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嫡不如当神医[清穿]》 1、三岁的冬天 康熙二十二年腊月,雪粒子密密地铺了紫禁城数千间房舍的琉璃瓦。白的、黄的顶,红色的宫墙交相辉映,显现出别样的冷艳的美。 这一年对即将三十岁的康熙来说绝对是好事多于坏事,台湾收复了,跟罗刹人的小摩擦也以胜利告终,后宫的妃子们还替他生下了二子二女。虽说佟皇贵妃生的八皇女没活过满月,但宜妃的九阿哥、钮钴禄贵妃的十阿哥、德妃生的九格格眼看着可都养活了。 年关将近,又下了一场瑞雪,宫里越发有喜气的氛围。就连愁云惨淡了几个月的佟皇贵妃,都强打起精神,给养子四阿哥做了几身新的春装。当然,贵为皇贵妃的她是不必亲自动手的,动动嘴就可以了——自有四个内务府的嬷嬷帮忙量尺寸,又有足足八个小宫女抱着各色贡缎任凭挑选。 “胤禛想要什么颜色的衣服?”皇贵妃眉眼温柔,但脸上的苍白和疲惫即便是胭脂都遮不住。 四皇子才六岁,刚开始跟着师傅念书,却已经是个在深宫经历了人情冷暖的小大人了,此时说话格外懂事体贴:“都听额娘的,额娘保重身体才是,儿子有宫里例行裁衣,总不缺穿的。” “穿例制的衣服?你这就是孩子话了。”皇贵妃嗔了养子一眼,“颜色不鲜艳,款式也老旧,料子更是普通,怎么过年?出去见了你几个哥哥,或是老五、老六几个弟弟,可不能就只有咱们四阿哥穿得灰头土脸的,又不是承乾宫缺料子使。” 四阿哥抿嘴,终究是没绷住笑了,笑得有几分孩子气。 佟皇贵妃一气指了三匹不同颜色的云缎并一卷绣金纱,又择了两张做斗篷的银狐皮,才挥手让宫女们退下。她精神好像愈发不济,但依旧是拉着胤禛的手,细细地嘱咐: “年里事多,你不要乱跑,跟师傅读书要紧。我这里不必每天都来,但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是不能落下的,免得有小人说嘴。” 想了想,她还是把话说的更明白些:“八阿哥出痘了,挪去了乾东五所最边上的那个院子。你虽然种过痘,但……总归得自个儿当心。”说到这里,佟氏忍不 住叹了口气。 八阿哥也是命不好。康熙第一次给儿子们种痘的时候他还在良贵人肚子里,属于没赶上趟。等到他生了,生母出身低,养母又是个最最谨言慎行的性子,于是种痘之事就拖了一年又一年。第三年,得,也不用种痘了,自己就染上痘了。 被佟皇贵妃感慨命不好的八阿哥病得很重,干发烧不出痘,中医上叫做热毒淤积肺腑不外散,是最凶险的那种天花病人。 事实也正是如此。 三岁的小豆丁裹在大红的百蝠锦被下,烧得人事不省一命呜呼,再有呼吸时,已经换了一个灵魂。 “叮!警告,警告!检测到宿主生命垂危,健康检查系统正在自查。叮!确认为天花病毒感染,建议……” 躺在床上的幼童突然动了,右手食指“啪”、“啪”点了身上几处大穴,出手快、准、狠,一点都不像是个才三岁的孩子。更何况,那肉眼不可见的真气顺着穴位游走,竟然将御医都束手无策的高热,硬生生驱散了少许。 系统识海里响起宿主稚嫩的童音,语气却不急不缓,成人一般。 “你继续说,你建议?” 系统“吱吱”卡了两声,声音明显降低了一个度:“建议宿主兑换……退烧药。” 系统健康监测界面上显示的宿主体温已经从40度降到了38度,场面一时非常尴尬。 仿佛是为了挽回系统界的颜面,黄色光球在石青蜀绣团凤枕头旁狠狠蹦跶了两下:“我……我这里有30世纪的广谱抗病毒胶囊,一颗……给你打一折,一万积分。一万积分,药到病除!” 八阿哥的小手在光球上拍了两下:“谢谢你,我积分不够,但还是谢谢你。” 光球——“龙傲天系统006”看着宿主档案里可怜巴巴的0分,只感觉系统这份工作,真TM太难了。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节奏。 “我……其实接受赊账。”它缩在宿主的小胳膊旁边,小声逼逼。 然后,它又被宿主摸头了。“别说话,有人来了。” 系统想缩缩脖子,但还没等它把自己摊成个椭球,房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腊月的过堂风先吹进来,接着才是一双穿青色布靴的少女的脚。 这是个不施粉黛的二等宫女。身上的棉袄 臃肿老气,却依旧让她被冻白了脸,衬得两个黑眼圈格外显眼。她发辫上粘着的雪花,在室内炭火的熏烤下不到两秒就尽数化成了水,于是那红绳扎的大辫子越发油光水亮。 倒是一头好头发。 宫女没察觉到一人一系统对她的打量,只哆嗦着搓暖自己的手,然后才动作麻利地从食盒里取出一盘奶饽饽、一壶热水,一碗药。趁着低头的功夫,她还偷偷擦了擦眼角。接着,她端起药碗,一边往床边走一遍用强行乐观的声音说: “阿哥,喝药啦。喝了药病才……” 宫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对上了三岁小豆丁懵逼的眼神。 “阿哥醒了!朱太医,傅大人,阿哥醒了!”宫女姐姐像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差点连手里的药碗都砸了。 屋里又只剩下刚换了芯子的八阿哥,和他的系统。 八阿哥是真的懵,得亏他前世也算个走南闯北的侠医,这时候才能快速反应过来: “她方才说了什么?我似乎和此处的人语言不通。” 光球正悬在半空中观察奶饽饽呢,闻言猝不及防,“啪唧”落地,接着黄光都炸成了桔红色。“啊啊啊啊啊宿主对不起,我忘记给你下载满语翻译器了!” 小小的八阿哥沉默了一秒,原谅他一个武侠世界的土著听不懂什么是“满语翻译器”,但江湖人行走江湖第一奥义就是要绷得住,即便心里慌得像狗,脸上都得装逼如风。于是他慢条斯理地跟光球说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遵命,这就滚去下载语言包。”系统是真的用滚的滚进墙角,周身的光芒都暗下来,只时不时闪烁一下显示它还是个活物。 这头的聒噪刚刚平息,纷乱的脚步声就已从屋外入侵。这间屋子第一次变得这么热闹,有一个嬷嬷过来抱起八阿哥,让两个太医轮流诊脉,再加上刚刚的宫女姐姐和两个缩头缩脑的小太监,足足进了6个人! 系统还在面壁,但好在太医说的是汉语,能让八阿哥勉强听懂。 “阿哥依旧没有发痘,这烧退得古怪。” “看脉象倒是强劲,不若再开一剂发散的药看看?” “可惜乳母染病被送走了,汤药太苦,阿哥小小年纪,要是闹着不 愿喝可就糟了。” 面前两个太医纠结得直扯胡须,嬷嬷的手勒得人生疼,耳边是叽里呱啦听不懂的语言,夹杂着系统那儿传来的“信号真差”、“解压好慢”之类的碎碎念,八阿哥小腿一蹬,朝着这个无理取闹的新世界露出一个职业假笑。 世界对他的笑容反响热烈: “阿哥,你怎么了啊?!难受您就哭吧!” “阿哥怕不是被烧糊涂了吧?!” “阿哥,您可不能有事啊!奴才们都指着您过活啊!” 八阿哥皱了皱小眉头,行走江湖的经验,在这里好像不太管用的样子。 2、三岁的冬天 要说江湖人最大的长处,那必定是能适应环境。反正穿越三天的八阿哥觉得自己挺适应的,炭火烤着,软被铺着,漂亮小姐姐精心投喂着,要不是身上的天花疹子痒得难受,简直神仙般的日子。 然而旁人不这么想。 “宿主现在的身份是满清王朝的八皇子,本来有乳母和嬷嬷各四人的,再加上六名二等宫女,针线、膳房、库房、杂役的小太监等等,少说也有二十个仆人照顾你。” 光球在暖呼呼的大床上蹦跶,显得很有几分愤愤不平。 “但因为宿主生母出身低,这些个奴才平日里也就是个面子情,忠心的没几个!这次宿主患上传染病,有门路的一个个都躲了,最后跟进来隔离的只有两个奶妈一个嬷嬷和两个二等宫女。奶妈被传染一个病一个死,还有个宫女怕了,宁可装病被遣回家……总之,现在宿主就只有一个嬷嬷和一个宫女了。” 这么听起来是挺惨的嗷,好像三岁的小豆丁众叛亲离似的。 八阿哥晃晃小脑袋,纠正系统:“你的说法不对,没有谁理应是为谁赴死的。她们冒着生命危险来照顾我,我只有感激;害怕了躲了,也是人之常情。” 系统光球黯淡了几分,变成在被子上咕噜噜滚。它小声嘟囔:“宿主你好歹拿的是夺嫡剧本,夺嫡怎么能这么软绵绵的呢?” 八阿哥张口吞了一块宫女姐姐喂过来的鸡蛋羹,一边美滋滋地眯眼,一边在脑海里教导系统:“夺嫡这话,别再说了,我们江湖人不做九死一生还赔钱的买卖。” “可是宿主生母出身低,不往上爬就会被欺负啊。” 八阿哥又吞了一块鸡蛋羹:“我没觉得被欺负啊。被欺负了……被欺负了再说呗。” 系统眼前一黑,只觉得摊上个不思进取的宿主,满肚子剧情都无从说起。它把自己变成一张黯淡的光饼,看上去委屈极了。 而没心没肺的宿主依旧在被宫女小姐姐投喂。一碗鸡蛋羹和一盅鸡汤都下肚了,又吃了两个奶饽饽才在教养嬷嬷的喝止声中停下。 “阿哥还在病中,怎么能够积食?你也是个宠孩子的!” 教 养嬷嬷哲尔德氏大约三十多岁,虽然是个小个子圆圆脸但却相当严厉,表情一直是绷着的,院子里最偷懒的管事太监见了她都要抖一抖。 如今这么一呵斥,宫女姐姐连忙把剩下的糕点放回桌上。 八阿哥眼眶里泛起水雾,半点没有心理负担地卖可怜:“嬷嬷,饿。” 哲嬷嬷的严肃脸迟疑了一瞬,但也就一瞬。“阿哥乖,饭只能吃七分饱。少吃多餐才是养生之道。” “嬷嬷,饿。” “阿哥要是午睡醒来还饿,就再吃两块奶饽饽。”哲嬷嬷抱起小豆丁慢慢摇,试图把他摇睡。 这是语言解决不了,就试图精神攻击啊! 八阿哥强忍睡意,用他有限的满语词汇宣誓他的权力:“午睡起来,要傅大人,还要饽饽。” “好~要傅大人,还有饽饽。” 屋里渐渐静下,只剩嬷嬷的手在小孩子背上有节奏的拍打声。孩子似乎是睡着了,小手几次无意识地想去挠胸口的痘疹,都被哲嬷嬷抓开。 “红绣你来,看着阿哥,别让他抓挠自个儿。” 宫女姐姐轻轻应了一声,把小豆丁接到自己怀里,学着哲嬷嬷的样子轻轻拍。 “嬷嬷要去哪儿?” “今日厨房的份例还没送来,说是下雪耽搁了,不催催内务府那群狗东西能直接当没有这回事。银霜碳只够用几天的了,新年了阿哥的衣服都没人问起……” 红绣低着头,小声说:“他们也太大胆了,皇阿哥的东西都敢怠慢。” “十天了,候补的奶妈连个影子都没见着。东所的小太监除了奶饽饽就会蒸个蛋,也不见御膳房派红白案【1】过来。人尚且如此,何况东西?呵!”哲嬷嬷冷笑一声,“宫里有十个阿哥了,有些人就以为咱们八阿哥入不了皇上的眼了。” “那惠主子和良贵人……” “主子有主子的办法。”哲嬷嬷打断红绣道,“瞧着吧,他们这般不像话,也就这两天的事。” 红绣长吁一口气,拍打小豆丁的节奏都轻快了两分。 哲嬷嬷临走前看了眼红绣清瘦的脸颊,凉薄的语气里带上了点怜悯:“阿哥能平安度过这一劫,你才算是熬出头了。” 这话说得古怪,八阿哥正迷迷糊糊琢磨,就听见 系统巴巴地凑上来剧透的声音: “宿主,我刚刚翻了原主的记忆,你现在身边这两个奴才也有问题。哲尔德氏仗着自己是教养嬷嬷,对小主子指手画脚。她说话又经常得罪人,我们可以去惠妃那里告她个口不择言,保管她以后老老实实的。 “至于红绣,原本是惠妃安排给大阿哥教人事的宫女,大阿哥看不上她,跟惠妃赌气,于是硬塞到宿主屋里做二等宫女的。哪有哥哥的小妾来服侍弟弟的?呕都呕死了,平时都不让她近身的,要不是实在没人使唤……” “这都是原本的那个八皇子跟你说的?” 宿主向来温和的语气第一次变得严肃,吓得光球一个激灵。“这……是啊……原主死前怨气可大了……说从生到死,都是别人不要的给他……” “你既然知道他怨气大,又何必把他的话当真?”伴随着依旧严肃的童音,系统界面中的“原主记忆”一栏被挂上了小红锁。 系统:嘎? 八阿哥:“以后不准再看,都不可爱了。” 系统:啊啊啊啊啊,宿主你把金手指给锁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八阿哥胤禩小嘴一弯,在系统嗷呜乱叫的背景音中安然入睡。哎呀,下午吃药的时候能听傅大人讲他年轻时的行医故事呢,他还挺期待的。 此处的人不懂内力和真气,医术发展更是与他前世大为不同,若是能从太医身上学得一二,也不妄他来此间走一遭。 随着小皇子的入睡,屋里彻底安静下来。炭火无声在炉子里泛着红色,外头哲嬷嬷与旁人的争执遥远得像在厚厚的雪层之下。 紫禁城的天空仿佛一块灰色的葛布,同时笼罩着人员凋零的东所和花团锦簇的延禧宫。 一盆盆喜庆的红梅花,正像流水一样送进来,为这处宫殿的各个角落带去新春的气息。 延禧宫主位是四妃之一的惠妃,大阿哥的生母,八阿哥的养母。 这是一个穿藕色旗袍眉眼温柔的贵妇,长时间的养尊处优让她肤如凝脂,发如黑墨,然而保养得再好也就是被夸保养好罢了。自打大阿哥身高超过了一米六,从康熙往下,都拿她当奶奶辈看了。 而延禧宫公认的第一美人,还数现年二十二岁的 良贵人。她此刻就坐在惠妃下首的绣墩上,望着一瓶梅花发呆。 烟眉清目,琼鼻樱唇,美人愁思,胜于冰雪。别说是男人,便是惠妃,对着这么一张脸也说不出重话来。 “良妹妹又走神了。”惠妃的声音里带着无奈,“你得往好的一面想,小八今日晌午多用了一碗鸡汤和一个奶饽饽呢。” 良贵人的表情仍是木木的:“娘娘说的是。” “年关将近,皇上忙,内务府也忙,既然明日就能把奶妈和膳房人送上来,我也不准备就这事跟内务府难堪。敲打一下也就罢了。” “都听娘娘的。”美人的语气毫无波澜。 “你能放下最好。说到底这宫里捧高踩低的,也不是罚几个奴才就能禁绝得了的,要想一劳永逸——”惠妃像暗示什么一样看着良贵人,“还是得有宠。” “是。” 这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内向性子,听得旁边的几个贵人常在直翻白眼。等良贵人告辞回屋,她们就讽刺开了: “惠妃娘娘真真是好性儿,只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但凡能像正常人一样会看眼色,也不至于阿哥都三岁了还是个贵人。” “慎言。”惠妃训诫道,“背后说人长短是小人行径,且良贵人未必就愚笨了。” 她只是太有脾气了,惠妃在心里补充。惠妃自己也是跟良贵人处了三年才慢慢觉出味来的,在良贵人的语言体系里,“娘娘说的是”代表高兴,“都听娘娘的”就是委屈,若是单独回个“是”,那可不得了,已经不耐烦再聊下去了。 虽说她就没和人聊起来过。 惠妃幽幽叹了口气。但那又怎样呢?这宫里但凡是活得有几分真性情的,她都愿意照顾一二。 3、三岁的冬天 话说良贵人回了延禧宫西配殿,就坐到窗边发呆。下午四时许,云消雪霁,她才起身招呼大宫女晚灯:“雪停了,我去御花园剪枝白梅来。” 晚灯看看桌上新鲜的红梅盆景,再看看自家小主清泠泠的眼,然后一言不发去取了大衣和手炉。 她倒是想说“八阿哥还在病中,白色不吉利”,那也得良贵人听啊。 然而这就不是个脑回路正常的主。经历得多了,晚灯也就学乖了,说话没用,不如不说。 御花园里的积雪还没来得及清扫,松松软软,一脚一个脚印。良贵人摒弃了花盆底,穿着厚底靴,步子慢而稳当。这让晚灯心里很是庆幸,总归她家小主不是个作死的。 正庆幸着呢,迎面遇上了同样穿厚底靴的一对主仆。 “良妹妹?这可真是巧了。”来人素颜红润,梳一个圆髻,上无半点珠翠,只斜插了两根玉簪,一白一绿勾勒出平易近人的温婉。因着太过朴素,她不像是深宫中的妃嫔,反而更像普通人家的贤妻良母,隐隐透出几分持家的坚韧和大气。 如今宫里高位,喜欢这么打扮的就只有一位。 良贵人直接蹲下福礼:“见过德妃娘娘。” “良妹妹快起来,地上冷。”德妃伸手虚扶了一把,“昨日内务府放了一批宫女出宫,我心里便有几分感慨;今日又偶遇了良妹妹,可见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不知妹妹可否陪我说几句体己话?” 良贵人抬眼看德妃,没动。 德妃惆怅地笑笑:“康熙十四年入宫的宫女里,如今还能和我说说话的,也就剩良妹妹了。想当初我们住一个屋……” “好。” 两人留下贴身宫女,一前一后朝着梅林深处走去,到了梅林中央的一座小亭,德妃才开口,却是和追忆往昔毫无关系: “知道妹妹的性子,我便开门见山地说了,八阿哥的痘出得不太顺吧。” 良贵人面无表情,仿佛一个木头人。 德妃也不在意,只慢悠悠地说自己的话:“我也是养过孩子的,出痘若是顺利,不过七八天的光景。这半个月了还没有好消息,那就是不顺利了。可惜正逢年关, 各处都忙,又忌讳不吉利,被怠慢了也是没处说理。” “以惠妃的性子是不会强出头的。”德妃观察着良贵人,好像她能透过这张美人面读出美人的想法似的,“她有大阿哥傍身,对八阿哥尽到养母的本分,即便是八阿哥折了也影响不了她什么。最多暗示你争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然而这孩子还病着,当娘的就开始争宠,且不说皇上会怎么想,妹妹自个儿心里恐怕也迈不过这道坎啊。” 小亭外的一支梅花颤动一下,抖下一堆积雪。也许是站得久了,也许是傍晚将近,周围越发寒冷。 “要我说,这是一叶障目、舍近求远。康熙十四年大阿哥出痘,皇上亲至噶禄家探视;十七年太子出痘,皇上更是辍朝亲自照看着。有龙气护持,小阿哥们自然逢凶化吉,岂不是比后宫女眷强多了?” “你想要什么?”良贵人抬头,表情依旧木讷,眼神却清明得吓人。 德妃的嘴角慢慢弯起一道弧度,还是那个标志性的温婉的笑:“瞧妹妹说的,都是做额娘的人,我不过是将心比心,体谅妹妹。” 良贵人沉默了两秒:“成交。” 与此同时,东所暖炕上的黄色光球似有所感,疑惑的侧转15度:“好像触发了什么剧情点,但我没做什么呀,难道是……bug?” 系统一下子紧张起来,给自己来了一套杀毒补丁全家福套餐,查了半天没查出啥问题,就委委屈屈地去蹭宿主的后背。 八阿哥正在吃饭。也不知是不是中午哲嬷嬷闹过一场的原因,傍晚御膳房送进来一道热气腾腾的嫩鸭豆腐汤,鸭肉都揉成了一个个小丸子,在用料丰富的高汤里翻滚。八阿哥一口丸子一口豆腐,吃得满嘴流油。 察觉到黄色光球的动作,八阿哥抹了把额头上吃出来的汗。“怎么啦龙龙?你也想要?” 龙傲天系统:“……有,有一点。” 小豆丁用调羹舀起一个丸子,假装凑到嘴边。趁着哲嬷嬷眨眼的功夫,某江湖人的手上功夫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鸭肉丸子塞进了光球里。 “接收到有机物,正在分析……成分:鸭肉、猪油、蛋清、竹笋、冬菇、小麦粉……口味:鲜、咸。分解中……”光球 舒服得一闪一闪,把刚刚的异状抛到了脑后。小系统很忙的,宿主让它整理这个世界的医药典籍呢。 德妃的速度还是很快的,康熙腊月十六宿在永和宫,腊月十七下午就往东所而来。 此时的八阿哥正在太医傅为格和朱纯嘏的注视下喝药。相比年长稳重的朱太医,傅为格年轻且擅长哄孩子。 八阿哥有意缠着他说中医,他便找了中医启蒙的汤头歌念给小皇子听。今日说的是《华盖散》:“华盖麻杏紫苏子,茯苓陈草桑白皮。风寒束肺痰不爽,急宜煎服莫迟疑。” 他念一句,八阿哥就抿一口药,不一会儿就下去了半碗。 身为成年人的内核,八阿哥胤禩自然不会因为药苦而哭鼻子,只眼巴巴地瞅着傅为格,催他解说。 傅大人笑笑,正欲开口,就听见外头太监尖细高亢的声音:“皇上驾到。” 当即屋里的人都愣住了。虽说有过大阿哥和太子的先例,但从三阿哥到七阿哥都是种痘的,种痘顺利皇帝自然没有亲自去照顾。现在到了八阿哥这个出身最低的皇子,之前也不见皇帝有多关心的样子,所以大家都默认他是不会来了。 这突然出现,着实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反应快的,已经原地跪下了;反应慢的,还在犹豫着是先服侍小阿哥喝药还是先接驾。 外头已经传来了皇帝一行的脚步声,听声音人数可不少。 大家心里更慌的时候,却见小阿哥直接从床上跳下,小腿麻溜地跑到门边朝着外面喊:“我得的是天花,所以,所以没得过天花的人不可以进来。” “哎呦我的小祖宗诶——”哲嬷嬷的心脏差点从喉咙口蹦出来,但却只敢压着嗓门说话,“快回床上去。” 外面的脚步声停下了,接着响起一个男人带笑的声音:“听见小阿哥的话没有?没得过天花的都去院子外头候着。” 许多个太监侍卫异口同声地回:“嗻。”接着窸窸窣窣似乎是走掉了一些人。 男人的脚步踏上台阶,声音近得就隔了一扇门:“小八,皇阿玛来看你了。” 八阿哥小手抵着门:“您得过天花?” “朕得过天花。” 小豆丁这才松开手,扑回哲嬷嬷怀里:“那您进来 吧。” 门被推开,借着雪地反射的光线,八阿哥第一次看见了他的新父亲。 康熙穿着一件石青色的毛领常服,头上戴一顶护耳的毛皮帽子,瘦长脸上表情和煦,并没有想象中霸气侧漏的样子。他的身高在一米七十五到一米八之间,在江湖人胤禩看来算是中等。但他身材匀称,肌肉结实,不是习武就是有每日锻炼的习惯,这对于养尊处优的皇帝来说是挺罕见的,甚至可以说自律得可怕。 “小八正在喝药?”康熙一眼就看见了放在床头的药碗和八阿哥只穿了袜子的脚丫,“先把阿哥的脚暖上,将药喝了。” 八阿哥心知今天第二首汤头歌已经泡汤了,乖乖捧起药碗一饮而尽,朝康熙亮了亮碗底。 青年皇帝本来因着小孩没穿鞋乱跑有两分生气,这时也被逗乐了:“又不是拼酒,还亮碗底做什么?” 八阿哥眨眨眼。 “这孩子瞧着活泼得很,但朕怎么听说痘发得不好?” 朱、傅两位太医连忙上前回话:“皇上容禀,八阿哥虽已退烧,然发痘少,多集中于胸口后心,痘胞也不甚饱满。此状少见,微臣等害怕病情反复,不敢稍有大意。” 这话说得胤禩一阵心虚,恐怕是他之前运功治疗才导致了病症不典型,结果害得周围人跟着担心。但这又没法解释。 没有武侠经验的康熙明显也是担心的,他亲自掀了小豆丁的衣服查看他的天花痘疹,确实是红色的扁痘,一大片长在心口的位置,看着就疼。 康熙抬手碰了碰,就见小儿子吸了口气。 “疼,还是痒?” “疼、也痒。”小孩子说,“我要听傅大人读诗,听了就不记得疼了。” 帝王的眼里闪过一丝混杂着心疼和愧疚的复杂神情。这个儿子他并不熟悉,此前所有的印象都不过是在惠妃宫里被奶妈抱着的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影子。 直到今天,进入东所的短短几分钟,这个影子突然清晰而霸道地照映在他的脑海中,是个聪明、善良又坚强的孩子,有一种规矩外的奇特,但并不让人讨厌。 刚刚认识,就要失去了吗? 4、三岁的跨年 “朱院判和傅县令治痘疹最精,从前太子出痘,便有赖二位救治。”康熙放下八阿哥的衣摆,神色郑重地说,“朕信赖你们,放手施为便是,莫要学那些庸医开什么太平方,小孩子耽误不起。缺什么药材便去御药房取,若御药房拿不出,直接报乾清宫来。” 两位太医连同哲嬷嬷等人闻言都是大喜,大bss直接跳出来给小阿哥当靠山啊,受了欺负能上达天听,这还有什么怕的呢,当下连磕头都磕得万分虔诚了:“谢皇上隆恩。” 吩咐完太医,皇帝又看了屋里的下人,问:“惠妃前几日不是送了新的奶妈进来?怎么伺候小八的还是只有三两个人?” 哲嬷嬷跪下回话道:“进来的是乳母赵氏、李佳氏和涅格里氏,然而小阿哥不愿意让她们近身,所以先安置在后面抱厦里给小阿哥做新衣。” 康熙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凌厉:“真是因为小八不喜?还是你们看小八年幼,排除异……” “会生病!”小阿哥的声音打断了帝王的斥责,“奶嬷嬷会得天花,我不要她们得天花。” 青年皇帝怔了一瞬,然后皱眉思考了几秒,才缓慢开口:“胤禩,你是皇阿哥。”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吓到三岁的儿子,但依旧让人感觉到严肃。“她们伺候你,是她们的福气。” 八阿哥显然不接受,小脑袋摇一摇,说:“生病怎么会是福气呢?生病好难受的,又痒又疼。我知道难受,所以不要别人也难受。皇阿玛说的福气,我不懂。” 康熙不说话了,看着儿子小小一只,小辫子都没蓄起来的人,却敢跟他顶嘴。 皇帝沉默的时候总是最吓人的。两位太医低着脑袋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红绣腿都在抖,哲嬷嬷更是急得不行。这好不容易抱上金大腿了,可不能把皇帝惹恼了。 “阿哥,皇上英明神武,他说的道理,阿哥不明白是阿哥还小。您先记住照着做就是了。” 康熙没理哲嬷嬷,就盯着小儿子。 八阿哥也没理哲嬷嬷,眼睛眨巴眨巴地看康熙。 意识到场面僵住了,跟在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顾问行凑前一步,打圆场 道:“皇上,八阿哥……也不是能一下子讲通道理的年纪,得慢慢来。” 老太监极会察言观色,自然是察觉到皇帝对这个孩子有几分喜爱,才会帮着八阿哥说话,可是小阿哥似乎并不领情。 “我能说通道理的!可以……可以先给奶嬷嬷种痘,或者换出过天花的奶嬷嬷来。” 顾太监一点不恼,依旧笑眯眯的,略带夸张地赞道:“果真是龙子凤孙呢,八阿哥说话真真利索!寻常人家的三岁,可远远比不上咱们八阿哥。” 他插科打诨,终于引得皇帝露出一个笑:“还以为被你们养懦弱了,结果胆子还挺大,一点都不怕朕。” 哲嬷嬷等人大松一口气,连声告罪。 康熙敲敲桌子:“种痘影响奶水,还怎么奶小阿哥?内务府差事办得不好,让他们换出过痘的奶妈来。” “嗻。” 康熙又扫视哲嬷嬷和红绣,警告道:“你们有个好主子,可惜有些人不懂得惜福。这样,此次不能和小八共患难的,甭管嬷嬷宫女,谁给的,一律退回内务府去。周平良,你改名成周平顺,在八阿哥身边伺候吧。” 康熙的随从里一个圆圆脸笑得很喜庆的小太监应声出列,给康熙磕了个头,就站到了哲嬷嬷旁边。 这是八阿哥身边第一个管事太监。小豆丁仰头,看看哲嬷嬷,又看看周平顺,两个都是圆脸,一个凶巴巴一个笑眯眯,跟红白双煞似的。 好像很拉风的样子。江湖人胤禩有时候像个真的小孩子一样容易满足。他正开心呢,就被康熙捏住了脸颊肉。 “这回依了你,你就先乐着吧。等你病好了,朕再好好掰掰你的性子。” 小豆丁呆愣愣地捂着发红的脸颊,眼睁睁地看康熙带着大群太监侍卫离开。 “皇帝揪我脸颊?”他在识海中不可思议地问。 刚刚缩在墙角的光球忙不迭地滚出来拍马屁:“宿主应对得太棒了,康熙皇帝的好感度直接从30飙升到了70,还请再接再厉。” “皇帝竟然捏我脸!这不是普通人家的父亲才会做的事情吗?” 小系统:“嘎?系统觉得宿主的问题有些奇怪呢,康熙就是宿主的父亲啊。” “……算了。”八阿哥抱着他傻乎乎的光球滚进 被子里,打了个小哈欠。接驾什么的太累人了,不过好消息是皇帝爹看上去脾气不错。 接下来的日子比较顺遂,吃穿都富余,红绣姐姐的脸上都养起来了一些肉。更重要的是,傅为格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群蚊子,把他身上久久消不下去的红疹子咬成了水痘样。被内力强行压下的病灶彻底发散,晚上睡觉都安稳了。 “这大冬天的,傅大人从哪里找来的蚊子?”哲嬷嬷喜气洋洋地问。 傅为格双手接过红绣端过来的毛尖茶,抿了一口。“营造司那里炉火终年不息,库房里才养得活蚊子。我是听一个同乡抱怨才知道北平冬季也有蚊子。也是有了小周公公的门路,不然营造司可不会搭理我们。” 周平顺笑眯眯,深藏功与名。 “到底是年轻人脑子活络。这用蚊虫治痘的法子,从前只是坊间听说,经此一事,当载入医书,为民造福。”朱纯嘏老先生也坐在炕上喝茶。 此次隔离人口简单,时间长了规矩也就淡薄下来。小阿哥喜欢两位太医,常请着一起吃饭喝茶扯闲篇。他俩都是出过痘的,也不怕传染,一日里足有四五个时辰跟八阿哥呆在一起,对皇阿哥的敬畏疏离被朝夕相处给击了个粉碎。 就比如眼下,小豆丁扒着傅为格的大腿往上爬,要放在半个月前,傅大人可不得跪下来谢罪,如今也就呵呵一笑,将小孩儿抱到膝上。 “八阿哥今儿想学什么字?” 小阿哥脑袋一歪,嗓门响亮:“蚊子!” 傅为格:…… 朱老太医抚掌大笑:“前日‘田七’,昨儿‘当归’,今天就变成‘蚊子’了。可见咱们说话小阿哥都听着呢,这怕是把蚊子也当成药了。” 傅为格朝幸灾乐祸的老前辈投去一个哀怨的眼神,然后在小阿哥的连声催促下,摆了笔墨,在洁白的宣纸上落下两个大楷: 蚊子。 又在右边注了满文。 八阿哥小手拿笔,半趴在炕桌上,一笔一画照着写。其实他前世行医列国二十年,至少会写四种文字的书法。不过眼下砍号重来,三岁小孩的手腕力量远远不够驾驭笔力,那写出来的字歪歪斜斜,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胤禩也不急,只一遍遍慢悠悠地 写。力量要练,手上力气起来了,对他练武也有帮助。点穴走脉这门功夫,他不打算就此丢下。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个时辰。红绣姐姐送来一碟豌豆黄和一碗人奶,示意休息时间到了。 八阿哥坐回到傅为格大腿上,捏着鼻子喝了那碗奶。 傅为格笑着颠了颠小豆丁:“至于这么嫌弃吗?” “我是大孩子了,还喝奶嬷嬷的奶,会被笑话。” “人奶滋补好克化。”朱太医说,“旁人不喝是没条件,有条件的——京里头有些老王爷还喝人奶呢。” 八阿哥皱皱小眉头,嘟囔:“王爷喝人奶,贫儿无奶喝。” 这句话说得轻,只有抱着他的傅为格听见了。傅大人眼神闪了闪,没声张,只轻声凑在八阿哥耳边:“阿哥是个好心肠,但这话可说不得,得罪人多了。” 小阿哥被他吹出的气弄得耳朵痒,咯咯笑着在傅为格腿上打了个滚。“傅大人,把脉。” 傅为格叹了口气,伸出左手放炕桌上,任凭小阿哥在手腕上摸来摸去。 “摸到了吗?”朱太医问。 “快了快了。”小孩儿说,名医派头十足的样子。 哲嬷嬷的凶狠表情都绷不住了,红绣更是已经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只有小周公公还是原本笑眯眯的模样。 “摸到了,是沉脉。” “胡说,傅大人正当盛年,哪来的沉脉?依老夫看,这分明是滑脉。” “滑脉,就是肚子里有小阿哥的那种脉象吗?” “哈哈哈哈哈,”某个为老不尊的大笑,“谁说男人不能有滑脉了,吃得太好就会有滑脉,傅大人不如饿上一顿……” 屋外的雪又开始下,但盖不住屋里的欢声笑语。这是腊月二十三,乾清宫传来的意思,是让八阿哥在东所过年,开春大好了再挪出去。 5、四岁的早春 正月里还没有销假,康熙就带着大臣王公去了南苑行围。这也是满族人过年的保留项目,以显示不忘祖先的游猎传统。 刚刚十一岁的太子胤礽在南苑猎到了一只豹子,很是被人叫了几声千岁,接着消息传回紫禁城,毓庆宫的小太监都是喜气洋洋地夸“我们太子如何如何”。 转眼过了十五,圣驾回銮。八阿哥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收拾收拾包裹,依依不舍地跟朱太医和傅县令告别,然后在一群嬷嬷太监宫女的簇拥下回到了延禧宫。 出东所的时候烧了出痘时的旧衣,进延禧宫的时候又跨火盆洒艾草水,折腾了好一阵,都差点把小豆丁胤禩给整困了,然而还得先去正殿拜见惠妃娘娘。 这时天气已经稍有转暖,院子里的积雪却还没化完,风吹起来还是冷飕飕的。八阿哥穿得圆滚滚的,迈着鸭子步,一摇一摆地往正殿的方向走。 还没到台阶前,就听到里面有个变声期的男声:“儿子瞧得清清楚楚,是赫舍里科尔坤和法保带着人将那豹子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出笼子没跑三步路呢,就被索额图打伤了后腿。就这还好意思说是他自己猎到的?大清的脸都丢尽了!可恨还有一堆人捧臭脚,吹嘘他文武双全。” 进了大殿,绕过屏风,就见紫檀木八仙过海雕花圆桌旁坐着个贵妇人在嗑瓜子。而她的儿子,一个剑眉星目的英俊少年正站在圆桌对面滔滔不绝。 “哎呀,小八回来了。快给额娘看看瘦了没有?”惠妃俯下身张开双臂。 八阿哥小跑着扑过去:“娘娘。” “哎呦,这是不是胖了呀?” 小豆丁怀疑人生地揉揉自己的脸蛋:“没胖,脸,瘦了。” 惠妃笑得花枝乱颤。 这边其乐融融,被晾在一边的大阿哥委屈上了:“额娘有了弟弟,都不听我说话了。” “瞧你那点子出息。”惠妃把八阿哥抱到腿上,两臂圈着他,手上还能剥瓜子,“跟四岁的小八吃醋。” 大阿哥的脸上飘起一丝红晕,嘴上却仍不停歇:“咱们的好太子也跟弟弟吃醋呢。皇阿玛不过是赐了老五老六小弓,让他们 开蒙学骑射,太子那脸色,啧啧,绝了!” 什么事都能扯太子身上,八阿哥觉得这个大哥也挺绝的。 “他本就长得一般,全靠太子的架子撑着呢。脸一黑还没有毓庆宫茶房的小太监俊。” 惠妃磕了个瓜子,面上带了几分冷色:“男人靠本事说话,比俊算怎么回事?” 大阿哥舔着脸凑上来:“我就是比他俊了,全靠额娘生的我。” “拍马屁也没用。”惠妃在他脑门上敲了个爆栗,“跪门口画画去,不画满十张梅花图不准吃饭。” 宫里的事,只要不是有人刻意隐瞒,总是传得很快。不一会儿,大阿哥被惠妃罚跪的事满宫里都知道了,包括乾清宫的康熙。 刚刚结束年假的皇帝正在批奏折,闻言笑笑,沾了朱砂的毛笔依旧不停。“这个老大,回回跟惠妃说小话回回挨罚,总也学不乖。” 今天当值的太监梁九功弓着腰,小心翼翼地陪笑:“惠妃娘娘爱之深责之切……” “她也太小心了。”康熙说。 索额图他们在猎场公然作弊,康熙心里也是不太舒服的。 在康熙看来,皇帝、太子在围猎时得第一、第二,本来就是大家约定俗成的事,没人跟两个bss抢猎物,还有一群群的侍卫出手帮忙。偏偏索额图为了给太子造势,横插一脚多此一举,让太子的形象在明眼人看来反而有了污点。 假的就是假的,也不是只有大阿哥一个人这么想。 但康熙从大局出发,不能在明面上指责他们,一边帮忙维护太子的威仪,一边还得安抚太子的情绪。大阿哥的不平在皇阿玛这里无法述说,这才找的惠妃,偏偏惠妃又是不敢得罪太子的…… 想想青葱一样俊朗的长子,康熙无声地叹了口气。又想到大阿哥正是喜欢西洋物件的年纪,便道: “让他好好画,画得他额娘满意了,朕把那个一人高的天鹅自鸣钟赏给他当大婚礼物。” 见皇帝不像生气的样子,梁九功的笑容都轻松了,忙不迭地恭维:“万岁爷对几个阿哥,真真是慈父心肠。”当即派了小太监去传旨。 康熙仍是低头批改奏折,对梁九功的马屁不以为然。 他自己小的时候,见识过皇阿玛是如何独宠董鄂 妃的,而自己和哥哥福全活得跟半个孤儿似的。那时候他就暗暗发誓,绝不做那样的阿玛,要对每个孩子好。 然而随着孩子越来越多,这个誓言好像越来越难了。五根手指还有长短,做父母的如何能把十五碗水端平呢?再加上孩子中有一个最特殊的太子。 “今日让太子来乾清宫用膳,”康熙提着笔琢磨,“明日去佟氏那里,顺便看看老四的学问。过几日得空了再去看小八。还有老三、老六……老五让太后养着,倒是不用多费心,费心反而不美……啊,还有宜妃膝下养着的小格格……” 脑子里把现有的孩子过了一遍,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康熙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集中精力批改奏折。怎么在办正事的时候想这些儿女情长,实在不该! 康熙自认为暂时不去延禧宫已经很照顾太子的情绪了。然而在十一岁的太子看来,这事妥妥是大阿哥占了便宜。 狠狠砸了个碧玺做的笔洗,少年太子趴在桌上红了眼眶。周围的太监宫女都不敢劝,就连地上的碎片都没人敢收拾。 趴了好一会儿,太子才起身吩咐人绞了热帕子敷眼睛,嘴里喃喃道:“孤怎么就没有个事事替孤打算的额娘呢?假惺惺罚个跪都能惹得皇阿玛心疼他,惠妃当真好本事。” 毓庆宫的太监们好不容易见小主子开了尊口,连忙争先恐后地骂起延禧宫来,一时舌灿莲花很是热闹。 而此时的大阿哥,正在苦哈哈地画他的梅花图。 他跪在延禧宫正殿大门旁的走廊下,也就是平时守门太监站的地方,虽说头顶有片瓦,但穿堂风飕飕的,一点都不暖和。再加上膝盖下方的汉白玉地面冷得像冰似的,即便是以大阿哥的身体素质,也觉得肢体被冻僵了。 日头偏西,光线变得昏黄,给雨过天青冰裂瓶子里的红梅镀上一层斑驳的碎金,倒是显得更有质感了些。 大阿哥往手心哈气,提笔调了个暗红色,却又不太满意,觉得显现不出黄昏里的红梅的意境。 正皱眉思考着呢,面前便被人挡住了光线。抬眼一看,是个小豆丁,站着跟他跪着一样高。 “大哥,垫子。”小豆丁胤禩塞过来一块厚厚的狼皮垫。 大阿哥犹豫了几秒,终于是实用主义战胜了那点若有若无的虚荣心。他伸手接过,将狼皮垫在腿下,立马就暖和了几分。 大阿哥胤禔舒了一口气,正打算给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几分好脸色,却见小豆丁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白面包子,直接堵了他的嘴。 “趁热吃,身体暖。”小孩子认真地说,半分不给人反应的机会。胤禔看得真真的,他八弟身边的宫女都快急哭了。 “下次不准随便往人嘴里塞东西。”大阿哥三两口解决了羊肉大包子,嘴上的油还没抹净,就摆出兄长的架子说。 胤禩:“哦,那好吧。” “哈哈,好兄弟。我看你身边嬷嬷少了,太监宫女多了,果然是出了痘,不再是奶娃娃了。等天气再暖和些,大哥教你骑马。” 胤禩:“那你不准耍赖啊。” “爷是什么人?”大阿哥瞪大了眼,“教弟弟骑马而已,值得耍赖吗?” 他认真的样子把胤禩逗乐了,他背着小手:“那大哥快快画吧,画完了好带我骑马去。” 胤禔:……要是小八再大上两岁,他就抓个童工画梅花! 延禧宫的两个阿哥的第一次交流在友好的氛围中落下帷幕,从头到尾,大阿哥都没有认出红绣来。 八阿哥挺担心的,想着是不是开解失恋的小姑娘一下。然而他的红绣姐姐远比他想象的坚强多了。 “认不出我才好呢。”红绣第一次说了一长串的话,“可见不是我哪里不好惹了大阿哥厌弃,换作谁来都是一样的。大阿哥以前说,他想让长子由福晋生出来,所以不要侍寝的宫女,惠妃娘娘以为是托词,我却见他是有几分真心的。咱们未来的大福晋也不知是哪家的格格,但总归是个有福气的,有个好丈夫。于我虽然不好,但他若真是纳了我,与外头那些妻妾成群的男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现在这样就挺好。阿哥身边的大宫女,多少人盼不来的好日子。等年纪到了,我就梳起头做姑姑。八阿哥是宽厚的主子,只要我忠心做事,不比嫁了人伺候一大家子快活多了?” 6、四岁的春天 八阿哥胤禩回延禧宫后不太快活。只因没了朱、傅二人的识字课后他就闲了下来,哲嬷嬷看不过小主子午觉一睡到天黑,开始教他规矩了。 胤禩:“我单知道我没法继续学医了,我可不知道我还得学磕头啊!” 小系统心疼得团团转,江湖人宿主上辈子是孤儿,恐怕只给师父师祖磕过头,然而大环境如此,也是没办法呀。 “其……其实宿主可以把康熙想象成师父嘛。”某光球奋力解释,“皇太后和太皇太后都是长辈,也跟师祖似的。” “龙龙你没说到点子上。”小小八阿哥不认同地说,“天地君亲师,跪一跪是应该的。但这怎么磕头好看,怎么磕头响亮,怎么磕头谦卑都要做出文章来,属实病态。” 光球愣在原地,看它的宿主在哲嬷嬷的指导下学完了三跪九叩和二跪六叩,开始学习喇嘛教过年大祭祀的四叩首。 光球觉得宿主说得对,特别好听,但它说不出好听在哪里。最后,它在系统界面里给宿主炸了一片烟花。 好在作为皇子阿哥,胤禩的阶层天然很高,平日里给皇帝、太皇太后这样封建社会顶层bss请安都只要用打千就够了,几跪几叩是重大场合才用的。 相比磕头,八阿哥对于打千礼很有好感。打千,俗称单膝下跪,是个介于跪拜和作揖之间的礼节。 “这个打千,跟习武之人的礼节很像。”八阿哥跟他的小系统说,“有些江湖帮派的弟子跟帮主见礼,或是军中士兵拜见上级,就是单膝跪地。这是因为身穿铠甲佩戴兵器的人曲膝不易,也因为这个姿势起身很快有利于防御。” 龙傲天系统心里一个咯噔,作为系统,可不能还没有宿主见多识广呀。于是它花了0.02秒搜索了民俗数据库,又花了0.01秒将信息提取成了人类语言。 “打千礼最早起源于明朝军中。满族的前身女真族曾经生活在明朝的东北边疆,很多族人归建州卫管辖,与明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打千从明军传入建州卫,最后普及成满族男子的通用礼节。” 八阿哥闻言若有所思:“这个国家的皇族,是边境民族出身吗?那岂 不是在国人中占的比例很少?” 系统赶忙又翻了国情统计数据库,得亏它吸取了之前语言包的教训,各种资料都下载得齐全,才有如此快的反应速度,无论宿主问什么都能接得上。 “顺治五年的时候,全国满人30万,汉人9500万。” “嘶……”八阿哥吸了口气,看着在地上蹦哒着邀功的黄色光球,半天没说出话。 系统跳了好一阵,没见宿主夸它,疑惑地停下,在地上慢吞吞侧滚。 “龙龙,我爹他……我说这个世界的爹,他是怎么当上皇帝的?” 小系统理所当然:“当然是你爷爷死了,你爸爸才继承的皇位呀。” “那我爷爷他是怎么当上皇帝的?” “当然是因为你太爷爷是皇帝。” “那我太爷爷是怎么当上皇帝的?” 小系统:……好像反应过来宿主想问什么了。它调出历史资料库模块,一笔笔跟宿主细说。 “宿主的高祖努尔哈赤原本是建州左卫人,祖先可以追溯到最早的左卫大酋长,但到努尔哈赤的时候已经是很旁支很旁支了,麾下只有几十人,算个小酋长……” “宿主的□□叫皇太极,在族内推行汉化很厉害,对汉政策也相对宽容,所以有很多汉人投降他,文臣、武将、百姓都有,三藩就是那时投降的。算是为清朝入关奠定了基础吧,各方面的基础……” “宿主的祖父福临是入关第一位皇帝,但他当时年纪小。跟他关系不大。入关打仗主要靠多尔衮和三藩。吴三桂亲手杀了南明皇帝才换了平西王爵位,汉奸狗腿子比满人狠;多尔衮也是坏蛋,屠城、剃发易服,都是他干的!” 光球越说越激动,噼里啪啦跟挂了闪电似的。 因为边上有嬷嬷宫女看着,八阿哥没法给小系统摸摸头,只能言语上安抚:“龙龙辛苦了。龙龙可以把史书给我,我自己看。” 江湖人胤禩花了三天时间,把明末清初的历史在识海里翻了个遍。吃饭的时候看,洗澡的时候看,练习礼仪和玩玩具的时候都一心二用,简直跟他上辈子啃《药王经》的时候一样刻苦。 看完后,向来乐观的人难得地有了心事。 小主子的反常可把哲嬷嬷吓得不轻。“阿哥可是 有哪里不舒服了?”哲嬷嬷绷着圆圆脸,语气却轻柔了不少,“难道是前几日学规矩累到了?要不歇半日吧?” 八阿哥没拒绝哲嬷嬷难得的纵容,滚进雕花大床的幔帐里,抱着他的小光球。 “这方世界的民族仇恨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光球在胤禩怀里拱了拱:“宿主前世的世界,也有种族之分呀。” “我前世啊……我生在山林密布的黔地,幼年被师门收养,师门又立于西平原的铎国境内。所以我也不知自己该算是黔人还是铎人。”胤禩轻声说起他的前世,“师父是南齐人,南齐是西平原以南最大的草原国家。师祖仿佛出身白山国。白山远在冰原之上,且分裂已久,长年战乱,师门对此讳莫如深,所以我们也只是猜测。” 小系统:这些它还真不知道。QAQ它是一个不合格的系统。 光球缩成正球形不敢动弹,就听见宿主一声轻笑。 “且不说我们医者悬壶济世,对待贫富老幼各国人都一视同仁,就算是普通江湖门派,也是各国出身的弟子皆有的。 “我在沙漠行医的时候,最欣赏袭风国的太子,目光远大公正贤明又爱护百姓。那也是我一位至交好友了。后来袭风国和克沙国为了新绿洲打仗,我就到袭风军中当军医。这要是放在此方世界简直不敢想——克沙的祖先据说和铎国同源呢,语言也相近…… “我到了这方世界,所谓汉语和铎文最接近,可以说相差无几,心理上很是亲切。然而这副躯体却是满人,上臂肌肉紧实有游牧民族的遗传。本来我想是满是汉有什么要紧,然而……” 听着宿主温柔平和的声音,系统渐渐放松下来。它能感受到小豆丁胸口的温度,也能感受到那颗跳动的迷茫的内心。 在一个国家民族观念淡薄的世界生活了几十年,三观都成型了,却突然穿到了清朝。 “宿主,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光球说,“宿主想夺嫡就夺嫡,想造反就造反。” 八阿哥仰面躺在床上,给光球来了个举高高:“你不需要我赚积分了?” 光球赧然,都变粉红色了:“我是龙傲天系统,只要周围人认可宿主,觉得宿主厉害,宿主的积分就会增加。从 以前的数据库得出的结论说当皇帝是刷积分的最佳途径,但是——我现在更想让你开心。” 八阿哥笑了,眉眼弯弯清风明月一般。 “我还是想要行医。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大义,我不懂别人的大义,但我的大义是救死扶伤。”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就春暖花开,延禧宫的花瓶里,早樱替换了红梅,桃花又替换了早樱。大阿哥还没有履行他那带着弟弟去骑马的承诺——他作为快要成年的阿哥进后宫的次数其实不多——反而是康熙更早地来看八阿哥了。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身穿金黄色朝服的康熙走进延禧宫四四方方的院墙,身边还跟着一群捧礼盒的太监。 他来得突然,惠妃只来得及带屋里的宫人一起迎到主屋门口。“皇上怎么下午就过来了?”惠妃笑着请安,“倒是让臣妾措不及防。” 康熙握了她的手,往屋里走:“今日事少。就来,看看小八。” “这个点小八在练字呢。”惠妃亲手给康熙奉茶。 康熙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这么早就给孩子开蒙啊?才四岁,快赶上小六了。” “小八怎么能比六阿哥的天资聪颖?是臣妾说错话了,小八那称不上练字,只抓着笔墨玩耍呢。但臣妾想沾点文气也是好的,就随他去了。” 康熙深深看了眼惠妃。“你这个养母……罢了,走,随朕去瞧瞧小八的大作。” 康熙没让人惊动孩子,只带着惠妃和梁九功,悄无声息出现在八阿哥身后。 只见小豆丁站在椅子上,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就是旁边没有字帖,底下也没有描红,一看就不是在正规地练字。 倒真有几分惠妃说的玩耍的意味了。 康熙点点头,评价道:“这孩子身直笔正,养了个好习惯。” 胤禩本来写得好好的,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被吓得笔尖一抖,当即几点墨汁在纸上晕开。他小鼻子一皱,委委屈屈地转过来:“皇阿玛怎么吓唬人?” 康熙摸摸儿子的小脑瓜:“让皇阿玛看看你都学了什么字。” 八阿哥献宝似的把那张染了墨点的宣纸提起来。“前面都是傅大人和朱太医教我写的,我已经会了。今天嬷嬷教我的,‘谢主隆恩’,我还写得不好。” 皇帝陛下定睛一看,宣纸上两排大字:人参细辛五味子当归三七蚊子谢主隆恩。“谢”还是个错字,中间少了一横。 康熙:…… 7、四岁的暮春 “为什么是蚊子?”康熙指着字问,他说话的语气很镇定,除了开始的那个音节略有些沙哑。 不愧是皇帝。 胤禩突然就觉得没劲了。他是从小系统那里得知了康熙来延禧宫的消息,才临时写了这幅字故意逗皇帝陛下的,但这并不表示他乐意一遍遍解释“蚊子”这个梗。又不是真的小孩子了。怪不好意思的。 然而康熙问了,他也不好不答。“蚊子,治天花,傅大人说的。” “哦~”康熙恍然,这事曾报到他跟前的,一经提醒就想清楚了前因后果,把字写成这样,还真怪不了四岁的小豆丁。 惠妃显然也悟了,帕子遮嘴双肩耸动,一看就是笑得停不下来。哎呦,自打万岁爷年纪日长,这副憋屈的模样她好久没见过了。 康熙撇了眼打少年时就陪伴自己的女人。“小八倒是给你添了不少乐趣,平日里很快活啊。” 惠妃敛容,蹲身一礼:“都是皇上的恩典,让小八养在臣妾膝下。”但似乎是实在憋不住,她两侧嘴角都是上扬的。 康熙摇摇头,不跟惠妃计较。哪怕知道是在笑自己,也属于闺房之乐。与其说恼怒,他倒是更喜欢惠妃言笑殷殷的模样,仿佛回到了年少时。 趁着此情此景,皇帝提笔沾墨,在小阿哥的杰作上画了几个圈。 “将这六个字好好练,万寿节的时候呈上来。” 八阿哥看着被圈出来的“蚊子谢主隆恩”,陷入了对人生的怀疑。 一直到康熙走了,他才缓过劲来跟系统吐槽:“我们当名医的就不要面子的吗?” 一直迟钝的小系统智商突然上线:“皇帝跟宿主一起没面子,宿主赚了!” “龙龙你不可爱了,我再给你个机会你重新说。” 龙龙迫于玫瑰酥和芸豆卷的压力,一秒违背了作为系统的良心。“皇帝怎么能和名医相比?!宿主太可怜了!” 胤禩乐了,肉乎乎的手指头在光球上弹了个蹦儿,然后又能心平气和地练字了。 总归他不是彩衣娱亲的最底层。 万寿节,也就是康熙的生日在农历三月十八。正是暮春时节,百花开尽,满地落英。佟氏的 承乾宫中,两株桃树长得郁郁葱葱。按照惯例,白日里康熙会在太和殿宴请八旗、百官,乃至各国使臣、名士大家;要到了晚上,乾清宫才会摆上家宴,轮到后妃带着孩子登场。 然而总归是个大节庆,后宫的女人们也不好偷懒,于是大清早就一个个带着孩子聚到了地位最高的皇贵妃宫里。万寿节的习俗就是穿得喜庆,就连平日里只能穿青蓝酱紫的宫女们都能破例在头上簪花的,何况宫妃们?那绫罗锦缎、苏绣彩织,搭配着金银玛瑙、点翠步摇,放眼望去一片姹紫嫣红,堪称各有千秋。 一身赤金色正装的佟皇贵妃坐在上首,她脸颊上养回来了些肉,不再是女儿刚夭折那会儿差点就跟着去的模样了,但开口说话还是细声细气的,显得有几分文弱:“太皇太后近日春困,苏麻喇姑叫我们过了晌午再去请安,这是第一桩事。第二桩,是九阿哥、十阿哥和九格格还不满周岁,我禀了皇上,就不必让他们到晚宴上来了。孩子养活最重要,没得为了些场面上的功夫让他们受罪。” 佟氏的话说得直白,这宫里敢说万寿节晚宴是场面功夫的,恐怕不到一掌之数,这位康熙的嫡亲表妹就是其中之一。好在高位妃子们也见怪不怪了,几个当事人还挺高兴。十阿哥的生母钮钴禄贵妃先起来谢了恩,接着是九阿哥的生母宜妃和九格格的生母德妃。 宜妃最是爽朗的性格,穿着也大胆,上身一件碧色蜀绣祥云彩凤马甲,下身一条石榴红洒金百褶裙。借鉴了明朝汉女的衣服款式,再压上全套的黄金红宝石头面,眉眼间顾盼生辉,仿佛火焰般夺目逼人。她是把七个月的九阿哥胤禟一并打包带来的,小肉团子在榻上爬得飞快,一看就跟他额娘一样健康。 “臣妾就谢过皇贵妃娘娘的恩典了。”宜妃笑得明艳,“方才臣妾还担心着呢,这小子要是在家宴上哭闹起来,那魔音灌耳的,咱们都别想好好吃饭了。” 介于宫里高位妃嫔如今大都有孩子傍身,育儿经是个安全话题。果然,顺着宜妃的话,几个主位娘娘都笑了,纷纷打趣:“哪能这么说咱们九阿哥呢?就没见过这样做额娘的。” 如此寒暄了一阵 ,茶水和点心都上来了。 宜妃玩性大,带着妹妹郭络罗贵人,加上已故元后的妹妹赫舍里贵人、荣妃的女儿三公主凑了个叶子牌的局。原本她们请的荣妃,然而荣妃深知宜妃姐妹牌技了得,不愿同她们玩,最后还是三公主替母出阵,凭着新手光环小赢了几回。 贵妃钮钴禄氏没带儿子,本来也是可以上桌的。然而大家都知道贵妃就是个臭牌篓子,牌技差还喜欢悔牌,她又是贵妃,身份压人一筹,真悔起牌来让人哭笑不得。于是宜妃姐妹自然是迫不及待找齐了牌友,等到钮钴禄贵妃望过来时,齐齐道:“满了,我们满了!” 钮钴禄贵妃也不恼,兴致勃勃地站三公主背后看小姑娘打牌。她牌风还没臭到家,至少看牌时不多说话。场面一时倒也和谐。 这边玩得热火朝天,另一头就是温婉贤淑组一边绣花一边看孩子。 承乾宫小主人是四阿哥胤禛,此时正学着佟氏的样子给几个弟弟张罗点心。“八弟喜欢酸甜口的,就吃山楂糕;六弟是一点酸的都受不了,但小孩子不能吃太甜,那就豌豆黄吧。九弟还小,沾点糖水给他尝个味道。”说完,他就眨着狗狗眼去看皇贵妃,见到皇贵妃颔首,这才进行下一步——拿出他珍藏的玉石棋盘,教弟弟们下围棋。 胤禩心里“咦”了一声,这个头次见面的四哥,品味倒是高雅,完全不像贪玩的七岁儿童。某名医向来是个喜欢逗小孩的,此时完全不吝啬地赞美:“四哥懂得好多,四哥快说说,围棋怎么下的。” 胤禛没忍住,摸了把八弟毛茸茸的脑袋。 瞬间两个小豆丁心里都充满了照顾小孩的自豪感。 六阿哥胤祚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捂嘴笑。 老四老八同时转向他,四颗乌溜溜的眼珠子瞪得倍儿圆。“六弟(六哥)你笑啥?” “我觉得八弟可能会下棋。” “他(我)才四岁,怎么可能?”胤禛和胤禩异口同声。 胤祚白白嫩嫩文静秀气,是宫里有名的小神童,更难得的是一副温和谦逊的好脾气。此时被哥哥弟弟反驳了,也只是委屈地揉揉脸。 “六弟,你不能因为自己四岁的时候会下棋,就觉得八弟也会。”四阿 哥一副小老头语气。 胤禩在旁边帮腔:“就是就是。虽然我也很聪明,但我之前没学过嘛。六哥既然会,那就跟四哥一起教我好不好?” 胤祚:“那好吧。” 眼看着四、六、八三个玩在一起,德妃眼中流露出欣慰的神情。她今天穿一套象牙白团花旗袍,也不是多贵重的衣料,但衬得整个人都亮堂了几分。不得不说,四阿哥的生母养母,品味都雅致。 “四阿哥行止有度,爱护手足,不愧是皇贵妃娘娘教出来的。”德妃恭维道,脸上的表情很是诚恳。 皇贵妃靠着团枕,闻言将手里绣到一半的帕子懒洋洋地丢开。“六阿哥也好,可见是你会生。” 四阿哥和六阿哥都是德妃生的,不过是四阿哥降生时德妃地位还低,于是抱给了无子的皇贵妃。 生母是德妃一事,四阿哥到七岁了还不知情,为此宫里没少传风言风语,都说佟皇贵妃好手段。 然而眼下佟氏自己一语道破,气氛一下紧张起来,谁都不好说这个后宫最高位心里真实想法是什么。 德妃脸上的笑容变都没变,顺顺溜溜地接道:“那是龙子凤孙的好天赋,臣妾可不敢居功。臣妾微贱之身,养一个六阿哥就殚精竭虑,生怕教坏了他去,对不住天家的恩德。若是娘娘愿意偶尔提点六阿哥几句,那臣妾睡梦里都要乐得合不拢嘴了。” 佟氏嘴角勾了勾,正打算开口讽刺两句,就听得常年发呆的良贵人开口了:“八阿哥,也想,让娘娘指点。” 皇贵妃愣住了。这木头美人是把德妃的客套话当真了?还是她突然开窍了想跟自己拍马屁了?无论哪个都……让人无语。更何况惠妃还坐着呢,她就这样自作主张安排八阿哥的事了?情商之低简直令人发指。 惠妃也吓了一跳,但良贵人和八阿哥都是她心头好,可不能被其他宫看了笑话。“正是。”惠妃笑盈盈地接道,“皇贵妃娘娘会养孩子,可是皇上一直夸赞的。小八若是有造化,可得让他沾点光啊。” 佟氏指了指惠妃,轻声细语:“你护着便护着罢,何苦来打趣我。我身上好一阵坏一阵的,可不敢再揽活计。若是有心,带着小阿哥常来承乾宫坐坐也便罢了,刚好给胤禛作伴。” 惠妃和德妃:“多谢娘娘。” 良贵人反应慢半拍:“谢……谢。” 佟氏:她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去揣测良贵人的“心机”。 8、四岁的盛夏 佟皇贵妃作为康熙的表妹,打入宫起就是位分和宠爱都有的人生赢家。 那时康熙的白月光元后已经死去两年了,继后钮钴禄氏待她客客气气的,底下的妃嫔又因为早年死孩子的仇恨相互报复,没人来招惹高高在上又跟白纸似的佟贵妃。钮钴禄皇后在位的头一年,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刑部尚书,天天“升堂审案”,一批批的宫妃被揭发,一批批的宫女太监被治罪。到最后,康熙初年的七嫔十贵人只剩下惠宜德荣四个胜利者。 胜利者们的膝下都有皇子,彼此间投鼠忌器,于是宫里太平下来。佟氏还是懵懵懂懂的少女,就享受到了这一波太平的红利——玩累了的宫斗好手们就没怎么害过她。直到操劳过度的钮钴禄皇后死了,她成了皇贵妃,位同副后,四妃在她面前也是老实的时候居多。 哦,可能德妃不太老实,围绕着四阿哥总有些小动作,今天送点心明天送衣服的。但整体来说,佟氏就是个不需要宫斗的小公主。 当然了,小公主玲珑心窍,平日里免不了会把后宫众人的言谈举止拿来揣摩一番。谁与谁要好,谁与谁只是表面情分等等,几年下来也差不多看了个七七八八,算见识了世间百态。比如惠妃待良贵人那是真的没话说,不禁止她见八阿哥也就罢了,日常交际时还要处处替她圆场,跟带闺女也没多大差别。 而良贵人呢,就她那谢恩谢一半都能走神的德行,用木讷形容都是抬举她了,说心智上有毛病才更让人相信些。 “良贵人能够遇上惠妃姐姐,真是好福气。”佟氏想到了就说了,也不怕得罪谁,“我是学不来你的大度,皇上和胤禛就是我的命。”惠妃能容忍养子跟生母培养感情,她可不愿为人做嫁衣。 德妃脸色僵了僵,随即又挂上了一抹苦笑:“娘娘愿意让六阿哥来承乾宫玩,就已经很给恩典了,臣妾不求更多。” 德妃比常人想得更远些。宫里十个阿哥了,看皇帝精力充沛的样子,将来只怕更多。这么多皇子,难道各个都能当亲王吗?参考一下努尔哈赤的儿子,尊贵的如多尔衮,封摄 政王掌两白旗,连皇帝都看他脸色;卑贱的呢?连个贝子都捞不到,到死都只是辅国公而已。 皇阿哥皇阿哥,不是生下来养活就可以了,还要养才学养本事,养皇帝的宠爱,养兄弟之间的感情,将来才不至于是个闲散宗室。 德妃自己出身包衣,并不能从母家的身份就给儿子们赚个爵位,只能让孩子抱团。然而她的忧虑明显是佟家小公主无法共情的。 只见皇贵妃按按眉心,大约是对德妃顺杆爬的姿态很瞧不上眼。但她到底是有涵养的名门闺秀,最后只是说:“都是皇上的血脉,想来就来吧,只功课还是要做的,他也开蒙了。” 看看皇贵妃和德妃之间尴尬的气氛,惠妃柳叶眉挑了挑,决定出来打圆场。她指着垂头发呆的良贵人道:“瞧咱们说得热闹,在良妹妹眼里还比不上一张花样子。” 良贵人突然被call,茫然抬头,见好几个大佬盯着自己,便摘了句万金油应答:“娘娘说的是。” 贤妻良母们齐齐喷笑出声,仿佛刚刚就没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对话。 母妃们的机锋打得飞起,却都压着声音,以至于小阿哥们一点都没有察觉。 胤禩玩得高兴,光溜溜的脑瓜上都出了一层薄汗。他仗着年纪小,几次提出要悔棋,然后被胤禛和胤祚联手怼了,就装哭要吃糕糕。 最后胤祚的豌豆黄全进了他的肚子,晚宴上一点都不饿,只喝了一道汤。 其实八阿哥挺担心那副“蚊子谢主隆恩”的贺礼会不会被公开处刑的,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多了,送礼环节完全是太子的一枝独秀。 乌泱泱坐满人的大院子,阿哥和王爷们在这头,宫妃和格格公主在那头。胤禩年纪小坐次靠里,加上个头矮,于是便只能看见一个略清瘦的黄袍少年站在重重的人影后侃侃而谈:“儿臣得遇嘉禾,此天降祥瑞,献于父汗……” 嘉禾,就是变异的稻谷,特别高或者种子特别多的突变体,在古代被认为是吉兆。这种礼物,困于深宫的皇子后妃是没渠道获得的,必得是天南地北的属下门人才能搜刮得来。 康熙很高兴,哈哈哈笑了足有三分钟,对太子的孝心夸赞不已。胤禩和小系统都觉得咋舌。只是 隔得远了,康熙的声音像是蒙了滤片的磁带,带着点不真实感,仿佛听得他说要将“嘉禾”在皇庄里种起来,以改善农作物的品质。 然后太子尚且青涩的少年音就带着仰慕地说:“汗阿玛勤政爱民,是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昏黄的灯光在晚风里摇曳,照不清太子的脸,只能隐约照出他挺拔的身姿。有两只蚊子在耳边嗡嗡地骚扰,时不时在小阿哥的胖胳膊上咬一口,坐他隔壁桌的七阿哥内向又娇气,被蚊子咬了就哭个不停,这就是胤禩对于这个夜晚最深刻的记忆。 万寿节过去了,生活恢复了平静。八阿哥又回到了延禧宫的暖阁里,平日里没事就练练字,或者在系统那里翻医书看。一开始惠妃还带他去皇贵妃的承乾宫玩,只是三回过后,就不再去了。 “人家亲兄弟亲近,没得让小八夹中间当跳板。”惠妃言语间有几分抱怨。 良贵人抬起清冷的眸子,完全没有人前的木讷和不谙世事:“还她人情罢了。” “你何时欠她人情了?德妃这人要强,小心眼记仇,不是个往来的好对象。” “娘娘说的是。” “且小四和小六要好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总归,是她想要的。” 惠妃一怔,然后缓缓笑了:“这倒也是。” 胤禩再次见到六阿哥胤祚,已经是盛夏了。康熙忙完了在台湾设县等事宜,想享受一下来自小儿子的天伦之乐,便召六阿哥和八阿哥到前头面圣。 小系统很兴奋,它现在学会了在宿主肩膀上蹦跶的高难度动作,黏糊得紧。“宿主宿主,因为太久没联络感情康熙的好感度有所下降哦。这是个好机会,一定要好好表现。” 胤禩好笑:“皇阿玛的好感度算积分,六哥的好感度就不算积分了?” 系统顿了顿,跳得更欢了:“双倍的好感,双倍的积分,宿主冲呀!” 八阿哥:我家系统跟个憨憨似的。 他被惠妃拉去洗了脸换衣服,腰上系了黄带子和小香包。就带着周平顺和哲嬷嬷出了门。在宫道里拐来拐去,过景和门的时候遇上了同样牵着嬷嬷手的六阿哥。 胤祚瞧见他,也不管天气炎热,上来就勾肩搭背。“小没良心的,延 禧宫就跟永和宫隔了两道墙,也不见你来看望看望六哥我。” 胤禩甩开他的胳膊,控诉:“六哥,热。这么热的天,我被娘娘拘着呢。” “听说你苦夏,我还不信。”六阿哥上下打量他,“你是不是胖了?难怪怕热。” 胤禩:“没有的事!” 胤祚:“好好好,没有没有。” 胤禩鼓起了腮帮子。都怪宫里的膳食太好吃,名医也是有口腹之欲的好不好。然而进了乾清宫,名医八阿哥再次受到了暴击,因为康熙的反应和胤祚一样一样的。 “小八是不是胖了啊?难怪惠妃说你苦夏。” 胤禩小眉毛都耷拉下来了:“真胖了?不是健康?” 康熙笑得不行:“胖才健康是娘娘们哄你呢,养生之道,得胖瘦适中。” 小八:“现实太残酷了,让儿臣静静。” 这下连康熙带胤祚,和四周伺候的太监宫女都笑弯了眼。康熙让大太监顾问行取了七巧板、九连环等物,先带着胤禩在一边玩,自己则和胤祚说起他的功课,全程用的汉语。 “前儿万寿节进上来的那篇《闻台湾收复有感》,是你自个儿写的吗?能复述出来吗?” 小神童应对得大大方方:“秦末汉初,东胡强盛,向莫顿单于索要千里马,单于予之;又索要其妻,单于又予之;后又索要匈奴与东胡之间的千里荒地,群臣皆说予之亦可。然莫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之!’凡言予之者皆斩,并击东胡。匈奴因此而盛。这个故事是嬷嬷给我讲的。我又翻了书,礼记说‘量地以制邑,度地以居民’,可见道理是对的。我本以为人尽皆知土地珍贵,不因远近和风水而不同。不料就台湾一事,前朝后宫多有说弹丸之地不足取的。可见目光短浅的人从古至今都是有的,不会因为历史的教训就变得长远。儿臣此前所写,大致意思便是如此,旁的都是些修饰辞藻。” 他回答得条理清晰,口齿伶俐,以五岁稚龄来说堪称天才。康熙也很惊讶,笑着逗他:“我儿当真是神童吗?还是德妃督着你苦读才能这般?” 胤祚义正辞严:“额娘甚少叫我读书的,我还小呢。只是有些道理,不想明白不痛快罢了。且儿臣自认为不算什么神童,四哥懂得比我多不说,八弟也很聪慧。” 康熙瞅瞅抱着酸梅汤贪凉的小胖墩,不信。“胤禛年岁长,懂得多是应该的。但你八弟聪慧又是怎么个说法?” 9、四岁的盛夏 胤祚背着小手:“很多时候都显得八弟聪明啊。皇阿玛要问具体事例的话……哦,对,还是台湾那事,一次我跟四哥争论起来,四哥说我太幼稚了,台湾远离京城,八旗作战是否水土不服,粮草转运又需多少成本,都是需要考虑的,总不能为着它劳民伤财。朝里那些老大人虽然显得胆小,但也不能说傻子,您猜八弟怎么说?” 康熙很给面子地问:“小八怎么说?” “八弟说,他年纪小不会骑马,骑马就是坏的吗?国力穷打不起仗,开疆拓土就是错的吗?” 康熙拍案大笑:“这下坏了,胤禛怕是气得不轻。”于是喊了胤禩到跟前,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八都知道‘开疆拓土’了。” 八阿哥哒哒哒跑过来,还不忘抱着他的酸梅汤:“皇阿玛看轻我,四岁懂‘开疆拓土’算什么?我可听说了,六哥四岁都会背唐三百了。” 康熙不知道该怎么接小儿子的话,又觉得小胖墩抱个冰碗的馋样子可乐。“哟,小时候各个都好学得很,真进学了就一个个苦哈哈的了。”青年皇帝从顾问行手里接过毛巾,擦擦小豆丁脑门上的汗,“六岁再进学吧,没几年淘气日子了。” 胤禩:“哦。” “好孩子——胤祚,你自幼聪颖过人,这回的文章也写得好。但你毕竟还没进学,朕就不赏你了,你可明白?” 六阿哥点点头:“额娘说不能所有好事都被一个人占了。我被父母生得聪明,已经很幸运了。” 儿子懂事,康熙欣慰一笑:“像是德妃会说的话。” 送走了两个机灵的小子,康熙从案边拿出一副裱好的卷轴,拉开,上面是“蚊子谢主隆恩”六个大字,笔锋浑圆,筋骨初现,自有一股风流韵味。 这字写得好,若不是笔力还弱,他都要怀疑是哪个擅书法的文臣代笔了。“王献之小时候差不多也就这样吧。”康熙想着,心头又喜又忧——最有天赋灵气的两个阿哥竟都是包衣奴才生的,小八的生母还是辛者库,这是上天在暗示他什么吗? 皇帝闭上眼,回忆起太子昨日新写的政论。嗯,文采比小六 好,引经据典更加全面成熟;书法比小八优美,学的是董其昌的笔走龙蛇。毕竟太子十一岁了,在他膝头上早早启蒙,又由顶尖大儒们教导,哪里是两个没进学的小弟弟可以相比的?这比较本身就是对太子的侮辱。康熙按了按眉心,将那点子异样感压下去,他一直是后天派的忠实拥护者,再怎么样的天资上的差别,都比不上教育来得重要。太子自幼接受的教育就是以储君为目标的最好的教育,那太子就是最合适的继承人。 想到这里,康熙把卷轴收起,叫来顾问行:“劳烦顾太监将这个收到库房里。” 顾问行恭恭敬敬地捧过卷轴:“嗻。” 由理智和情感混杂在一起的帝王心术,胤禩并没有考虑到。即便他已活过一世,但这种东西既不属于江湖人的快意恩仇,也不属于医者的赤子之心。有了天生自带的系统后他更是可以偷懒,毕竟数据清清楚楚地显示,康熙对他的好感度增加了三个百分点,回到了70线以上,那至少说明这次会面没出什么岔子。 于是八阿哥开开心心地将一个月见不了几次面的皇阿玛抛到脑后,专心解决起他现在面临的巨大挑战——他要减肥! 作为曾经的名医,八阿哥掌握的减肥方法超过一掌之数。但要说长远来看对身体最有利,那唯有习武一途。然而要将曾经的武艺捡起来,多少得借点名头,总不能一个四岁的小娃娃,无师自通就练成了高手。 胤禩第一个想到的是惠妃,这位长辈现在管着他的吃喝拉撒,感情也处得不错,没啥不好意思的。“娘娘~”八阿哥奶声奶气地拽着惠妃的袖口撒娇,“我想习武,娘娘找个会武术的宫人教我呗。” 惠妃的神色有几分微妙:“虽说我是有几个健壮妇人使唤,但是……那也不能跟皇上的人比呀?” “啊?” “啊什么?”惠妃戳戳他的脑门,“小傻瓜,你舍近求远了。” 被康熙送过来的小周公公,就是会功夫的。据说曾在一众习武的小太监中出类拔萃,才能到康熙身边伺候。如今跟着八阿哥,管事的时候多了,倒显不出他原是个“隐形侍卫”了。 “主子想学武?”圆圆脸的小周公公常年带着笑眯 眯的表情,眼睛细得只剩两道缝,“蹴鞠、布库、耍鞭子,主子想学哪样?” 江湖人胤禩一听就意识到这是在敷衍自己。蹴鞠、布库、耍鞭子,都是小孩子喜欢的,玩耍成分更高些。且同样是武器,不提刀弓剑戟,只说了鞭子,这是怕他受伤。 胤禩意识到的,系统也注意到了。“宿主,他骗你,这些都只是强身健体的运动,算运动!在这个世界也称不上功夫的!”光球跳得义愤填膺,仿佛随时都会去撞周平顺。 八阿哥连忙拽住系统的小尾巴,阻止了一场宫廷闹鬼事件的发生。 按下自家炸毛“宠物”的八阿哥朝小周公公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表情:“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可以演示一二吗?” 周平顺自然没有不应的,也没有换衣服,就取了家伙什儿演练起来。 一颗彩球在脚上颠得飞起,从后背翻头顶,又从腰前绕后背,那球跟有灵性似的,沾他身上掉不下来,看得延禧宫的小宫女们拍手叫好。 接下来是舞鞭,也不是多么好的鞭子,就是小孩子用的细鞭,愣是在地上抽出了响鞭的声效,刚刚还兴奋围观的宫女姐姐们都把兴奋劲给吓了回去,又是眼观鼻鼻观心的规矩模样了。有几个定力差的,还会随着鞭声微微抽动身体,仿佛受惊的小白兔。周平顺的动作不断加快,细鞭在空中只剩残影,最后一下收鞭,“啪”,早早搬到场地中央的青砖应声裂开。 最后一项布库,也就是摔跤,是一个人演示不了的,于是另外拉了几个守门太监来,没一个能在周平顺手里撑过三招的。满人传统喜爱布库,哪怕是后宫女眷,从小见的布库戏也不少,自然能够看出周平顺的厉害。就连惠妃都说,这是能进善扑营的水准了。 三项演示皆毕,小周公公垂手而立,只是额上出了层细汗,笑容却是不变的。“主子有想学的吗?” 胤禩盯着他:“这些很好,但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学如同练书法一般细水长流、又不拿来显摆的武学。” 小周公公的眯眯眼微微睁开了些,罕见的有了几分迟疑:“这……”有是有,但不是娇生惯养的小阿哥受得住的。他正想着该怎么跟惠妃和八阿哥解 释,就听见那小祖宗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话: “要是周公公不会,也没什么打紧的。我可以找别的师傅。” 周平顺心头一凛,这要是换个成年人说这话,就是□□裸的威胁了,敲打他只是个奴才,做不了主子的主。然而四岁的小主子,还是一直好脾气的小主子说这话,他反而拿不准了。“细水长流,那就只有打熬筋骨了。但主子身形还没长成……” “周公公会吗?真是太好了。”八阿哥喜笑颜开地拍手,“我听故事里,有从小练童子功后来成了高手的,想来给小孩子练的办法也是有的。我也不求做高手,能学些人体经脉骨肉的道理,将来长得健健康康的就好。但不要做那耍球耍鞭子,或者布库戏,免得被娘娘姐姐们抓去表演,演不好又被笑话。” 惠妃闻言佯装生气,捏着小豆丁的耳朵:“给本宫舞个鞭还委屈咱们八阿哥了吗?” “疼疼疼疼疼。”胤禩连声讨饶,“我这不是怕学不成嘛。娘娘想要乐子,咱们踢毽子行不行?何必跟鞭子过不去?” 他可怜巴巴的小模样贱萌贱萌的,惠妃到底没撑住,笑出了声:“要论踢毽子,宫女后妃里头大把的好手,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小滑头。”又转向周平顺,交代道:“八阿哥年纪虽小,但主意正着呢。咱们延禧宫不需要小八用花哨的本事去皇上跟前搏彩头,没的被人看轻了去。你就带他练些打底子的,能长高些,长壮些,少生病,就最好了。” 胤禩连连点头:“娘娘好厉害,说得好清楚,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一派天真无邪,撒娇卖萌浑然天成,但在周平顺那双眯眯眼看来,很多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不显摆,道理很简单,但有多少人在四岁的时候就能主动克制自己的虚荣心呢?很多人胡子一大把了,还为了新奇的万寿节贺礼,或是花团锦簇的请安折子斥巨资,就为了在面子上压老对手一头。 能克制,能坚持,此子非池中之物。 胤禩……胤禩歪歪头,朝周平顺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总算是把大旗扯好了,可以练前世的武功了,以后有什么都可以推到小周公公身上去——我厉害是因为我师傅是高手云云,师傅还是皇帝身边出来的,皇帝身边自然是顶尖大内高手,所以我再怎么厉害不都是应该的吗?内劲是师傅教的,真气也是师傅教的,说是你教的就是你教的,不是也是。看在将来会背很多锅的份上,八阿哥非常大度地决定不追究周平顺忽悠他踢蹴鞠的事儿了。 扑克脸的小周公公:都说我笑得瘆人,实在冤枉,明明八阿哥四岁的时候就笑得比我瘆人了。 10、四岁的暮秋 练功习字的日子过得很快,仿佛昨天还是炎炎夏日将柳树叶子晒卷的情境,今天就已经起了北风。胤禩长高了一些,能够稳稳坐在小马上溜达了。 康熙二十三年,北京西郊的大片园林还没有造起来,树林荒地间偶尔还能打到猎物。皇家的一块跑马地就圈在这里。因着年仅四岁的小阿哥要来,侍卫和包衣们早早将大块的碎石枯木给清了一遍,现在胤禩骑在马上,放眼望去尽是厚厚的已经泛黄的草皮,加上远处林子边缘多栽有红叶,两者叠加,更是满目璀璨好风景。 “如何?大哥不曾骗你吧?”少年胤禔纵马而前,眉目间神采飞扬。“京城除了南苑的围场,就属这处马场最平整。你看,你可是学会骑马了,等皇阿玛回来学了弓箭,也是我大清的控弦之士了。” 大阿哥的话立刻就受到了小系统的无情嘲讽:“他那是教骑马吗?就没见过把小孩子放马背上就算教骑马的!他都不帮宿主控马缰的吗?万一宿主摔了怎么办?就知道自己跑马过瘾,个缺心眼的!” 胤禩翘了翘嘴角,调整握缰绳的力度,让小马的脑袋偏转一个方向,能够跟胤禔的马同一方向。他有前世的经验,骑马自然不虚;加上练了几个月的内劲,就算马匹失控,他也能确保自己安全无虞。 不过小系统说得对,胤禔是有些缺心眼。周围侍卫各个脑门上大汗淋漓,紧张兮兮地盯着自己看,只有大阿哥神清气爽,丝毫没觉得有任何不对。 “前面有鹿。嘘,别惊了它,看哥哥给你猎鹿肉吃。”胤禔在马上弯弓搭箭,对准灌木丛中一团棕黄色的影子。“嗖!”箭枝离弦,野鹿应声而鸣,逃窜出去。胤禔拍马急追,奔驰中又补了一箭,这一箭射中了鹿的前腿。那可怜的食草动物来不及“刹车”,直接朝前摔了一圈半,摔断了脖子。 “漂亮!”八阿哥给大哥哥鼓掌。缺心眼归缺心眼,这骑射功夫真的漂亮。 胤禔的虚荣心获得了极大满足,得意洋洋地将战利品扔到马背上,鲜血淋漓地往回走,一边还大笑着道:“没想到场子里还进了鹿。这就是 没围栏的好处了,纯野生的,打着什么看老天爷,跟南苑那起子做假的不同。”得,太子猎豹子那事过去了快一年了,还念念不忘呢。 秋风送爽,即便是跑了一圈马又猎了鹿,一大一小两个皇阿哥依旧不觉得热。见胤禩骑小马越来越稳当,胤禔就按捺不住了,带着弟弟和侍卫们往林子里去。 “今儿爷运气好,肯定不只有鹿。” 一群人浩浩荡荡锣鼓喧天的,把西郊的小树林祸祸了一通,什么野鸡野兔都遭了殃。但要说最大的猎物,还是江湖人的眼睛发现的。“大哥,看,有犬。” 胤禔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三箭齐发又扔了佩刀出去,才将那畜生击杀当场。“傻不愣登的,那是狼!” 胤禩拍了拍他被吓到的小马驹,以作安抚:“哦。” “还好没惊马,不然我罪过可大了。”粗神经的大阿哥终于知道怕了,带着人手往树林外撤离。“太皇太后批了我出来的,要是小八有个好歹,可没法跟她老人家交代。” 八阿哥朝哥哥刮刮脸:“大哥,是不是皇阿玛不许你出来,你才特意等皇阿玛出了京,去求了乌库妈妈。”康熙初秋的时候就带人南巡去了,第一次南巡,要祭南京的明帝陵,收买江南的民心,巡视河道水利,一项项都是正事,所以皇帝没带女人也没带小孩。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平时课业繁重的几个年长阿哥可是松快了不少。 然而大阿哥不认:“胡说!我求的事,皇阿玛十有八九是答应的。” 小豆丁仰头,眨着求知的大眼睛:“说好了天气暖了带我骑马,怎么拖到了天气又凉了?是不是大哥把这事忘了呀?” “……”弟弟大了,不可爱了。大阿哥只觉得头皮发麻,只能采用贿赂之策堵住小豆丁的嘴:“好八弟,鹿皮与你做靴子,雉毛给你做玩具,就揭过这遭吧。” 胤禩眼珠转了转:“不要鹿和鸡,我就要那张狼皮。” 胤禔松了一口气,大方应了:“这值得什么?刚刚怕狼伤了你,所以下手重了,这皮不带脑袋,只能算二等。以后去了塞外,哥哥送你更好的。” “以后还远,我近期要用,就是它了。” 这话吸引了大阿哥的注 意力:“你怎么就要用到狼皮了?” “唉。”胤禩小大人一样地叹了口气,“翻过年六哥就要进学了。我听说冬天大早上就要起来练字,手都得冻僵。六哥最怕冷,多穿一件袄子都不顶用,我准备做个狼皮袖筒送给他当贺礼,也让他好过些。” 大醋缸子一听,就开始作妖:“哥哥带你骑马打猎,也不见你送我什么。原来竟是跟老六最要好。” “大哥,我在后宫,一个月见你一回,还说不了几句话就走了。且你也看看跟我年龄相仿的几个兄弟:小九小十还不会走路;七哥跟他额娘住得偏远,比太子还罕见,见面了也不说话,要不就哭,讲道理我不曾在意过他的腿,是他自个儿闷闷不乐,怪没劲的;五哥……五哥就更别提了,他汉语就跟我的蒙语似的,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鸡同鸭讲;三哥太子都大了,不跟我们玩的。所以你看,也就六哥和四哥了,跟四哥比起来,自然是六哥更好相处些。” 大阿哥张了张嘴,好像挑不出错。“这么说来还真的只有老六了。”他同情地看了弟弟一眼,“你也挺可怜的,宫里连个玩伴都难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住在宫外,倒是热闹快活。” 八阿哥:“我觉得我挺好的。我也就偶尔跟六哥玩,平日里都跟着小周公公学扎马步,也快活。” “太监可不算玩伴。”胤禔不屑地撇撇嘴,“等你进学了有了伴读,都是八旗大姓的子弟,那才算是能有交情的。太监,就是个使唤的奴才,你把他当朋友,会让人看轻你的。” 胤禩皱了皱眉头:“大哥竟然是这样想的吗?可我见娘娘对小周公公也客气得很。” “那是对他客气吗?还不是看他伺候过皇阿玛?打狗还看主人面子对不对。但奴才到底还是奴才,真犯了错该罚还是得罚。” 大阿哥的逻辑很自洽,但是某江湖人已经有几分生气了。小系统这个光球都已经缩在马鞍上安静如鸡了。“大哥既然知道打狗还要看主人的面,那就不要当着小周公公的面这么说,平白得罪人!”说完,他拍拍小马驹的屁股,一溜烟往马场的房舍那里跑,他已经看见周平顺的身影了。挺拔如松的姿态其实在一众 太监之间挺显眼的,到底是从小练武的,跟从小倒马桶擦地板的不太一样。 缺心眼的大阿哥抽了一马鞭,轻轻松松追上弟弟:“嘿,小脾气还挺犟。” 皇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胤禩来到这个世界整整一年了,他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就拿大阿哥来说,他是八阿哥的好哥哥,是惠妃娘娘的好儿子。虽然缺心眼了些,但努力上进,待人不拘小节,有时候也不介意耍个赖卖个好,脾气其实挺接地气的,怎么都不像是那种冷酷无情的人。但在面对太监宫女这些奴隶阶层的时候,他骨子里却透出来一种令人心惊的冷漠与高高在上。 江湖人八阿哥难受了,只能越发卖力地练起武来。寒冬腊月,天蒙蒙亮,小豆丁就穿着薄棉袄站到廊下,一边扎马步一边运行真气。红绣和哲嬷嬷等人从一开始的惊恐到了后来的习惯镇定,只默契地备下热水热汤,等着一会儿给小阿哥用。 大约每过上几分钟,周平顺就会过来摸摸胤禩的手心和额头,确认小主子的身体还坚持得住。他倒是没多劝什么,目光却是越来越欣赏。“主子的身子骨天生适合练武,若是能坚持不辍,到了十二三岁就能超过奴才了。超过了奴才,就是超过了一等侍卫中九成的人了。”周平顺拿自己作为参照,可见他对于自己的本事是很自豪的。 有本事的人都有自尊,哪怕再是嘴里自称奴才,也有一股子傲气在。 胤禩更难受了,抿着小嘴不吭气。 系统试图开导他,一个光球在洗脸盆的盆沿上高难度转圈圈。“宿主不要难过了,这是阶级的局限,不是生在其中的人可以突破的。小周公公是好人,对宿主好;大阿哥也是好人,也对宿主好,这就够了。” 胤禩觉得他的憨憨系统并没有劝在要害上。阶级的局限就是对的吗?恕他一个曾和王子交朋友的江湖人难以接受。他不相信这个世界的皇家找不出一个能跟太监交朋友的人,如果没有,他就来做第一个。他一定护着周平顺,不让大阿哥,或者太子,哪怕是皇帝爹拿他当畜生处罚了去。只要周平顺一直是这个认真负责又暗含小骄傲的样子。 名医钻起牛角尖来那是非常可怕。连惠妃都没能把莫名闹别扭的小八劝回来,最后她把良贵人给搬了出来。“孩子大了,像是心里面藏了什么心事。我问他,他也照样开玩笑撒娇,以为能蒙混过去,这孩子是怕给我添麻烦呢。但你是小八的生母,兴许能开导他些。不如就说小八着了凉,让你照顾几日。” 良贵人面无表情:“都听娘娘的。” 11、四岁的隆冬 阿哥的生母与众不同。大宫女红绣端着毛巾热水,低垂着头,余光能瞥见良贵人鸦青色旗袍上的翠竹花纹。知道她平日里沉默寡言,没想到跟亲生儿子独处,依旧安安静静的。 八阿哥在门口扎马步打拳,良贵人默默地看。 八阿哥在窗前写字涂鸦,良贵人也默默地看。 冰山美人有一张无可挑剔的脸,即便是雪天略显昏暗的室内,都白得像在发光。然而这张脸上却长了一双幽黑无光的眼睛,仿佛随时都在走神。 明明同样的眉眼,长在小主子身上就是灵动可爱得很,但到了良贵人这儿……却像是漂亮又吓人的蜡像的眉眼。 “这不会还要八阿哥先开口搭话吧?”红绣心里替小主子担忧,“哪怕她像惠妃娘娘那样绣绣花喝喝茶都好啊,干坐着也太给人压力了。” 然而良贵人并没有听到红绣的呼唤,不动如山,超脱凡俗。她家大宫女晚灯接到了来自四面八方无数暗示,脸都红了,也没敢劝她什么。最后还是天真活泼善解人意的小阿哥举着纸张哒哒哒跑过来:“良额娘,看我写的字。好看吗?” 屋里的气氛一瞬间暖和了不少,小宫女小太监们齐齐舒了一口气。 良贵人:“好。”然后,没了。可怜刚刚舒气的大家,一口气差点噎在喉咙里。 八阿哥仿佛没感受到良贵人身上的冷气,眼睛弯弯地笑了:“我也觉得我写得好。良额娘,前几日大哥带我出去打猎,说到一句诗,叫‘胡天八月即飞雪’,良额娘知道怎么写吗?” 良贵人起身,水滴状的白玉步摇在乌黑的鬓边晃了晃。她走到胤禩的书桌前,挑了一根中号的狼毫,沾墨、落笔: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她写得很慢,一笔一划都分明。皓白的腕子悬在冬天的空气里,让人想起稳稳当当散发香气的梅花。 都说字如其人,胤禩承认他没能克制住对这具身体亲生母亲的好奇,才故意试探,而结果确实出人意料。打眼望去,那副字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枯瘦,横竖撇捺都仿佛肋骨一样锋利,没有柔 软的连丝,也罕有弯曲的弧度。你可以说她是不善书法,才将字写成这般不符合审美的样子,也可以说这是有着强烈的个人风格。 “二十出头的妙龄女子,难道不该是写一手秀气的簪花小楷吗?”小系统大失所望,转头还要安慰宿主,“良贵人宫女出身,读书识字已经很厉害了。很多宫女都是文盲,抄女诫都抄不清的那种,良贵人……至少还会默写唐诗呢。” 可惜它的宿主一点都不像是需要被安慰的样子,正兴高采烈地给良贵人吹彩虹屁:“原来有这么多吗?良额娘真厉害。” 良贵人被儿子夸了,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她神色淡淡地搁下笔:“后面还有,我忘了,你得问娘娘。” 良贵人的大宫女晚灯看上去想扶额,但手在额前拐了个弯去捋了鬓角。 “娘娘是娘娘,良额娘是良额娘。”小天使胤禩比划着说,“今儿是良额娘教我,就是良额娘厉害。”他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着良贵人跑,等良贵人坐下了,又抓她的袖口摇晃。“良额娘,这几句诗,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艰巨的问题让良贵人的神色更加冷了,她的纤纤素指点着那几句墨迹未干的诗句,半天没说出话。一直到晚灯和红绣齐齐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这位贵人主子可算是开了尊口:“下雪了,草白了。起风了,草折了。”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解释完毕。 红绣:…… 八阿哥小脸上撒娇的表情呆了呆:“这样吗?诶,原来如此,我懂了。” 红绣:……主子你是认真的吗? 受到鼓励的良贵人指向后两句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树也白了。” 晚灯:……现在找个地洞钻进去还来得及吗?虽然她不懂诗,但她会数数啊,这解完了一共17个字,比原本的28个字砍了三分之一,怎么都不太对吧。 而小系统已经笑疯了:“我的天啊,宿主你这个生母简直人才!好好一首经典,被她解了之后一点诗意都没剩下。” 八阿哥却是立马想明白了,后两句是比喻呢,将落雪的树比作盛开的梨花树。良贵人没说梨花,只说树白了,可见是真的抓住了诗的本意,没被表面 意思所惑。于是他真心实意地鼓掌:“好!” 这一刻,光球和大宫女们的动作发生了惊人的同步——一个长达三秒钟的呆滞。这算是小阿哥被良贵人带偏了?还是说他们母子之间有特殊的交流方式,不是她们这些凡夫俗子能理解的? 但无论大家如何被良贵人的气场所折磨,八阿哥却是跟生母相处良好。他觉得良贵人挺有趣的。良贵人还对他有问必答,跟一旦回答不上来十万个为什么就试图把他摇睡着的哲嬷嬷完全不同。 “刚刚说娘娘,娘娘是不是会背很多诗?” “他们叶赫纳兰,向来汉学好。娘娘的堂弟,纳兰性德,写花间词最有名。” “满人里,还有谁的汉学好?” “安王家也藏书、养人,但跟纳兰家比,就像东施效颦。”她言语间对惠妃一家的评价非常高了,但语气还是没什么起伏。 八阿哥摸摸下巴,觉得话题绕着养母一家转不太合适:“唔,那良额娘的娘家有什么人呢?” “我家旧姓觉禅,几代人都是辛者库和膳房总管。虽名声上不好听,却是本分老实、疼爱女儿的人家。”良贵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个浅得几乎找不到痕迹的笑,如三月花开,春风自来。 见多识广的江湖人都被亲娘的美貌给震慑到了,他怔怔地问:“既然是好的,那我们是不是要帮他们点什么?” 良贵人摇摇头:“这样就很好。” “良额娘对家族就没什么期望吗?”如果家里出了大官,或者立了大功,以良贵人生了皇子的功劳,以及一个月侍寝两三天的受宠程度,是可以再往上升一升的。 “我……”冰山美人的眼睛望着前方,看不出聚焦,“我希望家里能出一个佐领,那样,就不是一家子奴才了。” 没让胤禩困惑多久,小系统就把有关资料翻了出来:佐领是八旗底层官员的称谓,秩四品,管着小几百号人,如果把八旗作为军事组织,那佐领就是基层军官;如果把八旗作为旗人的管理组织,那佐领就是父母官。但不管是从什么意义上来说,都是管理自由民的正经官员,不是皇家的服务人员。 “其实良贵人家这样的包衣奴才,最容易爬上的 顶峰是正二品的内务府总管。”小系统感慨地评价,“然而内务府总管管的还是皇家的衣食住行。良贵人放着内务府总管不要,宁可要正四品的佐领,还是挺有心气的。” “谁会想世世代代当奴才呢?”八阿哥又想起小周公公来了,跟系统说话的语气异常激烈,“正常人都不会想当奴才的,哪怕官职再高权力再大,良贵人——” 他的慷慨陈词被良贵人的话打断了:“想当佐领,得先自己有本事。家里没这样的人,靠我们硬扶,反而遭祸。” 八阿哥反应过来亲娘还在跟前,许许多多双眼睛盯着自己呢,也就不再跟系统吵架,捧着脸颊乖乖听。 “我好几个弟弟,都读书习武。父辈不成,看这一辈;这一辈不成,还有下一辈。只要一直好好教孩子,总有出佐领的那天。” 八阿哥的眼神亮了。只要一直做,就有成功的一天。和不合理的社会规则对抗,不也是如此吗?之前是他急躁了,只想着如何才能一蹴而就,没想到还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点醒他。他这一生才刚刚开始,之后还有漫长的几十年,即便这辈子都推翻不了这森严的奴隶制度,还有他的孩子,他的徒弟,一辈辈人传下去,总会成功的。没看见奴才们自己,也在希望家里能出一个佐领吗? 思想得到升华之后,胤禩更加用功地练起武来。他的武功就是小周公公的牌面。 如此又过了半月,圣驾自南方而回,紫禁城进入了过年准备状态中。皇帝头一回南巡,正事为主,带回来的特产并不多,后宫分到的多是江南的丝绸,每宫分不到两匹。良贵人单独得了一对白珍珠耳环,被小常在小答应们酸了好几天。然而德妃和宜妃可是各得了一串南珠项链呢,也不见有人说什么。可见宫里的柠檬都是欺软怕硬的。 惠妃得到的东西更实在一些。皇帝在延禧宫吃了一餐晚饭,大菜是从南方带回来的油浸江鱼。足有七八斤重的大鱼被御厨刀解,鱼头炖汤,鱼肚滑片,鱼背去骨油炸,鱼尾还能红烧。满满一桌全鱼宴,康熙和惠妃两人吃不完,于是又喊来了大阿哥和八阿哥,两大两小狠狠尝了一顿鲜。 八阿哥自打重生后 第一次吃鱼,吃得满嘴流油。他本就好这一口,无奈满人的口味偏好牛羊肉,连带宫里的份例里都没有鱼。没吃的时候还好,眼不见心不烦,但真吃上了,只觉得比前世吃的还要美味。 饱饱地吃完一餐,胤禩心满意足地抱着肚子打小饱嗝,见盘子里的炸鱼条还有剩下,就让周平顺给帮忙包起来。 吃饱喝足,康熙心情也好,笑眯眯地跟惠妃说:“看小八的馋样子,难为他还能瘦下来。” 惠妃也笑:“小淘气天天扎马步打拳,就为了能多口吃的。” 康熙哈哈大笑。 大阿哥替弟弟脸红,责怪道:“几块鱼而已,巴巴地包起来作甚?难道你明天还要吃剩菜不成?” “我哪里是嘴馋了?”胤禩辩解道,“救过我的朱太医和傅大人都是南方人,在京多年没吃鱼了。这是长江鱼,他们家乡的鱼,我送与他们去吃。现在就送,用暖盒装着,到御药房还是热的。” 12、四岁的隆冬 “朕记得傅为格上折子丁忧,已经回浙江去了。朱纯嘏也不是今日当值。”康熙侧头,看向总管太监顾问行。 老太监恭了恭身体:“万岁爷好记性,傅大人丁忧是十月里的事。朱院判年岁大了,按着万岁爷的德政,年关这半个月休沐在家。” “啊。”八阿哥小脸垮了下来,“那就是送不出去了吗?” 康熙摸摸小儿子的脑袋:“你能惦记着救过你的太医,很好,是知恩图报,总归要成全你这份心意。朕还带回来些两斤左右的江鱼,取两条出来,明儿你去给朱太医送去。” 胤禩微微睁大了眼睛:“朱太医住在宫外呢——我可以出宫了?” 这下连惠妃和大阿哥的表情都变了。 “小八这才四岁,宫外人员复杂……”惠妃担忧地说道,言语中都是不赞同。 “就是!”大阿哥开始变粗的嗓音立马接道,“不如我护着小八走一趟,免得太监侍卫不妥当。” 胤禔一翘屁股,康熙就知道他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当即两颗“龙目”瞪过去:“做梦,你那半册《资治通鉴》没读通,竟然还想出宫玩?” 大阿哥图谋被识破,蔫了,抱着个茶碗不说话。 康熙又拍拍惠妃的手:“朕让容若送小八去,你尽管放心。”容若是纳兰性德的表字,即惠妃的堂弟,良贵人口中擅长花间词的那位。 惠妃这才展颜:“臣妾方才一时着急想岔了。其实咱们满人的阿哥早熟,太宗皇帝八岁就管家,小八翻过年就五岁了,往宫外行走也是好事。多历练历练,比困在深宫里来得强。” “正是这个理。”皇帝看上去很欣慰,跟两个阿哥感慨,“你们额娘在大局上就没错过。” 大阿哥弱弱地开口,小声比比:“那儿臣也历练历练?” 康熙又是一个眼风扫过去。 大阿哥胤禔:QAQ,不答应就不答应嘛,凶人干什么。 于是乎,第二日清晨,空气清冽寒冷、吹口气就变成白雾的时候,八阿哥一手牵着周公公,一手拉着系统新长出来的光闪闪的尾巴,跨过了后宫与前朝的分界线——乾清门。 正是御门听政结束的 时辰,随着几声鞭响,穿着石青色朝服、头戴红色顶戴、脖子上还晃悠着朝珠的大臣们齐齐下拜,三跪九叩:“恭送皇上。”四个字的回声荡开,撞击着周围的汉白玉的扶栏。黄色的御驾消失于殿宇之后,大臣们才秩序井然地退出乾清门。这种无声的森严很是让上辈子自由自在的江湖人震惊。 出了宫门,那些衣着相似的大臣才算是有了人味,三五成群,一边聊天一边往外行去。偶尔还传来笑声,也不知是谁、在说笑什么。这其中或许还有人暗打机锋,互相嘲讽的,然而这就不是现在的八阿哥能够听出来的了。 他们在这种相对嘈杂的环境里没等待多久,就看见了一行六个侍卫找了过来。领头的是个长相秀气的青年,肤色偏白,身材偏瘦,上唇留着两撇小胡子,一笑就凸显出两块圆润好看的苹果肌。惠妃也长着这样的苹果肌,所以胤禩一眼就有了猜测,他挥挥小手:“纳兰侍卫。” 纳兰性德和侍卫们抱拳行礼:“给八阿哥请安。”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六道白白的水蒸气被他们吐出来,在冬季的空气里连成一片。 胤禩第一次被除了宫女、太监之外的陌生人请安,内心犯怵但面上极其淡定:“都起来吧。今日我第一次出宫,就劳烦各位侍卫大哥了。”说完,让周平顺一人塞了个小荷包。 侍卫们掂掂重量,只觉得既没有太轻寒酸,也没有重到让人受不起。延禧宫的分寸果然是极好的,不愧是纳兰侍卫家出来的娘娘,一家子都是聪明人。于是也都没推辞,笑着收了。 收了银子,侍卫们的态度自然就更殷勤了。“此处到午门还有一段距离,地上还有积雪,不如我们背着小阿哥去吧。” 纳兰性德问小八,语气很温和,充满了商量的意思:“八阿哥看呢?” “我自己能走。”江湖人表示。 纳兰性德点头:“阿哥先自个儿走。”然后示意踊跃自荐当人力交通工具的侍卫们安静下来。他人望颇高,没用训斥就稳住了场面,六个人分成两队,分别护在八阿哥左右。 太阳逐渐跳出了紫禁城的屋檐,金色的琉璃瓦经过白雪的擦洗,更加光采夺目。也许是受到太阳的光照 ,也许是运动产热,胤禩觉得身上颇为暖和,比刚刚乾清门前的严寒要好上不少,这种暖洋洋的感觉在他们走出宫墙的时候到达顶峰。 “卖包子喽,新鲜出炉的大包子喽。大葱包子、羊肉包子、酸菜包子都有的喽。” “现磨的豆浆,只要一文一碗。” “油饼、油条、油豆腐,便宜卖。” “羊杂汤——热乎乎的羊杂汤——” …… 这才是人间烟火啊,好像回到了在江湖上漂泊的时光。胤禩鼻头一酸,拉了拉纳兰性德的袖子:“我想喝羊杂汤。” “阿哥,鱼不等人,咱们先去了朱太医家,回程还要经过这儿呢。” “那好吧。”胤禩有些遗憾,但还是见老太医的心思占了上风。他也不用人抱,自己翻上马车,钻进车厢里找了块软垫窝好。 车厢里有小碳炉,整个暖烘烘的,就是空气不太顺畅。若是时不时将窗帘掀开一些,有一点冷风,那整个就是最舒服的温度了。周平顺坐在车厢里陪他,侍卫们轮流驾车,间或介绍一下著名“景点”:便宜坊的烤鸭、六必居的酱菜、大顺斋的糖火烧、柳泉居的酒……另外还有黑猴儿店的帽子、元代传下来的戏楼等等。 此时的北京城经过了几十年的太平,各行各业都逐渐复苏,欣欣向荣,是首都的气象。然而每个人来人往的酒楼前,都免不了有三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显示着太平之下的隐忧。 “老爷太太好好心,三天没吃饭了。” “给点小钱看病吧,哎呦,哎呦。” …… 胤禩是老江湖了,只是透过车帘子匆匆一瞥,就找出了两个“假腿瘸”和一个将胳膊藏衣服里装没手的。也只有这种把戏,是各个世界共通的了。他摇摇小脑袋,手指偷偷地去绕系统的小尾巴。“龙龙,你看,有人的地方就有乞丐,有乞丐的地方就有丐帮。” 龙龙一本正经地将小尾巴从宿主手中抽出来,在光球顶上盘成坨:“宿主,这个世界不是武侠世界,这个世界没有丐帮。” 八阿哥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光球戳翻,那盘成一坨的小尾巴登时就散了,还在混乱中打了个结。 “宿主你怎么欺负系统?”小光球自闭了,藏到纳 兰性德后面的角落里,可怜巴巴地去解自己的尾巴。然而它一个光球没有手,结果努力了半天都没把打结的尾巴给打开。 “你怎么突然有尾巴了?” “嘤,我拿积分兑换的。之前宿主在康熙、惠妃、良贵人、六阿哥那里的好感度,转换成的积分不是已经在宿主账号上了吗?咱们五五分成来着。” “哦~”胤禩对于系统商场里面的道具并不感兴趣,他对光球的价值取向更好奇些,“一共2056分,你就换了条尾巴?” “这是我拥有实体的第一步!”小系统振振有词,“我不光会有尾巴,还会有四肢有舌头能自由活动能吃东西,最后还能现于人前!” 那确实是个了不起的理想,胤禩勾了勾嘴角。他期待能够光明正大撸系统的那天。 八阿哥这边跟系统聊得热闹,对于那些真真假假的乞丐没放在心上。这却是让纳兰性德惊奇了,第一次出宫的大阿哥,可是在遇到第一波乞丐的时候就散尽了身上的小金豆。皇城中长大的小皇子从没见过乞丐,遇到有人这么低姿态地恳求,大都是会伸出援手的。 “阿哥若是心有不忍,施舍一二也无妨,总归我们人多,没人敢闹事。” 八阿哥用看冤大头的眼神看着纳兰才子:“占着热闹的好地段,都是乞丐里面的霸王。我有钱也不会给这些人的。” 纳兰性德:……我好像被五岁的小阿哥鄙视了。“八阿哥小小年纪,却懂得不少呢。” “这有什么难的?周公公跟我说过,就是御花园扫雪的小太监,都争抢着娘娘们喜欢的八角亭的位置呢,就是为了个露脸的机会。有干爹的,或者能打的,才能抢到,他们不一定没能力,但说可怜就不必了。到了宫外也是一样的。” “阿哥如此聪慧,我也就放心了。寻常骗子骗不了阿哥去。” 马车慢悠悠地,渐渐往东南方向行去。满人入关后,多居住在紫禁城周围,形成了东西的权贵圈。而汉人官员多靠南而居,朱纯嘏家也不例外。越是临近目的地,作汉人打扮穿交领布衣的就越多。汉人喜欢盘起辫子,或者戴瓜皮帽将秃脑门遮住,也有不讲究的留着几寸长的短发。康熙上位后延续了宽松的剃发 政策,因此底层偷偷留发的不少。你总不能要求穷人天天理发,他们也付不起这个钱。 比如被纳兰性德叫住的一个卖炭翁,头上一看就是几个月没打理了。他被冻得脸色发青,显然硬邦邦的旧棉袄并不保暖,见到穿官服的纳兰侍卫,连身体都哆嗦了一下。 “官爷,家里死了人,这才没剃头。” 纳兰性德摆摆手:“不提这个,你这炭怎么卖?” 老翁的态度肉眼可见地转变了:“一文钱一斤,都是上好的用松木烧的炭。官爷要多少?” 纳兰性德想了想,递过去小半块碎银子。按银子和铜钱的兑换率,少说也有250文。 “哎呦,可使不得。太多了太多了。” “你这大约有七十斤,我全要了。但要劳烦老丈帮忙挑过去,多余的算作你的辛苦费。” “哎。”卖炭翁挑起扁担,大步跟上马车。他本就瘦弱的肩膀仿佛随时会被那七十斤炭给压折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都下不去,然嘴里还要念叨:“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呢。” “老丈知道朱太医家怎么走吗?” “知道!怎么不知道?就在大柳树胡同口的第一家。”高兴的老人打开了话匣子,“官爷是要去朱太医府上?” “是啊,过年了,给朱太医送点节礼。” “哎呦,朱太医可是个好人呐。我家老大媳妇生产落下了心悸的毛病,还是朱太医给治好的。” 纳兰性德笑着应和,完美示范了满人该如何在汉人聚居区问路。 胤禩在车帘子后看了全程,忍不住朝纳兰侍卫竖了个大拇指。 13、四岁的隆冬 朱老太医是江西人,因为种痘的技术高超而被征召入京。然而家人子侄大多留在老家,只有一个老妻和一个丧母的小孙女陪他呆在京城。 人口简单,住的房子自然也不大。周围市井小民称为“府上”,不过尊称,实则只有一个“口”字型的小院子。前面被改装成了药房,后面住人。 临近中午,老俩口正带着孙女在院子里熬粥。