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结拜兄弟成亲后》 1. 软柿子 打了春,草叶子才冒出新尖儿,就迫不及待地将一片绿意晕染开来。 日上三竿,李家的独女千金李月砂手里提溜着面铜镜,懒洋洋地走出房门。 因着昨日是她的生辰,出去玩得晚了些,又耍的疯了些。以至于到这会儿了,她脸上还挂着宿醉的红晕,精神萎靡不振。 李月砂巡视般在府里溜达了一圈,在满院子抽了新芽的金丝楠中,捡了棵干干巴巴的树杈子,倚着枯树干举起铜镜,迎光打量镜中熟悉的脸,时不时叹口气。 才进了惜花伤春的状态,小丫鬟铃兰在她眼皮子底下直打转,又不知在忙些什么,扰了她对镜自怜的兴致。 李月砂心烦意乱,“铃兰,你过来。” 铃兰窜窜地跑至跟前,“小姐,有什么吩咐?” “隔壁姐姐是不是我这个年岁出嫁的来着?” 铃兰心里警铃大作,她太熟悉小姐这种看似悲伤,实际上不知道在盘算什么的表情了,生怕自己掉进什么坑里。 “隔壁小姐出嫁确实是急了点,不过也是她命不好,一家子性子都软,又被个高官家里看上了,只能是一应百顺。” 李月砂愈加惆怅,“眼见着我也到年纪了,万一哪家不长眼的媒人看上我可怎么办。碰上个软柿子还好,遇上个硬茬子,岂不是跟隔壁姐姐一般任人揉搓。” 此话一出,铃兰平生出些愧疚,自己刚才竟将小姐想得如此不怀好意。 女子嫁人是件大事,真遇上了那难缠的婆婆妯娌,再有本事也少不了受些委屈。 兔死狐悲,小姐毕竟长大了一岁,有此感叹也是人之常情。 李月砂并没有注意到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铃兰的心路历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只皱着眉凝神思考自己的事。 要是真被后院的男人困住,没得出去玩,那后半辈子活的还有什么意思。 她随手将铜镜拍在花坛上,喃喃自语,“不行,我得先发制人,捡个软柿子发展个私情出来,可不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正盘算着,后墙墙头上有粒石子掉下来,李月砂眼皮子都没抬一下,“谢青琅,你这翻墙的本事怎得越来越不行了?再不好好练练,下次连铃兰都能发现你。” 话音未落,身着华服的公子哥儿,嗖一下从墙头跳下来, “这不是见你愁容满面,一时忧心,脚底下才踩了滑的。这般急吼吼地寻我来,是有什么当紧事?” 来人正是九皇子谢青琅。 长得是剑眉星目,仪表堂堂,做这等偷摸事都自带种贵气。看这气定神闲的样儿,不像是翻的别人家后墙,倒像在巡查自家的院子。 京城人尽皆知,九皇子不得圣心。 旁的皇子多是圣人亲授,再不济也是丞相教授礼义。 只有谢青琅,七岁开蒙礼后便被扔在李家,在李家府上长到十六,宫城都没沾一下,直接迁入皇子府。 李家虽有从龙之功,因着夫人周如眉一心扑在生意上,老爷李崇与回家洗手作羹汤,这才只挂了个从六品修撰的闲职。 但不管怎么说,一介皇子,送至六品官家教养,其中的含义不言而喻。 哪怕现如今,皇子到了弱冠之年,按着惯例怎么着也能混点实权。 唯独他,差事没少干,却是留京不任职,上马不挂帅。 见此状,谢青琅索性破罐子破摔,整日里是游手好闲,四处游晃。 倒是遂了李月砂的意了。 两个街溜子,从小一块长大,知根知底的,做些荒唐事也算是有个伴儿。 再说今日,这谢青琅从后墙翻进李家院落,其实也不能全怪他。 