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此钟意》 1、chapter.01 《只此钟意》文/甜葵 文学城独家发表 — 隆冬时节,京市落了第一场雪。 昏暗的巷子口,光影昏沉,呼啸的北风穿堂而过,下意识让人压紧卷边的衣角。 钟意顶着寒风赶上了32路公交车,在上课铃准点响起的时候踏进了教室。 舍友赵西雾冲她招了招手,把占座的书拿走,“怎么来这么晚,昨晚又通宵了?” 钟意嗯了声,拨了下头发,露出一张没什么血色的脸,她皮肤白,眼下的乌青就显得愈发明显,没关紧的窗户漏了风,她捂着嘴一阵阵的咳。 赵西雾伸手关了窗,回头看她一脸病容,随口说,“你要是缺钱还不如跟着我一起做模特,这玩意来钱快,总比你给人家公司当实习生苦力好。” 其实模特这行也不好混,但碍不住有的人有入场券。 换句话来说,就是老天爷赏饭吃。 钟意长得漂亮,赵西雾第一眼看见她就知道。 饱满流畅的脸型,野生眉根根分明,五官极具风情,可是看人的时候眉目清冷淡漠,疏离聚于眼角眉梢,于是昳丽尽消,只余凛冽。 钟意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存款,嗯了一声,没说好还是不好。 只是默默打开电脑,把昨晚还没做完的数据报告继续核对。 看了两行眼前就昏昏沉沉的,字迹模糊成了一片,勉强灌了点凉水清醒下来,又听见赵西雾为难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钟意,咱们这学期租的房子得交费了……” 钟意心里咯噔一下,一连串的债务压下来,她就算脑子再昏沉也被惊的立马清醒。 她咬了下唇,目光快速扫着卡上的余额,有些难为情的抬头看向赵西雾,“我先给你一部分,剩下的我晚上给你行吗?” 赵西雾是知道她家里的情况的,她应了一声好,微不可见的叹了一口气。 — 下午五点半,提前结束了在事务所的兼职,天色落昏的时候,钟意赶上了回家的那趟班车。 钟家坐落在京市二环内的一条深长胡同口。 地段是极好的,推窗就能看见画阁朱楼,四方城墙,辉煌磅礴。 原先这地段说是要拆迁的,就像一场富贵梦,做了虚妄的数十年,临了一道保护遗迹的批文下来,一场美梦碎了个彻底,钟家仍旧是这片城下最不起眼的一户人家。 可是钟远山不死心呐。 富贵城底多少的世家豪门盘桓,他就在其中转圜周旋,盼着得到点上流阶层的风声,抓着一点儿东西飞黄腾达上去。 胡同口的阿婆看见她回来了,地道的京腔亲切,问她怎么上了大学不常回家了。 钟意只笑笑,攥着包带的手生疼。 转了两个弯就到了钟家,方玉莹正带着她的弟弟在家门口写作业,看见钟意回来了,她急忙走上来,第一句话就是问她,“你怎么来了?” 钟意说:“钟远山呢,让他出来。” “你爸刚应酬完,正睡着呢。” 钟意抿了下唇,回头看着方玉莹,“我今年的学费还没交。” 方玉莹愣了下说:“你寒假不是打了工,身边能没钱?” “当生活费了。” 钟意声音哑了下来,鼻音很重,她有些站不稳,下意识往方玉莹身边靠了下,后者立马向后退了一步,目光闪躲,语气迟疑。 “你妈没钱你又不是不知道……去找你爸要去吧。” 方玉莹小声嘟囔:“当初改志愿不是很硬气吗。” 听到这句话,钟意转身的动作僵了僵,她垂下眼,睫毛颤了颤,努力把委屈的心情咽回去,扬起手轻轻叩了叩堂屋的门。 钟远山醒来了,身上的酒气却还没消。 他的眼下有常年应酬的乌青,坐在不明亮的桌边,撑着眼皮打量着她。 钟意喊了声爸,倒了杯热茶递过去,绞尽脑汁想着说辞。 窗外是方玉莹逗着小孩子的声音,站在窗外还没有庭前那颗枇杷树高的小男孩是她的弟弟。 钟意其实到现在也没有想明白,十年前的一场暴富的美梦破裂,她的弟弟随之出生在这个家庭。 明明家里什么都没有变,只是破了一场最虚无的幻想,可是她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要这么多钱?”钟远山呵了一声,“什么吞金的专业,当年叫你读公费的师范生你不肯去读,现在要钱了晓得回来找老子了。” 钟远山点了根烟,似乎有意挫一挫这个女儿的锐气。他就这么冷眼的看着她,半天落下一句,“你弟还指着钱用呢,家里没多余的钱!” “我知道你先紧着他,这钱算我借你的不行吗?” 钟意软下了声音,钟远山仍旧摇了摇头,委屈的情绪彻底绷不住,她红着眼圈质问,问钟远山为什么这样厚此薄彼。 “谁叫你是个姑娘。”钟远山说,“你也别觉着委屈,要不是当初以为你是个男胎,你也不定能活下来。” 这话就像一锤定音似的,钟意站在原地,浑身发抖,她感觉当堂一盆凉水从她头顶浇了下来,她死命咬着牙关,却还是不受控制的流泪。 她想起和家里争吵的第一晚了。 那是她高考出分的第一天,她考的出奇的高,钟远山却强压着她去上本地的一所普通师范院校。 他给的理由很简单,公费师范生没有花销,毕业了出来找个稳定工作,再经由他介绍,在他的“圈子”里挑个人结婚。 钟远山把这个称作是她最好的路。 最好的路,就是被当作商品交换一样换取商业资源,用年轻换取金钱,为她的弟弟铺路。 “不可能。”钟意向后退了一步,她深吸一口气,红着眼眶,声音几近颤抖,“为什么一定要我这样。” 钟远山抬了下眼,他把烟头扔进烟灰缸,那目光赤条的分明,似乎在问她除了这点作用,还有旁的价值没有? 钟意被这样的目光刺伤,她别过脸,眼泪大串大串从脸颊滚落,她来不及去擦,踉跄着扶着墙边,呼吸几乎要喘不过来。 她感觉一双无形的手牢牢扼住她的咽喉,一切控诉都是徒劳。窗外的北风呜呜呼啸,她细碎的哭声并着心里头最后一点儿希冀彻底被这狂风完全吞没,最后沉入墨一般深沉的夜里。 钟意抹了一把脸上的泪,她的头疼的厉害,全身都在发烫,心却冰冷如寒潭。水火交融,她不知道从哪里还有最后一点力气支撑她走到钟远山面前。 钟远山失了耐心,决心要给她一点教训。学校的缴费单被他扔进了垃圾桶,他醉醺醺留下一句,“不听话就滚,别来找老子要钱。” 十二月的寒冬料峭,钟意从来没有觉得京市的冬天有这样的难挨。 方玉莹听见了他们的争吵,撒下小儿子拉住她,嘴里絮絮叨叨的开始数落,“你什么倔驴脾气,好好顺着你爸的话不就行了嘛,非要惹急他。” 钟意已经疲惫至极,情绪被抽离,她木然的回过头,嗤笑,“他是真的为我好吗?” 方玉莹没什么主见,只知道一味顺着丈夫的话说,“那些人也不算差吧,至少有钱。” 纸醉金迷的浮华人间,放浪形骸的轻荡目光,尊严在金钱面前被碾平,想起那些浪荡的无忌惮的目光,钟意就要作呕。 她生平第一次感觉无法在脚下的这片土地呆下去,哪怕是一刻也不行。 “那也不是什么好人。” 钟意冷笑一声,也是这时,堂屋的窗户被猛地拉开,钟远山彻底被她这副态度惹怒,20寸的小型行李箱被扔出,她被撵出了这个家。 钟远山还是那句话:“不听话那你就滚。”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钟意有一瞬间的愣神,她默不作声地蹲下来,一件一件把衣服塞进箱子,眼泪溅落在手背上,烫的惊人。她倔强的抿住唇,没有一个人来拉住她,她就自己挺直背脊,倔强的往外走。 钟家这片是闹市,入了夜,什么都热闹了起来。 灯红酒绿的对街,就贴着胡同口的边线,停了一排的车。 这条街的最里面是一家酒吧,很低调内敛的门头,一眼瞥过去熙来攘往的繁华,扎眼的车牌一瞧就知道不是什么等闲地。 钟意就看了一眼,然后拎着箱子闷声往前走。 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去哪里,只是心里蓄了一团无名的火,她就这么漫无目的的走在沉了夜色的街道。 出来时候急,随意罩了件外套,不抵寒,她浑身冻得发抖,掌心贴着额头,又觉得热度滚烫的惊人,迷迷糊糊觉得自己应该是发烧了。 发烧了又怎么样?没地方可去。 偌大一个城,出门时钟远山冷笑的脸就在眼前,他就是笃定了她这只刚上了大学的雏鸟飞不出那四方的院子。 不消半刻,她就会滚回去,然后安静的接受既定的命运。 头疼的厉害,视线也被一片雪迹模糊,狼狈的蹲下身,钟意听见有脚步声,轻佻的口哨声响起,她扬起头,眼前出现了一张熟悉的脸。 但绝称不上是她想见的脸。 钟远山的朋友多,三教九流的都有,时常带回家来喝酒,玩闹到大半夜才作罢。有时候钟意偶然出门撞见了,便会被这群人不怀好意的调笑,肆无忌惮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她听见这群人问钟远山她今年多大了。 这群人显然也认出了她。 为首的叫周林,风流沾了一身,这片地界有名的小混混。 他问:“钟意妹妹怎么不回家?” 周林的目光落在她手上的箱子,然后不怀好意的笑了起来,带有很明显的暗示,“要不去我那儿?” 突然的靠近,钟意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往后退了一步,目光警惕的向四周看去,可惜天不随人愿,这条街空荡荡的没什么人来,间或的一辆深黑色布加迪驶来,在这嶙峋的路上就像一个过客一样浅浅掠过。 钟意暗道一声不好,慌乱席卷心头,她匆忙避开周林作乱的手,很是狼狈。 “你别碰我。”钟意尖叫了一声,不怀好意的触碰令她感到无比厌恶,她下意识向周围扫了一圈,求救的目光在对上那些调笑与冷漠戛然而止,她的心完全陷入谷底。 周林知道她没人撑腰,有恃无恐道,“你爸卖女儿这事谁不知道?卖谁不是卖,要不然跟我?” 怒火直冲心头,钟意死死咬住下唇,胸膛剧烈起伏,她不抱有一点他人能够施以援手的期望,撑着一股鱼死网破的劲,抡起手里的行李箱就向周林身上砸去。 周林被她砸中了腿,脸上出现恼怒的神情,骂了一句脏话,扬起手要给她一个教训。 一阵短促的车鸣声响起—— 凛冽的冬夜,四顾的茫茫,那辆黑色的布加迪就好像突然闯入的外来客,车前的双闪明亮又逼人,又带着点儿云淡风轻的闲适,就这么不经意的照亮了他们这儿的一片地。 车窗摇下了一半,依稀可以看见一个男人矜冷的侧颜。 他搭了一只手在方向盘上,手指纤长,金属点烟器亮起烟蓝色的光,云雾顺着他指尖缠缠绕绕,他微仰着头吐息,藏在黑夜里的面孔,有一半的晦暗,让人着迷。 后来目光就这么淡淡看了过来。 如果让钟意形容当时的感觉,那是她生平第一次想要“驻足”。 可惜现实不给她这样慢慢欣赏的机会,周林很快又像一条难缠的毒蛇靠了过来,几番挣扎,钟意渐渐失了力气,她感觉随时都要昏厥,巨大的恐慌让她用尽全力挣扎。 也是这时候,一支烟到了尾声,一点火光被他撵灭,钟意挣扎着扭过头,她看见灯影惶惶,他忽然侧了头,没什么耐心地摁了下控制台的喇叭。 这下钟意完全看清了他。 浅灰色的呢子大衣,清瘦指节夹着烟,半明半暗的光线,侧脸的线条利落又分明。 初雪落满了肩头,他也只是冲她抬了抬手,说了一句挺漫不经心的话。 他说:“到我这儿来。” 2、chapter.02 车里还有一点儿没散尽的烟味。 钟意上了车,有点局促坐在后排。她礼貌道了声谢谢,抬头打量他,却被他不经意落在车内后视镜的目光所捕捉。 对视的那一瞬间,钟意仓促的移开了眼,却听见他落下极短促的一声轻笑。 发动机启动的声音,钟意听见他落下一句,“去哪儿?” 钟意不敢真的让他送,飞快说了声谢谢,请他把她在下个路口放下就好。 夜色静悄悄的,下车的时候周围静的不成样子,拖拽着的行李箱发出刺耳的声音,钟意突然就有些不好意思走了,她回头看了眼那辆深黑色的车。 车身与暗夜融为一体,她眯了眯眼睛,似乎又看不见这辆车。就好像一场海市蜃楼,她要分不清今晚究竟是不是一场梦。 后来那暗夜里亮起一点猩红的火光,钟意便能确定,这不是一场梦。 手机铃声打乱了霎那的平静,一点儿思绪被揉碎,钟意手忙脚乱的从衣服口袋里掏出手机。 是赵西雾的电话。 钟意顿了一下,转过身,接了电话说,“西雾,那钱……” 赵西雾很急的打断了她:“意意,你在哪儿?我刚回家发现那傻逼房东把我们门锁换了。” 钟意彻底懵了,完全没想到糟心的事情堆在一块儿,赵西雾说房东不肯租给他们了,让他们明天一早上门来拿东西。 赵西雾说自己今晚找朋友借宿一晚,问钟意今晚怎么办。 钟意抬头看了看天,街景早就陷没一片黑暗,二环内的寸金地盘,哪有她消费得起的住处? 她抿了下唇,不愿再麻烦好友,便道,“我随便找个宾馆住一晚吧。” 打完了这通电话,钟意彻底泄了气。 轮子卡进了青石缝里,她一时没拉动,带了脾气使劲拽了两下,转过身,烦躁的将整个箱子拎起来。 也是这个时候,钟意发现那个男人还没有走。 他倚在车旁边,明明只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的手上又多了根烟,这微薄的火光只够照亮他一双多情的眼睛,此刻覆了浅浅的一层笑,有种浑然天成的轻荡。 钟意停在了原处。 实在是因为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身后是一段死胡同,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钟意觉得迎面刮过的风都在变得缓慢,他们衣角擦过的时候,钟意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想起自己还欠他一句谢谢。 恰好这时候,靳宴舟也灭了烟。 他倾身看过来,也是这个时候,钟意看见了他鼻尖上的一颗小痣。这小痣一下破了他整张面庞的清冷气,多了几分浪荡人间的浮华。 钟意的手机隔音没那么好,她料想这男人大约也听见了刚刚赵西雾的那一通电话。 于是他理所当然的发出了邀请:“要不去我那儿?” 钟意心狠狠往下一沉,她觉得这男人和周林也没什么不同,多了份好看的皮囊与绅士十足的派头,内里都是一样的本色。 默不作声的拎着箱子往前走,算是无声的拒绝。 走了两步,眼前开始发晕。脚步一虚的时候,钟意感觉腰上横了截手臂,其实也没多大感觉,衣料摩擦发出的声音,片刻消失,她歪下去的身子被扶正。 靳宴舟撑着手臂靠在车门上,有些好笑地看着她。 他叩了叩车门,看穿她的强撑,带着点儿揶揄道,“上车吧,要不然就该坐120了。” 钟意想说深更半夜的,她晕在路上,真不一定有人能给她打120。 她又一次坐上了他的车。 这会儿他没问她要去哪儿。 舒适的真皮座椅,车内安神的香薰让困意重新席卷,钟意艰难的撑起眼皮,这是她第一回离家出走,也是第一回坐上一辆不知道终点的车。 就好像是一场探险,不知道路的尽头是宝藏还是陷阱。 但不管是什么,总不会有比现在还要糟糕的处境。 车开的很稳,一小段钢琴曲放了出来,暂且缓解了一点凝固的气氛。钟意注意到他抬手调了一下后视镜的角度。 起初她还不明白他这个动作的意思,后来她在那面镜子里看见了自己惨白的,又两眼通红的脸,暗淡的唇色好似下一秒就要晕厥过去。 钟意这下明白了,他这意思是告诉自己,他原不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只是她这副鬼样子实在太可怜,任凭谁都没办法坐视一个好像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的姑娘在街上游荡。 他们一路上都没有再多余的交谈,路上靳宴舟接了两个电话,那边似乎在催他过来,他没什么情绪的嗯了两声,视线遥遥望向窗外,说了声知道了,又把手机扔了回去。 钟意抿了下唇,有点歉意开口,“抱歉,刚刚——” 车停了下来,这句话也就这么淹没在风声里,一串钥匙递了过来。 他似乎不常来,让她去找物业问清楚房号,临了落下一句,“你自便”就匆匆开着车走了。 钟意站在路边,手心的钥匙触感冰凉,她心里忽然在想,他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生于世俗间,长于红尘里,恣意随风,姿态从容,好像永不坠的神山。 于她心间无意惊鸿。 — 靳宴舟到的时候三点已经过了一刻,自然是没人敢罚他酒的,倒是邵禹丞乐呵呵凑了过来,问他抽支烟的功夫怎么人就跑了个没瘾。 靳宴舟抬了下酒杯,言简意赅,“遇见个人。” 邵禹丞来了兴趣,笑眯眯问他,“艳遇?” “谈不上。” 邵禹丞指了指里面相互歪着的男男女女,说里面好几个都是冲着他来的呢,非要问出外面遇见了什么特别的人值的他抛下场子去了那么久。 靳宴舟想了个词来形容。 他说:“特别的狼狈。” 邵禹丞听了哈哈大笑,说这是现在用烂了的招式了,他是风月缠身的人,用老成的语气告诉靳宴舟,这是故意装可怜想钓他呢。 靳宴舟淡淡说了声是么,脸上没多大在意的神情。 邵禹丞笑完了劝他:“管他什么招式,要喜欢就养个在身边,这么多年也没见过你身边有人。” 靳宴舟漫不经心晃了下杯里的酒液,说了声没意思,算是婉拒。 声色犬马的风月场,他清清淡淡一句没意思,将自己从这浮梦人间里摘得干干净净。 屋里有人催着他们进去了,邵禹丞应了一声,开了两瓶新酒进去,进去也不喝,先扬手一洒气氛搞起来。 可怜这瓶价值颇高的陈酿就这么葬身在灯红酒绿的狂欢里。 靳宴舟被一群人簇在中间打牌,他今晚手气蛮不错,推了桥牌赢了不少,几个人凑过来恭维他,言语间谈到桥北的企划案,靳宴舟淡淡一句不谈公事推了,自顾自端了杯鸡尾酒走向靠窗的位置。 天微微放白的时候,他接到了公寓那边的电话,说是早晨八点刚过,那串钥匙就被归还到了物业处。 物业问他什么时候来取,靳宴舟随口说了下次,只当是个小插曲,没放在心上。 只是他大概没想到。 这下次来的这么快。 — 找房间的时候钟意遇上了一点儿麻烦。 物业问她的时候,她是一问三不知。 户主是谁? 她还没有问过他的名字。 联系方式是什么? 他们今晚刚刚遇见。 后来还是守在门口的保安记住了车牌号,物业一拍脑袋说,“黑色的布加迪,那可不就是靳总的车吗?” 