粥是稻米、薏米掺上苞谷、红豆、红枣一起熬的,枣子都熬开花了,散发出丝丝甜味。老太医口中还念念有词:“五味中正、不寒不热、不湿不燥,是为五福粥。” 小孙女:“爷爷,有官差来了。” “瞎说,什么官差,那叫侍卫——哎呦,一等侍卫!老朽这破屋吹得什么风,竟然让纳兰侍卫亲自跑一趟啊?” 纳兰性德面上带笑:“老大人有福,您再看看谁来了?” 胤禩从一群侍卫大哥的腿间艰难挤出来,朝朱老太医拱手:“朱太医,是小八呀,咱们许久没见了。” 朱纯嘏一见可不得了,连忙拉着老妻和小孙女跪了:“给八阿哥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胤禩大声说,“我们都那么熟了,您老怎么还折腾自己呢?” 侍卫们一看小阿哥是这么个态度,也不用人多说,直接帮忙把两个老人给扶了起来。八阿哥亲手帮老太医老太太拍去膝盖上的雪,又拿手炉和皮毛给捂上。 朱太医笑得乐呵呵的,只觉得没白照顾这小皇子一场。他们太医做事,做得好不过赏些银两,稍有行差踏错却是掉脑袋的灾祸,也不管之前曾救回来多少条命,立过多大的功劳。这立功都过了快一年了,还惦记着亲自上门来的主子,他这辈子也是头一回见。 更别说小阿哥还带来了两条长江鱼。皇帝南巡才带回来多少条鱼?一半供给了太皇太后,其余这些后宫和权贵都不够分的,他这里就有两条!足足两条!太医院底层衙门,这种眷顾足够他在同僚中吹牛吹一年的了。 江鱼从油封里取出来后不能久放,再加上八阿哥眼睛亮晶晶地瞅着灶火,老太医夫妻都是正常人,自然领会了小皇子的 意图。“八阿哥难得光临寒舍,不如吃了午饭再走?” “好啊好啊。” “御赐的江鱼却之不恭,就做成午饭吧。” “那真是太好了!” 朱家的小孙女朝八阿哥刮刮脸:“馋猫。” “怎么说话的?!”老太医吹胡子,“咱们八阿哥是顶顶漂亮的皇阿哥,多漂亮的猫,能跟八阿哥比?你抓一只出来我看看。” 小孙女被爷爷的无赖给惊呆了,半天做不出第二个表情。 侍卫们哄堂大笑。 总归这一天中午,胤禩又蹭到了一顿鱼吃。朱家老太太煮的一手椒香豆豉鱼,搭配上紫苏叶的那种烧法,京里罕见,就连习惯了吃牛羊肉的侍卫大哥们都给了一致好评。一群人把两条鱼和一桶粥吃了个精光,也才塞了个牙缝。最后是现年四岁的八阿哥请客,让人去一条街外买了许多牛肉烧饼回来,填了大家的肚子,免得朱家连年夜饭的大米都拿出来煮了。 这顿大餐吃完,已经日上三竿。小阿哥坐在炕上,抱着朱家秘制的去火茶,小口小口地抿。 “辣子虽好吃,但上火。阿哥年纪小要调养五脏,这三杯去火茶得半个时辰内喝完。” 胤禩咂咂嘴:“我好像吃出了大枣和川梨的味道,这两样不是温性的吗?真能去火吗?” 朱太医烟斗敲了炕桌。“寒冬腊月,一堆子寒性药灌下去,你小命不要了?”老太医说到医术问题,连皇阿哥都敢训斥了,“中药最重调和,君臣佐辅,不是把几样寒凉的东西放一起,就是去火茶。胡乱喝,不是将火气强压在肺腑中,就是寒邪入体,得不偿失。我这方子验证修改了几十年才成,试过的人超过两千之数,只要是食物热,一准化解,还不留隐患,不是寻常凉茶方子可比的。” 小八被教育了,反而高兴,这算是医术中原则一样的道理,寻常人可不能讲得这般透彻,还夹带着案例给他说。 “胤禩受教了。”皇阿哥起身执弟子礼,“朱太医,我近来跟人学武,有运气经脉的功法,然而我感受到的经脉位置,与《黄帝内经》上的并不相同。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内经》说经脉中有血液与□□充盈,可见说的是管道无疑,然有些穴位下又没 有□□与血管,反而是在偏开寸许的位置上有,这又是为什么呢?” 朱纯嘏惊了惊,心道这运气经脉中,只有传说中有,阿哥小小年纪竟然就练上这等武学了?但转念又释怀了,皇家大内总有些秘密的。哪怕是前朝留下来的秘籍,也是宫中存留的为多。 他细细思忖着八阿哥的疑惑,谨慎地开口道:“《内经》所言经脉,与实际的血管一类确实不同。有些医者以为其中有玄妙的道理,古人的智慧是今人不可追及的,若有出入,便是今人的学问不够。然老朽与好友的想法与众不同些—— “古人出错,大约也是有可能的罢。中医到底是个实用的学问,能治病才是第一的。若是有些穴位与事实不符,下针的功效也比不上左近的位置,那改了它去又何妨?然而老朽及御药房同僚,都是善方剂的多,与经脉针灸一道只是通晓,并不敢擅改典籍。” 他最后从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一本陈旧的笔记,交给胤禩,道:“这是我那好友的遗物,里头写有他行针多年的经验。因子孙不肖,到了我这里。阿哥拿去慢慢看,只不要在尊贵的人身上尝试,免得因其中的谬误遭祸。 “唉,修改的药方历来层出不穷,这才有了方剂一派发扬光大,药铺医堂遍布南北;而经脉穴位千年未改,敢下针的人却越来越少了。阿哥若是有缘,能助针刺一道去伪存真,那真是天大的功德。” 朱纯嘏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才会在年仅四岁的小皇子身上寄托如此沉重的希望。然而大约是现实太过沉重了,该是帝国最顶尖的医者的太医们,为贵人爪牙、勾心斗角的多,潜心钻研的少;德才兼备的后来人,如傅为格一类,又走的县令知府那条正统仕途,被民生疾苦、刑狱诉讼牵扯了精力,他才会这般重视喜好医学的八阿哥吧。 只要八阿哥能支持,哪怕他以后只是个闲散宗室,也足够庇护一批杏林人士成长了。 朱老太医沉甸甸的希望,八阿哥并不能完全感受到。他抱着那本处处是涂改痕迹的旧手册,兴高采烈登上回程的马车,与朱家老少三口挥别。 他本是因为这一世典籍中的经脉,与前世大家练功的经脉不同 ,担忧两个世界的人体构造有异,才来找老太医咨询的。没想到呀,有意外收获! 且他觉得朱老太医那句“古人也会犯错”十分振聋发聩,这一世的古人不一定是全对的,上辈子的经验也可能出错。他在过一个全新的人生,唯有实践才能出真知,才能为后世人留下真理而非谬误。 至此,八阿哥完全收起了对这个世界医术的轻视之意。即便是不懂得内劲真气治疗的方法,大家依旧是大家。他们对药剂的研究,以及务实的态度,都是值得他好好学习的。沉浸在激荡和愧疚的心情中,胤禩一路沉默地回到了紫禁城,都忘了向纳兰性德讨要一本诗词集了。 等到他想起这茬,都已经是三天后了。朱老太医赠与的旧笔记看完了六分之一,连带着脉络走位都校验了一条了,他才恍然回过神——本想给良贵人带的礼物,泡汤了。 惠妃得知此事,笑得不行:“哎呦,怎么这么傻乎乎的呢?不过你良额娘与诗词的喜爱只是一般,你送她容若的诗句,她也未必高兴。” “诶,是这样吗?可我就没见良额娘提过其他人。” “女人心,海底针。”惠妃说这话的时候显得高深莫测,“你想真正讨得女人的欢心,说简单也简单,说难——有些男人一辈子都体会不了真谛。” 江湖人蒙圈了:“我以为女子想要的都是纳兰词中写的那样:一生一代一双人。” 惠妃笑着摇摇头,那笑容里有胤禩看不懂的东西。“别想了,去试试你的新衣服还合不合身。年夜饭时要穿的,若是有个不好可就丢脸了。再有,你想送给小六的袖筒做好了,都查查去。” “哦。”胤禩从惠妃的膝头上跳下,然后郑重地朝养母拜年:“儿子过年就五岁了,大了,重了,因为练武骨头也硬了。以后就不坐娘娘膝上了,免得娘娘腿酸,但儿子亲近娘娘的心一直都是一样的。”说完煽情的话,一溜烟跑了。 惠妃揉揉酸疼的大腿,笑着叹息:“这孩子也太聪明了些。” 康熙二十三年,就这样走到了尾声。且不说六阿哥胤祚收到狼皮袖筒时好一阵感动,以及刚学会说话的九阿哥、十阿哥是如何闹腾,这个祥和的、几乎没有任何灾害的年关,带给整个皇宫的都是欢快的记忆。 14、五岁的元宵 康熙二十四年水多,正月十五的元宵节都过了,还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来。 现年五岁的八阿哥往鼻子前吹了吹气,吹开几片鹅毛似的雪花。“红绣姐姐若是冷,只小周公公陪我去也是一样的。”他自个儿面色红润,目如星子,看着就充满了生命力,仿佛比寻常成年人还要康健。 红绣穿着大宫女带滚边的绛紫色夹袄,头上戴着顶勉强能遮住天灵盖的小帽。她的嘴唇有些抖,声音却比去年的这个时候沉稳了不少:“阿哥宽厚,我更得律己些。不然下头的小宫女有样学样,会出乱子。” 他们穿梭在白茫茫的紫禁城里,身后的雪地上留下几行凹陷的脚印,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被落雪所填平。从延禧宫所在的东六宫出来,经坤宁宫,出乾清门,绕保和殿,再向东走,远远就能看见目的地了。 御药房的大门前还挂着元宵节的红鲤鱼灯笼,在白色的背景中格外醒目。 “朱太医可来了?”小阿哥进门就问,然后就被铺面而来的药味给冲了鼻子,鼻涕眼泪刷的就下来了。“阿嚏,这什么发散的药啊?好生辛辣。” “哎呦,我的小八爷,您怎么跑这儿来了?”朱纯嘏从一堆穿官服的御医中跑出来,请安作揖后就牵了小阿哥的手。“前头熬风寒药呢。天气乍冷,得风邪的宫人已有十几例了,早早备上免得到时候腾不出手。唉,都是给下人用的,难免味道冲,阿哥多担待些。” 胤禩乖乖地被朱老太医牵着走,嘴上的要求却不客气:“药方给我看看。” 朱纯嘏作为院判之一,有一个小单间做办公室。他将八阿哥放到炕上,又给沏了枸杞茶,才将一个药包递给他:“阿哥不妨认认看。” 胤禩也不客气,将外头的桑皮纸一拆,就一样一样地辨认起来:退烧用的柴胡,发汗用的防风、姜片,温嗓子的甘草……都是便宜药材,总共也就六、七样,不一会儿就认全了。“是我前世见过的。”他问自家系统,“你能检测出两个世界的药材效果有无不同吗?” 光球不动了:“宿主你又为难系统QAQ,这种跨次元的权限我… …” “我相信龙龙一定有办法。” “那好吧,我写个申请……”苦逼的光球收回了它试探枸杞茶的小尾巴,缩角落里写报告去了。 而压榨完系统的宿主,则是开心地跟朱太医请教起药方来,从君臣佐辅谈到药性相合,从原料价格谈到药材炮制,都是普通人听不懂的专业话题。眨眼半上午就过去了。 红绣和周平顺对视一眼,靠眼神无声交流:“阿哥是不是该吃点心了?”“不光该吃点心,还该走了。” 没熟的时候,周平顺是个表情一成不变的笑面虎,压根儿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如今也能与红绣眼神交流了,不得不说朝夕相处有着巨大的魔力。 “谁开口啊?要不小周公公您?”红绣用眼神示意。 周平顺笑眯眯:“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要锻炼自个儿的口才来着?” 红绣吸了口气,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主子,朱老太医说了许久,似乎有些疲态。不如用些糕点休息片刻?” 胤禩被提醒,反应过来。“是了,我还给朱太医带了艾窝窝和黄金糕呢。”他让红绣去小火炉上拿温着的糕点,同时掰着手指道,“一盒我跟朱太医吃,一盒分给其他医士和太监,第三盒让朱太医带回家去给余余姐,我答应要给她带宫里的点心的。”余余便是朱纯嘏小孙女的名字。 “阿哥是个有心人。”朱太医捋着胡子,言辞间很欣慰,“有这份体贴的心,即便是不能学成名医大家,也当得起一句良医善医了。”于是亲自领着八阿哥在御药房里散了一圈糕点,收获了一堆好奇的目光。八阿哥刚刚长出些发茬子的小脑袋还被几个老太医给摸了好几下。 太医院如今有一个院使和两个院判,是太医中官职最高者。他们仨轮流值班,必得同时有两人在岗。今日轮值的是朱纯嘏和姓胡的另一个院判,院使大人休沐在家。“胡院判于妇人和小儿用药颇有心得。”朱太医介绍道,“于中庸之道也颇有心得。” 胡御医看着比朱纯嘏还要老十岁,秃顶,精瘦,面容有几分苦相。“常年走后宫,可不得小心谨慎?”胡太医回应,带着不知道哪里的口音,“我倒是羡慕朱老弟学的种痘之术, 哪怕是给蒙古王爷们种痘,也比伺候娘娘们轻松些。” “哪里就容易了?”朱纯嘏叫屈,“种痘是跟阎王爷抢人,怎么都会有人熬不过去。若不是皇上明理,我这脑袋早不知道掉几回了?” 胡太医瞥一眼仰着头的小阿哥:“然抢过了阎王爷,就是你的大福气。” “嘿,也就咱们小八爷难得。” …… 两个院判闲聊,别的御医时不时过来搭两句话,也有那一直自顾自磨药的,不知是公务繁忙,还是性格如此。总归整体气氛是挺好的,看不出朱老太医口中那勾心斗角的局面。 八阿哥托着腮帮子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寒风。抬头一看,却是一个梳小两把头的宫女掀帘子进来了。跟红绣一样穿绛紫色的夹袄,发髻上却簪了两根金簪子。这么打扮,怎么也得是主位娘娘身边的大宫女了,然而胤禩不曾见过她。 “胡太医,我来给娘娘取药。”那宫女行止言谈颇为矜持,眼神不多看一个人,嘴里也不多说一句话。 胡太医应该是早有准备,取出一张方子,又叫来一个监管太监和一个记录官。几方人在场,方才开了后妃们的药柜抓药,什么药抓了多少都记录在案,相互比照了没有问题,才签字画押,拿上好的桑纸与药方一并包了,让监管太监与宫女一起送后宫去。 胤禩第一次见到后宫嫔妃的药是如何取用的,不由啧啧称奇。“好繁琐啊,这是怕有人下毒吗?” 朱太医捂了他的嘴:“小祖宗,你知晓也别说出来。” 胤禩:“唔唔唔。” “这是后宫娘娘们的药。若是皇上与皇后用药,还得一式两份,其中一份让开药的太医们分喝了,没有问题才进上去。” 八阿哥挣开朱老太医的手,凑在他耳边悄悄地问:“那宫里是不是中毒的事很少见啊?” 朱老太医:“可轻易不敢出这样的事!但一旦有了,御药房可得换一批人了。” “那便是有过的。” 朱老太医看上去快把胡子揪下来了:“阿哥快别问了。都是阿哥出生前的事了。” 胤禩见他实在不肯说,且他在宫里活了一年了,也确实没听说下毒的,便是贵人常在们斗法,也是推搡、 摔倒、被猫划伤来得多些,便也丢开了这个刺激的话题。转而找胡太医打听:“方才那个姐姐,我没有见过嘞。” 胡太医叹了口气:“那是储秀宫娘娘身边的大宫女锦珠儿。” “储秀宫娘娘?我给皇贵妃娘娘请安的时候,没见过储秀宫娘娘呀。” “那一位今年才十四,待字宫中,阿哥没见过也是正常的。” 朱太医给他科普,小赫舍里氏,是元后的亲妹妹,也是太子的小姨妈。当年元后娘娘生太子的时候难产而死,赫舍里家就想把才三岁的小赫舍里氏送进宫,被皇帝严词拒绝了。好不容易过了六年,九岁的赫舍里小格格依旧没逃过进宫的命运。 “据说皇上本来是想将她嫁给宗室做正妻的,嫁妆都给备好了一份。索额图和噶布喇走了太皇太后的路子,这才……造孽哦,听说皇上一步都没踏进过储秀宫。去年好不容易松了口给了妃位待遇,却连个封号都没有……” 只能赫舍里妃、储秀宫娘娘地叫着。反观正式册封的四妃,可是能被人叫一声荣妃娘娘或者宜主子的。哪怕是贵人里面,还有良贵人这种有封号的呢。这就是受不受宠的区别了。 “按理说皇上爱重元后,本不至于如此。”一个八卦的年轻御医,贼头贼脑地凑上来。 然后就被朱老太医瞪了一眼:“你懂什么?正是因为爱重元后,才将元后的妹妹当妹妹。后头的钮钴禄皇后是比不过元后,然而钮钴禄皇后的妹子已经是贵妃了,还生了十阿哥,瞧着比钮钴禄皇后自个儿受宠多了。” 胤禩品了品,将心比心是这个道理。他要是真爱一个人,看到眉眼相似的替代品,只会觉得膈应。在这点上,康熙的想法跟他大概是一样的吧。 但小赫舍里氏又有什么错呢? “储秀宫娘娘上个月来了初潮,不太好,疼得死去活来的。”胡太医的叹息声在嘈杂的御药房里显得不甚清晰,“只能先慢慢调理着。若是这个月还是不好,少不得让同僚们都看看。” 那张方子也到了朱太医手上,胤禩也瞄到了几眼。除了温经养血的药材,还有大量祛湿利下的配伍,很是复杂。“年纪小的时候不注意,熬夜、吹风、流泪,以至于湿寒入骨。从方子上看还挺严重的。”朱太医将药方收了起来,他是管传染病方面的,妇科调养还轮不到他去,也就粗略一说,“心思也重,寻常在家娇养的姑娘,哪里会到这个地步?” 15、五岁的春天 别看胤禩撒娇卖萌往御药房跑,似乎挺自由的。其实没上学的小皇子想从后宫出来,得层层审查,可不是容易事。得亏是养母惠妃管着一部分宫务,这才能借着送糕点的名义出来一趟,但依旧是午时前得回去的。 八阿哥这个上午得了个风寒方和湿寒方,还听了一耳朵太子小姨妈的八卦,没白来。然而人心总是不知足,他还想在有熟悉的药香味的地方呆更久些,最好成天泡这里才好。他哼哼唧唧地跟朱老太医撒娇,最后又顺走了一些药品的小样才算罢了。 可惜的是红花和麝香之类的名贵品锁在柜子里,连摸都没给他摸一下。 “红花和麝香都是能让女子流产的。”写完报告的小系统拿小尾巴缠着宿主的腰,就挂在小香包旁边,嘴里巴巴个不停,“宿主常常跟娘娘们接触,太医可不敢让你碰这些,万一出什么事可说不清了。” 四妃之一的宜妃已经显怀了,九阿哥才刚刚过了周岁,肚子里又有了一个,不得不说一句盛宠。而十阿哥的生母钮钴禄贵妃也不逞多让,只不过月份还浅没被诊出来罢了。此外,宫里还有一个快要临盆的那喇贵人。 “今年先出来的是那喇贵人肚子里的皇十女;然后是宜妃生的十一阿哥;再然后是钮钴禄贵妃生皇十一女;其实十二阿哥是今年十二月生的,也快怀上了。”小系统对着资料库,再次感叹康熙的生育能力。 胤禩心情复杂:“兄弟姐妹太多了,记不过来。” 小系统补刀:“且一年到头见不到面,没什么感情可言。难怪后来夺嫡斗得你死我活。公主们一个个早死,也没见阿哥们有出头的。”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无可厚非。”江湖阅历丰富的成年人说道,“像我如今这样,只有大哥和六哥像是我的兄弟,无他,多相处罢了。若说突然有个只远远在宴席上见过的姐妹死了,我也只能做到一般人的伤心,非说痛彻心扉岂不是虚伪吗? “就比如说宜妃和贵妃两个这么快就再有孕,我心里担心会有意外,胎养得不好之类。但我可不能当面说出来这种话, 不亲近的人只会觉得晦气。可不会认你的好心。” 光球在宿主的腰上换了个位置:“宿主好有经验的样子。”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医闹。对,我见过的医闹多了。大部分病人都是得哄着骗着的,忠言逆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你即便是直言相告,病人也无能为力,不过徒增担忧,反而真的影响了身体——唉,不说这个了,让你查两方世界的药材差别……” “叮!”就在这个时候系统提示音响了。 “收到上级的评估结果了。”系统的声音挺兴奋,其中还带着某种奸商的诱惑力,“宿主要支付1000点积分下载报告书吗?” “我记得你说过,第一次花积分可以打一折。” 光球都呆住了,好半天才从日志的犄角旮旯里找到这话的出处,还是宿主生天花的时候呢。“不是……哎……这个……宿主你记忆力也太好了吧QAQ~” “咦,真的可以打一折吗?那可以赊账也是真的喽?” 小系统:!!!有不好的预感! “我要买商城里的那个90000分的‘内科看诊扫描模块’。这样是9000,加上1000的药材对照报告书,一共10000,把我目前的积累花完,还倒欠你3281点。” 虽然是宿主花光了积分,但小系统觉得被掏空的是自己。 来自高科技世界的智能模块,诊断范围包括上万种病原微生物、上千种遗传疾病,从高血压到不孕不育,从轻微的内分泌失调到严重的老年痴呆,要不是它只提供诊断而不提供治疗,怎么可能只在商城里标价90000点积分? 哦不,现在是9000点的白菜价就被宿主拿走了,小系统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那是来自主神的凝视。 “呜——我明年不回去述职了。”它把发光的波长调短一些,以表示自己“脸都绿了”。 胤禩微微一笑,摸了摸委屈成绿色的光球。 医生和医生之间,所擅长的病症也是不同的。他前世是行走江湖的名医,对于打斗所致的伤病最为熟悉,经脉堵塞、外伤感染,亦或陈年内伤,他都有无数办法。其次是各家各派擅长的毒药,他多少都钻研过。 然而这些在当前这个环境里却无用武之地,许多奇诡毒物是这方世界所没有的,森严的皇宫中也没有受重 伤的患者能让他一展所长。而身边的娘娘们因为条件所限,多少都受妇科病的困扰,这与他却是个全然陌生的领域了。 “还是要多学习。无论是跟这个世界的御医学,或是跟什么‘高科技世界’的系统学。” 五岁的八阿哥,定下了第一个学医的方向,于是延禧宫的女人们开始遭受了烦不胜烦的骚扰。只要八阿哥做完了每天的功课,便开始追着各色宫女姐姐或者小答应小常在跑: “诊脉吗?小姐姐诊脉吗?” “吴娘娘脸色不太好呢?要不小八给您摸个平安脉?” “您这是贪凉了,女孩子要注意保养,天没回暖不可以吃冰的。这梨子膏不如小八替您吃吧?” “红挑姐姐这是来月事了,嬷嬷今天就免了她碰冷水的活计吧。” …… 于是正月还没过完,满宫里都知道八阿哥在学医了。不过当笑话听的人多,当回事的人少。就连惠妃也只是说“小八也到了淘气的年纪了”。小系统很是忿忿不平,希望宿主赶快治好一个不孕不育的病例,从而名震紫禁城。 “名震紫禁城是一个主线任务,奖励有两千积分呢!宿主的债务能够瞬间下去一半。” 无语的八阿哥按住自家憨憨系统,给它喂了一口烧茄子。 果不其然光球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哎,茄子果然还是浓油赤酱的好吃,呜呜呜,我还要。” 胤禩又给它塞了一口。 一人一系统能够这么堂而皇之地偷吃,自然是由于此刻饭桌上人员颇多,贵人常在答应坐了满满一张大圆桌。盖因今日是布贵人生辰,延禧宫的室友们都聚在一起为她庆生。 布贵人是惠妃的同龄人,也已经不侍寝了,还能有这般脸面,自然是膝下有孩子。重新序齿后的三公主就是她生的,如今也是十一岁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了,在康熙那里颇受眷顾。能不受眷顾吗?宫里确定能养活的公主就三个:大公主是养女;往后排二公主,也就是原先的三皇女是荣妃的底气之一;再往后,就是她了。旁的皇女都还小,且公主的夭折率比皇子高多了,将来还不知道如何。 说回三公主的生母布贵人,她虽然位分不高,但心态开阔,爱吃爱说笑,人到 中年略有些发福,一笑眼角都是细细的纹路。“你们听说了没有?永和宫阿哥跟承乾宫阿哥前日里吵架了。” 惠妃不动声色地让宫女倒了碗羹汤。“小孩子吵架,是关系好才有的。但你特意提了,可有什么说道?” “从前是要好。但咱们六阿哥不是进学了吗?听说被师傅夸聪慧异常,万岁爷考校的时候把哥哥们都比下去了。四阿哥也不大,许是脸上挂不住,这不,吵起来了。” 惠妃笑笑:“哪里就像你说的这般?我瞧着四阿哥是个板正孩子,做不出嫉妒弟弟的事。” 布贵人起身谢了罪:“娘娘教训的是。不过这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都会吵架拌嘴,异母兄弟有些摩擦也是正常的……” 惠妃的眉目舒展开来:“难为你大好的日子还要宽慰我,只是我生的那个孽障……唉,越大越听不进去劝了。” “他见的人变多了。”良贵人说。 “可不就是,孩子大了,在外头见的人多了,也就不对额娘言听计从了,这是好事。”布贵人抬高了音量。 一群擅长察言观色的低位嫔妃纷纷附和:“是好事,是好事啊。” 席间氛围又热闹起来。 然而四阿哥和六阿哥的别扭似乎不是小打小闹,一直到二月初八太皇太后过生日的时候,四阿哥依旧独自坐着生闷气。 胤禩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还是六哥更好说话也更熟悉,于是偷偷越过七阿哥,去跟胤祚说悄悄话:“你跟四哥吵架了?” 一说这个胤祚就委屈:“我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原本精神的包子脸现在都塌了。 胤禩:“总有个由头的吧?” “那日皇阿玛突然过来,问我们知不知道立嫡立贤。三哥、四哥都说不知道,我答了,皇阿玛夸了我,就这样。” 政治敏感度不高的江湖人一头雾水,只好继续问:“那你都答了什么?” “我说,国家生死存亡,需要立贤,能力挽狂澜;国家太平安乐,需要立嫡,为了社稷稳定。如今我朝一统南北,且太子哥哥没什么错处,自然该立嫡。” 八阿哥挠挠头:“我觉得你说得挺好的。” 胤祚更委屈了:“我也觉得我说得挺好的。但四哥说这样会得罪大哥和你,应该跟皇阿玛装傻。” “天啦,胤禛八岁就这么有心眼了。”小系统不淡定了,“不愧是九龙夺嫡的胜利者。” 听到系统这么说,八阿哥也惊了。“原来这就是能当皇帝的人吗?小小年纪这么重的心思,果然是我干不来的事。” 他真没觉得胤祚必须得跟康熙装傻,他觉得胤祚的立场挺好的。大阿哥想跟太子争,亲娘惠妃都不看好,这是何苦来着。 16、五岁的春天 四阿哥胤禛是个有主见的孩子,这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叫轴,叫犟,叫不如六、八两个小的随和。 偏他又是个重感情的,一边梗着脖子不理胤祚,一边心里憋得难受。 八阿哥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觉得再怎么是以后的皇帝,现在的四哥也是个需要排解的小孩。于是他凑上前去,拿捏着神医的派头道: “这位阿哥,我看你嘴唇起皮、嘴角起泡,似有上火之症,不如让老夫为你诊断一二?” 口腔溃疡都要拿来说的嘛?四阿哥小脸一板:“八弟,你是皇阿哥,学什么不好,学江湖郎中骗人的派头?” 胤禩白眼一翻,决定耍赖。“看看嘛……呜呜呜……看看嘛。” 胤禛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遂了这小演员的意。 八阿哥在搭上脉的瞬间就收了假哭,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小友这是肝火上浮之症,老夫开你一剂方药,名曰莲子绿豆糕,连续三日,每日三块,就能痊愈。” 一直关注着养子的佟氏:“扑哧。” 惠妃有些无语:“让皇贵妃见笑了。” 太皇太后是个福相的老太太,衣着朴素得没半点绣纹,只在手腕上缠着一串祖母绿翡翠佛珠。她老人家也听到了小阿哥之间的官司,由此评价道: “你们只道他玩笑,我却觉得有理。德妃宫里的莲子绿豆糕做得最好,就让小六给小四送去,保管疗效更佳。小八,是不是啊?” 这老太太好厉害! 她还是个满、蒙、汉三语精通! 八阿哥被她和和气气地一瞥,就觉得脑子里那点想法,都不够人瞧的。此刻被说破了,他却准备装一波傻,免得四哥发现被小弟弟开解而恼羞成怒。 于是胤禩左手被在身后,右手捋着并不存在的胡子:“老夫的药方自然是好的,诊金也不贵,有那多余的,跐溜,绿豆糕给老夫就好了。” “哈哈哈。”娘娘们都笑了。 胤禛脸上的红晕消退了一些,道:“八弟装了半天老郎中,到最后还是露馅在了贪嘴上。” 胤祚跑过来,给老四、老八一人塞了一块糯米纸包的绿豆糕。德妃擅长做糕点,这 些东西他向来不缺的。 “给四哥的药,给八弟的诊金。” 胤禛:“你怎么也演上了?” 胤祚眨眨眼,睫毛跟两把小扇子似的,扇得人心都化了。“八弟顶顶好的天赋,将来一定是一代神医,像扁鹊、华佗一样。我现在跟他打好关系,以后还要靠他给我治病嘞。” 四阿哥戳戳六阿哥的脑门:“你想得倒长远。” 六阿哥:“嘿嘿。” 八阿哥:“嘿嘿。” 有了胤禩做的这场戏,四阿哥和六阿哥总算是破冰了,又凑一起嘀嘀咕咕,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太子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将下面几个弟弟的神态瞧得分明,不由流露出几分羡慕:“小四和小六亲密,便是拌嘴也有趣,和好也不记仇。孤要是有这样的兄长……” 大阿哥瞪眼:“你拐弯抹角说谁坏话呢?”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孤说的皇额娘和先头那个哥哥。”少年太子抬起下巴,斜看大阿哥。你是哪根葱的意思格外明显。 “你!”大阿哥想打人,但大bss太皇太后在,他不敢。 其实老大也不完全是蠢的,他知道太皇太后比皇帝更偏心太子。康熙对几个儿子多少都有感情,而对于太皇太后这种冷了心的政治怪物来说,只有太子是王朝继承人,其他的,不过是宗室。宗室嘛,有出息的可以拿来打仗当工具人,没出息的纯属蛀虫和麻烦。 就拿八阿哥喜欢扮演老中医这件事来说,太皇太后只提了一句“是好孩子,想学就学吧”,而康熙的态度就慎重多了。 他特意往延禧宫跑了一趟,请惠妃、良贵人一道用膳。饭后餐盘撤下去了,才把八儿子叫过来问:“听说你跟朱太医学了诊脉的本事,能给阿玛看看吗?” 惠妃作势要拦:“皇上的脉案都是机密……” “哎。”康熙摆手,“难道连五岁的儿子都要防备吗?小八摸摸看,不要怕。” 八阿哥一点都没带怕的,熟练地搭上皇帝的手腕。他的皇帝爹现年三十一岁,脉搏强健有利,可以再活至少三十年。 为了防备皇帝用什么怪病来刁难他,胤禩还偷偷拿系统诊断模块扫描了一遍,没查出什么问题。 “皇阿玛身体康健,脉相上没什么大 毛病。但我看您眼下有青色,可能是偷偷熬夜没好好睡觉,晚上喝点玫瑰露助眠就好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偷偷熬夜?皇上那是忙着国事。”惠妃拍了熊阿哥的脑门,“以为都像你一样淘气吗?” 康熙只觉得每次见到惠妃和孩子,不是在耍宝就是在耍宝的路上。大阿哥和八阿哥都被养的有些憨,这可能是跟惠妃宽和慈爱的心态是有一定关系的。皇贵妃佟氏心思细腻,养出来的胤禛就爱多想;德妃节俭,六阿哥对衣食住行也不讲究;宜妃张扬,小九便如同混世魔王一般。 这女人孩子多了,还找出规律来了,也挺有意思的。康熙将思绪笼回来,看着面前的小孩儿。嗯,又长大了一些,明年的这个时候就该进学了。 “只喝玫瑰露就行了吗?不用滋补点什么?”当爹的逗儿子。 八阿哥皱皱小鼻子:“没病喝什么药?是药三分毒呢。您早早休息,那是没亏到;亏了之后再补,都是下策。” “哎呦呦,开始了开始了。”惠妃说,“道理一套一套的,大人都说不过他去。” “他学的是正道理。朱纯嘏虽然主管种痘、时疫,但基础的医道是相通的,教他绰绰有余。”皇帝对八儿子的说法表示了肯定,反过来劝惠妃,“你看他喜好个表演,但也没胡乱开药,可见心里对此有敬畏,这就很难得了。” 惠妃:“那是朱太医教的好。” 八阿哥小手去拉惠妃的衣袖:“娘娘,我是认真地学医呢,不是玩闹。” “娘娘也心疼你的长情。”惠妃搂了他的小脑袋,“但这史书上就没出过学医的皇子。”言毕,眼神偷偷去看康熙。 康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近期前朝和皇子之间都出了些事,他心里也存了些其他的想法,于是思忖了好一会儿,倒是下了决心。 “顾太监,你安排个吉日,让小八给朱院判行拜师礼。另外给朱院判准备一份束脩,比照皇子师傅的份例,每月发放给他。” 顾问行躬身:“嗻。” 康熙看向好像呆住了的惠妃和胤禩,笑了笑:“想学,就正正经经地学。可不许半途而废。” 胤禩比惠妃更早反应过来:“儿……儿儿臣遵命!我 肯定好好学。” “朱院判年事已高,本想换个年轻些的御医做你师傅。但他们杏林许是有些说道,没必要横生枝节。一事不烦二主,既然是朱院判和你有缘,引得你想学医,那便该他担起来。等他干不动了,再换他人来。” 父子俩说了一轮下来,惠妃已经接受了现实,正喝着茶压惊。 康熙又说她:“朕的汉语还是跟前朝的太监学的。朱院判活人无数,拜他为师不算委屈了小八。” 惠妃苦笑:“我哪里是瞧不起人家。不过这小子明年就该进学了,还读书不读?” “自然是该读的。骑射也不能落下。每三天去太医院学一个早上,误不了什么事。顾太监,回头拿一块令牌给周平顺,出入后宫方便些。” 通行令牌到手,胤禩和小系统都兴奋了。胤禩兴奋的是以后往药房跑不用撒娇卖萌打报告了;小系统高兴的则是另一回事——太医院比御药房靠前,已经属于前朝的宫殿范围了,旁边就是文渊阁,帝国内阁所在。 “太医院是个好地方!”光球的尾巴甩来甩去,用傻子都能听出快乐的声音说道,“能大幅降低‘名震紫禁城’任务的难度系数。京里王公大臣都常常往太医院请太医呢,对,我可以给宿主发布‘名震北京城’的任务了!完成任务获得6000点积分,有没有很惊喜?!有没有很心动?!” 八阿哥:“积分我挺心动的。名震?算了吧,听着蠢兮兮的。” 小系统:“嘎?” 八阿哥忽视掉系统界面上那把商城和属性栏都遮起来的巨型QAQ,把注意力集中在康熙的训话上。 “若是书读得不好,太医院的课就得停。明白了吗?” “嗯嗯。” “你十二岁之前,令牌让周平顺拿着,你不能随意跑出去。” “嗯嗯。” “时间不早了,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 八阿哥心里咯噔一下,显然关于学医的新鲜话题聊完了,开始没话找话三件套了。“吃什么,东西缺吗,看了哪些书”最后一个魔鬼提问。 胤禩:“时辰不早了,儿子早点睡,皇阿玛和娘娘们也记得早点睡啊。”说完,打了个千就跑。 康熙:“……溜得倒快。” 屋里就剩下惠妃和康 熙,还有当了一晚上背景板的良贵人。一般康熙留宿在延禧宫,都是良贵人侍寝的,但眼下的氛围却有些尴尬。刚刚一直陪皇帝聊天的是惠妃,现在难道立马抛下惠妃跟冰美人睡觉? 作为能够搞定一整个后宫的男人,康熙自然不会采取这般破坏和谐的做法。 “先按着小八说的,来一杯玫瑰露吧。” 马上有宫女将飘着香味的杯盏端了上来。康熙手擎着杯子,抿了一口。“他能去外间学医,也就不会折腾你们了。” 惠妃闻弦音知雅意,把话题往良贵人身上带:“可不是,天天追着人摸脉,延禧宫从上到下都遭了殃。也就良妹妹好脾气,一天被摸上三五十回都不带恼的。” 良贵人画了妆,浅浅的粉色眼影如桃花,衬得原本死气沉沉的黑瞳都灵动了两分。每次皇帝来延禧宫,晚灯都给她画这个眼妆。 灯下美人给人一种仿佛眉目含情的错觉。“学医,要多练。摸脉,不打紧。” 良贵人还喝儿子开的药呢,连里面放什么都没问过一句就一口干的那种。 “这就是亲额娘的心了。”惠妃说。 康熙牵起良贵人的手,感觉似乎比往日要热乎一些。 “你呀。怎么在胤禩面前也不多说两句呢?” 良贵人弯起嘴角,形成一个倾国倾城的笑,两鬓仿佛真的要开出桃花来。“听,就很好。今晚的皇上也很好。” 17、五岁的春天 二月里宫中最大的新闻,不是那喇贵人新生的小公主,也不是太皇太后七十三岁生辰,而是喜欢扮演老郎中的八阿哥竟然真得了康熙的首肯,拜了太医院的朱院判为师。 正儿八经沐浴焚香敬茶给祖师爷磕头的那种拜师,礼部和内务府都派了人到场。给其他皇子上课的经史师傅,也没几个有这种待遇的。 一时满宫里都在讨论这桩八卦,万岁爷究竟是几个意思呢?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敲打在翊坤宫富丽堂皇的琉璃瓦上。宜妃挺着大肚子,在屋里来回踱步。从待客的正殿走到卧室,又从卧室走到棋牌室,最后连小厨房和仓库都逛了个遍。 她是闲不下来的性格,最受不了被雨困在屋里的日子了。 宜妃的妹妹郭络罗贵人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一边给她说宫里的趣事。 “……石答应他们几个说,皇上到底看不起八阿哥生母的出身,换做旗人贵女生的阿哥,哪里舍得他去学这吃苦不讨好的技艺?平头百姓家不也是这样,不受宠的小儿子打发出去学一门手艺,以后自己养自己……” “听她们瞎酸,良贵人这个月侍寝的次数比德妃都多了。”宜妃的声音比指甲套相撞的声音还要清脆,跟昆山碎玉似的,“特意请了礼部宣圣旨,顾问行亲自主持的。小九以后要是有这个排场,哪怕学木匠呢,我都能笑出来。” 小郭络罗氏看着有些慌乱:“那皇上的意思……” “我也就猜测一二。”宜妃坐下来喝了口茶,压低了声音,“前头几个,各个文武兼修,连瘸腿的七阿哥都刻苦读书争脸面。结果教太好了,这一个——”宜妃比了个大拇指,“觉得他上他也行。老三老四岁数差些,不定心里也有这个念头呢。咱们满人向来是立贤的。” “皇上这是转过弯来了。学经史学御人之术学太多,把阿哥们的心都学大了,这才减了八阿哥的文课让他学医去,学什么不重要,把心思养平和才是目的。 “哎,要说还是惠妃好本事,前头老大跟太子相争惹了皇上不快,转头就推出个学医阿哥来。成了,老大是她亲生儿 子;不成,还有个淡泊名利的养子当退路。啧啧。” 小郭络罗氏攥紧了袖口:“姐姐把五阿哥给太后养,是不是也准备走淡泊名利的路子?但五阿哥可是姐姐的亲儿子,姐姐真甘心……” “小五不和他们争。也不看看前头都是些什么人?惠妃和老大贯会打感情牌,母家又得力,便是纳兰明珠不得力了,还有纳兰性德。太子,太子怎么作死都有元后和太皇太后保着。三阿哥看着不起眼,那是荣妃刻意藏拙呢,等二公主大婚,你再看。老四背靠佟氏,皇贵妃生不出儿子,那佟半朝还不得支持他?至于我们的小神童和德妃……包衣出身想成事不容易,想害人真的一害一个准。” “所以小五不跟他们争。何必往热火朝天的局面里去烧一头焦,也不怕没了命去。我既没有叶赫那兰和佟半朝那样的背景,算计人的手段也就那样,不过嘛……” 宜妃低头摸了摸肚子。 “要是年长的几败俱伤,没准机会还会落小九和这孩子头上。但如果他们里面决出个嗣皇帝了,小九也就不用想了,跟我快快乐乐富富贵贵地过一辈子也不亏。” 郭络罗贵人大约是没想到倍受宠爱的姐姐竟然真没打算让孩子争储。她不甘心地小声提议:“这些阿哥也不是就一定能养活了。” 宜妃摇摇头。 “钮钴禄皇后拿命换来了宫里不对孩子下手的公约,你以为就是六妃发个誓而已吗?女诸葛人虽死了,但留的后手无处不在。” 翊坤宫娘娘鲜红色的指甲托着粉腮,巧笑嫣然中半成天真半成凌厉,仿佛带刺的玫瑰。 “好妹妹,你是我亲妹妹,我才将这话说给你。你跟那些个大选入宫的小答应小常在怎么玩闹都可以,但你要是想对已出生的皇阿哥下手,惊醒了那群冬眠的美女蛇,被生吞活剥了可不是姐姐不救你。” 轰隆隆,春雷自远方滚滚而来,响在宫殿的上空,天色黑得如同傍晚,不得不点灯了。 宜妃拍拍手,叫来伺候的人,结束了这场密谈。屋里亮起整整十六根大蜡烛,照得翊坤宫金碧辉煌。 而大宫女之一的金钗来告,说院子里一个粗使小太监得了痰症。 “本也可以找个房间养 着,然而娘娘怀有身孕,奴婢觉得还是挪出去的好。万一让娘娘沾染上一星半点,损伤到小阿哥,小杯子一条命都不够赔的。” 宜妃嗯一声:“你拿二十两银子给他,什么大病都能打点了。别说咱们没给活路。” 雨丝依旧细细密密地织着,仿佛要将北京织成江南。两个太监一辆板车,将小杯子连着铺盖一起送到了西宫门外的怀恩堂。 宜妃是个手头松快的主子,小杯子身上那床湿漉漉的棉被就是主子恩德的体现,哦,还有怀里的十五两银子。 别问中间怎么缺了五两,问就是大宫女大太监照顾他了。也确实是照顾,好歹留下的是大头。 怀恩堂里意外的热闹,好几处摇骰子的声音。那些或拖着病体、或已经康复的太监,就坐在潮湿的草席上猜拳大笑。 仅有的一张完好的椅子属于怀恩堂管事太监——一个额头上长黑瘤子的老头。他见小杯子被抬进了就先笑,露出一嘴黄牙:“哟,这是得了什么病啊?” 小杯子难受地动了动,嘴里含含糊糊的:“说是痰症。” 管事太监弯腰背手,居高临下俯视他,瘦削的面容仿佛鬼怪:“嘿,咱家也不会治病,先喝碗蒲公英垫垫肚子。要买药,可得花银子喽。” 小杯子掏了颗碎银子扔出去。“我是宜妃娘娘宫里的。”他嘶哑着嗓音喊,“翊坤宫沈公公是我干爹。” “别,别喊。”老太监动作灵活地接住银子,笑得鬼气森森,“这里谁不是有个有权有势的干爹呢,大家说是不是啊?” “咦嘻嘻。” “嘎嘎嘎。” 生病的太监们发出各种诡异的笑声。 “刚进来的都这么说。”有个靠墙坐着的年轻高个儿,说话还算正常,“但真有后台硬的,可到不了怀恩堂。哈哈。” “小杯子是吧,你要能自己好起来,回那紫禁城去,将来跟着主子飞黄腾达也未可知。若是死在这里,也就没有往后了。” 第一次进怀恩堂的小杯子心都凉了,他突然抬手抓着总管太监的辫子就往下拽:“药,给我药。不然趁我还有力气,我先杀了你。” 他能在性格强势的宜妃宫里混,自然知道弱肉强食的场面里只有比恶鬼凶狠才能 活下去。 那老太监头皮都被拉得生疼,脸上的瘤子都憋红了:“好说,小兄弟,好说。老钱头收了钱就会办事。” “太医呢?定例不是有太医执勤的吗?”小杯子把手上那条花白辫子拽更紧了,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 “疼疼疼疼……定例是太医三天来一次,但怀恩堂的活谁乐意啊,运气不好一个月不见太医也有……只能大家一起凑银子去街上请郎中。” 小杯子松了手,瞪着怀恩堂破旧的屋顶大喘气。 他想一直睁着眼,等他的药,或者某个良心发现的太医,他害怕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然而痰症影响着他的血压,他没坚持多久还是昏了过去。 小杯子昏一阵,醒一阵,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中间迷迷糊糊喝过一次药,就再没第二次了。 他也没力气去质问老太监药价,昏昏沉沉中把手心里的碎银抓得更紧了。 其实他觉得挺可笑的,命都要没了还不拿银子换药。但他这个状况,那些人拿了银子也未必会给药。 空气越来越难闻,说不清霉味还是他自己身上尿了馊了,也许是旁边死人了也不一定。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他仿佛觉得周围亮堂了些,太阳出来了一样,但也可能是他快死了出现了幻觉。 “奴才给八阿哥请安!” 是那条老狗的声音,给谁请安?小杯子努力想起身看看情况,但眼皮怎么都睁不开。 “……年纪小……试手而已或许不准……免药费……生死自负……” 他想再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耳边却只有一片嘈杂的嗡嗡声。 最后,是有人将他的左手从被褥里取了出来。什么人的手指搭在了他的脉上。 他突然就清醒了:“太医,太医救我!我有银子!” 光线刺入眼帘,小太监看到的是一张白白净净的小孩的脸。他愣住了。 小孩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别怕啊,只是肝阳上亢的急症而已。虽然晕倒是挺吓人的,但不是大毛病,你不会死的。” 小杯子感觉世界都有点荒谬。 “哦对了,我不收银子的。我比你有钱。但你不能把我给你看病的事情说出去。” 小杯子闭上了眼睛:果然我是死前出现幻觉了。 18、五岁的春天 名医八阿哥觉得怀恩堂这种地方,简直就是需要他拯救的人间炼狱。 进到这里的太监们其实真正生重病的很少,偏偏会被恶劣的环境和乱吃药拖死六成。 当然了,怪病也多。尤其是脸上长肉瘤,或红斑或白癫风一类破相的,时人普遍觉得是恶症,绝对被赶出宫没商量。但其实若是治疗得当,这些人还能活很久的。 比如一个二十二岁的高个儿太监,因为营养不良得了紫癜,两条胳膊上都是红色斑点,吓人得很。然而这人来了怀恩堂后因为不用起早贪黑干活,自己就好了,但至今没处去。 再比如一个御花园太监,人到中年突发白化病,整张脸连头发带眼珠都褪了色。但其实他除了脑袋褪色外好得很,吃嘛嘛香,干嘛嘛利索。 更离谱的是一个偶发晕厥的小杯子,就是年轻人肝阳旺,本来三贴药的事,偏偏被诊断成了痰迷心窍,结果在怀恩堂里着凉发起烧来。 这都什么事! 名医之心熊熊燃烧,八阿哥一头冲进了解救底层人民于病痛的伟大事业中。 “叮,检测到宿主治愈太监钟小五,收获好感度+60,转换积分+12。” “叮,检测到宿主治愈太监王狗子,收获好感+78,转换积分+16。” “叮,宿主收获太监高无鸣好感度+66,转换积分+13。” “叮,宿主治愈太监小杯子,收获好感+71,转换积分+14。” …… “累计救助超过20人,恭喜宿主获得称号‘初出茅庐的行善者’。” “累计获得太监群体好感度超过5000,恭喜宿主获得称号‘宫禁好友’。” “‘名震紫禁城’主线任务完成度1/10。” 系统提示界面跟刷屏了一样,光球兴奋得满地打滚,一有功夫就撺掇着宿主往怀恩堂跑。不过一个月,怀恩堂里就焕然一新。 生病的太监少了大半。许多轻症患者都已经痊愈,千恩万谢地回紫禁城干活去了。 因着皇阿哥时不时光临,赌博活动自然是被禁了。脸上长瘤子的老钱头不得不带着人把屋子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免得污了小八爷的鞋子。 内务府又拨了木材、漆、纸等物来,房顶补了,窗户糊了 ,盘了个带炕的大通铺,多余的木头敲了几样桌椅,看上去总算是像个人住的地方了。 唯独让胤禩担忧的是,今年开春以来气候反复无常,从正月开始就有人得风寒,一直到三月都没间断。 这不,都三月二十九了,又抬进来一个高烧不退的老太监。 “小八爷,有生意嘞。”小杯子殷勤地吆喝着,熟练地将暴晒干净的外衣和面巾端过来。 周平顺替小主子套上原麻色的隔离外套,面巾遮住口鼻,两者都在身后绑了结。 小孩子全副武装,看上去圆了一圈,背着手走路的样子格外喜感。“不是生意,我不收钱的。你们也别太为难人家。” “好嘞,您大人大量,咱也不能坏您的名声,都明白。” 进到铺草席的病号区,就看见规规整整一排铺盖,最外头多了一个闭着眼的老头,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胤禩摸了额头就觉得不好。“先拿冷水过来,先降温。” 小杯子刚起身,高无鸣便端着水盆和帕子进来了。高无鸣就是那个得紫癜的瘦高个儿,他和小杯子好全了之后就在怀恩堂帮忙,也做出了经验,看到烧糊涂的,脑门上叠块湿帕子准没错。 湿帕子上了脑门,老太监哼哼两声,嗓门里跟有个漏气的风箱似的。 “这是御膳房的老赵啊。”边上有病友认出他来,“老赵今年六十五了,要不是做面点的手艺好早该被赶出宫了。这一病,怕是回不去了。” “我听说老赵有三个弟弟,一家子侄儿。早年间他还能干的时候每年往家里寄银子,后来他老了,家里就没消息了。” “嗐,老实人被欺负呗。都被卖进宫当太监了,还指望家里人有良心?我是不信什么侄儿养老的,都没银子实在。等银子花完了,我就往房梁上挂条裤腰带,一了百了。” 太监们讨论的时候,胤禩已经摸完了脉,看完了舌苔与指甲。按理说诊断的时候需要安静,但江湖游医走街串巷,很多时候看诊环境并没有那么好,他也练出了大脑自动屏蔽外界杂音的本事,熟练得很。 “病情被耽搁了。”胤禩叹气,提笔写了个普通的风寒方。他倒是想增加柴胡的用量来着,但又怕老太监年纪大 了受不住。思来想去,觉得不如用点真气走脉的功夫。 没有银针,便用艾灸做掩护。就取了后颈的大椎穴,这是个静脉、神经密集的位置,一指点下去,痛、麻顺着神经通路扩散,伴随着真气护着血流加速运转,病人全身都开始冒汗。 如此每隔十分钟重复一次,不到一个时辰老赵就恢复了意识,药都是自个儿喝的。 小杯子看得眼都直了。“小八爷连针灸都会,果真贵人就是了不得的。” “哪来这么多马屁可吹?”胤禩抹去脑门上的汗,“就是简单的针灸罢了,我是看他情况不好,死马当活马医呢。” “小八爷您就是谦虚。” 小杯子嘿嘿笑着,从周平顺那里接过一两碎银,拍胸脯保证肯定把老赵的汤药伺候好。 “小杯子公公,你这么会来事,怎么不见你回宫啊?”胤禩一边脱外衣口罩,一边顺嘴问。 小杯子眉毛耷拉下来:“金钗姑娘说,宜妃娘娘快要生了,人荒马乱的,叫我等小阿哥满月了再回去。” “对哦,宜额娘是快生了。”胤禩说,“我猜是个弟弟。” “谢小八爷吉言。小八爷今儿留下用午膳吗?奴才们偷偷在河里抓了鱼。” 怀恩堂附近的水域,不是紫禁城的护城河,就是西苑中南北海那一片了。还真是从禁卫眼皮子底下偷鱼。 “你们自去吃吧。”八阿哥小手挥挥,“我回宫陪额娘。” “嗳,那小八爷慢走啊。” 三月阳光明媚,就算温度并不像春天该有的暖和,还起了风,但北京城熙熙攘攘的景色还是让人愉快的。 这个月刚刚科举放榜,新科状元游街时候的鞭炮碎片还没清扫干净,出入酒楼的多了不少文人打扮的人,也有背着包袱落寞地往驿站走的落榜者。 进了宫,先去太医院给忙于防疫工作的朱太医汇报了上午的行程,得了一顿“我没陪着你也往怀恩堂跑”的训斥。但末了朱太医对于那个得风寒的老赵还是很在意。“我得亲自瞧瞧去,虽说这些可怜人死了也没人会打抱不平,但阿哥的名声必须得顾惜的。” 辞别朱太医已是两点,回延禧宫吃了一顿冷掉的酸菜猪肉,胤禩就觉得肚里有些不舒服,他自前世 起就吃不了腌菜,属于那种宁可吃干馒头都不肯夹点咸菜的人,而这点毛病被带到了这辈子。 小八爷往嘴里塞了点山楂片,压下酸菜那股味道,摆着小方步往御花园消食。 他在御花园转了足足三圈,一包山楂片都吃完了,才觉得饱嗝里的酸菜味消失了。 唔,有点饿。中午都没吃多少饭,那么问题来了,他是去找点东西吃,还是继续思考五月里太子生日送什么礼物呢? 日头偏西了一些,但光线还是亮堂。假山前种着一株秃了一半的紫藤萝,只有稀稀拉拉的紫藤花开在岩石间,颜色浅得近乎白色。 “哎,这个没打理,倒是可惜了。”胤禩正想着,就听见有人喊他:“八弟。” 转身瞧见的是四阿哥。八岁的胤禛穿一件紫色的团绣绸缎长袍,腰上压着两块黄带子绑的白玉佩,看着就贵气。 佟皇贵妃的品味真不错。 胤禩颠颠地跑过去,仰头:“四哥,你下学啦?” “嗯。”胤禛点点头,“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五月初三太子生辰,娘娘愁礼物愁得不行,我在想怎么替娘娘分忧。” “这不是件好办的事儿。”胤禛皱了眉,“五月初三也是元后忌日,宫里连笑声都不敢有。送礼,也是提前送到毓庆宫。礼重了,说你不敬元后;礼轻了,说你不敬太子。” 胤禛没说的是,今年大阿哥胤禔跟太子越发不和睦,惠妃这才越发担忧太子在礼物上找茬。这就是个没解的问题。 “他也可怜,你也可怜。”四阿哥说。 胤禩眨眨眼:“我没觉得自己可怜。我是皇阿哥,大家都让着我照顾我,我吃好穿好,我哪里可怜了?” 胤禛:…… “四哥你是咬着金汤匙长大的,不知人间疾苦。你可知那怀恩堂里的老太监,辛辛苦苦干活干到六十五岁了,因为生病就被赶出去了,破草席一裹,没钱买药也没钱看大夫,就是等着死。我们不过是烦恼一下送二哥的生日贺礼,这是不愁衣食才有的烦恼啊。” 胤禛:……“好哇,我不懂人间疾苦。那我不跟你说了,我走了。”说完抬腿要走。 五岁胤禩连忙厚着脸皮上去抱住八岁胤禛的腰。“好四哥,别走。我知道皇贵妃娘娘向来雅致,快跟我说说你们往年都送的他啥。” 19、五岁的五月 胤禛被这块狗皮膏药缠得没办法,他又是个听不得好话的,面对小豆丁一连串不要钱的马屁脸都要烧起来了。 “左不过些文房四宝、古董摆件。去年送了一支笔,笔壳和笔帽都是元朝的老物件,黑漆描金的金龙戏水,笔毫是新做的,拿来用也使得,摆着收藏也使得。” 胤禩咂咂嘴:“物件小不起眼,但要说轻慢,元朝的古董笔也不是好得的。” 他似乎是悟到了点什么,得找值钱的小东西,大金大银看着就排场的不能要。然而—— “我上哪给他寻摸古董去?” 四阿哥说:“也不是就拘泥于古董了。前年便是块新出的和田玉,有红点的白玉不算顶好,但难得是找了个好工匠雕了个盘龙戏珠的笔架,恰好将红点都留成了龙珠,让人百看不厌。” “唔……” “太子从小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什么富贵没见过?给他送礼价钱倒在其次,要么天然难得,要么历时久远,要么工匠巧思,总得占上一样才好拿得出手。” “我懂了,多谢四哥!”胤禩感觉这几句总结让他拨云见日。“天然难得”和“历时久远”不容易寻到,好工匠还是可以让纳兰家努力一把的。实在不行他就自己上手,找金丝竹编个超大号的毓庆宫模型给他,也算有新意了。 打定了主意,他脚步轻快地就准备回延禧宫去找惠妃卖乖,不想又被胤禛给叫住了:“八弟。” 胤禩转身,疑惑地看着欲言又止的胤禛。请恕他直言,这神情这语气跟他前世炮制坏了药材的小师弟一模一样。 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啊?他跟这个四哥一直都是面子上的往来呀。 “四哥,你是不是要跟我说悄悄话呀?”胤禩招招小手,“我们假山里说呀。” 四阿哥的脸色更古怪了些,但还是抛下随从跟着进了假山洞。 假山不深,进去也就几步。两个小孩站在岩石下,半边阴影半边光明,光明那侧的头顶就是稀稀拉拉的紫藤萝花,被阳光涂上一层金色。 “之前我跟六弟闹别扭的事,还要多谢你了。”四阿哥瓮声瓮气地说。 八阿哥心说你这 反射弧也太长了,这都两个月过去了吧。且这种尴尬的年少糗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何必再提及。 看着小弟弟一副“你说啥我不懂反正我就装傻”的样子,胤禛叹了口气:“你比胤祚聪明,知道藏拙来着。” 八阿哥:“哦。”他真觉得这番对话的走势越发尴尬了,且看四阿哥的架势,后面有更尴尬的话在等着他。 果然胤禛没让他失望。“我跟他闹别扭,还是因为你。” 胤禩:…… “大哥和太子打小冲突不断,眼见着他要大婚了,隐隐有夺嫡之势。但太子是皇阿玛昭告天下亲自养育的太子,岂是纳兰一党可轻易撼动的?我恐怕大哥结局不好。而你自幼得惠妃教养,于情于理都只能帮衬大哥,也讨不得好去。 “我让胤祚别跟你往来密切,这才吵了起来。” 八阿哥沉默了几秒,仿佛五岁的人生无法承受这般重量。他仰起婴儿肥的小脸:“四哥为何跟我说这些?” 紫藤萝的阴影摇晃在胤禛绷得紧紧的脸上:“我想疏远你,才有这遭;结果反而是你来开解我们。一饮一啄,都是讽刺。你觉得我可笑也好,可恶也罢,我便是这么个人,也依旧是这么个想法。” 他双手握成拳,快步就走,小辫子都扬在空中了。 “诶,四哥。”小八追上去,他习武之人脚程快,老四怎么跑都跑不过他。 最后他们都跑出了御花园,后头跟着一群东倒西歪的太监。胤禛汗流浃背,高冷倔强范都垮了大半。他看着没事人一样的八阿哥,眼神中充满了对世界的怀疑。 胤禩踮起脚,拍拍四阿哥的光脑门。“四哥,医书上说,想太多会得一种绝症,叫作‘没朋友’。” 四阿哥想说“骗人”,然而因为呼吸太急没法说话,只能拿眼睛瞪着小滑头。 “但谁让小八是个好孩子呢,就算你没朋友我也不嫌弃你哒。” 系统提示:四阿哥的好感度+20。 系统提示:四阿哥的好感度-30。 系统提示:四阿哥的好感度+55。 系统提示:四阿哥的好感度-40。 …… 小光球后来回忆起来,只觉得那是它在清朝最暗无天日的十分钟。 “我从没见过有人的好感值能如此剧烈地波动的 。”它拿尾巴圈住了胖胖的自己。 胤禩对四阿哥的评价却是提高了不少。“是个正派人呢。”他跟系统说,“虽然猜忌心太重了一些,但莫名觉得会是个好皇帝。” 小系统泪眼汪汪:“但是对宿主就不好了。” 胤禩:“还早呢,再看看吧。” 他眼下的最大难题是五月初三太子的生日礼物。有意识地去打听能工巧匠后没过多久,还真就被他找到了线索。 “奴才有个同乡在给内务府供炭火。”御膳房的老赵已经度过了危险期,是盘腿坐在炕上说这话的,“他爷爷那辈开始就有一门微雕的手艺,还是明朝时候呢,一直传到他这里,越发精妙。” 八阿哥给老赵诊完脉,换了个药方,才继续问道:“那他为什么不做雕刻,反而卖炭火呢?” “也曾做过一阵家具。”老赵的脸上露出黯然,“后来被人砸了店,就不再做了。如今倒是好些,靠着卖炭能供孙子读书,也就不再提卖雕刻的事了。” “不过若是小八爷想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胤禩拍拍小胸脯:“小八爷不占人便宜,银两给足的。让他只管开价。” 通过老赵跟那名匠人搭上线,他又从惠妃的库房里淘出来一盒九颗菩提子,二十天后就得到了九颗微雕作品。 几厘米大小的珠子被镂空了,里头是人物场景雕塑,外头套着金钱纹绣球。细细看进去,里面的雕塑分别是一副山水和八仙过海,女仙俏丽男仙各异,可谓是惟妙惟肖。有些细节看不真切,得上放大镜才能观察到。 最后拿头发那么细的丝线串了外头的镂空绣球,串成一条手串。 这手艺,绝了。连见多识广的惠妃都啧啧称奇。“摆着就能看上半天,哪里舍得戴它?要是磕坏了里面的雕塑,能让人心疼死。” 待到了五月初二送礼那天,太子也没刁难什么,还多看了那微雕两眼。 不过据八阿哥观察,这个二哥的脸上并没有喜色。毓庆宫里忙忙碌碌的都在准备行装,明天一大早太子就要跟着康熙去巩华城祭拜元后的灵柩。 “难为八弟跑一趟,孤这儿事多,就不留你了。”太子说话的时候并不直视胤禩的眼睛,反而像在看他的头 顶,无端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胤禩挠挠头,感情他特意跑毓庆宫来瞧新鲜是讨了个没趣,那还不如走为上策。于是他拱手拜了拜:“那弟弟告退了。” “你该给我打千的。”太子突然说,“小小年纪,不要学胤禔的无礼。” 胤禩一脸懵逼,刚刚见面的时候不是已经打过千了吗?怎么临走了还要再打一次?他跟康熙都没这么讲究。 “所以你打了吗?”一个时辰后,在延禧宫,大阿哥相当不快地问道。 “打了。在别人的地盘上,我识时务。” “你个受气包。”大阿哥恨铁不成钢地戳戳胤禩的脑门,“便宜他了。” “行了。难道让小八跟太子顶撞起来,大家都下不了台?”惠妃打断大阿哥的话。 大阿哥起身摔了个杯子:“他越发目中无人了。今日是小八,明儿不知道是哪个兄弟。” 上好的雨过天青宋瓷杯摔在地板上,碎成片片。胤禩和惠妃不约而同地捂住心口,肉疼的。 “你哪学的摔东西出气?”惠妃气得手指发抖,“我教你的克制、自省都白教了。” 大阿哥见额娘真生气了,连忙跪下请罪。“不过是一套宋瓷茶具,回头我寻更好的给额娘。” “这是一套茶具的事吗?”惠妃气个仰倒,“你挑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太子闹什么别扭?” “他折辱小八,往大了说是不恤手足,怎么就小事了?”大阿哥火气上来,也提高了音量,“额娘一直叫我们忍忍忍,我小时候就忍他,到了小八这里还忍他,以后子子孙孙都要忍他不成?” “他毕竟是太子呀。”惠妃哭了。 大阿哥转身离开,口中小声嘀咕,像自言自语:“人活一口气。我不拼一把,死了都不甘心的。” 惠妃拍桌抬手,像是要从儿子的背影里抓住什么,涂着妃色指甲手背青筋暴起,把皮肤扯变了形。那一瞬间真仿佛老妪的手似的。 一直到胤禔没影了,她才默默放下手,又闭着眼睛枯坐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往常那温婉贵气的模样。 “抱歉,小八,额娘吓到你了。” 胤禩摇摇头,靠她近一些。“没吓到,是哥哥不听话。” 惠妃蹲下身搂着小豆丁,八阿哥觉着她的臂弯前所未有的冰冷,耳边的声音也很冷,仿佛是幻觉一样,细微而冷酷。 “娘娘只能靠你了。你去乾清门,给纳兰容若带一句话:‘我们小时候说过的草原狼的故事,还记得吗?’悄悄的,别让任何人听见。” 20、五岁的五月 胤禩心里是懵逼的,他觉得这种听上去很重要的传话不应该让一个五岁的小孩来做。然而在跟惠妃再三重复了内容并再三保证了守口如瓶后,他还是在这天傍晚来到了乾清门外的广场上。 刚好换班的点,纳兰性德跟另外几个侍卫正踩着夕阳的光辉往外走。砖铺的地面上血红一片。 “呦,这不是我们小八爷吗?太阳下山了还往御药房去吗?”侍卫里有人笑着问。 八阿哥去御药房必得过乾清门,几个月下来跟这些御前侍卫也混了个脸熟。“瓜尔佳侍卫,郎侍卫,马佳侍卫。”胤禩仰着小脸甜甜地叫。 “嗳,八阿哥真乖。”侍卫们哄然而笑。 胤禩趁机拉了纳兰性德的袖子:“纳兰侍卫,你明儿要去巩华城对不对?娘娘说日头毒了,赶路怕中暑,让我拿些药给你呢。” “哎呦呦,瞧瞧,这就是别人家的姑奶奶,真真叫人羡慕。”马佳侍卫叫嚷起来。 “你又拿什么乔?”纳兰性德笑骂,“今儿上午钟粹宫才送过一回消暑茶的。八阿哥莫要管他,他就是个浑人。” 胤禩抱着纳兰性德的大腿:“纳兰侍卫陪我去御药房呗,也省得小周公公再跑一趟。” “好好好。”纳兰侍卫在同僚们的嬉笑声中跟他们告别,然后一把抱起小豆丁。“上回也没见你这么黏人呀?” 胤禩趴他肩膀上:“今时不同往日。”他瞅瞅侍卫们走远了,广场上四下无人,于是让周平顺离远些,自己凑到纳兰性德的耳边。“娘娘有悄悄话给你说,你要守口如瓶,不能告诉第四个人,知道吗?” 纳兰性德看着小孩儿严肃的表情,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我们小时候说过的草原狼的故事,还记得吗?’” 纳兰性德的身体僵住了。夏风吹过夕阳下的乾清门,无边暖色中凉意顿生。过了好几秒,他才抱着八阿哥,继续往御药房的方向踏出下一步。 “我没明白草原狼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打听。”胤禩趴在他耳边,小声逼逼,“因为娘娘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天上的火烧云好像颜色更深了,大片大片的,似乎 要将整个紫禁城都包裹在血红色的光芒里。 纳兰性德好久没说话,就脚步沉重地走着。直到都能看见御药房的屋檐了,八阿哥才听到他黯哑的声音:“娘娘最近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大哥跟太子吵架,娘娘不高兴。”胤禩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这回娘娘特别特别生气,都不罚大哥画画了。” 纳兰性德摸了摸八阿哥的头,他想表达感谢,但手指却是僵硬的。 “紫禁城啊,就像一个斗兽的囚牢。”纳兰性德最后说。 八阿哥和小系统一致认为纳兰性德不对劲,但他们猜了半天都没猜出来“草原狼的故事”是怎么个故事。或许,这个故事就不存在也说不定。 紧接着宫里又发生了几件大事,完全拉走了八阿哥的注意力。 五月初三、五月初四,康熙和太子都不在,连着侍卫、太医、宫女、太监,都少了三分之一。 外面温度又升起来了,太阳晒人得很。往年这个时候,各宫都缩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绣端午的香包,或者做些洒扫除虫的活计。 八阿哥借着自由出入御药房的便利,跟留守的胡太医学了好几种端午除虫的草药配方。 胡老太医看着越发愁眉苦脸了,干瘦,脸上满是老年斑。听说他年前先后死了儿孙,只剩两个出嫁女,算是绝后了。 胤禩心里觉得女儿也可以传衣钵,实在不济还能收徒弟,但这话却是不好跟这方世界的人说的。 他正半趴在太医院宽大的分拣桌上抓艾绒和芷草,就见到一个嬷嬷慌慌张张地冲进来。“永和宫六阿哥晕倒了,太医快去看看吧。” 胤禩一惊,因着大阿哥和太子的别扭,他有好些日子窝在自己的地盘上没见兄弟了,没想到这就听到胤祚生病的消息。他这个六哥向来健康的,难不成是中暑? 而此时御药房已经乱了起来。胡太医是留守众人中官位最高的,自然是他领头,然而他也不敢独断,于是又匆忙喊来三个擅长儿科的太医。 几人刚刚丢下手头的工作,永和宫的管事太监也冲了进来,声音尖细:“快,快!耽搁了皇阿哥,大家都要丢脑袋。” 连催两道,以德妃的谨慎性子,可见是十分紧急了。 大家当即也不整理衣衫了,拎起药箱就跟在太监后头往外跑。胡太医还算是周到的,记得御药房里还有个小祖宗,临走前丢下一句话:“周公公快带八阿哥回宫吧。” 胤禩哪里肯听,抓了周平顺的手:“我们也去永和宫。” 永和宫就在延禧宫的北面,相隔两道宫墙,就是截然不同的风格。虽还是那红墙黄瓦的建筑,但院中花盆里,尽是黄瓜、红豆、白菜等时蔬,两颗柿子树撑起绿荫,正是花季,满树小小的肉嘟嘟的四瓣黄花。 胤禩突然想起来,六阿哥是所有兄弟里最有口福的那个,因为德妃乌雅氏家学渊源,做的一手好菜。 今天他并没有见到那位向来穿着素净的德妃娘娘,而是跟同样匆匆赶来的众多妃嫔一起被招待在正殿里。殿里摆着冰盆,临时出来撑场面的宫女姑姑给到场的每个主子上了茶水点心。不过惠妃没动,胤禩靠着她,也没动,眼睛时不时去看一眼内室的门帘。 这殿里除了他,另一个小主子就是方才从内室出来的四阿哥了。公主阿哥是不会轻易趟这种浑水的,他是恰好在御药房碰上了,那胤禛呢? 胤禛看上去,异常的……慌乱。至少从他紧紧抓着佟皇贵妃的衣袖这一点看,就不太对劲。胤禛又不是爱撒娇耍赖的小八,他是八岁的大孩子了,皇太极这个岁数的时候都管家理事了。 而皇贵妃绷着脸,以一种高傲的保护姿态揽着养子的肩膀。 气氛十分微妙。 大约过了两刻钟,里头窸窸窣窣有了动静。一个小太监跑出来磕了个头,道:“好叫各位主子知晓,六阿哥已经醒了。” 佟皇贵妃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温温柔柔地问:“太医可有什么说法?” 她话音刚落,德妃就在大宫女的搀扶下掀了帘子出来,其后跟着的是两名太医。其中一名年轻的,老老实实低着头,按规矩不去看皇帝女人的脸,就这么回答道:“回娘娘们的话,六阿哥昨晚受了凉,今早又吃了寒性的地黄、金银花、乌草等,寒气冲击脾胃,这才呕吐晕厥。现虽已苏醒,但仍有风寒之症,还得好好调理。” 佟氏面露愧色,上前两步:“都是我不好。因着小四上火,做 了地黄糕给他吃,不想连累了六阿哥。”她蹲身福礼,单薄的身体仿佛撑不住头上的珠翠。“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德妃妹妹只管怪在我头上。六阿哥需要什么,只要佟家能寻到,即刻就送进永和宫来。” “不关额娘的事,”胤禛急急开口,试图把皇贵妃拉起来,“都是我不谨慎。” 佟氏:“你小孩家家懂什么,母妃们谈事,快闭嘴吧。” 他们两个上演母子情深,德妃脸色木然,只是侧身避开佟皇贵妃的礼。她似乎是疲惫,又似乎是六阿哥的遇险激起了她的斗志,如今也不摆温柔贤淑的架势了,开口没有半句废话,直扑重点:“四阿哥的药膳,怎么会入六阿哥的口?这也是能乱吃的?便是永和宫的人不知道,跟着四阿哥的人也不知轻重吗?我已经将当时在场的奴才分开关押,还请皇贵妃示下。” 竟是已经把四阿哥贴身的太监宫女拿下了。 佟皇贵妃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也不知道她是在气恼德妃擅自关押承乾宫的人,还是因为她被德妃压了气势的缘故。“德妃做的并无不妥。”佟氏站起来,捋了捋袖口的褶皱,声音轻而冷,“分开,审。” 审问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所有目击证人,无论是永和宫的还是承乾宫的,口径一致,是宫女侍箸将地黄糕拿给六阿哥的,并称这是红豆糕。六阿哥吃了一块,觉得苦中带甜,还跟四阿哥玩笑了一回。后来知道了是下火的地黄糕,出于好奇,又多吃了两块。 至于侍箸,也一下就招了:“六阿哥总有糕点与四阿哥分,主子面上过不去。这次得了永和宫没有的糕点,奴才就想在六阿哥跟前显摆,也为主子出气。” 佟氏当即拍了桌子:“好你个巧言令色的奴才,本宫还要谢谢你的忠心不成?!”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只觉得管理宫务这么些年,还头一次有这般颜面扫地的时候。 惠妃和荣妃对视一眼,没说话。侍箸侍箸,听名字就是个管膳食的,阿哥身边管膳食的宫女,多少都会学点药理,且性格谨慎,不然担不起这种要职。这一点,家里出过膳房总管的德妃显然无比清楚。 “我不信,再审。”德妃说。 侍箸被 拖了下去。 惠妃趁势起身,说:“眼看着是个连环戏码,不适合小孩子看。本宫就先带小八回去了,午后再来。” 荣妃也说要去照看三阿哥的午饭,于是两人一起出了永和宫。 东六宫空着两间,剩下四间宫殿,也就分别是惠、荣、德、佟四人的。永和宫闹出动静来,邻居们自然过来瞧热闹。至于宜妃、钮钴禄贵妃那些人,住在西六宫,信息滞后,胤禩跟着两位娘娘往外走的时候,才见到西六宫的小太监们来打探消息。 “这宫里又要热闹了。”荣妃突然说,“我只盼着别牵扯到二公主和三阿哥身上。” 她看上去比惠妃更显老,惠妃还穿藕色、樱草色的衣服,荣妃的身上却是老气的暗紫色。就八阿哥的观察,她脸上还有两道明显的法令纹,一层脂粉明显盖不住。 惠妃摇摇头:“旁人真想让你牵扯上,躲是躲不过去的。” 荣妃的言语就变得怨怼起来:“她怎么做的皇贵妃?皇帝亲自护着还能被掺钉子?难道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妹妹不成?” 惠妃:“你少说两句吧,八阿哥还在呢。” “八阿哥……”荣妃低头朝胤禩笑了笑,脸上的法令纹更加显眼,一点都不和蔼,“八阿哥,这宫里进了坏人,所以娘娘们生气。宫里就是这样,年年都有新入宫的,里面肯定有坏人,所以隔一段时间就要清理一次。接下来发生什么,你也不要怕,啊?” 小系统在宿主身后瑟瑟发抖:“怎么六阿哥一出事,原本和和气气的妃嫔一个个都不正常了起来?” 八阿哥打了个哆嗦,对小系统的话深表认同。 21、五岁的五月 许多事撞在一起,八阿哥被画风切换的娘娘们唬得一愣一愣的,等到跨进了延禧宫,看到了那两株眼熟的桃树,他才醒过神来,拉了拉惠妃的手:“我还想给六哥切脉呢。” 惠妃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嘴角带着笑:“方才为什么不说?” “因为……因为永和宫气氛太吓人了。皇贵妃娘娘和四哥也怪怪的。”胤禩小声逼逼,原谅他一个江湖人没见过深宫里的大场面,他给成年人丢脸了。 “呵,咱们小八天生就有分机灵劲儿。”惠妃蹲下来点点八阿哥的鼻子,“你的直觉挺对,先不要掺和这事。万一六阿哥有个不好……” “但六哥是六哥,若是怕担责任就不管他,我总心里不安。” “胤禩,延禧宫不怕担责任。”惠妃戴着黄金指甲套的双手搭在小阿哥的两肩上,“就怕有人利用你去害小六。即便额娘能把你摘出来,你心里也一辈子扫不去那愧疚。” 八阿哥人都懵了,他愣愣地问:“是不是就像四哥那样?” 惠妃站起来,牵着小豆丁跨进延禧宫的书房。“去吧。”她站在门口,绣着金线的樱草色旗袍被阳光照成明媚的样子,“闭门背你的医书,这两天就不要出去了。” 八阿哥在书桌前先把端午的香包方子默写了出来,然后捧起医书,却只看了两行就看不动了。他扔了书册,在屋里转圈圈。红绣提议说给他泡杯参茶安神,也被他给拒了。 这样又转了两圈,胤禩突然灵光一现。他自个儿被关屋里出不去,这不是还有个旁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光球嘛。天天在那里玩尾巴有什么意思,不如为破解后宫疑案建功立业。“龙龙,你偷偷去外面打听打听,看看娘娘们都是什么反应。” 小系统:“啊?” “但凡是邪恶的江湖败类,独处时总会暴露他的真实面目。”八阿哥给系统打气,“到了你伸张正义的时候了!” 光球在地上转了个圈,声音犹豫:“虽然但是,作为系统,我不需要伸张正义。” “两块红豆糕。” “成交!” 派出去了个小耳报神,胤禩也找回了作为江湖老鸟 的沉着冷静。他一边站着抄书,一边试图分析来自系统的第一手消息。 “惠妃召集了延禧宫的所有低位嫔妃。‘你们有谁掺和了这事,或者推波助澜,或者知情不报,私下找我说清楚,我还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保你将功折罪,或可活命。若是被德妃和皇贵妃找出来,我也就救不了你了。’她是这么说的。” “皇贵妃和四阿哥离开永和宫了,德妃守着六阿哥吃药呢。” “皇贵妃回到承乾宫就让人调查跟侍箸关系近的宫人了,似乎真不是她做的。” “我在慎刑司看到侍箸了。QAQ,就这么一会儿,手指都被敲断了。呜呜呜,宿主我好害怕。” “!!!宿主你不知道我听到了什么,侍箸招了,说是宜妃给了她金子,让她挑拨四阿哥和六阿哥的关系。宜妃跟德妃是老对头了。宜妃的长子五阿哥归了太后,所以跟九阿哥一点不亲,所以宜妃嫉妒四、六关系好,这这这……” “啊啊啊啊啊——侍箸她咬舌自尽了!” 八阿哥听了这一出又一出的宫廷大戏,只觉得额头突突地跳。 “在江湖上,咬舌自尽的一般作的伪证。她既然连死都不怕,招什么?直接自尽不行,非得把宜妃供出来再自尽?这恐怕是担心自己受不住刑,供出了真正的幕后黑手,这才自尽的。你去宜妃那里看看,我记得她挺着大肚子。” 小光球感受到了宿主的睿智,也从刚刚直面的血腥场面中跳了出来。它拿尾巴做了个弹簧,biu地往后宫西面弹射过去。 胤禩沉着脸,饱满的笔锋落在宣纸上。“地黄、金银花、乌草……” 虽然他眼下把惠妃、荣妃、宜妃、德妃、皇贵妃都给排除了嫌疑,但万一,这中间有个演戏演全套的,那该多么可怕。尤其是,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让六阿哥生一场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现在宜妃又被拉了进来…… “我到翊坤宫了。”系统呼哧呼哧喘着气,“报信的人也到翊坤宫了。我看看,宜妃在冷笑,哦,她说不是她,让慎刑司的人滚。” “宜妃让人把宫门关了,不过没关系,我已经进来了。” “宜妃捂了肚子……” “宿主,她好像要生了!” 老话说 七活八不活,宜妃正是怀胎八月。这位性格张扬的娘娘在产房里挣扎了两天两夜,才终于生下了十一阿哥。据说小阿哥体弱,没有五、九两个同胞哥哥健康,显然是受了影响的。但到底母子均安,可见宜妃的本事。 她阵痛开始的时候康熙还不在宫里,等到万岁爷驾临翊坤宫,恰好小十一就生下来了,这引得已过而立之年的皇帝很是感慨。“你倒是有福气的。” 十一年前,同样是五月初,同样是受惊难产。元后就没有活下来。 紫禁城的后宫像一片暗潮汹涌的深海,依赖于阳光的红鲤鱼难以繁衍,只有最顽强的鲨鱼妈妈才能带着她的孩子岁月静好。康熙,也不是不明白这一点。 五月初八,延禧宫煮了元宝粽。 其实早年清宫里是不太讲究过端午的,毕竟,这个节日的源头是某个汉人因着亡国而投河自尽,总惹人联想。但到了康熙朝,要收拢汉臣的心,这才又慢慢开始有煮粽子的习俗。尤其是在元后死后,每年五月初三都是所有妃嫔的空闺日,于是连洒扫除虫灭五毒撒艾草水的风气都开始盛行,也不知道她们是想扫毒虫,还是扫些别的什么。 但对于小阿哥和小系统来说,只要粽子好吃,管他其中有什么弯弯绕绕呢。若是五月初五因变故没吃上,五月初八也得撒娇卖萌吃到嘴。 “豆沙馅的好吃,给娘娘。肉馅的也好吃,也给娘娘。”八阿哥小嘴叭叭的,每次给惠妃碗里夹一个,就往自己碗里也夹一个。大约只有小孩食指这么长的小粽子,色彩缤纷,口味各异。 惠妃严肃了几天的脸色终于放晴,眉眼弯弯:“到底是给娘娘啊,还是自己贪嘴呢?” 八阿哥睁着眼睛装无辜。 “这个小滑头。” 康熙就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带的人不多,也没提前通传,进门就是一句“糯米积食,别让小八吃太多”。可把大家吓了一跳。等相互见礼完,康熙就在饭桌旁坐下,也夹了两个元宝粽吃。 “你中午吃了糯米,下午多活动活动,晚上才好安歇。”他跟胤禩说,“朕听说这几天你额娘拘着你在延禧宫,可还有每天练打拳?” 八阿哥:“……忘了。” “学习 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文武皆然。即便是非常之期,也该持之以恒。” 某成年人羞愧地低下小脑袋。“儿子今天下午就练打拳。” “嗯。”康熙摸摸他的脑袋,又敲打了他身边的宫人,没有明说宫里有小人作祟,只说小阿哥的饮食要当心,忌大寒大热,也不要随便吃外头的东西云云。嘛,傻子都能听出潜台词来,别跟六阿哥一样着了道呗。 胤禩心疼哲嬷嬷和周平顺被大bss逮着一顿耳提面命,所以吃完饭就早早撤了。他原本有心给已经好转的六哥包两个蛋黄肉粽的,用系统医学模块的话说,大病消耗免疫细胞,得吃蛋白补一补。不过眼下康熙在,他也不方便提这个。 闲杂人等(比如胤禩)退干净了,康熙就跟惠妃说起这桩风波。“皇贵妃和德妃都是不查到底不罢休的架势,但朕又担忧若是牵连过广,冤狱过多,反而打破后宫的平静。依你旁观者的看法,是否应该就此打住?” 惠妃目光闪了闪:“咱们这些个老人,十二三岁入宫,如今也都十多年了。自以为将孩子身边守得铁桶似的,不曾想……若是不求个明白,怎么能睡得着觉?” 康熙沉默不语。 “且臣妾今儿听说,那凉糕里加了双倍的射干和乌草,损小儿肾脉,吓得皇贵妃给四阿哥召了三回太医。” 康熙一拳砸在桌面上。沉重的楠木桌都随之一颤。屋里仅存的几个心腹太监心腹宫女都将头低得死死的,不敢直视天颜。 这样的死寂也不知维持了多久,才听见康熙的声音说:“佟氏年轻,容易乱了阵脚。便让你和荣妃主理此事。” 惠妃连忙跪下:“皇贵妃毕竟是皇贵妃,虽是皇上体恤,然而若是在那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还以为是落她面子,或是疑了她了。佟家脸上也不好看,到底是苦主……” “朕心意已决。”康熙冷冷的目光扫过来。 惠妃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派温婉恭顺:“是。” “你是宫中老人了,做事一向稳妥。此次事件,保存皇嗣为上,如十一阿哥之事,不可再发生第二次,明白吗?” “臣妾明白。” 康熙交代完事情,就又匆匆离去,他还有一下午的折子要批。等他走了,惠妃才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来。 “主子,皇上的意思难道是……” “有什么意外的?”惠妃的嘴角慢慢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咱们万岁爷,一直都是这样。” 22、五岁的五月 五月初八是个阳光明朗的天气,然而华贵精致的承乾宫里却关上了所有的门窗,落下了所有的帘子,只有三根淡黄色的雕花大蜡烛无声无息地烧着,将那成套的紫檀木圈椅照亮。 皇贵妃侧倚在扶手上,肤色惨白,神色倦倦,仿佛一个在阁楼里锁了几十年的精美人偶。“竟然真是太子身边的奶嬷嬷吗?” 德妃坐在下首另一张圈椅里,只坐了半个屁股,上身前倾,是一种紧绷的姿态。蜡烛的火光倒映在她的白玉发簪上,也倒映在她的瞳仁中。“那奴才的干娘跟王氏是早年拜金兰的姐妹,这层关系不好找,但真要找也藏不住,”德妃压着嗓子,“尾巴都没扫干净。就是这么嚣张,就是这么堂而皇之地栽赃嫁祸,就是知道我们投鼠忌器……”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嘶哑了。 佟氏呆愣愣的,目光失焦:“他们有能耐,对着老大使去,为何要作践我的小四。我不曾得罪他们啊。” 德妃张了张嘴,但看到皇贵妃一脸接受不了人间险恶的样子,又把嘴巴闭上了。她垂眼,指甲嵌进肉里。 “这不能就这么算了。”佟皇贵妃喃喃地说,“太子是儿子,胤禛就不是皇上的儿子了吗?胤祚就不是皇上的儿子了吗?太子也就算了,太子身边的奶妈就是个奴才,怎么能踩皇阿哥头上?我得找皇上要个说法。”她的眼泪簌地滑下脸颊。“他得给我个说法。” 惠妃就是这个时候来的。承乾宫大宫女墨云在屋外通禀:“惠妃娘娘求见。”然而话音未落,惠妃就推门而入。 “可算是赶上了。”她笑盈盈地说。但随着宫女退出屋子,她的嘴角瞬间下滑,与阴暗的室内融为一体。“皇上午时过来延禧宫,说将六阿哥被投毒一案交于臣妾和荣妃。” 皇贵妃和德妃齐齐变了脸色。佟氏的手指都颤抖起来,满脸不可置信。 “皇上这般说,臣妾大约也就知道是牵扯到了谁。”惠妃站在烛火和紫檀木的圈椅之间,平缓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感情,没有气愤,没有同情,甚至没有悲凉。“以那位的品性和年纪,做不出这么歹毒小气的事,应 该是底下的奴才自作主张。皇上的意思,是要保全孩子的颜面。臣妾奉旨办差,也是不得已。” “你想怎么做?”佟氏声音尖利,眼里几乎要冒火。 还是德妃更快地恢复理智,条理清晰地问:“我们都只是庶母,自然不该擅自去碰与嫡子有关的人事。然而惠姐姐是怎么个章程,也该说出来让我们心里有数。”她擦擦眼角。“小六至今还躺在床上喝药,我这心里啊,跟油煎似的。” 惠妃还没来得及说话,荣妃就火急火燎地到了,门一关帕子一甩,张嘴便道:“首要的是不能宣扬!但凡宫里有半个字说这事跟那位有关,就是挑拨兄弟感情,咱们四个都跑不了!” 她平日里半个字不多说的,此时跟吃了爆仗似的:“皇贵妃、德妃,有些亏只能硬吃,谁叫老六老四将来还得在那位手下讨生活。现在揭了这层遮羞布,往后几十年还过不过了?” 佟氏闻言捂着帕子呜呜哭起来:“有那等现在就容不得兄弟的奴才在太子身边,往后几十年还不知道要怎么被害呢?不过是太子说了一句羡慕小四小六感情好,他们就敢做出这样的事……呜呜呜……我可怜的胤禛……” 皇贵妃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得荣妃眼珠子疼,她咬牙切齿,完全不顾及尊卑理解地反问:“我怎么就跟你说不清楚呢?!皇帝发了话要遮掩,难道是我吗?我要不是当头被甩了这个晦气差事,我乐得看你跟太子对上。” “奴才命贱,一场风寒兴许就没了。”惠妃突然说。 皇贵妃佟氏和荣妃马佳氏都愣了愣,原本的剑拔弩张消散于无形。 “惠姐姐的话……理是这个理。”德妃轻轻抚着紫檀木圈椅光滑的扶手,“然而毓庆宫往咱们这儿伸手,是赫舍里氏多年的经营;咱们想往毓庆宫伸手,一不小心可就被万岁爷剁了爪子的啊。” 荣妃抢着答道:“那就往万岁爷跟前过了明路去。怎么说也是德妃和皇贵妃受了委屈,不能公开报仇也就算了,难道私底下偷偷处置了也不行?只要这事不让孩子们知道,咱们做额娘的就算是对上下都有交代了。” 一场谈话到这里,立场各异的四个人总算都勉强点了头。 接下来的两天,承乾宫、永和宫都换掉了几个奴才,惠妃与荣妃写了妃子笺表,官方宣告此事正式告结。 中间出了一段小插曲,是太子奶嬷嬷之一的王氏染上了自打开春就肆虐在宫里的风寒,事关太子,万岁爷亲自发话将人赶快送出宫,不料当天晚上人就没了。据说太子为此连着两天茶饭不思,又是康熙带去乾清宫一起吃饭睡觉才好的。 这里面很多事,动手的人做得隐秘,又有许多人帮忙遮掩,所以被困在延禧宫里的胤禩并不知情。而被封了剧情功能的系统也没探听到全部。 小光球在已经结青果的桃树底下转圈圈,声音听上去委委屈屈的:“永和宫的素尺姑姑那天带着药包出去,肯定是私下动手去了,惠妃和荣妃给的不是真相。真凶到底是谁呢?” “找不到就别找了。”系统识海里响起宿主的奶音,“我们有医学诊断模块,以后自己小心点吧。” 胤禩此时站在太阳底下打拳,光秃秃的小脑门上沁出密密的汗珠,时不时地往下淌。但他坚持到把一套拳打完,才松懈下身型,接了杯水喝。 “主子再练两遍,今儿的课程便结了。”周平顺在旁边笑眯眯地说。 天热,师徒两个都是方便运动的短衫,很江湖人的打扮。 胤禩抱了抱拳:“徒儿遵命。” 周平顺连忙也抱拳:“不敢当主子这般玩笑。” 这人也太沉得住气了,逗起来一点不好玩。胤禩刮刮脸:“现在太平了,我是不是可以去看望六哥了?” “明儿四阿哥请假去永和宫给六阿哥赔罪。主子若是想,后天去更好些,不见人窘境。” 这话有理。胤禩心想,他要是撞见四哥道歉现场,那好不容易稳定在56的好感度说不定就直接跳水成0。 有了一天时间的缓冲,胤禩本来在御药房搜罗了好些滋补品的,然而临到出门却被惠妃给拦下了。 “凡入口的东西不许带出去。”惠妃笑盈盈地伸出白葱似的手指,轻轻一点,“你们小兄弟来往,人到了一起玩笑就好,礼物不是必须。” 胤禩和小系统:QAQ,娘娘好凶。 于是八阿哥是空着手去的永和宫,作为个有基本人际交往常识的成年人,他很有 些抬不起头。 德妃却是很热情地招待他,上了各色小点心,还说:“八阿哥有心了。” 她精神面貌良好,显然六阿哥恢复得不错,能吃能睡。此时正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被角,见到八阿哥进来,一双眼睛刷的就亮了。 “哈哈哈,还好你来了。额娘竟是连书都不许我看,可闷死我了。” 胤禩脱了鞋,爬他六哥床上,两个人咯咯笑着滚作一团。 “我可听说大姐二姐和三哥都来看过你了,哪里就闷了?” “他们都当我小孩子,说不到一块去。”胤祚扭扭小屁股,“在前边跟额娘说场面话的时候多,在我跟前也没个新鲜的说词。” “你这样,哪里有生病的样子?” “那是,我自小身体好。除了那日吐得头晕,再没别的不好。但他们都紧张得不行。”胤祚说完,小眼神幽怨地看了眼他的宫女嬷嬷,小手推推,示意他们都走。 然而这些宫人早被之前那遭吓破了胆,最远也只退到门边,不肯让小主子离开自己的视线。 胤祚叹了口气。“唉,不管他们,最近有什么新鲜事?你与我说说呗。” 新鲜事?胤禩自己都是被关了好几天。于是他便将惠妃跟荣妃查案的事情给讲了一遍。 六阿哥的卧室挺通风的,窗明几净,几个柜子上放了小碗装的冰块,虽感受不明显,但只要静下来不玩闹便也没那么热了。 胤祚听八阿哥讲完那些零零碎碎的线索,递了酸梅汤给他润口。 白色瓷碗里黑红色的一碗,酸酸甜甜又解渴。胤禩咕咚咕咚几口就喝完了。他擦擦嘴角:“总之,奇怪得很,什么都没说清,和稀泥似的。” 胤祚托着下巴,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我觉得……是牵扯到什么大人物了。太子,或者太皇太后,或者前朝的谁。” 八阿哥眼睛眨了眨:“啊?” “我猜的。”胤祚躺床上手脚摊开成一个“大”字。“哎哎,长大好辛苦啊。”他望着天青色的帐子顶,小脸上写满了孩子气的对未来的担忧,“让人胸口闷闷的。” “六哥……” “哎呀,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胤祚一骨碌坐起来,伸出左手,笑嘻嘻地说,“小八,你不是学了医么?六哥现成的病例,大发慈悲让你把把脉。” 夏天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带来艾草被太阳烤卷的香气,让胤禩联想起水边摇曳的柳树,师兄采药的药篓,以及小孩子生机勃勃的脉搏声。 他从永和宫回来的第二天,六阿哥病情恶化。 五月十五,就在第一次雅克萨之战打响的前夜,紫禁城永和宫里传出哭声。年仅六岁的爱新觉罗·胤祚夭折了。 23、五岁的五月 五月十五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胤禩很难说清。他只记得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北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即便是隔了好几道墙,也能听出其中的肝肠寸断。然后前面正殿亮起了小灯,有开锁开门和小太监来回跑动的声音。 胤禩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也许是一些蛛丝马迹在他潜意识里留下的不安,或者是兄弟尚未离开的魂魄对他的召唤,总之,五岁的小阿哥穿着睡衣趿拉着鞋子,一边揉眼睛一边走到惠妃的寝室。 在刺眼的蜡烛的光芒里,有个面目模糊的宫女躬着身,说:“永和宫阿哥……殇了。” 胤禩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再次恢复意识,是被系统刺耳的“嘟嘟”声吵醒的。“检测到宿主脑电波异常突破阈值,现开启镇定干预……10%……40%……65%……100%,干预完成。二次扫描中……宿主体征一切正常。” 八阿哥摸了摸自己的脸,上面湿哒哒的。良贵人亲自从后面死死抱住他,他的睡衣上全是挣扎留下的皱痕。一只袖子都卷到了胳膊上。 刚刚发生了什么?胤禩愣了好几秒,他刚刚似乎、也许是喊着要去看六哥。 “宿主。”光球甩着尾巴跳到他头上,“你冷静呀,这都半夜了,要去也是明天去。” 八阿哥没接这茬,反而在识海中反问:“龙龙,那天你也在。六阿哥虽然有轻微的肝肾受损,但脉搏有力思维清晰,饮食睡眠皆无不妥。突然暴毙,其中必有蹊跷。你现在不让我去,万一到了早上被人消了证据怎么办?” 光球委委屈屈:“也可能就是之前的毒素爆发,才死的。” 八阿哥都快气笑了:“乌草中毒,嘴唇发紫,指甲有绀,哪里是六哥那白净康健的样子?这种话安慰安慰外行就行了,我是接受不来的。” 把系统怼得无话可说之后,胤禩又中气十足地喊起来:“我要去看六哥。我要去看六哥。呜呜呜。” 惠妃被小豆丁吵得头疼,这大概是一向乖巧的胤禩五年来最不听话的时刻了。满宫的人一齐哄都哄不住。 “前天六哥还好好的,我不信,我要亲眼看看……” “你闭嘴!” 惠妃第一次朝养子拍了桌子,“你只道求个明白,明白重要吗?我不要别人孩子的明白,我只要自家孩子的活着!” 胤禩不敢嚎了,就泪眼婆娑地瞪着惠妃,一下一下地打嗝。 “嘿!你还不服气!” “等寅时开门,我带你去永和宫。”抱着他的良贵人突然说。 惠妃满脸不赞同。 良贵人声音毫无波澜:“堵不如疏。” 于是惠妃点了头,胤禩跟良贵人是第一个到永和宫致哀的。几乎是宫门一开,他们就到了。胤祚的尸身刚刚被装进棺材,德妃伏在上面哭得起不来身。 在还没有搭建好的灵堂里草草供了柱香,胤禩就迫不及待地绕到后面找尸体,即便是悲痛欲绝的德妃都没阻挡他的脚步。“德额娘,我能看看六哥吗?” 德妃慢动作似的将上半身从小棺材上抬起来,她扭过头,露出乱糟糟的发髻和一双哭到红肿的眼睛,仿佛一个失去理智的幽灵。“八阿哥……”德妃喃喃,好像是才弄明白刚刚说话的人是谁,“看……胤祚,你看吧……多看看……” 胤禩被她的语气弄得毛骨悚然,但依旧鼓起勇气走到六阿哥的棺材旁。棺材是新做的,仿佛还能闻到楠木的木屑味,那个他熟悉的小男孩,就仰面躺在这个量身定制的木盒里,还是白白净净的脸,安安静静的睫毛,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有泛青的嘴唇,显示出死者共同的特征。 太正常了,正常得看不出死因。 胤禩宁可去看前世那些全身墨黑或者面如桃花的尸体,那至少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毒药的痕迹。眼前这景象,是他的学识还不够吗? “龙龙,开启医学诊断模块。” “可……可是那是给活人做的。” “让你做就做!” “好吧呀。”光球在宿主的淫威下瑟瑟发抖,“人死了,就只能扫描X成像了啊……脑电波心电图都看不了了……要查毒物反应的话需要组织或者血样,这个东西我们也没有啊……或者我偷偷采一点六阿哥的头发……”系统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突然,它的唠叨停了。 “宿主,死因是肺部纤维化导致的窒息。六阿哥的两个肺都全部纤维化了。” 一个 陌生的名词,“肺部纤维化”,然而从字面上就能大致猜到是什么意思,大约是肺部坏死的一种。“原来是这样……”胤禩控制不住地回想起胤祚的那句“我觉得胸口闷闷的”,也难怪他会觉得胤祚的脉搏有力,因为轻微缺氧,心脏补偿性加大输出,可不就是脉搏有力吗?这叫阳气虚旺,他竟然没有诊出来。 大片大片的资料在他眼前划过: “肺部纤维化有多种病因,常见的有长期肺部感染……肺癌……” “病毒和细菌感染包括结核杆菌、肺炎球菌……” …… 最后在他面前高亮的是这么一段文字: “连吡啶类毒药也可引发不可逆的肺纤维化。该类药物溶于水,致死量低。服毒早期无明显症状或只有肝肾症状,三至七日后毒药代谢结束,引发肺部异常免疫反应而逐步纤维化。纤维化一旦开始,一至二日内便可导致死亡……患者晚期意识清醒,但无法说话……该类化合物可人工合成,或从某些枯草菌中提取获得。” 寒气从麻木的脚底一点点往上爬,像是要淹没胤禩的脖子。小六走得很痛苦,在兄弟姐妹被约束着不能去看他的最后时间里,他清醒地、孤独地感受着自己被一点一点憋死,形同活埋。 生命不该是这样的。对于一个善良又开朗的孩子来说,生命不该是这样的。 胤禩艰难地将手伸进棺材,拔下一根短短的没梳进辫子里的头发。 “叮!检测到连吡啶类药物残留,超过致死量。” 他突然就不想哭了,就像他不知道该跟永远失去笑容的胤祚说什么一样。无论是哭泣还是誓言都在这冷冰冰的宫殿里显得无比苍白。 他呆愣愣地从棺材边退开,还没走两步就被德妃扑上来抓住了肩。“你发现了什么是吗?”德妃的眼里闪着癫狂的光,指甲几乎掐进小阿哥的肉里,“你跟着院判学的医,你发现了什么是不是!” 良贵人硬生生掰开她的手扔出去:“你清醒点,胤禩才学一年。” “主子!”大宫女素尺和素工一左一右上前,试图扶起自家娘娘。然而德妃挣开她们,连滚带爬的又扑到八阿哥跟前,她脸色白得跟棺材里的六阿哥一样,乱发被汗水 粘在额头上。“好孩子,好孩子……”她冰冷的手指贴上八阿哥的脸颊,迫使小阿哥跟她对视,“你可怜可怜德额娘,跟我说句实话吧……你六哥生前跟你那么要好,你可怜可怜德额娘……” “我学艺不精……” “这是药方!”德妃掏出一叠纸塞他怀里,“这是药渣……食谱……你看看,你再看看……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胤禩抓着良贵人的衣袖,心里天平左右摇摆。他同情德妃,但他又怕说出实情,德妃会直接发疯。 他的犹豫给了德妃错误的暗示,德妃当即站起来对着素尺素工一顿打骂。“滚,都给我滚!”向来温婉的永和宫娘娘跟个泼妇一样,把所有人都轰出了灵堂。 “就只剩我们了。”她朝着良贵人和八阿哥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即便是这个扭曲的笑也瞬间垮塌。“我没疯,”她重新跪下来,脸距离胤禩的脸就只有十公分,“德额娘没疯。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除了你额娘和德额娘,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太阳升起来了,陆续有致哀的后妃往永和宫来。感同身受的有,当然了,幸灾乐祸看笑话的也不在少数。不过她们注定要失望了。永和宫娘娘满脸哀戚地出现在众人眼前,她一身白衣素服,更衬得身形纤瘦弱柳扶风,加上那点点泪痕,仿若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反正下朝过来的康熙是没挪开眼,在这个国事繁忙的时节,还陪德妃守了半晚上的灵。 等胤祚下葬后,康熙又连着留宿永和宫三个晚上,那架势,是要再补给德妃一个儿子。要说德妃不愧是有好几副面孔的后宫女人,在康熙面前就算是垂泪也垂得如同一幅美人图。 “臣妾想求皇上一件事。” 康熙在床上还挺好说话的,尤其是对于丧子又识趣的德妃。“说来听听。” 德妃低头,露出洁白的后颈:“臣妾想将九格格送去给太后抚养。” “四阿哥在皇贵妃膝下,一直健康。臣妾跟前的六阿哥却没保住,还是臣妾本事不够,有负皇恩。臣妾这几天总在想,孩子是不是自己养的不重要,能养活才重要。宫里贵人,太后娘娘最喜欢九格格,九格格周岁的时候说要养九格格,也不知是不是玩笑话。若太后娘娘真有这意思,臣妾也是愿意的。” 康熙摸摸她瘦下来的脸蛋,叹了口气:“这样也好。你空下来,好好调养,再生个阿哥。小阿哥……你自己养。你自己养也能养活的,朕信你。” 德妃将洁白如玉的脸蛋贴在康熙手上,仿佛再温顺不过的白兔。然而在康熙看不到的地方,她的瞳孔里却闪着异样的光。 24、五岁的五月 “轰隆隆……”夏季的闷雷在北京城上空炸开,接着就是瓢泼的暴雨,以一种要把城市淹没的架势倾注而下。 伴随着慌乱躲雨的宫人消失在一扇扇房门背后,紫禁城在电闪雷鸣的背景中褪去了最后一丝人气,仿佛一个被雨水冲刷的死物。 永和宫西测殿,本是个常年落锁的空屋子,此时却大开着门户,露出里面一尘不染的青石地面。 丧子后颇为受宠的德妃就站在昏暗的屋内,暴雨击打起的水雾像是有实质一般,从门口漫进来,席卷着她素色的袍角。 同在屋里的还有近十人,都是如花的年轻女子的面孔。她们平时分散在东西十二宫的各个宫室里,跟随着不同的主位娘娘,也许就算是过年或万寿这样重大的节日都彼此说不上一句话。她们有的是生有皇子的贵人,也有久不承宠的庶妃。然而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包衣宫女出身。 “时间到了。”德妃的声音在殿内荡起潮湿的涟漪,“今日在这里的,有一起蒙孝昭皇后恩典的妹妹,也有后进宫的妹妹。不管如何,是孝昭皇后‘不害皇嗣’的约定给了我们包衣人的活下去的指望。但如今,胤祚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我自认不算愚蠢,且位居妃位,尚且如此……”何况你们呢? 屋里静得可怕,唯有“哗啦哗啦”的水声从外面渗进来,令人有一种身处瀑布之下的窒息感。 德妃突然自嘲地笑了声:“本还想居高临下说些唇亡齿寒的废话,但眼见来的都是聪明人,倒也没意思的很。”话说完,她直接就朝着一群小答应小庶妃跪下了,双手捧一个打开的木盒,举到与额头齐平的位置。 堂堂德妃娘娘,大约只有在还是宫女的时候,才做过这种跪着奉上物件的姿势。然而屋里的这些低位嫔妃,竟无一人说一句推辞不敢的客套话,不过有几个侧了身体避开而已。 盒子里是五根签条,尾部分别缠了红、黄、蓝、黑、白五种颜色的丝线。 这是包衣们害人最复杂的一种,由事主策划流程,将步骤分成看似毫无关联的几个部分,拿到签条的执行人各做各 的部分。 比如A负责在某时某地引开某个宫女,B负责“不小心”打碎该宫女正在擦洗的药罐,C负责恰好将某个新药罐交给该宫女,至于这个新药罐刚好装过别的什么东西,那就是D的事了。反正你单独找任何一个人,她不是“凑巧”就是“偶然”,绝非“故意”害人。再加上活到现在的这些小主各有各的隐蔽手法,一旦成功几乎就是完美犯罪。 但终归害人是件危险的事,哪怕德妃的谋划一向高明。然而若是接了,自然也能得到这位包衣中身份最高者的提携。于是膝下无子的几个小答应小庶妃颇有些意动,但考虑到自己的实力又犹豫起来。 正在这时,门口响起雨珠敲打在伞面上的声音。 众人惊诧去看,却见一个面庞丰润的女子跨入殿内,油布做的大伞收束,靠在门口,与其他伞或蓑衣并在一起,淌下一片水迹。 “是我来晚了。”她说着,径直走到跪着的德妃跟前,拿走了盒子里的黑色签条。“虽然我家抬旗了,但这种大事,不叫我,就是乌雅姐姐见外了。” 德妃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看戴佳妹妹的气色,可见谣言不可尽信。” 这个举止中不带半点犹豫的女子,竟然是因为生了跛脚的七皇子而深居简出的戴佳氏。 有戴佳氏起头,其余人也纷纷拿了签。章佳氏拿了黄色签,陈氏拿了白色签,怀孕的万琉哈氏拿了蓝色签。 木盒里还剩下一支孤零零的红签,血红血红的颜色,即便在这么昏暗的室内都鲜艳到刺眼。红签总是不一样的。 雷雨还在下,闪电一次一次地闪,照出殿中众人惨白的脸色。 