实在是李大小姐有请,又嫌递邀帖、定时日太过麻烦,送了信让他自个儿想法子进来,于是做了“梁上君子”,还不小心被抓了现行。 “我寻你来自然有急事的!” 李月砂探头过去,在他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阵子,狡黠掩口轻笑,引着他就往屋里走。 谢青琅的表情从关切到迟疑,渐渐转为无奈,最后长叹一口气,跟着进去了。 就知道,她怎么可能有什么要紧事,原来是寻他来做那“狗头军师”的。 …… “官位不能比我爹高,最好是不做官的。做生意……只能做些小买卖。得有些才学吧,但是不能太书卷气。” 李月砂捂着半边脸,眉毛皱成团,心想怎么定个意中人的标准比写篇骈文还要难。 谢青琅执笔抄录下她的要求,一张宣纸眼看着就见底了,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不耐烦道,“差不多得了,你再多提上几条满大楚都找不到一个。” “最后一条!要身材颀长,长相俊朗的!长得……”李月砂对着谢青琅的脸端详了一番,“长得怎么也得跟你不相上下吧。” 谢青琅啪嗒一声将笔撂在桌子上。 “行,可以稍微比你差一点点……”李月砂撇嘴,两根手指头紧紧捏着,递到谢青琅眼前头,比划了个一点点,阴阳怪气道,“要温柔的,话都不要大声说,放东西轻手轻脚……” 听她话里有话地挑衅,谢青琅理都不想理,胡乱勾了几笔,将纸折了几道揣进怀里,“这么些的让你找着就算是烧高香了。” 浅浅噙了口茶,谢青琅没多逗留,又从后墙跳出去,大手一挥,差人按纸上的标准满京城的寻人。 本以为李月砂的要求过于苛刻,会不太好寻。 没想到,还真在西街的旮旯胡同里扒拉着一个。 是家小书坊的公子,唤作秦书墨。 谢青琅将人祖上八辈调查了个遍,确认秦书墨只是个进京等着参加春闱的举子,且直系近枝无犯罪史无重病绝症,才敢将消息递过去。 李月砂接到信儿自然喜不自胜,对着谢青琅胸口就是一拳,“行啊你,这么快就有眉目了?” 谢青琅没设防,被她捶的一踉跄,幽怨道,“你这是要过河拆桥杀人灭口吗?解决了我,天底下没人知道这事,你就能放心大胆地流连芳草地,夜夜不归家了。” “我又没使劲。”李月砂不放心追问道,“查过了吗,当真的是个书生?不是哪家老爷投在寒门的桩子吧?” “确实是寒门考生,才过了乡试。科举的路子现如今被沈家把的死死的,他家里没什么财力,再往上是无门了,我估摸着才华再盛,最多也就能做个县丞,也算是合你的要求。” 李月砂满意地点头,抬脚就要去看看她精挑细选出来的“心上人”。 跟着走了半道,眼见周遭的人越来越少,房子越来越破,她心生疑窦。 谢青琅见她表情凝重,以为她是近乡情怯,正纳闷她脸皮什么时候这么薄了,接着便听见她小心翼翼地开口,“你不会想用这种幌子趁机把我劫走……卖了吧?” 果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谢青琅白了她一眼, “我真要劫你还需要这种烂幌子吗?再说你跟个夜叉似的,谁家脑子不灵光,买了你回去拆家吗?” 李月砂还是没有放松警惕。 谢青琅比她长几岁,小时候在他那吃了不少暗亏。 以至于现在,条件反射般觉得他不怀好意。 她大半心思都放在堤防谢青琅身上,路都没记清,脚底下跟着不知道往哪一拐,竟还真有片破舍瓦屋。 “喏,那就是。” 