” 所有人瞬间警惕起来,再顾不得旁的,匆匆换上盔甲,翻身上马往城门而去! * 同蛮人打了一夜,天快亮时,对方撑不住,匆匆退了。 叶朝又带兵乘胜追击,将他们打了个落花流水,四处逃窜后,才重新回去与叶千嶂商议着下一场战事。 梁觅的事,就这样被她抛到了脑后。 而梁觅此时,情况确实不大好。 也不知是他格外幸运,还是格外倒霉,他护送那一批人中,出现了叛军。 这些叛军是奔着他去的。 虽说梁觅早有防备,反应极快的,让不是叛军的那一部分人拦住了他们,但不可避免的,还是有他没能顾忌到的地方,让他们伤了无辜之人。 而他为了救一对母子,被敌人一刀砍伤了后背。 伤得不算太重,被及时赶到的江蓠救了,成功歼灭了叛军,把百姓护送进了肃州城。 但是谁也没想到的是,这些百姓因被叛军吓到了,在极度恐慌之中失去了判断力,认为护送他们进肃州城就是一场骗局,一场打算把他们关起来杀掉的骗局。 场面一度慌乱,江蓠根本控制不住,又不能用武力镇压。 梁觅为了安抚他们,又被他冒死救下的那对母子的母亲在惊慌之中用簪子捅了好几下! 若不是江蓠及时将人拉开了,只怕他的小腹都叫人捅得稀巴烂了。 想是见了血,又或是江蓠发了话起了作用,让他们想走就走,不会留他们,人群这才冷静下来。 也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忘了叫人送消息到瓜州去。 还是梁觅撑着一口气,死死抓着他的手,让他给叶朝写信,告诉叶朝一切都好,没有叛军,也没人受伤,让她安心,不必到肃州来,肃州有他在,他会帮她清扫所有麻烦,不会让她有后顾之忧! 他便是这样交代了,也不肯晕过去,死死咬着牙,非要看着江蓠按照他的原话写了信,派人送到了瓜州去,他才肯晕。 梁公子是真的娇,从小到大装着不学无术,招猫遛狗的事没少干,正儿八经的事却从未干过,以至于他险些草率的死在一个妇人簪子下。 好容易把性命捡回来了,后半夜又浑浑噩噩发起热来,高热不退,昏迷不醒,药也喝不下去,把江蓠急坏了,恨不能把他打包打包,将这麻烦扔到瓜州去。 废了好大的力气把药灌下去了,天快亮时,这人又被梦魇住了,嘴里颠三倒四的说着对不起,一会儿又喊起了叶朝的名字,反反复复,不知梦见了什么…… 后来更是猛然惊醒过来,一张嘴就将好不容易才喝下去的药,全部吐了出来。 江蓠去将他扶起来,才发现他总是吊儿郎当的脸上,挂着满脸泪痕,眼底还带着深深的恐惧。 直到这时,江蓠才明白,他昏迷时,颠三倒四说的那些“对不起”,是对谁说的。 虽说江蓠是叶家的人,但他还是没忍住问:“既知道背叛的滋味不好受,那为何还要跟着她到西北来?” 梁觅看着他,眼中带着江蓠看不懂的情绪:“有些事情明知是错的,难道还要去做?明知结果是死路一条,难道还要闭眼一条道走到黑?我没有选择谁,我只是在做认为是对的事情。” 他见过魏王,也见过李鹜,不觉得李鹜倒了,魏王登基会是一个好结果。 他也知道,叶家这些年牺牲了多少,才换来这天下短暂的安宁。 就算他是梁家的人,因“梁家”这个家世省去许多麻烦,他应该感激,但他的道德标准不允许自己将错就错。 背叛梁家的滋味不好受,甚至往后很长一段日子,他都要活在对不起父母,乃至梁家列祖列宗的愧疚之中,但要他放弃叶朝,放弃大义,选择梁家,他也没办法做到心安理得。 所以他选择了一条,会愧疚但不会后悔的路。 就算这条路不好走,到头来很有可能换不来那人回头来看他一眼,他也会闭着眼走到最后。 江蓠不是很懂他们,冷漠的“哦”了一声,掰着他的嘴的又灌了他一碗药。 药效很快上来,梁觅又昏睡了过去。 等他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耳边隐隐还有说话声…… 第447章 好疼…… 梁觅睁着眼,看见屏风后面有两个人影。 其中那个,他就算死了,化成了一把灰,也不会忘记。 “此事先瞒着,等他伤养好再说。”那人声音有些冷,仔细听还有些为难,“能瞒一时是一时。” 这些时日来,梁觅能感觉到叶朝的一些变化。 虽说还未完全将他放进心底,但对他的警戒,明显放得比之前低了,一些军机上的事情会跟他商议,有时若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也会问一问他。 在这样的基础上,叶朝还吩咐旁人瞒着他一些事,那就只能是京城来的,同梁家有关的消息。 梁觅扯着嘴角无声笑了起来,一时不知是高兴叶朝终于会顾忌他的心情了,还是他所期望的和害怕的事情有了消息。 江蓠对这个突然派下来的任务有些为难,半是埋怨道:“那您也不该同我说啊,万一我哪日说漏了嘴怎么办?” 叶朝镇定道:“把你舌头拔了吧。” 江蓠惊恐地看了她一眼,捂着嘴跑了。 叶家人没人性,果然如此! 江蓠走后,梁觅又看见叶朝在屏风后头来回踱着步子,还是时不时抬起头往屏风这边看过来。 隔着屏风,梁觅看不见叶朝脸上的神情,只能瞧见那个做事总是比旁人要果断很多的姑娘忽然间变得踟蹰起来,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过来看他一眼。 梁觅又闭着眼仔细想了想,最终还是没能想象出踟蹰不决的叶朝,此时脸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但就在他思索着要不要当做什么也不知,继续装睡时,屏风后头冒出一个脑袋,轻声问:“你醒了?” 不知出于什么心里,她声音都比平时软了许多。 梁觅偏头看着她,没出声。 叶朝匆匆与他对视一眼,又忽然移开,解释道:“江蓠说你受了伤,情况不大好,我正好无事,就过来看看。” 其实不是无事,当时她正跟叶千嶂商议下一次行动,江蓠派人送消息来时,她扔下叶千嶂就跑来了,挺着急的。 梁觅一眼就看穿了她那拙劣的借口,但他并未拆穿,心里隐隐有些高兴,暗想自己这伤没白受。 “他骗你的,没什么大碍。”梁觅想装做什么也不知,但当他对上叶朝的视线时,就什么也装不下去了,“好疼啊……朝朝,我好疼啊……” 他声音都在发颤。 叶朝吓了一跳,只以为他是伤口疼,忙大步上得前去,想扶着他又怕弄疼他身上的伤,手忙脚乱的,不知如何是好:“你……你哪里疼?伤口?你等等……我去叫大夫……” 她刚起身要走,手就被梁觅拉住了。 他想起之前因抓了叶朝的手,被她整个扔出去的事,也不敢再去拉她的手,只敢半是强硬,半是祈求地隔着腕扣抓住她的手腕。 “别……你别去叫大夫……”梁觅埋着脸,不敢让叶朝看见自己的表情,又重复道,“你别去叫大夫……你陪我一下,一下就好……” 叶朝浑身僵了僵,木然地任凭梁觅拽着她的手,不知该如何反应。 等过来一会儿,她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应了梁觅所求,由他抓着自己的手,在床榻前席地而坐。 她方才虽说让江蓠瞒着京城的事不让他与梁觅说,她自己也没说,但见了梁觅这般反应,她也猜到梁觅应是已经察觉了。 何况抓着她的那只手,还在细细发抖呢。 叶朝背对着梁觅,只当什么也不知,柔声道:“你要是困了就睡吧,我不走。还是说伤口疼得厉害,睡不着?嗯……” 梁觅没声,她又沉吟片刻,自顾自道:“我给你哼个小曲儿吧。” 没等梁觅答应,她就自己哼了起来,声音很轻,调子也很温柔,不似北方那么粗犷,带着南方调子的婉丽绮蘼。 梁觅闭眼听着,意外地镇定了下来。 等叶朝哼完了,他才好奇问道:“不像你会哼的曲子,谁教你的?” “永安。”叶朝诚实道,“从前我受过伤,伤口疼得厉害,夜里总是睡不着,她就会哼这个给我听。她说是她小时候,她母妃哼来哄她睡觉的。她又哼给我听,时间久了,我也会了。” 梁觅:“哦。” 他想起离京时,永安同他说的那些话,表情瞬间就木了,好似吃了一只在屎里爬过的苍蝇。 他轻哼一声,松开叶朝的手,又艰难地将自己翻个面,朝里躺着,不理人了。 叶朝回头看了眼他的背影,也没瞧出来他背上那大写着“赌气,需要哄”的几个字,见他能自己翻身了,便理解为他能自己动了,伤口是不疼了。 她道:“伤口不疼了吧?那我走了。” 梁觅扭头,充满怨愤地瞪着她,控诉道:“你没有心!” 叶朝莫名其妙:“我有啊,还铿锵有力地跳着呢,你要不听一下?” 梁觅抬眼,就看见她手指着自己胸口的位置,他呆了一下,又扭过回头,反手挥了挥:“谁要听!走吧走吧……都走吧!” 叶朝“嗯”,叮嘱她好好休息后,当真起身要走。 相当干脆,相当冷漠,相当无情。 梁觅恨得狠狠咬了一下被角!之后又不顾身上的伤,急急转过身来,扬手就要去拉她:“诶,等等——” 他拉得太急,一时没留意,匆忙之下拉住叶朝束头发的发带。 一个要起身,一个又往下拽,竟然那样胡乱地把发带给扯了下来。 当叶朝满头青丝如同绸缎一样倾泻而下,两人皆是一愣。 梁觅错愕地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发带,又看了看披头散发一脸震惊的叶朝,默默将手缩了回去。 叶朝竟也没说什么,起身来胡乱将头发一拢,又伸出手去要问梁觅将发带拿回来。 梁觅将手缩回被子里,冲她无辜地眨了眨眼。 “做什么?赶紧还我!”叶朝皱着眉,隐隐有些不耐烦。 梁觅摇头,拽着发带不还,还理所当然道:“你杀了那么多人,煞气应是挺重的,那些不干净的东西不敢靠近你。你把发带给我,替我镇镇魂儿。” 他跟叶朝都不是信鬼神的人,这样说,无非是想借机留一样她的东西在身边。 叶朝听见这话,不知想起什么,竟是没再强求他把发带还回来。 她默了一下,抽走了梁觅的发带,随意将头发一挽,转身走了。 第448章 任务 京城的消息已经传到了西北,但真正知道的人其实没多少。 李鹜已死,秘不发丧,叶姩虽过继了北郡王的幼子登基,等实际上真正掌权的是叶姩和裴衍。 叶千嶂他们在西北至少不至于如同从前一样无依无靠。 这原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但叶朝和叶千嶂一时却是谁也高兴不起来,反而更加凝重了。 叶千嶂问她:“若收回西州,你还想回京吗?” 叶朝沉默许久,又抬头看了看,见大雨过后,天空又是一片澄明,星辰浩瀚,月色如水。 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摇了摇头:“大哥,你跟二哥护送父亲回去吧,我就不回去了。” 京城,从来都不是她想回去的地方,她好不容易才逃离那个地方的,怎么会想回去? 倒是叶千嶂他们,已经很久没回去了。 从前边关不稳,又面临着帝王的猜忌,他们不敢回去。如今那帝王没了,执政的变成了叶家的人,他们可以安心回家了。 可以回去同家人团聚了,可以落叶归根了。 叶千嶂没说什么,抬手在叶朝脑袋上摸了一把,温声道:“万事还有我跟你二哥在,你不必将一些不是你的责任揽在自己肩上,你是我们的小妹,只需要开心就好。” 叶朝却是摇了摇头,没在接话。 * 西州原就是要塞,好防不好打,再加上他们同蛮夷碰撞了无数次,基本都熟知了双方的套路,一时僵持不下,眼看着大半个月就要过去了。 “得断了他们的支援。”叶千嶂看着舆图,思索从哪里打才合适,“阿长津的死讯和我们生擒了图蒙的事,已经传回了八部,现在支持他的人和噶尔图,都以为是我们杀了他,义愤填膺,要杀了我们替阿长津报仇!” 叶相逢道:“据探子来报,后日八部会往西州送补给。大哥,我觉得这是个机会。” 他已经从魏王的封地回来了,诚如他们所料,魏王那老东西,虽偷偷去了京城,但也料想到不会那么轻易就攻破京城,所以给自己留了退路——在魏王府里留了不少东西。 叶相逢那个土匪,连夜探清楚魏王府后,就带着人将王府洗劫一空。 他想着,魏王谋反已成事实,魏王府的东西自然是要充公的,与其到时候层层上缴,白白便宜了旁人,还不如让他“借”了去。 大不了回头他私底下偷偷给魏王多烧点纸钱就是了。 叶千嶂应了一声,又问:“可知他们走哪条路?” 叶相逢闻言,手在舆图上划了一条,标记出一个位置来:“这条……这条路隐蔽,又不好走,不熟悉路况的,很可能折在里头,而且还在蛮人的地头上。稍有不慎,就一个也回不来。” 叶千嶂深深皱起眉来,心里思索着到底该不该冒这个险要。 若是冒险,很可能偷鸡不成蚀把米,若是不冒险,等蛮人支援送到,这一场战事就会僵持许久,耗费更多人力和财力。 而且拖得越久,京城的消息就越可能瞒不住,到时候军心动荡,只怕会给蛮人可乘之机。 所以这一次支援,必须给截下来,但是叫谁去,才是问题所在。 叶千嶂沉吟片能,下意识将危险的事情揽到自己肩上来,道:“我……” “我去!”这时,叶朝抢过他的话,镇定道,“我跟蛮人交手不下数回,也打过各种险杖,心里有数。所以我去最合适……” “什么你去最合适?”叶相逢直接否了她的提议,“你才带兵几年?我跟大哥带兵又是几年?我同大哥尚且不敢说一个最合适,你个小丫头片子口气倒是不小,吃芹菜了吗?” 叶朝对他翻了个白眼,放话道:“我是比不过你们,所以才要接了这活。大哥现在是将帅,得稳住军心,留守是最好的选择。那冲锋陷阵的事,自然就轮到我俩了。” 她跟叶相逢认真分析道:“你呢,同蛮人正面起冲突的经验比我多,自然要留下来从正面攻城。我么,不太喜欢太墨守成规的,所以这事儿还是我去最合适。” 叶千嶂道:“你俩谁都不合适。明日我带江闻过去探路,先埋伏。老二你攻城,老四你留守……我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老二你直接宰了图蒙,把人头还给他们!” 叶朝同叶相逢对视一眼,又同时一拍桌,强硬道:“不行!”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又争吵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 但这事儿总要有个人接手。 三人吵了大半日,吵的口干舌燥了,又各自休战,扭过头去谁不理谁。 过了一会儿,叶朝给他们各自倒了一杯水,让那两位兄长顺着她给的台阶滚了下来。 她伸出手去,道:“既然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那就老规矩?” 叶相逢同叶千嶂对视了一眼,前者咬着杯沿,叹了口气:“这也不是什么好事,你同我们争什么?” “都是叶家人,是功是过,都是咱们家的,你们又同我争什么人?”叶朝反问他。 叶千嶂抬手给了她一个脑瓜崩,道:“谁同你争这个?” 他话音落下,三人又各自僵持片刻,见叶朝始终伸着手不收回去,只好又道:“先说好,无论是哪种结果,事后都不许抱怨,不许耍赖,要什么三局两胜,五局三胜!” 叶朝和叶相逢同时应了好。 这是在他们三兄妹之间不成文的老规矩。 之前叶侯还在,叶朝还没开始领兵时,有什么任务,都是叶千嶂和叶相逢轮着来。 后来叶朝加入,叶千嶂和叶相逢护着她,有什么危险的事都抢着做。 但叶朝不干,认为两个兄长是信不过她,于是再有什么危险的事时,她就缠着两位兄长划拳,谁赢了谁接任务。 叶朝有时候会赢,有时候会输,输的时候她就耍赖,非要三局两胜,五局三胜。 做兄长们的总是惯着她,又要锻炼她,也由着她耍赖。 只要不耽误事,叶侯也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去了。 但这一回,叶朝没有耍赖。 一局定胜负,她赢了…… 第449章 我只有你了 确定是叶朝去之后,她本人没反悔,叶千嶂和叶相逢倒是有些反悔了。 但叶朝没给他们反悔的机会,又拽着人开始商量去的路和回来的路。 三人商量了半日,最后还是决定扮做商人,走丝绸之路,待出了瓜州之后,中途在改道去八部。 回来时的路,准备两条,一条是叶千嶂事先在半路安排人,待叶朝同他们汇合之后,直取西州。另外一条路是按原路返回。 叶千嶂和叶相逢都保守地让叶朝按原路返回,路上派人接应。但叶朝想试一试,两边同时攻城,看能不能拿下西州。 这个方法有些冒险,如果没能攻下来,就意味叶朝那边一时半会儿赶不及支援,加大了折在里头的风险,而且还不确定蛮夷有没有支援。 若是有,叶朝就是饺子馅。若是没有,蛮夷就是饺子馅。 叶朝没有明说她回来时会选择怎么走,只让叶千嶂派一队人马埋伏在半路,等她两个时辰,若她两个时辰后没有出现,就让他们撤退。 叶千嶂拗不过她,只能答应。 次日一早,叶朝带了二十个精挑细选的将士,扮做商人出了城。 叶千嶂和叶相逢两人没有明着去送,只蹲在城门上看着,目送那群人渐行渐远。 过了一会儿,叶千嶂问了叶相逢同样的问道:“若收回西州,老二,你可想回去?” 叶相逢收回视线来,看了他一眼,道:“挺想回去的。快十来年没回去过了,我都想不起老三的模样了。祖母身体好不好,母亲好不好……还有父亲、那么多死去的弟兄们,他们、他们也得回去啊。” 说到最后,他声音之中已经有了哽咽。 叶千嶂没看着他,目光仍旧落在已经走远的叶朝身上,只在他肩头拍了拍,道:“放心,有大哥在,会让你们回去的!” “你也要回去。”叶相逢吸了吸鼻子,脸上没泪,眼圈倒是有些红,“父亲已经没了,叶家……不能再少谁了。” 这一回叶千嶂只是笑了笑,没有接话。 * 出了瓜州,一路向西而行走了半个时辰,叶朝碰见了一个人——梁觅。 此人养了大半个月的伤,人好了,又能造了,见了叶朝就把双手舞得跟什么似的,更是直接把自己笑成了一朵狗尾巴花。 叶朝揭开防风的头纱,震惊地看着他:“你怎么在这里?” “我们心有灵犀啊。”梁觅眯着眼笑,又像一朵喇叭花。 叶朝盯着他看了数秒,转头叫了一个士兵来,拧眉吩咐道:“送梁公子回去……” 梁觅一听,哪里肯,扑上去抱住她的腿,软泡硬磨,说什么也不肯走。 叶朝不耐烦,又要踹他,梁觅就指着小腹,梗着脖子道:“你踹你踹……反正我伤还没好透,你要舍得,你就可劲儿踹,照着我伤处踹!最好踹得我走不动道儿,不然只要我还能动,我就能追上你!” 叶朝盯着他,满脸阴沉,几次抬腿想给他一脚,就算不照着他小腹踹,也要照着他肩膀,一脚把人踹飞出去! 可梁觅却好似看透了她心里的犹豫,又仰头盯着她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朝朝,梁家没了,若是连你也不要我,我就真的没地方可以去了。” 然后叶朝那一脚就无论如何也踹不下去了。 最终梁觅凭借自己的厚脸皮,成功把自己挤成了商队的一份子。 江蓠跟在叶相逢身边多年,还是头一回见叶朝感情用事,一时对梁觅十分佩服,直叹他果然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随后又问梁觅取经,问他如何能这般不要脸。 梁觅道:“脸嘛,没了就没了,也不重要。可人就那么一个,要么没了就真没了,要么有朝一日就成了别人的人了。这两种情况我都没办法接受,那还要什么脸?” 江蓠很是认同地点了点头:“说得有道理。等这次回去了,我也试试。” “试什么试?”梁觅忍不住好奇,“看不出来啊……江兄,你想对谁试?” 江蓠神情向往,却笑而不语,弄得梁觅一阵莫名其妙之后,又溜溜跑到叶朝跟前,跟她说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 梁觅一看孤男不寡女的,那哪儿行呢,又厚着脸皮把自己挤到了叶朝跟前去,形成了扭曲的一家三口。 中途,叶朝他们改了方向,由西行,变成了向西南而行,开始走无人走过的路。 路上不知藏着多少危险,所有人都不敢粗心大意。 梁觅那个小菜鸡哪里吃过这样的苦,体力明显有些跟不上,但他也不跟别人说,连跟人玩笑的心思都没了,也不往走在最前面的叶朝跟前挤了,默默跟在商队最后,努力不让自己掉队。 半路拐道时,他没想到路这样难走,心里又隐隐有些后悔,就这样不假思索的跟了过来。 但同时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若是这次不跟着出来,他怕自己再没机会见着叶朝。 他不怕死,反正梁家已经没了,他无依无靠,孤零零的一个人,死不死的对他来说都一样。但他怕死在叶朝看不见的地方,怕死之前,见不着叶朝。 对一个人痴情到这样毫无尊严的地步,梁觅深知自己没救了,但他没办法,他就是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自己的视线下意识就去找叶朝的身影,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脑子不去想她。 他苦苦思索半日,最终得出结论——得不到的永远在骚动。 作为镇北侯家的公子,他想要什么没有?有时候甚至不需要自己动手,他想要的东西就自己出现在了他手里。 以至于面对叶朝这样一个从不正视他,不把他当回事,还会对他动手的人时,就有些走不动道儿了。 梁觅想起来,自己也觉着自己挺贱的。但是……叶朝于他而言,就是跟旁人不一样,从很久以前开始就不一样。 他垂着头,也没看面的路,只盯着前面那人走过的脚印,深一脚浅一脚的胡乱踩。 一时也不知踩中了什么,他脚一滑,眼看着要朝一边摔倒时,又被人提住手臂拉住了。 梁觅侧目,一眼就撞见叶朝一双深棕色的瞳仁冷冰冰的…… 第450章 偷袭 梁觅对上那双眼,又莫名觉着心虚。 但叶朝却是什么也没说,只扶着他的手往她肩头一搭,半楼半抱的拖着他继续往前走。 梁觅有些意外,又有些受宠若惊,若不是不合时宜,他此时定是翘着嘴角,把笑容裂到了耳根去。 他想,自己这些日子若做若为也不是白做的,总有那么一两件事是被叶朝放在心上的。 不然,为什么明明是走在最前面的她,却能在第一时间发现他状态不对,而及时出现在他身旁来拉住他呢? 这样想着,梁觅那颗心又要荡漾了。 但正当他打算说些什么时,叶朝就把他扔给了江蓠,她自己则拿着舆图研究路线去了。 梁觅趴在江蓠肩头,跟他对视数眼,然后江蓠拍了拍他肩,一脸的怜悯和同情。 * 又走了大半日,终于到了舆图上做了标记的地方。 叶朝寻了一个隐蔽的地方安营扎寨,又吩咐稍作休息,她带着江蓠出去探路。 这一回梁觅很有自知之明,没有跟着过去。 这里跟京城不同,早晚温差大,尤其是入了夜,寒风好似刮骨的刀子一样,像是能生生剜下人的皮肉。再加上怕行踪暴露,叶朝又吩咐了不许生火,就算冷也只能裹紧厚厚的衣裳忍着。 叶家的人常年在关外,习惯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就是苦了执意要跟着来的梁觅,即便裹着厚厚的动物皮毛,也还是觉风循着缝隙往他骨头里吹。 以至于等叶朝巡营回来时,瞧见的就是梁觅跟鹌鹑似的缩在一旁瑟瑟发抖。 叶朝有些无奈,又在心里恨自己当时心软,答应带上了他。 她叹了口气,自行囊里翻出一件厚的棉衣来扔给他,嘴里却道:“让你跟着来,该!” 梁觅牙关打颤,拿着衣裳问她:“你呢?” 叶朝没理他,跟人说话去了,等她吩咐完事情再回来,就见梁觅已经裹上了棉衣,却仍眼巴巴地看着她。 叶朝莫名,才想问他做什么,梁觅又将裹在身上的动物皮毛掀开一条缝,假装为难,实则暗喜道:“要不,将军你吃些亏,同我挤挤?” 若换一个人,哪怕不是永安,只是叶千嶂或是叶相逢,她已经挤过去了。 可一旦这个人换做是梁觅,叶朝那延缓生长的矜持终于长了出来,拖着主人学会了什么叫做害羞。 叶朝还是没理他,重新背过身去,试图跟属下们无话找话。 江蓠这个善解人意地小棉袄瞧出了她的尴尬,立即将自己带来防寒的厚衣裳扔给叶朝,自个扑进了梁觅怀里,强行跟他挤成一团。 “没事啊,梁公子。”江蓠拍着他的肩安慰道,“不哭,你要坚强。” 梁觅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我谢谢你啊。” 江蓠冲他露齿一笑:“不用谢,请叫我好人。” * 天还未亮,梁觅就被人摇了起来。 他睁开眼还没搞清楚什么状况,叶朝就捂住了他的嘴,随即一把将他拽起来,匆匆吩咐:“跟紧我!” 叶朝这次行动带着的人都是从叶家的旧部,受过训练的,有时候甚至不需要她开口说话,只需要打个手势,底下的人就知道她要说什么。 这些人井然有序地行动,什么话都不必说,也配合得相当默契。 叶朝带着梁觅行动稍微慢一些,她分心将一样东西塞进梁觅手里,在匆忙里跟他道:“这是袖箭,你应该知道怎么用,之前来西北时,我教过你的。” “是。”梁觅应了一声。 从京城到西北的路上,二人遇到过不少凶险的事。梁觅又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男子,叶朝又要逃命,又要保护他,总有抽不开身的时候。 于是,有一日他们路过某一个城镇时,她就在路边的小摊上买了这个小玩意儿给梁觅,教过他怎么用。 只后来逃命的时候,这玩意儿又不知丢在了哪里。 叶朝拽着梁觅,从一个土坡上滑了下去,跟他道:“一会儿交战,我可能顾不上你,你自己寻地方躲起来。这里面装了三支箭,你用得好,就能护你三次性命。若三次都用完了,我还抽不开身,你就自求多福!” 梁觅垂眸看了眼自己手里的小玩意儿,脸上倒是没什么表情,只在嘴角浅浅挂了些笑意。 谁说叶朝不在乎他的? 就算分量不重,他也曾在叶朝心里待过。 叶朝没听见回应,还当他是在顾虑什么,又匆忙回头来看了他一眼。 这一眼,不是梁觅熟悉的冷漠,而是带着某种坚毅:“你放心,我会平安带你……你们回去的!我保证!” 梁觅抬起眼来看了看她,随即又垂下视线,把目光落在了她拽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上。 随即他抬起手来,反手扣住了叶朝手腕,道:“我信你。” 话音刚落,不远处就传来了低低说话声,叽叽咕咕的,说的并不是汉话。 叶朝瞬间反应过来,一把将梁觅往一旁的隐秘之处一按,又抬手在黑暗之中比了个手势。 一瞬间,所有稀稀疏疏的脚步声瞬间没了,安静得连鸟叫声都不闻。 梁觅紧紧挨着叶朝,能感觉到她身上的温度很低,但按着他肩膀的那只手却带着温度。 他张了张嘴,嘴唇动了动,刚无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本来就躬着身子的人忽然一声令下,随即就如同离弦的长虹箭一样,“咻”一声将自己发射了出去! 蛮人如何也没想到会在自己的地头上遭受袭击,既是震惊不已,又措不及防。 尽管已经迅速反应过来,提刀迎敌了,但反应还是慢了一步。 跟着叶朝出来的人都是极其能抗能打的,不说以一敌百,以一敌二还是可以的。 一群人在黑暗之中厮杀在一处,根本分不清是敌是友,蛮人只知道提刀胡乱砍。 叶朝一面避着敌人刀,一面还要防着被自家人误伤:“看清了再下刀,仔细伤了自己人!” 她话音刚落,就觉一道劲风砍向自己,她一脚踹翻眼前的人,转身刚抬起短刀准备接下敌人照着她脖子砍下来的那一刀时,那人身体不歪,倒在地上不动了。 仔细一看,才发现他后心插着一支极短的箭…… 第451章 叶朝,你回头啊…… 叶朝往黑暗之中看了一眼,因是黎明前一刻,无星无月,最是黑暗时,所以她看不见梁觅此时躲在何处,但能凭借那支箭射来的方向,分辨出梁觅躲在何处。 “这个笨蛋!”叶朝低低骂了一句。 那支袖箭是她专门找来给梁觅防身的,是在上次梁觅受伤,她到肃州去探望梁觅回来后寻来的,为的就是她不在身边时,他有自保的能力。 原是早该送出去的,但一直没寻到机会,也是她自己怕被旁人误会,一拖再拖,直到今日才给出去。 里头就装了三支箭,为了保护她还射出一支——在她看来,这简直就是多此一举! 江蓠快速解决一个蛮人,挤到叶朝身后,跟她背对背,道:“快别骂了,咱们得速战速决。拖得越久,就越容易被发现,到时候咱们谁也跑不了!” 叶朝应了一声,俯身抽出那支短箭,挡住蛮人落下的来弯刀,同时欺身上前,快速出手用短刀划破了蛮人的脖子! 她躲开喷洒出来的鲜血,飞扑向了另外一人…… * 天快亮时,叶朝他们打扫干净了战场,把能带走的东西带走了,带不走的全部掩埋。 随即趁着蛮人的大部队还没反应过来,迅速撤离。 这一趟收获不小,所有人都挺高兴的,叶朝紧绷了好一阵的脸上,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 但她没敢掉以轻心,因为战场上瞬息变化,谁也说不清下一刻会是什么情况,趁着在河边休整时,她又跟江蓠道:“叫他们都警惕些,只要还没回瓜州,我们就不是安全的。” 江蓠应了一声,转头就将话吩咐了下去。 叶朝看了一眼,梁觅在一旁摆弄他的袖箭,其他人在休整,被江蓠提醒之后,又各自分出心来,保持着警惕性。 她很满意,又觉手上黏糊糊的,低头一看,才发现手上不知沾着谁的血迹,已经干了,变成了深褐色。 叶朝皱了皱眉,不大舒服。她又到河边蹲下,刚将手放进水里,正要搓洗之时,耳边忽然传来“咻”一声轻响,紧跟着有什么投入河水之中,水花霎时四溅,湿了她一脸! 叶朝猛地站起身来,扭头一看,只见身后尘埃滚滚,沙土如烟似往她们席卷而来。 “跑!” 叶朝一声令下,又快速上前,提起还没反应过来的梁觅翻身上马,招呼着其他人跑了。 “蛮人手里有弓,分散跑,注意防备!”叶朝一面跑,一面提醒。 叶朝带人截了蛮人的粮草,一早上过去了,蛮人都反应了过来,自是又气又怒,率领了几百兵马就追赶而来,势要杀了叶朝他们解恨! 风很凛冽,吹在人脸上,生疼。 有人在疾跑之中不幸中箭,从马上跌落,葬送在了这浩渺的沙土之中! 叶朝咬着牙没有回头,所有人都没回头,他们盯着前面的路,看见太阳在远处升起,红日像圆盘,坠在天际,带给人的是光明。 但这一刻的光明并未给人带来喜悦,他们脸上是严肃,是痛恨,是痛心,也是愤怒…… 对蛮人的愤怒,对自己的愤怒。 这时,叶朝听见耳旁传来一声闷哼。 她知道是谁,却咬紧了牙关,止住了发颤的声音,没敢回头,只腾出一只手,用力抓住了搭在她腰间的那双手。 “我回带你回去的,我一定会带你们回去的……”叶朝咬紧了牙,将声音从牙缝里挤了出来。 “朝朝……” 叶朝听见身后的人叫了她一声,同时用力抓紧了她的手指:“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我不……我不答应!”叶朝几乎嘶吼出声,“我不答应,我不会答应你……你不要说话!我不会听你的……” 抓紧她手指的那只手又用了些力,声音却低了许多:“我……我回不去了。京城、梁家、瓜州,还有、还有你身边……我都回不去了。我、我没有能去的地方……你、你能不能带着我?让我、让我在你身旁,多待一会儿?” 叶朝没说话,她开不了口,嗓子里好似塞了团棉花,堵住了她所有声音。 握着她手指的那只手力道松了些,她又慌了一下,急忙抓得更紧了。 “我、我不想回去……我想待在你身边……”身后那道声音又低又轻,叶朝几乎听不见,“你若是要回京、就带我回去,你若是留在西北,就让我留在西北,好不好?” 叶朝还是没说话,用力咬着牙绷着脸,又死死抓着腰间那只手不松——好像这样,她就能抓住些什么。 梁觅艰难睁开眼,试图从侧面去看清此时叶朝脸上的表情。 但叶朝永远都是背对着他的,他始终没办法从背后去看清她…… “朝朝,”他祈求道,“你能不能,回头看看我?” 你回头,回头看我一眼啊。 叶朝你回头、回头啊…… 朝朝,你回头看看我,看看我啊…… 叶朝…… 意识消散,梁觅没了力气,马背上颠簸,他手一松,叶朝没能抓住他,他就从马上跌了下去。 梁觅不死心,在越来越的距离之中,艰难地睁开了眼…… 这次,他看见叶朝回了头。 他也终于看清,那个总是背对着他的,他在心里藏了很久的,对他冷冷淡淡,又嘴硬心软,还为他吹过小曲儿的姑娘的脸上,满是仓皇…… 梁觅闭上眼,是心满意足,也是解脱。 自京城的消息传到西北,他知道梁家没了之后,他就没再安稳地睡过一觉了。 每日里,只要他一闭眼,哪怕只是简单的打个盹儿,他就能看见他父亲父母、还有梁家其他人,倒在血泊之中,用那双空洞的流着血泪的双眼盯着他,质问他为什么要背叛梁家,为什么要帮叶朝做事…… 尤其是他父亲,满身戾气,脑袋和身子都分了家,那颗脑袋还能流着血泪跟他额头抵着额头骂他! “你姓梁,只要你姓梁,你就配不上她!你这辈子只能躲在阴影里,在怀疑和惶恐里度过余生!你还要连累她,连累你们的孩子,让他们在别人跟前永远抬不起头,因为他们反贼的孩子,永远都是!” 梁觅摔在地上,闭上眼,心想:“真好,不用再做噩梦了,也不用担心连累朝朝了……” (别慌,会有甜甜的番外的,我保证,信我!) 第452章 回家 叶朝没能将梁觅带回去,把他弄丢了,丢在了关外。 关外的风似刀子,又有财狼虎豹,他连个埋骨之地都没有,甚至很有可能连个完整的尸骨也留不下。 从那以后,叶朝除去必要的军务外,好几日不曾跟人正常交流。 每日出城迎敌,都不要命似的往前冲,能杀多少是多少,受了伤也不管,只管闷头杀掉挡在眼前的敌人…… 因为她说过的,她要带他们回家的。 叶千嶂和叶相逢拦不住她,又怕她为此将自己搭进去,只能亲自盯着。 直到后来,两人才从之前叶朝带出去的一个士兵的嘴里得知,那日要留下断后的是叶朝。 梁觅从马上跌下去的瞬间,叶朝就停住了马,要留下断后,替其他人争取逃跑的时间。 江蓠知道她其实更多的是想替梁觅和死去的士兵们报仇,也知道愤怒之中的叶朝,多少有些没理智。 所以,他没让叶朝留,一马鞭甩在叶朝乘坐的马的屁股上,让士兵强行带她走了。 江蓠带了五个人留下断后,一个也没能回去。 而此时的叶朝,与其说是恨蛮人,不如说是在恨她自己,恨自己没能将带出去的人全部带回来,恨自己把他们留在了关外…… 但这件事里唯一的好处就是,他们切断了蛮人的支援,后续军粮一时半刻送不过来,蛮人军心不稳,受到不小的刺激,叶千嶂他们趁势而为,给了蛮人一记重创! 而真正打破平衡的是,蛮人为了报复他们,将梁觅和江蓠他们的尸首挂在了城门上,试图挑衅叶朝他们,逼他们投降。 叶家三兄妹什么也没说,转头就带着还被关押在牢里的图蒙和一众蛮人俘虏,一路打到了西州城下,当着那群蛮人的面,一刀砍了图蒙和那些俘虏的脑袋…… 蛮人愤怒不已,出城迎敌。 两军厮杀,场面混乱又严肃,有人倒下,有人站了起来,鲜血像水一样,四处横流,尸首堆积如山不知是谁的…… 这一场战事僵持了许久。 最后叶朝在叶千嶂和叶相逢的掩护下,攀上城楼,杀了蛮人的将领,砍下蛮人的旗帜时,僵持的战事失去平衡,往一边倒了…… 蛮人四处溃逃,又被当做俘虏擒住,最后西州城门大开,叶家的人重新回了家。 曾经葬送在西州城的无数英灵可以安息了。 叶朝他们拾回了梁觅他们的尸首,却没能拾回叶侯的,也没能拾回西州城破那日,其他牺牲的将士们的尸首,只捡到了刻着他们名字的佩刀…… 叶朝又去了一趟关外,捡回了一些残缺不全的尸首,还有一些刻着名字的佩刀。 之后叶千嶂他们又领兵继续前进,把蛮人打得落花流水,彻底滚出了西州地界,同时他们在原来的边界线上向前推进两百里,占领了蛮人的一坐城池。 蛮人不敌,想派自家公主和亲,叶千嶂折子都没往京递,就直接拒,又要继续打。 八部里彻底内乱,将病重的噶尔图拉下首领的位置,由他的政敌接了位置。 政敌为表示友好,割地议和。 * 消息传回京城时,已是一个月以后了。 魏王的势力彻底被铲除,京中压了许久的消息终于发了出来——当今病逝,太子李暝登基,皇后叶姩垂帘,吏部尚书裴衍辅政。 魏王谋逆,满门抄斩,梁家、方家诛九族,左都御史、礼部尚书等一干曾与魏王有过联系大臣,全部流放! 一时朝堂之上,人心惶惶,心虚的夹紧尾巴做人,没做过亏心事的面对这样大的空缺,每日里忙得焦头烂额。 原礼部侍郎升任礼部尚书,徐停补了礼部侍郎的空缺,兵部侍郎补了方寅的空缺,陈伯礼补了兵部侍郎的空缺,沈家三老爷补了左都御史的空缺。 裴衍升任太师一职,兼任军机大臣、辅政大臣,吏部尚书由王侍郎接任。 而赵侍郎因与魏王有过联系,在魏王的死讯传出来那日,就被人发现他在家中自缢了。衛鯹尛说 李鹜“病逝”的消息传出去的第二日,礼部拟了几个谥号,先拿给了裴衍过目。 裴衍看过,见上面大都是些褒义字。 他未发表意见,只领着新上任的礼部尚书——王家的人,去了坤宁宫。 叶姩如今是太后了,但她仍住在坤宁宫,有朝臣劝她搬去慈宁宫,她也没去,只说再议。 再议的结果就是,她仍旧住在坤宁宫。 礼部尚书将拟好的谥号呈给叶姩,让叶姩决定。 刚上任礼部尚书从前除了大朝会,能见到李鹜的机会不多,对他了解甚少,拟的谥号全是褒义,一共四个:宣、景、慧、睿。 叶姩看了,眸光微闪,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这些封号……他哪里当得起。” 礼部尚书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错愕地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又慌忙垂下了头去。 裴衍在一旁喝茶,闻言也只是淡淡道:“不过是供后人品评罢了。” 礼部尚书察觉气氛不对,谨慎的没有开口。 过了一会儿,叶姩从托盘里拿了那个刻着“慧”的木牌,道:“就这吧……不过这个字太单了,他恐怕也承受不住,再加个字好了。” 礼部尚书连忙洗耳恭听:“娘娘请说。” 叶姩道:“厉。厉慧帝。” “厉”这个字可不是什么好谥。 礼部尚书谨慎地想了想,提醒道:“这……会不会不大好?自古以来,‘厉’这个谥号都是恶谥。若用在先帝身上,只怕遭人非议。” “不妨事,谁要非议,你让他来找我。”叶姩平淡地笑了笑。 礼部尚书有些为难,毕竟他刚刚上位,唯恐出错被人诟病,回头留下什么污点。 他求助地看向裴衍,试图让他帮忙劝劝叶姩。 裴衍看了他一眼,却道:“不妨事,圣……先帝不会怪罪。” 礼部尚书快哭了,先帝是不会怪罪,毕竟死都死了,想怪罪也怪罪不了,可还有人活着啊…… 他见二位主意已定,就知没了商量的余地,只好哭丧着脸下去拟折子。 等礼部尚书一走,裴衍就放了茶盏,道:“近来朝中事多,恐怕还得劳烦娘娘多废些心。” 叶姩转头看向他,不知为何,心里忽然“咯噔”了一声。 第453章 该 “你……” 叶姩将裴衍看了好几眼,试图从他漠然的神色之中瞧出些什么来,但此人惯会装,饶是叶姩也没办法读取他此时心里想的究竟是什么。 她顿了顿,只好道:“你这话倒像是在交代遗言……朝堂上的事我哪里懂?我也没那个野心,在新帝站稳脚跟之前,还得靠你们帮衬。” 裴衍“嗯”了一声,不知应的哪句。 他又坐了坐,慢条斯理地将一盏茶喝尽了,方才起身准备告辞。 这时,叶姩又叫住他,问道:“裴夫人还是没回去?” 裴衍一激灵,表情又木了。 叶姩不解,又问:“这是何故?我听闻你刚出事那几日,徐家祖母原是接了她回去的,她不肯,又回了宁国公府。如今你回来了,她为何又回了徐家,还不肯回宁国公府的?” 木了半晌的裴尚书……啊不,如今该称呼一声裴太师了,面上终于有了些松动,像是无奈,又像是后悔,隐隐还有些自责。 叶姩读着他脸上丰富的表情,恍然大悟:“莫不是……你做了什么?” 裴衍挣扎了片刻,虽不愿承认,但到做了就是做了,不是他不承认就能否认发生过的事,于是他点了点头。 叶姩见了,也没问他具体做了什么把徐宁气回了徐家,只点评道:“该!” “您说得对。”裴衍认了,都不挣扎了。 叶姩又道:“前儿我让皇上拟了一道折子,原是要你带给裴夫人的。现在看来,也没必要麻烦你的,我直接叫人到徐家传旨去。” 裴衍看了叶姩一眼。 叶姩对他友好一笑:“我怕你到徐家去,门还没进,先让徐家祖母放狗撵了出来。” 她话音落下,见裴衍的脸色倏地就变了,又福至心灵,道:“莫不是徐家祖母已经放狗了?” 刚刚升任的太师大人很不情愿地点了个头。 叶姩毫无同情心,又道:“该!” 裴衍叹了口气,重复道:“您说得对。” * 叶姩给徐宁那道圣旨,是封她做诰命的,原是想让裴衍带给她,如今徐宁回了徐家,她也没让裴衍带,叫了江蘋来亲自到徐家传旨去。 江蘋去得巧,正撞见太师大人也到了徐家去。 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师裴衍,任谁见了他,不是毕恭毕敬,送礼巴结的?偏偏徐家不屑一顾,连门也没让他进。 他就站在外边等,任凭过路的人打量,又指指点点,就是不走。 江蘋欣赏了一会儿表面光鲜亮丽的裴太师的落魄后,光明正大的下了马车,敲开徐家的门,说明来意,就被徐家的管家毕恭毕敬地请进了府。 进府前,她特意回头看了裴衍一眼,瞧见前吏部尚书大人的脸,似乎有些扭曲。 管着得知江蘋的身份后,就先派了人去支会沈氏和徐老太太。 等他领着人过去,徐老太太就带着一众女眷等在了大厅里。 徐宁也在,她穿着素雅,浅云绣山茶花比甲配一件云门立领长袄,下面配一件扁青织金暗纹马面,墨发盘在脑后,以一支点翠凤凰流苏簪点缀,妆容也淡。 与之前江蘋在宫中见过她的模样相差甚远。 江蘋收起打量的目光,又对她笑了笑,随即宣读完叶姩的圣旨,又走到她身旁,道:“夫人,接旨吧。” 徐宁刚要谢恩,又让江蘋搀扶住了:“娘娘说,夫人有孕在身,不必行礼。” “妾身谢太后赏识,只是……”徐宁便未行大礼,只一欠身,道,“妾身已与太师和离,这道圣旨不该给妾身,该给太师未来的继室才是。” 这话倒是让江蘋大吃一惊,如何也没想到裴衍堂堂一个妻奴,竟然有勇气同徐宁和离?! 此人不是疯了,就是傻了! 她想,一会儿定要将此事转告给叶姩,让她下回见了裴衍,再好好奚落他一番! 江蘋迅速转动脑子,心里思忖着合适的说法。 过了一会儿,她笑道:“太后娘娘说了,此次若非夫人拼死相护,先帝遗诏和传国玉玺或已经落入贼人手里,不止是太后娘娘,整个李家都要感谢你的。她还说,并非您是裴太师的夫人,才要封你做诰命。而是因为这个人是您,她才请旨让皇上给了您这个封号。” 徐宁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怀疑她在现场改话。 江蘋又笑道:“还是说夫人觉着这样的赏赐不够……啊,也行,我这就回去问问太后娘娘的意思,让娘娘另外赏赐您。” 徐宁还未开口,徐老太太又道:“宁丫头,太后娘娘一片心意,可不能辜负了。何况江蘋姑姑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你若不接,就是折了姑姑的面子。” 江蘋作为叶姩身边的红人,在宫内可是有官职在身的。何况当今年幼,未曾有后妃,她可是代掌凤印的人。 别说徐老太太要客气的称呼她一声“姑姑”,便是其他皇室宗亲们见了她,都要给她三分面子。 徐宁听了徐老太太的话,这才又谢恩,接了圣旨。 江蘋传完叶姩的话,就告辞走了,出了徐家的大门,她见裴衍还站在门外。 她啧啧称奇,想着回去之后一定要请画师将这一幕画下来,再拿到集市上去卖,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题目就叫:和离后,太师大人对发妻死缠烂打图。 裴衍从天亮等到天黑,徐家的大门也没为他开一下。 眼看着宵禁了,巡城的侍卫要来撵人了,他才不情不愿地回去。 才进门,薛氏就急急迎上前来,见是他一人,又生生刹住步子,将嘴一撇,转头就走了。 裴衍:“……” 宁国公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没事儿,她一日不回来,你就到徐家外边多等一日,日日不回来,就日日等。要还不回来,你也别回来了。” 裴衍:“……” 宁国公拉住他的手臂,低声给他出主意:“你瞧着挺聪明的,怎关键时刻这脑瓜子就不顶用了?她说见了你就想吐,你还真就不到她跟前去晃了?” 裴衍挣扎了一下,还是解释道:“她没说见了我就想吐……” “随便吧,都差不多。”宁国公低声道,“徐家大门进不去,其他门你还进不去的?就算其他门进不去,还有那什么可以翻吧?笨,都不知学学你夫人!” 第454章 不是亲生的 宁国公让人搬了把梯子来,又连人带梯子的把人撵出了府。 他苦口婆心道:“阿衍啊,为父能帮你的就只有这么多了。” 宁国公在裴衍震惊的眼神里,怜悯道:“孽是你造的,那人自然得你自己去接回来才行。我管你五步一拜,还是九步一叩,还是用其他办法,反正我跟你母亲要见着宁丫头和我们裴家未出世的长孙。至于你……回不回来都无所谓的。” 长这么大,裴衍头一次被当父亲的赶出家门。 他表情麻木,又一言难尽地问:“我还是不是你们亲生的?” 宁国公对他笑得满脸和善:“宁丫头回来了,你就是。宁丫头要没回来,你爱上哪儿去上哪儿去!” 说罢,他冷哼一声,甩袖进了府,又故意提高声音叮嘱门童:“把这门给我守住了,谁要放了那孽子进门,谁就给我卷铺盖滚蛋!” 裴衍:“……” 他严重怀疑,宁国公这是公报私仇。 裴衍回头,看了眼扛着梯子的长随。 长随跟他对视一眼,以下犯上,把梯子塞给了他。 裴衍惊了:“你也叛变了?” 这才过去多久?他在这府里不仅没了地位,连区区长随都敢以下犯上的? 长随道:“爷,小的之前就同您说过的,认错要有诚心。你什么也不做,连个翻墙的梯子都要小的给您搬,大奶奶哪能瞧见你的诚心?” 他说得好像很有道理? 然而,下一刻,长随又道:“再说了,小的是您送给大奶奶的。送出去的小厮,泼出去的水。小的替大奶奶着想,哪能就是叛变呢?” 裴衍漠然地瞧了他一眼:“你莫不是忘了,你身契签的裴家?” 长随对他笑得满脸慈祥:“小的现在就可以改姓徐。” 裴衍:“……” * 近来徐宁孕吐孕得厉害,晚膳便没用多少东西,临睡前又觉饿得厉害,又让叨叨去小厨房随意做些吃的来。 都是清淡的,但徐宁闻着味又想吐了,勉强吃了些,也全吐了出来。 把叨叨和霜降心疼得不行。 “早知怀个孩子这样辛苦,当日姑娘离开裴家时,就不该留着他。”叨叨口无遮拦道。 霜降拍了下她的脑袋瓜子,道:“胡说什么,那毕竟是条性命,别说姑娘舍不得,我也舍不得。再说,若是不要这孩子,对姑娘身体伤害多大,你知道吗?” 叨叨撇了撇嘴,捂着脑袋道:“我见姑娘这些日子吃什么吐什么,替她心疼不行吗?” “若是心疼,那咱们就多做些合她胃口的吃食来便是,”霜降又在她头上摸了一把,道,“以后这话万万不可再说了。” 叨叨哦了一声,又去替徐宁倒了水来给她漱口:“姑娘,您还想吃什么,婢子去给您做。” 徐宁这会儿又没什么胃口,摆摆手让她不必折腾。 这几日她不好受,叨叨跟霜降也不好受,她白日吃不下东西,夜里就会饿,一饿就睡不着,一睡不着就强烈想吃东西,就得麻烦叨叨和霜降去给她做。 等照她口味做来了,她也吃不了多少,还是吃什么吐什么,倒把人折腾的不轻。 徐老太太为此还担忧地请了大夫来给她请脉,大夫瞧了也只说她思虑过重,要戒忧思,还说她胎像不稳。 让大夫开些安胎的药,那大夫反说是药三分毒,如今徐宁的身体不宜吃药。 徐老太太又只能吩咐底下人用温和的补品熬汤煮水,想尽办法让徐宁多吃些。 徐宁也不想老人家为了她折腾,往往都是当着老太太的面尽量多吃些,转头离了岁寒斋再躲起来吐,不让她知道。 * 时候不早了,霜降同叨叨服侍徐宁歇下。 叨叨那丫头鼻子灵,替徐宁换衣裳时,抽了抽鼻子,忽然问道:“霜降姐姐,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淡淡的,有些香。” 霜降闻言,也跟着闻了闻,忽然想起什么来,笑道:“我倒忘了……今儿一早,我原是早起打算收些露水来泡茶的,不想倒是瞧见一件奇事。姑娘您猜是什么?” 徐宁摇着头,说是不知。 叨叨催促她赶紧说,别卖关子。 霜降理好床榻,回头来笑道:“红霜阁那棵红杏打了些朵儿,还开了些!” 红霜阁就在秋暝山居前面,那棵红杏长势又好,攀过墙头,努力把花枝伸到了秋暝山居这边来。 霜降早上起来,在墙角的竹叶上收集露水时,闻着一股淡淡的清香,抬头一看,就见那枝伸到这边院墙里来的红杏开了几朵花,以及满树还未开,却又极其茂盛的花骨朵。 徐宁有些意外:“那棵红杏好些年不曾开花了,我都当它死了。” 霜降过来扶着她躺下,又笑道:“姑娘不信,明儿自己去看看就知道了。这会子正是当季,好几年未开的红杏突然开花,定是好兆头!” 徐宁反应平淡,对红杏开不开花并没有什么感觉。倒是叨叨挺开心的,畅想道:“等回头天色好了,那红杏必然就全开了,到时候叫上大姑娘和表姑娘她们回来赏花……希望叶姑娘那时也回来了,好久没叶姑娘的消息了,婢子还挺想她的。” “这倒是个好主意。”徐宁随口应了一声,在榻上躺下了。 今夜叨叨值夜,小丫头在外间歇着,霜降正要吹了蜡烛下去时,又听徐宁道:“别都熄了,留一盏。” 霜降答应一声,将一支蜡烛放进琉璃罩里,搁在了床头,随即又叮嘱叨叨好好伺候徐宁后,便退下了。 徐宁迷迷糊糊睡去,不知几时,感觉床头的蜡烛熄了。 她意识清醒了一瞬,便轻轻翻了个身,朝外躺着,又像有所感似的,忽然就睁开了眼…… 然后她就瞧见有人坐在床沿,正垂这头看她。 徐宁一惊,一口气险些没倒上来,差点让那双眼睛直接吓成薛氏。 等她看清那人是谁之后,心中火气“蹭”一下就冒了上来,语气就冷了:“太师大人!你要是脑子不好使,就请出门左拐,寻家医馆看看脑子!” 第455章 一刀两断 裴衍将唇一抿,面上多了些委屈。 他看了徐宁一眼,又小心翼翼伸出手去想拉她。 徐宁正在气头,只把手一甩,面朝里躺着了。 裴衍便不敢再去拉她的手,只能迂回的扯了扯被褥,低声唤道:“夫人……” “谁是你夫人?哪个是你夫人?”徐宁回过头去瞪他,眼里好似含着两盏灯火,照着她的愤怒,“怎么,太师大人忘了正月里同我和离的事了?” 裴衍满心悔意,声音更低了:“没忘……” 徐宁伸手指着门口,打断他道:“没忘就好!门在那儿,自己走,别让我叫人来送你!” 说罢,她正要面朝里重新躺下,裴衍便一把捉住了她的手。 徐宁抽了一下,没能抽出来,又不得不撑起身坐起来,才要动怒时,就被裴衍抱住了。 抱得也紧,她推了两下没能推开,便放弃了,把自己当木头一样,任由他抱着,既不回应,也不拒绝。 裴衍捉着徐宁的手,一下一下摩挲着她手腕上的头发:“你没摘,你还留着它,你还留着它。宁儿……对不起,我把你的头发弄丢了。” 徐宁没应,睁着眼盯着黑暗,把唇抿得紧紧的。 她知道,她也明白,裴衍同她和离,并非对她没了感情,只是他要做的事情有些凶险,怕自己路上回不来,担心连累她。 可徐宁也同他说过,她既做了他裴衍的大奶奶,只要夫妻感情没有破裂,她就不会离开,不会跟他和离,不会改嫁,哪怕真有一日非得守寡不可,她也会替他安排好身后事,照顾好他父母,从前的宁国公府什么样,往后还是什么样。 可裴衍倒好,她苦口婆心的说了那么多,结果一句也没听进去,到头来还是执意要和离,且一意孤行,也不管她愿不愿意,便把他认为是好的,强加在她身上。 凭什么? 他的情是情,她的就不是?她的一腔情谊就该拿去喂狗? 既然裴衍敢不顾她的意愿执意和离,那她为什么不能生气?为什么不能回徐家? 和离书被她烧了又如何?那是她对和离这件事的态度和回答,是她还不想这样草率的就结束了这段感情! 但该生的气就得气,该教训的就得教训。 若她这次不计较,当做什么也没发生,下回若再碰见这样的事,裴衍这狗东西必然还敢跟她玩这一招! 太过容易的事,必然不会被珍惜。 徐宁这回是铁了心要让裴衍吃个教训,还要让他把教训刻在骨子里,下回再不敢轻易说“和离”二字! 所以,眼下无论裴衍说什么,做什么,她都不会轻易就回了裴家去。 “丢了哪儿了?”徐宁轻声问,尽管内心翻了天,语气也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裴衍说了个她没听过的名字。 徐宁又问:“回去找过了?” “嗯。”裴衍没松手,仍旧摩挲着她手腕上的头发和古钱,“找了很久,没找到。宁儿……” 他有些犹豫,不知该怎么开口。 徐宁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故意问:“还想要我的头发?” 裴衍应了一声,将她抱得更紧的同时,似乎还松了口气。 “行啊,我给你。”徐宁说着,推开裴衍,摸黑下了床。 屋里没点灯,乌漆嘛黑的,裴衍怕她磕着自己,也不敢离得太远,又不敢离得太近,只敢默默跟在一旁,防着她被绊倒时能及时扶住她。 徐宁没理他,一径走到一旁,自放了针线的竹篮里摸出了一把剪刀来。 正当裴衍以为她要剪下自己的头发时,她却咔擦一刀,无情地将自己手腕上的头发剪断了! 裴衍当时就愣在了原地,夜色之下,他满脸煞白,气息都乱。 徐宁只当不知,走回他身边,将没了古钱的头发扔进他怀里:“虽不是我自己的头发,但在我手上戴过一阵,那也算是我的。你既要,我还你。” 她说得平静,语调都是淡淡的。 裴衍却倏地睁大眼,心神都跟着震颤起来,他死死盯着徐宁,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无法接受。 他忘了接住那缕头发,那头发便掉在地方,任凭它沾了灰,也没人去捡。 裴衍声音发颤:“你、你当真要还我?” 徐宁看着他,夜色之下,神色淡淡的没有任何感情:“不然呢?我剪着玩吗?” 二人隔着夜色对视,徐宁看见裴衍眸光快速闪了几下,随即黯了下来,一时神采全无,只剩失魂落魄。 他垂着眼看着地上那缕几乎跟夜色融为一体的头发,轻声道:“你气我也好,恨我也好,我都受着,原就是我该受的!可你这样狠心,把头发也剪了……连半丝机会都不留给我。” “难受吗?”徐宁把他头抬起来,看着他的双眼问道。 裴衍看着她,轻轻点了下头,语气不稳:“嗯,很难受。心里像是少了什么东西,痛得快让我喘不过气了。” 徐宁松开手,对他笑了笑:“是吗?” 随即她笑容一收,忽然冷下脸来,压着声音低吼:“你也知道难受?知道痛?!那你可知当日在刑部,我听你说和离时也是这般感受?!” 徐宁浑身都在发抖,不知是冷的,还是气的,又或是真的痛:“我原不信你,不想把我的余生托付给你!是你让我信你,让我以为你是值得托付的人……可是你呢?你跟我说和离!行啊,你要和离,那我们就一刀两断,从今以后桥归桥,路归路,你我各自安好,不必再联系!” 她气糊涂了,都忘了自己原本只是想让裴衍吃个教训,无头苍蝇似的在屋里毫无目的转了转,随后大步走到案几后,也不管看不看得见,自案上摸了一张纸,拿了笔就要写和离书。 裴衍反应过来,又大步上得前去,抢了她手里的笔扔到了一边! 二人闹得动静大,早惊醒了外头伺候的叨叨和霜降。 叨叨以为进了贼,忙要进来查看,却让已经明白过来的霜降拉住了。 她低声道:“一会儿再进去。” 叨叨有些着急:“可是……” 霜降没解释什么,只摸摸她的头,道:“乖,听话。” 内室里,裴衍抓着徐宁的肩把她转过来。 徐宁要挣扎。 裴衍又想起之前去泗州,长随在船上同他说过的话—— 于是,太师大人无师自通,揽住徐宁的腰,用力往她嘴上亲了过去…… 第456章 花开 近来天色好,还没几日,红霜阁那棵红杏就全开了。 花是粉的,又带着些微红,颜色娇艳,却不俗气,又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霜降早起时去折了一把回来,插在花瓶里,摆在徐宁案上。徐宁瞧了欢喜,又临摹了一幅画给徐老太太送了去。 徐老太太瞧了,也喜欢的紧,便又做东,让沈氏在红霜阁预备的了宴席,请了亲近些的夫人小姐们过来赏花。 叶家老太太也来了,同徐老太太说了会子话,又叫了徐宁过去,跟她道:“前儿朝朝那丫头写了信回来,叫我替她向你问好。” 叶朝他们打了胜仗的消息已经传回了京,消息也早已传开,满城上下,没有谁是不高兴的。 徐宁心里也高兴,替叶朝高兴。 她早就想回西北了,如今这一去,只怕是再不想回来了。 果然,她一问叶老太太叶朝回不回来时,老太太就摇了摇头,眸光沉沉地叹了口气:“她在信里说了,不回。只她兄长们回来……那丫头原就不想回京城来,如今遂了愿,只怕往后都不回来的。” 徐宁心里也清楚,口内却笑道:“朝朝是最重情谊的,您和叶夫人都在京城,她哪有不回来的道理?何况如今同从前不一样了,宫里头有太后娘娘撑着,朝朝若是思念您了,定是自己就回来了。” 叶老太太闻听这话,又爱惜地捉住她的手拍了拍,与徐老太太笑道:“难怪你宠她。说话这样叫人舒心,换做是我,我也要好好宠的。” 徐老太太笑了笑,眼中全是疼爱,又道:“你是你抬举了她。” 说罢,挥挥手,叫徐宁寻她姐妹们说话去了。 红霜阁难得聚集了这些人,热热闹闹的。沈氏原是想在树下摆酒桌的,是徐老太太担心她们姐妹闹开了磕着碰着,便只叫沈氏在地上铺了厚厚的垫子,各人在垫子上玩乐,便是摔了也不疼。 徐宁才过去,就被徐珠拉到了人群里去,有人灌她酒,她笑着饮了一杯,等人再要灌她时,徐珠和温明若就替她挡了。 三杯两盏过去,有人闹着要行酒令,徐宁不宜饮酒,索性寻了借口躲到了一边去。 过了一会儿,徐琅就抱着她家宿哥儿过来了。 这孩子叫陈宿,陈伯礼曾酸唧唧地同徐琅说,认识她是他的宿命,一定是他前世种了不少善因,这辈子才能遇见她。 宿哥儿不大像陈伯礼,眉眼更像徐琅,特别是笑起来时,更像了。 徐宁逗了他一回,又把人还给了徐琅,忽然问道:“我听闻你婆母给你那大伯说了门亲事?” “是啊,”徐琅想起来就觉有些寒心,“工部尚书家的女儿,原是托了你大姐夫去说情的,我让他别管。后来工部尚书的夫人辗转寻到我婆母,这才搭上的。日子都定下了,七月初。”文学一二 “这么快?”徐宁有些意外。 徐琅道:“这快什么?还有今日订了亲,明日就行大礼的。我只觉着他们未免太无情了些,虽说那陈史氏并非什么好人,可他们到底是自幼一道长大的,我那大伯还自诩对她情根深种。可结果呢?陈史氏这才故去多久,他就要娶新欢了。” 徐宁听了,笑而不语,表情淡淡的。 自古以来,不就是如此的? 男人丧妻,转头另娶也无人说道什么。而女人若是丧夫再嫁,不知要被人说尽多少难听话。恶意再深些的,只怕还要安些“克夫”的罪名来。 而传这些话的,大多都是同为女人的她们。 徐琅不在说此事,她目光一转,看了看四周,见一时无人,又压低声音在徐宁耳边道:“我听你大姐夫说,裴家二房被人抄了。” 徐宁并不意外,只道这是迟早的事儿。 裴家二老爷一心想往上爬,试图压过宁国公和裴衍,以至于剑走偏锋,借裴家老太太的名,搭上了方寅和魏王。 曾还暗中给前左都御史递消息,叫他请旨到宁国公府去搜查,以便找出裴衍谋反的罪证来,哪知那些罪证早在他们搬离裴家时,徐宁就让人混在他们的箱笼里头,搬到二房去了。 幸好二太太贪,见了那些东西,只当是捡了天大的便宜,查都没让人查,就唯恐被谁知道她捡了漏似的,全让人搬到她屋里去了。 如今裴衍回来了,料理完魏王旧部的事,自然就会去处理他们的。 他甚至都不用自己动手,只需要给刑部透露一点消息,刑部自然就会派人去查,只要刑部派人过去,就会找到被二太太藏起来的那些东西。 那些东西并非全都来路不明,全是从前裴家老太太从各处收来的礼,魏王是李家的人,她也是李家的人,魏王想要拉拢裴衍,自然要各处使法子了。 裴老太太自然就没少收他的东西。 当时裴家二老爷问裴老太太要库房的钥匙,恐怕找的就是这些东西,想借这些东西搭上魏王,可惜没能拿到钥匙,他就只能让方寅帮忙引荐了。 徐琅见徐宁并不吃惊,就知她怕是早就料到了,又问道:“裴家二房不是有个在吏部做事的人?” 徐宁点点头,道:“叫裴章,与大姐夫同年及第的。” “是,”徐琅也道,“他不是娶了张家二房的姑娘?我听说二房被抄家前一日,她就同她夫君和离了,可惜张家因张老太爷的事,也没落了。她没了去处,便带着嫁妆去了她舅舅家。” 徐宁记得,张娴舅舅好像是裴家旁支的亲戚。 “后来我问闺中姐妹打听了一番,你猜怎么着?”徐琅侧目看了她一眼,问道。 这一世,许多事情发展到如今,都与徐宁所知道的相差甚远,她自然也不知张娴的结局。 听徐琅这样问,她又胡乱猜道:“听你这样说,倒不像是什么有什么好结果。怎么,她舅舅不接收她?” “差不多吧。”徐琅是知道张娴的,提起此事时,眼中有漠然,但更多的是唏嘘,“她舅舅把人接了回去,花言巧语的侵占了她的嫁妆后,就把人卖了!” 第457章 说情 红霜阁小厅里,叶家老太太喝了一盏茶,瞧着院中玩笑的人与徐老太太闲话了一回,忽然又道:“你家宁丫头当真不打算回裴家了?” 徐老太太听见这话,眉头一皱,哼道:“你这老家伙,打听这个做什么?怎么?裴家那谁寻你来做说客了?” 因裴家老太太的事,徐老太太对宁国公府上下所有人,几乎都没什么好感。 叶老太太知道她心有疙瘩,忙道:“一把年纪的人了,怎还这样大的火气?仔细伤了脾胃,回头有你受的!” 她咳了一声,目光在小厅里一转,干脆道:“再说了,就算要做说客,这满厅的人,个个都是说客!” 这厅里除了徐老太太和叶老太太外,还有沈家老太太、王夫人、叶夫人。 薛氏也不请自来了,只因徐老太太不待见她,一直没能找到说话的机会,这会子听老太太这样说,心中也颇为尴尬,恨不能将裴衍抽一顿。 “你可别扯我们下水,”沈老太太接话道,“我今儿只是来赴宴赏花的,可不给谁当水说客,要当你自个当去!” 王夫人悠悠打着团扇,也笑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咱们这些老东西操那闲心做什么?倒不如喝喝茶,赏赏花,让他们小辈儿自个折腾去。” 叶夫人在一旁笑而不语。 薛氏坐不住了,又起身与徐老太太一欠身,道:“老太太,这原是我家衍哥儿糊涂,我替他给您赔个不是……” 徐老太太哼了一声,打断她的话:“要赔不是你让他自己来,让做母亲的代赔是什么意思?” 薛氏心道:“他就是来了,您也不见他啊。” 她尴尬地扯着嘴角,赔笑道:“您说的是,回头我就叫他到您跟前来负荆请罪!只是……宁丫头在徐家叨扰多日,只怕多有不便,不如就先叫我接了她到裴家住两日,等过些日子您想她了,我再送她回来。” 徐老太冷撇她一眼,冷哼一声:“我倒没听过,自家姑娘住自己家里是叨扰的。” 一句话便拆了薛氏的招,薛氏立即接不上话了。 叶老太太道:“你瞧瞧你,说着说着怎又急眼了?” “我急眼了吗?”徐老太太瞪她一眼,“我没有!” “看看看看,这又急了不是?”叶老太太专拆她的台,“一把年纪的人了,同一个小辈急眼,也不怕传出去叫人笑话。” 徐老太太瞪她一眼,才要说话,叶老太太就抢话道:“你不替宁丫头着想,也该替你未出世的大孙子想想才是,你就忍心看他一出生,就要接受自己父母分隔两地的事实?” “咱们这些知情人心里明白这事儿错在小九,可那些不知情的哪里明白?”叶老太太又指了指厅里的其他人,“你自个问问她们,那些不知情的究竟是如何说你家宁丫头的!” 王夫人委婉道:“不过是些酸话罢了,老太太您不必放在心上。” “酸话?”叶老太太激动道,“都快指着宁丫头的鼻子骂她不知好歹了,还能叫酸话?前儿还有人托我去裴家说亲的,想把自家姑娘说给你那孙女婿做继室!” 徐老太太道:“谁是我孙女婿,他不是!” 叶老太太也急了:“诶,你这老家伙,好好同你说,你怎还不听呢?” 徐老太太瞧了薛氏一眼,故意道:“你们不必劝我,我自有注意。外头的人要说闲话就让她们说去,嘴长在他们身上,我拦不住。我只等年底宁丫头生完孩子,就带了她到渝州去,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管他什么尚书夫人,太师夫人,咱们不稀罕!” “可不能啊,老太太!”薛氏着急道,“宁丫头还这样年轻,独自带着个是要遭人非议的。您不能害她啊……” “害她?”徐老太太冷笑一声,“哪有你裴家害她害得深?” 叶老太太一听这话,来气了,她起身道:“你这老顽固,同你说不通……走走走,咱们都走,让她自个倔去!” 说着,她又回头瞪了徐老太太一眼,故意道:“我现在就去裴家提亲,给咱们太师大人说个七八房,气死你!” “是吗?那我谢谢你啊,”徐老太太道,“谢谢你帮我家宁丫头脱离苦海!白露,送客!” 叶老太太气走了。 再过一会儿,其他人也寻借口告辞了。 白露送完人回来,看了眼徐老太太的脸色,低声道:“老太太,这样不好吧?叶老夫人说的也有道理,要是就这样把人得罪了怎么办?” “你当她真气呢?”徐老太太呸了一口,道,“那老东西故意同我吵呢。” 白露不理解,疑惑地看了她一眼。 徐老太太道:“咱们那前姑爷仗着同叶家四姑娘的交情,恐怕没少烦她来寻我说情。她不想得罪裴家,也不想得罪我,就故意提起此事,惹我生气,又当着满屋子的人同我吵,叫人以为她同我闹僵了,裴家就不好再请她说情的。呸,几十年的交情,当我不知她想什么似的!” 白露懂了,又上前替老太太捶着腿,试探着问道:“那您呢?真不打算再让三姑娘回裴家去的?” 徐老太太在她脑门上敲了一下,道:“少闹套我话。你是知道的,从前我就不同意这门亲事,因他站得高,身旁就危险。如今他站得更高了,比从前更危险了,我哪能放心宁丫头回去?” * 院子里,徐琅也问了徐宁同样的话。 徐宁沉默许久,却是模棱两可地回道:“再看吧。” “看什么?”徐琅不解,“前头宁国公府出事,祖母接了你回来,你也不顾危险地跑回去跟他们同进退,我不信你对他没情。” 徐宁没否认,大大方方的承认了:“是,有些。” 徐琅越发不解:“那你为何还……” 徐宁道:“当日他说和离,是不想连累我,我明白。只是,我一想到他因这些理由,就不顾我的意愿要与我和离,就忍不住生气,一生气就不想回去了。” 徐琅闻言,将她看了好几眼,震惊道:“我从前怎不知你气性这般大?” 徐宁笑道:“从前不敢,如今有人偏爱,便敢了。” 第458章 凝神香 很快,热闹就散了。 客人都告辞回去了,温明若同裴青芜多陪了徐宁一阵,在秋暝山居里用了晚饭,方才赶在宵禁前告辞回去。 许是白日里热闹了一回,徐宁心情好了些,又许是晚膳合胃口,她没孕吐,便多吃了些,一时撑着下不去,便扶着叨叨的手在院子里散步消食儿。 霜降在廊下一面看着,一面做着针线活,她手巧,三两针下去,一件小孩儿穿的衣裳就成了形。 过了一会儿,徐宁没那么难受了,又让叨叨在院里放了一张榻,趁着晚风好,又独自赏了一会儿花。 赏着赏着,人就歪在榻上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人屋里,叨叨和霜降不在。鼻端萦绕着一股香气,并不浓郁,但因熟悉的关系,她还是一下子就闻了出来。 她偏头看了眼身旁的人,皱了皱鼻子,忽然问:“你之前用的不是这个香,为什么换了?” 裴衍惯用的是苦艾做的熏香,熏在衣服时,最初会有一股艾草的味道,等过了一阵艾草的味道淡了,味道就有些冷,像是雪后的红梅。 徐宁挺喜欢的。 现在裴衍身上,有一股很淡很淡的药味和檀木的味道。 裴衍闻声,侧目看了她一眼,随即收回视线,平静道:“近来事多,寻太医开了些凝神的香。” 徐宁哦了一声,一时无话。 裴衍将手里的书翻了两页,也没说话——这阵子他总到徐家来,走门进不来,便翻墙过来,翻得次数多了,越发娴熟了,有时候来了又走了,霜降和叨叨都不知道。 他来了也不做什么,陪徐宁坐会儿,说些无关紧要的话,有时又从架上抽一本下闲书看一看,过了一阵,又把书放回去,自己就走了。 徐宁觉得他是来借书看的。 有时会带些蔬和斋的点心,有时候会给徐宁带一两本孤本。 包着点心的油纸上,有时画着桃花,有时画着芙蓉——都是单枝。那孤本里也会压上一支当季的花,花没的送了,就会变成一些奇形怪状的树叶。 树叶上有些有诗句,也有些没有。 有诗句的徐宁收起来单独放在了一个木盒子里,没有的她就丢了。至于那些花,她用宣纸包着,随便压在了别的书里。 自上回他们二人吵了一架,没吵出什么结果后,就谁也没在提和离的事儿。 好似徐宁只是回娘家养胎的。 * 回过神来,徐宁看了裴衍一眼,忽然问:“不是因为叶老夫人给你说了七八房,你故意换的?” 裴衍闻声,把目光从书里抽出来看着她,茫然问:“什么七八房?” 徐宁又“哦”了一声,翻个身,朝里躺着,不理人了。 裴衍也不开口了,借着昏黄的烛火又将手里的书看了两页后,便合了起来,道:“这是个悲剧,且人物性格不符,不好看,回头我再给你寻别的来。” 他起身,要将书带走,徐宁又转过头来,道:“放那儿吧,我回头闲着翻一翻。何况,《两世缘》断了君臣情,哪里还有什么喜剧?” 尤其是当李鹜驾崩的消息传开时,各大写手越发丧心病狂,把悲痛欲绝在书里展现得淋漓尽致。 甚至还有人写双双殉情的情节。 裴衍每每看了看,眉头都皱得紧紧的,只觉眼瞎了一回又一回,恨不能去将那些写话本子的人给找出来,把笔塞他们手里,逼他们改结局。 裴衍听了徐宁的话,犹豫片刻后,还是把书留下了。 之后,他就有好一阵没到徐家来。 再听到他的事情,是五月初,徐宁跟徐老太太去了一趟法华寺祈福。 那日天色好,徐宁跟着徐老太太在庙里拜了拜,老太太出来时见着了从前的故人,便到一旁说话去了。 徐宁闲着无聊,在庙里散心时,瞧见一个不算太熟的人将写了心愿的布挂在了桂花树上。 虽隔着幕篱看不太真切,但徐宁还是从那道纤瘦的身影里认出了人来。 那人也发现了徐宁,她犹豫了一瞬,还是走了过来,招呼道:“裴夫人。” 徐宁并未纠正她的称呼,而是还了一礼,道:“郡主。” 这人,正是永安。 魏王谋逆,魏王府上下没一个人还活着,只有永安郡主是个例外。 徐宁想,大约是叶姩瞧在叶朝的份上,给她留了一条活路。 永安听见这个称呼,无声笑了笑,道:“魏王府已经没了,我不是什么郡主了,夫人叫我永安就好。” 徐宁见她一时半会儿没打算走,便请了她到一旁人少的地方去说话,又打发叨叨去泡了壶茶来。 徐宁替永安斟茶,问道:“郡主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永安将幕篱一角撩了起来,露出半张苍白不见血色的脸。 魏王府没了,她一个人没有依仗,知道前因后果的人也都避着她,她也不怎么出门,只怕这阵子过得并不好。 永安往远处看了看,道:“我听说了,西北大捷,梁公子没了,朝朝也不打算回来。太后的意思是送我回我父王的封地,但我想去看看朝朝,然后……” 她顿了顿,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只对徐宁笑了笑。 徐宁听她的语气,猜她大约是并不想回魏王的封地去。她对永安的事情知道的不多,也从叶朝嘴里听过只言片语,知道她对魏王府并没有什么感情。 她去看叶朝恐怕也真的只是去看一眼,也有可能在半路就改了主意,不到西北去了。 徐宁顿了顿,问道:“郡主准备几时动身?” 永安只看了她一眼,没在纠正她的称呼,道:“明日就走。” “这么快?”徐宁有些意外,想了想,又道,“郡主若是要去西北,可否帮我一个忙?” 永安闻言,不动声色个地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为难。 果然,她去西北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是真的打算去西北。 徐宁心里“咯噔”一声,怕她想不开,扯谎道:“我同朝朝认识一场,也算有些情谊。她如今在西北,不知几时才能回来,我写了信给她,还有一些她从前托我保管的,很重要的东西,我信不过旁人。所以,能否麻烦郡主替我带给她?” 第459章 《巨作》 其实叶朝没给过徐宁什么东西,这样说,无非是给永安一个去见叶朝的借口罢了。 不管她俩之间是什么关系,总归是有些交情的。 何况徐宁也去不了西北,没办法陪在叶朝身边,替她做些什么。永安是叶朝朋友,认识的时间比她长,她若到了西北去,或许也能宽慰她一二。 永安为难之后,到底是轻轻点了下头,同意了。んttps:// 之后她又略坐了坐,喝了一盏茶,方告辞走了。 徐宁让叨叨收了茶具,正起身要去寻徐老太太时,耳边就传来一道低低的声音:“弦音坊新排的戏,你看了没有?” “看了看了,哎哟,真好哭,打湿了我两条绣帕。”另一道声音道。 又一道声音低声道:“两条绣帕算什么,我三条!尤其是太师大人死的那里,哭死我算了。” 谁?什么大人? 徐宁倏地回头,瞪向了说话的人。 是两位戴着幕篱的姑娘,她们大约是来庙里祈福的,顺道散散心,便在庙里的银杏树下的石凳上坐着歇脚。 她们也没发现一旁的徐宁,继续道:“还有还有,他们和离那儿,我哭断了肠!不禁问,苍天呐,你为何要拆散有情人!” 徐宁无语扶额,不禁有些想要咏鹅。 “是吧!”另一个姑娘激动道,“我还买了书……呜呜呜,我的太师大人啊,好好哭。” 其中一个姑娘又道:“我也买了,你买了几本?” 另一个得意道:“三本!一本看,一本收藏,一本借人!” 徐宁无语望天,也不想咏鹅了,想变成鹅。 她沉默良久,叫来叨叨:“你去问问她们,那书叫什么。” 叨叨“哦”了一声,放下收拾好的茶具,小跑上前去,同那两个姑娘一番打听。 过会儿,叨叨重新小跑回来,回道:“姑娘,婢子打听清楚了,她们说叫《守寡记》。” 徐宁一口老血差点喷了出来。 她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叫什么?” “《守寡记》啊。”叨叨老实巴交地看着她,还道,“婢子怕姑娘想看,回头打发婢子去买时,不小心买错了,还特地问了写书人的名字,她们说是个新人,叫、叫非衣行九。” 徐宁:“……” 这不就是裴衍吗?! 他是疯了吗?好好的太师不当,做什么写手?!幻想已经满足不了他,还想在话本子里徜徉吗?! 还《守寡记》!谁给谁守寡啊?! 徐宁满心的槽点,不知从何吐起。 坐在银杏树下说话的两个姑娘本以为碰见了同好,便忍不住好奇看了过来,谁知看到了正主。一时,她二人神色十分精彩。 过了一会儿,她二人对视一眼,起身往徐宁走来,分别握着徐宁的手,眼神充满了鼓励:“夫人,你要坚强!” 徐宁:“……” 说着,她们又松开手,拿手帕擦掉眼泪,拍着徐宁的肩道:“夫人,你要保重,你身后还有一片森林呢!” 徐宁:“……”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或是裴衍得了什么不治之症。 回去的路上,徐宁出奇的安静。除了脸色不好外,其他都好。 徐老太太将她看了好几眼,问叨叨:“你们姑娘这是怎么了?” 叨叨道:“可能是发现人间自有真情在,感动坏了吧。” 徐老太太:“……” 等回了徐家,徐宁忍了片刻,还是没忍住,打发了叨叨去将太师大人巨作买了回来。 叨叨那孩子不负众望,很快就给找了一本回来,还跟徐宁道:“姑娘您不知道,卖得可抢手了。就这一卷,还是婢子跟人撕了一场,抢回来的。” 徐宁敷衍地说了一句“辛苦了”,便揭开包着书的红布,一眼就瞧见上头烫金的三个字——守寡记。 差点闪瞎了徐宁的狗眼! 她默默无语片刻,掀开第一页:第一回:小寡妇哭坟魂归离恨,痴情子负伤情遗未名 却见徐家三姑娘身穿白衣白裙,头戴白花孝帕,不顾众人劝阻,哭倒坟前,口内唱道:“进坟园掏出火链打着火,点纸箔飘飘青烟化圆圈……”【注】 徐宁后退三步,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叨叨,扶我一把。” 叨叨连忙去将徐宁扶住,问她怎么了。 徐宁声音发虚:“去……去找祖母借两条狗来。就放在院子里,晚上要是有谁敢翻墙进来,你就替我放狗,咬死他!” 叨叨道:“这不好吧?要是咬死了,姑娘您不就真守寡了?” 徐宁狠狠将手里的书砸地上,咬牙切齿道:“怕什么?若是真咬死了,我给他哭坟!” * 太师大人或许感受到了杀气,当晚没敢到徐家来。 徐宁没见着人,心里怨气更重了,让叨叨给长随递了话去,叫他转告裴衍,若今日不打算来,从今往后就都别来了! 叨叨去了,半日后又回来,跟徐宁说,替她挠了长随一顿,给她出气。 晚些,天黑下去,月亮刚从云层里探出来时,徐宁听见院中传来些响动,跟着她就听见了狗叫声。 之后就传来了推门和敲窗户的声音。 但门窗都被徐宁锁死了,只有一扇窗户能打开。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窗户被人猛地推开,有个身影连滚带爬,形象全无地翻了进来。 徐宁在圈椅里撩起眼皮看了一眼,就见写了《寡妇记》这部巨作的太师大人,衣裳凌乱,满脸煞白,头上还顶着些枯竹叶。 窗外还有两条狗,试图挑起来咬他,他又猛地将窗户一合,把那两条狗甩在了窗外。 裴衍松了口气,惊魂未定地一抬头,就对上了徐宁凉飕飕的视线。 太师大人吓了一跳,脑袋一缩,把自己贴到了窗户上。 “你、你醒着呢?”太师大人无话找话。 说着,他目光下移,看见徐宁手里拿着一本书,书上烫金的字,看着还怪眼熟。 “非衣行九?”徐宁看了看手里的书,又看了看裴衍,笑得要多和善有多和善,“守寡记?身着白衣白裙哭坟?” 徐宁双眼一眯,笑容越发深了:“太师大人,你来时,可有问你的小厮替你备一两块搓衣板?” 裴衍看着她,心虚道:“忘了……您看我现在回去拿,可还来得及?” 【注】:出自豫剧《小寡妇上坟》进坟园 第460章 别瞒我 裴衍在秋暝山居给徐宁认了半晌的错,保住了一条性命。 后来徐宁困了,要去睡,便打发他回去。 裴衍看了看天色,又回过头,遗憾地看了徐宁一眼。 徐宁当他是想留下,不想回去的意思,故意道:“怎么,我没能给你哭坟,你很遗憾是不是?” 裴衍摇了摇头,又垂了垂眼,过了一会儿才抬头道:“你睡吧,我看你睡了再走。” 徐宁没理他,自顾去睡了。 裴衍跟着她到内室,却没靠近,隔着些距离,看着徐宁躺下了,又道:“被子盖好,别贪凉。” 徐宁看了他一眼,见他避蛇蝎似的离得远远的,原本打算去拉被子的手一顿,又哼了一声,故意将被子甩开了。 裴衍顿了一下,终究还是上得前去,牵过被子给她盖好。 徐宁面朝里躺着,没搭理他。 这时,听得裴衍在她身后轻轻问:“宁儿,我能抱抱你吗?” 徐宁还是没动,也没理他。 裴衍将唇一抿,声音压得更轻了:“你不说话,我就当你默认了。” 徐宁眉心一蹙,刚要转过头,裴衍就弯下腰来,将她拥住了,动作很轻,也很小心,好像她是什么易碎的物件,唯恐动作重些,她就碎了。 “我……”裴衍刚开口,又将什么咽了回去,过了一会儿才重新道,“我近来有些忙,不能再来陪你,你要照顾好自己。别总喝凉茶,地上湿气重,也别光着脚在屋里走,仔细肚子疼。困了就回屋里睡,别在院子里,仔细头疼……” 他还要说,徐宁却听得不耐烦,抬手去推他:“你长随附体了?怎忽然变成老妈子了?” 裴衍捉住她的手,又将她抱得紧了些。 然后徐宁听见他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道:“我怕啊……” 这话听着不太对,徐宁才要推开他细问,裴衍却先一步将她松开,又重新将她按回被子里,拿手细细摩挲着她的脸。 隔着夜色,徐宁看不清裴衍脸色神色,只觉摸她脸的那只手上带着全是不舍和眷恋。 她拉住裴衍的衣袖,不大舒服地皱眉:“你怎么了?是不是又瞒了我什么事?裴衍,你……” 裴衍没接话,只弯下腰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低声道:“睡吧,我过一阵再来。” 说罢,替徐宁掖了下被角,便起身走了。 徐宁心里一慌,立即伸出手拽住了他的衣袖:“你又要瞒我?又想瞒着我去做危险的事?裴衍,你真想同我和离是不是?” 她话音落下有一会儿了,裴衍才又捉住她的手塞回了被子里,低声跟她保证:“没有瞒你,也没做什么危险的事。和离……这辈子你都不要想。” 说着,他干脆在徐宁身旁躺下,隔着被子搂住她,道:“就是忙,不能过来看你,怕你没了约束,做什么都胡来。” 徐宁拿眼看着他,还是不信。 裴衍便伸手捂住她的双眼,低声哄道:“真的,不骗你。过一阵子我就来接你,到时候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得与我回去。” 徐宁便捉住他的手腕,轻哼一声:“谁要跟你回去?我还没答应要跟你和好呢!” 过了一会儿,徐宁睡着了。 裴衍轻手轻脚地起身,刚要离开时,就听身后传来一道细细的声音:“行止,你要再瞒我什么,我们就真没关系了。” 徐宁没听见回答。 她再睁眼看去,屋里已经没了裴衍的身影。 * 长随拢着衣衫在巷子里等着,玄冬在他旁边,像个萝卜似的把自己栽在地上。 “真的没别的办法了?”长随偏头看着玄冬,神色凝重。 玄冬摇了摇头:“两边的魏王府我都翻遍了,地砖也叫我带人一块一块给敲了,偏生什么都没找到。” 长随深深拢着眉:“那他离京后暂住的地方呢?” 玄冬把头埋在两腿之间,闷声道:“他离京之后就一路往西北去了,虽在澜沧县待过一阵,但那里什么都没有,连一张像样的桌椅板凳都没有,更别提旁的。” 长随听了,又激动起来:“那……” 话还未说完,就见玄冬自地上站了起来,侧目往墙上看了过去。 随后裴衍就从墙上跳了下来。 大约是跳得太急,落地时没站稳,往前踉跄了两步。 长随跟玄冬却吓了好一跳,忙上得前去,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他:“爷……” 裴衍抬手,示意他俩不必惊慌,随即稳了稳心神,镇定抬起头道:“我没事。” 话音落下,一丝血迹顺着他嘴角缓缓流下。 玄冬看他一眼,随即脸色变了一下。 “爷……”长随一脸他家哥儿要死了,他要吃席了的表情,“您流血了!您、您……您不要死啊!大奶奶还没回裴家呢,您死了,谁接她回去啊?” 爷可以没有,大奶奶不能没有。 裴衍胡乱将血迹擦去,淡淡道:“担心什么,死不了。这不过是刚才被你们大奶奶放狗追了,跑得太急,咬着舌头了。” 他几时跟人解释得这样清楚了? 这明显是他胡乱寻来敷衍人的借口,长随和玄冬谁都不信。 两人还要说话,裴衍却是一抬手,打断道:“不必再说,回去。” 说罢,先一步走了。 单看他背影,确实走得很稳,不摇不晃,也没蛇形,脚步也不虚浮,看着不像有什么事的样子。 长随问玄冬:“你说,爷他是真没事儿呢?还是装呢?” 玄冬满脸纠结:“可能是真没事……吧?” 话音刚落,走在前头的裴衍脚步一顿,跟着就见他身形晃也没晃一下,直挺挺的以脸着地倒了下去! 长随和玄冬同时变了脸,急忙跑过去,把人自地上捞了起来。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裴衍面容灰败,浑身冰凉,如同一个死人一样,叫他好几声都没反应。 “快!请太医!”玄冬把人背起来,急急往宁国公府跑,声音都在发颤,“我送爷回去,你去请太医……请院正!把太医院的人都请来!” 长随扭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跑了。 玄冬背着裴衍,一面跑,一面又不忘带着哭腔喊着裴衍,不知喊了几声,他听见背上的人虚虚道:“别……别喊、我、我没事……还、还有……别、别让她、知——道……” 衛鯹尛说 第461章 永安番外 永安知道,自己喜欢叶朝,并非朋友间的喜欢。 她也知道,这是不被允许的。 所以,她从未奢求过叶朝也能如自己一样,她只想着能以朋友的身份陪着她,在她身旁有一席之地就好。 可是后来,能被允许的人出现了,那人可以光明正大的陪在叶朝身旁,可以给叶朝她给不了的东西。 永安想,若她再留在叶朝身旁,就会变得很碍事了。 她活了这么大,只体验过一瞬间的温暖,后来都在仰人鼻息地生活,谨小慎微,微不足道,就像地上的蝼蚁,别人的一根手指头就能摁死她。 她也并不想碍事,便主动离开,希望能在死之前能以她自己的身份,而不是一个不人不鬼的残次品,来替叶朝做些什么。文学一二 但幸,也不幸的是,她没死。 她活了下来。 却更加像鬼了。 魏王府灭门那天,她带着满身血污,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冷漠地看着裴衍带来的人打扫战场,浑身湿漉漉的,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像个水鬼。 她父王的头和身子分了家,她也无动于衷,没有伤心,当然也没有高兴,她只是麻木地看着而已。 好像那只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当夜,她生了一场病,病恹恹地躺在空无一人的王府里,迷迷糊糊好像看见她死了多年的生母和刚死的魏王妃站卧房门口看着她笑,喊她的名字,还对她招手。 永安以为自己要死了。 可她还是没死,被叶姩救了。 叶姩要见她,寻人来叫她,才发现她快要病死了,又把她抬到宫里去,请了太医来诊治。 太医两剂猛药下去,她又活了。 永安睁开眼,没再看见她生母也没看见魏王妃,只有叶姩坐在她床沿,用手捂着她的额头,轻声道:“没事了,睡吧,睡一觉就好了。” 她语调又轻又柔,手心也暖暖的。 一瞬间,压抑了许久的害怕和别的情绪瞬间涌上永安心头,她再也抑制不住,在叶姩跟前失声痛哭起来。 叶姩没安慰她,默默退了出去了,等她哭够了才重新回来,跟她说什么也别想,只安心养病,病好了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无人阻拦她。 又说魏王的事情不累及她,她是还郡主。 还说若是想留在宫里,就跟她一起住在坤宁宫,若是想回魏王府也行,想到别去也可以,通关的文书她会帮忙安排。 永安红着眼,问她为何这样帮自己。 叶姩笑道:“我有个傻妹妹,离京的时候,偷偷派人给我传话,跟我说她有个朋友,她可能没办法劝她跟她一起走,让我多关照些。” 叶姩说完,又正色下来,看着她道:“死固然容易,一了百了,确实是个解脱。可你就甘心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我听旁人说你做梦都想离开魏王府,那为何如今离开了,反要跟着你恐惧害怕的人一起去死呢?” 永安无声流着泪:“朝朝身边有比我更好的人陪着,已经不需要我了,我也没了认识的人,活着与死了都一样。” “怎么会没有呢。”叶姩安慰小孩儿似的安慰她道,“我们不就认识了?还有那日,从你父亲刀下把你救下来的裴尚书,你不也认识?他夫人你也见过,难道不算认识?” 叶姩耐心地笑了笑,道:“还有,若是朝朝不需要,又怎会在临走之前还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让人给我消息,叫我多照看你些?以后别说傻话了,朝朝若知道了该多伤心。” 说着,叶姩那只猫又巡视领地一样,熟门熟路地进了殿来。 它瞧见叶姩,又蹭到她身边去,拿身体蹭着她的腿,讨好的喵喵叫着。 叶姩把它抱起来,放在永安枕头旁,笑道:“不哭了啊,给你撸猫。” 那猫跟成了精一样,往枕头旁一蹲,背对着永安把自己团巴团巴,团成了一团肉饼,然后那肉饼高贵地将尾巴一抬,轻飘飘搭在了永安额头上。 永安僵着身子动也不敢动。 但那猫尾巴毛茸茸的,好似带着魔力,永安僵着僵着,又睡着了。 * 后来,永安拒绝了叶姩的好意,出宫回了魏王府。 她在王府里闭门不出,安静的等了许久,终于等到了西北大捷,梁觅牺牲,叶朝决定留在西北的消息。 叶姩又叫了人来接她入宫,问她接下来的打算。 永安不知道,回了魏王府思量了很久,直到有一日,她晨起时,听见远处不知哪座寺庙之中传来了钟声,生硬低沉回环,响了许久。 她静静听了一会儿,心境忽然开阔了。 她独自去了一趟法华寺,替叶朝祈了福,准备回去时碰见了徐宁。 徐宁误以为她想不开,用拙劣的谎言让她去西北,去见叶朝。 永安想,不管她接下来要做什么,叶朝都曾是帮她最多的人,她该好好去道个别。 于是她收拾好行囊,同叶姩打了招呼,带着徐宁给叶朝写的信和一些零散的东西去了西北。 叶姩怕她一个人出事,派了人护送她。 因照顾她一个弱女子,路上走得并不快,还碰见了班师回朝的叶千嶂和叶相逢,她没去打招呼,只远远地看着大军远去。 等她到西北时,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情了。 永安没在军营里找到叶朝,在一个小土丘上找到了她。 小土丘上有几座坟,除了梁觅的,其他人都没有名字,但他们坟前都放了花,只有在西北才能看见的花。 叶朝并不意外她会来西北,见她爬上土坡,也只是招招手,把她叫到了身边去。 两人什么也没说,坐在小土丘上看来一场日落。 日落之后,两人离开了小土丘,叶朝走在前面,没回头,只问她:“是回来看看,还是不打算走了?” 永安看着她的背影,无声笑了起来:“来看看你。” 叶朝点点头,没接话。 晚上,两人同榻而眠,一夜无话。 次日天刚亮,叶朝便起了,胡乱洗漱一番,便要带着一队人马出关巡视。 永安跟着她出了军营,看她一身红衣,用一根不是她常用的发带束着头发,如同一杆在风里飘扬的旗帜。 “朝朝。”永安叫住她,眼里两汪浅浅的笑意,“我会保护你的。” 叶朝回头看了她一眼,应道:“我知道。” 说罢,她扬鞭而去,马蹄扬起沙尘,模糊了她的身影。日头不知几时又缓缓升起,在她身上渡了一层金光。渐渐的,那人影就不见了。 永安最后看了一眼,转身走了。 (这不是叶朝和梁觅的番外,这不是这不是这不是,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第462章 病 太平七年三月,皇帝驾崩,谥号厉慧。 同年,太子李暝登基,改年号为元光,封皇后叶姩为圣孝皇太后。 元光一年四月,宁国公请旨替太师裴衍辞去太师、兼军机大臣、辅政大臣三职,新帝感念太师护国有功,思虑再三,驳回宁国公请辞一事,只放了太师几日的假。 * 薛氏在行云阁看着裴衍流了回泪,见着宁国公回来了,又忙赶上去问:“怎么样?” “不成。”宁国公摇头叹息,道,“太后不允,只叫阿衍好好歇着,养好了病还得回去。” 薛氏闻言,又想落泪了,哽咽道:“他都这样了,还回得去吗?昨日几个太医守在这里,哪个也没瞧出原因来,还要我准备后事……我准备什么后事,倒不如叫他们替我准备后事!” 她说着,又激动起来,一时不知怨谁,胡言道:“朝中是无人了吗?就盯着他,把他当驴使还不够,人都这样了,还不许他辞去职务……要是、要是阿衍有个好歹,我拿根麻绳到坤宁宫上吊去!” 宁国公搂着她直叹气:“如今朝中可不就是没人?太后一个妇人家,尚且日日处理朝政到半夜,何况阿衍?那些人不逮着他薅,逮谁薅?” 说着,他又往榻上看了一眼,见裴衍平平板板地躺在那儿,面容灰败似死人一般,脸色就不由得又阴了阴。 宁国公道:“这事儿恐怕瞒不住……夫人,一会儿你到徐家去一趟,接宁丫头过来……” “不行!” 薛氏还未接话,太师大人倒先诈尸了。 宁国公同薛氏吓了一跳,忙上得前去,一左一右地围着他问东问西,担忧得头发都愁白了。 裴衍艰难地坐起来,死死抓着宁国公的手:“不行……不能到徐家去、不能去……” “你……你这又是……”宁国公一时不知该说他什么好,心里又气又急,“阿衍,连我都明白,你若瞒着宁丫头,她会记恨你一辈子的!” 裴衍却是摇头,面容白得不像话,又什么也不解释,掀了被子就要下榻。 薛氏跟宁国公急忙搀着他:“你不好好躺着,又要作什么妖?阿衍,听娘的话,快些躺回去……你不要告诉宁丫头,我们不告诉就是了。你、你别折腾自己……” “新帝刚登基,底下人又仗着太后年轻,不把他们放在眼底,我得过去看着……”裴衍转头看着薛氏,想抬手给她擦擦眼泪,却发现手抖得厉害,“母亲,我没事的……” 薛氏见了他的动作,哭得越发伤心,抓着他的手哽咽:“这天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天,你何苦冲在前头?就算、就算真要塌了,那也还有高个儿的撑着,你……” 裴衍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她,她就说不出话来了。 宁国公面容阴沉,道:“你昏睡着时,我进了宫一趟,太后已经知道了,叫我嘱咐你好生歇着。宫里头的事,她还能撑一阵。阿衍……” 裴衍皱眉,还要说话,宁国公却难得在自己儿子跟前强硬一回,说什么也不听他的,推着裴衍回去。 他道:“你自己回去躺着,还是我叫玄冬来打晕了你,再叫你去躺着?” 裴衍见来硬的不行,又借病服软:“阿爹……” 宁国公用力将牙一咬,压着一口气,憋得双眼通红:“阿衍,我同你母亲已经老了,黄土埋了一半了,经不起折腾,你叫我们再多活两年吧。” 裴衍心里动容,再抬头看去时,忽然发现宁国公和薛氏神色沧桑,眼角细纹不知几时增多了些,鬓边几抹白从他眼前闪过,几乎晃了他的眼。 越有主意,越不让人操心的人,其实越任性,越倔,一旦认定什么了事,便再难听进去旁人的意见。 裴衍是在老国公身边长大,老国公严厉,对儿子们不亲近,虽对嫡长孙另眼相待,却从未在嘴上表现出过一丝关怀,又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小裴衍在他身边长大,耳濡目染,总是有意无意的学着祖父的行事风格,渐渐的,父亲母亲在他眼里,就变得不那么亲了。 再加上这府里头有个作天作地的老东西,还有一群逮着羊毛就薅的小东西,里头烂得不像话,他的性子若也同宁国公一样,这裴家只怕早被抄了。 如今他看着比自己矮一截的两个长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是给人当儿子的,不是给人当爹的。 他在是太师之前,他还是宁国公府的小公爷,薛氏和宁国公的孩子。 作为大臣,他兢兢业业,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作为儿子,他不知惹得薛氏为他流了多少累,操了多少心,如今……连头发都白了。 长这么大,裴衍头一回在父母跟前妥协。 他重新躺回去,听薛氏压低了哭声,听宁国公叹气:“你不想让人知道,我就让长随偷偷去请大夫。你放心,偌大的天下,我不信找不出一个能治你病的。” 其实裴衍心里都清楚,谢之意下的毒,除了他自己,无人能解。 但见宁国公和薛氏满怀希望的眼神,他又不好泼他们冷水,只点头应了一声。 宁国公不在说话,嘱咐他歇着后,就要带着薛氏下去。 裴衍闭了闭眼,又忽然睁开,不死心地叮嘱:“别告诉宁儿!” 宁国公听了,很想抽他一顿,心道:“不告诉她,回头生气了,难不成还要我一个老家伙替你哄媳妇吗?” 谁夫人谁哄! 宁国公又回头看了他一眼,敷衍地应了几声,带着薛氏走了。 一出了行云阁,他就阳奉阴违,同薛氏道:“你叫上芜姐儿,到徐家去,接宁丫头回来。” 薛氏擦干泪水,担忧道:“阿衍不是不让告诉她的?若接她回头,阿衍病情加重了怎么办?” “若真有好歹,你以为瞒得住?”宁国公长叹一声,“何况她如今有孕在身,只怕心思比寻常人更敏感的。与其到时候受刺激,倒不如先知道了,有个心理准备。” 薛氏听了,觉着在理,遂点点头,要派人去三房请裴青芜。 然而这时,门房处却又小厮匆匆跑来回道:“老爷,太太……大奶奶回来了!” 第463章 满脸写着开心 宁国公和薛氏惊了一下,根本没想到徐宁会自己回来! 薛氏想得简单,只道是徐宁自己想开了,又舍不得裴衍,这才看在孩子的份上回来的。 宁国公却不这样想,虽与徐宁相处的时日不多,但只从这些日子发生的几件大事来看,他就知道徐宁是个比旁人要冷静许多的人,并非感情用事的。 之前裴衍到徐家去死缠烂打,她也半点不曾心软,说什么也不肯回来。 如今却自己回来了,只怕说明她是知道些什么了。 夫妻二人,一个来不及细想,一个无心细想,忙迎上去,才见回来的根本不止徐宁一人,徐老太太也在。 老太太对谁都是三分客气,从不当着外人把厌恶或是不喜挂在脸上,然而在宁国公府,她却是来一次就不喜一次,眼中明显带着个人情绪。 薛氏和宁国公对她也客气,忙上得前去,以晚辈的身份见了礼。 徐老太太扫了他们一眼,没反应,徐宁还了一礼,又上前握住薛氏的手:“母亲……” 薛氏见了她就想起来裴衍,眼圈倏地就红了。 宁国公怕这里人多,回头小厮胡乱嚼舌头叫有心人听了去,又截住薛氏的话,道:“老太太,宁丫头……咱们到里头说话去。” 几人便去了枕霞居。 等赵妈妈上了茶,宁国公才将事情简单地说了说,又看了眼徐宁的脸色,道:“宁丫头,阿衍瞒着你,是怕你伤心,怕你放不下他,往后一直困在里头出不来。” 裴衍内心戏丰富,什么老陈醋都爱吃,他一面怕自己死了,徐宁放不下,又怕自己真死了,徐宁忘了他。 于是,在被朝中事务缠身的情况下,他还能抽空自己写一部《巨作》,请戏班子排成戏,想着这样就不会被徐宁忘了。 可若是徐宁真要忘了他,哪里是他编排一两出戏就能解决的? 徐宁听了宁国公的话,脸上不出意外的什么表情都没有,只余一片平静。 冷静得可怕。 宁国公和薛氏看在眼里,一时又觉不是滋味,觉得她冷静过了头,反而显得有些凉薄了。 他们哪里晓得,徐宁一把年纪的人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又被裴衍骗的次数多了,心里麻木了,遇到再大的事情第一反应不是着急,而是压在心底,不在脸上表现出来,省得叫人觉着她不稳重罢了。 上一世张沉云死后,张夫人一蹶不振,张家大小事务就都落在了她肩上,二房三房又整日盯着她,要挑她的错。 她若不稳重,遇事就是慌,底下人必然也要跟着慌,底下一慌,便会乱套,出岔子,盯着她的二房和三房,恐怕得吃了她! 徐宁默了片刻,转头与徐老太太道:“祖母,您先坐一坐,我去看看他。” 徐老太太点点头,挥挥手,叫她去。 徐宁便又对薛氏和宁国公一欠身,扶着叨叨的手往行云阁去了。 一时,枕霞居里就只剩徐老太太与宁国公夫妇了。 三人单独相处,气氛颇为尴尬,尤其是宁国公,他还知道一些自家父亲的心思,心情也跟着复杂起来。文学一二 徐老太太看了他二人一眼,端过茶盏来呷了一口,随即放下杯盏,忽然道:“我这个宁丫头啊,不是在她姨娘怀里长大的,为此吃过不少苦,对谁都不亲近。后来便是跟了我,也总是惶恐不安,不知如何是好,我为此废了不少心思,才叫她敢亲近我的。” 宁国公思忖着徐老太太的话,当她是在对裴衍不满,护短了。 徐老太太却看了他与薛氏一眼,嘴角噙着三分笑,慢慢道:“再加上后来在渝州,她只有我一个依靠,又觉着是寄人篱下,总怕出了错,带累了我,便处处谨慎小心。我想她除了我再无依靠,将来我走了,无人给她撑腰,谨慎些总是好的,不会叫人挑错。便忘了跟她说不开心了要说,怒了要发火,伤心了要表现在脸上,不能一味稳重……国公爷说是不是?” 宁国公这才听出来,徐老太太这是早看出了他与薛氏的心思,对他和薛氏不满呢。 他一时满头冷汗,擦也不敢擦,只得陪笑:“您老人家说的是……” 徐老太太看了他一眼,脸上神情稳稳的,根本叫人看不出一点情绪来。 过了一会儿,她又端过茶盏来呷了一口,笑问:“你母亲近来可好?” “将养了大半年,虽仍下不得床,精神头却比从前好些了。”宁国公谨慎回道。 “是吗?”徐老太太放下茶盏,又起身来,“我与你母亲也算旧相识了,难得到她府上来走一遭,想去拜见拜见,不知国公爷可允?” 宁国公瞬间警惕起来,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得继续陪着笑道:“这……难为您记得她,只是母动不得,又口齿不清,只怕……不能陪您说话。” 徐老太太见招拆招:“不妨事,我能陪她说话就好。你放心,我都一把年纪的人了,那些恩呐仇的早不往心里去了。” 宁国公在心里思忖着合适的回答,想着如何婉拒了徐老太太,又不得罪她才好。 谁知薛氏这个啥也不知道的,忽然道:“我陪您去吧。” 宁国公倏地扭头,惊恐地看了她一眼。 薛氏不解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了?我想着母亲一个人在鹤延堂,除了我们,平日里连个与她说话的人也没有,如今宁丫头祖母来了,想去见见她,还顺道陪她说说话,也算替她解解闷。不好吗?” 徐老太太笑而不语。 宁国公咬着牙,好一会才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好……好得很,难为夫人你替母亲着想。” 薛氏对他笑了笑,引着徐老太太往鹤延堂去了。 宁国公抬头望天,也有点想咏鹅。 另一边,薛氏和徐老太太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到了鹤延堂。 薛氏直接领着老太太进了内室,笑道:“母亲,您看谁来看您了?” 在床上躺着动不了,只能转着眼珠的裴老太太乍一见出现在自己视线里的徐老太太,倏地瞪大了双眼。 薛氏笑道:“是宁丫头祖母来了,她说你们是旧识,我就带她过来了。母亲,您可开心。” 裴老太太:“……” 她满脸写着开心。 第464章 算账 徐老太太两手交扣地握在一起,笑着看了眼榻上的人:“郡主殿下,近来可好?” 听见这个称呼的瞬间,裴老太太的双眼就瞪得越发大了。 自打与娘家断了联系后,她几乎就再没从旁人嘴里听见过这个称呼了,外人叫她裴夫人,裴老夫人。裴家的人叫她奶奶、太太、老太太。 而郡主殿下这个称呼,好似一段不愿被人提起的不堪的历史,被人故意遗忘,故意不去提。 如今忽然听徐老太太提起这个称呼,裴老太太的心中却半点不觉高兴,反而隐隐生出些惶恐来。 她艰难地扯着嘴,从嗓子里发出几声虚张声势地“嗬嗬”,却是连她自己也听不懂自己说了什么。 徐老太太又笑了一声。 她垂着眼,柔和的目光明明没有任何恨意,却让裴老太太如履薄冰,连跟她对视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可是,她能有什么勇气呢? 她踩着别人的性命,如愿的抢了别人的姻缘,以为自己得偿所愿了,却因此与娘家断绝了往来,新婚时丢尽了脸,更是与她心仪之人感情不睦,一辈子都被他厌恶着。 别人以为老国公纳妾,是对她的忠诚,人人羡慕她,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他是为什么不纳妾。 更别提后来,她作天作地,惹得满府的人厌恶。 如今更是躺在这榻上,动也动不得,吃喝拉撒都要旁人伺候。 有时候她想去院子里吹吹风,可丫鬟嫌麻烦,便躲起懒来,跟她说她不宜吹风,若真要吹风,就只开一扇窗户。 风从窗外吹进来,被屏风和床帐挡了去,她想伸手去感受一下,却发现她连抬手这个简单的动作都做不了。 而她憎恶的人呢,即便膝下只有一个女儿是亲生的,可丈夫婆婆都对她很好。 庶子不成器,儿媳也蠢笨蠢笨的,可孙子孙女却都敬重她,她什么心都不要操,就能安安稳稳的颐养天年。 还能在心情好的时候,过来嘲笑一番躺在榻上动也动不了的仇敌。 徐老太太收回视线,又看向薛氏,提议道:“夫人,我有两句话想同你母亲说一说。” 薛氏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是想到单独同裴老太太说话。 这人心大的很,又想着徐老太太是宁丫头的祖母,定没什么坏心思,遂留下她二人,放心的出去了。 等人出去了,徐老太太才在床沿坐下,垂眼笑问:“殿下与宁老国公订亲时,曾与我说,你是得偿所愿。如今我还想问问殿下,可还觉着是得偿所愿?” 裴老太太盯着她,面容狰狞,嘴里又啊啊叫着,隐约能分辨清楚是个“你”字。 徐老太太看她一眼,见她手指挣动,似乎是想捏成拳,或是握成爪。 可惜,这样简单的动作,她也做不到。 “不好受吧?”徐老太太盯着她的双眼,柔声笑问,“一辈子都活在我的阴影里。是不是还有人拿你与我比较?说我嫁得不如你好,还是说你过得不如我好?” 裴老太太双手抽动弧度大了起来,面容僵硬,只余眼底还能带着清晰的恨意。 她张着嘴像是要说话,可一个字也说不清楚,口水倒是不受控的顺着嘴角就流了下来。 徐老太太见了,也不嫌脏,拿了手帕替她将口水擦了,柔声慢慢道:“其实我早不恨你了。晋国公府虽不如宁国公府,可宁儿祖父却一辈子不曾让我受过委屈,我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自己作得受了一辈子委屈的裴老太太听着这话,可不觉得她是不恨自己的。 毕竟她可不止是抢了徐老太太的姻缘,还间接要了她家人的性命。 姻缘之仇可以放下,可伤了她胞弟性命这样的仇,也能放下吗? 徐老太太看了她一眼,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一样,又笑道:“自然是放不下的。所以,我今儿不就来看你了?” 哪里是看她,气她还差不多。 裴老太太看着她,恨得牙根痒痒却也无可奈何! 徐老太太道:“我今日过来,就只是来看看你,想跟你说我过得很好,你呢?” 裴老太太脸上的表情仍旧僵硬,可眸光却瞬间黯了下去,神采四分五裂,再没了从前的嚣张。 徐老太太对她这个反应很满意,又起身来,轻手轻脚地替她牵了牵被子,道:“你可别动怒,要好好将养着,长命百岁。最好熬死我们所有人,死在最后头。这样,等你下去,我们团聚了就又能活在我阴影里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的走了。 裴老太太在那儿嗬嗬嘶吼,几次试图想爬起来,都没能成功,只能像只动弹不得困兽一样,无能怒吼。 徐老太太一出去,就见宁国公带着大夫等在哪儿,一见她出来,便礼也忘了,连忙招呼着大夫匆匆进了内室去。 薛氏想是已经知道了原委,如今再看徐老太太,神色就复杂了些,目光里还隐隐带了点敬畏。 她当然敬畏了。 毕竟从一开始,徐老太太身上就未曾表现出一点恨意来,平静稳重,还笑得一脸慈爱,哪个不知情见了,不以为她跟裴老太太是知交? 可就是这样一个笑得慈爱的人,一出手就是奔着要仇人性命去的。 还是一点一点,慢慢折磨。 薛氏忍不住想,还好后来她被常夫人骂醒了,同徐宁成了自己人,她要是继续糊涂下去,对徐宁不好,间接得罪了徐老太太,她还不得把她吊起来,拿刀子割破她的血管,一点一点放干她的血,让她流血而亡的? 薛氏没忍住打了个哆嗦。 徐老太太将她一扫,就知她在想什么,又慈爱道:“你放心,你家内宅里的事,不必我出手,宁丫头自己就能解决。” 薛氏尴尬地扯了扯嘴角,夸道:“是、是啊……宁丫头是您一手带打的,定是得了您真传的。” “那倒没有,”徐老太太谦虚道,“那丫头的性子是她自己长的,我没教过她什么。做事就含蓄了些,瞧着厉害,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不像我嘴硬心也硬,尽惹人嫌。” 薛氏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心道:“娘呀,您要是惹人嫌,那我婆母岂不是早被人一刀捅死了!” 第465章 同意 裴衍醒时,听见屋里隐隐传来些说话声。 他睁眼看去,见前不久才被他撤下去的屏风不知几时又重新立在了那儿,黄花梨边嵌的刺绣白雪红梅座屏,虽挡去了视线,但并不能完全遮去外头的光。 床头的矮桌上放着一个三足玉雕貔貅香炉,香炉熏着安神的香,青烟袅袅扶摇而上,中途又让风一吹,悄没声的就散了。 “太医没用,就去请大夫!若京城的大夫也没用,就去其他地方找!我不信普天之下,找不出一个能治病的来!” “大奶奶,没用的。能找的小的们都找过了……” “谁说没用?!只要那躺着的还没死,就还有用!哭什么哭,把眼泪给我憋回去!” 徐宁揉着眉心坐回了圈椅里,又侧目看向玄冬:“谢之意去过的地方,都找过了?” 玄冬点点头,他倒是没哭,就是看见徐宁时,眼圈有些红:“从宫变后,属下们就一直在找,把魏王府都翻遍了,也没能找到。” 徐宁皱起眉心,神色有些阴郁。 边上霜降低下身来,轻声道:“姑娘,您消消气,别动怒。大夫说您思虑重,对胎儿不好,若再生气,仔细伤着肚子里的孩子。” 徐宁听了这话,又强迫自己冷静些,只是皱着的眉心始终没能松开。 她仔细想了想,忽然灵光一闪,站起身道:“还有个地方,你们可找过了……” 话音还未落下,她就听内室里传来些动静。她想是裴衍醒了,正止住话头想过去看看时,裴衍就自己出现在了内室门口。 他未着外衫,只穿着里衣,鞋也未穿,披头散发的地撩起帘子站那儿,瞪着徐宁,脸上全是惊讶。 随即他脸色一变,倏地瞪向长随和玄冬,神色阴沉,声音发寒:“谁叫你们告诉她的?!” 长随和玄冬冤枉死了,连忙辩解:“爷,不是……” “不是什么?”裴衍冷声打算他俩的话,“你们能耐了,敢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自己滚出去,别叫我再看见你们!” 长随和玄冬心里发苦,又知道他听不进去,只得委屈地看向徐宁。 徐宁摆摆手,让他们先下去,又道:“霜降,叨叨,你们俩也下去,我同太师大人,好好说一说!”文学一二 那“好好”二字的重音咬得极重! 霜降怕她一会儿控制不住生气,又低声提醒道:“姑娘,婢子就在外头,您有事就叫婢子。也别生气,同姑爷好好说,仔细身子。” 待徐宁答应了,霜降才同叨叨退下。 一时,屋里只剩下她和裴衍。 裴衍不去看她,扭开头道:“我没什么好与你说的……” 徐宁打断他后面的话:“昨日夜里我与你说过什么?” 裴衍闻声一僵,表情有些端不住。 这般神情,显然是想起了昨日徐宁说的话了,但却嘴硬道:“什么话?我不记得了。让你走,你只走便是……” 徐宁紧紧盯着他,又打断道:“不记得了没关系,我再提醒你一声,我说‘你若再瞒我,我们就真没关系了’可还记得?” 裴衍将牙关咬了咬,用力道:“不记得!我不记得你说过什么,也不记得昨日去找过你!我让你走,让你回徐家去,不要再来裴家!” 话已经说出口了,他大约也是豁出去了,扭头看着徐宁,沉声道:“和离书我之前已经给你了,你自己也说了没答应要与我和好!那你就不必到裴家来,不必管我死活,也不必替我生……” 话音为落,徐宁已经走到了他跟前,不等他反应,徐宁扬手便是一巴掌,狠狠抽在了他脸上! 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听得外头那四人皆是一愣。 玄冬道:“不用看我也知道,一定很疼!” 长随很难不赞同:“嗯,确实。不过,那是爷欠的。若不是我不敢以下犯上,我也想抽他!” 霜降道:“同意。” 叨叨道:“同意!” 屋里。 徐宁收回手,冷眼看着被打懵的了人,凉飕飕地问:“疼吗?” 裴衍愣愣地看着她,片刻后又垂下视线,轻轻点了下头。 “委屈?”徐宁冷笑一声,“裴衍,你有什么脸跟我委屈?瞒我的是你,和离的又是你。受伤的是你,不和离的还是你,如今要死了还要瞒着我的也是你!你凭什么跟我委屈?” 她气得浑身都在颤抖,若不是怕手疼,很想再抽他一巴掌撒气:“你还要冲我发火,冲我动怒?我徐宁是欠你的?要为你操心,为你提心吊胆,还要跪在乾清宫外边让人嘲笑!你知不知道,宫变的时候我差点死了?差点……你就见不着我了!” 裴衍甩下帘子,扑过去一把将人死死抱在怀里,嘴里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我错了”。 徐宁却是不听,也不接受,用力挣扎起来,怕伤着孩子,就对着裴衍又抓有挠,把他头发抓成了鸡窝,还是不觉解气,又拿嘴去咬! 抓着什么就咬什么,不一会儿的功夫,裴衍脸上手上都是牙印。 裴衍抽着气,道:“宁儿,仔细牙疼……” 话未说完,徐宁就一口照着他的脖子咬了下去,这一口比方才用力! 她尖尖的虎牙磨着裴衍脖子上的嫩肉,像是要吃他肉,吸他血…… 裴衍疼得要命,也不敢有怨言,只能生生忍着,想着一会儿徐宁消了气,自己就松了嘴。 可他忍着忍着,忽然就觉有什么温热的东西落在了他脖子上,开始是一滴,慢慢的变成了两滴、三滴……然后越来越多,间或夹着抽气声,低低的,猫一样。 裴衍顿觉心脏被一只手握住了,用着攥紧,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做不到别的,就只能死死抱着徐宁,把她脑袋按在自己肩上,任凭她发泄。 “哟,这一个个的,怎都站在门口呢。”徐老太太扫了那四人一眼,随即进了屋去。 她瞧了眼那抱在一块儿的二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老太太也不回避,扶着白露的手站在门口道:“我说那四朵金花怎守着不进来,原是这里头比外头精彩,不敢进来呢!” 第466章 算了吧 徐老太太说着,也不避开,一径进了屋去,在主位下方的圈椅上坐下了。 徐宁听见声儿,忙将裴衍松开,又避开他人的视线,背过身去才要用手帕在脸上胡乱擦一把时,手就被裴衍捉住了。 裴衍冷静下来,又开始做个人了。他拿过徐宁的手帕,动作轻柔地帮她将眼泪擦去,又抬起她的脸,在她眼皮上亲了一下,低声道:“对不起。” 徐宁斜了他一眼,还未开口,那边徐老太太又拆台:“行了,好话歹话都叫你说了,人也被你伤了,这会子认错给谁看呢。” 裴衍没看她,只将唇一抿,与徐宁解释:“我没有。” “你没有,那就是我有呗。”徐老太太继续拆台。 裴衍自知理亏,又转过头去,语气间颇为无奈:“祖母……” 徐老太太半丝面子不给,冷笑一声:“王八羔子,谁是你祖母?宁丫头,过来。” 徐宁也没看裴衍,一径走到了徐老太太跟前去,老太太拉着她手坐下,又对外头招招手:“那个谁……你们太师大人的那个狗腿子,叫长随的。你去请了你们国公爷和国公夫人来,今儿有些话,我得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 长随答应一声,忙叫人去了。 徐宁侧目看这徐老太太,低声问:“祖母,您要做什么?” “祖母要做什么,你别管。”徐老太太斜了裴衍一眼,已经把不满直接挂在了脸上,“一会儿呢,你只照你的心意去做就是。管他那些无关键要的人同不同意,自有祖母给你撑腰!” 不知为何,裴衍觉得后脊有些凉。 玄冬摸进门来,小声提醒道:“爷,要不您先去换件衣裳?这样说不定还能在老太太跟前找回些面子!” 被这样一提醒,裴衍才反应过来自己衣裳没换,头发没梳,还光着脚,脸上脖子上手上还有牙印和爪痕,半丝形象没有。 裴衍连忙进了内室去,重新找了衣裳换上,又让玄冬帮忙梳了头。 等他这边收拾好,那边宁国公同薛氏也急急来了。 徐老太太反客为主,招呼道:“都坐吧。” 裴家父子三人:“……” 反正他们见徐老太太坐在下首,是谁也没敢去坐主位的! 裴衍想挨着徐宁坐下,徐老太太却又道:“太师大人,烦请您站一站。” 裴衍又规矩地站好,半点不敢反驳。 宁国公替他解围道:“老太太您客气了,叫他阿衍就好。” “太师大人英明神武,老身哪里敢直呼其名?”徐老太太要笑不笑。 原来祖孙二人的阴阳怪气是一脉相承的。 宁国公救不了裴衍,爱莫能助地看了他一眼。 裴衍往前一步:“祖母……” 徐老太太根本不给她开口的机会,只看着宁国公与薛氏道:“急急叫国公爷和国公夫人过来,原是有一事要说……虽老身没见着和离书,可如今这京城里,知道宁丫头和太师大人和离的人也有不少。” 和离书是裴衍在刑部给徐宁的,刑部那边又有裴家二老爷的人,以至于徐宁一出刑部,二房那边就知道了。 二老爷不要脸,想侵占裴家的东西,得知此事后又到裴家来,将想徐宁撵出去,不成想偷鸡不成蚀把米。 事后二太太不甘心,拿了此事到处宣扬。 处于观望状态的人不信,而瞧不惯徐宁的,自然是要信的。 自然而然的,不用推波助澜,这些消息就会在世家间传开。 但后来她们见裴衍回来了,还一下子翻身成了功臣,徐宁又因养伤一时并未离开裴家,众人又以为和离是假的。 谁知没多久,徐宁又直接回了徐家,裴衍还亲自赶上门去认错,众人才反应过来,和离一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徐老太太说着,又看了裴衍一眼,脸上仍旧挂着慈爱的笑:“太师大人啊,老身今儿呢,就是要同你好好掰扯掰扯,你与我家宁丫头,究竟是离还是不离?” 徐宁已经反映过来了,老太太这是要护犊子,替她出口气呢,一时便不曾开口,只垂下视线,静静听着。 裴衍方才让徐宁一巴掌扇醒了,这会子哪里还敢提和离,急得往前一步道:“不离!” “不离?”徐老太太笑吟吟地斜了裴衍一眼,“依老身看,还是离的好。” 老太太段位高,生气也好,开心也罢,始终都是一脸的温柔慈爱和包容,语气也柔柔的,听不出任何情绪,饶是裴衍在官场上混了几年,一时也分辨不出,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因在病中,还未完全恢复过来的关系,裴衍面容仍是苍白的。 徐老太太看着,又像是故意刺激他一般,缓声道:“我明白,太师大人是为了我家宁丫头好。担忧自己将来有个好歹,放她们孤儿寡母的遭人白眼,受人欺负。还要因放不下你,带累了身子。大人是好意,我们不敢推辞。” 裴衍听了老太太这不辩真假的话,面容又白了一分:“祖母……” 徐老太太根本不让他将话说完,和煦一笑,温声打断道:“大人放心,徐家还有老身在,景仪那孩子又是个上进的,将来不说封侯拜相,在朝上也能有立足之地。宁丫头同他兄妹情深,定会庇护她。” “哦,还有一事。”徐老太太又缓缓道,“反正你与宁丫头也要和离了,你与她的孩子,反倒成了累赘。明儿我就请大夫来,开贴药,叫宁丫头服下去……这孩子,就让他去了吧,下辈子投胎到期待他出生的人家去,不用受这等苦。” 薛氏一听,哪里肯?当即就急得像个慌脚鸡似的,腾地就站了起来! 她才要说话,宁国公又拉住了她的手,在暗中摇了摇头,示意她先不要说话。 徐老太太开口说第一句话时,他或许没反应过来老太太要做什么,如今听她说要徐宁放弃这孩子,霎时就明白过来,她这是拿话激裴衍呢。 老太太一辈子就一个女儿,还远嫁他乡,临死都没能见上一面。晚年捡了徐宁那个宝在身边教养,还把人带去了渝州,可见祖孙感情多深。 既是如此,她哪里又舍得叫徐宁痛苦,要一碗药流了徐宁的孩子? 同为女人家,她难道会不知这对徐宁身体的伤害有多大? 宁国公看了裴衍一眼,暗道:“这破德行我是管不得的,正好让老太太好好管教管教,吃些教训,下回才不敢了!” 第467章 现实 徐老太太还真是个狠心的,自己三两句话就安排好了一切不说,还要故意去刺激裴衍,笑问:“太师大人,您看我这般安排,可好?” 裴衍内心深受煎熬,痛得呼吸都乱了。 如今他也明白过来了,徐老太太这般作为也并非真要他和徐宁和离,无非是想让徐宁吃过的苦从他这里找回来罢了。 “祖母……”裴衍开口,声音有些不稳,“是我糊涂,是我不好,您生我气,痛恨我不争气都好,只请您别拿宁儿的身子同我置气。” 说罢,他转头又对外面喊道:“长随,取马鞭来!” 徐老太太看了他一眼,嘴角弯着,似笑非笑。 外头那四朵金花对视一眼,一时拿不定主意到底该不该听裴衍的。 玄冬沉默片刻,低声道:“听爷的吧。他若不给老太太和大奶奶一个态度,只怕这事儿没完呢。” 长随这才去取了马鞭来。 裴衍接过马鞭,又在徐老太太跟前跪下,双手奉上马鞭,道:“一切因果皆是我一手造成,我不怨谁,但请祖母责罚!” 他以为和离就能不牵连徐宁,可宫变时还连累了她。害她被人挟持,被人欺辱,还险些丧命。 后来事情了结了,徐宁回了徐家,他又缠上去,让她被人说尽闲话。 明明有孕在身,却还要为她操心,连因为孕吐,饭也吃不好,整个人为此瘦了一大圈。 如今他又一错再错,感天动地的想自己一个人悄悄去死,以为这样就不会连累她,可还是叫她知道了。 偏他还一意孤行,说尽了伤人的话。 是他活该,无论徐老太太气他、骂他,打他都是他该受的。 但徐老太太却并不接他的鞭子,只垂着眼,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这反而叫裴衍越发愧疚起来。 那边薛氏终究是没坐住,起身看了徐老太太一眼,绞着手帕替裴衍求情:“老太太,这事儿是阿衍不对,你气他、骂他都好。只是……这孩子还在病中,恐怕经不住那一顿鞭子,您……您就是瞧在他与宁丫头夫妻一场的份上,饶了他这一回吧。” 徐老太太目光一转,侧眼看向薛氏,神情又变得似笑非笑起来。 宁国公见状,霎时明白过来,徐老太太根本就没打算动手抽裴衍一顿。 他清了清嗓子,将薛氏拉回来坐好,故意道:“你替他求什么情?!要我说,就该抽他一顿!老太太,您不必看我与他母亲的面子,只管打!要嫌那鞭子打人不疼,我现在就叫长随去寻一根藤条来!您……” “行啦!”徐老太太打断他后面的话,“你们夫妻俩就这么一个孩子,我要真打他一顿,你们舍得?哼,只怕我还没下手呢,你们便要吃了我!” 徐宁始终不曾说话,甚至垂着眼都没看裴衍一眼。 但若是细看,就会发现,她垂在袖中的手,是紧紧握在一起的。 徐老太太心疼她,要为她出气,她不可能站在裴衍那边去驳老太太的面儿。老太太若真动手,要抽裴衍一顿,她也不会阻拦,也不会求情,但可能会跟他一起受罚。 徐宁也知道,老太太不会动手。 她只会往人心窝子里扎刀子。 果然,就在众人以为她就要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时,她又道:“伤人的话是大人说,罪也是大人的认的,这好话歹话都叫您说了,咱们祖孙还能说什么?” 裴衍预感不好,抬起头看她,没藏住眼底的慌乱:“祖母,您……” 徐老太太一抬手,打断他后面的话:“太师大人,您可要想清楚了。您瞒着宁丫头,不要她到裴家,只怕是清楚自己的病是无药可救的。既是无救,您确定还要拉着拧丫头?” 徐老太太的刀果然厉害,一扎一个准,裴衍那脸当时就一片惨白,眼神光都黯淡了不少。 “您瞒着咱们,咱们也不知您得了什么病,但您自己应是清楚还有多少日子的。”