包衣们从端茶倒水扫地洗衣的奴才开始,一路踩着血挣扎往上,无论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一只白玉般的纤手伸过来,拿起了红签。是良贵人。 她倾国倾城的容颜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无比平静地将签纸拆开,看完了上面的内容。然后,她缓缓地将签纸撕成碎片,放进嘴里。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 同是康熙十四年入宫的几个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回忆,不由自主将身体往远离良贵人的方向偏了偏。 唯有德妃收起空木盒,笑得 露出上下两排牙,笑着笑着就哭了。她在地上磕了个头:“良妹妹放心,我虽不是好人,但还没恩将仇报过。” 良贵人摇摇头,福了福身,就转头走进瓢泼的大雨里。窈窕的背影撑着油纸伞,像一幅被水晕开的女鬼像。 绘有兰花的伞面仿佛一艘在水中漂流的小舟,从永和宫的侧门漂出来,又悄无声息地流进延禧宫的侧门。 良贵人一回到自己的配殿,晚灯就急匆匆迎了上来。“小主可算回来了,镯子找到了?” 良贵人:“嗯。” 晚灯一边给主子换掉湿衣服一边唠叨:“这种事该奴才做的。小主如今是贵人了,怎么能跟常在时候一样独自冒雨跑出去?万一滑倒跌跤什么的,可怎么好……” “八阿哥呢?”良贵人打断她。 “八阿哥还午睡着呢。”说到八阿哥晚灯脸上就有了笑,“这么大的雷都没吵醒。” 良贵人穿上干燥的衣服,又捂热冰凉的手,才坐到床边。八阿哥像是感受到了动静,皱皱小眉头,翻了个身,露出脑后一截新留的小辫子。 这孩子是真有些吓到了。向来稳重知分寸的人,连着好几天赖在生母屋里午睡。还有六阿哥出殡那天回来,他竟然问出“我会不会也像六哥那样被害死”的话来。 良贵人替儿子掖好翻乱的被角。小孩子的睡脸倒映在美人波澜不惊的瞳孔里,像是照进深渊的星光。 “你不会像六阿哥一样被害死的。”良贵人无声地说。 25、五岁的五月 五岁的五月对于胤禩来说格外漫长。 他第一次直面后宫争斗的凶险,第一次见到幼童成为牺牲品,也第一次发现“慈爱”的母妃们面具之下的冷酷和谨慎。有一种震撼,叫作“周围都是王者,只有我是个弟弟”。胤禩现在就在经历这种震撼,同时陷入了深深的委屈之中。 他要还是个自由的江湖人,就该提着剑去给六哥报仇了。可惜他在一个迷雾重重的后宫里,还是个处处受限的孩童,连仇人是谁都找不出来。 这种无力感让他仿佛真的回到了小时候。其实他前世就不是一个心思缜密、忍辱负重的人,唯二的优点大约就是被师父所称赞的旷达与温柔,但他也知道大师兄曾评价自己“优柔寡断”、“藏不住话”。 胤禩睁开眼睛,眼前是鸭蛋青色的床幔顶部,绣着繁复的花纹。他还是在小孩子会被毒死的宫廷里,而不是梦中那个长满草药的山谷。他忍不住闭上眼,回味起阳光下的药谷的香味。大师兄会把小小的他放进药篓里,背着他走过长长的小径。 “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大师兄说。 “你以后出了谷,在江湖上行走,一定不能露怯。”大师兄说。 “露怯就是死,没人能够保护你。”大师兄说。 后来怎么样了呢?后来他成了江湖上的名医,才二十六岁。 胤禩再次睁开眼,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招呼哲嬷嬷道:“换外衣,我要去御药房。” 哲嬷嬷看看外头的天色,有些迟疑:“外头还下雨呢。” 胤禩:“不去的话今日的学业就荒废了。良额娘,您觉得我该不该去?” 良贵人原本坐在小榻上发呆,手中的绣绷连针都没穿上。听到胤禩的问题,也慢了两拍才回道:“该。” 胤禩握了握拳。那种神秘的夺走六阿哥性命的毒药,他一定要找出来。 然而下一秒,良贵人的话就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太医院今天会有盘查,你不要多管,保护好自己。” 八阿哥眼前一亮:“难道是,六哥……” 良贵人捂住了胤禩的嘴巴。美人手指上的冷香扑入鼻腔,让八阿哥的天灵盖 都清明起来。他也更加清晰地听到良贵人的声音,就在耳边: “你有问题,都咽在肚子里。明白?” 即便是成年人的灵魂,也遭不住这种冰山威胁啊。八阿哥老老实实说了“明白”,然后忐忑不安地去上学。 朱老太医对于他的到来充满了惊讶。“这么大的雨,还以为阿哥不会来了。”老太医一边念叨,一边把他拉进自己的隔间里换衣服,完了又把湿了的靴子外套放火盆周围烘烤,最后是一杯热姜茶,放在小阿哥跟前。 他如常的动作让胤禩稍稍安心。他摊开笔记与书册,开始向朱纯嘏请教菌类入药的问题。毕竟系统说了,那害了六阿哥的毒药,是能从菌中提取出来的。 小孩子的兴趣点常常变动,朱纯嘏没有表示额外的讶异,顺顺溜溜地拿了不少药材来给八阿哥上辨认课。“菌株入药,可太常见了。”老太医捋着胡须,“最常见的有茯苓、木耳、香菇,名贵的如灵芝、虫草,这其中又有一些药性的分别……” 因朱老太医拿来的都是无毒的补品,八阿哥便将这些药材一一尝过去。他正咬着茯苓片写笔记的时候,外头响起了嘈杂声。 来的是几个内务府管事,带着慎刑司的人马。原本人就不多的御药房里一下子连唱药名的声音都不见了。这些管事虽然只是八阿哥不认识的小角色,但架势却摆得很足,不管是太医还是学徒,官僚还是太监,都被拉去问脱了层皮。有些人精疲力竭地回来了,有些人却再也没有出现。 “这都第三次了。”朱老太医 叹气道,他踌躇着转了两圈,还是把残酷的现实告诉了八阿哥:“老胡没了。” “他这不是……给六阿哥开过药吗?第一天就被带走了。唉,他年纪大了,没受住牢里的湿寒。” 胤禩嚼茯苓的动作停了,小火炉上的药壶嘟嘟地冒泡,散发出生姜红枣和鸡蛋花的味道。 “是那个总是愁眉苦脸还特别小心的胡院判吗?”胤禩听见自己问。 “还能有哪个老胡呢?”朱太医回答,“他家里没子侄,两个女儿和老妻也不见人。只能几个同僚凑一凑替他买副棺木,祭点酒水就上路了。” 八阿哥听得出神。“难怪这 几日没见到胡老太医,竟是没了吗……”小豆丁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怆然,“我也去送送他吧,胡老太医也算我半个师父。” 朱纯嘏看上去又欣慰又心酸。“老胡要是还在,还能跟你讲讲南方的菌子。说起这个,他才是翘楚。” 胤禩心里“咯噔”一下。 “龙龙,你说会不会……” 他家的小系统比他还要傻白甜。“会不会什么?” 胤禩:“算了……你准备好扫描尸体就行了。” “还、还还还来?”光球一下子从地板上蹿起来,差点把药壶都打翻了。 尸体扫描的结果验证了八阿哥的猜测,胡老太医也是死于双肺纤维化导致的窒息。 26、五岁的五月 胤禩回到延禧宫的时候, 像一只嗅到老鼠气味的猫。 这种有可能会屁股挨打的事他不敢跟惠妃说,便偷偷摸摸地跑西侧殿去找良贵人。 “不管胡太医是发现了什么被灭口,还是参与其中被灭口, 他那些下落不明的家人肯定是突破口。”小阿哥趴在生母肩上小声说, “良额娘, 你有没有宫外的人手可以追查这件事的?” 良贵人的眼瞳黑得深邃, 看不出情绪。 下一秒, 她伸手盖住了小阿哥的双眼。 “果然是胡葭给胤祚下的毒。”胤禩听见他那个向来木讷的亲娘说, “他是赫舍里氏的人。” 胤禩整个人都恍惚了。“胡老太医……下毒……他一向小心惜命, 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的……” 良贵人的面上依旧无悲无喜, 盖在小阿哥脸上的手指纹丝不动。“别想了,你还小呢。德妃会给六阿哥报仇的。” 戴佳氏的父兄都在京中任军职,他们不会让胡家女眷逃出四九城的。良贵人轻轻揽住小孩子的身体,同时幽幽地想,剩余的毒药,大概三天之内就会送到自己手里。 现在问题来了,她要怎么才能把小赫舍里氏的骨头给打碎呢?碎到她再也无法对小阿哥动手才好。德妃的意思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她却觉得……储秀宫娘娘是个不怕死的疯子。 雨停了,太阳照在湿漉漉的屋檐上。这场突如其来的霪雨拖迟了夏天的脚步,也让许多人感受到了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冷。 储秀宫的小赫舍里氏就抱膝坐在床榻上,棉被裹住她的身躯, 却不能带给她多余的温暖,也不能减缓小腹剧烈的疼痛。 “外头阳光真好啊。”疼到意识恍惚的时候, 她侧倒缩成一团,眼睛正对着透光的窗户纸。 小赫舍里氏很少晒太阳。 她从记事起就被拘束在屋里,学规矩学礼仪, 也学话术和心计。 “你以后是要进宫当贵妃的。”阿玛和额娘都这么说。 “你怎么能像野丫头一样在外头玩呢?” “你姐姐最擅长刺绣,你也要会。你如果不像你姐姐,怎么搏得皇帝的喜欢?” “你时间不多了,你快学啊。不然太子一 个人在宫里多危险啊。” …… 她的阿玛和额娘就像两个暴富的赌徒,竭力想把小女儿打造成下一个黄金筹码。 小赫舍里氏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皇帝时候的场景。 难得她能走出闺房,走在牡丹花开的庭院里,走在太阳底下,一切都是那样美好。九五至尊坐在花廊尽头的石凳上,对着一个荷包睹物思人。 “这就是小妹?”他哀愁地看着自己,“真好。等你出嫁了,朕送你一副嫁妆。” 小赫舍里氏也觉得皇上好,声音那么温柔,也许就像故事里的姐姐那么温柔。 她那个时候多大?四岁还是五岁。但她当时就对男女情爱有了自己的感悟: 姐夫是独属于姐姐的,他忧伤温柔地哀悼姐姐的样子是多么迷人啊,这就是爱情的样子吧。这就是她要守护的东西吧。 姐夫是属于姐姐的。 就像一个女人生来只属于一个男人,一个男人生来也该只属于一个女人。 一直到小赫舍里氏进了宫,她都守着这个信念,仿佛在黑夜里守着一捧阳光。 哪怕她逐渐知道姐夫还有许多女人,这些女人还生了许多孩子。 但她们只是错误对不对?姐夫哀悼姐姐才是正确,才是美。姐夫疼爱太子才是爱,才是道。 庶子、妾室,那都是画卷上污点、墙壁上的苔藓、龙袍上绣错的某一针。 错误,就该被修正。 而她来到这个世上的使命,就是修正这些错误。她会将威胁到姐姐和太子地位的一切都逐一铲除,包括已经成为后宫之一的她自己。 这样,姐夫就能变回那个在花园里一心一意哀悼姐姐的姐夫了。 少女蜷缩在床幔构成的阴影里,陷入半梦半醒的幻境里,一双猫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窗纸上透进来的白光。她身形比姐姐要稍微纤瘦一些,但更加显现出已经玲珑成熟的曲线,只是那巴掌大的小脸上,还全是孩子气的天真与执拗。 她修正的第一个错误是六阿哥胤祚。 区区一个包衣生的孩子,光是想到姐夫竟然跟包衣奴才生孩子这件事,就让女孩心里一阵一阵地犯恶心。为了搞清楚姐夫的心理,她曾经将屋子里所有的宫女叫过来,脱 掉衣服,仔仔细细地从头发丝看到脚趾甲。 结论是,她还是恶心。 连同六阿哥在她心里,都像是一个肮脏的符号。而这个肮脏的符号,竟然让太子哭泣了。 “汗阿玛说六弟天赋好,让汤师傅和徐师傅也给他讲课。” “师傅看六弟的文章看的时间比看我的文章看的时间更长。” “六弟还有四弟跟他玩,他们好像都喜欢六弟。” “姨母,是不是汗阿玛也更喜欢六弟?” 最后一句成了罪恶之花冲破冰层的裂响。小赫舍里氏是这么跟太子说的:“你是元后嫡子,只有你应该得皇帝喜欢,其他的杂种都不配。” 那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情罢了。 接着,天上就下起了暴雨。 她总觉得太子身边的乳母都是蠢货,害人都扣扣索索只敢多加点乌草让人肠胃不调而已。不愧是一群奴才。要么不做,做了就得斩草除根,不是吗?若不是有她在,那就是平白得罪一个小杂种,危险更大而已。 “主子,主子。”大宫女锦珠儿焦急的声音将小赫舍里氏从回忆里拉出来,似乎小腹又开始抽疼,然而她的奴才一点不顾及她的症状,而是用一种带着惊恐的语气继续说她的话。“翠珠死了,说是得风寒。李佳嬷嬷也得风寒病倒了。还有外头传话的表少爷,今日也没来当差。” 储秀宫娘娘侧躺在床上歪了歪头:“哦。” “主子……”锦珠儿快哭出来了,“他们的症状,跟那药一模一样。胸口硬得像石头。” 赫舍里氏“咯咯”笑了两声,然后伸出一根指头挑起锦珠儿的下巴。“别怕,她们也就报复报复奴才。奴才的眼界,也就报复奴才了。但那对我又有什么妨碍呢?难道她们还敢伤害太子吗?” 锦珠儿的下巴被尖锐的指甲印出红痕,她只能战战兢兢地把脑袋抬高些,再抬高些。“奴……奴才怕她们对主子不利。” “我?”小赫舍里氏的脸上浮现出天真无邪的不解,“我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吗?这条命吗?哈哈。” 就此死了她也不怕,至少,她修正了一个错误,不是吗? 她看到锦珠儿慌慌张张地跑出了寝宫,也许这个奴才不能用了,要出卖自己了。唉,那 又怎么样呢?就算皇帝知道是自己害死了六阿哥,他也不会拿自己怎么样。还有个太子在呢。 小赫舍里氏把被子拉过来,裹紧自己的身躯。真无趣啊,看透了人心,便觉得真无趣啊。 这时候的储秀宫娘娘无所畏惧,她像是一个跳出了后宫争宠思维的局外人,寻常的手段无法伤害她。有什么能够伤害一个不怕死的疯子呢? 然而小赫舍里氏不知道的是,有些对手的可怕,就在于她比你还要了解你自己,爱与弱点皆然。 六月初,雅克萨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城。皇帝亲自接见了打了胜仗的将领,随后大宴群臣。因为索额图等赫舍里氏的男丁在这次大捷中出了力,宴后皇帝特地到储秀宫看望元后的妹妹。 也许酒是色媒人,也许是小赫舍里氏出落得太好,反正,当晚康熙临幸了小赫舍里氏。 六月底小赫舍里氏被查出有孕。 然后她流产,然后她疯了。 人人都道她是先流产再发疯的,但一手促成这个结果的人知道,她是先发疯再流产的。 因为那捧被少女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光,碎了。 天气越来越热,彻底是夏天了,知了在燥热的空气里“知了、知了”地叫着。皇帝几次过问郊外畅春园的建造进程,看上去很有些迫不及待想去避暑的样子。 永和宫里已经撤下了所有与丧事有关的物件,连同六阿哥用过的玩具和衣服,都被焚烧得七七八八。不过德妃最近开始信佛,她在佛像前供香的时候,有宫女听到她念“胤祚”这两个字。 德妃也开始调养身体,准备迎接下一个孩子。她夏季尤其喜欢吃瓜果,不冰镇,就直接切块吃。尤其是喝完鸭子汤之后,必得来一碗解腻,兼养生。 “觉禅氏诛心的本事,我一向是佩服的。”某次吃完桃子丁,德妃突然说,“可惜她自个儿,早就心死了。” 南边的延禧宫侧殿,觉禅氏良贵人坐在窗前发呆。暑气扑面,扑不进冰封的眼底。 她们不准备要小赫舍里氏的命,她们要她一直疯下去。看那个会委委屈屈找乳母、找小姨哭诉的太子到底是什么心肠。 作者有话要说:入V第一更。 27、五岁的夏天 康熙没想到赫舍里妃怀个孕就能疯的。 有些东西细究起来非常耻辱, 好像龙种是什么肮脏的东西,或者他康熙做了什么对不起元后的事情。 可是,就算是元后在的时候, 他也没少睡荣妃、惠妃、那喇贵人这些妃子啊。所以三十三岁的皇帝思来想去, 觉得还是小姑娘太矫情了, 被赫舍里家养坏了。 当然了, 他也没觉得自己临幸小赫舍里氏是遭了算计。既然小赫舍里氏能害皇嗣了, 可见她自己都接受了后妃的角色, 那他也没必要怜惜她当她小孩子看, 对不对? 反正整个事情莫名其妙,稀里糊涂。 不过皇帝陛下只抓重点。太子平安无事, 六阿哥死了。他希望通过再给德妃几个孩子,把这一遭揭过去,不要让德妃公然站到太子的对立面上。还有四阿哥,因为那盘地黄糕,德妃跟四阿哥也生了嫌隙,如果德妃不能再生个儿子,她会永远记得四阿哥害了弟弟这件事。 这样对孩子不好。 如果说康熙心里有愧疚的话,那也只是对待六阿哥和四阿哥。孩子都是无辜的,孩子都是可爱的,孩子是抚平他因为忙于政事而疲惫的心灵的最佳良药,胜过女人。 “八阿哥在哪里?”康熙问梁九功。 梁公公弯腰答道:“照例是领了牌子出乾清门的, 想来是在御药房。” “嗯,倒是用功。”皇帝颔首, “将他带来。”想了想又指使道:“准备好冰碗和果盘,再将从罗刹那儿缴获的小玩意儿,小孩子喜欢的, 拿过来。” 万岁爷这是心血来潮要陪儿子玩,是好事啊。梁九功笑眯了眼,忙不迭地下去安排了。只要万岁爷心情好,他们的日子就好过。 八阿哥现在已经不用人牵了,自己就能翻过高高的门槛,稳稳当当走到御案前拍拍袖子打千。康熙觉得比起上次见这个小子,似乎长高了,也更稳重了。 “习武怎么样了?学医又怎么样了?” 八阿哥仰起婴儿肥的脸蛋,看上去半点不虚:“拳法快学完了,我想找人对打,但是周公公说让我先学射箭,不然进了学要被哥哥们笑话。医术的话,朱太医说我认药已经很多了,学而不用是 学不好医的,所以近来在给小宫女小太监看病。” 他说话很有章法,看着又是一个胤祚。康熙突然想起去年的夏天,胤祚在乾清宫里献文,还笑谈八弟也很聪明的样子。 万岁爷晃晃身体,挥去心头那点悲戚,笑着伸出手:“小八厉害呀,都能给人看病了。不如给阿玛也诊诊?” 胤禩走上前,肉乎乎的手指往康熙的手腕上搭,然后他的脸色就变得很古怪。他的皇帝爹,最近房事有些频繁啊……八阿哥思考着说辞,小脸皱成了个包子,吓得梁九功以为康熙有什么不好。 “您……吃点补的,鹿茸、甲鱼、红枣啥的……” 梁九功膝盖一软,差点给这小祖宗跪下了。康熙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却见八阿哥小手一挥,做了个下劈的姿势以表示斩钉截铁:“您早点睡觉。早点睡觉治百病。” 气氛静得可怕。然后,康熙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他抬手往儿子的光脑门上弹了个脑崩儿。“人小鬼大。” 胤禩捂住被敲的额头,气呼呼地跑去找他的酸梅汤。“我给出的是医者的专业意见。”他扭着小屁股哼哼唧唧,“才不是开玩笑。” 他小大人一样的言语又逗得康熙哈哈哈了一回。而后康熙才止住笑,向他保证一定进补早睡。 “您可要好好的呀。”胤禩喝完酸梅汤,打了个嗝,“人的性命太脆弱了。您可要好好的呀。” “你小小年纪,怎么生出这样的感慨了?” 八阿哥挑了颗葡萄塞进嘴里:“我学医的,本来应该见惯生死的。重病不治的小太监小宫女我也见过好几回了。然而六哥……亲近的人总是不一样的。人的性命真是太脆弱了,不会因为亲人的眼泪很多就活下来。” 说着沉重的话题,他一边红了眼眶,一边又往嘴里塞了颗葡萄。 康熙觉得这就是小孩子吧,悲伤和爱吃都是天性,毫无掩饰。 康熙觉得一个人好,表达喜欢的方式非常简单粗暴,送赏赐。“前些日子雅克萨大捷,缴获罗刹不少东西,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挑去玩。” 罗刹,似乎是北边的一个邻国。胤禩心里刚刚冒出一个念头,他兢兢业业的小系统就跑 出来刷存在感了。 “沙俄,也叫俄罗斯帝国,是清朝北边的邻国,自称第三罗马,幅员辽阔。与清朝在北方全线接壤,摩擦不断。目前俄罗斯的皇帝是十四岁的彼得一世。他以国王之尊亲自前往西欧求学,成年后带回来大量先进的技术和专业人才。俄罗斯将在彼得一世的手中快速发展工业、贸易、文化、教育、军事,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欧洲大国。” “十四岁啊,跟大哥同样的年纪……”江湖人胤禩又被“别人都是王者,只有我是弟弟”的感觉刷了一脸,就连手里的套娃和镶嵌了宝石的匕首都不香了。 他的情绪变化自然没逃过康熙的眼睛,当然康熙也不会料到他的小儿子因为被剧透而在忧国忧民。“怎么了?没有你喜欢的吗?” 八阿哥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拍拍衣服跟皇阿玛对答:“这些都挺好的,我把玩一下就很长见识。然而没有想带在身边据为己有的物件。” 康熙对他的克制很惊奇:“那你想要什么呢?” 胤禩侧头想了想:“学针灸还缺一套针,书上说要用金和银五比一相融成针最好,因此还没得到。”其实不是书上说的,而是前世师门的习惯。 “这有什么难的?让内务府去做便是了。梁九功。” “嗻。”梁九功低头哈腰,满脸堆笑。 “以后缺这些小物件,只管吩咐底下人去。”康熙跟儿子说,“惠妃虽然不管造办,但你良额娘的娘家是内务府世仆,各处都沾亲带故,必不会有人拖延你的。真遇到胆大的奴才,就报给皇贵妃,她一向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胤禩“嘿嘿”笑笑:“若是皇阿玛不问,我也得往娘娘们那头使功夫。但既然阿玛问了,我眼下也就缺这个了。” 康熙似乎对于这个结果还是不太满意,皇帝老爷要送东西,还能送不出去的吗?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小八,想从他的衣服配饰上看出残缺来,无果,料子是透气的贡缎,玉佩香囊也是新做的好货。到最后康熙又开了库房,跟胤禩道:“去瞧瞧,今天必得挑点东西走。” 八阿哥对于老爹突然钻进的牛角尖很是无语,但参观皇帝的私库这种好事可不常有,他一个江湖汉子就笑 纳了。多看看奇珍异宝,将来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了。 私库是几间巨大的宫殿,从严丝合缝的铁皮门进去,里头分门别类。珊瑚、翡翠、玛瑙、玉石、夜明珠,金轿子、银榻子、点翠山、虎皮丘、沉香屋,另有古董瓷器、书画、残碑……凡具世间财宝,此间应有尽有。 胤禩的表情从震惊,到好奇,再到麻木。从前,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他沉痛地想。 “如何,有什么想要的吗?”康熙笑盈盈地看着被刷一脸的儿子,眼底很有几分考校的意味。 八阿哥没意识到帝王的考验,他认真地挑了,按照他自个儿的喜好。最后挑中的是一支玉笛。 从前师兄也有一支玉笛,拿真气吹才好听,寻常气流只能吹出“呜呜”的闷响。他缠磨了好久,师兄才教了他几个基础吹法,勉强能成曲调。他曾想退隐江湖后跟师兄把笛子学精,却不想意外来到了清朝宫廷。 “要笛子。”胤禩跟康熙说,这是个念想。 “小八爷好眼光。”梁九功夸道,“这是蓝田冷玉做的笛子,上有龙雕,很是尊贵。” “可惜吹起来没有竹笛动听,只能当摆件。”康熙说着,将玉笛从架子上取下,交到儿子手里。 胤禩运起真气,试了两个音。笛音清脆如冰泉,胜过丝竹无数。“挺好的呀。”他无辜地看康熙。 皇帝拿过玉笛亲自吹了吹,只有“呜呜”的闷响,还跑调。他沉默了,跟五岁的儿子大眼瞪小眼。 胤禩又吹了两个音。嗯,凤鸣岐山一般动听。 最后康熙败下阵来。“器物有灵,大约跟你有缘分。” 从私库出来的时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跟儿子说道:“你在器乐上大约是有天赋的。想学笛子,可以找你额娘。” 胤禩乍一听没明白这个额娘指的是惠妃还是良贵人。通常情况下,康熙说“你额娘”是指惠妃的,然而这又无法解释“你在器乐上有天赋”这句话。小八爷前前后后盘了盘,觉得会吹笛子的该是良贵人,他遗传了良贵人的,所以在器乐上有天赋。 良额娘还会吹笛子呀。可是,他就没见延禧宫西侧殿里有任何与笛子相关的东西。 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玉笛, 一边沿着宫道往里走,胤禩思索着怎么朝亲娘开口这个事。 走路不专心的后果就是,他差点撞上了立在路中央的四阿哥。 “你想什么呢?”胤禛把八弟拎开,“嬷嬷提醒你两次了都没反应。” 胤禩讪笑,摇晃一下手里的笛子。“得了好物件,高兴。”说完,他定下神来看看周围,这是在永和宫门口呀,他四哥好好的杵在永和宫门口做什么? 而且—— “四哥你脸色好差。” 胤禛被他说破,脸上浮现出焦躁的神色,转身要走,走了半步又转了回来。“小八,我生母是德妃这事……嗐,我跟你说这个作什么?” “难道你生母不是德妃娘娘吗?”小八真实疑惑。 胤禛瞪着他,仿佛眼前不是弟弟,而是个欺骗了少女感情的浪荡子。 胤禩嘴巴惊讶成了一个“O”形。“等、等等。难道你不知道?那你为什么跟六哥这么要好?” 四阿哥抱着头缓缓蹲下去,声音沉痛极了:“我以为我是跟六弟投缘。” 胤禩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胤禛依旧抱着头,声音都是打颤的,且越来越小,直至低不可闻:“自打六弟去了,德额娘就对我客气疏离得很。我本以为是不想干的人,如此也正常……但其实,她是在怪我吧……全后宫……皇阿玛都知道我是被生母厌弃的……” 四阿哥身边没带下人,似乎是独自跑出来见德妃,却吃了闭门羹。于是负面情绪爆炸,竟然当着小弟弟的面自怨自艾起来。 见这个哥哥此时情绪有些不受控了,胤禩连忙把嬷嬷公公等人打发出十米开外,免得他四哥清醒过来后恼羞成怒杀人灭口。 “她是不是一直不想认我?因为我一直亲近佟额娘……”四阿哥碎碎念,脑回路一路往阴谋论上走,然后又突然拐到了小八身上。“八弟,你不也有养母?你生母是良贵人。” 胤禩被他盯得不自在,小手一摊。“是啊。” “那你……” “两个额娘挺好的啊。”胤禩打断四哥的话,自己掌握谈话主动权,“想学什么都有惠妃娘娘保驾护航,若是我想淘气还有良额娘打掩护。” 四阿哥:...... “逢年过节礼物还能得双份。” 四阿 哥:...... “吃饺子吃粽子吃汤圆也能得双份呢。” 四阿哥:...... “额娘这种,不是越多越好的嘛?” 四阿哥再也忍不住,手臂扣住胤禩的脖子,打了小滑头两下屁股:“你就故意气我吧。” 然而被小八这么一打岔,四阿哥觉得心头那丝丝的郁愤消散了不少。“若是小六还在,那真挺不错的。然而……” “四哥,我给你吹笛子听吧。”胤禩连撒娇带拖拽,把胤禛从永和宫门口拉开,拉到延禧宫和景仁宫的夹道里。 景仁宫的一株大槐树从墙里撑出来,刚好能替他们挡住夏天炽烈的阳光。 八阿哥小嘴抵住冰凉的笛身,运行真气,一首舒缓的《繁星草》就悠悠扬扬地在空气里飘荡起来。 这是他前世的一首儿歌,或许是摇篮曲一类,旋律简单却能安抚人心。师门里有小师弟小师妹哭闹,大人们便常奏此曲。 哎,这么说来还有些小幸福呢。又想师父师兄了,还有喜欢填词的二师姐。 “……无名之草随风起,花开似繁星。浩瀚银河落九霄,静谧无虫鸣。” 一曲奏毕,四阿哥胤禛已经闭上了眼,脖子上的红色也尽数消退。 “四哥、四哥,醒醒啦。”胤禩喊他。 胤禛睁开眼,眼里是皇阿哥一贯拥有的稳重。 “叮,您与四阿哥的好感度增加25点。” 呦吼,这回没有上下狂跳啊,看来他这个四哥是真的成长了。 “叮,您与四阿哥的好感度减少25点。” “叮,您与四阿哥的好感度增加20点。” 胤禩:我收回刚才的评价还来得及吗? 虽然好感度又波动了一回,然而四阿哥是真的长大了一些,知道等价交换了。 “我听伴读——他是佟家的,宫外消息灵通——他说,纳兰性德病了。你不是学医么?可以去看看。” “病了?没听娘娘提过呀?” “这里头有些内情。”胤禛脸色凝重,“跟大哥选福晋有关。” 大阿哥胤禔要选福晋,也是近期宫中的大事。这是皇帝第一个指婚的儿子,代表着一代皇家男子的选妻风向。 早在四月底,就陆续有诰命或者郡主之类的贵妇带着适龄女孩进宫请安,其实就是给几个主位娘娘相看的。中间因 着六阿哥之事萧条了一阵,但到了六月中,又频繁起来。 胤禩知道惠妃喜欢尚书科尔坤家的姑娘,叫伊尔根觉罗氏。再加上被系统提前剧透过,他以为这个大嫂是板上钉钉的事,原来还有波折的吗? “明珠党羽极力想推一个八旗统领之女,好为大阿哥插手兵部造势。北边罗刹人扶持喀尔喀蒙古作乱,按照大哥的年纪,没准能挣个军功。”胤禛解释道 ,“然而宫里惠妃娘娘却想要给大哥配尚书家的女儿。所以啊,这事最后还得看皇阿玛的意思。” “那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帮惠妃打听了不少人家的家风,相当于是站惠妃这边的。”胤禛背着手,看样子是要回承乾宫,“跟明珠吵了一架,回去后借酒浇愁,就病了。” 胤禩似乎串起了一些线索,但又似乎抓不住线头。但总归比他什么都不知道要来的强。 “多谢四哥了。我明日就出宫一趟。” 回到延禧宫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但热气还远远没有下去。院子里的二等宫女在往地表石砖上泼井水降温,连同两颗桃树都能够喝点凉水。 惠妃坐在廊下乘凉,手里打着络子。 八阿哥跑上前先给养母请安,然后说了出宫的事。“听闻纳兰侍卫病了,我准备明日带些药材去看他。怎么说也是有些交情的,帮了我不少忙,娘娘就允了吧。” 惠妃原本是笑着的,等胤禩说完再抬头的时候,就见她脸色不对,连打到一半的络子都掉进了箩筐里。 “娘娘?” 惠妃罕见的没有及时回应别人的问话。 胤禩又问了一声:“娘娘?” “哦……你去,你明天就去。”惠妃站起身,“要是有不对就去找太医,务必保住性德的性命。” 怎么对着个小孩子就“务必”起来了?你不对劲。胤禩小声应了,然后偷偷跑西侧殿找良贵人。 他这个生母大智若愚的,一定知道惠妃娘娘的心事是什么。 然而良贵人也不对劲,对着桌布发呆到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在胤禩叫魂似的叫了她半天后,她才幽幽地转过身。 “今天有玉笛声,是你吗?” 胤禩……胤禩又想溜了。 人生总是孤独的,某江湖人在这个不对劲 的夜晚对月长叹,他不能总指望两个娘娘给他解惑,他可以……压榨系统。 小光球陪着宿主坐在延禧宫的黄瓦上,它这回没蹦哒,并且特别想把四肢兑换出来抓住身下的瓦片。 “纳兰性德是今年死的。因为天机模糊的缘故,具体月份和原因不可得了。”系统慢慢地甩了下尾巴,自作聪明地诱导着,“如果能解锁原主的记忆的话,就能得到更加具体的计算结果了!” 八阿哥在光球上弹了一下,让这团Q“果冻”从屋顶上滚下去好大一截。 “我会医好纳兰侍卫的。”他说,“我虽然不聪明,弄不明白宫斗政斗的利害关系,但纳兰侍卫是好人,不该死在大好的年纪里。 “就像六哥不该死在这么年幼的时候。” 光球艰难地从屋檐爬回到屋顶。一个球,还“呼哧呼哧”喘起气来了。 今晚是下弦月,圆鼓鼓的小系统,比天上的弯钩还要明亮,能够照亮宫殿前的汉白玉雕栏。胤禩把光球抓到怀里,上下其手,像是在搓揉一个月亮。 夏季的夜晚这么美好,如果不是怕惊动良贵人,他又想吹《繁星草》了。 胤禩在屋顶上打坐运功,一直到启明星升起,他才身手矫健地翻下来,从窗口回到床上。也就今晚值夜的是哲嬷嬷和红绣,不是耳朵灵敏的周平顺,他才敢这么玩。 回到床上装睡不到一刻钟,外头就响起洒扫煮水的声音。 胤禩假意打了个哈欠,从蚊帐里钻出来,让红绣拿衣服、青盐和面巾。 药箱是昨天就准备好的,备了不少他储备的珍贵药材,以防外头没有。可惜的是皇帝老爹许诺的针灸针还没有来。 病情不等人。胤禩带着周平顺和四个侍卫跨出紫禁城的时候才刚过寅时三刻。 作者有话要说:入V第二更,第三更二合一。 已经替换。 28、五岁的夏天 纳兰性德的别业叫渌水亭, 靠近紫禁城的西墙。由于专门引了后海的水入园,因此名为“渌水”,寻常富贵人家是引不了皇家西苑的湖水的, 由此可见纳兰家荣宠之盛。 哪怕渌水亭的房舍再简单, 也掩盖不了其超然的地理位置。就像纳兰性德本人, 再怎么平易近人,他也是明相的嫡长子,皇帝的竹马近臣, 康熙朝一等一的贵公子。 渌水亭别院的围墙不高,□□黑瓦, 仿的江南的样式。第一进客厅之后,就是大片的水面。游廊横跨水上, 曲折蜿蜒, 直到亭中。 亭中皆是字画与笔墨,水中有莲,岸边合欢。合欢树下有两排厢房,面朝湖水, 轩窗明台。 纳兰家的仆从听闻是皇阿哥到了,态度恭敬而淡定, 弯腰将胤禩一行领过游廊。 快到卧室的时候, 在门口撞上一个穿长袍的老人。 周平顺反应最快,上前一步侧身道:“主子,这是明相。”他姿势依旧恭敬, 却恰好挡在纳兰明珠和八阿哥之间。 领路的仆人也介绍道:“却是忘了和八爷说,老爷时常来看望我们少爷。老爷,这位是八阿哥,奉惠妃娘娘命来给少爷送药材的。” 老人跪下行礼自然是膝盖还没落地就被叫起了。他长得一张慈祥的脸, 笑起来颇有亲和力,就像再普通不过的老爷爷,不过眼神清醒一些,说话周全一些罢了。 “阿哥用过早膳了吗?大老远过来可有累到?” 八阿哥应和着客套了几句,一老一少一齐进了纳兰性德的房门。 相比上次见面时,纳兰性德消瘦了不少,两个眼窝都凹下去了。蜡黄的脸色甚至透出两分死气。 胤禩吓了一跳,他相信了没有妥善治疗纳兰性德今年去世的说法了。 看到明珠进来,纳兰性德肉眼可见的排斥。他扭头咳了两声,哑着声说:“阿玛回去吧,我在这里养病挺好的。” “好什么?”明珠沉声道,“病里还跟你那些酸儒朋友喝酒,这能好的了吗?” 纳兰性德把头扭过去,不吭声了。屋里是让人尴尬的沉默。 胤禩摸着系统的小尾巴,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这算什么?生病不听话的熊孩子和操碎了心的 家长?不过就性德这个病情,喝酒简直嫌命长。 “纳兰侍卫,娘娘让我给你带药呢。” 八阿哥中气十足的嗓门吸引了纳兰性德的注意力。他像是才看见明珠旁边还站着个小豆丁。“八阿哥,恕性德不能起身招待你了。” 奇怪,看见小八他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对于送来的补品也没兴趣去看。“东西放架子上就行,还请娘娘恕罪。”他说。 胤禩的情商告诉他自己现在不是个受欢迎的客人,然而作为医生的良心还是让他不讨喜地继续赖在屋里。“纳兰侍卫,我给你诊诊脉吧。回去见了娘娘也好有话说。” 纳兰性德还没开口,明珠就插话道:“那便劳烦八爷给性德瞧瞧。我一直想叫太医,都被他回绝了。”这话说得充满暗示,意思是希望胤禩能说这病他看不了,然后请太医过来。或者让惠妃强制把太医送来。 “我就是前些日子忽冷忽热的时候受了风寒,哪里要叫太医。”性德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把左手的手腕交给了小八。 八阿哥有模有样地上手摸脉,又看了眼睑和舌苔。因为有六阿哥的前车之鉴,他不敢托大,又让系统开医疗模块扫描了一次。一切症状表明,纳兰性德确实是得了风寒,并没有受到毒药的残害。 不过,他会因风寒到了快没命的地步,一个是因为饮酒过度导致肝脉极为脆弱,另一个原因却是……心脉耗损。 翻译成大众能理解的话,纳兰性德是自己不想活了。 王朝一等一的贵公子,财富、地位、权力、才华、外表、名声,几乎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纳兰性德都拥有,然而他却忧郁到不想活了。这要是让大街上讨生活的底层人知道,只怕会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八阿哥在心里叹气。还真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啊。 不过,到了他小八爷的手里,只要不是自己抹了脖子,不想活的人也能从鬼门关拉回来。 “纳兰侍卫喝了好久的药了,还不见好,那不如试试艾灸的法子。”胤禩仰起小脸,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明珠自然没有不应的,如果是开药,他还要纠结一下小孩子开的药能不能喝;但是艾灸,平常人家里胡乱灸的都有,也 灸不出什么大毛病。再说了,哪怕是小阿哥折腾纳兰性德呢,灸一下出出汗也比他的傻儿子不喝药干熬着强。 性德没拗过他爹,或者说他多少顾及着小阿哥的一片赤子之心,最后还是脱了衣服趴在了床上。 没有针虽然麻烦,但八阿哥如今假借艾灸的名义引动真气已经很熟练了。即便是被朝堂老狐狸的纳兰明珠盯着也半点不虚。 炮制过的艾草搓成绒,在背部几个穴位上堆成塔状,然后将塔尖用线香引燃。随着燃烧的部位逐渐往下,皮肤感受到的温度也越来越高,等到人体无法承受的高温时,胤禩眼疾手快铲掉了燃烧的艾草堆。 纳兰性德的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原本放艾塔的位置上留下了数个红痕。胤禩将沾了水的帕子裹住手指,按在红痕上,看似在做灸完后的降温工作,其实暗地里引动真气,进入纳兰性德的体内。 他这次用的是师门绝学的护脉法,用真气慢慢温养受损的肝脉和心脉,将其中淤积的杂质冲到体表。不一会儿,艾灸过的红痕底下就起了炎症。 体表的炎症可比脏器中的病损好处理多了,拿消炎的药丸用水化开,抹一抹就好了。 翻身,在胸腹上又挑了几个穴位来了一套。这回纳兰性德反应剧烈,还没等炎症出现,就大声咳嗽起来,最后咳出了两口带血丝的脓痰。额头后背全是大颗大颗的汗珠。 “好像头脑一下就清明了。”喝完水的纳兰性德说道,他还跳下床走了一圈,把明珠高兴得不行,一叠声地感谢。 “八爷好本事啊。哪怕太医院的太医过来,也不过就是这样。” 胤禩摆摆手:“就是艾灸而已,换别人来,也灸这几个穴位。风寒都灸这几个穴位。”之前好不了,主要原因是性德自己治疗不积极,现在强行让他接受治疗,可不就恢复过来了?正当壮年的小伙子,腹部肌肉一块一块的,会被风寒弄死才是异常事。 在阿玛和医生的联合压制下,纳兰性德被迫回到床上休息。明珠又把整个别院里的酒都搜了出来,浩浩荡荡地全部打包带走。 胤禩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得明相父子的相处之道实在是有些奇葩。 “不怕八爷笑话。隔 两天来搜,又是一堆酒。”老爷爷明相笑呵呵地说,语气里颇有几分无奈,“孩子大了,在外面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然而……” 胤禩点头,在乾清门看到纳兰性德的时候,全是一副精神抖擞、行止有度的皇家侍卫形象,哪知道私底下这般不羁呢? “八爷这就回去吗?老臣送送八爷。下回再出宫提前来知会一声,老臣请八爷吃饭。” 胤禩跟着明珠都走到湖对面了,突然停住了脚步。明珠不知内情,对于儿子病情的好转表现得如同放下了心口的巨石。然而他当医者见得多了,心病还需心药医,不然就算身体再健康,病人非得抹脖子谁都拦不住。 纳兰性德到底在发愁什么呢? “突然想起件事,我去去就来。”八阿哥对高他好几个头的明相拱拱手,又沿着游廊往合欢花那头回转。 明珠盯着小阿哥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胤禩没空,或者说没脑子去琢磨老狐狸的想法,他满心里只有他的病人。就这么又回到了纳兰性德的房门口,正打算进去,却听见里面有说话声。 是纳兰性德,还挺激动的,隔着门都能听清楚他的话。 “三姐用草原狼作比,叫我弹劾我阿玛!他是我阿玛啊,可他,可他贪了那么多……他还害了那么多人…… “三姐说,阿玛已到了被皇上疏远的边缘,纳兰家就靠我了。我、我虽然得皇上信任,但就是个伴驾的侍卫,不曾有半分利国利民的功劳,我怎么取代我阿玛? “壮志难酬、父子相残、断尾求生……宛宛,为何这般人间惨事要落到我头上?难道是我从小在沾血的富贵上长大而遭到的报应吗? “我在病中,曾想着就这么去了,用这条命还了这场富贵。也就不用掺和到争储和结党的旋涡里了。 “但我又见到老父为我的病情操心,当真是无颜而煎熬啊。” …… 哦,纳兰性德为什么不想活,他都倒干净了。屋里那个叫宛宛的,好像是纳兰性德的妾。自从纳兰原配死了,就这个妾在照顾他。八阿哥站在门外,看着雅致的雕花木门,表情有些麻木,因为他看到有个大人的影子笼罩在自己头上。 堂堂明相,偷听儿子和儿子小妾说话,合适吗? 作者有话要说:12点之前还有1000字榜单,冲鸭,一定要赶榜成功。 29、五岁的夏天 胤禩不敢抬头去看纳兰明珠的表情。 自家侄女跟自家儿子商量着要踢开自己来做家族的领头人, 他想象不出来正常人听到这种消息会露出什么表情。哦,旁边还站着自家侄女的养子。简直修罗场。 正是合欢花的花期,粉色的小羽毛似的花朵, 在夏季的空气里缓缓飘落。 “呵呵, 呵呵, 这花真漂亮。”胤禩说。 纳兰明珠利用身高优势摸摸小豆丁的头,推门走了进去。屋里传来噼啪椅子撞倒的声音,应该是那个妾室慌张中带翻的。 “娘娘为何觉得老臣已经失势?”明珠问, 语气还挺平和的。因为门被明珠打开了,所以里头的声音胤禩听得更加清楚了, 与在屋里也没差别。 纳兰性德大概也在消化一切都被老爹听了壁脚这件事,因为八阿哥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纳兰性德回答:“娘娘说, 山猫不可让自己长得太大, 太大就会被老虎咬死。” 纳兰明珠的脑速明显比他儿子要快,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比喻的意思。明相党羽太多,会引发皇帝的忌惮。“然而若是没有这些人,我们怎么与索额图抗衡呢?大阿哥又怎么与太子抗衡呢?”老者缓缓地问。他不像是被否认了之后的恼羞成怒, 胤禩甚至从中听出了饶有兴致的意思。 “娘娘说,幼虎长得太大, 也会被老虎咬死。”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纳兰明珠大笑起来,笑得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八阿哥偷偷从门缝里溜进去, 只见老相公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 他和纳兰性德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至于纳兰性德的妾室宛宛,跪在床榻前头都不敢抬。 明珠终于笑完了, 他站在那里,眼里都是泪光。“假如你三姐是个男儿,我就把家业交给侄子,然后退休养老。”明珠说,“然而我后头是你啊。” “我儿才华绝世,允文允武,人品贵重,已经是权贵之家羡慕不来的继承人。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你太干净了,太正直了,容若啊,你是掌不住叶赫那拉这艘大船的。所以我才死死把着这个位置,笼络这些人,只盼着能多护你一程。”他慢慢在凳子上坐下 来。 “我们是叶赫贝勒的后人。当年……我的祖父金台吉,也就是最后一位叶赫贝勒被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击败,叶赫城破,五万人口归入后金。我的大伯布扬古死在城墙上的时候曾指天发誓,即便叶赫那拉只剩一个女人,也要灭亡爱新觉罗。从此,我们一族就再没有任过要职。五大将、鳌拜、索尼、苏克萨哈,这些家族一个接一个崛起,而我们呢?只有祖传的佐领还在自己手上。 “我是金台吉嫡系,初入官场就只是个二等侍卫。也就是如今这位万岁爷心宽,不在意前人往事,唯才是举,将我一路提拔上来。 “你三姐是第一批入宫的妃嫔,比起赫舍里、钮钴禄堪称默默无闻。其实追溯到两代人之前,赫舍里只配给叶赫贝勒牵马。然而你看她对着元后恭顺小心,凭德行被皇帝信任,哪里不是拼死经营才有今天?” 沉重的家史让纳兰性德的脸色变得黯然:“阿玛和三姐都不容易,你们是能白手起家的厉害人。” “那你呢?”明珠反问,“我不可能活到一百岁,叶赫那拉早晚要交到你的手里。你就这样逃避自己的职责?丢下辛苦了一辈子的老父和孤立无援的女流?” 纳兰性德的脸上烧了起来。 “你要是真能像娘娘说的那样弹劾我,断尾求生,我还能欣慰,即便下狱都没有怨言。我退了,明珠党羽散去,索额图一家独大。往后几十年呢,哈哈哈哈,那才是有好戏看。到时候我儿子和娘娘都是清白正直人,再有所功绩,谁都撼动不了。那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竟然是认真在考虑自己被弹劾的后果,甚至越想越认同。“是一步险棋,但也是眼下皇帝厌倦我的情况下最好的一步棋了。” 纳兰性德脸上混杂着羞愧和震惊。“阿玛……” 明珠笑眯眯地站起来,好像脑子想通了,天都晴了似的。“你好好养病吧。你不弹劾,我就只能自己弹劾自己了。”他踢踏着鞋子往外走,有几分老顽童的快乐,嘴里念叨着,“急不得,急不得,得把后路都安排好喽,戏也要演足。” 作者有话要说:赶榜完成! 纳兰和那拉是同一个满语的不同音译。 30、五岁的夏末 胤禩三天后又去了一趟渌水亭, 给纳兰性德复诊。这位才子恢复得挺好,已经能坐在案前写词了。 情人沈宛给他红袖添香。之前胤禩以为她是妾室,其实是不准确的——她是自由人,身契并不在纳兰府。沈姑娘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了, 假若纳兰性德今年死了, 这宝宝就是个遗腹子。如今嘛, 他大概有幸能在父亲的照拂下长大。 纳兰性德作为世家公子, 年轻的时候没少过通房丫鬟,后来跟原配在一起才生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觉悟,将旁人遣散了去。原配死了好几年了, 才又有个沈宛慢慢走进他心里。不过沈姑娘是青楼出身,明珠一直不肯承认, 这是一桩家务事。纳兰性德的继室是明珠替儿子挑的富贵千金, 然而一直在公婆跟前守空闺, 这就是另一桩家务事了。 总归,就算有小周公公替他科普这些家长里短, 胤禩也不打算深究。他走江湖的时候什么惊世骇俗的爱情没见过, 纳兰性德这才哪到哪? 可是他不细究,却架不住性德自己有话要说。 “大阿哥的福晋,我阿玛他们争执女方家是武将文臣争执不下。然而婚姻若是只讲家世, 那人与提线木偶又有什么差别呢? “千挑万选的家世,却没人想若是大阿哥不喜欢她,那也不过是世间再添两个可怜人罢了。” 五岁的八阿哥在心里发出单身狗的汪汪声,然后他决定使出师门祖传技艺——一脸淡定说瞎话。“感情兴许是婚后能培养的吧。” 纳兰性德忧郁地摇摇头:“我与卢氏感情甚笃, 然而和官氏却怎么都说不到一块儿去……盲婚哑嫁能够遇到一个心意相通之人,本就是得天垂怜才能有的,可一不可二。” 胤禩没话说了, 绷着脸作高人状。看在纳兰公子眼里就是小孩子圆嘟嘟的小脸都皱成包子了,天真可爱不知世事,于是他又长叹一声:“希望大福晋能够与大阿哥相濡以沫、百年好合。” 胤禩觉得,纳兰性德虽然脾气软一点,但真的是个好人。 大阿哥胤禔的福晋人选最终由康熙拍板确定了,是吏部尚书家的嫡长女伊尔根觉罗氏,遂了惠妃的心意。 说到未来大 福晋一家,那也是满人中的老姓了,家族人口众多。虽然不比赫舍里、钮钴禄、瓜尔佳那般显赫,但胜在子孙老实肯干,不至于捅大篓子要胤禔擦屁股。毕竟胤禔自己做事都不善后的,怎么指望他带一家子拖油瓶?那还不用油擦地啊。 且大阿哥的未来岳父科尔坤,没经过科举却连任户部、吏部尚书两大肥差,十年不倒,这中间有满人力挺的因素,但也说明他是个人缘好情商高的。惠妃希望儿子能跟岳父学点情商。 当然了,明面上惠妃对着胤禔和康熙又是另一个说法了。“臣妾自个儿的儿子,还不知道他的癖好?”惠妃一边剥核桃,一边唠道,“胤禔是老建州的那套眼光,喜欢顺着他把他当大爷伺候的温柔女子,爷们不在的时候还要能当起家来。这般艰巨的差事,臣妾看着只有伊尔根觉罗家的大格格能勉强担起来,别的那些藏不住脾气的姑奶奶,悬!” 胤禔大窘,连声嚷道:“嫁给我怎么就成艰巨的差事了?我哪里不疼媳妇了?额娘你是我亲额娘吗?怎么媳妇没过门就埋汰起儿子来了?” 惠妃:“我还不知道你?你喜欢身形丰满的鹅蛋脸,最好是杨贵妃那样的美人是不是?可巧了,伊尔根觉罗氏就是个丰满的。” 这下大阿哥不嚷了,脸红得跟熟透的虾子似的。 康熙哈哈大笑。他每次来延禧宫听惠妃大阿哥母子互怼,简直比唱戏还热闹。 “说到武人家的格格,胤禩才是喜欢那一款的。” 原本吃瓜吃得正快乐无比的八阿哥,一脸懵逼地看向养母,嘴角沾着的西瓜子“啪嗒”掉下。这话题是怎么转到我身上的啊?小阿哥怀疑人生,讲道理我就只是个五岁的吃瓜群众哇。 惠妃把剥好的核桃肉推到康熙跟前,继续说道:“前些日子荣妃庆生,小阿哥小格格聚到一起。那文文静静的三公主五公主,多乖巧可爱啊,胤禩压根儿理都没理,就顾着跟在二公主后面‘姐姐’、‘姐姐’地叫,给人捡了一下午的毽子。” 二公主是荣妃闺女,排除掉被收养的大公主,她是康熙存活的女儿中最大的,也颇有长姐风范,是个厉害角色。惠妃话中的意思,是小八不喜欢文静 的小姑娘,偏喜欢跟着泼辣的跑,品味可见一斑。 八阿哥都呆住了:“不是,哎,是二姐姐喊我帮忙,我才去的。” “喊你去你就去,你怎么这么呆呢?”大阿哥戳戳弟弟的额头,“以后给你找个蒙古媳妇,手臂比你大腿还粗,天天使唤你跑东跑西。” “不!不要蒙古媳妇!”八阿哥的眼神变得惊恐,两辈子的单身狗也不要终结在巨人媳妇手里啊。 康熙想笑,又强行板起脸:“胤禔别吓唬你弟弟,蒙古也是有美女的。你们乌库玛嬷当年就是科尔沁第一美人……” 乌库玛嬷,是已经年老发福的那位老太太吗?胤禔和胤禩内心毫无波动,并不觉得这个科尔沁第一美人有什么说服力。 蒙古妃嫔退出后宫核心也就康熙这一代而已,然而在下一代皇阿哥们的心目中,蒙古女人就已经不是妻妾的好人选了。康熙并没有去纠正这样的倾向,时代在向前,满清已经离开了与草原相邻的东北,那么蒙古人对于清朝后宫的意义已经不大了。未来有可能出汉军旗的皇后,但不可能再出蒙古博尔济吉特的皇后了。 整个大清的最后一位蒙古皇后,是当着吉祥物满语都说不利索的皇太后;而整个大清最后一位实权的蒙古皇后,是躺在病榻上的太皇太后。等到她死后,会有一个家喻户晓的谥号——孝庄,但是如今,她的徽号是“昭圣慈寿恭简安懿章庆敦惠温庄康和仁宣弘靖太皇太后”。嗯,太长了,基本上没人背得下来,大家叫“太皇太后”的时候多些,最多叫一句“昭圣太皇太后”,已经非常正式了。 放十年前,太皇太后还是非常厉害的,后宫前朝都常常向她请教意见。那时候即便是尊贵的皇帝和元后,办错了事也要怕被老祖宗责怪。然而岁月不饶人,大约是在裁撤三藩的过程中,与祖母意见分歧的皇帝逐渐占据上风,凭着一股锐气推行了自己的主张,也凭着对三藩的战争胜利巩固了自己的权力。 等到康熙二十年,三藩平定,老太太已经彻底不管事了。也是在那一年,八阿哥出生。这其中都是有因果的,如果太皇太后还管着后宫,如果皇帝不是已经羽翼丰满能够一言九鼎的皇 帝,辛者库包衣出身的良贵人也没法承宠。 忙碌了一辈子的人,真到了退休的日子,往往就会生病。大约是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松了,所有被意志力压下去的陈年旧疾就都冒了上来。从胤禩来到这方世界,两年里,太皇太后大大小小的生病次数,已经超过了两只手能数完的范畴。 这一年天气忽冷忽热。春末夏初阴雨尤其多,到了七八月突降高温,果不其然老太太又病倒了。是中暑。 御药房首先忙碌起来。因着胡老院判死在六阿哥事件里,他带的徒弟中好几个因为害怕自请离职了。整个调养部门都缺人手,偏偏这时候宫里最尊贵的老太太又病了。院使大人亲自去了慈宁宫,不放心,又拉上了本来主管流行病的朱院判。 朱院判私底下没少跟八阿哥吐槽:“太皇太后就是中暑,拿陈皮、砂仁、薄荷脑合了服下就好了,重要的是穿得轻薄,吃蔬菜瓜果,傍晚多乘凉散步。偏生有些人非得人参、灵芝、鸡汤地往上堆,还让卧床。小病都能折腾成大病。” 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院使大人作为太医院最高领袖,代表着权力阶层的满人,自然是顶顶正确的。不然放在皇帝眼里,就是朱纯嘏这个院判想夺权。 “还是跟老胡搭档的时候省心。”朱太医抱着越发沉重的小阿哥,看他分药材,一边念叨着,“你要跟胡太医学谨慎,不可学院使的浮夸。这世上最贵的,不一定就是最对症的。” 胤禩心里有几分过意不去,小小声地问:“咱们不跟皇阿玛说实情可以吗?我去说也不行吗?” “我已经将仁丹让太皇太后服下了,总归是尽了本分。”老太医垂下眼,“皇上知道他医术不精,未必就听他的。咱们这位万岁爷心里明白得很,只是院使必得是满人的,矮个儿里拔高个……” 胤禩还是不太高兴:“医德不好的人,怎么能当太医院之首呢?” “太医院又不是天下最好的医馆。”朱老太医呵呵笑了两声,“世上本没有最好的医术,都是分散在三教九流、田间地头的经验,有志向的先行者将其收拢起来,就慢慢成了医书、有了医术。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在前人的功劳簿上用些 小伎俩而已。” 他慢慢摇着八阿哥,仿佛在摇着自家的大孙子。“说起来,立秋后要编医书了。先太医院招人,招够了人手就编医书。入关几十年,又出了不少新病新方,都得收录成册,从前散佚有错的医书,也得重修。这是大盛事,功在千秋,比给贵人看病重要多了。哎哎,咱们这位万岁爷是真的有眼光的人,可惜……” 可惜什么,朱纯嘏没有往下说。但胤禩觉得,大约还是跟院使大人必须是满人这件事有关。 在御药房药香弥漫的房间里,在老太医的膝头,他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这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国家最致命的先天缺陷。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更新了。15000字的榜单,冲鸭。 31、五岁的秋天 第一阵秋风吹起的时候, 暑热还没有散尽,太医院一年一度的大考开始了。 与外人想象中的不同,太医院里不全是医术精湛的老中医, 而是一个年限和业务水平成金字塔分布的多层结构。 处于底层人数众多的叫“医生”,“生”是“学生”的生, 他们是刚刚从教习厅走出来的实习人员, 无论是扫地洗药罐还是煮饭劈柴, 都有他们的身影。运气好的能够被高层的御医收为徒弟, 比别人更早有接触病患的机会, 但大多数人要在劳作之余凭着耳聪目明听得只言片语,从而慢慢积累经验与学识。 而每年大考的考察对象, 就是这些“医生”。过了的,正式升为“医士”, 能够独立做一些工作, 同时有微薄的俸禄可拿;没过的, 可能会被打回教习厅去重新读书。 医士想升为吏目, 吏目再升御医, 这些考察的人数就一二十人,而且平时的功劳占大头,也就没有考试一说了。 但不管怎么说,“医生”考试是基础, 是太医院新鲜血液的来源。很多心里存了传承责任感的老太医是相当重视这件事的。往往是各个部门齐上阵, 联合命题,联合监考。 今年形势特殊, 调养科、妇科肯定是会大规模招人的,朱纯嘏的痘诊科向来冷门,在这种背景下面临的竞争压力越发大。老太医最近把胡子都揪掉了好些, 都是出题愁的。出得难了,怕收不到人;出得简单吧,又怕收进来庸医。 “要是傅为格来太医院就好了。”朱老太医感叹,“不然我也不至于一把年纪了还要带徒弟。” 小八殷勤地替老先生磨墨,劝慰他:“您老再坚持个五六年,以后就交给我吧。我一定会把痘诊科发扬光大,让全天下的老百姓都能种上痘。” 小孩子这么懂事,惹得朱老太医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涌了出来。 最后,懂事的八阿哥还替老师傅出了两道题。一道是辨药渣,将煮过的黑乎乎的药渣每人分一点,让写出里面的成分。另一道是辨穴位,手肘外两寸、虎口内、脐下一寸等等,都是常见穴位。 胤禩前世也是混成了师兄的,他又是天赋卓绝的那一挂,没少给新入门 的师弟师妹出题考校。从入门到精通,各个阶段的知识点都能在他脑子里编成题库。即便两个世界的医术有所差异,但给初学者出题,对他来说还是手到擒来。 朱纯嘏看了也高兴。“哎呦,了不得!咱们八阿哥都会出题了,出的还有模有样的。” 胤禩抿着小嘴笑了笑,顺杆爬:“那到时候我也去监考呀。” 这就是好奇想去玩,朱老太医刮了刮他的小鼻子:“去了可不准吵闹啊,也不准跟人说答案。” 八阿哥连连点头:“我都晓得的。跟他们说了答案那还考什么?我还等着批卷子呢。” 竟是连批卷子都惦记上了。朱太医哭笑不得:“这些人可不像阿哥这么好天赋,又勤奋。到时候可别被他们气到了。” 胤禩:??? “大多数人,是考不上功名,或者没钱学四书五经,才来学医的。” 饶是有朱老太医给胤禩打了预防针,他还是在考场上被惊到了。有人连药渣都没扒拉一下,就开始写答案了;有人满篇的错别字,用墨水涂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有人索性呼呼大睡,一觉醒来交白卷;还有人,看上去一切正常,拿起卷子一批,各种张冠李戴,明明是热病的描述他能写成风寒入体,洋洋洒洒几百字半句干货没有,放出去妥妥的庸医害命。 胤禩脸上浮现出绝望。“他们还不如我四岁的小师妹呢。”他跟系统吐槽道,“我小师妹好歹对人命有敬畏之心。” 朱老太医跟胤禩感同身受,批了两张卷子就开始吹胡子瞪眼:“他们还不如五岁的八阿哥呢!” 御医们显然已经习惯了,冷漠地将一张张卷子扔进“不及格”的箩筐,淡定异常。“管那些混饭的做什么呢?”他们劝朱老太医道,“把有真才实学的挑出来才是正事。” 两百多人参加的考试,最后过关升级的只有四十余人。痘诊科分到了三个医士,皆是汉人,分别姓武、陆、齐,刚好凑了个顺子。 其中陆士成的基础最好,这次大考能排进前十。各个科都向他递出了橄榄枝,他拿定主意来了痘诊科。 陆医生,哦不,现在该叫陆医士了,他是个还不到二十的小年轻,有一张比别人小一号的脸,更加显 得五官紧凑。只看脸其实还不错,但跟一米八的身高放在一起就有几分不协调。 他自嘲是个丑的,希望这辈子多多积福,下辈子能生得好看。“听说痘诊科还入民间防疫,常常有外出的机会,我才来的。” 也没说什么为国为民的大道理,看着挺朴实的。 朱纯嘏引他跟小阿哥见了面,算是认了半个弟子。陆医士不爱说话,但架不住胤禩问东问西,不一会儿就把底子抖了个干净。 他是京城人,家里祖上据说在明朝时候有人当官,但也只是据说,详细不可考证了。朝代更替的时候,家族主干逃去了南方,他们这一支就剩老弱妇孺只好留了下来。到如今人口越发凋零,父祖皆亡,他一个人要养三个弟妹和体弱的母亲,最后一发狠丢了残缺不全的四书五经,跑太医院当学徒来了。 “有薪水,好歹家里能有口吃的。”陆小年轻说,“总不能为了我考科举,看着母亲去给人卖笑吧。” 他别的都好,话少肯干,思路清晰,胤禩和朱太医炮制药材的时候他主动接手,翻医书的时候他也能帮忙找资料,就是总惦记家里。 胤禩于是每次去怀恩堂给太监看病的时候也带他,借着公务的名义出宫,中午还能在陆家蹭一顿午饭。 八阿哥第一次撒着娇要去陆士成家里,陆小医士还挺不乐意的,本来就小的眉心皱得几乎看不见了。 “我不嫌弃你家穷,真的。”胤禩指天发誓,“谁家都没有我家大,都没有我家有钱。”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在修整一新的怀恩堂偏房,旁边几个脸上长斑的小太监闻言纷纷起哄:“小八爷说得对呀!陆太医你就答应了吧!” 陆士成在太医院算底层,但到了怀恩堂里,生病的太监们都是恭恭敬敬叫他“陆太医”的,也不嫌弃他年纪轻学问浅。毕竟,能跑怀恩堂来做费力不讨好的活,医德这一条就妥妥的。 陆士成在善意的起哄声中犹豫了半天,终于是点了头:“那就要让小八爷看笑话了。”话毕,握了握拳头。 等到他们在老北京的胡同里七歪八拐,距离陆家家门还有五十米呢,陆士成就提着拳头冲了上去,二话不说先揍翻了家门口的两个男人 。 胤禩和他的光球都惊呆了,抱在一起陷入了哲学思考。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去干什么? 一众侍卫也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助拳。 很快,陆士成一架打完,过来接他们进屋。胤禩见到了陆家几个家眷,才慢慢察觉出事情的真相。原来,陆家母亲颇有几分姿色,寡妇门前总有几个地痞骚扰。 陆士成小时候就拿石头砸他们,等长到十岁上,就开始动拳。在与流氓无赖的长期斗争中积累了丰富的打架经验,以至于陆医士在投太医院之前还考虑过参军。 最后是陆母差点上吊的行为,阻止了大儿子成为一介武夫。 她就是个观念传统的小妇人,听说跟着儿子一起回家的小孩是当朝八皇子,跪下了就不敢抬头了。侍卫们出于男女大防不敢去扶她,最后还是小周公公出手,强行将人请起来,送进了厨房里。 陆母被吓得不轻,做菜的时候放多了糖,导致一道焦溜丸子甜了,然而依旧很好吃。为了补偿陆家损耗的食材调料,胤禩照例是付了两颗金瓜子。 之后他能串门的地方就又多了一处。想吃湘菜了就去朱老太医家,想吃京菜了就去陆小太医家。至于说要请他吃饭的明珠那儿……胤禩怕自己会消化不良,就假装他说的是客套话。 如此快乐的日子没能持续十天以上,太医院的第二场考试,或者说比赛就到了眼前。 从前担任院判之一的胡老太医不幸去了,那自然是要从御医里补一个上去做新的院判。往常皇帝直接下旨,那么事情也就定了。今年不知怎的,皇帝那里并没有旨意下来,只说太医院讨论,能者居之。 这不就竞争起来了吗? 别看胡老太医是卷进了宫廷阴谋死的,就以为这个职位是烫手山芋了。论风险,御医和院判没差到哪里去;但要论收益,御医只是八品小吏,院判可是正六品官职,薪水和特权都差两级呢。 基本上十大御医各个都心动。 但是经过几轮暗地里的相互比较后,资历本事弱一些的自己就退出了。毕竟是个凭本事吃饭的行当,弱者上位是坐不稳的,徒惹人耻笑罢了。 最后还剩下两个竞争者,一个姓王,六十岁,是个 老资格;一个姓陈,四十多岁,算新锐。两人还真是从功绩、学问上都不相上下,又都是妇科圣手,从专业上也难以区分。 领导层定不下来,医书大修的事情也就没法推进,一时间人员再次满编的太医院气氛古怪了起来。 院使大人在这种专业问题上不是特别想说话,他刚刚因为给太皇太后吃烤肉一事被皇帝斥责过,这会儿特别老实。 另一个管理层的朱纯嘏也不想拿主意得罪人。“我是痘诊科的,他们妇科调养,谁厉害,我怎么说得出来?”朱老头背起药箱就准备跑路,“今天约了两个蒙古王爷家的阿哥种痘呢。” 最后是身份超然的小八爷拍了柏木药案。“要不你们比过一场吧。”小阿哥说,“我找些妇人来。半个月之内,谁医好的人多,谁获胜。” 两位御医看看彼此脸上的斗志,都点了头。 “如此倒也公平。” “比就比。能者居上。”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更新,冲鸭。 32、五岁的秋天 在太医院夸下海口要在民间征集生病妇女的胤禩, 其实手中并没有类似的权力。抛头露面自爆有病,在汉族妇人中是非常难推行的,还是得在旗人中使力气。 八旗是半军事化的组织, 只要旗主下令,召集一些妇女看病完全不在话下。 八阿哥拉出了他的小系统, 开始划拉他身边的长辈都拥有哪些旗的权力。 惠妃、明珠, 叶赫那拉家是正黄旗;良贵人, 是正黄旗包衣;大阿哥即将过门的媳妇, 伊尔根觉罗氏, 是镶黄旗。而两黄旗的旗主……都是皇帝本人。 胤禩挠挠头,觉得这可真是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得了, 也不用纠结什么关系,直接找皇帝老爹去。 康熙本来八月的时候去了塞外, 一方面避暑, 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继续在东北跟俄罗斯干架作准备。不过因为太皇太后的病情, 皇帝匆匆返回, 改而召蒙古王公们进京会盟。 这可便宜了八阿哥, 至少眼下的节骨眼上他不至于找不到两黄旗的旗主。 胤禩不是太子,想见阿玛直接往乾清宫去就能见到,他得先通过太监总管递帖子,才约到了日理万机的皇帝爹的半个时辰。 那是个太阳快落下去的傍晚, 康熙刚刚赐了猝死在陕西提督任上的王进宝谥号, 追赠太子太保。放下墨迹未干的圣旨,皇帝陛下伸了个腰, 活动活动僵硬的身体,算是结束了一个相对轻松的工作日。 “胤禩有事求见,已经等许久了吧?”康熙问值班的顾问行, “约了申时三刻见他,这都酉时了。” 顾太监笑呵呵地躬身,回答道:“在偏殿候着呢,用了两个饽饽,这会儿正打瞌睡。” 康熙失笑:“这还是个孩子呢,也不知道是想讨什么礼物,还正儿八经递帖子。洗把脸带他过来吧。” 八阿哥不一会儿就被带进了乾清宫的书房。他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了,也不管是不是所谓的最高权力中心,眉眼间完全不带害怕的,反而透着几分期待。 “皇阿玛,您是上三旗的旗主对不对?是不是上三旗的旗人都听您的?”小阿哥的狗狗眼巴巴地朝康熙瞧。 康熙伸手摸摸儿子的脑袋,笑道:“朕是皇帝,可 不止上三旗的旗人听朕的。说吧,是你淘气了?还是有人得罪了咱们小八爷?” 胤禩鼓起包子脸:“我这么听话,怎么会在外头惹事?是太医院选院判的事……”巴拉巴拉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然后八阿哥又不好意思起来。“我夸完口,才发现自个儿使唤不动旗下人。皇阿玛,好阿玛,你帮帮我吧。” 康熙沉默了两秒,才评价道:“你不该在能力不足的时候往自己身上揽事。虽说你提的是公平的法子,但难保落选那人不会记恨你。他们这些能当上御医的,指不定手里握着什么害人的本事,你还小……” 胤禩睁着眼睛,假装自己听不懂康熙话里对胡老太医的暗指。“皇阿玛不帮我吗?”他可怜巴巴地问,神情仿佛一只被扔在花园里的猫。 康熙:“……朕要是不帮你,你准备如何?” “那我就只好找一些宫女姐姐去了。然而妇科病总是生完孩子的妇人更高发,尤其民间,都是生产时坐下的毛病。若都是未婚未育的宫女姐姐,我怕考察不出什么真本事。” 小孩子认真烦恼的模样,看得阿玛心里喜欢。“罢了,你是皇阿哥,本不必束手束脚的。” 康熙拉过来一张宣纸,在上面写了旗下几个佐领的名字,又添上寥寥几字,盖上印章,就是一道密旨。他将宣纸上的墨迹吹干,将纸卷了,递给胤禩道:“你拿这个给容若,他会替你安排好的。” 八阿哥领了圣旨,又给皇帝爹吹了几句真心实意的马屁,就乐呵呵地跑了。留下康熙独自坐在因为太阳落山而昏暗下来的宫殿里出神。 “顾太监,胤禩学医学得如何?”他突然问。 顾问行似乎是早有准备。“奴才虽听闻过一些,但保险起见,还是叫御药房的小桃子来说吧。” 不一会儿,一个小太监打扮的人就低头进了南书房。阳光已经彻底不见了,殿中点起了灯烛,照在小太监平平无奇的脸。如果胤禩还在这里一定会很惊讶,因为此人就是在御药房里默默无闻捣药的小太监中的一个。 小桃子上到近前,利落地给康熙请安。在听完康熙问话后,就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回答道:“八阿哥自从二月里给宫人看诊以来, 一共为太监开药一百四十七人次,宫女六十六人次,无一误诊,尽数痊愈。另有四人八阿哥言无能为力,御医也无能为力。” 康熙睁开原本闭目养神的双眼,目露惊讶之色。“他才初学吧?”康熙向前倾身,“医术是靠经验见闻积累的学问,可没有天才一说。不会是太医们为了讨好皇阿哥而故意做的结果吧?” 小桃子没有正面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继续用没感情的语气陈述:“此前纳兰性德抱病半月,八阿哥为其艾灸,三日好转,明珠为之称奇。” 康熙沉默了,明珠朝廷重臣,不可能拿嫡长子的身体造假。 “你常年在御药房,依你的观察呢?” 小桃子被问到意见,显而易见地犹豫了。但他最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八阿哥天资卓绝,背医书过目不忘。诊脉刺穴犹如神助,精准无差。只要不是跟了伤仲永的故事,将来必定是扁鹊再世。” 康熙重重靠到椅背上,眼睛看着雕花涂漆的华丽屋顶,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晌,他才说:“将此事压下去。” 小桃子张了张嘴,他想说人尽皆知的事情怎么压下去,但看皇帝的脸色知道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于是乖乖地闭了嘴。 好在康熙的命令并不是朝着他去的。“顾太监,你盯着点,不许宫人谈论八阿哥天资过人一类的话,尤其是在主子们跟前。” 他怕胤禩走了胤祚的老路。 顾问行应一声,在黑暗里弯下了腰。 另一边,无知无觉的江湖人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天才,他活了两辈子,都是跟着泰斗类型的人物学的医术,这要是还治不好一些头疼脑热拉肚子一类的小病,他就去跳护城河。 当然,眼下最重要的是院判选拔比赛。他对于妇科这方面经验不足,此时正好打开眼界。 经过纳兰性德的协调,他们在紫禁城以西腾出了一间禁卫的院子,来供给这次比赛作为场地。 来自上三旗早就被各种妇科病所困扰的旗人妇女,各个梳着小两把头穿着盛装坐在院子里,看上去颇有些紧张。 两位御医分别从侧门进入,自行挑选病人,自行开药。一旦其中一位御医挑中了某位病人为她开药了,另一位御医就 不能再挑选这位病人了。免得某位妇女同时吃了两人的药,不知道最后的功劳归谁。 为了公平起见,也为了防止人做手脚,所用药材都被运到了这间院子里,由皇帝指派的太监在众目睽睽下抓药、煎药,再盯着妇人将药喝完。 最后这场历时半个月的比试,竟比太医院大考还热闹。很多旗人来围观自家女眷治病,更多抱着看御医的稀奇来的路人,或者想偷师的江湖郎中。 小院外人流络绎不绝,到了不得不派侍卫镇守的地步。 别说这些老百姓,胤禩自己也是开了眼界。光是一个产后恶露,都分三种不同的病因,得对症下药,或者消炎或者静卧,都不相同。 痛经这种常见的毛病,普通医者都是开温宫方,然而遇上本身体热的痛经,温宫方反而加重身体的热症。要不怎么说竞争院判一职的都有两把刷子呢,王御医和陈御医不约而同都给这种妇人开了乌蛇、蝉蜕为主的清毒药,快的人三日后来潮就半点不痛了。 麻烦病症也有,最突出的是不孕不育。遇上那种妇人一点毛病没有,其实病症在丈夫的,即便妇科圣手都只有沉默的份。太医院的人私下说起来,也是一桩笑谈。 如此种种,细说不尽。反正胤禩是挺快活的,他又学到了不少有用的经验。小系统也快活,宿主第一次参与管理事项,给它赚了不少积分。 至于比赛结果,最后是年过花甲的王御医败下阵来,败在了体力上。 陈御医几乎是从早到晚候在小院里,跟不要命似的。王御医实在是没法跟一天二十四个时辰的男人抢病患,这都不是他王某人精力不济,实在是陈某人太凶残。 胤禩很过意不去,他定下以数量定输赢的时候,实在没料到这种结局。他跑去给王御医道歉,老御医却没什么不服气的表情。“让他坐了也好,他是个狠人。”老人摇摇头,“本来是想致仕前赚个面子,回老家的时候光耀些。然而……不值得为此搭上命。” 老前辈认怂了,而陈御医也一战成名,得了个“拼命陈”的外号。 陈御医,啊不,陈院判,单名一个“斌”字。他跟从前的胡院判有些像,也是一个嘴巴严实的人,仿佛心上压着无数重担。胤禩向他请教的时候,他也惜字如金,只有被逼问到角落里了,才会吐露出点有价值的东西。 他当御医的时候人缘就不好,如今升官了,跟同僚们更加隔阂。总之,不是个讨喜的人。 但不管怎么说,太医院和御药房在康熙二十四年的人员调动尘埃落定。伴随着天气彻底转凉,胤禩期盼已久的医书大修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脑子好像被榨干。。。 33、五岁的秋天 如果让胤禩回忆一下整个康熙二十四年, 那么前半程都被笼在灰蒙蒙的低气压下,而直到中秋过后,时间才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各地献医书和采风的人都进了京, 太医院位于宫外的办事处每日里迎来送往,车水马龙。就连寻常臣子轻易进不去的文华殿,都破例划出了五间正殿中的三间,作为修书之所。 用惠妃的话说,八阿哥就像是一只落进了米缸的小老鼠, 天天乐不思蜀, 恨不得住在前朝修书的屋子里。 “我算是看明白了,小八竟然是个医痴。”她因为长子将要娶妻而欢喜的面容又染上的愁绪, “将来可怎么办呦?总不能真掌管太医院吧?” 良贵人坐在下首的绣墩上发呆,惠妃叹了好几声她一脸惺忪地回道:“掌管太医院不好吗?”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惠妃都为止一噎。 “掌管太医院, 说明得皇帝信任。”良贵人说。 惠妃苦笑:“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世上不治之症那么多, 都是现成的把柄。且皇阿哥,建功立业才是正途。如今这些铁帽子王, 哪个不是马背上得来的爵位?若不是军功难挣,我又何苦从小让胤禔和胤禩学武?” 良贵人不说话了,转过头去继续发呆。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惠妃担忧着孩子们的职业规划,而良贵人心里最大的烦恼,是她该不该教胤禩吹笛子。小孩子已经在她跟前提了三回了,要不是太医院那头的大考和修书牵扯了八阿哥全部的精力, 良贵人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她第二件烦恼的事, 是随着八阿哥在文华殿呆的时日越多, 宫里渐渐起了奇怪的流言:八阿哥有过目不忘之能,一群修书人找半天找不到的话,他闭着眼睛就能说出在哪本书哪一章上。 小孩子太过锋芒毕露, 靠压流言已经压不下去了,得胤禩自己警觉。 良贵人黑沉的瞳孔望着外头被北风吹卷的黄叶,同时暗下决心,今晚就得找胤禩聊聊。“有孩子果然是一件麻烦事。”良贵人心里啧了一声。 夜色降临,秋季高旷的天空上悬挂着弯弯的月牙,星子点点,看得见银河贯穿头顶。 八阿哥听说亲娘请自 己吃螃蟹的时候还挺高兴的,吸溜着口水就屁颠屁颠跑来了。白石铺出来的宫苑地面其实无情冰冷,但因为小榻小桌上漂亮的灯火而显得温情满满。 在菊花水里净手,撕开热气腾腾的蟹壳,吸一嘴蟹黄,那滋味简直美极了。不管是哪个世界的螃蟹,都这么鲜美。胤禩心中喟叹,还不忘把快乐分享给他的小光球。 他一连吃了两只螃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小勺子,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养生经。螃蟹性寒,不可多吃。 这时候,他才发现良贵人面前的螃蟹,动都没动一下。 “良额娘。”他笑得眉眼弯弯,“螃蟹凉了就不好吃了。” 良贵人依旧没动筷子,反而把小阿哥抱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胤禩觉得有哪里不对了。他靠在生母香气扑鼻的怀里,小小声地问:“良额娘,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呀?” “最近有人传说你是神童。”良贵人说。 胤禩: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是他看医书看得太高兴了,没在意这个。 “六阿哥就是因为是神童,才死的。”良贵人继续说。 胤禩:笑容逐渐僵硬。 周围宫女太监已经散干净了。秋风扫过庭院,扫去几片打卷的枯叶。八阿哥突然觉得冷了,仿佛天上的月华像冰水一样洒在地上。 “太子忌惮兄弟的才华,然而才华也分种类。”良贵人圈着儿子,声音轻柔,“治国理政、儒学品德,不能有人比太子好。胤祚……就是策论写得比太子有见地。” 江湖人用他那常年被周围人碾压的小脑瓜思考了好一会儿:“良额娘的意思,是让我假装自己只是医术上有天分,别的,都笨?” 良贵人点头:“受轻视,或者被说不务正业,也比遇到危险要强。” 胤禩转过头,跟母亲倾国倾城的容颜对视。“可是,我真的只有医术上有天分啊,别的都笨,不用装。” 良贵人:…… 良贵人默默剥开冷掉的螃蟹,吃了起来。 三天后,八阿哥被一个太监叫去了乾清宫。他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好几个哥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而许久没见的太子二哥就站在御桌旁,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 “汗阿玛,听说八弟有过目不忘之能。正好兄弟们好奇,想见识一下。”太子说。 那一瞬间,胤禩觉得他良额娘真是个人物。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结束了,明天继续,QAQ。 34、五岁的秋天 随着凉秋降至, 白露初起,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们大都穿上了有些厚度的绒缎,圆形的暗纹印在胸口, 像官服,又比官服雅致,别有一番气度。 太子穿着黄金色,他一向穿这个兄弟们穿不了的颜色,鹤立鸡群的显眼。甚至打一眼望过去, 他比穿蓝色常服的康熙更加华贵有气势。 十二岁的少年, 脸上稚气未脱,身高还没有达到成年人的模样, 但说起话来已经让胤禩非常难受了:“孤听说,八弟有过目不忘之能, 是真的吗?” 这就像一道高难度的面试题, 就算八阿哥事先得了亲娘的标准答案,如今压力也非常大。系统在他脚边缩成一团, 瑟瑟发抖:“宿主,太子好可怕。” 胤禩深吸一口,是时候表现两辈子的演技了。 只见小阿哥后退半步,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怎么太子哥哥也这么说?”他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声音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难道我真的是天才吗?”说着说着他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一样傻乐起来:“难道我真的是天才吗?嘿嘿。我原先还以为是下面人讨好我才这么说的呢。” 太子:…… 众阿哥:…… 这种一拳打在黏皮糖上糖还顺着手臂往上爬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事情没有按照预期的发展,太子脸色不太好看, 但话语里的气势还是兜住的:“孤也不知道是不是奴才们诓你的, 正好今日汗阿玛考校兄弟们学问, 便将你也召来,一试便知。” 八阿哥拍着胸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考吧。但先说好, 要是我答不出来,可不许打屁股的啊。” “噗嗤。”没憋住笑出声的是三阿哥胤祉,惹来四阿哥一个白眼。 康熙这个当爹的在上面看了半天好戏,这时候收获到太子和小八的眼神,轻咳一声,道:“‘夫五脏者身之强也’,这句出自哪里?后面又是什么?” 这不是《黄帝内经》脉要精微论中的句子吗?胤禩一秒就反应了过来,但还是假装思索了一会儿才回答道:“这句话出自《黄帝内经》的《素问》,夫五脏者身之强也,头者精明之府……背者胸中之府……腰者肾之府 ……膝者筋之府……骨者髓之府……【1】” 一段九十多字的《内经》,他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年纪小的五阿哥、七阿哥完全在听天书,就连四阿哥的眼中也透露出“对你刮目相看”的意思。 康熙笑笑:“书背得不错,但能说出意思吗?” 胤禩高高兴兴地回答:“我刚学五脏的时候师傅就给我解过这一段呢。如今说五脏,一般是指心、肝、脾、肺、肾,然而古人并不局限于此。这一段说的是与身强体健相联系的脏器,《内经》推举脑、心肺、肾、筋、骨髓为五脏,认为这五者是人的精气所在。” 他思路清晰、声音洪亮,尤其是自信的小表情,简直能放出光来。 康熙又挑了几处医经、药经上的内容考他,都能答得头头是道。只有在最后考察《易经》的时候卡壳了。 “中孚,豚鱼吉,利涉大川。这一句出自哪里?在医学上又怎么解释?” 胤禩:???传说中的玄学治病吗?他一脸懵逼地晃晃小脑袋,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学过这个。它是什么意思呢?” 三阿哥跳出来插嘴道:“这是《易经》上的话,八弟,你学医都不学《周易》的吗?” “好像是有这本书。”小八朝三哥笑笑,“但我第一句就没看明白。师傅说那是我没有经史的底子,看不懂不稀奇。后来就没再碰它了。” “《易》乃道经之首。医、道同源,孤虽然不学医,但孤知道学医者必知《易》。八弟,你如今草药病症都背了许多,却只知道表象,不深究背后的大道,要是遇到了全新的病症,岂不是束手无策?”太子背着手,批评小八,用语相当居高临下,若是被批评的人面子薄或者脾气爆,这个时候就该跟太子拼命了。 然而胤禩向来是个心宽的,而且具有关注点跑偏的传统艺能。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在面对挑衅时格外冷静。比如这个时候,他还有闲心去分析太子的心态。这个尊贵的二哥……好像在高兴,甚至他刚进屋时候的那股子敌意都消失了大半。难道是……因为自己不懂《易经》? 他突然想起良贵人说的,在所有学问里,经史和理政,是太子最看重的。 是这样 啊。 胤禩悟了,露出一脸可怜巴巴的表情:“必须得学《易经》吗?上面云里雾里的,也不教人怎么治病。不学它可以吗?” “学习还能挑挑拣拣的吗?你果然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太子说,脸上浮现出一丝隐隐的笑意,但还要装作严厉的样子,一看就是在模仿康熙,“你是皇阿哥,怎么可以知难而退?” 胤禩哭丧着脸:“那行吧,反正也不是马上要学。” 八阿哥垂头丧气的模样像只需要安慰的小猫。太子抬手犹豫着,又放下,最后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小八的脑袋。哎,手感不错。 康熙眼里流露出一抹笑,至于他有没有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就看不出来了。“他还小呢,朕到了如今的岁数,都不敢说自己学懂了周易。且慢慢来吧。”他招招手,让儿子们上前一些,然后教训道:“你们小时候,哪个不是被自己的奴才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这种传言,当笑话听听就罢了,哪里值得大张旗鼓地把弟弟喊来考校,有失身份。” 太子和三阿哥低下了头,看着有些羞愧。胤禩到底是成年人,一眼就看出了这遭飞来横祸是谁挑的头,至于剩下的哥哥们,恐怕是陪着听骂的。 “胤禩学医是勤勉的,虽然不是大道,但朕也欣慰。本来你翻过年就该进学的,但朕与你额娘商议了,让你先跟着御药房多学一年针灸,等到了畅春园落成,直接在园里进学,也更宽敞些。” 胤禩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脸生怕进学了就要去学《易经》的样子,惹得大家都乐了。 五阿哥甚至好脾气地用一顿一顿的汉语宽慰他:“别怕,先学《千字文》和《史记》的,不会让你上来就学《易经》的。八弟背了这么多医书,已经很聪明了。” 这场风波,就在胤禩的装傻充楞中平稳度过去了。小光球数着太子升高了5点的好感度,对宿主崇拜得一塌糊涂,甚至想给宿主颁发一个“奥斯卡欠你一座小金人”的无属性头衔。胤禩花了十分钟去搞明白了什么是“奥斯卡”的“小金人”,然后他拒绝了系统的好意,并坚持自己是本色出演,毫不掺假。 胤禩和小光球在秋日的阳光下一边斗嘴,一边朝着 文华殿而去。 而与此同时,乾清宫里就剩下了王朝最尊贵的父子二人。青铜雕花的大香炉里燃着暖香,淡淡的烟气从镂空的雕饰间冉冉而起。 “胤礽,你可知错?”皇帝的声音不重,但每一个字都像是锤子敲在太子的心上。 身穿黄衣的少年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大约是见到四周无人围观自己,他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儿臣……儿臣不该嫉妒八弟。” “你是太子,将来是皇帝。”康熙直视着嫡子的眼睛,其中有着深切的希望,“但皇帝难道一个人就能管理国家吗?皇帝不需要兄弟的帮扶吗?你玛法没有兄弟帮扶,被多尔衮挟制得如何艰难?朕有裕亲王鼎力相助,已经比你玛法幸运了,然而很多时候还觉得势单力薄……” 皇帝说起早年的辛苦,说得太子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自幼在康熙跟前长大,这些父祖筚路蓝缕的故事,是从小听到大的。 “朕总想着给你多培养点臂助。老大能给你带兵;老三、老四能帮你处理政务;老五敦厚,将来能帮你管教宗室那群不成器的子弟;老七虽然腿有残疾,但也努力读书,不至于当个纨绔;老八在医学上有偏才,将来掌管太医院,不至于让满人的身体健康落在汉人手里。” “汗阿玛……”太子眼圈红了,“儿臣不知汗阿玛一片苦心,只道是弟弟天才得了汗阿玛夸奖,就心中酸涩,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唉。”康熙重重叹息,然后拍了拍太子的肩膀,“胤礽啊,你是太子,不必跟兄弟们比较。他们再出彩,将来也是你的臣子,要为你所用的。为君者,当有肚量,知人善用,不必凡事亲力亲为。从前刘邦不是说吗?他打仗比不过韩信,运筹帷幄比不过张良,治理百姓比不过萧何,但他能任用这三个人,所以得了天下。你就是在刘邦的位置上,你的兄弟们若是能出韩信、张良、萧何那样的人才,难道不是在梦里都会笑醒的好事吗?” 汗阿玛竟然用刘邦和自己相提并论。太子的眼睛越来越亮,胸口燃起万丈豪情,那一瞬间,他是真的觉得索额图等人与他说的那些提防兄弟的话简直就是蝇营狗苟的小人言论。但随即,一个 魔鬼般的声音又在他心底响起:“韩信、张良、萧何都不姓刘,当然可以越厉害越好。但是兄弟们也姓爱新觉罗啊,比太子还厉害,不会有人起另外的心思吗?真的不会有吗?” 这个疑问,太子自然是不敢跟康熙说的。 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老大和弟弟们也是康熙的儿子,一样分享着康熙的父爱。哪怕这份父爱与自己拥有的相比少得可怜,康熙也不会允许他伤害兄弟们性命的。 康熙还活着的时候,兄弟们是高人一等的皇阿哥;只有等他爱新觉罗·胤礽真正坐上了那个位置,他们才会成为他的奴才。 眼下十二岁的少年太子,迎来了自己的叛逆期,但他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去期盼父亲的死亡。哪怕只是偶尔想象一下老大跪在自己面前口称“奴才”的画面,他也会感受到一种负罪感,因为这意味着康熙已经不在了。 心烦意乱的太子在回到寝宫后抄了五遍《史记》中的《高祖本纪》【2】,这才能够平复心情上床睡觉。入睡前,他突然想念起风寒而死的奶妈王氏来。要是王氏还在,就能听自己诉说些阴暗的小心思了。然后王氏就会用及其尖刻的话骂那些小阿哥都是包衣奴才生的贱种,无法和尊贵的太子相提并论。 太子知道这些言论低俗恶毒,但架不住他爽啊。包衣奴才生的贱种,自然无法登上皇位,所以怎么优秀都可以为他所用。 作者有话要说:注【1】:夫五脏者,身之强也。头者,精明之府,头倾视深,精神将夺矣。背者,胸中之府,背曲肩随,府将坏矣。腰者,肾之府,转摇不能,肾将惫矣。膝者,筋之府,屈伸不能,行则偻附,筋将惫矣。骨者,髓之府,不能久立,行则振掉,骨将惫矣。得强则生,失强则死。——《黄帝内经》 注【2】: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史记·高祖本纪》 35、五岁的秋季 太子一觉睡醒, 凌晨寅时未到,外头天还是黑的。几个容色秀丽的宫女端着脸盆、毛巾、青盐、漱口茶等物鱼贯而入,跪在太子床边。 太子就着她们的手洗漱, 中间因为他在想心事,还将漱口茶吐到了端盆宫女的衣服上。不过那宫女是个训练有素的,任凭衣襟湿了一大块也不吭声,伺候完就利索地下去了。连拜别时说“太子千岁”的声音也没有丝毫异常。 这样的小插曲,尊贵的太子殿下自然是没往心里去。要换在几年前他还小的时候, 也许会贴给那宫女一些银两, 但如今他懂得多了,便也不做这般“掉价”的事了。管事嬷嬷只要不是傻的, 自会替主子做人情。 而主子的心力,自然要用来考虑主子们之间的事。 早膳照例是二十四样, 各色粥、点心、面条、饽饽摆了满满一桌。不过今日的肉菜是太子喜欢的酱牛肉, 还额外带了一盘甜丝丝的脆梨,所以太子吃得舒畅, 心头的郁气都消散了一些。 是了,他跟小八置什么气?一个学旁门左道的庶子,还被勒令推迟进学,显然是要被权力中心疏远的。 早膳吃完,刚好自鸣钟响了,四点, 外头依旧是黑的, 但已经到了皇太子启程去尚书房的时间了。 胤礽站起来, 张开双臂,就又有三个宫女前后伺候着给他穿衣、梳头、绑玉佩香囊。 “给老八送点学医相关的东西去。”太子当着衣架子的时候说道,“金针、医书……孤记得库房有一面黄花梨嵌乌木的抽屉柜, 放药材刚好,就便宜他了。” 毓庆宫的大太监何公公立马跪下应嗻,同时谄媚地笑着,说:“八阿哥定会感激主子的厚爱。” 太子嗤笑一声,没有回话。老八最让他忌惮的,还是他和老大的关系——天生绑在惠妃和大阿哥的船上。反正他是不相信自己和老大真冲突起来,老八会站自己的。送些赔礼,更多的是给康熙看。 太子穿完衣服就上学去了。然而即便主子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底下人也得把事情办漂亮了。 何公公亲自带人开了库房,挑出那个华丽的雕花药柜,又收拾了金针、药典等物。 这其中好些 书还是前几日太子听说小八擅医特意搜罗来看的。他本以为五岁小娃都能学会的东西,自小就被夸聪明非凡的自己应该也能轻松拿下。 显然,太子低估了他的课业繁重程度,又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 那些医书在被草草翻了几回后就进库房吃灰了。灰没吃两天就又被太监起了出来,当作赔礼被声势浩大地送到了延禧宫。 正是晨日初照,不用出门的惠妃惬意地用着早膳。 惠妃娘娘近日有一桩高兴事——她堂弟纳兰性德自请往黑龙江前线为皇帝督军。其实纳兰容若请求外放不是一年两年了,只是每次都被他爹给压了下去。也说不好明珠是太溺爱孩子,还是迷之自信子孙不需要打拼,在自己的羽翼下就能平步青云了。 如今明珠突然不阻止儿子往外走了,嗅觉灵敏的惠妃自然是从中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她这个叔父,恐怕在谋划着退场了,只等纳兰性德建功立业。 如此倒也好。惠妃在温水里净手,拿白瓷调羹轻轻搅动银耳羹。明珠自己识趣,也省却一场内部干戈。只希望她那个傻儿子在明珠倒台后能夹起尾巴做人吧。 喝完银耳羹,肚里暖和了一些。惠妃又指了桌上的一笼小笼包,南方人的吃食,皮薄得能透出肉馅的颜色,一口咬下去全是鲜美的汤汁。此时再搭上点酱黄瓜和碧粳米熬的粥,嘶,那仿佛是吃尽了江南烟雨的味道。 惠妃的早饭量少,连汤水带果品就六个碗碟,远远低于妃位能有的待遇。不过每一样都是照着她的喜好精心烹制的,热乎新鲜,荤素搭配,能吃得惠妃娘娘神清气爽,满腹舒坦。 然而今天,这份舒坦注定要被打扰。 毓庆宫何太监尖细尖细的声音,刺破秋日清晨的安逸:“奉皇太子命,赐予八阿哥黄花梨镶乌木药柜一面、金针一套、医书三册。惠妃娘娘,您看,是不是让八阿哥出来领个恩赏啊?” 惠妃的嘴角抽了一抽。她搁下喝到一半的碧色米粥,慢条斯理地擦嘴净手,然后扶着大宫女的手走出房门。一来到外人跟前,惠妃就变了一张脸,只见她笑盈盈地看着下巴要戳天上去的何太监,道:“哎呀,太子爷爱护手足,竟然还 给小八这淘气孩子送礼物。延禧宫上下都面上有光,就谢过太子爷一番好意了。” 何公公脸上刚露出一丝倨傲的笑容,就听惠妃话锋一转:“可惜公公来得不巧,小八半个时辰前就往御药房学医去了。这是皇上吩咐过的,每日寅时起未时止,小八虽然爱偷懒,但也不敢抗旨啊。公公,您说是不是?” 何太监脸上的笑容一点点降下来,显出冷酷的底色。“这些东西都是太子亲自挑的。来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交到八阿哥手里。杂家奉了太子的命,不敢稍有差池。既然八阿哥不在,那便告辞了。”他手一挥,抬高音量:“走,去御药房。” 何太监的手下应声抬起药柜,不等人反应就已出了宫门。 这可把延禧宫一众人气得不轻。当即就有小太监朝门外吐了口唾沫。“呸,他是个什么东西?敢当着惠主子的面自称‘杂家’。” 惠妃扫了个眼风过去:“现成的狗仗人势的例子摆在眼前,我还以为你们能学谨慎呢,没想到竟是要跟狗对着叫!” 众人闻言齐齐低头,不敢再多说抱怨的话。 这边一幕落下,那边的好戏就又开了场。 御药房,八阿哥专属的小隔间,位于最东头的大药柜之后。没有门,只有几扇柜子和架子形成隔断,藏起小皇子的身影。然而空气是流通的,外间的声响也能听得到,爬到架子上,还能看到御药房的大门,可以说是一处中隐隐于市的所在了。 胤禩乖乖巧巧地坐在炕上的小桌子跟前,往一只兔子身上扎针。他偷偷用了内劲,以至于白兔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耳朵都不敢动一下。 朱老太医啧啧称奇:“白大胖今儿格外听话,回头给你加餐。” 兔子是有名字的,白大胖。御药房专用药兔,已经度过了两个凶险诡桀的年头。最终凭着顽强的生命力,打败了同胞兄弟姐妹,又打败了什么鸡鸭猫狗之类的跨种族竞争者,获得了御药房一致好评。 一代名兔白大胖,今日也依旧潇洒地走在生死边缘……才怪。 换你眼睛晴明穴被扎针,你慌不慌?反正兔兔慌得很。更恐怖的是,下针下到一半的时候,外面传来太监的高声通传:“奉皇太子 命,赐予八阿哥黄花梨镶乌木药柜一面、金针一套、医书三册。” 白大胖差点瞎掉。 还好经验丰富的胤禩果断收针,救下一条兔命。白大胖后腿一蹬,缩角落里不动了。 朱老太医没搞清楚状况。“阿哥什么时候跟太子关系这么好了?乌木可是好东西。” 胤禩挠挠头,他有猜这是不是赔礼,但太子二哥显然不是会跟庶子赔罪的性格啊。恐怕在这位尊贵人心里,考察弟弟是不是神童还是恩典呢。 “我也不知道啊。”某江湖人光棍地一摊手,“但他给了我收下就好了。” 于是八阿哥小短腿哒哒地跑出去,朝何太监笑得露出八颗小乳牙。 “都是送给我的吗?那就谢谢太子哥哥了。” 虽然纯金针不符合他的用针习惯,远远比不上康熙让内务府做的金银合金针,恐怕只能压箱底了。但医书这种东西他从来不嫌多。 何况太子拿出来的都是偏门的绝版书,小系统又有知识可以扫描了,其中有用的东西还能贡献给“医典大修”活动。所以胤禩道谢道得真情实感。 然而那扇嵌乌木的大药柜让他犯了难。他在御药房是用不上的,本来占地就够拥挤了,他都是跟朱老太医和其他御医拼药柜使唤的。太监们养病的怀恩堂倒是缺药柜,然而眼前这个太华丽了,放在宫外还要担心财产损失。 思来想去,只有放延禧宫他自己的小房间了,有阿玛额娘兄弟姐妹送的名贵药材,可以藏里头。 打定了主意,八阿哥拱拱小手:“可以劳烦公公帮我把药柜搬去延禧宫吗?我要放在我自己的屋子里。” 那一瞬间,抬药柜的四个小太监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疲惫表情。而何太监,看上去要吃人。 胤禩懵逼地补刀:“怎……怎么了吗?毓庆宫不是离御药房挺近的吗?” 总之,在这个阳光明媚的秋天,宫外都知道太子送了八阿哥一个华丽非常的药柜。毕竟,浩浩荡荡从毓庆宫搬到延禧宫,再浩浩荡荡从延禧宫搬到御药房,最后又从御药房搬到延禧宫,三趟经过乾清门,生怕大家看不了笑话似的。 惠妃看见满脸问号的养子,差点笑岔气。 再然后,何公公被太子打了二十鞭子。 但胤禩懒得去想那些,自打他知道小六的死可能跟太子有关后,他就一点都不想自作多情维护太子的名声了。 不过,那个药柜真的真的太漂亮了。系统也喜欢。经过检查没有问题后,光球就在药柜顶层的一个抽屉里安了家,推开抽屉,光球脑门上就是一个乌木雕刻的小猫浮雕。 说实话,猫的形态,小系统有点点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到更新的日子。四万二的榜单,冲冲冲。 36、五岁的冬季 系统最近很卖力。往常最喜欢睡懒觉的一个球, 现在都能冒着清晨的严寒喊宿主起床了。 胤禩小手抹掉眼屎,打了个哈欠:“龙龙,你不对劲。” 小光球置若罔闻。它拖着条长尾巴, 在胤禩脚边不停蹦跶,催促他去穿衣洗漱。“今天是往宫外去的日子呢。”系统说,“宿主还差2344点好感度就能解锁新成就了。成就就是积分,积分就是奖励,冲啊!” 八阿哥看着光球的尾巴一下一下敲击在地面上的样子, 无端觉得有些手痒。这要是打个中国结, 一定好看。他自己找到床边架子上被火盆烤得暖烘烘得衣服和靴子,穿到一半的时候睡在外间的哲嬷嬷才听到动静进来。 于是老嬷嬷又扇了自己几下耳光, 直呼:“老了不中用了。” 胤禩于是笑嘻嘻地说到了他给哲嬷嬷养老的时候了。 这也是隔几天就会发生的戏码。八阿哥是个喜欢自己穿衣洗漱的主子,在宫里阿哥们之间可以说罕见之极。他动作又快, 把自己打理好之后, 早饭还没有提过来。 小八喜欢就着晨光和烛火将他的宝贝小药箱仔仔细细整理一番。第一层的格子里放着一挂针、一个放腕子的小垫子、一个小碾子;第二层就是各种瓶瓶罐罐。小八爷独家秘方的丸药、水剂,就能占据大半空间。还有几个西洋进口的琉璃瓶里, 存了高丽参、犀牛角粉、极品沉香等民间轻易买不到的药材。 作为一个医者,维护自己随身的小药箱,一定会像钢琴家保护手一样精心。 “今儿得去御药房进一些虎骨,再做一批消寒驱风膏。”胤禩合上小药箱,喃喃自语道。天冷了,怀恩堂里年纪大的几乎个个是风湿腿, 对膏药的消耗量可谓惊人。就算他能够用针行气, 加快他们恢复的进程, 但总是有个过程,没法完全脱离开药品。 这个时候早饭也上来了。冬季了,延禧宫里的惯例是开始上锅子。