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咸鱼摆烂日常[红楼]》 1、第一章 第一章、“没病,但是很累” 时维九月,黎明时分,天光忽明忽暗,把两岸的树影涂抹得光怪陆离。湿漉漉的江风夹着潮湿的腥气,吹得江面泛起斑驳涟漪。 火一般的骄阳从浅碧的河滩荒野里挤出半张脸,荡悠悠的芦苇显得金黄,飞鸟醒的最早,一群又一群越出山林,唱着啁啾的曲调。 船过水无痕,拖着一截翻浪短尾巴,悠悠驶向远处。 林如海拥着被子,坐在逼仄船舱的小床上,将窗户打开一条缝,目光茫然无焦看向窗外。 “大爷?离开苏州也有两月,大爷可是想家了?” 小厮常安努力提高声音,才把迷迷瞪瞪看着窗户纸上一团水渍发呆的林如海从方外神游中唤回来。 林如海重生已经三日,仍旧没习惯自己十六岁的一切,从身量样貌到如今的处境,他花了整整三日,才逐渐将自己与现实世界相互勾连。 荣国府抄家破败,黛玉最后的日子在凄风苦雨中郁郁而终,仿佛一场幻梦,往事如烟,恰如江面腾腾水雾,风吹而散,似幻似真。 林如海捧着一颗慈父之心,把阖家的财产托付给荣国府,满心想着,纵使贾宝玉是个撑不起门楣的草包,林家累世积财,怎么着也能养玉儿三代有余。 他的黛玉,还不到十八岁啊! 早早撒手人寰的自己,似乎没有责备荣国府的立场,若是没有荣国府收留庇佑…… 林如海看不上宝玉,但终归那孩子心不坏,也把黛玉放在心上。 贾宝玉心中,黛玉之前还有老太太、王氏、贾政等人,孝道当前,自家闺女免不得要往后再退一射之地。 自贾敏走后,林如海时间所牵所念,唯有黛玉啊! 都怪他不争气,倘若他在世,女儿也不至于没个依仗。 想到此处,林如海眉头深深蹙起,十六七岁少年俊秀的脸庞浮起和他年岁全然不相符的老成和忧郁。 前尘种种,唯余叹息,昔日荣光,付之一炬。 随着林如海一声长叹,小厮的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硬生生卡在喉咙里,没蹦出来。 正巧自小照管林如海的嬷嬷端着一碗鱼羹近前,常安对着嬷嬷挤眉弄眼,半晌说不出个所以然。 林如海素来身子不好,林家几代单传的独苗苗,金贵的要命。 原本家中夫人是不愿大爷和书院的夫子一起出游,还是老爷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好说歹说,才叫太太改口。 大爷莫不是病了,这几呆愣木讷,若你不同他说话,他可以顶着江面,宛如一尊木雕,不言不语。 眼看京城只得一两日的路程,去到京中也好请大夫抓药,常安默默祈祷,只愿船走得再快些。 老嬷嬷把鱼羹放下,不吱一声悄悄退下,常安想到自家大爷一连几日不曾温书,夫子昨日就说到京中要考教功课。 常安捣鼓着书箱,自内里取出一方砚台,笔搁等物,还没把装书的箱子打开,那边林如海已经把鱼羹喝了精光,露出缠花青色碗底。 林如海掀开被子,屐着鞋,脸色苍白,怏怏道:“弄这些做什么?我乏得很,看字就头疼。” 原先大爷病得厉害的时候,总也要挣扎着起来写几个字,常安想着主子差不多也该读书了。 听见大爷似乎在抱怨,常安一时间进退两难,撑着木箱盖子的手提也不是,放也不是。 常安面色窘迫:“大爷,苏学士说一到京中就要考您呢?您已经好几日不曾读书,大爷不是常说,三天不念口生,三天不练手生?” 林如海想了想,当年似乎有过这么一档子事,那时他连天连夜温书,一日舍不得睡两个时辰,踏上京城的地界就病倒,似乎没答什么东西,精力不济,勉为其难,跟着走个过场而已。 他现在只觉得累,半点不想温书。 如此看来,常安可真真是个兢兢业业的书童,一心辅佐主子,不像贾宝玉身边那几个,总引着人去做坏事。 自己当年真是个蠢货,就怎么没想过给黛玉添几个妥当人,旁敲侧击打探荣国府内宅消息传递回来?为什么荣国府的信里说什么,他就信什么? 写信的人是贾政,一年见得到黛玉几次? 他自己儿子都教不好,懂个屁的内宅! 失算啊!失算! 要不是林如海死后魂魄跟着黛玉一起进京,看着女儿经历的点点滴滴,他也不知内宅琐事竟然也和朝堂之上一样互相倾轧,各有心思。 老话虽粗,但有道理。 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狗窝,林如海满心懊恼,右手攥紧拳头,床板被砸得嘭嘭响。 “愚蠢!愚不可及!” 家里为着林如海这次出行,做了十二万分预备。 林太太预备四个随身伺候的书童,还有四个跑腿打杂、传话、送信的杂活小厮,赶车的车夫两人,洒扫嬷嬷两人,灶间嬷嬷两人、随侍粗使丫鬟四人,大丫鬟四人,大毛衣裳八件,其它衣裳更是几箱子,恨不得直接塞满一艘船。 当然,这些都没用上,林老爷黑着脸,只让儿子带着一个书童,另有一个嬷嬷,今年新做的那几身狐裘断然不能带,尤其是那件缂丝底的白狐裘,千万在箱子底压得死死的! 真真可惜母亲费心筹备,一腔慈母之爱,宛如滔滔江水,无处依托,泛滥成灾。 想到自己和荣国府达成的协议,林家的家资若不是荣国府出面,怕有波折。 但那是黛玉的嫁妆,不是贾府的金银。 一想到自家白花花的银子流进荣国府的库房,宝贝闺女林黛玉多吃几幅药,多用几样好的,府里那一群人烂了舌根一般,说三道四。 气愤,气死老父亲林如海,油盐酱醋茶都倒在心头,仿佛要将他一颗碎成八瓣慈父心肠腌渍入味。 此刻林如海的动作从捶床改为悲愤捶头:“唉!怎会有我这样蠢笨的父亲,枉读圣贤书!” 常安被林如海一句蠢货骂的呆若木鸡,端着砚台杵在书箱边,但见一向文质彬彬的大爷恨不得以头抢地。 林如海在头上咚咚敲了三下,常安才回魂,手忙脚乱放下砚台。 “大爷……” 林如海方意识到自己失态,看来当魂魄久了也不好,很多做人时候的举止习惯,竟然一时间适应不来。 林如海沉下一口气,平复心绪,恢复往日玉树临风翩翩佳公子的模样,挥挥手:“不关你事,将碗撤下去,我略躺躺。” 常安把空碗端在手中,想要离去又担心他会不会又做什么捶胸顿足的傻事。 林如海赶了一回,常安不情愿的咕咕哝哝离开。 “要是多带几个人就好了。” 林如海此番乃是跟着书院的苏大学士进京游学,同行还有三名同窗。 夫子尚且朴素,他林如海现在只是一秀才出身,其余三人都有举人功名,铺张奢靡,读书的名声要也还不要? 几个书童里老爷专门挑他,常安觉得自己肩负重任,不由把腰杆又挺直几分。 林如海沉沉睡去一整日,傍晚行船在京郊商港停靠,第二日便可进京。 常安来说今天晚间在岸上用,林如海披衣服梳洗,弃舟登岸。 一家民家小馆,聊胜于无,店中打点得整洁,临岸的雅座,苏大学士和同行的陈香和钱牧已经到了,陈香看着江景,钱牧则眯眼捧着一个册子,不肯放过一丝读书的时光。 苏大学士见林如海穿的不如平日在苏州富贵,身量瘦高,一眼看去,清隽文弱,眼底透出怜惜,对常安道:“京中比不得苏州,天更冷,给你家公子多穿衣裳。” 林如海颔首躬身谢过,才落座,就有人摇着扇子飞也似的走过来,风风火火在他对面坐下,倒杯茶水往下灌。 此人名叫苏哲,和‘一门三学士’的苏辙念起来一样,但差着一个字。 苏哲也生有一副好样貌,他是苏大学士的堂族孙辈,大约同贾母和宁国府的贾珍一样的关系,今年正好加冠之年,乃是同窗之中与林如海年岁最相近的人。 林如海记得前世苏哲高中他前一科的状元,才华横溢,意气风发,当年苏哲衣锦还乡金榜题名,苏州府花枝柳巷的娘子们挤破头只求状元郎赠诗一首,一时间苏州城的薛涛笺‘洛阳纸贵’。 苏哲恃才傲物,时运不济,命途多舛,状元公的称呼三年还没叫热乎,这样一个惊才艳艳张扬恣肆的公子,最后却不知怎的落罪天家,阖家流放。 江南官场提及此人,皆讳莫如深。 苏哲见林如海面色似有气血不足之相,衣衫低调简朴,打趣道:“知道你年纪小,面皮薄,你家中只得你一个独苗,到京中有什么不适,莫要逞强。” 苏哲言语鲜活,不似陈香和钱牧,一个三十有五,一个三十有八,成婚早的钱牧,儿子都有林如海大了,除了文章之事,怎么能聊到一处? 林如海点头谢过,转头和身畔的钱牧搭话:“钱兄,这册子虽小巧,字迹过小未免伤眼。” 苏哲也笑道:“昨日我还在劝钱兄,奈何册子上抹了蜜,他舍不得放下。” 一副西洋镜可不是个便宜数目,荣国府上下,也就贾母和贾赦手上各有一架,林如海觉着自己保不齐要为钱牧把水晶眼镜预备上。 店小二挨个上菜,勉强能够入口,众人用餐之后各去歇息,只等明日到港进京。 翌日晨起,船家起锚,行船两个时辰,便至京港磨,船只络绎,他们的船磨蹭蹭一个躲时辰才能靠岸,还未下船,就有个管事模样的人上船来和众人作揖道恼。 “不巧得很,今日有钦差过路,诸位的车马要从另一处走。” 林如海让常安去帮忙搀扶苏大学士下船,跟着领路管事从港口西面的小巷离开。 马车之上,苏哲与林如海共乘,他用扇子挑开车帘,窗外贩夫走卒,络绎不绝。 苏哲笑笑:“可见钦差还念着几分百姓,咱们江南地界,码头上的百姓怕是都被赶走咯!” 马车慢慢悠悠往前走不得几步,又一队人马过路,他们只得停在原地让路。 苏哲一路疲惫,颇不耐烦,“不是说只让钦差大人的路,怎么还有车马?” 跟车的小厮见爷们脸色不妙,赔笑解释:“公子,钦差大人走的那段咱们已经过了,这一回大约是哪户王公侯爵一大家子出去烧香拜佛,家大业大的,故而人多了些。” 苏哲摊开扇子扇风,一辆马车里挤着两个男子,着实有些逼仄。 “这些人家女眷烧香拜佛,就是找个由头出来透透气,不然一日日关在院子中,岂不是闷出病来?京中不如我们江南,踏春赏秋,端午龙舟,女眷们出门的机会多几回。” 林如海接着苏哲的话便是长篇大论,他当孤魂野鬼那会儿,纵使荣国府有个大观园,至多是一个大一点的囚笼。 苏哲听他说得有理,不好继续抱怨,只把扇子猛扇几下,企图一丝清凉。 林如海看着一溜马车挤挤挨挨走过,打头那一架,描金画凤,十分奢华,图样眼熟。 “似乎是……保龄侯府?” 可惜了。 若是荣国府出行,兴许发妻贾敏此刻就坐在某一辆马车中。 前世这个时候,他和贾敏还没订婚,林家与荣国府交情甚浅,虽是思念成疾,碍于礼法,又如何得见? 哐当一声脆响,藏青油顶的马车窗纱木格掉了,露出公府娇娘一张小脸惊惶,小娘子眼疾手快,用手中的团扇将窗口堪堪遮住。 跟车的嬷嬷慌忙将窗上绳索一拉,卷起的盖布垂落,一道倩影被挡得严严实实。 轰隆一声,一道惊雷在林如海脑中炸开。 十年生死两茫茫,他与贾敏所隔何止十年? 不过短短一瞬,虽是一张稚气的脸,刻在骨子里的容颜,林如海怎么可能认错?! “大爷!大爷你怎么……” 常安只觉有人从马车中窜出来,定睛一看,竟是自家大爷。 莫不是马车憋闷,大爷止不住要呕吐?! 林如海呆呆看着贾敏马车离去的方向,颓然迈出两步,掖下眸中一点泪,被扬起的尘土呛得弯腰猛咳几声。 半晌才道。 “无事,车上闷得慌,下来透气。” 常安小心搀扶着摇摇欲坠的瘦弱公子上车。 突然马车后传出凄厉的尖叫。 “杀人了,公府老爷杀人了!” 2、第二章 第二章、“公府老爷杀人了” 马车后连滚带爬钻出一个精瘦的男子,林如海未反应过来,登时冒出七八人将他的马车团团围住。 当中一人身穿暗红团花织锦袍,腰间系着白杏色龙凤纹银丝腰带,头发一丝不乱,上带鎏金冠,桃花眼灼灼,身材挺秀高颀,若不是此刻目露凶光,仿佛要吃人,堪堪能称一句风流倜傥。 林如海凝眉,眸光闪烁,此人的样貌与他记忆中某一个面容重叠在一处。 正是前世把迎春定给孙家的贾赦,妻子的长兄,荣国府袭爵的一品将军! 想必今日保龄侯府和荣国府一起出游,怪不得贾敏会在车中。 此时苏哲也下车,精瘦男子扑到跟两人前,腾起一阵尘土,林如海杏色长衫衣摆上被抓出一团灰。 男子鼻涕眼泪糊做一团:“两位公子,两位大人,看在同为江南人士的情分上,救救小人啊!救命!” 林如海眉头一皱,难不成是因为他这身衣裳与江南一带学院常穿的学子衫款式相似,此人一眼就认出来。 不容男子分辨,贾赦左手边腰子脸的家丁恶狠狠,伸腿就要踹:“张三,分明是你卖给我家老爷假货,反赖我们老爷,你以为爷怕你?!” “真要动起手来,大爷岂会让你在这里哭丧!也不看这是谁的地盘,狗撒尿还挑个地呢!” 果然是公府的下人,气焰狂妄至极。 男子慌忙把怀中木匣打开,献宝似的取出内里一个天青钧瓷罐子,向围拢过来看热闹的人陈冤。 他哭得肩膀一缩一缩,配上瘦小的身形,蓬乱的头发,还有沾满灰尘的花脸,分外可怜。 “公府老爷妄想赖我宝贝,还辱我妻子,当真禽兽不如,小人……” 叫张三的男子唱念做打演的起劲,为证清白像要一头碰死,林如海缓缓让开位置,语气淡漠。 “阁下是想以死明志?还请莫要往我们的马车撞。” 此言一出,张三嚎哭声戛然而止,这读书人怎么和他想的不一样,不是说这么半大点的小书生,最古道热肠,敢与权贵为敌的? 张三大张着嘴巴,吸一口气,掩饰咳喘几下,继续哭。 “小人上有八十老母……” 苏哲随手拿着罐子看了一圈,随手放进木匣。 刷的一声,苏公子抖开扇子,扑腾几下,试图赶开路上的飞灰,居高临下,对自称传世珍宝的卖家咧嘴一笑: “是啊,总要找个石头撞得脑浆齐飞,方才像话。” 这哪是救命? 张三一颗心拔凉拔凉的,这次想来是逃不过。 不是说钦差大人要走这条街,如何还不见人? 林如海和苏哲默契相视一眼,显然苏哲也是个识货的人,这男子卖的就是假货。 巧得很,钧瓷虽然珍贵,偏生林如海家中就有几个。 而张三卖的同款真品,正好在林家库房里。 “不过是江南窑口防的钧瓷。”林如海面上浮起淡淡笑容,唇角含着讥讽摇头:“以假充真,也不知找点好货。” 苏哲又在旁添一把火,钧瓷有价无市,这人行骗,少说也要有上千银两:“算上你从江南淘换的运费,配上锦盒衬着,我估摸……十两银子不能再多。” 张三没想到,这两个江南举子模样的人,竟是一唱一和拆他的台,见情况不妙,人群中有三五个自己的同伙,当即就想钻进去人群企图脱身。 贾赦带的下人眼疾手快,只得两人就将张三按在地上动弹不得。 荣国府家丁七手八脚围上,林如海慌忙拦住,转而对贾赦作揖道:“既是坑蒙拐骗之徒,这位兄台,还请快些送官法办,免得他又坑骗其它人。” 贾赦显然没听进,心底暗道白面书生不仅长着戏里的模样,做法也同戏文里一般迂腐。 荣国府便是王法,这人有胆子闹一出,累得他在众人面前出丑,只是送官法办,怎么能解贾赦心头之恨。 林如海看出来贾赦心头不服,那几个身量粗壮肥硕的家丁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多半是要把人先打个半死,才愿意分出一丝半点心思,考虑送官。 王法,荣国府才是真正的王法! 正如薛蟠之流,也是仗势欺人打死冯家儿子。 现在贾赦占着理,岂能轻易放过? 林如海轻咳一声,提醒贾赦:“旁人不会管阁下买到赝品的冤屈,偏爱谈论王公子弟欺男霸女的轶事罢了。” 贾赦见二人风姿,料定是江南排得上名号的读书人,不然这厮不会上前求救,他最怕遇到读书人说理。 这些人写个什么文章和诗词散播出去,还得花钱打点。 贾赦挤出微笑作揖,拿出公府见客的礼节:“二位慧眼。” 苏哲和林如海躬身作揖回礼。 舅兄现在还年轻,尚且刹得出几分脾性。贾母调理孩子,在外的规矩总是还看得过眼。 这样的状况,也没自报家门品阶以权势压人,不然他一品将军的头衔,若要林如海和苏哲跪拜他,也不算违背礼节。 不知情的围观路人,显然已经把贾赦当成哪家公府的公子哥,姑且看个热闹。 林如海又劝到:“我们乃江南人士,碰巧能看出来,算不得慧眼,若兄台真要处置他,不如交给官府,有理有据,旁人也不能说你以荣国公府身份压人。” 如果贾赦出事,贾母定然一通臭骂,贾敏跟着心忧,林如海见不得贾敏皱眉,能让她少一分麻烦便是一分。 二人好心为自己解围,清风两袖,不故意巴结,颇有读书人的刚正。 又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公子,贾赦很想结交一番,恨不得此刻就把二人笼络回去,请上三五个唱曲娘子,把酒言欢。 江南小曲想必二人已经听腻,既然来京城,当下最时兴的几折子杂剧,贾赦怎么说也要尽一回地主之谊。 他刚想开口,林如海一看这人的神情,大约猜得到舅兄在想什么。 不由心底长叹。 贾赦禁不得夸,他那急色模样,脑中肯定又有龌龊心思,宁国府和荣国府的爷们,历来男女不忌。 保龄侯府车马已经走远,街道熙熙攘攘人群重新流动起来,有人在后面催促。 “前儿的车,怎么还不走……” 林如海不等贾赦开口,伸手作揖。 “吾等还要去追夫子的车马,告辞。” 话毕,他头也不回拉着苏哲上车,让人赶紧驾车离去。 苏哲看了一程的戏,见林如海神情古怪,也不好多问。 马车很快被人群湮没,贾赦看着远处出神。 腰子脸小厮一把拍在同伴后背,大声说:“还不赶紧去打听,这几位是何方人士,下榻何处?真是没眼力见。” 见王贵知趣,贾赦满意点点头,那腰子脸王贵哈着腰,狠瞪一眼被他们拿住的张三。 王贵:“大爷,这人何必送官,他既然敢闹事,若不叫他尝尝厉害,将来再有人动歪心思,还不如用他杀鸡儆猴。” 贾赦心里一动,要是放过这人,将来肯定还有人把自己当冤大头,用赝品骗他银两,他还真咽不下这口气。 仆从们眼睛直勾勾盯着贾赦,等老爷点头。 贾赦转念,眉头蹙起,摇头看着王贵反问他:“若是将来再见,他们问起此人处置的结果如何,你家爷如何答话?” 王贵语塞,若不是遇见这二人,张三早被乱拳打个半死,哪里有这麻烦。 他还没想好借口,贾赦已经打定主意:“打打杀杀作甚,送官法办!千万把他全须全尾送到衙门,我们府上都是讲道理的人。” 几个随从一叠声答应,贾赦心里觉得好没意思,此番定要被贾母修理,好端端出游的日子触霉头。他竟然不当场问二人个名讳,京中各家公子,与那两人相比,一根指头尖儿都比不上。 贾赦翻身骑上马仍旧往清虚观方向去……看来得找妹子帮忙在中间说和一番。 …… 林如海一行下榻住所,是苏大学士故交在京中闲置的一处二进小院,内里七八间房,安置一行人尽够了。 苏哲的屋子就在林如海隔壁,各处归置好,才到林如海这边串门。 苏哲倚着门框,手里攥着一个果子,看林如海整理书卷眯眼的样子,竟和苏大学士一般老态龙钟。 苏哲笑他滑稽:“还是林兄弟家学渊源,初初入京,就认得出不少贵人子弟。” 林如海捋着毛笔尖儿,皱眉:“贵人子弟?” 他忽然想到今日贾赦没有自报家门,自己把荣国府三个字念出来,苏哲敏锐,竟然都记住了。 林如海面不改色,仍旧只顾着料理书箱里那一堆文房四宝。 “勉强算是。” 荣国府这般的老派勋贵,落在平头百姓眼中,怎么算不得贵人? 苏学士带着苏哲寻访几日亲友,嘱咐林如海和其他两人温书,而后要与江西、徽州等地的学子切磋,江南不可落下风。 陈香和钱牧恨不得将吃饭的时间都用在书上,夙兴夜寐,宵衣旰食。 唯有林如海在小院里待不得三天,就领着常安去街上闲逛。 一逛就来到了荣国府大门前。 ‘敕造荣国府’五个大字鎏金灿灿,崭新的朱红大门,显然是今年新上的漆。 常安扶着林如海下车,他吃多了酥油泡螺,口干舌燥。 常安揉着肚子:“好端端的,大爷来这儿竟是看这个……小的还以为这是哪户和咱们家有交道的人家,莫不是大爷要登门拜会?” 林如海何尝不想进去拜会,他敢和门房说?我是荣国府掌上明珠贾敏未来的夫婿,怕被乱棍打出来,再让贾赦扒层皮。 满心秘密无人倾诉,林如海故意冲小厮扎眼卖关子:“日后你就懂了,这个地方,兴许你要常来常往,把路认清楚。” 荣国府衣帽周全的门房往他们这边看了三四回,目光露出鄙夷,大约以为林如海是哪个小户家来攀附公府的清客。 林如海没上马车,慢慢从荣国府门口走过,一想道妻子当时嫁给自己时,花轿出门,走的就是这条路,心中升腾起一股甜意。 常安撑得肚子发胀,晃悠悠跟在主子身后消食。 今日大爷也不知怎么,不看书躲懒,睡到日晒三竿起床闲逛,见到什么都想买,什么都想吃,还一口就腻,好些都进了他的肚子。 林如海心情甚好,悠悠然笑道:“下回把常吉也一起带来,他喜欢吃这些小食。” 主仆二人转过街口,贾赦骑着马迎着他们过来。 贾赦老远就见到林如海了,翩翩公子走在路上与小厮闲谈,步态风流,举止文雅,看得人心旷神怡。 贾赦摩拳擦掌,寒暄几句,面上泛红:“可惜不能叫你见一见我妹妹,我看你倒是与她相配。” 林如海眉间一凛,这位舅兄,究竟天真烂漫,还是肆意妄为?! “请兄台收回此言,万分不妥!” 3、第三章 第三章、“算你有眼光” 贾赦脖中一哽,心道此人真不识时务,迂腐之极,他妹子贾敏在京中,也是一家女有百家求呢! 这厮竟敢嫌弃? 林如海心里明白,贾赦肯定喝过酒,说话不经脑子,就像把迎春嫁出去一样不带脑子。 那时候荣国府吊着一口气,但凡贾赦存着半点慈父之心,也不会把女儿嫁给那样的人家。 林如海沉着脸,方才温煦的脸上凝出一层寒霜。 几乎怒斥道:“女子闺誉何等重要,兄台莫不是见到一个男的,便要说一次?!我知令妹天资聪颖,文采风流,落落大方,容颜秀丽,落到旁人耳中,必然会以为……” 果然身子年轻以后应了年轻气盛的说法,林如海气性竟然也变大不少,贾赦看得出来他与敏儿相配。 算他有几分眼光。 可是,一想到贾赦会对着旁的男子说一样的话。 林如海就气得牙痒,如此轻浮,活该被骂!最好让老太太也知道,骂他个狗血淋头。 贾赦这几天日日被骂,不想出来见到个少年还要被修理。 关键人家骂得有道理,他还不能反驳,若是那些不着调的花花公子,才不会如此为女子名声着想,多半附和着玩笑起来。 也怪他今日多灌两口酒,见到林如海仿佛脑子抽风一般,没来由竟是想起妹子的婚事。 他平日再怎么吊儿郎当,游戏人间,也知晓这种话不能随便说。 今日究竟是怎么了?撞的哪门子邪! 贾赦红着脸给自己找补:“罢了罢了,我只是见你恰好过来,方才提及,旁人必是不说的。” 未免林如海继续用大道理修理自己,贾赦另起一个话题:“小兄弟已有婚配?” 林如海抿嘴摇头。 “不曾。” 林如海岂能告诉贾赦,他未来的夫人还关在府里,何处去婚配? 他自个觉得和贾敏天造一对、地设一双,但这话他不能说,贾赦也不能说,只能由长辈说。 气氛忽而尴尬起来,林如海轻咳:“敢问兄台,那人可有处置?官府如何判决?” 贾赦看林如海见好就收,听他问起张三的事,又勾起心头火,左手的牛皮鞭子空甩一下,砸在石板路,发出一声脆响。 今天他心头发闷,借酒消愁,就是因为这件破事! “官中又查到几个苦主,他骗的人多,家产充公流放。只是他女人非要咬着和我有私情,真是……不知所谓。” 贾赦原本耷拉着眼皮,说到张三攀咬他和女子有染,怒从心起,眼睛滚圆。 “我家中这么多丫鬟通房,何必去寻旁人的媳妇?” 林如海唇角不自觉一抽,贾赦喜欢鲜嫩姑娘,四五十岁时家中有名分无名分的小老婆一堆,后面还谋算过贾母身边最依仗的鸳鸯。 不过他那儿子贾琏,却另有喜好,时常与旁人媳妇搅和到一处。 一双父子,各有所长。 不过这样的指控不可能空穴来风,林如海沉吟片刻,又问:“难不成是兄台哪个随从假借您的名号去行事?” 此言一出,贾赦扬手在林如海肩膀猛拍两下,冲他竖起大拇指: “你小小年纪,真真料事如神,有个下人偷我的玉坠子,拿出去与人山盟海誓,那天他就想将姓张的打死,我一世英名,险些为奴才背黑锅。” 贾赦还委屈上了? 想必他自己做的黑事也不少,后面光是为几把扇子就能逼死人。 今日被人坑一遭,姑且算有其主就有其仆,一报还一报。 林如海被拍得肝儿颤,理理衣襟,正色道:“兄台出身大家,身边逢迎之人无数,今后还当谨慎,今日丢的玉坠,岂知明日旁人又偷你的物件去做什么?” 贾赦二十三岁的年纪,正是诗酒风流的时候,面上点头应是,实则左耳进右耳出,这样的论调,他在妹妹那边听一会,母亲那边骂一回,路上偶遇林如海,还是一回。 真真是耳朵都起了茧。 贾赦摆摆手:“别兄台长兄台短,你们江南人士说话,都这般文绉绉?你我相识一场,总不能一直这样称呼。” 林如海才意识道自己忘了这件重要的大事。 因为前世记忆,他认得贾赦,但贾赦还认不得他。 殊不知,贾赦早派人把林如海来历查的七七八八,只等他自报家门。 林如海拱手作揖:“在下姓林,名海,表字如海,姑苏人士。” 贾赦莞尔,指指荣国府青砖高墙:“我也不瞒你,这处府邸便是我的居所,家父过世后,不才袭爵……家中姓贾,在下名赦,表字恩侯。” 林如海又道:“小民见过大人。” 贾赦是官身,林如海不能失礼。 贾赦尚且还听几句贾母管教,没老年那么狂妄,看着林如海笑问: “林家祖上也是勋贵人家,兴许你曾祖辈时,我们两家还一桌吃过饭,缘何不提?” 京城中的公子哥,巴不得在身上写个对牌,将自家出身时刻带在身上,免得被勋贵看轻,那些没出身的,还会想方设法联宗,巴巴要与贵人沾亲带故。 江南的人果然骨骼清奇,林家父亲应该还有几品虚衔在身,林老爷还在呢,儿子倒是先自称草民了。 林如海笑得磊落:“王侯将相,公候伯爵,累世之后,也不过旧时王谢堂前燕,祖上荣光,晚辈已深受荫庇,自惭不能为先人扬名,不提也罢。” 贾赦自己狂傲胡闹,看不惯二弟贾政那些清客拍马逢迎,但是对真的读书人,反而十分尊敬。 林如海此言不卑不亢,听着贾赦都想找个本子记下来,将来讲给孙辈听。 如此可靠上进的读书人,他做哥哥的看见青年才俊,提上一嘴又如何,反正最近妹子正忙着议亲,不也没让第三人知晓。 无伤大雅,无伤大雅。 依着这般逻辑,贾赦忽而觉着,他评价林如海和妹子相配,十分睿智,更要找补几句: “方才我提及舍妹之时,实在唐突,还望林兄莫要与外人提及……今日凑巧,林兄莫不如到我府上一叙?” 林如海点头,他当然不会做出有损妻子名声的举止。 方才林如海还遗憾不能进荣国府大门,可面对未来舅兄的邀约,林如海犹豫了。 如果他现在和贾赦打得火热,将来贾母听闻,没准会想着他与贾赦是一类人。 前世他进京与贾府人不见半点交道,回江南乡试中举后和贾敏的亲事马上就定下。 万一弄巧成拙,此刻荣国府还是不进的为妙。 林如海面露难色,十分惭愧:“实在抱歉,夫子已经订好要见客,我自告奋勇出来买几样小食,今日怕是不能去。” 此言一出,林如海自己都惊着了。 什么时候自己说谎竟然能面不改色心不跳了! 再活一世,他果然成长了,真不愧是当过鬼,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学得炉火纯青! 贾赦心有遗憾,不过自己忽而邀约,旁人无空也正常,他十分大度:“无妨,来日再聚,我下帖子请你。” 待贾赦絮絮叨叨与林如海拉一回家常,把人送走,一回身瞧见跟班的脸色像是吃了毒药一般,皱得一团。 小厮哭丧一样的脸:“大爷,家中太太还等着您呢!!” 贾赦想起自己原本在聚贤楼喝酒,贾母专门派人,催他回去议事。 他竟然在这边和林如海掰扯妹妹配不配,贾赦慌了,顾不得其它,拔腿一溜烟跑进门。 荣禧堂里气氛压抑,贾赦最不喜欢来,反正每次一来,母亲总有要说嘴的地方。 贾赦磕过头,贾母冷哼一声,上下打量他:“一家子就等着你!” 贾赦连忙解释:“母亲,孩儿只是在路上遇见恩人,与他多说几句,方才迟了,还望母亲饶孩儿这一回。” 