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皇帝怎么谈恋爱》 1. 第 1 章 东陵国,京都城内有一名为“溆园”的大宅,此时满园上下都在为半月后的一场喜宴忙碌准备。 即将喜结连理的并非是京都本地的人家,而是冲州打铁的孙家和书香世家刘府。这两家无论是身份地位,还是家境底蕴都相去甚远,能成为亲家本就是一桩奇事。更令人费解的是,“溆园”并非孙家的宅邸,也不是刘家的家产,孙刘两家的喜事为何要在与他们远在京都的外宅大办? 然而,心生疑窦的多是外地人,东陵人早已对此见怪不怪。 刘准是刘府资历最深的管事,刘府之事,无论大小,皆由他打点经手。因为今日有贵客登门,刘准暂且放下了筹备大婚的事宜,现下正一边沏茶,一边向贵客介绍:“这是东陵独有的风俗,每月十五,京都溆园都会操办一场婚事,以此恩谢国师大人庇佑东陵的大恩大德。” 贵客闻言,似乎来了兴趣:“怎么说?” 这位贵客生得一副世间少有的好容貌,一袭银杏色的束腰宽衣,言谈举止之间尽显骄矜华贵。 数日前,刘夫人前往城外寺庙烧香祈福,途中被山贼盯上,险些人财两失,幸得贵客出手相救,方才逃过一劫。为表谢意,刘府诚邀恩人来府上小住,并由刘准亲自接待伺候。 能和如此不凡的少年公子多说上两句话,刘准也觉得自己面上生光。 “恩人可知,我们东陵的国师,有一个奇怪的嗜好,那便是……”刘准叹了口气,“给人做媒。” 贵客脸上显出几分惊讶来:“还有这种事。” 东陵国师的嗜好说好听点是给人做媒,说实话就是乱点鸳鸯谱。每月,国师都会任意挑选两人,亲手为他们绑上“红线”。 东陵国师善于炼蛊用毒,“红线”便是他的得意之作。“红线”由雌雄双蛊炼制而成,中蛊的人手腕上会出现一条细细的红线,因此得名。 雌雄双蛊生来便是一对,分开则死,中了蛊的人必须在每月的月圆之夜同另一个中蛊的人交欢圆房,否则将毒发身亡而死。 因此,被国师选中的两个人,无论是男是女,年龄几何,婚配与否,只要不想死,都不得不同另一人结为夫妻,且成婚的地点必须是在京都溆园。 无人知晓国师这么做的意义,他似乎只是凭借心情随意挑选两个人在溆园上演一场喜事。就像高高在上,俯瞰人间的神明,肆意操控着凡人的姻缘命格。 这一月,被选中的便是打铁家的儿子和刘府的小姐。 “可怜我家小姐,花一样的颜色,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本该嫁与达官显贵,享一世的荣华富贵,却被国师指给了一个世代打铁的穷苦人家。刘府一百个不愿意,夫人和小姐成日以泪洗面,可在这东陵,谁又敢违抗国师的命令呢……”刘准说着说着,不由地红了眼眶。 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贵客好心地宽慰了刘准几句。刘准自觉失态,哑声道:“让恩人见笑了。” “无妨,可以理解。”贵客等刘准抹完了泪,又问,“大婚那日,国师会来么。” 刘准点点头:“每月十五,国师都会亲至溆园观礼。” 贵客似乎是问到了自己想知道的,客气道:“刘府大婚在即,刘管事想来还有要事在身。” 刘准自然能听懂贵客下的逐客令,“那小人就先退下了,恩人若还有旁的要求,吩咐下人便是。” 刘准恭敬地退了出去。他不知道的是,门一关上,他的贵客──赵眠唇边的和煦笑意就收了个干净。 “东陵弹丸小国,玩得倒是花里胡哨。”赵眠冷嘲道,“那么喜欢做媒,还当什么一国国师,万华梦不如直接开间铺子,一辈子当个媒婆算了。” 万华梦便是东陵国师之名。在东陵,敢直呼其名的恐怕只有当朝太后一人。 “可是殿下,臣听说那个万华梦是个毫无人性的阴毒人物啊,只要他想,他能悄无声息地给任何人下毒,谁都发现不了。”说话的是赵眠自小的伴读,周怀让。“您真的打算就这么在溆园会一会他?以殿下的身份,实在不该以身犯险。” 赵眠不以为意,淡道:“这是父皇的意思。” 西夏亡国后,当今天下三分,南靖,北渊,东陵三国呈三足鼎立之势,两两掣肘,达成了某种微妙的平衡。 赵眠,正是南靖的当朝储君。 半年前,赵眠刚过完十八岁的生辰,父皇就对他说:“眠眠,你今天十八岁了,是个大人了,我也可以收拾收拾,准备退位让贤了。不过呢,等你当了皇帝,恐怕就很少有离开京城,甚至是离开皇宫的机会。所以,趁现在你还是太子,应该多出去走走,看看不一样的风景,认识不一样的人。” 赵眠答道:“不要叫儿臣‘眠眠’了,父皇。” 于是,赵眠就带着几个亲信出发了,从南靖京城,一路向东,越过南靖与东陵的边界,踏上了东陵的国土。 到东陵后,赵眠决定会一会那位“名满天下”的东陵国师,从他身上拿一些对南靖有益的东西。刘准说的万华梦的奇怪嗜好,赵眠早已调查清楚,也正因如此,刘夫人才会在出城时遇险。 “山贼”是他,“恩人”也是他,否则他哪会被刘府奉为贵客,理所当然地受邀前往溆园观礼呢。 这时,门从外头被敲响,随即是一个低沉的男声:“是我。” 来人一身黑色的劲装,腰间佩剑,步伐沉稳,五官端正俊朗──是东宫护卫,沈不辞。 沈不辞目不斜视地走到赵眠跟前:“殿下,刘姑娘已自缢身亡。” 赵眠轻一蹙眉:“什么时候的事。” 沈不辞道:“刚刚。” 赵眠站起身:“去看看。” 刘家小姐知道自己要嫁给一个打铁的后,不吃不喝,万念俱灰。她今日是趁着身边的仆妇没注意,在一间废弃的柴房里挂了横梁。 赵眠到时,刘府中人已哭作一团,刘准老泪纵横,刘夫人更是哭晕过去了,“小姐”“夫人”的呼喊夹杂着哭声此起彼伏。其中哭得最厉害的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看穿着打扮应该是刘姑娘的贴身丫鬟。少女跪在地上,抱着刘姑娘悬空晃荡的双腿,哭喊声盖过了其他所有人。 赵眠等人是外人,不便上前,只能在外围围观。 少女哭得太过凄惨,周怀让不禁动容道:“万华梦这么作孽,皇帝和太后竟也不管管!” 一片混乱之中,不知谁喊了一声:“圣女来了!” 圣女显然就是万华梦的人。她应该得知了刘姑娘的死,前来查看情况。 只见一名红衫女子穿过人群,走向刘姑娘的遗体。众人看到她,纷纷停止了哭泣,自觉地让出了一条路,神色或敬畏,或警惕,或怨恨,却无人敢吭一声。 圣女似乎只是来确定刘姑娘的死讯,只草草扫了尸体一眼,便转过了身,指责道:“怎么让她死了。” 少女哭喊道:“我们小姐宁死不肯嫁,你们还想怎么样!还想怎么样!” 一旁的妇人一把捂住少女的嘴,低声呵斥道:“闭嘴,你想死也别连累刘府!” 少女发出呜呜的呜咽之声,眼中蓄满泪水。圣女面无表情地扫了她一眼,没有过多追究,只道:“死了自然是不能嫁了。国师大人会重新挑选下月成婚的新人。明日一早,谁的手腕上出现了红线,谁便是国师挑选之人,务必在下月十五前往京都溆园完成大婚仪式。” “重选?!”周怀让的神色由悲愤变得紧张,“他们怎么选的?真的随便选吗?” 喜事变丧事,红绸换白布,刘府已是一片兵荒马乱。刘准一下子像老了十岁,在贵客面前连强颜欢笑都做不到了:“小姐她怎么那么傻啊,她这一走,夫人哪里还活得下去……” 赵眠问:“你们日后有何打算?” 刘准黯然落泪:“那是国师啊。他愿意不追究小姐抗命之事,放刘府一码我们已经谢天谢地了,还能有什么打算呢。” 赵眠点点头,道:“节哀顺变。” 刘姑娘一死,赵眠想通过刘府见到万华梦的谋算也随之落空,刘府失去了利用的价值,他没有留下的理由。他带着周怀让和沈不辞离开了刘府,在城中一家名为清辉楼的客栈住下。 是夜,沈不辞双手抱剑,守在客房门口,时刻注意着周遭的动静,确保主子的安危。 屋内,赵眠计划着接下来要在东陵办的事,久不能入睡,好在周怀让亦未寝,他便命周怀让陪自己下棋静心。 周怀让的心思显然不在棋局上,时不时就要看看自己的手腕,再偷瞟一眼赵眠的手腕。如此心不在焉,自然是被赵眠杀了个片甲不留。 这种悬殊的对弈简直是浪费时间。 “不想下就别下,”赵眠将手中的棋子丢入棋盒,“没人逼你。” “不是啊殿下,臣是在担心。”周怀让担忧道,“您说,我该不会那么倒霉,被万华梦选中,绑上红线吧?” 赵眠看了周怀让一眼,道:“被选中不好吗?你已经到了婚配的年纪,又无婚约在身,若万华梦给你配了一个美娇娘,那便是喜事了,你还能带回南靖。” 周怀让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殿下,您就别取笑臣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臣岂能在外一声不响地成亲?再说了,臣对东陵的姑娘一点兴趣都没!” 赵眠挑了挑眉:“那你喜欢北渊的?” 周怀让大声道:“臣只喜欢咱们南靖的姑娘!” 赵眠逗人逗够了,心情也好了一些,“放心,十几万人中选两个,轮不到你。再者,你当沈不辞在东宫吃白饭的。”他朝门外看去,“有他在,万华梦不易得手。” 沈不辞虽然年纪不大,但行事作风极为稳重,身手也是南靖年轻一辈高手中的佼佼者。有他在屋外守着,蚊子都飞不进来,万华梦应该不会比蚊子还能飞。 听主子这么一说,周怀让稍微放心了点。赵眠将他打发走后,像往常一样上床就寝。 一夜无梦。 次日,天初初见亮,赵眠就睁开了眼睛。 这个时辰,大多数老百姓还在睡梦中,南靖的皇子们已经开始读书了。纵使现在不在宫中,赵眠也改不了早起的习惯。 他坐在床侧,看着周怀让满面春风地给自己端来早膳,沈不辞紧随其后。 赵眠问周怀让:“什么事这么开心。” 周怀让喜滋滋道:“回殿下,臣刚刚检查过了,臣全身上下一条红线都没有——臣没有被选中!” 赵眠一脸平静:“恭喜。” “臣自小就是个倒霉蛋,最怕遇到这种要靠运气的事情了。”周怀让如释重负,“臣刚刚还想给老沈检查检查,可惜他不让。” 沈不辞言简意赅:“臣没有中蛊。” 赵眠懒洋洋道:“没有就来替孤更衣。” 沈不辞依言上前,伺候赵眠更衣。赵眠微微抬头,方便他为自己系上盘扣。 周怀让站在一旁看着二人。沈不辞身材高大,体格健硕,生生比他的殿下高出了一个脑袋,但两人站在一起时,即便不看穿着,也能让人一眼看出来谁是主,谁是仆。 周怀让不得不感叹,太子殿下那种靠权势堆出来的尊贵,是他们装都装不出来的。 当看到殿下抬起手,让沈不辞在他腰间绑上玉带时,周怀让的眼前好像有什么红色的东西一闪而过。 奇怪,再仔细看一眼。 待看清了那抹红色是什么后,周怀让脸色骤变,眼睛瞪得老大,高呼一声:“救命!” 赵眠很不喜欢周怀让一惊一乍的性子,颇为不耐道:“又怎么了。” 周怀让指着赵眠的左手,惊愕得都要结巴了:“殿、殿下,您您您的手……” 赵眠垂眸一看,只见他的左手手腕上,赫然多了一条细细的红线。 赵眠:“……?” 赵眠安静了一瞬,思考着这条红线的意义,而后冷静道:“周怀让,这红线是不是你画的,你是不是在同孤开玩笑?” 周怀让仗着自己和他是青梅竹马,言行举止向来没什么分寸,幼时还经常和他开一些没有涵养的玩笑。这种事周怀让做得出来。 周怀让大呼冤枉:“殿下您就是给臣一万个胆子,臣也不敢和您开这种玩笑啊!” 赵眠继续保持着冷静:“哦,那孤是被万华梦下蛊了?” 沈不辞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显出一丝凝重来:“昨夜属下彻夜守在殿下房前,并未见什么异样。” 赵眠依然冷静:“很好。” 万华梦这等活在传说中的人物,又比沈不辞年长十几岁,沈不辞不是他的对手正常。可赵眠没有想到,万华梦竟然能在完全不惊动沈不辞的情况下对他下手。 周怀让人都吓傻了,喃喃自语:“中招的居然是殿下,我的天爷啊……” 沈不辞大概有了猜测:“属下怀疑,昨日在刘府时,万华梦就已隐藏身份混在人群之中。” 赵眠不想失态,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他试图压下心中的屈辱和愤怒,可他转念一想,这里又没有外人,他端着太子的仪态给谁看。 他冷静不了了。 只听见一阵清脆的响声,茶盏砰地碎了一地。 “放肆!” 沈不辞果断又迅速地跪了下来:“属下该死。” “你的确该死。”赵眠倏地转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沈不辞,凛声道,“竟然能让万华梦在你的眼皮底子下对孤下蛊,孤要你有何用?亏得孤昨日还说你在东宫没吃白饭,你对得起东宫的饭,对得起孤吗?!” 沈不辞低着头:“任凭殿下处置。” 周怀让急道:“殿下,老沈是该处置,但当务之急是想想该怎么办啊!” “怎么办?”赵眠呵地一声冷笑,“简单,去东陵皇宫面见他们的太后,告诉他,要么双手奉上解药,要么亡国。” 沈不辞二话不说:“属下这便去。” “……回来。”赵眠恨铁不成钢,“笨,听不出孤那是气话?” 沈不辞:“……” 一时之间,谁都不敢再开口。在一片沉默中,赵眠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是他大意轻敌了。连男男生子秘药都能练出来的东陵国师,实力确实不可小觑,他凭什么以为沈不辞能防得住他,又凭什么抱有侥幸心理,觉得倒霉的事情不会轮到自己。 然而事情已经发生了,懊悔无用。这个教训他会牢记,不会再有下次。 只是不知万华梦选中他真的只是因为巧合,还是另有企图。他自以为藏得很好的身份,会不会已经暴露了? 赵眠很快否定了这个猜测。北渊觊觎东陵已久,随时可能出兵东陵。对目前的东陵而言,惹怒另一邻国南靖,使自身腹背受敌绝非明智之选。 若万华梦知道他是南靖储君,应该更不敢对他下手。 所以……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他倒霉?他真有这么倒霉,比周怀让还倒霉? 赵眠再睁开眼时,脸色已恢复了往日的镇定。周怀让和沈不辞对视一眼,心下了然:太好了,他们的殿下脾气发完了,要开始办正事了。 这是他们殿下的一贯作风,脾气要发,事情也要做。 “立即去做三件事。”赵眠有条不紊,“第一,把白榆给孤叫回来。” 白榆是一位为东宫效力的神医,医术高超,百治百效。此次东行,她也跟在赵眠身边,只是日前她另有要事,需要暂且离开几日。 周怀让如梦初醒:“对啊,还有白神医。白神医曾在东陵游学过数年,还得到过万华梦本人的赏识。她肯定能替殿下解蛊!” “她最好能。”赵眠顿了顿,语气极冷,“不过以防万一,还是要把另一个的中蛊的人找到,这是第二件事。” “也不知另一个被绑上红线的人会是谁。”周怀让忧心忡忡,“要是绝色美人都还好,万一又是个打铁的粗人,那……” 赵眠眉眼一片冰凉。周怀让胆敢在他面前话多除了本性使然,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 在他五岁时的一天,父皇突然莫名其妙心疼他没有一起玩的朋友,然后就把同龄的周怀让领到了他跟前,对他说:“眠眠,和他做朋友好不好?” 年幼无知的他说了好,又问父皇该怎么对待朋友,父皇说真心换真心。 不得不说,他有点后悔和周怀让做朋友了。如果他们只是普通君臣关系,周怀让的嘴哪敢这么碎。 周怀让见殿下脸色不对,赶紧把话憋回了肚子里,问道:“殿下要臣办的第三件事是?” 赵眠决定先不和周怀让计较:“准备笔墨纸砚,孤要写封信给父皇。” 能不暴露身份,靠自己解决中蛊之事最好。如若不能,南靖永远是他最坚实的后盾。 心直口快的周怀让被主子罚了一千次依旧不长记性,脱口而出:“殿下写信给圣上是要告状嘛。”这让他想起了他小时候,若是被欺负了他也是第一个找父母告状。 赵眠脸色更加难看,被戳破般的不悦:“周怀让。” “臣在!” “滚出去。” 2. 第 2 章 周怀让很快就办好了主子交代的两件事,派人去找白神医了,殿下的告状信也寄出去了。 眼下,就剩找到另一个中蛊之人的任务。 “冲州是东陵重镇,光是老百姓就有十数万人,想在其中找一个手腕上有红线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周怀让向赵眠禀告,“于是冲州就有了这么一个习俗:谁要是被国师选中,就到城中最大的客栈——清辉楼,只点上一壶女儿红,等待另一人上前相认。” 赵眠漠然:“我们住的就是清辉楼。” “是的殿下。”周怀让道,“所以臣打算去前堂照规矩等着,殿下要一起吗?” 赵眠道:“不要,你也别去。” 周怀让不懂:“啊?可是……” “如果我们先去,是我们等他,对方大可以先不现身,暗中观察我们,而后伺机而动。”赵眠耐着性子向自己不怎么聪明的伴读解释,“不要让自己陷入被动,敌不现身,我等亦然。懂了吗?” 周怀让恍然大悟:“懂了懂了。” 于是,周怀让化身为主动的一方,在不暴露自身的前提下,暗中观察着清辉楼来来往往的客人。没想到他一连观察了整整两日,把清辉楼的每个角落都观察遍了,也没看到单点一壶女儿红的客人。 观察到后面,周怀让已经有点疯魔了,看每个走进来的客人都觉得可疑,恨不能撸起人家袖子借手腕一看,偶尔还要拉着沈不辞一起疯魔。 “这个穿粉裙的姑娘颇有韵味,如果另一个中蛊者是她倒不是不能接受,但还是配不上我们殿下,顶多在东宫当一个侧妃。” “希望不是这个老板娘。殿下年方十八,如果带个四十多的东陵女子回南靖,丞相大概真的要亡东陵的国了。” “完了,难道是那个在啃猪头的大胖子?老沈你快去看看他的手!” 沈不辞问周怀让:“你为何能在殿下身边活这么久?” 周怀让向清辉楼的伙计打听过,按照以往的情况,国师的红线一绑下去,最迟第二天一早两个被强行做媒的人就会在清辉楼相认,快的时候半夜人就来了。 高攀的幸运儿大喜过望,直呼祖坟冒青烟;低嫁的倒霉蛋掩面而泣,寻死腻活;平娶平嫁的,有人松了口气,也有人大失所望……总之能闹上大半天。 这一回两天了居然一个人都没来,确实是桩怪事。 沈不辞猜测:“或许,那人有要事在身,不便前来。” 周怀让不同意:“他都中蛊了,不来是要死的啊,有什么能比这件事更重要?” 赵眠听完两人的对话,说:“又或许,他和我们想的一样,不愿做被动的一方。” 发现自己被下蛊后,没有第一时间到清辉楼“认亲”,说明那个人不慌不乱。能隐藏身份,占据主动,又证明此人有足够的耐心。 若真如此,那个人可能就不是什么容易控制的普通老百姓。 也是,一个普通人如何配得上和他一起被绑红线。 人人都说,万华梦选人下蛊毫无规律,完全凭借心情。可他一选就选中了自己这个身份不一般的南靖储君,那另一个人,会不会也没有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 现在就是比谁更有耐心的时候,赵眠自认他不会输。他身后有南靖,有父皇和丞相,他永远有退路,对方就未必了。 “继续等。”赵眠命令道,“孤不信他不来。” 两日后,他们终于等到了消息。 彼时赵眠正在房中看各地送来的密报,看着看着目光就落在了自己手腕上。 他的肤色和父皇一样,比大部分男子白上不少。这一白,就显得那条红线更加鲜艳如血,仿佛是被利刃划了一圈。 万华梦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沈不辞说万华梦给他下蛊的地点很可能是在刘府。刘姑娘死后,刘府乱作一团,万华梦混在人群中,顺手就挑了他把蛊下了。 ……会是谁呢。 赵眠一一回忆着在刘府见过的人,并未找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一定要说的话,就是刘姑娘的贴身丫鬟。十几岁的小姑娘敢对着万华梦的人大呼小叫,未免太大胆了些。但她毕竟年纪小,因为伤心过度而口无遮拦,也在情理之中。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赵眠的思绪。 “殿下,”周怀让火急火燎地求见,进来的时候还被门槛绊了一下,“出现了!殿下,另一个中蛊的人终于出现了!” 赵眠心中一动。果然,对方按捺不住了,他赢了。 他不露声色地用衣袖盖住手腕,道:“先说是男是女。” 周怀让气喘吁吁:“男……男。” 赵眠“嗯”了声,心态很稳:“继续。” 周怀让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表情:“他……他是个粗人。” 赵眠皱起眉,心态尚可:“多粗?” 周怀让比划了一下:“很粗。” “难道也是一个打铁的?” 周怀让摇头:“不是哦。” 赵眠有种不好的预感:“那是杀猪的?” 周怀让继续摇头。他并非故弄玄虚,只是想多给太子殿下一些时间做心理准备:“也不是哦。” 赵眠怒了:“那到底是什么。周怀让你别以为是父皇要孤和你做好朋友,孤就不敢和你割席断交!” 周怀让扑通一声跪下,拉着赵眠的衣摆,欲哭无泪:“是个杀鱼的!殿下,他是个杀鱼的啊!” 赵眠一怔。 周怀让方才说,那人是杀……杀什么的来着? 他怎么会和一个杀鱼的扯上关系?杀鱼的会比打铁的好点吗? 赵眠听见自己道:“你再仔细说一遍。” “回、回殿下的话,和您一同中雌雄双蛊的是一个名叫‘李二’的鱼贩。李二他……”周怀让咽了口口水,声音发颤,战战兢兢,“他已经在市集杀鱼杀二十年啦!” 二十年?! 赵眠一愣,脱口而出:“那他多大了?” 周怀让观察着主子的神色,小心翼翼道:“回殿下,李二今年三十有二。” 恍惚许久,赵眠深吸一口气:“他相貌如何。” 周怀让斟酌着措词:“平、平无奇?” 赵眠质疑:“他若只是个普通老百姓,前日为何没去客栈相认。” 周怀让老老实实地说实话:“因为他太黑了,手腕上更是黑得看不出来上面长了红线,一直到今天才发现。” 赵眠:“……哦。” “殿下?”周怀让小心翼翼地试探,“殿下你还好吧?” 赵眠沉默,沉默,再沉默,而后道:“无所谓,孤会找到解药。” 周怀让抹了把汗,连声附和:“是是是,只要能找到解药,管他是打铁的还是杀鱼的,咱们都用不上!” 赵眠“嗯”了一声,端着太子的仪态,平心静气地问:“杀鱼的此时在何处。” 周怀让道:“就在客栈一楼。” “那走罢。”赵眠脸色冷峻,“孤倒要看看,万华梦给孤找了一位多黑的‘太子妃’。” 清辉楼一楼比往常还要热闹,所有客人都围着一张桌子旁,那张桌子上只放着一壶女儿红。而坐在桌前的男子,自然就是被万华梦选中的中蛊者其一。 赵眠没有下楼,只是站在二楼凭栏低望。他特意戴上了帷帽,遮住了面容。来者身份不明,他也不想以真面目相对。 冲州除了有东陵本地人,还有其他两国潜伏在东陵的暗桩,其中或许有人在南靖上京城见过他也未可知。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他理应慎之又慎。 周怀让和沈不辞分别站在他身后左右。周怀让指着一楼角落道:“公子,就是那个!那个最黑的!” 赵眠不悦道:“你不要那么大声,我没瞎。” 主仆三人低头朝一楼角落看去,动作出奇的整齐一致。 赵眠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越看脸越沉,越看眉间聚得越紧。 杀鱼的一身粗布麻衣,一脸黑皮,五官勉强算得上端正,但也绝无出彩之处,眼角有不少皱纹,鼻梁上还横着一道伤疤。 围着他的都是看热闹的客人,大家饭也不吃了,就想看看国师这次点了哪家的鸳鸯谱,一个在集市里杀鱼的又能娶到什么样的媳妇。 “若你能和上回那个打铁一样的,娶上一位富家小姐,那真真是祖坟冒青烟啊!” “有什么好的!刘家小姐都上吊了!” “要我说,要求别太高,是个女的,四十岁以下,就可以满足了——你说对吧?” 杀鱼的坐在众人中间,旁人七嘴八舌说个不停。他看看这人,望望那人,时不时附和两声。 “是是是。” “傻姑娘。” “对对对。” 周怀让问:“殿下,您觉得此人如何?” 赵眠的评价只有简单四个字:“黑皮,丑极。” 周怀让不敢反驳。 杀鱼的丑极不至于,就一平平无奇的普通男人,而且黑皮有黑皮的特别之处。以前的西夏大漠就盛产黑皮美人,无论男女都穿着清凉,露出一截腰,身上挂着叮叮当当的首饰,很是有异域风情。 杀鱼的如果换身西夏衣装,肯定比现在好看。只是西夏已经被北渊灭了国,西夏服饰大概也要随之消亡了。 而南靖多美人,大部分是肤白如玉的美人。皇家赵氏更多绝色,殿下美男子看多了,眼光自然高。若太子殿下的参照对象是南靖皇室,那谁都丑。 周怀让干笑道:“公子您看,其实这个李二身材很不错啊。” 大多数东陵男子都不会太高,而杀鱼的即便是坐着,也能看出他身形修长,似乎比沈不辞还高上一些。 