小火炉上嘟嘟嘟炖着冒泡的黑米粥, 还有一锅同样冒泡的山菌鸡汤,油被撇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清香扑鼻的肉汤。暖暖地喝完汤和粥,脑门上都能出一层薄汗。 八阿哥摸摸热乎的胸口,心满意足 ,也不管没有偷鸡肉吃的小系统有多么反常,踏着尚没有褪去的白霜就去跟惠妃告辞。 说是告辞,也只是在寝室外打个千而已。惠妃刚起,还在洗脸,衣冠不整自然是不好见养子的。但她依旧隔着帘子叮嘱了好几句,非得胤禩答应了天黑前一定回来,这才放他去了。 自打纳兰性德不在乾清门当差了,跟着胤禩出门的先是变成了佟家的叶克书。这位是佟皇贵妃的亲哥哥,佟国维的嫡长子,康熙嫡亲的表弟,尊贵自然不必说,一授职就是一等侍卫、銮仪卫。要知道,纳兰性德还当过几天笔杆子和三等侍卫呢。人叶克书直接空降,康熙对舅家的偏心可见一斑。 按照康熙所想,儿子小小年纪要在宫外行走,又是个没什么架子的脾气,自然是要有一个尊贵的亲戚帮忙镇着才好,免得被四九城里这个爷那个爷的冲撞了去。纳兰性德要外放,那没事,还有佟家的小子顶上。 可惜啊,小八爷和叶克书处不太来。倒不是叶克书看不起八阿哥是包衣宫女生的——他还不至于傻大胆到轻视皇子的地步——而是叶克书看见太监就皱眉,好像闻到了什么奇怪的气味一样。 胤禩不忍心周平顺受这小少爷的闲气,于是主动跟康熙说,他不好意思长期占用皇阿玛的銮仪卫,还是换个普通的侍卫比较好。康熙都快成精的人,哪里看不懂小孩子的心思,当即点了五弟常宁去照顾小阿哥。 “小侄子都能日日早起,偏他还在府里混日子,像什么样子?”皇帝大手一挥,“要是连个胤禩都照顾不好,他恭亲王的俸禄就等着被削吧。” 于是乎,八阿哥一行在冬日早上穿过乾清门,看到的就是一个在寒风里跺脚的黄带子——恭亲王常宁。堂堂亲王混到这种地步,常宁真有些惨的,然而谁叫他不受皇帝待见呢。 “皇叔。”胤禩仰着头乖乖地叫。 “欸。”常宁蹲下来抱了抱小阿哥。同时胤禩听见了这个五叔在耳边的小声嘀咕:“小祖宗,说好的五日去一回,怎么又开始连着去了?你是怕坑不死叔叔我吗?” 八阿哥还能怎么的,只能一个劲地往叔叔怀里塞手炉:“这不是天冷了吗?那些年纪大的, 风湿腿耽搁不得。” 常宁不信,坚持自己的逻辑:“不,你个小坏蛋坏得很,跟你阿玛一样坏得很,你们就是见不得我睡个好觉。” “五叔,不是小八唠叨你。你那‘五更歇,午时起’的习惯,实在不利于养生。” “不听不听。”常宁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现在连小的都要来管我了。” 系统光球偷偷跳到常宁头上,给他来了个全身扫描,结果是一个字体大大的“内分泌失调”以及一个字体小小的“疑似性别功能障碍”。 八阿哥嘴角抽了抽,小短腿跟在常宁后头,颇有几分穷追不舍的气势:“五叔,你看你这么怕冷,典型的阳虚肾亏,都是熬夜熬的。你就是不为了自个儿考虑,也要为叔母、小叔母们考虑啊对不对?” 侍卫们差点没憋住笑。 而被追着说肾亏的王爷呢,脸都黑了,两条腿迈得飞快,仿佛八阿哥不是他萌萌哒的小侄子,而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就这样,在不靠谱的五叔的一路“带领”下,他们出了紫禁城,在午门外坐上了马车。 进入温暖的车内,裹了小被子,常宁就打起盹来。为了照顾王爷的睡眠,马车走得特别慢,一摇一摇地往怀恩堂的方向挪。明明半小时能走到的路程,硬生生拖了一个小时。 胤禩趁机给五叔摸了脉象,琢磨着什么样的养生茶或者养生汤,既能调养身体,又能满足这个叔叔刁钻的嘴。他最后定下的是一道气血双补的乌鸡汤,毕竟,常宁是个酒肉党,就没养成过喝茶的习惯。还是让人把药汤的方子送到恭亲王府上给叔母,让叔母给他熬汤喝吧。 做完这件事,八阿哥掀开帘子看看外头,好家伙,路才过了半程。长路漫漫,唯有八卦解闷。 于是他靠在窗边,听侍卫大哥们聊天。除却家长里短,也流露出一两件朝政。这个冬季最热闹的事,非明珠和索额图两党关于治水问题的大争吵莫属。 江湖人听不懂什么“筑堤束沙”、什么“海口内溢”,这些治水术语太专业了,说得唾沫横飞的侍卫们其实也不知道,甚至,吵架的明珠、索额图自己,也不懂水利的具体原理,不过这不妨碍他们在政治上的发挥。 原本 治理水患的靳辅是明珠一派的,如今有个叫于成龙的人跳出来,认为靳辅治水是假,贪污是真,换了他于成龙的办法,马上就能把水患治好。索额图一听立马兴奋了,替于成龙摇旗呐喊起来。 甲方认为乙方贪污劳民,乙方认为甲方不懂装懂。如此吵了一个月。 国家水利多么重大的事!黄河泛滥可是元朝灭亡的最后一根稻草,作为同样是少数民族临朝的康熙,对洪水治理无比重视,也因此格外举棋不定。 “五叔,你觉得是靳辅对,还是于成龙对?”胤禩推了推补完觉的常宁。 常宁翻了个白眼:“对不对的重要吗?谁厉害听谁的,可不是谁对听谁的。” 胤禩严肃着小脸道:“如果是别的事也就算了,谁厉害听谁的。但水利关系着成千上万的人命,要是错了,佛祖都不会饶了我们。” “你……哈哈,你以后也是个操心命。”常宁在小阿哥脑门上弹了个脑崩儿,“那你觉得谁对?” 八阿哥在识海里快速翻阅着小系统给出的评估结果,然后说道:“靳辅贪了钱,是真的;于成龙不懂装懂,也是真的。” “那你觉得是该让贪钱但懂的人来治水呢,还是让不懂但廉洁的人来治水?” “……”小八爷被难住了,为什么他一个江湖人要做这么痛苦的选择?“就不能有既懂行又廉洁的人吗?” “哈哈哈。”常宁大笑,“有那种完人,立地成佛不好吗?凭什么要给爱新觉罗家当奴才,吃力办事还没好处拿?小八爷,你还有的学呢,走啦,你的怀恩堂到了。” 胤禩闷闷地从车里钻出来。太阳已经升起,白霜消失无踪,就连空气都没有那么寒冷了。 小杯子站在怀恩堂门口,满脸堆笑,每颗露出来的牙齿上都闪着阳光。“小八爷吉祥,奴才给小八爷请安。”说完就弓背伏在马车旁边当人形脚踏。 八阿哥哪里会真去踩活人的后背,连忙叫了起,并严厉表示下次不许再这样。 经过小杯子这一桩打岔,他算是把那奇奇怪怪的廉洁和懂行都抛到了脑后,还有许多太监在屋里等着他救命呢。 37、五岁的冬季 昔日破败潮湿的怀恩堂已经大变样了。 朝南的墙上新做了两扇窗, 结实的桐木做的框架,用的也是上好的新窗纸,洁白透光。屋顶换了新瓦, 也做了引水沟,别说漏雨,就算冰雹都砸不开。 院墙被粉刷成了小八爷喜欢的浅青色,墙角被空闲下来的老钱头伺候上了好些花草:紫茉莉、铁线莲、西府海棠…… 有一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金银花,爬满了一面墙壁, 夏天的时候满目璀璨的小花。不过如今是冬天, 只能看到黑色的光秃秃的藤条,虬曲如血管一样布在浅色的墙面上。 另有一颗柿子和一颗石榴, 是翻新时新栽的小树。用老钱头讨好的话说,是要养果子给小八爷吃。胤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能吃上这两棵树的果子, 不过一哂罢了。 如今老钱头的权势大不如前了, 生病的太监大都很快被八阿哥和太医们看好了,他也就没法敲诈到很多油水了。反倒是老实肯干的高无忧, 因为在修屋顶时表现积极入了贵人的眼,取代老钱头成了怀恩堂实际的一把手。 不过小阿哥心地慈悲,没将脸上长痦子的老太监赶到街上去自生自灭。他如今就料理着院子里的花草,除掉房屋里外的青苔,再就是每天早上准备好当日的炭火。有工作干人就充实,偶尔打个牙祭从外头酒楼里买只烤鸡, 小日子也过得悠闲。 怀恩堂里太监来来去去, 从前对老钱头恨得牙痒痒的那些不是回了紫禁城, 就是不治身亡了。在新进的病患们的眼中,老钱头就是个笑眯眯的园艺人,除了脸上的大瘤子吓人。甚至有可怜他破了相被发配到宫外的人, 还不在少数。 高无忧寡言少语,懒得去戳破他。小杯子已经在背后不知道吐了多少唾沫了。 对此,小八爷只能一摊手:“他也还没坏彻底吧,都是缺钱闹的。” “哎呦呦。”小杯子竖起大拇指,“爷,您可真是菩萨心肠。” 圆圆脸的周平顺及时出声,来为主子震慑油腔滑调的小太监:“若是换了阎王面的主子,你这行径已经被打板子了。” 小太监抖了抖他还没有长成的瘦弱身板,他对于周平顺这种大太监 总有种条件反射的畏惧。当下也不笑了,耷拉着脑袋,可怜兮兮地说正事:“昨儿没有新来的。倒是富子和庄二强被内务府接回去了。” 胤禩弯弯眼:“回去了就好。”这两个走了,堂里就只剩一个拉脱水和一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了。 说到底,也不是所有生病的太监都会被送出来等死。有那重情的主子,都是让人在宫里养病的。如今堂子里空荡下来,才是正常的状态。 走进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诊室,就见陆小太医在捣药,青涩的草叶汁水的味道满屋子都能闻见。胤禩嗅嗅鼻子,就知道这是伤药,有白茅、三七、鱼腥草。 “陆太医到得好早啊。”小八走上前去打招呼,“给被打的那个做伤药呢?” 年轻的医士对皇阿哥很客气:“可不敢当阿哥叫太医。这都是太监们恭维的话。” 胤禩双手托腮靠在陆士成捣药的桌子上。“早晚的事。” 于是陆小太医便闷头捣药不说话了,直到药捣完,他才憋出一句。“要是显得亲近,叫师弟不好吗?”两人都是朱太医门下的。 胤禩闻言就笑了,没想到重活一辈子,还能收个大十岁的师弟。于是他乐颠颠地从小药箱里找出一些血竭粉,加在那堆药糊糊里面。“今天没带什么好东西,下次再送师弟见面礼。”他说。 血竭是一种树脂,产于苏门答腊等地,具有消炎生肌的功效,与没药、乳香配伍尤佳。不过毕竟是舶来品,在国内价格昂贵,因而并不盛行。 陆士成没白在太医院下读书,看了就知道了是什么药材,想了想,又加了没药进去,混匀了。 两人拿着成本陡然增加的外伤药,跨进病房。病房靠东,采光最好的屋子,大通铺底下盘了炕,热乎乎得仿佛春天。要不是趴在炕上的病人形状实在凄惨,简直让人怀疑这里是哪间客栈的上房了。 这个太监年纪也不大,估摸二十多岁的样子,虽然一侧脸肿得老高,但依旧能看出底子是个清秀的。可怕的是后背到屁股那一片,全部皮开肉绽,粉红色的肉被墨绿色的药糊住,简直是惨不忍睹。 他合着眼,胤禩和陆太医给他换药的时候也没有作声。或者说,自打他进怀恩 堂,就一直是昏迷的状态。 “今天早晨醒了一次,喝了点水。”旁边的病友,一个正津津有味吃着面糊的中年太监说。他原本正舒服地放屁,见到贵人,一下子怂了,躲到半开的窗边,夹着尾巴端着碗。 臭味什么的,医生向来是不怕的。八阿哥非常和蔼地问中年太监,他的拉肚子好些了没有。 “好,好了!能跑能跳!”中年太监亢奋地答道,旋即又苦了脸,“奴才还在出虚恭,您金贵人,您您您还是离远些吧。要是熏到了您,奴才死了都……” “你刚来的那会儿满裤子实恭,我也没躲啊。”胤禩打断他。 中年太监:……脸不要了,给小八爷当毯子踩。 他最后告罪跑茅房去了,宁可臭自己,也不愿意臭小阿哥。这可能就是皇家奴才最后的倔强吧。 把人吓跑了,八阿哥揉揉脸,转过头去看那个昏迷着没法跑的。他其实情况已经好了许多,不是来时那内脏受损随时会没命的样子了。刚开始,都是针灸吊着命,如今好歹是确定能活下来了。 只要伤口不发炎。 胤禩和陆太医接连摸了脉,确定无恙后就离开了病房。“太惨了。”小杯子跟他们出来的时候连连感慨,“不知道是得罪了哪个主子,被打成这样。” 没猜是犯了罪进慎刑司,是因为罪人是死在内务府牢里的,不会往怀恩堂送。既然送来了,那便是被谁动了私刑。可在宫里能肆无忌惮打人的,也就那么几个主儿。 高无忧瞪了小杯子一眼,提示他闭嘴。有些事情经不起细究,细究会丢掉小命。 陆小太医也沉默了,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恰好此时,恭亲王常宁的声音从堂屋那儿传来。“爷饿了,快给爷弄些吃的来!”他的嗓门粗而响亮,透露出皇宫里没有的轻松快活,“要死了,小侄儿进去这么久都不出来,爷可不能干等着挨饿。跟老赵说,爷要吃辣子,来个宫保鸡丁,再来两张饼。” 胤禩一下子活了,跟颗小炮弹一样冲出去。“五叔,大早上你就吃辣,还养不养生了?”小孩子嫩生生的声音里是不容置疑的名医权威,“老赵,不许给五叔吃辣。让他吃小米粥和白煮鸡。” “小祖宗 ,五叔大清早在乾清门接你。这要按往常,我都吃午膳了,还不许吃辣?” “不许吃。” “你还讲不讲道理了?” “不讲。就是不许吃。” …… 怀恩堂因为叔侄两个斗嘴,一时间充满了快乐的氛围。 至于斗嘴的结果,自然是小八爷凭着主场优势获得了毫无争议的胜利。当然,这也跟常宁万事不管的性子有关。这些太监都精明着呢,知道常宁不是真生气,也不会真报复。哪怕是大家都称赞的老实人老赵,这时候也知道听谁的靠谱。 总有人是病好后回不去宫里的。老赵年纪大了,御膳房嫌他手抖了。高无忧是因为紫癜反复发作,原本的职位不等人,早就换了其他人。 还有一个小杯子。 “小杯子公公,怎么你还没有回宫啊?”八阿哥直白的问话戳中了小杯子的痛处,他一下子显得更加可怜了,眼睛里都蓄了水。胤禩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困难你说?” 帮小杯子开口的是高无忧。“往宫里递了几次消息都石沉大海。好不容易打听到,说翊坤宫多了两个养猫的小太监。九阿哥养的猫。”他顿了顿,“总之,翊坤宫满员了。” 胤禩仰头去看周平顺:“这种情况,惯例是怎么办?” 周公公刚张开嘴,就被恭亲王抢了话:“惯例让内务府分配呗。但他在宜妃宫里做过事,其他妃嫔不敢要的,去了也没趣。剩下的,要不王府,要不行宫。” 小杯子突然跪下了,“咚咚”磕了两个头。“奴才求八爷,留奴才在这儿吧。奴才怕跟错主子,像里头那位那样。”他说的是被打得皮开肉绽昏迷不醒的那人。 身材纤瘦的少年,伏在地上的样子就像一只冬天雪地里迷路的羊。 常宁搁下筷子,拍大腿笑道:“这才是有成算呢。八阿哥现在还小,身边太监少,你从现在开始服侍,以后开府招人的时候,你就是老人了,没准能混个总管当。” 小杯子闻言抖得更厉害了,好半天,他伏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前程也有想过,但主要是怕死。” 王爷收了笑,好像刚才被小侄子强逼着吃清汤寡水的人不是他。“怕死的奴才,你能有什么用呢?拿 刀抵着脖子,还不是把主子卖了?” “欸欸。”胤禩小手去拍五叔,要求人不怕死,这也太难了吧。他自己都是怕死的。 小杯子却是又“咚咚”磕起头来,大约是怕胤禩不要他,说话说得特别急:“奴才怕死,不知道被刀抵着会不会出卖主子。但奴才一定不会因为人情或钱财出卖主子,即便是旧主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会出卖八爷。奴才没有亲人,无牵无挂,一查便知,八爷只管放心用我。” “成!”常宁拍了桌子,“这个奴才可以用。” 38、六岁的开端 小杯子跟恭亲王臭味相投, 都是把利益作为思考逻辑的那一类人。不过是由于生存境遇的不同,小杯子更加圆滑一些罢了。奇怪的是,小太监并没有去追随赏识他的恭亲王, 反而跟在活菩萨八阿哥身后奔波效力。 这不, 小主子嫌弃怀恩堂的活变少了, 小杯子就跑遍了四九城, 总算给八爷找到了一个新的当菩萨的地方。 这时候已经是康熙二十五年的正月,雪铺在怀恩堂黑瓦的屋顶上,衬得门前两个大大的红灯笼越发喜庆。 胤禩六岁了, 本来该像一年前的胤祚和胤祐一样去尚书房读书的,然而因为康熙和惠妃有意无意的拖延, 他如今依旧是个四处撒欢的自由人。 小阿哥穿得圆嘟嘟的,仿佛一颗红色的绣球,一摇一摆地滚进怀恩堂的大门。当然这话是不能搁八阿哥跟前说的,小家伙长高了两公分,是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自己是颗球形的。 没有哪个有灵智的生物是爱做颗球的,就算是系统, 都在暗搓搓攒积分兑换四肢呢。 怀恩堂院子过道上的积雪,已经被几个留守太监扫干净了。就连鹅卵石之间缝隙里的雪, 都用盐巴化了去, 小靴子踩在上面, 半点声响都没有。 待到进入屋内, 大通铺上、制药房里都空空荡荡,就连陆小太医都进宫当值去了。 “小丁子这就走了吗?”胤禩问小杯子。他指的是之前被打成重伤的那个太监,后来人醒了,自说姓丁,在茶房做事。哪里的茶房, 大家伙都没问,就叫小丁子。 小杯子把八阿哥引到正屋的炕上做了,上茶水上点心,一边说道:“可不是。就除夕那天,内务府把人接走了,说主子还要继续用他。” “他还虚弱着呢。”胤禩嘟囔一声,然后剥了颗松子扔进嘴里。 “爷,话不是这么说的。有主子惦记,不比扔在外头强?哪怕主子不是个好性子,但总得攒点养老本吧。”不去宫里做活,哪里来的银子呢?小杯子、高无忧几个是例外。他们正式在怀恩堂挂职领俸禄的,相比宫里自然是清贫,就这,还是小杯子给小八爷磕了好几个头才换来的。 胤禩心里明白这些底层人过得艰难 。太监里有那吃得满脑肥肠的硕鼠,但更多的还是可怜人。小手托腮叹了一口气,胤禩抓了把松子给小杯子,请他一起吃。小太监眼泪汪汪,谢了好多话,才在小凳子上坐了半个屁股。他把那把松子郑重地放在一个褪色的小荷包里,实在馋了才从里面掏出一颗来尝个味道。 “我不曾想一个病人都没有呢。”八阿哥说,“过年半个月呢。” “爷,宫里讲究吉利。大过年的,不会赶人出宫的。” “这倒也是。”八阿哥剥了颗松子,偷偷塞给小系统,忽视了它哇哇大哭“积分飞走了”的声音。“话说,这天寒地冻的,城里老百姓应该也有生病的吧?” 小杯子收拢桌上的松子壳,一张白净无须的脸贼眉鼠眼地凑上来:“阿哥想治病救人,奴才还真寻摸了个去处,就看阿哥能不能说服宫里的几位了。” 这一副试图带坏小孩子的样子是要闹哪样?周平顺咳了一声。小杯子连忙坐正,眼观鼻,鼻观心。 “你好好说。”胤禩道。 “城北景山后头有个婆婆庵,好些无依无靠的老宫女在那儿住呢。内务府偶尔送些柴米去,也就饿不死而已。若是生病了,都是硬熬着。” 八阿哥没听完就从炕上跳了下来,红色的衣袍衬得小脸粉扑扑的:“那还等什么,走啊?景山也不远,能赶落锁前回宫呢。” 小杯子和高无忧捉急了半天,都没找到劝小主子先打报告的理由。男女授受不亲,但小阿哥才六岁,自然管不到他头上;他们自己和周平顺,都不算男人了;侍卫们稍微麻烦些,但留在庵堂外头也是使得的。 于是事情就这么被决定了。高无忧留守,小杯子带路,领着侍卫和小主子去往婆婆庵。车上还有个鼾声震天的恭亲王常宁,这位主子昨儿跟蒙古王爷通宵喝酒,今天早上可放话说了,不到午时不用叫他。 婆婆庵是树木掩映下的三间屋子。最小的一间里放了座木头雕的观音菩萨,朝着门口接受香火,其他两间住人。 房屋也有些年头了,但比起曾经不加修饰就能拍恐怖片的怀恩堂还是体面一些的。很多老宫女爱干净,只要不是动不了了,一定把菩萨像前的地面扫得干干净 净。 其实,若是妃嫔身边体面的老嬷嬷,即便出宫了也有的是达官显贵接到家里去教导女孩子礼仪规矩。凄惨地聚到婆婆庵报团取暖,那无非三种原因,主子失了宠,或者被家人抛弃,再或者是配给了太监,断子绝孙。 然而旁人眼中的凄惨,她们是不认的,仍有规矩和体面在骨子里。比如胤禩入门就见到的那个守着功德箱的老太太,雪白的银发一丝不苟笼在发髻里,上头簪一朵新鲜腊梅,衬得靛蓝的衣服都有了亮色。 老太太轻移两步,步子的间距都还跟宫里的规矩一模一样。“小阿哥是拜菩萨,还是寻人?是与家人一道,还是自个儿?” 她认出了胤禩腰间的黄带子,心知这是一个宗室的小爷,因而言语很恭敬。同时,心里疯狂搜索着哪个王府有类似年纪的小男孩。 她的疑问马上得到了解答。 周平顺上前一步,脸上笑眯眯地介绍:“这位是宫里的八阿哥。”他虽然是笑着的,但语气却格外冷静,没有倨傲没有谄媚,更没有骗人的心虚。 这气度,压根儿不需要验证,老太太就信了他的话,当即利索地磕了个头:“奴婢请八阿哥安。” “嬷嬷起来。”胤禩抬抬小手,“我今儿出来随便走走,听说你们曾经也是伺候过长辈的,所以来瞧瞧你们。若是有什么难处,我力所能及就帮一把。” 老太太起身,微微露出一个欢欣的笑,眼尾一大片鱼尾纹晕开,依旧是个好看有气质的老太太。“阿哥能过来,就很好了。内务府知道了,下个月给的柴火都能多些。” 老太太说得客套,胤禩却不好糊弄,客客气气地表示想看看老人们的生活条件。他的身份摆着,自然是又出来几个头脸干净的老太太,如导游一般为皇阿哥介绍过去。 首先是有一间吃饭的餐厅,有四张八仙桌和十几二十张沉重的方椅。不用的时候桌子就拼到一起靠墙放,中间的场地支个火炉,几个老姐妹烤着火做针线,倒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样子。 “咱们在宫里学的绣活好,哪怕是打络子也能换几个钱。”一个梳两把头的老太太说,她似乎是庵里主事的,答话的时候最多。“熟悉的老门路了,价格 也还算厚道。” 正好这个时候到了饭点,八阿哥还有幸见识了老宫女们的伙食:白色的稀粥、腌制的野菜、齁咸齁咸的豆酱。 方才还举止有度的老太太们这个时候才显示出一两分窘迫来。“不知道有贵客来,素斋简陋,还请原谅则个。” 胤禩尝了点酱,整个人都不好了,呼噜噜喝了一袋水才算是冲淡了嘴里那咸到发苦的味道。两辈子了,他依旧理解不了有些老年人对咸味的过度追求。 光球好奇地在桌上蹦跶,想要尝尝让宿主这般反应的陈年老酱。胤禩劝阻不及,最后收获了一只变成紫色的自闭系统。它安安静静地用尾巴挂在八阿哥腰上。不想说话.jpg 恰好,有一个老宫女端着一碗挂面经过,面上还窝着半个鸡蛋。这一下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那名宫女看上去不是很聪明的样子,一下就慌了。“这是给瑚图姐姐的。” 梳两把头的老太太抿了抿唇,仿佛也拿不准是把鸡蛋面给那个瑚图氏吃,还是端上来先孝敬小主子。 屋里的气氛尴尬极了。 还是得亏小八爷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小手挥一挥:“我不在外头吃饭,你们自去吧。” 端着面的老宫女大松一口气,转头就进了寝屋。这可把领头的那个气得不轻,又还得跪下给贵人赔罪:“她从前是辛者库洗衣裳的,规矩也没有学好,让八阿哥见笑了。” “没事。瑚图氏是病了吗?在屋里用饭?” “前两天突然烧起来,一直没好。”老宫女们回答,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年纪大了,总是这个病那个病,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就没了。” 周平顺带着小杯子开了房门,护着八阿哥进去老宫女们的寝室。和太监们睡大通铺或者躺地上不一样,老宫女们有自己的床。每人一张木板床,床头床脚有粗糙的四角木棍,上面挂着用拼凑的布料做成帷帐,用来遮风保暖。毕竟,虽然屋子里算干净,但到底年代久了,窗户木框漏风,木板床也不带炕。 有两张床的帷帐是半拉开的。其中一张上面坐着刚咬了一口鸡蛋的瑚图氏,另一张床上则躺着一个昏睡的枯瘦老人。 胤禩去摸了脉,瑚图氏还算有力气,只是以寻常的 望闻问切的手段无法确定她低烧的原因。最后还是系统扫描了,才确诊是卵巢癌晚期。这是更年期的时候没有好好休养,再加上自身有基因原因所导致的疾病。 至于那个昏睡的老人范佳氏,已经九十多岁了,三个月前中风偏瘫,只能喝稀粥度日。能活到今天,已经是老姐妹们尽心照顾的结果。只是眼看着范佳氏的积蓄耗尽,喝下去的药却半分效果也无,大家就只得认命了。 “也许就在这两天。”她们说,“范佳姑姑……也算高寿。” 转头说道瑚图氏的病,老宫女们还是乐观的居多。“能吃能喝就好,咬咬牙就扛过去了。”“吃了好几个鸡蛋呢,准能补底子。”“你一向虔诚,菩萨定会保佑。” 就连瑚图氏自己,都能翻下床给八阿哥磕头,表示自己没什么大碍。“奴婢哪有什么大病?不敢当着主子的面吃喝,那成什么样子?” 胤禩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们,这一个还能言笑殷殷、期盼今年再念一百卷经文的瑚图氏,也已经被命运宣判了死刑。 作者有话要说:榜单字数完不成了,呜呜呜呜,好慌啊。 39、六岁的春天 自打从婆婆庵回来, 小八爷就有些低落。 他若是没有系统这个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外挂,自然可以傻呵呵地给瑚图氏开些退烧的方子,期待着她的康复。然而……正因为见识了世界的广阔, 才更能认识到自己的无知。 从导致六阿哥死亡的连吡啶类药物, 到即将夺走老宫女性命的卵巢癌, 都是另一套方法论下能够解释的病因, 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就没有能够治好她的办法吗?”胤禩搓揉着手里的系统。这是他穿越后第一次就专业内的事情向别人寻求帮助,上一回……他还是个学徒呢。 小系统吱哇乱叫,但终究没逃过被揉搓的命运。既然反抗不了那就享受好了, 光球摊在宿主膝头,翻了个身。 “商城里类似的商品。比如售价30万积分的基因改造液, 来自B032号生物科技异常发达的平行世界,在进入人体后可以对全身的活细胞进行重编程改造,而癌细胞会在该过程中自发性死亡。”系统摇摇尾巴,甩出两个惬意的弧度。 胤禩真实疑惑:“我刚刚才看过,没在商店看到这个物品啊。”他怀疑系统给他看的商城不是全部的商城,而且他有证据。 光球察觉到危险, 慌忙跳起来解释:“因为基因改造剂会让人类的部□□体拥有动物的特征,还有觉醒超能力, 所以科技水平低于Genel3标准的世界是不允许开放的。” “唔……” “还有来自M112号平行世界的全能医疗纳米机器人, 售价49万积分, 进入人体后可以针对性消除癌细胞。但问题是它同时会进行老器官修复再造, 最高纪录是能让使用者的寿命超过4200岁。” 胤禩:……这都是什么神仙手段?好多词语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我仿佛一只来自农村没见过世面的烤鸭。“所以……”八阿哥艰难开口,“也被禁了吗?” 光球小小声:“会引起恐慌的。”它是人性化理念下诞生的新智能,宿主保护机制不允许它向封建社会的宿主售卖科技评级过高的物品。 八阿哥长吁了一口气。“真是令人神往啊,那相当于是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了吧。”若是此生能见识一下那个什么米人就好了,含笑九 泉, 且能找师父师祖吹牛。 翻了下账户余额,可怜巴巴几千点。 任重而道远。 胤禩是成年人了,自然是不会干傻兮兮攒49万积分强买的事。成年人,知道人力有时尽,也知道当下是最值得珍惜的。 他兑换了一本《23世纪生物医学基础》,钻研起跟临终关怀有关的部分。 九十多岁的范佳老太太是正月二十九没的。临死前醒了一次,艰难地用没瘫的那只手写着说想吃糖葫芦。正好胤禩在,便遣了小杯子跑腿,买了两串糖葫芦回来。 范佳老太太嘴巴只有半侧能动,但依旧狠狠一口咬下,仿佛拼尽全身的力气。糖浆糊住了牙齿,然后她死了,眼合上,嘴角有弧度。 应该是感受到甜味了吧。胤禩想。 至于得了卵巢癌的瑚图氏,在大地回春鸟雀求偶的季节开始腹痛,伴随着下肢浮肿与腹部积水。其实在此之前,胤禩已经开始给她喝参汤了,这是多个世界都公认的稳定卵巢癌晚期病情的最简单的办法。同时,他又按照中医的理论开了一些补气驱邪的药物作为辅助。 然而,该来的,比预想中的要快。 许多太医都听说了小八爷在京城遇到了一例绝症,其中好几个都跃跃欲试地去看了。大凡人类,都是有挑战情节的,尤其是这些某方面特长突出的人遇上了自己领域的难题。可惜的是,他们兴致勃勃地去,却是摇头叹气地回来。多少都能开出方子来,然而一看都是安慰方。 “这是老病。”去年刚上任的陈院判冷冰冰地说,“石瘤、腹积水、全身脏器衰竭。” 这在普通大夫只能诊出“急症”、“暴病”之类说法的时代,他竟然跟开了透视眼一般,这是真有本事啊! 可惜陈院判不是个乐意教人的好性子,八阿哥拿着人参为主的调养方子去找他请教,只得了一顿阴阳怪气的嘲讽。“阿哥有这个钱给奴才用人参、灵芝,不如几斤曼陀罗下去,让她快快乐乐地死。” 胤禩鼓起了腮帮子,嘲讽回去:“治不了就说治不了,我又不会笑话你。” 陈斌被噎了下,脸上的冷笑更加尖刻。他正准备和小阿哥来个舌战三百回合,对面的小短腿就一溜烟跑了。 这几天都是 大太阳,八爷要去晒他的药材。他在御花园八角亭旁边发现了两块平整的大石头,南边没有阻挡,用来晒药材再好不过了。虽然御药房有统一炮制药材的人员,但小八爷有自己的用药需求。 比如今天,他晒得是人参的叶子。清朝人秉持着同一植物中必定阴阳调和的老观念,觉得既然人参的根是大补入药,那自然地上的茎叶是“大苦大寒”的亏损之物。可经过胤禩的多方验证,并不是这么回事。人参叶子功效不如根须,但也不至于说药性完全相反。 这回是他前世的经验对了。他师姐就有一个人参叶洗头的配方,就连他小侄女都养得一头好头发。他准备将那方子改动改动,拿去给老宫女泡澡,这就有了晒人参叶这一出。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晒叶子,还晒出个冤家来。 这一天,风和日丽,蓝天白云,御花园里的桃花开了,粉红色如同云朵一般。胤禩让人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石头北侧守他的叶子。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眼皮上都能感受到金灿灿的温度。宫里小阿哥脱冬衣晚,这时候还穿着袄子,简直就像在被窝里一样。胤禩晒着晒着就打起了小瞌睡。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喵呜”一声,然后眼前闪过什么白色的东西。下一秒,一片带着猫爪印的人参叶子就被踢到了胤禩脸上。胤禩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主子小心。”伴随着周平顺和哲嬷嬷的惊呼,场面更加混乱。八阿哥眼睁睁地看着周平顺凭借人类的身高和智商优势逮住了大白猫命运的后颈子。而他的人参叶已经全掉到了地上,东南西北都有,还有叶子被撕碎了的,可见战况惨烈。 哲嬷嬷心疼坏了,皇阿哥亲自做晒药材的工作,多么纡尊降贵多么辛苦啊,结果呢,一下子被一只猫给毁了!“哪里来的畜生?!”哲嬷嬷骂道,抬手就要打。 大白猫察觉到了危险,死命挣扎起来,锋利的爪子把周平顺的衣服都划破了。 周公公手上用力,大白猫吃痛,发出凄厉的叫声。 “白虎——”回应大白猫的是一个稚嫩的声音。“都放手!爷在这里,看谁敢动白虎?它要是伤一根指甲,我就打烂你们的屁股!” 这是一 个比胤禩还矮的小豆丁,水嫩水嫩的包子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好看极了。小豆丁带着一帮子小太监,他们对着那白虎老爷讨好地哄着,什么小鱼干小肉片都拿出来了。 大白猫见到撑腰的一群铲屎官,瞬间趾高气扬,又凶狠地去抓挠周平顺。 “你不许动。”小豆丁笑嘻嘻地拿手一指,“给爷的白虎磨爪子,算你的福气。你要是敢动,我就打死你。” “呦,九弟威风着呀。要不要让爷也给你的白虎磨磨爪子?”胤禩背着小手,抬抬下巴,“你的猫毁了爷的药,先给个说法再玩吧。” 九阿哥胤禟可算是认出眼前这群人领头的是他八哥了。不过,大家都是龙子凤孙,谁怕谁呀? “我……爷的猫是活的,你的药是死的。能比吗?” 八阿哥呵呵一笑:“死物和活物是没法比,但这损物赔钱,天经地义对不对?” “爷要是不给呢?”九阿哥梗着他那几乎找不到的小短脖子道。 “不给的话,那就拿你白虎抵债。正好我配了一副有砒.霜的药,缺条试毒的狗。如今嘛,似乎猫也不错。”他朝周平顺挥挥手,“带走!” 大白猫眼见着所向披靡的小主人都没法救自己,一下就急了。“喵呜喵呜”叫得好不委屈。 九阿哥一听,也急了,朝着狗腿子们跺脚:“没用的奴才!你们这么多人,还不快给爷把白虎抢回来?” 翊坤宫的太监们互相看看,一哄而上。但他们怎么打得过周平顺,还没过几招就被踹翻了两个。胤禟看着局势不妙,眼珠子一转,自个儿扑上去抱住周平顺的大腿。 这下,周平顺不敢再动了。于是四五个人一齐掰他的手,这才将白猫救了出来。 九阿哥打赢了这仗,高兴坏了,又是一个趾高气扬的豆丁了。他就知道宫里没人敢真的伤害自己。“想从爷的口袋里掏钱,你做梦!”现年四岁的九爷说。 他的神态模样,让胤禩仿佛看见了隔壁刀宗那群无法无天的熊孩子。熊孩子,就是欠教训。小八爷手痒了,于是他掏出了御赐的玉笛。 “既然九弟不想用猫抵债,那哥哥就只能催债了呀。反正钱或者猫,我是不挑的。”他运气,吹响了笛子。 九阿哥开头的时候还一头雾水:“八哥是不是被气傻了?怎么吹起笛子来了?你吹得好难听啊。” 不一会儿,豆丁胤禟呆不住了:“吵得爷耳朵疼,我回宫了,不跟你玩了。” 漂漂亮亮的九阿哥快步跑了一阵,发现事情不对,怎么那嘶哑刺耳的笛音,没有变小呢?扭头一看,好家伙,他八哥就跟在他身后。 九阿哥小短腿跑更快了,但他怎么跑得过两世习武的胤禩,就算他左绕右拐气喘吁吁,胤禩都跟个背后灵一样跟着他。更可怕的是笛音就没断过,仿佛气息无穷无尽。就这样一路回到了翊坤宫。 事情有些不对,九爷开始慌了。 40、六岁的春天 “关门, 快关门!”胤禟一回到翊坤宫就朝着守门太监喊。 然而关宫门这种大事,翊坤宫的宜主子不发话,底下人可不敢, 甚至还以为小阿哥在开玩笑。 胤禟一见行不通, 拔腿就跑回自己的小暖阁, “砰”地摔上了门。八阿哥和胤禟的狗腿子们一齐被关在了外面。 八阿哥吹着笛子, 淡定地走到窗户边上,在窗纸上戳了三个洞。真气送笛音,一路到屋内。 屋里刚刚送了一口气的小九爷:…… 小霸王暴躁了, 里头传来噼里啪啦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伴随着宫女嬷嬷的惊呼。“你吹!你接着吹!看谁能耗得过谁?!”九阿哥气急败坏地在屋里喊。 回应他的是“呜呜呜”的笛声。 “啊——” 八阿哥笑笑,小家伙定力不行啊。他靠在墙边, 闭眼吹笛,神情颇有几分陶醉。为了误伤自己人,他叫周顺平他们呆在五米开外,旁边守护的一盏茶时间一换。 就这样不间断地吹了一个时辰,出门打牌的宜妃抱着襁褓中的小十一回来了。见八阿哥在自己宫里,宜妃还挺诧异的。“八阿哥可是稀客。”她明艳的脸上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要不来吃些饽饽?” 小八也朝着宜妃笑:“我跟九弟玩闹,打扰到您了。”说完这句, 他又呜呜呜地吹起来。 屋里的胤禟还以为额娘能把魔鬼八哥带走, 没想到……额娘都不管用的吗?九爷想哭, 但是狠话都放出去了, 他一点都不想先认怂。 作为后宫白骨精之一的宜妃娘娘,自然是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毕竟八阿哥的笛子真的有些难听。她叫来九阿哥的陪玩小太监,一问就知道了前因后果。什么九阿哥的猫踩坏了八阿哥的药,什么索赔, 什么拿猫抵债,什么用难听的笛声催债。 讲道理,除了吹笛子催债这个,其他的宜妃都能明白。 于是宜妃打听了踩坏的药材是人参,便从库房里取了三根老参,送到八阿哥跟前,算是赔偿。 然而八阿哥拒绝了。 他左手抓着笛子,声音不断;右手在纸上写道:“宜母妃不能替小九一辈子。” 这是杠上了啊。 宜妃也没辙了,只能让两 个小爷闹去。看是九阿哥先受不了荼毒还是八阿哥先吹累。 结果,万万没想到,八阿哥一吹吹到了太阳下山。宜妃都惊了,寻常人这么长时间吹笛子,肺管子都要出血了,偏八爷天赋异禀,跟没事人一样。还能中气十足地跟宜妃告辞,说看在小十一要睡觉的份上,他先走了,明天再来打扰宜母妃。 你这个打扰是真的打扰啊!宜妃脸上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得罪了惠妃。 如此三天,翊坤宫上下都崩溃了。 就算晚上八阿哥走了,那魔性的笛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让人难以入眠。宜妃最先带着十一阿哥躲出去了,不然小十一能哭个地裂,与笛声的天崩形成强强联手。接着小答应小贵人们也呼啦啦往外跑,或者串门或者逛花园,不到天黑不回宫。 最惨的是胤禟,哪怕他想跑呢,那鬼哭狼嚎的声音也一路跟随。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小九爷眼下两个大大的乌青,眼睛都哭肿了,还一下一下打嗝。“我错了,嗝,我赔钱,嗝。” 八阿哥放下笛子:“好说,你去年得的那只小金猪就够了。” 胤禟瞪大了红通通的眼睛,打嗝都忘记了:“你怎么不去抢?” “百年的人参叶,足足二十株才找到这么多叶子,你自己算,我开价已经很厚道了。” 胤禟还想讨价还价,就见他八哥笛子又往嘴上凑。“给你。”他从荷包里拿出小金猪,心疼得五官都扭曲了。 康熙和宜妃进门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嗯,反正满宫里都知道了,翊坤宫左邻右舍出门经过的时候也都能听到八阿哥的笛音。八阿哥自己也听难听的笛声听了三天,他还花力气吹呢。这位爷犟起来,可比九阿哥这个小魔王可怕多了。 康熙一开始不相信,胤禩吹笛子不是清脆好听的吗?那根玉笛还是从他的库房里挑走的呢。他要忙政事,小孩子吵架自有后宫女人去解决。 直到宜妃一脸惨白地来请,他才发现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当即叫了擅长儿科的太医往翊坤宫去。一个三天没睡好觉,一个连吹了三天笛子。都是危险期的小孩子,万一 有个好歹……他可不想因为这么荒唐的理由再死儿子。 他本来还想着要怎么教训两个小孩。没成想刚进门,小孩子之间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小九眼睛周围红红的,像上了眼影,越发好看,说话也是前所未有的乖巧。“我……给白虎剪指甲……不让它乱跑……我保证,嘤,皇阿玛……额娘……嘤嘤嘤……” 八阿哥收起小金猪,脸上的微笑无懈可击。“给皇阿玛请安,给宜母妃请安。小九这几天没睡好,应该是受惊的缘故,喝点安神汤就好了。我既然拿到了弟弟的赔偿,就不叨扰皇阿玛和宜母妃了。” 他又不是不识趣的,打扰皇帝爹跟别的妃子卿卿我我作甚。 “站住。”康熙说,“让太医给你看看。” 八阿哥连说自己无事,但到底没拗过全皇宫最大的bss,在小九之后接受了太医的看诊。 “禀皇上,两位阿哥没有大碍。”太医们说,“九阿哥用些安神汤,用鸡蛋敷眼;八阿哥喝点润肺的枇杷膏。” 听到太医们这般说,皇帝的脸上才有了笑容,可以教训儿子了。“事情是小九先挑起的,你这次可长了教训?” 九阿哥觉得皇阿玛偏心极了:“你都不说八哥的吗?他欺负我,还吵我额娘。” 康熙的目光转向从小不惹事的胤禩乖宝宝:“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朕和惠妃?” 八阿哥理直气壮:“儿子若是只为了那些药材的赔偿,自然可以让额娘出面,让宜母妃赔给我。如今这么做只因为小九是我弟弟,见到了他行事不妥,就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 康熙想说胤禟才四岁,但他想想小八四岁时候的样子,再想想和小八一起长大的胤祚四岁时候的样子,似乎胤禟是真的被惯过头了些。康熙不说话了,九阿哥又想哭了。 最后,康熙下了道圣旨:“你去跟良贵人学笛子吧。吹这么难听,砸你良额娘招牌。”就这样,继武功、医术之后,小八爷又添了一门学业。 41、六岁的春天 延禧宫西侧殿, 是一个寂静的世界。 无论外头多么喧闹,一旦踏进了西侧殿的房门,就像是来到了一副冬日的雪景图里。窗边站着的女子, 穿着紫灰色的褙子、湖蓝的褶裙, 头发盘了个扁的两把头, 几乎比汉人女子还要婉约动人。如果忽视她没有表情的面孔的话。 胤禩进门就看见了惯常在发呆的生母, 脚步都不自觉放轻了一些。同样放轻脚步的,是传旨的魏公公。 “皇上有旨。”魏珠已经压低了声音,但在这个掉根针都能听清楚的屋里, 依旧显得石破天惊。 良贵人缓缓转过身,漆黑的瞳孔里没有光, 仿佛一副只是动了起来但依旧没有生命的画。魏公公下意识抖了一下肩膀,他在心里暗骂,这西侧的房屋就是冷,全然忘了乾清宫的西暖阁可是全皇宫最宜居的屋子。 他正不舒服呢,良贵人已经跪下,声音冷冰冰地说:“妾觉禅氏听旨。” 向来传旨受到笑脸相迎的魏公公有些不适应了。他怎么觉得自己在良贵人这儿不是个受欢迎的客人呢?他心里忐忑, 这很邪门,对面明明只是个贵人主子, 虽然生了阿哥, 还颇得圣宠。好吧, 光这两条就挺厉害的了。 魏珠清了清嗓子。“胤禩虽暂不入学, 然仍当有管教,不至虚度光阴。现令良贵人教其奏笛,每日一个时辰。钦此。”魏公公传完口谕,弯腰低头,朝着良贵人讨好地笑:“皇上关心八阿哥的学业, 是天大的恩典,奴才恭喜良贵人了。” 他说完,大宫女晚灯就笑盈盈地塞了个荷包过去。“多谢公公吉言。一些茶钱,还请公公收下。”这时候别的宫女也已经将良贵人扶了起来,只良贵人脸上依旧是淡淡的。 晚灯立马替自己主子描补。“良小主本就不善言辞,今儿身上又不爽利,还请公公多担待啊。” “哦——哦哦”魏珠捡着个台阶就下,“既然良贵人身体不适,奴才就先告退,不打扰贵人休息。”溜了溜了,这冷冰冰的主子,也不知道皇帝喜欢她什么。 传旨太监跑了,小阿哥被留在生母屋里。他倒是挺自在的,没觉得冰山气场有多瘆人。“九弟放猫抓我的人, 还踩坏我的药材,我就拿扁嘴吹闷笛,烦了他三天。今儿给我求饶了,赔了我这个。” 他把小金猪拿出来,俏生生放在桌上。小猪仔圆滚滚肥嘟嘟,侧躺着啃一根萝卜,神形具备,格外可爱。 良贵人的嘴角翘了翘。 “然后我就被皇阿玛发配来学吹笛子了。”胤禩小手一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美女额娘。 冰山美人点点头,吐出了今天她给儿子的第一句话:“你先随便吹。” 八阿哥愣了愣:“不给张谱子的吗?”摸底考试就自由发挥,这么莽的吗? “要谱子也行。”良贵人说,然后随手抽了张纸,刷刷刷就写了两行工尺谱。胤禩拿过来一看,是一段没见过的曲调。嗐,他对这个世界的音乐是真没啥研究,所有的时间都拿去琢磨医学了。但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他照着谱子吹还吹不来吗? 胤禩拿起玉笛,横在嘴边。“呜,呜。” “停。”第二个音他就被良贵人叫停了,“嘴要更圆,气要更足。” 八阿哥于是重新开始:“呜,呜呜。” “第三个音不连。” “呜,呜,呜,呜呜呜。” “连音不能有断气。” “呜,呜。” “停。” “呜,呜,呜,呜呜呜,呜。” “此处吹孔往内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漏气了。” …… 刚刚用笛子虐了整个翊坤宫的男人,现在吹出了一身冷汗。亲妈好严格.jpg 两行谱子,硬生生吹了一个小时才吹完一遍完整的。 良贵人点点头,把装奶饽饽的盘子往儿子跟前推了推。表现不错,可以吃一个。胤禩虽不饿吧,但着实是被虐到了,咬着奶饽饽两眼水汪汪的。他都用上了内劲了,还被良贵人如此挑剔,这个世界的普通人在她的标准里根本活不下来吧。 看小孩子吃东西还是很有养成的乐趣的,良贵人心情没有刚接旨的时候那么糟糕了。“你天生气息好,但没章法。”她额外多说了两句,“开头不能养成坏习惯。” “哦。”某成年人心虚受教。良贵人是不知道内劲和真气的,她只能归结为胤禩到天生的气息方式上去,但那也很厉害了,抓到了问题 的本质。胤禩现在,可不就是空有内劲不知道怎么运用吗? 吃完一个饽饽,还是继续吹这两行良贵人顺手写的谱子,每一个音都吹到良贵人点头的地步。如此二十遍,才得了美人的首肯。 “今日便这样,你回吧。”她说,照例是没有关心衣食住行之类的话的。 八阿哥朝她拜了拜,又想多找几句话聊,便问道:“曲子很好听,不知道是哪首曲子,想见全谱。” 良贵人摇摇头:“除来我这里外,不要吹笛,不要看谱子。” “啊?” “会养成坏习惯。” 胤禩:亲妈真的好严格.jpg 而且这种除了老娘以外所有人都是渣渣的感觉,着实有些微妙啊。 八阿哥满头问号地离开了,他今天还要跟着周平顺学射箭。清朝早期,满人的小男孩学骑射还是很早的。不说上学的几个哥哥都已经能射杀活物了,就连小霸王和小哭包二合一的九阿哥,都拉着小弓撒欢呢。 胤禩一点都不想到时候进了围场,连小纨绔都比不过。反正梁子已经结下了,以后谁弱谁尴尬。 忙于学业的小孩子一定想不到,他关于生母的很多疑问,只要找惠妃问一问,就能得到解答。 傍晚,碎金洒落,延禧宫正殿,惠妃靠在贵妃榻上,白皙光滑如凝脂般的手从珐琅彩的瓷盘中拈起一颗樱桃的纤细的柄。粉色的果肉碰上同样粉色的唇瓣,仿佛是在与这个桃花盛开的季节内外呼应。 “让良贵人教笛子啊。”惠妃摇摇头,“万岁爷还真是会戳人心窝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康熙再一次无约而至,听到了惠妃的话。“怎么就戳心窝子了?”他大踏步走进来,让惠妃给自己换便服,然后坐下喝了口茶,“朕让她多见见儿子,不好吗?还是说咱们和馨格格,时隔多年又醋起来了?” 惠妃全名是叶赫那拉·和馨。其实她小时候叫和成来着,跟纳兰成德是同一个“成”,被祖父寄托了家族振兴的希望。进宫之前,家人怕这个名字没有女孩子味儿,就改成了和馨。再后来,为了避讳皇太子的乳名“保成”,纳兰成德也被迫改名,改叫纳兰性德。 往事久远不可追及。就算是“和馨”这个名字,都让惠 妃心头一酸。她们这位万岁爷,真是会戳人心窝子。“皇上笑话臣妾做什么?”她露出一向温柔的笑,旋即又带上了愁绪,“她刚承宠那阵子,被人拿着升平署的出身羞辱,还被烧了好些乐器,皇上莫不是忘了?” 歌舞升平,升平署就是内务府下辖负责宫廷奏乐、舞蹈、戏曲、杂技的部门,也选宫女吹拉弹唱和跳舞。对于父亲是辛者库小官的良贵人来说,在升平署搞音乐其实是个美差,一来比洗衣服扫地种花之类的工作干净,二来与那些难搞的娘娘们没什么牵扯,不会稀里糊涂没了命去。 但成了妃嫔之一,情况又不一样了,没少因此吃言语上的苦头。最初立身还不稳的时候,甚至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求良贵人演奏,跟使唤戏子一样。 惠妃已经明着说了,康熙自然也想起来了。他脸色沉了沉:“本是长处,都是当年那些小人闹的。” 惠妃心中无语,“那些小人”还不是你当初的卿卿可人儿,如今不受宠了,或者人没了,就一句“小人”概括过去了。不过看着康熙一副心疼良贵人的样子,惠妃觉得今晚上又是她们延禧宫的日子了。皇宫里生存,宠还是要的。 果然,康熙在回忆完良贵人当年奏乐的风采之后,留宿在了西侧殿。 42、六岁的春天 系统的书库里有好多宫斗, 其中不少皇子皇女帮生母争宠r下毒r当面撕逼的剧情。然而经过了两年多的现实毒打,龙龙已经是个不相信情节的人工智能了。 宿主忙死了,骑马射箭、艺术熏陶、甚至要学习临终关怀,忙得压根儿不知道同样忙死了的皇帝爹又睡了谁。 他只能在良贵人两天一换的新衣服上看出亲娘又又又得了赏赐。 毕竟, 很多衣料就不是贵人级别能享受的。而良贵人的吃穿用度都已经向着嫔位看齐了, 那就只能是上头赏的。康熙在物质上,是真没亏待自己常睡的女人;但要说给她个名分吧, 死活压着不给升嫔位。 太皇太后还躺在病榻上, 康熙不想让祖母觉得自己是个贪花好色的皇帝。 emmmmm, 就很狗。典型的既要当那啥又要立那啥。 胤禩要真是个敏感的小孩子,恐怕会为了生母义愤填膺,从此发誓要出人头地一雪前耻。然而, 作为穿越前父母双亡的主儿,八阿哥跟良贵人一样淡定得没心没肺。 母子俩的注意力都不在御赐的红玛瑙首饰上,而是:躺着究竟能不能吹好笛子, 玉笛贴膜是用春天的芦苇好还是初夏的芦苇, 以及初学者要不要学历音和吐音,等等等等。 每次斗争都是以胤禩的失败而告终,小阿哥不光被迫跪着吹笛子, 吹调最高的历音, 还不能把嫩笛膜吹坏。来自亲娘的社会毒打惨烈异常,远远超过武师傅和医学师傅。小八爷比常人多一辈子的记忆, 所以自穿越以来都是被周围人夸聪明懂事的, 直到到了良贵人跟前,才结结实实立了一回规矩。 唯有的一天休息,还是在瑚图氏老太太因癌症过世的那天。 老宫女是凌晨两点左右没的。胤禩上午过去的时候,尸体已经被草席裹了身, 在婆婆庵后头的空地上架上了柴堆。瑚图氏是老一辈的满人,行火葬的旧俗。 据说她死前嚎了一个时辰的痛,才渐渐被肺里的血沫堵住了气管。是的,卵巢癌扩散转移到了肺部。 胤禩闭了闭双眼,往瑚图氏的草席上放了一卷佛经,一并焚去,算作这位为皇家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妇人仅有的陪葬。他要是当时在 跟前,还能一针下去让她昏睡,起码能让人没有痛苦地离开。可惜的是,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人心里存了遗憾,哪怕言谈举止能够压抑自己,但艺术是骗不了人的。下午练笛子的时候,刚吹了两个音,就被良贵人叫了停,甚至连玉笛都被没收了。 “你玩去吧。”良贵人说,“不要用杂念玷污了我的笛膜。” 胤禩愣在当场,小嘴一扁一扁的,看上去又是羞愧又是委屈。 良贵人俯身,冷香铺面而来,她的眼瞳里黑得没有半点光采。“没有怪你。”美人似乎也是在描补方才的严厉,跟孩子解释道,“放你半天假,你去找娘娘,兄弟,或者随便谁……生老病死,多看看活着的人就好了。” 八阿哥眼眶发红,低低应了一声。 良贵人手撑着头,看着儿子小小一只,心事重重地出了房门。她闭上眼,延禧宫侧殿仿佛长白山的雪地上降落黑夜。 而另一边,晴空万里,风淡云轻。胤禩抱着他的小系统,走过一个个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的金色屋檐。 “我也是见多了生老病死的。”八阿哥碎碎念道,“曾经我都问心无愧的,人力有时尽,很多都是天意。然而……” 光球懂事地拿尾巴尖轻轻拍打宿主的手腕:“宿主现在也问心无愧的呀。” “现在我知道了有人能够逆天而行。” “啊这。”系统又觉得自己该更新智能程度了。它那只有微微凸起的四肢雏形在空气中尴尬划动,仿佛某种外星怪物。其实现在系统已经不能叫光球了,有尾巴有四肢,也就有了腹背和头尾之分,不过脑袋还没长出来罢了。 他们一路来到了御花园,坐到了从前晒药的石头上。 八阿哥在系统界面里调出一本讲细胞的书,开始慢慢看。说实话,这对于从没接触过任何微观思维的江湖人来说,远比《解剖生理学》困难多了。 御花园的景色,虽说是经过宫人的精心布置,一年四季各有千秋,然而看久了,也就那么回事。小系统百无聊赖地趴在宿主身边,一下一下地翻尾巴。直到,它听见了一声猫叫。 小系统紧张地跳起来,正好看到同样一脸警惕的九阿哥胤禟,唔,正在把他的猫 往太监们身后踢。大白猫极不配合,任小阿哥怎么踢,都要往外钻。 他们自以为轻微的动静把沉浸在知识里的胤禩都吵醒了。“咦,是九弟。” 胤禟讪笑着,探着小脑袋,往胤禩腰侧打量:“嘿嘿,八哥,今天没带笛子呀?” 胤禩微微勾起嘴角:“怎么?想听曲子了?” “没有没有没有。”胤禟抱起大白猫就跑,“八哥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就不陪你玩了。” 八阿哥觉着,即便是教训过这小子一回,也不至于直接跑吧?扭头一看,好家伙,四哥正黑脸看着小九呢,还有三哥和太子也在。 “跑得倒快。”四阿哥胤禛咬牙道,“最没规矩的就是他。” 胤禩起来一一见过礼。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给太子打千,拱手而已。 令人意外的是,太子这回没有计较的意思,满面红光,走路都带春风呢。这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今儿孤与三弟、四弟去西苑练射箭,不如八弟也一起?”太子态度相当温柔了,虽然免不了还带点骄傲。 八阿哥没想到太子会邀请大阿哥党的自己,一时拿不定主意。虽然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是太子心情飘天上去之后的表现,但是……果然还是很奇怪啊。 “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三阿哥说,“恰巧遇上你罢了,你要是跟去还要找人照看你。” 这话说得忒不中听,胤禩拍拍胸脯:“去就去。我有自个儿的太监,不劳三哥另找人照看我。” 三阿哥被堵了话,脸色不好看了。“射不中靶子可是要挨罚的。”他吓唬弟弟道,“要扎一个时辰的马步。” 四阿哥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嘴角。 八阿哥继续拍胸脯:“马步而已,不怕不怕。” 这下子连太子都笑了:“你该说射中靶子而已,有什么难的?怎么就默认自己要挨罚了?” 胤禩挠挠头,这跟小孩子说话,都不允许有口误的吗?皇宫真可怕。 但今天太子的心情似乎真的相当好,笑过一阵后又问他:“怎么独个在花园里?没有功课吗?” “今儿吹笛子跑调,良额娘让我出来冷静一下。” 太子的脸上就带了两分轻蔑:“我虽听说她以前是升平署的台柱子,没 想到敢在皇阿哥跟前摆谱 。” “我亲额娘。”小八提高了音量,“又是师傅,天地君亲师,我乐意听她的怎么了?” “啧啧。”穿明黄色长袍的少年深深看了庶弟一眼,然后手掌按上了小八炸毛的脑袋。“今儿孤心情好,不和你计较失礼的事。”他说,“走,射箭去。” 小八鼓起了腮帮子。这孩子怎么这么瓜呢?想表现兄友弟恭还先鄙视一通兄弟的生母? “四哥,他跟你也这么说德妃娘娘吗?”胤禩落在后面,跟四阿哥咬耳朵说悄悄话。 德妃也是宫女出身吧。 四阿哥抿了抿唇,给没有眼色的八弟弹了个脑奔。“少说少错,懂吗?” “懂,四哥还是心疼我的。”八阿哥眼睛亮晶晶地说。 四阿哥又开始抿唇了,表情僵硬而古怪。 作者有话要说:有还在等更的读者吗?你们辛苦了。 43、六岁的春天 在西苑被太子春风化雨地“呵护”了两个时辰, 迟钝的江湖人总算是觉察到了某位青少年试图挖大哥墙角的意图。他不对劲。胤禩捉摸不透太子二哥抽什么风,于是果断跑惠妃那儿去了。 求智商在线的娘娘救我狗命! 惠妃见着养子就乐呵:“小八爷来了。哎呀呀,你现在可是大忙人了,想抓着你剪个头发都找不着人。” 胤禩挺不好意思的, 他每天早上在屋外磕个头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还真有好几天没见着惠妃的面了。“都是儿子不好,怠慢了娘娘。”他想请罪来着, 不料被惠妃抓了小手, 带到跟前打量。 “我看你消瘦了一些, 外头有那么辛苦吗?”惠妃睁着眼睛说瞎话,全然不顾八阿哥脸上的婴儿肥。有一种消瘦,叫做额娘觉得你消瘦。“我听说外头死了个老宫女, 你还把脾气带到你良额娘跟前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小八爷连连摇头,没有被惠妃握住的那只小爪子拼命摇晃,“我可没在良额娘跟前说这些, 是良额娘听出来我笛声不清净。” 惠妃摸摸他的脑袋:“你呀——人老了总是艰难的, 尤其是没有子女赡养的人。你经得多了,也就没这么多愁善感了。” 胤禩垂下头应道:“哦。”小嘴还微微撅起。 这是还没有被说服。惠妃摇摇头,不再多劝, 只叫嬷嬷们端来热水和剃刀, 给小阿哥理头发。满人男子脑袋上秃噜一大片,虽然被系统评价为极其丑陋, 但想要维持, 还真不太容易。但凡四五天没剃头,发茬子就密密麻麻冒了出来,光头变寸板。 就比如现在的胤禩。 “远远看过去,额头都黑了。”惠妃看着哲嬷嬷绞了块热毛巾给八阿哥敷脸、敷头顶, 一边评价道,“这么邋遢的样子,外头就没人说你吗?” 胤禩仰着小脸,命运的小辫子都握在宫女姐姐手里。“今儿四哥就说我该剪头了。”然而瑚图氏老太太刚死,他没这个兴致。 热毛巾撤下去,剃刀在头上轻轻拨动。理发的宫女云黛放在整个皇宫也是屈指可数的好手艺,轻柔得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说来奇怪,今天太子请我去西苑玩 呢。他从前可没有对我这么和蔼过。” “你丫的知道奇怪还跟他去?”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从门外进来,差点让胤禩的头皮跟剃刀来个红色的亲密接触。 这还能有谁?必然是惠妃娘娘的亲儿子大阿哥啊! 十五岁的胤禔人高马大,身材匀称,肌肉健美,活脱脱一副男子汉模样。额,可能说的话不是那么男子汉。 “这下可好了,他又得在我面前炫耀了。”胤禔把桌子拍得啪啪响,“都怪小八通敌当叛徒!” 宿主天降一口大锅,气得系统光球甩着尾巴就冲了上去。“什么通敌?都是兄弟,宿主凭什么效忠你个傻大个?押宝四阿哥未来赢家不香吗?啊?宿主这么小,就要跟太子对上,他造了什么孽?” 小系统噼里啪啦说了一百字,才后知后觉普通人是听不见自己说话的。这下可不得了,光球气胀了一圈,本来就短的四肢直接陷进球体看不见了。 好在在场还有一个惠妃是能够教训大阿哥的。 “你怎么跟弟弟说话呢?”惠妃瞪向长子,“小八还能拒了太子不成?他给好处你收着,他给笑脸你笑脸回去,让你办事你就好声好气地拖着,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看小八就做得很好。” “哼!”大阿哥气鼓鼓地坐下,咕嘟咕嘟灌了一杯茶。然他仍然意难平,像是“小八,是大哥好还是太子好”之类的话问了快有七八遍。 云黛姐姐都给八阿哥剃完了头,掏了耳朵,重新编了辫子,大阿哥的纠缠还没有结束。 胤禩越听越不对劲,与其说大阿哥是紧张自个儿,倒不如说太子才是他注意力焦点。没有一个问题落下太子的! “太子给你什么好处了?” “太子有我好看吗?” “太子那个艳俗的品味,啊哈,射箭都要用黄色的靶子,什么玩意儿?” …… 小八爷想摔桌。你去跟太子过吧,为什么要来折磨我?就连胤禔无意中解答了他最初的疑惑,都没能引起小八的感激。 “他今天是不是鼻孔又抬高了?以前只是拿鼻孔对着人,这下好了,屋顶上的乌鸦都能看清他的鼻毛了。不就是汗阿玛让他出阁讲学吗?又不是直接让他继位了,他得意 个什么劲?”大阿哥语气仿佛十八年的老陈醋,“带着狗腿子到六岁的小孩跟前装帝王胸怀,笑死我了,怎么没胆子来找爷呢?” “‘出阁讲学’是什么?”胤禩偷偷问他的小系统。 这个系统在行,呼啦啦调出一篇资料科普道:“就是当着百官的面读书应答啊,让大臣们都看看自己有多优秀。平常只有皇帝才出阁读书呢,每年都有。太子成年后有了自己的讲师,也出阁读书,这是下任皇帝才有的特权,别的皇子是没有的。” 说明太子的地位更加稳固了。八阿哥点点小脑袋,难怪太子这么高兴,也难怪大哥这么酸。想通了,他也就没那么抗拒回答大阿哥那个“太子今儿射箭如何”的问题了。 “四十步,每一箭都中红心呢。” 胤禔嗤笑一声:“才四十步。爷能射八十步的。” “其实我觉得三哥才厉害。”八阿哥回忆着当时靶场上的情形,“他第一次离红心差两寸,第二次差四寸,第三次差六寸,依次类推,到了靶子边上,又两寸两寸缩了回来,就是不往红心上走。三哥这手控箭的能力,都能称得上绝活了,我觉得哪怕八十步,他也能箭箭红心。” 大阿哥惊了:“老三?没听说老三擅长射箭啊?都说他喜欢文人酸不唧唧的那套。” “啊?”小八爷摸着下巴,“大概是藏拙吧。嗯,因为他不能表现得比太子好。” 惠妃笑了:“既然是藏拙,小八怎么看出来的?” “我就是看出来了嘛。”胤禩靠着惠妃撒娇,“两寸两寸的,哪有这么巧的事?而且啊——我听西苑的小太监说,有一次三哥脱靶,结果他去找箭,发现三哥其实射中了一只百步远的老鼠。那次太子不在。” 西苑的小太监?西苑的太监是习武的,都是康熙的嫡系,这样子的人就连惠妃能难以搭上线。于是延禧宫娘娘的目光都变得好奇起来。“你什么时候听来的这些闲话?” 胤禩察觉到失言,左右看看,嘿嘿笑道:“人总有不当值的时候嘛,人也总有身上不舒坦的时候。”他是在怀恩堂给人治病的时候听到的闲话,这可不能到处说,不然又是一场风波。 惠妃在小儿子刚刚剃光滑的脑 门上敲了一下,“小滑头,有前途。” 大阿哥却是很瞧不上这样的消息:“老三怎么这么讨厌,躲躲藏藏的,一点都不大气。他怕太子做什么?故意射不准箭?也不怕祖宗从坟墓里跳出来削他这个不肖子孙。我们爱新觉罗怎么会出这种畏缩懦弱之人?”老长一段评述后,大阿哥给了三弟四字总结:“难成大器”。 “那老四呢?别告诉我他也是故意藏拙。” 八阿哥摸摸小脸,觉得实在说不出四哥藏拙的话。毕竟……他努力的样子太人间真实了。“四哥……就算正常射箭也比不过太子。” “哈哈。”大阿哥找到了快乐,摸摸八弟的脑袋。 不错不错,老三畏缩,老四武艺不行,老五不会说汉语,老六挂了,老七瘸腿,这么算下来——“还是我们延禧宫的阿哥文武双全。”胤禔骄傲地挺起胸膛,只有太子是他的对手没跑了,弟弟们想要不受太子荼毒就都得指望自己。 然后惠妃一盆冷水浇了下来:“你今天的功课做了吗?小八可是抄完了一卷医书的。” 胤禔:……是亲妈。“我这便去。夜宵之前肯定能完!”说完就溜,没给亲妈进一步唠叨的机会。 惠妃看着空荡荡的门口,重重叹了一口气:“要娶媳妇的人了,还是这么不着调。” “大哥只在娘娘跟前说心里话呢。”胤禩仰着小脸道,“他在外面一定有模有样的,毕竟外甥像舅。”看看纳兰性德,大清多少姑娘的梦中情人,背地里是个任性不喝药的。 “哎呦喂。”惠妃搓着八阿哥的肉嘟嘟的小脸蛋,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要是没有你个小滑头,娘娘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44、六岁的春天 这是康熙二十五年的三月, 被小八爷拉出来作为反面典型的纳兰性德已经抵达了黑龙江前线,第一份工作是和来自沙俄的俘虏艰难地鸡同鸭讲。黑龙江将军说了,难得军中来了个文化人,他们一个军的大老粗全指望着纳兰才子。 而纳兰性德的父亲明珠, 正在京城的大宅子里策划着阴谋。 “汤斌向来跟我不和, 但架不住皇帝信任他啊。”明相捋着胡须,坐在上首, 两侧坐着的党羽, 不乏六部尚书之类的重臣。未来大福晋的阿玛, 伊尔根觉罗·科尔坤第一次参与这种密谋,颇有些不自在。按理新人是要交投名状的,他是因为女儿指婚给大阿哥的关系直接被保送进来的, 但这种时候,是不是该表现一下? 于是乎,这位大阿哥的老丈人主动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暗示道:“只要明相发话。” 明珠哈哈笑起来:“别, 可别。怎么动不动喊打喊杀呢?其实皇上对他也说不上信任,但一个忠心耿耿又名声清廉的汉人,还是大儒, 啧啧, 难得。得供着给汉人们看呢。千金买马骨,听说过吗?” 话说到这里, 满族大员们脸色都不太好看。不光是皇帝提拔汉人让他们不高兴, 更重要的是,他们中的很多人还真不知道“千金买马骨”的典故。 明珠忍不住有些寂寞,他因为懂汉学而跟文盲格格不入,这就是他虽然是坚定的满人立场但喜欢笼络汉人士子的原因。谈个阴谋都要有人能跟上自己的思路才好哇。 “还请明相明示。” 纳兰明珠老爷子无趣地摆摆手:“皇帝要给汤斌尊荣, 我们拦不住。但皇帝觉得尊荣的事,未必就真尊荣了。我们也不用做什么,就科尔坤吧,等过几天皇帝要选詹士府的时候,你举荐汤斌做太子詹士。他不是标榜正统吗?让他给太子讲书去,够荣耀,够正统吧。” 但太子的师傅,可是要跪着上课的,还动不动就被康熙挑刺不勤勉,教坏了太子。 屋里的众人闻言都笑了,争先奉承起来:“还是明相高明啊。” 纳兰明珠捋着胡须笑了,花白的眉毛下,是藏着狡诈精光的双眼。最好别被他抓住机会。要是真出了 什么事,就算汤斌死了,都能成太子身上的污点呢。 围绕着太子出阁读书,京城中暗潮涌动,然而这些,处于深宫的小八爷是无法感知到的。他只知道三月里他跟兄弟们去观摩太子读书,看到白发苍苍的老师傅们要先二跪六叩,才能得到一张软垫垫在膝盖下跪着给太子讲课,差点没把下巴给惊掉了。 太子是坐着的,远比师傅们的位置高啊。说不好听点,太子扔个茶杯都能扔师傅们脸上呢。 刚一走出尚书房,胤禩就忍不住了。他拉住旁边四哥的衣袖,小声说:“师傅们这么大年纪,身体受得住吗?” 别怪他为什么找阴晴不定的四哥说话,别的兄弟他也不熟啊。 胤禛的表情也不好看,一副被刷新了三观的模样。“汗阿玛……”汗阿玛怎么,四阿哥没有继续说。 小八眨着眼睛,后面呢。 四阿哥:……“我要是当了阿玛,绝不让我的孩子也这样。” 胤禩认同地狠狠点头:“我也!”他从四哥身边退开,回头去看因为腿脚不便落在后头的胤祐。“七哥,今天中午一起吃饭呀,娘娘得了一些新的糕点方子呢。且我听说猫狗房新生了一群小猫小狗,下午一起去看呀。” 胤祐本来走得一高一低的,看见弟弟的目光,瞬间绷直了身体,像个正常人一样走了两步。“我还要练字。”他闷闷地说。 “难得今儿不上课嘛。”胤禩去磨他,“就看一下,一下,不耽搁你练字。看完我也练字呢。” 显然小透明胤祐受不了这样的热情:“我……我再考虑一下。”然后落荒而逃,看他逃跑的速度,难以让人相信这是个先天残疾。 被当成洪水猛兽的八阿哥很受伤,灰溜溜地去找四阿哥:“四哥你说,我要是约五哥,他会去吗?” 胤禛抿着嘴唇冷着脸:“会,胤祺老好人。” 八阿哥的眼睛又有了神采,转头就跟五阿哥嘀咕上了。靠着小系统的作弊,胤禩顺利地用蒙语完成了他的邀请。 看了全程的四阿哥:……我倒数十个数,你再不来邀请我,我就记仇了。 “四哥,你走错了,延禧宫这边这边。”小八挥着小手,从被记仇的危险中拯救了自己,“四哥,你 是喜欢猫还是狗啊?” 胤禛冷着脸,大步跟上:“狗。” 谁要养猫了?只有九阿哥那样的熊孩子才养猫。 孩子们的快乐十分简单,一只小哈巴狗就能让三个半大孩子高兴起来,完全将还在跪着上课的师傅们忘在脑后。 时间很快就到了四月。黄道吉日,太子出阁读书。在前宫三大殿之一的保和殿。 知道吗?清朝的朝会是在乾清门的,乾清殿是皇帝的寝宫,属于后宫的范畴。乾清门呢,算是后宫大门,这其实不是一种很正式的场合。之所以在乾清门听政,一方面是为了方便,不用皇帝走很远的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维护三大殿真的很费钱啊!而要是在乾清门,本来就有侍卫值守,屋漏了地板脏了平时就打扫修补了,根本不需要额外的费用。 而这次太子出阁,专门开了许久不用的保和殿,这是下了大本钱的,光是打扫除尘布置场所就准备了半个月的时间。更不要说整个仪式的流程,考哪本书哪一段,该怎么说,从太子到师傅,都演练了一遍又一遍。 皇子们也站班,天蒙蒙亮就跟着叔伯们一起,站在保和殿外等着皇太子闪耀登场。从老大到小八,一个不拉,要不是小九小十性格比较骄纵,这两个也得被带上。 总之,场面非常宏大,人员异常众多。就连九品小官,乃至于翰林院等着发职位的非正式官员都齐聚一堂,将广阔的洁白的广场都占得满满当当。 凌晨五点四十五,伴随着太阳晃悠悠地爬上东边的宫墙,吉时到了。 “啪、啪、啪。”三声礼鞭响。保和殿中开始奏乐,是号角与大鼓。雄浑的乐声中,殿门缓缓打开,皇帝和太子的金黄色的仪仗,像一大一小两条金龙一样自殿中游出。 45、六岁的春天 到了见礼的环节。在太监尖细而高昂的声音里, 先是太子领着大学士、翰林、詹士府和群臣向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接着是众人向太子行二跪六叩大礼。 十五个头磕下来,小阿哥们都有些晕了。尤其是腿脚不便的七阿哥,额头上都沁出了冷汗。 胤禩看着他颤抖的背影颇为不忍, 然而经过嬷嬷和娘娘的耳提面命, 他也不敢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做什么。 “自古帝王绍隆景祚,首重教育。朕自立元储以来, 广延名师, 又亲力教化, 无一日间断。盖储君之德行学识,乃社稷绵延之本也。太子胤礽,天资聪颖, 坚韧勤奋。年方十三,学有小成。今遵循古礼,出阁讲授, 广御经筵, 宣百官于文教昌盛,亦贺江山之后继有人。”康熙的声音从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传来,高亢、自豪, 充满兴奋。 很显然, 皇帝没有让太子师傅们做主导的意思,甚至宣旨太监跟礼部司仪的活他都想抢。更进一步的, 还能给你安排上全新的项目。 “经筵开始之前, 先让诸位臣工传阅太子的功课。”康熙说。 锣鼓敲响,一个个等人高的大箩筐被太监们从殿内搬出,竟有络绎不绝之势。 这些全都是太子的作业?这是攒了多少年啊?某些沉不住气的官员已经开始交头接耳了。 等到真的有纸张传到手里,看着每一页上面康熙的御笔批注, 就算是素来知道皇帝宠爱太子的近臣要员,都为这种十年如一日的恩宠而震惊。 当时就有人拜了下去,“当当”磕头,口呼“千岁”,亦或是颂扬“江山有后”、“大清之幸”。 这样情不自禁的赞美让皇帝龙颜大悦。广场上一派君臣相庆四海升平的美好景象。 皇帝炫耀完儿子从小到大的作业,就该进入到常规的讲学阶段了吧?然而事情再一次出乎众人的预料。 太子的经筵,是辩论式的。 比如那个被纳兰明珠讨厌的汤斌,就是第一个上场的。他先讲了一段《大学》中有关“格物致知”的注解,旁征博引,很是强调端正态度的重要性。 “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正心则道理自明。” “夫子此言,胤礽不能苟 同。”太子说,“若正心即可明知,又何须修身、齐家、治天下之言?正如汗阿玛曾说,忠心诚心之士为国之栋梁,然仍需能人小吏为其臂助。德为本,才为支,德才兼备方为上上品。夫子以为如何?” 汤斌还能反驳他不成?于是连忙跪下磕头请罪。“太子真知灼见,是臣迂腐了。” 康熙哈哈大笑:“国之储君,自有尔等忘尘莫及的气度。起来吧,恕你无罪。” 汤斌松了一口气,擦着汗退到一旁。第二个讲师上前,重复汤斌的故事。 眼瞅着一个个老学究被太子在四书五经上辩驳得哑口无言,最后热泪盈眶地表示“太子的学问已经超过了师傅”,在场的文化人都哑口无言了。 知道你们会作假,但没想到你们会把大家的脑子踩地上摩擦啊。 小八都忘记挠脸了。是他江湖人输了,论玩还是爱新觉罗会玩啊。 最后,八阿哥把他被皇帝爹和太子二哥踩过的脑子磕到白色石板地面上,吹了一句自己都没听懂的彩虹屁。 心满意足的康熙终于放了大家离开。 小八看看满脸呆滞的兄弟们,再看看红光满面的索额图和太子,第一次对大哥的心态产生了共鸣。 他同情地拍了拍大阿哥的屁股,换来了胤禔一个白眼。 “没大没小。” 不过这个白眼翻完,胤禔的脸色有了好转,不再是刚刚典礼上惨白惨白的样子了。 “打猎你们来不?”胤禔问几个弟弟,同时拿后脑勺对着耀武扬威的太子党官员。 三阿哥、四阿哥、七阿哥都摇头,表示要好好学习。“我要好好读书,汗阿玛重文教。”他们说。 当然还有没说出口的话,比如,要是自己的学问能比太子好,是不是也能得皇阿玛看中? 他们这种小心思,就连粗神经的大阿哥都能看出来。鼻子里轻哼一声,大千岁撇撇嘴:“汉人那些迂腐的东西,有什么可学的?学成他那样吗?” “谁怎样?”三阿哥叉腰,清秀稚气的鹅蛋脸上显出一种若有若无的嘲讽。“汗阿玛就喜欢学问好的,旁门左道再钻研,也讨不得好去。” 这话是把小八也一起嘲讽了。 大阿哥一把把八弟扯到身后,圆眼一瞪,跟熊一 样:“指桑骂槐什么呢?有本事你跟爷说清楚。” 三阿哥缩了缩脖子,但依旧是一脸你们都是大傻子的表情,看得大阿哥想打人。 还好小八一把抱住了哥哥大腿:“大哥,兄弟的事,回头私下说,这里人太多了。”他说完,一个劲地朝四阿哥、五阿哥使眼色。 于是四阿哥拉住了三阿哥,五阿哥冲到了老大跟前。“打猎打猎,大哥我要打猎。” 胤禔理智回笼了,最后用敌对的眼神看了老三一眼,一手拉起小五一手拉起小八,大步流星地走了。 只留下三、四、七三个阿哥,在纷乱的退场的人潮里,仿佛三只无人认领的小猫。 “呸,三个武夫。大局已定,挣扎什么?就不怕以后被清算吗?”三阿哥胤祉说,也不知道是说给别人,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但反正三个“武夫”是听不到了。他们往皇太后那儿请了懿旨,就骑马出了城门,一路往西郊去。 春天正是动物繁衍的季节。满族从艰苦的东北山林里走出来还没几代,不捕杀怀孕的母兽是基本常识。 大阿哥胤禔骑马射箭本来是挺威风的,但好不容易瞄准猎物,就把弓箭放下了。又拉弓,又放下。 “草(一种植物),又是个带崽的。”他骂道。紧接着,那只正在啃嫩草的母兔子耳朵动了动,蹬腿就跑,几下便没了踪迹。 胤禔铛一下把箭枝扔回箭袋里,也失去了打猎的兴致,转而散了侍卫出去。“去找找兔子洞,若有刚长毛的兔崽,活捉出来给小五小八玩。” 八阿哥闻言眼睛就亮了,像白大胖一样的药兔啊!想要! “养兔子好,谢谢大哥。” 大阿哥捏了把弟弟的脸蛋:“就知道你喜欢这些玩意儿。” 五阿哥的想法完全走了另一个方向:“养肥了,烤着吃。” “烤着吃也行。”大阿哥哈哈笑,“小八这种活菩萨才是少见。” 小八眨眨眼,笑得一脸温和谦逊:“兔兔这么可爱。”当然要拿来试药啊。 这是个春风和煦的日子,各种颜色的花瓣落在草地上,而树梢上全是新长成的浓绿的叶子。喜鹊在远处喳喳地叫着,甚至天上还划过两只大雁成对的影子。 小系统神灵活现地站 在马头上睥睨四方。“喜欢兔子?嗯?全是宿主的,我承包了。”它用霸道总裁式的语气说道。 胤禩笑得差点从马背上滚下来。 “前几天某人还假惺惺地要让师傅们坐着讲课呢。”大阿哥突然说。 “啊,哈哈。”八阿哥艰难地收住笑,“然后呢?” “汤斌那些软骨头辞了,非要跪着上。呸,跟明相跟前装得很有骨气似的,威武不能屈云云,什么玩意儿?他就是嫌弃爷,觉得爷没指望,认了太子当主子。在主子跟前像条狗,呸呸呸,还不如一条狗呢?” 胤禔话说得粗糙,但情绪还算平稳。“爷不稀罕那种东西。外头再传得什么名臣大儒,哈哈,爷就记得他当众磕头的奴才样。” 五阿哥皱眉摇摇头:“大哥别这样。我没听见,你也没说过。” “你就是胆小。”大阿哥瞪了眼。 “都是兄弟,背后说小话不好吧。”老好人胤祺扭着屁股,仿佛坐垫下放了只刺猬似的。 “爷说哪个兄弟了吗?爷说的是汤斌!爷就是看不起这种背上没长脊梁的腐儒!” 两个小的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再劝。 正巧这个时候侍卫们抱着一窝小兔子过来了,五阿哥和八阿哥争先恐后地跑上去挑宠物。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我要这只黑色的。” “那我要花色的。诶,这只是黑眼白毛,我也要这只。” …… 46、六岁的夏天 胤禩回延禧宫的时候, 怀里揣着两只小兔子。一只白毛黑眼,半点不怕生,小脑袋不停往外探。一只黑白花纹,奶牛一样, 只顾着蒙头睡觉。 惠妃听说是老大给弟弟逮来的小兔子, 也高兴,说:“他这回算是出息了。”没有当场被人看笑话, 回头还能照顾兄弟, 惠妃已经很感动了。虽然跟三阿哥起口角有些美中不足。 “抱上来我看看。”惠妃摘了指套, 笑盈盈地招呼,“哟,这白白胖胖的小模样, 呵呵,像小八小时候。” 突然被cue的胤禩:???“娘娘,我现在也还小啊。” 惠妃瞥了他一眼, 用帕子捂嘴笑:“都该进学的人了, 还好意思说自个儿小。” 胤禩差点汪地一声哭出来。娘娘这是有了兔儿子,小八就成了过时的了。瞧瞧这阵仗,又是拿上好的布料做兔窝, 又是找专门学这个的小太监照顾着, 养小孩也不过就这样了。 “那娘娘给小兔子取个名呗。”八阿哥压制住幼稚的情绪,脸上挂起逐渐开始带有个人风格的君子微笑。 “让我取名……”惠妃失笑, 眉头向上抬起, 旋即又恢复了常态,“一个叫探茅,一个叫枕粱。” 活泼的白兔子探头探脑,撞到的都是茅草;慵懒的花兔子呼呼大睡, 头下枕的都是粱米。 寓意着此时一动不如一静。 惠妃娘娘不愧是纳兰才子的嫡亲堂姐,文化人啊。胤禩咂咂嘴,换作他自己,可能会取名叫“看看”和“睡睡”。 从正殿请安出来,免不了要去一趟西侧殿,今日份的笛子还没吹。不过,小兔子们就不去良贵人跟前献宝了,免了污了笛音,连累他梅开二度又被赶出来。 交代了红绣姐姐亲自去盯着之后,八阿哥整理衣冠,调整仪态,摆出最得体的模样,这才在守门宫女的请安声中跨入良贵人的地盘。 八阿哥还在练最初的那一段曲谱,不说倒吹如流,滚瓜烂熟是有的。然而亲娘不点头,那自然是他功课还没做到家。 想当初孔子学弹琴,要三月不知肉味,弹到在梦中与作曲者交流感情才算是成了,他才哪到哪? 春去夏来,时间过得很快。 探茅和枕粱都长大 了一圈,跑起来能让照顾它们的小太监累掉半条命。探茅聪明得不像一只兔子,都学会扒着红绣姐姐的裤腿讨东西吃了,讨不到还会作揖。而枕粱依旧是吃了睡睡了吃的德行,只有当探茅的巴掌糊到脸上的时候,才会果断出击扇飞那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小老弟。 没错,两只都是公兔子。俗话说得好,一洞不容二兔,除非实力悬殊。探茅和枕粱就是实力悬殊,一个是相声运动员,一个是相扑运动员。 胤禩到底是没能在惠妃娘娘的兔儿子身上动手脚,他压迫的还是白大胖。可怜的大白兔全身上下的穴位都被扎了个透,从此看见胤禩就眼泪汪汪,十根萝卜都哄不好的那种。 随着天气转热,怀恩堂迎来了新的一批病人,就连婆婆庵的生意都好了不少。据说婆婆庵的菩萨能治病,只要求了签,按照解签的药引吃,多半能好,很是灵验。 就这样上午当医生当神棍,半下午的时候回宫,练习吹笛子,早晚打拳习武,日子可以说过得很充实了。 这一日六月初六,宫里粘了知了,又给娘娘小主们分了蜜瓜和葡萄。只因这一天在民间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节日,俗称姑姑节,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但宫妃们出不了宫,几宫主位还能请母亲嫂嫂进宫看一眼,下头的便只能得些瓜果开心一下了。 当然了,这些小节日,胤禩是不知道的,只当是入夏了洒扫一下。不过惠妃娘娘去赴宴了,他就直接来了西侧殿。 良贵人斜倚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白得仿佛能透过光。虽然平时她也是这样,但作为医者一眼就能看出区别。 “良额娘身体不适吗?昨天不还是好好的吗?”知道在生母嘴里得不到什么,胤禩问的是大宫女晚灯。 晚灯满脸担忧:“娘娘今儿早上起来,只用了三调羹粥。” “无事,你先吹吧。”榻上的冰美人睁开双眼,依旧是漆黑的瞳仁,其中仿佛有无尽的力量,也仿佛什么都没有。“今儿换谱子。” 好家伙,两个月了,终于可以吹同一首曲子的第二节了。胤禩振奋起来,在良贵人目光的示意下从柜架上找到那张新的笛谱。 轻轻跟着哼了几个音,就能发现它 的曲调既与之前的第一节相似,在节拍上又慢了二分之一到四分之一不等,形成了一种带有差异的统一感。 这显然是一支成熟的曲子。但是主题是什么,恕他一个半吊子没能听出来。 QAQ没有钟子期那样的才能,做不了天生的知音了,只能老老实实照着曲谱练技法。如今这一节节奏慢了,更加要求气息的稳定。 胤禩是提心吊胆地吹,时不时按照良贵人的要求返工。一个时辰马上就过去了。 美女额娘又靠了下去,闭上眼:“你走吧。” 这就有些不太对劲了。小八爷停住了脚步,皱着眉头凑过来:“我给良额娘诊个脉吧。” 良贵人睁开眼,沉默地看着仿佛又长高一些的儿子。 “我给良额娘诊个脉。”胤禩又说了一遍,他此时的语气不再像是个软萌的小孩子了,而是一个坚定的医者。 “唉。”良贵人伸出手。 一搭上去胤禩就“咦”了一声,这像是滑脉啊。又仔细摸了摸,怀孕不到一个月,刚刚能摸出来而已。开了系统一查,胚胎和大人一切正常。 于是小八爷放心了,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却被良贵人掐住了脸颊。 “唔?”胤禩睁大了眼,“唔唔唔?” “德妃要生了。”良贵人说。 八阿哥秒懂,德妃要生了,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同时爆出良贵人有孕,保不齐又是一场风波。唉,都是生活逼的,他胤禩如今也是个会动脑子考虑人际关系的人了。 小手捂住小嘴,八阿哥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不会说出去。 良贵人这才靠了回去,让晚灯解了头发,抱着被子睡了。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这个孩子,眼下宫中的局势,能容许她这个辛者库包衣膝下有两个孩子吗?如果二者不能两全,她自然是选择保胤禩。 良贵人在等,等眼看着要出生的人出生,等眼看着要死去的人死去。等待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就像音乐一样。 这一年的六月,大清朝的后宫里发生两件与子嗣有关的大事。 先是钮钴禄贵妃的十一格格突然折了,这可怜的小姑娘没满八个月就感染了天花,突发急症,当晚就没了,甚至都没等到第一碗药熬好。 那日陆小太医也在,事后跟小八感慨道:“种痘是全民大事。只有人人都不再得了,才是真保住了没种痘的孩童。”小格格这个岁数,没种痘,也没序齿。于是宫里还是五个公主,加上一个尚在观察期的十格格。 贵妃哭得不行。她生育少,不是下蛋似的德妃、宜妃,死一半还有两三个。本来一儿一女一个好字,如今只剩下了十阿哥一根独苗,怎么不让她心痛? 偏生这个时候德妃又生了一个健康的十二格格,更是惹了贵妃一阵心酸。 然而心酸又怎样?钮钴禄贵妃和钮钴禄皇后一脉相承的理智。“将那柄和田玉如意送过去吧,算我贺她。能锁在库房里东西,免得过了病气给小格格。” 永寿宫的宫女嬷嬷们闻言,都呜咽起来。贵妃也抱住十阿哥,不停垂泪。 胤俄还小,不理解妹妹离开的悲伤,但他喜欢额娘,此时不断抚着贵妃的后背。“额娘乖,不哭不哭。” 贵妃哭得更凶了。 胤俄:……QAQ九哥救我。 关于德妃又生了个女儿这件事,宫里佩服她和看她笑话的人对半开。前者觉着德妃不愧是靠着肚子能生逆袭上位的第一人,看看,六阿哥死了刚一年,这下一个就生了,最重要的是健健康康的,很得皇帝的喜欢。后者的心理就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生了又如何,还不是个女儿。 但德妃有宠能生,那就有下一个阿哥。哪怕是家族最显赫的钮钴禄贵妃和佟皇贵妃,都得承认德妃在宫里的脚跟是越站越稳了。这是一个可怕的女人,如果把生产比喻成鬼门关,那么德妃就像是个鬼修,在鬼门关溜达着溜达着,修为就蹭蹭蹭飞涨,容貌都越来越好看了。 这让人何处说理去? 七月里出了月子,德妃娘娘容光焕发,越发温婉可人,丝毫不像是在酷热的月子房里闷了一个月的模样。 小系统都忍不住跑过去探查敌情了,确认德妃不是穿越重生,也没带什么金手指,才悻悻地回来。 “这是位面之子的力量。”系统跟宿主说。 宿主:……宿主喂了系统一口凤梨酥。哎呀,论点心,永和宫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的。 他们此时在十二格格的满月宴上 。德妃难得穿了一件红色系的衣服,涂了鲜艳的口脂,乌发如云、面若朝霞,甚至还有闲心去提拔别的姐妹。“章佳妹妹此前与我说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只是我生得突然,来不及上奏。如今只怕是有四个月了。” 康熙听了自然高兴。太皇太后的身体越发不好,至亲老去的悲伤只有至亲新生的喜悦来冲淡。“宣太医。” 都是事先就让太医查过的,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临时被皇帝宣来的幸运儿高高兴兴地宣布了“母子均安,胎心强健”,便得了一笔赏赐。 至于嫔妃们心里是如何酸的,皇帝不在意,许多资历长的娘娘们也早就麻木了。一连串的恭喜贺给了章佳庶妃,然而任凭德妃如何暗示,康熙也没松口位分的事。 大家心里就有数了,十个儿子都比不上慈宁宫的那位老祖宗。当然太子不算。 47、六岁的秋天 八月里, 秋风起了。树梢上的叶子黄了一半,与依然翠绿的另一半夹杂在一起,像一副丰收的油彩画。垂死的知了们在开着最后的大合唱,期望能够找到配偶, 延续自己的基因。然而生物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 人类只觉得它们吵闹。 反正康熙是发了一回火,然后一夜之间, 紫禁城里的蝉鸣都绝了迹。 这些圆滚滚的节肢动物是遭了无妄之灾。因为帝王的怒火是显而易见的牵连。 慈宁宫的昭圣太皇太后又病了, 老毛病, 中风。幸亏太医院陈院判到得及时,给扎了几针,人才缓缓醒过来。 然而太医能救回来一次, 救回来两次,还能一直救回来不成?老人自身的免疫力是在衰退的。太皇太后自己都觉得怕是大限到了,中风醒来后总喜欢拉着康熙说古, 从科尔沁草原说到皇太极, 其中许多康熙之前都没听过的往事。 “要是能再回一趟家乡看看就好了。”太皇太后最后感慨,不必说,以她的身体状况是回不去的了。 康熙很伤感, 但也只能诏了科尔沁的王爷入京来相见。若是科尔沁的子孙中有合适的人选, 他准备将十六岁的大公主嫁去科尔沁,以备在太皇太后死后继续维持大清与科尔沁之间的密切关系。 皇帝的打算, 太皇太后怎么会不清楚?这是她亲手带出来的孙子, 能在这个关口还理智地思考国家大事,是她教育成功的证明。只是,公主下嫁,到底比不上后妃进宫啊。何况大公主只是养女, 没有母妃作为臂助。 老太太长叹一口气,没有跟皇帝开口,比如给太子指一个博尔济吉特侧妃之类的话。知道会被拒绝,那就没有必要再说。“许久没见阿哥和格格了。都带来让我瞧瞧吧。宫里有添什么喜事吗?” 康熙心里松了一口气,在科尔沁和孙儿之间,祖母还是更偏向自己的。他脸上露出几分真切的笑容,道:“十二阿哥会说话了,是个开口早的。十二格格也能翻身了。章佳氏那胎大约十一月里能生,前儿卫氏也报上来有三个月身孕了。” 太皇太后眉毛动了动,最近生的怀的,都是包衣啊。但她都快死了,也懒得去计较这些 ,只是点点头:“好,都是好孩子。”她抓住康熙的手,笑着流泪道:“你阿玛子嗣不丰,从前都说是汉人的诅咒,说得人想回关外;还是你的命壮,这阿哥啊,格格啊,都排到十二十三了,玛嬷高兴,高兴……” 康熙想起自己早年也是不停死孩子,忍不住也红了眼眶:“玛嬷好好养病,后头还有小十四,小十五,排着队等着喊您乌库妈妈。” 太皇太后被逗笑了,咳咳几声,被喂了口水,才又平复下来。“好。”她靠在靠枕上,虚弱又慈祥地看着皇帝,“玛嬷好好养病。” 皇帝替自己的祖母掖上被角,又看了一会儿她布满皱纹的睡颜,才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全后宫里都得到了消息,最近孩子的事是最要紧的,务必每个都平平安安的,若是有什么坏事惊到了老太太,稍微沾点关系的都要吃挂落。 一时间,宫中的门禁都更加严格了。延禧宫也紧了紧皮子,哲嬷嬷、小周公公、红绣等人没少被敲打。其实他们宫里总共出了四个孩子,惠妃生的大阿哥自不必说,良贵人如今有两个了也不必说,还有布贵人生的三公主。不过呢,大阿哥和三公主都是十多岁的大人了,自己住在阿哥所和公主所,所以现在延禧宫上下就紧张着良贵人的两个宝贝蛋。 胤禩出宫时的侍卫增加了,良贵人身边也多了嬷嬷。弄得大家想说点悄悄话都费劲。 良贵人的整个孕期,就只有德妃过来看了一回,支开旁人赏了会儿菊泡茶。 “你想生?”德妃手上沏茶的动作行云流水,口中低低问出的话却一点都不雅致。 良贵人摇摇头,又点点头:“它想活下来,时机太好了。” 巨大的菊花在琉璃茶盏中缓缓盛开,将整杯茶照映成灿烂的色泽,仿佛其中泡着一杯黄金。“你这胎怕是会生在丧期里。” “无所谓。”良贵人的眼睛看着金黄色的茶盏,空洞洞的,“它想活,就自己挣。”就像胤禩一样。 “成了。”德妃突然将声音提高到了正常的音量,是说给周围的许多双耳朵听的,“如今只能叫妹妹看个热闹,等妹妹的小阿哥满月了,本宫再请妹妹喝茶。” 良贵人在晚灯的搀扶下甩 了甩帕子,生疏地回答道:“多谢德妃娘娘。” 整个过程,听着就是德妃热情地来展现自己的贤惠,而良贵人,依旧是那座油盐不进的冰山。 后宫的女人们战战兢兢地等着太皇太后的驾崩,许多人开始抄经祈福。若是老太太活下来了,这就是她们的孝心感动了上苍;若是老太太不幸去了,那这些就正好烧在葬礼上。左右是要抄经书的,早抄不亏。 惠妃也抄经书,不过她每日只抄三页,其余的自有代笔的宫女。红刻姑姑就是,平日里好吃好喝地高薪供养着,工作就只有抄书绣花,字迹针脚与惠妃一模一样。她是跟惠妃打小一起长大,最忠心不过的影子。类似这样的人,就只有钮钴禄贵妃才有,佟家和赫舍里家都没有为女孩子想得这么长远。 有人代笔,惠妃就有多余的时间把延禧宫把得铁桶一般,甚至还能打听一些宫里宫外的消息。就比如:康熙的奶兄李煦从江南寻了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进宫,假称是包衣旗人,是李煦的远房表妹,其实人人都能看出来是个汉人,人还裹小脚呢。 美人姓王,目前也没个身份,就住在储秀宫里。反正储秀宫娘娘疯了,不会受气。不过太子就不太高兴了,差点捅到老祖宗跟前,得亏他还是个有良心的,看老祖宗的身体孱弱,又想到从小到大受老祖宗的恩惠深重,最后把这口气咽在了肚子里。 “太子哪里知道这么多事?”惠妃抿了口茶水,说话的神情颇为散漫。 良贵人在屋里养胎,陪惠妃说话的是布贵人几个。“赫舍里家还有眼线呗。尤其储秀宫娘娘还是赫舍里家的。” “没了乳母那个主事的,不成了。”布贵人说着遗憾的话,语气却半点不遗憾,还有些小兴奋,“什么小事都让主子操心,不成的。小主子不该管这些,争风吃醋是女人的事。” 惠妃摇摇头:“元后在的时候,也是精明的。没想到……” 这话说得远了,资历浅的小常在小答应都不敢搭话了。 “有皇上护着太子,元后娘娘泉下有知,必定安慰。”布贵人说,“咱们别为了贵人操心了。贵人自有神佛护佑——话说,新进宫的那位,”布贵人比了个小脚的 手势,引得众人都笑了,“听说长得像我们宫中的一位妹妹。” 惠妃神色依旧是淡淡的:“还能像谁?不就是像良妹妹吗?好看的人,总是相似的。便是好看的人不相似,皇上喜欢的好看的人,也必是相似的。” “娘娘说到点子上了。”布贵人笑得露出眼角深深的鱼尾纹,“脸型像良贵人,眼睛像宜妃,嘴巴笑起来跟德妃娘娘似的,还有一支比那喇贵人还好看的鼻子。这是我听储秀宫的下人说的。” 惠妃抚掌:“这可不得了,难为李煦能找出这么个妙人来。” 小答应小常在们快把帕子拧碎了,只有早不承宠的布贵人还能跟惠妃言笑殷殷。“谁说不是呢?这些外头的要员啊,为了讨皇帝的欢心,根本不管我们女人的死活。” 惠妃的目光扫了一圈众人的模样,肃了脸。“布贵人这话说对了,我们女人的命由不得自己做主。看看贵妃和佟妃,家里人得力,便是容貌不是顶尖,也圣宠不衰。再看看良妹妹、章佳妹妹,怀着身孕也不见什么实质的好处。这满宫里,因为自身受宠惠及家人的,只有早年的宜妃;便是德妃,也是实打实拿命生孩子生出来的。所以啊,你们与其想着在容貌衣服这些细枝末节上使劲,不如只抓两点,一个是绵延子嗣,一个是督促家里人上进。咱们这位万岁爷最是圣明君主,但凡父兄有点功绩,或者膝下有个一儿半女,难道会忘掉你吗?” 方才还在聚众恰柠檬的众多小主幡然醒悟,不管是真醒悟,还是装醒悟的,都起身下蹲,道:“谢娘娘提点。” 正巧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的小太监兴奋地跑过来:“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黑龙江大捷,纳兰公子在阵前俘虏罗刹两名大将,捷报已经抵达乾清宫了。” 惠妃眼前一亮,露出了一个温柔得仿佛三月湖水的笑:“真的?那可有说什么时候班师回京?” 小太监被问住了,迟疑地摇摇头:“没听说,许是还要等圣旨。” “罢了,不为难你。”惠妃抓了些金银瓜子,赏给小太监,又宣布延禧宫众人多发一个月俸禄。这下,方才还脸僵的小答应小常在们彻底乐开了花,一个个上来恭喜惠妃,好话跟不要钱一样往外倒。 更是有想向惠妃学习的,准备让家里人也去军中捞功劳的。但这话就说得简单做得难了,没有纳兰家那样的背景,还想轻松捞功劳?想屁呢。 良贵人等了这些年,也没等到家里出一个佐领。 48、六岁的冬天 也许是黑龙江大捷的好消息真的带来了喜气, 十月的北京在初雪飘落的季节接连迎来了几桩好事。首先是庶妃章佳氏平安生下了十三阿哥。再接着就是太皇太后,这位对于清朝初期的政治稳定起到关键作用的老人,终于在太医们的精心调养下又能起身走路了。 为了庆祝太皇太后的康复,康熙皇帝特意命人在慈宁宫重新设立了被取消的中秋晚宴。一大家子一起陪老太太喝清淡的药膳, 也算是修身养性了。 胤禩就是在这天晚上再次被叫到了曾祖母跟前。他打千起来, 就听见康熙的声音:“你给乌库妈妈摸摸脉吧。” 八阿哥应声抬头,看见老太太干干净净只戴了一支簪子的简单发髻, 以及那个小小的发髻下被风霜摧残过的脸。这个老人是这具身体的血脉来源之一, 他本该熟悉的, 然而,他与她说过的话一只手掌都能数完。 康熙还在跟祖母介绍:“这是小八,奉了您的恩典潜心学医, 如今也救了不少人了。” “哎。”太皇太后慈祥地笑了,但她没有摸摸小八的脑袋,也没有拉拉他的小手, 只是那样慈祥地温和地将手腕送到他面前。 老化的血管已经在皮肤表面凸起, 显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黑。 胤禩将手指搭上去,然后就想哭了。他也许是想起了同样回光返照的老宫女,也许是感受到了慈祥的面具下冷漠的内心。这颗内心, 永远没有机会向他打开了。 “乌库妈妈要保重啊, 多吃蔬果,也要适当走动。”即便是名医, 也有只能说场面话的时候。 “朕想带你乌库妈妈去泡汤泉, 可以吗?” “可以的。”胤禩从方才的情绪中缓了过来,恢复了名医的素养,“乌库妈妈是脸中风,可以泡汤泉, 属于热疗法。但是水温如何,泡多久,需要遵从医嘱。” “嗯。”康熙点头。他知道这种具有一定风险的尝试,太医是绝对会阻止的。但他想让祖母最后再享受些清福,便只有来问最实诚的小孩子了。还得是有相应知识的小孩子。 有娃在学医真的挺方便的。康熙一边心里感慨,一边摸摸胤禩的头。“去吧,找你兄弟玩去吧。” 八阿哥行礼告退,退了两步又折回来,礼节也丢了,只说:“不能泡久的啊,泡前也不能喝酒不能吃肉的啊。”说完,又跑了。 康熙看他的小模样,忍不住笑了,转头跟太皇太后说道:“是个实诚孩子,朕颇喜爱他。” “实诚孩子固然好,但还是稳重的孩子能继承你。” “玛嬷说的是。”康熙略一颔首,又唤了太子到跟前,让太子跟太皇太后说话。太子陪着老太太,说着自己在学问上的进步,听得老太太真心实意地笑起来。 “若是有生之年能看到太子成婚就好了。”太皇太后说。 康熙连忙应道:“朕看中石文柄家的大丫头。石家满门功勋,踏实肯干,多有建树。且石家格格端正大气,堪为国母。不过朕准备再给石家一些恩典,将路铺好了,再公布这件事。” 太子妃是汉军旗,而不是蒙军旗,这是在意料之中,但真听康熙说了,太皇太后免不了有些失落。“好,不错。汉军旗自削藩以来元气大伤,皇帝的考虑是对的。” “老大的婚事却是在下月呢。”康熙突然说,“玛嬷长长久久的,还能抱到玄孙。” “好——不错。”太皇太后笑道。 然后,太子就垂了眼。 对哦,老大下个月要结婚了。这要是被他生出了长孙,就要更得意了。太子的手指在衣袍一侧抓紧,纳兰性德在军前立下大功,已经让老大对着他耀武扬威起来了。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十三岁的少年太子挺直后背。第一,他得让索额图参与进前往黑龙江谈判的使团当中。这份保卫北疆的功劳,太子党不能不沾。第二,他得先得个侧福晋,跟老大比比生儿子的速度。 不管太子心里有多少不乐意,到了十一月初八的黄道吉日,紫禁城还是开了大门,迎入了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 在满目大红色的喜堂上首,惠妃自出嫁之后第一次戴上了正红色的首饰。这是皇帝特许的,让她能在媳妇跟前更有牌面。喜宴摆在乾清门外,大宴群臣,虽然没什么仪式庄严,但依旧是大手笔的场面。这毕竟是皇帝第一个结婚的儿子,没有什么规矩照搬,全按照皇帝高兴的来,哪怕这其中很多地方逾越了礼 制。 但是嘛,纳兰家正风光,大阿哥正受宠,最重要的是皇帝喜欢,太皇太后也不反对,那自然也没人不开眼提什么逾越。许多平日里言辞凿凿正统的言官,这时候都当了缩头乌龟,可算是让太子见识了一番人情冷暖。 “根源在纳兰家身上,如果不是明珠,如果不是纳兰性德……”太子在毓庆宫里甩了一通鞭子,这才戴上平日里克制的面具,整理衣服去赴老大的喜宴。 他到的时候,兄弟们都到了,就连小九小十都跟在老大后头,嚷嚷着要看新娘子。 大阿哥胤禔穿着大红色的喜服,衬得他越发好容貌。“去去去。是兄弟就帮大哥挡酒。” 十阿哥这种小孩子哪里经得起他这么激的?当即拍胸脯答应道:“大哥你看好吧,我酒量顶呱呱的,我是巴图鲁。” 下一秒,十阿哥的光脑门就被胤禩拍了一下:“小小年纪喝什么酒?新娘子不看了?” 小十纠结了,到底是看新娘子呢,还是喝酒呢?最后是九哥点醒了他:“我们可以既看新娘子也喝酒!” “对对对,”小十嚷嚷,“八哥你太坏了。我可以既看新娘子也喝酒。” 胤禩叉腰,对着两个小混蛋抽出了笛子:“不行,只能二选一。” 小九哇的一下哭了。 小十一脸懵逼。 其他阿哥哈哈大笑起来。 这么热闹的场面,刺痛了太子的眼睛。他好像从来没有和兄弟们这样笑闹过。但只是一瞬的异样,他就踏步上前,拱手给大阿哥道贺:“今儿是大哥的大喜日子,孤在此贺大哥大嫂百年好合。” 胤禔诧异地上下打量他,似乎是怀疑他被换了个皮囊,底下并不是真正的太子。“能得太子一句大哥可不容易。”大阿哥缓缓笑了,然后豪气地拍拍太子的肩膀,“多谢兄弟了。” 随后,在三阿哥的带领下,连同新郎官大阿哥在内,所有人给太子行了打千礼:“参见太子。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49、六岁的冬天 十一月的北京已经很冷了, 护城河都结了厚厚的冰层。漆黑的天上距离飘雪,也就是差一些水汽而已。 