钥匙也对上了,被恭恭敬敬送进单元楼的时候,钟意还有些恍忽。 门打开的一瞬间,她因为有进入另一个世界的恍惚感而迟迟不敢踏进。 后来她自嘲笑了声,拎着箱子大胆迈了进去,反正做什么也不会有比今天还要差的情况,京市的冬夜冷的彻骨,她总要想办法熬过今晚。 开了客厅的一盏落地灯,钟意打量着这屋子里的装潢,白蓝色的北欧风,家具洁净一尘不染,就是少了几分人气,看样子应该很久没人住过了。 钟意想起来遇见那男人时的境况,他极懒怠的靠在车边,抬手朝她招了招,恣意的态度好像在招一只猫儿。 赵西雾的电话在这时候打断了钟意对这件事的一切回想。 她接了电话,将今天遇见的事情一一和好友说了。 赵西雾啧了一声,说她真是运气好,出门都能撞上开布加迪的有钱人。 钟意叹了一口气,声音在空旷的客厅显示出几分回荡,她从包里抽出两张人民币压在那盏台灯下,“一晚的房费代价也很大。” 赵西雾办事效率向来高,连夜找了几家租房信息,要报号码让钟意来记。 钟意一边拿着手机,一边去一旁的桌子上找纸笔。 随意瞥了一眼,黑桃木的长桌上堆了份全英文的文件,落款那页刚好被展开。 钟意鬼使神差地上前看了眼。 劲瘦刚硬的笔锋,她的目光落在上面的名字,久久无法移开视线。 原来他叫靳宴舟。 3、chapter.03 新房子在一条胡同口,离学校不远,几块墙板隔开的合租房,胜在租金低廉。 房东找他们要了半年的押金,这钱不是个小数目,赵西雾咂了一下舌,和房东打着商量说,“押一付三成不成?” 房东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面相凶,说话也不客气,一句不成直接就拎着钥匙要走。 没办法,钟意和赵西雾又把她拉了回来。 两人凑着一起付了押金,这回长了个心眼,一板一眼签了一年期的租房合同。 合同一签,老太太给了两把钥匙立马就走了,空荡荡的一间平房,四下都漏着风,赵西雾忍不住吐槽一句,“就这破房子,还那么贵呢。” 谁知道那老太太虽上了年纪,耳朵却灵光,慢悠悠的转过身来,目光朝他们两个人身上打量一眼,毫不客气开口,“嫌弃这地界破,那就去对面住啊。环湖的别墅,好吃好喝有人伺候着,那才舒坦。” 对面那地界,生活在京市的人都有些耳闻。 白日里见不到什么人影,入了夜一盏又一盏的光却亮了起来。灯火的绚烂,赵西雾做模特这行的,见过太多的人走进对面那座香榭,摇身一变金银坠了满身,成了响当当的时尚新星。 她目光往对面看了眼,轻飘飘落了句,“指不定我将来真也踏进那富贵地界呢。” 彼时的钟意,没想到她这句话应验的这样快。 她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她也真的踏入了这地界。 - 京都又落了第二场雪,连绵的雪簌簌下了一夜,一早起来红墙碧瓦的枝头早已盖了层寒霜。 这场凛冬暮色将至,在夜色完全吞噬楼宇的檐角时,钟意刚刚核对完一整套企业账目。 她合上电脑,抬头望了眼窗外,人迹稀少的胡同口,长街的路灯或许年久失修,从来没有一盏是亮着光的,幽长的巷子就像一条永不会尽的无归路。 只有对面的东郊壹号,灯火通明的盎然,光与暗的泾渭分明。 手机屏幕的一点微光亮起,她听见电话那头的赵西雾大着舌头和她说这儿的别墅如何壮丽宏大,上了年份的拉菲入口如何醇香。 她笑了起来,开玩笑问,“那你还想回来吗?” 赵西雾说了句:“不回来这儿也没我住的地。” 钟意被她这句话逗笑,电脑的文件拷贝好,她关上电脑打算休息,却又接到了事务所上司的电话。 王美华告诉她时针已经过了零点,她所允诺第二天交的报表也到了期限。 钟意迟疑了一下,低头看了眼腕表,问,“现在?去哪儿交?” 王美华发了个地址,让她半个小时到。 看见地址,钟意苦笑一声,和赵西雾开玩笑道,“好巧,这下我可以去接你回来了。” 赵西雾对这种大厂压迫实习生的行为深感不齿,她悠长的叹了一口气,又安慰钟意,“忍忍吧,为了生活谁都是这么过来的。” 进入东郊壹号需要铂金邀请函。 钟意没有,她给王美华打了电话,后者应了声好,晾着她在寒风里等了半响才赶到。 王美华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不大好,似乎有点儿心虚的神色,然而还不等钟意细细探究,她就被王美华不由分说的拉进了包厢。 “合伙人说想见见你,你见了面别乱说话!” 被这么慌乱的拉了进去,钟意扭头往外看了一眼,面前的灯火辉煌,她还未曾从幽冥暗色中褪去,就仓促踏入其中。 合伙人姓周,喊她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看她一个小姑娘凌晨一点风尘仆仆赶过来有点儿过意不去,请她进来随便叙叙旧。 满座的觥筹交错,钟意被王美华死死挡在身后。她不是个蠢笨的人,三两下的言语交往,她也听出了门道。 一场精英荟萃的宴会,王美华拿了她熬夜赶工的成品,掐着时机露面邀功。 钟意笑了笑,就这么冷眼站在后面听王美华的财报分析,后来不知道讲到哪一步骤,凭证上的一项账目总是核对不上,王美华一下卡了壳,意识到这账做错了,她立马又把钟意拉出来。 “不好意思周总,新来的实习生账对错了,是我疏忽了。” 那位姓周的合伙人抬眼淡淡瞧了下,问了句,“这账到底是你做的,还是她做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王美华硬着头皮认下去,她再度把钟意推到身后,笑着说,“这么大个数据,实习生哪会啊,这账都是我亲自做的,就最后交了点核对的任务给她锻炼,谁知道她还没办好,真是让您见笑了。” 钟意愣了下,她是第一年来事务所实习,没想到王美华做事这么绝,抢了功劳不说,还直接将错处推到她面前。 她睫毛颤了下,知道王美华这是打算弃了她,这些上层混迹的人说话做事都有一套滴水不漏的章法,今日无论她进还是退,都不会落着什么好。 明晃晃的一场鸿门宴,偏偏她还没有什么办法。 新做好的u盘在掌心被硌得生疼,王丽华的背景她有所耳闻,钟意深呼吸,快速分析利弊,强迫自己将那一点不甘和委屈压下去。 钟意下唇死死咬住,这样明显而又对峙的局面,不是没有人看不出来。 只是这世界并非黑白分明,大多数事情也不需要一定是清白,钟意没指望会有人为她一个没后台的小实习生打抱不平。 也是这时候,人群里一道懒懒散散的声音响起—— “好一出戏。” 这声音就好像湖水里掷下的一粒石子,散漫的无意,偏偏就惊起了一池的涟漪。 钟意看见王美华的脸色刹那间就变了,这场拙劣的把戏就这么被拆穿,高台上的男人视线冷淡,眼尾眉梢点着凉薄的笑意,就这么漫不经心的定了人的命运。 钟意对这一切却恍若不闻,从踏入这房间开始,她隐约就觉得这单调的乐声缺了些什么。 直到他的声音响起,低沉的像是一把古朴的大提琴,琴弦奏起时,铮的一声鸣,她的心被缭绕的飞乱。 他们就这样毫无征兆的见面了,那道劲瘦利落的名字伴随着低醇动听的声音又再次震响了她的耳膜。 钟意的记忆一下就被牵扯引进那个雪夜,她抬首看他端坐在琳琅红尘里,又觉得他天然合乎其间。 靳宴舟。 这名字就含在她的嘴边,又好似灼热,她说不出来话。 熙熙攘攘的你来我往,她看见靳宴舟忽地朝她勾唇笑了下,喧闹任其喧闹,他就这么淡淡的坐在那儿,那目光好似在说,瞧,我们又见面了。 钟意觉得许是那日的灯光实在绚烂多情,她仰头望着他,觉得凛冬里的那一轮薄月,好像也没那么冷清。 后面的事情就变得容易了很多,他轻飘飘一句话却好像是个通行证,那些个张牙舞爪的人就此歇了气。 钟意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时候,看见了他们的目光,两分不敢置信,三分又是忌惮,暗潮的涌动,这世界从来就不分明。 出来的时候刚巧也遇见了赵西雾,她在洗手间吐了个昏天黑地。 吐到后面犯了胃酸,她捂着胃蹲在墙根直喘气。 钟意有些担心问要不要给她喊辆救护车。 赵西雾摇摇头,还勉强的笑着说,“那多丢人,传出去我怎么在这个圈里混?” 钟意于是住了嘴,这世上总有太多的不得已,为着生为着活,不是人人都能在这皇城梦里酣然哄睡,醒来便是一场富贵滔天的人生梦。 她没有任何劝赵西雾的想法,只是沉默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手提包,艰难的撑着她的身体往前走。 二十米不到的长廊,钟意走的格外的漫长。 赵西雾完全撑在她身上,神色已然涣散,紧揪着她的衣领,贴着她的耳旁还和她念叨着今天赚的小费够他们付一整年的房租。 京市的雪向来落得又疾又猛,钟意扶着赵西雾在长廊的檐角下避雪,顺便在等手机上的打车软件应答。 鬼使神差的,她往长廊拐角处看了一眼。 那儿是个幽暗处,不明亮的月光皎洁倾侧,又好像是上天独有的眷顾,男人的衣角被风刮起一层,又随着青蓝色的烟雾落下。 钟意的目光移不开了。 她看见他优雅而矜贵的点了支烟,半边侧脸隐在暗色,面前就是喧闹的人群,他却只冷眼瞧着,把世俗当作游戏,无所谓的笑着。 此刻他有着和白天不同的深邃与冷静,风衣传来雪松和伏特加混合的气味,很奇妙的味道,就好像在馥馥名利场翩然抽身的清贵,眉眼间散落的倦怠,刻着对这俗世的无趣。 钟意自觉好像窥探到了什么隐秘的东西,故而一时不敢开口。 可是不知道是她的目光太过不知道掩藏,还是他这样的人天然就能敏锐捕捉他人的视线,钟意硬着头皮与他对视。 实在没话说了,她对着他说了声“谢谢”。 靳宴舟也在这个时候转过身来,光影汇聚成圈,在他偏头的动作又璀璨冒出,钟意眼前有一瞬间的眩晕,她不由得眯起眼睛看他,余光尽处是他含笑的一双眼睛,温润有礼的从容,钟意有一瞬间心里警铃大作。 她想,她一定不要爱上这个男人。 这个可笑的想法只存在了一霎,钟意自觉她和靳宴舟这样的男人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她侧目再度去看,那长廊尽头没了他身影,眨眼的一瞬就好像一道幻影,可笑她也会做起这不切实际的浮梦。 这场雪还在落,京都的雾霾向来很重,灰蒙蒙的一片看不见来时的路。 打车软件上迟迟没有应答,赵西雾的状态已经很不好,钟意咬咬牙,打算撑着她就这么走回去。 后来有一辆车就这么停在了他们面前。 车窗摇了半盏,靳宴舟坐在后排,他没什么热络的寒暄,只偏过头,淡声问了她一句,“要上车吗?” 挺轻的一句话,好似去留皆随她意,没什么可不可的态度。 光影在这一刻拉的无限长,隔着一道深黑的车窗。 她和靳宴舟刚好站在两条平行线上。 钟意向前跨了一步,她向来能把握住一切机会,夜色沉默的像一条无言的长河,风里传来他身上的雪茄味,她的心却在那一刻奇异的沉静下来。 人生来就要选择一条路走下去,每条路都刻着不同的命运。 没人知道未来,没人说得准命运。 凛冬的第二场雪落下时,钟意走了一条名为靳宴舟的路。 4、chapter.04 后来他们的相熟说起来实在巧合。 钟意有时想起,也会觉得缘分是一个太奇妙的东西。 那年钟意对粤语歌似乎情有独钟,唱片机里的乐声到了最后的时候,幽窄的胡同口出现了一辆银白色的敞篷车。 一声响亮的“靓女”,邵禹丞单手搭在车旁,脸上的笑容玩世不恭。 这个时候刚化好妆的赵西雾就会小心翼翼踩着高跟鞋,脸上是羞羞怯怯的笑,作嗔似的瞥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太高调。 那天在东郊壹号的一.夜。 没想到,却促成了他们两个人的一段缘。 钟意笑着递了一把伞,笑着称自己今日还得去事务所一趟,极为有眼力见的不打扰他们。 从巷子口出来的时候,邵禹丞刚刚上了车,钟意听见他小声嘟囔了一句,说是三哥也在呢。 钟意知道他口中的三哥是谁。 靳宴舟。 他在家中排行第三。 她笑了下,当这话像风一样掠过,继续拎紧手里的包准备赶最早的一班地铁。 早高峰的地铁几乎要将人挤压成一片,这缝隙里挣扎的拥挤却让钟意格外的心安。她又想起靳宴舟这个名字了,在每一次踏往事务所的路上,她都会想到这个名字。 她想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怎么她只是和他沾染了一点儿微不可见的关系,这小小的事务所便拟了毕业后的转正名额,一下将她捧到天边。 一点儿不安的良心作乱,赵西雾当时还涂着口红嘲笑她,她歪头眨了眨眼睛,笑着说,“真觉得良心不安,我让邵禹丞介绍你跟他认识要不要?” 不知道当时出于什么样的情绪。 钟意摇了摇头,她拉开灰暗的百叶窗,遥遥往对面灯火通明的东郊壹号看了眼。 说了句“看缘分”。 看什么缘分呢。 她不知道。 只知道歌舞升平的东郊壹号,想见他,总是需要点理由。 — 后来这缘分来的时候,钟意似乎也想不到什么理由再拒绝。 临近新春的前一个月,学校的大部分功课也都结束,事务所却出乎意料的忙。 年关将至,什么旧账都得清一清,一整年没谈下来的项目合同,似乎也能借着一年的尾声摩拳擦掌再努力一下。 钟意就是临时被抽调过去负责一项地产的投资项目,这项目原来是轮不到她的,后来不知道负责人怎么想的,说是要带着她出去一道见见世面。 那天东郊壹号一别,王丽华便被借调去了西北分部。明升暗调,最常见不过的手端。 私下里有人来问钟意,那夜在东郊壹号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一个实习生怎么会有那么大能耐? 那些试探的揣度的目光,钟意通通坦然接受。 她安之若素,只道,“我也不太清楚那天的情况,我只是去送了个u盘。” 钟意能用这套说辞糊弄同期的实习生,新来的主管头一天就钦点了她跟着一道出去谈事。 开车的路上打量的目光就没停止,快要到酒会的时候,忽然问了句,“小钟啊,你跟靳先生认识吗?” 钟意掀眸看了他一眼,她仍然是淡淡的笑,不显山不露水,谨慎地挑了两个字回他。 “见过。” — 有些生意是不放在明面上谈的,气氛到了酒杯清脆碰了声响,一笔单子就这么成了。 钟意要了杯金汤力,主管侧目看了她眼,说,“度数高,小心醉。” 钟意笑了笑,表示自己心里有数。 她别过头看向窗外,梧桐枝干就这么斜着伸了进来,弯曲的姿态带了点屈意讨好的样子。有穿着长裙的女伴抖索的肩膀,嫌弃这地方实在太冷,于是这贸然闯入的一截梧桐树干就立马被手脚麻利的匠人剪了去,光秃秃的立在苍凉寒冬。 人群里主管突然叫了她一声,思绪就此被打乱,钟意重新投身到现实的洪流里。 主管领着她认了几个公司常往来的客户,钟意事先背过他们资料,嘴巴也甜的一声声叫过去,没多久就熟络的聊到一块去。 后来这些人要聚在一起打麻将,钟意极为有眼力见的找了个借口退了出去。屋子里有些闷,她拎着裙子悄悄推开了阳台的门。 她喜欢看雪景,京市却不常有下雪的时候。 银装素裹的世界,世界变成完全素净的亮白色,她总是看不够。 等到身边响起一阵咳嗽的声音,钟意这才恍忽感觉到这地界是有人在的。 她转过身去,目光有一种被人误闯的惶惑感。 靳宴舟笑着举了举手里的酒杯,倚在一旁的栏杆淡笑望着她。 这儿的阳台连廊多柱,钟意还真没注意到旁边的还有个人。 出于礼貌,她也同他笑了笑,说,“好巧,又见面了。” 他们见面的次数不算多,一回两回三回,却又像是命运安排好的似的,差一点儿也不行。 “我以为你这次又要和我说谢谢。” 靳宴舟抿了一口酒,他瞳孔的颜色很淡,看人的时候目光也疏离,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却浮了点儿戏谑的笑意,无端就让钟意想起他们前两回的见面。 实在谈不上是多好的见面。 每回她都是那么的狼狈。 钟意歪了歪头,朝着他弯着眼睛笑了起来,“谁叫每回见面您都帮我忙呢。” 大约是被她的笑意感染,靳宴舟也难得笑了声。 他忽地俯下身,语气带着点儿让人无法抵抗的熟捻,“那这回请你帮我个忙行不行?” 他笑的有些顽劣,衣角被风扬起的时候,身上那股浅浅的酒香晕了出来。 钟意忽然觉着他也不是那样难接近,总也是有人的瞋痴怨怪,风月场里抽身出来的时候,也会侧着身眉眼落在她身上。 钟意有点儿迟疑,不知道他这样响当当的大人物口中的忙是不是她应不应承得起的。 她又想起人家统共见了三回面就帮了她两回,立马就添了句,“您说。” 靳宴舟原就是这么随口一说,可这姑娘眼睛一闭摆出一副上刀山下火海的壮烈样子,他一下被逗笑,掸了两下烟灰,遥遥指了下里面。 “我车钥匙在那儿呢,想请你想个法子给我带出来。” 钟意挑了下眉,觉得这事儿简单。 她把喝了一半的金汤力撤下,随便挑了个由头,主管就朝她挥了挥手让她先走。 还是那辆布加迪的车。 钟意觉得靳宴舟似乎对有些东西格外偏爱点,譬如她回回见到他,他都穿同一色系的大衣。 钟意出来的时候,靳宴舟正倚在栏杆上抽烟。 金属点烟器亮起雾蓝色的火焰,靳宴舟咬着烟头,微微偏头凑过去,下颌线锋利明朗,又随着他仰头吐息的动作拉扯延长。 这还是钟意第一回看见一个人把抽烟这件事做得如此从容优雅。 不像是抽烟,倒像是浮生借了点忙里偷闲的光阴,静静的伫看这雪色的人间。 于是她自觉的没有打扰,沉默着站在他的身旁,静待他把一支烟抽完,烟圈在青白色的上空盘旋,乃至最后一点儿消失,这世界又恢复了它原本的模样。 靳宴舟也回了神,他视线里有一点儿还没完全抽离开的冷淡与颓然,恰好就被那一刻的钟意捕捉到。 她飞快地眨了下眼睛。 只见靳宴舟倾身过来,一串钥匙握在他手心,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背,还有点儿残存的余热,在这个过分凛冽的冬日,一点一点放大。 下雪了。 就在这个小小的四方的庭院。 盛大的狂欢乐曲还在继续,酒楼里的觥筹交错没有一刻停止,而他们,静静在这儿共同等到了一场冬雪。 钟意情不自禁伸手接了一点雪,可能是她掌心的温度太过灼热,雪落在她掌心很快就化成了水,任凭她伸手在空中等了许久,也总是握不住它的形状。 