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吏部当面试官(穿书)》 1. 冲喜 刺骨的湿冷让江扶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她睁开眼的同时,无数不属于她的记忆莫名其妙涌入她的脑海里。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机器人的声音。 【恭喜宿主绑定招聘系统,你的第一个任务是夺回扶摇书斋。】 江扶风心想这种在网文世界烂透的情节,哪怕是丢到申请签约的文海里都会被打回来的故事,还不至于出现在现实生活中。所以她下一刻选择闭上眼,试图喊醒还在做梦的自己。 但比她闭眼更快到来的是堪比地动山摇的踹门声。 随之听见一道陌生的声音出现在她耳边,拔高声道:“没死就滚出去嫁人!” 接下来的江扶风,因为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还有脑海里系统的知识普及而闹得她的怨气比鬼还重。 与此同时,她不得不承认一个事实,她穿越了。 不仅如此,还成了要给别人冲喜的对象。 然而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她为了拒婚跳河未遂一事,而是她所谓的兄长,为了攀上尚书府的高枝不顾她的死活便罢,竟还想她交出死去的亲娘给自己留下的嫁妆。 艺术不愧是源于生活,难怪网文这么多天马行空的梗,原来都不是凭空而来的。 不过她今日倒要看看,谁要和她这位因工作猝死的现代人抢钱。 江扶风拖着一身大红的喜服穿梭在厢庑游廊上,步摇金钗在这阵急促的脚步中交缠作响,身后紧追着她的侍女无一人能瞧见江扶风此刻脸上的愠怒。 而在长廊的后方,还见一男子捂着脸颊一侧穷追不舍,锦衣华服的上方还能瞧见清晰的脚印。 喜服遮不住江扶风窈窕的身姿,也拦不住她此刻的大步流星,未施粉黛的面容难掩她的绝俗,但跟在她身后的侍女却隐隐察觉不妥。起码从前的主子都是低声细语,何曾像今日这般险些大开杀戒? 偌大的府邸不见喜色,哪怕是到了待客的正厅中,江扶风也显得格格不入。 因为除去那挂壁上贴着的剪纸,她在四周找不出一处是象征着成亲的痕迹,甚至怀疑那几张剪纸,是她爹和继母成婚时挂上还未取下,逼着她将就继承来用的。 何其可笑的一家人。 江扶风气势汹汹而来,顾不上正厅相互寒暄的众人,猛地抬手伸向发髻的金钗,如握刀的手势朝桌上直直刺下,瞬间惊得一旁的继母黎小娘高声尖叫。 不待江父发作,随之而来的是她那长兄江黎的嚎啕声。 “爹!娘!江扶风打我!”江黎说着后脚就扑到黎小娘的怀里。 原本坐在四周的亲戚见状纷纷礼让,识趣地腾开地方给他们,俨然一副看戏的姿态。 江父瞧见这一幕,气得满脸通红,二话不说朝丢人现眼的儿子江黎训斥道:“江黎站起来!遇事便一副哭天抢地找娘的模样成何体统!” 与此同时,更是不忘朝导致这场闹剧发生的江扶风看去,指着续骂:“还有你!谁准许你出现的!” 江扶风闻言时收手拍了拍,冷冷瞥了眼脚边被黎小娘扶起的江黎,朝江父看去说:“父亲难道不知女儿的嫁妆是死去的娘亲留下的吗?竟还让这个不成器的儿子来抢,不怕和小娘同床共枕时梦见了娘亲找你们讨债吗?” 众目睽睽之下江父难保面子,多了些恼羞成怒的神色在,随即他面对眼前为逃婚落水后性情大变的女儿,蹙眉吼道:“江扶风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黎小娘扶着江黎的手不由加重了些,下意识垂了垂头,眼珠左右转动。 江扶风余光将那母子二人的微表情变化收入眼底,瞧见江父的表情顿时明白这件事情的问题出在何处。 她在新世纪靠着观察微表情识破职场所有叵测之人,面试无数妖魔鬼怪,想不到今朝穿越面试人的能力竟在这种情形派上用场。 蓦然间脑海里的系统不合时宜的出现道:【宿主好眼力,不愧是火眼金睛的你!】 江扶风:滚。 只见她竟一改来时的盛气凌人,转眼脸皮一松成了笑脸人,带着令人感到寒栗的笑容朝黎小娘望去。 随后笑吟吟问道:“小娘,爹爹说我在胡说八道,你不骂我两句吗?” 黎小娘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死死握住江黎的手臂提醒他开口,目光闪躲着江父投来的视线,最后硬着头皮回了句:“小扶,这不是你长兄开了个玩笑,你怎的还计较起......” “计较?”江扶风毫不留情打断她的话,看着若无其事的江黎续道:“长兄将我闺门都踢烂,带着小厮搜刮屋内的嫁妆,瞧着不像是要来祝贺,更像是来欺我的架势。” 黎小娘脸色一白,被噎得说不出话来,竟装作起一副无辜的模样看向江父求助。 江父为官多年,从前对后宅之事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怕是当年面对江扶风生母之死都未曾追究彻底,眼下瞧见平日优柔寡断的女儿变得咄咄逼人时,心中千万疑惑未解,也从蛛丝马迹中推测出原委来。 而他欲责怪的话才到嘴边,又被黎小娘这眼神搅乱了心思,生了不分青红皂白也要护着那母子的念头。 他踱步走到几人中间,在江扶风审视的目光之下最终把那母子护在身后,猝不及防朝江扶风脸上落了一巴掌。 四周众人见状倒吸一口冷气,江扶风更是在这火辣辣的巴掌中清醒过来,却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没规矩的东西!大婚前跳河的丑事传遍京城还不够,现下又对长辈出言不逊!谁生了你这么个没教养的东西!”江父怒不可遏骂道。 江扶风袖下的双手紧握成拳,却咬牙忍下了这辱骂,方才嘴角的笑渐平,抬起头时脸颊上赫然出现发红的掌印,让江父所见时都不免动容了些。 只是他此刻眼底闪过的愧疚对江扶风来说分文不值,今日她既不是江府嫡女,更不是江父的女儿。 她只是由不得原主跳河也要带着的东西被抢走,哪怕是挨了这一巴掌,这顿辱骂,她也要留下原主奋不顾身保护之物。 黎小娘察言观色的能力了得,见到江扶风挨了打,立刻上前虚情假意地劝阻,没骨头似的靠在江父身侧替他顺气,左右看着都像是江扶风做错了事。 江扶风咽下喉间的不适,深吸了口气道:“父亲,谅女儿今日说句不孝的话,娘亲死于后宅,自我开窍以后你无暇照看,若论教养实在谈不上多少。” 她说着朝江黎看去:“但今日乃女儿大婚之日,长兄身为男子擅闯我未出阁的闺房翻箱倒柜,若传到尚书府中,只怕会耽误了爹爹的结姻计划吧。” 江扶风之言一语惊醒梦中人,江父霎时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在何处,连忙抬肘推开黎小娘,目光锐利地朝四周的亲戚看去,只见众人此时皆是一副垂头不语的模样。 站在他身后的江黎见状落了下风,上前指着江扶风斥道:“江扶风你别在这血口喷人,我是为了那铺子而去,你不仅不给还踹了我一脚,此时还在怪我碰......” “够了!”江父偏头瞪他,止住他后续要说的话。 江扶风感觉到脸上的疼渐消,听见有关铺子一事后更不欲和他们继续争辩,遂道:“父亲,恕女儿直言,片刻后吉时一到我便出了这门,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亲事让你今日办得遮遮掩掩便罢,若是登门被亲家瞧见我两手空空,丢得可就是江府的脸了。” 她不屈不挠地站在那一家三口面前,语气平静地将事情陈述完后,看见江父脸色逐渐难看而感到心满意足。 看来这一巴掌是没白挨。 江父踌躇半晌,挣开黎小娘越抓越紧的手臂,拉开一步的距离后朝江扶风问道:“你想要什么?” 当这句话一出时,江扶风才算暗暗松了口气,脑海里快速闪过原主生前的记忆,捋清原主生母留下了一间归娘家管的茶楼,生意极好故而遭黎小娘眼红,还有的就是另一间被夺走许久的学堂。 江扶风不假思索,当即脱口而出:“想要我嫁给尚书之子,好说,把茶楼和学堂都还给我。” 话落,黎小娘和江黎脸色一变,顾不上仪态左右拽着江父。 黎小娘急道:“老爷,别听这臭丫头乱说!给了她可就全部打水漂了!” 江黎更是劝道:“是啊爹,何况她一女子怎的懂经商?定是怀恨在心才如此狮子大开口!” 闻言狮子大开口这几字的江扶风忽地失笑,回身走向插着金钗的桌上,扬手把金钗拿在手中。 黎小娘见识过她方才的气势,此刻看见她又执起金钗背脊一僵,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警惕盯着江扶风的动作。 江扶风把玩手中的金钗冷笑:“茶楼呢,本小姐还是会放在外公处不动,至于说到经商,长兄说得不错,我再经商不才,但若和你相比,倒也不是拿不出手。” 江黎皱眉:“江扶风你什么意思?” 江扶风一笑:“能把先帝年间名扬四海的学堂,经营成如今这般人人唾弃的处境,恐怕只有你江黎才有的功绩吧。” 那是在原主的记忆里一段不堪的往事,黎小娘母子二人欺原主懦弱,嫁祸丑事在原主身上,并以封口的形式逼她找生母娘家取来学堂的掌权。 却不想短短数年里,学堂每逢春闱不仅难出才子,更因江黎横行霸道闹出丑事遭万人嫌。如今再谈扶摇书斋,不会再有人说桃李满天下,只会说蠢材满江淌。 事到如今,江父在江扶风的一字一句中恍然大悟今日所作所为的不妥,也来不及再去好好置办这场冲喜的大婚。 最后江父允诺了江扶风所求,送江扶风出门时,还在那红头盖一侧低语几句好话,盼着她能在尚书大人面前为自己美言几句,助自己的官途锦上添花。 当时在红头盖下的江扶风心想,能毫不犹豫把女儿送去为危在旦夕之人冲喜的父亲,值得她去同情吗? 何况,她能在那病秧子身边熬多久呢? 好比如此时,她入了尚书府,未能与那快病死的夫君拜堂成亲便罢了,竟还遭人拎着公鸡上门取笑,逼着她和公鸡拜堂! 江扶风觉得,离谱的事情还是要发生在古代才合理,起码在人人争做好青年的新世纪里,绝不会有如此荒谬的事情发生。 但是她不能说什么,因为这位提着公鸡的来人是某王府的掌事。据江扶风在原主的记忆中搜寻有关的只言片语里得知,那王府是尚书府在党争中与之对立的权贵。 今日这场以鸡代婿的戏,恐怕是冲着羞辱而来,她既不能说也不能动,只能戴着红盖头僵持在原地静待破局。 只是谁人能想,在她以为要被侍卫逼着和公鸡拜堂的那一刻,身后哄乱之声传来。 眼看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心感疲惫,不想转眼垂下的双眸中,出现了一双干净修长的手将她牵住。 这是谁?是来强迫她与鸡拜亲的,还是…… 2. 礼成 江扶风从没指望有人能帮上自己,哪怕是顶着唏嘘和怜惜嫁给当今吏部尚书的病子,唯一能盼着点就是这位夫君在她发财前别死,省得她身无分文还要被扫地出门。 但是眼下显然有转机出现,这场暗流涌动的局,破局者竟会是她那素未谋面的夫君。 江扶风隔着红盖头朦胧间瞧见一抹修长清癯的身影,与她想象中有所不同的是,此人身形十分高挑,却因病弱而佝偻着双肩,如那外头高挺的柳树垂落,若非生了病,恐怕气势更甚。 她隐隐感觉被牵着的手心发热,这令她不禁生疑,却来不及思考间,公鸡的扑腾打断她端详的思绪,听着那管事目中无人地挑衅。 “柳公子,王爷听闻你卧病在床,特命尔等前来照看,如此殊荣当前,柳公子该受着才是。”那厮几乎是咬着每一个字去强调。 言外之意就是要逼着江扶风和王府送来的公鸡拜堂,即便拜堂的人出现了也无济于事。 从朝堂上的针锋相对搬到大婚当日,明眼人都能品出些当今时局的水深火热。 比起柳尚书的羞怒,除了江扶风表现得十分平静以外,让她感到好奇的是牵着自己的人,竟更加沉得住心。 只听见她的夫君彬彬有礼回那掌事说道:“掌事今日替王爷远道而来贺喜,臣民受宠若惊有失远迎,只是昨夜受了些寒不过是传大夫前来把脉,提醒我多卧床罢了,怎的到了外头就成了我命悬一线呢?” 他的语气温和,从容不迫与那掌事周旋着。 掌事自然不是善茬,在听闻他暗中所指附近有眼线的意思后,脸不红心不跳地扬了扬手中的公鸡,笑道:“柳公子有所不知,王爷为了寻这大公鸡,可是费了一日一夜。若是柳公子辜负了王爷的心意,只怕我这做属下的回去不好交代,何况做错事了便要受罚,老奴不想喜事白事都在同一日。” 听见这一番口无遮拦的话落,引起四周一阵唏嘘声。 柳尚书顿时上前朝那管事下逐客令:“来人,送客!” 掌事一看事端挑起,拿着公鸡的手更是收紧起来朝后躲去一步,那系在公鸡绶带因挣扎而抖落,在那一瞬间,江扶风的手指动了下,而身侧的人更是微微偏头看了眼她。 厅外见两位小厮走了进来,结果还未能靠近掌事便给王府的侍卫拦下,柳尚书站在中央与那掌事面面相觑,众人更是敛气屏声纹丝不动,盯着一触即发的争端出现。 “且慢。”一声温和的声音打断这场对峙。 柳尚书闻言回首看来:“臣儿。” 江扶风感觉到有人缓缓在手背轻拍了下,似抚慰。 随后手心被松开,柳臣走到他们面前,朝两侧作揖后说:“今日恐怕难圆王爷之命了。” 掌事一听脸色瞬变,眼底生了几分阴险道:“柳公子,可要想清楚了。” 柳臣朝父亲递去个宽慰的笑后,目光落在地上的绶带说:“拜堂成亲的绶带都落了,如此不吉利之举,不仅委屈了夫人拜这天地,还诅咒我早逝,只怕并非王爷之意。” 众人闻言朝掌事手中的公鸡看去,果真见绶带不见踪影,还被踩在了掌事的脚下。 掌事拿起公鸡脸色一僵,转头看向柳臣咬牙切齿道:“你分明......” “夫人。”柳臣不知何时来到了江扶风面前,朝她伸出手续道:“若再不拜堂,吉时可要过了。” 红盖头下的江扶风闻言勾起一抹浅笑,乖乖伸手搭在他的掌心上,随后徐徐走向柳尚书夫妇二人的面前。 被无视的掌事在原地手足无措,听着耳边拜天地的声音落下后,气得将手中扑腾的公鸡塞到身侧的小厮手中,带着一群侍卫灰溜溜地走掉。 江扶风被柳臣小心翼翼牵着离开了前厅,一路沉默回到厢房的院子中,最后在进门前被松开了手,任由侍女接过自己。 虽然披着红盖头,但江扶风还是感觉到柳臣在打量着自己,此刻她摘不下眼前的障碍物,却还是为方才在前厅时两人的默契之举而动容。 索性停下进屋的脚步,循着目光朝他看去,眼看侍女退开几步候着,她思忖间道:“柳......夫君。” 江扶风为这一声称呼而感到前所未有的别扭。 如果能叫老公,起码都顺口一些。 但是不能。 柳臣话中带着笑意说:“其实夫人也可唤我的字。” 那更难叫出口了。江扶风腹诽。 两人又陷入一顿沉默,因隔着红盖头,江扶风也未能瞧见柳臣眼底闪过的一丝期待。 称呼到了嘴边时,江扶风也只是说:“若有何事,请不要瞒着我。” 其实她想问柳臣是不是要去处理今日这件事,但思来想去觉得古代人都不愿女子插足打听朝政,只怕问出口会惹人不快。 但江扶风却不知在她这句话说出口时,打量她的那双深邃的眼眸,方才的那丝丝期待消散后,被若有所思代替。 柳臣抿唇少顷后才道:“好,一定告知夫人。不过有一事想先说,为夫因身子不适,担心染病于夫人,所以今夜恐不能回厢房,但为夫会在偏房中就寝,夫人若是遇事,命人来传便是。” 分房睡? “啊?”江扶风一愣,险些好奇掀起了红盖头,“竟有这等......难过之事。” 她内心的雀跃不知从而来,总之从诧异到接受,也不过眨眼间。 柳臣一如既往地带着浅笑说:“看来夫人不会责怪,如此甚好,待为夫病好,定会与夫人圆房。” 江扶风一听,差点岔气咳嗽起来,连忙倒吸了口气后,清了清嗓子后匆匆忙忙朝他行礼后告退,不远处的侍女见状连忙跟上进了屋。 柳臣看着那抹落荒而逃的背影消失在门前后,握着袖口转身离开。 江扶风进了厢房不久,被侍女和喜娘折腾了一个时辰后,终于也从那句“圆房”的话中回过神。因柳臣和自己分房睡,免不了换来院子下人们的议论,她听着,也记着,却因太累而无暇顾及,折腾完后便将众人遣散出去,倒在床榻上发呆。 【恭喜宿主,贺喜宿主。】系统的声音从江扶风脑海中响起。 江扶风翻身趴在床榻上,没有一丝想回它的打算。 系统厚着脸皮又说:【宿主,恭喜你不仅喜提了完成任务,还喜提了对象呢,这可是你在新世纪天天挂在嘴边的甜甜恋爱哦。】 江扶风:“这恋爱给你你要吗?” 这日子无异在那刀尖上舔血。 思索间她的脑海里闪过系统方才的话,立即问道:“完成任务有什么奖励?” 她的话一出,脑海里的系统沉默片刻,略显卡顿着回答:【宿主,完成任务系统会给你提供人才信息,但是不能分析此人好坏。】 “那要来还能做什么?”江扶风脑子一时半会转不过弯。 系统提醒:【宿主,你是面试官,知遇之恩就是人脉,你不是要发家致富,要为所欲为吗?】 江扶风埋头在被褥里闷声反驳:“我现在举步维艰,遭人嫌弃,若不是靠着个半死不活的男人,早就葬身鱼腹了。” 何况上辈子是面试中途猝死,这辈子享福不成就算了,还要无限延续上辈子的工期,从头开始企图翻身做主,做梦都不敢找这种素材。 系统:【但是招聘系统一旦绑定,只要宿主完成任务,在这个朝代靠着举荐也能成为一方文客,何况你是女子,十分珍稀。】 府躲在被褥里的人沉默不语。 须臾间,江扶风翻身坐起来,问道:“这个人才信息是待挖掘的,还是已经被挖掘了?” 系统立刻回答:【未挖掘。】 江扶风顿时起了兴致,想到手中夺回的扶摇书斋,若是能把人才都送进去,将来定能为己所用,虽然系统分不清人才好坏,但她可以啊。 她的微表情观察都能派上用场了。 何况每一个人才都如同开盲盒般,于她而言,既是挑战也是锻炼。 将来若是柳臣一命呜呼,她起码能靠着茶楼和书斋傍身,下半辈子不必遭人冷眼相看。 随着她的想法出现,江扶风便也有所行动起来,只见她起身朝案牍前走去,取来文房四宝铺好在案上,端坐在圈椅中执笔沾墨,靠着原主的记忆把有关扶摇书斋的一切记载下来。 边记边问系统道:“第一个人才信息是什么?” 系统答:【请宿主前去扶摇书斋后就能遇到第一个人才,目前系统得到的信息是,此人在书斋授学留下的名字——平展。】 江扶风在宣纸上勉强写下“平展”二字后,端详少顷也毫无头绪,起码在原主的记忆中,此名几乎是一片空白。 她无奈问:“没有其他记载了吗?” 系统:【回宿主,此人生在京城,在原主江黎接手扶摇书斋后才出现在其中,其余信息不详。】 江扶风:“所以你们甚至不怀疑这个名字吗?” 系统:【怀疑过,但我只是个小系统,无实体。】 好吧。 江扶风无可奈何,只能将记载好的宣纸收拾好后,琢磨着过了这几日趁着回门前去书斋看看。 只是她离开时拿走了茶楼和书斋的契书,倘若真的回门只怕也未必有好脸色看。 而情况确实如此。数日后她收到柳臣因病再度卧床,无法和她一同回门的消息,尚书夫人秦氏为她备了些小礼命人送江扶风这一趟。 她在尚书府算不上讨人喜爱,因为分房睡一事几乎传遍整座府邸,秦氏知她对此不闻不问,整日呆在厢房中写写画画,权当她是从前那个懦弱安分的江扶风,今日送她离开时也不过是体面话,表现得只有疏离。 然而令她始料不及的事情不是发生在江府,而是在她回江府的路上听到的消息。 江黎带人去砸了扶摇书斋! 3. 平展(捉虫) 江扶风想着如今自己寸步难行,时刻看人脸色下饭足够令她心烦意乱。 眼下还被所谓的娘家给自己添堵。 若非社畜的抗压能力强,恐怕她也要重现原主跳河之举了。 她顾不上回江府,派人将回门礼捎回江府后,催促着马车掉头前去扶摇书斋。 直至她赶到的那一刻,入眼见那金色的匾额只剩残骸,高墙剩残垣断壁,唯有滚滚沙尘扑面而来,而那江黎正举着铁锤正朝那匾额挥下。 随着一声匾额碎裂的巨响,见状的江扶风终于忍无可忍,用力甩开欲拦着她上前的家丁。 只见江扶风快步走去,不留余力地将他手中的铁锤手柄踢开,双手往江黎的胸膛推去,气道:“江黎,你简直是个疯子!” 站在面前的江黎朝后踉跄几步,险些被后脚的砖石绊倒,好在被家丁上前扶着才算站稳脚跟。 他满足地看着铁锤嵌入眼前的匾额中,在瞧见江扶风盛怒的神色落在眼中时,竟诡异地笑了笑,随后挣脱掉家丁搀扶的手,走出一步站在人前,装模做样地拍了拍沾了灰的衣袍,吊儿郎当地扫了眼四周。 他看着江扶风轻笑:“江扶风,你不是想要书斋嘛?喏,今天我是来收拾东西物归原主,砸掉的这些都是本少爷当初真金白银掏钱修缮好的地方,反正也带不走,索性毁了便是,你也别在意。” 江扶风呼吸逐渐加重,转头看向一片狼藉的书斋时,只觉今日再不给些教训黎小娘母子,恐怕将来江父都要被这目光短浅的两人拖累。 她试图用呼吸平复内心,可是越是如此,她便越是恨不得立马宰了这孙子。 江黎仍旧端着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态度朝她说道:“江扶风,不瞒你说,本少爷原本打算把茶楼拿到手后,连着扶摇书斋改成招待京城弟子们的玩乐之地,结果你去死又没死成,还非要嫁给那病秧子,这几日那些贵公子在背地没完没了羞辱我,闹得爹爹要挨家挨户送礼。既然如此,你不是想要吗?行,我拿不到的大家都别想要。” 江扶风阖目后缓缓睁眼,漠然道:“我以为你先前只是少了经商的头脑,今日一看,我看你是少了脑子。” “你!”江黎瞳孔骤缩指着她。 但被江扶风打断接着说:“你我脚下踩着的是京城书堂聚集之地,你用那双毫无远见的眼睛看看这四周,是你能当作玩乐的烟花之地吗?” 江黎闻言朝周围巡视了一圈,回头嘲笑道:“你少在这蛊惑人心,本少爷常年在此,难道不比你了解四周学子们的喜好吗?” 话音刚落,忽见江扶风嗤笑一声,难以置信瞧着他无知的模样。 江黎被她的眼神看着时感到莫名地心慌,不由问:“你笑什么?” 江扶风瞥了眼他下意识紧贴起的双脚,看破他此刻的局促笑道:“江黎,试问中书六部,谁人敢审你提报的改建批文,以你如今这副游手好闲毫无功名在身的处境,能这般胸有成竹是靠着父亲保你呢?还是靠着你的狐朋狗友们保着你?” 她毫不客气截断江黎想说的话,朝前慢慢走近,直视着说:“此处在先帝年间,曾以扶摇书斋为中心向四周圈起隶属京城才子栽培之地,朝中六部、文武百官,从这区区方圆十里内的书院里层出不穷,因此才谓一句且谈桃李满天下,不过扶摇十里处。一旦扶摇书斋成了烟花之地,他日也就成了你葬身之处,蠢材!” 江扶风的后半句,几乎是逼近在江黎的面前,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沉声说出。 只见面前的江黎身形一晃,心底的慌张化作前所未有的惊恐,躲着江扶风洞察的双眸,朝身后连忙退去几步,撞到家丁的身上。 又因受了惊吓,还未待家丁伸手将他扶着,他回身朝身旁围上来的众人推开,直到那家丁推倒后还补上一脚,听着他仓惶吼道:“滚!都给本少爷滚!” 但他未料江扶风并不打算就此罢休。 只听江扶风冷冷开口道:“站住。” 江黎那踢着家丁的脚收住,不明所以看着江扶风。 江扶风问道:“想去哪?回去找爹告状吗?” 此刻的江黎就像那日被吓到的黎小娘一般,神色简直变化莫测,欺软怕硬的性子暴露得明明白白。 他睁大双眼厉声道:“江扶风,你给本少爷等着,日后这账绝对和你一笔笔算!” “好啊,我等着。”江扶风丢了个无害的笑给他。 初春的暖阳洒在她身上,春风拂过阶梯两侧的参天大树,沙沙作响的叶子声并未掩盖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她站在原地眼帘微挑,道:“不过在此之前,你得先学着自救了。” 与此同时,周遭围观的百姓忽然被冲散,为前来的官兵分开人流让道,只听见一声高喝从他们耳畔传来。 “何人在此聚众惹是生非!”是为首的官兵。 江黎收回瞧见官衙出现的目光,不可置信看向江扶风吼道:“江扶风!我们是一家人!你竟报官抓我?!” 江扶风后退数步,为官兵让开道路,也无意再去揣摩江黎的神色。 她立于那破裂的匾额边上,脑袋歪了歪,双手一摊,把话原封不动还给江黎道:“你别在意啊。” 微风掠过这片破败的书斋,带走江黎的叫骂声一同远去。 江扶风踱步走到那匾额前方,看着碎裂的四个大字心中生出一丝沉重。 这数日她在厢房中把原主的记忆都梳理了一遍,有关扶摇书斋的记载竟也不过两页宣纸。 原主生母杨氏乃京城书香门第的小姐,祖上曾有贵为少师之职的先辈所在,虽然这两代有所没落,但也受人敬仰。 杨氏曾是扶摇书斋中闻名京城的才女,意外和江父相识,两人情投意合不顾家中反对成家。杨氏为了江父的官途,以几近断绝关系的方式换取书斋和茶楼积攒人脉,不料江父功成名就,当上了户部员外郎之后逐渐冷落杨氏,最后对她死于后宅一事更是不闻不问,还被黎小娘鬼迷心窍以至负了她。 原主死前也要带走茶楼的契书,怕的就是有朝一日茶楼被糟蹋在了黎小娘母子二人手里,她不仅愧对母亲,更无颜去见杨家。 看着眼前破烂不堪的一幕,她只想问一句系统:“今日这般一闹,你说的人才还敢出现吗?” 她甚至觉得那人才能留在此处,应是和江黎相处得好,无非不过酒肉之友。 系统及时出现说:【宿主,按照系统提示你要在此找到此人才,此人才为扶摇书斋授课先生,教书育人本事过人。但因江黎从不在意学堂中事,整日与纨绔子弟在书斋花天酒地,书斋被迫建高墙隔开两端,故而他们二人素不相识。】 江扶风抬脚跨进书斋院子,入眼瞧见四间书堂立于其中。偌大的院子里一睹扎眼的高墙宛如拔地而起,分割两片不同的天地,只是今日江黎带人闹事,把这堵高墙砸剩一堆废墟,倒也让人瞧清左右两侧。 一侧光鲜亮丽,另一侧却寒酸落魄。 她继问系统:“所以我要继续等着吗?” 系统:【目前的情况的确只能如此了。】 江扶风随意走进一间学舍,竟发现里面装饰陈设十分华丽,却并无一本书籍在其中,哪怕是笔墨纸砚也不见踪影。 她绕着走了一圈下来后走出房门,朝着另一侧的书舍走去。 不想还未踏进门槛,便瞧见一抹影子投落在屋内的地面上,因她的出现而悄然晃动了下,似乎在想方设法地藏身。 江扶风勾着一抹笑站在门口,清了清嗓子道:“我进来了。” 又见那抹影子动了下,令她笑得更欢了,如此故意为之拉扯后,朝着那身影走近的同时,也通过影子推测出那是一名幼童。 “小孩,躲着作甚?”江扶风一个转身站在路过的书橱前,带笑看着缝隙里偷看的人。 只见一个身穿素袍的孩子蜷缩在书橱中间,双手抱膝蹲坐在地上,颤颤巍巍抬首看向江扶风,眉尾下垂,双眼宛如受惊的小鹿。 江扶风不是善心大发的人,起码在这一世不是。 她居高临下看着这孩子问道:“你是扶摇书斋的学子?” 那孩子听见时眼珠动了下,思考着是否要回答她的话。 但江扶风把他的神色都收入眼中,开门见山说道:“今后我便是这书斋的少主,你若是不说,马上收拾东西走。” “不!”那孩子一听顿时松开抱膝的双臂,微龛的双唇急吸了口气说:“我是,我是莫亦,是,是书斋的学子。” 他拔高的声音随着江扶风看着的眼神越发变弱。 江扶风偏头扫视了一圈四周,空无一人的书舍在江黎的捣毁下寻不出一丝体面,墨水洒在地面上被挥发墨香,萦绕在他们的鼻息间,墙上挂着几张临摹的字画,除此之外,无一处完整。 她皱眉问道:“今日可是开课了?” 说着她朝着不远处的一张书案走去,以布局而言,为首在那阶上的书桌定是授学先生所用。 莫亦从缝隙爬出来,扶着书橱小心翼翼起身,声若蚊蝇道:“没,没开,先生说这几日家事缠身,不便前来。” 江扶风想要拾起地上书籍的动作一顿,转头看着他问:“既然不开课,你还来作何?” 莫亦垂眸看着脚尖,踌躇着说:“我无家可归,先生允了我在书舍留宿。” 江扶风把书籍捡起来拍了拍上方的尘土:“所以你睡哪?” 莫亦道:“书舍后方有小阁楼,学生睡在那。” 闻言,江扶风翻身的手收住,转身走向一侧窗户旁,朝外投去目光,果真见到一间小楼在后院中矗立着。 她顺势倚在窗边,头也不回问:“那你的先生是何人?” 莫亦悄悄看她,拽着衣袖说:“如今书斋只剩平展先生了。” 果然如此,江扶风心中见喜,拿着手里的书回身靠着,边看莫一边掀开手中的第一页说:“好,那你帮我找过来。” 谁知莫亦一愣,迷茫地望着她不语。 江扶风道:“听不懂?” 莫亦连连摆手说:“少主,可是先生不在啊,他,他平日都不在书斋留宿的。” 江扶风才舒展的眉头又皱起:“所以他不来你们就不开课了?” 莫亦点头回道:“是啊,有时候平展先生会派人送来课业,基本做完时他就出现了。” 思及此,他似乎又想起来什么,随后又道:“不过,我住在此处曾见过有人来找先生,只听闻那人唤了先生另其名。” 江扶风收回目光,随口问:“还有什么名字?” 然而在她看见手里书籍上方的落款时,眼帘忽的一抬,眸色闪过意外。 莫亦的回答同时传来她的耳畔。 “那人唤平展先生为柳臣。” 4. 回门 江扶风把手中书本一搁,正欲同莫亦交待几句时,书斋外几声哄乱传来,其中隐隐约约还夹杂着哭啼之声。 江扶风当机立断吩咐着莫亦,“你回小阁楼去待着,一会儿不论外面发生了什么,都不要出来。” 莫亦先是怔了怔,迟疑之间还是选择了乖乖听从江扶风的话,踩着小碎步一溜烟地回到了小阁楼躲着。 随后江扶风信步来到书斋门前,只是还未见着来人身影,便听到了黎小娘那撕心裂肺的哭喊。 “老爷…我们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是有什么闪失,江家可怎么办啊?那江扶风左右已是嫁到了柳家,哪曾她想如此不顾我们的死活,残害亲兄长啊?” 看来江黎被官府抓走一事传得还真快,这不过一盏茶的工夫,黎小娘便拉着江父来扶摇书斋,想要制裁她这个“祸首”了。 江扶风冷笑一声,径自跨过断裂的碎石,对着闯入视野的江父与黎小娘道:“兄长做错了事,自是要受些惩罚。倘若小妹这次纵容了兄长犯错,他日连累整个江家便就晚了。” 黎小娘一见着江扶风,面容瞬间变得阴狠,“江黎就算千错万错他也是你的兄长!你怎存了如此歹毒的心要这般对他?” 就连江父神色也是沉郁,他瞄了眼书斋前江扶风回门的柳家马车时,话至嘴边又软了几分,“扶风,你也知道我们江家香火不盛,为父膝下只有你和你兄长两个孩子。现如今你嫁到柳家,为父就剩了黎儿孝敬我与你小娘。你若是还存了些许孝心为我们着想,便去衙门把黎儿保释出来。” 江扶风一眼便看穿了江父的心思,只怕他以为今日她回门,柳臣因身体不适此时正于马车中,所以才同她放软了姿态。 “父亲,我只是以扶摇书斋主人的身份,告了江黎寻衅滋事,破坏书斋。可江黎告知我,他要将这书斋改建成烟花之地,丝毫不顾惜昔日先帝对书斋的青眼。倘若这事传了出去被朝堂上的言官知晓,父亲少不了被弹劾纵容儿子糟蹋圣地云云。” 江扶风话语尤为强硬,她紧盯着江父游移的神色,步步相逼:“父亲难道不怕江家这几十年积累的功名福荫被江黎一人给毁了吗?” 听罢江父目光骤变,黎小娘随即哭丧着脸,抱着江父的胳膊细声道:“老爷,我们黎儿是你从小看着长大的,他向来听话孝顺,怎可做成这样的事情?一定是其中有什么误解,让小扶对黎儿产生了这般印象。当务之急,还得是让黎儿从衙门里出来啊。” 江扶风懒于和黎小娘争口舌,她漫不经心地理了理袖口,“按当朝律法,江黎只需要赔偿我书斋被损坏的物品钱两然后挨几顿板子就行了,父亲和小娘不用担心。” “什么?挨板子?老爷,黎儿他小时候不小心磕着了你都心疼好久,这衙门里的板子他如何挨得?”黎小娘急切地攥着江父衣袖,哀声啼哭地说着。 “这不挨板子,如何能给兄长提个醒?”江扶风凉凉道。 江父紧聚着眉峰,有些不耐烦地瞄了眼江扶风:“此事私了如何?书斋的损失,他日我让黎儿将赔偿钱两送到,你也去衙门把你的兄长完好无损地带出来。” “虽说你已是柳家的媳妇,但好歹我也是你的父亲,难不成你要我当着京城老百姓的面给你下跪求情?扶风,凡事也要有个度。” 江父话中意味很是明显,今日她占得了理赢了钱,却也和江家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但她在乎吗?能卖女求荣的父亲,她江扶风稀罕?她只不过不想费这么多心思去对付娘家这些弯弯绕绕,在这如履薄冰的时日里,他们不给她添麻烦就已是万事大吉了。 是以江扶风也没有死咬着江黎不放,应了江父所言:“好啊,我需要重新修缮书斋,这笔钱就要拜托兄长了。” 话毕江扶风递予了江父一份拟好的书契,虽说她瞧着江父的脸色愈发难看,但终归这白纸黑字落实了地,江扶风也没有多计较。 “今日你回门,你的夫君呢?虽说我知晓他身体不适,但依礼也应该出面见见我和你小娘的。”江父问着,目光落在了那已停驻多时的马车上。 好巧不巧,恰逢清风拂过,一并掀起马车门帘,现出其里空空如也的景象。 糟糕,这下被江父发现了柳臣并未同她一道回门的事实。 江扶风只好厚颜胡诌着:“他啊,马车颠簸,他半路上…” 却是话还未完,被黎小娘抢得机会刻薄于她:“该不会你在柳家什么也没讨得,连回门这档子礼节大事,都只有你一人回来吧?这传出去江家的脸往哪里搁?” 江父本就憋了一肚子气,连着他顾忌的源头都成了一场空,顿时面上怒火隐现。 正当江扶风护着书契,思索着应对之言时,一个清润的嗓音从马车后头传来。 “夫人,可是岳父大人在此?” 系统的声音插入其中:【你看,我说了他会来的吧?】 江扶风咬牙切齿:“那我还真是谢谢你啊。” 只见不远处一人从马车边现出身影,正盛的天光落在俊秀的面容上,依稀可见得其脸色苍白,却是唇角勾起,一双目紧盯着书斋门前的江扶风。 “昨日听闻夫人想吃杏子巷的糖水,差府上丫鬟去买时已被人抢空。今日我便提早前去排了队,为夫人买到了糖水。不曾想岳父大人已提前至此地,小婿有失远迎,实在失礼。” 柳臣缓步走近,手中正是携着一碗封得完好的糖水,又再挽起江扶风的手,将糖水稳稳当当地放予她掌心中。 糖水尚温,掌心还有着柳臣指腹摩挲而过的痒感,江扶风一时觉着今日天气有些许热,暖阳烘得她面颊发烫。 “咳。无妨。”江父望着“感情甚好”的二人,原本皱着的眉不自然地拧了拧,“既然如此,便一道回去吧。” 狭窄的马车内,江扶风近乎是整个人贴在了马车角落,歪着头搭在车框处佯装在看车窗外的喧嚣市景。 此番她这徒有个夫妻之名的夫君便坐在她的身侧,一路上也与她未有言语,加之二人同在的空间本就狭小,气氛一度尴尬至极。 江扶风虽是怀里仍搂着柳臣予她的糖水,但想来这等吃食,说不定是他随手给学堂里的小孩买的罢了,又再路过遇着她与江父这般情形,顺手解了围。 而马车陡然颠簸一下,江扶风的额头猝不及防地磕在了车框处,疼得她直直嘶了一声。 “夫人可以往我这边坐坐的。”柳臣始才开口。 其实马车虽小,但坐下他们二人绰绰有余,而江扶风却是一个劲地往角落里贴,以致柳臣处留了好些空隙。 江扶风转过面,垂眼见着二人相距的距离,旋即有些僵硬地往他那一侧挪了挪。 却是忽闻一阵淡淡的药香随风而来,紧接着她便见那月白衣袖抬至自己眼前,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从里伸出,那略凉的指尖轻轻抚上了她方才撞着了的额角。 “夫人可疼?”柳臣问着,江扶风偷眼朝他面上看去,他的目光不偏不倚地与她撞了个正着。 “不,不疼。”江扶风当即敛下了眼,暗自恼着怎么和他单独在一起时,就如此这般浑身不自在,连着素日里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也在他温和的目光里轻而易举消散。 而柳臣的指腹却是陡然用力按了按她的额角,惹得她不禁痛呼出声。 “这就是夫人说的不疼?”柳臣问道。 江扶风忍着痛,心中腹诽着,你这么一按不疼才有鬼呢? 接而似有一冰凉的药膏在她额角徐徐抹开,柳臣不急不缓的嗓音也从她耳畔传来,“夫人想要我有事不相瞒,那夫人也请坦诚于我才是。像疼痛这种事,又何须忍着?” 江扶风听出他话中有话,是指她与江家的关系么? 索性江扶风亦开门见山,“你不是因病不能陪我回门吗?今日怎么又来了?还是出现在扶摇书斋。” “原本大夫是建议我卧床的,所以我只得委屈夫人。但今日天气尚好,我觉得身体还行,又听府上家丁传报你来了此处,我便过来了,还特意买了糖水赔罪。”柳臣将手中的药膏放置一旁,望着她若有所思的神色,接言续道:“夫人可是对我有所怨言?” “你既是来了,还替我解围,我又如何会怨你?但想必你也看到了,我和我家里人关系并不好,今日你来与否,那黎小娘也能找着法子刁难我。至于我父亲,他眼里就只有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和他的仕途利益了。”江扶风毫不留情地披露着她对江家的看法,却未见柳臣眸中闪过一丝讶然。 “夫人不怨我就行。既是江家凉薄,往后也有我在。”柳臣面容贴近,他自顾自轻吹着她额角的红肿,心头想的是传闻江家嫡女柔善羸弱,而经过上次大婚之事与他今日在扶摇书斋门前所见,并非如此。 江扶风眼见着咫尺间的人,琢磨着该如何好好利用他的身份以振学堂时,却听系统蓦地发了声。 【由于提前完成修缮学堂的资金任务,我将为宿主提供第二个人才信息。】 江扶风:“是什么人?我要怎么见着此人?” 系统答道:【此人对当朝文学之风颇有见地,但碍于自身身份不能一展文采。其真实身份未知,名为陈词。按…】 “驭——”马鸣之声忽起,与着马夫急促的指令声生生打断了系统的话,也一并使得马车剧烈晃动了几番,摇得江扶风晕头转向。 5. 陈词(小修) 人仰马翻间,江扶风好一会儿才从渐稳的马车里缓过神来。却是在睁眼瞥见那紧拢的衣襟上,柳臣喉结微动,她始才反应过来适才是柳臣及时将她圈于怀里,让她免受了马车颠簸的撞击疼痛。 江扶风有些匆促地起身,望着他本就病态的面孔:“你…没事吧?” 柳臣挑了挑眉,垂眼看着被她压乱的衣衫,“为夫不是琉璃做的,夫人放心。” “哦那就好,我去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江扶风随意理了理衣裙便猫腰往外走,却是方走出一步便觉自己宽大的袖口被什么东西往回扯。 江扶风侧目看去,瞧着自己的衣衫被柳臣腰间的玉佩勾住。 “夫人要看热闹,何不带上我?” 柳臣抬眸看向他,那漆黑的眼仁儿敛着光,反复流转于她面上。 他到底存的什么心思?明明前些时日婚成之后便与她再无交集,今日却是表现得过于热切了些。即便是演戏,那他也太入戏太深了。 江扶风一时不明,却也任由着他随自己出了马车。 马车外,黄昏欲晚,零散的书篇落了一地,被风拂得唰唰作响。来往人群间颓坐着一体型瘦小的书生,正低头捡着地上的书本。 “少爷,方才便是这人突然冲到街中,马夫急急拉绳才惊了马。所幸少爷和少夫人都无大碍。”家丁指着那瘦小书生,在一旁补充道。 而江扶风见得那散开的书页上,密密麻麻的墨色小字尤为清秀,她不禁躬身拾起其中一页,细细打量起来。 “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1]”江扶风轻声念出其中一句,望着前处的瘦小书生笑了笑,“这是你誊写的先人文章吗?” 瘦小书生抬起头来,那面上满是尘土,唯有一双眼格外澈净。他先是警惕地看着江扶风,端详了她片刻后,头一句话却是:“你居然识字。” 他的声音细弱,但江扶风却能听出他的话中未带有半分轻蔑的意思,加之他溢于言表的神色,他只是对她识字一事觉得惊奇罢了。甚至江扶风隐隐觉得,他那闪烁的眼神里带了些许激动。 江扶风将四处纷飞的书页合整一齐,便发现其上内容皆为同一篇章,她笑道:“我不仅识字,还知晓这篇文章。不过比起这篇文章本身,我却是更为好奇,你誊写它无数遍,而你的字迹早已自成一体无须再练,那你是为的什么?莫不是被先生罚了课业?” 瘦小书生抿了抿唇,沉思了半刻才搭了她的话:“我没有授课先生。” 而江扶风身后此前一言未发的柳臣忽道:“此文虽是写郭橐驼种树,却是暗喻治国养民之道。即便这些年来我朝文学之风开明,并不怎么限制学者大家春秋笔法,但你还年轻,更应扎实根基,多览各家经典篇章,再化为己之见。” 书生闻言埋头陷入了沉思。 这一间隙,江扶风察觉到了眼前书生的不对劲之处。 譬如眼前早过初春时节,天气尚暖,除却似柳臣这般病弱体虚之人,少有人像这书生这般穿得极为严实。此番他的穿着,却是将颈处都遮掩得毫无缝隙,明明他额间密汗连连,并不是畏寒之人。 “臭小子,可算让我逮着你了!” 一声暴喝从另一头传来,紧接着便见一飞扬跋扈的男人追来,其衣衫华贵,在江扶风原主的零碎记忆片段里,来人是为某官宦人家的纨绔子弟,同江黎交情匪浅。 那纨绔带着人毫不含糊朝瘦小书生而去,江扶风也顿然明了这书生为何冲撞了他们的马车,还弄得了满地凌乱的书本之象。想必是他得罪了这纨绔,适才被追着逃离下慌不择路。 眼下已是无路可逃,只见书生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挺直了背面对着纨绔,他既不退缩,亦未向江扶风柳臣二人求助。反是街中百姓见着此处的剑拔弩张,纷纷回避躲没了影。 江扶风见得身前书生的背影虽是单薄,却是一瞬颇有那傲凌雪中之梅的骨气。 江扶风蓦地问着系统:“你有没有觉得,这人看起来不像是个男的?” 系统:【宿主是凭直觉猜的?】 江扶风:“他的肩太窄了,上半身应是裹胸之故显得宽厚些许,但从整个形体来看,他是个纤细之人。而且他总是无意识的在遮掩自己衣襟领口部位,说话声音也很刻意。” 系统:【不愧是识人断物一绝的你!这也能被你看穿。】 江扶风:“滚。” “陈词,你居然敢在本公子面前舞文弄墨,还让我出了丑?你以为本公子会这样轻易放过你?写得几篇诗文有什么了不起?我呸!”纨绔吐了口唾沫,恶狠狠地盯着陈词。 陈词?江扶风心头一动,此人便是她要寻找的第二个人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没想到今此这般际遇,省了她不少事。 “咳咳。”江扶风刻意清了清嗓,让纨绔留意到了陈词身后的她。 “哟,这不是江家小姐吗?”纨绔瞬间转移了目标,那面上的眼睛滴溜溜地一转,连着方才凶神恶煞之样皆变成了笑眯眯的模样,让江扶风见着尤为不适。 江扶风有些嫌恶地别开了面,看来以这纨绔与江黎的交情,应是知道了她前些时日在江家“大杀四方”之事。而她方欲搭话,却是手心被身侧的柳臣握住。 柳臣径自跨出一步将江扶风护于身后,“张公子,与我内子有何事?” 张公子稍敛了神色,却也是睨了柳臣一眼,不改面上的嚣然:“只不过是想起前些时日江小姐大婚,我父亲朝事繁忙,我帮着处理了些,就无暇赶至现场给江小姐贺喜。二位别介意啊。” 江扶风暗自冷笑,这般吹嘘抬高自己,这纨绔也太瞧得起自己了。 而柳臣温温一笑,徐徐应着他的话:“柳某福薄,能娶到内子已是尽了三生之幸,万不能还奢求什么喜,张公子的好意怕是只有白费了。更何况柳某是个闲人,向来只会舞文弄墨,像张公子这般为天子效力的忙人,柳某能在这市井里遇着,还真是幸运。” 这一道讽刺的话落在张公子耳边,江扶风便瞧着他脸色已是发黑。 江扶风强忍着笑,心想着她这看看似温润如玉的夫君,口舌却是好比利刃。难怪他会是扶摇书斋的教书先生,对于读书人来讲,手中之笔、口中之言便是利器。 张公子目光变得阴狠:“柳臣,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乖乖的回家当你的药罐子,没人会嫌你命短。” 眼见着对方戳着柳臣痛处刁难,江扶风亦忍无可忍,“张公子,回家以后少处理些‘政务’,指不定哪天阎王爷就嫌你太过勤奋,提前要你命了。” 反是柳臣面色平静,丝毫不在意张公子所言,却是听得江扶风言语护向他时,眸底掠过几分异样情绪。 眼见着双方撕破脸皮,江扶风低声提醒着无人注意的陈词尽快趁乱逃走,却不想姓张的那厮手下眼疾手快地逮着了陈词! 彼时陈词忙不迭地抄起身边之物往其砸去,而她猝不及防地被打手顺手抓来街边一桶水往她身上泼去。 水花四溅之间,尽数打湿仓皇闪躲的陈词。 江扶风未能料到,不过是几次眨眼的工夫,陈词实为女儿身的身份暴露无遗。 众目睽睽下,陈词的面容被水冲净,现出其本身秀气模样,连着束成男儿发式的发髻散下,湿答答的布衣下,还可见得束胸所缠绕的布条痕迹。 而陈词倔着一双眼,默声望着张公子一众,俨然一副宁摧不折的模样。 张公子眯着眼,一时得意之色彰于面,放话道:“好啊你,居然是个女的!我这就报官把你抓起来!未经私塾允许,逾矩参加清谈会!” 江扶风一怔,问系统:“这是破坏了哪门子规矩?女子不得参加清谈会?” 系统答道:【女子是可以参加的。而因为此前世间文豪大家重视清谈会,认为是交流思想、汲取文学之气的集会,所以就设有门槛,一开始几乎是没有女子参与清谈会的。后来放宽了门槛,即入会女子需为私塾举荐或是认可的女子。】 看来在这个时代,女子身上的禁锢依旧很多。 接而江扶风拿定了注意,她朝着陈词步近看向气焰嚣张的张公子,朗声问道:“谁说她逾矩参加了清谈会?” 张公子斜眼瞄着江扶风,“呵,她不属于京城任何一家私塾学堂,如何不是逾矩?我现在报官,她就只有去牢里头慢慢写她的破文章!” 江扶风回头看着不远处的柳臣,见他目光切切,表以肯定的对她一笑。 接而她从怀里摸出象征扶摇书斋的玉简,拔高了声调朝着四下宣道:“陈词是我扶摇书斋的学生,受书斋里的平展先生举荐入了清谈会。我有扶摇书斋的信物在身,学堂里亦有平展先生的书信为证。” “张公子,我再问一遍,谁说她逾矩参加了清谈会?” 注释: [1]引用自 《种树郭橐驼传》[唐]柳宗元 6. 招女(捉虫) “那扶摇书斋虽说近年落寞,在堂学子除了富家子弟挂着名号,唯有一些不知名的小生习课。但好歹也是我等年轻时曾向往的书香圣地,如今落在那江家小姐手里,怎的突然招揽了女子入学?扶摇书斋现世以来,唯有杨家那位是破例以女子身份入的学。” “近日入学的女子名为陈词,前些时日女扮男装在清谈会上初露锋芒,可见其文章锋发韵流,确实是个好苗子。” 扶摇书斋不远处的茶楼,江扶风坐于窗处一角,旁桌两位文士打扮的男子对谈一字不落地拂过她的耳畔。 自那日江扶风于市井之中,为救陈词当众宣布其为扶摇书斋学子身份时,此事便无胫而行。一时城中文学百家众说纷纭,各持己见。 但江扶风听得更多的,是诸如张公子一派支撑的学者门客批判她借着书斋名气胡乱作为之言。 毕竟眼下她不但又开了先例收陈词入学堂,还广向京城招收学子,不限男女与家境。 “依我看啊,那江扶风就是把落败的扶摇书斋死马当活马医,趁机造势。她还当真以为这天底下的女子都和杨氏一样才惊四座?招揽女子入学本就是个笑话!” 不出所料,对桌的他人握着茶盏,毫不掩饰他对于江扶风此举的驳斥。 江扶风已是冷眼旁听了许久,始才接过了那对桌之人话茬,“敢问这位公子,现如今京城里女子入私塾者有多少呢?” 男子扫了她一眼,“自然是少数,除了书香门第与官宦世家,女子能识得几个字便已不错了。能入私塾的少之又少。” “既然女子入学便已是凤毛麟角,世间大多女子皆没能授之以学,公子何来天下女子皆无才之言论?难不成男子都像公子这般的男儿郎,入学前就天赋异禀,学富五车?” 江扶风话毕,又再缓声补言:“这样的奇才,百年来我好像只听闻陆恒一老先生曾收教过一位,而那奇才也不幸夭折。” 陆恒一,在江扶风所得的记忆里,他是曾于扶摇书斋任教的老先生。京中多数有所作为的才子皆受过其教诲,他在这些文学大家里地位极高,却因多年前扶摇书斋易主而辞去职务隐遁山林中。 江扶风的嗓音虽不大,却于这茶楼喧杂中尤为清晰,不过短短须臾便有数道目光落在她身上。或审视的,或好奇的,而更多的是闲来无事,欲瞧此处热闹的。 听闻江扶风话中意味,男子面色难堪起来,此处茶楼本就是文人墨客常歇之所,眼见着他面子有失,索性便选择了闭口不言。 而偏偏不远处的角落里,一苍老的声音徐徐传来,“男子习书练文考取功名、效力朝廷乃天经地义之事。女子入学有何之用?像那杨氏才女还不是嫁人育女,最后什么也没留下,一把火烧尽毕生文章,落得个早逝的结局。” 一众皆往角落探去,却是唯有一道背影安如磐石,坐于桌边慢悠悠地抿着茶。 虽是相隔有一段距离,江扶风将老者的语气听得分明,尤其是在提及杨氏才女时,颇有几分怀憾与隐晦的气恼。 系统的声音恰在此时提示着她:【宿主,我探测到此人来头不一般。】 江扶风颔首:“他把话说得激进,但其实他的观点着重处都落在了后半部分对于杨氏才女上。所以说,我猜他应该是因为杨氏才女一事才生出前面带了些偏执的观点。” 江扶风起身,依着文人间所行的敬礼朝老者作了一揖,“先生虽是言语里瞧不起天下女子,但终究是对杨氏有所认可。既然才女能出第一个,便能有第二个第三个继往开来。凭什么前人未能完成之事,前人不曾走过的路,后人不能辟出一番天地?” 茶楼一时静了几分,一众纷纷望向此番语出惊人的江扶风,江扶风见势续道:“扶摇书斋自成时便有立学宗旨——揽天下才士,容千秋笔墨,开万世清明。我想问在座的诸位,招收女子入学,究竟是如何破坏了老祖宗的哪条规矩,如何有诸般不妥?” 话音方落,席间私议连连,却是一众书生面面相觑,难有一人提出异议。 那老者慢慢起身转过面,只见清瘦的面容上一双眼矍铄无比,他端详着江扶风良久,“你想开创新的道路,这很难。” 江扶风罔顾着四处之言,定定地望着老者,“世上所有的东西,总有人要去开这个先例,而不能因为没人走过这条路就否认它的存在。十多年前有人失败了,也不能因此否认它便不可行。总要有无数次的试错,才能找到最好的那条路。” 老者神情恍恍地听着江扶风的话,其投望过来的目光深邃,又好似并非在看江扶风,而是在遥想着什么。 “小姐,不好了——” 忽有一丫鬟跌跌撞撞地闯进茶楼,朝着江扶风焦急喊道:“张公子联合了城里的私塾找上门,全在扶摇书斋抵制小姐招收女弟子!” 江扶风匆匆赶回书斋时,门处已经挤满了人,吵嚷的声音里大多是征讨她的话语,引来了近处好些百姓围看。 江扶风心知肚明,那日让姓张的纨绔没讨得好,之后肯定会报复于她,而他联合的这些私塾,不过是自己这招收学子影响到了他们的利益。 “张公子,朝廷有哪条律令不允许我书斋收女弟子?”江扶风高声问着带头的人。 却见张公子冷冷地应道:“江小姐,你以为拿朝廷律令就能压倒我了么?这京城中私塾众多,各自有着业内规矩。我体谅江小姐从前不曾打理书斋,今日便带着众私塾的先生们前来,教教江小姐何为规矩!” 江扶风抱着臂,扫视了一眼张公子身后的私塾先生,“你们所谓的招学规矩,难道不是比谁的学钱交得多,谁家里的官大么?扶摇书斋自古以来就不拒寒门不设门槛,诸位先生想必也有从扶摇书斋里走出的,难道还不清楚扶摇书斋的规矩吗?” 似是被言中了心坎,江扶风见着其间好几个老先生不自然地垂下了眼,侧过了微红的面。 反是张公子仍是一副飞扬跋扈之样,“少强词夺理!试问京中办学堂这么多年来,何曾像你这般广招女弟子?先祖列宗与圣贤什么时候倡导过女子入学?相夫教子才是女人的归宿,什么时候轮得到女人来提笔弄墨了?” 听罢江扶风未反驳,只是抿嘴抹开一笑,两眼弯如月牙,让张公子看得心头发瘆。 旋即江扶风朝向前来凑热闹的百姓,问道:“各位,今日张公子带着人来拆我招收女弟子的台,你们知道为什么吗?当真是为了从前的陈规旧训,来制裁我这个出格的人吗?” 江扶风讽笑着,轻飘飘地道出让在场之人皆色变之话:“他们是在害怕。” “自古女子被认为是男人的依附品,就像张公子所言相夫教子是女子正道。但如果女子和男人一样,有识文断物的本事了,有了不亚于男人的文采才学,她还会唯唯诺诺一生,甘愿当个依附品么?所以他们来抵制我,不过是害怕女子入学,学了知识而变得聪明,变得有远见有真知,从而脱离他们的掌控。” 紧接着江扶风不顾一众各异的神色,言辞赤/裸地大胆陈述着,“现如今我作为扶摇书斋的主人,招收女弟子便还有一层用意,那便是希望全天下的女子能够拥有清醒独断、自主选择的权力,读书与否、嫁人与否,这些东西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掌控在你们自己手中。即便生在这个身不由己的时代,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起码你们的灵魂是独立自由的,而不是男人们的依附品与工具。” 百姓中不少女子听了此言,皆是抬头看着江扶风,眸中微亮。 张公子当即高呼指着江扶风:“妖言惑众!来人,快把这人抓起来!本朝有法,当街惑众者当押入大牢问审!” 其手下撩起衣袖向着江扶风欲动间,一苍劲的嗓音穿过闹哄哄的人群,“我看这就不必了吧。” 众人纷纷回头看去,江扶风便见此前在茶楼闲坐的老者出现于此。他缓步从不远处走来,走得极慢,目光落在近日才被江扶风修缮好的扶摇书斋的牌匾上,一时杂糅了诸多道不尽的情绪。 “这不是陆恒一老先生吗?” 围观的人群里不知谁这般轻呼了一声,旋即两相窃窃之语便如拍上岸的浪,阵阵覆过书斋门前。 “听说老先生当初离开扶摇书斋,走得非常决绝,连着书斋内亲笔题下的诗文都一并撕毁了。” “老先生好多年都不曾现世了,一直隐居山林清修不问世事,怎的今日会出现在扶摇书斋?” “该不会是这书斋新主人招收女弟子的事情把老先生也惊动了,让老先生想起了曾经的得意弟子杨氏……” 纵然他已是须发皆白,身形佝偻,但聚集在此的私塾先生与书生文士尽数让开了路,并向着这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躬身作礼。 他即是曾经闻名杏坛,桃李满道的先生,陆恒一。 7. 考核 京中许久未有流传坊间的热门话茬,而今日隐世多年、名响京城的陆恒一老先生出现在扶摇书斋,这足矣令城中无数文客才子动容相赴。 甚至不过半日,关于老先生为何至此的缘由便衍生出七八个说法,连同江扶风于书斋前的惊人发言亦变成了城中人人饭后谈资。 而在张公子夹着尾巴灰溜溜地离开后,江扶风却是遣散了门前诸客,将陆恒一请入了书斋内。 书斋内的高墙已被拆毁清除,如今这前院虽无金装玉修,且是因财力有限,物件零丁而显得萧条,但终究是消去了昔日江黎带着纨绔子弟花天酒地的痕迹。 天光穿过稀疏的柳条,交错的枝影晃动在空旷的院里。江扶风随在陆恒一身后,见着老先生顾着书斋四处,物非人亦非,眼里隐有清泪。 接而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掠过,便听陆恒一低声道:“时琢若是有你今日在书斋前的那般想法,她何至于……” 江扶风所知晓的长辈陈事里,时琢便是她母亲杨氏的字。且这字是陆恒一亲自为其取的,可见陆恒一与母亲的师恩颇深,他对其所寄的期望之高。 时琢,时时雕琢而成玉器。 想着此处,江扶风不免也为这一代才女殒殁而感到惋惜。 不多时,一山石现于眼前,矗立于曲水兰亭间,其上一行刻字如铁画银钩,赫然是为扶摇书斋宗旨:揽天下才士,容千秋笔墨,开万世清明。 陆恒一在此驻足,面上更多的是怀念与怅惘,“当年,我便是在这里立誓,今生与扶摇书斋再无关系。” 江扶风接言道:“母亲之事固然令人扼腕,但时过境迁,想必如今先生心头也不再如当时那般愤懑。不然方才我请先生入书斋时,先生就已经回绝了我。” 陆恒一久久难收回目光,他微微颔首,旋即仰面望天,面露惆怅:“是。我陆恒一教书育人大半辈子,得意门生就两个。一个是你的母亲杨时琢,另一个…他虽是天纵奇才,但想来过慧易夭,再加之苍天不公,那孩子还未成人就已病逝。” 继而他嗓音一沉,语气中尽是落寞,“可惜,可惜啊。世人皆道我陆恒一通儒达士,所教才子名士无数,是为杏坛泰斗。可你看我年迈至今,又留住了什么?不过水中捞月,一场空。” 江扶风劝慰道:“先生是对母亲爱之深才责之切,以至今日先生仍挂念于怀,心中意难平。而如今我重掌扶摇书斋,自然会尽毕生之力去弥补这个缺憾,并将它重现荣光而不被蒙尘。” 陆恒一转身望向江扶风,“这很好。前路迢迢,现下已是你们年轻人去重拓道路,我能帮你们的只有指明方向,不覆旧年悲剧。” “先生可愿回扶摇书斋?”江扶风趁势问着。 却见陆恒一摆摆手,“我已是年老,不比当年,且是心结尚在,无心再教书育人。丫头,今日我重游故地与你言语甚多,不过是近年心绪烦扰,怀念旧事罢了。” 虽是话语如此,但江扶风见得陆恒一眼中似有动摇,最终始才被难散的阴翳重覆。 “先生心意已决,那晚辈也不会强求。但也请先生拭目以待。” 江扶风不再多劝,既然今日陆恒一肯打破当日誓言走进了扶摇书斋,那便说明他心头的结并非牢不可解。眼下学堂里的弟子良莠不齐,扶摇书斋仍处于招收学子入门的初阶段,像陆恒一这样学资深博的先生,她也并不急于重招回书斋中。 待天光微暗,江扶风送走陆恒一,系统的提示亦在脑海里响起:【宿主,今日有好些投递来的学子信息,都在书房里。】 随后江扶风入书房,恰逢陈词在此,她与其简单寒暄了几句后,直切入了正题。 “陈词,那日我为救你未顾及你想法便让你入学扶摇书斋,你可会后悔?” 彼时江扶风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学子名册,问着一旁的陈词。这些天她放任陈词于书斋中,见着这位对书卷爱不释手的女子一心沉迷于书房的藏书,便未多加叨扰。 陈词有才是一回事,如何为她所用又是另一回事。作为一个合格的面试官,她必须要剖析清楚人才的优势所在。 “少主不仅救我性命,还允我入书斋,我如何会后悔?扶摇书斋可是天下学子的圣地。”陈词不加修饰地直言着对扶摇书斋的向往,神态挚诚。 江扶风摇摇头,“但现在不是。如今的扶摇书斋,反倒不如京城中任何一家私塾,只是徒有从前的名气。” 陈词反是问道:“但是少主有重兴书斋的志气并为此而努力着,不是吗?” 江扶风搁下手中名册,饶有兴致地看着陈词:“那你说说,何为育人?” 陈词稍假思索,答言:“育人好比植树,树有不同,适宜各树的培育之法便不同,因材施教方能扬长避短,栽培出更好的苗子。” 江扶风颔首,她瞄了眼窗外夜色,适逢夜雨乍起,抖落枝上细叶,“倘若今时你培育了一颗好树,却因天道不公,树被雷电劈折,你会如何做?” 陈词从容道:“尽全力挽救它。若是挽救不成,此树只能化作枯木,那便帮其归入尘土,为拓来年新枝。” 江扶风倚在案处,默声良久又问:“那你不会为这棵树难过吗?” 风渐疏狂,撇开陈词两鬓的碎发,她细声说着韧而不折的话:“会难过。但我相信它既是好树,遥瞰过更广阔的天地,便不会顾影自怜。我只是承其意志相传给新枝,代代传承。” 旋即江扶风把着案台站起身,直直望着陈词,神色俨然:“陈词,我以扶摇书斋主人的身份,授予你学堂先生的职位。你可愿担此重任?” 陈词双手相合,躬身朝着江扶风拜道:“陈词愿意接此重担,并时时谨记书斋宗旨,随少主重兴扶摇书斋。” 江扶风尤为满意地看着陈词,“好。书斋里还有一位教书先生,名为平展,他因身体抱恙来学堂的时间并不多,我招收新弟子入学的期间,就需要你为他们讲学了。” 而后江扶风交待完书斋之事,她抱着伞于门前望着不歇的雨势,正当她提着衣摆欲赶回柳府时,雨幕中忽有一人踏过水凼,匆匆而来。 江扶风定睛看去,那是学堂里的一学子。此番他淋着雨浑身湿透,面上有着好些淤青与血,而他嘶哑着嗓音哭喊道:“少主,那纨绔仗势欺人,雇人把平展先生绑了去,想要拿他出气。我救先生不成,只带回了先生的香囊……” 香囊上点点残血被雨水冲淡,江扶风接过——这确为柳臣今日所佩戴。 8. 雨夜(小修) 昏黑之中,不休的雨声充斥着整个耳畔,与着潮湿的气味扑面而来,冰凉的雨水浸湿了衣裳,粘腻着皮肤。 夜雨淅淅间,江扶风披着蓑衣步入了浓重夜色里。彼时她紧紧攥着那香囊,心头却是想着,这么大的雨,先不论柳臣有没有被人怎么样,单是淋上一遭都要卧病许久。 若是柳臣真出了什么事一命呜呼,她这才嫁入柳府又不得宠的少夫人身份,被扫地出门是迟早的事。届时想要重振扶摇书斋,又丢了个平展先生,便是举步维艰了。 柳臣,你可千万不要出事。 江扶风心头默念着,便是向来不信神佛的她,此番也在祈祷着上天对柳臣有所庇佑。 据学子所言,平展先生被人绑去了西郊处的山林,那些贼人甚至放言若是他敢搬来救兵或是报官,平展先生便休想活命。 城中雨一下,又正值入夜时分,水雾缭绕的街中,唯有江扶风独自一人奔赴的身影。 出了城门,林木渐盛,路间泥泞不堪。江扶风遥遥看着云间不减的雨势,却是改道步入了更加难行的野丛里。 此时系统不解地问道:【宿主为何不走大道?】 江扶风艰难地撇开横生的枝木,“那学子显然是在说谎,他说话之时都不敢正视于我,眼神闪躲且动作不自然。而且他来时雨并不算太大,身上却湿得像淋了好久一样,偏偏他身上的‘伤口’还根本不像在雨中许久的样子。” 系统默声半刻:【既是知晓他说谎,你方才还一副担心柳臣的样子又跑了来。】 江扶风抹了抹面上的雨露,抓着藤蔓费力从淤泥中抬起脚,“来之前我派人去柳府问过了,柳臣确实不在家中,从午时外出后就没有回去。再加上这设计引我而来的人把柳臣也算在了其中,保不准他真的把柳臣怎么样了,所以我将计就计,前来正是想查探一番。” 系统应道:【但柳臣好歹是尚书之子,应当不会把他怎么样吧?】 江扶风敛下眼,沉声答言:“柳臣平日里因病深居简出,我拿捏不准对方派的人是否真的认识他。但说谎的学子却是可以给对方指认他是平展先生,明白么?” 【所以他们极有可能不知平展先生真实身份,从而草菅人命……】系统没能再继续说下去。 江扶风说不上来,此时她于山野的乱雨泼打里,觉着自己像是浮沉于洪流的浮萍,而她能抓着的唯一一根、让她不至于就此被江浪掀翻的稻草却将被人折断。 她想,抛去柳臣是平展先生这一缘由,至少从她入门柳府以来,柳臣待她并无半点凉薄与苛刻,也算是她来到这个时代少数对她不错之人。 若是柳臣因她受牵连而死,不论日后她的境遇会如何,她也会为此终生有愧。 江扶风从来不是个会为自己添心理负担之人,她活得恣意,恩怨分明,就连上辈子在新世纪猝死之后也没觉得有什么遗恨。但她最怕的便是与他人有着什么难以抹平的感情纠葛。 不多时,江扶风拖着湿重的蓑衣,步履蹒跚地钻出草丛,猫腰躲在树后,便见不远处的昏昏视野里,一道黑衣身影在树林里来回踱步。 其旁地上躺着一人,一动不动,雨水漫过被污泥沾染的月白袍子,依稀还有着几抹鲜红。 黑衣人的位置恰是出城门大道过来的视线盲区,再加上此间雨雾涟涟,搅着沉沉夜色,从路上而来的人根本注意不到埋伏着的黑衣人,反是一眼便能见着雨中躺着的人。 江扶风紧盯着那地上的人,纵然雨水冰凉,此番她却觉着手心里全是汗,连着心跳亦加快了些许。她很想确认那究竟是不是柳臣,偏偏以这相隔的距离,她也难以辨清。 大道一侧传来有人踩过泥泞的声响,接而便见黑衣人握紧了手里的木棍,不由分说地朝着方探出个头的来人打去。 就是现在。 江扶风趁着这间隙,当即现出身往那处疾奔。却是在迎着冷风赶至时,发现那地上着月白衣袍的,是个稻草人。 ——被骗了。 江扶风反应过来的一瞬,心头压着的石头终于落下。这地上躺着的不是柳臣,便能说明柳臣现下没有什么大碍,这不过是设的局罢了。 然而此番被骗的不止她一人。譬如被她设计引来此地,被黑衣人当作了目标进行暴打、正惨叫着的江黎。 “别打了!你搞错人了!”江黎好不容易缓口气,嚎声大喊着。 江扶风冷眼看着这场狗咬狗的戏码,正是她差人通风报信告知江黎,江扶风在此处被人教训了一番。 故而江黎揣着落井下石并坐看成果的心思赶到城郊,不料被打手当作了任务目标,反被痛打了一顿。 黑衣人始觉不对,连忙收了手。 随后江黎才捂着青肿的脸,眯着眼看向一旁江扶风,顿时明白了发生了什么,“是你…是你派人来报信的!” “看来你也没那么蠢。”江扶风蔑笑道。 江黎听罢,恼羞成怒地指着江扶风,咬牙命令着黑衣人:“就是她!给我打!动手教训她!” 眼见着黑衣人提棍破开雨线,江扶风处变不惊地喊道:“等等。” 江扶风不着痕迹地后退着步,望着愈发逼近的棍棒,“你确定要对我动手?你方才打的可是我的兄长,他莫名其妙被你打了一顿,恨不得拿你出气。如果你真当着他面对我动了手,他作为证人,肯定会把此事张扬出去,报官抓了你也说不定。” 只见黑衣人中有人动作迟疑,江扶风不给江黎插嘴的机会,趁热打铁,“原本你们把我一人引诱此地,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教训我。我一介弱女子,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是毫无办法的。毕竟我不知晓你们背后之人是谁,也没有手段可以报复。” 江扶风瞥了眼怒目看着她的江黎,“但方才你殴打的是户部员外郎家的公子,他也清楚你的来头,你确定他真的不会事后倒打一耙吗?他现在可是在激你对我动手,好再卖了你。你的雇主可不会管你的死活,这只是一场买卖,他只负责给你钱,不负责为你善后,届时告发报复你的是江黎,也不是你的雇主,算不得违约。” “别听她胡说八道!这可是你的任务!”江黎吼着,此番雨亦愈发急了,淌过黑衣人的面庞,“任务”二字一出口,蓦地让他清醒了几分,旋即操持着棍棒便猛力挥来。 “任务归任务,说到底你的雇主不过是想让我被教训一顿事后收敛收敛,我可以配合你演戏完成任务。我的兄长想必也不是个多嘴的人,毕竟是因为他的到来而节外生枝,破坏了雇主计划。” 江扶风加快着语速,说话间狼狈地侧身躲着逼近的棍,又再高声问着袖手旁观的江黎,“江黎,难道你想让父亲知道你夜半出门是为了这种事情,然后顺带败坏家风吗?” “你——”江黎一时气极,憋不出反驳的话,随后他转念叫停了黑衣人。 将要落下的棍亦在此刻顿住,江扶风拂开面上雨水,对黑衣人道:“所以呢,你不能打我。我反而会配合你,不费力就完成了任务。这笔买卖很划算吧?” “你如何保证?”黑衣人问。 江扶风笑得无害:“我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女子都已经被你雇主那样的大人物盯上并报复了,我不配合你们,等着下次再被教训么?” 随后黑衣人沉思了半刻便离去,山野雨色淋漓间,只剩下了缓着气的江扶风和满身伤痕的江黎。 只见江黎吐了口带血的唾沫,抬袖擦了擦嘴,“臭丫头,你以为把他支走了,我就不会放过你了吗?你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出丑,夺走了茶楼与书斋,上次竟还报官抓我,这些账我恨不得一笔一笔同你算!” 江扶风冷笑着看着他:“是你把我书斋里的信息透露给张公子的吧?连着平展先生授课之事。再是收买了我学堂里的学子,利用平展先生把我骗来到此地。” “是又如何?”江黎拔高了声调,袖中银光乍现,“今日就算我在这里杀了你,官府查起来也只会算到设局这一切的张公子头上!而你近日所为,人人皆知你与他结了梁子,他作为凶手名正言顺!” 话音方落,江黎已是握着匕首大步流星地扑来,那粗嗓却是格外阴狠,“你早该和那懦弱的杨氏一块死在后院!” 江扶风很敏锐地察觉到了江黎所言最后一句,看来杨氏之死和黎小娘母子当真脱不开干系。 而她忙不迭地脱掉笨重的蓑衣,一面匆匆退步躲着江黎刺过来的匕首时,却是一抹月白色的衣袖闯入视线。 江扶风只觉自己的手腕被一带着凉意的掌心握住,随后她便被用力往一边拉扯过去,避开了锋芒。 她垂眼间,见着锐利的刃身刺中了来人的胳膊,鲜红霎时涌出,混杂着雨水冲刷而下。 来人正是她夫君,柳臣。 9. 同榻 晦雨潇潇,一并染湿了他的发。雨水从柳臣棱角分明的面上滑落,洇湿的眼睫半垂,那眸定定地望着江扶风,漆如夜色,却是如有星尘散落,撇开阴雨。 江扶风只觉这骤雨来得太急,猝不及防地灌满了她的心口,冰凉而窒息。 “柳……柳臣?”江黎已是看清了来人,哆嗦着放开了匕首,蓦地吓得面色惨白。 江扶风攥紧的手被柳臣宽大的掌心包住,她察觉他轻轻捏了捏,以示安抚,旋即听他朝着江黎凉凉道:“弑亲之罪,放在哪个朝代都是会被五马分尸的。” 江黎闻言,先是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却是被地上的枯藤绊倒摔了满身泥,“我,我没有……我没有杀人!都是姓张的出的主意,跟…跟我没关系!” 雨声嘈切,随着江黎匆促从泥坑里爬起,整个似泥球一样的身躯迅然滚向远处山野,那语无伦次的慌声很快就被淹没。 江扶风暗自松了口气,还好江黎只是一时惊吓过度而选择了逃跑,她可保不准江黎被逼急了,会否对他们二人痛下杀手。毕竟她和一个病秧子,根本无法从江黎手中全身而退。 空蒙山野里,江扶风搀着柳臣,一步一顿地往回走。她不时瞄着柳臣臂上被她草草包扎好的伤口,却是忍不住问他:“那会儿江黎刺过来,你怎么不躲开?” “夫人在我身后,我怎可躲?”