老太太又温柔地扎上一刀,“或许一年两年,又或者……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倒还好,您还能瞧见自己孩子出生,替他过周岁礼。可若是一天两天,您别说看见孩子出生了,您连宁丫头几时进产房,生的是儿是女也不知!” “您不能给她安稳,也不能陪她生孩子,替她痛苦便罢。将来您一走,她们孤儿寡母的,该受多少苦,您可知道?” “不说宁丫头会遭多少人的非议,只说您的孩子,他一出生就会没有父亲。待他懂事些了,发现自己与别人不同,他必然会追问他的父亲是谁!您到时候叫宁丫头如何回答?说他父亲死了?可怜那半大的孩子,连死是什么都不知,就要被迫接受自己没有父亲的事实!” “小孩子嘛,不辨是非的年纪,瞧见与自己不一样的人,出于好奇也好,其他原因也罢,必然会有人生出恶意,排挤您的孩子,委婉些的会可怜同情他,可若是带着恶意的,只怕会骂他是没爹的野种!太师大人,您确定您想看见这些?” 这一刀可比之前扎得狠多了,裴衍呼吸一窒,瞬间白了脸。 握着马鞭的手又微微收紧,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薛氏见状,心疼的不行,连忙又道:“不会的,不会的……无论宁丫头这一胎是男是女,一出生便是宁国公府的嫡长孙,有我同他祖父护着,谁敢这样说他?若叫我知道了,我定……” “你定什么?”徐老太太打断她的话,神色间带了些嘲讽,“国公夫人,宁丫头这一胎若怀的是个姑娘,你可还会这样说?” 薛氏想也未想,就道:“我自己也想要个姑娘,可惜没福分。宁丫头这一胎若是姑娘,我定是疼也疼不及的!” 徐老太太哼笑一声,道:“同为女人,我告诉你你到时候会如何想!宁丫头这一胎若是个姑娘,待太师大人一死,旁人就会说你裴家血脉断了!” “一开始你或许会护着宁丫头,可时间一久,说的人多了,你又见你周围的人一生一个带把的,你便会心生怨怼,怨怪宁丫头无用,生不出哥儿来,害你裴家断了血脉。若此时有人给你进谗言,说太师大人是宁丫头害死的,你猜你会不会说宁丫头克夫?” 第468章 不开窍的玩意儿 徐老太太说完,也不看薛氏惨白的脸色,起身拉起徐宁,又看了裴衍一眼,笑道:“依我看啊,太师大人跟宁丫头……就散了吧。” 说罢,她又看了徐宁一眼,手上稍微用了些力,才将拉着徐宁走了。 裴衍还跪在哪儿,双手举着马鞭,满脸煞白地垂下了头。 薛氏急了,忙站起身来,用力去推了裴衍一把,道:“哎哟,你这孩子还愣着做什么?快去追啊!阿衍,你……哎呀!你真是要气死我了!老太太……老太太您等等!” 她见推不动裴衍,又自个提了裙摆,急急追了出去。 宁国公倒是没去追,起身来看着仍旧跪着的裴衍,叹了长长一口气:“你说说你,又是何苦呢?” 他又哀其不争:“我若是你,我就拉着宁丫头不放,我管他是生是死,只争朝夕。多活一日便赚一日,若是死了,我替她铺好后路,就算不能护她百岁无忧,也要她不留遗憾才是。怎么你、你就……唉,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个不开窍的玩意儿!” 裴衍依旧跪着,没了气似的,一动不动。 宁国公见了他这般就来气,一时没忍住,又踹了他一脚,怒道:“混账东西,你傻了不成!还不赶紧去追!媳妇孩子都要没了,你还要什么脸?我管你是死皮赖脸也好,撒泼打滚也罢,赶紧去把人追回来才是当紧的!” 裴衍没动,过了良久才轻轻摇头,低声道:“父亲,祖母说得对……” * 薛氏追上徐老太太祖孙二人,说了好些好话,仍是没能把她们留住,眼睁睁看着她们上了徐家的马车,头也不回地走了。 薛氏又气又恼,又无可奈何,只得重新回去寻宁国公和裴衍,打算从长再议。 而马车上,徐老太太看了眼一直沉默着没吭声的徐宁,问道:“宁丫头,你可怪祖母擅作主张?” 徐宁摇头道:“祖母经历的比我多,怕我将来受苦,才替我打算,我明白的。” 徐老太太同徐老太爷一辈子就一个女儿,即便徐老太爷和太老夫人不说什么,可旁人呢? 悠悠众口,哪里堵得住呢? 尤其是这以生儿子为荣的吃人的时代,老太太就算再有本事,也抵挡不了被人非议,胡乱泼脏水的命。 徐老太太只怕也想起了从前的事,一时也没出声,只叹了口气。 过了一会儿,她才又收拾好心情,握紧了徐宁的手,道:“祖母瞧得出来,裴家那小子心底有你,是将你放在心尖上的。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糊涂,不开窍,还固执!” 她气得骂了两句,又叹道:“他若不认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只会一错再错。我啊,不想让你跟我吃同样的苦。” 徐宁听了这话,心里没忍住好奇,轻轻一眨眼,问道:“祖母是说宁老国公,还是祖父?” “没大没小的,瞎打听什么?”徐老太太不轻不重地拍了她一下,过了一会儿,却又语气恍惚道,“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一件事,便是没能早些遇见你祖父。” 她想,若是当时不那么固执,早早就松了手,或许她那弟弟也不会活不到成年,她母亲也不会为此耿耿于怀,郁郁而终。 老太太不大愿意去想从前的事,才起了个头,就觉晦气,于是将眼一眨,迅速将自己从回忆里抽回身来,道:“因我不大提母家的事,你们可能不知,我母家原是凤阳府明家。” 徐老太太逢年过节,会让人为娘家送些东西过去,但本人却从不回去,因裴老太太和宁老国公的关系,她总以为自己的胞弟和母亲,都是因她而死,心怀愧疚,不敢回去。 就连年节时,明家派人来问好,她也总是避而不见。渐渐的,联系少了,关系就变得不远不近了。 “凤阳府有一户人家,姓华,祖上是学医的,家中子弟常年在外游历,悬壶济世,想是见过各种疑难杂症。”徐老太太道,“从前华家与我祖父关系极好,后来我祖父走了,他们同明家也一直联系着。咱们这会不回家去,先到明家去一趟。” 徐宁怕她想起旧事来伤心,紧紧握着她的手:“祖母……” “祖母说了,不会让你跟我吃同样的苦。”徐老太太替她别了别耳发,柔柔笑道,“衍哥儿那病,咱们能治就想尽办法治。若是没办法……宁丫头,你自己就要想好了。” 徐宁依偎在她怀里,轻声应道:“祖母知道的,我早就想好了。” * 不一会儿,到了明家府外。 明家从前是做生意起家的,家底丰厚。后来明家的某位祖宗大约也明白富不过三代的道理,渐渐的就将家分了出去,一脉继续经商,一脉往官场上走,互相有个照应,不至于一衰败,全部跟着败了。 经商的那一脉在凤阳府,走官场的这一脉是从徐老太太祖父那一辈开始的,老太太祖父争气,二十岁时中了状元,娶了当朝的某位公主,又做了驸马,生了徐老太太的父亲。 老太太的父亲不如他老子,科考三次才中了进士,娶了某侯爷的女儿,生了徐老太太和一个儿子。后来因裴老太太的缘故,儿子没了,没过两年,元妻也走了,又娶了填房。 填房也是个官家小姐,生了两子一女,同老太太不算太亲,但也未到冷淡不联系地步。 如今明家的当家老爷,是徐老太太继弟的大儿子。 徐宁小时候曾听府里人说过,他有到徐家去拜访徐老太太,但徐老太太总是寻借口避着。 渐渐地,他就不去了,两家就只有普通往来。 如今徐老太太忽然登门拜访,明家大老爷虽意外,但还是以礼请了她们进去,等老太太说明了来意,他也没推辞,转头就修书一封,叫人快马加鞭送到了凤阳府华家去。 办完了正事,徐老太太又坐了坐,说了些闲话,便起身准备告辞。 明家大老爷也跟着起身来,急急叫住她:“姑母!前儿侄儿家中添了人,是个哥儿,长得俊,他们都说像祖父,侄儿也觉着像……姑母若是不急着回去,不如同侄儿一道去瞧瞧?” 第469章 老太太与娘家 徐老太太听了这话,便明白过来对方的用意了。 明家添了人的事她是早就知道了,而且也派人给她送了喜帖过去,叫她到时过来吃满月酒,徐老太太礼都已经备好了,就等满月那日请人送来。 何况刚出生的孩子都一个样,皱巴巴的,小小的一团,能看出像谁? 徐老太太却笑道:“也好。” 明老爷听见这话,心里松了口气,连忙请了徐老太太和徐宁往内院去。 他这般积极地想与徐老太太修复关系,一是因为徐停如今在礼部,徐家大姑爷在刑部,三姑爷还是辅政大臣,有心结交。 二是因为,这其实是他祖父,也就是徐老太太父亲的遗愿。 他祖父因儿子和元妻相继去世,又因当时不敢得罪裴老太太,便将错都安在了徐老太太身上,导致徐老太太出嫁前,父女关系一直很僵硬,甚至都不曾好好说过一句话。 晚年时,他在病中想起此事来,为此感到后悔,可与女儿已经生疏,没了往来,又不知如何修复这段关系。临死时又交代了后人,不要与徐家断了联系,务必要同徐老太太修复好关系。 明老爷的父亲在世时没能做到这一点,又交代了自己的后人们。 所以这些年,明老爷数次拜访都被拒之门外了,也没为此生疏了徐家,不再往来的。 如今因裴衍,又有了契机,他自不会放过。 而且,联系上了,对明家也没什么坏处。 祖孙二人被领着去了内院,见着了明老爷的孙子,因还未满月,小小的一团,不哭也不闹,只顾睡他的觉。 徐老太太象征性地抱了一回,又从袖中拿出了她常年带着的佛珠手串,笑道:“今日来得匆忙,没带什么像样的东西。这珠子是我常年在用的,请寺中大师开过光,能辟邪,今儿就送了这孩子,当做见面礼。” 那珠子瞧着虽不贵重,但却因徐老太太用了多年的关系,每颗珠子都都圆滚滚的,还程光瓦亮,可见每日都在用,不知沾了多少佛光在上面。 那孩子的母亲出于礼节,忙要推辞道谢。 徐老太太道:“收下吧,这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回头等满月了,我再送他个好的。” 那孩子的母亲仍推辞,明老爷又出面叫她收下,她才道谢收下。 徐宁没想到老太太会中途到徐家来,一时什么也没准备。何况那还是个哥儿,她也不能当女孩子似的,送些首饰什么的,只好假装自己不存在,想着回头等满月那日,再送礼来。 祖孙二人又坐了坐,同明家的人闲聊了一回,方告辞走了。 这一回明老爷倒是没留她们,只叮嘱徐老太太满月那日一定要到。 徐老太太答应下来,这才走了。 * 回去时,天色已经不早了。 徐宁叫来叨叨,跟她吩咐:“你到裴家去寻长随,跟他说他们还有一个地方忘了找。” 这话徐宁在裴家时就想说的,后来因跟裴衍吵架,徐老太太的出现,便没机会开口。 叨叨茫然问道:“还有个地方?什么地方啊?” “谢之意虽图谋不轨,但以行止的脾性,肯定不会让他抛尸荒野,”徐宁道,“你告诉他们,让他们去挖谢之意的坟,到他棺材里去找!” 叨叨听了双眼一亮,忙答应一声,急急往裴家去了。 霜降端了水来进来,准备服侍徐宁洗漱,闻言道:“若是有,当日姑爷给他料理后事时,就该发现了。” “碰碰运气吧,”徐宁淡淡道,“何况,毒是他下的,我只是挖他坟,没有鞭尸已经很客气了。” * 长随得了叨叨的话,当即带着玄冬连夜挖坟去了。 好在裴衍处理谢之意的后事时,他俩作为裴衍的侍从,是知道裴衍将谢之意埋在哪里的。 这么些日子过去,那人早就烂了,两人挖了坟,掀了棺材,先被那冲天刺鼻的腥臭熏得吐了个干净,随即堵住了鼻子闭眼一顿乱翻…… 次日天亮,长随去了徐家,把一样东西递给了徐宁。 他俩忍着臭味翻了一晚上,也不算什么也没找到。 那是一张被特殊处理过的纸,就算尸体都腐化了,那纸也没腐化。 徐宁看了一眼,没接,只问他们是从哪里找到的。 长随也不嫌恶心,哇哇道:“在他脚底下!大奶奶,您是不知道,当时这东西就泡在……” “好了我知道了,你别说了!”徐宁忍着恶心,急忙打断了他的话。 她更不想去拿那张纸了,只脸色古怪地问:“上面写了什么?药方?” “要真是药方就好了。”长随道,“上面就写了一句话,小的问了爷,爷也没想出头绪来。” 徐宁问道:“什么话?” 长随并不嫌弃,将那纸展开给徐宁看,又念道:“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这是何意?”徐宁皱起眉来,“莫非是说他是留了解药的?” 长随摇头,表示不知道:“爷说谢之意做事是会给自己留退路的人,但给人下毒从不留解药。他说要杀人就杀得干脆些,磨磨蹭蹭的,杀了又救,不符合他做人的原则。” 徐宁冷笑一声:“那他可真有原则。” 她在脑中将这句话仔细想了想:“既然魏王府和他曾经住过的地方都没有,那说明解药没在‘远处’,那就只能是‘近处’了。” 徐宁灵光一闪,忽然道:“从前谢家府邸,你们可去找过了?” 长随眸光亮了亮,道:“没有!因当时那宅子死了不少人,朝廷收回去后,就一直荒废着,如今只怕里头的草都比人高了!” 他说着,又急急往外跑:“小的现在就叫上玄冬过去找找!” 这人跑出去了一阵,忽然又风似的把自己旋了回来,在门口问道:“大奶奶,小的多嘴问一句。方才小的过来,见外头有不少车马,还备了各种礼,徐家有喜事儿?” 徐宁没在意,应了一声:“我嫡母替我四妹妹说了一门亲,今儿对方到家里来下聘。” 长随“哦”了一声,又一阵风似的把自己旋走了。 这小机灵鬼把自己跑回裴家,没先去找玄冬,一径跑去裴衍书房,喊道:“爷!不好了,有人、有人……到徐家向大奶奶提亲去了!” 第470章 老太太给大奶奶说亲啦! 裴衍闻言,原是拿在手里的折子噼里啪啦地就掉到了地上。 他今日没去上朝,但有些事情得等他这边批阅了,才能送到宫里去。 朝臣那边等不得,便将折子规整规整,叫吏部从前的王侍郎,如今的吏部尚书送到了裴家来,等裴衍批示。 长随回来之前,他刚批阅完一部分,正収整起来准备叫玄冬送回吏部去。 他呆了一瞬,随即弯下腰去捡折子:“不可能。” 裴衍自己清楚,在徐宁心里他占有多少位置,不可能昨日刚从裴家回去,就迫不及待说下一门亲事。 何况她还怀着孩子,徐老太太更不可能在此时为她说亲的。 裴衍垂着眼,藏着情绪:“徐家四姑娘还未说亲,定是徐夫人替四姑娘说的亲事。” “还真不是。”长随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任何一个小动作,“小的一开始也以为是徐夫人替四姑娘说的亲事,还特地问了一下,但那人说是替大奶奶说的。老太太不放心外人,昨个儿还特地登门去了一趟明家呢!” 他生怕刺激不到裴衍,又小跑上前,把人拽起来,装得又慌又着急:“哎呀,爷您要是不信,何不自己到裴家看看去?明家都来下聘了!” 裴衍眉心一蹙,抽出手来将长随推到一边:“你在骗我,我不信你。” “哎呀,爷!事关重大,我骗您做什么?”长随急得满头大汗,好似徐宁真要改嫁了似的,“您也不仔细想想,明家是老太太娘家,老太太分明几十年不曾同他们联系了,何故这会子又亲自登门了?还不是为了给大奶奶找个靠得住的人家?” “而且我还听说了,明家的人同徐老太太保证了,无论大奶奶怀的是男是女,只要平安生下来,就是明家的孩子!”长随瞟了裴衍一眼,又假哭道,“爷,怎么办啊?小的听说明家源自凤阳府,大奶奶婚后不会到凤阳府去吧?” 为了让自己装得像些,长随又把自己代入进去,嘤嘤哭道:“徐老太太那样心疼大奶奶,只想她安安稳稳的过一辈子,一定会让她去凤阳府的。到时候爷您就再也见不着大奶奶了,小的、小的也见不着叨叨了……还有霜降。四朵金花就这样散了……” 裴衍神情稳得没有一丝变化,冷冷淡淡的,好似一点也不关心徐宁会不会改嫁。 他看也不看长随一眼,转身走回案几后,拿了折子继续批阅。 但长随还是眼尖的发现他眸光迅速闪动了几下,把什么藏了起来。 长随在心里哼了一声:“装!继续装!小的瞧您能装到几时!” “爷不信就算了,”长随假意抹了抹不存在的眼泪,又装作失魂落魄地往外走,“小的这就去寻叨叨道别。” 裴衍看了他一眼,心烦地皱起了眉:“这般不舍,我现在就还了你身契,叫你跟她去,如何?” 长随回头道:“还有这等好事?” 裴衍:“……” 他指着门口,叫长随自己滚了。 长随把自己团巴团巴,滚出书房寻玄冬去了。 那呱噪的麻雀一走,书房之中就安静了下来。 裴衍松口气,拿过折子继续批阅,可折子里的内容,却是一件也看不进去。 长随人都走了,被他念叨出来的心烦意乱却是始终压不下去,如同一股行岔了的气一样,在他身体里乱窜,着了魔似的牵引着他却想别的事情。 为什么要帮她说亲?为什么要他们的孩子跟别人姓?为什么要去凤阳?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为什么不能等他死了再说! 可他好像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 谢之意给他下的毒不算太重,不能一瞬间就要了他性命,凭他自己还能压制住。但时间长了,这毒会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然后慢慢的就会开始反噬。 裴衍双目发红,又死死咬着牙忍耐着,用力得险些将手里的折子都撕碎了。 过了一会儿,他忽地将手里的折子往桌上一砸,倏地站起身来,急急地往外跑! 过了一会儿,长随准备出门去谢家旧宅时,又想起这事儿来,便往书房来了一趟,想看看裴衍还在不在。 不出他所料,书房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唯余一道带着深深的指印的折子被乱七八糟地扔在那儿。 长随瞬间生出一股“孺子可教”的自豪感来,插着腰走了。 * 沈氏给徐珠说的是华英伯爵府二房的人,是王夫人牵线搭的桥。 华英伯爵府二房是庶出,但提亲的是嫡次子,稍长徐珠三岁,在京兆府做事,说起来徐停还认得他。 虽不相熟,却也有过两三回的接触。 沈氏还特地问了徐停,徐停说是个做事严谨的人,下了衙都是直接回家,很少与京兆府的人往来吃酒。 徐停之前在京兆府,其实为了拿到京兆府尹同魏王有联系的证据,不出所料,张家果然是与魏王有过联系的。 只是藏得深,又有些无足轻重,若是就此放了他们也不会有所影响。 徐停曾与裴衍提起过此事,裴衍当时没说什么,但后来在处理魏王旧部时,还是把张家加了进去。 他看过裴衍呈给叶姩的那道折子,发现张家的名字在最后,“张”字第一笔的笔画也很重。 徐停便猜裴衍当时是不是在犹豫要不要料理张家。 但犹豫之后,还是把张家加了上去。 * 沈氏对华应伯爵府的这门亲事还算满意,虽没见过人,但听徐停提起来时,她却道:“严谨些才好,你四妹妹粗枝大叶,我不放心她。如今替她找个严谨些的夫婿,叫她跟着熏陶熏陶也好,省得嫁了人还不稳重!” 徐珠哼了一声,甩袖走了。 她曾经喜欢过孙远瞻,但后来得知孙远瞻只是想利用她后,玩心还很重的她闹腾了两日,便迅速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后来沈氏又替她说过几门亲事,都没成,她也没什么感觉,对谁都不心动,那那些人在她眼里都是一个样,是个人。 她出了西岭园,又去了秋暝山居找徐宁。 徐宁没在,听秋暝山居伺候的人说她到岁寒斋去了,于是她又往岁寒斋去了…… 第471章 寻死 徐珠还未走到岁寒斋,就瞧见叨叨扶着徐宁自回廊那头走了过来。 她叫了一声“三姐姐”,又小跑上前去:“我正找你呢。” “怎么了?”徐宁看她一眼,淡淡一笑,问道,“你同华英伯爵府的事成了?” 徐珠撅了噘嘴,神情看起来有些无所谓:“二哥都说那是个严谨的人了,我母亲还有什么不同意的?何况她唯恐我嫁不出去似的,成天闲着无事,就替我张罗亲事。” “太太也是怕你将来吃亏,想替你寻一门好亲事。”徐宁笑道。 徐珠哼了一声,又道:“才不是!她就是担心我同之前一样胡来,防着我,才迫不及待地要为我说人家!” 她说着下了台阶,又自然而然地回过身,伸手去牵徐宁。 徐宁愣了一下才从叨叨手里抽出手来搭着徐珠的手下了台阶,道:“你都说了担心你,那便还是替你着想的。太太一向是疼你和大姐姐的,不希望你过得好,希望谁过得好?” “哼,你们总有话来堵我的嘴,我说不过你们!”徐珠撇撇嘴,又很快将此事抛在脑后,嘻嘻道,“明儿咱们去陈家找大姐姐吧?好些日子没见着小外甥了,我想他想得紧呢!” 徐宁笑笑,道:“你去吧,我就不去了。天儿渐热,一动一身汗,我不爱折腾。” 徐珠听了这话,又绕着她转了一圈,道:“那不行,你得多走动走动才行!当初大姐姐怀着小外甥时,那大夫就说了,胎儿稳了之后,就要常走动,身上才有力,将来生孩子时才不至于费力。” 就因大夫这句话,当时徐珠没少拽着徐琅在院子里来回走。 把徐琅烦得见了她就躲。 徐宁道:“那等妹妹将来有了身子,我同大姐姐也定拉着你多走动。” 小姑娘只是嘴上说得厉害,其实就是个还未经人事的,闻听徐宁这话,脸颊上霎时涨起一抹桃红来。 她捂住脸,又哎呀跳脚,想把脸上的热气散下去。 可好容易消下去了,却转头就见徐宁正笑眯眯地看着她,“轰”一声,徐珠脸又红了! 她捂着脸哎呀叫唤一声,又将徐宁打了一下:“你怎么这么讨厌!” 说罢,转身就跑了。 两个耳朵尖红透了。 叨叨上前来,扶着徐宁回秋暝山居,同她闲话道:“这次回来,婢子发现四姑娘变了好多,都没以前骄纵了。” “她本性不坏,只是让太太惯得骄纵了些。”徐宁不着急回去,慢腾腾地散着步,“何况又长了两岁,见了些事情,会学着自己思考了,自然就比从前稳重了。” 叨叨歪着头看了她一眼,不解道:“那姑娘小时候同现在怎一个样?” 徐宁闻言,无声笑了笑,反问道:“这府里我就祖母一个依靠,你说我为什么一个样?” 她又怎敢跟这丫头说,这身体里住的是个老太太呢。 叨叨认真地点了点头:“也是,要我有邹姨娘和老爷那样的母亲和父亲,早一头碰死……哎呀,姑娘您看前头!” 徐宁听她一惊一乍的,以为怎么了,又顺着往前看过去,就见不远处的池子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佝偻着身子,瘦得好似只剩一把骨头,衣裳没有穿好,只胡乱披在身上,他弯着腰看着池水里的锦鲤,没有好好打理,乱七八糟的头发就挡住了他的脸。 但徐宁还是一瞬间就认了出来,那是徐由俭。 虽说她回府来有些日子了,但却从未去探望过徐由俭,只知道他病了,在府里养病,只有几个小厮在跟前伺候。 他也故意避着府里的人,从不出房门半步。 或许出来过,只是没人瞧见。 徐宁瞧着他那般不人不鬼的目光,暗自皱了皱眉。 这时,叨叨晃了晃她的手,声音里带着些惊恐:“老、老爷他要做什么?不会、不会要寻死吧?” “胡说八道什么?”徐宁呵斥她一声,“知道病了还要回府来请大夫治病,可见他是不想死的,怎会……” 话音未落,只听得耳边“扑通”一声,有人跳进了水里…… 叨叨大叫一声,脸都吓白了:“姑、姑娘,老爷……老爷、他、他真的……” 徐宁脸色一变,用力推了叨叨一把:“愣着做什么,快去叫人啊!” * 因徐由俭寻死叫徐宁和叨叨撞见了,他没能死成,很快就被府里的小厮打捞了上来。 虽性命是保住了,只是喝了一肚子的池水和体会了一把溺水的滋味,并不好受。 沈氏听说此事时,气得在西岭园破口大骂,只道徐由俭是故意的,故意挑在华英伯爵府过来下聘的日子给她难堪,想让徐珠的喜事变成丧事! 她气疯了,又想冲到徐由俭院子里把人骂一顿,吴妈妈怕闹大了传出去,回头丢脸的还是徐家,又废了好一番口舌,才把人劝住。 沈氏受不了,又去岁寒斋找徐老太太哭诉。 徐老太太听了,也只是打发白露过去看了一眼,她本人根本就没到徐由俭的院子里去。 “不是什么大事,你回去吧,一会儿我自会处理。”徐老太太揉着眉心,道,“府里那些丫鬟小厮的嘴该封的封一封,别叫他们出去乱嚼舌头。如今停哥儿刚去礼部,若叫人知道当爹跳水寻死,不晓得又要生出多少事端来。” 沈氏见她一脸心烦,有委屈也不敢在此时说,而且她说的也有道理,只得答应下来,离了岁寒斋。 晚些时候,沈氏就听珍珠说,徐老太太叫人抬了徐由俭到岁寒斋去。 * 徐老太太同徐由俭,素来就不算太亲近,母子关系维持得勉勉强强,后来因为徐由俭一系列操作,越发生分了。 老太太甚至想不起,上一次见他是在什么时候。 徐由俭重新梳洗过了,乱糟糟的头发也束成了髻,衣裳也好好穿着。 他虚得厉害,站也站不住,给徐老太太行礼时,都要靠人搀着才行。 “母亲。”徐由俭作揖道。 徐老太太轻轻一点头,一面让他坐,一面又打发了其他人下去。 不一会儿,屋里就只剩他们母子两人了。 徐老太太这才正视了这个庶子一眼,缓声道:“这阵子,不好受吧?” 第472章 合适的人 徐老太太话音落下的瞬间,徐由俭神情便僵住了。 他歪在椅子里,连坐直的力气也没有,也不敢抬头去看老太太的神色,只余满脸的惊惶。 徐老太太收回目光来,半阖着眼,神情淡淡的:“前儿我梦见你父亲,跟你大哥了。” 她说这话时,无论是语气还是神情都是极为平静的,好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然而徐由俭听了,却是浑身一震,嘴唇不受控制地哆嗦了起来。 徐老太太八风不动,看也不看他,继续道:“你父亲还同从前一样,温温和和的,老好人一个。你大哥……大约是过得不好,脸上有黑气。” 徐由俭腰一软,烂泥一样在椅子里摔成一团。 他浑身都在发抖,连带着椅子也在发抖:“所以、所以母亲之前才、才会到寺中去祈福?” 徐老太太是从徐老太爷身体变得不好时,开始吃斋念佛的。 旁人不知道,但在嫡母跟前长大的徐由俭知道,她从前是不信这些的,但徐老太爷病了之后,她好像忽然就相信了。 每日辰初礼佛,辰正结束,后来又在临睡前多加了一个半个时辰。 从前徐由俭去给她请安,在她案上见过一本快翻烂的经书,当时他不懂,很久以后才从法华寺的小沙弥嘴里得知,那是修来世轮回的。 后来徐由俭再去请安,就再未见过那本经书。 “是啊,”徐老太太长叹一声,“我知道他冤,却为着这徐家的将来,无视了他的冤。想来,他是怨我的。” 徐由俭抖得更厉害了,声音都在颤抖:“母、母亲……” 徐老太太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那一眼凉凉的,足够将徐由俭整个人看透。 徐由俭再承受不住,连滚带爬地扑到老太太跟前,又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母亲、母亲救我……您救救儿子!儿子好痛苦……真的好痛苦!” 徐老太太扫了他一眼,却是不接话,只闭上眼,静静念起经文来。 徐由俭跪在地上,抱着她的腿,哭得形象全无:“我……儿子、儿子不是故意的!不是……我、我没想过害他,我从未想过!我、我只是、只是跟他起了些争执,对……对!就是争执!我没有推他,我没有推他……母亲,儿子没有!” 他说着,又没了力似的趴在地上,抱着头失声痛哭。 这时,他听得徐老太太淡淡问:“真是争执?” “是……”徐由俭倏地抬起头来,一对上老太太那了然的视线,那一声“是”就应得理不直,气不壮了。 他又将脸一丧,呜呜哭了起来:“母亲……” 徐老太太打断他的狡辩,温声一刀扎进他心里:“难道不是你听见先帝要将他外派一年,等他一回来就接替你父亲的事务,所以生了妒意,故意与他争吵,拉扯间你失手将他推进井里的?” “我没有!我没有……我没有!”徐由俭不住摇头辩解,“我没有推他,是他自己掉进去的!” 徐老太太笑了一声:“若不是你推的,为何那样晚的时辰,本该在替他父亲守灵的他,却出现在了那荒凉之地?为何井口会有血迹?为何你要在给你父亲守灵时,一边掉泪,一边说对不起?老二,你对不起谁?” 徐由俭倏地抬起头来,震惊地看着她,满脸血色尽失! 他在颤抖,手脚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您、您都知道?您一直都知道……” 徐老太太怜悯地看着他:“孩子,若不是你在你父亲灵堂上睡着了,说了些梦话,我哪里又会知道呢?” 徐由俭不如他大哥徐应俭,哪里都不如,相貌不如,人品不如,才学不如,没一样比的上! 唯有狭隘之心,超过了徐应俭。 徐老太爷并不是扶持李鹜登基的人,当时他属于中立,但他性子温和,从不与人结仇,在一众朝臣之中是最没野心的那个。 以至于李鹜登基后,清理另一党余孽时,他保住了一条命。 然而他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病逝那日,先帝却亲自前来吊唁,还单独留下徐老太爷的大儿子,要将他外派,一年后再回来接替徐老太爷的职位。 这话叫徐由俭听见了,一时信以为真,顿时心生妒意,想他既要被委以重任,又要袭爵,心里怎会舒服? 遂将徐应俭叫到了荒凉之地,跟他质问,跟他吵,拉扯间,他没控制住力道,扬手推了他一把。 那是冬日,地上结了冰,很滑。 徐应俭因此没站稳,摔到了井里去。 徐由俭只慌了一瞬间,但下一瞬,他就冷静了,就那样看着,看着徐应俭在井里挣扎,渐渐的他不动了,开始一点一点往下沉,沉到了底,肉眼再看不见了……他才转身去了回灵堂,当做什么也不知道。 直到次日,府里的人寻他有事,却遍寻不见人,一直到晌午,才被人在井里发现。 “您知道!你一直都知道!”徐由俭又嘶声大吼,“您明明一直都知道,为何不说?!您就是要看我痛苦……看我痛苦,不好过,您才满意!” 他又哭又笑:“这满京城的人都说您仁慈,您温和没脾气……只有我知道,知道您虚伪!佛口蛇心!我知道您不喜欢我,您跟父亲一样,就偏心大哥……所以您不肯救我!” 徐老太太看着他,眼中怜悯更浓了:“你可知先帝为何要你大哥外派?” 徐由俭一下子愣住了。 徐老太太叹了口气,语气里是说不尽的失望:“你父亲明明是中立,官职不大不小,从不参与党争,病逝时,却连先帝都亲自前来吊唁,你说是为什么?” “他啊,早就知道先帝要对世家下手了。先帝要推新政,废内阁,收兵权。可世家挡在前头,世家不除,他哪里做得到呢?” 可他还是没能做到。 世家间大都相互联系,相互制衡,根连着根,若要废世家,必然要连根拔起,可连根拔起,必遭反噬。 到头来,他也只是废了内阁,设立了军机处而已。 可悲的是,兵权他还没拿到手,人就没了…… 徐老太太眼中带着悲哀:“而你父亲属于中立,牵扯不多,势力不广,挑他下手是再合适不过的。” 第473章 让他放过我 徐老太太看着这个已经养废了的庶子,沉沉叹了口气:“你父亲又怎会不知道呢?” 论才学,徐老太爷或许比不上宁老国公,但在官场浸淫那么些年,就算一直保持在中立,也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都不明白。 厉慧帝幼时活得战战兢兢,当爹的又偏宠庶子,若非朝臣拦着,他只怕早废了太子。 而在那样环境下生存的太子,心中当真就没有半点怨恨? 徐老太爷不信。 以至于厉慧帝一登基,开始清理异己时,他就隐隐明白徐家气数将尽。 他殚精极虑,又惶惶不安,也不肯站队去巴结朝臣,冥思许久,最终得出结论就是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于是徐老太爷开始频繁和渝州那边的徐家往来,打算送徐老太太回去颐养天年,又开始转移重心,犯一些低级的错误,引得先帝不在用他,让自己在朝堂上越发像个可有可无的透明人。 老太爷知道自己大儿子才思敏捷,却爱钻牛角尖,容易剑走偏锋,于是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将大儿子外派,想着离开京城了,或许能保住一脉。 至于小儿子,那是野心大,能力小的,徐家在他手上,气数只会没得更快。所以从一开始,他既没打算让徐由俭袭爵,自然也没打算让徐应俭袭爵。 他打算等安排好了一切,就请辞,交还爵位,带着小儿子和徐老太太回渝州去。 可惜啊…… 这一切还未安排好,他自己先病了。 病情迅速恶化,只来得及交代徐老太太叫她替他写折子请辞,让她回渝州。 最后那些时日,徐老太太一直陪在老太爷身边,如何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她替老太爷写了请辞的折子,可是折子递进宫了,却迟迟不见消息,老太太多方打听,最终也只得来一句:今上另有打算。 老太太将这个结果告知了老太爷,老太爷知道后,却是神色凄惶地大笑起来。 徐老太太至今都记得,他临死前,枕在她肩头说的那番话。 他说:“最是无情帝王家,果然没错。他想要权,又想要名声,可历来那些身居高位者,哪个不是一脚美名,一脚骂名?我只恨在皇权跟前,世人皆是随意他们搓圆捏扁的蝼蚁……” 他虚弱的不像话,连说话都费了好大的力:“你走吧,到渝州去,那边我都安排好了。等我一死你就走,再不要回来了……徐家的事,你不要管,也管不了,剩下的事让他们自己去折腾。” 徐老太爷又低低喊了一声她的闺名,轻声问她:“你可有一日后悔过?后悔当日嫁给我?” 他说:“若当日你与裴家的亲事成了,如今定不会过得这样苦。” 徐老太太有些想不起自己当时是怎么回的话,但要她现在去回答这个问题,肯定是不后悔的。 放弃裴家,选择徐家,是她自己选的。 早年或许怨天尤人,痛恨过一些人,可随着时间推移,她渐渐明白,任何事情皆有因果。 她不是跟宁老国公差些缘分,而是跟她有缘的是徐老太爷。 老太太想,能跟徐老太爷修得一世夫妻,应是她这一生最幸运的事。 至于裴家,就算当日没有那什么郡主跳出来阻拦,他们就真的能安安稳稳,相亲相爱的过完一辈子? 他那般痛恨裴老太太,可为了宁国公府的香火,照样同她生了四个孩子。 而她因为身体不好,却是很难有孩子的,在裴家那样的人家里,怎会允许她迟迟怀不上孩子?又怎会允许她膝下只有一个女儿? 宁老国公对她情谊再深的情谊又如何? 在现实跟前,“情谊”这两个字是最无足轻重的,迟早会变成束缚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所以徐老太太从不后悔嫁给徐老太爷。 她甚至还在老太爷病重的那些日子,翻过不少有关轮回转世的经书,想跟他求来世。 徐老太太想起来,又觉可笑,她明明不是一个天真的人,却在逐渐老去的年纪里,犯起了天真。 徐老太太自回忆里抽回神来,又垂目怜悯地看了徐老太爷一眼,低声道:“先帝因登基时,处死过不少人,被骂了许多不好的话。所以你父亲一死,他为了博得一个待朝臣亲厚的名声,到了徐家来吊唁,许诺你大哥的事也是如此。偏偏你啊……” 偏偏徐由俭“失手”杀了徐应俭,让无论是徐老太爷的计划还是先帝的计划都扼杀在了摇篮里。 以一己之力,带着徐家往一个诡异的方向发展而去。 徐老太太都找不着话来夸他。 她看着徐由俭那一脸痴傻的表情,不愿在和他多说,只道:“孽是你自己造的,该承担什么样的后果,受什么罪,也该由你自己去承担,去恕。我啊,半截身子埋在黄土里,帮不了你什么。” 说罢,她叫了人进来:“送你们老爷回去。” “不……不!”徐由俭满脸惊惶,死死拉扯这徐老太太的衣摆,胡言乱语,“母亲……母亲!儿子知道错了,儿子真的知道错了……母亲!母亲您救救我……我不想回去,不想做噩梦了……母亲!您和父亲说说,让他管管大哥,让他放过我……” 徐老太太无动于衷,神色漠然地将衣摆自他手里抽出来,又掸了掸,抚平了上头的褶皱。 下人将徐由俭从地上架起来,拖出了岁寒斋。 那人又疯了,嘴里颠三倒四地胡乱骂着,一会儿让救他,一会儿又说徐老太太偏心,再过一会儿连死去的人他也开始骂了。 白露出去片刻,将小厮们骂了一回,小厮们便堵了徐由俭骂骂咧咧的嘴。 等人走远了,白露又回了屋去,见徐老太太仍旧坐在哪儿,虽岿然不动,脸上却带着说不尽的失望。 “老太太,您别往心里去,”白露上前劝道,“老爷自作自受,已经疯了,嘴里胡言乱语,只怕连自己都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的。” 徐老太太摇了摇头,又让白露将她搀扶起来:“他啊,早就疯了……白露,我忽然想同老太爷说说话。” 白露问道:“那去小佛堂?” 徐老太太脚步一顿,随即又道:“算了,不到小佛堂去,去祠堂。” 第474章 小寡妇给您唱坟 主仆刚出去,又碰着了听见动静不放心徐老太太而过来的徐宁。 徐老太太见徐由俭时,就吩咐了其他人不许到岁寒斋来,徐宁方才才不在。这会子听见徐由俭骂骂咧咧,就知他们必然是谈完了,一时又不放心,急急就过来了。 见了人,徐老太太也不意外,只招招手将她叫到身边去,拉着她的手一块儿到徐家祠堂去了。 祖孙二人在祠堂里待了一阵,给列祖列宗们上完了香,徐宁就听得老太太道:“我这里没事,你不必担心。” 徐宁犹豫片刻,还是问道:“父亲他……” “你父亲自有你父亲的果,不必管他。”徐老太太说着,脸上一片平静,可见并未被庶子影响了心情,“你回去吧,叫我单独与你祖父说两句话。” 老太太一贯如此,什么都不上脸,饶是徐宁也看不出来,又怕她多想,便不肯走,想留下来陪陪她。 徐老太太却笑她多心:“若他都能影响我心情,那我这些年早被气得郁郁而终了。这些事情都在我的预料之中,我有什么好吃惊的?没事,不必担心,回去吧。” 徐宁又再三确定她没事之后,方才出了祠堂。 白露在祠堂外头候着,徐宁叮嘱她好好照看徐老太太,又留下霜降帮忙,她才不放心地带着叨叨回去了。 叨叨那丫头目睹了徐由俭的寻死现场,至今都还惊魂未定,小声同徐宁道:“老爷真是吓死婢子了,婢子都以为救不回了。” 徐宁虽没吭声,但其实心里想得跟叨叨差不多。 毕竟当时徐由俭的状态瞧着可不像个正常人,再加上本身就有病,又突然寻死,活着的概率可以说是相当小。 但谁能想到他自己又颤颤巍巍地活了过来,还能出了岁寒斋后,中气十足的大骂一通。 “姑娘,您说老爷为什么要寻死啊?”叨叨歪着脑瓜子看她,不解道,“难道是因为生了病,无药可救了,想寻死求解脱?” 徐宁低声道:“求解脱是真,因病无药可救想求解脱恐怕不可能。” 徐由俭怕死的很,在得知自己生病后,放弃花天酒地,回家来养病,可见是想活的。可他在家里养了这么些日子,又在大白天里寻死,这行为多少有些奇怪。 而且之后老太太还单独见了他。 许是为了从前徐家的旧事。徐宁想道。 但既然徐老太太没有敞开了说,就说明她是打算将那些事情带进坟里,再不打算提起的。 何况如今换了天,徐停也去了礼部,他谨慎小心,自己又上进有本事,将来不说封侯拜相,必然也有他的立足之地,等过几年徐慕回了京,有他们在,徐家在京中也能安稳了。 至于上一辈的那些恩恩怨怨,又至于再提起? 说话间,就到了秋暝山居。 徐宁正要推门进屋,忽然手一顿,站在门口歪了歪头。 叨叨问道:“姑娘,怎么了?” 徐宁收回要去推门的手,转头吩咐道:“我忽然有些想吃酸的,你到厨房那边去看看,可有什么新鲜的果子,替我拿些来。” 叨叨不疑有他,“欸”了一声,就往厨房那边去了。 徐宁看着她走远了,又才重新推开门。 她一只脚刚跨进去,里头就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拽住她的手将她拉进门里,抵在了墙上。 “砰”地一声,屋门合上了。 徐宁抬眸,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双眼如同星辰般明亮。 她还未说话,那人又凑上前来,摁住她的双手,把她按在墙上,用力吻住了! 徐宁有些喘不过气,想抬手推人,可双手又被死死摁着,根本动不了,又想抬脚去踹,那人又防着她,等她一抬腿,顺势就把一条腿挤到她双膝之间,跟她贴得更紧了。んttps:// 徐宁没办法,也不想做古今第一个被亲死的人,只能一口咬在了裴衍唇上! 后者吃痛,不得不松开她,又后退半步,怨恨地将她盯着。 徐宁冷笑一声:“私闯一寡妇卧房,太师大人,您可真是越发出息了。” 裴衍双眼有些红,神情也有些阴郁:“我还没死!” 徐宁嗤了一声:“是啊,您还没死,我倒先在您那儿做了寡妇……” 她把人一撇,想起前阵子看的书,又阴阳怪气道:“太师大人魂归离恨,小寡妇今日给您唱坟……” 说罢,她张嘴便要唱书里开头那两句。 裴衍简直怕了,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你要唱也等我死了再唱!” 徐宁看他一眼,神情讥讽。 活了两世,她就没见过这么作,又这么酸的一男的! 裴衍瞪着她,神色又阴郁了:“我都听长随说了。” 徐宁不能说话,就只能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你还装?”裴衍恨恨道,“昨日祖母才提了和离,你们转头就去了明家,今儿就有人上徐家来提亲,你就那么等不及?徐宁,你没有心!” 徐宁满脑门问号,不知自己好好的怎就成了没有心的。 她瞪着裴衍,用眼神控诉着。 裴衍恨过了,又垂下眼来,带着满脸生无可恋的悲意:“他们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大半年的夫妻,你连一日恩都没有!我也从未见过如同你一样铁石心肠,捂都捂不热的人!” 徐宁气得额头青筋突突跳了两下。 她用力掰开裴衍的手,吼道:“我也从未见过如同你一样矫揉造作,感动自我的人!” 徐宁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又上手抽了裴衍一巴掌:“我没有心?我铁石心肠?裴衍,你脑子是不是让狗啃得只剩一团浆糊了?!你成日自作多情,天马行空,选择性耳聋,谁要喜欢你?谁要跟你过一辈子?!你那么想死,你现在就去死啊!你死了我立即改嫁!给你当寡妇?你做梦!” 她照着裴衍又捶又打又骂,气得理智也没了。 裴衍怕她伤着自己,只能连连后退,最后撞到椅子,一屁股跌进去,本就不多的气势,瞬间矮了一截,气势什么的就全没了。 他看着盛怒之中的徐宁,选择性的耳聋又暂时恢复了一些听力,听到了他想听的话。 裴衍错愕地看着她,睁着一双眼,目瞪狗呆…… 第475章 梦魇 裴衍在徐家住了下来,是打定主意不回宁国公府了。 薛氏和宁国公知晓后,也没说什么,只遣了小厮将他行囊收拾收拾,送到了徐家去。 晚些时候,裴衍去徐老太太跟前认错,讨价还价地求徐老太太去明家将亲事退了。んttps:// 徐老太太心里头疑惑,又看向装着无辜地徐宁,心里就什么都明白。 其实徐宁一开始也没反应过来为何裴衍会误以为她和明家订了亲,后来稍稍一思索,才想起长随走时,特地问了她徐家是不是有喜事。 以长随那爱操心的老妈子命,怎么可能不回去添油加醋地同裴衍说道一翻。 若不逼裴衍一把,他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裴衍在徐老太太那儿没讨着好,反挨了一顿白眼。 他回了秋暝山居,冥思苦想半日,最后得出结论,老太太不去退亲,他就自己去! 于是也不顾三更半夜,将自己打扮一翻,收拾出一个人模狗样来,便要到明家去。 徐宁就想看他着急,也不告诉他订亲是假,只哼哼唧唧的装病,拦着他不让他到明家去。 裴衍哪里还敢离开一步,恨不能把自己栽到她床榻前,寸步不离。 * 夜里,徐宁惊醒了。 她猛地睁开眼,急急喘着气,一时有些分不清现实和梦境。 裴衍跟着清醒过来,在她额上摸着一把冷汗:“做噩梦了?” 徐宁愣了片刻,才轻轻点了一下头。 她梦见邹姨娘了。 邹姨娘被沈氏卖了,卖到了何处,她也不知。徐老太太不让她问,她就真没问过,只当邹姨娘已经死了。 也从未梦见过邹姨娘——这个生母好像对她一点亲情也没有,平白无故的不喜欢,满心满眼地只有那个被她送出的,得不到的儿子。 以至于在生活在一处时,她就懒得多看她一眼,如今不在了,连梦也懒得给她托一个。 但刚才,徐宁梦见了。 她很肯定地知道自己梦见了邹姨娘,还听见邹姨娘用一种对她从未有过的温柔的语气,喊她“宁儿”。 但梦里的内容徐宁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她甚至不确定,梦里有没有看见邹姨娘的脸。 徐宁深吸一口气,刚将自己往裴衍身旁靠了靠,就被他抱紧了。 裴衍替她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低声问她:“梦见什么了?” 徐宁张了张嘴,刚想说话,就听屋外传来几声惊恐地惨叫,隐隐有谁在喊救命—— “什么声音?”徐宁皱眉坐了起来,撩开床帐要叫人来。 裴衍捉住她的手,起身下床穿好衣裳了才叫了叨叨进来:“陪着大奶奶,我过去看看。” 叨叨答应了一声,目送裴衍出去了,方才在徐宁吩咐下将床帐撩起来,把外衫披在了徐宁身上。 “你方才听见了?”徐宁问叨叨。 叨叨点了点头,又犹豫了一阵,才低声道:“姑娘,婢子觉得那声音有些像……老爷。” 徐宁默了一会儿,才道:“就是他。” 白日徐由俭才在岁寒斋外头叫了好几嗓子,这会子还没过去多久,徐宁怎会听不出他的声音。 她穿好衣裳正要下床,霜降又听见声音端着烛台进了门来。 她将屋里烛火点上,又到了徐宁跟前去,按着她不让她起:“姑爷已经过去了,姑娘再等等吧。老爷在病中,最是心思敏感的,这会子想是做了噩梦,吓着了。您有身孕,若这会子过去见了老爷那样子,仔细冲撞了。” 徐宁犹豫了一下,倒没在着急过去,只是仍起身道:“我不放心祖母。走,到岁寒斋去!” 她对徐由俭本身就没感情,也不在意他的死活,只是方才因梦见了邹姨娘,下意识将梦境和现实重合了。 外头的惨叫声还没停,徐家又纷纷亮起了灯火,想是该醒的人都醒了。 徐宁从秋暝山居到岁寒斋的期间,徐由俭那恐惧害怕的大叫始终没停过,也不知瞧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最先赶到院里的是徐停,他听见声音就匆匆赶了过来,头发都没来记得梳,只在赶来的路上,用发带随便挽了一下。 平日里伺候徐由俭的小厮在院里急得团团转,用力撞了好几下门,都没能将门撞开。 徐停上前去问:“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不知道啊。”小厮急道,“今日该小的当值,小的就一直在外间守着,后来去了一趟茅厕再回来,还没到院子呢,就听见老爷在喊救命!小的急急过来,才发现门窗都从里头反锁了,推也推不开,老爷也不答应。” 他话音才刚落下,就听徐由俭在屋里大喊:“别过来……别过来!你们不要来找我!跟我没关系!不要过来啊……救命!救命——” 徐停将眉一皱,又上前去撞门:“父亲?父亲您开门……是我,景仪。父亲?父亲!” 里面的人没应,回答他的是一顿乱响,像是桌椅被碰倒了,瓷器摔在地上,“啪”一声就碎了。 门紧紧锁着,外面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也打不开,只听着里头传来的胡言乱语,暗暗猜测那人是被梦魇住了。 根本没瞧见,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人不顾碎了一地的瓷器渣子,满地乱爬乱滚,因此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全是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伤口,连脖子也被划破了…… 这时,徐由俭不知瞧见了什么,他惊恐地大叫一声,又忽然伸出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掐得自己眼冒金星,视线更加模糊起来。 这时,他又伸出右手,在空中胡乱挥舞,左手还掐着自己的脖子,艰难道:“父亲、父亲……饶了我吧、饶了儿子吧!儿子、儿子知道错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错乱道:“大哥……大哥救命!大哥,我错了……我、我不该嫉恨你,不该推你……不该见死不救!大哥饶命……” 再过一会儿,他又开始叫李姨娘和邹姨娘的名字,连徐妤的名字都从他嘴里出现了。 他挥舞着右手,在空中胡乱抓着,因为缺氧,眼泪又不受控制地从他眼角滑了下来,就像是——忏悔一样。 终于,屋门“砰——”地一声被人从外头撞开了…… 第476章 团聚 屋里没点灯,徐停就只看清地上有个人影,他刚要跑过去,就叫裴衍拉住了。 裴衍叫人把屋里灯火点上,等亮堂些了,又吩咐道:“找几个人在院中搜一搜,仔细是进了贼!” 小厮答应一声,急急就跑了出去。 裴衍这才松开徐停,道:“地上又碎瓷片,你仔细伤着。” 徐停哪里顾得上那些,急忙跑上前去,才要将徐由俭搀扶起来,却发现他瞪圆了双眼,张大了嘴,一只手还死死掐着自己脖子。 徐停被他这个惨状吓着了,又去拽他的手,却发现他掐着自己脖子的手已经僵硬了,一时半会儿根本拉不开。 各种各样的尸体见得多了,裴衍倒是冷静,他只走近看了眼徐由俭的脸色,就知他没救了,但还是吩咐徐家的人去请大夫来。 “不必去了。”这时,门外传来了徐老太太的声音。 徐停和裴衍回头,就见沈氏和白露搀着她进了门来。 半夜被惊醒,谁的气色都不好,何况徐老太太还上了年纪,脸上是肉眼可见的疲色。 她进门来将屋里一扫,冷静吩咐:“景仪,将你父亲抱回床上去。再来人去烧些热水,替老爷整理仪容,换身衣裳,送他去吧。” 徐停侧目看着她,觉着老太太过于冷静了:“祖母……” “病了这些日子,他只怕被折磨得不轻,又何苦叫他难受?”徐老太太淡淡说着,“倒不如替他整理整理,好好送他下去。” 沈氏难得看懂了气氛,给徐停使了个眼色,道:“景仪,别磨蹭,就照你祖母说的去办。听话。” 徐停这才收起徐由俭各种复杂的情绪,将他自地上抱回了床上。 这一家子的人,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有这一日,从徐老太太到徐宁,谁都不曾惊讶。 徐停仁厚,又因是独子,从前徐由俭还是个人时,也并未亏待过他。或许有些伤心,但后来徐由俭所做的那些事又忒找人恨,徐停对他的感情又变得复杂起来。 其次是沈氏,她虽痛恨过徐由俭,但痛恨过后,看着徐由俭那副惨样,又好像不那么恨了。 硬要说的话,她是释然,对自己过去的释然,而不是对徐由俭的死感到伤心。 非要有伤心的话,那也只有一点,但不多。 至于其他人…… 反正徐宁不伤心,徐珠不知是不是没睡醒,目光呆呆的,站在徐宁身旁一言不发。 徐老太太…… 她经历了生死,先送走她胞弟,然后是她母亲,她婆母、徐老太爷、徐应俭、徐漪、徐由俭,经历得多了,内心也麻木了,何况她早已料到了徐由俭的下场,后事都准备好了,就算有伤心,也是无奈多过伤心。 其他人见老太太这样有条不紊地吩咐底下人做事,也不见慌乱,只沉默着各做各的。 裴衍抽空走到徐宁身边,低声跟她道:“夜里寒气重,祖母年纪大了,恐受不住。你带她回去歇着,这里交给我与景仪就好。” 徐宁点点头,又在暗中握了握他的手:“还好吗?” “没事。”裴衍回握了握她的手,低声道,“我带着药。” 他说的药是一种香,之前徐宁以为那是安神的香,是裴衍带在身上遮盖药味的。后来她才知,那香里有药性,可以暂时压制毒素。 但效果不大,时间长了,等身体适应,那香就没用了。 徐宁不放心,又叮嘱道:“你别逞强,不想沾手就交给二哥去做。再不济府里还有小厮们,不必亲力亲为。” 裴衍听了,又看她一眼,虽说不应该,却还是没忍住翘了翘嘴角,低低道:“若叫旁人听见这话,该骂你不孝了。” 徐宁想:不孝就不孝吧,她也不在乎。 她跟徐由俭的父女之情,淡得水一冲就散了,又怎会因他死了,就长出些孝心来? 徐宁甚至连装都不想装一下。 她去劝徐老太太回去,徐老太太也推说年纪大了受不住,将事情交给沈氏后,就带着徐宁和徐珠下去了。 徐珠本该去西岭园,但她不知是害怕,还是还没回过神,跟着徐珠和徐老太太回了岁寒斋。 徐老太太也没说什么,只让白露和陈妈妈将厢房收拾出来,叫她俩凑合一宿。 等各自躺下了,徐珠才紧紧挨着徐宁,轻声问道:“三姐姐,父亲是真的走了吗?” 徐宁应了一声,抬手替她掖了掖被角:“怕了?” 徐珠闻言,先是摇头,随即稍作犹豫,又轻轻点了下头:“有点……我刚才都听见了。” 西岭园离徐由俭住得地方近,徐由俭那样大喊大叫,她怎可能听不见? 她又往徐宁身旁挤了挤,小声道:“我听见他喊‘父亲’、喊‘大哥’,还叫了李姨娘、邹姨娘和五妹妹的名字。” 徐珠扬起脸,夜色下,她两个眼珠亮晶晶的:“三姐姐,是他们来向父亲索命了吗?” “胡说八道什么!”徐宁抬手在她脑门上拍了一下,“好歹也是识过字,学过规矩的,怎还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虽说她能重来一回这事儿就挺离谱的。 徐珠还是静静地看着她,又道:“那为何父亲要掐着自己脖子?若不是索命,正常人会自己将自己掐死吗?” 徐宁道:“那是他受了刺激,被梦魇住了,分不清梦境和现实,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徐珠“哦”了一声,不知有没有相信徐宁这个说法。 她安静了一会儿,又忽然问道:“你知道五妹妹的事吗?” 不等徐宁回答,她又自顾自道:“我听见珍珠跟母亲说,五妹妹八个月的时候,被野猫吓得早产了,又因胎位不正,孩子生不下来。庄子上连个像样的大夫和稳婆都没有,只有一个老妈子。那老妈子没给人接过生,也不知道派人去请大夫,自己胡来,最后五妹妹是生生疼死了……那孩子也闷死了。” 这事儿徐宁知道。 徐老太太给她说的,徐宁听了也不吃惊,反应冷淡。 如今听了,她神情依旧是淡淡的,没有悲伤、更没有惋惜,当然了,也没有恨。 上一世徐妤去了张家,仗着张沉云的宠爱,在她跟前扬武扬威。徐宁不理她,一等张沉云病重,动不了了,她就将人发卖了,连同她的孩子也成了野种。 那时,她的恨意就散得差不多了,剩下那些恨意,也在看徐妤一次又一次作死,自食恶果,也解了气。衛鯹尛说 徐宁听徐珠提起来,也只淡淡“嗯”了一声:“是吗?挺好的,他们父女三人可以到底下团聚了。” 第477章 男人和女人的区别 徐琅是次日一早赶回来的,陈伯礼陪着她。 大约是一早起来就听见下人报丧的关系,徐琅神色略显憔悴。她先去见了沈氏和徐老太太,才与陈伯礼一道去了灵堂。 徐由俭的身后事是早就预备下了的,沈氏只需要动动嘴皮子吩咐两声,下人们就已经弄好了,就算差些东西,也都是无关紧要,在铺子里头就能买着。 徐停昨日废了一番力,帮徐由俭整理了仪容,换过了衣裳,干干净净的,只叫人以为他是病逝,根本不知他死前经历过什么。 何况沈氏也吩咐了,不许嚼舌头,不许到处宣扬,对外只说徐由俭是病逝。 她担心自己办得不好,还特地去问了徐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却少见的夸她办得很好,把事情全权交给她料理。 沈氏笨是笨了些,但当了这么些年的太太,也长了不少见识,再加上上有徐老太太提携,下有吴妈妈时常提醒,这些大事落在她手上,她也能办得极好。 徐老太太却不知是夜里着了凉,还是心里有事,又病了一场,请了大夫来看,也只道是她染了风寒,开了药让她吃着。 老太太借此卸去了所有事务,把事情全权交给沈氏去应酬,她自己在岁寒斋养病,躲清闲,只来了亲近友人来探望她,才见一见。 徐宁也拿有身孕的事做借口,至今没到灵堂上去看一眼。 应酬的事情就交给了徐停、裴衍、陈伯,女方这边就只有沈氏和徐琅。 再加上如今天热,尸体不宜在家多停放,徐老太太原想着在家里停灵三天,办一场法事就下葬。 但见这两日来的人多,渝州徐家那边也没赶到,便将日子推后了四日。 徐慕也写了信打算回来,徐老太太念着王氏有了身孕,身边离不开人,冀州府到京城也路途遥远,来来回回的折腾,麻烦的很,又回信不让他回。 头七那日徐家很热闹。 当然了,这些人看的并不是死人的面子,而是活人的面子。 不过,再热闹也同徐宁没关系。 从徐由俭死到如今,她一眼也没去看过。 “姑娘,表姑娘和裴家三姑娘来了。”叨叨打了帘子,回道。 徐宁忙放下正在做的女红,起身相迎。 “姐姐快坐着!”温明若同裴青芜快步上前,将徐宁按回了圈椅里,前者道,“如今你身子越发重了,可得仔细些,万一磕着碰着,或是起猛了头晕,都不是小事。” 徐宁笑道:“哪有这样娇气……叨叨端茶来。” 叨叨在外头答应一声,又去泡了茶来。 徐宁拉着温明若问:“有些日子没见着你了,忙什么呢?” 温明若闻言,提起嘴角来,像是冷嘲:“也没忙什么,只是家里头添了人,把我脚绊住了,来不了。再加上那铺子里有些事要亲自处理,就越发没空了。” 徐宁见她神色不对,又多嘴问了一句。 温明若晃着手里的团扇,神色淡淡的,几乎全是漠不关心:“贺公子前儿收了两房妾室,个个儿漂亮水灵,就是空有一副皮囊,拎不清身份,在我跟前作妖,被贺夫人晓得了,心烦的不行,要把她们赶走,贺公子不允,正与她母亲闹呢。” 裴青芜在一旁看了她一眼,像是意外她嫁给贺连昱也有些日子,可称呼贺家的人时,仍是贺公子,贺家太太、老爷,半点也不亲近。 温明若与贺连昱,表面夫妻,装都不装。 一个心里只记挂着手里的生意,想着早些立住了脚跟,不必在依赖他人,能够养活自己了,就立马和离离开贺家。 一个心里始终装着别人,虽说没有花天酒地,胡作非为,但也几乎不在家里待,若遇见了不错的人,就带回家来,抬了妾室,并不管温明若和贺夫人同不同意。 温明若瞧见他带回来的那些人,发现她们总是有些有着跟某个人相似的点,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也不闻不问,还叫人将另一处院子收拾收拾,搬到了那边院子去。 贺夫人知道后,还在她耳边时时念叨,指责她连个男人都留不住。 温明若听了也不生气,只笑眯眯地问道:“夫人娶我回来,不就是为了冲喜?如今这喜我已经冲了,贺公子也醒了,任务也该完成了才是。啊,还是说这是别的任务?要我接也行,只是这是另外的价钱。” 贺夫人气得脸色铁青,从此再没敢在温明若跟前提过此事。 温明若对贺连昱有多少妾,带回多少人,跟谁像这件事半点也不在乎,她眼里只有钱,每日里她只要看着账上一点一点往上涨的银子,就什么烦恼都没了。 以至于贺连昱那些妾到她跟前来碍眼时,她还能笑脸相迎,送她们一些胭脂水粉。 久而久之,有些懂规矩的,就不到她跟前来碍眼了。 就算不知礼数的过来,也不需要她动手,贺夫人就会帮她解决了。 当然了,温明若自己也清楚,贺夫人并不是好心,站在她这一头的,只因贺连昱那些妾太像另一个人了,她心里膈应。 当然了,这些事情温明若一个字也不会告诉徐宁,她只会跟她说:“姐姐你是知道的,当日选这门亲事时,我就不是为了什么情情爱爱。如今我仍是这样想,无论是贺公子,还是他的妾,在我眼里不过是男人和女人的区别了。” 徐宁知道她是个钻钱眼里的人,也只想她开心顺遂就好,并不劝她试着去与贺连昱相处。 她只道:“若是受了委屈,你要与我说,别什么都自己往肚子咽。祖母年纪大了管不了,还有我跟你姐夫呢。” 温明若答应着。 徐宁又去问裴青芜,裴青芜只说家里都好,还说宁国公同薛氏也来了。 薛氏本要过来看她的,但在前头绊住了脚,一时过不来,叫她先过来了。 徐宁又问她宁国公府好不好,裴青芜借机道:“不好。” 她看着徐宁,幽幽道:”我母亲不管事,姨娘要照顾父亲,有心无力,近来大伯母也不管了,把管家的事全交给了我。我……我什么也不懂,哪里管得过来?嫂嫂,你同衍哥快些回来吧!你要是再不回来,我也、我也撂挑子不管了!” 第478章 不敢 徐宁并未回宁国公府,徐由俭下葬之后,她也仍旧住在徐家。 裴衍像是陪着她任性,也没回去,一应吃穿都在徐家这边,薛氏和宁国公偶尔会过来看看他们,顺道送些东西过来。 徐宁同裴衍也会回去探望他们,或是小住两日,但小住之后,徐宁依旧回徐家。 问起她原因来,她也只是笑而不语,什么也问不出。 后来裴衍趁着她睡迷糊之际套过话,那人本来都要睡了,听出他在套话后,又清醒过来,睁着眼将他看了看,眼底藏着的全是让裴衍心情沉重的悲伤。 那一瞬,裴衍就算没有从徐宁嘴里问出什么答案来,他也懂了徐宁为何不回去的原因。 果然,下一刻徐宁挤上来搂住他,低声道:“旁人这么问我,我能一笑置之,可你也来套我的话,偏我还不能如敷衍旁人那样敷衍你。” 裴衍搂紧她,又顺着她的背脊低声问:“是我不好,我往后不问了。” “为何不问?你得问啊,你不问怎能从我嘴里听见你想听的。”徐宁说着,又泄愤似的在裴衍脖颈上咬了一口。 这一口倒是咬得不重,刚刚用力,她就松了,低低在他耳边叹了口气:“我害怕。” 仅仅只是三个字,却叫裴衍觉着这三个字如有千斤重,狠狠压在他心上,叫他喘不过气。 他想将徐宁抱得更紧些,可又怕压着她肚子,又只能退而求其次,将头枕在她肩上。 这时,他听得徐宁又道:“大姐姐问我是不是还气你之前写和离书的事,其实我早就不气了。同你回宁国公府也没什么,只是……只是我怕回去了,你却不在了……” 既是都与裴衍说开了,那回不回宁国公都是一样的,她不至于原谅了人,还矫情着不肯回去。 