顺着谢青琅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一个温文尔雅的青年正靠在桌边读书,他时而凝神思考,时而提笔勾画,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清雅的书生气,衬得那身满是补丁的麻布袍子都显着矜贵了些。 李月砂一拍大腿,这可不就是她要的相貌端正的软柿子吗! 她回过神来,一把拽住谢青琅的袖子,制止他欲往前走的脚步,转身带着他折回去,捂着胸口自言自语道,“这样贸然进去,万一吓到我娇滴滴的小白花可怎么办,我还得从长计议一下才好。确实不错,不错……就是过于消瘦了些,我以后将他喂胖些才好……” …… 从西街回来,李月砂算是找着事儿干了,绞尽脑汁上蹿下跳,就为了在这“心上人”面前演上一出让他印象深刻的相遇大戏。 “他是个读书人,又开个书坊,定喜欢那种嗜书如命的姑娘。” 李月砂拉着“狗头军师”看了不少折子戏,商量了各种桥段,最后敲定了一段狗血戏码: 千里寻书,遍寻无果,总算在京郊的小书坊找到半卷残本。 她漫卷诗书喜欲狂,给店家,也就是即将入套的小白兔秦书墨留下名帖,请他务必找到后半卷知会一声。 “不错!”李月砂对这本子十分满意,马上就要操练起来。 “这个戏眼有两处,一个是寻书难,再一个是得书喜。得书喜,我一个人高超的演技便能完全把控,但寻书难,自己表现实在不妥,最好是侧面烘托。” 李月砂抬眼瞥了下谢青琅,沉吟片刻,在她的戏本子上勾画两笔,“这样,你来演我的哥哥,我把这戏眼交给你,你可别辜负了我的信任。” 谢青琅本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冷不防自己也成了戏中人,再看李月砂给他硬安的些矫情的台词,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人我带你见过了,你自己过去得了呗,给我安什么角色?” “人生地不熟的,我一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自己去寻书,岂不是显得我素日里不知分寸了?” “你带个侍卫,带个小厮……” “那显得我一点也不平易近人。” 谢青琅勉强接受了她满嘴的歪理,威逼胁迫下,照着她的想法和指导,详细记了三页纸的追夫计划戏本,领了个哥哥的角色。 没想到她愈发蹬鼻子上脸。 在和她李大小姐搭戏的时候,谢青琅还得一人分饰两角,不光演那连本书都替妹子寻不到的废物哥哥,还得假扮秦书墨,预演到时候所有可能发生的站位情况,走动方向和突发事件。 “李月砂,要不是看在你铁树好不容易开次花的份上,我才不会做这种破事!”谢青琅咬着后槽牙狠狠说道。 李月砂赔上笑脸,“事成了我一定给你记头功,备份大礼送去九皇子府,好好谢谢你!” 一人兴致勃发,一人垂眉丧脸。 两人这般别别扭扭地练了些日子,转眼就到了李月砂定下的,西街陋巷会娇夫的日子了。 2. 结义酒 谢青琅不得不服气,李月砂竟是连日头也算在了她的戏本中。 这日是阳光和暖,春意盎然,饶是在街上碰见个过路人,也因得这杨柳风显得遂心合意了些。 他按着约定的时间,百无聊赖地在李家后院等她出门,左等右等不见人影,脑子里竟像走马灯似的闪过他的台词。 不禁恨自己不争气,连潜意识都被李月砂摆弄成这般田地。 再抬眼,看见个毛绒团子滚了出来。 若不是旁人少有这种走路的速度与冲劲,他还真不敢认面前粉妆玉砌的面团子,就是昔日里珠光贵气的李月砂。 