靳宴舟在这时候走了过来。 他手上搭了件女士的大衣,如同第一回见面一样绅士有礼,浅笑着递到她面前,似乎没什么理由能拒绝。 “去哪儿,我送你。” 钟意笑着说了声谢谢,他这样的温柔细致,眉眼里落下的缱绻总是让她有些不真切的感觉。于是她狠狠掐着自己的掌心,告诉自己这不过是一场人间虚妄的浮华梦,可抬头对上他眉眼,她又难说出任何拒绝的话。 后来话题不知道怎么就转到了她身上。 两个人靠在生了铁锈的栏杆,抬头看这人间摇摇晃晃,靳宴舟问她怎么不多呆一会儿。 钟意笑了下,说,“他们在聊威士忌、高尔夫还有沪深300,我插不上话。” 雾气笼罩着这座城,静悄悄的,她却是独一份的坦率明亮,玻璃酒杯映出浅浅一轮月色,青涩的,要到二十岁的小姑娘,眼睛里的稚气还没消,明晃晃的野心学不会遮掩,就这样可爱又生动的在他面前袒露。 “不过呢,我觉得我可以学。” 钟意举了举手机,是个购物软件,她刚下单了几本书,有经济学的,也有交社交礼仪的。这动作太亲昵,反应过来后她“咻”的一下收回手,却听得他几声轻笑,她的耳边爬上薄薄的绯红。 “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 这话有些暧.昧,就跟悄然爬上长空的夜色似的,隔着一层薄薄的雾,钟意回头撞进他好像蓄了春水一样的眸。 她浅浅笑了下,应了一声“好”。 温度在这时候低了下来,这场闲散的有些过分的谈话也该到了尾声。 从门槛上跨过去的时候,钟意还恍忽了一下,肩头的大衣就这么滑了下来,她小跑着跟在靳宴舟后面,忽然仰起头问他,“我能知道这衣服是谁的吗?” 她又添了一句:“我干洗好了送过去。” 靳宴舟在这时候垂眸看向她,他那双过分清澈的眼睛,就这样轻易的把她的心思看穿。带着一点儿纵容的笑,没揭穿。 “没谁。” 衣领簇新的吊牌被他慢悠悠拎起,他笑的玩世不恭,“就你的。” 5、chapter.05 那件大衣被钟意以一个极高昂的价格放进了干洗店,拿回大衣的那一天,刚好是她结束期末周最后一门考试的时间。 今年的期末周来的比往年要早些,可能因为京市的第一场雪落得也早,钟意交了最后一场经济法的答卷便匆匆赶往自习室。 临近寒假,这是她在学校的最后一天兼职,这也意味着她需要尽快找到一份新的兼职来维系假期的日常开销。 钟意是不指望钟远山给她钱的,低三下四找人要钱的日子她一刻也过不下去,她倒是宁愿自己一个人多做几份兼职。 这个时候自习室没什么人,钟意随手抽了一本证券投资学的书来看,时不时抬头看看有没有非本校的同学溜进来。 一开始有人坐到她对面的时候,她还没有注意到。 后来那男生桌子底下不小心踢了她一脚,笨拙尴尬站起来看她的时候,钟意才惊了一下。 “那个……学妹好?” 钟意抬眸看了他一眼,语气平常,“借书、还书还是办卡?” “都不是。”那男生说话不利索起来,瞥见她看的书,“你对证券投资很感兴趣吗?” “不是,我是想看看怎样才能赚钱。” 钟意放下书,目光坦然的朝他看,她的目光太沉静,那男生本来鼓足了勇气过来,可对上她平淡如波的语气也不免稍稍泄气。 他语气变得扭捏起来:“那请问你有男朋友吗?” “没有。”钟意已经能猜到他下一句要问什么,干脆一起回答了,“我白天有学校的兼职,晚上还要去家教辅导,不谈恋爱是因为比较忙,不太有时间。” 大学里谈恋爱的普遍三个搭讪问题—— 有男朋友吗? 为什么不谈恋爱? 有喜欢的人吗? 果然,下一秒那男生又继续道:“那你有喜欢的人吗?” 没有。 被问了无数遍的答案刚到嘴边,钟意又硬生生止住。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个节骨眼上想到一个人。 如果有一天他要向女生告白,必然不会唐突又无趣地查户口一样盘问她的恋爱情况。 思绪一下乱到了别的地方,钟意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移回来,她想了一下,指尖不自觉勾着掌心,语气迟疑,“有吧。” “但是我还不太确定。” 那男生莫名其妙看了她一眼,不由自主问,“不太确定什么?” 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谈得上什么确定不确定。 却没想到钟意笑了笑,对他说,“不太确定他是不是我喜欢的那个人。” 那男生只当她借口:“要不然我们先加个联系方式了解一下?” “不了。”钟意拎起手边的包,淡声拒绝,“我心里有一个喜欢五年的人。” 到这儿就算结束了,几乎是天衣无缝的理由,那男生最后还是有点不相信,惊讶地问了句,“你居然也会暗恋?” 这问题赵西雾后来给她打电话的时候也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赵西雾掰着手指头数出她这个月整整拒绝了三位追求者,学校论坛沸沸扬扬都在好奇她这位金融系女神口中暗恋整整五年的人到底是谁。 钟意默了一下,只说,“我随便编的理由,没有暗恋对象。” 赵西雾点点头:“我觉得你也不像是会暗恋别人的人。” “说不定呢。”钟意哼笑一声,“真正的暗恋都是骗过任何人的秘密,说不定我就在骗你呢。” 薄雾渐渐染上了夕阳,这座城市也由白日的喧闹缓缓走向低沉,光与暗的交界处,又在酝酿着另一场更大的狂欢。 赵西雾正对着客厅里的全身镜补妆,她最近添置了许多新衣,逼仄的房间已经难以塞下,她干脆全部都堆到客厅。 桌上还摆了瓶香槟,赵西雾拿开瓶器开了,斟了一杯递给她。 “任何人都可能陷入盲目的爱情里,但我觉得你肯定不会。” 赵西雾想起来见到钟意的第一眼,是在一个剧组的后台,她去跑龙套,钟意在后台做助理帮忙。剧组的工作谈不上轻松,但是那些明星出手阔绰,有时候运气好抖落下来的小费就能够他们一个月生活。 有导演看上了她,要捧她做大明星。 圈子里挺著名的一个导演,当时赵西雾羡慕的不得了,谁知道钟意以学业规划冲突为由一口拒绝。 在那个时候,对于她们这些普通女孩来说,进娱乐圈当歌星几乎就象征着阶级的跨越,更不要说这么一名著名导演主动抛来橄榄枝。 赵西雾当时怎么说呢,她觉得这姑娘太坚定,心里一定有个很执着的目标。 后来这个名额就落在了她头上,剧组杀青饭的那天,导演笑呵呵告诉她有个叫钟意的小姑娘临走时候推荐了她,说她是专业艺术学院的,基础扎实。 …… 这事儿上她始终差个人情,想到这儿,赵西雾忽然停下描眉的手,她问,“你想不想见靳宴舟?” 突然提及的名字,最隐秘的一层好像被牵动,钟意几乎以为藏匿在最深处的秘密被看破。 她一时不知说什么,眸光闪烁了两下。 赵西雾立刻明了,她笑了一声,“差你个人情,就让你和想见的人见面吧。” - 钟意是在醒来的时候才琢磨出赵西雾这最后一句话的意思。 这一天刚好是圣诞的狂欢夜,过节的气氛热闹非凡,钟意喝了小半瓶香槟却是一觉睡到了傍晚。 醒来的时候天色昏暗,世界冷冷清清,好像完全变成她一个人。 钟意眷恋这种孤独感,端着一小杯未尽的香槟,慢悠悠倚在阳台看风景。 月光下静静伫立的浅色暗影,似乎有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迹像。皎皎清辉自长空洒落之时,钟意恍惚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 恰逢赵西雾发了信息问她有没有什么京市本地推荐的酒楼。 未作他想,钟意挑了几家自己觉得口味还不错的发了过去。 然后车笛声响,扰得窗户上的树影婆娑,这胡同口的安宁,就此被打破。 赵西雾从副驾驶探出头,冲着她热情的招手,“意意,一起下来玩啊。”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赵西雾和邵禹丞两个人下了车就忽然没了踪迹,无可奈何,钟意只能领着靳宴舟去自己原先定好的位置。 这位置是她原先给邵禹丞和赵西雾留的,平安夜的气氛刚好,烛光蜡烛闪烁着莹莹的光。 她特意定了个情侣包间。 靳宴舟坐在她对面,他今日穿的正式,一身裁剪得宜的深黑色西装,屋里的暖气有点热,他伸手松了松领口,眉眼神色很淡,还有点儿很明显的倦意。 气氛难言的尴尬。 过了一会儿,靳宴舟主动给她开了桌上的香槟,笑着说,“今天叨扰你了,都是别人乱安排。” 钟意笑了笑,客气道,“也是我朋友会错意。” “看来他们两个是合谋。” 一句玩笑落下来,气氛陡然变得轻松,靳宴舟看着她淡淡的笑,很随意地举起酒杯同她道谢,“上次还要谢谢你帮我拿钥匙。” 钟意也学着他动作:“那我也谢谢你送我回家?” 他们两个人见面好像总是谢来谢去。 靳宴舟扑哧一声,觉得她有趣,也觉得他们两个有缘分。 一顿饭好像真变成了单纯的美食鉴赏宴,钟意吃了七分饱的时候抬头。 靳宴舟正单手撑着下巴看着她,他眼睛里的笑意不遮掩,当目光集聚看人的时候,会显得格外多情。 钟意心跳漏掉一怕,若无其事低下头,又听他温声道,“今天还是沾了钟小姐的光才讨了一份清闲时间。” 她客气说了声哪里,切下最后一块牛排细细咀嚼,灯光有些暗的室内,似乎是有意烘托烛光幽微的暧昧轮廓。 靳宴舟的身形完全嵌没在这片深色里,视野明亮的落地窗前是星星盏盏的万家灯火,他神情冷淡望着远处,气质倒与冷清相配。 有一句话就这么合乎情理跃了出来—— 她问:“今晚把时间留在这儿不会觉得浪费吗?” 在赵西雾只言片语对东郊描绘里,钟意觉得他们应当是很喜欢热闹的一个人,不然也会在这夜色繁华的京市单独辟了一座永昼的城堡。 “怎么会。”靳宴舟面朝向她,温声问她,“是今晚吃饭让你不开心了吗?” “没……没有。”钟意说话都要打颤,慌乱说了句“我喜欢”,却又欲盖弥彰添一句,“我的意思是我喜欢这儿的牛排。” 靳宴舟扬了下眉毛,眼睛里被酒液浸出的温情,也顺着她的话说了句,“是挺不错”。 他侧眸含笑的话语里有着同龄人都没有的温和与从容,带着像春风细雨一样的关怀与温柔,不自觉就令钟意软下心神。 远处的人间热闹繁华,圣诞夜的红色丝带在城市的上空绮丽成花。 他们这儿却安静的只能听见烛火燃烧的声音。 “我以为——” 这话到这儿就戛然住了口,钟意想起他们的关系实在算不上熟捻,她实在没有用得上“以为”的资本。 靳宴舟却是笑了,他没忙着叫人撤去餐盘,只是站起来慢慢走到她的身后。 巨大的落地窗前,城市的夜景一览无余,他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正趴在窗户上看夜景,皮肤白的像瓷片,睫毛又长又卷翘,可能酒意有些朦胧,她脸上的表情不似平日那样冷淡,多了点年轻小姑娘的稚气,新奇地举着手机拍着对面的那座东方之塔。 褪.去了那些疏离的冷淡的,其实内里也就是个十九岁的小姑娘,稍微不注意,那鲜活的,可爱的神气就会从她的眼睛里跃出来。 “我记得你在京大读书?” 钟意点了点头。 “今年多大?” 他这话问的像查户口似的,钟意仰起头,酒水浸的眸水润,似乎有点儿费解地看着他,却还是老实回答,“快二十了。” “我叫靳宴舟。” 玻璃窗起了一层雾,靳宴舟伸出手指在上面给她写了三个字,他的侧脸被暖光晕的很温柔,有一刻钟意的目光是停留在他的脸上的。 玻璃窗上的字迹消失的很快,钟意偏过头,飞快嗯了声,说,“我知道。” 靳宴舟。 她知道这个名字,在很久很久之前。 靳宴舟在她身侧落了一声笑,他站在她身后,垂在落地窗的影子恰好将她整个包裹。 钟意感觉脸颊有点痒痒的感觉。 后来她发觉是靳宴舟的指腹轻轻擦过她的耳垂,将她那一缕总是不听话的碎发又重新撩到了耳后。 他做这动作时候云淡风轻的,带着刚刚好的距离,既不显得轻浮,又多了点夜色朦胧的暧.昧。 钟意心弦被浅浅勾了下。 然后她又听见靳宴舟在她耳边轻轻的笑,他语气很礼貌地问,“我可以叫你意意吗?” 钟意鬼使神差点了头。 包厢里流淌着低沉悦耳的大提琴乐曲,连带着他的声调都显得那样温柔缱绻。 “意意,我的意思是——” “你大可以慢慢了解我。” 6、chapter.06 凌晨三点钟,钟意从睡梦里醒来,她做了一场太过昳丽的梦,醒来的时候大口大口喘着气。 去客厅倒水的时候,视线无意瞥到放在客厅里的干洗袋。 是靳宴舟送给她的那件,总是想寻个机会还给他,机会真来了,她又忘记还。 他们的关系不知什么时候忽然拉的很近,也许是靳宴舟忽然改口,温润的嗓音称呼她为“意意”。 又或许那天他说的“慢慢”这两个字对她实在太有诱.惑力。 她像很多年轻小姑娘一样,在某个时刻,对那样矜冷的而又温柔的靳宴舟,难以招架。 但是午夜梦醒,一杯凉水灌下肚,钟意又会蓦然醒了过来。 他们又算什么熟络,萍水相逢的寒暄,出了那道门,连联系的方式都不曾有。 后半夜怎么也睡不着,有些事情就跟一道线似的勾着她整个人。 钟意随手刷着朋友圈。 下一条就滑到了赵西雾的朋友圈,凌晨三点的夜,她笑容嫣然靠坐在酒吧的吧台上。 可能是心灵感应,下一秒赵西雾的电话打了过来。 赵西雾很干脆问她:“靳宴舟在这儿,你来不来?” 窗外夜色沉沉,钟意只用了一秒钟答复。 她说:“好。” - 东郊壹号好像一座不夜城,永不会坠的繁华织造了一场绚丽庞大的梦。 靳宴舟今儿在这儿做局请客。 他刚拿下了桥北的新案子,年后会有一家相关的企业融资上市。 这圈子里消息传得总是快些,早些靳宴舟就收到了不少贺礼,还有些试探口风的,他淡笑着轻飘飘地拂过,做了场局将人都邀到一块。 “我记得,这东郊壹号是我们靳总的第一块产业吧。” 生意人,少不了追本溯源,场地又是选在东郊壹号,这样的寒暄开场靳宴舟并不觉得惊讶。 他颌首淡声道:“是我父亲交给我的第一项产业。” 靳宴舟的名声就是从东郊壹号这儿打出来的。 他十八岁那年才被接进靳家大院,二十岁接了东郊壹号这块难啃的骨头,漂漂亮亮打了一场仗,那时候的风光,人人都称他一句“少年无畏”。 现在却不似从前,沉淀的岁月从容,眉眼仍旧有不容小觑的风发,端着酒盏弹指挥间指点江山。 这时候就有人搭腔:“呦,咱们宴舟这么优秀,老爷子怎么还不快点定门亲?” “结婚有什么好的,你们一个个的可别想把宴舟推近火坑。”邵禹丞吹了声口哨,视线随意绕了一圈,不知道落到哪儿了,口哨声停了,他忽然兴味地笑了起来,指着门外道,“宴舟,你看门外那个怎么样?” “西雾的朋友,我可以介绍你们两个认识认识。” 靳宴舟目光淡淡看过去,清一水的漂亮姑娘,数她站在那儿最为出挑。冷白剔透的皮肤,纤细瘦长的脖颈,垂手端站在胡桃色大门旁,仪态好的不像话。 模样也纯,不施粉黛却自有颜色,冷感的眉眼被眼睛里微微的稚气融掉冷冽,多了几分恰到好处的青涩朦胧。那目光就这么轻柔浅淡的朝他望了过来。 靳宴舟掀眸:“别乱开玩笑,人还是小姑娘。” 在场的人纷纷收回了轻佻孟浪的目光,起哄的口哨声停止,态度略微摆正,甚至端着果盘的侍应生恭敬请钟意进去。 赵西雾适时开口,她扶着自己额头说,“酒喝的多了,头有点儿痛。” 邵禹丞瞥了她一眼,顺着她的话说,“我送你回去?” 赵西雾摇摇头说:“那多打扰你们兴致,我朋友来接我了。” 目光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引到了钟意身上,邵禹丞眯着眼瞧了下,就当玩似的搭了个桥。 他笑了一下,顺手把钟意往前一推,语气随意,“那哪能啊,我亲自送你回去。” “我瞧宴舟也有些多了,能不能麻烦你朋友送他回去?” 半推半就的,钟意又走到了靳宴舟的面前。 他坐在米白色的真皮沙发上,双.腿交叠怡然,看见她来了,也没什么惊讶,指着旁边的椅子,意思是让她坐。 钟意微微垂下目光,近距离看他,其实发现他天生长了一双多情的眼,寡淡的气质好像后天形成,就好像冰块放进伏特加,凛冽与火热对抗交融,他身上的气质神秘又独特。 “我来把衣服还给你。” 随便扯了个理由,钟意将手提袋放在他脚边,然后双手放在膝盖上,用一种很乖的姿态对着他。 坐在这儿钟意其实也有点儿无措,深夜总是让人失控,她也不知道为什么鬼使神差来到这儿,真见到了他人,她又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靳宴舟笑了一声,他懒散地撑着手臂靠在沙发上,揉了揉酸软的额心,在她面前有点儿放松的姿态。 他问:“有驾照了吗?” 钟意点点头,又添了一句,“但没开过车。” “没事,我在旁边看着你。” 靳宴舟一把捞起茶几上的车钥匙,他的目光瞥见了那手提袋,拿起来抖落了两下,衣服还跟崭新的一样,他长臂一伸,把衣服披在她身上。 这姿态游刃有余的亲昵。 上车的时候钟意有点儿紧张,低着头慌乱的找着离合和刹车的位置。 靳宴舟双手交叠搭在脑后,姿态舒适地看着她一阵动作。 系安全带的时候她有一缕头发缠在了上面,靳宴舟伸手替她拿了出来,车内薄雾似的一盏光,她纤细的颈子白腻如玉。 微仰着头目光炯亮平视前方,即便只是很细微的触碰,也能感受到她因为紧张而绷直的腰背。 “你醉了吗?” 小姑娘忽然回头,有点迟疑的问了他一句。 靳宴舟单挑了下眉,说了句,“对自己技术这么没自信啊。” 钟意抿了唇,小声辩解,“没人说考到驾照一定要会开车啊。” 这话把靳宴舟逗笑了,他抬了抬下巴,搭了只手在她的方向盘上,向左随意打了一圈,声音低沉。 “尽管走吧,我在你身边呢。” 钟意眸光颤了一下,她知道靳宴舟说这话大约没有旁的含义,可不知道怎么的,她心里就像有一根紧绷的线,他就这么紧紧拽住,然后有什么东西断裂的声音。 他在用温柔无声融掉她心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她总是蒙着头一直往前走,却从来没有人叫她安心,肯为她兜底。钟意指尖慌乱点上显示屏,音乐切出,她不愿意叫自己沉进这里。 -你如何能想念一个未曾相识的人 -尽管我两素未谋面我仍需要你。 这歌单倒也契合她现在的心境。