赵眠声音里像藏着冰一般:“原来你喜欢这种又黑又高的,孤知道以后给你指一个什么样的婚了。” 周怀让一脸沉痛:“臣错了。” 赵眠盯着那个黑皮身影,还是不敢相信:“他真的只杀了二十年鱼?明明像杀了三十年的,好老。” 周怀让小声道:“公子,三十年前李二才两岁。” 赵眠看不下去了,蓦地将脸瞥到一边,眼不见为净。 ——怎么敢把他和一个杀鱼的黑皮绑在一起,他和黑皮哪有半点相配之处,万华梦瞎吗? 周怀让问:“公子,我们可要下去相认?” 赵眠在愤怒中稍作考虑,道:“此时人多口杂,不急。” 迟迟等不到另一个中蛊人现身,看热闹的客人也不能一直耗着。围观者渐渐散去,剩下李二一人百无聊赖地等着。 赵眠仍旧按兵不动。李二大概是等饿了,向店小二要了一碗云吞面,埋头专心吃起面来,还吃得颇香。 他的吃相和他的人一样粗,三下五除二就干完了一整碗面。大概是吃的太急,吃到一半还呛住了,急急忙忙地倒了杯水,一手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一手猛灌茶水。 看着比周怀让还不聪明。 可赵眠越看越觉得不对劲:“我们站在这看杀鱼的看了挺久。” 周怀让没理解赵眠的意思:“是的。” 赵眠又道:“若是你,被人这么盯着,你会不会有所察觉?” 周怀让想了想,道:“应该还是会的。”人的直觉很奇妙,即使后面没长眼睛,有的时候还是能感觉到身后有人。何况方才他们的目光并没有刻意掩饰。 赵眠沉吟着:“可杀鱼的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甚至没有朝我们的方向看上一眼。他既然都来了清辉楼,自然也想和另一个中蛊人相认,没有紧张兮兮地左顾右盼也就算了,居然还能吃云吞面吃得那么香,该说他是没心没肺,还是说,他根本不在乎。” 周怀让说:“或许是因为他特别迟钝?” “也或许,他察觉到了,只是表现得无事发生。” “啊,那他是装的吗?” 赵眠说:“还记得丞相教过我们的么——很多时候,我们看到的东西,往往是别人希望我们看见的。” 周怀让这次跟上了主子的思路:“殿下是在说这个杀鱼的可能另有蹊跷?” 话音刚落,李二似乎是终于察觉到了他们的视线,黑脸上露出困惑的神色,抬头朝二楼看来。 视线即将相触的前一刻,赵眠转身走开,丢下一句:“当然,也可能他真的只是又瞎又蠢。” 周怀让追了上去,问:“那殿下,我们该怎么分辨李二是真蠢还是假蠢呢?” 赵眠脑海中浮现出一堆欲擒故纵,敌进我退等弯弯绕绕的计策,他都觉得麻烦,浪费时间。 最后他道:“先问。” 周怀让眨了眨眼:“若他不答呢?” 赵眠毫不犹豫:“那就打。” 沈不辞心领神会:“属下这便去。” 3. 第 3 章 沈不辞身为南靖东宫护卫,或许不是东陵国师的对手,但对付一个杀鱼的还是绰绰有余。赵眠一声令下,一炷香后,李二就在回家的路上猝不及防地被套了麻袋,接着被带到了赵眠房中。 赵眠坐在一堵山水屏风后,饮着刚沏好的清茶。这茶还是他们专门从南靖带来的,名为“点春枝”,只一盏就价值千金。 出门在外,衣食住行自然不能和东宫相比,但周怀让和沈不辞还是在尽力维持太子殿下尊贵的生活。就说这点春枝,喉韵极佳,品之如沐春风,乃南靖上京独有,寻常高门权贵家中都难寻到上品,最好的只能在皇宫。 屋内茶香四溢,沁入肺腑,恍若春意无边,岁月静好——如果屏风外头没有那个在麻袋子呜呜挣扎的东西的话。 沈不辞道:“公子,人已带到。” 赵眠问:“依你之见,此人身上可有功夫?” 杀鱼的:“呜呜呜呜……” 沈不辞道:“没有。” 赵眠又问:“是真的没有,还是看起来没有?” 沈不辞仔细回忆了一遍当时的情景。当他跟在李二身后,按照殿下的吩咐,故意弄出了一点动静,等李二像正常人一样回头查看情况,他才出手。 他的动作不紧不慢,足够给一个成年男子反抗的时间。李二也确实反抗了,只是他空有力气,无任何技巧可言,不像是身怀武艺之人。 沈不辞道:“应当是真没有。” 杀鱼的:“呜呜,呜呜呜……!” 因为嘴里塞了布条,杀鱼的半天也呜不出一个所以然来。赵眠被吵得心烦,抬手示意沈不辞撤去李二身上的麻袋和布条。 李二的嘴一重获自由,便不管不顾地嚷嚷起来:“救命啊——杀人绑架了,快来人啊——” 赵眠不想和杀鱼的说话,给周怀让递去眼神。 周怀让走到李二身边蹲下,令人不悦的鱼腥味迎面扑来。他盯着李二,盯了许久。李二被他盯得全身发麻,还不忘继续试探求救:“救命?” 周怀让是想从李二的脸上找到一点过人之处,可惜找了半天都没找到。他叹了口气,仰头对压制着李二的沈不辞道:“给我看看他的手。” 沈不辞抓着李二的胳膊,强行使其伸出手。 周怀让瞪着双眼,拿出幼时和殿下玩一起找茬时的专注,仔仔细细地在李二手腕上谛视观察。只见他眉头锁得越来越厉害,眼睛也离李二的手腕越来越近,却依旧只能看到一片黑皮。 周怀让不肯轻言放弃:“老沈,我们挪到灯边——我还不信了!” 屏风后头传来茶盏碰撞的声音,周怀让知道殿下快等得不耐烦了,眼睛睁得更大,眼眶酸得几乎要流出泪。 在殿下的威压和他的不懈努力下,他终于在李二的手腕上看到了一条和殿下手腕上一模一样的红线。 “找到了,真的有红线。”周怀让大喊,“公子,就是他了!” 屏风后头沉寂了几瞬,才响起一个情绪难辨的“嗯”字。 周怀让问李二:“这位大哥,你是叫李二吧?” 李二连连摇头:“我不是我不是,你们认错人了。” “你这反应就说明你是了。李二,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听我慢慢说。”周怀让好言好语道,“我们知道你被国师选中了,手腕上有红线,体内有蛊毒,我家公子和你一样……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李二恍然大悟:“哦,你们是来逼婚的。” 周怀让有点懵:“逼啥?” “我不要我不娶,我不娶我不要。”李二的情绪激动,要不是被沈不辞按着,他能蹦起来,“放我一马吧求求了,只要不成亲,我什么都愿意做——” 周怀让更懵了:“你不要?你不要你去清辉楼干嘛。” “去找你们退婚啊。” 沈不辞和周怀让面面相觑。觑完后,周怀让问:“你知道你的退婚对象是谁吗?” “是谁都不娶。” 周怀让偷偷瞟了眼屏风,几乎是用气音说:“哪怕他是……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不娶,再美都比不上我的赵姑娘。”李二自言自语般地喋喋不休,“我为赵姑娘辛辛苦苦守了三十二年的处子之身,怎么能因为中蛊就随随便便交出去,苍天没眼啊——” 周怀让忍不住问:“赵姑娘是谁?” “是隔壁卖豆腐的女儿,自小就和我订了娃娃亲。虽然她已经……”李二痛苦地闭上眼睛,“大哥你们放过我吧,强扭的瓜他不甜啊!” 周怀让没料到杀鱼的这么情深义重,提醒他:“你不嫁的话,如果找不到解药,你是要死的哦。” 杀鱼的睁开眼,大义凛然:“大丈夫宁死不屈,我李二宁死不娶。来,打死我。” 周怀让都看呆了。是他的错觉吗,他怎么觉得对于被迫绑上红线这件事,李二比他家殿下还要屈辱? “如果你们非要逼婚,我现在就死给你们看。”李二左顾右看,俨然是豁出去了,“我撞墙头,挂横梁,我用铁锅把自己炖死。” 周怀让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绕回屏风后面,打量着殿下的神色:“殿下,您看……” 太子殿下偏爱浅淡橙黄一类的颜色,今日亦是一身松花色,如松花落金粉,衬得他的容颜贵若岫玉,耀及明珠。 此时,被众星捧月的殿下似有些怔愣,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可思议和一丝不敢相信:“他……是在嫌弃我吗?” 周怀让挠挠头:“这……” 周怀让作为圣上钦点的“太子之友”,自认在同辈之中,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生而尊贵,又生得如此容貌,即使不以身份示人,也能引得无数男女心生爱慕。从来只有殿下嫌弃旁人,哪里轮得到旁人来嫌弃殿下。 就说红线之事,对殿下来说当然是实打实的屈辱,但对李二来说,这难道不应该是天上掉美人的大喜事吗。 “公子息怒。”周怀让悄声道,“杀鱼的这不是还没见过您嘛,等他有幸目睹公子的真容,他定然……” 赵眠看周怀让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傻子:“我们都还没摸清他的底细,我还给他目睹真容,我蠢吗。” 他站起身,走到屏风前。李二也发现了屏风后的动静,两人隔着屏风对望,赵眠只看到了黑色的一大片。他本想居高临下地俯视对方,却发现杀鱼的竟然足足比他高了半个脑袋。 李二看着屏风后头模糊的人影,又低下头,从屏风的缝隙中看到了一双金色长靴。 他问:“你就是……‘公子’?” “是我。” 李二愣了愣,嘀嘀咕咕地强调:“声音好听也没用。” 赵眠冷声道:“我都还没嫌弃你,你还先嫌弃上了。怎么,和我一起绑红线,你很委屈?” 李二如实相告:“你要这么问我,那我还是有点委屈的。” 赵眠正欲发作,又听见李二说:“但我也想问问你,你嫌弃我吗?” “你说呢。”赵眠向前一步,真心实意,发自肺腑地说,“我都快嫌弃死了。” 李二大松一口气:“那我是不是不用娶你了?” 赵眠听着这话更是来气,这话是一个杀鱼的可以对他说的?但他转念一想,自己是什么身份,完全没必要和这种人一般见识。 前提是,此人真的只是个杀鱼的。 赵眠道:“我不会逼你与我成婚。” 逃过一劫的惊喜来得太突然,李二都不敢相信:“真的?” 赵眠道:“君子一言。” 李二感动得对着屏风连声道谢:“公子您真是大好人,将来一定能长命百岁,子孙满堂。”他看看沈不辞,又看看周怀让,“你们也是。” 周怀让嘴角抽了抽:“谢谢啊。” “你可以走了。”赵眠冷肃地道,“回去等死罢。” 李二的视线再次回到屏风上,为难道:“我虽然不怕死,但其实还是不想死的。你肯定也不想死吧?” 赵眠没有理他,静静地看黑皮鱼贩还想耍什么花招。 李二似乎是当他默认了:“看来,我们已经达成共识了?” 赵眠挑眉:“共识?” 如此情况下,李二居然还笑了一声:“就是不吵架了,一同去国师那抢解药啊。” 这一笑,让赵眠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 抢?此人当真是东陵人么。 如今的东陵皇帝不过是个傀儡,太后才是把持朝政的那个。国师则是太后的同门师弟,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来形容丝毫不为过。 东陵太后对他这个师弟甚是纵容,只要师弟不做出什么能让东陵亡国的事都由着他去,偏偏东陵国师又是一个难以捉摸的阴狠人物。东陵的老百姓都知道违背国师的意愿会是什么下场,轻则自己生不如死,重则连累一家灭族。 李二若是土生土长的东陵人,光是听到“国师”二字就该心生敬畏,如何还敢同他对着干。 “不成婚除了等死只有去找解药这一条路,我们没有其他的选择。”李二似乎是猜到了赵眠心中所想,道:“反正我孤寡老光棍一个,家里人早死光了,我怕个屁。” 赵眠哂道:“如果要找解药,我们靠自己找即可,带着你有什么用。你很厉害吗?” 李二想了想,问:“你喜欢吃鱼吗?” 可恶,他还挺喜欢吃的。 赵眠道:“那你现在就给我杀条鱼。若你杀得好,我可以考虑带上你。” 李二信心十足:“成,上鱼。” 赵眠道:“你套着麻袋杀。” 李二:“我套着什么杀?” 赵眠笑了声:“熟能生巧。你杀了十年的鱼,难道还做不到眼盲心不盲么。” “这……”李二一脸为难,“我试试,试试。” 不多时,周怀让准备好了杀鱼炫技所需的鱼,砧板和菜刀。 李二被推到桌前,头上依旧套着麻袋。他抄起菜刀,花里胡哨地在手里打了个转,笑道:“手感不错。” 只见杀鱼的深吸一口气,将还在活蹦乱跳的鱼握于手中,用刀柄咚地敲晕,紧接着去鱼鳞,划开鱼肚挖内脏——整个过程一气呵成,甚是娴熟。 事毕,李二期待地问:“如何,我杀得好吗?” 周怀让在赵眠耳旁小声道:“公子,他好像真的是个杀鱼的啊。” 赵眠沉默片刻,命令沈不辞:“把他带下去。” “嗯?这又要带我去哪,你们到底要不要带我一起去找解药,”李二一边被拖走,一边不甘地大吆小喝,“好歹给个准话啊——” “记得带他去洗个澡。”赵眠嫌弃地皱皱鼻子,“他好臭。” 李二:“……” 杀鱼的被带走后,周怀让问:“殿下,您之前不是说问不出来就要严刑拷打吗,怎么不打啊?” “不急。杀鱼的倘若真的另有身份,迟早会露出马脚。”赵眠话音一顿,又道:“再说,父皇讨厌严刑拷打的行为。” 周怀让笑道:“殿下果然还是不想做陛下不喜欢的事情啊。” 最近意料之外的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劳心费力。赵眠略显疲惫地按了按眉心,问:“白榆那边可有消息。” 沈不辞道:“白神医已经得知殿下中蛊之事,她建议殿下动身前往东陵京都,因为配制解药所需的奇珍异草只有在万华梦的府邸——南宫能找到。她也会提前赶到京都恭候殿下。” 赵眠心情好了一些:“如此说来,她还是有办法解蛊的,没在东宫吃白饭。”说着,还瞥了沈不辞一眼。 沈不辞:“……” 赵眠道:“收拾一下,明日启程罢。” 周怀让问:“殿下,我们要带上李二吗?” 赵眠没有犹豫:“要。出城之前,你们再详细查一查这个李二。” 方才他步步紧逼试探,杀鱼的看似被动,一直在胡言乱语,实则目的明确,不亢不卑,简直像是有备而来。 一个普通的鱼贩能做到这种程度?他若是信了,他都不配姓赵。 4. 第 4 章 赵眠离家这么久这么远,自然不可能只带沈不辞和周怀让两人。太子殿下所到之处,都有不少影卫暗中护他周全,随时随地供他差遣。 影卫们各个训练有素,不出半日,李二的底细就被他们查得一清二楚。 冲州城内确实有这么一个杀鱼的李二,本本分分地杀了二十年鱼,父母双亡,又因为家境贫寒一直娶不到的媳妇,三十二岁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乏善可陈的普通百姓,乍看之下似乎没什么疑点。 他口中那位天下第一美的赵姑娘也真切存在。卖豆腐家的女儿,和李二订了娃娃亲,在十六岁那年因病去世。后来赵家举家搬迁,李二也逐渐和他们断了联系。 周怀让听罢,有些许动容:“豆腐姑娘都去世十多年了,李二还为她守身如玉,誓死不娶,曾经沧海难为水啊。” “你在感动什么。”赵眠一语打破周怀让的美好幻想,“李二又黑又穷,他想娶也没人愿嫁。” 周怀让欲言又止,止又欲言,最后道:“殿下说的是。” 除了李二的底细,沈不辞还给赵眠带来了一个消息:“殿下,冲州刘府上下,一共一百二十口人,于昨夜之间,悉数失踪。” 赵眠微讶:“失踪?” 沈不辞:“嗯。” 赵眠等了一会儿,没等到下文。他冷沉一张脸,说:“孤反问你的时候,意思是让你展开说说。你沉默寡言可以,但不能比孤还惜字如金,因为这样会显得你一个护卫比孤这个太子更威严高冷——你可明白孤的意思?” 沈不辞:“明白。” 赵眠:“……” 沈不辞:“……” 赵眠扶额:“……继续说。” 沈不辞道:“前一日,刘府还在准备刘姑娘的丧事,翌日一早,上到刘府的主君主母,下至婢女仆从,均不见了踪影。府上见不到任何挣扎打斗的痕迹,无人知晓他们去了哪里,一家百余口就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民间传言,刘小姐因为自缢之事惹得国师动怒,牵连全族落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下场。” 赵眠问:“冲州城内情况如何?” 沈不辞道:“人心惶惶,百姓敢怒不敢言。” 赵眠不解:“如果真是国师下的手,大可直接血洗刘府,杀鸡儆猴的效果会更好。” 沈不辞道:“有人说,刘府众人是被带去了南宫,以身饲蛊。” 虽说是他国之事,赵眠闻言还是不禁蹙起了眉:“一国国师如此这般草菅人命,又有太后无度纵容,都不用北渊出手,东陵迟早亡国。” 沈不辞道:“嗯。”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殿下所言极是,不用北渊出手,东陵迟早亡国。” “等等,”赵眠心念一动,自语道,“北渊么。” 赵眠记得,丞相曾经教过他,判断一件事的幕后黑手是谁,最简单快速的方法便是看此事若成,谁的收益最大。 若万华梦变本加厉,激起民怨,引得言官群谏,最后导致太后不得不出面阻止。师兄弟反目,东陵内乱,得益最大的无疑是一直对东陵国土虎视眈眈的北渊。 赵眠千里迢迢来到东陵,是为了从万华梦手中拿到一样东西。他确信这样东西对北渊同样有吸引力,北渊的暗桩会在冲州有所行动一点也不奇怪。 东陵,万华梦,雌雄双蛊,看上去并不简单的黑皮鱼贩……现在已经够混乱了,若北渊再掺和进来,想要把控局势只会难上加难。 “派人去查查刘府全家失踪之事。”赵眠道,“此事未必是万华梦下的手。” 沈不辞:“是。” “对了殿下,”周怀让道,“李二已经洗好澡了,他说他还想和您谈谈。” 赵眠收敛心神,从沈不辞手上接过帷帽戴上:“传。” 李二被强迫洗澡洗了一个时辰,直到身上没有鱼腥味才作罢,皮都被洗掉了一层。今日他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整个人挺拔了不少,但看脸还是丑。 赵眠坐在檀木椅上,抬眸扫他一眼:“何事。” 李二凑近一步,好奇地问:“你在屋内戴帷帽干嘛?”为显尊重,他又加了句:“公子?” 赵眠淡声道:“那你又干嘛把自己搞成黑皮。” 李二莫名其妙:“这哪能一样,我是天生的啊。” 赵眠懒得和杀鱼的多废话:“有话快说。” “哦,是这样的,我……” “跪下说。” 李二脑袋一歪,打量着眼前的少年公子。 一身精美华丽的锦衣,面容隐藏在面纱之后,只能隐约看见模糊朦胧的轮廓。 可即便看不清脸,也能想象出来少年此时的表情——那种仿佛世人就应该跪着同他说话的表情。 赵眠道:“不愿意么。” “倒也不是。”李二笑笑,“只是你又不是我丈母娘,我凭什么跪你。” “凭我喜欢看别人跪着。”赵眠理所当然道,“也凭你的小命现在捏在我手里,我可以随意处置。” 李二似乎没有被吓到:“可是你能怎么处置我呢?我又不怕死,而且你我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万一找不到解药,你杀了我还是要一个人毒发,到时候你死得只会比我更惨。” “你好像忽略了一点。我虽然不便在此时取你性命,但我可以慢慢折磨你。”赵眠娓娓道来,“比如揪着你的头发往墙上撞,又比如把你挂上横梁,等你快死了再救你,如此往复循环。” 李二沉默片刻:“对不起公子,我承认我刚才态度差了一点,可……” “可你还是不想跪,对吗?”赵眠意有所指,“也不知你这傲人风骨从何而来。” “你误会了。”李二笑道,“我一个杀鱼的能有什么风骨,只不过是年纪大了,腿脚不灵便,能不跪当然不想跪。但都被你威胁到这份上了,我也很怕的啊。如果你真那么喜欢看别人跪着,我跪就是了。” 说着,便跪了下去。 赵眠一出生便是太子,下至黎民百姓,上至高官权臣,他早已数不清多少人在他面前跪过。如今为他屈膝之人又多了一个李二,可不知为何,他并没有觉得自己有多高高在上。 李二就这样跪在他眼前,没有刻意将背挺得很直,以昭示他内心的不服,却也没有敷衍以对。他跪得如此随意,仿佛根本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又哪来什么屈辱不甘。 李二仰起脑袋看着他:“可以说事了么。” 赵眠压下心中不满,不露辞色:“说。” 李二道:“我们现在应该是要去京都找国师吧,我想问问我们的计策。” 赵眠道:“没有计策。” 李二叹着气,一副“现在的年轻人真不知天高地厚”的语气:“我大东陵的护国国师,四大宗师之一,天下这么大,也就三个人能同他碰上一碰。我们是要从他手上抢到解药,不是去京都赶集卖鱼,没有计策怎么行。” 赵眠反问:“你有何高见。” 李二摆摆手:“没有,我一动脑子就头疼。” “那你找我的意义是什么。”赵眠冷冷道,“说废话恕不奉陪。来人,叉走。” 话落,沈不辞就来到了李二跟前。 李二忙道:“别别别,我自己走,叉起来我胳膊疼。” 待李二走至门口,赵眠忽然又叫住了他:“你那个心上人,张姑娘。” “赵姑娘,”李二严肃地纠正,“是赵姑娘。” 赵眠“哦”了一声,“她几岁病逝的?” 李二低下头,黯然神伤:“她走的时候,才刚过十六岁的生辰。我还记得那一天,我杀完鱼回家,她……” “够了。”赵眠不悦地打断,“你记得倒是清楚。” 李二睁大眼睛,不能理解地看着赵眠:“那是我心上人,我怎么可能不记得。” 赵眠凉凉道:“但愿你什么都记得。” 次日一早,赵眠等人收拾好行装,带着李二离开了冲州,前往东陵京都。 此行共两辆马车,一辆明亮奢侈,坐着赵眠和周怀让;另一辆亲民质朴,放着行李和李二,由沈不辞看管。 越靠近京都,越要小心谨慎,注意隐藏行踪。离东陵京都还剩五十里地时,赵眠一行人拐上了人烟稀少的小道。 不像地势多是平原的南靖,东陵山脉连绵,野外不少密林沼泽,瘴气多,各类足虫羽虫数不胜数,不少还具有毒性,行走在外要格外小心谨慎。 南靖尚文,底蕴深厚,乃文人墨客之胜地。北渊崇武,十万铁骑可千里奔袭。而东陵之所以喜欢玩弄蛊毒,和其地势大有关系。 赶了半日的路,赵眠命众人在河边稍作休息,顺便用个午膳。 太子殿下即使是在荒郊野岭用膳也决不能敷衍含糊。周怀让从李二坐的那辆马车上搬下锅碗瓢盆,以及提前在冲州采购的菜肉蛋鱼,最后由队伍里唯一会做饭的沈不辞掌勺。 沈不辞身为东宫暗卫,本来只要保证自己外出任务时不会饿死就行,厨艺仅限于把食材烤熟。但在殿下离开南靖上京城前的一个月,陛下特意召见了他,笑吟吟地说:“不辞,你去尚食局进修一个月好不好,朕给你加俸禄。” 总之,一切都是为了尊贵无比,受尽万千宠爱的太子殿下。 沈不辞在尚食局进修的成果喜人。用荷叶包裹的整鸡在泥土中烤熟,不一会儿,树林中就飘香四溢,叫人食指大动。 周怀让打开荷叶,认认真真地摆盘,甚至还要用新鲜的蔬果点缀,“公子请慢用。” 赵眠道:“分成三份,一起吃。” “三份?”李二眼巴巴地问,“那我吃什么啊?” 赵眠头也不抬:“我只说带你去京都,可没说要管你的饭。” 周怀让好心提醒:“那边有条河,你可以吃鱼嘛。” 李二道:“我只是杀鱼的,又不是抓鱼的。” 话虽如此,迫于生计的李二还是下了河。 初春的河水带着乍暖还寒的凉意,清澈见底,可见河底沙石。李二在浅滩上游走,河水没过他的小腿。只见他俯身摸索了好一阵,一身黑皮也没有褪色的迹象。 赵眠将目光从李二身上收回,问沈不辞:“近来可有北渊负雪楼的消息?” 负雪楼之于北渊,就像万华梦的南宫之于东陵,千机院之于南靖。北渊的绝顶高手有一半都在为负雪楼效力,这些人各怀绝技,多隐藏于暗处,悄无声息地潜伏在异国他乡——西夏,东陵,甚至是南靖都可能有他们的影子。 没有掌天下情报的负雪楼,西夏也不至于在短短两年内就被北渊灭了国。 沈不辞道:“没有。”他顿了顿,“近来没有北渊负雪楼的消息。” 赵眠冷哼一声:“藏得够深。” 这时,忙碌许久的李师傅终于有了收获。只听哗啦啦地一阵响,李二从河水里冒了出来,怀里还抱着一条活蹦乱跳,疯狂甩尾的大鲫鱼,看上去至少有个五六斤。 李二拎着大鲫鱼朝赵眠走来,浑身湿漉漉的。湿透的衣裳黏在他胸口,显出劲瘦坚实的黑皮。他晃了晃脑袋,晃得水珠四溅:“我能用用你们的火么。” 赵眠没有回应,算是默许。 李二双手合十朝赵眠鞠了一躬,以示感谢。他把大鲫鱼随手扔到一旁,拧着自己湿透了的衣服说:“其实我不爱吃鱼。天天吃,日日吃,早就吃腻了。”他转向脾气一看就知道比主子好太多的周怀让,道:“小兄弟,我可以用鱼交换你碗里的鸡翅膀吗?” 周怀让也不是傻的:“谁知道你鱼烤得好不好吃。” “你试试就不知道了。”李二开始熟练地给鲫鱼开膛破肚,“对了,你吃不吃辣?” 赵眠还算了解周怀让的口味。周怀让是典型的南靖上京口味,偏爱食材本身的味道,不喜重油重辣的食物。而大部分东陵人则刚好相反,喜麻又喜辣,好像离了辣就不会做饭似的。 