然而大阿哥的婚宴却很火热,不光是因为随处可见的火盆子和红暖炉, 更是因为太子和颜悦色的表情。 哪怕太子只是喝了几杯就被皇帝叫走了呢, 至少也是个好脸色不是? 明珠的一张老脸都笑开了花。原本还提着一颗小心脏的大臣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高高兴兴地推杯换盏,享受起御厨的手艺来。难得宫中摆了流水席, 颇有几个热菜呢。 宗室王爷们更是恣意,他们中的许多人仗着黄带子的血缘和祖上的功绩, 就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的。此时逮着大阿哥这个成亲的晚辈就准备灌酒。 康熙如今活着的亲兄弟只有两个,裕亲王福全和恭亲王常宁。这是得算自己人的。小八爷的算盘早就啪嗒啪嗒打好了,一通唱作念打, 把两个亲伯伯亲叔叔拉到了给大哥挡酒的阵营里。 呼啦啦挡完了十桌酒, 新郎官都退场去揭盖头了,福全才反应过来, 拉住正想开溜的常宁:“老五,不对啊,咱们作甚替小辈挡酒?”明明他们也可以做灌酒的那一方啊。 常宁看着蠢兮兮的哥哥, 摊了摊手:“傻了吧, 老三的种跟他一样坏, 能使唤咱们当牛做马的时候绝对不会有半点手软的。” “噤声, 老三也是你叫的?”这可是皇帝的排行,就算是兄弟,也不能管皇帝叫老三啊, 脑袋不想要了?福全只想一巴掌把这混不吝的弟弟拍成哑巴。 “行吧行吧。”常宁不耐烦哥哥的唠叨,打断他道,“咱们不给大阿哥灌酒, 已经很给面子了。难道还真惹火上身不成?见好就溜吧。” “五叔,这就走呀?您最喜欢的烤全羊还没上桌呢,不再等等?”小男孩清脆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让常宁的动作不由一顿。 他转过身,就看见八阿哥胤禩笑眯眯地站在觥筹交错的酒桌旁,正仰头看着自己。“哎呦,这不是咱们小八爷吗?”常宁捏了一下侄子红彤彤的脸颊,“叔叔可是给你做了大面子了,你还不放人吗?” 常宁常带着小八出宫晃悠,两人一点不见外,装腔作势 信手就来。“五叔哪里话,”八阿哥笑嘻嘻地爬上常宁膝头,在他面前的盘子里切了块牛肉吃,“明明是五叔对待大哥情深义重、义薄云天,主动伸张正义、爱护晚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常宁哈哈大笑。“好赖话都让你说尽了,这是吃了我的肉还要说是为了让我养生啊。” 福全也笑,哄着小八喝了点醒酒汤,见小孩子脸上的红晕消下去了些,才又捡了花生米给他吃。“八阿哥怎么不去看新娘子?” 小八爷挺直后背:“我是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怎么能够让大嫂难堪呢?” “什么鸟语,听得爷耳朵疼。”常宁在胤禩头上弹了个脑崩儿,“还君子,你可别学成汉人酸不唧唧的样子。” 二叔福全的性格显然比乖张的五叔要谦逊得多。“八阿哥是个懂事的。”他说,又把他们这桌所有的糕点盘子都放到了小八的跟前。胤禩想去抓酒壶,还被福全给挡了,再怎么说自己还没醉都不好使。 “二哥跟老古板一样。”常宁嘀咕。 胤禩却是好脾气的,没有酒,就抓着糕点啃,满手都是酥皮掉下来的屑。“雅克萨那儿说俘虏里有疫情,皇阿玛说派我师父去,是也不是?”小八啃着啃着,突然问。 常宁万事不管,还经常翘班不上早朝,此时脑子都是懵的:“哈?” 反之福全那是个兢兢业业的朝政百科全书啊,一秒给出答复:“是让太医院院判朱纯嘏领队,率领医官十人前往。” “我师父老大的年纪了。”小八含着糕点,声音都是含糊的,“现在冬天了,雅克萨多冷啊。我想跟着去照顾他,皇阿玛不让。” 常宁抖动大腿,差点让糕点把八阿哥噎死。“必不可能让你去的,你死心吧。” 这点福全赞同:“没有让皇子涉险的道理。至于你师父,他是臣子,需要为君分忧。” “二伯,你也是皇子,你也为君分忧啊。”曾经的皇子,现在的臣子,不矛盾啊。 福全:“可你还小啊。你想为君分忧,等到大阿哥这个岁数吧。” 在叔伯这里也没有讨到支持的胤禩彻底耷拉下脑袋,他怎么就是个小孩子的外壳呢? 耷拉着脑袋的小八爷回延禧宫的时候 ,惠妃正送走了最后一波来道喜的妃嫔。 惠妃还能不知道养子这模样是为啥?这小子吵着要去黑龙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打朱老太医的圣旨下来后就没消停过。今天婚宴上人多,必是往叔伯那儿搬救兵没成,才这副强颜欢笑的表情。 “你不去看新娘子吗?”惠妃问。 胤禩摇摇头,自己爬上椅子坐了:“我怕娘娘冷清,来陪娘娘。”说完,乖巧地笑了笑。 惠妃心里哼一声,想这可能就是蓝颜祸水吧,长大了不知道要祸祸多少小姑娘,然而看他白嫩嫩一小只讨好的样子又忍不住怜爱他。“就你会说话。”惠妃捏了捏小八的脸颊,觉得温度有些低,又喊了热参茶给他。 “娘娘今儿多了个闺女,恐怕要高兴得睡不着觉。”胤禩抱着茶碗,美美地咗一口,“小八这么会说话,娘娘可不要有了大嫂就忘记我呀。” 一屋子的女人被他逗得前仰后合。 惠妃拿帕子遮了嘴,笑骂道:“小祖宗,延禧宫就属你最会上蹿下跳。哪里能忘掉你去?那还不把我屋顶上的瓦都掀翻了。” 就这样又说了几句玩笑话,惠妃便开始办正事,将回门时候要送回伊尔根觉罗府的礼单看了又看。再加上明早新妇要来延禧宫请安,清扫尘土、修剪花草、张灯结彩,乃至于茶水点心、见面礼物,都是要趁今晚做好才行。 小八爷坐在椅子里,眼见着周围的宫女太监来来去去,只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今晚正殿人来人往的,不是休息的地儿。你去西侧殿睡,顺便照顾你良额娘。”惠妃说,“我这几日忙得昏天黑地,都没顾上她。” 胤禩扭扭屁股:“知道了。” 看他心里还存了几分别扭,惠妃便又哄他道:“你也别只觉得外头的人需要你看顾,宫里的就不指着你了?你护着良贵人把这胎生下来,才是如今一等一的大事。不然你在外头有个风吹草动,连累宫里的生母也受惊吓,岂不是一辈子的憾事?” 这番话说得江湖人是服气的,他揉揉小脸,跟大人似的叹气:“我知道世间的忠孝信义,大多是不能两全的。罢罢,我再不提这茬,娘娘可要把我师弟也送出去啊,让他看顾我师父。” 将一个小小的陆医士放进北行的名单里,当然要比把年幼的皇子放出去容易操作得多。惠妃自然没有不应的,甚至还能打包附送两个小厮去给老太医倒马桶。 被养母开了空头支票的小八爷晕晕乎乎地出了正殿,跑良贵人屋里睡觉。说来奇怪,即便外头的热闹如同能烧出花来的美酒,让人意醉神迷,但跨入西侧殿矮矮的门槛,就仿佛迎面一股冷风,让人瞬间清醒。 良贵人的肚子已经鼓起来了,撑得特意定做的孕妇棉袍都有些紧紧巴巴。她这一身显然是只能在屋里穿的,袖口都没有花纹,睡袍一般。且良贵人脚上穿着平底的棉鞋,头发都放下来编了一根扁平的麻花辫垂在胸口。 但她的脸依旧是好看的,像一朵被雨水冲刷过的白莲花,没有半点瑕疵。至于孕中的发黄长斑,抱歉,只有可能发生在出身高贵的妃嫔身上,包衣宫女出身,若是孕期还会变丑,那早就失宠了。 良贵人在屋里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走动,看见儿子进来,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只是用洗净蔻丹的手指点点胤禩常坐的位置,示意他坐。 八阿哥按她的意思坐了,又招呼红绣姐姐取水来洗漱。刷牙、洗脸、擦身、泡脚,他这一套做完,良贵人也走完了今日的五十圈。 “腿肿。”良贵人说。 什么?这还不到七个月腿就水肿了?胤禩一骨碌凑上前去,毫不避讳地拉起良贵人的裤腿就是一番检查。是有些轻微的肿胀,但还没到水肿的地步。八阿哥心里稍安,又摸了脉搏,并没有感受到明显的血压异常。 放松下来的胤禩摸摸下巴,开始名医模式:“腿肿,主要是血脉受到压迫所致。额娘这个状况……第一是不能穿太紧的衣服,比如现在这件。” 宫女嬷嬷们闻言就紧张起来,忙不迭给良贵人换了一件外衣,然后一个个眼巴巴地听小阿哥继续说。 “其次,是不能久坐和久站。睡觉的时候把腿垫高。” 大宫女晚灯:记笔记记笔记。 “其三,饮食不能太咸,要适当吃肉和奶蛋。良额娘孕中太挑食了,小八给您准备的食谱每次都不吃完,这不妥。” 嬷嬷宫女们闻言,瞬间跟八阿哥同仇敌忾, 谴责起自己的主子来。 “八阿哥说的是,小主做额娘的人了,怎么还能挑嘴呢?” “明儿开始的肉汤,小主必须喝完,可不许耍赖。” “主子每次遇上鸭肝鸡胗,都是不吃的。” …… 被集火的良贵人一脸冷漠。“你开药,别说这些没用的。” 胤禩叹气,他这个亲娘不是一般的难搞。“是药三分毒,别动不动就喝药。今晚小八给您按按,泡泡脚,明早起来喝一盅排湿的冬瓜排骨汤,就能好上不少。只是弟弟越发大了,子宫压迫血管,还是重在调养。” 良贵人满意了,闭上眼,享受着儿子的按摩。 这样子血脉相连又软和的小宝贝,可比男人靠谱多了。她突然就对肚子里这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也有了一丝丝的期待。 50、六岁的冬天 第二天是见新大嫂的日子。小八一大早就被哲嬷嬷从被窝里薅起来。冬天的日出来得晚, 外头还是黑咕隆咚的,就连烧着火盆的屋子里都冷。 昨晚给良贵人捏腿的小手还有些疲乏,这是使用真气过度的后遗症。不过他是走过江湖的, 这点小累比起前世的磨砺差远了。坐在床上瞎想了几分钟, 胤禩清醒了, 不用人再催就自己穿衣洗漱。把自己打理干净后还跑去小炉子上检查了良贵人的冬瓜排骨汤。 “不要吵醒良额娘,我去前头就成了。” “嗳。”晚灯守炉子守了大半夜, 此时眼窝都是青色的,但依旧朝小阿哥展现了什么叫做“感激涕零”。“小主多亏是有阿哥。” 跟兢兢业业的晚灯打过招呼, 胤禩就带上自己的人马,踢踢踏踏往正殿去。 延禧宫正殿依旧亮着红灯笼。那些做打扫的,煮红枣汤的, 依旧呆在昨天胤禩见到他们的位置上, 显然是通宵了一晚。 惠妃已经起了,发髻上罕见地插了一根凤鸟展翅的点翠金簪, 华贵非常。 八阿哥和小系统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惠妃娘娘平日里不戴点翠首饰的。”小系统忍不住嘀咕道。 小朋友疑惑的视线自然逃不过娘娘的眼睛。惠妃扶了扶那簪子,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气:“这是我入宫前家里给我备下的,如今拿来送儿媳。” 小八:“喔!” 原本是嫁妆呀。可惜惠妃是作为庶妃入宫的, 父母饱含期待准备的嫁妆只带进来了一两件。而凤钗这种高调的物件, 即便是带进了宫, 轻易不敢往头上戴。 而大福晋, 因为是正妻嫡位,反倒是能戴一戴了。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在孩子的身上弥补了自己的遗憾吧。 怀着感慨的心情, 八阿哥陪着喜气洋洋的惠妃展开对未来祖母生活的无限幻想。这一聊就是从天蒙蒙亮到东方既白,又从东方既白到日上三竿。 大阿哥和大福晋这对新婚小夫妻这才姗姗来迟。 宫里不能放鞭炮,那便点起红灯笼, 放出圈养的喜鹊,一时间叽叽喳喳竟也有着不输给鞭炮的热闹了。 大阿哥胤禔红光满面,迫不及待就想往前冲,大踏步 了三四步才想起来踩着花盆底的新婚福晋,又大踏步折回去,牵着小媳妇慢慢走。 这憨态看得人忍不住想笑。 围观的太监宫女们只觉得一晚上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大阿哥和大福晋感情好,等于马上就会有皇长孙,等于延禧宫一脉继续圣宠不衰,等于自己这些奴才们也能多得赏赐。逻辑完美。于是大家伙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两分。 “给大阿哥、大福晋请安。”齐刷刷的请安声中,穿得红通通的一对小年轻走进了正殿的大门。地龙的热气扑面而来,身上顿时就出了一层薄汗。 “快坐下,快坐下。”惠妃笑盈盈地招呼,“脱了大氅,小心热晕了去。” 虽然母妃这么说,但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不可能真就大大咧咧地坐了,传出去就真成笑话了。就连一根筋的大阿哥,都不会把这客气话当真。 朝着婆婆磕头、请安、奉茶,又给小叔子见礼。一整套流程,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做得落落大方,行云流水,看得惠妃不停点头。 这些经过大选的贵女,别的不说,气场都是尽有的。 八阿哥捏着大嫂送的沉甸甸的小荷包,抬眼去看惠妃。这里头都是金镶玉的小铃铛,足有百来个了,这可是份大礼。 “你就收下吧。”惠妃笑道,“都是一家人。” 胤禩这才将荷包交给周平顺收起来,笑得牙不见眼。 这时礼仪已经走完了,惠妃的点翠金簪也送出去了。大阿哥收了那幅端庄样,过来揉弟弟。“你可满意了?” “满意,满意。”胤禩被他搓揉得声音都变形了,只来得及护住自己的小辫子,“大嫂真厚待小八呀。” “嘿,明明是爷厚待你,才有你大嫂跟着对你好。可不能颠倒因果。” “真论起因果,那也是小八先帮大哥挡酒的。” “呦,呦呦。那你从小到大,谁教你骑马,谁带你打猎……” …… 两个皇阿哥小学生斗嘴,都把第一次到延禧宫的大福晋看愣了。 “他们平日里就这样,习惯了就好。”惠妃拉过大福晋的手道,“你也别端着,咱们是一家人。”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面上笑得腼腆,心里却是暗暗留了个心眼。咱们是一家人,那 跟谁不是一家人呢?这是婆婆要给自己上课了。 果然,只听惠妃接着说道:“如今你是第一个嫁进来的皇子福晋,也没有旁的妯娌,倒是占了先来的便宜,长辈们还是拿你们当小孩子看的居多。你平日里就照顾好自己跟胤禔,高高兴兴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没必要频频去跟什么格格夫人娘娘交际,累得慌不说,还多做多错。” 大福晋圆圆的脸盘上露出严肃的表情,保证道:“不要做左右逢源的人,我记住了。” 媳妇是个上道的,惠妃更加高兴,亲手将红枣茶的杯子往前推了推,示意她喝。“胤禔是个横冲直撞的性子,但胜在实诚。你好好待他,劝慰他,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尽管往延禧宫来。我虽年纪大了,但给儿媳妇支支招的力气还是有的。” “额娘还年轻呢,皮肤比二八的少女都要好。哪里就老了?”大福晋笑着奉承道,她如今看上去比刚刚进屋时要放松不少,大约是惠妃的话说得推心置腹的缘故。 “不行了不行了。”惠妃连连摆手,但脸上的笑容是越发灿烂了。大凡女人就没有不喜欢被人说年轻的。“你这一遭进来,内务府派了不少人过去吧?” 大福晋捧着茶杯,端端正正地回答道:“昨日兵荒马乱的,媳妇准备今天回去就开始查。” “先用着,大面上错不了去。”惠妃看着和煦,说出来的话却老成,“有人喜欢先立威,也有人喜欢先观察一阵再来个雷霆手段,都可以,按你喜欢的来。只有两点你要记住的。” “媳妇听着。” “其一,恩威并施才能得人信服,一味镇压是不可取的。其二,手段不止用在一时,而是要时不时拿出来用,变着法子用。这宫里啊,经年的老仆背主的事情,我见得多了。你要是总以为别人的荣辱是系在你身上的,就此放松了警惕,那落入万劫不复的地步也怪不了别人。世上总有蠢人,有疯子,有被贪婪蒙了眼睛的人,也有为了情爱命都不要的人……奴才也是人,人的欲望千千万,人的恩怨千千万,凡事多留个心眼。” 大福晋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多……多谢额娘教我。” 惠妃笑得有两分疲倦:“总归 ,只有咱们是一家人。你现在还小,以后你就知道了,日子还长。” 忐忑不安的伊尔根觉罗氏在惠妃跟前弯了弯脖子:“我记住了,我会慢慢学的。” 对于女人们的殚精竭虑毫无所知的男人们,依旧在一旁打闹。日子对于皇阿哥来说,总是比福晋和后妃更加快乐的。 大阿哥如今算开府了。虽然还在宫里的阿哥所居住,但已经开始上朝站班,也有了一两个幕僚,说起国家大事头头是道的。 在大阿哥的转述里,眼下清朝最重要的问题有两个:北疆的战事和南方的水患。 北边自不用说,跟罗刹人打了好几年了,如今好不容易雅克萨大捷,对面的摄政女皇投降,这协议怎么签,必是得好好谋划的。不过毕竟纳兰性德在这里面立了战功,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将这一桩事解决了,大阿哥一党的名声实权会再上一层楼。 “打完了罗刹,西北还有葛尓丹呢。到时候爷也能跟着出征,建功立业。”说到这里,大阿哥就庆幸自己生得早了,“小八就不成了,你乖乖在宫里陪娘娘吧,哈哈哈。” 胤禩鼓起了腮帮子,控诉道:“大哥坏。” “哈哈哈。” 最后,是南方的水患把已经得意忘形的大阿哥给拉了回来。“靳辅治水治了七八年了,现在跳出来摘桃子了。我算是看明白了,太子还嫩着,索额图才是真恶心人。” 治水的靳辅是明珠一党,从去年开始就被不断弹劾,说他贪污治河款云云。偏他运气不好,这两年雨水多,接连水患,惹得康熙也不满意了。 大阿哥对此忧心忡忡,生怕治水的差事被太子党给夺走。这虽然是一件苦差事,但权力大啊,全国大半的省份都要听河道总督调度,这其中可操作的地方太多了。 “明相就不会把那些老鼠按下去吗?”大阿哥说着说着就开始着急,于是小八的脸颊又遭了殃。 “唔唔唔,可能明相有自己的打算吧。” “真是急死个人,他也不跟我说。爷这么大个人了,在汗阿玛跟前说句话比他私底下做动作有用多了。” 惠妃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 “虽然这是我生的。”她跟儿媳妇说,“但那些跟大臣有关的事,你还真不能听他的。” 大福晋抿着嘴,笑得一副温柔腼腆小媳妇样。“媳妇听额娘的。”她小小声地说。 51、七岁的跨年 日子一天天过去, 大福晋进门的热闹也逐渐平息下来。 宫里上下都觉得,伊尔根觉罗氏是个老实本分的姑娘,不与人掐尖斗法, 也不广发善心邀买名声。最重要的是, 老实人有福气, 摊上了一个好婆婆。 “惠妃姐姐最是好性子。”某次在皇贵妃那里请安的时候,就有人这般说道。 这都是冬天太闲了。尤其是康熙带着老祖宗去了京郊, 又是拜谒先帝的陵寝,又是泡汤泉的。而除了有几个小庶妃混在宫女里跟出去为皇帝解决生理需求外, 其余所有如花似玉的美人都被留在了紫禁城。 人就不能空闲,一闲下来就要生事。连晚辈都要拿来说嘴,这些人平时也不这样啊。 惠妃心里MMP, 脸上还要笑眯眯。“这么多年处下来, 姐妹们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老大自个儿想纳小是一回事,做恶婆婆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话一出, 妃嫔们就笑作一团。虽说宫里大家都是小妾,关起门来当家做主也很排场,但进宫之前, 谁没见识过嫡庶纷争啊?给儿子塞小妾, 可不就是恶婆婆吗? “惠妃姐姐爽快。”宜妃拍手赞道, “可见咱们大福晋是有福气的。不像有些人, 这儿子的毛都没长齐,就挑选起通房丫头了。”说完,那双艳丽的丹凤眼就似笑非笑地瞥过来。 荣妃和德妃的脸色就僵了。 三阿哥十岁, 四阿哥九岁,可不是还没通人事吗? 话题开始变得粗糙,上首的佟皇贵妃皱了皱眉。清高的小公主听不得什么小妾与床笫之间的话, 哪怕她自己也是一个尊贵的小妾。 “晚辈还在呢,一个个都是主位娘娘,别让人看了笑话。”皇贵妃说。 于是这次的“八方会谈”再次不欢而散。宜妃和德妃又开始拌嘴了,惠妃在心里咋舌,到底是年轻啊。只希望皇帝快点回来,把这两个妖精收了去,大家才有太平日子过。 事与愿违的是,一直到十二月底,快要过年了,都没听到圣驾要返回的旨意。反倒是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自北郊的小汤山传了回来。 那是一个雪下得如同鹅毛一样的午后。胤禩跟良贵人相对坐在暖炕上,膝头裹着厚厚的被子 ,眼睛赏着外头的雪景。炭盆上烧成红色的炭块,与外头铺天盖地的洁白形成鲜明对比,那听不见的落雪的声音,却仿佛能够响到世界终结。 “听说太皇太后病重了。”周平顺悄无声息地从外头进来,低声说道。 良贵人没有动静,若不是乌黑的双目睁开着,真像睡着了一样。 小八闻言却是伤感起来。“乌库妈妈是老,不是病。”人就像机器,到了一定的岁数,不是这个零件磨损就是那个链条生锈,然后突然某一天,就停摆了。 “皇上在小汤山御苑大发雷霆,还革了陈院判的职位。” “这跟陈院判又有什么关系呢?”小八急了,“不行,如今师父不在,连个给陈斌求情的人都没有。我得给皇阿玛上书。” “站住。”一直面朝窗外的良贵人突然出声,简简单单两个字,且没有回头。但不知怎的,小八从她平静的两个字里听出了生气。 胤禩不敢动了。“良额娘?” 怀胎八月的孕妇看都不看他一眼。“你准备写什么?” “就……陈院判罪不至此……” “愚蠢。”良贵人打断他,“你该写你十分担忧太皇太后的病情,希望能去小汤山侍奉汤药。” 小八爷傻眼了。“那陈院判……” “没有皇子关心他,他就不会有事。”良贵人仿佛无机物般没有感情的瞳孔扫过来,“要是有人把他看得比太皇太后还重要,那他才是死定了。” 小八爷服气了,低头“哦”了一声。“我一个人写信太显眼了。是不是还得让兄弟们一起写信,然后让大哥送过去啊?”他提议。 良贵人又把头转过去看雪了。“可算没蠢到底。”她冷漠地说。 男人真是笨死了,最基本的换位思考都会忘记。哪怕这是自己生的,该嫌弃的还是嫌弃。至于陈斌,那个院判不是皇帝的心腹吗?皇帝想拿自己的人开刀?怎么可能?太医院的眼线不要了?气头上说的话也能当真,某些爷还是太甜了。 因为太皇太后的病情,这个年过得十分潦草。佟皇贵妃勉力主持了一些命妇之间的宴席,又给宫人们发了衣食和银两,便算是过年了。 皇帝和太皇太后都没有回宫,反倒是又有一些妃嫔 被拉走了,正月里去给老祖宗侍疾。惠宜德容和贵妃、皇贵妃都没跑掉,底下的嫔、贵人也轮班。这样子的大雪天,让原本一天就能走到的路程延长到了三天,哪怕马车里的炭盆烧得再好都难以磨灭路途的辛苦。 更不要说到了小汤山,在病重的老祖宗和暴怒的皇帝之间艰难求生,简直是史诗级任务。宫里的女人们盼着出宫不假,但眼下这一趟,那还不如不出来呢。 “羡慕良贵人。”妃嫔们心里这么想,“她哪是怀胎啊,这是怀了个免死金牌。” 八个月的孕妇自然不可能在大雪天坐车翻山越岭,因此逃过一劫;然而还没被查出来的孕妇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惠妃值完班回宫时的表情很是微妙:“章佳氏小产了。” “啊?”胤禩愣了,“章佳氏额娘,不是十月初一刚生了十三阿哥吗?这又怀上了?”算算日子,恐怕是刚出月子就又怀孕了啊。 “可不是又怀上了。”惠妃叹气,皇帝不讲究,章佳氏自己也心急了。也是,主位娘娘都没带,就带了她和几个没名没姓的去小汤山承宠,章佳氏又不是意志特别坚定的那种牛人,自然是有几分飘飘然的。她要是能接连生两个阿哥,维持住宠爱,保不准就是下一个德妃,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 “原本的历史上章佳氏这一胎是十三格格。”许久没刷存在感的小光球在宿主的秃脑门上蹭了蹭,声音里颇有几分严肃和沉重。 胤禩皱眉,心里颇有几分不自在:“若不是我给了皇帝信心,他也不会带太皇太后去小汤山。章佳氏也就不会随驾出宫,也就不会在外面受惊流产。是这样吗?” “怎么会是宿主的错呢?”小系统急了,“真要说蝴蝶效应,历史上的良贵人也没有再生第二个孩子啊,是宿主治好了良贵人的宫寒,她才又怀孕的。” 胤禩这个时候已经从牛角尖里钻了出来,不再盲目自责了。但看到光球这么着急上火,又忍不住逗它:“所以总结下来,章佳氏少了一个孩子,良贵人多了一个孩子,等于是……” “不是不是!没有什么等于!”光球炸毛成了红色。“宿主,你要知道,自从你穿越到了这个世界,很多 人的命运就注定要被改变的。你会救很多原本会死去的无辜的人,也会有人阴差阳错没有降生。但这不是宿主的因果,宿主像一个第一次生活的人一样问心无愧地生活就好了,不要让原本的时间线成为你的枷锁。” 八阿哥再也忍不住,偷偷抱起光球亲了亲。“龙龙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天天想看原主记忆的龙龙了。” 光球的四条小短腿在空中茫然划动,仿佛一只四脚朝天的小乌龟。“不是啊,宿主。能剧透我还是想剧透的啊QAQ。” “啊,不是说过去都是枷锁吗?” 系统终于发现自己被套路了。气哼哼不想说话。 抱着小光球的胤禩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太阳在东南的天穹上,隐隐透出一道金色的光线。延禧宫里的积雪不再增加,甚至还有略微减少的趋势。 是啊,正月了,春天已经不远了。 康熙二十六年三月,圣驾终于返回了紫禁城,同时带回的还有一座纯黑色的华贵棺椁。长长的队伍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头巾头盔,白色的衣服,空中撒着白色的纸钱。喇嘛声声的梵唱,悠扬不绝,像是能够将这支队伍送到长生天上去一般。 而就在圣驾回京的十五天前,良贵人于延禧宫西侧殿,平安产下一名足月女婴,宫里称为十三格格。 52、七岁的春天 老祖宗过世, 照例是要守灵的。 运气好的是良贵人,因为还在月子里,避开了通宵的那七天七夜。而八阿哥相比之下就变成了不幸的那个。他得去给太皇太后守两个晚上。 哦, 如今再叫太皇太后已经不太合适了。死者的尊号已经在临时召开的大朝会上拟定, 孝庄仁宣诚宪恭懿翊天启圣文皇后。宫里如今尊称孝庄太后的多些, 也不知道这个简写是怎么流传开的,明明更官方的叫法是孝庄文皇后才对。 总之, 八阿哥作为曾孙,得在孝庄老太后的棺材前通宵两个晚上。与他作伴的是九阿哥和四阿哥。大阿哥、七阿哥是一班, 三阿哥、五阿哥是一班,每组各值两天。还有一天是太子的,毕竟是国本, 要保重身体。 说来也挺嘲讽的, 明明孝庄太后生前最疼爱的就是太子,而太子为她守夜的天数却少于别的兄弟。只能说, 国本二字太反人性了。 不过对于小八来说,他向来是不会纠结这种细枝末节的。如何通宵不瞌睡才是眼前的守关bss。 慈宁宫里已经大变样了。偌大的宫殿都布置成了灵堂。属于活人的一切都从这里撤离,余下的每根柱子每片布料, 都变成了黑色与白色交织的模样。 空旷的大殿尽头, 是那个纯黑色的大棺椁, 不知道里面有几层, 棺材后有个巨大的屏风,上面一个黑色的“奠”字。前面又设供桌,供桌前整整七排一百多个喇嘛, 日夜不停地念经。 喇嘛后头才是守灵的妃嫔和皇子皇女,也有宗室的福晋。按着品级和亲疏关系跪在一个个蒲团上。 胤禩左看看右看看,都是没什么交情的人, 还是去找四哥比较有安全感,于是蹭啊蹭的就到了四阿哥左手边的蒲团上。 四阿哥胤禛见了,稍微让了让,给八弟留出更多的空隙。 紧跟着挨过来的是小九。他这还是第一次独自面对大场面,看着四周都是陌生人,最后忍辱负重,去找了吹笛狂魔他八哥。反正这种场合,借一百个胆子八哥都是不会吹笛子的。 “八哥八哥。好无聊啊。”跪了不到两分钟,小霸王就开始作妖。“八哥八哥,我腿麻了。” 胤禛:“闭嘴,乌 库妈妈才过世,你就胡闹,难道一点孝心都没有吗?” 还没有发育出同理心的小九满头问号,然后“哇”的一声哭了:“你欺负我。我要额娘,我要额娘。” 四阿哥简直要炸:“狼心狗肺的东西!” “四哥,别。”小八连忙左右顺毛,“小九恐怕连什么是死都没弄明白呢,你跟他说这个。” 安抚下了暴脾气的哥哥,又转过头给弟弟爱的教育:“你看看皇阿玛的样子是不是很不对劲?他要揍你了。” 小九“嗝”一声,把下一句“呜呜呜”咽在了喉咙里。他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惊恐地往前看。 康熙确实挺不对劲的,一边念着祭文,一边哽咽,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一国皇帝,现在涕泗横流,形象全无。 “朕多愿意折损自己的寿命,只求能增延祖母的岁数,怎奈苍天无情……”念到最后,他甚至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长啸,这是真的有感情,不是演戏。 小九完全看傻了,这是我的皇阿玛吗? “皇阿玛从小就没了父母,跟祖母相依为命。你想想,要是你额娘不在了,你难不难过?” 小九现在一点都不闹了,像个再乖巧不过的秀气宝宝。“什么叫不在了?” “就是,你再也见不到你额娘了,也不能跟额娘写信,或者隔着门板说话。翊坤宫也给别的人住了……” “呜呜呜……”小九再一次哭了起来,“皇阿玛太可怜了。” 可算是解决了。胤禩松了一口气,自个儿也酝酿情绪,抹了把眼泪。他与太皇太后的感情并不深厚,但经历得多了,对生老病死尤为感慨。回忆一下自己来不及拯救的老宫女老太监,回忆一下安然坐化的师祖,再回忆一下战死沙场的好友,泪水就忍不住涌了出来。 “还是你能对付他。”身边的四阿哥突然说。 “啊?”正哭着的小八被打断了情绪,一脸懵逼地看向四哥。 却见四阿哥抿着嘴唇,后背挺得笔直,一副僵硬的样子。“难怪小九喜欢你。” 八阿哥琢磨了半天没琢磨出“小九喜欢小八”这个结论是怎么出现在他四哥脑子里的。于是他决定用同样跳跃的思维反击回去。“四哥, 你不用吃醋。” 四阿哥:…… 总之,守灵的晚上挺无聊的。皇帝在的时候提心吊胆,皇帝走了之后就剩下喇嘛的念经声让人昏昏欲睡。 胤禛挺直身板都没用,脑袋一点一点的仿佛小鸡啄米。至于九阿哥胤禟,已经仰着脑袋流口水了。小八靠着在系统界面上看医书坚持得稍微久一点,但也没好到哪儿去。不一会儿生物钟到点了就身子一歪撞到了四哥身上。 对不起他给江湖人丢脸了,跪着睡觉这门功夫他一直没学会。 “不行。”被八阿哥撞醒的四阿哥抹了把脸,“我们说说话吧,说话还能清醒点。” 小八揉揉惺忪的睡眼:“说什么?哈啊,说妹妹吗?我妹妹长得真好看。” 胤禛:“我妹妹才长得好看。我有两个妹妹。” 小八:“四哥你果然是困了。不然不会这么幼稚的。” 胤禛:…… “谁的妹妹不是人间小仙女?我看着小十三睡觉的样子,心都要化了。”说到刚出生的小妹妹,小八可就不困了,“她那么小就有卧蚕,眼睛还大。那个骨相,比例随了我良额娘,将来一定是大美女。唉,将来也不知道会被哪家臭小子骗走,气死我了。” 眼看着刚刚还昏昏欲睡的八弟现在又是姨母笑又是义愤填膺,跟八字还没一撇的妹夫斗智斗勇,胤禛简直想穿回五分钟前,把那个跟着说妹妹的自己掐死。 但没办法,话题已经说起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聊。 “五公主是我亲妹妹,但她养在太后娘娘那儿,每次我去请安都会看着我笑,笑得可甜了。她现在才六岁,会背好多唐诗,将来一定是个才女。”胤禛努力回忆着,然后丧气地叹道,“但我不记得她襁褓里是什么样了。我那时候还小,也不知道德妃是我亲额娘,就……没往心里去记得她。” “十二格格也是我亲妹妹,去年她出生的时候我去永和宫看她了。那么小,红通通的,像个小老太婆。但是现在长开了,白白嫩嫩,就是被德额娘喂得太胖了些,手臂跟藕节似的。大人都觉得小孩子胖才好,我却觉得她没有五公主秀气好看。” 聊着聊着,胤禛发现自己也是能够聊妹妹聊出长篇大论的,于是 心情也好转了不少。 “其实我还有好几个妹妹的,皇额娘生过一个八格格,可惜没活下来,德额娘也夭折过一个七格格呢。” 他们说话的声音把小九吵醒了,小家伙嫌恶地擦掉自己的口水,然后表示,妹妹是什么?能吃吗?说完,就掏出一块栗子糕呼哧呼哧啃起来。 好吧,小九没有妹妹,宜妃娘娘生了三个都是儿子。 “糕点,你们吃吗?”小九自己吃饱了,不困了,才想起来要分享。 胤禩点头,伸手,毫不见外:“拿来。” 胤禛犹豫了一下,也跟着点了头。 嗯,守灵的夜晚也是有开心的事情的,比如聊妹妹,比如一起偷吃糕点。 十三格格的满月撞上了孝庄太后的出殡,因此没有举办,只有宫里的几个娘娘给她送了些金银首饰。然而良贵人也不在意这些,自抱着女儿发呆去了。 小格格的性格真是随了母亲,不哭不闹,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有十个时辰在睡觉,两个时辰在发呆。这个哑巴似的小格格就这样隐藏在孝庄太后轰轰烈烈的葬礼之后,成了宫里的新成员。 沉浸在悲伤中的帝王下令将慈宁宫的东王殿完全拆除,原模原样运送到清东陵再重新搭建起来,作为孝庄太后停灵的所在。这样,他出行到东郊的时候,还能在熟悉的宫殿里抚着祖母的棺材追忆往昔。 这个浩大的宫殿搬迁计划,就是康熙在祖母逝世这件事情上最后的任性。随后,就像苦苦劝谏的大臣们所期盼的那样,皇帝开始上朝,批改奏折,处理政务,一切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此时,已经是四月了。 圣驾再次启程,前往南苑狩猎,同时接见八旗将士。这是弥补去年冬猎的缺失,同时也是强调武备,为接下来出战北疆做准备。 因为老祖宗过世而低气压很久的紫禁城,终于再次鲜活了起来。尤其高兴的是大阿哥。“我这身体都快生锈了。”他说,“小八你可看好了,哥哥欠你的那头狼就在这一次了。” —————————— 注【1】:孝庄过世的时间有改动。 53、七岁的春天 春夏之交的南苑, 是一片绿草如茵的原野。有清澈的小湖泊点缀在草原上,像是从天上落下的一面面小镜子。白鹭和天鹅会在马队经过时从芦苇中惊起,更有成群结队的野鹿在小树林与草原的缝隙中来回穿梭。 全京城最好的猎场, 名不虚传。 小八原本以为按照原本的惯例, 正式的狩猎活动是太子和大阿哥“争风吃醋”的舞台,他这种小弟弟是不会被皇帝爹叫上的。没想到的是,康熙不光叫了他,还点名说从老大到老八都得下场狩猎,收获最丰者有赏赐。 本来都已经背起了小药箱准备出门的胤禩只能默默地换了一身装备, 又在周平顺的督促下苦练了好几天箭法。 “主子不需要做到最好。”周平顺说,“狩猎最多的必得是太子, 主子持平即可。持平, 皇上便知道主子的不俗。但若是差得太多,皇上对主子的评价下跌,那以后主子再想独当一面,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胤禩点点头。 后宫中的生存法则他不熟悉, 因为后宫女人往上爬最大的武器是怀孕生子,这是可以隐藏、关键时候暴雷的大杀器。 但是前朝的生存法则, 其实与走江湖类似。尔虞我诈不少,但需要展示实力的场合同样少不了。一直扮猪吃虎, 扮演着扮演着, 就真成了人人可欺负的对象了。 八阿哥左思右想, 最后带上了一把成年人用的短弓。他翻过年又长高了一些,加上练内功打底, 拉开这种弓绰绰有余。考虑到这是他第一次在朝臣跟前亮相,适当地给点惊喜才好。 希望大家知道他武力值max之后,下次能够同意他去雅克萨之类的地方救死扶伤。 现在, 小八背着弓箭,像哥哥们一样骑在马背上,等着皇阿玛射出狩猎的第一箭。八旗的士兵们背着五颜六色的旗帜,队伍如缎带一样在草场上飘扬,渐渐绕成一个巨大的狩猎圈。 锣鼓喧天的嘈杂声,惊起一群群的野兽,它们慌乱地奔逃,但只是将自己的身影更多地暴露在人类面前。 突然,一只雄壮的公鹿从灌木丛中窜出来,那形状完美的鹿角,足有小八一个人那么高。 原本在高台上老神在在的康 熙动了,弯弓射箭,金黄色的箭支嗖一下,就命中了公鹿的咽喉,刹那间鲜血喷涌,染红了绿草。 康熙的身体素质是从小练的,如今正当盛年,用的强弓有实打实的十五力,因此箭的速度极快,看上去轻轻巧巧就射死了一头大公鹿。相比他那吹嘘成分更多的汉文素养,武力值显然更加货真价实。 “万岁!万岁!”身背彩旗的士兵们纷纷欢呼起来。 紧接着,太子拍马向前,众兄弟紧紧跟上,开始了一场血腥的杀戮。 饶是胤禩这样前世经过混战的人,也几次被哥哥们抢了猎物。可见皇子阿哥们厮杀得有多凶狠。这都是想在皇帝跟前表现呢。 真正身临其境了才知道,不是这些皇子谄媚讨好亲爹,实在是兄弟太多了,想争取点干活的机会不容易。小八想证明自己,然后去遥远的雅克萨救世济民,他的哥哥们显然也有着自己的抱负。怎么让皇帝爹点头,那就只能拼了命地展现自己了。 难得康熙的视线落到了太子以外的儿子身上,特意点名要看他们的斩获。不争口气那还是爷们吗?就连从来都在太子跟前藏拙的三阿哥,这时候也是一箭一只猎物的毫不手软了。 你以为他们抢的是一只兔子一只山鸡?不,他们抢的是成长的机会。 春日的暖阳渐渐升起,如同一个御厨精心烹制的热乎乎的黄金小圆饼。 八阿哥勒住马缰,吁的一声,让狂奔中的坐骑减速,刚好从一只被他射中的兔子旁边掠过,顺手一捞就将战利品拎到了手里。 立马就有跟随的侍卫高声宣布:“八阿哥猎到第十一只兔子了。”可惜猎场着实混乱,宣布收获的呼喊此起彼伏,除了负责比赛记录的人员外,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第十一只兔子。 “主子要不要歇歇?”骑着马的周平顺从旁边超上来,帮忙接过胤禩手中的兔子,也不拔上头插着的箭,直接就放进了马屁股旁边挂着的收获袋里。“嘿,了不得这回直接将眼珠子射了对穿。” 胤禩笑着抹了把额头的汗水,言语间有小孩子的小得意:“怎么样?没给师傅丢人吧?” “三只白鹭,四只彩雉,十一只兔子,数目上是足够了。”小周公公回 答,“歇一歇不打紧。” 一身戎装的小八爷朝着长风吹拂的青青草原眯了眯眼睛,瞳孔中倒映着湖水反射的阳光。“总得有样压轴的才好。江湖规矩我还是懂的。” “江湖规矩……”小周公公圆圆脸上的笑容停滞了一瞬。他家的小主子哪哪都好,就是嘴里偶尔会冒出一些奇怪的规矩,让人防不胜防。 不过相比那些一意孤行往狼豺虎豹跟前冲的爷们,这点子小缺点压根不算什么。没错,他说的就是已经上头的某位大千岁。周公公收回视线,重新洋溢起笑容。“主子想要,咱们去寻便是了。” 后头的侍卫们纷纷应是,气氛很是欢快。 本来活在深宫的小阿哥与这些御前侍卫该是没什么交情才对,但架不住胤禩每天往宫外行医,也就渐渐固定了一支十人左右的侍卫队跟着他。其中近一半是纳兰性德的心腹好友,再加上康熙的人、常宁的人。还有一个马佳侍卫,是荣妃的诸多堂弟之一。 别问为什么荣妃的堂弟也跟在八阿哥的队伍里凑热闹,问就是兄弟太多,叔伯不给力,只能自谋出路。尤其马佳纳穆科是个清高古怪的,小八爷越是母族出身低微,反而越得他青眼。 “我知道有一处紫貂的巢穴,就在前方。”纳穆科潇洒地将马鞭往前一指,毛茸茸的小胡须被阳光照成金色。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呢。“这东西野生的只有关外有。前边这窝,原本圈养在珍兽园里,后逃出来的。南苑的管事想讨好圣驾,这才任其在林子里繁衍。” “嘿呦,貂这种畜生可机灵着。听着声响就跑没影了。”有人捧哏道。 “哈哈。”纳穆科笑得一脸纨绔样,“那就看咱们小八爷的本事了。说好了,可都不许帮手啊。”他扫视着同僚们,颇有一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感觉。 “偏你话多。”同僚们知道他又开始浑,连忙嘻嘻哈哈岔开。帮还是要帮的,主子得头彩,他们脸上也有光啊。君不见太子那些侍卫,都恨不得多长八只手来帮忙狩猎吗? 一行人随着纳穆科指出的路,往湖泊南侧的小树林而去。进了树荫遮挡的区域,最直观的感受就是空气变凉快了,隔绝了暮春 的骄阳,仿佛连头脑也变得清醒起来。 这里已经到了围场的边缘。身插彩旗的兵士就从树林和草原的过渡地带穿过,看到他们要离开包围圈,也不过心中感叹一句“皇阿哥都这么拼,我们有什么资格摸鱼”,于是站得更加笔直了。 “进去几批人了?”周平顺经过他们的时候问道。 回答的八旗士兵的声音很粗犷:“这处林子没有猛兽,主子们不过来,只有两个侍卫进去了。” “嘿。”大家伙一听,普遍都很兴奋。胤禩顺手扔过去一个粗布做的小荷包:“多谢大哥,回家买酒喝。”随后,八阿哥带着他的小队继续深入,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就拿布条堵住马嘴,一行人屏气凝神,寻找起目标来。 他们仔仔细细寻摸了一圈,最后是在一条细细的小水渠边找到了正在喝水的紫貂。好家伙,外面锣鼓喧天血沫横飞,它在阴凉僻静处cspy山中隐士呢。 胤禩慢慢拉开了弓。他现在距离紫貂大约有五十步,中间隔着好些树木灌丛,另有忽大忽小的风吹动不止。在这种环境下要射中目标,即便是他也需要全神贯注。 突然,紫貂动了,如一道暗色的闪电般往前逃出。它右腿溅起的水花还没落地,本体却已经逃出十多米的距离。 同时前方还响起两个铁憨憨的声音。“有貂!这里竟然有貂!”“快快,抓住它!” 到手的鸭子被吓跑了,侍卫们差点气死过去。转头正想安慰一下小主子,却看到胤禩弦上的箭已经不见了。咦?不见了?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年轻气盛的纳穆科已经撸起袖子冲了上去:“嚷啥?没见过貂啊?且这是八爷先发现的。” “哈哈哈,乳臭未干的七岁小儿也叫爷?”出乎意料,对面的两人也是侍卫打扮,而且谈吐十分倨傲,“围猎围猎,谁打到的就算谁的,可不讲先来后到。” “说得好,谁打到的就算谁的。”小八爷驾着好马斜插过去,再转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提了一只死貂,上头插着一支明晃晃的,刻有“八”字的箭。 小孩子仗着马匹填平的身高差,平视那两个瞬间脸黑的侍卫。“听你们这么说,也是懂规矩的。”八阿哥笑眯眯 ,“那我就不怕你们抢我的貂了,真好,我喜欢懂规矩的人。” “八爷年纪小,怕是不认识我们兄弟俩吧。”其中一人阴沉着脸说。 “认不认识的有什么要紧。”胤禩一边让周平顺把紫貂装起来,一边无视对面两个侍卫的视线,“反正我年纪小,能认得阿玛便好了。谁还能越过我皇阿玛去?” 说完,他再不给对面说话的机会,带着小弟们就跑,眨眼就跑出了树林,回到了热热闹闹的草原上。 “八爷,”一个小侍卫左右看看,竖起了大拇指,“八爷,您是这个。” “赫舍里的门下怎么尽是这种玩意儿?”纳穆科大咧咧地就说了,“索额图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只图人多势众,不知道一颗老鼠屎能搅坏一锅粥吗?” “嘘。”小阿哥拿食指抵住嘴唇,“不可以说太子哥哥和赫舍里家的坏话。” 纳穆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无声骂了句什么。 但更多的侍卫保持了沉默。 “太子哥哥还是很好的。”看到气氛僵硬,小八挥挥手,让周平顺从他的百宝囊里掏出小米饼,分给大家。“来来来,都饿了吧,简单吃点垫垫肚子。” 54、七岁的春天 随着太阳攀上天穹正南方, 这场盛大的围猎比赛也进入到最终环节。原本四散在猎场上的各支队伍又重新聚拢到御帐所在的高台前。即便是北方春季的风都吹不散的血腥味,带着众人热烈的期盼,盘旋在五彩缤纷的旗帜间。 “老三可以啊, 猎物比老大都要多。”康熙明显清减了不少, 然而依旧是那幅精力饱满的模样,点评起儿子们的斩获言语间充满了自豪和喜悦。“哈哈,老大不服气了。知道你猎到了狼,上好的品相,不愧是我大清的勇士——小八也不赖啊, 竟能在南苑猎到貂。” 胤禩挠挠脸,作天真无邪状:“哥哥们好, 小八也好。那到底谁得第一啊?” “哈哈哈哈。”康熙的目光扫过在场的蒙古王公, 见他们都是钦佩诚服的神色居多,于是笑得更加欢畅。儿子们这波是真挺给他长脸的。 高兴起来的皇帝就喜欢给人赏东西,当即就拿出自己青少年时期用过的装备,赐给几个表现突出的小子。大阿哥得了一把强弓, 三阿哥得了一副马鞍,至于分到小八的就是一个箭筒。 太子竟然没有得赏赐。这下大家的脸色变得有几分诡异了。甚至四阿哥、五阿哥几个都没心思在意自己没得夸奖这件事了, 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太子那边瞟。明明去年才声势浩大地出阁读书、设立詹士府,把大家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都要把太子捧成文武双全的天才, 怎么过了一个年, 就不是围猎第一名了? 是这一年来, 皇帝对太子哪里不满意了吗? 康熙自然是没有给太子难堪的意思。皇帝的思路跟常人不一样。如今太皇太后去世,喀尔喀草原的葛尔丹又虎视眈眈, 可想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公主远嫁蒙古不可避免。那可不就得把公主们的兄弟拉出来展示一番,也是为女儿们撑腰啊。立威这种事要如春风化雨一般做。他不光要督促儿子们在蒙古王公跟前展现武力, 北巡时也准备挑几个武艺强有头脑的带上。 至于太子,他跟太子那是再亲密不过的父子了,私底下送过多少好东西?难道太子还缺这一把弓一把刀吗? 可惜啊,本来准备愿赌服输的太子被 众人奇怪的目光一扫,一下子就不自在了起来。某种“孤是为了大清忍辱负重,偏生还有鼠目寸光的小人折辱我”的想法浮上了他的心头。身穿黄袍的少年嘴角下滑,用严厉的目光回怼回去。探究的目光消失了。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太子握紧了拳头。就连小八都打到了十一只兔子,他也不过打了十三只。“难道孤真有这么弱吗?” 如果说八阿哥带给太子的是危机感,那三阿哥的成绩就让他愤怒了。这种愤怒怎么形容呢?大约就像发现自己的哈巴狗在偷偷盯着自己的喉管一样。 太子突然发现,在大阿哥死死咬着自己的同时,自己的对手还不止大阿哥一人,任何一个弟弟都有可能冒出头来,夺走皇帝和群臣的注意力。孤独和恐惧在那一瞬间抓住了他的心灵,即便是温暖的春日阳光都无法驱散那种突如其来的寒意。 因着背上了心灵包袱,太子在中午盛大的烧烤盛宴上只吃了几块鹿肉,随后就进了帐篷午睡。却不想他正睡得香甜,就有小太监慌慌张张地来报信,打翻了一个镶金铜脸盆,将他吵醒了。 太子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起来,就看见一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身影。“太子殿下,不好了!徐元梦被皇上打了!” “什么?!”徐元梦是太子师傅之一,也是詹士府之人。自从汤斌因年老体衰请辞太傅一职后,就是徐元梦在教太子儒学。 带着刚刚睡醒的朦胧,少年太子的脑海中转过种种念头,最后还是父子之情占了上风。他踢了一脚跪在床边的小太监:“汗阿玛为什么打徐元梦?必是他犯了事吧。” 小太监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但还是先奉承了一句:“不愧是太子殿下……华……华山倒在面前面不改色……徐师傅拉不开弓,所以被皇上打了。” 太子皱眉回忆了一下徐元梦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嗤了一声,后背放松下来,闲闲地评价道:“难怪!他还是满人呢,这下可是在蒙古人跟前丢了咱们满人的脸。汗阿玛饶不了他的。” “可……毕竟是自己人……” “孤也不想要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腐儒当自己人啊。”太子摊了摊手,“平日里问他朝堂上的事,就只 会跟我扯些仁义道德书上的原话。这人读书都读傻了。唉,人是汗阿玛给我的,人又是汗阿玛处罚的,反正论亲疏,汗阿玛才是最亲的,孤听汗阿玛的。” 在帐篷里又等了一会儿,估摸着徐元梦的板子打完了,午睡也该结束了,太子才慢悠悠洗漱换衣,装出一副才知道前因后果的样子出现在大众面前。 徐元梦此时已经浑身大汗淋漓,虽隔着衣服看不出伤势,但从那散乱的头发和湿漉漉的额头上就能看出他遭受了何等痛苦。“奴才一文人,拉不开弓实在不是罪过。皇上,奴才冤枉!” 徐元梦是真觉得自己冤枉,让文人拉弓,他怎么不让鱼爬树呢?但是听在皇帝的耳朵中则全是尴尬,他必须得趁着蒙古王公没聚过来之前将这个脑子拎不清的徐元梦给解决了。“闭嘴,你身为满人,竟不思祖宗狩猎起家的传统,还谈什么孝道教什么书?来人,将徐元梦革职、抄家、父母流放宁古塔。” 父母流放宁古塔,张口就来。徐元梦都惊呆了,除了皇帝嘴里说出来,还真没有哪部律法敢说“不会骑射者父母流边”之类的荒唐话。他一时间忘了求情,只呆呆地跪在那里,眼看着自己的学生——太子大步上前来,扶住了皇帝的胳膊。 “汗阿玛消消气。”太子温声劝道,“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有了宝贝儿子的安慰,一代帝王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接过内侍手中的水袋喝了一些水,然后朝行使职权的侍卫们瞪眼:“还不快去。” 见到太子没有说求情的话,侍卫们也就不再顾及徐元梦太子师傅的身份,将他拖了下去。都拖开十米远了,徐元梦才终于清醒,“嗷”一声就嚎了起来,“求皇上放过奴才父母,奴才一人犯错,请让奴才一人承……”话音就此落下,徐元梦被堵住了嘴巴。 看着原本意气风发的满人才子如此狼狈,八阿哥心中实在是有几分不忍,他正想说点什么,就被四阿哥挡了一下。哦,四哥在瞪我,让我别说话。委屈.jpg 其实除了八阿哥外,其他几个哥哥的目光也是若有所思。所有人都从这件突发的事件中有了自己的感悟。比如大阿哥,他转头就把自己的想法吐给了 胤禩。“这就是皇帝啊小八,这就是皇帝。有了权力,师傅也打得,书也可以不读。” 胤禩:……这里他只能装一波天真无邪。“好哇大哥,你又想逃课,我要告诉娘娘。” 这下轮到大阿哥无语了。“你不懂。”他在小弟弟的秃脑门上敲了一下,目光望向华丽的王帐。 西下的太阳变成了橘红色,而吹拂在皇家御苑中的春风依旧燥热。因着徐元梦这一出,康熙打消了让满族大臣也展示一下箭法的念头,下午就变成了康熙召见蒙古王公的活动。因此王帐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甚至外头还有蒙古贵族排队等待谒见的。 鲜花着锦莫过如此,但能和康熙一起呆在帐中享受尊荣的只有太子一人。 八阿哥不想看大哥变成“望父石”的傻模样,扭头带着侍卫们捕鱼去了。烧烤吃多了,晚上他准备煮参鱼汤下下火。顺便带着四哥和七哥一起喝,这两个都是上火体质。今天四哥拉了他一把,他得承这个情。七哥么……今儿皇帝爹夸赞兄弟们的时候没点到他,又缩角落里自卑去了,不好不好。五哥因着是蒙古人太后养大的,现在见亲戚也忙得很,就不喊他了,回头补点小礼物就成。 这么数着,好像还漏了三哥。这位今天的表现着实精彩啊,于是小八拿不定主意了。 “我怎么就看不懂他想做什么呢?”夜幕降临,南苑草场上亮起点点篝火,围绕着清澈的湖水,仿佛落到地表的繁星。小阿哥抱着汤碗坐在篝火前,问他好像无所不知的四哥。 “论读书,论骑射,三哥都是顶尖的。可我怎么就看不懂他是……”想当太子的舔狗还是自己也想争上一争呢? “哼。”四阿哥胤禛大口吞了一块鱼肚子,又呼噜呼噜喝完了汤,才开口道,“别说你不明白,他自个儿也不明白呢。” “啊……” “咱们自个儿也不明白。” 七阿哥低着头,只顾着喝他的汤,整张脸埋在碗里以至于什么表情都看不见。而小八却是瞪大了眼睛。 是了,按理说太子中宫嫡出,又深得皇帝喜爱,兼之满朝称赞,该是地位固若金汤才对。但他穿到这个世界好几年了,感受到的却不是这么回事。不说已经 当了出头鸟的大阿哥,哪怕是跟太子关系最好的三阿哥和四阿哥,都在摇摆之中。 “多谢八弟请我喝汤。”这时候七阿哥胤祐放下了汤碗,秀气的道谢声也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七哥你要不再喝点?还有多的呢。” “不了,饱了。吃什么都要节制。”现年八岁的胤祐已经脱离了前几年的小哭包模样,是个能和兄弟们交流的正常人了。当然相比从前叭叭叭的小六,他还是话少而生硬。 胤禩压下心头突然涌上来的惆怅,跟七阿哥挥挥手:“那七哥先去休息吧。我跟四哥再坐会儿。” 胤祐走了之后,身边无端就空了下来。虽然还有侍卫们在隔壁的篝火堆旁分鱼汤,但热闹是他们的,侍卫们懂规矩,不会真跟皇子打成一片。 这时候的夜晚已经有蛐蛐的叫声了。若不是边上是四阿哥这个自持身份瞎讲究的皇贵妃之子,胤禩能一晚上捉一打。“唉,所以真不能给徐元梦求情吗?”八阿哥突然问。 胤禛诧异地看了眼弟弟。“你什么时候跟他有交情了?” “没交情,就是兔死狐悲,我也有师傅呢。” 在夜色里,四阿哥好像勾了勾嘴角。但篝火的光线不够明亮,所以胤禩没有看真切。“那也是太子的师傅,得太子去求情。”四阿哥拍拍屁股站起来,“走,去太子的营帐找他去。” 55、七岁的春天 夜里戌时, 太子正在帐中洗脚。十四岁的太子已通人事,身边颇有几个特殊的宫女。不过在南苑行围意义特殊,太子自然是不会带女人的, 最多带几个好看的小太监养养眼。 对, 他此时还没有点亮新的技能点,只是单纯喜欢秀美妍丽的容貌。 就比如此时跪在太子脚边给他洗脚的这个小太监,最多只有十一二岁,一张小脸白净滑嫩,充满了天真的稚气。他嫩豆腐一样的小手在太子同样细皮嫩肉的脚背上滑过, 同时,他还时不时抬头偷偷观察太子的脸色, 仿佛小心翼翼讨好山大王的猫咪。 可惜小太监注定是无法从太子脸上读出什么有效信息的。 帝国继承人紧闭双眼, 手撑着脑袋。他脸上既没有感觉到舒适的畅快,也没有外界所猜测的失落。出阁这一年来太子改变了很多,至少,表情管理是越来越好了, 颇有几分帝王喜怒不形于色的雏形。 于是小太监更加忐忑,老老实实地给太子洗脚, 并不敢作出按摩之类额外的事。 然而这个老实,自然就有不够老实的。“报——”另一个纤瘦的小太监带着夸张的声音跑进来, 因为大幅度的动作而脸上浮现出运动后的红晕, 越发显得他容貌姣好。“爷, 外头四阿哥和八阿哥求见呢。”这瘦美人说话时的表情颇为生动,说到四阿哥的时候是一种揶揄的轻蔑, 而说到八阿哥,轻蔑中又多了分警惕。 太子没理会通传太监“是不是要赶他们走”的暗示,亲手扯过一张白色的皮子盖到脚上, 几下就抹干了水。“没规矩,爷的兄弟来了,岂有不招待的道理?”说完这句话,太子直接将擦完脚的皮草扔给那洗脚的小太监,自己穿上靴子大踏步出了内间。 “四弟、八弟。”太子淡笑着打了声招呼,虽然表情管理到位,但一开口说话还是直来直去的。“八弟可是稀客。” 反正也习惯了这位的说话方式。八阿哥挠挠头傻笑,不想在细枝末节上跟太子生气,不然早晚会变成大阿哥那幅样子。 太子心中叹了口气,反正他也习惯了八阿哥的不接茬。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心特别宽还是城府特别深,属于怎么 挑衅都不为所动的那类人。 “今儿是八弟有话跟太子说,才央了我带他过来的。”四阿哥出来打圆场,也交代了两小只的来意。 太子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他微微弯了弯腰,凑近胤禩。这已经是一个很亲切的姿态了。 他是真的长进了些,胤禩心中感叹,要不是他知道六阿哥的死与太子脱不了干系,只怕也会以为这是个温和有礼的太子了。心里腹诽,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太子哥哥,”小八压低了声音,“徐师傅的父母真的会被流放吗?本也跟他们无关的事。” 太子闻言就笑了。“我当什么?原是为了这个。你没听汗阿玛说吗?子不教父之过,徐元梦忘了祖宗基业,连弓都拉不开,罚他父母不也顺理成章吗?” “可是……”小八爷抓耳挠腮,试图跟太子二哥讲道理,“可是此前也没叫徐师傅习武啊。若是下旨让他学了他还不成,那自然是他的错。这突然袭击,也怨不得人没做准备吧?” 他着急的模样把太子看乐了:“徐元梦之前不是拒绝了明珠的招揽吗?怎么你还跟他有私交?” “没。”八阿哥小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是想到了我自个儿的师傅,他学医的,也不会射箭。” “哈哈哈。这两回事。”太子伸手在八阿哥的半个秃瓢上使劲刮了刮。“你那太医师傅,是汉人,汗阿玛不会让他射箭的。” “可是,可是……可是毕竟是师傅啊,那也太丢脸了。” 然而太子这时候已经不愿意再继续哄小孩了。“你不懂其中的门道,不要瞎说同情奴才的话。”太子站起来,是送客的意思,“孤念八弟一片好心,就多告诉你一个道理。汗阿玛才是我们最亲的人,你同情奴才之前,先想想汗阿玛的身体。他为了大清殚精竭虑,偏还有那鼠目寸光之辈拖了后腿还敢顶嘴,那被杀鸡儆猴了也怨不得旁人。” 他态度坚决,是劝不动的样子。 胤禩虽然是上辈子带来的侠义心肠,但行走江湖多年,自然也不是看不懂空气的傻子。没办法,只好拱拱手准备回去。不想刚走出帐篷又被太子叫住了。 “你可别想不开去汗阿玛跟前求情。”太子说。 帐篷的门 帘落下,遮住那个坐在小圆桌旁身穿黄色衣袍的少年。他的脸一半藏在阴影里,一半被烛火照亮,像是被两种色彩拉扯着的纸片。 八阿哥和四阿哥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到了越发璀璨的银河,就横亘在他们头顶。 这样广袤的没有被红墙黄瓦切割的夜空,皇阿哥们也是难得才能看到。可惜的是,圣驾不可能在南苑多呆,第二日一早,浩浩荡荡五颜六色的队伍就踏上了回宫的路程。 而与此同时,提前得到消息的后宫里,也再次热闹起来。年轻的美人们铆足了劲,就看因为守丧而素了一个月的皇帝陛下这回会不会开荤,以及谁有幸能够成为孝庄太后死后的第一口肉。而膝下有孩子的主位们,则更关心儿子的情况。 “听说小八也得了赏赐。”惠妃依旧是一身藕色的旗袍,温婉地坐在小凳子上打扇子。快夏天了,日头也渐渐毒了起来,份例里的冰却还没安排上。于是傍晚的时候惠妃都会让人在延禧宫院子里洒水降温,自儿个则坐在门口打扇乘凉。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陪着她的婆婆。这位不过中学生的年级,嫩得如同花儿一样,惠妃尤其喜欢打扮她。孝庄文皇后的丧期里戴不了黄金珠宝,那还有通草绒花作为选项,再加上各色的银簪子和白玉,绝对把一身孝穿得俏丽极了。 “今晚老大就回来了。”惠妃一边整理着大福晋头上的白色绒花,一边念叨,“虽说丧期里不能行房,但你可不能疏于打扮,若是淡了夫妻感情,将来有你哭的。” 大福晋被婆婆说得脸红,声音低得像蚊子嗡嗡叫:“媳妇知道了。” “哎呦,这下连胭脂都省了。”惠妃故意逗她。 这下可好,过门五个月的新媳妇臊得连话都不敢说了。 旁边的大宫女和老嬷嬷看着惠妃婆媳和谐,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娘娘是真疼咱们大福晋。” “本宫这都是经验之谈。”惠妃终于把大福晋打扮成了符合自己审美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很好,首饰是点缀,在衬托人,不能反而被这些装饰压下去了。你看看皇贵妃的打扮,她虽然库房里成堆成堆的金子,但头上永远不超过四件簪子,这才是雅致人 呢。皇上也喜欢她这样的。德妃太素净、宜妃太艳丽,所以她们两个总是轮流承宠。你呢,眼下老大屋里就你一个,那就得什么都舒舒服服的,恰到好处。” 大福晋羞涩地抬起头,在惠妃的鼓励下掏出小块的西洋镜,照了照自己的模样,嘴角就忍不住往上抬了些。 “媳妇今儿来,是有礼物想送给八阿哥。”伊尔根觉罗氏捏着手帕,开始了下一个话题,“八阿哥六月里就要进学了。媳妇寻思着,毕竟是养在额娘膝下的阿哥,比旁的弟弟要亲近几分。于是备了一份薄礼,聊表心意。” 随着大福晋说完,她从娘家带进宫的贴身侍女瑞儿就托上来一个黄花梨雕成的礼盒。 惠妃看了一眼儿媳诚恳的模样,右手打开了礼盒盖,里面露出一方砚台和一根墨条。砚台细腻润滑,乌黑透亮,装饰有白线花纹,形若云彩;墨条乍一眼看不起眼,只是黑漆漆一条,但扣之有声,兼有淡香袭来。从小生在诗书名门的惠妃见多了好东西,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上好的端砚和徽墨。 “你有心了。”惠妃合上盖子道,“小八定然喜欢。” 大福晋松了口气,给小叔子送礼是个细致活,偏生大阿哥是记不得这种事的,全要靠她操心。 送出了这份重礼,后面都就好说不少。“前几日娘家的嫂嫂得了些江南的薄纱缎子,巴巴地当好东西送进宫来。媳妇想着也是一份心意,便带了三匹过来。额娘赏玩也行,送给旁人也使得。” 大福晋自己说得谦虚,但惠妃上手一摸,发现冰冰凉像流水一样,便知道是贡品级别的好东西。也亏得伊尔根觉罗家能找到。“你娘家嫂嫂这份礼可重了。”惠妃脸上依旧是笑盈盈的,但熟悉她的人自然能够感受到压力,“送进来的时候可有说别的没有?” 大福晋自然能听懂婆婆的意思,当下摇了摇头。“哥哥去年才升了一级,如今好好的,也没说什么。” 惠妃这才让嬷嬷收下,同时吩咐道:“拿一匹给良贵人,就说是大福晋送给十三格格的。” 老嬷嬷还没有应下,就看见良贵人抱着襁褓,娉婷袅娜地跨出了西侧殿的房门。 56、七岁的春天 “良妹妹快过来, 正说到你呢。”惠妃朝着良贵人招招手,语中带笑。 被主位娘娘点名,良贵人也没有加快脚步, 依旧是斯条慢理地理了理女儿的衣服, 才晃晃悠悠地走到正殿门口惠妃和大福晋乘凉的地方。 “给娘娘请安。”冰山美人的眉毛都没有丝毫幅度的变化,她就跟生产之前一样美貌,脸上看不见半点类似母性的光辉之类的东西。 “良贵人恢复得可真好。”大福晋赞叹道,“我额娘生弟弟的时候,大半年都没把气色养回来。” “瞧你说的, 良妹妹怀着的时候都没怎么变化。这天生丽质的本事,旁人轻易学不来。” 大福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少见多怪了。” 这般寒暄过后, 就有人给良贵人搬来了凳子。顺便十三格格的奶嬷嬷也把小婴儿接了过去。 “你来得正好。”惠妃指着大福晋说道, “这孩子给八阿哥和十三格格都带了礼。” 良贵人看着大福晋:“多谢。” 好吧,这对于良贵人来说已经是了不起的互动了。大福晋常来延禧宫,也是知道这位的脾气,当下有些受宠若惊。偏偏良贵人还有更出乎她意料的热切反应在后头。 “小八今日晚归, 不然让他给你当面道谢。” 大福晋受不起良贵人如此热情,连连摆手:“倒也不必如此。”八阿哥也七岁了, 男女授受不亲,尤其是小叔子。 惠妃乐呵呵地继续摇扇子, 跟良贵人聊天, 当然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她在说。 “你怎么最近常出来走动啊?” “热。” “哎呦, 从前你的忍功是最好的,不畏寒暑, 不知饥渴。怎么如今也觉得这天热了?” “生了这个,就怕热。” “呵呵,咱们小十三是个疼额娘的, 让你变娇气了。娇气了才好,娇气的才是主子的样子。” “不好,热。” “……小八今儿说要晚归,也不说原因,你可知道为何?” “逃笛子课,该罚。” “……就是,给妹妹吹笛子都忘记了,也不知道这些个爷们啊,在外面有什么要紧事?” …… 总之惠妃和良贵人都聊得很愉快。 听了全程的大福晋 对她婆婆的崇拜再上一层楼。“跟良贵人竟然也能唠嗑的吗?”伊尔根觉罗氏回到阿哥所的时候抚着胸口,顿时觉得自己老爹那几个妾室之间的言语机锋简直就跟小儿科一样,她当年但凡有惠妃的一半本事,压根就不会对此感到尴尬。 晚霞漫天的时候,伊尔根觉罗氏已经命人备好了晚膳。满满一桌都是大阿哥喜欢的菜色,酱牛筋、凉拌羊肉片、青梅小排、酸辣豆干、溜丸子……虽说还在太皇太后的丧期里,但自从皇帝带人去了南苑,内务府就给头所供应上了肉食,与刚刚生完孩子的良贵人一个待遇。 皇嗣是不同的。 大阿哥是披着夕阳红色的光辉进来的,因为在外面过得糙,衣服有些皱,胡子也长出了一些。他笑着凑到大福晋跟前的时候,大福晋还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 “福晋真俊,跟爷一样俊。” “爷快去洗漱吧。” 还好大阿哥完全没察觉的福晋一丢丢的嫌弃,屁颠屁颠地去洗脸擦身换衣服了。他的洗漱速度都是跟侍卫们学的,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全弄好了,迫不及待坐到餐桌边先扔了一块排骨在嘴里。 “可饿死爷了。奔波了整整一天。”大阿哥吐出一小截骨头,看上去才算活了过来,“外头都是吃的烤肉,吃多了早腻了。还是福晋这儿的菜最合口味。” “那爷多吃点。”大福晋感受到丈夫的亲昵,笑得一脸幸福,于是亲手盛了一碗酒酿豆腐羹,把这位大爷服侍得更加舒服。丧期不能饮酒,喝点酒酿解解馋就是最高享受了。 酒足饭饱之后,大阿哥抱着老婆在院子里乘凉,等待夜色带走白天的热度。乘凉时就不免说起今日去给惠妃请安的事,以及给良贵人的孩子送礼的事。 大阿哥高度赞扬了老婆大人的外交工作,同时也解答了后宫女人对于小八爷的疑惑。“五叔,就是恭亲王常宁,带小八去他府上住了。听说是五叔的小儿子种痘,小八去看护几天。” 大福晋听得咋舌:“八阿哥才七岁吧,可了不得。” “谁让朱纯嘏带着徒弟出京了呢,也就小八不怕担责任,才接下来这活。”大阿哥来劲了,跟老婆咬耳朵,“我跟你说,那小子的额娘 是吴应熊【1】的女儿,五叔纳了这门妾当年还引得皇阿玛不高兴,啧啧。且说是种痘,其实是出花,你说这差事,啧啧。” 大阿哥说得颠三倒四的,但大福晋还是准确抓住了所有重点。“五叔似乎是真喜爱这位吴氏。” “其实吴应熊之妻是恪纯长公主,太宗皇帝之女,咱们嫡亲的姑奶奶。这位吴氏本来也算是皇亲贵女,只可惜吴三桂一反,连公主生的儿子都被绞死,她因为是女儿侥幸不死,但不被充入辛者库都算好的了,哪里轮得到配五叔呢?” 大福晋被这段皇家八卦惊得不轻。那照着这个时间推测,恭亲王还是自己求娶了这个沦为反贼之后的女子。 “也就这几年的事,听说五叔现在就宠着她。可是皇阿玛一直没松口,连个庶福晋都不是,就是最低等的侍妾。我还听到过一回他们为此争执。皇阿玛说五叔有皇祖父的遗风。” 最后这句大阿哥说得模模糊糊的,大约是亲爹连着亲爷爷一起骂这件事非常冲击他的三观。顺治帝最有名的故事,恐怕就是极其宠爱那位董鄂氏了。常宁有顺治的遗风,可不就是骂他恋爱脑吗? “反正小八接了个苦差事。做不好了被质疑医术,做得太好了还要招汗阿玛的眼。”大阿哥最后打了个哈欠,搂着大福晋进了屋子,“五叔也是个老狐狸,他知道这娃子放在别的太医手上都要来个不治身亡,特意堵了小八,就是看中小八心善。” 注【1】:吴应熊是吴三桂的儿子,也就是说常宁娶了吴三桂的孙女为妾。 57、七岁的春天 夜色中的恭亲王府, 亮着一盏盏的大红色灯笼。大约是在植被稀少的紫禁城里住久了,常宁尤其喜欢栽种杨树。如今这个季节,一团一团白色的杨絮在风中飘舞, 被吹到灯笼附近的时候, 真是梦幻般的美丽。如果忽视掉仆人们打扫庭院的辛苦的话。 吴氏的小院立在府邸的东北角,有着极佳的采光、干净的井水和单独的小径。能够不经过嫡福晋和几位庶福晋的院落,直接从常宁的书房走过去。光是这个布局,就能看出她在常宁心中的不一般。 但是如今,这个由一个王爷满怀爱意布置出来的世外桃源, 笼罩在沉闷的气氛中。 杨絮飘过的雕花小窗里,传来孩子虚弱的哭泣声。而作为额娘的吴氏, 除了抱着儿子默默垂泪之外, 连一句诉苦的话都说不出来。 胤禩进屋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令人窒息的场景。同样令人窒息的还有屋里的空气。 “先开窗通风,一刻钟后再合上。”小八爷道,然后快步上前, 搭了小堂弟的脉搏。小堂弟看上去没满周岁,因为疾病的折磨脸颊的瘦削了下来。天花痘长在太阳穴上, 红彤彤一片,看着就渗人。这是感染的重灾区刚好位于大穴位上, 稍有不慎就会引起颅内感染啊。 看到这种病人, 胤禩心里都咯噔一下。 小孩叫文殊保。八阿哥心说名字倒是取得佛性, 只盼着文殊菩萨真能保护他的小命吧。 常宁蹲在窗下,不被允许进来也不肯走, 扯着嗓子问侄子:“如何?能治么?” 胤禩都忍不住想去踢一脚这个不靠谱的五叔,这让他怎么回答,实话实说还不把这只剩一口气的母子两个吓死?还好他是经验丰富的名医, 知道怎么四两拨千斤。“五叔你去准备药材,要快,你亲自去!” 靠着一张写了奇怪药引的方子把恭亲王大爷支开之后,胤禩才上手抵住小堂弟的后脑,先运转一圈真气护住脑髓再说。吴氏看着胤禩的动作也没有阻止,眼神里透露出死马当活马医的绝望和期盼。这种眼神胤禩太熟悉了,这是被很多医者判了死刑后才会有的眼神。 “与天争命,不能输了士气。”八阿哥板着 小脸训斥道。那一瞬间,吴氏觉得自己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而是德高望重的老神医,或者老神仙之类的人物。 “你要喊你的孩子,给他信心,他才能活命。” 大约是八阿哥的语气太过笃定,吴氏心里也无端生出一股锐气来。她握住儿子的小手,用略带嘶哑的嗓音喊道:“文殊保,文殊保,你会好起来的。大夫来了,你会好起来的。” 小家伙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费劲睁开双眼,气若游丝:“额娘,呜呜呜。” 他太小了,只会叫额娘而已,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难受。 但对于胤禩来说已经足够了,趁着孩子因为挣扎说话而穴窍打开的时候,金针扎入后背一处穴位。 真气运转,文殊保感受到了疼痛,这种疼痛随着体温降低、头脑清醒而越发明显。“额娘,哇哇哇;额娘,痛痛。”小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大,再不复刚一开始呼吸都困难的样子了。 虽然孩子疼得汗都出来了,但当母亲的,哪里能分辨不出奄奄一息和病情好转的区别的,当下又惊又喜地哄劝道:“文殊保乖,马上就不疼了。哦哦,马上病就好了。” 等胤禩拔针的时候,小堂弟已经能扭头看他了,看一眼就缩进额娘怀里,仿佛遇到了大魔王的小白兔。 “我强行激发了他体内的精气。”小八爷用汉语跟吴氏说道,“接下来的三个时辰内,病人必须吃平时两顿饭的量;十二个时辰内,至少吃四个鸡蛋两碗牛乳,否则营养跟不上,会留下后遗症。” 吴氏哪里有不应的,激动地抹着眼泪就张罗起来。什么碧粳米粥、鸡蛋羹、奶饽饽、苹果糊糊……各种小儿的辅食跟流水一样上来。文殊保在病中没有胃口,每一样都吃不了几口,但只要他张嘴,嘴边总有热乎的食物。 这场景看得八阿哥心里泛酸,他们皇阿哥在宫里吃饭还讲究规矩呢,都没被这么宠过。尤其是他忙活了大半夜,肚子也饿了。 “咕噜咕噜。” 听到小神医肚子叫的声音,吴氏如梦初醒,招呼道:“也给八阿哥上一碗粥,加两片肉。”她一笑,就显出美人的本色来,不是倾国倾城,但足够惹人怜惜。 小八爷心满意 足地吃了一顿热乎乎的夜宵。 等到丑时小堂弟睡了,他才找了张榻眯了一会儿。也就刚刚沉入梦乡,就听见五叔的嚷嚷声:“小八,你要的檀香木做的浴桶,爷给你整来了。” 小八爷:……周平顺,让他滚。 恭亲王府的小院子度过了艰难的三天,小阿哥文殊保的天花痘才开始结痂。常宁谢恩的折子递到了御前,康熙拿着那封奏折久久没有说话。 刚好明珠在御前参政,拱手拜道:“八阿哥学得朱太医的真传,皇上应该高兴才是。” 康熙皇帝慵懒地将那封奏折一扔:“小八倒是好人缘,一个两个都给他说好话。” 这话说的,明珠连忙跪下来磕头:“老臣也有私心。谁不想跟个神医交好呢?无论老少壮幼,都可能生一场病就没了。便是自己用不上,那还有不成器的子孙呢。” “起来吧,又没有责罚你,跪什么?”康熙依旧是懒懒的语气,“最近有人弹劾你,你可知道?” 明珠心道他当然知道,这还是他自己授意的呢,算算时间纳兰性德下个月就能班师回朝了,他准备了两年时间的退休大计也该开始实施了。 不过皇帝这么问,他当然还是要诚惶诚恐地磕个头的。“臣深知自己有不少政敌。” “明珠啊明珠,北边有罗刹人侵扰黑龙江流域,西边有葛尔丹蠢蠢欲动,朕想用你的才华,但你看看你自己……”少贪污一些会死吗?康熙差点把这句不雅的话骂出来。虽说满人官员就没有不贪污的,但明珠是特别贪啊,不光自己贪,还拉帮结派从上到下一起贪。 贪污不是问题,站在没有完全转化的少数民族的立场上,整个中原官场都是他们扩充自家小金库的猎场,能用贪而不是用抢已经是文明的进化了。但这个拉帮结派,就有点踩到康熙的痛点上了。纳兰明珠是有才华的,他喜欢的;纳兰性德也是有才华的,他喜欢的,但为了朝堂的平衡,恐怕这父子二人,他只能选择其一了。 康熙更倾向于保全纳兰性德。明珠和索额图结仇十几年,轻易不可调和,纳兰性德却是个好脾气,野心也不大。 如此拿定了主意,康熙就直接砸了个茶杯。“闭门思过去,若是 河工上真查出你纳兰明珠贪污治河款,置天下百姓于不顾,你也就不用当你的大学士了。朕用不起你这样的大学士!” 明珠连连叩首:“臣惶恐!臣告退!” 他没有多少争辩就退出去的样子,让康熙帝眯起了眼睛。好半晌,康熙才慢慢品出一些滋味来:“这个老狐狸。” 他拿起了常宁那封用贫瘠的文采赞美八阿哥医者仁心,医术高明的奏折,惨不忍睹地看完,才喊过来梁九功:“小八之前不是说想在城西盘一座铺子吗?将护国寺边上的两间房划给他,给他当药材仓库使唤。银钱找常宁去要。” 梁九功弯腰:“嗻。” 八阿哥竟然傻人有傻福,连带着常宁都得了皇上的原谅,这可了不得。不过,梁九功想破脑袋都没想出来,皇上厚待八阿哥和皇上训斥纳兰明珠之间的联系。帝王心术还是难猜测啊,梁九功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58、七岁的夏天 护国寺位于皇城的西北角。这处始建于元朝的建筑不光是佛教的国度, 更充满了世俗的气息。且不说寺中还供奉着元朝的宰相和明朝的军师,就说护国寺前的那条大街,更是从早热闹到晚上。 “主子您瞧, 这整个西城的老百姓,就没有不认识护国寺的。前边儿, 年糕李, 卖的茶汤那是一绝;还有这边卖山货的铺子,没名没姓,货品最?全,其实后头站着的是鲁商的商会?……”小杯子小嘴巴巴的, 在前头领着路,一路讲过?去,从最好的剃头摊到最便宜的粘瓷铺,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小八爷背着小手, 踱着小方步, 腰上的黄带子一甩一甩的, 通身的气派看得行人侧目。 一直到他们一行走过去了, 那卖梳子的大娘才跟旁边的肉铺老板嘀咕道:“好家伙, 老婆子我方才连大气都不敢出。能跟恭亲王并排走的, 这难道是宫里的小阿哥不成?” 肉铺老板却是个消息灵通的, 当即压低声音回道:“你难道没听说?护国寺正对面的两间铺面, 被万岁赏给八爷了。” “八爷?哪个八爷?” “还能有哪个八爷?”原本正在买肉的一个旗人妇女接话道,“自然是医术顶顶好的那个。我家那口子肩上的旧伤就是八爷治好的。” “这可不得了。”卖梳子的大娘咋舌,“到底天潢贵胄,我家小子这个岁数的时候还在玩泥巴呢。”话虽这么说,然而心里并不完全相信。皇家人各个吹得神乎其神的,然而作为见多识广的京城市民, 谁没见过?拴着黄腰带红腰带的纨绔子弟呢? 身后小市民的议论,并没能钻进八阿哥的耳朵。他现在正揣着光闪闪的小系统,查看自己的声望值。 “紫禁城声望12822/20000,宿主已经过?半。”小系统的尾巴绕了个心型,语气里充满了欢乐,“不知不觉宿主救治过的太监宫女已经遍布各个宫室了呢。但是在西六宫的妃嫔,还有公主们之间的声望还低,宿主请继续加油哦!” 胤禩点点头,又打开了北京城的版块。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光屏上,显示着两个数据:内城声望5023/60000,外城声望698/60000。 “有些在婆婆庵看过?病的旗人给宿主 加了内城声望。但是外城的汉人与宿主接触不多,只有朱太医和小陆太医的亲属邻居是认可宿主的,因此……”光球扭来扭去地解释道,“宿主不要气馁,你还小呢。” “我当然还小呢。”系统紧张兮兮的样子把八阿哥逗乐了,“我下个月才进学。” 恰好在这个时候,恭亲王常宁也提到了八阿哥进学一事。“挑在护国寺边上,皇帝待你算是用心了的。护国寺就在紫禁城和畅春园的正中间。无论你在哪里居住进学,往来此处都不超过?一个时辰。且你看往前不过?百步,就是公用胡同,内务府外库和皇商多聚集在此,平日里想要什么,知会一声便有。” 小八爷听得连连点头,旁的不论,选址是真的好极了。交通便利,人流庞大,各种设施都齐备,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寸土寸金的地段了。 等进了打扫一新的铺面,看到当街一面巨大的红木药柜,上面少说二百来个抽屉,胤禩更是高兴得转不开眼睛。“这样的铺子,租金不便宜吧?” 他的话刚一问出口,小杯子就和高无鸣就齐刷刷跪在了擦得发亮的桐木地板上。“主子,这是万岁赏的,哪里有租金一说呢?” 小八爷愣了愣,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O”。“不要钱吗?” “盘下来装修打扫花了些银钱,然而都已经结清了……”说着话,小杯子还偷偷去看恭王爷。 常宁突然觉得荷包一痛,然而还得龇着牙安抚侄子:“房契都在柜台上放着呢,你操心什么?这大清还没有让皇子租铺子的事儿。” 胤禩觉得他五叔可能最近糖吃多了有些牙病,然而眼下还是天上掉下的金铺子更占据他的心神。七岁的小阿哥摸着印满红色官印的契书,终于有了一种自己是万恶的统治阶级的觉悟。“前头的屋主是谁?可都打点好了?”他强压下高兴的心情,又问了一遍小杯子。 若是换个人来还真?不会?去打听这种琐事,皇帝赏的还能有问题吗?但小杯子许是真摸透了小八爷的心肠,对此早有准备,当下半点不慌。“原是镶黄旗自留的铺面,交给一户姓萨克达的旗人打理。然而他们家平日在京郊养马,这里一直荒废着,也没什 么进项。奴才先前来瞧的时候,给了他们二十两银子,可把萨克达家的老太太高兴坏了,免了一项差事不说,还有银子拿。” 这个时候的满人大多是不擅经营的,将内城的房子租给外地商贾的比比皆是。两个爱新觉罗的爷们对此心知肚明,也没说什么。 胤禩手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吩咐道:“既然小杯子喜欢热闹,以后这里就归你管了。平日里买卖些药材,也可以适当救济些穷人。不需要你赚钱,但必须赚个好名声,各处都打听清楚了,各处都不得罪。你懂吗?” 做耳目呗,这有什么不懂的。小杯子欢天喜地地拍胸脯保证,他肯定能当整个西城父老乡亲的知心小棉袄、八爷门下仗义疏财的活招牌,即便是招揽能人奇才也不在话下。 这最?后一句引得高无鸣都侧目了。 常宁大爷一脚踹过去:“真?的能人奇才都在朝堂上,别把什么下九流的人都往小八跟前引。” 小杯子立马察觉自己得意忘形了。同?样是从怀恩堂里出来的太监,他比高无鸣先一步得了独当一面的差事,自然是想好好表现一番,不想却忘了他服侍的是一位行事再无害不过?的小主子。当即小杯子的冷汗就布满了后背。 “你别的都好,就是沾了宜妃娘娘宫里的习性,总想着博人眼球。”小八爷摇摇头,虽然没训斥,但句句都敲在小杯子的心尖上,“烈火烹油和细水长流,我总觉得后者更好些。” “奴才一定改!奴才一定谨慎行事!”小杯子诚惶诚恐,幸好小八爷没有把刚刚给他的差事掳走,甚至还亲笔给这个小药铺题了“三怀堂”这个名字。寓意也很好,叫一怀诚信,二怀仁义,三怀向学之心,常怀三种品德,可以无愧杏林。 只是小八爷转头又把高无鸣叫到一边,交代了什么小杯子不知道的任务。小杯子想打听,然而姓高的如同?锯嘴葫芦一般,待他也越来越冷淡。从那之后,小杯子总是怀疑高无鸣在暗中监视自己。即便是在高无鸣领了别的差事、甚至出京后,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都没有消失。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回到康熙二十六年的当下,别说小杯子和高无鸣,就连他 们的顶头上司八阿哥,都还只是羽翼未丰的小角色。 当太阳的直射点又一次抵达北回归线的时候,北京迎来了能够将人晒出幻觉的高温天。康熙皇帝带着满满当当的一大家子,前往新造好的畅春园避暑。 当然了,避暑归避暑,轻松惬意是属于母妃和姐妹们的,皇阿哥还是要上学,地点在畅春园“无逸斋”。没有安逸的地方,名字取得忒实在了。 夏天天亮得早,小八每天顶着燥热的朝阳出门,在无逸斋的书房里一直读到日上三竿,即便是有冰有水都汗流浃背的时候才能吃饭。早早扒拉完午饭后又顶着大太阳回城看诊,到晚上七八点才能回到畅春园。 惠妃总觉得这般奔波对于小孩子来说太受罪,然而小八却从没抱怨过半句,实在是大有出息。唯一嘀咕的一次,还是为了讲课的师傅徐元梦。“虽然皇阿玛已经赦免了徐师傅和徐师傅的家人,但哥哥们待他却依旧轻慢。唉。”忧国忧民的小模样很是喜感。 “可惜了他的出身。”惠妃心里忍不住叹息,“但凡生母的家世稍微好一些,哪怕只是荣妃那样的普通旗人家族呢,将来肯定是个能立下不世功业的铁帽子王。” 而说到良贵人的家世,惠妃顺路就去隔壁邻水的小亭子里找了冰美人。“我记得你家有些亲眷在盛京吧?” 惠妃这么问,良贵人可就不困了啊。觉禅氏卫家为了建立军功,脱离皇宫奴才的身份,可是费了老大力气才把子侄送去关外的啊。只可惜这一回打雅克萨,是调动了南方的藤牌兵和黑龙江的部队去打的,隶属于盛京部队的卫家子侄连军功的气味都没有闻到。 甚至,他们家最?出息的一个小子还被内务府的林场强征去长白山看树林去了。 “是,怎么了?” “也没什么。”惠妃轻轻摇着扇子,“我就是想,性德如今快到盛京了吧。” 良贵人一脸冷漠:“哦。”好酸,但是不能被娘娘看出来QAQ。 59、七岁的夏天 在东北能够感受到夏天的时光, 每年大约只有半个月。此时金灿灿的太阳高悬在头顶,仿佛在用热量淘洗瓦蓝的天穹。 身披黄色盔甲的纳兰性德骑马走上一处山丘,回头眺望, 眼前是长长的行?军队伍在山林和荒草间艰难跋涉。 背上的衣服被汗浸湿,然而身为贵族军官的自尊心让纳兰性德依旧保持着仪容上的严整, 而不像有些大头兵那样偷偷解开了?头盔和领口的带子。 已经被关内气?候毒打过的军队尚且如此, 那对于习惯西伯利亚的罗刹俘虏来说则更加难熬。 不一会儿,就有没穿盔甲的小厮“哈呀哈呀”地跑到性德的马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将军,罗刹人, 好像中暑了?。” 纳兰性德蹙起眉头。 眼下这支队伍里,军职最高的林兴珠是汉臣;黑龙江方面的主帅萨布素将军又?得留守前线,只派了?儿子苏勒入京献俘。两方都是不方便拿主意的人,索性大家回京路上都听纳兰的。 反正以纳兰性德一贯智商在线的样子, 是不会抢他们的军功的。再者, 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小纰漏, 也有明珠兜底对不对。 第一次独当一面的纳兰公子:……罗刹做不做人我不知道, 但友军是真的狗。 再怎么心累, 该他拿主意的时候还是得担起事。纳兰性德想想西北作乱的葛尔丹, 再想想皇帝陛下对于东北议和的迫切, 觉得这些俘虏不能出岔子?。 “派一队人去寻找水源和村寨, 我们就近扎营。” 这个命令一下,从跑腿后勤到俘虏都松了一口气。登时就有盛京附近土生土长的佐领主动引路道:“将军,左前方那座山头就是票山皇家围场,山下有个村落,住的都是内务府打貂采参的人家。” 人烟稀少的关外,能找到村落就不错了?, 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纳兰将军挥挥手:“带路。” “好嘞。”那佐领立马喜笑颜开,“皇家的便宜可不好占,全托了?将军的福。” 纳兰性德:……再说一遍,友军是真的狗! 他?克制住拔刀的冲动,调转马头行往队伍中段,那里行?着几?辆粮车改装的俘虏车。说是改装,也 不过就是四周加了?木栅栏,车顶上扯了块油布而已。 粗制滥造的栅栏门大敞着——事实?上由于瘟疫中培养出来的感情,这个门就没怎么关上过。而一个有着一头棕金色短发的年轻俘虏就头朝外躺在车板上,朱老太医正往他?额头擦水。 “老太医。”纳兰性德在马上抱拳,“约莫再行?半个时辰,就能到村寨了。” “好好。”朱老太医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疲惫的笑,“村寨好啊,要是能换得一些药材就更好了?。红花和陈皮不够用了。” 这群又是传染病又?是水土不服又?是中暑的罗刹人简直就是一只只无情的吞药材机器。 纳兰性德只能苦笑着安慰老太医,还贡献了自己荷包里的咸肉干出来。他?早在阵前就知道朱老太医是八阿哥的师傅了?,四舍五入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因此纳兰性德从头到尾都对太医们很照顾,有什么吃的用的都不忘这些杏林国手们。 而此次出来的太医们也称得上是高风亮节。话说本来就是往冰天雪地去的苦差事,不是胸中有一颗仁心的早就装病躲了。 就拿朱纯嘏来说,虽然他是个可以理?所当然享受小辈照顾的年纪,但在尝到嘴里的肉干有咸味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掰了?些肉丝在水里泡软了?喂给病人吃。 盐分和水缓解了中暑的症状,安德烈罗曼诺夫松开了?紧拧的眉头,挣扎着坐起来。这个年轻的骑兵有一双忧郁的蓝色眼睛,显得他?和大部分莽夫并不相同。 “感谢你,朱,我感觉好多了?。”他?用磕磕绊绊的混杂着满语和汉语的句子说道。 可惜老年人基本听不懂他?的中国话,最后还得指望会外语的纳兰性德。 “我们到盛京了。”纳兰性德的俄语说得相当流畅,“盛京,就是我们满人最早的首都。后面的路都会更好走,有水草有粮食,也有药材。” 安德烈将手按在胸口,微微低头:“纳兰将军,我当然知道盛京。不知道仁慈的皇帝陛下能否允许可怜的生病的骑士留在盛京养病?七月对于我们哥萨克人来说实?在太过炎热了。” 纳兰性德审视着这个看上去彬彬有礼其实在战场上非常难缠的 家伙。 “我会向皇帝禀告你的请求。但是你们必须有至少一半的人前往京城,所有有姓氏的人都必须去。”曾经的文?青公子显然已经遭遇过了?社会的毒打,“我知道那些只有名字的人不是骑士,而是你们国家的农奴和逃犯。只带粗鄙之人入京是对大清皇帝的冒犯,安德烈,我们一直待你很友善,我希望你至少能回报以诚实?。” 年轻的罗刹骑兵脸色白了一分。“当然,将军。” 安德烈·罗曼诺夫是俄罗斯西南部一个小贵族家族的三子?,童年也算是衣食无忧。但也仅仅是衣食无忧而已。别看他?家跟沙皇一个姓,那就跟李世民和李二狗都姓李一个道理?,尊贵的姓氏和尊贵的家世不一定能划上等号。安德烈家的这个罗曼诺夫只能算是个小地主罢了,勉强能够说自己祖上阔过的那种。 等到了安德烈长到十四五岁,嘎嘣一下老爹挂了?,所剩不多的财产都归了?大哥。他?和大哥又不是一个亲娘生的,理?所当然被扫地出门。 当时的沙俄是两位年幼的沙皇在当傀儡,立在两位沙皇背后的两大家族争权夺利,最后大权落在女摄政索菲亚公主手中。可以说莫斯科是风云诡谲,那自然是没有人能够为一个小地主的三儿子发声的。于是安德烈只好接受了来自哥哥嫂嫂的“慷慨”,带着一匹马和一袋干粮开始了?“冒险”生涯。 种地是不可能种地的,从小到大就没学过种地。唯二的技能大概是骑马和打仗。所以安德烈就在各个非正式的骑兵团伙和盗贼团伙中摸爬滚打,最后稀里糊涂地就到了雅克萨。他?的理?想是通过军功换取土地和农奴,生活水平能够恢复到他小时候的那种小地主生活。当然,要是能再富裕一些那就真是极好的了?。 可惜,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残酷的。 雅克萨之战,俄军人数没有对面多,炮弹也没有对面猛,被围在城里断水断粮,甚至爆发了?瘟疫,近一千人硬生生就剩下了?六十六个幸存者。要不是清军给俘虏治病,连六十六个都剩不下。 安德烈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反正功劳是不用想的了?,先思考怎么活下来吧。 也不知道那位同样拥有广袤领土的鞑靼皇帝,有没有对俘虏施加酷刑的喜好。 不过,看身边这个跟神父一样慈祥的老人,兴许,他?活下来的概率还挺高的……安德烈的目光偷偷扫向朱老太医的方向,然后,就又有一根被水泡软的肉干被递了?过来。 “吃。” 年轻的骑兵接过肉干塞进嘴里。他?的外语学习能力可比老太医强多了?,说话大舌头是一回事,但难道还听不懂一个简单的“吃”吗? “朱,京城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什么?你说我家啊。我家里有两儿子,三个孙子?。就你这年轻后生,看着胡子一大把,其实就跟我孙子?差不多大。唉,我也许久没见我那几个孙儿了,时光荏苒啊。”朱老太医一边将剩下的肉干塞好,一边清点着药箱里所剩无几?的药材。车轮行?在落满枯枝和松针的土路上,时不时将老人的身体颠离车板。 “朱,你给鞑靼皇帝看过病吗?他?是个明君吗?” “蛋黄?你想吃蛋黄?得空了自个儿去林子?里找吧,兴许有鸟蛋啥的。”朱老太医收拾好药箱,唉声叹气,“你这后生瞧着也是会享受的人家出来的,怎么想不开跑大清来打仗呢?收收租打打猎不好吗?” …… 安德烈和朱老爷子就这样鸡同鸭讲地聊着,一直到军队开进了?票山皇家围场。 巍峨的山脉近在咫尺,高耸的影子仿佛遮住了?燥热的太阳。连绵不断的针叶林间凉风吹拂,卷起阵阵松涛。更有一道潺潺的溪水,带着峰顶的寒冷奔流而下,像是在敲打一曲冬天的黎明。 松林溪水间,是一座画风粗犷的小村庄。原木和泥巴搭建成低矮的房屋,冬暖夏凉密不透风。家家户户屋前屋后都堆满了处理?中的东北特产:二十多米长的树干、成排的皮草和腊肉、切去内脏的淡水鱼……而较小一些的筐里,还有带土的人参、没分拣过的珍珠之类的好东西。 安德烈还没将那些亮闪闪的小玩意儿看清楚,村民们第一时间就将小筐子?都收了起来。而后才有人跟军队来交涉,拿着弓箭和斧子的那种交涉:“这里是皇家围场,没有内务府的命令,不接待外人。” 几?个军队的首领,像是林侯爷、纳兰公子,还有苏勒等都围上前,说明来历,并表示就在附近扎营休息而已。 村民们依旧警惕,但看着大清标志性的八旗军服,也轻易不敢拒绝,于是就有青壮年指着溪水对面伐木伐出来的空地道:“那边就好,你们可以在河里打水捞鱼。林子?里掉落的树枝可以捡来生火,但不能砍树,不能打猎。村里的粮食山货都是内务府的,不能给你们。” 有水有火能乘凉休息就很好了。 纳兰性德几?个领头的军官都不是蛮横之辈,除了苏勒小将军嘀咕几?句“包衣奴才威风什么劲”外,也没什么不和谐的声音。一个村几?十号壮小伙子?拿着捕猎工具堵在村口,真要冲突起来流血了?就不好看了?。内务府毕竟是皇家的内务府。 于是千百号人的队伍就在林子?扎起帐篷,外围拿粮草车围了一圈,就是简单的防御工事。扎完营帐,自是生火烧水做饭不提。 军队这边有条不紊地忙着自己的活计,村民们便也安下心来。村口依旧有几?个青壮守着,但更多妇孺却是偷偷跑过来看热闹。他?们在这地广人稀的龙兴之地看山林,几?年见不到生面孔的,乍然来了一支军队,那自然是能谈论好几?年的新鲜事。尤其是小男孩们,看八旗五颜六色的盔甲都是艳羡的神情,等看到了黄毛卷发的罗刹人,则又?是混合着好奇和惊慌的尖叫。 初步的接触还算顺利,但是—— “将军,药材真见底了?。还有两个罗刹人上吐下泻呢。”太医们在清点了所有的存货后得出了一个糟糕的结论。 纳兰性德苦笑一声,这到头来,还真得薅皇家的羊毛啊。也不知道他?明相之子?,皇帝表弟的身份,在这群彪悍的奴才跟前好不好用。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年快乐。 60、七岁的夏天 “没有你说的药材。” “没听过。” “山里的一切都是内务府的, 不能给你们。” …… 想向村民换取药材的一切尝试还没有开始就迎来了终结。这些淳朴的东北包衣不是见多了商业活动和尔虞我诈的北京同僚,对于?薅皇家羊毛的行为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即便是纳兰明珠的名头都不够让他们“铤而走险”进行简单的买卖活动。 同样单细胞的苏勒小将军简直要气炸:“你们都是榆木脑袋吗?!人命关天!买你们一些药材怎么了?都是满人,自家人, 且我们又不是不付钱。” 村民们也骂出?了火气,坚决不肯让步一下:“若是为了救自家人也就罢了, 但你们是去救红毛鬼子, 万一佛祖怪罪下来怎么办?不卖!就不卖!” “草!”苏勒将军撸起了袖子。他从?小就生活在黑龙江流域,小伙伴里也是有白种人的,哪里能想到南方人不把罗刹人当人呢? 纳兰性德和林兴珠连忙一左一右拉住暴走的小年轻苏勒,在他惹出?人民内部流血事件之前把他拖了下去。 “真的不卖我面子吗?”纳兰性德最后不甘地问, “我额娘是英亲王阿济格之女,我也是太.祖高皇帝的后代啊。” 他本来是没有抱多少希望的,却不想原本油盐不进的内务府包衣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犹豫,但这份犹豫转瞬即逝。“这里不卖, 你去村尾问吧。” 纳兰性德细腻的观察力并没有错过这看上去如同敷衍一般的线索。他将苏勒交给亲卫, 自己带着林兴珠往村尾走去。 林兴珠是福建人, 原本属于?郑成功一系的人马, 战败后投降了清廷。因为有着丰富的对抗炮火的作战经验, 林兴珠很受康熙赏识, 入旗封侯不说, 还两次率兵外出?作战, 可见很是信任了。与那些被困在京城的汉族降将是截然?不同的待遇。 林兴珠已经快六十?岁了,但脸上却没有多少老年斑,面容红润,头发乌黑,中气十?足,在这个时代的人当中, 可以说是驻颜有术保养得宜。听说他在阵前和罗刹打仗的时候,还能脱光衣服跳进冰封的河水中顶着炮火前进二?百多米,实在是 勇猛得匪夷所思?了。正?常的老人,别说举着巨盾跳河了,光是被东北的寒风一吹就可以病倒。 这还是个南方人呢! 但真跟他相处的时候,他却是一个再再和气不过的人,从?来都是在队伍里充当和事佬的角色,更没有和人红过脸吵过架。 就比如眼下,他被个年纪能当他儿?子的纳兰性德拉着走,也没有半分侯爷被轻慢的羞恼,反而像是个纵容晚辈的长者,平静得不像话。“纳兰将军对待这些罗刹人真的有心了。”林兴珠踏着稳重的步伐,“若是大清能和罗刹议和,将军当居首功。” 纳兰性德闻言苦笑:“我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好歹相处了这些时日,费心教他们学国语知礼仪的……”好不容易养大的和平的幼苗,这要是死了,前期的投入就打水漂了。 纳兰性德这么为议和出?力,林兴珠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到是受了康熙的指使。皇帝急于?在东北议和的原因,林侯爷心里也是门清。西北的葛尓丹是清朝心腹大患,这一点在他还没投降的时候就分析过。北边的罗刹扶持外蒙古跟清朝作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蒙古一日不平定,那北京就一日处于?威胁之中。 与葛尓丹的矛盾不可调和,只?有准噶尔汗国灭亡或者北京被攻破才能停止。这将是未来十?年都会持续的大战。 想要打赢这场大战,首先,就是要阻止沙俄往准噶尔□□。 “唉,可惜这些村民目光短浅,只?害怕坏了规矩被上级责罚,却不知这误国之罪降下来,啧啧,谁能担得起啊?”林兴珠一边摇头一边说,显然?对友好获取药材不抱希望了。他现在更想说动纳兰性德对本地的内务府官员威逼利诱。 潜台词纳兰性德也听明白了,但他只?是沉默地走着,盔甲擦出?“咔咔”的声音。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沿河而居的村庄的尾巴。这里离山更近,自然?的痕迹更加明显,而且,只?有孤零零的一户人家。 小院里立着一根粗壮的黑色长矛,足有八十?斤重,上面还有未干的兽血。旁边有两张硝制粗糙的虎皮,更是印证着户主?的不好惹,同时也让附近的野兽望风而逃不敢袭击 这座孤立于?村庄外的小院。 一个□□上身的年轻人正?在砍柴。他身高超过一米八五,黝黑的身体?上肌肉结实,上面细密的汗水随着他的动作洒在清除松针落叶的地面。斧子敲击木墩的闷响有节奏地响着。 “壮士。”林兴珠拱手,用汉人的方式招呼道,“我等?乃是自黑龙江前线返京的八旗将士,现军中有几位兵士突发中暑,不知壮士可否匀我等?一些药材?事后必有重谢。” 那名年轻人停下了砍柴的动作,朝着两个陌生人走过来。透过树木之间可怜的阳光,可以看到他长着一张异常俊美的脸:眉峰如剑,目如寒星,鼻梁高挺,还有紧抿的薄唇。这放在现代一定会有无?数小迷妹尖叫的脸,但看在土著的纳兰公子和林侯爷眼中,第一感觉却是:没想到这个能单枪匹马猎杀猛虎的勇士,长得竟然?有几分小白脸的阴柔呢。 但好看还是好看的,超过了世界上95%普通人的好看。纳兰性德这种不注重外表只?重视才华的内阁继承人都忍不住在心里评价起此人的外貌来,他甚至觉得此人好看得还有几分眼熟。 不过嘛,纳兰公子还是君子的,此时压下心里的疑惑,也一脸和煦地请求道:“这位兄弟,大家都是为了大清效力。性德不才,在京中内务府跟前也有几分薄面,您解我等?燃眉之急,我也必定不让兄弟为难就是了。” 那砍柴的年轻人不说话,左手还提着那板斧子,漆黑的眼珠子在纳兰性德和林兴珠之间来回扫视,显得他有几分不可捉摸。林风吹过,好像就连正?午的太阳都没有那么炎热了。 纳兰性德两人还想着他是不是听不懂汉语,准备用满语再说一遍,就听见他终于?说话了,标准的北京口音:“哪些药材?” “啊?”两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年轻人只?好又重复了一遍:“你们要哪些药材?” “陈皮、红……红什么来着?”纳兰性德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你稍等?,马上回来。”说完,这位皇朝贵公子也不管什么形象管理了,转身就跑。 年轻砍柴工:…… 纳兰性德再回来的时候,是拖着两个小太医回来的。小太医们气喘吁吁,显 然?是这段距离和这个速度让他们有些不好过。然?而,他们的眼睛是亮的。“哪里有药材?