柳臣反问。 江扶风心底很是感激他的“仗义”,抬手把二人同披的蓑衣往他那处拢了拢,“那你又是怎么找到的这里?” “夫人迟迟未归家,为夫自是担心。前往书斋寻你时,丫鬟便告知我你来了此处。”柳臣一面说着,见她眉眼处雨水已淌成一片,便抬起手往她面上而去。 江扶风下意识地别开了面,只见柳臣的手在雨中一顿,随即她以为他会缩回手时,那温凉的指腹已触及她眉眼,缓缓拭净雨水。 他带着疲软的嗓音携着雨声轻落在江扶风耳侧,“夫人好些看路,我有点头晕。” 至柳府时,雨已渐微,府上灯盏稀稀落落,院内寂寂无声。 为防柳尚书与秦氏察觉,柳臣带着她悄声从后门回的屋。而江扶风急于带他回屋处理伤势,柳臣便未如常一样独自回偏房歇息。 烛灯如豆,晕着朦胧的昏影。彼时柳臣半躺在榻上,看着收拾着湿漉漉的衣衫与一堆药罐的江扶风,忽地出声问道:“今日夫人不惜落入圈套也要赶至城郊山林,是担心我真的落入他们手中了吗?” “那不然呢?”江扶风随口答着,并未多想,毕竟她有千般万般的理由想让柳臣活着。而她未见,闻着此言,柳臣望向她的眸中酿足了复杂的情绪。 “我并非有意相瞒夫人在书斋教书一事。只是我时时抱恙在家,算不上称职,也没有真正为扶摇书斋做过什么。”柳臣解释道。 他话中意思,是要同她坦诚布公了么? 江扶风回身坐于塌边,细瞧着他脸色不算差,只是淋了雨,唇角有些发乌,想来身体应是没有什么大碍,又问道:“那夫…夫君当初为何选择在扶摇书斋教书?” 江扶风咬着这生涩的称呼字音,腹诽着怎的素日里他唤起自己夫人来是如此顺口? 柳臣答道:“我儿时曾受教于扶摇书斋,后因病在家休养。等我养好了病能起身前去书斋时,却一朝听闻学堂易主,人才凋零。我不忍书斋就此落寞,所以也想尽自己一些绵薄之力。” “既是如此,现下我已将书斋收回,平展先生可愿助我?”江扶风目光灼灼地望着柳臣,见他眉眼稍弯,温和的笑意随之浮现。 “平展,义不容辞。”他稳声答了她。 却是在江扶风敛下眼,心头规划着接下来的事情时,柳臣带着揶揄的笑音似落羽般挠过她的耳畔,“不过我觉得,眼下夜已深了,夫人该上榻歇息了才是。” 江扶风抬起头,撞上柳臣别有意味的目光,随即看着他半个身窝在锦被里,本想脱口而出他占了她的床她没法睡,到了嘴边却成了:“也是,我去偏房睡好了。” 话音方落,她欲起身之时被柳臣拽住了衣角:“夫人这么晚还搬去偏房,定会将父亲母亲他们吵醒,届时可就不好解释今夜之事了。” 江扶风摆摆手,“不碍事,我就人悄悄过去,往榻上一躺就行。你本就睡在那边,难道还没有被子么?” 但柳臣捏着她衣角的手更紧了:“我母亲有早上来探病的习惯,若是她来时我没醒,瞧见了我胳膊上的伤,岂不是暴露无遗?但若是她知晓你我在同睡一屋中,定不会入内。” 江扶风沉吟之间,还是屈服了柳臣所言,却是抱来了床垫铺于地上,“我体谅你是病人,我睡地上就行。” 而柳臣依然觉得不妥,“今夜有雨,地上潮,湿气重,为夫怎能忍心夫人睡地上?” 此番江扶风也算是知晓,无论她提出什么解决方法,柳臣都会找着缘由搪塞回去。接而她无奈地盯着柳臣,总不能自己真的与他同榻共枕吧?圆房此等事,一时半会儿她如何接受? “夫人是在想什么?”柳臣的声音打乱了江扶风的思绪,“夫人只需躺在我身侧就好,我今夜有些头晕,并不会对夫人做什么。” 也是,自己在想些什么?以柳臣当前的状况,自己居然想着那档子事,是有些想太多了。 江扶风这般想着,便也心安理得接受了柳臣所言,熄了烛火躺在了他身侧。 而现实却并未有这般轻松。就好比如此时江扶风闭着眼听窗边淅淅沥沥的雨声与柳臣平稳的呼吸,已近一个时辰都无法入睡。她丝毫不敢动弹地平躺在榻上,连着一旁的柳臣亦未动过。 他睡着了么?他睡觉时倒是安分,连翻身都不曾有。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江扶风睁开眼欲往柳臣处看去时,却是察觉锦被动了动,她连忙阖上眼佯装熟睡,接而感知到柳臣似是起了身。 不多时,她只觉身上一轻,盖在身处的锦被被掀了开,她的袖口与裤腿被他小心挽起,旋即她听见药罐木塞被拨开的轻响。略凉的药膏轻柔地涂在她身上好些口子与淤青处,那是她今夜赴城郊时于山野里落下的伤。 纵然江扶风有些不适应,却也不想打破此间情景,索性装睡一装到底。而柳臣很是耐心,那萦绕着的药香味与他指腹涂抹的动作持续了好些时长,直至她沉沉睡去。 柳臣始才俯身望着她熟睡的面庞,低声呢喃着,“做个好梦,明日见。” 10. 监考(小修) 柳府内,江扶风醒来时,天光已盛。直到她闻着手腕处淡淡的药香,才从惺忪里清醒过来。她蓦地睁开眼,而见着她身侧的榻上空空,连着整屋内亦无人影。 旋即屋门被推开,江扶风便见丫鬟端着吃食进来,一面望着江扶风噙笑道:“少夫人您醒了呀,这是秦夫人吩咐伙房给您做的银耳薏仁双红汤,还热乎着呢。” 江扶风只觉奇怪,素日里秦氏对她漠不关心,今日怎的还送汤来?难不成这汤其实是给柳臣的,丫鬟会错意了? 江扶风满腹狐疑地接过汤,而丫鬟接下来的话差点没让江扶风噎着,“这汤呀,最为滋补了,听说宫里头的娘娘们都是喝这个怀上子嗣的。” “咳咳咳——”江扶风这才明白秦夫人为什么一改此前态度了,原是以为柳臣昨夜与她同屋共榻圆了房。 “夫人怎么了?可是昨夜受了寒?”恰逢柳臣入内,丫鬟窃笑打量着二人,尤为识趣地默声退出了房间。 “没有,只是不小心呛着了。”江扶风强笑着,将话题一言带过。 【宿主,你接下来的任务是要整顿学堂里的学子,将只是挂名的纨绔子弟清出学堂,完成任务后我将为你提供第三个人才信息。】系统的声音提示道。 “我知道。”江扶风清楚,即便系统未安排这个任务,她接下来也得清理一番门户了。江黎留下一个烂摊子给她,她自要大刀阔斧地改革。 不过眼下她昨夜答应了那黑衣人要配合做戏,她还不能太过于明目张胆,兴许还得用什么法子做做样。 旋即她打开妆奁,取出口脂,指尖蘸着那朱红之色便往脸颊上细细抹去。此番她对着铜镜,问着步步走来的柳臣,“你说这样能骗骗那姓张的耳目么?” 柳臣沉吟道:“我听说,今日那张公子骑马时不慎从马背上摔了下去。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夫人都不用担心被他针对了。” 这倒是让江扶风有些意外,而她放下手里的口脂,瞧着柳臣面上波澜不惊,心头忽生出一个念头,这真是张公子不慎么? 虽是这般想着,江扶风置以评价道:“也算是恶人自有天惩吧。” 而柳臣续道:“方才我修书一封送到了岳父大人那,把江黎这些年在学堂种种劣迹细呈了一番,想来江黎最近是没空出家门了。” 江扶风动容了几分,她抬眸看着似乎觉得这一切理所应当的柳臣,“你这般……” 她其实想问柳臣为何会为她这般煞费苦心,但话未说完,江扶风不打算计较下去了。柳臣已是答应了助她,她若是事事如此矫情下去如何成事? 故而她将话头一转,“我打算在学堂举办一场考试。” “哦?”柳臣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江扶风细述着她的想法,“这场考试,学堂内所有成年学子须参加。不参加者,则视作放弃在学资格;而成绩不佳者,降为旁听学子,择日有一次复试机会。这样一来,像江黎那般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心高气傲,要么直接不会前来参加考试,要么来参考了,也不会甘愿降为旁听。反是有心留于学堂而不幸落榜者,也有机会再次考核。” “所以这场考试我想请你来当主考官,并编写考试题目。你觉得如何?”江扶风定定地望着他,试探着他的态度。 只见柳臣若有所思了半刻,颔首道:“眼下学堂确实需要这样的方式来筛选学子,夫人既是已吩咐,我自然没有意见。只是我并不想在那些富家子弟面前露面,届时得委屈夫人进行监考了。” 江扶风满口答应,“没问题,学堂里的这些杂事有我和陈词在。而且就算那些富家子弟真敢在考试上闹事,我直接借由将其逐出书斋,反倒是不费劲。” 很快便至扶摇书斋举办考试的时日了,不出江扶风所料,来参加考试的学子本就在少数。甚至有些富家子弟,是家中的年长者执拗着昔日扶摇书斋之名,被强行送着来参加考试的。 譬如此番江扶风正监考着众学子,其间一男子趴在案台上呼呼大睡,江扶风依稀见得那哈喇子都流在试卷上了。 “咳。”江扶风走近,轻声提醒着男子。 那男子闻声嘟囔了几声似是呓语的话,接着把头埋在两袖间更深了。 江扶风瞧着那空白的试卷上,唯有三个潦草的落款,应是该男子的名字,江扶风辨认了许久才勉强看清,随即她猛地敲了敲桌,“程遂安。” 果然,那男子当即从睡梦里惊醒,仓皇张望了几番始才注意他身侧的江扶风,面色茫然:“有事?” “你若是弃考,可以直接走人了。”江扶风毫不留情地下着逐客令。 “太好了!”程遂安顿时喜笑颜开,一并拍桌而起,惹得四周其他学子纷纷注目。 程遂安忽觉举止太过,连忙站直了身,朝江扶风凑近悄悄道:“诶,咱商量个事呗?我父亲要是来书斋问起我考试的事,麻烦告诉他,是我写的文章太差了,先生不收。” 江扶风面色一冷,“程公子,这是学堂,请遵守学规。” “这不是…我昨夜喝花酒去了,通融通融一下,怎么样?”程遂安讪讪笑着。 而瞧着江扶风毫不让步,他顿然败下阵来,唉声叹气地摆摆手,“罢了罢了,我回家等着挨打了。” 接而程遂安萎靡着面,耷着双肩离开了考场。 这都什么人啊……江扶风颇感无语,径自收回了他的试卷。 恍恍数日过,柳臣已是批阅完了所有学子的试卷,彼时江扶风于昏黄灯前,细数着此次考试结果的名单。 一切都如她所料,大多不学无术的富家子弟已被逐出学堂,包括那日将她骗去城郊的学子。 【恭喜宿主完成此次任务,我将为你提供第三个人才信息。第三个人才是…呃……】 系统的声音戛然而止,江扶风觉着奇怪,“怎么不说了?第三个人才是谁?” 系统支支吾吾好一会儿,才答了话。 【第三个人才,名为——程遂安。】 11. 赴宴 江扶风近来很是郁闷。 一是柳臣以不想被府内人知晓他受伤一事为由,夜夜宿于厢房中,欲与她同榻共枕。 索性江扶风另设张矮榻于旁,并言之柳臣,“那什么……我睡觉很不老实,特喜欢翻来覆去,怕压着你受伤的胳膊。” 反是柳臣一本正经地搭了话:“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江扶风无可奈何,也任由着柳臣霸占着她的床。虽说翌日一早,江扶风都会喜提秦夫人派丫鬟送来的银耳薏仁双红汤一份。 再是令她郁闷的,便是那日江扶风得到的第三个人才信息是为考试中呼呼大睡的程遂安一事,程遂安交了白卷,自是被逐出了扶摇书斋。 这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而这几日江扶风打听着这位弃考的学子,得到的消息却出乎意料。这程遂安是程侯爷的嫡子,性情张扬,日日厮混于纨绔间,喝酒看戏逗鸟,从未有这程遂安还会文章之说。 江扶风不是没有怀疑过系统程序出错,但她对程遂安也就只有考试上的初识印象。人有千面,各有所长,江扶风面试多年的经验告诉她,她不能单凭外界之言定断。 更何况系统提供给她的人才信息,本就是未发掘的人才。 “夫人最近为何愁眉苦脸?”彼时柳臣照常于屏风后更衣,却见着江扶风伏于案台前,心事重重地翻着案上的几页纸。 “在忙学堂的事。”江扶风随口应着。 而柳臣凑近瞧着那纸上密密麻麻写着近来江扶风打听到的程遂安的消息,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情绪。 “过两日是晋王妃的生辰,晋王爷宴请了各家前去王府参宴,夫人不如随我前去散散心,如何?” 江扶风怔了怔,“这个晋王是……” “此前来我们大婚捣乱的是睿王,眼下朝局里最为强势的皇子。”柳臣耐心与她解释着:“当今皇上未立太子,皇后无嫡子,朝中两位有权势的皇子都在争相夺权。我父亲居吏部尚书之位,当初虽是没有明确支持哪位皇子,但在党争里不偏向其中一位,也会被打成另一派。所以父亲也渐渐倒向了礼贤下士的晋王。” 江扶风心中对朝局划分大致有了个底,“那晋王大张旗鼓为王妃的生辰宴,其实也是为着笼络人心,加固党派的吧。” 柳臣略感惊讶,旋即点点头,从袖中拿出一份拟好的名单,“这是生辰宴所宴请的名单,夫人可以看看。虽然肯定有不请自来之人,但这名单上大多数都是支持晋王或是持身中立的,夫人可大胆结识。” 江扶风垂眼看着那名单,便见着了程侯爷家处落有两个名字:程遂安、程如宁。 江扶风心头一动,应了柳臣:“届时我与你同去。” 随后夜半更漏声长里,江扶风躺在矮榻处,听柳臣娓娓道来一些晋王府的事。 一如晋王妃喜弄诗文,时时对月饮露吟风;又如晋王与睿王皆为庶出,自小共抚养于皇后膝下,少时兄友弟恭,至今时成了为夺嫡相残相杀。 江扶风迷迷糊糊地听他轻声细述的这些,心头没由来地忽冒出一些念头。 柳臣早已至考取功名的年纪,却一直甘愿做个无名教书先生,连着尚书府里的事都很少过问。若说他没有为利禄的想法,他对朝局党争这些事又了如指掌。 他好似一直游离于权贵之外,又非是不闻窗外事的闲客。当真是因为病弱而放弃了这些么? “柳臣。”江扶风思绪飘忽间,出声唤了他一声。 “怎么了?”柳臣侧过头,于昏暗之中睁开眼望向她模糊的面容。 “你的字,是为‘行尘’。意思是要行于尘嚣以外吗?”江扶风念着她从未唤出的字。 “行尘是指远行者。”柳臣简洁答道。 柳臣未多解释其中缘由,他同江扶风断断续续地搭着话,直至江扶风睡去。 两日后,正逢春时杨花落,晋王府前人影纷往,热闹至极,江扶风随诸家女眷入了后院。 “按流程,女眷们会同王妃在后院漫步谈话一番,然后至晚宴时才会由王府管事带着前往宴席。届时我才有机会见着程遂安,好一探他虚实。”江扶风暗自理着柳臣同她提及的事项。 【可是宿主,晚宴都是有定好的席位,你不一定有机会能接近程遂安并搭上话。】系统不由得提示道。 江扶风沉思半刻,“柳臣那份名单里,程家不是还有一位女眷前来吗?也姓程,估摸着是程遂安的姊妹,指不定一会儿便能见着。” “咦,这位夫人看着有些面生啊。” 一个婉柔的声音从水榭另一头传来,将正杵在清池边发呆的江扶风拉回神。江扶风转身看去,见着一身着对襟羽纱衣裳的女子盈盈走来,髻上步摇随着微晃,掠着天光,面容清丽。 江扶风知晓,今日能进这王府内墙的,皆是身份不凡之人。接而她朝着该女子行着才学不久的礼,“柳尚书府媳妇,江扶风。” 女子却未自我介绍,径直走了过来,目光朝着那池间而去,“所以你方才在看什么?我见你一人待在这里许久,都不曾挪动过。” 她话中意思是她已于暗处注视自己许久了么?江扶风不知其身份,也不愿多说什么,故而指着那不远处的野鸟胡诌着,“春日水暖,万物相傍相依,我见那池中戏水的野鸟却孤零一人,未免有些同情罢了。” 而女子若有所思地循她目光看去,半晌后得出的结论让江扶风一时语塞,“夫人缘是在害相思啊……” 罢了,既是不熟,她如何认为就如何认为吧。是以江扶风回她微微一笑,正欲找着由头脱身之时,便见一道身影从女子身后的亭台现出,其步伐匆促,直直朝着女子而来。 “如宁,王妃的猫又跑厢房的梁上了,怎么哄都不下来。王妃心急如焚,久久没见着你影儿,托王爷唤我来找你去救猫……”程遂安远远地喊着,却是在见着程如宁眼前的江扶风时,面色变得惊惧。 “是是是你……”程遂安结巴着话,当即缩在了程如宁身后,本就身形魁拔的程遂安此番在纤瘦的程如宁后,显得格外滑稽。 “程公子,别来无恙啊?”江扶风故意拖长了语调,笑吟吟地望着他,她如今可是有程遂安交白卷的把柄。 “兄长,你一个大男人,躲在我身后做甚——”程如宁蹙起眉说道,话音未落之时,她已是把手臂微抬,以肘狠狠撞在了程遂安胸前。 接下来江扶风只听程遂安痛呼声里,程如宁猛地回身抓着程遂安的肩膀把他整个人翻到了前面。 江扶风不禁暗自咋舌,这程如宁凶猛如斯,和方才与自己搭话的女子,真是判若两人…… 程遂安仍在捂着胸狂叫着,“如宁,当着人家姑娘的面能不能对我手下留情啊?兄长这脸日后往哪里搁啊?” “我去王妃那里救猫了,你们慢聊。”程如宁拍拍手,看着程遂安与江扶风二人,临走前又在深深瞥了程遂安一眼,“眼光不错啊兄长,就是人家有主了。” 程如宁并未刻意压低声音,江扶风亦是听得一清二楚,而不待她解释什么,程如宁已是疾步离开了池边。 继而江扶风望着喘不过气的程遂安,“我听说程侯爷下月会去旁听清谈会,正好扶摇书斋也会前去,届时他问起我你落榜一事……” “打住!”程遂安义愤填膺地望着江扶风,“士可杀不可辱!您若是用这种招数逼我,我是绝对不会屈服的。” 江扶风轻笑了一声,起步欲往程如宁方才离去之处,“那我去和程小姐说说去。” “我错了。”程遂安当即变了脸,哭丧着面对江扶风道:“要杀要剐,您请便。” 江扶风无奈地看着他故作“英勇就义”的模样,“我只问你三个问题,你老实回答我就行。” “你此前在扶摇书斋,主要是和什么人一起?” 程遂安挠挠头:“之前学堂不是江黎的嘛,他经常带着我们一众世家弟子逃课,出去花天酒地。” 江扶风又问:“在学堂上课时,主要做什么?” 程遂安别开了面,看向一旁的树荫,“睡觉,因为我……咳,晚上都去喝花酒了。” 江扶风凝视着他好一会儿,“第三个问题,若我邀请你回扶摇书斋,并保你在侯爷那里不露馅,你会接受么?” 程遂安错愕地看着她,“您这?这是何意?” 江扶风眯着那如狐的眸,嗓音轻飘飘得似漫天的柳絮:“程公子,前两个问题,你都在撒谎。江黎确实是带人逃课花天酒地,但你好像忽略了我是江黎的妹妹一事。我所知晓的是,他和你并不熟,说明你只是偶尔为了伪装自己合群,跟着他们一块儿。以及近年自书斋内高墙隔断,先生就不再为这些无心学习的弟子开课,你在哪里睡的觉呢?” 12. 睿王 入夜,晚宴始,明灯盏盏,丝竹之音不绝。 席间尽是达官显贵及其家眷,迎合晋王与王妃之声接连不断。 江扶风偷眼瞧着高坐主位的晋王,那是位身形欣长的男人,面含威光却并不逼人,反而落得儒雅随和的气质。其旁的晋王妃髻上缀满珠玉,眉心钿红,尽昭华贵端庄之气。 “夫人方才可有遇着什么趣事?我见你回席后心情不错。”柳臣斟着茶问道,他案处的清茶甚至是晋王特别吩咐掌事准备的,只因众人皆知他病弱不宜饮酒。 “我确实结识了不少女眷,但其中属有趣的,当是程氏兄妹。那程如宁别于其他女子,竟是位武力不俗之人。”江扶风接过他递来的茶盏。 柳臣低声于她耳畔细述着:“程侯爷年轻时曾与先王征战四野,至封侯后释兵权安身于京城。程如宁便是跟着侯爷从小舞枪弄剑,虽身为女儿身,但丝毫不亚于男子。只惜人人皆道,侯爷的长子程遂安毫无他父亲雄风,只知厮混在世家子弟里消磨大好前程。” 江扶风闻言,抬眼看向程家的席位,便见着程遂安恰好投来目光,二者相视间程遂安忙不迭地挪开视线,佯装与身侧的人敬酒。 彼时宴前,王府后花园内,江扶风步步逼压着程遂安,却是在其谎言被拆穿,他紧张得不知所措时,江扶风抿嘴笑了起来:“我骗你的,我压根不知道你有没有跟江黎鬼混。没想到这一诈,还真是啊。” “你你你——”程遂安气结,一时更不知如何言说。 江扶风抚弄着指尖的指甲,开门见山地问他:“我问你的第三个问题考虑得如何?你若是继续想演这个纨绔身份,扶摇书斋可以配合你,还能大张旗鼓地让全京城人都知道,你平日里在我学堂是如何败坏学风的,且你只是侯爷强行送到我书斋管教的学子。” 程遂安并未当即应下,“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我见你装得太辛苦了。你夜夜去喝花酒,实则是暗地里挑灯夜读。只要是勤奋苦学之人,便是我扶摇书斋所需之人。更何况我能予你教书先生,比你埋头苦学好得多吧?再加上你身为侯府嫡子,我对你有知遇之恩,这如何都算不上亏。”江扶风说得坦诚,毫不掩饰她的目的,便见程遂安面色微动。 江扶风总不能告诉他,他是系统判定的可发掘的人才吧? 只见程遂安沉吟半晌,“我要是说我不接受,你是不是又要去找如宁说道去?” 江扶风眼角一抽,这程遂安,还当真怕他那“彪悍”的妹妹啊…… 旋即她将扬唇笑着,“程小姐方才约我明日逛街来着,我正好带她去扶摇书斋看看,那什么考卷还在我书房……” “我答应我答应!”程遂安连忙改了态度。 思绪回转间,江扶风一面抿着茶,“我打算特批程遂安入学堂。” 柳臣自是注意到她先前与程遂安眼神交接的一瞬,他半敛着目,望着咫尺间的江扶风,烛火掠动的影落进那双漆如墨的眸子里,难辨的情绪浮现着,却又在江扶风回过头来时消融得无痕。 江扶风见柳臣不言,以为他听信外界对于程遂安的评价,当即为他辩解着,“怎么了?是觉得我收一交白卷的纨绔入学堂有不妥么?那程遂安……” “夫人,用膳了。”柳臣冷不丁地打断了她的话,兀自盛汤于她碗中,又再拈起汤匙放于自己唇边试了试温,始才亲手递与江扶风眼前,“夫人再不喝,可要凉了。” 热汤白气缭绕间,江扶风一时不明柳臣何意,但这般众影纷往的宴席,他居然要亲手喂她喝汤。 迟疑之间,江扶风见着柳臣拿着汤匙半悬于空中的手臂因停顿过久而微微发颤,始才移进面庞,小口喝着柳臣喂给她的汤。 柳臣放下汤匙,又再自顾自地舀着,那汤匙撞着瓷碗碗壁,咣当作响。 “你的胳膊上还有着伤。”江扶风小声提醒着他。 “无妨。”却见柳臣面上没什么多余的神色,那双眼虽仍是温和,但江扶风觉得他不太对劲。 恰逢宴外忽有一人大步流星地走来,雄浑的嗓音贯穿整个席间,惹得一众纷纷侧目,“六弟,给弟妹庆祝生辰这么大的事,怎么没请本王来呢?” 江扶风闻声看去,来人气宇轩昂,身形雄伟,着华服头戴玉冠。他往宴席中心一立,摄人的目光压着一众,连着舞乐之声亦止,鸦雀无声。 接而席间坐着的客人连连站起,柳臣搁置下了碗,握着江扶风的手心起了身,微声在她身侧说道:“这便是睿王。” 江扶风对于这不请自来之人早有几分猜测,但见那主位上的晋王处变不惊,携手王妃下了座,礼貌又疏离地应了睿王的话:“兄长朝务繁忙,做弟弟的自然是要体谅。像这样平常的生辰宴,如何敢叨扰兄长?届时误了事,父皇怪罪下来,又要论弟弟的不是了。” “本王近来忙于何事,有何等忙碌,六弟不是一清二楚吗?”睿王沉声说着,他话语里赤/裸裸的意味示之于众。 “既然王兄百忙之中抽出闲余肯来我敝府参宴,我自是会相迎。”晋王亦不恼,反是客气有加,挥手招来管事吩咐着,“给王兄单独置一贵座,添菜斟酒。” 睿王入了席,其余人亦才陆续落座。而这场晚宴的气氛顿时极度低迷,方才欢语笑声、把酒相贺的,皆各自闷声享宴抿酒,无人敢上前言说什么。 倒是江扶风见得那睿王落得一身自在,毫不在意因他而来变得沉闷的宴席,甚至视若无人般饮着酒,不时与晋王冷言热讽几句,言谈举止间无不显出他与晋王的针锋相对。 看来这二位皇子的党争之势,从朝堂至日常,尤为水深火热。 而睿王扫视着席间众人时,却是目光探往了江扶风与柳臣处,蓦地出声:“那不是柳尚书家的长子么?听闻柳府前些时日办喜事,行尘不是很喜欢本王送去的贺礼?” 不知是否为江扶风错觉,此番她离得近,瞧着柳臣的双肩难以察觉地往里缩了几分。 随后他佝着背站起身,朝睿王恭敬地行了一礼,“岂敢?王爷送来的那只鸡,臣那日已差伙夫炖成鸡汤,给臣补身子了。多亏了王爷的贺礼,臣才得以养好身体,赴此次的晚宴。” “也是,行尘这万年见不到一面的稀客,今日居然出现在宴席之上。本王正奇怪呢,往年哪怕是父皇设宴,都不曾见行尘来过,还是这晋王府面子足。” 睿王说到那后半句话时,特意拖长了语调,席间一众色变,这转瞬间就给柳臣扣上不尊皇帝而重晋王的帽子,晋王正欲开口维护之时,柳臣搭话了。 “王爷说笑了。臣前些年一直缠绵病榻,不曾离开过府邸半步,即便有心入宫也无能为力。而今也只是有着内子照看着,才能勉强出门走走。”柳臣将自己撇得分明,接而他垂眼望着身侧的江扶风,目光深情款款。 而江扶风被他这般目光盯得有一瞬心乱,不禁暗自想着,他这演的倒也太真了,若非她前世面试千人早已识人无数,指不定此番就被他迷得五魂三倒了。 “好了好了,王兄也别为难行尘了,他本就身子不适,王兄还让他这般站着答话许久。这要是宴会结束行尘回去又病倒了,可让本王过意不去了。王兄想谈聊家常,我来陪你。”晋王打着圆场,眼神示意柳臣入座。 不料睿王丝毫不给晋王面子,端起案上酒盏朝着柳臣,“那本王便敬行尘一杯,祝行尘身体安康。” “臣便以茶代酒了。”柳臣方拿起茶盏,却被睿王喊停。 “行尘不是方成了亲?既是你喝不得,那便让令夫人来。如此大喜的日子,单是茶水,反倒显得诚意不足了吧?”睿王望向江扶风,目光逼人。 若是柳臣顾及他们二人这看似如胶似漆的“夫妻情谊”,为护她强行饮了酒,先不论他这身体饮酒会如何,再就是江扶风看得真切,他这一番病弱有着不少表面掩饰成分,届时他真饮了酒却并无大碍,便要引起睿王怀疑了。 这无疑是拿柳臣的身体作赌注。江扶风并不知柳臣真实病况如何,但她觉得他的病情没有看上去那么严重。虽说与常人体魄比起来还是相差甚远,不然柳府也不会急着为他冲喜安排婚事了。 而睿王提出的要求可谓是冠冕堂皇,连着晋王即便深知其用意,也不好驳睿王面子。 果不其然,柳臣携来酒壶往盏中斟着酒,正欲独自向睿王敬酒。 江扶风夺过他手中酒盏,眼神示意其不用担心,拈杯之时不卑不亢:“柳郎身有旧疾未愈,不宜饮酒,妾代柳郎向睿王请安。一为柳郎未能敬酒王爷赔礼,二为如此佳夜会逢,王爷独垂青眼对柳郎关心谢礼。” 一杯仰面饮尽,火辣辣的酒液从舌根穿入喉,让江扶风尤为不适。 “柳少夫人倒是不失为女中豪杰。不过前些日子我听闻一些趣事,还望柳少夫人为本王解惑一二。”睿王不依不饶地说着,“本王好奇一事,这天下的男人,如何会怕女子脱离掌控?” 糟糕,这睿王定是听了那日她在书斋前的发言。 13. 美色 江扶风知道这是一道致命题。 在这以王权为重的父系社会,女人脱离掌控即是大忌。而她偏偏不能解释太过,轻则侮了睿王的面,重则被睿王忌惮,生出别的什么想法来。 果然这与王权党争挂钩的,皆是这般,一步错,满招输。只因对方是掌权者。 江扶风虽是不喜这样提着小命被压迫的环境,但依旧从容不迫地答了话,“王爷或许有所误解,妾之用意是鼓励当朝女子读书,以免为一些愚昧无知的男人欺压。不知是谁在王爷耳边添油加醋,成了妾言之天下的男人。” “自古我朝一直推崇文治,先人们掇菁撷华留下万卷,供我等后世之人修习,私以为是不分男女。既是一同随先人之风,实乃优良,连着当朝皇上亦慰勉众人读书,那为何到了女子这里,便不得浮白载笔?” 江扶风沉着有声地言说着,席间一众闻言对她流露出惊异之色,主位上的晋王妃更是不作掩饰地投以赞许的目光。 而旋即江扶风措辞一转,自嘲地笑笑:“妾自小受诗书熏陶,耳濡目染,不过是见着民间私塾少有女子一席之地,不免发出一些愚见感叹,不曾想被王爷听了去,让王爷见笑了。” 睿王审视的目光反复流转于她的面,“杨时琢的女儿,如何会是愚见?本王倒是想洗耳恭听一番。” 江扶风斟酌着回话,却是察觉衣袖被柳臣轻轻扯动,紧接着那主位上此前未发声的晋王妃接了话,那声润如珠玉,“婿伯气势太盛,未免会让柳少夫人难表言辞。不如让弟妹来言说吧,对于那日扶摇书斋前的惊人之语,弟妹也略有耳闻。” 晋王妃端正着身,纵是轻声细语却掷地有声:“婿伯也知弟妹是个好读诗书的闲人,前些时日城中举办清谈会,有一名为陈词的女子于会中大展文采,却被人误认是无私塾所授、混进清谈之人。是柳少夫人为陈词解围,在一众之中发声,才有了婿伯听到的言辞。柳少夫人年纪轻轻,却有如此远见卓知,呼吁女子们读书独立清醒,弟妹听了也好生心动。” 见这晋王妃是真心实意想要维护她,江扶风不禁对这晋王妃生出几分好感,即便其中不乏有着其他用意。譬如想要提前拉拢不涉朝局的柳臣。 睿王若有所思地望着手里的酒盏,“原是如此,倒是本王误会柳少夫人了。可惜本王府上的女眷并不好学,不然定要柳少夫人上睿王府为她们说道一番。” “内子平日里为照顾臣已是难脱开身,王爷对内子的赏识,臣与内子心领了。”柳臣携手江扶风朝睿王行了一礼入了座。 “王兄,何必和他们这些后生计较?今日来宴,不是为的贺生辰的么?”晋王端起酒杯朝睿王敬着,毫不顾此前睿王对他咄咄逼人之举。 此后宴席里算得上风平浪静,因江扶风逢此睿王一事,又有晋王妃助解围,她受人瞩目多了些,来她与柳臣案处邀杯相敬的无数。 江扶风自是明白,这其间有来试探的,有来奉承的,更多的只是凑个热闹,趋势而为罢了。 彼时柳臣被他人拉着叙话,无暇顾及江扶风这边,江扶风自是为着不失柳臣的面,一一回敬着。 只是江扶风忽略了一点,前世她纵横酒局,即便是不喜酒之味,应酬却也不成问题。而如今这一世的身体,从前都不曾沾过酒。 “姐姐酒量这般好么?我见你饮了好多了。”程如宁已是同程遂安走了过来。 “如宁,你叫她姐姐?”程遂安眼神变得怪异起来。 “我便是这样叫了,兄长可有什么意见?”程如宁瞥了程遂安一眼,程遂安顿时猛然摇着头。 江扶风觉得头有些晕乎乎的,但还能保持清醒,一双眼笑看着四处,噙满了明光,以至于周旁一众皆未见得她有醉酒之象。江扶风惯性以为姐弟二人也是来敬酒的,便又斟满酒向程家二人敬着问好:“程公子,程小姐。” “兄长,这杯你可得喝。多亏了江姐姐,你才能重入学堂。不然父亲定是要拿鞭子抽你了。”程如宁为程遂安递来盏,正欲拿酒壶之时又再小声对江扶风道:“姐姐,我这不靠谱的兄长今后就托付给你了啊。” “托付什么?”恰逢柳臣回座,听闻程如宁向江扶风道的话。 “如宁说的是学堂的事,让我多加照看程公子。”江扶风解释着,此番酒液过脑,她已然意识不到柳臣语气有些生硬,而自己话中也有些许不妥。 “我来吧。”柳臣兀自端起他的茶盏,又顺手抄起一旁的酒为程遂安斟满。 而江扶风不曾想,程遂安竟是个不胜酒力之人,一杯下去已是满面通红。他瞄了眼江扶风,扯着程如宁的衣袖问道:“如宁,我怎么见着了三……三个少主。” “程公子天天去喝花酒,是这么个喝法啊?”江扶风取笑道。 连着程如宁也颇感意外,“不应该啊,兄长酒量还不错的。可能今日人太多了吧。” “程小姐还是带着程公子早日歇息去吧。”柳臣提议道。 宴席中,不知谁闻着飘散的酒味,惊奇道:“这不是千日醉吗?一杯则令人倒。晋王爷居然拿了此酒出来待客,真是大手笔啊。” 程如宁视线循着旁人所言的酒看去,那正是方才柳臣为程遂安所斟之酒。继而她意味深长地睨了江扶风一眼,搀着跌跌撞撞的程遂安,向柳臣及江扶风道别后便离开了。 待程家兄妹走后,柳臣凝视着那倚在案台处的江扶风,那面颊已渐浮出霞色,半敛的眸子呈着迷离。他皱着眉叹了口气:“怎么我不在这一小会儿就喝了那么多?都不知回绝的吗?” 江扶风还是头一回见着柳臣未持着那温和之色,那眉峰聚着,连着眼处勾勒的似锋线条,她忽觉着柳臣还是有着能震慑于人的气质的。 只是他从不展露。 醉意染上眉眼,江扶风已是失去了思索的能力,连着柳臣责备于她的话语到了她耳中,都成了模糊不清的、零碎揉乱的言语。 她下意识地往柳臣处凑近,接着却摇摇晃晃地抬起手,指尖抚上了柳臣皱起的眉,试图将其抹得平顺。 她只是觉着他生得实在勾人心魂,一时之间忘却了本该有的礼数。 “柳臣。”江扶风低低地唤了他一声,却又不清楚自己想要同他说什么,此番她脑子里一团乱,只剩下了眼前定定望着她的人的名字。 柳臣顺势握住她在他眉心处放肆的手,贴近她的耳畔似哄般轻言道:“我们现在身处王府里,人多眼杂,你唤我‘柳郎’更为合适。” 柳臣特意咬重了那俩字的字音,江扶风好一会儿才理解他所说的话,思绪早已游离于云巅的她索性照做着,“……柳郎。” 柳臣听罢,勾起了唇角,此前的眸中藏着的些许不悦霎时似云逐月开,阴翳点点消散。 江扶风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柳府的,但她依稀记得一路上柳臣都在与她相谈。虽说大多时间里,她那醉酒后不省人事的脑袋都不知作了什么答。 天还未明,江扶风睡意朦胧里醒来时,若有若无的药香味萦绕鼻尖,而自己卧着的地方还有些温热。 她惺忪之中抬手往上摸去,只觉是触碰到了什么衣衫一类的物什,随后她顺势往下一拉,却听柳臣的嗓音从她上处幽幽传来:“夫人是要替我更衣吗?” 江扶风陡然清醒了几分,她当即睁开眼,发现自己整个人趴在了柳臣怀里入睡的。此番二人以一种尤为暧昧的姿势半卧在榻上,柳臣面色镇静地倚榻阅看着手里书卷,见着她醒了,便垂眸望向她。 而更为致命的是,她方才意识混沌间拉扯的衣衫,正是柳臣的衣襟。 他本就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江扶风这般扯动之下,已是露出柳臣平日里遮掩得严实的锁骨,她有些仓皇地起身松开手,眼神不自觉地往上看去时,仍觉得指尖发烫。 江扶风不禁暗恼着,她这害羞什么?在她前世新世纪里,哪怕是上半身不着衣物的男人她也时时见着,怎么到了柳臣此处,只是衣襟稍开了些,自己就有些把持不住了? 美色误人。江扶风再次警醒着自己。不过不得不承认,柳臣的锁骨当真生得好看,烛火未烬,晃动的光将那骨形描得分明,一并抹着襟下若隐若现的影,江扶风目光又不受控制地飘至了柳臣身上。 却是一瞬,江扶风瞧见柳臣注视自己,他搁置下手里书卷,莞尔道:“看夫人的模样,似乎很想替为夫更衣。” 美色误人。江扶风又暗暗掐了自己一把,挪开视线,“我,我昨夜可有说了什么?为何我会在你怀里睡着的?” “夫人昨夜醉后便抓着我不放,我拜别晋王后就抱着夫人回府了。不过夫人说的话可多了,不知夫人是指哪句?”柳臣说着,戏谑之意染上眉眼。 14. 变故 自江扶风从晋王府晚宴上出了名,扶摇书斋一改从前衰颓,招收了不少学子,甚至是许多官宦世家的女眷。 这其间也有不少柳臣的母亲秦氏助力。秦氏与晋王妃出阁前便是好友,晚宴一事后,秦氏听闻晋王妃对江扶风的嘉许,加之柳臣于其中斡旋,凭着秦氏在京城名门积攒的人脉,学子招收并不成问题。 而对于秦氏明里暗里地向江扶风与柳臣二人表示想要抱孙子一事,柳臣是这般回答的:“纵是我与夫人感情要好,但孩子一事却急不得。大夫说,我这身体还需要多加调养,否则连累孩子一出世便像我这般,便不好了。” 江扶风自然是乐见其成,毕竟她如今虽是习惯了柳臣与她同居一屋,但两人大多时间里,依旧是相敬如宾的。 夜里她在案台处忙于学堂之事时,柳臣还会同她论谈一番,偶有意见不合时,二人也为此争论不休。 以至于府内的丫鬟皆以为他们吵了架,翌日伺候在旁时,皆嚅声谨言。 春去秋来,扶摇书斋已初具规模,与京城中的不少私塾相当。授课先生有平展与陈词二人绰绰有余,陈词教书之际,也会向平展先生讨教一二,是以时日一长,进步的不仅仅是学堂里的学子。 【宿主,下月京中举行乡试,考虑到扶摇书斋学子并不算多,且重新办学时间不长,此次的任务是参考并入选过五位学子便算完成。】 系统的声音响起,江扶风亦是明白此任务算是系统放宽了要求。 京中乡试的录取者通常有一百二十人左右,翌年可参加春闱。 作为京城这般要地,划定的录取人数看似很多,但这天子脚下,本就是读书人兴来之所,竞争尤为激烈。且据江扶风了解,扶摇书斋这些年来,过乡试者都寥寥无几。最早年间还有着几个挤进春闱,到后来皆各自奔散,人才流失极为严重。 江扶风沉思间,问道:“若是这个任务未能完成,第四个人才信息便不会提供予我了是吗?” 系统很快便答了她的话:【此次任务未能完成的话,进度不变,顺延至下一年的乡试。而届时很有可能第四个人才已被他人挖掘,导致宿主无从下手,这样便错失了奖励了。】 江扶风蹙起眉:“不能奖励顺延至第五个人才信息?” 系统耐心解释道:【宿主,系统提供的人才信息都是根据当前扶摇书斋发展进程来给的,并不是随机的。后续也会出现有的人才宿主难以招揽,或者有的人才身处宿主对立面,这些皆有可能。目前提供给宿主的三位,都是比较容易收归麾下的。】 江扶风听罢打趣道:“由易入难……你们这系统不去做游戏可惜了。” 初秋未寒,蝉鸣响彻于窗。烛泪悄落的厢房内,江扶风坐于案边,手边翻阅着纸页。 “咦,为何你给程遂安出的试题和其他学子不同?其他学子的试题皆是写先贤名章的道悟之感,你却已是让程遂安写策论了。”彼时江扶风于灯下整理着学子们的课业,问着柳臣。 柳臣瞄了眼她手里的试题,“陈词那套因材施教的教学之法,夫人不是很赞同吗?怎么到了我这里,夫人却问起我来了?” “我并非此意。程遂安是个可培养的人才,你有你的教法,自是好的。”江扶风解释着,心里却是想着柳臣当真眼光毒辣,连程遂安这样隐藏人才都能看出来并区别相授。 感叹间,江扶风细瞧了瞧程遂安写的策论,其里的内容却是牛头不对马嘴,是以她狐疑地望着柳臣,“我怎么觉得……他写得,呃,可以说是毫不相通。” 江扶风保持着矜持,忍住了想要说出狗屁不通四字的冲动,接而只见柳臣颔首道:“确实,我也觉得。” “所以我给他准备了好些书目,让他好生看着去。他不是想要保住他纨绔的名头?这几日就让他以逃课为由在家好好看书,看完了再来学堂。”柳臣挑眉望着江扶风,眸底的异样情绪一闪而过。 “还是你想得周到。”江扶风不禁为柳臣的煞费苦心动容,不愧是担起落败时学堂教书的平展先生,对付起学生来自有一套。 柳臣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卷上潦草的程遂安之名,“程家毕竟从前功高,程遂安这样费劲掩饰自己,可见程家也并非毫无参党之心。但现在人人的目光皆在性格作风与侯爷如出一辙的程如宁身上,也无人在意他这个嫡长子。” “既是如此,将来若是到了缺人所用之时,那程如宁有没有可能继承侯爷的衣钵?”江扶风没由来的发出此问,即使她知晓程家有着程遂安,如何也轮不到程如宁一位女子来当。 可越是时代不容许如此,江扶风越想去打破这个界限。 柳臣对她此问有些意外,“可能性极小。先不论程遂安身为嫡长子,他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再者,哪怕程侯爷只有程如宁一个嫡女,袭位之人也不可能是程如宁。届时,程侯爷需从他程氏宗亲里挑选一位男子袭位。” 江扶风听罢陷入了思索,柳臣见她心事重重,又再续道:“我朝至今未有女子为官,所以哪怕程如宁再优秀,武力谋略再了得,她都没法披甲上阵,封狼居胥。” “程家的人,只是把程如宁当作程遂安的挡箭牌吧?她受到的赞赏越多,关注越多,人们就不会留意到程遂安。而朝堂之上,那些手握重权的人,也不会在意程如宁有多么优秀。因为他们心知肚明,身为女子的程如宁本就掀不起浪。” 江扶风越是言说,便越为程如宁感到悲哀。如此这样别于其他女子的鲜活之人,却注定一生被压在权斗束缚下,不得张开羽翼翔于浩瀚。 柳臣掌灯趋近,为江扶风案台上添着火,语声缓缓地抚慰着她:“夫人曾经说,这世上男女皆可是人才,男子可入学听教,女子也应当可授之学问。数月前京城女子入学者屈指可数,可如今学堂里的女子不在少数。万物循矩,却自有变化,一是天意,二是人为。说不定将来某一日,程如宁自有她的造诣而破前路呢?” 江扶风叹了口气,未再多言。她回身望着一旁的柳臣,顺手将案边的外衫披在了他身上,“夜里凉,你也早些休息吧。这几日我见大夫频频来府上,你的药从早至晚也没断过,连秦夫人都问了我好些次你的病况。” “不碍事。我这身体就是这样,每到天变之时,就禁受不住冷热。”柳臣笑着拢了拢外衫,那皮肤如常般无几多血色,略显瘦削的身骨让江扶风看得不免觉着心疼。 偏偏这段时日里,他比以往都要勤于书斋之事。这里面多多少少是有着她的缘由。 江扶风回想起此前她对于柳臣不入仕的猜想,忽的说道:“我若是你的父母,定也舍不得你卷入风波,能够万事顺遂,长寿安乐便已足够。” 柳臣微怔,转瞬又勾起唇,“对于这个愿望,我希望夫人也会如此。” 翌日,扶摇书斋,秋风撷黄,卷落一地枯叶。 江扶风于书房整理着学子信息,听闻屋外一急匆匆的步伐踏过破碎落叶之响,抬眸间便见莫亦的身影窜了进来。 “少主,有人在书斋闹事,联合了城里好多书生学子,说是咱们书斋表面授课,背地里却在忤逆当今皇上,辱先贤文章。”莫亦焦急说道,小脸皱成了一团。 江扶风当即搁下手中之物,随莫亦来至书斋门前,便见汹涌的人群里,带头的学子正是前不久才收入学堂的。此番他煽动着一众书生,如潮的声势盖过天际。 “扶摇书斋狼子野心!学堂内储放的书卷,竟有着先皇在位时,犯谋逆大罪臣子书籍,其中内容更是蛊惑人心,撺掇学子欲效当年之事!” 明眼人皆能看出这是一场有预谋的陷害,偏偏这带头鼓动人心的学子,素日里在这一众书生里交际能力不错,皆以为其“和厚耿直”。 比起她这位少与学子打交道的扶摇书斋主人,这个学子的话反而更为他们所信。 “扶摇书斋绝不能容!其主罪不容诛!” 在这般声势浩浩的“讨伐”里,江扶风于拥挤的人群中,她发出的任何声音都如石沉大海,唯有各种质疑的、愤懑的、甚至戳着她脊梁骨谩骂的声音充斥于耳。 直至江扶风听见一阴鸷的语调响起,“这世上决不允许再出现第二个杨时琢——” 她循声望去时,只见一抹锃亮掠过重重人影,直逼她而来。她下意识地想往后退去,却是在纷纷涌来的人群里,如陷泥沼之中动弹不得。 一瞬间,她只觉自己身处无尽的深渊,底处众多手将她往下拉,要将她永堕其中。而悬于头顶的那把刀,终究是落下了。 15. 风波 错杂而驳乱的人影掩住了天光,一并将刺客置入暗色里。刀刃刺入腹时,疼痛感一霎被放大,江扶风连着想要痛呼出声的音都在喉间戛然而止。 黏稠的血贴着冰凉的刃,就着温热不断涌出。江扶风已是无力站稳,刹那间,浑身的感官聚于那一处的疼痛,听觉与视线渐渐变得迟钝模糊。 她依稀听见莫亦喊着她,小孩尖声的哭叫于周遭喧嚣里格外清晰。 而纵然她想开口回答他什么,她却觉下颌如有千斤沉,如何也难张半分,更不用说发声了。就连呼吸之时,她也觉着鼻腔间尽是血腥之气,还带着甜锈的味道,极其难受。 失血过多的眩晕感很快袭来,意识趋于混沌,江扶风倒下的那一刻却是在想,还好这次柳臣因病没来,不然又要为她挡刀了。 凌乱的泥尘拂过乱哄哄的门前,柳臣闻言赶至扶摇书斋时,闹事的一群书生见出了人命早已纷纷逃散。 而他见着门前还未干涸的血迹,与着躺在地上,衣裳染满血色的江扶风时,脸色顿然煞白。柳臣只觉一时胸口极闷,不由得喘不上气,把住门栏猛咳了好一会儿。 幸而莫亦久居书斋,知晓这附近的郎中居处,急急找来了郎中救了江扶风的命。 更漏点点,直尽天明。 江扶风从疼痛间转醒时,夜色仍深,虚弱的感觉游走于整具身体,让她觉得异常疲惫,口中尽是药味的苦涩。 看来她还真是命大,被这样刺了一刀还活着。 江扶风打量起眼前所在之处,便发现这是柳臣在扶摇书斋时所用的卧房,好在屋内油灯未熄,纵然视野昏昏,她还能看清一些。譬如此番趴在她床沿处,阖眼睡去的柳臣。 灯火模糊了他的面容,又将那紧皱的眉头描摹得真切,她蓦地想要抬手揉开那眉宇,却是方动了一下,便被牵动到的伤口疼得吸了口冷气。 许是她发出的声音本就不小,又许是那趴在床沿处的人本就睡得浅,江扶风见柳臣醒来,正正对上他还有些朦胧的睡眼。那眼中纵布着血丝,与着眼下略沉的乌青,江扶风知道,他定是没能歇息好。 柳臣几度欲言却只剩无声,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想要触及她的脸,又生生顿在半空。 江扶风从未见过柳臣这般模样,像是一个捧着破碎之物,无措地杵在原地的孩提,不再是素日里那个遇着万事都处变不惊、听闻各方言说都淡然哂之的柳臣。她察人观色多年,即便对情之一字再愚钝,此刻她也明了。 柳臣将他这颗心,毫无遮掩地呈在了她眼前。只是他仍有顾忌,仍有许多道不明的东西藏匿在他眸底克制着。 她不敢确认,亦不敢去解。 “夫人……一定很疼吧。你都昏睡好些天了,程如宁他们来看望了你好些次。”柳臣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出此话。 “嗯。”江扶风低声答了他,原本下意识想要言之“不疼”的话硬生生止于唇畔。这等伤势,好像说不疼才不正常吧…指不定她这般说了,柳臣还以为她有什么痛感缺失的怪病。 柳臣深深望了她一眼,又再起身倒来温水,亲自喂予江扶风,“那些闹事的学子当日便被官府羁押了。我以平展先生的名义出面,让官府放了他们。” “你也知晓,此事的幕后操纵者是那个人……”江扶风自是明白柳臣的用意,那些闹事的学子不过是被人有意煽动而聚集一齐。若是让官府追查下去,不仅什么也查不着,还会让扶摇书斋丢失民心。 此番柳臣以德报怨的做法,纵使这些书生日后不会为扶摇书斋所用,也不至于再同他们作对。 “下月的乡试,录取者也意味着将来有入朝堂的机会。眼下扶摇书斋重振,参加乡试甚至是之后的春闱、殿试是早晚的事。只要涉入朝堂,就意味着会影响到如今党争的利益,这也是晋王妃大力支持扶摇书斋的缘由之一。只是我没想到,睿王会这么快动手……”柳臣细述着这其中因果联结,叹息声掠过沉沉夜色。 江扶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逐步适应着方醒来的不适,“那刺杀我的人当时同我说了那么一句,‘这世上绝不允许出现第二个杨时琢’,我便已猜到此次的变故与党争脱不开干系。哪怕如今我仍不知母亲的死因,但我一直都隐隐约约觉得,母亲的死,绝不是外界相传是为自缢那么简单。一开始我以为是黎小娘母子算计,后来我屡屡听到别人提及母亲,便越发这么觉得,母亲的死,或许与党争有关。” 柳臣听罢沉吟许久,神情恍惚,面色带了些许怀念,“我也只有很小的时候,有幸见过杨伯母。那会儿京城人人皆知杨氏才女,一举破除百年无女子入书斋的陈规,就连皇上也曾设宴相请过,因钦佩其才而特设客卿于她。只是伯母走的确实蹊跷,我听闻的,是伯母嫁入江家后郁郁寡欢,不久后便选择了自缢了结此生。” “但一位因婚事心灰意冷之人,如何会自缢前选择一把火焚尽毕生文章?若真如传言那般,伯母直接烧尽与江员外的关联更为恰当。”柳臣指出其中问题所在。 江扶风忆及此前在书斋里,与陆恒一提及母亲,“陆恒一老先生以为,母亲是愧对一生的才气与先生的栽培,才选择焚尽书稿,断绝此生之憾恨。” 柳臣摇摇头,“这个前提是设在了伯母是为自缢而亡的情况下进行的猜测。陆恒一老先生对伯母的感情,不仅是得意门生这么简单,老先生一生无子嗣,伯母更胜似他的亲生女儿。对于伯母故去的遗憾,老先生至今无法释怀,所思所想间带了些偏执的因素,倒也不奇怪。” “夫人想要查这些事情,我定会陪你。但眼下,你得好好养伤才是,莫要多添愁思。”柳臣宽慰着江扶风,“陈词已将闹事学子提及的那本书从藏书楼里找出,那位著书的只是恰好与先皇时期的罪臣同名姓。至于关乎文章内容,不过是强说矫意罢了。” 江扶风却未因柳臣此言放下心,“下月便是乡试了,此次学子闹事,书斋走了不少人吧?睿王此招,当真是狠绝。性子懦弱怕事的学子自然会走,稍有眼劲知晓我是得罪了权贵的学子,也不会留。” 柳臣将她额角的鬓发撩至耳后,眼中精芒稍显,“夫人是不是忘了多数学子是晋王妃的推举下而来的?他们本就站在睿王的对立面,从他们选择了晋王开始,就应当知晓将来会面临什么。” 【宿主,此次学堂闹事事件,你丢失五分之一的学子。虽然大部分学子还在,但对于下月乡试来说,情况不容乐观。】系统适时补言道。 诸多繁杂的思绪穿过,不多时,江扶风半昏半睡了去。 柳臣始才从怀里拿出一纸笺似的物什,目光复杂地凝视着其上黑字。随后他望着江扶风的睡颜,抬手轻抚着其眉眼,自声喃喃着,“我也早应知道会面临这些的,但……我没想过你会涉身其中。而我该如何,才能护你周全?” 一夜过去,其间唏嘘与呢喃耳语散于风里。 江扶风清醒之时,柳臣已不在身侧,而她却听闻书斋中传来一阵哄乱,似乎是争执之声。 她强忍着腹部伤口拉扯的疼痛,好一会儿才抓着床沿费力站起身,又再顺手抓着房中一断木作杖,杵着一步一拐地蹒跚着走出了屋。 至书斋院内,江扶风便见黄叶落满的台阶处,站了好些官服披身之人,而陈词正面红耳赤地在与其领官者争论着什么,莫亦则怯生生地拽着陈词衣角,躲在其后。 那领官者正是京城的府尹,江扶风对他有些印象,是个清风两袖,夹在党争中间艰难做父母官的人,只是为人处事有些固执。 “府尹大人,我扶摇书斋犯了何事?竟劳动您至此。”江扶风遥遥问着府尹。 府尹瞥了她一眼,答道:“有人检举,扶摇书斋行教学之实同时,却在暗自败坏学风,行违逆之事。江小姐,本官只是奉命行事,还望您配合。” 陈词步至江扶风身侧,低声在她耳边道:“方才这府尹带人闯入书斋强行让我停了课,随后他们进藏书楼将每本书籍翻尽,试图找出‘罪证’。” 江扶风大致明了了状况,定是她经那日行刺却身未死,没能如睿王所愿,怕另生出什么变故而设法让府尹来书斋寻罪。 她蹙眉直问道:“那文章只是撞名罢了,不都已经澄清了么?不知府尹大人为何还抓着我书斋不放?” 只听府尹朗声宣道:“上面有命令,扶摇书斋需得彻查,在此之前,书斋内学子不得参加乡试。” 这无疑一语正中江扶风命脉。眼下已是到了最糟糕的境地,今年的乡试若是完成不了任务,后面顺延的奖励说不定会一直扑空。 16. 茶楼 扶摇书斋前,微暗的天光倾泻,落在江扶风苍白的面容上,而那双眼流露出强硬之色。 “既是府尹大人的命令,草民定当全力配合。但想必大人也知,乡试对于每位学子至关重要,这般轻易剥夺乡试之权,无异于断送我书斋学子前程。” “皇上格外重视当朝科举之公平,亦看重京城中的每一位才子。大人也不想今年的乡试里徒生事端,让本该入围春闱的才子,因一点小事故失去机会吧?再将话说开些,大不了我江扶风以扶摇书斋主人的身份,开除了他们,让他们以个人身份参考乡试,这又有何差别呢?大人以身持中正,莫要因小失大,毁了他人仕途。”江扶风沉声说着,虽是嗓音虚浮无力,却是切中要害,让府尹一时为之色变。 这是挑明了的威胁,届时江扶风破罐破摔开除了所有学子,他日这其中若有人中举平步青云,今日这百般为难之事定会如鲠在喉。 倘若这是一般的私塾放言,府尹还不必放在心上,可这是扶摇书斋,即便式微,眼见着这数月来的发展,谁人也不知敢小觑。 眼见着府尹被江扶风话头噎住,江扶风稍放软了姿态,缓声续道:“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若是有这等事误了大人年终考核,引起些不良反应就不好了。毕竟这京中,依旧是读书人为主的京城。” “那依江小姐所言,此事如何处理?本官也需得和上面一个合理的交代,还望江小姐不要为难本官。”府尹盘算间,已是给了江扶风很大的让步。 “该查的便查,扶摇书斋会全力配合,且期间学堂暂休授课,学子不得回书斋。有什么需要之处,大人随时可以召草民盘问。” 江扶风紧紧攥着木杖,挺直了脊背,尽量不让自己因伤显得柔弱可欺,“但草民希望大人能在下月前完成盘查,若是无罪,便莫要强行拖延,制造出什么罪名来。大人知道,草民向来说话直,不怕得罪大人,也不介意背上什么罪名,说到底我一个小女子的命算得了什么?但下月的乡试资格,扶摇书斋的学子必须有。” 府尹应了江扶风的话,随后带着一应官兵于书斋里行搜查之事。 几日秋雨过,稀稀疏疏的枯草倚着风,扶摇书斋比从前更添几分冷清。 江扶风因伤不便坐马车回柳府,暂居了书斋处,而柳臣除了为其换药之时会来书斋,其余时间皆不见其影。江扶风约莫着他在忙什么事,但也如常未多过问。 趁着一日雨歇,地面湿滑渐褪去之时,江扶风被丫鬟搀扶着慢悠悠地出了门,信步来到扶摇书斋近处的茶楼。 此座茶楼正是江扶风的外祖父所持,与着书斋一同而设,为接待来往书斋的文人墨客,也便于时时为这些才子举行集会。 自江扶风穿越至此,除了原主所带的一些模糊且零散的记忆,她对这外祖父并没有什么印象。而上次她来此处偶遇陆恒一老先生时,她的外祖父杨弄璋并不在茶楼里,之后几次拜访,她也无缘见着面。 但无论是为着扶摇书斋日后的发展,还是为了进一步调查母亲的死因,她必须迈出这一步。 “姑娘,您又是来找我家老爷的吗?真不巧,老爷一早便出门了,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了。”一来二往,茶楼的小二已是认得了江扶风。 但江扶风并未表明身份,只是每每言之于小二,“我看这茶楼装修得颇为雅致,尤有文人风骨,便想见见你们茶楼的主人,想必也是个风雅先生。” 此番江扶风已是轻车熟路地步至窗边一桌坐下,“无妨,我本就是闲来茶楼坐坐,就等到你家老爷回来吧。” “这……”小二面露为难之色,江扶风见其犹疑的模样,便知她见不着外祖父,多半原因是他不想见她。 “茶水钱,我照给。”江扶风吩咐着丫鬟给了小二钱,他断没有赶客的理,是以小二提来茶壶,又再悻悻忙于别处了。 【宿主,你的母亲在嫁入江家时就和杨家断绝了关系,即便茶楼书契在你手上,但这么多年一直是杨弄璋经营这茶楼。你确定他会见你?】系统问道。 江扶风依着窗棂,遥遥看着长街处的人影纷往,喃喃道:“且说这三顾茅庐才具有诚意,但奈何眼下也未至冬时,京城无雪,纵然我欲效仿先人而表诚心,似乎也没有此等机会。” “江少主莫不是抬举了杨某,杨某何德何能,要江少主三顾茅庐?” 一个苍劲有力的嗓音从茶楼另侧传来,江扶风闻声看去,来人须发花白,身着朴素葛布衣衫,袖口半挽,手里提着一个鱼篓。 江扶风当即撑着桌面站起身,朝杨弄璋行了一个晚辈礼节,却不想杨弄璋侧过身,将鱼篓随意掷于墙角,并不受她的礼。 “这世上斩不断割不开的,唯有这血浓于水的关系。外公又何必如此?” 杨弄璋面无表情地端详了她一番,“听说前些日子江少主受了伤,不必为我这个老头子拘礼了吧。若是回去出了什么状况,杨某可担待不起。” 江扶风巍然不动,接着却是问着杨弄璋:“外公究竟要和母亲怄气到什么时候?母亲走的时候,就只有我一人日夜守在母亲灵台前,之后直至她入土,您都没见过她一面。如今人已经走了,再怎么计较还重要吗?” 杨弄璋不耐烦地摆摆手,并唤来一旁的小二,“我说了,我杨弄璋这辈子没有女儿,更没有你这个外孙女。来人,送客。” “抱歉,外公,今日我不能走,我必须和您谈谈。”江扶风顺势从怀里拿出茶楼的书契置于桌上,态度坚决。 她本不想用书契来要挟杨弄璋的,毕竟好歹血缘关系一场,也算是一家人。但杨弄璋实在太过于固执往事。 “你是在威胁我?”杨弄璋眼中隐有怒意。 “不,我只是想和您坐下来好好交流罢了。”江扶风摇了摇头,指腹摸索着书契的封皮,叹声说道:“我知道茶楼是您毕生的心血,如今还留有原样,皆是您苦心经营的成果。这书契,我会原封不动地归还于您,但在此之前,我希望我们能好好聊一聊。” 不料杨弄璋油盐不进,只听他冷哼一声,“我已是半截入土之人,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些东西?茶楼你想拿去便拿去,我可以收拾东西走人。” 江扶风捏着书契站起身,移步至杨弄璋身前,低声将语速放得极缓,逐个字音咬得清晰,“母亲的死,与党争有关。” 却见杨弄璋脸色一变,那原本满不在乎的眼神猛地聚焦盯着江扶风,隐有浊泪泛于微红的眼眶里。他微躬着背,一把按着江扶风的肩头,声线颤抖地问她:“你还知道什么?” “外公终于愿意和我相谈了么?”江扶风侧过头顾着人多眼杂的茶楼四处。 杨弄璋即刻会意,深吸一口气后稍平复了心情,招呼着江扶风往楼上而去,“去我的静室吧。” 待入了静室,屏退左右后,江扶风单枪直入地挑开了话,“之前我整理母亲遗物的时候,发现母亲留下的东西并不多,但无一例外的是,母亲生前所有书稿尽数焚毁,没有留下一言一辞。” “所以你便猜测时琢是因党争而死?烧掉书稿,也是为了一并毁掉什么机密?”杨弄璋煮着茶水,话语平静,此番他已按耐下了起伏的心情。 “不止如此。当今朝局的党争是为睿王与晋王为夺嫡挑起,我重营扶摇书斋时,因有不少晋王的助力,还未至乡试之时便被睿王一方设计打压,甚至是要我的命。” 江扶风理着思绪,向杨弄璋点名其中利害,“而当时的母亲,亦和我现在一般。但她那会儿手握的是炙手可热的扶摇书斋,人才辈出,每逢春闱上榜者不胜枚举。我若身为掌权者,会甘心这块肥肉不归属于我么?” “但说到底,这些都是你的猜测。”杨弄璋并不完全听信她。 “外公,有一点一直是您忽略的。”江扶风加重了语气,“母亲是您身边长大的,即使后来她的选择与您设想相悖,但她究竟是何样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想法,您难道不清楚吗?” “我……”杨弄璋久久不语,他握着滚烫的茶盏,被灼得发红的手却依旧攥得极为用力,“我就是太了解时琢了,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都没有想通。索性啊,到后来都归结于她为了一个男人冲昏了头脑,一时的愚笨,让她铸成后面的错果。” “您会这么想,是因为外界之言都是这样说。久而久之,您自然就信了。”江扶风说道。 毕竟杨时琢故去这么多年,从未有人质疑过她的死因,连着与她共居同屋檐的江父也未察觉什么。 而杨弄璋失魂落魄地晃着头,“不…不是这样的。我之所以会信,是因为时琢留了一封遗信给我。” 17. 放榜 随着杨弄璋将一封泛黄的信笺从柜中拿出递予江扶风,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逐字细阅着。那其间的字迹放浪遒劲,却有带了些许潦草,似是匆促中写完的。 “时琢一生有三错。一为不孝,未能尽心侍奉于父;二为无能,未能延杨家荣耀;三为不义,未能养女成人。今……” 此处被墨洇开了一片,看不真切,直至尾末才有着勉强看清的半句,“来世定还今生欠。” 江扶风凝睼着遗信上的字句,一时心头疑云重重。难不成是她想错了?这行中字句分明是母亲选择于自缢临终前所写,与她预想的大相径庭。若是母亲为他人谋害,还会有这样一封遗信吗? 似是看出江扶风的困惑,杨弄璋补充道:“这封信,是时琢走的前一刻,我在茶楼阁间发现的。等我拿着信急忙赶往江家时,时琢便已……且时琢的字迹我不会认错,她的字是我一手教的。” 接而杨弄璋面上愤恨彰显,那额角青筋凸现,他寒声咬牙道:“江家的人什么也不知道,那姓江的当时还在和小妾你侬我侬!” 淡淡的书墨味于指尖飘绕,江扶风忽触及一处觉着不对劲,那处的纸页比较干硬,故而她将信笺凑近鼻处嗅了嗅。 果不其然,一股似是柠檬的酸味藏匿于墨味间,若非察觉端倪并细嗅其味,还当真不易发现。 江扶风在杨弄璋黯然神伤的间隙,把信纸放在了一旁的烛火上烤着,待杨弄璋回过神,以为江扶风要烧毁了信,顿时怒不可遏地欲夺回遗信。 “这是时琢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了!”但杨弄璋方伸手抓着江扶风手腕时,蓦地怔住了。 二人见着那信纸空白处,一点点焦黑化成字形,不多时,两个歪歪扭扭的字现于眼前。 “寻…睿?”江扶风辨着那字,念出了那纸上的内容,却是更加让她匪夷所思,“这是指的睿王吗?寻睿,究竟是寻找睿王庇佑,还是寻找睿王复仇?” 即便她内心更倾向于后者,但十年前的党争局面究竟如何,其实她并未了解过,难以下决断。这里面错杂的利益勾结,不能单纯的以她现时所处的局势而定。 杨弄璋默然良久,艰涩地开了口:“时琢生前从不涉党争,与什么睿王这样的皇子更无私交。一开始我听你说和党争有关时是持怀疑态度的,但这么多年,我心底仍希望时琢不是人人所言的寻短见。所以还是让你继续说了下去。” “母亲可还认识什么带睿字之人?”江扶风转念问道。 杨弄璋摇了摇头,沧桑的目光怵然,望着遗信出了神。 静室外,小二匆匆的步伐打破了沉默,“老爷,楼下那位乞丐又来了,和茶楼的书生大论特论,把一众人惹跑了。这…这一直这样待在我们茶楼,生意怎么做啊?好多爱干净的客人都绕道而行了。” “什么乞丐?”江扶风奇道。 杨弄璋倒是颇为淡定,向江扶风解释道:“一个流浪汉,落魄前应是有些才名的。他前些时日路过门前饿晕了去,我施舍了他一些吃食,此后他便时不时来我茶楼,同其余书生对辩。” 而小二却尤为不忿,随在二人身后嘟囔着:“也就是老爷好心,没有赶走这乞丐。偏偏这乞丐不知好歹,还在茶楼愈加放肆了起来!” 江扶风垂眸望了眼木楼梯之下,“我倒是很好奇这乞丐是个什么样的人。” 还未至茶楼底层,便远远的听闻一声音朗朗而来,“每年秋试春闱,无数学子为其奔赴,这天下只要有读书人在,朝廷便有接连不断的新源血脉,生生不息。你且说说,若是读书人皆像你这般刚愎自用,只为一己之私,无人科举,何来如今治太平的朝廷?” 接着江扶风见着一乞丐盘膝坐于角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却有一对极黑的眼珠溜溜转着。若非是他这身行头,江扶风几乎看不出他的落魄失意。 乞丐冷冷地笑了一声,“呵,与其说为科举奔赴,倒不如是为功名利禄奔赴。” 与其对辩的书生有些恼怒,“强词夺理。功名利禄本就是男儿生来所求,有何不对?难不成人人读书,是为了做个乞丐?” 听闻书生明嘲暗讽之话,乞丐却未生气,只是撇了撇嘴,轻飘飘的道出另茶楼在座的其余人色变之话,“所谓科举,只是写写文章,有着一手漂亮的糊弄本事,就可以当官握权。” 书生当即猛地站起身,指着乞丐怒斥道:“你这是在羞辱天下的读书人!” “原来他们是在对辩科举利弊?如此公众之下论及这些,不怕被抓起来?”江扶风暗自问着系统。 【这个朝代在言谈方面算得上开明,除非是有意煽动民众的言论,像这样大谈国制是没有问题的。民间不乏有言官员常常私服混迹其中,为一听其间言论。】系统答道。 乞丐拍拍衣袖站起了身,一并晃了晃坐得发麻的腿,高声说道:“才与德,何为选官标准?昔时九品中正制,皆选品行端正的才子为官,如今科举,便如隔窗选官,只知其肚子里的文墨,不知其心头的脏污。选官本为治世,治世则为民间芸芸,一个再才华横溢之人,却无为民为世之心,有何之用?” 见书生被乞丐一通话堵住了嘴,江扶风饶有兴致地接过了话茬,“这便是朝廷设吏部的意义。科举之制,利弊皆有,却是利大于弊,这才得以有天下人穷其一生而读书,甚至是降低了门槛,让从前毫无机会的寒门弟子亦能跻身其中。” “而至于你说的才与德,自然是需要兼备之。为官无德何以治天下?为官无才何以治国?只是人心向来复杂难辨,这便需要一位洞察人心,善察人意的官员于其中。查弊补缺,提出解决之法才是对辩的最大意义,而不是争得面红耳赤,非要以口舌强人一头。” 话毕,江扶风抿嘴一笑,看着乞丐身侧两只苍蝇转来飞去,语调放轻地打趣道:“若是以一瑕而掩其瑜,那么请问,我能因为您一身恶臭且衣着不整而请您出去吗?” 茶楼里众书生不禁捧腹大笑,谁知那乞丐干巴巴来了句:“你又不是老板。” 杨弄璋端详着乞丐,“我不拒你,是你有恃才傲物的资本。但你要是还想着以对辩为乐,我茶楼还缺个伙计。” 江扶风回到扶摇书斋时,入屋便见一人趴在案台处睡了去,那宽大的衣袍由着风拂弄出瘦削的身形,她一眼便认出了是为何人,“柳臣?” 但她未能唤醒他,接着她踮脚走近时,便瞧着那双从凌乱的发间露出来的眼紧阖着,似是格外疲惫。 他近来在忙着什么?从前也未见他如此劳累。 虽是这般想着,江扶风却是于他身侧坐下,也学着他的模样趴在了案处,隔着咫尺的距离细看着他。而她忍不住伸出手,拨开他额角处的碎发,旋即蜻蜓点水般触碰了一下他的眉眼。 在她连忙缩回手后,见他仍旧未醒,便胆子不自觉地大了好些,兀自以指腹似是勾画般在他面容上游走。眉宇与眼,鼻梁与脸颊,她最后触及那道柔软的唇时,却觉得心头怦怦加速跳动,便倏忽间收回了手。 江扶风正欲放弃调戏柳臣之时,那唇却勾着笑意,随即还带着睡意的软绵嗓音传来,“夫人为何不继续了?” 江扶风的面一霎生出红霞,连忙胡诌着,“我近来在和陈词学丹青,想…想为你描一幅,方才正是在试……” 而柳臣已是坐起身,他握住江扶风手腕往上,捏着她的指尖触碰着自己的脸,一副期待的模样,“那正好我现在醒了,夫人可以继续了。” 江扶风:…… 转眼便至乡试结束后的放榜时期,江扶风日日待在书斋,静待着乡试结果。 而偏偏放榜这一日,她却未去榜处查看,独自留在书斋静待陈词的回音。 “这简直比我当初在新世纪高考后查成绩还紧张啊……”江扶风将冰凉的双手放于唇边呵着气,好几次莫亦路经书房,江扶风皆以为是陈词回来而连忙站起了身。 不多时,系统实在看不下去,便出声道:【宿主,系统已经检测到了此次乡试的结果,一共有……】 “少主,我回来了。”陈词的出现打断了系统的话,江扶风当即站起身看向她。 “我们学堂里有这几个入围……”陈词拿着她摘录的入榜学子名单,念了两遍其上名字后,便发现江扶风面色凝重。 四个?江扶风听完,又不信邪般快步走至陈词身前,亲眼查看那名单上的名字,白纸黑字上写得分明,确实是为四个。 一时万念俱灰,此前的紧张尽数化作失望。江扶风顿时觉得头疼,眼下第四个人才信息落空了,该想想接下来该怎么办了。 “不过,今年的榜首好像有些眼熟。我瞧着那名字,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陈词续道。 江扶风沉浸在对书斋的自我规划里,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陈词所言,便随意应了应,“叫什么?” 只听陈词沉吟道:“榜首是为,柳臣。” 18. 坦白 已是深秋携寒,凉风浸骨。 彼时江扶风回柳府的马车上,怔怔地看着车窗外倒去的树影,心中繁杂的思绪穿连一齐,让她一时忘记了向系统索要人才信息。 柳臣参加乡试这一举动,无疑是踏出了仕途一步,却是丝毫没有透露于她。 可为何他会选在这个节骨眼?再者,以他的身体,能够抗住这之后的风波吗? 虽是她与柳臣目前只有夫妻之名,但终归是一家人,无论发生什么她都需和柳臣一起承担。 除非有朝一日她江扶风飞黄腾达,可撑起一片天,届时即使柳家失势,她也可感念柳臣的照拂之恩,对他多加照看。但这样没影没形的事,江扶风从不给自己多加幻想的机会。 【恭喜宿主此次拿下五位乡试名额呀,虽然柳臣非是学堂学子,但平展先生亦属于扶摇书斋,作有效数。接下来,我便要为你提供第四个人才信息了。】系统絮絮叨叨地说着,而此时江扶风却是没太多心思分神去想,便没有理会。 【宿主,冒昧问一下,为什么你反复怀疑未来的发展,而不选择去相信自己和柳臣,可以破开难关?】见江扶风心事重重的模样,系统不禁开导了她起来。 江扶风答不上来。连她自己也不明白,她将柳臣当作了什么,只是这近来种种交集,也许将他作为是自己的“盟友”更为恰当。 他心思细腻体贴入微,是因为他扮演着她的夫君的角色。她配合他演戏,却总会不知不觉地陷于那温和的眼眸里。 她不相信他,左右不过是因为这几月的相处下来,她觉得自己入戏太深了。 就像是糖衣炮弹,让人甜腻而不自知,却是在柳臣踏入仕途的那一步,她忽的清醒了过来。她和他,可从来不是什么情意缠绵的恩爱夫妻。 “我想,是时候找柳臣谈一谈了。届时谈完了你再告知我第四个人才信息吧。”江扶风拿定了主意,困惑之感一时消散了好许。 待马车至柳府,便见紧闭的门前一众接踵而至,驳杂的脚步踏碎阶处枯叶,交谈之声回荡于檐下,尤为热闹。 “这柳尚书的长子,平日里在家养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想到一朝秋试竟夺得解元。” “真是可喜可贺啊!不过柳尚书一早便把府门一关,谢绝了宾客,咱们无缘见着这位大才子了。” “说来也是,柳尚书就这么一个儿子,一出生就体弱多病,听说前一段时间病危,才寻得了媳妇冲喜。如今不仅参考了乡试还一举中第,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吧。” 江扶风瞧着一众缘是为柳臣贺喜而来,树大招风,柳尚书选择闭门谢客自然有他的道理。 眼见着正门进不去,江扶风索性绕路走后门回去,却是方入门之时,便见着柳臣坐于凉阶处,背倚着廊柱,似是在闭目养神。 别于正门前的喧嚣,他独自一人在此,寂寂无声。未束发冠的长发由着瑟瑟的风散开,破开那张如玉的面庞,与着覆满他一身的枯黄落叶相衬,更彰得其虚弱易碎之样。 