可她是不敢回去。 她这一生,除了徐老太太,从未在别的什么人身上体会过被宠着的感觉,曾经的贺连昱或许也算。 可是贺连昱,她始终没办法用那种眼神来看待他,没办法回应。 之前对裴衍也是,她原想着他们只是互相借一借身份,可裴衍却把她捧在手心里,把她身上的防备一层一层剥下来,强势地挤到她的世界里,以血肉之躯裹着她,以身为盾当她的防备。 徐宁从他那里体会到了除徐老太太以外的全身心的宠爱,一时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或许,这便是所谓的缘。 等她接受了这样的自己,放下所有防备去捧住裴衍那颗滚烫的真心时,却又不得不接收连同那颗真心一齐砸过来的命运——天煞孤星的命。 若是从前的她,定是先趋吉避凶,觉着裴衍没了就没了,她依旧能作为一个独立的人,好好抚育他们的孩子长大,教他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 可现在,她有些不敢想,裴衍若是不在了,她会变成什么样。 或许她能接受裴衍不在了这个事实,也能好好教养他们的孩子,护好宁国公府。可是,她大概没办法再活得如上一世那般清闲自在。 她心里有了思念的人,会因此活在回忆之中,每天都会花大量的时间去回忆过去,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直到身死魂消,她躺在棺材之中,变成一滩烂泥,埋在他身旁,又跟他重逢为止。 可是,在她清醒的时日里,偌大的宁国府,却再找不到一个叫裴衍的人——那样太痛苦了,她不要变成那样。 她想不如就留在秋暝山居,倘或将来裴衍不在了,她就把回忆埋在这里,藏在心底,回宁国公府去,只要不回来,就不会想起裴衍,就不会痛苦。 徐宁回过神来,没他听见裴衍的话,便又去亲了亲他的鼻尖,低声道:“这样就好……现在,你还陪着我就好。” 她想,往后的事情又如何能说清楚呢,倒不如好好珍惜他们都还活着的日子。 裴衍应了一声,又将她翻个了个面,让她后背贴着自己的胸膛。跟着,凑过去在她发顶亲了一下。 两人相拥而眠。 次日卯初,徐宁比往常早醒了半个时辰。 她迷迷糊糊的感觉裴衍还搂着她,睡着之前是什么姿势,这会子就还是什么姿势。 徐宁愣了一下,扭头就见裴衍还睡着,没有要醒的迹象。衛鯹尛说 她叫了裴衍一声,低低问:“几时了?你是不是该去上朝了?” 裴衍闭着眼,睡得安稳,丝毫没有要起来去上朝的意思。 徐宁又叫了他一声,他依旧没应:“你今日怎这样累?明明寻常我翻个身也能惊醒你……” 她说着,话音一顿,忽然意识到了不对。 对啊,平时她不是稍稍有个动静裴衍就醒了?今日怎么…… 徐宁心口突突一跳,没由来地一慌,又叫了裴衍好几声,可裴衍仍是半点反应也没有。 这下徐宁彻底慌了,她挣开裴衍搂着她的手,急忙坐起来一面推他,一面叫他,急得满脸煞白,连叫他的声音都在颤抖,可那人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睡死了过去。 她瞪着裴衍看了片刻,又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试探他的鼻息。 可当她快要将手伸到他鼻端下方时,又忽然一惊,猛地收回手来,不敢去试,只转了方向去推裴衍的肩。 “行止……行止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徐宁手脚冰凉,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行止你醒醒……你别睡了,上朝快迟了,你醒醒啊……行止!” 外头叨叨和霜降都听见了动静,急忙进了内室来,隔着帘账问:“姑娘,您怎么了?” 徐宁关心则乱,慌得理智全无,听见霜降问,又抖着声音道:“霜降,行止、行止他……对、对了!请大夫!霜降,快去请大夫……” 霜降一听,立即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正上得前去要将帘账掀开时,就听一道声音问:“嗯?请什么大夫?” 因为刚醒,他声音里还带着沙哑,跟着又听他紧张问:“怎么了?是不是肚子不舒服?你……” 话还未说完,徐宁又扑上去,紧紧将人抱住了。 第479章 互相隐瞒 裴衍叫她吓了一跳,忙将人回搂住,哑声问道:“怎么了?” 一开始徐宁没出声,紧紧将他抱了一阵,才又松开人道:“没什么,做噩梦了。” 裴衍将她看了看,见她脸色仍是有些白,双眼也红红的,不像是做了噩梦,倒像是被什么事情吓着了。 他皱了皱眉,还要细问,徐宁却察觉他的意图,先出声提醒道:“你上朝快迟了。” 裴衍不在乎,又道:“迟了便迟了,你……” 他伸手要拉徐宁,徐宁却不动声色地后退开,重新倒回去,扯过被子盖好:“我没事,你不用担心我。何况如今正是多事之秋,你又身兼要职,哪能说不去就不去?回头太后娘娘怪罪下来,我可不替你辩解。” 说着,她又装做困顿地打了个哈欠,道:“再说了,你不去上朝,哪里来得银子养家?靠我吗?我可不行,我只想混吃等死。” 她语气太过正常,除了方才,这会子是半点情绪都不外露了。 饶是裴衍不放心,还要再问,她又装得不耐烦了,让叨叨叫了长随进来,服侍裴衍更衣去上朝。 叶家军即将回朝,今儿又是大朝会,裴衍确实不能缺席。 他只好放下担心,起身去换衣裳洗漱,临走前又将名帖给了叨叨,叫她去请太医来给徐宁请脉,最好再开一些安神的香来,防着她总睡不好,做噩梦。 等叨叨答应了,他又去看了看徐宁,见她不知几时又睡着了,便不好再打扰,只倾身替她掖了掖被子,又偷偷在她额上亲了亲,方才在长随的催促下走了。 刚出徐家大门,就见徐停在马车旁,一面翻什么一本书,一面等着。 见裴衍迟迟才出来,还有些奇怪:“平日都是你比我早的,今儿怎迟了这样久?” 这阵子两人基本都是一同去上朝,只裴衍事务更重,稍微回得比徐停晚一些。 “没什么,睡着了。”裴衍说着,也上了马车。 待他坐稳了,徐停才又吩咐车夫往宫里去。 裴衍坐在一旁,见他手里那本书有些眼熟,再凑近了一看,眼皮就突突跳了两下,无言道:“怎看起这书来了?” 徐停侧目将他看了一眼,同徐宁有三四分像的眼睛轻轻一弯,挑起一抹似笑非笑来,道:“那日我到书局去,本是想买些正经书来看看。不曾想离开时,与一个戴着幕篱的姑娘撞到了一处,书就掉了。那姑娘不知为何慌慌张张的,忙乱之下,我俩就拿混了书。当时我也没留意,待回了家才发现拿混了。不过……” 他话音一转,看向了满脸木然的裴衍,笑道:“倒是多亏了那姑娘,不然我怎会有幸拜读我朝太师大人的巨作呢?” 裴衍瘫着脸不承认。 徐停继续笑道:“非衣,裴。行,你叫行止。至于九……听说你在常先生的学生行九?” 裴衍无语道:“不能跟你这人做朋友,藏不住秘密。” 徐停道:“你这名取得这样直白,生怕旁人不知是谁似的,反倒来怨怪我拆穿了你。倒打一耙啊,行九先生。” 一失足则成千古恨,裴衍不是很想承认这个名字。 他将唇一抿,又哼了一声。 徐停笑而不语,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偶有瞧不明白的,还能问一问坐在他旁边的作者本人。 裴衍坚决不不承认自己当时失足写这书的心态,一律回答,不知道,不清楚,忘了。 “比如这段,某裴姓小公爷大梦一场,在梦中与徐家三姑娘结成夫妻,恩爱不疑,又孕有一女,取名相思,一家三人在梦中渡过一生。后小公爷与徐家三姑娘在梦中惊醒,方知是梦,又脱离幻境,成了陌生人。”徐宁啧啧两声,“梦中梦啊,充分体现了写书者幻想忒好,同时表达了这人对三姑娘用情至深,又患得患失,疑神疑鬼的矛盾心理!” 裴衍没忍住翻了他一个白眼:“这般会理解,只叫你做礼部侍郎,倒是屈才了。应派你去伺候皇上,揣摩圣意定是揣摩得比谁都准。” 他哪里会跟徐停说,那段不过是他一时心血来潮,凑字数胡乱编造的,哪有什么矛盾心理? 徐停笑骂:“呸,滚犊子!大内总管什么的,你还是留给合适的人去做比较好!” 到宫门还有一段距离,徐停继续翻着手里的书,有时瞧见有趣的片段,还要拉着裴衍分析他所谓的“矛盾心理”。 裴衍满脸麻木,又将自己放空,只当自己死了。 等他死了一会儿,快到宫门处了,他才忽然道:“我有件事想麻烦你。” 徐停正看到精彩之处,没留意他说了什么,只尾音上扬地“嗯”了一声。 裴衍琢磨了一下措辞,将今日早上的事情说了说,又道:“她虽极力瞒着什么都不告诉我,但我明白,当时定是我出了什么事,叫她慌了神。” 徐停不知几时将视线自书上移开了。 他看着裴衍,问道:“所以,这才是你今儿早上起迟的原因?” 裴衍轻轻点了下头,又垂着眼“嗯”了一声。 徐停看着他皱起眉来:“你想让我做什么?” “若是……”说到这里,裴衍声音哑了一下,随即他又清了清嗓子,重新道,“若是我哪日走了,劳你替我送她回渝州。我的后事也不要大办,能早些处理了就早些处理了,我不在乎那些劳什子规矩,我只怕她撑不住。也不要给她机会同我道别,待我一咽气就送她离开,再不要回京的好。” 徐停眉头皱得越发深了:“她会恨死我的。” “嗯,十有八九。”裴衍道,“不过你们是兄妹,她恨一阵估计就不恨了。” 徐停道:“从前我不信,如今我信了,你对旁人狠,对自己更狠。” 裴衍垂着眼道:“你没成亲,没心仪的人,所以不懂,我不怪你。” 他其实想得很简单,徐宁是他愿意付出性命去珍惜的人,只想她无忧无虑,过得好。不想她难过伤心,哪怕她的伤心难过是为了他也不行。 徐停翻了个白眼,道:“是啊,我这个孤家寡人确实不懂你们怨男怨女呢。” 第480章 心里有人 沈氏替徐停张罗过几门亲事,但徐停自己有主意,拿公务繁忙推了。沈氏不省心,又去徐老太太那儿埋怨,让她想法子帮忙劝劝徐停。 徐停早与徐老太太通了气,虽没告诉她原因,但老太太人精似的,自个会猜。再加上徐停又叫人放心,跟他爹不同,以至于沈氏来埋怨时,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她一耳朵埋怨,等人埋怨完了,便以年纪大了为由推了去。 临了还反过来劝沈氏,与其操心一个叫她放心的人,还不如多操心操心那个叫她不放心的。 沈氏一想,觉着有道理,果断暂时撇下徐停,操心徐珠去了。 如今徐珠的亲事定下了,她又放了心,晨间去给徐老太太请安时,又提起此事来:“停儿那孩子不过只长了宁丫头一刻钟,如今宁丫头孩子都有了,他还孤家寡人的,多不像话。” 徐老太太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慢慢喝茶,只当没听见沈氏的话。 沈氏不死心,又往前倾了倾身道:“母亲,您也知道,停儿如今虽是礼部侍郎,咱们同王家又有姻亲,礼部尚书少不得要提点他一些。可是、可是慕哥儿才是他王家的女婿,停儿又算得了什么?到头来还得靠他自己才是,那这娶谁家的女儿就极为重要了。” 她说着,见徐老太太始终不吭声,眼珠一转,又道:“同珠儿订亲的华英伯爵府,那伯爵夫人有个小幺女,年十五,最是温柔贤惠,知书识礼的,您说我去说了她到徐家来可好?” 徐老太太笑了一声,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问她:“谁与你提的这个人?” “没谁,我自己问她们打听来的。”沈氏说起来,有些得意。 徐老太太哼笑一声,道:“你只打听她温柔贤惠、知书识礼,可打听过她与谁交好?父母又是怎样的人?” “这……”沈氏道,“我想着是娶她这个姑娘,又不是娶她父母,打听这个做什么?再说伯爵夫人的名声,在京中也还不错,没见谁说她的不是啊。” 徐老太太继续道:“你说的话,自相矛盾了。” 沈氏没听懂,老太太看着她叹了口气,又道:“你既说停哥儿要往上爬,娶谁家姑娘就极为重要,如今为何又说娶的是人姑娘,不是人姑娘父母了?你既想停哥儿有个好岳丈可以依靠,那娶的便不止是人姑娘,还有那姑娘的娘家!” 老太太忍不住呵斥她:“你连伯爵府是什么样,那夫人又是什么样的人都未弄清楚,如何能贸贸然地去提亲?只怕你去了,还没开口说话,就先叫人打出来了。” 沈氏还要辩解:“可是……” 徐老太太又打断她,继续道:“你是停哥儿母亲,是替他着想才替他操心,我心里知道,停哥儿心里也知道,我们都感激你。可你也该明白,停哥儿那样的品行,娶什么人更该慎重。再者说靠别人提携算个什么?那别人一倒,他也就倒了,哪能长久?” 老太太看了沈氏一眼,又道:“与其靠别人,还不如自己有能耐,做一棵树扎根在朝上,让人撼动不得,而不是做依附树的藤蔓,树一倒,藤蔓就倒了,还有什么意思?” 徐老太太顿了顿,又道:“依我看,停哥儿娶什么人家的女儿倒是其次,德行方才是重要的,相貌也好出生也好都是要往后排的,只要能夫妻和睦,敬重你我,同家里的姑娘们都合得来,不惹是生非闹得家宅不宁才是好的。” 徐老太太劝人很有一套,饶是沈氏听了,也觉着有几分道理,遂打消了要去伯爵府提亲的事,又问道:“那母亲心里可有人选?” 老太太笑了一声,懒洋洋道:“我久不在外头走动,哪里还认得什么年轻的姑娘?你只在缓一缓,等停儿在朝中站稳了脚跟,再替他张罗也不迟的。等到那时,只怕不需你到旁人家里去提亲,旁人就自己登门来打听了。” 正说着,外头小丫头回道:“老太太,三姑娘来了。” 说话间,徐宁就进了屋,见沈氏也在,又道:“难怪我方才到西岭园去给太太请安,珍珠说太太不在,原是在祖母这里。” 她说着,又给老太太和沈氏见完礼,方在一旁坐下。 沈氏听了,问道:“怎么了,寻我有事?” 徐宁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过几日我想到法华寺去一趟,来请示太太一声。” “我当是什么,”沈氏道,“你只去便是,要派车马还是别的只吩咐门房一声,叫他们去办就是了。” 她想起什么来,又道:“你定了日子,把你四妹妹也叫上。那丫头近来也不知瞎忙什么,闷在屋里头哪里也不去,我还怕她闷出病来。” 徐珠是闲不住的,一得空就要去陈家,去沈家叨扰她姐姐们。 这阵子倒是忽然转了性,哪里都不去了,沈氏反而不放心了。 徐宁答应下,沈氏便起身告辞回去了。 她一走,徐老太太就皱眉看了徐宁一眼,道:“你如今身子重,不宜颠簸劳累,这天也热,好好的去法华寺做什么?” 徐宁笑了笑,道:“没什么,只是想过去上柱香,拜拜佛,静一静心罢了。” 徐老太太道:“你要静心,到我小佛堂来,我日日念经给你听,保准你一听就静了。” “那不一样。”徐宁一笑,又转开了话题,“太太方才过来,是为了二哥的亲事?” 徐老太太听她这样不愿说起此事,心里就有数了,她叹了口气,又依了她也不在提:“是。想把华英伯爵夫人的小幺女说给你停哥儿,那丫头我听朝朝祖母提过,叫她母亲宠坏了,天真任性的很,也有些眼高手低,瞧不上家里庶出的姐妹,那些好名声都是伯爵夫人叫人传出来的,信不得。” 徐宁“哦”了一声,又问:“祖母可是有心仪的对象?” 徐老太太笑了一声,同她眨了眨眼,低声道:“哪里是我有什么心仪的对象?只怕是你二哥心里有了什么心仪的姑娘。” 第481章 冠冕堂皇的理由 徐宁惊讶地看了徐老太太一眼:“还有这事儿?我竟半点动静也不知。” 徐老太太眨着眼,跟她道:“他谁也没说,瞒得紧紧的,我也是自己猜的。” 之前沈氏为徐停张罗亲事,徐停烦不烦胜烦,只能躲在礼部,可他也不能长久躲礼部,到底是要回家的。 一回家,沈氏那嘴就长在了他身上似的,念念叨叨的没完没了。 徐停还不能不耐烦,也不能反驳,不然沈氏就会念叨得更厉害,还会骂他同徐由俭一样没良心。 徐停没了法,只好求到徐老太太那里去,明里暗里的让徐老太太帮忙劝劝沈氏。 当时他的原话是:“孙儿近来政务紧,无心成家立业。还请祖母多替孙儿劝劝母亲,孙儿感激不尽。” 徐老太太初听这话还有些吃惊,问道:“你母亲替你张罗亲事,是好事,你何故这样排斥?何况如今你也到了年纪,也该成家了。” 徐停冠冕堂皇道:“如今是多事之秋,孙儿成日早出晚归的,连给祖母请安这样的小事都不能日日办到,何况是成家这样的大事?” 他解释道:“孙儿若成了家,自不能像如今这样无所顾忌,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在礼部待多久就待多久。孙儿必然要抽出时间来陪一陪夫人,便是再忙也不能因公务而冷落了她,要陪她出门,若她与她姐妹间有什么应酬,我也不能推辞,她娘家若有事,我也得出头,不能叫旁人以为她在徐家受了什么委屈。” “可是祖母,如今这样的情况,我必然是做不到的。既是做不到,我又何苦成家,白白耽搁人姑娘呢?” 徐停是在沈氏跟前长大的,也正因如此,他才能近距离看清楚自己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叫人寒心的事。 等他知书识礼,懂事了,才能以他父亲为镜,明得失。 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徐老太太并不吃惊,又故意试探道:“真是如此想的?可是心里边有了什么人,怕你母亲多嘴?” 徐停沉默了一会儿,才否认:“祖母多虑了,孙儿若是有了心仪的人,定欢天喜地的让母亲提亲去了。” 徐老太太将这话品了一品,暗道:“哦,没有直接否认,想来就是有了。” 老太太一把年纪了,少见的对这事儿好奇起来,但徐停嘴紧,什么也不肯透露,遂又不在提此事,帮他挡了沈氏。 徐宁听了她祖母这番话,忍不住怀疑道:“祖母,您这话靠谱吗?若是猜错了,岂不尴尬?” 徐老太太笑着呸了她一口,又道:“衍哥儿近来不是与你二哥走得近?你若怕我猜错了,何不指使了他去试探试探?” 徐宁笑道:“有道理。” 祖孙二人闲话了一阵,徐老太太又道:“昨儿明家送了消息过来,道是华家来人了。我想着,这事儿传出去了不好,打算过两日寻个借口,请我那侄媳妇过来一趟,叫她带着人来,把病瞧了,若能看出好歹来,就留他在府上,让他帮衍哥儿好好调理。” 徐宁的心情在一瞬间沉了下来,还没藏住,在脸上也表现了出来。 徐老太太看了出来,又招招手将她叫到身旁去,握着她手道:“别担心,会有办法的。” 会有办法的,会什么没办法? 徐宁不敢想,也不敢抱有太大的希望,怕希望太高,回头摔下来疼。 她没跟旁人说,这两日所有抱有希望的事,都破灭了。 长随同玄冬带着人险些将谢家旧宅都掀了,依然什么也没找到。徐宁怕谢之意说得太神,还在宁国公和徐家也暗暗找了一翻,仍是什么也没有。 她也问过裴衍,谢之意可曾给他留过什么东西,或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身上藏了什么。 但仍是没有,她跟裴衍一起把所有东西都翻遍了,甚至还砸了一块他常用的玉佩,也依旧是什么都没找到。 徐宁开始怀疑,那张纸是不是谢之意留给裴衍的。 倘若是留给他的,何至于藏在脚底那样隐秘的地方?可若是不是,会帮他料理身后事的人又只有裴衍。 失望的次数多了,徐宁便很难再抱有希望。 她对徐老太太道:“嗯,会有办法的。” 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可办法在哪儿呢? * 在明家把人送过来之前,徐宁先去了一趟法华寺,拖着徐珠一块儿去的。 徐珠看她虔诚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闭着眼不知求什么,但落在旁人眼里,见她大着肚子,纷纷以为她定是来求男胎的。 连法华寺的小沙弥都误会了,见她求签时摇出来的是个下下签,还安慰她无论男女都是讲求缘分,来了就是缘,切记放平心态,不可强求太多。んttps:// 徐宁也不介意被误会了,只等小沙弥说完了,才笑了笑,道:“大师,我不求这个。” 徐珠在一旁嗤笑一声:“亏得你是个修道渡厄的,替人解签却连对方求什么也不问问,就瞎解?难不成你师父替你讲道时,你是用腚去理解的吗?” 徐宁拦了她一下:“不妨事,原也是我没先告诉我求的是什么。” 徐珠道:“我知你近来收敛了脾气,想积口德,不愿与人结仇。可解签的是他,他却连你求什么都不问,就擅自解,难道不是他的不是?小师父,你倒不如低头看看,是不是将什么东西与脑袋装反了!” 她话音刚刚落下,就听身后传来一声低低的浅笑。 徐珠恼怒,顺着笑声瞪过眼去,就见一个着星郞道袍的青年站在不远处,微微侧耳听着这边的动静,目光却看着大殿外。 徐珠眉头一皱,怒道:“你笑什么?!” 那青年“哎呀”一声,仍旧看着大殿外,并不往她这边看一眼,浅笑道:“我笑姑娘说得有理。” 正说着,外头来了个小厮,急急道:“哎呀,公子您怎到这里来了?小的一会儿没看住您,您就瞎跑……时候不早了,咱们回去吧。” 那公子答应一声,让那小厮扶着走了。 徐珠盯着他背影看了一会儿,才恍然明白过来,那人有眼疾…… 第482章 下下签 徐宁求了个下下签。 签上曰:临风冒雨去还乡,正是其身似燕儿:衔得坭来做欲作垒,到头垒坏复须坭。 诗意是:此卦燕子衔坭之象。凡事劳心费力也。 徐宁见了那卦,神色黯然,下一刻却又笑了起来,喃喃道:“劳心费力、劳心费力……还真是劳心费力!” 小沙弥想起自己之前犯了错,连忙安慰道:“施主不必介怀,万事不妨顺其自然,顺心而为,待船到桥头时自然就直了。” 徐宁不知有没有听进去,抬起头来看了那小沙弥一眼,只余满脸苍白和凄然。 小沙弥望着她愣了一下:“施主……” 一旁徐珠见了,抢了她仍拿在手里的签,刚想扔在桌上,又想起什么来,顿了一顿后,直接将那竹签掰断了! “什么破签!”她将竹签仍在桌上,呸道,“晦气,以后再也不来了!” 说罢,拽着徐宁走了。 出了大殿,徐珠见徐宁还是方才那副神情,又道:“你怕什么?不就一只签吗?在我看来,那不过是世人安慰自己的东西罢了!难不成你今日求了一支好签,就万事大吉了?那种玄乎微妙的东西,听一听就罢了,你怎还往心里去了?” 徐宁低声道:“可我若是不信,如今还能做什么?” “那能做的就多了!”徐珠哼了一声,又道,“好好养胎,安心生产,珍惜当下,等三姐夫和二哥不忙了,天不热了,咱们四处走走,散散心去,哪一个不好?你非要将事情想得那样窄,那不平白自己找罪受的?” 徐宁听了这话,怔愣地看了她几眼,道:“四妹妹,你如今倒是与从前大不同了。被人夺舍了?” “你才被人夺舍了,我这是找到了人生的真谛!”徐珠又翻了个白眼,呸道,“再说了,谁说求了一支下下签,所有事情就都往坏处发展了?若你自己信了,当真了,不抱任何希望了,那才是劳心费力!要是我啊,我就该做什么做什么,谁惹我不高兴,我骂谁!才不会被旁人的三言两语束缚住,叫自己难受!” 徐宁侧目,见她微微扬着下巴,说话时又眉飞色舞,神采飞扬,全然没有任何烦恼。 她又转过视线,看见法华寺的香客们,有的笑,有的愁,有的独身而来,有的成双成对……可无论是什么,太阳依旧要落山,水依旧往低处流,天还是那样蓝,微风不燥,云絮徐徐,并不受影响。 而在天地看来,他们这些人的烦恼,或许不过小小一粒尘埃,轻轻一抚,就没了。 徐宁笑了一声,拢了拢耳发,低声道:“你说得有道理。” 徐珠转头来看了她一眼,见她神色释然,显是想开了。她又翘起尾巴来,得意道:“我也觉着我说得有道理,一点也不像会是从我嘴里说出来的。” 徐宁却道:“像。怎么像?只有像妹妹这样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徐珠将她这话琢磨了一会儿,又见她脸上挂着笑,瞬间转过弯来。 她抬手在徐宁肩头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道:“好嘛,我好心好意开导你,你倒反过来说我脑子空空,什么都不装在里头!” 两人又要闹,叨叨她们三个丫头急忙笑拉住了二人,回了家去。 * 次日,巳正,明夫人和明老爷带着华家的人到了徐家来。 来的是个中年人,同宁国公差不多年纪,明老爷称呼他“英怀”,又同徐老太太说他是华家医术最好的。 老太太便与他聊了起来。 正说着,下人又来回,道是宁国公同薛氏来了。 他们是徐宁叫人去裴家请来的,她想着裴衍作为他二人的独子,无论结果好坏,他们做父母的都该第一时间知道。 徐宁同徐老太太说了一声,亲自去迎。 她才出了岁寒斋,婆子就领着宁国公和薛氏来了。 “宁丫头!”薛氏见了她就急急两步上前来,握住了她的手,担忧地问道,“怎么样了?” 徐宁道:“那大夫问了些情况,并未下定论,只说要晚些给行止把了脉才行。我派人给宫里送了消息去,叮嘱他今日早些下朝。” 宁国公点点头,又让薛氏陪着徐宁:“我进去与他聊聊。” 徐宁不想再回去,又请了薛氏到秋暝山居去。 两人才坐下没一会儿,宁国公就打发了人来,叫薛氏先安心等着,他还得在岁寒斋陪一陪那华大夫。 * 徐宁把消息递进宫,裴衍就知是为了什么——前一日她就跟他提过了华家要来人的事了。 虽说他并不觉得华家能解谢之意下的毒,但见那么多人为他担忧,尤其是徐宁,这些日子明显是有些强颜欢笑的。 裴衍不想徐宁为了他的事伤心难过,做什么都依她。一等下衙,就将处理了一半的政务一丢,急急忙忙回了徐家去。 王尚书正好来送吏部的折子,还没进门就见他一道风似的卷了出来,好似屁股后头着火似的把自己卷出了宫去。 王尚书问里头办公的人:“太师大人这样着急,莫不是家中着火了?” 里头有人道:“不知道。午前他夫人派了人送消息来,叫他早些回去。” 王尚书道:“哎呀,那莫不是太师夫人要生了?那我得回去备礼,准备吃满月酒了。” * 裴衍回了家,换过衣裳,吃罢了饭,徐老太太就带着华大夫来了。 秋暝山居里挤了不少人,徐老太太、宁国公、薛氏、沈氏、徐停、徐珠,长随、玄冬、霜降也在,饶是陈伯礼和徐琅也回来了。 小小的一间屋,人挤人的,险些坐不下了。 这么多人盯着,裴衍和华大夫谁也不自在。 华大夫又把人撵了出去,只留了宁国公夫妇和徐老太太在屋里看着。 薛氏侧目看了看,奇怪地“咦”了一声:“宁丫头呢?” 裴衍视线一扫,果然没瞧见徐宁, 薛氏道:“莫不是方才被误赶出去了?” 她说着,见华大夫仍在给裴衍号脉,又轻手轻脚地去开了门,将院中一扫,低声道:“宁丫头不在?” 院中候着的人互相一看,皆没瞧见徐宁。 竟是谁也不知道她到哪里去了。 第483章 祈求 “姑娘,我们回去吧?” 叨叨看着眼前的人,忍不住出言提醒道:“若一会儿姑爷发现您不在,定要担心的。” 徐宁没出声,看着供奉在眼前的观音像,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摇了摇头。 她什么也没说,让叨叨取了香来点上,随后又拿着香虔诚的拜了三拜才插进香炉里。 叨叨见她这样,又忍不住劝道:“前头四姑娘才劝了您要想开些,珍惜当下就好,可这才过去多久,您就又往心里去了。” “我也以为我想开了,可是我以为终究只是我以为……”徐宁看着佛龛上供奉着的观音,苦笑了一声,“可我一想到他可能要先我而去,我心里就抽着疼……叨叨,我这里好疼啊。” 线香缓缓燃着,青烟袅袅,雾霭蒙蒙。徐宁隔着烟雾,看见观音像半阖着眼,嘴角上扬,满脸慈悲。 他们救苦救难,可为何就是渡不了她呢。 叨叨看见她跪在蒲团上,像是痛极了一样,弯下背脊来,捂着自己心疼,把所有痛苦都藏在了眼底,不肯露出半分来。 叨叨心疼不已,上前半搂住她,又红了眼:“姑娘,您别这样……若叫姑爷知道了,定要责怪自己。” 徐宁埋在叨叨怀里,猫似的呜咽一声:“我、我不想长命百岁,活得太长了,好痛苦。我也不求生生世世,我、我只想求这一世,我只想这一世跟他好好的、好好的走到最后……如果、如果非要带走他,能不能用我的寿命去跟他换?一天也好、一个时辰也好,哪怕只有一刻钟……我也想他多陪陪我。一个人、一个人实在是太痛苦了……我、我熬死了所有人,只余我还活着,我不要。我不要再经历了……” 叨叨不知如何宽慰她,只能紧紧将她抱着,任凭眼泪在眼眶打转,最后啪嗒一声就落了下来。 她不想她的姑娘哭,不想她伤心。 所以若是她替她的姑娘哭了,她的姑娘是不是就不用伤心,不用哭了? 叨叨这样想着,哭得越凶了,豆大眼泪啪嗒啪嗒无声掉着,到最后更是止不住抽气颤抖,连句话也说不上来。 徐宁抬起头,红着双眼将她看了看,又拿了手帕帮她将眼泪擦了:“我都还没哭,你倒哭得厉害。” 叨叨抽噎道:“婢子、婢子嘴笨,不知道该怎么劝慰姑娘。可是、可是不想姑娘伤心,不想看姑娘掉泪,就想着替姑娘哭一哭。若是、若是这样还不行,就请诸天神佛拿了婢子的性命去换,换得姑娘和姑爷这一世安稳。” 徐宁听见这话,久久不语,过了一会儿,她倾身将叨叨抱了一抱,低声骂道:“傻丫头,姑娘疼你还来不及,哪里要用你的性命去换。” 叨叨还要说话,徐宁却是摇了摇头,道:“你出去,我一个人静一静。” “可是姑娘……”叨叨不放心她一个人待着。 徐宁却揉了揉她的脑袋,低声道:“没事,我不做傻事。” 叨叨犹豫地看了她几眼,终究是退了出去,将徐宁独自留下了。 她出去之前,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徐宁孤零零地跪在那儿,弯着背脊,垂着头,好像一樽石像,背影里透着的全是孤寂。 “信女徐宁,乞求观音大士、诸天神佛,徐家的列祖列宗,”叨叨听见她家姑娘轻声乞求,“如果你们能听见,就请帮帮我吧、帮帮我吧……” “我承认,我初见他时是带着目的,后来几次接触也别有心思,连与他成亲,都是因他位高权重,或许能庇护徐家……从未想过与他好。” “可是我后悔了,我想跟他好,一生一世都跟他好。我知道我罪逆深重,不是慈悲之人,不敢奢求生生世世,只求这一生,这短短的一瞬……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若是他的性命不够,我愿意以我之性命去换……信女、信女求求你们了。” “大士,您救苦救难,能不能救救我,听一听我的乞求……若、若能留住他,我愿意从此以后吃斋念佛,行善积德……” “祖父,您不是最心疼祖母吗?您在天有灵,能不能爱屋及乌,帮不帮不孝孙女?帮我留住他?求您们了……求求您们了。” 她弯下腰去,虔诚磕头,一个接着一个,不知疲倦。 哭声被她憋在嗓子里,只余细细的颤声从齿缝间透了出来。眼泪无声掉着,滴在蒲团里,湿了一片。 小佛堂里青烟袅袅,雾霭迷蒙,观音大士的脸隐在迷雾后边,笑得越发慈悲了。 徐宁跪了许久,哭了一阵,直到线香燃尽了,方才直起腰来,将眼泪擦去,若无其事地出去了。 叨叨在外头候着,见她出来,又迎上来叫了她一声姑娘。 天色已晚,月色自云层里探出来,在院里洒了一地的霜白,夜风自花草树木的枝头吹拂而过,带起细细的响动后,又归于静谧。 墙角水缸里的荷花摇晃着身姿,尽显婀娜,又有虫鸣鸟叫自各处传来,此起披伏,给这静谧的夜里唱了一曲阖家团圆。 徐宁仰头看了看,什么也没说,只道:“走吧,回去了。” 主仆二人回了秋暝山居,原是等在院里的人,此时也都进了屋。 徐琅见了她,又急忙迎上前来,低声道:“去哪里了?怎这会子才回来?哟,眼圈是红的,哭过了?”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徐宁情绪已经恢复如常,她对徐琅轻轻一笑,道:“有东西忘在祖母屋里了,方才过去了一趟。回来时叫沙子迷了眼,揉了一把。” 她打断徐琅想说的话,又问:“大夫怎么说?” 徐琅张了张嘴,才要说话,一旁徐老太太就起身道:“既然宁丫头回来,那咱们也走吧。他们夫妻的事,叫他们小夫妻自己说去。” 说罢,老太太就强硬地招呼着其他人走了。 不一会儿的功夫,屋里就只剩下徐宁和裴衍了。 徐宁站在原地看着他,并未及时上得前去。 最后还是裴衍起身走到她身边,弯下腰来将她看了看,问道:“真是沙子迷了眼?” 第484章 幸好,幸……好 徐宁点了点头,理所当然道:“就是叫沙子迷了眼。” 她仰头看了裴衍一眼,倾身依偎过去,又把表情藏了起来,只平平问道:“大夫怎么说?” 裴衍揽着他,不知是安慰还是真的,在她耳边道:“到底是华家的人,见识广博,倒真叫他看出了病来。” 徐宁闻言,心口一紧,下意识抓紧了裴衍的衣襟。 裴衍垂目看了眼她这个小动作,又将她手抽出来,握在手里,跟她十指相扣:“不过他也说了,一时半会配不出解药来,还得等等。先每日替我扎针,缓解一二。” “真的?”徐宁倏地抬起头来,用力看着他,紧张问道,“当真如此?不是你怕我担心,故意说这话诓骗我的?” 裴衍凑过去,在她唇上咬了一下,跟她厮磨道:“骗你做什么?我还想跟你长相厮守呢,怎敢骗你?” 徐宁听见这话,脸上霎时多了些笑意,连目光都亮了起来。 她倾身靠过去,搂住裴衍的脖颈,紧紧贴着他:“太好了,太好了……真的太好了。我以为、我以为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幸好……幸好。” “是啊,幸好。”裴衍浅笑一声,一偏头在她脖颈上浅浅地吻了一下。 他这一生别无所求,只想长伴徐宁,护她一世平安。 可惜啊,这个愿望好像很难实现。 夫妻二人各怀心思,嘴里说着高兴的话,哄着对方开心,唯恐露出一点沉重的情绪,让对方察觉了。 * 华英怀在徐家住了下来,每日会在裴衍下衙时去一趟秋暝山居替他扎针。 他不知扎了多少穴位,密密麻麻的,拔了银针时,上头全是针眼。 一开始徐宁不敢看,裴衍也不让她看,总是会让她回避,徐宁却并不听他的,难受了也在一旁忍着,陪着他。 徐宁也从不问华英怀裴衍的病情如何了,有没有找到解药,只是越发粘着裴衍了。除了他去宫里,不在徐家的那段时间,她没人可粘,其他时候必然是裴衍在哪儿,她就在哪儿了。 七月中旬,叶家军班师回朝,满城欢呼,百姓夹道欢迎,太后叶姩设宴款待,也请了徐宁出席。 徐宁以有孕不便为由,推拒了。 裴衍便只独自出席了,席间有人劝酒,他想着还要回家,怕酒气熏着徐宁,未敢多喝。 可他还是醉了,醉得不省人事,干脆住在了宫里,一夜未归。 不能回家的消息还是徐停带回来的。衛鯹尛说 徐宁听了,也只应了一声,表示知道了,并未再有多余的反应。 可她反应越是平静,徐停心里就越慌:“妹妹……” 徐宁抬起头来,见他欲言又止,又笑了起来,道:“二哥,你不必担心,我都知道的。” 她知道裴衍不是醉得不省人事,知道他是忽然病发,将宫里的人都吓了一跳。也知道宫里派了人来,偷偷请了华英怀入宫诊治。 她也知道裴衍怕吓着她,晕过去之前,死死拉着身边的人,不许他们告诉她。 他把自己一颗赤诚的心交到她心里,恨不能将天上的月亮也摘下来一并给她,又怎会舍得她为他伤心难过,为他担忧呢? “没事,”徐宁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一样,又重复了一遍:“没事的二哥,我……” 她一开口,声音就因颤抖变了形,又忙咽了咽口水,重新道:“我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我撑得住。能撑住的……” 徐停看着她,满脸心疼。最后也放弃了男女有别,即便是兄妹,仍旧一把将人揽进怀里,把她按在自己胸膛。 “他不在这里,你做什么他就不知道。”徐停沉声道,“你笑不出来就别笑,想哭就哭,痛痛快快的哭一场,或许好受些。没事的,还有二哥陪着你。” 徐宁忍了片刻,终究没忍住,在徐停怀里放声哭了起来。 一个人的时候,她心里便是在难受,也能忍住眼泪。可一旦身边有个可以依靠的人,跟她说没关系,不用害怕时,那眼泪就如何也憋不住,声音也憋不住。 她从未尝过甜的滋味,如今好不容易尝到了,上天却是如同跟她开玩笑一样,只让她浅浅尝了一口,就要收回去。 徐宁又恨又痛苦,恨上天不公,恨自己无能为力。又害怕有朝一日裴衍不在了,她却一直活着,长命百岁地活着,直到有一日她忽然回忆起旧事,却连裴衍的脸也想不起来。 她害怕那样的日子,又怕自己担忧的事让裴衍知道,他又放心不下,连走也走得不安生,为此辗转反侧,痛苦不已。 徐宁在徐停怀里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直到后来精力不济,沉沉睡了过去。 闻声赶来的徐老太太替她掖了掖被角,接过徐停递来的帕子替她敷着红肿的双眼,低低叹了口气。 “这丫头怕我们担心,什么都憋在心里不肯说,”徐老太太道,“还当我不知她每日趁我午睡时,偷偷进小佛堂去念经拜佛,又趁机偷偷哭一场。” 老太太想起这些事,免不得又想起了曾经的自己,越发心疼了:“生死有命啊,我的傻姑娘。” 徐停没说话,只抿紧了唇,神色有些凝重。 * 裴衍次日辰时回的徐家,身上还穿着官服,只是身上的熏香换了。 徐宁日日跟他在一起,他所用的熏香皆是她一手挑的,有时候她要心血来潮,连衣裳也要亲自熏,这会子他一换,她自然就闻了出来。 但她什么也没说,只在裴衍上前在她身旁坐下时,靠了过去。 “怎坐在这里?”裴衍将她搂进怀里,陪她一道在屋檐下坐着。 徐宁没看他,只翻着手里正在看的书,道:“这里凉快。还去皇宫吗?” “不去了。”裴衍将头一偏,将脑袋枕在徐宁脑袋上,眯着眼道,“太后见我这阵子忙得脚不沾地,良心发现,准我休息一日。” 徐宁“哦”了一声,轻声道:“挺好的。” 她像是什么也不知道一样,只垂着眼认真看着手里的书。 裴衍也不说,闭着眼感受着怀里人的温度时,任凭微风拂过衣角,给他们二人带来了短暂的岁月静好…… 第485章 将近 日子转眼过去,一眨眼,就到了深秋。 裴衍早上起来时,迟迟不肯走,抓着徐宁的手道:“大夫说就这几日了,我这心里实在放不下。要不就不去了……” “我都不慌,你慌什么?”徐宁笑话他自己吓自己,“大夫也说了离产期还有两日。我这会子也没什么感觉,想是宝宝还不愿出来。” 她又去推裴衍,道:“我昨个儿听二哥说,今日是大朝会,你不能缺席?快些去吧,一会儿该迟了。回头都察院的人,又该说你功高盖主,不将皇上放在眼里。” 裴衍还要说话,徐宁又打断他:“真没事。何况身边还有叨叨她们在,一应生产的事宜祖母也早早就派人备下了,也有稳婆和大夫在,不会有事的。” 她再三劝阻,不要裴衍陪着,说急了,她还要生气。裴衍没办法,又因今日大朝会上要说极重要的事,他这个辅政大臣确实不能缺席。 最后裴衍还是往宫里去了,临走前拉着四朵金花,来来回回的嘱咐了好几遍,叫他们照顾好徐宁。 怀孕至今,除了最开始孕吐孕得厉害,把她折腾得不轻之外,后来胎儿渐渐稳了,她就再未有过什么不良反应。 这孩子意外地听话,从不闹她。如今离产期越来越近了,他也依旧乖乖的,没有要出来的迹象。 徐宁觉着裴衍是小题大做,但也明白一个当爹的迫切需求,因为她也一样。 上一世,他们都是无儿无女的人,以至于对如今这个孩子的出生是格外期待的。尽管裴衍不知上一世的事,但对孩子的期待,一点也不比她少。 如今他这样紧张,徐宁嘴里笑话着他,心里边却是能理解的。 倘或这孩子不是在她肚子里,而是在裴衍肚子里,她此刻的心情,恐怕也如裴衍一样。 等裴衍走了,徐宁又懒了一会儿,才磨磨唧唧起床洗漱,随便用了些早饭,又借口消食,到了岁寒斋去。 祖孙二人说了些话,就有人来回道是裴青芜同温明若她们来了。 想是因为徐宁产期越来越近的关系,温明若和裴青芜这几日几乎是日日都过来,渐渐的碰见的次数多了,温明若同裴青芜倒是成了朋友。 裴青芜闲着无事时,还会向温明若请教一些做生意的心得。 “我就知道三姐姐在外祖母这里,阿芜还不信。”温明若穿一件昌容立领长袄进了门来,身后跟着穿凝脂绣樱桃短袄的裴青芜,“她呀,根本就不是那等坐得住的人。” 两人上得前去,给徐老太太见了礼。 徐老太太笑吟吟地又请她们入座。 温明若和裴青芜就一左一右地挨着徐宁。 “我这阵子闲着无事,就自己做了几件小衣裳,”温明若从芒种手里拿过小包裹来拆开了给徐宁看,“正是这个时节能穿的,等咱们小外甥一出生,就能穿上他姨亲手做的衣裳。” 她说着,又拿给徐老太太看,问道:“外祖母您看,我做得好不好?” 徐老太太拿过来仔细看了看,又笑道:“这颜色好,男女都能穿。难为你有心了,自个忙得团团转,还能抽出空来做这些。” 温明若的生意渐渐有了起色,成日家的忙得脚不沾地,贺夫人为此埋怨过她不少回。 贺老爷见她手段了得,比自家儿子还有本事,不由得就带了几分欣赏,甚至还悄悄同贺夫人商议过,要不要捎带上她,算是给贺家铺路。んttps:// 他想,万一将来贺连昱不行,贺家那么大的生意总不能在他手里败了。虽说当初用了些手段,可温明若无论如何都是他贺家明媒正娶的,把她教会了,再把人笼络过来,最后还是替贺家办事的。 贺夫人却有些犹豫。 同为女人,又整日都在内宅里,她自然看得出来,温明若对贺连昱是半点心思也没有,一心钻钱眼子里的。 这样的人,真甘愿长久留在贺家,替贺家做事? 贺夫人觉得不大可能,又同贺老爷说,叫他再等等,等温明若同贺连昱有了感情再说。 温明若后来被贺夫人试探了几回,从那几回试探里,她隐隐猜到了二老的用意。 她心里其实是有些心动的,就算如今生意有了起色,可她自己明白这里头究竟有多艰难。 仅仅只因她是女人,就吃了不少的亏,背地里遭了不少白眼。 若有贺老爷提携,自然要容易得多,哪怕是替贺家做事,但她也能趁着这个机会拓展自己的人脉。 到时候是抽身,还是继续留在贺家,她都有自己的底气。 这些事情,温明若私底下问过徐老太太的意思,老太太听后问了她自己的意思。 温明若思来想去,觉着可以试一试。 徐老太太便道:“想试就去试,就算败了,也是积累经验的。将来若是再碰见这样的事情,便能避开了。” 又跟她说:“你别怕,只放开手去做,万事还有外祖母在呢。” 温明若听了,便回去见了见贺老爷,最后以三寸不烂之舌,给他和贺夫人画了一块大饼,那二人思虑再三,吃了她画的饼,开始有意无意地让她接触贺家的生意了。 一开始贺老爷和贺夫人还不信她,总带着怀疑,后来见她是真有些本事和手段,便彻底放了心。 而作为贺家唯一的继承人贺连昱,从不将她当回事,把她当空气,到如今看她的眼神,已经多了一丝敌意。 温明若根本不将他当回事,连个眼角余光都懒得给他。 只要还不曾威胁到她的利益,仅仅只是敌意而已,她尚且可以把他当个屁放了。 * 裴青芜也带了东西来,是一双小孩儿穿的鞋和戴的帽子。因不知徐宁怀的是哥儿还是姐儿,就一样做了一顶,小巧可爱,瞧得徐宁心都化了。 几人闲话了一阵,贺家和裴家就来了人,要请温明若和裴青芜回去。 那二人便一齐走了。 等温明若前脚进了贺家的门,正要去寻贺夫人,门房处又急急来回:“大奶奶,徐家那边刚送了消息来,道是裴家大奶奶要生了!” 温明若一听,立即放弃了去寻贺夫人的事,吩咐了一声备车马,便转身又急急往外走,正好与刚从外边回来的贺连昱撞在了一处…… 第486章 借口 温明若见了他,虽不至于把厌恶明晃晃地挂在脸上,但也确实是暗暗皱了皱眉。 她也没与人打招呼,只淡淡将人一撇,便绕开了人,急急上了马车。 贺连昱扫了眼她的背影,叫住一个小厮:“她做什么去?” 那小厮道:“方才徐家送了消息来,裴家那位大奶奶……哦,就是徐三姑娘,要生了。” 贺连昱闻言,眸色黯了黯,脸色也在瞬间变得古怪起来。 他看着温明若离开的方向,甚至是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 边上小厮也算是贺家的老人了,见他这般神色,心里就明白了,又扶住他,不动声色问:“爷,您没事吧?” 贺连昱垂眸看了他一眼,眼中尽是犹豫和挣扎。 小厮也看着他,低声道:“爷,您这又是何苦呢?三姑娘虽在徐家,可她还是裴家大奶奶,宁国公府那边定是有人在的,您这会子过去算什么?您听小的一声劝,回去吧。” 贺连昱听见这话,神色凄惶地笑了一声,在心里漫不经心地想:“回去?回哪里去?我想回去的地方,没有我的位置。” 他又想:“我不是忘不掉,我只是、只是想去看看……对,就是去看看,去道声喜,毕竟在徐家多年,情分一场,不能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我、我去看一眼,就看一眼,知道她平安,就回来。” 他给自己找好了借口,又吩咐小厮,让他去备马车,他要到徐家。 小厮哪里敢放他去,只好又苦口婆心地劝,劝他放弃这个念头! 谁知贺连昱不听,见他不听话,又将他推开,要自己去牵了马车来到徐家去。 “站住!”这时,贺夫人的声音响起了。 她扶着丫鬟的手大步上得前来,怒道:“贺连昱!你今儿要赶离开贺家一步,往后就别回来了!” 贺连昱回头,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她:“母亲……” 贺夫人并不吃他这一套,冷着脸道:“你今日便是倒在地上撒泼打滚也没用,不许去就是不许去!是他徐家没人,还是裴家没人,用得着你一个外人过去?” 一句“外人”顿时如同刀子一样,狠狠扎进了贺连昱的心窝子! 他脸色一白,轻轻晃了一下,在心里茫然地想:“外人?我是外人?对啊,我是外人。” 贺夫人见他那惨淡淡的样子,又忍不住心疼,上得前去亲自拉他:“连昱,你这又是何苦呢?她要是对你有半分情谊,何至于嫁到裴家去?她也不是什么懵懂无知的小姑娘,难道会看不出你对她的情谊?就是因为她看了出来,才一而再在再而三的拒绝你,偏你还一次又一次的缠上去,不是平白遭人嫌吗?” 到底是亲娘,说起话来都这样不留情面。 贺连昱面容又白了一分,却是没在强求着要再到徐家去。 贺夫人见了他这样,又恨铁不成钢,骂道:“不是我说你,放着正经人你不要,非要外头那些莺莺燕燕。当谁瞧不出她们都跟谁像似的!再相似又有何用,那骨子里头装着的始终是另一个人,给不了你真正想要的!” 贺夫人声音发颤,低声道:“母亲你别说了,别说了……” “我要不说,你能记得住?”贺夫人继续扎他刀子,“就说你那什么甄姨娘,她是最像那谁的。可结果呢?也只是脸像罢了,难不成你抱着她,她就是那谁了?你便是抱一辈子,她也变不成那谁!” 贺夫人苦口婆心,又道:“儿子,你就听母亲一句劝,打发了那些个姑娘出去,好好同你夫人过日子,经营咱家的生意才是要紧的。那些什么姨娘,姑娘的都是次要的,等过个几年,你就会忘了的。” 贺连昱摇头:“忘不了,忘不了的母亲。我、我若是能忘,早就忘了……” 贺夫人听见这话,又回头看了他一眼,见他满脸凄然地垂着头,如同丢了魂似的,浑浑噩噩地不知今夕何夕。 “你……”贺夫人原本要说的话,一下子就卡在了喉咙里。 她叹了口气,终是什么也没说,招手叫来小厮,叫他送了贺连昱回去。 防着贺连昱一会儿趁人不注意时跑到徐家去,贺夫人还特地叫了小厮来看着他。 等贺夫人交代完这一切,一转头就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子穿着一件玫红立领斜襟长袄,懒洋洋地如同蛇一样靠在门框上,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 她那双眼睛跟某个人格外相似,眉心却长了一颗美人痣,为此又平添了几分媚态。 那女子瞧见贺夫人看了过来,又福身一拜,扭得跟蛇一样:“太太。” 贺夫人表情一沉,顿时如同吃了一口屎。 她早年跟着贺老爷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什么样的漂亮美人没见过?可她同为女子,就算对那些姑娘们生不出好感,也是以礼待之。んttps:// 唯独这个……这个叫甄姨娘的,贺夫人每每听她叫自己一声太太,她就像抽她一巴掌,帮她把舌头捋直了再说话! “看什么看,回你屋去!”贺夫人皱着眉,深刻地表达了自己的厌恶,“连昱身体不好,你老老实实待着,少到他屋里去烦他!” 甄姨娘美目轻轻一眨,自带着三分水汽:“妾身知道的。只是太太,平时都是爷到妾身屋里来,妾身从未进过爷的屋呢。” 贺夫人:“……” 她总觉得自己耳朵脏了。 贺夫人再也待不下去,生怕一会儿再脏了自己的眼,急急忙忙就走了。 那甄姨娘瞧在眼里,又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好似铜铃,清脆又带着蛊惑。 等贺夫人走了,她将目光一转,眼波如同秋水一样看向了守在贺连昱屋子外的人,倚着门框懒洋洋地问:“欸,你们两个……你们爷,这是怎么了?怎跟丢了魂似的?” 漂亮的女人都是致命的,尤其是甄姨娘这样又漂亮又蛊惑的。 那俩小厮本来不想搭理她的,但后来被轻轻看着,又有些受不住,别扭地转过身道:“这事儿跟姨娘没关系,姨娘还是少打听的好。何况,你要是知道了,不仅对你也没什么好处,只怕你还难受!” 第487章 慢不得 裴衍听闻消息时,人在乾清宫,正陪着李暝听底下人汇报公务。 李暝不过五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明黄的龙袍,并未戴朝冠,只拿玉冠束着头发,端端正正地坐在龙椅上,睁着一双迷茫的大眼,听底下大臣跟他说,哪里干旱,哪里洪水,哪里又有叛乱,这里要拨多少银两,那里又要拨多少银子。 这事儿应该派谁去,那事儿又要派谁去。 李暝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因这些大臣过来时,裴衍就跟他说过,还与他说这些都是肥差,无论派了谁去,这银子到最后都是落入了别人腰包,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能落进老百姓的口袋里。 “那怎么办,难道就不拨银子了吗?”李暝奶声奶气地问道,“老师,不给银子,老百姓会饿死的。” 裴衍弯下腰来,替他理了理衣襟,又道:“得给。至于给多少,派谁去,才是最重要的。” 裴衍又跟他说:“钱给少了,不够。给多了,那些人便会疯狂敛入自己腰包。同样的,这派去的人也是这个道理,若派了这一派的人去,那便会得罪另一派的人,反过来也是一样。” 李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老师觉得派谁去比较合适?” 裴衍少见地对他笑了笑,道:“中间人。” 李暝叫裴衍老师,是他自己的主意,并没人教他。 被册封为太子之前,他母妃只跟他说过,叫他少说话,多看人做事,不懂的就问裴衍和叶姩,旁人的意见听一听就好,不能当真。 他母妃还说,要他多亲近裴衍一些,若朝堂之上无一人可信,那裴衍定是唯一能相信的。 李暝思来想去,不知该如何亲近这个辅政大臣,这个人总是冷着脸,感觉并不好亲近。 但后来他发现,他刚登基那日,因龙椅太高,坐不上去时,站在他身旁的裴衍忽然单膝跪下,让他踩着他膝盖爬到了龙椅上去。 自此之后,他每次上朝要坐上龙椅时,裴衍都会单膝跪下给他一个足够爬到龙椅上去的台阶。 李暝坐在那儿接受大臣的朝拜,旁边是裴衍,身后是叶姩,小小的心里忽然觉着,他坐在这里,也没母妃说得那样恐怖。 后来有一日下朝,裴衍跟着他进了乾清宫,帮他处理一些他看不懂的政务时,他忽然嫩嫩问:“裴卿,我……朕往后可以叫你老师吗?” 裴衍愣了一下,像是没料到他会这样问。 过了一会儿,他才反问:“为何?” 李暝想了想,眼底虽带着懵懂,脸上却是一片认真:“从前王府的先生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裴卿懂得比我……朕多,母后也叮嘱朕要好好跟着裴卿学。” 李暝歪了歪头,天真地看着裴衍:“可裴卿总是下了衙就回了家,朕又打算做个好皇帝,不能在大臣下了衙还把人叫进宫来。就想着若裴卿是朕的老师,朕若是有什么不懂的,就可以出宫去叨扰……啊,不是,是请教老师了。” 裴衍听了这话,沉默片刻后,方才道:“陛下想叫就叫吧。只是……在人前,还请陛下继续称呼臣一声‘裴卿’。” 李暝也不管什么人前人后,只要他答应了就行了。 小孩儿听了这话,顿时高兴地笑了起来,一双小短腿也撑不着地,悬挂在空中,一晃一晃的,连脚底都写着高兴。 裴衍也不管他坐没坐相,反正他也知道,这孩子也只有在他和叶姩跟前时,才会稍稍露出一些孩子心性,一有外人,他必然又把自己坐得端端正正的。 * 李暝看着底下那群扯皮的人,觉着自己和老师要是不在,他们铁定要互相打起来的。 他侧目去看裴衍,裴衍没出声,只对他点了点头。 李暝便又转回头来,奶声奶气道:“诸位爱卿从方才进来时,就一直在说话,朕听得耳朵都疼了。你们嗓子不疼吗?要不要喝口茶润润喉咙?” 言外之意时,你们吵着朕的耳朵了。 本在扯皮的两位大臣,顿时安静了下来。 李暝看着他们,满脸纯真,又道:“爱卿,你们这样看着朕,朕也不能解渴啊。” 那两位大臣,急忙端过手边的茶盏呷了一口。 “这才好嘛,”李暝又歪了歪头,甜甜一笑,看着他们道,“连朕都知道与人说话时要好好说,不能用吵的,爱卿们定也是知道的。” 那两位大臣急忙有站起身作揖道:“陛下教训的是,臣等羞愧。” 李暝小大人似的端坐在龙椅上,才要说话时,余光里又扫见有个宫人在门口探头探脑。 他一顿,临时改了主意,又道:“你们说的,朕都知道了,朕要与裴卿再商议商议,你们退下吧。” 裴衍眉一挑,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那两位大臣闻言,又与对方对视了一眼,到底是什么都没说,告辞退下了。 等他们一走,方才在殿外探头探脑地宫人就急急迈着小碎步进了殿来,急道:“陛下,太师大人,方才宫外有人匆匆送了消息来,道是太师夫人要生了……” 他话音还未落下,就听得一阵叮当作响。 宫人和李暝寻声看去,就见一直把自己当背景一样跪坐在案几后的裴太师急急忙忙地就站了起来,撞翻了桌椅也不管,慌慌张张地就往外跑。 李暝还是头一回见着着急不顾形象的裴衍,不由得微微睁大了双眼。 那太师着急回家生孩子……啊不是,着急回家陪夫人生孩子的太师大人跑了两步,又想起什么,急忙倒退回来,对着龙椅上的帝王一拜,道:“请陛下允许臣先告退!” 李暝收起好奇,装作严肃地点点头:“老师,你去吧。” 裴衍应了一声,临了见礼要走了,又忍不住叮嘱道:“陛下,方才说的事,您若要拿主意,请先与太后娘娘商议商议。” 李暝对他笑了笑:“朕知道的,老师快去吧。” 裴太师作揖行礼,方才急急离去。 也不知他是高兴还是担忧,离殿时也没留意,在门槛上绊了一下,脚下又是一滑,险些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宫人连忙搀扶住他:“哎哟,太师大人,您慢些……” 裴衍道:“慢不得!” 不等站稳,他又跑了,掉在地上的官帽都忘了去捡…… 衛鯹尛说 第488章 都在 徐宁是在回秋暝山居的路上感觉不适的。 事情突然,也毫无征兆,把叨叨吓坏了,幸好还有霜降在,再加上稳婆和大夫就住在府里,慌归慌,却也不是全然没有准备。 徐老太太是最先赶到的那个,她也不避讳,直接进了屋去,一把握住了徐宁的手:“别怕,宁丫头别怕,祖母在这里呢。”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徐宁疼得满脸煞白,满头冷汗,听见徐老太太的话,她又紧紧咬住唇,从鼻腔里应了一声。 徐老太太心疼不已,一面拿了手帕替她擦汗,一面又道:“疼就喊出来,别忍着……” 徐宁没听见她说的,仍旧死死咬着牙,又用力握着徐老太太的手,艰难喊道:“祖母……祖母!” “祖母在、祖母在!”徐老太太急急应了两声,又转头去问稳婆,“怎么样了?” 那稳婆看了一眼,又道:“才开始呢……老太太您是知道,这姑娘家生孩子那就跟鬼门关里走一遭似的,还早着呢!” 徐宁死死咬着牙,又疼得神志不清了,她松开徐老太太的手,又去拽枕头,闷声喊道:“好疼……祖母好疼啊!塞、塞回去吧,我不要生了……” 徐老太太还未说话,那稳婆先笑了:“瞧姑奶奶说的,这生孩子的事,只有往外出的,哪里还能塞回去?快别说糊涂话了……姑奶奶,您再用力!” 徐宁用力道:“我、我用了啊!他……怎么还不出来啊!” 徐老太太自己知道生孩子是个什么滋味,也知道这种情况下,没人能帮上徐宁,只能靠她自己。 而她能做的就是陪着她,让她心里有个底。 正说着,外头又传来几声响动,跟着就响起了薛氏的声音:“宁丫头……” 薛氏转过屏风,见了徐老太太也在,又连忙改口:“老太太,宁丫头怎么样了?” 徐老太太摇了摇头,还未说话,徐宁又因听见了薛氏了声音,痛苦的喊了两声“母亲”。 薛氏连连答应着,又忙上得前去,握着徐宁的手哄道:“在呢在呢,母亲在呢。你别害怕,我同你祖母陪着你呢。也派人支会阿衍去了,他一会儿就到了啊……” 徐宁实在是没力气说话,就只点点头,从鼻腔里应了一声。 * 生孩子这事儿,有人说容易,有人说艰难。 可到底是容易还是艰难,只得自己经历了才知道了。当然了,这是大事,万不能因一时好奇就去尝试。 指不定试试就逝世。 徐宁疼到最后,都有些神志不清了,屋里进来过谁,又是谁握了她的手,跟她说过话,她也不记得。文学一二 只晓得稳婆一会儿叫她使力,一会儿又叫她用力。 徐宁又紧紧攥着手,使尽了力,可就是始终没能听见孩子的哭声。 她是看过一些神神怪怪的话本子的,如今见这孩子迟迟不肯出来,一度让她怀疑自己怀的不是个正常小孩儿,该是个“哪吒”…… 徐宁使了一回力,又眼冒金星的倒回了枕头上。 这时,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塞到了她嘴边,跟着就听一道熟悉的声音道:“参片,大夫说提神的,你含一片嘴里。” 徐宁偏头将他看了一眼,嘴唇嗫嚅,大约是骂了什么,可惜没力了,没能骂出声来。 裴衍拿袖子替她擦了擦汗,又倾身在她额上亲了一下,低声道:“疼就掐我,或是咬我……别咬自己的唇。” 徐宁实在没力气说话,跟他对视一眼,默默将张嘴将参片含进嘴里,听得稳婆又在耳边催她用力…… 她一咬牙,松开紧紧攥着的枕头,一把掐住了裴衍的手…… * 等听见孩子的第一声哭喊时,已经是深夜了。 亥初二刻。 徐宁只来得及匆匆看一眼孩子,听稳婆报喜说是个“姐儿”后,就放心的晕了过去。 等她再次清醒过来时,屋里已经围满了人。 该到的人都到了,一见她睁眼就齐齐涌上来跟她说恭喜,本是坐在床沿等她睁眼的裴衍,都被薛氏薅起来挤到了人群外边去。 徐琅她们跟她说恭喜,薛氏和徐老太太跟她说辛苦了。 徐宁一一应下,又问起孩子来。 温明若抱着孩子上前来,又经由徐老太太的手将孩子放到了徐宁身旁去:“在这儿呢。” 徐宁微微撑起上半身来看了看,见刚出生的孩子红彤彤,皱巴巴的,看起来不大好看。但她睡得很香,安安静静的,一点也不吵闹,即便是在这样多人的屋里,她也依旧睡得安稳,好似天塌了,也不能扰她睡觉。 “这孩子听话,不闹腾,”薛氏满脸慈爱,看着小姑娘心都要化了,“除了刚出来时,哭了一嗓子外,之后一直乖乖的,哼都不哼一声,只管睡自己的。” 薛氏说着,又看着徐宁,温声道:“宁丫头,辛苦你了。” 她是一直想要个女儿,可惜子女缘薄,生了裴衍后,不知是身体没养好,还是其他原因,就一直怀不上孩子。 如今看徐宁生了个姑娘,心里是更加喜欢了,恨不能把孩子时时抱在怀里哄着、宠着,哪怕将来她说她要天上的月亮,她只怕也要架梯子给月亮摘下来给她。 这时,徐琅一拍手,忽然道:“诶,三妹妹!咱们两家定娃娃亲吧!” 此话一出,把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徐宁笑了一声,没接话。 徐琅又往前一步,高兴道:“之前我就想说了,你要怀的是个姐儿,咱们两家就结娃娃亲。你大姐夫还拦着我,不让我说……你看多好啊!咱们两家知根知底的,将来你姑娘到了我陈家来,我定把她当亲闺女似的疼,不叫她受半点委屈!” 温明若在一旁笑道:“大姐姐,咱们外甥女这才刚出来见世面,你就要把说到陈家去,也忒着急了,好歹叫她睁了眼再说也不迟啊。” 徐琅笑道:“嗐,也是……也不知怎的,我见了这孩子就格外喜欢!” 沈氏在一旁道:“你哪儿是喜欢她喜欢的紧,分明是因为你三妹妹的关系,爱屋及乌罢了!” 众人听了,又跟着笑。 笑过了,徐老太太又顺手替徐宁牵了牵被子,问道:“可想好名字了?” 第489章 他给孩子的见面礼 徐宁摇了摇头,轻轻笑道:“我倒是不曾想过,想来……她父亲应是已经想好了。” 旁人或许不知道,但徐宁知道。 对她有孕这件事,裴衍一开始像是没反应过来一样,做什么都是后知后觉。随着她肚子一日大似一日,又临近了产期时,这人开始着急了。 他有时候会莫名念叨出两个字来,然后毫无征兆地去问徐宁:“你说叫这个名字好不好?” 不等徐宁说话,他又自己摇头,皱眉道:“嗯,我觉着不好。” 