往日利落的单螺髻,变成了幼齿的垂挂髻。 翠玉金钗一件不剩,簪上了两枚木雕的玉兰,又披上件嫩黄嫩黄的外袍。 俗,俗不可耐。 谢青琅打量了一阵子,眉头皱起来,“这木雕花不称你,不如翠玉钗。还有这发髻……” 李月砂轻蔑一笑,抬脚往西街走,“你懂什么,这叫藏拙!我若真满身金光粼粼的去了,吓到我的小兔子可怎么办。再说,你们男的不就喜欢这种没什么攻击性的姑娘吗?” “你别一棍子打死一船人,我不喜欢那样的。” 谢青琅想都没想反驳道。 再细琢磨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 这种打扮中和了她五官的艳气,将她衬得单纯可爱了些。 否则就李月砂平日里穿得跟个妖精似的,可不得吓到这种没见过世面的文弱书生。 到了书坊,两人环视一圈,迅速在预演的情境中挑选出个最合适的,各自行至自己的站位。 “哥哥,看!” “妹妹,你为寻此书是日不能思,夜不能寐,可算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呐!” “别说了哥哥,当着这位公子的面,惹人笑话。公子,待这残本到了下半卷,请您务必往我府上递个帖子!” “对,此书对舍妹而言,当真意义非凡!” 什么叫天道酬勤! 谢青琅只觉得那些浑话像印在自己脑子里一样,有李月砂更浮夸的演技衬托着,也没觉得特别难为情,反而是每个动作每句话都表现得十分娴熟,演得也是酣畅淋漓。 除了秦书墨,没有按照他们预演时的任何一种设计反应,呆愣得像只木鸡,连“感谢惠顾”这种话都没顾得上说。 回去的路上,李月砂茫然自失,“我寻书的时候难道没有向秦书墨那边露出我最美的侧脸?” “当然有,美极了。”谢青琅敷衍道。 “你骗人。我怎么觉着那秦公子的眼神清白极了。” 李月砂皱眉回忆一番,突然盯住谢青琅细看起来,“这么想,倒是比你陪我预演时都要清白一些。” 谢青琅被她盯得浑身不自在,别过眼去,一低头看到她怀里揣着本《崔莺莺传》的上卷,气极反笑,“你遍寻京城寻不到本烂大街的话本子?那么些书,实在不知道哪个难寻,不会挑个不认识的吗!” “我是拿了个不认识的啊……” 李月砂拈起来一看,人都傻了。 她拿的时候只看到书脊上的名目是龙飞凤舞洋洋洒洒,她一个都不认识,还以为是那种字都认不全的古籍。 没想到不知是哪个不着调的书法家题的草书。 而封面上,端端正正的四个正楷:崔莺莺传。 “他那的书一套一套都全着呢!我光是找个残卷就难死了,还得留意着他在哪个方位,能不能注意到我,光好不好,我姿势该怎么摆,哪还顾得上拿了什么。” 千里寻书,寻到那么个犄角胡同里,最后寻的竟是连街上乞丐都被顺手扔给过几本的话本子。 李月砂那点心思昭然若揭,不好意思再丢人现眼了。 唯独可恨,费了那么久功夫排出来的剧目,生生就浪费了。 李月砂消沉了些日子,逛了好几次街,吃了好几顿酒才勉强缓过神来。 她不弃不馁,正准备满京城的再来搜罗一轮时,书坊那边递来了帖子,说她订的残本到了下半卷。 迟疑了半晌,她还是换上了那一身温婉打扮,叫上好哥哥谢青琅赶了过去,接了下半卷的《崔莺莺传》。 本以为与秦书墨的交集就此结束,临走时却被唤住。 这次,秦公子的眼神,似乎是不大清白了。 “小姐,李家小姐。” 秦书墨面上假装镇定,拳头在袖管中不住打颤,“上次便已看懂小姐暗示,无动于衷是怕小姐万一是哪家皇亲贵胄,在下奋进一生也配不上。 