江扶风原本想直截了当地过问他之时,见其弱柳扶风的模样,话至嘴边一下软成了关心的话语,“今日本就有些过凉,你怎么坐在这里吹风?” 柳臣睁开眼见着她,笑吟吟地答道:“我知道夫人一定会从此门进来,便候着了。” 话毕他又端详着她的面色,轻声接言着,“我还知道,夫人也有很多问题想要问我。” “所以你预备好了要回答我的答案?”江扶风问道。 “答案有好多。但在此之前,夫人可否离我近些?这般说话,离得太远,我有些累。”柳臣稍仰了面,俨然一副费劲提高嗓音的模样,说话间声线亦随之弱而微颤。 江扶风步步趋近之时,瞧着他被风吹得发乌的唇,“我觉得回屋再谈最为合适。” 柳臣沉吟间点了点头,“也可以,但我近来身体不适,需要夫人为我搭把手。” 江扶风躬身将柳臣搀扶起来时,恰是未见他望向她的面上笑意更盛,眼底尽是促狭的意味。 不多时,江扶风搀着柳臣入了厢房,还顺手拿了一件衣袍披在柳臣有些凉的身上,“好了,现在我们能好好谈谈了吧?” 柳臣将双手拢于袖中,“答案很简单,扶摇书斋成为弄权者间众矢之的是早晚的事,既然我身处其中,不如就一闯到底。” “但你的身体……”江扶风犹疑不定地看着他。 “不是还有夫人吗?”柳臣揶揄一笑。 江扶风却是神情沉重地摇了摇头,她并非他良人,如何能巨细无遗地照顾好他? 是以她深吸了一口气,和盘托出,“柳臣,你知道的,我不过是江家为求荣卖来柳家的,你若是想要我强行以夫妻情谊来……” 不想柳臣未等她说完,便解释道:“夫人在想什么?我的意思是,若有一日我身体垮掉不幸病逝了,扶摇书斋也还有你。” 虽是柳臣可能病逝一事早早的被江扶风考虑到未来忧患之中,但眼下却被柳臣轻描淡写地说出之时,江扶风抬眸看着他坦然的面容,没由来的觉得鼻尖发酸。 柳臣自是将她略微动容的模样尽收眼底,接而续道:“即便我与夫人只有夫妻这个名头,但你别忘了我还是平展先生,不论身在柳府还是扶摇书斋,我们的利益都是连结在一起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说得没错。她和柳臣本就是这样连结在一起的关系,她还有什么可纠结的呢?如此瞻前顾后,不是她江扶风的一贯作风。 “所以我还是那句话,若有何事,还请你不要相瞒于我,这也是为了彼此的信任。”江扶风把话敞开,见着柳臣颔首应允,心头的重石亦随之落下。 “夫人可还有别的疑问?”柳臣问道。 江扶风转念间叹了口气,“你的身体…还好么?” 柳臣将身上的外袍往里捻了捻,温温笑着:“还好。乡试早已过去,这些时日并不劳累。只是天逾冷,我便有些畏寒,不怎么使的上劲来。” 江扶风瞥了眼稍显冷意的屋内,“我昨日瞧着府上的家丁已是开始准备炭火了,应是为你备的。届时用起炭来,应当会好些。” 许是心事过多,回柳府的第一夜江扶风睡得并不安稳,直至月落参横之时,她仍未入眠。 【宿主,第四个人才信息名为七叶,此人因逢家中变故而落魄,终生不得入仕,此前一志鸿图付诸东流。】见她毫无睡意,系统出声说道。 江扶风沉思半刻,始才答言,“听起来是个有故事的可怜人。可有提示如何与此人遇着?” 【明日前往书斋的路上便可知。】 系统答道,却是又再提醒着江扶风,【宿主,我的系统检测到此人收服难度较高,还望宿主有一番心理准备。或许需要耗费很长时间,又或许费心费力亦不能收服。】 “管他是什么牛鬼蛇神,只要是人,只要心头仍有欲念,总能有法子。”江扶风应着。 而翌日江扶风没能想到,这第四个人才,实乃一奇人。 彼时江扶风于街边,再次遇着此前于茶楼见着的乞丐,他正与程如宁大打出手,原因竟是程如宁不小心弄碎了他的碗。 虽是江扶风见得,以程如宁的身手,很难不怀疑是乞丐碰瓷…… 原本杨弄璋给了乞丐留在茶楼的机会,却不想被乞丐拒绝,他宁愿流浪于外风餐露宿,也不想安身于一处。 “这是赔钱的事情么?我一个乞丐,这个碗便是我以此为生的东西,如今它碎了,我还怎么活?” 乞丐咄咄逼人的气势,一时让程如宁无话可说,毕竟向来她是能动手就不动口。 可如今大街之上,人潮汹涌里尽是围观她与乞丐的看客,她也顾念着要维护程家的面子。 “这样,我送你一个新的如何?”江扶风替程如宁解着围,却见乞丐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模样。 “不行。”乞丐一口反决。 “那你要如何?”江扶风将程如宁拉至自己身后,抱着臂问道。 反是那乞丐不顾一众睽睽,往满是灰尘的街角里一躺,斜眼望着程如宁,“不如何。反正饭碗也没了,往后我的死活,便是这位小姐的失责所致。” “这厮分明就是个无赖!”程如宁气得美目怒视,恨恨咬着牙便要冲上去准备收拾他一顿时,江扶风及时拽住了她。 “既然如此,按你的逻辑,你也需得为前些时日你在茶楼所作所为负责。毕竟那次茶楼对辩过后,我回到府上浑身不适,唤来府中大夫才知,是沾染了不洁之物所致。” 江扶风笑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才是对付无赖的最有效的法子,“你说是吗,七叶?” 乞丐见江扶风居然知晓自己的名字,一改原本逍遥得意之色,接着起身望着二人,竟是拔腿就跑。 19. 七叶 “砰——” 扶摇书斋门前,一声惊人的重物抛至地面的撞击声响传来,惹得院墙内枝桠处栖眠的鸟雀纷飞。继而此番动静引来一众学子侧目,望向灰尘散尽后现出的程如宁。 程如宁把七叶五花大绑地拽着扔进了书斋,彼时程遂安抱着书经由门前,不由得眼皮一跳,随后心惊胆战地躲在了江扶风身后。 “我跟你说,我小时候偷偷把如宁爱吃的糕点里加了好些辣椒,事后她就是这样把我甩出家门的。”程遂安低声在江扶风耳侧嚼着舌根。 “兄长可是想吃什么了?”程如宁的嗓音幽幽地从他背后乍起,吓得他没能站稳,高声叫着一个趔趄就要往前扑去。 江扶风几近被程遂安的惊叫弄聋了耳,她当即侧过身,一道风贴着她身前而过,程遂安便直直摔了个狗啃泥。 “程遂安,如宁都被人欺负了,你还在这里说风凉话。”江扶风说着,视线挪到了被摔得七荤八素的七叶。 “居然有人能欺负到如宁头上!”程遂安爬起身抖落着衣上尘土,闻言面色一变,顿然替程如宁愤愤不平。 接着却是移步靠近江扶风,瞥了眼地上一动不动的七叶,压低嗓音问道:“这位勇士究竟何方神圣啊?改日我也向他请教请教。” “兄长——最近是不是过得太舒服了?”程如宁何等的耳力,自是将程遂安所言听得无遗,当即抬手捏着松了松筋骨。 江扶风深以为然,连连赞同,“我看确实,是该让平展先生单独给他出些试题了,还得配套书目练习的那种。” 程遂安反应极快地后撤而去,讪讪笑着,“我错了,两位侠女豪杰,饶了我吧。陈词先生还在等我交课业呢,我先走一步。” 不过是一个呼吸间,程遂安便溜没了影。 程如宁至看似半死不活的七叶身前,抬腿踢了踢,“喂,别装了,我摔你的那下根本不重。” 见七叶翻腾着睁开眼,江扶风问道:“这下你该说说,为什么要碰瓷了吧?” “难道不是我该问你,哪里得知的我的名字?”七叶撇着嘴别过了面。 “每个人自有每个人的手段,这我无需告知你吧?”江扶风说道。 七叶挪动着难以动弹半分的身体,神态自若地望着二人,“那你们如今此番是在审问犯人么?堂堂扶摇书斋的少主,程侯家的大小姐,滥用私刑逼供于人,传出去恐怕有失体面吧?” “你——”程如宁被他激中心头在意的点,娇颜上怒火隐现,随即她逾步便欲收拾他一顿,却被江扶风抬手拦下来了。 江扶风握着她手以示稍安,“如宁,折腾半日你也累了,先去学堂歇会儿吧。我来和这家伙谈谈。” 即便程如宁气恼至极,闻言依旧止了动作,转身离去时还不忘瞪了七叶一眼。 反是七叶直对上她目光,贱兮兮地咧嘴一笑,让程如宁更加恨得他牙痒痒。 “若我猜的不错,你是有意送上门的吧?”江扶风慢悠悠地解着七叶身上的绳索,平静的嗓音里听不出情绪。 “众所周知,从前扶摇书斋与那茶楼本就一家,你先是在茶楼里寻人对辩,却又在我出现后离开了茶楼。现如今又在我学子返书斋的路上刻意滋事,你且说说,这是巧合?” “我似乎也没有这样做的目的吧?”七叶敛起了笑意,随着江扶风为其松绑站起了身,“不过是闲得无聊,找点乐子。” “这便要问你自己了。你是个聪明人,这样低级幼稚的说辞骗骗小孩子还可以。”江扶风微眯着眼,狡黠的光从眸底一闪而过。 七叶满不在意地瞄了眼书斋门匾,“你这书斋一看便是为功名利禄而设,这才几个月,便有学子入秋试,放眼整个京城,也没有几家私塾可以做到。而我只是个臭要饭的,既不科考又不读书,送上门来所为何?” “你对我书斋了解还挺多嘛。”江扶风捕捉到他话中关键所在,笑吟吟地说道。 七叶面不改色地吹着口哨,“道听途说,我不比你们这些大人物,整天太过于闲。” 江扶风出其不意道:“闲?我书斋缺的正是闲人。” 见七叶一脸不解,江扶风续道:“这样吧,你不是喜欢与人对辩么?我书斋里的学子整日忙碌,却无时间练习口才,正好你可以于我书斋,随意找他们对辩。辩题只要不是违反道德纪律一类,你随意。” 七叶抿了抿嘴,“江少主,你这是在找免费的陪练吧?” 不想江扶风坦然一笑,拖长语调颇为诚实地答了他的话,“是啊。” “我觉得我躺在外面大街的臭水沟里更舒坦。”七叶说着便要往外走。 江扶风未阻拦,只是朝那背影说着,“七叶,你若是还有着想要完成的事,我或许能当你的攀枝。这是一场互利共赢的交易,即便我不知你真实的目的是什么。” 七叶步伐一顿,他微微侧过身,嗓音是不容置喙的沉稳,“不知目的便堂而皇之地抛橄榄枝,江少主,你也太草率了。若我的目的是毁了扶摇书斋,你还会这般挽留我?” 江扶风从容不迫地答道:“那也要看看你且有没有这个本事。我向来不拒有本事之人,若你真是来害我的,我自认也有反击的能力。” 而七叶摇了摇头,未再多留一步,径自晃了晃悠哉哉的步伐,走出了扶摇书斋。 【宿主,这人还真不好搞。】系统为此叹道。 江扶风收回了目光,“等有机会,查清他那背景便有下手之处了。七叶,这个名字应是他流浪街头临时取的吧,我瞧着也不像是个正经名字,连同姓都没有。” 江扶风亦明白,名字不过是个代号,若有意隐藏真名,多半是像柳臣这样想隐去身世背景。 “此人思维敏捷,善辩,遇人千面而藏山不露水,确实是个人才,倒不像陈词、程遂安那般单纯。只可惜,今日会逢得太过仓促,没能提前做准备了解一番。” 待江扶风回书房,便见柳臣已至,方脱下外袍置于架上。为避人耳目,柳臣前来书斋授课时,从不走正门,因而她未与柳臣撞见。 “我听程家小姐说了半个时辰,今日有乞丐蛮横无理欺了她。随后夫人为了给她出气,单独教训乞丐去了。”柳臣望向入内的江扶风。 江扶风颔首,“是有这么一回事。但那乞丐也非寻常人,是个落魄才子,我有心留他在书斋,他不肯领情便走了。” 而柳臣唇角微弯,“夫人若是将他留在书斋,程家小姐估计日日要同他吵翻天。” “我觉得…如宁可能会天天揍得他见不得人。”江扶风说着,又思及柳臣来此,问道:“你怎的今日会赶来书斋?近日天气阴冷,我不是让你在家好生养病吗?学堂这边有我和陈词,你布置的课业学子们也尚未完成,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不能是担心夫人么?”柳臣打趣道,他含笑望着她带了些关切的神色,“连程家小姐这般武艺超绝之人都能被欺负,夫人前些时日才受了重伤,委实让人放心不下。” 即便知晓他是玩笑之言,江扶风仍不自然地挪开了眼,“那是意外……人生总会有个一两次意外,这再正常不过了。” “我今日来是有一事,与书斋学堂无关,因母亲催得紧,我怕你今夜宿于书斋不回柳府,便亲自前来告知于你了。”柳臣说道。 而江扶风正欲问为何不让府上家丁传报时,柳臣似是看破她的心思,又再补言:“我知晓以你的性子,定会了解其中详情。若是派人来传信,夫人定是什么也问不出来。” “所以究竟是为何事?”江扶风奇道。 “这京城附近的山上有一寺庙,名为金光,每至近年末时,京中好些人都会前去烧香拜佛。原本此事确实是要等年尾,但母亲说今年你我大婚不同于往年,早些前去比较好。” 柳臣细细述着,见江扶风静心聆听的模样,又言之,“我素日里见夫人没有此方面的习惯,便猜测夫人许是不信神佛。但敬拜一事,多少是人寄托的念想,再加之家中长辈所求,所以夫人明日需得同我一起前往。” 江扶风确实是无神论者,但多多少少也能够明白人的信仰所托。且像柳臣这样常年多病体弱之人,求神拜佛以祈平安也是常理之中。 毕竟人力难以回天之时,便会祈求于天。 “既是在山上,不会累着你么?”江扶风瞧着他脸色也没比昨日好些。 不知是否为江扶风错觉,她察觉着柳臣眸底掠过一丝雀跃,接着她便听他缓声应道:“慢慢走便是了,大夫也说了我这身体可以适应缓步登山,以便恢复。” “那便明日我同夫人一起出发,去往睿山。” 柳臣方落间,江扶风敏锐地捕捉着他话中后俩字——睿山,带“睿”。 20. 玉玦 恰是秋雨濯洗,山色空蒙如新之时。山林中虽无太多枝叶相衬,却也是寒木林立,由着雾色飘绕,分外苍茫。 想来应是此处常有香客上山,因而睿山的山路比江扶风想象中好走得多。 彼时她搀着柳臣登山,不时走一阵歇一阵,一路云雾过眼,耳边溪响淙淙不绝。江扶风将这些尽收眼底,一面思考着母亲信中“寻睿”之意。 “这睿山上,除了那座金光寺,没有别的东西了么?”江扶风趁着于半途亭台小憩时,问着一旁的柳臣。 柳臣凭栏而坐,温和的眸子望向江扶风,“夫人若是指的景观,那确实是只有金光寺。不过若是论及睿山的往事,倒还和皇家有些关联。” “关于睿王?”江扶风心头一动。 “是的,且是一段较为久远的往事。当今陛下于三十多年前至睿山祈福,被深山林中的景致吸引,独自前往一探时却不想被山雾瘴气困住。好在遇着了山中一女子,带着陛下走出迷障。” 柳臣遥看着山间雾色,娓娓而谈:“那女子即是睿王的生母。陛下对她一见钟情,不顾一众反对将她带回了皇宫。很快,女子便生下了睿王,却是因难产而死。想来陛下定是对睿王生母有所挂念,所以五皇子封王之时,亦为其赐封号‘睿’。” 江扶风垂面沉思着,睿王封王之时远在她出生前,也就是说,母亲留下的线索所处时间点,睿王这一封号早已存在。所以不能排除那信中的“睿”字与睿王无关联。 接而她又抬眸问着柳臣,“那睿王与晋王在朝局里的党争之势…是从什么时候形成的?” 柳臣望向她,颇为耐心地一一为她作答:“若往早了些时间说,便是从两位皇子封王之时,毕竟俩皇子同岁,连着封王也是同年。若往近些说,应是十年前程侯释兵权始。那会儿朝局涌动,文官倒也还好,本朝文官本就冗杂。武将那处却是程侯独掌大权,程侯一朝弃帅印退朝堂,其权被分割成不同的职阶,尽数被两位王爷瓜分了去。” ——十年前。 江扶风捕捉到这个时间点,若非巧合,它恰好与母亲逝世的节点重合。且依着柳臣所言,正是此事才将党争推向两两对立的定局。这其中的细节,定没有那么简单。 此番思索之时,江扶风随口搭着话茬,“皇上没有从中阻拦吗?兵权向来是帝王最在意的吧?” 柳臣摇摇头,缓声解释着,“先不论制衡之术本就是帝王最喜之计,也有不少人猜测,因两位皇子平分秋色,陛下难以决断立储,由着他们夺嫡,也有想看看谁更略胜一筹的意思。再者,虽说兵权分割,但皇城的御林军依旧是陛下一人独掌,除却藏有私兵的可能,睿王晋王各自所持的兵力不足为虑。” 江扶风一时不知如何评价,又再蹙起眉将心声托出,“果然无情最是帝王家,竟也舍得让自己的儿子们自相残杀。” 柳臣半晌后喃喃自语着,“帝王家眼里唯有那至高之座,又何来权力爱恨呢?” 至金光寺时,已是晌午后。 飘渺的灰烟浮散于宏伟的殿宇,金钟之时杳杳,响彻云霄。其间往来香客繁多,无一不是面色虔诚者。 空气中皆是香烛的气味,丝丝缕缕浸入肺腑。江扶风随着柳臣入了庙内,便见着那镇于庙中心的佛尊相伟岸,浑身鎏金镀光,当真不愧对于寺庙的“金光”二字。 随后江扶风学着柳臣的模样,跪于菩萨前,双手合十阖眼虔心祈愿。 木鱼之声阵阵入耳,不时传来念诵经文的微声。江扶风却是什么也未求,闭目之时又觉过于无聊,便偷偷睁眼细看着身侧的柳臣。 彼时他挺直了脊背跪立着,从其肩处顺垂而下的衣衫勾摹出他的身骨。那佛像前的香烟更盛,氤氲着旁人的侧脸,叫人看不真切。 江扶风不免生出一种错觉,他好似那身处浊尘里的谪仙,本是云端高处不可及的散仙,却一朝坠落凡尘,沾染了浊气才得以病弱易碎。 可谪仙因何落入尘里?又因何自甘留于世间? 他始终有着她难以见得的种种,让她一度想要亲手撩开这谪仙覆面的薄纱,亲眼瞧瞧其里的模样。也许依旧如云间星月朗朗无瑕,也许沾着斑斑泥尘污秽遍身。 “夫人可是祈完了愿?”柳臣缓缓睁开眼,侧过头便见江扶风凝望着他。 “嗯,我怕我求的太多,菩萨会嫌我烦。”江扶风收回心神敛下了眼,胡诌着站起身时始觉腿已发麻,险些没能站稳,趔趄之时却是见着柳臣从炉间烟尘里走出,移步趋近。 “夫人当心。”柳臣顺势搂住了她的腰身。 她一瞬明了,纵然柳臣是难见其里的“谪仙”,却是真实可触的、活生生于她眼前的人。 “公子与令夫人的感情真是要好。”一身披袈裟的方丈持佛珠走来,尽白的长须随其身形飘动,面目和蔼。 继而方丈问向江扶风,“不知老衲可否冒昧问一下夫人令堂名讳?” 虽是不知方丈的目的,但江扶风本就执着于母亲死因一事,眼见着又被提及,她似是抓中了错乱复杂的迷雾里的线头,“家母姓杨。” “住持可有什么事?”柳臣挽着江扶风的手,轻轻拍了拍。 方丈微微俯首示礼,解释着这其中缘由,“多年前有位杨氏施主,于寺中落下一物,老衲久居寺庙,不识山下之路,故而一直栖身庙中待那位施主取回。” 而后他怅然说道:“但不曾想,老衲听下山的小沙弥言,那位施主已是仙逝。此后老衲受佛祖点化,感念此物是杨施主有意为之,并待着有缘之人前来取回,故而在此等候多年。方才我见着令夫人的样貌,与当年的杨施主有七八分相似,便知老衲要等的有缘人已至。” 原来信中的寻睿,当真是寻找睿山,母亲留下的遗物?这般心想着,江扶风问道:“敢问住持,家母留下的是何物?” “阿弥陀佛。杨施主留下的,是半枚玉玦。”方丈答着,又抬手向二人邀去后堂,“两位施主,请随我来吧。” 穿过寺庙悬挂的重重帘幔,江扶风随方丈的步伐至了后处,便见方丈从一柜中拿出木匣,他小心翼翼地撇去了其上灰尘,随后打开匣扣呈于江扶风。 江扶风见着那匣中有着半块翠绿玉玦,唯有巴掌大,半指厚的珏身上雕着细密精致的蟠螭纹,其豁口平整,非为摔碎,像是人为刻意割开的。 而在她原主生前十几年的记忆里,她能肯定的一点是,母亲从未展示或提及过这枚玉玦。 “如今物归原主,老衲也算是放下一桩心事了。”方丈将木匣交予江扶风后便离去。 而江扶风反复打量着玉玦之时,未见得身侧的柳臣望向玉玦的眼中暗波流动,惊异之色很快便敛入那平如秋湖的眸里。 江扶风将木匣收好,转念对柳臣道:“我听府上家丁说,今夜是要夜宿寺中的,明日待你休息好了才下山回府。” “临宿的房间住持已经安排好,只是稍微有些简陋。因床榻是一人睡的,所以是两间房,便只得委屈夫人与我短暂分别一夜了。”柳臣说着话末时,刻意提高了些许语调,促狭的笑意染上眉眼。 江扶风按捺住内心的雀跃,作出强颜欢笑的模样,“那……还真是委屈我了。” 之前在柳府时二人夜夜同宿一屋,虽是分了榻,天一早时江扶风便会将那矮榻收好,以免府中人起疑,但毕竟她每夜入眠时都想着屋檐之下,不远处还有着一个柳臣,便并不那么自在。 好在她近来宿于扶摇书斋的时日频繁,柳臣病重之时也与她分房而睡,她才获得一段时间的“睡眠自由”。 入夜,江扶风躺在榻上,遥望着半开的窗外,月色皎皎,星光落落。想来这隔绝人世的山林倒还真是清净,再加之深秋已无半点燥人的虫鸣,一时之间,夜风之踪影亦可循。 她抬手将那玉玦举于头顶,借着月光摩挲着其上纹路。看来得等下山之时前去茶楼,问一问外公是否知晓这玉玦的由来了。 正当她睡意朦胧,耷拉下手臂欲眠之时,一点火光掠过窗扇,落过江扶风方阖上的双眼。 江扶风陡然清醒过来,她忙不迭地抓起榻边的外衫草草拢于身上,步至窗边望去。而入眼的是无边灰烟与明烈火色,直冲黑夜,连着寺庙的屋檐,随着疏狂的野风不断侵袭。 远处驳杂的人影于火海里穿行,尖叫声,呼救声,吵嚷声,不绝于耳。 屋宇被烧灼的刺啦声响愈来愈烈,烟尘席卷,江扶风将玉玦收好放于怀中,当即垂首捂着面,出了屋门欲往柳臣的房间奔去。 却是在巨鸣声响撕破耳膜的一瞬,一道横木附着明火,嘭的一声往江扶风所在之处坠去。 21. 险生 火势窜动的寺内,那烧红的火木携着炽烈的风,急骤下坠。 江扶风眼疾手快地往另一侧翻滚而去,与着灼烧的高温擦身而过,却是还未站起身,便听得一心切的呼喊声从不远处而来。 浓烟之中,江扶风抹了抹面上的泥尘,高声应着:“柳臣,我在这里。” 四处可落脚的地已是不多,江扶风将袖口与衣摆尽数挽成结,以免沾染上火星子。 接而她朝着柳臣处疾步赶去,遥遥见着那灼得双目生疼的烈火里,柳臣所在之处已是被熊熊之火围困。他一身的白衣覆满烟尘,炭黑之色渐渐爬满他的衣袖,化作烧红的蝶翼,眼见着愈来愈多,似是要将他吞噬。 柳臣一点点被逼进绝路里,却是视线余光瞥见江扶风来时,原本沉稳的面色顿然变得急切,“你快离开——” 江扶风瞄了眼近处半人高的花盆,也不知是何时来的力气,竟是猛然抱起把盆摔得粉碎。 随后她也顾不得破开的瓷片划伤,径自捧着那盆里松散开的土,大把大把地往火势较为薄弱的一处泼去。 不多时,那火被掩了一可行的缺口,江扶风大步流星地跨进火中,抓着柳臣的手腕便往外逃。 耳旁爆裂的声响不时传来,噼啪的火声紧随着她逃离的步伐,纵然她胳膊上鲜血横布,灼痛与之一并刺激着她的感官。如今江扶风心头只有一个念头,活着逃出去,带着柳臣。 江扶风抓起地上散落的尘土便胡乱往二人身上抹,以简陋地隔绝周遭火的温度,但她匆促中见得柳臣衣衫破处,身上好些烧伤若隐若现。 眼下不过才穿到寺庙客房至后院的走廊,江扶风却明显感觉身后的跟随着她的柳臣,步伐亦逐渐凌乱。 后院的火势蔓延得并不大,除却四周栽植的草木,中间假山堆砌处少有火色。直至江扶风强忍着肺部快要炸开的不适,紧紧握着柳臣的手冲出走廊口时,柳臣已是难持半分,几乎整个人跌撞着便要扑至地上。 好在江扶风余有半点体力回身接住了他,而柳臣却是挣扎着将她往前处用力一推。 “快走……有刺客,你,你带着我走不掉。”柳臣虚弱地咬着字音,眼底压抑着极为浓重的情绪。 江扶风咳着喉间烟气,转过身望向瘫软在地上的柳臣,心头五味杂陈。 而她晃眼见着远处跳动的焰火里,一道黑衣身影往他们二人处越步而来。 江扶风反是缓步趋近阖上眼静待一切的柳臣,哑着嗓音说道:“柳臣,以后我们夫妻间要多加一条。除了不许相瞒于我,还有……不许再推开我。” 柳臣难以置信地睁开眼,眸中尽是不解。 江扶风未再多言,只是跪坐在柳臣身侧,俯身将已是意识几近迷离的他搀进怀里,面色沉静地望着从檐角处一跃而下的黑衣刺客。 那带着剑声呼啸的夜风逼近,江扶风一眨也不眨地睨着剑尖破空而来,直抵她的咽喉。 冰冷的剑尖贴着脆弱的喉,其上还有着秋夜的白霜,丝丝凉意渗入皮肤。 江扶风却是毫无惧色地望着刺客,听着他发问:“玉玦在何处?” 缘是怀璧之罪。 江扶风冷笑起来,“你杀了我,也找不到玉玦。” 而刺客将剑尖下挪,指向了柳臣,那刃身映着四处浓烈的火光,“那他呢?” 江扶风面上笑意更盛,眉眼弯如弦月,“你随意。我原本只是觉得黄泉路一个人太孤单,这才把他拖上的。反正皆是一死,还分什么先来后到?” 刺客似是有些不耐烦,再次把将剑指于江扶风身前,“劝你识些好歹,把玉玦交出来,我可以放过你们。” “这次放过了,下次就会接着放过么?你们的主子似乎不是这么大方的人,不然也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找我麻烦了。”江扶风坦然说道,一副毫不畏死之样。 若她猜得不错,此番找上门来的刺客,其幕后之主定是知晓当年母亲死因真相之人,连着玉玦一事都探听得无遗,时隔多年还将玉玦紧追不舍。 今夜的大火,本就是一请君入瓮之局。 正当那刺客分神想着如何逼问玉玦下落之际,江扶风见着那双修长的手忽的不着痕迹地往上伸去,猝不及防地抓住了对着她的剑刃。 那手本是沾满了红与黑的痕迹,烧伤与泥尘搅混着,却是一霎握住那道银光,染着更为鲜红的血,将锋利拽入下处,威胁不到她性命之地。 刺客旋即低下头望着柳臣,欲强行抽出剑时,江扶风尤为默契地将手心的石块攥紧,陡然站起身将石块往刺客的后脑勺砸去。 “咣当——” 剑刃落地的一瞬,与着刺客砸晕倒地的声响相应。 江扶风回过头望着血色满身的柳臣,两腿一软,直直瘫坐在柳臣身前。 她喘着气,望着已无力言语的柳臣,垂下头将他的手轻轻从剑刃处分开,见着那血肉模糊处深见其骨的伤痕,江扶风只觉那寺中大火烤灼着她的心,让她难以呼吸。 江扶风撕扯着衣衫处算得上干净的布条,将那双手的伤口缠好。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好一会儿才对柳臣说道:“柳臣,我好像确实有一事未能向菩萨祈愿。” 江扶风望着柳臣支离破碎的眼,抬手拭去他面上的脏污,郑重其事地说:“柳臣,我希望你好好活着。” 她有幸遇着的这尊谪仙,总是行于世间泥尘里,任由着血污染满身,却想着将她护得完好。 后半夜里,寺庙火势被僧人们控制住扑熄,江扶风及时半拖半搀地把昏迷的柳臣带至人群处,才没让暗处潜藏的刺客得手。 而至大火完全熄灭时,江扶风独自前去此前所在的后院时,见着那处空空如也,被打晕的刺客早已没了影。 一夜凶险过去,江扶风心头笼着的迷雾更深了几重。 一则,那玉玦有何用?怎会引来人抢之?二则,这玉玦显然有着另一半,那这另一块如今又在何处? 她对于母亲遗留的信息掌控度还是太过于少,随着死因的追查,越来越多繁琐的线头来回穿插缠绕,根本摸不着边,愈发的显得扑朔迷离。 沉思间,几声轻咳搅扰了她的思绪。她回过神,望着渐渐苏醒的柳臣,“可有什么不适之处?大夫说,你需要呆在寺中休养一些时日才可以下山。” 柳臣只是摇摇头,没有做声。他垂眼望着自己身上换得的素净衣裳,一时眼中多了些别样的意味。 江扶风自是留意到了他的目光,旋即她抬手倚着下巴,一并掩住发烫的面颊,硬着头皮道,“咳。你的衣裳……确实是我换的。毕竟这寺庙里人人皆知你我是夫妻,我若是还要因此麻烦他人,岂不会招来怀疑?” “夜里视线也没有那么的清楚,你不用担心,我,我那什么……”江扶风继续解释着,另一只手却是反复拧巴着衣角,吞吞吐吐半刻又再定言道:“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柳臣挑了挑眉,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似是有所质疑。 江扶风眨着眼,手心里攥着的衣更紧了些,索性缴械投降,“好吧。看确实是看了,但当时情急,我一心为着清洁你伤口,只是大概扫了一眼,也没太仔细看。” 柳臣沉吟良久,沙哑着嗓音,得出一个让江扶风满面通红的结论,“照夫人的意思……想要再仔细看看?” 这人怎么越发无赖了! 江扶风有些气恼地轻戳了戳他的脸颊,“你现在身上全是伤,好好养伤才是头等大事,不然我可没法给秦夫人一个交代。金光寺夜里走水,出了这么大的事,想来全京城都知晓了。” 柳臣敛目细思着,“我昨夜于房中发现火时,一同察觉了暗中的刺客相随,所以才走到了绝路里。但想来夜潜金光寺并纵火一事,非为普通人可行。那刺客目标明确地冲着你我二人而来,甚至知晓你在寺中得到玉玦后借以快速布局,这足以说明其主身份地位不一般。” “但问题在于,我对我娘亲留下的这半枚玉玦一无所知。它从何来,有何用,为何遭人觊觎,我什么也不知晓。”江扶风从怀里拿出玉玦,凝神瞧着却找不出任何端倪。 柳臣分析着其中利害,“这玉玦不仅仅是单纯的佩玉,既是分成了两份,便能说明它与另一半相合时,能找出其中埋藏的什么秘密,所以才会遭来祸患。而对方也清楚,这半枚玉玦若是一直尘封在寺庙里,就掀不起什么风浪,无处可用。一旦现世,其里隐秘被揭开,便会达成对方不想预见的结果。” 江扶风闻言深以为然,她捏着玉玦叹声道:“也许娘亲留与这枚玉玦是这般用意吧……希望我有朝一日能够寻得这个隐秘,并公开于世。” 却未见柳臣喉结动了动,他的目光于江扶风和玉玦间流转,几番启齿欲言间又再抿紧了唇。 22. 喂药 苍林松柏飒飒,山寺寒钟杳杳。 山林漆夜渐长,星子寥寥。所幸金光寺被焚毁的部分并不多,主殿的一应佛像未遭大火殃及,修缮起来并不困难。江扶风听寺中住持言,朝廷为保菩萨不受惊扰,资助了金光寺好些钱两并增派人手。 而她始料未及的是,翌日前来安排修缮事宜的领头人,正是睿王。 更不凑巧的是,这睿王还点名道姓,要同道来探望一番伤重的柳臣,以示抚恤。 彼时客房前,江扶风梳妆打扮得体,见着睿王被一众簇拥着步来。其身披雅青狐裘大氅,缀珠王冠晃着金光,举手投足间隐隐有着迫人的威压。 她远远的便候在了走廊处,朝着睿王盈盈行了一礼,“柳郎伤重,适才睡下,大夫说他需得静养,不方便被打扰。故而妾身是来代柳郎给王爷请安的,还望王爷见谅。” 睿王抬手示意身后一众止步,径自趋近江扶风。那眼中精光略过,漫不经心地瞄了眼江扶风身后紧闭的屋门,“行尘的伤可碍事?” 江扶风敛了敛眉,故作黯色,垂面低声答道:“柳郎身骨本就较弱,旧疾缠身,那日上山祈福才经山路劳累,夜里又受大火烧伤。若非上天垂怜,这寺中菩萨庇佑,柳郎只怕很难再醒过来。” 睿王审视的目光片刻未移,加之那慑人的面容,让江扶风不由得生出如芒在背之感,却听他语调沉重地接言道:“本王听闻行尘前些时日乡试夺得解元,还未登门贺喜,不想行尘又逢此等变故。” 江扶风面不改色地一言带过,“不过是柳郎于府中养病时无事,习了些文墨,侥幸被批阅的长官看上眼,算不得什么喜事。王爷若执意如此,倒是折煞柳郎了。” 而睿王轻笑了一声,尾音中带着冷意,“怎么?行尘难道没有及第入仕的想法?” 如此明目敞然的试探,这睿王还当真自有气度,不屑于弯弯绕绕。 是以她深吸了一口气,清声答道:“这世上万般因果相生相依,柳郎因病未入仕,却由此得了科举的善果,倘若再以此多加贪念,怕是会生出下个不可预料的果,就像此番大火无端而起,险些要了柳郎的命。” 言罢江扶风再一躬拜,满面情深义重,“如此因果相接,祸福难料。扶风从不是个贪得无厌之人,只求一生积得几分善因,换取柳郎身体安康便足矣。” 睿王若有所思地望着她,“柳少夫人倒是在这寺中,把佛学修习得好。” “王爷谬赞了。只是闲来听山中僧人讲讲佛理,胡乱引用的罢了。”江扶风谦逊应道。 随后江扶风见招拆招地回着睿王的话,许是睿王觉得她过于无趣,探不出什么东西来,便大步离开了。 待江扶风松了口气,遥遥见着睿王身影远去,始才回身步入屋内,却是见着柳臣不知何时早已醒来,卧在榻上定定地望着江扶风。 “睿王又来为难夫人了。”柳臣岂不知江扶风把睿王拦在门外的用意?那话中虽是说着为了他静心养伤,实则是不想他费心思与睿王周旋,这才独自前往。 “暂且不知他这修缮寺庙是临时受命前来的,还是他特意请命的,但他此番却并未过多打探我的事情,关注点都在你身上。我还以为,他会明里暗里地问我玉玦之事。”江扶风自是将刺杀一事认定为睿王所行,毕竟无论从利益上还是党争形势上看,睿王对付她是最为合理,也是最说得通的。 “自从夫人受晋王妃赏识,扶摇书斋日渐兴盛,从前招惹你的江家,还有那张公子都不敢再来挑事……党争站队本就有着风险,受利是一回事,面临的危机也比以前大得多。像这寺中大火,仅仅是个开端。”柳臣缓声对江扶风说着。 江扶风摸了摸案上放置的药碗,估量着温度适宜才端着碗坐往了榻边,提起药匙喂予柳臣:“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不是我们说好的吗?再凶险之地,我又不是一个人,有什么好怕的。” 而柳臣微扬起唇角,慢咽着药,目光切切地望着江扶风悉心喂药向他的模样,眼底藏着的雀跃渐渐浮上眉眼。 随之惹得江扶风不解,她低头瞧着碗中所剩的药,却是找不出什么端倪,“这药我记得挺苦的,你怎么还一副越喝越欢喜的样子?难不成今日熬错了?” 继而瓷碗咣当响声里,江扶风兀自舀了一勺尝了一口,却是霎时被苦得直蹙起了眉,连连别过头去。 “这药没有错。”柳臣戏谑地望着她,笑意溢于言表。 这家伙是故意的整蛊她的吧? 江扶风微瞪了他一眼,接而将所剩的药喂他之时,垂眼见着他那双被纱布层层缠绕的手,心底莫名洇出几分苦涩,“大夫说,过几日你就可以行山路回府了。只是你手上的伤口颇深,还得慢慢恢复,不能拆线。” 话毕,江扶风迟疑着问他:“柳臣,若是你这双手不能提笔写字了,你会后悔那夜所为吗?” 毕竟那可是能一举得乡试解元之人的手——本是持墨笔昭胸中志,描山河书千秋岁。 作为读书人,哪怕断了腿也不愿毁了手。这也是江扶风为之觉得苦涩的缘由。 却听极低的笑声传来,“一双手换两条命,这是再值得不过的买卖。何来后悔一说?” 转眼便至江扶风携柳臣回府的日子。 自那夜大火之后,兴许是对方没能得手,怕江扶风有所防备,再加之朝廷差人助寺庙修缮援派了不少人手,江扶风与柳臣过得还算顺遂,并未遇着什么险事。 回府的路上,沉默多日的系统忽的发了声:【宿主,由于扶摇书斋的逐步完善,接下来的任务是为隐藏任务,随着你的历程而触发。】 “这也太随心所欲了吧……”江扶风忍不住吐槽道。 【这个便要看你今后的发展方向了。由于程序设置,系统暂时不能给你透露太多,希望宿主能够理解。】系统说完后,便陷入了沉寂。 厢房内,柳臣抬手指了指案上堆砌的一应卷宗,“这是夫人此前要查的东西,原本上睿山之前便想交予夫人,但那会儿你身处扶摇书斋。” 江扶风顺着所指望去,奇道:“这是?” “夫人不是想知晓那乞丐的由来么?那会儿我听夫人说,那乞丐是由于家中变故而不得科举才四处流浪。除去一些特籍人家,这便是近十年来由于各种罪名被剥夺了科考之权的门户卷宗。” 柳臣解释着,而江扶风犹疑不定地望着那案上的卷宗未上前,他便即刻会意了她的顾忌,淡然一哂:“这可不是我从父亲那里偷来的,是我这些年闲来无事,随笔记录的。不能说是毫无遗漏,但应当也与吏部的记载差不了太多。” 江扶风松了口气,随之往案处坐着细细翻阅着卷宗。那其上小字密密麻麻,记录得尤为详实,大到牵扯命案情节严重者,小到科举中作弊者。 而据七叶的情况来看,他应是受家中那场变故牵连,这样的案子不会是小节小闹,排查起来也很容易。 而待夕阳西沉,府上丫鬟送来晚膳之时,江扶风始才将手头的卷宗一置。因为她不仅一无所获,连相关联的案子都没能查到。 “难道是我想错了?”江扶风质疑起自己来,系统当时言之于她,七叶终生不得入仕,而她瞧着七叶尚且年轻,故而便将其与被剥夺科考之权挂钩。 柳臣见她垂眉苦思半晌,便知此番查卷宗并无结果,“我尚未见过那乞丐,不知是为何样。夫人可否与我细述他有何特征?” 江扶风摇摇头,“他将自己打扮得比街头流浪汉还脏,根本瞧不见原本是何模样。” 柳臣接言道:“那多半是怕被人认出,这样的人,不应是籍籍无名之辈。” 可系统提供给她的人才皆是尚未发掘的人,怎会此前有名呢?江扶风反复回想着与七叶的短短几次交集,其特征、动作、反应再三从脑海里回旋。 她蓦地想到一点,程如宁的武功放眼整个京城可谓高绝,却能够让七叶成功碰瓷且与其大打出手,便证明他并非只是单纯的读书人。 江扶风双目灼灼地再度望着案上翻得凌乱的卷宗,“这些被剥夺科举之权的人,有身份地位的,应当都是文官吧?” 果不其然,柳臣颔首道:“确实如此。毕竟我朝的武将也没几个好读书的,更不用说科考了。所以程侯爷才费尽心思让程遂安暗中读书,想来是为着弥补以往之憾。” 江扶风隐隐约约摸着了真相的边,“那可有什么武将世家,因罪名落寞,而终生不得为官的?” 柳臣沉思许久,答言:“十年前,随着程侯释兵权,其余武将被迫站队党争,而持身中立的大多都被打压了。武将里不乏天生硬骨、绝不屈服之人,这样的就被扣上罪名万般打压。” “其中有一位便是祁锋老将军,含冤入狱,为昭忠心撞墙而终。” 男人 已至入冬时节,稀疏的草木晃着寒风。 书斋内,江扶风夹着火盆里的木炭,望着方醒来的七叶——她是在书斋附近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瞧着一缩成一团的不明之物才移步一探究竟。 而不料,那不明之物正是冻得昏迷了过去的七叶。随着年尾将近,天愈发的冷,他仍旧是那身破破烂烂的乞丐打扮,显然经不住。 “我救了你一命,你是否该报答于我?”江扶风将火盆往他那边推了推。 此番七叶换去了脏衣,连着面容亦洗净,江扶风瞧着他倒是个生了副好皮囊。 硬朗的面骨里,剑眉下一双眼噙着野性,欲从锋利的眼角处挣出,却又始终被那时时微皱的眉禁锢着什么,让江扶风觉得他这人矛盾而不相容。 “贱命一条,死了便死了。是你多此一举。”七叶掀开棉被,毫不领情的模样不出江扶风所料。 是以江扶风也未多在意,只是捧着手心里的暖炉,“七叶,何必再与我绕弯子?你费尽心思接近我的书斋,不就是想以局外人的身份,参与到如今京城中这党争洪流之中?” 见七叶敛眉未言,江扶风低声强调着,“或许我该叫你,祁野?” “呵,你果然查到了我的身份。”七叶撇嘴冷笑着,嘲弄之意划上眉梢。 “你此前不是说,我太过于草率?如今你在我面前没什么秘密可言,我知道,把你这样的人放在我身边,无异于是枚定时炸弹。而我仍将橄榄枝抛于你,这还不足以证明我的诚心么?” 江扶风索性将话敞明了谈,“我大概也能够猜到你的目的,党争害了你一家,你想参与到这乱流里,试图报仇。” 七叶拧紧了眉,他定定望着江扶风,反问着她:“扶摇书斋如今明显偏向于晋王,你就不怕我利用你得到晋王的消息,转头报给睿王,让他们自相残杀?” 江扶风面色淡然,“在我看来,党争本就是自相残杀。我自认我还没有与晋王亲近到,可以获取什么睿王探听不到的机密,再被你窃取告知睿王。” 七叶望着火盆里熠熠的光,不为所动,“既然你都这般说,你有何等价值可以让我信服,并留在你书斋?” 江扶风漫不经心地将暖炉放置一边,伸出食指细言着,“其一,活着。我能不供出你的身份,你在我书斋里也有着绝对自由。其二,潜力。扶摇书斋参与到党争是迟早的事,你不也知晓了,如今我重振学堂,参加秋试春闱入仕的学子,只会越来越多。除了扶摇书斋,你要想实现你的目的,京城中没有更适合你容身的第二个地方了。” “那我留在这里能做什么?”七叶问道。 江扶风一早便拟定好了他的位置,“当助教吧,闲来没事跟学子们对辩讲义。毕竟学堂里的授课先生目前有两位,平展和陈词,已是绰绰有余。” 而七叶不情愿地淡淡道:“我并不喜欢与人打交道。” 江扶风闻言也不恼,反是认真思索半刻,“哦,那我书斋里还缺个扫地的,不需要跟人……” 七叶打断了她的话,“助教也行。” 江扶风勾起了唇角,眼底的狡黠一闪而过,刻意放缓了语调,“不过呢,我保证的是你活着,不保证你在书斋里会否遭受任何攻击啊。” “无所…”七叶话还未完,蓦地意识到江扶风意有所指,当即会意,“呃,程家那位小姐……” “欢迎你加入扶摇书斋,以及,祝你好运。”江扶风拖长着后面四字,旋即不等七叶再与她言说什么,就快步离开了书斋。 自江扶风从金光寺下山回来,便拿着玉玦去茶楼问过杨弄璋,而得到的答案是——此玉玦为陆恒一老先生授予杨时琢。 竹影婆娑深处,依稀有着几声溪响,将尘世繁华隔绝拒于外。 江扶风来到了陆恒一隐居之地,她轻轻推开门扉之时,便见着陆恒一正阖眼躺在藤椅上,摇晃间藤椅发出吱呀吱呀之声。 听闻江扶风入内的声响,江扶风拱手拜礼道:“先生,是我。扶风无意叨扰先生,只是有惑不得解,想请教先生。当时先生离去时曾对晚辈说,若有难以解的疑难,可至此处寻先生。” “哦?我虽是隐修,但也时时听闻外界之言。扶摇书斋,倒是有几分当年的模样了。”陆恒一摆正了藤椅,苍颜之上流露出几分赞赏。 江扶风从怀里拿出拿出半枚玉玦,双手呈于陆恒一,“先生应当认识这玉玦吧?” 却见陆恒一先是面色一凝,旋即他颤巍巍地伸出手接过玉玦,眼底隐有泪现。半张的唇翕合好一会儿,声线抖得不成字音,“这,这是你母亲那块吗?” 江扶风点点头,随即同陆恒一简要讲述了母亲将玉玦遗落金光寺,她取回后被人觊觎欲夺走玉玦一事。 而陆恒一陷入沉思许久,“时琢用这半枚玉玦做了什么,为何会招来祸患,我并不知晓。当年这玉玦本是完整的,我本欲赠予……” 陆恒一的嗓音戛然而止,他直直皱起了眉,诸般复杂情绪浮于眼中,却是避开了此前未能说完的部分,“后来我找来工匠,将这枚玉玦一分为二,给了我的两位得意门生。便是希望他们品行如玉,将来终成大器。” 所以这枚玉玦的另一半,是在那位夭折的奇才手里?可毕竟人已逝世,如今那一半又在谁人手里? 江扶风满腹狐疑间,问着陆恒一:“那玉玦的另一半是在……” “不知所踪。他夭折后,那半块玉玦就不见了。”陆恒一答道,随后他仰面遥看着天光,捏着玉玦的手极紧,“那孩子就像是老天爷赐给我的最好的璞玉,可最终还是玉碎了。” 江扶风觉得这其中甚是蹊跷,“先生可否和我讲讲他?外界对于您的这位弟子所知似乎也是甚少,除了一身惊绝之才。” “知道的少,本就是因为他寿数短,还是个孩提,未来得及铸功立业,于世人面前彰显才能。”陆恒一取来茶器煮着茶水,邀江扶风于对座坐下,语气里尽是怀憾。 “十多年前,我老友带来一孩子见我,说是聪颖绝世。我那会儿只是随口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对答如流,甚至所思所想都远在我预料之外。他很好学,也不恃才傲物,为人谦和温厚。你娘很喜欢他,我忙于学堂之事时,你娘也会为他解惑一二。” 江扶风细心聆听着陆恒一徐徐道来,“那他的身世,先生知晓吗?” 陆恒一斟着茶,白雾氤氲间,他答道:“我从不在意学子的身世,所以未曾过问。也因为老友将他托付于我时,告知我这孩子的身世越少人知晓越好。怀璧其罪,这孩子便是那样一块会引来觊觎的玉,我自是知晓他太过于聪慧,一旦出了头,风波也会接连不断。所以老友的告诫我记挂于心,自始至终没有过问他的来头,也不曾公开过他的东西。” “先生可愿告诉我您的老友在何处?我想找到这块玉玦的另一半。”江扶风点名来意。 不曾想陆恒一摆摆手,“老友早已驾鹤西去。” 线索又断掉了。 得来的信息无果,江扶风与陆恒一寒暄几句便与其拜别离开了居处。 离开竹林的路上,天倾骤雨。虽是雨势微蒙,却逢冬时寒意浸骨,江扶风忍不住打了个冷颤,抬袖试图挡着雨水。 而正当她踌躇着是否回陆恒一居所讨要一把伞时,一人踏着竹叶的沙沙轻响携着雨声而来。 未等她回身瞧着来人,江扶风便见一稍斜的伞面已为她遮去了雨。 她循着伞侧过身探去,先是见着那握伞之人的手戴着一枚翡翠扳指,袖口绣满银线。再是目光往上,来人气质儒雅矜重,高束的玉冠因将伞倾于她而沾湿,他似乎并不在意。 这人身份地位恐怕不一般。这是江扶风初见男人得出的结论。 “这伞便赠予姑娘吧。”男人开口,那声色清朗有力。 而偏偏他双目端详着江扶风时,却让她没由来的生出危险的意味。 那眼明明是作着平静无波的样,恰是敛着林中雨色,眼底失了几分温度,莫名让人觉得凉而生寒。 “不用了,我正要前去前处借伞。”江扶风抬手往前指了指,未接受男人的好意,拂袖掩住发髻便匆匆步入了雨里。 不多时,陆恒一的居所现于眼前,江扶风见着陆恒一执着伞,怀里还抱有一把纸伞缓步走来,“适才你离开没多久便下起了雨,我瞧着你未带伞,方从屋里找来了伞想给你送去。” 江扶风心头一暖,接过伞,“多谢老先生。” 而江扶风撑开纸伞转过身时,抬眼瞥见此前竹林遇着的男人已朝陆恒一居处走来。 只听陆恒一声线陡冷,问着男人,“你还敢来我这里?” 男人轻叹一声,“这么多年过去了……” 陆恒一毫不留情面,不欲听他所言,径自退步回院中将门扉猛地一关,激起雨声涟涟。 “丞相大人,我这穷乡僻壤之地,容不下您这尊大佛。请回吧。” 兼济 一朝寒雨过,更添几分凉。 扶摇书斋门前,天色晦暗。江扶风见着往来人影纷杂,却是多数衣不蔽体,蓬首垢面,面黄肌瘦,嘴唇冻得乌青。那些流民尽数缩挤在角落里,由着寒风瑟瑟打着哆嗦。 “可有打听到什么?”江扶风问着从流民间大步回来的七叶。 七叶面色凝重,答道:“他们都是从兖州而来的。兖州近年收成便不好,今年才遭水患,偏偏入冬又受雪灾,以致饿殍当道,流民遍野。而不知为何此等民怨却被压了下去,兖州百姓们走投无路,只得一路南下来到了京城。扶摇书斋恰是处城北之地,故而他们一入城便来到了咱们门前歇脚。” “府尹此时怕是还在上报朝廷的路上。这么多流民,还是在这繁华的京城之地,怕是要引起不小的轰动了。”江扶风叹声摇了摇头,望着眼前流民颠沛之样,却觉心酸。 在她前世生活里,很少有人衣食温饱难以解决。而如今她身处的这个现世时代,像这样的流民却是不在少数。一旦老天降下灾情,仓储拮据而朝廷未及时调拨的情况下,所过之处,尽是白骨。 江扶风也明了,她之所以从未忧患过果腹,是因为她前世降生的时代里,有人肩负着重任前行,在无数寻常人家看不见的日日夜夜,夙兴夜寐,开创出温饱之路。 她是曾于风雪里受人照怀的幸运之人,而如今,便也想为这些风雪中的受难之人送去温暖。 “学堂里前些日子刚好置办了好些干净的棉被,一会儿我吩咐人给他们送去吧。书斋门前的空地正好可以搭个简易的棚子,煮点粥食分给这些流民。” 恰逢程如宁听闻江扶风所言,提议道:“我觉得可以在书斋里募捐,愿意帮助这些流民的学子各自出些力。流民那么多,总不能全由姐姐破费。”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们这般好心?募捐这种事情,很多人都是冲着面子功夫去的。”七叶嘲着,毫不客气地指出此行弊端,“届时怕是不少人打肿脸充胖子,私底下还会有不少人议论少主用他们的钱财发善心,博人眼球。” 程如宁白了一眼七叶,抱臂哼声道:“七叶,你没钱你直说,何必把话讲得这么难听。反正本小姐的零花,姐姐都可以拿去帮助流民。” 七叶却是笑得恣意,“我从前就是个臭要饭的,怎敢与程大小姐比私库?不过比嘴皮子嘛,程小姐还是和我差了不止一分半点。” “你——”程如宁自是与七叶在学堂所设的对辩课里,战绩尤为惨淡,此番被他戳着痛处,不免有些恼羞成怒。 好在江扶风当即越步站于二人中间,无奈地瞄了眼只要同处一起便会争执不休的二人,“募捐倒是不用,这不过是我个人想做的事罢了,并不想强求大家。” 不过半日,书斋前已是搭好了棚子,学堂的伙夫当街煮着热粥,吸引了不少流民排队领取。 而江扶风见着那街尾一男子驻足其间,他将身形藏于阴影里,一双眼扫视着四周的流民,沉静的面上看不出情绪。 是他?江扶风心头一凝,那男子正是那日她在陆恒一的居处所见之人——当朝宰相。 但陆恒一与其的关系,江扶风并不知晓。想来这其中应当也是有着一些纠葛与隐秘,不然陆恒一不会是那般抗拒于他的态度。 是日,因江扶风未公开门前详情,故而其间不少学子对书斋门前的善举猜测纷纷。 彼时柳臣正于学堂授课,见状便将手中讲义一置,问向各学子:“今日的课学内容便就此为止,我想与诸位聊点别的东西。” “先生请讲。”学子们端正了身,接连望向柳臣。 “历来读书人朝乾夕惕,功不唐捐,所求不过是一朝参与科考,金榜题名。那么,我想问的是,及第之后呢?”柳臣话音方落,屋内回答的声音如浪潮般涌起。 “光宗耀祖。” “报效朝廷。” …… 而柳臣似是对这些答案并不满意,他皱起眉,面色俨然,“这些只是泛泛而谈。好比光宗耀祖,因科举一朝为祖上添金,闻名乡里,但那之后呢?一辈子便以这一件事而荒度后半生?再者报效朝廷,可有想过如何才是报效,而不是尸位素餐?” “先生意思是?”学子们不解,再问。 柳臣接言道:“你们现如今大多数人,是为了科考而读书。却未认真思考过,一旦你们得到了所求,比如及第,你们还会为什么而读书?” 一时无人回答柳臣所问,屋内落针可闻,却见柳臣缓缓续道:“这个问题,我想,在座的女学子来回答最为合适。因为她们眼下不具科考之权,但她们更加清楚自己为何读书。有为提升自我的,有为增长见识的,也有单纯就是喜欢读书的。” 此间的女学子纷纷颔首表示认可,柳臣望着语塞的男学子们,“也许你们不知晓,当初闻名京城的杨氏才女,她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愿以所学之才兼济天下。” 话毕一众流露出惊异之色,却又有人不信服地摇着头,觉得此话太过于理想。毕竟杨时琢身为女子,不可能参与科考入仕为官,而最终她也未能达成此愿。 柳臣将他们的反应尽收眼底,淡然说着:“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当初扶摇书斋里大多学子都有着这样的理想,所以他们步入了朝堂,担天下苍生重任,力保家国百姓安平,才有了如今昌盛的底梁。” “天下人皆以为读书人只需捧着先人大家经论,提笔写写文章便足矣。实则不然。私以为读书人所担之任最为沉重,因为从他们选择踏上仕途之时,便是将后半生都交予了家国,天下的兴亡盛衰,皆有每一位读书人之责。不论居庙堂还是隐山林,兼济天下为国为民,继往开来,古往今来皆是如此……” 柳臣说着,却是气愈发短促,猛然咳嗽间,他抬手扶额,另只手掌心勉力支撑着案,却仍是浑身颤着,无力地往下坠去。 “平展先生?先生——” 糟糕,怎么这个时候发病? 柳臣心想之际,却是在一众学子们惊呼之下,摇摇晃晃地昏迷了过去。 柳臣因授课时病发,暂留在了书斋休养。 江扶风放心不下,便让家丁传信柳府,言之年末课业重,二人无暇回府,择日归家。 彼时她于阁间,试着方添了炭的暖炉温度,几番确认不烫之时才步近柳臣榻边,掀开棉被放予他怀里,“你也真是,天这么冷还来书斋里授课。” 适才醒来不久的柳臣望向她略带责备的神情,反是扬起唇角,虚浮的嗓音贴于她耳畔,“我一人在家,实在是闲得难受。母亲知我手未愈,什么也不让我碰。恰巧这几日学堂里的学子课业完成得差不多了,我便借由来了。只是授课随意讲讲,又不碍事。” 江扶风睨了他一眼,“不碍事?程遂安给我形容得可是夸张,说你脸色惨白得和死人一样,把我给吓了一跳。我若是秦夫人,定也会让你安心歇着,什么也不做。” 却见柳臣呵着白雾调笑道:“夫人教训的是。” 暖阁里炭火里发出噼啪的轻响,褪却了凛冽。 柳臣轻声说着看似戏言的话,那眼稍弯,目光却带了几分真切,似是可及的烛火,一瞬照彻她心底,又唯余烛火之温,并不灼烫。 江扶风只觉这屋里未免有些过于闷,以至于她脸颊热烘烘的。她敛下眼不敢与其对视,随后抬手将柳臣睡得有些凌乱的衣襟重拢于好。 连她自己也不曾察觉,她如今照顾起柳臣来,是如此自然而惯常。 “少主,有位公子找您。”直至一学子在门外唤着江扶风,她始才从此间旖旎里恍然回过神,随即匆促起身。 而屋门轻推后,那学子身后现出的男人,正是江扶风此前在街尾见着的宰相。 “请问…有何事?”江扶风不明他来意,而她顾及到身后屋中正歇息的柳臣,“还请随我换个地方说话吧。” 宰相抬眼瞥着江扶风身侧虚掩的门扉,“不用。我是来看望平展先生的。” 江扶风蹙起了眉,正欲回绝之时,柳臣的嗓音却从屋内传来,“夫人,让他进来吧。” 满心疑虑间,江扶风把宰相请进了屋,而见着柳臣已是从榻上坐起身,目光迥然地望着宰相,眼底含了几分冷意。 “没想到,你居然会见我。”宰相意味深长地看着柳臣。 “夫人,坐我旁边。”柳臣未搭话,只是让江扶风坐于其旁。 江扶风一时不明二者关联,但也选择无条件相信柳臣。而她方落座之时,便察觉柳臣微凉的指尖已缘着她衣袖握住自己的手。 那指间与掌中还有着未痊愈的疤痕,轻轻摩挲过她的手心,却又予她莫名的安心之感。 “我又不会对她做什么,你何必如此?”宰相顺了顺袖口的褶皱,慢悠悠地抬眸打量着柳臣。 “行尘,或许我该叫你师弟,更为贴切——” 丞相 暖阁内,茶水煮沸的咕噜声响于愈大,衬得屋中氛围越发沉闷。 柳臣望着雾气飘渺的茶器,嗓音淡漠,“不知丞相大人莅临,所为何事?” 丞相若有所思地望着对座的柳臣与江扶风,语气间却是客气有加,“近日城中流民行经,我只是路过书斋门前,想起行尘你在此处教书,顺路探望一番罢了。” 柳臣眉心微聚,纵然身侧的江扶风察觉他极不情愿与丞相搭话,他仍温声说道:“不劳大人挂心,我还有口气。” 丞相抬手抿着热茶,轻笑一声,“行尘,你何必如此?” 江扶风即使不明这其中纠葛,但柳臣一反常态让她察觉到这其中并不简单。 是以她欠身行了一礼,接过了丞相的话:“大人若是无别的事,恕我冒昧请大人回吧。柳郎病重,需静养,不宜他人多加打扰。” “既然二位并不欢迎我,我也便作罢。”丞相搁置下茶盏,起身睨着柳臣许久。 随后他步出门时,又再顿住步,回身瞄了江扶风一眼,朝柳臣沉声道:“不得不说,你的眼光依旧不错。不过行尘,你不必瞧不起我,你会发现你我原本就是同样之人,就似水中照影。只是我虚长你好些岁数,在仕途之道上必然会舍弃很多东西。” 待送别丞相后,江扶风回暖阁便见柳臣依旧是此前的姿态,他正垂目盯着茶盏发怵,似是在沉思着什么。随后柳臣蓦地扶着案,俯首咳了起来。 江扶风忙不迭地走近拍着他脊背替他顺着气,见那脖颈处青筋凸起,面色亦惨白。 “那位丞相也是睿王的人吗?”江扶风试探性地问着,柳臣方才所展现出来的模样,分明是对丞相有所忌惮。 柳臣抬眸望着她,轻轻摆了摆首,眼底略过一丝挣扎,哑声道:“不,他从不涉党争。我与他之间,并不是因为朝堂之事。方才你也听见了,他唤我师弟,但……” 江扶风见着他有所迟疑,欲言之时又唯有无声,便未多问:“那他现在对你来说,有威胁吗?” “也许有,也许没有。”柳臣含糊其辞,话头一转,“但他在朝中的威望非同小可,年纪轻轻便拜相,成为皇上身边的红人,至今已是十余年。他在政治谋略上有着许多利民安国的见解,出台了一系列改良措施。他还时时放下身段,躬亲于民间查民情、听民诉,又再大胆谏言提于皇上,所以京城的老百姓们对他很是信服。” “那这么说,他倒是一个亲民的好官?”江扶风听着柳臣所言的丞相,大致有了个了解,却始终不明柳臣与陆恒一对他的态度皆是避而远之。 “是,对朝廷、对百姓而言,他确实是一个好官。但也许是功名利禄对他来言太过重要,他曾不择手段,几乎是以伤害身边所有亲近之人的方式,来登上的那个位置。”柳臣说着,嘴角一侧微微扬起,苦涩地笑了笑。 “那这人还真是矛盾……”江扶风置以评价道。 随后她瞧见着柳臣面色恍然,她回想起丞相临走前所言,又接言,“柳臣,你跟他一点都不一样。” 那可是坠于凡尘,纵身如此却一如前行的谪仙,即便舍身而殒也不会伤了身边之人半毫。 几日过去,京城落脚的流民得到了府尹的安置,日子渐有好转。而江扶风发现,除却她个人助了书斋门前的流民,学堂里的各学子也在心照不宣地尽绵薄之力。 七叶虽是嘴上言之无暇尽善心,江扶风倒是见得每每程如宁亲至流民之地,她周处总有七叶的身影。即便他还当真没有几个铜板捐赠流民,却也不时帮着流民搬杂物,背着行动不便之人就医。 “凡所学者,即用书中得知而助他人。”不远处,陈词向流民营中的年轻者们轻声述着。 “那书中讲了什么?”其间一孩提心无旁骛地抬头望着陈词,稚嫩的嗓音问道。 陈词微微一笑,伸手揉了揉孩提的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1]” 程遂安接言向那似懂非懂的孩提解释道:“意思就是啊,等你像哥哥我这样长大了,有能力做大事了,就要学会如何去帮助别人。” “兄长,我怎么才听平展先生说,你的课业近来毫无长进?”程如宁恰好听闻从另一头走了来,笑意满盈地补着刀。 程遂安身形一僵,强颜笑着:“如宁,我在跟人家小孩子树立好的榜样呢,你怎么能如此驳我这个兄长的面?” 那孩提瞧着程如宁,顿时雀跃着步子跑至她身前,满脸的仰慕之色,“姐姐也很厉害!昨日赶跑了来我们这里抢食的坏蛋!” “好像收拾烂摊子的活儿是我做的吧?怎么就只记得她不记得我?”七叶嘁了一声,抱着臂把头扭了过去。 程遂安拍了拍七叶的肩,压低了嗓音,悄声于其耳侧,“诶,七先生,上次你还没跟我说,怎么对付如……” 话还未完,江扶风远远的便听见了程遂安的惨叫声荡开云霄。 随后程遂安捂着发痛的胸口灰溜溜地随在了陈词身后,陈词抱着书本朝江扶风走来,“少主,您跟我交代的设公开课一事我已安排好了,学堂里的学子都表示乐意这些流民入书斋当临时旁听。” 江扶风颔首,她望着近日已焕然的流民,他们不仅是有了衣着与食物,在与书斋里的学子们短暂打交道的时日里,他们面上的精气神亦有着显著变化。 而这场不同际遇与身世的“交际”里,书斋的学子们亦受益良多。 江扶风喃喃自语着,“知他人苦处而善待他人者,方是朝廷未来所需的栋梁。朝廷并不缺学富五车的才子,却缺为民且心善的官。党争久了,那庙堂之上的人,怕是早已忘了初时入仕之志,只剩下权利熏心了。” 陈词亦深以为然,“若是所学只是为了攀上高座,才识成为争权的工具,这天下读书人纯净明善的心,怕是有朝一日尽数改之。” 才识是为争权工具? 江扶风心尖一凛,她猛地明白了丞相的用意。 柳臣言之他品行无德无情与他为民躬亲,看似矛盾,却根本不冲突。只是他这样做,江扶风私心下很难将他认作好官,但却不能否认他的功劳。 此人深不可测,她那日初见他时直觉他危险,并非无中生有。 扶摇书斋纳流民听课一事很快便于京城传开,原本流民入京致民情沸然一事很快得以平息。此番声势之下,不少人家皆携子女前来书斋入学,一时书斋又成了京中火热之地。 是日,江扶风听人传讯,晋王妃亲临书斋拜访。 彼时厅堂之中,晋王妃莞尔拉着江扶风的手,“我果然没有看错人,这扶摇书斋的发展势头,可比京城里任何一家私塾快得多。” “不过是承了前人的庇荫,扶风愧不敢当。”江扶风谦虚道,她对于这个从不摆架子又爱诗书的晋王妃颇有好感。 晋王妃随江扶风所请之下入高座,她拈起茶盖轻轻撇开茶叶,“我今日来,是为年祭大典一事。陛下听说了扶摇书斋近日的壮举,特下旨意邀请你和行尘前往大典。圣旨已经在拟了,不日传旨的公公便会亲至扶摇书斋,届时你可要有所准备。” 年祭大典江扶风此前略有耳闻,约摸着是百官聚集祭天地的仪典。而今她一介白衣竟能受邀,可见恩宠之盛,这其间定也少不了晋王府的意思。 毕竟一旦面圣,扶摇书斋断不能如此前一般只是如平常私塾学堂了。 “扶风受宠若惊,今此圣恩,免不了那日宴上王妃所助,扶风……” 江扶风还未言毕,晋王妃蹙起蛾眉道:“你这孩子,都说了多少次了,我只是以一个读书人的身份相帮罢了。更何况,这恩宠是你应得的。你啊,就好好等着接圣旨吧。” 而江扶风未等到接圣旨的那一日。 彼时晦暗天色里,浓云密布。昏昏的天光落在扶摇书斋的门匾上,其下却是两道封条,由着寒风剐蹭着边角。 一众官兵围在书斋前,拦开了围观的百姓。 江扶风费力从外挤入,径自推开值守的官兵,踏入封条前,接而被两位官兵上前猛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将她胳膊往后缚住,由不得她再动弹。 江扶风挣扎着欲将她拖走的官兵,强忍着双肩的疼痛,高声问着不远处的府尹,“敢问府尹大人,我扶摇书斋犯了何事?如此草率封门,学子们还在学堂,教书先生亦在授课,如此多的人,府尹大人说封就封,难道不给我一个交代吗?” “近日兖州流民恶意挑唆京中百姓,已引发暴/乱。而据抓获流民言,这些是由扶摇书斋的学子所教唆。本官奉命封查扶摇书斋,江少主,你也逃不掉的。” 府尹朗声宣着,旋即挥手示意擒住江扶风的官兵,“带走!” 注释: [1]引用自《孟子》 入狱 扶摇书斋前,迎面的寒风更甚,刺挠着江扶风的面。一众围观的百姓私议纷纷,质疑的,附和的,唏嘘的,尽数传入她的耳里。 今日柳臣病发服药后,在家中陷入了昏睡,但学堂里的学子与陈词、七叶他们还在书斋之中,被强行封锁。 江扶风仰面望着扶摇书斋的牌匾,随后官兵架着她的胳膊便要将她押走,江扶风蓦地心底一横,硬生生拖着步伐朝府尹喊道:“等等。” “江少主,有什么想说的,等到了公堂之上也是一样的。”府尹拧着眉说道,毕竟有了此前乡试一事,他并不怎么喜欢和这能说善辩的女子打交道。 江扶风从容不迫地对府尹道:“你放了学堂里的所有学子,我自会配合大人。” 府尹显然有些不耐烦了,他步近江扶风身前,打量着身受桎梏的她,“江少主,我觉得你目前没有和我谈条件的资本。” 江扶风不以为意,接言问向他:“此前大人口中言之扶摇书斋教唆流民,那么这书斋的主人可是我?” 府尹颔首:“是你没错,所以本官才会把你一并带走。” 身后的官兵见府尹正与其搭着话,按着江扶风肩膀的手亦随之松了些。 江扶风勉强挺直脊背,缓了缓发酸的胳膊,“如果我说,书斋里的所有学子包括教书先生早已被我开除,大人可还有权带走他们?” 府尹听罢面色不悦,已是明白她的用意,“江少主,你这样同本官绕弯子,恐怕不好吧。” 江扶风蹙起眉,据理力争着,“既然眼下被查封的是扶摇书斋,我作为主人当然责无旁贷。但如今并无实证言明闹事的是书斋里的学子或是教书先生,大人将他们这样封禁在书斋里,岂不是冤枉无辜之人?” “要知道,我书斋里的学子可不只是寒门学子,大人可要好好衡量。”江扶风话到这般地步,已是算得上明着威胁府尹。但她已别无他法,只得希望她能够磨磨嘴皮子,让学堂里的学子与先生不受牵连。 毕竟她心似明镜,如何不清楚此番这个教唆流民之事,不过是个欲加之罪? “只要有我这个‘祸首’在案子便能查,哪怕是判罪亦有我顶。但这整个学堂的学子,恕我冒犯大人,您一时之间是没法全动的。若您不想日后麻烦不断,不如先把我这个扶摇书斋的主人带走,放了他们。” 继而江扶风不给府尹反驳于她的机会,在府尹身前沉声低言,“大人难道想为了这个道不明说不清的‘罪’,得罪京城里的贵胄吗?” 江扶风趁府尹思索她之言的间隙,稍放软了话,“我也不为难大人,扶摇书斋涉嫌教唆,我行得正坐得直,您封查我绝不干涉。但我说了,我已经将学子与教书先生开除,您不能再扣押着他们不放。若有涉及案情需要盘问的,您唤来他们配合便是,而绝不是这般草率软禁。” 【宿主,本朝律法里,诸如教唆、惑众一类的罪可大可小。如何评判,几乎是看判罪人的意思。你如今被押至大牢还未判罪,回旋的余地并非没有。】 阴暗潮湿的牢狱里,破散的蛛网静置墙角。彼时江扶风杵于石壁边,怔怔地望着铁窗处拂落的天光,置下的光影不过几寸,却遥远的不可触及。 系统的提示声音响起,江扶风良久才回过神,旋即她俯身平整着地上的干草,缓缓坐下,“我知道。但正如你所说,此罪可大可小,对手费尽心思把我都弄进牢里了,不再落井下石,狠心一些,怎么是他的作风?” 【你把学子和教书先生全都开除了,真的决定放弃扶摇书斋了吗?】系统再问。 江扶风挼搓着衣摆处的干草,“我这不过是权宜之计。说到底,有价值有威胁的才会被针对。现在扶摇书斋徒有一个空壳,就连其主也身陷囹圄,还能掀起什么风浪?我若是我的对手,眼下便是要想着如何把扶摇书斋与其主人打压得永无翻身之日才是。” “而且我让府尹放了学堂里的人,其实是变相将罪名全揽在了我身上,也算是另外一种意义上的承认罪责吧。但不管怎么说,他们不应受牵连。”江扶风垂眉睨着眼前青苔覆满,污泥凌乱的地面,她尽量让自己沉下心来,唯有心静之时才不会扰乱自己的思绪。 系统:【那宿主你就这样等着判罪了么?】 “我还不算一败涂地,也非是众叛亲离,至少柳臣和他们,都还在外面。”江扶风抬手伸向铁窗处渐暗的光,手指微屈于虚空中一抓,语气间尽是笃定。 晋王府。正堂内,丫鬟正为晋王座下的柳臣斟着热茶,而柳臣心不在焉地捏着椅背,点漆似的眼里敛着波澜。 晋王将茶盅一放,温文的面上眉心稍皱,“行尘,扶摇书斋的事本王今日也听闻了。只不过此事只能缓办,若是扶摇书斋还是此前的扶摇书斋,最多扣上个不敬的帽子,召去衙门训斥说教一番便足矣。再追责得深些,本王也可以去府尹面前卖个人情把此事带过。” 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散于堂内,晋王接言道:“但如今的扶摇书斋,父皇才降圣恩,说明对其青睐有加,极为重视。闹得此局面,很难草草收场。” 柳臣垂首,身体侧向晋王处双手拱拜着,“臣明白……臣自是知晓此事的棘手,才来烦扰王爷。” 而晋王捏着指间的扳指,若有所思地望着柳臣,默不作声许久始才开口,“外界虽是言之,扶摇书斋偏向晋王府,但到底,除了王妃和令夫人有几分相助的交情,再无其他。” 此言一出,柳臣心里也明白,晋王想要他站队,想要他在睿晋两位皇子的党争之中作出决断。 即便自己的父亲柳尚书已倒向晋王,但晋王自有远见,未来的官场之争里,必有他柳臣的一席之地。 见柳臣并未即刻表态,晋王沉声着强调事态紧急:“我五哥不是等闲之辈,凡是有碍他夺嫡大业的,他向来雷厉风行,行事果决,并不是一个会怜香惜玉之人。” 随后他端坐着身,目光如炬,“行尘,本王需要你的明确态度。你已以病弱为由,推脱了本王这么多年。如今你夫人身陷党争风波,你也参加了乡试,跨出了入仕的一步,也算是涉身其中,你究竟还在犹豫什么?本王有耐心等待天下的才士接纳本王,但眼下你的夫人在牢狱里,怕是等不了那么久。” “臣并非是在犹豫。自踏入仕途的那一刻起,臣比谁都清楚这是一条怎样的路。臣只是受宠若惊,一时又尤为惶恐,怕辜负了王爷寄望。王爷不嫌臣这样的病弱无力之躯,多年来仍肯垂青眼,知遇之恩没齿难忘。” 柳臣起身面向晋王,撩起衣袍双膝跪下,恭谨地向晋王行了一礼,“臣愿随王爷赴汤蹈火,誓效忠心,在所不辞。” “好。”晋王连连点头,眼底掩不住喜色,他步下高座,躬身扶起柳臣,“本王能得行尘,便犹如游鱼得水。即便有朝一日五哥得了陆悯思,本王也敢与之对决。” 与此同时。 京城衙门处,拥满了一众人,错乱的影子搅动着昏暗的天色。其间年幼各异,身份迥然,唯一相同的是皆着书生的装束。 “扶摇书斋清清白白,纯善助民被言居心叵测,好书相谈被言恶意挑唆,如此昭昭良行,京中百姓尽知于心!如今遭歹人妄言,嫁祸书斋欲强加罪名,毁名誉诬少主,枉先生授业师恩,断送京城多数才子之路,如何不喊冤?” 七叶领头于书生一众朗声说着,接而其身后书生回应他的声潮漫过长街,让衙门前的官兵不自觉地往后一退。 “放肆!难道你们这群读书人,也要像前些时日的流民暴/乱吗?”一为官者指着他们怒斥道。 七叶嘲弄地瞥了眼说话之人,“正如大人所言,我们是读书人,诸如暴/乱这种行为我们做不来,也永远不会做。京城之所以为天下人所赴,不正是因为此乃天子脚下,圣心自有裁决而不会枉法冤民么?” “一派胡言!”眼见着七叶带着的书生声势愈发浩大,其间早已不止扶摇书斋在读的学子,还有着城中无数读书人接连赴往,他色厉内荏地命着身旁的官兵,“这群书生聚众闹事,妨碍公务,全部抓起来!” 随后衙门内官兵鱼贯而出,握着刀将街中书生尽数围住。 一时剑拔弩张到了极致,被围着的读书人大多自有傲骨,纵然刀刃挟身也是挺直着脊梁,毫无惧色。 锃亮的刀光映着面,七叶见势于人群中嘶声喊道:“我们不过有所诉求,集体请命也是在情理之中。若非衙门心虚,何必直接下令把我们抓起来?你们能抓一个杀一个,每杀一个人就封住一个人的口。但你们能把全天下的读书人杀光吗?” 身份 衙门前,接踵而至的人群踏着泥尘,不仅是集声喊冤的书生,连同兖州来的流民亦闻讯而来。 一时长街上人满为患,涌如潮水的身影破开黄昏,撇下重重的晦暗。 “你们是要造反吗?”一官兵声嘶力竭地吼着,继而噌地一下拔出佩刀,也不顾来者何人,欲吓退身前围堵的人。 只见程如宁越步向前,猛地一抓,擎制住了那官兵拔刀的手,抬腿以膝顶腹,反手将那刀从其手里缴落。 此番工夫不过是两个呼吸的时间,接而那官兵反应过来时,惊怒之下连连招来了近处的官兵,嘴里还碎碎念着,“反了反了!拿下这群刁民!” “怎么正当防卫从你们这嘴里说出来,就这么让人不舒服呢?”程如宁抬手将身后的人群护着,细眉一横,瞥了眼再度冲过来的官兵,赤手空拳地迎了上去。 凛然的刀锋不留余地袭来,程如宁闪身之间,眸底略过一丝狡黠。接着她竟是于半空中微晃着身形,直直贴着官兵手里的刀刃扑于地。 那握刀之人已是来不及收势,只见锋利的刀身划破程如宁的后背,旋即鲜红的血沿着薄刃流出,染红了程如宁的半边衣裳。 程如宁倒地之时,围观的百姓纷纷往后退去,一时骇然与恐慌游于其间。而不知谁大喊了一句,“官兵伤人了!