我们现在缺陈皮、红花和党参,没有红花、没有红花用菊花也能勉强凑合。” 东北小山村里仿佛蒙尘明珠一般的年轻人一言不发地转身,大步踏进屋内。两个小太医也不怕他熊一般高大健壮的身材,傻乎乎地也跟了进去。紧接着,屋里传来一声惊叫。 纳兰性德给吓了一跳,连忙手握在刀柄上也冲进木屋。 “好多药材啊,都没处下脚了。”纳兰性德还没有适应眼前突然?的黑暗,就听见小太医惊叹的声音。“这里是皇家药园的仓库吗?” 做好战斗准备的纳兰公子:……这是他第几次觉得友军都是狗了? “哎呀,太可惜,怎么能够把这两种药材放在一起呢,会串味的,快分开快分开。”浑然?不知自己把纳兰将军吓得够呛的小太医说,直接上手就扒拉起来。 房屋的主?人似乎也不在意他们毫不见外的行为,反而更紧张药材的样子。“不能用了吗?” “还……行吧。”两个小太医闻闻这个,又闻闻那个,“可以用。就是不能继续放在一起了。” 年轻独居的户主?放心了,在一堆一堆敞开口的袋子里跨了几步,最后轻松拎了三个出?来。“陈皮、红花、党参。” 小太医们捏了捏看了看,高兴得快要起飞了。“哎呀,这个品质可真好,贡品级别的。纳兰将军,银钱不能给少了啊,好人不能吃亏。” 太医们满意,纳兰性德也松了一口气。派人帮太医们搬运药材的同时不忘认真道谢。 “兄弟高义,性德必不相忘。”明相的儿?子这么说,那可是相当有分量的了,代表着无?尽的门路和权力,这要是哪个京城八旗的小子听到了不得庆祝个三天三夜啊。然?而眼前这位,只?是点了点头。 这下连纳兰性德都觉查出?来他的沉默寡言了。 “在下纳兰性德,临时任都统之职。不知兄弟怎么称呼?为何在屋中备有如此之多的药材?”纳兰公子是真对这个眼熟的小帅哥怀有感激,想要提携他,因此开始查户口,啊不,唠家常。 “噶哈禅,正?黄旗下票山副管事 。”年轻人问啥答啥,“药材是准备送给我外甥当年礼的,他学医。” “是杏林之后呀。”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过来的朱老太医一听,来了兴致,“关外也有医术的传承吗?是师从?的哪个?哎,有没有兴趣跟我们进京啊?”我们太医院现在可缺人了。当然?最后这句话不能说出?来,有拐人当苦力的嫌疑。 年轻的票山副管事的表情看上去一言难尽,仿佛有太多的话堵在喉咙口,导致他根本不知道挑哪句开始说。 “哈哈哈,管事的。”林兴珠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别怕包衣不能离开籍地。咱们这位纳兰将军,可是明相的长子、惠妃的堂弟,提携一两个包衣人就是皇上也没有不应的。” 纳兰性德也没有反驳,他不介意用自己的小小特权去回报一些清清白白的底层人。 噶哈禅闭了闭眼睛,像是豁出?去什么似的。“我堂姐是良贵人,我外甥……额,只?是我说说,是八阿哥。” 众人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八阿哥,什么八阿哥? 等?,等?等?。 纳兰性德张了张嘴,他想起来为什么觉得这个年轻人眼熟了。眉眼简直跟小八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要不是小八爷是个奶乎乎的小胖子,而眼前这个偏瘦,他肯定早就认出?来了。 朱老太医也按住了太阳穴。他们刚才是说要提携小八爷入京吗?这缘分也太尴尬了吧!现在钻地下去还来得及吗? 61、七岁的夏天 小舅子和小舅子之?间也是不一样的。 同样是皇帝的小舅子, 纳兰性德作为叶赫那拉嫡系,明珠和爱新觉罗郡主的嫡长子,自幼就生长在金银珠宝和众人的赞美之?中。皇帝器重他, 百官巴结他。他最大的烦恼可能就是阿玛的品德有瑕疵,或者是续弦的妻子与自己三观不合。总之?, 都是不愁吃穿后的某种程度上的无?病呻吟。 但噶哈禅不一样。出身辛者库包衣的年轻人, 即便他们?家?并非罪人之?后,但依旧是无?人问津的奴才。自幼在寒暑中苦练武艺,只求能在某次当炮灰的战争中积累微薄的功业,成为一个小小的佐领。即便是这样卑微的愿望, 也在内务府包衣的互相倾轧中难以实现。也许康熙自己都不知道?在盛京附近的皇家?围场里,有噶哈禅这样一个苦苦挣扎的亲戚。 辛者库包衣也配和皇家?论亲戚吗? 你看,同样是妃嫔的堂弟,同样是皇阿哥的舅舅, 把纳兰性德和噶哈禅放在一起, 命运的嘲讽是如此鲜明。 时代的局限让纳兰性德无?法理解什?么叫做阶级固化, 但他依旧朴素地同情噶哈禅, 并对?于两人的微妙身份感觉到尴尬。 此时回京的大军已经在票山驻扎了一个晚上, 而那些身体欠佳的罗刹俘虏也已经在木屋的床上恢复了元气。纳兰性德跟噶哈禅在溪边洗漱, 夏日第一缕晨阳透过长白山脉的松林, 洒在他们?面前湍急的溪水上, 如同一尾一尾的小金鱼。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纳兰性德突然感叹道?,“真?是人间仙境,仿佛远离世俗烦恼啊。” 噶哈禅闻言,笑?着?摇摇头:“你要?是见过寒风冻骨,再见过猛兽袭人, 就不会用苏东坡写兰溪的诗词来描述长白山了。” 纳兰性德愣了愣,但显然开始伤春悲秋的大少爷和现实主义的包衣人并不能对?上脑回路。“你也是读过书的呀。唉,噶兄弟的人品才学,怎么都不至于沦落至此啊!” 说心里话,纳兰性德在京中很少有佩服的同龄人。尤其是大部分仗势欺人吃喝玩乐的八旗子弟,一直是纳兰性德默默鄙视的对?象, 从他的交友圈主要?是汉族文?人,就能窥知一二。但眼前这个辛者库包衣,是真?的在短短时间内刷新了纳兰性德对?包衣人的认知。 昨日晚间看到罗刹俘虏,他便知道?这是与葛尔丹一战所需要?的部署;林兴珠说起家?族故事,他就能有意避开明朝灭亡的话题;如今听到诗词,又?是一语道?破出处。可以说即便噶哈禅不是个饱读诗书之?辈,那也是个知识面广阔的聪明人了。再加上他能够单挑猛虎的武艺,这要?是个大家?族出身,妥妥的政坛新星啊。 眼看着?这般人才即便有着?良贵人的裙带关系,依旧只能做个看林子的小小管事,纳兰性德那股子少年意气就又?烧了起来。 “世上多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之?辈,因而不见俊杰出头。”纳兰性德挥刀砍向溪水,“那盛京将军将噶兄弟从军中踢出,发来此地,是瞧不起谁?我定要?问个明白的。” 见到大少爷如此情状,噶哈禅并没有时来运转的大喜过望,只是低头洗他满是汗渍的旧布衣。他跟纳兰性德熟了之?后,说话也多了些,不再是朝着?良贵人看齐的架势了。“盛京将军也是好?心,给我有油水又?清闲的差事,算是看在姐姐的份上。” “然而男子汉大丈夫当建功立业,他本心里还是瞧不上你才如此安排。” 噶哈禅见他如此义愤填膺,反倒是笑?了:“人的成见根深蒂固,与他争吵是无?用的。性德要?是想?帮我,下次出征路过此地,征召我入军为马前卒如何?” 下次出征路过盛京,就是对?战葛尔丹了。 纳兰性德一击掌:“自该如此!”他嘴上没说,但心里已经下了决心要?在康熙面前分辩此事。良贵人新生了一女,八阿哥又?是健康聪明,凭资历凭宠爱足够提拔一个娘家?人的。最好?让噶哈禅与自己做同袍,从此多一个朋友,岂不美哉? 远在京城的小八爷自然不知道?,他让纳兰性德活下来会产生多么大的蝴蝶效应。不光是自己原本名不见经传的舅舅即将在历史上绽放光芒,就连明珠一党的命运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夏季的畅春园蝉鸣蛙声一片,康熙皇帝一边在 凉亭中享受着?宫女的扇风,一边思考着?如何封赏大功归来的纳兰性德。他已经在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的奏章中听到了一片赞美之?声。萨布素将军独守黑龙江四十年,一直跟当地的游牧民?族和外?来侵略者打交道?,是个再耿直不过的孤臣。他说纳兰性德好?,勇猛果敢,任劳任怨,那就是真?的好?,给京中子弟长脸! “若说八旗下一代中德才兼备之?人,还属纳兰性德。”康熙跟当值的梁九功说,“若是朕的兄弟有纳兰性德这样的,朕做梦都会笑?醒。” 可惜的是,康熙活着?的兄弟,只有平庸的福全?和纨绔的常宁。 梁九功的背上全?是汗水,小心翼翼地奉承道?:“且不说纳兰公子也是皇上的表弟,奴才看几个阿哥,各个都是德才兼备,有纳兰公子儿时风采。” 这个马屁拍得康熙舒服,他“嗯”一声,随即笑?骂:“你见过性德小时候吗?张口就来。” 梁九功连忙跪下“铛铛”磕头:“奴才虽不曾亲眼得见,但自幼听说,已梦见过无?数回了。” “哈哈哈,瞧你吓的。”康熙摆摆手,让贴身太监站起来,同时喊他将今日的奏章搬过来。 梁九功“吭哧吭哧”搬来了半人高的奏折,正打算松口气,就听见万岁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转头一看,梁九功就看见康熙满脸怒意,竟是今天第一封奏折就惹了圣怒。 凉亭里的所有宫人齐刷刷跪地颤抖。梁九功心中叫苦不迭,心想?这是哪位神仙老爷惹的祸,就连前面纳兰公子的功劳都不能让皇帝稍微抵消些怒火了。 “你看看。”康熙好?像是气糊涂了,直接将那封奏折扫落在地,就落在梁九功的脑袋跟前。 梁公公简直要?哭出来了。“皇……皇上,奴才不识字啊……” 意识到自己犯蠢了的康熙皇帝稍稍收拢了些理智,但语气依旧不好?:“叫今日当值的官员过来。” 有人扛皇帝的怒火!梁九功连忙迫不及待地去喊人了,要?论祸水东引,太监都是专业的。 今日当值的高士奇不过几分钟就到了,一进亭子跟前就被扔了三封奏折。第一封,两浙总督弹劾靳辅治水不利;第二封,小于成 龙密奏明珠卖官;第三封,御史郭琇弹劾明珠结党营私。看到第一封奏折的时候高士奇就开始抖,知道?这是摊上大事了,等看到郭琇那密密麻麻的明党名单,更是眼前一黑,真?恨不得昏死过去。 偏偏他身体好?得很,因此逃不过万岁爷的送命题。 “明珠行事如此猖獗,为何此前无?人禀告?” 高士奇自己也在郭琇的弹劾名单上,现在脑子里闪过千百种应对?方式与后果。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眼前的形式。首先?,索额图和明珠两党相争,这在朝中不是秘密,明珠有贪腐,皇帝肯定也是心知肚明,反过来说,索额图一方贪赃枉法的事也不逞多让。都是不干净的,那事情就自然和正义无?关,只和党争有关。 不管于成龙和郭琇这两个捅娄子的愣头青是怎么想?的,但事情到了皇帝跟前,只能从党争角度思考。 最近朝中发生的大事是纳兰性德大胜归朝,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想?把明珠一党的根都刨了。这实在太诡异了,不是几个人能做到的,就连索额图……他要?是有这么详细的明党名单,早发作了,会等到今天? 那剩下的可能就是……皇帝自己? 高士奇战战兢兢地跪下来,痛哭流涕:“明珠几次主持科举,皇上是知道?的。他门生众多,门庭若市,京中也是无?人不知。臣……臣是和明珠有财货往来,但也就是正常往来,不收怕自绝于官场。如今既然有人说臣是明珠一党,臣……臣无?从辩驳,还请皇上……皇上降罪。” 头顶上没有声音。 高士奇的官服都被夏天的热浪汗湿了,汗津津地粘在皮肤上。这避暑庄园的凉亭一点作用都没有啊。 康熙看着?高士奇确实一点准备都没有的样子,肯定了这里面事有蹊跷。明珠此前暗示过等纳兰性德回朝后他会告老退休,解散一部分明党,这是他们?君臣之?间的默契。而明珠的告老折子也在几天前到了康熙的案头,可以说明珠退场这件事情正在水面下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既然明珠如此识趣,康熙自然也不准备计较他此前的种种。明珠毕竟是有功之?臣,陪他走过了对?抗三藩最艰难 的岁月,现在他想?要?一个体面的退场,接班人性德也是一颗好?苗子,康熙乐得成全?。 而这横空出世的斩草除根式的弹劾,硬生生打破了明珠和康熙的计划。康熙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是索额图害怕纳兰性德的成功让明党更上一层楼,所以先?下手为强要?将明珠定下重罪,从而连纳兰性德的封赏都得蒙上一层父亲被治罪的阴影。 索额图不知道?明珠想?退,他有这样的想?法康熙完全?可以理解。 水利问题是老生常谈。于成龙眼里揉不得沙子弹劾明珠卖官也是理所应当,不过这个时间节点就奇怪了,明珠都要?退了,就算他此前有卖官行为,为了保个晚节防止索额图反扑此时也应该收敛不少。怎么偏偏以前没有弹劾,现在弹劾呢?是明珠阵营中有人嗅到了风声临时倒戈?还是于成龙被人利用? 若说前两封奏折只是时间太凑巧了,那第三封郭琇的奏折就是个大雷啊!半数朝堂重臣都在名单上,郭琇就差把“明珠造反”四个字写上了,就连高士奇这种左右逢源的墙头草都上了明党名单,可想?这要?是捅出去,少不了是个人人自危的局面。 若他不知道?明珠想?退休,真?信了明珠想?挟大阿哥逼宫,恐怕前朝后宫即将陷入腥风血雨之?中。 索额图已经锋芒毕露,若是真?如他所想?将明珠一党治罪,那朝堂平衡将彻底打破! 康熙的脑子一抽一抽地痛起来,他现在面临的局面,凶险不下于鳌拜和三藩。明珠的势力壮大至此,是他没有料到的;明党之?中有人投靠索额图,将明珠老底都掀了,这也是他没有料到的。 为了朝堂稳定,明珠必须致仕! 同样为了朝堂稳定,明珠必须活着?! 而且纳兰性德必须顶起来,补全?明珠离开后的权力空白。 康熙现在心里想?的还是软着?陆,于是他强压下万般思绪,将那些奏折留中不发,同时嘱咐高士奇道?:“此事朕欲缓缓处之?,尔不得声张。” 高士奇见自己没有马上被下狱,已经是回到人间,当即感动?得眼泪汪汪。“臣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 为了防止消息透露,当 晚高士奇被留在畅春园中。同时,康熙秘密传旨明珠,让他第二日大朝就上书告老。 这个艰难的夜晚过去了,伴随着?湖面上清脆的鸟鸣,一次注定载入史册的大朝会在畅春园里拉开序幕。排成整齐队列的大臣们?穿着?深青色的朝服,挂着?长长的朝珠,一摇一摆地走入行宫大殿,在缭绕的薄荷熏香中齐齐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监嘹亮尖细的声音宣布了朝会的开始。“平身。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明珠站在最前排,此时捋了捋胡须,横跨出左脚。 就在这时,他胸有成竹的动?作被一个声音打断了。“臣郭琇有本要?奏。奏纳兰明珠结党营私,卖官贪腐,敛财百万,实乃我朝第一毒瘤。” 明珠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而金黄色的御座之?上,康熙的手也瞬间握住了龙椅的把手,差点将其上的金粉都扣下来。 而郭琇像是浑然不觉一般,开始诵读他之?前的那封奏折,念完了正文?开始念名单。整个大殿里安静得可怕,被念到名字的,没被念到名字的,脸上都浮现出惊恐的表情。 要?变天了。 62、七岁的夏天 这?是一年中最为酷热的季节, 即便是放满冰盆的?畅春园正殿,也不过是让穿着朝服正装的?大臣们稍稍喘口气,不至于满面流油而已。然而此时此刻, 久违的?寒意却悄然爬上了?殿内每个人的?后背,让他们仿佛置身于寒冬腊月之中。 哦, 或许有那么几个看不懂气氛的?铁憨憨是例外。比如扔出这颗炸弹的?御史郭琇本人, 眼中全是对肃清宵小、还大清一个朗朗乾坤的期待。再比如索额图的弟弟心裕和法保,就差摇旗呐喊起来了。 然而还不等这?些傻大胆的?开始火上浇油,哗啦啦就开始有人跪下。也不知道谁是第一个跪下的?,反正等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 殿中已经跪下了?三分之一,都是所谓的?“明党”成员。 紧接着,更多的?臣子跪下了?,超过了?殿中人的一半。 没办法, 郭琇的?那串名单太长了, 其中还有不少高士奇这?样的墙头草。真要是全下狱, 政府机能都要瘫痪。皇上三思?啊, 咱们还要对外打仗呢。 御座上的?康熙头戴缀满红缨的金色朝冠, 掩藏在帽檐下的?眼睛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皇帝的?手已经不再失态地抓着龙椅了?, 但那种风雨欲来的气势依旧盘旋在恢弘的?正殿之内。 “明珠, 郭琇弹劾你。你怎么说?”音量不高不低的一句问话却带起回声, 可见室内是多么?寂静。 大约上百道目光都聚集到了第一排的?那个老人身上。其实纳兰明珠不过五十三岁,身体康健,精神矍铄,但不知是不是这几十年抗得压力?太多的?缘故,两鬓早早变白了。 他依旧是比大部分人要高的?,即便是跪着, 也不见佝偻之态。尤其在后面伏地仰视的?人看来,纳兰明珠穿深蓝色朝服的?背影遥远得不可捉摸。 红宝石花翎的?顶戴被明珠双手托举从头上摘下,放在膝前,然后他就重重磕了?下去。“臣已老朽昏聩,忝居高位而不能约束百官,实?乃大罪。然幸遇圣主临朝,则今日之祸,全凭上决,臣等无有二话。” 承认卖官结党是不承认的?,我明珠有罪,那也是不察之罪,没管好底下 的?害群之马。反正我老了?,干不动了,皇帝也大了,不需要老臣保护了,那现在就全听皇上的?。 这?一番话术,不光将罪名的?重点带偏,跟康熙打了?感情牌,最重要的?是拿“无有二话”四?个字稳住了?朝上人心惶惶的众人。都别闹,这?事不是皇帝要搞我们,会解决的。 虽然面上不显,但就连明党的?政敌们都不得不承认,纳兰明珠这样的老狐狸堪称朝上的?定海神针,面对危机时的嗅觉、大局观和应变力?都登峰造极了?。只要不是皇帝自己要整明珠,那他大概是能全身而退的?。 郭琇再铁憨憨,也意识到了事情并没有朝着他所预想的发展。小年轻脸涨得通红,还想把话题扯回到卖官结党上,但康熙已经发话了?。 “既如此,革去明珠大学士之职,交宗人府圈禁。裕亲王,你带人调查此案。” 完全没想到这麻烦差事会落自己头上的?老好人福全:……“嗻。” 明珠是郡主的?额驸,交给宗人府勉强也算是沾边吧。但皇帝不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去办,释放的信号已经很明确了?。家事家办,大事化小。 赫舍里家的几兄弟差点没气死,当时还有人想跳出来抗议,然后就被索额图一脚踢了回去。 这?次大朝会就随着纳兰明珠被带走而落下帷幕。明党众人惶惶不安,顶着大太阳在退朝的?人群中找勉强还能拿主意的人,比如大福晋的?阿玛科尔坤。 科尔坤在人群中压低声音道:“明相此前说过,待性德还朝,他老人家便辞去大学士一职。可是,可是,我没听说会闹这么?一出啊。” 其他人看科尔坤也是一脸懵逼的样子,不由着急道:“那这到底是不是索额图那老贼使的?坏?咱们也该有个反击吧。” “使什么?坏?”时任礼部侍郎的徐乾学厉声喝道,“我可求几位爷了,既然皇上接了此事,就别添乱了。” 向来跟徐乾学不合的?余国柱直接跳起来:“徐乾学,你向来阴柔狡诈,怎么如今做起好人来了?且郭琇是你学生,今日这事,莫不是你出卖了?明相吧?” 徐乾学被指责,冷哼一声:“我徐某人敢拿人头发誓,没有对 不起明相和性德的?提携之恩。反倒是你们这些自诩忠心的?蠢货,明相这回若是不能太平,便是被你们的画蛇添足害的。”说完这?句狠话,徐乾学转头就走。讲道理,如果不是纳兰性德让他能看到这个党派的希望,他真不愿意跟某些只会敛财拍马的傻子为伍。 明党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到底是对徐乾学智商的?信任占了?上风,于是渐渐散去。就算是平日里上蹿下跳的余国柱,此时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又?最后骂了?几句徐乾学,愤愤地表示他一定要参索额图一本。 不过呢,余国柱刚回到家,还没脱鞋呢,明珠的二儿子纳兰揆叙就上门了。 “还请余大人安抚门人,勿要轻举妄动。” 余国柱大受打击,难道真是徐乾学技高一筹吗?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才十四?岁就得封佐领的?少年,哀哀地问:“这?是明相的意思吗?” 纳兰揆叙明显经验不足啊,支吾了半天才道:“是我额娘的?意思,说我阿玛好着呢。你们要是没胆子?,就窝着;有胆子?,可以参我阿玛造反。” 这?最后半句他说得又?快又轻,似乎也被吓到了。 余国柱:没胆子?没胆子?,匿了匿了。 走出余府的?纳兰少年看看被骄阳晒干的路面,脚下颇有种不踏实感。父亲就这样倒了??我就这样开始参与大事了??但想想额娘所说的“既然你父亲和大哥都不在,那自然该咱们娘俩担起来”,他胸中又?充满了一种奇怪的自豪。 没什么?可怕的?,额娘一介女流都没带怕的?,他堂堂男子汉,怕什么?呢? 政治地震后的时间对于很多人来说都很难熬,包括小八爷。某天他从城里三怀堂回园子,就听说惠妃娘娘被禁足了。一个陌生?的?嬷嬷说领他去无逸斋边上住。 胤禩原本脑海中还转着今日遇到的那个拉稀的?小贩呢,这?下子?彻底被拉回到现实?中,顿时就连湖水倒映的?晚霞都显得鬼气森森起来。 “请问嬷嬷,娘娘是出了什么?事呀?”小阿哥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纯真地问。这?后宫里的?嬷嬷小八爷不说全认识,那也是知 道得七七八八的。突然出来个生?面孔,不是西六宫的?,就是畅春园的,再不然,就是直属于皇帝的?忠仆了?。 看这?老嬷嬷连荷包都不收的铁面模样,属于皇帝的?可能性最大。江湖经验丰富的?八阿哥在心里这?般判断,同时越发忐忑起来。惠妃娘娘儿媳都有了?,难道还会在宫斗里犯什么?事吗?不至于啊。 老嬷嬷拉长着脸,没有正面回答小阿哥的问题。“奴婢奉了?皇上的?命领阿哥过去,旁的?奴婢不知道,阿哥也不必问。” 哇,这?话是说得很不客气了?。哲嬷嬷眼一瞪,就要上前跟人理论,就听见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主子“哇”的?一声假哭起来。 “娘娘只是禁足,就有陌生?人欺负我,呜呜呜。我不跟你走,我不认识你,万一你是来害我的?呢。”胤禩一开始还装模作样哭几声,说着说着就不像个真小孩了,“你拿出皇阿玛的?凭据来。你有圣旨吗?没有,那你传皇阿玛口谕吗?不敢?那随便来个嬷嬷让我跟着走我就跟着走吗?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 小八爷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走,找哥哥们去,他们准知道是怎么回事。”走之前,还不忘警惕地看了?那老嬷嬷一眼,同时鸡贼地把周平顺和一个小太监留下了?。 留着打探消息,万一是有人要害娘娘,还能让周平顺灵活应变。 被小阿哥百般提防的李佳嬷嬷:……是奴婢看走眼了。八阿哥突逢大变却能临危不乱,条理清晰,行动果决。所谓三岁看老,这?样的人物即便是还小,也轻易得罪不起啊。 于是识时务的老嬷嬷主动跟了?上来,一同往畅春园前苑而去。 此时夕阳西斜,却依旧照得大地热气腾腾的,就连人类说话的?声音都被热量所模糊了?。“奴婢听说,似是纳兰明珠被人弹劾,惠妃娘娘于是自请禁足的。” 刚刚不还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吗?你这?打脸速度有些快啊。 胤禩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了?眼李佳嬷嬷,额,还是一张再严肃正直不过的?马脸。 emmmm,服! 不过老嬷嬷透露了消息,小八爷就放心了?。有人卖好,就不是万劫不复, 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多谢嬷嬷,我知道了?。” 沿着湖边一直到南岸,就是无逸斋,皇子?们读书的地方。无逸斋东边是大朝会和外臣办公的宫殿区。而无逸斋西边有个刚刚修葺好的?西花园,就是规划给皇子?们居住的,如今住在那里的?就只有大阿哥、三阿哥和四?阿哥。 总之,这?块属于畅春园的“前朝”,与北边的“后宫”有着地理上的?隔离。 八阿哥先是往书房去看了?眼,不出他所料兄弟们已经下学了。只有两个值守的?助教师傅在吃晚饭,看到八阿哥浩浩荡荡地带着人来连忙站起来问好。 “师傅。”小八声音萌萌的?,眼神委委屈屈的?,“今天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刚刚还在聊明珠八卦的师傅们顿时就笑不出来了。“八……八阿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御史参了明相……咳,有皇上呢,您乖乖的?,马上就过去了。” “哦。”小八扭了扭手,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那娘娘没干坏事吧?” “惠妃娘娘最是贤惠宽和,怎么会干坏事呢?” 胤禩这?才看上去高兴了一些。“那我大哥还好吗?” 师傅们:……他们该说大阿哥着急忙慌地回城找人救援去了?吗? 胤禩: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63、七岁的夏天 夏夜的畅春园被笼罩在薄纱般的月色下, 黑色的湖面轻荡起银鳞。点点黄色的灯光描绘出游廊与宫殿的形状,在蝉鸣与蛙声中一派岁月静好,仿佛京城中的审讯与震荡与这座园林并无瓜葛。 而在皇帝休憩的清溪书屋内, 却跪着一个与这片安逸景象格格不入的身影。现年十六岁的大阿哥身高?已经完全是大人模样了,嘴唇上方长出了一层细细的绒毛, 但是说话依旧带着孩子气。 康熙此时其实并不想跟这小子争辩些有的没的, 他正在苦苦思索这次事件的幕后主使。虽然郭琇坚称自己是本心所指,一切消息都是他假意投靠明珠后亲自收集的。但显然这小子是被人利用了,就是不知道是谁手法如此高明,且又意欲何为呢? 索额图?有动机但看朝上的反应不像。 明珠自个儿?风格像但他没动机这么?整自己。 难道真是赫舍里·法保那几个蠢货兄弟阴差阳错整出来的幺蛾子? 前朝的烂摊子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 偏偏明珠不仅仅是朝臣,还牵扯着后宫和他的儿子。这不,老大就找上门来了。还是这么?个横冲直撞的火爆脾气,看见?他这个皇父也敢直接开怼。 “您准备杀了纳兰明珠吗?”只见他这个蠢儿子跪在地上, 开口第一句就这般说, “要不您罚我些什么?, 饶了他性命吧。” 康熙差点被气笑:“你有什么?可以被罚的?你一个光头阿哥, 啥都没有。” 胤禔语塞, 唔了半天, 才想出一招:“那先欠着?等儿臣建功了有封赏了, 您再收回去?” “噗嗤。”康熙还没笑, 旁边的太子先笑了。太子殿下突然觉得,跟这么?个憨憨较劲的自己也?像个憨憨一样。他现在的政斗思维碾压这个大哥好吗?“胤禔,你这是承认与明珠同党吗?为什么?堂堂皇阿哥要替外臣担罪责?”太子发出诛心一问,趁你傻要你命。 胤禔怒了:“不是你的外家你当然不急,但那是我外家啊。我不替他们担着,我额娘伤心了怎么办?” 也?许有些人就是傻人有傻福, 大阿哥一句典型“帮亲不帮理”的话偏偏就瘙到了康熙的痒处。皇帝觉得 这个儿子虽然憨了点,但孝心可嘉。且刚刚经历一场令人疲惫的你猜我猜的政治阴谋,这么?直白地冲到自己面前求情的人,是多么?单纯不做作啊。 康熙看自己的大儿子,是存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滤镜的;这滤镜的奇怪程度大约就比对太子的滤镜差一些。 不过滤镜归滤镜,教训还是要教训的。 皇帝一拍桌子,朝着大阿哥发火道:“你就不问问纳兰明珠犯了什么?事?是非不分的小兔崽子,还敢求情?!” 大阿哥胤禔挺直后背,理直气壮地道:“一不是谋反,二没有打败仗折损我大清将士,那儿子就敢向汗阿玛求一求。难道还有别的不能求情的大罪吗?” 这典型的满人思维让康熙一噎。“你可知道,为何从余国柱到佛伦,没一个敢随你来求情的吗?” “他们一个个都打马虎眼呢。”大阿哥依旧是不假思索地回道?,“儿子后来回头一想,他们自己都在弹劾之列,这给自己求情,也?太滑稽了吧。得,还是儿子自个儿找您吧。” 康熙:……朕看你的求情也?挺滑稽的。“卖官结党,动摇社稷,乃大罪。只有他明珠自己扛着,你小子扛不动。听懂了吗?” 大阿哥面露不甘:“啊?” “哈?不服?不服给朕跪着。”康熙气得连喝两口水,然后拿手指一指,“跪外边去。” 大阿哥跪外边去了,康熙背靠在扶手椅上,视线瞥向幸灾乐祸的太子。“胤礽,这事如果是你,你怎么做?” 太子犹豫了两秒,还是遵循了自己的本心:“自然是该严查实情,秉公办理。” 康熙又喝了两口水。需要维持朝堂上的平衡,避免索额图的太子党一家独大,这种阴暗的制衡之术他无法向太子开口。这就不是四书五经的王道?能够讲述的东西。 一时之间,康熙竟不知道太子这种局限于自身利益的回?答是不是他所期望的。继承人不是政斗的天才,还有点理想主义,说不失望是假的;但若是太子能够跳出太子的立场,站在皇帝的角度将他这个阿玛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只怕他会坐卧难安吧。 “胤礽,做事要以大局为重。” 十四岁的太子似懂非懂。“儿臣明白 ,要对得起江山社稷。” 蜡烛爆开一个火星。蜡烛下?方的一封摊开的奏折,黑字落款是浙江总督金宏,上面写着,有来自法兰西的传教士一行五人在宁波登录,是准许他们留在大清还是遣送回?国,请皇帝示下。而红字的朱批只有四个字:准予入京。 皇帝陛下?日理万机,萦绕在他脑海中的并不是只有明索党争这一件事,帝国其他的部分也?需要正常运转,即便那只是在钦天监内供职的外国传教士这小小的一部分。 太子开完小灶离开清溪书屋的时候已经是亥时,远处的稻田传来打更的声音。而就在前湖边上,太子遇见?了一个匆匆赶来的小豆丁。 “老八,你又是凑什么?热闹?”太子顺手拉住胤禩的小辫子,“这黑灯瞎火的,你也?不怕掉水里去。” 胤禩挥舞着小爪子和小短腿:“大嫂没等到大哥回西花园吃饭,我来找人。” 太子“嗤”一声:“老大今儿回不去了,让伊尔根觉罗氏不用等了。” 八阿哥小脸上都是失落:“大嫂今儿做了酱牛肉呢。天这么?热,放到明天就变酸了。” 延禧宫一脉相承的关注点感人。太子松开手,朝着清溪书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老大是没口福了。喏,跟汗阿玛杠上了,跪着呢。” “唉。娘娘禁足了,大哥又罚跪,小八该怎么办呀?” 太子微笑了一下?。“那没办法。要不,你去汗阿玛那里求求情?” 小八站住了,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太子。不过夜晚的光线太暗了,他们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嗤。”太子又笑了一声,甩甩手走了。 看着太子那即便是在黑夜里也?金灿灿的背影渐行渐远,小系统担忧地趴在宿主的头上甩尾巴。“系统检测到康熙的心情值低于30,宿主这个时候求情恐怕会惹怒他。” 胤禩沉思了一会儿,又瞅瞅红绣姐姐提着的食盒,决定继续前进。“虽然皇帝爹心情不好,但要是我对大哥不闻不问,难道就能得好了?” 不管是胤禩前世的江湖世界,亦或者是大清,大部分老百姓都是亥时入睡的。不过康熙正处于人生最勤奋的阶段——他往往会忙到三更才睡下。因 此小八来的时候他还在批奏折。清溪书屋里灯火通明的。 但是八阿哥在门口被拦住了。大太监梁公公一脸为难:“小八爷,皇上歇下?了,您明天再来吧。” 八阿哥瞅瞅透着烛火的窗户,再瞅瞅梁九功早早出现抬头纹的脸。“我给大哥送吃的来的。”小阿哥朗声说,“皇阿玛可说大哥不许吃东西吗?” 梁九功心头一跳。“不……不曾。” 小八爷于是跑到罚跪的大阿哥跟前。“大哥,你都没吃晚饭。” 大阿哥脖子一梗。“爷不饿。” “大嫂煮的酱牛肉,都片好了,”小八把食盒揭开一道?缝,一股浓郁的酱香就飘了出来,“你真不吃吗?” 胤禔:……“那来一点吧。” 大阿哥的一点,大约是两斤,一口接一口差点噎住,于是又就着小八的手喝了一大杯凉茶。 将这个不省心的大哥喂饱了,胤禩将第二盘酱牛肉塞给了梁公公。“这是小八给皇阿玛的。皇阿玛也?熬着夜,总不好厚此薄彼的。” 他没有控制音量,透过半开的窗户,显然康熙是听到了。不过康熙并没有喊他进去。 小八爷不会像太子说的那样求情的。从他的价值观出发,贪官就该罚的,只有贪官被罚了,老百姓才能好。但康熙不喊他问话,他的想法自然也无法陈述,只能打道?回?府。 他往回?走不到两分钟,还没到刚刚遇到太子的地方呢,小系统就通风报信道?:“宿主,梁九功把酱牛肉倒湖里了。” 八阿哥的脚步一顿。“嗯。”接着继续往前走。 他不是没见?识过人情冷暖的孩子,但这种被蔑视的滋味依旧让人不好受。 “我现在的这个家庭,权力的诱惑太强烈了。”胤禩最后跟小系统感慨道,他身边的所有仆人都没听到他的轻叹,只有不甘和悲观沉默在黑夜里。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64、七岁的夏天 畅春园集凤轩位于前后两湖之间, 由八间独立的小院构成。而南边第二间就属于惠妃纳兰氏。院中遍植桃花,此时桃花早已开尽,只有一个个红艳艳的水蜜桃挂在树间。靠在窗边扑打罗扇, 扑鼻而来都是果香。 “娘娘,八阿哥已经回西花园了。” 湖绿色的薄纱小扇没有停下, 依旧轻轻扇动着。“他没有做什么吗?” 回话的宫女顿了两秒。“八阿哥给大阿哥送了食物和饮水, 旁的……就没有了。” “呵,若我亲生的是这个,我也可以像良妹妹一样做个甩手掌柜。” 惠妃这话下人们是不敢接的,只能各个都低着头。惠妃的院子里难得没有前来陪坐的小贵人小常在, 在夏夜里显出几分落寞。而她只是倚在窗边轻轻打扇,一直到,她左手捂嘴,打了个哈欠。 “娘娘该歇息了。”嬷嬷说。 “红笤今儿去提膳, 可有被人说闲话?”明明晚饭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 惠妃却好似才记起来似的问道。 红笤是个相貌平平的宫女, 虽是“红”字辈的, 却只是管着惠妃宫里的卫生问题, 乍一看还是不受重用的那一挂。不过此时她却快步走到惠妃近前, 状若腼腆地小声说道:“旁的没什么, 就是有个头上?戴宝石的四姑娘砸了奴婢一个菜盘, 就跟娘娘猜的那样。” 就连贴身伺候的老嬷嬷都听糊涂了。什么四姑娘?这园子里有这么个人吗?且今天被砸了盘子吗?她怎么没注意到? 老嬷嬷没听懂,惠妃却显然听懂了,当即缓缓脱了指套:“砸了便砸了吧,本来也打算换了。至于砸你盘子那人,日子还长着呢,总有机会的。” 虽然很可惜, 但跟荣妃之间长达八年的??平结束了。惠妃自己想把明珠扯下去换成纳兰性德是一回事?,然而别人踩着纳兰家做垫脚石就是另一回事?了。 后宫女人有两片逆鳞,一个是孩子,另一个是家族。 而与此同时,在集凤轩从北往南数的第四间小院里,荣妃也难以安眠。 因为生育过多,荣妃容貌的衰退是四妃中最明显的,不说正得宠的德妃??宜妃,就连惠妃都不像是她的同龄人。长年的 独守空房,让荣妃把全部希望都放到了一双儿女身上。而随着三?阿哥逐渐长大,荣妃的焦虑也一日胜过一日。 檀香木的手串在指尖快速转动,却无法停止她的思绪。 保护欲爆棚的母亲是不会?让三阿哥主动去建立矛盾的,得罪大阿哥或者得罪太子能对胤祉有什么好处呢?那就只能她这个做母亲的去做。找机会去做。用被深宫生活打磨得悄无声息的阴谋手段去做。只有别人不好了,尤其是头上?的两个不好了,胤祉四平八稳的好才能被皇帝看在眼里。哪怕太子的地位无法动摇,她的胤祉哪里比不上?大阿哥那个莽夫了? “我只是抓住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仿佛自我催眠一样在心里一遍遍重复,“没有人有证据,没有人会联想到我,我只是让人煽风点火而已。是郭琇自己傻,一鼓动就弹劾明珠。对,是郭琇自己要弹劾明珠的,就算有人怀疑我,也没有证据。” 这样的催眠或许有让她平静一些?,也或者毫无用处,总之,在坐立不安了两个时辰后,看见东方出现鱼肚白的荣妃终于累了。 “胤祉起了吗?”她抓着打探消息的太监问。 “起了起了。”小太监赶忙带着讨好的笑回答道,“咱们三?阿哥最是用功,早早就起来温书了呢。” “那就好,那就好。”荣妃一边呢喃,一边松开他,“本宫有些?乏了,先?小憩一会?儿。记得巳时喊本宫起来,若是错过了给三?阿哥做点心,唯你们是问!” “嗻。” 生活在西花园里的小阿哥们虽然各个都比寻常人家的宝宝敏感许多,但他们还没有到母妃们那样修炼成精的地步。除了大阿哥和太子的矛盾已经浮出水面,底下的小弟弟们所面临的最主要的压力还是来自每天的功课。 今儿上课的是顾八代,典型的汉化满人,改了汉姓不说,还说得一嘴汉语。不过??徐元梦那种体?弱书生不一样,顾八代世袭军职,武力值满点。按理说这么个征讨过三?藩的将领不该来教皇子写字,但谁让满洲内部的文化人稀缺呢?得,走马上?任吧您嘞。 不够资格教太子,那教小阿哥写字还是干得来的吧。正好来个满汉双语教 学,融会?贯通一举两得。 往常顾八代主要带三阿哥和四阿哥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学生,学习进?度已经进入到抄《四书》的阶段了。如?今天降一个七岁的八阿哥,师傅自然要先?摸摸底。 “八阿哥都学到哪了呀?”顾八代笑眯眯地问,他跟那些动辄下跪磕头的汉文师傅不一样,许是有军功傍身,因此显得更加随意。 八阿哥乖乖递出自己昨天的作业,抄写的是《大学》中的《诚意》篇,不长,从“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开始到“君子必慎其独也”,共一百零五字。 四尺宣纸被划成七公分乘七公分的小格,刚好一张宣纸上?能写一遍,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大楷。与旁的皇子学方方正正的“颜柳”不同,他学的欧阳询的“欧体”,自有一种飘逸险峻。 如?此这般的宣纸,一沓一共十五张,水平发挥异常稳定。 “好字!”顾八代欣赏了一番,然后调侃道,“八阿哥自己写的吗?” 小八点点头:“也没人能捉刀啊。” 他的情况特殊,早早在宫外行走,身边的名额都被侍卫和习武的太监占去了,并没有伴读一类的小男孩陪他一起读书玩耍。 看在兄弟们眼里,就是觉得八阿哥生母出身低微,因而尤其显得孤单无助又可怜。顾八代也是这么想的,闻言就皱了眉,但是这些?皇阿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并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尚书房打工仔能置喙的。 “既然抄了数遍,可是能背诵了?” 小八一脸如临大敌:“大概吧。” 他的表情逗笑了三?阿哥和四阿哥。这个弟弟偏爱旁门左道,对四书五经并不感冒,这差不多是兄弟中人尽皆知的了。 顾八代拿卷起的书卷拍拍桌面,摆出一副听大戏的模样:“背来听听。” 胤禩见逃不过,只好背诵起来。他是成年人了,自然不会?背不下区区一百字的东西。不过兴趣点没点在这上?头,那自然就成了一种折磨。 “这不挺好的吗?”顾八代看着委屈巴巴的小阿哥,鼓励道,“可知道什么意思?” 八阿哥摇摇头,随即小脾气就上来了:“没人教过,所以不会?。就算念了一百二十遍,该不会?的还是不 会?。这都千百年前的话了,??方言也没差别。难道听一百二十遍蒙语,就能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儒家正统教学信奉“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越是水平低下的教师就越是信奉这种偷懒信条。满族入关后的教学条件不好,康熙的汉语口语还是跟前明太监学的,更不要说四书五经了。 于是康熙自己读书时候用的是笨办法,读一百二十遍,抄一百二十遍,再背一百二十遍,最后猜出个七七八八的意思。后来是有了徐乾学、李光地等一批汉族官员来给皇帝“讲经”,许多从前不明白的地方才渐渐弄懂了。通晓其义,这种教育基本目标的达成,还成了皇帝勤学的证明。 等到了康熙的儿子们身上?,那怎么学文言文就成了个碰运气的事?。运气最好的太子,那是大儒环绕,其中虽然有让太子一百二十遍的,但也不乏有乐意主动翻译解释的师傅,那自然是无论见解还是熟练度,都比兄弟们强。 运气不好的小八呢,启蒙两个月了,一直在一百二十遍。康熙给他配的医学师傅是顶配,但语言学师傅嘛……不说也罢。 不过作为主角,小八的运气还没有差到家。因为顾八代顾师傅,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奇葩。 “八阿哥说得太对了!都什么庸才,也敢来教皇子。要是只会读经百遍,那找个嬷嬷来都能读,要师傅做什么?” 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听到这种言论的小八瞪大了眼睛,他好像嗅到了某种熟悉的江湖痞气。这个师傅原来是这样子的吗?他扭头去看三?阿哥、四阿哥,就见两个哥哥眼神放空。 开始了开始了,顾师傅的精神污染开始了。 “八阿哥,来来来,今儿我们先来讲讲所谓‘诚意’。所谓诚意,就是人有天性,要遵从天性去做事?。像是闻到屎尿觉得臭,看到美人觉得欢喜,这就是诚意。你非说屎是香的,丑媳妇最好,那不是虚伪吗?” 突然被哲学轰炸的江湖人:O.O “但是天性也不全是好的,天性也有坏的。比如?:你喜欢钱,想贪污,是天性,这个时候大家都凭天性做事?岂不是乱套了?” “对呀对呀,那顾师傅,这时候要怎么办呢?”不光小八爷 眼冒金光地提问,老三?老四也都竖起了耳朵。 “这个时候就要读书,激发好的天性,去压过坏的天性。比如?为民造福,流芳百世,这是不是也是你想要的呢?” 屋里的三?个小阿哥一致点了点头:“想要。” “那你贪污了,就不能流芳百世了;想流芳百世,就不能贪污。就像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顾师傅越说越亢奋,“所以啊,要做一个君子,就要先?让好的天性去盖过坏的天性,把好的品格养起来,然后真诚地照着这个好的品格去做事?。不能嘴上说着一套,背地里做的又是另一套。就像朝堂上?那些官服上?印仙鹤的,满口仁义道德,其实比谁都贪,还以为大家不知道呢。” 朝服上?印仙鹤,是一品大员的服饰标准。这是把明珠和索额图都骂进?去了。三?阿哥、四阿哥的眼神又开始放空,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只留一个小八还在被荼毒。 “八阿哥,其实做君子也没啥好的,除了能流芳百世外真的太苦了。但做那种言行不一的伪君子,天天说假话,在明眼人看来就跟笑话一样。所以啊,做人贵在真诚,这是《大学》里就教的道理,你要么做真君子,要么做真小人,别去做伪君子。” 小八爷:“这段话就是这个意思吗?” 顾八代正经脸:“《诚意》这段,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胤禩只觉得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原来,不是四书五经无聊,是他之前的师傅太无聊了啊。“那顾师傅,之前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又是什么意思呢?” 顾八代翘着二郎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小八爷极有眼力劲地给他把茶杯端了过来,那狗腿样看得四阿哥眼角一阵抽搐。 顾八代对于新弟子,或者说新的小白菜万分满意。“这两个‘明’字是不同的意思。前者为‘显明’……” 这一节课上到日上三?竿,恶补了课程的小八爷才心满意足地开始抄书,这大约是他第一次上文学课能如此开心。师傅还说明天带他学《韵》呢,学了韵就可以开始写诗了。前世只有打油诗水平的小八爷表示万分期待。 “顾师傅真好啊。要是顾师傅一直教我就好了。”要是顾师傅也能点化一下大哥就更好了。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跪晕过去的大阿哥:zzzzzz…… 65、七岁的夏天 康熙前?几个阿哥上学采用的是典型的私教?模式,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满文老师和汉文老师。即便是同在尚书房或者?无逸斋上学,彼此之?间也用暖阁或者?屏风隔开,防止相互干扰。不过年级相仿进度相近的阿哥们之?间, 偶尔会合并上课而已。 但是这种模式,在最近被打破了。 原因无他, 牵扯进明党案的师傅们都被迫停工了。这个数目还着实不少呢。就拿八阿哥来说, 他本来就算明珠一派的人,纳兰明珠也没少拿“八阿哥师傅”的名头给自己人镀金。于是等到郭琇暴雷的时候,好家伙,四个满汉师傅一个幸存的都没有?。 这也就造成了八阿哥和老三、老四合并上课的局面。老五和老七虽然也半失学着呢, 但前?者?在太后娘娘跟前?尽孝,后者腿疾又犯了,索性功课减半,就当放假了。 不得不说命运真的挺奇妙的, 顾八代这个小小的教?室, 汇集了最后你死我活的三个皇子。他们互相都不怎么看不上眼, 最后四阿哥胤禛胜者?为王, 三阿哥和八阿哥都是惨烈收场。当然, 这是原本时间线的剧情, 在我们这个时间线里—— “四哥, 你慢点, 我刚刚没看清。a……abka……” “abka de deyere gasha bi,”四阿哥流利地说出一串满语,“天空有?飞鸟。” 小八爷看着纸面上的鬼画符,再看看理所当然的四阿哥,然后两只大眼睛成了蚊香状。没错,他们正在进行满语一对一帮学, 用顾师傅的话说,叫“教?学相长”。 胤禛本来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的样子,但随即他的注意力就被学渣弟弟给牵跑了。“爱新觉罗·胤禩!你平日里说话不用满语的吗?!难道延禧宫平日里说话不用满语的吗?大哥的满语是所有?科目里学得最好的,再看看你!” 正在被外语毒打的胤禩委屈极了:“会说和会写是两回事啊。” “哪里就两回事了?汉字才?是象形文字,满文是表音文,会说就会写,你给我清醒一点!” 小八爷苦哈哈地抓着笔跟鬼画符一样的满文字母死磕。他现在怀疑他四哥有强迫症,就算是教个平日里点头之?交的弟弟,也非得他考 满分,不然就暴走。太可怕了QAQ,同样是帮扶教学,三哥教他作诗的时候就嘻嘻哈哈过去了。两相对比,完全是放假和魔鬼训练的差别。 可惜胤禩也无处诉苦,哲嬷嬷和红绣只会一脸欣慰地看着他苦读。周平顺呢,胤禩自认为和周平顺是平等的江湖友谊,实在不好展现自己无能的一面。对了,还?有?个顾师傅,一本书一杯茶,全程看好戏。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不就是满文嘛,区区表音文字还?能将他这天才小神医难住不成? 心中发狠的胤禩埋头就是抄抄抄写写写,一时竟把旁边的人都忽略了去。 看他认真的模样,四阿哥甚感欣慰,但随即,爱操心的胤禛又皱起了眉头。“小八还是很用功的,可见是他之?前?的师傅不好。” 说到八阿哥之前?的师傅,顾八代可就不困了啊。“就他们那学问人品,哈哈,花里胡哨的小蝴蝶也能教鹰隼飞翔了吗?不过八阿哥也算是因祸得福,趁着这波清算,换几个有真才?实学的来教他罢。” “按理说明珠与文官向来亲厚,难道门下还?找不出一个良师吗?怎么就敷衍至此?小八再不济,也是皇阿哥;这还?是曾经救过纳兰性德呢。”胤禛愈发不痛快了,“难怪这回遭人弹劾,原来是平时做人就出了问题。” 十岁小朋友的时政评论,顾八代只想嗤之以鼻。明珠要是不会做人,那他也混不到大学士的位置上。至于说八阿哥的师傅选择,那难道是明珠拿的主意吗?拿主意的是上面那位。 如果说非要找一个源头出来责怪,那——就只能怪八阿哥的出身不好了。这么个白白胖胖又懂事的小孩,若非另辟蹊径展现出了医学上的超强天赋,按照皇帝原本的思路培养下去,将来恐怕也就是个官僚教?育教出来的工具人。看着也是文武双全的样子,但深究下去,德行和基础就没一样牢固的。若是心性宽和做事勤勉,就是福全那样的庸才;若是愤世嫉俗自暴自弃,前?车之鉴就是常宁。 不过现在八阿哥学了医,反倒是走上了一条从没有皇子走过的路,将来反倒不好说了。顾八代摸着下巴,就目前而言,学医锻炼了八阿哥的意志力 ,也培养了他谦逊爱人的品质,即便是跟顾八代最得意的弟子四阿哥比起来,也是伯仲之间啊。 顾八代能看出来的人才,他不信惠妃和明珠会忽视过去,那么此次把明党推到倒台边缘的弹劾事件,那个将明党打包出卖的所谓叛徒……冷汗悄无声息地浸透了顾师傅的后背。有?一个可怕的猜测,是即便老流氓如他都不敢去深思的。 敛财一辈子的明珠,准备把自己门下所有?的贪官污吏作为不良资产破产清算,从此留给纳兰性德的就只有真正大浪淘沙淘下来的人才,以及巨额的财富。更妙的是,明珠把自己也包装成了受害人,只要他不死,曾经凭灰色利益串起来的老人情老关系还?随时能够废物再利用。 当然副作用同样巨大。 就像明珠夫人——爱新觉罗氏,此时此刻隔着宗人府囚人的小窗,问明珠的那样:“端范,你曾经风光无限,得罪了不少人。如今骤然失势,若是有人想落井下石,赶尽杀绝,该怎么办呢?” 明珠一脸沉痛,但眼睛里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连累夫人了,你要保护好性德。只要性德好好的,这个家就还有?再起的希望。我当年不过是一无所有?的小小侍卫,白手起家至于今日。性德是我儿子,德才兼备远胜于我,老子能建功立业,平步青云,没道理他做不到。” 虽然外表是个审时度势的老人,但明珠骨子里的赌性一直很强。当他发现有几股暗潮汹涌的势力想将明党连根拔起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趁机掀牌桌了。什么门人,什么心腹,凡是有可能连累性德的,都要趁这一把全扔出去。 熬过了这场滔天洪水,明党就可以由明转暗,形成一个以性德为中心构建的坚固暗礁。 老一辈的战争号角已经吹响,而作为其中一方最重要底牌的纳兰性德,还?战战兢兢地行在返京的路上。他们一行在离开盛京的时候遇到了一口被投毒的水井;入关的时候圣旨差点被毁;等跨过了长城,一群暴民直接冲出来要杀罗刹俘虏。 这就是个傻子,也能意识到有人使坏了呀。 作为队伍统帅的纳兰性德一晚上没合眼,好好一个帅小伙成了熊猫眼。万般无奈之? 下,他召集林兴珠、苏勒,还?有?俘虏中的几个军官,把话摊开来讲。 “诸位都知道,家父是当朝大学士,按理轻易是不会有?人与我们为难的。此番有说满语之人伪装暴民袭击罗刹人,实在蹊跷。要么,是家父疏漏,让政敌猖狂至此;要么,便是家父在京中出了变故,无暇顾及我。 “性德,相信后者。” 林兴珠好歹还曾在清朝和郑成功之?间感受过阴谋算计,从小在黑龙江长大的苏勒听得头都大了。“纳兰,你就直说吧,该怎么做?咱们都是生死关头结下来的交情,没这么多?弯弯绕绕。” 罗刹安德烈等人大部分听得一知半解,但有?人要杀自己啊,这种利益相关,自然格外紧张。 纳兰性德深吸一口气,尝试用更简洁的话表述道:“有?阴谋。”他指指卷毛白皮的俘虏们,“你们死了——”又指指己方的几个将领,“我们会被治罪。这是个阴谋。” 这下大家都听懂了,并且瞬间建立了跨民族跨国家的统一战线。安德烈第一个表态:“哥萨克骑兵必将为兄弟死战。” 纳兰性德并没有?轻易就放松对俘虏的思想工作。“阴谋,这次没成功,肯定还?有?下次。阴谋要你们死,而大清的皇帝不会要你们死。大清马上要和你们的索菲亚摄政女王议和,议和之?后,你们想回去的可以回去,不想回去的也可以留在大清,为大清皇帝打仗。有?爵位,有?住房土地,也会有?钱。” 这是纳兰性德第一次透露清廷方面对雅克萨俘虏们的政策。按纪律他是不该先一步透露给他们的,然而事发紧急,必须让这些哥萨克骑兵配合。 一番大棒加甜枣,六十六名身强力壮的俘虏齐齐站在露天原野的火堆旁,表示一切都听纳兰性德的指挥。 两年前?还?以写花间词著名的才?子,现在胡子拉碴满面尘土地站在一群军人的最前?方,他的盔甲上还?沾有暴徒的鲜血,他的胸中爆发出遗传自父亲的冒险与果决。 “我们所有?的战马只有三百匹。现在,你们六十六人,以及京旗八十四人,一人两骑,飞速进京。剩余人等,以辎重车为掩护,由林将军带领折返山海关, 等待消息。” 为了尽快把俘虏们平安带进京城,纳兰性德不光解除了他们的束缚,还?同样发给他们快马。一旦这些人趁机出逃,区区八十四人的京旗根本无法阻止。 这是一场赌博。促使纳兰性德开启这场赌博的,不过是一些似是而非的“巧合”,以及,他的政治直觉。 “诸位,此去前?途不明,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纳兰将军摘下头盔,深深颔首,“性德的性命就交给诸位了。” 由多股势力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面对未知的敌人,本来是最容易溃散的。然而在纳兰性德的安排下,军事机器极为有效地运转起来。晨曦尚未破晓之?时,原本尾大不掉的队伍就在黑暗的平原上分成两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道扬镳。 南行的那支马队,在华北的旷野中划出一个大大的S型,绕道西南,接近京城。 66、七岁的夏末 畅春园, 清溪书屋。 这日难得下了一场阵雨,使得天气都凉爽了几?分?。虽然?明珠依旧被关在宗人?府中,虽然?索额图的党羽开始蠢蠢欲动编织罪名, 但康熙皇帝一副老神在在安心处理政务的模样,大家也就渐渐习惯了这种诡异的政局。 被弹劾的明党外围依旧干自己的活, 甚至还比之前更尽心了。该来的躲不掉, 皇帝也不可能处罚所有名单上的人?,那趁现在好好表现,不比惶惶不安来得强。这一波聪明人?中,就有倒霉蛋高士奇。对, 他还是御前行走?的智囊中的一员。 “高士奇,你是明党吗?”康熙突然?问。 高大人?心里一个咯噔,怎么还来啊?好在他比上次有准备多了。“皇上,臣还是索相举荐的呢, 算不算索相门?人??大家同朝为?官, 有些孝敬也是难免, 臣……臣真是百口?莫辩。”高士奇涨红了一张脸, 额头上都是汗, 若是放在几?百年后, 简直可以去拿一座奥斯卡小金人?。 康熙今日要批的奏章少, 还准备再逗逗高士奇, 余光看见一个暗卫的小太监匆匆进?来,就打住了话题。“水至清则无?鱼,道理朕懂。爱卿今日回?府,可以告知众人?,令他们各司其职。什么人?是无?端牵连,什么人?是罪不可赦, 朕心里都有数。” 高士奇被天降大饼砸了满脸,连忙感激涕零地磕头谢恩。 待到这个油滑的老狐狸退下,那小太监才?上前,将一张蜡封的纸条交到康熙的案头。康熙皇帝打开一看,好险没把杯盖给砸了。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行潦草的小字:性德在山海关南遇袭。 “消息属实吗?” “属实。”小太监简洁地回?答道,没有任何无?用的“皇上息怒”之类的话,“我们的人?在纳兰性德带出京的八旗中,几?乎所有人?都向上级传达了遇袭的消息。纳兰性德为?了防止俘虏被杀,已经快马加鞭往京城赶来了。” 带着?俘虏怎么快马加鞭?康熙只是转了个念头就猜到了纳兰性德的做法?,心中不由咋舌。这个小表弟从前看着?优柔寡断的,没想到在阵前历练了一年,竟有 不输明珠的果决了。 “好!”康熙一掌拍在大腿上,“让彭春执密旨,领一支京郊大营的兵马在城外接应性德,直接叫他来畅春园。”说完这句话,康熙的眼神晦暗了一瞬。 “别让他见明珠,或者任何跟明党有关系的人?。” 很多年后纳兰性德回?忆起这个夏天的经历,都还要惊出一身冷汗。 他带着?几?乎与兵力等同的俘虏返京。本以为?就算有歹人?阻挡,也该是在京城的东北方向,他们特意绕道西南,又是黑夜潜行,怎么都该避开所有人?的耳目了吧。然?而万万没想到自己的队伍里就有人?把消息通报给了皇帝。 所以,纳兰性德才?刚刚看见城墙呢,就被一支十倍于己的精兵团团围住了。纳兰公子瞬间心都沉到了谷底。正当?他觉得回?天乏术准备死战的时?候,对面?那支精兵的领头人?直接拿出了一道圣旨。 ??? 纳兰性德的第一反应是他老爹作的恶终于让皇帝忍不下去了,这是要抄家下狱吧。没想到对面?念起来,竟然?是夸他打仗打得好的。 纳兰性德:???疑惑二连。 更戏剧性的是,那彭春将军接收了俘虏和纳兰性德的兵,转而要求他单身前往畅春园。 讲道理,任何一个被这般惊吓,小心脏上上下下坐完过山车的人?,此时?都会?怀疑自己有可能死在畅春园里。 夏季已经快要结束了,夜晚的银河依旧明亮,但星子显得稀疏了一些。草丛里的知了还在疯狂地叫着?,不知道是在为?谁唱着?丧歌。纳兰性德站在命运的分?岔路口?,哪一条路都像是危机重重。他一直是政坛上受宠的小公主啊,这种伴君如伴虎的危险感是第一次笼罩在他的头顶。 “我能看一下圣旨吗?”纳兰性德最?后问。 彭春讶异了一下,但没有拒绝。圣旨到了手上,借着?火把的光线细细查看:黄色的绢布,是真的;墨水的气味,是皇帝常用的徽墨的味道;笔迹,竟然?是皇帝的真迹吗? 纳兰性德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没有神经过敏。他安抚了安德烈等人?,然?后孤身前往北边的畅春园。 他在黑夜里一路前行。神奇的是从京郊 到园子,纳兰性德的眼前空无?一人?,就连本该有重兵把守的大宫门?都只有两盏鬼泣森森的红灯笼。一直到他穿过二宫门?,进?入一间漆黑的大殿的时?候,才?看见金黄色的屏风背后转出一个人?影。 “纳兰性德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的脸藏在阴影里,喜怒不明。“不问问你阿玛如何了?” “奴才?来得急,没顾上打听。但皇上安好,那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他风尘仆仆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奴才?都听皇上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纳兰性德,你还真是明珠的儿子啊。” 67、七岁的秋天 明珠回到家中的时候, 已经中秋了。 在仆人的服侍下脱掉已经磨破发酸的旧衣,梳洗一新,修剪鬓发,换上干净清爽的长衫, 再接过老妻递过来的茶汤, 轻轻啜了一口。 铁观音的清香甘醇伴随着温暖涌入腹中,明珠脸上的细纹道道展开。“这些日子让夫人受苦了。” 明珠夫人、爱新觉罗郡主格格摸了摸乌黑的鬓发, 保养得宜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矜持的笑:“我?有什么委屈可受的?大不了带着嫁妆回郡主府过日子罢了。” 哎呦喂这话?说的, 明显是生气?了。明珠连忙挥退下人,自个儿揽着夫人的肩膀小声问道:“这怎么了这是?老爷我在宗人府大牢里还能安贫乐道……” “呸!”明珠夫人啐了一口, 又惊觉这个动作粗鲁捂住了嘴,“叫你离那些个巴结玩意儿远点,远点,你偏不听, 跟我?说什么‘黑锅总要有人背, 脏活儿总要有人干’, 我?就不该信你的。这天要是塌下来,总是最高的那个脑袋先?破。” “是是是, 还是夫人有远见。” “我?们也不是缺钱使唤的人家。” “是是是,咱不缺钱。” …… 如此哄了许久, 明珠夫人这口憋了一个月的恶气总算是平歇下来。喝了一口杯里已经冷却的茶水,她身体斜斜地倚在靠枕上?, 跟明珠聊起家中的近况:“性德跟着皇上?去了塞外养马场,昨儿才回京, 今儿又进园子去了。” 明珠将自己和夫人杯中的茶满上?,又单手提起自己的杯子,吹了吹, 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性德没回来前,揆叙被我派去安抚余国柱和佛伦。现如今这两家被皇上?各索要十万两银子的贪污款,天天搁揆叙跟前哭穷……” “嘿,命保住就算不错了。”明珠冷笑一声,“给佛伦送两万的银票,余国柱送五万。就说从前佛伦只交给我?两成,余国柱给我?五成,原模原样还他们,看他们敢不敢要。”这银票拿了,那就是跟纳兰家两清了,将来若是皇帝继续清算,可就没理由求明珠援手了。 明珠夫人觉罗氏掩嘴笑了两声:“你可真不留情面,这谁敢要?” “他们 私底下拿的,可不止我知道的这些。要?我?说皇上?还是仁慈,就要了十万,吃肉穿金的日子还是过得的。”明珠摇头晃脑地品着茶,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半点宁静祥和,“没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咱们就把银票晃一圈捏手里。若是皇上?把他们逼急了,我?就只好先?下手清理门户了。” 反正,就不存在替工具人下属还银子的选项。 “如此,揆叙的麻烦可了了?” “了了——”爱新觉罗氏拖长音调道,“就你能耐,像是没出什么大事似的。” 明珠眼角嘴角都有了弧度,笑得慈祥:“性德好好当差,揆叙揆方好好读书,本也没什么大事。”我?心?里早就有数了。“大闺女在夫家可还安好?” “早就派人盯着了,万幸没遇到见风使舵的负心?人。”明珠夫人一脸练了盖世?武功却无用武之?地的遗憾。他们的次女和三女早夭,只有大闺女的终身幸福有可能成为明珠夫人宅斗技能的输出方向,嗯,只是有可能。 “大阿哥呢?听说一开始被皇上?罚了,后来呢?”喝完茶的明珠淑了口,又喝了碗银耳粥,而后在榻上?坐着翻起书来。 说起宫里的事,爱新觉罗氏的脸色就奇怪了几分:“后来……去惠妃娘娘跟前侍疾去了。其实……唉,其实大家都知道娘娘是称病,就为了拘住大阿哥不去触皇上?的霉头。” 明珠“啧啧”了两声。 明珠夫人继续说道:“然则今儿中秋,老爷都被放回来了。皇上?却一直没有探视过惠妃娘娘,这风向……今儿晚上?园子里摆中秋宴,娘娘若是没出席……以内务府那帮子眼皮浅的太监捧高踩低的德性,怕是娘娘要?受委屈。” 人老成精的明相皱起了眉心?。 显然皇帝不是一个会迁怒后宫女眷的人,更何况这个女眷还是皇长子的生?母,平素一向端庄和善。剩下的可能,就是惠妃做了什么惹皇帝不快的事情。 有什么事情如此紧急,能让一个在后宫蛰伏了二十年的女人不惜暴露实力?也要?强行出手?答案呼之欲出。 是纳兰性德遇袭事件。 明珠不知道惠妃做了什么,但他的继承人能毫发无伤地返回京城,其 中有惠妃的一份功劳。 “唉。”一声叹息响在秋阳下花树盈门的明府中。 回到府邸的第一日,明珠和夫人谈了不省心?的下属,谈了儿女,谈了大阿哥,谈了惠妃,谈了失去效用的眼线,谈了不够忠诚的下人,甚至谈了索额图一方的猪队友……唯一没在他们言语中出现的,只有八阿哥。 这又不是与疾病养生有关的事,八阿哥帮不上?什么忙;以他的年纪,也坏不了什么事。 明珠夫妻俩当时的潜意识都是这么想的。 然而就在当晚的中秋宴上,入学不过几个月的八阿哥胤禩刷新了众人对他的认知。 这是皇帝在畅春园过的第一个中秋。虽然明珠事件的余波让朝臣之间的氛围沉寂了不少,但不影响大部分皇室成员的好心情。庞大的一家子齐聚在明月倒映的湖水旁,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坐在中心?位置,接受皇帝和小辈们的祝福。 原本这样子的皇家宴会,该是喝酒作乐的才对。但太后还穿着给孝庄太皇太后服丧的衣服,因此就连最荒唐的恭亲王常宁都只饮了两小杯便止了杯。 不能拼酒,总要找些别的事情做。不然所有人都低头吃自己的,就没有过节的氛围了。 于是畅春园的戏班子过来唱了两出和孝道有关的剧目,又做了铜钱月饼之类碰运气?的小游戏,倒也将气?氛炒得火热。 按照附庸风雅的惯例,这种宴会是要作诗的。第一个写诗的自然是皇帝。康熙抬头望望空中与往年中秋一般无二的圆月,又看看满坐一堂的亲人们,道:“今年得天之赖,入秋后天降甘霖,无有大灾,方得与众兄弟、叔伯、子侄奉太后于此,宴饮中秋。中秋本在团圆,团圆本在孝敬,此时吟月不过虚情,不如作孝诗一首以献嫡母。” 说完,提笔写了一首称颂太后慈祥仁德的宫廷诗。虽没有一笔写月亮的,却哄得太后娘娘眉开眼笑。 皇帝带头偏离主题,底下人自然也只有附和的,于是纷纷写起孝诗来。若是贫苦出身的汉族文人写孝诗,还能回忆一下老母亲是如何做绣活供自己买笔墨的,来一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之?类有情有景的佳句,可是在场的各个都是皇亲贵胄 啊! 他们不光是作诗水平比不上?汉人,就连跟母亲的相处,也是金银珠宝绸缎美食居多。而这些美食华服也多出自下人之手,实在不能当素材来用。于是,交到康熙案头的诗大都是慈啊爱啊之?类的词句的堆砌,稍稍灵活一些的会写比喻,把母亲的贞洁比作汉白玉的白,母亲的身影像宫殿一样高大云云。 正当皇帝脸上的笑容开始减少的时候,一张沾了墨点的诗稿引起了他的注意。稚嫩的笔力?吃力?地驾驭着飘逸的字体,写成与成年人的作品格格不入的大楷。光是看字,康熙就能看出小孩子的认真和努力。 “寒鸟落红墙,宫街夜色长。遥遥灯映雪,便知暖锅香。” 漫长的冬夜,一个幼小的身影走在长长的宫墙下,四周漆黑而寒冷。直到前方的雪地上出现了灯光,小孩子的脸上顿时露出笑容,因为额娘的寝宫到了,额娘准备了热乎乎香喷喷的锅子在等他。 幼年时的记忆仿佛突然被唤醒,康熙有一瞬间的失神,他似乎,也曾经在漆黑的下学路上?期待着额娘准备的夜宵。孝康章皇后在他九岁的时候逝世?,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呀。 康熙将思绪从回忆中拉回来,又看向手中的诗稿,仅仅二十字的童言童语,有一个长长的标题:从太医院回娘娘寝宫吃锅子,落款:胤禩。 皇帝陛下陷入了沉默。 边上的太监梁九功喊了好几句“万岁爷”,才把这位九五至尊给喊回神。 “老八这绝句写得有几分意思,然而最后一句第二字的平仄押错了。”康熙随意地将胤禩的诗稿传给几个大儿子。宗亲们的文化水平明显不如皇子,康熙也懒得明珠暗投。 因为没见过亲妈而没有动笔的太子:…… 因为明珠倒台而自闭的大阿哥:…… 三阿哥和四阿哥同时开口:“是押错了。”“意境写得好。”毫无默契的老三老四对视一眼,各自嫌弃闭嘴。 作诗水平垫底的五阿哥看看三阿哥,看看四阿哥,小表情茫然又无措。 七阿哥眼圈红了,不知道是被诗感动的还是应对不上?来着急的。 儿子们的小动作取悦了康熙,他哈哈一笑将诗稿收回来,往纸堆里一塞。“罢 了,将月饼分一块给惠妃送去。让她在病中也乐呵乐呵。” 这月饼不是每张桌子上?都有的小个子铜钱月饼,而是康熙亲自祭月时用的超大号团圆月饼。从宗室到大臣,都以分到祭月月饼的大小视作皇帝偏爱程度的指标而互相攀比。 眼瞅着连中秋宴都没出席的惠妃一下子得了一块不小的月饼,这下众人看八阿哥的目光都变了。 白白嫩嫩的小阿哥坐在椅子上?,脚还够不着地,爪子上?还抓着糕点,眼睛瞪得溜圆,仿佛不理解为什么大家都在看自己。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扫了眼系统屏幕上?加了10点的康熙好感度,胤禩心?安理得地“嗷呜”一口,吃掉了最后一块枣泥酥。 写绝句真是太难了,又要?押韵又要平仄,还得意思通顺。不过顾师傅说的,若是不能全做到,意思通顺最重要?,平仄可以不压,韵脚也可以不压,打油诗至少还是诗,而一堆平仄押韵凑起来的东西连诗都算不上?。 现在看来,顾师傅是对的。皇帝爹对他很满意,连带着对娘娘的气?也消了。他是不知道康熙跟惠妃有什么矛盾,但皇帝是个重视母子情谊的人,而惠妃对小孩子一直很好,提醒他这一点就够了。 “宿……宿主好厉害。”私底下准备了无数“惠妃拯救方案”的小系统都惊呆了,“这么轻松就帮了惠妃,还升高了康熙的好感度!” 八阿哥忧郁地托起下巴:“都是生活逼我的。”若不是有势利眼克扣娘娘的冰炭、对大阿哥出言不逊、还不让他回城坐诊,他一个神医也不至于走上靠写诗讨好别人的歪路。 68、七岁的秋冬 对于惠妃是不是被皇帝冷落这件事, 前?头的宗室大爷们是不怎么敏感的,最多感叹两句皇帝对儿子真真宽容,是个慈父。然而?消息传到了后妃们的席位间,气氛可?就不一样了。 除却惠妃外?的高位妃嫔, 或多或少在明面上?表示拥护万岁爷的决定, 太子就是下一任皇帝,所以多多少少有看大阿哥笑话的意思, 觉得惠妃迟早要?受连累。如今明珠倒台, 惠妃称病连中秋宴都没法参加,这可?真是本朝后宫前?所未有的好戏。 真应了“当初有多风光, 今日?就有多狼狈”这句话。生了皇长子的荣耀,养大了娘家人的野心,最终到了这一步。作为二?十年的竞争对手们,心里?那种混杂着扬眉吐气和兔死狐悲的感受, 简直酸爽得不得了。 没想到, 这还没结束。这就被皇帝原谅了?现在的宫斗都像坐过山车一样了吗? 从佟皇贵妃以下, 都在金银华服中陷入了沉默。 还是最八面玲珑的德妃率先笑着道?:“可?惜我不懂诗,倒是少了一份与皇上?同乐的乐趣。” “德妃过谦了。”佟皇贵妃神色松动, 接住德妃的话,“回头你我姐妹跟皇上?讨要?一二?, 也欣赏一下小八写给惠妃姐姐的孝诗,是如何光景。”她向来以宫中才女?自居, 似乎兴趣点真在好诗上?。 荣妃暗暗咬了咬牙,强笑道?:“小孩子的玩笑之作罢了, 依我看就是个引子,皇上?还是体恤惠妃母子的。” 荣妃最近不太对劲的样子,不知是什么事情刺激了她, 又勾起了和惠妃的旧日?恩怨。这样子的酸话,旁的人兴许不会管,但席间还有个宜妃,最看不惯荣妃心口不一的样子。 “胤祺就不是能写诗的料,我一直愁的不行,就该让他?跟兄弟们学学。既然皇贵妃有兴致,不如带妹妹一个。”说到这里?宜妃瞥了荣妃一眼,“这小八还能说是童言童语,但三阿哥可?是一向说得汉学极佳。将三阿哥今日?的孝诗讨了来,想必能训导我那个小子。” 荣妃脸上?的笑容差点绷不住。宜妃就差没指着鼻子嘲笑三阿哥写的诗还不如刚上?学的老八了。儿子 是荣妃的逆鳞,渐渐长大的阿哥正是要?名声的时候,这怎么能忍过去? “宜妃妹妹,且不说胤祉如何,五阿哥着实有些?荒废汉学了。我听说八月里?皇上?在无逸斋大考皇子们的时候,只有五阿哥一个人是用蒙语对答的。虽是皇上?有一片慈父之心,但孩子们也该知上?进才是。” 好哇,我的五阿哥不知上?进。宜妃柳眉一竖,冷笑道?:“放眼无逸斋的小阿哥,就属三阿哥最上?进。四更起就在讨源书屋门口候着了,可?不是上?进?” 讨源书屋可?不是真的书屋,是太子在畅春园里?起居的地方。 席间的□□味到这里?已经很浓了。四妃当中的两个都已经面色扭曲。佟皇贵妃不得不出?来转移话题:“都是有儿子的人,在妹妹们跟前?炫耀什么?也不怕被记恨?” 底下的莺莺燕燕连忙称不敢。 宜妃也是心头一凛,忘了皇贵妃也是儿子这个话题的敏感人群,自己?以后可?不能轻易拿儿子做筏子去堵别?人了。于是宜妃娘娘装模作样地舀起一勺热汤,道?:“皇贵妃说的是,是臣妾不会说话。罢了罢了,还是多吃点东西,回头还要?给惠妃姐姐道?喜呢。”说完,就去看良贵人。 其他?妃嫔也跟着去看良贵人。 冰美人抱着小女?儿,一口一口喂鸡蛋羹。她低垂着头,目光只落在不哭不闹的十三格格身上?,仿佛处于言论中心的并不是她儿子。 宜妃:……也是,良贵人要?是能跟惠妃闹起来,那也就不是良贵人了。看着良贵人生完孩子后依旧无可?挑剔的面部线条,宜妃又让大宫女?给自己?盛了碗燕窝粥。 保养保养,爱惜自己?走起来。 就在这种各怀心思的氛围中,中秋的圆月越升越高,直至到达天顶。梆,梆梆,打更声响起的时候,畅春园前?湖畔的宴席已经散场,星星点点的灯笼排成几条不同的长河,或者回到后湖旁边的小院里?,或者从前?门离开园林。一同分散而?去的还有皇帝亲手切分的大月饼,似乎是要?将国泰民安的期许带给每一个他?看中的贵人。 而?这其中的一块,此时就搁在惠妃跟前?的盘子里?。 “没想到还是八弟立了功劳。”大阿哥胤禔在惠妃对面闷闷不乐地说,“我就不会那些?弱弱鸡鸡的玩意儿。” 深夜的屋里?很昏暗,照不亮惠妃的表情。只能看清她拿着一把花纹精致的小餐刀,将不过半个巴掌大小的月饼细细分成十来块,自己?只取了其中一块,慢慢吃了。祭月用的大月饼并不好吃,重油重糖,再加上?存放的时间久了,外?皮变得干硬,需要?反复咀嚼才能在唾液作用下达到可?以下咽的地步。 一直到嘴里?所有的月饼都咽下去了,惠妃才擦了擦嘴,推开月饼盘子,跟嬷嬷道?:“剩下的你们分食了罢,也沾沾皇上?的恩德。” 宫女?太监们都有些?受宠若惊,但见主子坚决,便?也欢喜地受了。这么长时间提心吊胆,如今可?算是苦尽甘来,更幸运的是主子是个有良心的主子,记得他?们共患难的好。 “小八聪慧,是好事。”空出?手来的惠妃跟大儿子说。 大阿哥愣了好几秒,才找到高兴的理由:“额娘,太子脸色难看极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盼着额娘和叔公都会万劫不复呢。可?惜啊,我们好人有好报,得道?者多助。这不……” “夜深了,你奉完药就回西花园吧,莫连累你媳妇久等?。” 在烛火的阴影里?低眉顺目的大福晋连忙站起来称不累。小夫妻俩从宫女?的托盘上?取过那碗其实是甘草水的“药”,服侍惠妃喝下,而?后就跪安告退。 只是他?们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听见惠妃的声音道?:“若是有良贵人与我不和的传言,你们不要?往心里?去。” 大阿哥和大福晋都愣住了。 还是大福晋先反应过来,拉了拉丈夫的手。大阿哥:“啊?哦。”他?再傻也意识到惠妃是要?演戏了,只是——“有必要?如此吗?那我该怎么面对小八呢?” “你想怎么对待小八?” 大阿哥皱起了眉头,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为难:“总归是我弟弟,难道?我还能跟他?小孩子家吵架不成?” “呵呵呵。”惠妃笑出?声,“我儿最大的优点就在这里?了。” 大阿哥被亲娘笑得似懂非懂。 “所以为什么额娘要?跟良贵人不和?我又不是太子那个嫉贤妒能的,我就是有些?难受罢了,又不是小八的错。额娘也不是会迁怒的人啊。” 这不解释清楚是要?坏事的。惠妃叹息,又把大阿哥和大福晋叫到近前?,低声道?:“明珠这些?年做的事,换旁人来抄家都是轻的。本该是我们认罚的事,你说对不对?” 大阿哥不服:“同样的事,索额图干得不比明珠少!那些?个老王爷还草菅人命呢!” 他?音量稍微升高一些?,就被媳妇软软的小手给抓住了胳膊。大阿哥气势一泄,惠妃就已经反驳了。“旁人杀人,你杀人就对了吗?旁人不孝父母,你就可?以不孝父母了吗?” 被老婆和老娘双双扼住了命运的喉咙的胤禔:……“额娘说的是,认罚,然后呢?” “我知道?你心里?想跟太子争胜负。然而?眼下,他?还是光鲜亮丽的太子;而?你,却成了贪官巨鳄的侄孙。在这种形势下,你若是还跟从前?一样跟太子争抢起来,你让你汗阿玛怎么想?” 大阿哥张了张嘴。 “他?会觉得,你能这般肆无忌惮冒犯太子,凭借的是纳兰性德还在朝上?行走,凭借的是纳兰明珠的人头没有落地,凭借的是你额娘还是四妃,凭借的是你有个一心帮你的八弟。” 胤禔浑身一震,冷汗直接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皇上?也许不至于杀明珠,也不会将我废为庶人,但将纳兰性德外?放,再给良贵人升成主位岂不是轻轻松松?” 胤禔差点炸毛炸开。 “孩子啊,若是你汗阿玛真对你有意,今日?就不会是明珠倒台,而?是索额图了。”惠妃拉着他?的手,“那些?投靠你的人未必是不知道?这些?,但他?们是赌徒,想拿我们的身家性命去赌他?们的前?程,你懂吗?” 大阿哥汗流浃背地站在那里?,脸上?混合着愤怒、不甘和孩童式的茫然。“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难道?太子上?位后就会放过我、放过纳兰家吗?” “那你就得好好孝敬你汗阿玛,盼望着你汗阿玛长命百岁。”惠妃的慈爱地摸摸儿子的头,目光温柔似水,“只要?时间足够长,太子总 会犯错的。” 相?比明珠刚刚倒台的那个难熬的夏天,朝堂重新步上?正规的秋冬过得很快。春风得意的索额图已经锁定了与俄罗斯谈判的使团首领的位置,而?曾经老仇人的儿子、大才子纳兰性德也得在他?手下担任副职。这让索额图老脸都笑开了花,成日?里?喜欢召集即将出?使的众人开会,会上?有意无意刁难一下性德更是成了他?的快乐源泉。 纳兰性德不是明珠那样油滑的老狐狸,反而?正处在实干的年纪,为了应对索额图越来越刁钻的问题各种找罗刹俘虏学习。几个月时间下来,他?不光能背下俄罗斯皇室的谱系,就连东正教的教义都入门了。 明珠残党对他?的评价两极分化。有失望他?不能顶在前?面跟索额图对着干的,也有看好他?品性的。总归,在索额图高兴于铲除了最大的对手的同时,明珠所期望的大浪淘沙也在快速完成。 腊月十八,圣驾自畅春园返回紫禁城。同日?,皇帝下诏以接连生育之功升良贵人为良嫔,迁居长春宫东侧殿。同时将八阿哥从延禧宫迁出?,安置在阿哥所。 这个时候,十三格格已经快满一岁了。 69、七岁的冬天 冬日短暂的阳光洒在乾清宫尚书房屋檐的积雪上, 有一些雪团些微有些融化?,于是便整块从金黄的瓦片上滑落下来,“噗簌”掉在墙角。 透过窗户敞开的缝隙,还能够听到里面先生的声?音。“士冠礼。筮于庙门。主人玄冠朝服。缁带素縪。即位于门东西面。有司如主人服。即位于西方。东面北上。筮与席。所卦者。具馔于西塾……” 念书的先生声?音洪亮、抑扬顿挫, 很是陶醉的样?子, 然而底下的小阿哥并不买账,好一些的麻木地跟着读, 放弃治疗的已经脑袋一点一点地cs小鸡啄米了。 唯一全神贯注的是太子, 他坐在所有皇子的最前方,即便是这照本宣科的《礼记》, 似乎也是他感兴趣的内容。 等到李光地师傅讲完了“冠礼”这部分,太子竟还能与他就礼仪的细节辩论起来,于是本该在下午两点结束的课程硬拖到了三点。 大阿哥的屁股先坐不住了。讲道理他已经从尚书房毕业开始当差了,本不用再听这些劳什子。然而今天康熙派了李光地给皇子们?讲朱子儒学, 于是他又体?验了一把被?儒学支配的恐惧。 大阿哥想摔桌。 好在太子那边终于结束了。 “授课毕, 侍讲学士叩安。”在小太监尖细的声?音里, 李光地为首的五个师傅对着太子磕头。而太子的哈哈珠子们?则帮他收拾好书本纸笔,一行人就路过跪着的师傅们?离开了尚书房。 而后, 师傅们?站起,与皇阿哥们?相?互行礼告别?。 没了太子和康熙的宠臣在跟前, 兄弟们?说话就随意多了。 “小八睡得香吗?”大阿哥笑着问。 胤禩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大哥说什么呢?” “嘿,搁爷跟前装蒜。”大阿哥笑骂, 随即也让人收拾东西离开。“不与你们?闹了,爷找媳妇去喽。没媳妇的小子就该好好学蒙语。” 对哦, 他们?接下来还有外语课。小八脸垮了下来,今天看来是来不及去三怀堂看诊了。 李光地什么的最讨厌了。 胤禩正自闭着,就听见他的好四?哥也来招他。“李光地是皇阿玛跟前的红人, 若是他说你不好学,也 是一桩麻烦事?。” 胤禩打了个小哈欠:“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学几千年前周人的礼仪啊?别?说咱们?不整什么冠礼,汉人也不这么搞了吧。” 还是小学生的四?阿哥没法在道理上把弟弟压服,于是板起脸道:“皇阿玛让学的。论道理,是你懂得多还是皇阿玛懂得多?” 这个四?哥不讲武德。 小八只好讨饶:“好哥哥,是我错了。不要告诉娘娘。” 八阿哥嘴里的“娘娘”专门指惠妃,而从前的良贵人现今的良嫔是用“良额娘”来称呼的。所以?听到小八这么说,四?阿哥的表情就有些微妙。“你如今还常去延禧宫吗?就不怕良嫔娘娘有想法?” 这个四?哥有点八卦哦。 小八揉掉刚刚打哈欠打出?来的眼泪,然后又打了个哈欠。“娘娘对我有养育之恩,哪能翻脸不认人呢?那我成?什么了?且我良额娘向来就不在意这些。” 四?阿哥在意惠妃和良嫔之间的关?系,自然是本身的处境和八阿哥类似。他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德妃和佟皇贵妃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融洽。而放眼整个后宫的小阿哥,老大、老三、老七、老九、老十、十一几个都养在生母膝下,五阿哥归太后养,十二?阿哥听说被?抱给了苏麻喇姑,如此?盘算下来,竟只有八阿哥和十三阿哥是需要处理生母和养母问题的。 十三还在牙牙学语,那就不提什么参考了。可不就得关?注小八了吗? 少年胤禛先是对比了惠妃和佟皇贵妃,这点上他自觉比八弟强,佟皇贵妃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满腔慈爱都灌注在了他身上。更重要的是,皇贵妃膝下没有一个莽撞的大哥需要他擦屁股,也没需要他从什么党争中靠作诗拯救额娘。 但比到德妃和良嫔的时候,四?阿哥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德妃表面上是圆滑而周到的人,但毕竟亲生母子,胤禛能感受到她心里藏了很多看法,或者因为早年做宫女的经历,或者因为被?迫失去孩子的抚养权,再或者,因为六阿哥。 还不如是良嫔那样?的木头美人呢。看看小八那无忧无虑的样?子! “说到长春宫,就是比延禧宫冷清些。”小八兴致勃勃地比 划,“除了我良额娘,就只有两个小答应住那里。哎,我听长春宫的太监说,曾经有个汉军旗的嫔位娘娘住长春宫,不是个容人的性子。后来三藩造反,那嫔位娘娘受娘家牵连,所以?被?废为庶人,不到一年就没了。” “似乎是有这事?。”四?阿哥的养母虽然入宫时间晚,但架不住她位份高,涉及一座宫殿的旧事?总归能探听一二?。“所以?良嫔娘娘先住侧殿,便是皇阿玛觉得正殿不吉利,要重新修葺呢。” 小八虽然对于后宫的条条框框不甚了解,但也不是毫无常识的小白。“嫔位娘娘住正殿,太打眼了吧,现在又不是以?前没有妃位娘娘的时候。我倒是希望良额娘能太太平平的。如今这样?正好。” “也是。”四?阿哥点头,对八弟的谨慎表示认同?,“眼瞅着又要过年了。不知不觉乌库玛嬷就故去一年了。” 八阿哥点点头:“我妹妹也快满周岁了,这两天在长春宫里布置痘房,准备种痘。” 四?阿哥闻言就有些惊奇,宫里的小格格没有这么早就种痘的,多是等有小阿哥要种痘的时候顺便跟着种。很多皇女没等到种痘就凉了,这只能说是皇帝的重视程度不一样?了。这时候,有个肯替妹妹打算的哥哥就不一样?了。 “你有心了。”胤禛叹了口气,“十三弟跟十三妹差不多大小,我去跟德额娘说,要是方便就放长春宫一起种了吧。今年又是乌库玛嬷丧期,又是明珠党争,又是跟俄罗斯打仗谈判,皇阿玛太忙了,恐怕想不起来这茬。” 十三阿哥种痘,这种事?本该是养母德妃先操心的。但德妃忙着安胎,她今年二?十九岁高龄,怀得比之前几胎都要痛苦,每天跟孕期反应作斗争就精疲力尽了,哪里还能想起来养子种痘一事?呢? 推进紫禁城的种痘事?业,八阿哥自然没有不应的。不过这么一来,就有必要请出?师傅朱老太医了。若只有他亲妹妹一个,那他自个儿?就能搞定;但如今十三阿哥也要来种痘,多少得来个太医做门面。 于是当日上完了语言课,八阿哥就叫上他的头号保镖周公公,晃着小辫子往前头太医院去。 冬天的天空早早迎 来了日落,现在只有西边一块暗红色的弧光,不甘地显示着太阳最后的存在感。八阿哥走进熙熙攘攘的太医院,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他们?痘疹科的房间。正好朱老太医和陆小太医都在。 “许久未来,太医院的炭火好像次了一些。”小八爷进屋就说。 “瞎说,没有的事?。”朱老太医过来捏捏小八爷的脸,“是畅春园的地龙太暖和了。” 八阿哥被?捏得咯咯笑,直往朱老太医身上趴。 “哎呦喂,阿哥重了重了,可见是畅春园的水土更养人。” “确实挺好的,不苦夏了,吃的也都是园子里自己产的稻米。湖里还能钓上来老大的鲤鱼呢。”八阿哥掰着手指头说,“米、鱼、茭白、莲子……像是在江南一样?。明年师傅随驾去园子里啊。” 虽知道能不能随驾去畅春园并不是自个儿?能决定的,但朱老太医的老脸依旧笑开了花:“好好好,明年去。” “师弟也一起。” “一起,都一起。” 如此?寒暄了一阵,八阿哥就说到正事?。“四?哥与我说,想让十三弟跟我妹妹一起种痘呢。” 种痘本是有风险的事?情,若是十三阿哥有个万一,那就是天大的麻烦。但朱老太医是职业做这个的,自带一种舍我其谁的责任感。“只要皇上同?意,老夫求之不得。” 知道朱老太医不是那种会埋怨自己给他找事?的人,小八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师傅最最是妙手仁心的。” 小八爷这马屁可受不得,朱老太医连连摆手,同?时又把话题扯开:“这个冬天有得忙了。” “怎么?” “还记得那些进京的罗刹俘虏吗?皇上让那些人种痘呢,算是施恩。” 小八爷还没反应过来,许久未刷存在感的小系统就开始了:“好家伙,没想起来给亲儿?子种痘,倒是惦记着给俄罗斯俘虏种痘。不愧是康熙!” 这联想能力也是绝了。 八阿哥拉过来系统的长尾巴打了个蝴蝶结。“龙龙,你是不是对康熙有看法呀?” 龙龙奋力挣扎,差点憋出?两个半圆形的小耳朵。“我实话实说而已,作为新一代系统,我的立场绝对客观,思维绝对理性。” 小八 爷:别?以?为江湖人就不懂什么叫客观理性了,你说的话爷半个字都不信。 把逆反倾向越来越严重的小系统扔在一边,胤禩继续听老太医的唠叨:“且这几日有一批传教士入京了,许是年节的时候要朝见皇上。这中间要是有人留京,少不得也要给他们?种痘。” 听上去种痘名单排得挺长的啊。但看朱老太医的样?子,是高兴比疲惫要多。 师徒两个展望了一下让十分之一的京城人都种上痘的前景,又探讨了一下系统所说的那所谓牛痘的可行性。不知不觉外头的天就彻底黑透了。 而这时,几车贴着内务府标记的药材车也“嘎吱嘎吱”行到了太医院门口。伴随着一声?“今日的供给到了”,各个科室的太医们?都闻风而动,跑出?去瓜分药材了。 对于这种热火朝天与民同?乐的活动,小八爷向来是要看热闹的。因此?,还是默默无闻的陆师弟提醒了他。“八阿哥,那个跟车进来的,好像是小杯子。” 70、七岁的年关 小杯子该是在护国寺边上照看三怀堂的, 怎么就跟着内务府的药材车进了宫门呢? 虽说内务府的药材库房也在护国寺旁边,以小杯子无孔不入的油滑劲儿,想偷偷混入送药材的队伍也是做得到的。就说替关?系好的小太监代班就行了。 但他深夜进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外面?的天色太暗, 唯有的几盏灯笼都照在药材箱子上, 因为人与人之间只能看清模糊的影子。小杯子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才从人群中?找到陆小太医, 忙挤过来。到了近前, 才发现小主子也在,不过刚刚被人群和车遮住了。 “奴才给?主子请安。”他轻声道, 不过这里人多眼杂,所以并没有跪下。 八阿哥此时也意?识到了小杯子怕是遇到麻烦了,于是拉他进到空无一人的小房间说话。 “奴才给?主子请安。”小杯子单膝跪下打了个千,这种礼数他一向?是没有懈怠的。 “起来说话吧。”八阿哥抬抬小手?, “是三怀堂出什么事了吗?” “好叫主子知道, 今儿有人来求诊, 说了主子不在也不肯走,只喊救命。”小杯子颇有些无奈地道。 八阿哥皱起小眉毛:“既然这么紧急, 赶快去找别家的医馆啊。” “奴才也是这么跟他说的,然而人不听呀。”小杯子说着说着就压低了声音, “凭奴才的感觉,这人像是当官的。” 仅凭描述, 也能感受到事情有蹊跷了。小八爷犹豫了大约三秒钟,治病救人的念头就占了上风。这大过年?的, 若真有人因为他的冷漠死了,他没法安生?啊。 “事不宜迟。还要劳烦小周公公替我到皇阿玛跟前讨个许可,今晚怕是要住在宫外了。” 虽然他是被圣母心冲昏头的小菩萨, 但这种有可能会被带进坑里的事,还是先让皇帝知道的好。而通报这种事,也就原本是皇帝嫡系的周平顺去做最合适。 周平顺也意?识到了事情恐怕不简单,但他知道劝不动小主子,只好匆匆领命往乾清宫跑。皇帝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万一被耽误个一两个时辰,宫门落锁,小八爷被困在太医院进退不得,那可就是年?度大戏了。 幸运的是康熙今天晚上并没有接见什么重要官员,心情也是平平稳稳的,若是周公公没来,他还准备翻个绿头牌呢。 “启禀皇上,方才八阿哥在太医院接到消息说三怀堂里有一例急症,因此想出宫诊治。” 康熙抬头看看天色,有些怀疑眼神:“天都黑透了,小孩子到处跑不好。找个太医去一趟罢。” “皇上说的是,奴才也跟八阿哥说京城医堂众多,也不是非得八阿哥去治。”周平顺这话说得有水平,既没有反对皇帝的英明决策,但同时抛出了问题所在。要是太医能治,那普通大夫也能吊住一条命,何必非得赖上三怀堂呢? 果然,康熙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那是为何?” 周平顺支吾了几下,像是终于没办法了,才低声道:“听说是病人得罪了权贵,旁人不敢收治。” 在跟自?己没有利益冲突的前提下,康熙乐于做一个青天正义的皇帝,也乐于儿子跟自?己一起青天正义。“竟有这种事?”康熙摸着朝珠,脸上似有愠色,“你多带几个人去,照顾好八阿哥,朕倒要看看谁如此厉害,能让偌大的北京城找不出一个敢看病的大夫来。”但这话刚刚说完,康熙便觉不对,又?补充道:“这病人知道找皇子作?幌子狐假虎威,可见也不是省油的灯。去,看看这后面?是不是要唱什么惊天大戏,回来如实禀报。” 周公公目的达到,果断磕头:“嗻。” 于是在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八阿哥带着一票练家子,像一头凶猛的狼一样奔出紫禁城,等到了三怀堂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寒风里被冻成了狗。三怀堂里显然是不够保暖的,于是小阿哥就披着大号毛披风,抱着温度恰好的小手?炉,看见了那个在堂屋里来回踱步的老人。 确实就像小杯子说的,像是个当官的。虽然他头发凌乱不修边幅,虽然他穿着再朴素不过的布棉袄,但官场中?人和小市民的气质是截然不同的。 “罪臣见过八阿哥。”那人跪下磕头,“还请八阿哥救命。” 就算早有准备,胤禩也被他的阵仗给?唬了一跳,不由心生?警惕。“要是身体有疾我还能救一救,但我看你说话清晰,举止有力,除 了有些疲惫失意?外并无不妥。这我要怎么救你呢?若是你得罪了什么人,找我阿玛,或者哥哥,岂不是更加合适?” 那人闻言就流下泪来,一个头发花白?的中?老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得病的不是罪臣,是罪臣的幕僚陈潢。他受我连累,一身本事不得施展,又?在牢中?染上重病,如今虽将他保了出来,但却生?了死志……” 陈潢的名字一出,见多识广的周平顺和消息灵通的小杯子就同时叫出了此人的身份。 “你是靳辅!”曾经大名鼎鼎的河道总督,总理清朝水患长达十年?之久。但随着明珠的倒台,作?为明党力推的河道专家,靳辅也被削去所有职务,更是被扣上了治河不利、劳民伤财的罪名。 而陈潢,那也是一个奇才。此人自?幼不喜八股文章,因而屡试不第,但却痴迷于农田水利一道,不到三十岁就亲自?踏遍了黄河沿岸,创新?了不少治水之法。然而他一介布衣,若没有奇遇,怕是一辈子都只能幻想自?己的治河大业了。 但命运是个喜欢牵线搭桥的小妖精啊。康熙十年?,靳辅在奔赴安徽上任的途中?经过河北,偶遇了同样在河北客居的陈潢,上演了一出伯乐相马的好戏。 陈潢这个连第一轮科举都没有通过的怪人,在十年?的时间里,将全国的水利工程一点一点改成了他心目中?的模样。“再给?我十年?时间,大清将永绝水患。”就在去年?的年?关?,陈潢还在众人面?前如此夸口。眨眼间,明珠倒台,本就被人诟病时间太久的治河工程中?道崩阻。 靳辅确实是一个河道专家,但在此之前,他先是一个官员,是一个家的顶梁柱。而陈潢,除了他的水利工程一无所有。这也是为什么靳辅还能撑得住,陈潢却已经失去了求生?欲,徘徊在死亡边缘。 周平顺将其?中?的弯弯绕绕与八阿哥一一道来,最后概括道:“靳大人来求主子,一则主子天潢贵胄,不惧索相势力;二则主子身份尊贵,能给?陈大人以信心。”兴许皇上还没完全放弃他们原本的方案呢。 然而,“皇上将主子从延禧宫挪出来,想来是不想让主子跟明珠有过多牵扯 ,至少也该冷淡几年?。如今……靳辅毕竟是明珠一派的重臣。” 靳辅一听,哭得更厉害了。“难道真是天要亡省斋吗?”省斋是陈潢的号。 “靳大人,我等敬你是名臣。但八阿哥还小,还请不要以道义逼之。” 八阿哥看着立场截然不同的靳辅和公公们,摇摇小手?:“既然求到了我跟前,就没有看人病死的道理。事情已经在皇阿玛跟前过了明路,若是明天他老人家问起来,难道我说我因为害怕皇阿玛生?气,所以见死不救吗?” 小八爷太过浩然正气,周公公哑口无言。 “还等什么?靳大人快带路呀。” 柳暗花明又?一村,靳辅大喜,连忙甩着膀子就冲出了三怀堂。一行人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就到了陈潢在京租住的小院。这座小院已经有些年?头了,墙角都长出了厚厚的苔藓。但房子还算密封保暖,也因此屋内的酸腐气味格外刺鼻。 八阿哥在面?上蒙了一块高温消毒过的面?巾,凑上前去。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陈潢的脸色黄中?透青,眼中?布满血丝,身体更是消瘦,伸手?就能摸到骨头的那种。 真的是半只脚跨进了鬼门关?呀。 “省斋、省斋,你看看,是八阿哥得了皇上的令来救治你了。”靳辅毫不嫌恶地握住陈潢干枯的手?,使劲摇晃。这身份差距悬殊的两人是真的至交好友啊。 胤禩没去在意?靳辅一定程度上的假传圣意?,也没管陈潢动起来更加吓人的眼珠子,只一门心思地摸脉看舌苔。 “是否上吐下泻,便血腹痛,已逾十日??”八阿哥问道。 陈潢瞪着渗人的眼睛:“是。” “你头痛、视物不清,已有多久了?” “大约三天吧,我记不清了。” 小八爷就有数了,这是牢里环境湿寒,兼吃得不干净,感染了痢疾。上吐下泻又?得不到医治,所以越来越严重,以至于人都脱了形,发展到现在,已经到了头晕眼花、精神恍惚的状态了。 “先温补,再清毒。身体太虚了,再下黄连一类的猛药会撑不住。”小八爷抽出药方单子,一边写一边念叨:“人参、芍药、甘草、肉桂、白?术……这副药先煎出来喝 了。” 常用药材都是现成的装在小药箱里,小杯子也是煎惯了中?药的老手?,三下五除二就抓了小八爷要的分量,端着小砂锅颠颠地去生?火了。 小八爷的牌面?不能丢。这陈潢必须活下来。 寒冷的腊月的夜晚该是很?漫长的,然而,若是有事情忙碌时间也会过得很?快。灶台上的小砂锅滚第三回的时候,天边隐隐约约出现了曙光。 陈潢躺在榻上,在药物和针灸的作?用下陷入了许久未有的安眠。而小八爷也蜷缩在周公公的怀里,裹着大棉披风直打小呼噜。随着出宫的大内高手?们自?然是不困的,还在周围戒备。但其?中?已经少了一人回宫跟康熙报信去了。 71、七岁的跨年 “喔, 陈潢,是之前靳辅推荐的副手吧。”康熙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在乾清宫的早餐桌上了,他今天要封玺,仪式很繁重, 也因此并没有太多关注此事。最重要?的是, 他了解靳辅,那是个技术型官员, 明珠玩阴谋都不带他玩的那种。 康熙并不觉得靳辅有胆子?去害他儿子, 唯有的顾虑是明珠。“靳辅是先去过明珠府上才?去三怀堂的吧。” “皇上英明。”探子回道,“奴才等打听到, 自打陈潢出狱,靳辅前后去了明珠府上共三趟。前两次吃了闭门羹,最后一次得了明珠老仆一句传话,转头就去了三怀堂。” “这老狐狸。”康熙鼻子里“哼”出气, 难怪他觉得找上小八这个操作, 怎么看怎么充满了阴谋的味道呢。“八阿哥救过?他儿子的命, 他就是这么回报人家的?” 探子不敢回话,而日渐圆滑的梁九功却是凭着他对皇帝的了解嗅到了异样的风向。 万岁爷对于明珠, 并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不满呀。也对,这明珠闭门在家, 老下属求上门来都求了三回才?给了一句话作为指点,这不再结党的态度摆得明明白白的。 此外, 良嫔入主长春宫,也让梁九功对于八阿哥有了全新的定位。别跟他扯什么良嫔还住着偏殿。整个长春宫除了她就只有两个年老色衰的答应了, 要?知道,科尔沁来的博尔济吉特妃还在隔壁的咸福宫和别的嫔位挤一起呢。这不是宠爱什么叫宠爱。也别说长春宫死过娘娘不吉利的话,不吉利也没见皇帝少去。 心里打定主意要卖好的梁公公, 此时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皇上莫气,大好的日子。那人许是知道八阿哥医术高明,才?推荐给靳辅的吧。” 果然康熙笑出了声,明着贬低实则骄傲地说:“他一个小孩子谈什么医术高明,不过?是旁人知道他心肠好才赖上他的。” 其实以小八的机灵劲未必不知道他是被人推出来当挡箭牌了,瞧着吧,等过?了年那小子?肯定乖乖地来乾清宫请罪。 唉,这些孩子啊,虽然一个个都是天赋极佳,但?到底经验匮乏羽翼不丰,还得他这个老父亲为他们遮风挡雨哦。 这么想着,康熙顿时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几岁,神清气?爽地上朝祭天去了。 至于被认为太嫩的八阿哥,在陈潢的小院子一直呆到了这天下午。眼见着?人已经睡足了精神,这才?与其对话道:“陈大人,你这病已经好了大半。小爷守了你一天一夜才?将你救过?来的,你可不许灭自家威风,长病魔之士气啊。” 他小脸圆嘟嘟的,两个黑眼圈也圆嘟嘟的,强作严肃的样子十分喜感,搞得靳辅和陈潢又是想笑又是感动。 反正大病一场的陈潢脸都扭曲了,跟他昨夜那幅死人样同等可怖。“八阿哥如此厚爱,草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才?好。草民一定长长久久地活着?,等八阿哥长大成?人,或许草民的治河之法还能重见天日。” 