他像是疯了一样,发呆出神的时间越来越长。下了衙也不陪徐宁说话,占了她的案几和笔墨,一坐就是一个时辰。 等徐宁再抬头去看他时,就见了满地的废纸。 每张废纸上都有墨水,可见是想了什么名字,一时觉着好,便写在了纸上,等写完了自己又觉着不好,遂又扔了。 徐宁还笑话他:“不过一个名字而已,哪里用得着这样烦恼。实在想不出来,等孩子出生了,拿着她的生辰八字请先生算一个便是。” “那不行,”裴衍义正言辞道,“这是我跟你的第一个孩子,名字是我作为父亲给他的第一个见面礼,不能交给别人。” 他说着,又想起什么来,在纸上写了个名字,问道:“叫朝令好不好?一日之晨谓之朝,令又有美好的意思……” 不待徐宁说话,裴衍又摇头道:“不好不好……不止是早上,我希望在她的生命里,朝朝暮暮都是美好的。” 徐宁笑道:“那叫朝暮?” 裴衍想也未想就直接否定了:“暮有暮年的意思,不好不好……” 徐宁跟着想了片刻,又问:“那叫静姝?静女其姝……” 话还未说完,裴衍就又否了:“那是写男女之情的,若给了她这名字,将来她被哪个野男人哄跑了,我得气死。不行不行。” 徐宁冷漠地“哦”了一声,丢下他自己烦恼去了。 太师大人对此毫无自觉,抱着手臂冥思苦想好几日,头都要秃了,依旧毫无结果。 * 众人听得徐宁提起孩子父亲,这才想起来孩子还有个父亲,忙又转头去寻,就见太师大人坐在角落里,抱着手冷眼看着她们。 等她们一回头,便哼了一声,明晃晃地把不高兴直接挂在了脸上。 薛氏又去拉他:“大老爷们一眼没瞧见自家夫人还要生气的,出息!一会儿咱们都走了,有你看的时候!” 裴衍道:“若不是祖母拦着,方才就该撵你们走的。” 薛氏啐了他一口:“我来瞧我儿媳妇和孙女,关你什么事儿?废什么话,老太太问你孩子的名字呢!” 徐老太太微笑着看他:“宁丫头说你之前为了想一个名字,茶饭也不思的。如何,可想好了?” 裴衍别别扭扭的哼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轻轻点了下头。 徐老太太耐心问道:“是什么?快说来我们大家听听。” 裴衍单膝床榻前跪下来,先看了看徐宁,随即收回视线看了看孩子,过会儿又伸出手去拿指头轻轻戳了一下小姑娘的脸,不自觉地弯着唇角笑道:“相思。” 这里的人大多都看过那出戏了,听了这“二字”,齐齐拖着声音“哦——”了一声。 薛氏扶额摇头,觉着自己这个儿子成亲后,就越发出息了。 一贯脸皮厚的太师大人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此时更是连头也不敢抬,只盯着自己女儿猛看。 徐老太太笑得意味深长,贴心地替他找补:“南国有红豆,其名为相思。挺好的……嗯,那不如小名就叫红豆好了。” 薛氏想也未想就在一旁接话道:“那感情好,将来宁丫头若怀了了小二,小名不如叫绿豆好了。” “还有黄豆、扁豆呢。”裴衍有些无语,沉默了一会儿,方道,“小名我也想好了,不叫红豆,叫炮竹。” 薛氏震惊地看了他一眼,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叫什么?” 裴衍没看她,解释道:“她是我和宁儿的孩子,有我护着,希望她的人生像炮竹一样,响得惊天动地。” 对于裴大人脑子里想的事情,除了他自己,没一个人能跟得上。 徐宁知道他对这孩子的出生抱着怎样的期待,对此并未说什么,胡闹也好,还是所有他所期望的事送给这孩子也好,都随他去了。 她都没说什么,其他人自然也不会说什么,她们稍微坐了一坐之后,便各自告辞走了。 终于,屋里就只有徐宁裴衍,还有一个刚出生,正睡得惊天动地的小丫头。 裴衍终于有机会倾身越过徐宁身旁的孩子用力将她抱了抱:“夫人,辛苦了。” 徐宁应了一声,忽然又想起什么来,将他看了一看,问道:“之前,孩子一直生不下来时,你是不是哭了?” 正要去逗孩子的人忽然一僵,过了一会儿才暗暗拿余光看了徐宁一眼,并不承认:“有吗?你看错了吧?” 徐宁也觉着自己是看错了,但她疼得快要晕过去时,确实有感受到一滴温热的东西滴在了她脸上。 她当时糊里糊涂的,并不知那是什么,只心口抽着疼了一下,下意识地就喊了一声“行止”。 下一刻,裴衍就将她抱得更紧了,又在她耳边应了一声“我在”。 那时徐宁安了心,并未多想,如今细细回想起来,方才发觉他应的那一声“我在”里似乎还带着鼻音。 如今裴衍不承认,徐宁也没追着问,只张开双臂,道:“过来。” 裴衍见了,浑身又僵了一僵,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承认了什么似的低低叹了口气,弯下腰去,任凭徐宁将他抱住了。 那人跟哄孩子似的顺了顺他的背脊,轻轻声:“乖,吓不着。” 裴衍将头埋在她肩上,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不是吓着了。我只是后悔,明明不想让你为我伤心难过,为我疼,可无论是伤心难过,还是疼,都让你替我尝了。” “那怎么办?”徐宁玩笑似的问道,“那罚你在家相妻教子,永远……陪着我们。” 裴衍将她抱得更紧了:“好。” 第490章 满月礼 小炮竹的满月酒设在裴家。 薛氏说,他们大房除了徐宁裴衍成日那日热闹了一回外,之后就再没有过什么喜事,不大好,想借小炮竹满月的事,热闹热闹。 徐宁没意见,随她去了。 这些事情也不需要她操心,薛氏自己就欢欢喜喜地弄好了,只等满月那日派人来接了她和小炮竹回裴家去。 裴衍那日也告了假,同宁国公在前院招呼男人们,薛氏同徐宁陪着女眷。 小炮竹虽满月了,不似刚出生那样丑丑的,但还是吃了睡,睡了吃的年纪,对外面的人和事也并不好奇,往往是撩起眼皮将逗她的人看一看,又重新闭着眼睡她的觉去了。 反应极其冷淡,饶是徐宁也不曾见她对谁笑过。 徐琅笑道:“这才说明女儿是像父亲的呀。你可瞧见三妹夫对谁笑过?你不算……你大姐夫倒是见过,好悬没给他吓出阴影来。” 她说着,又发起愁来:“闺女啊,咱可不能像你父亲。这要一笑吓人一跟斗,会像你父亲一样没朋友的。” 裴衍经不住念叨,暗暗打了个好几个喷嚏。 等小炮竹睡醒了,薛氏又叫赵妈妈抱了孩子过来,让夫人小姐们都看看。 小姑娘还是那副表情,谁逗她,她就盯着那人看一眼,反正就是不笑。 有人口不择言,玩笑道:“这孩子怎不笑笑?别是个傻的吧……” 话音刚落下,就叫她身边的人啐了一口,又打圆场道:“胡说八道什么!这不正说明她是太师大人的孩子?你瞧她这双眼睛,多像太师大人……” 刚满月的孩子能看出什么来? 徐宁只是浅浅一笑,从赵妈妈怀里将孩子接了过来,借着对小炮竹说话时,道:“你说我还小,还不会笑。等我长大了些,就到夫人府上去,专门笑给夫人看好不好?” 小炮竹像是听懂了一样,对着徐宁“呜啊”叫了一声。 声音小小的,猫一样,但在场的人都听见了。 那夫人尴尬地笑了笑。 正说着,有婆子匆匆来回:“太太,大奶奶……太后娘娘和皇上来了!” 徐宁和薛氏皆是一愣,没想到这两位竟亲自来了。 她忙将孩子递给赵妈妈抱着,又嘱咐了叨叨和霜降好好招呼女眷们后,急急就迎了上去。 宁国公和裴衍早在大门处候着了,她们婆媳侯在二门,没一会儿的功夫就见一顶小轿直接从大门处抬了进来,一径到了二门这边。 徐宁和薛氏急忙迎上去,一等小轿里的人出来了,便要见礼。 叶姩忙叫江蘋扶住了她,笑道:“夫人刚出月子,不必多礼。” 话虽这样说,徐宁和薛氏还是欠了欠身。 她刚刚站直,就见李暝正睁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她。 这还是徐宁头一回见李暝,裴衍很少将公务带回来,也很少跟徐宁提朝堂上的事,关于李暝的事,她都是从女眷们嘴里听来的。 有人说他像北郡王,年纪虽小,却已经有了笼络人心的手段。 还有说他就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是叶姩和裴衍手里的傀儡,小小年纪就坐了别人想坐的位置又如何,还不是在旁人手里搓圆捏扁。 说这话的人,并非对这个小小年纪就做了皇帝的孩子多同情,而是不屑,语气之中或多或少还带着些轻蔑。 徐宁虽不曾听裴衍说过李暝的事,但她知道北郡王和北郡王妃,心里很清楚这两人教养出来的孩子,绝非是任人搓圆捏扁的。 眼下年纪小,虽看不出什么来,但随着年纪的增长,他阅历渐渐丰富了,那些棱角就会慢慢的显现出来。 莫欺少年穷,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徐宁见他盯着自己,便又欠身行了一礼,刚要问他为何这样看着自己时,李暝上前来问:“母后说带我……朕来看小宝宝。师母,小宝宝呢?” 徐宁听得这个称呼,吓了一跳,忙转头去看裴衍。 这时,叶姩又道:“夫人不必介意,是哀家让他这样叫的。前儿他认了太师做老师,你是太师夫人,这样称呼你,亲近些。” 徐宁霎时明白了叶姩的意思。 虽说魏王的势力没了,但朝中那些人并非人人都是忠于李家皇室的,必然有人不服叶姩和李暝。 这些势力说大了大,说小了小,但若是放任不管,必然会成为祸患。 再加上叶姩从未有过自己坐上那位置的野心,皇权迟早是要交回李暝手上的,而在此之前若有百官之首的裴衍帮忙,自是要便捷的多。 叶姩也知道裴衍没有反叛的心,正是因为知道,她才让李暝亲近裴衍,称其为老师,让裴衍倾囊相授,在君臣之间,先建立起浓浓的师徒之情,免得步了后尘。 徐宁想明白之后,欣然接受了这个称呼,又欠身道:“这里风大,小宝宝在屋里睡觉呢。陛下可愿意去看看?” 李暝点了下头,又偏头问道:“不会吵着小宝宝吗?” 说话间,众人一齐往行云阁而去。 徐宁回道:“不会。那孩子,嗯……睡得挺香,雷打不动,一般人吵不醒他。” 女眷们都在枕霞居,并未到行云阁这边来,徐宁领着叶姩和李暝过去,抱了又睡着的小炮竹来给他们看。 李暝原是坐在主位上的,这会子又自己跳下凳子,站到了叶姩跟前,仰头看着,哪怕看不着也没让徐宁把小炮竹抱来给他瞧瞧。 叶姩轻轻捏了捏小炮竹粉嫩嫩的脸,笑道:“当真是雷打不动的。” 她说着,又自江蘋手里拿了两个礼盒来,道:“我差人打了一副璎珞,当是给这孩子的见面礼。” 随着她的话落下,江蘋便将头一个礼盒打开了,那璎珞是用金丝和玉做的,中间挂着一个小小的如意锁,左右还一对金凤。 徐宁一见,忙要推辞,叶姩却是一抬手,又道:“还有一样,是朝朝差人送回来的,叫我带给你。” 江蘋又打开第二个礼盒,见里头躺着一对护腕。 叶姩解释道:“那是她初次上战场时,我父亲送的,这些年一直戴着,旧是旧了些,但帮她挡过不少风霜刀剑。如今给了你家相思,是希望也能替她挡去灾难,护她平安长大。” 第491章 爹爹不同意 徐宁推辞不过,又只好接下。 叶姩略坐了一坐,又与薛氏道:“来都来了,哀家得去前头同女眷们打声招呼,劳烦国公夫人替哀家带路。” 薛氏忙站起身来,要为叶姩领路。 叶姩起身,又问:“陛下可要去?” 李暝想了一想,摇头道:“我不想去,母后替我去就好。” 叶姩应了一声,也没要求李暝必须去,她与徐宁打了声招呼,就带着江蘋同薛氏往枕霞居去了。 宁国公见李暝在这里,正犹豫该不该离开时,就听裴衍道:“父亲,前院的客人劳您多费些心。” 这是要他走的意思。 宁国公答应一声,与李暝告了辞,往前院去了。 徐宁坐在圈椅里,怀里抱着仍睡得正香的小炮竹。李暝原也是坐着的,但为了能看到小宝宝,又自己跳下凳子,站到了徐宁跟前。 作为家里的老幺,李暝可谓是在兄长们和姐姐们的宠爱下长大的,至今还没见过比自己小的孩子,尤其是小炮竹这样连话也不会说的。 他看着奶团似的小孩儿,眼里全是好奇,想抬手戳一戳她的脸,又怕把人吵醒,就只敢扒着徐宁的手,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并不动手。 李暝看了一会儿,又忍不住皱眉:“她怎么一直在睡觉啊?” 徐宁说着哄小孩儿的话:“因为她还小,醒了也无事可做,就只能睡觉啊。陛下像她这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在王妃怀里睡觉的。” 虽说李暝如今称呼叶姩一声母后,但谁都知道先帝膝下没有孩子,李暝是过继给叶姩的。叶姩也从未隐瞒过李暝的身世,像“李暝是北郡王府的人”这些话,并不是不能说。 “是吗?”李暝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盯着小炮竹看了一会儿,终是没忍住伸出手去在小炮竹脸上戳了一下。 小孩子的脸柔柔嫩嫩的,吹弹可破,李暝轻轻一按就戳了一个小小的坑。 李暝想:“是软的。” 这时,惨遭无数只黑手戳脸的小炮竹忍无可忍,终于从梦里醒了过来。 她睁开那双所谓的同裴衍有些像的眼睛,先将戳她的人一看,不知在她的世界里看出个什么来,随即嘴一张,哼哼叫了起来。 不是要哭,而是抗议。 她不会说话,也不想哭,自己就不知从哪儿无师自通地学了个技能,不开心了就一顿弹舌,弹了自己一脸的口水。 李暝吓了一跳,连连倒退数步,躲远了。 “哟,这倒是难得,”徐宁不紧不慢地拿手帕帮她将口水擦了,又与裴衍道,“从前无论是谁,你姑娘都能视若无睹自己睡自己的,今儿稀奇,竟发脾气了。” 裴衍喝了茶,随即将头一点,认同道:“嗯,我姑娘。” 李暝将方才戳小炮竹的手背到了身后,看起来有些不安,茫然地想道:“是我吵醒了她。师母还说她发脾气了,是不喜欢我吗?” 徐宁瞧出了他这一瞬间的不知所措来,故意笑道:“陛下别介意,小炮竹不会说话,你跟她打招呼,她就只能以这种方式回应你。” 李暝哦了一声,想上前又有点不敢上前,迟疑着问道:“她……小炮竹是讨厌我吗?” 徐宁想说,她还这样小,哪里知道什么讨厌喜欢的。 但见李暝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只好顺着话道:“陛下有所不知,旁人逗她,她向来是爱答不理的。刚您逗她,她有了这般动作,想来是……不讨厌您的。” 李暝听了这话,又在脑中想:“对旁人爱答不理,却搭理了我,就是不讨厌我……不讨厌我,那就是喜欢我!” 然而太师大人却不高兴了,他将茶盏一搁,瘫着脸将桌子拍了两下,道:“不同意!爹爹不同意!” 李暝回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老师,您没事吧?” 徐宁一眼就看出来他在瞎幻想些什么,同李暝道:“他脑子不好使,您别理他。” * 李暝又待了一阵,叶姩的人就来支会他,该回宫了。 他有些不想走,但又知道自己要是不回去,定会给一群人添麻烦。只好压着不舍,打算跟着宫人离去。 李暝想了想,仰头问徐宁:“师母,我还可以来到这里来看小炮竹吗?” 裴衍将脸一瘫,刚想说话就让徐宁在暗中踩了一脚。 “可以啊,为什么不可以?”徐宁笑道,“陛下若是想来了,就与太师说一声,让他带你过来。” 李暝听了,重重“嗯”了一声,开心极了。 他正要走,又想起什么来,忽然一把摘了发冠上的红珍珠,放进了小炮竹的襁褓里:“没人跟我说满月时要送礼,母后也没同我说。我把这个给你,当做见面礼,你要好好长大!” 他头上戴的是双龙戏珠的铜冠,那颗珠子是极为少见的红珍珠,有成年人的手指节那么大,肉眼可见的珍贵。文学一二 李暝却说送就送,半点也不含糊。 徐宁却不敢收,忙要将那珠子还给李暝,李暝却后退两步转身就跑了,伺候他的宫人连忙叫着“陛下”,急急跟了上去。 等徐宁抱着小炮竹追出去时,那孩子早带着一群宫人跑远了。 徐宁没办法,只好将珠子塞给裴衍,没好气道:“你还看戏,赶紧拿去还了。若是旁人给的便罢了,不过欠个人情。那可是九五之尊,自他头上拿下来的东西,他敢送,我还不敢收!” 裴衍拿着珠子看了看,见那珠子晶莹剔透,还细细发着光,可见极品。 他把珠子重新放回小炮竹的襁褓里,道:“这是我让他踩了好几个月的膝盖换来的,收着吧。” “什么膝盖?”徐宁没听懂。 裴衍摆摆手,也不解释,抱着手出门往前院去了。 徐宁有些糟心,又垂目看了看小炮竹,小姑娘啥也不知道,对着阿娘弹了弹舌,吐了自己一脸的口水。 “大的小的没一个让人省心的。”徐宁在她鼻尖上点了一下,“你大姨母说得对,可不能像你爹,否则将来没朋友!” 小炮竹像是听懂了一样,“唔嗯唔嗯”答应了。 声音细细的,小猫崽子一样。 第492章 太师大人自闭了 徐宁没再去枕霞居,直接躲懒了。 枕霞居那边的大小事宜就全交给了薛氏去处理,后来徐老太太见她忙前忙后的,便也去帮忙搭了把手。 过了一会儿,徐琅就带着温明若他们来了。 徐琅进门时,脸上全是兴奋。 徐宁笑问:“大姐姐这是捡着银子了?怎高兴成这样?” “这比捡着银子了还叫人高兴的!”徐琅解了斗篷,站到了炭火边去烤火,“你是不知道,方才我们过来……” 温明若轻轻一咳,笑着提醒道:“大姐姐,都是没影的事儿,还是少说的好。今日三姐姐家里热闹,人多眼杂的,仔细毁了人姑娘的清誉。” “是!”徐琅并不生气,还在额头上拍了一下,道,“是,你说得有道理。是我糊涂了……” 话音未落,又见徐宁一脸好奇地盯着她们,终究没忍住,兴奋地两步跑上前去,在徐宁耳边一阵嘀咕。 徐宁听了,也不见吃惊,只平静笑道:“明若说得对,都是没影儿的事。不说这个了,你们饿不饿?还得一会儿才开席,我叫叨叨拿些点心来,你们吃些垫垫肚子?” 徐琅兴奋归兴奋,却也明白这其中的厉害关系,当即顺着徐宁的话转移了话题。 等晚些,用了饭后,大家便各自告辞走了。 再晚些,裴衍也陪完客回来了。 他喝了些酒,人虽清醒着,就是手有些抖,说话做事也有点不受控制。见小炮竹睡着,又手欠地伸出手去戳她的脸。 小炮竹不理他,继续呼呼睡,他又不甘心,不知跟谁怄气,非要将小炮竹戳醒,对着他弹了弹舌,他才满意地放过她。 “我瞧你就是欠的慌。”徐宁翻了他一个白眼,把他的手自小炮竹脸上拍开,“多大的人了,连个半大孩子的醋也吃,不嫌丢人。” 裴衍哼了一声,拒不承认自己是因为自家姑娘的第一次弹舌不是冲着自己而不高兴的。 他道:“倒便宜了他!” “你这话倒当着陛下的面说,同我说没用。”徐宁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出息。” 裴衍道:“不要了。” 说着,他又要伸手去抱小炮竹。 徐宁见他手抖的厉害,忙坐了起来伸手去护着:“你行不行……行止,你别闹,一会儿摔着你姑娘了。” 裴衍仔细抱着她,轻手轻脚的,唯恐碰碎了那奶团似的一个人,神色也是只有徐宁才能看见的柔和。 他看着缩在自己怀里不哭不闹,只盯着他看的小炮竹,道:“摔了谁也不会摔了我姑娘。” 刚开始时,他连怎么抱孩子也不会,薛氏都把小炮竹塞他怀里了,他还能僵硬着双手,把自己当成一根不会动的木头。 那时的太师大人,心里喜欢得要死,却因太过紧张,导致不知如何是好,就只能干瞪着怀里的小奶团。 薛氏见了他这德行,又无奈又好笑:“你倒是笑一笑,这般瞪着她,也不怕吓坏了你姑娘。” 裴衍听了,又手足无措地看向徐宁,满脸写着“救救我救救我”。 徐宁有心看他的笑话,枕着引枕笑道:“是啊,行止,你得对你姑娘笑,不然会吓着她的。” 当时裴太师的表情就木了。 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抱着自家姑娘,与她大眼瞪着小眼地酝酿了半响后,终于一展笑容,露齿一笑…… 那天,刚出生还没半月的小炮竹,发出了比她刚出生时还要惊天动地的哭声! 当真应了她父亲的话,响起来时惊天动地。 太师大人很忧郁,自闭了很久,当天都没在碰他家姑娘一下。 甚至到了晚上还搂着自家夫人碎碎念:“她为什么要哭、她为什么要哭……真的很吓人?我以后再也不笑了!” 徐宁扭头看他,见他满脸郁郁,又觉着好笑。 她认真想了想措辞,柔声道:“不吓人。只是……嗯你姑娘还未适应。” 裴衍看着她,满脸怀疑:“我念书少,你别骗我。” 徐宁认真想了片刻,虽没怎见裴衍笑过,但当他真笑起来时,又足够叫人神魂颠倒。 说实在的,她白日里虽跟着起哄,但心里边其实并不想他真心笑起来时的神情被其他人发现。 “不骗你。”徐宁低头在他后背上亲了一下,“骗你是小狗。” 太师大人不知有没有相信他夫人的话,反正他夫人说完这话时,在心里“汪”了一声。 * 如今,他不仅会抱孩子了,连神情也变得柔和了,虽然离他理解的笑还差得有些远,但至少不会吓哭他闺女了。 裴衍刚握住小炮竹的手,小炮竹就张开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指。 小孩儿的手心软软的、嫩嫩的,裴衍当时就觉心口被人塞一把糖进去,甜得他都要化了。 他又跟炫耀一样猛地回头看向徐宁,脸上虽没表情,可眼底全是不加掩饰的兴奋:“宁儿,你看……她、她牵我的手了!” “看见了。”徐宁靠着引枕懒洋洋地补充道,“昨儿你在宫里没瞧见,她牵着母亲的手好一会儿才放。” 当时的薛氏和裴衍说了同样的话,唯一不一样的是薛氏的表情比裴衍更加丰富、更夸张! 而裴衍一听这话,霎时就沉了脸,还叫了长随来:“去打盆水来,多放些皂角粉!” 长随莫名其妙:“爷,您这是……” 自打他们姑娘出生后,他这个合格的狗腿子某天忽然发现,他越来越看不懂裴衍了。 因为他成天不是在犯病,就是在犯病的路上。 裴衍沉着脸道:“你把水端去给母亲洗洗手,告诉她,叫她洗干净些,越干净越好!” 长随:“哦?” 裴衍又看了看被他抱在怀里,仍旧牵着他手的小炮竹,柔声道:“这样,小炮竹第一个牵的手就还是我。” 长随:“哦。” 然后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徐宁低低笑了一声,又不紧不慢道:“那恐怕不是。” 裴衍回头,不解看了她一眼。 徐宁慢悠悠道:“第二个是我,第三个是父亲。虽然但是,行止,我们家你是最后一个被她牵手的。” 太师大人又自闭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来,亮着双眼问:“她牵了你们多久?” 不等徐宁回答,他又轻轻哼,道:“管你们牵了多久,今晚我让她牵着我睡!” 比不过第一次被牵手,还不能比时长吗? 这个太师大人,多少有些丧心病狂。 徐宁看着他们父女,神色也渐渐柔和了下来,她才想说话,扬起来的笑容便在瞬间僵在了脸上。 下一刻,她就急急掀开被子下了床,扑上去一把扶住了人,开口时声音都在颤抖:“行止……” 第493章 恐惧 这一阵子,徐宁总是活在惊恐之中,哪怕有了小炮竹之后,分去了她不少心思,她有时也还是会感到惊恐。 可有些事情并未得到解决,只是压在一个无人会提起来的角落里,这并不代表这件事就是消失了不存在了,它会在必要的时候适时的跳出来,提醒着她,让她的恐惧再一次往上升一个度。 而如今,这个恐惧已经占据了她的所有思想。 她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眼前有些模糊,几乎站不住。 “没事……”裴衍察觉到她的失常,反而一把托住她的手,安抚道,“我没事,你别……” 话音还未落下,鲜血就从他鼻腔里流了下来,啪嗒一声滴在了小炮竹身上! 紧跟着,他也像是站不住一样,身形一晃就要往一旁摔去。 幸好徐宁和他反应都很快,一个扶着,一个拉着,这才没有倒下去,只是单膝跪在了地上。 而裴衍手里还抱着小炮竹。 小姑娘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懵懂地挣扎一双眼睛看着她父亲,不哭也不闹,乖极了。 徐宁搀扶着裴衍,又顺手将小炮竹接过来抱着,撇头冲外边喊道:“长随!” 守在外头的四朵金花听见动静,忙都进了屋来,一见他们两个都半跪在地上,齐齐吓了一跳,又忙上前去,分别把他们搀扶了起来。 徐宁将小炮竹塞给霜降,一面又拿过一旁的外衫胡乱往身上一批,道:“玄冬你腿脚快,赶紧去备马车,我们回徐家去找华大夫!” 她脸色是苍白的,手还在哆嗦,眉心紧紧拢着,极力压着害怕和惊恐,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常人。 长随要说话,她又打断道:“去派人请他来,需得一来一回地折腾,耽误事儿,倒不如直接回去的好!别愣着了,快去!” 玄冬连忙下去做事。 徐宁又吩咐霜降道:“你留在裴家替我照看好小炮竹。” 待霜降也答应了,徐宁才又过去拿手帕帮裴衍擦去了脸上的血迹,对他笑了笑:“不用担心,有我在呢。” 裴衍看着她,眼底压抑着的全是悲意。他没说话,因为嗓子里压着一股腥甜,他怕自己一张嘴,话还未说出口,先把徐宁吓着了。 他只反握着徐宁的手,用力到几乎要将她的手骨都捏断一样。 徐宁也没挣扎,任凭他握着,又提着唇角对他放心地笑着:“没事的,不会有事的……” 与其说这是说给裴衍听的,不如说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徐宁没惊动薛氏和宁国公,让长随背着裴衍从侧门出去,一径上了回徐家的马车。 裴衍鼻血并未止住,他靠着徐宁的肩,精力不济地闭上了眼,任凭鼻血打湿了手帕,又打湿了徐宁的肩头。 他闻着满嘴的血腥,撑着一口气道:“宁儿……” 徐宁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一样,一把握住她的手,打断道:“之前华大夫说要你多休息,今日府上热闹,你忙了一天,许是累着了。到徐家还有一阵,你睡、睡一会儿……没事的,我撑着你。没事的。” 裴衍低低叹了口气:“宁儿,你听……” 徐宁再一次打断他的话:“之前朝朝写了信回来,她说要认小炮竹做干女儿,等她大些了就教她习武防身。常先生骂她,说她说的都是些狗屁话,还说让你别去给小炮竹寻什么老师,那些人不靠谱,小炮竹要他来教才行……” 她顿了顿,又继续道:“祖母说不好,她说小炮竹只要认得字,将来不当睁眼瞎就好。至于别的,她想学就学不想学就不学,只要平平安安长大,每日负责开心就好……”文学一二 “二哥也赞成祖母的话,大姐姐还是没放弃要同小炮竹定娃娃亲的想法,连大姐夫也掺和了进来。我跟她说的,小炮竹将来的亲事要她父亲来做主,要给她选一个如意郎君,要像她父亲疼她母亲那样的人才好,若差了一点,都不配做小炮竹的郎君。” “大姐姐不死心,还说她家宿哥儿定会被他父亲教养成让我满意的人,小外甥变成什么样的人与我有什么关系呢,要小炮竹欢喜才是要紧的。最后连四妹妹也掺和了进来,我们笑话她都还没成亲,就思索起这些事来了,定是恨嫁了……” 说到这里,徐宁的声音里就带了些哭腔,但下一刻她又用力吸了一口气,将那些泄露出来的哽咽咽了回去。 “慕哥也写了信回来,他说嫂嫂快生了,到时候与小炮竹就只差了一个多月,我们两家结亲才是最好的。嫂嫂骂他傻了,她怀的是哥儿还是姐儿都不知道,他就张罗起婚事来了,美得他。” 徐宁用力握住裴衍的手,垂着头勉强提了提嘴角:“行止,你不要有事,你都还没听见小炮竹叫你一声父亲,你、你怎么能……” “宁儿!”裴衍提高了一些声音,打断了她后面的话,“你听我说……” “我不听!”徐宁又一次打断了裴衍后面的话,绷着声音道,“你若是跟我一起规划小炮竹的未来,我可以听。可你若是交代遗言,替我安排后路,就不要说!” 徐宁咬了咬唇,撑着裴衍没动:“你不要说了,我不会听的!我不要听你那些大义凛然的鬼话,你要是放不下我和小炮竹,就好好活着!不要丢下我们……行止,你不要说了,我求求你。” 裴衍听见她这一声近乎祈求的话,一颗心又揪成一团,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如果可以,他又如何不想活着?活到小炮竹叫他一声父亲,教她习武,教她认字,教她做个睿智有担当的人,替她选一门称心如意的亲事,然后夫妻和睦,儿孙满堂,他陪着徐宁,慢慢到老。 可是,这些事情好像变成了奢求。 他这一生好像都在替别人而活,现在他想替自己而活,奢求地希望能陪在徐宁身旁。 可是,好像没机会了…… 裴衍伸出带血的手,抬起徐宁的下巴,将她的脸扭过来细细看着。 “怎么哭了?”他不自觉地笑了起来,又抬手捻去她脸上的泪珠,轻声道,“你这样子,我哪里敢放心走呢?” 徐宁看着他,轻轻一眨眼,颤声道:“那就不要走啊……” 第494章 信女 裴衍没能撑到徐家,就晕了过去。 徐宁见他许久不曾吭声,又颤颤巍巍地伸出手去试他的鼻息,待试到还有一丝微弱的呼吸时,她先愣了一下,随即才像是回过神来一样,松下口气,用力握住了裴衍的手。 玄冬很快赶着马车到了徐家,他同长随两个将裴衍搬到秋暝山居,没一会儿的功夫华大夫就闻声赶来了。 他先给裴衍把了脉,随即皱起眉来,神色比以往严重了许多。 徐宁看见了,心也跟着提了起来,才想问一问时,华大夫又先开了口,道:“你将他扶起来,我得给他扎针。” 徐宁只好将原本的话咽回去,到床沿坐下后,依言将裴衍搀扶起来让他靠着自己。 华大夫在裴衍背上的穴位扎了两针,又在手臂两处穴位扎了两针。 徐宁解开他衣裳时,看见他左手臂上有一条又深又长的疤——她知道那是怎么来的,但每每看见那条伤疤时,心里都忍不住要抽着心疼。 偏偏华大夫那不解风情的还要往她心口上扎一刀:“那是刀伤……伤得挺寸,若是再往右偏一分,他这条手臂就废了!” 徐宁没说话,只将唇抿紧了。 等华大夫施完了针,她才把人放平,替他盖上了被子。 那头华大夫收拾着药箱,准备走了。 徐宁又叫住他,低声问:“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吗?” 华大夫闻言回头看了她一眼,默了一会儿才道:“我近来翻遍了古迹,又写信回了本家,问了好些长者,都道是无解,从未见过这种病症,华家是医学世家,家里的书楼记载了不少疑难杂症和解法。若是连我们也解不出来,那就真的只能是……” 他话未说完,但徐宁却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徐宁用力握了握手,努力平息着呼吸,让自己看起来很平静。 华大夫见了她这样,又叹了口气:“我……尽力。” 话是这样说,可他连这种病是什么病都不曾听说过,又如何尽力? 作为一个大夫,尽管他见过不少生离死别,心里多少有些作为看客似的冷漠。可每一回碰见了,又忍不住生出同情来。 徐宁没接话,转头看向床榻上的人,见他躺得并不安稳,眉心紧紧蹙着,满是难受。 她伸手替裴衍揉了揉眉心又道:“他……还有多长时间?” 华大夫少见的犹豫了,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说实话。 徐宁察觉,又回头笑了笑:“没事,您说实话就好。”衛鯹尛说 若她脸色没那么苍白,此刻笑起来或许还有个人样。 华大夫看了看她,沉默之后,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长则三个月,短则……一月。” “是吗?”徐宁想平静地接受,可架不住心不受她控制,神情瞬间就裂开了,嗓子也因此发紧变了调,“是吗?” 长随他们三个站在一旁,纷纷咬牙垂下了头,表情要么隐忍,要么不甘。 叨叨受不住,更是直接扑过去抱住了徐宁双腿,哽咽道:“姑娘……姑娘您别这样!” 徐宁没说话,只是沉默着垂下头看着哭得泣不成声的人,眼底又隐隐带上了一些不解。 她的灵魂分裂成两半,一半看着昏睡的裴衍惶惶不安,一半看着替她哭泣的叨叨,茫茫然地想:“她在哭什么?为什么要哭……” 但好像她看着叨叨哭,自己又不想哭了。 伤心和难过都慢了一拍似的,被她抛在脑后,选择了暂时遗忘。 叨叨紧紧抱着她,红肿着双眼道:“姑爷已经这样了,您可得好好的啊……您不能有事啊。小姑娘还在家里等着您呢……您要有个好歹,她、她怎么办啊?” 徐宁听了,又觉着好笑。 她替叨叨将眼泪擦去,扯着嘴角道:“你哭什么?你这话让外人听了,倒以为我要跟着你们姑爷殉情似的。我、我怎么敢呢?” 她还有小炮竹,还有祖母,还有薛氏和宁国公……还有那么她要替他保护的人,怎么敢跟着去呢? “好了,别哭了,我没事。”徐宁又对她勉强笑了笑,转头与长随道,“长随,替我送华大夫回去。” 长随拿手臂在眼眶上按了按,又“欸”了一声,方才送了华大夫离去。 等她走了,徐宁又对叨叨道:“你同玄冬也下去,我……让我一个人待会儿。” 叨叨不放心她,又红着眼看着她道:“姑娘……” “下去吧,我没事,听话。”徐宁轻声道。 叨叨这才同长随退了下去。 不一会儿,屋里就只剩徐宁一个人了。 她看了眼仍旧昏睡着人,发现他脸上还有些血迹没擦干净,又起身去打湿了手帕,替他擦着脸。 徐宁一面一擦,一面低声道:“没遇见你之前,我觉着无论我怎样活着,我都能保持清醒,生死听天由命。可自从遇见了你,我好像变得格外贪心了,总是奢求一些我从从前想也不敢想的东西,希望长辈健康,希望小炮竹平安成长,希望友人心想事成,希望……跟你白头到老。” 她说着,好像也觉得自己贪心了,又忍不住笑了笑:“我求这么多,可能连菩萨也烦了,一见是我拜他,就躲了起来。不然、不然他怎么就听不见我所求的呢……” 徐宁替他擦干净了脸,又坐了回去,握着裴衍被子外的手,跟她十指相扣:“行止……我想跟你白头到老,为什么就那么难呢?” 她从前奢求亲情,希望邹姨娘能够正眼看看她,只要邹姨娘肯回头,肯真心实意对她。 就算邹姨娘犯下滔天大错,她也愿意替她背,替她偿还那些罪孽。 可是邹姨娘没有,她冷漠地连个眼神都不肯给她。 所以她也不要了。 如今她奢求一个裴衍,可这却比她奢求邹姨娘的疼爱一样还要难,连半点机会也不给她。 她觉得自己好像是个罪大恶极的人,越是奢求什么,就越得不到。 倘或知道重生一世是这样结果的,她死的时候一定义无反顾喝了孟婆汤,走向轮回,再不会对这世间的人和事有半点留恋…… 第495章 小炮竹 徐老太太赶过来时,见叨叨几个都守在屋外。 叨叨那小丫头垂着脑袋,眼泪啪嗒啪嗒掉,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一旁送完华大夫又重新回来的长随见了,本要去安慰她,她又将人推开,迁怒道:“都怨你!” 长随眸光闪了闪,道:“你怨我便怨我,我接受,你快别哭了,眼睛都肿了。” “肿了就肿了,关你什么事儿!”叨叨吸了口气,又瞪着眼仇视道,“若不是你们爷来招惹我们姑娘,我们姑娘也不用、也不用……” 她说着,又伤心极了,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最后更是哭得站也站不住,直接在门口蹲了下来,把自己哭成一团,比她主子还要伤心。 长随默了片刻,又上得前去,刚想蹲下来安慰安慰她,叨叨又抬起头来猛瞪着他道:“你离我远点,我不要跟你说话!” 长随伸出去的手一僵,眼中就多了些难过,他张了张嘴才想说话时,就听身后有人道:“哟……大冬天的,怎都聚在这里?” 长随转头一看,就看白露和陈妈妈搀扶着徐老太太来了。 老太太神色瞧着有些疲惫,但见叨叨哭成那样,又笑道:“小叨叨这是怎么了?哭成这样,莫不是谁欺负你了?” 叨叨忙将眼泪一擦,找到救世主似的扑过去:“老太太……” 徐老太太只将院子里的三个人一扫,又见屋门紧闭着,就猜着了为的是什么事。 她抱着汤媪,轻轻笑道:“陈妈妈,快给小叨叨将眼泪给擦擦。瞧她哭的,我见了都心疼。长随啊,我家丫头别的不好,就是护主,这小妮子跟她家姑娘一道长大,是个实心眼子,劳你多担待些。” 长随听出了她话里打圆场的意思,又行了一礼,笑道:“您说的是,小的都记住了。” 一旁叨叨才要说话,陈妈妈又拉了她一把,低声训斥道:“少说两句吧你,姑娘同姑爷的事咱们谁不痛心?难不成你迁怒旁人,姑爷就能醒过来了?我的傻丫头啊,笨死你得了!” 叨叨不服气地嘟了嘟嘴,又让陈妈妈在额头上敲了一下。 徐老太太又看向了禁闭的门,偏头对白露抬了抬下巴,道:“去开门,我同她说两句话。” 白露答应一声,正要敲门去,又听有人喊道:“老太太!” 众人回头看去,就见霜降披着斗篷,紧紧护着怀里的人赶了过来。 她急急上前来见了礼,又问:“老太太,姑娘呢?” “在里头关禁闭呢。”徐老太太往她怀里看了看,又问,“你这是?” 霜降将斗篷掀开,露出了小炮竹那张憋红了的脸来:“姑娘原是叫我在裴家看着小姑娘的,可她同姑爷前脚刚走,后脚小姑娘就哭了起来,婢子怎么哄也哄不住,眼看她嗓子都要哭坏了,又怕有个好歹,就急急过来了。” 说来也是奇怪,她一路过来,哄着小炮竹说过来找阿娘时,她又像是听懂了一样,半点也不哭了。 霜降以为她好了,正想带她回裴家,她又不依不饶地开始哭,一路过来,小嗓子都没停过。 徐老太太将汤媪塞给陈妈妈,又上手将小炮竹接过来自己抱着:“你这丫头,原不是哭闹的人,这会子倒哭得这样厉害是为什么?告诉祖祖,是不是想阿爹阿娘了?” 小炮竹像是听懂了一下,睁着一双圆溜溜地眼珠子盯着徐老太太看着,小细嗓子猫似的“呜咽”一声,像是在回应。 徐老太太笑了一声,轻轻将她一拍,疼爱道:“好,祖祖带你去见阿娘。白露……” 话还未说完,那紧闭的屋门就自里头打开了,徐宁站在那儿,轻轻叫了声祖母。 她大约是重新整理了仪容,这会子看起来精神了许多,又或许是已经给自己心里建设好了。 徐老太太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抱着小炮竹上得前去交给了她:“霜降说她哭了半日,要见你呢。” 徐宁抱着她,看见她那双眼明亮似玻璃珠子,映照着一个苍白的自己。 徐老太太道:“我嘛,活了一把岁数,该看开的事情早已看开了,想劝你也同我一样,看开些就好。可仔细想想,我未站在你的立场,未能体验你的心情,是没办法心安理得的说出这话的。你啊,好好的吧。” 徐宁垂着眼,轻轻点了点头,应道:“我知道的,祖母。” 徐老太太拍了拍她的肩,又用力捏了一把,方才带着人走了。 徐宁让霜降帮她送老太太回去,等人走远了,才与院里的人道:“时候不早了,你们也下去歇着……只留一个人值夜就好。” 叨叨立即道:“我留下来……” 徐宁看了眼她两个红彤彤的眼睛,摇头道:“你歇着去……长随也下去,玄冬留下。他腿脚快,晚上若有事,跑得快些。明儿再换了你们俩来。” 说罢,她又抱着小炮竹回了屋,重新关上了门。 这会子小炮竹倒是不哭闹了,缩在徐宁怀里,乖乖让她抱着。等徐宁把她放倒裴衍身旁时,她又动了动小脖子微微偏头看了一看,认出是谁之后,又缩回脖子,闭着眼自己去睡了。 * 徐宁一夜未睡,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地趴在床沿眯了一会儿。 但也只有一会儿,很快她就被小炮竹的声音吵醒了,她还未睁眼,先听见裴衍道:“嘘,别吵,让娘亲再睡会儿。” 小炮竹又啊了一声,像是答应了。 徐宁正想睁开眼,裴衍又道:“我们抱娘亲上来躺一会儿好不好?” 小炮竹嘴唇动了动,没发声。 裴衍便将她放在里侧,又起身去将徐宁打横抱起来放在了床榻上,又将她看了看,发现她眼下全是乌青,一时又心疼不已。 他正想弯下腰在徐宁额头上亲一下时,就见小炮竹睁着一双干干净净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裴衍:“……” 忽然有些下不去嘴了是怎么回事? 他沉默了一会儿,丧心病狂地捂住了自家姑娘的眼睛,一低头在徐宁额头上亲了个响。 徐宁眼珠子动了动,没睁眼。 待过了一会儿,她就听裴衍在她耳边道:“宁儿,为夫出门了,一会儿就回来。” 第496章 请辞 裴衍去了一趟皇宫,见了叶姩和李暝。 他俩虽说一个辅政,一个听政,但平时能见着的地方不多,毕竟男女有别,又同时手握大权,盯着他二人的眼睛就格外多。 但叶姩其实并不主动参与朝政,大多时候她都以一个局外人的态度来告诉李暝,做了什么事会有什么样的优点或是缺点,然后让李暝自己去选。 裴衍所用的方式也是如此,并不替李暝做决定。 当然了这个做法只适合像李暝这样愿意去思考,去学习,又敬重叶姩和相信裴衍的人,若换了一个不把皇权当回事,不把底下人当回事的昏君,这种方法并不可靠。 叶姩一听宫人说裴衍求见时,她就知道这人是做什么来的。 “该来的还是会来,”叶姩叹了口气,吩咐江蘋道,“去,泡茶来。” 江蘋刚刚退下,裴衍就到了。 叶姩请了他入座,又看了她一眼,叹道:“之前我就觉着你有事,你还瞒着。如今成了真,大约就是成了定局。” 裴衍还是那副冷淡淡的神情,垂着眼道:“那人的手段,你该清楚的。” 谢之意给裴衍下毒,试图给自己留一条退路是真。而裴衍有解药却是假。 若是谢之意提起,裴衍甚至不知自己已经被下毒了。 能把人骗过去,全靠他睁眼说瞎话的逼真演技和临场发挥。 “我清楚什么?”叶姩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我与他虽订过亲,可从未正经见过,他也像避嫌似的,从不到叶家来。” 叶姩与谢之意是真正的一点情谊也没有,订亲的事,是两家父母决定的。 谢之意那个人好像也没在意的事,在意的人,硬要说的话,他更在意自己。 从前叶朝会请她的师兄师弟们到叶家去玩,裴衍李鹜去得最多,其他师兄弟也或多或少地去过一两回,唯独谢之意每每都拿有事推拒了。 他像是知道什么一样,故意避开了一些人和事。 叶姩不大愿意去想从前的事,这会让她故意想起某个人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又道:“想好了?” 裴衍点点头,像是交代什么一样,又道:“如今都察院的这个左都御史因嘴毒刻薄得罪了史御史,被他压了多年,一直没能往上升。我与他接触过一两回,知道他为人正直,是个敢直言的人,可信。不过,用了他就要忍受他刻薄的嘴。” “军机处有个人,叫陆舟山,是先帝提拔上来的,纯臣。我走后,可以交由他来接替我的事务。户部尚书怕担责,有些墙头草的意思,可以用,但不能重用。礼部尚书有能力,可信。吏部尚书是我人,可用……至于其他人,按部就班便好。” 叶姩听他细细分析着这些事,忽然有个直觉,问道:“你这是早就预料到了自己的下场,一早就安排好了?” 裴衍正直道:“也不算太早,先帝走后的第二日才开始着手安排。” 这还不早? 叶姩简直要对“早”这个字重新定义了。 她揉了揉眉心,为即将要面临的艰难叹了口气,继续道:“你都安排得这样妥当了,想来是主意已定了。” 叶姩顿了顿,又道:“你要走,我准了。只是……辞官的事,我还是那句话,不同意。” 裴衍皱了皱眉,才要说话,就见叶姩抬起手来打断他道:“你听我说……当今年幼,要学的要做的还有很多,眼下还不到他能正式接过大权的时候。何况,你说的那些人或许能信,可我信不过他们。我又是个妇道人家,能帮他的实在有限。” 叶姩见他仍旧皱着眉不曾松开,又开始打感情牌:“行止,我和当今身边除了你,实在是无人可信了。你与先帝师出一门,又是自幼的情义,你不看我的面子,也请你念念旧情,别一走就不回来了,我跟他会一直在京城等你回来的。” 裴衍偏头,终于正视了叶姩一眼,他神情仍是淡淡的,瘫着脸瞧不出什么来,但眼底情绪波动,似是有些动容。 过了一会儿,他才又重新站起来,请辞道:“臣先告退了,娘娘保重。” 叶姩叹了口气,挥挥手让他走了。 待人都走到了门口,她又叫住了他:“行止……” 裴衍脚步一顿,但没回头。 叶姩放柔的声音,最后道:“在外面待久了记得回来,我们四个人,阿鹜……没了。朝朝更是打算把她的一生都埋在西北,你如今走了,若也不回来,我……姩姊就真的只剩一个人了。” 裴衍没应,抬脚走了。 过了一会儿,江蘋才进了殿来,替叶姩将碧螺春换去,重新泡了一杯云雾:“娘娘,太师大人这一走,怕是不会回来了。” “我知道。”叶姩端过茶盏来呷了一口,又慢悠悠道,“他能在皇城乱时,拼死赶回来支援,又在这里乱成一锅粥时义无反顾地站出来统领大局,已是仁至义尽,我哪里还敢说他同先帝还有旧情呢?” 江蘋不解了:“那您方才还那样说。” 叶姩没理她,自顾自道:“旁人都以为魏王入城,只是先帝同行止演的一出戏,事实也的确如此。只是……先帝也确实想在乱局之中让他以护驾有功的英雄之名死去。可惜他运气不好,让谢之意搅了局。” 李鹜和裴衍谁也没想到谢之意明面上效忠魏王,暗地里却拐骗了魏王世子,让他以一个搅屎棍的方式彻底搅乱了这一场局。 效忠魏王是假的,扶持魏王世子也是假的,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帮谁,也没打算活着回去。 他回来只是想替谢家报仇,还他欠谢家的命。 以至于礼部拿着给李鹜谥号来问叶姩时,叶姩才执意要在“慧”字之前加一个“厉”字,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一面是善,一面是恶。 至于功与过,那是史官要评论的事,跟她有什么关系? 叶姩悠悠道:“如今的行止,想来也是没有求生欲望的。我那样说,只是想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在他身后还有我们撑着呢。让他不用担心,将来若是想回来了就回来。” 她说着,又慢慢笑道:“何况,以他的才学,让他就这样跑了,实在浪费。” * 裴衍走后没多久,徐宁就带着小炮竹回了一趟裴家。 她大概是猜到了裴衍的想法,同薛氏打过招呼后,又到行云阁收拾东西去了。 叨叨和霜降在里头忙碌,捡着要紧的东西收拾。 徐宁带着小炮竹在外头同闻讯赶来的裴青芜说话,正聊着,叨叨又带了一样东西颠儿颠儿跑来问:“姑娘,这个带不带?” 第497章 大师兄番外 我姓谢,叫谢之意,但不是谢家的人。 谢家真正的儿子是个傻子,天生的心智不全。 而我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我来自另一个时代,还知道每一个人的结局。 我原是一个心血管内科的医生,在我们科室之中,算有点本事的,但也有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时候。 比如,没能救回病人,让他死在了手术台上。病人家属坚定的将此认定为医疗事故,要求院方赔钱,院方不愿意,同病人家属扯了很久的皮,家属因此情绪失控,将错转移到了我身上,趁我下班时捅了我两刀,捅的位置比较寸,正好是心脏。 我甚至没来得及挣扎着给自己打120,就没气了。 我以为我死定了,但我意外的活了过来,只不过是换了一具身体。 这具身体的主人是某历史上没有的朝代的刑部尚书家的大公子——谢之意。 谢大公子是个天生的傻子,智力残缺,但因大家小时候都一个样,就一直无人发现,直到两岁时,谢夫人见自家这傻儿子总是目光呆滞,反应迟钝,不会说话,甚至还会趁人不注意时捡虫子吃,她才反应过来自己生了个傻儿子。 谢夫人怕被人取笑,并不敢跟人说,偷偷和自己夫君商议后,以求学为名义,把自家儿子送给了自家夫君的好友常玄真教养。 那时常先生刚从朝堂上退下来,打算回渝州。本不打算带个孩子的,但被好友再三恳求,他推辞不过,只能答应。 而在回去的路上,谢家的小儿子病死了,我活了。 常先生看着我这个一夜之间从傻子变成聪明人的小孩儿,以为自己捡到了宝。 我跟在他身边学习,成为了他的第一个学生。 第三年的时候,谢家来人看我,见我不傻了,还渐渐长得人模狗样了,又想将我认回去。 我并不想回去,因为我知道谢家将来会面临什么结局。 自我清醒时,就一直跟着常先生,对谢家是没有感情的,谢家将来如何同我并没有关系,倘若我回去,反而还会被牵连。 我若不回去,还能靠自己的本事和常先生的人脉,在渝州活得很好。 但我快十岁时,谢夫人——这身体的母亲生了一场大病,命不久矣,临死之前很想见一见这个被她嫌弃傻而送出去的便宜儿子。 常先生于心不忍,于是收拾收拾带着我回了京。 我回了谢家,被要求着跪在谢夫人病榻前,我看着那个被病痛折磨得没有人样的女人,感到非常陌生。 她想听我叫她一声母亲,苦苦祈求,我却只看着她,直到她不甘心地闭上了双眼,也没能喊出一声“母亲”。 谢夫人的丧礼之后,我打算跟着常先生继续回渝州,但是谢老爷,这身体的父亲想将我留在几京城,还胡言乱语,想要我继承他的衣钵,我才是他的嫡子,还替常先生牵线,另外替他介绍了几个学生。 那几个学生与常先生是有师徒情谊的,我不能改变这结局,否则就会牵一发动全身,造成所谓的“蝴蝶效应”。 我跟常先生说自己回渝州,但临出发时遇到了“贼”——被人请来的贼。这些人想杀我,还险些连累了常夫人。 常夫人于我而言,是比谢夫人更像我母亲的人,那些人动我没关系,但要是动常夫人,就另当别论了。 于是我药晕了他们,把他们扒光了糊上一层蜂蜜埋在了土里,逼问之下,得知要杀我的人是谢家的庶子,这身体同父异母的弟弟。 我不在谢家这些年,他一直以为自己是谢家的长子,是最能继承谢家的人。但我这个“谢家嫡子”忽然冒出来,还偷听到谢老爷同我说的话,顿时起了歹心,想置我于死地。 我为人小气,是个睚眦必报的,于是我决定留在谢家,收拾了那个庶子,让他后半生就只能在轮椅上渡过。 常先生收拾了几个学生,那些学生杂七杂八的,有世家之后,也有普通人,还有太子。 而我成了这些人的大师兄。 但我并不打算同他们太过亲近,这些人的结局都是安排好的,比如有人做了皇帝,但名声好坏参半。有人位极人臣,却终生面临着猜忌,不敢娶妻生子,有人战死沙场,血染黄沙…… 这些人比较有意思,原不想亲近他们的我,渐渐的同他们走得近了,尤其是与宁国公府的公子裴衍,常先生给他取了字,叫行止。 但我更喜欢叫他小九。 这人有些离经叛道,完全不像个“正常”的古人,他的有些想法,甚至比我这个“正常”的“现代人”还要开明。 他很聪明,是第一个发现我会些奇怪“医术”的人。 我以为他会四处宣扬,甚至做好了“痛失师弟”的准备,但他意外的什么都没说,还主动告诉了我,关于他的秘密——比如,他同三师弟互相看不惯对方,三师弟处处找他茬,他忍无可忍,弄松三师弟乘坐的马车的轮子,又给马灌了药。 后来马匹发疯,马车失去控制,三师弟摔进沟里,还床上躺了大半个月,从此出行,再不敢乘坐马车。 我们各自保守着对方的“秘密”,交集渐渐深了。 后来谢老爷出门跟人喝酒,稀里糊涂的替我说了门亲事——那人还是叶家的三姑娘。 从这里开始,所有人的结局忽然出现了改变。 原该名垂青史的叶家变成了满门抄斩,原该位极人臣的裴衍死于叛乱,原该战死沙场的叶朝成了叛国的罪人,冤死狱中,原该做皇帝的人忽然被废,死因不明…… 原该永远留在这个时代的我,忽然有了可以回去的机会的。 但有个前提,那就是要把这些被改变的结局,推回正轨。 于是我开始利用各种手段作/弊,让本该进宫的人去了西北,让叶夫人掉进了一场我编织的幻境之中,坚定了她退亲的想法,让叶姩进了宫。 我又私底下见了太后,让她得知了当年的“真相”,暗示她可以请谢老爷帮她。 但我没想到的是,得知真相的谢老爷选择了隐瞒,为保全家,担下所有罪名,在狱中自尽。 我也高估了自己,小看了其他人。 事情开始脱离我的控制,谢家满门抄斩,我侥幸逃过一劫。 但,这些人的结局越发偏离轨道,更加离谱了…… 第498章 番外贪 裴家大房的人没能过个好年,二房的人这个年也没能过好。 二老爷自从得知裴衍入狱后,整个人就很兴奋,迫不及待的就联系了都察院的史御史。 如果说二老爷是最想在宁国公府落魄时,踩宁国公一脚的人,那史御史就是那个最想在裴家落难时,踩裴衍一脚的人。 这二人趣味相投,目的一样,甚至都不等确定对方手里有没有捏着他的把柄,就迫不及待地请旨去搜查宁国公府。 结果可想而知,没能踩到对方一脚,反而被对方狠狠踩了一脚。 史御史又气又恨,离了宫后,又碰见裴家二老爷,当即就将一肚子怨气撒在了他身上。 二人当即拆伙,各自啐了对方一口,转身走了。 后来二老爷从刑部那边的朋友的嘴里得知,裴衍同徐宁和离的事,他又觉得来了机会,遂哄着自家太太到了宁国公府去,想将人羞辱一顿。 在他的计划里,若是运气好的话,宁国公府一定会一蹶不振,他就有机会将宁国公府的东西拿过来。 但偷鸡不成蚀把米,他在替庶子谋划的那些事,反而被徐宁抖了出来。 他的太太是个火爆脾气,得知自己被利用之后当即跟他翻了脸,坏了他原本的计划。 再后来,皇城巨变,局势瞬息变化。 二老爷怕裴衍回来报仇,又去了一趟宁国公府,原本是打算控制了徐宁或是他大哥大嫂,想着到时候就算裴衍来寻仇,他也有挡箭牌。 但他去迟了,宁国公府人去楼空,除了一个瘫在床上一动不动的裴老太太,就什么人也没有。 二老爷这才知道自己被骗了,他们都被骗了。 他迅速回家,瞒着自家太太,想带了他喜欢的妾和孩子跑——至于其他人,他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那就是一起走目标太大,到时候就谁也走不掉! 他先带了小妾离开,回头安顿好了,再回来接他的太太和嫡子。 二老爷还告诉自己,自己这样做是明智之举,因为就算路上被发现了,被杀的也只是妾室。他这样做,都是为了保护他嫡出的血脉! 但二老爷没能跑出去,他甚至连裴家的大门都还没出,就被他太太知道了。 他太太怒不可遏,不依不饶,又同他纠缠不休,纠缠间错失了离开的机会——裴衍带着援军回来了,以保护之命,派人守住了他家的大门,一个人也不许放出去! 自此二老爷明白过来,大势已去。 等到魏王的余孽都解决了之后,裴衍终于想起来要收拾他们了。 先是来了一群陌生人,以搜查魏王余孽为由将二房上上下下全都搜了一遍,从库房之中搜出了许多来路不明的东西来,也是二老爷费尽心思一直在找的东西。 他万万没想到那些东西就在他眼皮底下! 二老爷又气又恨,他以为机关算计,自己终于能扬眉吐气了,可谁能想到,他所谓的机关算计,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颗棋子!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太太已经贪到了不要命的程度,她明知有这样一笔来路不明的东西,却仍然留在身边! “你……你简直无药可救!”二老爷指着二太太,气得手都在抖。 二太太不理他,见搜查的人要将那些东西带走,她又着急地扑上去,死死抱住其中一个箱笼,大喊大叫:“不行……不行!这些东西都是我的,是我的!你们不能带走,不能带走!” 裴瑜和瑜大奶奶又去拉她,她又挣扎着将人推开,仍旧不要命的扑上去纠缠。 那些人里,有人不耐烦了,一脚将二太太踹开,把她踹得吐了血,没了半条命。 二老爷看都不曾看她一眼,他为了活命,祈求着见裴衍一面! 他想着,都是一家人,只要他低头认错,打一打感情牌,裴衍就会放过他们! 然而事实是,裴衍确实见了他,但并非是要放过他,而是将他羞辱了一顿。 他被要求着跪在裴家的列祖列宗跟前,在裴衍的质问之下,承认了自己所作所为。 承认自己勾结了魏王,想置宁国公府于死地,承认自己想抛妻弃子连夜奔逃,承认自己肖想着宁国公府的一切,也承认……自己憎恨着宁老国公。 “衍哥儿……衍哥儿你不能这样!”二老爷死死抓着裴衍的衣摆,哭得老泪纵横,“我是你二叔啊!亲二叔!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啊!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你饶了我,饶了我这一回好不好!二叔求你了!” 裴衍垂头看了他一眼,眼中全是厌恶:“二叔?有你这样的二叔,还不如没有的好!” 他抽自己的衣摆,身体力行地表达了厌恶:“你去看过我父亲了没有?” 二老爷微微一愣。 裴衍又道:“你该去看看的。若不是那个杀他的禁军的剑偏了一寸,他已经下去见祖父了。还有我夫人,她受了惊、伤了手,又淋了大雨,被送回来时,身下就已见了红……若不是太医院的院正有些能耐,我跟她的第一个孩子就没了。” “二叔,如此深仇,你叫我如何饶了你?”裴衍弯下腰,看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我没捅你一刀,砍断你的手,再叫人剁了你已是仁至义尽,你还有脸来求我?” 二老爷惊恐地看见他双眼一眯,凉薄的唇挑起一抹发自内心的森冷的笑:“二叔,你说我现在就在祠堂里清理门户,祖宗可会怪罪?” 二老爷被他吓得发抖,猛地后退好几步,惊恐道:“你敢!” “我……我是被你们害的!你们故意害的我!”二老爷慌得口不择言,“裴衍!你、你要敢动我一下,裴家的列祖列宗不会放过你们的!” 裴衍冷嘲一声,也不管那是他裴家的列祖列宗,直接口头上欺师灭祖:“活人我都还不怕,还怕一群死人?何况还是死得连骨头都不剩的,我怕什么?” 他看着二老爷渐渐变得惊恐的脸,又道:“二叔啊,你背叛裴家在先。我嘛,清理门户而已,祖宗们是不会的怪罪的。” 二老爷见他动了真格,又吓得屁滚尿流,着急忙慌地就要往祠堂外面爬去。 但长随和玄冬适时出现,将祠堂的门窗全部关上了。 他二人站在祠堂外面,听见二老爷在里面口不择言地乱骂,又听见他惨叫连连,一声一声求饶…… 然后,求饶的声音弱了,只听得一声惨叫,紧跟着就见一股鲜血喷洒在了门窗之上…… 第499章 唐突 徐宁闻声,转头看过去,见叨叨手里捧着一把唐刀。 那是裴衍之前用过的。 他虽有些功夫在身上,但作为文臣,其实是不大喜欢舞刀弄枪的。当初从魏王手里夺回皇城之后,这刀他就再没用过,一直挂在墙上当个配饰用。 若不是叨叨此刻提起来,她还想不起裴衍曾经用这把刀杀过人,也救过人。 她沉吟片刻,道:“带上吧,这次路上或许用得上。” 叨叨“欸”了一声,正捧着刀回去想寻个东西包起来时,又听霜降在内室喊道:“叨叨,过来帮个忙。” 叨叨立即忘了要找东西来装剑的事,随手将剑往桌上一放,又颠儿颠儿跑进内室给霜降帮忙去了。 徐宁也没在意,将怀里抱着的小炮竹递给裴青芜抱着。 她自己端过茶盏来喝了一口,又将裴青芜看了一眼,问道:“方才我在母亲院里,听她说你嫡母给你说了门亲事?你姨娘并不反对?” 裴青芜逗着小炮竹的手一顿,脸上的笑容也僵了僵。 但她很会隐藏,这一瞬间的变化,很快就收拾了起来,只若无其事笑道:“是有这么一回事。母亲也不是胡乱选的,是李家的人,我们同是庶出,也算门当户对的。” 她说着,又偏头看向徐宁,玩笑道:“我姨娘前儿提起这事儿,还说等你回来了,请你帮着参谋参谋。” 徐宁放下茶盏,笑道:“难为你姨娘看得起我,我自己都还是个没轻没重的人,哪里懂这些?你呢?觉着如何?” 裴青芜道:“母亲也问过我的意思,还说我若是愿意,回头她就寻了借口把人叫到裴家来,叫我们私底下先相看相看。我想着,看不看的都一样,若他是个好的,他就是个好的。若他有别的心思,要装好来骗我,我也分辨不出来。” 她说着,又笑了笑:“嫂嫂爱惜,让我能管着家,学些东西,我感激不尽,可我并不敢因此就自鸣得意,认为自己跟别人不一样了。可事实是我父亲那样,生母身份低,只是庶出而已,那些别的东西我也不敢奢求的。” 徐宁精准地抓住了字眼“奢求”。 她将眉一挑,又转过头去,细细将裴青芜看了看。 裴青芜叫她看得莫名其妙,又下意识在自己脸上摸了摸:“嫂嫂怎这样看着我?我脸上莫不是有什么东西?” “哦,这个倒是没有。”徐宁笑了一笑,犹豫片刻后,还是没忍住问道:“芜姐儿,昨个儿你侄女满月席上,我大姐姐跟我说你……” 她话还未说完,外面就有小丫头来回:“大奶奶,徐家太太来了,太太说叫我来请你过去。” 沈氏? 徐宁意外地看了那小丫头一眼,惊讶地问道:“可晓得太太是做什么来的?” 小丫头摇摇头,又道:“赵妈妈没说,只叫了婢子来支会您一声。” 徐宁皱了皱眉,又看了裴青芜一眼,才想说话时,裴青芜就笑了笑:“嫂嫂快些去吧,许是徐家那边有什么事呢。你要放心,就将小炮竹交给我,我先帮你照看照看。” “你先别着急回去,我有些话要问你的。”徐宁只来得及交代她这一声,就跟着那小丫头往枕霞居去了。 她这边才一脚跨进门,就听里头传来沈氏的声音:“我原想着直接到那边去,可来都来了,不到你这里来又不大好。” 薛氏笑道:“倒不必那样麻烦,你只坐着,我叫赵妈妈去请了她们过来。” 赵妈妈答应一声,又从屋里退了出来,正好就与徐宁撞见了。 徐宁拉住她问:“什么情况。” 赵妈妈表情复杂,脸上不知是喜是愁:“嗐……大奶奶进去就知道了。婢子先到三房那边去请三太太和罗姨娘。” 赵妈妈匆匆走了。 徐宁进得屋去,正要给沈氏和薛氏见礼时,就见沈氏后头还站着一个人,那人还对她笑得一脸友好亲切。 徐宁看见他先是吓了一跳,随即稍稍一想,心里就有数了。 