李二这个问题……问得倒是漫不经心。 周怀让刚要回答,赵眠就道:“吃什么鱼,鸡满足不了你吗?” 殿下都发话了,周怀让哪敢不听:“对,我不吃鱼,只吃鸡!” 李二耸耸肩,仿佛并不在意:“哦。” 用过午膳,酒足饭饱的众人继续赶路。赵眠在马车里看着书,周怀让坐在一旁伺候茶水。 马车内极是宽敞,甚至能摆下一方案几和一个小书柜。案几上放着瓜果蜜饯,赵眠坐在后头,一手支颐,一手拿着本兵法研究。 周怀让将洗净的冬枣送到赵眠手边,问:“殿下,你方才为什么不让我和李二换啊?” 赵眠翻过一页书:“你觉得呢——孤不吃枣。” 周怀让便自己拿回来吃了,琢磨:“难道是因为他会下毒?” “因为你的口味太南靖了,可能会暴露我们的身份,”赵眠怒其不争,忍无可忍,“你这个笨蛋。” 周怀让被骂了还是笑嘻嘻的:“原来是这样,殿下好聪明。不过我不是自己想吃鱼,我知道殿下可喜欢吃鱼了,我想给殿下吃来着。” 父皇曾用“傻白甜”三字形容过周怀让,还说这种人有种特殊的魅力,反正赵眠是一点没看出来。但对上周怀让没心没肺的笑脸,他发到一半的脾气还是莫名其妙地退了下去。 周怀让虽然傻白甜,但从未拖过他的后腿,一次都没有。 赵眠声音不咸不淡:“孤也没有那么喜欢吃鱼。” 马车外,沈不辞骑着一匹黑色骏马,稳而不急地赶着路,不仅要盯着两辆马车,还要注意周遭的情形,哪怕只是轻微的动静都不能放过。 午后的羊肠小道独有他们一行人。无风树静,一路上只听得到马蹄声和车轮碾过的声音。 突然,一阵风吹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沈不辞耳尖一动,隐约在风中捕捉到了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他勒马停下,微微侧眸,不动声色地分辨着异样的来源,以免打草惊蛇。直到他确定了心中所想,才调转马头,向太子殿下禀告:“公子,有人跟踪我们。” 周怀让“噗”地吐出嘴里的枣核:“啊!” 赵眠心中一动,问:“你确定?” 沈不辞颔首称是:“属下确定,至少有两人。此二人身手不俗,步法轻盈,极有可能是女子。” “是刺客!”周怀让慌里慌张地护在赵眠跟前,“护驾!快护驾!老沈你还愣着干嘛,赶紧去把在前头探路的影卫叫回来啊!” “不慌。”赵眠将周怀让的脑袋拨到一边,镇定道,“这‘刺客’未必是冲我来的。” 他离家已有半年,从南靖到东陵,从未遭遇过什么刺客——万华梦那个阴险老人不算,因为他不能排除巧合的可能性。 即便他暴露了身份,南靖人不会动他,东陵和北渊更不敢动他。刺客早不来晚不来,他一带上杀鱼的就来了,足够说明一些问题。 “不是冲殿下来的?”周怀让整个人都懵了,“那是冲我来的?” 赵眠表情复杂:“难怪当初父皇让你做孤的伴读,丞相极力反对,两人还差点因此吵架。” 周怀让第一次听说这件事,脸都白了,喃喃道:“什么?臣竟然犯过此等弥天大错……” 沈不辞道:“殿下的意思是,‘刺客’或许是因李二而来。” 周怀让愈发迷惑:“可他一个杀鱼的有什么好行刺的?” 刺客如果不是想要李二的命,那极有可能是想要保住李二的命。 赵眠当机立断:“有个简单的方法可以判断来者的意图。”他看向沈不辞,“看我眼色行事。” 沈不辞道:“好,辛苦殿下。” 5. 第 5 章 傍晚时分,马车在人迹罕至的树林口停下。 参天巨树如同一把利剑,直直插入云霄。夕阳把树影投在地面,正好将大地和马车一分为二,一面为阴,一面在阳。 沈不辞走到放行礼的马车旁,叩窗三声,叫醒了还在午睡的李二。 李二打着哈欠道:“又开饭了?” 沈不辞道:“公子请你过去。” 李二奇道:“难得,居然肯屈尊主动和我说话。” 沈不辞不置可否,将李二带至殿下眼前,随后退至一旁,和周怀让一同站在不远处候着。 沈不辞时刻戒备,耳听六路,眼观八方,而手无缚鸡之力的周怀让则心安理得地看着站在阳处的殿下。 今日的太子殿下穿了一身朱柿色的锦衣,如泼墨雾染,配以轻纱帷帽,与夕阳同色,灿烂又夺目。 很少有人能驾驭得了这样繁华矜贵的颜色,太子殿下便是其中之一。即便周怀让几乎天天都能见到殿下,此时也忍不住感叹:“殿下真好看啊,陛下和丞相的优点全被殿下继承了。” 沈不辞扫了周怀让一眼:“说这些,你不想活了?” 周怀让捂住嘴:“错了错了。”还好殿下的身世在宫里早就是人尽皆知的秘密,私下说说不会死人。周怀让又看了一会儿,表情逐渐复杂:“老沈,你看看我是不是瞎了。只看背影的话,杀鱼的居然好像也还行?” 李二和殿下,一个粗布麻衣,一个蜀锦吴绫,原本该是天壤之别。可若离得稍微远些,看不清李二的脸和穿着,只能看见一个黑色挺拔的身影,肩宽腿长,和太子殿下对立而站。 两人一明一暗,犹如夕阳和树影,竟也是一幅相得益彰的画卷。 沈不辞:“是。” 周怀让:“你也这么觉得?!” 沈不辞:“是,你瞎了。” 此时,在他人眼中入画的两人看对方的眼神都算不上友善。 赵眠坚定了对李二的怀疑。他看李二不友善很正常,李二看他不友善问题就大了。 不难看出,李二接近他们不过是希望借着他们的力,前往京都对付万华梦。起初,李二为了达到目的,对他的态度算得上恭敬,可自从他让李二跪了那么一遭,李二再看他时,虽说表面上和过去没什么区别,但他能感觉到李二某种微妙的不爽感。 在这世间上,大部分人庸庸碌碌,一世无为,所以但凡有点才华的人,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有几分傲气,而骨子里的东西,是他们想掩盖都掩盖不了的。 李二那一跪固然跪得痛快,可心里究竟有多不情愿,也只有他自己知道。 李二问他:“有何贵干啊,公子?” 赵眠道:“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坏消息吧。” “坏消息是,你要死了。”赵眠轻飘飘道,“我说的。” 李二眼角一抽:“这又是为什么呢。我们昨日不是讨论过这件事么,如果我死了,你找不到解药也得死。” 赵眠淡定地说谎:“问题是,我的人已经找到了解蛊之法。” 李二怔愣了一瞬:“这是你的好消息?” “嗯。”赵眠双目似冷箭一般地看着李二,“我留着你没用了,你必须得死。” 李二低头沉思,而后摇头,露出茫然的神色:“我不太懂。你找到了解蛊之法,是皆大欢喜的好事,也确实留着我没用了,但我……‘必须得死’?” 赵眠颔首:“没错。” 李二五官逐渐皱成一团:“我说公子,你我无冤无仇,你总是对我喊打喊杀干什么。罪魁祸首是热衷于戏弄世人,把旁人的苦苦挣扎当作看戏的万华梦,和我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想中蛊的,很无辜的好不好。你不会那么残忍,对无辜的鱼贩下手吧?” 赵眠道:“万华梦的雌雄双蛊,生而一双,分开则死,所谓两个中蛊者交合解蛊,不过是为了让双蛊合二为一。那么,若我能开膛取蛊,以从你体内取出的活蛊入药,再用以饲喂我体内的蛊毒,也能达到同样的效果。” 李二双手抱臂,沉默片刻后叹了口气,像个被迫陪孩童玩耍的少年:“厉害厉害,这些是哪位医术高超的神医谁告诉你的?如此聪慧才智,简直堪比卧龙凤雏。” 赵眠当然不会告诉李二神医就是他自己。其实,他也觉得这个说法过于离谱,难以令人信服,但不重要,他要的只是一个杀人的借口。 他问:“总之,你听明白了么。” 李二幽幽道:“你这解蛊之法,我都不知该如何点评。” 赵眠嘴硬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我可不是什么好人。你也说过,大丈夫宁死不屈,你李二宁死不嫁。既然如此,我杀你自保,也算是成全了你。” 李二看着赵眠许久,忽然眉目舒展,放弃抵抗一般:“行,你动手吧。” 李二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似乎笃定了他不会动手,只是说说而已。 赵眠寒声道:“你好像以为我在和你开玩笑?” 李二扬了扬眉:“不然?能在短短几日就找到破解雌雄双蛊的解法,你还不至于有那个本事。万华梦的蛊要是真这么容易解,那些被万华梦逼婚的东陵权贵也不用要死要活了。” 被戳穿的赵眠不但丝毫不慌,还嗤笑了一声,说:“李二,你就算要装成一个杀鱼的,也要注重一下细节。一个老实本分的鱼贩,一口一个‘万华梦’,竟是看不到半点敬畏之心。” 李二也笑了:“第一,万华梦作恶多端,即便权势滔天,也不是每个东陵人都会敬畏他,想要他性命的人多了去。第二,我还不够注重细节啊,有用吗?你该怀疑还是怀疑,我装得也累。” 赵眠没想到李二承认得这么痛快。他对李二的怀疑确实是从一开始就没打消过,但他始终找不到确切的证据。尤其是在李二炫了闭目杀鱼之技后,他更不敢妄加判断。直至沈不辞发现了有人跟踪他们,他才有了大致的把握。 赵眠冷道:“终于肯承认自己是装的了。” 李二道:“承认承认。不过我有点好奇,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的?” 赵眠施舍地给出实话:“很早,在没见到你之前。” 赵眠以为李二会发出“你没见过我凭什么怀疑我”之类的疑问,不料李二想都没想,就道:“因为我没有及时在清辉楼现身?” 赵眠略带诧异地给了李二一个正眼。 他有一个不算毛病的毛病,就是只喜欢和容貌姣好的人说话。这并非是天生的毛病,是因为他自小在美人如云的环境中长大——父皇丞相,弟弟,还有他的诸多老师们,全是风格迥异的美男子。和这些人朝夕相处十几年后,他对丑男的容忍度极低,多看一眼都会觉得心堵胸闷,还会影响到食欲。 几日来,他第一次如此认真探究地看李二,得出的结论和第一次见他相差无几。 黑皮,丑极。 不过,这黑皮的眼睛……倒是生得不错,眼瞳里好似漾着清风,竟有几分飒爽不羁之感。 一个杀鱼杀了二十年的鱼贩,早该杀得心冷眼冷,怎么可能有这样的眼神。 只见李二抬手摸着下巴,道:“唉,因为太黑没发现手腕长红线的理由真有那么不可信么。 明知问不到答案,赵眠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李二,你究竟是什么人。” 李二微哂:“刚想夸你聪明,怎么又犯傻了。你这问题有意义?我会回答?” 赵眠神色怔愣了一瞬,又极快地恢复如常:“确实没意义。” 得不到答案的问题自然没意义。如果李二现在问他是谁,他的嘲笑声只会比李二更大。 李二从来没问过他的身份,甚至连他姓甚名谁都没问过。即便他整日以帷帽遮面,李二对他的容貌也没表现出过多的兴趣。 因为他和李二都知道,答案从来都是靠自己找出来的,而不是问出来的。 “我很好奇,万华梦会把雌雄双蛊种在你体内何处呢。”赵眠的目光落在李二的胸口,“左边还是右边,上面还是下面,心脏还是丹田?” 事到如今,李二居然还有心情回答他的问题:“不知道,这你要去问万华梦。” “不如这样,我们从上到下来。先是双目,再到你前胸,心口……”赵眠向前一步,靠近李二,轻声道,“你说,我划到第几刀时,你那些藏在暗处的人才会现身?” 两人第一次离得这么近,清雅的茶香夹着书卷的味道袭来,李二的鼻梁都被帷帽的轻纱轻轻掠了一下,怪痒的。他抬起手挠了挠鼻翼,道:“嗯?听不懂。” 赵眠冷笑一声,转身果断道:“来人。” 在一旁待命的沈不辞即刻赶到:“公子。” “动手。” 沈不辞道了声“是”,腰间佩剑应声而出。 剑似主人,威严板正。李二垂眸看着几乎要抵上自己喉间的剑尖,终于皱起了眉,如秋霜一般的剑身映照出他渐冷的眉眼。 赵眠欣赏着杀鱼的认真起来的表情,愉悦道:“知道怕了?” “怕不至于,就是……”李二眯起眼睛,望向沈不辞身后的远处,“不太痛快。” 话落,静谧的密林忽然“动”了起来,风也变得凌厉。随着一阵利器的呼啸声,一个泛着寒光的飞镖破空而出,剑光霹雳,“锵”地一声将沈不辞的剑打偏。 与此同时,一红一蓝两道身影从暗处腾空跃起,轻飘飘地落在地面,衣袂飘然,轻盈似箭。 正如沈不辞所料,是两个身姿轻盈的女子,约莫十七八岁的年近,一个清丽,一个俏媚,姿色尚可。 这两个女子直直地朝李二看来,神色紧张地喊道:“主人!” “主人,我们来救你了!” 赵眠嘴角轻轻上扬。 纵使这些人知道这是引蛇出洞之计又能如何。主子在她们眼前被人用剑抵着要处,稍有不慎就会没了性命,谁敢不去救,她们不敢赌。 与其说这是阴谋,不如说是阳谋。有的时候,阳谋往往比阴谋更能让受害者气到磨牙,明明知道这是陷阱,却不得不跳。 李二“啧”了一声,语气中透漏出令赵眠愉悦的不快:“所以,我最讨厌别人跟我玩明的了。” 6. 第 6 章 此二名女子是为救李二而来,眼下她们有两个选择。其一,直冲随时可以取李二性命的沈不辞,先让李二脱险再说。其二便是擒贼先擒王,若是能把沈不辞唯命是从的主人拿下,还怕救不下一个小小的李二么。 无论她们如何抉择,都不需要赵眠做什么。他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从容不迫地看着那两个女刺客离自己越来越近,甚至不需要说上一句“护驾”。 转瞬之间,两个刺客已然到了赵眠跟前。她们似乎想要先将他拿下,进而掌控全场。在她们离赵眠还有数十步之遥时,两把尖刀倏地挡住了她们的去路。 两人一惊,拼尽全力稳住身形,幸好还能及时止步。她们的反应已经算快的,但在千钧一发之际刀尖还是堪堪擦过她们的脖颈。 一直在暗处保护太子殿下的影卫终于有了现身的机会。赵眠下令:“活捉。” 李二闻言,眉眼间的不快消退了些许,神色却仍然比装成杀鱼的时疏冷了不少,这大概才是他面对似敌非敌之人时真正会有的表情。 赵眠又补充了一句:“别让自己受伤。” 这些影卫以护卫他的安危为己任,必要时杀敌一千自损一千二都在所不惜。他如果不提醒一句,影卫伤了残了还要东宫出钱给他们治伤。 影卫们齐声道:“是!” 蓝衣女子看着多出来的敌人,他们犹如一堵坚不可摧的墙,牢牢地挺立在那位头戴帷帽的贵公子四周。擒贼先擒王不错,可她们根本看不到那个“王”,只能看到他被风吹起来的,华丽奢侈的长衣袖摆。 蓝衣女子咬了咬牙,当机立断:“我拖住,你先去救主人!” 红衣女子立马调转剑锋,用力朝一旁的沈不辞刺去,怎料又有两个黑衣青年冒了出来,挡在沈不辞面前。 她们竟然连和沈不辞交手的资格都没有。 红衣女子急得不行,崩溃道:“他们到底带了多少人啊!” 沈不辞是太子殿下的近身侍卫,如果到了要他出手的地步,那已是东宫诸多影卫的严重失职,就算殿下最后安然无恙,他们也难辞其咎,定会被丞相严厉问责。 相比红衣女子,蓝衣的那个就显得镇定得多:“拖住再说。” 红衣女子应该是想拖住等援兵。就像他藏着许多影卫一样,李二也不会只有两个人可用。 东宫的四个影卫对上两个刺客,原本是胜券在握。但因太子殿下要捉活的,又不准他们受伤,影卫们下手难免有所掣肘。 再者,这两个女刺客确实是有点功夫在身上的,出手看似柔软,实则利落,步伐敏捷,极善闪避。如此身手放在东宫也是能脱颖而出的佼佼者。在她们不遗余力,殊死一搏的情况下,一时之间双方竟能打得有来有回,难分高下。 “身手不错。”赵眠漫不经心道,“你的人?” “怎么,想认识一下?那我给你介绍介绍。”李二冲着女刺客们扬扬下颔,“蓝衣的名叫云拥,红衣的叫花聚。” 赵眠斜睨了李二一眼。 自己的真实姓名死活不说,属下的名字却痛快吐露,想也知道这两个女子是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即便知道了她们的名字也无从查起。 赵眠眼观战局,心里却想着另一桩事。 他和李二的人均身手不俗,万华梦还能在谁都不能惊动的情况下在他和李二体内种下蛊毒。可以说,只要万华梦想,他能轻易除掉一国重臣,乃至是在外储君的本事。 万华梦……究竟是什么老怪物。 “公子,”沈不辞的声音将赵眠的思绪拉回,“再如此僵持下去,对方援兵若至,恐于我等不利。” 赵眠虽然不想闹出人命,但也不会让自己落于下风:“那就让他们该怎么打就怎么打。” 此话一出,影卫们出手再没了顾忌,每一招每一式都奔着刺客的要害去。在他们凌厉的攻势下,云拥和花聚很快招架不住,握剑都十分勉强。再这么下去,别说救出主人,她们自己都要命丧黄泉。 花聚被逼到连连后退,横着剑格挡,嘴里含着血腥气:“主人,现在怎么办啊!” “能怎么办,”李二收敛了笑意的声音里带着跃跃欲试的兴奋,“你们来都来了。” 赵眠心下一沉,顿觉不妙。余光之中,一道黑色的残影正朝他迅速袭来,眼看就要触碰到他时,耳畔骤然响起沈不辞的声音:“公子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赵眠被沈不辞护在了身后,同李二拉开了距离。李二低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惋惜道:“可惜,就差一点。” 赵眠明白过来,冷眼横眉地瞧着沈不辞:“你还说他不会武功?” 沈不辞沉声道:“属下失察。” 李二踢起地上的树枝拿在手里。他这种时候废话倒不多了,面对赵眠和沈不辞主仆二人警惕的目光,只有简单一个字:“来。” 沈不辞立马上前迎战。 李二的身法和步法和云拥花聚相似,但又比她们胜了不知多少筹。沈不辞剑风凌厉,所及之处呼呼作响。李二也不会傻到用树枝接白刃,为避其锋芒,他在空中一个倒翻,这么大一个男人落地时轻盈无声,竟然没扬起一丝灰土。 杀鱼的身上疑点重重,赵眠自然怀疑过他并非不会武功,只是在刻意隐藏身手。可他没有想到,李二居然能到和沈不辞不相伯仲的地步,还是在他以树枝为刃的情况下。 沈不辞年仅二十有四,在南靖年轻一辈中是数一数二的高手。李二能和他打成平手,真实年龄肯定在三十……不,三十五以上。 呵,老男人。 赵眠越看脸色越是不悦,好在另一边的战场已接近尾声。云拥花聚双双负伤,被影卫挟持在旁,剑早不知道丢在何处了。 一个影卫问:“公子,如何处置此二人?” “不急,”赵眠道,“你们先去帮忙,能群起攻之绝不单打独斗。” 李二听见这话不禁赞同:“好有道理。” 影卫正欲助沈不辞一臂之力时,变故又生,丛林里传来阵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听声音,至少有数匹之多。 眨眼功夫,来者的身影就进入了众人的视野。花聚看清为首的男子,大喜过望:“你们怎么才来!” 云拥痛苦地捂着胸口,见状也露出了笑容:“还好,不算太迟。” 李二的援兵到了。增援一到,李二便成了人多势众的一方,局势在顷刻之间颠倒。 帷帽之下,赵眠紧绷着一张脸,对自己突然陷入劣势一事极其不爽。 起初他只是想引蛇出洞,调出李二的真正身份,并非真的要对李二等人下死手。他和李二有着共同的强敌,目标都是雌雄双蛊的解药,即便非友,也未必是敌。他可以断定,李二目前还不会彻底和他撕破脸皮,也不会伤他。 但即便是双方心照不宣的点到为止和互相试探,他也不能输。 “来得正好。”李二揉揉手腕,擦了把汗,而后指着沈不辞道,“这人有点难办,交给你们,我先去报个小仇。” “是,主人。” 李二说罢,骤然一个侧身,身法诡异地消失在沈不辞眼前。沈不辞意识到了什么,常年沉稳的脸上涌现出紧张和不安。他猛然转身,试图追赶上李二,却被数个一拥而上的敌人缠住,完全无法脱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李二径直逼近太子殿下:“公子!” 赵眠淡道:“别慌。” 他和李二之间再无旁人,他做好了和李二面对面交锋的准备。 南靖虽然尚文,亦知武功骑射的重要。赵眠身为东宫储君,幼时便跟着与万华梦齐名,同为天下四宗师的镇国大将军习武,身手即便比不上沈不辞之流,对付一些虾兵蟹将也是绰绰有余。 可他忘了,自己还有一个人。 一直躲在马车里的周怀让霍地从车而降,毫不犹豫地挡在了他面前:“公子,我来啦!” 赵眠一愣,厉声凶道:“谁让你下来了,滚回去。” 就算是点到为止,刀剑也是无眼。周怀让一个连鸡都不敢杀的书生,是怎么敢出来的?! 周怀让气喘吁吁的,被凶了也不退缩,手中紧紧抱着一把剑:“我、我来给公子送剑!” 赵眠多爱璀璨明耀的颜色,唯独他的佩剑是一把通体雪白的长剑,剑柄和剑鞘没有过多的装饰,清雅如霜,和他平日里的风格略有不同。 诸多兵器中,他最擅长的当属弓箭,单手剑次之。对李二用剑他胜算不大,可现下他只有这把剑。 “把剑扔过来……”赵眠看见突然出现在周怀让身后的身影,脸色一变,“小心身后!” 周怀让下意识地转身,猝不及防地发现自己脖子前横着一把泛着寒光的匕首,先是眨了眨眼,然后—— “啊!” 柔弱书生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惊叫,继而双眼一白,直直地倒了下去。 “……小让?!”情急之下,赵眠都没意识到自己和小时候一样唤了周怀让的小名。他疾步走到周怀让身边,只见周怀让直挺挺地躺着,双目紧闭,气息均匀,身上没有半点伤痕。 换言之,周怀让是被吓晕过去的。 赵眠长舒一口气,心里的大石落了下去。他抬起头,看向罪魁祸首,眼神如刀:“你干的好事。” 李二双手一摊,有一点愧疚,但不多:“我也不知道他这么不禁吓啊——你还有人吗?” 暂时没有了。他自幼习武,但要他真的亲手收拾他人,这是第一次。 “这等破事,竟要我亲自动手。”赵眠拿起剑,缓缓站了起来,语气中透着高傲,“一群废物。” 李二不理解地看着赵眠:“方才还那么紧张他,现在又骂人是废物,你自己听听你的话矛不矛盾。” 赵眠要动手绝不多废话。他抽出长剑,剑鞘被他随手扔在一边,雪白的剑身在夕阳下如金蛇游动,陡然扑向李二:“不矛盾!” 李二眼疾手快地用匕首挡住了他这一击,而后转身挥刀反击。赵眠眼前一道寒光闪过,伴随着布帛撕裂之声,他的锦衣竟被割下了一角。 赵眠看着地上的残衣,再次清楚了他和李二在武艺上的差距。别说是他,放眼整个东宫恐怕也只有沈不辞能和李二一战。 李二随意地将匕首在手中转了个方向,说:“你打不过我。” “那又如何。”赵眠不慌不忙道,“你又不敢伤我。” 李二笑了:“这么笃定?” 赵眠道:“你还想借我之力对付万华梦,不是么。” 李二大方承认:“是。所以我是不会伤你,而不是‘不敢’伤你。” 赵眠冷笑一声,再次举起剑:“废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多。” 正如赵眠所料,无论他对李二出手有多狠,李二都是只避不战。他只要抓住这一点,拖到沈不辞料理完那几个虾兵蟹将过来相助,李二照样还是他的阶下囚。 面对赵眠毫不手软的攻势,李二闪了又躲,躲了又闪,渐渐地有些不耐烦了,嘀咕了一句“有完没完”后,纵身一跃,跳进了不远处的芦苇林中。 正值金秋,这些芦苇长得颇高,浩浩荡荡的一大片,如羽毛般在空中摇曳,人一进去就被淹没了身影。 赵眠持剑站在林前,看着茫茫一片的金色,沉思片刻,转身就走。 他才不追,他又打不过,待会让沈不辞等人去追便是。 谁想他才迈出一步,后颈一个受力,他控制不住地向后倒去,视野随之被一片灿烂的金色占据。 四周都是高大却柔软的芦苇,只有身后靠着什么结实的东西。赵眠能听到外面打斗的声音,视线却被芦苇挡得一干二净,想来沈不辞等人也看不到他这边的情况。 这时,李二的声音在他头顶上方响起:“想跑啊。” 赵眠的后衣领被李二拎着,他能感觉到李二发烫的指尖碰到了自己一小块的皮肤。在这个屈辱的姿势下,后背也被迫靠在男人的胸前,他不由恼羞成怒:“放手!” 李二悠悠开口:“实不相瞒,这几日差点没把我憋屈死。不是我说,你也太喜欢装了吧,公子?” 赵眠挣扎着,却被李二压得更狠,根本动弹不了。 “李二,”赵眠一字一句地警告,“别找死。” 李二哂了一声,随后用一副受到惊吓的口吻道:“你好凶啊,我好怕。” 随着最后一个“怕”字被李二说出口,赵眠的膝盖猝然传来一阵剧痛,他反应不及,肩膀也被用力下压—— 赵眠愣愣地睁着眼睛,透过帷帽的轻纱瞪着漆黑湿润的泥土。他脑海中一片空白,只有隐隐作痛的膝盖在告诉他发生了什么。 他被迫跪在了尘埃之中。 他跪下了? 他跪了除父皇,丞相,祖母以外的人? 还是在异国他乡肮脏的芦苇林中,被一个黑皮男人强压着跪下? ……李二!!! 赵眠全身僵硬,仿佛被定住了一般,一动不动。李二打量着他,调笑道:“哎,我突然理解你为什么喜欢看人跪着了,看你这么跪着确实是爽心豁目,比看隔壁摊的大婶们吵架还有趣——我喜欢看。” 