什么什么什么,你在说什么危险的话题? 你这是要光明正大地换主子?开始事业第二春吗? 更重要?的是,凭什么八阿哥能让你治河啊?你不如直接说你要?支持老八当皇帝得了。 自打昨晚开始就一直在窗台上假装冬眠的小系统直接炸成了红色。“宿主,快拒绝他!这种猪队友不能要。” 不用小系统说,胤禩也知道这话说得不妙。他虽然是个江湖人……不对,他现在已经不是纯粹的江湖人了,他现在政治敏感性高多了好吗? “陈大人,你要?知道,皇阿玛是圣明之君,知道你不过?是暂时被党争连累罢了。若是你的治河之法当真是救世之道,难道皇阿玛会弃之不用吗?不用等我长大,只要两三年风头过去,该发光的金子?是尘土遮盖不住的。” 陈潢被说得眼睛都亮了。“八阿哥真这么想吗?是得了哪里的消息吗?” 哪有什么消息?就是一些安慰你的话而已。胤禩揉揉笑得有些僵硬的胖脸蛋。他发现了,技术型人才和管理型人才之间有鸿沟,像陈潢这种,闷头干活就对了,放他说话就是给大家找不痛快。 “陈大人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好好将养身体。您也不年轻了,只有长命百岁,才?能看到治水伟业告成?对不对?” 陈潢连连点头,为了表示他的决心,更是将一碗蛋花瘦肉粥一口闷了。“臣必定不负皇恩,舍命相报。” 八阿哥:心累.jpg 心累的小八爷离开了陈潢的小院,踩着沉重的步伐看着?晴朗的天空。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过?年在宫里也是一件心累的事情,有请不完的安和拜不完的神佛。对了,还要?吃半生不熟的猪肉。 生活太难了,八阿哥现在只想抱着奶香奶香的小妹妹听她叫“哥哥”。 72、八岁的开年 十三格格是二月里生的, 翻过了年,就是一个即将周岁的大宝贝了。 小姑娘生得极像良嫔,肤白?胜雪,发如?漆墨, 大眼睛高鼻梁, 还有两片粉嘟嘟的小嘴唇。就算是不笑的时候,那呆萌的小模样也看得人心都化了。 “天上地下?, 再没有比昆昆更好看的姑娘了。”妹控八阿哥抱着小宝宝玩飞飞, 一边日常吹彩虹屁。 十三皇女昆昆,小脑袋一扭。嫌弃.jpg 昆昆是小名。因着小姑娘出生后不久就遇上孝庄太后的大丧, 别?说满月没办,前六个月连康熙的面都没见上。大名自然是没有的,满宫里除了康熙养女大公主和荣妃的女儿二公主外,底下?的公主都没有大名。但讲究些的母亲们私底下?总会取个小名。 昆, 出自唐诗《李凭箜篌引》。昆山玉碎凤凰叫, 芙蓉泣露香兰笑。 然而昆昆不哭、不笑也不叫, 她是个成熟的大宝贝,才不会像个愚蠢的小婴儿一样喜欢飞高高呢。 没把妹妹逗乐的胤禩没辙了, 只能祭出最?终大杀器——龙纹玉笛。果然,昆宝贝的眼神飘了过来, 乌溜溜的眼珠子像两颗葡萄,长长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样扇啊扇。 八阿哥余光一瞥, 嘴角勾起一个笑,他将玉笛的吹气孔抵在唇边, 双手摆好架势。然而——就是不吹。 等了好几秒,小公主着急了。“哥哥!”软软糯糯的声音里面全是催促。 终于骗到?了一声“哥哥”的小八爷通体舒坦,摇头晃脑, 运气吹音。那笛声时而如?春风拂面,时而如?雨打芭蕉,时而如?金球走丝,时而如?羽翼腾空,漂亮的音色带着复杂的技巧翩翩起舞,光是用听的就给人一种进入花花世界的眼花缭乱之感。 一曲奏闭,小昆昆的奶妈们都有些晃神。“八阿哥吹得真好。”其中一个奶嬷嬷恭维道,“奴才也说不出来,就觉得真好。” 胤禩朝她回以一笑,然后期待地去看母亲良嫔的脸色。 良嫔娘娘微垂着头,仿佛在对着红木小几发呆,许久才评价道:“技巧有余,情感不足。” 小八爷恭恭敬敬地接受批评:“是。” 这一来一去,他停止演奏的时间?再 次超出了小公主的忍受范围。“哥哥!”下?一首下?一首,你不要偷懒。 没错,在尚不知?事的昆格格眼中,小八爷就是个吹笛工具人。 然而八阿哥完全没察觉到?这个悲惨的事实,又高高兴兴地给小丫头吹了两首她喜欢的曲目。这时候,剃发的小太监也端着热水上来了。 奶嬷嬷见了颇有些不舍。“小格格的头发长得多好呀,乌油油的,真要全部剃光吗?” “剃了吧。”八阿哥说,“剃了清洗方便,也免得发痘发在头顶化脓。等种完痘再留起来更好看。”说完,刮了刮十三格格的鼻子。 小昆昆呆呆地看着八阿哥,丝毫不知?道自己即将遭受生活的魔爪。 十分钟后,长春宫东侧殿里响起惊天动地的哭声:“哇哇哇……”震得隔壁翊坤宫的宜妃都怀疑人生。 “这是良嫔的女儿在哭?”她正在给儿子九阿哥挑选启蒙用的文房四宝,这时候也不由?放下?了手里的活计。“那小格格不是跟她额娘一样,半天闷不出一个声的吗?快去打听打听,出什么事了?” 被?人疑心遭遇大祸,而事实上也遭遇“大祸”的昆昆小公主对着镜子仿佛降雨的龙王。 宝宝秃了,宝宝不好看了。 “哇哇哇……” “啪!”良嫔拍了桌子。 十三格格最?后一个“哇”字憋在喉咙里,憋了半天,变成了“嗝儿”。泪花儿挂在眼眶里,要落不落,显得可怜极了。 奶嬷嬷们连忙手忙脚乱地给小格格擦掉眼泪鼻涕,七嘴八舌地哄慰道:“不哭不哭,格格不哭了啊。” 小孩子嘛,看见有人哄,又想?来劲。她刚刚张开嘴,“啪!”良嫔又一次拍了桌子。 昆格格把嘴闭上了,下?一秒进入发呆状态。我一定是在做梦,头发没了,额娘凶凶,这一定是梦吧,等会儿醒来就好了。 不光是十三格格畏惧亲妈,奶嬷嬷们也被?吓得不轻。哪想?到?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良嫔会有如?此?气场?一下?子所有人都安静了。良嫔的脸上无?悲无?喜,只是垂下?眼帘,将被?拍红的手掌递给晚灯。 晚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准备好了冷毛巾,极其自然地给良嫔敷上。 八阿 哥看看同时走神的额娘和妹妹,只觉得自己因为不擅长发呆而跟亲人格格不入。他只好故作镇定地喝完杯中的参茶,准备告辞。 就在这个时候,长春宫的大太监裴善匆匆而入,悄无?声息地在冰美人跟前打千。“主子,德妃生了,是个阿哥。” 良嫔没动作,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不过裴公公是个谨慎老实人,良嫔不说话,他就不起来。这要不是这么个性子,他也不会耐住寂寞,看着原本冷宫似的长春宫,一管就是十年,里面没出过一条人命。 如?今随着良嫔娘娘的入主,长春宫又有了复兴的迹象。但裴公公压根儿没有一朝得势的小人样,依旧各处和和气气的。他这番表现自然让他在新?主子跟前挣到?了脸面,渐渐将外头的事交给了他管理,比如?:打听宫里的风吹草动。 主子不说话,八阿哥不好开口?问嫔妃的事,只好让大宫女晚灯出来打圆场。于是只见她替良贵人换了一块冷敷的毛巾,便开腔道:“主子,十四阿哥这是生了一天一夜吧。德妃生惯了孩子的,头一回这么费劲。” “四阿哥生的时候,也这么久。”良嫔道,朝裴善点头。 裴公公这才站起来,在一旁候着。 “那依主子看,该怎么送礼才合适?”十四阿哥是太皇太后死前不久怀上的,因着又比预产期晚生了半个月,看着竟像是热孝期间?有的一样,不知?皇帝心里会怎么想?这个孩子。 说起来也是一桩颇为巧合的事。当时孝庄太皇太后病重,康熙连着一个月没翻牌子。某日老祖宗精神头稍微好了一些,也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怎的,总之让轮班的德妃去侍奉皇帝。 就这一次,已经二十九岁的德妃怀上了,就是如?今新?生的十四阿哥。这怀孩子的本事,任宫里谁来都要写个“服”! 然而眼下?大家都在等康熙的态度。 究竟万岁爷会觉得这孩子是孝庄太后的遗愿呢,还是觉得他是不孝的证据?这直接决定了贺礼是该厚还是薄。 良嫔站起来,打开箱笼的锁头,找出一个纯银镶嵌蓝宝石的长命锁。“胤禩去送礼。” 被?抓壮丁的小八爷无?奈接过装长命锁的礼盒,又挑 了几样中规中矩的贺礼,带着裴公公往外走。出门前他嘱咐道:“昆昆今天好好歇息啊,明儿就种痘了。” 小丫头在装死,只有良嫔纡尊降贵给了他这个俗人一个“嗯”。 已经习惯了冷淡的小八爷哼哼唧唧,委屈吧啦地出了长春宫。 到?永和宫的路不短。因着长春宫在西?六宫的最?西?边,永和宫在东六宫的最?东边,中间?还要经过一个面积不小的中宫——也就是皇后居住的坤宁宫。当然了如?今坤宁宫是空着的,不用特意绕远,但距离依旧摆在那里。从前小八爷住的延禧宫跟永和宫是邻居来着,但现在良嫔被?挪得离延禧宫远远的,离永和宫自然也远了。 反正冬日里这一趟走下?来,小八爷的腿都冻僵了,进了永和宫暖烘烘的待客厅,就觉得有几分腿麻。 屋里惠妃和大福晋在,荣妃和二公主在,还有四阿哥。大约是因为屋里有皇子的缘故,年轻的答应常在都没有出现。 八阿哥先是笑眯眯地给惠妃、荣妃问安,然后把贺礼当场开封让太医验了,才交给永和宫的嬷嬷。他态度太过坦然,反而让人不觉得有问题了。 “四哥也被?抓了壮丁吗?”他打趣道。 四阿哥坐着喝茶,两脚分开成八字,很有大马金刀的样子。他手边有一盘子红豆糕,都没动过。“额娘今儿身体不适,所以托我跑一趟。” 他这么说,胤禩也摸不准佟皇贵妃是不是真病?许是找借口?让四阿哥来看生母和弟弟罢了。小八摸摸鼻子:“哦。” “你来得正好,给小十三摸摸脉。要是能种痘,这两天就送过去。” “德妃娘娘同意了吗?”八阿哥问。 四阿哥点头:“方才隔着帘子,说是可以。” “那成。” 在场不是没有太医,但胤禛让小八断脉的话说得无?比自然,而小八也接得无?比自然。他们两个就像大人一样,三言两语敲定了弟弟种痘这件大事。 荣妃见了不由?咋舌:“瞧瞧咱们四阿哥和八阿哥……” “有爷们的派头。”生性爽快的二公主跟母亲差不多同时开口?。 “孩子们大了。”惠妃笑着应到?,“能照顾手足,为父母分忧了——说来,三 阿哥也该挑福晋了吧。” 因着太皇太后孝期,去年的大选取消了。但今年出了孝,该补一次大选,女孩子的花期也不等人。 然而说到?三阿哥的福晋人选,荣妃嘴角的笑意就有几分僵硬。“哪能啊?今年大选的贵女,眼珠子可都盯着太子福晋的位子呢。” 她儿子虽然是庶子,但也不想?要太子挑剩下?的做正妻。 “这话说得倒也有理。”惠妃依旧是一派温柔贤惠的模样,“老大也是十五十六岁才成亲的。皇子阿哥有的是好姑娘想?嫁,可不得好好挑?” 惠妃和荣妃两人言笑晏晏,丝毫看不出她们在刚刚过去的那年里有来有往厮杀了几回。 而四阿哥和八阿哥,早在母妃们的话题拐向未来太子妃的时候就识趣告退,去往隔壁一间?临时隔出来的小餐厅。 73、八岁的正月 说是小餐厅倒也不甚确切, 只见这是一间约三十平的屋子,方方正正很是明朗。 朝南的一溜大窗都是新糊的窗纸,上头贴着两张超大幅的红色窗花,左边是云龙降雨, 右边是盘龙吐珠。今年是龙年呢。 南窗下有一张铺羊绒的矮榻, 绒毯从榻上一直垂落到地面。榻边散落着摇摇椅、学步车、小木马之类的玩具。 而正对的北窗下是一个圆边博古架, 上头是各色轻木头磨成的花瓶, 瓶中插着这个季节的梅花, 又古朴又有自然。 屋子正中是一张只有六七十公分高的小餐桌。餐桌虽矮,但面积可不小,上面满满当当十多个盘子, 都是糕点奶糊果汁一类。两个小豆丁相对而坐, 勺子伴随食物齐飞, 吃成了一个灾难现场。 看到胤禛和胤禩走进来,奶嬷嬷们连忙请安问好,同时将桌上的狼藉遮掩一二。 可惜已经晚了,该看到的两个阿哥都看到了。 “呦, 在吃点心啊。”四阿哥招呼道,眼睛里挂上了笑意。 嘴唇周围糊了整整一圈黄白色奶酪的胤祥朝他四哥挥了挥勺子,努力一副乖巧样。“四哥。”配上他惨不忍睹的衣襟和殃及池鱼的桌面和地面,这份乖巧显得摇摇欲坠。 “四哥,弟弟笨。”比十三阿哥大半岁的十二格格试图告状,“饽饽洒了。” 四阿哥闻言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小丫头自己还不是果酱吃到了眉毛上。半斤对八两, 也好意思说十三。 八阿哥胤禩却是个妹控,笑着给她捧场:“妹妹真厉害,都不会洒饽饽了。” 十二格格自出生后一直在永和宫, 并不认识八阿哥这个陌生?的小哥哥。“你是谁呀?” “这是你们八哥。”胤禛说。 “八哥好。”十二格格小手在大腿上一摆,小宝宝式万福礼。 胤祥的语言能力和理解能力还没有姐姐那么好,但嗓门响亮:“八哥!” “哎呀,不知不觉间,宿主也是大哥哥了呢。”系统在两个小宝宝头上来回横跳,还不忘偷点奶糊吃。 胤禩心?里也高兴,但他没准备见面礼,于是拨开系统,自己也来了两个摸头杀。“十二妹,十三弟。” 互相见完礼, 嬷嬷们收拾掉餐桌和小主子弄脏的衣服。十三阿哥就被抱到了胤禩跟前。 八阿哥给这个同样是宫女所生?的弟弟摸了脉,又检查了筋骨,最后让小系统来了个全身扫描。 “如何?”四阿哥问。 “十三弟长得好。不光可以种?痘,以后习武也是一把好手。” 胤禛心?里高兴,立马张罗着给十三剃头。“那何时请痘疹娘娘呢?” “后天正月二十三,就是吉日。”胤禩说,“其实种?痘是医家的事,本不必求神拜佛。但若是章佳庶妃想讨个吉利,撒些豆子抄卷佛经也无可厚非。” 在这个问题上胤禛却很坚持:“总归是要心?诚,才能凡事顺利。” 八阿哥本想说诚不诚在心里,可不是做些奇奇怪怪的仪式请一些奇奇怪怪的神明。然而他知道人与人之间的观念差别不是可以轻易抹除的,作为一个成年人,求同存异能够避免许多不必要?的争端。 于是他只是笑了笑,将这个话题扯开。“说起来,十二妹妹不种?痘吗?”她是德妃的亲女儿四阿哥的亲妹妹,没道理能记起异母弟弟胤祥种?痘,却放她自生自灭的。 四阿哥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异样的光,他沉默了几秒,道:“本也准备带她一道的,然而德额娘溺爱,觉得她年岁小,再?等两年。”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四阿哥的情绪明显不太对劲的样子。于是小八忍不住悟了一悟。然后他就悟了。德妃该不会是信不过他种?痘的技术,所以拿十三阿哥试一试吧?要?是十三阿哥和十三格格都能顺利过关,再?让亲生?女儿十二格格去也不迟。 这……怎么说呢? “也是人之常情。”胤禩笑着说,更多的是安慰胤禛。 但四阿哥依旧是有些烦躁的样子,可能是觉得他又双叒叕在八弟面前丢了面子。四阿哥今年十一岁了,有了越来越多的烦恼和压力?。 “我总觉得不应该这么?做人的。”胤禛板着脸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且胤祥是她养子,当一视同仁。” 胤禩忍不住挠了挠头,似乎十二格格也不是一个好话?题。没关系,在哪里跌倒,他就换个话?题再?爬起来。“四哥,后日我会跟十三 弟和十三妹一起隔离,一个月后他们好全了我再?出来,到时候功课可就麻烦四哥了。” 这回八阿哥总算是找对了方向。四阿哥的注意力被转移,很是详细地告诫他道:“你也莫要偷懒。《大学》是必须要抄完的。用正楷写一百二十遍,且背得滚瓜烂熟,能说出释义才可以。接下来是满语,你也学了许久了,所有字母都该练会了吧。你将每日里嬷嬷与宫女的对话用满文写下来,要?写三百句不带重样的……” 小八爷人都傻了。“好四哥,嬷嬷的嘴里能有三百句不重样的话?吗?” “怎么就没有?我之前就是这么?练的。还有啊,蒙语你要?巴拉巴拉;算学你也该学起来了,得看完三章九章算术;对了,每日里习武不能落下,你不是打拳吗……” 八阿哥现在的模样大约就像放了一个月假但却得了三个月作业的小学生。四哥你是魔鬼吗? 胤禩果断决定不能再跟四阿哥说下去了,他可不要?为了转移个话题就把自己的小命陪里面,丢下一句“既然日期已经敲定,那弟弟就回去准备了”,而后落荒而逃。 他的身后,还飘来四哥阴魂不散的声音:“对了,顾师傅让你作五首古体诗。” “不!”老实人小八爷都忍不了了,高声喊回去,“小爷给弟弟妹妹种?痘操碎了心?,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写诗?这一项大可不必!” 四阿哥被他吼得一愣,再?回神的时候人早跑得没影了,竟然连跟母妃们告辞都给忘了。 “这小子。”胤禛嘴角露出一抹笑,然后摇了摇头。 正月二十三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打扫一新的长春宫后殿被暖炉烧得热烘烘的,金贵的小朋友们要住的屋子里早就铺满了毯子和软褥,以防止磕碰。各处的色彩更是以明亮温暖的米色和藕色为主。 胤禩还记得几年前自己刚穿越过来的时候,黑漆漆的屋里宫女姐姐都是穿深蓝深紫的,差点把人给吓出心理疾病。更坑的是那隔离房里的小太监除了奶饽饽就不会做别的菜了,偶尔吃点正常菜色还要?靠哲嬷嬷跟人吵架才能得来。 现在他有条件了,同样的遭遇可不能在弟弟妹妹身上重演。 总之,小 八爷一番张罗可谓是处处用心。昆昆进屋的时候,目光就停留在屋中悬挂的超大号贝壳风铃上就挪不开了。现在正是屋里通风的时候,“呼呼”的穿堂风刮过,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笛子,大大。”天哪,这个笛子真是太大了,样子也很奇怪。 胤禩抱起昆昆“吧唧”亲了一口,随后解释道:“这个不是笛子,是风铃。” 肉嘟嘟的小美女真实疑惑:“风铃?” “世界上能发出响声的东西可不只有笛子,还要?好多好多别的东西呢。风铃就是其中之一。” 发?出声音的东西啊,十三格格拍拍小手,表示这题她会。“拨浪鼓!” “对,拨浪鼓也会发?出声音。” “笛子!” “对,笛子。” “风铃!” “昆昆真是太聪明了!” “哥哥。”既然我这么?聪明,那么吹笛工具人是不是就该工作了呀? “呃……今儿先不吹笛子,今儿有别的事情要?做。” 十三格格理解不了什?么?“别的事情”,她等了好一会儿,见世界没有什?么?别的变化,就又推了推胤禩。“哥哥。”你该吹笛子了。 八阿哥正犹豫着是否先吹一曲安抚住小公主,外头就有了响动不一的脚步声。早就在门口守着的小太监忙不迭高喊:“十三阿哥到。” 再?接着,十三阿哥就被奶嬷嬷给抱进了屋。 他们那头是做了请神拜佛的仪式过来的。小阿哥被打扮得一身大红,像是要当新郎官似的。当然了,以十三阿哥还不能控制流口水的年纪,这个比喻有些不太恰当。那咱们这么?说,小阿哥看着像是个大红包,红包外壳上还点了不少金色的麻点子。小嘴被涂了胭脂,额头也点了红点。 别说胤禩和十三格格看懵了,胤祥自己也还处在懵逼之中呢。 “娃娃。”十三格格指着那个奇怪的红包状生物,跟亲哥说。 “我不是娃娃!我是你哥!”十三阿哥爆发?出了一岁宝宝全部的语言表达能力。 昆昆咬着手指,看看她哥,再?看看另一个她哥,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她哥哥才不是一个红不拉几的丑东西。 小丫头委屈,小男孩也是个宝宝呀,而且是个被痘仙娘娘和萨满法?师吓得不轻的宝宝。于是,胤祥也“哇”的一声哭了。 “啪。”长春宫的东侧殿大门被严严实实关上了,锁门的声音整个宫里都能听见。就算不用看,胤禩也能想象他亲妈那张冷若冰霜的美人面,会在婴儿二重唱中变成多么?可怕的模样。 这第一天就这么?刺激的吗? 74、八岁的春天 时光在鸡飞狗跳中总是过得飞快。 窗外院子里的积雪很快就化完了, 伴随着今年格外早开的迎春花。屋子里的火盆子已经撤掉了两个,剩下的三个上头也熏上了薄荷和乳香。 已经度过了危险期的两个十三已经能走能爬能闯祸了。就比如,好不容易坚持了快一个月的贝壳风铃,终于也没能逃脱爱新觉罗子孙的魔爪。它, 断了一根线。连带着线上的贝壳都掉了一地。 “谁干的?”小八爷背着手, 站在两个小家伙面前一脸严肃地问。 他一向是个温和的兄长, 举高高玩飞飞吹小曲讲故事, 还成天吹彩虹屁的那种。骤然板起脸来, 两个小的都本能地害怕。 “是……是我。”胤祥宝宝战战兢兢地举手,而?且可怜巴巴地表示,“不要打十三可以吗?” 胤禩强忍着笑, 严肃且不容拒绝地说:“要么打手心, 要么喝十碗药。” 十, 对于刚只会数一二三的胤祥和昆昆来说,那简直就是天文数字。而?且是药,那东西多苦啊。 十三阿哥的小脸皱成一团,以他的人生阅历, 实在是分辩不出是十碗药更可怕,还是手心挨打更可怕。 还没等未来的十三爷作出人生第一个艰难抉择,昆昆公主就开口了:“是我,不是祥祥。”她为了区分亲哥和从天而?降的便宜十三哥,于是管前者叫“哥哥”,后者叫“祥祥”。 “到底是谁?”八阿哥问。 在跟十三阿哥相处的这一个月里, 十三格格的语言能力有了大幅进步。“我, 摇风铃,断了。” “是昆昆想让风铃响起来,于是去摇, 结果拉断了。是吗?” 昆昆格格点头:“手心。”她要选手心挨打,反正不能喝药。这都喝了一个月的药了,吃奶饽饽都有药味了呢。 胤祥急了。“我,我,我也选手心。” 十三格格看胤祥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二傻子,她伸手推了推这个奇怪的“祥祥”,你在搞什么?但她难以表达她的内心看?法,目前这种状况超出了小公主的语言组织能力。 到这里胤禩也就能够明白真相了。他们长春宫小格格,是从来就没接触过说谎的。良嫔自己连话都不 怎么说,更不要说撒谎了。但他这个额娘有着奇怪的气场,随随便便往人眼睛里一看?,就让人有一种被看穿的错觉。因此长春宫上下也没人说谎。在这种氛围中长到一岁的昆昆,不知道说谎为何物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但在养母德妃膝下讨生活的胤祥就不一定了。 联想到跟十三阿哥生活在一起的还有个德妃亲生的十二格格,胤禩就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好像知道胤祥远超常人的早熟和“担当?”是如何而?来的了。也难怪两个小宝宝抢好吃的,人小反应慢的昆昆还能拿到大部分。 “昆昆,既然是你犯了错,你就要乖乖伸手。”胤禩暂时压下心头的情绪,展现出一个监护人应有的素养。 十三格格老老实实地站在亲哥面前,脑袋才到他的腰。小丫头刚刚把手心伸出来,就被八阿哥给抓住了。“啪!”大手打小手,一声清脆的响声。 小昆昆的泪花刚刚涌上眼眶,就听见她哥说:“不许哭啊。” ……怎么跟额娘一样凶呢?小公主抽了抽鼻子,努力憋住金豆豆。 “啪。”再一下。 “啪。”又一下。 最后这一下手心打下去,打下了两颗泪花。小公主连忙仰头,假装自己刚刚没掉眼泪。 “念你是无心的过失,今天只打三下。以后再破坏屋子里的东西,可就没这么简单了。记住了吗?” 昆昆皱着眉红着眼,但越发显得可怜可爱。“记住了。” 教训完妹妹,胤禩给受了惊吓的两个孩子喂了些甜甜的草药糖,然后揽过十三阿哥道:“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就不是你做的,不用替昆昆隐瞒。” 十三阿哥一脸不安,好像刚才挨打的是自己一样:“妹妹怕疼,我不怕。” “怕疼,她犯了错误,也要受罚。不怕疼,没犯错误,不受罚。”八阿哥耐心地跟小弟弟解释,像是在对待一个大人,“你不让她疼,她继续犯错,是害了她。” 胤祥虽然早熟,但对于这种复杂的长远的事情,还是缺乏推理能力。因此他只是捧着还留有几个天花红痕的小脸,点头道:“我会?好好想想的。” 难怪四哥会对这小子另眼相看,这也太惹人疼了吧。胤禩心 中感慨,一边将十三阿哥放到十三格格身边,督促两个小孩午睡。趁着他们睡着的时候,要往他们的痘痂处点清凉消毒的芦荟胶,这样红痕消得快,马上就看不出疤了。 再说了,赶在他们醒来之前,八阿哥还有三张大字要练呢。 长春宫后殿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儿童乐园,除了“欢声笑语——教育惩罚——欢声笑语”的无尽循环外,没有什么新鲜事发生。而?就在两公里内的朝堂之上,风云变化宦海沉浮正在惊心动魄地上演。 二月,皇帝令新任的河道总督提交新一年的治河方案。 但这位新晋权力人刚刚陈述完自己的主张,上头的康熙就在文武百官面前发了火。“将靳辅所修筑的堤坝统统掘开?!亏你说得出口!”身穿金黄色龙袍的康熙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廷花了这么多银子修好的堤坝,就是让你来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你是为了踩前任一脚,连大清的国运都不顾了吗?!” 这下别说是新上任的河道总督王新命了,就连刚刚唾沫横飞的大学士和九卿等高官都跪在地上脱帽谢罪。 “你们这些人私底下有恩怨,朕也不能按头让你们和解了。”康熙看?着满宫殿跪着的大臣,语气中充满了沉痛,“然而河道乃国运所系,乃京畿安危所系,乃百姓谋生所系。朕每思及水利河工,不可谓不慎重,岂是尔等因私仇就可妄自改之的?” 圣意如果在这里还体现得不够明确,那接下来的话就关系到了具体细则。 “靳辅所修京畿上河,堤坝坚固,漕运畅通,是十年来首功,不可改动。靳辅所修筑中河刚刚通水,情况良好,应以观后效,不可贸然改动。从前已经修好的堤坝水闸,不要改动,先按照靳辅的旧例。开下海的工程,还没有建成,可以修改,但若是效果不佳,则唯你是问。” 压力给到,王新命汗都打湿了三层衣服。这时候他也不管索额图给他许诺的大好前程有多么诱人了,只顾着“当?当?”磕头,声音比哭了三天三夜还难听:“臣遵命,臣必定用心办差,不敢懈怠。” 索额图的脸色就不太好看?,连带着太子的眉心的皱了起来。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 是在王爷们后面站班的大阿哥胤禔,就差没有笑出声了。若是在明珠还没倒台的时候,大阿哥必定是要在散朝后跟明珠道喜的。不过如今的朝堂上,他就没找到几个能分享喜悦的人。 唉唉,去年那一场飞来横祸,明党还是损失惨重啊。 一想到这些人是自己跟太子对抗的班底,大阿哥满腔的喜悦就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看?看?最近索额图等人多嚣张啊,这都不是痛打落水狗,这是连落水狗身上的虱子都要挫骨扬灰啊。靳辅不过是被明珠夸过,也没帮明珠摇旗呐喊,这就沦落到连他修的堤坝都要被除之而?后快,普天之下就没这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如今汗阿玛不过是驳回了有些人的过分要求,自己就高兴得跟打了胜仗一样。他堂堂大千岁什么时候这么卑微了? 冷静下来的大阿哥步履沉重。他心情不好,就跟着散朝的人流离开了紫禁城,准备去城里逛逛。过两天就是小八从长春宫隔离所出来的日子了,功课肯定很多,他得寻些好吃的给弟弟。老婆大人最近总是犯春困,他得让小八给媳妇瞧瞧。 你别说,这兄弟里有个学医的,用着可比太医放心。 心里想着兄弟,大阿哥的脚步就不由得朝着便宜坊而?去。京城里有两大烤鸭的流派,一派是全聚德的果木烤鸭,另一派就是便宜坊的焖炉烤鸭。因着便宜坊的名字不太上档次,之前他只给宫里的弟弟们带过全聚德的烤鸭。这回既然要请小神医出手,那自然要拿出点新鲜的玩意儿。 便宜坊在京城里有好几家店面,最有名的要数宣武门外米市胡同里的“金陵便宜坊”,据说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早期,京城从南京迁到北京的时候。便宜坊跟着政治中心从南京迁徙而?来,因此名字前带有“金陵”二字。 出了午门,沿着大街往西走,一路热闹着就到了宣武门了。远远的,大阿哥就看?到了“金陵便宜坊”的招牌,这是一处绿色为底雕梁画栋的三层小楼,不光装修华丽,门前更是宝马香车络绎不绝,丝毫没有“便宜”的意思。 龙子凤孙这才满意了。东西再好吃,格调低的话,送人也是拿不出手的。如今看?这店面气派的样子 ,大阿哥心里面最后的那点不情愿彻底烟消云散,连带着从朝堂上带下来的坏心情也被抛到了脑后。他带着五六个随从,大步跨入店内。 店里人头躜动,很是忙碌。但看?到大阿哥这样打扮贵气的黄带子进屋,立马有一个肩膀上搭布巾的小二殷勤上前。“爷,您几位啊?三楼雅间还有座。本来雅间是要先花一两银子买酒水的,但您是爷,您肯来,小店就蓬荜生辉了。” “会?说话,啊,哈哈。”大阿哥抛给店小二一个银锭,“带我们上楼。”堂堂皇子自然不会?跟人挤大堂的。 小二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上楼梯的时候还用布巾给大阿哥擦干净楼梯的扶手呢。 不过他们才刚上二楼,就见到了一位老熟人——纳兰性德。这位如今脱下军装,又是一个京城贵族子弟,就算是父亲不光彩的退休也没有剥夺他的光彩。人现在既是御前行走,又兼着理?藩院的副手呢。 “咦,性德,你也来吃烤鸭啊?”大阿哥主动招呼。 严格来说,大阿哥是纳兰性德的小辈,但架不住两人年龄相差不大,且性德脾气好,被直呼其名也只当寻常。“参见大阿哥。” “好说,好说。”大阿哥抓住纳兰性德的小臂,不让他做什么引人注目的动作。两人一边哈哈一边上了三楼。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既然碰上了,大家自然是拼一桌。性德还带了两个帽檐压很低的高个子,进了包厢帽子一摘。喝,好家伙,俄罗斯人。 “这就是黑龙江那儿回来的罗刹人吧。”大阿哥朝两人点头,同时问纳兰性德。他们四个拼了一张桌子。而?侍卫和随从们则是在包厢门口摆了一桌。 “这是安德烈,这是保罗。”纳兰性德介绍道,“他们如今得了皇上赏赐的职务,在理藩院办事。” 这就是投诚的哥萨克骑兵里有文化有头脑的人了,语言也学得快。 大阿哥只听见那个叫安德烈的年轻人毫不胆怯地用满语说道:“性德将军请我们吃烤鸭,不知阁下是哪位大人?” “这是当朝的大皇子。”赶在胤禔自己开口之前,纳兰性德连忙介绍道。 安德烈和保罗惊讶了,大约是没想到鞑靼人的皇子这么接地 气。他们局促地想站起来,同时朝纳兰性德比划着:“那我们是不是该半跪行礼?” “行什么礼?”大阿哥挥挥手,“在外面就自在一些吧,少整这些虚的,麻烦。” 见他确实是不拘小节的人,两个被清朝礼仪毒打过的罗刹人才稍稍安下心来,屁股坐回了凳子上。大阿哥于是趁机问他们俄罗斯的风土人情,什么家在哪里住啊,有几口人啊,种什么作物啊,可曾吃过烤鸭云云。什么,你家里有弟弟啊,我也有一串弟弟。对的对的,当?老大可心累了,要照顾小的,还不能跟他们打架,不然会被揍屁股。 大阿哥胤禔不是太子那款高傲死板的主子,跟底下人交流的时候着实体现了平易近人的风范。 聊着聊着,安德烈和保罗也开始拿大阿哥当朋友了,三个人碰杯喝酒好不快活。要不是纳兰性德拦着,只上了度数低的甜果酿,怕不是烤鸭没上来就得喝醉。 四个青壮年吃两只鸭子绰绰有余,于是除了鸭子卷饼之外,还有一大碗佛跳墙、一大盘酱肘子、外加好几笼烧麦,堪称一顿丰富的大餐。 卷着饼子沾着甜面酱的时候,大阿哥看两个俄罗斯人吃得嘴巴都停不下来,除了“美味”、“上帝”再无法进行正常人的交流了,于是跟纳兰性德说起今日朝上的事。 “靳辅这人会被重新起用吗?爷看汗阿玛对他还念念不忘呢。” 纳兰性德摇摇头:“启不启用,不在靳辅,在于王新命。”纳兰公子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佛跳墙,然后继续道:“若是王新命早犯错,靳辅早启用;晚犯错,则晚启用;不犯错,则不启用。” 大阿哥本来是不爱动脑子,只想跟太子正面刚的那种。最近这半年势单力薄,不得不开始琢磨这些语言官司了。“爷虽然经历得少,但也是读过书的。这三年就要发一次水患,怎么才能叫治水不犯错啊?难道王新命真是那种上任后就风调雨顺的神人?那他还当?什么河道总督,修道做龙王得了。” 纳兰性德笑笑。“咱们也不知道什么叫做不犯错,总之咱们自己别傻乎乎冲上去就行。” “啧,你真是越来越像明珠了。”大阿哥卷了个烤鸭卷给性德。 性 德接过来道谢,然后一口吞了。“多谢大阿哥夸奖。” 安德烈和保罗:呼噜呼噜,这酱肘子太好吃了。 “希望最近刚刚抵达京城的那几个天主教传教士也能享受到这样的美食。”保罗吃完肘子后一边擦手一边说道。 纳兰性德对此表示疑惑:“你们信仰的东正教,和天主教应该有所不同吧。” “虽然有区别,但我们都信仰耶稣。既然在异乡,可以放下教派之间的仇恨,做不同姓氏的兄弟。”安德烈解释道。 他这么说,虚心好学的纳兰性德就请教道:“都信仰耶稣。难道很久以前是一个宗教,之后分裂了吗?就像儒家的理?学、心学,道家的五大流派那样?” 这方面的知识,其实安德烈和保罗都不是很精通,于是他们大致说了些他们所知道的传说和神话故事。 纳兰性德和大阿哥听得津津有味,直到将两个骑兵的文化积累给掏空了为止。 “再多的你们就要去问传教士了。”最后,两个俄罗斯人连连讨饶。 大阿哥又夹了几筷子菜。“所以传教士会留在京里吗?” 同样的问题,俄罗斯人问纳兰性德是不会?正面回答的,但大阿哥问就不一样了。“其中有个取汉名叫白晋的传教士,汉语极为流利,说话做事也知晓变通,已经确定要留京了。南怀仁年事已高,皇上想找人接替他在钦天监的职务。” “哦。” 南怀仁曾经也是参与清朝皇权更替的重要人物啊。 “索额图已经在向新来的传教士示好了。”纳兰性德补充道,“大阿哥……不必像他那般殷勤。”纳兰性德回想起索额图一副我要信仰天主教的模样,就觉得脑瓜子疼。要是大阿哥也成了那种舔狗模样,他爹能从老宅里气得跳出来。 被担忧信教的大阿哥冷哼一声:“哼,他什么都想要。” 75、八岁的春天 这?是康熙二十七年?, 明珠倒台后?的第一个春天。 朝堂内外的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康熙对?明珠派幸存者的态度:对?纳兰性德的态度、对?靳辅的态度、对?徐乾学的态度……最?重要的是,对?待大阿哥胤禔的态度。 而对?于将来种种的讨论,不光发生在纳兰性德和大阿哥偶尔吃饭的烤鸭店里, 更是京城徐府的日常话题。 说到徐乾学此人, 那必定是被明朝遗民狠狠唾骂的叛徒。徐乾学的舅舅是著名?的明末思想家, 顾炎武, 扛着反清复明思想大旗的人物?, 影响力颇为广大。但也正是如此,徐乾学参加清朝的科举并?以探花身份平步青云之事,被清政府拿来大书特书, 瞬间瓦解了江南许多人的抵抗意志。 你看, 连顾炎武的外甥都投降了清朝, 咱们这?些小角色还挣扎什么呢? 那是顺治年?间的事。 后?来徐乾学的弟弟徐秉义、徐元文接连高?中,这?一家三兄弟出了一个状元两个探花。其?中固然有?顺治和康熙“千金买马骨”的政治意图,但他们的学问也是实打实的突出,门?生遍布天下不说, 在普遍文化水平不高?的早期清王朝中,几乎所有?官方典籍的编修工作中都有?着徐家兄弟的身影,包括《明史》。 这?是一个底色复杂的家族。他们是学阀,是满清汉化的助推人,是太子的讲师,是纳兰性德的好友, 是故朝历史的传唱者, 是新朝帝王的阿谀者,是江南士绅的保.护.伞,同时, 也是站在党争中央冷眼审视的阴谋家。 “我今日观之,靳辅被重新启用的可能大到八成。”徐乾学一边说,一边悬臂练着书法。 而徐秉义、徐元文也各自站在书桌前,悬臂练字。彼此之间虽没有?目光对?视,但依旧不影响他们的交谈。嗯,这?书香门?第的娱乐活动?就是不太一样。 徐秉义是兄弟中脾气最?老好人的,此时说道?:“靳辅祖上也是汉人,且又有?实干,能帮的话还是帮一把吧。” 而年?纪最?小的状元徐元文行事谨慎。“我现在疑虑的是,皇上对?大阿哥怎么看呢?” “外有?性 德,内有?惠妃,伊尔根觉罗氏也不是个惹事的样子,大阿哥能怎么?”老大徐乾学的声音里充满了老辣政客的自信和傲慢,“他这?半年?来也算憋得住,不是个傻子。满满一把好牌,怎么着都还能再坚持十年?。” 徐元文叹息一声:“再过十年?,只怕是当初李承乾和李泰的故事啊。” 唐朝时候,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都是唐太宗李世民喜欢的儿子,两人相争多年?,心理逐渐变态,最?后?两败俱伤,便宜了李治。 “当今太子所受典礼规格,远超李承乾啊。”徐秉义并?不认同弟弟的观点,“皇上不会让大阿哥有?李泰那样逾越礼制的殊荣的。” 对?于二弟的天真,徐乾学发出一声冷笑。“李泰自己没有?功绩,除了编过一部《括地志》外,全凭人说的聪慧和太宗的偏爱,尚且能够把李承乾逼迫到那般地步。但本?朝可是有?着尚武的风气的,你且看接下来与噶尔丹的大战,大阿哥只要能取得战功,对?太子的威胁不比虚无缥缈的宠爱来得大?” 徐秉义被哥哥弟弟两个聪明人夹击,显然有?些受挫。“为什么就一定是唐朝的故事呢?就不能是明朝太子顺利继位的延续吗?难道?嫡长继承在大清当真行不通吗?” 皇太极是努尔哈赤第八子,顺治是皇太极第九子,康熙是顺治第三子,这?三人继位的时候上面有?活着的哥哥不说,更绝的是母亲地位也不高?啊。清朝,真就没有?嫡长继承的先例。 当今这?位太子的设立,也是在三藩造反的特定时代背景之下,用来表示正统的举措。虽然皇帝竭力想扭转满清继承制度的传统,但八旗内部对?此的接受度并?没有?在汉臣中来得高?。 徐秉义还在感慨正统的同时,徐元文和徐乾学已?经步入了下一个问题。“兄长认为谁会是李治?” 状元弟弟的问题把老奸巨猾的徐乾学也问住了:“不好说,不好说啊。三、四、八……乃至于更小的。得看谁与上面的两个都处得不错,又得圣心。” 徐元文垂下眼帘,一气呵成写出五字狂草。再十年?,兄弟几个都六十多近七十了,若是寿命短,也许也看不到那 时候的事情。最?有?可能活到那个时候的,是年?纪最?小的他自己。 “八阿哥也有?可能吗?若是明珠和索额图两败俱伤,八阿哥想借纳兰家的势力可没那么容易。”康熙会想,要是老八上位,纳兰家得势,太子活不了命。 徐乾学此时已?经将桌上的宣纸写完了,他也是兄弟几个中最?先完成作品的。此时一边将宣纸挂到架子上晾干,一边道?:“八阿哥学医这?事,可见皇上对?他宽容偏爱。但他出身低微没有?可借之力也确实是个问题。哎,公肃,你可不要想不开提前站队。下头几个还小,且再看吧。” 徐元文“嗯”一声,也写完了自己的那幅草书,加盖了一个红色的斋号印。 长吁短叹的徐秉义落在了最?后?面,但他被哥哥弟弟打击惯了,此时也不着急,继续慢吞吞写他自己的。而徐乾学已?经抽了一张新的宣纸。 “兄长,公肃,你们说的这?些个皇子中,可有?人是亲近汉臣的?我原本?以为,满清贵族之中,只有?纳兰家对?待汉臣最?为公道?。但若是大阿哥不成,其?余几人皆与汉臣无甚渊源啊。” 这?个句句话不离汉臣利益的弟弟让徐乾学的笔触顿了一顿,洁白的宣纸上出现一大团墨点。来到京城这?个大染缸三十年?了,也只有?老二还傻乎乎地记着最?初的使?命。他裁去被墨水染开不能用的部分,剩下的纸张形状就只适合作画了。 “且再看吧,凡事总归是要经营的。” 徐乾学在御前讲经,目前进学的几个皇子他都接触过。学四书五经最?用功的是太子,其?次是三阿哥。他本?人并?不看好太子,原本?再完美的孩子,在长期当太子的压力下都会变形。那就,先试试影响三阿哥吧,那个孩子挺向往文士风流的。 此时的大阿哥并?不知道?,有?些非太子党的政客已?经将投资目标转移到了后?头的小弟弟身上。他现在正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之一。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怀孕了。 “小八,这?是真的吗?”阿哥所光线最?好的头所,有?一个搭了葡萄架的小院。而此时绿油油的葡萄叶下,就是一脸娇羞的大 福晋和一脸兴奋的大阿哥。 八阿哥胤禩正在竭力拉住他那个眼看着就要去骑马狂笑的大哥,乃至于用上了武家的内力。“大哥,冷静,你冷静。月份还浅呢。” 新晋为傻爸爸的胤禔最?后?狠狠跺了五六下脚,可算是不再像一个狂躁症了。他也不管弟弟还在旁边,抱住媳妇就不撒手。“这?是汗阿玛的第一个孙子。”大阿哥说,“嫡媳妇生的嫡长孙。” 小八爷温和地笑了笑:“严谨地说,有?一半概率是闺女?。” 大阿哥:O.O 他还没反应过来,大福晋先推了推他,从某人奇怪的臂弯里挣脱出来。“八弟说得对?,还有?可能生闺女?呢。”伊尔根觉罗氏面庞上的红晕消退了一些,她将烤鸭盘子往八阿哥跟前放了放。 便宜坊的北京烤鸭,胤禩就笑纳了。他如今偷渡食物?的手法越来越鬼神莫测,就算是被大阿哥和大福晋两双眼睛盯着,也能跟变魔术一样投喂小系统。 已?经不能被称为光球的小系统仰躺在院子的石桌下面,四只脚都抱着烤鸭卷,吃得一本?满足。“呜呜呜,我不要葱丝,多蘸酱,嗷呜嗷呜,这?个太好吃了……” 小系统都吃了两个烤鸭卷饼了,大阿哥才拍了桌子:“怎么说话呢?!” 胤禩依旧笑眯眯地看他无能狂怒:“怎么?大哥不喜欢闺女??” “也不是不喜欢闺女?……”大阿哥嘟囔,“总是皇长孙更好。” 听到头上的动?静,打了个饱嗝的系统开始添油加醋:“大阿哥就是不喜欢闺女?,非得生儿子。他让大福晋连生了五胎,最?后?生产死了。” 这?话说得胤禩好奇起来。他深知自家系统就是个吉祥物?,原主记忆被锁了之后?问它历史问题总是时灵时不灵的。没想到它还能说出大福晋生了五个孩子这?种细节的。 “因为连生四个闺女?实在太让系统印象深刻了嘛。”某人工智能甩着尾巴撒娇道?。 似乎大福晋肚子里这?个,九成是个闺女?了。 “而且大福晋的四个女?儿都被康熙政治联姻了,二三十岁就死了,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儿子也二三十岁就死了。” 系统的话让胤禩的眼底有?了一层阴 霾。他脸上依旧是温柔地笑着,注视着大阿哥和大福晋这?对?不过十七岁上下的小夫妻拌嘴。 “是女?儿你就不疼她了吗?” “哎呦呦,哪能啊?你别哭别哭,哭花了脸闺女?就不好看了,将来嫁不出去了。” “呜,你怎么说话的呢?哪有?人说自己闺女?将来嫁不出去的。” 满头大汗的胤禔扇了自己一巴掌:“能嫁!怎么不能嫁?爷的闺女?大把大把的青年?才俊来求娶,到时候摞起来的画像都有?一个人这?么高?,全让福晋过目了才算数。” “你这?是要累死我呀。” …… 胤禩在哥哥嫂嫂没营养的对?话里吃完了一盘子烤鸭,他问同样吃得肚儿滚圆的系统道?:“现在我来了这?里,事情会不会有?改变?” 小系统从躺着的姿态变成双脚直立。“有?可能哦,”它晃了晃尾巴,“宿主让良贵人多生了一个女?儿,纳兰性德、陈潢都因你活了下来。也许大福晋的命运也会因为宿主变得更好也说不定。” 76、八岁的春天 “啪。”漂亮的青花瓷杯盏落到白?石地?板上, 瞬间碎成?六片,与水渍和茶叶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打探消息的小太监立马跪下,连连磕头:“太子殿下饶命, 太子殿下饶命啊。”他长得唇红齿白?面容清秀, 讨饶的时候别?有一种哀婉的情调。 少年胤礽一身黄袍坐在?上首, 虽然脸上的怒意相当克制, 但依旧压得整个毓庆宫都喘不过气?来。 这种令人不安的沉默持续了大?约三秒, 太子殿下才慢悠悠地?靠进椅子里。“收拾下去。” “嗻。”小太监如蒙大?赦,果断爬起来徒手捡碎瓷片。 而如今的毓庆宫里可?是有了太子属官,比如詹事、洗马、主簿等等。因此在?太子遇到问题的时候一群穿官服的就开始出谋划策。 “既然大?福晋有孕, 乾清宫、慈宁宫皆赐下重礼, 太子也当赠礼祝贺, 对上是顺承两?宫美意,对下也是展现风度啊。” 太子“哼”一声,依旧是闭目养神状:“若不是我房里这些包衣奴才上不得台面,还喝着避子汤, 皇长孙怎么会落到胤禔头上?” 要论?了解胤礽,这些新进的属官可?比不上服侍多?年的大?太监。当即就有几个公?公?顺着胤礽的话奉承道:“太子爷说得对极了。也就大?阿哥那两?口子不讲究,刚出太皇太后孝期就怀上了。老?祖宗在?天有灵,肯定会罚恶人。” 一想起偏爱自己的老?太后,太子的鼻子就发酸。太皇太后过世,不光他在?宫里的日子难过了许多?, 更是将他大?婚的时间给延后了。且延后的也不仅仅是大?婚啊, 就连侧妃格格都没一个呢。 想生皇长孙?太子只?能找自个儿?眼中上不得台面的人事宫女。 其实不管是大?阿哥还是太子,此前都处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中。一方面,他们想争一争皇长孙这个筹码, 那就是跟时间赛跑,最保险的办法是在?大?婚前让侍寝宫女生;但另一方面,这庶长子生在?嫡子前面,给正妻添堵就不说了,皇家最大?那都不算事,将来又是兄弟阋墙重演大?阿哥和太子之间的故事才是大?麻烦 。 虽然“皇长孙”这一条在?诸多?夺嫡要素中并不处于显要地?位,但对于第一次直面私人选择的两?个皇子来说,这依旧是一件显人品的事。 大?阿哥年纪大?的优势在?这场博弈当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因为年岁大?,大?阿哥十?二、三岁的时候太子还没生孩子的功能呢。于是老?大?直接将惠妃给的侍寝宫女给撵了,扬言他的长子必得从大?福晋的肚子里出来。 胤禔这么光棍,太子胤礽也就安下了心。毓庆宫里的“通房丫头”们从一开始就喝起了避子汤。 本来大?阿哥十?六岁的成?婚年龄算比较晚的,要是胤礽十?四岁的时候就迎娶太子妃,两?人结婚前后脚,那么这个嫡长孙花落谁家还真是一件看运气?的事。然而事情寸就寸在?,康熙想给太子最好的。 太子妃挑了又挑,大?婚流程议了又议。就这么拖到了大?福晋过门,咯噔一下,太皇太后没了。接下来就是长达一年的举国同悲,直到太皇太后四月里下葬后,才能重启大?选,再挑太子妃。 就这么算来,胤礽明年年底能不能娶上大?老?婆还是个未知数呢,那个时候大?福晋都能怀第二个了。 “我这个大?嫂倒是能生养,这么快怀上,想来要是老?祖宗在?,也是高兴的。”太子闭着眼睛,手指不断叩击扶手,他的眉心耸起,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将那些小宫女的避子汤停了吧。”太子最后说。 “嗻。”管事太监应道,急匆匆退下去。这毓庆宫里的隐形小主可?有足足六个,这一旦谁怀了龙子凤孙,那可?就是真正飞上枝头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投资得好投到了下下任皇帝身上,那可?就是一辈子的富贵啊! 太监们的心思活动得像老?鼠一样,各自都在?心中思量着谁谁谁有贵相,谁谁谁侍寝多?,谁谁谁好生养。而太子靠在?舒适的扶手椅中,一脸疲惫模样:“两?位副詹事,给大?哥大?嫂道喜的贺礼,就由二位去准备吧。不必太厚,左右真生的时候还要再送一回;也不能太薄,显得我跟汗阿玛唱反调。” 太子如此克制,几名詹事府的官员都很?欣 慰,连声应了自不用说。 大?福晋肚子里那个小小的还长着尾巴的胚胎,让宫里宫外暗潮汹涌,但对于安坐在?乾清宫里的康熙皇帝来说,这只?是一件小小的家族喜事。 老?大?是长子,那老?大?生下长孙也该是个大?概率事件。难道他会因此就把皇位传给大?阿哥吗?那他又是立太子又是给他配属官又是折腾出阁讲学,都是在?耍猴戏不成?? 若说中间有什么特别?的,也不过是感慨两?句大?福晋能怀孩子,小俩口感情真好。 “皇上,太子给阿哥所送去了一尊送子观音。”下面的人回报道。 皇上正一边喝茶一边观看全?国的水利图,其实从四五年前开始,这张图就被他看了又看,都快烂熟于胸了。不过眼下因为在?思考靳辅的功过,于是又拿出来而已。听到下人们提到大?阿哥和太子,康熙也就顺势将目光从水利图上撤下来。 话说回来,靳辅和于成?龙之争,源于索额图和明珠党争,也牵连着大?阿哥和太子之争。这太子给大?阿哥贺礼和治水,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其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太子一向深得朕意。”康熙先是满意地?点头,转而一顿,问道,“话说,大?福晋的胎是谁在?看护?” 后宫总管的顾问行不光对于后宫妃嫔的动向了如指掌,如今论?起皇子后院也毫不含糊。“是太医院陈斌亲自照看的。” “哦,陈斌也算周到。”帝王脸上的表情有几分玩味,“朕记得老?八看顾过良嫔怀十?三格格那胎,这回也是他先诊出的大?福晋有喜。怎么?一事还劳烦二主吗?” 梁九功在?旁边听着,冷汗都快下来了。这把八阿哥从延禧宫迁出去还是您老?自己干的呢,人家小阿哥可?不得避嫌? 但顾问行的道行显然比梁九功要高,只?见人家不紧不慢地?回复道:“皇上寻咱们开心呢。您前儿?才下诏令在?京蒙古王爷悉数种痘,朱老?太医主管此事。八阿哥如今怕是恨不得多?长三对手臂,每日多?出十?二个时辰呢。” “哈哈哈哈,让朱太医管此事,可?没叫他小子协理?。这么积极作甚?” “ 朱老?太医年事已高,弟子服其劳也是应有之义。” 能够跟康熙说上两?句道理?的太监,满宫里怕是只?有一个顾问行了。 皇帝看着很?高兴,端了宫女重新上的热茶,吹了吹,品一口。“老?八小小年纪就照顾长辈,代行职责,与兄弟不同。朕听闻民间有俗语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有几分道理?的。应该是良嫔出身卑微、家中没有官宦为老?八撑腰的缘故。” 顾问行抬了抬头,又低下去。他自然不会跟着说“对对对,皇帝该提拔几个卫家人上来了”之类的话的,这种话皇帝可?以拿来闲谈,太监说了就是干涉朝政了。于是顾太监避重就轻地?换了个角度:“皇上晋了良嫔的位份后,八阿哥在?宫中硬气?了许多?。十?三阿哥和十?三格格的种痘就是他自个儿?拿的主意,不过挂了朱太医的名头罢了。” 康熙自然没觉得一个嫔位的生母就能改变八阿哥的处境,看看良嫔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样子,不过换了个更大?的屋子当宅女罢了。但他放在?一个庶子身上的精力就那么多?了,老?八自己能立起来,照顾母亲、妹妹和师傅也是一种模式。 “梁九功传口谕给老?大?、老?三、老?四、老?五、老?七、老?八,叫他们四月里随驾孝庄文皇后陵寝。这两?个月的功课不可?荒废,届时要献文。”想了想,康熙又补充了一句,“老?五可?以献蒙文,老?七、老?八可?以献诗或词。” 这是给几个小的降低难度。 然而饶是如此,在?消息传到太医院官署的时候,小八爷依旧觉得头大?。“四月里还有太医院大?考呢,陆师弟要考吏目,几十?号人的种痘复诊全?靠朱师傅和我两?个。还要去昭西陵,那里可?不近,来回加上仪式半个月去了。” 小阿哥流露出了不愿意的情绪,却被朱老?太医呵斥了。“为祖宗尽孝的事情,不可?以挑三拣四,传出去阿哥的名声不要了!” 胤禩回过神来确实发现了自己的不妥,他也是这些日子忙烦躁了。“是我不对。唉,就觉得事情都堆到一块儿?了。” “复诊罢了。”陆士成?安慰他的小师兄 ,“我们抓紧些,赶二月底前把痘都种好了,四月里也就没什么活计了。” 八阿哥抓抓头,一边在?系统空间里排时间表。来回排了好半天,才在?系统建议下拿出了唯一可?行的方案:“那最晚后日咱们就得进蒙八旗营地?隔离了,好在?痘苗都备齐了,后日开工也不虚。我带着功课进去。” 八岁小孩儿?一击拳,说起话来却俨然一个拿主意的人:“我找五叔和二叔去催,最好蒙古王爷那边明日就能把痘仙娘娘给请了。” 时间紧张是八阿哥的老?问题了。他要比别?的小阿哥多?学一门医术,相当于一边读书一边当差,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把时间当海绵里的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往返三怀堂的路上能够看着北京城的市井放松一下,再无自个儿?的娱乐了。 曾经他还想养兔子来着。延禧宫里的兔子都生了两?窝了,也没见八爷去玩过几回。 对了,八阿哥还要给已故的孝庄老?太后写祭奠诗。这东西不好整,多?数是要门人或者师傅代笔的,轮到小八爷身上——“本来还能找纳兰性德帮忙看看用词的。”胤禩跟小系统嘀嘀咕咕,“大?阿哥肯定会直接找明珠的门人代笔,然而我现在?得避嫌呢。” 系统瞬间不淡定了,深觉得他家宿主跟兄弟们比起来就是个没有亲戚帮衬的小可?怜。数据库刷刷地?更新了半天,更新出一堆诗词生成?器。“人工智能也可?以写诗哒,宿主不要怕。” 再然后,小系统被宿主摆到了药柜顶层的抽屉里。 “你的心意我领了。”不明四足动物?模样的发光团被摸了摸脑壳,它能看到宿主温柔带着笑意的眉眼。“我刚刚对待已故的老?太太不尊敬了,还是先怀着诚心自己写写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赶年前最后一个榜单,然后休息。 还有14172 77、八岁的夏天 后世说起爱新觉罗·胤禩的少年时期, 除了“精医术”、“通音律”外,还有?一个“诗才俊逸,返璞归真,得汉唐遗风”的评价。你在大学院里随便抓一个文科生, 都能告诉你这?位小天才十岁前就有诗句流传民间。 一首《吃锅子》, 是少有?的描写宫廷母子生活乐趣的小诗。 还有?一首《祭曾祖母》, 出了名句“试论母德功何在, 中殿不移四十年”, 几乎统一了几代人对于孝庄的评价。据说当时在孝庄棺木入陵的现场,八阿哥是这么跟康熙说的: “贞静贤淑,勤俭自持, 抚育皇室血脉, 能做到的名妃大有人在;扶助幼主, 调和?内外,功成身退,别的贤后也曾做过。然我朝初立之时,南北交战, 风雨如晦,男子尚且想回东北祖廷自保,而曾祖母一介女流坚决果断,固守北京,才有?大清之今日,可谓开创之功矣。儿子觉得这?是史上罕见之事, 更胜吕后、长孙, 能和于谦强行为明朝续命二百年的事迹【注1】相比,故赞之。” 明清时期的主流是宣扬女性的柔顺,孝庄摄政是引发过两代帝王的不满的。大家称颂她, 也是称颂她把儿子孙子教得好,最?最?重要的是,最?后放权给?了孙子康熙,没有走武则天的危险路子。 偏偏有个小孩子跳出来,说孝庄强,是她的政治判断比男人准,政治手段比男人强硬,反清复明各种倒逼的时候守着北京不跑,直接导致了清朝定鼎中原,而不是回东北老?家继续窝着。这?在信奉武力的满蒙贵族看来顶多是男性长辈有?些?丢人,让儒学的信徒听了,则不亚于三观震碎。 就连康熙都没有?直接评价他说得正确与否,而是在一阵沉默后叹息着说出了那句著名评语:“胤禩言行?不拘小节,有?汉唐气。” 虽然皇帝没有明确表态,但这?句评诗和?这?段轶事依旧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迅速扩散开来。 《左传》说人想要出名,流芳百世,有?三种办法:立德、立功、立言。小阿哥们年岁小,还在读书,“立德”和?“立功”是不用想的,至于最?简单的“立言”,那也不是轻松就能 做到的,得切中要害,以理服人,还振聋发聩。这?要是容易,太子和?大阿哥早就拿各种名言刷声望了。 胤禩是背靠系统,经历过各种世界观的洗礼,对事物的看法与世人不同,但他整个少年时期依旧只有一句“中殿不移四十年”成了名言。然只这条,就够他走进许多人的视线的了。 从四月到六月,马车坏了差点惊马之类的意外发生了三回,尚书房几个师傅的态度变得有?些?奇怪。不过江湖人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做好自身的安保工作和?情报工作之后就不再?理会那些人了。小八爷很忙的,除了刷康熙皇帝的好感度是平安活下去的必要条件不能马虎外,其余的时间他更乐意在三怀堂里多治几个病人。他现在有汉族和蒙古族的病人了呢,都是慕名而来的。 随着春花逐渐飘零,绿叶的颜色越来越深,紫禁城里也住进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她们是这一年的秀女。 这?一届的选秀相当特殊。先是康熙本人表态说太皇太后故去没满三年,自己的后宫就先不进人了,小姑娘们中出挑的优先指给?宗室皇子。紧接着三阿哥的生母荣妃就在六月初一给?太后请安的正经场合里公开求旨,想让三阿哥先安心读书,下次大选再?挑人不迟。可怜太后娘娘还没消化完荣妃的话,惠妃就跟上了:“老?大媳妇怀着孕呢,我也心疼她,今年就不指人了吧。” 好家伙,康熙不要,老?大老三也不敢要,这?一群如花似玉的小女孩,统统都是太子的抽卡池。 大阿哥现在是“有?子万事足”的傻爸爸模式,完全没觉得哪里吃亏,但渐渐长大的三阿哥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了,在尚书房一连好几天脸上都没有?笑影。 夏日里九阿哥胤禟也开始进学。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七、老?八、老?九,如?今尚书房共有七个皇子在念书,这?还不算宗室亲王的孩子和?伴读之类。随着入学的孩子逐渐变多,原本宽敞的尚书房也无法再?承受屏风隔断式的单独教学了,转而成了多对多的小班化。 大家都成了同学,那自然三阿哥有个风吹草动,底下的弟弟们都看到 了。 九阿哥的大字也不练了,凑到同桌他八哥耳边嘀嘀咕咕。“八哥,你瞅瞅老?三那样子。怂包一个,有?本事跟太子抢人啊,摆脸色给咱们看有?什么用。” 胤禩正忙着抄他的《论语》,刚好抄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一句。此时听了小九嚣张的“小人之言”,不由将毛笔的笔杆敲了敲他的脑袋。 “你可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八阿哥将抄完的纸张收起来,末了又道,“旁的不论,你不许当面搁三哥跟前挑衅,不然我就告诉宜妃娘娘。” 小九撇撇嘴:“八哥你就是太小心了。让那些个蝇营狗苟的东西在咱们面前摆兄长的架子,反正我是不服的。” 典型没遭受过社会毒打的熊孩子发言。胤禩也懒得跟他废话。“你的三十张大字写了多少了?” “好了好了。马上就好了。”九阿哥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呲溜”蹿回自己的座位上开始画鬼画符。 四阿哥胤禛好像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余光朝这?边看过来。他虽脸还是朝着书本,但却独有一种虎视眈眈的架势,仿佛九阿哥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就会出声训斥似的。 胤禩:……只能朝四哥笑一笑缓解尴尬了,不然我还能做什么呢? 这?种奇怪的氛围就连小系统都看出来了。“四阿哥跟九阿哥像天生的冤家一样。他们除了一个爱狗一个爱猫,也没有别的结仇理由了吧。” “一个爱狗一个爱猫还不够吗?”小八爷一边抄写他的论语,一边在识海中跟系统交流,“之前小九集结了三只大猫去吓唬四哥,结果吓到了皇贵妃娘娘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然后他被四阿哥揍了一顿是吧。”小系统甩着尾巴道,“我想起来了。这?是胤禟今年闯的第七场大祸。这?可不怪我记性不好,实在是九阿哥天天闯祸,数据库太膨胀了。” 数据库太膨胀可还行??曾经也当过师兄管过一群小屁孩的胤禩颇有?种无语凝噎的感觉。他前世最?淘气的七师弟和?八师妹加起来,都没有?一个胤禟的破坏力强。这?就是天潢贵胄吗?但同一个亲娘同一个亲爹的五阿哥也没见这?么熊啊。 “不过那次我见皇贵妃娘娘的气色,似乎不是很好。”小八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跟系统道,“粉涂得太厚了看不真切。她从前一向是淡妆示人的,肯定是脸色不好看才涂这?么厚的粉。” 系统认同八阿哥的话。“佟皇贵妃开年就说身体不好,这?都好几个月了,也没有痊愈的消息。” “会是什么病呢?”八阿哥的思?绪已经飘散开了,不过笔下还在抄书。这?种一心二用的本事大部分上学摸鱼的娃都能无师自通,古今皆然。时间不知不觉就流走了,眨眼就是课间休息。 八阿哥抱着凉茶杯子,小口小口地啜着,同时脑子里还想着佟皇贵妃生病的事情。到底要不要跟四哥打听打听呢?但四哥也是知道自己的医术的,之前十三阿哥种痘,就二话不说托付过来了。如?今既然不说,那就是不方便让我知道…… 正反复衡量呢,就听见有?人喊他:“胤禩。” 小八爷一个激灵,这?种严肃的语气,他还以为是四哥呢,没想到抬眼一看,比是四哥还要惊悚,竟然是皇太子胤礽。 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八阿哥颇有?些?忐忑地走过去,拱了拱手:“太子二哥。” “嗯。”太子矜持地点点头,转身往门外走。 没办法,小八爷也只好跟上这?位大爷。两人的动静自然也被其他兄弟看见了,一时间眉眼官司乱飞。 “太子不会要为难八弟吧?”城府不深的七阿哥说出了大家共同的看法。 然后就被四阿哥胤禛训斥了:“太子贵为储君,为难八弟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八阿哥养母是大阿哥生母啊。屋内众人心里不信,但自然没有?当面说出来的。嗯,简亲王家的雅尔江阿、裕亲王家的保泰、康亲王家的椿泰也表示,太子敌视大阿哥派的老?八,这?么简单的逻辑他们这些?外人也看得明明白白的。 九阿哥胤禟意识到了周围人同情的目光,这?下子他坐不住了,虽然八哥吹笛子难听,但那也是他九爷的八哥呀。“我去看看八哥。”说完,也不等人阻止,就跳下椅子跑了出去。郭络罗家的几个伴读可慌了神,偏又不敢动,只能聚到门口伸着脖子往外看。 注1:明朝土木堡之变,皇帝被瓦刺俘虏。敌人直接带着皇帝从长城外一路叫门叫到北京,“你们不投降就把皇帝杀了”。沿路的军事重镇都投降了,看架势能够挟天子灭全国。但到了北京遇到了硬茬子。于谦直接立了皇帝他弟当新皇帝,带着京城少数兵力和?一群老百姓血战,才把瓦刺逼退。真的就是强行?续命啊! 于谦结局不好,瓦刺把那个皇帝哥哥送了回来,那家伙蛰伏多年后干掉弟弟复辟了,然后于谦理所当然就被清算了。“你小子当年不顾朕死活啊!”不过我觉得于谦不后悔就是了。于谦是写“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那个于谦。 最?后悄咪咪说一句,孝庄跟于谦比有?些?越级碰瓷,但我觉得要是类似的事情发生,舍了儿子立孙子的事她做得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10841 78、八岁的夏天 尚书房是?乾清宫的一间偏殿, 出了门的风景与后?宫截然不?同。整齐划一的汉白玉扶栏绕着房舍绵延开去,目光所及之处,三步一岗五步一亭,都是?整装肃立的御前侍卫。白色石块砌成的高台上倒是?可以说话, 就?是?空旷得很, 没有丝毫绿意, 阳光直晒之下颇有些热。 太子把人带了出来, 也不?着急, 反而像是?无意中提起的一样问道?:“听?说前儿秀女那儿有人生病,你跟着太医去看了?” 小?八爷还懵逼着呢,这个时候被人一问, 还以为是?要挨批评。“我就?是?去送个药箱……哎哎, 不?对?, 我是?有些好奇才?去的,反正我还没满十岁嘛,看看也无妨。太子二哥可不?要骂我呀。” 胤礽看着这个小?弟弟从欲盖弥彰到破罐子破摔,眼神里充满了嫌弃:“瞧你那样儿, 看了又怎么?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奴才?。” 小?八爷站直了:“哦。” “但凡你把岐黄和诗词上的天赋分一点?到为人处世上,也不?会这般上不?得台面——罢了,今儿找你来不?是?为了说这些。”太子蹲下来,朝八阿哥招招手,示意他上前。 小?八爷:???不?是?,二哥你不?端着皇太子的架子了?弟弟我有些慌啊。 然而腹诽归腹诽, 形势比人强。小?八爷还是?忍着别扭凑了上去。 “我问你, 你看到汉军旗的石氏了吗?” 汉军旗的石氏,是?三等伯石文炳的嫡长女,也是?康熙看好的太子福晋人选。这三等伯爵在满清贵族中比不?过公爵、侯爵, 更不?要说亲王了。但是?石文炳的另一个身份非常牛逼:汉军旗正白旗都统,也就?是?这一支旗中地位官职最高之人。 满蒙汉八旗,三八二十四,最多就?只有二十四个都统。直属于皇帝和亲王的几个满八旗还没有都统,另有几个蒙军都统受制于蒙古王爷是?没有实权的。但石家这个都统,那是?几代人经营下来的实职,且汉军旗正白旗在三藩和台湾时都打过仗,正经有武力的部队。近些年来隐隐有成为汉军旗话事人的趋势。 更妙的是?,石家虽然 称汉姓,但祖上是?苏完瓜尔佳氏,满族人,又连续两代跟爱新觉罗家的郡主联姻,因此深受皇家信任。看这家人低调着低调着,其实细究起来竟比赫舍里家还显赫,堪称累世名门。 这还没算上石氏格格的父祖都是?沙场宿将?,到时候什么伯父堂兄一溜烟的战功,摆出来都能闪瞎人眼睛。 也难怪康熙两年前就?在关注这家的姑娘了。 石家的势力,太子当然很满意。他也知道?三藩平定后?南方?的经营越来越重要了,是?时候大清该出个汉军旗的皇后?了。石家就?很合适。 但少年人总是?喜欢美色的,除了跟康熙一样考虑家世外,太子也很关心未来老婆的容貌。太子如今也才?是?个十五岁的高中生,抓着弟弟打听?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你瞧见汉军旗的石氏了吗?” 此话一出,小?八爷恍然大悟。他努力憋住笑,拍了拍太子二哥的肩膀。“瞧是?瞧见了,但我觉着好看的,太子哥哥未必觉得好看对?不?对?。” 太子爷眯起了眼睛,感觉八弟不?老实。 “太子二哥,不?如亲眼瞧一瞧?” 听?了半天的壁脚的九阿哥见哥哥们要去偷看秀女,哪里还藏得住,当即跑出来帮腔:“就?是?,亲眼看一看嘛。小?九也要去!” 太子:……怎么感觉把自?己塞坑里了呢? 说实话,提前偷看未来老婆这种?事,太子人性的一面那是?蠢蠢欲动啊。但是?规矩上,秀女大挑,那是?只有皇帝和后?妃来挑的。胤礽站起身,摸了摸下巴,他现在这个角度看小?八小?九,颇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老八,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的,怎么说起偷看秀女,你这么熟练呢?” 八阿哥:…… “难道?是?老大选媳妇那阵……” “我是?跟大哥瞧过大嫂,惠妃娘娘也是?知道?的。”八阿哥直接把自?己人卖了个干净,“我那时候才?六岁呢,跟在娘娘身边,也就?看到了。大哥当时躲屏风后?面。” 这下轮到太子无语了,感情他们爱新觉罗家偷看媳妇,是?从老大就?开始了啊。“上梁不?正下梁歪。”太子爷评价。 小? 八爷叉腰:“所以你看不?看?” “……” “今天下午就?是?第二轮大挑了。” “……” 两个时辰后?的下午,御花园的一座假山上,堂堂大清太子殿下,就?跟两个小?阿哥一起挤在岩石背后?,拿着一个单筒望远镜往前看。他们前边不?到一百米,就?是?选秀的凉亭。皇帝御辇和太后?的仪仗都在,秀女们则排着整齐的队列,六到八人一组,走到天子跟前接受检阅,或被撂牌子,或被记名。 有一些距离,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只能看清秀女的身高和衣服的颜色,想要看脸,必须借助望远镜。好在司仪太监的嗓门很洪亮,在假山上也能听?见他的唱名声。 小?九是?个刀子嘴,吐槽从一开始就?没停下。不?是?这个秀女太胖,就?是?那个秀女太黑,总之全世界都没他亲亲额娘好看。 一想到这些太胖太黑的都是?自?己的抽卡池,太子就?觉得面上无光:“闭嘴!”但下一秒他自?己就?吐槽开了:“不?是?吧,一等公府上怎么会出这么面黄肌瘦的丫头?” 小?八爷:“那个姐姐是?进京后?水土不?服了,一直没吃好饭。而且,只是?清减了一些,不?至于说面黄肌瘦这么狠吧。” 太子爷的兴致已经消减了很多:“孤的宫女都比她们好看。” 这话小?八还真没法反驳,毓庆宫的宫女太监的平均颜值是?满宫里最高的好吧。好在太子吐槽归吐槽,望远镜一直没拿下来,他肯定是?要等石氏格格出场的。 前面几排都是?铺垫,重头戏上来已经是?第六排了。这个顺序不?知道?是?不?是?内务府有意为之,就?为了讨个吉利。 “……汉军正白旗石氏,都统、三等伯石文炳之女……” 一听?到这个唱名,假山上的几个阿哥都精神了。小?八爷是?见过人的,因此最快将?名字和人对?上。“左边数第三个穿月白色旗袍的就?是?石家大格格。”他跟兄弟们说,“这个姐姐几件衣服都不?是?张扬的颜色。” 太子皱起了眉头,九阿哥也不?说话了。 在望远镜的镜头里,石家大格格圆圆脸,笑得喜气又温柔。虽然很 有气质,但远远达不?到皇子阿哥们对?于美貌的评判标准。 “这简直跟大嫂是?同一个嬷嬷养出来的。”小?九一脸天崩地裂的表情,“完了完了,这就?是?汗阿玛挑儿媳妇的标准吗?别开玩笑了,除了大哥,谁喜欢胖的?” 八爷一拍弟弟的脑门,把他的声音拍小?了点?。“这叫端庄好生养,别瞎说。” 转头看太子也是?一脸凝重的表情,八阿哥不?禁有些着急,可不?能偷看秀女看出家庭矛盾来,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选妻选贤,不?能只看外表。”小?八爷拉着太子的衣袖说,反正都一起偷看了,也不?用在意礼节了。“那日有个秀女中暑晕倒,只有石家大格格、瓜尔佳氏大格格和钮钴禄格格最冷静大胆,能够安抚众人。但还是?属石家格格气度人缘最好,她是?汗阿玛从小?赐下精奇嬷嬷调.教出来的,跟别人不?同。” 这么一番话说下来,太子也恢复了那幅高深莫测的储君模样。他点?了点?头:“是?我想岔了,嫡妻,自?然是?家世、品行?最重要,样貌反而其次。” 小?八爷刚想松一口?气,就?见太子又举起了望远镜,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 不?,不?对?,你该不?会想着大老婆是?拿个好家世给你干活的,小?老婆是?拿来好看的,所以想挑几个好看的小?老婆吧!!! 胤禩痛苦地捂住了太阳穴,耳边还传来渣男哥哥和渣男弟弟讨论的声音: “穿鹅黄衣服的那个眼睛好看呀,可以当侧福晋。” “鼻子有些塌,孤倒是?觉得上一排最右边的那名女子五官最精致。” “可她也太素了,跟宫女似的。” “应该是?家中缺钱,进了宫自?然有首饰打扮——哦,这个就?是?马佳氏,老三的表姐,孤还当是?什么天仙一样的美人,值得他这么惦记。嗤,老三喜欢就?拿去,孤还不?屑于跟弟弟抢这种?乳臭未干的货色。” …… 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二嫂小?八对?不?起你QAQ,以后?你家宝宝的种?痘小?八全包了。 总之,这次偷看行?动,在八阿哥的郁郁寡欢、九阿哥的兴高采烈和太子殿下 的胸有成竹中落下帷幕。 胤禩也不?知道?太子是?怎么跟康熙说的,总之大选的结果除了石文炳之女被指为太子福晋外,还有一个轻车都尉的女儿李佳氏,两个汉军旗出身的林氏和唐氏被指进了毓庆宫。这三个都是?美女,因为出身不?高的缘故也没有办婚宴。六月里结束了大选,七月初一三顶红色小?轿就?送了进去。 而此时的石家远在福建,还在感恩戴德地替大闺女准备十里红妆。 八阿哥心里只觉得造孽,给漂亮妹妹吹笛子的时候又被良嫔指责为有“杂念”,打击得他都自?闭了三天。最后?还是?小?系统长出了半圆形的小?熊耳朵,才?把宿主从自?闭中拉了出来。 “宿主,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啦。世间之不?如意十之八九对?不?对??就?像我想要一双猫耳朵,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嘤嘤嘤……” 宿主抓过系统,上手开始揉。他现在就?是?一个木得感情的撸耳朵机器好伐。 作者有话要说:7651 79、八岁的夏天 法国传教士白晋日记 一六八八年二月八日。 我?等一行耶稣会传教士五人抵达清国首都已经有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刚好是当地盛大的春节。从宫廷中?出来的信使告诉我?们,大清皇帝非常忙碌,他有成吨的过节仪式需要举办,而且按照传统, 在过年的时?候他有大约十天时?间是不办公?的。 这?真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 好在在宫廷中?担任音乐教师的徐日升神父, 和为清国皇帝制造机械、测算历法的南怀仁神父热情地招待了我?们。南怀仁神父甚至为来华的传教士只有五人而感到遗憾。他虽然已经年老, 眼?睛都看不清鹅毛笔的笔尖, 但依旧亲笔写了一封信给?万能的太阳王——我?国的路易十四陛下, 希望能有更多的传教士到东方来。 在与南怀仁神父和徐日升神父的长谈中?,我?们对于清国的皇室有了更为具体的了解。 当今的皇帝名康熙大帝,“康”、“熙”都是汉语中?吉祥的词汇, 包含着对于国家长治久安的期盼, 当然他的本名并不是这?个。而在清国, 直接称呼皇帝的名字是严重的不敬罪,为了避免人们无意中?犯下罪行,很多人都不知道皇帝的名讳,包括我?们。 “恭敬地称呼陛下就可以了。”南怀仁神父, “你们还需要练习下跪磕头的礼节。不要觉得屈辱,兄弟们,每个国家有它自己的风俗和礼仪,如果你想在一个陌生的国度获得认可,你必须先习惯当地的礼仪。” 显然,现年三十岁的皇帝陛下正值壮年, 他是一个精力充沛、大权独揽的人物?, 他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高?效率统治着一个幅员辽阔的帝国。 皇帝陛下有着一个庞大的后宫,不同的妃子给?他生下了三十多个子女,目前存活的也?有二十人之多。 徐日升牧师告诉我?们, 诸位皇子中?最尊贵的是皇太子,他是已故的皇后所生。虽然生母已经死?去多年,但依旧不影响他作?为唯一嫡子的超然地位。 “索额图亲王和已故的皇后出自同一个家族,他也?是皇太子在清国朝廷中?最重要的势力。” “明珠亲王 和大皇子的生母出自同一个家族,他曾经也?非常显赫,但在去年因为一件贪污案件被?皇帝责罚,至今仍在家中?反省自己的过错。但是明珠亲王的儿?子性德爵士依旧非常受皇帝的青睐,有接替他父亲权柄的趋势。” 这?是非常有收获的一场谈话,至少我?们知道了在这?个陌生的国家中?有哪些人占据着大权。而值得高?兴的是,无论是康熙大帝本人,还是索额图亲王、明珠亲王这?样的贵族实权派,都对传教士展现出了比较友好的态度。 感谢上帝,我?们的处境没有在浙江时?候想象的那么糟糕。 …… 一六八八年二月十五日。 今天我?们接到了宫廷中?传达皇帝本人旨意的信使,让我?们马上进宫面见这?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 大家都非常激动,我?们等待这?一天实在是等待了太久了。洪若翰神父带上了他的《圣经》,刘应神父带上了他家乡出产的怀表,而我?和张诚神父则是带上了数学和天文的书?籍。我?们最后练习了如何用汉语进行礼仪上的对话,然后就坐上了一辆两匹枣红色大马拉的华丽马车。 我?注意到就像东方的建筑喜欢四四方方的造型一样,这?辆马车的车厢也?是方形的,充满了东方的韵味。 我?们在马车上行进了大约四十分钟,就抵达了所谓“紫禁城”的宫廷的外墙。我?们在等待的时?间里测算了一下,红色的外墙至少有十米高?,而且一眼?看不到尽头。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清国要用“城”来命名宫廷了,它看上去确实具有战争意义上的功能。 红墙之内的建筑非常繁多,大部分都是长方形的宫殿,也?有伫立在高?台上的方形建筑。它们都有着耀眼?的金色的屋顶。 我?看到许多穿着清国官服的臣子在殿宇间忙碌穿梭,手上捧着纸张制作?的书?卷和信件。我?也?看到了许多身?穿铠甲的士兵站在各个重要的路口,他们的腰上一般都配着弯刀,有些人的手中?还会拿长柄武器。这?真是血腥而繁华的宫廷啊。 随着我?们不断深入“紫禁城”,穿过一道皆一道的小门,周围的大臣逐渐稀少,没有一 开始那么多了。这?也?让气氛显得更加肃穆。我?们最后进入了一间格外富丽堂皇又温暖的宫殿,而那位传中?的帝王,就坐在椅子上,手边放着一本书?。 他无疑是个威严的人,即便他话的语句很亲切,但人们依旧很难控制住对他的畏惧和臣服。 康熙皇帝依次叫我?们上前,用拉丁语念出我?们的名字。当他发现我?们能够用汉语交谈的时?候,明显变得相当高?兴。再次我?不得不自豪地,我?在少年时?学习汉语的经历给?了我?很大帮助,清国的帝王明显更青睐我?和张诚神父。而我?们两个除了汉语更加流利外并没有比其?他人有更加突出的地方。 这?次会面无疑是很成功的,我?们向清国皇帝传达了神的仁慈,他表示可以安排几个相对宽容的省份让我?们传教,前提是我?们能够遵从清国的律法。 等我?们献上礼物?、离开那座格外漂亮温暖的宫殿的时?候,有一名穿官服的年轻人跑过来问我?和张诚神父,是否愿意留在宫廷中?接替日渐年老的南怀仁神父。 我?们两个受宠若惊,能在宫廷中?向帝国最高?的统治者们传递主的光辉,那是每个传教士梦寐以求的事业,同时?也?是最艰难最重要的工作?。我?们谨慎地表达了感谢,并怀着忐忑的心情返回到驻地。 感谢上帝,您忠诚的信徒在远东的土地上迈开了重要的一步,愿您的光辉能继续照耀我?,指引我?前进。 …… 一六八八年四月二日。 虔诚的信徒、伟大的先行者、为传播主的光辉而奉献一生的贤人,南怀仁神父在今天回归了主的怀抱。天堂没有病痛,天堂没有衰老,愿他在主的身?边获得永远的安宁。 我?们在北京的宣武门教堂为南怀仁神父举行了葬礼。这?座教堂也?被?称为南堂,最早是利玛窦神父的驻留之所,后来由汤若望神父扩建成为一座恢弘精巧的天主堂。先行者的足迹是这?座教堂的地基,相信长眠于此?也?是南怀仁神父的愿望。 在悲痛中?令我?们感到安慰的是,伟大的康熙皇帝陛下亲自关心了南怀仁神父的葬礼,赐下了白银和 棺木。我?听他们还给?南怀仁神父追加了名为“勤敏”的封号,这?在清国是一种了不起的荣誉,许多我?们不认识的官员都因此?来到南堂吊唁,着实出乎我?们意料。 在所有凭吊的贵客中?,性德爵士无疑是最为耀眼?的人物?。他带着皇帝的诏书?,并宣读了皇帝亲笔写成的吊文。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年轻而显赫的爵士,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面容清俊,神情忧郁。跟大部分喜欢炫耀的清国官员不同,他显得十分谦逊而有教养。在葬礼结束之后,他主动与我?们用汉语攀谈,并礼貌地询问是否可以向我?们学习拉丁语。 我?和张诚神父都感受到了惊喜。因为当我?们询问他是否介意用圣经作?为教材时?,他在犹豫后表示了同意。 “但是,当大皇子学习拉丁文时?,我?希望你们能够提供和宗教无关的教材。”年轻的爵士补充道。我?不记得我?是否记录过,性德爵士是大皇子的表舅。 好吧,在传播主的光辉的道路上,总是布满了荆棘。 但能够和性德爵士保持长久的联系,已经是我?们在这?个灰暗的日子里最大的慰藉了。 再次祝福南怀仁神父,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 …… 一六八八年四月九日。 性德爵士是一个天才!天啊,我?从没有见过学习如此?刻苦的贵族,他每天在教堂里学习拉丁文长达八个小时?,就连离开的路上还在练习发音。当他开始书?写一些简单的语句的时?候,他连吃饭都顾不上。 就连作?为教师的我?们都对此?感到于心不忍,多次劝告他应该注意身?体。但是性德爵士严肃地拒绝了。 “我?必须在六月之前熟练掌握拉丁文。” 实话,我?不能理解他的紧迫感。这?位爵士十分受到皇帝陛下的喜爱,无论是衣服还是饮食都来自宫廷的赏赐。而他那位因为贪污而被?惩罚的父亲明珠亲王也?在最近获得了皇帝陛下的宽恕。他是清国著名的诗人,每一个少男少女都把他当成梦中?偶像。 如果法国有这?样地位、容貌、才华都出众的年轻爵士,他一定是社交舞会中?最耀眼 ?的明星,而不是沉浸在一座安静的教堂里拼命学习外语。 我?难以抑制对性德爵士的钦佩之情,就算是作?为异教徒来,他也?是难得的高?尚、自律、宽和之人。但我?依旧难以理解他的紧迫感和忧郁情绪。 …… 一六八八年四月二十二日。 今天我?们从徐日升神父那里获知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清国即将就北方的疆界与俄罗斯谈判,而我?与张诚神父中?的其?中?一人将作?为翻译,和使团一起前往黑龙江流域。 “这?是一次很重要的谈判。它关系到清国东北将来几十年是和平还是战乱。”徐日升神父非常郑重地跟我?们,“谈判团的首领是索额图亲王,副官是性德爵士,另外还有佟国纲侯爵、阿喇尼爵士、马喇将军等政要。如果能够促成这?项和平谈判,我?们能够赢得许多人的好感,包括一些顽固的佛教徒。” 我?和张诚神父商量之后,决定由他和徐日升神父一起成为使团的翻译,而我?则留在京城继续传播主的福音。 下午性德爵士前来学习拉丁文的时?候,我?问他“是在为跟俄罗斯的谈判做准备吗?”,他很干脆地承认了此?事,并赞赏了张诚主动前往黑龙江的决定。 “如果谈判结果能够让皇帝满意,你们很可能会比南怀仁更快地获得信任。”性德爵士,“在这?点上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 这?位高?贵英俊的年轻爵士完这?句话后,露出了一个含蓄的笑容。他:“今天能够换一种教材吗?我?想,你们知道国与国之间谈判的文本格式是怎么写的,对吗?” 哦,上帝,作?为一个异教徒来,性德爵士聪明得让人害怕。 …… 作者有话要说:4147 80、八岁的夏天 法国传教士白晋的日记 一六八八年五月三十日。 今天, 与俄罗斯谈判的使团从北京启程。我站在宽敞的大街旁,看着我亲密的兄弟张诚神父和徐日升神父与庞大的队伍一起走出城门。这支队伍中不只有索额图亲王?性德爵士这样的深受康熙皇帝陛下信赖的大贵族,还有足足八百名精锐的士兵,其中不少人都拿着火器。 光是给一个使团作为护卫就出动了这么多士兵, 清国的武力放在欧洲也一定能称得上强大。 送行结束, 我还没来得及返回南堂, 就被皇帝陛下召进了宫殿。也许是徐日升神父和张诚神父的离开让伟大的皇帝陛下感受到了不便, 因而需要我解答一些数学上的问题吧。我知道皇帝陛下一直在学习数学?物理, 这也是我听到自己被召见后的第一个想法。 然而事实却出乎我的意料。 当我走进皇帝经常办公的乾清宫(我现在知道这座最漂亮的宫殿的名字了)的时候,发现屋里并不是只有康熙皇帝?他的仆人,还有两个穿着丝绸的小男孩。 “这是朕的八皇子?九皇子。”皇帝陛下微笑着向我介绍。他今日的神情与往常都不一样, 更加温柔亲切, 或者说, 充满了父亲的慈爱。 “朕原本答应了让他们听徐日升神父弹奏钢琴的,但因为政事繁忙而遗忘了此事。”皇帝陛下无比耐心地跟我解释,令人惊讶的是,他并没有在话语里掩盖自己的过失, “如今徐日升神父离开了京城,就只能麻烦你了。白晋神父,你会弹奏钢琴吗?” 我十分恭敬地告诉这三个尊贵的父子,我在年少时曾经学过钢琴。 我的话刚说完,个头更矮的九皇子就发出一声欢呼。他大约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有一双漂亮的仿佛盛满了星星的眼睛, 神情间充满了孩子的天真?好奇。而稍大一些的八皇子显得稳重而彬彬有礼, 脸上一直挂着让人心生喜悦的微笑。他们都很漂亮,可以想象将来会是英俊的亲王。 清国宫廷中的钢琴是一架样式古朴的羽管钢琴,音色纤细而柔美。当我得知这是利玛窦神父一百年前带来东方的钢琴时, 心中充满了 难以言喻的感动。此时唯有一曲赞美诗能够表达我的心情了。 全赖万能的主和利玛窦神父的英灵保佑,我生疏的弹奏也获得了两位小皇子的掌声。他们好奇的按动琴键,想要模仿出赞美诗的旋律。看着他们的动作,我突然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尊贵的皇帝陛下,传教士可以教授皇子们弹奏钢琴。”我跟鞑靼帝王建议道,同时忐忑地等待着他的回复。 这位英明的陛下并没有因为我的唐突而生气,反而拍着桌子笑起来。“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他说,“音乐教育是一种很重?要的教育不是吗?” 在征得两位小皇子的同意后,我得到了一项新的工作:每三天进宫一次,教授两个尊贵的小男孩弹羽管钢琴。 …… 一六八八年六月一日。 今天我去了位于北京城王府井大街的东堂,拜访安多神父。随着两位挚友离开日久,我越发能够与故去的南怀仁神父感同身受:北京城中的传教士太少了。就拿东堂来说,只有年迈的安多神父苦苦支撑,若不是有两名当地的年轻人接受了洗礼,愿意在教堂中继续安多神父的事业,恐怕这座教堂的未来将成为一片荒芜。 虽然已经垂老但言谈特别热情的安多神父给我讲述了许多过去的故事。 在伟大的康熙皇帝陛下还没有亲政的时候,清国范围内的传教士曾遭受过毁灭性的打击。汤若望神父都被下狱,最后郁郁而终。而别的不够有名望的传教士,更是被逐出京城,面临着遣返的命运。 “是伟大的皇帝陛下向我们伸出了援手。”安多神父说,“但相比神的福音,他更喜欢数学、天文之类俗世的技巧。” 当我告诉他我才因为会弹钢琴而获得了接近皇子的机会的时候,这位可敬的老人表现出了显而易见的羡慕。“这真是太好了。孩子是未来,如果你能够影响到这些小天使,将来主的光辉一定会在这片蒙昧的土地上照耀。” 安多神父很遗憾自己没有在《圣经》之外的学科上有高?深的造诣,因而他无法接触到宫廷中真正核心的人物。但饶是如此,他依旧孜孜不倦地传道几十年,并取得了他自己的成果。 两名受洗的鞑 靼青年是很虔诚的信徒。当我向他们打听八皇子?九皇子的情况的时候,他们给了我超过想象的讯息,听说这是因为他们的家人在宫中担任侍女的缘故。 我从他们那里得知,八皇子的生母是原本是一名宫中的乐师。只从母亲的身份来说,他是所有兄弟中出身最低微的,但却受到了皇帝陛下异乎寻常的偏爱。“八皇子天资聪颖,擅乐器,擅医术,也会写很好的诗。”鞑靼青年们认为八皇子是一个凭借才华改变命运的例子,并对此津津乐道。 而九皇子的消息却并不多见,我只能知道这是皇帝陛下颇为宠爱的一位妃子所生的小儿子。这位妃子自从十多年前开始就是后宫中最炽手可热的人物之一。 我带着满肚子的讯息从东堂离开,同时在心中酝酿着后天的教学方案。 显然,相比无忧无虑饱受宠爱的九皇子,八皇子是一个更容易受到主的安慰的孩子。 愿主保佑我,事情能够按照计划的那样进行。 …… 一六八八年六月三日。 第一次钢琴课上,八皇子就表现出了他在音乐上的天赋。他的手指修长、灵活,而协调,不需要如何训练就能够胜任双手弹奏。而且这个孩童的乐感天生灵敏,只经过简单的辨认,他就可以说出每个音的琴键位置。 当然了,九皇子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学生,但?他哥哥相比还是略有逊色。 只过了大约四十分钟,八皇子就将我在三天前弹奏的赞美诗完美地重现了出来,然后主动承担起教导弟弟的责任。 我能够看出两个小皇子之间的感情相当融洽,在九皇子沮丧、烦躁的时候,八皇子的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就能鼓励他继续练习。任何一个教导过这个年龄的学生的家庭教师,都能理解有一个懂事的兄长协助教学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成年人?孩子之间的沟通并不总是通畅的,很多道理孩童无法理解,而且有时候他们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淘气。 在两个小时的教学时间里,我们过得相当愉快。小皇子们与我分享了他们的上午茶点心,那是一种牛奶味道浓郁的甜甜的布丁,但又比寻常的布丁更加柔软。 …… 一六八八年六 月十五日。 今日进入宫廷给两位皇子授课。他们给了我很大的惊喜。 九皇子终于学会了完整弹奏赞美诗,这放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六岁孩子身上,都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我可以想象他在课后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我发现清国的皇室和贵族普遍具有勤奋的美德,无论是性德爵士还是皇帝陛下本人,乃至于年幼的两名皇子,都是如此。 我竭力夸奖了皇子们的好学,但令我意外的是,八皇子告诉我九皇子是所有兄弟中最贪玩的一个。这种说法自然遭遇了九皇子的猛烈抨击。两个孩子为了赌气开始比拼音阶的速度,结果当然是以八皇子的胜利告终。这段插曲让在场的侍女和奶妈都非常快乐,我也从中感受到了许久未有的轻松。 天真无邪的孩子就像天使一样,尤其在他们沉醉于音乐的时候。这并不因为他们不知道主的名字而有所不同。 这天课程结束的时候,八皇子告诉我,他觉得E3这个键可能有些磨损。在半个月的接触中,我自然相信了这位音乐之子的乐感。再加上这个羽管钢琴确实已经是有百年历史的老古董了。 我们拆开了利玛窦钢琴的琴身,里面的羽管多少都有些磨损。其中磨损最为严重?的,就是被听出不对的E3。 修理这架钢琴会是一个大工程。 而就在这时,八皇子问我能不能制作一架全新的钢琴,他希望能够在母亲二十七岁的生日上弹奏新的乐器。“我对您说的击弦钢琴很感兴趣,”这位谦逊好学的小皇子用大人一样的语气说道,“听说它拥有更加多变的音调,?金属一样清脆的音色,是吗?” 哦,万能的主啊,多么清澈而真挚的眼眸,没有人能够拒绝他的吧。 …… 一六八八年六月三十日。 清国宫廷的“造办处”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这里汇聚了从千万人口中筛选而出的最灵巧的工匠。就像南怀仁神父赞美他们制造子母炮的效率那样,我现在必须要赞美他们制作钢琴的工艺。 或者我们不能管这个叫制作钢琴,他们在创造,仅仅凭借对击弦钢琴的描述和小皇子们天马行空一般的要求,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乐器。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 九皇子对于宫廷中的“造办处”非常自豪。“就没有他们实现不了的愿望。”他说。 我们最终得到了六架新钢琴,它们拥有不同的键宽?不同的音域,但无一例外地响亮、清脆,富有表现力。它们既能够表现像夜晚的贵妇人一样柔?纤细的曲调,也能够慷慨激昂如同上战场的士兵。 就连皇帝陛下对对此大为赞赏,他临时召集了一次丰盛的晚宴,让我在晚宴上弹奏新的钢琴。参加晚宴的不光有宫廷中耳熟能详的大贵族,甚至还有皇太后、皇太子?几名用帘子遮住脸的妃子。而这些帝国尊贵的成员无一例外出手大方。 唯一令我不安的是,在晚宴结束后皇帝陛下给了我一张陌生的乐谱,希望我能够将上面的音乐用新钢琴展现出来。我担心这是一首佛教或者道教的歌曲。哦,耶稣在上,上帝虔诚的信徒一定会谨慎避免异教的污染。也愿他能保护我探明事情的真相。 …… 一六八八年七月一日。 今日清晨我一睁开眼睛,就想起了那张烫手的乐谱。在我向皇帝陛下询问这是否和佛教有关的时候,他突然爆发出的大笑让我非常不安。 我先带着那张乐谱去了东堂,可惜的是安多神父和他的兄弟并不了解音乐。在我不能弹奏那首乐曲的前提下,他们根本无从判断它是否同宗教有关,即便那两个鞑靼青年表示他们曾经听过佛教寺庙的乐声。 离开东堂后我非常茫然,只能沿着京城的大街往西走。北京城里非常热闹,人来人往,但这些平民大部分都不识字,能够认识乐谱的就更少了。大约是上帝的指引,在我不知道往何处去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白师傅。” 我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了一辆用浅蓝色丝绸装饰的马车。而我天才的学生,尊贵聪慧的八皇子正隔着马车方正的窗户向我招手。 坐到马车上面之后我才知道,八皇子正在前往他名下的一家药店的途中。 “我有学习给人看病,”他说,“我听说欧洲用解剖的知识给人治病,白师傅对此也有研究吗?” 我当然知道解剖学,事实上,我们从法国带过来的书籍,有好几本是和医学有关的,包 括萨维利的《人体的构造》。熟悉的话题可比陌生的曲谱要让人安心得多。我们在马上愉快地聊了一些与血液循环有关的话题。八皇子的知识储备再次让我惊讶,在我来到清国之前,我难以想象我会?一个八岁的孩子交流高?深的解剖学。 我不能把八皇子当成一个孩子来对待了,他心智的成熟不亚于任何一个成年人。 在犹豫了好久之后,我终于决定来征求八皇子的意见。我将那张烫手的乐谱拿给他,并表达了我对皇帝陛下大笑出声的担忧。 “这是一首很经典的乐曲,叫《凤求凰》。”八皇子对着谱子就轻轻哼唱了出来,“啊,它当然和宗教没有关系,它是表达男女之间……呃……爱情的。”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呆滞。然后,我就看到八皇子可爱的脸蛋上挂上了揶揄的笑意。“如果白师傅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把原本的歌词告诉你: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哦,对了,‘凤’是一种雄鸟,‘凰’是一种雌鸟,这首曲子叫《凤求凰》,所以……” “可,可以了。”我连忙将曲谱收起来。我现在已经充分理解了皇帝陛下昨晚发笑的原因。 将所有尴尬的表情收拾好之后,我跟八皇子都笑了起来。 真是被仁慈的主所指引的一天呢。 …… 一六八八年七月二十七日。 今天有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们两个月前出发的谈判使团无功而返。 似乎是因为在半途中遇到了野蛮人的偷袭,原本设定的谈判地点色楞格变得不再安全。皇帝陛下非常生气,他亲自带领着部队到城外好几公里的地方接应使团,同时纠集了许多鞑靼蒙古的亲王,往更北的草原上宣示武力。 今日给小皇子们的钢琴课被迫暂停了。而回到教堂的张诚神父和徐日升神父也相当沮丧。 仁慈的主啊,您虔诚的信徒向您祈祷,希望黑夜终将过去,光明终将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完。 81、八岁的秋天 传教士眼中的“准噶尔袭击喀尔喀”事件, 不过是他们的大?清传教事业中小?小?的波折,所谓好?事多磨。 但对于刚刚从南方战事中缓过气来,没过几年太平日子的康熙来说, 却?是另一个威胁国?运的敌人粉墨登场了。 想说明噶尔丹对于中央王朝的巨大?风险, 那就不得不从地理的角度切入展开叙事了。 话说当年的蒙古被明朝几代皇帝赶回草原后?又穷追猛打, 以至于一直处于分裂的状态中。到了明末清初, 几十个部落按照地理分布, 被分为漠南蒙古、漠北蒙古和漠西蒙古。 漠南蒙古, 大?致相?当于后?来的内蒙古地区,因着离北京近,离满人的东北老家?也近, 早早的就被努尔哈赤征服,划分成?蒙军旗统治。 清初所谓满蒙一家?,基本指的漠南蒙古。从努尔哈赤到康熙朝,凡是有战争, 漠南必定出兵相?随。双方联姻不断,漠南蒙古的科尔沁更是出了两代皇后?。 而漠北蒙古,或者说喀尔喀蒙古,也就是外?蒙,与清庭的关?系就比较远了。虽然也称臣也联姻,但划分成?旗的制度并没有进入漠北。此时严格来说类似于从属国?, 没有建立直属中央的集权统治。 漠北蒙古分裂成?三大?部落,首领分别?叫土谢图汗、扎萨克图汗、车臣汗。康熙朝时三家?互相?打狗头, 所幸也没南下找中原王朝的不痛快。 最后?便是这回惹出大?麻烦的漠西蒙古。 漠西蒙古也叫厄鲁特蒙古, 地域涵盖了后?来的新疆和新疆以北以西的西域。跟大?家?印象中的不同,康熙时蒙古族才是新疆的老大?,维吾尔族和回族都被压迫得像弟弟一样。 本来漠西蒙古比漠北和漠南还要分裂, 大?大?小?小?的部落你杀我哥哥我抢你弟媳闹得不可开交,但偏偏,康熙九年天降神人,一个叫噶尔丹的家?伙成?了准噶尔部的新首领。 接下来的十多年,清王朝打完三藩□□,好?不容易把?南方平定下来,回头一看:好?家?伙,漠西蒙古统一了! 它统一了! 新疆的面积可不小?,后?世也是全国?面积第 一大?省。而噶尔丹建立的准噶尔汗国?,面积比新疆还要大?。这还不算完,他的手接着伸进了外?蒙。 前面说外?蒙三大?汗王,为了方便,就叫他们东汗、西汗和中汗好?了。其中西汗跟准部接壤,跟准部关?系最好?。准噶尔便撺掇着西汗去跟最大?势力的中汗掰手腕。果不其然被揍了。中汗更是直接杀了西汗和噶尔丹的弟弟。 嗯?噶尔丹的弟弟怎么会?跑西汗的地盘上去?那不是挑拨离间这项工作也是需要人做的嘛。 这下好?了,为弟弟和好?友报仇,现成?的借口啊! 噶尔丹直接挥师向东,一路打到黑龙江流域,清朝跟沙俄预定谈判的地方。 外?蒙全境沦陷,别?说技不如人的中汗,就连啥都没干的东汗都亡了国?,所面临的选择不过是并入俄国?还是并入清朝而已。 一群丧家?之犬本来是想投俄国?的,但这时有个叫哲布尊巴丹的活佛说话了。“噶尔丹打我们的火器都是俄国?人资助的,可见他们关?系不浅。要是我们投了俄国?,你猜俄国?人会?不会?将我们的首级送给噶尔丹?” emmmmmm…… 南下,投清朝! 于是乎,即将三十五岁的康熙皇帝收到了一颗烫手山芋。 喀尔喀蒙古举族来投,只要康熙救他们一命,广袤的漠北草原就可以并入清朝版图。这看上去十分诱人的果实?却?暗藏风险,若是清朝收留喀尔喀余部,那——噶尔丹的部队跟北京之间也就一千两百公里的距离。 偏噶尔丹又是个狡猾的,紧跟着就给康熙送来了一封通篇马屁的国?书:圣上英明神武,坐拥四海,小?王一直都对您恭恭敬敬啊,每年朝贡没一次落下的。现在那土谢图汗杀我弟弟,犯我领地,您可要替我做主啊。 送信的使臣同时带来了大?量礼物,态度极为恭敬。在这样的糖衣炮弹下,还真有不少大?臣被齁了脑花,觉得是外?蒙的王公先撩者贱,杀人家?弟弟干嘛,这不就遭报复了吗?圣明天子应该安抚噶尔丹,以免挑起本不必要的战争。 朝堂之上的争论纷纷扰扰,以至于康熙今年都没去畅春园。 皇子们的生活也受了影响,音乐课数学 课都改成?了骑射不说,还时不时被汗阿玛叫去考教。 大?