她分别给沈氏和薛氏见了礼,又在另一端坐下,问道:“太太和二哥怎得空到这边来了?” 站在沈氏后头的人,可不就是徐停? 她要没记错的话,今儿她出门时,还特地问了门房的人,那人还跟她说,二公子一早就上朝去了!文学一二 那现在这个本该在礼部衙门的人,为什么站在了宁国公府? 沈氏道:“还不是为了你二哥哥的亲事来的!” 她说着,脸上明显带着些不高兴,也不管还有没有旁人在,回头瞪了徐停一眼。 裴家二房没了,未出嫁的姑娘们都被二老爷牵连,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适婚的一个也没有。 其他几房倒是有适婚的姑娘,然而偏偏沈氏来的又是宁国公府。 而宁国公府适婚的女儿,就只有裴青芜一个! 除了向她提亲,还能向谁? 徐宁也看了徐停一眼,想他倒是瞒得紧,一点气儿不和她通! 她想起方才裴青芜说的那些话,又暗暗看了徐停一眼,心想:“行啊,不和我说就不说,一会儿有你哭的!” 这样想着,徐宁又弯起眼来,对徐停也亲切友好地笑了笑:“啊,原来如此。二哥倒是瞒得紧,我在徐家这样久,竟是一点消息也没听见。” 最后一句话的重音咬得极其重。 徐停摸了摸鼻子,不知是因为心虚,还是不好意思而垂下了头。 沈氏想起这事儿来,也气道:“可不是!连我也是方才才知道的!这混账东西,出门前还威胁我,跟我说我要不来,他就自己请了媒人来!这养的是个什么玩意儿,成日家就知道气我!” 徐宁听出了沈氏话里的潜台词,她瞧不上裴青芜庶出的身份。 她顿了顿,转头看向薛氏,故意提起道:“我记得方才母亲同我说,三婶婶好像替芜姐儿说了门亲事?芜姐儿姨娘还想请我帮着参谋参谋?” 薛氏没听出她话里故意地成分,点头接话道:“是。你三婶婶娘家的人,门当户对的,你三婶婶还说要芜姐儿愿意,过几日就寻了借口请人过来,让他们先相看相看。” 徐宁满意一笑,侧目看过去,果然就见她那好脾气的“正人君子”的二哥哥黑了脸。 第500章 瞧不上 沈氏也是个藏不住情绪的人,一听这话就喜得站了起来:“真的?” “是真的。”徐宁看着她哥,眯着眼笑道,“方才芜姐儿还在我屋里,我特地问了她,听她的意思,大约是要任凭三太太安排的。” 徐停一时没控制不住,急得礼节也顾不上,忙道:“不行……” 可惜他刚开了口,就叫沈氏给堵了回去:“不行什么不行!?赶紧给我闭嘴!” 她瞪了徐停一眼,又看向徐宁,面有喜色道:“要真是如此,那可真是太好了。宁丫头,一会儿劳你替我同她说声恭喜!就说……就说我祝她与李家公子永结同心,白头到老!” 说罢,她又喜滋滋地同还没反应过来的薛氏道:“今日是我莽撞了,什么也没准备就贸然过来了,实在失礼……这会子时候也不早了,就不叨扰你了,我就先告辞了,等过些日子再来探望你!” 说罢,拽着徐停就要走。 徐停不走,并在暗中瞪了徐宁好几眼,徐宁笑容不变,还一脸的爱莫能助。 “人家都订亲了,你掺和个什么劲儿?!”沈氏又暗暗骂徐停,“行了,别丢人现眼了,赶紧随我回去。大老爷们,磨磨唧唧,婆婆妈妈,也不怕人瞧不起你!” “随便吧,我不在乎。”徐停用力将手抽出来,又回头瞪了徐宁一眼,咬牙道:“三妹妹故意在哪儿骗我呢!若是订了亲,还相看什么相看?打算相看,就说明此事儿还没完全成!只要没成,我就还有机会!” 沈氏震惊地看着他,想不到一贯正正经经,待人谦虚有礼的徐停,竟然说得出这般厚脸皮的话来。 然而让沈氏震惊的话还在后面。 只见徐停将衣襟一理,正经道:“再说了,就算成了也如何?只要我铁锹够硬,我不信还有我挖不动的墙角!” 沈氏听他这般大言不惭地不话,又愤怒地拍了他一巴掌,怒道:“混账东西,瞧瞧你说得是什么鬼话!亏得你还在礼部做事,那些规矩礼节都叫你吃到狗肚子里去了不成!” 薛氏在主位看着他们母子嘀嘀咕咕,没忍住用手帕掩住口鼻,低声问徐宁道:“宁丫头,你这二哥哥是不是脑子不好使?” 徐宁维护了一把她哥快要掉没的脸皮:“大概……是好使的。” “可我怎么觉得,”薛氏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他这里好像有什么问题?” 正说着,外头赵妈妈就来回,道是三太太跟罗姨娘来。 本来正拉扯的母子二人立即各自让开一步,重新将规矩礼节捡了起来,并迅速回了位置坐好。 徐停试图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还仔细牵了牵衣裳。 徐宁正好看到这个细节,一时提起嘴角来,笑得更加友好了。 “哟,大嫂今日有客人在呢?”三太太进了门来,瞧见沈氏和徐停时,心里大约就清楚了,“徐夫人来了啊。” 沈氏对她笑了笑,却是理也没理跟在三太太后边的罗姨娘。 罗姨娘也不坐,只与薛氏见了礼后,就站到了三太太身后去了。 薛氏见了,又道:“赵妈妈,上茶来……罗姨娘,你也别拘着,坐吧。” 罗姨娘“欸”了一声,这才在徐宁往下的位置坐下。 薛氏这才又道:“这哪里是我的客人,是弟妹你们的客人罢。” 三太太心里定是猜到了怎么回事,也不点明,适时装着糊涂道:“哦?徐夫人寻我有事?” 沈氏顿时成了个锯了嘴的葫芦。 对于这门亲事,她本就有些不情愿,如今听闻三太太给裴青芜说了一门亲事,成的可能性还极高,就越发不想提这件事了。 她暗暗骂了徐停一句,怨怪他看上谁不好,非要瞧上一个庶出的! 倘若是宁国公同薛氏这一脉的庶出就罢了,她还可以忍一忍,可偏偏是三房的人! 那三房的三老爷算是间接害死秦氏、徐晚和他元配的人,连嫡出的儿子女儿都不认他,如今瘫痪在床,就剩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出养在膝下,能有多大的出息? 何况裴青芜也去过徐家几回,沈氏是认得她的,知道她话不多,也不大喜欢热闹,坐的位置往往都挑最末未的坐。 与其说是谨慎,不如说是过于卑微了。 沈氏自己是嫡出,又高调惯了,是不大瞧得上这样的人的。 当初的徐宁她都瞧不上,若不是因徐宁帮过徐琅数回,又自己嫁了个有本事的人,讨得公婆喜欢,她恐怕至今也瞧不上。何况裴青芜呢? 这门亲事若是成了,那可是要做她儿媳的人! 她怎会允许自己儿媳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货色? 沈氏心中翻腾,又思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不提此事,只含含糊糊道:“不是什么事……听说夫人给三姑娘说了一门亲事? 三太太听了这话,便也不提他们到裴家来的原因,顺着话道:“是有这个打算的,刚相看好,只还没到他家里提……” 沈氏刚在心里哎哟一声,站在他身后的徐停倏地跳了出来,对着三太太和罗姨娘就作揖一拜! 动作快得沈氏都还没反应过来制止。 徐宁同薛氏则是同款看戏的表情,丝毫要开口的意思也没有。 徐停道:“晚辈徐停,今日唐突登门,是有一事相求。想请夫人与姨娘,将三姑娘许配与我。” 三太太早料到了,脸上半点吃惊都没有。 倒是罗姨娘一脸茫然的“啊”了一声,下意识转头看了三太太和其他人一眼。 沈氏暗暗皱眉,又将徐停瞪了好几眼。 徐停瞧着文弱君子一个,可猛起来,连十头牛也拉不住,他继续道:“此事原该由我母亲与夫人提,只母亲有所顾虑,不好意思开口。晚辈情急之下,便厚着脸来提了此事,还望夫人莫要怪罪晚辈唐突。” 三太太笑了一笑,柔声问道:“听闻二公子在礼部做事?” “是。”徐停谦虚道,“晚辈不才,承蒙皇恩,在礼部担任侍郎一职。” 三太太点点头,笑着推诿道:“二公子将来定是前途无量的。只是……我虽是三姑娘嫡母,可不过也是继室,她的亲事,我说了不算的。” 第501章 要不……算了 三太太看了眼徐停的脸色,又笑道:“她姨娘也在这里,你也可以问问她姨娘的意思。” 就算三太太是继室,可那也是正房太太,名义上也是裴青芜的嫡母。 何况三太太还在替裴青芜张罗亲事,怎么可能做不得她的主? 说这话到底是推诿,还是另有考量只怕只有她自己清楚的。 罗姨娘一听这话,立即就自椅子上站了起来,神色看着有些惊慌:“这……这……” 她像是没想到还有这等好事落到裴青芜身上,又像是单纯觉着惶恐,也不敢去看徐停,结结巴巴半响,也没能说出一句完整话来。 沈氏见了她这般,心中越发不喜了。 她轻哼一声,刚要开口,就听徐宁抢在她之前,笑道:“二哥哥,你这也忒唐突了。你同太太忽然登门,也没给人一个心理准备,叫我们如何反应?” 徐宁看了罗姨娘一眼,示意她不必紧张,先坐下来。 罗姨娘霎时安了心,又重新在位置上坐下了。 徐宁继续道:“二哥哥,依我看,你今儿不如先回去,请示了母亲与祖母,将提亲的东西备一备,明儿再过来,正式些。今儿就当你同母亲是来探望我和小炮竹的,如何?” 徐停仔细想了想,觉着自己也确实唐突了。 他其实没打算过来这一趟的,原是打算让沈氏先过来试探试探口风,若是三房那边有意思,他就带着东西过来。 可临了他又不放心沈氏,怕她到时候瞧不上人家,便不开这个口,随便搪塞了过去,只好跟着来了。 徐停又道:“是,晚辈唐突。就先告辞了,明日再来。” 说罢,对三太太、罗姨和主人家薛氏各自一作揖,叫上沈氏走了。 沈氏没好气,暗中瞪了他好几眼,又维持着客气的笑容,同薛氏打过招呼后,方带着人走了。 不一会儿,三太太也同罗姨娘告辞走了。 薛氏原还想问一问三太太和罗姨娘的意思,但因徐宁还在的关系,她们二人也不好说,便什么也没问。 等她们走后,徐宁也回了行云阁。 裴青芜是个叫人放心的人,见徐宁一直没回来,便一直在行云阁照看着小炮竹,即便她可以将这件事交给奶娘或是霜降和叨叨。 但她没有。 她还不知徐停来提亲的事,只见她回来了,便将睡着的小炮竹交还给她,道:“方才我母亲派人来寻我,说是有事同我商议,我就先回去了。” 徐宁答应一声,抱着又醒过来的小炮竹把她送到了门口。 * 裴青芜回了三房,先去见了三太太。 三太太却是什么也没同她说,只笑道:“这事儿你姨娘也知道,你到她那里去,她会告诉你的。” 裴青芜心里隐隐起了疑,却什么也没问,只应了一声,就出去了。 三太太院里的丫头见了她出来,都偷偷捂嘴一笑,随即一欠身,急急跑了。 裴青芜便以为是三太太要为她说的那门亲事要成了,便也只笑了一笑,也没放在心上,一径到了罗姨娘屋里去。 她进了门,刚叫了一声姨娘,罗姨娘就急急站起身来,叫她赶紧将屋门关上。 裴青芜见她这样紧张,还玩笑道:“不就是母亲说的那门亲事成了吗?姨娘这样紧张做什么?” “若是如此,我倒不用这样紧张的!”罗姨娘愁眉苦脸地拉着她到一旁坐下,忧心道,“之前衍大奶奶瞧中你,要你帮着管一管家,我当你是走了莫大的运,还喜不自禁,以为我们娘俩的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可如今看来,这大运是不能随随便便撞的!” 裴青芜叫她说的一阵糊涂,莫名其妙道:“这都什么跟什么?姨娘莫不是在父亲那里待久了,也中了邪?” 三老爷人虽瘫痪了,可日子并不好过,几乎每天夜里都被噩梦惊醒过来几次。 每次醒来就大喊大叫的,说自己看见了“鬼”。 有些事情一开始说一说,大家或许还相信,可说得次数多了,就无人相信了。 以前罗姨娘听见惊醒还会亲自过去看看,现在听见了,也只当不曾听见。 三太太和裴青芜更是从未去看过一眼。 罗姨娘看着裴青芜,又抬手摸摸她的脸,叹道:“你呀,怎么命就这样苦呢……” 裴青芜越发莫名了,才要皱眉,就听罗姨娘道:“你从行云阁过来,应是知道徐夫人方才来了一趟。” 她忽然提起来沈氏,还是这样一副表情,裴青芜便是再糊涂,也该有预感了。 裴青芜惊恐地看着罗姨娘,见她嘴唇一张一合,苦着脸道:“徐夫人是过来替她家二公子说亲的……你说说你,好好的招惹那样的人做什么?” 裴青芜的神情彻底变了,她看着罗姨娘一张一合的嘴,脑子里一会儿是徐停诈她话时,故意黑下来的脸,一会儿又是他笑眯眯拦着她的去路,问她躲什么。 罗姨娘还在念念叨叨地说些什么,大概是在怪她经常去徐家,所以才招上了徐停的。 可裴青芜冤枉,她知道自己身份不高,能护着自己的人约等于没有,是谨慎小心惯了的,就算去了徐家,要么是约上温明若一起去,要么是去了也只在秋暝山居陪徐宁说话,时候差不多了,就从徐家侧门走了,根本就不曾遇见过徐停! 而且,她跟徐停见过的次数,前后加起来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 她一见徐停就想起自己被诈话的经历,见了他躲都来不及,怎可能去招惹他? “姑娘……”罗姨娘犹犹豫豫的声音将裴青芜唤回神来,她道,“我仔细想了想,徐家这门亲事,要不……就算了吧?” 裴青芜觉着可行,毕竟她一点都不想往后继续活在阴影里。 她想万一哪日徐停心血来潮,以诈她话为乐子,她恐怕撑不过三回就什么都交代了。 她刚要点头,就又听得罗姨娘道:“衍大奶奶是好人,她兄长自然也不差,何况还是礼部侍郎。只是……我瞧得出来,他那个母亲看不上咱们。” 第502章 还想插手 裴青芜还未说话,又听得她姨娘继续道:“我听说那徐二公子虽不是徐夫人亲生,可也是她当做自己孩子悉心教养的,又是那家里的独子,自然与旁人不同的。” 罗姨娘紧紧抓着裴青芜的手,继续道:“他自己又有本事,在朝中谋了个一官半职,那家里对他的期望必然是更大的。徐夫人自己又是个好出生,哪里就允许她的孩子娶咱们这样的出生?我只是担心一样……” 裴青芜将她姨娘看了一眼,霎时明白了她所担心的事。 她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阻止,就听罗姨娘继续道:“我只怕咱们拒了这门亲事,回头得罪了衍大奶奶,你在这府里……” “姨娘越说越没谱了,还不住嘴!”裴青芜看了罗姨娘一眼,压着声音呵斥道,“姨娘在这府里也是经过事的人了,怎还要说这样没出息的话?” 她有些不舒服地看了看罗姨娘,腾地站起身来道:“嫂嫂若是这样的人,就不会教我那样多的道理!这话姨娘当着我的面说说就算了,可不许到旁人跟前说去,若叫有心人听见了,没得叫人看笑话!” 罗姨娘见她真生气了,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又急忙去拉裴青芜重新坐下。 “糊涂糊涂,是姨娘糊涂……姑娘快别同我生气了。”罗姨娘连忙认错。 裴青芜这才消了气,撇了她一眼,道:“姨娘觉着不好,同母亲商量着拒了这门亲便是。我一个姑娘家,还能说什么不成?只往后再不许说嫂嫂的不是!” 罗姨娘连连应声。 裴青芜又再三叮嘱她一二后,方才去忙自己的事情。 罗姨娘目送她离开后,又愁眉苦脸地坐回位置上,拢着眉心,一脸的忧心忡忡。 丫鬟过来给她上茶,见她这般,故意问道:“姑娘都说拒了,姨娘还在担心什么?” “你们姑娘不懂,所以才不担心。”罗姨娘道,“可她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厉害关系?” 丫鬟不解地看着罗姨娘。 罗姨娘喝了口茶,方才继续道:“因为老爷的关系,咱们姑娘一直耽搁至今,拖成大姑娘了,也没说到一门好亲事。如今虽有李家徐家两门亲事摆在跟前,可我却高兴不起来。” 罗姨娘叹了口气,继续道:“若没徐家的事,太太说的那门亲事是极好的,都是庶出,同我们姑娘门当户对,谁也别嫌弃谁。偏如今又跳出个徐家来……若推了徐家的亲事,我恐得罪大奶奶。若推了李家,我又担心太太骂我不知好歹。” 丫鬟听见这话,眼珠一转,欠身道:“婢子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嗯?”罗姨娘侧目看了一眼,并未多心,笑道,“不妨事,你只说来我听听。” 丫鬟上前,一面替罗姨娘捏着腿,一面笑道:“姨娘倒是忘了,咱们如今虽还在这府里住着,可到底是分了家的。衍大奶奶再能耐,那也是大房的人,凭什么插手管三房的事?” 罗姨娘惊讶地看了丫鬟一眼。 那丫鬟对她机灵地眨眨眼,忽然压低了声音:“大房的人得罪了便得罪了,能有多大关系?咱们这边的太太,才是自己人。” 丫鬟道:“姨娘您想啊,三姑娘迟早是要嫁出去的,等她一走,那些大小事务还不是会落到太太手里,姨娘到时候可是要太太手底下讨生活的,若这会子将人得罪了,太太将来记恨着,姨娘能有什么好果子吃?” 罗姨娘听了,竟觉得十分有道理,遂认同地点着头:“是,你说得对。我这就问问太太去,同她商议商议,明儿拒了徐家这门亲事。” 正说着,又自外头进来一个婆子,回道:“姨娘,老爷知道了徐家来提亲的事,叫您过去问话呢。” 罗姨娘听了,忙答应一声,又急急往三老爷屋里去了。 她一进门,什么话都还未说,就听三老爷道:“徐家这门亲事,你不许拒,且答应了!” 罗姨娘一听,脸色倏地就变了,她急忙上得前去,道:“可姑娘和太太的意思是不同意……” 三老爷骤然打断她后面的话,厉声道:“没见过世面的东西,让你同意便同意,废什么话!” 罗姨娘打了个哆嗦,没敢开口。 三老爷冷哼一声:“李家一个破落户能有多大出息?那徐家有衍哥儿护着,大姑爷又在刑部做事,表姑爷还是富商,何况还有个准姑爷是华英伯爵府的人!同这样的人家结亲,将来好处自是少不了!傻子才推了他家去攀扯李家。” 三老爷说着,又冷笑一声:“说是皇亲,可血脉淡得水一冲就没了,还不如普通人家!” 罗姨娘道:“可这样的人家,也瞧不上咱们姑娘啊。勉强同意了,将来姑娘定是要受苦的……”んttps:// “能受什么苦?!”三老爷瞪了罗姨娘一眼,这才不是他要考虑的事,“受了苦就忍着,熬几年自然就熬出来了,谁还不是这样过来的?偏她跟旁人不一样,想嫁过去享福不成?” 三老爷又啐了一口,冷笑一声:“享福?就她?也不瞧瞧自个什么身份!若不是我抬举她,她能有如今?还有你!” 他瞪向罗姨娘,目露嫌弃:“区区一个姨娘,也敢对我的决定指手画脚,谁给你的权利?不过是在我跟前服侍了两日而已,就真当自己是这家里的主人了……” “是不是这家里的主人,那也不是您说了算!” 屋外传来一道声音,直接打断了三老爷的话。 他被驳了面,脸上顿时挂不住,立即将眼一瞪,阴沉沉地扫向门口:“反了!谁允许你这么跟我说话的!” 裴青芜走进门来,对着半身不遂的三老爷一欠身,道:“女儿不敢。女儿只是想提醒父亲,您身子原就不好,若是再动怒,仔细将来同祖母一样,只能躺着,连说话都难!” 三老爷怒不可遏,气得满脸通红:“你……” 裴青芜将罗姨娘拉到身后,迎着三老爷的视线道:“既然父亲这样不想看见我姨娘,那女儿往后就不让姨娘到您跟前来打扰。父亲想要谁服侍,就请父亲自己叫人!” 说罢,看也不看三老爷一眼,拽着罗姨娘就走了…… 第503章 苦瓜啃一口还是苦瓜 徐宁让叨叨和霜降将东西收拾好,见裴衍还未回来,又打算回徐家去。 她刚要出门,下人又说薛氏来了。 徐宁将小炮竹递给霜降抱着,刚要迎上去,薛氏就进了门来。 她进了屋来,左右看了看,见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眼神就跟着黯了下来。 徐宁看了出来,又上得前去,拉着她在主位上坐下,道:“不过是回去住两日,等过一阵还回来的。” “你不必骗我,我都明白的。”薛氏叹了口气,“你们这一去,不晓得几时才回来。就算将来回来,阿衍恐也……” 说着,又戳到了她的伤心处,便扭开头去,拿手帕擦了擦泪。 过了一会儿,她又扭回头来,重新带上笑意,假装什么都不曾发生:“东西都收拾好了?” 徐宁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母亲若是要怪,就怪我任性好了。” 薛氏一愣,随即笑了起来,在徐宁手背上轻轻拍了拍,道:“好好的,我怪你做什么?” 她顿了一顿,又道:“衍哥儿虽不曾跟我和他父亲说过,但我俩知道,那孩子跟别人有些不同。” 薛氏笑了笑,继续道:“他从小就比旁人有主意,也被他祖父教养得过于正直了些。他祖父对他也严厉,连一刻能喘息的时间也没有。我跟他父亲又没有话语权,连帮他跟他祖父求求情也不敢,时间久了,那孩子也不依赖我们了。” 薛氏又说裴衍自来的兴趣爱好就不在朝堂,他不是一个有野心的人,所走的每一步都是按旁人所期望的方向在走,比起朝堂上那些磨人性子的事,他其实更想要做个没出息的人。 “他如今有这个打算,想是一早就在盘算了的,不然不会突然这么做。”薛氏紧紧抓住徐宁的手,托付道,“宁丫头,那孩子……我就交给你了。” 她想了想,又道:“话是这样说,你也要多替自己打算,别被他束缚了。” 徐宁答应了一声,薛氏又坐了坐,等裴衍回来后,又交代了一些话,方才告辞走了。 徐宁和裴衍也回了徐家。 两人才进秋暝山居,丫鬟就来回:“二公子来了,在里头等了好一阵。说是有事寻姑娘,劝都劝不走的。” 徐宁道:“没事,你忙去吧。” 丫鬟“欸”了一声,就退下了。 徐宁和裴衍进去,就见徐停揣着手站在院子里头吹冷风。 “外头这样冷,二哥哥怎不到里头去等?”徐宁撩起帘子,让抱着小炮竹的裴衍先进了屋,又对徐停笑道,“还是说外头的寒风能叫二哥哥清醒清醒?” 徐停闻声回过头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这才跟着徐宁进了屋去。 他先去看了看小炮竹,原还打算伸手抱一抱,被老父亲裴衍以他现在正浑身冒傻气,看起来不大聪明,仔细传染给小炮竹为由拒绝了。 徐停道:“你看得越紧,仔细她跑得越快。” 裴衍顿时如同吃了一口在屎里爬过的苍蝇,神情别提多难看。 他冷笑一声,道:“那也比你跑得快,抓不着的好。” 说着,他见徐停脸色变了,又继续往他心窝子扎刀,道:“哦,其实你是跑慢了。” 气得徐停哼了一声,甩袖坐到了一旁去,再不搭理他了。 徐宁有些无奈,接过丫鬟手里茶盏端给他赔罪:“他近来病得越发严重了,只要靠近小炮竹,无论男女老幼,他都觉对方不怀好意,你别同他一般见识。” 等徐停接过茶盏喝了一口,她才又继续问:“二哥是为了芜姐儿的事来的?” 徐停闻言,忙放了茶盏,道:“今日我们走后,你可帮我打听过了?” “打听什么?”徐宁装着糊涂。 徐停哎呀一声,急道:“还能是什么?自是三姑娘的意思!好妹妹,我知你后来定是帮我打听过了,快别同我装糊涂了,这可事关我的生死!” 徐宁笑道:“怎么,芜姐儿若是不同意,二哥还要去寻死的?” 徐停大言不惭道:“视情况而定。” 那边裴衍接话道:“裴家靠东侧门处有颗歪脖子树,你到那里去寻死,无论是位置还是视野,都是奇佳!” 徐停啐了他一口。 徐宁没忍住笑了好几声,等笑够了,才看着徐停,爱莫能助道:“二哥哥,依我看,你同芜姐儿这门亲事,不如就算了吧。” 徐停闻言,一脸的没听懂:“什么叫算了?” 裴衍又接话道:“意思是强扭的瓜不甜。” 徐停起身道:“甜不甜的,啃一口不就知道了?” 裴衍道:“苦瓜啃一口还是苦瓜。” 徐停:“……” 他有些丧气地坐了回去。 徐宁道:“对这门亲事,太太是什么态度你也知道。芜姐儿姨娘自也看了出来,她不想自己姑娘吃苦,打算答应李家那门亲事,她认为门当户对,自家姑娘在婆家才有话语权。我后来也暗中打听了芜姐儿的意思……” 徐停忙问:“她怎么说?” 徐宁看了他一眼,摇头叹道:“她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二公子抬举,我心领了,只我已经先应了李家这门亲事,不能毁约,也请二公子明日不要再去裴家提亲,省得大家难堪’。” “已经应了?”徐停倏地站起身来,急道,“什么时候应的?在哪里?谁的媒人?我不信……” 徐宁看着她,叹道:“二哥哥,重要不是芜姐儿有没有答应李家这门亲事,而是她已经拒了徐家。” 徐停卡了一下,好半响没能说出应对的话来。 过了一会儿,他才又道:“你不是与她关系好,就不能替我说说情?” “能啊。”徐宁仰头看着他,笑着问道,“我若说了,芜姐儿必然会将我的话当做参考,说不定还会应下这门亲事。只是……二哥,你确定这是你想要的?” 徐宁出面帮忙说情,裴青芜或许会答应,可这不代表她对徐停有情。何况,谁又能保证,将来裴青芜到了徐家来,不会被沈氏刁难? 徐停或许能护她一时,可他还得去礼部,并不能时时在她跟前看着她,替她挡掉沈氏的刁难。 徐停也明白过来,他叹了口气,什么都没说,沉默着走了。 第504章 货物 不出所料,次日徐停和沈氏再去,三太太就替裴青芜出面拒了这门亲事。 徐停打击不轻,下了衙也不归家,拽着陈伯礼喝酒去了。 三杯两盏下肚,两人都醉得有些分不清东南西北。 “不就是个姑娘?”陈伯礼醉醺醺地拽着徐停,口齿不清道,“回头我叫你大姐姐帮你留意着,再帮你寻个好的!” 徐停醉得眼冒金星,但还算克制,没有因为分不清东南西北就什么话都敢说。 他抖着手给陈伯礼又斟了一杯酒,含糊道:“其他姑娘再好,也不如我觉得好的那个好。” 陈伯礼一听这酸唧唧的话,顿时来了兴致,他嘿嘿一笑,揽着徐停的肩问:“你同裴家那位也没见过几面,怎就瞧上人家了?” 徐停闻言,双眼一眯,同徐宁有些相似的那双眼睛里就多了些深沉,眼珠像雨洗过的石头,浸着些湿漉漉的雨雾,还有一些连他自己也瞧不懂的迷茫。文学一二 过了一会儿,陈伯礼才听见他几不可闻道:“她让我觉着亲近。” 陈伯礼好歹也是刑部的人,在此之前还在大理寺待过,判断力和直觉多少还是有些的。 他听见这话,心里一激灵,努力眯着眼保持着几分清醒:“你觉着她像谁?” 徐停没反应过来他这话的意思,偏头茫然地看了他一眼。 陈伯礼与他对视一眼,随即把杯里的酒一口喝了,才又压着声音道:“我觉着她有些像三妹妹……啊,当然不是说她脸像,是身世和一些经历。” 徐停看着他,沉默之后,眼神就从茫然变成了默然——看起来像是默认了陈伯礼的话。 他垂着头看着酒盏之中,自己模糊的倒影,一时没接话。 陈伯礼继续道:“你大姐姐说你同三妹妹虽是一母同胞,但因邹姨娘的关系,小时候并不亲近。直到近来才亲近了些。若是这样,景仪……我觉得你也不是那么喜欢人姑娘。” 他说着,又抬起头来将徐停看了看,打了个酒嗝道:“你只是下意识里将她当三妹妹了,想尽自己所能,对她好些,以此弥补些什么。” 徐停侧目看了他一眼,没出声。 陈伯礼直起腰来在他肩头一拍,道:“如今三妹妹身边有行止,还有了小炮竹,言行举止也应是同你记忆里的小姑娘不一样了。你又何苦拘泥于过去,总耿耿于怀呢?你要实在想弥补什么,还不如多疼一疼小炮竹,那么舍近求远做什么?” 徐停听见这话,并未开口反驳,只将杯子里的酒喝了,点头道:“你说得有道理。” “说起行止,我倒听说了一件事。”陈伯礼又给他将杯子满上了,口齿不清道,“我听闻他今日入宫见了太后娘娘,后来出宫后,又陆陆续续见了好些人。” 因在外边,两人说话都是点到为止,差不多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后,就不在继续说了。 徐停想起今日在裴家看见徐宁,就知这二人只怕是另有安排了。 他道:“大约就是这两日了。” 陈伯礼闻言,拿过酒杯与徐停轻轻碰了一下,低声道:“走了也好……至少是替自己活着的。” 徐停嗯了一声,没接话。 两人又喝了一阵,直到各自家里派人来寻了,方才散了。 * 而另一边,三太太在家里设了宴,象征性的请了几个她娘家的人过来,名为小聚,实则让裴青芜与那个李公子相看相看。 那李公子在家中行五,单名一个霖字,有些喜好,虽是庶出,人却上进,并未因为自己勉强算是“皇室后裔”就疏于懈怠,靠吃家中老本过活。 他嫡母姓孙,瞧着面善,是个好说话的,同三太太关系不亲不近,平平淡淡的,不至于结仇,也不至于交好。 裴青芜原是在院中同姑娘们说话,三太太身旁的丫鬟又寻出来,请她到屋里去,道是三太太有话问她。 裴青芜招呼了姑娘们一声,就进了三太太屋去。 屋里不少人,除去三太太和孙氏外还有李公子和李公子姑母在。 裴青芜也没看那李公子,只一一见过了礼,就要站到三太太跟前去。 那李公子的姑母却忽然一把将她拉住,左右将她看了看,与三太太笑道:“之前到你府上来,我就觉着这孩子不俗,今日仔细将人看了看,果然是不俗的。” 裴青芜觉得自己在她手里,就是一件货物。 这个想法成功让她不舒服了。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道:“夫人谬赞……” 裴青芜话还未说完,李公子姑母便一巴掌拍在了她肩上,道:“我说你不俗就是不俗,你只受着就是,同我谦虚什么。” 她又自顾自道:“往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你不必这般拘谨。来,我给你介绍介绍……” 说罢,也不管自己唐不唐突,合不合规矩,一径将裴青芜拉到李公子跟前:“霖儿来,见过你三妹妹。” 李公子穿一件深蓝斜襟暗纹长衫,戴着冠。 他一双细长的眼睛微微一垂,将裴青芜一看,没能瞧见她的脸,只瞧见一个黑黑的头顶。 李公子顿了一顿,弯腰作揖:“三妹妹好。” 他借着弯腰的功夫,将眼皮一抬,试图从下往上看清裴青芜的脸。 但裴青芜有所察觉,故意将头轻轻一撇,避开了他的视线后,淡淡一欠身,低声道:“李公子好。” 声音低得李公子险些没听见。 李公子不动声色地收回视线,心想:“没趣。” 他刚要撇嘴,就察觉一道不大友好的视线,等他转头看去,正好对上他姑母警告的视线。 正要撇嘴的李公子急忙抿着唇,将撇嘴压了回去。 李公子姑母在心底轻哼一声,又拉着裴青芜与三太太笑道:“你瞧她,还害羞了……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反正你迟早到我们李家来!” 三太太看了眼一言不发的裴青芜,打圆场道:“他俩第一次见,难免尴尬……你呀,别见了年轻漂亮的姑娘就紧拉着不放,倒也我们这些老家伙说说话才是。” “我这不喜欢她喜欢得紧吗,”李公子姑母又将裴青芜看了看,笑道,“哦,对了,我准备了一样东西,是给你的。” 第505章 要不起 李公子姑母说着,直接将手腕上戴着的翡翠镯子渡到裴青芜手上。 她拉着裴青芜,一脸的爱不释手:“这镯子原是我出嫁时,我母亲给我的。我是福薄的人,将来这镯子也不知便宜了谁去了,倒不如给你了,也算咱们有缘了。” 裴青芜一听这话,哪里敢收,忙就要将镯子还给李公子姑母。 李公子姑母反而因此不高兴了,道:“怎么?姑娘是觉着礼物轻,瞧不上了?” “晚辈不是这个意思……”裴青芜连忙要解释。 李公子姑母却轻轻哼一声,打断她的话道:“这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罢了,你只收下便是。将来等你同霖儿成了亲,还不是你要什么给你买什么。”衛鯹尛说 她说着,斜了裴青芜一眼,又意有所指道:“唉,我知道,姑娘是见过好的了,就瞧不上我们这样的人家。早知如此,我们今日就不该过来讨嫌的……” 李公子姑母说着,又假惺惺地拿手帕擦起泪来:“也是霖儿可怜,年纪轻轻的生母就没了,父亲又不管他,只我一个做姑母的瞧不惯,才想拉扯他一把。哪里想反而耽搁了他……” 孙氏作为李公子嫡母就这样被她撇到了一边。 她看了李公子姑母一眼,神情似笑非笑的,眼中隐隐还带着些鄙夷。 三太太神色也不大好,她暗暗皱眉,道:“好好的,你说这个做什么?这里只我们在你混说两句就罢了,若叫旁人听了去,旁人还以为你哥哥和你嫂嫂苛责庶子呢。” 李公子姑母眼泪一顿,暗中扫了孙氏一眼,神情看起来也有些不屑。 但因当着外人的面,她也没表现出来,只将不存在的眼泪一擦,嗐声道:“是我嘴笨,说话不讨人喜欢。嫂嫂,你不会怪我吧?” 孙氏也没看她,只笑了一笑,道:“这么多人看着呢,我怎会怪你呢?” 言外之意是这么多人看着,总有明事理的,你见识浅薄,惹人笑话,我同你一般见识做什么? 李公子姑母拿手帕掩面,暗暗将孙氏看了一眼,又柔声道:“嫂嫂是霖儿嫡母,平日里是没少替他们操心的,在京中也是素有名声,今日出门应是准备了不少东西吧?” 孙氏扫了她这个小姑子一眼,眼中鄙夷更浓了。 她收回视线,转头与三太太笑道:“你今日请我过来吃酒,我就以为是吃酒,所以空着手就来了。哪里想你还要收礼的,早知道我就将李家全搬来给你了,省得旁人说我小气,坏了你的规矩。” 虽说是相看,但两家其实连亲都还未定下,孙氏若忽然送礼,回头事情要是没成,平白闹笑话。 三太太听了这话,暗中扫了李公子姑母一眼,道:“我就怕你们带着东西过来,还特地嘱咐过了你们,人到了就好。你这要送了礼,我怕我回头做东,再没人敢来了。” 她说着,又对裴青芜道:“芜丫头,咱们无功不受禄,那镯子就还了卫夫人。你若喜欢,我那里还有好的,回头你自己去拿。” 李公子姑母脸色一变,霎时沉下了脸。 裴青芜只当没瞧见,“欸”了一声,就摘下镯子,要还给李公子姑母。 李公子姑母看了她一眼,冷笑一声,并不接。 裴青芜便将东西往她手边一放,才要退回三太太身边,外头就有婆子来回:“太太,那边大太太和衍大奶奶来了。” 三太太闻言,意外了一瞬,随即起身来,笑着招呼道:“快请!” 说话间,薛氏同徐宁就进了屋来。 薛氏将屋里一扫,“哟”了一声:“弟妹有客人在呢,那是我来得不巧了。” “大嫂说的是哪里话,都是我娘家人,是自己人,算不得客人。”三太太笑着招呼徐宁和薛氏坐下,“大嫂怎得空过来了?” “我跟宁丫头散步散到这边,就说过来看看你。”薛氏说着,又侧目看向了李公子姑母,笑道,“听说卫夫人府上又添了新人?恭喜啊。” 卫夫人府上的新人,可不是生了小孩儿,而是她给自己丈夫又纳了两房妾室。 她丈夫如今都快四十的人了,做事却还不稳重,卫夫人自己又生不出孩子,为了讨丈夫婆婆的欢心,就只能不停地给他纳妾,一房接一房,连自己的陪嫁丫鬟都给了出去。 偏他丈夫无能,无论是卫夫人还是他的小妾们,都没能怀上孩子。 男人嘛,不能说自己不行,就只能将错都怨怪到女人身上,卫夫人婆婆也觉着是卫夫人不行,平日里没少对她阴阳怪气的。 久而久之,卫夫人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 薛氏不知道这些,她是听说卫夫人府上又添了人,在那儿真心道喜。 结果卫夫人听了,扯了两下嘴角,没能“喜”出来,神色还越发难看了。 徐宁将她们看了看,又起身与三太太道:“婶婶,我有些事情要与芜姐儿说,就先带她下去了。” 三太太答应一声,叫她们去了。 卫夫人见状,心中越发不舒服起来,又冷笑道:“这还有客人在呢,就着急忙慌的要走,当真是一点规矩没有!” 她起身来准备先发制人:“就这样没规矩的,我们李家不要也罢!” 三太太脸色微变,神色已经阴沉了下来。 她才要说话,就听徐宁不紧不慢地笑了一声,转头问道:“原来太太今日不是在宴客,是在替芜姐儿的将来打算呢?” 三太太扫了卫夫人一眼,已经把不悦挂在了脸上:“我替她打算什么?今儿不过是娘家人过来看望我罢了。让一些人误会了,真是不好意思。” 徐宁“哦”了一声,凉凉地扫了卫夫人一眼,道:“我原以为是在替芜姐儿的将来打算,还想着客气些,给人留些好印象,毕竟是那个‘李家’,原来不是啊。” 不等卫夫人开口,徐宁又懒洋洋地笑道:“我当是什么稀罕物,原来是一个没落的‘皇室后裔’啊。这也不是什么正经皇室血脉,口气还这样大,我们裴家可要不起。叨叨,替我给太太送客!” 第506章 缺德 李公子同他姑母一道走了,没一会儿,孙氏也走了。 薛氏看着三太太,又同她回了屋去,直言道:“我听闻你拒了徐家的亲,是另外有一门好亲事给芜姐儿的,可方才那是什么?” 她想起李公子姑母来,就觉得眼睛有些疼。 薛氏又道:“芜姐儿虽不是你亲生,但你是她嫡母。你自己也不愿替老三生个一子半女的,那又何苦作践芜姐儿呢?那孩子是个好孩子,你要待她好,她记得住,将来定是真心待你的。” “我哪里是作践她?我是叫那小贱人给骗了!”三太太说起来,脸上就挂着一股恶气。 她低声与薛氏道:“那贱人之前到我跟前来哭,跟我说她可怜,没孩子,叫人欺负了,就想认了李霖去,正好李霖生母走得早,他嫡母也不待见他,让我帮一帮她。” 三太太一开始因怕麻烦,并不打算帮忙。 哪里想卫夫人三天两头来纠缠,一纠缠就对着她哭上一个时辰,颠来倒去说的都是那些话,三太太听得不厌其烦,想躲还没能躲掉,只能应下了。 她之前也见过李霖,知道他虽是庶出,但待人温和有礼,瞧着是个好人! 可结果呢,都在她跟前演戏! 如今到了裴家来,见了裴青芜,见她迟迟不应,就想打压她,然后再娶她,好叫她心怀感激,偏偏徐宁横插一脚,直接将裴青芜带走了。 薛氏道:“早知卫夫人是这般德行,你昨日还不如应了徐家这门亲事。至少那徐公子比那李公子强了不知多少倍。” “嫂嫂难道看不出来?”三太太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薛氏茫然地看着她:“看出什么?” 三太太喝了口茶,慢慢道:“徐夫人自诩出生好,徐公子自己又有出息,眼光多少就高了些,哪里还瞧得上芜姐儿的出生?” 她放下茶盏,又道:“就算真应了徐公子所求,同意了这门亲事,她心里必然是不舒服的。将来芜姐儿去了徐家,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这婆媳关系自来就是难题,饶是我们也没少被立规矩。”薛氏想得相当简单,“忍一忍便是?等将来熬出了头就好了。” 三太太看了她一眼,有些话没好说出口,只委婉道:“你既要我把她当亲生的来疼,那我断不能让她受委屈的。何况你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的,又怎舍得叫她们再去受呢?不如算了,我再替她另外打算!” 薛氏道:“话是这样想,可芜姐儿到底年纪大了,出生又不好,再拖下去,可真就什么好人家都没了。” 三太太听得直皱眉。 若不是她知道薛氏没什么坏心思,只是嘴笨了些,这会子她已经开骂了。 她忍了忍,耐心道:“那又如何?若因此胡乱寻个人家嫁了,她这一生就毁了!” * “姑母方才实在不该翻脸。” 回去的马车上,李霖忽然与卫夫人这样道:“如今得罪了人,这桩亲也毁了。只怕她们还要出去说三道四的。” “唉,怪我一时着急了。”卫夫人甩了甩手帕,皱眉道,“不过毁了就毁了,那裴青芜我瞧着也不怎样。畏畏缩缩,一副上不得台面的样子!你要娶了她,将来势必比现在还要矮你兄长一头的!” 李霖道:“可眼下也没了办法,若不快些,就瞒不住了!” 卫夫人一听,又没忍住狠狠瞪了他一眼,怒道:“我早与你说过,叫你规矩些,眼下先以学业为重!等将来考上了功名,你要什么没有,偏你忍不住!” 她说着又气又恨,直接上手狠狠揪住了李霖的耳朵:“旁人瞧不上你,你自己还没出息,要往下流走!合该那府里,没一个将你当回事!” 李霖并不挣扎,任凭他拽着自己耳朵出气,等她出够了,才又凑上去说好话讨饶。 “姑母,您是最心疼侄儿的。若连您也不帮侄儿了,侄儿就真的完了!”李霖求饶道,“姑母……你就帮帮侄儿吧。侄儿将来一定好好孝敬您……” 卫夫人让他求了一会儿,才又松口道:“好了好了……你先起来,跪着像什么话!” 等李霖起来了,她又道:“一会儿回去,我替你准备些姑娘家用的东西叫人给她送去,先赔了礼,把人哄好了再说!” 李霖一听,忙说了好几声谢谢姑母。 * 姑侄二人各自回了府,卫夫人就备了一套珠钗,叫人送到了裴家去。 裴青芜问清楚是谁送来的之后,就直接叫人还了回去,都没拆开看一眼的。 卫夫人看着原封不动送回来的东西,脸色阴了阴。 “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而已,也敢对我甩脸子?”卫夫人气得脸也扭曲了,咬牙道,“若不是她还有些用处,当我瞧得上她?!我呸!” 丫鬟上前来安慰她:“太太别生气,仔细气坏了身子,让旁人如了意。” 卫夫人冷哼一声,又不耐烦地将丫鬟推开:“滚滚滚……”文学一二 丫鬟不滚,眼珠一转,上前来与卫夫人道:“夫人糊涂。反正李公子娶她是迟早的事,她若不同意,难不成我们就不能让她同意吗?” 卫夫人没反应过来,侧目看了她一眼:“你什么意思?” 丫鬟压着声音道:“既然这门亲事无论如何也要成,那是怎么成的,又有什么关系?裴家是心甘情愿的答应的,还是被迫答应的,到头来都是一样的。” 她说着,又凑过去低声与卫夫人耳语了两句。 卫夫人一听,双眼亮了一亮,觉得自家丫头给出了个好主意。 她阴沉沉地笑了一声,道:“你说得有道理,心甘情愿也好,被迫也好,反正她迟早是要嫁给霖儿的。我现在就修书一封,你替我送到王家去!” 说罢,她急急起身来写了一封信,让丫鬟给送到了友人家里去。 次日一早,三太太用过早膳,就收到了帖子,道是王家府里的梅花开了,请三太太和薛氏过去赏梅,贴中还特地叮嘱了她们可以带上家里人…… 第507章 真相 帖子薛氏也收到了,她去问了三太太,才知道她打算推辞了不去。 薛氏道:“左右闲着也是闲着,倒不妨看看去。正好你也带了芜姐儿过去,引她见识见识。到时候认识的人多了,还怕找不着好亲事?” 三太太仔细想了想,觉着有道理,又叫人去支会了裴青芜,决定带着她到王家去一趟,还特地叮嘱她好好打扮一番。 薛氏对赏梅没什么兴致,只请三太太帮她给主人家带了话后,就到徐家探望小炮竹去了。 裴衍政务上还有些事情要交接,一早就出了门,徐老太太则到法华寺还愿去了。 沈氏带着徐珠去了王家,整个徐家一时就只有徐宁和小炮竹在。 薛氏抱着小炮竹道:“阿衍说几时走?” “原定这月十八就走,但朝堂上的还有些事情丢不开,得他亲自盯着。”徐宁洗了手,替薛氏泡盏茶,“后来我想着年节将近,芜姐儿的亲事也还未定下,就跟他说不妨再等等,等过了除夕再走。” 薛氏听后,忽然就沉默了。小炮竹微微转动小脑袋,茫然地盯着祖母看。 过了一会儿,薛氏才道:“要我说还是留在京城好……大家都在京城,若有什么,也好照应。你们去渝州,前前后后只路上就要耽搁一个月,阿衍他如今哪里撑的住。” 徐宁沉默着没吭声,只将茶盏往薛氏跟前推了推。 薛氏张了张嘴想说什么,随即又扭开头去,道:“算了,你们主意已定,我再说这些你们也嫌我烦……” 她顿了一顿,才又继续道:“只是将来若是有什么事,你定要回来。你在渝州我们没办法,但你要在京城,我跟你父亲就能护着你。” 徐宁“欸”了一声,又道:“我们就是过去看看,还回来的。” 薛氏看着她,神情看起来像是要哭了:“还回得来吗?” 徐宁听了这话,见她又是那样的神情,便过去将她抱了一抱,道:“回得来。祖母说让华大夫也跟着去,近来他有了新发现,说不定再过一阵子他就将解药研制了出来。” 薛氏听了,却是摇了摇头没接话。 自打知道裴衍病了之后,她就知道,有时候抱的希望越大,失望就越大,她现在就越来越不敢抱有希望了。 “不说这个了。”薛氏捏了捏小炮竹的手,不自然地转开了话题,“说起来芜姐儿就没与说你她有什么打算?她同李家这门亲事,我看悬。” 徐宁在圈椅里坐下,道:“她一个姑娘家,哪里好意思同我说这些?何况李家未必就是个好去处,不应也好。她人呢?怎么没与你一道过来?” 裴青芜一个人在裴家闲着无事时,就会到徐家来同徐宁说说话,有时候同温明若一起,有时候同薛氏一起,很少有一个人来的时候。 薛氏道:“同你三婶婶一道去王家赏梅去了。” 正说着,霜降就从外头走了进来,她大约是有什么话要说,但见薛氏在,又将话咽了回去,说起了旁的事情来。 “姑娘,庄子上送货的人来了,”霜降道,“太太临走时,让珍珠帮忙盯着些,若有什么不懂的,就让来寻您。珍珠怕出错,方才遣人来请您过去看看。” 徐宁应道:“知道了。” 说罢,她就回内室换衣裳去了。 这事儿徐宁知道,她早上去给徐老太太请安时,正碰上沈氏,听她提了一嘴。 她把小炮竹交给薛氏看着,便领着霜降往西岭园去了。 主仆二人一径出了秋暝山居,徐宁才小声问:“你方才是不是还有别的话要说?” 霜降应了一声,低声在她耳边道:“姑娘叫我打听的事情我都打听清楚了。” 徐宁将眉一挑,也压低了声音:“怎么说?” “李家的人说那李公子六月的时候从外头带回来一个人,对外说是买回来伺候起居的丫头。”霜降把声音压得更低了,“可后来婢子废了一番力才打听到,那人在李家一应吃穿都是按姨娘的份例来的,只因如今还在国孝里,没敢给名分!” 徐宁听了这些话,眼神倏地冷了下来。 霜降继续道:“倘或只是在娶正室前就有了妾室便罢了,可婢子却打听到,那人有了……快七个月了!之前还险些小产,李公子甚至动了念头要送她到卫家去,卫夫人没同意,这事儿才作罢!” 徐宁有些惊讶地看了霜降一眼:“七个月?你没打听错?” 霜降摇头道:“婢子怕出错,还特地多问了一嘴,就是七个月!” “也就是说,她在进李家前,就已经怀上了?”徐宁冷笑一声,“这是肚子大了,怕传出去惹麻烦,所以着急忙慌地想在孩子出生前娶个正室当冤大头呢?” 霜降点点头,神色凝重:“恐怕就是这个。芜姐儿姨娘说不上话,三太太还是李家的人,她无依无靠的,若到了李家去,只怕到时候有苦说不出,连个帮她撑腰做主的娘家人都没有!” 她说起来,又愤愤不平地将牙咬了咬,道:“那卫夫人和李公子做事也忒恶心人了,分明是他们有求于人,偏还想打压芜姐儿一头,好叫芜姐儿对他们心怀感激,任他们搓圆捏扁,真恶心!” 徐宁眯了眯双眼,想起卫夫人那副嘴脸,神色就冷了下来:“我既然知道了这件事,就没有放着不管的道理。那人是什么人?家住何处?家里有什么人,你可打听过了?” 霜降做事靠谱,这些事情还没等徐宁吩咐,她就已经打听清楚了。 她低声道:“她原是苏州人,家里人就只有父亲和弟弟了,当爹为了送她弟弟去上学,把她卖到坊里去的。后来当爹的不知从哪里打听到她被李公子买到了李家去,就以为她攀上了高枝儿,几乎是一没银子了就会上李家去找她,问她要银子!” 徐宁“嗯”了一声,淡淡吩咐道:“先去乐坊问问,李霖有没有给她赎身,若是没有,就替她赎了。再找两个人把她爹绑了,然后想法子把她也骗出来,叫她写一份口供来……” 第508章 合谋算计 此时,王家。 裴青芜原是一直跟着三太太的,她本就不是话多的人,就算跟在三太太身旁,也是旁人问起她时,她才答应一句,更多的时候都是保持沉默。 王夫人——并非徐慕夫人的嫡母,是王家二夫人,她同卫夫人是闺中好友,昨日卫夫人请她帮忙,她就帮着安排好了这一切。 但见裴青芜虽来了,可人却一直跟着三太太,半步也不离,叫人寻不到机会。 便是有姑娘来拉她到一旁去说话,她也是一转眼的功夫就又回了三太太身边,绝不走远了。 王二夫人正犯愁呢,就见卫夫人姗姗来迟了。 她笑着进了厅来,顺口夸道:“还是你府上的梅花好看,红艳艳的,远远的就能闻着暗香。不像我府上的,孤零零的一两枝,叫人看了都觉得寒酸。” 三太太和裴青芜一见她,脸上齐齐就挂上了嫌弃。 裴青芜更是不想在这里待下去了,她低声与三太太道:“母亲,我到外头走走去。” 三太太点点头,叮嘱她道:“别走远了,咱们一会儿就回去。” 裴青芜答应一声,正要悄悄退下时,那边卫夫人又看见了她,上前来讨嫌道:“芜姐儿也来了。你霖哥哥也来了,方才还问起你来……” 周围的人听她这一声“霖哥哥”,瞧向裴青芜的眼神都变了。 裴青芜眼神黯了黯,脸上虽还带着笑,神情却是已经冷了下来:“夫人说谁?什么霖哥哥霖姐姐,我也不认得,夫人若是没事,我就先下去了,徐家四姑娘叫我呢。” 说罢,她规矩有礼地对卫夫人一欠身,便退了下去。 周围人的视线便都转移到了卫夫人身上去,瞧着像是在说她自作多情。 三太太喝了一盏茶,笑道:“近来也不知流行什么,凡是见着比自己大的,总爱以哥哥姐姐相称,一顿功夫下来,家里的亲哥哥亲姐姐还没变得热络,那些野哥哥野姐姐倒是多了一堆。不知道的还以为那些人是没了名字,就叫哥哥姐姐的。” 周围传来了低低的笑声。 卫夫人听见这话,脸色阴了阴,王家二夫人见了,又忙打圆场:“来来来,快这里坐……我前儿叫人收了一些梅花枝上的雪水,用来泡茶是最香的,你快尝尝!” 卫夫人的脸色这才稍微缓了缓,跟着王家二夫人到一旁坐下了。 她喝了一口茶,又道:“二姐倒是爱操心,只是怕这心操来操去,最后落了空,什么也捞不着。” 三太太看了卫夫人一眼,笑道:“那也是我的事,不劳夫人担忧。” 卫夫人咬了咬牙,狞笑道:“二姐啊,三姑娘虽叫你一声母亲,可她到底不是你亲生的,叫得再多,终究还是隔着一层。何况她生母还在,你就替她操持这些,将来她生母若是说道两句,我只怕你心也操了,还没落个好。” 她见三太太一时没接话,又阴阳怪气地笑一声,道:“依我看啊,反正你也是继室,不如就好好收着你的闲心,安心当你的继室。旁的事情自有旁人去管,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还是说二姐你对她这样好,其实另有打算的?啊,我听说三房的事务是她管着的?” 三太太听得眉心突突跳了两下,若不是因为还有外人在,她也顾忌着自己的形象,不然她定不管不顾的扑上前去,狠狠抽了她一大嘴巴! 她忍着怒火,笑道:“夫人,茶可好吃?梅花可好看?点心可还合你胃口?” 卫夫人冷笑道:“好不好看,合不合胃口那也是别人府上的事……” 三太太收起笑容,冷冷打断了她后面:“茶好吃,梅花好看,点心也还合你胃口,为何还堵不住你的嘴?南市的戏班子是人多得没地儿站了吗?就放了你出来!” 卫夫人被比作唱戏的,脸上顿时挂不住了,她“你”了一声,才要说话时,三太太又道:“夫人能说会道的,还能唱,怎没人给你搭个台子,你就自顾自唱了起来?好歹也是南市的戏班子出来的,连个戏台子也没有,也不怕寒碜人!” 三两句话的功夫,直堵得卫夫人满脸铁青,咬碎了一口银牙。 她还要说话,王家二夫人怕一会儿不好收场,连忙起身挡住了她与三太太的视线,又塞了点心在她手里。 王家二夫人笑道:“来,多吃些点心。这茶也不错,你多吃些……来来来,大家都吃,吃完咱们再赏梅花去!” * 小厅里边战火连连,裴青芜却直接避开麻烦,躲到了姑娘堆里去。 她到徐家去得勤,徐珠同她也熟了起来,见她出来,又连忙拉住她:“你怎么一直躲在里边不出来?走,咱们到那边看她们下棋去!” 裴青芜跟着她在姑娘堆里看了一会儿,也跟人下了一局棋,最后看着时辰差不多了,便要告辞回去寻三太太。 她才起身,王家五姑娘就拉住了她:“你到哪里去?” 裴青芜同她不熟,正要将手抽出来避开时,王五姑娘却紧紧拉着她不放:“我听说你推牌九推得好?我在那边院里起了桌,还差一人,你跟我去!” 说罢,不等裴青芜挣扎,强硬地拽着她就出了人群。 裴青芜直觉不妙,胡乱在空中挥了一把,一时不知抓了个谁,直接拽着人就走了。 王五姑娘拉着她,她拉着那个人,三人离开院子后,就一直往人少的地方走,像是故意避开谁。 裴青芜几次想走,几次都被五姑娘带着的丫鬟挡住了去路。 “什么情况?”徐珠凑到她耳边,低声询问,“你这是欠了她们家银子?” 方才裴青芜趁乱抓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徐珠。 她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本来想走的,但见裴青芜孤零零的一个人,又不忍丢下她一个人。 裴青芜听了她这话,苦笑一声:“若是欠了银子还好……要不,你还是赶紧跑吧?” 徐珠看了眼跟在不远处的王家的人,低声道:“她们虽不拦我,可我要是走了,你是不是连个帮你喊救命的人也没了?” 裴青芜还未说话,王家五姑娘就停了下来。 她侧目看了徐珠一眼,思索了一会儿,才客气笑道:“就是这里,你们先到里头等等,我去叫人来。” 第509章 落水 裴青芜虽不知她们到底要做什么,但明白这会子要是放王家五姑娘走了,接下来她要面对的事情,只怕才是更凶险的。 她与徐珠对视一眼,两人不算默契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后上得前去,拦住了五姑娘的去路。 “你千辛万苦将我们拐骗到此地来,却又要丢着我们不管,作为主人家,是不是不太好?”徐珠冷着脸逼近她一步。 五姑娘警惕地看着她:“你想做什么?” 因满京城的人都知道沈氏并非什么好惹的之人,而且还极其护短,若是被她纠缠上,定会被骂得掉层皮!严重些的,只怕往后在这京城都抬不起头来。 王五姑娘有些不敢招惹徐珠,说话都要客气许多。 徐珠又往前逼近一分,冷冷盯着五姑娘的双眼讥笑道:“我还未问你们要做什么,你到先问起我来了。你知不知道我大姐夫是刑部的人?三姐夫还是当朝太师!你要惹了我,后果自己承担!” 王五姑娘看了眼她身后一言不发的裴青芜,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她的视线赔笑道:“你是被裴青芜拉过来的,可怨不着我。还有,我原本要找的也不是你,你想走便走,也没人拦着你!” 徐珠回头看了裴青芜一眼,递给她一道“你到底做了什么的”眼神。 裴青芜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她心里其实有点数,她自己做事一贯是谨慎的,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也不主动惹麻烦,自然也没跟人结过仇,跟王家五姑娘更是熟也不熟,不可能是惹了她。 若真是因为有仇,才被人算计了,就只是卫夫人和李霖这件事了。 但王家二夫人有这般蠢吗?竟然在自己府上帮着另外一个人算计一个姑娘的清白,也不怕回头传出去了在京城难以立足! 就不怕到时候带累自己府上那些还未出嫁的姑娘? 裴青芜皱了皱眉,面容沉沉地看了王家五姑娘一眼。 后者对上她的视线,又因为心虚而移开了去。 徐珠不知她们在打什么鬼心思,她只冷哼一声,道:“姑娘既然不拦我,那我便走了!” 说罢,拽着裴青芜就要一并离去。 这时,王家的婆子忽然上前来,拦住了裴青芜和徐珠的去路。 徐珠脸色一沉,压着怒火道:“滚开!” 其中一个婆子对她一欠身,道:“姑娘要走,只管自己走。只是……我家夫人交代了,寻裴姑娘还有些事,吩咐婢子们带裴姑娘过去。” 裴青芜拦住徐珠,淡淡问:“什么事?” 婆子没看她,垂着眼道:“姑娘在此处等一等就知道了。” 徐珠闻言,额角突突跳了两下,又上前一把将婆子推开:“等什么等?我们现在就要走!” 说话间,徐珠就与婆子们纠缠到了一处。 徐珠说什么也要带着裴青芜走,婆子又拦着裴青芜不让走,纠缠之间,裴青芜感觉身后有人在悄悄靠近! 她警惕之下,凭借本能地扑过去,一把将徐珠推了开去! 徐珠没防着她会出手推自己一把,险些一个踉跄就从廊上栽下去! “你干什么?!”徐珠猛地回头,才要发火之际,就见一道人影站在裴青芜身后,举起手里的棍子,照着她后脑勺就砸了去! 而裴青芜所站的地方,原本是她方才站的位置! 也就说那个拿着棍子准备敲人的人,原本打算敲的人是徐珠! 那人也不知跟她多大仇多大怨,那一棍子敲得十分用力,裴青芜替她挡下之后,都没来得及挣扎一下,身形就晃了两下,一头栽进廊进的荷花池里…… 只听得“扑通”一声,水花飞溅起来,那人挣都没来得及挣扎一下,就“咕咚”一声沉到了水底去。 徐珠大叫一声,尽管很着急地扑了上去,想拉住往水里掉的裴青芜,可到底慢了一步,手直接穿过了她的衣裳,没能抓着人! 她猛地回头狠狠瞪了一眼方才敲人的人,随即又对已经吓坏了的王家五姑娘大吼道:“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叫人来捞人啊!” “我……我……”王家五姑娘吓坏了,惊慌得推卸责任,“我什么都不知道,跟我没关系!” 徐珠猛地上前一步,死死拽着她的手不许她跑:“她在你王家出事,你说跟你没关系?!我告诉你,她今日若是有个好歹,我三姐姐和三姐夫不会饶了你们!” 王家五姑娘害怕得不住发抖,努力地想将自己的手抽出来离开。 但徐珠紧紧拽着她不放,还吓道:“你最好赶紧叫她们去救人,然后祈祷她没事,否则……你们王家,谁也别想跑!” 她话音刚刚落下,就听“哐当”一声,方才拿棍子敲人的人终于反应过来出了大事,吓得将手中棍子一扔,立马就要跑! 徐珠眼疾手快,急忙捡起那根棍子,情急之下,胡乱照着那人就砸了过去! 她本来只是想拦住凶手不许他离开,也不觉得就凭自己就能将人留住。 但不成想她今日运气极好,那一棍子砸出去,直接砸中了那人的腿,那人便自己将自己绊了跟斗,把自己摔在了地上…… 徐珠没理他,转身对婆子们大吼:“还愣着做什么,赶紧救人啊!” * “大夫,她怎么样了?”三太太也顾不得什么男女有别,急得往前一步,问道。 “也不知跟这位姑娘什么仇,下手忒重!”大夫指使丫鬟替裴青芜包扎了头,愤怒道,“这要在偏一些,别说是我了,今日来的就算是大罗神仙,也救不回她!”文学一二 三太太闻言,侧目狠狠瞪了王家二夫人一眼,又问大夫:“那她……” 王家二夫人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大夫道:“很不好!后脑勺有伤,还受了凉,若能挺过今晚什么事也没有,若挺不过去……就该准备后事了!” 王家二夫人一听,硬着头皮道:“不会的不会的……三姑娘福大命大,一定没事的!” 说罢,借口送大夫,赶紧出去了。 三太太收回视线,上前在床沿坐下来,又拿了手帕替裴青芜擦了擦额头的汗,道:“早知如此,今日就不来这一趟了……” 她咬咬牙,转头阴着脸问:“那贱人呢?” 第510章 身后有人 丫鬟回道:“在外头呢。方才出事时,她就想走,婢子叫人拦了她的去路。” 三太太点点头,又替裴青芜牵了牵被子,才起身道:“你在这里好生看着姑娘,我出去看看。” 丫鬟答应一声,目送三太太出去了。 忽然闹出这样一桩事来,不少人都因好奇,还没有离去。 有人见三太太自内室里出来,出于礼节,又问起裴青芜的情况来。 三太太眼神一扫,目光直直落在了人群最外围的卫夫人身上。 她盯着人冷笑一声,嗤道:“也不知芜丫头得罪了谁,好好的就遭了这样的毒手!连大夫也说,若她挺不过今晚,就该准备后事了……” 有人听了,连忙安慰她,纷纷表示裴青芜不会有事。 卫夫人始终站在人群外边,并不上前来,更是连一句关心也没有。 三太太咬咬牙,推开左右的人,一径上得前去,盯着卫夫人道:“夫人就没什么好说的?” 卫夫人很心虚,目光躲闪,都不太敢与三太太对视,只勉强道:“芜丫头福大命大,不会有事……” “不会有事?”三太太厉声打断她后面的话,“若不是她出事时,徐家四姑娘刚好在,她这会子已经没气了!” 卫夫人转过身,避着三太太辩解道:“你……你这说的也忒严重了。人也捞上来了,请了大夫来也说没事,你还想如何?” 说着,她又不知从哪里生出些“理直气壮”来,回过头梗着脖子道:“再说了,你拿我出什么气,又不是我叫她掉水里去的!” 三太太气结:“你……” 卫夫人眼珠一转,决定先发制人:“当时徐家四姑娘也在,为什么四姑娘没事,偏她出了事?定是她自己做了什么惹人厌的事,才惹得人报复她的!说不定是她自己品行不端,连老天爷都瞧不惯了,才让她掉水里去的……” 话音未落,三太太就扑了上去,扬手便是一巴掌狠狠掴在了她脸上! 三太太盯着卫夫人,面沉似水:“你听听你说的是什么话!” 卫夫人被打得愣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又不肯善罢甘休,张牙舞爪想打回去! 王家二夫人见了,生怕她再给自己惹出什么麻烦来,急忙叫人将她拦住,又低声劝道:“你快别说了!我替你打掩护,你赶紧带着霖哥儿回去……” 说着,她一面将卫夫人推了一把,示意她赶紧走,一面急忙回过身去,拦着三太太的去路,赔笑道:“好了好了,大家都少说两句……原是我不好,没尽到主人家的职责,才让三姑娘受了这样的罪!还扰了大家的兴致,唉……” 三太太冷眼将她一扫,嘲笑道:“你少在这里假惺惺的当好人,你以为我不知你们串通到了一处?倘或芜丫头醒了便罢,她若有个三长两短,你跟那贱蹄子谁也别想跑!” 王家二夫人伪善地嘴脸被拆穿了,脸上有些挂不住。 但挂不住也得硬着头皮挂着,谁叫今日之事,也有她一手谋划的结果? “你们不就仗着我家那丫头身后无人,才敢这般欺辱她?”三太太一甩衣袖,冷笑一声,“我只告诉你,无论我家那丫头今日有事无事,我都与你们没完!” 王家二夫人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声,连忙赔着笑:“瞧夫人这话说的……这不过是小孩子之间的玩笑罢了,哪有你说的这样严重?这样吧,我叫他们过来,给你们赔个不是,这事儿就算了吧,别伤了两家和气……” “和气?” 外头忽然传来一道懒洋洋地笑声:“夫人还知道什么是和气呢?我还以为夫人只知道和稀泥,不知道什么是和气。” 众人闻声,纷纷转头看去,就见穿一件苍苍立领斜襟长袄,戴一件白雪红梅的斗篷地徐宁款步进了门来,身旁还跟着王家的大夫人,徐慕丈母娘。 