钟意在心里无声叹了一口气,也许对靳宴舟这样漫漫红尘随手而过的人来说,她的确算得上是一个未曾相识的陌生人。 也许是兴趣使然,也许只是绅士礼仪,他时常会对她展露些难得的温情。 这温情却像上瘾的药,她眷念了不止一年。 凌晨时分的马路空旷,车外掠影有时会映照在他脸上,等红灯的间隙钟意也会偷偷瞧他,那时万家灯火就映在他身后,他却不显得一点儿温情。 钟意忽然想起这么一句话来。 他冷眼瞧人间,从未入尘俗。 车在一处私人公寓停了下来,钟意的记忆力是极好的,她把车停在了地下室,下车的时候动作有些犹豫。 靳宴舟安静的枕靠在座椅上,长睫在眼下倒影成圈,这时候墨色已经凝到了最深处,钟意嗅到了他身上那股清冷的雪松味道。 密闭的空间,他们两个人挨的这样近。 好像怎么也逃不了。 钟意关了音乐,安安静静在车厢里陪着他坐了半个钟头。 后来靳宴舟忽然醒来,声音带着点将醒的嘶哑,问她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钟意低头看了眼表,说,“四点一刻。” 靳宴舟拧了下眉心,金属点烟器亮起,他倚在车窗外静静抽了一支烟。 最后一点火光灭尽,他又恢复了那副温和从容的样子,拉开车门抬手挡在她额前,顺手摁了电梯按钮。 他回头淡淡望着她笑,语气很是妥帖礼貌,“麻烦你一晚上了,上去休息休息吧。” 屋子跟钟意上回来没什么分别,冷清清的不似人间,钟意猜测靳宴舟应该也不常来。 所以后来当他揶揄着将压在台灯下的两张人民币又笑着塞回了她的大衣口袋时候,钟意一下红了整张脸。 那天晚上的记忆又重新回到她脑海,空气里好像都泛着他身上那股松木的冷香味,无形中将空间逼仄成一块狭小的密闭,让她进退维谷。 夜色暗淡,靳宴舟褪了身上那件深灰色的大衣,他抬手端起茶几上的矮脚玻璃杯,金黄色的酒液微微摇晃,他问她是否要来一杯。 钟意摇摇头:“喝了酒一会儿就回不去了。” 靳宴舟盯着她瞧了会儿,他低敛着视线,一双眼睛有沉浮岁月的深邃,然后不动声色移开眼,对她温声开口,“我叫司机送你。” “或者你想住这儿也行。” 钟意的睫毛猛地颤动一下。 几分温柔,几分真情。 半真半假参杂在一块,他就这么懒怠地看着她,玩游戏似的主动权扔在了她手里。 钟意指尖掐着手心,死守着最后一点清明。 她说:“不了,明早还要赶回学校。” 靳宴舟也不强求,还是那样随她的态度,他笑着说,“总是麻烦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是看着她的,黑眉清目蕴藉着凛冬初散的笑,和壁炉劈里啪啦燃着的炭火相得益彰。 空气好像被加入了融融的热炭,钟意的手心都出了汗。 有一种近乎敏锐的直觉告诉她,不会再有今天这样的机会了。 有的人,只此一生也可能只是匆匆一别的过客,初雪降临的相遇已经显得如此特别,下一次不会再有这样的好运气了。 钟意深吸一口气,闷头灌了一杯伏特加,酒精上头,她意识却无比清醒。 她说:“我愿意被你麻烦的。” 7、chapter.07 “我愿意被你麻烦的。” 很轻的一句话,钟意几乎没觉得靳宴舟会听见。她百无聊赖的把目光落在深黑色大理石面上的一台黑胶唱片机。 做旧的款式,上头孤零零的只放了一张唱片。 可能是空气里无言的气氛实在是太难挨,钟意看见靳宴舟伸手把胶片放进去。 他做这事的时候是背对着她的,室内只开了两盏落地的光,光晕在他驼色的羊绒毛衣上,修长如玉的手指有条不紊的抬起又落下,每一个动作都是赏心悦目。 钟意双手垫着下巴趴在那瓷白色的大理石台面上,有点儿惆怅的想—— 有些人,上帝天生偏爱。 唱片机里悠悠荡荡放着婉转缠绵的粤语情歌,钟意留神去听的时候,这首歌已经唱到了最后,她侧耳倾听却只抓住了最后一句,“一切已失去,不可以再追”。 可惜她两手空空身无分文,既没有失去,也不会觉得惋惜。 钟意就这么仰起头目光坦荡地盯着他看,看到靳宴舟回头朝她浅浅一笑,她的心跳又不受控制的猛然加快。 她感觉空气里都是他身上雪茄和伏特加混合的味道,后来当靳宴舟真的朝她靠近的时候,钟意感觉到身体每一个细胞都不由自主的叫嚣起来。 靳宴舟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距离把握的刚刚好,他的态度依旧是那样温和谦让,不叫人觉得有一点儿难堪。 “你这么好的小姑娘,我怎么总能麻烦你。” 杯壁摩挲着,靳宴舟淡淡掀开眼皮,她的目光是那样纯澈透明,于是再开口他话中不觉带了思忖,“意意,这开始的权力我交给你。” “你可以慢慢了解我,也大可以慢慢考虑。” 他的姿态放的是这样的平和,弧度刚好的唇角带着完美情.人的笑,大方的将主动权送到她手里。 好像在说这游戏开始亦或就此结束,全然在她。 钟意紧紧闭上了眼睛,她明白靳宴舟的意思,他身处那样的位置,万事都有思量与考度。 他是要她想清楚她要什么。 有些东西,他是给不了的。 梧桐树叶婆娑倒映,万家灯火早已灭了大半,只剩下些稀薄的路灯匆匆掠过少女提着裙角小步奔跑的身影。 钟意走的很急,甚至有一点儿落荒而逃的意思。 勇气失去了时效,现实重新把她拉回,她匆匆落下一句“知道了”,便连礼貌也顾不上掉头就走。 后来司机气喘吁吁追了上来,指了旁边的车道,“靳先生让我送您。” - 钟意忙碌了一整周,早上六点起床赶上最早一班公交,公司楼下顺手买杯热咖啡,握在手心里的时候她会有片刻失神,然后若无其事收回目光,继续过着忙的脚不沾地,只为了碎银几两的普通生活。 有时候她中午会和赵西雾吃顿饭。 赵西雾听了她那晚的事情,目光直勾勾的看着她,语言犀利,“钟意,你想要什么?” 这话把钟意问愣住了。 她认真想了好几秒,说,“我没什么想要的。” “你不要他的钱,也不要他的权,他哪里敢沾你。”赵西雾眉毛一挑,“难不成你还贪他的真心?” 钟意没说话。 她眉毛紧紧皱起来,看起来为这事儿烦心了许久。 赵西雾见到她这状态觉得稀奇,笑着开解她,“反正跟着他没坏处的,不图真心也图点钱吧,以后你的路也好走很多。” 钟意也不知道自己在矫情个什么劲,她明白赵西雾的话,可又不想做趋利避害的俗人。 大概因为他们的相遇显得那样的美好,她总是不想叫金钱玷污。 钟意叹了一口气,下雨的天喘不过来气,回去又是做不完的琐事,刻板单调的人生,她也想肆无忌惮的放肆一回。 “随便吧,就听天由命了。” 钟意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其实想的是,今天如果能见到他该多好。 - 到了傍晚,雨势更大了些,袅袅东风吹散天边浮云,阴沉沉的天空因此有了小孔大小的明亮。 钟意眯着眼睛向天空望了半响,酸胀的眼眶得已缓解,她关了电脑拎着包往公司楼下的咖啡店坐一坐。 这是她近来新养成的习惯,新租的胡同小巷的房子限电,冬日里开不了空调,回到家四面八方都透着阴冷的气息,让夜晚总是变得很难熬。 邻座的小女生正在讨论春节假期要去延吉来一场滑雪旅行,钟意边听边拿着菜单点了杯最简单的拿铁,顺手把刚到帐的工资划了去交房租。 剩下的一点儿钱她精打细算,托着下巴望着窗外人影匆匆,勉强有一点儿逃避生活的意思。 后来这雨越下越大,伞柄被风侵扰的越来越歪斜,钟意狼狈地站在公交站台长廊下避雨,却在社交软件上看见了临时停运的通知。 她一时踌躇,心里规划着最省时省钱的办法,全然没注意到面前停了辆黑色的私家车。 司机撑着把长柄伞从车上下来。 “钟小姐,靳先生请您上车。” 这世上她还能认识几个姓靳的先生。 钟意抿了下唇,抬头看了眼停在路边的黑色布加迪,还和第一回见的那样,藏在京都茫茫的雾色里,不走近,是看不清全貌的。 她拉开了车门,抬脚的时候有些犹豫,然后心一横,湿漉漉的踩上了价格昂贵的脚垫。 她身上还带着雨汽,混着青草的清香,就好像无意闯入受惊的雏鸟,双手交叠放在腿间,努力保持镇静的姿态,微微颤动的睫毛却早已将她出卖。 靳宴舟掀了下眼皮,唇线紧抿,看不出一点儿情绪,克制又内敛。 后来他伸手抚过她的肩头,腕间的一串沉香木手串压住她的肩窝。 沉重的檀香与她身上少女的馨香奇妙的融合,靳宴舟微微向后仰了仰头,生平第一回有了些许心安的感觉。 至于这心安为何,他说不出原有,也无意深究。 车厢里的气温逐渐升高,前后的两块挡板慢慢的升起。 钟意的视线慢慢移着,心一寸寸的沉下去,她知道,这场只对她一个人的审判开始了。 出乎意料的,他并没有问她要一个答案。 那天的事情就好像揭过去一样,素色的手帕揭开摊在她面前,靳宴舟抬了抬下巴,叫她把脸擦一擦,省的别人误会他欺负了她。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睛里含着笑,阴雨天灰蒙蒙的色调一下明亮起来,钟意怔怔地盯着他望移不开眼。 后来靳宴舟似乎对她无奈,好脾气地凑过来替她擦掉脸上的水渍。 从额头到眼下,最后落到她小巧鼻尖的时候,靳宴舟忽然曲起手指,力道不重的刮了一下。 她被这动作惊了一下,反应过来立马瞪着眼睛望向他,有点儿羞愤,还有一半是被他这动作吓到的惊诧。 靳宴舟却故意低下头欣赏她这副样子,温热的指腹描摹她的唇形,力道放重,带着一点儿泄愤的意思。 “这么决断,真一点也不考虑我?” 靳宴舟是没见过这样的一个姑娘的,一会儿大胆无畏的凑到他面前,勾了人以后拎着裙子跑的飞快,消失了一个星期也没个踪迹。 倘他今晚不来这儿堵一遭,是否他们便不会再有后续? 钟意一下愣在了原地,她情不自禁和他的眸子对视,他那双对人人都漠然的眼睛,不知何时也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带着揶揄的神态,总引着人想入非非。 她的心因为这句话就此定了下来。 这世界迷障一场,她在此处挣扎困顿。但也不可否认,这世上会有一场惊鸿一瞥,叫你不管不顾。 “我没你电话呀。” 钟意低下头,抓着他的手拿了帕子仔细的擦。她语气不自觉多了几分娇嗔,尾音拉的长长的,“这不能怪我的。” 靳宴舟一下失笑。 时不时冒出来困惑他的问题,居然是这么个缘由。 钟意抬起眼睫瞧他,那目光好似在说,瞧瞧,你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吧。 靳宴舟靠了过去,反客为主,捏住了她手心。 “那倒是我对不住我们意意了。” 有些事儿就这么轻飘飘揭了过去,爱与不爱的界限从来不清白,他们不是少年懵懂的恋爱,不需要宣誓一样的浪漫。 钟意含糊点了点头,不习惯他的亲昵,却又渴望,她抬起头好奇地打量着他,又觉得不真切,像是一场梦一样。 她在望向他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了一切。 人总要有一回是不顾一切的,就让她把这回勇气都用在他身上吧。 车在平缓的前进,这还是钟意第一回和他一起坐在后排的座位上,空气里的气温在升高,气息好像在无意识在交融,钟意抿了下唇,感觉嘴唇有些难言的干燥。 靳宴舟恰巧这时候看了过来,于是他那双浅淡的眸子落在她唇上的目光就多了点别的意味。 钟意难熬的别过脸。 她一无所知的站在他面前,像一张白纸一样被操控,被他那双潋滟含笑的眸扼住全部,还要艰难的腾出空间来想,他们下面是不是该接吻? 靳宴舟忽然靠近,凸起的腕骨抵住她的手,他的身上传来一种浓醇的木质香水的味道,不足以使人顷刻沉迷,却勾着人埋首于他颈侧。 “在想什么?” “在想为什么是我。” 过分的诚实,钟意仰起头看他,琉璃一样清澈的瞳孔,不带有一丝世俗沾染的杂质。就这样心无旁骛地凝神看向他。 靳宴舟忍不住伸手揉了一把她的脑袋,危险地逼近,却又难忍地停下。 咫尺的距离,他喉结隐忍动了下,掌心不由自主放在她脑后,指腹动了动,他的声音也染上了暮雨的潮腻。 “你说呢?” 他的笑容带有一丝玩味,抚在她肩颈的手漫不经心,光华流转的目光温和却又显得高不可攀,一下就将钟意的心吊到了最高处。 她到底没出社会,道行还浅,语气陡然变得迟疑起来,“你会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问出来就显得有点幼稚,钟意自己听了都不由笑了一下。她歪头看向靳宴舟,目光含了几许深意,“没关系,这个答案不重要。” 当喜欢需要问出口,这个答案就已经变得显而易见。 成年人的世界没有一见钟情的浪漫,你来我往的暧昧吸引,谁又能辨的出其中真情与假意。 这场雨落到了最大处,噼里啪啦的雨声从前挡风玻璃传入。车厢内却被暖气充足的围绕,不知不觉钟意湿润的长发已经半干。 她斟酌着语气,半响抬眼问他,“你今天是特地来找我的吗?” 手里的文件放下,身后的背景被雨水打落的无限模糊,只有他英俊挺阔的侧颜利落分明,此刻正含笑注视她,“不然呢,要进这条巷口可不容易。” 钟意实习的是一家规模不大的事务所分部,公司开在居民楼里面,幽深的巷子口,一般车还真不好开进来。 明明就是这样稀疏平常的一句话,可偏偏从他口中说出来又显得别样的温柔。 “意意。” 靳宴舟打量着她,他随手从文件夹里抽出一支派克钢笔,握住她交叠在膝盖上的手。 这动作把钟意吓了一跳,下意识抽回身,反应过来是他的时候,又有点儿踌躇地再度伸了过来。 乖的简直不像话。 靳宴舟轻笑一声,钢笔出墨很快,下笔的力度他拿捏的刚好,笔锋流转处好似描摹一副精心雕刻的画。 而钟意,就是他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这世界呢,爱恨没那么分明。”靳宴舟敛眸淡笑,察觉到她因为紧张而僵硬的四肢,他伸出手臂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我只希望你在我身边是开心的。” 靳宴舟抬起手,顺着她细腻的脖颈往下,她的脊背绷得紧紧的,于是他轻轻拍打着她的后背,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脖颈,算是安慰。 手心传来发麻的感觉,针织毛衣被轻轻挽了上去,骨节分明的手指拢着她纤细的手腕,钟意被这场面刺激的缩了一下手,又挣不开,只颤着睫毛看着他动作。 靳宴舟淡淡笑着,派克笔在他手下落下最后一笔,正巧这时候车也停了。 他紧贴她耳边,故意重重咬了一下,语气很坏,“下次可不许记不住我号码了。” “叮——”的一声脆响,是靳宴舟拨开打火机盖的声音,他下了车,撑着手臂站在车旁等着她。 赤金色的火焰好像腾空而上的烟花,还没来得及反应美丽就已绽放,就像一场令人动容的暧昧邂逅,拉开帷幕的这一天,总是让人始料不及。 钟意在那一刻仰头深吸,她明白,她的生命里注定要刻上靳宴舟的名字,且无法挣脱。 远处月影如雾纱,近处树影也婆娑。 靳宴舟俯下身,虎口摩挲她颈间,低沉的语气像是在邀请。 “想不想去真正的东郊壹号看看?” 8、chapter.08 真正的东郊壹号不是那座彻夜狂欢的浮夸宫殿。 它是喧闹人间的唯一一处静园,藏在熙熙攘攘的假山乱世之后,颇有小隐于世之感。 穿过热闹繁花的前厅,那儿仍旧歌舞升平,邵禹城站在真皮沙发上拿着话筒转着酒瓶,看见靳宴舟来了,叫了声名字,烟酒气袭来,他大着舌头问,“今儿怎么有空来,不是忙乔家的项目吗?” 这话题在看见站在藏在他身后的钟意时候戛然而止。 邵禹城眯了眯眼睛,又抬头碰了碰脑袋,这动作有些好笑,但远不及他此时脸上的震惊。 “宴舟,你带女人来了?” 钟意往后退了一步,她对酒气有下意识的厌恶,明知邵禹城说话没有恶意,她心里却仍旧没由来的升起一点儿悲凉。 他们这个圈子,走马观花似的来来往往太多人了。 真心换不来真心,他们也不稀罕那点儿真心。年轻的身体漂亮的皮囊是资本,巧妙的一个“带”字算的分明,好像踏出这地界,脱离了肉.体关系,男人与女人便再无关系。 在这个时候,靳宴舟忽然牵住了她的手。 刚进屋,他的手上带有风霜的寒气,腕间的沉香木手串垂下来硌着她手心。 他似乎不愿叫她沾染了这处的风.尘气,轻搂着她腰身叫她入他怀抱,边对邵禹城颌首道,“我回东郊。” 穿过一道椭圆形的长拱门,就是东郊壹号。 山水秀丽,树木风朗,廊上的雕花细致秀丽,钟意还未来得及细瞧便又进了他怀抱。 甚至还等不及进去,宽阔笔挺的大衣,是他温暖又安心的怀抱,冷调的木香传来,分不清是他身上的,还是腕上的沉香木。 靳宴舟抬手捏了捏她的脸,很温柔的问她,“刚刚有没有不高兴?” 钟意先是一愣,很快心里软了下来,泛着密密麻麻的酸。 明明没有多大的委屈,甚至连她自己都不重视的情绪,可经由他这么一问,她还是没由来的低下了声音,软绵绵的嗯了一声。 “我才不是什么其他女人。” 钟意低下头抓着他衣袖嘟囔:“我满打满算今年也才十九,明明就是正值青春的美.少.女。” 靳宴舟被她这话逗笑,他一面牵着她去餐厅,吩咐人准备今晚的晚餐,一面低着头笑话她,“就为这句话?” “既然这样,我明儿便告诉邵禹城,左不过是我被嘲笑一顿老牛吃嫩草罢了。” 钟意扑哧一下笑了。 她歪着脑袋定睛看着他,似乎在端详他究竟多大。 可惜靳宴舟这一张好面孔实在太有欺骗性,她的目光从他立体的眉落到深邃的眸,最后转到薄情的唇,没瞧出什么名堂,反而被他一双潋滟的眼睛勾去了魂。 片刻的失神,靳宴舟似乎有些满意她这反应,抵着她额头闷闷笑了两声,像逗小猫似的轻轻挠着她下巴上的软肉,问,“你猜猜?” 钟意懒得和他玩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她踮起脚凑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下,却因为第一次不够熟练,胡乱亲到了他的鼻尖。 她立马溜之大吉,回眸冲着他笑容灿烂,“我才不猜你多大,反正都是老牛吃嫩草。” 窗帘是深沉的墨绿色,拉开了一半露出晦暗的天色,室内的光影不算明亮,她回眸灿然一笑,风华却是动人。 