谢青琅抱着胳膊打量秦书墨,腹诽道: 瞧这读书人满嘴的瞎话,上次明明是笑掉大牙了吧,到人家嘴里反倒成了暗示。 “按着小姐的名帖打听到,令尊是李修撰大人,在下便想……” 秦书墨定了定神,坚定地说道,“在下斗胆一问,春闱过后若功名加身,小姐可否再给我一次,相见机会?” 李月砂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但自己看中的小白菜强装镇定跟自己说上这么一番,心里还是有些感动。 她娇滴滴地开口,“秦公子,既你打听过了,定知道我李府最轻这等虚名。 你可知当今九皇子?地位这般高,对我死缠烂打,我亦不为所动。 所以说,就算春闱一无所获,你也大可递帖子过去,我定会设宴相迎。” 谢青琅本就像个刺猬一样,对秦书墨满身防备,又听闻自己对她死缠烂打,她还不为所动,狠狠剜了李月砂一眼,甩袖子出门去了。 里面又叽叽咕咕一阵子,谢青琅只听见李月砂做作的声音,“哎呀我的哥哥,最是疼我,看我有了心上人自然不喜,没关系的,我去哄哄他就好,近段时日就不叨扰公子了,春闱后见……” 不大会,李月砂狗腿子一样跑出来,殷勤得让他浑身不适,“怎么,生气了?这不都是逢场作戏嘛!” 说是生气罢,倒也犯不上。 李月砂嘴上没个把门的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但毕竟从小玩到大的,她冷不丁冒出个心上人。 谢青琅就跟舌头上粘了根细绒毛一般,说起来不是什么大事,却是捻不出来咽不下去,不管它吧还隐隐难受。 李月砂见他这般别扭,凑上前去,“怎着这般小心眼?请你吃饭行了吧?” “不用,我没事儿。”谢青琅恹恹道。 “明月楼?” “那择日不如撞日,走吧。” 铁公鸡要拔毛,谢青琅掂量了一下孰轻孰重,把刚刚的那点怅然若失暂时放到脑后,趁着李月砂找到理由反悔之前,直截了当地折向明月楼的方向。 李月砂被他突如其来地转变惊了一下,随即心里开始滴血,悔得肠子都青了。 明月楼,号称是大楚第一酒楼,色香味没得说,还有不少稀罕吃食。 价钱,自然也是数一数二的。 李月砂虽然家底子不薄,但及笄起,家里就不给月钱了。 她自己琢磨着开了几间成衣铺子,头两年基本上靠大债补小债勉强度日,前年才还清了找爹娘借的租金,手上有了些盈余。 这两年,她生意虽说做得风生水起,却留下了早年扣扣搜搜的习惯。 眼看着到了明月楼的牌楼口,说出去的话也不好收了去,她咬碎的牙咽进肚里,不禁怀疑,是不是哪个环节不小心着了谢青琅的道。 刚进去,打面遇着个老熟人。 是他们好几年的酒肉朋友,文家的二公子。 “今早给你们二人递帖子,说你们都不在府上,竟能在此处遇上!快走走走,今日说什么也要喝得尽兴……” 文二公子热络地将两人迎进雅间。 都是相熟的朋友,便随着进了去,一推门,当真全是熟人。 满屋子京城有名的纨绔头子。 “砂姐!青琅哥!快里面坐!” 越是这种名门望族看不上的纨绔扎了堆,越是惺惺相惜。 李月砂迅速融入,推杯换盏之间,听得谢青琅在她耳畔说了句,“你先喝着,我去加几道菜。” 就他添个菜的空档,几个人三杯两盏下肚,酒入愁肠,唤起了些伤心事。 旁人都是在哭诉,父辈子嗣众多。 要么是在家里尽受些奚落冷脸,要么是兄弟间勾心斗角,为了爵位银钱争得是头破血流。 只有李月砂羡慕极了,“你们不知道,那么大个院子里只有我一人,无聊死了。哪怕能有个人跟我斗一斗也好啊,至少能解个闷儿。” 文二听这话眼神放光,一把将李月砂摁在座位上,打了个酒嗝,大着舌头唤来随行的小厮。 “李家妹妹不要……忧虑!我们来拜把子吧!我们做你兄弟!和你……同心同德……勾心斗角!琴瑟和鸣!” 只见他从书篓里娴熟地端出来一尊关羽像,摆在了侧边的案几上,“拜把子可好……好啦!西街,北街,城郊,城南都有我的兄弟,爷的兄弟……遍天下!” 李月砂看得一愣一愣的。 素日里,文二公子算是他们这帮子人里面少有的说话文邹邹的,他的小厮又整日里背着个书篓,李月砂原先还以为他勤奋好学,因为面子薄不好拒人,才会整日里跟着一起胡闹。 没想到竟然是这么个神人。 关公像,香烛台,一摞大小不同的碗,甚至割血的刀,码得整整齐齐。 李月砂还在这强烈的视觉冲击中没能回过神来,手已经被拽过去割了个口子,血嘀嗒嘀嗒流进碗里,疼得她直叫唤。 这叫声惊到了刚进门的谢青琅。 明明刚还是一派祥和,怎的回来所有人都跟中了邪一样? 他正狐疑,抬眼迎上关公威风凛凛的目光,吓得他猛一哆嗦。 然后就被拉过去挨了一刀。 谢青琅还没看得明白这伙子人到底在耍什么花样,手上已经多了一碗血呼啦啦的结义酒。 他端着这碗诡异的酒,陷入了沉思。 李月砂如同一位参透万事的老禅师,穿过重重阻碍走过去,端着同样的酒拍了拍谢青琅的肩膀,“不要扫了大伙儿的兴致。” 看着她同样苦丧的脸,谢青琅心里有了些许安慰,“行吧,认识也不少年了,这几天又叫你这么多声妹妹,拜个把子也不亏。” “那就乐必同乐,忧亦同忧,不求同生,但愿共死。” 两人碰了碰碗,眼一闭心一横,一碗酒仰头下肚。 手上的口子还汩汩流着血,李月砂的小丫鬟铃兰带着哭腔推门跑进来,“小姐!不好了!出大事了!” 关老爷威风赫赫地守着门,满屋子虎啸狼号,还洒的遍地都是血,这丫头就像看不见一样,自顾自焦急地直转圈。 这都没有扰了这丫头分毫,定是天大的事了! 3. 未婚夫 李月砂脑子瞬间清醒了大半,“可是家中出了什么变故?” 大家伙儿都跟着神色慌张,“别怕,先听小丫头说清楚到底怎么了。” 气氛似乎是有些跑偏。 铃兰看一圈子人严肃成这样,也是纳闷,头摇得像拨浪鼓一般,赶忙顺了口气,开口拨乱反正。 “小姐!你被圣上赐婚了!” 空气凝滞了片刻。 随即爆发出一阵欢笑声。 刚还神色凛然的一屋子人,听到这话,悬着的一口气全随着酒酣散到房顶了。 “李月砂要有相公了,以后是不是得留在家绣花?” 谢青琅听了这话仰头就笑,就差把幸灾乐祸写在脸上,“也是个倒霉催的,怕是想不到这未过门的媳妇,花酒喝的比他都多吧。” 李月砂恨不得将手上的酒碗砸他头上,刚还是一根绳上的蚂蚱,碰着碗说好了的乐必同乐,忧亦同忧,怎么转过头去就忘了。 听了这烂糟子事,她实在没力气与谢青琅争个高低,臊眉耷眼地问,“好端端的,怎么就突然给指婚了?” 铃兰摇头,“什么预兆都没,我还是在街上听到旁人议论才知道的,回府一问,当真是宫里给了圣旨。” “不行,我得回去问问我爹。”李月砂扭头就要走。 “老爷被刚过了晌午就被圣上宣走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我娘呢?” “夫人应当在忙生意上的事,也没在府上。” 李月砂的脚步顿住,脸拉得跟条苦瓜似的,皱着眉头上蹿下跳,一会儿都消停不住,酒盅在手里来回倒腾。 她的结拜兄弟们见状不忍,七嘴八舌地献上计策。 “这样,月砂姐,你成亲之后我去求我二姐给你递帖子,只要能把你弄出来,别的不都好说嘛!” “你府上的二小姐,平时是最看不上林月砂的,就怕她不光不帮忙,还会告我们一状。