徐宁也不是匆匆赶来。 她听闻消息赶来后,先去拜访了王家大夫人,同她说了些事情,又问她借人,直接锁了王家的门,谁也不许放出去。 王家的大夫人虽觉此举不太妥当,还很有可能得罪人,但还是帮了徐宁。 无他,因为这事儿出在王家府上,若因此闹出人命来,王家负不了那个责! 而且归根结底这是她二房闹出的事情,凭什么要她大房来帮忙收拾烂摊子? 大夫人领着徐宁进了门,目光一转,先扫了二夫人一眼。 原是要说话的二夫人立即噤声,不敢再插嘴了!文学一二 “三姐姐!”一直被沈氏拉着不许出头的徐珠一见徐宁,立即甩开了沈氏的手,扑上前去,“你可算来了!你要再不来,青芜都快叫她们吃了!” 徐宁在她手上拍了一拍,低声问:“你没事?” 徐珠摇了摇头,小声跟她咬耳朵:“我没事,是青芜替我挡了一灾!” 徐宁点点头,在她手背上捏了一把,随即上得前去。 她从卫夫人身边经过时,故意将脚步一顿,侧目扫了卫夫人一眼,也不说话,只挑着嘴角笑了一声,把人笑得一顿心虚后,又走到了三太太身边去。 徐宁道:“我去看看芜姐儿。” 三太太见了她,很明显地松下口气,也没说什么,只往旁边侧了侧身,将路让了出来。 徐宁便带着徐珠进了内室去。 内室里,只有一个小丫头守着。 裴青芜情况不大好,满脸煞白,一点血色也没有。她孤零零地躺在那儿,一动不动,连呼吸都是轻的,若不是胸口还有一丝起伏,只怕还以为躺在那儿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徐宁上前在床沿坐下,又抬手一摸,果然摸着了一个滚烫的额头。 她将眉一蹙,问那丫头:“请大夫看过了?” 丫鬟便将大夫说过的话又复述给了徐宁听,随即“扑通”跪下来,道:“大奶奶,他们欺人太甚!我们姑娘没有依靠,求您替她做主!” “谁说她没依靠?”徐宁面容阴沉,语气也冷,“只要我还在这里,她就不会没有依靠!给你家姑娘收拾收拾,我们现在就回去!” 第511章 他救的 卫夫人死死握着双手,目光忍不住直往内室里瞧。 她现在有些着急,不知道徐宁忽然过来做什么,也没有李霖的消息。她很想趁人没留意的时候偷偷离开,但三太太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一样,始终盯着她,不许她离开一步。 卫夫人咬着牙,求助地看向了王家二夫人,希望她能帮帮自己。 但自打王大夫人来了之后,二夫人忽然就乖觉了许多,半句话也不敢说,鹌鹑似的缩在一旁。 这时,裴青芜的丫鬟小冬急急地从内室跑了出来。 三太太急忙拉住她,问道:“你上哪里去?” 小冬道:“大奶奶说要接三姑娘回府去,叫我先去徐家请华大夫!” 三太太愣了一下:“回去?那……” 卫夫人和李霖不管了?这气不替裴青芜出了? 小冬没等她问完,就在暗中对她一顿使眼色,提醒道:“大奶奶说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三姑娘,其的事情等回了家再说!” 三太太这才反应过来徐宁的意思。 她们眼下毕竟还在王家府上,王家同徐家又还有姻亲,徐宁便是要替裴青芜出气,恐怕也还要顾忌着王家的脸面,不好将事情闹大。 但若是回了裴家再算这笔账,许多事情就好办 得多。 何况,徐宁说回去,也不一定就是空着手回去! 三太太反应过来,又叮嘱小冬道:“那你快些去,别耽搁了。” 小冬答应一声,急急跑了。 王二夫人听见她们要走,在心里边稍稍松了口气,又忙上前假惺惺道:“这就要走了?何不再待一阵,等三姑娘好些了再说?要什么你们同我说,我吩咐一声就是,何苦折腾。” 不管她承不承认,裴青就芜是在她府上出的事,若就这样放了裴青芜回去,回头那些太太们不知要在背后如何说她的! 她想,不管徐宁留不留,自己反正已经放了话,做了好人,之后的事情就与她没关系。 三太太本来要往内室去的,听见这话又停下脚步,阴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却是什么也没说,只冷笑了一声,又进了内室去。 王家二夫人见了,还要跟上去,打算把她虚伪的人设维持到底。 但这时,王家大夫人却在暗中拽了她一把。 二夫人一回头,就对上了大夫人冷嗖嗖的视线,她心里一惊,慌慌张张的收回视线,不敢造次了。 大夫人低声警告道:“我若是你,这会子就闭嘴不开口!然后把那人打包打包塞到裴家去!说不定这样,你还能保住一命!” 王大夫人轻轻哼一声,甩开她的手,进了内室去。 卫夫人见关键人物都进了内室去,小厅里一时无人盯着她后,自以为得了机会,立即悄悄往门口移去,然后趁着左右的人没留意,抬脚就跑了! 她着急忙慌的,好几次都没看清脚下的路,差点在青石上滑个跟斗。 若不是丫鬟扶着她,她只怕已经摔了个鼻青脸肿。 “太太,咱们不管霖哥儿了?”丫鬟低声问道。 “管他?我怎么管?!”卫夫人冷笑一声,神色阴沉,“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还来带累我,我是疯了才要去管他!” 卫夫人恨恨地咬了咬手帕,低声道:“如今连衍大奶奶都来了,我更是管不了的!” 丫鬟有些着急道:“可您是他姑母啊,您要是也不管他,就没人能帮他了!” “谁叫他要去招惹徐家的人!”卫夫人咬着牙低吼,“我只叫他看准机会就毁了裴青芜那贱蹄子!回头等人撞见她跟一个外男搂搂抱抱的,她便是不想嫁给霖哥儿,为了自己名声也不得不嫁!可他倒好,竟然……竟然对徐家的人动手!” 卫夫人冷哼一声,咬着牙道:“他既然敢做,就该知道这样做了会有什么后果!” 说话间,她们到了王家侧门。 王家的下人原是得了话,让暂时不要放人出去的,但后来卫夫人塞了些银子给他们,他们一时见钱眼开,又给开了门。 卫夫人带着丫鬟急急出了门,想着先回娘家避避风头,等事情结束了再回卫家去。 但她怎么也没想到的是,她一出了门,正要上马车时,边上忽然就冲出来两个人,先一把将她的丫鬟推开,随即堵了她的嘴,又反扭着她的双手将她架上了另一辆马车! 这期间,她挣扎都没来得及挣扎一下。 卫夫人的丫鬟见状,吓了一跳,才要大喊救命,就被人从后边捂住了嘴! 她惊恐地回过头,正对上了小冬冷冰冰的视线! 丫鬟睁大了双眼,不明白本该去请大夫的人,为什么会出现这里! 小冬扫了她一眼,道:“大奶奶说在王家不好收拾你们,就叫我先出来埋伏着,一见你们出来,就带你们回裴家!咱们回裴家慢慢算账!” 她说着,啐了那丫鬟一口,又推搡着她上了马车。 * 没过多久,徐宁和三太太就带着昏迷未醒的裴青芜出了来了,王家大夫人亲自送她们出来的。 徐宁先叫人将裴青芜搬上马车,随即又对大夫人说了“留步”之后,才上马车,吩咐回裴家。 她们前脚刚走,后脚徐珠和沈氏也出来了。 沈氏拉着徐珠就要回徐家去,徐珠却一把甩开她的手,目光在巷中一扫,直接爬上了另一辆马车,也不等沈氏,吩咐了车夫就往裴家去了! 一直到马车离王家远了,她才将额角上的汗水一抹,侧目看向了原先就等在马车里的人。 “二哥哥,回头母亲若是吩咐人要打死你,我不会帮你求情。”徐珠道。 那原先就在马车里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徐停。 他是被王家公子叫来的,原是打算露个脸就走,但临走时被王家哥儿灌了两杯酒,后来又让炭火一熏,便上了头。 他还得去一趟礼部衙门,就这般红着脸回去不好,便丢下人,四处吹寒风,打算散散酒气了再回去。 谁知散着散着,就听见有人喊救命,那声音隐隐听着还跟徐珠很像。 他当时以为是徐珠出了什么事,想也未想就闯了过去,到了地方才从徐珠嘴里得知是裴青芜掉水里了。 那时情况紧急,下人又迟迟未来,徐停想也未想,直接跳水救人。 寒冬腊月的天,池水冰凉刺骨,徐停将裴青芜从水底捞起来时,手脚都在发抖…… 第512章 拆桥 “放开我!”卫夫人挣扎着推开左右押着她的婆子,恶狠狠地瞪着不远处的徐宁,“太师夫人又如何?太师夫人就能随便扣着人不放吗?!” 徐宁转过头来,目光淡淡地将卫夫人撇了一眼,道:“放了你?啊,当然,等我弄清楚了事情的始末,自然会放了你。” 卫夫人对上她凉凉的视线,又心虚起来。 她咬了咬后槽牙,将害怕和惊慌失措都咽回了肚子里,又抬起头来故作镇定地冷笑了一声:“你要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同我有什么关系?你最好现在就放了我,否则……” “否则如何?”徐宁起身来走到她身边,居高临下地盯着她,“你们光天化日之下害人性命,我便是送你进大理寺也是你活该!” 一听要被送进大理寺,卫夫人一下子就怂了。 她眼珠一顿乱转,忽然就低了头服了软,跪行到三太太跟前,哭道:“二姐……二姐,我知道错了,你要救救我啊!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全、全都是那不成器的李霖做的,跟我没关系啊!二姐……” 三太太垂目将她一扫,随即将自己衣摆抽了出来,淡声道:“跟你有没有关系?你心里没点数?” 她转头看见还躺着不知死活的裴青芜,又来了气,用力忍了忍,实在没忍住,又猛地转过头,两步走上前去,扬手抽了卫夫人一巴掌! “你算计旁人就罢了,如今还算计到我头上来!”三太太气得指着她骂道,“李宝珍,你良心叫狗给吃了不成?!” 卫夫人捂着自己的脸,又嘤嘤哭起来:“我、我没有……二姐你是知道我的,你便是给我十个胆子,我也不敢算计到你头上啊。我、我也是受害者,被他骗了……” “我呸!”三太太一口啐在了卫夫人脸上,怒道,“别以为我不知你们姑侄一路货色!” 徐宁在一旁看着,并不开口,甚至还在三太太怒火中烧时,镇定地喝了一口茶。 这时,外头又传来一阵哭声,紧跟着罗姨娘就哭哭啼啼地跑进了门来。 她也不看其他人,一径哭喊着扑到裴青芜床榻前,一会儿摸摸她的手,一会儿又摸摸她的脸,瞧着像是憋着一肚子怨言又不敢吐,只能红着两个眼睛,暗中瞪着卫夫人。 三太太有些过意不去,上得前去,将手帕递给罗姨娘:“是我对不住你……” 毕竟裴青芜是她带去王家的,结果好好的人带过去,却让她受了这样的罪,还险些丢了名节! “我、妾身、妾身不敢怨恨太太……”罗姨娘接过了三太太的手帕捂着连哭道,“妾身只叹三姑娘福薄,明明什么也没做,却要遭受这样的罪……妾身却因身份低,连替她讨个公道也不能!” 三太太听了这话,脸上神色更加复杂了。 罗姨娘嘴里口口声声地说着不敢怪,可她的动作神情和说出来的话却又满是怨恨。 三太太沉默了一会儿,上前拍了拍罗姨娘的肩以示安慰:“你……你放心,我会给芜丫头讨回一个公道的!” 说罢,她又恶狠狠地瞪向了卫夫人,还在暗中磨了磨牙,大约是恨不能吃她的肉! 卫夫人捂着脸,无辜地眨眨眼,试图撇清自己。 “衍哥儿家的,”三太太收回视线,看向了徐宁,试探着问,“你把她带回家来,可是另有打算?” 徐宁放下茶盏,笑道:“也不是什么打算,只是觉着……芜姐儿受了什么罪,他们就该受什么罪!” 卫夫人一听,立即叫嚷起来:“她受了什么罪,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赶紧放了我,仔细一会儿我家里来了人,有你好果子吃!” 徐宁闻言,手指在桌上一敲,漫不经心笑道:“你放心,无论是你婆家,还是你娘家,我都叫人去支会了,一会儿来了人,我们正好掰扯掰扯。” 卫夫人立即虚张声势:“掰扯?掰扯什么!是她自己不长眼掉进水里去的,同我有什么关系!何况冤有头债有主,拿棍子敲她的人也不是我,要找也找不到我头上!” 三太太气得又想给她一巴掌了! 但这时,罗姨娘却先扑了上去,抓着卫夫人的双手质问:“你、你好狠毒的心!我姑娘不过是不应这门亲事,你们就要下毒手杀了她!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你……你还我姑娘命来!” 罗姨娘手脚并用,将卫夫人一顿拉扯,将她衣裳头发也扯坏了,还要明着动手时,徐宁就叫婆子将她拉开了。 徐宁跟她道:“你现在若是打了她,那她就真成了受害者,而不是加害者了!” 她安抚好罗姨娘,又叫了她的丫鬟来,把她带下去重新整理了一下妆容。 “大夫来了没有?”徐宁转头问道。 她话音刚刚落下,外头就婆子回道:“大夫来了。” 徐宁让人领着大夫进来,又重新给裴青芜检查了一翻,还让他将裴青芜所受的伤写在了一张纸上,怎么严重怎么写,留作证据。衛鯹尛说 等送走了大夫,又过了一会儿,无论是卫家还李家,都没来人。 大有任凭卫夫人自生自灭的意思。 三太太道:“她父母已经过世,李家兄弟姐妹也不管她。卫家到如今也没来人,恐怕也是不打算管她的。” 卫夫人拎不清,不代表卫家的人也拎不清,愿意为了卫夫人和李家的一个庶子来得罪裴家的人。 果不其然,三太太话音落下没多久,门房处就有人来回道:“方才卫家遣了人来说,卫家没有这样狠毒的人,让大奶奶自行做主,不必问卫家的意思。” 又过了一会儿,李家也来人了,也是传话:“李家的人说,他们老爷说了,欠债还债,杀人偿命……李公子是欠了钱就让他还钱,若是杀了人,就让他偿命,跟他们没关系!” “是吗?”徐宁垂眸扫向卫夫人,笑道,“那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卫夫人对上她的视线,狠狠打了个哆嗦,又想起方才她说要送自己去大理寺的事情,霎时满脸苍白,全是害怕。 她跪行到三太太跟前,死死抓着她的衣摆求道:“二姐……二姐你要救我!不关我的事……真的不关我的事啊!都是李霖……是李霖那小子骗我的!” 第513章 咎由自取 三太太用力抽了一下衣摆,也没能将它从卫夫人的手里抽出来。 这时,徐宁将喝了一半的茶盏往小方桌上一放,杯底同桌面接触,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本来还在哭哭啼啼的人声音立即小了,肩膀都跟着轻轻哆嗦了一下。 徐宁微微扬起下巴,冷冷地看着卫夫人:“夫人要求,也该来求我才是,怎求起旁人来了?” 卫夫人跪在三太太跟前没动,也没回头,出于害怕,她还紧紧拽着三太太不放,像是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然而事实是,三太太根本就不是她的救命稻草! “再不济,你也该去求被你害得生死未卜的人,可你这半日,别说求她,却连一句道歉也没有!”徐宁轻哼一声,转头对霜降道,“把人带进来!” 霜降一欠身就退了下去,过会儿再回来时,身后的婆子就押着卫夫人的丫鬟和李霖。 还有一个偷偷跑来的徐珠。 李霖大约是已经听见了卫夫人那些话,这会子不仅满脸的菜色,还是满眼的恨意! 他进了门来,也不看旁人,只一瞬不瞬地盯着卫夫人看,把卫夫人看得头也不敢抬! 徐宁看了他们一眼,招招手将徐珠叫了过去,低声问道:“你怎么来了?” 徐珠小声道:“我也是受害者。” 徐宁撇了她一眼,满脸写着不信。 徐珠确实是受害者,但因沈氏不想她卷进这些麻烦里,在王家时,就不许她替裴青芜出头。何况裴青芜还是徐停从水底捞起来的,她怕有人拿徐停之前到裴家提亲的事说道,就更不许他们兄妹同裴青芜扯上关系! 倘若徐珠只是作为受害者过来的,恐怕刚出王家的门,就被沈氏绑起来带回了家去。 果然,徐珠一刻也承受不住徐宁的逼视,举着手什么都交代了:“是二哥哥叫我来的。” 徐宁听了,也不意外,下意识回头看了眼屏风后头还没醒过来的人。 “二哥哥人呢?”徐宁又问道。 徐珠小声道:“在外边等着呢。他说他不方便过来,就叫我来替她来看看裴姑娘。还说让你替裴姑娘狠狠出一口气,不必管李家和卫家,若有意外他替你兜着!” 徐宁扬起眉毛,哼笑一声:“我要出气,哪里用得着他替我兜着?” 徐珠点点头,表示赞同。 她又看了眼跪在地上的姑侄二人,低声道:“三姐姐,方才我从王家过来,那些人都在说裴姑娘如何如何,却无人说李公子做得有何不妥。还有人说青芜她不检点,不守妇道才招了李公子记恨……” “放屁!”徐宁霎时黑了脸,直接不顾形象地骂了出来,“刀子没落到她们身上,她们不知道疼是吗?什么东西!分明长着一张人的嘴,却连句人话也不会说吗!” 徐宁仔细想想,仍是觉得生气,又瞪向卫夫人和李霖,恨不能斩草除“根”! 她重新冷静下来,拉着徐珠在一旁坐下,看着李霖道:“李公子,你姑母方才可是说了,她都是被你骗了,这些事情都跟她没关系,全是你一人所为啊。既然如此,我送你去大理寺,你也无话可说吧?” “姑母,你说这些话,就不怕遭雷劈吗?”李霖没理徐宁,仍旧冷冷盯着卫夫人,“什么叫全是我一人所为?难道主意不是你出的?不是你勾结王家二夫人,让她帮你骗裴姑娘的?” 卫夫人猛地回头,扭曲着脸,厉声道:“住嘴!” 李霖扬起下巴,吊儿郎当地笑道:“难道不是你同我侄儿说,只要将裴姑娘骗到无人之处,打晕了她,你再带着人过去,好叫人撞见我与她在一起,到时候她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说不清楚的?” 卫夫人霎时白了脸,连嘴唇也在哆嗦,她吼道:“若不是替你打算,你以为我会被迫做这些缺德事?!李霖,你要还有良心,眼下就该认了罪,承认这些事情全是你一人所为,同我没关系!” 李霖笑了起来,满脸都是拉人垫背的恶劣:“可是姑母,这些主意明明全是你出的啊。侄儿心疼姑母,怎能让姑母蒙受不白之冤呢?” “你要逼我,你也要逼我是不是?!”卫夫人怨恨地瞪着她,满脸的破罐子破摔,“你做的那些事,真不怕我全替你抖出来?!” 李霖霎时变脸,阴狠地盯着卫夫人不说话了。 卫夫人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又道:“李家不管我,卫家也不管我,我什么也没有,是不怕的!可是霖哥儿,你家里应该还有人等你回去吧?” 三太太不知这其中还有什么秘密,满脸茫然地看向徐宁。衛鯹尛说 徐宁撑着下巴,看着卫夫人笑了起来:“啊,可是那个叫‘霏霏’的人还在等李公子回去?” 这个霏霏就是李霖从乐坊带回去的,已经怀有七个月身孕的乐妓。 她花名雪霏霏,人如其名,肤白如雪,也有些姿色,李霖一见她就被迷了个神魂颠倒,什么也不顾,缠着她要跟她花前月下,要为她赎身。 身赎了,孩子也有了,眼看着瞒不下去了,又着急忙慌地求上卫夫人,花言巧语地想骗了卫夫人过继了他,替他说一门亲事,好将这事儿瞒过去。 卫夫人自己又需要一个孩子,尽管这个孩子大了些,可若收养了李霖,将来她好歹是有个依靠的。 于是就动了念头,想托三太太的关系,娶了裴青芜。 裴青芜姨娘说不上话,继母又不怎么管事,娶了她后就算她发现了雪霏霏的事,也是有苦无处诉说,到时候再打压打压,哄一哄,她照样乖乖的。 然而卫夫人和李霖没想到的是,三太太虽同意让他们先见一见了,可却没松口,还要看裴青芜自己的意思。 而裴青芜本人也谨慎,并未一口答应下,原是打算再接触接触,了解了李霖为人再说。 谁知卫夫人骚操作,将原本就在思索打量的裴青芜推得更远了,别说同意这门亲事,更是连接触也不愿的。 三太太听得前因后果,这才深知自己被卫夫人骗得有多惨! 她又气又怒,指着卫夫人的手都在颤抖:“你……你竟然存的是这样的心思!还骗我、骗我说你在婆家过得不好,叫我帮我你?李宝珍,你有如今这般下场,全是你咎由自取!” 第514章 处罚 要如何处理卫夫人和李霖,徐宁原是早就想好了的。 但此时,她稍稍思索后,心里另外有了打算。 她想了想,侧目看着三太太道:“我原想着三妹妹遭了什么罪,就叫他们再遭一遍。可我思来想去,这事儿到底不该我一个小辈来插手,何况他们也是李家的人,该怎么处决他们,还得问一问婶婶的意思。” 三太太一听这话,就知徐宁是故意说给她听的。 这气原就是她要给裴青芜出的,何况还是她亲自去的王家将裴青芜接回来的,她作为嫂嫂要护短,要替裴青芜出一口气,本就没什么不妥的。 三太太稍微思索片刻,才要将这事儿推了去,就见徐宁笑了一声。 她笑容只虚虚地挂在嘴角,眼尾往下弯了弯,笑得不深,却带着些不容置喙的意思。 徐宁道:“婶婶,你是三妹妹嫡母,她又敬重你,今日才随了你到王家去的。偏她运气不好,叫人以为她家里没人,所以敢随便欺负。可是,太太您还在,哪里就没人了?婶婶说是吧?”文学一二 三太太算是听出来了,徐宁这是在逼她表这个态呢。 她是裴青芜嫡母,又是她带着裴青芜去的王家。但裴青芜却在王家出了事,而且这罪魁祸首还是她李家的人。 偏她自己又是李家人,又是裴青芜的嫡母,若今儿不表这个态,放任了这件事过去,往后裴青芜就算另外说了人家,只怕那户人家也当她家里没人,随意欺辱的。 徐宁自然会替裴青芜做主,可再过一阵,她人在何处都还未可知,又如何能在裴青芜有难时,及时赶回来替她撑腰? 所以这事儿,还得她们三房自己强大起来才好。 三太太明白这一点后,再看向卫夫人和李霖时,神色已经冷了下来。 卫夫人对上她的视线,霎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她脸色巨变,又跪行着上得前去,抓着三太太的衣裳求道:“二姐……不要。我……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我、我保证,过了今日再不提三姑娘的事!你、你就饶了妹妹这一回吧!” 三太太冷眼看着她,不为所动。 卫夫人心里越发绝望起来,哭得泪流不止,又悔又恨:“二姐……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在婆家过得有多艰难。你、你要把我送去大理寺,我就完了……彻底完了啊!” “若今日你们要得了逞,芜丫头这辈子也完了!”三太太咬牙切齿地瞪着她,怒道,“同为女人,你也该晓得名节对我们有多重要!可你、偏生你……” 三太太气得瞪了一言不发地李霖一眼,又甩袖背过身去,咬着牙道:“你别求我,我救不了你!” 卫夫人大惊,脸色白到了极点:“二姐……” 三太太让开一步,直接避开她了的手,躲到了一旁去。 徐宁扫了她们一眼,随即一挥手,侯在一旁的霜降立即两步走到门口,对侯在外面的人招了招手。 原本侯在门外的三太太身边的人又进了屋来,立在一旁等着三太太发话。 三太太沉默片刻,又闭上眼来,发话道:“扒了她的外衫,脱了她的鞋,把她扔到街上去!” 卫夫人一听,满脸苍白,不见一丝血色,她哭喊起来,试图跪行上前求饶。 可霜降却是眼疾手快地上得前去,一把将她扯回来,三下两下地就直接扒了她的外衫,又同婆子一起,不顾卫夫人的挣扎,脱了她的鞋袜,把人从屋里拖了出去! 卫夫人挣扎着,又慌得大骂起来:“你们、你们这样毁我会遭报应的!我诅咒你们……我诅咒你们!哈哈哈……裴青芜活该,她活该!” 嚷嚷的话喊了一半儿,霜降又出现在她跟前,把卫夫人的袜子团了团直接塞进了她嘴里。 卫夫人叫嚷不出来了,就只能唔唔喊着,被无情拖出了行云阁,拖出了宁国公府,在左邻右舍地围观之中,被直接扔到了街上! 如今虽是深冬,冷得厉害,但街上仍是有不少的人,他们听见叫喊,又纷纷围拢过来,对着没穿外衫和卫夫人指指点点,一阵围观。 有知情者将在王家的事情宣扬宣扬,人们又纷纷唾弃起卫夫人来,还有人直接往她身上吐了口水! 卫夫人大喊大叫,试图捂住自己的脑袋,可脑袋捂住了,那些恶言恶语仍旧要往她耳朵里钻。她又想捂住耳朵,可脑袋又露了出来,被人一口吐沫吐在脸上…… 她彻底疯了,又去敲裴家的门,裴家的大门紧闭着,敲不开,她又胡乱骂,骂三太太,骂徐宁、也骂裴青芜,还骂李霖……把所有人都骂了一遍,好似她自己就成了无辜的那个! 骂了半日,替卫夫人出主意的那个丫鬟也被人扒了外衫扔了出来! 卫夫人见了她,又扑上去对她一顿拉扯,嘴里骂道:“都是你……都是因为你!你替我出了馊主意……你害我丢尽了脸,我打死你!打死你!” 丫鬟不敢还手,只能边哭边躲。 可卫夫人不放过她,将所有怨气都撒在自己丫鬟头上,脸面不要了,形象也不要了,当街撕扯起来,泼妇一样…… 等她闹够了,又急急往卫家跑去,可卫家早就知道了情况,嫌她丢人,又不想得罪裴家,早早就放了话,不许放卫夫人进门! 卫夫人在卫家外头敲了半日的门,求了半日,哭得嗓子都哑了,浑身都冻得发抖,双脚更是青一块紫一块的,那门始终没给她打开一条缝…… 卫夫人冻得受不住,又哆嗦着爬起来想回李家,想求李家的人为她做主。 可李家作为她娘家,父母却早不在了,哥哥嫂嫂们更是厌烦她的为人,早早紧闭了大门,也不放她进去。 卫夫人在门外敲了半日,敲红了手,哭得声音都在颤抖,也没人出来看一眼…… * 此时裴家,卫夫人的事情处理完了,却还有另一个罪魁祸首在。 徐宁看了眼满脸煞白的李霖,提起唇角嗤笑一声,又转头问霜降:“如何,吩咐你办的事情可办妥了?” 霜降应了一声,将一张纸呈给徐宁,道:“大奶奶吩咐的都办妥了,都在这儿呢。” 第515章 罪有应得 霜降动作快,等徐宁一吩咐,她就将事情办妥了。 她递给徐宁的那张纸上,也没别的内容,全是雪霏霏的口供——她与李霖是如何在国孝期间勾搭到一块儿的。 霜降看了还未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的李霖一眼,道:“李公子心疼人,替雪姑娘赎了身,却忘了赎走她的籍契。婢子在乐坊里同她们撕扯了半日,方才拿着雪姑娘的籍契,又托了关系在京兆府替她改了籍契,从了良籍。” 李霖一听,脸上又挂起笑来:“那又如何?霏霏对我一往情深,不会因为区区一张纸就断了与我之间的情谊!” “你要不看看这个了再说?”徐宁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将手里的雪霏霏的口供递了出去。 李霖对上她的视线,脸色一变,随即扑上去,一把抢过那张纸,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不可能……不可能!这是假的……是你们骗我的!霏霏单纯,什么也不懂,定是被你们骗了……” 徐宁并不接话,只笑着看着他。 李霖被那她那道视线刺激到了,一时不知怎么想的,两下就撕了手里的状纸:“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霏霏不可能骗我,不可能同你们同流合污,一起害我的!” 徐宁也不阻止,笑眯眯道:“撕吧,你撕了一张,我还能给你拿出第二张、第三张来!还是说……你想见见雪姑娘?” 李霖瞬间明白过来,不止这张状纸,雪霏霏也在徐宁手里! “你……!”他目眦尽裂,又想扑上去时,就被婆子们齐齐按住了。 徐宁笑了一声:“你那个雪姑娘对你情深义重,原本还什么也不肯说。后来见了籍契,又见我们愿意帮她家里还债,就什么都说了……还真是情深义重啊!” 李霖怒道:“是你们逼的……都是你们逼她的!你无耻……” “到底是我无耻,还是你无耻?”徐宁冷笑一声,“我的人还躺在那里不知死活,你倒来骂我无耻?李公子,你这几年的学是白上了,连无耻二字都不知如何写了是吧?” 徐宁懒的与他多说,摆摆手:“你是男子,对你姑母那套在你身上不好使,那我只能送你去大理寺,叫大理寺的人酌情处理了!” 酌情处理四个字,她说得格外重。 她又挥了挥手,候着的婆子们立即上得前来,架起李霖就要将他拖下去! 李霖大喊起来:“我不去大理寺……我不能去大理寺!我要去了就完了……什么都完了!姑姑……二姑姑!你也是我姑姑,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三太太撩起眼皮来淡漠地将他一扫,什么也未说,只眼神冷冰冰的,李霖便再说不出求饶的话来,一颗心直跌到了谷底! 徐宁看着他,慢悠悠道:“你放心,雪姑娘和你未出世的孩子,我会好好关、照、的!” “你……!”李霖怒目瞪向徐宁,咬牙切齿,满脸扭曲,“你敢!” 徐宁笑着看了他一眼,不知是故意吓他,还是真有此意:“听说雪姑娘已经七个月了?这个时候若拿掉她的孩子,想必对大人也不好?可她若将孩子生下来,又会被定下罪名,到时候连我也保不住她,这可如何是好?要不……一并送她去大理寺,叫你们共患难?” “不要!”李霖满脸煞白。 他看着徐宁,拉不下脸来去求,只好看向三太太,悔道:“姑姑……姑姑我错了!我不该用这样下作的手段……” “你也知道下作呢?”三太太还未开口,徐珠就哼了一声,嗤道,“若不是青芜替我挡了一下,如今躺在那里的就该是我了!三姐姐,你别轻饶了他!” 她照着李霖呸了一声,鄙夷道:“他说他知道错了,可也不是觉着对不住青芜,不过是怕死,不想去大理寺,故意说的软话罢了!” 心思被拆穿,李霖又气又怒,暗暗瞪了徐珠好几眼! 徐珠可不怕他,又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 徐宁没说什么,淡淡一摆手,婆子们便架起李霖来,直接拖了出去,要将他送到大理寺去! 李霖这会子也不求饶了,同他那个姑母一样,满口都是咒骂的话! 等人走了,徐宁又去写了两道贴子,一道随李霖一起送到了大理寺,一道又送进了宫去。 那边大理寺的人见了折子,见事情可大可小,却是不好处置。 毕竟一边是裴家的人,一边是李家的人。 大理寺卿稍作犹豫,也送了一道折子到宫里去。 不多时,宫里回了消息,让大理寺按律法处置。 大理寺一看折子上批阅的字迹是那样眼熟,霎时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按律法处置,谁犯了错问谁的罪,不必累及家人! 大理寺卿便按流程走了一遍,该审的审,该问的问,还请了雪霏霏到大理寺来走了一遭。 那雪霏霏原本是不想出现的,躲着不见大理寺的人,但后来她又在霜降的陪同下出面作证,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交代了,还巧妙地将自己摘了出来,将罪名全怪在了李霖头上! 李霖就成了“强抢民女”的那个,雪霏霏就成了迫于无奈,“不得不”委身李霖活命的那个。 李霖知道这些事情后,又要求见雪霏霏一面,要她将事情说清楚,想问一问她,他们之间的情谊是不是都是假的,之前的山盟海誓是不是都是说来骗他的! 雪霏霏人也没见,只托大理寺的人带了一样东西给李霖。 李霖见了那团已经成型的死肉,便什么都明白了。 他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打击,在牢中又哭又喊地闹了半日,还要寻死。 判决还未下来,衙差不敢让他轻易死了,便直接卸了他的手脚和下巴,把他当狗一样丢在了角落里。 这下子李霖安静了,不哭也不闹了。 衙差都松了口气,对他看得也没那么紧了。 等到他们次日去送给人送饭时,才发现此人以一个扭曲地姿势倒在角落里没了气,而墙上有一滩斑驳的血迹…… 第516章 阳奉阴违二公子 裴青芜这一趟遭了不小的罪。 平白叫人敲了一棍子不说,又在寒冬腊月里掉进了池水里,冻得人稀里糊涂的,当时就发起高热来,人烧得浑浑噩噩的,什么也不知,药也灌不进去。 小冬急得直哭,罗姨娘也束手无策,跟着直抹眼泪,连三太太都一旁唉声叹气。 后来徐宁来看了一眼,叫人掰开她的嘴,直接将药给她灌下去,要这样了还不吞不进药,就嘴对嘴将药给她吹进去。 灌了半天,药洒了大半,剩下一半喝是喝进去了,可也吐出来不少。 罗姨娘见了,哭得更凶了,好似裴青芜下一刻就要去了。 徐宁听得眉心突突跳,忍不住提高了声音道:“人还没死呢,就跟那儿哭丧似的哭了半晌,你也不嫌累!回头她要听见了,一个伤心,只怕更不想回来了!” 罗姨娘便不敢哭号了,只抽噎着掉泪。 徐宁见了,又不好再说重话,只得耐着性子道:“我知你担忧她,见她遭了这样的罪,少不得要哭一哭。只你哭归哭,也别当人死了似的,尽哭丧……小冬,带你们姨娘下去收拾收拾,稍微歇一歇了再过来。别回头你们姑娘没事了,她倒先倒下了。” 小冬抹着眼泪欸了一声,又劝了罗姨娘下去。 罗姨娘不肯走,徐宁又劝道:“我不可能一直守在这里,一会儿还得回去。你先下去歇一歇,养养神,一会儿来替我。” 罗姨娘听了,这才又下去。 等人走了,屋里便安静了下来。 三太太坐在一旁,暗暗将徐宁看了好几眼,好几次欲言又止。 徐宁察觉,却没吭声,默不作声地打湿了帕子搭在裴青芜身上,又替她擦了擦汗。 等这一切都做完了,她才慢慢道:“三妹妹的亲事,婶婶不妨再等等。” 三太太一听,忙道:“怪我糊涂,鬼迷了心窍,信错了人……” 若不是卫夫人姑侄二人按捺不住,先露出马脚来了,只怕三太太就同意了这门亲事,将裴青芜嫁了过去。 等到她同李霖成了亲,知道了真相,再想后悔时就来不及了。 “他们要装好人来骗你,你也没办法。”徐宁道,“幸好早早看清了他们的真面目,否则……” 三太太想起来也感到后怕。 她想了想,又道:“归根结底,还是我糊涂,才害得她如此……衍哥儿家的,依我看,你三妹妹的亲事,就劳烦劳烦你了。” 徐宁闻言,稍稍坐直了些,又转头看了三太太一眼。 她明白三太太的意思,无非是想撮合徐停和裴青芜。 之前她有私心,想成全了李霖同裴青芜,以至于徐家来提亲时,她并未表态,后来还暗暗引导过罗姨娘,让她拒了徐家这门亲事。 但沈氏也确实瞧不上裴青芜的出生。 然而如今李霖出了事,三太太出于愧疚,又明白过来徐停无论是品行还是其他都甩了李霖不知多少条街,便想让徐宁帮忙说和说和,想让裴青芜到徐家去。 虽说沈氏瞧不上裴青芜,但徐家是知根知底的,不至于摸瞎,胡乱寻个人不知底细的人就嫁了。 徐宁自己也有主意,沉吟片刻后,道:“婶婶的意思我明白,只是……婶婶不妨再等等。” 三太太愣了一下:“等什么?” “若是之前,婶婶同意了徐家这门亲事,我嫡母或许还能忍一忍,认了。”徐宁看着三太太道,“只如今亲已经拒了,又出了李家这样的事,我嫡母哪里还肯松口?” 沈氏本身就不想答应这门亲事,是迫于徐停的脸面,才过来说亲的。 偏偏三太太和罗姨娘以为李家才是门当户对的,拒了这门亲事。 如今李家这门亲事黄了,还是以这种方式黄的,徐宁若再去说和这件事,只怕沈氏要以为裴青芜是嫁不出去了,裴家才着急将人塞过来的。 沈氏别说松口了,只怕裴家一提此事,她就要先将人羞辱一顿的。 裴青芜一个姑娘家,哪里经得住沈氏这样羞辱的? 三太太这才反应过来,脸上顿时一片尴尬之色:“我……我糊涂了……” 徐宁又转过身去,一面替裴青芜换掉帕子,一面道:“婶婶若信得过我,就不要再提这些亲事,先等一等再说……我兄长他不会没有打算的。” 或许是双胞胎之间的心有灵犀,就算自裴青芜出事以来,徐宁就没见着过徐停,但她就是知道,徐停不会这样白白等着。 她让三太太不要再提裴青芜的亲事,叫她好好养病,之后的事情等之后再说。 三太太同意了,又坐了坐后,方劝了徐宁回去。 徐宁也没多留,告辞回了徐家。 她这边才进徐家的门,就听叨叨说徐停病了,请了大夫来看,说是染了风寒。 徐宁又先去了一趟凌寒居,这一去,才见徐老太太、沈氏和裴衍都在。 沈氏一面念叨,一面盯着他喝药,一点药渣也不剩,非得喝干净了不可:“你从小就叫人放心,可如今呢?倒是会骗人了!在王家时我就千叮咛万嘱咐,叫你赶紧回来,偏你不听!非要到处瞎跑,如今好了,跑出病来了!” 徐停在王家救了人,事后在王家换了干净的衣裳,又灌了一碗姜汤,众人就都以为没事了。沈氏不放心要亲自送他回来,偏偏徐珠又不肯走,要替裴青芜出头! 沈氏又不放心徐珠,徐停就利用了这一点,要沈氏留下,他自己回徐家来。 嘴上保证再三,人却出了王家就一直等着,还叫人偷偷给徐珠送了消息,叫她离开王家后,就先陪他去一趟裴家,把沈氏瞒得紧紧的! 等在裴家外头耽搁一阵儿,再回徐家时,人就倒下了,把徐珠吓得不轻! 徐停并不反驳,任凭沈氏颠来倒去的念叨。 他头疼欲裂,捂着被子打了个好几个喷嚏。 后来还是徐老太太听不下去了,开口道:“好了好了,你快别念他了,叫他好好歇一歇才是要紧的。” 沈氏还要骂,徐老太太又起身来,叮嘱徐停好生歇着后,就强行拉着沈氏走了。 徐宁同裴衍落后半步,等沈氏走远了,才道:“我刚从裴家回来,同那边婶婶提了提,叫她先别着急青芜的亲事,叫她等一等再说。我担心那边等得,恐怕太太等不得,二哥哥,你要做什么,动作可得快些。” 衛鯹尛说 第517章 不能怕事 徐停不常生病,可一旦病了,那便是来势汹汹,一时半刻都不见好。 裴青芜烧了整整一夜,次日天快亮时,人醒了,药吃得下去了,还能自己喝些粥。 徐宁回去看她,将卫夫人同李霖的事与她说了一说。 裴青芜听了久久不语,过了一会儿后,才要起身来同徐宁道谢。 徐宁哪里肯叫她起来,又忙将人摁回榻上躺着,叮嘱道:“你要谢我,就赶紧将身子养好。” 裴青芜低低应了一声,又沉默了。 徐宁将她看了一看,也没说什么,只伸出手轻轻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 裴青芜愣了一下,扬起头来呆呆地看着她。 徐宁收回手,对她轻轻笑了一笑,问道:“怕吗?” 裴青芜沉默了一会儿,轻轻点了下头,过了一会儿,又小声问:“嫂嫂,我能握一握你的手吗?” 徐宁没出声,只将手伸出手,握住了裴青芜的手。 直到此时,裴青芜苍白的脸上才生出一些后怕来,她还有些低热,手心却冰凉冰凉的没有温度,仔细看才会发现她手在细细抖着。 徐宁便握着她的手放回被子里,低声跟她道:“你别怕,这次的事只是小概率事件,不会时时发生。更不要因此就生出阴影来,往后再不敢参加一些集会,与人相处了。有些事情你越害怕,越会发生,越不知该如何是好,你得学着去面对。” 她说着,又垂下眼,伸手摸了摸裴青芜的头,低声跟她道:“我们不惹事,但也不怕事。人活一世,不就为了一个体面?就算我们身后空无一人,我也要凭自己本事挣出一份体面来,堂堂正正的活着!” 裴青芜白着脸轻轻一点头,小声道:“我记住了。” 她说完,又沉默了片刻,方才犹豫着问:“我醒来的时候听小冬说是徐公子救的我,嫂嫂,二公子他……没事吧?” 徐停虽病倒了,但其实并不如裴青芜严重,只是他没怎么生过病,好起来就慢了些。 徐宁在心里思索了片刻,故意道:“不大好……回去就病了,还浑身无力,说话都喘,今儿也没去礼部衙门,告了病假在家养病。我嫡母又气又疼,逮着他骂了半日,害得他病情有加重了!” 裴青芜闻言,霎时白了脸,紧紧抓着徐宁的手:“那……那……对了,我家里有药!之前明若送我的,说是旁人送她的补药,她吃也吃不完,就送了我一些,我一直收着没吃!劳嫂嫂替我送些给二公子……小冬、小冬!” 小冬在答应一声,又进了屋来问什么事。 裴青芜挣扎要坐起来,又叫徐宁摁了回去:“徐家什么药都有,哪里用得着这些?我只告诉你一个能叫他快快好起来的法子。” 她说得一脸严肃和正经,裴青芜还当是有什么好法子,忙洗耳恭听。 徐宁玩笑道:“你只需好好养病,过两日好些了,跟我到徐家去,私底下看看他,关切他两句,我保证他药也不用吃就好了!” 裴青芜一听,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苍白的脸上又腾地升起一股红晕来。 她松开徐宁的手,也不说话了,只把自己埋进了被子里,试图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徐宁见了,又笑了起来,隔着被子将她拍了拍:“你好好歇着,我就先回去了,明日再来探望你。” 裴青芜又急忙扯开被子,叫了小冬来去将温明若之前送她的补药都拿来,也不管是补什么的,一股脑地全塞给了徐宁,非要她拿回去给徐停。 徐宁推辞不过,想着她若不收下,裴青芜必然要为此愧疚上一阵的,便只好收下了。 裴青芜却又拉着她的手,白着脸道:“嫂嫂,你、你不要说这是我给的,你就说是旁人给你的!”衛鯹尛说 徐宁知道她的意思,又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道:“放心,若我嫡母问起来,我就说是你大伯母给的。若是我二哥哥问起来,我就说你给的,这样可好?” 裴青芜咬着唇,轻轻点了下头:“嫂嫂,谢谢你。” “几时同我这样客气了?”徐宁又在她额上摸了一下,方才告辞走了。 * 徐宁回去,先去了趟凌寒居,正好赶上沈氏在盯着徐停吃药。 她便只说是薛氏听闻徐停病了,让她拿了些补药来徐停补身的,等沈氏不注意时,她又暗中对徐停眨了眨眼。 徐停立即明白过来,那些东西是谁给的,笑得眼也弯了,连药也不觉得苦了,一口给喝了。 徐宁在凌寒居稍微坐了坐,便要回秋暝山居去。 谁知这时,沈氏又叫住她,问道:“你今日回去,可去瞧过裴三姑娘了?” 徐宁和徐停闻言,立即纷纷看向了她,眼中都有警惕。 “去瞧过了,只是她伤得重,还得多将养几日。”徐宁斟酌着用词,道,“她知道是二哥哥救了她,还特地叫我同二哥哥说一声谢谢。只她是姑娘家,不好亲自过来道谢,不然方才便是拖着病躯也要过来谢一谢的。” 徐停信以为真,连忙道:“你跟她说我不过举手之劳,叫她不必放在心上,好好养病才是要紧的!” 沈氏听了这话,当即哼了一声,又瞪了徐停一眼,道:“自个尚且自顾不暇,倒还有心思去管旁人?这般会操心,怎么不见你赶紧好起来?” 徐停便不出声了,扭开头去,暗中给徐宁使了个眼色。 沈氏白了他一眼,随即又转过头来,柔声与徐宁道:“难为她有这个心,谢就不必了谢了,我只怕她到徐家来,回头又传出些有的没的闲话来。” 徐宁脸上笑容没变,客气道:“太太放心,她若是到徐家来,那必然也是来看望我和小炮竹的,不会传出什么闲话。” 沈氏没听出她话中的讥讽之意,还点了点头,道:“那样是再好不过的……我叫住你是为了另一件事。不管怎么说,她会受伤,也是因为替珠儿挡了一灾,我作为珠儿母亲,是该好好谢谢她的。” 徐宁挑了挑眉,听沈氏继续道:“这样吧,明儿你要回裴家去,也叫上我,我随你一道回过去,替珠儿谢一谢她。” 第518章 少数 徐宁哪里肯让沈氏去? 她想了想,在徐停地眼色之中,委婉道:“太太还是不要去的好。” 沈氏狐疑地看了她一眼。 徐宁道:“仔细论起来,四妹妹才是被牵连的那个。青芜替她挡那一下,也是不想她被牵连的更狠,太太若是为此去道谢,反而弄得青芜尴尬。倒不如就这样,当做什么也不知道的好。” “可是……”沈氏有些犹豫,“若不是她,这会子躺着下不来床的就该是你四妹妹了。” 徐宁道:“太太的意思我明白,若实在过意不去,明儿我带了四妹妹过去一趟,叫四妹妹亲自同她道谢如何?太太是长辈,又是二哥哥母亲,若叫人知道你到裴家去特地同她道谢,不知外头如何乱猜的。为着二哥哥和青芜的名声,太太还是不要去的好。”文学一二 沈氏如今最担心的就是裴青芜同徐停扯上关系,唯恐裴家三房借着徐停救过裴青芜的关系,强行把人塞过来。 眼下听徐宁这样一说,她瞬间打消了要到裴家去亲自道谢的想法。 最后她妥协道:“那我就不去了,叫你四妹妹同你去一趟便好。” 听她松了口,徐宁和徐停才同时松下来口气,唯恐她一个心血来潮亲自到了裴家去,到时候再说出什么伤人的话来。 * 次日,徐宁带着徐珠回了一趟裴家。 两人刚下马车,还未进门去,就听身后有人叫了声三姐姐和四妹妹。 等她们回头一看,才见是温明若。 她也是听说了裴青芜生病的事,特地赶过来看看:“原是昨日就想来的,只是年关了,贺家有些忙,抽不开身来,今日才得空。” 徐宁拉着温明若看了看,心疼道:“贺家是没给你饭吃,还是如何?怎瘦了个两眼放光?” 温明若一面笑,一面跟着她往裴家走:“近来也不知贺夫人是不是想开了,忽然要将家里的事交给我来打理。你也知道,我自己的事情也忙,两边兼顾着,少不得要多花些时日的。四妹妹近来可好?” “我一切都好,没病没灾没烦恼,吃什么都香。”徐珠扬起下巴来,好不得意,随即又凑上去,小声道,“我听闻表姐夫内宅近来很是热闹,你没事吧?” 徐家的人只知贺连昱纳了妾,却不知他那几个妾差不多都跟某人有相似的地方。 温明若也是,只要麻烦没找到她跟前来,她向来都是看破不说破,随便贺连昱折腾。 温明若如今听徐珠问起来,也只笑笑:“他们热闹他们的,我忙我的,互不干扰,好的很。” 徐宁走在前头,大约是听见这话了,但神色淡淡的,并不见多余的表情。 徐珠看了她一眼,又收回视线来,小声问温明若:“难不成你打算就这样同表姐夫过一辈子?一日两日就罢了,可你要在贺家待一辈子的!” 温明若只将眉挑了一下,不置可否。 徐珠攀着她的胳膊,又低声道:“何况他如今还有妾室,若将来他的妾室生下个一子半女,你却与表姐夫仍是不冷不淡的,到时候贺夫人与贺老爷还会向着你吗?” “四妹妹,”温明若叫了她一声,笑吟吟道,“你可知这世间还有一种人,是不用依靠男人和婆家也能活下去的?” 徐珠皱了皱眉:“那是少数……” 温明若温和地看着她,打断她的话道:“我便做那个少数!” 徐珠闻言,又撅了噘嘴,瞧着像是有些生气了,语气也不好起来:“和你说不通……既是少数,那就说明这条路不好走,必然要比旁人更艰辛些!” “可我不必看人脸色,自由自在。”温明若说着,又抬手在徐珠头上摸了一把,“好妹妹,我知你是担心我,谢谢你。” 徐珠打开她的手,轻哼了一声:“鬼才担心你!” 说罢,她高高扬着下巴,两步跑到徐宁跟前,跟徐宁告状去了。 徐宁回头看了看温明若,什么也没说,话全在眼底。 温明若对她笑了笑,神情温柔的不像话。 徐宁就知道她心里定是有数的,她便回头在徐珠头上敲了一下,道:“难为你想着她,我替她谢谢你,只她心里必然是有数的。” 徐珠还要反驳,却见赵妈妈自枕霞居迎了出来,遂止住话头,轻哼了一声,道:“你俩一伙的,我不和你们说!” 徐宁笑而不语,同迎出来的赵妈妈打了招呼,又到了里头去探望薛氏。 三姐妹在枕霞居坐了坐,又到了三房去探望裴青芜,笑闹了一阵,方才各自告辞回去。 * 温明若忙得很,回贺家之前,先去了一趟铺子,处理了一些琐事后,方才回贺家去。 才进了贺家的大门,下人就说贺老爷出远门回来了,正要问她一些事,叫她回来了过去一趟。 温明若答应一声,先回自己院里换过衣裳了,才去见贺老爷。 贺老爷也没什么要紧事,只因贺家在京城的生意,如今大多数都是温明若管着的,他把人叫过去,事问问有没有事,顺便交代了些事情要温明若去办。 温明若一一应下了,见贺老爷没事要吩咐了,便要告辞回去。 谁知这时贺夫人又叫住了她:“你再等一等,连昱一会儿就回来了。你父亲刚回来,大家一道坐下来吃个饭。” 温明若在心里权衡片刻,到底没推辞,应下了。 没过一会儿,贺连昱就来了,却不是一个人来的,身旁还跟着一个人。 温明若看了一眼,才发现是甄姨娘。 这个甄姨娘有些手段,她跟另外两人同一时间进府,那两人如今受了冷落,她却还在贺连昱跟前越来越受宠,甚至隐隐有被贺连昱往人前带的意思。 温明若眯了眯眼,在甄姨娘看向她时,弯着唇角笑了笑。 贺夫人却是当时就黑了脸,怒道:“谁叫你带她过来的!来人,给我打她出去!” 贺连昱听了,立即往前一步,将甄姨娘挡在了身后,丫鬟便为难起来。 贺夫人脸色一沉,才要发怒时,就叫贺老爷按住了肩。 他不咸不淡地看了甄姨娘一眼,又看了看默不作声的温明若,道:“不过添双筷子的事……都坐吧。” 第519章 各怀心思 这顿饭除了温明若和贺老爷,其他人吃得都不算太愉快。 尤其是贺夫人,她那张脸从甄姨娘到来开始,就没晴过。 偏偏甄姨娘也不知是故意的,还是真看不懂脸色,并不知收敛,席上若有想吃的菜了,自己也不夹,便会同贺连昱撒娇,让贺连昱替她夹。 贺连昱又耐心十足,什么都依她。 贺夫人便有意见了,凉凉地将甄姨娘一扫,冷笑道:“食不言寝不语,这点规矩都不懂的?还是说你嘴闭不上,连手也没了?” 温明若和贺老爷一个比一个沉默,目光都不曾往那边撇一眼。 甄姨娘又会装出一副害怕的样子来,对着贺连昱轻轻一眨眼,委屈道:“贺郎……” 贺连昱皱了皱眉,看着贺夫人道:“我怎不知贺家还添了这样的规矩?” 贺夫人双眼一瞪,“啪”一声摔了手里的筷子,沉声道:“现在添的!” “母亲,”贺连昱眉头深锁,“您要怪便怪我,不用迁怒别人。” 说话间,他转过视线看向了贺夫人身旁只顾吃菜喝汤,连个眼神都不往他们这边撇的温明若一眼,嘲弄道:“我不过是照我自己的心意抬了个姨娘而已,若母亲觉着碍眼,我现在就带了她走!” 贺夫人听了这话,那脸色霎时就黑如锅底了:“碍眼?我不仅觉着碍眼,我还觉着恶心!贺连昱,你自己瞧你领进家来的人是个什么玩意儿,你以为这样就能与那……” “太太!” 这时,一直默不作声的温明若将剃干净刺的鱼肉夹进了贺夫人的碗中。 她迎上贺夫人阴沉沉的视线,笑眯眯道:“今儿这道鱼不错,您尝尝。” 贺夫人盛怒之中的脸色瞬间变得奇怪起来,她看着温明若,脸上全是难以理解。 温明若只当不曾瞧见,又用公筷替贺老爷也夹了一筷子鱼肉:“老爷也尝尝。” 贺老爷象征性地吃了一口,点点头:“确实不错。” 随后他像是才想起什么事来一样,转头看向贺连昱,道:“年关了,京中事务我同你夫人忙不过来,这一阵你若无事,就到铺子里来,给你夫人打打下手,别整日窝在内宅里,越发没出息了。” 贺连昱眉心一蹙,才要说话,贺老爷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你喜欢什么人,要抬谁做你的姨娘,我不管。只你别因为儿女情长,荒废了自己。在我看来,你这般作为,并不是显得自己有多深情,不过糟践自己的心意和别人的心意。” 贺连昱脸色一白,霎时说不出话来。 边上甄姨娘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贺老爷和温明若,聪明的没在继续开口。 贺老爷又转头看向贺夫人,道:“夫人也是,越发不稳重了。” 贺夫人将甄姨娘一扫,冷哼一声,倒是没在继续方才的话了。 一家子人各怀心思地用了晚饭,方才各自散去。 贺老爷因要留温明若说话,便走得晚了些,等她从贺夫人的院子回自己院时,就听香尘道:“甄姨娘来了,说是想寻您说两句话,一直赖着不走。” 温明若一对柳叶眉轻轻一挑,脸上也没多少意外的表情,只淡淡道:“我知道了。” 她一面说,一面解下斗篷递给芒种,正要进门时,里头的人就迎了出来。 甄姨娘是个又媚又软的人,无论是对着男人还是女人,她都能在请礼的时候,扭着水蛇一样的腰身,软绵绵地拜道:“大奶奶。” 温明若目光在她脸上稍稍停顿了片刻,随即移开视线,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声。 她避开甄姨娘,一面往屋里去,一面淡淡问:“你寻我有事。”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甄姨娘美目轻轻一眨,眼底立即多了一股无辜,“只是妾身仔细想想,来了贺家这样久,还不曾与大奶奶正经说过话,就想过来同大奶奶说说话。” “是吗?”温明若接过香尘递来的湿帕子一面擦手,一面应道,“我今日还有些事情要忙,姨娘若是有心,过几日再来吧。” “大奶奶是大忙人,又能讨得老爷和太太的欢心,妾身们都羡慕的很。”甄姨娘并不走,还笑眯眯地在一旁坐下了,“妾身也来瞻仰瞻仰,学学大奶奶的行事作风,回头也好讨得老爷太太高兴。” 温明若笑而不语,芒种没忍住,瞥了甄姨娘一眼,嘲道:“我瞧姨娘别费力了,姨娘顶着那样的脸,便永远不可能讨得老爷太太欢心……” 甄姨娘脸色微微一变,还未来得及说话,温明若便先呵斥道:“芒种,闭嘴!” 她侧目将芒种一看,语调和脸色都有些发沉:“我是不是太惯你了,近来越发不稳重了?” 芒种不服气地撇了甄姨娘一眼,轻轻一哼,不说话了。 “妾这张脸怎么了?”甄姨娘抚摸着自己的脸,看着芒种问道,“芒种姑娘是觉着妾身这张脸不好看吗?” 芒种脸色一变,才要接话时,就叫温明若按住了手臂。 温明若扫了她一眼,淡淡道:“你知道我不爱听那句话,若你也说了那句话,我要生气了。” 芒种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差点脱口而出的,正是温明若不爱听的——甄姨娘长得像徐宁。 虽说这件事在整个贺家都是心知肚明的事,贺家的下人平时也在背地里没少说过这话,但温明若护短,尤其是徐宁的短,但凡叫她听见谁在背后说“甄姨娘同徐宁长得像”的话,她必然是要冷脸的。 她从来都是不会为了贺家的谁生气,唯独那次发了火,罚了嚼舌头的下人的月钱。 温明若之所以不让旁人说这句话,并不是因为甄姨娘同徐宁像,所以不许人说,她只是不允许有人顶着那样的脸,用那样的腔调说话,做那样做作的动作! 明明与徐宁相差甚远,却要被人说像徐宁,这才是让温明若生气的地方。 她转头看向甄姨娘,脸上装出来的温和已经没了:“我累了,要歇下了,姨娘若是无事,也早些回去歇着。” 甄姨娘笑了笑,又起身来看着温明若问道:“妾身听闻大奶奶是徐家的人?那大奶奶可认得徐家的三姑娘?” 第520章 惩罚 温明若一顿,侧目看向甄姨娘,没说话,眼神却冷了下来。 甄姨娘忽然又看不懂脸色了,笑吟吟地看着温明若,道:“前儿贺郎歇在妾身院中,大约是睡得不安稳,做了噩梦,口里一直念着‘三妹妹三妹妹’,妾身好奇,后来又听他喊了两声‘宁儿’,妾就打听了一番,才知贺郎嘴里的三妹妹原来是徐家的三姑娘。” 她看着温明若,神色颇为挑衅:“大奶奶虽姓温,却是徐家出来的人,妾身还听说大奶奶同那位三姑娘关系是极好的。那妾身就有些不明白……” 甄姨娘顿了顿,在温明若冷冰冰的视线里找死道:“大奶奶同徐家三姑娘的关系既然是极好的,那为何大奶奶成了贺家的大奶奶呢?莫不是大奶奶使了什么手段,抢来的这门亲事?” “你住嘴!”芒种瞪着甄姨娘,“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张嘴胡说八道什么?你出去……找你的贺郎去,别来烦我们大奶奶!” 说着,她又两步跑上前去,推搡着甄姨娘往外走。 甄姨娘却是说什么也不走,挣扎着推开芒种,对着温明若笑道:“大奶奶这样厌恶妾身,莫不是因为妾身这张脸与徐家三姑娘很像?若是这样的话,那妾身真该感谢这张脸,若不是因为有这样的脸,又怎会得到贺郎的宠爱?” 她得意地说完,又挑衅地看着温明若,试图惹恼她,引她动怒。 但温明若只是将她看了一看,别说动怒了,连眼神都从冰凉变得漠不关心了。 “姨娘说完了?说完了就回去吧,我要歇着了。”温明若无视了故意挑衅的甄姨娘,走到案几后边,随意摸了一本账册看了起来,“芒种,替我送甄姨娘回去。哦,再吩咐一声,往后我这院子谁都可以进,唯独姓甄的不许进!” 芒种得了话,又用了些力气去推甄姨娘。 甄姨娘那张脸扭曲了片刻。 她盯着温明若,试图从她脸上找到一点动摇,哪怕只是一点她也能让温明若破防! 但她发现这个女人,除了对手里的账本有兴趣外,贺家的其他东西在她眼中都好似微不足道了。 甄姨娘有些不甘心,她推开芒种,又抓过一旁的茶盏,一径扑倒案几旁,直接将茶水泼在了温明若手里的账本上! 她看着温明若缓慢地从账册里抬起视线,得意地扭着下巴,无辜地眨着眼道:“对不住啊,大奶奶,妾身不小心手滑了……” 甄姨娘话音还未落下,温明若就慢慢地从账册里抬起了视线来,凉凉地看着眼前的人。 芒种和香尘脸色都变了。 这时,她们听得温明若用一种轻飘飘的口吻吩咐道:“香尘,去替我泡一盏茶来,要滚烫的。” 香尘眸色微闪,应了一声,方才退下。 温明若又不紧不慢地吩咐:“芒种,替我关了院门,再叫两个婆子过来。” 芒种匆匆退了下去。 甄姨娘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温明若,无辜道:“妾身不过手滑而已,大奶奶不会这样小气的就同妾身置气吧?” “怎么会呢?”温明若双目一弯,笑不进眼底,“你是贺公子最喜爱的妾,我这样帖心,怎会对他最喜爱的东西生气呢?” 甄姨娘对上她的视线,忽然有些心虚了。 她有些想跑,将腰身一扭,正要退下时,芒种就带着两个婆子进了门来。 温明若手一挥,芒种便关了门,那俩婆子直接拦住了甄姨娘的去路,一把摁着她的肩膀让她跪在了地上! “你敢!”甄姨娘抬起头,心虚地看着温明若,开口时多少有些底气不足,“你若动我一下,贺郎不会放过你的!” 温明若对她轻轻一笑,问道:“我能在贺家立足,你觉着我凭的是什么?你家贺郎的宠爱?” 她嗤地一笑,满眼都是不屑。 温明若又拿起那本被甄姨娘打湿的账册,起身走到甄姨娘跟前,倾身挑起她的下巴,慢慢道:“在我看来那些说你长得像我三姐姐的人,要么蠢,要么瞎!你连她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哪里像?” 甄姨娘咬着唇,阴沉沉地瞪着温明若。 “我之前就说过,你们若是安分守己,咱们井水不犯河水,我不在乎!”温明若松下甄姨娘的下巴,直起腰来道,“但你们若是到我跟前来自讨没趣,挑衅我,那便不要怪我翻脸,摆大奶奶的谱!” 她手一松,将账册砸到了甄姨娘跟前:“会写字? 甄姨娘扬起头看她:“会又如何,不会又如何……” 温明若打断她后面的话:“会就好!” 说着,她转过头吩咐芒种:“去拿干净的纸笔来。” 芒种答应一声,又下去备纸笔。 等她拿了一套干净的纸笔过来时,香尘也端了茶水过来。 温明若对婆子微微一抬下巴,那俩婆子中的一个立即弯下腰来,抓着甄姨娘的双手摊在温明若跟前。 甄姨娘霎时变了脸,微微发着抖:“你……你敢!” 温明若端过香尘手里的茶盏,轻轻一笑:“人嘛,总要吃过教训了,才会明白哪些人惹的,哪些人惹不得。我温明若今儿要罚你,谁也拦不得!” 说罢,她用茶盖轻轻将茶叶一拨,浅尝一口后,大约是觉着不错,又点了一下头。 随后她垂眸将甄姨娘一撇,茶盏一倾,将茶水往甄姨娘手背上浇去! 滚烫的茶水,她并不一下子就泼上去,而是一点一点慢慢浇,烫得甄姨娘双手立即红了一片,挣扎着大喊大叫,又一面咒骂着温明若,一面喊贺郎救命! 婆子抓着甄姨娘的手不许她挣扎,直到温明若一盏滚烫的茶水都浇完了,她们才松开人,后退到了一旁。 甄姨娘手背通红,满脸是泪地瞪着温明若,并不服输:“你伤了我的手,我会让贺郎还回来的!” “还?”温明若嗤笑一声,慢慢道,“姨娘不会以为,这样就完了?” 说罢,她手一抬,香尘便上得前来,将地上收拾干净,让芒种将纸笔放在了地上,又强迫甄姨娘用烫红的手抓着笔。 “你毁了我的账册,现在我要你重新默写出来!”温明若缓声笑道,“我念一句,你写一句,什么时候写完了,我什么时候放你回去!” 第521章 下场 甄姨娘挣扎道:“我不写……” 她双手都被烫红了,手背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着。她得现在就去涂烫伤药,不然一会儿她的手就不能看了。 可是温明若执意要她为她鲁莽的行动付出代价,根本不可能放了她离去! 甄姨娘有些后悔,后悔为了让温明若生气,故意刺激她! 也后悔踏进这个院子。 她现在只能暗暗祈祷自己的丫鬟机灵些,能去支会贺连昱,喊他来救自己! 温明若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一样,低低笑了一声,转头对芒种道:“去,请贺公子过来。” 甄姨娘一听,肩膀抖了一下,不知为何又发起抖来。 她知道,温明若不会放过她,今日一定会让她吃个教训,就算贺连昱来了,她也不会收手! “大奶奶……”甄姨娘眨巴着双手,试图服软,“妾身知道错了,大奶奶就饶了妾身吧。” 温明若浅笑道:“饶了你可以,你将这本账册默写出来,我就饶了你!” “可是……”甄姨娘眨着双眼,装出可怜的样子来,“妾身不会写字……” 温明若打断她后面的话,淡淡道:“没关系。香尘,你抓着她的手写!” 香尘答应一声,半蹲下身来,抓住了甄姨娘的手腕。 温明若念道:“腊月初一,进妆花缎五十匹、云锦二十匹、蜀锦十匹、云雾绡三十匹……出软烟罗三匹、蜀锦六匹、雪缎五匹、凤凰火十匹……” 她念一句,香尘就抓着甄姨娘的手写一句,甄姨娘跪在地上,痛得脸也扭曲了,几次想求饶,又几次被香尘按住脖子压了回去! “放开我……”甄姨娘嘤嘤哭道,“大奶奶,妾身晓得错了……” 这时,温明若蹲下来身,冷漠地看着甄姨娘:“疼?” 甄姨娘双眼泛着水光,委屈地直点头。 温明若笑了笑,继续念道:“腊月初二,出妆花缎十匹、云锦七匹……” 甄姨娘求饶道:“大奶奶……” 香尘无视她的求饶,抓着她的手继续写。 就在她将腊月初二这个几个字写完时,温明若忽然从一旁的案上拿过一支笔来,狠狠抽在了甄姨娘手背上! 甄姨娘吃痛大叫一声,手一抖,墨迹又滴落在纸上,直接毁掉了她刚刚写完的字。 “温明若,你别太过分!”甄姨娘愤怒地抬起头瞪着温明若。 温明若浅浅一笑,对香尘挥挥手,叫她松开了甄姨娘,又道:“换纸来,继续写。” 香尘立即去换了一张来重新铺在了甄姨娘跟前。 甄姨娘拿着笔,泪眼朦胧地看着温明若,试图装可怜蒙混过去。 