贾母那眼神显然不信,反正贾赦日常把谎话挂在嘴边,先前闹到官府去,还嘴硬说是一件小事。 既然知道是小事,怎么闹出这么大动静? 要不是史家有人脉,贾赦确实没和外面的女人不三不四鬼混,万一被御史大人抓住把柄,荣国府不脱层皮才怪。 近来圣上也不知怎的,对一干老臣十分厌弃,各家都缩着脑袋小心翼翼,贾赦自己没个成算,还在钦差必经之路上打人闹事。 看见贾母嫌恶的眼神,贾赦心头发冷道:“母亲,孩儿没说假话,前两天在路上鉴出瓷器的江南小学子,方才在街口碰见他,本想请他府中一叙,奈何不凑巧。” 贾敏坐在一旁,给贾母剥好葡萄,捧着水晶碟子过来,娇声软语,恰如莺啼: “母亲,大哥哥也被人诓骗,若我说,大哥哥的事处置得很妥当,他请官府做主,找出好几家苦主,那些人家还专门来人送礼答谢大哥哥呢!他已经知错,您就饶他这一回。” 贾敏三言两语,将贾母哄得面色回转过来。 贾母无奈叹气,又让人把前几日从庙里取来的寄名符用托盘端来,对儿子语重心长: “罢了,你这做父亲的也不上心,瑚哥儿生下来就三灾八难,你若有心,就拿着他生辰八字,亲自去找一个和瑚哥儿生辰一样的穷苦人家孩子,送到观里出家,压一压,兴许今后就好了。” 贾赦的长子贾瑚,生下来就用药养着,一季里好不得几日,寻医问药都不见好,只能去问神佛。 提及儿子,贾赦总算露出点正形:“老神仙给的解法?” 贾母点头,又叮嘱一遍:“须得你亲自去,你是他父亲。” 贾母又安排道:“既然人家帮你一回,你也该好生答谢,才不失咱们这样人家的礼数。” 自己肚子里爬出来的,贾母心中有数,不是遇到这两人阻拦,依着贾赦的脾气必定当场又打又闹,以儆效尤。 届时钦差大人过路看见,荣国府肯定会被记一笔罪状。 贾母想着都觉后背发凉。 贾赦见母亲认同应该答谢二人,又道:“母亲说的对,但他们和江南的大学士一起来京游学,我若贸然去,怕真会失礼呢!” 贾敏看见哥哥卖乖的样子,扑哧一笑,眉眼弯弯,唇角两个小梨涡。 “哥哥这时竟然知道小心了?你不是早把人家底细都查得清清楚楚,恨不得要把人祖宗三代都翻出来。” 林家显然要走清流路线,贾赦从清虚观回来,马上就要人拉着大车礼物去致谢,还是贾敏拦下。 若贾赦贸然把东西送去,答谢不成,反而惹是生非。 最后是贾敏从贾赦的小金库里挑出几样能出手的文房之物,不显得简薄,又不至于过分贵重。 背后查人家来历,不是君子所为,想到曾经动过那样心思,贾赦臊得慌:“妹妹莫要打趣我了。” 林家祖上曾经显贵过,兴许母亲也知他家旧事,贾赦面容虔诚,向母亲虚心求教: “母亲,今日我在外遇见的是林家人,好像比咱们府上还早得封赏呢!” 开国以来,勋贵之中姓林的没有几户,能和四王八公平起平坐的林家,后人现下又在江南的,也只剩那一家。 贾母眉头皱起,似乎是在思索。 她在脑中将京中人家捋过一遍,点头喃喃: “竟是那个林家……” 4、第四章 第四章、“来个人管管他!” 林家祖上曾是开国皇帝钦封的列侯,累世公卿,还有圣上加恩又袭一代。 看如今贾赦不争气的模样,再往后几代,不知还比不比得上林家。 贾母目光悠远,回忆起尘封旧事,与儿女们道:“林家显贵时,咱们老国公还在给先皇当马前卒,若不是他家几代单传,子息稀薄,断然不会退守江南……” 贾母让贾赦下次见面务必以礼待之,顺便将给贾瑚找替身的事情放在心上,便叫众人散了。 贾赦看着妹子贾敏,心底发虚,万一叫母亲和妹妹知道自己在外面与林家的公子,将妹妹的亲事戏言调笑,他就是有八张皮,也不够贾母剐的。 兄妹二人从荣禧堂一前一后出来,贾赦掐指一算,妹妹年下就满十五,若不是早前老神仙说不宜早婚,贾代善去后不便议亲,想必已经定下人家。 贾敏今日穿着浅花杏轧纹软缎褙子,下身是缠枝芙蓉花绫华裙,系着如意流苏绦,宝相花纹云头牙靴在行动间若隐若现。 一双翦水秋瞳顾盼生神,乌发黑亮,举止娴雅。 吾家有女初长成啊! 贾赦心中感叹,果真是该议亲了,不知会便宜哪个臭小子。 见兄长看着自己出神,贾敏俏皮在他眼前晃晃手上的团花扇,抿唇一笑:“哥哥又要问什么?” 贾赦叉手道:“我知道妹妹最有主意,虽说送了谢礼,我还是想当面谢一回,你帮哥哥想个周全法子。” 贾敏秀致眉头微蹙,复又舒展开: “能让大哥哥如此上心,这两人应是不俗,只是他们进京又不为攀附权贵而来,现下咱们家和外祖家在朝中都不太妙,你谢了他们,怕会害他们。” 贾赦点头应是,前儿妹妹拦住他送厚礼,便是这番道理,耐心听妹妹有何高见。 贾敏漫不经心转了转手头的扇子,扇面上的彩蝶仿佛振翅欲飞。 贾敏:“哥哥不以读书为业,东府的敬大哥,还有二哥哥,不也是读书人,若真心想感谢,请他们舞文弄墨,比让人吃酒听戏妥当。” “还是妹妹有主意。” 贾敏并不受这等恭维,反而打趣贾赦:“哪里是我有主意,怕是哥哥想请人吃酒,不好开口。” 贾赦被妹子看穿心思,笑而不语,既然妹妹都这么说,母亲也是那个意思,贾赦不善文辞,也要做出点样子。 …… 话说林如海辞别贾赦,晃悠悠乘着马车回到住处,将今日采买的各样零嘴给陈香和钱牧都分一份,余下的让常安给小厮嬷嬷们。 陈香见他一团孩气,买了不少甜食,边吃边笑道:“京中繁华,林小公子头一遭上京,莫要迷了眼呐!” 林如海只笑笑不答,他也不是头一遭来京,况且江南风貌也不比京城差。 上京风物,不至迷人眼,换而言之,自小在江南泡大的林如海还嫌弃京城的园子不如江南有格调呢! 如今秋日,风光正好,本是赏玩菊花的时候,想必家中的菊花也当开了,他们下榻的小院里四四方方,不见景观布置,一盆花草也无,乃是北方的建造规制,不免单调。 林如海意动,开口吩咐:“常安,明日你去问问,京中何处有花市,可有什么种花的人家。” 林如海一提,常安立马就明了主子的心思,若是在江南,九九重阳的时,登高、赏菊、吃蟹,林家哪一样都不能落,家中人丁少,他们下人也跟着沾光出游。 可惜今年九九重阳他们还在水上赶路,大爷应该是想补回来。 常安答道:“大爷,除去添置菊花,小的要不要预备螃蟹,您这样的好兴致,莫不如把两位先生也邀上?” 常安果然周到,林如海点头,让他自己找嬷嬷支取银两去料理。 翌日,勤快的常安早早起来,先将林如海的书桌归置好,磨了一盒子墨盖上,同照料起居的嬷嬷打个招呼,出门寻访花市。 京中牙行消息方便,常安又舍得花钱,毕竟大爷要宴请同窗,不能办得不像样。 他定下一家肥美的螃蟹并一桌酒菜,约好日期,又去城郊花农家挑上十多盆花草,忙到日薄西山,才拖着疲惫的身子归家。 一进院门,陈举人那边已经点上灯,钱牧人捧着一本书行色匆匆就进了的屋子,大约是要找陈举人讨教功课。 常安唯恐叨扰,放轻步子,蹑手蹑脚走回去,苏哲还没回来,学士也不在,林如海住院子空荡荡。 自家大爷的屋子漆黑一片,常安赶紧推门进去,点起灯,发现书桌上的墨盒里的墨汁半点没少,镇纸下面的宣纸干干净净。 他离开事什么样,回来仍是原木原样,看来大爷今日是一个字都没写啊! 常安还以为林如海是不是病了正睡着,进里间往床上一摸,被褥平整,冰凉一片。 “大爷呢!大爷去哪儿了!” 常安冲进下人屋,乳母嬷嬷正和另一家的嬷嬷剥着栗子闲聊。 嬷嬷见他回来,说的话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皱着眉头反问常安:“大爷不是你伺候,今早爷还说出门寻你,你怎么同我要人?” 常安一拍大腿:“我早上不是和您老说,大爷今日在家温书,要小心伺候,您怎么……” 老嬷嬷一听就慌了,颤颤巍巍站起来,腿脚发软一屁股坐回去,老脸皱的像是被塞了三斤苦瓜。 “大爷长这么大,身边没缺过人……常安,快去、快去找啊!!” 林家在京中没有相熟的人家,大爷也不会做那种没递帖子就贸然拜访的事,人生地不熟的,能去哪儿,按着嬷嬷的说法,他已经出去一整天,还没回来! 天幕渐渐染上墨色,唯有西面的天际透着一线昏黄。 偌大京城,何处去寻? 林家两仆人急的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常安正想去求两位举人襄助,忽而院内一阵窸窸窣窣脚步声,几日听见动静,拔腿跑出去去看。 谢天谢地,还真是小祖宗林如海回来了! 常安看见一个穿着绸缎衫子,膀大腰圆掌柜模样的人笑嘻嘻眯着一双三角眼跟在林如海身后,另有三个小厮把一个大木箱般进林如海屋内。 胖掌柜搓着手,三角眼眯成缝:“原来公子在此处下榻,下回小人必定亲自将东西送到……” 常安脸色煞白,慌慌忙忙跑过去,“大爷,您出去怎么也不说一声,吓死小的了!” 掌柜的一副奸商模样,自家大爷生得温文尔雅,一看就十分好骗,常安看向那人,目光中充满警惕。 掌柜的收起笑脸,见常安怀疑自己,似乎有些生气:“我可是正经生意人,也住在这条街,你家公子和我有缘,我顺路将东西送来。” 常安鄙夷的瘪瘪嘴,怕是和银子有缘吧! “不可无礼,乌掌柜也是读书人,我在他书肆里买了几本医书。” 眼看林如海出面制止,常安心底不服,但还是规规矩矩给掌柜的作揖道歉。 好在这些人放下箱子就要走,临了乌掌柜还热心邀请林如海下回去他店里喝茶。 常安等人一走,想到刚刚差点吓破胆,委屈拉下脸,咕咕哝哝去开箱子:“大爷怎能自己出去,连个人都不带……” 呵!箱子里除了几本医书,还有四五个紫檀木镶嵌螺钿的匣子。 常安打开一瞧,金灿灿的点翠花冠、宝石步摇、累丝金凤…… 常安结巴了,这几样首饰,不便宜吧! “大、大爷,不是去买书吗?” 林如海点头:“乌掌柜还有一家首饰铺,我瞧着还成,随手买几样,带回去给母亲。” 常安语塞,自家大爷竟然去逛铺子买首饰?再往后会不会用这些花儿粉儿的,去哄那些勾栏卖笑的小娘子! 而林如海想的却是今日在集市逛街看市井风俗,颇有趣味,寻常人家的姑娘还可以出门买个花儿粉儿的,大户人家的姑娘们讲究,反而没这般乐趣,真是可惜。 要是以后黛玉懂事了,他也要带闺女出去逛街。 老父亲带闺女逛街,旁人总不会说三道四吧? 常安见嬷嬷端着茶水进来,赶紧给乳母使眼色。 您老管管吧! 老嬷嬷不负常安所望,絮絮叨叨起来:“这里是京城,大爷以后不可这般,老婆子经不起吓,您在外一天,肯定饿了,要吃什么,老婆子给您……” 林如海一副受教模样,从今日买的首饰中摸出一根枫叶纹样的银簪子。 “我知道了,这根银簪是给您的……” 随即又拿出来一只银杏模样的花簪,塞给常安:“这给你,今后要是娶媳妇,拿得出手。” 常安嗅到一丝收买人心的意味:“大爷……不是说买给夫人的?” 林如海并没当回事。 又道:“再去买就成。” 常安听懂了言外之意,他家爷还没玩够,还要出去买买买。 拿人手短,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赶紧服侍林如海更衣洗漱。 往后一日,乱逛许久的林如海总算舍得翻开书看一看。 常安在一旁侍候,见大爷总不动笔,还以为砚台里的墨汁已经干了,巴巴上去添水研墨。 “您歇这么些天,也该温书了!!!” 林如海根本没有在看正经书,正对着一折子不知画什么小人,比比划划,和跳大神一般,抬腿伸手,姿态古怪。 偏生那张俊俏脸蛋还一脸无辜,似乎对此十分得意:“我就在温书,瞧瞧,你家大爷五禽戏练的和书上像不像?” 常安一张脸又变出苦瓜相,来看热闹的陈举人还助着他。 “你们公子才几岁,怎么能和我们这样老气横秋的比,他玩一玩,精神头也好多了。” 他一个小厮,除了欲哭无泪,便只剩欲哭无泪了! 京城究竟是什么鬼地方! 旁人不了解林如海,但常安自小跟在林如海身边长大,最明白大爷的性子。 以前林如海病中也要强撑着读书,常安劝他休息片刻,林如海还给常安讲古人头悬梁锥刺股,凿壁偷光、萤囊映雪的故事。 眼看着历来刻苦的公子变成这幅游手好闲的模样。 常安急死了,若是大爷这么懒惰下去,他回去如何向老爷交代! 林如海白日里研究一整日的医书,暮色方起,便让嬷嬷打水伺候洗漱。 常安小心翼翼: “……大爷,今日还是这么早睡?您看陈举人和钱举人,灯都还亮着呢?您要是怕灯不亮,小的给您多点两根蜡?” 林如海披散着头发倚在大靠枕上,打了个哈欠,杵着下巴看向常安。 “医书上说,多多睡眠才能固本培元,大爷我能睡是好事,你愁个什么,快去睡觉,今后不用守夜。” 卑微小厮常安无语凝噎,泪汪汪掰着手指一算。 苍天,大爷已经七日不曾读书。 来个人管管吧! 5、第五章 第五章、“拜托,我的原配是贾敏” 常安心中存着事,郁郁寡欢,辗转反侧,直到三更天,迷迷糊糊睡去,第二日理所当然起晚,一觉睡到日晒三竿。 他一咕噜爬起来,抹了把脸,穿好衣裳。 林如海已经起了,先前定好的花匠早早就把菊花送来,现下已经结账走人。 林如海给同窗都分了三盆,自己留下四盆赏玩。 常安臊得脸热,昨儿自己还说大爷不务正业,现下自己都起晚了。 常安讪讪笑着:“大爷,您起的真早。” 林如海穿着一件窄袖衫,蹲在那边拾掇新开的菊花,把上面枯黄的两片叶子剪掉。 慢条斯理道:“想是你昨儿走了困,方才晚起,反正没什么大事,你可要多睡一会儿?” 林如海这么问,可是真折煞常安。 常安慌忙摆手:“不、不必了。” 林如海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尘土:“这几盆花你挑的不错,一会儿你去聚贤楼打声招呼,明日螃蟹宴吃不成了。” 常安奇怪,先前安排的好好的,怎么又变卦,他都在那边付了定钱。 常安宁愿林如海宴请同窗交流一番感情,也不愿林如海再独自一人溜出去逛街。 万一逛着逛着,被花枝巷子的粉头勾去…… 常安问:“大爷又要去做什么?” 林如海疲惫叹气:“夫子让我们去听讲学。” 小仆人眼中马上有了光,说话也脆生生的:“自然是听课要紧,小人马上去办。” 常安早餐也顾不得,提步就要走,忽而想起什么来。 “大爷……您……” 他一出去,万一小祖宗故技重施,自个儿偷偷再溜出去,可不是泥牛入海,找不到踪迹。 林如海侧身拍拍衣袖,“我今日不出去。” 常安仍是不放心,临出门前叮嘱了一回嬷嬷,心怀忐忑的离去。 常安走了不久,林如海换一件衣裳,跟在钱牧和陈香身后出门。 几人一起来到一户人家门口,苏哲已经等在此处。 林如海看这户人家屋舍的布置,约莫是个四五品官的宅邸。 苏哲见他来,一拍林如海肩膀:“你送的那几盆菊花甚好,多谢多谢。” 几人一同进去,苏大学士向他们引荐主人家。 “这是国子监李博士,速来拜见。” 林如海只觉此人好生眼熟,怎的和李纨的父亲长得那么像? 他在心中算一算年岁,似乎对不上,李纨她爹,应该没这个年纪吧? 此人名叫李岩,还真和李纨是一件,不是父亲,而是李纨的祖父。 京城可真小。 李家父子长得七八分像,续上胡须就是一个模样气度,林如海和李大人交道不多,朦胧间记得样貌轮廓,乍眼看去,差点看走眼。 李博士见苏哲和林如海十分年轻,眯着眼笑道:“江南多才俊,看来皆是不俗。” 苏学士又问他:“江西那边……” 李博士让丫鬟赶紧上茶,微笑道:“过两日也该到了,难得聚一回,让你的爱徒们预备好,莫要折了江南学子的颜面。” 苏哲在后面和钱牧交头接耳,咬着耳朵:“可是华林书院的人要来?” 钱牧摇头:“不是华林书院,看这光景,我估摸着是鹿白书院。” 苏哲恍然:“我怎的忘了,苏学士有个情谊深厚的同科故友,在鹿白书院教书。” 听到鹿白书院,林如海眉头一跳,鹿白书院的黄学士和如今礼部的黄尚书乃是本家同宗。 前世林如海跟几人进京,病了一场,好些事情没有参与,记忆模糊。 但他后面科举高中,进入官场后,黄大人名字在江南一脉官员听来,实在刻骨铭心。 这位黄大人在礼部上任一呆便是十年,深得圣上倚重,在学政上可谓一手遮天。 也不知江南学子如何得罪了他,黄尚书的手,专门遮江南的天,但黄大人行事能把握分寸,并不会将你一掌摁死,授人以柄。 这位大人在位时,历次科举,人才辈出的江南从没出过三甲,殿试时名词前十者也寥寥无几。 纵使江南举子通过殿试选入翰林,在翰林院升迁也十分困难。 但凡江南出身,多半分到无关痛痒的小事,事务繁琐,做不出成绩,三年期满往后外任谋事,落不得好去处。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新帝登基,黄大人称病致仕,恰好是林如海参加会试的前三年,朝中另点一位主领学政的大臣,那一年科举,江南举子苏哲,拔得头筹,高中状元。 在此之前江南十余年没人得过好名次,苏哲回乡时候,盛况空前,流水席摆了三天三夜。 林如海掐指一算,苏哲十八岁乡试中举,三十多岁中状元,屡试不第,不知有没有黄大人的手笔。 虽然人们常说,五十才得一进士,但苏哲这等才情,迟迟不去参加会试,很有可能因为黄大人还在礼部,纵使他去了,万一被压着名次,将来反而谋不到好前程,才迟迟未动。 可惜这些都是林如海的猜测,他那个守着孝、每逢换季都要泡在药罐中,年幼的黛玉也时常生病,分不出神来打探此事。 管你是黄大人还是白大人,反正他还有十来年的日子可以潇洒。 鹿白书院的人一到,连带着今年来京游学的其它几家夫子聚在一起,在京中开堂讲学。 林如海只好跟着凑数听课,找到一个末尾能被廊柱遮挡的风水宝地,一半脑子听课,一半脑子梳理黄尚书挑起的江南、江西两地官员的党争。 且看鹿白书院那几人里,有四人科举高中后一路提拔,少说也能混个知府当。 众人聚精会神,如饥似渴,唯有林如海满脑子党争,学阀。 今日讲堂的熏香又甜又腻,学中人多,又烧了火墙,暖融融的,待着就叫人犯困。 黄大学士讲课的声音夹着江西方言的调子,林如海听着吃力,就更不想听。 嗡嗡嗡……嗡嗡嗡…… 贾宝玉听课犯困,大概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唉!好困! “如海醒醒。”一旁的苏哲见他点头如捣蒜,在他肩头狠狠扭一把。 林如海吃痛,略微清醒,眼中一片迷茫。 苏哲指了指他写下的一个文题,压着嗓子:“你要睡,也等多写几笔再睡。” 林如海深深吸一口气,眨眨眼,晃动一回混沌的脑袋。 看一眼题目,提笔蘸墨,一不留神在纸笺上涂出一个墨印,下面两三张纸也被浸透,懒得叫人换纸,洋洋洒洒随笔写来。 交了作业应该能够回去睡觉吧? 林如海满脑子这么想着。 黄大学士名声在外,讲课却十分枯燥,也不知为何还能教出这么多名家,大约是他们走马观花,没有领会到妙处? 散了学,苏哲关心问他:“你可是尚未痊愈?” 林如海这几日又吃又玩,精神百倍,哪里有病的样子。他都这么有活力了,落在苏哲眼中难不成还是病恹恹的? 林如海拱手:“苏兄多虑,只是忽而犯困。” 苏哲和他一路走着,边抱怨道:“方才那题好刁钻,好端端的问什么政事,海贸和兵戈,岂是我们能随便议论?” 又不是殿试,出这样的题目确实超纲。 不过林如海脑袋空空,他方才随性迷迷瞪瞪写的东西,但愿能蒙混过去。 两人正走着,林如海被人用扇柄敲了一下脑袋。 回头一看,原是苏学士。 这几日林如海闲适得过分,对着常安没压力,现在看到苏学士,忽而有些心虚。 苏学士没看到文章,他们写的东西当时就被收走了,但是苏学士老远看见林如海的答卷上有一大团墨渍。 老学究吹胡子瞪眼:“如海,回去好好练字,这般文墨呈递上去,纵使你文采飞扬,不取!” 林如海还能如何,纵使他前世活了四十来岁,在苏学士跟前仍旧是晚辈,只得垂首认错:“是,学生知错了。” 今日作文的学子不曾知晓,他们的文章虽是鹿白书院的黄学士收走,当夜就有几篇辗转呈递到礼部尚书黄大人手中。 苏学士和黄学士老友相见,当然要多聚几回,至于从江南带来的学生,也跟着沾光。 如钱牧和陈香这等将近天命之年,对下一回会试给予厚望者,自是与有荣焉。 而苏哲却是十分厌烦,却又不得不来。至于林如海,谈不上厌烦,只觉得疲惫。 几人入席落座,林如海这等小辈坐在次席凑趣。 忽而黄学士引着一藏青提花绸衫的男子进来,当下有人认出来人就是尚书黄大人,赶紧起身行礼。 黄大人面上笑容温和,抬手让众人落座:“只是家宴,凑巧而已。” 黄大人入席,众人才姗姗落座。 寻常家宴? 林如海可没年轻时候那么单纯,也不知尚书大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明年才是会试之时,席面上的举子,能在会试题名者寥寥,这位大人笼络人心的战线拉的可真长。 而今还愿意同江南学子吃饭入席,兴许前世这几年,黄尚书还没和江南结怨。 “谁是林如海?” 来凑个数的林如海万万没想到自己会被点名。 兴许是他年龄最小,人生得又好,所以惹人注目。 至少此时林如海是这么觉得的,反正他在一干学子里并不突出,他一个秀才,混迹在举人堆里。 如果不是林家在江南多年根基,苏学士兴许还不带他进京。 林如海起身,落落大方,上前见礼:“学生……见过大人。” 前官场同僚而已,林如海十分坦然。 黄尚书看着这年轻人,微微点头:“不错。” 黄尚书见过人,就让林如海落座,又点其他人名字,也是不曾多话,只是认一认脸。 多说多错,黄大人行事谨慎,万一说点什么被人过分解读,再牵涉到科举的事,倒霉的是所有人。 黄大人略坐片刻便告辞,林如海自己吃吃喝喝,要会试的举人们讨论的话题,秀才懒得参与。 晚上苏哲与他一路回来,他们俩住在东侧院,不知为何,苏哲喝的半醉,坐在林如海的圈椅上,撑着脑袋痴痴发笑: “你好事将近了,林兄!” 林如海皱眉:“什么好事?” 苏哲换了一个姿势,笑道:“人道人生三大美事,在下姑且算是他乡故知,将来你必定会金榜题名,剩下一样,自然是……” “我也不瞒你,前儿我和老头子去各家串门的时候,听说黄大人家小女儿年方十四,我去敬酒时,听见那一位问林兄可有婚配。” 苏哲话中带着醉意,好在口齿清晰,林如海听得清清楚楚,他不记得前世有这么一出,心头一凛。 他的原配是贾敏,现在杀出一个黄尚书家,究竟是何处出了错? 林如海神情严肃:“苏兄莫要玩笑,尚书令家的姑娘,纵使天潢贵胄也配得,在下不过升斗小民,岂敢高攀。” 苏哲眼睛笑得弯弯,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小酒壶,饮一口:“林兄一表人才,不必自谦,升斗小民有升斗小民的好处。” “林兄如此紧张,可是有意中人?” 6、第六章 第六章、“苏兄,你这样很渣” 林如海不知苏哲说话真假,听这说法,黄家莫不是对自己有意? 前世没这么一出啊?林如海在记忆中疯狂搜寻,这位黄尚书家最后究竟是把姑娘嫁到了哪家。 可惜家中往来,多是贾敏操心,江南出身的举子,本来和江西的人就有隔阂,林如海怎么想得起来这些,一时间心乱如麻,只能自我安慰,兴许黄家人只是随口一问。 他现在连乡试都没过,林家久居江南,在京中势力单薄,除了自己一张脸长得还行,大约不能给黄家多少助力。 林如海强作镇定,对脸颊红如桃花的苏哲道:“苏兄慎言,婚姻大事,自然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呵呵!” 苏哲面上露出讥讽一笑,看着房梁目光迷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惜我已婚配,真是生不逢时!若得了这门亲,家中定会更欢喜。” 林如海觉出苏哲情绪不对头,听他这等放诞言语,显然是对父母决定的婚事不满,故而醉话时生出这样的言语。 论理,上辈子林如海和贾敏的夫妻情谊,也是婚后慢慢培养出来,他在成婚之前没什么喜欢的女子,连看上的丫鬟也无,所以婚后见贾敏学识风雅,夫妻二人读书论诗,除去子息单薄,身子有恙,其余时候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不过,若是如今父母要给他另定一个女子成婚,林如海断然是不愿的。 他不敢同苏哲交心,只能说冠冕堂皇的话,害怕落人口实。 前世虽看不上宝玉,但还是尊重女儿对宝玉的那一份情谊。 毕竟黛玉只接触得到宝玉,宝玉在宁荣二府的男子中,已是矮子堆里拔高个。 究其源头,还是自己死太早了,没有让黛玉长长见识! 设身处地来说,林如海能理解苏哲心中的不甘心,但是被父母嫁给苏哲的女子,岂不是更加身不由己? 苏哲身为男子,还能出游、读书,看到喜欢的娘子就去招惹一番,若有顺眼的丫鬟,收在屋内,那女子却只能关在深宅大院料理家事,当贤妻良母。 儿女婚事两姓之好,结亲的是门当户对的家世,而不是男女之间的真情。世人已经习惯将儿女婚事作为交易的筹码。 像自己这般,婚后能和妻子琴瑟和鸣,乃是天大的幸事。 林如海觉得此举不妥,耐心劝苏哲道:“苏兄,你已娶妻,不可这般言辞,对嫂夫人不敬。” 苏哲不知是真醉还是假醉,眯着眼,露出一个林如海从未见过的颓丧笑容:“敬或是不敬,皆不在我,我要娶谁,只需遂长辈父母心愿,又不知自己说了作数。” 林如海觉得苏哲这般想法,连贾宝玉都不如,贾宝玉虽然不堪大用,起码对姑娘们有着一丝怜惜。 若不是林如海见过女子在后宅艰难,也不会生出这等想法。 苏哲将怨气放在妻子身上,可有想过妻子的艰难? 想必苏哲的妻子在家中过得不会太好,本身做人媳妇就不是件好事,再不得丈夫喜欢。 娘家婆家,必然都会把账算到媳妇身上,就像宝玉不学好,王夫人也要把账记在别人头上,死了金钏,害了晴雯,连带着黛玉明里暗里也被穿小鞋。 都是可怜人,何苦彼此为难呢? “罢了罢了……”苏哲摇摇晃晃站起来,扶着林如海肩膀, “我看林老爷和林夫人十分疼你,你们家中只得你一个,若你真有心上人,不妨和家中说一说,免得同我一般,错失所爱。” 说着,苏哲头一偏,歪着身子,又咧嘴笑开:“不过,若是你看上的是什么丫鬟,倒是不必大动干戈,今后收在房中便是。” 林如海只见苏哲将小酒壶里的酒一仰脖灌进喉咙,晃着手臂有一句没一句吟起诗。 “红酥手、黄藤酒……世情恶、欢情薄……哈哈哈……” 林如海满头黑线。 苏哲,似乎,发酒疯了…… 好在苏哲的酒疯十分文雅,只是把钗头凤背了十几二十遍,折腾到大半夜,没有吐得一屋子秽物,闹累了,也就睡下。 苏哲一夜醒来,头涨的发疼,环顾四周,自己竟躺在林如海床上!! 林如海被他占了住处,只能到苏哲屋中将就一宿,还让嬷嬷一早起来给苏哲炖醒酒汤。 苏哲对昨夜之事只记得一个大概,尴尬赔笑:“昨日、昨日我可有失态……” 林如海握拳轻咳,想想自己现在是个十六岁的身体,不能拿出长辈架子‘教育’一番苏哲,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 “苏兄今后还需……饮酒适量。” 一夜过后,苏哲似乎又恢复那个游戏人间自在公子的模样,展颜道:“见笑,见笑,我与表妹青梅竹马,奈何有缘无分,故而昨夜失态了。” 风轻云淡的调子,像是在讲述旁人的琐事。 越是这样,越显出苏哲的古怪,林如海宁愿见他想昨日一样哀哀戚戚,也不愿苏哲故作豁达。 不过林如海依然不敢跟苏哲分享自己心中的秘密,万一他哪日又醉酒,将他对贾敏的心思说出来。 