官兵伤人了!” 群民情绪随之更加沸然,远处的七叶瞳孔骤然缩紧,他用力扒开周遭的人,奔向程如宁所在之处,将她半抱起身,“程如宁!” “妹妹!”程遂安亦是察觉了此番变故,而他身陷拥挤的人潮里,根本挪不开半步。 程遂安当即急红了眼,怒吼向因伤人而无措的官兵,“你们府尹打算一直当个缩头乌龟躲着吗?日后给我们今日讨公道的人扣上暴民的帽子就可以万事大吉,可有想过百姓眼里看得最是清楚明白?!” 彼时七叶望着忍痛不语的程如宁,眉心紧聚,他沉声道:“不是说好苦肉计由我来的吗?你逞什么强?” 而程如宁学着他往日不屑的模样,照做着应了他话:“嘁,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万一被伤着落下个残疾,岂不是得不偿失?本小姐的身手可是……” 七叶直直打断了她还想自吹自擂的话,“不尊师长,等少主出来我便告你状去,罚你抄写个几百遍的课业。” 程如宁怔了好会儿,抬眼望着昏黄之中,那抱着自己的人近在咫尺的轮廓线,蓦地嘲了他一句:“七叶,你真幼稚。” 七叶小心避开着她后背的伤,瞧着她越发苍白的面色,挑眉道:“你还得寸进尺?” 程如宁听罢勾起唇,得意地笑着:“这次可是我赢了,轮不到你来出头了……” 石壁之上,幽微的烛火跳动,晃着来往狱卒巡逻的虚影。 江扶风倚靠在冰凉的墙角,蜷缩着身,不时阴冷的风浸骨,冻得她哆嗦着,半梦半醒。 忽一锁链叩开撞击门框的叮咣声响乍起,江扶风闻声睁开眼来,惺忪间,便见被狱卒打开的牢门处,一身形欣长,着锦衣大氅的男人提着衣摆跨入了牢房里。 借着模糊的灯火照面,江扶风陡然认出了来人——丞相。 丞相招手屏退了狱卒,兀自朝着江扶风处走近,也不顾牢房腌臜,于其对面盘腿坐下:“江少主。” “丞相大人?”江扶风很是不解,满心疑窦地与丞相对视,“大人这个时辰来牢里找我,定不会是给我带来什么好消息的吧。” 却见丞相无奈地摇摇头,“这是没法的事,早朝过后又处理了许多邸报,连着兖州赈灾事宜亦需我审批。我适才抽出空来,听闻了扶摇书斋的事,前来牢房看看你。” 江扶风不明其用意,直言道:“我与大人并无瓜葛。” 丞相似是颇有耐心,他漫不经心地扫视着牢房里的环境,一面细述说着:“你这话说得便不对了。这世上所有人,都会冥冥中产生一定的联系,即便从前没有,当下没有,也无法断定未来没有。正是有着万千联系,如丝线穿连于形形色色里,繁复的,稀疏的,才有了如今这个复杂的人世。” 若是江扶风还身处前世新世纪里,遇到这样长篇大论同她讲哲学的,她一定掉头就走并骂一句对方神经病。 但如今她面前的,是当朝丞相,而她只是个阶下囚。 是以她极力忍住不想搭理并骂他走人的冲动,问道:“大人今日来,是同我探论学识的?可惜小女子不才,不怎么通才学,怕是和大人搭不上什么话。” “江少主独具慧眼,招揽人才重振书斋,实乃一表人才,如何会听不懂我的话?只怕是江少主因我师弟之由,才会如此抗拒我吧。”丞相似乎对江扶风的态度并不在意,谈话间,宛如谈聊家常般稀松。 他仿佛是为一处深不可测的泥潭,任由他人如何,所有言语与其事都只能渐没潭中,而他本人,亦是云淡风轻,如泥潭般沉静。 江扶风头一回遇着能让她生出挫败感之人,即便从前面对强势慑人的睿王,抛去权位身份的不对等,她也未曾有过这样的感觉。 她斟酌着言辞,自嘲地笑了笑,“丞相大人莫不是来笑话我的?如今扶摇书斋什么也不是了。” “不,我能看出来,扶摇书斋虽是初具雏形,但它很有潜力,甚至以独特招收女弟子的风气名响京城。我从不小觑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就像我对你也一样。” 丞相饶有兴致地端详着江扶风,随后抛明了他的来意,目光灼灼,“我能设法把你救出去,也能助你自由发展扶摇书斋,无人可阻。江少主,你觉得如何?” 缘是又一个想要扶摇书斋人脉之人。 江扶风暗自松了口气,他这般坦然展现出目的来反是让她安定了好许,不至于那么被动。 故而江扶风亦不再兜圈子,“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善意。说你的条件吧。” 丞相颔首,“我救你有两个缘由。其一,我看好扶摇书斋,愿意主动拉拢关系。行尘或许对你说过,我极为看重我的仕途,像这样有利朝廷建设之事,我想要抓住无可厚非。” “其二呢?”江扶风再问。 丞相没有即刻回答。许是他盘坐太久有些腿麻,他把着石壁缓缓站起身来,仰面望着铁窗外朦胧的月影,眼底流露出几分怀念与怅然,而他接下来的回答却让江扶风心头一惊。 “你的母亲,杨时琢,是我的师妹。” 只此一点,乱絮般的线头在心中反复穿饶,她觉得自己拽着了真相模模糊糊的轮廓,却是迷雾更盛,让她摸不着边。 丞相将江扶风的神色尽收眼底,沉吟道:“看样子,你似乎很惊讶。难道行尘没有告诉你,他师从陆恒一么?你的母亲,也是他的师姐。” 谜团一角现出本貌,江扶风只觉心脏顿然绞痛,脑海里迅速浮现出柳臣从前对她说过的话。 即便他有些话语模棱两可,有些言辞隐去了半数而未道尽,没有一句是骗了她。 可这和相瞒又有什么区别?纵然自己强调过无数次,他们夫妻二人彼此尊重的准则便是不相隐瞒。他既然答应了她,为何又将这般关系到她自己的重要事情瞒下? 他可是一直知道,她在追查母亲当年的真相。 江扶风深作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既然陆恒一老先生是你的老师,那日在他隐居的竹林里,他为何分毫不待见你?” “不,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不算是他的学生。” 丞相摇摇头,他垂眸望着江扶风,解释道:“我是陆恒一先生收的义子,就连我的名字陆悯思,也是他所取。我从前不过是一个被弃养的孤儿,留宿街头时被先生收入书斋。” 丞相说着,眉眼半敛,月色划过他面上的几分惘然,“想来我儿时应是讨喜的,不然他也不会破例收我为养子。可惜,我渐渐长大,与他产生了很多分歧,直至我入仕授官之时,同窗皆为我贺喜相祝,他却连我的宴席都未参与。世人皆称道陆恒一有着两位得意门生,却不知拜相了的陆悯思,其实是他的养子。” 江扶风细心聆听着丞相所言,“老先生不喜虚名,连收学子亦不问身世来历。对于大人这般位高之人不闻不问,难道不也是另一种保全?” “也许吧。”丞相将旧事一笔带过,再度望向江扶风,“所以江少主,对于我的提议你考虑得如何?如今你身陷党争旋涡里,我可以保你脱身。” 而江扶风回应他的,是寂色之下长留的风声。 “若你是介意我和我师弟从前的纠葛,那我也话尽,我不否认他的才学,但他毕竟无权势傍身,哪怕倒向晋王,也迟早身陷与睿王的相斗之中。一旦陷入权斗,人的心性都会变,很多事根本由不得己,纯良固执之人只会被别人踩在脚下。” 丞相步步紧逼,嗓音沉然:“行尘,也会如此。” 筹码 牢房内,昏昏的烛火照面,江扶风仰首望着陆悯思,“丞相大人,柳臣是我的夫君,您在我面前如此评判他,不怕我反而为维护他不接受你的好意?” “比起两王相争夺嫡的浑水,我本人就是最好的筹码,无论将来谁登基,我只用尽心效忠未来的皇帝即可。而不是随时成为党争的牺牲品,败落方的池鱼。”陆悯思细析着朝局利弊,他隔岸观火,游离于水深火热之外。 “我想,只要是个明晰时局的聪明人,都会选择我这一边。而不是站在一个事事相瞒于你,于权争之中漂浮不定的人身后,并妄想着他会救你。”陆悯思再度强调着,一双眼紧盯着江扶风的反应。 江扶风不急不慌地坐正了身,“那我能得到什么?” “一个受朝廷器重且不被针对的扶摇书斋。你作为其主,享誉一生再简单不过。”陆悯思答道。 江扶风心里很清楚,如今她不过是丞相刀俎上的鱼肉,若非她还有着能够利用的价值,只怕他也不会费那么多口舌。一旦她存在的价值不复,她很难在睿王与丞相两者间留命。 一个得势的皇子,一个翻云覆雨的权臣,她如何相抗? “那我若是不接受,恐怕我这条小命也只能任由丞相大人宰割了。” “不,我这人惜才,并不想取你性命。更何况你是师妹的女儿,为她留住杨家的一点血脉,我还是可以做到的。”陆悯思矢口否认着,又续道:“我只是希望你可以好好考量,在朝局涌动里,一旦站错了位,就是万劫不复。” 江扶风转念间,定然看着他:“我如果想要活下去,好像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陆悯思勾起唇,满意地点点头:“那好,既然你已作出抉择,我需要你向我表明你的决心与忠诚。” “大人想如何?”江扶风问道。 却见陆悯思早已有所准备,从袖中拿出纸递予她,“让行尘休了你——” 江扶风睨着那空白纸笺,并未当即答应,再问:“为何不是让我说服他为你所用?” 陆悯思答得坦然,“丞相府并不需要第二个陆悯思。” “大人缘是忌惮。”江扶风笑着接过他手中纸笺,瞧着他未带笔砚,便咬破自己的指腹,于其上细细写了起来。 陆悯思不时眺着夜色,似是在出神地想着什么,又不时垂眼看着江扶风所书血痕,“时间不多了,你尽快写吧,我会带给行尘的。” 柳臣从晋王府出来时,夜色已沉。空无人影的街中,稀稀落落的灯火晕着漆黑。 “少爷,是回府还是?”柳臣身侧的家丁提着灯,踌躇着问向柳臣。 柳臣抬眼望着无尽长夜,吩咐道:“你先回去吧。老爷若是问起,就说我想随处走走,晚些回来。” 家丁应着便要离去时,柳臣又道:“若是问起少夫人之事……就说,我会妥善处理的。” 夜渐风长,挽起柳臣宽大的袖袍,他缓步走至城中牢狱门前。森严守卫矗立两边,铁栅映着月影寒光,柳臣趋近之时,已是惹来了守门的官兵俨然注目。 随后柳臣从怀里拿出钱袋递给守卫,“麻烦这位大哥,我想进牢房探望一下江扶风。我是她的夫君,柳臣。” 而守卫侧过了身,并未接受他的钱两,“今日衙门前书生聚集闹事惊动了圣上,为了接下来的公务安排,结案前任何人不得探望关押此地的扶摇书斋主人。还请公子谅解。” 柳臣身形一滞,那面上剑眉微横,双目深深地望着门内不可探尽的牢狱甬道。旋即他收回了钱袋,“好。” 星子寥落,幽暗之中衬得其背影稍显落寞。 柳臣转身离去,踽踽独行于街边。却是在走出一段距离之时,他听见身后官兵低声与什么人交谈的动静,接而便听见陆悯思远远地叫住了他。 “行尘。” “是你?”柳臣回身望着陆悯思,他看着陆悯思从牢狱门处步步走来,其眉心聚得更紧了几分,“你去见她了?” “我想见她,倒是不难。”陆悯思答着,话中带了些嘲讽的意味。 柳臣面色陡然一冷,藏于袖中的手已是攥紧,他沉声问道:“你对她做了什么?” 陆悯思未答,他知晓自己抓着了柳臣的软肋,故作不紧不慢的模样,话中绕着弯,“行尘,人人皆说你是温文如玉的病君子,为人恭谨谦和。偏偏你对我这个师兄,是否有些过头了?” 柳臣抿紧了唇,目若利刃,“当年若是没有师姐,我早死了。这难道不是师兄你的杰作吗?” 陆悯思轻笑着,不以为意,“看来行尘是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啊……” 柳臣移步上前,眼处血丝纵布,他寒声问着陆悯思,“少扯其他。你去牢房里见她做什么?” “没做什么。只是随便聊聊,说说当年杨师妹的风姿,又谈谈你这个‘英年早逝’的旷世奇才师弟罢了。”陆悯思似乎很是满意柳臣的反应。 他慢悠悠地说着,刻意强调着柳臣相瞒于江扶风的部分,又再露出一副好奇之色,问向柳臣,“不过我说,外界都传言你与师妹的女儿伉俪情深,她怎么连你是她母亲的师弟一事,都不知晓?我看她知道时的样子,分外诧异呢。” 柳臣似是被言中了心坎,他兀自抬手一把捏住陆悯思的衣襟,“你还跟她说了什么?” 陆悯思也不恼,反是笑意越盛,“师弟,这是我与她的密谈,我似乎没有义务告知你所谈内容吧?” 眼见着柳臣愈发冰冷的面,陆悯思笑着从袖中拿出江扶风所写血书:“她的字,你应该是认得的吧?而我不过与她唯有几面之缘,甚至不曾见过她的手书,是没法伪造出她的笔迹的。” 柳臣松开了手,接过血书。夜幕之中,刺目的红色明晰着逐字逐句,映着他顿时煞白的脸色。 “柳臣,你我夫妻缘分想是已尽。从嫁给你那日起,我便言之‘若有何事,请不要相瞒于我’。但从科考至你师从,桩桩件件尽是隐瞒。夫妻之间本应有的准则已不复,再加之如今我身受牢狱之灾,亦不奢望你相救,但求休书一封,断绝夫妻情谊,你我今生不必再见。” “我明白了。”柳臣嗓音哑然,他看着陆悯思,“你救了她,条件是我休书一封,断绝关系。” 陆悯思从容不迫地应道:“是你欺瞒她在先,若非是我点醒,她还不知要被你蒙在鼓里多久。如今你却将此事算在我头上?行尘,有些东西强求不来,就不要强求了。” 话毕他瞥了眼柳臣捏得极紧的血书,“我不过是瞧她可怜,帮她捎个信。这封手书,说不定就是你们之间最后一次交集了,保重。” 几日过去,江扶风于牢房里却是未再见着其余人,除了陆悯思,就连提审的刑官都不曾来。 好似她早已被遗忘在了这腌臜角落里,任凭生死。 “我听说,行尘近日病重,柳府都谢绝了来客。柳尚书已是请了好些大夫前去诊看。”彼时陆悯思看似随意一提,江扶风却是心知肚明他的用意。 江扶风掰着手里的馒头,不为所动,“丞相大人,这个和我们目前所谋并无关联吧?柳臣再如何,我与他已是注定了和离。” 陆悯思笑道:“也是。” 江扶风细细嚼咽着,“我倒是好奇,为何我这件案子迟迟未定,也无人盘查。难道是丞相大人在帮我拖延,以找到保我出去的证据?” “说起来此事,你那书斋里的学子倒是让我佩服。原本此案不会这般拖延的,是扶摇书斋的学子带着一众于衙门前喊冤,力求公道。此事闹得还挺大,官兵混乱之中伤到了人,引发了民愤,继而惊动了圣上。是以此案被要求缓办,上至兖州知府,下至流民至京城一事,都被要求彻查明白。”陆悯思解释道。 江扶风觉着心头一暖,但她也明白七叶他们所行的是缓兵之计,还不足以有证据将她带出牢狱。接着她又问陆悯思,“那丞相大人救我的计策是什么?” 陆悯思深邃的目光似是想要识穿她的心思,“这个便用不着你操心了。我既然允诺了你,就必定会带你活着走出大牢。你要做的,就是吃饱饭,相信我。” 待陆悯思走后不久,江扶风听见车轱辘轧过的声响,便见着一推着牢饭的伙夫朝她处走了来。 江扶风瞄了眼手心里还未变冷硬的馒头,正奇怪怎么又来送饭之时,瞅着那低头弄着饭菜的伙夫有些眼熟。 “七叶?”江扶风看着此番脸上尽是炭黑的人,若非此前她就见过七叶乞丐的行头,不细看之下还当真认不出来。 七叶微声道:“少主,我们已经查到挑事的人与睿王的门客有关,兖州流民会为我们提供证据。你在牢中再等些时日。” 江扶风颔首,吩咐着,“我从丞相处得知兖州知府的儿子在京中,你让程遂安去套他的消息。流民入京一事,知府定有问题。” 引诱 京城某地青楼前,往来人影绰绰。朱栏处纱帐飘动,随之一阵香风拂面,尤为勾人心魄。 正招呼着来客的老鸨捻着绢帕,笑眯了眼往里邀。一见着人群中缓步欲来的程遂安,老鸨两眼放光,远远的便细声唤着,“哟,程公子,好久没见着您来了。我这儿的姑娘们可是天天念着您呢。” 程遂安随手将银子塞于老鸨怀里,“老规矩,我坐里头那桌。” “好嘞。”老鸨面上褶子笑得更多,一面挥手吩咐着,“翠儿,快来招待程公子。” 罗幔层层处,程遂安点了一桌酒菜,独自斟着酒。 他不时瞄眼望着前桌的男人,那男人正饮着酒,身旁一群粉黛蜂蝶,千娇百媚相陪,其间笑语欢声不歇。 程遂安已是确认,此人正是兖州知府的长子,他打听这姓刘的行踪好几日,终是在这胭脂俗粉里寻得。 彼时男人面颊酡红,眼神微眯,他揽过其中一位姑娘的肩,嗓音拖沓:“你…你们可知道,我爹……把我送进京城是为了什么吗?” 一个生的娇俏的女子拈着酒盏笑迎着他,“刘公子,莫不是为了让我们好好伺候您?” 却见刘公子挥袖推开了她的酒,有些不耐烦,“去去去……进京,肯,肯定是为了做大官啊。你们这几个小丫头,懂个什么?” “那刘公子做了大官可还会来看我们?”另一个女子搂着他的胳膊,娇声问道。 “是啊是啊,刘公子。”其余随之附和。 刘公子得意地咧嘴一笑,粗声应着:“那当然了!等我做了大官,你们,你们都得是我的……” 话还未完,刘公子欲将两边伺候他的姑娘们尽数抱于怀里,却是因醉酒手晃,宽大的衣袖拂过了桌上酒壶与菜碟,纷纷落在了地上。 只听叮铃咣咚一顿碎瓷之响,满地的酒液四溅,女子们尖声叫着,“哎呀,刘公子,你醉了!” 程遂安反手将自己盏中酒不着痕迹地泼在袖处,并起身朝刘公子处走去,“喂,你的酒弄我衣上了。” “呀!程公子,我来给你擦擦!”旁桌的姑娘连连移步走近,用着绢帕拭去那袖上的酒。 刘公子尚是头昏脑胀,见着满面不悦之色走来的程遂安,色厉内荏道:“你,你谁啊?弄了就弄了,难不成还要本公子赔你一件?也不瞧瞧自己是哪根葱!” “刘公子,这可是程公子,程侯爷的儿子。”刘公子一旁的姑娘细声提醒着他。 “我管他程侯黄侯的!”刘公子见好些姑娘赶着安抚程遂安,心头醋意大发,又自觉面子有失,当即嚷声着站起来,撸起袖子似要动手。 接而一众姑娘见其醉样连忙拉着他,生怕他与脸色愈发难看的程遂安打起来砸了场子。 “是……是从前战功累累的程将军,那个程侯吗?”刘公子忽地反应过来,酒也醒了几分,顿时面色大变,连忙笑着向程遂安赔礼,又点头哈腰地邀程遂安入座。 “今儿个程兄那桌酒菜钱,都由我包了啊。”刘公子抬手指着程遂安此前所在的桌,又再谄笑着对程遂安道:“小弟有眼不识泰山,是从兖州那边来的乡下人,不懂京城规矩,还望程兄见谅。” 程遂安勉强缓和了几分脸色,坐于刘公子身侧,又再漫不经心地问:“兖州过来的?” 酒菜已重新添置完毕,刘公子狗腿似的为程遂安倒着酒,“对,最近我们那边闹灾呢。” 酒过三巡,程遂安有阵没阵地和姓刘的搭着话,直至见着刘公子醉样已是差不多了,便试探性说着:“看你这般阔绰手笔,想来家境不一般吧。” “嗐。哪比得上程兄您?”刘公子拍腿说着,略有迷离的眼望着程遂安,偏过头低声说着,“我爹啊,是兖州知府。他这次把我送到京城,本就是想让我备点礼送到睿王府上去,给我混个官当当。” 程遂安抿了口酒,“哦?既然是睿王府,想来这礼不轻吧?不然怎么能入王爷的眼?” 刘公子点点头,失魂落魄地道:“是啊,整整三千两白银呢!程兄你这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一出生就有着世袭的爵位。我屡屡科举不中,我爹只得这样做了。” 他拍着程遂安的肩,面色变得恨然,“不过都怪那群穷酸百姓,居然从兖州跑到了京城!睿王不敢在这风头上给我官职,我只得日日无事混于京城了。” 半日后,程遂安拽着摇摇晃晃的刘公子出了青楼,那厮把着一旁朱栏,嘴里念着:“喝不下了喝不下了,呕——” 程遂安朝着远处等候多时的陈词点了点头,陈词会意并转身离去。 “刘兄,你喝多了,我带你去客栈歇息吧。”程遂安搀着刘公子说道。 一路上二人惹来不少人注目,程遂安见着约定的地点已至,他于石巷转角处停下,蓦地高声问着,“刘兄,刘兄,你还好吗?我听闻兖州人酒量颇佳,你这也太次了些。” “兖州那些穷老小,哪知京中好酒?”刘公子不以为意,拖长的语调间亦不自觉拔高了声。 “既然兖州那么穷,你爹还有钱给你买官啊?我看那些流民来了京城待遇还不错。”程遂安问道。 似是被言中心头气愤之处,刘公子将手里捏了一路的酒盏一摔:“区区,区区三千两!那不就随便搜刮搜刮就有了,我爹是兖州知府……兖州,兖州自然是我爹说了算,那群贱民还不知好歹,来京城攀附权贵!” “你爹当真用三千两白银作礼送到了睿王府啊?”程遂安顺势问着,一脸不信。 刘公子见着他的神情,更恼了些,“当真!睿王的掌事亲自收下的礼银,你要是不信,我现在拉你去睿王府确认一番!” 刘公子说着便要走,却是转角后现出府尹与兖州流民,那群流民见着刘公子自是分外眼红,无论老小,当即抄起墙角倚着的扫帚便朝刘公子而去。 “你,你们是谁——”刘公子话音未落,已是淹没在流民身影里。 程遂安步至陈词身前,“平展先生那边也安排妥当了吧?” 陈词颔首,“嗯,先生一大早就出发了,想来已是在郊外的湖心亭很久了。” 湖心亭中,灰蒙的天色映着微漾的水面,枯叶残枝随之沉浮。 “这么多年,你第一次约我出来,竟还是在这昔日拜师之地。”陆悯思嘲弄地笑了笑,收回了遥望着水色的目光,望向坐在亭中石凳的柳臣,“你不觉得很讽刺吗?行尘。” 柳臣兀自喝着茶,神情无波,“当年先生收我为徒时,你和师姐都在场。现在师姐已经离开十年了,连先生也隐世了。” “你应该还说,你也‘死’了。”陆悯思闭上眼,湖风拂过他的衣袖,衬出其身形,“昔日故人,如今就剩我一个。” 柳臣不置可否,垂眼望着茶中叶末,也不作声。 良久,陆悯思于他对座坐下,“你今日来,还是为的江扶风么?想让我替你传讯,让她回心转意?” “强求不来的,就不要强求的。这不是丞相大人你说的么?”柳臣说道。 “你竟也会如此开悟?怎么我从前不见得。”陆悯思讽着,抬手欲拿柳臣身前的茶壶之时,却见柳臣并未有将茶壶递予的意思。 陆悯思亦不恼,只是干笑两声,起身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一杯,“你还是那么犟,行尘。” 柳臣瞥了他一眼,“过誉了。” “行尘,其实你今日约我过来,我大概也能猜到其中缘由。”陆悯思抿了口茶,却又皱眉将茶随手倒至一边,“你怎么还爱喝这么苦的?口味真是独特,白瞎了这么好的茶叶。” “是你要喝的,不是我给你倒的。”柳臣淡淡应着。 陆悯思冷笑着添来湖水于茶器细煮,“你无非是想着如何把江扶风救出来,并且是不借用我的力量。这样一来,江扶风说不定会对你感激涕零一番,把你此前所做一切当过眼云烟,你还是可以借机挽回她。我猜的对不对?” 柳臣并未理会他,只是眺望着远处云雾,似是在出神。 “你也不用否认。你对江扶风的心思我还是看得很分明。江扶风本就是师姐的女儿,你当时娶她恐怕就是为的这个。而这女子本身,也是丝毫不输师姐当年的风华绝代,你为之倾心也是常理之中。” 陆悯思自顾自地搭着话茬,也不在乎柳臣是否回话,“但我在牢里和她相处的这些时日,能见着这女子尤为清醒自知,和世间万千女子有所不同。她决定抛弃了的东西,就不会再回头。” “丞相大人还真是把她了解得透彻啊。”柳臣讥道。 “我很欣赏她。”陆悯思亦诚然。 柳臣望了眼渐暗的天色,身前的茶水亦再沸,他起身把着袖欲走,“话不投机半句多。这茶就送给大人了,慢慢喝吧,恕我不奉陪了。” 陆悯思把玩着手里茶盏,“行尘,你这气量倒是不行,我随口说说你就醋了?” 柳臣已是拂袖而去。 陆悯思沉思间,忽觉不对,当即也顾不得正烧着的茶水,往京城牢狱奔去。 雪逢 牢狱内,昏昏欲睡的江扶风忽听闻急促而来的脚步声。 半梦半醒间,她见着陆悯思的身影现于牢房之外,奇道:“大人今日不是休沐么?怎么不在家好生歇着,还来我此处?难不成是有什么好消息告知于我?” 陆悯思端详着她的神色,陷入了沉思,嘴里还碎碎念着:“是我猜错了么,他支开我并非为了她……” “他?”江扶风满腹狐疑,她还不曾见过陆悯思这番自我忖度的模样。 “无事。”陆悯思一言带过,还未提及其他,便听见牢房之外,锁链拖拽过的划声,与一人哭天抢地的叫喊。 “我不是我没有……你们抓错人了!你们抓错了!是那人逼我这么说的!” 只见一个熏天酒气的男子哭得撕心裂肺,被官兵架着生生推入了牢房。 而那男子还尤为不死心,抓着牢房的门栏大叫着:“我是冤枉的!我是冤枉的啊!放我出去,我要找我爹……” “这是什么人?”陆悯思皱眉忍着耳边的不适,问着狱卒。 狱卒躬身答道:“大人,此人是兖州知府之子,涉嫌贪污及买官之事。” 而甬道另一头,一位侍从匆匆赶来,附耳在陆悯思身侧低声说了什么,江扶风便见陆悯思面色顿时颇为难看,连着临走前都只是深深瞥了她一眼,未再言语。 “看来,外面的进展已是差不多了。”江扶风望着陆悯思离去的背影渐远,喃喃自语道。 果不出江扶风所料,狱卒带她出牢是为三日后。 是日,江扶风还未走出阴暗的牢狱,便已察觉外面寒风凛冽,直吹得她打了个冷颤。直直甬道尽头的天光愈发明晰,即便她觉着双目略有刺痛,却按捺不住雀跃的心,想要快步冲出这个牢笼。 任谁也不会喜欢待在那暗无天日的牢房里,这场博弈,她终究是赌对了。 门外细雪纷纷,碎玉乱琼散落遍野。而江扶风一眼便见着了于雪中候着她的柳臣。 柳臣未执伞,飞雪已染白他的眉眼与发,他含笑望着她,眸里的微光轻漾,似是飘拂的雪轻落至了眼底。他怀里还抱着一件裘衣,彼时他往前稍倾着身,小心地防着风雪沾湿了衣裳。 江扶风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柳臣身前的。 因为在渐与云天连成一色的天地间,她只见着了柳臣一人,那抹茫茫雪景里唯一一抹重色,让她情难自禁地靠近。又在近至其身前,再度细看他眉眼时,鬼迷心窍地抱住了他。 “我出来了,我活着出来了。”江扶风在他肩窝处呢喃着,胸口的心跳从未像此刻这般怦然。 她知道她这次博弈的胜利,离不开柳臣对她的信任。 他身上的雪被她抖落了好许,柳臣将那裘衣披在她身上,顺势揽着她的腰往里搂紧了些。 接而他察觉她仍在止不住哆嗦,便抬手将自己披着的披风解开了扣,捻着披风一侧往她身后拢去,将江扶风整个身形裹在了他怀里,“还冷吗?” 耳侧呼啸的寒风小了好许,江扶风觉得落在肩处的雪一霎被他温柔的嗓音融化,连着原本冻得有些僵硬的身躯此番紧贴着他温热的胸膛,亦渐渐恢复了知觉。 她闷头在他怀里摇了摇,“不冷了,但是我身上好脏,估计把你的衣裳和这裘衣也蹭脏了。” 却不想柳臣尤为认真地答道:“衣服脏了能洗,夫人若是冻坏了,府里大夫怕是忙不过来了。” 江扶风从被他裹得严实的披风里钻出头来,却是忽的鬼使神差地抬起手,捏了捏他近日有些清瘦的脸颊,“你怎么看出我那封手书不是真的让你休妻的?” “夫人说过,我们之间的第二个准则,是让我往后都不许推开你。”柳臣说完还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似是在问江扶风,难道他会错了意? “柳臣,现在有第三个准则了。”江扶风怔怔地望着他故作的神情,那雪水已浸湿了他的睫,置下清透的影于那双勾人心魂的眸里,偏偏其目光意切,离她近在咫尺。 须臾间,似是惑人的魅附在了她心尖,她好一会儿才缓过神,“不许随意蛊惑——” 原本想说出的“我”字蓦地被江扶风咬在了舌尖,她转念将话末一改,“别人。” “我为何要去蛊惑别……”柳臣奇道。 却是他还未说完之时,江扶风打断了他并迅然转移着话题,“我想知道你们究竟是怎么让陆悯思没有察觉的情况下掌握证据的。” 柳臣垂眼偷瞄见着她已然红透了的耳根,若隐若现蔓延成霞色的脖颈,嘴角难以察觉地往上扬着,“夫人想听,我们回家路上慢慢言说便是。雪越来越大了,为夫也会被冻病的。” 回程的马车内,江扶风虽是觉得比在狱中衣衫单薄之时要暖和不少,但柳臣却言自己淋了不少雪,再加之畏寒,便主动提出与江扶风紧挨一起取暖。 江扶风想来他本就病弱,却还为了接她回家立于雪中候了不久,她颇为感动之下便也允了柳臣的提议,甚至让柳臣靠在了她肩处细述近日变故。 “陆悯思最大的错,便是低估了我和夫人之间的信任。他以为挑拨你我之间必会成功,甚至不惜让你传手术予我休妻。” 柳臣朝江扶风身处不余痕迹地贴了贴,“后来我以病为由居于府中,实则与七叶他们暗地商量计策。在你处得到了兖州府尹的儿子消息与陆悯思休沐日子后,我们便开始布局。而陆悯思本以为他掌握着证据,只要他休沐一过,即可向朝廷上书。” “那他为何不早些拿出证据把我救出去呢?这样就不会落入你们手里了。”江扶风问道。 “因为他心有顾忌。你想想,一个闹得民怨民情沸然的大案,其中还牵扯到了党争中的睿王,他本是不插手其中的丞相,却一朝破案,皇上岂能不起疑心?届时就算陆悯思原本不涉党争,恐怕都难以洗清自己了。所以他急不得,只能够缓办。” 柳臣说着,一面趁江扶风静心聆听之时,却偷偷把自己肩处的披风往外轻扯着。 江扶风点点头,“明白了。一个得势多年的权臣,想必是最能够猜明白帝王的心思的。他是在找机会,一个不由他亲自动手,就能掀开这案子真相,并把我救出去还所属他功劳的机会。只可惜,他还没来得及好好利用他的布局,就被我们搅黄了。” 而话音方落,柳臣的披风从其肩处滑下,落在了她腿处,她方欲抓起那披风一角给柳臣重新披上时,柳臣的手亦恰好伸过来。 一时两人的手交叠,江扶风触及的是柳臣冰凉无温的手,不由得问道:“你手怎么这么凉?” “可能此前受过伤,比较脆弱吧。”柳臣佯装随口而谈,紧接着便见江扶风主动握起了自己的双手捂着。 此番江扶风正低头暖着他的手,未见着凝睇着她的柳臣眸底淀着一抹欢喜。 “所以我们先是从流民复述的所谓‘□□’一事里,找到了挑事之人的蛛丝马迹,发现是与睿王有所关联的门客,随后再套到了兖州知府儿子的话,作为直接证据呈现给了流民与府尹。” 柳臣续道:“而做这些的时候,为防被陆悯思事先察觉而与睿王联手灭口人证,所以我出面邀他去城外小坐了好一会儿。” 江扶风摩挲着他手心里的凸起不平的两处疤痕之时,心底还是会没由来地一疼。 接而她挽起他衣袖,将他的手拉至自己唇边轻呵着热气,“他一定说了好些呛人的话吧。” 而柳臣望着江扶风此时为他呵手的模样已是出了神,连着嘴边的话已是浑然不知所云,“我倒是见得,我把他气得够呛。” “哦?说来听听?”江扶风顿时来了兴致,抬眼看向他。 一霎目光交接,柳臣蓦地收回了目光,他回想起方才自己所言之时,沉吟道:“也没什么。我只是带了他最喜欢喝的那个茶叶,把半包茶都放进茶器里煮了,他嫌苦,自己汲来湖水亲手又重煮了一遍。” 江扶风顿了顿,“呃,我觉得他以后可能都不会喜欢喝那个茶了……” “对了,还有一事要告知夫人。”柳臣说道。 “嗯?”江扶风侧过身看着他。 柳臣轻捏了捏江扶风的手,“离年祭大典只有十日了,今日早些时候我以平展先生的身份,已是替夫人领了圣旨。扶摇书斋此前被你‘开除’的学子与先生已尽数回学堂,大家都等着你回去。” “我出了这样的案子,皇上竟然还会让我参加年祭大典吗?”江扶风有些意外。 “据晋王言,皇上经过此事后更为看重扶摇书斋,特别是学子们衙门前鸣冤一事,皇上称书斋里的学子颇有古往今来读书人的不屈气节。”柳臣答道。 “当朝皇上身为太子时曾被人陷害蒙冤,正是他的同窗伴读们长跪于正殿不起为他求情,后找回证据力证了清白。” 年祭 年祭大典是夜。月上红墙,倚在宫檐处。 雕楹碧槛前,年祭时辰未到,席中贵胄达官早至,纷纷寒暄客套着话。 江扶风与柳臣作为白衣客卿,被天子钦点参加年祭大典,自是一至席位之时,便有好些朝臣瞧着风向前来结识。 这其间有不少真心实意想要与其打交道的,亦有属睿王阵营前来试探的。 江扶风深明这里面的各怀鬼胎,而柳臣在她身侧低声透着风,将前来的朝臣所处阵营一一揭了个底,一时之间她应付起来倒是不成问题。 好在睿王此时正与晋王冷嘲热讽着,倒是没空来找她的茬。反是远在席位的陆悯思,不时望向江扶风处,故意作出一副暗送秋波的模样。 “莫生气,莫生气,气死自己他如意。”彼时江扶风小声说着,却是在劝慰身旁醋意大发的柳臣。 而江扶风只是当柳臣因与陆悯思的过往纠葛一直不对付,并未多想。 毕竟她后来听柳臣言,少时他拜师陆恒一门下,一次偶然病发,陆悯思却刻意将药倒掉并离开。直至被杨时琢撞见,才为柳臣寻得了药救回一命。 【宿主,此前与你提及的随历程触发的‘任务’,现下已触发。此次任务是:获取帝王的好感。】沉寂许久的系统此时忽的出了声。 “哦?这个好感标准如何评判?我怎么能知晓“这个好感究竟有没有达标呢?”江扶风问道。 【好感是为后台不可见的数据,无法展现给宿主,所以宿主你更需要好好把握才是。】 听闻系统的回答,江扶风陷入了沉思。 人人皆言,帝王心思最难猜测,若是自己表现得太过谄媚,恐怕适得其反。而若自己故持清高,怕是也会惹得皇帝不悦。 这个取悦帝王的“度”如何把控才是最好的,无疑是此次任务的难度所在。 “陛下驾到——” 随着一声尖细的嗓音穿过乱哄哄的席座,一瞬朝臣们噤了声,皆面向皇帝走来的方向,端正了身板。 江扶风循着看去,只见皇帝着明黄龙袍,戴缀珠紫金冠,面目不怒而含威。即便年岁已使其须发斑白,却尤有轩昂。 群臣尽数向皇帝下跪,江扶风学着柳臣的动作,有模有样地拜着跪身。 “夫人,是手心朝上,平放于地。”柳臣微声在她身旁提醒着。 江扶风当即将半拱的掌心翻了过来,匆促地平放在地上。而此番这样长跪不动的姿势让江扶风极为难受,不一会儿腿脚便已发麻,连着垂下的脑袋亦晕乎了起来。 “众爱卿,平身,都入座吧。”皇帝朝着一众说道。 江扶风如释重负,心想着终于要重获“新生”,她撑着地面便欲站起时,柳臣及时又道:“还有礼要行。” “谢陛下——”齐整的呼声回荡宫墙。 江扶风直起腰效仿着柳臣作礼,随后她还未站起,她晃眼见着身旁已是伸出一只掌心带疤的手。 柳臣搀着她的胳膊将她扶了起来并入席,“夫人第一次入宫行礼,有诸多不惯也是常理之中。待会儿入席,整个年祭大典也是跪坐。等晚点回家,用热毛巾敷敷腿,明日便不会酸疼。” 江扶风听罢,腹诽着自己好像也不是什么娇贵之躯,便随意找了借口:“我们回去之时定很晚了,倒不如让丫鬟们好生歇着,以便第二日才有精神打理府内杂务。” 柳臣挑了挑眉,“那不是还有为夫么?” 江扶风一时找不到理由反驳于他,却是听着主祭官念述着祭礼启词,便佯装瞻礼没有应柳臣。 半个时辰后,祭礼结束,百官齐声应和着,皇帝依着礼程念着祈福词。 随后话毕之时,江扶风远远的见着陆悯思于皇帝身后垂首说了什么,便有一瞬,那龙颜微动,似是看了过来。 少顷,只听皇帝朗声:“朕少时曾随先皇至扶摇书斋,见识了何谓千秋笔墨,文学之风,此后朕一度为扶摇书斋式微而抱憾。” 此番皇帝已是望向江扶风与柳臣的席位,“但所幸昔日杨氏才女之女,如今延续了扶摇书斋的荣光。虽是短短几月时日,书斋已备故时风采。” 朝臣们的目光顿时一同聚集于她身上,江扶风缓步从席中走出,至台下朝皇帝行礼道:“多谢陛下厚爱,扶风惶恐,承陛下赏识。扶摇书斋能够重振,不过是世济其美,扶风沿先人们之路而行。也正是皇恩浩荡,陛下多年来鼓励天下学子读书,才有如今无数才子赴京为效朝廷。” 而皇帝接下来的话,却让一众哗然,“那江卿可有入太学院的意愿?” 皇帝特赐恩典入太学,这可是难有的殊荣。更何况江扶风乃一女子,无科举之权的她,这一辈子都断无可能入太学。 但江扶风此时心中没有丝毫喜色。这隆恩她如何要得起? “如此重恩,扶风先行谢过陛下。” 江扶风再一叩谢,神情俨然,“但扶风恐有负圣望,缘由有三。一来扶风资历尚浅,管理书斋不过数月,若入太学,恐误人子弟而引发不良之风。二来扶风身为女子,未经科考,直入太学恐有失公正,辜负了陛下看重的科考公平选举。三来扶摇书斋仍是发展之中,扶风若为了进太学而弃学堂里的学子与先生不顾,是为失仁失义,有违扶摇书斋学规所训。” 座中朝臣神色各异,或惊讶,或赞许,或沉思,却皆为着坦率拒皇恩的江扶风侧目。 “以上三条,任一皆为扶风拒绝陛下之由。还请陛下降罪。”江扶风长跪于其间,静候着皇帝发落。 却是听闻身后熟悉的脚步声而来,柳臣于她身侧一同跪下,“陛下,臣为扶摇书斋的教书先生,若要责罚于她,还请一并降罪。” 一时风亦止行,万籁俱寂。 皇帝极轻地笑了声,嗓音辨不出喜怒,“你们俩,朕又没说要罚你们。” 而后其声线一沉,“难不成,你们觉得朕是严明且不讲理的皇帝?” 柳臣连忙答道:“陛下,绝无此意。不过是初见天颜,慑于陛下龙威,又有重恩在后,诚惶诚恐之下口无遮拦了些,所以才会求陛下责罚,以平有负陛下恩典之愧。” “你们俩都是心实纯良的孩子,起来吧。朕也不过是一时欣赏江卿,想要予她这般赏赐。” 皇帝面色稍缓,露出几分满意之色,“江卿所言,并非没有道理。原本是想赏些珠玉绫罗,但扶摇书斋毕竟是读书圣地,这些俗物也无处可用。” 江扶风说道:“陛下钦点扶摇书斋参加年祭大典便已是赏赐,其余的扶风不可多求。” 皇帝思忖半刻,“这样吧,皇宫西处的藏典楼,底层尽是几百年来各文学大家所著书籍,凡扶摇书斋的学子与先生,皆有资格入内读阅。江卿与柳卿,你们看如何?” 江扶风知晓,这是皇帝最大的让步了,他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将这未能赏出去的恩赐变着法子予扶摇书斋。 只怕皇帝本人也极为憋屈,施恩此等人人求而难得的事,居然还被江扶风与柳臣再三推诿。 而这次所赏,连着江扶风亦不禁心动。那可是皇家藏书阁,其书目种类之齐全,远远多于她书斋中所藏。 柳臣微扯动了江扶风的衣袖,旋即她也会意,同柳臣一起再拜谢叩首,“多谢陛下恩典。” 之后江扶风与柳臣回了席,年祭大典也随之入尾。待皇帝摆驾回殿后,其余朝臣亦动身欲走。 二人正往宫外离去之时,一浑厚的嗓音叫住了他们,“两位留步。” 江扶风转身探去,便见一位身形魁伟、精神抖擞的中年人朝他们走来。 “程侯爷。”柳臣带着她作了一揖,江扶风亦明白了来者何人。 程侯温厚一笑,“犬子与小女在扶摇书斋已逾半载,各自皆有不少长进。而我这做父亲的还未曾登门造访过两位,是本侯失礼了。” 江扶风莞尔,“侯爷哪里的话?这是扶摇书斋的本职所在。” 程侯直言道:“犬子小女能有今日,离不开二位的提点教导。二位若有空闲,随时来侯府做客。” “那便谢过侯爷好意了。”两人谢道。 随后几句言过,程侯离开了皇宫。 柳臣很自然地挽过江扶风的手臂,“夫人,天已晚了,我们回家。” 江扶风点点头,却是见着不远处的地面,似有闪烁的光泽映着月色。 柳臣循着她的目光走近并躬身拾起,接而江扶风察觉那是一块玉佩,其上白玉透亮,镂刻着祥云双兽,尾部还有着流苏作饰。 “这是哪位朝臣不小心遗失的吧?”江扶风奇道。 而柳臣端详玉佩半刻,“这枚玉佩……似乎是程侯爷的。” 是以二人原本拟定回柳府的路程,又临时改成了前往程侯府邸。 夜色渐深,一路人影寥寥。 眼见着已至侯府,江扶风却是瞥见一抹黑影没入府邸檐角,霎时便不见,让她几乎以为是错觉。 刺客 风声疏狂,惊落几分月霜。 江扶风原本打算将玉佩还予侯府的掌事手里便归家,但此前她无意见着那道人影悄声入侯府时,心头陡然生出几分不安。 “这玉佩想来是贵重之物,还是亲自交到侯爷手中比较好。”彼时江扶风对柳臣说道。 接而江扶风与柳臣在侯府掌事接引之下入了门,却是方穿过走廊,便听得兵刃交接的响动从后院传来。 “有刺客!有刺客!”一名家丁跌跌撞撞地朝掌事走来,面目仓皇。 须臾间,江扶风已见程侯的身影倏尔现出,程侯正执短匕,蘸着浓重夜色,其间还有一道黑衣刺客紧随,手里一抹银刃破开月影,直逼程侯。 ——那刺客,正是江扶风此前在侯府外瞥见的黑衣之人。 江扶风下意识握住柳臣的手,越步挡在柳臣身前。 紧接着一道疾风穿过庭中,一袭红衣闯入视野,那身轻如飞燕,脚尖点地踏过青石路,手里软鞭呼哧着携风而来,赫然是为程如宁。 “谁人胆敢刺杀我爹!”程如宁怒喝着,转眼间便步至刺客身前。 反是程侯似乎有些力不从心,招架着步退之时,脚步已是些许凌乱。 “程侯爷好像被使了暗招。”江扶风猜道。 毕竟想来程侯铁血戎马半生,征战杀伐无数,怎会如此不堪刺杀? 眼见着刺客手中的剑刃即将封喉,程如宁长鞭挥舞撇开刃身,让程侯有了歇息的间隙,旋即江扶风与柳臣赶忙绕至程侯身后搀扶住了他。 “卑鄙小人!竟敢暗算我爹!”程如宁杏眼圆睁,长鞭于手如灵蛇游动,连连逼退刺客。 江扶风却见得,刺客的招式多为守而不攻,反是一边不着痕迹地靠近程侯所在位置。他似乎并不把程如宁放在眼里,又或者说,他的刺杀目标明确,根本不屑与程如宁缠斗。 一剑一鞭对峙间,被殃及的草木石台被劈得粉碎,府中一众家丁瘫软着身于一旁,与着丫鬟连连尖叫声荡开夜色。 江扶风与柳臣带着行动不便的程侯躲来闪去,好在程如宁牵制着刺客,一时也无大碍。 江扶风不知为何觉得那背影有些眼熟,而身侧的柳臣蓦地说道:“这刺客似是在刻意相让。” 不多时,刺客见迟迟难有机会得手,便回旋着身欲跃步离开,却是转身之时被程如宁的鞭尾带过了蒙面面巾。 接而面巾被拂落,江扶风看着刺客匆促抬袖捂着面,当即不顾身后程如宁追来的鞭子,握着剑直逼程侯而去。 江扶风终是看清了刺客是为何人。 那刺客虽是用袖遮掩了半张脸,而他提剑望向程侯之时,眸底沉淀的恨意与疯狂一瞬彰显,眉眼处尽昭锋利,其面处方才被鞭命中的伤痕还析着鲜血。 刺客正是七叶,他持剑而来,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剑指程侯。 江扶风与柳臣也顾不及与七叶相认,拽着程侯便往另一边翻身躲来。 而程如宁忙不迭将长鞭缠至庭中石柱,猛地往后一拉,奔身而来。 仅一呼吸间,程如宁已迅速越过剑身挡至程侯之前。 却是原本欲挥动的长鞭骤然乱了招式,她怔住了身,杵在七叶迎来的剑尖处,岿然不动。 程如宁已是看清了来人面目——那近来日夜伴于她身侧,不知何时已悄声无息地潜在了她心底的人,此番执剑站在了她的对立面,甚至意图刺杀她的父亲。 震惊、不解,与着几分愤然之色溢于程如宁面上。 七叶手中的剑刃亦霎时顿在沉夜里,停在程如宁身前几寸,未再往前一分。 程如宁红着眼定定地盯着七叶,她抿紧唇却是往前走了一步。 “如宁!”江扶风当即上前捏着程如宁的肩便向后用力拉去,避开了剑锋。 而七叶始终不言,纵然江扶风见着七叶颤巍巍地垂下了手中的剑。 “你动手啊——你怎么不动手!”程如宁喝声朝七叶吼道,发泄般地将长鞭朝手边虚空一挥,也未曾攻向七叶。 江扶风只得叹声里,揽着程如宁的肩,安抚着情绪尤为激动的她。 “宁儿,你让开。” 程侯在柳臣的搀扶站起了身,望向七叶,“你是祁家的孩子吧。那日宁儿受伤,你背她回侯府,我便见过你。你和祁将军的模样,有几分相似。” 程侯缓声回忆道:“十年前,我为自保退出朝堂,随后党争之势愈发不可收拾。祁锋将军为守本心不参与权斗乱流,之后含冤入狱。” 七叶嘲弄地勾着唇角,那面上却是笑得极为难看,“此后我家破人亡,尽是拜侯爷所赐。您那时倒是功成身退了,安身京城享福,可有想过这些被您所累之人?” 江扶风不曾想,原来七叶一直所恨并想要报复的人是程侯,而她一开始便想错了七叶的目的。 难怪他当初刻意接近程如宁,甚至万般设计接近扶摇书斋。 柳臣沉声为程侯辩解道:“七叶,即便当年诸多武将因程侯退位而受牵连,但朝局党争之势早已不可避免。时至今日你还看不明白吗?哪怕程侯不退,朝中局势依然会如此,祁锋将军依旧会如此选择。” 七叶冷不丁打断了话,“够了!你们这些安乐幸福之人,又有何资格评判我?” 话音方落,却是窸窸窣窣的声响乍起,檐下烛火明灭,数十道黑衣身影手持利刃同现于四处屋檐。 “七叶,你还当真要把我们赶尽杀绝才肯罢休吗?”程如宁已是冷静了下来,她重新攥紧了鞭,面向一众黑衣刺客。 江扶风却觉不对劲,若是这些黑衣人是七叶雇来的,为何不早日现身?七叶的目的从一开始便尤为明确,即刺杀程侯。 “这些人或许不是七叶的。”柳臣亦察出其间端倪。 而后数道黑影落下,一时夜风嚣然。随后黑衣人不由分说地拔刀而来,直逼庭中的程侯一等人。 那刀锋映着寒光,携着凛冽寒意不断近眼前。 江扶风只见七叶背过身,再度拿起剑时却是将他们护在了身后。 “随我来。”程侯把着柳臣的手臂,指着后处方向。 旋即江扶风紧跟其步,程如宁断着后,而七叶却是不顾程如宁抽来的长鞭,硬生生地受着鞭痛站在了其旁。 刀光剑影纷迭,七叶与程如宁一同抵于其间,拖延着黑衣人杀来的步伐。 “你现在假惺惺来助我们做什么?你想报仇,现在就趁机杀了我!”程如宁不忿地说着,嗓音歇斯底里。 “去护少主他们走。”七叶徒手握住了程如宁的鞭,顺势将她往后一推去,独身握剑挡住数道利刃。 而程侯处,已有黑衣人趁着间隙袭来,程如宁顾不上其他,只得飞身赴往程侯处将那黑衣人击退。 “祠堂外设有机关,只要退到里面去就安全了。”程侯遥看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屋说道。 “七叶,快跟上。”江扶风仍是不忍心,朝那不远处孤身相博的人喊着。 程如宁再番鞭退着追来的刺客,随后他们已是退入祠堂里。 七叶大步流星而来,江扶风见得他身上似是有了好些伤痕,只是夜色本深,加之其身着黑衣,看不分明。 “祁家孩子,你也进来吧。”程侯此时正摸着祠堂角落的一机关,江扶风随即便听见一阵机栝相扣的声响。 七叶将上前的刺客纷纷踢开,把着祠堂门处欲进之时,他望了眼几步之遥的程如宁,眸中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渐变成释然之色。 “程如宁,这次还得是我赢。”七叶忽的丢下了这么一句。 随后江扶风只听“砰”的响动震于祠堂,七叶猛然将门阖上,而他本人却身于门外,将齐冲而来的刀锋与门后的程如宁他们隔绝。 祠堂外的机关已是启动,弩箭破空的撕声不断,与着黑衣人的惨叫不绝于耳。 其间依稀有着剑刃交接的刺耳动静,却渐渐寥寥,亦渐渐不可闻。 “七叶——”程如宁几近叫得失声,她难以置信地扑在了紧闭的祠堂大门后,而无论她如何奋力拍打,那门依旧紊然不动。 “你给我把门让开,把门让开!” 程如宁吼着,急得踹起了门,随后怒骂起了门外之人,“七叶你个混蛋!谁许你这样逞能当英雄!有本事把门打开!我恨你,我恨你——” 程侯望着正捶打大门的程如宁,叹声摇了摇头,“我知道,今夜我回侯府之时中的迷香并不是祁家那孩子下的,我只是想看他到底会如何选择。他还是太过于年轻,眼里藏不住杀意,却又时时陷入迷惘与纠结。” 直到外面寂寂无声,祠堂的门被程如宁轻而易举地推开,入眼却是满庭横七竖八的黑衣人尸体,覆着浓重漆夜。门槛处,腥甜的血腥之气扑面,让江扶风不由得蹙起了眉。 程如宁探出头望去,却不见七叶的身影。 正当她茫然若失之时,一声极轻的脚步从一侧而来,程如宁下意识挥鞭朝去,便见来人一把抓住她的鞭。 除夕 年节将近,扶摇书斋一众学子皆归家。一时学堂唯余零星几位,诸如陈词七叶这般漂泊之人。 而自上回七叶于侯府刺杀不成却又拼着重伤护住程家之人一事后,他再也没见过程如宁。好些次江扶风提及此事,七叶皆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并言之于她,“我与程家已是撕破脸皮,我何苦自讨没趣?” 但江扶风见得,七叶似是已放下了心中仇结。 除夕夜,柳府后院处。 一纸灰烟散落,江扶风蹲坐在明烈的火光前,将手边的纸钱纷纷放入火里。 照例,除夕之时,她是需给亡母杨时琢烧去纸钱,以慰亡灵的。 “母亲,如今扶摇书斋已一改此前倾颓,京中无数学子入学堂,就连皇上也嘉许书斋。您泉下若是有知,应当也是无憾。” 【宿主,此前提到的隐藏任务早已完成。只是这第五个人才信息还需等到春闱才可寻得,具体信息暂时保密。】系统出声道。 江扶风点点头,她将纸钱往一旁搁着,接而怔怔地望着眼前烧灼的纸钱,手心反复摩挲过袖中的半枚玉玦,这其中依旧有着许多疑团难解。 恰逢一缓步而来的声响接近,便是江扶风不用刻意回头去看,她也能知晓来者何人。旋即她便见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拿过那沓纸钱,柳臣于她身侧蹲下身,将纸钱一张接连一张尽焚于火中。 江扶风摸出玉玦,垂眼细瞧,“我听陆恒一老先生说,从前这枚玉玦是完整的,他当时想要赠予一人却不成,才将其分为两部分,分赠与两位得意门生。而老先生一开始想要送的人,是陆悯思吧?” “是。”柳臣瞄了眼那玉玦处平滑的缺口,神色复杂,“我也是听你的母亲,也就是师姐所说。那时先生对陆悯思能于科考中夺得魁首一事毫不怀疑,便提前准备了这枚玉玦,打算出榜之时为他作礼。” 江扶风又再问,“所以,那时他做了什么事?我听说陆悯思入仕的宾宴上,老先生都没去赴宴。” 只见柳臣眉心微皱,“春闱前,他栽赃陷害同窗一学子,致其被剥夺科考之权。先生为顾及陆悯思颜面,没有公开于众,只是费尽功夫力证了那学子清白,但等到查清一切,被冤枉的学子也错过了那年的春闱。” “他不是有能力夺魁吗?为何还要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江扶风却是不解。 陆恒一当时分明尤为看重陆悯思,也认可其才能,而陆悯思却偏要用邪门歪道,以不正当的方式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也许他自己本有九分的把握夺魁,因为有那位同样出色的学子在,他就少了那一分,所以他不惜一切代价,保证自己有十分的把握。这世上确有这样的人,虽是本就出众卓绝,却因此为维护这身处高峰的地位而不择手段。”柳臣解释道。 这其间唏嘘,由着纷飞的烟尘渐散。 江扶风望着眼前燃烬的纸钱,“老先生察觉他虽有才,但心术不正,便把玉玦一分为二,赠给了你和母亲。但终究是你那块玉玦遗失了,可有线索知晓如何遗失的?” “那时我病发无药,师姐虽是寻得了药救我,但她为防我再遭陆悯思毒手,便背着重病昏迷的我告知先生我已病逝,并将我送回府上,叮嘱我‘藏锋于炉,炙火冶炼百千前,不可入世’后便离开了。” 柳臣回忆着,眸中映着的火色化作怅惘,而后他才低声接言,“但我不曾想那是我与师姐的最后一面,玉玦也是在那时便消失无影。” 难道是母亲拿走了?为了保住那会儿年纪尚幼的柳臣。但如果玉玦皆在母亲处,为何她顺着遗信线索至睿山时,只得到了半枚玉玦? 江扶风匪夷所思,这其中究竟隐藏了什么秘密? 柳臣凝望着她的侧脸,欲言又止间,好一会儿才开口,“夫人,此前我隐瞒你这些事,是因为我不想你因查旧事和陆悯思有什么牵连。他位高权重,心思深沉……” “嗯?我是这般小气,事事计较之人?” 柳臣未完的话在江扶风回头与他对视的目光里戛然而止,她瞧着他面上有着几分犹疑,以为柳臣不信自己所言,便也不顾手上烧纸之时留下的灰黑,直直伸出手在他脸颊处画上一道。 “那这就是惩罚,瞒我这么久。”江扶风见他如玉的面上她所留下的“杰作”,一时玩心乍起,便又勾着唇,眉眼笑若弦月,抬手又在那黑撇处划下一捺,呈一个叉形。 柳臣本就生得俊美无俦,是为温润君子之范,素日里也是尤为注重自我形象。 今时被江扶风这样肆意在脸上画着,江扶风笑问道:“柳臣,是不是还从没人敢这么捉弄你?” 却见柳臣挑了挑眉,径自握住江扶风的腕,忽地欺身而来,低声在江扶风的耳畔说着,“夫人好像忘了,我们说好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江扶风眼见着他愈发逼近,便不由得往后仰去,以肘半撑着身。 而柳臣趁势俯身于她之上,她匆促之中瞥见柳臣唇畔衔着玩味的笑意,随后他亦以指尖轻画着她的面,却是比她更加放肆。 他温凉的指腹极缓地抚过她的脸,偏偏柳臣仿佛真似是在作画一般心无旁骛地划着,分毫不顾江扶风略有抗议的神情。 江扶风却是已然不知此时此景有何处不妥。 柳臣近在咫尺的面容撇开了夜色的朦胧,真切而清晰,却又被幽微烛影摹得那眉眼含情,尤为蛊人。风声亦轻,携着他平缓的呼吸掠过她耳畔,她只觉得他面颊处她所作的痕迹令她的指尖有些发烫。 江扶风且听人说,每逢夜时便有专勾人魂魄的狐狸化作人形,擅以蛊惑之术扰人之心。 而此番夜下那狡狐笑得促狭,“那为夫是否为,第一个敢这么对待夫人的?” 他的嗓音轻若柳絮,拂落至她的心底,蓄意要勾起她的难耐。 “咳咳。”一声轻咳颇有些不合时宜地打破了二人微妙的氛围。 江扶风顿然心跳加速,做贼心虚般仓皇起了身,随后便见秦夫人不知何时驻足于不远处的廊下,正望着院中的柳臣与江扶风。 反是柳臣不紧不慢地抖落着身上的泥尘,还顺带将江扶风搀起,从容地向秦夫人行着礼,“母亲。” 秦夫人意味深长地望着二人,“夜里冷,你们这些孩子最是不注意身体了。再是情意缠绵,也要进屋去才是。” 察觉秦夫人话中之意,江扶风自是知晓她会错意,却是腹诽着,这古人思想怎么和她所想不太一样,竟如此直白言之于他们。 【柳臣的母亲想抱孙子不是一天两天了,人家恨不得你们天天那什么……而且古代女子出嫁前都会有关乎房事的习教,像秦氏这样的长辈自是不会在你俩面前羞于言说什么,她们认为圆房生子再正常不过。】默声许久的系统忍不住说道。 江扶风:“滚,我和柳臣清清白白。” 【哦,原来这样也叫清白……】系统干笑着含糊着后半句所言,故而江扶风未能听清。 “母亲教训的是。我这就和夫人回屋。”柳臣言罢,便牵着江扶风的手一同回了厢房。 而江扶风忽回想起柳臣此前的举动,“你方才在我脸上画了什么?” 这下不仅被秦氏误会了他们欲在院中“野/合”,还发现他们如此幼稚地在对方脸上弄的一团糟,江扶风一时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柳臣笑道:“夫人去照照镜子不就知道了?我画的当然不会难看,方才母亲见着了不也没说什么?” 随后江扶风连连步至铜镜边,对着镜处左瞧又看,却是发现自己面上光洁无瑕,毫无作痕。旋即她侧过头,狐疑地看着柳臣此前于她脸上划来划去的指尖——那指腹亦净然无尘,断不可能于她脸处留下痕迹。 缘是又被柳臣捉弄了。 江扶风正是气恼间,却见柳臣蓦地走近,接着在江扶风不可思议的眼神之下将她横身抱起,惹得她惊呼出声,“柳臣——你做什么?” “嘘,夫人可得配合我下。”柳臣轻声说着,目光瞄向纸窗外,江扶风循其看去,只见一模糊的身影由着灯火勾出轮廓。 江扶风据那影子的发髻与身形便能猜着,此番杵在窗外的不是他人,正是柳臣的母亲秦氏。 这世上怎有母亲偷窥自己儿子有否行房事? 江扶风只觉得这事太过于离谱,以至于她被柳臣放于榻上之时,还未意识到此后她需要“配合”柳臣之事的严重性。 “夫人在想什么?”柳臣半撑在她身上不过一尺,见她神思恍惚便问道。 江扶风猛然反应过来,歪过头时见着那窗处的影子还在,便狠下心将手伸于袖中一掐,疼得她陡然高声叫着。 而柳臣忽欺下身贴近她眼前,四目相对,江扶风顿时止住了声,一眨也不眨地望着柳臣。 契阔 烛火摇着影,将她眼前之人的面容照得分明。 江扶风屏住了呼吸,她甚至能从柳臣澈明的眼仁儿里,见着自己讷讷回望向他的模样。 他眸里不再有着她曾难解的藏匿与克制,此刻唯容她一人,揉着零碎斑驳的光影,如云开见月,一霎真实可及。 从何时起,她渐渐不抗拒与他举止胜似夫妻? 又是从何时起,她早已在他万般引诱之下,被他俘获了心? 江扶风已不想去忆这其间早已发芽的根,任凭它破开冬日余寒,肆意地生长着。 旋即她微微仰起面,吻住了他的唇。 她明显察觉他身形一僵,随后她抬手勾住了他的脖颈,将他与自己紧贴一起。 柳臣的唇畔尤有凉意,与其方饮过药残留的苦涩之味,尽数被她巨细无遗地探知着。江扶风却是吻得愈发轻柔,点点舔/舐他的唇,似是欲把那唇温吻热,欲把那药味拭开。 却是在几番笨拙地吻弄之时,江扶风觉着渐沉的呼吸间,柳臣应着她的吻亦重。他挑弄着她的唇舌,让她情难自禁地一步步迎合着他,逐而沦陷。 她偷得柳臣放开她的间隙,望着他唇处泛着的泽光,不由得脸颊发烫。 她忽的学着那日他在雪中与她会逢之时问的话,“还冷吗?” 那时的他印证了她所信所付,皆有回应;万事万行如穿过山谷的清风,皆有回响。 他不是她偶然穿至这个朝代时横流中无奈抓住的稻草,而是同她共束的芦苇,浮江而渡,自此不惧风雪骇浪。 “冷。”柳臣答得利落,接而须臾间已是再次俯下身,亲在了她生着霞色的面。 迎面的淡淡药香是柳臣身上长年而成的气息,混杂着他有些促然的鼻息轻扫过她的面颊。而江扶风搂着他,却发觉他身处明明发热,便知他所言为假,想要吻她是真。 纵然他欲从她处索取的,比她想象中多得多。 夜色阑珊,烛台燃尽那瞬时,风携走了最后一分明灭。 江扶风微喘着气,对身旁之人道:“平日里这般时辰,你皆已因困倦而早早歇息了。” “夫人是不信我么?” 未着火的昏暗视野里,江扶风难以看清柳臣面色,只听得那嗓音带了些许压抑的哑然,低低地咬在自己耳畔。 “不信你什么?”江扶风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而下一刻她已感知到他温热的掌心握住了她,十指相扣间,她从未像此番这般心安,甚至隐约有着几分期待与雀跃。 锦被摩挲的响动于寂夜里格外清晰,甚至因为失去了视觉的凭靠,柳臣在她身前的一举一动,皆于她的感官里无限放大。 他对她的占有欲望,他对她的不知餍足,尽彰于缠/绵里,与着阵阵接连的风,拂散着冬时凛冽。 “柳郎…”江扶风细声呢喃着,她能觉察到他因她所唤而愉悦。 继而柳臣拭着她额角细密的汗,轻声问道:“夫人,生同衾,死同椁,你可愿?” “生死早已相随,何来愿不愿?”江扶风疲软着声,应着他的话,又再由着他欺身而来,沉于他耳鬓厮磨的温柔乡里。 她知晓,她的那尊谪仙,早已化身为血肉俱全的人,不再遥不可及,不再独自负着血污与泥尘。 他只是属于她的柳臣。 天光渐明,江扶风迷糊之中睁开眼时,便见睡于身侧的柳臣仍未醒来。只是眼下他那墨似的发已是睡得有些凌乱,她缓缓支起身,怕吵醒他一般,指腹轻轻撇开那些许碎发。 江扶风怔怔地望着柳臣的睡颜良久,仿佛还未从昨夜的缱绻回过神来。 恰而一声雀鸟啼过,江扶风收了心神,却是方欲掀开被起身之时,手臂已是被翻了个身的柳臣抱住。 “这人也好意思说我睡觉不安分。”江扶风喃喃着,又再戳了戳他的脸。 接着她却见着柳臣唇角上扬,“夫人怎么还不许为夫说实话?” 闻言江扶风手指微屈,顺势捏着他的脸颊,“那你为何醒了还装睡?” 而柳臣颇为无辜地眨了眨眼,“夫人也知我身体弱,昨夜太累,遂起不来,多躺了会儿。” 江扶风咬牙切齿,“我怎么就一点也不觉得你昨夜累……” 而话还未完,见着他面上越盛的笑意,江扶风微恼地瞪了他一眼,“那你再歇息半刻,我去给你熬药。” “好,都听夫人的。”柳臣甚至刻意拖长了语调,眼底尽是戏谑。 饶是江扶风看出他那话中真假掺半,却也无可奈何。 直至她煎着药,望着那药锅里苦涩的药液时,她蓦地想起自己此前为柳臣准备的新年之礼。 她曾问过柳臣,关乎他身上久治不愈的病。 “我是出生时落下暗疾,故而从小就体弱多病。原本少时还未曾像现在这般动辄卧病许久,但那次病重无药而险些夭折后,我便深居简出,日日抱恙在家养病了。”柳臣细述着这其中过程,而江扶风却是为着他揪了心。 “那大夫可有说过如何才能治愈?”江扶风问道。 柳臣沉吟许久,“大夫说…且看造化。因我体质不同于常人,所以他也不能断定能否治愈。” 而见着江扶风略有沮丧的神情,柳臣笑着伸手点了点她鼻尖,“不是有夫人为我冲了喜么?我的造化,便是夫人为我带来的气运。” 此番她为了予柳臣一个惊喜,江扶风再度前往睿山之时,告知柳臣自己是为陪陈词逛街而出了门。 金钟之声彻鸣天际,一声声杳杳入山林。金光寺依旧香火鼎盛,往来香客络绎不绝。 江扶风上次至睿山之时,曾与住持论及寺中所制的平安扣她欲买之,而彼时住持对她言:“施主挑选的这枚平安扣与你颇有缘法,但所取机缘还未至,还望施主于两月之后再来取之。” 是以她便依着住持所言,时至今日,正逢大年初一才上睿山至金光寺取平安扣。 即便江扶风从前对这些小玩意儿并不在意,但自从那寺中大火一事后,江扶风转变了许多观念,譬如她想要为柳臣求得什么。 平安扣,无疑是为最适合予柳臣的赠礼。 “施主,您要取的东西便在这个盒子里了。” 清脆的嗓音直面传来,江扶风见着一个小沙弥从后堂现出身,他趋近间朝她递来一个木盒,随后江扶风礼貌地点点头并打开盒子。 盒中正是平安扣。那平安扣是她此前于寺里所挑,润白的圆环玉身无半点修饰,泛着净色无瑕的光。其上扣心绑着的梅花结还是她从寺中僧人习得而系上的。 江扶风指尖触着微凉的玉,心想着柳臣收到之时,定然会欢喜。纵然她还身处睿山,却是早已在预想着柳臣届时拿着这平安扣会是什么模样。 接而江扶风把平安扣放入木盒小心收好,又对杵在一旁的小沙弥道:“能带我见一下你们住持吗?我想当面感谢他一番为我保管物什,也算是取走平安扣,离开前同他拜别。” 但小沙弥面色先是一变,他抿紧着唇,两道粗眉稍横,眼中含着悲戚,好一会儿才道:“住持几日前便圆寂了。” 江扶风听罢惊立于原地,一时万般滋味涌于心头。这番巧合的时间相撞,让她难以平复。难道住持知晓他的圆寂之日,这才叮嘱她两月后来睿山取平安扣? 可这其中能有着什么关联?要让她选在这个节点上睿山呢?江扶风百思不得其解。 小沙弥微微躬身,哽着嗓音说道:“诸徳圆满,诸恶寂灭。住持说,他已入西天极乐净土,还望施主莫为他叹怀。” “住持可还留有什么话予我?”江扶风心切地问着。 只见小沙弥捻着佛珠,“住持留下了一封信给施主。他曾告诉我,今日会有一位江施主来此取平安扣,届时我便把他托付的信交给你。” 不多时,江扶风随着小沙弥穿过层层帘幔,至后处僧人卧房,便见小沙弥灵活地攀着木柜跃至梁柱顶端,灰尘抖落间,小沙弥从中抽出一个泛黄的羊皮卷着的物什。 随后小沙弥矫健地跃步而下,拂了拂其上有些厚重的灰尘,待呛人烟土散去,他这才予了江扶风,“就是这件东西。住持让我给你,说是一封信,就再没有其他了。” 而江扶风却觉奇怪,若是住持圆寂前留下的,怎可能上面积了这么多的灰?看这羊皮卷的残破程度,与着嵌入的灰尘来看,少说也是放置了五年以上。 江扶风满腹狐疑地拆开了羊皮卷的封皮,她谨慎地一点点剥开那发黄的皮面,生怕弄坏了半分。 所幸这羊皮卷倒是保存得完好,江扶风不一会儿便将其缓缓展了开来。却是入眼之时,她发现这根本不是一封信,而是描绘的一个似是宅邸的图样。 江扶风摩挲着图纸,侧过头看着羊皮卷边处所注释的字时,便再也抑制不住心头的惊异。 注释虽字不多,但正是她的母亲杨时琢的笔迹。 泄露 “时琢生前未购置任何宅邸,此处图样我也不曾见过。” 这是江扶风拿着睿山上的羊皮卷至茶楼,从杨弄璋处得来的回答。随后她拜访陆恒一隐居的竹林相问,陆恒一亦不知其出处。 那皮面边处注明的文字是为嘉元二十一年,正是母亲故去那一年,且落款亦为杨时琢三字。 从住持手里取回半枚玉玦,再到这宅邸图样,母亲故去前上睿山定是与住持托付了什么。但如今连着方丈亦圆寂,江扶风难以再寻得半点线索。 屋外微雨连绵,泪满新芽。灰蒙天光撇开一人信步而来的影子,江扶风见着柳臣执伞而入,其单薄的衣上沾染了好许雨渍。 江扶风搁下手里之物,蹙起眉:“春闱将近,前几日瞧着暖和了几分,今日这雨又倒来寒气。我见你近来似乎有些抗拒喝药,这若是病倒了,你如何去赴考?更何况我听人说,吏部授圣上旨意,今年殿试之后,将乡试推为三年一次。” 江扶风从前见柳臣用药毫不含糊,即便那药中的苦涩难闻之味时时让她敬而远之,柳臣亦如饮白水一般。但不知为何,近来她察觉柳臣喝药之时,神色中总有几分犹疑,似乎不太情愿。 而后她都能在府中好些地方见着那残存的药渣。 柳臣收了伞,拂拭着身上的雨水,漫不经心地应道:“可能因为……夫人没有亲自喂我药,所以我便不太想喝。” 江扶风闻言一怔,旋即无奈问道:“柳臣,你今年贵庚啊?” 却见柳臣朝她步步趋近间,眉眼噙着微光,作答得认真:“人家说,生病之人通常只有三岁。” 江扶风瞥见不远处的庭中,那雨雾涟涟里依稀有着白气飘散,又问:“那么柳三岁,今天的药喝了吗?” “喝过了。”柳臣捋着袖口,于她身侧坐下。 江扶风轻扯了扯他的衣衫,指着前处,“那为何门前的花盆还冒着热气?” 柳臣扫了一眼便低下头,“哦,方才浇花的丫鬟不小心弄撒了茶水。” 江扶风:…… 【宿主,关于第五个才子信息,是春闱参试者之一,名为李成书。但因其样貌丑陋,性格孤僻,即便不落榜,亦难入仕途。】系统说道。 江扶风听罢便有些为其打抱不平,“那些著经论点的文士大家皆说‘不可以貌取人’,怎么到了这公正选举的科考,竟还凭外貌选拔人才了?” 系统耐心为其解释着:【古往今来不乏因样貌而致仕途不顺的例子。授进士位的才子需经吏部的面试才可为官,这其中便会观判才子样貌,面部端正而俊朗者通常占据一定的优势。虽然样貌并不会是吏部面试的重头部分,但确实是明文规定里有的指标。】 江扶风也不难想通吏部面试的用意。 一来朝局如职场,人际关系错综复杂,样貌身为人的第一呈现面,往往会成为交往之中的门槛。二来许多官职需与百姓打交道,届时身为朝廷指派的牌面,若是在形象上欠佳,只怕在百姓之中亦难博得好感。 这些表面上的东西,即便有些人不看重,但多的是以貌相取者。因为人性使然。 【宿主你这样想,抛却状元这样的顶尖人才,在进士这一行列,水平相差不大的拔尖者中,你是愿意选相貌堂堂的,还是选丑陋且不能上台面的?】系统接言问道。 “人除了才干,有的是别处可比,心性、品德、作风等等皆可评判。为何非要拘泥于那生而不能变的皮囊?”江扶风仍持不赞同的态度。 而江扶风还未等至春闱时,李成书这一名字便已传遍整座京城。 是日,江扶风于扶摇书斋中,见程遂安与众学子于学堂围聚一齐,正攒头看着什么。 “你们在做什么?”江扶风乍一出声。 “啊啊啊——”程遂安直直惊叫而起,连着一旁的学子们亦吓得一哆嗦,差点掀翻了案台。 “不是我们要看的,是程遂安带来的……” “对对对,这东西是程遂安弄到的,我们只是好奇,只是好奇。” “好像这会儿眼睛不太好使……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一众七言八语地胡诌着话,而程遂安更是抓起那案上的卷页藏在了身后,对着江扶风讪讪笑着,“少,少主早上好。” 江扶风瞄了眼窗外黄昏欲晚,抿唇笑得无害,“是有些早,要不要我请你留下来吃个早饭再走?” 其余学子见势找着各个由头开溜,不多时便剩下了程遂安局促不安地望着江扶风,“不用了,如宁还等我回去呢。” “藏什么呢?”江扶风睨着他袖口处漏出的东西。 程遂安见状,又捏着手中之物往袖内塞了塞,“真的没什么。” 江扶风笑得更深了,“你不给的话,那我只好把你聚众带头,传春宫图于学堂一事做成告示,贴在扶摇书斋的布告栏处。” 只见程遂安气结得涨红了脸,“我是正人君子,怎么会做出此等事!” 江扶风趁势一把夺过程遂安手里的卷页,却发现其上密密麻麻的小字尽是试题。她顿时奇道:“不过是一试卷,你们怎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 “嘘——”程遂安当即夸张地环顾四周看了看,确认无人后才伸近了脖子道:“这可是春闱的试题。” 此番江扶风知悉他们为何作此反应了。离春闱还有两日,而试题却提前流出,这其中状况不言而喻。 接而程遂安道:“少主你小点声,要是被人发现我这里有春闱试题,可就遭殃了。” 江扶风深吸了一口气,“你从哪里得来的?” 程遂安低声细述着:“一开始是我逛黑市时,听闻有人高价兜售此次春闱的试题,我寻思着他是个骗子,就没有理会。后来不知为何,这份试题被印刷成多份并售卖给京中备试春闱的学子,我瞧着不太对劲,就去暗中搞来了这么一份。” 江扶风垂眼望着那卷页上的印刷墨迹,“你怎么知这是真的试题?而且这样做是会被抓起来的吧。” 程遂安听罢赶忙将试题折叠起来,“我原本也是不信的。但这事今日已闹得沸沸扬扬,说是有个参加春闱的学子,贿赂了吏部的官员,窃取了这份试题,但最后似乎是和那官员没谈妥,学子拿到试题后意欲报复,就把试题印刷了多份贩卖。” 恰逢陈词的嗓音从门外而来,“少主,我方才在书斋门前听人说,今年的春闱出了些许状况,要往后推迟七日再举行。” 江扶风心头一凛,“这事果然不假,朝廷都已经在着手处理了。” 程遂安从怀里掏出一火折子,点燃了那份试题欲毁之,“少主的公爹不就是吏部尚书吗?想知道实情,问问便知。” 待江扶风回府,便见柳臣正于廊下半倚在纷垂的细柳里,一丝不苟地翻看着手里的书页。 “我听闻春闱推迟了。”江扶风悄声走近其身侧。 柳臣回望向她,垂手放下书本,“嗯,因为春闱试题被提前泄露,此事已是传遍全城了。” 江扶风斟酌着话,“你父亲他……” “父亲倒是没有事,但毕竟身为尚书,看管不严,连带的责罚定是要受。只是此次祸事挑起之人却让我有些不解。”柳臣捏着她的手心以示安抚,续道:“一名赴京赶考的学子,本身没什么钱财,却有重金贿赂吏部的官员。” “柳郎是觉得这名学子极有可能是个替罪羊?”江扶风问道。 柳臣颔首,神情渐渐凝重,“是。