要说这帖子谁下最好,自然是我庶妹……” “怎么就非得找人下帖子,周娘子那般叱咤风云的,月砂作为周娘子的女儿,出去闯荡闯荡,还有人要拦下来不成?” 这一通吵得李月砂脑子直突突,摆手叫停了他们突如其来的围炉盛会。 “且不说我若是成亲了能不能出的了府,单说那相公,谁知道是个什么性子,能由着我天天往外跑吗?” 李月砂话赶到这了,才兴致乏乏地问了一句,“圣上把我指给谁了?” 众人手头上的动作全都停了下来,眼里冒着光,嘴上挂着笑,预备好了听一听这倒霉蛋究竟是何方人士。 谢青琅更甚,直接凑上去,就差把耳朵揪下来递给铃兰了。 冷不防的,小丫头一根手指头指向了自己的鼻子尖。 “九殿下,我们小姐,被圣上指给你了。” “我?”谢青琅看热闹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刚刚的“苦瓜”瞬间有了一条伴儿。 空气又凝滞了片刻。 爆发出一阵更大声的欢笑。 “这下不用担心了,阖天底下都没有比这位相公更大度的,你不用在家弹琴绣花了。” “别说弹琴绣花了,你夫君还能带你去看波斯女郎跳艳舞,这可是旁人几辈子都修不来的福分。” “赐不赐婚就一样呗,充其量就是你俩住的地儿在一块,喝多了还能少送一趟,方便些呢。” 大家伙儿言笑晏晏谈笑风生,共同举杯欢庆这次有惊无险的赐婚。 尤其是那拜把子成瘾的文二公子,比两位当事人还兴奋。 好不容易逮着刚落成的兄弟成了未婚夫婿这等奇事,他非要贺一贺这段孽缘,递帖子去隔壁凌风楼请了一队戏班子来,专门为他们俩点了一出《乔太守乱点鸳鸯谱》。 一场罢,文二公子晃着酒杯冲两人吟道,“前人说了,这叫鸳鸯错配本前缘,全赖风流太守贤。锦被一床遮尽丑,乔公不枉叫青天。 说不定咱们圣上,也是这般将错就错,错出一段佳话呢。” “狗屁佳话!” 李月砂听不得这种揶揄,拽过来戏单子另点了一出《刘关张桃园三结义》,“我与谢青琅明明是这般意气相投,言行相依,协力同心共图大事的,你怎么净想些儿女情长!” 她喝了些酒,又同文二争执几句,脸涨得红扑扑的。 谢青琅在暗处观她半晌,垂眸细思,端着杯酒走过去,“你是当真不知道赐婚的事?” 他这猛地一问,李月砂有些懵,冲着他傻眉楞眼地摇摇头。 看来的确是不知道。 皇家婚事,多为朝局做棋,哪怕他再纨绔荒唐,人家嫁也只是嫁一个身份。 这一点他向来清楚。 只是,相较于其他不谙世事的闺阁女子,李月砂着实有些过于聪明,又对他过于了解了。 如今,少女的聪慧还带着些未经世事的娇憨,谢青琅实在是怕,在足够的风雨与历练下,她会变成一条笑语盈盈的美女蛇,而自己,则会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 还有个最让他头疼的,这京城里头,还有个李月砂精挑细选出来的心上人呢。 李月砂意在找个远离朝局纷争的相公,没成想这下倒好,一个婚赐的,直接卷进这权利的正中心。 她不是任人捏扁揉圆的性子,就算赐婚书顶在头上,也不会坐以待毙。 这种性子,谁知道还会搞出多少幺蛾子来。 想到这,谢青琅闷闷,仰头干了手里的那杯酒。 两出折子戏听完,天已经黑透了。 李月砂还没来得及细想自己的婚事,像只撕天咬地的小豹子,潇洒地挥别好兄弟。 走到家门口,蹑手蹑脚地溜进门,见主院的灯明晃晃地亮着,里面端坐着两个熟悉的身影。 她心里咯噔一声,泄成了三日没吃食的小野猫。 在门口踌躇了一阵子,李月砂决定先发制人。 她颠颠地跑过去,三两下蹬了鞋,扎进周如眉怀里,“娘,我真的要和谢青琅成亲吗?