旁人看来,林如海心有所属,看上公府娇娘,乃是一件的风流韵事,换到女方头上,兴许就要猜忌贾敏不知检点,招惹旁人,暗通曲款。 苏哲醒了酒,换上一身干净衣衫,过了午间,苏学士从别处过来,几人都被他挨个请去问话。 林如海年纪最幼,最后一个进去,觉着今日老夫子看自己的眼神似乎不太对头。 苏学士招手让林如海近前,语气温和:“如海,那样的文章,乡试时万万不可再写,幸而是黄大人看到,不然今后……恐你仕途堪忧。” 当此时,林如海才绞尽脑汁回想一番,他那天半梦半醒,写了什么。 大约就和以前写折子差不离,就写点关于海贸不可让一官独管,须得互相牵制,至于边疆国防,除了屯兵,还有在产粮之地屯粮,万万不可将米粮生意都放给民间…… 只是朝廷最基本的政策,想来字迹和文笔也没怎么润色,竟是招了黄大人的眼。 看来自己这个懒偷得不到位,差点没引火上身,下次可不能随便写了。 林如海总归是当过官管过几年事,在官场里泡着,读过那么多邸报,随手写来就是十余年的功力。 还好卷面够脏,字迹够乱,行文随意,不会叫人觉得他很有才华,万幸,万幸,若他再写得激越点,兴许真的会出事。有些东西你当大臣的时候要斟酌着写,当学生的时候那是万万不能碰。 林如海受教,躬身向先生作揖:“是、学生文笔稚嫩,让大人见笑了。” 叮嘱完此事,苏大学士又问他:“你婚配之事,父母可有安排。” 昨晚苏哲提过一茬,所以今日林如海应对的很沉着,不卑不亢,半点瞧不出破绽:“学生陋质,家中已有章程,让先生操劳了。” 老先生听林如海如此自然的说家中已有安排,顿时松一口气,也有些许遗憾,微微颔首:“如此便好。” 这么一来,他若是去回绝好友,也有理有据,林家已经打算好儿子亲事,黄家应该不会再动念头。 黄大人看着势大,岂知将来如何? 况且若林如海真成了黄家女婿,今后就算是林如海自己有本事,外人定要多言,林如海依仗裙带关系上位。 林如海资质不差,将来必然能干干净净取仕中举,不必攀附黄家。 苏学士又提点几句,要林如海回去练一练字,再没说要他此番在京中多多表现的话语。 林如海猜的八、九不离十,肯定是那篇破文章引起了黄尚书注意,连先生都不让他出风头了,他不好生玩乐一番,岂不是对不住先生的苦心? 林如海闷闷离开,只愿这一件事情到此为止,京中这么多才俊,他是个无名小卒。 黄尚书的青眼,赶紧移到别处吧! 林如海才从学士书房出来,常安就巴巴过来了。 “大爷,苏大学士可是叮嘱您好生进学,大爷莫要嫌小的多嘴,玩了这么久,也该收一收心。” 还是学士管得住大爷啊! 常安心底欣慰。 看大爷的面色,多半是被先时训斥过,希望大爷能吃一堑长一智,不要再在学堂上打盹,让别地的举子看见,可不是丢江南的脸面? 林如海黑着脸往回走,常安小心翼翼把刚刚收到拜帖奉上,林如海看看帖子内容,苦大仇深的脸上浮起一丝狡黠的笑意,又把帖子塞给常安。 林如海:“常安,你可猜错了,夫子让我收敛锋芒……多多玩乐。” 随即指着隔壁:“把帖子给苏兄送去。” 常安无语,眼看着苏哲接了帖子,两人要人驾车,结伴出门。 今日林如海和苏哲又是一辆马车同乘,当下天又冷了几分,车厢中不觉得太闷。 苏哲端详着手头精致的烫金云纹拜帖:“我才知那人竟是国公府一品的侯爵,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林如海失笑:“没见哪家一品将军会亲自领着下人当街揍人,苏兄看不出来,实属寻常。” 也是贾赦没有自报家门,不然京城中又要有笑料了。 苏哲用扇柄敲他手臂,假装正经:“咳、那是当朝一品大员,林兄慎言。” 其实他自己也是这么想的。 马车走了半个来时辰,最后在一处园子外停下,林如海抬头一看,正是乌掌柜书肆隔壁的小花园。 贾赦见他们马车过来,亲自来迎,笑眯眯的,一脸和气:“我遣人去问了多次,二位皆有要事,若不当面答谢,在下心中难安。” 几人入园内去,一路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红枫、秋菊,相映成趣,贾赦热心给二人引荐贾敬和贾政,林如海和苏哲自报来历,方才落座。 贾敬和贾政在读书一事上却比贾赦钻研更深,如贾敬者,身有爵位,而后还能中进士,若不是他最后沉迷丹药修仙,宁国府兴许不会垮得这般快。 至于贾政通几分文墨,若是真去科举,中个秀才尚且能够,至于能不能过乡试,还看当年考官评卷如何。 互相见礼后,林如海半点不生分,直接问贾赦:“不知将军与礼部黄大人,交情如何?” 听他如此发问,林如海敏锐注意到,贾赦、贾敬和贾政皆面色有变,空气凝重起来。 贾赦绷着脸,不至失态,摇头而笑:“这可不巧,不甚相熟。” 贾赦和他们诚心相交,但贾敬和贾政,显然是被请来作陪的,勉力聊上几句,苏哲和林如海都不愿饮酒,更是热闹不起来,好容易应付过一回吃喝散去。 回程之时,苏哲不免要说林如海几句:“难得遇到贵人,我还以为你会热络些,他们这样勋贵人家,人脉广阔,多问几句,也好看看京中局势,你却哪壶不开提哪壶。” 一开始气氛还成,自林如海打头就问黄尚书,贾府那几位便有些微妙。 席面上贾赦和贾敬身上都有品阶,此番宴请旁人看了都要说一句礼贤下士。 林如海平日里文文静静,今日怎么比自己还不着调? 林如海却没什么所谓,反正也不见他们真生气。 辖制勋贵的是黄尚书一派的清流党,又不是他。 林如海无所谓道:“等我高中之时,京中局势不知翻了几翻,现下问过也无用,何必多次一举。” 苏哲无奈,摇摇扇子:“呵!你倒是豁达。” 看林如海油盐不进的模样,苏哲又想起今日老头子说的事,索性拆穿林如海的谎言。 苏哲:“我听老头子说,你家中对婚事已经安排上了,不知是哪一家?你也知道,我母亲最爱做媒,江南排得上号的人家,多半是她说和的。” 林如海不答,苏哲脸上颇有几分得意,凑到林如海眼前: “就知你在说谎,黄家那样一桩好婚事,你竟不想要?” 苏哲将醉时的话又说一回:“莫诓我,瞧你模样,就是有意中人了!” 7、第七章 第七章、“我的催妆诗,留给自家娘子” 林如海见苏哲一副探寻模样,有几分咄咄相逼的意味,便也不客气反击他:“我是心有所属,只是苏兄饮酒之后甚为奔放,佛曰,不可说。” 苏哲被他揭了短,心中不快,故而又道:“不可说就不可说,只愿林兄弟能达成所愿。” 两人一路无话,回到下榻之处,各自回了屋子。 晚间陈香把几人都叫去说话,传达夫子交代的事情,他看向林如海,说话的语调里带着几分安抚。 陈香道:“过几日还有文会,夫子让你用心预备,林兄弟还不到会试时候,那地方大小有限,你莫要介怀。” 陈香大约是但心,这回不带林如海,小孩子兴许心中不是滋味,以为他们看轻他。 十六岁模样的林如海,在陈香和钱牧眼中,还真真就是个孩子。 林如海却求之不得,若再去几回,黄尚书家真看上自己了,大麻烦还在后面呢! 林如海摆手笑道:“无妨无妨,先前我让常安在聚贤楼定了一桌螃蟹宴,可惜没去成,改了日期。原想着这几日会得空,再往后恐过了日子。” 众人见豁达,还惦记着吃螃蟹一事,纷纷笑了,钱牧和他打包票:“京中不比江南,若要吃蟹,等回了江南,我家田庄中有的是。” 苏哲也在一旁凑趣,调侃钱牧:“这可好,咱们都做个见证,到时候定要将钱兄吃穷。” 至此今日后面的行程说定,林如海是没什么大事了,也不必去各样场合露面,只在京中内外各处游山玩水,顺便拜访一番不怎么多的林家故交。 贾赦从承恩伯家吃酒回来,躺在自己屋中,让丫鬟给他捏肩捶背,松解筋骨。 刚好此事荣国府大奶奶崔氏从进来拿对牌,贾赦接着两三分酒劲儿,和妻子抱怨道: “母亲成日说我在外面鬼混,前儿也算见一回正经人,前儿家里要给瑚儿找的替身我也亲自找了。” 暗里说贾母却是对贾赦办事有些挑剔,前儿见林家和苏家那两个年轻人,分明是贾赦牵头做局,前后安排,最后贾母却紧着老二夸。 贾赦袭爵自是不必读书科举,贾母便指着二儿子能在读书上有建树。 贾赦心里总不是滋味。 崔氏安慰他道:“辛苦大爷亲自跑一趟,只是二弟眼看就要娶妻,这几日不得空,大爷少麻烦他。” 爵位是大房的,贾赦又乖张恣肆,老太太就更加想给二房多留点东西,言行举止间,不经意就变得偏心。 崔氏不想贾赦和二房多纠缠,这兄弟二人少一处办事,就是老太太想偏心,就当眼不见心不烦。 不料这么一说,贾赦却更来气:“婚事都是你和妹妹操持,劳动他何处?” 崔氏见他又要动气,亲自端着醒酒汤,温声软语哄了一回,又让人把贾瑚抱过来。 贾赦逗着儿子说话,教他念诗识物,才将二房的事暂时扔到脑后去。 就说林如海自从得到夫子的‘恩赦’,更加明目张胆的各处闲逛。 京城自古繁华,各处闯南走北的商贩,不远万里将货物贩卖至此,什么西域的香料,东海的珍珠,应有尽有。 林如海若是遇到自己喜欢的物件,便掏出钱来买上一两样,但他骨子里还是不如贾赦这等公子哥奢靡,对物件又挑剔,大部分时候都是过个眼,一来二去,逛得乏腻。 唯一不腻味的,便是有意无意往荣国府那边绕一圈。 可惜没有先前好运气,林如海饶了一个来月,由秋入冬,常安都换了大衣裳,再出门要在马车预备手炉和脚炉,林如海没再撞见一回贾敏出门。 天冷了,贾赦也不骑马,坐在马车上,偶然碰见林如海又和小厮在路上闲逛,停下马车,笑着问他:“怎的,今日又只有你一人?” 林如海拢着手炉,笑道:“他们自有去处,在下秀才出身,倒是讨个清闲,不必凑热闹。” 贾赦抿抿嘴,林如海瘦高个子,一张俊脸,裹在大衣裳里冻得发白,罩着个观音兜,顶着瑟瑟寒风溜达的模样,真真是可怜。 于是贾赦好心邀请他:“过几日我弟弟娶妻,正愁没人帮忙,你若得空,可否劳您大驾?” 贾赦还真有一遭是一遭,黛玉在王夫人手下明里暗里吃过不少亏。 王夫人不喜欢宝玉和黛玉这门婚事,抬出金玉良缘打擂台,下人们看她眼色行事。就算表面上还过得去,背地里一套一套的,花样繁多。 最可笑的是,王夫人耳根子软,又没个成算,闹出自己抄家的蠢事…… 现在贾赦还邀请他去帮贾政结亲? 林如海不是圣人,他才懒得去凑这份热闹。 自己给自己找不自在,他有病吗? 林如海抱着手炉,颔首致歉:“在下不善词工,没有急智,恐帮不上什么大忙。” 贾赦又不是真想要林如海做出什么好诗,风头肯定是要让老二贾政出,况且那王家人,就算得了好诗,未必能看懂。 公府大爷贾赦不以为意笑道:“怕什么,我兄弟娶的王家女,伯爵家女儿不怎么读书,断然不会让做多难的催妆诗,你读的书尽够了。” 王家确实不曾读什么书,王熙凤、王夫人、还有薛姨妈,造诣平平,甚至连好酒令都说不出几句。 怪不得贾政后面和王夫人说不上话,贾政诗酒放诞,最爱附庸风雅,贾代善若真有心,也该给儿子安排个能说上话的妻子。 什么锅配什么灶,方能夫妻和美。 林如海笑着摇头:“不成、不成、在下的催妆诗,还是留给自家夫人吧!” 贾赦见他不答应,心底有些不快,看林如海一人吹着冷风乱晃,于是又邀他:“前儿还说自己未曾婚配,我瞧你倒是急得很,看你没见过世面的模样,不如跟我去,长长见识。” 长见识? 能长什么见识? 反正林如海不会觉得贾赦要带他去逛什么文馆和名胜。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 荣国府的爷们,猫冬的时候,饮酒作乐只是基本项目,再往后还有什么,去问问尤二姐和尤三姐,她们姐妹最清楚。 此人终归是贾敏兄长,林如海不好评判,把关系闹得太僵,尽量笑着摇头拒绝。 贾赦一而再再而三被拒,夹着一肚子怒气,去宁国府那边喝过一回酒,回去又有些头疼。 崔氏见他酒劲儿在身,不好与他辩驳,让人赶紧取头疼膏药来,亲自给贾赦烤热,热敷在太阳穴上。 荣国府上下,谁不是对自己千依百顺,他学着礼贤下士,给林如海几分薄面,这些读书人架子还越发大了。 贾赦絮絮叨叨和妻子说着话:“……没见过这般不上道的,竟然驳我的面子。” 崔氏让丫鬟热茶,并不言语,任由贾赦抱怨。 忽而帘子一掀,贾敏披着一件大红猩猩毡披风进来,头上还顶着一个观音兜。 崔氏抬眼一看,窗纱外雪影浮动。 原来是下雪了。 贾敏接过嫂子递上来的鎏金手炉,没好气道:“人家好端端的读书人,哥哥非要把他往歧路带,仔细我告诉母亲。” 这也正是崔氏想说却不敢说的话,她是贾赦的媳妇,大爷性情又那样,纵有不满,也只能心底忍者。 在女子看来,巴不得自家夫君是那样的正派人,分明君子品性,不为权贵所动,不为美色所迷,不享乐于酒色之中。 贾赦自己和东府那群一窝子坏在一处,还要想方设法,把好端端一个青年才俊往歧路上引。 贾赦悠悠坐起来,问贾敏:“……哟,妹妹几时来的。” 贾敏搓搓手,觉得手炉不够暖,崔氏让丫鬟拿去再添点炭火。 贾敏蹙眉道:“从哥哥说催妆诗那处。” 贾赦见妹妹向着外人,一股火气,蛮不讲理冷笑道:“真真是女生外向,为个不知名的小子,亲妹妹都给我脸色瞧。” 贾赦此言一出,屋里登时起了火药味,贾敏气得眼眶发红。 崔氏恐这两兄妹吵起来,那时贾赦没理,定会借着酒劲闹事,忙将贾敏推到隔壁间,赔笑道:“你哥哥醉了,嘴上没个数,莫要和他一般见识。” 贾敏忍住气,心知和醉鬼哥哥理论不清,也不想给嫂子找麻烦,又问崔氏:“母亲让我来问一问,瑚哥儿常吃的药还有没有,家中新得了一批好山参,想另配些药。” 崔氏想了想,算一算贾瑚还有多少药,又对小姑道:“老太太真是样样都想着瑚儿,上回的还有好些,配来吃不完白白放坏,先紧着你们用,等这一回的吃完了,下次一起配。” 贾敏得了嫂子的话,也不管崔氏留她避雪,让丫鬟撑着伞,又去回贾母。 而今荣国府虽然有大房媳妇料理,但贾母没有完全放权,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贾赦和妹子口角一事,早传进贾母耳朵里。 大儿子一醒酒,就被贾母遣人叫过去。 这样的话,莫说贾敏生气,就连贾母也气,得亏贾赦是她儿子,若是旁人敢这般议论自家姑娘。 贾母定是要派人撕了他的嘴,打断他的腿。 老母亲沉着脸:“过来,给你妹妹道歉,灌两口黄汤,话也不会说了。” 贾赦不喝酒犯浑时,也知道理,赶紧上前左一个揖,右一个揖给妹妹道歉:“好妹妹,哥哥错了,你就饶我这一遭吧!” 母亲出面说和,贾敏又能如何,哪怕心里还没气消,面上也要做出和睦样子。 当完一回和事佬,贾母疲惫的把儿女各自打发走,只有崔氏留在跟前伺候。 崔氏见贾母似乎有心事,低垂着眉眼,探出身子,试探着问:“老太太,媳妇多说一句,我听大爷说来,那年轻人品格极好,若是门第再高点,配咱们敏儿也相宜。” 贾母看一眼大儿媳,是个聪慧的,揣摩出自己的心思了。 老太太眉头微蹙,用只能她们二人听见的声音,对崔氏说: “门第足够,瞧着是个肯读书的,就是远了点。” 这么几次,贾母也能看出林家那孩子不错,是以她对贾赦要带人学坏的事情也很生气。 但大儿子已经成家,东府那边也是一团乱,贾母不好真骂出去,给贾府的爷们平添口舌。 贾母又说:“看他是能读书的,将来往京中做官,不是难事,林家人口简单,当媳妇没那么辛苦,她父亲走的早,两个哥哥倒安排妥当,偏生还没来得及为她筹划。” 崔氏知道老太太明面上看不出破绽,实则早就把贾敏的亲事放在心上。 崔氏体贴道:“老太太,咱们大姑娘这模样性情,定然能寻个好人家,您若有心,要不然咱们想法子……见一见?” 8、第八章 第八章、“我们没见过!” 林如海尚不知几番机缘巧合之下,自己已经在贾母那边挂了名。 那日回来,京城里纷纷扬扬下起雪,落得满院一片白,原先秋日里那几盆菊花早就凋谢,只剩枯黄的枝丫,堆在墙角受冻。 虽然这一段时日身子有起色,林如海还是不敢出去玩雪,顺便叮嘱嬷嬷和常安都多穿衣裳,宁愿多花两个铜板去雇人来扫雪,也不要出去受冻。 林如海在屋里猫冬,苏哲和陈香等人不太出门,苏学士另有暖和住处,也不太往小院来。 常安忽而十分想念江南,但也要开春才能回。 林如海见他每日心不在焉,嘴唇都起皮上火,问常安:“这几日天冷,我也不出去逛了,你又有什么操心的?” 常安拨着炭火,捡起一块火红的木炭,放进林如海的脚炉里,说到:“大爷见到什么公府老爷,说话还是谨慎些,小的瞧着他很不高兴。” 公府老爷,自然是贾赦。 贾赦算不得大奸大恶,但也绝对不是一个好人,年轻时候贾母勉强压得住他,就是个浪荡样子,越往后,越不着调,单凭买女儿那事,林如海是看轻贾赦的。 林如海道:“他不高兴,爷还不乐意呢。” 常安见自家大爷也有气性,若是再劝就找不自在,只能埋头添火。 …… 崔氏做事甚有条理,虽贾母意动,她做媳妇的也是等几日,找着一个贾赦没有喝酒,脑清目明的机会,和贾赦提了一句,让母亲见一见林如海到底是什么模样。 贾赦当即大包大揽,洋洋得意起来:“母亲有那样的心思,包在我身上。” “她总看不上我的眼光,不信让她去问老二,要不把东府那边敬大哥也叫来一问,林如海当真不错。” 前儿贾母总抱怨贾赦不务正业,结交狐朋狗友,眼看贾母考虑妹子的婚事,贾赦忽而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他也会看人识人呢!才不是什么眼空心大。 崔氏怕贾赦今日就去把人弄来,笑意盈盈安抚他: “大爷真是多心,若母亲不信你,怎么会动那个念头,大爷也莫要今日脑袋一热,明天就要去做那件事。 现下还有二弟娶妻,我叫人瞧过日子,等新妇进门,就让老太太领着我们去清虚观上香,那时候,老爷把人请来游玩,我们在楼上看一眼,可还妥当?” 崔氏说了一轱辘的话,句句在理,贾赦也都听了进去,深以为然:“你想的周全,就这么办。” 崔氏笑笑:“大爷莫要怪我多事,我管着这个家,妹妹帮了不少忙,这样的大事,再谨慎不为过。” 贾赦只说她才多心,让妻子去问老太太,日子定在什么时候合适,自己也好下帖子邀请林如海。 定下这事,崔氏心里也大安,而后良辰吉日,贾政迎娶伯爵王家大姑娘进门。 公府锣鼓喧天,丝竹不断,宾客络绎,忙了整整三日,此事才算完。 王氏嫁进来已有五六日,她人生得清秀,看着个安静模样,贾政新婚燕尔,夫妻二人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瞧着比贾赦娶妻时安生。 二儿子贾政比他哥哥要省心许多,起码贾母目前是这么认为的。 办完贾政婚事,崔氏便着手预备安排清虚观上香的章程。 这事本来就是要给公府大姑娘贾敏悄悄相看人家,崔氏不好让小姑插手太多。 二房才进门的新媳妇,崔氏不便支使,又摸不清王夫人的脾性,不敢透露。 忽而一个小丫鬟领着老二家那位的陪房媳妇进来问话: “大奶奶,二奶奶那边来人说,原先腾出的屋子不够放嫁妆,请奶奶示下。” 崔氏眼也不抬,看着礼单子,继续吩咐:“二弟屋子后面还有一排房子,我已是让预备好,你们把钥匙送去。” 丫鬟取来钥匙,交给二房的陪房媳妇。 待人走远,崔氏这边的嬷嬷才垮下脸:“巴巴来这一回,生怕旁人不知,王家抬的嫁妆多。” 崔氏将礼单子合上,淡笑道:“此一时,彼一时,王家占着海贸生意,稀罕物件自然比我那时候多。” 嬷嬷见不得这样爱炫耀的做派,打量旁人不知王家财物如何来路不正。 伯爵王家舍得将家中一个姑娘给金陵皇商薛家当媳妇,早几年就定了亲,只能年岁到了抬进门,两家互相勾结,皇商得便利,赚到的五六分都进的王家口袋。 嬷嬷鄙夷道:“老婆子就算没多少见识,也知那一家的钱往何处来的,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崔氏见她越说越上头,下人的嘴最难管,还容易生事,她瞥一眼,冷下眉眼:“这样的话,不要再说,那边新妇刚进门,成何体统。” 老嬷嬷不敢多话,悄悄退下,心底却留着意,生怕自家奶奶吃亏。 崔氏也无心理论二房的事,新妇进门,就算要作妖,少说也要一年半载,熟悉府上各处关节。 大房二房各自有各自住处,只要少些牵扯,一时还闹不出毛病。 崔氏让人去清虚观里外打扫一遍,又把冬日里烤火的熏笼、手炉等物预备好,将清虚观的地笼疏通一遍,那日要烧的炭火也齐备。 贾赦支了五百两银子,去外定下一个京中行头最新的戏班,诸事打点好,亲自‘礼贤下士’去林如海住的小院下帖子请人。 旁人不请,独独请林如海。 贾赦诚恳道:“这一班子戏真的十分稀罕,你若不看,必然抱憾终身的。” 去清虚观看戏,老太太也去,现如今的贾赦总不至于在家庙中做出什么荒唐事来。 林如海拱手而笑,仿若春风已及,带着三分暖意。 “大人厚爱,在下岂敢推辞,恭敬不如从命。” 贾赦大喜,这才是上道的青年才俊,他也不是白骂林如海几回,先前林如海那态度,摆明了就是不想搭理自己。 林如海这厢乐意,乃是想着若可以拜会贾母,去未来岳母跟前露个脸也成。 唯一可惜贾赦说此次只有贾母领着两个媳妇进香,他说的这样明白,想必贾敏是不会来了。 第二日荣国府的马车早早来接林如海,常安找出一件前儿才去成衣铺买的大衣裳给林如海换上。 林如海的打扮与素日没几分差别,又让常安多带点碎银,并一些金叶子,主仆二人乘上车往清虚观去。 林如海去时,贾母一干女眷已经进观,男宾都在外面小楼。 贾母没让进去拜见,林如海也不好主动提及。 贾赦等人像是真真来听戏取乐的,看着台上咿咿呀呀唱着一出醉打山门,十分入迷,林如海被咚咚锵锵吵得脑袋发胀。 这些爷们熏的香和道观中的香烛味混在一起,裹着林如海,熏得头晕。 林如海只得借口更衣,自楼上下来,寻个僻静去处暂且透气。 林如海不知贾府此行的目的,但聪慧如贾敏,外加贾赦那个脸上不藏事的兄长,她早已把事情猜出七八分。 贾敏心中还记着仇。 前儿自己不过是就事论事说两句,和那人是什么林如海、李如海有什么相干,哥哥就嘲笑她女生外向。 若自己真遂了他的心,大哥哥指不定就要拿这件事笑他。 贾敏才不会叫大哥哥得逞,趁着大家不注意,自己先披着斗篷溜出来,保管叫她们找不到人,还相看什么。 贴身丫鬟如心捧着手炉紧跟着自己姑娘,惴惴不安:“姑娘,您自己一人过来这边,一会儿老太太找你呢!” 贾敏冷哼一声,避到帐幔后面,借着帐幔挡风:“那便到时候再说,你莫要装了,谁不知今日为着什么?” 丫鬟无语,大老爷和大奶奶做的这般明显,谁看不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贾敏才十五岁,素来在家中娇养,说话很有分量,她拿着垂在帐幔上流苏,缠在纤细的手指上把玩,负气道: “我看他做什么,岂不是真应了哥哥说的女生外向?” “我看哥哥就是厌了我,巴巴要把我嫁出去!” 说到此处,贾敏眼眶又发红。 如心连忙道:“大爷历来就是那个脾气,姑娘何须同他置气,一会姑娘只说看不中,太太肯定舍不得。比起那等盲婚哑嫁的,大爷和大奶奶这样用心,怎么说也要让姑娘看到人,姑娘真是有福。” 其实如心说的很有几分道理,贾母巴巴让儿子弄这样一出麻烦事,就是怕把女儿随便嫁了,将来婚事不妥。 贾敏手上仍旧绕着络子:“反正都下来了,我一会儿再上去,免得她们拿我取笑。” 说完,贾敏也不气了,见香案上有上供的檀香,既是来叨扰神佛,不上几注香,反而显得不敬。 贾敏拈了三根檀香,在烛火上点燃,插进香炉中拜了三拜。 忽而殿上帐幔一动,如心和贾敏皆被吓一跳。 “你、你是何人?!” 不等主仆二人找个地方躲避,长长的帐幔已经被人挑开,露出一张温润的脸。 来人似是有几分尴尬,垂着眼,浓密的睫毛也乖顺的伏在面颊上。 眉峰浓而不锐,鼻梁英挺但不见逼人锋芒,唇角被冻得发白,头发规规矩矩盘上,想是未及弱冠,只顶着巾帕。 温润如玉,谦谦君子,此人的通身气韵,与相貌浑然天成,比唱戏扮相的书生清俊十分,和贾赦那等富贵装扮天壤之别。 至于二哥贾政最爱弄些文人风雅,和此人一比,贾政那等强装出来的清高,着实只配得上‘附庸风雅’一词。 贾敏只听那人又道:“在下姑苏,林如海,不甚迷路,不知姑娘在此处消乏,多有叨扰,万望海涵。” 如心被吓得不轻,这样僻静的地方,姑娘竟然遇到了登徒子! 尤其这幅模样,这样的场景,和嬷嬷们讲的什么采花大盗,如出一辙的套路。如心焦急望向堂外,张口要喊。 温润少年抬眼,眸中一凛,声如冷箭:“你若真为着你们姑娘,切莫将此事声张,只当今日在下与姑娘,未曾相见。” 贾敏见如心已经乱了方寸,也是回身在如心手臂上掐了一下,皱着眉头,微微摇头。 如心不解,满心都是姑娘被掳走,或是被侵犯的恐慌。 “姑娘?!” 贾敏也沉下气,侧身安抚如心,小声道:“你没听见吗?若是为着我的名声,此事就连母亲也不能说。” 不等贾敏答话,林如海垂首,深深作揖,又挑开帐幔,恍若此处什么事都未曾发生,头也不回,大步翩然离去。 如心总算回魂,蹑手蹑脚把幔子拉开一角,见少年果然下楼去,没有过分纠缠,行走间十分潇洒,看来真是无意间撞上的。 贾敏看向丫头如心,目光嗔怪。 方才如心那般举止,反而显得她们公府小家子气,贾府祖辈将门出身,她还不至于见个外男就被吓得失去方寸。 如心知道自己过于胆小了,讪讪笑道:“奴婢想说,这林如海瞧着还、还不错……” 贾敏把手炉接过去,垂首若有所思,平复气息,方才又道:“莫要多话。” 话毕,贾敏也掀开幔子,飞快穿过走廊,若无其事回到众人人听戏的小楼。 常安依着大爷的吩咐,在这个廊道守着,见林如海下来,一脸不解:“大爷,好端端,还未成婚,去拜什么送子观音啊?” 就算要拜观音,也不必要常安守着门,还不让旁人进,拜观音的人多了去,他们大爷未免也太霸道了。 林如海抬头一看,匾额上慈航普度四个大字,方才他见到贾敏的小佛堂外垂着尝尝的黄色幔子,刚好将外面视线都挡住。 林如海心底波涛浪涌,脸上却看不出丝毫起伏,就连答话都是一板一眼:“那是慈航真人。” 常安垫着脚,伸着脑袋往上看,勉强能看见观音手上的玉瓶的一个边,还有一侧的红衣童女。 他挠挠头:“可小的看着,就是送子观音啊?” 9、第九章 第九章、“大爷我害相思病” 林如海从贾府男丁听戏的小楼下来,在廊下透气,一抬眼就看见有道倩影闪进了慈航殿内,看着像是贾敏,所以趁着四下无人,悄悄上去一探。 方才贾敏抱怨的话,林如海悉数听进耳中。 前世他与贾敏的亲事十分顺遂,就连成亲那日都是个天朗气清的好日自,还真是多做多错,贾赦和贾母的一番安排,反而让贾敏对自己先厌了几分。 林如海满腹心事上了小楼,贾赦正好在找他。 正当此事,有个小道士模样的人跑上来:“老太太遣人来传话,想见一见林家大爷。” 贾赦知道老太太就等着这个,拉着林如海笑嘻嘻:“你可回来的正好,正巧今日我母亲也,早就像见你一面了。” 贾母是超一品封诰的老夫人,在京中老太太里除去那些太妃之流,她辈分已是极高。 她愿意见小辈,是小辈的荣幸。 林如海从善如流:“请。” 贾赦亲自领着他进去,上了主楼,给贾母磕头。 崔氏着急忙慌,就站在楼上窗前查看外面状况,见贾赦领着人进来。 她眼神好,远远瞧见见林如海模样长相,不由开口夸道:“难怪大爷总挂在嘴边念叨,如今一看还真不错。” 贾母仍是端坐着,她还不至于像媳妇这般心思活络,等不及自己先起身看人长相。 贾母:“相貌只是锦上添花,让他过来说话。” 