且此举带来的后果看似影响不大,终究是明确地指向了吏部。日后还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动及吏部的话,此次的错漏便是横亘在皇上心里的刺。像科考泄题一事,关乎朝廷公正的颜面与吏部办事的严密,且人言可畏,若是朝廷失信于民间,科考便不会再是读书人为之所赴的圣举。” 江扶风理着思绪,“那这个春闱试题泄露的案子,学子招了吗?可有明确证据?” “那学子自是没有招供。但受贿的官员所收银两已被查出,那试题也确实是他卖给别人的。”柳臣说道。 江扶风越觉不对劲,“我此前听说的是,买试题者和吏部官员未能谈妥而伺机报复,才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可我怎么看这都是下下之策,学子大可收集其泄题的证据暗中检举,怎会偏把试题公开,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是,夫人也察觉了这其中蹊跷。那位名为李成书的学子,在京中并无人与其有交际,他惯于独来独往,连着此事一出,都没人为他作保。” 柳臣话音未落,江扶风已是捕捉到他所道出“李成书”此名,她不禁暗自苦笑,这还真够巧的。 “那现下是如何处理这个李成书的?” 微不可闻的叹息声里,柳臣答道:“涉嫌舞弊,取消春闱资格,押入大牢候审。” 系统:【哦豁,到嘴的才子要变成死鸭子了。】 众毁 京中坊间小巷,茶楼酒肆间,春闱泄题一事成为了人人饭后谈资。 “那李成书,就一个穷酸书生,素日里穿得衣衫尽是补丁,赶考所住亦是城中最便宜的旅馆。虽然我等平日里跟他没什么交集,但也知晓他是从黔州那等苦寒之地来到京城的,哪有钱去买题呢?” 彼时江扶风闲坐城中茶摊处,打听着各路消息。恰逢一书生正与茶摊小二交谈此事,便随了些碎银子与书生共坐同听。 只见小二放下了茶壶,微躬下身朝向二人,神秘兮兮地压低了声,“这个你们就不知道了吧?我昨日才听人说,李成书是此次参加春闱来京城的路上另有机遇,突发了横财。” “什么横财?”江扶风奇道。 小二捏着汗巾擦了擦手,“他们是这样说的,‘前些时日京城下雨,河水上涨,李成书行经城郊,见一泥泞里现出金银,遂掘而盗之。’” “这不就是盗墓吗?”书生惊得脸色煞时发白,手里握着的茶盏一抖,茶水随之洒在了桌前。 小二俯身连忙为其拭着桌,“是的,所以人人传那李成书偷了不义之财,行了不义之事,为读书人不齿。” 江扶风捏着茶盏沉吟道:“不过盗墓一事我倒没听人说过,可有什么证据?” 小二提来方煮好的茶水倒着,“是五水巷的卖菜汉子刘二爷亲眼见着的。那会儿刘二爷来咱家茶摊歇脚,听到一众人在谈论此事,就说自己在城郊避雨时见着了李成书。李成书当时满身脏泥,怀里抱着金银,慌张张地跑往了别处。” 随后江扶风离开了茶摊,欲前往五水巷。甚至临行前,她从同坐的书生处打听到了关于李成书的为人。 “李成书,我与他有过几面之缘。他因相貌之故,再加上不爱言语,被许多同考之人嫌弃。但去年乡试之时,我赴考当日遗落了墨宝,眼见着赶去市集再购置已是来不及,是排在我身后入考场的李成书听闻后,二话不说,直接借了我笔墨砚。” 惋叹声里,书生续道:“但后来我想还予他时已不见其踪,眼见着他入了春闱,我趁此机会还他并好生感谢一番时,却出了此等之事。” 江扶风心想着,据书生所言,这李成书算得上是个心地善良之人,连着同为竞争的对手亦愿援手相助,又怎会为春闱试题不择手段,以盗墓金银贿赂吏部官员? 而在江扶风还未动身至五水巷时,一书童打扮的孩提握着一告示,举高了胳膊于半空中挥舞着。接着孩提朝茶摊处坐着的一应人拖着声喊着,“新消息!春闱试题泄露一事涉案官员,已于牢中畏罪自尽身亡——” 一时人声嘈杂,议论纷纷。 “好啊!这等为了钱不择手段的官员,死了也是罪有应得。” “科举正风不容这样的人玷污!只是畏罪自尽,也是便宜他了。不知那李成书会有什么样的下场……” 江扶风扫眼望去时,却留意到其间一位瘦削的老妇杵着杖倚身在角落里,她挽起的发髻已是稀疏且花白,凹陷的眼窝处渐而变红,随之两行泪无声落下。 江扶风依稀见得,她握着拐杖的双手捏得极紧,连着整个人都在微微发颤。 她觉着老妇有些奇怪,便又缓步上前。却是将要步近时,那老妇转过身欲走,蹒跚着步子未能站稳,眼见着将要摔倒,江扶风眼疾手快地搀扶住了老妇。 “大娘,需要我帮您吗?”江扶风握着老妇的胳膊,惊觉那衣衫下老妇根本无几多肉,尽是如柴的骨。 老妇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费力地攀着江扶风的手站起身,浑浊的眼珠望向她,“谢谢……” “我送您回家吧。”江扶风一再要求下,老妇没有拒绝。 阴暗潮湿的巷道里,两边挤满了破旧的屋檐,处处皆是残破的瓦片,脏而发臭的污水凝于石缝里。 江扶风顺着老妇所指之路,来到一朽掉的木门前,而江扶风明显察觉,邻里街坊见着老妇后,皆不着痕迹地回避。 这一路同行间,江扶风越发觉得老妇身体孱弱程度已是难以照全自己,不由得问道:“您家中的子女呢?” “我嫁人之时,丈夫就病故了。随后我被当作扫把星,逐出了夫家。”老妇徐徐说着,嗓音里带着落寞,“我守寡至今,只有一个养子。但我顽疾缠身多年……眼见着也活不了多长岁数了。” 江扶风劝慰道:“大娘,您保重好身体。既是还有个儿子,便让他多回家孝顺您。” “儿子……儿子……”老妇情绪忽有些激动,她死死抓着江扶风的手腕,声线抖而失声。 随后江扶风见她手里的拐杖滑落,无力地蹲坐在了家门前,面色悲戚地啜泣了起来,“我没有儿子了……他死了,他死在了那个地方了。我连凑钱去牢里见他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老妇哭啼着,气息急促之下竟是晕了过去。 江扶风搀扶起昏迷的老妇入了屋,又再花钱请大夫前来诊看,却是在大夫的叹息声里得到了话,“恕在下才疏学浅,老夫人的病原本可治,虽是顽疾,但只需好好调养,按时用药即可。但老夫人神思不宁,哀绪伤身,只恐无力回天。” 而老妇不知何时早已醒来,她微声同才送走大夫而归的江扶风道:“姑娘,不用白费力气了。我自己的身体,我再清楚不过。” 江扶风抿紧了唇,不知该作何言说。 “我原本唯一牵挂放不下的,就是我那养子。我勤勤恳恳供他念书,他也是个懂事孩子,长大后考取了功名,在吏部当了官儿。” 老妇提及养子之时,眼中清光闪烁。江扶风不禁暗叹着,她果然没有猜错,那牢狱中自尽的吏部官员,果真是这位老妇的孩子。 随即她摆着头,虚弱的声音里含着悔恨,“他就是太傻了,太容易听信别人的话了。也怪我老来多病,他本就俸禄微薄,每月娶媳妇的钱都攒不了,就全为我请医买药花光了,还背了一身债。后来他穷途末路,竟……竟动了卖春闱试题这种念头。” “我了解我的孩子,他做出这样的事,定也原谅不了自己,所以才选择了自尽谢罪。但我还没来得及看上他一眼,我还没和他说上一句话……”老妇纵横着泪,攥着棉被的手已是发白。 江扶风握着老妇冰凉的手,轻声道:“人人都说,母子心意相通,即便您和他没有血脉之缘,但数十年相伴早已胜似亲人。更何况他如此孝顺,一定能听到您的心声的。” 唏嘘声中,江扶风离开了老妇的家,眼见着天渐敛色,她又再赶往了五水巷处。 彼时江扶风特意换了身行头,只着了布衣荆钗,蹲身于菜贩子刘二爷处挑着菜,假以不经意间提及:“我听说,那春闱一事闹得满城尽知的李成书,贿赂官员买题的钱,是盗墓来的?可真是瘆人。” “那可不嘛。”刘二爷淘弄着身后的新鲜菜,一面抹着根茎上的泥,一面答了江扶风的话。 江扶风故作好奇,“这怎么说?您是怎么知道的?” “我那夜从城郊处挑菜回来,不巧碰上了下雨,然后就遇到了那个叫李成书的书生,我和他一道在一个破庙里避雨。原本我也不怎么记得他的,但是他实在长得,那话怎么说来着?贼眉鼠眼?呃……总之就是你只要看他一眼就不会忘。” 刘二爷拍了拍手上的泥,叉腰回忆着,“我闲来无事,就也打量了他一番。他当时一身的脏泥,怀里护着一个包裹,还对我非常防备。第二日我便听闻城外有一富贵人家的墓被盗,回想起那他过来的路边,正好是从那个方向。” 江扶风聆听后,道出这其中关键,“也就是说……您压根没见着他怀里的包裹是金银还是别的什么,也没见着他是否是挖了人家的坟,是吧?” 刘二爷一时语塞,找不着反驳之辞,而见江扶风挑来看去半天亦是未买,便恼怒着赶着她,“我,我不知道,我不清楚。去去去,别拦着我卖菜。”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不外如是啊。】系统出声感慨道。 “但这些打听来的消息虽然大多是人们传来传去添油加醋,但有一处,李成书是认了罪的。”江扶风回府的路上,仍在思忖着。 【宿主,你是说李成书自认了将试题分发给全城的学子一事?】系统问道。 “以李成书的家底,怎么可能有钱找人印刷?柳臣说,那所谓印刷的试题,全是李成书一人抄录,只不过他字迹本就端正,又被人传言是印刷。但李成书不认那试题是他贿赂吏部官员所得。”江扶风仍想不通李成书所为的动机。 而她方入府门欲回厢房之时,柳府管家忙不迭地至前,面色焦急,“少夫人,少爷出事了——” 蹊跷 夜色泼天,月落满霜。 柳府内,江扶风坐在厢房榻边,望着面色惨白如雪的柳臣。昏黄灯下,他额角尽是细密的汗,又紧阖着眼,连着睫处不时颤着,似是极为痛苦。 “大夫,我夫君他是怎么了?”江扶风攥着袖口,指甲已嵌入掌心,问着杵在一旁的大夫。她从未见过柳臣这样的症状,与着此前病发之时全然不同。 “公子他……是中毒。”大夫迟疑之间,拱手再续道:“此毒尤为猛烈,食之无味,却能悄然潜伏于人体许久,是以名为‘暗根生’。一旦毒发,人轻则昏迷不醒,重则命丧黄泉。” 夜风料峭,江扶风只觉浑身血液霎时僵住,心却也随着大夫所言逐步沉入冰凉里。 旋即她按捺住胸腔里的汹涌,拿出绢帕温柔擦拭着他的面,强行令自己沉静下来,问道:“那可有解药?他身上的这个毒,可知晓潜伏多久了?” 大夫拧着眉,欲言的唇几番翕合,最后敛下眼答道:“暗根生没有解药,这原本就是奇毒。再加上公子……素日里身体本就偏弱,恐难抵毒的侵蚀。至于这个潜伏期,是难以推断出来的,也许几天前,也许几月前,这些皆有可能。” 江扶风此时心里乱如麻,她讷讷地凝睇着柳臣许久。直至她察觉手心被指甲刺破的血沾湿了袖口,始才从大夫所言字句里缓过神来,“夫君中毒一事,现在府中有多少人知晓?” “公子是用晚膳前忽然昏迷的,和此前病倒之时症状相似,因此柳尚书以为公子又病发,才请我前来。适逢您刚回府,所以目前不曾有其他人知晓。”大夫答道。 江扶风深吸了一口气,“此事你暂且保密。老爷老夫人问起,便说夫君是旧疾发作,此次病情较为严重。你且放心,日后若出了什么事,自有我来担。” 待送走大夫,江扶风于榻前卧下身,躺于柳臣身侧。她以指腹缓缓抚着柳臣的面容,低声自语着,“乡试解元参试春闱,本就受人瞩目。一旦我把解元因旧疾可能无法参试春闱的消息放出去……前来试探的祸魁,自会露出马脚。” 柳臣近来少有外出,能给他下毒之人,定是身边之人。只是江扶风听那大夫所言,这名为“暗根生”的毒致命几率只有一半,若是下毒之人都能得手了,却只下这样的毒,似乎有些说不过去。 这其中的隐情,江扶风久久思之无果。 旋即江扶风伸手捻着他的衣襟,轻轻解了几分,那润白的平安扣系着红绳闯入视野,紧贴在他青筋纵显的脖颈间。 她几乎是以祈求而虔诚的目光望着他身上的平安扣,语无伦次地对其说了好许,最终零碎混乱而絮絮的话,化成似是呢喃的一句:“柳郎,你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翌日,江扶风闻说,城东那老妇病故了。 她赶赴老妇家中时,因无人为其买棺收尸,邻里正七嘴八舌地商议着,欲把老妇的尸身拖往义庄暂时搁置一事。 彼时江扶风闲步老妇屋中时,却见着了那桌上放置了几包药,待她走近拿起药袋查看,那其上的药单却是这两日开的。 老妇生前唯有一个养子,早几日便在牢狱中自尽而亡,这药又是从何而来? 【不会是闹鬼了吧?】系统冷不丁来了这么一句。 破旧的木门一并掩住了天光,余下昏昏的视野。断断续续的吱呀声里,凉风不时徐徐穿过门缝而来,屋角的蛛网由着飘动,搅着阴沉。 忽一窸窸窣窣的声音乍起,隐约着还有拖动的动静,似是藏在了老妇卧房的门后。 江扶风缓步走近,摸着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正欲推开之时,一人尖声从门后破出,口中还大喊着,“不是我,不是我!我什么都没有做!” 江扶风只见得一男子抱头窜出,他爬在地上,仓皇着便要踉跄着往外跑。是以江扶风夺步上前揪住了他的衣领,凉凉问道:“大白天鬼鬼祟祟的来这里,偷尸啊?” “没没没……没有。”男子回过头来望着江扶风,结巴着搭着话。 “不说实话我就只好抓你去报官了。你若是觉得我冤枉了你,我叫街坊邻居指认指认你。”江扶风话毕提着他的衣襟,便要往外拖拽而去。 “别,姑娘我错了,我招。”男子哭天抢地地抵着门槛,挣扎着不愿出去,“我本来是个游手好闲的……” “说重点。”江扶风打断了他的话。 男子声音戛然而止,他挠挠头,踟躇了半刻,“就……我喜欢去死人家里顺手拿点什么东西填饱肚子。然后今天遇到这户人家,什么也没有捞着。” 江扶风顿时也知晓这男子是做什么的了,当即白了他一眼,“胆子挺大,就不怕头七的时候,人家来报复你啊?” 男子却不以为意地狡辩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人家虽然走了,却留了点钱财给我,救了我一命,都是活菩萨。” 江扶风懒于同他说理,松开其衣领后问道:“所以你瞧着这户人家快要去世了,提前来这里蹲了几天,然后今日才趁人病故了,偷摸进来窃取财物?” 男子点点头:“咳,是这样的。” 江扶风闻言望向那出现得蹊跷的药袋,“那你可知晓,桌上的药是怎么来的?” 男子顺其目光看去,“哦,这是城中的长安药铺有一伙计送来的。好像送了好些天了,最近我在这巷子里经常看到他来。不过眼下这老太太都死了,送药的伙计应该是不会再来了。” 江扶风蹙起了眉,难道是老妇养子被抓前所托? 可老妇明明言之于她,他不仅已是穷途末路,还背了一身的债,连着贿赂所得的银子尽数上交了朝廷,又何来钱两托药铺呢? 长安药铺。药味氤氲的铺子前,江扶风见着其里的伙计正忙碌着,她持着老妇家中药袋上的药单入了铺,对着一杵药的伙计问道:“请问一下,这个药单子是你们铺中谁开的?” 伙计瞧了眼那药单上的字,面色疑惑:“这药是有什么问题吗?” 江扶风温温笑道:“这倒不是。我远房表亲近日去世了,他的养母病重,听说是贵铺的伙计一直在为之送药,所以我来此地想当面感谢他一番。” 伙计听罢释然地摆摆手,“不用,受人所托罢了。这个药啊,就是我去送的。” 江扶风故作讶然,“是我那故去的表亲生前托付的吗?可有拖欠的钱两没结清?” 伙计思索了半刻,确然答道:“不是吧,那位公子压根没去世啊。而且他出手也挺阔绰的,不存在钱两未清的情况。” 江扶风心头一动,“那可否告知那位恩公详情?救人之命,小女子定要登门拜谢的,也为了我那远房表亲了结一桩心事。” 伙计从柜台一侧拿出一本簿子,翻了半晌后答道:“那位公子姓谢,住城西平阳街,其余的我便不知道了。” “多谢了。”江扶风暗自记着伙计提供的信息,离开了药铺。 随后江扶风归府之时,见柳臣仍未醒,长居于府上的大夫正悉心于榻前照看着。 “有劳您了。”江扶风步入厢房时,对大夫拱手作了一揖。 她望着榻上的柳臣,“柳郎他今日还是未有苏醒的迹象吗?” 大夫轻叹一声,收着银针的间隙摆了摆首。 江扶风抬手撩开柳臣鬓角的碎发,“秦夫人定是来过问了吧。” 大夫答道:“我照您的吩咐和老夫人说了。” 晃眼间,江扶风忽见那不起眼的暗角处,一碗褐色的药正放置其中。她起身拾起那药碗,觉得奇怪,“这药是柳郎平日里用的那个吧?” 只是这遗落的位置,江扶风回想起柳臣近日对于喝药一事的态度,约摸着是柳臣自己放的。 随即江扶风把药端至大夫身前,“柳郎最近有些不爱用药,也怪我督促不力,所以此番中毒,更是让他身体雪上加霜。” “这药确实是公子常年所用。”大夫轻嗅间,正欲放下之时,却是忽的神色一变,似是察觉了端倪,“不对……这药好像多了一味别的东西。” 江扶风闻言提起了心,“是那‘暗根生’的毒吗?” “不,不是。”大夫喃喃着,又从药袋处拆出几味药材,半刻后他深吸了一口气,“这药,公子服用多久了?” 江扶风回想起她去年嫁入柳府时,柳臣因受风寒与她分房而睡。因他体弱时时诸病缠身,便有不同的药需煎服,所以后来她渐渐对他上心后,江扶风对他所用之药如数家珍。 “这药一直是柳郎用来针对从前落下的病根所服,未间断过。”江扶风答言。 大夫面色凝重,他拈着其中的药,“从前这药是我给公子开的,但断没有多出来的这味药。如若公子不曾间断地服用了此药,那恰恰是造成了他如今体弱多病的根源。” 真相 近来雨水不绝,天色晦暗。 扶摇书斋内,柳色如新,濯洗一清。 江扶风持着抄录的秋试榜单,借着窗处阴沉天光,指尖徐徐于其上摩挲而过,一一比对着,“这谢青正是此次春闱的参试学子……家里经商,在京中也算得上是富足。” 谢青,正是江扶风上回从药铺伙计口中所得的人。 【说不定他与吏部官员有点关系,所以他入狱后替他照顾生病的养母?】断断续续的电子音浮现,系统出声猜道。 江扶风凝视着那名单上的墨字,良久后捏着名单笃定道:“不,作为参试学子,最忌讳临近考试前与出题人有所来往。如若二者早有关系,此时正是需要避嫌的时候。谢青却偏偏在这等节骨眼与其扯上关系,说明他们此前并无往来。” 【既是无缘无故,一个住城东的贫民窟,一个在城西的宅邸住着,二者相差甚远,怎么就想着去相帮呢?】系统再问。 江扶风沉吟半晌,“老妇断没有可能拖着病体去城西与谢青有所交集,更何况,谢青素日里也不与这类阶层的百姓来往。他们之间有关联的部分,只能是已去世的吏部官员。” 适逢门外踏过水凼的脚步声而来,江扶风便听闻程遂安遥遥说着,“少主,我打听到一个事。” “什么事?”江扶风回身看向他。 “昨夜我在酒肆喝酒,遇到了衙门里的一个差役。那差役大哥许是喝多了,认错了人,和我一口一个兄弟地叫唤着喝了好久,还同我说道了他近来心事。” 程遂安抹了抹面上的雨水,挽着半湿的袖口,“他说前些日,有一夜雨下得比较大,正逢他当值,因衣衫单薄经不住冷,便偷偷喝了酒暖身。但后半夜却有一书生跑来,说要检举有人贿赂吏部□□闱试题,那差役本就有些喝多了,先是被那书生的面貌吓到了几分,又以为是书生故意闹事,便几句训斥之下把他赶走了。” 江扶风倚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望着程遂安,思忖间得出结论:“那书生正是李成书吧?” 程遂安捣蒜般点着头,“是的。所以李成书如今在狱中,差役回想起那夜之事,觉得心头有愧,便夜夜在酒肆买醉。” “那我明白了。” 江扶风眸里略过一丝明光,她细述着所得,“李成书此前并不承认自己贿赂了吏部官员,是因为他的那份试题兴许是无意中得到的,且他发现了春闱试题泄露此事。但无凭无据,只有一份差役不知真假的试题去衙门检举,他检举不成,便剑走偏锋,为着春闱公平,抄录了许多份春闱试题分发至城中书生。” “那少主如今想怎么做?真正贿赂吏部官员买题的人,并不知晓啊。”程遂安问道。 江扶风垂眸瞥了眼名单,“我现在有一个怀疑对象,暂时只生了一计。但此招管不管用,且看今晚了。” 入夜。雨初歇,簌簌风起,吹落残花无数。 谢宅一厢房内,一男子正挑灯夜看,昏昏的烛火映着案上的书页。离春闱已是只有两日,谢青仍焚膏继晷坐于案前,他不时提笔圈画着,又不时咬着笔杆,默看着其上文字。 忽而风生,烛影寂灭。 谢青张皇站起,茫然地望着陷入了黑暗的周处。而朦胧夜色里,除了被疏狂的夜风吹得作响的窗扇,再无其他。 谢青缓了口气,于暗色里摸索着烛台,却是在猛地触及了一冰凉似是活体柔软的物什,他当即整个人惊得往后缩去。 而后他慌乱之中找着了火折子,哆嗦着双手,好一会儿才将其点燃。霎时视野复明,谢青壮着胆子慢慢移近方才所摸之处。他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探去,却见那案上放置的,不过是一块浸湿的毛巾。 屋外似是又有雨至,淅淅沥沥的声响让谢青安渐渐回了魂。他长舒着气,起身将半阖的窗关好,那窗柩处已是湿润一片,连着将他袖口亦沾湿了好许。随后谢青耷着有些困倦的双眼,步近案处欲收拾后歇息。 而谢青拿着火折子,正欲点燃烛台之时,晃眼间却见自己手与衣袖处,尽是鲜红的血色,似乎还有着腥甜的味道。他疑惑地抬起手,寻着自己手边伤处之时,捏着的火折子不慎从他手里滑落。 他蹲下身欲拾起火折子,却陡然见着火光照明之处,一老妇蜷缩于案下,面色灰白似死人,七窍血流不止,神色狠戾地对谢青一瞪。 旋即谢青瞳孔骤缩,他张大了嘴余欲尖叫间已是失声,随后他两腿一软,直直往后倒去,却又挣扎着爬起身往外逃。 “砰——” 窗扇乍然被打开,瓢泼的雨携风灌入屋内,谢青见得其间依稀混着点点血痕,他本就因惊惧而凌乱不堪的步子顿时在这湿滑中摔倒在了地面。 “不是我检举的你的儿子……和我没有关系,和我没关系!我遵照他的交代,给你送药了的……你死了,不不,不要怨我,不要怨我……”谢青被逼到墙角里,见着缓步佝偻着腰走来的老妇,嘶哑着哭腔说着。 其间一股骚臭味和着雨腥之气而来,便见谢青衣摆处已是迅速染湿了一滩,竟是被吓得尿了。 “你拿钱贿赂我儿子……就已是害了我一家。”江扶风扮着老妇,她刻意压着嗓音,慢悠悠地拖长了语调,一步一顿地来到了谢青身前。 “我我,我也是走投无路,秋试榜单里,我本就排名掉尾……我怕春闱,我谢家脱不了商籍,这才行了此事……我没有想过要害你们,我没有存过害人之心!”谢青颤抖着声线解释着,随后竟是惊吓过度而晕了过去。 江扶风步至其前,抬手把伪装的面皮与假发一摘,回头望向窗外,“出来吧,这事已是差不多了解来龙去脉了。” 只见程遂安带着差役从窗处翻了进来,望着昏迷的谢青,摇了摇头,“都已是入春闱了,说明是尚有实力读书人,何必动这些歪心思?” 江扶风却是丝毫不怜惜此等之人,“总想着动用心思来走捷径,即使将来为官,怕也不会设身处地为老百姓们着想。” 两日后,春闱。 天色熹微,考场前已是拥满了一众书生,正纷纷议论着。 “听说了吗?春闱试题泄露一事,衙门已是公示案情了。” “今日一早就见着了。没想到竟是谢家那位贿赂了吏部官员,还好是李成书撞见了此事并暗中偷来了试题,抄录了多份分发将此事闹大,要不然,可就失了科举公正了。” “这李成书还真有胆魄,换做是我可不敢这么做……弄不好就像他这样进牢里了,要不是查明了真相,可得上天王老爷那说理去了。” 江扶风听着其中言语,却是见着远处睿王府的车马行至,随后禁军拦起了街中两处,睿王从马车里走出。 “今年春闱皇上竟是钦点了睿王来作主考官?派遣皇子亲为科举监考,这可是前所未有之事。看来泄题一事,想必是龙颜震怒,皇上对此次推迟的春闱尤为重视啊。”旁的书生遥望着说道。 “参见睿王殿下——”一众行礼躬拜间,江扶风却是视角余光见着睿王似是从她处趋近而来。 “都起来吧。”睿王抬手说道。 果不其然,礼毕之后,睿王瞥了眼她旁侧的空处,直言问道:“江少主,怎么不见得行尘来此?难不成,他的旧疾还未愈吗?” 此言一出,聚集一齐的考生顿然惊声片起,“咦,上回乡试的解元居然没有来吗?” 唏嘘声里,又有人道:“听说恰逢前些日旧疾发作,若不是春闱推迟了,只怕都不会遇上这一遭。” 而江扶风不顾睿王打探的目光,客气回应着:“柳郎身体欠恙,已是卧病府中好些时日了。” “哦?难不成是我那六弟待遇不佳,又总是谴行尘入晋王府,这才病倒了?看来我六弟真是不懂得事之轻重啊,竟让行尘错过春闱此等大事。”睿王轻声笑着,丝毫不顾此间一应书生混杂。 一时人尽默了声,尽数观望着江扶风。 江扶风如何不明白睿王话中带的讽刺意味,便又回以端庄一笑:“王爷说笑了,近日春寒,柳郎病重,一直居于府上不曾外出。” “那便可惜了。”睿王虽是话如此,江扶风却在他面上找不出任何叹惋之色,只怕他明知柳臣于府上昏迷不醒一事,还故来相问。 不多时,已至考生入场之时,前来参考的书生们皆按部就班,依次接受着官员检查而入内。 睿王仰面看着天色,“江少主,扶摇书斋此次,怕是会输掉一个绝佳机会了。” 而话音方落,一个温润的嗓音从人群另一侧而来,“夫人,久等了。” 江扶风侧过身看去,那道令她极为在意的身影已是从纷杂的人影里走出。柳臣目光定然地望着她,步步朝向而来。 为官 春闱前夕。柳府。 月下明灯通昼,时而花落窗前,携过暗香。 江扶风正于案下拨弄着灯芯,无心入眠。灯影憧憧间,她晃眼见着那未有半分醒来迹象的柳臣,旋即兀自叹了口气。 眼下柳臣已是昏迷了好些天,只怕届时不仅是错过春闱,还要引起柳尚书与秦氏疑心了。 说不定,柳臣的父母还会因为江扶风的一再压下实情这般举措,以为这“暗根生”的毒是她下给柳臣的。 “我昨日又去了睿山上的金光寺。那小沙弥劝慰我说,世间诸般皆有因果,你一生未行恶事,定能有菩萨庇佑。而即便今生行善未能善终,往生轮回亦有善报……”江扶风坐于榻边,捏着柳臣的脸颊喃喃自语着,语气间带了些许怅然。 “可我从来就不信有什么来生。即便真的有佛家所言轮回,那我也不再是我。所以,人不就这一世么?” 恍惚之时,江扶风忽觉腕处被一温热虚握,接而她回过神,便见柳臣不知何时醒来,眉眼如旧情切,独朝她看。 他见着她犹有怔神,便将她指尖微移至唇边落下一吻,那柔软的唇畔轻述着话,“我也不信来生,所以今世定要与夫人圆满。” 江扶风望着他苏醒的眼,迟迟挪不开半分,“我听大夫说,你平日里的用药是会使你身体虚弱的药,但又误打误撞,与你此次所中的‘暗根生’相克。而因药性终对身体有所损伤,即使解了毒,他也不确定你是否能醒来……” “此事怪我,未与夫人交代这其中缘由,也是怕夫人有所责备。” 柳臣捏着她微凉的手放入被窝,悉心暖着,“其实我早已无需用药,但为防别人看出端倪,所以一直往平日里所服之药多加了一味药材,使得药性有所变化,以致身体虚弱。” 江扶风心头微动,她推测道:“那给你下‘暗根生’的人,或许是知晓了你在用此药制造身体虚弱的假象,所以想要用毒来测试。” 柳臣颔首,“若是我平安无事,便证明了我在服用此药。而如若我不幸中毒亡故,也正中其下怀。” 江扶风闻言捏紧了柳臣的手,而她忆及此前,问道:“柳郎上次在书斋昏迷,也是此药所致么?” “是。那药的副作用就在此,偶尔会致人昏迷,但并无大碍。”柳臣说着,又往榻处内侧挪了挪,腾出一块地,“夜里凉,夫人且于被里暖和会儿。” 江扶风自然地掀开被躺下,却察觉那侧留存了柳臣的体温,直直褪去了她身上几分寒意。她顿时明白了柳臣的用意,便又挪着身往他处贴了贴,“而前些时日你不愿用药,本就是想减轻副作用。” 柳臣顺势揽住她的腰身,往其怀里一靠,低沉的嗓音在她耳畔言说着,“不愿用药,是为了夫人。” 江扶风蓦地听懂他话中含义,耳根连着脖颈顷刻染上了云霞。接着她抬眸之时见柳臣幽深的眸子望着她,那喉结上下滚动着,“难不成,夫人不喜欢?” 月色抵至他的眉眼,尽皎皎。 江扶风见着他眼底的戏谑,微恼着伸出手肆意在他脸上揉来捏去,暗自腹诽着,这人真是越来越坏了,嗔道:“亏我这些时日以来都在担心你的身体。” “原来夫人同我…的时候都在想这些。”柳臣压低了嗓音,刻意停顿着话。 “那我应该想什么?”江扶风下意识地反问于他。 只见柳臣移面而近,轻而易举地吻住了她的唇,却又只是蜻蜓点水,如风拂过便消,“我以为,夫人应该时时想着我才是。” “又有何区别?”江扶风不服气地微微起身,抚着他的下颌覆住了他的唇,作坏似的挑弄着他的齿舌,又在柳臣欲缠着她而来时,她轻轻咬住了他的唇畔,“这是再次欺瞒于我的惩罚。” 却见柳臣挑了挑眉,笑道:“这惩罚,为夫求之不得。” 眼见着柳臣含笑任由她玩闹,江扶风却是眼底浮现出他日日伪装于一众前示弱模样,动作一滞,她忽敛下神色出声道:“柳郎,我想有朝一日,你不用活得那么累。” 柳臣抱着她更紧了些,那温润的面上昭出野心之色,他定然说道:“那便只有站在对方难以撼动的位置之时。” 江扶风感受着他胸腔里的跳动渐促,此番他的臂膀环着她的强烈占有欲尤为真切,她知晓这条路必定会艰险重重,依然道出如誓般郑重的话:“不论前路如何,我都会同你走下去。” 春闱结束之时,江扶风见到了传闻中的李成书。 只见一众散去的考场前,一生如鞋拔子脸、面黄肌瘦的书生朝她而来,那脸颊一侧还有着大片紫黑色的胎记,尤为骇人。 “您便是扶摇书斋的主人,江少主吧?”李成书端正地同她行了一礼,“小生听说,此次牢狱之灾正是您不嫌劳苦,帮小生洗去了冤屈。” 话毕李成书竟是要朝她跪去,江扶风赶忙将他搀起,“惜才之心,人皆有之。春闱机会不易,多年寒窗苦读才走到这一步,更何况你只是为了维护公平挺身而出,不应为此蒙冤而错过。” 随后李成书好生感谢了江扶风几番,留下一句话才肯离去,“救命之恩万死不辞,江少主日后若有何事需助,尽管吩咐小生。” 【宿主为何不趁此机会招揽他入扶摇书斋?你若是现在提起招揽之事,想来他断然不会拒绝。】系统不解地问道。 江扶风遥遥看着李成书渐远的身影,“这李成书是个执拗而心实之人,我这一见面就招揽于他,只怕他会觉得惶恐。试想,一个想要报恩之人,却被恩人反过来施以恩惠,他会接受么?现下的扶摇书斋,早已不是当初那任意学子都可入之地了。” 【宿主,为你接到新的任务——圆满完成朝廷即将派来的旨意。】系统说道。 “什么旨意?为何是圆满完成,难不成这里面还会出什么差错?”江扶风捕捉着系统所述任务字眼,奇道。 【任务显示的内容就这些,没有别的了。】系统干笑了两声。 “你这个系统什么时候可以靠谱一些?”江扶风颇有些无奈。 正逢柳臣从考场内走出,江扶风暂将这还未发生的任务搁置,亦不过问柳臣应试如何,只是上前挽住了他的手,“适才我碰到李成书了,他还向我感谢了一番。” 柳臣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吏部泄露春闱试题此等事,当朝皇上登基以来还是头一次发生。幸而有夫人及时找着了始作俑者,不然李成书这般做法,定是没法洗脱冤屈的。” “京中谢家好歹是不愁吃穿的商户,只可惜谢青他偏要行不法之事,皇上算是给了几分仁慈未取他们一家的性命。如今谢青流放边境不可回京,谢氏一族被剥夺科考之权,也算是他作的下场。”江扶风说道。 柳臣深邃的眸子望着陆续离开考场的官员,“夫人可有想过,作为与朝廷官员毫无关系的商户,谢青是如何联系到吏部官员,并成功贿赂到春闱试题的?” 江扶风理着驳杂的思绪,“那于牢中自尽的吏部官员我调查过,生前并无劣迹,在朝中做事向来是勤勤恳恳。只怕真如他养母所言,是迫于家境而接受了谢青的贿赂。但似乎想来也是,谢青如何能够精准到正缺这笔钱的吏部官员,从而找到可行贿的缺漏的?” 柳臣神色一凝,答道:“此事,定有位高之人暗中操作,为两者神不知鬼不觉地搭了桥。” 恍恍数日过,江扶风于柳府内接到了朝廷派遣而来的宣旨太监的诏书。 一众禁军护拥之下,老太监拿出圣旨细声念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古往千秋翰墨,桃李芳华尽出扶摇。今朕察扶摇书斋之主江扶风,慧眼如炬,识才兴学,甚合朕意。虽为女子,其家学深厚,独到之处更盛男儿,为民为才屡立奇功。朕欲擢江扶风入职吏部,代为侍郎一职。钦此。” “谢陛下隆恩。”彼时江扶风跪着接过圣旨,心头惊生骇浪。吏部空缺出的官职,竟是直接破例选拔了她去填补,而她回想起此前系统所提示的“圆满”一词,却是内心欣喜不起来,反是格外沉重。 “江少主,按规定,三日后您便要入宫任职,届时至吏部领印,再去殿前谢恩,还需呈上谢恩表于陛下。”老太监絮叨着同她述说着入宫接任的诸多细节后便离开了。 而这短短三日里,江扶风于府中琢磨着这谢恩表如何撰写才合皇上心意之时,京城里的一众书生却因她身为女子却受皇帝嘉赏得了官职一事闹翻了天。 其中所言最多的,便是诸如“先不论江扶风有无入围科考的实力,女子为官是开天辟地以来都不曾有过之事”的言论,毫无遮拦地直直指向了她。 争执 “自古男尊女卑,以男为贵,何曾有过女官?我们身为京城里的文士,自有群谏天子之责。如今尊卑颠倒,世风浊然,扶摇书斋招女入学本就混淆男女之别,破坏了老祖宗规矩,断不能再如此下去。” “女子涉政已然不妥,妇人之道,优柔寡断,难成大事。今日破了这个先例,不保来日还会再有第二三。届时朝廷难安,动及江山社稷,还望皇上能够三思——” “现圣旨已下,若不收回圣命,只恐我等读书人日后入仕难免会受女子影响,为朝廷竭心效力不过是个笑话。” 茶楼内,一众声讨里,江扶风处变不惊地修画着手里的谢恩表,那笔尖停顿间,反复斟酌着字句。 她倒是并不在意此间言论,甚至添置着谢恩表的笔墨时,还百无聊赖地在空白页上画起了那些书生争执的小人表情,尤为生动。 而旁的七叶抱着臂,横眉冷嘲道:“报效朝廷本就为天下读书人之责,如何会因女子为官受影响?这般牵强附会,怕是有意煽风点火,引导言论吧?” “古有后宫涉政而乱朝纲,今时不仅不惩前毖后,反是允女子入朝,成何体统?”其中一位书生驳斥道。 七叶站正了身,反问于他,“女子当真有如此大的能力祸乱朝纲?这朝中百官难道皆是无用之人,任凭女子当道?私以为,为官者洁清自身,入朝局而不惑本心,谏君言而不随权欲,安民生而不计私利,这才是正朝纲之风所要。” 那书生听罢面红耳赤,眼中颇有几分不服气,“只是口头作官,谁人不会?” “此言差矣。”茶楼另侧传来一润如珠玉的嗓音,江扶风始才抬起头,循着声探去步入门槛的女子——正是乔装打扮成书生模样的晋王妃。 此番晋王妃未携侍女,孤身入茶楼,未着发饰加以粗布素衫,便如寻常私塾中的女学子。只听她徐徐道来,“扶摇书斋兴盛以来,京中文学之气再起,就连街坊处的浣衣女皆会吟诵诗篇。男女之间除却谈婚论嫁,柴米油盐,竟还能端坐一齐共论文章,此等景象在座诸位可有留意?” 晋王妃不顾一众的异样眼光,接言道:“如今圣上有意让女子为官,不正是民心所向,不知各位何来义愤填膺,一再抵制?” 其间一人拍桌而起,“荒唐!此等之象正是辱了我朝传统,也不怕宗祠里的祖宗们在天上笑话我等后人!” 晋王妃莞尔,端庄的面上无半分恼怒,“先祖之功在于福泽后世,难道生而为女就不受先祖庇佑了吗?若无女子孕育,又何来后世之人?” 又听江扶风旁座处一书生不屑地侃侃道:“先祖定下男女尊卑,便是规矩。不守其矩之人,恐怕很难受先祖庇佑。终归是近来女子所得恩惠大过了从前,才似汝等这般得寸进尺。” 江扶风默读着手头的谢恩表,约莫着已是差不多之时,便搁下墨笔收整着纸。 拂袖之时那桌角的砚台不慎滑落,乍时啪嗒响动里,砚中浓墨溅了说话书生一身,江扶风望着连忙拭墨的书生,抿唇笑得无害:“不好意思啊,方得来的墨宝,飞得有些远了。” 旋即她也不顾书生怒目欲发作的模样,起身扫了眼聚集的一众,“敢问诸位,先人传道授业之时,可有限制了男女?而男女皆有所学,除了所谓‘乱及传统尊卑’之象,又有何弊端?再者,方才有人言妇人优柔而难成大事,此言有何事实支撑?难道古往今来,男子皆是光明磊落从未出过差错?” 一时茶楼众书生默然半分,皆思索着江扶风所言。晋王妃闻声看了过来,江扶风暗暗点了点头,以示安心。 而其间有人认出了江扶风,蓦地出声叫道:“这…这不是江扶风吗?” 顷刻一众矛头直指于她,言论风向剧变,“还未入朝做官,就已经开始急于民间树信了么?是怕我们此等言论传入陛下耳里,影响到江少主仕途吧?” 江扶风拦下身旁欲动的七叶,朗声道:“我并不需要树信,扶摇书斋的风评便等同于我的脸面,任由在座各位哪怕是后世之人言说。” 却仍是有着铺天盖地的驳论而来,“江少主只怕是居功自傲了吧?扶摇书斋乃一众才子累积而负盛名,怎就成了你一人的颜面?” 竹林深处,和光微旋。 柳臣步于林径小道里,他拨开春深野枝,便见那竹院门边,陆恒一正躬身忙筑着篱笆。 他趋近之时,眼见着老先生已不复当年意气,唯有霜白之色渐于眉发。柳臣唇畔几番翕动之下,才将眼底的情绪悄然深藏,对着那佝偻的背影拜道:“先生。” 陆恒一回过身,瞅着柳臣的面容有一瞬怔神,又再迟疑道:“你是……” 柳臣恭敬答言,“晚辈之妻,是为江扶风。” 陆恒一恍然间,将柳臣带至院内石桌处,又取来茶壶置于炉上,“随意坐吧。我也是许久没见到那孩子了,想来经营扶摇书斋定也是忙碌。” 柳臣自然而然地为陆恒一搭手分着茶器,“晚辈前来,正是需先生相帮。” 陆恒一垂眼看着他的动作,“你且说说,是为何事吧。” “此事事关朝廷。”柳臣开诚布公道。 却见陆恒一神色微变,那苍颜之上白眉拧紧,“我陆恒一授诗书多年,从不涉朝局,即便我门下弟子入仕者众,我亦不关心其等仕途。我活了一个甲子有余,隐居于此落得逍遥松快,世事权争早已过眼,心如野鹤。今你前来为的朝廷之事求我相助,不是无端陷我于危难?” 柳臣未言说其他,又道:“陛下降旨,欲选扶摇书斋之主入吏部为官。” 陆恒一仍崩着脸,把着的袖口捏成了团,话中带有不容置喙的意味,“从前扶摇书斋入官者便不在少数,即便此任主人是为女子,旨意已下,民间再多非议亦不可拦。更何况我多年前于书斋中立誓,此生与书斋再无关联,若是出世还为书斋,岂不是遭天下人笑话?” 柳臣看着渐沸的茶水,咕噜的响动随氤氲的雾气而起,他只是缓声搭了陆恒一前半话:“当今皇上尤为看重京中文人风向,如此众言如潮,纵然今时她能赴任授禄,怕是也会被有心之人借势作浪。” 陆恒一摇摇头,面色平静,“你言之这些,与我并无瓜葛。” “但先生还是会支持她的。不然也不会在多年前力排众议,推举身为女子的杨时琢为扶摇书斋的主人,那时先生就已经为杨时琢设想过未来之路了吧。” 柳臣说得笃定,他抬眼看向陆恒一,那矍铄的眼中的隐忍渐露,接而他续问道:“如今昔日未完之愿近在眼前,先生如何会避世不见?” 陆恒一默然良久,他蔫蔫地松开了袖,略有无力地委坐在石桌边,低声说道:“时琢,时琢已经离世十一年了……我也已经老了。” “先生多年的心结,晚辈能够明白。但即便人消才殁,杨伯母所承仍未断绝,这不也正是先生当初育人授业时所持信念吗?”柳臣站起身,指着院落边的竹,眉眼稍横,“新竹之高,尽倚老干相持,来年更有十丈青竹绕篱而生。” 陆恒一双目恍惚地望着眼前葱郁竹林,瞥见柳臣之时,忽道:“你同我从前一得意门生很像。我每每煮茶之时,他就会为我分茶器而煮之。连着同人述言己见时,神色也很相似。” 柳臣一怔,不自觉地揉搓着手指,又再不着痕迹地拢于袖中。旋即他柔和着面温温笑着,谦恭垂首朝陆恒一作了一揖,“先生抬爱了。想来能让先生忆及的门生,定是先生爱徒。” “你叫什么名字?”陆恒一问道。 “晚辈姓柳,名臣。”柳臣偷眼瞄着陆恒一未现出怀疑的面,稍松了口气。 茶楼处,随着扶摇书斋内学子闻风而来,连着以晋王妃为首的女学子与反对女子为官的书生舌战群儒,一时成了京中火热之地。 “论武,京中有程家小姐程如宁毫不逊于男儿,一袭红衣持长鞭,令无数贼子丧胆;论文,曾有陆恒一老先生高足杨时琢才女,诗书文赋折服于众,为无数才子钦仰。而如今女子中有人受陛下恩赐入朝为官却遭你们非议,究竟是何处不如男儿?” “不过是生来为女,注定了不得为官,何来这番比较之法?” 眼见着争执愈盛之时,一苍劲的嗓音从茶楼门处悠悠而来,“我朝开国以来,历代法律条文里,并未有女子不可为官之规定。先帝在位之时,曾言‘凡世间大才,贤能而欲为国者,皆可入仕为官’。扶摇书斋的主人既是受当今陛下倚重,对其才有所认可,其余之人又何必有如此意见呢?” 众人探去,陆恒一背着手望着茶楼内的书生,面色俨然。 入朝 天仍未明,寥落星子点点。 柳府内,明灯照面,江扶风正对镜试着官服,又再带了些许紧张之色,问向身后的柳臣,“这身穿着不觉奇怪吧?” “当然不会,正衬夫人威色。”柳臣于她身后挽起她披散着的青丝,手持木梳复而理着。那修长的指尖揽着乌泱泱的发,为其高束而起。 柳臣瞥见那仍望着镜的江扶风,含笑道:“夫人,你已是试了好些次了。门外的轿夫都等了好些时候了,若是误了早朝可就不好了。” 江扶风抬眸凝视着镜中悉心为她挽发的柳臣,打趣道:“是不是没有想到会有一日,亲自送自己夫人上朝?” 柳臣拿起一旁的官帽戴于她头上,趁势低头吻在她眉心处,“这是我夫人应有的嘉赏,为夫也会尽快跟上夫人的。” 江扶风点点头,“我昨日颁规,将扶摇书斋分为了书院与学堂两部分,劝说了陆恒一老先生回书院担职,先生虽是不涉学堂教书,但此举必会掀起京城风波。” “扶摇书斋最初便为京中才子文人聚集之地,到后来功成名就的文学大家们各自收徒,于书斋中讲学,才渐渐发展到设有了学堂。那时许多学子结业或入仕,也依然会以‘书斋中人’身份留于扶摇,并以此为荣。只不过后来书斋衰颓,才子们纷纷离去,学堂没了先生授课,自然也就没有了后生。” 柳臣细述着这其中详情,又再置以评价道:“夫人此举,将当下的扶摇书斋跳脱出传统私塾的界限,重回书斋此前之用,再加上此番老先生入驻书院,定会吸引天下许多才子慕名而来。” 而后江扶风离开柳府,至宫城外下了轿,与其同落轿而出的便是柳尚书。 熹微天光里,柳尚书望着江扶风,一时面上感慨,“昔日臣儿向我提出,欲娶江家嫡女为妻之时,我以为是你身为杨氏遗女之故。毕竟当年臣儿于陆老先生门下时,与杨氏师谊深厚。如今看来,臣儿的眼光当真非旁人可及。” 柳尚书在江扶风为数不多的印象里,是个关爱后辈的温厚之人。 接而江扶风揖拜着应道:“爹谬赞了,扶风不过比之他人气运好了些,又有柳郎这般体贴的夫君相助,才得此今日成就。” 眼下未及卯正,来往朝臣稀稀,柳尚书理着冠襟,语重心长地与江扶风言说着,“朝堂不比民间,同僚于党争间向来是没有真心可言。更何况陛下对你极为看重,不惜破例选你入吏部,有人敬你,自然也有人眼红你。” 江扶风从善如流答着,“扶风明白。” “许多人初入仕之时,皆有自己的仕途之心,或尽毕生之才,或竭心安国为民,但好些人却在所行之道里越来越远,忘了初心。一开始也许只是在无垠之地里走偏了些许,后来走得愈发的远,便再也回不了头。” 柳尚书眼底掠过一丝怅惘,随后接言说道:“为官便是如此,始终如一地踏实向前,偏不得半分,否则就会迷路其间,再无来时之路。” 江扶风静心聆听柳尚书教诲之时,系统忽发声:【宿主,经由你上次完成朝廷旨意,入吏部为官后,我的系统得到了升级。而扶摇书斋现已初具规模,我将不再为你提供未发掘的才子信息。】 江扶风蹙起了眉,“不是升级了系统吗?怎么反而功能没了?” 【是的。但升级了系统后,我可以直接检测你想知晓之人的天赋与水准。】系统解释道。 “哦?”江扶风心头微动,她晃眼瞧着一官员正把着轿子扶栏而下,便问向系统:“那才从南边轿处下来的人怎么样?” 【此人是户部侍郎,名为秦路。秦路精于赋役征收统计,辅户部尚书掌全国各户籍。其人爱好八卦,有朝中‘包打听’之戏称。】系统答道。 “爱好八卦?”江扶风一时不知这是系统归结的秦路之“天赋”,还是顺口一提的为人习性。 而不过半刻,江扶风便见识到了秦路此项天赋。 “听说兖州新任的知府,处理前任知府留下的烂摊子快忙破了头,连着头发掉得都没法束簪了,且他又是无人脉的新官,只得屡屡上奏于陛下。”秦路碎步走向宫墙外的众朝臣,还未近时便开始口若悬河地言说起来。 江扶风见得那面上神态丰富,眉眼挑动间比之此前所至的朝臣们少了些严肃,多了几许跃动之色。 秦路举手投足之时,还颇有几分与口中所言之兖州新任知府感同身受之样,“所幸睿王府那一事拨了赈灾银两安顿好了流民,眼下兖州倒是没有人饿肚子,日夜愁煞的只有那位知府了。” 眼见他还欲言之时,众朝臣陡然回过身朝后初徐徐而来的轿子垂首作揖,江扶风身侧的柳尚书亦轻声咳嗽提示于她。 江扶风循一众朝向看去,来人正是陆悯思。 此番陆悯思着朝服戴冠,端正着身步来,环顾四处的双目里尤有几分慑人之力,旋即他面朝着江扶风而来,清朗的嗓音笑道:“上回见到江少主,还是在年祭上振振拒绝陛下恩赏之时,如今却已是朝中唯一的女官。江侍郎果非俗人。” 众目睽睽之下,陆悯思毫不吝惜他之赞许言辞于她,只怕是存的捧杀之心。 是以江扶风不卑不亢答道:“今日至这宫墙入朝者,皆是陛下所信任托付,尽心尽力匡扶社稷之人,何来非俗之分?” “江侍郎所言极是,还望诸位同有勤恳之心,齐力效忠。”陆悯思故作认可地颔首说道,再次将江扶风抛于百官聚焦之点。 恰而柳尚书在旁,便出声为江扶风解围道:“时辰不早了,丞相大人,我们还是早些入朝吧,别让陛下久等了。” 随后一众入朝拜礼,皇帝高座皇位,声线平稳,“众爱卿平身。” “兖州灾情一事,想必众卿皆已知晓。即便眼下灾民已被安置,但州府积务繁多,且留有前任知府不良恶习,一时乌烟瘴气,难以整顿。众卿,可有何见解?” 皇帝望着座下百官问着,一时众朝臣神色各异,细细思忖着。江扶风却见着陆悯思立身于前处,竟是阖眼似寐。 而江扶风此时想着那户部侍郎果真是有着独特八卦天赋,所打听之事皆是朝中热议要点。 只见晋王往前一步拜道:“前些时日兖州流民入京,前知府不作为与贪赃枉法惊动举国上下,如今正是需安抚民心,整肃府衙来慰民,以树立朝廷清明官风,不可草草行之。儿臣以为,应多增援人手协助新任知府,矫正流弊。” 紧接着睿王亦是出列,语调间多了些不以为然,“兖州流民一案已受过朝廷太多恩惠。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万事有度而有则,一味地施舍与偏好,并不见得能够成。” 皇帝似乎早已见惯了两位皇子的不和,抬袖时问向睿王,“那睿王以为该如何?” “官吏更迭替换,新官处理前任积弊本就是为考核之一,既然不能胜任其职,便由吏部重新任命人选。柳尚书于吏部多年,应当比我更了解官员调动吧?”睿王话音未落,沉沉目光已投向柳尚书处。 柳尚书从容接过了话,“睿王殿下所言并非无理。但考虑到此次兖州流民案较为特殊,身为一州之长的官员带头作恶,难以清理积弊亦并非完全是为新任知府之故。官员的调配不仅要考虑所处位置的合理性,亦要顾全朝员大局,轻易更替只怕会误失人才,对朝廷有所损失。” 只听得睿王不屑地轻笑一声,旋即不顾百官直言驳道:“柳大人在此事上,倒是有些过于瞻前顾后了。我朝何时缺过贤才?科举年年盛过一年,多少才子为仕途挤破了头。” 晋王摇摇头,争道:“科举之进士于朝不过是初入茅庐,地方官治非眼光老辣、精查弊病对症下药之人不可为。” 江扶风见着朝堂上的针芒相对不禁暗自咋舌,而皇帝却是未采任何一人之言,忽遥看着她的位置问道:“江侍郎以为如何?” “兖州流民案影响不可小觑,这关乎民心与百姓对朝廷作为的期待。若是不能妥善处理,只怕百姓会以为朝中无人无才,官治颓败。此前睿王殿下赈灾拨银虽是安抚了流民,但只是一时之举,并不长远。” 江扶风罔顾着众道目光,字句清晰地于殿上道来,“睿王殿下的意思微臣亦明白,眼下兖州的症结在于虽有良药但剂量不足,殿下便是怕这剂量太足会对百姓有害。但如何衡量这‘剂量’,亦是需要对症而下。如今兖州知府接任数月,未能清理积弊而告急,自是需要多加派有经验的官员前去辅之,而非直直换药不对病根。” 一直闭目养神的陆悯思闻声睁开了眼,“江侍郎认为,何人可胜任?” 秦路 朝堂之上,陆悯思轻飘飘问出的话让江扶风一时有些发怵,她尚未完全接任吏部要务,如何知晓何人能选调? 即便她此时能借用系统广查朝局人才,但若是说深了去,难免会有柳尚书素日于府内泄朝廷要密之嫌;若她避重就轻无所答,定会被陆悯思抓着奚落,让皇上给她落得个坏印象。 接而江扶风百般斟酌后,深吸着气答道:“微臣以为,应派遣规整积务经验老道之人辅之,意在除流弊,绝后患;再则是善察民情心细如发之人,集兖州民间诉求;整合实情,派擅治之员奏以朝廷。” “江爱卿虽是初入吏部,于用人之上倒是有着一番见解。”皇帝微微颔首,右手抚着龙椅把上,又望向柳尚书,“柳爱卿,吏部对此调配所需官员,你回去起草个名单呈上来。” 柳尚书方欲躬身领命,睿王蓦地向前道:“父皇,儿臣愿亲下兖州巡查民情。” 此话一出,江扶风见得朝臣中不少人为之动容,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一众心里大多有数。接而她便听睿王于前说道:“兖州流民一事说到底,终究是对朝廷颜面有损,儿臣身为皇子,自然有义务为朝廷整肃官风。” 皇帝龙颜渐开,“你有如此体恤百姓之心,朕心甚慰。” 继而晋王驳道:“皇兄此举恐怕不妥,那兖州前任知府送礼银至皇兄府上,此事横亘在百姓心中是一根刺,皇兄却不避嫌请命前往,怕是会适得其反。” 睿王据理力争着,面上附着诚恳,“正是如此,儿臣才必须前往。儿臣虽昭罪己书于天下,但那空头白话于百姓心里并不信服。儿臣不过想要一个赎罪的机会,为兖州百姓做点实事,六弟便这般信不过吗?更何况那兖州新任知府正是施展不开之世,如若有皇子坐镇,传达圣意和颁发规条想必也容易得多吧。” “睿王此言不错。”皇帝思忖间,话语已是偏向睿王,晋王几番欲再言说之时,终究是捏着袖未言。 江扶风见着睿王如此屈尊亦要争这个机会,想来兖州定有干系到其利益之处,而皇帝亦是吩咐道:“这样吧,柳爱卿,选调两名官员随睿王赴兖州相佐。此次若能解决兖州之难,必有重赏。” “微臣遵旨。”柳尚书领命道。 至朝散之时,已过巳时。 此番天明,江扶风才得以看清皇宫周处。恢弘的红墙接连着无垠天边,来时的汉白阶梯却是天下士人日相所赴之路。 正当她遥看着前处出神之时,身后一个嗓音传来,“江侍郎,江大人。” 江扶风闻声回过头,便见秦路已是步履轻快地从重重人影里跑了过来,还不忘对她作揖自我介绍着,“户部侍郎,秦路。” 秦路是个微胖的中年人,是以他这般朝江扶风奔来的姿势稍显了几分滑稽。而他咧嘴一笑之时,面上的肉亦随着堆砌成一团,“江大人,我已是久仰你的传奇故事多时了,今此才得以有机会结识。” 江扶风不明他前来搭讪的用意,只得客气应道:“让秦大人见笑了。” “多年前让我这般为之钦仰的女子还是你的母亲。那会儿我刚参加科举,杨氏才女之名可是响遍京城,我也有幸于扶摇书斋见过。如今见着江侍郎,丝毫不亚于当年杨氏风采啊。” 秦路毫不吝啬他的赞许,那眼中的兴奋浮现,让江扶风联想到了前世新世纪里,那些粉丝见着所喜明星的模样。 只是这秦路如此表现,应是源于她母亲之故。 风渐起,宫墙内枝影相交摇晃,江扶风同秦路漫步于皇宫内,共行间不时搭着话。 秦路所言多为朝中轶闻,譬如丞相陆悯思常不甚酒力,宴中醉时便要同众官齐声高歌;又如百官常见睿王与晋王同处席中时相斗争胜负,暗自记下了二者博弈的结果,多年以来竟一直是为平分秋色。 而后秦路约摸着各部朝臣皆已散去,周处并无他人后,他始才敛了嬉笑之色,正颜低声与江扶风道:“方才在朝堂上,我听陛下提及兖州之事,二位皇子为此争执不休,吏部也涉及其中官员调动。因我前不久与兖州新任知府有过一面之缘,所以想替他向江大人传达一下。” 江扶风见他一路上虽谈趣闻,但张嘴间神态犹疑且时时环顾四周,似有别言欲说,便知晓他此行目的并不单纯。 如今秦路开诚布公地同她谈说朝堂之事,她反问道:“兖州知府不是已启奏陛下所需了吗?怎么又同我这里提及了?” “江大人,你虽是初入朝堂,但想必很多事早已心知肚明了吧?就像现在朝局形势里的,党争。”秦路刻意压重了话末的最后两字。 江扶风沉思半刻,“你的意思是,兖州知府想传达的,是和党争有关,甚至直接干系到睿王?” 秦路抿了抿唇,“没错。此次睿王费尽心思都要前去兖州,正是因为从前的兖州知府在睿王处供奉了不少金银且留有证据,现在刚上任的知府不敢得罪权贵,所以州治积务才一拖再拖,不敢轻易处理。” 江扶风摩挲着袖口的纹路,望着青石路上曳然的花影,“我明白了,兖州知府想要吏部派遣能够约束睿王但又不会得罪于他的人,这样的人既要有不俗的胆魄,又要自身位份足够,不然只怕也会屈于睿王之下。但这知府也是怕掉脑袋,不敢明着在旨意上写,这才在京中找到了你相托。” 秦路叹了口气,“正是如此。兖州百姓也是命,方才从天灾里歇了几口气,如今若是睿王再去多生事端,只怕将来兖州未至丰年便已无人丁。届时睿王自可先制造假象瞒住朝廷,而后把这一切归结于老天无眼,屡降天灾,知府无为且力不足,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江扶风顿住了步,她审视着秦路的面容,直直问道:“秦大人同我见面方结识就言说这些,不怕我泄露出去,日后在朝堂上被睿王有所针对吗?” 却见秦路淡然一哂,唇间齿白晃着天光,“我说过了,江大人是我久仰之人。我信江大人的为人,就如多年前我初至京城便倾服于杨氏才女一样。能从扶摇书斋走出的人,一定是心怀天下,心系于民的才子,不是吗?” “是我以狭隘之心度人了。”江扶风行着礼以示赔罪。 独自回吏部的路上,系统见着默声不语的江扶风,说道:【宿主,你好像有所疑虑。】 江扶风沉吟良久,“毕竟是和秦路不熟,还得是需要查一下他究竟属于党争哪一阵营的。从前柳臣给我的晋王府宴请名单上,我记得并没有户部侍郎秦路这一人。更何况他已是在朝局中多年,不比我这初进朝廷的新人。此番他这么做,倒是显得有些冒进了。” 【那如果他是不涉党争之人呢?】系统再问。 江扶风揉了揉额角,“如此那就最好。能同这些人结识为友的话,我心头也落得松快。但时局不断变换,也许今日无所归附之人,明日就成了对立之人。” 吏部正堂内,齐整的柜中摆满了卷宗,砚墨的气息若隐若现于其间。 江扶风正坐于案前,在柳尚书提点之下处理着各项事务。眼下她身前堆放的,多为朝中各员任职时的推荐语与考核评价。 “吏部所需的,是中正客观,识人辨才,予以考语作标准。” 彼时柳尚书徐徐说着,尤为耐心同江扶风讲述道:“正是有了这些考语,吏部在官员调配上才能有着更加清晰的选择标准。而吏部在编写每个人的考语之时,务必做到公正而不失偏颇,不可过于滥于举辞,亦不可苛刻严核。这其中的‘度’,需要你慢慢去衡量。” 江扶风一面仔细翻看着,系统却道:【这不就是我干的活吗?你看,比如这个新任兖州知府,为人虚心善学,事事细微……】 江扶风摸着其上墨色小字,“这上面的考语可比你提供给我的人才信息详尽多了,甚至包括这兖州知府节俭为民的例子。不过若是以后由我来撰写这些考语的话,有你这个系统也不赖。” 【那是当然,我能够直接探测出未写进吏部考语里的人才信息。】系统言语里带着骄傲的语气。 半日过去,而当江扶风收整着东西,欲回府之时,却听门外传来一微声交谈之语。 “今日收到了一封举荐信,是推荐江员外郎家长子江黎的,话里话外还言说着这江黎的妹妹是当今吏部红人侍郎,妹夫家又是吏部尚书,想要求得一官半职。” “这江家还当真算是攀上关系了,江侍郎的夫君本就是柳尚书的儿子,那可是去年乡试解元,今年春闱拿下进士可不就是一挥而就?” 江扶风不曾想,如今她方任官还未于朝中站稳脚时,江家已是为她落下了攀亲求官的把柄。 失窃 柳府亭台处,青蔓绕着廊角,天光透过缝隙落在桌处的茶盏面上,晃着散落的光点。 江父正坐于江扶风与柳臣对座,那茶盏已是被他反复端起,浅抿着一口又再放下。其间三人未言,唯有暖风轻拂庭中树叶的沙沙声响。 今日江父跨入这柳府宅邸,正是为了江黎求官一事。 江扶风倚着下巴,望着院里藤蔓处攀附的枝条,平静述道:“父亲这么多年以来,放任女儿于后院,未曾管教过半点。都说江家嫡女犹有荣光,其母为杨氏才女,生来便比其他女子尊荣了半分,但自我懂事以来,我却未见着父亲对我有半点疼爱。” 江父面色有些难堪,江扶风却是未正眼瞧着其面,凉凉续道:“反是父亲在同母亲有我之前,就已和黎小娘颠鸾倒凤,有了江黎这个私生子。母亲雅量,未曾与您计较,您倒是越发欲壑难填,被那黎小娘吹着耳旁风,就把她和江黎接进了江家。” “小扶,我好歹是你的父亲,你这般说话……”江父捏紧了茶盏,他望着如今早已不同昔日懦弱不堪的江扶风,一时语塞。 江扶风指尖搭着桌,抬眸紧盯着江父的神色,声线不自觉地冷了几分,“江黎自小如何欺我,抢我与母亲的东西我已是懒得计较。但父亲在母亲一事上不闻不问,负了母亲这么多年,如今我凭母亲遗留于我的书斋青云直上,您却要我为江黎求得一官半职。父亲,您不怕母亲夜半入梦问您,当得起从前她扶持你仕途的真心吗?” 她话末一句尤为沉着声调,是以江父闻言喟然叹了口气,“不管如何,是我负了时琢……但江黎他无论如何,也是你的兄长。小扶,难道你便只顾着自己的青云路,舍我江家前途吗?” 江扶风只觉荒唐,什么时候江家的前途需要她来担起了? 嘲弄的笑意附上眉眼,她索性将话敞开,“父亲,您若真的有心,觉得这些年来亏欠了母亲,就好好想一想当年母亲亡故的真相为何,而不是以这我宁愿不曾存在的血缘关系来强行让我做什么。江黎他有本事自己科举入仕,我这个做妹妹的也不会顾及此前嫌隙刁难于他,但若无本事,恕我爱莫能助。” “小扶……”江父正欲还说之时,柳臣出声打断了他。 柳臣亦不顾江父愈发难看的脸色,“岳父大人,夫人已经说得够明白了。更何况,如今夫人已是嫁入我柳家,将来柳氏宗谱上也会有着夫人的名字,而非江家。” “只怕我对江家再好,将来你们落得的好处也不会念及我一分。世人如何言说我也好,认为我不顾血亲也罢,我江扶风是从来不在乎的。只是母亲仍葬于江家,将来若我还与父亲有所联系,定是查母亲死因之事。” 江扶风说得果决,又以杨时琢之死堵住了江父还想再争取的念头,接而江扶风起身虚作着礼节,“父亲,您请回吧。” 待送走江父,江扶风瞄眼望着身侧一路相随的柳臣,忽顾及古人向来是以孝道为重,便再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太过分了些?其实这种血亲攀附关系求得挂名闲职,朝廷里比比皆是,原本朝中便有捐纳制度而丰盈国库。” “不会。夫人从前受的委屈,江家如何也还不清,倒不如同他们撇清关系,以免日后生出其余事端。”柳臣握着她的手,嗓音□□风,“且我从前便同夫人说过,纵是江家凉薄,但夫人还有我。” 而江扶风预料的被人揪着此事上奏于圣前,来的比她想象中快。 彼时朝堂上,江扶风听着诸臣将繁琐事务一一奏报完毕后,一大臣蓦地道:“臣欲弹劾吏部侍郎江扶风滥用职权,欲为亲属谋官。其兄长江黎的举荐信正于吏部中。那江家长子江黎并无优绩,于京城中劣迹累累,只知玩乐,何能成官?” 皇帝目光一沉,望着江扶风问道:“江爱卿,可有此事?” “回陛下,吏部确实有江黎的举荐信。”江扶风低着头回禀着话,继而便见朝中众官里,唏嘘之声低低而起,尽数是以为她不爱惜羽毛,辜负了皇帝的期望。 虽是未敢抬头与皇帝对视,但江扶风觉察皇帝投来的目光已是让她如芒在背。 她不紧不慢地接着道:“但臣为吏部侍郎,已是于那举荐信下留下批语并驳之,还望陛下明察。” “呈上看看。”皇帝的声音里揣摩不出喜怒,江扶风将袖中早已备了多日的举荐信双手递给老太监。 不多时,皇帝阅看着其上字迹,满意地笑道:“好一个‘若有才学,举荐无提及朝中亲系可编于吏部考核推选官员内,今欲得位攀亲,则摒而弃之’,江爱卿在公正无私上向来做得不错。吏部能有如此新标,是为朝廷之幸。” 听闻皇帝的嘉许之言,那弹劾的大臣霎时涨红了脸,退身于百官之列垂头不语。 而当江扶风散朝回到扶摇书斋,欲查看书斋近况之时,却是方跨入门槛,便见七叶尤为慌张地疾奔而来朝她道:“程如宁出事了——” “昨夜她至书斋寻书,我顾及我的出现会惹她不快,便提前离开了书斋于街上闲晃。后来莫亦找到我,说她在书斋中发现了一贼子窃取了少主之物,随后她追贼子取物,至今未归。”七叶简言说着,那硬朗的面上流露出一丝悔恨。 江扶风蹙起了眉,她拍了拍七叶的肩,“你先冷静,如宁的身手你是知晓的,她定不会有事。但她究竟追贼去了哪里你可知晓?以及我书斋中并无有值钱之物,为何会招来贼子?” 七叶沉声答道:“我今日打听过了,因外界传言扶摇书斋中有记录藏宝的图纸,那贼子窃取的正是少主书房里的一羊皮卷。而我一路问着城中行人与城门守卫,她是追着那贼子出了城,往京西郊以外去了。” 羊皮卷?江扶风心头一惊,为何会有人知晓她从睿山处得了羊皮卷,还假以这样的谣言来掩盖偷窃之行?虽说那图样她已是能够闭眼绘出,但此次被窃兴许能有着什么线索供她查探。 满腹狐疑间,江扶风随七叶行车马至了京西郊外。 “那贼子的身份,你应该知晓吧?不然也不会这般精准方位地带我出了城。”江扶风望着七叶屡屡踌躇欲言的模样,问道。 眼下郊处山林已是车马难行,七叶遥望着前处茂密的丛间,恍惚道:“是京中一直搜捕的江洋大盗,他行窃时喜于失窃地留下一月牙形印记。我曾流浪四处时,同他有过交手之缘,后来他入京曾找过我,我未理会他,没想到是为了少主的羊皮卷一事……他正是住在这京西郊外的山上。” 江扶风拨开着身前的乱枝,四处寻着程如宁的身影,“你如此心切,是因为你知晓这江洋大盗的身手,比如宁好?” 七叶摇了摇头,拔剑斩开荆棘,“程如宁的武学出自世家,向来学的是光明磊落一派,以应沙场拼搏。像那江湖中人,往往为了目的不择手段的小人,在打斗之时未免会使些她不曾见过的阴招。我担心她会吃亏。” 江扶风暗自察着七叶有些落寞的神色,她陡然问道:“七叶,自去年年祭之夜至今,你避着如宁数月不见,难道不是因为你喜欢她?” 七叶执剑的手一顿,良久他才艰涩开口,“一个落为泥泞里的肮脏身躯,如何配得上高台之上耀眼无瑕的簪缨?” “可她或许不那么以为。”江扶风说着,却闻前处打斗之声传来,树梢处鸟雀惊然四散。 江扶风抬眼循去,那林间翩然身起,手中长鞭挥握的,不正是程如宁么? 此番程如宁身前的江洋大盗颇为狼狈地在泥间翻滚着,她借势捆住他腿往后一拉,却是在她视野受限的盲区里,江洋大盗正暗自捏着一块紫黑发亮的镖形暗器欲往程如宁扔掷而去。 “不好。”江扶风一眼便察觉了江洋大盗的用意,而身侧的七叶已是脚尖点地,一个呼吸间跃身至了程如宁身前。 程如宁见着突现的七叶先是一怔,旋即踩着步子往江洋大盗更追了几步,却正是撞上了直直刺来、她分毫不曾发现的暗器。 七叶猛地朝她奔去,一把抱住了程如宁,而后顾不得她挣扎之际,反手夺过她的鞭,将那欲逃的江洋大盗缚住。 江扶风及时赶至,堵住了江洋大盗还想挣扎着爬走的路,从他怀里掏出被夺走的羊皮卷,审问道:“这上面压根不是什么藏宝图,是谁授命你来偷取的?” 随后程如宁有些不自然地挣开了七叶的怀抱,兀自走到大盗前,“亏得本姑娘追了一夜,这家伙身手一般,轻功倒挺滑溜。” 只见大盗心有余悸地盯了程如宁一眼,“是睿王给了我钱让我来取的。” 交易 京西城郊处,林影摇曳间,江扶风抱着失而复得的羊皮卷,垂眼望着那伏在地上的大盗,正欲再盘问其他之时,忽闻身后“咚”的一声轻响传来。 江扶风回头看去,只见七叶陡然倒下,瘫坐在了落枝之中。他面色惨白,颤巍巍地伸出手扶着一旁的枝干,此番江扶风才见得,他肩头处一不起眼的飞镖正刺入肉里,析着鲜血。 “你何时受的伤?”程如宁夺步向前问着七叶,美目中掠过一丝慌乱。 七叶抿紧唇摇摇头,却是勉力抬眼望着江扶风,似有话欲言。 江扶风即刻会意步于他身前,只听他虚弱地说着,“这大盗极为狡猾……少主你且将羊皮卷打开看看是否有被他调包。” 江扶风谨慎地将羊皮卷展开,显出其里与此前别无二致的图样,七叶正欲侧过头避嫌之时,却是一霎目光落在图样处未挪开眼,惊色昭于面上,翕合的唇咬着含糊的字音,“这…这是……” 江扶风移近附耳听着七叶断断续续地道:“……是睿王府府邸的图样。” 听罢江扶风心头一震。这图样绘制的竟是睿王府?可这羊皮卷已是在她手里数月,睿王此时才雇人来窃取是否有些太晚了? 而那大盗趁势爬起身仓皇欲逃,程如宁见状当即挥鞭追去,跃步至大盗身前,喝道:“交出解药。” “什,什么解药?”大盗敛着眼,暗自寻着逃跑之路,作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 程如宁捏着长鞭捆得大盗愈发紧了些,寒声朝其说道:“你以为我是傻子吗?他身上的那个飞镖有毒,卑鄙小人!” 大盗转着眼珠,瞥了眼不远处已是几近昏迷的七叶,“放了我,解药自会给你。不然,他就活不成。” 程如宁见大盗有些得逞的面色正是犹疑,而她神色复杂地望向七叶,朱唇微启间,江扶风的嗓音已是传来,“好啊,你带我们去你居处,七叶什么时候毒解了,我们就什么时候离开。要不然,我们只能抓着你去衙门处报官了。” 随后在程如宁的挟持下,大盗带着他们一行人来到一破旧的茅草屋中。一路上那大盗几番找着借口想跑,都被江扶风识破并喜提程如宁五花大绑的待遇。 “我要告你们虐待!滥用私刑!”大盗瞅着自己身上的重重束缚,极为不忿。 江扶风搀着七叶的间隙,淡淡道:“你去告官吧,且看看是你先被抓,还是我们被罚。” 大盗:“……” 一来二往,大盗便也老实许多。虽是由他带领至了其屋,程如宁亦未解开他手脚的束缚,故而他只得于茅草屋内跳来蹦去,颇有些滑稽。 江扶风看得眼角一抽,总觉得这大盗此番的模样和她前世里,人们喜于在某个古时末代设想的一种东西很像…… “喏,这个是解药,敷于伤口处,一日一次。”大盗有些艰难地用身体撇开柜门,努嘴朝程如宁指示着一个药瓶。 程如宁捏着药瓶,目若利剑地扫了他一眼,“七叶若是有事,你可是杀了人,届时提你去官府可不就只有偷窃之罪了。” 屋内,程如宁小心地扶起七叶,又再解着七叶的衣衫,映入眼中的是其上纵布的新旧伤痕,让程如宁的手不由得一颤。她自是能够从那些伤疤推断出,好些都是七叶于年祭那夜在侯府为护她而受的伤。 旋即她咬着唇,用绢帕包着取下深入肩处的飞镖,便听得七叶闷哼了一声。而见他仍未醒,只是紧阖着眼,似是尤为痛苦。 程如宁悠悠叹了口气,由着他无力地跌入自己怀里,她又再捏着打湿的帕,拧尽热水,轻轻为他拭着伤口的血迹。她虽是从未照顾过人,但自练武以来如何处理伤势,她比好些大夫都得心应手。 “你不是恨程家,恨我吗?为什么又总是在保护我?”程如宁悉心缠着七叶身上的绷带,讷讷说道,那双眸中尽是挣扎与迷惘之色。 日薄西山,昏黄的晕影模糊地落向榻前。 彼时程如宁已是静坐其身旁良久,她看着七叶的眉眼,蓦地低声自语着,“我长这么大以来,从来都是学着怎么去保护别人。所识的一些朋友受了欺负,也是第一时间想到我,寻得我庇护。我身为程侯的女儿,又有高强的武艺傍身,从未有人奈我何。” “我总是想要和你比输赢,不过是发觉,有朝一日竟然会有这样一人,想要护我周全。而我越发想要证明赢过你,不需要你的保护,心里却越发向你服输。”程如宁伸手触及他的面颊,嗓音哽得一阵失声,却未见那榻边的指尖微动了动。 木门外,江扶风立身于此,正欲离去时却见大盗不知何时亦贴在旁处,还斜眼望着那门后,又瞄了眼江扶风,乐呵道:“有情人啊。” 江扶风一把拽着大盗的衣领拖往了别处,“我还没问完你呢,睿王要这羊皮卷做什么?你一个江湖大盗,怎么和权位之人扯上的关系?” 大盗挤眉弄眼地直直喊冤,“冤枉啊,这可是我道上得来的消息,说是扶摇书斋有一羊皮卷,其上画的图样是京城某处藏宝地。原本我想一个人独吞的,结果睿王的人找上了我,愿意开大价钱买来这个图样。” 江扶风白了他一眼,抱着臂反问道:“睿王那种人,能稀罕藏宝地的钱?编,你接着编。” 大盗急得在屋内跳了几步,神情诚挚:“我哪儿敢骗你?我本来算盘都打好了,等羊皮卷到手,我先把上面的图样抄画一份,然后再送到睿王府。等拿到藏宝地的财物,我就远遁江湖。到时候哪怕是京城通缉我,都没法找着我了。” 江扶风闻言冷笑道:“你可真是贪得无厌啊,藏宝地和盗窃羊皮卷的钱两样都要。” 大盗眨了眨眼,笑得恣意,“嘿嘿,谁会嫌弃钱多呢?” 江扶风转念又问道:“你那道上的消息又是怎么回事?是从什么人处得来的消息?又是什么时候得知的?” 而大盗沉吟间,似是有些难为情,“这个,什么人得的消息,我没法告知……你不好砸我饭碗吧?总之便是我两月前就知晓了消息,还在扶摇书斋蹲点蹲了好些时日。在我准备行动后,又才托了兄弟于满城散布消息,以转移视线,好让我脱身。