靳宴舟有一瞬间的看晃眼,天鹅湖中涟漪起,他微微笑着替她拉开雕花座椅。 “这就开心了?” “嗯。” 钟意托着下巴,目光望向窗外,她的神情又沉静下来,冗长的夜晚透着点散漫,“我很好哄的。” “那你下回有什么委屈都告诉我。”靳宴舟爽快回答。 “那我要是不告诉你呢?” 小女孩的把戏太过明显,靳宴舟低低笑了一声,还挺乐意哄她这副脾性。 他把人拥在怀里,语气带着若有若无的无奈,贴着她耳边说,“哪能怎么办呢,说与不说,我总是要哄的。” “总不能叫我们家的小姑娘受委屈吧。” 钟意承认她被这句话取悦到了,她到底在□□上缺了经验,被他三两句勾了心神,脸上不争气飞过霞云,埋在他怀里又被那股沉香捂得喘不过来气。 她尚且还有一丝清明,含糊着问了他,“为什么?” 这世间总是没有没由来的好与坏,也不会有平白无故的喜欢。 不论她的忐忑与不安,靳宴舟却是从容地搂着她的腰,他手上夹了根烟,仰头吐出时也在想她这个问题。 半响,他低了头,目光缱绻地望着她,语调很是深情。 “这世上总有些没理由的存在,你跟着我,我不让你吃亏。” 猝不及防的,钟意抬手压住了他的脖颈,于是一口烟没出来,她的唇映了上去。 她的动作称不上温柔,哆哆嗦嗦压在他唇上的时候还有点笨拙的粗鲁。 不会换气,狼狈的向后倾倒,被他一口冲人的雪茄呛的直流眼泪。 靳宴舟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惊讶,挑着眉看她。 “不说跟这个字。” 胸口咳的一阵发麻,钟意仍旧倔强的抬起头直视他,她语调又平又缓,一口气说完一双眼睛里全然都是冷静和理智。 她说:“我选择了你,你选择了我,我们谁也不欠谁,都不要算的太分明好不好?” 靳宴舟夹着烟的指节停住了,烟灰从他指尖撩落,他尚且不自知,眯着眼睛认真审视她。 他向来知道她与众不同,更冷静更理智更会捕获人心。 却在这一刻,读不懂她要什么。 也许是这夜她的眸光太动容,又或是清冷的神色太令人怜惜。 靳宴舟碾灭了烟头,对她说了声好。 他漫漫三十年的人生,也是头一回用上了鬼使神差这个词。 - 大约是东郊壹号有些太过于空旷,于是暖气便开的很足。 钟意是在一片闷热里醒来,她下床找水喝,半睡半醒的时候看见阳台上静静伫立一道人影。 天光昏暗,她看不清通往阳台的路,赤着足跌跌撞撞往前面走,拧开把手的那一瞬间却停下了动作。 靳宴舟静静站在那儿。 他的眼神寂暗无光,身上有一股空谷幽兰的气质。 月亮从高楼坠.落,引入不见底的深夜。墙边一瓶百合发出恬淡香气,钟意伸出手,指尖点上阳台玻璃,白气氤氲而生,靳宴舟的面孔变得模糊。 她伸出手,抓不住。 于是在这一刻明白,有的人于她而言,遥远如天上月。 她便不再上前,只在原地看着他,看清冷月色为他渡上一层寒霜,看他凸起喉结滚动分明,微躬起的身体尽显颓然,等到青白色的烟雾吐出的时候,又好像模糊出另一幅面孔。 白天和黑夜好似将他割裂。 她从没有见过真正的靳宴舟。 倚在墙边的男人很快察觉到她的视线,微挑着眸朝她看来,熟悉的温情的目光重新出现,靳宴舟朝她招了招手。 再没什么理由拒绝,钟意就这么离了温暖的卧室,朝他跑了过去。 她身上热气腾腾的,将好和他裹了一身的冷气相撞。 靳宴舟搂着她的腰,往上提了提,敛眸盯着地下,问,“不穿鞋不冷么?” “忘记了。” 伸出手,钟意有些僵硬的回搂住他的腰。 这是她第一回搂男人的腰,不太熟练的靠近,心脏砰砰砰跳的飞快。他身上熟悉的烟草味传来,清冷的雪茄,禁欲的沉.沦,她枕在他胸膛的时候,明白了原来心安是这样的感觉。 靳宴舟轻轻摸着她柔顺的长发,他心安理得的受用她突然的亲昵,另一只手夹着烟,眸光隐在黑暗中晦暗不明。 她进来了,他便不再抽烟。 流窜的冷空气很快将呛人的烟味一扫而空,月光皎洁,钟意只穿了件丝绸质地的睡裙,领口延申至锁骨,像玉一样温润细腻。 靳宴舟漫不经心瞥了眼,手指勾起她吊带,朝上拎了拎。 她却像惊弓之鸟一样猛地弹开,脸一下长的通红。 靳宴舟好笑不已,指着自己被她蹭的火热的胸膛,耳语问那你还贴我那么近? “因为我想离你近一点。” 一语双关,钟意仰起头锁住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深沉如墨,她看不懂,于是就俯身贴近他的心脏,狡黠贴近他胸膛。 空荡荡的阳台寒风凛冽,枯藤老树叶子被刮的坠.落一大片。静悄悄的夜里,他们两个人紧紧依偎拥抱着,谁也没有先开口说进去这样的话。 因为不会再有这样的时候了。 两个乏味的灵魂脱离了浮沉,静悄悄在黑夜里遇见,沉默是他们最大的默契,他们都在黑夜里喘息。 后来还是靳宴舟伸手拢了拢她冒着寒气的肩膀,问她要不要进去。 钟意还保持着抱着他的姿态,她闭上了眼睛,在黑夜里安静聆听心跳声,说,“再呆会吧。” 靳宴舟便也由着她,后来檐角静静覆了一层白色的雪。 他倚在墙角点着烟,伸手揽着她盈盈一握的腰身,青灰色烟雾升腾,他的眸光不算清明。 靳宴舟忽地抬起她的下巴,带着清冷的寒气长驱直入,空气变得潮湿,钟意攥着他胸.前的衣服,仰起头有些迷乱的承受他突如其来的亲吻。 她第一回与人亲吻,忘了要闭眼的呆滞,却胡乱闯进他眼中,暗与欲的烈日熔浆,他的眼睛在她心里纵了一场大火。 于是她渴望再多抓住他一些,哪怕她自己也只是孤独行走在这世上的俗人。 无意识的张口,她像一朵尚在含苞的花,挂在枝头欲绽不绽。 靳宴舟抓住她指尖微颤的手,带领她抚向自己胸膛的位置,他迷人的眼睛在这一刻终于完全落在了她脸上,他说,“意意,你听听,这一刻我的心跳是为你。” 呼吸一下被扼住,语言被抽离掉一切表达的意思,她只能顺从本能去吻他。 靳宴舟丢下手里的烟,两只手并揽着她的腰身,他任由她的唇无章法的欺压在他的脸,又在她抽离之刻重新拉回她来了一场耳鬓厮磨。 后来他牵着她的手,下巴抵在她肩窝,指着她瞧东郊壹号好大一片落雪盛景说—— “好像只有下雪天能见你。” 9、chapter.09 檐角落下的霜雪被温情融作了雪,天边仍旧挂着一轮月钩,迷迷糊糊再度睡着的时候,钟意感觉被角被人掀起,带着寒气的手背轻轻探向她脸颊。 她被这温度冰了一霎,很快又靠了过去,用所有的温暖包裹他。 钟意睡觉很容易惊醒,不清醒的时候感觉有一只手在轻轻拍打她的后背,无法抗拒这样的温柔体贴,钟意伸手轻轻环住他的腰身。 她做了一场很不好的梦,却难以在这场梦里醒来,于是含着眼泪用力闭着眼睛,贪婪吮吸他怀里的气息,思绪飘向他们刚刚拥吻的雪夜。 而他颌首落吻于她眉心缱绻,依偎的体温炽热灼人,为何抬头目光仍旧如月色清冷寂寞。 钟意无意深究这样的问题,也不想凭空给自己多添烦扰。她静静依偎在他的胸膛,后来眼皮被忽然的亮度颤了一下,意识到是床头的一盏灯被他打开。 靳宴舟支起身静静端详她的面孔。 良久,他抬起指腹轻轻揩去她眼角的眼泪,只当她睡着,将她眉心的皱褶抹平,感叹了句,“怎么睡觉也哭。” - 钟意在东郊壹号度过了一整个元旦假期,踩着2009年的尾巴,就这么跨进了2010。 黎明的曙光亮起的时候,钟意往窗外看了眼,天空是光秃秃的灰暗,一点儿也看不出节日的热闹。 靳宴舟气定神闲地靠在窗边抽烟,瞥见她神色,眉骨抬了下,随口问,“没看过烟花?” 钟意摇摇头,市区里是禁这些东西的,寻常的节假日钟远山忙着应酬,方玉莹照顾小儿子也顾不上她,对于她来说,其实到底是2009年还是2010年,没什么太大差别。 “要不我现在叫人给你放一早上?” 钟意永远无法忘记靳宴舟说这话的神色,他的目光是那样的柔和,说出来的话听着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可是因为说话的人是他,就显得格外有说服力。 他就这么抬手一指,问她想不想看。 好像只要她点个头,下一秒这天空便会为她升腾起烟火灿烂。 钟意缓缓摇了摇头,托着下巴开玩笑道,“那我不成红颜祸水了?” “你高兴就成。” 钟意这几天在东郊壹号过的的确是挺开心的,没有学习工作的烦恼,这儿的暖气充足,丰富的外文书简直让她叹为观止。 她觉得这儿像一个避难所,重重叠叠的假山回廊刚好隔断了外界的一切嘈杂和打扰。 不知道这东郊壹号的主人建造之初是否也是这样的想法。钟意不懂建筑学,只当个闲话说与靳宴舟听,他挑了下眉,仰头微微吐出一口烟圈,笑了下,说可能是的。 钟意并不知道,这座东郊壹号的缔造者,是他。 靳宴舟开了一扇窗户通风,空气里传来凛峭的寒意,将刚醒的一点儿困倦吹的干干净净。钟意蓦然缩了脑袋,重新钻回深灰色的被子,又冒出一只眼睛看着他,“好冷。” 靳宴舟唇角笑了下,靠坐在沙发软垫上,拍了拍自己腿上的位置,有点坏心思。 “过来坐。” “不要。” 踢了下被角,钟意被窗外的寒气逼的缩成了一团,她抬头看了眼腕表,这几日被养的有些懒怠,她嘟囔着喊道,“新年第一天,我要睡到吐。” 听到这话,靳宴舟暗自好笑。 他交叠的双.腿放下,目光落在被子上拱起的小小一角,忽然就起了逗弄的心思,走到床边,带着寒气的手从床尾探进去,很轻易抓到她蜷着的小腿。 指尖微微摩挲了两下,靳宴舟在这样一个不算晴朗的早晨看着她,被扰了睡眠的钟意有些不高兴,蹬腿踹了他一脚,却反而被他握在手心。 靳宴舟说:“这才像个小姑娘。” 钟意睫毛颤了颤,她突然觉得这样的时光用作睡觉实在是虚度,便撑着手臂抬起来看他。 她抱着手臂放在胸.前,柔顺的长发顺势垂落在胸.前,那是一种未经任何漂染和烫损的原始发质,乌黑浓密的像是一副平铺直述的画卷,不知谁能在这副艺术品上留下旷世的一笔。 “我为什么不像小姑娘?” 钟意歪过头看他,她伸手从床头摸来手持镜面端详,觉得自己虽然长的不算幼态,但也不至于过分超了太多年龄。 她未曾将这句话往深处了想,靳宴舟也只用手掌拢着她长发,眸光温柔且沉静。 “我们意意有和别的小姑娘不一样的气质。” 这话不管是哪一个姑娘听了都会觉着开心。 钟意抿了下唇,好叫自己脸上的笑意不会弥漫的太快。她抬起眼睛,却又不争气的在他那双既像深海一样幽深,又像春日一样温情的眸子里溺毙。 于是心跳声如北风击打那扇菱格窗,她最后在靳宴舟兴味又有些故意的笑里缴械投降,红着一张脸扑进他怀抱里。 后来又闹了一会儿,靳宴舟的手机也响了两回。他起先摁了一下,后来那铃声不停歇的响起,大概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靳宴舟脸上的表情淡了下来,直接摁断手机倒着扔在床上。 钟意抽出一只手给他捡了回来,推了推他滚烫的胸膛,意思是让他去忙。 靳宴舟嗯了声,捞起手边的衣服,走到门口又想响起什么似的折返了回来。 彼时的钟意尚且还沉浸在早晨不够清明的思绪里,头发微微炸毛,未着脂粉的脸上被光晕出生活气,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好像心有为他片刻敞开。 靳宴舟情不自禁伸手揉了一把她头顶,看着她蜷着腿一个人安静的跪坐在暗色的床垫,他不由得重新抵在床边,掌心握住她脖颈,贴着她脸颊,气息喷洒在她耳边,惯常多情的呢喃。 “再睡会,下午带你出去玩儿。” 钟意轻轻嗯了一生,捏着被角安静的躺了下去。她的目光顺着墙边的边线一路往里,目送着他缓缓合上那一扇木色的门,啪嗒一声,就好像落了把锁,她感觉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也随着他的离开合上。 那些俏皮的,生动的神色,消失不见。 她静静地抬起手抹掉眼角的湿濡,心里总是盘桓着靳宴舟刚刚贴近她耳边说的那句话。 他扶着她肩头,偏头注视的目光温柔又缱绻,说,“这么懂事的小姑娘该是受了多少苦。” 那些丢失的理智与镇静,究竟要用什么方法才能找回。 钟意反复咀嚼他最后留下的这句话,这冬日冷风也变得多情,她好像置身于苦难与阳光之间,理智的指针早已停摆,她作了圣火的虔徒。 - 下午闲的没事干,钟意和赵西雾打了一通视频电话。 赵西雾最近新签了一个娱乐公司,专门花了大价钱捧她,行程排的十分满。钟意和她打电话的时候,她正在一座临海城市拍广告。 谈到今年过年,两个人都罕见的失语。 赵西雾点了根烟说:“我哪有地方过年,就留咱们那小破胡同呆呆就成。” 如果人生是一场戏的话,那么赵西雾拿的大概就是最惨的女配剧本。 她七八岁的时候父亲就因为吸毒坐了牢,母亲好赌且暴躁,输光了家底把她扔在债主家里抵债就跑掉。后来她被嫁人的姑姑领回了家,好不容易读到了大学姑姑又查出了乳腺癌。 钟意觉得这世界上这么多人她能和赵西雾做朋友,也是因为他们两个太相近。 两个孤独的灵魂在深夜里也许不一定能碰撞热烈的火光,但一定会因为惺惺相惜而依偎。 她绞尽脑汁也没为好友想出一个好去处,一个熟悉的人名从脑袋里闪过,钟意下意识开口,“邵禹丞呢?” 赵西雾跟了邵禹丞这事儿轰轰烈烈的,百货大楼前挂了巨幅海报,大少爷挥金如土,响当当一个娱乐公司开出来,专门就为捧她一人儿,外人看了都要赞一声情真意切。 如今听赵西雾这么一说,又觉得这恩宠像是镜花水月,空泛的很。 赵西雾狠狠抽了一口烟,烟雾漫过她红.唇,她迎着海风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数着皮夹里的钱,语气漫不经心的。 “大年初一,那是什么重要的日子,他怎么可能留给我。钟意,我对自己的位置向来看的太清楚,我不是他的女朋友,甚至谈不上他的任何人。我只是他养的一只雀,他需要我,我便去。” “我逗他开心,他捧着我荣华,这圈子,就是这样简单。” 钟意的呼吸滞了下来,赵西雾的话又将血淋淋的现实扯在了她面前,那场浮华的温情的梦,好像又成了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后来门口的餐铃响了,佣人推着三层的餐车弯着腰走进来。 对面半开的门,靳宴舟换了身简单的西装衬衫在开简易会议。他朝着她微微招了招手,意思是让她先用。 这动作让钟意梦回了他们第一回见面。 那回雪纷纷扬扬的下,她没想到会有人为她撑伞。 所以她想,爱与不爱的界限也不需这么分明,这世界,总归要有些无理由的存在。 10、chapter.10 元月一日的新年,钟意就这么和靳宴舟有了千丝万缕的关系。 不需计较是谁先迈出了第一步,他们都没想将界限分的太明朗。过完了短暂的元旦,钟意也恢复了在事务所的工作。 她忙着冲刺最后一场年审,时常加班到很晚。靳宴舟有时会来接她下班,也不催促,只是静静亮着车灯,在她下楼快步跑向公交车站的时候突然摁响了喇叭。 看她被声音吓到,发现了始作俑者又恼怒地回头瞪着他的样子,靳宴舟唇角又会勾起促狭的笑意,半开下车窗朝她招招手。 “你等了多久呀?” 拿下口罩,钟意一边解下围巾,一边歪头问他。 靳宴舟低头看了眼腕表,说了声没多久,也就两个钟头,从白天等到了黑夜。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调微微拖长,微光打在他侧脸,仍然是漫不经心的在笑,口气略玩味,挑着眉饶有兴味的等她下文。 钟意便也顺着他的话说:“让我们靳总等了这么久,要不然我补偿一下?” 靳宴舟哼笑一声:“怎么补偿?” 钟意目光朝他看过去,她的眼睛亮亮的,带着情绪看着人的时候就好像一汪波光粼粼的湖面,揉碎了日光撒进去,眼底一点天真未褪的青涩,和表面的淡然镇静混在一起,恰到好处的欲拒还迎。 明知道她意图,靳宴舟偏偏吊着一双轻佻眼睛瞧着她,他懒散挑着眉,似乎在说不是补偿么,怎么还要他主动? 钟意脸红的要滴血,心跳偏偏在这时候作乱,系在胸.前的安全带就好像是最后一根稻草,她紧握着,压着一颗雀跃的心仰起头朝他吻过去。 这动作太生涩,胡乱间她磕到了靳宴舟的下巴。 男人只是笑,温热的手掌抚上她后脑勺,腕骨微微压在她脖颈,似乎想加深这个吻。 他抵在她唇上吐气幽深:“第一次?” 钟意胡乱地嗯了一声,蜻蜓点水亲了一下他飞快逃离,她的脸几乎要被烫伤,也不敢再看他神色,装模作样地把脸别向车窗外,耳尖冒的通红。 靳宴舟扑了个空,抬手点了下唇上水渍,笑容玩味。 他的手顺着她敞开的羽绒服进去,贴身紧致的短款毛衣,轻轻一撩是一截纤细的腰线。 最里面的肌肤蕴着热气,微凉的指尖贴上,立刻就能感觉到她发颤的紧绷。 钟意下意识捉住他作乱的手,眸光潋滟叫着他名字,“靳宴舟……” “嗯?” 靳宴舟慢慢靠近她,语气危险,“我们意意学坏了?” — 新年的第一个月,东郊壹号的热闹却好像从未有停止似的。 踏了进去便是堆叠的热浪,男男女女举杯欢庆,钟意刚踏进门便是一个巨大的彩蛋在头顶炸开,邵禹丞开了瓶香槟在空中狂炫,看见她热情的迎了上来。 钟意被这热情吓到,很快反应过来扯了下唇,笑着说,“新年快乐。” 邵禹丞真是一副自来熟的性格,对谁都是那样一张笑脸,一副场子里和谁都玩的开,他拉着钟意进去要给她介绍里面的人。 靳宴舟脱下手套,把钟意拉到身边,给了她一把进东郊壹号的钥匙,让她先进去。 这便是他们有事要谈了,钟意轻轻嗯了一声,转身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打了个哈欠。 她其实也很累,一周的连轴转,做不完的琐碎工作,真不是故意不联系,人总要先苟且生存下去才能想着那点浮梦一样的欢愉。 不远处金镶玉裹,欢呼与纵乐一刻也不曾停歇,可是要说他们是有多快乐的,似乎也不见得。热闹好像只是麻木的从众,他们的神情,分明是叫欢笑吞没伤悲,好做个世俗的蠢人。 而靳宴舟端然立于其中,人群向他汇聚,他的眉心拢上不明显的烦躁,表情却仍旧淡淡的。 吧台上的女郎袅袅起身,细腰拢在镂空长裙,恰到好处的弯腰,好叫人一览胸.前沟壑。 当真是将优势发挥到了极致。 钟意唇角划过一声冷笑,不再自添烦恼,拎着手提包往里面的东郊壹号走。 她踏进来之处就能想象到这个圈子迷乱复杂,知道这世俗真情难得,尤其在这个地界,真心更是沦落到了叫人耻笑的地步。 