崔氏会意,让人将幔子放下来,自己和王夫人都往后回避,见贾敏从另一个小楼梯上来,招招手,让她也到后面暂避。 贾赦领着林如海上楼,丫鬟移了个簇新蒲团过来。 林如海给贾母磕过头,贾母让他起来。 近前一看,大儿媳妇没说错,这孩子长得模样齐全,就是京城里也难见几家公子有他出色。 只见他身穿了件天青袍子,腰间系着暗绛云纹腰带,明眸皓齿,面如冠玉。 贾母一脸慈爱,问林如海年岁如何,家中几人,当下读哪些书,林如海一一答了,举止得体大方,贾母十分满意,让人送了他几样表礼。 叮嘱他道:“好孩子,今后好生读书,将来进京,时常走动。” 荣国府送的礼,只是府上对外最寻常的样式,几个金银锞子,并没有对林如海还特别优待。 依着贾母散财童子的性子,见到林如海这等模样的人,多半会赏点稀罕物件。 林如海暗忖度,今日礼物贾母给的礼物越是平常,越有问题。 林如海长辈不在京中,荣国府意动做得就更要矜持,免得将来落个非要把女儿嫁过去的名声,让贾敏被人看轻。 临了等人把林如海带出去,贾母才回身对大儿子贾赦道:“你带他逛一逛京城也罢,莫要带着人胡闹,耽搁念书。” 贾赦知道老太太对这趟安排满意,拱手笑道:“谨遵母亲教诲。” 贾敏只在帐幔后默默听着,眼观鼻,鼻观心,叫人看不出喜恶。 反是如心安定不下来,谁又能想到,这位林家公子才和姑娘在下面背着人,打了一个照面。 如心看一眼姑娘,又看林如海,两人都面色如常,看不出半点蹊跷。 如心又不敢和太太奶奶说今日的事,一颗心几乎要被憋死。 清虚观上香回去,荣国府似乎没什么改变,一家子该怎么过日子,还是怎么过日子。 贾赦怎么按捺不住,也不敢再拿妹子玩笑,前儿还会说漏嘴调笑一二,现在却是只字不提。 可怜一颗热心肠的贾赦也是忍了四五日,晚间就寝时候,实在憋不住,问大奶奶崔氏:“此事可是成了?” 帐子里黑沉沉一片,外间守夜的丫鬟点着一盏夜灯,烛光微微。 崔氏在黑暗里笑道:“母亲约莫是要找媒人说和,真盘算着哪家合适出面,大爷可千万管住嘴,不要胡说。” 贾赦想来也是,母亲素来有成算,若真要自己办事,就像上回一般,会亲自叮嘱他把林如海请来,还训斥他不要带人学坏。 一想到自己真能为妹子物色到一个好夫婿,他也十分自豪。 近来贾赦日子过得还不错,前儿又办成的另一件要紧事,便和妻子分享:“大爷我分得清轻重,正是要紧时候,前儿史家那边送东西进去,圣上总算不盯着咱们,我想着若真能成,咱们家中的亲事没和京中的人搅在一处,也能让上面看见臣子忠心。” 崔氏听贾赦说的头头是道,恭维道:“大爷英明。” 贾赦不由想到二弟那门亲,这世间好些事情都是说不准的,当年给老二定亲的时候,也没想到王家会有今日的发达。 贾赦叹道:“先前父亲定下王家亲事,料想不到王家竟能有今日,惹得圣上忌讳猜疑。” 自己嫁进来家底不如王家深厚,现下已经有眼皮子浅的下人背地里言三说四,崔氏心里也不是滋味,不过贾母看得远,现下也不是很给二房人脸,管家的事还是在大房手上。 身旁的贾赦又冷笑:“要我说,也是王家手段了得,钱只进王家库房,又不过王家手……” 夫妻二人又略说一会儿话,各自睡去。 这几日林如海心中有事,睡得不太安生。 原先瞧着老太太是对他有意的模样,怎么随后就没了信儿? 那日去给贾母磕头,也没见贾敏的身影,她不会当真置气,果然不想要自己吧? 虽然林如海很有自信,凭着他前世与贾敏的多年夫妻相处。 敏儿分明最喜欢自己这样的风范和脾性,断然不会因为贾赦几句话置气,当真不要他。 为何还没消息呢?就连旁敲侧击也无。 林如海翻腾几回,被子里的汤婆子烫的他脚疼,捂出一身热汗。 他把汤婆子几脚踢出去,重重喘两口粗气。 “大爷,您哪儿不舒服?” 常安没睡踏实,听见林如海在床上不住的翻身,有些担忧的问。 林如海用被子蒙住头,瓮声瓮气。 “相思病。” 常安没听清楚,又问:“您哪儿不舒服,小人没听清。” 林如海叹气,重活一回还是得慢慢来,纵使有四十余岁的经历,也无法跳出十六岁的桎梏。 “没什么,早些睡。” …… 荣国府仍是没动静,林如海的日子分外清闲,除去上次黄尚书家一段插曲,再没人向夫子打探过林如海。 而且苏大学士有许多人要见,腾不出心思管林如海的闲事。 至于下一回会试要下场的其余三人,素来爱玩的苏哲都埋头苦读,林如海也不好意思打扰,一直等过了年去,荣国府那边才送来一份寻常年礼。 先前时不时就要请他去玩乐的贾赦也没再来找他,林如海也不好递帖子拜见。 一来二去,直到开春,苏大学士让人安排行程,林如海、苏哲、陈香和钱牧四人先回江南,他留在京中有事。 及至发船之前,贾赦才和贾政骑着马姗姗来迟,看这模样,竟然像是专程赶来送他的。 贾赦拱手道:“许久不见,前儿圣上指了差使,我还想着赶不上送你一程。” 原来是有公务,怪不得近来不见贾赦的面,林如海暗自揣测,想必圣上收了打压老臣的心思,才给贾赦这样的闲人指派公务。 让你办事,方显得倚重。 林如海拱手还礼:“劳动将军大驾,惭愧惭愧。” 贾赦上下打量着自己给妹子物色的夫婿,过了个年,这小子似乎壮起来一点,不像先前弱柳扶风,腰细的仿佛一掐就断。 而今虽然瞧着仍是瘦,明显有了筋骨,说话中气都强健起来。 贾赦又道:“这一段时日你长了个子,却也学会不少酸话,回去好生念书,快些上京考试。” 这样的调子,多半是和贾母学的。 林如海从善如流,贾赦和贾政二人等行船起锚,才策马回转。 贾赦见二弟不太爱说话,心里明白这位弟弟兴许是觉着自己和林如海交好,反而不想和他为伍。 明明都是读书人,贾政和那些清客谈天说地的时候,还算健谈,今日怎的又当了闷葫芦? 贾赦问他:“二弟也是,怎的话也不多说两句,莫非你觉得此人不妥?” 贾政嘴巴一张,飘出两个字:“甚妥。” 贾赦见撬不开他嘴,最近二弟也不知被谁惹了,郁郁寡欢,话是越来越少。 兄弟俩回到家去,先和贾母禀报,林如海人已经送走。 公府大爷回想今日林如海简朴衣装,恍惚记得原先大奶奶提过要给林家那边送点衣裳,怎么最后没送。 江南人士进京,衣衫必是不够的。 林如海这厮万幸相貌还成,不是人靠衣装,是人捧着衣裳。 贾赦喝着热茶,问到:“先前不是说要送大衣裳,怎么又不送了?” 崔氏笑笑:“那林家也不是清寒之家,他上京穿的简薄,自然有他的道理。大爷今日送客,没和旁人打声招呼?” 说着伸出一根指头,给贾赦使了个眼色,悄悄指指小姑贾敏的方向。 贾赦颔首会意,想必又是妹妹的主意,打着哈哈哈笑道:“是是是,还是大奶奶想的周到。” 王夫人见贾政回来,亲自给他奉茶水,贾政尝了一口,嫌弃茶水不够醇香,王夫人想要再换一盏。 贾政摆手:“不必。” 王夫人脸上有些挂不住,立在那边面上无所适从。 …… 行船走了半日,出京城地界,夜间下锚停泊,春风剪剪,寒意袭身。 苏哲摸进林如海船舱,邀他和几人一处饮酒驱赶春寒。 苏哲看出来贾赦等人对林如海的不同,必是对林家有所图,旁敲侧击,故意道:“荣国公府待你,还真是上心。” 陈香喝得半醉,脸颊发红,抚掌笑道:“我们如海少年英才,谁人不喜?” 林如海杯中的酒半点没动:“这一段时间拜访过和祖上有旧的人家,在下也是沾祖上的光。” 苏哲笑而不语,只往自己和陈香杯中添酒,也没劝林如海多喝一盏。 林如海担心看他一眼,一会儿若是喝多了,苏哲又想起爱而不得伤心事,会不会又念一晚的钗头凤? 苏哲莞尔,举杯小酌:“薄酒驱寒,不至于醉,但愿林兄弟,得偿所愿……” 10、第十章 第十章、“慈母慈父,多败儿” 回乡情切,一路上行船顺风顺水,众人都忙着归家,一日不曾耽搁,三月底便到了江南,各家来接人的车马早早等在码头,几人作别之后,各自上马车归家。 林如海掀开车帘,一股暖香袭铺面,进去才坐定不久,热的他身上只冒汗。 如今都是三月的江南了,近日略有阴雨,天气带着凉意,想不到家里竟然在马车里熏着炭火,生怕冷着从京城归家的少爷。 林如海对自己陷入了深深的怀疑。 他有这么弱不禁风,如此娇弱? 林如海无奈,指指那个放在车中的熏笼:“车中未免太暖和,热得人冒汗。” 跟车的小厮连忙道:“太太担心大爷冻着,亲自盯着布置的,大爷一去这么久,太太茶饭不思,病了两回,还不让在信中说。” 林如海冲常安努努嘴,常安把熏笼搬出去,打开车帘通了会儿风,林如海方才觉得痛快些。 林家马车一刻不停载着林如海往林宅去,今日林家太太早早就起来,遣人问了四五回,真真是个望眼欲穿。 马车到门口停住,林如海利落下车,林家正门大开,排得上号的外门服侍的人都在门口左右候着。 林如海一进去,浩浩荡荡就跟着他,一直送进二门去。 二门处也候着丫鬟和嬷嬷,林如海又是拖着一条大尾巴,继续往父母主院去。 院中服侍的大丫鬟见他穿的简朴,边走边说到:“大爷要不要换身衣裳,太太见了也安心。” 林如海不以为意,他也急着见父母,加快脚程往里走。 “不必,这般就很好,我不过出去一回,何必演一出衣锦还乡。” 丫鬟和嬷嬷们本身步子就没有林如海大,林如海养了这么几日,走起路来那叫一个健步如飞,脸不红气不喘。 丫鬟一路小跑,才勉强能追得上他。 “老、老爷、太太,大爷回来了!” 老嬷嬷差点岔气,杵着膝盖,边喘边说,一抬头,林如海自个儿先进门了。 林家太太等在廊下,一见儿子进门,赶紧就迎上去,恨不得同儿时一般。把他揽在怀中。 只是林太太还是忍住了,握着儿子的手臂,左看右看,还是看不够:“我的儿啊!让为娘好生瞧瞧,可是黑瘦了?” 乳母嬷嬷喘着粗气,连忙道:“太太,我们大爷是长高了,先前带去的衣裳都短一截,老奴只好去成衣铺添置几样。” 林家太太拉着儿子往里走:“何不带信回来,正好家中做了几身新衣。” 林如海停下步子,回身对其它人吩咐,“嬷嬷和常安一路辛苦,先让他们去换衣裳,过会儿再问话。” 林家太太是有儿子万事足,见林如海出去一回,管理下人比先前还有模有样,心里就更满意了。 林如海进屋,给父亲母亲磕过头。 林老爷见儿子果然长高了点,咳嗽两声,清清嗓子,满意点点头:“有长进,此番进京,可是收获颇丰?都见过哪些人?” 林家太太嗔怪道:“一来就问这些,我儿这一回进京必定是极好的,你瞧他面色都红润不少,可见京中风水养人。” 然后又问儿子:“你去京中这么久,一路上坐船肯定是吃不好睡不香,今晚要吃什么,我好让厨房去做。……前儿做衣裳的时候,给你缝了好些新衣裳,今晚让丫鬟服侍你试一试,若有不对的,赶紧叫人改,还有新鞋,你长高这么多,鞋子必定不合适……” 林家太太连珠炮似的,根本容不得父子俩插话。 等她絮絮叨叨将各样事情嘱咐晚,林如海好不容易见缝插针说上几句话: “京中岂能比得江南,孩儿上京买到不少医书,研习几分养生之道,跟着试了,在身上略有成效。听丫鬟说母亲这几月生病,如今可大安了?” 林家太太拢拢头发,略有几分不自然,“早就好了,这些下人总是胡说,母亲只要一见你,保管药到病除。” “苏学士几时回来?” 林老爷见妻子话说得差不多,慢悠悠开口问儿子。 林如海答道:“回父亲,孩儿离京时,学士没提几时回,反是让我们先走,这一回上京父亲要我拜会的人家,儿子都去过了,他们家中都有回礼,单子在常安手上,一会儿让管家和他交割。” 见儿子说话办事比先前还有条理,林老爷很满意,又对妻子道:“如今你儿全须全尾的回来,你可安心了?你瞧瞧他出去一回,像是长了好几岁,突然就懂事啦!” 可不是要懂事吗? 顶着十六岁的皮囊,内里却是四十多岁的芯子,就是装模作样,也学不来十六七岁少年的天真活波。 林家太太看着沉稳的儿子,没来由的抹了一把泪,捏着帕子。 “是啊!出去一回,我儿就长大了!” 林如海和父母说过一回话,林太太打发丫鬟带他去换新衣裳。 问过林如海,肯定是要问跟着去的两个下人。 乳母嬷嬷一般只在家中料理家事,反而是常安跟着他逛的地方多。 林如海也不忙换衣裳,绕到下人住的罩房,常安换了衣裳,洗好脸,刚要去和老爷太太回话。 就见自己大爷板着脸飘过来,常安忽而觉着压力很大。 林如海冷着脸,温声细语的‘警告’:“你可记着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常安腿肚子有点发酸,似乎要抽筋了,讷讷点头:“小的、小的知道!” 要是他敢说点什么不好的,今后就不能在大爷身边服侍了! 其实大爷也没做什么出格的事,就是喜欢各处乱逛买东西,每日睡得早、醒的迟,起码没有去烟花柳巷招惹不该沾的东西。 自己只要说大爷一切都好,似乎也不算欺骗老爷和太太。 常安心惊胆战过了老爷和太太那一关,大爷似乎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后面还赏了他一锭银子。 林如海也没让兢兢业业的常安失望,回家住了五六日,就向老爷和太太请示。 过几日就回书院,继续进学。 林家太太还没和儿子住热乎,见他又要出门,心里可不高兴:“回来才住几日,怎么就要去书院里了?” 林老爷一看就知道妻子又要犯那个毛病,沉着脸训斥妻子:“他原先又不是没住过,慈母多败儿。” 林家太太脸色就更差了,若是前世的林如海,大约也是沉默着,看母亲将伤心独自消化。 林家太太是慈母,倒也没有败儿,林如海也是后面自己做了父亲,贾敏仙逝之后,又当爹又当妈,才深深体会到对孩子的牵肠挂肚。 林如海陪着笑,连忙安慰母亲:“母亲,书院就在苏州城郊,你若想我,就叫管家安排马车,载您出去,还能看看风光。” 儿子这么一说,林家太太像是吃了灵丹妙药,马上转悲为喜,“如此你就去,有什么想吃的想用的,就叫他们带信儿回来,母亲给你送去。” 林老爷冷哼一声,见儿子把妻子哄回来,也不好再煞风景。 去书院要预备好些东西,原先都是母亲和家中管家操持,林如海这回不要人假手,亲自出门去挑选笔墨纸砚等物件。 小厮常吉高高兴兴跟着出门,同行的常安却嗅到了不同的意味。 所以,在林如海闲逛到首饰铺子的时候,常安半点不意外:“大爷,您不是来预备进书院的文房之物吗?” 林如海皱皱眉,拿起一只簪子,看表情就知道不满意。 对常安道:“那些东西书房里不是还有?” 瞧瞧常安那张脸,带着他来逛街挑东西,可真是扫兴。 林如海是有正当理由:“我一去书院,就要好些时日不归家,给父亲和母亲添置些东西……” 常吉在一旁笑着恭维:“大爷真是一片孝心。” 林如海又看了几眼,抿着嘴摇头:“咱们苏州的首饰铺,款式还真不如京中。” 常吉起先还觉着常安一惊一乍,大爷就是给太太看几样首饰,至于这样苦瓜脸吗? 马上没多久,常吉也觉着大爷怪怪的。 林如海看上一对陶瓷娃娃,那是专门卖给小姑娘玩的物件。 大爷很喜欢:“这些陶瓷娃娃有趣,买一套回去摆着玩。” 大爷还特别喜欢人家摊子上摆出来的小花鞋:“想不到老人家竟是有这样的巧手,这双虎头鞋……” 常安和常吉尴尬对视一眼:“爷,那是给孩子穿的。” 大爷似乎没听进去,让卖鞋的绣娘包上两双,自己拿铜板付钱,然后塞到常安怀里。 你以为这就完了? 常吉和常安,眼看自家大爷买了荷包、络子、绢人、糖人、面人、草编蛐蛐之后,又看上了小贩扛着卖的风筝。 林如海一口气就买上五个,看两个仆人一脸疲惫,耐心解释原由: “今年还没放风筝,多买几个,趁着春日未尽,带母亲出去踏踏青,将病气都放走,必定一年平顺” 常安和常吉已经麻木了,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大爷一片孝心。” 林如海拿着一个双飞燕的的风筝,眸子一黯,没了兴致。 以前黛玉小的时候,每到春日,一个家中不是她生病,就是贾敏和自己连着病,他们一家子都没有出去放过一回风筝…… 常吉和常安也不懂,为什么大爷忽然没了买东西的兴趣,付过风筝钱,神情凝重的要回去。 林家太太只觉得儿子买的东西样样都好,今天她头上戴着的头面,就是儿子亲自在京城挑的。 这些小面人、绢人,一个个多有意思,她儿子买这些东西来给自己解闷,林太太高兴还来不及,哪里会说林如海不懂事。 听儿子说想在进书院读书前带自己去踏青,林家太太笑得和不拢嘴,私下和丈夫道: “我们如海出去一回,越来越会体贴人了!他从小书院在书院里,除了读书就是读书,你是当爹的,也该把婚事相看起来。” 林老爷捋捋胡须:“你急什么,虽说也有几家,但我觉得不够好,若他秋日里得中,你还愁没有好人家的姑娘?” 林太太把那几个憨态可掬的瓷娃娃摆在案上,挪了又挪,就要找个好方位。“也是,咱们家就他一个,是要仔细挑,若能让孩子相看一番,挑个合心合意的最好。” 她摆好陶瓷娃娃,又去摆绢人。 “唉!管他中不中呢,我这当娘的,只想他平平安安过日子。” “你这话不可在他跟前说,慈母……” 林太太嗔怪瞪丈夫一眼:“慈母多败儿!老爷不必再说了。过几日去踏青,老爷去还是不去!” 林老爷梗着脖子:“当然要去!” 林太太笑了。 “哼!这回老爷不说……慈父多败儿了。” 11、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不要带坏小朋友。” 林家人口简单,正经主子就是林家老爷、太太和林如海三人,再加上两个姨太太,四辆马车也尽够了,至于吃食等物语,更是不用多预备。 林如海早早起来,先将各样物件检视一遍,候着父亲母亲出门。 林家太太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穿的一件墨绿 林如海见了便夸道:“母亲今日的衣裳,配着这套头面,真是好看。” 林家太太心里脸上都乐开了花,先前林如海是不太会这么夸人的,都是向贾宝玉学的这一招,用在母亲身上确实有用。 唯有心情舒畅,身子才能更健康。 林家老爷在后面没好气道:“今日挑了这么久,就等你一句夸。” 林如海连忙找补道:“都说女为悦己者容,母亲如此用心装扮,自然是给父亲看的。” 林家老爷很是受用,虽然嘴上冷哼一声自己上了马车,实际上嘴角都翘起来。 马车晃晃悠悠花了一个多时辰,方才行至南城郊外,但见湖光山色,尚有几株晚开的桃花将谢未谢。 这几日天气甚好,不似那等清明时节,细雨纷纷,游览起来反而不便。 林如海让人把风筝分了,给小丫鬟们放着玩,又让人支起围屏,事事打点妥当。 想不到今日却遇见了一个熟人。 苏哲骑着一匹枣红小马,在城郊遛马,见林家人出来踏青,赶紧过来拜见。 苏哲随手将长长的牛皮鞭子绕起来,扔给仆从:“如海真是孝心可嘉,可惜我母亲没来,不然今日定要和伯母好生叙旧的。” 林家太太见儿子同窗过来,颇有些不好意思:“你同窗在,不必在我身边,去那边和他说话?” 林如海笑着摆手:“我们一路去京中,住在一个院,回程时又是同一首船,有什么话都说尽了,今日是专门陪母亲的,孩儿就不过去了。” 林家太太还是不肯,觉着自己耽搁了孩子的正事。 林如海又道:“母亲,过几日我去书院,还是能见苏家那位。” 林太太方才作罢,仍旧和儿子一起游湖,一家子在外转过一圈,看农人耕田牧牛,玩了半日才归。 和父母郊游之后,林如海半点不叫长辈操心,收拾好要用的行礼,带着常安和常吉两个小厮,仍旧去苏州城郊松林书院读书。 书院的住宿分出好几等,林家舍得出钱,林如海住的是最上等,一个小院分出两边,林如海带着两个仆人住了一半。 负责调配住宿的管事知道林如海和苏哲有点交情,两人年纪又相差不远,大笔一挥就把二人住宿排在一起。 苏哲这几日还没来,是以林如海自己一个人独享院落,松快且惬意。 常安归置好行礼,看着碧莹莹的蓝天,院外那一株百年翠柏上鸟儿叽叽喳喳唱的欢喜。 还是书院好啊! 常安欣慰笑道:“这下好了,回到书院,大爷应该会好好念书吧!” 常吉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常安,以前你最不想和大爷来书院,怎么出去一回,反而转了性子?” 常安捂着脑袋,脸色露出不满:“你莫要胡说,我什么时候都是最勤快的!” 常吉见常安来追打自己,捂着脑袋告饶:“好哥哥你见识多,莫要与我一般见识,趁着大爷出去找人,我们赶紧收拾吧!” 常安敲了他几回,二人扯平,各自打扫起院子来。 林如海许久不曾回书院,先去各处拜会师长和同窗,走到他们寻常上课的堂下,看着编排着课表的木板发呆。 书院把各样课程做成了牌子,根据每天的课程,将牌子挂出来。 木板上‘释经’、‘习作’、‘诗律’占了绝大部分。 照理说,书院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讲经作文,偶尔也有乐理、棋艺和茶道,不过书院学子众多像是骑马射箭那等既要花钱,又要场地的课程,当下是没有的。 相对与杂科而言,读书和做文章,才是正道。 真是乏味啊!当年自己竟然也是这么学过来的,现在的林如海旁的不想学,君子六艺里,反而想把骑射练一练。 林如海握了握自己的胳膊。 唉!还真是……手无缚鸡之力…… 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他一下,林如海转身。 来人是和他一年中进士的同学,名字叫做张善,现下已经四十来岁。 张善一张国字脸,身材魁梧,林如海站在他身边,显得娇小可人。 慈爱笑道:“如海,你都来书院几年了,怎么,要把课表看出花儿来吗?” 林如海指着课目表上挂出的牌子,无奈摇头:“都说君子六艺,我看也只有一艺。” 张善抚掌颔首,“自然是朝廷考什么,书院就教什么,科举又不能设校场,让举子挨个去试,那些家资丰厚的学子尚且能一学,贫寒之士,又该何如?” 林如海对此言心悦诚服,冲着张善拱手道:“您说的对,是我浅薄了。” 林如海也没想着让书院开这门课,正巧他就是家资丰厚的,倒是可以想办法自己私下学一些。 这些钱不花在自己身上,难不成留着给荣国府养一家老小,给贾元春盖园子? 张善舒朗的笑了几声,让他不必介意,邀他去饭堂用饭,林如海想着还有两个小厮,只好婉拒了。 进来书院头一日,常安和常吉忙活大半日打扫,累得一身臭汗,洗漱之后倒头就睡。 林如海作为主子,睡得当然比下人还早。 再往后几日,常安他们都歇过来了,林如海还是天一黑,倒头就要睡。 常安不敢多话,撺掇着常吉去规劝。 常吉支支吾吾上去,指了指隔壁院子的方向:“大爷,隔壁两位公子都还没歇呢?” 林如海已经钻进被子,半坐在床上:“晚间看书伤眼。” 常吉偷摸一看,他们大爷没像是从前的习惯,睡下时会在身边放一册书,若是走了困,就会点起灯来看一看。 不过大爷说的也有道理,晚间看出伤眼,还可能会失火。 常吉不好说什么,只能乖乖退下,第二日一早,仍旧来催:“大爷,旁的学子已经起来晨读了。” 林如海穿着一件窄袖衫子,照着画册上的样子有模有样的学习扎马步,看着满脸阴云,忧心忡忡的两个操心小厮。 “我不是已经起了吗?” 常安和常吉无奈相视一眼。 呵,进了书院,更没人能管大爷了! 且说林如海早起松活一番筋骨,听了一会儿课就觉得乏味,杵着下巴随手拿笔就开始乱画。 “啪啪啪” 先生的戒尺在他面前的书案上敲了三下,竹纸上被敲出一个长条印子。 夫子那一簇山羊胡子,几乎要被吹飞了:“如海,林如海!你这是在作甚?” 林如海举起自己画的东西,耐心解释道:“学生此番游历京城,一路行船,闲来无事,是以画了一下水道。” 见林如海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老夫子脸都气得涨红:“而今我在上的什么课?” 林如海这才反应过来,他现在是学子,不是在朝为官的大臣。 赶紧起身作揖:“学生知错,下次必不敢了。” 夫子冷哼一声,看着林如海,恨铁不成钢,起先他就十分反对苏学士要带着林如海一起去。 这下可好,往京中一回,林如海旁的没学好,倒是把纨绔习性学了个十成十,起先多刻苦好学一个好后生,这次回来,要多懒散有多懒散。 夫子面害如铁:“后日就要考试,你上京一路必定不能好好温书,好自为之。” 林如海垂着头,从善如流,毕竟还有这么多学生在,他是前世都把文墨装进肚子里,可不能带坏其它人。 书院之中也有些人对林如海这般出身殷实,又得夫子偏爱的人不服,背过去自然要阴阳几句:“有些人,跟着夫子上京一次,倒是生出许多不知天高地厚的心思来……” 林如海兴致怏怏的回去,才发现苏哲也近书院来。 苏哲见他进来,立马就拿今日的事逗他:“怎的,听说你课间又走神,是不是在想你的心上人。” 看来书院里和后宅一样,闲人也挺多,自己今日被训斥的消息,穿的挺快。 林如海懒得搭话,反问苏哲:“苏兄怎么得空来此?” 苏学士还没从京中回来,余下几个先生才学有限,苏哲家中也有举业的前辈,来这一趟,还不如在家中闭门苦读。 “我在家中看不进书,所以进学院中。” 苏哲摇摇扇子,勾唇一笑:“我看你下一科有望,断不可再得过且过了,若是你秋日能中,咱们一处进京会试,岂不妙哉?” 林如海可不想和苏哲一科,到时候苏哲中了状元,朝中为平衡各地举子,三甲之中不会一地取二。 况且真叫他这么早就考中,要比前世多做十来年的官。 林如海掐指一算。 亏!太亏了!他又不指着俸禄过活,这么劳心劳神。 不值! 林如海连道不敢,这样劳心劳力的好差使,自然要给苏哲大才子。 林如海笑道:“苏兄大才,我若是和你一科考试,岂不是吃了大亏。” 苏哲摇头不认同,煞有介事:“如海不要妄自菲薄,兴许是我吃亏呢?” 林如海召了常安过来。 常安一看他家大爷的举止神态,像是又要作妖,小心问他:“大爷……” 林如海把手里扇子捻开,拨着扇子骨,像是在思索什么要命的大事。 半晌才道:“我想吃水晶虾饺,什锦鸡丝粥,还有芙蓉糕,鸡子玉酿,你回去和家中说一声,多预备几样好菜,今晚请苏兄吃饭。” 常安看看天色,大早上的,这是要他速去速回,巴巴回林家让厨娘做了饭,一刻不停送过来,还要吃热的。 “没听见吗?” 林如海摇着扇子,分外理直气壮,总得给两个小厮找点事情忙,免得一日日盯着自己写了几个字,翻了几页书。 有时候书童尽心尽责,当主子压力山大。 林如海把脸板着,指指院外: “你家大爷马上要过书院的堂试,自然要吃顿好的,快去!” 苏哲无奈:“多谢如海款待。” 12、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没想到吧!学区房” 常安和常吉虽说嘴碎了点,心操的多了点,但是办事那可一等一的妥帖麻利。 林家夫人听说儿子吃不惯书院的东西,想吃点家常菜,那叫一个心疼。 立马就让厨娘做出八样菜色,用炭火温着从书院小门送进来。 晚间,苏哲看着一桌精致菜色,不由感叹:“你可真是会享受,若是让旁的学子看见,定要说你骄奢。” 林家几代单传,只有这么一个主子,虽说苏哲在苏家已经很受优待,但几房之间明里暗里龃龉不断,哪里像是林如海,说一不二,要什么便是什么,家中唯有不足者。 林如海见苏哲还在这儿言三语四装样子,自己先动了筷子,夹一个水晶包子:“只是吃几个菜,算什么骄奢,苏兄认为骄奢,那还请便。” 都是这个年纪,书院里的菜色,当然吃的不好。 苏哲笑笑,也动了筷子:“我不过玩笑话,我们住在这边,旁人也看不见,你不说,我不说,谁能知晓?” 