结果这不我还没拿着羊皮卷复命,就被你们给抓住了……” 江扶风许久没有搭话,她思忖半刻,眯眼看着大盗:“这样,我和你谈一笔交易如何?” 大盗警惕地看着江扶风,“什么交易?不会是要我小命的吧?” 江扶风笑吟吟地盯着大盗,让那大盗看得不禁浑身发冷。接而江扶风说道:“你不是要钱财吗?我给你一份假的羊皮卷,你拿去给睿王复命,这样你不费力还能有钱,如何?” 大盗想也未想便拨浪鼓般摇着头,“不行,这若是被睿王察觉了,岂不是要我的命?” 江扶风扬着手里的羊皮卷,“我自然能够保证做得天衣无缝,你只管回答我,这笔交易你愿不愿?” 大盗沉思半晌,权衡之间还是硬着头皮应了江扶风,“行,只是少了藏宝地的图样,但还是能赚个保底的跑腿钱,算不上太亏。” “纠正一下,我这羊皮卷的图样,并非什么藏宝地。我这般帮你赚钱,你应该感激我才是。”江扶风说道。 翌日,江扶风交予大盗的羊皮卷,是她连夜绘制的江家宅邸图样。其旁杨时琢注明的字迹则是由柳臣仿照而书,只怕那边上的墨色小字叫杨弄璋瞧了去也不一定能辨清真伪。 七叶亦在程如宁的照料之下醒了过来,依照承诺,程如宁为大盗解开了束缚,放任了他拿着由江扶风伪造的羊皮卷回去复命。 彼时七叶苏醒之时,见着屋内的程如宁坐在简陋的桌边昏昏欲睡,欲言之时却觉喉咙干哑,未能成声。 程如宁随之惊醒后,垂眸看着七叶只是干巴巴地道:“少主为你请来了大夫查看,这才保住了命,你一会儿可得好生谢少主。” 七叶打量着周处,也顿时明了所在之地,随后他才撇嘴言道:“这深山老林的,大夫来一趟也是不容易。” “是啊……是挺不容易的。”程如宁有些心虚地说道,始终未靠前一步。 接而七叶掀开棉被,起身欲下榻之时,程如宁连忙步近榻前制止了他,“喂,你伤还没好呢。” 七叶动作一滞,那墨色的瞳仁略过微光,他凝视着近在咫尺的容颜,喉结动了动,“你这么关心我吗?” 程如宁不自然地挪开了眼,随口胡诌着话,“那不然呢?毕竟你若是出了事,少主还需重新聘请先生教学。” “我又不是泥做的。”七叶推开了程如宁的手,执意要往外而去。 不想程如宁拉住了他的衣袖,趁他转身的一瞬,于七叶的侧脸落下一吻。 线索 顷刻间,七叶本欲起的动作僵在了原地,唯有侧脸处柔软的唇相触的温热让他久久难以回神。 程如宁缓缓挪开面之时,却见得七叶原本紧皱的眉忽渐舒开,似有无形的春风徐徐而来,揉散那眉心的阴翳。接而那眼微张,眸底淀着的轻狂霎时柔和,七叶目光灼灼地望着程如宁,却叫程如宁敛下眼,心底乱如麻。 “你……不恨我了吗?”七叶轻声问着程如宁,他从未似今般这样小心翼翼,生怕自己放高了声,举止太过,就错失了眼前至宝。 程如宁只恨眼前这人像块石头,明明素日里与她较劲之时尤为卖力,怎的此番却如此畏畏缩缩?继而她心一横,转身面朝着七叶,抬手按住他另一处肩往榻上压去。 只见两人倒于榻上,程如宁欺身于七叶上方,目光交接于呼吸相近间,她抓着七叶的衣衫紧紧攥着,“你明明知道那镖上有毒还以身相挡,若是那毒无解,你死了,我恨谁去?” “我死了,你就会记恨我一辈子,这样听起来似乎不错。”七叶勾着唇,一如既往地发挥着他的无赖。 程如宁闻言有些恼怒,那杏眼瞪视着他,随后她松开手,又再迅然揪起他的衣袖,往那青筋纵布的臂上狠狠咬了去。 “嘶——”七叶疼得吸了口冷气,接着他望着她蛮横的模样,哭笑不得,“我现在还死不了,用不着这么记恨吧?” 直至口中似有鲜血的腥甜,程如宁才放开他的手臂,她望着他臂上的牙印,轻哼一声,“躲了我九十七天,这是你应得的。” 七叶与程如宁回到扶摇书斋已是三日后,彼时江扶风正于书斋中。 书房内,借着正盛的天光,江扶风垂眼细看着怀里的羊皮卷。听闻七叶的脚步声渐近,她抬头问向来人:“七叶,你是如何得知这上面的图样是为睿王府宅邸?” 七叶抿了抿唇,“实不相瞒,年祭刺杀那夜的刺客,正是出自睿王府之手。我为照顾程如宁入侯府,但能窥见的侯府模样并不全,毕竟侯府不同京中其余宅邸,我难以登檐俯瞰。是睿王提供给我的侯府宅邸图,我便因此进过睿王府,也大概知晓了其貌。” 虽是对于七叶曾与睿王有所关联并不意外,江扶风扶着额沉吟半刻,“后来你反水由着那些刺客死了,睿王没有追查你吗?” 七叶摇摇头,嗓音沉闷,“我那夜本就伤得重,所以我带着伤回睿王府,告知他不敌而返,其余人皆死于侯府内时,他没有多怀疑。但后来我已无心再复仇,便以伤及筋脉,武功有失,难以再寻仇之由脱离了睿王府。” 江扶风有些诧异,“以睿王的城府,他居然没有杀你灭口?毕竟提供宅邸图样,刺杀侯爷这等大事,稍微走漏风声便会惹来祸患。” 但见七叶敛下目,喉间声线涩然,“是程侯爷……暗中为我断的后。” 江扶风不禁为程侯爷的良苦用心暗生钦佩,想来他老人家为着祁家旧恨与程如宁的心事也是操碎了心。如今这两人能得有造化,少不了程侯爷的推波助澜。 适逢门外江扶风派出去的暗线回来,只见其躬身答道:“少主,我们根据您的指示,查到那大盗回京城后几番流转街市,还好我们有所标记,这才不至于跟丢。” 江扶风搁置下了羊皮卷,问道:“他最后是回哪里复命了?” “我们亲眼所见,他最后是进了丞相府。”暗线答道。 “好的,我知道了。”江扶风屏退了暗线,捏着茶盏细细思着,她竟是忽略了她母亲生前有所关联的重要之人——陆悯思。 与陆悯思几次交锋的回想在江扶风脑海里穿连,接而她深吸着气,“我说那睿王为着兖州之事自顾不暇,怎么还有闲心来盗取我羊皮卷?那大盗报睿王的名字,左右不过是知晓扶摇书斋与晋王走得近,我与睿王是为对立,栽赃他身上不会引起我过多怀疑。” 七叶对这当朝丞相了解并不多,故而又道:“我听说,程侯爷带着程遂安欲往兖州去,是跟着睿王一块儿的吗?” 江扶风颔首,侧过头遥看着天边,“是,为了让程侯爷顺理成章地成为此次与睿王同行的官员,我甚至在兖州雇人装作山贼入侵,这才有了程侯爷的用武之地。原本他便想带着程遂安有所历练,此次兖州之行,正是合适。” 兖州,败柳倚于萧墙处,枝条晃动的影钻进爬满青苔的裂缝里。 知府已是早早的候在了城门处,其身后拥满了人,一一对着行来的车马作着礼,“臣等携兖州上下参见睿王殿下,程侯爷。” 睿王下车挥着手以示平身,他正身睨着一众,语调沉着,“本王奉圣上旨意前来,协同知府处理兖州积务,抚恤灾民。还望知府能够多加配合。” 知府恭谨应道:“微臣明白,一应公务皆整理完毕,且为大人们安置的住所也都打理干净,便等着诸位贵人前来了。” 睿王回身望着程侯,眼中精光一略而过,“侯爷,您此次为侵扰兖州山贼而来,所需调用的衙门官兵尽管吩咐知府便是。对付那些山野小贼,着实辛苦,就不劳烦侯爷再为那些繁琐杂事劳神费心了。” 此话一出,程侯身后的程遂安如何不明睿王的心思?只怕是想支开能够约束得住他的程侯,让程侯一心对付山贼,自己好独自处理兖州遗留的一些对他不利的事务。 “多谢殿下关心。此次我带小儿前来,也是为的他能够在知府手下多习得一些东西。” 程侯捻着胡须,平静以对着睿王,又再回身将程遂安拉至身侧,皱起了眉,“都怪我平日里将这孩子骄纵惯了,以至于他只知玩乐,不学无术。若不是扶摇书斋的主人给了我几分薄面,他早就被开除了。” “爹,这么多人在呢,好歹也给孩儿几分面子吧?”程遂安难为情地低下头,挼搓着衣角,却是一面暗暗瞅着睿王的神情。 程侯冷哼道:“你在学堂惹事的时候,怎么没想着给我留几分颜面?” 只见睿王颇为嫌地瞄了程遂安一眼,未再多言,算是默许了程侯的安排。 月上檐角,疏星点点。 柳府,柳臣添着油灯,望向正于案处写写画画的江扶风,“夫人,已是夜深了,怎么还不歇息?明日不是还有早朝么?” “今日我得知,前些时日来我书斋窃取母亲遗留的羊皮卷的贼子,是丞相府授意的。因而我在想,陆悯思和母亲之间的联系。”江扶风正于纸上梳理着驳杂的思绪。 “先生与陆悯思断绝关系后,陆悯思便脱离了扶摇书斋,他的仕途自那起如日方升,步步登于现在的位置。师姐从那后不久便忽的嫁入了江家,翌年为你父亲取得了户部员外郎一职,据我所知,此后似乎与朝中之人并无关联。”柳臣拿着衣衫步近,轻轻披在了江扶风背后,并于她身侧坐下。 “母亲从未告知过我,是如何与父亲相识,并不顾老先生与外公反对嫁入江家的。” 江扶风长舒着气,抬眼看着柳臣关切的面色,“柳郎,我懂事后没多久母亲便故去,但我知道你对母亲的了解实则比我多得多。如今我父亲的为人你也知晓,你觉得母亲当年,是真的会为他不惜与亲人断绝,以扶摇书斋与自身人脉换取江家的利益吗?” 在她看来,江父放在她前世生活里,就是个人人喊打的渣滓,如何会被故去多年、声名不减的杨氏才女看上? “师姐是我见过的……最为清醒绝俗之人。自师姐把我从扶摇书斋救出,将我‘雪藏’后,我虽是很少与师姐联系,但对她的事也知晓一二。” 柳臣仰面回忆着,“你的父亲是于科考时认识的师姐,他屡屡难中举,因听闻杨氏才名向师姐请教。师姐向来对于求学者不拒,故而你父亲一来二往,开始追求了你母亲。师姐的追求者并不在少数,杨家年年皆有说媒之人踏破门槛,但师姐谁家的也没应过。时人都传,京中无人可配杨家才女。” 江扶风蹙起了眉,提笔在那纸上画着纷乱的线,“既是如此,为何母亲就答应了父亲?至少在我看来,他不仅没有什么可取之处,甚至还在婚后与那黎小娘苟且,这些母亲居然都忍了。” “这我并不知晓……”柳臣叹声答道。 在江扶风再度沉思之时,柳臣蓦地道:“我想起有一人,曾入过师姐之眼。” “是什么人?”江扶风心头微动。 柳臣拿过江扶风手中墨笔,在纸上落下二字,“那人叫‘天目’,具体身份不知,但师姐与我相提过他,言辞间对其颇为认可。” 江扶风暗自问着系统,而不想系统对这名字道:【经检测,此人所用为假名,无法查清信息。】 恶意 三月末,柳梢噙暖,转眼已是春闱放榜日。 天色尚是微蒙,京中张贴皇榜处的墙拥满了人,错乱的影子接踵而至,皆伸长了脖子为一睹榜上名姓,喧杂的声音接连不断覆过人潮。 江扶风远坐一旁呡着茶,悠哉哉地瞧着那榜处的攒动的人头。 原本柳臣是欲同她一起来看榜的,却遭了江扶风拒绝,“柳郎难不成还会担心自己落榜?每年会试放榜尤为拥挤,我担心你混乱中受了伤。” 虽则江扶风知晓如今柳臣的身体,大多是在服用药以作虚弱之样,但她仍惯性觉得柳臣体弱多病。故而她事事都务必讲求小心,生怕他便像上次那般被人下了毒。纵是她见得柳臣似乎也乐见其成,由着江扶风对他知疼着热。 眼见着前处看榜的人影渐稀,江扶风起身走近,便听得交谈之声传来。 “今年会试榜首,居然还是上回的解元啊。” “是柳尚书府家的那位柳臣吗?这下可是连得两元了,真了不起。” 江扶风抿唇一笑,柳臣的才学,江扶风从未质疑过,今此这番成绩倒也在江扶风的预料之中。但任谁有这般出色的郎君,心底也会为其生喜。 而见身前一书生忽地垂头对旁人低声道:“不过,此次会元的父亲是吏部尚书,连同他的夫人都是吏部新任侍郎,皇上钦点的大红人……这春闱,他能夺得会元也不足为奇。” 接而那人满面惊色,当即意会了他所言之意,“仁兄的意思是,这柳臣有舞弊之嫌?” 书生听罢连忙摆手,嘴唇翕动间又改了口,“不不不……道听途说,道听途说,可不是我说的。” 这话中满是因迫于柳家权势而不敢揭发的作势,便是空穴来风之事也不免有了几分嫌疑。 “既是怀疑吏部作假,何不去衙门处揭发?在这里嚼舌根,无凭无据,不怕惹来事端吗?”江扶风陡然插话其间,让那书生顿时被吓得身形一震,连连步退于一边。 只见书生面色发白,色厉内荏间声线发着抖,“我我,我都说了别人说的!与我何干?” 而江扶风大步朝前,直直揪住了书生的衣袖高举于空,朝皇榜处值守的吏部员外郎遥遥喊道:“刘大人,这里有人检举,此次皇榜中的会元作假,是为涉嫌通过家中关系得此榜首成绩。” 江扶风并未刻意压着嗓音,接而人群闻言后乍然议论纷纷,言语间尽是针对柳臣得此成绩的不良猜测。她听得真切,尖酸的,刻薄的,满怀恶意的,皆刺着柳臣的脊骨而来。 “难怪啊,这柳臣去年秋试就夺解元,肯定是他父亲吏部尚书为他暗中定夺的。” “今年可不比往年,他还有个吏部侍郎的娘子在枕边,春闱试题和批阅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倒是难为我们这些毫无关系的寒门子弟咯。” “如今这最为公正的科考也沦为这些官家人的掌控,可悲可叹啊。” 而不知谁于聚集的人影里,高声喊了句,“科举不容人舞弊作假,要求取消会元柳臣资格——” 随之而来的是如潮声势,人群齐声呼着:“取消柳臣会元资格!维护科考公平!” 震耳欲聋间,江扶风见着竟有人欲挤着上前撕掉皇榜。接而官兵涌出,将周围团团圈住,吏部员外郎提起衣摆往阶上站去,声嘶力竭地往皇榜处一众喊着,“肃静!” 但此时民愤已然挑起,员外郎的声音很快便淹没在了其间。连着官兵也只是勉力压着人群,压不住泼天的沸然情绪。 江扶风正欲步入其前准备下一步之时,她蓦地瞥见人群后一熟悉的身影正缓步走来。 他面色静如秋湖,眸底看不出喜怒,仿佛只是闲来路经此地的过客。而他从容地望着喧闹,轻飘飘说出的一句话让在场的一众皆回身看向了他,“我便是柳臣。” “诸位对科考结果有所怀疑,何不听听吏部的官员如何解释?仅是这般喊着,朝廷也不可能就照做了。诸位皆是身怀才学之人,难道不知事实向来是需要查清的,而不是比诸位声音大,就可以知晓的。” 柳臣温文有礼地说着,嗓音亦是平和,接而现场几位较明事理之人亦渐渐冷静下来。 即便其间仍有一些性子急躁的人见着了柳臣便要怒而上前争执,却又囿于官兵阻拦,难越前半步。 江扶风适时朝向员外郎道:“刘大人,同我们说说吧,此次科考结果,究竟有没有作假?” 员外郎清了清嗓,他抹了抹面上的汗,朝向安静下来的一众,“因此次春闱前便出现试题泄露一事,朝廷特遣本官来此为各考生解疑,以彰朝廷对科举公正的重视。对于大家方才的呼声,本官也听到了。本官手中的,正是去年乡试与今年会试的一应官员安排。” 他从怀里拿出一张名单,接着吩咐手下张贴在了皇榜边上,又再解释道:“正如大家所言,此次争议最大会元人选,柳臣,是为吏部尚书之子,因而在柳尚书在这两场考试里便自请避嫌,未参与到命题、审题、批阅之中。而今年春闱的试题因泄露而重新拟题,命题尽是出自当今丞相陆大人之手,之后的批阅,又有太学的先生监察。” 此间未有人发声,继而员外郎再问:“诸位,可还有疑问?” “吏部尚书官位之重,又有前任吏部侍郎受贿卖题,我们怎知这其中有没有官场朝员之间的苟且?”一人高声问着,随后附和之声接连而起。 员外郎正欲搭话,落在其后的柳臣缓声开了口,“那便烦请吏部公开我的乡试与会试所答试题,供天下人批阅。柳某也愿同诸位才子汲长补短,听取各位批评。” 员外郎望向不远处的江扶风,征询着意见,江扶风暗暗点了点头,接而他宣道:“今日午后,吏部将公开柳臣的答卷,若是之后再有疑问,可至衙门处检举。” 随后一众难以再找着茬,便也纷纷散去,江扶风几步奔至柳臣身边,挽起他的手几番查看,确认他未受伤后才微恼道:“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说让你在家里等我好消息吗?” 柳臣含笑望着她关切于他的模样,顺势牵住她的手往家中而归,“夫人可是早就预料到了会发生此事?” 江扶风回头瞄了眼陆续又有他人前来的皇榜处,沉声道:“这事就算不发生,我也会让它发生。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我的夫君是实至名归,容不得这些小人恶意揣测。” 柳臣唇畔扬起的笑意更甚,十指相扣间,更贴紧了几分。 回柳府之时,江扶风从飞鸽之处取下信件,拈着信展开来,对柳臣道:“兖州来信,程遂安已是从知府处得来了睿王此前与前任知府利益来往的信件。” “哦?这兖州知府竟还能够留下来证据?”柳臣正望着案上秦夫人送来的药若有所思,那药雾氤氲间,他总觉得闻着其味不太对劲。 “程遂安说,兖州知府也是相当谨慎,他伪造了信件由着睿王亲信前来毁掉,自己留下了有着睿王府王印的真信件藏于梁上,这才得以瞒天过海,未被睿王察觉。”江扶风却是联想起吏部考语里,对这知府评价的“事事细微”。 柳臣拿起汤匙,吹散着热气,“不过今日我闲步街头时,倒是听兖州那边屡屡传来睿王厚待于民的消息。” “睿王巴不得把这些消息传入皇上的耳朵里呢。晋王那边,应当也是准备妥当了吧?”江扶风把密信放于烛上,由着火舌焚尽。 “晋王的眼线打探到,兖州前任知府曾住有一师爷,在其伏罪后第一时间便逃了。但据眼线传信,那师爷至今还未离开兖州,估计是凭着自己对于兖州的熟悉藏了身,又以为朝廷觉得他逃往了别处,才心安理得地待在了兖州。”柳臣说着,而见江扶风步步趋近,他又再放下了汤匙。 “越是危险的地方,越安全?这师爷倒是有趣,希望晋王的人手能够抓住这个人证吧。兖州流民案已是处置了这么久,师爷能在逃数月,想必也是有些本事的。” 江扶风自然而然地坐在了柳臣身侧,见柳臣不时目光游移在那案处的药上,便奇道:“这是那会使你身体虚弱的药吗?我问过大夫,他说这药你最好也要少用,毕竟是药三分毒。你若是长期服用,指不定以后都养不回来了。” “不…不是,这药是母亲处的丫鬟送过来的。”柳臣答着,几番微张的唇似是欲言又止,但犹疑间还是未言。 “那应是给你补身体用的,快趁热喝了吧。”江扶风已是提着那汤匙喂向柳臣,柳臣望着她又颇为配合地喝了去。 而后江扶风眼见着碗底的药渣,准备唤来丫鬟撤去时,柳臣蓦地上前搂住了她,紧接着他口中之药便随之渡入了她嘴里。 苦涩之味入喉,她仍是不明之时,却是发觉——这药,不对劲。 下药 柳府内,窗处漏下的光微旋,探着两道交叠的身影。 彼时江扶风方端起碗欲往外走,却被柳臣揽过肩,她只听得他略有急促的呼吸似羽毛轻挠过她的耳畔,接着他便垂下面吻住了她的唇。 他口中含着的药液顷刻渡入了她嘴里,温热而苦涩的味道盘桓在整个口腔内,偏偏柳臣还抬手抚着她的面颊,迫使她仰着面,受着他喂来的药。 唇齿翕合间,他硬生生地让她也喝下了这药。 “唔……”饶是江扶风想发声问言,却也是只得咽下口中的药,始才在柳臣吻着的间隙发出支离破碎的语句,“柳臣…这是什么药?” 那药她明明只从柳臣口中喝得一口,却是已觉浑身燥热难耐。 慌忙之中,江扶风挥动的衣袖拂落案边的药碗,顿时破碎之声乍起,惹来门外的丫鬟赶忙入屋查看。 而见着屋内二人交颈相吻的模样,丫鬟陡然羞红了面匆匆退了出去,甚至还尤为明事理地替二人紧合上了门。 江扶风即便再不识药,此番也是知晓那案上放的是何药了。 她能察觉到柳臣紧拥着她,分外用力。随后她被他强压着抵身在案处,他欺身含着她的耳垂,连着戴着的耳珰一并被他轻咬着。 尚是春未过寒时,江扶风本就被风吹得有些冰凉的耳边,一霎与着柳臣噙着灼热的唇齿侵占,蓦地身子发软,加之药效逐步发作,连同她本欲与柳臣说着什么,也尽数抛掷脑后。 “夫人,夫人……”他呢喃着一声声唤着她,嗓音哑然。 她不知他此时究竟是否清醒,只是她后背倚靠的案台实在硌得她太过于难受,她便似哄般对双臂禁锢着她的柳臣道:“柳郎,我们换个地方,怎么样?” 江扶风抬眼见着柳臣的眼底迷离,仅余的一丝清明亦是在凝睇着她的面容里渐渐消散。正当她以为柳臣已是意识不清之时,她便觉身上一轻,柳臣搂着她的身抱起,步步走向了软榻处。 江扶风缓了一口气,即便此时她也不见得有多么舒坦,那药效将人的渴求放大了无数,明明将她往着朦胧模糊的界限往下拽去,却又刺激着她的感官越发敏锐。 头昏脑胀间,江扶风觉着心底似有一把火烤灼着,她欲灭烬并迎合着紧贴于柳臣身之时,却将这把火烧得愈来愈烈。 短促的喘息交炽在她喉间轻吟里,她微张着目,见着柳臣垂下的墨发掩着天光,隙间的光点映在他如玉的面上,那漆黑的眼仁儿恍有星尘散落,浓重的欲望尽彰其里。 接而薄汗搅着黏稠的气息,他湿热的吻落在她的面颊、颈处,与着往下探去的半敞襟间,修长的手指缓缓抚过她身处尽寸。不似素日里的温和如水,他动作间带着极深的占有欲,包绕着她的所有。 似一瞬从林间悠然越过而忽变疏狂的风,直直撞满她怀,却又不曾停歇半刻。 日落月升,皎皎之影落在榻边。江扶风猛地睁眼醒来之时,察觉竟已是至夜。 而她垂眼见着自己早已换了一身干净舒爽的衣衫,接而她侧过头望榻边探去时,柳臣已不在身旁。 外面传来几声女子哭啼之音,江扶风晃着仍有些昏沉的脑袋,揉了揉发酸的身体,顺手抓起榻边的外衫披上,趿着鞋便往外而去。 只见庭中府内上下一众家丁围着,一丫鬟跪在其间,那声音便是由她咽声而来。江扶风一眼认出那是服侍秦夫人的丫鬟,并一直深受秦氏信赖。 “夫人醒了?可有什么不适?”柳臣不知何时已来到她身旁,又解开了自己身上的外袍搭在江扶风身上。 江扶风摇摇头,捻着柳臣为她扣好的外袍,“这是发生了何事?” “夫人可还记得此前我中的毒?正是母亲身边的这位丫鬟下的。” 柳臣解释道,瞄了眼那正垂首发颤的丫鬟,“而今日母亲送来的补药,也是被她调换了药放于屋内。她原本计划是趁夫人今日去城中皇榜处不在府上,我留在家中服药,便可与府内的丫鬟发生苟且之事。待你回家,知悉此事后,哪怕知我非为心甘情愿,也会同我生出嫌隙。” 江扶风自是知晓,这种家丑若是发生了,即便届时想要尽力掩住,只怕也会被设计之人想方设法地往外扬。 柳臣续道:“但她未想到,我今日因担心夫人前去了皇榜处,回来时又同夫人走的后门,她便未察觉夫人也回府了。” 江扶风歪着头看向柳臣沉静的面,问道:“那你为何……要把那药也喂给我?” 只见柳臣勾起唇角,嗓音里压着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不是夫人你说的?” 江扶风:“……” 旋即柳臣微微低头,于她耳畔轻声说:“我是怕药效太过,夫人会承受不住,就也分给了夫人一些。” 他温温的鼻息扫过耳侧,江扶风霎时忆及他此前伏于案处,灼热的体温相接间,他吮着她耳垂的模样。一时江扶风又觉那药劲还未完全散去,连着拂面的清风亦变得滚烫。 “夫人饶命,夫人饶命……”那丫鬟口中悲声向秦氏喊着。 “你做出了此等害人之事,要让我如何饶你?”秦氏面色尤寒。 而见丫鬟连连解释着,音调里皆是哭腔,“婢子,婢子一时鬼迷心窍,自小仰慕少爷而生了非分之想,所以才误入歧途……还望夫人可以开恩,看在我服侍夫人多年的份上,饶了我吧。” 秦氏闻言,眼中满是怒色,“你还敢提臣儿?如若不是看在你在府上多年,单是胆敢毒害臣儿一事我就早已将你处置了。” 江扶风倒是听着这话中的不对劲,同身侧的柳臣道:“她若是心悦于你,怎会给你下‘暗根生’?” “嗯,她应当是一早便被人收买了,如今编造些博同情的谎言以便脱身罢了。”柳臣颔首之时,又问向她,“夫人以为,该如何处置?” 江扶风审视着那丫鬟跪地求饶的模样,半刻后便有了主意,“倒不如放她出府去,顺势可查出暗中指使她的人是谁。” “我与夫人不谋而合。” 柳臣捏了捏她的手,随后携着她往庭中走去,温润的声线言道:“母亲,把她逐出柳府吧。夫人前些时日才至睿山金光寺拜佛,为臣儿的身体祈福,此时宜万事积德,动不得杀念。” 秦氏平复着心头的情绪,睨了眼丫鬟,良久才定然道:“看在臣儿身体无恙的份上,我便饶你一命。即日起,逐出柳府。” 丫鬟当即感激涕零地跪着往前了几分,连连说道:“谢过夫人,谢过少爷——” 而江扶风却见她眼神始终飘忽至柳臣身处,便见月影之下,那袖中似是有着银光闪烁。她刻不容缓地拉着柳臣的衣袖便往旁处推去,“柳郎小心!” 只一呼吸间,丫鬟已是持匕首刺来,毫不含糊地正对向了柳臣,惊得四周尖声阵阵。 刀尖映着寒光逼近,江扶风眼疾手快地解下外袍朝丫鬟头处蒙去。 便见那匕首虽是刺破了外袍,而持着匕首之人因被宽大的外袍猝不及防地遮住头,失了视野一时辨不清方向而扑了空。 待家丁反应过来,拥上前欲擎拿丫鬟时,他们掀开外袍一看,那丫鬟七窍流出黑血,已是没了气息。 被吓得不轻的秦夫人已是被下人搀扶着回了屋,而待家丁检查完毕那地上横死的丫鬟后,面向柳臣道:“少爷,她是服毒自尽的。” 江扶风步近那丫鬟的尸身,蹲身拾起掉落于地的匕首细看,那刃身处所刻的暗纹与睿山失火的刺客所持之刀,是为一致。 城门皇榜处,此间时辰已是人影稀稀。 陆恒一缓步走近,借着幽微的灯火望着那榜侧张贴试卷——正是此次会元柳臣所书。 那矍铄的目光反复在那字里行间中阅看,却是面色一滞,睁大了眼。随后他颤巍巍地伸出手,顺着所指之处一字一句地低声读着,眼底却是清泪浮现。 “义父难道不觉得,这柳臣所写文章中的字句,与着笔迹习惯,和当年夭折的小师弟很相像吗?” 一人的声音传来,陆恒一回头看去,陆悯思步步走近皇榜,笑得诡异。 陆恒一见着来人,敛了心神,神情顿然变冷,“丞相大人怕是认错人了,我与你并无半点关系。” “柳臣,字行尘,年二十四。去年乡试之前,他都因病深居柳府,少与人打交道。故而您不曾知晓这位如今连中两元而出了名的大才子,或许您就算知晓了,也只是当他的字与小师弟的名恰巧重合。” 陆悯思说着,似是在证实陆恒一的猜测一般,他见着陆恒一苍颜之上,情绪来回变换着。 “您总说我玩弄人心,心术不正,甚至与我断绝关系。那这皇榜处高为榜首的柳臣,为着仕途安顺,欺瞒了您十余年,您也能够忍受?” 陆悯思沉着有力地逼问着眼前人,话中带了几分不忿。 木牌 翌日,江扶风听闻,陆恒一老先生失踪了。 彼时江扶风立于庭院,望着天边晦然之色,阴云聚沉,似有雨欲倾。 接着身后的脚步声渐近,与着清润的嗓音携风而来,“我已是在扶摇书斋同大家说,老先生近来遇着故旧,一道远游去了,不日便归。希望能够暂时压住消息吧。” 江扶风回身看向柳臣,她又再瞄了眼昏昏的天光,眼底尽是忧色,“可老先生亦未回素日里隐居的竹林。柳郎,我总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微不可闻的叹息声拂过耳畔,柳臣揽过她的肩,安抚道:“夫人先别急,以先生的才智,即便当真遇着了危险,定也能够化险为夷。” 不多时,一暗线匆匆而来,朝江扶风叩首禀道:“少主,陆恒一先生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城中皇榜处。先生彻夜未归,之后便断了踪迹。但据城门守卫言,先生并未出城,应当仍在城中。” 江扶风察觉柳臣身形一颤,旋即道不尽的种种情绪浮于他眼中。 待江扶风屏退暗线,她握住那衣袖下的宽大手掌,“柳郎,你是在担心……” 柳臣颔首,他敛着的目中掩着起伏的波澜,“嗯,老先生若在皇榜处见着了我的答卷,想来必会对我起疑心。我的笔迹习性,言辞偏好,老先生最为熟悉不过了……” 江扶风轻声慰道:“以老先生的脾性,他若是知道你还活着,只会对此感到欣慰。昔日的得意门生不仅还在,还连中两元,又怎会再去计较多年前迫不得已的欺瞒呢?” 眼见着暮色将至,家丁却来传报,“少爷,府外有位客人,说想见夫人。” 江扶风至府门前时,便见江父一人踱步于阶处。 继而她蹙起眉,敷衍着行了一礼,对着江父道:“父亲,我早前便说了,我不会帮江黎的。您请回吧。” 她委实对江父没什么好感,连着那唤出的父亲二字亦是从牙缝间挤出来的言语。原本今日在陆恒一先生失踪一事上她便觉心烦意乱,偏偏江父还挑此时辰登门拜访。 江父急忙解释道:“小扶,我是为了你娘来的。” 江扶风本是在拂袖欲离去之间,而听闻江父口中之言,她抬眸望向身侧的柳臣,柳臣以眼神示意,江扶风转念间还是邀了江父入府。 正堂内,江父端着茶盅,叙述着往事,那言语里还带了几分悔恨,“时琢当年,在知晓我与你小娘一事后,便不再与我同居一屋,以好生抚养你为由,搬去了后院。她自始至终都不曾怨过我一句,连着后来走的时候也悄无声息。” 江扶风对其怀憾的模样分毫未动容,她捏着茶盖慢悠悠地撇着盏中茶末,“所以父亲可有查到什么?” “你娘所居的那间屋子,这十一年来我不曾动过,也未进去睹物思人。那日你提及你娘死因,我回府后不知不觉就走到了那里,然后发现了这个。” 江父说着,从怀里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木牌。江扶风朝他手中看去,瞧着那木牌其上一角被火灼得发黑,依稀可见未烬的墨字所写是为祈福之语。 随后江扶风接过木牌细看,在她的所知里,此等木牌是出自睿山的金光寺。前去寺中的一些人会于僧人处求得木牌写下祈愿,与她为柳臣求平安扣是差不多的行径。 江父垂眼看着木牌,续道:“你娘走后的遗物都有些什么,我大抵都清楚。唯独这个木牌,我从未见过。它像是你娘走后,被人有意放置在她屋内的。且时琢生前很少前往金光寺,这木牌亦不像是她之物。” 母亲与金光寺的渊源定是有的,只是江扶风一时还未查清。但从那木牌上浑然遒劲的字迹来看,并非出自母亲之手。想来江父根本不记得母亲的字了,不过是凭着他以为的事实误打误撞猜测而来。 而江扶风指腹摩挲那看上去已有些许年头的木牌,却是感觉那侧边有着难察的凹刻痕迹,似是特意刻了什么字。 江父见她低眉沉思的模样,又道:“小扶,你出嫁之时走得急,回门那日也只是和你夫君寒暄了几句便离开了。为父今日来,想请你回江家一趟,把你娘的遗物再整理一番,说不定还能找到别的什么。” 纵是江父语调恳切,江扶风犹疑之下,迟迟未应。 “我同夫人一道前去吧。”柳臣提议道。 接而江扶风思忖间定了主意,她抬眼定定地望着江父,“我有一个要求,母亲的遗物,全部交由我保管并带走。” “可以。”不料江父答应得分外爽快。 随即江扶风捏着柳臣指尖,“柳郎,我先去江家,你等我回来。” 而动身赴往江家之前,江扶风步入伙房,取了少许面粉,细细洒抹在了木牌侧边有着阴刻痕迹之处。 半刻后,随着她以指腹用力拭净侧边的面粉,那凹痕勾勒出白色的字迹。虽是因年岁有所磨损,但江扶风辨认之下,依旧认出了所刻内容: “他时脱便微之过,百转千回只自怜。” 江扶风记得,此句出自一写有情人分别而恋情不得善终的诗。此句大意便是“或许纵有一日你我相逢,唯有难言之念想回转于肠,徒留叹息。” 如此情意悱恻的诗句,究竟是何人留在母亲的旧居?心生疑窦而不得解之际,江扶风晃眼见着那底部还有着极小的二字,险些被她忽略——天目。 微蒙云间,江扶风怀揣着种种疑问至了江家,顾不及江黎与黎小娘的怪异目光,她直奔后院母亲曾住之所而去。 屋门推开之时,仍有呛人的灰尘迎面。烛火点燃,视野乍然复明,江扶风凭着原主留存的记忆,于屋内信步寻探了起来。 杨时琢死后的十年里,原主生性怯懦,一直缩在这间屋内少有外出,故而对屋内陈设极为熟悉。直至大婚当日此屋被江黎带着家丁翻箱倒柜,江扶风临走前草草收拾了一番,如今倒也还留有那日的模样。 但江扶风想不明白,若是杨时琢与天目二人情投意合,为何她会忽然下嫁至江家。且江扶风知晓的是,杨时琢为江父争得官职后便深居简出,根本不曾与他人私会。 故而江扶风猜测,即便杨时琢与天目曾有一段过往,应当也是在杨时琢嫁人之前。 只是据江父言,木牌是在杨时琢死后出现的,也就是说,如今天目仍有可能还活着。 她掌着烛台,一点点理着母亲的遗物,那发锈的妆奁里,一些金银玉饰积满了灰。黎小娘与江黎再仗着江父放肆,也不敢抢夺杨时琢的贴身遗物,故而妆奁里的东西还算完整。 但很快江扶风便发现了疑点,这些首饰极为华贵,似是出嫁时才会佩戴之物,她翻来覆去之时,小指不经意间勾到了什么暗匣。 江扶风拉开暗匣,其里的机关已是因朽掉而裂开。借着幽微的灯火里,她见着那匣中红布包着一对耳坠与一支玉簪,而她反复回想之时,发觉杨时琢从未佩戴过。仿若这耳坠与玉簪便是被她珍藏在这暗匣里多年,依旧完好如新。 忽而风起,窗外的雨声渐骤,紧接着江扶风手里的烛火霎时明灭,身后似有轻微的响动传来,江扶风当即回过头,“什么人?” 而除却野风穿过帘幔的响动再无其他,随着夜中银桠浮现,白光乍亮,她见着那门不知何时被关上了。 江扶风移步走近门处,察觉是为风从窗处灌入而阖上了门。而她发现此前听着的响动却离她越来越近,似紧锣密鼓般朝她而来。 “轰——” 雷鸣间,雨声不绝,烈风挑弄着破败的窗棂。闪电再度照面,江扶风已是看清了屋中落下的一道影子。 屏风后,一人欣长的身形被电光描摹而出,他端正地站在其间,不动声色。 “丞相大人,您什么时候得来的癖好,喜欢装神弄鬼?”江扶风虽是这般问着,却是不着痕迹地往门处靠近。在这昏暗之中,视野受限,谁知晓他又在暗中布置了什么? “这难道不是前些日子,江少主于谢家的爱好吗?我当江少主也会为我的出现而感到惊喜的,不想竟是如此平淡。”陆悯思现出身来,此番夜色浓重,他的眉眼被时亮的白光抹得阴沉。 “丞相大人真会说笑。不过您夜半来访家母故居,似乎不太是时候。”江扶风已是摸着了屋门的门闩,一面静待着陆悯思回答。 江扶风听得极低的笑声从前处而来,只见陆悯思拿出一羊皮卷扬了扬,“关于这其里的图样,不知江少主可否为我解惑一二?” “原来我的东西是你窃了去。”虽是知晓他手中羊皮卷为假,但江扶风依旧装模作样地怒声说着。 随后她摸着门闩欲推门之时,惊觉屋门外部已是被人锁住,难推半分。 “江少主,别白费力气了。” 陆悯思趋近间,笑得诡异,他缓声说着,“陆恒一,现在在我手上。” 天目 夜雨不绝,雷声轰鸣,冷风尽数撞入窗前。 银色的细闪不时照明的旧居里,江扶风自知已是落入了陆悯思提前设好的陷阱里,反是镇静了下来。她松开握着门闩的手,望着陆悯思不咸不淡道:“老先生即便与你断绝了关系,他也是养你育你之人,你怎可做出这样的事?” 陆悯思挑了挑眉,“江少主,你也别急着给我定罪,我只是把先生请到我府上做客而已。因为谈聊旧事一时忘了时间,所以住在了我府上未归。” 眼见着陆悯思大方承认了陆恒一的去向,江扶风此前提着的心亦落下,至少老先生应是安然无恙。 “所以丞相大人是想用老先生来要挟我图样之事么?”江扶风又再瞥了眼他手中的羊皮卷,沉吟半刻, 她眨着眼,作出一副毫不知情的诧异模样,“这上面所绘制的图样……分明就只是江家宅邸的图样啊。我实在不明白,丞相大人要我说什么。” 陆悯思听罢眉心紧聚,“这是你母亲留下的东西,你怎可能不知?” “丞相大人洞悉一切,难道不知母亲生前并未给我留下什么,连着这羊皮卷也是我偶然得到的么?” 江扶风沉声说着,她瞧着陆悯思似是极为在意此物的神色,“不过我倒是好奇,大人不惜雇人来我书斋抢得这羊皮卷,难不成大人知晓这里面关联的隐秘?” “正是不知晓,才会来问你。江少主,我劝你还是少套我的话,有些事知道的越多,反而不好。” 陆悯思将羊皮卷收好,他双目紧盯着江扶风良久,审视的目光反复打量着江扶风,确认她是真的不知晓这其中隐秘后,他始才复了平日里所持的儒雅模样。 随后江扶风从容地走至案前,拂拭着上面的灰尘,举止间尤为随意,“如今大人问也问完了,时辰亦不早了,大人还是请回吧。这里毕竟是母亲故居,我不想在此扰她的清净。” 陆悯思瞄了眼窗外势头仍盛的风雨,讽笑道:“确实该回去了。” “不过,我今日来的这一趟,可不是白来的——” 陆悯思话音方落,江扶风便觉眼皮忽变沉重,连着视野渐渐模糊。 江扶风心头一凛,她是什么时候中了陆悯思的计?旋即她抬眼看着眼前半敞的窗扉,泼天的夜色封住了所有路,她费力把着窗柩欲往外逃去,却是踉跄着猛然撞在了窗棂处。 额角的疼痛加剧着混沌之感,依稀还有着鲜血杂糅着雨水的气息,随后她便失去了意识。 昏沉之中,江扶风不知睡了多久,她睁眼适应着光线之时,便见自己身处一陌生之地。此处居室修饰雅致,宽敞的屋内,所有的门窗却是紧闭,一并锢住了外面的天光,难窥半分。 而额角的伤口拉扯的痛感让她思绪慢慢回转,若是她猜得不错,昨日江父受陆悯思之意,借由整理母亲遗物把她骗至了江家,她这才被陆悯思带到了此地。 不多时,屋门被推开的声响传来,江扶风便见着陆悯思跨入门槛,接而她起身下榻看向泰然走来之人,“丞相大人,你把当朝官员软禁于自己府内,这般做恐怕不妥吧?” “也得要有人找到证据才是。” 陆悯思扬唇笑着,他把玩着手里的玉扇,语调轻缓,“江家会对外、对行尘说,你因流连亡母故居而伤及心神病倒,留在了江家休养,暂不见人。我甚至还帮你早朝告了假,是不是很贴心?” “丞相大人真是贴心,贴得我心肝疼。”江扶风咬牙切齿地嘲道,陆悯思亦不理会她的阴阳怪气,兀自走至桌边提壶倒着茶,还往她的方向挪来一杯。 江扶风睨着茶盏里的清幽之色,“现下我已经身陷囹圄,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设计我前来了吧?” 陆悯思捏着茶盏,问道:“你可知一人,名为‘天目’?” 听到这个名字,江扶风压住心头的惊色,面无表情道:“不知。” 而令她有些意外的是,陆悯思却是没有隐瞒的意思,“此人好些年没有出现过了,却是在你母亲房中留下了那块木牌,说明他至今仍在京中。你只需乖乖配合我,引此人现身,我自会放你离开。” “我与这天目素不相识,你拿我来挟持他出现,恐怕难以见效吧?” 江扶风暗自猜着陆悯思与这天目之间的纠葛,回想起陆悯思的为人,难不成天目有着能够影响陆悯思利益之物?这才使得陆悯思尤为在意母亲的往事。 “不,你是师妹的女儿,他一定会现身。”陆悯思答得确然,让江扶风也不知他究竟何来的笃定。 “所以这天目是何人?”江扶风奇问,眼下她对于天目掌控的信息还是太过于少了,若是能知晓真名,还可以让系统检测一番。 陆悯思悠悠地呡着茶,“简而言之,就是当初师妹未嫁人前的倾慕者,师妹也曾对其垂过青眼。只是师妹嫁入江家后,此人就杳无踪迹了。我怀疑他的真实身份定是个举足轻重之人,否则不会消失得那么干净。” “丞相大人居于高位,那天目若是举足轻重,大人怎会不认得?”江扶风驳道。 “人天生就是喜欢演戏的,谁知道身边之人戴着什么样的面具做戏?”陆悯思眼里就是玩弄的讥笑,“就连当初江少主在牢房里的时候,不也同我做了场戏?” 江扶风干笑了两声,“大人不计小女子之嫌,小女子佩服。” “我当初就已经把话敞明了,江少主选择了行尘而没选择我,那么将来之失,便是当日之择而成,这是你的事,不是我的。只要不影响我的仕途和利益,我是懒于来和江少主作对的。”陆悯思不以为意地说着,江扶风却察觉他今日比从前好说话很多。 故而江扶风再试探着问道:“那陆恒一老先生呢?他尚在民间,无半点官职,你又何必将他藏于府中?” 她却见着陆悯思面色掠过一丝不悦,接着便听他冷声道:“我只是想瞧瞧,他知晓行尘就是他缅怀多年的小师弟,被欺瞒了多年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宿主,还有两日便是殿试了,殿试完毕后,所有进士的官职选配,皆需要你面试后编写考语作标准。若是届时你不能从丞相府逃出,恐怕就要错过此次人才了,这可是重要时机。】系统提醒道。 江扶风指尖敲着桌,“我昨夜至江家时留了暗线给柳臣传递消息,此时他应当已是知晓我的处境了。” 京郊一山林处,林荫繁盛而蔽日,杳无人音的荒野里,唯有飞鸟不时穿过林稍的动静。 彼时柳臣捏着一封密信,立身于一草屋前。他紧皱着眉,不时踱步于中,他瞄着天色,似是心底焦灼,又不时抬眸探着前路。 半晌后,一人从暗影里现出身来,他浑身裹得严实,不漏半分,连着所言的嗓音亦是压得刻意,“柳公子,久等了。” 柳臣打量着眼前的神秘人,摊开手心里的密信,踌躇着问道:“这封落款‘天目’之信,便是阁下所写吗?” “在下正是天目。” 神秘人答得利落,接而他看着柳臣若有所思的面色,续道:“柳公子,我知晓你不信任我。我十余年前与当朝丞相陆悯思有过牵连,此后我为避祸隐世多年,如今他用时琢的女儿来威胁于我,我不得不现身。” 忧虑之色现于眸中,柳臣紧紧攥着袖口,“陆悯思心思深沉难测,扶风在他手上,我当然不放心。” 神秘人点点头,“你我虽是各有目的,但所对的目标一致,所以我才写信于你,提出合作。” “可既是时隔多年,他为何还揪着你不放?陆悯思眼里向来只有前处利益,不是过于纠结前尘之人。”柳臣仍有犹疑,他直直问道。 神秘人背手立在林中深青里,他仰面望着飘落的叶,好一会儿才搭了柳臣的话,“也许是因为时琢呢?” 柳臣一惊,他翕合的唇微颤着,目光里尽是难以置信,“师姐?师姐已是故去……难道师姐之死,和陆悯思有关系?” 神秘人摇摇头,他背对着柳臣,嗓音里带了些许怅然,“不,时琢是自缢的。” “不可能。师姐的为人我是清楚的,她心胸开阔,待人随和,从不与世事较劲,如何会选择自缢?”柳臣当即否了他的话,这么久以来,江扶风与他固执追求着杨时琢的死因真相,如今换来旁人轻飘飘的一句自缢而亡,他如何能接受? “落红不是无情物……”神秘人低声吟说着,似是自语喃喃,随后他抬手朝着旁处绽得正美的花欲抚去,却又将手顿在了半空。 叹息声越过山风,神秘人垂下手臂转过身来,他望着柳臣,“她是被逼的。时琢想要守住的东西,只有在她死后才能保住。如果我这般说,你能够明白吗?” 逃离 已至殿试之日,而江扶风仍困于陆悯思手中。 屋内,江扶风若有所思地望着铜镜,那粗粝的镜面映着她的容颜,额角处褐色的痂纵于碎发间。旋即她抬起手抓起镜边,猛地往下一掷。 “咣当——” 铜镜霎时被摔成几块碎片,晃着屋内昏昏的光线。 接而紧闭的屋门被推开,一丫鬟与着两侍卫步入,江扶风睨着地上的锋利的碎片,瞥了眼略有紧张的三人,哂笑道:“不好意思,方才不慎将镜摔着了。” 话毕江扶风蹲下身便要徒手收拾着那铜镜碎片,丫鬟急忙步近,“大人,由我来吧。丞相大人交代过了,您在此处安心养伤便是。” 江扶风视线余光见着不远处杵着的俩侍卫面面相觑了半刻,随后又再退回了屋门前把守,并带好了门。而她见着丫鬟正垂面捏着绢帕,跪在旁侧心无旁骛地拾着碎碴子,她悄声抚着袖中藏好的铁皮粉奁。 紧接着江扶风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丫鬟的嘴,另只手握着的铁奁陡然砸在了其后劲处。只见丫鬟还未发出声,便已是被江扶风砸晕了过去。 江扶风踮手踮脚地搀起丫鬟至榻处,低声叹了口气,“抱歉,迫不得已,得罪了。” 不多时,江扶风换上丫鬟的衣衫,仿照着发髻理了理,捂着那绢帕包着的碎片抚上了门。她按捺住加速的心跳,用力推开了屋门,旋即她俯首捏着绢帕往屋外的庭中碎步走了去。 今日殿试,陆悯思此时正于金殿之上,是她离开此地的绝佳时期。 “等等——”身后的侍卫忽出声叫住了她,江扶风顿下步,手心里攥紧了汗,胸腔里扑通的心脏一瞬骤停。 若是她冒着暴露的危险直直从这里硬闯逃出去,以她不熟悉地界与体力的劣势,定是还会被侍卫抓回来。 “你去伙房给陆恒一先生送些吃的,今日丞相大人要晚些才过来。”侍卫问道。 江扶风稍缓了神,她掐着嗓音,细声答言,“婢子明白……” 而她方往前处走之时,侍卫又道:“伙房在另一边,你去那里做什么?” 江扶风绷着身,有些僵硬地微侧了侧,将怀里包着碎片的绢帕示于后处面带疑色的侍卫看,“婢子去将这些会伤人的东西处理掉,若是丞相大人晚归之时不慎踩着就不好了。” 好在侍卫未多怀疑,只是挥了挥手,“赶紧去吧。” 江扶风始才快步离开侍卫的视线,而她于此处晃悠之间发觉,这里非是丞相府,应是京中某处不起眼的宅邸。难怪陆悯思胸有成竹,不怕她被人发现。 不过正是如此,此处守卫反倒没有丞相府森严,有利于江扶风探查陆恒一所在之地。 半晌后,江扶风绕进一青竹小院,高直而茂的竹掩着亭台。竹叶飘拂间,一苍老的背影独坐池边,其后散乱的书稿遍地,依稀可见纸稿上的字迹渐而狂劲,与那静坐的身影分外不容。 “我说过了,我是不会吃的,请回吧。”陆恒一未转过身,只是听着江扶风的脚步,缓缓说道。 “先生,是我。”江扶风唤着陆恒一,一面朝其作揖。 陆恒一回身望着江扶风,眼中怒色突现,他声线蓦地沉道:“他竟把你也软禁在了此处?” 江扶风点点头,她环顾着暂无来人的四处,低声道:“此地不宜久留,先生快同我离开这里。” 而陆恒一岿然不动,并未有想要离开的意思,“好孩子,你走吧。我老了,你带着我逃出去并不容易。” 他目光悠长,哑着声道:“行尘还活着,你也继承了你娘的风骨,我陆恒一没有遗憾了。唯独那逆子……欲把我困于此处至死,才肯罢休。” 江扶风一时不知作何劝解,她望着满院葱郁的竹,联想起陆恒一隐居之地,“先生喜竹,他便将先生安排至此地居住。” “你瞧那里。”陆恒一抬手指着前处转角。 江扶风循着陆恒一所指方向看去,便见远处的竹尽被拦腰截断,地上枯败的竹身凌乱不堪,与着春色隔绝。 毁人所喜,当真是陆悯思之行。 陆恒一落寞的声音徐徐而来,“我虽是与他断绝了关系多年,但如今他成这番模样,也有我教之过……” 丞相府内,陆悯思瞥了眼座下的柳臣,淡淡道:“行尘,你不惜以状元之身于皇上处请旨也要来我丞相府,为的什么难道我不清楚吗?” 柳臣兀自拨弄着桌边的摆件,嗓音里听不出分毫情绪,“这么多年了,丞相大人依旧喜欢夺人所爱。” 陆悯思勾唇笑得恣意,“巧了,本人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喜欢夺人所爱。” “你难道不觉得,看着别人得不到的样子,心里特别松快吗?” 陆悯思的语调似是着了魔,而后他看着柳臣波澜不惊的面,“哦我忘了,如今你的心头好在我手里,你便是那得不到之人,是没法体会到我的感受的。” 柳臣始终未抬眼,“我没有丞相大人的这般癖好,自是体会不了。” 陆悯思起身趋近于他,“行尘,只要你放弃仕途,我就把江扶风还给你,如何?” 柳臣晃眼见着来人置下的影,动作一顿。他扬起面望着陆悯思,漆黑的眼仁儿静如平湖,并未言语。 “仕途和妻子,哪个重要?”陆悯思夺过柳臣手中之物搁于一边,他俯身逼问着柳臣,神色间淀着几分阴沉,“嗯?你选哪个?” 柳臣把着袖,沉声道:“陆悯思,难道我放弃了仕途,你就不会针对我和扶风了么?收起你那玩弄人心的把戏。” 陆悯思蔑笑了一声,嫌恶之色从眼底一掠而过,“行尘啊,你就总是自命清高,作出这般模样,真是让人看得生厌。” 柳臣亦不恼,他端起茶盏,轻吹着热气,又听陆悯思道:“你如今还在我府上镇静地喝着茶,其实已经暗中派人查我的府邸了对不对?” 故而他幽幽答言:“私自软禁朝中官员,可是大罪。” 陆悯思嗤笑着,“我说行尘,这些年你读书读傻了吧?我怎么会让你抓着把柄呢?” 柳臣侧过头,看着门外的天色,一抹暗影悄然浮现,又转瞬不见。他站起身理了理衣衫,“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一步。” 待柳臣走后,陆悯思敛了面色独坐堂上似是沉思,其手下入内禀道:“大人,柳臣确实回柳府去了。” “不,他一定又是故作样子,他怎么会找得到那里……”陆悯思微声自语着,随后他唤来侍从披了件黑袍,语气促然,“一定是调虎离山。天目……他找到了天目。” 京城某宅邸处。 江扶风正劝慰着陆恒一,却是听得院外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靠近,而后陆悯思的身影从诸多侍卫里现出,“我还真是低估你了,江少主。” “放她离开这里……我与你的恩怨,切莫牵连他人。”陆恒一望着陆悯思说道,江扶风已是察觉老先生几近虚弱无力,意识游离于昏迷的边缘。 “只今只道只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 一突兀的嗓音乍然传来,院中一众寻声半刻未见其影,随即江扶风在那池边屋檐之上见着了说话之人,是为一身着黑袍,面戴面具之人。 “天目?你终于现身了。”陆悯思目光沉沉地看着檐上坐立的神秘人。 “这不是要多谢丞相大人引路?此处宅邸,可真是让我好找啊。”神秘人轻笑着从檐处纵身一跃落了地,“想必行尘带来的官兵也在门外了,陆悯思,你应该最清楚眼下该如何做,方能顾全大局了。” 陆悯思恨目盯着神秘人,捏紧的拳颤着,随后道来的四字似是从牙缝里而出,“放他们走。” 而后江扶风搀扶着陆恒一,往院外而去,她不时端详着身旁被唤作天目的神秘人,却是还未开口就听其言,“小姑娘,做好你的事,其他的别多问。” “呃,小姑娘?”江扶风一时噎住。 “我虚长你娘几岁,你不是小姑娘是什么?”神秘人笑道,又从袖中拿出一支玉簪和一对耳坠,恰是江扶风那夜在母亲故居所见,“喏,这是我曾送给你娘的。如今,算得上物归原主吧。” 江扶风正欲言时,柳臣已是走近,并命人将几日未食的老先生带上了马车。他情意切切地端详着江扶风,抬手撇开她额角的碎发,露出伤痂,“夫人受苦了。” 江扶风抿唇笑着摇了摇头,岔开了话,“今日的殿试如何?” “我当时想着,我无论如何都要同皇上讨一道去丞相府的旨意,所以就拿下了状元。”柳臣拉着她的手,轻描淡写地带过了这其中艰辛。 而身旁神秘人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江扶风暗自盘算着时日,“睿王和侯爷他们快回京了吧?” 黄昏欲晚,霞色照面间,柳臣颔首:“我正好有一事要与夫人说。晋王那边跟着的那位师爷,失踪了。” 相争 兖州一事毕。睿王回京之时,阵势尤盛,京中百姓纷纷闻声赶来,为一睹睿王风姿。 这些时日里江扶风听闻,兖州时有相传睿王躬身亲民之言,所查之处,无论大小乡里,皆官风清廉,民风淳朴,为兖州的官治安民作出极大贡献。 城门处,拥在街处两侧的百姓沸沸扬扬,尽伸长脖子望着进城的车马。 “欸,没想到从前这般高高在上的王爷,竟然真的会为我们小老百姓奔波。”一书生雀跃其间,朝旁的围看之人说道。 旁人注视着街心缓行的车列点点头,“上次睿王的手下犯错,他还写了罪己书昭天下,可见其人品。” 书生眼底流露出崇敬,“这么对比之下,睿王似乎比晋王要更胜一筹啊……虽说早些年晋王礼贤下士的名声犹在,但近年晋王除了助力扶摇书斋,资助流民回兖州以外,好像并没什么大动作。” 旁人闻言面色一变,连忙捂住了书生还欲往下说去的嘴,低声道:“嘘——慎言,慎言……此等皇家贵胄之事,岂能有我等妄言?两位王爷成年十余年来,宫中未曾有过立太子之说,这只能是皇上有意为之,可容不得他人置喙。” 晋王府内,隔绝城中喧嚣的正堂处,茶清风静,江扶风与柳臣随晋王接待风尘仆仆而归的程侯。 彼时晋王扶起作礼的程侯,“侯爷数日劳神动心,辛苦了。” 程侯旋即入了座,谦逊道:“殿下哪里的话,不过是四处走动松松筋骨,为殿下分忧罢了。” 接而他瞄了眼门外的迷蒙天光,“如今睿王正是气势正嚣之时,朝野上下无不对他赞许有加。殿下近来,怕是受了不少比对的贬言吧?” 晋王淡然笑着,“本王自是不会在乎那些闲言碎语,百年之后自有史家评说,我何苦为了一些不相干的声音而心生烦扰?” 江扶风暗自佩服着晋王的心胸气度,接而便听柳臣谨然分析道:“陛下多年未立储,其中缘由诸位朝臣猜测数年而不得知。如今殿下隐势蛰伏,表面看似不及多年前与睿王的旗鼓相当,却正是向陛下提及立储一事的好时机,以探陛下的意思。” 程侯抿着茶,“可若是陛下见着睿王势头正盛,顺水推舟将睿王立了储,该如何做?” 江扶风将柳臣的用意看得分明,朝程侯解释道:“党争之势既已维持了十年,陛下尚未迟暮,断没有在此时打破平衡立储之理。如今重提立储一事,一来是欲看陛下对立储的心思,二来是相当于提醒陛下,如今两王争储的局面已稍有失衡,需要他来从中把控。” “论出身,我与五哥皆是庶出,甚至同养于皇后娘娘之下,并不相差;论政绩,这十年来父皇让我与五哥插手朝政,向来是各分一帜。父皇持衡多年,近来我刻意式微,若是还不能从中前进,只怕会被五哥抓着机会打压了。”晋王缓声说道,面色凝重。 皇宫,致明殿内,皇帝正坐高位,翻阅着案上齐放的奏折,其下几位朝臣杵立,静听着皇帝所言。 “近来朕这里好些奏折,皆是言于朕,东宫之位如何干系到社稷之本,劝朕早日立储。不少人觉得,睿王参政十余年,颇有未来储君典范,朕应当以社稷为重,立睿王为太子。” 其中一位朝臣当即躬身述道:“今睿王殿下贤名在外,又有兴兖州吏治之功,虽有小过小节而敢于昭罪天下,实乃君子气量。观之睿王殿下本人,更是识大体,具慧根,体恤民情心怀大爱。故而臣等以为,睿王殿下是为储君之选。” 皇帝不置可否,转而问着另旁的陆悯思,“陆爱卿,你觉得呢?” 陆悯思沉吟半刻,“陛下登基这数年来,本朝强兴而未有外患,正是旭日东升时,未顾及皇储之事也是情理之中。而如今两位皇子珠联璧合,皆是我朝栋梁。陛下深宠多年,两位皇子亦效力朝廷作出不少贡献,储君人选,还需陛下圣心裁决。” 殿内迟迟未有回音,皇帝放下手里的折子,良久才道:“此次睿王兖州之行,朕会嘉赏。” 听及皇帝未再言立储一事,其余朝臣皆不敢多言,随后户部侍郎秦路蓦地走上前拜道:“微臣有本上奏。” 秦路双手持着奏本递予了老太监,“臣查去年户部银两有所缺失,兖州所纳之税银与账目不合,故以为是前任知府贪赃枉法。而由于新任知府积务繁多,臣迟迟未能与其账目相合,直至此次睿王前去助知府清理,臣才理清了账。” 却听一旁的朝臣讽笑道:“你们户部的账,还要睿王殿下亲自为你们清算,可真是难为殿下了。” 秦路恍若未闻,续道:“兖州前任知府被捉拿时,一应赃款尽数入了户部。根据此次从睿王殿下处得来的账,原本是相合并无差错的。” 皇帝正翻看着奏本,问道:“既是没有差错,秦爱卿为何上奏?” 秦路字句铿锵,尤为有力,声响回荡于殿内,“但微臣得来了另一个账本,其上还有睿王府王印加持,因此只得具本上奏陛下,还请陛下定夺。” 此番皇帝已是阅看完了奏本,他皱起眉,“秦爱卿,此事可还有其他证据?” “兖州前任知府府上曾有一师爷,丑事败露后便逃了。前些日子殿试,有一学子名为李成书,他抓着那师爷入了京,在皇宫门前与守卫争执许久,缘是他欲趁殿试将那师爷带进宫昭罪行。恰逢我与刑部尚书路过,了解来龙去脉后便将师爷扣押在了刑部。” 秦路详然说着,此前嘲他的官员亦是明白了来龙去脉,顿时微红着脸未敢吱声。 而秦路再一拜身,“此事关乎睿王殿下,故而刑部未得全证据前没敢声张,臣得来账目后彻夜清算了一番,始才进宫上奏。” 皇帝捏着奏本的手极紧,阴晴难定的目光落于殿中,随后他沉声道:“来人,宣睿王进宫。” 扶摇书斋。枝影婆娑,覆于白墙边,往来才子或捧书而论,或悉心听教。 江扶风正接待着从宫中而来的秦路,彼时秦路环顾着四处,受其氛围,面上带了几分感慨:“多年未踏足过扶摇书斋,如今置身其中,还真是另有一番感觉。” 江扶风作出请的姿势,笑吟吟道:“秦大人说笑了,这里不过是天下勤学之人所在之处罢了。” 秦路的目光中尽是向往,“比起那宫墙里的风云,与宫墙外的喧嚣,此处才是最为修身之所啊。” 而后他语调忽变轻快,两眼弯成弧形,“若是日后我辞官隐退了,江大人可会给老秦我留个书斋的位置,让我在这里养老?” 江扶风已是带着他进了屋,见他面目中显露的真切,答道:“秦大人若是想,扶摇书斋的大门永远为您敞开。” 屋内,江扶风为秦路斟着茶,接着听他说道:“此次户部账目的事情,还多亏了江大人提供给我的此前兖州前任知府与睿王来往的书信。否则他日若被人查出漏洞来,户部责无旁贷。” 江扶风摇摇头,“我只是将东西给了秦大人,此事全凭秦大人整理完后一并上奏陛下。” 秦路握着茶盏,“登高易跌重,眼下陛下仍然分毫没有立储之心思,睿王无可再进,还未能因兖州之功劳得赏,便被掀出此前与兖州前任知府勾结敛财一事,这下可太痛了。” “睿王对此事表何态度?”江扶风奇道。 秦路摸着胡须,细细忆道:“方才睿王在宫中,听闻陛下论及此事之时,自然是满口否认。可那信件上有着睿王府的王印,如何能造假?陛下在致明殿怒而斥责了睿王一番,说他不知收敛,兖州这样灾情严重之地的真金白银也敢抢,是分明要了百姓的命。” 江扶风蹙起了眉,“那睿王又是如何辩驳的?” 秦路接言道:“睿王只说,自己久居京城,当时并不知晓兖州发生了灾情,更不知那是兖州前任知府搜刮百姓而来的血汗钱。且事后他又以自己大量私银来赈济流民,也是为着百姓着想,试图补偿。” 江扶风幽幽叹了口气,“不过是亡羊补牢,又有何用呢?流民入京这一路上,就已是死了不少人。若是朝廷能早些发觉兖州一事而进行赈灾事宜,便会有不少人幸免于难。” 而暗线忽的入内,在江扶风点头示意下说道:“少主,宫里传来消息,皇上病倒了。” 秦路满面惊色,当即否道:“这怎会?今日在致明殿,皇上分明还好好的,怎么可能我离宫这一会儿,就突然病倒了?” 暗线再次答道:“消息确切,此番皇子们都进宫到了皇上的寝宫处,连着丞相大人带着好些朝臣都在殿外候着了。” 江扶风心头一凛,此番节骨眼上皇帝出了事,必定有蹊跷。 考核 宫墙内,暗沉的天色落下灰蒙的影。因宫中传来皇帝病倒之事,一时人心惶惶,却是谁也未探出病况来。 吏部之处,众进士拥满堂,待为考核评选。 江扶风正坐案前整理着卷宗,其旁陆悯思百无聊赖地拈着柜中古籍,似是不甚上心。因今年状元是为柳臣之故,陆悯思身为丞相而行监察之职,来了吏部参与考核评选。 彼时柳臣作为第一位考核人选,江扶风瞄了眼其下面色沉静的柳臣,虽是他眼底无半分涟漪,那目光有意无意地落在陆悯思身处时,又带了几分若利刃的锋芒。 她再瞥着旁处的陆悯思,那唇角勾着别有意味的笑意,让人见得浑身生冷。 【宿主,不愧是你,考核第一场就遇到了修罗场!这俩人火药味很足啊!不知道身为面试官,面试自己的夫君是什么感觉……】系统感慨道,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 江扶风咬牙切齿:“闭嘴吧你。” 半刻后,江扶风翻开早前准备的案例,对柳臣道:“今有一案,某村百姓于枯井里发现一女子,浑身是伤而报了官。经察该女子是为赵铁牛之妻,年三十,患有失心疯数年。赵铁牛言之里正,妻于前不久走丢,缘是落入了枯井,幸而有村民相救。对于此案,你如何看?” 江扶风对着卷上墨字逐句念着,心想着陆悯思还真是有意。 此前柳臣未入内时,她便见着那案中分明有写,女子被村民救出枯井时,身上大小之伤尽是人为长期虐打而致。但此时那卷上被浓墨划去了这半句详情,她还不得不依照问着柳臣,以免落下徇私之嫌。 柳臣思忖后,答道:“本朝村落多为群居,阡陌邻里皆为互识,此女子既然被村民救出报官才得知其身份,说明此女子素日里并不与村民打交道,虽则可以因患癔症久居家中来解释其中缘由。而她于枯井之中尚且活着,表明她要么落入井中不久。要么便是被人有意投入井中便于囚禁并时时照看,不至于将其饿死。” 随后柳臣把着袖,正色分析道:“赵铁牛寻得了妻才告知里正走丢一事便有蹊跷,他明知妻子患有癔症却放任不管,唯有两种可能。一是赵铁牛并不关心他这个妻子,走丢于他而言无所谓。二是赵铁牛便是将妻子投于枯井中之人。这两种可能皆会让赵铁牛触犯朝廷法律,明知妻有疾不照应弃之与故意杀人之罪。” 江扶风垂眼望着案卷上所写,续道:“赵铁牛言,他忙于耕作几日未归家,且有邻里为证。直至他回家之时,才知晓村民从枯井救出了他妻子。他对村民们感激不尽,甚至挑来粮食挨家挨户感谢于人。” 柳臣皱起了眉,“那他故意的嫌疑便更大。一个患了失心疯的女子,如何能一人照看自己?几日未归,他妻子都能饿死了。” “但无直接证据,如何能确认赵铁牛之罪?且其妻患有癔症,难以提供最直接的人证与还原真相起末。”江扶风指出此案关键之点,将难题抛于柳臣。 陆悯思抿唇笑望着柳臣的反应,却见柳臣从容地望着江扶风,接言道:“大人之前提到一点,女子从枯井中出来时浑身是伤,且她此前深居家中从未与外界接触,既是不小心走丢落入枯井,何来的浑身伤?因而这只会是赵铁牛虐打所致。若是赵铁牛矢口否认,可察女子身上之伤来推断时间,否则便是自相矛盾。” 接而柳臣眼中掠过一丝精光,“此案中还有一个要点,即女子的失心疯从何得来?是嫁人前便患有,还是嫁人之后。” “不错,能发觉此点。” 江扶风颔首,睨了眼案卷上所批注的能透露之要点,“女子是个来历不明之人,赵铁牛说是他几年前上山砍柴,于村外好心救下了迷路饿晕的她。女子后为报答救命之恩嫁给了他,但后来不知怎的就得了失心疯,随后他照顾妻子至今。” “同床共枕多年,连着赵铁牛都不知妻之出处,这本就可疑。村民从未见过赵铁牛的妻子可以以病作借口,而他妻子却是在嫁他之后得的病,这于常理不合。虽是难以查明他妻子患病与他之间的因果,但单凭这枯井之妻案,赵铁牛便要因受两项罪。一是‘逃户’之罪,二是为‘殴伤’妻者之罪。”柳臣朗声判着,旁侧的吏部官员记述着他所言。 江扶风听罢再问,“这便是你的答案吗?” 柳臣淡然一哂,“这是据我朝律法所得的答案。若我身为该村里正,必会彻查女子身份,查明来龙去脉并为其力争一个公道。” 而一旁默声许久的陆悯思陡然插言道:“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女子罢了,哪怕你帮了她,一个身患癔症之人也不会多加感谢你。即便赵铁牛殴妻,他身为男子,亦会减凡人二等判罪,并不会改变他妻子的处境分毫。” 柳臣面目一凝,“朝廷自有捐助法则,而身为官,便是为的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人与事,尽才学而慰民心。聚浮尘于朝夕,始铸高塔。” 接下来的考核之中,江扶风凭系统的人才辨识功能,再加以各才子对于面试所问之答,她对其一一进行了考语撰写。 而至末时,天已昏昏。 江扶风揉了揉有些酸痛的脖子,见着陆悯思已是倚在案处阖眼假寐,她宣来了最后一名才子。 只见入内之人面貌骇人,丑陋异然,以致有着官员对着其面窃窃私语,目光怪异。 来人正是李成书,虽是为最末之人,他面色中却未有半点惶恐。 “咳。”江扶风有些不悦地清了清嗓,扫了眼说闲话的官员,随后陆悯思漫不经心地抬眼看着李成书,坐正了身。 系统下意识地为江扶风继续检测着:【李成书……哦这个人之前是提供给你的人才,升级后的系统对他的评价是:为人刚正不阿,稍有固执,但心至纯善,怀有天下人先于己之大爱。】 江扶风蹙起了眉,对系统道:“他殿试竟是排在了末位,我瞧着他此前乡试会试的成绩也不差啊。” 【呃,有没有可能是因为他的面貌……吏部考核本就看身、言、书、判四项,所以这第一关李成书就失了优势。虽然重头考核并不在于身,但长得太过于丑陋亦是会影响判断感官的,所以之前殿试之上,皇上这样排也是情理之中。】系统解释着。 而后江扶风随意问了他一些关乎地方治理问题,他皆对答如流。 偏偏自柳臣的考核后就一言未发的陆悯思似是来了兴致,他悄声拿过江扶风手中的案卷,问着其下的李成书,“今有一官员为当地知府,钱某欲嫁女于知府,并将彩礼送到了知府家中。而后钱某反悔,欲拿回彩礼不成,便索性检举知府受贿。知府如实呈辞之时,又无与钱家通婚的契约证据。李成书,你认为此案该如何?” “访当地百姓,察通婚之行是否属实。”李成书答道。 陆悯思挑了挑眉,“当地百姓非你相识,刻意查探,无法判断言语真假。” 李成书垂眉沉思半刻,“暗中探查,并取不同群体进行调查。一为知府与钱家下人,二为近处邻里,三为城中消息聚集之处与之不相干之人,统一整合筛查而下定论。” 江扶风不知陆悯思打的什么主意,而眼见着这位丞相大人对于这末位才子似乎有些不同,两边记述的吏部官员亦是打起了精神。 考核流程毕后,此前堂内聚集一齐的进士才子纷纷离去,吏部各官员呈交完记录归了家。 而江扶风收拾着乱糟糟的案台,却见陆悯思还未离开,他径自走近她身侧,“江大人,我对这李成书比较感兴趣,不知你们吏部可否将他归入我丞相府?” 【这是明摆着跟你抢人呢,你这当初费心费力救出来的人才,还没到手呢,就要被挖走了。】系统吐槽道。 江扶风自顾自理着手中之物,搭了陆悯思的话,“即便我吏部调配了这些进士才子的官职,他们也可拒而不赴任。” 陆悯思听出她话中的意味,轻笑了一声,“以李成书的殿试成绩排序,他最多也就能做个小地方的知县。比起涉入中央朝政的丞相府,我想他会明白怎么选的。” “还望江大人能给他一个机会,莫要因你我之间的嫌隙而误了他人仕途。”陆悯思尤为强调着后半句话,语气一沉。 江扶风起身与陆悯思相视,平静的嗓音以对,“丞相大人真会说笑,皆是在朝为官效命朝廷之人,何来嫌隙?” 随后她大步离开,根本不欲多看他一眼,却是跨出门槛后,便听陆悯思遥遥说着,“那我便在丞相府,等着李成书的好消息了。” 待江扶风在宫门处见到了等候多时的柳臣,他开口便道:“晋王从皇上的寝宫出来了。” 坍塌 李成书接受了陆悯思抛来的橄榄枝,这在江扶风的意料之中。 陆悯思有一点说得没错,对于李成书来说,能得他垂青入丞相府,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好过于李成书受外形之累,在仕途之上屡屡受阻。 这些天吏部也定下了新进进士们的官职,而柳臣被选为楚州通判,却是宫内皇上明发的旨意。 夜色如水,泼向庭栏处,月色落霜边。 柳府内,幽幽的烛火缱绻,偷探着榻上缠绵之人的两对眉眼。 锦衾摩挲间,温温的呼吸扫过面庞。 彼时江扶风见柳臣抬手捋过她的鬓发,而他盯着她眼底欲言又止的犹疑时,呢喃着声,“夫人,不必担心。” 江扶风不自觉地往柳臣身处挪近了几分,双手环住了他腰,“原本以为今年的状元照旧会被选为史官修著,没想到皇上竟亲自下旨选任你为楚州通判。楚州虽则非是偏壤……” 话还未完,柳臣微微垂下面,趁势在她眉心处落下一吻,随后低沉的嗓音安抚着她,“虽是会与夫人分别,但也不算是坏事,为夫初为官,于地方实治比着京城处处受限好很多。那日皇上突然病发,晋王传来消息,皇上只是劳累过度,加之睿王于兖州之事气急攻心所致,眼下并无皇位更迭之患,夫人莫要多生忧虑。” 江扶风听着他近在耳畔的回音,那胸腔里真切的跳动连着体温包绕着她。纵是此身此处为她心安之所,但她知晓,只要柳臣在,不论天南海北,她亦能得心安。 “他日卧龙终得雨,今朝放鹤且冲天。柳郎,此去楚州,来日君归之时,京中必有你一席之地。”她说得笃定,就似她一如既往地信着柳臣一般。 柳臣扬其唇角,笑望着她,“那便借夫人吉言了。” 夜风拂过,旋即他携着风而近,含住她略有温凉的唇畔。 她阖上双眼,于暗色里徐徐回应着那温热而柔软的侵占。耳鬓厮磨间,他的气息渐促,江扶风想起他方才劝言说着她莫为他忧虑,而她却觉他分明比她还不舍分离。 那越发显得深重而窒息的吻袭来,未曾止歇。 趁着喘/息的间隙,江扶风抚着他的面颊,指腹轻划而过,无比郑重道:“若是被我发现你没有照顾好自己,唯你是问。” 却听他掺着笑意的嗓音答了她,“柳三岁,谨遵夫人之命。” 转眼柳臣离京已是有些时日,江扶风亦从暗线处得来了有关楚州的信息。 【楚州知府,穆言真,善书文,为人正直而行事略有优柔。楚州安稳多年,虽说有着他的功劳,但原本楚州便是本朝的富庶之地,百姓丰衣足食,少有动乱与恶事。柳臣调去此等之地,是好些入仕多年的官员求之不得的呢!】 系统正根据江扶风得来的名单挨个检测着,一道说着时,忽顿了顿,【咦,宿主,我检测到这个人还不错。此人是知府门客,名为沈故,楚州人。能查甚微之处,亦通百家书文,偶有为知府谏策,知府采纳后都颇有成效。沈故前些年本欲科考却遭丁忧,如今仍是服丧的第三年。】 江扶风指尖缓缓划过那密信上的人名,喃喃道:“沈故……” 【我这里还检测到沈故有一缺陷,是影响他入仕之点。他为人偏利己主义,这点和陆悯思有些相似,但又有所不同。】系统说道。 楚州,天色昏昏,黑云欲倾,时有银白细桠闪过,更添阴沉。 闷雷隐隐传声,空中尽是湿漉漉的雨水之气,黏腻着匆匆而避的行人衣衫。 柳臣独身立于江畔,若有所思地望着岸处。 “大人,瞧这天,又要下雨了,您还不赶紧回去吗?要是淋湿了身,虽是这初夏时候算不上冻人,也容易生病的。”一老叟撑着渔船从江心徐徐摇桨而来,远远地唤着静立一边的柳臣。 柳臣虽是才至楚州无几日,却是整日奔波于百姓之中。他本就生性温和,平易近人,是以多数和他打过照面的百姓,皆对这位从京中而来的状元郎有着不少好感。 老叟熟练地将渔船停泊在岸处,晦暗的天光一并摇着江面晃动的轻波。 柳臣垂眸看着那水边的泥沙,又瞄着欲雨的天际,“老伯,你们这里下了多久的雨了?” 老叟固定着绳,转身望着初来乍到的通判,耐心答道:“今年的雨才刚开始下嘞,按往年老天爷的习惯,都是会下月余的。老头子我年轻的时候,每到此时就会遭水患,淹了好多庄稼不说,运道不好的时候连房子都没得住哩!” 随后他抓起蓑衣,满面皱纹挤出笑容,尤为欣慰地望着身前连绵不绝的江水,“幸好后来朝廷派人修了河堤,我们才有了现在这样吃饱穿暖的日子。” “你们都是打渔为生吗?”柳臣又问。 