可是真真切切看到的时候,不免又觉得堵心,干脆一把钥匙关上东郊的门,图个眼前清净。 满室的霓虹花火,有人抱来了几个桶大的烟花爆竹要在后院放。靳宴舟往后瞥了眼,招来人吩咐叫他们拿远些,不要扰了后面的清净。 邵禹丞神色暧昧:“楼上给你留了间房,去不去住?” “不去。” “我带她去后边住。” 靳宴舟本来想在这儿抽支烟,一摸口袋发现烟盒空了。他也不想在这儿多逗留,谁知道邵禹丞不肯轻易放他走,硬是拉着他扯了半天。 “你不会上心了吧?” 邵禹丞咬着烟头:“这不像你啊,宴舟。” 靳宴舟问了句:“我是什么样的?” 这话把邵禹丞问愣住了,他们这个圈子看着亲近,其实和谁又不大亲近。 大家心里都有一根线,越过了都不好说。 邵禹丞笑了笑,脚尖把烟头撵灭,又重新点了一根。 他整个人藏在吐出的烟雾里,说出来的话半真半假,“特薄情的人。” - 东郊是一片很大的别墅区,前厅和后院有一条长廊隔开,就好像喧闹和宁静,天然就有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 钟意站在楼顶的天台静静看向远处繁华,错落有致的小楼,她的记忆总是不经意勾连到在家乡的时候。 虽然比不上这里雅致,却也能看清完整一轮月亮,悬挂苍穹高处,月光也是淡淡的,花香融在朦胧的雾色,隐隐绰绰透出一个人影来。 今夜喝了太多的酒,眼前的景和五年前在山塘镇的情景融合,钟意虚虚晃晃想起五年前,靳宴舟也是这么朝她走过来。 他一如从前随性散漫,来去一身轻松,对什么都不曾有流连。 那段记忆也许于他而言只是银河里漫天散落的星辰,可是却是她一生里弥足珍贵的宝藏。 钟意下到三楼的时候,刚巧和靳宴舟会面。 他身上沾染了些许酒气,走路还很稳,眉眼间清朗,蕴着恰到好处的笑容,问她今夜想住哪间房。 钟意最着迷他身上这种从容有度的气质,她见过太多酒池肉林的男人,沾染了一身的浊气,喝了点酒就会含糊不清的发疯。 靳宴舟身上好像永远不会,他有一座理智与冷静的天秤,即便是相拥在一张床上,他也会尊重体贴地问她是否会觉得不舒服。 他是个再完美不过的情.人。 钟意睫毛颤了下,酒精催化她的大胆,她伸手遥遥指了他那间,酒气熏蒸整张脸都是绯红,她感觉到走路都是飘飘然。 柔软的天鹅绒床套,清冷的雾灰色调,上一次匆匆一别,这还是钟意第一次认真踏足这个地方。 能看得出他的生活痕迹,烟灰缸里还有零星的几根雪茄烟头,衣橱里大敞,挂着色系差不多的衬衫大衣。 如果不走进这间房,钟意大约是想不到浮金世界里游鱼得水的靳公子其实也是个单调刻板的生活。 “怎么样,满不满意?” 靳宴舟撑着手臂倚在门外,他的眼睛像一汪深沉的海,头顶壁灯的暖光融了进去,顷刻间温情无限,处处都勾了缱绻。 距离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拉近,钟意伸手揉了揉眼睛,拐角处随便拿了一瓶好看的酒,谁知道度数有点儿高,她现在迷迷糊糊都什么都看不清。 她干脆把人拉进来瞧,顺势埋首于靳宴舟腰侧。 名贵的衬衫质地似绸缎,触感升温,又滑腻腻的让人抓不住。钟意晕晕乎乎的想,靳宴舟大多数时候也给她这样的感觉。 他温煦从容,同时也疏离漠然。 好像故意叫任何人无法看清他。 她小声嘟囔道:“你身上烟味好重。” 钟意凑近使劲闻了闻,靳宴舟失笑,捏着她后脖颈叫她仰头看他,“怎么,除了烟味还想闻别的?” “不管什么,反正不要叫我看见就好。” “看见什么?” 靳宴舟的手顺着她的腰摸上去,他手指很凉,细长的骨节有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感。钟意腰上最敏.感,瑟缩着往他怀里钻,抬头就看见他满是得逞的笑意,气的她只好伸手去捶他胸口。 靳宴舟低头咬住她耳朵:“吃醋了?” “还喝酒了?” 钟意低低“嗯”了一声,不知道应的是哪一句。困倦蔓延她整个人,却还要倔强的撑着眼皮和他说话。 靳宴舟看见她这副样子只觉得好笑,原先的一点旖旎心思早就散了,他伸手解开她头发上的发圈,长发披散下来,喝懵了的小姑娘仍然直愣愣地望着他看。 他乐意哄着她,搂着她的腰很轻地说,“我这个人不喜欢三心二意。” 钟意回头看他,迟钝的脑袋艰难琢磨着这句话,想明白了,眼睛弯起来,捧起他的脸重重亲了一下。 靳宴舟一下没反应过来,唇上被她重重一磕,他反倒摸着唇角低低的笑。 “喝点酒胆儿也大了啊。” 料想到他要俯身来亲吻,钟意就跟故意一样往床上爬,她蹬掉了拖鞋,就跟老鹰捉小鸡似的,她在前面爬,靳宴舟跟在后面抓。 被抓到了也无所谓。 她窝在他怀里笑得狡黠,仰头的时候视线完完全全被他占据。 钟意愣怔了一下—— 她眨了下眼睛,指尖轻轻抚上他面庞,酒精麻痹,已经神志不清。 “我过去一直做梦,梦里我们遇见了。” 靳宴舟挑了下眉,这话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听着倒是难耐的深情。 他未曾追根究底,惯用的轻佻姿态,抬起她下巴,绵长的吻落下,哄人也耐心十足。 “这不是梦,我就在你身边呢。” 11、chapter.11 钟意有时出门会和邵禹丞打交道。 他不属于东郊壹号,却在前厅的酒店有一家长期住着的包厢。 那儿形形色.色的生面孔,各类型的女孩流连,有时候见面了,互相笑一笑,都是心知肚明的底细。 邵禹丞不大喜欢她,因为感觉她不是他们这个世界的人。 人生来就有排异趋同的本能,偶然的一次舞会,钟意被靳宴舟领着进了他们的圈子,她穿了一条很素净的长裙,五官却足够生动漂亮。 女人们三三两两簇拥在一块谈论着鲜花和珠宝,她却对这些全然不感兴趣,亮着一双眼睛跟着靳宴舟旁边听时事和商政。 他当时心里就警觉起来,悄悄拉着靳宴舟叫他不要将人往高处捧。 肤浅女人也有肤浅女人的好处,要的东西总不会超出本分。 靳宴舟当时没说话,他掀起眼皮看了眼钟意,她好像对某个财经报纸的主编很感兴趣,端着酒盏有些雀跃的上前搭话。 那是他第一回在她脸上看见如此鲜活的神色。 他也明白,她不是金丝笼里一只雀,她也有自己的舞台。 “随她吧。” “难得见她开心。” 邵禹丞住了嘴,他去观察靳宴舟的神色,努力想找出一点端倪。 无果,泄了气,他喝了口酒,语气很缓说,“我大哥下位了,年后我要去公司任职了。” 靳宴舟挑了下眉毛,举起酒杯对他道了声恭喜。 邵禹丞眸光复杂地盯着他看,不知道这话他究竟听没听懂。 他最后说了一句:“他非要娶一个唱戏的,惹了老爷子发火,家业倒是让我捡现成的了。这圈子容不下痴情儿,宴舟,你为靳家打了这么多年的江山,可不要拱手让了他人。” 这道理他何尝不知道。 拉开雪茄盒,靳宴舟掂在手里抖落了两下。他还是那副轻飘飘的样子,拿的起也放得下,好像什么也不能叫他动容。 邵禹丞的话也只叫他哼笑一声,没什么太大反应。 - 天微微放晴,在这样一个晴朗的正午,钟意突发奇想说要请靳宴舟吃一顿饭。 消息是她提前三天发来的,语气也用的很礼貌,问他哪一天得空,能否赏脸和她聚一聚。 靳宴舟当时看见哑然失笑,一个电话拨过去,问她怎么三天没见面,就生疏的好像他们三年未曾说过话。 钟意在那边也笑了起来,故意说,“难道靳总没听过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道理吗?” 她难得的邀请与主动,靳宴舟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刚巧他在附近办事,车钥匙一拿,利落爽快开车到她公司楼下。 钟意从电梯下来的时候并没有看见他身影。 后来还是车喇叭响了一声,钟意才看见靳宴舟。 他的车停在路边,人懒懒散散靠着抽烟,偶有路过的小姑娘向他讨要联系方式,他也只是噙着笑,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烫金的名片递过去。 钟意心里闷了一下,她默不作声走到他身边,余光瞥着那姑娘手上的烫金名片。 一眼看穿她所想,靳宴舟低嗤一声,“给的公司名片。” 他语气吊儿郎当:“拨过去最多收到一份面试通知。” 靳宴舟做事向来极尽的妥帖细致,这天下大概没有他不能做到两全的时候。 钟意仰头看向他,她突然问,“你是不是对我没太大兴趣。” “怎么说?” “女人的直觉。” 靳宴舟被她这话逗笑,他拉开车门请她进去,漫不经心指了下后座,要她看看后面堆了什么东西。 “小没良心。”他说话半真半假,透着暧昧的低喃,“没兴趣我还来找你?” 车后座摆了一束玫瑰花,挺鲜艳的颜色,枝数也挑了长长久久的数字。 看得出来是下了心思。 钟意愣了一下,先不论真心还是实意,就算是场深情的戏码,她想在此刻,靳宴舟也已经做到了这戏份的极致。 她何故还端着那点儿矜持和犹豫,就当成年人的一段露水姻缘,她也不该在他面前摆谱。 “你这样我还以为我们在谈恋爱呢。” 靳宴舟挑了一下眉,谈恋爱这个词对他实在是有些遥远,但他挺乐于哄这姑娘开心的,随口应了句,“你觉得是就是。” “那你和我说说,谈恋爱要怎么谈?” 靳宴舟撑着手臂好整以暇看她,他觉得这姑娘是挺有趣的,别人进她就退,态度既不谄媚,又不刻意矜持,偶然失神看他的几眼,虽让人琢磨不透,但也显得可爱,有点儿探秘寻宝的那种乐趣。 想到这儿,靳宴舟轻笑一声,缓缓捏住她下巴,撬开她紧咬的牙关,若要做个探秘人,先从她樱檀小口里寻入。 钟意被他吻的有些失神,他们的感情开始的就像这场吻一样莫名其妙,馥郁的花香让人沉溺,她小心攀住他肩头,心跳在这一刻几乎要跃出,钟意无可救药的闭上眼睛,她想,她终于靠近他一点。 靳宴舟松开她钳制,呼吸声落在她耳边,故意说,“你不教我我就用自己办法了。” 他作势又要亲。 钟意连忙腾出一只手,对他说,“那就从牵手开始吧。” 等红绿灯的时候,脚下有个很浅的水坑。钟意趁他不注意低头看着脚尖,水面倒映她绯色的脸,她视线却看向他们十指相握的双手。 她没有挣脱,反而紧紧握住了他的手,她多想问问靳宴舟十指相握的永恒,却又清楚的明白,他身上不会有“永远”这两个字。 路上钟意问靳宴舟想吃什么,他闻言回头淡淡望着她笑,“不是请我吃饭么,怎么又叫我作主?” “我不知道你的喜恶嘛。”钟意吐了吐舌头,请他吃饭的确是一时兴起,她对高档酒楼实在知之甚少,犹豫着想要找赵西雾求救的时候,靳宴舟朝她手机里看了过来。 这姑娘真是坦率,百度搜索框一行“有钱人在哪儿吃饭”赫然出现在他眼前。 靳宴舟想了想,不知道该说什么,一言难尽地看着她,问,“你对我的概念只有这三个字?” 钟意咬住下唇,为难地看了他一眼,又添了几个字。 -有格调的有钱人在哪儿吃饭? 彻底被她逗笑,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靳宴舟感觉压在心里那股长长不顺的气在看见她的那一刻终于通畅了出来。 他伸手拿掉手机,不忍心一顿饭吃掉她辛辛苦苦一个月的工资,把车停在路边扭头说,“带我去你喜欢的地方吃吧。” “总是让你来找我,我也想走进你的世界看一看。” 钟意眸光凝了一下,他摆出了这样的诚意,她又有什么理由再拒绝向他敞开。 剩下的路已经不需要开车驶入了,穿过一条冗长的胡同口,钟意带靳宴舟去了最里面的一家柴火馄饨。 彩霞坠入地平线的寒冬,来一碗热气腾腾的小馄饨是她曾经觉得最有幸福感的事情。 这个时候人不是很多,钟意挑了靠里面的一张桌子,长条板凳是上了年代的斑驳,靳宴舟一身西服大衣,有着与这个地界格格不入的矜冷。 钟意看了他一眼,从包里拿出湿巾要擦凳子,刚弯下腰就被扶了起来。 靳宴舟已经坐下来了,他伸手从旁边的消毒柜里拿出两个小碗并两个勺,不急不缓地将碗里的小馄饨舀出放凉,姿态翩翩,举止优雅。 他好像做什么事情都刻着与生俱来的风度,一碗温度放的刚刚好的小馄饨摆在了她面前,靳宴舟含笑对她说,“小心烫”。 钟意的眸光轻轻落在面前的男人身上。 他的温柔风度,恰到好处的距离和分寸,总是不着痕迹地消融她心里那些卑劣的自卑、犹豫和小心。 她只是向他展示了狼狈生话的一点儿,就已经被治愈的想要落泪。 一碗馄饨很快见了底,这是他们难得沉默的一顿饭。 钟意抬头问他:“好吃么?” 其实这个问题没什么意义,因为她知道不管是出于真心还是礼貌,靳宴舟是绝不会说出不好吃这样的词的。 她其实也不知道今天为什么鬼使神差带他来了这儿,大概他表现出的太过真心,让她不自觉就想袒露一点儿给他看。 “好吃。” 小巷里的炊烟袅袅,蒸笼的热气氤氲出浅色的云雾,远远望着像是一团一团向上的棉花糖,靳宴舟的目光柔和下来,他望向坐在他对面的女孩,轻声说,“以前早上,我会坐在这里吃早餐。” 钟意惊讶的看向他,那目光浑然的不相信,好像他在说什么天方夜谭的故事。 靳宴舟轻轻笑了一声,檐角下有一个很浅的鸟窝,半探出一只小麻雀啾着眼睛朝底下望,他觉得这小麻雀的神情莫名有些像她,他们两个有相同一双清澈的眼睛。 “别把我想那么高高在上,我也就是个普通人。” 钟意想起赵西雾和她说过的一些传闻,她伸手拨了拨颈边的头发,目光纯澈地看着他说,“这么巧?我有段时间下午放学经常来。” 今天天气出奇的好,到了傍晚夕阳的余辉还在天边交织。 于是这个冬日多了点别的色彩,金色的灿阳渡上如织的衣角,像日落金山一样漂亮。 身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风雪里巍峨不动的神山。 钟意喜欢看他身陷红尘里。 最后的最后,靳宴舟牵着她的手往风雪里走去。白雪落在他发顶,她的长发也在风中凌乱的交织。 她有一种被牵引着前进的感觉,温热相贴的掌心十足的安全感,不管走到哪个方向,都是她的心甘情愿。 靳宴舟望着她笑了笑,伸手掸掉她肩头的雪,他的眸光很淡,多数时候会显得薄情,这会也不例外。 他隔着一层薄雪吻住了她,无意散落的深情,贴着她耳边说—— “留在我身边。” 12、chapter.12 钟意也是后来才知道方玉莹来过学校找她几回。 那天刚好是南方的小年,接到辅导员的一些委托,她去学校里帮忙取一些档案资料。 在门卫室填进出表的时候,刚好看见了方玉莹留下来的签名。她似乎没进去,资料填到了电话号码那一栏又杠掉。 门口的保安说她上周牵着一个小男孩来过一回儿,等了半个小时发现半天没有人出来,一问才知道原来早就已经放了寒假。 门卫说这话的时候还暗自发笑,说天底下哪有记不得孩子回家日期的父母。 钟意微微一笑应了句:“天底下还真有这样的父母。” 这话题就这么轻轻揭过,进学校的时候钟意和赵西雾打了个照面,她大概已经有小半个月没有看见赵西雾了,她的变化好大,羊绒桔梗小长裙,脚下踩着一双限量版的真皮小靴,满身的贵气逼人。 “我们大明星拍完广告回来了?” 赵西雾摘下了墨镜,拎了拎手里的档案说,“没呢,剧组临时请假回来的,我办休学。” “怎么办呀,以后没办法和我们意意一起上课了,你会不会孤单?” 赵西雾攻读的是电影艺术学院,她不是学校里第一个暂停学业发展演艺事业的,但她做出这个决定,钟意还是蛮惊讶的。 她斟酌了下问:“那你姑妈那边怎么说?” “我没告诉她。”赵西雾笑着说,“就和她重病卧床故意不告诉我一样。” 话说到这儿也没有继续劝的必要,钟意默了一下,伸出手,“那祝你早日成为大明星。” 赵西雾说了声谢谢,指了旁边停的一辆车,问她要不要一起聚聚。 她说:“我也有些靳宴舟的事情要告诉你。” 短短两个月,赵西雾已经在那个圈子混的风生水起。她向来长袖善舞,能从一些只言片语挖出什么东西来,钟意一点儿也不奇怪。 她站在原地想了会,摇摇头,语气温和。 “不了,他说给我慢慢了解他的机会。” 赵西雾盯着她瞧了一会儿,那眸光一瞬间的复杂晦暗,跃到唇边的欲言又止,钟意不是读不懂。 她大概是想斥责她糊涂,埋怨她不清醒,恼怒她给了真心。 可是这世界浮雕刻金,她两手空空,真情与否,哪有那么重要。 - 钟意是目送着赵西雾离开的,她那辆红色的跑车十足的洋气,汽车的尾气伴随着轰鸣声,她捂着鼻子站在路边咳嗽。 她想招一辆计程车,却不期看见站在马路对面的人—— 靳宴舟欠身靠在开了一半的车门上,钟意目光望过去的时候,他正凑过去点烟,一瞬间的光影明暗,眉眼浑然天成的不羁。 见她小跑过来,靳宴舟低低笑了两声,用另一只手轻轻摩挲她脸颊。 “靓女,上不上车?” 钟意第一回听他说粤语,低沉的气泡音好像贴着她耳膜,薄唇微启,俯身扑面而来的气息就快要将她吞没。 天生适合调.情的语调,粤语被他念的又苏又缠人。 钟意嘴唇动了动,有些话想说,耳边的灼热又逼得她说不出来话。 靳宴舟俯身给她系好安全带,明知道她脸红得说不出来话,仍旧坏心思贴近,连呼吸都有意嵌入她每一寸。 “怎么不说话?” 钟意舔了舔嘴唇,低垂的视线自然而然看见他起伏分明的喉结,冷感的气质,靳宴舟身上却总是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欲感。 车开的很平稳,可能因为她的心不平静,所以钟意一路上都在紧紧握着车把手。 靳宴舟瞥了她一眼,好笑开口,“害怕什么,怕上了车没有回头路?” 可不就是怕没有回头路么。 可是钟意时常回头想一想,倘她不上靳宴舟这辆车,他们永远也不会遇见。 就像没有联系的这段日子,只要他们两个一方有任何人不主动,就不会有巧合相遇的时候。 钟意也在想,那她和靳宴舟到底算是什么呢? 她既不用像赵西雾一样曲意逢迎,将时间和经历尽数奉上围着打转,也不用时刻呆在他身边陪着他亦或是等着他。 好像大部分时间,是他在等她。 静默的一霎,靳宴舟将车停了下来,他回过头看着她,目光温和,“你在想什么,意意?” “在想你今天为什么会找我?” “还能为什么呀。” 故意拖长的语调,他也有不正经的语气,车里的光线昏暗,沉下来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下颌,有种虚浮的迷蒙感。 