林如海吃的开心,就连第二日打五禽戏,都觉得有劲儿很多。 过了三五日,林如海又开始‘点菜’了。 林如海仍是那个理由:“马上就要堂试,我要进补。” 常安常吉只能又来来回回跑一趟,腿都快跑细了。 吃过大餐的第二日,便是学院的这一季度的堂试,林如海一早起来,也不像旁的学子那样赶着最后考试之前去背书,踩着开考时刻进去,答完卷子就出来。 一连考了两天,就连原先他不太擅长的诗文,似乎也很不错。好在诗文只是个搭头,书院还是多考经典和策对。 三日放榜,两个小厮比林如海还急切,一大早就去那边等着,书院又没几个人,还怕占不到位置? 甲等名单上,林如海赫然在列,常安方才一颗心上石头落地,讪讪向林如海请罪:“是小的操心了,大爷样样都是甲等。” 林如海理解小厮的担忧,却不能告诉他,你家大爷这些早就读过考过,早就刻在脑子里融会贯通。 只能抱着手臂,挺直腰杆:“这便是进补的功效。” 这回常安心甘情愿、欢天喜地的回去告诉老爷、太太这个好消息。 林老爷没说什么,只让常安叮嘱林如海莫要骄傲自满,林家太太乐的合不拢嘴: “好好好,下回你们大爷还想吃什么,就和家中说来,就该多吃好的,身子骨才好!” 林老爷觉着儿子做的太过了,这一月不到,生出多少事,刚想开口,就被妻子堵回去: “我让人从小门送进去,咱们家中又不是吃不起。” 林老爷觉着这样总不是办法,儿子明摆着在折腾人。 叹气道:“先前我还想着,不如直接请个房师来家中,省得你一日日的惦记,那些东西送进去,兴许都凉了。” 他哪里晓得,林太太巴不得这样折腾,每日想想给儿子做什么菜,也比无聊的打发时光有意思,有了盼头,精神头儿也好起来。 常安见太太知道大爷考得好,越发助着大爷。 也不知下一回大爷如何,若是一直这么下去,大爷课业必定会下降,况且他们总是里里外外的跑,自己累不说,那出院里开门的生出心思,在外说他们大爷坏话,大爷弄出一个骄奢名头,谁都讨不了好。 于是常安绞尽脑汁,想出一个折中的主意。 “老爷、太太,小的见书院旁边还有些屋子,不如去赁一间,直接让咱们家厨娘去住着,大爷想吃什么,就做什么,大爷就时时都能吃上热菜,若是太太出去看大爷,天色不好时,也可歇一夜,翌日才回。” 林太太觉着这主意好,第二日就要管家去办。 不出五日,屋子布置好,厨娘预备上,就差让儿子点菜的流水牌。 林如海傍晚散学回来,外面传话进来,说是母亲来了。 他顶着一头雾水出去,看看天色,满心疑惑:“母亲,你怎么这么晚来了?” 林家太太见儿子神采奕奕,面带红光,赶紧把自己扮成的大事指给他看。 林太太指着书院斜对门那个三进小院,骄傲道:“那个院子母亲已经买下来了,在家中住着无趣,过来转转。你明日想吃什么,母亲让厨娘给你做?以后,你若愿意,天天都可以出来吃饭。” 林如海笑的脸发僵,要是母亲经常过来,自己不刻苦的名声肯定会传到她耳里。 况且家中直接把屋子买到书院门口,就为着给他做饭,未免也太夸张了。 林如海原本只是想再折腾常安常吉几回,等他们老实以后就作罢,想不到…… 林太太依依不舍,把儿子送进书院去,回到买下的小院里,又开始敦促厨娘想菜色,做菜单子。 林如海沉着脸,回到住处,喝了一盏茶水,提审两个小厮。 “谁的主意?” 常安忙道:“是、是太太的主意,太太实在是想念大爷,才、才出此下策……” 他只是出个主意,建议太太租一间屋子,哪里想到太太直接就买个院子。 这么说来,确实是太太自己的主意。 常安冤枉! 既然家里都预备上,林如海也不矫情,不用白不用。 花点银子把书院角门的婆子哄好了,日日都出去自己厨房吃饭,一来一回间,就当消食锻炼。 尤其夏日里食物容易馊坏,林家厨娘做的东西,肯定比书院的大锅饭干净。 林家太太触类旁通,马上又有了新主意,闹得动静太大,林家老爷也要过问:“管家说你让他们找了许多掮客,又是要做什么?” 林家太太神秘一笑:“老爷,咱们儿子秋日里就要考试,我们宅子离考棚不远,但也不算近,我想着去那附近买个院子,将来考试之前,让儿子去那边住。” 林太太这么一说,林老爷也觉得很有道理,钱不是问题,让夫人务必买个清净院子。 林家太太去看儿子的时候,把心思和林如海说,想不到儿子也很赞同。 林如海倒是不稀罕什么清净院子,清净院子偏僻,真比起来,和家中也近不了多少,不过林家有本钱,索性做一桩还不错的生意。 林如海建议母亲道:“每逢临考,城中住宿费用就飞涨,母亲不如在临街后面的胡同多买几间,将来租给其它学生,就算过了考试这几日,以后还能租给那些生意人。” 林夫人不稀罕这几个钱,很无所谓:“我们家中又不指着那些钱,何必要租,到时候直接让他们免费住。” 林如海不小气,也不算那么慷慨,你做这点好事,真能记你的好的又有几个,甄士隐和他都资助了贾雨村这么多,也不见姓贾的感念几分。 林如海劝住母亲:“家里也没必要做亏本生意,只要不乱涨价就是一件好事,母亲想做善事,反而会招来其它真做这份生意的人怨怼。 要是图这样的名头,那些轮不上的三言两语,我们家反而成了恶人。” 林母被儿子说服了,林家又不可能把读书人的食宿都包圆,升米恩斗米仇,有些人不缺这个,若是真遇到贫苦的,帮一帮也就罢了。 林家倒是没起那个图贤名的心,反正都问的差不多,林太太闲着没事,就真买了几间屋子,照着儿子的说法经营。 好些举子已经来到苏州府,先租了屋子备考,林家收拾出来的屋子价格实惠,很快就租出去。 林如海一日日的悠游自在,看得苏哲眼热,怪不得书院背地里有人对他多有非议。 要是他们同自己一样和林如海住一处,见他每日种花逗鸟,流言蜚语肯定更夸张。 苏哲打趣他:“你可真是好命,旁人是来寒窗苦读,你倒是快意人生。” 林如海玩着一支不知从哪儿折来的荷花,天热的他心躁,懒得搭理苏哲。 苏哲扇着扇子,凑上前:“书院里的菜我实在吃的腻味,外面那几家厨艺都不如你家厨娘,我想出些银子,今后和你一处伙食,不知如海……” 林如海往后靠了靠,和热烘烘的苏哲拉出一段距离:“小事一桩。” 苏哲把扇子一拍:“就知你是个爽快人,你放心,赶明儿我必定让我母亲给你物色一个好人家的姑娘。” 林如海难得没有风度,十分孩子气白他一眼。 苏哲仍是不管不顾,小声道:“你有心上人的事,我会在同你母亲保密。” 林如海眸色一冷:“看来苏兄是不想吃饭了?” 苏哲连忙用户扇子笑嘻嘻,自打嘴巴:“我住嘴,我住嘴。” 两人说定,林如海当天就带苏哲出去吃饭。 说什么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大热天能吃一餐好的,那才是享受。 民以食为天! 苏哲和林如海熟门熟路,出了书院小门,刚要走到林家太太大手笔买下的院子,林家人都在那边开门候着。 苏哲跟班的小厮领着个穿粉色纱衫的小丫鬟过来。 这丫鬟垂着头,乌溜溜的头发梳得规规矩矩,头上还攒着一朵珍珠攒花,两只银簪子,还有一朵新鲜的含笑花,露出一段纤细白嫩的脖颈。 丫鬟娇娇怯怯:“大爷,奶奶新做了夏衫,让小的送来。” 苏哲对随从使个眼色,随从把衣裳接住。 林如海听见苏哲声音冷冷淡淡:“替我谢过你们奶奶。” 那丫鬟张口欲言:“奶奶她……” 随从不耐烦催促他:“快些回去吧!莫要在书院逗留,叫人看见了不好。” 那丫鬟神情哀怨的垂头快步走了,林如海顺着她离开的方向一看,一辆马车远远候在那边,看这样子,似乎坐着女眷。 这么热的天,来一回不易,就连林太太这几日都不太出门了。 林如海于心不忍,劝苏哲道:“苏兄,嫂夫人既已经到此,何不说几句话?” 苏哲表情不像是平常,背着手,不去看那边的车子: “说什么,让她平白生出不该有的心思,如海还未成婚,于后宅之中,不必心软。” 林如海也不知怎么劝苏哲,如果貌合神离,也不该如此两相耽误,于是又道:“你若实在不喜,不如和离,放她去寻个妥当人家。” 苏哲看了林如海一样,那眼神大约是在笑他少不经事,过于天真: “林兄真是年少,这些事你不懂,若真和离,我要寻亲尚且容易,女子无端和离,想必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苏哲此言,反而让林如海心头一窒。 他说的没错,自己未免过于以己度人,若是林家姑娘,林如海自然是会舍不得自己孩子受气,巴不得和离之后接回家来好好养着。 但又有多少人觉着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女子无论是和离还是被休弃,总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辱骂的。 林如海叹息道:“看来……苏兄也不是冷血之人。” 苏哲看着家中的马车远远离去,以扇抚额:“大约也算不得好人,我总是没办法心平气和与夫人相对,好在有书院在,尚可栖息。” 1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看我诈一诈你” 旁人家事,林如海也只能言尽于此,苏哲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想来不是贾琏、贾珍那等全无良心之徒, 苏哲原本也是个坦率烂漫的性子,素来也没什么寻花问柳的恶名,若是能娶到自己喜欢的女子,日子应当也能过得蜜里调油。 只可惜,阴差阳错,徒增冤孽。 后面贾宝玉再娶薛宝钗,似乎也是这般光景。 唯一有所不同的,苏哲和他的妻子是父母之命凑在一处,而薛家对金玉良缘,已经汲汲营营多年。 若不是后面贾府败落,王夫人寻不到好亲事,兴许也轮不上薛宝钗。 这人世间,幸与不幸,不到盖棺定论那一刻,实在难言。 那日一回来,苏哲便从自己的书箱里翻出几本札记,亲自抱着一摞,交给林如海:“这是原先我会试时,整理过的讲义,希望与你有用。” 林如海翻看一看,一溜儿的蝇头小楷,足见当时苏哲抄写时整理的用心。 他连忙起身致谢:“多谢苏兄。” 虽然前世自己也得了个探花,林如海也要承认,苏哲的才学和文思在自己之上,一看他的笔记,及冠之年的苏哲就有这等功力,难怪将来殿试夺魁,如探囊取物。 可惜了,这样一个人物,却落得举家流放的下场。 苏哲见林如海翻看笔记,难得显露认真的神情,和他素日,吊儿郎当的样子大相庭径。 “你游戏人间也该有个度量,不然……” 苏哲轻咳一声:“不然就要变成咱们书院恶劣学子典范了!” 恶劣学子? 林如海略微回想一番近来自己的言行,却不知自己恶劣在哪里。 这才哪儿到哪儿,他一没有闹学堂,二没有对夫子大不敬,比起贾宝玉和薛蟠等人在贾府族学里捣乱。 林如海还觉着自己真的是,太优秀了! 世人未免太过吹毛求疵,把先前自己废寝忘食的刻苦当做理所当然。 他还没做什么坏事,人言如此。 可见男子多的地方,照样不太平。 亏得他们在文辞之中自我褒扬品行如何,想想杨玉环红颜祸水的论调,不就是这等自诩文人大肆渲染。 未来的状元赠书,林如海当然要翻看一番,才不能辜负苏哲一番好意。 他在书院中风平浪静,除了天气燥热,再无其他不满。 林如海尚不知情,林家正有大事发生。 过了端午,仍旧是热辣辣的太阳,梅雨季似乎比往年略晚几天,趁着暑气没起,苏家夫人穿着一身藕色丝萝衫,踩着一双挖金丝软缎靴子,一早就登门拜会。 苏家夫人历来热心,在江南颇有声望,荣国府几番周折,想要说成婚事,顺理成章,还是找到了她。 苏哲母亲常和江南个户人家来往,早就有许多人家悄悄探过林家的口风。 苏家夫人看林家稳如泰山,半点不动,肯定就等今年秋日乡试,若林如海得中,这样的样貌家世,再加个举子身份,将来必然水涨船高,议亲的条件还能往上抬一抬。 哪家相看婚事都是如此,除了看样貌品性,更要紧的一层是家世,林家只得独苗一根,将来必是要找个母族得力的儿媳襄助。 所以京城国公府上问这门亲的时候,苏家太太心里还有点酸,真真可惜得紧,也是她家儿子年岁不对,不然苏哲现在是个举人身份,若论样貌人品,比起林家的公子,也不算差。 苏哲亲事已经成定局,当年苏家太太也是千挑万选,才定下这个媳妇,这姑娘已经是那时候能挑到最好的人选,嫁妆丰厚。 她虽然酸,不过也就那么一会儿,乐得做这个中人,若是能成,和京城公府更多几分交情。 林家二老对儿子的婚事怎么会不上心,也和苏家夫人预料的一样,眼看秋日里乡试左不过还有几个月,不急一时。 乡试一过,无论儿子是否高中,议亲一事,都要算上日子了。 “大喜、大喜,今儿我来,可是要说一件大喜事,令郎和公府嫡出娘子,真真是千里姻缘。” 见苏家夫人满脸堆笑,喜气洋洋领着贾府托的人上门来,林家二老一时间竟是没反应过来。 苏家太太一开口便点明说亲之人的身份。 公府娘子,嫡出。 光是这两样,对于而今的林家来说,就是顶好的条件。 况且想说亲的人不是国公府随便一个姑娘,乃是公府嫡出的大姑娘。 林家祖辈离开京城已经好些年,虽然这些年和京中一些人家年节还会送礼。 但是人走茶凉,眼看着爵位就要到头,林家除了累世家财,其它都排不上号。 林老爷手里捧着茶盏,面上神色看起来无碍,心里却波澜不定,对着苏家太太一张笑脸,自谦道:“封君能看中犬子,是犬子的福气。” 林家太太更是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嗔怪道:“我那孩子也是,闷声不响的,竟然没跟我们做父母的提过,不知是哪家公府的娘子?” 苏家太太见林老爷和林太太脸上露出些许不自在,仍旧把笑容挂在脸上。 “若我说那一家,想必两位也是听过的,她姑娘必定错不了,诗书文墨,管家理事,样样都成,模样更是出挑。” “府上公子一到京城,好巧不巧,就帮一品将军解了难处,不然那府里怎么会想到往江南寻亲,正是千里姻缘,跑不掉的!” 苏家太太便将荣国府那边如何看中林如海一事说了,只等林家的意见。 荣国公府上林家也有所耳闻,后面贾府一门两个公府,又和保龄侯家联姻,和当年林家显贵之时不相上下。 人家越好,林家二老反而心里有些不踏实,这样的好人家,何不在京中议亲? 林老爷万万没想到,有一日会自己因为这样的事情发愁,送走苏家太太,与妻子私下道:“听着是好,怎么就看上我儿了,婚事越好,我心里反而不踏实。” 林家太太倒是觉着自家儿子配得上,捏着帕子笑道:“我看是一门好亲,史家根基深厚,荣国府那一位虽说早年守寡,维持偌大家业,必然是个能耐的,虎父无犬子,教出来的姑娘肯定不错。” 但想着想着,林太太也有点发愁:“公府姑娘,娇生惯养,气性太大,今后万一夫妻不睦,不是结亲,反而结仇。你看那苏家太太舌灿莲花,她自己挑的媳妇还不成,人私下里都说,苏家那位爷,很看不上……” 苏家太太在江南说了好几门好亲,原先给自家儿子挑媳妇的时候,那叫一个千挑万选,好在苏哲也争气,年纪轻轻就举人在身。 就是旁人看着样样都好的亲事,背里却又不少风言风语,似乎是苏家大爷很不喜欢家中定的这门亲,夫妻之间不太好。 苏家太太说的好话,林如海母亲只敢信一半,只敢姑娘家门第,竟像是他们拿着儿子的婚事去换前程一样。 他们林家又不是有什么十个八个孩子,靠着联姻光耀门楣,有这种心思,还不如指望儿子在官场上有所建树。 林老爷思索半日,他心底倒是想结这门亲,但是不知道儿子的脾性,于是对妻子道: “既是婚姻大事,你明日去问一问儿子,要是我们自己拿主意,将来他心里不满,反生了嫌隙。” 儿女婚事都是父母定的,他们这样去问,将来若有什么,传出去旁人兴许会说嘴。 林家太太有些犹豫:“这样好吗?” 林老爷见她这时候反而打退堂鼓没了主意,又道:“让你问,你就去问,你没察觉,咱们儿子,越来越有主意了。” 于是第二日,林家太太也顾不得天热,早早就从家中出门,乘着马车往书院去。 林如海见母亲大热天过来,唯恐她中暑,分明前儿才说这几日不过来,现在巴巴来了,脸上又是不藏事的模样。 林如海还以为是不是父亲身子不妥,转念一想,若是父亲病了,早该派家丁来传讯。 于是按捺着疑惑,问母亲:“天这么热,母亲怎么又来了?” 林家太太也不拐弯抹角,边用蒲扇扇着风,一手擦擦额角的汗珠,对儿子道: “京中有户人家来问亲,这是你的大事,我和你父亲的意思,亲自问一问你。” “是……是哪家?” 林如海一时慌了神,京中的人家。 黄家、还有贾家都是京中人家,这回来的是谁? 林家太太叹口气,又道:“这户人家你见过。” 看母亲发愁的模样,林如海更摸不着底。 黄尚书和荣国府他都见过,母亲还是没说清楚。 林太太想了想措辞,又道:“前儿苏家太太登门,说是京中荣国府的贾家的大姑娘,问一问亲。” 林如海热的一身汗,暗里送了口气,好险,好险。 想必黄家应该看不上自己这个秀才身份,前世家里人并没问过林如海,等林如海知道,庚帖都换了,林家和贾家的姻亲大定。 陡然生出的波澜,怨不得他一惊一乍。 林如海心花怒放,脸上却还要绷住,免得叫母亲看出来端倪,他沉着嗓子问:“父亲和母亲以为如何?” 林家太太看一眼儿子,悠悠叹气,愁的眉头拧紧:“问亲的夫人说样样都好,不过隔着那么远,京城的事我们也不清楚,全凭一张嘴,原本我想着,还是找咱们江南这边,知根知底的妥当。” 林如海又道:“他们从京中来,想必是诚心要结这门亲。” 林家太太仍是愁眉不展:“为娘担心公府娘子娇惯,今后你受委屈。” 林如海哪里受过委屈,贾敏既有大家风范,又知进退,读书知礼的,怎么会给自己委屈受? 见母亲如此误解,林如海免不得要为她辩解一二:“母亲多虑了,越是那样的人家,对女儿教导愈发严格,我怎么会委屈。” 林家太太眉头一挑,拿着蒲扇往儿子脑袋上就是一下,得逞般笑道: “哼!你这话说的,句句都说人家姑娘好,老实告诉母亲,你可是见过了?” 1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间歇性踌躇满志” 林家太太自己养的儿子,就算林如海换上四十岁的芯子,有些小举动,还是逃不过母亲的法眼。 自京中回来,儿子说话办事,夸起人来像是抹了蜜一样甜,原来是有了意中人。 真真是心里藏着小心思。 若真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姑娘,林如海才不会一而再再而三辩解呢! 他自小身子不好,除了读书,旁的玩乐之事没多少精力,后面常在书院里,和家中的丫鬟都没说过几句话。 事出反常必有妖。 怪不得老爷要她来问,儿子把京中见闻专门隐去这一段,为着什么? 就是和尚头上的虱子——明摆着。 林如海闹了一个大红脸:“孩儿不敢欺瞒,我与那娘子,确实见过一面,她是个知礼守节的姑娘,我们、我们是无意间撞见,是儿子唐突。” 林家太太看儿子表情,真真是好气又好笑,只得看着天边那朵云,摇头叹息: “儿大不中留啊!儿大不中留!” 这可是正好,林太太心头愁绪消散,笑盈盈道:“我回去就和你父亲说,若是生辰上没什么冲撞,就定下了。” 他和贾敏的生辰八字,算出来是大吉大利,怎么会不和。 看母亲这架势,想必对这门亲十分满意,就等自己点头。 林如海赶紧作揖拜谢:“多谢父亲、母亲。” 林家太太看儿子这高兴模样,咂咂嘴:“啧啧!儿大不中留……” 林家太太也不耽搁,趁着傍晚天凉,当日就折返回去,把儿子的好事同丈夫好生说道一番。 “还是老爷看得准,咱们儿子很有主意,若是他早些说明,何必叫我大热天跑这么一趟。” 林家太太喝着消暑百合汤,嘴上说着抱怨的话,早就笑得眉眼弯弯。 林家老爷坐在圈椅上,旁边放着一盆冰,仍旧是那张严肃的脸:“他喜欢就好,既是有此心,今日不告诉我们,来日怕是也会说。旁的莫要多言,你可叮嘱他好生进学,莫要配不上公府的娘子。” 林家太太恍然,将汤匙搁下:“我忙着回来,却是忘了……况且人家公府若看中那个,何不等乡试之后,肯定是看中我儿品格样貌。” 说着说着,林家太太忖度道:“他一个孩子心性,肯定是想着这一科若是中了,才告诉我们,不然这般去问亲,怕人家看不上。” 林家太太越说越高兴,看来是一门好亲事,人家公府喜欢,林家也有意,没有比这更妥当的了。 巴巴就催着老爷赶紧写帖子,请苏家太太来,再找了官媒,把此事定下。 见自己和贾敏的婚事落定,林如海欢喜了一夜,第二天早早起来,就铺纸练字。 常安见他终于舍得动一动,像是见到了什么神迹,瞪着不大的眼睛,表情夸张:“爷,您这是做什么?” 林如海头也不抬,继续写字。“读书、写字,你没瞧见吗?” 他现在的写字功力确实不如自己三十来岁的时候,而且他还想把字写得更快点,争取在答卷的时候赶紧写完,免得待在逼仄的考场中,怪难受的。 常安用手在额头上搭起一个凉棚,看看远处的日头:“太阳没从西边出来啊,真奇怪!” 林如海见他没大没小,抬头来,举着笔,威胁常安:“你皮痒了不是?” 常安怕真被大爷逮着,一溜烟跑出去扫地了。 可惜常安只开心了白天,等到夜幕降临,他们大爷该睡还是要睡,睡得大约是整个书院里最早的。 常安失落的撇撇嘴:“我还以为大爷会……” 林如海咳了一声。 常安即刻改换面孔,讪讪道:“自然是要,慢慢来,循序渐进。” 好说歹说,常安觉着大爷总算有那么一点点进取之心。 起码开始好好写字看书了,没再听说有什么学堂神游的事,学院的堂试名次也没掉下来。 肯定是他们大爷天赋异禀,常安反而有些惭愧,自己怎么能对大爷这么没信心呢! 六月里梅雨季一来,处处都是潮的,阴雨绵绵不断,又闷又湿,众人叫苦不迭。 越是临近考试,苏州城内考生越多,林家太太那边要给儿子积攒功德,自己高价又租了几家屋子,又低价转租给读书人。 这样不算抢那些商人的生意,求一个皆大欢喜。 林家和贾家的亲事也十分顺利,两家把林如海和那边公府姑娘的八字一算,再没有比这更天作之合的! 林家太太日日不得闲,天天好心情,先前那些小病小痛,早不知被扔到何处去。 考前还有半月,林如海就搬回自己家中住,饶是母亲怎么劝,他也不想去家中在考场旁边租的院子。 那院子位置偏僻清幽,算起来要走的路程和往家中过去差不了多少。 况且林家园子又有冰又凉快,他不在家享受,巴巴跑过去,劳民伤财。 林家太太拗不过儿子,见苏州房屋吃紧,便又把那个小院子的房间便宜租出去,三进院子也能腾出不少屋子,又给好些学子得了实惠。 林如海刻苦了个把月,天气渐渐变得凉爽,今年考试的日子定在八月十九,考生们每次进场三日,连着考三场。 分别是经典、作文、还有策对。 林家太太和林家老爷送了一段,靠近考场太拥挤,林如海需要下车步行。 常安、常吉和七八个孔武家丁,将人团团围住送进去,生怕那个不长眼的把林如海挤坏了。 常安和常吉自小跟着林如海读书,见大爷走到会试一步,比真真自己去考还要激动。 常吉自己紧张的浑身哆嗦,还不忘对林如海道:“大爷,你这几日读书还算努力,这一去,必定能中,我们相信大爷。” 什么叫……还算努力…… 常安连忙大声道:“大爷必定蟾宫折桂,金榜题名!” 林如海懒得与他们理论,自己提着考篮前去排队。 小厮仆从们远远看着,像是老妈子一样牵肠挂肚。要在号间呆上三日,大爷要照顾自己吃喝,真真是受苦了啊! “你们大爷进去了?” 几人身后忽然挤进一个人,常安和常吉回头一看,原来是苏举人。 苏哲垫着脚一瞧,林如海已经在那边开始检查笔墨和干粮了。 一眼看去,举子老老少少,林如海生得白净,家里养的又好,娇嫩的脸在人群中格外惹眼。 这个柔弱温润的模样,怪不得林家下人要悬着一颗心。 “唉,我还说给他说几句吉利话,倒是没赶上。”苏哲遗憾的拍拍常吉的肩膀。 “我下场的时候,和你家大爷差不多年纪,那里面只要愿意花银子,也能照顾周全,你们不必担心。” 常吉巴巴看着自家大爷经过几列巡查,转身进了考场大门。 苏举人下场的时候也有十八了,他们大爷还没满十七呢! 苏哲懒得在这边挤,见林如海进了场子,自己先行告辞。 林家十来个下人,守在门口等到日薄西山,天边升起晚霞,考场外人渐渐散去,自家大爷在里面确实没什么要求,才一前一后回家去。 考场这样的地方,林如海一回生二回熟,进来便找到了自己的号间。 抬头看看瓦片,排得整整齐齐,桌板上也没有坑洼,看来他运气不错。 林如海将自己的考篮放在一边,站在号房外活动了一下筋骨。 “小公子,快些进去坐定,不要再玩闹了!” 林如海这模样摆明就是世家公子哥,巡考的也是见人下菜,这些人指不定里面就有举人老爷,尤其是这种看起来家世不错又年轻的,更是惹不得。 林如海进号间坐定,开考钟声响起,考题很快发下来,他翻开一瞧和前世他看过的一样。 前世他没这么早考乡试,因为那年去京城一趟回来,断断续续病了好几月,身子不好,母亲没敢让他进考场去熬。 作为科举考生,每年的考题他都练过许多回,所以林如海对这一年的考题有几分印象,虽说不能原模原样一字不漏背出来,但预备的方向大致相同。 林如海杵着脑袋,看了一会儿考题,却没有动作,把卷收好,就开始入定构思。 想的差不多了,闲来无事,百无聊赖开始观察对面的考生。 正对面那个头肥脑大,进来考试也穿着红绸织锦衣裳,多半是哪户暴富的商户人家,没准儿祖籍还不是江南人士。 毕竟江南商户也讲究风雅,最怕旁人觉着商户奢靡没品位,在外喜欢学文人打扮。 左边那个又瘦又干,颧骨很高,衣裳的肩头还有补丁,考篮上也用破布补着一块,必定是个贫寒学子。 考篮边上还有一包被砍得细碎的干饼,必然是此人自带的干粮了。 右边那位瞧着三十多岁,衣着寻常,用的笔墨都是上好的,应当是个低调的殷实人家。 林如海就这么看了半日,半点笔墨没动,到了晚间见旁人还在点灯写字,自己先迷迷糊糊闭眼就睡。 第二日起来,他先和巡考人说自己要如厕,巡考的见他还没开始答卷,把拿出来准备盖章的章子收回去。 领着他出去,林如海又花钱买水,洗漱一番,顺道要一碗粥,就着自家预备的人参粉,用过一点,活动一番筋骨,才慢悠悠进去。 “小公子,考试可不是顽的,已经过去一日了!” 巡考的小吏见他昨日没动笔,东张西望的,自然要警醒的多看几眼,没准这公子就是不怎么能考试,想要抄袭旁人呢! 林如海不答话,坐回号间,放下桌板,磨满一盒子墨,将自己的毛笔又试一回,确认无误,看天色也不错,兴许不会在他答到半路就下雨。 沉下一口气,提笔就写,落笔不停,旁边号间来往如厕和用饭的,他丝毫不在意,小吏只见他头也不抬,落笔如风,字迹工整,一直写到过了午,将近申时,一张卷子答满,只等墨迹干透,就好好受回卷筒里。 林如海起身,脚有些麻,又问巡考小吏。 “在下已经答完,应当不用盖章了吧?” 考场中若是要如厕,就要让巡考员在试卷上盖一个章,俗称‘屎戳子’,为了使试卷美观,好些考生都憋着,更有些直接尿在考棚中。 那小吏见他把卷子都收好,人又生得乖,故而网开一面,姑且算了,仍旧领着林如海出去如厕。 这一夜过去,第二日天亮,就是第三天,林如海一早起来就要交卷,在众人或是诧异或是鄙夷的目光中,顶着一张稚气的脸,领着考篮,脚步轻盈的出了考场,精神抖擞的候在外面等开门。 顺便悄悄给那个,没在他答卷上盖章的小吏塞了两个银锞子。 诸事顺利,林如海这一场试,考得分外开心。 