赵眠何时受过这样的屈辱。短暂的震惊后,他一点点地找回理智,找回声音。他气得咬牙切齿,胸口像是要炸开,刺入掌心的指尖恨不能亲手扒了李二的黑皮:“……畜生!” “嘴这么硬,那你继续跪着吧,”此时的李二再无当初伏低做小的卖鱼姿态,活脱脱一个看戏的恶人,“跪个十天八天,让我多痛快痛快。” 赵眠眼中暴虐渐起,猛地回过头,恨恨地瞪着李二,好似要在他脸上戳无数个洞。 李二必须死,他说的,玉皇大帝都救不回来。 他要让李二跪遍南靖北渊东陵的每一片芦苇荡,每一座刀山,每一个菜市场。 他要每天醒来都能看着李二在自己面前跪着。 他要让李二活活跪死! 隔着帷帽李二也能感受到对方滔天的怒意,这反而越发激起了他的骨子里的恶劣。李二手中力气加大,刚要出言嘲讽,却听见身下的人闷哼了一声:“疼……” 众星捧月般长大的太子殿下十八年来几乎没吃过身体上的苦,丞相虽然对他严厉,却从来不会体罚他。即便是跟着镇国大将军习武时,大将军对他亦是疼爱有加,磕一下碰一下都要请太医诊治。 而今,他双手被李二反向钳制于身后,肩膀又被那么用力地压着,是真的太疼了他才没忍住哼了一声。 哼完他就后悔了,他什么身份,怎么能在一个杀鱼的面前叫疼。 士可杀,不可辱,血债要用血来还。 赵眠死死地咬住牙,强迫自己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李二一扬眉:“疼?”他气息带笑,笑中却带着嘲弄,“娇气。”说着,他又抬起了手,朝赵眠眼前伸来:“来来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长得也这么娇……” 李二的手就这样撩开了赵眠的帷帽。 夕阳西下,醉倒秋风。少年跪在层层涟漪的芦苇荡中,白皙的脸颊有如酒红初上,也不知是被落日余晖照的,还是被自己气的。 华贵奢侈,人间惊鸿。 李二微微一怔,却依旧说完了最后一个字:“……气。” 赵眠抬眼回望。 两人的目光在灿烂的微光中不期而遇。 四目相对之时,不经意的少年意气从李二那张三十二岁的脸上一闪而过,他的双眸如一枕清风,顾盼而生辉。 7. 第 7 章 许是太过惊讶,李二都忘了隐藏好自己的情绪。赵眠虽在盛怒之下,尚有理智残存,得以捕捉到他神色的异样。 李二似乎并非全然是因为他的外貌而惊讶,他的眼中还带着一种难以言喻,不太确定的困惑,就像是……是在努力地回忆着什么。 莫非,李二真的在哪里见过他? 李二愣神之际,手上的力气也无意识地减弱。赵眠来不及多想,抓住机会,左手肘向后溘然一击,狠狠撞在李二腰间。 痛感袭来,李二眼睫颤了颤,这才从恍惚中回过神,可惜为时已晚。 赵眠趁机挣脱了他,然后猛地扬起右手—— 啪。 赵眠赏了李二一个响亮的耳光。 这个耳光赵眠用了十成十的力气,把李二打的有点懵,脸偏向一旁,脸颊火辣辣的烧着。 赵眠如临大敌地盯着李二。黑皮鱼贩从一种震惊陷入了另一种震惊,一动不动的,好似灵魂出窍一般。 李二最好得心悸症死掉,赵眠无不恶毒地想。 一时半霎,两人都没有说话。 夕阳落下,璀璨不再,伫立在暮色中的芦苇有了几分萧萧之感,不远处其他人的打斗声仿佛也变得模糊起来。 半晌,李二才缓缓转过头。 “扇耳光,你认真的?”他黑着一张脸,气极反笑,“打哪不好你打耳光,你这让我怎么扇回来。” 赵眠算是看出来了,李二看似不拘小节,实则也是个记仇的。他一直记着自己当初让他跪下说话的仇,憋屈到今天才寻到机会得报大仇。自己方才那一巴掌,李二肯定也想打回来。 赵眠冷冷道:“怎么,你不打人耳光?” 李二说:“我确实不爱打。” “那正好,我爱打。” 赵眠话落,又一次快准狠地扬起了手。 早有准备的李二自然不会让他得逞第二次。 赵眠的动作在半空中被迫停住。他衣袖宽大,又是由上等布料所制,丝滑如水,扬手的时候袖摆也跟着滑落,露出一节白皙的手腕被李二牢牢握在手里,无论使多大力都动弹不得。 见赵眠扇了一个耳光还不够,还想扇第二次,李二脾气也上来了,皱着眉道:“你少给我得寸进尺。” 即便受制于人,赵眠也绝不会输了气势,命令道:“松手。” 也不知李二究竟认不认得他这张脸,假设李二真的在南靖见过他,此时为何还敢对他不敬? 李二大概是觉得既然已经得罪了,看样子也挽回不了,索性随心所欲,先让自己爽一爽再说。 “我不扇你耳光,”李二握着赵眠的手腕,两人面对着面,赵眠被吹起的长发弄得他脖子上发痒。他心血来潮,半真半假道:“这样,你让我揪一撮头发,就当是还我那一巴掌。” 揪头发?还是一撮?轰—— 怒火几乎烧尽了赵眠的理智,好在十八年的仪态教养让他即便是在这种时候也没有像个穷寇疯子一样失态:“你敢?!李二,你若敢动我,我还会让你身后的一切,陪着你一同哭悔今日的所作所为!” 李二笑道:“你装腔作势的时候也该先看看自己的处境……”话未说完,李二忽然抬起头,朝芦苇荡外头看去。 赵眠这才注意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外面的打斗声小了不少。沈不辞的声音适时传来:“公子?!” 赵眠愕然睁大双眸。 李二循声望去:“哎,你的人来找你了。”他凑近赵眠耳畔,就像不久前赵眠威胁他一样轻声威胁赵眠,“你说,要是他们看到自己高高在上的公子敌不过一个黑皮鱼贩,会是什么心情?” 赵眠:“……!” 决不能让沈不辞,让他的属下,看到他们敬重的太子殿下在一个黑皮鱼贩面前吃了亏。 绝对不能。 赵眠已经管不了仪态了,他不能大声呼救,正欲拼命挣扎,忽然手腕上一轻。 李二在沈不辞看到他们的前一刻,放开了他。 沈不辞冲进芦苇荡,看到太子殿下和李二站在一起,身上没有什么伤,脸色却极其难看——比以往任何一次发脾气时都难看得多。 赵眠和沈不辞视线相触,沈不辞担忧地唤了声“公子”。 赵眠袖摆里的指尖发着颤,一字一句道:“杀了他。” 沈不辞目光一凛,周身间杀气暴涨:“是。” 在尽量保全自身不受伤的情况下,沈不辞的身手或许和李二不分上下。可一旦太子殿下下达了命令,他就什么都不用管,只需要完成殿下的吩咐,哪怕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 然而这个时候李二却不打了,和沈不辞简单过了几招后,没出息地丢下一句“打不过”,转身就跑。 李二等人的轻功乃是一绝,只见他纵身跃起,眨眼的功夫就落在了芦苇荡外。 赵眠果断道:“追。” 此时云拥和花聚也在援兵的帮助下脱了身,见自家主人现身,连忙迎了上去。 “主人?” “主人你没事吧!”花聚显得十分诧异,“你嘴怎么了,受伤了?” 赵眠和沈不辞紧跟在李二身后出了芦苇荡。 云拥和花聚看到不戴帷帽的赵眠,均是一愣,尤其是赵眠看上去安然无恙,她们的主人嘴却破了,孰强孰弱一目了然。但她们也只是愣了短暂的一瞬,便立即提剑欲迎敌。 李二及时拦住两人:“不打了,撤。” 云拥问:“为何?” “他是……”李二稍作停顿,改口道:“他是南靖人,还至少是个高官权贵之子,别惹他。” 云拥和花聚很清楚,以他们目前的处境,绝不是和南靖起冲突的时候,可主人是从哪里看出人家是南靖人的。 云拥问:“主人在南靖的时候见过他?” 花聚道:“总不能是因为他长得好看,主人就觉得他是南靖人吧。” 李二言简意赅:“点春枝。” 云拥和花聚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己的疑惑。 “他身上有点春枝的味道,这种名贵的茶只有南靖权贵能喝得上。”李二说到一半,不期然地扯到了嘴角。他吃痛地“嘶”了一声,摸着自己被扇的地方,竟然摸到了一点血渍,不由忿忿道:“下手真够狠的。” 李二令出如山,援兵们且战且退,各个轻功不俗,不一会儿就没见了踪影。 一个影卫问:“殿下,还追吗?” 此一战,虽然没出人命,但也是两败俱伤。沈不辞当时赶着回到殿下身边,一度下了死手,重伤了李二的几个援兵。相比之下,他们都是一些皮外伤。 赵眠盯着李二等人消失的方向,如今他可以百分之百确定,李二的身份绝不简单。无论李二是东陵人,还是北渊人,乃至是亡了国的西夏遗民,他在本国一定是个人物,而且有可能曾经见过自己。 这等危险的角色,即便暂时杀不了,也要将其吊起来打,以泄他心头之恨。 与此同时,赵眠也在心中不断地告诫自己要冷静,不能乱发脾气,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成年人应当以大局为重。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当然要追,但不是现在。先找个地方落脚歇息,稍作整顿。”赵眠回头看了一眼还躺在地上的周怀让,“你们就让他这么躺着?” 沈不辞依言将周怀让横抱起来,塞进马车中,一行人继续朝着东陵京都行进。 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马车里亮起一盏灯,在幽深漆黑的小径上格外醒目,赶走了多少山兽鸟雀。 离东陵京都至少还有一日的车程,想在京都投宿是来不及了。据探路的影卫探报,前方有一村落,打点好村民后可暂住,只是环境简陋了些,可能要委屈殿下将就一晚。 赵眠低头看着尚在昏迷中的周怀让,说:“就去那罢。” 周怀让在地上躺了那么久,脸上灰蒙蒙的。 赵眠想起周怀让毅然决然挡在自己面前的一幕,渐渐地矜平躁释。 他不能只想着李二的可恶,忘了其他人对他的好。 赵眠命人打来热水,用随身携带的手帕替周怀让擦干净脸上的灰尘,轻声地责怪:“你又不会武功,挡在孤前面做什么。” 周怀让的相貌只能称得上清秀,虽说有几分才气,但南靖上京城多的是才貌双全的风流才子。很多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偏偏是周怀让被选中成为了太子伴读。 在不太明亮的烛光中,赵眠看着周怀让人畜无害的脸,不由地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时的情景。 丞相政务繁忙,赵眠在五岁之前是被父皇亲手带大的。 父皇的性子很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更软,完全不像一个坐拥万里江山,掌握生杀大权的天子。于是,他也被养成了一个软乎乎的性格,受委屈了就哭,见到喜欢的人就笑个不停,遇到特别喜欢的还会伸手要抱。 过完五岁生辰,他该去学堂念书了,学业之事由丞相一手安排。他见父皇的时间逐渐减少,见丞相的时间越来越多。 父皇对丞相的安排有一点小意见,比如觉得课太多了,不是一个五岁小孩能把握的;又比如每月只有一日能休息,磨坊的驴都不带这么操劳的。 但丞相最终还是说服了父皇同意他的安排,父皇勉强道:“那朕要给眠眠挑一个伴读陪他。” 上京城的文武百官,但凡家中有和太子殿下年龄相仿的稚子都要入宫参选,选个太子伴读愣是搞成了选秀的架势。 几轮筛选下来,谁都没有想到,圣上没有选容家那个四岁就可以吟诗作对,出口成章的神童,也没有选丞相家那个和丞相幼时有几分相似的内侄。最终被圣上选中的,竟然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六品文官家的小儿子。 消息传出去后,五岁的赵眠躲在大柱子后面,第一次目睹了父皇和丞相争执的场面。 “皇上希望周怀让做眠眠的伴读?”丞相眉间微蹙,不赞同道,“此子虽天赋尚可,但性情过于天真,不知察言观色,毫无城府。” “天真点不好吗?其他的孩子都太循规蹈矩了,完全没有他们这个年纪应有的活力。”父皇说,“我希望我的孩子善良纯粹,这没错吧?” 丞相道:“你的孩子是未来的一国之君,纯粹和善良只会害了他。眠眠现在那么喜欢撒娇,还喜欢黏着你,你觉得这样的皇子将来能成为一个杀伐果决的天子么?” 父皇气愤道:“眠眠现在才五岁,他这么小,不需要什么杀伐果决,他需要一个真心对他的朋友!” 丞相耐心地和父皇讲道理:“相比‘真心’,他更需要的是‘忠心’。” “丞相哥哥只知道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天子,有没有想过太子和天子也是人啊。”父皇越说越心疼,眼眶渐渐地红了,后来干脆破罐子破摔,“算了算了,在孩子教育这一块,我和你永远聊不到一起去。你走吧,我暂时不想和你说话。” 丞相看着父皇泛红的眼睛,轻叹了一声,无奈妥协:“好,都听你的,别生气了。” 当时的赵眠太小了,对父皇和丞相的争执似懂非懂,他只知道他们好像是因为自己吵架的。他有些苦恼,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他如果知道,一定会改的。 第二天,父皇就带着豆丁大小般的周怀让来到他面前,笑眯眯道:“眠眠,和他做朋友好不好?” 五岁的周怀让有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期待又紧张地望着他:“太、太子殿下安好,我叫周怀让,殿下可以叫我‘小让’。” 小赵眠抬头看看父皇,见父皇对他鼓励地笑了笑,才有些羞涩地说:“好。” 后来,丞相又为他精挑细选出几位老师。他的每一堂课,学的每一篇文章,看的每一本书丞相都会亲自过问。 再后来,他搬出了父皇的寝宫,不再和父皇一起住。他开始跟着丞相学习治国理政之道,每日在学堂和勤政殿两点一线。 父皇要带他和弟弟一起出宫玩,他也没有时间。 他的性情秉性和言行举止渐渐从像父皇,转变成了和丞相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至少表面如此。 可周怀让却一直没有变,没变得聪明,也没变得心思深沉,还是和小时候一样不懂察言观色。 赵眠绝大部分的事情都是丞相安排好的。但他生命中第一个朋友,是父皇帮他选的。 虽然他不想承认,但周怀让确实是他幼时在上学之后,还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天真。 赵眠一行人在夜色中赶了半个时辰的路,来到了影卫事先探得打点的村落。 此村名为陈家村,住着十来口姓陈的人家。沈不辞寻了一间最好的屋子,亲自打扫后供太子殿下暂住。 然而此处到底是东陵乡下,打扫得再干净也是蓬门荜户的燕雀之居,不配成为殿下的住所。 赵眠于室内环顾一周,见屋内只有一方粗糙的木桌和一张简陋的石床,眼神晦暗不明。 沈不辞难测君意,试探道:“殿下若是住不惯,属下另寻他处。” 赵眠道:“不必。”他已经是被迫给黑皮鱼贩下跪的人,有的住不错了,哪有资格挑三拣四。“备水,孤要沐浴。” 隔壁屋子的周怀让昏睡多时终于悠悠转醒。他一醒来,连仪容都来不及整理,就忙不迭地跑来求见太子殿下。 彼时的殿下刚摘下束发的玉冠,披散一背的青丝,微微侧眸瞥了他一眼:“醒了?” 周怀让趔趔趄趄地快走到赵眠面前,一脸紧张地问:“殿下您还好吗,没被李二伤着吧?” 赵眠顿了顿,说:“没有。” 这是实话。李二确实只是抓疼了他,而他都把李二的嘴角扇破皮了。 单说伤,他略胜一筹。 周怀让额手称庆:“殿下好厉害!臣瞧着李二能和老沈打成平手,都要担心死了。” 赵眠偏过脸,不太自在地“嗯”了一声。 就冲着“殿下好厉害”五字,下回再与李二正面交锋,他若不能把李二摁着打,日后都没脸面对青梅竹马,天真犯傻的周怀让。 赵眠正想着,沈不辞走了进来:“殿下,热水已备好。” ……也没脸面对人强话少,还会做饭烧水的沈不辞。 深夜,赵眠坐在浴桶中,水雾氤氲,把他的睫毛都润湿了。 赵眠沐浴时不喜有旁人在场。沈不辞和周怀让守在屋子外头,以便他随时吩咐。 纸糊的窗间投下两人的剪影,赵眠听见周怀让又在烦沈不辞,隔着木门还有时不时响起的犬吠之声,也听不清他在絮叨什么。 夜晚寒凉,临时搭建的浴房抵挡不了渗透的秋风。赵眠本想命人关紧门窗,转念一想,罢了,他都是向畜生下过跪的人,活该遭受冷风吹。 赵眠自暴自弃将身体浸在热水里,只露出一个脑袋。他垂着眼睛,透过水面瞧见了自己的手腕。 那条鲜红的细线依旧红得刺目,周边还多了些淤青,细看就能发现是指印的形状。 肤色太白也不好,稍稍受力就会留下痕迹。反观李二,黑得和沙漠原住民似的,嘴皮破了都不一定有人发现。 思及此,赵眠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脖颈。 这个地方被黑皮鱼贩碰过了,要洗干净,还有手腕也被抓了好几次。手臂,胳膊,甚至是整个后背,都难逃李二的毒手,即便隔着衣料他也断然不能忍受。 洗干净洗干净,全部洗干净,统统洗干净。 8. 第 8 章 赵眠一个澡洗了大半个时辰,洗到周怀让以为他出什么事了,不顾沈不辞的阻拦险些破门而入,他才勉强作罢。 翌日大清早,昨夜不过睡了两个时辰的赵眠下令朝着东陵京都继续前行。 离雌雄双蛊的毒发之日不足半月,他能靠自己拿下解药的时间不多了。 但他知道,有个人肯定比他更着急。 临上马车前,赵眠注意到村子里貌似热闹过了头。 村民们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每人身后都背着藤条编织的背篓,里头装着各式各样的瓜果谷物。还有人或牵着自家养的牛羊,或拎着装有鸡鸭的笼子,看架势是要去赶集。 村民见到赵眠,一个个躲得远远的,想多看几眼难得一见的贵公子,又被他的气场压得目不敢斜视。而周怀让人长得讨喜,身上没有什么傲气和架子,村民很乐意和他交谈闲聊。 在东陵,村民赶集的日子一般是每月的初一和十五,今日并非传统的赶集之日。 赵眠坐在马车里略作思忖,没着急出发,而是命周怀让去问问情况。 不多时,周怀让回来复命:“殿下,陈家村原本的确是每月的初一和十五赶集。上回他们去县城赶集,遇到了几个大买主,带去的东西很快卖完不说,卖出的价格还比往常高出不少,结果居然还供不应求。村民便同买主们约好,过几日再去一趟,把家里头剩下的东西给他们送去。” 赵眠心生疑虑:“这几日又没有节庆,为何会出现物资不足的情况。” 周怀让道:“许是哪家要吃席了?” “即便是吃席,也不必花高价买入这些东西。除非他们要的很急,且不差这些钱。”赵眠沉思熟虑片刻,看向周怀让,“你说,什么样的人会这么做?” 周怀让“呃”了半天,说:“临时要办红白喜事的大户人家?” 赵眠沉默须臾,平心静气道:“你昨日很勇敢,孤不骂你笨。” 沈不辞问:“殿下是怀疑这件事和失踪的刘府一家人有关?” 早前赵眠得知刘姑娘自缢后刘府全家失踪之事就派人去查过,可惜暂时没查到有用的线索。 人人都说这是万华梦下的手,意在告诉东陵百姓违抗他的后果,赵眠对此不敢苟同。以万华梦在东陵的地位和威望,完全没有必要这么做,事情一旦闹大,对他自己,对东陵都没有任何好处。 况且刘府上下百余人消失得悄无声息,不像是反抗后被人强行掳走,而像是自愿离开。 他们失踪不过数日,拖家带口的走不了多远,很可能还在东陵境内。一家人一路上消耗的吃穿用度定然不少,以刘府的家底也负担得起。 “不辞,你派人去附近几个村落好好查一查。”赵眠临时改变主意,“不,你亲自去查。” “老沈亲自去?”周怀让不放心地说,“万一那个李二又来行刺,殿下的安危怎么办。” “李二现在应该满脑子都是怎么靠自己拿到雌雄双蛊的解药,暂时没空来找我们的麻烦,有影卫足矣。”赵眠转向沈不辞,“你即刻出发,孤在京都等你。” 赵眠离开陈家村后,复行半日,总算到达了东陵的一国之都。 南靖,北渊,东陵,还有曾经的西夏,往前数几百年也曾拥有共同的祖先,后来在一次又一次的争斗和战乱中一分为三,逐渐有了独属自己的文化和传承,但本源的文字和语言还是共通的。 三国的国都,论疆土,北渊的盛京最大,南靖的上京次之,东陵的京都最小。可再怎么小,京都也是天子脚下,马市驰骋,行人如织,街边小贩的叫卖之声络绎不绝。 赵眠和周怀让都是第一次来到京都,两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边逛边说东陵的坏话。 周怀让:“京都的路也太窄了吧,多几辆马车都要堵死了。” 赵眠:“确实,和上京乃是云泥之别。” 赵眠:“一路走来,孤至少看到了十个流落街头的乞丐。” 周怀让:“真的,京都的老百姓肯定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周怀让:“公子公子,你快看,荒天化日之下,那里竟然有人聚众打架斗殴!” 赵眠:“呵,这等伤风败俗之事在上京城绝对不会发生。” …… 两人踩一踩京都的同时不忘顺便夸一夸上京,一唱一和,乐此不疲。 君臣二人许久没有聊得如此投机了。 之后,两人在城西的一处私宅下榻歇息。 此宅归一位名叫朱广深的商户所有。表面上,朱广深是个土生土长的东陵人,在京都做买卖药材的生意,实际上他是货真价实的南靖人,一点别国的血脉都没有。 十五年前,丞相有意扩大南靖的情报网,亲自从千机院中精选了一批暗桩送往东陵西夏等地,朱广深便是其中之一。 丞相选的人赵眠自然信得过,一早便命人告知了他自己要来京都暂住之事。朱广深不敢怠慢,收到消息之后时刻准备着接驾。 赵眠受了朱广深的大礼,开门见山道:“旁的虚礼就免了。孤问你,白榆身在何处,为何不来接驾。另外,近来京都可有什么异样。” 从千机院出来的暗桩各个身有长处,才智不说顶尖,至少也不会是周怀让的水准。面对太子殿下的问话,朱广深不慌不忙,出言有章:“白神医说她尚未找到殿下所要之物,但她已有了些眉目,还需在南宫多逗留几日,暂不能与殿下相见,望殿下恕罪。” “无妨,”赵眠道,“有眉目就行。” 只靠白榆一人拿到雌雄双蛊的解药,同时不惊动其他势力是最好的结果,等几日的耐心他还是有的。 “谢殿下。”朱广深替白榆谢了恩,“至于殿下所问京都之事……不知殿下是否知晓冲州刘府阖府失踪一案?” 赵眠颔首:“孤知道。” 整件事说起来并不复杂。 在东陵,国师万华梦势倾朝野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仗着自己是太后的同门师弟肆意妄为,视满朝文武于无物,早就引得不少东陵权贵心生怨怼,又碍于其权势敢怒不敢言。 刘府之案不过是一个导火索。国师爱给人瞎做媒的奇怪嗜好逼着一位书香世家的名门闺秀上吊轻生,后又因此迁怒整个刘府,灭了刘氏一家满门。 即便刘姑娘“抗旨不尊”,也罪不至此。国师的所作所为乃是徇私废公,罔顾人伦。太后如若再袖手旁观,任其为所欲为,以万华梦乖张难测的秉性,会做出什么危害江山社稷之事也未可知。 “刘府惨案发生后,东陵御史府联名上奏弹劾万华梦,恳请太后详审此案,对国师施加严惩,以平万民之怨,息百官之怒。”朱广深道,“属下听说,不单单是这些御史,英国公等几位老武将亦对万华梦多有不满,当着太后的面大发牢骚,有一回甚至嚷嚷着要带兵围剿南宫,被太后狠狠训斥了一番才作罢。” 赵眠冷笑了一声,果然和他预想的一模一样:“如此说来,如今的京都乌烟瘴气的一片混乱,那岂不是正合了某些人的意。” 周怀让忍不住问:“那东陵太后最后管没管这件事?” 朱广深道:“属下只知太后曾召国师密谈,密谈的内容属下再有心也查不到。但一直到现在,国师和南宫依旧好好的,没人敢审他,也没人敢对南宫怎么样,下月被国师选中的两人还是得按他的旨意在溆园成亲……” 听到这里,周怀让剧烈地咳了两声,并用眼神示意朱广深:好了好了,你可以不用说了。 朱广深有些不明白,但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嘴。 万华梦特殊癖好受害者赵眠若无其事地抿了口茶,问起了另一桩事:“说起来,白榆在南宫处境如何。她是南靖人,万华梦未必信得过她。” “殿下英明。”朱广深苦笑道,“属下听白神医说过,万华梦此人,见众生无意。无论身世身份如何,在他眼中皆为蝼蚁。倒是东陵太后,曾经提醒了他数次要小心身边之人,也不知万华梦有没有将太后的话放在心上。” 赵眠于手中把玩着茶盏,沉思许久,道:“派人替孤传句话给白榆。近日或许会有人想方设法潜入南宫,和她找同一样东西,让她留心提防着,最好能把人拿下,再好好审上一审,说不定会有意外之喜——就当是她送万华梦一份表忠心的大礼。” 赵眠一路从冲州到京都舟车劳顿,接下来两日哪都没去,就待在朱府休整。