靳宴舟掰过她肩膀,声线蹭着她耳朵边线,说,“你向后看。” 好大的一束绿玫瑰,香槟色的底纹,萧条落败的凛冬,好像所有的绿意都积聚在此,鲜活生动的明艳。 精致的刻金小卡上写着这束苏格兰绿玫瑰的话语——永不老去的爱情。 靳宴舟侧过眸看她,坏得有点儿不正经的语气,他摩挲着她脸颊,“还能为什么,这不是想和你谈恋爱么。” 就算是演戏,这真心的戏码也足够诚意。 靳宴舟指腹在她眼角摩挲,他啧了一声,“邵一航那小子教的什么法子,把我姑娘都教哭了。” 注意力被吸引,钟意问,“谁是邵一航?” “邵禹丞的小侄子,前两天闲的没事带过去玩了两天,我让他教我怎么谈恋爱来着。” “先夸漂亮,再送玫瑰,你说我还有哪点做的不像你们谈的恋爱?” 除去不能给的,他倒真是把一切能做的都做了。 要怎么形容这多情。钟意一边感动,一边又告诉自己,可他也只能做到这儿了。 靳宴舟低笑一声,凑近一张清隽面容,几乎与她平视。 钟意眨了眨眼睛,很乖地握住了他的手。 她说:“我上次是不是和你说,谈恋爱第一步是牵手。” “嗯。”靳宴舟尾调上扬,懒懒应了她一声。 “那我今天教你第二步好不好?”钟意低下头,细细软软的声音从牙齿紧咬的唇泄出,“下……下一步是接吻。” 靳宴舟眯了下眼睛,没一点儿犹豫,挑起她下巴,碾过她唇.瓣。他有着比二十岁出头更狠的一股劲儿,游刃有余的技巧让她难以招架,听她趴在他肩头无力喘息,还坏心眼挑过她下巴问—— “是你想要的那种接吻感觉吗?” 热浪几乎要将她整个人吞没,钟意记不清她是怎样回的东郊,只记得这天车外街景变得好快,她的心跳快要藏不住。 她想,倘这世上谁能将真情游刃有余,靳宴舟必然是其中佼佼。 - 东郊壹号的这顿晚餐靳宴舟原先是打算先叫人做好了送过来的。 他大概是真的很喜欢清净,偌大的一个东郊壹号没留下一个打扫做饭的阿姨,好像刻意要让这方天地变得冷清清。 钟意问他想吃什么。 他靠在窗边,想了会儿说,“汤圆吧,今天不是小年么。” 钟意才知道原来靳宴舟还过小年,难怪他今天推掉了邵禹丞的帖子,执意一个人回东郊壹号用晚餐。 煮完汤圆算不上什么很难的事情,控制好水温,静静守在灶台旁边就行。 做这些的时候,靳宴舟就倚在厨房门框上静静瞧着她。 看她忙上忙下,踮着脚费力够着最顶层的一层橱柜找炊具。 靳宴舟悄悄走过去,揽住她因为延展而露出一截纤白的腰。他把东西拿了下来,径直低下头来吻她。 钟意推了下他胸膛,没想到这个时候他会来索吻。 她瞪着眼睛说:“你今晚还要不要吃呢?” 软绵绵的调子,真没什么威慑力。 靳宴舟松了手,抬起手,餍足的笑,他身上总有洗不清的孟浪轮廓。 他说:“不吃汤圆,吃别的也行。” 夜色弥漫,暧.昧的灯光,轻浮的语气,浪荡的姿态。 靳宴舟撑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睨着她,他有点儿不满足刚刚浅尝辄止的一个吻,视线危险地从她匀称细条的小腿流连往上。 那是一双浸透了情与欲的深眸,又因为世俗的克制与压抑,叫这双眼睛里墨色翻涌出别样的温情。 钟意闭上了眼睛,心跳在猛烈跳动,她知道当她选择踏上这条路的时候,有些事情就是无可避免的会发生。 她并不抗拒,只是隐隐约约的担心,艰难地弓起身体,冷静被暗色的夜吞噬,她变成了一根无名的风筝,在他缠.绵悱恻的气息里挣扎喘息。 后来靳宴舟忽然松开了手,他的气息很乱,黑漆漆的眼眸欲念很重,几乎要把她全部吞没。 “再亲忍不住了。” 钟意睁着茫然的眼睛望向他,空气里情.欲与暧.昧的氛围还没有散去。靳宴舟眼底还有难消退的暗色,却仍旧温煦的安抚着她因为不安而猛烈弓起颤抖的脊背。 “这事儿我没那么急。”靳宴舟喉结滚动一下,声音哑了不少,“欲望么,忍得住。” 他伸手刮了一下她鼻子:“你别招我就行。” 钟意咬了下唇:“为什么?” 这世界真真假假看不分明,哪有那么多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为什么。 靳宴舟沉吟了一会儿,想不通其中缘由,他也是第一次招这样的小姑娘,也就似真似假逗她开心。 “这不是钟老师你还没教到这步。” 13、chapter.13 可能悲伤的情绪就是一个积攒的过程,不管压抑在心里多久都不会消散,可是只要痛痛快快哭一场,也就什么都没有了。 钟意早上从东郊壹号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见靳宴舟的踪迹。 五层的别墅他也真是豪气,暖气就这么足足的开着,踩在地毯上好像置身柔软的云层,不经意拉动垂落肩头的丝绸睡衣。 钟意怔怔的在想,她居然真的能和靳宴舟这样的男人谈一场纯的不能再纯的恋爱。 楼下的打扫阿姨还没有走,看见她来了就从厨房里拿了两个煮好的鸡蛋笑眯眯地递过来,“靳先生说哭过的眼睛一定要热敷一下再走。” 钟意脸蓦然一红,想到自己昨天的窘态恨不得扒条地缝钻进去,偏偏靳宴舟还坏心思撑着手臂逗她说,“我们意意真是小姑娘,哭起来也娇气。” 她当时被羞得受不了,扑着不许他再说。靳宴舟慢悠悠抓住她手腕,让她答应今天不许再哭才肯将这件事忘记。 钟意自然不会再哭,人生屈指可数的几次落泪,就这么好巧不巧的都在他面前,钟意不知道该不该赞这缘分巧妙,还是上天有意让她在他面前出糗。 出东郊壹号的时候,方玉莹打来了电话。 钟意瞥了一眼,情绪一下冷却,她迟疑了下,接了电话。 “是意意吗?” 钟意说:“你连你女儿电话都记不得吗?” 方玉莹声音稍弱:“这不是不常打……中午你姨妈一家要来吃饭,你一起回来吧?” “我不去。” 钟意语气提起来,稍显尖锐,“我不想见到那个男人。” “都是过去的事情,马上要过年了你也回来和你爸认个错……而且你弟上学的事情要麻烦你姨父帮忙呢,你就当为了你弟弟回来一趟成不?” 话说到这份上,钟意深深叹了一口气。 她抬头看了眼天空,帝都的天色依旧是灰暗暗的一层雾,不知道什么时候会透进光。 - 饭店定在离东郊壹号不远的地方,收到了地址钟意直接打车过去了。 坐在出租车后面,恶心感和眩晕感一阵阵传来,她暗嗤自己真是被靳宴舟娇养了习性,只是稍显颠簸的一段路,她居然开始眷恋起他永远平缓舒适的车技。 钟意今天愿意来参加这场饭局其实是因为她的姨母方玉华。 她是方玉莹最小的妹妹,读过大学有体面的工作,在钟意很长一段灰暗的时光里,方玉华短暂的成为过她人生的灯塔。 在和钟远山因为填报志愿的事情决裂的时候,最后差上的两千块学费,就是方玉华悄悄塞给她的。 方玉华告诉她:“女孩子要自强,好好读书,将来会走出去,有自己生活的。” 踏进那扇门比钟意想象的要艰难很多,想到那个令她作呕的男人,她指尖深深嵌入手心,浑身上下猛烈颤抖。 几番控制住恶心的感觉,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方玉莹坐在门边,看见她来了,很热情地把她拉到身边。 “这是我们小意吗,一年没见了,长成漂亮大姑娘啦。” 钟意勉强笑了笑,垂下的视线忽然出现了一只男人的手,就这么状似无意的搭在她手掌上,笑容和蔼。 是倪福明,方玉华的丈夫,也是她名义上的姨父。 “是长漂亮了不少,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呢。”倪福明冲她笑了笑,不经意捏了捏她指节,“还记得姨父吗?” 几乎是反射反应。 钟意猛然缩回手,她的胳膊因为后退的动作重重磕上门上的把手,她恍然不觉,只睁着眼睛盯着倪福明。 情绪平缓了几秒,钟意死咬着下唇,缓缓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容。 “我怎么会,不记得您呢?” 倪福明盯着她的脸笑了笑,他叫了一壶碧螺春,端着茶盏小口斟茶,圈子里沉浮的老练圆滑,端着虚伪的笑意安然坐在上席。 钟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被方玉莹摁着肩膀坐了下来,冷眼看着他们寒暄,钟远山站起来递了根烟过去,笑着问,“倪局,您小外甥今年要上小学了,您瞧瞧能不能在中心小学给我们弄个名额?钱没什么问题,您尽管开口。” 倪福明接了烟,在手里抖落了两下,“名额嘛,姐夫开口了我还能不给面子?当初钟意上学你怎么不来找我?” 钟远山笑了声,理所当然道,“她一个姑娘,上什么都无所谓。” 钟意脸色猛地一变,与此同时,倪福明的目光越过人群看过来,高高在上的,是那样的令人厌恶。 钟远山没做他想,打火机扔到钟意面前,他喜形于色的吩咐她,“去,给你姨父点烟。” — 邵禹丞今天有一场饭局,气氛严肃正经的他受不了,抽空出来抽根烟的功夫刚好瞥见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纤细的背影,回眸冷淡清婉的目光,抬头看人的时候又带了点恰到好处的凌厉与对峙,不就是靳宴舟最近养着的那只脾气很大的雀儿吗? 邵禹丞心神微动,晃悠悠走到前台虚虚往门前一指,“查查这桌什么人。” 没等前台的资料出来,邵禹丞自个就透过半开的门缝看见了里面的人。 皇城脚下多大的圈子,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张熟面孔。邵禹丞漫不经心抬了抬下巴,扔下一声冷笑。 恰逢邵夫人出来寻他:“你怎么出去这么久,还不去陪陪你未婚妻?” 邵禹丞懒懒散散应了一声,邵夫人着急慌忙推他进去还不忘叮嘱,“你老实一点,外面那些花花肠子都收干净了。” “我知道了妈,外面那些女人我不可能往家里带的。” 得了保证,邵夫人面色好看了些。邵禹丞往里面瞥了眼,雍容典雅的女人端坐在软皮沙发上,脸上的笑容温柔端庄,可他心里不仅一点波澜都没有,脑子里还总是不可抑制的想起另一张面孔。 烦躁就这么毫无征兆的袭来,这个纸醉金迷的圈子,其实早就烂了根,他们都是金钱权力的囚徒困兽。 没有人能摆脱得了这命运。 邵禹丞暗骂一声,推开邵夫人向外边走边道,“我去给宴舟打个电话。” 靳宴舟接到电话的时候刚结束了一场国际会议。 他不是像邵禹丞这样坐享其成的富二代,他在初次进靳家的时候就挑起了肩上的担子,很多事做不好,就意味要被踢出局。 邵禹丞还在电话里喋喋不休的抱怨着今天极其尴尬的订婚活动,他忽地话音一转,“宴舟,你和上次那女大学生断了啊?” “她叫钟意。” 靳宴舟揉了下眉骨,眼下压不住的倦怠。刚刚结束一场费时费力的拉锯,他的身心已经极尽疲惫,却还要耐着性子听邵禹丞随意又轻浮的话语。 “哦,那就是还跟着你呢呗。我看见她跟这儿敬酒呢,就上回来求你办事的那个。” 这个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来来回回也就那么几个人。 好聚好散是常有的事。 但要是暗地里偷偷干一些见不得人的。 折点钱没什么,关键是掉了脸面,以后难混。 那边靳宴舟顿了一下,过了一会儿他淡淡开口,“地址发过来。” 刚好也懒得进去周旋,邵禹丞点着烟在门口等靳宴舟。 好兄弟就要一起找不痛快,他不是这规矩的维护者,也不希望规则轻易被人打破。 一路领着人到包厢门口,邵禹丞特意叫进去送菜的服务生把门留了一条缝。 靳宴舟到的时候,钟意刚好站起来敬酒。 看不见她的脸,倒是能看见对面倪福明的,中年男人的发福油腻,混沌的眼球一动也不动,靳宴舟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邵禹丞添油加醋:“宴舟,你的真心喂了狗啊。” 这话刚落,房门猛地被打开,从里面急急跑出来的钟意避让不及,径直撞入靳宴舟的怀抱。 钟意仰起头来看他,一双无措的眼睛,上挑起的眼尾天生的冷淡温凉,却因为看见他一霎那变得柔软,还有些懵懂的不敢置信。 “你怎么在这儿?” 靳宴舟挑了下眉,目光往里偏了偏,示意她换个地方说话。 钟意小步跟在他身后,不知道为什么邵禹丞恶狠狠瞪了她一眼,她一脸的莫名其妙,心绪复杂不知该说什么。 找了个空旷的大厅,靳宴舟撑着手臂好整以暇地看着她。 他伸出手刮了刮她垂下的睫毛,声音里蕴着笑意,“让我看看我小姑娘今天怎么又不开心了?” 怎么说的她好像一个生气包一样! 钟意小声说:“没有不开心,就是不喜欢和那些人打交道而已。” “不喜欢咱们就不和他们玩儿。” 没当多大问题,靳宴舟把玩着手上的车钥匙,微动的薄唇凝聚一道浪荡勾人的笑,他语气极尽宠溺,“叫声哥哥,我带你出去玩去。” “你怎么这么不正经。” 钟意靠在他身边,就好像一道浮萍找到了根,漂浮的心忽然落了实地,她的心不自觉被甜蜜灌溉,语气也自然而然柔了下来。 “里面的是我姨妈和姨父,估计今天见过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靳宴舟点点头,没过问她的家事,俯下身来贴着她耳垂,丝丝麻麻的声线撩人,“邵一航教我的法子。” “你喜欢正经的,还是不正经的?” 钟意呼吸全乱,心跳也紊乱。慌乱的抬起头,整个人被笼罩在名为靳宴舟的气息里。 她感受到了久违的悸动,这个时候风是冷的,理智也还在,可她偏偏就想要一个吻。 靳宴舟压在她唇上闷闷的笑,“嗯?我们意意喜欢这样?” 钟意最后是红着脸钻出他怀抱的,他低沉的气息迷人又危险,游刃有余的暧.昧与调.情让人难以招架。极致的温柔就像一瓶最甜蜜的毒药,短暂的让人忘掉一切不愉快。 邵禹丞在旁边看完全程。 看的他牙都酸到根里了。 他抱着手臂嘶了一声:“不是我说,你们两个搁这儿谈恋爱呢啊?” 靳宴舟挑了下眉:“怎么不能?” 邵禹丞愣了一下,低下头闷着吸了一口烟。 他刚刚不是没看见两个人在一起的状态。低俗的、糜烂的生话过了久了,他居然有一天也会被这种近乎愚蠢和单纯的爱恋晃了眼。 他不相信靳宴舟会做出这样的冲动。 任何一个游刃有余审时度势的商人,都不会做这一场倾家荡产的赔本买卖。 尤其,靳宴舟是佼佼者。 邵禹丞抬头打量着他,明亮的灯光下,靳宴舟的目光有着叫人难以读懂的幽深,他唇边挂着淡淡的笑意,却又像浓浓月色一样清冷,举手投足蕴藉有度,也是与生俱来的疏离冷漠。 他骨子里就好像不会爱任何人。 于是邵禹丞理所当然开口:“宴舟,你不会爱上任何人吧?” 后来那双漠然的眼睛微微掀了掀,靳宴舟漫不经心摸着刚刚被吻上的地方,声音戏谑,又好似在调笑。 “或许我也偶有真心?” 14、chapter.14 钟意在卫生间吐了个昏天黑地。 那些温柔的安抚的怀抱只能短暂的抚平伤口的阵痛,却远不能使内里溃烂的腐肉消失。 钟意紧紧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快速从迷离暧.昧的气氛抽离,想一想怎么尽早从这场令人作呕的聚会里抽离。 推开门的那一刻,对上方玉华慈爱而又什么都不明白的眼睛,钟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顿了一下,把姨妈拉到一旁,从口袋里取出一个薄薄的纸袋。 “姨妈,欠您的两千块钱。” 方玉华哎呦了一声,连忙推拒,“这钱哪要你还,你那么有出息,姨妈是给你的奖励。你一个小孩子哪里有那么多钱,是不是又偷偷省吃俭用了?” 一边说着,方玉华一边又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块钱塞进她羽绒服口袋,避着钟远山悄悄贴在她耳边说,“你爸的话别放心上,他重男轻女厉害呢,可谁让我们意意自己争气考上了名牌大学,等会姨妈带你去买两身新衣服去。” 钟意的眼眶微微红了红。 也是这时候钟远山投过来一眼,他开口道,“你也别太宠着她,省的娇惯出一身臭脾气。” 方玉华啧了一声,对这话不大赞同,碍于情面也没好讲多少。 这场饭局仍在继续,可能因为有求于人,钟远山的态度尤其热络,一支又一支烟抽完,空气里都是熏人的臭味,钟意捂着嘴咳了两下,心里期望着能快点走。 这时候门轻轻被叩响。 赵西雾从门外探出头来。 方玉莹笑着上前:“是西雾啊。” 赵西雾微微一笑:“阿姨好,好久不见您又漂亮了。” “我刚刚出门看见有个人很像钟意,没想到她真在这儿吃饭。”赵西雾说话极妥帖,三两句就将人哄得高兴,“我和钟意假期好久没见啦,能不能从您这儿把她借走呀?” 方玉莹知道女儿不喜欢待在这儿,她拉笑着说了声可以,末了抬眼看了下她,小声添了句,“年夜饭记得回家吃。” 深长的走廊一时寂静无言,只有赵西雾裸色高跟鞋落在透亮瓷砖上的声音。 良久,赵西雾开口,“说真的,自从你跟了靳宴舟,我还挺害怕在一些场合遇见你的。” 这话题太突兀,钟意一时不知道回什么。 在靳宴舟这件事上,她向来有失智的沉.沦,没办法理清爱与欲,纠缠与真心,于是放纵着,掷下一场狂热的豪赌。 要到门口的时候,钟意摁住了赵西雾放在门把上的手。 她眉眼沉沉,语气却温柔,“西雾,我交朋友向来只看真心。” 赵西雾明白了,如释重负笑了起来,推开门牵住她往里面走。 进去才知道另外有一番天地,三间包厢打通的连贯,入眼视野便开阔明亮。 吧台处放着的还是熟悉的港乐情歌,金灿灿的酒瓶堆叠半人高。琉璃灯光一打眼晃过去,满屋的莺莺燕燕娇笑,可算是明白了什么叫作“乱花渐欲迷人眼”。 钟意刚踏进去就被舞池中央跳舞的男男女女挤到了角落。 赵西雾扯着嗓门拉着她奋力往前走,甜腻的香水味堆叠在鼻腔,打量的目光四方打来,有人拉着赵西雾问,“新来的妹妹啊?谁家的?” 赵西雾笑了下:“靳先生的人。” 那女人忽然歇了声,目光自上而下将钟意打量了个彻底,好像有点儿不甘心,却还是不情不愿打了声招呼,“靳先生在那边呢,你去找吧。” 这圈子好像有什么约定俗成的规矩,或许心里有再多的鄙夷不屑,明面上都要装出一副和气善意的模样。 钟意不是没感受到那些恶意,她挺了挺脊背,贴着赵西雾的耳边问:“这么多人,怎么好像都认识靳宴舟?” 