15、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小意思,洒洒水而已啦!” 林如海从未考过这么痛快的试,等三场考完,还想再考几天。 他见对面那个贫家学子,连口热水都喝不上,原本想要出点钱帮个忙。 不过是在考场中,他一片好心,将来要是有人无故攀扯,说他们作弊,平白无故生事,林如海只能将好心暂时收起。 第三场一结束,他们这一排的四个巡考小吏都从林如海处赚到几两银子。 送他出去的时候,那叫一个笑容满面,嘴儿甜。 “公子走好,公子必定金榜题名。” 林家太太见林如海全须全尾的考完,心里总算踏实了。 “上一回考出来就病了一场,这一次也不能大意。” 林如海一到家,就被压着让大夫把脉,开安神药,其实他除去有些腰酸背痛,其余地方没什么不适。 林家太太原本要把儿子拘在家中疗养几日,但林如海头一回对母亲的热情无福消受,况且一群丫鬟婆子上赶着要侍候自己。 林如海没贾宝玉那个本事,做不到如此坦然。 第二天便借口要和同窗讨论这一回的试题,早早就从家里开溜,往城郊书院去。 常安和常吉就不懂了,这一场考试下来,很多学子元气大伤,大爷巴巴这么跑出来,能找到几个人? 林如海果然又犯那个毛病了,带着两个小厮漫无目的在书院门口闲逛。 忽而有个面色焦黄瘦高模样的人拦住林如海,递给他一个纸条。 林如海展开一看,竟是一份借据。 常安和常吉见他破衣烂衫,手和脸都是黑的,警惕的想要赶人。 “他是今次考试坐我对面的学子,能在此遇见,也算缘分。” 两个小厮才略放松精神,但仍是不敢大意。 林如海又问那瘦高个子:“这是什么?” 那人颧骨很高,陈旧的衣衫挂在瘦骨嶙峋的肩头,这一身衣裳穿了少说三日未洗,散发着一股子酸味。 他板板正正作揖:“在下家贫,今次得令堂襄助,一饭之恩,没齿难忘,姑且立个字据,今后一定报答。” 母亲在考场旁边置办屋子,确实与不少人方便,听管家说,有好几个一贫如洗的学子,林家都免费提供了食宿。 林如海笑笑:“谁都会遇到难处,若能帮到兄台,就是我母亲的功德,阁下不必……” 那人垂着头,十分固执的举着手,就要林如海收下借条。 林如海微微眯眼,这人瘦高模样,将来朝中似乎有这么一号人,本着结个善缘的念头,林如海爱心忽而泛滥: “阁下如此坚持,在下便收下了,只是数目太小,兴许哪日就不记得,不如我再借你些银两,都是读书人,我受家中荫庇而已。” 瘦高个沉默片刻,居然点头了,当下翻出纸笔,另写一个字据。 林如海仔细看一眼他的名字,钱塘人士,朱谦。 他是什么运气,居然遇到了日后的铁面判官!! 这硬邦邦的处事调子,怪不得莫名熟悉。 朱谦当年查江南盐税和米税,给林如海找了不小的麻烦。 林如海不愁此人不会还钱了,甚至有点后悔,不过借钱的话已经说出,他也不好意再要回来。 在常安和常吉惊讶的眼神里,林如海打开自己的荷包,取出一张叠成小方块的银票,递给那个破烂秀才。 林如海尴尬一笑:“我这儿还有一百两,兄台要不要?” 铁面朱谦抱拳摇头,脸色好像门板:“多谢兄台,一百两已经足够,在下今后必定连本带利,一并偿还。” 朱谦拿了银票,垂首谢过,迈着长腿继续匆匆赶路。 常安和常吉回过神,“大爷,人家给你一个条子,你就白白舍出去一百两,没准那是骗子呢!” 不过就是一百两银子,常吉又自顾自安慰道:“没听大爷说,做善事,积功德。” 林如海扶额看天。 银子是小,若将来朱谦记着这一份情,不图他有所报答,只希望他能偶尔、些许的网开一面,政绩考核什么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别让他这么辛苦。 今日运气不好,不宜出门,还是别在外面晃荡了。 会试后三五日,许多学子陆续回到书院,先前消失几天苏哲也出现了。 林家和贾家已经合婚下定,苏哲因为母亲的关系,就有第一手的消息。 想不到林如海闷声不响的竟然把婚事都定下了。 苏哲:“我听说你定亲了?” 林如海坦然点头:“正是。” “怪不得考前如此刻苦,都不是寻常的你了。” 苏哲像是忽而开悟,用扇子敲着手心,笑道: “想来有人要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双喜临门了!” 林如海知道苏哲没个正形,又要拿自己开涮,敷衍的拱了拱手:“借苏兄吉言。” 苏哲歪歪脑袋:“那你意中人,如何是好?” 提到这个,林如海险些压不住自己得意的笑容,一本正经端坐起来:“在下自然是和意中人定亲,你说如何是好?” 苏哲有一瞬间的惊讶,甚至忘记下一句要说什么。 看来林如海在京中闲着的时候没白逛,仔细回想贾府那几位人物对林如海的态度,似乎一切有迹可循。 林如海也恭喜苏哲:“倒是忘了恭喜苏兄,就要做父亲了。” 前儿苏哲回去,就是因为他家那位夫人有喜,苏哲的母亲让他回家住几日。 苏哲淡淡一笑,也敷衍拱手:“同喜同喜。” 他素来不太喜欢说家中事,闲话半日,才想起自己想和林如海说的正经事:“老头子过几日就到,这消息你知不知道?” 苏哲不太高兴的时候,喜欢私下里叫苏学士老头子。 林如海皱了皱眉,“只愿能赶得上放榜。” 苏哲又笑他,摇头晃脑道:“我观如海头顶祥云阵阵,这次必定高中,不必紧张,不必紧张。” 林如海不便与他言明,那年苏学士快要到江南地界的时候病了一场,又遇到洪泛,紧赶慢赶才回来。 没过几日,苏哲果然带来消息,苏学士在路上病重,苏家已经派人带着大夫去接应。 等到农历八月三十,正好是林如海生辰,他提前一日和书院告假,不用母亲过来,自己回家过生辰。 十七岁不是什么整生日,林家没有大办,和往常一样,换一身新衣裳,往祠堂上香,又给父亲母亲磕头。 林家太太见今年儿子下场考试,便往儿子的私房钱里又添了点。他将来出门,也不定什么时候都来得及往账上支取。 堪堪一个月又过去,十月初一是放榜的大日子,林家太太一早就起来烧香,往前四五日就没睡好。 常安和常吉天蒙蒙亮的时候就候在榜下,等日头升起来,已是沾了一身露水。 咚咚锵锵,官兵鸣锣开道,六个高瘦衙役各成两队,每一队都捧着一卷红纸。 这便是今年中举的榜单。 “呀,怎么从后面贴!错啦!错啦!” 人群一阵骚乱,原来是衙役不小心拿了后面一张,他们又赶紧换过位置,把第一张展开。 “呵!头名林如海,好像是松林书院的得意门生呐!” “这算什么,他只有十八岁!” “十八,比当年苏家的公子中举时候还小一岁。” “这位老哥,当年苏家公子可没中头名,我记着是第六!解元,咱们姑苏竟是出了十八岁的解元公!” 人群还在叽叽咕咕议论着,有人感叹林如海少年天才,也有人名落孙山,在榜下抱头痛哭。 林家下人腿脚发软,早就跑远了。 “中了!中了!” 常安磕磕绊绊跑进门,一口气险些上不来。 “老爷!太太!我、我们、大爷,中了!” 林家二老‘霍’的从椅子上站起来,林老爷头发晕,险些没站住。 林老太太指着常安:“快说,第几名!” 常安哑着嗓子: “大爷的名字在榜首,头名!” “大爷是头名!” “头名!解元!” 林家太太双手合十举过头顶,念了一声佛,乐得站不住脚,一双手颤抖着不知道往哪里放。 “解元!我儿中了解元!!” 林如海知道自己会中,只是没想到能中头名,况且他先前大概知晓今年考题的方向,又多读那么些年书,实在胜之不武,反而没那么高兴。 终归是自己挤占先前那个解元的名额。 林如海又问:“可知第二名是谁?” 常安挠了挠头,“小的看见大爷是头名,一高兴把什么都忘了,没注意。” 林家太太欣喜若狂,外面锣鼓喧天,是报喜的人到了,她赶紧叫管家和嬷嬷们拿着喜钱出去分给报喜的人,嘴巴就没合拢过。 足足闹到天色将晚,来讨喜钱的人才渐渐散去。 林家太太累得腰酸腿乏,才回过神:“哎呦!瞧我这记性,派人去给京中报喜。” 先前她还觉着自家有些高攀这门亲,现在儿子高中解元,也配得上公府娘子。 真真是一门好亲,诸事大吉! 一旁的大丫鬟搀着林家太太,笑答道:“太太,咱们大爷一知道名次,早就叫人去送信,若是八百里加急,想必都要到了!” 林家这边闹过几日,又是摆席,又请戏班子,又接受各家恭贺。 过去四五日,林如海才又躲回书院,得几分清净,这日子,竟比他考试还累! 苏哲这天没去凑那种热闹,知道林如海高中解元,叫家丁去送过一份礼。 见林如海回书院来,马上就问一件要紧事: “如海,你明年去不去考?” 苏哲问到的,正是林如海这几日思量的事情。 他今年想考中举人,尚且存着几分虚荣,就希望自己成婚的时候,名头好听点,也好让贾敏放心,她未来的夫君有点学识。 况且中举之后,还能免些田税,将来还能省几个钱。 若再往上考,难得年轻一回的林如海肯定不愿。 成日里读书又读书,他都没有时间好好陪一陪家人。 林如海计划着过几天就搬回去,学院这边冬天不如家里暖和。 现下他中了解元也有个好处。 真有成绩的人隐居,那叫淡泊名利,若是那些半吊子没功名的隐居,多半会被人讥讽走[1]终南捷径。 为了今后能理直气壮的悠哉过日子,林如海不得不向世俗证明一回自己。 林如海实诚的摇头:“不太想去,我还年轻,若是侥幸得中,可不是要为官多年,太累了,少说也要等个三五年。” 苏哲点头,他也觉着没必要,早早去官场也没什么趣味。 不过今年家中让他去考。 苏哲遗憾:“我还想着,正好我们二人可以作伴。” “不过……” 苏哲眉头拧起,表情凝重,提醒林如海。 “你虽不想去,但有人怕要逼着你去呢!这般的好名次,他岂会轻易放过你?” 16、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劳资结婚关你什么事” 林如海见苏哲神情做不得假,只因为苏哲素来是个爱玩笑喜欢逗趣的人,这般郑重起来,林如海也跟着紧张。 十七八岁的年纪,林如海就是不愿去,想必家中也是同意,难不成还有人能逼迫他? 林如海纳罕道:“苏兄此言何意?” 苏哲冷笑一声:“你啊,真是年岁尚小,被些功名利禄,道貌岸然的表象欺骗了,都是一家子,他想什么,我焉能不知,何须料事如神。莫要怪我没提醒你,我这位祖父,最爱名声” 苏哲说的祖父,就是苏学士,苏哲甚少在旁人面前如此唤他。 若是以前的林如海,兴许当时就会和苏哲争辩起来,驳斥苏哲不敬师长。 这一世见识过贾雨村那种人物,心中明白,人总是会变的,于是耐心听着苏哲接下来会说什么。 苏哲脸上是浓浓的忧虑,看向林如海:“而今见你年纪轻轻就中解元,他定会让你去考会试,指不定中个会元,将来再中个状元,他一辈子教出这样了不得的学生,连中三元,无憾此生。” 如同苏学士这样的人,执教几十年,桃李满天下,会有这样的虚荣之心,半点不奇怪。 林如海凝眉反问苏哲道:“若是如此,早年怎么不见他要苏兄你去?” 苏哲嗤然一笑,摊开扇子:“你怎的忘了,那年我祖母恰好过世,我守着一年的孝期,才没去成。” 苏哲说完,唇角的讥讽之意仍旧没有下去,早年的记忆再度涌上心头。 他严肃时并不会说假话,纵然苏哲惊才艳艳,如此看来也是苏家谋求名声的一个工具而已。 世人熙熙攘攘,大多都是这样的工具,一如荣国府里年纪轻轻就魂归西天的贾珠,还有之后的宝玉。 落在王夫人那等的眼中,大抵是光耀门楣和养儿防老的工具。 有些事情,被人强逼着做和主动去做,虽说最终结果大同小异,但当事人的感受必定大不相同。 林如海大约理解了为何苏哲总让他觉得别扭,兴许他的本性就是真正不慕名利的隐士,而为了光耀家族的门楣,不得不向名利场上来。 谁不是如此呢? 林如海前世,却比苏哲还入世一些,只是林家子孙稀薄,家中更看重子嗣而已。 且说苏学士在路上病了一场,蹉跎些许时光,才到江南地界,就接到来人报喜的消息。 松林书院几年又有十余个举子高中,最让他骄傲的莫过于林如海,年纪轻轻,便高中解元。 恩师病愈归来,林如海作为学生理应拜望,林家太太备了厚礼,让林如海带去苏家。 苏学士精神还好,瞧着已经无恙,叮嘱林如海今后要更刻苦,才能不负父母恩师所托,言谈只见的论调,和苏哲说过的一般无二。 林如海当面应承下来,又回去书院,瞧着先生的架势,今后必然是要将精力都放在自己身上,他须得找个好由头,赶紧搬回去住。 家中的父母和学院中的先生,林如海还是选择回家。 苏学士送走林如海,想到学生风姿气度,落笔生花,心中还有一件事情放不下。 在家中修整三两日,让家中小辈预备一份薄礼,反是自己登了林家门。 林如海的父亲身子不太康健,平日里出门应酬多是林家太太去走个过场,林如海高中解元,林家的帖子比往日又多几成。 二老收到苏家的贴子,半点不敢怠慢,把原先定好邀约都取消,收拾打扫,将家中上好的汝瓷杯和玉壶都拿出来,还有上好茶叶,厨娘一早就起来做糕点,唯恐怠慢了林如海的恩师。 苏家人一到,林家管家恭恭敬敬把他迎进来,林老爷请他上座。 苏学士与林家父母寒暄一番,林家向他致谢,都是些十分妥帖的场面话。 “如海虽说年纪小,但是功名举业,尚有小成,不知姻亲一事,可有眉目?” 苏学士满心想着,若是林家真的下定,在江南必定会传开,这样重要的大事,林如海总不至于不和他这个恩师通气。 先前他觉得黄尚书婚家的婚事不妥,那是他根本没有预料到林如海竟然能突飞猛进,气势比当年的苏哲更甚。 苏学士原本对林如海的期望是在三十余岁举业上有成,照这样算和黄家做亲不太妥当。他在京中住过将近一年,对京中的局势比先前清楚,林如海如此争气,早早出头。 若能有一个得力的岳家助力,兴许在他手里,就能教出一个年轻有为的宰相之才。 苏学士心里发热,怪不得早前黄尚书竟然亲自过问此事,他回京之前,大人还又提过一回亲事之说,可见他眼光着实比自己还要毒辣。 “先生对我儿关怀备至,不甚感激,家门有幸,家中已是和京城荣国府上的嫡出女儿结两姓之好。” 见苏大学士对林如海诸事关怀,林家老爷诚挚拱手道。 原来是公府人家,怪不得先前林如海会说已经有眉目,苏大学士有些遗憾:“如此,反而是我多操心了,恭贺林家得佳妇啊!” 林家太太脸上掩盖不住的喜事:“七月里问亲,八月里定下,这一桩婚事顺风顺水,还要多谢您带他往京城去,才得了这桩姻缘。” 苏学士何等敏锐,林家太太说的七月问亲,而自己询问林如海姻亲之事时,分明还要在前。 他控制脸上的笑容,试探着问:“想不到竟然有这样一番姻缘际会,早前他专心治学,我也不曾问过,先前府上就没有给他相看过其他人家。” 林太太垂首笑道:“不瞒先生,这孩子自小生得弱,恐早定下冲了他,他父亲也见他能读书,原本想着这一科以后再议。” 老学究唇角扬不起来了,神情僵硬。 林如海这小子,当时居然能如此淡然将谎话信手拈来,诓骗他这个先生。 若不是当着林家父母的面,苏学士不好扫兴,他真想大骂一声林如海蠢货。 眼看林家对和公府的姻亲十分满意,早已换过庚帖下定,当下说什么都来不及,苏学士只能压着一肚子的遗憾和火气,往书院里,找林如海算账。 林如海见苏学士沉着一张脸,亲自来寻自己,登时就觉不妙。 想来自己还没说不想去来年的会试,苏学士就气成这个样子,大约也只能为着那件事。 苏学士双手颤抖,指着林如海,恨铁不成钢:“你啊!你啊!你可知自己错过了什么?” 他的好学生林如海,自十一岁就正式拜在他门下,苏学士看着他从一个稚气柔弱的小童,长成如今的模样。 大半年未见,林如海身量窜的高起来半个头还多,身量仍旧是瘦,但并不弱,一双眸子点漆如墨,神采光华,玉树临风,断不为过。 苏学士气得狠了,若是林如海当时不自作主张编出那种话欺瞒自己,有黄大人的指点,明年高中榜首,如探囊取物。 苏学士气得眼眶发红,林如海赶紧起身作揖,他明知夫子为何生气,但是并不觉自己有错。 “先前我怎么教你的?读书人不可重色,公府娇娘听起来名头是好,但我想不到,想不到! 我的得意门生,竟是能编出谎话欺瞒。那黄家的女儿尚且不差,她家能给你的前程,岂是公府能给你的?” 苏学士从来没将话语说的如此直白过,林如海一时有些失望,但又不得不佩服苏哲。 他身在苏家多年,故而将家中之人看得到更为通透。 林如海对贾敏,乃是前世的夫妻情谊,见先生将自己划入贪色之徒,又对贾敏话语间有所鄙夷。 “学生非是贪色之徒,贾氏之女将来是学生妻子,还请先生,莫要辱没。婚姻之事,学生只想找个妻子琴瑟和鸣,和和美美过日子,何须牵扯那些,愧对先生,让您操心。” 苏学士被林如海这么一说,更显得自己的操持像个笑话,看着眼底一片澄澈天真的林如海,冷笑道: “琴瑟和鸣?那些勋贵人家,在圣上跟前尚且小心翼翼,等你眼看着那些不如你的人,飞黄腾踏,在你之上时,只愿你不要后悔。” 苏学士继续冷哼一声:“读书是修身治国,但你若连个位置和名分都无,空有满身本领,又有何用?” 若不是担心老先生当场气得厥过去,林如海真想立时就告诉他,什么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罪,他上辈子受过了。 他还就是老师眼中,只想关着门过小日子,优哉游哉的无用之徒。 考虑到先生的身子,林如海闭嘴了。 苏学士骂过一回,气愤的甩甩袖子走人。 林如海谈不上的生气,先生谋的这条路,乃是可以保障学生飞黄腾踏,自己也能名利双收的‘正道’,松林书院里的读书人,十有八九都是冲着此事而来。 若是落在他们眼中,必然也要讥讽林如海身在福中不知福,不识抬举的。 林如海叹一口气,将箱子角几本发潮的书拿出来,准备趁一个天气晴好的日子晒一晒。 过得半晌,苏哲抱着几卷书从外面进来。 见林如海落魄模样,就知他被训斥了。 在林如海旁边坐下,与他一起把受潮的书抖开。 “老头子必定是因为黄家的婚事训斥你了,对也不对?” 林如海垂睫点头:“苏兄料事如神。” 苏哲轻笑一声,“何止林兄被训,就连我母亲也被老头子念过几遭。” 随即又拍拍林如海的肩膀,安慰他。 “莫要放在心上,他们也不是头一遭喜欢在人姻亲上做文章了。” 显然,还有一个受害者就是苏哲。 林如海只被一阵排揎,娘子还是自己心心念念的贾敏,苏哲心爱的表妹,却已长眠九泉,天人永隔。 林如海也轻叹一口气。 “你说的对,先生必定要我明年会试。” 只有苏学士,林如海倒是不惧,但苏学士多半会发动林家父母一起上阵。 苏哲把书随手摊开,又道: “我觉得你说得有道理,年纪轻轻的,做什么官?李太白二十多岁还在各处游历呢!” 苏哲无所谓的笑笑,给他出了个‘妙计’:“他要你去你就去,上京中可以见你意中人,至于会试之流,有的是法子不考。” 17、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又要走这个流程” 苏哲所出的主意,落到别人身上是个损招,但林如海却觉着当真是个妙计。 自己以前就是过于刚直,有时为着自己舒服一点,学一学阳奉阴违,也还使得。 苏学士虽然气愤林如海错过一门好婚事,不过也就气了那么几日,而后还是要叮嘱林如海认真备考,争取一鼓作气,将来做个年少有为的读书人。 二人定了十月底启程上京,各自回去收拾东西。 一日常安急急忙忙跑进林如海书房,脸色吓得煞白:“大爷,不得了,苏举人家的娘子没了!” 前些日子他才听过风声,苏哲娘子有孕在身,怎么忽而就没了? 也不知苏哲是个什么情形。 林如海严肃皱眉:“怎会如此?” 常安喘着粗气:“小的道听途说,似乎是那位娘子不甚摔了一跤,落了胎,血流不止,没救回来。” 常吉忽而在后面扯了他衣裳一下,这样的事他就不必说的这样详细了? 林如海放心不下,让人把大衣裳拿来:“我们去瞧瞧。” 苏哲的妻子猝然辞世,在家中停灵七日,因为星宿冲撞,时候一到,就被抬了出去。 林如海再见苏哲,是在苏哲自家的小院里。 他瘦的两颊凹陷,眼底乌青,有一搭没一搭喝着酒,难得见到林如海能说几句知心话。 苏哲苦笑道:“先前我不常在家中,如今就更不想在家中呆上一时半刻。” 林如海见他如此伤情,亦是一叹:“人去才知情深,你这又何必?” 苏哲摇摇头,言语间仍是透着点凉薄之意:“也谈不上情深,若不是嫁了我,兴许她日子会好些。” “我那表妹,在我成婚后不足百日,心绪郁结,丢了性命。我每每对着夫人,总会想起表妹,如今她也与我阴阳相隔,红颜薄命。” 就当林如海以为苏哲对自家表妹情根深种的时候,苏哲却又自嘲的笑笑: “实不相瞒,前儿听说你有意中人,我还有几分羡慕,我却不知,有意中人到底是什么滋味。 我那表妹自小认准了事就不回头,一直心悦于我,可我自来冷情薄性,对表妹并没有什么男女之情,若是当年家中长辈和我,都能细细开解她一番,兴许不至于此。” 苏哲自小就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一场交易,今后必然是要依从家族的安排成婚生子,是以从没奢望过有没有意中人,免得为将来平添烦恼。 只有苏哲明白,自己是头一等的冷情薄幸之人。 奈何他生得好皮相,对外又是个知礼守节,学业有成的翩翩男儿,惹人侧目,可惜这些女子都以为他是多情公子,许多女儿家痴心错付,弄出这等情债来。 林如海一时也不能断言,这是谁的错。 苏哲自认冷情薄幸,但比之宁荣二府的贾珍、贾琏之流实在好得太多,那贾珍自以为把秦可卿风光大葬就是情爱,贾琏偷娶尤二姐,又算什么深情? 倘若苏哲真的冷情,大约不会对表妹亡故耿耿于怀,也不会对亡妻心怀愧疚。 这究竟是谁的错? 三纲五常一句孝道压下来,大家都死无葬身之地。 以前他的黛玉未做什么恶事,还不是要受人指责非议? 苏哲对夫人冷情,多以读书为借口避开,林如海和他一个院子,苏哲却也在读书,比起那等出去寻花问柳,言行无道的男子,好上太多。 大抵是如此,反而累的苏家娘子对他死心塌地。 “满口仁义道德者最是虚伪,更知如何用道德和孝道碾碎人心。如海,真羡慕你啊……” 苏哲喃喃低语:“读书啊……是这么用的……” 这一夜苏哲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预备的酒也消下大半,二人谈天说地,时候太晚,秋夜里又下起雨,又冻又潮,苏家太太收拾客房,留林如海一夜。 苏家是个和林家相当的殷实人家,祖上也有过出将拜相之人,林如海头一回在旁人家过夜,甚是不习惯。 他历来养生,从未喝过这么多酒,有些人喝酒醉后兴许就不省人事,但是林如海头涨的难受,躺在床上,看着乌漆的帐顶,默默叹气。 正当他心思百转之时,忽而闻见一阵香风,自己的帐子似乎被人蹑手蹑脚掀开,林如海猛然坐起身子,也不顾还隔着被子,对着那人呼吸的方向,结结实实就是一脚。 那人似乎想跑,林如海将被子一掀,就把一团黑影罩住。 “常吉,起来,掌灯!” 常吉就陪侍在一旁的塌上,原先嬷嬷是让他去隔壁睡着暖和,可大爷非要他在这边睡,原来还真有人心思不纯! 常吉将屋里三盏灯都点亮,移在一处,把被子掀开一看,正是一个是衣衫不整,腰带松垂,鬓发散乱的美人。 水杏眼,樱桃唇,胸脯起伏,肤如凝脂,伏在地上,又娇又怯。 常安见状大怒:“你们大爷屋里才出了事,你竟还……” 那女子往前爬了几步,梨花带雨,小脸通红:“公子容禀,小女子只是想保命,是以才铤而走险,太太责备我们没有照顾好奶奶,要把我们都卖了,我一介女流,只想求一份庇佑。” 林如海并不理他,取了衣裳披上。 那女子见林如海没有当即发作,还是和白日一样温润,继续哭道:“如今大错已成,公子若是不救,那便让小女子,以死谢罪吧!” 林如海系上腰带,听见她图穷匕见,脸色方才显出厉色,冷笑道:“我却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处?不如请你们太太来断一断?常吉,绑人!” 常吉撕拉一声响,将帐子撕下一缕,三两下就把女子绑起来,扔在塌上,用一床被子裹着,主仆二人一夜未眠。 第二日苏哲晨起,想到昨夜林如海宽慰自己一夜,歇在此处。 见他一直未起,担心他不胜酒力,身子有恙,一早就来客院看他。 林如海也不多话,喝着一盏冷茶,就把塌上裹着的娇娘指给苏哲看。 苏哲见此人竟是自己院子中的冬梅,脸色发白:“这、这是怎么回事?” 林如海微微一笑,这笑容比脸色发狠还叫苏哲不舒服。 林如海道:“苏兄的婢女,柔情似水,热情如火,在下无福消受,只好出此下策。” 常吉上前,把塞住那女子嘴巴的帕子扯开。 小娇娘嗓子干哑,拧着脖子,大声呼救: “大爷,是连翘威胁小的,连翘自己把滑石子撒在路上,大奶奶才摔倒,她要到太太那边告状,把罪责都推到小人头上,小的无法,见林家大爷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鬼迷心窍,错了主意……” 苏哲实在丢不得这个脸,当即叫来两个嬷嬷,把她架出去,交给苏家太太。 端看这等情形,苏哲也能将昨夜之事猜出七八分,林如海等到今天他来才发作,已经很给苏家面子了。 苏哲也无颜再留林如海,拱手将他送走:“是我治家无方,唯女子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 林如海看着那女子离开的方向,冷笑道:“是她心术不正,关女子何事?天下女子,又不都是如此。” 林如海亦是作别:“苏兄家事,我不便多言,还望苏兄节哀,我先走了。” 从苏家门里出来,常吉回身拍拍身上,只觉得晦气,他们大爷长了这么大,还没遇过这样的荒唐事。 万一昨夜大爷真睡着了,自己也没个察觉,那不是就叫小人得逞,毁了清白! 常吉愤愤看一眼苏家的高墙,咒骂:“苏举人家的丫鬟,真是黑心肠,竟敢对主母下黑手。” 林如海把玩着自己荷包的穗子,漫不经心:“那丫鬟满口谎话,半真半假,你也莫要只看一面之词,苏兄要是多顾着点家中,那些丫鬟未必敢这么猖狂。” 苏家太太有没有被暗害,那是苏哲自己该查明的事,只是那个丫鬟真是胆大妄为,事到临头,也不忘攀咬他人。 屋里放着这样的丫鬟,就是主子,日子恐怕也不会好过。 常吉连声附和,点头如小鸡啄米:“大爷说的对,真猖狂,咱们家中就不这个样。” 林如海看着常吉单纯的样子,哑然失笑。 林家是母亲压得住,下面当差的丫鬟们,未必没有这个心。 面上瞧着风平浪静,背地里暗潮汹涌罢了。 常吉又没像他机缘巧合,在后宅里看了那么多年的戏码。 林如海提醒常吉:“此事不能告诉母亲。” 常吉拍怕胸脯,打着包票:“小的知道,大爷您放心,我口风严着,可没说漏过事。” 主仆二人回了家中,林如海先给父母请过安,直言自己昨夜没睡踏实。 林家太太见他脸色也不妙,赶紧催厨房给他做安神汤,用过以后好生歇息。 林如海上京要用的物件已经收拾齐备,更有一些大件,在林如海高中后几日,林家太太就让两房人先上京收拾屋子。 这回不是和同窗出游,人手显然要多挑,诸如常安和常吉这等有资历的,一定要去。 更有些丫鬟婆子,马夫等人,样样都不能少。 林如海已经定亲,十七八的年纪,有些事情,就更要安排上了。 林太太笑盈盈领着张嬷嬷和几个丫鬟专门来找儿子:“儿啊,娘给你挑了几个丫鬟,你瞧瞧可有合意的?” 林如海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这些丫鬟,多半就是母亲精挑细选的通房候选人。 