他也没闲着,趁此机会带着周怀让重新梳理了一遍南靖在东陵的情报网,收获颇丰。 其中,两人重点查阅了有关南宫万华梦的密卷,赵眠对这位邻国国师有了进一步的认知。 比如,万华梦是个矮子,平生最恨旁人谈及身高问题。若你不小心在他面前说了一个“矮”字,又恰逢他心情不佳,一年后你的家眷就该去你坟头除草了。 又比如,万华梦的制蛊炼药之术。从正常害人的毒蛊和治病的良药,到稍微不正常的生子秘药和易容之术,再到令人发指的雌雄双蛊和瘟疫之蛊……其“杰作”数不胜数。 赵眠的视线在“生子秘药”四字上停留良久,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怪异感。 从某个角度上看,若没有万华梦,他也不会降临此世了。 赵眠摇了摇头,告诉自己别多想。他叫来朱广深,问:“这易容之术,可有解法?” 朱广深在京都做的是药材生意,对这些南宫秘术刚好有所研究:“回殿下,不同的易容之术有不同的解法,常用的几种属下都可配置出解术药水。” “那你先备着,”赵眠道,“日后或许用得上。” 朱广深道:“是。殿下,您该用膳了。” 朱广深担心殿下吃不惯东陵的东西,每日都让南靖的厨子准备地道的家乡菜,无论是出品还是味道,几乎和上京城的一模一样。 周怀让吃了几顿后,向殿下进言:“殿下,咱们要不要找机会点评一下京都的膳食?” 赵眠想想也蛮久没有说东陵的坏话了,矜持道:“可。” 于是,两人在影卫的暗中护卫下来到了京都一家享负盛名的酒楼。 周怀让要了一间上好的雅间,将酒楼的招牌菜一一点了个遍。 东陵近海,多食海味。面对一桌的海鲜盛筵,赵眠蹙起眉,先浅尝了一口清蒸海鱼。 甫一入口,赵眠顿觉不妙。 这海鱼的味道和口感居然很不错,他好像挑不出什么毛病。 ……可恶。 周怀让观察着殿下的反应,问:“殿下,怎么样?” 赵眠反应平平:“尚能下咽,你试试。” 周怀让便也夹了一小块海鱼放进嘴里慢慢咀嚼,越咀嚼表情越微妙。一口吃完,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评价,只好跟着殿下说:“殿下说得对,尚能下咽。” 然后君臣二人心照不宣地没有再说话,默默用着膳。 饭吃到一半,雅间外冷不丁响起刀剑出鞘之声。赵眠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朝门外看去。 周怀让吓了一跳——他是真的跳了起来:“谁!” 这时门外又没什么动静了,安静得不寻常。 赵眠眯着眼,在窗户上看到了两个人影,其中一人拿着一把长刀,正架在另一人的脖子上。 拿着长刀的人是赵眠的影卫之一:“公子,是李二。” 赵眠握着汤匙的手骤然一紧。他努力端着仪态,收回目光,不紧不慢继续喝着自己的汤。 “李二?!”周怀让难以置信,眼睛瞪得像铜铃,“他还敢回来?!” 李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敢啊。”都被影卫拿刀架在脖子上了,他嗓音里居然还带着笑,“小兄弟麻烦传个话,告诉你家公子杀鱼的求见他。” 周怀让对赵眠道:“公子,杀鱼的想见您。” 赵眠淡道:“我能听见。” “您说,我们要不要……”周怀让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 赵眠看似镇定,实则指尖都因太过用力而发着白:“那未免太便宜他了。” 李二又道:“放心,我这次绝对不说废话。” 周怀让回头转述:“公子,他还说这次绝对不说废话。” 赵眠:“……说了我能听见。” “可是殿下,李二怎么知道我们在这里的。”周怀让仔细一想,背脊发凉,“难道他在跟踪我们?” “沈不辞没说应当是没有。李二知道我们会来京都,这又是京都最贵的酒楼,他预判我会来此处不奇怪。”赵眠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他既然有胆子来找我,我见见他又何妨——让他进来。” 影卫得令后,压着李二走进雅间。 几日不见,李二终于不是穿着鱼贩的专属衣装了。他换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束腰劲装,干净又利落,衬得整个人肩宽腿长,修长挺拔。 赵眠颇为欣慰地发现,李二嘴角破的皮还没有痊愈。 不看脸的话,李二也算有些优点。但一看脸,什么都毁了。 赵眠冷眼相看:“跪下说话。” 李二扬了扬眉:“还来?” 影卫的刀离李二的脖子又近了一寸:“公子让你跪下。” 小命被别人捏着,李二反抗不得,也懒得反抗。他叹了口气,撩开衣摆,在赵眠面前又一次跪了下来。 在赵眠心口烧了几日的怒火终于小了些许,但还是很气。 说李二有傲骨吧,他能跪得这么痛快,脸上瞧不到半点屈辱之色。说他没傲骨吧,有机会报仇的时候倒是一点不手软。 赵眠站在李二面前,居高临下道:“你还活着。” “活着。”李二道,“不过云拥花聚受了不小的伤,需静养一段时日。这两傻姑娘背着我私自行动,受点教训也好。” 所以只有那两个姑娘受伤,黑皮还好端端的在这和他说话。 可惜。 赵眠淡声询问:“哦?她们干什么受的伤。” 李二笑他:“别装了,知道我想干嘛的除了自己人只有你。云拥告诉我,南宫早有准备,就像在等她们自投罗网一样。没想到啊,你的手居然还能伸进南宫里。” 赵眠讥诮:“败者吃灰,你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又不是来抱怨的,我是来求和的。”李二挺直腰背,口吻也正经了几分,“万华梦是我们的共敌,想要从他手中抢到解药,你我结盟才有最大的胜算。还是那句话,你杀了我,如果找不到解药,也只有死路一条。别和我内斗了公子,我们一起顾全大局好不好。” 赵眠只觉得可笑:“你怎么折辱我的你忘了,居然还有胆子提出和我结盟。太后若知道你这么不怕死,都要给你封一个一等超勇侯。” 也不知是哪句话戳中了李二的笑穴,他闷笑了一声,旋即又意识到现在不是笑的时候。他摆出一副诚恳的模样,说:“你我即便非友,也未必是敌,公子不如和我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开诚布公?和你?”赵眠毫不掩饰自己的不屑嘲弄。李二全身上下满是谜团,连根毛都是假的,和这种人开诚布公地谈无疑是自寻死路。“不敢,不谈,不好。” 李二跪在地上,无奈又不耐:“乖顺的时候你不屑一顾,连个正眼都懒得给我,狠起来你又觉得是在折辱你……难伺候。” 赵眠嗤之以鼻:“你这叫‘乖顺’?你怕不是对此二字有什么误解。” 一直这么吵下去也不是办法。李二耐心全失,索性道:“给个准话吧,能谈就谈,不能谈拉倒。我们各凭本事去找解药,谁也别烦谁。” 李二说的这些赵眠何尝不知。他承认万华梦的厉害,只靠白榆一人未必能在南宫找到解药。而李二,的确有着不输他的本事。 面对强敌,化敌为友,方为上策。 可他如何能咽得下这口气。 赵眠盯着李二,想要从李二的眼中找到破绽:“你方才说,想和我开诚布公地谈。” “是。” “好。”赵眠坐回桌后,俨然审问犯人的姿态,“我问你,我们是不是以前见过。” 李二没想到赵眠会先和他谈这个问题。他怔愣了一瞬,慢吞吞道:“没有吧。” 赵眠不信:“如果没有,你那时见到我,为何会失神那么久?” 李二说:“因为你长得和我想象得不一样,挺好看的。” 赵眠微微一怔,莫名其妙地卡壳了。 李二回答得这么不假思索,理所当然,还是在夸他,这……其中必有诈。 赵眠迅速反应过来,稳住了气势:“胡说!我还没好看到那个地步。” 李二迟疑道:“这……” 周怀让跟着迟疑:“公子啊……”你是不是对自己的外貌没有清楚的认知? 赵眠又道:“再者,如果你不认识我,为何现在突然愿意乖乖地求和,你早干嘛去了?” 李二道:“我一早不知道你带了这么多高手,现在知道了,当然想要物尽其用。” 李二给的回答虽说在情理之中,但赵眠还是半个字都不信:“你想继续和我结盟,可以,但你以后必须听我的。” 李二没有立刻答应:“那要看你要我做什么。” 赵眠道:“你先把脸给洗了。” 李二不解:“这两者有什么关系吗?” “有,”赵眠盛气凌人道,“我看到黑皮就吃不下饭。” 朱广深为赵眠调配的解易容的药水就这样派上了用场。 9. 第 9 章 赵眠命人打来几盆水,将药水倒入其中。一切准备就绪,李二自觉地站到盆前准备洗脸。 “慢着,”赵眠叫住他,一边整理着衣袖一边纡尊降贵道,“我帮你洗。” 李二才不相信会有这种好事:“不敢劳烦,我自己可……” 最后一个“以”字还未说出口,赵眠抬起的手来到了李二的后脑勺上,趁其不备,快准狠地把李二的脑袋摁进了水里。 脸入水的瞬间,李二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因为反应足够快没有被呛到,看起来并不显得如何狼狈。 至少没有赵眠被他强行压着下跪的时候狼狈。 赵眠心生不悦,他倒要看看李二能憋多久。 他在心里数着数,数到一百时,李二依旧乖乖地在他手里,没有挣扎,也没有发出什么咕咚咕咚的声音,甚是平静。 赵眠眉间微微凝着,杀鱼的该不会被憋死了吧,那可真是喜事。 赵眠冷沉着一张脸,想着要让周怀让放鞭炮庆祝一下,然后松开了手。 李二直起身体猛吸一口气,脑袋晃出残影,像只落水的大型犬:“好险,差点被憋死了。” 赵眠被甩了一脸的水珠,额角直跳。周怀让赶紧掏出手帕在他脸上一顿擦。 李二闭着眼,没事人一般地向赵眠伸出手:“脸帕给我。” 赵眠额角跳得更厉害。这使唤人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杀鱼的还真当他在伺候他洗脸么。他声音极冷:“没有。” 李二便爽利地用手抹了把脸,睁开眼睛,主动凑到赵眠眼前:“来看看我洗得干不干净?” 他这一靠近,从鼻梁上滑下的水珠落在了赵眠信黄色的衣摆上。 赵眠严重怀疑这又是李二找到机会实施的小小的报复。 他蹙着眉退了半步,因为两人离得太近,身高差又摆在这里,他不得不仰起头,向李二投去尖锐的目光。 在药水中浸润了那么久,李二的黑皮是一点没有褪色。不仅如此,赵眠在他脸上看了又看,也没有看到什么蜕皮皲裂的异常。 还有就是,近距离一看,李二的眼瞳……果然是他这张脸唯一能入眼的地方。 赵眠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 不慌,这才试了一种药水。 赵眠道:“继续。” 李二把每一盆药水都试了个遍,一张黑皮仍然不动如山。周怀让就差趴在李二脸上找了,还是找不到半点破绽。 李二脸上湿漉漉的,歪着上半身,绕过挡在他面前的周怀让,看着赵眠,仿佛在说“还要我做什么,说吧”。 赵眠压着怒意,可声音在压抑之下仍然显得咬牙切齿:“你不要以为你装成个丑男,就能骗得了我。” 李二看着他,要笑不笑的,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道:“你这话说的太伤人了,哪里就有那么丑。” 赵眠意识到自己可能又会被黑皮激怒,为了保持仪态和理智,他缓缓沉下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周怀让贴在他耳边,悄声问道:“公子,咱们要不要先把李二叉了再说?” 赵眠闭目不语,直到感觉自己冷静得差不多了,才睁开了眼。他正要说话,门外又有了新的动静。 “公子,”沉稳的声音伴随着敲门声响起,“属下回来复命。” 周怀让很是开心:“老沈回来了!” 赵眠心中一喜。如果要说现在谁能给形式带来变数,那只有沈不辞。 赵眠道:“进来。” 沈不辞风尘仆仆地推门而入,看到李二和太子殿下站在一处,眼眸一暗,手立马按在了剑柄上,蓄势待发。只要殿下一声令下,他随时可以把李二就地正法。 李二对待昔日的对手没太大恶意,笑道:“别紧张,我不是来打架的。” “不必理他。”赵眠道,“事情查得如何。” 沈不辞这才收回目光,走到赵眠身边,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耳语了两句话,说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在赵眠的意料之中,赵眠听完神色不变,并没有太大的反应。但当沈不辞说出第二件事,赵眠先是一怔,而后刷地抬眸看向李二。 李二也看着他,看着他的眼睛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嘴角也一点一点地向上弯起,心情大好,甚至称得上兴奋的样子。 人间富贵花般的少年心悦之时,在极致的色调中眼波流转,灿烂夺目,耀眼得让人挪不开视线。 李二看了他一会儿,笑着问:“什么事这么开心啊。” 少年示意属下为自己沏了一盏的热茶,端起茶盏,垂眸轻轻吹出热气,全然放松的姿态,要多装有多装。 可少年的脸实在好看过了头,即便知道他又在装模作样,也愿意纵容他这么装下去。 才怪。 李二偏过脸,不去看赵眠。他对周怀让说:“你家公子拿腔作势的老毛病又犯了。” 周怀让火冒三丈,直眉瞪眼道:“你找死啊?怎么说话的,你知不知道……” 赵眠抬起手,制止周怀让的喋喋不休。他已成竹在胸,大发慈悲地让李二贫嘴几句也未尝不可。“李二,你还记得在我们前面,被万华梦强行做媒的刘府么。” 李二点点头:“记得,我后来听说刘府一家都失踪了,被万华梦拉去养蛊了。” 赵眠轻描淡写道:“我找到他们了。” “嗯?”李二有些惊讶,“你在南宫里找到他们的?” 赵眠道:“不,我是在离京都不远处的几个县城找到了他们。” 这几日,沈不辞先是依照赵眠的吩咐,跟着陈家村赶集的村民来到县城,等到了之前和村民们约好的大主顾。 大主顾虽是一身简朴的着装,看着和普通的村民没两样,出手却极是阔绰,一买便买了七八人的口粮。 沈不辞顺藤摸瓜,跟踪大主顾回到了他的藏身之处,果然看到一个熟面孔——刘府当初负责接待他们的管事,刘准。 刘准带着刘府的几个下人,自称是遇到饥荒逃难而来的一大家子,在小地方隐姓埋名地苟活着。 之后,沈不辞在京都附近搜寻了大大小小不下十个县城村落,均或多或少有些收获。每一个地方都藏匿着刘府中人若干,加起来竟有百余人,但他始终没有看到刘老爷和刘夫人几个主子的身影。 沈不辞猜测,刘老爷等人应当是藏得更加隐蔽,需要更深入的详查。他没那么多时间,便留了些人手盯着刘准等人,自己则先到京都同殿下汇合。 “这些刘府中人,既没有被人追杀,也没有中蛊的迹象。”赵眠道,“那他们为何要跑。” 李二稍作思索,道:“或许是惧怕万华梦会因刘姑娘自缢一事迁怒整个刘府,先跑为上?” 赵眠颔首赞同:“或许。也或许是,有人教唆他们这么做,为的就是让万华梦背这口黑锅,给万华梦的恶行上添一笔,将其置于众矢之的的境地。” 李二笑道:“你这个想法挺有趣的。若真如此,我们得和这个人道声谢啊,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呵,还在这和他装傻呢。 “有一件更有趣的事。”赵眠微微一笑,“寻找刘家人的途中,我们还找到了一个人。” 李二被勾起了好奇心:“谁?” 赵眠对沈不辞道:“带他进来。” 所有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门口。 一个男人被推了进来,个子很高,肤色像长期住在沙漠中一样黑。他虽然是屋内最高的人,却佝偻着背,畏畏缩缩缩着脖子低着头,双目麻木不敢看他们,辛辛苦苦操劳了大半辈子的模样。 李二眉梢稍扬。 周怀让瞧瞧李二,瞅瞅男人,仿佛生吞了一个鸭蛋,大张着嘴:“这……” ——这个男人,和李二长得一模一样。 沈不辞周密地查过,可以确认此人就是杀了二十年鱼,死了未婚妻的,千真万实的李二。 不日前,一个奇怪的陌生人找到他,给了他杀八千条鱼才能赚到的钱,要求他离开冲州,离得越远越好,最好能乘船出海,去海的对岸看一看。 临走之前,这个奇怪的陌生人还向他虚心求教了一番杀鱼的技巧。不得不说陌生人在杀鱼一事上非常有天赋,不过练了半个时辰,操起杀鱼刀就有模有样的,骗骗外行人轻轻松松。 周怀让颇为激动,指着李二道:“李二,你还说你没易容!” 李二理直气壮道:“我可从来没说过这个。” 周怀让道:“那你是承认用了别人的脸了?!” 李二双臂交叉:“承认。” 李二承认得如此痛快,搞得周怀让都不知该如何骂下去。他停滞了一会儿,转向赵眠,义愤填膺道:“公子,此人实属阴险,咱们千万不能同意和他结盟!” 赵眠一扬手,真李二便被带了下去。他望着假李二,问:“是你自己坦白,还是我逼你坦白?” 李二反问:“你要我坦白什么。” “你口口声声说要和我结盟,却不肯以真面目示人,我见不到你的诚意,又如何能相信你。” 李二就笑:“就算我坦白了,你又怎知我说的是真是假。”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赵眠道,“我自有办法。” 李二低头沉思许久,脸上的表情是变幻莫测,莫测变幻,最后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似的,说:“好吧,那我说了,其实……” 李二话说到一半,眼看要到关键信息就停了下来,明显是想营造一种紧张的氛围。 赵眠理都懒得理他,继续喝自己的茶。 没人捧场的李二深吸一口气:“其实我是西夏人。” 赵眠漠然:“哦。” 李二继续道:“我啊,本是西夏皇宫内的一等禁卫军。西夏亡国后,我有幸存活至今,带着残存的禁卫军辗转来到东陵,蛰伏两年,伺复国良机。我不愿以真面目示人,是怕北渊的暗桩认出我。” 周怀让问:“为何是东陵?” “不然能去哪?”李二自嘲道,“北渊还是南靖?西夏被北渊所灭,南靖表面上虽未参与,暗地里可给了北渊不少军械粮草,‘狼狈为奸’四字算是被南北两国玩明白了。只有曾经和西夏有过秦晋之好的东陵,也许能容得下西夏遗民。” 周怀让不可多得的聪明了一回:“你说是就是了?证据呢?” 李二道:“我们西夏禁卫军都有一块随身携带的玉牌。每人一枚,天下无双。” 赵眠听说过这件事,确有其事。 周怀让伸出手,摊开掌心:“拿来。” “我没带。” 周怀让强硬地说:“没带就是没有!” 李二笑了:“带了才更可疑吧。我主动来找你们,还随身带着象征身份的玉牌,被你们一搜身不就暴露了,简直是在故意引你们发现。你信不信,我若是现在就交出玉牌,你家公子又要说我在骗人。” 周怀让一想,好像是这个道理啊。他问:“那你玉牌放在哪了?” 李二悠悠道:“冲州。” 周怀让急了:“从京都到冲州一来一回至少需要六日!” 李二点头:“是这样没错。” 周怀让怒斥:“你分明是在拖延时间!” 周怀让都看得出来的东西,赵眠当然了然于心。就算他现在派人回冲州去取所谓的玉牌,在接下来的六天,他依旧无法确定李二的身份。 但问题是,即便最后找到了那枚玉牌,就一定能证明他是西夏人么?玉牌离了主人,被谁抢走都有可能。 周怀让一直被李二带偏,显然忘了一个关键点。假李二说了这么多,却迟迟不愿意摘下他的黑皮面具。 假李二不是李二,借用他人之脸一事已是板上钉钉。以李二随心所欲,肆意行事的风格,事已至此肯定没了再继续装下去的耐心,除非他有迫不得已的理由。 李二不得不装的原因很简单。 因为李二知道,自己的脸才是暴露他身份的最佳证据。 因为李二见过他,他也见过李二。 因为李二非常清楚,只要他露了脸,自己就会把他认出来。 他们两个人,是认识的。 赵眠长到十八岁,认识的人不计其数。在这些人中,诚然大部分是南靖人,而李二显然不是南靖人。如此一排除,搜寻记忆的范围便可以大大缩小。 自懂事开始,赵眠就被父皇和丞相带着接见各国的使臣。无论是和南靖有着相似文化,渊源颇深的三国,还是南洋小国,亦或是远渡重洋的西方岛国,他均有过接触。 他见过的外邦使臣,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茫茫近千人之中,李二会是哪一个呢。 李二如此藏着掖着,证明他并非让人见过就忘的小人物,说不定还曾给他留下过极深的印象,是个他看一眼就能认出来的“旧识”。 锁定的范围进一步缩小。 失踪的刘府,李二等人不俗的轻功,李二本人不俗的胆识,试图掩饰却偶尔在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少年的骄傲,和他难以解除的易容之术…… 赵眠的脑海中快速闪过一个又一个身影,从最近到过去,从西夏到南洋,记忆越来越遥远,却因为他惊人的记忆力而依旧清晰。 最终,他的目光锁定在寥寥数人身上。再剩下的,只能凭借他的直觉去……猜。 会是谁。 赵眠眼中的雾气渐渐散去,他定定地望着李二,沉静许久终于启唇:“我会派人去找你说的玉牌。” 赵眠突然这么好说话,让李二有一丝的诧异:“真的假的。” 赵眠冲他端庄一笑,这是他在面对外邦使臣是惯用的笑容:“真的。” 李二迟疑片刻,脸色都不自觉地诚恳了两分:“其实,无论我是谁,我想除掉万华梦拿到解药这一点和你一模一样,你毋庸置疑。” 赵眠不置可否,而是:“你既是西夏人,应当知道西夏为何而亡。” “你提此事我就要伤心了。”李二沉痛道,“我西夏朝历经十一帝,享国二百余年,于两年前被北渊所灭。” 赵眠又问:“那你可知,灭西夏的罪魁祸首是何人?” 李二双拳紧握:“当然是那个丧心病狂的渊帝。” 赵眠轻嗤:“渊帝固然是元凶,但西夏亡国亡得如此之快却是因为另一个人。” 李二问:“谁?” 赵眠缓声道:“两年前,北渊西征,一路势如破竹,直至灵州。西夏死守灵州,北渊损耗兵马钱粮无数,仍然久攻灵州不下。” “然而就在渊军一筹莫展之际,战况忽然出现了意想不到的转机。” “灵州守城的主将没有任何预兆地暴毙身亡。紧接着,一片混乱的灵州,深夜城门大开,竟是生生将渊军迎入了城内。” “渊军入城后,犹入无人之境,西夏军心涣散,竟毫无还手之力。渊军在灵州苦战半年之久,最后一战只用了两天一夜,就将西夏防御重镇灵州拿下。” “开城门的不是别人,正是主将一手提拔起来的,他最信任的一位前锋,名字好像叫……”赵眠一顿,佯作思索,“叫叶骁。” “传言,叶骁在做完这一切后,染血的长靴踏过被他暗杀的主将的尸体,身披暗红披风登上城门,俯视满城尸山血海时,只说了一个字——蠢。” “当真是嚣张狂妄得令人发指。” “后来,人们才发现,叶骁并不是真正的叶骁,而是渊帝的次子,北渊年仅十六岁的恒王。因为他在总角之年就被封了王,世人又多称其为小王爷。” “经此一战,小王爷名声大噪,名利皆入其麾下。渊帝更是龙心大悦,称其为国之利器,并将自己一手培养的,可掌天下诸事的负雪楼全权交予给他。”赵眠轻轻一笑,看戏般道,“我还听说,这件事让北渊的太子爷颇有不满,兄弟间因此有了不小的嫌隙。” “灵州失守后,西夏再无城可守,无将可用,不出三月便被渊军攻破国都,禁卫军死战不降,然难有回天之力。皇宫沦陷,年轻的帝后双双吻剑而亡,其余皇室宗主被俘,历经二百余年的西夏至此亡国。” 赵眠说着两年前他国之事,思绪却飘回了六年前的南靖。 那年北渊使臣来访,父皇设春宴于园林。他熟练地端着大国太子应有的风采礼仪,敬陪父皇左右。 宾主尽欢之时,一抹华贵的黑色蟒袍不期然地飘入他的视野。 “幼时,本王年少无知,对殿下多有冒犯。今远道而来,亲赠尔明珠一枚,游仙一枕,望殿下笑纳,海涵本王当年之过。” 清朗的少年音,语气散朗,犹如新桐出引,春光正好。 身着明黄色朝服的赵眠微微抬眸,在簌簌桃花中,对上了一双清风般的眼睛。 凭栏而望,尽年少。 …… 赵眠收回思绪,也收敛了笑意,目光冷冷地看着李二。 李二亦回望着他,目光如炬,眼底藏着难以压抑的兴奋,仿佛在这一刻年轻了十几岁,像个和赵眠同龄的少年,因为终于找到了旗鼓相当的玩伴而兴奋不已。 赵眠盯着李二那双似曾相识的眼睛,不紧不慢道:“我问你,李二,你是北渊小王爷么。” 10. 第 10 章 屋内陷入了良久的寂静。 别说是听得一愣一愣,现已呆若木鸡的周怀让,就连总是能在第一时间跟上太子殿下思路的沈不辞都颇为诧愕 。 沈不辞知晓殿下始终在怀疑自他们入东陵境内目睹的一切后面都有北渊势力的影子。他和李二等人交过手,只看他们的身手,也能判断他们并非等闲人物,市井之臣。 