不是说我可以自己选夫婿吗?” 李崇与闻到她满身的酒气,本想质问她为何深夜方归,听了这话,心里像梗了个疙瘩一般不舒服,一时也不好发作。 周如眉则摸了摸李月砂的头,面上有些不忍。 “砂砂,帝王恩重,他的面子爹娘不能拂,当初给你的承诺,怕是不能实现了。娘亲对不起你。” 听了这话,李月砂还没什么反应,李崇与倒像磨上的驴一般绕着她娘俩转起圈来。 转着转着,他停下来严肃地开口道,“砂砂,皇帝不只九皇子一个儿子,你若是钟意六皇子,或者七皇子,就告诉爹爹,爹爹也能想办法。” 李月砂冷不防被吓了一激灵,面前跳出了六皇子和七皇子的脸,立马惊得坐了起来。 她虽是从小常常在宫里窜腾,却很少同六皇子与七皇子有什么交集,唯一的印象就是有一次在御花园遇到,两人恨铁不成钢地数落了她一通,让她贤良淑德,少跟谢青琅喝酒玩乐。 嫁了他们俩,自己说不定真的要被关在府里天天绣花。 李月砂干笑一声,“谢青琅挺好的,挺好的,他……他长得俊,酒量好,打架厉害,对了,他摇骰子当真是一绝,叶子牌打得也不错。” 她惊讶地发觉,矮子里拔将军,竟还真显着谢青琅满身都是优点。 这些优点,不知别人认不认。 反正是说上一条,李崇与的脸就黑上三分。 她倒没注意她爹脸色的变化,待这一通搅和,晚归的事情早已无人在意,便草草寻了个借口回房,只留下周如眉和李崇与二人在正厅坐着。 …… 李月砂前脚刚走,周如眉提着的气一下子卸了下来,忧心忡忡,“皇帝陛下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李崇与摇了摇头,“只是劳心伤神,一时气血上冲,这会子没事了,还得静养才行。只是,立太子拥新君之事得往前推一推了。” “今日旨意下来的时候,我简直想冲进宫里问问你到底怎么回事。事就算再急,当真到了,连我们家都要靠联姻才过得下去的地步了?”周如眉带着些恼意。 “陛下属意的还是那人,要让他名正言顺地得了太子之位,须得让朝臣重新记起当年旧事。所以想拉李家把这水搅混喽。” 李崇与叹了口气,良久又开口。 “拟旨的时候我也在,这般决定亦有些我的计较。 历朝历代,夺嫡之战最为凶险,不可马虎。 只是一来,知道我们家本事的总归是上一辈了,万一小的不长眼,觉得我们家官微人轻,欺负我们砂砂呢。有个皇子妃的名号在,至少能挡着些捧高踩低的。 二来,我实在怕那些阴损歹毒的法子算计到我们砂砂的终身大事上。 我看如今,这皇城上下也只有谢青琅能真的善待我们砂砂。 两个孩子有缘自然不必多说,若是无缘,他二人自幼一起长大,总归有些情分在,不会辱了砂砂。 现在先这般定了,最后他们是分是合,等局势安稳了再说吧。” 李崇与负手而立,看着月光下树影浮动,“这金丝楠植于庭院,只能免贼人砍伐,却注定是挡不住,起风了。” …… 同一片庭院里,同一轮圆月下。 李月砂这会儿正哼着曲儿趴在窗户边泡脚,“铃兰,你快看今天的月亮多好看。” 铃兰挑着灯绣帕子,瞧她脸色不错,揶揄道,“小姐今日是跟未来姑爷玩得久了才晚回来的?” 未来姑爷这四个字一出,李月砂原本轻松自在的心沉了下来。 见她这般,铃兰不禁停下手上的动作,一时无措,“小姐,是……是奴婢说错话了。” “不怪你……” 窗外的树影一窜一窜的,李月砂胳膊撑在窗台上托着下巴,手指头轻点太阳穴,“我这未婚夫呐,还是得好好合计一下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