老叟笑吟吟道:“我们老小几代人都是在江边长大的,生来就通水性,可不就打渔为生嘛!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一条大江啊,就可以养活我们数十户人了。” 随后老叟提着渔网归去,柳臣却迟迟杵在江边未动,他蹲下身径自搓捻着江边泥土,正欲再步近一分时,身后却传来一声喝止。 “别靠近那里——” 柳臣起身望向来人,只见一瘦削男子疾步而来,由着野风吹动着宽大袖袍。紧接着滚滚雷声大作,电闪之间急雨骤至,顷刻淋湿了江边的两道身影。 雨雾磅礴,柳臣认出了来人的影子,“沈故?” 而沈故声嘶力竭地朝柳臣高呼道:“你快离开此地,危险!” 柳臣眸底掠过一抹暗沉之色,他皱起眉,抬手指着江边,“你知道这里的河堤已濒临崩溃?为何不早日封锁?这雨一下,河堤一旦坍塌,下游不知多少人会遭殃!” 沈故捏紧了拳,“我没有比你早知道多少,而且眼下怕是已经来不及了。” 柳臣只觉扑在身上的雨水格外寒凉,他盯着沈故默声半刻,随后头也不回地沿着江水往下步去。 沈故顿在原地,蓦地问道:“柳通判,你去哪里?” 柳臣平静的声线从潇潇之中传来,“我去遣散百姓。此时回到官府调动官兵,另行请命更是来不及。” 沈故瞳孔一缩,吼声道:“你不要命了?!” “沈故,你对这里比我熟悉得多,更是知晓河堤坍塌之时的大概范围。但毕竟这是铤而走险之事,我不勉强于你。”柳臣说着,他的身形亦越发的远,不多时便化作了无休的灰蒙雨色。 沈故咬了咬牙,他侧过头瞄了眼安然无恙的河堤,旋即闭上了眼。而后他抿着唇,抹了抹面上的雨水,毅然决然地朝柳臣所行相反方向离去。 “大家快离开,往上游走!河堤快要坍塌了!” 屋檐相接之处,柳臣挨家挨户地敲门提醒着,起初他一人的嗓音很快便被淹没在嘈切的雨声里,回应寥寥。 冰凉的雨水浸满身,让他几近失去了知觉,且他的嗓音已哑,喉咙犹如火灼一般。他只是俯下身拧着衣衫处的积水,迈着沉重的步伐,仍行于湿滑的巷陌之中。 “柳大人?您怎么淋成这样了,快来我家避避雨。”一开门的妇人讶于柳臣此等狼狈模样,说着便要将柳臣往里邀。 “刘大娘,快带着你的丈夫孩子离开这里,前面的河堤要被雨水冲垮了,届时江水倒灌,大家都要遭殃。” 柳臣面色俨然地说着,便见妇人神色惊慌,“别害怕,河堤尚未坍塌,你们只需往西北地势高处走,赶紧离开便行。” 妇人连忙招呼着家人出门,又沿途叫离着街坊邻里。有了一处的逃离,接下来如风吹草叶般一户接连一户地离开着所居之处。 “轰——” 淅淅沥沥之间,远处传来的巨响让城中所有人为之侧目。 此前柳臣所在的河堤处,坍塌的泥土搅着汹涌的江水,与着急切的雨一并席卷了江畔,其不可挡之势欲吞江天,掀起狂澜。 接着洪流冲破堤口,霎时便淹没近处的房屋。一时惊叫声,哭喊声,房屋被摧毁之声,夹杂着雨点啪嗒拍打的声响,并数混着,震耳欲聋。 彼时柳臣带领着纷纷从家中逃出的百姓,有序地指挥着稍显慌乱的人群逃往安全之处。接而他落在其尾,环顾着四处有否有所缺漏。 却是见着一人背向而驰,浑然不顾将要追来的洪水,只身便要跳入其中。 柳臣心头一紧,当即抓着了那位年轻的女子,见着她清泪满面,双目通红,撕心裂肺的声音哽咽而来,“孩子,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落在后面了……” 横流之中,一稚子费劲抱着浮木,于水中浮沉,眼见着便要被洪水拍翻之时,柳臣已是只身投入水里。 “柳通判!”窸窸窣窣的声响踏雨而来,只见沈故急急赶来,与知府穆言真带着一众官兵维持着秩序。 而见那稚子被柳臣抓着浮木用力推向其母之时,其旁的破屋瞬间倒塌,柳臣的身影被吞没其中。 漂泊 京城,扶摇书斋。 天光稍敛,婆娑树影间,徐徐而来的阴风拂弄着檐灯,撞出吱呀吱呀的轻响。 江扶风独坐书房内,她正提笔于书卷上写着,却是所控的笔锋没由来的一斜,落错了位。旋即她抬头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心头莫名一阵悸动。 笔尖的浓墨悄然滑落,浸没白纸。她蹙起眉忍着不适,搁置下笔,直至程遂安敲门入内,她才缓过神来。 “少主,此前那位春闱前闹得人尽皆知的李成书今日来了扶摇书斋,但您那会儿不在,他就又回去了。”程遂安见她脸色苍白如纸,便又问道:“少主可是身体不舒服?” “可能是近日有些劳累了。”江扶风摇摇头,略有疲软的嗓音接着问及程遂安,“他可有说来意?” “李成书说想要入书斋。原本此事由陈词先生处理,再由老先生考核便可,但我瞧着他意思是想见少主。”程遂安答道。 【宿主,这李成书如今是丞相府之人,你敢保齐他不是来书斋为陆悯思做些暗中之事的吗?】系统不禁问道。 江扶风揉了揉额,“扶摇书斋本就是开放予天下才学之所,不论党派。况且我也知晓李成书非是那样的为人。” 程遂安摸着下巴,咋舌道:“不过最近这京城好些都在说这个李成书,说他走了大运,竟入了丞相府做事。” “先有春闱以身护科举公正之事,后有入兖州行救济义事,哪怕是好些在朝为官数年的,都不及这李成书近来的接连壮举。”江扶风收整着案台的零碎,幽幽叹了口气,她何尝不欣赏李成书此等人才呢? 程遂安仰面回忆着,“我当时在兖州和晋王的眼线接头,帮他们找逃跑的师爷,本以为跟丢之时,没想到回了京城却发现被李成书抓了去。” “李成书本就是个刚正不阿之人,那师爷当时慌忙躲避追捕,一朝落难不曾想撞上了只认事理不认账的李成书。李成书从师爷的包袱里发现了端倪,硬生生把自己和师爷绑在一块入了京。” 江扶风对这其中的细节曾从提交兖州之案的秦路处了解过,只是彼时秦路讲与她的,言辞比之她述言幽默许多。 程遂安拍了拍腿,恍然道:“我说我们怎么沿途都没找着师爷,李成书随他风餐露宿几日赶到京城,与那街边的乞丐早已别无二致,故而莫混过关了。要不是户部侍郎秦大人见他实在太过于脏,领他至附近客栈洗了个澡,只怕他皇宫都进不去,更别说参加后面的殿试了。” “少主,楚州传来消息,近日雨水不绝,河堤坍塌,使得江水倒灌发生洪灾,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暗线悄声入内,对着江扶风回禀着。 江扶风本与程遂安交谈之际平缓了情绪,如今听得暗线之言,忽觉此前的心悸隐隐再现,“可有伤亡?” 暗线利落答道:“因官府有所察觉,提前将百姓撤离至安全地界,所以并未有百姓伤亡。” “那便好。”江扶风缓了口气,提着的心终是落下。 “还有……”暗线踌躇着,迟迟未道出后半句。 “还有什么?柳臣可有受伤?”江扶风问道,毕竟她培养的暗线也安插至了楚州,暗线之间互通消息,便如一织造的网覆盖着她所想知晓的地方。 “柳大人为救人只身投入洪水中,至今下落不明。”暗线沉声说道。 啸然风起,吹落窗外枝叶好许。 江扶风只觉窒息之感一霎爬满她的胸口,犹如溺身水中,又寒凉无比。随即冰凉指尖握着的书卷啪嗒一声落于地上,她哑声说着,“我安排一下,去楚州。” 楚州,未明的天光仍呈迷蒙,混着茫茫水雾。 “嗒,嘀嗒——” 随着冰冷的雨露跌落柳臣布满血污的面庞,他眼皮微动了动。 此番柳臣卧在一河边泥石滩处,其旁是洪水冲刷留下的杂乱不整的碎木与残物。而他素日里整洁的衣衫已被刮破好些口子,搅着黏腻的泥尘。 不时漫过的水线浸着他污迹累累的手,依稀可见那手臂处渗着点点殷红。 “咳,咳咳咳……”柳臣从混沌之中睁开眼,喉间呛着难耐的水,随后他勉力拖着沉重的身体,援着河畔的石一点点站了起来。 而仅仅是这看似再为简单不过的动作,柳臣却觉浑身的疼痛像是要将他压得难以动弹,他大口喘着气,好一会儿才挺直了脊背,端详起了前处之地。 入眼是一沿河而建的村庄,背倚着的群青绕于云间,浸着微雨,烟气缥缈。 他步履蹒跚地走向前,接而便见一扛着锄头的农夫正从阡陌之中哼着小曲走来。农夫瞧见了他,歪着头疑惑间,还是好奇地走了来,问道:“外乡人?” 农夫肤色黝黑,个矮身壮,所用是为当地方言,却不想柳臣朝他温和地笑了笑,亦用方言回答了他,“在下是从淮阴城中来的,不慎掉入了江里。” 虽是并不清楚此地为何处,但柳臣听闻农夫所用方言相差无几,便知这里应是还在楚州地界,离淮阴不远。 农夫听着他熟练的楚州话并未怀疑,“哦,咱们这里是平扬村,离淮阴还是有些脚程的。我看你这个样子,要不来我家歇脚吧?晚些天身体养好了,再回淮阴。” “那便多谢大伯了。”柳臣行礼谢道。 “你们城里人的规矩就是多,说个话还要拜过去拜过来。看你这般细皮嫩肉,一定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待会儿到我家了啊,不要嫌弃我们这乡下破烂就行。”农夫尤为热切,那粗嗓絮絮叨叨地同柳臣说着。 “有着容身之所已是感激不尽,怎会嫌弃?”柳臣笑道。 彼时柳臣随农夫至其家中,简陋的四壁内,唯有一草席,一矮桌,和一些破旧的必要生活用具与农具。 农夫将锄头放至墙角,又对柳臣道:“我是个单身汉子,家里老人也都走了,没有妻儿,你在我这屋里好生住着养伤就行。这草席我再给你翻一张出来铺着,这些天一直下雨,就是有点儿潮,你将就歇着吧。” 柳臣赶忙接过农夫翻箱倒柜找来的一卷草席,“大伯,我来就行。” “小伙子,你当真睡得惯?”农夫挠挠头,语气犹疑。 柳臣铺卷着草席,不以为意地摇摇头,“能避雨,能挡风,夜里不会被野兽叼走,白天没有毒日头暴晒,求之不得。” 农夫满意地咧嘴笑笑,又背过身在朽掉的箱子里找着什么,一边和柳臣搭着话,“唉,我就是家里太穷了,一直没敢娶媳妇。瞧瞧我这条件,媳妇嫁过来跟着我也是受罪,更别说生娃了。咱们村里大多数人其实都跟我一样,娶不起媳妇。” 柳臣望着他朴实的背影,那衣上尽是补丁,“楚州近年来富庶,像平扬村这般之地,应当也有朝廷补助才是。” “补助?大伯我在这里活了大半辈子喽,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补助。小伙子,你该不会是在城里头呆惯了,没见过咱们这些穷乡的生活,朝廷那些恩惠东西,我们想都不敢想!” 农夫摆摆手,始才回身走向柳臣,将手里漆黑带破口的瓶子递给了他,“小伙子,这个是咱们村里经常用的药,我干农活偶尔磕着伤着就是用这个的。你试试?” “多谢大伯。”柳臣从那粗糙的掌中拿过药瓶,又听农夫唠叨着话。 “咱们村本来是有个赤脚大夫,前段时间啊,突然中风走了。有人说是撞邪了,因为那赤脚大夫此前试图救一个得了疯病的女人,结果疯病没治好,那赤脚大夫反而没了。所以村里就有人说啊,是撞邪了。” “疯病?”柳臣奇道。 农夫见他目光微动的模样,以为他对此有所顾忌,“是啊,那女人还就住在我家旁边,我跟她丈夫是邻居。小伙子你也不用担心,那女人只是疯了点,偶尔说些听不懂的瞎话,不会伤人。你要是害怕,就在屋里好好休息就行。” 翌日,柳臣见着了农夫口中所言的女人。 微雨已歇,天色仍是晦暗,潮湿的地面满是青苔,噙着未干的积水。 农夫一早便扛着锄头出了门,柳臣一瘸一拐地跨出门槛,便见不远处的茅房前,一女人席地而坐,浑然不顾周遭的湿气。 女人约莫年三十有余,其衣衫单薄,骨瘦嶙峋。那面上连着颧骨之下的两颊皆凹了下去,看上去尤为骇人。她的眼底尽是乌青之色,往上端详而去时,便见她目光空洞,却是始终定定地望着空空如也的天边。 而她干裂的唇翕合着,似乎是在喃喃说着什么话。柳臣缓步移近欲听清之时,女人蓦地察觉了他的出现,旋即她面色大变,张大了的目中尽是惊恐之色,连连在原地蹬着腿作着凭空挣扎之样。 “什么人?”另一男人的声音乍然出现,语气中带着敌意。 平扬 茅草屋前,一身形魁梧的男人踏过水氹,溅起的水渍浸过裤腿,步伐尤为匆促。 他挡在了柳臣与在泥坑里翻滚的女人之间,目光森寒而带着戒备,“你是什么人?” 柳臣不知男人的敌意从何而来,只是跛着脚往旁侧挪了一步,恭正作礼道:“抱歉,是在下唐突了。” 男人毫不领情,他未理会柳臣,径自蹲下身搀起发了疯似的女人。 而柳臣却见着女人的面色惨白,眼中尽是恐惧,甚至张着唇似是想要大喊却又始终无声,即便男人尽力安抚着她也未有半分好转。 良久,男人只得皱着眉抱着女人的腰身,由着她身上的污泥蹭在他衣处,搂着她往屋中走了。 柳臣回身欲离开之时,便见一头戴小帽的老者杵着拐杖行于小径边,别于他所见的农夫,老者身上的衣衫虽是看着破旧,但所用的料子却不差。 彼时老者花白胡须之上,一双眼眯着定定盯着柳臣,正是朝他而来,“你是吴老三带回来的客人吧?” 察觉他话中“吴老三”是指留他过夜的农夫,柳臣微微颔首,“正是。” 老者笑吟吟地端详着他,一只手捋着胡须,感慨道:“咱们这地比较穷苦,比不上淮阴城。” 柳臣摇摇头,“山灵水秀,远嚣尘,清心身,是我等羡慕的世外桃源。” “也就你们这种读书人喜欢夸谈了,我们这里多的是一辈子勉勉强强糊口的人,连着这平扬村都没有走出去过,也从未见过淮阴城是什么样。”老者握着拐杖,苍老的双眼望着无垠的天地,眼神恍恍。 “您是这里的村里正吧?”柳臣猜道。 村长敛过方才的怅色,答道:“是的,我做这里的村官已经二十多年了。” “方才那户人家……”柳臣目光迟疑地飘向之前那男人进去的茅草屋。 “哦,那家是赵铁牛,这年轻人也是苦难多。少时就成了孤儿,拉扯他长大的姑母也故去,后来好不容易娶了媳妇,结果没多久又得了失心疯。你不用害怕,他媳妇至今还未伤着过人,只是这儿不太好使,偶尔说说胡话。”村长解释着,还举起手指了指他的小帽。 柳臣蓦地忆及他在吏部考核之时所提到的案子,其中牵扯的主人公之名与患癔症的妻子,竟丝毫不差地对上了。而今时他见着赵铁牛与他妻子之间的相处,只觉着奇怪。 他想,好比某日他若是得了癔症,江扶风照应他时,他定不会是那般抗拒。 随后他听闻村长又问:“我听吴老三说,你养完伤便要离开回淮阴城?” “是的,在下也不好一直叨扰吴叔。”柳臣谦逊地点点头。 村长杵着杖趋近,拍了拍他的肩,“过几日我们村有篝火会,全村三年一度才有的盛典,你要不留下来看看再走?将来离了我们这些偏远之地,到了别的地方,想起这里时,也对我们平扬村有个好印象。” 适逢柳臣正想着查明赵铁牛家中的蹊跷,接而他作出一副若有所思地模样,沉吟着搭了村长之话,“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多谢村长款待。” “你叫什么名字?”村长问道。 柳臣转念间,答出名字,“邢尘。” 只是不知淮阴城那边如何了,柳臣心想着,暗自叹了口气。 楚州,淮阴。 自河堤坍塌已是过去数日,随着雨势停歇,露出原本房屋所在之地,唯有满目疮痍。破败的檐瓦遇着残朽的断木,衬着灰沉的天光,尤为恸人心。 江扶风缓步走在被封锁拦起的坍塌河堤前,眺望着滚滚江水,“河堤坍塌的缘由可有查出?” 沈故正与工部派遣而来的官员于河道处勘察,旋即他抬起头抹了抹汗,“回大人,应是长年渔船停靠而未检修导致的。” 江扶风抿了抿唇,接而便听身旁的知府道:“此次灾情虽重,但所幸未有人员伤亡。粮仓储存尚够,修缮的临时住所也够百姓们住。” “如何安抚民心,稳定百姓情绪,配合工部修好河堤,这些穆大人应是能够处理妥当。还望穆大人处理好后,将此次情况及后续举措与成效呈于吏部。”江扶风俨然说道。 “自是明白。”知府拱手道。 随后江扶风瞄着那洪流冲出的痕迹,乱石断垣斜斜地搭在边处。她不由得沿着那方向走去,喃喃问着,“那边便是此次江水冲出的方向吗?” “是的,大人可小心些,虽然洪流已退去不少,但所经之处仍然湿滑……”穆知府还未将话说完,便见江扶风已是离了好些距离。 “我还有事,先行告辞了。”江扶风摆摆手,声音很快随着拂来的风吹散。 暮色渐临,黛色染上天际,撇开流云。 江扶风于驿站褪下官服,换了套简素便服。 彼时她将青丝用簪挽起,瞧着铜镜里自己略有疲态的面色与木然的目光,喃喃道:“柳臣,我来找你了,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即便是你……” 她顿了顿,仍是未能将心底那最坏的猜测言之于口,接着眼神凝然,“我也要把你带回京城。” 夜已阑珊,寥寥星子缀于云间。江扶风出了驿站,缘着江流徒步寻去。 她攥紧了手里的画像,那是她曾戏言柳臣欲为其描摹丹青,后来柳臣却是真的一笔一画教她如何执笔相绘,始才有得这幅她练习许久终有与他相似的画像。 “请问可有见过这位?年二十四,大约高我这么多。” “没见过。” “请问见过画上这男子吗?样貌清秀,二十来岁,手腕处有颗痣。” “没有。” …… 如此对话在江扶风每日路过一地之时不厌其烦地上演,她仰面瞅着天色又将晚,便收整好画像,打算明日赶往下个镇子。 却是一阵哭啼之声断断续续地传来,江扶风循声看去,便见行人接连散去的街角里,一妇人埋头坐于其间,双肩颤着,正啜泣。 她身前是为一草席包裹的横长物什,虽是江扶风不知为何物,但见路过之人接嫌恶地盯了妇人,又唯恐避之不及,心底亦有了几分猜测。 “我能帮到你什么吗?”江扶风一时怜悯心起,走近问着妇人。 妇人抹着泪,抬眼看着江扶风,“你,你是?” 江扶风简然答道:“我只是路过此地的一人,我夫君不幸与我走失了,我在找他。” 闻言妇人更是黯然神伤,“你还有丈夫可寻,而我的丈夫……” “抱歉,并非有意提及你的伤心事。”江扶风低声道。 妇人瘪着唇,哽咽地向江扶风述道:“我丈夫是一名赤脚大夫,我和他生活在这附近的平扬村,明明好好的,他突然就中风去世了……如今我连买棺的钱都没有,只得来街中乞讨。” 这草席之中正是她死去的丈夫尸身。 而江扶风始才留意到那草席另一头有着歪歪扭扭的字牌,她从怀中掏出碎银递予妇人,便见妇人当即对她下跪磕起头来,“谢、谢谢你……” 江扶风赶忙扶起妇人间,却见那草席隐隐有着黑红似血流出,故而奇道:“可是,这草席怎么有血?” 方才听妇人所言,她丈夫是中风而故,如何会有血? 妇人听罢一愣,霎时怔在了原地,“不,不可能……村里的仵作验过尸了,村长也告诉我,我丈夫是中风而亡……我拖着他的尸体来镇上的时候,没有血的。” 江扶风隐约察觉到了这其中必有蹊跷,她看着妇人慌乱的模样,“大娘,指不定是村里的仵作缺乏经验,不如我帮你找来这镇上的仵作再查一番如何?既是死因有疑点,您也不希望您的丈夫走得不明不白吧?” 原本妇人游移不定的面色被江扶风所言尾句而动容,随后在江扶风提议之下,妇人与江扶风待着镇上仵作验尸结果。 日渐西沉,得出结论的仵作对着妇人沉声道:“平扬村的?你丈夫是被人用钝器敲击后脑勺而死,后来又被擦净血迹掩盖。你得去官府报案了。” “嗯?您愣着做什么,不去官府报案吗?”江扶风见着知晓真相后的妇人杵在原地岿然不动,呆滞的双目不知在想什么。 妇人红着眼,极缓地摇着头,那声线已是抖得喑哑,“我丈夫医术救人无数,怎会被害……村长怎么会骗我?平扬村的村长待大家最是好了,平日里还会分食予我们……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我陪你回平扬村调查真相,如何?” 江扶风安抚着一时情绪激动的妇人,“你们村里是不是只有一个赤脚大夫?你便说我是新到此地的郎中,你为填补村中无医空缺将我带了回来。但你需装作不知你丈夫死因之事,配合我演戏。” 江扶风见着妇人悲戚的面容之下,那眼中泪光闪烁,点头应了她。 而至平扬村时,江扶风远远地便见篝火卷起的烟尘摇晃,火色弥漫间,欢声笑语攀上月梢。 恍惚瞥眼之时,她似乎见着了一道熟悉的影子。 会逢 簇簇火焰卷着浓烈的光,撇开如墨的夜,明跃于各人面色。 “我差点忘了,今晚是我们村的篝火会。村长会把各家各户聚集一起,围着火叙话,然后他会给当年最困难的人家送去米粮。村长本来的俸禄也很微薄,但他坚持这样做,所以村子里的人都很信赖他。”妇人遥望着愈来愈近的火色解释道。 待的近了,江扶风从那围着篝火席地而坐的人群里寻着方才她远远瞥见的熟悉身影,却是一无所获。那攒动的人影里,唯有陌生的面孔,甚至与柳臣毫无相似。 难不成是她对柳臣朝思暮想过久,以至于产生幻觉了了么? 失落之余,江扶风强打起精神,由着妇人带她入了喧闹人群里。她拨弄着面上的半幅面纱,不动声色地掩过情绪。 “村长,我近日在镇上遇着了一位大夫,叫符风。她心底善良,一听说我们村里如今没了大夫,便想要来我们村。”妇人为坐在人群中心的村长介绍着江扶风。 村长杵着杖,打量她许久,面上尽是和蔼的笑意,“符风姑娘真是我们村的救命恩人啊。不过初到我们这里,应当还没有住处吧?我那边还有一陋舍,姑娘不嫌弃的话,可以搬去那里,以后咱们村想要看病的,也方便去那里。姑娘意下如何?” 江扶风并未推辞,对着一众百姓笑道:“村长如此厚待,符风何有不从?日后希望大家多多照拂了。” 其中一位热切之人步近,把手里的碗直直塞进江扶风怀里,“来来来,进了我们村就是一家人了,今天篝火会,给姑娘也满上酒。” “吴叔,您让我拿来的酒是这个吗?”一个清润的嗓音蓦地在这纷杂之声里浮现,循着夜风隐隐约约地拂过江扶风耳畔。 江扶风闻声朝着人群另一头,只见一身形清癯挺拔之人揉开了漆黑,晃动的火光拨弄着他如玉的面颊,连着眉眼处微微挑开的小动作,皆尽入江扶风眼底。 彼时他抱着一坛酒,轻声问着那正烤着羔羊的农夫,只见农夫忙不迭地撒着香料,瞄了眼其怀里的酒,“诶是是是,大家伙等下啊,马上烤好了。” 他搁置下了酒坛,起身欲为农夫搭把手之时,晃眼见着了不远处的江扶风。 他身形顷刻僵住,又再抬眼直直凝睇着那戴着面纱静坐一边的人,难以置信间眼底却有着暗涌交织。即便她戴着面纱,遮住了半张清绝的脸,但那日夜萦绕心尖的一双澈净的眼,他绝不会认错。 他只听见自己生硬地问出了三个字,“那位是……” 一瞬周处的喧嚣,似是皆止于柳臣回头望向她的那一刻。 江扶风便一眨也不眨地与他目光交连,隔着飘扬的篝火与灰烟,再见之时,却是近如咫尺。她一时觉着那篝火实在太过于炽烈,灼得她双目发热。 好在夜色深沉,应是无人注意她眸底蓄势已久的情绪染红了眼眶。 随后她缓缓起身,对着他盈盈行了一礼,“我是新到平扬村的大夫,名为符风。” 柳臣挪不开那情切的眼,又再遥遥朝她笑,“在下邢尘。” 他勾起的唇角处噙着愉悦,连着火光探过的眉眼里也是喜色。 “邢尘怎么一来就盯着我们新来的大夫看?莫不是也想瞧瞧人家什么模样?” 闹哄哄的人群里不知是谁这般打趣了一声,而后又有人高呼道:“符姑娘不如摘下面纱,让我们大伙也好认得。瞧着符姑娘这模样,没有取面纱就气质非凡了,定是个绝世大美人!” 接而如潮的人声传来,齐齐喊着,“摘面纱——摘面纱——” 江扶风敛下眼,笑道:“庸人之姿,就不摘下让大家失望了。” 却是听见柳臣的嗓音穿过人群,“方才在下听说姑娘是为大夫,在下旧疾缠身多年,不知可否愿为在下诊治一番?” “符姑娘,我也有旧疾,帮我也看看吧!”一霎起哄的声音覆过噼啪的火声,其中尽是满面兴奋的男子。 “各位抱歉,似乎是在下先在符风姑娘那边预约的……”柳臣作出很为难的模样,温和的声线里却是有着不容退让的强硬。 “去去去,你们哪来的旧疾,就知道瞎起哄!”吴三正切着羊肉,瞅了眼火堆围坐的年轻小伙子们。 村长也看出江扶风并不情愿显出真貌,打着圆场:“符姑娘莫要被吓到,咱们平扬村向来是这般热情待客。” 江扶风礼貌地点点头,摆手道:“不碍事,只是我初来乍到,还未收整一番,琐事繁多,恐怕还不能为大家诊治。这样,不如那位邢尘公子等我闲时看一看,其余若无急治之需,便往后再等等。” “来,羊肉切好喽!大伙儿快趁热吃!别为难人家符姑娘了。” 热气腾腾间,吴三把羊肉至篝火旁,一众欢呼声后开始了大快朵颐,很快便将此前聚焦江扶风的目光转移到了别处。 江扶风环顾着四处之时,却见柳臣趁乱靠近了她身旁,径自坐于她边处的空位。他正持着尚有缺口的旧碗,望着她挑了挑眉,“感谢符风姑娘照怀,我敬你一杯。” “邢尘公子客气了。”江扶风勾起了唇角,高扬的语调里藏不住雀跃。 而江扶风掩面饮酒之际,余光瞥见那角落里坐着一位男人,别于这晚会里的欢喜气氛,男人埋头兀自饮着酒,尤为沉闷。 柳臣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悄声在她耳侧说道:“那人是赵铁牛。” 江扶风不着痕迹地按捺住心头的惊讶,并未多问。她始才想起为何听妇人提及平扬村时,她隐约觉得耳熟,缘是那日于吏部瞧见的案子,正是处于此处。 而她再度张望着篝火边的各色面孔时,没能寻到那案中所谓失心疯的女人。 江扶风忽觉那修长的指节缘着她的腰,隔着薄薄的衣衫缓缓摩挲着,似是欲一把揽入她怀里,却碍于此处之景未敢多进一寸。 反是她能感受到他有些发热的指尖游走的痕迹,而越是身处众声喧嚷之处,越是勾得她心底紧张。 江扶风暗暗嗔视了柳臣一眼,却听得柳臣极低的笑声传来,偏偏他另只手端着碗细细抿着酒,目视着前处篝火,一副事不关己之样。 ——他分明是故意撩拨她的。 “姑娘,夜已深了,要不你先去村长所在之处,打理好住所?他们这酒一喝起来,定得是到夜半了。”坐于江扶风近处的妇人回过头提议道。 江扶风顿时绷紧了背,不自觉地拂开衣袖,生怕被人察觉柳臣的动作,“好…好啊,正好也有些累了,我便先告退了。” 随后江扶风逃似的离开了篝火地,被妇人带到了村长安排的屋子。 妇人离去后,她方燃起烛火,便听得身后熟悉的脚步声而来。她转过身,柳臣踏着月色移近,夜风挽起他宽大的衣袖,描出他近来清瘦了几分的身形。 “柳……”她还未唤出他的名字,他便携着急促的风入内,上前紧紧拥住了她。 一霎烛火明灭,柳臣抚着她的面颊处的面纱,指腹隔着纱揉着她的唇畔,他低下面轻轻吻了一下便浅尝辄止。 他抬眼望着江扶风,眉眼柔和,“大夫可愿治我的相思疾?” 江扶风仰起面,回抱住他,“我医术不佳,需要用后半生来治。” “我求之不得。”柳臣哑声说话间,已是捻着她的面纱从其耳后取下,再度见着他放在心尖处的面,他只觉自己心头所被禁锢住的欲念陡然冲散了枷锁。 柳臣垂下头之时,却是似轻咬般含住了她的颈。 月影朦胧,模糊了榻上交缠的身形。 十指相扣间,江扶风紧捏着他温热的掌心,纵是每每他表现得比她更欲壑难填,难舍难分,她却知晓,她亦是同样渴求着他的回应的。 “柳郎,其实我……”她欲言之时,眼底藏了几日未能宣出的水雾不知怎的就盈满了眶。她其实怀揣着最差的结果,甚至做好了要面对他的死讯的准备。 “我满楚州走遍都找不到你的时候……都快要以为你死了。” 但她那会儿见着柳臣活生生地立于篝火边,与她相距唯有几步之遥时,她连着近来难眠与不曾倾之于口的苦楚尽数烟消云散。 柳臣从未见过江扶风落泪。 即便从前她被人欺凌,遭人质疑打压,甚至是挨着刀重伤,后来孤身入狱,他都见她只是笑着对她的敌手,再心无旁骛地细密部署着她的计划。 “夫人,我在这里,我也不会有事。”他哄声在她耳畔处呢喃着,又再微微起身,轻拭着她眼处不断涌出的泪,只觉着自己指尖沾湿之处尤为滚烫,而心底也为之牵动着。 柳臣握着她的手,放在自己锁骨位置不曾取下过的平安扣,此番那玉已染就他的体温。 “这是夫人为我求得的平安扣,它会护佑我平安顺遂,和夫人相伴余生。” 宣宜 幽深夜色里,几许虫鸣细微。 彼时柳臣俯身于江扶风身前,低头舔舐着她眼尾咸涩的泪,柔软的唇与温热的舌褪去她面上的些许凉意。 而江扶风却是抬手之际,摸到他略有回避的左臂处,依稀有着粗粝不平的绷带缠绕触感。 旋即她顺着他欲扣住她指缝的手掌,却不予他机会擎制住她的手,径自探至那臂间,“柳三岁,你藏得真好啊。” 难怪他此前一直抓着她的手不放,缘是怕被自己发现他受了伤。 柳臣顿了顿,沉吟道:“平扬村有用纱布缠缚手臂的习惯,以避免干活时弄伤手臂,我入乡随俗……” 话还未完,借着覆过她面上的皎皎月光,柳臣见她细眉微横地盯着他,那神色分明是在说:你有本事接着狡辩。 他勾起唇畔,轻笑声低低由风散开,作出一副无辜地模样,“夫人都打趣为夫只有三岁,那三岁稚子偶尔磕绊着受了伤,岂不是很正常?” “那夫君的意思是,怪我胡诌绰号于你?”江扶风反问着,已是垂眼细瞧着他身上多数淤青与被锐物划过的伤痕,指腹轻抚间,她却忆及此前她听暗线回禀的,他为救人只身淹没洪水中而失踪。 “怎敢怪夫人?只是那时情急,我……”柳臣解释着,却见江扶风扬起面,环住了他的脖颈,吻住了他还欲言说的唇。 浓重而深的吻纠缠而过,江扶风低声说道:“带我来平扬村的那位妇人,她的夫君正是此前村里唯一的大夫,但却被人谋害……加上赵铁牛的妻子一事,我觉得这里并不寻常。” 柳臣撇开她额角的发,“我知道。夫人正好可以借大夫的身份,试一下接触赵铁牛的妻子。他妻子叫宣宜,据我所得,她非常抗拒男子,包括赵铁牛。” 翌日,天微明之时,柳臣便离开江扶风居处回到了吴三的家,而江扶风趁着赵铁牛务农间隙,来到了赵家门前。 难得雨霁,晴空之下,濯洗如碧的天处与万里深青群山接连。 江扶风见着宣宜蹲坐在青苔处,未挽起的乌发乱糟糟的,那身衣衫却不怎么合身,更像是穿的赵铁牛的衣服,足足大了好许。 灿烂天光落在她面上,更衬得其雪白无血的皮肤,江扶风怎么瞧着,都觉得这人似是被在暗无天日之地活了数年未触碰过明光一般,毫无活生生的气息。 “宣宜?”江扶风尝试叫着她的名字,却是柔声唤了好几次,宣宜才回过头来。 而江扶风却觉她并非因为自己唤她名字作出回应,单纯是因为她渐渐放大了声,她有所闻,才循声望向了江扶风。 别于柳臣所初见宣宜那般的描述,宣宜并未有过多剧烈的反应,只是见着江扶风缓步靠近之时,本能地往后缩去。 江扶风转念间,止住了步,亦学着她的模样蹲坐在泥地里,甚至取下发簪,几番挠动间将自己的发弄作和她相似的模样。 宣宜就这般聚精会神地望着江扶风的举止,随后江扶风朝她一笑,抬手指了指她家门前未干的积水,那水氹如镜空明,恰能照出二人此番颇有些滑稽的如出一辙的姿态。 饶是宣宜有些疑惑,却也学着江扶风怔怔地望着积水里的倒影,甚至僵着面,好一会儿才扯动着嘴角模仿着江扶风笑起来的神情。 足足半晌过去,江扶风见宣宜对她并未有此前的警惕之心了,她才不着痕迹地慢慢靠近了宣宜,便听闻了她似是呓语般念着什么话。 江扶风好一会儿才辨清她所言,尽管她说的话还带着生涩之感,仿佛牙牙学语的稚子,含糊着未能发清的字音,“……回,回家。” “你的家……在哪里?”江扶风试探性地问着宣宜,她知晓宣宜非是平扬村人,此处村里多用楚州方言,她听明显听出宣宜所道口音是靠近北方一带的。 “家,家……”宣宜反复咬着这一个字音,她忽的抱起头尖声叫了起来,似是极为痛苦。 江扶风忙不迭地抱住她,轻拍着她的背,缓和着她的情绪,“没事,没事,没关系的…我知道,你一定很难受,我会带你回家,我保证。” 宣宜渐渐平静下来,江扶风低头看去时,发觉她已是满面清泪,与着凌乱的青丝黏腻一齐,但神色依旧是那般木讷。 江扶风轻叹一声,瞧着她身上松垮的衣衫沾着许多污泥,“你身形应当与我相差无几,我将我的衣衫给你穿好不好?” 宣宜似懂未懂地听江扶风说着话,一双眼始终看着江扶风柔和的面容,并未拒绝。 是以江扶风搀扶着宣宜入了屋,随后却是细细解着她衣衫之时,察觉她浑身颤着,神情间还带着惊惧。而她好几次挣扎着想要脱离江扶风的手,又生生抑制住了动作。 而入眼的却是宣宜衣下触目惊心的伤痕,遍布全身。那些伤大多是长年累月而成的,甚至几道殴打的痕迹是为近日才有的。 宣宜有些无措地抱头缩在原地,不敢与江扶风对视。 江扶风按捺住心头的激灵,面作平静地拿出包裹里携带的衣衫,甚至还捻着衣襟同她比了比身,似哄般对她道:“你看,我说我的衣衫正合你吧。快穿上,别着凉了。” 正当她环顾着屋内,却是留意到那门后一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锄头上浸着暗黑色血痕,连着那堆砌的干草处亦有不起眼的干涸血渍。 而偏偏结合宣宜身上的伤,根本不能与之相合。 江扶风敛下心神,却见宣宜瘫坐在地,蓦地抱着她抽搐起来,那双手紧紧捏着她的手臂,抓得她生疼。她喉咙里发出似哭似喊的嘶声,面色极度恐慌。 只听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柳臣的嗓音附在了门处,“夫人,赵铁牛要回来了。” 江扶风揉着宣宜的手,缓声安抚着她,“别怕,别怕,我带你离开这里,好吗?你不会再受到伤害了……” 旋即江扶风带着她往外走,却见宣宜尤为抗拒地拖着步伐,双目睁得极大,不愿离开半步。 至夜,拥簇的人群挤满茅草屋前。一众纷纷举着火把,照着各色各样的面孔。 彼时江扶风半抱半扶着宣宜,而她的对面站着气势汹汹,不愿江扶风带走宣宜的赵铁牛。 眼见着人愈多,江扶风察觉宣宜的情绪愈发不稳定,她将宣宜的面埋入自己怀里,掩住那明烈的火光与重重人影。 赵铁牛面色沉如漆夜,他瞄了眼屋前越发多的村民,“符姑娘,你想要带走我的妻子,恐怕得给我赵铁牛一个说法吧?” 江扶风轻捂着宣宜的耳,反问道:“我身为大夫,有法子治你妻子,不知为何你一再阻拦?难不成治好你的妻子,对你来说是一件坏事吗?” “要治也是在我家里治,哪里有从人家中把病人带走的道理?”赵铁牛脸色极为难看。 村民们指着这分毫不愿退让而争执起来的二人,纷纷议论了起来。 不多时,村长杵着拐步至,听闻旁人言说完大致情况后,望着江扶风道:“符姑娘,宣宜是赵铁牛的妻子,赵铁牛是有权决定在哪里治病的。你如此强行带走宣宜的话,似乎在情理上也是说不通的。” 村长话音方落,便有一众随之附和着话,“是啊是啊,哪有大夫不顾家属,带走病人的道理?” “各位,不如且看看病人本身的意见,如何?”柳臣从人群后走来,对村民们提议道。 “开什么玩笑?谁不知道赵铁牛的妻子得了失心疯啊?这如何要病人自己来做决定?当然得让赵铁牛来决定咯。”其间一村民反驳着。 “并非如此。”江扶风从容地接过驳声,“你们真的了解‘失心疯’这一病症吗?你们口口声声说,宣宜因患了此病,神智与常人不同,无法为自己做决定。但我身为大夫,可以告知你们,宣宜她仍能作出判断的。” “满口胡言!”赵铁牛怒声打断了江扶风的话,他沉声说着,“我与我妻子共处十余年,你这才来此地一天的大夫,就能知道宣宜的真实情况了吗?” 江扶风抚着宣宜的背,朗声说着,“既然如此,那就麻烦村长做个见证,且看看宣宜会跟我还是赵铁牛?” 众目睽睽之下,江扶风稍放开了宣宜,而宣宜回过身与赵铁牛对视间,江扶风明显见着她身形克制不住地一缩,微晃着肩。 随后宣宜猛地步上前拽着江扶风的胳膊,其下一众哗然,赵铁牛攥紧了拳。 月上阑珊,江扶风顺利把宣宜带去了暂居之处。 随着那人声渐远,夜风拂过阡陌之时唯有江扶风不时安抚她的细声,宣宜很快平静了下来。 虽是江扶风觉着她大部分的时间,像是任由她操控的提线木偶。 而方入屋内时,江扶风听见一微不可闻的响动,藏在她与宣宜的步伐声里。若非是宣宜的步履稍显蹒跚,她还未能察觉。 狼狈 夜风嚣然,翻起檐上茅草簌簌作响。屋门外若隐若现的脚步声愈发的逼近,如繁音促节般叩在江扶风心头。 江扶风紧紧握着宣宜的手,陡然回过身之时,便见云间微尘泼洒,月光照着一人壮硕的身影。 来人正是赵铁牛,他背着手立于不远处,双目迥然地盯着江扶风,又再瞄了眼其身后的宣宜,“把她还给我。” “把她还给你,你再带她回去虐打她吗?”江扶风冷声问着。 此番宣宜听闻赵铁牛的声音,始才平复不久的情绪忽又激动起来,江扶风拉着宣宜将她护在自己身后,旋即揉了揉她的手,“你在屋里等我。” 屋门方紧闭的一瞬,江扶风却听赵铁牛不屑道:“她是我的妻子,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和你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有什么干系?” 江扶风毫不让步,她将宣宜藏入屋内后独身遥遥看着赵铁牛,“你可有婚书为证,证明宣宜是你的妻子?” 赵铁牛先是一怔,随后那面上狠厉一闪而过,“婚书?什么婚书?我们村里娶妻从不有什么婚书。你往平扬村里问问,哪个人不承认她是我的妻子?” 江扶风处变不惊地点点头,“哦,那意思是我现在若是拉着宣宜去报官,你便难逃殴人之罪与私自软禁他人之罪。” 赵铁牛沉着脸,“那照你这么说,我们全村的通婚之人都要坐牢?” “法不责众,符姑娘,你又何必为难我们整个平扬村呢?” 一苍劲的嗓音从漆黑的田垄处传来,江扶风便见村长杵着拐杖,慢悠悠地走至屋前,昏昏的檐灯应着他和厚的面孔。 江扶风幽幽睨着村长,“即便如此,逃户一事又作何解释?村长,你身为里正,难道不清楚赵铁牛逃户之事吗?” 赵铁牛闻罢往前一步,眼里隐有杀意浮现,“你究竟是什么人?” “我进村第一天就说过了,我只是个江湖郎中。” 江扶风攥紧了衣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着步子,她刻意放缓着语调,“至于我为什么会来,就该问问你们自己,原来村中唯一的赤脚大夫是怎么没了的?” 此话一出,村长向来持着的和蔼之样猛地一变,那眼微张,嘴角往下撇去,“符姑娘,你知道的似乎有点太多了。” 旋即他瞥了眼旁处的赵铁牛,江扶风只见着赵铁牛如受命令般大步而来,眸底沉淀着凶戾。 “若我猜的没错,那个赤脚大夫应是发现了宣宜的不对劲,她所得的失心疯是源于她的‘丈夫’赵铁牛,这其中更有着其余缘由,牵连着村长你的利益。所以此后怕事情败露,你们合伙谋杀了赤脚大夫。” 江扶风势如破竹地说着,故作放高的声线回荡在空旷的山野里。 “你很聪明,只是这些真相,还是带到阎王爷那里去吧——”赵铁牛藏在身后的镐映着寒光,江扶风眼见着那镐处的锐利尖头不断逼近。 “住手!”吴三粗犷的嗓门儿震得赵铁牛手不由得一顿,旋即吴三疾步至江扶风身侧,怒目盯着赵铁牛。 “吴老三,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村长捏着手里的拐杖连连杵地。 随着一声哨音从村长口中传出,江扶风只见暗色里窜出好些身影,霎时散开围住了她,堵住了她的所有退路。 他们尽是平扬村的村民,此番他们面色平静,即便是听到了江扶风此前所述的真相。 吴三难以置信地环顾着村民们,一时气结,“你…你们……怪不得村长每年给你们家中补贴,原来你们早就和村长是一伙的!” “吴老三,村长愿意补贴我们,才让我们的生活过得好一些。你要是现在反悔站过来,说不定还能让你娶上媳妇!”其间一人这般说着。 “呸——”吴三吐了口唾沫,面上尽是嫌恶之色,“为了钱,连基本的良心都不要了吗?!” 赵铁牛瞪着江扶风始终沉静的面,“这来路不明的女人挑拨我们村的宁静,你还不明白吗?” “我只知道害了赤脚大夫,这事赵铁牛和村长就是有错!”吴三一根筋地认着死理,朝他们吼道。 人群里一哭腔尤哑的妇人声嘶力竭地喊着,“我的丈夫……你还我丈夫!” 而无人闻声动容,怜其悲恸之音。 妇人很快便被人拉拽着,擎制住双臂于地,难以动弹。 “今日平扬村,来此妖女符风,以治赵铁牛之妻为名,将宣宜谋害之死。我身为村里正,有权带大家把妖女就地处置!”村长高声宣着,语调顿挫。 一众欲动,月色拉长的群影步步逼近着势单力薄的江扶风,她讽笑了一声,“还当真是以为平扬村地小位偏,就目无王法了吗?” “王法?在这里,我即是王法。”村长沉声强调着,极为咬重着“王法”二字。 “是吗?”一个温润的声音和着夜色杳杳而来,似是不经意间误入此地,随意接过话茬之人。 所有人循声望向从另一侧现出身影的柳臣,村长抖了抖花白胡须,不改其阴狠面色,“是你。” 柳臣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拿出令牌,示予其看,“楚州通判,柳臣。” 村民忽变了神色,一时尽畏惧于柳臣手里的令牌,止住了步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我管你是通判还是通盘,今夜来此,你们一个也别想走!”赵铁牛说着,那手里的镐已是不管不顾地朝着江扶风挥去。 江扶风当即连连后退撤去,却是咚地撞上了被她严丝合缝的屋门,眼见着那镐头耀着银光,快要刺穿她脑袋时,一声破云之响生生地将赵铁牛的动作带偏了方向。 “咻——” 冷箭叮地一声撇落,江扶风趁势逃至另边,便见柳臣身后齐整的官兵应声赶来,顷刻占据了阡陌。 “柳通判,江侍郎,你们没事吧?”微喘着气,匆匆赶来的官兵问着柳臣与不远处的江扶风。 平扬村的村民何曾见过这等阵仗,却是抱头逃窜之时察觉此地已被官兵尽数包抄。 “村长,不如我们现在再来谈一谈,什么叫做王法吧?”江扶风眯着眼望着渐渐变得慌张的村长。 旁处的吴三张大了眼,尤为目光诧异地反复在柳臣与江扶风两人身处流转。 接而柳臣穿过井然有序的官兵,同吴三敬了一礼,“承蒙吴叔近日照顾,如今平扬村发生之事,我也会给大家一个交代。” “大人快起来,老吴我受不起啊。我也是没有想到,平时待大家伙这般好的村长会是这样的人……要是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尽管使唤我就成。”吴三扶着柳臣的双手,重重叹了口气。 高举的火把扬着焰光,江扶风眼神示意柳臣自己安然无事后,转身推开门入了屋内。 而屋内却是唯有微光和旋,昏暗视野里,不见宣宜其影。 “宣宜?”江扶风轻声唤着,缓步朝着里面走着,“我回来了,伤害你的人已经不会再来了。” 不多时,江扶风见着宣宜缩在角落里,两只手捂着耳,头埋在两膝里,止不住地哆嗦着。 宣宜乍地抬起头,原本无神而惊惧的双眼见着来人后,慢慢变得茫然若失。 “你再也不会被欺负了……你自由了,我带你回家,好不好?”江扶风蹲下身与她对视,柔声问着。 “回…家……”宣宜重复着江扶风话中的二字,眼神中始才有着一丝凝光。 至后半夜,月悬长空时,江扶风把宣宜哄入眠,她才起身带好了门,见柳臣已于门外等候多时。 “柳郎,辛苦你了。”江扶风抬手捻下他发间蹭过的枯叶,旋即又被他握住她微凉的指尖。 “赵铁牛承认,宣宜是他拐来的媳妇,他把她囚于家中强行行了夫妻之实,此后十余年里一直虐打于她,防止她逃跑。”柳臣哑声说着真相,眉心亦是紧聚。 江扶风抿了抿唇,瞄了眼身后的屋内,“那为何会牵动村长的利益,使得他们二人狼狈为奸?” “平扬村一直是有朝廷拨发的补助,全被村长私吞了。赵铁牛碰巧知晓此事,枯井一案后,赵铁牛为瞒住宣宜的由来,和村长进行了保守彼此秘密的交易。”柳臣答道。 江扶风只为着这女子感到怜惜,“宣宜被拐已是十余年,想要找到她真正的家人,恐怕还是有些难度。再加上她癔症未愈,生活难以自理,离了平扬村,何去何从还是一个问题。” 柳臣沉思半刻,“夫人若是不介意把她带回京城的话,寻找其家人一事可以慢慢来。” 江扶风望着无边长夜,浓稠的墨色氤氲着前路,“柳府的用度多这一人不多,少这一人不少,只是我怕京城暗涌纷迭,我会顾不全她。” 柳臣方欲言时,屋内忽传来一物什破碎的响动,直直打破寂静的深夜,尤为清晰。紧接着便是宣宜的尖叫之声穿过流云,江扶风与柳臣赶忙推开屋门,疾步冲了进去。 追溯 未着灯的屋内,浓影晃动间,江扶风见着宣宜身前,悬吊的半扇柜门后,一个似人的身形撇着窗外的微光,正正对着宣宜。 江扶风定睛看去,那“人形”依稀还有着稻草呲着边。 旋即她越步上前抱住了此番靠在榻边蹲坐着,浑身发颤的宣宜,“没事的,没事的……那不是真的人,你看,它根本不会动的。” 柳臣已是走近那柜前,只听“吱呀”一声,他缓缓拉过柜门,其里竟是一至他胸前高的稻草人。只见他凝视半刻后,怔神喃喃道:“这,这稻草人做得……” 江扶风侧过头正奇着柳臣一反常态的反应,却见柳臣点燃了袖中取出的火折子。 霎时明光拥满屋,江扶风骇然发现,那稻草人的面容居然捏得和她怀中的宣宜有几分神似,连着那身上披着的破衣皆与宣宜平日了所着一样,颇为诡异。 柳臣抬手抓着那稻草人提出了木柜,灰尘四起间,柳臣皱起眉以袖掩面。待得视野清明后,江扶风瞧见了瘆人一幕——几根晃着银光的长针扎在了那稻草人的头顶。 “巫术…?”江扶风良久才艰涩地从口中道出这一陌生名词,可这般虚无缥缈的东西,江扶风一时又难以相信。 “算是吧。为了能够控制宣宜,他们用这样的法子来诅咒她。但也许赵铁牛他们以为,宣宜会疯真的是因为他们扎的稻草人。”柳臣神情凝重,尽数拔出了银针,而他垂面细察之时又从稻草人的后背摸到了一布条物什。 江扶风当然明白,宣宜的癔症,分明是长年遭受虐打与身心的折磨而成。 心中暗叹之时,江扶风见柳臣捏着那布条,走近她身侧,递予她看。 江扶风抬眼见着其上一列是为生辰八字,而旁侧便是:苏慕宜,宣州人氏。 “宣宜,苏慕宜,宣州……”零散的碎片拼凑一齐,江扶风始才明白怀中之人的名字由来。 似是听闻江扶风口中所念,宣宜有所感地抬起头讷讷看向她。 江扶风紧紧捏着那已是由着年岁变得暗沉的字迹,“赵铁牛大字不识,这只能是村长所写。而这其上详情到生辰八字却是极其蹊跷,赵铁牛是将她拐来的,又怎会知道这些呢?” “或许要追溯到十余年前,赵铁牛是如何遇到的她,又再怎么把她强行留在了平扬村一事。”柳臣沉声答道。 几番波折之后,江扶风还是决定了将宣宜从楚州带回京城。 楚州,淮阴城牢狱里,石壁处幽幽灯火照着森然的各式刑具。 柳臣推开牢房,望着坐在干草堆中的赵铁牛,“宣宜的真实身份,恐怕你是知晓的吧?” 便见赵铁牛淡然瞥了眼步入的柳臣,“要杀要剐随便你,反正老子今生最不后悔的事情,就是拐了这娘们。” “莫不是你拐她时,她正是出嫁之日?” 柳臣轻飘飘地问出此话,接着他察觉赵铁牛神色忽变。 赵铁牛并不知晓柳臣已得宣宜的生辰八字与真名,故而柳臣据此猜测之时,赵铁牛一时极为惊异。 “看样子,我应该没有猜错。这事情虽已过去十余年,但新娘失踪这等事,怎么也有旧案可查。你现在不招,由着官府查下去,到时候查出一些不寻常的事情……”柳臣话中别有意味。 “你查不到的。”赵铁牛斩钉截铁地说道。 “是吗?”柳臣亦不急,他瞄了眼赵铁牛,刻意压缓了嗓音,“我恰巧听人说,十三年前,苏家嫁其女至楚州,不幸……” 话还未完,赵铁牛蓦地坐正身,有所顾忌,“我招,我招。但是当时那新郎绝对不是我害的,我只是,只是路过那里,捡到了宣宜。” 新郎也身死了? 柳臣心头一凛,面作沉静地接言问着赵铁牛,“也就是说,当时宣宜出嫁,迎亲队伍遭遇了不测,你不仅没把这事上报官府,还见色起意,强抢了新娘?” 柳臣复原着事情的起末,声线越发的冷。 “嗯,是这样。我说了,迎亲队和新郎出事这档子事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赵铁牛这辈子没有害过人命!”赵铁牛闭着眼,微抖的嗓音至他吼出尾句之时,他瞪着眼,毫无悔色。 “要不是我出现,她一个弱女子,孤零零一个人在山野里,不是被狼叼走就是被山匪拐走!我救了她,她凭什么不以身相许报答我?” 赵铁牛说得理所应当,面目愈发的狰狞,“我这些年留她在平扬村里供她吃喝,除了她想逃走的时候,我为了给她点颜色下手重了点,我又有哪里对不起她?没有我,她早死了!” 柳臣把着袖背过身,许是觉得已无多余言语与赵铁牛相谈,又许是听不下去赵铁牛的话,他走之时步伐尤为干脆。 “大人!我都招了,我没有杀人,你没法要我的命!”锁链哗响间,赵铁牛陡然站起身,朝着柳臣离去的背影喊道。 “来人,给他笔墨。” 柳臣顿下步,又想起赵铁牛不通文墨,转念续道:“不必了。记述赵铁牛口供,让他画押。” 京城,江扶风为宣宜选定了一处隐秘的宅邸。柳府人多眼杂,暗处有着无数双眼睛盯着,她并不放心把宣宜置身其中。 扶摇书斋内,三顾其间的李成书终于如愿见到了江扶风。 彼时静室之中,李成书问着江扶风,“听闻江大人前去楚州查探灾情,如何?” “虽是触目心惊,但索性挽救及时,楚州亦有把控得住局面的官员在,比起此前饿殍遍野的兖州好太多。”江扶风正摆弄着手里的竹扇。 那竹扇是她临别楚州前,柳臣亲手为其所做,并言之:夏日炎炎,夫人时时挥之,见扇如晤。 “是啊,我上次趁着春闱后无事可做,便亲自去了兖州,想着也是为流民们尽些绵薄之力。”李成书叹声道。 江扶风调笑道:“多少才子春闱后皆为殿试做准备,你倒好,直直往兖州奔了去。” “从前路过扶摇书斋之时,有幸听到里面先生讲学,说是‘怀才学,做实事,为国为民方为才士之路’,我对于殿试名次没有什么执念,倒还不如去做些有用之事。”李成书端坐着身,毫不掩饰他流露出对扶摇书斋的向往之色。 “此去楚州,我打算启奏一事于陛下。” 江扶风摩挲着平滑的扇骨,正色道:“关乎我朝婚书制度的改良。即便很久以前,就有官府登记通婚之人的制度,也是便于户部统筹。但这其中漏洞较多,私以为还需在这基础上多加改良。” 李成书一副洗耳恭听之样,江扶风续道:“眼下许多偏远之地因远离庙堂,律缺制残,我朝虽有法,但根本不普众。很多时候明明是一桩恶劣之事,却因法不责众不了了之。好比婚书制,若是一方被另一方绑架,强行带至官府登记夫妻关系,又该如何言说去?” 李成书思索了半刻,“大人的意思是想从这里开始完善?可事关民生,恐怕操办起来并不容易。” 江扶风自顾自地将所设之想说了出来,“婚姻事关双方之家,故婚书中需有详尽的年龄、婚配情况,男子送予女子家中,女子回以答应之文本,才可算之合法。其中若有弄虚冒充,强行结姻,便以期妄之罪判刑。” 见李成书陷入忧患,江扶风坦言,“我也知晓,若要推行此改良之制,定会出现很多问题。但若不去推行他,以前的问题不仅得不到解决,还会被居心叵测之人抓着漏洞,变本加厉。” 【李成书是陆悯思的人,你这般推心置腹地和他言说你的想法,就不怕他告诉陆悯思,然后陆悯思在皇上那里窃取了你的功劳?】系统出声问道。 “我不过是比这些古人往后生了好些年,这些关于婚书改良的措施在我前世往前的年岁里是真实存在的,但说到底也是为着民生而创。而我要的,就是陆悯思为抢功而奏于陛下。”江扶风垂眸见着指腹缓缓抚着的竹扇,眸底微光一闪而过。 果不其然,翌日朝堂之上,江扶风还未上奏表事,陆悯思身为丞相,早已将有关婚书改良的想法与具体措施呈圣。皇上当众嘉许了陆悯思,朝中大员纷纷随之奉承。 随后江扶风回到宣宜所在的宅邸处已是入夜。 自她从楚州回来以后,她皆会每晚陪哄着宣宜入眠,始才悄声回柳府中。但其间路途中,江扶风好些次察觉着有人跟踪,却是置之不理,只是吩咐着人严加把守宣宜的宅邸。 是夜,江扶风提着灯,照旧循路往宣宜所在之处而去。却是在门前从袖中拿出钥匙欲开门之时,窸窸窣窣的声响从两侧响起。 江扶风闻声回过头,便见一人携着柳尚书,带着一众人马朝江扶风而来,将她围堵在了宅邸门前。 只听为首之人道:“柳尚书,江侍郎趁柳通判不在京,夜夜私会情郎,暗置宅邸于外,证据确凿。” 虎毒 夜色如水,宅门前,一时人声嘈杂,拨散了月光。连着街边相邻的百姓纷纷提着灯出门凑前探着热闹,憧憧灯影间,照着各自面庞。 眼见着拥簇的人群挤满长街,目光尽数投以江扶风身上,断无平息收场的可能,那带着柳尚书前来的官员面上的得意之色愈发的深。 【宿主,我检测到这个人是礼部的官员,善搬弄是非,揣摩上意。礼部近年来一直倒向睿王,现在闹这么大,就是故意要让你难堪呢。】系统说道。 “究竟会是谁难堪,还说不定呢。” 江扶风冷笑着望着身前一众,即便柳尚书目光中带着狐疑,江扶风知晓,柳尚书虽是不见得信那礼部官员的言辞,但在这大庭广众里如何挽回局面,此番不明真相的柳尚书只能托于江扶风身上。 这关乎柳家的颜面,以及为官者的私德。若是坐实了此事闹得沸沸扬扬,先不论她这柳家媳妇还当不当得起,连着官职也会有所牵连。 而江扶风处变不惊地抖了抖袖,嗓音是惯然的沉稳,“凡事讲究一个证据,敢问这位大人如何就笃定我来此处是私会情郎呢?” “都到这个份上了,还在嘴硬!”礼部官员瞪视着江扶风,“江大人近日夜夜来此地,回府之时还在整理衣衫,且这私宅亦是你江大人的名下,今夜我们来此抓了个现形,你再狡辩亦是徒劳。” 江扶风不怒反笑,那眼眸作弧,微扬的唇畔更是显得无害,让那咄咄逼人之势的礼部官员稍稍泄了气,“原来您都未见过我那传说中私会的‘情郎’,便在这街中血口喷人了啊。” “是真是假,进去查探便知。”礼部官员显然有些色厉内荏,旋即他挥着身后的一众,便要往宅门处往里步去。 “慢着——”江扶风横臂挡在了欲入的礼部官员身前,目光霎时寒若利刃。 只听礼部官员阴仄仄地咬牙道:“江侍郎不会心虚了吧?若不是心中有鬼,怎会阻拦我们进去?” “这宅邸乃是我私设于外的住所,你们这些男子这般闯入她人闺房里,就不会觉得害臊吗?”江扶风扫视着闻言面色顿然变红的男人,清冷的声线陡然一沉,“更何况,我江扶风岂是容你们这些人轻侮的?” 围看的百姓此时亦反应过来礼部官员所行的不妥,交头接耳之时渐渐有了倒向江扶风的势头。 眼下还未入内捉奸就已是吃了个暗亏,礼部官员只好硬着头皮强颜道:“那好,男人进不得,那让女人进去便是。这下江侍郎还有什么理由阻拦?” “请便。”江扶风出乎意料地让开了宅门,面色平静无波,“但还请各位动静小些,我私宅里藏了的人,正在睡觉。” 哗然之声覆过檐角,江扶风只见一众中好些妇人蠢蠢欲动,好奇心驱使着她们亦想知道宅地内之人为何。接而江扶风磊落地作了个请的姿势,一女子忸怩着跨入了门槛,随后便有后来者接连随在了其后。 江扶风泰然自若地望着凑热闹的一众,直至第一位妇人碎步出了宅门,在大家伙期盼的神色里,有些窘迫地道:“屋里睡的,是,是一个女子……” 闻言围着的一众纷纷望向礼部官员,却见那礼部官员见着下不来台面,仍不依不饶,“好啊江大人,私生女是吧?” 接着第二位妇人从里出了来,方听见礼部官员之话,怔神道:“那屋中的女子,看上去年纪比江大人还要大呢!” 众人顿时明了礼部官员搞了个乌龙,嘲声渐起之时,前去宅邸查验的女子一一出了来,更加证实了这座私宅里唯有一个女子之事,毫无“情郎”一说。 礼部官员煞红了脸,却是位于比肩接踵的人群前处,无法脱身走人。 “各位,我想跟大家说一事。” 喧杂声里,江扶风抬手让七嘴八舌的一众安静了下来,“我屋内的这位女子,十三年前被人绑去囚于其家中,遭受长期虐打而得了失心疯。” 江扶风凝起眉,面色严峻,“但官府当时发现了她,进行查案之时,却因为绑匪声称她是他妻子,而逃过了应有的罪责。而当地所有人都未遵循婚书之制,导致了此案法不责众。” 一众细心聆听着,江扶风朗声接言道:“自古男婚女嫁,繁衍生息,才有了我朝泱泱之人。而若是这其间过程少了律令,便会出现漏洞让坏人有机可乘。我想今夜在此的各位,其中有未通婚的,也有子女待婚的,如果人人不遵循婚书制,将来若不幸遇着我屋中这位的情况却讨不到公道,该怎么办呢?” “江大人所言极是。我从小随游医拜师学了点医术,方才我入屋见着了那女子,那面色分明就是长时间遭到了很残忍的折磨才会有的。你们是没有瞧着,要是哪天我的女儿变成这样,我这做娘的心都得疼死!”其间一妇人尤为不忿地说道。 “扶风,和百姓们详细解释你想要推行的婚书制吧。”柳尚书鼓励的目光落在江扶风身上。 “婚书制并不复杂,简而言之便是通婚的男女双方皆有一类似契约的婚书。男方予女方的谓‘婚书’,女方应了男方所请后,需写‘答婚书’送至男方,有了这两份婚书,在父母与媒人的见证下,才算是合法夫妻。” 江扶风缓声细述着,眼见着一众百姓并未有反对之色,又道:“当然,婚书上的内容,姓名、年龄、婚配情况,甚至是纳彩详情,不得作假。若有谎写者,以欺妄之罪行笞刑,并入狱一年。” “这听起来也不麻烦嘛,当初我娶我媳妇的时候也是这么过来的,就是多一份书文类的东西,还保证了女子不会是被什么豪强强娶的。”一男子挠头说道,随后其余人接连应着话,皆是赞同之言。 江扶风趁热打铁,“婚书的改良制,不日我会呈圣试着推行,若届时还有什么不妥之处,会在这原有改良制里再进行修整。但它改良的初衷仍是为着民生,保护大家的利益安全,还请大家配合。如有什么更好的建议,也可向我提出。” 一众合着江扶风落下的嗓音,至夜半方散。 柳尚书向江扶风叮嘱了几句便回府了,而江扶风却杵在四下无人的长街,未有半点离开的意思。 江扶风抬眼瞧着星斗阑干,蓦地朝着长夜中的漆□□:“出来吧,整日里像个老鼠一样藏在暗处,不觉得很可笑吗?” “你早就猜到了,所以将计就计,设计了这一出,还顺带推行了改良婚书制来收服民心?我从前还真是小瞧你了。”一个男人的声音乍然从拐角暗影里传来。 “收服民心?我不需要。我只是个在朝的小小官员罢了。”江扶风嗤笑着,见着从拐角处走出的江父,面如寒霜,“倒是江员外郎之前和陆丞相合伙陷害我,如今又与睿王一派的官员报信,这些账,我该怎么算呢?” “难不成,你还想弑父?”江父恨然盯着她,“没有我,你怎有机会嫁到柳家,从此扶摇直上?” “江扶风早就死在了她逃婚跳入水中之时,我身上的半幅血肉从那时起就还给你了,剩下的这半幅,是母亲杨时琢给的。所以自我嫁入柳家那日,我就和你没有半点关系了,江员外郎。”江扶风淡然说着,连着口中的称呼亦是轻如飘过的柳絮。 “强词夺理!只要你还活在这世上,这世间谁人不知你是我的女儿?古来只有惩戒不孝子女之人,反过来的,是要遭五雷轰顶的。”江父歇斯底里地吼声道。 “虎毒尚且不食子,江员外郎,你不觉得你近来做的事情,有些太过分了吗?更何况,我向来不信神佛,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有本事你便让老天降天雷,且看看是先劈我,还是劈你这害女之人!”江扶风几近是咬着牙说出的此话。 江父听罢面色铁青,随即他疾步上前,竟是一把掐住了江扶风的脖颈,把她抵身在墙处,“你这大逆不道的不孝女!我今天就在这里了结了你!” 江扶风尚未反应过来,而那虎口处的力道极为强劲,连着后背撞在冰凉的墙处的痛感顷刻消散于喉间的窒息之感中。此番她连着呼喊的机会都没有,唯有发出的极为细碎的嗓音散入风中。 发昏的两眼间,江扶风见着江父越发显得狰狞的面容在她视野里渐渐模糊。而她听得身旁传来什么物什破碎的声响,紧接着她颈间的手忽的松开,她缓着气蒙咳了起来。 江扶风余光瞥见,江父已是倒在了地上,而身旁是不知何时来此的宣宜,抓起了一旁的花盆砸在了江父身上。 她勉力扯起嘴角朝宣宜笑了笑,而起身步近江父之时,却发现江父七窍流着黑血,已然没了气息——是中毒而亡。 舆论 长夜灯下,寂寂无声的宅门前,幽微的光映着江父骇人面庞。 江扶风垂眼瞧着江父的尸体,不由得蹙起了眉,她沉声对宣宜道:“你快回屋歇息,待会儿无论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这些时日里,宣宜已是能够明白江扶风所言的一些简单话语,旋即她略有懵懂地看了江扶风一眼,踉跄着回了宅邸内。 不多时,府尹带兵封锁了此路,而黎小娘与江黎亦闻讯赶来。 黎小娘一见着江父的尸身,眼里尽是不敢置信,张大的唇畔几度无声。 她瘫软在江父边,撕心裂肺的哭嚎之声覆过夜色,“老爷……老爷,你不是晚膳过后还好好的吗?这不是真的,黎儿,这不是你爹对不对?” 江黎哭丧着脸,正欲出声安抚黎小娘之时,晃眼见着了冷眼旁观的江扶风,当即颤巍巍地抬手指着她,“是、是她——” 黎小娘循着江黎所指,见着了江扶风,随后她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猛地扑在了江扶风面前拽住了其衣襟,哽声吼着,“江扶风!是你这个贱人!你害了你爹!你怎么这么蛇蝎心肠,连你的亲生父亲都不放过!” 江扶风紧紧捏着她的手腕,让黎小娘动作一顿,接而江扶风嗓音平然,“无凭无据,就这般栽赃于我。那我是否也可以认为,你才是害死江员外郎的凶手?” “你胡说!”黎小娘急红了眼,眼见着其旁的江黎亦趋近往江扶风处而来,他撸起袖子面凶神煞,一副要动手的模样,不远处的府尹发声了。 “肃静!难不成你们想当着本官的面殴伤当朝吏部侍郎吗?”府尹命着官兵强行分开了江扶风身前的黎小娘母子,而黎小娘仍是发疯一般的尖声嘶哭着。 “这个女人害了我的丈夫!她要遭报应!她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 江扶风置之不理,径自走到府尹身前,微仰着头显出自己脖颈处的紫红痕迹,“大概半个时辰前,江员外郎与我起了争执,他怒极欲把我掐死,却被我正当防卫,慌忙中拿起旁处的花盆砸伤才松了手,随后他便倒地身亡。现场一切我未动过,即刻差人去了衙门处。” 府尹点点头,瞧着那地上碎散的瓷片与草本泥土,与江父身上几道析着血的口子算得上吻合,“由于案发之时,只有江侍郎您一人在,所以需要您详细配合了。恐怕这几日的朝会,江侍郎不能去了。” “自是明白。”江扶风瞥了眼被官兵挟持下悲愤难平的黎小娘母子,“不过我只是报案人,府尹大人接下来还得处理那边的原告了。” 黎小娘扒开官兵的手,浑然不顾喑哑的嗓音,整张脸扭曲如魔,“府尹大人,你看她,生父死了还能这样冷血!凶手不是她还能是谁?我家老爷只是个与世无争的小官,哪会惹来杀生之祸!” “与世无争?呵,什么时候学了个这么一词,就厚颜往自己身上搁了?” 江扶风径自走近黎小娘身前,讥讽着,“从前劝江黎好好读书,你这个做娘的不听,到头来连官府基本的查案规矩都不知。只一身哄得男人五迷三道的本事,把枕边人都吹得糊涂了,连到死都是不明不白地走了。” 江扶风尤为咬重着尾末的话,又见着黎小娘渐渐苍白的面孔,发抖的唇仍说着,“你不过是仗着柳家才有了今天……柳臣那个病秧子一旦死了,你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闻言其话中所提之人,江扶风逼近了一步,黎小娘带着恐慌的漆黑瞳孔中,映出此番江扶风颇为慑人之威色。 她凉凉续道:“江家还没有可以威胁到我的资本,这么久以来,你们怎么算计我、针对我也好,大多时候我都是懒于理会的。但要是你们越了雷池,我也不是好惹的。” “大人,仵作出结果了,死者是因一种混合的奇毒身亡的。”一官兵垂首向府尹禀报着,“那奇毒由两种混合,单独放置时皆无毒,而一旦混合,即便是微量,亦能夺人性命。” “那两种混合之物分别为何?”府尹问道。 “一种是罕见的夜寒草,仵作推断出,死者晚膳之时服下了此草,随后至身亡之地时,正…正是这花盆里的花粉,与他体内的夜寒草混合,导致了毒发。”官兵说着,从那堆碎泥中拨出花蕊,示予府尹。 江扶风回身望着若有所思的府尹,“这花,京城中栽植者不在少数,意思是今夜江员外郎只要出门,碰巧路过此花之地,皆有可能毒发?” “按理来说,是这样。”官兵答道。 “所以此毒的要点在于江员外郎晚上服用的夜寒草是从何而来,并且下毒之人知晓江员外郎今晚一定会出门,否则药效过了,届时就成了无用之功。”江扶风细致分析着。 黎小娘听罢当场反咬,“是你故意引老爷出门的!” 江扶风已无耐心听她再发疯,随即对府尹作了一揖,“府尹大人,此案虽是与我无关,但多多少少与我亦有着关联。我愿自禁足此处宅邸内,任凭您提审。” 原本府尹正是为难于如何妥善安置江扶风之时,见她自请命配合,便也放下了心,“江大人的为人,本官还是明白的。关乎此案真相,本官定会尽力。” 翌日,江员外郎毒发横死于街一事传遍了整个京城,其中有着不少黎小娘的推动,是以多数百姓听到的,是关乎江扶风为官场利益弑父一事。 一时诸多言论与猜测钻入大街小巷,无处不及。 林荫尽处,凉亭池畔边,江扶风拂开垂落的柳枝,望着倚在亭中讷讷的宣宜,“许久没有这般清净过了。连衙门的兵都封锁了整个宅邸,听不到外面的一切风声,也不会有人来搅扰。” “想来外面一定是挺热闹的,黎小娘不会放过卖惨的机会来抨击我。偏偏在这京城里,舆论却是能够扳倒一个人的。朝廷看重颜面,百姓看重官风。” 江扶风自顾自地说着,也不在乎宣宜能否听懂,随手端来做好的糕点置于石桌处,又往宣宜身前挪了挪,“不过我比他们心理素质好太多,在我前世的新世纪里,那些覆盖上亿人、铺天盖地的言论,是真正可以把人杀死的……” 忽一踏过檐角的轻响藏在徐徐而来的风里,江扶风四处张望之际,便见一鲜艳红衣踩着枝叶轻身落了地,天光晕着其明丽之色,潋滟于深翠之中。 “如宁?你没被他们看守的发现吗?”江扶风略感惊讶。 程如宁笑得恣意,瞄眼瞧着宣宜之时顿了顿,又再道:“这京城里啊,大概还没有什么地方是我不敢去的了。” 宣宜并不怕同为女子的程如宁,故而她虽是见着程如宁大方走来时仍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但面上却无恐慌之色。 只见程如宁坐在江扶风身侧,“我是担心姐姐在这里禁足,没法向外传递消息。七叶他又是个男人,出入这里并不方便,所以我寻思着,我独自前来最为妥当。” 江扶风倒是沉得住气,“我位高,府尹只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办法处置我,我才提出禁足于此,由他查案。” 程如宁神情凝重,“外面的风向一天一个样,早些时候还在讨论江员外郎惹上了什么人,后来就演变成了姐姐你记恨江家,弑父泄恨了。我正是担心长久这般下去,惊动了皇上,届时加上以孝道为重的文人大家们对姐姐进行抨击,对姐姐极为不利。” “我知道。到时候,真正的凶手即便不是我,也成了是我。朝廷没法压住民间的这些声音,便会以最简易的方式解决我这个源头。”江扶风抬眼瞧着湛蓝天际,其中流云暗涌,往来纷杂。 “砰——”一杯盏不慎被碰倒的声响乍然而起,江扶风回神探向声源之处,见着宣宜脚边一只茶盏摔于其旁,而她正手忙脚乱地拂拭着袖处沾湿的痕迹。 “没烫着吧?”江扶风起身往宣宜处靠了靠,旋即挽起她的袖口,拿出绢帕欲悉心擦净之时,程如宁在一旁蓦地站起了身。 “等等——” 随着程如宁的喊声,江扶风回过头看去,便见程如宁盯着宣宜的目中尽是惊色,朱唇微启间又再反复翕合着。 “她的手臂内侧……可以翻过来,给我仔细看看吗?”程如宁颤声问着。 楚州,淮阴城。 “十三年前,宣州苏家嫁次女于楚州颇有名望的乡绅,欧阳家。那名为苏慕宜的女子有一特征,听说她少时为救一稚子,手臂内侧不慎被划破,且因伤口处理不当而被感染,此后哪怕伤好了也留下了痕迹。” 彼时沈故翻着一泛黄的卷宗,念与一旁的柳臣听,“且这苏家非为寻常人户,虽是苏老爷子未育有男丁,但其长女如今贵享王妃之位,她便是当今晋王的发妻,晋王妃。” 身世 凉亭间,斑驳的光影细碎着。 江扶风虽是不明程如宁反常的缘由,但也照着程如宁所言,擦拭完宣宜手上沾湿的茶水后,轻轻翻过了她内侧的手臂。 只见一道似是陈年的长疤纵于宣宜细嫩的皮肤上,极为显眼。因江扶风此前便见过她浑身被赵铁牛虐打的伤痕,所以从未在意过这道伤痕有何独特之处。 随后程如宁神色复杂地望着宣宜的面庞,目光未挪开半寸,“那年王妃的妹妹定下婚约,出嫁前曾来京城探望王妃。那会儿我才六岁,整日就知道欺负兄长,以打败京中尚是年少的世家子弟为乐。” 宣宜仍是有些痴呆地拧着自己衣袖,她时有木讷地望着程如宁,更多时候是出乎本能一般依赖着江扶风身处,寸步不离。 “我当时叫她慕宜姐,她是个很温柔的人,说话也是。” 程如宁眼见着宣宜的痴傻而惧生的模样,心头一阵酸涩,“有一次,我被那些混蛋们整蛊,不慎悬在了崖边。是慕宜姐赶到,用尽了各种办法把我救了上来,但与此同时,她右手手臂的内侧也被崖边划破,留下了痕迹。” “后来呢?她又是怎么会被拐走?”江扶风不曾想宣宜的真实身份比她所想复杂得多,竟是与京城中的权贵之人有所关联。 “其间我也不清楚,我只知道,十三年前慕宜姐远嫁楚州。当时我依稀听爹说,慕宜姐嫁的人,楚州欧阳家将来对晋王有所用。但一夜之间,我听闻欧阳家的嫡子身死,慕宜姐不知所踪,就在慕宜姐出嫁那日,什么都没了。欧阳家自此备受打击,举家隐遁而不入世。” 程如宁垂下了眼,低声说道:“晋王府和苏家找了慕宜姐好些年,都没有音讯。他们说,迎亲的人遭到了山匪,当时全都死了,慕宜姐也不太可能……” 江扶风隐约觉着此事非是简单的山匪暴虐,“那这件事,幕后凶手有找到吗?” “晋王去查了,他发现了那日睿王府有暗卫出动,而前往之地,正是楚州。这里面牵扯的利益,不用我多言说,姐姐也能够明白。” 程如宁幽幽叹声道,“也是从这件事被晋王挑明起,晋王与睿王之间仅存的兄弟情谊彻底决裂。” 