可殿下是如何从北渊,算到负雪楼,最后直指北渊恒王,他不得而知。 最先忍不住打破沉默的是傻白甜周怀让:“您是说他他他是魏……” 周怀让猛地意识到,若杀鱼的真的是北渊小王爷,他私下和殿下闲聊时直呼其名,魏来魏去就算了,当着人家的面还这样实在有失大国之礼。 然而他们都闹成这样,早就撕破脸了,还有必要搞礼仪之邦那一套吗? 周怀让一时拿不准主意,犹犹豫豫地闭上了嘴。 李二替赵眠回答了周怀让的问题。 “当然不是。”李二一开口,又恢复了寻常的模样,仿佛方才显现出的兴奋只是旁人的错觉。他越想越好笑,最后失笑笑出了声:“你们在想什么。我若是北渊小王爷,在东陵被万华梦欺负成这样,早就让五万北渊铁骑压境东陵,逼迫万华梦交出解药再喊我声爹了,哪还会在此处可怜兮兮地求你们和我结盟二打一。” 赵眠心道北渊现在有个屁的五万铁骑,打仗打了十几年,好不容易亡了人家西夏的国,北渊不用厉兵秣马,休养生息的么。 即便真的要压境东陵,那也是他南靖的精锐。 赵眠不指望李二会和他说实话,但李二承不承认是一回事,他问不问是另一回事。只要他问了,李二心里有数,也该注意一下彼此的身份。 不过李二有一句话他还是相信的。面对万华梦,同在异国他乡的他们理应站于同一立场。 “如此,是我猜错了。”赵眠环顾四周,“你们这都是什么表情,我随口说说而已,不必当真。” 周怀让不由地在心里嘀咕:您一口气说了那么多话,都忘了端住太子殿下高高在上,惜字如金的仪态,哪像是随口说说的哦。 “既然你不是北渊权贵,那我也不必顾忌什么了。”赵眠站起身道:“结盟免了,认主可以。日后我做大,你做小,你仍要跪着同我说话,唯我命是从,明白么。” 李二:“……” 李二这副无言以对的模样让赵眠终于畅快了一回。是李二自己说不是的,可不关他的事。 赵眠:“说话。” 李二:“哦。” 一个简单的“哦”字像极了父皇不愿理丞相时的敷衍,赵眠大方地没同李二计较。 赵眠把李二丢给沈不辞慢慢调教,并嘱咐:“看住他,给他找个地方住。切记,不要让他有接触到朱广深的机会。” 千机院耗了不少心血才让这些眼线暗桩在东陵京都扎根,若被李二发现就得不偿失了。 “是。”沈不辞顿了顿,问:“殿下,您见过北恒王?” 沈不辞从刚才一直沉思到现在,得出结论——殿下应该是和北渊恒王认识的,所以才会做出当下的判断。 赵眠点点头:“见过他两次。若孤没记错,分别是孤和他六岁和十二岁那年。” 沈不辞又问:“敢问殿下,北恒王的性格可是与李二相似?” 赵眠若有所思,给出的答案模棱两可:“难说,他……”赵眠实在不知如何形容,“罢了。” 一旁的周怀让按捺不住道:“殿下,杀鱼的……不,李公子真的是北渊小王爷么。” 赵眠呵地冷笑:“‘李公子’,叫得真好听。如果他是,你要不要去做他的伴读?” 周怀让大惊失色,连连摆手:“臣不要,臣一辈子只做一个人的伴读,那就是太子殿下您!” 赵眠睨他一眼,语气缓和了些许:“你觉得他是么。” 周怀让急中生智,找到了一个万能的答案:“您怎么觉得,我就怎么觉得。” 赵眠意有所指道:“你没听见他说么,他自称是西夏人,还恨北渊入骨。你自己想想罢。” 周怀让彻底糊涂了。赵眠走后,他讨好地向沈不辞求助:“老沈……不,沈哥,你说殿下他到底怎么想的啊?” 沈不辞道:“自己领会。” 周怀让双手抱头,痛苦哀嚎:“头好痒啊。” 赵眠回到朱府,叫来朱广深,问他在京都多年有没有找到过一些有关北渊潜伏在东陵细作的线索。 朱广深惭愧地说没有。他的确在京都许多大大小小的事情后感觉到了来自北渊势力推动的影子,但这些北渊人极是小心敬慎,下手时甚少留下蛛丝马迹。 朱广深不是没查过,可无论他们怎么查,都只能查到一些不算重心,也不算核心的小角色。 “足够。”赵眠道,“你从中挑一个最举足轻重之人呈予孤。” 次日一早,赵眠带着周怀让等人来到李二暂时的住处。 这是赵眠特意为李二寻的好地方,位于京都有名的烟花之地,勾栏院附近的一个胡同里。 该胡同被附近的街坊戏称为“外室胡同”,胡同里住的都是一些被人赎了身,又暂时不便领回家的风尘男女。换言之,就是那些商贾官宦不怎么干净的外室。 东陵虽不像南靖一样是礼仪大国,但沦落风尘后又给已有正妻家室的男子做外室同样遭人唾弃,普通老百姓路过此处都要掩鼻皱眉绕着走。 碍于李二的身份,赵眠不便真的把人摁着打,但稍稍敲打一番还是必须的。 赵眠将李二安排在此处,不用怀疑,就是存着羞辱他的意思。 据说,李二昨日入住之时,引得不少本地人围观窃语。不到半天,李二在勾栏院周边就已名声大噪。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我活了大半辈子头一回见到这么高这么黑的男娼——到底哪家老爷少爷好的这一口啊。” “这汉子生得人高马大的,不缺胳膊不缺腿,干什么不能养活自己,非得干这一行,丢死人!” “我要是他爹妈,能气得自己把自己给活埋咯。” 赵眠本以为李二被送到这种地方遭此等非议,会整日躲在屋子里没脸见人,暗暗骂他好过分。谁想,他一走进院子,就闻到了一阵烤肉的香味。 只见李二在院子里架了个炉子烤鱼,一手刷油一手放料,时不时还扇扇蒲扇,忙得热火朝天。 “哦,公子来了。”李二坐在小板凳上,下巴微抬,“需要我给你下跪行礼么。” 赵眠神色倨傲:“要。” 李二“啧”了一声:“你还真是一点不客气。先欠着,我烤完鱼再跪。” 赵眠冷嘲:“你在此处似乎很悠哉悠哉啊。” “还行吧,凑活过。” 赵眠瞥了眼炉子上滋滋作响的烤鱼,看上去挺好吃的样子:“你知道旁人是如何说你的么。” “知道。”李二轻描淡写道,“他们昨日议论得可大声了,今日一早还有醉鬼在院门口骂我不要脸,说我定是身怀绝技才会被人看上养在此处。” 赵眠对醉鬼的行为还算满意:“那你还有闲情逸致烤鱼?” “你是不是不会羞辱人啊,公子。”李二笑他,“你想折辱我,却让我住这么好的院子,给我吃给我喝,被无关紧要之人骂几句又如何,我又不会少块肉——你再仔细想想。” 赵眠沉着脸反驳:“分明是你脸皮太厚,与我何干。” 李二摆出一副勤勤恳恳,诲人不倦的模样:“想要羞辱一个人,你要抓准他的痛点和软肋。比如,让以嗓音为傲的戏子再也唱不出曲子来,让不肯为五斗米折腰的文人哭着喊着求你给他五斗米。”李二仰头看着他,“又或者,让你这样不可一世的贵公子跪上一跪。” 赵眠双眸微缩,回想着当时的情形,恨不能再送李二两个耳光,把他两边的嘴角都扇破。 父皇不爱杀人,也不爱折磨人,他难免受了些影响,从小到大没开过杀戒。可那时,盛怒淹没了他的理智,他是真切地动了杀心。 待他冷静后,他安慰自己,李二罪不至此,况且他扇了人家耳光,又让其跪回来了那么多次,勉强算是扯平。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自己是吃亏的一方。无论以后李二在他面前有多伏低做小,他始终都亏。 他现在懂了,李二和他是两种人。在他看来,跪是折辱,被扇耳光是折辱,被人污蔑是折辱。可对李二而言,下跪无所谓,被人污蔑是以色侍人的外室也无所谓,只要不妨碍他干正事,他都不会被激怒。 想要让李二不爽,关键还是“诛心”二字。 这简单,李二的痛点和软肋还不好找么,今日他正是为此而来。 “听君一席话,着实受益匪浅。”赵眠转身道,“快吃你的鱼,吃完跟我去个地方。” 李二应了一声,笑着继续给烤鱼上料。 哎,还给时间给他吃鱼,这小少爷是完全心狠手辣不起来啊。 一行人乘马车出了城,来到了离京都十五里的城郊。赵眠带着李二上了一座小山丘,站在山丘之顶,恰好能俯瞰到一条从外地入京的小路。 这条小路虽是近路,但过于偏僻,甚少看到行人路过。 几人干站了一会儿,李二问:“我们在等什么。” 赵眠道:“等你的‘仇人’。” 李二看了赵眠一眼,少年看似淡定的侧颜下似乎隐藏着马上要看戏的期待。 小少爷心情似乎不错,这对他而言可不是什么好事。 他们又等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小路的尽头总算出现了行人的身影。 这是一队押镖的队伍,共有两车货物和五六个镖师。这些镖师各个虎背熊腰,腰间佩刀,一看便知是常年跑江湖的老人。 其中,有一人颇为引人注目。此人三十岁左右,硬朗的脸上饱经风霜,肉眼可见数道伤疤。最重要的是,他只有一条胳膊,右边肩膀以下什么都没有。 李二看清那人脸的一刹那,脸色骤然一变,整个人都冷了下来,再无不久前院中烤鱼时的惬意闲散。 赵眠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情大好,唇角微扬:“你认识他么。” 一向话多的李二缄口无言。 “我告诉你他是谁。”赵眠的声音和风声混在一起,在李二耳边却异常的清晰,“此人名为孙座,北渊盛京人氏,三年前征兵参军,成为北渊征西军一名普通的弓兵。” “孙座善骑射,一射之地,百步穿杨。鹿阳之战,孙座于乱战之中引弓,竟一箭将西夏的镖旗大将军射入马下,重伤敌方主将。西夏群龙无首,惨败后痛失鹿阳,被迫退守灵州。” “像孙座这样的人才,本该军功累累,加官进爵。只可惜,在接下来对灵州的攻城之战中,孙座不慎丢了他的右手,从此再无缘引弓,征西之路也至此为止,再如何不甘也只能带着千两黄金的赏赐荣回故里。” “回到盛京后,孙座买下一座镖局,成为了一名镖师。这几年他也闲不住,常常走南闯北,这也是为何他会出现在此处的缘由。” 赵眠说话之间,孙座等人已来到了他们的正下方。若要伏击,他们所立之处无疑是绝佳的位置。 “你说你是西夏人,那我给你一个机会。”赵眠半带轻笑道,“我助你杀了他,为你的镖旗大将军报仇,可好?” 李二依旧不语,神色阴戾而戒备。 两人之间,唯余风声。 赵眠言尽于此,并不催促李二作答,罕见地展现出十足的耐心。 他能感觉到李二身上极低的气息,甚至到了怒而不发的程度。 赵眠有些想笑。 李二有什么可生气的,方才教他的时候多会说啊,现如今怎么成哑巴了。 李二沉默半晌,突然笑了。他低头看着孙座等人,话是对赵眠说的:“又跟我玩阳谋。你就这么喜欢明目张胆地使坏?” 赵眠并不否认:“对付你这种人,阳谋比阴谋好用。” 李二声音比平时冷淡得多,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你明知道我是什么人,为何还要试探来试探去?有意思?” 赵眠愉悦颔首:“有意思,看你打自己的脸,比看你跪下有趣。你知道吗,”少年微微一笑,字字如刀,“你现在的脸色比当初在芦苇丛中的我可好不到哪去。” 李二点点头:“可以。” 学以致用,力学笃行,他不得不为赵眠精彩的阳谋赞叹鼓掌。 赵眠要的可不仅是他率先袒露身份,而是意在告诉他,只要本少爷愿意,可以对孙座等人做任何想做的事。 以助人之名行威胁之事,真漂亮。 “但有一点,”李二说,“阳谋我可以,你要注意次数。” 赵眠不为所动:“骗我,不可以,一次都不可以。” 两人并肩而立,目光没有交汇,长发却被瑟瑟秋风拂起,不情不愿地在他们身后飞旋纠缠。 赵眠目不斜视道:“你知道你现在该做什么吗。” “知道。”李二转过身,在赵眠面前缓缓抬起手,低眉垂眸地行了个平礼,他的动作虽随性,高门风范竟丝毫不减,“北渊负雪楼魏枕风,参上。” 11. 第 11 章 赵眠在他和北渊小王爷之间的明争暗斗中暂时占了上风,舒心快意地回到朱府,不料想还有一件更让人开心的事情在等着他。 朱广深告诉他:“殿下,半个时辰刚到了两封上京的密旨,属下已将其放在您书房的桌案上了。” 赵眠一愣,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竟露出了一个可以用灿烂二字来形容的笑。 饶是见多识广的朱广深见到这个笑容也不由地为之一愣。 平日的太子殿下端庄持重,疏淡矜贵,总是会让人忘记他不过是个未及弱冠的少年。 赵眠朝书房疾步而去,最后几步几乎是用的小跑。 桌案上放着两封密信,一封来自他父皇,另一封来自丞相。赵眠迫不及待地先拆开来了父皇的那封。 父皇的字还是一如既往的幼稚,都年近四十的人了,写出来的字几十年不变,和刚开始学习写字的幼子没两样, 父皇洋洋洒洒写了五页满满的字,全是一些琐碎的,日常的小事。 “尚食局新来了一位北渊的厨子,做的一手标准的盛京菜,朕尝过了,地道得很难吃。” “丞相近日日理万机,夙夜在公,但还是挤出时间陪着朕,你祖母和你弟弟过了个中秋节,可惜你不在。你祖母总是爱念叨你,让你年底之前一定要回来。” “你弟弟又长高了。” 最后父皇还在信中叮嘱他,在东陵境内一定一定,千万千万要小心。 “像东陵这种喜欢研究生化武器的地方太危险也太阴险,不知让多少英雄好汉,能臣将才在阴沟里翻了船。眠眠你绝不能步(划掉)朕(划掉)他们的后尘!” 与其说这是皇帝写给太子的密旨,不如说是一封父亲写给孩子的家书。 看来,父皇还不知道他被万华梦选中下蛊的事情,大抵是丞相不想让父皇担心,故而没有告诉他。 他赞同丞相的做法。若父皇知晓了此事,担心之下可能会做出一些不理智的事,说不定要不管不顾地御驾东征了。 算起来,他离家已半年之久,中秋团圆佳节也错过了。 赵眠反复读了好几遍,胸口一片温烫。透过泛着墨香的信纸,他仿佛能看见父皇正对着他款款笑谈。 赵眠依依不舍地放下父皇的信,拿起了丞相的信,收敛笑意,全神贯注地阅览。 丞相的字苍劲有力,信中内容亦辞简意赅,单薄的一张纸主要在讲他身中雌雄双蛊一事。 丞相同意让他先尝试靠自己解决中蛊之事,同时丞相也强调: “如若不能,切不可逞强,臣自有取解药之计。” “望殿下万事以珍摄自身为先。” 俨然是一国之相和一国储君说话的口吻,除了信的最后一句: “早点回来,你父皇很想你。” 赵眠读完信,像吃了一颗定心丸,彻底安下心。 有丞相为他做最后的保障,他何惧之有。 入夜后,京都下起秋雨,平添几分凉意。再过半月,京都应该就要入冬了。 夜雨潇潇,芭蕉有声,茶鼎熏炉。书房内点着一盏明灯,在黑夜中散发着朦胧的光辉,仿若指引游子归去的星辰。 写完最后一个字,笔落。浴在烛光中的少年抬起头,凝视着桌案上的黄历,听着雨打芭蕉,发起了呆。 黄历上本月十五那一日,被他用笔圈了起来。 离万华梦给他和魏枕风定的大喜之日只剩下十日,留给他的时间不多。既然魏枕风已对他俯首称臣,他没必要再在魏枕风身上浪费时间。 当务之急,是先解决掉万华梦。而魏枕风以及他身后的负雪楼,显然会成为他不错的助力。 只要魏枕风和负雪楼乖乖听话,他勉强可以暂且不计前嫌,与之共商大计。 翌日,赵眠又一次来到“外室胡同”。他和昨日同一时间来,魏枕风却不像昨日那般在院子里优游不迫地烤鱼,而是兴致缺缺地吃着清汤寡水的素面,眼帘低垂,神色恹恹,一副一夜未睡好,胃口亦不佳的样子。 当真是天道好轮回。 那时他被魏枕风强压着下跪,也是一夜未眠,又气又怒又委顿。洗澡的时候还用尽了力气,留下的红印几日未消。 如今看到魏枕风这副和他当初差不多惨的模样,他就放心了。 魏枕风见赵眠不请自来,戏谑道:“你日日过来,难道不怕别人以为你就是那个癖好奇特,养我当外室的奇人?” “不怕。”赵眠瞥了眼周怀让替他拿着的帷帽,他进门之前一直戴着,“我又不蠢,我遮着脸。” 魏枕风一时语塞。 小少爷今日又是一身月橙色的华冠丽服,束腰宽袖,望之如雾中赏月,自是风尘外物,看着养眼又让人恨得牙痒。 赵眠端坐在主位上,见魏枕风目不转睛,略带探究地看着自己,道:“你们北渊没有待客之道么。愣着作甚,沏茶。” 魏枕风便走到他面前,随手拎起桌上的龙首壶,边倒茶边道:“我知道你们最懂礼仪。所谓礼尚往来,我已经自报家门了,你是不是也该有所表示?” 赵眠心念一动。魏枕风想玩,他陪他玩玩也未尝不可,说不定还能套出什么他不知道的信息。 “门第么……你在我身边做小这么久,应当早有猜测。”他接过魏枕风递来的茶盏,低头轻轻吹着,“说说,你怎么猜的,我洗耳恭听。” 魏枕风站在他面前,自上而下地打量着他,一副深思熟虑的表情。 赵眠面无表情地想,魏枕风还说他喜欢装腔作势,明明他比自己装多了。 魏枕风沉思了一会儿,突然打个响指:“有了。” 赵眠:“说。” 魏枕风道:“你长得好,手下的人也各个相貌端正。南靖自古出美人,我猜你们是南靖人。” 赵眠习惯了和魏枕风争锋相对,每次魏枕风冷不丁地夸他,他都有些不自在:“我们关系又不怎么样,你不要总是夸我。” 魏枕风莫名其妙:“我有夸你?” 赵眠偏过脸:“继续说。” 魏枕风在屋内悠悠踱步:“除了脸,他们的身手也是一等一的,特别是那位姓沈的兄弟,寻常的小门小户可养不起这样的护卫。再者,你身上这套华服一看便知是连城之价,光是你腰间束腰的玉带就已千金不换。所以……” 魏枕风停下脚步,正对着赵眠问:“南靖最负盛名,权倾朝野的四家名门望族,萧,贺,容,李——你是哪家的小少爷?” 赵眠闲散地饮了口茶,不置可否。 魏枕风双手撑在赵眠所坐椅子两边的扶手上,俯身靠近他,垂眸道:“还是说这些都不是,你是姓……赵?” 赵眠用端茶手的手肘将眼前的黑皮推开,撩起眼帘与之四目相对。 在十八岁这年相识不过寥寥数日的两人,彼此的目光中竟有几分心照不宣的味道。 在这一刻,两人终于达成了默契——某些事就先不和你计较了,万事以解蛊为先,剩下的账日后再算。 “玩够了吗?”赵眠平静道,“玩够了就说正事。” 魏枕风笑了声:“够了。”他在赵眠身旁坐下,话锋说变就变:“上回云拥和花聚夜闯南宫,虽说结果是落荒而逃,但还算有些收获。” 赵眠问:“什么收获。” 魏枕风道:“那便是南宫大如迷宫,遍地机关毒蛊,我等切不可强攻,只能智取。” 赵眠皱起眉:“你再和我废话,信不信我把茶壶塞到……” “我们本月十二行动如何。” 赵眠怔愣了一下,极快地反应过来:“为何是本月十二?” “因为在这日,东陵已告老还乡的前东阁大学士,贾槐会赶到京都,和那些对万华梦不满的东陵京官一同觐见太后。万华梦再有本事,群臣共谏之时,他也会分身无术,届时的南宫正适合被趁虚而入。” 魏枕风说正事的时候像是变了一个人,出言有章,条分缕析,赵眠瞧着他竟然生出一种黑皮也不是那么让人难以忍受的想法。 贾槐此人,赵眠亦略有耳闻。三朝元老,鸿儒硕学,在东陵读书人之中一呼百应,甚有威望,纵使是东陵太后也不得不礼让三分。 赵眠问:“贾槐也是你的手笔?” 魏枕风笑笑:“万华梦自作孽不可活,我不过是煽了几把风而已。其实,混进南宫不难,难的是南宫那么大,我们应该去哪里找解药。我本来还在烦恼此事,现在有你了,应该就没我什么事了吧?” 赵眠“嗯”了一声。 他相信白榆不会让他失望。 说来也巧,赵眠刚和魏枕风商量完,白榆就回来向他复命了。 白榆乃是南靖内廷太医之女,自幼习医,学有所长,不输任何家族子弟,却因是女儿之身,空有一双回春妙手却只能被拘在深深庭院,被迫成日女戒女红为伴。 圣上听说此事后,以太后的名义召她入宫,笑吟吟地问她愿不愿意跟着几位老太医多学几年,然后去东宫为太子殿下效力:“太子身边现有亲信一文一武,年龄都比你小。你若去东宫,就是他们最大的姐姐了。” 白榆自是喜不自胜,欣然同意。 她十六岁入宫,二十岁入东宫。如今她跟在太子殿下身边,已有八个年头了。 太子殿下受到圣上的影响,别说是对她,即便是对东宫的宫女都称得上和颜悦色。殿下偶尔骂骂周怀让笨,指责沈不辞话太少,却从来没有说过她什么。 此次东行,她本跟着殿下身侧,负责照料贵体。途径冲州时,殿下听闻深山有一名医隐士,医术人称东陵之最,可起死人肉白骨。殿下便让她前往拜访,为他一位体弱多病的老师寻一剂良药。 不料她才离开了短短几日,殿下居然不慎被万华梦下了蛊,如果找不到解药,还要和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同房,属实离谱。 得知消息后,她恨不能立刻赶回殿下身边,但她十分清楚,若真是万华梦下的蛊,她即便回去也无济于事,不如先潜入南宫,为殿下寻找解药的线索。 “公子。”白榆见到赵眠,草草行了礼,没等到赵眠一声“免礼”就等不及地走到他面前,“快给我看看你的手。” 发现自己中蛊后,赵眠为了不暴露自己是倒霉蛋,尚未请东陵本地的名医大夫看过。他信不过旁人,宁愿耽误些时日也要等白榆回来。 赵眠撩起衣袖,朝白榆伸出手:“你回来的匆忙,可用了膳?” “属下不饿。”白榆看到赵眠手腕上那一条艳如鲜血的红线,双眸被刺痛了一般,眉间蹙起,双指匆匆搭了上去。 “那便是没用。”赵眠唤来沈不辞,“你去做些简单的吃食。” 沈不辞点点头,转身去庖厨做饭。 白榆诊完脉,面色凝重:“这的确是万华梦的手笔。” 赵眠冷哼:“不然还能是谁。” “公子现在可有什么不适?” 赵眠摇摇头:“没有。”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过,我最近有胸闷气短,食欲不振之状,还总是控制不住想发脾气,也不知是不是体内蛊毒在作祟。” 白榆沉吟片刻,问:“公子莫不是被什么人给气着了?” 突然,一条胳膊冷不丁地出现在白榆眼前:“劳烦姑娘也替我看一看。” 白榆这才发现原来殿下身旁还站在一位她之前从未见过的男子,相貌一般,气质竟意外的出众:“你是?” 男子彬彬有礼道:“我是和你家公子一起中蛊的倒霉蛋。” 白榆瞬间呆住,看着黑白分明的两人,一口气险些没上来。 周怀让见状,连忙给这位看着他们长大的东宫大姐姐递茶:“白神医你挺住啊!” 白榆喝了足足两盏茶,才稍稍冷静了一些,对着赵眠欲言又止。 赵眠道:“有话直说。” 白榆长叹一声,道:“公子,你要知道,雌雄双蛊并不是春/药。” 赵眠皱起眉:“你这是何意。” 他当然知道雌雄双蛊不是春/药,春/药不会死人,双蛊会死人。 白榆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蛊毒没有催情之效。” 赵眠还是不太懂,但他不能再问,否则会显得他不是很聪明:“说下去。” “蛊毒不会让你们丧失理智,也不会让你们身上有任何……反应,中蛊者必须清醒地,依靠自身的力量去做那件事。” 赵眠和魏枕风头一回在同一刻露出了同样的表情。 那种无法形容,错综复杂,有点想杀人的表情。 赵眠已经完全不想说话了。魏枕风比他好一点,低咳两声,问:“照你这么说,万一……我说万一,中蛊者都是男子,又对彼此完全没有感觉怎么办。” 白榆朱唇轻启:“若无解药,要么硬,要么死。” 魏枕风:“……” 赵眠:“……” 12. 第 12 章 沈不辞不愧是在南靖尚食局进修过的男人,厨艺十分了得,只用了半个时辰,就为赵眠等人端上了色香味俱全的五菜一汤。 众人相继入席。赵眠率先在主位坐下,白榆于他左侧入座,而后是周怀让和沈不辞。 魏枕风随口一问:“我可以吃吗?” 赵眠道:“不可以。”昨日没请他吃鱼,今日还想吃沈不辞做的菜,真会做梦。 魏枕风耸耸肩:“那我在这等你们吃完。” 太子殿下极低的气场让在座的每一个人都如坐针毡,尤其是还有一个外人站在旁边围观他们吃饭,席间的氛围很是焦灼。 为了缓解气氛,白榆大赞了一番沈不辞的厨艺:“小沈的手艺快要赶上大厨了。” 沈不辞:“谬赞。” 白榆:“……” 她犯傻了。为什么要和沈不辞说话,要缓解气氛也应该找周怀让啊。 忽然,赵眠啪地一声放下筷子,众人皆是一惊,纷纷跟着停下了筷子。赵眠抬眼看向魏枕风,嫌弃之情溢于言表:“你这张脸还要用到什么时候?” 魏枕风挑了挑眉:“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我这张脸是废了不少功夫特制而成的,一时半会儿我也找不到能解容的药水,你且再忍受几日罢。” 赵眠忍不住问:“你本人也这么黑吗?” 魏枕风答道:“反正没你白。” 赵眠脸色更差。 想想也是。常年出门在外,动不动就风吹暴晒,纵使幼时天生肤白,长大了也能被晒成黑皮。 他真的很不喜欢黑皮。 赵眠闭上了眼,缓缓吐出胸口的浊气。 别生气,无所谓,他又不会沦落到要靠魏枕风解蛊的那一步,魏枕风是黑是白都无关紧要。 赵眠在众人注视中倏地睁开眼,语气是从所未有的坚定和决绝:“我们必须利用一些可以利用的,不顾任何代价拿到雌雄双蛊的解药。哪怕是豁出性命,亦在所不惜!” 其余等人气势赳赳,齐声道:“是,公子!” “豁出性命?”魏枕风摸着下巴,稍稍不是滋味地说,“你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决心是从哪来的?” “还有你。”赵眠转向魏枕风,冷冷道,“你那几个受伤的手下还躺着?