但温明若眼都不眨一下,盯着她继续道:“写!” 甄姨娘知道躲不过去,若今日不顺了她的意,她可能会被永远留在院子里,直到默写完账册上的所有内容! 她咬着牙,将恨意和屈辱都咽回肚子里,提笔继续写——腊月初一,进…… 刚写完这几个字,又是“啪”得一声,温明若一笔杆狠狠抽在了她手上! “啊!”甄姨娘吃痛地叫了一声,手一松,笔就落在了纸上,又污了一团墨迹,“你……!” 她转头瞪着温明若,眼中全是屈辱。 温明若冷眼看着她,神色漠然:“继续。” 甄姨娘咬着牙不肯再继续提笔:“你这是羞辱!” “羞辱?”温明若低低浅笑,“我就是要羞辱你,你又能如何?” 她挑起甄姨娘的下巴,看着她的双眼,慢慢道:“还是说你以为等来了贺公子,今日就可以无事了?我告诉你,今儿就算贺连昱来了,他也护不了你!” 她话音落下,屋门就“砰”地一声,被人从外边一脚踹开了! 贺连昱面容阴沉地进了屋来,待他目光一扫,瞧见了双手通红跪在地上的甄姨娘时,脸上霎时全是怒意! 他冷眼将温明若一瞪,又大步上得前来,将甄姨娘从地上拉进了怀里。 甄姨娘立即扑过去抱住他,委屈地直哭:“贺郎……贺郎妾身知道错了,妾身不该惹大奶奶生气的。贺郎,你不要怪大奶奶,要怪就怪妾身好了……” 她故意用自己通红的双手去拉贺连昱,让他心疼自己。 果然,贺连昱一见她那双不能见人的双手,又怒瞪向温明若,道:“谁允许你动她的!” 温明若不急不缓地站起身来,笑道:“我自己允许的,如何?” 贺连昱噎了一下,才要开口时,就听她又道:“贺公子喜欢谁,要宠谁,那是贺公子的自由,我无权干涉,也不会干涉。只是,贺公子要宠就好好宠,别把人宠得无法无天,蠢得到我跟前来挑衅我,毁我东西!” 甄姨娘狡辩道:“贺郎,妾身没有……妾身只是、只是手滑了一下,才不小心打湿了大奶奶的账册!妾身同大奶奶认了错,可是大奶奶瞧不惯妾身,拿滚烫的茶水烫妾身的手出气……妾身犯了错,妾身认,可是大奶奶却紧紧抓着不放……” “不许叫她大奶奶!”贺连昱满脸阴沉地打断了甄姨娘的话,“她不是贺家的大奶奶!” 温明若眉一挑,轻轻笑道:“我是不是贺家大奶奶,贺公子说了可不算。” 她也不生气,笑吟吟地看向甄姨娘:“我劝姨娘还是少玩些把戏,赶紧将账册默写出来的好!” 甄姨娘看向贺连昱,委屈地眨着眼:“贺郎……” 贺连昱扫了温明若一眼,又看了眼地上的纸,冷哼了一声,拉着甄姨娘就要走。 温明若并不阻拦,坐回圈椅里,慢慢道:“贺公子确定要带她走?” “怎么?”贺连昱回头看着她,冷笑道,“我要带我的人走,还需要你同意?” 温明若笑道:“那倒不用……我只是想提醒贺公子一声,你的姨娘毁掉的是贺家布庄的账册,老爷明儿要看的。” 贺连昱冷冷道:“那是你的事!” 温明若低低浅笑一声:“哦,这样啊。那我明儿便将这账册拿给老爷,我会好好告诉他,这账册是如何打湿的,又是如何一个字也看不清楚的。” “老爷是明事理的,最看重家中的生意。”温明若弯着双眼,看向面容惨白的甄姨娘,“也是最痛恨那些不好好记账的。他知道我账记得好,还同太太一起夸过我好几回,贺公子说,他是信我,还是信公子的姨娘呢?” 第522章 他就是个屁 温明若将话说得很清楚,她不介意贺连昱将甄姨娘带走,但带走之后甄姨娘明日要面对的是谁,那就不是她该考虑的事了。 贺连昱自己也清楚的很,贺老爷不会对他纳妾的事多嘴,甚至不会管内宅里争风吃醋的事,但一旦牵扯到他贺家的利益或是他看重的人或物,无论亲疏远近,他先问罪闯祸的人! 温明若来了贺家有一阵子了,因自小就耳濡目染的关系,她记账是记的很漂亮,叫人一眼就能看懂的,贺老爷很是欣赏。 后来接手了贺家的一些事务,又打理得井井有条,这一点又让贺夫人很满意,而贺家从上到下的仆人也都拿过她的好处。 这个家里,几乎大半的人都会站在温明若这边。 但温明若自己也很明白,自己同贺家的独苗贺连昱比起来,贺夫人和贺老爷心里更看重贺连昱。 在保全自己情况之下,温明若愿意先顺着贺连昱,等到将来她的目的达成了,贺连昱在她眼里也就是个屁! 这样想着,温明若又牵了牵衣摆,漫不经心地笑道:“贺公子要带甄姨娘走,请随意。” 至于走后会有什么后果,自己掂量掂量再说! 贺连昱不在乎,仍拉了甄姨娘要走,甄姨娘却是不敢走了。 她满脸煞白地将手从贺连昱手里抽出来,欠身道:“贺郎,妾身不能跟你走……” “你……”贺连昱回头,震惊地看着她,“你怕什么,父亲那里自有我去说……” 甄姨娘眨巴着双眼,可怜兮兮地看着他:“贺郎是为了妾身好,妾身知道。可是,不管如何说,终究是妾身不好,惹恼了大奶奶。贺郎,你是知道的,老爷和太太对妾身已是不喜,妾身不想再任性,叫贺郎为难了。” 温明若听见这话,再看向甄姨娘那张脸,表情可谓是十分嫌弃。 偏偏贺连昱还吃这一套,被哄得晕头转向,更是对甄姨娘心疼不已:“没关系,父亲若是要罚你,我替你受……” 甄姨娘急忙捂住了贺连昱的嘴:“不要,错是妾身犯的,有什么后果妾身自己承担,不要贺郎帮妾身受过。” 温明若打了个哈欠,不解风情道:“随便你们谁都好,我只想明日一早就能看见被毁掉的账本重新出现在我案头。” 甄姨娘回头,暗中瞪了她一眼,随即又转过头对贺连昱道:“贺郎,你回去吧,妾身留下来,直到大奶奶消气为止。” 温明若冷笑一声,拆穿她道:“什么直到我消气为止,分明是直到你能保住一命为止!你毁的是贺家的东西,就算被问责也是贺老爷问你,同我有何干系?还有,你别装可怜,犯了错就该受罚,你别在那儿又当又立,尽恶心我!” 甄姨娘不理她,只看着贺连昱道:“贺郎,妾身没有……” 贺连昱立即将眉头一蹙,厌恶地扫了温明若一眼:“你说话能不能客气些?” “客气?”温明若盈盈笑道,“客气是对人才客气,对那些眼瞎耳聋的畜生客气做什么?还是说,贺公子爱心泛滥,对那些不听话的畜生也以礼相待?哦,那你还真是个好人。” 她脸上虽挂着笑,可却在说完话时,将白眼一翻,眼底明晃晃地挂着不屑——她连装都不屑装一下。 贺连昱看着她,脸上厌恶更浓。 旁人无论出于什么理由成亲,至少还愿意维持一下表面夫妻,可他俩却是连表面夫妻都不愿维持的。 甄姨娘正是瞧出了这一点,才恍然明白,就算今日她留下来抄了账本,赢的人其实还是她。 至少贺连昱是站在她这边的,贺连昱会为了她同温明若翻脸。 想清楚这一点后,甄姨娘就更愿意留下来了:“贺郎,你不要说了,都是妾身不好……妾身愿意留下来受罚,你回去吧。” 她说得可怜兮兮,要多弱小有多弱小,谁见了都忍不住要心疼一二——除了温明若。 贺连昱更是抬起手来,心疼地摸了摸她脸,道:“你别怕,还有我在呢。” 说罢,他叫来丫鬟吩咐道:“送姨娘回去,再请个大夫来替姨娘瞧瞧手。” 甄姨娘忙拉住贺连昱,不愿意走:“贺郎……” 贺连昱又摸摸她的头,柔声道:“没事,回去吧,这里交给我。” 甄姨娘这才“依依不舍”地“被”丫鬟拉走了。 待人一走,贺连昱才又看向温明若,他眼底有厌恶,也有不屑,还有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忍着所有情绪上得前去,冷声道:“账册呢?” 温明若侧目看了他一眼,神情仿佛在看一个傻子。 贺连昱刚觉被冒犯,温明若就指了指地上那一团废纸:“都在那儿,要什么自取。” 说罢,她就走开了,仿佛同贺连昱待在同一个地方会让她窒息而亡。 贺连昱上前去捡起那被茶水打湿得都看不清字迹的账册,不由得又蹙紧了眉:“这要如此抄写?” 温明若脚步一顿,回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倘或方才留下来的是甄姨娘,我还愿意背一背,可现在我乏了,里头的东西一个也不记得。贺公子既然这般爱心泛滥,愿意替人受过,那便自己想办法好了。” 说罢,她头也不回的出去了,丝毫不在意贺连昱会不会扔下东西就走。 反正她留了话明日要在案头看见新的账本,若是没有,回头倒霉的就是甄姨娘! 贺连昱啧了一声,脸上虽隐隐有了些不耐烦,但最后到底是没走,认命地捡起纸笔,艰难地辨认着被毁掉的账册的上字迹,认真抄写起来。 那些字早被茶水打湿得糊成了一团,辨认起来十分困难,但唯一的好处是记账的人写得一手好字,又条理清楚,经得住辨认和推敲,便不是一个也分辨不出来。 贺连昱抄了整整一夜,总算将账册重新抄写完毕,他又将纸张裁剪得大小一样之后重新缝成册。 天亮时,账册又恢复如初。 贺连昱起身,抻了抻懒筋,拿了账册正要去寻温明若时,谁想他一打开房门,就见温明若早已穿戴整齐,正拿着木勺在廊下逗画眉。 芒种站在她身边,也没留意身后的门开了,轻声问道:“姑娘,要是贺公子没整理好怎么办?” 温明若淡淡道:“不妨事,东西都记在我脑子里呢。倘或贺老爷问起来,我背给他听便是。” 第523章 不像 本是要出去的贺连昱脚步一顿,莫名其妙地停在了门口。 外头主仆二人都没发现他,继续道:“前头那两位姨娘也到姑娘跟前来寻麻烦,婢子也没见姑娘发这样大的火。这回怎……” 芒种暗暗看了温明若一眼,犹豫再三后,还是没忍住小声问道:“是因为她同三姑娘最像吗?” 她刚刚问完这话,温明若就回身看了她一眼。 温明若嘴角挂着几分笑意,神情也温温和和的瞧着不像是生气的样子,可认真看就会发现她眼神已经冷了下来。 芒种慌了一下,连忙跪下来:“婢子糊涂,问错了话,姑娘别生气,婢子往后再不提了!” “你明知我不喜旁人说她像三姐姐,你非要这般说。芒种,是不是我太宠你了?”温明若柔声道。 芒种连忙道:“婢子知错了。” 温明若轻轻哼了一声,没理她,继续逗着画眉,等到差不多了,她才道:“你起来吧。” 芒种这才冷汗涔涔地起身,却是再不敢提刚才的话。 温明若也不管她,继续逗了一会儿画眉后,才放下木勺,淡淡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一两个长得像的人多正常。但三姐姐就是三姐姐,旁人与她再像又如何?不过是一副皮囊罢了,我为此同她生气做什么?” “何况她的一言一行,皆是三姐姐不会做的,如此看来,她就更不像了。”温明若低低浅笑,不知是说给谁听,“我只可怜那把她当三姐姐的人,抱着那样一副皮囊,自以为深情忘不掉,殊不知那样既是辱了甄姨娘,又是辱了他自己,还辱了三姐姐。” 她抬头看向天际,低低笑了起来:“倘或三姐姐有朝一日知道了,不知该作何感想?啊,不过我还是希望她不要知道的好,我都觉得膈应,何况是她呢。” 芒种还未明白她这话的意思,就听得她又问:“几时了?” 芒种道:“快辰时了。” 温明若应了一声,又道:“不早了,走,给太太请安去。” 说罢,她带着芒种从另一头走了,根本不曾去看一看贺连昱,但贺连昱却有一种直觉,她早就知道他在那儿听着,所以才故意说了那些话。 贺连昱看了看手里整理成册的账册,终究是没拿去亲自交给温明若,他转身回去,将东西放在了案上,方才回自己院里。 他刚刚进门,甄姨娘就听闻消息,急急赶了过来。 甄姨娘走进去,一见贺连昱,又软软地叫了一声“贺郎”,就要往他怀里扑。 贺连昱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温明若方才的话,他眉心一蹙,后退了两步,下意识拉开了距离。 甄姨娘瞧见了他这个小动作,脸上神情一僵,震惊地看着他:“贺郎,你怎么了?” 她心里忽然生出危机来,原本以为自己赢了贺连昱的心,所以昨日才敢放心回来,可如今看来,贺连昱却好像有些要远着她了。 甄姨娘心里警铃大作,暗暗怀疑是不是昨日他离去之后,温明若同贺连昱之间发生了什么,或是温明若对贺连昱说了她的坏话,导致贺连昱厌恶了她。 就在甄姨娘怀疑之际,贺连昱却一直看着她,发现她神情委屈,目光含泪,那双眼睛好似会说话一样,带着无尽的相思之情。 从前贺连昱被她这样看着,心里有的全是满足感,可如今再看,他忽然惊恐地发现,那股满足感没了,剩下的全是违和。 他想:“不像……一点都不像。三妹妹不会有这样的表情,她不会用这样的表情看我……三妹妹应该是冷静的、是内敛的……” 他想起从前在渝州时,徐宁看他的眼神,不是漠然,但也不热切,更多的是平静和温和。 因为身高的关系,他们说话时,大多时候是他低下头,或是她微微仰头,她仰起头的时候,嘴角会带着笑意,倘或他说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她会轻轻一抿唇,把笑容压在嘴角,含蓄委婉。 不高兴了也不会表现在脸上,她还是会笑,只是笑得多少有些表面。 她也从不会将委屈挂在脸上,即便是她后来差点被拐卖,又被找回来后,也没在人前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害怕来。 直到回了徐家,被徐老太太抱在怀里了,她开口叫祖母时,才隐隐从她声音里听出一些颤音来。 直到那时贺连昱才知道,徐宁的警惕心很强,只有在特别特别亲近的人跟前,才会稍稍示弱。 贺连昱猛地回过神来,再看向甄姨娘时,眼底有了惊恐。 他又后退了两步,彻底拉开了与甄姨娘的距离,道:“我没事。我有些累了,你先下去,我一会儿再去寻你。” 甄姨娘听出了他话中的敷衍之味,又吸了吸鼻子,红着眼道:“贺郎,你在怪我对不对?你怪我惹恼了大奶奶,怪我连累了你……贺郎,妾身知道错了,妾身往后再不做糊涂事了,你就原谅了妾身好不好?” “你不要说话!”贺连昱沉了声音。 甄姨娘和他同时愣了一愣。 贺连昱率先回神,又勉强柔声道:“你瞧我,都累糊涂了……你听话,先回去,我去歇一歇,一会儿醒来就叫你。” 甄姨娘咬咬牙,见他对自己避如蛇蝎,就知他这会子是不想见她的。 她也明白,若此时还强行留在这里不走,只会引来贺连昱的厌恶。 甄姨娘吸了吸鼻子,将委屈压在眼底,又欠身一拜,道:“那贺郎你好好歇着,妾身就不打扰你了。” 说罢,她故意放慢了出去的脚步,试图让贺连昱留住她。 然而贺连昱却始终不曾开口留她,甚至还在她一出房门后,就大步上前来,将屋门给从里头给掩上了。 甄姨娘:“……” 她暗自磨了磨牙,坚定地认为就是温明若在贺连昱耳旁说了她不好的话,才叫贺连昱这样避着她! 甄姨娘恨声道:“我当她那样清高,还以为她是真不在乎,可如今看来,都是她装出来骗人的!虚伪!” 第524章 不一定 “我听闻你昨日教训了那个甄姨娘?”贺夫人喝了盏茶,忽然提起此事来,又将温明若看了看,道,“连昱没为难你吧?” 毕竟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昨日动静又闹得那样大,贺夫人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听着。 至于为何听见了却不曾出现,温明若动动脚趾头都知道是贺老爷将她拦下了。 她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为难我做什么?只是心疼甄姨娘了些。” 贺夫人听出了弦外之音,贺连昱虽不曾为难温明若,但是替甄姨娘出了头,不过未能在温明若那里讨着好罢了。 “我早跟你说过,那些上不得台面要收拾就得趁早,偏你不在乎。”贺夫人挺起胸膛来,好似自己出了口恶气一样。 温明若没接话,端过茶盏来呷了一口。 贺夫人见状,又将她看了一看,忽然问道:“我倒是好奇,从前无论她如何闹腾,你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会子怎动怒了?” 温明若并未说实话,笑道:“没什么,不过是些小事。” “小事?”贺夫人狐疑地将她看了看,并不信她这套说辞。 她还要追问,贺老爷又从外头回来了,见了温明若也不提昨日的事,招招手道:“焦老板昨日来了京城,方才递了拜帖来邀我一叙,你收拾收拾,同连昱一起随我见见她去。” 焦老板叫焦月,是个女人,一个很强的女人。 她同她丈夫是联姻,感情不算太好,但也说不上不好,成亲一年后,她替她丈夫生下一个孩子,日子过得还算安稳。 但好景不长,孩子快两岁时,她丈夫一次外出,连人带马车的翻下了山崖,再没能回来。 她夫家是做生意的,在当地也有些名气,她丈夫又是嫡房嫡子,可以说是全家的希望,活着时,也结交过不少的人,不成想如今一出事,人人都来落井下石,人人都想分一杯羹。 甚至连那些许久不曾联系,可以说是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都要来插一脚。 更过分的是还有人撺掇了焦月的婆母,说她是扫把星,要将她和她的孩子赶出去,她婆母还信了,甚至找了人牙子来准备卖了她! 焦月看着昔日对她言笑晏晏人忽然变换了嘴脸,便深深明白,除了她自己,没人能帮她。她为了活下,为了保护自己的孩子,使了些手段抓住了那些人的把柄,把他们全部送进了大牢。 在大牢里,有人疯了,有人死了。还有她那个愚蠢的婆婆,有一天忽然也疯了,被她送到了庄子上养病去了。 而焦月接手了她丈夫从前生意,从某某的夫人,变成了如今的焦老板,她吃过苦,受过欺负,但如今无论谁提起她,无不说一句厉害的。 温明若知道她,还在扬州温家时,就知道。 后来她跟着贺老爷再见焦月时,还被焦月认了出来,两人相谈甚欢,为此促成了贺老爷同焦月一笔生意。 焦月的出现,也坚定了温明若必须要做某些事情的想法。 * 贺连昱并没有跟着去,最终是温明若跟着贺老爷一块儿去的。 三人相谈甚欢,焦月还送温明若两盒螺子黛。 温明若又抽空回了一趟徐家,将螺子黛分给了徐宁和徐珠,还给裴青芜也送了些去。 她去得赶巧,那时正好有客人到徐家来。 一问之下,才知是跟徐停的亲事有关。 “是华英伯爵府的姑娘,”徐宁从温明若怀里接过小炮竹,哄着她午睡,“听说是之前就有意思,太太才露出些想法,伯爵府就请了媒人来。” 温明若看了她一眼,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又不好问,犹豫之后,还是没有开口。 徐宁却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一样,笑道:“你舅母唯恐你二哥哥再瞧上什么她不满意的人,都没问你外祖母的意思,就一口应了。若不是实在仓促,她还想年前就成亲的。” “那二哥哥呢?”温明若皱了皱眉,看着徐宁道,“他也同意了?” 徐宁道:“他不同意又能如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太太认定的事情十头牛也拽不回来。倘或二哥哥说一句不好,她就要说二哥哥同父亲一样没良心,还要生气,二哥哥哪里还敢说一句反驳的话?” 徐宁轻轻拍着小炮竹背,又道:“太太这回是铁了心,连祖母劝她的话也听不进去。” 温明若就懂了,沈氏就是故意的,她唯恐徐停同裴青芜扯上关系,所以才急匆匆的替徐停另外说了一门亲事,是谁都好,只要不是裴青芜就行。 “日子定下了?”温明若问道。 徐宁侧目看了她一眼,又道:“原是定在明年三月,后来祖母提了一嘴,说她急匆匆的不好,她连华英伯爵府的姑娘都不曾了解清楚,就着急忙慌地要将人娶回来,到时候若是个性子不好的人,闹得家宅不宁,反而麻烦,她这才打消了念头。” 后来徐琅也回来了一趟,跟沈氏说,反正华英伯爵府有这个意思,就不用太着急,又劝沈氏先打听打听那姑娘的品行再说也不迟。 沈氏这才消停,又去求了徐老太太,让以徐老太太的名义请了伯爵府的老夫人过来说话,好在私底下见一见那姑娘。 所以徐家今日才这样热闹。 温明若又问道:“三姐姐见过那姑娘没有?” “你来之前,我过去打过招呼,”徐宁思索了片刻,才道,“嗯……是个温和的人。” 温明若听了,又道:“那看来是十有八九了。” 谁知徐宁却对她眨了眨眼,笑得神秘兮兮的:“可不一定。” 温明若愣了一下,随即起身坐到了徐宁身旁去,小声问:“你这话是何意?怎么,还有变故?” “谁知道呢。”徐宁又对她眨了眨眼,道,“说不定过些日子就会发生事呢。” 温明若还要再问,叨叨就打了帘子,回道:“姑娘,姑爷回来了。” 话音落下,裴衍就进了屋来,他想是刚刚从宫里出来,身上还穿着官服,他见温明若也在,便先对她点了点头,淡淡地打了招呼。 随即他又旁若无人地坐到了另一边去,将头歪在徐宁肩头,抱着人直喊好累。 温明若见了,便不好多待,起身告辞走了。 第525章 甜吗 “你等等,我送一送你。”徐宁说着,将小炮竹塞给裴衍,便起身随着温明若一道出了门。 “我同你三姐夫商议过了,也同祖母说过,打算过了年就走。”徐宁拉着温明若,同她一道出了院门,“我知你忙,但初一那日,你抽个空回来一趟,咱们自家人吃个饭,聚一聚。” 温明若“欸”了一声,又侧目看了看徐宁,下意识抓紧了她的手臂,问道:“三姐夫的病情……真的没回转的余地了?” 徐宁也没看她,苦笑一声,道:“谁知道呢。” 话音落下,她顿了顿才又继续道:“药换了好几种,吃着也没见什么效,倒把人折腾得不轻。” 温明若就见徐宁说到这里时,忽然撇开了头:“华大夫也没跟你三姐夫说药换了,我们也都瞒着他。但他想来是知道的,只一直不曾提,也不问,给他什么就吃什么,只为安我的心。” 裴衍知道徐宁总抱有一丝希望,觉着只要吃药,有朝一日他身上的毒就能解。可裴衍了解谢之意,那人狠的时候是真狠,不会留一丝后路。 他也知道谢之意在医学上堪称天才,如今还没人能配出他的解药来。 可徐宁想试一试,想变成那个“万一”,裴衍就任凭她试,假装自己也抱有一丝希望。 他以为徐宁不知道,但徐宁比谁都清楚他的“假装”。 两人就谁也不戳破,互相瞒着,假装都有希望。 温明若拉过徐宁,看清了她的脸,发现她只是神情看起来要哭了,但并没有真的要哭,只是眼眶有些红。 “三姐姐……”温明若担忧地看着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才合适。 徐宁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只将头轻轻一摇,撑起一丝笑意来:“不碍事,我心里有数。倒是你……” 她想了想措辞,才道:“贺老爷和贺夫人如今信着你,是因为他们知道贺公子对贺家的生意没什么兴致,所以想替他寻个保障,正好你也懂这些,比其他人合适,所以愿意护着你。可若是涉及贺家的利益,他们一定会毫无理由的舍弃你,你自己要小心,别傻了吧唧的将真心也交出去了,万事替自己留个退路。” “我知道,”温明若点点头,拉住徐宁道,“就送到这里吧,剩下的路我自己走。你自己保重,若要什么东西,派人支会我一声,我替你寻来。” 徐宁点点头,又送了温明若一程,看着她走远了方才回秋暝山居。 她进了院,正往屋里走时,就听里头传来长随有些着急的声音:“爷,您这是做什么!” 徐宁一愣,随即急急地往前走了两步,眼看着就要到了门口,她脚步忽然一顿,停在了那儿。 屋里,裴衍将长随刚刚端来的药倒进了高花几上的那盆水横枝里。 他将空碗扔给长随,道:“苦得很,不爱喝。” 长随才要叫,裴衍就道:“你别嚷,一会儿宁儿该回来了。” “大奶奶要知道了,骂不死您!”长随看了他一眼,又劝道,“良药苦口,喝了才有效的。” 裴衍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淡淡的:“喝了这些日子,你可见有效的?” 长随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他拿着空碗呆呆地看着裴衍,渐渐红了眼。 裴衍皱了皱眉,多少有些不耐烦去哄:“行了,多大人了,说不过我,还要同我哭不成?我的嘴是留着哄你们大奶奶的,别指望我来哄你。” “谁要您哄了!”长随以下犯上,翻了他们爷一个白眼,“您少自作多情了。” 说罢,他拿着碗蹬蹬就往外跑:“您总有理,小的说不过您,小的现在就去同大奶奶告状,说您发脾气不喝药,要大奶奶哄一哄才愿意吃!” 徐宁听着里头的动静,不知为何慌了一下,急忙拉扯着跟在她身后的叨叨,一齐躲到了角落里去。 她在角落里站了一站,等长随走远了,才打发叨叨下去,她自己又装得若无其事地进了屋。 裴衍听见动静,侧目看了过来。 徐宁也不提刚才的事,只问:“吃过药了?” 裴衍又垂下视线,脸都不红一下,只将头一点:“吃了。” 然后他又逮着一切能撒娇的机会,直扑上去将徐宁一把抱住,道:“能不能不吃了?那药苦得我头疼。” 他怕徐宁不信,还故意噘着嘴要去亲她:“不信你尝尝。” “别闹。”徐宁拍开他的嘴,又问道:“小炮竹呢?” 裴衍没亲着人,老大不开心地轻轻哼了一声,又松开徐宁就要走:“方才陈妈妈过来,道是老太太要看看她,就抱了过去……” 话音落下,他手就被人从后边拉住,并强行将他转过身去,不等他开口,又塞了一样东西到他嘴边:“张嘴。” 裴衍看也没看,下意识就张嘴将塞到嘴边来的东西含了进去。 等吃进了嘴里,他才想起来用舌头舔了一下,发现是甜的。 “你也不看看是什么,就吃了,就不怕我毒死你?”徐宁道。 裴衍道:“你给的东西,是毒我也心甘情愿吃。” 随即他又问:“是什么?” “蜜饯儿。”徐宁说着摊开了手,让裴衍看见了她用手帕包着东西,“叨叨说这东西甜,我就让她买了些。” 徐宁不爱吃甜的,她说怕尝了味道,往后就戒不掉了。 裴衍想说戒不掉就不戒,但当时不知为何,这话他没能说出口。 如今见她随身带着这东西,他不用问也知道那是替他准备的。 裴衍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用舌尖抵着嘴里的东西,尝着那甜到腻人的味道,忽然有些不想咽下去了。 徐宁却不知他的这些小心意,又看着他笑问:“甜吗?” 裴衍没说话,飞速地门口看了一眼,见左右没人之后,就一把将徐宁揽进怀里,飞快地将她亲了一口,在她嘴里尝了个遍。 然后他松开人,反问道:“甜吗?” 徐宁红着唇,严肃地点点头:“挺甜的。” 话音落下,二人对视一眼,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 裴衍抱着徐宁,与她额头抵着额头,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徐宁也不说话,攀着他的脖子将人抱了一抱,随即拉着他到一旁坐下:“我之前问华大夫学了一套指法,你方才说头疼?你坐下来,我替你揉一揉。” 第526章 更多的五年 裴衍的头其实不疼,他装的。 装得还挺像,也不知徐宁是真信了,还是只是假装信了。 她将裴衍按在椅子里,用华大夫交给她的指法,替裴衍揉着额角,力道合适,揉得裴衍好不舒坦,天灵盖都险些飞了。 “还疼吗?”徐宁柔声问。 太师大人为了能让自家夫人一直围着他转,彻底不要脸了,板着脸严肃道:“疼,你在给揉一揉。” 徐宁便又替他揉了一阵,等再问他疼不疼时,他还是说疼…… 如今反复了两三次,徐宁知道这人在他跟前装了。 徐宁笑了笑,低头在他耳边问道:“行止,你确定还疼?” 她语气含笑,声音里又带着蛊惑,还低低地在裴衍耳边回响。 太师大人一时着了道,满脸都是中了远古传说中的海妖媚术的痴态:“嗯……挺疼的……疼疼疼!轻些、轻些……夫人轻些!” 徐宁揉着裴衍的额穴,暗暗使力时,声音里又充满了蛊惑地问道:“还疼?那我再给夫君揉一揉?” “不疼不疼……好了好了!”太师大人能屈能伸,忙捉了自家夫人的手死死按在怀里,严肃道,“夫人辛苦了,为夫好了,不疼了!” 徐宁抽了一下手没能抽出来,裴衍那不要脸的又趁机占她的便宜,捉住她的手腕,在她手背上用力亲了一口。 正好这时外头又传来了脚步声,紧跟着霜降就在外头道:“姑娘,华大夫来了!” 徐宁一惊,抬起另一只手一巴掌拍在了裴衍头上。 那一巴掌可不轻,打得太师大人无比震惊地回头看去:“夫人,你是要谋杀亲夫吗?” 徐宁掩唇轻轻一咳,甩锅道:“谁叫你白日宣淫。” 裴衍越发震惊了,他将徐宁看了好几眼,又假正经道:“夫人还知道什么是白日宣淫啊,我是不知道的。” 徐宁满脸通红,又回头恶狠狠地瞪了裴衍一眼。 她眼神虽凶,可表情却又不是那一回事,太师大人又情人眼里出西施,只觉她那恶狠狠的一眼跟带着媚术似的,勾得他心神都晃了晃。 他目光痴了一瞬,刚要有所动作,华大夫就急急进了门来:“有新发现……嗯?太师瞪我做什么?” 徐宁道:“别理他,他眼睛疼。” “哦,眼睛疼啊,那得赶紧治,仔细将来落下眼疾。”华大夫真诚道。 裴衍:“……” 徐宁笑眯眯地将他看了一眼,随即正色下来,转头看向华大夫问道:“您方才说有新发现?什么发现?” 她说着,请了华大夫坐下,又吩咐了霜降上茶来。 华大夫一面坐下,一面又从怀里抽出一本书来递过去,道:“我近来翻了许多古籍,发现一道药方或许能解太师的毒!” 徐宁双眼一亮,忙双手接过医书:“当真?” “有六成可能!”华大夫比徐宁还要激动,忙翻到了他说的那一页,指给徐宁看,“我之前配了许多药,发现此方能治的病症太师大人的症状极为相似,可以一试!” 裴衍仍坐在原来的位置,听了这话神色也淡淡的,仔细看的话,还未从他脸上发现一丝漠然和不在乎。 这些日子,这样的事情也没少发生,裴衍习以为常,徐宁却每一次都要激动一阵。 眼下也是如此,她眼底藏不住激动,脸上也带着喜色,甚至连手都在颤抖:“真的?” 裴衍看着她,目光深邃难懂,过了一会儿,他起身来握住了徐宁的手。 徐宁愣了一愣,随即转过头,茫然地看着他。 裴衍没看她,只强硬地将医书从她手里抽了出来看了一眼,道:“方子看起来同之前的不同,或许真有效,不如先配来试一试。” 那药方之中有十几来道的药材,有些药材看着陌生,裴衍听都不曾听过。 华大夫看了他一眼,沉默了。 “怎么?”裴衍挑了挑眉。 华大夫叹了口气,又道:“方子我能配……只是,我手里还差两味药。” 他指着医书上的药方道:“一味是南香子,这一味药我记得华家有,我可以写信回去叫人送来,不难得。难得是这一味药,七水寒草。” “你们可能不曾听过,连我也是第一次知道这世间还有这样一味药。”华大夫皱眉道,“我又翻了许多书,才知道这药长在浔州府白石山瘴气林。” 徐宁一听“瘴气林”这三个字,就皱起了眉来。 裴衍没出声,华大夫又道:“若只是长在白石山倒也罢,偏它依靠瘴气才能活。也只有被瘴气滋养过的才有解毒的功效。” 他话音落下,裴衍和徐宁都沉默了。 这药若是容易得,就不会被记载在古籍里,华大夫也不会如今才听说过这种药。 华大夫看了他们一眼,又道:“我先写信回华家去问问,说不定华家有存货!” 说罢,他急急就走了,留下裴衍和徐宁面面相觑。 裴衍仍握着徐宁的手:“宁儿……” 徐宁忽然将手抽出来,转身就往桌案旁走去:“我去写信,我去问问朝朝,还有明若,还有永安郡主,还有渝州徐家的兄长们……他们见多识广,又因生意的关系天南海北地跑,一定会知道这种药的!” “宁儿……”裴衍又叫了她一声。 徐宁却好似没听见一样,继续道:“我一会儿再去拜访叶老夫人和王夫人,他们人脉比我广……” 裴衍上前两步,抓住徐宁手臂将她转了过来。 徐宁愣了一愣,还未来得及说话,就被他兜住后脑勺紧紧抱在了怀里。 裴衍顺了顺她背,安抚似的说道:“你听我说,找药的事不急……” 徐宁挣扎着打断了他后面的话:“怎么不急?对我而言,这是眼下最急的事!” 她抬起头来,还要争辩时,就对上了裴衍那双满是温柔和包容的视线。 徐宁一下子就说不出话来了。 裴衍摩挲着她的侧脸,轻声道:“你不是说要带我渝州?你不打算带我回去了?” 徐宁咬了咬唇,垂下了视线。 裴衍又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你不是说在渝州那五年是你过得最自在、最美好的五年?你不是说要给我更多个五年?不算数了?嗯?” 第527章 难两全 裴衍在一旁坐下,又顺手将徐宁拉到自己腿上来抱着:“老师和师母也回去了,我们几时回去?” 徐宁吸了口气,按下心里的焦躁,笑了笑,道:“不是说过了年就回去?” “可我等不及。”裴衍仰头摩挲着她的脸,“我们不是原本就说好的,这阵子什么也不管,等我处理完朝上的事情就回去?你不放心三妹妹和景仪,又拖了这样久,眼下你该将剩下的时间留给我了。” 徐宁没忍住,渐渐地又红了眼。 她垂眸看着裴衍,与他目光纠缠了数个来回后,才问道:“你是不是从未想过能好起来?所以才只想着当下,从未想过以后?” 裴衍将她看了一会儿,仰起脖子在她唇角吻了一下,应道:“是。我什么也不曾想过,只想要你多陪陪我。” 徐宁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过了一会儿,她抬手摸了摸裴衍的眉眼,应道:“好,不等除夕了,我们明日就动身。” * 徐宁既应了,那就是真什么也不管了。 晚些时候她去岁寒斋时接小炮竹时,同徐老太太提了提此事,老太太只是顿了顿,才问道:“决定好了?” “嗯。”徐宁应了一声,又挨过去挤着她坐下,“祖母,宁儿不孝,不能在您跟前侍奉您。” 徐老太太闻言,低低叹了口气。 她将徐宁揽进怀里:“祖母当日决定带你回渝州,可不是为了叫你日日待在我的跟前侍奉我的。我是疼你,怜惜你,才要带着你的。” 徐老太太又道:“你知道,你三姑姑远嫁不在我的身旁,总叫我觉着遗憾。后来见了你,少不得将你当成了她。但将你带在身旁的日子久了,我也明白过来,你不是她,你就是你,是我的宁丫头。” “你同行止的亲事,我原是不看好的,总怕你将来步了你三姑姑的后尘,总想着当日我若不听你的,坚持坚持,不同意这门亲事,你是不是会过得比如今好?”徐老太太别了下徐宁的耳发,轻声道,“我想了许久,那个人若不是行止,你或许会过得比如今好。可是,我的宁儿可能这辈子都再遇不见这样一个喜欢你的人。” 徐宁眼眶瞬间就红了,她依偎进徐老太太的怀里,紧紧抱住了她:“祖母……我、我真的好怕。” “别怕、别怕。”徐老太太抱着她,双眼也渐渐红了,“还有祖母在呢,祖母还在这里,就没什么好怕的。你想回渝州,那就回去,将来想回来了就回来,祖母在京城等着你。” 徐宁将老太太抱得更紧了。 老太太也紧紧回抱着她,声音温和慈爱:“你别担心祖母,京城还有你二哥哥跟明若在,祖母不会有事的。你放心回去,好好陪一陪行止,祖母不用你担心。” 小炮竹被叨叨抱着,她明明什么也不懂,却好似能听懂一样“啊啊”喊了两声。 徐老太太听见了,又拍了拍徐宁的背,笑道:“快别难过了,你姑娘都在笑话你了。” 徐宁在脸上抹了一下,又直起腰来,紧紧握着徐老太太的手道:“祖母还在京城,我本该哪里都不去的。可是祖母,行止还在等着我,我不能食言。” 她吸了口气,又道:“我以为我这辈子都遇不见一个能让我交付真心的人,可我遇到了,我就想在我力所能及,在我们都还活着的时候,替他做些什么。祖母,你原谅我好不好?” 就像徐老太太说的,不嫁给裴衍,她或许会过得比现在好,可她却再没办法遇见这样一个更喜欢她的人了。 所以她选了裴衍,这样对徐老太太来说,她是不孝。若是选了徐老太太,她对裴衍又是无情。 自古忠孝难两全,老太太年纪大了,又不可能跟着她一起折腾,那她就注定要辜负一个人。 “原谅你做什么?”徐老太太笑着摸了摸她的脸,“原谅那是要生气了才有原谅,我又没同你生气,好好的原谅你做什么?你去吧,祖母都明白的。” 都是经历过生离死别的人,徐老太太尚且因为徐老太爷先她而去,至今感到遗憾,没能早些遇见他。 她也正是因为体会过这种遗憾,才不想徐宁跟她一样在很多年后回想起这些事情时,心里揣着的都是遗憾。 那太苦了,她不想自己疼爱的人也遭受跟她一样的苦。 徐宁眨了眨眼,将泪意憋回去。随后她起身来,后退两步在徐老太太跟前跪下,磕了三个头。 老太太明白她的意思,自然不会阻止,等她磕完了头,才倾身将她搀扶起来,替她理了理头发,又道:“去吧,去做你认为对的事,祖母都明白的。” 徐宁应了一声,转身带着小炮竹告辞退下了。 她回去时,才知徐停也在,正同裴衍两人在围炉煮酒。 两人已经喝完了一壶,裴衍那个一杯倒还装得一脸镇定,瞧着跟没事人一样,但徐宁知道他其实已经醉了。 她上前拿过裴衍的杯子,同徐停轻轻一碰,道:“二哥哥,我同你喝一杯。” 徐停看了她一眼,拿着杯盏忽然间就笑了:“我忽然想起来,长这么大,我们还从未一起喝过酒。”衛鯹尛说 徐宁笑着应了一声,随即一口将杯子里的酒饮尽了。 徐停也将酒喝了。 后来他们三人又喝了一阵,徐停也醉了,脸叫炉火熏得有些红,看人也带重影,但神志还有些清醒。 裴衍是彻底醉了,坐在圈椅里,呆呆地看着徐宁,却是动也不敢动。 徐宁叫了偶书和长随来,嘱咐他俩将徐停送回凌寒居去,又吩咐了偶书记得熬一碗醒酒汤来给徐停喝,仔细明儿起来头疼。 徐停要走了,又忽然回过身来,用力在徐宁肩膀上抓了抓,道:“有事就写信,无论将来你在哪里,只要你开口,二哥哥就会去接你。” 等徐宁答应了一声,他才叫长随和偶书搀扶走了。 徐宁将他送到院门口,看着人走远后,才回了屋去。 裴衍还坐在圈椅里,见她回来,双眼就亮了亮,下意识就要起身走向她。 但他醉得太厉害,刚刚起身又一屁股跌坐了回去。 徐宁连忙上前将他搀扶住:“你别动,要什么同我说。” 裴衍抬起眼看她,目光湿润:“要你。” 第528章 帮他一回 次日一早,徐宁同裴衍回了一趟宁国公府。 薛氏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拉着裴衍哭,宁国公在一旁直叹气。 过了一会儿,他又起身来将薛氏交给徐宁,他带着裴衍进书房说话去了。 父子二人关起门来谈话,剩下徐宁婆媳面面相觑。 薛氏拉着徐宁,狠狠抽噎了一下,才道:“阿衍那孩子自来就比我们还要有主意,他认定的事情,谁也拽不回来。我知道这回他是铁了心要跟你回渝州去,旁人说什么他也听不进去的。宁丫头……” 她哽咽一声,擦了擦泪道:“我们也做了一阵的母女,我厚着脸拜托你,拜托你好好照顾他。不要、不要让他留有遗憾。” 徐宁没接话,只拿了手帕替她擦了擦眼泪,低声道:“母亲,对不住啊。” “你不要这样说,这不能怪你。”薛氏用力握紧了她的手,哽咽道,“这一阵子我想了许多,你父亲也劝了我许多,我才明白,当父母的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过得开心就好。只要你同阿衍好好的,就比什么都强。” 薛氏抽了抽气,又道:“我原想着同你们一道去渝州,可你父亲说你们有你们想要的生活,我跟着去未必就是你们想要的。做父母的要该放手时就放手,不能因一己私欲,或是单纯的为你们好,就紧抓着不放。他还说我以为的为你们好,未必是你们想要的好。” “我仔细想了想,觉着他说得有道理。我也不放心留他一个人在京城,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薛氏又握紧徐宁的手,郑重道,“宁丫头,阿衍就拜托你了。” 徐宁点了点头,应了声“好”。 薛氏终于收住眼泪笑了起来,她摸了摸徐宁的侧脸,道:“将来无论结果是好是坏,都要记得回来,这里才是你的家。” 徐宁又应了一声。 这时,裴衍和宁国公也从书房出来了,他二人对视一眼,又在二老跟前跪了下来。 薛氏下意识就要伸手去将他们拉起来,但宁国公拦了一下:“他俩的心意,你受着就是。” 等裴衍和徐宁磕了头,薛氏早哭得不能自己。 宁国公把人抱在怀里,对他们挥了挥手:“不碍事,你们走吧,你母亲还有我。” 裴衍看着他,叫了一声“父亲”。 宁国公什么也没说,只摆摆手,叫他们走。 裴衍便带着徐宁走了。 他俩回了徐家,东西也早就搬上了马车,只等着他们回来,就可以出发了。 徐宁同裴衍去岁寒斋辞别徐老太太时,才发现沈氏和徐珠也在。 沈氏什么都没说,只让下人搬了个装满东西的箱笼给他们,徐珠拉着徐宁的手,满是不舍,又叮嘱她一定要早些回来,不许缺席她和徐停各自的婚礼。 徐宁没应,只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自己,做事不可再冲动,要三思而行。 闲话一回,该交代的都交代了,两人便告辞走了。因徐宁又说了不让送,徐老太太她们就只将人送出了院子,没到大门处去送。文学一二 等人都走了好一阵,老太太才在陈妈妈的劝说下,回了屋去。 徐宁也就没瞧见,那一瞬间,徐老太太好似老了好几岁,不仅耳边鬓发白了许多,人都比以往苍老了。 * 温明若收到消息时,已是晌午,她正要出一趟门。 徐珠差人将消息送到贺家,还未到温明若手里,先叫贺连昱撞见了。 贺连昱听闻是徐家的消息,见下人又急匆匆的,还当徐老太太出了什么事,顺嘴多问了一句,这才知徐宁今日离京去渝州。 贺连昱愣了一瞬,随即脸色一变,下意识就要出门去。 下人急忙将他拦住:“爷,您不能去!” “你放开!”贺连昱挣扎着要将下人推开,“你放开我……我只是去看看,去看一眼就回来!” 下人拼死拦着他,说什么也不放手:“那也不行!太太若是知道了,定会打死小的!何况您现在过去有什么意思呢?还能跟着裴夫人去渝州吗?那更不行了!” 一声“裴夫人”,好似给了贺连昱当头一棒,打得他满脸煞白,久久不能回神。 下人趁他愣神之迹,忙又将他往后推了推,试图彻底打消贺连昱的念头。 但贺公子忽然犯了倔,尤其是当他听说徐宁是与裴衍一起回的渝州时,就觉珍藏了很久的秘密基地,忽然被陌生人一头闯了进去,打扰了他的所有宁静不说,还要在里头生根发芽,这让他格外不舒服。 贺连昱拽着下人的腰带,将他从身上扯开后,急急就要往外跑去。 等他一只脚都跨出门外了,身后又传来了贺夫人的声音。 “我若是你,就该当做什么也不知,老老实实回去!”贺夫人根本不听贺连昱的解释,直接叫下人将他架起来,拖回他自己院里去。 “母亲……母亲您就让我去吧!母亲,我求您了!”贺连昱挣扎着哀求,“我去看一眼,我看一眼就回来……母亲,您别这样……我不想恨您,求您了,母亲!” 贺夫人狠心道:“你气我也好,恨我也罢,今日这道门,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你出!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送他回去!” 贺连昱被强行押了回去,还被人看管起来。 甄姨娘在屋里听见动静,悄悄推开一扇窗往外看了一眼,她看着苦苦哀求的贺连昱,又从他的话里,隐隐推断出发生了什么事。 “这倒是有趣了,”甄姨娘嗤笑一声,满脸都是幸灾乐祸,“诶,你去同大奶奶说一声……这样的好事,大奶奶怎能错过呢?” 丫鬟答应一声,匆匆就往温明若院里递消息去了。 温明若知道后,冷漠地扫了眼那个通风报信地丫头,又嗤笑了一声:“让你们姨娘失望了,我并不想去凑热闹。” 说罢,她摆摆手,叫香尘撵了那丫头出去,接着又问芒种:“信呢?” 芒种急忙出去一问,不出片刻,就拿着信回来了。 温明若接过信来一看,就知那信是徐珠写的,徐宁昨日还跟她说,叫她初一抽空回去一趟,今儿就匆匆回了渝州,想是临时决定的。 她拿着信权衡片刻,好一会儿才轻轻一笑,道:“算了,我便帮他这一回!” 第529章 私心 温明若出门之前,先去寻了贺夫人。 贺夫人刚从贺连昱院里出来,心情正是不舒爽的时候,见温明若也没什么好脸色。 “你来做什么?”她在一旁坐下,不耐烦地扫了她一眼,“若是回徐家的事,就不必同我说了!” “若是回徐家,我也不会来寻太太了。”温明若直视她的视线,轻轻笑道。 若是回徐家的事,她方才直接就回去了,根本不会到这里来寻贺夫人。 贺夫人也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噎了一下,又没好气地冷笑一声:“你们是一个比一个有主意的,我哪里管得了你们?你有事也不该来寻我,该自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才是!” 温明若听她这话里满满的都是讽刺和迁怒,也不生气,笑吟吟道:“太太,您这会子生气有什么用呢?我还好奇,当日您怎不给贺公子说一个温柔贤惠,知书达理的姑娘,偏要到徐家去说亲?” 贺夫人面容一变,被噎得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她看着温明若,少不得要把她同另一个人重叠在一起比较一翻。 但比较来比较去,不舒服的始终她一个。 贺夫人咬了咬牙,将那股不高兴压下去,哼声道:“说罢,寻我什么事?” “老爷今儿早上出门时,同我提了一提,叫我晚些时候同贺公子一起到庄子上去一趟。”温明若收回视线,脸上有了些恭敬,但是不多,“他说年底了,总有人想欺上瞒下,想捞些好处,他眼下又走不开,叫我同贺公子过去盯着些。” 贺夫人听了,又转过头去将温明若上下一扫,怀疑道:“是吗?我怎不知还有这事儿?” 温明若神色冷静,任凭她打量:“早上太太到老太太院里去了,所以不知道。太太若是不信,我这会子就派人去请了老爷回来,让老爷同您说说。” 贺夫人心里起疑,直觉温明若在说谎,偏偏温明若神色如常,说得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又让贺夫人挑不出怀疑的点来。 她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挥挥手道:“行了行了,老爷忙得很,你少去打搅他!他既吩咐了你们,你们只管去便是……” 贺夫人说着,又顿了顿,侧目将温明若一看,警告道:“你有那个能耐,我同老爷都愿意将事情交给你去做。可你要记得,你是在替贺家做事,不是在替自己办事!我同老爷,可都是最忌擅作主张的!” 温明若一欠身,迎着她的视线笑道:“太太放心,没您和老爷的吩咐,我绝不会多做一件事。” 换个说法就是,他们吩咐的,她看着做,没吩咐的,别指望她多出一分力! 贺夫人哼了一声,一挥手打发她下去了。 温明若出了贺夫人的院子,随意打发了人去请贺连昱,她自己却是不亲自过去,一径从侧门出去,上了侯在那儿的马车。 少顷,贺连昱才磨磨蹭蹭地来了。 他上了马车,坐在离温明若最远的位置,也不看她,冷淡地问道:“我不记得父亲有吩咐过这样的事。” 温明若派人去请他时,只将方才与贺夫人说的话,让人转述给了贺连昱听。 贺连昱满脑子都是徐宁带着裴衍去了渝州一事,其他事根本不想搭理,下人去传话时,他直接说了不去。 然而温明若早防着他,又让下人传话道:“不去可以,只别后悔。” 鬼使神差的,贺连昱来了。 当时他心里有个声音,若是不顺了温明若的意,不跟她一块儿到庄子上去,将来一定会后悔。 尽管当时他有些不情愿,但最后还是来了。 温明若自然不可能知道贺连昱心里想些什么,甚至他上了马车后,也没看他一眼,只拿着一卷从徐宁书架上抽来的书漫不经心地翻着。 闻听贺连昱这不冷不淡地一问,她开口时,语气比他还要冷淡:“那你还过来做什么?” 贺连昱卡了一下,什么话也接不上来,只好扭过身去,自己同自己生闷气。 温明若没理他,敲了敲车厢壁,吩咐车夫出城。 一直到出城之前,她都没和贺连昱说一句话,只默不作声地翻着手里的书。 翻了几页,她就开始觉着有些头晕,遂放了书闭目养神去了。 这期间,贺连昱却一直在用余光观察她,试图从她冷淡的神情里看出一些意图来。 但温明若实在是太冷静了,或者说是太不在乎了,贺连昱只从她冷淡的神情里看出了一些无所谓,以及合上书之前,她咬着唇,绷着脸,肩膀微微颤抖——似乎是在憋笑? 贺连昱不理解,疑惑地看了眼她手里的书,发现那只是一本普通的《孟子》。 《孟子》他也是看过的,不明白里头有什么好笑的内容,需要这样用力憋着。 而且,在合上书闭目养神之前,眼底还隐隐藏着一丝满足和一股诡异的可以说是死而无憾的神情。 贺连昱眼底的疑惑能浓了。 他揣着糊涂,一直到出了城,官道上行人渐渐少了,才听温明若忽然开口道:“出门前,我派了人去追三姐姐的马车,我估计他们会在城外驿站稍作休整,等一等我。” 贺连昱一愣,猛地回头震惊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温明若睁开眼将他看了看,又不大舒服地皱起了眉:“我可以带你去见三姐姐最后一面,但我有要求。” 贺连昱听得此话,脸上立即多些激动:“什么要求?你说,我都应!” 温明若扫了他一眼,重新闭上眼:“你不能出现在她跟前,只能待在马车里,若你做不到,我现在就掉头回去。” 贺连昱霎时蹙起眉来,沉默地看着温明若没接话。 温明若即便没睁眼也能猜到他此刻是个什么表情,又道:“我决定帮你,是因为我有私心。不让你出现在她跟前,也是我的私心。三姐姐同三姐夫感情很好,也有了孩子,三姐夫很疼小炮竹,那是捧在手心里宠的,虽说你出现在他们跟前,并不能造成什么影响,不过应该会膈应人。” 贺连昱抿了抿唇,没说话。 温明若默了片刻,又道:“我带你去,是希望你不要在拘泥于过去。三姐姐已经往前走了,你也该放下过去,努力往前走,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地生命了。” 第530章 该你了 温明若确实有自己的私心。 徐宁说得对,万事得替自己留个后路。 现在她脚跟不稳,所有的人脉都是靠贺家牵起来的,一旦脱离贺家,贺老爷稍稍动动手指头,她就什么也没有了。 所以,将来还会有很长一段时间,她得依靠贺家。 但贺家不可能把她当自己人,她只是贺老爷同贺夫人替贺连昱准备的一条后路,倘或有一日她没用了,贺家一定会舍弃她。 在被舍弃之前,她就得给自己准备另一条后路。 比如说,贺连昱。 贺连昱是贺家独子,就算他同贺家闹得再僵,他将来也是贺家的唯一继承人,若她哄好了贺连昱,将来就算被贺老爷同贺夫人舍弃,她也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温明若在心里啪啪打着算盘,权衡着利弊,根本不曾注意到贺连昱看她的眼神带着怀疑。 * 马车出了城,又行了将近两个时辰后,到了城郊的驿站。 温明若料得不错,徐宁收到她的消息后,果然在驿站等她。 马车进驿站前,温明若又看了贺连昱一眼,道:“你若只待在马车里不出去,将来三姐姐有什么消息,我还可以与你分享。你若忍不住,我现在就掉头。” 她声音很温和,神色也很平静,可每一句话都带着坚毅。 是那种只要他敢下马车,她就会不顾任何人的脸面,叫人把他撵回马车上去,转头就走,连徐宁也不去见的坚毅! 贺连昱沉默片刻,终是点了点头:“好。” 温明若侧目看了他一眼,没动。 贺连昱便抬起起手来,发誓道:“若我一会儿出马车一步,贺家往后十年都不顺!” 温明若这才吩咐车夫将马车赶进驿站里。 徐宁同裴衍在驿站门口等着她,她也不提贺连昱的事,只吩咐了下人将事先准备好的箱笼搬到了他们二人跟前。 “都说了不让送,你还过来做什么?”徐宁上前,牵着温明若往里面走,“外头冷,咱们到里头说话去。” 温明若答应一声,又吩咐底下人:“马车就停在那儿,不必赶到后院去,我一会儿就回去。” 待下人答应了一声,她才同徐宁进了驿站。 “你们这一去不知几时才能相见,我就想着来送送你。”温明若指着那个箱笼,低声与徐宁道,“虽说渝州徐家同京城这边有不少联系,但总归不是自家里,住久了也不方便,我便在里头装了些东西,一会儿没人了,你检查检查。” 徐宁提过桌上的茶壶给温明若倒了一碗茶,笑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就不与你客套推辞了。” 温明若捧着茶碗笑道:“你我之间,那么客气做什么?” 她抬起头来看了看,见徐宁只带了叨叨和长随,连霜降和玄冬都留下了,又皱眉道:“怎么只带了他俩?这哪里行?你把芒种也带去……” 徐宁忙打断她道:“我就是不想带那么多人,才只带了他们两个。何况芒种是祖母给你的,父母又都在京城,平白叫她跟着我受这个罪什么?” 她说着,又看了眼没听她们讲话,一心逗着小炮竹的裴衍,笑道:“何况,我也不可能一直待在渝州,总有回来的那日。” 徐宁话音落下,温明若就侧目看了裴衍一眼。 裴衍头也没抬,道:“都看我做什么,自然是宁儿在哪儿,我在哪儿。” 活着也好,死了也罢,就算将来他化成了一缕烟,变成一把灰,一抔土,也依然是徐宁在哪儿他在哪儿。 温明若明白他的意思,只笑了一笑,没接话,又稍微坐了一坐后,方才起身告辞,准备回去。 她和徐宁都不是矫情的人,说不来那些依依不舍的话,只将对方抱了一抱,嘱咐了互相保重后,就散了。 徐宁将人送到驿站门口,看着她上了马车,又看着马车渐行渐远了,才牵着裴衍进了驿站。 “她好像不是一个人来的。”裴衍忽然道。 “嗯?”徐宁随口应了一声,又倾身过去,用手帕替小炮竹擦了擦口水才道,“我知道。” 裴衍看了她一眼,沉默片刻后,还是语气怪异道:“你就没什么话对他说?” “说什么?”徐宁侧目将他看了一眼,眼底渐渐染上了笑意,“说我去渝州了,他要自己保重,还是叫他另寻时间到渝州去看看他义父义母?” 裴衍嘴唇动了动,刚想说话时,就让徐宁打断了:“得了吧,我这人都不曾见,某个人就一脸不高兴了。要见了面,说了话,那人还不得把自己泡进醋坛子里酸死!” “胡说八道!”裴衍打死不承认,“我几时变得那样小气了?你少当着我姑娘的面诬蔑我。” 徐宁也不看他,只对小炮竹笑道:“是啊,你阿爹不小气,只是善妒了些。还爱在自己的臆想里,给自己灌醋喝,哪里就小气了呢?” 小炮竹“哇哇”两声,又弹了弹舍,看着自家阿爹,满脸都是不相信。 前太师大人的脸皮叫自家夫人和姑娘联手扯下来摔在地上,捡都捡不起来的。 裴衍不死心,轻哼一声,小声咕哝道:“若当日我没去提亲,你如今铁定成了贺家大奶奶。” “可能吧。”徐宁将小炮竹接过来自己抱着,故意道,“毕竟当日我祖母瞧你,怎么瞧怎么不满意,总认为你迟早惹怒先帝,会被抄家灭族,然后连累我。” 前太师大人听了这话,越发不高兴了。 徐宁假装没瞧见他的脸色,继续道:“还在渝州的时候,贺家老太太就提过好几回,说我同贺公子有缘,又是自幼的交情。还道我们若是成了,就是亲上加亲,再适合不过了。” 裴衍眼神一沉,否定道:“不合适。” 徐宁侧目,笑吟吟地将他看了看。 裴衍有些不好意思,避开了视线,只留给她两个通红的耳朵尖。 徐宁又故意逗他:“你怎知我们不合适?” 裴衍一开始不肯说,哼哼唧唧地也不看徐宁,脸上也全是别扭。 直到被徐宁问急了,他才自暴自弃道:“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你只能是我的,只能嫁给我,不需要原因,也不需要理由!” 徐宁听了,短暂地怔愣之后,忽然又笑了起来:“哦,这样啊。” 话落,她就抱着小炮竹往楼上走去,没有任何表示。 裴衍盯着她的背影咬了咬牙,又两步上得前去,拦着她道:“该你了。” 徐宁眨眨眼,装着糊涂:“该我什么了?” 裴衍瘫着脸道:“该你对我表明心意,跟我说你对我死心塌地,矢志不渝了。” 徐宁没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起来。 前太师大人被笑得一阵尴尬,脸上热辣辣的,颇为挂不住。 他硬着头皮站了一会儿,实在是受不住了,转身就要走。 “诶——”这时,徐宁又从后边拉住了他,等他一回头,就看见她弯着双眼问道,“《凤求凰》还听不听?” 第531章 装一装样子 从驿站回去之后,温明若与贺连昱谁都不曾开口。 温明若神情不大好,始终靠在角落里,皱着眉养神,贺连昱坐在另一头,神色恍惚,大约还没从刚才瞧见的情景里回过神来。 马车没有回城,而是在半路时就转道往另一个方向去了,等贺连昱发现时,他们已经到了另一个地方。 他下了马车一看,才发现是自家庄子上:“到这里来做什么?” 温明若站在车辕上,淡淡道:“我既同太太说了,是有事到庄子上来,那自然就该过来装装样子。不至于她回头问起来,我什么也答不上来。” 说着,她看了贺连昱一眼,神色依旧是冷冷淡淡的:“你若要回去,现在回去也行。” 贺连昱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脸色不知为何有些苍白。 他下意识又道:“明日再回去也成。” 温明若闻言,哦了一声:“随你。” 说着,她就要搀扶着芒种的手下马车,但因路上折腾了这样久,她有些头晕,又忍了一段时间,导致双腿有些无力。 下马车时就没站稳,芒种又没搀扶住,她人就往边上歪了去。 眼看着要摔倒之际,离她最近的贺连昱便下意识出手扶了她一把。 谁知他手刚挨着温明若的手臂,她就好像受了惊一样,整个人一僵,面容一白,落地后也不管站没站稳,猛地将手一抬,直接将手抽了出来,并往一旁侧了两步,避开了。 贺连昱的手僵在半空之中。 “多谢。”温明若也没看他,语气更是漠然,“来之前我便遣人来吩咐过了,住一日也好,明日回去也罢,都随你。” 说罢,她便由芒种搀着往庄子里头走了去。 贺连昱看了看自己的空空的手掌,片刻后,默默收了回去。 这时,他听见有人道:“公子别介意,我们姑娘只是不太习惯与不熟的人接触,并非只针对公子您。” 贺连昱闻声,侧目看了一眼,见是温明若的另一个丫鬟,好像是叫香尘的? 他收回视线来,轻轻一点头,道:“没什么,是我吓着她了。” 说罢,他也往庄子里走了去。 他想,自己跟温明若可不就是不熟的,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成日里不是抬头不见就是低头见,换做旁的夫妻,不说相敬如宾,那也是蜜里调油的。 偏偏她俩每每撞见,是连招呼也不打的,彼此视彼此为空气,与其说是相敬如宾了,不如说是相敬如冰。 此时,天色已经不早了,因是在冬日里,天黑得早,庄子上早早就亮起了灯笼。 管事的听闻主家要过来,一早就在大门处候着,一见了他们就齐齐迎了上来,各种请安问好。 他们是头一次见温明若,但却不是头一次见贺连昱。 管事之一姓赖,不知道叫什么,这里的人都叫他赖管事。 赖管事对贺连昱十分殷切:“爷好久没到我们庄子上来了,这会子过来可要多住两日才是,好叫我们底下人好好孝敬孝敬您。” 贺连昱没应,转头看向身旁默不作声的温明若:“你说呢?” 温明若看了眼那个赖管事,提着嘴角虚虚笑了笑:“是要多住两日。” 贺连昱不动声色地将她打量了一番,随即轻轻一点头,转头对赖管事道:“夫人要在庄子上多住两日,你安排好。还有,今儿时候不早了,夫人一路过来累坏了,这会子也不要你们到跟前来伺候,明儿辰正之后再来。” 温明若听他一口一个“夫人”,叫得毫不别扭,又不由得暗暗皱了皱眉。 那赖管事听了这吩咐,稍稍一顿,暗中看了温明若一眼后,方才“欸”了一声,又交代了一声庄子上其他伺候的人,方才告辞下去了。 之后两人随意用了些饭,就各自下去歇着了。 温明若来之前,本是吩咐了准备两间客房,但当她同贺连昱分开,准备回自己屋里住下时,忽然发现在庄子上伺候的婆子正神色古怪地打量着她。 本来一只脚都跨进屋里去的温明若脚步忽然一顿,转头问香尘和芒种:“你们觉着是这间屋子好,还方才那间好?” 芒种和香尘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一时没明白她们姑娘为何这样问。 后来还是芒种脑子极快地转了一下,才道:“婢子看着哪里都好,姑娘觉着呢?” 温明若重新往屋里走去,将里头打量了一番,笑道:“我觉着这里好,通风和采光都不错,布置也简单大气,我喜欢的很。” 她说着,又转头对香尘道:“去叫了你们爷过来,就说我喜欢这里,叫他不必看了,今晚听我的,歇在这边。” 香尘答应一声,欠身退下了。 不一会儿,贺连昱就来了。 他进屋一看,见温明若坐在一旁喝茶,庄子上的婆子们又在外头候着,香尘和芒种在铺床,而床上一左一右的各放着两床被子,他就什么都明白。 贺连昱聪明的什么也没问,先道:“一会儿就该歇着了,你这会子喝茶不好。” 温明若放下茶盏来,转头对他堪称温柔贤惠地一笑,道:“淡茶,不碍事。” 她又道:“方才我命人将账本都拿了过来,我还得捋一捋,你若困了,就先睡去。” 贺连昱答应一声,又去吩咐了守在外头的婆子不用伺候后,便将屋门给掩上了。 他知道温明若是在做戏,不想叫庄子上的人知道她同自己只不过是表面夫妻,否则明日传了出去,她要做什么事时,不好立威。 贺连昱想她是替贺家做事,又冒着得罪贺夫人的风险,将他带出贺家去见徐宁,给他行了方便,他这会儿也不好驳了她的面,叫她难堪。 所以,当盯着他们的婆子下去之后,贺连昱脸上装出来的温和就没了,也不管温明若要做什么,一径去躺下了。 闭上眼之前,贺连昱一度以为温明若就是装装样子,胡乱将账本看一看之后,就会歇下了,还特地躺在最里侧,将床铺空出了一大半。 谁知他躺下时什么样,醒来时就还是什么样。 温明若认真理完所有账目之后,也没有上床歇息,而是披着衣裳在桌边将就了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