他母亲守着大户人家的规矩,林如海便也不当面拒绝,只微笑问:“孩儿即日就要启程,好端端的,母亲怎么想起了这种事。” 林家太太答道:“常安和常吉这些小厮毛手毛脚的做事不细致,这一回上京,天又冷,多带几个妥当人。” 母亲这一年过得舒坦,分外好说话,今日把丫鬟都预备妥当过来,想必不是忽然兴起。 林如海又问:“不是还有乳母嬷嬷在,她们办事历来仔细,自小又服侍我长大。” 林家太太儿子书房的圈椅坐下,语重心长道:“她们年纪也在这儿,前儿王嬷嬷还请大夫吃药,张嬷嬷手上到了冬日就会疼,这次不能跟你去,你也大了,早就该添人的。” 这两个嬷嬷病的也太不巧。 林如海做出听话的姿态,颔首:“孩儿知道了,不过孩儿久在书院,家中好些丫鬟不熟悉,母亲且容我斟酌几日。” 林家太太见儿子这么听话,还有什么说头? 老母亲笑意盈盈点头:“好,你素来有主意,看上谁了就和母亲说。” 18、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你们高手过招,放过我” 林家太太一走,林如海院中就留下张嬷嬷和几个丫鬟。 林如海余光都不看那些丫鬟一眼,看着张嬷嬷的手臂,关切的问:“嬷嬷可好些了?” 林如海示意张嬷嬷坐,张嬷嬷并不敢坐。 张嬷嬷不自觉摸了摸手臂:“让大爷挂念,夫人给老奴请了大夫,现下正吃着药。” 林如海这才放下手上一只玉笔,抬眸扫了几个丫鬟一眼,张嬷嬷会意,赶紧上前给大爷介绍谁是谁: “莲心和莲叶自小就在大爷屋中,办事还算妥当。” “这是小桃、香叶、秋菊、玉竹,原先是在太太那里的,都是妥当人。” 几个丫鬟一溜的墨绿比甲,规规矩矩垂头立在那里,等候差遣。 林如海点头,对张嬷嬷道:“几位我都见过,我常年在书院,于家中俗务不通,姑且让她们都在我屋中当几日差,看一看品格。” 张嬷嬷丝毫看不出林如海的喜恶,大爷既然说放在屋中,想必也是动了念头,于是笑着附和:“大爷说的有理,今后你们也在大爷屋中当差。” 林如海说完便缄口不言,一室里安静的诡异,张嬷嬷微微倾身,询问:“大爷要不要给她们指一份差使?” 林如海淡淡看张嬷嬷一眼,勾起唇角:“我也不知她们能做什么,都是服侍人的事,且让她们自行商议,不是还有嬷嬷在?” 张嬷嬷见林如海让自己做主,便把几个丫鬟带出去,各自排了日子,分给各人活计。 原本在林如海院子中的小丫鬟紫儿见太太忽然送来的人,心里很不服气: “莲心姐姐和莲叶姐姐在大爷院子里这么多年,若是没有那老货掺和,怎么会轮到别人?” 另有伺候茶水的丫鬟小玲劝她:“现在还没定下人呢!何必长自己志气,灭他人威风?” 林如海立在窗前,看庭院里张嬷嬷给丫鬟们训话,眸子里忽明忽暗。 看来,他的院子里不比苏家好多少,也不太平。 是夜,林如海按时安寝,张嬷嬷果然排好了班次,来的是个眼生的丫头给林如海铺床。 林如海看她穿着小袄,下面是条大红撒花裤子,袄子像是没系稳当,行动间露出脖颈和大片胸膛。 铺床叠被的样子又轻又柔,头发也是松松挽起,唇上胭脂红艳艳的,在灯下,甚有风情。 林如海心底泛起一股冷意,若是换这一招对付贾宝玉,兴许是有用的,指不定宝玉就要扑上去吃胭脂。 他沉声问那人:“今夜是你上夜?” 那奴婢弯着脖颈,柔声答道:“奴婢秋菊,嬷嬷给我们都排了班,今夜轮到我。” 秋菊还想给林如海宽衣,林如海后退一步,自己脱了外衫,钻进被子里,一夜无话。 第二日一早,林如海一起床就叫人把张嬷嬷找来。 张嬷嬷手上敷着膏药,急急忙忙过来,见少爷早上的粥都没用,脸色铁青。 还不等她问个所以然,林如海指指奉茶的秋菊,面无表情:“秋菊昨夜受冻风寒,嬷嬷带她出去,免得旁人也染病,治好了以后,好生找个人家,不许苛待。” 秋菊仍旧穿着墨绿比甲,头发梳得规规整整,惊惶失措:“嬷嬷,奴婢没有……” 林如海冷冷看她一眼:“你昨夜穿的那个样子,怎么会不染风寒?” 言尽于此,张嬷嬷这等老奴,岂不知出了何事,当下要人把秋菊带走,拉出去配人。 余下几人见这阵仗,都吓得不敢上前,唯恐行差踏错,被送出去的就是自己! 昨夜还踌躇满志,想要得林如海青眼,这一回却不由掂量起轻重来。 这事马上就被报到林太太跟前,林太太气得半死:“那丫鬟在我跟规规矩矩,想不到才进去他院子里,就心思不正!” 张嬷嬷边给太太捶背消气,一边说到: “前儿秋菊还是王嬷嬷一手调理的,她和大爷在京中,把大爷照顾的妥当,若论做事,老奴瞧着秋菊也是麻利人,谁知道她藏着这样的心,我们都看走了眼!” 林太太用手捂着头,半日不说话,这两个乳母斗法,她焉能不知,不过略松泛些,狐狸尾巴立时就漏出来了。 外面小丫鬟来说,大爷过来了。 林家太太赶紧让人请进来,又觉得有些愧对儿子,本来是想要找个妥当人贴身伺候,现在反而成生事的。 要不是儿子警觉,这些个丫鬟如此迫不及待,别误了儿子读书的大事! 林太太有些后悔,她不该这般安排人试探儿子。 林家太太见儿子进来,心里有个疙瘩,让他坐下:“那件事情想来是母亲太急,好心办了坏事……原先服侍你那几个历来没错处,仍旧照管你院子,其它几个都带出去配人吧!” 林如海也没抱怨,见母亲主动将人撤出去,笑道: “母亲也是一片慈爱之心,我看还是多挑几个可靠小厮,孩儿上京是去会试,岂能容杂事分心,乳母身子不便,家中总有能做事妥当,手脚麻利的嬷嬷。” 张嬷嬷心底一沉,听这语气,大爷此次上京,是一个乳母都不带了! 林如海不会挑明因为贾敏才要把人赶走的,不然这些嬷嬷丫鬟给母亲上点眼药,母亲多半又要把帐算在贾敏不容人头上。 他母亲虽不是个坏人,但架不住林家后院里,也有不少牛鬼蛇神。 不然张嬷嬷为何偏偏把秋菊排在第一个? 林家太太无奈点头:“也只能这般了。” 闹过这一出,林如海院子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安分和平静,丫鬟们能不和大爷说话,就不和大爷说话,办完自己的差使,是千万不会往跟前凑的。 林如海才往京城动身,他院子中的大丫鬟莲心就病了,林家太太慈善,见她只是小恙,儿子已经离家,就没将她挪出去,让管家安排大夫和汤药。 小丫鬟紫儿熬好药,捧着碗递给莲心:“莲心姐姐,你莫要难过,天不凑巧刚好你病了。咱们大爷心里明镜似的,赶走那些妖妖艳艳坏心思的丫鬟,院里的人一个没动。” 莲叶也在一边可惜,她们院子里最贤惠的莫过于莲心了,就是她也服气的。 莲叶道:“真是可惜,若不是莲心姐姐恰好病了,大爷必定要指她进京的。” 莲心咳嗽了两声,摇摇头:“说这些作甚,管好咱们院中事,听候差遣才是奴婢该做的。” 十月底的江风寒冷,林家人在船舱挂上毛毡子挡风,这次走了两艘船,一艘专门拉的是木炭和菜蔬等杂物。 林如海在舱里待着发闷,睡了一会儿反而浑身不自在,披着大氅一步一挪,往船头甲板去。 冷风刮在脸上,让他清醒不少,空气中弥漫着水面特有的腥气。 常安、常吉几个,窝在船头烤着炉火,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说话。 一个带黑帽的小厮把手摊开,烤着炭火:“咱们大爷这样的人品年纪,那些丫鬟生出旁的心思,实属寻常,谁不想攀上主子,将来能有好日子。” 常安等人十分认同,连连点头。 林如海跨步上前,一手扶着栏杆:“却也不必攀我,只要好好当差,将来不会亏待你们。” 黑帽小厮转过头,正看见林如海,脸色比哭还难看,赶紧自扇耳光:“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林如海认出他是常在外面跑腿办事小厮秋明。 常安尴尬起身:“这上面风这么大,大爷怎么上来了?” 林如海上前去,众人赶紧把炉火移过来。 林如海笑道:“若不上来,怎么能听你们说一出好戏,说说吧,你都打探到什么了?” 秋明咽了咽口水:“大爷,原先的秋菊和香叶,都是王嬷嬷的干女儿。” “小桃家里和张嬷嬷家好像有什么干亲,至于玉竹姑娘……就在太太屋里,似乎和两个嬷嬷没什么相干。” 林如海眉头微挑,他原本就察觉那几个丫鬟和两个乳母都有关系。 两位嬷嬷打擂台,竟然都把主意打算到自己屋里。 张嬷嬷把最沉不住气的秋菊排在第一个,若是秋菊得逞,林如海是个经不住诱惑的人,其他人就如法炮制。 若秋菊惹恼了林如海,那就是她自作自受,还能将王嬷嬷安排的人拔掉一个。 两位嬷嬷的心计,用到战场上排兵布阵也足够了。 只是张嬷嬷没想到,太太更狠,把所有人都打发走,谁也占不到好处。 林如海回想林家历任家主,从来没亏待过乳母,母亲对她们一直十分优厚。 尤其是林如海读书成气候,林母记着乳母的功劳,平日里年节赏赐,月例和衣裳,这几年一年比一年丰厚。 果然是人心不足啊! 林如海又问秋明:“莲心和莲叶如何?” 秋明答道:“这二位姐姐一直在大爷屋里服侍,连带着那几个小丫鬟,在您院子里已经好些年,小的不太熟。” “你倒是个包打听,什么都知道。” 林如海随手掏出一个荷包,扔给几人:“若是还打听到什么,记得告诉我。” “谢大爷赏!” 秋明欢欢喜喜把里面的银锞子倒出来,给常安他们每人都分了一个。 林家自己的人,自己的船,主子愿意给赏钱,下人们都特别卖力,十二月底的时,林如海的船就到了京郊港口。 在此处停泊一夜,明天到京港码头下船。 林如海泊船登案,仍旧去上回来过的农家小馆,意料之外,苏哲的船竟然追上来了。 林如海赶紧叫人去把苏哲请上来。 一别已将近两月,林如海看他也不似先前一样憔悴,心中安慰。 “苏兄。” 林如海作揖:“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苏哲还施一礼,笑道:“自然要来,不知今次你下榻何处?” “林家在京中有老宅,虽然不大,足以栖身。” 林如海如实答道,但苏哲不会平白无故问这个问题,于是又邀请苏哲:“苏兄可愿与我同住一个宅,也好谈论文章。” 苏哲又拱手作揖,侧过脸去:“在下惭愧,恭敬不如从命,谢过如海。” 19、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什么场合?” 苏家不缺银子,苏哲却偏生要和自己求个住处,想必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林如海乐得有人作伴,欣然答允。 第二日行船早早启程,不过办半日就到港,寒冬腊月里的京港码头仍旧十分热闹,天气严寒,河岸两边都起了一层冰,中间水道行船过处才没有封冻。 林如海和苏哲先后下船,先前林家派到京城大嫂房屋的陪房赶着马车来接应。 林如海还没上车,就看见一辆马车上有人下来。 贾赦披着大氅,一下车就表现的十分熟络,上前拍拍林如海的肩膀,满眼堆笑: “我就说不会看错人!好小子,没叫人看走眼!” 这可是他为妹子物色到的好夫婿,就说科举场上,有几人能十七八岁就中解元的? 林如海见贾政也来了,这二人竟然这般隆重来迎接自己,立时施礼作揖。 “见过二位兄长。” 贾政颔首行礼,依旧是不太爱说话。 贾赦尤其热心,问二人道:“二位可有下榻之所,我家中旁的没有,住处管够。” 一直沉默的贾政忽而开口了,板着面孔:“大哥,旁人是来考试的,我们家中人来人往,纵使无意叨扰,也难得清静。” 贾赦显然很不认同弟弟的话,他自己在外面和那些清客交好,现下对着林如海,难不成还吝啬起来? 贾赦无所谓:“这还不简单,在外面另置一个宅子就成。” 林如海赶紧请辞:“承蒙厚爱,家中在京有老宅,俱是打点妥当。” 苏哲在此处吹了半日风,冻得脚底发疼,他又不是荣国府的女婿,并不想在这个地方继续冷着,于是找了个借口: “在下还有私事要办,可否先行一步?” 贾赦大大方方,让苏哲先走:“不必客气,苏兄自去忙,容后再聚。” 贾赦等人亲自来接,林如海少说也要往荣国府去一趟,他们兄弟二人这么急切,多半是贾母也很想见他。 林如海让随从把给贾府准备的拜礼带上,跟着贾赦、贾政两兄弟,一道进了荣国府大门。 偌大一个公府中,何止贾母一个急着要见人。 林如海才跨进大门,就有几个好事的婆子议论开了。 一个婆子道:“真真是稀罕得不得了,咱们大姑娘那位姑爷……要我说,没见哪家公子比得过!” 另有一个专门管灯火的老嬷嬷凑过来:“瞧一张嘴夸的,人家可是解元公,你就只知道看相貌。” 那婆子将头一仰,骄傲得很:“呵!那些解元、状元的,有几个能长这模样,你们还不快去看看,一会儿进去老太太那边,可就看不着了!” 这时灯火老嬷嬷在婆子手背上拍了一下,责怪道:“哎呀,人已经到了,你怎么不早说?” 说完,好几个在外面干杂活的小丫头和老婆子,都摸着往里面去,只为一睹未来姑爷的芳容。 林如海此番来京,不必顾着师长同窗,本就是世家子弟,又要来见岳家人,当然是怎么好看怎么穿来。 一路入荣禧堂内,小丫鬟捧着簇新蒲团过来放好,林如海给贾母行礼磕头。 贾母见他身穿了件天青锦缎袍,腰间系着白浅橙祥云纹带,头戴着紫金宝冠,眼波流转,双目含情,虽是世家子弟装扮,硬生生比贾赦之流多几分温文尔雅。 “起来吧,好孩子。” 贾母转过头去,吩咐大房媳妇崔氏,笑道: “让我们姑娘出来见一见,都过了明路,躲着藏着,反而像是咱们家姑娘拿不出手。” 崔氏连忙也笑答:“老太太这么说,可是折煞媳妇了,妹妹还拿不出手,我们又该往哪儿放?” 说着冲屏风后面招招手。 贾敏还犹抱琵琶半遮面半遮面,贾赦屋里的大儿子贾瑚穿着一身大红缂丝织锦夹袄,打扮的仿佛一个福娃娃,抱着手走出来。 贾母笑着给林如海介绍:“这是瑚哥儿。” 瑚哥儿自小身子弱,很少出去见人,是以没见过几个生人,今日看见林如海十分稀奇,况且林如海生得好看,小娃娃最喜欢长得好看的人。 瑚哥儿小脸上带着几分不健康的白,大红的衣裳撑得他脸色略好些,他抱着手走过来,弯了弯腰,有样学样做出一个作揖的架势, 奶声奶气:“林姑父好!” 众人一阵哄笑,没想到这里有个更心急的! 贾瑚稚言童语,逗得贾母前仰后合,险些把眼泪都笑出来。 “哎呦哟,瑚哥儿真真是个活宝,就你嘴甜。” 林如海见他生得可爱,又学着大人有模有样,弯腰把他抱起来。 “瑚哥儿好!” 这孩子很轻,看着壮实大约是因为冬日里穿的袄子里三层外三层,所以一眼看去,觉得他不弱。 抱着瑚哥儿的感觉和当年他抱黛玉一个样,黛玉也是自小瘦弱,长了三四岁,仍是没有多少体格。 这孩子看着是个伶俐模样,只可惜前世并没有养大,贾赦房里原配嫡出的儿子只养大了贾琏。 贾琏染得一身急色恶习,但是办事的章法和脑子还是够用的。 若是贾瑚能好好养大,细细教养,想来也不会太差。 众人正笑着逗弄瑚哥儿,贾敏才慢吞吞从屏风后面出来。 贾赦见素来行事爽利,灵巧聪慧的妹妹竟然这样娇羞,嘴上又闲不住:“我是没见过,妹妹竟然也有害羞的时候。” 崔氏也附和道:“莫要玩笑,一会儿她又要急了。” 贾敏上前来,垂睫与林如海见礼,仍是一言不发,回到贾母身后去。 她穿着一袭舒针天水碧云锦和深绿色彩锦绣半袖,芥黄散花裙,耳上是编丝绿独玉耳坠,脸蛋香腮带赤,眉如细柳,眸子盈盈, 贾母拉着女儿的手,满脸尽是满足,又问林如海何处安置,林如海如实说了,贾母让贾赦和贾政多帮忙,便催促林如海去忙正事,也没有强留。 等人走后,贾母让女儿先去看明日去作客要送的礼,腾出空来和大儿媳说话:“要我说,我一个老婆子在这儿就是碍事,该让两个孩子自己处一处,我们在场,他们都不好意说话。” 崔氏抱着贾瑚逗着玩,安慰贾母:“以后总有机会,我也回去说一说大爷,免得真把妹子惹恼了,他心里乐起来,就没个正形。” 贾赦眼看着和林如海还能处,贾母让他若是见着林家那边有什么难处,贾家在京中,能帮则帮。 崔氏答应下来,也去帮贾敏的忙收拾礼单子。王夫人仍旧是安静的插不上话,只能跟在嫂子身后做事。 崔氏来到议事厅这边,好巧不巧见到了林家送来的礼。 特别贵重倒是谈不上,关键是雅致。 崔氏啧啧称奇,笑道:“真真是个风雅人物,没见过送玉笔的,今儿也涨了见识。” 贾敏一手把玩着玉笔,端详着上边一道翠绿飘花,垂首而笑。 崔氏一把将小姑子揽过来,问:“妹妹送他什么了?” 贾敏答:“左不过一些自己做的小玩意儿。” 人逢喜事的又岂只贾府中人,林如海回了自家在京中的宅邸,小厮们已经将各样物件都规整好。 知道林如海喜好风雅,还特意添了好几盆腊梅。 这回林家的回礼里面有贾敏做的两色小荷包,旁人特意点明的,林如海拿在手中,爱不释手。 苏哲进来他也没发现,苏哲在他跟前拍了一下手,见林如海痴迷样,免不得又是要笑他。 “看我说的,你这一回可是来对了,就没见你嘴角下来过,脸上都快开出花来。” 林如海忽而有些抱歉,苏哲妻子方才走了不足百日,自己也该有所收敛。 不料苏哲豁达的拍拍他肩膀,安慰的笑笑:“无妨,总不能因我一人伤心,叫天下人一道哭丧。” 林如海这才看到苏哲带着两张帖子过来。 “这是哪家的帖子?” 苏哲把帖子往林如海跟前推了推。 “你也有一份,何不自己看?” 林如海打开一看,也是个老熟人了,鹿白书院的黄学士,邀请他们去一聚。 然而苏哲却一脸高深莫测,冷笑摇头:“鹿白书院……此黄,非彼黄。” 林如海想着,他前世就和贾敏定亲,况且也从未应允过黄家什么,那位大人不至于那么不讲理。 “我礼数俱全,黄大人总不会为难我。” 苏哲颔首,调侃道:“正是如此,若黄家不左右观望,等着林兄中举才将你纳入考量,如海你鹿死谁手,尚且不定。” 没能把林如海弄成黄家的乘龙快婿,苏学士心头恼火,黄大人必然也甚为遗憾。 林如海皱皱眉,重活一世他还成香饽饽了?关键是苏兄用的这个比方…… “鹿死谁……手?” 苏哲呵呵一笑,拱手致歉:“失言、失言,如海见谅。” 二人一来便接到帖子,想来那人等候许久,他们不能失礼,第二日便早早起身,料理打扮妥当,登门拜会。 今儿黄学士下榻的学馆挺热闹,苏哲递上帖子,就有小厮引导落座。 “二位请入席。” 不过一刻钟,参宴着三三两两都坐定,一眼看去,应该都是江南、江西两地参加会试的举子。 黄大学士一来,见了林如海和苏哲二人,当时就夸道:“江南有二杰!江南有二杰啊!” 不得不说,容貌长得好,在读书人中还是有很大的优势。就如这两人光是坐在那里,就把旁人比下去一大半。 黄学士继续夸林如海:“你的文章我已读过,甚好,甚好,想来今年题名有望。” 林如海谦虚起身,拱手含笑:“学生才疏学浅,不敢多想,学生上京一是考学,再来便是姻亲已定,见一见……未婚妻。” 此言一出,旁边的苏哲瞪大了眼,呼吸一滞,堪堪咬住牙,才没‘扑哧’笑出声。 如海兄,你未免也太猛了吧! 这是什么场合? 20、第二十章 第二十章、“谁得一门好亲事” 林如海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尴尬,就连黄学士也不知再从何夸起。 这孩子虽说文章有才,待人接物太过孩童心性,好端端的,瞧着像是把儿女私情看得更重些。 黄学士知道尚书大人看中林如海为女婿,却因为稍有迟疑被人捷足先登的内情。 林如海对未婚妻的满心憧憬,更是让他扎心。 原本他极为看中林如海,有意给好友个面子,为二人造势,现在碰的一鼻子灰。 这心谁爱操谁操! 苏哲可算是服了林如海,此处是各路举子汇聚的地方,不必事事说的如此分明。 他若想和心上人表忠心,倒也不用非要此时。 看不懂,林如海这人,他还真看不太懂。 “如海兄,你也太生猛了!”苏哲呷了一口茶,才将自己神情掩饰过去,小声与他嘀咕: “我知你甚是满意美娇娘,倒也不必如此直白,况且也有黄家人在,莫要哪壶不开提哪壶。” 林如海还就喜欢哪壶不开提哪壶,反正他不想和黄尚书再有多少关联,旁人与你好处,你将来是要做牛做马的还债的! 林如海面色如常,理直气壮:“这有什么,我说的又不是假话。” 读书人八卦起来,一点也不比深宅夫人弱,姑苏那位十七八的小解元,心心念念未婚妻的事儿,不出三日就被传的人尽皆知。 有人讥讽林如海耽于情爱,今后定会栽在女子身上。更有人觉得林如海简直就是才子佳人话本的真实写照,尤其女子都悄悄向月老许愿,希望能得到这样一个如意郎君。 贾赦奉命来看看林如海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 就算贾赦喜欢玩笑,但也板着脸叮嘱未来妹夫:“你可莫要再胡言乱语了,管住你那张嘴!” 林如海还真奇了,贾赦竟然也在意起这等事了? 一脸无辜:“我说错什么了?” 贾赦皱眉:“就因你那句话,好些人拿我妹妹取笑。” 林如海就更不会认错了,和未来的舅兄理论起来:“关他们什么事,想必是羡慕敏儿还来不及,我自己家事,她们私下议论,也该她们自省一番私德。” 贾赦想着也是这个理,况且都道家门口,还不能见一见? 林家和贾家都没意见,倒是旁人的心思怪多。 不过几句话,贾赦就被妹夫说服。 林如海又拜托贾赦:“先前敏儿给我做的荷包,我很喜欢,能不能拜托他再给我做个扇套,等天热了,正好能用上。” 贾赦觑他一眼,“敏儿都叫上了?你想的倒是挺美。” 看来贾赦和妹子还真有几分真感情,毕竟一处长大,处着处着就是猫儿狗儿都会舍不得。 如此一想,贾迎春就更悲剧了,兴许是贾赦从未在迎春身上费过心,所以给出去不痛不痒。 贾赦回家去,当着贾母的面,就把今日见林如海的事说了,臊的贾敏脸又红起来:“油嘴滑舌的,好没意思。” 贾母却是无所谓,宽解女儿:“日子是你自己过,你们本就定亲,就该大大方方说出来。” 崔氏也觉得林如海这事做得好,起码她作为贾家媳妇来说,听着就分外痛快: “可不是吗?咱们家小姑爷生得那样相貌,比那些戏文上的酸书生好上百倍。若是哪些不知情的动了心思,最后惹上误会,才会头疼咧!” 贾母深以为然,贾敏见母亲和嫂嫂都这么说,方才没那么拧巴,回去就叫丫鬟们翻出缎子,给林如海做扇套。 崔氏的担心不无道理,一家男也有百家求。 正巧那天林如海和苏哲到黄学士学馆去赴会,下车时被黄尚书的夫人瞧见了。 尚书夫人一眼看中林如海,问了一句叫什么,那小厮便把林如海的来历大致一说,顺便还加上一个解元公的身份。 尚书夫人当时就走了,没听见林如海后面说未婚妻的话,满心以为是哪家才俊,年岁和她家姑娘也相当。 那晚回去忍不住就和黄尚书提到林如海:“我们姑娘的婚事,今日我见姓林的学子不错,还是姑苏解元公呢!” 黄尚书无奈,怎么连夫人也动起念头了。 “夫人,他已经和荣国府上定亲了。” 尚书夫人被兜头浇了一盆凉水,不过转念一想,这样的才俊,早早说亲也常见:“原来是那家姑娘,什么时候定的?” 公府娘子,说出去名声还是好听的,外面看着家世煊赫。 黄尚书脱了鞋子,把脚伸进热水盆中,杵着膝盖道:“我看过他的文章,是个极好的苗子,起先我也曾托人问过,没那个缘分。” 尚书夫人和他这么多年夫妻,对丈夫的行事风格十分了解,他就是力图稳妥,稳妥到最后,错失良机。 尚书夫人也是个爱俏的,一想林家举子,光是相貌就足够可惜,埋怨起来:“你看这过这么多人,偏偏走眼这一回,我还不知到你,想必是见人家只是个秀才,还要观望一回,待价而沽,白放过一门好亲事。” 黄尚书沉默片刻,算是默认,随即又安慰妻子。 “江南才俊,也不只他一个。” …… 林如海是十二月底到京的,紧挨着就是年关,荣国府那边专门给他送了年菜,他又不好上贾府过年,况且还要读书。 给下人发过赏钱,让他们买几串鞭炮来炸一炸,姑且算是热闹过。 苏家的人也送了年礼过来,苏哲叨扰林如海,今年的礼很丰厚。 大年初一到初三,他们都不怎么出门。 林如海去找苏哲叙话,白日里就见他旁边支着一个红泥小炉,上面隔水煨着酒。 苏哲这人和你熟了之后,好些事情还是写在脸上,尤其喝酒的时候。 林如海关切道:“苏兄,你怎么了?” 苏哲拿一只润白的汝瓷杯子,给林如海斟了一盏,示意他坐下共饮。 “无事,天寒,喝点酒暖身。” 可林如海瞧着,他分明就是有心事的模样。 二人沉默以对,苏哲不说,林如海也不问。 饮下两盏热酒,苏哲忽而开口: “如海,那门好亲事,恐怕要落在我身上。” 庭院中十分寂静,唯有冰雪消融后,水滴沿着屋檐滴落的滴答声。 林如海深吸一口气:“尚书大人?” 苏哲拧着眉头,眸中好似燃着一团怒火。 林如海又问:“你欲如何?” 苏哲将杯中剩酒一饮而尽。 “自然……不会遂他们的愿!!” 林如海自苏哲身上看出一份决然,兴许前世的苏哲也是遇到了什么事,刚烈性情触怒天颜,才导致举家流放。 他全无立场劝苏哲甘心接下家中的安排,只能陪着他喝了几盏酒,姑且消愁。 等他回到自己住处,桌上多了一方锦盒。 常安见他回来,笑意盈盈上前献宝:“刚刚大爷不在,荣国府那边又送了东西过来,大爷快打开瞧瞧?” 林如海打开锦盒,内里规规整整躺着三幅扇套和白玉扇坠。 “哟,咱们奶奶的手可真是巧!” 常安见了就夸,这回还真没叫他夸错,林如海嗔怪看他一眼:“忙你的事去,在这儿瞎晃荡什么?” 常安一走,林如海拿起一个鸦青扇套,分明是冬日里,微凉的绸缎像是有了温度。 他心里软成一片,以前刚成婚那几年,贾敏也经常给他做这些小物件,后面有了玉儿,她又经常病着,反而很少动针线。 都是婚姻之事,一院之隔的苏哲境遇和自己相比,竟是天差地别。 他能幸运重来一世,也够幸运仍旧和贾敏定下终身。 林如海总担心苏哲闹出什么大事,故而时常就要去看他。 初六这天去寻人,却发现他不在,问苏家小厮。 “你家苏大爷何处去了?” 小厮捧上来一张帖子,“大爷的三叔上京来,两人说是去什么聚贤楼了,爷留了帖子,请你一起去呢!” 林如海眉心一跳,走路的时候差点滑倒。 常安和常吉一人一只手,赶紧扶住他。 “大爷,你怎么了?” 林如海捏捏眉心:“不知为何,心中有些惴惴的,像是要出什么事,咱们快些过去。” 常吉让车夫套上马,载着林如海往聚贤楼的雅苑去。 比起人声躁动的主楼,此处风雅清净,就是要多花银子。 林如海才到,见苏家两个小厮在外垂首侍立,里面传来争吵之声。 苏哲的声音又冷又硬:“我一介鳏夫,配不得官家娘子。” “这样一门好亲,家中几番为你筹谋,你怎么就不听话!” “呵!先前我成婚的时候,不也是一门好亲?” “做学问就做学问,你们事事说着为我好,最后图什么,自己心中有数……真是可笑,满口仁义道德,治国平天下,清风两袖……虚伪至极!” “那可是京中难得的好姑娘……你……” “正是京中好姑娘,才不能配我,莫要耽搁她的前程!” 屋内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不知道是谁摔了茶盏。 “黄家儿子成不了大器,你若当了乘龙快婿,他们自然是要鼎力助你仕途顺遂……娶他家女儿,一举多得,旁人求之不得!真是……愚不可及!” 苏哲这话针针见血,扎的苏家三叔几乎口不择言。 林如海立在楼上,生怕有谁近前,万一传出去,丢的是苏家的颜面。 又牵扯到黄尚书未嫁之女,可谓是两败俱伤。 苏哲和他的三叔,肯定不会光为着宴请林如海,定下雅苑的场子。 