速速把她们带来给白榆看看,伤好了就赶紧干活。” 魏枕风:“……哦。” 不出半日,云拥和花聚就被接了过来。 此二人不久前私闯南宫,想着碰碰运气探探路。她们易容成负责采买的女使混入南宫,自以为天衣无缝,万万没想到她们刚进去没多久,一条路都没探完,就毫无预兆地被人识破了。 两人奋力突围,虽然侥幸得以脱身,却被某种不知名的瘴气所伤,休养了数日仍未见好转。 待她们被主人接来,看到即将为她们医治的大夫时,两人均是一愣。 云拥双眸微睁:“是你……?” 花聚激动不能自己,指着白榆道:“主人,就是她!当时在南宫就是她带人抓我们的!她是万华梦的人!” 魏枕风点头:“我知道。” 花聚懵了:“您知道?” 白榆微微一笑,极是温婉大方:“各为其主,奉命行事,望两位妹妹莫要介怀。” 云拥和花聚目瞪口呆,两头雾水。 魏枕风向她们简单解释了一下目前的情况,让她们听命行事便是。两人虽还是对赵眠等人心存戒备,但听主人的话让白榆给自己诊治后,受瘴气侵蚀的不适感竟真的有所减轻,再休养两日便可痊愈。 十月初十,离雌雄双蛊的毒发之日还剩五日。白榆忙活许久,终于绘制出了完整的南宫地形图。 南宫是东陵太后特赐给国师的府邸,依山傍水而建,楼阁台榭,鳞次栉比。其中,大大小小的路道不计其数,更别说还有藏在暗处的密道,即便是南宫的侍女,稍有不慎极可能迷失其中。 有了这张清晰详细的地形图,迷路的问题得以解决。 白榆指着地图上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道:“此处名为‘掩月居’,我们要找的解药就在那里。每月十五,万华梦会去溆园观新婚之礼,回来后便在掩月居小住几日。雌雄双蛊及其解药,均是由他亲手在掩月居调配存放。” 白榆是南靖人,在南宫的身份最多算个求学的学生,即便曾经被万华梦赏识过,也只能是“门外之人”。好在她上回识破云拥花聚有功,获得了一些门内弟子的信任,才有机会深入南宫,查到并证实了这些线索。 她想过直接将解药偷出来交于殿下。可惜,万华梦似乎很看中掩月居,即便他不常住在那里,平日也会派重兵把守。白榆数次尝试潜入无果,有一回还险些暴露了自己,不得不作罢。 魏枕风盯着地图上象征掩月居的黑点,若有所思:“此处……” 赵眠:“说。” 魏枕风沉思片刻,笑道:“没什么,我们先活着到掩月居再说别的。”他将地图交予众人熟记,对赵眠道:“行事之前,我们还有一个地方要去。” 赵眠颔首赞同:“溆园。” 万华梦做的媒,成亲的人由他指定,成亲的地点也必须是在他指定的溆园。若他们迟迟不在溆园现身,定然会引起南宫的注意。 另外,溆园肯定藏着一些有关万华梦奇怪癖好的线索。 赵眠此去溆园,需要注意三点:低调,低调,还是低调。他要表现得像一个普通被国师“赐婚”的东陵老百姓,不能带太多侍从,避免身份被疑,惹出意外的麻烦。 周怀让自告奋勇地要陪着殿下去溆园,被白榆委婉地告知“你不合适”。赵眠选择让白榆陪同,一来在他们之中她最了解南宫,二来她也是最细心的那个。 出发前,白榆特意提醒赵眠尽量别穿他平时爱穿的颜色,否则一眼就要被人看出他是个富家小少爷。赵眠便穿了一件纯白的素衣,可白榆还是不满意。 “殿下,”白榆在他面前摊开掌心,好笑又无奈,“您的玉佩。” 玉佩也不能戴?那他当真和庶民没两样了,这还是老师送他的。 赵眠沉着脸解下玉佩放在白榆手上。 “殿下先忍忍,等事情结束,殿下想在身上戴十块玉佩都行。”白榆耐心地哄劝,“我再帮殿下简单易个容?” 白榆折腾了大半天才让太子殿下没有了那种盛气凌人的美貌,看上去只是个普通好看的小公子,不至于太过引人注目。 两人在前厅同魏枕风汇合。魏枕风见到易了容,一身白衣的赵眠,挑了挑眉,刚要说些什么,赵眠一句“闭嘴”就甩到了他脸上。 溆园位于京都闹市,离东陵皇宫仅仅隔着两条街,可谓是真正的天子脚下。 朱红色的上门挂着“溆园”二字的匾额,四周悬灯结彩,随处可见大红的喜字,搞得和真的似的。 几人向女使报上身份,女使看他们的眼神立即变得戒备起来:“旁人得知自己被国师选中,五日之内必会来溆园报道,你们为何到现在才来?” 易了容的白榆俨然一个普通小门小户当家大姐的形象:“我家弟弟不愿和一个鱼贩成亲,在家里要死要活的,我费了好大一番劲才把他带来。” 女使朝白榆身后的两人看去,一个肤白如雪,一个肤黑如炭,一个秀美,一个一般,心中的怀疑立刻打消了大半。 设身处地地想,若她是那位清秀貌美的小郎君,也不愿和一个五大三粗的黑炭成亲。 女使道:“手上的红线给我看看。” 女使检查了两人的红线,确认无误,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赵眠道:“萧觉。”这是他出门在外时惯用的化名。 魏枕风看了赵眠一眼,说:“李二。” 女使上上下下打量着赵眠和魏枕风,像是在打量两只待宰的兔子:“你们这么晚才来,到时候有的受了。” 赵眠和魏枕风对视一眼,不知女使是何意。 女使道:“随我来。” 进入溆园后,赵眠和魏枕风被分别带往两个方向。白榆因为是新人的姐姐,被允许留在赵眠身边。 给他们带路的女使神色木然地讲述着园内的规矩:“你们好生待在自己屋子里,非召不得出,一日三餐有人送到你们屋内。明日开始,会有喜娘教导你们大婚的流程和规矩,务必熟记牢背,大婚时不得有任何差池。” 赵眠身上的白衣是由寻常布料所制,他穿着十分不习惯,哪哪都觉得磨人。他忍了一路,忍到进了屋,女使也走了,方道:“白……” 白榆连忙朝他摇摇头,指了指门窗的方向,目光中带着提醒,意在告诉他隔墙有耳。 赵眠顿了顿,不悦改口:“姐姐,这衣服很难穿。” 白榆莞尔一笑,眉梢眼角都是温柔的光。 在她心里,是真的把太子殿下当成自家小弟弟一般看待,虽然她永远不会,也不敢将这份姐弟情谊宣之于口。 太子的姐姐只能是公主,而她只是个小小医官而已。 听周怀让说,殿下五六岁的时候还会叫他“小让”。可惜她入东宫的时候殿下已经是个十岁的小小少年,时刻谨记着自己是一国储君,不会叫青梅竹马的小名,更不会叫她姐姐。错过了那个年龄段的殿下,一直是她的遗憾。 太子殿下今日这一声“姐姐”,何尝不是圆了她一个小小的梦想呢。 白榆难以掩饰心中的开心,赵眠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不禁也弯了弯唇角。 白榆笑道:“我还带了几套衣服来,要不要换一件?” “倒也不必。”赵眠抬手松了松衣领,“我还能再忍忍。”他环顾四周,视线一一掠过屋内的家具陈设,压低声音道:“你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白榆看了一圈就明白了殿下的意思:“似乎……太旧了?” 无论是屋内的桌椅窗幔,还是茶壶杯盏,都像是用了十几年的旧物。万华梦受尽荣宠,家产之丰厚定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为何不愿随意拿出一点整修溆园? 若说溆园对万华梦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地方,没必要修整,万华梦又为何非要他逼婚的人在溆园成亲? 都是魏枕风的错,事先耽误了他太多时间,以至于很多事情他都没时间详细调查。 黄昏时分,果如其言有人送了饭菜来。与晚膳一同送来的,还有一套京都样式的喜服。 于是,又到了赵眠对东陵人品位和审美嗤之以鼻的时间。 东陵人成亲时,男女双方均着玄纁之色,即黑红相间的颜色,且是大块的黑色,只有衣边以浅红封边,看不出什么喜庆之意,更多的是庄严肃穆,搞得不像是结婚,更像是义薄云天的结拜。 送喜服的女使对赵眠道:“你且试试合不合身。” 赵眠道:“晚些。” 女使异常地强硬:“不行,现在试。” 赵眠很想问问这个女使在教谁做事,但他人已身在溆园,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节外生枝。总归不过是东陵的喜服,他就当随便捡了块破布穿。 赵眠在内屋换好喜服。喜服于他而言有些许偏大,腰间和衣领处松松垮垮的,长度倒是刚好合适。 白榆眉眼弯弯地瞧着一身黑的殿下。她今日有眼福了,能看到殿下穿他平时很少穿的黑白二色。 玄色庄严,给殿下添了几分深沉的冷感。殿下方才穿的白衣,清淡高雅,颇有文人傲骨之风。然而最适合殿下的,还是高调灿烂,极致尊贵的颜色。 “腰太细,必须吃胖一点。”女使道,“即日起,你的餐食每日由三餐加到五餐,吃到这件喜服刚好合你的身为止。” “这……”白榆面露为难之色,“我家弟弟向来饭量不大。” 女使冷冷打断:“那就是你们的事了。吃不下,塞也要塞进肚子里。” 赵眠疑虑更深。 向来都是衣服就人,哪有人就衣服之理。溆园每月的婚宴,果然处处透着古怪。 女使走后,赵眠二话不说地开始脱衣服。白榆上前欲帮忙,他退后一步,转过身道:“我自己来。” 赵眠不习惯女孩子贴身伺候自己,东宫内也只有一些负责洒扫缝补,在外伺候的宫女。他脱下外衣,递给白榆:“你看看。” “这喜服是崭新的,可样式还是旧的。”白榆拿起衣摆细细摩挲,感受着喜服的触感,道:“十几年前的京都贵族在用这种布料,后来他们见识到南靖江南绸缎的好,就再也瞧不上本地的麻布了。” 赵眠问:“你还对这些有钻研?” 白榆笑道:“以前常在闺中身不由己,不钻研这些钻研什么,好在现在不一样了。” 赵眠想到了让白榆现在变得不一样的父皇,唇角微微扬起:“嗯。” 入夜后,赵眠独自一人睡在屋中,白榆则住在他隔壁。 陌生的环境让赵眠久不能眠。他躺在床上睁着眼,望着窗外透进来的寒月疏影,在脑中整理今日见闻之思绪。 十五将至,明月长照,室内不灯而亮。忽然,赵眠看见床前的屏风上多了一个黑影,轮廓修长,很是眼熟。 赵眠不慌不忙地坐起身:“谁?” “是我。”魏枕风从屏风后走了出来,轻松得仿佛是在自家后花园散步,“还没睡?刚好,我想和你聊聊。” 赵眠扫了眼窗外:“不是说不能随意走动么。” 魏枕风不以为然:“那些人能挡住谁啊。” 赵眠看着魏枕风朝床走来,以为他要坐在自己床上,正想着把人赶走,魏枕风却径直从他面前走了过去,站着背靠床柱,和他保持着不失礼仪的距离:“你发现溆园的古怪了么。” 赵眠把怼人的话咽了回去:“你也发现了?” 魏枕风点了点头,问:“你有没有想过万华梦为何一定要他选中的倒霉蛋在溆园成亲?” 赵眠想过,但他认为这不是必须要了解的事情,对他寻找解药也不会有太大的帮助。可现如今不难看出,溆园里头是有点东西在的。 他当然不会向魏枕风承认自己疏忽了这一点。不但不承认,还要把过错都甩到魏枕风头上。 少反思自己,多指责他人,知错改错但不认错,如此方能保住他太子的威仪。 “想过,还没来得及查。”赵眠漫不经心地说,“你浪费了我太多时间。” 魏枕风哂道:“这都能怪我?是谁一直端着架子不肯与我说和?” 赵眠斜睨着他:“事到如今说这些有意义?你很喜欢翻旧账?” 魏枕风被小少爷倒打一耙的本事惊呆了。他低头看着坐在床上的赵眠,知道再吵下去只会伤害到他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如薄冰一般脆弱的结盟之情,不如退一步,先揭过此事。 “总之,我查到了一点东西。”魏枕风道,“十六年前,溆园并不是万华梦名下的宅邸,而是前东阁大学士贾槐的府邸。” 赵眠迅速进入了说正事的状态:“既然如此,溆园为何会落到万华梦手中?” “万华梦抢来的。准确来说,是他看中了溆园,求太后将有主的溆园赏赐给他。贾槐在溆园住了大半辈子,这宅子还是先帝赐给他的,万华梦几句话他就不得不带着一家老小另迁新居,还直接迁到了五里开外的城南,每日上朝都要早起一个时辰。”魏枕风啧啧感叹,“可怜啊,这么多年贾老得少睡多少个时辰。” 赵眠明白过来:“原来如此。” 难怪贾槐会为了弹劾万华梦,不惜撑着一把老骨头千里迢迢地回到京都,敢情里面还带着夺宅私仇。 魏枕风接着说道:“之后我又查了溆园在万华梦之前有没有办过什么喜事,一共查到了三场婚礼,分别是天武八年贾老的嫡长子娶妻,天武十年次子娶妻,以及载熙一年幺子娶妻。” 赵眠沉吟道:“你是怀疑万华梦喜欢给人做媒的嗜好和这几场婚事有关?” “是的。” 赵眠问:“还有呢?” 魏枕风一耸肩:“没了。你当我是百晓生啊,什么都知道。” 赵眠眉间皱起,很是不悦:“你要查也不查彻底一些。” “那怎么说啊,萧公子。”魏枕风笑着邀请他,“要不要现在和我一起去查个清楚?” 赵眠微讶:“现在?” 魏枕风道:“现在。” 深夜是黑色的,只有一双少年的眼睛格外明亮,带着对未知探索的兴奋,朝着他月下望来。 为您提供大神 比卡比 的《两个皇帝怎么谈恋爱》最快更新 12. 第 12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3 章 赵眠惊讶于自己居然对魏枕风的邀请有那么一点心动。 他想要调查什么事情从来不需要亲自出马,多的是人供他差遣。只要他一声令下,就能拿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他办事追求万无一失,甚少逞强。诚如找解药一事,即便他有七八分把握能靠自己拿到解药,还是会事先向家里报备。万一他不慎失手,事情也不至于落到他无法接受的最差结果。 深夜和魏枕风单独两人在万华梦的地盘上乱晃显然不是明智之举,不符合他一贯的行事作风。可就算他不去,魏枕风自己一人也会去。若真被魏枕风查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消息,他为了占据主动,未必会告知自己。到时攻守之势异也,魏枕风肯定不会像现在这般伏低做小。 还有便是……许是今夜的月光太好,那人的眼睛又太过明亮,他似乎被感染了,压抑多年的心性蠢蠢欲动地怂恿着他。 偶尔不那么防微虑远也没有关系吧,就随性而为今夜一次。他对自己有信心,他不会闹出乱子的。 床边,魏枕风还在等待他的回答。 再三权衡后,赵眠道:“衣服。” 魏枕风不明所以:“嗯?” 赵眠下了床,命令:“把衣服递给我。”他朝屏风抬抬下巴,他的外衣就挂在屏风上,“还是说,你要我穿成这样和你去查?” 魏枕风微微一怔,目光下敛,眼睫也跟着扫了下来。 他站着和赵眠说了半天的话,这会儿才发现人家是穿着寝衣的,纯白宽松,腰间衣带垂落,带着几分清逸飘举之感。 他也没有束冠,长发垂在前胸两侧,那些他常戴的金啊玉啊的装饰一个没见着,连发带都没系,简简单单地好看着。 其实很难说赵眠的气质和长相哪个更出众。他本来觉得赵眠只有长相逆天,现在才发现原来人家气质也不错,纵使离了那些象征财富的金玉珍宝,也丝毫不影响他的容颜。 “萧公子是惯会使唤人的。”魏枕风走到屏风旁,拿起外衣丢到床上,“对了,那些人有没有让你试他们难看得要命的喜服?” “有,”赵眠嘴里咬着发带,腾不出的双手在摆弄自己的长发,“她们还让我吃胖点。” 魏枕风面无表情道:“你这算好的,她们让我吃矮点,有病吧。” 赵眠强忍着没笑,端着冷漠脸用发带随意束了个高马尾。他穿好衣服,干脆道:“走。” 魏枕风打开门,两人一前一后闯进夜色之中。 魏枕风过来的时候做了点手脚,把一路上能看到的人都引开了。两人顺利地出了院子,魏枕风低声问道:“你知道我们应该去哪吧?” “你当我傻?”赵眠想翻个白眼以示轻蔑,又觉得这个动作有损威仪美感,还是作罢了,“自然是去库房。” 想要调查那三场婚礼和万华梦的关系,最简单的方法是找到当年记录的礼单,什么人来观礼赴宴,谁送了什么礼,礼单上都会记录得清清楚楚。 不难看出,溆园一直保持着十几年前的原状,当年的礼单很可能和礼一起存放在库房里。 魏枕风笑道:“聪明。我白天的时候大致探过路,没猜错的话库房应该在南边。你好好跟着我,别乱跑。” 赵眠“嗯”了一声。 此情此景,让他想到了他那个和他八字不合,从小热爱调皮捣蛋,还喜欢恶作剧的亲弟弟。直至今年,他还时不时能抓到十六岁的弟弟带着他的伴读逃学,鬼鬼祟祟地在宫里游荡。被他逮个正着后,二话不说就跪下抱住他的大腿干嚎:“皇兄,我心里苦啊!” 赵眠从来没有逃过学,不知道那是一种怎么感觉。现在他鬼鬼祟祟地跟在魏枕风身后,莫名有种魏枕风在带他逃学的错觉。 魏枕风在前面带路带得好好的,感觉到身后少年的气息逐渐远离了自己,他停下脚步,看到赵眠正若有所思地缓步前行,问:“有什么不对吗?” 赵眠缓声道:“我想起了我爹曾经给我和弟弟讲过的一个怪谈。” “嗯?说来听听。” 有一个困在深闺中的大小姐,只有在家中办红白喜事的时候才能见到外男。在她父亲的丧仪上,她对一个远房表亲一见倾心,朝思夕想。后来,她为了缓解相思之苦,不惜亲手杀了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只为了家中举办丧仪之时,她能再见到这位表亲一眼。 简单地讲完故事,赵眠问:“你有没有觉得这个怪谈和万华梦执着婚宴的癖好有异曲同工之处?” 魏枕风点点头:“是有些。”他从靴子里抽出一把匕首递给赵眠,“这个你拿着防身,以防万一。” 赵眠接过匕首在手中掂量了几下,刀身轻盈流畅,用起来意外顺手。他想起一些往事,鬼使神差地说道:“我隐约记得你是用枪的,怎么如今用刀剑更多了。” “你这下是真傻了。”魏枕风毫不客气地嘲讽他,“我在这里用枪?我干脆直接扯着嗓子大叫‘有刺客’得了。枪是在战场上,在马上用的,懂吗萧公子。” 赵眠承认自己的问题是傻了点,但他理亏气势不能亏:“懂了,闭嘴,带你的路。” 溆园再如何特殊说到底也只是官宅的配置和大小,夜巡之人零星三两,又不是内廷和南宫的高手,不足为惧。 两人一路顺畅,悄无声息地潜入了位于南院的库房。库房无人看管,大门上着锁,赵眠看着魏枕风从怀里掏出一把钥匙,对准锁孔,咔哒一声后,锁开了。 赵眠奇道:“你怎么会有溆园库房的钥匙?” 魏枕风道:“伺机从一个管事那偷的。” 白天,魏枕风和赵眠分开后被带到另一边的屋子里。和赵眠一样,他也注意到了屋内陈设太过老旧的问题。他故意打碎一个看上去价值不菲的瓷瓶,女使大骂了他一通,然后对一个小丫鬟说:“去找王管事,让他从库房里拿一个一样的瓷瓶过来。” 魏枕风记住了这个王管事,然后费了点心思,找准时机偷偷从王管事那“借”来这把钥匙。 赵眠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可以说他国坏话的机会:“你们负雪楼原来还会这些偷鸡摸狗的东西。” 魏枕风偏过脸看了眼赵眠的侧颜。他本来不想理这个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家伙,可推门进去的时候还是没忍住回嘴:“放心吧,你们千机院也学。” 库房内还算干净,至少没有蜘蛛网和迎面扑来的灰尘,也闻不到什么异味,看来平时有人在好好打理。 里面没有窗户,月光透不进来,黑漆漆的一片。魏枕风用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点燃一盏油灯,灯光微弱,明灭可见,只能照亮周边一小片区域,赵眠不得不亦步亦趋地紧跟魏枕风,才能看清眼前的情景。 一箱箱礼箱堆在地上,赵眠随便打开两箱瞧了两眼,一箱装着满满的绸缎,另一箱里是古董字画。还有不少礼盒放在木柜上,里头大多是珠宝玉器和金钗钿合。 光线实在太暗,赵眠一个不小心,不慎碰到藏在暗处的一把春凳。凳角划过地面,发出一声格吱的响。声音虽然不大,但在阒无人声的夜里若有人刚好路过库房,足以吸引他的注意。 魏枕风停步回望赵眠,他等了一会儿,确定没人在外面后:“笨。” 赵眠:“……?” 从来只有他骂别人笨的份,什么时候别人也敢骂他笨了? “方才的确是我不小心,”赵眠冷冷道,“但我最近是不是太给你脸了。” 魏枕风实话实说:“自从你决定先不和我计较,万事以解蛊为先后,真的挺给我脸的,不愧是大局为重的萧公子。” “望你好好珍惜这段时间,”赵眠冷笑着从魏枕风手中夺过油灯,绕到他前面带路,“以后你的日子恐怕没这么好过了。” 两人摸黑找了小半时辰,赵眠在一堆古籍中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东西——天武八年,天武十年和载熙一年在溆园办的三场喜事的礼单。 魏枕风站在赵眠背后,微微俯身,视线穿过赵眠的肩膀:“我们一起看?” 赵眠将天武八年的礼单交给魏枕风:“你先看这个。” 魏枕风没有动作,而是盯着被赵眠牢牢拿在手里载熙一年的礼单。 两人心知肚明,若礼单内真的有重要线索,最可能就是在载熙一年的婚礼上。因为万华梦求东陵太后将溆园赏赐给他时,也是载熙一年。 魏枕风看穿了赵眠的小心思,赵眠是想成为先知道线索的那个,再根据线索的内容决定要不要和他分享情报。可两人离得如此之近,赵眠的一举一动均在他眼皮底下,有必要么。 赵眠不耐烦道:“你到底看不看?我一直举着手很累。” 魏枕风这才接过礼单:“娇气死了你。” 赵眠心中藏着事,自动忽略了魏枕风对他的大不敬。他正对魏枕风打开载熙一年的礼单,借着光圈边缘的微光,快速阅览。 那时的贾槐身居高位,又是举国闻名的大儒,他儿子娶妻办喜事,东陵京官中十之八九都登门送上了大礼,以及他那些尚未入仕的门生,厚厚一叠礼单,每一页上写满了名字。 赵眠看到了不少他耳熟能详的名字。十六年前他们还是贾槐的学生,十六年后已是东陵朝中不可或缺的重臣。 贾槐的门生可谓是遍布京都,倘若他们都愿意跟着贾槐一同对万华梦进行弹劾,十月十二那日的风浪只怕会比他想象的更大。 突然,一个名字猝不及防地闯入了赵眠的视野中,他眼中的瞳仁微微放大,又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如常,好似什么都没有看到。 只是在没有被油灯照亮的暗处,少年的唇角控制不住地,一点一点弯了起来。 赵眠不动声色地用余光瞟了眼魏枕风,见对方心无旁骛看着礼单,果断朝脚下的春凳踢去。 春凳发出声响的同时,他迅速从礼单上撕下了一页纸。 魏枕风从天武八年的礼单上抬眼望来:“怎么?” 赵眠冷静地将纸藏在袖中:“没事,又不小心磕了一下而已。” 魏枕风似乎信了,低下头继续看礼单。 赵眠以为自己瞒过了魏枕风,正要松口气,却听见魏枕风道:“所以,你刚刚是故意装出一副笨手笨脚的样子?碰了一次,再碰第二次我就不会在意了?” 赵眠愣了愣,佯作镇定:“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魏枕风合起手上的礼单往桌上随意一丢:“别装,你的脸色已经出卖你了。”他一步步朝赵眠逼近,走进微弱狭小的光圈中,犹如一只深夜觅食的野兽,“你肯定发现了什么。” 四周黑洞洞的一片,唯有两人之间的那一小片区域是亮着的,映照他们截然不同的面庞。 赵眠笼罩在魏枕风高大的身影下,眼睛平视只能看到魏枕风凸起的喉结。他将载熙一年的礼单朝魏枕风的胸口甩了过去:“你不信我,自己看便是。” 魏枕风没有伸手,任由礼单撞到自己胸口后落在地上。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赵眠,笑道:“不是,你哪能这么不厚道啊,说好了一起来找线索,还是我邀请你的,你有了发现怎么可以一人独吞?我不想和你吵架的,萧公子。” 魏枕风貌似在好脾气地讲道理,眼里却一点笑意都没有,这让赵眠本能地察觉到危险,左手忍不住朝腰间探去,那里插着魏枕风送他防身的匕首。 “我也不想搜你的身。”魏枕风目光淡淡掠来,“让你跪一次你就要死要活的,要是真的哪哪都被我这个黑皮丑男碰了,你真会追杀我一辈子吧。” 赵眠眉若冰霜,即便被人圈着威胁依旧盛气凌人,傲慢不减:“你知道就好。” “别闹了所以,”魏枕风在赵眠眼前伸出手,“拿来吧你。” 赵眠垂眸看着魏枕风摊开的掌心,长睫微不可见地颤了一颤。 魏枕风没有催促,耐心地等待着。 沉默半晌后,赵眠闭上了眼,极不情愿地从袖中拿出一页撕下的纸,嘴上却说着无关紧要的事:“你们北渊人还真喜欢用倒装句说话。” 纸被赵眠揉成了一团,魏枕风去拿的时候不经意间碰到赵眠的手,意外发现赵眠的指尖是湿的。 小少爷居然这么紧张?明明表面上还安如泰山,看不出一点异样。 真会演啊。 魏枕风当着赵眠的面展开纸团。每页的礼单上有三列,分别是宾客的身份,姓名以及他们所送之礼。 