听到她这话,赵西雾低低嗤笑一声,“钟意,你到底有多了解他?” 这问题叫钟意站在原地想了好久,她想,她是了解靳宴舟的,同床共枕许多日,他们有着超脱普通人的亲密关系。 可她又应该是不认识靳宴舟的。 他像是海浪翻涌中无声对峙的孤岛,那是一处无人之境。 酒水单子被她胡乱地折叠在手心,背面的空白处用口红写了一长串的联系方式。 这暧.昧的交换本该是场浪漫邂逅,却被这些游走惯的富家弟子随意扔卷在一旁。 人声鼎沸的热闹,钟意站在这儿,像个局外人一样沉默着。 觥筹交错,灯影惶惶,她惶恐的询问靳宴舟的踪迹。 醉酒的客人抬手一指,明镜高台上,红尘醉梦里,靳宴舟就坐在那儿。 倦怠的眸敛下,杯中的伏特加映出他轮廓鲜明的脸。 他扔了牌,随意推了面前的砝码,在欢呼与雀跃声中,他依然清醒又沉.沦。 钟意一下驻了足。 她想起京市十里洋场,有这样关于靳宴舟的一句话。 ——人人都爱靳宴舟,靳宴舟却不爱任何人。 人们走进喧闹的人群中,为的是淹没自己沉默的呼号。 温和的皮相是与生俱来的绅士儒雅,近乎完美的伪装下是一颗早就死去的灵魂。 ” 钟意不止一次见过深夜里的靳宴舟,他懒怠的靠在阳台上抽烟,眉眼几许薄情,好像不会叫人走进其中。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的目光都好像隔了一层清清冷冷的雨雾,温和的近乎宽容的落在她脸上。 但这温和也是壁垒,没人能撬开他的心。 钟意没想过和靳宴舟谈感情,他就好像是一段浮金月影,她控制得住贪恋,却不能停止迷恋。 于是欲念愈发宏大,叫好声伴随着音乐响起,喝的醉醺醺的女郎晃晃悠悠想要为自己博一个远大前程。 钟意仰头喝了一杯高度数的伏特加,灯影似幻,距离无限拉直又蓦然收缩,她心里生了妄念。 酒气熏蒸了满怀,拙劣伎俩跌入他怀抱,钟意扬起氤氲的脸,把这句话笑着说给他听。 靳宴舟没注意她过来,先是愣了下,随即搂住她软成一片的腰身。 璀璨的灯光下,他的眼睛融融春水的多情,指腹轻轻擦了下她脸颊,缱绻在她耳边低喃,“终于来了。” 钟意在那一刻感受到靳宴舟的目光,雪色消融,她在那双清色浅淡的眸里看见了自己。 那一刻,她想向神佛祈祷,能否让这座风雪清冷的神山多为她停留两分。 后来梦与现实交织,钟意迷迷糊糊醉倒在他怀里,双臂交搂在他颈后,胡乱的气息喷洒在他胸.前,她大概不知道自己这副样子有多迷人,大胆无畏的咬在他耳边问—— “那么靳宴舟,你究竟爱谁?” 靳宴舟坐起了身。 眼前的砝码堆了半个台面,他就这么轻飘飘地扔下不要,伸手捏住她细腻纤细的手腕,有意无意的摩挲她掌心的位置。 真心随灯影错乱明灭。 他笑的很坏,掀眸看她的时候有一丝难掩的浪荡气跑出来,故意贴着她耳膜,操着极正宗的京腔—— “钟意你啊。” 钟意蜷起小腿,她心口被烫的发麻,他深情的眼就好像贴着她的脸,叫她不敢再看。 偏偏靳宴舟还坏心思地抬着她下巴,他眼底光影错乱,叫人看不清真心的颜色,暧.昧的氛围却拿捏的极好,慵懒的手轻轻盘着她腰身,缱绻含情的目光就是最甜的毒药。 倏尔,他重重压了下来,柔软的唇,混沌的酒色,他把爱用唇齿传递,却不轻易说爱。 只在夜里低头一遍遍亲吻她的唇。 “今天好乖,没有哭。”离开她的唇,靳宴舟仰头喝了一口酒,唇色浸的水润,他眼神有点儿看不清的迷离。 猝不及防的,钟意被他这句话打动。 该怎么形容他的细致,又该怎么劝说自己保持清醒。 钟意垂下眼睫,抑制住想哭的冲动。 “你再这样说,我又要哭了。” 靳宴舟闻言嗤笑一声,他慢慢抬起手掌,温热的掌心摩挲着她的头发,语气慵懒又随性。 “好啊,我哄着。” 就这么无畏从容的语气,恰恰是他身上最令人着迷的孟浪。 钟意靠近他的胸膛,两颗封闭的心慢慢相靠,在那一瞬间过去和未来一帧帧从眼前闪过,她却觉得这些抓不住的幻影远不及当下重要。 昏暗的空间,她扬起澄澈透亮的眼睛,褪掉一身的冷清,乖顺地依偎在他怀里。 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钟意深呼一口气开口。 “靳宴舟,我来爱你吧。” 风好像在这一刻停止,再喧闹再嘈杂,都好像被尽数吞噬。 杯中摇晃的酒液停下,靳宴舟缓缓掀起眼皮,他仍旧似笑非笑地瞥着她,目光好似浓墨,又带了点若有所思的审视。 靳宴舟很喜欢揣度人心,那些百无聊赖的日子,他时常坐在人群的最中央,睥睨审度每一个人。 愈冷清,思绪愈清。 那些阴暗的龌龊的心思无所藏踪,他面上装作不知,酒杯叮当一碰,嘴角笑容轻蔑。 但此时此刻,他却发觉有些看不懂钟意这个姑娘了。 她几乎从来没有开口朝他要过什么,无所求却又好像有所。 说她冷静,她却要和他开口谈爱。 说她热烈,她做事又总是留三分,就连爱他都逞着醉意假装试探。 靳宴舟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还是那样温柔的目光看着她。 无端的纵容,把她整个人抱在怀里,在满足和失控的天平里摇摆,却仍旧拖着慵懒的京腔,低下头亲了亲她滚烫的脸颊。 “贪心点,意意。” “别只要爱。” 15、chapter.15 那天,钟意做了一个很沉的梦。 梦里仍旧是东郊壹号那副场景,靳宴舟高坐人群中,拎着酒杯在笑,眸光很浅淡。 看见她来了,他朝她招招手。 钟意也不知道梦里的自己是怎么鬼使神差问了一句:“靳宴舟,你开心吗?” 热闹的气氛就好像因为她这句话浇下一盆冷水,靳宴舟慢慢地低下头,捏了捏她耳垂,三分玩笑的语气,“你在,就开心。” 这梦到这儿就戛然而止,房门被叩醒,她迷迷糊糊被人递了一碗醒酒汤,飘飘忽忽踩着拖鞋下楼的时候,靳宴舟正穿着浅色的家居服在楼下浇花。 他向来是不怕冷的,寒冬腊月也只薄薄披了件外套,手上拎了个长柄墨绿的水壶,筋骨漂亮又有力,浇个花都能浇出如画的美感。 还记得有一晚赵西雾在楼底下抽烟和她说:“靳宴舟这样的人,不图钱,就图赏心悦目,睡一回都值。” 钟意接话说:“那看来我得多努力努力?” 想到这个话题,钟意扑哧一声笑出来,靳宴舟这时候回头,含笑看她,“我们家的小酒鬼睡醒了?” 他这话说的钟意顿时有点羞郝,她三两步走到他旁边,带着点转移话题的目的问,“你在种花吗?” “嗯,山茶花。” 靳宴舟有点无奈的笑:“说是冬末开花,可我种了两年总也不开,想来是我对它照顾还不够。” 钟意不懂种花,她低下头看那埋在土里只冒出细细一串芽的山茶花,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说,“我觉得它明年开春就能开花了。” 靳宴舟好笑,问她怎么看出来的。 钟意指了指天,告诉他天机不可泄露,只要等着明年春天就好。 靳宴舟在这时放下了水壶,他把她搂在怀里,下巴垫在她颈处,语气缠.绵,“那明年开春和我们意意一起看。” 时间是一个无比暧.昧的词,钟意愣了一下,双手握上他搭在她腰上的手,她的语气还是温温的,“好,明年陪你一起看。” 远处有细微的烟花爆竹声响起,东郊壹号却和别处不同。 钟意从他怀里退出来,声音低了下去,“靳宴舟,我今晚要回家过年了。” 靳宴舟嗯了一声,找了件外套给她穿好,他眼中还是温情一片,贴着她耳边说,“新年快乐,小姑娘。” 眼皮被撩的发烫,钟意慢吞吞地睁开眼。 她被他身上男士香水的味道扰得无法安宁,也为自己会错意而感到羞郝。 靳宴舟在她耳边落下一声轻笑,他单手插兜,松松垮垮站在庭院中。 钟意对他道:“新年快乐。” “嗯……” 靳宴舟动了下,侧过脸的霎那,被他身形遮挡住的光影雀跃涌了出来,光亮刺痛钟意的眼睛,她下意识闭上眼,嘴唇的触感却愈发清晰。 “新年礼物收到了。” 他笑的肆意,吊儿郎当拎着手里车钥匙,给了她新年伊始最温柔的一个吻。 - 磨磨蹭蹭到六点,钟意还是回了一趟钟家。 赵西雾帮她把箱子拎到胡同口,宽慰她,“有家回总比没家回,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地方?” “我吃完年夜饭就回来陪你。”钟意回头冲她挥挥手,踏上了回钟家的那一路公交。 街景像是放电影似的起伏变化,钟意回想起自己上一回坐上这班公交的心境。 这次回去心境一下全都变了,没那么多忐忑不安,好像就算被撵走也不会再觉得悲伤。 她是什么时候会有这种感觉呢? 大概要从遇见靳宴舟那天开始。 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样,当钟意重新走到梦的起点的时候,居然会有恍惚的感觉。 那条是死路的胡同口还斜在那儿,庭院的枯叶摇摇晃晃,她眯着眼好像看见身姿颀长的男人懒懒散散靠在那儿点烟。 有时候不知道该不该说缘分两个字,人群里就那么惊鸿一瞥,她攀了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浮华梦。 胡同巷口似乎传来老少垂髫细语,钟意的思绪暂时被打断,觉得这声音怎么听怎么像钟奶奶的声音。 当年计划生育卡的严,钟远山为了逃避罚款就把钟意扔到了乡下奶奶家,后来钟意考上了大学才接了回来。 自从上大学,钟意还没有见过奶奶。 老人家见到她就眉开眼笑,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在旁边,嘴里念叨着说她瘦了好多。 钟意扯着唇笑了笑说大学都要减肥,这样才好看。 钟奶奶不赞同:“不减肥也漂亮,我们家小姑娘就是最漂亮的。” 奶奶年纪有些大了,最近也有点阿兹海默症,说了一会话以后又不认识人了。钟远山带着儿子一起去贴春联,钟意抬起头看着远处张灯结彩一片,她突然在想,今夜的东郊壹号是否也会这样热闹? 正想着,钟奶奶忽然凑了过来,笑眯眯问,“我们意意有没有在大学交男朋友?” 钟意略垂了下眸子,她淡淡笑了下,说没有。 在这时候她又无可避免的想到靳宴舟,她向来最会揣着明白装糊涂,就算靳宴舟对她是那样的细致体贴,她也明白有些鸿沟是不会轻易跨过去的。 她已然叫神山为她低了头,又怎能再添妄念,叫他为难,也叫自己难堪? 院里的风渐渐大了起来,钟意搀着钟奶奶回里屋,钟奶奶的记忆不知道又飘到了哪一年,忽然回头抓着钟意的手,言语认真。 “你还记得之前赞助你上学哪个好心人吗?” 钟意愣了下,她轻轻嗯了一声,“我不会忘记他的,奶奶。” 钟奶奶说:“人一定要报恩,遇见他可得说声谢谢。” 老一辈的人总是信奉因果轮回,讲究个知恩图报。钟意原来是不信这些的,后来路走的多了,茫茫人野,她也开始信这缘分二字。 贴完春联的钟宏亮跑了过来,他举着手里封着的大红包,声音清脆又响亮。 “姐姐,看我的压岁钱!” 钟意睫毛颤了下,小孩子左左右右围着她晃了一圈,看见她手上空空如也,一下就乐了,扯着大嗓门喊,“耶,姐姐没有压岁钱,只有我有。爸爸妈妈根本就不爱你。” 钟意早就麻木,点点头道,“嗯,他们就爱你一个。” 钟家向来没有守岁的习惯,入了夜早早熄了灯,钟远山拿着手机热络的和亲朋好友互道祝福,方玉莹偷偷拉着小儿子试穿新买的棉袄。 钟意推开门走向庭院,远离了一切嘈杂,她抬头静静看着头顶一轮薄薄的月色。 其实她真的是个很无趣的人,习惯了情绪挤压,面无表情的做完手里一切紧急的事情,不会让内耗情绪有一点机会击溃影响她的生活。 赵西雾说她这种行为就是自虐,没办法摆脱就强行让自己假装不在意,托久了就成了一块心病。 钟意自嘲笑了下:“在意有什么用,也不会有人管的。” 这个时候思念就忽然随着院子里的风汹涌起来,风刮得人有点儿发冷,东郊壹号的好就显现出来了。 靳宴舟睡眠浅,偶见她一个人趴在阳台栏杆上看月亮也不拦,覆了沉香的大衣松松垮垮搭在她肩头,低沉着嗓音贴着她耳边逗她,“小姑娘年纪不大怎么那么多心思。” “我们意意有心思了啊?” 一道话从窗边就这么递了过来,话里熟悉的宠溺叫钟意面容一怔,待反应过来,她脸上立刻摆了天真不谙的笑容,笑着说,“奶奶,您不是睡了吗?怎么又起来了?” 钟奶奶说:“今儿是新年,我得给我孙女包红包呢。” 烫金刻着吉祥如意的大红包,钟奶奶塞进她口袋,眼神很亮地冲着她说,“等结婚,给我们姑娘包个更大的。” 钟意鼻子酸了酸,她别过脸,小声说,“万一我不结婚呢,奶奶。” “不结婚……那就奶奶养着。”钟奶奶想了想说,“不过要是遇见喜欢的早点定下来,以后也有个自己的家。” 家这个词对钟意来说还是有点儿遥远。 她撑着下巴慢悠悠的说:“那您再等我十年五年,我在京市买了房就把您接过来一起住。” 老太太也学着她的动作一起撑着下巴,打了个哈欠问了个小孩子的问题,“那现在呢?” “现在,您该去睡觉了。” 白墙上的时钟滴滴答答转了大半圈,钟意打了个哈欠往外走,钟奶奶问她一声去哪儿。 钟意回了头,狡黠一笑,“离家出走。” - 钟意突发奇想想去一趟东郊壹号。 没什么别的理由,合家团聚的日子她好像格外念着西郊的冷清。倘若这世上肉身毁灭,那西郊一定是她无趣灵魂的唯一容纳地。 出门的时候才想起来今儿市区的公交地铁全停了,路上的商户早就歇业过了年,团圆的日子,谁有空在街上瞎闲逛。 钟意摸黑走了一段路就有点累了,脸被冻得发僵,她从口袋里摸出手机开始犹豫踌躇。 一个电话拨过去,每一秒钟都是忐忑,钟意咬着下唇,如果要在她贫瘠而又冷淡的情绪里挑出一个词。 这是她头一回对一个人有所期待。 电话响了好久才被接起,那边却好像很静的样子。 距离零点还有一分钟,心跳扑通跳的飞快,钟意来不及打招呼,迅速说了声,“新年快乐。” 那边好像被她加速的语气逗笑,还是那副不正经的声调,尾音微微上扬着,勾着无限缱绻。 “还有呢,意意?” 远处夜色冥冥,风带走了一切能感知的温度,除去心脏在跳,耳根发热。 鬼使神差的,钟意真诚向他吐露:“还想见你。” 轻笑声落下,黑不见底的巷子口忽然亮起了一道光。 与此同时,靳宴舟低沉磁性的声音贴着薄薄的话筒传了过来—— 他说:“抬头,意意。” 钟意呆呆地看着眼前的画面——一道笔直明亮的车光朝她面前打了过来,还是和那夜一样的清冷月色,他夹着烟懒懒散散站在一旁,挑着眉朝她淡淡投来一瞥,自在的从容,含笑的轻浮,雪落他眉心,倒显得那样深情。 这次是他朝她走过来,步伐迈的又稳又沉,一瞬间的沉香扑面,竟然叫人意外觉得安心。 倘若这世上真有迷醉二字,那靳宴舟便是她的劫。 钟意深深闭上了眼睛,一瞬间的忧伤烦思都消失不见,她安心钻进他怀抱,话里透着连自己都没听出来的娇嗔。 “你怎么来了。” 靳宴舟拢着她胳膊,淡笑着说,“这不是我们家小姑娘想见我。” 也是眼泪落下的这一刹,零点的钟声敲响,耳边响起细微的鞭炮声,家家户户的贺岁声一道响起。 有一场雪悄无声息落了下来,钟意悄悄踮起脚,覆雪吻上他眉心,她几乎用无可救药的语气对他说,“但愿你能对我永远多情。” 若是人生一定要做件难得的糊涂事,她情愿是栽在靳宴舟身上。 这世上再不会有一个人将浪子拟作温柔,叫她欲罢不能难以割舍。 “意意,你怎么不说叫钟情呢。” 缠.绵入骨的语调,靳宴舟松了夹烟的那只手,微凉的指尖贴着她的脸,他的目光暧.昧温情,天然的浪子形态。 后来上车的时候,钟意才注意到这车好像在胡同口停了很久。 她心里一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抬起头的目光恰好和靳宴舟撞在一块。 他哼笑一声,伸手揉了揉她脑袋,“就是你想的那样。” 钟意眨了下眼睛,她低下头小声说,“会不会太打扰你,今天不是大年三十么,你不用陪别人吗?” 靳宴舟单手搭在方向盘上,白玉雕的一截手腕,随着他一声散漫的笑落下,那指节间细长的烟抖了一截下来。 “我哪有别人?” “嗯?”靳宴舟挑起一双眼看着她,“大年三十,不是你把我丢下来回家过年么?” 他这话说的还有点兴师问罪的意思,钟意脸腾的一红,本来觉得做的挺懂事的一件事蓦然生出了点负罪感。 她捏着衣角说这不是他们这圈子里的规矩么。 靳宴舟斜眸问她:“讲的是哪个圈子规矩?” 这事儿就要牵扯到和赵西雾的那一回见面了,她没隐瞒和赵西雾的关系,直言他们是朋友。 靳宴舟微抬下巴,有点儿记忆,“跟在邵禹丞旁边那个?” 钟意点了头,她极力保持的镇静在靳宴舟手腕上那颗乌枣一样的沉香珠抵着她手心的时候一下瓦解。 她想起这些日子听到许多的流言蜚语,抓着一颗小小的沉香珠在手心摩挲,神情略有不安,“你会不会觉得我们两个是团伙作案?” 钟意想了半天也没想到合适的词,她的自尊心比自己想的还要高,不管别人如何看,她都不愿意在他面前将自己冠之“捞金”这样的词。 但是团伙作案这个词又是在有点好笑。 靳宴舟忍俊不禁:“你作什么案了?” 他突然靠过来,呼吸喷洒在耳边,意有所指说,“骗财还是骗色,我们意意挑一个?” 钟意被他逗得没法。 她忽然转过头,捧着他的脸就这么亲了下去,恶狠狠说了句,“骗色行了吧。” 靳宴舟仍旧在笑,胸腔里发出震动,他仰着头欣赏她难得的恼怒的神情,觉得年纪不大的小姑娘还是生气点才可爱。 “你别总是听你朋友意见,你们两个呢,走的路不一样。” 车里的暖气被开了下来,靳宴舟伸手松了松领带,鲜明轮廓的脸却又一双温和宽容的眼。 谈到赵西雾的事情的时候,他有着更透彻更睿智的目光。 他开口点了两句:“意意,人的道路本来就是一条随时变化的线条,间或的平行和相交都不是永恒不变的,都要朝前看的。” 满城的宁静,小雪簌簌在耳边落下。 钟意仰头看向靳宴舟,她过分冷静的眸子沉静地注视着他,无言的沉默,晦涩的难懂,最后都化作双唇间的翕动。 她问了句:“是么?” 靳宴舟想了下,望着她缱绻地笑了。 他说:“也不全部,你知道的,这世上总有例外。” 钟意心跳缓了一下。 靳宴舟穿过她的手替她扣上安全带,俯身的一瞬呼吸交融,他近在咫尺的面庞莫名有了温柔的意味,贴着她耳边说了一句缠.绵到死的话。 “你怎么知道你不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