两王党争的这十一年,这样触及利益而痛下杀手之事应是不在少数。 江扶风忽有一瞬尤为厌恶这样权力之争,接而她侧过头瞧着宣宜澄澈如水的双眼,心底为之一动。 “我带她回京城之时就找过大夫看了,大夫说,她是因为长时间被折磨导致的癔症,自我回避之下的具体症状表现为退化,即变得痴傻。且极易因曾受到过的伤害而受刺激,所以她惧生,更怕男人。”江扶风抚着宣宜的手,似是捧着什么易碎之物,小心而谨慎。 唏嘘之声渐散过夏时蝉鸣里,程如宁临走之时,遥遥看着宣宜,顿下步蓦地说了一句,“其实那会儿王妃的妹妹初至京城,人人都说她看着柔弱,性子也柔弱。但我觉得,敢孤身把我从悬崖边上救上来的人,比很多人都强。” 京城,正值饭后闲时,城中荫凉处,许多百姓正闲坐其间,尽数伸长了脖子瞧着那简易的台上,一说书先生整理着用物。 “近日城里热议那江侍郎弑父一事,这其间恩怨,便要从其母杨时琢说起。” 不多时,说书先生折扇唰地一开,眼见着更是提及众所议之的事,霎时静下了来。 “话说那京城杨家,书香门第成英才。续至杨时琢一代,身作女儿未肯弃,一朝名满天下知。时人称言‘霁月光风,不萦于怀’,不外如是。纵是青年才俊踏破杨家门槛为提亲,杨时琢未垂青任何一人。” 彼时街中一众目光皆望着台上之人,竖耳听着说书先生续道:“而忽一日杨家对外言,与杨时琢断无干系。满城愕然,猜测之言纷纷,杨氏才女渐无音讯。至翌年,名不见经传的江员外郎所娶之妻,竟是名动京城的杨氏才女。” “这江员外郎我见过,好像也就……那样吧。”其下一百姓嚼着舌根,对一旁的人不忿道:“之前他儿子砸翻我的摊子,恰巧他爹来了,也不给我赔罪,打发叫花子一样的扔了我几个铜板在地上。嘁,真当自己是什么大人物了。” “京中未闻江家夫妇鹣鲽情深,却听江员外郎不久后便纳妾于府,其子比之嫡女年长几岁。此后数年不见杨氏才女身影,只闻扶摇书斋落寞,惜乎人才凋零!” 说书先生捋了捋袖,拈杯抿茶润了润嗓,“再是江家一朝丧幡挂,声称杨氏才女自缢后院而终,烈火焚尽毕生书稿,不免扼腕。嫡女江扶风时年九岁,而后至江家攀亲嫁女于柳家冲喜,期间无人闻。那柳家柳臣病弱,眼见着危在旦夕,江员外郎仍送女前去结姻,可见其不喜其女。” 说书先生忽地面色一变,抬扇于面作着掩饰状,刻意压低的声线却恰到好处地能让一众听清,“且听大婚之日,新娘曾欲不从父命而投河自尽,未果,遂嫁入柳家。” “这是生父该做的事吗?女儿都被逼得自尽了还让她嫁,这还好夫家是体贴之人,那柳臣也活得好好的,不然新婚就守寡,哪个姑娘家愿意啊?”围听的百姓中已有人为江扶风打抱不平。 旋即又有人接言骂骂咧咧,“那杨氏才女嫁到江家也不见得多好。正妻还没育有子嗣就宠妾了,要是杨氏才女争气一些直接报官,那江员外郎还会轮得到现在才遭报应?江侍郎从小爹不疼娘不在的,也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 更有甚者怒斥,“呸!这样的人死有余辜!我最见不惯跟小妾你侬我侬,丝毫不管正妻死活的男人了!我看那小妾一副狐狸精样,那儿子也嚣张得很,也不知道杨时琢被灌了什么迷魂汤才嫁给这种男人。” 京中风向一时又变,说书先生瞧着台下众声讨伐之势,笑眯眯地走下了台。随后巷中暗影显出,一人掂了掂手中沉甸甸的钱袋子,远远地往说书先生手中抛了去,“这是你的酬劳。” 说书先生双手捧着接过,那喜色染上眉梢,他抱着那钱袋子忙不迭地对那人激动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下次还有什么吩咐尽管找我。” 私宅处,江扶风正闲来独坐亭间敲着棋子,清脆的声响阵阵荡过叶梢,却是她抬眼瞄着天色时,忽听闻门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只见府尹带着兵,沉着面步入,“江大人,我想问您,是否有所隐瞒?” “府尹大人何出此言?”江扶风慢条斯理地收拾着残局,那黑白子哗啦撞入盒中。 “这些天我们一再调查江家那夜寒草从何而来未得果,而后意外发现江员外郎被砸的伤口形状有些蹊跷,针对于此,我衙门处模拟了数次,当时你若是真被掐着脖子拿起花盆砸他,是无论如何都难以做到的。”府尹说道。 “花盆确实不是我砸的。”江扶风坦然答了话。 府尹面色显然难看了几分,“哦?那为何江大人要有所隐瞒呢?难不成您是在包庇凶手?毕竟夜寒草的毒性,必须要服用者接触花粉才可毒发,这砸来的花盆才是最终的致命一击。” “确实还有一位目击者,但凶手不是她。她只是为了救下我才做此举动,她较为特殊,身患癔症,我不想在审讯上为难大人,只怕她见着大人,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以才瞒下了这一点。” 江扶风盯着府尹,平静述着,“大人若不信,可以请来大夫为她诊看,她虽见着模样是为成人,实则痴如幼子,甚至惧生。” 府尹皱起了眉,“但江大人隐瞒一事,让本官对大人的信任有所动摇,恐怕要让大人配合我去衙门进行接下来的审查了。毕竟,您所言被江员外郎掐住才进行正当防卫,而这痕迹,是可以伪造的。” “府尹大人的意思是,这一切是我制造的假象,为掩盖我杀人痕迹?”江扶风凉凉问道。 府尹轻哼一声,“我可没有下定论,所以需要江大人跟我走一趟了。” 眼见着府尹身后所带的官兵便要动手,却闻一人跌跌撞撞而来的动静插入其间,紧接着便见宣宜用力抱起了一旁的花盆,往官兵砸去。 “砰——” 那盆顷刻摔得粉碎,而因官兵闪躲及时未能被伤及,旋即宣宜满面的焦急,抬手指着门处方向。 江扶风当即挡在宣宜身前,却感觉她浑身颤着,仍弱声说着,“坏人……” 宣宜生涩地咬着字音,攀上江扶风肩颈,“坏人掐…掐江,我,砸……砸了他。” 饶是宣宜的语句并不连贯,却是在场之人皆能够勉强明白她的意思。 “府尹大人,这就是我的证人与目击者。您总不能说她所言不算数吧?”江扶风说道。 请旨 自江员外郎与黎小娘母子所做丑事为人尽数散布,京中江家一夜成为人人唾弃之地。而至于谁是陷害江员外郎的凶手早已不重要,甚至多数人为此拍手称快。 长风未歇,街心晴光摇曳。 彼时江扶风带着宣宜行于熙熙攘攘的街中,即便宣宜大多时候,都是抱着江扶风的胳膊缩在她的衣袖后。 但江扶风能察觉到,宣宜的目光偶有流转于街心,兴许她对于这纷往的世间仍抱有一丝向往。 那日宣宜在私宅里用尽了所有力气,向府尹提供了目击证据,江扶风那会儿明显见着,她双肩颤得厉害,明明神色间极其害怕,偏偏又要为还江扶风的清白挺身而出。 随后宣宜因情绪过于激动而晕了过去,江扶风请来大夫诊看时,听其言:“江大人,这是好事。癔症患者往往沉迷于自我里难以走出,他们始终无法跨过心底那道槛。而只要他们能有所动,忽然自己想要去做什么,就说明这病有好转的势头。” 她想,她总不能一直把宣宜困在自己身边,故而她带着宣宜前往晋王府。 “那个江扶风是妖怪!她杀了自己的父亲!哈哈哈……你们,你们都要被她杀,你们都得死——” 一尖利刺耳的嗓音打断了江扶风的思绪,她循声看去,便见黎小娘疯疯癫癫地抓着路人吼着,此番她发髻散乱,面上妆容似鬼,一身衣衫脏兮兮,叫人见得都纷纷避而远之。 “什么疯婆子!”那被黎小娘扒住的路人嫌恶地挣开手。 “江扶风勾结晋王!试图谋反!柳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们这些蠢货,都要被他们玩弄了,哈哈哈哈……”黎小娘笑得愈发瘆人,惹得周处百姓望向她。 江扶风不由得蹙起眉,却是被黎小娘瞧见了,见其陡然转过身,神色顿时狰狞起来,张牙舞爪地便要朝江扶风撞来。 江扶风把宣宜拉在了自己身后,正要推开黎小娘时,她视线余光瞥见一道黑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落在了身侧。 随后他轻而易举地擒制住了黎小娘,旋即一个手切打晕了仍在说疯话的人。 那黑影她曾在陆悯思的私宅里见过一次,虽说他仍如此前一般未露分毫,但江扶风总是隐隐觉得他身上有种特殊气质别于他人,是以她一眼便认出此人,天目。 只听天目悠扬着语调,“你脾气好到任由她在街上胡说八道?” 江扶风瞄了眼倒于地上的黎小娘,淡淡说道:“我又不是疯狗。” 随后她瞧着满街绰绰人影,有端详了天目半刻:“你不觉得,你这身行头在这大街上更惹人瞩目吗?” 天目轻笑了一声,一本正经地答着:“那可能,我就是想让别人注意到我?” 江扶风:“……” 隐秘的檐角下,已无往来人影,偶有几声蝉鸣掠过此番倚靠在墙角边的人。 “这几日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江家丑事,都是你暗地传播的吧?”江扶风瞧着一旁的天目,也不知这闷热之天,他如何做到浑身裹得这般严实。 天目微微侧过头,“哦?这么聪明,猜到了我的头上。” 江扶风揉搓着袖口,面无波澜地应道:“不然您这尊平时压根见不到人的大佛,怎么会突然来找我?” 却见天目缓缓望至缩在一边正低头盯着自己鞋尖的宣宜,抬手指了指她,又再对江扶风道:“我找你,是为了阻止了你把那位姑娘送到晋王府。” 江扶风不明其意,诧异道:“为何?你知道她的身世?” 天目沉吟许久,压低了嗓音道:“略有耳闻吧。我只是提醒你一事,十三年前整个迎亲队能被山匪劫掠,睿王是怎么恰到好处地知道消息和迎亲路径的?” “晋王府有叛徒?可这都整整十三年过去了,这叛徒难不成还在晋王府中?”江扶风尤为费解。 “没有人是永远的忠信,可叛徒一旦背叛了主子,他就不会再忠诚了。届时像她这样不能自理的柔弱女子,很容易成为叛徒拿来胁迫于人的目标。” 天目说着,抬眼见江扶风垂眉沉思的模样,便也知江扶风明白了他的意思,接而他续道:“这姑娘于王府没有半点用处,你把她送过去,晋王妃又没空时时看着,哪怕被什么人欺负了,照她这等模样,也没法言之于口。” “是我考虑不周了。”江扶风幽幽叹了口气。 “你和时琢一样,每每对这些弱势之人心软,就会忽略他人的丑恶。不论是皇室还是王府,向来只有权势利益,没有亲情,人与人之间唯有分量可掂量,否则便是沦为他人棋子。”天目说得笃定,语气中带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暗恼。 “我明白。”江扶风回身紧紧攥住宣宜的衣袖。 “江员外郎的小妾和庶子,你打算如何处置?”天目起步欲走间,忽问道。 江扶风目光一凛,“把她送回娘家越州吧。这京城耳目众多,她总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想来定是什么人刻意教的。至于江黎,听说他这些天挨家挨户找他从前的狐朋狗友求助,就让他多吃点苦头,慢慢体会这世间险恶。” 而后江扶风又将宣宜送回私宅之时,却见侍卫匆匆来报:“少主,宫中传旨,陛下召您进宫觐见。” 皇宫,致明殿内,江扶风行礼间,见着陆悯思杵于一旁,双手拢于袖中,向她投来的目光里带了些许窥探的意味。 “江爱卿请起吧,朕传唤你来,也没什么别的事。”皇帝抬袖说着,一面放下手中的奏折,“朕听闻江爱卿在京城中向百姓们推行改良婚书制,可是你和陆爱卿先后商量好的?” 江扶风余光瞥见陆悯思不动声色地勾起唇角,眸底还带了几分得意。 看样子她未在皇宫之时,陆悯思同皇帝说了什么,故而她暗自斟酌着言辞,顺着皇帝的话说了下去。 只听她垂首答道:“正是。丞相大人此前与我提及婚书改良的推行可能会有百姓微词,便同我合计着先探百姓之想法,且看看百姓的接受度如何。还好京中百姓深受皇恩浩荡,皆明朝廷苦心,这才得以推行此改良制。” 皇帝连连点头,颇为欣慰地看着江扶风,“好,此前朕已是赏过陆爱卿,这婚书制改良的推行既是你们二人之功,断没有独赏一人的理。说说看,江爱卿想要什么赏赐?” 却闻陆悯思抢先打趣道:“江侍郎向来两袖清风,一心为民,只怕陛下的赏赐也会被她给推脱。” “微臣受陛下信任,效忠朝廷以来,所食所用皆为陛下所赐,为君分忧乃是本分,断不能因功而邀赏,否则便成了为功利而做实事,本末颠倒,败坏朝纲。” 江扶风说着之时,瞅了眼欲插言的陆悯思,连忙续道:“陛下向来赏罚分明,微臣幸而得陛下垂青,只是微臣向来吹毛求疵惯了,再多的赏赐于臣,微臣亦是惶恐。因而微臣斗胆为他人,向陛下讨要一道旨意。” “江爱卿,你就是对自己太苛刻了。不过是赏赐而已,这是你应得的。”皇帝笑看着江扶风,一时又其话中所言感到讶异,问道:“说说看,是什么人,竟能够让江爱卿以功劳来换取旨意。” “微臣斗胆为天下女子求一道旨意。”江扶风郑重说着,接着撇开官服衣摆,端正地朝皇帝一拜。 陆悯思挑眉瞧着江扶风跪拜的身影,而皇帝正奇江扶风为何行如此大礼,江扶风已是朗声说道:“如今天下读书人中,亦有不少女子,她们身怀才学不亚于男子,却苦于无正规之道为自己相证。微臣知晓,才学乃一人内在,无需张扬。但微臣不想因为天下女子无科考之权,而丧失遗珠敝尘之机会。故而微臣斗胆,向陛下讨要女子可参与科考的旨意。” 未等皇帝发言,陆悯思已是答了话:“江侍郎,你可知科考乃是我朝选拔官员的立根之本,岂能是你如此轻易请旨说同意女子参加便能参加的?” “微臣知道陛下从不轻看任何一个女子,不然也不会当初赏识家母杨时琢,又破例提拔微臣入吏部。对于家母与微臣而言,陛下便是伯乐,有此恩惠已是万万幸。但这天底下仍有着许多女子,没有伯乐将她们从凡尘里挑出,而唯有科考是最好的途径。” 江扶风对陆悯思的话置若罔闻,“而陛下若是担心此举会影响选官,可先允女子参与科举而不入仕。一来若真有佼佼者入围,那便是激励当下男儿更加发奋读书;二来若无入选者,那对科举选官未有影响,亦为当下读书的女子增长阅历。” “江侍郎,朝廷如此重视的科举,何能如此儿戏一般?”陆悯思驳道。 江扶风却是从袖中拿出一书文,“陛下,此乃陆恒一老先生曾为女子入科考而设想的多种详略,还请陛下过目。” 水鬼 入秋之时,朝廷颁布了允许女子参加科举一事,顿时京城内物议沸腾。与此同时,是更多女子入学扶摇书斋,这其中潜移默化之影响不言而喻。 扶摇书斋内,秋风瑟瑟间,江扶风双手端着热茶递予陆恒一,又不禁感慨,“先生,您当年为女子争取科考的苦心没有白费。” 那年陆恒一察觉杨时琢之才并悉心培养之时,便费尽心思为其铺设科考之路,只惜还未有机会争取,杨时琢就故去。 陆恒一接过茶,捋了捋胡须,遥遥看着微蒙的天光,“眼看着我朝将有另一番新天地了……女子的科考之权,看似无关紧要,但却是男尊女卑传统观念破除的开端。” 江扶风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天下人尤为重视文试科考,如今女子拥有了与男子一样的权利,一旦参考入围,便能极大提升自身地位。而亦会有很多人将自己的女儿送去私塾读书,非是将女儿当作嫁人的工具。” 陆恒一抿着茶,目光悠长,“这对于天下与朝廷纳贤皆是好事。唯有读书才可增长学识,脱离愚昧。在此变革之端,学堂教学与师者资质也需着手。” 江扶风微微垂首,“晚辈明白。多谢先生提点。” 随后江扶风回书房之际,见等候多时的暗线朝她递来一封信。 “是柳郎的信么?”江扶风不由得扬起了唇角,目光所及瞧着那信上隽秀的字“吾妻江扶风亲启”,连着拆信之时眉眼处皆噙着喜色。 “还有这个,柳大人要属下交给少主。”暗线说着,呈上了一锦囊。 江扶风入屋将其打开,见着那锦囊之中是为一红线编织而成手链,其中心悬坠之处是一颗红豆,尤为灼目。她指腹摩挲着那红豆之时,察觉其上似有刻痕,便见那红豆间依稀有着两个字:扶风。 继而她瞥见锦囊内还有一字条:为夫刻坏了好些红豆,始才得此。编绳是同淮阴城的老妇学的,她言此乃相思,望夫人喜欢。 江扶风面上的笑意久久未散,她似是能想象出柳臣笨拙刻字与讨教老妇的模样,凝睇那红豆之时心头亦被其触动着。 江扶风走至案处,托着下巴再拆出信细细看了起来:见字如晤。夫人可好?天渐寒凉毋忘添衣。近楚州平顺,河堤重修,渔船无碍,百姓安乐而衣食足。此次来信为一事,上回夫人予我之楚州大小官吏人员详略,几无错漏,唯有一名为‘吕清平’之人出入较大。为夫查其许久,觉得甚为蹊跷,故以信告夫人,唯恐其中未有细察之处而误事。 江扶风渐敛起神情,指尖搭着桌,问着系统:“你这系统该不会坏了吧?” 只听系统愤愤不平地答道:【怎么可能?宿主你居然质疑我的专业程度,我心好痛!我勤勤恳恳为你操劳这几年,什么时候出过错……】 “打住。别加戏,好好说话。”话还未完,江扶风打断了系统,“我记得吕清平,你当时检测出的评价是,为人细致,善察民生?” 【差不太多。不过以柳臣事事谨慎的样子,看来这个吕清平和我检测到的评价差的不是一般的大。】系统答道。 江扶风垂眉再瞧着信上内容,俨然道:“要不然他也不会特意写信告知我这事了。我从来未跟他提及我这检测人才信息的功能是怎么来的,他也不曾问过我。如今这百试不爽的功能忽然出了差错,只怕柳臣是担心我这里出了什么问题。” 【我用我的人格担保!绝对不会出错!我方才又检测了一番吕清平,得到的结果也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系统的电子音听起来尤为激动,莫名多了几分滑稽。 江扶风翻了个白眼,“你还有人格啊?” 楚州,淮阴城江边。簌簌风起落,不时江潮涌动,拍着岸上石砾。 一众百姓围在此处,其前江水漫过间是为一人尸身,那尸身已被水泡得发胀且皮肉模糊,瞧不清其本来面貌,嘈杂之声一时覆过阴云。 “这该不是是陈家那个好几天没有回来的老二吧?怎么会成这样了?” “不应该啊,陈家老二最通水性了,就算是出船遇到了事也能够游回来啊。更何况最近江里天气也不差,不至于出事吧……” 众声猜疑间,一老叟压低了嗓音,对一小伙子说道:“我听说啊,是江里又出现了水鬼。” 接而是年轻人惊恐不宜的颤声,“水鬼?那、那东西不是几十年前被咱们老祖先给灭了吗?难不成又回来了?” 老叟摆摆手,朝着那年轻人嘁声道:“都说了是水鬼,怎么灭得了?也就你们这些年轻人没有见识。” “都让开,都让开——” 随着杂乱的步伐与高声的命令而至,官兵拨开了围看的人群,迅速封锁住了江畔。 不远处,柳臣皱起眉望着官兵处理的尸身,“这是最近第三起出船而丧命的案子了吧?” 沈故正俯身在岸边查探着什么,随后他起身答道:“是的,第一桩是出船载客的当地人,也是这般失踪几日后在江畔见着了船上所有人的尸身;第二桩与第三桩皆是当地世代打鱼为生的百姓。” “第一桩所载之客是外地来的商人,船上还有不少钱货,若说凶手是为了钱财,后面却说不通了。都是一些谋生的小老百姓,素日里亦不招惹谁,如何会引来杀身之祸?”柳臣望着阔阔江面分析道。 沈故度量着江畔之长,“如果为着百姓的安全下令封锁整个江亦不现实,这可是淮阴城里大半人的生计。但不有所作为,只怕百姓里传言的水鬼之说会越来越盛。” “封锁定是不可能的,反而会引来民情沸腾。”柳臣摇摇头,侧过头望着沈故,“这江里作祟的究竟是人是鬼,亲自前去一探便知。” 沈故一时语滞,“大人您……您是想?” “沈故,你身处淮阴城多年,前些时日又协同工部重筑河堤,后勘察这一带的水域,想来你是最为了解这条大江的。”柳臣话中之意已是很明显了,他希望沈故能与他一起探查这其中详情。 却听沈故嘟囔着,“大人提及的这些,您不也亲自参与其中了吗……” 而柳臣站直身拢了拢衣袖,清朗的嗓音由风拂来,“这江边的风有些大,本官没能听清你说什么。” 沈故当即苦着面色,故作哭腔嚎声道:“大人……我上有老下有小,家里就我一个独苗盼着我养活呢……算命先生说我八字太轻,最易遭鬼怪缠身,特别是这江里的——” “这些出船的百姓何不是为了生计才铤而走险呢?”柳臣喃喃说着,对沈故的哭诉恍若未闻。 随后柳臣见着沈故不改其贪生怕死之样,叹声拍了拍他肩,一本正经地同情道:“马上天黑了,我先走了,你多保重。” 话音方落,昏暗长夜里隐隐有着一阵阴风而来,柳臣已是转身离开,独留沈故怔神地杵在江边打了一哆嗦。 翌日,天朗气清,江畔无风。 柳臣租了一只渔船,并扮作渔民之样撑船而行。为彰显其气派,柳臣花了好些钱两将渔船翻新了一番。正当他欲离开之时,远远见着一人影抱着行囊气喘吁吁地疾奔而来。 “柳大——”沈故方欲唤出口,接着他见着柳臣的扮相,当即改了口,“……柳大船家,我需要到下游去,能否捎我一程?” “给钱。”柳臣理所应当地说着,一边摊开掌心。 沈故咬了咬牙从钱袋里拿出银两递给柳臣,又再低声对柳臣道:“大人,事后可要记得还我。” 柳臣笑道:“看在你今天还是来了的份上,若是能探得这江中蹊跷,事后我自掏腰包,还你两份的钱。” “早说嘛!我也不用纠结一上午了!”沈故乐开了花,后又见柳臣尤为熟练的撑杆之样,奇道:“大人为何会熟悉打渔之事?这么看,就连我一时也难以识破大人身份。” 柳臣解释道:“家父是楚州人,少时家父未入京做官前,我便时时于江边嬉戏。” 沈故端详着柳臣的身段,“可我听说大人不是自小体弱多病吗?” 柳臣捏着船篙的手一顿,泰然答道:“哦,可能我比较坚强,带病嬉戏。” 沈故:“……” 不多时,江面水雾乍起,迷蒙了视线,唯有两岸若隐若现的青绿之色。 耳边静得余下篙沾过江水的划响,沈故缩在船尾,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裹,一双眼眨也不眨地环顾着四处看似平静的江水,“我我我……好像不该带这么多家当出来……” 柳臣瞧着渔船破开的涟漪,从容地撑着篙,“不带这么多,怎么会被人盯上呢?” 沈故欲哭无泪,“我现在下船还来得及吗?” 柳臣猛地将篙往下一捅,“来不及了——” 霎时江水忽涌,溅起的水泼洒了二人一身,连着渔船开始剧烈晃动起来。 怀疑 “啊啊啊有鬼啊——” 随着沈故的尖声惊叫乍起,江水翻腾间,激起的涟漪撇开几分浓雾。继而江心的渔船越发显得孤立无援,摇摇欲坠,似乎随时都有可能被掀翻。 “抓紧了,有人潜于水中,正拽着我们的船往下沉。”柳臣低声说着,他稍蹲下了身,捏着篙的手已是青筋凸显。 他拨弄着晃荡的水面往江畔靠近,却是几番被暗涌浮沉,仅能勉力维持船身未翻,而难近岸上半分。 “我不行了,我要晕船了。”被转得头晕脑胀之时,沈故把着船边正欲呕吐,却瞧见那船缘处一只漆黑带泥的手显出,指尖死死扣住了船舷。 旋即沈故抱着怀里的包跌跌撞撞地向那只手狠狠敲去,还一面带着哭腔喊着,“救救救我——有鬼在抓我们船了啊啊啊!娘啊我再也不坐船了!” 渔船吃的水线越来越深,涌动的江水随着船身的晃动不断漫入船里。二人的衣衫已尽数打湿,江风拂身时冰凉刺骨。 而柳臣听着身后那刺破耳膜的喊叫声,“你演技可以再差点吗?” 沈故连连用手捧着船里的水撇向江中,“先别管了!我们船要沉了!” 不多时,柳臣挥篙撑船间保持着船身平衡,未让那水下之人占得便宜,便听得一声巨鸣从船底传来。 “砰——” 水雾缭绕之中,四道身影从江里腾空而出,稳稳地落在了方才被雾气遮掩的一艘破旧船只上,而那船只正以极快的速度往柳臣他们的渔船撞来。 柳臣定睛看去,那四人尤为壮硕,所着衣衫是为破旧短褐,似是毫不畏惧江水之寒。 “这船家有点东西。”一人这般说着,窥探的目光反复审视着柳臣。 “水贼?”柳臣目光一凝,随后他刻意用着蹩脚的官话,回头对沈故放声道:“客人,你快把钱给他们,好让他们给我们放行。这是我们行船的规矩。” “柳大……”沈故把怀里包袱攥得更紧了,“柳大船家,我就是个普通的商人,我已经给过你船费了,哪还有什么钱啊?” “废什么话!要财还是要命?”只听一声粗喝从四人之中传来,须臾间,四个水贼已是踏浪落至渔船之上,手中银白弯刀划开江水,直直挟身于柳臣与沈故。 眼见着锋利的刀刃架在了脆弱的脖子上,沈故咽了咽口水,蓦地松开了怀里的包裹。 只听咚的轻响,那包裹掉落船上浸着水,而沈故浑身颤如筛糠,“各位好汉,饶我一命饶我一命……我我我给钱,给钱。” 其中一人抄起沈故怀里丢下的包裹,掂着其里沉甸甸的银两,尤为满意地点点头。 “我们钱也交了,可以放行我们了吗?我们行船的也没几个钱……各位行行好。”柳臣面作忌惮地望着颈间贴着的冰凉刀锋。 随后四人对视了一眼,松开了手里的刀,却是抬腿猛地踢在了柳臣与沈故的腘窝处。 柳臣只觉腿处一疼,随后胳膊与肩膀被水贼用力擒住,难以动弹分毫,是以他咬牙问着,“各位,我们不是已经给了钱了吗?” “不好意思,咱们这道的,只做送人去阎王爷那里的活。”水贼得逞地笑着。 他的挣扎显得徒然无力,紧接着柳臣便被那水贼往船舷外按头往下,他只见着微漾的水面逼至眼前,旋即江水灌满整个面庞,一时江中冰冷而窒息的感觉攀上感官,呛住喉间。 依稀间,柳臣听到水面之上传来沈故模糊不清的急声,“你们放开他!你们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们!” “别急,你也会有这样的待遇的——”水贼对沈故说着,却是话还未完,便听促然的箭矢之声破开而来。 四个水贼忙不迭地躲开,而随着感觉摁在身上的大力被松开,柳臣援着船舷伏起身,瞥见几道冷箭扎在船身处,而不远处训练有素的楚州水军已至。 “不好,是埋伏。”水贼们顿时亦反应过来,其中一人临走前欲举刀除去正扶着船缘咳嗽的柳臣,旁的沈故一把抱住那水贼腰身,猛地把水贼往水里推去。 水花泵开的一瞬,沈故亦是往下跌了去,与那水贼纠缠在了一起。 “老四!”其余水贼撤离之时遥遥唤着落入水里的人,却是未过多停留,旋即皆背过身朝着远处逃去。 “追!若是拿不下,务必盯紧他们的去处。”柳臣有条不紊地命令着纷至沓来的水军。 “早知道大人您是带着咱们水军来的,我就不用这么害怕了。” 一声略有抱怨的嗓音闷声从水里传来,柳臣便见沈故从江中冒出头,此番他抹着面上的水,恼道:“大人,那水贼太滑溜,跟个泥鳅一样,我没有抓住他。” “你衣襟上勾住的是什么?”柳臣眼尖地察觉了他衣上有一黑乎乎的似令牌一般的物什,应是他方才从水贼身上剐蹭下的。 沈故正抓着船舷攀上渔船,此番留意到自己衣上那令牌,始才拈起细细查看。随后他分外诧异地张着唇,“这…这是荆州那边的。” 柳臣垂眼瞧着,“荆州水贼?” 沈故面色逐渐凝重起来,“对。三年前荆州有一水贼团伙,搅得百姓不得安宁。连着知府训练的水军亦拿他们没有办法,后来是朝廷派去了善水战的官员亲自前去,始才赶跑他们,没想到如今他们居然跑到楚州来作祟了。” 柳臣若有所思地敛起了眉,“我记得……那善水战的官员名为吕赴,他虽是赶跑了荆州水贼,却不慎被水贼刀刃命中,以身殉职。而吕赴,正是如今始才服丁忧而过的吕府经历的父亲。” 京城,吏部。 江扶风正从满柜卷宗之中翻找着,半晌后,她轻轻翻开厚厚的一卷,指腹缓缓抚着粗糙的纸页,逐字逐句地念了出来,“吕清平,楚州人,进士出身,任知县多年。其父吕赴生前是为翊麾校尉,三年前解荆州水贼之祸有功,但以身殉职,朝廷追封其为昭武校尉。而后吕清平今年至楚州知府处任府经历,主责出纳文书事。” 江扶风托着下巴沉思半刻,“柳臣同我信中提及的是,这吕清平三番几次粗心大意,将书文弄错,甚至着手官务之时尤为生疏。虽说他丁忧三年,可能对这些东西有所遗忘,但一个人的习性却难以大改。” 【难不成是因为他父亲的死对他打击太大了?】系统猜道。 “进士出身的人,其才可不是平常人相拟。而往往进士为官者,通常只是对于实务缺乏经验,但这吕清平却是此前便任知县多年,按理说不应如此。”江扶风喃喃自语着,她隐隐觉得这其中有什么未连贯之处。 【那总不能是被调包了吧?就像宿主你也不是原本的江扶风,所行所为和原主相差极大。】系统漫不经心地说道。 “等等。”江扶风心头一顿,她忽觉自己抓住了什么点,“你的检测人才的系统是定位到此人名字和所处位置对不对?” 系统有些不明其意,【是啊,因为考虑到会有重名的情况,所以我的检测系统是定位到某一具体户的。比如民间可能有好几个叫柳臣的,但我给你检测的柳臣,一定是京城柳尚书家的柳臣。】 江扶风眸底掠过一丝微光,她拔高了声调,“你检测的吕清平是吏部记录的官员,确实是吕清平,没有出错。倘若,楚州那位府经历吕清平,却是被人掉了包的‘吕清平’呢?” 楚州,淮阴城。 柳臣方入府内换了身干净衣裳,便听闻敲门之声传来。 “进来吧。”柳臣理了理衣襟,瞧着入内的吕清平,奇道:“府经历找我可有什么事?” 来人是个干瘦的中年人,面色黝黑,彼时他徐徐顿着步,神色间仿佛压着什么情绪,好一会儿他才踯躅着开口,“柳通判,您可是有了荆州水贼的消息?” 柳臣颔首,“算是吧。但今日还是让他们逃了去,他们显然很熟悉附近的水域,也比我们的水军更为灵活。” 却见吕清平扑通一声便朝着柳臣下跪,柳臣连忙将他搀起,只见他巍然不动,颤声说道:“那荆州水贼三年前害家父身亡,此后他们遁去不见身影。如今这些贼子终于重现天日,还望柳通判能予我机会亲自为家父报仇!” 柳臣叹了口气,“这水贼至楚州短短数日已是为祸百姓,造成命案三起,哪怕府经历不提,我亦有责任捉拿他们。令尊骁勇神武,是除水贼之英雄,得天下人敬佩。即便故去,仍活于百姓心里,还请府经历节哀。” “多谢柳通判成全!”吕清平说道。 随后柳臣扶着吕清平的手臂让其起身,察觉那毛糙的手掌处似有许多厚茧子,让他不由得挑起了眉。 “大人,不好了——” 屋外传来沈故的声音,“那水贼似乎很熟悉我们水军习性,把好几个兄弟害死了!” 埋伏 天色熹微,江畔不远处的林稍间浓雾弥漫,掩着迷蒙之象。 忽一轻不可闻的步伐声撇开灌丛,只见侦察之人躬身朝暗处回禀着,“大人,这些天您让我探查水贼上岸补给的习性,属下已是弄清。由于江上较潮,吃食不宜过久储存,他们每三日便会派人至城中购置粮食。” 彼时柳臣与楚州知府穆言真藏身于枝影里,柳臣听罢微微点头,“他们派遣补给的水贼大约什么时候回水中?” 侦察兵抬眼瞧了瞧天色,“约摸着还有半个时辰,他就会回来了。” “辛苦你了。”柳臣应声说着,待侦察兵遁去行迹,柳臣又再问其旁的穆言真道:“知府大人那边一切准备妥当了吧?” 穆言真定然道:“周遭的布置早已准备完毕,此次定要将这些水贼一举拿下!还楚州百姓一个安宁。” 不多时,林间现出一人,柳臣瞧其走来的方向正是于淮阴城中而来,此番他拖着沉重的包袱,步伐矫健地向江畔而去。 待得他近江边了,穆言真见之欲动,柳臣拉住了他的衣袖,食指放在了唇畔以作噤声,“再等等。” 随着一声悠扬的哨声越过天际,只见江边薄雾散开,须臾间,一艘大船破开江浪,缓缓在江畔处停靠。 那购置粮食的水贼笑着对船上的人道:“今天运气不错,在市集买了好些新鲜蔬果。” 船上的水贼乐呵呵地接过其手上的包袱,应声说着,“等再干几票入冬了,哥几个就歇息着等开春了。到时候再抢个小娘子给我暖被窝,就更舒坦了!” 随后船身欲动之际,只听四周传来破空之响,“唰唰唰——” 水贼定睛看去,无数铁索横空抛出,纷纷勾住了船舷,使得船身被牢牢定在了江畔。远远瞰去,便如一张钩织的铁网,将水贼的船只禁锢至其中。 “你是不是被什么人跟踪了?!”水贼猛地跳至船中央,沉声对那懵然不知的另一人说道。 旋即船上水贼尽数出动,接连拔出刀刃,谨慎地望向四处挥散的雾气。悄然滋生的恐慌之中,其间一粗犷的嗓音大吼着,“什么人!鬼鬼祟祟的!出来!” 窸窸窣窣的响动踏过江浪,一时江水翻腾间,楚州水军已是顺着那铁索齐齐现出身影,接而是知府穆言真与柳臣不紧不慢地从林中暗处走出,其后还跟着吕清平。 穆言真昂首朝着船上一众水贼高声喊着,“荆州水贼,你们杀害当地百姓,祸乱一方,罪孽深重!如今你们已是被包围,若是缴械投降,本官可视情况程度从轻发落!” “笑话!你们这些做官的除了虚伪,还是虚伪!这样道貌岸然的模样让人看得恶心,呸!”为首的水贼往江中吐了一口唾沫。 “我要杀了你们——给我的父亲报仇!”吕清平恨声说着,通红的双目死死盯着船上的水贼,随即便要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柳臣眼疾手快地拽住了他。 “府经历,先冷静。”柳臣劝阻道:“待我们的水军拿下他们再论。” 潮湿的江雾浸着寒甲,随后穆言真一声令下,上百的水军跃身踏着铁索转瞬便登至船处,那水贼人数不过十余,一时好些水贼抱头逃窜,更有甚至往江里跳去,却又当即被驻守船下的水军擒拿。 金戈之声交接处,江水涌动的声响若隐若现。 穆言真满意地望着船上将败的水贼,被楚州水军压制得只剩寥寥,随后他缓步靠近船缘,“这传言中凶恶的荆州水贼,也不过如此。” 吕清平已是快步跟上,从混乱中拾得了地上一把刀刃,面上仍是不改仇深之色,咬着牙快速攀上了船板。 而穆言真走至半途,察觉身侧的柳臣未跟来,便疑惑地回身望着杵在原地的柳臣,“柳通判,怎么还不过来?难不成都这样了,还生怯了不成?” 柳臣沉静地望着船板上的局势,并未做声,随后他瞄了眼江面晃动更甚,皱起了眉。他蓦地朝着船上高声命道:“所有将士!尽快撤离船板至岸上来!” 虽是一时不明柳臣所命何意,但楚州水军闻言动作皆滞,纷纷欲下船撤离。 而其下的穆言真不乐意了,他立于船下仰面制止了水军,“马上就要擒获水贼了,撤离是为何意?都回船板上把所有水贼一网打尽!退而不战者,军法处置!” 一听此言,船上的水军面面相觑,犹疑之间皆停在了船板处,未撤离。 柳臣脸色微变,语气陡然一冷,“都什么时候了,还在想着贪功吗?” 话音方落,船底水花乍起,溅得江畔处及船板上的一众零落了一身水渍。便见江面破开,水中数道黑影忽的窜出,携着寒冷的风撇开衣袖。 “一网打尽?知府大人口气倒不小。”一声阴仄仄的嗓音从中传来,那些黑影赫然是为水贼打扮之人。此番他们黑压压地一一登至船板,搅着朦胧水汽之时,船上众水军戒备之余,竟晃着身,接连瘫倒在了船板上。 “你…你们用迷烟!”吕清平亦随之失了气力,不忿地对水贼们道。 “是埋伏。”柳臣沉声说着,而穆言真见状已是两腿一软,哆嗦着往后退去间,踩着江边的沙砾脚边一滑直直摔在了地上。 眼见着船上楚州水军兵卒尽失,为首的水贼扬着嘴角,侧过头看着船下的穆言真,随后又抬眼望向柳臣,“那位大人看起来有些眼熟啊,该不会是前些时日设计引诱过我们的船夫吧?看你这文弱模样,还敢来我们的地盘撒野,真是活不耐烦了!” 柳臣未搭话,只是挺直了腰步步向前。 而穆言真治理楚州安顺多年何曾见过此等场面?荆州水贼残暴之名犹有在外,不容他多想,穆言真咽了咽口水,跌跌撞撞爬起身之时,撒腿就往林中逃去。 那水贼头头见罢仰天一笑,环视着船板上七零八落身中迷烟的水军,“你们的知府都临阵脱逃了,你看看你们这些手下何其可笑?还不如加入我们水贼窝,不愁吃穿,还被世人胆寒!” “所谓的不愁吃穿,便是谋害百姓所得的不义之财,这样的温饱,夜半入眠时不怕有恶鬼前来索命吗?”柳臣凉凉说道。 “哈哈哈哈……”水贼头头听罢笑得更加恣睢,“不义?我们这些人还讲求什么正义?正义能当饭吃吗?也就你们这些自诩清高的当官儿的,才会把这些大道理放在嘴边,听着周围人夸奖的虚荣。” 柳臣眉心处拧得更紧了,他孤身立于江畔,由着骤风渐急,吹着他的宽大袖袍鼓鼓作响。 接着又听那水贼头头言,“我最喜欢看你们这些高举正义的人孤立无援的样子了,只有这种时候你们才会知道,人除了命,什么都不重要。那些虚名官位,救不了你一分一毫。” “是吗?”柳臣抬起头与其对视着,眸中未退缩之意不减,恍有渐明的天光落入其间,驱散着涟涟迷雾。 “不费尽心思把你们的人层层引诱出来,怎么能够把你们全捉拿归案呢?”柳臣沉静说着,仿若视眼前大敌为无物。 “少危言耸听了!你一个人难不成还能灭我们这么多人不成?”水贼头头不以为意。 “老大!咱们的船好像出了点问题!”一水贼慌慌张张地跑到船头对其头头说着,“底部的船板全裂开了,现在好些江水正往里面渗进来,估计一刻钟的时间船就要沉了!” “裂开了就修补啊!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我教你们吗?”水贼头头吼声道。 “船靠在岸边这么久了,居然才发现破洞,不觉得已经迟了么?”柳臣眯着眼望着水贼头头,见着那吃水越来越深的大船,从容道:“这下船没有了,你们这些水贼上了岸,不过是没了翅的鸟。” “你——”水贼头头终是反应过来了什么,当即提着刀跃下船便要朝柳臣砍去。 柳臣见着怒不可遏的水贼头头,退身闪躲之时,另一把剑已是挥至,挡住了水贼的刀刃。 刀剑光影间,那持剑的人低声对柳臣解释道:“属下受少主命令,贴身保护大人的安全。” 再是齐整而迅速的步伐声从四处涌来,水贼头头余光见着时,骂道:“楚州驻军?他娘的还有后手!老子今天是栽到这里了!兄弟们给我冲!” 眼下已无退路,水贼尽数下了船往军队不要命般拼去,柳臣对着身前护着他的侍卫道:“援军已到,我暂时无碍。你去把船上那些中了迷烟的水军们救下来,船快沉了,刻不容缓。” “遵命。”侍卫轻身起步,奔劳于船上与江畔,不一会儿便救下了船板上的人员。 “多谢柳大人……”彼时吕清平晃悠着步至柳臣身侧,尤为虚弱地说着。 却是在柳臣望着前方战况随意地点点头之时,吕清平猛地掏出刀刃架在了柳臣脖颈处。 升任 “都住手!不然我杀了你们的通判!” 随着吕清平宣声说着,江畔处泼洒的天光散开氤氲雾气,现出江面浩浩,与着纷杂间举兵相刃的身影。 “下令退兵,放了他们。否则我便要你的命!”吕清平握紧了手里的刀刃,逼着柳臣。 柳臣放眼见着已是穷途末路的水贼,淡然说道:“府经历,此时才想起倒戈,怕是已经晚了。即便我收兵,也改变不了水贼们损失惨重的局面。又或者你杀了我,你照样会因为叛变,被军队抓起来。” “少巧言令色!你究竟是要你自己的命还是要这死后追封的功劳?”吕清平挟持柳臣的刀刃更紧了些,很快便划破柳臣的脖颈,析出丝丝鲜血来。 “大人——”旁的侍卫瞳孔骤缩,一时不敢轻举妄动,面色恐慌地望着吕清平。 柳臣未动分毫,那定然的目光望着前方渐歇的搏斗,“我说了,从你选择倒戈的那一刻,你就已经输了。无论退兵与否,今日这局面已是不可挽回,你好不容易窃取而来的官职也暴露无遗,我说得对吗?当年荆州水贼之一的你。” 此番伪冒的“吕清平”神情一顿,旋即眼中杀机隐现,他瞧着于刀下仍处变不惊的柳臣,咬牙切齿道:“原来你早就猜到了?” “真正的吕清平,从小读书考取功名,如何会有你手上那般习武所成的厚茧?以及你那登船而上的动作,虽是刻意作了戏,但比起寻常人讲却是过于熟练了些。而这些时日里,引导水贼们避开官府追击,应当也是你的功劳吧?” 柳臣缓声细述着,似是毫不在意那挟身的刀刃。 “所以你……”伪冒的水贼还未接着往下说去,江畔另一处传来悠扬的语调。 “所以早就对你防了一手,任由你通风报信,使得水贼有所防备暗中埋伏,这才有楚州驻军包抄的机会。”沈故甩了甩衣上的江水,话落之时又被江风吹得打了个寒颤。 “不对,你……我……”伪冒水贼的声音陡然噎在了喉间,接而他察觉自己竟是无力提起刀刃,随后他晃着身松开了柳臣,瘫软在了地上。 沈故见状连连点头,“不错嘛!看来你以前也是个体格健壮之人,不然怎么会中了我特制的迷烟这么久才倒下?” 柳臣环顾着渐渐落败的四处水贼,“别废话了,把所有水贼一律羁押带回去。” “真正的吕清平,恐怕早已死在这人手里了吧?”沈故直直皱起眉,垂眼看着那倒在地上的家伙。 “水贼代官、占妻,这些事历来就有。恐怕也是因为这水贼取代了吕清平赴任楚州府经历,逃窜多年的荆州水贼才敢来到楚州猖獗。” 柳臣喃喃说着,也正是江扶风传信于他,猜疑那吕清平为他人替代,他始才查到这其中的关联。 “那,那个……”沈故踌躇了半刻,犹疑不定的目光投向柳臣,“知府大人那事怎么搞?这下全军队的兄弟都见着他临阵脱逃了。而且要不是那些水贼只是使了迷烟,不是致命的毒雾,恐怕咱们水军当时就全军覆没了。” 柳臣沉思了半刻,未多言其他,“吏部会有官员考核,具体的惩治朝廷自有法度,这个就与你我无关了。当下还得妥善处置水贼一事,安抚城中百姓。” 京城,吏部。 江扶风已是收到关乎此次楚州灭水贼一事详细呈报,“那楚州知府穆言真,剿水贼之时临阵脱逃,后称是为见情势不妙回城中搬救兵,非是当逃兵。而所幸楚州水军未有什么损失,不然他可担不起罪。” 柳尚书正把袖圈画着书文,闻言瞄了眼她手中之物,“依你看,楚州知府如何判?” “穆言真所言即便可自圆其说,但领兵者不得以任何理由离开战事发生处,否则军心不稳,一盘散沙。此番荆州水贼得以捉拿归案,只因这领军的关键人物不是这逃脱的知府,而是通判。” 江扶风似是能从那字里行间勾勒出彼时凶险,随后她语气沉然,“所以哪怕判不了他当逃兵的罪,他此行已失楚州军队之信任,恐怕难以再任地方长官。” 话音方落,一吏部官员碎步走了进来,朝柳尚书呈上一书文,“大人,方才收到楚州知府穆言真引咎辞职之信。” 柳尚书似乎早在意料之中,他瞧着那书文的墨迹,“看来楚州知府的人选,需早日拟好呈交给皇上了。” 致明殿内,江扶风面向高居皇位的皇帝,双手呈上名单,“陛下,由于楚州发生水贼劫掠谋财害命一事,剿除水贼一战中,知府穆言真临阵脱逃而引咎辞职。现楚州知府一位空缺,微臣已拟好合适人选,还望陛下定夺。” 皇帝微微颔首,接而其旁的老太监缓步走至江扶风身前拿过名单呈于皇帝案上,皇帝垂眼细瞧了起来。 江扶风偷眼打量着皇帝翻看的模样,续道:“这些官员皆是家世清白,且有过治理地方经验之人。历年的考核之中,这几位也是绩效优良者,品学方面亦能胜任。” 而皇帝良久未发声,只是龙眉稍横,手里捏着的名单翻来覆去好许,始才开口问道:“怎么没有柳通判的名字?照例,他也是可以升任知府的,怎么没有把他的名字写上去?” 饶是江扶风一早料知皇帝会发此问,她仍面作惶然,“回陛下……柳通判任官时日较短,故吏部未将其考虑到选官之中,而优先其余年资较久之官员。” 她心知肚明,即便柳臣任官时日不长,而所作政绩却已是可与好些任官多年的同级官员比拟。但本着她和柳尚书的关系,她刻意未将柳臣的名字划入名单内,以免落人口实。而她不提及,不代表皇帝不会提及。 此番的以退为进,反是为柳臣博得了机会。 只听皇帝徐徐说着,语气中还带了一丝责备,“你和柳尚书整日为着避嫌,也要适可而止。柳通判虽是初为官,但楚州近来不论是河堤崩塌而致水患,还是水贼劫掠害命,柳通判的处理可谓是力挽狂澜。朕还未来得及予他应有的嘉赏,这个知府之位,是他功劳换来的,非是朕偏私。而朕亦相信,楚州的百姓们更加信服他这个父母官。” “微臣领命,谨记陛下教诲。”江扶风垂首说着,却想着如今皇上尤为抬爱柳臣,多半有着虽施厚恩,亦当时时警醒自身而不负圣望之意。 看似恩宠不断,实则若有一朝踏错,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 江扶风怀揣着心事出宫门后,在马车上亦是心神不宁。虽则此举她达到了她的目的,她应是为柳臣的升任而感到欣喜,但她没由来的生出不好的预感。 半卷的车帘外,晦暗不明的天色里落着刺骨凉风,眼前街景往后倒去。忽地马声嘶鸣间,马车猛地急刹停住,江扶风连忙扶住车窗框,才未撞个七荤八素。 随后江扶风从马车中探出身,往前方瞧去,那马夫仍骂骂咧咧着,“没长眼睛吗?还好我及时拉住了缰绳,不然少说都得把你们踩个残废!” “发生什么事了?”江扶风下了马车,往那马蹄跟前步去,便见俩约莫十余岁的小孩满面惊慌地瘫在地上,其打扮比之流浪汉还脏了几分,浑身发着恶臭。 其中一小孩看上去尤为虚弱,止不住地打着冷颤躺在另一小孩怀里。 “大人,这俩小蹄子故意顶撞了……”马夫话未完,江扶风抬手止住了他还想说下去的势头。 她却见那稍显健康的小孩哭着面,匍匐着上前,低头拉拽着江扶风的裙角,“这位好心的大人,求求您,给些钱吧,我弟弟他就要病死了……您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力气大,脏活累活都能做——” 江扶风见他模样不像是在撒谎,暗叹之余从怀里拿出钱袋子,尽数给了那小孩,“你都拿去吧,不用给我做什么。” 随后江扶风未多言其他便回了马车中,一连忙着好些时日都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直至一日她听府上管家对她言,“少夫人,那马夫这几日得了伤寒,告假在假歇息了。” 管家这般说着,江扶风点头正欲搭话之时,见着他蓦地别开面去,扶着一旁的廊柱猛烈咳嗽起来。 “这几日天气转凉,若是生病了,便回去歇息吧。”纵是她对管家说着,但江扶风隐隐察觉似乎有些不对劲。 “不、不碍事……可能是年纪大了,嗓子有些发痒而已。”管家仍坚持着摆了摆手,又再作礼拜道:“少夫人,老夫人那边还需要我过去忙活,我便先告辞了。” 而江扶风方跨出门槛那一瞬,府门前已是急急来了一道胖乎乎的身影,“江侍郎!江侍郎!” 来人赫然是为秦路,此番他面上焦急如焚,气喘吁吁,“有得疫病者入了京……已经传开了!” 疫病 一夜之间,秋末寒雨拂落枯叶无数,浸润杳无人影的长街。不时萧萧风起,席卷一面枯黄,覆在街头面色发灰的尸身之处。 不多时,一队官兵推车而至,其人皆是面缚布巾掩住口鼻的扮相,旋即他们将那尸身搬至车板处,随着车轱辘压过湿滑的地面,他们扶起把手出了城。 扶摇书斋处,江扶风正执伞遥看着渐远的运尸推车,暗自叹了口气。 接着身后传来杂役的嗓音,“江大人,此前扶摇书斋扩建而未来得及使用的空地现在已围起来搭建成了临时的收容所,患了疫病的百姓都安置好了。” 江扶风点了点头,“朝廷拨发的粮食与药物方才也都运到了,就辛苦你们了。” 那杂役面上五味杂陈,垂首答道:“应该的……还要感谢江大人为城中百姓争得这样之地,不然拙荆怕是要被赶出城了……我现在留在这里照顾她,也顺便为其他人做点活儿。” “你也要小心,防备的药记得吃,平日里多注意清洁。”江扶风草草交代着,瞄眼见着那雨中犹有一白鸽身影撇过,便又踩着略显促然的步伐回到了书房之中。 彼时江扶风推开窗扇,那白鸽旋即闯入视野,抖着翅上雨露蹦着脚跳在了案上。 她从袖中拿出绢帕漫不经心地为它擦拭了起来,指尖拨开信夹取出了那半尺信条,颇有几分心切地展开——吾妻扶风,万事皆安。至年节归京无多日,妻发又长几许?欲为妻将青丝挽。 江扶风唇畔抿开笑意,接而她砚墨提笔欲回信之时,却是落下“柳郎”二字后迟迟未续。 “京中有疫……”她方写着那末字一捺,又顿下了动作。她抬眸见着窗外沉沉,随后蹙起眉抓过信纸揉成一团。 继而江扶风铺开新的纸页,敛眉再写着,却是几笔之后,她搁置下了墨笔,未再动半分。 她睨着那在案台处蹦着的信鸽,终是没有回信。 京中发生疫病此等大事,纵使她不想柳臣担心,柳臣定也会听到风声。 而此番在人人自危、城门紧守不得任何人外出的京城,她不知这鸽子放出去会不会也为人阻拦。 正当她纠结之余,门处传来一稳步而来的脚步声,将江扶风拉回心绪。 她悉心收好柳臣予她的信,埋头问道:“程遂安,收容所已是建好,你就不用在此处帮忙了。毕竟这里容纳了全京城的疫病百姓,我怕你……” 江扶风话音未落,她转身之际却见着来人非为程遂安,那一身绸缎华衣,银冠镶玉之人,赫然是为陆悯思。 “丞相大人?怎么会突然来下官这书斋里了。”江扶风毫不掩饰她警惕的目光。 陆悯思倒是不甚在意的模样,一面打量着江扶风的书房,“我听闻江侍郎请命,不吝把书斋提供给城里百姓,便代陛下前来看看。适逢我来时你书斋无人,我这不速之客就擅自进来找江侍郎了。” 江扶风挑了挑眉,学着他话中的阴阳怪气,“书斋里的先生与学子早就回家了,京中疫病期间亦不得归,自是无人。况且京中人人皆知我扶摇书斋收留疫病之人,唯恐避之不及,没想到丞相大人亲自前来,倒是下官招待不周,有失远迎了。” 陆悯思笑得意味深长,却是迎合着她的话说了下去,侧过身对门外作出请的姿势,“既然如此,江侍郎作为扶摇书斋之主,应是会待客的吧?” 而江扶风未拒绝,跟随在了陆悯思身后,由着他在空荡荡的书斋里执伞闲步。 刺骨的风携着微雨迎来,冻得江扶风绷着脸未舒展过。这怎么也不是个适合在外晃悠的天气,偏偏她瞥见陆悯思一副很享受的模样,嘴角始终噙着笑。 “江员外郎的小妾回了越州,其子前些时日在居处自尽了。” 陆悯思蓦地提及江家之事,语调平淡得似是谈聊家常,“江家旧宅一时城中无人敢买,我瞧着商行头疼得紧,便大发善心把江家旧宅买了下来。” “只怕丞相大人是为了那羊皮卷的秘密吧?”江扶风一言戳穿了他,陆悯思亦含笑不恼。 而后江扶风奇道:“不过丞相大人如此在意那羊皮卷,难不成家母藏了什么稀世珍宝,连我这亲生女儿都不知晓?” “其实……”陆悯思欲言又止。 江扶风静静聆听着他往后说去的话。 “其实我也不知道。”陆悯思说得利落。 江扶风听罢捏紧了伞,咬牙间只想翻他一个白眼。莫生气,莫生气,气死自己他如意,她心底默念着,往前步去间不自觉地快了些,将陆悯思落在了身后。 “江侍郎还真是好捉弄。”陆悯思掺着笑的声音由风而来,那神情越发得意。 “丞相大人,您的恶趣味真是一如既往啊。”江扶风刻意加重了声调。 却听陆悯思稍显正色之声而来,“师妹焚尽一生书稿,却独独留下了那羊皮卷。以我对她的了解,这其中定有什么秘密。且陆老先生从前就在为她争取仕途,我猜这秘密一定与朝廷有关系。” 江扶风回身皱起了眉,“家母在嫁入江家时就弃了前程,丞相大人这猜测有些牵强了吧?” “一个人死的时候,她带走自己的痕迹是为了磨灭别人对她的记忆。而未带走的,一定是影响着别人的东西。”陆悯思说得极为笃定。 江扶风久久未搭话,直至院墙外奇怪的呼声夹杂着某种她未能辨别出的乐器敲奏之音而来,她循声出了扶摇书斋。 入眼便是几位打扮花哨,脸上抹着异彩之人,正于雨中有节奏地跳着步,那奇特的呼声从其间吼出。 泥泞之中,不少百姓丝毫不顾冷雨与寒意,哆嗦着跪拜而下,口中喃喃说着零碎的话。 “瞧江侍郎这模样,难不成没见过祭祀除疫?自古以来巫师在家国安康时祈福,在风雨飘摇时除灾,百姓们对此崇敬跪拜,和去寺庙里拜佛是一个道理。”陆悯思不知何时跟了过来,对江扶风说道。 “这些百姓淋着雨跪拜,不是反而害了身体,更容易染上疫病吗?不论是什么灾情,消灾者定是人,不是神。”江扶风攥紧了手心,话落之时就要上前阻止。她身为穿越至此之人,如何不知晓这祭祀迷信根本无法除疫? 她方踏出一步,陆悯思的声音已是悠悠而来,“江侍郎是要去阻止他们吗?听我一句劝,不要多管闲事。你坚信的,不是他们坚信的。” 江扶风霎时冷静了下来,接而她瞅见不远处的角落里杂役正放置朝廷补给,蓦地对那些百姓高声喊着,“朝廷今日送的驱寒除疫之药已运到,先到者先得——” 只见此前还在虔诚跪拜的百姓,当即站起身看向江扶风所在之处,拔腿往杂役身前的堆物跑去。江扶风自是清楚,在富余的京城,药物自是够的,只是她这般一说,不明其真的百姓们定会先来领药。 杂役先是一怔,随后招呼着赶来的百姓,“大伙儿都排好队,别抢啊,一个个来。” “呵,江侍郎在还是有一手的。”陆悯思轻笑着,目光飘忽至那仍自顾自跳着的巫师们,“不过你这般做,怕是会招惹上别的人了。” 天光渐暗里,江扶风瞥见那未歇半刻舞跳的巫师的眼神里,掠过不满之色。 随后陆悯思离去,江扶风简言吩咐着留守扶摇书斋的杂役,趟着雨雾往柳府而回。 雨水将天地濯为昏黑,江扶风独自一人行于街中,唯有冷风相随。 耳边淅淅沥沥的雨声里,微不可闻的声响穿过雨帘,江扶风只觉肩处一点麻痒之感散开,而后她眼前视线化作一滩模糊雨色,失去了知觉。 江扶风醒来之时,雨势已止。 潮湿的泥土之气搅着腐烂的臭味袭来,尤为难受。她睁眼发现身前是为那几位巫师,此时他们正掘着泥地,她好一会儿才忆及此地是为城外掩埋疫病死者尸身之地。 其中一位巫师留意到她的苏醒,冷冷盯了她一眼,“这京城里,不需要你这种人阻挠我等之事。” 江扶风晃着酸痛的肩膀,勉力站起身,“谋杀朝廷官员,你们胆子真够大的。” “谋杀?你是不小心染上了疫病而死,被埋在此处的。这京中得疫病死的人每天这么多,朝廷如何一个个查?”巫师笑道,晦暗的天光映着那咧嘴之时的森森白牙。 江扶风知晓,因自己为官,有阻止他们行祭祀之权,而在这疫病横行之时,正是巫师发难财之时,甚至名正言顺为百姓接受。 但她的反对早晚会破坏巫师的利益,是以巫师使此计策,欲趁疫病之乱要了她的命。 接而江扶风旁处的泥坑渐挖成了形,两位魁拔的巫师上前缚住了她的双臂,强行架着江扶风往那坑中推。 难以动弹之间,江扶风垂眼见着泥坑里隐现的白骨越来越近,挣扎已是徒劳。 奔波 城门处驳杂的脚步声踩过水氹,依稀有着寒甲抖落的声响和着夜风而来,愈发的逼近。 眼见着有人来了,巫师们当即放开了江扶风。她只觉身上一轻,被强行擒住的痛觉散去,继而她瞥见巫师们装模作样地杵在一边,摆弄着祭祀用具。 “老实点,该怎么说话应该不用我来教你。”身后一人恶狠狠地盯着她,低声放言之时,江扶风只觉一冰凉的刃身贴在了她后背。 “江大人?”夜色阑珊里,来人是为巡查的禁军,待看清江扶风后,尽数朝她行了一礼,而后瞧着她身旁的巫师,疑道:“这么晚了,您这是……” “城中因疫病而故之人,尸身皆需拉出城一起掩埋。但我认为此举并非万全之策,这泥土之下连着暗河,若是不慎将染病尸身感染了水源,整个京城皆会遭罪。” 江扶风沉静的嗓音掠过夜色,只见着禁军闻言神情一变,为她话中所说眉眼凝重起来。 而江扶风侧过身,目光落至那翻掘的泥地,“当下最好的办法是把尸身火化成灰,但我知以往大家都以入土为安为重,恐有怨言。所以我便请来了巫师,正同他们商议着,想让他们届时为这些染病而亡之人行祭,以慰告亡灵,再行火化。” “江大人此法倒是不错,既可解决染病尸身的问题,亦可宽慰百姓。”禁军连连赞同着,随后他们瞧着天色,拜别了江扶风,“那就辛苦大人和几位了,我们去别处巡逻了。” 不多时,禁军们远去的身形随着昏沉的月影没入了漆黑里。 “你那话是什么意思?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样?”按捺不住的巫师问道。 江扶风抱着臂,睨着几位面面相觑的巫师,“我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可没有想要把你们赶尽杀绝,倒是你先下手,想要把我给活埋了。” 接而她不等巫师们言说什么,语调一沉,“但如今我已是同人说了你们配合我在城中火化染病尸身一事,你们便得照我说的做。这样利己之事难不成你们会拒绝?” 这确实是对于巫师们稳赚不赔之事。江扶风此举无异于在百姓中为他们造势,且是关乎疫病之举措,即便百姓们不给他们钱,朝廷亦会拨发银两来推行此举。 比起他们四处行祭而收入不定的日子,这样的事他们实在难以拒绝。 而一巫师尤为戒备地看着她,“我们凭什么信你?等做完了这些,谁知道你会不会再来报复今日之仇。” “报复吗?”江扶风轻笑一声,旋即抬手示意着什么。 暗色之中,唯有一道风穿过云月,巫师们皆未看清来人,便见他已是稳步落在了江扶风与巫师们之间,抱剑而立。 江扶风瞄了眼如影无声的侍卫,落落大方地望着面变骇然的巫师们,“你们只是我的饵,不是仇人。” “你……原来早就在算计我们。”此番巫师们早已反应过来,之前任由他们打晕欲活埋的一切,尽是江扶风做戏而成。这藏身附近的侍卫随时能救下她,并将他们一齐收拾抹净。 江扶风笑得无害,心想着程侯府训出来的暗卫果真靠谱,“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你们会很辛苦,早些回去休息吧,我会帮你们争取钱两。” 由于京中疫病,皇宫取消了朝会,江扶风将此事写作折子呈交上去,很快便通过了皇帝的应允。 【今天又有这么多官员染病告假啊?看来情势不容乐观啊。】 是日,江扶风身在晋王府中,彼时她翻看着近来的官员名册,系统不由得出声吐槽道。 “柳府早已成了疫病重区,幸而他们病情较轻。但柳尚书仍不能出府,吏部担子自然交到了我这里,单是这官员间的调配与填补便让我忙活了好些天。” 江扶风揉了揉额,叹道:“幸而有你这检测系统,负责此次疫病的官员尤为重要,我筛选了半日便将主力官员和备选者拟好。人命关天,稍有差池就会铸就大祸,眼下都得扛起重担来才行。” 【嘿嘿,那是自然!像疫病这般突发之事,他们擅不擅长处理,我检测一下就知道。】系统神气地道。 接而晋王的嗓音从外传来,“江侍郎久等了,方才父皇召我进宫商议疫病对策,始才回府。” 江扶风连忙起身行礼,又问道:“殿下此去同皇上提了什么良策?” 晋王步至主位落了座,拧眉说道:“本王提了削减朝廷和后宫用度来资助城中百姓,方说完五哥便有些不悦,他言之朝中不少官员亦染病,少数官员委以重任却礼遇随减,苦不堪言。” “资助只是一时,非动及民生根本。私以为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当下减轻赋税徭役才是重中之重,这才是为百姓们谋得恩惠。” 江扶风见晋王敛目沉思之样,又续道:“我朝安顺多年,国库丰盈,一味的施舍百姓,百姓对这些不会太过于感念。但若是从其角度来施恩,便有所不同。” 晋王微微颔首,“本王明白了。五哥还向父皇提出严明法令,此等时期更加严管疫病地区之人。” “混乱更易滋生事端,殿下也要以身作则,严管王府上下才是,以免被睿王挑了刺。” 江扶风捏着茶盏,幽幽说道:“此次疫病来的突然,京中尚是有序,但附近县辖之地便不好说了。严明法令是应该的,我翻从前疫病爆发之史,人人贩妻换粮,易子相食,此等有悖人伦恶事,亦应禁止。” “这些本王也向父皇提出了。本王虽是久居京城,未经疫病之难,但每每见之史书所载短短几字,便觉哀从心起。”晋王的语气一沉,缓声喃喃着,“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1]” “殿下有体民爱民之心,我等心生敬仰。只是还有一事,需拜托殿下。”江扶风朝着晋王稍作顿首。 晋王抬袖道:“江侍郎请讲。” “如今百姓之中仍有不愿服药,偏听神佑与些许偏方治病,这对于消除此次疫病是为阻碍。” 江扶风阐明着当下困境,又道:“还望殿下能说动皇上,下令全城百姓每日抄写药方与防患措施。而扶摇书斋里本不乏愿为此次疫病出力之人,像程遂安他们可助不识字者抄写。” “此等方法确能普及民众除疫,本王会尽快让父皇下令推行。”晋王毫不掩饰地流露他目中欣赏之色。 随后江扶风离开晋王府时,天色已晚。潋滟的昏黄凝在高楼处,衬着浓重的影,置于空荡冷清的长街,她顿住步,遥望着前处的霞光,一时觉得眼睛有些发胀。 而后身侧侍卫落地,“少主,属下已为陆老先生处送去了米粮与防患药物,老先生暂时无碍。” 江扶风觉着有些疲惫,她半眯着眼又问道:“程侯府那边呢?” “侯爷已是卧病许久,程小姐为照顾侯爷也患了疫病,眼下侯府上下皆是程公子独自一人操持打理。”侍卫答道。 江扶风思忖半刻,“七叶和陈词仍留在扶摇书斋,但书斋收容的百姓越来越多,他们二人与前些日子招来的杂役定忙不过来。如今我交代之事皆已完成,你去帮他们且照看着吧。” “少主您……”侍卫有些犹疑不定。 “我要回私宅照顾宣宜,你跟在我这里不方便。”江扶风说道,她身边知晓宣宜之人,皆清楚江扶风的私宅从不让男子步入。故而侍卫未再多言,几个跃身间朝着扶摇书斋而去。 江扶风舒了口气,暗自算着留在私宅内的物资,却是在提步行走之余,眩晕之感霎时溢满脑袋。 她微晃了晃昏沉的头,颠着步子倒下的一瞬,她听见旁处有人喊着,“江大人?江大人?” 继而她喉咙发痒得厉害,她仅存的知觉唯有自己不时咳嗽发出的声响。 冷,很冷。 江扶风迷糊之中,似是觉着自己正置身冰天雪地里,不歇的风雪尽数拂落她身上,而偏偏她只着了单薄的衣裙,蜷缩在旷野里。 她下意识地抓着什么东西,想要将自己包裹起来以御寒冷,不多时,她指尖摸着了似是棉被的之物。旋即她心中稍喜,连忙揪着那被子覆在身上,却发现无济于事。发自四骸的寒意摧着她的意识,让她极为难受。 “江大人醒了?”一个男子声音蓦地响起,将她从梦中拉回现实。 江扶风勉力睁开沉重的眼皮,见着一狭小屋内,不远处一人正收拾着杂物。那男子她见过,是为晋王府管家。 管家见她怔神模样,解释道:“方才大夫来过了……江大人染上了疫病,故而这间屋子,是王爷为您单独准备的。大人这些时日,恐怕要一个人在这里过上一阵子了。” 而两日过去,江扶风半死不活地躺在榻上,始才明白管家所言“一个人”为何意。 此处,根本无人前来为她送药食。 将息 昏黑的屋内未着烛火,连着窗扇紧闭,不见明光。 更漏声长,点滴叩于心头。 江扶风不知已是过去了过久。起初她还有些许体力蹒跚至案边,抱起那桌角放置的茶盏饮水。到后来身体每况愈下,连着水米未进,喉咙灼得发痛,浑身寒热交替,她已无力起身。 迷糊之中,她似是察觉有人至此。 那屋门推开的动作算不上轻,足以听清那陈年旧木嘎吱声响,与着一人稍显拖沓的足音渐近。紧接着似有烛火燃起,她隐隐约约地觉着眼前有了一片光亮,刺挠得她眼睛发疼。 “如今这京城中,每天悄无声息没了的人不计其数,哪怕是像此前风光无限的江大人,一朝殒命怕是也无人知。” 江扶风听着耳边嗡鸣之响掺杂着男人的缓声嗓音传来,她睁眼之时,模糊的视野好一会儿才得以看清来人携着风雪入内,是为户部侍郎秦路。 此番秦路裹着厚厚的面巾覆面,而神情不似往常,那微眯的眸底淀着她难以看清的情绪,接而一个令她如置冰窖的念头越发清晰。 “……是你把我安排在这个地方的。”江扶风艰涩地哑声说着,很早之前天目便同她说晋王府有叛徒,看来那管家与这看似亲近晋王的秦路,皆是睿王所设。 “不错。”秦路没有否认,他转身瞧着那案上碰倒的杯盏,与早已空无滴水的茶壶,“原本我没想过要江大人的命,但江大人给了我这么个机会。虽然我很欣赏江大人,但党争向来如此,非友即敌,得不到的便要毁掉。” 秦路说着,举步相近之时,又从袖中拿出一瓷瓶,“这是京城最新研制而出的对付疫病之药。睿王殿下惜才,托我再问江大人,是否愿意投入他之麾下?” 江扶风瞥着秦路手心里的救命之药,撇了撇嘴,“我夫家是晋王的人,我夫君亦为晋王谋事……我与柳家已是密不可分,岂是他说得这般简单?” 秦路掸着衣上尘土,不屑道:“不过是一个身份罢了,睿王殿下有办法为你打造一个全新的身份。说到底,当初你选择晋王,分明就是形势所迫。前有柳尚书亲近晋王,后有晋王妃扶持扶摇书斋,何人问过你的意愿?如今你有能力有机会自己选,为何不试着选睿王呢?” “难道不是睿王步步相逼的么?党争于我,皆不是什么必要选择……但我要保护身边之人,要得到我想要知晓的答案,时至今日,半步都不曾悔过。”江扶风虽是嗓音虚浮,语气却尤为坚定。 秦路亦不急,他把着瓷瓶之身摆弄着,“江大人,陛下夸您身怀识人断物之才,难道您看不清像睿王这般雄才大略之人才适合做帝王?晋王太过于优柔计较,大局当前难作决断。” 江扶风别过面去,有些疲乏地闭上了眼,“顾及民生而迟未决断被称作优柔,衡量朝野轻重放眼全局被叫做计较。难不成秦大人希望君王是个不察民苦、只知弄权的暴君?” 却听秦路语调激昂,“史书向来只为胜利者而写。如今天下,睿王是最优的皇储人选。帝王多情忧民只会为人摆布,什么察民苦、谅民生这些臣子来做就够了。你看那陆丞相不就做得很好?当今陛下信赖他,大权交予他,不照样圣恩德名在外?” 提及陆悯思,江扶风不以为然地讥笑了一声,未搭话。 继而秦路续道:“天子是为天,他不需要着地。他只需要能够威慑世间之人,明断是非,善用人才就足矣。” 江扶风委实觉着他的话刺耳,过于吵闹,便有气无力地顿字应着,“道不同,不相为谋。秦大人请回吧。” 秦路皱起了眉,声线陡然一沉,“江大人宁可持着这虚妄的士人气节,也不肯事二主么?人若是死了,可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江扶风抬眼凝视着梁处,“士人……我也不是什么士人,我只是天下万万人之一,生老病死皆有天定。我不会效忠睿王的,也不会背叛晋王,背叛柳家。” 她心想着,自己何曾想过与士人比肩?从始至终,她不过是随着自己所想而做,不违良心,不畏人言。 “既是如此……那我便同江大人告退了。也许,我是你在这世上见到的最后一人了。这里不会再有人前来,如此安安静静死去,倒也落得个清净。” 秦路背过身往门边走去,顿步之时又回头瞄了眼岿然不动的江扶风,“我会禀明陛下,江侍郎因劳累染病,大夫诊看之时已无力回天,病故于腊月二十五。陛下定会给江大人追封个什么爵位,您在地府里头慢慢享受吧。” 不多时,连着屋内烛火亦燃尽,凝下一堆白泪,视野复了昏黑。 也许此次将死之劫是她面临的最大的坎,她坦然面对着这身陷绝望之中的困境,感受着意识逐步涣散。 前世之死未有遗憾,这一世呢? 她还未查明杨时琢的死因,未揭晓天目的真实身份。甚至是,未能等到柳臣回京。 “驾——驾——” 京郊外,一路马蹄疾行,溅起尘土四起。柳臣坐于马车内,他抬手掀起车帘,瞧着郊野处凛风衔雪,搅着灰暗天光。 柳臣捏着那攥了一路的信条,随后探出头对马夫道:“麻烦再快一些,天黑之前赶到京城。” 马夫扬着马鞭,回头望了眼柳臣有些急切的面色,“柳大人,那京城自秋时有了疫病,朝廷封锁城中好些时日了,至今快过年了也没透出什么风来。估计那里面疫病也是挺严重的。所以待会儿我就不进城了,还请您见谅啊。” “那可否借车马一用?我急着进城,片刻都耽误不得。”柳臣说着,从包袱里翻出银两递予马夫,“就当我买下了。” 马夫腾出手收下银子,又忍不住问道:“大人您这么急着进城,就不怕染上疫病吗?我可是听说近来京中禁军每日都要运好些尸身出城火化掩埋,可是瘆得慌。” 柳臣敛下眼,“我得到传信,发妻染病危在旦夕,不得不急。” 至夜,雪声渐重。 而柳臣奔行至扶摇书斋时,却是寻遍屋舍不见江扶风身影。 唯有书房中早已干涸的砚台下压着一信,那信上之字还未完,似是匆促中断了笔墨而放置于此的。柳臣拈起细看:日日盼君归。 柳臣挪开砚与笔,将信纸收叠放于袖中,随后步出门外。适逢陈词经过,柳臣问道:“可有见着扶风?” 陈词正端着今日熬好的药,“少主许久没来书斋了。倒是之前柳府封闭后她时时宿于书斋,许是这些时日住在宣宜那里吧。” 柳臣却是听出这话中的不对劲,“扶风染病之事,你们不知晓吗?” 陈词闻言面色霎时一变,“怎、怎么会?明明前日还有官员来此,说是少主安排的,查看书斋旁的收容所百姓近况。” 话音方落,柳臣匆匆越步至门前车马。寒风扑面间,他手心紧握的缰绳勒得他生疼,却也是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江扶风的私宅处。 柳臣推门而入,抖落檐上几许白雪。旋即他踏雪绕至屋内,便见宣宜与着江扶风的护身侍卫共被缚于角落里。 宣宜看上去安然无事,而那旁处的侍卫却是浑身伤痕,似是因伤重失血而晕了过去。 此番宣宜见着了柳臣,面色尤为激动,而口中所言生涩的字音难以连贯,“江……江,晋王。” “你说扶风在晋王处?”柳臣凝着眉眼,为二人解开了绳索,却见宣宜先是摇了摇头,又点点头,所给回应极为混乱。 “咳、咳咳……”恰巧那侍卫醒来,虚弱地对柳臣道:“是晋王的管家带走了少主……他带人想要封锁私宅,以宣姑娘的安危要挟引我前来,设计把我困在了这里,没法前去救少主。” 夜渐深沉,积雪愈发的厚。时而折竹二三,掩住梅香。 江扶风听着窗外的雪声随风撞入窗棂,而身上亦愈发的冷。 快要死了么?江扶风这般想着,却是在那辨不清的风雪里,似是见着了柳臣温和的笑意。 “夫人,我回来了。”一声清润的嗓音化开冰雪,屋门被推开,现出那道她朝思暮想的人儿。 柳臣的发处还沾着细雪,同她那会儿从牢狱里出来时所见一样。那双柔情似水的眸里,净澈得唯容她一人之影。他总是这般望向她,如蛊附于她心尖。 “柳郎,我很想你。”江扶风喃喃说着,勾起的唇畔含着欣喜。 随后她见柳臣缓步走近,他坐于榻边替她拢好覆于身上的被子,说话间语气带了些许责备,“夫人睡觉还是这般不老实,身上都冻凉了。” 江扶风笑而不语,她定定看着他,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触及他如玉的面颊。 而她勉力抬起的指尖仅是摸到了一阵凛冽的风,眼前幻象顷刻便消散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