从第一列扫下去,几乎全是东陵的官员,除了最后一个是“南”字开头的官位:南靖太子太傅,容棠,所赠古籍若干。 太子太傅,太子之师也。 而南靖太子太傅的下一行,赫然写着万华梦的名字: 国师,万华梦,所赠千年保心丹一瓶。 万华梦果然在载熙一年来溆园观过礼,至于另一人…… 魏枕风举目看向赵眠:“你的老师十六年前来过东陵?” 赵眠不置可否。 魏枕风问:“他来东陵做什么。” “我怎么知道。”赵眠淡定道,“老师乃一朝探花,文采斐然,惊才绝艳。而贾槐是东陵文坛大师,两人若有什么学术上的私交,亦在情理之中。” 这个解释说得过去。南靖尚文,常有学子游学四方,太子太傅出使东陵并不奇怪。 可魏枕风仍然觉得不对劲:“若只是如此,你为何要藏着掖着不给我看?” 赵眠理直气壮地反问:“我南靖之事,为何要给你一个外人看?” 魏枕风语塞,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合适的话术反驳。 赵眠给了他一个台阶:“你若好奇,我可以修书一封,问问老师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魏枕风顺势妥协:“行吧。” 两人继续探查,灯油熬干也未找到其他的线索。此时已过丑时,再不走天就要亮了。 魏枕风打了个哈欠往外走:“今日就到这里,告辞。” 赵眠叫住:“且慢。” “怎么,你要我送啊,我很困的。” “不必,我记得路。”赵眠停顿片刻,貌似心不在焉道:“我只是突然想起,我似乎未曾问过你,你们负雪楼大老远从北渊跑到东陵,究竟是为了什么。” 魏枕风停下步伐,琢磨着赵眠为何在此时问他这个。他没有隐瞒,他也没必要隐瞒:“我是来找一样东西的。” 赵眠问:“什么东西。” 魏枕风就笑:“你来东陵是找什么东西的,我来东陵就是找什么东西的。”说着便打开门,“走了。” 赵眠目送魏枕风离开,直到对方的背影被漆黑吞没,才脱力一般地,长舒了一口气。 他缓缓摊开掌心,上面静静地躺着魏枕风方才逼问他要的线索。 当时,他一共撕下了两张礼单。而魏枕风,只拿走了其中一张。 他手上剩下的那一张,才是真正有用的情报。 为您提供大神 比卡比 的《两个皇帝怎么谈恋爱》最快更新 第 13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4 章 赵眠回到自己屋子,白榆居然在里面等他,未施粉黛的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担忧。 白榆半夜醒来,放心不下隔壁的殿下,就想着过来看一眼。这一看,吓得她差点突犯心悸症。好在她不是周怀让,猜想殿下可能是自己出去的,耐着性子等了半个时辰,总算等回了她的殿下。 赵眠将和魏枕风一起鬼鬼祟祟夜探库房之事悉数告知白榆——真的是悉数,包括魏枕风因为他撞到凳子骂他笨的事情。 “也不知笨的人究竟是谁。”赵眠如是说。 白榆不由掩唇浅笑,这股心高气傲的小得意是怎么回事呀。她问道:“那殿下到底发现了什么呢?” 赵眠问她:“我们为什么来东陵。” 白榆不假思索:“为了西夏遗宝。” 赵眠将躲过魏枕风逼问的礼单递给白榆,白榆一眼就看到了一个醒目的名字——西夏辅国公之子,顾如璋。 白榆美眸大睁:“……竟然是他?西夏最后一任首辅太傅,顾如璋?” 赵眠轻一颔首:“十六年的顾太傅尚未入阁,无官职在身,自然只是‘西夏辅国公之子’。” 十六年后,这位“西夏辅国公之子”接替其父之职,成为了西夏末年实际的掌权者。 顾如璋生于权臣之家,六岁能文,十七岁进士及第,三十岁授兵部尚书。 年少出名,经世之才。 可惜的是,顾如璋生不逢时,生于西夏国力衰弱之际,纵使长大成人后有幸位居首辅,面对即将倾颓的西夏,也是空有报国之心,已无回天之力。他耗尽心血,鞠躬尽瘁,而立之年就满头华发,最后也不过是让西夏多苟延残喘了几年。 两年前,西夏国都沦陷,渊军攻破皇宫城门,北渊小王爷坐在西夏皇帝的龙椅上,下令让渊军大肆搜寻皇宫珍宝,以充北渊国库。 然而渊军遍寻西夏皇宫,几乎将其翻了个底朝天,找到的值钱货竟连一辆马车都装不满。不仅如此,之后渊军抄了不少西夏权贵的府邸,所获钱财依旧寥寥无几。 和西夏无尽瑰宝一起消失的,还有以前一直由顾如璋亲自带领的西夏军政情报官署,皇城司。 小王爷突然意识到,那位在鹿阳之战和灵州之战大败于他手下的顾太傅,在西夏存活的最后几个月干了什么。 国之将灭,藏器待时,以谋后算。 听闻,当时十六岁的少年王爷为此雷霆大怒。亡了人家的国后,也不回北渊复命,而是长枪快马,纵横天下数国,势必要亲手浇灭西夏最后的希望,再带着他的战利品载誉而归。 有关西北两国大战的细节,赵眠知道的只有这么多。 西夏亡国后,顾如璋生死不明。有人说,他在渊军破城那日殉了国,跟随帝后一同去了。 也有人说,顾如璋早已为自己留下了后路,通过皇宫密道逃出生天。 还有人说,顾如璋已沦为北渊的阶下囚,日日遭受严刑拷打,却始终咬紧牙关,不肯透露一个字。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顾如璋为西夏留下的“火种”,尚未落到北渊小王爷手上。皇城司的西夏残军,还藏在不为人知的暗处,伺机而动,欲图复国。 根据南靖千机院上报的消息,顾如璋虽然下落不明,但他最信任的侄子顾烧灯在西夏亡国后曾在东陵现身过数次。这也是赵眠亲至东陵的缘由,他若能找到顾烧灯,进而找到顾如璋留下的西夏遗宝,至少可解决南靖十年的军饷,同时能打压北渊东陵二国,稳住南靖在三国中霸主的位置。 气人的是,他才到东陵就被万华梦下了蛊,不得不暂缓原来的计划,腾出手先解决眼前的事。可他没有想到,他会在溆园十六年前的礼单上看到顾如璋的名字。 顾如璋是否和万华梦喜欢给人做媒的怪癖有关? 此二人是否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关系? 顾如璋的侄子出现在东陵,是否是为了寻求万华梦的庇护? 有关顾如璋的“火种计策”,万华梦又究竟知道多少? 赵眠隐隐有种预感,说不定万华梦才是那把找到西夏遗宝的钥匙。若他能抢在北渊之前将宝藏带回南靖,小王爷脸上的表情一定会格外有趣。 真是令人期待。 白榆深知殿下的心意,劝道:“殿下,当务之急还是您身上的蛊。其余的事,等咱们解了蛊再议不迟。” “孤知道。”赵眠将礼单上的内容熟记于心,把纸放在灯上烧了个干净,“但这两件事不冲突,可以一起来办。” 白榆诧异道:“殿下的意思是?” 顾如璋酷爱作画,颇有大家之风,受到了不少文人学士的追捧。如今他再无作画的可能,流传在外的画作自然水涨船高,一价难求。赵眠在南靖南巡时,一个地方官员就向他进献过一副顾如璋的山水画。 “那幅画孤一直带着,你想办法递出消息让周怀让送来。”赵眠吩咐白榆,“然后,将此画献给万华梦,就说你是无意中得到的,想要借画孝敬国师。” 白榆心得意会:“明白,属下这便去办。” 次日,喜娘来到赵眠房中,手把手教导他大婚的规矩。从先迈哪只脚,到何时该弯腰,弯多大的幅度,方方面面要求十分严格。 “二拜高堂时,你夫君转身会有一个趔趄往你身边倒,你记得要扶住他,一定要两只手一起扶。” 赵眠问:“为何?” 喜娘讳莫如深:“你莫问那么多,照着做便是。” 连这种看似不必要的细节都卡得这么死,与其说是要举办婚礼,更像是……是想要模仿什么,复刻什么。 十六年前的那场婚礼,会不会也有新郎拜堂时不慎趔趄的场景? 之前女使要赵眠多吃一点,把腰吃胖,甚至要魏枕风吃矮一点,难道也是希望他们的身形和当初拜堂成亲的新人相似? 整整一日,女使当真送了五餐过来,顿顿大鱼大肉,若让赵眠一人吃,他吃三日都未必吃得完。那些女使还守在他边上,一刻不停地催促他,烦不胜烦。 最后,赵眠冷着脸道:“你们在此处,我更加没有胃口。” 女使正要呵斥,白榆忙道:“我弟弟就是这个脾气,硬逼他吃,他吐都能给你吐出来。姑娘们放心,我会劝着他吃的——你们也不想我家弟弟吃不胖,你们交不了差吧?” 女使们面面相觑,觉得白榆说的在理,相继退下。 面对一桌子的美味佳肴,早已吃饱的赵眠兴致缺缺,只用筷子挑着鱼肉吃。鱼肉入嘴之前,他还要自己把鱼刺挑出来,白榆想帮忙他还不让。 赵眠问:“事情办妥了?” 白榆道:“都办好了。若无意外,现下顾如璋的画已经到了万华梦手中。” “办得不错。”赵眠点头夸赞,“你比沈不辞和周怀让靠谱多了。” “这是自然。”白榆嫣然一笑,“我可是东宫里最年长的姐姐,殿下。” 赵眠也笑了声:“确实。” 赵眠边小口吃鱼边和白榆说着话。忽然,一个年轻的声音在两人身后响起,语气散淡舒朗:“此等良辰美景,有肉岂能无酒?特来赠卿薄酒一壶,还望公子笑纳。” 赵眠怔愣一瞬,转过身看到魏枕风一脸的黑皮,面无表情道:“你脸上的易容之术,究竟还能不能解?” 魏枕风拎着酒壶一挑眉:“你就这么在意这件事?这是你问的第二次了。” 赵眠命白榆去外头守着,对魏枕风道:“我不想和丑男说话。” 魏枕风不请自来,大大方方地在赵眠面前坐下:“我和你说过啊,解当然是能解的,只是需要特制的药水。事前我没想过会有要解的情况,药水自然不会随身携带,现在这种情况我没时间,也没必要回去取吧。” “那你就不要顶着黑皮,用你原本的声音在我面前说这等风雅之话,” 赵眠冷冷嫌弃,“我很膈应。” 魏枕风“哦”了一声,从善如流地改口:“喝酒吗大哥,我带来的酒贼香,配你的大猪蹄子正好。” 赵眠顺着魏枕风的话看到桌上那一盆油腻腻肥硕的猪肘子,早已被喂满的胃猝不及防地泛起了恶心。 魏枕风看到赵眠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像是实在忍不住了,扭头对着空气:“唔——” 魏枕风:“……?” 赵眠干咳了两声,闭上眼,憋着火给自己顺气。魏枕风给他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还好吗?” 赵眠想也不想地把锅往魏枕风身上甩。 “我说过,我不能离丑男太近,我会被丑吐的,”他强忍着反胃,睁开眼朝着魏枕风怒目而视,“你以为我在同你开玩笑么。” 魏枕风一愣,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赵眠明明就是吃多了想吐,这都能怪上他,厉害啊。 说实话,他借来的这张脸真不至于丑,就比较黑的普通人而已,太子殿下这都忍受不了,日后见到真正的丑男估计要自戳双目了。 魏枕风想笑又觉得这个时候还笑人家实在不厚道,便忍着笑道:“我的错,对不住对不住。这样,我和你说完正事就走。” 赵眠发现魏枕风每次来找他,别管他表现得有多不靠谱,最后肯定是要商量正事。 也对,他们目前毫无私交可言,找他不说正事说什么。 “我刚刚得到消息,万华梦要亲自见我们。”魏枕风道,“而且不是在溆园,是在南宫。” 赵眠摆出一副惊讶的表情:“真的假的。”万华梦要见他们,十之八九是为了献画之事。他没有猜错,万华梦和顾如璋之间果然有些东西。“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不用伪装,可以名正言顺地潜入南宫了?” 魏枕风见赵眠演得如此自然,轻嗤:“你可拉倒。说吧,你背着我做了什么。” 赵眠问:“你这是何意。” “万华梦从来不会在大婚之前在新人面前现身,为何突然就要我们去南宫见他了?” 赵眠用手帕慢条斯理擦着手:“你问我,我问谁。” “我说萧公子,”魏枕风从桌上拿起一方手帕,学着赵眠装模作样地擦着手玩,“你我既已结盟,还是不要对对方有所隐瞒比较好。我可不想我正和万华梦殊死一战,一转头却发现自己后院起了火。”魏枕风笑着,眼中却带着警告,“那就不好玩了啊,殿下。” 赵眠回望着他:“我们彼此彼此,王爷。” 为您提供大神 比卡比 的《两个皇帝怎么谈恋爱》最快更新 第 14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 第 15 章 不多时,溆园的女使便带了万华梦的传召之令。 魏枕风看到女使来了,竟也不躲,堂而皇之地坐在赵眠身旁饮酒吃菜。女使看得眉头紧皱:“你怎么在这里,谁让你出来的?” 魏枕风回答得理所当然:“我和他都不喜欢男人,马上要被你们逼得成亲,这时候要不多培养一下感情,双双死在洞房花烛夜怎么办。” 国师要人要的急,女使没功夫和他过多计较:“你们换身衣裳,速速随我离园。” 一炷香的时间后,几人离开溆园,被押送前往南宫。 京都实行宵禁之策,戌时刚过,商铺闭门,行人归家,街道上冷冷清清的一片。押送他们的共有三人,两女一男,刚好给他们留了三个帮手的位置。 一行人途径偏僻之处时,早已埋伏多时的沈不辞等人干脆利落地解决了这三人,随后由白榆为他们易容伪装。 此次南宫之行,魏枕风预备带上云拥和花聚,赵眠则带着沈不辞和白榆。虽说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但他们要去的地方毕竟是万华梦的老巢。沈不辞再次谏言,希望殿下回朱府等候,由他为殿下取回解药。 “不可,手上的红线你无法伪装。”赵眠道,“再者,我留有后手,不怕。” 他的后手是丞相和南靖,那魏枕风的呢? 以魏枕风的行事作风,会不会也给自己准备了一条万一事败的退路? 赵眠思及此,朝魏枕风看去。 魏枕风感觉他的目光,抬眼与他对视:“怎么。” 赵眠问:“你爹娘爱你吗?” 魏枕风一时不解:“嗯?” 赵眠淡道:“家中次子……你爹娘不会觉得有哥哥继承家业就行了,不用管你死活吧。” 魏枕风明白了赵眠的意思,笑道:“不知道啊,到时候看看?” 溆园到南宫跨越了整个京都城。天快亮时,他们到达南宫山门口。 从山脚下仰望而去,南宫山像一个庞然大物矗立在天地之间,无数点点灯火就是它俯瞰人间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面对如此震撼的南宫山夜景,赵眠的评价是,不如南靖千机院。 魏枕风望着南宫山,思量片刻,问白榆:“万华梦长什么样?” 白榆面露难色:“万华梦随时都可以给自己易容,谁也不知道究竟哪个是他的真面目,不过他和坊间传言的一样,很矮。” “有多矮?” 白榆用自己比划了一下:“比我矮一点,大概到我鼻梁处。” 魏枕风点点头:“懂了,有劳姑娘带路。” 南宫的守卫事先已被告知国师召见溆园新人一事,检查了赵眠和魏枕风手上的红线便给予放行,加之白榆对南宫的地形还算熟悉,赵眠等人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南宫的正殿——啻月台。 此处刚好位于南宫的半山腰,离他们要去的掩月居尚有一段距离。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年站在啻月台大门口,似乎是在等他们。 少年尚未长开一般,骨骼单薄消瘦,生得弱不禁风,一双清澈纯黑的眼眸朝你望来时,颇有些楚楚可怜的味道。 白榆在南宫从未见过这个少年,想来应该是万华梦的新宠,刚来南宫不久,说话也怯生生的:“你们……是从溆园过来的么?” 伪装为女使的云拥道:“正是。” “国师大人在里面等你们。”少年轻声道,“请随我来。” 赵眠跟着少年走进正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情形。忽然,他感觉自己的袖摆被轻轻一扯。 赵眠瞥了眼始作俑者,只见魏枕风对着带路的少年扬了扬下巴。他顺着魏枕风的视线望去,赫然看见少年随着步伐摆动的手腕上有一条鲜红的,细细的红线。 嗯?又一个雌雄双蛊的受害者? 赵眠来不及多想,他们就被带到了万华梦面前。 空旷的大殿威严肃穆,层层青色台阶上摆放着一排排整齐的烛台。烛台上的蜡烛晃动着微光,拾级而上,从低至高的跟随台阶一直匍匐到万华梦脚下。 男人坐在台阶的最顶端,身后是一堵巨大的石壁,上面雕刻着两条栩栩如生的化蛇,人面豺身,生双翼,两条尾巴紧紧缠绕在一起。 这两条化蛇,似乎正在交/尾。 许是烛火太晃眼,又或是山中夜里的雾气太过浓郁,他们离得又远,男人的脸上像是蒙了一层薄雾,赵眠努力想要看清他的相貌,却怎么也看不清。 此人就是天下四宗师之一,东陵大国师,眼瞎又爱给人做媒的万华梦么,确实很矮,目测和他十五六岁差不多高,难过要站那么高和他们说话。 白衣少年在台阶前站定,清亮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跪——” 赵眠目光一凛,正想着如何绕过行礼一事,就听见万华梦道:“本座免你们的礼。” 万华梦的声音低沉沙哑,让赵眠联想到了他身后石壁上的化蛇,给人以一种诡异又黏腻的不悦感,入耳很不舒服。 白衣少年有些惊讶,随后抿紧双唇退到了一旁。 万华梦的视线一一扫过众人,居高临下道:“是谁献的画?” 画? 魏枕风看向赵眠的方向。赵眠刚要开口,白榆却先他一步站了出来,小心翼翼地走向前:“是、是民女。” 万华梦目光在白榆身上落定琐死:“你怎么拿到的那幅画。” 白榆搬出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回国师大人,民女本是教坊司的一名清馆,略识得几个字。那幅画,是民女一位恩客赠予民女的。” 万华梦语气变得急切,甚至是迫不及待地问:“你那恩客姓谁名谁,现下在何处?” 白榆一咬牙,鼓起勇气道:“大人,民女有一不情之请……” 在旁围观的赵眠头一回发现白榆居然这么会演,将普通老百姓对上一国国师的战战兢兢演得是入木三分,和平时她在东宫温婉可人的模样简直是判若两人。 让她开口是对的,但凡换个人都没有这种效果。 万华梦那头没了声音。 等不到万华梦的回应,白榆不敢抬头,只好继续道:“我家小弟已有婚约在身,实在不便同李兄弟成亲。不知国师大人可否收回成命,放我家小弟一马,为李兄弟另寻良配。” 殿内彻底安静下来。赵眠用余光瞧了眼外边的天色,差不多快到东陵早朝的时辰了。 一阵阴风吹过,烛火晃得愈发厉害,殿内的寒气似乎也重了几分。 沈不辞握紧双拳,随时准备出手,防备万华梦暴怒对他们动手。 良久,万华梦才缓缓开口:“你的意思是,本座同意了你的‘不情之请’,你才会将此画的来龙去脉告诉本座?” 白榆忙道:“民女不敢。” “本座做的这么多桩媒,有名门闺秀和市井小人,有京都才子和守寡农妇,更有权臣之子和其父禁脔,”万华梦冷笑一声,“他们都不敢有意见,你是什么人,也配和本座讲条件?” 白榆额角冒出冷汗:“民、民女……” 冷汗也是能装出来的?白榆似乎是真的在害怕。 站在半层楼高的台阶上说话,万华梦给人的威压着实不轻。 赵眠开口道:“国师大人请恕罪,我姐姐没有不敬之意。我的婚事,一切听从大人安排,不敢有异议。” 万华梦的注意力被赵眠吸引,打量了他片刻,又看向他身旁的魏枕风,饶有兴趣道:“有意思。论外貌,你们是这么多年来本座见过最般配的一对。” 赵眠:“……” 能说出这种话,除了万华梦眼瞎,他找不到第二个解释。 这时,殿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一个女使走了进来,跪地道:“国师大人,太后口谕,宣您立刻进宫一趟。” 万华梦难掩不耐:“又怎么了?” 女使惶惶然道:“属下听闻,前东阁大学士贾槐带着英国公等人在宫内群谏,太后那边好像快压不住了……” 万华梦冷哼:“老家伙又给本座找事。” 一直缄默无言的白衣少年突然开口道:“大人,太后宣召,您应该还是去一趟的。” 万华梦沉默须臾,道:“先将他们压入乌木台,好生看管,本座回来再审。” 云拥道:“是。” 南宫山的地图几人都记得非常清楚,云拥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们往乌木台的方向走。目前看来,一切均在他们计划之中。 “有一件事我忘了问你。”一直没怎么说话的魏枕风忽然道,“你被万华梦下蛊时,脸上有伪装吗?帷帽或是易容。” 赵眠道:“没有。但他具体是什么时候下的蛊,我也不知。” 魏枕风若有所思:“这样。” 赵眠看魏枕风的表情便知他想到了什么,问:“怎么。” 魏枕风摇摇头:“事情过于顺利了。” “事情顺利还不好吗?”花聚不解道,“说明我们计划得周详啊。” 不是说不好,只是顺利得对不起万华梦的名号。 魏枕风沉吟道:“万华梦方才说,我们是他见过最般配的一对?” 赵眠漠然:“眼疾之人的话你也信。” 花聚忍不住为自家主人说话:“萧公子,话不能这么说,其实我也觉得只论外貌的话,你们……” 赵眠不客气道:“那你也有眼疾。” 魏枕风虽然嘴欠,但思考正事的时候几乎不会和赵眠贫嘴:“万华梦的话,好像有点东西啊。” 沈不辞道:“公子,事已至此,我们应当还是要照计划行事。” 赵眠和魏枕风都同意沈不辞的说法,船到桥头自然直,以不变应万变方为上策。 白榆带着他们一路深入南宫,在一个岔路前,朝着离乌木台相反的方向走去。前方便是万华梦放置蛊毒解药的地方,掩月居。 掩月居外果然有重兵把守,这是只靠易容伪装过不了的一关。无论是谁,没有国师的命令,均不得入内。 若只是两三个守卫,他们大可暗杀了完事,但他们一共有数十人之多,此时就不得不玩点简单的计谋了。 云拥和花聚直言她们是奉命入掩月居,替国师取样东西,又因国师走得急,没有给她们留下什么凭证。 掩月居的守卫自然不信这些,双方争执之时,花聚故意卖出了破绽,引得守卫出手,接着凭借自身出色的轻功完成了这一招调虎离山。 掩月居剩下不足一半的守卫,被藏在暗处的沈不辞和魏枕风悄然暗杀,赵眠等四人成功潜入掩月居。 白榆之前绘制的地图中没有掩月居的内貌,几人进来后才发现此处竟然只是不大不小的一处院落,和正殿啻月台瘆人的恢弘截然不同,掩月居甚至可以用清雅来形容。 芳草萋萋,虫鸣鸟啼,院中摆放着一道下到一半,尚未结束的棋盘,全然不似万华梦应有的风格。 时间有限,来不及多虑,白榆道:“公子,我们分头寻找?” “慢着。”魏枕风盯着主屋虚掩的房门,“里面有人。” 沈不辞也发现了门内的呼吸声,道:“公子退后,属下先去一探究竟。” 赵眠颔首:“小心点。” 沈不辞紧握着剑,一步步靠近那扇门。众人屏息旁观,就沈不辞用剑锋推开门的前一刻,一道白色的身影忽然从里面跌跌撞撞地冲了出来。 白榆不由自主地喊道:“小心!” 沈不辞不需要她的提醒,他的反应比任何人都快。眨眼之间,他的剑已经对准了这位不速之客的眉心。 ——是方才给他们带路的白衣少年。 少年脸色惨白,貌似被吓得不轻。他手上拿着一个瓷瓶,手腕上一道细线红得刺目。 白榆蹙眉:“是你。” 少年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一步,沈不辞的剑也跟了过去。少年自知无处可躲,握紧了手里的瓷瓶,试探道:“你们……也是来偷雌雄双蛊解药的吗?” 也? 赵眠下意识地和魏枕风对视了一眼。 少年举起瓷瓶,诚惶诚恐地朝赵眠走去:“我把解药给你们,你们别杀我好不好。” 沈不辞沉声道:“站住,别动。” 少年听话地停下脚步:“对不起,我刚刚吃了一颗。”少年害怕又抱歉地看着他们,“我不是故意的,可我不吃会死的……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颗解药了,怎么办啊。” 不对,这个少年不简单。 且不说他能安然无恙地独自潜入掩月居偷取解药这一点,方才在啻月台他全程目睹了一切,万华梦也是在他的“提醒”之下才同意进宫面见太后。 魏枕风说的没错,目前为止,一切都太顺利了。 赵眠正要开口,魏枕风突然握住他的手腕,将他往身后一拉,自己则站在了白衣少年对面。 “怎么办……你问我们,我们还想问你呢。”魏枕风笑了一下,“国师大人。” 少年骇然,大睁着眼睛:“国师大人……他不是进宫了吗?难道他回来了?!” 魏枕风懒得过多废话,笑道:“巧了,我前不久刚学了一招阳谋,一直想试试。既然你不是万华梦,”魏枕风转向沈不辞,干脆利落道,“灭口吧。” 为您提供大神 比卡比 的《两个皇帝怎么谈恋爱》最快更新 第 15 章 免费阅读.[www.aishu55.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