雅苑回廊那边的小门吱呀一开,穿着清灰短打的小二引着几个人进来,打头的就是黄大学士。 林如海也顾不得多少,猛拍几下门。 “苏兄!” 见里面的人毫无所动,又对两个苏家小厮道:“快!把门踢开!” 苏家小厮木愣愣没动作,还是常吉上去把门撞开。 林如海看着风姿不凡的苏哲此刻鬓发散乱,脸上赫然一个巴掌印。 迎着苏家三叔愕然的目光。 “黄学士到了……” 21、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悲喜两重天” 苏家三叔被忽而闯进来的林如海吓得一愣,林如海也顾不得安抚他,将他往外一拽。 “移步隔壁雅间。” 随即他又让常吉领着苏哲,从另一面的楼梯躲着下去,万幸常吉机灵,没有撞上学士那一群人。 黄学士上来,看见苏家三叔脸上潮红,也没生疑虑,只当是南方人到京城不适,总有人会脸上被吹伤变红。 林如海上前招待众人落座,又与资历最老的苏学士笑道: “苏兄方才不甚被茶水烫伤了手……当下瞧着有些严重,赶紧寻烫伤药去,让学生向您告罪。” “先生请上座。” 黄士在主位坐定,捧着茶盏:“你们恩师上次一病,不好来江南,特意来了信,托我照顾你们二人。” 林如海作揖致谢:“师长挂念,学生不甚感激。” 黄学士又看了看众人:“临近考期,凡事都要小心,尤其不能伤了手。” 众人皆颔首称是。 “先生提醒的是,吾等必定小心……” 一群文人谈天说地,若是要找话题,只管有的说,苏哲不在,黄家和苏家想要商议的事情,自然不好开口。 一场宴席散去,苏家三叔穿着那身被冷汗浸得半湿的墨色锦袍,对林如海长长作揖,吐出一口浊气。 “多谢。” 如果被那一群人听见他和苏哲的争吵,除了得罪黄家人,苏家为了攀附黄家,拿姻亲为筹码一事传出去。 苏家读书人的名声,便不必再要了! 虽说好些人家成婚就奔着互利互惠,但没有人会拿到明面上说的这么难听。 苏家三叔根本不知道苏哲邀请这么多人,他竟是被苏哲摆一道,这个侄子摆下一场大戏,就是要让这些人做个见证。 林如海也听见了苏家三叔的论调,他倒是把利害关系说的分明。 急功近利的有几分可笑。 林如海生怕这位三叔说出那种让他劝一劝苏哲的话,赶紧请辞:“我还要回去温书,告辞。” 林如海回到自家宅邸,苏哲脸上敷过,巴掌印子几乎看不出来,换过一身衣裳,头发也规规矩矩盘好,束在白玉冠中。 不见今日在聚贤楼张牙舞爪的样子。 苏哲看向林如海苦笑,他就不该给林如海留个帖子,反而叫他坏了自己的好事。 苏哲苦笑:“是你急智,居然把一层都定下,我还真想叫黄家看一场好戏,看他们还愿不愿意做这门亲。” 林如海知道苏哲心中恼火,但也可惜他不该折在这种小事上:“苏兄,倒也不必如此,鱼死网破。” 苏哲轻笑一声,顺手折下一支腊梅:“若不鱼死网破,死的大约就是我了!” 随即目光中露出几分狡黠:“你说,如果尚书大人家知晓我克妻,他们会不会知难而退?” “这……我也不得而知。” 林如海摇头,他对苏家和黄家放弃这份心的可能,不抱希望。 想必苏哲自己也清楚,结亲的不是他们二人,是苏家和黄家,说到底,苏哲和黄家姑娘,只是达成联姻的工具。 黄尚书如此看中女婿,是因为家中男丁很不成气候,若是将来能扶女婿上位,方能庇护自家儿孙。 黄尚书这等在官场很有追求的人,是不会能接受自己的势力淡出官场的。 而苏家的苏哲无疑是个很适合的人选,苏家前两辈都没有出类拔萃的人,苏哲这一辈还有几个堂族兄弟,瞧着将来可期。 只要有黄尚书这样的官场老人领路,将来苏氏一门人才辈出,指日可待。 苏家虽然后面还有几个小辈,皆比不得苏哲,苏哲已经成婚,黄尚书也不想退而求其次,又开始考虑林如海。阴差阳错,苏哲妻子早逝,苏哲现在满打满算,也只二十有二,两家又把此事抬到面上。 现在这个情况,除非真撕破脸不相往来,不然黄家结亲,仍旧会把苏哲作为首选。 所以苏哲故意演那么一出,拿出拉着全家陪葬的架势,果然把苏家三叔唬住。 苏家三叔没再上门,苏哲也从未迈出院门一步。 过了年天气太冷,又下了一回大雪,外面白茫茫一片,路上的雪被踩过之后很泥泞,林如海也懒得出去逛。 转眼就到元宵佳节,外面化雪湿漉漉的,比前几日更冷了几分,寒风像是夹着刀子,往骨头里钻,林如海也没心思去看灯,平白受罪。 到了晚间,荣国府的嬷嬷提着个六角灯笼上门来。 林如海看她打扮,必定是二门内服侍的嬷嬷。 只见那只六角宫灯画的是蟾宫折桂,步步高升等图样,空出来一面上写着一行字,娟秀小楷。 林如海认出来了,是贾敏的字迹。 ‘一家十一口’打一个字。 他一眼就看出谜“是‘吉’字。” 林如海会心一笑,看来贾敏不是为了给他出灯谜,这样简单的谜面,本身就是为了讨一个好彩头。 苏哲在一旁酸道: “定亲了就是好,我也跟着沾你的光,弟媳真是个风雅之人,专门给你出个灯谜。这个好,吉祥如意,多子多福。” 林如海把六角花灯拎在手中,又道:“多子未必多福,她出什么,我猜什么罢了。” 随即叫人取来荷包,赏给送灯的嬷嬷:“大冷天的劳你们跑来,我也给你们姑娘出一个,麻烦您给她带句话,横也丝来竖也丝。” 早知今日贾敏会送花灯,林如海也该把这个元宵过得隆重些,不会弄得现在回赠的花灯也没有。 纵使她不送来花灯,自己也该送一盏才对,是他考虑不周。 等荣国府的送灯嬷嬷走后,苏哲摇头含笑:“横也丝来竖也丝……啧啧啧……” 这两不是在猜谜,分明是在调情。 苏哲只觉得自己是个多余且煞风景的木头桩子,不该出现在此处。 元宵佳节,本是欢欣之时,黄尚书家却显得有些冷清,黄尚书喜静,家里小辈拜过节以后,就打发他们自己去吃酒听戏,他难得不用操持国事,讨个清闲。 想起女儿悬而未决的婚事,尚书大人又叹气。 尚书夫人安慰他:“莫要可叹了,我问过,贾府那边看中人,去年七八月上定的亲,若不是老爷考量的多,咱们家比贾府还早呢!” 黄尚书早就不打林如海主意了,现在考量的是苏哲,就算那日黄学士没有撞见,苏家叔侄争吵,但这些天也感觉得到苏哲对这门婚事不乐意。 黄尚书也不乐意:“他虽生得也不错,但是一介鳏夫,我瞧着也没这个心思。” 黄家夫人白他一眼:“你当谁都像你们一样,人家妻子才故去多久,当长辈的问也不问,就要定亲,我看他不愿,才是真真有情有义!” 黄大人自知亏心,他确实操之过急,先前已经错过一回林如海,若是这一次苏哲会试得中,京中好些人家肯定要去议亲。 黄大人不服气道:“又不指着苏家一家,我们家姑娘岂会愁这个?” 尚书夫人懒得和他争辩,叫来身边的管事嬷嬷,嘱咐几句:“再遣几个人出去盯着,防着他们喝酒误事。” 她知道自家儿子不算成器,现在只求不要惹是生非,在官场上是不要想太高建树了。 正月十六,京城又下起了雪,似乎用这种方式来送走这个年。 林家宅子一大早就有人扣门。 咚咚咚,敲得人心烦。 看门小厮才从被窝里出来,哈着气把门打开:“谁人敲门,一大早的,有什么大事。” 开门一看,却是一个人顶着白孝,头上落满了雪花,堆得一头白。 来人脸被冻得发青:“苏家大爷可在此处?” 这是家中有丧,显然来报丧的! 林家小厮不敢耽搁,连忙往里让:“在的在的,我带您去!” “快去告诉苏家大爷,他家中有人来!!” 小厮领着苏家家丁一路踩着雪,跑进苏哲住的偏院。 苏哲刚刚起来,披着衣裳立在屋檐下看雪,见林家小厮领着一个带孝的人进来。 这是父亲院子里跑腿的小厮来兴。 苏哲原先闲适的脸色骤变:“这个时候……家中谁出事了!!” 来兴噗通跪下,膝盖在雪地里砸出两个浅坑。 “大爷……太太……殁了!” 林如海听说苏家来人报丧,赶紧穿上衣裳披着斗篷过来,一进院子,就见苏哲伏在门框上,脸色灰白,摇摇欲坠。 林如海让小厮赶紧把人扶进屋子里,给苏哲倒热茶来。 不然大悲之下被寒风一激,恐是会有风寒之症。 “你们快去,安排车马,走水路太慢!” 林如海见苏哲还没回过神,便支使起苏家下人来。 林如海印象里苏家太太长着一张喜庆的圆脸,说起话快言快语,总是一副神采奕奕的模样,他也没想到竟是走得这么突然。 他前世和苏哲交情很浅,对他家中很多事情都没印象,也记不清苏家太太是什么时候过世的。唯一有印象的便是苏学士是在自己三十二岁那年寿终正寝的。 苏家的小厮和嬷嬷忙忙乱乱,收拾路上一定要用的细软 苏哲喝了两盏热茶,才略有回转,和林如海道谢,摇摇晃晃站起身,强撑着精神去打点回乡奔丧的事宜。 林如海让人去找贾赦,寻得两匹快马,苏哲当天就骑着马,一路飞奔出京城。 苏家人昼夜不停,换马赶路,花了将近九日,回到姑苏。 贾赦知道苏家出事,还来道个恼,只是那时苏哲早已上路。 见林如海没了说话的玩伴,还担心他小年轻寂寞,让他若是得空就去找自己玩。 贾母那边耳提面命,还有个妹妹贾敏在,反正贾赦是不敢主动来请林如海去找乐子,这是林如海读书的关键时候。 苏哲到了家,料理母亲丧事,想到自己走的匆忙,林如海帮他许多,专门写信快马带到京城致谢,顺便和林如海说一说江南的情况。 林如海收到信,看过后有些凝重的合上,常安敏锐注意到这一点,关切问:“爷,苏家大爷信上说了什么?” 林如海凝眉,缓缓摇头:“没什么大事,家中一切都好。” 常吉捧着外面送的帖子,又问林如海去不去拜访鹿白书院的举子。 林如海仍是摇头:“苏哲不在,我何必去叨扰,况且若是让人熟悉了我行文的章法,未必是一件好事。” 22、第二十二章 第二十二章、“婚期要提前” 京城的春日比江南来略晚,林家院子里的梨树已经鼓出花苞,春草最先染上碧色,林如海这几日心中不太宁静,陷入一个两难的抉择中。 他原本想着上京来顺路见贾敏一回,走马观花考个会试,再逗留一段时日,差不多就可以直接迎亲,接贾敏下江南,抱得美人归。 上辈子自己和贾敏的婚期定在今年腊月里,不算太远。 林如海收到姑苏的家书,都写着林家老爷和林家太太身子大安,诸事如常。 也是苏哲的来信中才和林如海透露,林家老爷在腊月里病过一次,各色医者登门,为了治病甚至寻医求药一直问到金陵城。 林家家书作伪,显然是父母害怕影响自己会试,故而有所隐瞒。 丧母母苏哲担心林如海也同自己一样,至亲猝然离世,留下终身遗憾,特意写信来告诉自己。 前世父母接连故去,林如海因为守孝错过几回乡试,所以林家父母归天之前,并没见到儿子金榜题名。 林如海想想父母,忽而动摇了,自己是不是该全父亲母亲这个心愿? 若是生老病死,人力不可更改,将来一旦服丧,他有的是五六年的时间耽搁。 而且今次会试又不是自己前世参加的会试,他未必能榜上有名。 先前林如海还谋划着用什么借口推辞,现在反而释然了,姑且去考,看他什么结果,若是得榜,能叫父母安心,若是不得榜,就理所当然娶贾敏回去过自己的小日子。 想到家中亲人,林如海暗自又筹划起来一件事。 那天贾母才起来,赖家嬷嬷近前来说,“林家那位姑爷递了帖子,想见一见您呐?” 贾母见他如此郑重递了帖子进来,让人把自己喜欢那件织锦掐金丝的大袄找出来,带上抹额头面,打扮的光彩熠熠。 林如海进来里屋,认真给贾母磕头行礼,一起身,不说寒暄之语,开门见山: “我今日来,实在冒犯,晚辈有一个不情之请。” 贾母每次见林如海都满心欢喜,这女婿她越看越爱,耐心问他:“遇到了什么难处,慢慢说。” 林如海又是一拜:“太太,我和敏儿的婚期,能不能提前?” 贾母听了,眉头一紧,面色也崩起,又问:“可是你父亲或是母亲身子不好?” 林如海不想瞒着,凝重点头:“正是。” 这孩子能有这样的要求,也在贾母意料之中,京中也不乏好些人家,因为家中亲族重病赶着婚期的,甚至有些怕守孝三年有变故,趁着头七热孝慌慌张张办事。 贾母见女婿眉间有愁云,她一个经历很多事的主母,这点小事不在话下,软和语调安慰林如海:“你安心考试,此事我会派人和你家商议。” 林如海又补充道:“家中恐我担忧,故而一直将父亲的病情隐瞒,还是苏举人回乡,才向我透露此事。” 林家瞒着,想要林如海全心全意会试的心思,昭然若揭。 贾母也担心这个事,当面就做了保证,先把林如海这样的小辈安抚好:“没事,眼看会试在跟前,好好预备,纵使不中,你这么年轻,还有下回。” 贾母不偏不倚的时候,真真是个疼爱晚辈的好人。 现在贾赦和贾政年岁不算大,贾母弹压得住,崔氏无论是出身还是办事能耐,比之后贾赦的续弦邢夫人强太多,王夫人在崔氏跟前也不够看。 荣国府上下明面上很和谐,贾赦和贾政都比前世要顺眼。 贾母料理家事,林如海很放心,诚心谢过后,依然回院子里读书。 林如海一走,贾母自个人呆了会儿,就把大儿媳崔氏和二儿媳王氏一起叫来跟前。 贾母要崔氏去拿历法本子:“你把给敏儿挑的那几个日子再拿出来瞧瞧,原先说着是想把她留到十七八,现在怕是留不住。” 贾母带着水晶眼镜,把原先合的几个婚期都看了一遍,四月底有个还不错的日子,虽不算顶好,但也能嫁姑娘出门。 要赶着婚期,两个媳妇动动脑子一想,就知道大约是为着什么。 一向寡言的王夫人难得开口问道:“母亲既是定了日子,要不要告诉林家?” 崔氏也道:“我私心想着,现下是林家姑爷最关键的时候,京中不必惊动,咱们家中不如直接快马加鞭,去姑苏那边和林家商议,把事情都办妥,他不至于岔了心思。” 贾母看着大儿媳崔氏,赞许的点点头,“你让他们今日预备好就去,能快一日就是一日。” 随后老太太让人把贾敏找来,和她说了要把婚期提前的事,眼看着她在家中待不得多少时日,贾敏垂头不语。 贾母恨不得把一颗心掏出来,她何尝舍得呢? 膝下只得这样一个姑娘,自小金尊玉贵养大,若贾敏一出门,她还哪里去找贴心人。 “非是母亲要忙着送你出门,若你成了婚,他父亲真有什么不好,你守过孝期,将来他也只能对你更尊重。” 不是贾母咒自己的亲家,但媳妇嫁进门守孝,总比等着林如海守孝三年再进门妥当。 崔氏一算日子,还真是紧:“这么看,原先给咱们大姑娘置办嫁妆的活计,要抓紧了。” 贾母又安排下去:“那些摆件玩器早就预备了,我这边还有,现下把嫁衣、各色衣裳、帐子、各样头面,都催一催。” 两个媳妇得吩咐,恭敬点头:“老太太放心。” 王夫人自小在家中识得字,会算点帐,整理单子的事暂且交到她手上。 更繁琐的各样物件细枝末节,都是长房崔氏一手操持。 王夫人的陪房和主子一道进去二房小院,听说贾敏要提前出门,真是狠狠出一口气。 这位大姑娘读书识字,过于灵巧,半点敷衍不得,和大房奶奶管着家,简直就是哼哈二将,当奴婢的一点松快也不能有。 陪房喜笑颜开:“老太太膝下只有这样一个姑娘,真真是个宝贝,总算要送出门了!” 王夫人板着脸,瞟她一眼:“二爷也只有这一个血亲妹子,你们办事都警醒些。” 陪房和几个丫鬟把笑容都挂在脸上,脆生生的: “是!” 第二日大房奶奶就给王夫人送旧单子过来,让她先看一遍,心里有个数,后面肯定要添。 王夫人一看单子,都担心贾敏一成婚,会不会把荣国府搬空一大半。 况且这些还是贾母私库的旧单子,老太太为着姑娘的嫁妆,不知预备了几年。 虽说都是老太太的物件,但太太一旦百年之后,这些都是荣国府的东西,合该大房二房来分。 按理说贾母的体己想给谁就给谁,她们做媳妇的管不着,可听大嫂说的话,老太太这么宠爱姑娘,官中必定还要添,官中的东西二房不是也有份? 王夫人点着礼单子,心头肉越来越痛。 陪嫁丫头见她晚上还点着灯看,劝她道:“奶奶也白操心,有那一位管着,我们二房,能有多少活计?” 此刻的王夫人并不是想揽大房的事儿,她只是单纯的要弄清楚,小姑子贾敏究竟陪了多少嫁妆! 钦天监算的春试日子,是二月里。 京城还没完全回暖,只是这几日略有点暖和的意思。 林家小厮已经第二回送考,并没有一回生二回熟,常安皱巴巴的脸,对着林如海叮嘱了又叮嘱: “大爷,京城的春日比我们那边冷,钱都打点过,您可千万记得要炭!” 林家不差钱,打点过炭火费用,就算贵了点,也比把林如海冻出病请医问药划算。 贾赦、贾政、还有贾敬的马车紧跟着凑过来,几人下车,车夫把车子赶到别处,以免造成拥挤。 贾敬也是这一科会试,他当下已有三十四的年纪,但是在读书人里,还是算年轻的,有些读书人皓首穷经,也轮不到一个举人身份。 贾赦和贾敬一起过林如海这边,笑嘻嘻拍他肩膀道:“这回正好两人一起送,可惜你们进考场去,也不能相互照应。” 要真如贾赦所说的‘照应’,不就是考场舞弊? 贾赦说话煞风景,其它人脸色皆一黯,官兵敲锣催促考生去排队,贾敬和林如海一前一后,跟着队伍进去。 今年天气还真是怪得很,前一日二日还是暖和的,越往后倒春寒越厉害,好些人考出第一场就病倒,再无力继续。 林如海年轻运气好,除去脚上被冻出一个冻疮,腰酸背痛,只想睡觉,其它地方没什么大碍。 贾母领着一干人在家里等消息,听说林如海最后一科第一批被放出来的,一早就回去了,依然不安心。 贾赦自己也被冻得有点伤风,这几日吃药才好转,咒骂天气:“东府那边敬大哥可是差点去了半条命,今年春日是什么鬼天气,偏偏这个时候转冷。” 贾母慌得又问贾敬严不严重,贾政答:“母亲莫急,已经送了三支人参过去,敬大哥还能喝药。” 这样被狠狠冻一场,考生春寒里还只能穿单衣,人参不是包治百病,贾母眉间拧着愁:“人参也不是时时都有用!” 又说:“给林家也送一份!” 管事嬷嬷赶紧去预备,贾赦见妹子贾敏坐在母亲旁边,也是一脸愁。 拍拍胸脯,让妹子相信自己:“妹妹莫要担心,明儿哥哥就去看他,给你当一回青鸟。” 崔氏见贾赦又嘴上没门,且想起来明日他还有一件正事,好意提醒他:“明日……大爷不是早就和忠勇伯家约好?” 贾赦一摸脑门:“我怎么忘了!” 贾母指指二儿子:“让你二哥去。” 贾政素来听话,母亲这么一说,他也站起来,肃立垂头:“是,儿子明日一早就去。” 于是。 睡得正香的林如海强撑着疲惫的眼,穿好衣裳出来迎客。 贾政板板正正的脸,板板正正坐在客位上,说话腔调也板板正正。 “老太太担心你,让我来看。” 林如海惨然一笑,这是来看他,还是来故意弄他?! 23、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好累哦” 重活一世,林如海发现,很多事情都和前世向着不同的地方发展,说也奇怪,前世自己和贾政还算一路,毕竟贾政前世也读书,无论水平如何,养着许多清客相公,后面又在工部当值。 大约是翰林院和工部的差使有相通的地方,林如海前世探花高中以后,刚适应官场时,贾政帮过忙,前世他打发贾雨村进京,也是贾政活动谋事。 现在林如海却和贾赦在一起比较随意,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先和贾赦走得近的关系,贾政好像有意避着林如海,似乎是故意隔开距离,仿佛他若是和大房的人好,便不能与二房人交道一般。 这两兄弟的竞争,早就开始了。 目前来看,是贾赦略站上风。 林如海撑着眼皮,让人给贾政上家里最好的茶。 他抬起茶盏来假装喝一点,实际上只是沾湿嘴唇。 一会儿还想睡个回笼觉,他现在若是喝茶,一会儿想来是不必睡了! 林如海强打起精神:“多谢他老人家关心,我没什么大碍,睡几日养养即可,过几日一定登门拜见。” 贾政也是刻板的答道:“若是有什么需要的药材,尽管和家中开口。” “多谢。”林如海拱手,若是自己再不找点话题说,恐怕他们俩要这么呆坐下去,于是林如海问贾政:“听闻圣上点了舅兄在工部当差,不知去那一处。” 说到这个贾政就不板着脸了,他冲着皇宫方向做了一个揖: “皇恩浩荡,先父请安折子一上,天家给了一个从五品的工部差使,听说只是做些公文事务,年底就去。” 林如海少不得要恭维几句:“若我侥幸得中,还望兄长多多指教。” 贾政的面容变得柔和,唇角还带上微笑“”“那是自然。” 原来这位舅兄还要捧着点啊! 怪不得越来越喜欢养清客相公,这样就能时时有人吹捧他了。 先前林如海和他说话不算多客气,更不愿放低姿态去捧着贾政,所以贾政才板着脸。 呵,真累啊! 这么一看,贾珠被逼死也是必然。毕竟要好好读书,将来贾政面上才有光。 林如海应付完贾政,直接叫人闭门谢客,要是再有人来拜访,直接就不要开门了! 不过林家在京城交情深厚的也不见几家,谁家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打扰。 贾政回去,如实和贾母说了林如海的状况,还说起自己要去工部当差一事。 贾母不住的点头,笑道:“若是能中,你们二人将来也勉强能算同僚了!” 贾赦已经办完事回来,听见母亲这么抬举老二,扑哧一笑,暗含讥讽。 崔氏怕他说出什么扫兴的话,赶紧抱着瑚哥儿过去:“大爷今日出去办了什么大事,瑚哥一早起来就问父亲去哪儿了。” 贾赦把儿子抱过来,放在膝上:“老王爷叫我去,问的是原先咱们父亲在苏州修海塘的事。” 这是当年圣上给贾代善指的差使,若不是当年贾代善虽没了兵权,但办事还算兢兢业业,走的又早,圣上也不会怜悯老臣,让贾政也跟着沾光。 贾母听了,赶紧问:“可是上面有这份意思?” 见贾赦摇头,贾母一瞬间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老王爷找你,是问海塘什么事?” 贾赦道:“老王爷的女婿揽了这门差,问我当年父亲负责海塘的时候有没有遗留的图纸和可靠的工匠,我告诉他工部都有存档,前儿跟过的父亲办事那几家,也都给他写了名字。老王爷说,下次必定替我美言几句。” 贾母听完,又问:“老王爷家的……是哪个女婿,当这份差?” 听母亲一问,贾赦脸上也有迷茫神情:“那人我也不熟,听说是前几年的进士,似乎是甄家的远亲,祖上连过宗。” 贾母听见甄家,似是松口气:“想必不是那几家,所以咱们不认得,既是远亲,将来多走动走动,也熟悉了。” 崔氏听贾母一说,连忙笑道:“京中人家多,也是母亲这样见过人家多的大约还能认出来,若是只我出门,总是怕认错人呢!既是这样,明儿我就预备几样东西送去甄家。” 贾母对崔氏的懂事很满意,忍不住拍着她的手夸她:“你也巧,这些人和事,都是慢慢认全的,我年轻时候,还不是出去就要睁眼瞎,多学一学就好了。” 夸完长房媳妇,老太太眼中又浮起几分忧虑,荣国府总讨不着差使做,如此下去,怕在京中越来越没分量,贾政在工部的差使,拿到旁人眼中去,算不了什么。 史家那边瞧着还是后继有人的模样,自己这两个儿子,都不算出色,尤其是老大贾赦,这一二年收敛许多,只要不惹事,被贵人惦记上,她就要念佛。 从贾母那边散了回去,崔氏赶紧叫人去预备明天去甄家的拜礼,让贾赦写帖子。 贾赦无奈:“你操这些心做什么,咱们家几时要去巴结那样的人了?老王爷也是随口一说,面上过得去,才不会提什么美言。况且以后再工部当差的也是老二,轮不到我们占好处。” 崔氏耐心劝他:“这些人家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帮上忙,那个姓甄的大人,走的是官路子,和咱们不一样。就说家里虽然眼看着林姑爷能成气候,可他才多大点年纪? 老爷年长,且不说为着二弟那边,就说为着林家小姑爷,也该多往官场上探探风。” 崔氏还有一样没说,二房那边蒙着祖荫,除非他十分出色,能当圣上的近臣,不然官职和差使,没个五六年去,别想动一动。 贾赦听崔氏一劝,也不拧巴了,让人去拿荣国府的名帖:“也是奶奶出身的人家和我不同,比我想的远。” 崔氏的父亲原先当过好些年的太仆寺少卿,现下已经因病告老,崔氏的母亲只养大她一个女儿,其它两个弟弟都是姨娘所出,现在也跟着父亲回乡了。 正是这个样子,崔氏在荣国府上只能更加小心翼翼。 夫妻二人正说着话,贾母身边常使唤传话的嬷嬷过来。 那嬷嬷道:“林家递了帖子来,说是过两日登门拜会,老太太说要好生热闹一回,让奶奶尽管去账上支钱,还要大爷去问东府敬大爷能不能来。” 听说林如海要来,贾赦马上就有精神,再看嬷嬷的传话意思,母亲必然也是想着要好生找乐子的,不然也不会说出让奶奶只管支钱的话。 贾赦笑道:“请戏班子、杂耍班子的事,奶奶只管交给我,外面哪家唱的好,爷心中有数。” 崔氏见他如此热心,不好拂他面子,只得笑道:“如此,就劳烦大爷了,大爷几时往东府去,要不要再带点补品过去?” 贾赦大手一摆,“今日早上不是才送过,我现在去打搅他也不成,没得他吃药睡了,还起来应承。明日晚点我再去瞧,奶奶若是不放心,再派人去问一声就是。” 崔氏点头,贾赦平时万事不管,这一回倒是主意多,又叮嘱妻子:“咱们家那些屏风,该遮就者,该挡就挡,你做嫂子的总要多预备几个去处,能让妹妹躲着看情郎。” 说完,贾赦一想贾敏那个害羞样子,自己先笑了。 崔氏嗔怪道:“还好妹妹不在这儿,不然又要气一场。” 贾瑚醒了,哭着要找母亲,乳母只好抱着他过来,贾赦嫌弃孩子哭得他脑袋涨,另寻了一个由头就别处去。 第二日,崔氏忙着预备荣国府清客,忙得脚不沾地,偏生贾瑚又有些发热,请太医看病抓药,又忙了大半天。 贾赦那边找的戏班子还顺利,按理说好的班子要提前预定。但是原本定下的那户人家老太爷没了,忙着办丧事,唱戏是不能的,这几日就空了来。 荣国府去下定,班主欢天喜地应承下来,提前一日就从角门把行头箱子般进荣国府好几个。 等林如海拜访那天,诸事齐备,只等来宾。 林如海一进荣国府,就觉今次与往日不同,二门外的婆子、小厮、丫鬟收拾的都比往日齐整,不知情的还以为今日是过什么节。 进去大门,一路往里,林如海照例要进去给贾母磕头。 贾母看他没什么变化,不像是东府那边说的,贾敬直接瘦脱了相,心里大安。 正好东府那边来人,给贾母道恼:“老太太,敬大爷还没好全,不敢出来吹风,今日不能过来给您请安,让小的来告罪。我们大爷说,过几日好了,必定请老太太过去一乐。” 贾母叮嘱来传话的嬷嬷:“让你们大爷好好养着,今后还有好时候,我这边不用操心,你们奶奶在这边有人照管。” 那嬷嬷得了话,又赶紧回东府去。 贾母再看林如海神采奕奕,心里就更爱了,笑得合不拢嘴,贾敏仍旧是待在贾母身边,只默默看着,不太说话。 将要嫁的姑娘,依着礼节,就该矜持些。若是有些古板讲究的人家,多半是不会让女儿与南方见面。 万幸林家和贾家,在此事上都不古板。以前贾母还是史家姑娘的时候,也常往国公府串门,原先和贾代善也是见过面,说过话,所以老太太不兴什么盲婚哑嫁。 丫鬟上了热茶,贾赦和贾政在一旁陪坐,崔氏和王氏当媳妇的站在下首。 外面一阵哭声由远及近,瑚哥儿自己迈着小短腿,从帘子缝里钻进来,一边嚎哭,一边往里走。 这样的好日子,大家都高高兴兴,偏生贾瑚要哭,又煞风景,又触霉头。 贾赦当场脸上就挂不住,张口厉声责备乳母:“瑚哥儿哭什么,既是哭了就哄,何必抱到这里来,你若当不得,爷就再换一个!” 那乳母慌了神,几乎要被吓得哭出来,搓着手,声音都发抖:“哥儿饿的慌,哄不住,要找大奶奶。” 林如海见贾赦这样凶,连贾瑚都被吓得呆住,顺手就把孩子拉过身前抱起来。 “大人不必如此,小儿哭闹是常事,前儿我见瑚哥也挺乖,他今日这么哭,必有缘故。” 说着,林如海十分熟稔的摸摸贾瑚额头,又摸他后背心。 “可是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