阿哥直接被扔进了军营;太子和三阿哥每天不是写论文就是在写论文的路上;四阿哥和五阿哥被迫把?蒙古各部的家?系和恩怨倒背如流;最后?,虎爸康熙传召了小?七和小?八。 两个小?学生被叫进乾清宫的时候忐忑不安,实?在是哥哥们最近被折腾得有些惨啊。平时两个人交情也就一般,现在都是互相?牵着小?手的。 “八弟,你还记得鄂齐尔多汗是噶尔丹的哪个亲戚吗?我……我忘了。”七阿哥声音打颤地跟八弟咬耳朵,深以为自己也要被问漠西蒙古的祖祖辈辈。 八阿哥也是眼睛冒圈圈,他一个异时空的土著,能把?满语学成?母语已经很强了好?吗?蒙古族的名字,怎么记得清谁是谁? 不过好?在小?八爷有个作弊器,死记硬背的东西录进系统里,想要的时候直接翻出来就行了。 比如眼下,识海屏幕上就大?啦啦亮着标准答案。 “七哥,你是说鄂齐尔图汗吧,他是原先卫拉特盟主,被噶尔丹打败的那个。他女儿阿奴可敦是噶尔丹的大?妃。” “哦哦。”七阿哥更紧张了,嘴里无?声地背着“和硕特”、“固始汗”之类的词汇。 小?八正想劝慰几句,却?已经到了康熙跟前。 两个皇阿哥打了千请安,因着最近武课多,动作倒是利落。康熙看着两个还没蹿个儿的小?儿子也是举止有度的模样,刚刚因为朝堂争论而烦躁的心稍微得到了些慰藉。 “老七最近骑射刻苦,朕听?师傅夸你了,甚好?。腿脚可还疼痛吗?” 七阿哥胤祐今年长高?了五公分,已经不是最初那个小?哭包了。但说话的气势还是比兄弟们弱两分。“儿子谢汗阿玛关?心,如今夏日,不疼的。” “嗯。”康熙点?头,又关?怀了饮食起居和小?七生母戴佳氏几句,最后?问道:“师傅有给你讲噶尔丹此人吗?” 七阿哥和八阿哥心里都一个咯噔。来了! 就连长了熊耳朵的小?系统都严阵以待,随时准备给宿主放小?抄。 不过抽到复述题的是老七,当哥哥的可没有系统可以看,因此很是打 了几个磕巴:“师傅说,噶尔丹是也先的后?裔,准部首领巴图尔珲台吉第六子。因为出生时刚好?遇到第二世伊咱活佛逝世,而被西藏黄教认为第三世伊咱活佛。他幼年入藏学经,拜在五世□□喇嘛座下……后?来其兄僧格被杀,噶尔丹娶其嫂阿奴可敦,并以此还俗继位……” 七阿哥也九岁了,习惯了背诵。虽然康熙考察得突然,很多细节说不清楚,但大?意?是对的。 康熙显然也没准备让小?儿子们当蒙古史专家?,能掌握到这种程度已经可以过关?了。“师傅教得不错,那你觉得噶尔丹此人如何?” 问答题可比复述题难多了,胤祐宝宝一时懵逼。这怎么说?是说他好?,还是不好??从来存在感不高?的七阿哥局促起来,小?眼神不停去瞟亲爹的脸色。 但康熙是谁啊,岂会?让小?学生看出喜怒? 最后?没办法的七阿哥脖子一横:“儿子也说不好?。但汗阿玛若是要打噶尔丹,儿子投效军中,绝无?二话。” 一个小?瘸子说他要参军,康熙都有一瞬间的愣神。大?约是为了忍笑,皇帝陛下及时转移了目标:“小?八,你怎么看?” 胤禩在系统里翻过的资料可比兄弟们都要多啊,他看问题的角度也受系统影响,很有历史评说的色彩。 “南方还有零散的叛乱呢,若是蒙古人统一了大?漠,咱们占据北京和长江以北,汉人在南,看上去像不像南宋、金朝、元朝的版图?” 胤祐膝盖一软,差点?给语出惊人的弟弟跪下。 这比喻是可以乱比的吗?元朝最后?可是把?金和宋都给灭了啊。完了完了,汗阿玛要发火了。 七阿哥额头上都是汗,战战兢兢地去看康熙。 咦,理应发火的汗阿玛竟然还在笑。 “噶尔丹也敢跟成?吉思汗比吗?”康熙笑着说,“还是大?清要跟乐不思蜀的金人比?” 笑着说狠话最吓人了。七阿哥低头不敢再看,心里再次肯定八弟惹祸了,回头得准备点?吃食安慰他。 小?八浑然没有惹祸的自觉,他挠挠头:“只从版图上看嘛,汗阿玛何必妄自菲薄拿咱们跟金朝比?大?清正是国?力上升之时,不是金人日 落西山之刻。” “是朕妄自菲薄吗?还不是你小?子先开的头?”康熙笑骂道。 胤禩严肃了脸色:“曹操说陶谦有杀父之仇,然后?灭了徐州统一了北方;成?吉思汗说蔑儿乞人有夺妻之恨,借兵吞并他们后?从此壮大?;咱们家?的祖先也是从报仇开始攒起了家?业;现在又出来个杀弟之仇。都是兵马起家?的,谁还不知道谁?报仇不能说假,但在出兵的理由里占不到三成?。” 康熙敲敲桌子,不说话。 小?八爷有些急了:“汗阿玛,漠北不能让,国?家?的领土,不可割舍。否则损己肥人,此消彼长……哎呀,反正打仗是免不了的,给了是打,不给也是打,为什么要给?” “就你机灵。”康熙爷打断儿子的唠叨,顺手扔过来一颗金葡萄,“兵者,国?之大?事,小?孩子唠唠什么?一个两个的,唯恐天下不乱。” 被当头砸了金子的小?八爷:…… 无?辜被牵连的小?七爷:…… 问话的是您,不让说的也是您。皇帝就是能为所欲为,可太真实?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啦新年啦,大家开学开工快乐啊 82、八岁的秋天 用金子打发走?了两个小儿子, 康熙靠在椅背上?,轻轻叹了口气。连小孩子都知道这是?元金旧事,他又何?尝轻视过?蒙古呢? 若是?与噶尔丹的?正面决战输了, 或者?漠南和西藏来一?出背刺, 那就是?耗尽爱新觉罗国运的?事, 身死族灭也未可知。 虽然他已经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做了所有准备:派理藩院总理大臣阿喇尼亲自出使噶尔丹, 拖延时间也是?刺探虚实;另一?方面, 重启将领调集粮草和兵力, 向京城以北集结;此外,火器营也几乎全?军听调,工部更是?被□□任务排满, 就连长春宫正殿的?修缮工程都没有收尾,然而?康熙心里还是?觉得这棋局布得不够完整。 “让性德联络安德烈等人,准备随行塞外。”皇帝一?边思考,一?边发了一?道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命令给他的?竹马。在噶尔丹陈兵北境的?眼下, 外交使团想越过?喀尔喀蒙古草原进入西伯利亚是?具有极大风险的?;但若是?阿喇尼开始跟噶尔丹谈判,漠南又跟清朝会盟,噶尔丹很可能退回西域做战斗准备,此时就可以趁机将性德等人作为使团送出。 国情不明的?俄罗斯近些?年来渐渐成为康熙心头的?疑云,尤其在罗刹人与噶尔丹若有似无地勾结后。必须探明俄罗斯的?立场,避免两头开战。被黄雀在后可不是?好玩的?。 再接下来, 就是?漠南蒙古了。虽说世代姻亲,但孝庄太后……已经不在了。 康熙一?脸凝重地搁下笔, 饮了一?口已经变温的?参茶。“摆驾, 钟粹宫。” 梁公公都愣了一?下,这个点去后宫?不像是?最近越发工作狂的?皇帝陛下会做的?事啊。但他一?个太监,哪里敢管万岁爷的?决定, 当即就去安排了仪仗。 钟粹宫位于西六宫的?最北边,皇帝不爱去的?时候自然是?有些?远的?,但若是?皇帝想去,最缓慢的?仪仗也行不到十分钟。 康熙突然袭击,刚好荣妃正带着女儿对账本?。因着佟皇贵妃的?身体越发孱弱,宫务都交给贵妃和四妃处理,而?贵妃、德妃和宜妃膝下都有幼小的? 孩子要照顾,那自然荣妃和惠妃就挑了大头。就比如眼下荣妃在看的?,就是?膳房采买的?账本?,其中?的?油水自不必说。二公主看得是?直咋舌。 “我是?不耐烦看这些?的?。”荣妃头疼地按了按额头,“膳房总管跟德妃沾亲带故,我干嘛无故去打她脸。又不是?给我儿子省银子。” “额娘!”二公主正想争辩两句,“皇上?驾到”的?通传声?就到了门外。 荣妃又惊又喜,眼角的?每一?道皱纹都晕开了笑。“皇上?怎么过?来了?”她匆忙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衣服首饰,又拿起帕子擦了擦本?就很干净的?手。 康熙却并没有注意荣妃的?衣着打扮。即便是?二十年前?大家都还鲜嫩的?时候,荣妃就不是?会打扮的?人,不过?当年的?容貌身段着实突出就是?了,在一?群平板的?小萝莉中?鹤立鸡群。但再怎么样的?美人,都经不住六次生育四次丧子的?摧残。曾经的?丰满变成了如今的?赘肉,被包裹在陶青茄紫的?绸缎之下,引不起帝王的?欣赏,只有八分的?遗憾和两分的?垂怜。 “不必行礼了,坐下说话。” 荣妃受宠若惊,还有种隐隐的?不安,她讨好地笑了笑。“那臣妾给皇上?沏茶。” 康熙看着她的?脸:“也好。” 皇帝的?茶具是?常备着的?,马上?就有宫女端着茶盘送了上?来。荣妃用小木勺舀了上?好的?碧螺春,放入壶中?,再用开水冲泡。“许久没做了,怕是?有些?手生。”荣妃不好意思地说。 康熙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回道:“便是?茶不好喝,那也是?内务府进的?茶叶不好。”开水泡开这么没技术含量的?事情,难道还能把?贡茶泡出劣茶的?味道吗? 这直男发言让荣妃哭笑不得,二公主拿手帕掩住了小嘴。啧,男人啊。 偏某个男人毫无自觉。“扎布善【注1】在笑什么?” 亭亭玉立的?少女笑得露出两颗狡黠的?酒窝:“看到阿玛,高兴。” 康熙早年间活下来的?孩子不多,这个女儿在很长时间内受到康熙的?宠爱,跟养女大公主相?比,是?真正的?掌上?明珠 。也因此她在康熙面前?不乏女孩子的?娇俏灵动,跟底下只会恭恭敬敬的?妹妹们不同。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康熙摇摇头,露出自他跨进钟粹宫后的?第一?个笑,“帮你额娘看账本?呢?” “是?啊,女儿自从学看账以来,天天都在长见识。”二公主给康熙比了个手势,“内务府做账的?人才,可真是?厉害。” “哈哈哈哈,扎布善还是?脾气直。那你准备怎么做?” 钟粹宫公主单手托着下巴,叹了口气:“可惜不由我做主呢,只能敲打一?二。” “要如何?敲打呢?”康熙继续问。 二公主回答得不假思索:“就说额娘感了风寒,请德额娘帮忙看账本?。” 康熙了然,让德妃自己去敲打,也不失为一?个不得罪人的?办法。“你这样,也算是?可以了。”皇帝爹给女儿一?个含糊的?夸奖,具体什么可以,没说,反而?是?起了另一?个话头:“最近还在舞鞭子吗?” 一?直应答如流的?二公主脸色一?僵,声?音都带上?了夸张的?谄媚和撒娇:“扎布善是?端庄贤淑的?公主,舞鞭子是?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便是?还在耍。”康熙点头。 公主殿下羞愤得直跺脚,然而?无良爹只会拍案大笑。幸好钟粹宫有二公主,才不会让皇帝有话不投机三?句多的?感觉。可惜,快乐的?气氛也就到这里为止了。 “这次去塞外,荣妃,也跟着去。” 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殊荣的?荣妃娘娘手一?抖,差点把?滚烫的?茶水倒手上?。她睁大了眼睛,里面却全?然不是?欢喜,而?是?某种恍然大悟后的?震惊与愤怒。 “皇上?是?什么意思?”她抖着声?音问。 康熙移开视线,不去看荣妃的?表情。“扎布善也去。” 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都破灭了。荣妃跌坐回椅子里,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大公主不是?已经订了科尔沁吗?怎么……” 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让康熙的?喉咙也有些?发堵。“你自个儿去掌掌眼,总比随便挑的?强。” “先?帝的?亲生女儿没有抚蒙的 ?。”抚蒙的?都是?养女。 不过?荣妃这话说得自私,引起了康熙的?不快。他强硬了语气:“先?帝就活了一?个女儿,那也被迫嫁给了鳌拜的?侄子。” “那还不如抚蒙呢。”二公主脆生生的?声?音插进了父母的?对话,在康熙和荣妃不约而?同看过?来的?时候,她一?把?擦掉眼泪,笑起来。“额娘,女儿又不是?明天就要嫁人,还能陪额娘好几年呢。再说了,去塞外玩,多少姐妹盼都盼不来的?事情。我要骑马。” “好,骑马,耍鞭子,都可以。朕送一?匹良驹给你。” 二公主拍手:“那阿玛可要说话算数啊。哎,我是?不是?该开始练马术了?会盟的?时候可不能比不过?蒙古的?格格。” 她乐观的?模样消解了康熙对荣妃的?不满,皇帝陛下的?脸上?再度显出笑容,这次的?笑容里有欣慰,更多的?是?如释重负。“这是?自然。当年教你骑马的?嬷嬷还在,今儿下午就能去北边的?夹道里练。不过?那儿风大,要多穿一?件背心。” 荣妃和二公主跟着去塞外的?事,就这样敲定下来。不光是?公主要为国家作出贡献,皇子们也是?一?样。 大阿哥得去,他负责跟蒙古人摔跤,哪怕大福晋的?头胎即将临盆都不能请假。 太子不能去,为了防止圣驾在外被袭击,江山后继无人,他得作为备选方案留在紫禁城。哪怕太子非常想在刚刚归附的?喀尔喀蒙古王公跟前?刷脸都不行。 三?阿哥自然是?要去的?,他得给姐姐撑牌面。 往下的?老四到老八,只有跛脚的?老七被撇下了。胤祐去年的?塞外之行是?没有缺席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大清不能在蒙古跟前?暴露任何?可能被攻击的?缺陷。 于是?七阿哥自闭了,小八怎么哄都哄不好的?那种。 “要不我也不去塞外了吧。”胤禩无奈之下的?一?句话引来了哥哥们的?白?眼,圣旨让你去你就得去,哪里是?可以自己做决定的??何?况是?这么婆婆妈妈的?理由。 三?阿哥立马就开嘲讽了:“老七,太子还没去呢,你又拿乔什么?后天的?本?事没强到克 服先?天的?不足,才有这遭,难道是?兄弟们使坏不让你去的?吗?我要是?你,赶紧去勤练武艺才是?正理。让做弟弟的?安慰你,还嫌不够丢人?” 自打二公主要抚蒙的?消息传出来之后,三?阿哥的?脾气就跟炮仗一?样。胤祐自然不敢去触他的?霉头,老老实实地应了“是?”。可别说,论惨还是?钟粹宫更惨,胤祐跟三?哥一?比,顿时心理平衡了。 更何?况还有四哥出来说公道话。“你自己不痛快,不要撺掇老七。” 胤祉一?声?冷笑:“我哪有不痛快?我又没有一?个生病的?养母,出去就出去了。我额娘这回还要在蒙古人跟前?风光呢。” 胤禛脸色一?冷,他就不该跟老三?说话。 阿哥们之间的?气氛太过?可怕,胤禩抱住了瑟瑟发抖的?小系统。 注1:扎布善,满语幸运,也用作男子名。 83、八岁的冬天 灰色的云朵笼罩在茫茫草原上, 仿佛一座低矮的蒙古包的?帐顶。即便太阳偶尔从云片之间的缝隙里?露出脸来,也依旧驱不散深秋的?阴寒。在这种略带压抑的?天气里?,草原上鼎沸的?叫好声却像是某种人定胜天的信号。 是赛马。 身穿红色旗袍的?少女一骑当先, 火焰般冲向终点的彩旗。在她身后紧紧咬着数位骑手, 有男有女, 赫然都是蒙古人打扮。 “二姐姐!二姐姐!”胤禩站在围观的?最前排又喊又跳, 原本柔软的童音都被朔风吹得有几分嘶哑, 加上一颗犬牙漏风, 听上去像是“啊家家”。 但是场上的?赛况着实激烈,连带着围观群众都激动不已,因此也没人去指责小八爷的行为不够端正。甚至三阿哥和五阿哥都被他感染, 跟着大喊着鼓劲:“二姐姐!二姐姐!”最后连老?大和老?四都加入了进来,从高到低一排兄弟,整整五个,浩浩荡荡跑到终点去迎接他们家的?女冠军。 二公主扎布善跑得脸色发白。真论骑术和体?力, 她比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儿女还是要差一些,能取胜凭的是坐骑优势,外加必须第一的?意志力。 “二姐姐。”小八及时抓住姐姐的?手,往里?注入真气游走一圈。 在二公主的?感受中,就是她快被寒风吹得不能呼吸了,还好八弟温暖的?小手将她冻僵的意识唤回人间。意识回笼, 是她赢了!少女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刮了刮八阿哥的鼻子。“如?何?姐姐厉害吧?” “厉害厉害。”小八仰头露出一个萌萌的?笑?, “二姐姐喝点热奶茶暖和一下身子吧。”说完, 递上去一个皮水袋。 二公主也不管那水袋有没有人用过,直接拧开对着嘴喝了两大口。 而这个时候别的兄弟也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大阿哥:“爷今儿才知道,二妹妹是女中豪杰啊。” 五阿哥:“二姐姐好厉害, 我也说不出……总之,就是好厉害。” 四阿哥:“二姐能震慑这些人,甚好;若是有解决不了的?麻烦,还有我们兄弟。” 三阿哥:“……你有没有事?去休息会儿吧。” 一群皇子围着红衣服的?少女嘘寒问暖,这是何等?玛丽苏的场面啊!方才赛马时棋差一着的?小年轻们都被震得忘记放狠话了。当然了,看着神?采飞扬的二公主都看呆了的?小少年更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在木头搭建的?台子上看了全程的?康熙十分满意,不光对二公主满意,对儿子们的上道也满意。尤其是小八,给姐姐当舔狗当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康熙都不知道他是太聪明还是太傻了。不过这种细节完全可以先放一放,康熙是个善于抓住机会的?人。于是他转头跟蒙古王公们炫耀道:“二公主是朕的?掌上明珠,端庄大气,多才多艺,与兄弟们的感情也是极好的。” 看到了看到了,谁家闺女有被五个兄弟众星捧月的?待遇啊?自家那些个混小子出来了还不是只顾着自己喝酒玩耍,姐姐妹妹是什么??能吃吗?而且皇帝连万里?挑一的?宝马都送给她了,可见当爹的也没少宠她。 当即大家都心动了。别以为满蒙联姻是清朝倒贴,蒙古部落之间也为了驸马之位明争暗斗呢。这嫁过来的不是一个公主,是源源不断的盐铁武器和政策倾斜。尤其这种受宠的?公主,谁家抢到了,谁家就是接下来十几年的土霸主。若是公主顺利生下儿子,那别说了,部落下一代的富贵也有了。 当天晚上,得了康熙暗示的漠南蒙古各部落的未婚小伙子们就私下摔跤去了。到了第二天,好家伙,那一个个什么?贝子、台吉脸上都挂了彩。新归附的?漠北王公们原本还别扭着,没适应当臣子的?角色,等?私下里?想通了关节,不由大骂漠南这群同族都狡猾上天了,皇帝的?亲闺女啊,这种好事多少年没有了?他们喀尔喀也想要! 什么??要比赛打猎?未婚的?小伙子们都给我上! 这下是连皇帝自己都有些惊讶:“这就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吗?”于是龙屁股也翘了起来。女儿快快藏起来,我们要高冷,高冷懂吗?儿子们,快下场给这些毛头小子点颜色瞧瞧。 这中间的场面混乱呀,什么?拼箭法拼骑术拼酒拼摔跤不说,还拼文艺表演。等?到小八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拉上了马 头琴,旁边是大阿哥气势雄浑地吹着胡笳。四阿哥敲鼓,五阿哥唱歌,三阿哥和二公主姐弟两个绕着火堆跳舞,踩点精准、动作优美,不时引起一片叫好声。 说好的?只有小八不务正业学音乐呢?你们一个个都深藏不露啊。 这场草原聚会多族同乐,在和谐的?氛围中宣誓了对噶尔丹的共同作战。圣驾在草原上开?始飘雪的时候回銮,而此时,还有被打散的喀尔喀蒙古流民?在朝着新的聚居地不断涌来。 没有人注意到,在这次出巡活动中格外低调的?纳兰性德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长长的五颜六色的八旗队伍仿佛大雪的使者,一路将雪片从草原带回到紫禁城。又要过年了。 然而这个年被笼罩在西北局势的阴影里?,注定过不太平。尤其是在西藏的两位活佛的?使者带来了隐晦的支持噶尔丹复仇的?意思后,更是引发?了皇帝的?震怒。原本还在犹豫的?康熙直接册封了那个提议归顺的哲布尊巴丹为蒙古人的?活佛,并举行了盛大的宗教仪式。 用康熙私下里?的?话说,藏传佛教在自己一亩三分地上搞政教合一也就罢了,还想统治蒙古威胁大清,他们做梦! 但这样一来,就是在清朝和准噶尔的?战争中,俄罗斯和西藏都站在了准噶尔一边。清朝这边的压力加大,那就更不能失去漠南和漠北的?同盟。大公主将嫁去漠南的?科尔沁,二公主将嫁去漠南的?巴林部,就连从小不起眼的三公主也收到了准备好抚蒙的?消息。 嗯,目前十六岁以上的?公主就她们仨,无一幸免。 不过康熙还算是有一丁点良心的?,他拒绝了喀尔喀想要尚公主的?请求。漠南蒙古好歹有草场有王府,经营几十年了还算小康社会;你漠北刚刚被人赶出老家,牛羊草场都没了,粮食还得靠大清接济呢,靠什么?养公主?等?几年再来吧。 不过康熙的?这丁点温柔,几乎没有后宫女人能领情的?。不管是有闺女还是没闺女的?,聚会请安时都把沉重挂在脸上。 “咱们皇上,怕是要学太宗皇帝了。”清太宗皇太极,十多个亲女儿都联姻了。不知道是谁开?头说了这么?一句,接 着布贵人本就红肿的眼睛就又止不住眼泪了。 三公主是布贵人的?女儿,平时不争不抢的,也算无病无灾长到这么?大。她本来还想着京中哪家家风好,也不需要多显赫,求求皇帝求求太后让女儿嫁过去,哪里知道会天降这么?个大雷,人都懵了。 这也是顺治朝的?经验给了大家错觉,只以为养女都是用来和亲的,亲女儿肯定是能留在京里?的?。谁知道万岁爷这么?狠心呢? 连往日里最光鲜亮丽的?宜妃都板着脸了。三公主后面的四公主是郭络罗贵人生的?,跟宜妃亲闺女也不差什么?,自然不想她吃苦。 再往后,是德妃生的?五公主。 六公主的?生母那喇贵人脸已经麻木了,她的闺女还在操心能不能养活的?年纪呢,现在发现哪怕活下来了也未必幸福。 惠妃没有女儿,本来该是这群人中能松口气的?,但一想到大福晋刚刚生下来的大阿哥长女,一口气又梗在了喉咙里?。且良嫔还抱着十三格格坐在对面下首呢,母女两个脸上如?出一辙的?呆滞。 “咳,咳咳。”佟皇贵妃靠着嬷嬷的?手咳了两声,脸上的?暗黄连粉底都遮不住,神?情更是疲惫不堪,不过脑回路还是那个脑回路,一张口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公主味道。“都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女孩儿,本宫也心疼,那便捐些银子给兵部吧。” 啥? “早些打赢了噶尔丹,公主们兴许就不必联姻了。” 这要放在以前,四妃绝对笑她又天真。但眼下,却所有人都沉默了。她们是现实,可正是因为现实才明白自身的?无力。宫斗的?百般技巧,在国家命运跟前都像是挡车的?螳螂。 宜妃从荷包里?抽出两张银票,放进募捐的?小铜盆里?。“便这样吧。”她解开?貂皮围脖,在出汗的?脖子上扇了扇风,目光看向“同事”们,“都尽尽心意。” 宜妃因为赌牌瘾头大,随身带银票,其他人可没这么?豪阔,那便只能撸首饰。 德妃褪下了手上的?玉镯,荣妃摘了个点翠簪,惠妃出了一包金瓜子。而布贵人和哪喇贵人,有女儿还地位低的,更是把头上的?装饰给拆完了。就连木头似的良嫔,都还捐了一对白玉耳环呢。 一圈下来,小铜盆里?已经满满当当,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啊,花。”十三格格指着说。 良嫔看了眼膝上的?糯米丸子闺女:“不能抓。” 十三格格就闭了嘴,继续发?她的呆。 后妃们看她乖巧又天真的?样子,都说不出来话来。 外头的雪,依旧没有停。 84、九岁的开年 如何为自家?的公主挑个好额附, 这是?后妃们的思维逻辑。而皇阿哥们的逻辑就又不一样了。我要自身强大,自身强大了之后额附就不敢欺负姐姐(妹妹)了,大不了弄死他换一个额附。于是?一时间除了独苗苗的七阿哥和?太子, 其他人都发奋了起来。 小八爷作为男人中的一员, 脑回路自然也没往养童养婿的方向拐。甚至, 他觉得蒙古中也是?有好男儿的, 江湖人洒脱不羁, 只要是?双方看对眼了, 多远都能嫁娶,双宿双飞行走天下还是?世?间最美的爱情呢。 等妹妹再?大一些,就带她多见见各种小男孩老爷们, 女孩子自己?有看男人的眼光才?是?最要紧的。至于眼下呢,小八爷忙着另一件要紧的事?情。 正月初四,年还没有过完,京城的大街小巷没有平日?里那么热闹。而元宵灯节还远, 不少商人回乡探亲去了,就连店铺都只是?稀稀拉拉地开着。在这被白雪覆盖的北京城里,却有一处地方热闹非凡——地安门?东大街的太医院官署。只见府衙的大门?敞开着,院子里已经坐了不少裹着棉袄的大夫,人手?捧着一杯热茶,正一边喝一边唠嗑: “快看, 那不是?鹤年堂的张叔仁吗?鹤年堂专精养生的,也对种痘一道感兴趣吗?” “谁知道呢?”接话?的人显然对鹤年堂并不感冒, “太医院说要发痘苗, 但凡是?个杏林人,都得来看看虚实。” “好家?伙,我看到同仁堂和?永安堂了, 还有千芝堂、万全堂……这是?京里所有的药铺都来人了吗?” 随着进院子的人越来越多,一开始的大惊小怪渐渐平息下去,话?题转到了正道上。 “听说太医院年前一次性种了一千四百多人。呀,老朽种痘几十年了,做梦都不敢想这种大手?笔。” “嗐,咱们小门?小户的可做不了这种大事?业,还得是?上边有人牵头。我可是?听说了,今年小选的宫女和?净身的太监,都要先种痘,那人可不就多了?” “宫女和?太监?那都十多岁了吧,看来太医院的痘苗毒性很低啊。” “太医院痘疹科这几年越来越红 火了啊,千人种痘的事?都干得出来。从前可是?只给?贵人种痘的。” “有一位小爷镇着就是?好啊,天潢贵胄大排场,啧啧。” “你又酸什么?种痘的人多,死于天花的人就少,是?好事?。” …… 院中众人正议论纷纷,就听见巨大的自鸣钟“当当当”敲了九下。自鸣钟在这个时候还是?稀罕玩意?儿,虽然也有几个老中医是?在贵族家?中见过的,但大部分人还是?被镇住了。场中为之一静。 待到第九下金属敲击声结束,就见一个穿官服的老太医从屏风后走出来。不少人也是?认得他的,可不就是?痘疹科的当家?朱纯嘏吗?老先生为了给?京城人种痘,呕心沥血一辈子,就算有人看不惯他投了朝廷,但医德真的没话?说。于是?民间大夫们纷纷起身行礼,才?又重新坐下。 “天寒地冻,诸位同道远来辛苦了。”朱老太医说道,“为免诸位冻坏了身子,老朽就长话?短说了。场中不少熟面孔,也都知道老朽种痘推崇水苗法,养苗选苗已经几十年了。三年前偶然得了两?支好苗,伤亡率低不说,出痘也少。也幸得皇八子学岐黄之术,将此苗在包衣旗人中接种,第一年种六人,得新苗五支;第二年先种百人,又复种五百人,筛得新苗三十六支;今年是?第三年,去年的三十六支苗共计种给?了一千三百九十人,无一死亡者!” “嚯!”低于万分之七的死亡率,惊得在场所有人都不淡定了。这是?拔高了人痘技术的及格线啊! 德高望重的老太医交代?完令人震惊的事?实,接着就是?他座下的弟子来说细节了。小八爷一身紫罗兰色的长袍,腰上的黄腰带分外亮眼。虽然他小,但看他闲庭若步、胸有成竹的样子,还真没人敢小觑他。 “诸位知道,痘苗传代?越久,毒性越低。想那最初的衣苗法,直接将天花病人的病衣给?娃娃穿,那和?直接感染有什么区别呢?”八阿哥胤禩面对乌泱泱一院子名医,丝毫不怯场。他声音洪亮,语气?不亢不卑,自有一种风度。“所谓选苗,那是?每一代?接种者中选身体康健且症状轻者,取其痘痂,密封一年减毒 ,又制成水苗再?接种给?下一代?试种者,如此反复,投入了大量的金钱和?人力。我知道民间最好的痘苗,都是?被医者当做传家?宝,千金不换的。” “然而,疫病乃家?国之灾,只要还有一人患病,那子子孙孙都活在威胁之中。我等既然受天子重托,受百姓供养,当制成佳苗,兼济天下。今日?乃年前接种者脱痂之日?,故邀请众位前辈一同选苗、封痂。此次种痘者众多,痘痂也多,若是?众位前辈赏识,可以取一些带回。” 随着小朋友故作老成的话?语落下,东侧厢房的门?被打开,两?名穿着太医院服装的医士指挥着众人排队,从该入口进入。 太医院衙署的左边附属着九间院子,相互之间都是?打通的,是?专门?用来种痘隔离的地方,能容纳七百多人。不过今天为了方便采集痘痂,还更挤了一些,八百多号男性种痘者都在这里。剩下的五百多小选的宫女,被安置在了别处。毕竟男女有别。 不过,仅仅是?这里的男性就让人吃惊了。 “出痘怎么会这么少?这个27号全身也才?不到二十颗痘吧。” “330号才?是?这批中的苗王,全身上下只出了八颗痘,连热都不曾发。” …… 就算是?见多识广的名堂名医,心里也都闪过一个大大的“卧槽”,原来样本量大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啊!官方的力量竟恐怖如斯。 等到一圈九个院子八百多号病人看下来,再?也没人怀疑太医院在吹牛他们的疫苗毒性小了。若说还有疑虑,那就是?“毒性这么小的苗,能起到免疫天花的作用吗”。关于这个问?题,小八爷已经让他的系统帮忙扫描过了,反正他这一批次的一千三百九十个男男女女,体内都有了足够的天花抗体。也因此小八爷十分理?直气?壮:“那便让时间来证明吧——诸位还要痘痂不要?” 要!自然是?要的。 等到最后一个民间大夫小心翼翼地抱着密封罐离开太医院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 五十支最好的所谓“苗王”,自然是?被太医院自家?留下了。而被划分成二等、三等的痘痂,刨除散给?民间大夫们的那些,也留下了大约两?百 多支。太医院这回也收获颇丰,明年能够负担起□□千人的种痘活动了。胤禩和?师弟陆小太医,带着人将所有的痘痂坛子标号入档,乐得合不拢嘴。 其实真能规模性地做人痘筛选,也是?能选出不错的疫苗的。至于小系统建议的牛痘那条路,他也有在尝试。三怀堂的后院就养了几头疑似感染病毒的牛,不过那边还没养出名堂,反而是?人痘这边发展出了令人满意?的减毒苗。 八阿哥是?另一个世?界的来客,没有牛痘情节,人痘先有了突破他就先推广人痘,总比大家?在天花面前等死要强。 心里正盘算着事?,胤禩并没有察觉到有人走进了太医院。他一抬头,咦咦咦,怎么大家?都跪下了? “皇阿玛!胤禩给?皇阿玛请安。” 康熙穿着一件挺普通的深色长袍,腰上也没绑黄带子,就跟个普通富家?老爷一样戴着瓜皮帽站在那里。他这个打扮倒是?新鲜罕见。梁九功穿着粗布衣,一副跑腿的车夫样。 “方才?朕在对面酒楼上听见你说话?了,干得不错。”康熙走到主位上坐下,笑道,“你牙长好了,也不漏风了。” 胤禩捂住腮帮子,哼哼唧唧:“其实又掉了一颗,不过这颗靠里面,看不太出来。” “哈哈哈。”皇帝指着自家?八儿子。他要是?能晚生三百年,就会知道小八这种叫“帅不过三秒”。 不过小孩子能够实心做事?,便是?该赏赐的。“这回你立了功,朕特?许,你跟着去江南。” 小八爷眼睛都亮了,早听说江南漂亮,还有不少名医嘞。但是?,上次康熙南巡的时候,可是?没带儿子呀。这次南巡刚好处于跟准噶尔的战事?前夕,自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去的,第一是?要稳定南方的民心,第二是?治水,第三就是?为战争筹措粮食了。 他眨了眨眼睛,巴巴地看着康熙:“皇阿玛这次南下,是?要做正事?去的,兄弟们肯定去得不多吧……可是?我又好想去。” “你倒是?想着你好我好大家?好。”康熙摸摸他的头,“从老大到你,都去。” 胤禩高兴了:“那娘娘们呢?” “不行。” “哦。”八阿哥的狗耳朵 耷拉下来了。 “你出去也不是?光玩去的。”康熙声音里带着安抚,“这批痘苗选出十支带上,要分发给?江南的医家?,以示皇恩。” 这是?差事?啊。小八爷挺直了后背,胸脯敲得邦邦响:“江南好多名医同时也是?名士,还避着官府,小八都明白的。要拉拢他们。不过我年纪小,一开始还需要朱师傅撑一撑门?面。” 这孩子是?真好用啊,脑瓜子灵活、多才?多艺且心有大局。这不比常宁那个老混混强? 康熙摸着下巴,又听儿子说了一堆牛痘苗啊、抗体、疫病之毒的话?题。他已经下决心多给?小八立功机会了。这孩子出身不好,但康熙偏偏想封他个郡王,那便只能功绩说话?。 85、九岁的开春 康熙二十?八年的南巡定下得很突然。除夕的时候, 皇帝突然宣布他要去江南巡视河工,正月十?六就启程。 六部和内务府的苦逼公务员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您老怎么突然想去江南了?不是大家的重心都在北边吗?噶尔丹解决了?俄罗斯解决了?那喀尔喀蒙古又喊着饿肚子了啊喂!皇上你去江南能解决这些问题吗??? “此次南巡, 朕与皇子、大臣轻车简行, 一如军中律。随行以将士为主, 命江南各营接应。” 这又是搞得什么忆苦思甜上山下乡啊?皇帝你想模拟亲征也不是这么玩的啊!礼部简直要崩溃。不过?大部分满洲老臣表示, 这才哪到哪, 皇帝开心就好。 总之, 最?后定下了三百人的随行名单。大家伙正月里?都不用走亲访友了,光忙着打包行李了。后世的资本家看了都要直呼内行。 大阿哥从草原回?家也没两个月,媳妇闺女还没抱热乎呢, 就又要出门了。因此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还颇为惆怅。“听汗阿玛说这回?出去还挺久的,起码三个月,只怕等爷回家,囡囡都不认识爷了。” 大福晋轻轻替他抚着胸口, 细声劝慰道:“能出去看看还不好?许多人这辈子都没法见到江南呢。爷之前提起皇上南巡之事,不还遗憾上次没跟去吗?” “今时不同往日,爷现在是有媳妇的人了,不稀罕什么劳什子江南。”大阿哥理直气壮地撒娇,“媳妇~”说话着手上就开始不老实?。 大福晋扭了几下没躲开,被吃了几口豆腐, 无奈只能搬出小叔子。“我身上还没好利索呢,八弟说喝药疗养期间不能行房。” “哼, 他自打搬离了延禧宫, 就跟我不亲了。”大阿哥胤禔气得锤床,“等他小子结婚的时候,我非得灌醉他不可。” 你这叫不亲吗?你这分明是炫耀好不好?黑暗中, 大福晋偷偷朝天翻了个白眼。 头所里?的小夫妻两个黏黏糊糊,而三阿哥就得面对母亲的过?度关怀了。荣妃死了四?个儿子,如今就只剩这根独苗,自然从小宝贝得不行。如今突然来这么一遭,再加上二公主的事,那是新仇旧恨啊。 “天 下就没有这么狠心的阿玛,我可怜的儿啊。不让带宫女嬷嬷也就算了,就连太监都只让带一个,这是让我儿去吃苦头啊!什么江南美景享福,都是胡扯,他这么狠心,神仙地界都能让我儿下地干活的……呜呜呜……扎布善也是,好好的天子长女,被他指去鸟不拉屎的地方。他就这么对待我们娘仨吗?天上的承瑞、赛音察浑、长华、长生看了会怎么想?呜呜呜……” 荣妃哭得三阿哥脑仁疼,讲道理?荣妃人前也是挺能端架势的一个人,但大约是她实?在太苦了,什么苦水都只能倒给儿子听,反而激起了三阿哥的逆反心理?。 “额娘慎言!怨怼皇上的话你也敢说,命不要了?”青春期少年指责母亲道。 荣妃第一次被儿子用严厉的语气对待,一时愣住了。 “我吃苦怎么了?别的兄弟也都是一样的。他们能吃苦,只有我胤祉不能吃苦?嗯?皇阿玛会怎么想我?大臣、百姓会怎么想我?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如果是康熙训斥这番话,荣妃没准心里?还会积攒怨气,但被宝贝儿子这么说,那真的是怨都怨不起来啊。她只觉得哑口无言、无地自容,仿佛心里?都空了一块。 “额娘,我知道因为姐姐远嫁,你不好受。但你不要再这样了……我长大了,不是需要照顾的孩子了,以后我来做你和姐姐的靠山。” 荣妃抱着儿子,眼泪从眼角滑下。“你说什么傻话呢,额娘只有你了。”她哽咽得连声音都含糊不清,“不照顾你照顾谁呢?” 昏黄的灯光照着这对各持己见的母子,摇摇晃晃。而告别的场面,同样也发生在佟皇贵妃的病榻前。 “儿子想留下来给额娘侍疾。”十?二岁的胤禛说。他已经开始抽条,脱离了可爱的范围,显现出少年的青涩。 皇贵妃伸手,却没能够到养子的头顶。一年前,她躺在床上还是能够到的。“你去吧。”佟氏露出一个欣慰的笑,“额娘老毛病了,只一直调养着。你在呢,未必就能变好;你不在身边,也未必就会变坏。” 四?阿哥犹豫着,他抿着嘴唇,不说话。 “多笑笑,多笑笑啊。”佟皇贵妃气息微弱,但还是努力跟孩子说着话 。 四?阿哥于是展开一个浅浅的笑。 “出去了多跟兄弟们搞好关系,不要跟弟弟们板着脸,容易吵架。”佟氏又说。 胤禛低头想了想,小声回答:“不会的。老五和老八都好脾气。” “那老七呢?” “……我不说他就是了。他没去塞外是受了委屈,我不和他计较。” 孩子别扭的样子让佟氏的眉眼嘴角都柔和了。“你又要出远门了,去跟永和宫告别一声,我听说上回?去塞外,你没跟永和宫说。皇帝虽然不会管这些小事,但若是知道了,肯定是不高兴的。” 胤禛想起上回?去永和宫时德妃抱着十?四?阿哥极尽宠爱的样子,心里?莫名就有些不高兴。但佟皇贵妃还在叮嘱他:“知不知道啊?”胤禛抬起眼,磨了磨后槽牙:“我知道了。” “那便好。”佟氏笑着合上眼,她的脸色越发疲惫了,但笑起来的时候又纯洁又慈爱,还是那个闪着光的小公主。 年少的胤禛看她睡下,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承乾宫。 八阿哥胤禩跟良嫔告别的时间比其他人都要晚,或者说因为他年纪小又没脸没皮,故意拖着没提这茬,就等着以辞行为借口,还能多看望额娘和妹妹一回?。但不管江湖人的小算盘打得有多精明,告别的日子还是来了。 良嫔传话说让他去辞行。 小八爷:QAQ那行吧。 长春宫的正殿里?很安静,就像从前的延禧宫侧殿一样,落根针都能被听到。良嫔一个人,靠在暖阁的炕上发呆。窗户关着看不见外面的景色,良嫔空洞的眼神就对着窗上的木格子。 八阿哥进屋站了好一会儿了,良嫔才开口道:“听说你要去江南了?” 胤禩觉得良嫔说话的语气比平时还要冷一些,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些发沉。“是。” 冰山一样的美人从袖子底下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这个给你。” 八阿哥大脑反应过?来之前手就已经接过了册子。东西有些旧,但被精心养护着,几乎没有损坏的地方。翻开一看,是乐谱,还是多乐器的合奏谱,墨迹新旧不一,最?新的痕迹还反着光。仿佛是很久以前就开始写,一直写到了今天,才有这厚厚一沓。 他不过?匆 匆扫了一眼,就出不来。这上面的曲子,有写一年四季的景色的温柔乐章,也有《火海》、《破灭》为题的激烈叛逆之曲,有《圆周》、《八脚蜈蚣》之类的奇诡之作,也有《儿子》、《女儿》这两首直白到令人流泪的笛子独奏。只不过?顺着谱子想象一下旋律,胤禩的眼眶就红了,每一首都是佳作,半数可称经典。但这些曲子,被封尘在寂静的宫室里?,无人听闻。 良嫔依旧是看着紧闭的窗户,声音如同无波的古井:“你要是不喜欢,就烧了它吧。” 胤禩下意识抱紧了册子。“我会好好留着的,以后传给我的孩子。” 良嫔没有再说话。 对有些人来说,江南是一个充满魔力的词汇,能够牵动起许多年前的记忆。比如这天格外高兴的德妃。 “江南啊。我年少的时候,还想着要去江南当厨娘呢。”她跟新来的一等宫女感慨道。 那宫女受宠若惊。“娘娘跟我们说笑呢。娘娘天生的贵人,怎么会想去当厨娘呢?” 德妃笑笑,没说话。 —————————————————————————————————— 说来也快十五年了,那一年小选入宫的宫女,可是出了好几个惊艳的人物。 “我以后要当本朝第一的女乐师,然后带着一百首名曲下江南,与汉人的乐曲一较高下!” “好啊,你当本朝第一的女乐师,我就当本朝第一的女御厨,一起下江南。” —————————————————————————————————— 往事不可追忆,因为当你回?首的时候你发现自己说谎了,比起成为大厨,你更想出人头地。而另一个人,她矢志不渝。 当卫氏发呆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呢? 在那双死寂的眼睛背后,是一个声乐沸腾的世界,琴的孤高、筝的欢乐、钟的庄严,琵琶飒爽、牧笛悠远、二胡诡谲、扬琴娇俏……自那个骄傲的少女闭嘴以来,从没有停止过。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有修改。 第86章 九岁的春天 康熙二十八年, 正月的寒风还在呼啸的时候,圣驾就已经在山东乘上了南下的船只。 京杭大运河与数条天然河流十字交叉,而河水奔流又不是道路, 其水文复杂可想而知。就比如他们现在行船的这段, 刚好与黄河下游同行,沿岸皆是防洪和分流的水利工程, 有圆弧型的闸门, 也有绵延千米的长堤,密密麻麻竟有上百之多。 刚好又是化冰水急的季节,庞大的御船被波涛裹挟着,涌进了一个分流的岔口, 而后才算是平静下来,以一个恒定的速度往南方行去。 康熙站在大船的船头, 颇有一股指点江山的豪情。“这条水道,便是中河了吧。果真有分流黄河之功,且风平浪静便于漕运。” 这次南巡同行的人数有限,除了两百士兵外, 连着皇子、大臣和仆人, 也不过一百之数。然而就这可贵的臣子名单中, 足足一半是水利和河道相关的大臣。 这些人也知道此次南巡,水利乃重中之重,没看到皇上连泰山都没多停留,直接奔着中河而来吗?老实说,大家心里都是捏着一把汗的,就怕皇帝老爷对已经建好的堤坝不满,一群人的官帽连着脑袋都要落地。 此刻大家看到刚建成的中河工程通过了圣上的“检查”,脸上纷纷露出笑来, 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了奉承话。 康熙头几句还舒坦地听着,但渐渐就不耐烦这些没干货的内容了。治河呢,还是得专业的来。“靳辅何在?” 头发已经花白的靳老头连忙从人群后面挤上前,他干干净净的长衫混在一堆二三品大员的官服中竟格外显眼。对了,这家伙之前跟着明珠一起被弹劾,所有官职被从头撸到脚,可不就是个没官服穿的白身吗? “罪臣给皇上请安。”前河道总督靳大人颤颤巍巍地下跪。 “免了免了。”康熙抬抬手,“这中河是你一手修建的,不妨与各位大人介绍一二。” 靳辅依旧是磕了个头,才站起来,揣着手给众人介绍这条人工河的建造思路。所谓中河,是一条和黄河下游江苏段平行的一条水路,中河和黄河之间只有一道巨大的堤坝隔开,而这条堤坝,就是靳辅修了多年的束水堤。 “黄河之患,在于沙量巨大,而下游地势平缓,水流缓慢,泥沙沉积,因此河床年年抬高,终有满溢之患。所谓束水冲沙,是以束水堤人为缩窄黄河河道,使下游水流加急,以水流本身的力道冲深河床。此法由明代潘季驯首创,又由我朝改进,乃至今日。”靳辅越发沧桑的声音,向着众人讲述他已经讲过无数遍的理论。 虽然他这个方法是被理性和实践双重论证的,但仍然有大量外行拿上古时期大禹的故事和“堵不如疏”的儒家道义来指责他。 “然而束水堤受力巨大,有垮塌的风险,因而在束水堤外修建中河,一来以中河作为洪峰来临时的蓄水池,二来河水携带的泥沙会在中河河岸上沉积,天然加固束水堤。中河水缓,黄河水急,才是有利防洪的征兆。再者,中河水缓,便有利通航,运盐、运粮,皆可从中河北上京师。” 他的模样实在落魄,因此之前嚷嚷着要治他重罪的政敌们此时也没有群起攻击。当然另一方面是中河便于通航的现状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这条水路的稳定直接决定了之后跟噶尔丹打仗时的粮运稳定。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挑事。 就算是之前最跳脚的于成龙都没说话,任靳辅介绍完了水利思路。不过他不想说话,不代表康熙会放过他。 “于爱卿,你以为如何?” 于成龙垂着头拱手,看上去死气沉沉的:“靳辅是有功,但贪污结党是另一回事。” 你承认有功就好。康熙笑笑,说实话,两方都有能臣干将,平时内耗可以说是朝堂平衡,这大敌当前的时候,再内耗就是嫌命长了。“既如此,朕就将大军粮草转运一事交于你,河道总督王新命需全权配合。” 于成龙精神一震,大军粮草转运,这是何等重要的大事,这也是皇帝信任他的清廉正直,才将大战的后勤交给他于成龙来做。这么一想,小于同志语气都不淡定了。“臣领命。” “靳辅……”康熙话说到一半做了个意味深长的停顿。在场众人心里都一个咯噔,从前大家都在京城,什么事情都凭一张嘴一支笔斗胜负,因此根本不觉得靳辅有什么功劳,如今亲眼见了大河汤汤,哪里不知道靳辅是要时来运转了。 看着这些朝廷大员脸上跟调色盘似的,康熙嘴角勾起一个笑,将未尽的话说下去,“听说你昨晚停泊时上堤了,都看到了什么?” 靳老头依旧是垂头丧气的样子,从几年前开始,他受的打压太多了,都不敢对自己的前途有所希望。“回皇上的话,罪臣测了滚水坝下淤积的黄泥的厚度。这两年水大沙多,该清淤了。” “哦?”皇帝来了兴趣。去年有新的传教士进京,康熙专门跟那个叫白晋的法国人学习了计算体积的方法。此时刚好遇到能够实践的机会,不由得技痒难耐,当即喊来了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又拉着靳辅一起推算了淤积在滚水坝下的泥沙有多少体积,需要多少民工云云。 因为计算需要用到纸笔案台,康熙带人回了船舱,原本聚集在船头的众臣也纷纷散去。倒是靳辅陪着皇家父子一直算到晌午,中间还从实践出发提了几个减成本的方法。 跟儿子们做完数学应用题的康熙很是满意,下旨靳辅修河有功,赏赐白银五十两作为安家费用,仍在御前听用。 虽然没官复原职,但能在皇帝身边当顾问,这对于失意的靳辅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事。老头儿整个人都有些懵,呆了几秒才在皇子们的提醒下磕头谢恩。 康熙看他实诚的样子也不忍心。治河这事是困扰中原王朝上千年的老大难了,即便是已经神化的大禹,不也没做到一劳永逸吗?满人入关治水,到了康熙这儿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皇帝陛下其实不知道哪种方法是对的,也不确定下面的人有没有为了自身的利益而耽误治河。 之前连年大水,有人奏报靳辅治河多年没有成效,平白浪费人力物力,康熙是真的有些迁怒靳辅,但眼下……看看这老头落魄时还不忘关心堤坝的样子。 “有贵人提携你,你可不要辜负人家啊。”康熙说。 靳辅的小眼神有些茫然,他自从被问罪后可谓是四面楚歌,明党的小伙伴不少人比他还要惨的,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谁又能帮他在皇帝跟前进言呢? 难道是纳兰性德?可那位大公子不是出使俄罗斯去了吗?明珠在家呆着呢,还有就是徐乾学兄弟了。然而徐家兄弟与他也就是一般的交情。 想了半天没想出结果的靳辅只好谢了恩,然后一脑子问号地离开了皇帝当书房的船舱。他从略显狭窄的侧边楼梯下来,绕道甲板的时候,刚好遇上从船尾向着楼梯走来的八阿哥。 小八爷脑门光溜溜的,反射着正午灿烂的阳光,腰上的黄带子一甩一甩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靳大人好久不见呀。”胤禩与人寒暄的样子愈发从容,看在靳辅眼里就是皇家子嗣气度非凡。 于是靳大人躬身行礼:“罪臣当不得八爷说‘大人’。” 八阿哥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知道了,靳大人。你那幕僚陈潢的身体还好吗?” 靳辅被堵了一下,也没继续纠正小阿哥,只回答道:“好,怎么不好?正月里还跑去东大街舞狮了呢。” 呃,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大爷去舞狮,那还真是大好了。小八爷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摆表情。 “他一直说要谢八爷的救命之恩,只是一直不得见。” 八阿哥摆摆手:“他好好的,以后被重用了,自然有见到的时候。如今你我不就是吗?” 靳辅心里一暖:“那便谢八爷吉言了。” 两人短暂交流了两句,便相互挥别。胤禩还要去见康熙呢。 船上就那么点地方,兼康熙这回也没带女眷,因此三阿哥胤祉等人乐得在汗阿玛跟前多留一阵。小八进去的时候,就见哥哥和爸爸在品茶,是沿路官员进上来的贡品云雾茶,很是清冽醒神。 因着八阿哥进来,于是服侍的小太监也极有眼色地沏了一杯新茶,端到四阿哥下首的一张茶几上。 胤禩给皇帝爹打了千,看看周围没外人,就高高兴兴地跑座位上喝茶。难得有新鲜玩意儿喝,凉了就不美了。八阿哥捧着杯子眯着眼,看得哥哥们嘴抽。 康熙去尚书房去得多,如今也是深知小八的脾气,但还是忍不住要唠叨两句:“外头都说八爷好风度,真该让他们看看你如今的样子。” 小八眉眼弯弯:“风度什么的,都是给外人看的。自家人,不端着。” 老五听了深以为然:“八弟说得对。” 三阿哥胤祉不屑于跟两个傻白甜弟弟为伍,开口就是正事:“……不是说老七晕过去了吗?你去瞧了如何?” 八阿哥抱着杯子,小嘴叭叭的:“七哥没有大事,是连着没吃饭饿的。我刚刚给他扎了针,又看他喝了粥,且到晚间再看吧。哎,其实兄弟们头一次坐船,晕了是正常的,及时吃药丸子就行了。大哥不还吃药丸子吗?” 说到大阿哥晕船,康熙也不由感慨:“老七身子骨一向不好,这也就罢了。老大也晕船,却是朕没想到的。他哪回去塞外不是生龙活虎的,没想到啊,哈哈哈,阴沟里翻船说的就是他了。” “汗阿玛,老虎下了水还狗刨呢,可不能当面笑大哥。”小八连忙替大哥挽尊,又惹来一阵笑声。 等到皇帝爸爸乐完了,才跟胤禩说起方才他不在时候发生的事。“朕准备等北面战事结束后,就让于成龙任河道总督,靳辅为副手。” 三阿哥和四阿哥听了都表示惊讶。“靳辅和于成龙争吵多年,他们两人共事,能干成什么事呢?不会整天斗得你死我活吗?” “都是心怀百姓之人,良心也由不得他们不干活。”康熙笑笑,“若是真不能相容,再分开就是了。” 既然皇帝爹都决定了,十二三岁的小少年们自然也没话说。倒是九岁的小八心有疑惑,不吐不快:“之前不是说靳辅贪污治河款吗?汗阿玛这就准备起用他了吗?” “昨儿说靳辅日夜观河,像是个做实事的也是你。”康熙伸着手指笑骂,“如今又拿乔做什么?” 感情靳辅的贵人是老八啊!直接为明党中人求情,老八也真是敢!老三、老四、老五几个哥哥不淡定了,目光纷纷朝着这个日渐长大的小弟弟看过去。 八阿哥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他挠挠脸:“我也怕看错了人啊,误了皇阿玛大事就不好了。” 康熙收敛了笑容,双目炯炯地看向小八,沉声道:“胤禩,你是皇阿哥。” 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八阿哥也严肃起来,他跳下座位,肃手而立。“是。” 这孩子察言观色的本事绝了,更要命的是深谙“挨打要立正”的道理,什么青少年要面子的臭脾气是半分都没有。 康熙虽然气消了一半,但仍旧用严肃的语气教训道:“皇阿哥,将来要做太子臂膀,朝堂支柱。举荐贤才,本就是你们的职责所在。现在,你再告诉朕,你承认是你举荐的靳辅吗?” 江湖人胤禩:……我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重担QAQ。 “是不是?!” “是!”小八爷高声回答,“要是我看错了靳辅,我承担后果就是了。” 康熙靠回椅背上,满意地笑了。 第87章 九岁的春天 “八弟真是看重靳辅啊, 头一回在皇阿玛跟前保人,就保了他。”小八爷回自己舱房的时候,被四哥给堵了。已经逐渐有冷面趋势的胤禛气场全开, 仿佛逼迫良家妇女的大灰狼。 偏生八阿哥和四阿哥还住对门, 想避都避不开。 江湖人胤禩:我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重担QAQ。 “四……四四四哥,有话好说, 有话好说。”小八爷全然没有在康熙跟前嗓门震天响的样子了, 怂得仿佛夹着尾巴的哈士奇。 “你,唉,你,”胤禛咬牙, “你事前也不知找人商量的吗?你知道靳辅是什么人?朝上有多少人恨他入骨?” 八阿哥一头雾水:“我知道那些做什么?我只是看他挺认真的,实话实说而已。我可没说他廉洁得跟白莲花一样啊。” 四阿哥被愚蠢的弟弟气得一拳砸门上, 脆弱的木结构船舱门被砸得晃了一晃。“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敢保举他?!” “四哥消消气,消消气,不然御船都要遭殃了。” 小八爷的讨好卖萌看得四阿哥一阵头晕,他把这个完全不在状况的二哈拉进自己的房间, 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连珠炮一样的训话。“靳辅为了建双坝束水, 中间不知道淹了多少田地, 得罪了多少大户,你当那徐乾学徐元文兄弟,同为明党中人为何跟靳辅不对付,还不是他们家在江苏有田,也被淹去不少。要不是明珠力挺,明党内部就能把靳辅生吞活剥了!” 小八爷的眼睛都瞪圆了。“里头还有这样的事吗?” “我从前也不知道,也是这几年慢慢了解起来的。”四阿哥接过弟弟讨好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 转而语气更暴躁了,“但我不知道的时候,可不像你这么瞎出头!” 小八爷自闭画圈圈:“百姓因为水利没了田,就该好好安置他们。攻击治河的人做什么?难道什么都不管任由黄河泛滥就是好的了?” “这还是其一,其二靳辅也没少给明珠孝敬,自己都不干净呢。支持他?不如支持于成龙,还更清廉些。” 四阿哥这么说,小八爷是不服气的。“但于成龙东北人,做官也是在京城附近做官,他懂什么黄河?” 胤禛一撸袖子,是要和八弟辩论三百回合的架势。“清官难得,不懂治河可以学啊。且正是于成龙家乡不在黄河,没有利益牵扯,更能秉公办事。” “这这这,四哥你刚刚还说靳辅得罪人呢?于成龙上马就不得罪人了?”小八爷摆出一副你不要觉得我们江湖人好骗的架势,“其实得罪人都是要得罪人的,造水利哪里会不得罪人呢?不过是于成龙名声太好,没有攻击的点罢了。” “所以是于成龙更好。” “不对不对,四哥我被你绕进去了。靳辅多年的经验,还是比于成龙新手强。新手摸索的过程中难免犯错,偏他又是个极度自信之人。等到酿成大错的时候,于成龙一个高风亮节的自然可以以死谢罪,但我们要他死有什么用啊?我们要的不还是没有水患吗?” …… 两个青少年吵得面红耳赤,拍桌子踩椅子,仿佛两个匪帮老大,全无皇阿哥的体面。偏船上隔音不好,别说喜欢四处溜达的康熙,就连晕船晕得昏天黑地的七阿哥都知道了老四支持于成龙,老八支持靳辅。 不过为了这两个活宝,朝堂上可是吵了好几年了,从上到下全部卷入骂战,至今没有结果。如今两个没成年的阿哥互相不能说服,那也没啥可稀奇的。他们能快速和好才是让人惊掉下巴的。 此时御船已经过了苏州,进入太湖。湖面风平浪静,而且物产丰富,因此南巡的船队便停泊下来,将士们撒网捕鱼。大阿哥和七阿哥的晕船已经大好了,因此从老大到老八,从高到矮一溜的黄带子没有缺席的,各个趴在栏杆上大呼小叫。 “有虾诶,爷第一次见到这么大个儿的河虾。” “快看后边,有人捉到了龟。” …… 春风东来,桃花绽开,芦苇丛生,满岸生绿。这是最让人快乐的时候,为了这一刻的水上乐趣,宫里的那些人削尖了脑袋都想跟着出来南巡。 此情此景,四阿哥也放下了那幅紧绷的样子,朝着搬渔网的士兵们吆喝。“旁的也就尝个新鲜,但鲈鱼是要多留几条的。八弟就好这口。” 三阿哥奇怪地看了老四一眼:“前几天吵得跟什么似的,这就好了?”消气消得这么快,不像你老四啊。 胤禛只觉得三哥这种生物就是生来给自己添堵的,压根儿不想理他。不过四阿哥不说话,小八爷的嘴可快了。“三哥,我跟四哥那叫君子之争,争道理罢了。揖让而升,下而饮,孔子说的,争完了还是好兄弟。” 三阿哥捏了一把八弟肉嘟嘟的小脸:“爷不信,必是你私下里赔礼道歉去了。” 八阿哥含着口水:“呜呜呜呜呜。” “行了,别闹小八。”大阿哥打断老三的动作,“去抢点河鲜才是正理。”只要太子不在,老大还是挺有当兄长的样子的,这不,带着弟弟们呼啦啦冲到甲板上,又是挑鱼又是捡虾。最大的献给康熙自不必说,但连着每个弟弟的喜好也都照顾到了就很难得。 小八晚上自然是一顿饱餐。新鲜捞起来的野生鲈鱼,只加了葱段清蒸,哪怕是不加盐都好吃,鲜得人舌头都要吞下去。不过小系统不懂得欣赏,偏觉得最好吃的是重油重辣的水煮鱼。于是哥哥们就发现八弟的口味如同精神分裂,一时竟不知他是爱吃清淡还是爱吃重口的了。 “我前世,你知道吧,师门就是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药田旁边的那条河里盛产鲈鱼,就跟这个味道一模一样。”这种话,胤禩也只能在识海里跟系统唠唠了。“我以后要是能来江南定居就好了,那就仿佛回家了一样。” 小系统很同情宿主,但不得不打破他的幻想:“清朝的王爷都是留京的,不可能外放。” 胤禩心性豁达变通,且前世流浪惯了,并不以为憾。“那便等我出宫开府了,挖个大大的池塘,自个儿养鱼种药,也很美。” 吃过了太湖鱼,圣驾东出湖水,入江南运河,南下钱塘。这是继苏州之后的第二个上岸地——杭州。 康熙到了杭州就忙碌起来,又是召集官员,又是赏赐驻防军官的。除了成年人身形的大阿哥要提着刀给皇阿玛高呼“威——武——”外,其他几个小的就放假了,扯掉黄带子戴上瓜皮帽,折扇一挥就是一副富家公子样。如此白龙鱼服,每日游西湖访名胜吃美食玩得不亦乐乎。 就连背负着给杭州药铺分发人痘疫苗使命的八阿哥,也只工作了半个上午,然后就被哥哥们带出去耍了。 等到皇帝爹回过神来,发现孩子们都已经玩疯了,很是罚了几张大字,又背了一日书,才将他们放出来。这下子一个个都老实了。当然了,也没少被大阿哥嘲笑就是了。 处理完了政务又处理完熊孩子的康熙大手一挥,走,上清河坊。 说到清河坊,那可是杭州城内最鼎盛的市井之地,最早因南宋的清河郡王府修建于此而得名。朝代更迭,从前的王府已然落寞,而酒楼茶肆却越发繁华起来,明代就有“八百里湖山知是何年图画,十万家烟火尽归此处楼台”的美誉。不过因为坊中三教九流皆有,又杵着一栋花楼,因此之前无人敢领着小阿哥们来此处游玩。 现在皇帝带头,那事情就又不一样了。一行人簇拥着私服打扮的“黄老爷”,大摇大摆地走在青石铺成的江南小道上,感受着周围繁华的市井民情。 “江南果真是繁华啊,竟比京城前门大街还要热闹数倍。”三阿哥的眼睛都挪不开了,他一向在诗中听过江南的盛景,亲眼见了之后,觉得比书中所写还要吸引人。 康熙哪里看不出儿子们的钦羡,虽然江南一直是满清王朝提防的汉人之地,但对于它的繁荣也只能叹服:“江浙古有经商传统,又得天之厚,四处通航,水运便利;兼之鱼米之乡,物产丰饶,别处羡慕不来。” 可不是羡慕不来吗?就连街边小摊卖的折扇都是丝绸的呢,算命的瞎子先生还写得一手风流狂草呢,路边的小乞丐还会背唐诗呢。 沿着道路逛了一阵,一开始的兴奋消退了些,孩子们的目光就频繁朝着各种吃食上飘去。杭州富裕的市民流行一日三餐,此时正是饭点,各色餐馆开始飘出诱人而驳杂的香味,不断勾引着远来之人的味蕾。 北方人喜欢吃面,于是微服私访的一行人进了一家生意兴隆的面馆,将招牌上的鳝丝面、鱼丸面、虾滑面点了个遍。江南的小碗盏怎么能满足京城大老爷们的胃呢?于是人均两碗面走起来,从老大到老八都吃了个肚儿滚圆。 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后,小八爷就靠在窗边消食。他们坐的自然是顶层的雅间,居高临下能够看到人来人往的街巷。 “八弟瞅啥呢?”同样打着饱嗝的五阿哥凑过来问,他打出来的嗝里都是红烧鳝段的味道。 胤禩拿手指着楼下一个小摊说道:“我看那题扇的书生的兰花画得好看,想买两把带给宫里的娘娘。” 康熙听了,也不像五阿哥那样伸着脖子看个究竟。这种小事不值得他关心,只是笑道:“若是喜欢,淘换些也无妨。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带些礼物可说不过去。”皇帝一边说,一边开始琢磨底下人孝敬上来的东西,哪些可以送给太子,哪些可以送给太后了。他作为皇帝,自然不用去买几个铜板的纪念品,平白掉价,但小阿哥想买,便也随他们去。 小八爷完全没觉得普通书生的画有什么掉价的,买的就是那股江南的气息。虽没根据,他却觉得惠妃也好,良嫔也好,都是想见识见识江南气息的。这下得了康熙的许可,那自然是从周平顺手里要了荷包,高高兴兴地准备下楼买买买。 就在这时,变故横生。 只听得“哗啦”一下,楼下的粮店里跌出来一个老汉,刚好带翻了书生的桌布,连着笔墨和字画都掀翻在地,墨水染黑了街道,字画和扇子更是脏得不能看了。 被天降横祸的书生一脸呆滞。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楼上看了全程的小八爷手里还捏着荷包呢。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李氏粮店对吧?你摊上事儿了。 第88章 九岁的春天 摊上事儿的李氏粮店并不知道在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这时还有跋扈的伙计朝着那被打的老汉吐唾沫。“穷汉刁民,闹什么闹?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吗?” 老汉跌坐在地上,只会哀哀叫唤, 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反而是跟着老汉一起来的有个小姑娘, 约莫五六岁的样子,也不怯场, 嗓门脆生生的:“你们卖的粮食里掺沙子!还推我阿爷!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群伙计哈哈大笑:“小丫头, 在清河坊的地界上,我家就是王法。你要再叫唤,就捉了你卖隔壁醉红楼去。” 他们大约是跋扈惯了的,且后台着实硬, 因此围观者众多也只敢怒不敢言。 小八爷看到这里已经气不过了,上辈子的侠义之心已起, 火急火燎地往楼下跑。哥哥们自然不能瞧着最小的弟弟去斗恶霸,于是一个跟着一个往下跑,如同葫芦娃救爷爷。最后一个走的是三阿哥,他自诩文化人, 是不想参合这种显而易见的武斗的, 无奈兄弟们都去了, 他不去显得没有手足之情。眨巴眨巴看了康熙两眼,没见他阻止,于是胤祉也下了楼。 康熙见儿子都跑光了,这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信步走到窗户边看好戏。嗯,有侍卫跟在暗处,他一点不担心儿子们吃亏。 胤禩冲得最快,这时候已经在围观人群中奋力往前挤了。这是个要行侠仗义的主儿, 无奈有人动作比小八爷还快。 “哼,不就是拐着弯巴结上内务府的一条狗吗?李煦知道你们这门亲戚吗?也敢妄称清河坊的王法?”少年人变声期的公鸭嗓喝道,等微服私访的小阿哥们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就看见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正指着那粮店伙计的鼻子。 出头之人是个少年,剃发梳辫,作满人打扮。这在江南市井中不说难得一见,但也着实不多。康熙年间剃发令松弛,江南阳奉阴违剪短辫子、包头巾的人可不少。遇到这般带着武器,还满身富贵的辫子头,那不是官宦家的孩子,就是驻江南的八旗子弟了。 别看粮店伙计对着穷苦百姓耀武扬威,真见了比他还横的那叫一个客气。“不知小爷怎么称呼啊?” 那少年个儿不高,握剑的手却稳得很,双脚站立的姿势,也像是个练家子。“少废话,给老人家换了好米,再陪五两药钱,这事就算结了。” “五两结不了。”小八爷连忙打断他,他正好给老汉检查完摔伤的屁股,“骨折了,伤筋动骨三个月,至少给十五两银子。” 那持剑少年看了一眼边上莫名多出来的一串辫子头,心里诧异清河坊何时来了这么群小少爷。不应该啊,杭州城里的八旗同龄人,少有他不认识的生面孔。不过眼瞅着是跟自己同一立场的,也不多问,跟着帮腔:“听到没有,十五两。” 粮店伙计本想套交情的,但眼看着几个小孩子这么不给面子,脸上白了红,红了黑,像是准备铤而走险。就见那最开始出来的少年人挥剑跃起,一道白光闪过,大门上“李氏粮店”的招牌已经被一分为二,轰然落地。 这下连店掌柜都坐不住了,从里头出来,正要令人动武,见到对面那个少爷顿时脸都扭曲了。“姚……姚小公子怎么来清河坊啊?” “我还道这杭州城要姓李了呢。”少年“哼”一声,公鸭嗓嘎嘎的,“总之,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我姚法祖出头了,有说法到汉军镶红旗找姚家。” 掌柜的连忙称不敢,又利索地给那祖孙二人换了粮食,又赔了银两。 围观人群这才连声叫好起来。没能占据C位的皇阿哥们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圆满,于是目光都对着那姚法祖上下扫视,心里纷纷冒出一个疑问:“汉军镶红旗姚家是哪个?” 皇阿哥们不知道,但康熙却是知道的。“镶红旗姚家,就是姚启圣他们家吧。” 随驾的李光地跟姚启圣曾经共事过,互相算是熟人。见康熙一副感怀的样子,于是也跟着应道:“正是他们家,熙止故去也有六年了。” “姚启圣,三藩时在康亲王麾下,屡献奇策;平台亦有大功。不过朕记得他人缘不好,死了还有人弹劾他的。” 从前也没见皇帝对姚启圣这么上心啊,难道是这个姚法祖入了圣上的眼?李光地一边揣摩,一边小心翼翼地重复事实:“是去年,徐元文上书,说姚启圣生前欠了国库的银两,还没有还清。皇上感念他的战功,于是免除了他家的欠银。” “姚启圣当年自筹银两应对三藩战乱,虽向国库借了十二万两白银,但他自己填进去的也不在少数。若真的追索,岂不是寒了功臣之心?这事就不要再提了。” 康熙的话给李光地一个明确的信号。于是这个官场老油条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熙止生前颇好侠义,如今观之,其孙当真符合‘法祖’之名了。” “哦,这少年郎是姚启圣孙子?是嫡孙吗?” “正是,还是长子嫡孙。日前见驾的杭州总兵姚仪就是他父亲。” “朕想起来了。”康熙点头,看着楼下开始交谈甚欢的小少年们,若有所思。 “既然在此遇上,也是缘分。明儿不是安排了要去抚恤汉军旗老人吗?就让姚家接驾吧。” 第89章 九岁的春天 杭州总兵的姚家充满了诡异的色彩。这源于上一代的家主姚启圣, 着实是满清官场上前无古人的奇葩。 姚启圣年轻的时候是个游侠,杀过强抢民女的清兵,也杀过为富不仁的汉商。偏他又聪明有才, 无论是跟清廷还是跟当时的三藩、台湾的官僚都能套上话, 因此虽然在多方人马的底线上疯狂蹦迪,竟然还混上了官当。 姚启圣的官路也颇为传奇。 他第一次当官跟玩似的,靠嘴皮忽悠混上一个小吏, 上任第一件事就杀了个狗大户,然后弃官跑路了。 他第二次当官也很轻松,轻轻松松考了个乡试第一, 轻轻松松当了广州的知县。然后姚某人轻轻松松开了个海禁,轻轻松松把官帽丢了。 二度丢冠的姚启圣回乡经商, 这一阶段的姚家堪称资产成谜, 因为五年后三藩乱起, 姚某人自掏腰包就拉起了一支几百人的军队, 为打败盘踞江南的耿精忠立下了大功。这必须封赏啊, 于是他第三次当官了, 直接就以功封成福建总督。从理论上不能当官的商人一跳跳成封疆大吏, 就是这么酷炫! 看了这份履历大家就知道,这是个难以评判的家伙。他不是正统的儒家子弟, 走的科举师徒门人的那条结党路;他也不是正统的旗人,安安分分地忠于皇帝忠于大清;他甚至不是典型的孤臣, 满嘴跑火车半点都不像清廉的样子。姚启圣没有名没有利,没人看得清他当官是为了什么。或者姚启圣压根儿就不想当官, 只是恰巧当了官罢了。 无法理解,不好掌控。一直到他死了,他还是官场众人眼中的异类。 不过好在姚仪是个踏实且老实的将领, 这让康熙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隐隐有些失落。 那个异次元病毒一样的姚某人终究是不在了。 姚家的府邸距离兴盛的清河坊不到两公里,周围都是汉军旗的旗营。大约是因为祖籍就在江南的缘故,那房屋修得白墙黑瓦,小巧精致。 当然,“小巧精致”是好听的说法。事实上,姚家漂亮的黑桐木大门只能容两个人并肩通过,更别说皇帝的仪仗了。于是没少被皇阿哥们吐槽“逼仄”。 姚启圣的正妻何老太太尚在人世,穿着全套品级大妆带着一家老少在正堂接待了到访的皇帝一行。 不过他家的正堂显然也不是为了接驾而设计的,能容纳二十个客人已经是顶天了。因此康熙只带了儿子、护卫和记录官,大部分随从则被留在了门外。 显然,康熙也觉得杭州总兵住小房子委屈了,跟姚仪说话颇为关切。“就没有想换一个宽敞的住处吗?” 老实人姚总兵:“本地建房舍都这样,我家人口简单,已经很宽敞了。” 康熙:……可不是简单,你家的仆人人数两只手就能数过来。 皇帝还语塞呢,旁边的姚法祖就加上一句:“是皇上带的人太多了,才显得我家小。” 熊孩子瞎插嘴,当场被祖母敲了个爆栗子。 “哈哈哈,我们此前见过的。”康熙顺势转移了话题,唤姚法祖上前进行灵魂拷问,“多大了?读书如何?” 小姚同学回话挺大胆:“十二岁。会背《论语》、《诗经》和《唐三百》。” 这在十二岁的少年人里不算读得多的,但这孩子着实自信满满,很是讨喜。于是康熙也乐得与他多谈,考校了两段论语,又考了诗词,都对答如流。末了康熙问他:“朕观你也是有天赋的,怎么不继续学四书五经,反而在街上游荡呢?” 姚法祖看康熙的眼神有些怀疑人生:“我以后要入兵营的,学四书五经做什么?” “此言差矣。八旗子弟虽不参加科举,但为官一方,难道不需要学问吗?行军打仗,难道不需要兵法吗?这些东西年轻的时候不读书,走街串巷就能学得的吗?从前三国时候的吕蒙当了大将军,还被人劝着读书呢。” 小少年被说得脑袋都低下去了。他家的大人也是宠孩子的,看到这光景就不忍心。祖母何老太太主动解释道:“家里的男人整日忙于公务,咱们家经商的出身,想找个好先生也没门路。便只好在家学些拳脚。” 康熙的手掌在座椅扶手上摸了摸:“哦?” 旗营里的孩子读书不多,这恐怕是个普遍问题。这还是祖上汉人的汉军旗人家呢,姚启圣当年也是个学霸,子孙尚且如此。 这就不得不说清朝的八旗制度了。所谓旗人,看上去拿着国家补贴耀武扬威得很,其实他们是不能经商不能考科举的。唯有的几个晋升途径,要么靠在皇帝跟前露脸,或者贿赂长官,得以谋个差事。再就是靠军功了。然而南方日渐和平,军功不好得,于是风气越发颓靡起来。 气氛有些沉重,这时当父亲的姚仪说话了:“若是皇上开恩,我想把孩子送姑姑家去。” 姚启圣的妹妹姚启桑,嫁给了福建的黄锡衮。黄家人没入旗,属于小书香世家,家里头还开了个书院。不过八旗子弟的姚小少年想要离开驻地,必须得上头特批才行。 “黄锡衮年纪也大了,精力不济。”康熙的拒绝显然是有自己的私心的,因为他转而提出了方案B,“老八身边一直缺伴读,朕看你家的小子与他投契,不如进京随大儒学,比他在外无人管教强。” 姚仪睁大了眼,他张了张口,想说“我家这个学大侠的中二病怕是不适合宫里吧”,然而看康熙一脸已经决定的样子,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何家老太太倒是比儿子光棍,直言道:“只要皇上不嫌弃他愚笨难训,于我们家倒是天大的好事。” 被奉承的康熙心里舒坦了,问起老人家的衣食起居和身体状况:“听闻老夫人年轻时力能扛鼎,可是真的?” 满头白发满身绸缎的老太太不好意思地笑笑:“许久没活动筋骨了,鼎是扛不起来,搬张桌子还是可以的。”话毕,单手握住正堂中央黑檀木大供桌的一条腿,就这么直直地举了起来。好家伙,这种大木桌本来用的料子就沉,结构也厚,支撑也粗,没有四五个成年人没法抬动的。偏老太太单手就能上举六十公分,且桌子上的花瓶香炉盘盏都纹丝不动。 “好!”姚家的小男孩小姑娘给奶奶拍手叫好,一个个眼神中都是崇拜。 康熙和众阿哥:O.O 皇帝陛下本来还想给这家的适龄女孩儿指婚呢,此时见她们一个个摩拳擦掌的样子直接将这个可怕的想法扼杀在了脑子里。 姚家毕竟是姚家,从姚启圣挑老婆的时候开始家风就注定抽风了。 康熙不太想知道这家姑娘嫁人后会是什么样的光景,他只想把注意力放在这家的男人身上。于是姚仪官升一级,成了汉军镶红旗的副都统。 听说姚家的四儿子想经商,重拾家业,康熙就大笔一挥特批他行商,同时写了一块“生财有道”的牌匾,嘱咐姚老四要与民为善,缓和旗人与汉民之间的关系。“官商有再如那放高利贷,或者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的,必得节制他。你家祖上是汉人,更要承担起爱民的重担。” 如此施恩了一遍,圣驾就离开了姚家返回船上。看这一大家子住的不过四进的房子,小花园只有五十个平方大,着实还没有船上舒服。 八阿哥胤禩跟着逛了一圈,收获了小伙伴一枚,此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姚法祖刚正,明明是四哥喜欢的那种,为何最后给了我?” 皇帝的心思总是难以琢磨的,不过年纪渐长的三阿哥和四阿哥还是能够窥得一二。“姚家跟徐元文、徐乾学兄弟不对付。”三阿哥说,“姚家离经叛道,正统科举出身的官员都不喜欢他们家,这你都不知道吗?” 小八爷歪歪脑袋:“不喜欢,然后呢?” “啧。”胤祉嗤笑一声,摆着小方步走了。 原本一头雾水的大阿哥此时像是也想到了什么,脸色不太好看。 老四看看老大,再看看小八,最后叹了口气,选择说实话:“还是你之前保了靳辅的缘故,这是把你和明党分开呢。” 真被说破了,大阿哥胤禔的脸色更黑了,他粗声粗气地说:“老四莫要胡说,这是汗阿玛给小八的恩赏。兄弟几个就他没伴读,这才给了他。” 胤禛没跟大阿哥争辩,只沉默着。 夜晚的大运河倒映着早春天空破碎的星光,沿岸的灯光渐次熄灭下去,天地笼于漆黑。晚风从水上吹来,仍然有几分冬天的凉意。 明天,新的小伙伴就要背着包袱上船了。胤禩让人给他收拾了一张床铺出来,就在他的屏风外面。这种礼遇还是要有的,毕竟是传奇故事主角姚启圣的嫡长孙。圣旨说的,姚启圣的功劳给封少了,要补偿其后人。 但是,接下来的日子会怎么样呢? 未来隐于黑暗,就像康熙那双琢磨不透的眼睛,在最上层的船舱里,俯视着这些逐渐失去天真的孩子们。 第90章 九岁的春天 姚法祖不晕船。虽则他上船后船队就开始离开杭州, 但小少年成日里吃嘛嘛香,睡嘛嘛好的状态,半分离乡的惶恐也无。若不是头两天他被拘束在船舱里学规矩, 简直立马就能上甲板玩耍。 姚法祖是典型的南北混血长相, 圆眼睛双眼皮, 弯弯的眉毛自带江南书卷气, 不过下颌偏方, 婴儿肥过早地瘦下来,又有些武者的刚毅之气。 只是他听小周公公讲宫中的禁忌时, 嘴角向下撇,很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 “你既然跟了八爷,就是八爷的人了。第一就得忠心, 八爷的事不得往外说,让你办的事得办好。更不许做那吃里扒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小周公公训着话,就连娃娃脸上的笑容都变得阴森了。 姚法祖点头:“嗯。” “后宫是不得去的, 见到了宫女也要避嫌。” “嗯嗯。” “平日里在尚书房,就跟着主子, 少说, 多看,多听。” “嗯。” “尚书房里的不是皇阿哥,也是将来的铁帽子王, 天潢贵胄都有脾气,凡事多忍让些,免得招祸。” “哦……”姚小少年突然抬头,瞳孔有些黑。 小周公公叉腰,一副过来人的语气:“你进了尚书房,就知道八爷是最宽厚的主子了, 从磨墨到喂马都亲力亲为,平日里对小太监都是和颜悦色的。而有些哈哈珠子,还要跪在地上给主子当脚踏呢。 “我知道你在杭州老家是当爷的,然而你也不想想,杭州总兵下辖不过一万人马,洒在杭州府百万人口中不过毛毛雨,凭什么作威作福?所仰仗的还不是北京的大清朝廷?” 姚法祖摸摸下巴,然后缓缓露出一个笑:“你说得有理……哈哈,啧。” 周平顺在京里调.教的大多是被生活磨平棱角的小太监,突然见到这等桀骜的祖宗,脸上的笑都差点挂不住。 他在太监里是过得顺遂的。从小筋骨好入了康熙的暗卫预备,后来派到八阿哥身边,周围人也都敬着他是皇帝身边出来的,是八阿哥的武学师傅。日子一长便有些懈怠。 比如对付眼前的姚法祖,他太过单刀直入了。其实稍一观察就能看出此子吃软不吃硬,先套交情再说规矩会好得多。 底下人僵持着,气氛尴尬得隔着屏风的八阿哥都察觉到了,外头怎么没声了?小八爷趿拉着鞋子从屏风后绕出来,瞅瞅正尴尬的两人,眨了眨眼。“哎,我听说法祖从小就习武的,正好周公公也是练家子。既然规矩已经学累了,不如来两招松快松快?”八阿哥拍手道,“赢的人晚饭多一碗红烧肉。” 世上没什么是打一架解决不了的,若是有,那就再打一架。 反正到了晚上的时候,姚法祖和周平顺就分吃了那碗红烧肉,也没再提谁赢谁输的问题了。第二天照常是讲宫里常识,不过气氛却好了不少,小周公公的脸上恢复了笑容不说,嘴里偶尔还能八卦两句,比如五阿哥小时候被茶水苦到过,至今喝茶还要加糖奶;再比如学霸三阿哥有个紧张过度的额娘,从前每天三顿送饭加两回添衣,后来被皇帝训斥了才有所收敛。 这边气氛有所改善,那边八阿哥却被传到了御前,一直到晚霞漫天的时候才回到自己的船舱。 房间里,周平顺已经摆好了当天的晚膳,六菜一汤。酱牛肉、松鼠鱼、清蒸大闸蟹、香椿鸡蛋、豆干马兰头、油焖笋,外加一大盆莼菜羹。 此次南下的御厨中不少熟人,大家都知道八阿哥从小喜欢新鲜吃食,不是有些主子那样只爱牛羊肉的。因此乐得就地取材给这位小爷弄些时鲜菜色。果然小八爷吃得很满意,不光多用了两碗汤羹,平时反应平平的酱牛肉也吃光了。 “主子今儿倒是用得多,可是在御前受累了?” 八阿哥摸摸微撑的肚子,笑道:“之前在苏州散出去的痘苗,今儿得了回应。有几个苏州的大夫用了觉着好,联名写了谢恩书,被官府和着万民伞一起进了上来。” 小八爷刚起步的事业能得百姓夸赞,周平顺也跟着高兴:“那就恭喜主子了。” 胤禩摆摆手:“这才刚开始呢。我跟他们说了,能推广种痘才是大事。且满人与汉人的体质不同、京城与江南的气候不同,痘苗还得反复筛选。” 姚法祖之前倒也听过八阿哥会医术的传言,但亲眼见了还是有些惊讶:“阿哥真的学医呀?” “比金子还真。”八阿哥跟新来的小伙伴说,“我学说话的时候就开始背药材了,一开始练字就照着《黄帝内经》练呢。”这话放在这辈子是要打点折扣的,但放前世,那可没半分虚假。因此胤禩理直气壮,把姚少侠都说愣了。 “对了,我在城西有座医堂,是我自己的产业,现在大约有十来号太监伙计在那里帮工,前不久还招了两个坐堂大夫,另有一个看妇科的嬷嬷。”小八爷眉眼弯弯,“你先住三怀堂隔壁的院子,那里虽不是皇城根,但胜在前后左右都是相善的熟人,凡事有个照应。早上起早些入宫,用过午膳咱们一起回医堂里,刚好顺路。” 姚法祖对宿舍没啥自己的要求,表示有个铺盖他就能活。从前姚启圣在京城是租房子住的,每年付房租,现在好歹领导包食宿,还有什么不满意? 说完了待遇,话题又拐到工作上。“你来得正好,咱们还没开始学兵法呢,刚好能听全乎的。你以后是想为官还是领兵?” “自然是领兵。”姚法祖回答得毫不犹豫,“且我想领水师,去肃清南洋,不打到弗朗机人家门口不罢休。” 这种在清朝闻所未闻的志向惊动了猫冬的小系统。“宿主宿主,清朝就是被海上来的侵略者弄亡国的。眼光超前一百五十年,真是怪才。” 胤禩也被系统的话吓了一跳,这还是小系统第一次提到清朝灭亡的话题。不过他现在养气功夫被磨炼出来了,于是在周平顺和姚法祖看来,小八爷就只是微怔了一下,旋即爽朗地笑道:“我知道了,只要你有带兵打仗的本事,不是那种单打独斗的莽汉,我就为你争取。” 热血自由的天性和审时度势的本事在姚法祖身上达到了奇妙的统一。在得到了八阿哥的承诺后,姚少年就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了伴读这项事业中。见面的礼节分毫不差不说,就连市井脾气都收敛了不少。有一次跟三爷回话的时候还能做到巧妙的恭维,隐蔽的马屁拍得老三通体舒坦,连原本的诘难都给忘记了。 不过三爷不知道,人转头就跟八爷吐槽起自个儿了。 “我发现了,宫里还挺讲长幼秩序的。平日里大爷和太子不跟咱们一块儿处,那将三爷和四爷给搞定了,也就能吃得开了。三爷是被上头两个压狠了,只要夸他他就高兴。四爷清高又教条,喜欢正直规矩的人。都是一眼能看出来的事。” 好家伙,皇子的品性,你说一眼就能看出来。 胤禩似笑非笑地瞅他:“那八爷我是个什么人?” 姚法祖:“哈哈,这怎么说呢,哈哈。” 小八爷学他说话:“哈哈,你胆大包天,哈哈。” 两个人笑作一团,不过后面的行程中,姚法祖就没再对皇阿哥评头论足了,不过偶尔会飞些眉眼官司,眼神里的戏谑时明时暗。 时间在孩子们的磨合中过得飞快。圣驾先是渡过钱塘江,在会稽山祭拜了大禹陵,接着就开始返航。行到松江的时候遇到一个蒙冤的功臣之后,康熙下旨安抚了这家人,荫封加官,并指了他家的孩子给七阿哥做伴读。再然后,御船在江宁停留了数日,祭拜明陵,又观星占卜,问了北边开战的吉凶。再再然后,他们就沿着大运河一路北上,直到返回京城。 这趟开心和疲惫交杂的旅程持续了两个月,离开的时候还是冰封河面,归来已是春花烂漫。那一茬一茬的玉兰、晚樱、桃花、山杏,应接不断,有开在枝头的,也有纷纷扬扬洒在空中的。从下船踏上陆地的那一刻起,鼻腔里就都是青草和花蕊的芬芳。 本该是个令人愉快的时刻,然而皇帝陛下还没进城门呢,就被前来迎接的太子递了两封折子。康熙的脸色骤变,于是原本盛大的接风仪式也没了,大家伙直接解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随行的水利大臣们大都摸不着头脑,除了个别几个康熙的智囊心腹被留了之外,其余人都走得忧心忡忡。侍卫队换了一批禁卫,下职的将士倒是比大臣们淡定,左右朝堂纷争与他们无关,若是战事——大不了死战而已。 皇子们自然是跟着亲爹回宫的。但眼看着康熙走的路线并不是往紫禁城去的,胤禩心里一个咯噔,转头让周平顺先带着姚法祖去三怀堂。七阿哥一瞧,也照葫芦画瓢,令身边太监去安置他的新伴读。两个新来的小伙伴走了没到一刻钟,就有内务府的人过来,给队伍里的每个人换了条白腰带。 皇阿哥们相互看看,彼此脸上都写着严肃和不安。这是有丧事啊,能让皇帝亲自去吊唁的,这是死了索额图还是死了明珠?若不是圣驾在往东城区行进,而不是明珠府所在的西城,大阿哥早就揪着太子开始发难了。 好在康熙也没让孩子们懵圈着到最后,心情平复些后便解释道:“安亲王岳乐,奉命外驻漠南,防备噶尔丹。因天寒,旧病复发而亡,棺椁刚到京城三日。此亡国事也,尔等随皇父吊唁,务必恭敬。” 第91章 九岁的春夏 安亲王岳乐啊, 这可是眼下日渐纨绔的宗室里难得的将才。因着他太好用,一直从入关战打到三藩战,如今老了, 还要在蒙古战中发光发热。最后老亲王的光热发完了, 死在了寒冷的蒙古高原上。说起来, 他是努尔哈赤庶子的庶子, 也没有继承什么铁帽子王爵, 能封到亲王全凭老人家这么多年积累的战功。 传教士的回忆录里说,顺治临终前因儿子年幼, 曾想把皇位传给安亲王,因此后来康熙就对安亲王一脉百般夺权,乃至于岳乐的死都是康熙的手笔。 传教士的记载是否可信暂且不论, 但这个节骨眼上岳乐死了,对于清朝接下来的西北战事肯定是不利的。放眼宗室,只有岳乐年轻时在喀尔喀打过仗。识途的老马没了, 那就只能玩小马过河了。 温暖的阳光洒在北京城的巷道里,康熙的心头却笼罩着挥散不去的阴云。儿子们都还小, 开国的八大王爷现在的继承者不是纨绔就是体弱多病, 再就是小孩子。爱新觉罗家眼下能打的牌,除了一个简亲王喇布、一个康亲王杰书,就剩福全和常宁了。 不是康熙看不起自己的亲兄弟, 但这两个亲王跟安亲王比起来,那真叫掺了水的亲王。 遥想努尔哈赤时期,那拉出来十四、五个儿子,各个骁勇善战的故事,康熙就忍不住羡慕啊。但他想复刻一家就能成一支大军的场面,还得再等个二十年。 安亲王府坐北朝南, 四四方方,东西长约一百二十米,南北约二百多米,是一座典型的按照顺治时期标准营造的亲王府邸。不过因这些年安亲王权势颇大,翻新了几次,雕饰越发精美。而现在,那漂亮的绿瓦红墙上都绑了白色的丝绸,沿着围墙一路绑到大门口。在高高的门楣上扎成三颗巨大的白花球。 迎宾的门房头戴白色的圆锥帽,一身素服,跪下磕头的时候还满脸是泪。他的声音因长时间哭泣而沙哑,此时高喊“皇上万岁”的时候让人担心他的嗓子下一秒就会撕出血来。 接着,五扇大门皆开,岳乐嫡长子玛尔浑带着一家老小给康熙行大礼。康熙没让他们行完全礼,就拉起玛尔浑开始洒泪。玛尔浑算是康熙的远房堂弟,如今才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却是眼神无光,眼底乌青,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被皇帝一哭,除了跟着哭外,竟说不出一句场面话来。 他们家的嫡次子叫经希,长得比玛尔浑要精神些。见哥哥应答失态,连忙拉着老三蕴端一起上前,给康熙说了些“家父身受皇恩,全家荣耀”之类的话。虽然台阶递得不够漂亮,但多少是个台阶。康熙就顺势接了下来,带着太子和皇阿哥们绕过屏风,进到灵堂。 来凭吊安亲王的旗下人不少,男女老少皆有。还有几个护送骨灰回京的将士,身上的铠甲还是灰尘仆仆的,也没换衣服,就靠在墙边或醒或歇。因康熙来得突然,没有提前清场的缘故,大家都受了不小的惊吓,原本守灵的瞌睡都飞了,又中气十足地响起哭声来。其中以岳乐的妻妾哭得最为悲惨,就算隔着屏风都能听出四五个各不相同的声线,凄厉刺耳。 四阿哥第一个受不了,眉头皱得紧死。老实孩子小五小七都懵了。就连见过大场面的太子,都跟三阿哥交换了一个眼神。大阿哥更是直接,上手就捂住了他八弟的耳朵。然而饶是如此,八阿哥依旧能够听到女眷的哭灵声,不光有老年妇女,还有青年妇女和小女孩的哭声呢。 要不怎么说还是皇帝厉害呢。康熙没有被女鬼般的噪音所累不说,甚至还能加入其中,抚着装骨灰的棺材哭得伤心不已,惹得周围的旗民将士、王公大臣纷纷劝慰。 “皇上节哀啊。” “皇上保重龙体。” “老安亲王地下有知,定会感念皇上的厚爱。” …… 太子是随时跟康熙保持一致的,康熙哭,他也哭,半天才挤出两颗泪。其余兄弟们就有些尴尬,事发突然,想找块涂了辣椒的手帕都不可得呀。他们与安王一脉的血缘更远,平日里也只在大宴上见过,外加听过老安王的盛名罢了。没什么交情的人死了,想哭也哭不出来。 胤禩正琢磨着要不要往兄弟们的少冲穴上一人来一针,帮助大家的泪腺开始工作,却听见屏风后头传来骚动。“不好了,格格哭晕过去了。”“快,快传太医。”仆妇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响了好一阵,才有穿白衣的嬷嬷慌慌张张绕过屏风出来,直冲着安王府嫡次子经希而来,冲到一半,又止住脚步,转向玛尔浑。“大爷……” 康熙在,玛尔浑哪里敢做主,也不管那嬷嬷说什么,就巴巴地看着康熙。 康熙:……“都是一家人,朕去看看安王福晋。” 爱新觉罗·玛尔浑:“嗻。” 这就不像个当家人的样子啊,难怪岳乐生前宁可给老三蕴端请封,也不带这个嫡长子出门啊。康熙深深地看了这个远房堂弟一眼,目光扫到他憔悴的面容,到底不忍心在岳乐灵前数落他,长叹一声,跨步往后。 小八爷琢磨着有人晕倒,怕是急症。他仗着自己还没蹿个,是个孩子模样,也滴溜溜地跑康熙腿边,自觉跟到了灵堂后头。 安王府女眷不少,不过岳乐的妻妾都过了五十岁,面见康熙也是无妨的。倒是玛尔浑兄弟几个的媳妇还年轻,在仆妇们的掩护下退到了角落里磕头,没把脸抬起来。再就是小姑娘了,两个女孩八九岁的样子,一个抱着老太太的胳膊哆哆嗦嗦,一个躺在老太太的怀里昏迷不醒。 老太太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面对康熙也不亢不卑。“奴才给皇上请安。” “安王福晋不必多礼。”康熙颔首,“这是怎么了?” 安王福晋赫舍里氏抹了把眼泪:“这孩子是我可怜的外孙女,没满月就抱进府,从小在王爷膝头长大的。因哭她外祖悲伤过度,竟厥过去了。还请皇上允下人找个大夫来瞧瞧。” 求远不如求近,康熙拿下巴朝前示意了一下:“老八,去瞧瞧。” 胤禩一秒切换名医状态,踩着自信的步伐上前,翻了那小女孩的眼皮,又隔着手帕把了脉搏,然后就规矩地退回康熙身边。“回皇阿玛,这位小格格是悲伤加劳累所致的昏睡,此时不宜吵醒,吵醒容易惊神。就让她睡在安静的房中,盖上适宜的被褥,再取沉香、檀香、乳香、丁香,以三三二二的比例调和,加蜜点在眉心,半个时辰就会自行醒来。” 治疗方法很新奇,但有康熙背书,安王府众人不敢不听,只得照着八阿哥的方法做了。 小姑娘被送走了,康熙又陪老太太说了一会儿家常。 “家里小子够多了,闺女却少。”赫舍里氏说,她跟元后还是亲姑侄呢,眉眼有几分相似,“孙辈就她一个女孩儿,又生得精致,王爷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她身世也可怜,刚出生就没了父母,那郭络罗府里也是狠心的,这么多年了,也没问过几回。唉,她额娘虽不是我亲生的,但这些年她跟我幺女一块儿长大,看她从牙牙学语到能跑能跳,也处出了感情。想替她寻门好亲事吧,又觉得无从下手,按规矩她还要选秀呢。” 虽然住在爱新觉罗家里,但到底姓郭络罗。 康熙没有当场许诺什么,只听老太太唠叨。从大儿子不长进到她想修座小佛堂。一说说了两盏茶的功夫,康熙起身准备带着小儿子告辞。正欲走,就听见后门处有仆妇欢欢喜喜的声音:“老太太,格格醒了。” “有客在,不要喧哗。”小女孩的声音制止了那仆妇,接着郭络罗小姑娘一身白色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外。“民女郭络罗氏,谢皇上、阿哥救命之恩。”一个万福落落大方,目不斜视,可把她同龄的小姨姨比下去了。 小八爷医者嘴快:“救命谈不上,格格是熬夜几晚上亏空了身子,补足睡眠,再多进些豆干、牛乳,自然就好了。但若是继续悲伤过度,废寝忘食,医者也是救不了命的。” 小姑娘嘴巴抿了抿,眼眶又红了。“我知道了,多谢阿哥。” 康熙拍拍儿子的头:“走罢。” 小八爷“哦”一声,乖乖跟康熙回了宫。接下来皇帝爹忙于朝政,胤禩也恢复了阿哥所、尚书房、三怀堂三点一线的生活。这回多了个姚法祖,日子还更精彩了。以前三怀堂最多做做义诊,现在可是“伤病鉴定——立项破案——伸张正义——打击街头帮派”一条龙服务。 反正姚家的祖传艺能秀得飞起,护国寺一片的治安都变好了。小八爷跟同龄人玩得高兴,哪里还记得安王府一面之缘的小姑娘,只当是千万病人中的一个罢了。 不想几天后他被康熙传唤,当头就是一闷棍砸下来:“若是将郭络罗氏指给你做福晋,你觉得如何?” 胤禩:“啥?哪个郭络罗氏?” 康熙哭笑不得:“安王府的那个郭络罗氏。” “……这不太合适吧?” 没想到会被直接拒绝的康熙意外了:“怎么?胤禩不喜欢这样的?朕看她大方得体,且孝顺,是能做当家主母的。” 第92章 九岁的夏天 八阿哥没跟系统打听过原本历史上的八福晋是谁, 这种私人的话题小系统也没跟宿主说。毕竟灵魂换了一个,那就不能将原主的爱人强加给现在的胤禩对不对。于是小熊猫光球缩在乾清宫的地板上装死,除了那双不停抖动的耳朵暴露了它CPU中的忐忑。 正因为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小八爷回答问题的时候也坦然:“她那个情况, 与其说是郭络罗家的格格, 不如说是安王府的格格更恰当, 将来恐怕也要从安王府出嫁。那就不适合嫁入宗室了, 不然说起来怎么说呢?爱新觉罗家跟爱新觉罗家结亲?” 角度刁钻,一击毙命。康熙脸都绿了。他是想跟安王府加强联系来着, 利用郭络罗氏外孙女的身份打个擦边球,却没想到小八如此敏感。不过就连小八都能想到的不妥之处,文人们只会想得更多, 只怕又要被汉人诟病□□了。 “你小子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康熙冷哼一声,心里已经将联姻的想法扔了一半。 八阿哥讨好地笑笑,跟皇帝爹撒娇:“儿子知道皇阿玛心疼我, 不过人家小姑娘也不容易嘛。父母双亡,安王府后继无人不说, 家风也堪忧, 只怕再过个二十年,就没有娘家替她撑腰了。她这样的身世,嫁入宫里来, 不是凭白受人挤兑吗?内务府最会看人下菜碟的。要这是我闺女,我宁可给她找个家庭简单有实干的丈夫,外放出京去。小夫妻同甘共苦,从基层开始一步一步往上走。最后能当个一二品的诰命夫人,就是最好的了。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安王府再如何闹腾, 郭络罗家再怎么不闻不问,出了京城还是很有威慑的。” 康熙目光闪了闪,但嘴上继续哼气。“安亲王为正蓝旗旗主,一门双王,权倾朝野。又曾经主持宗人府,掌宗室权柄。这样的人家不够显赫,什么样的人家才叫显赫?” 您这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小八爷无辜地睁着大眼睛。“从前开国好几个铁帽子王当旗主,还八王议政呢。现在他们的后人不行了,皇阿玛就派了都统去管旗务。咱们家住紫禁城里,不就是调和朝中势力,让能者上,庸者下吗?所以说,过去的显赫是过去,将来如何,还要看子孙出息与否,我看安王家几个嫡子不行。” “你怎么就知道不行呢?” 今天的皇帝爹是想把糊涂给装到底了。“老安亲王年事已高,这么多儿子,但凡有一个能打的,旗务该分担起来了吧,外出打仗得跟随侍奉了吧?我大哥十五六岁就知道往兵部凑,他们一个个二十多快三十了,还在府中享受富贵,让老安亲王一个人外出打仗……我总觉得不是个事儿。” 康熙按住了额头。他以为安王府是个膨胀的朝堂毒瘤,没想到在小儿子眼里,这就是只纸老虎啊。对于怎么解决正蓝旗的问题,他突然有了新的思路。 “之前让你们兄弟写治河的策论,就你没交,说要再找人商量。如今可写完了?”康熙恰了口茶,稳定心神,转而问起小八的功课。 好几年父子了,八阿哥心领神会,这是正题说完了,开始让我爬了QAQ。方才还威风凛凛指点江山的小八爷如同戳破的气球,哭唧唧地交了作业就想开溜。结果没溜成功,被抓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纳兰性德已经回京了,就住在渌水亭。你今儿下学了跟老大一起去瞧瞧。” 胤禩一怔,性德回京这事外头可半点风声没有啊。以小八爷在底层旗人中的消息网来说,连他都没听说,那就是瞒得真严实。于是小八爷严肃了表情:“他在俄罗斯受伤了吗?” 皇帝坐在黄花梨的书桌后头,表情也不轻松:“受伤倒是没有,然而他们拐了个俄罗斯贵族小姐回来。这中间还掺和了你舅舅。” 小八爷人都傻了。我舅舅?我哪来的舅舅?满头雾水的八阿哥跑了一趟渌水亭,带回来一个混杂着政治、外交、爱情、悬疑的传奇故事。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纳兰性德偷偷出使俄罗斯说起。使团深入敌国,必得配备兵力,且兵丁从东北抽取,更适应俄罗斯冬天的气候。良嫔家族的噶哈禅就此入选。 纳兰性德一瞧,队伍里有熟面孔啊。这不是巧了吗?不提拔他提拔谁?于是噶哈禅就成了小队长,一路上跟纳兰性德学俄语学拉丁语,等到了莫斯科,也能面不改色地跟当地人说几句日常用语了。 本来吧,纳兰性德有意提携,让噶哈禅在这次出使中镀个金,回去能当个侍卫做,也不过如此罢了。但传奇故事怎么可能这么平淡? 前面说过噶哈禅跟良嫔一样,拥有着跨越国界和种族的美貌。于是就在索菲亚摄政公主招待使团的宴会上,噶哈禅顺手接住了一个倾倒的酒杯,就把旁边的贵族少女给看呆了。俄罗斯少女青春热情,当即对漂亮的异国侍卫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追求,送手帕送花送食物,还各种明里暗里的邀请。 满族离开草原也没多久,但这比蒙古姑娘还热烈的追求还是闪瞎了不少人的眼睛。甚至康熙听说的时候也颇有一种被震碎了三观的感觉。不是,姑娘你清醒一点,他只是个白身而已,你好歹是个贵族啊!你看看旁边那个才华横溢前途光明的纳兰性德,他不香吗? 可惜,年轻的玛利亚女少女只看脸,甚至表示她可以为了这张脸放弃在教堂里结婚的传统! 总之,因为俄罗斯少女的死缠烂打,导致使团一开始的刺探行为缕缕受挫。被命运毒打的纳兰性德和噶哈禅等人痛定思痛,最后点亮了新的技能点——既然反抗不了,那就顺杆爬好了。 玛利亚出身于纳雷什金家族,这个家族的历史不算悠久,但在当下出了一个太后。太后的儿子就是沙皇之一的彼得。不过正因为纳雷什金家族势力不够强大,彼得的皇位坐得并不稳当,异母姐姐索菲亚公主扶持着傻子哥哥伊凡跟他打擂台。也因此俄罗斯出现了极为荒唐的两位沙皇的局面——先皇和教会双重认证的彼得不得不避出莫斯科,而智商上有缺陷的伊凡却在公主和外戚的安排下藏于深宫之中。 通过贵族少女摸清了莫斯科纸醉金迷表象下的巨大暗流,纳兰性德敏锐地意识到其中有可乘之机。通过玛利亚攀上纳雷什金公爵,再通过这位外戚与莫斯科郊外的彼得沙皇秘密会面。因为彼得不掌权,所以此前黑龙江附近的冲突被全数推到了摄政的索菲亚公主头上。纳兰大使跟年少的沙皇许诺,大清使团会在接下来的政变中站队他,希望以此换取他的友谊和兴安岭的和平。 被一语叫破政变计划的彼得有一瞬间的惊慌,但还没有成年的他表现出了一个未来大帝应有的素养。彼得表示清朝使团无法仅用口头协议让他牺牲西伯利亚以南的利益,除非他们能彻底战胜噶尔丹,并确保西域的稳定。性德顺势问他是否有向西扩张侵犯欧罗巴的计划……双方来回扯皮,就差定个五十年中俄战略互信协议了。 五十年太远,最后话题不得不回到最初的交易上,双方约定,若是彼得成功上位,俄方将以外兴安岭为基准同清方展开边界谈判,同时停止对噶尔丹的军事援助。 带着跟沙皇彼得的秘密协定,纳兰性德刚返回莫斯科,就遭到了公主一方的怀疑。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噶尔丹的使臣也带队来到了克里姆林宫。在被当众围攻的外交危急时刻,纳兰性德用俄语背诵了噶尔丹当年向康熙请求封自己为汗王的奏章,其中不乏谄媚讨好之语,直接将准格尔使臣羞辱得面红耳赤。 “噶尔丹乃我皇封臣,靠吞并其他臣属而壮大。犯上作乱的小人,也敢妄自称国吗?我国与噶尔丹之争,乃清朝内战,非两国博弈。俄方支援此贼,将他们的接待规格与我等等同,难道不就是让皇帝和子爵用一样的餐具吗?这是在羞辱我国吗?还是说想对别人家的家务事指手画脚呢?若尔等执意如此,那别怪大清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你们了!” 时过境迁,曾经的翩翩才子也成了外交场上的老狐狸。一番没有语言障碍的连敲代打,直接震慑住了俄罗斯的王公贵族。说实话,他们大部分人对于大清啊、准噶尔啊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大家的世界认知主要是在欧洲啊。从前准噶尔给他们送贿赂求支援,大家觉得有利可图就答应了,然而眼下双方使团对峙,清朝人一开口,就把对面死死压住了。好家伙,感情你还真不是独立国家,是人家封的诸侯啊!这造自己宗主国的反,宗主国还政权稳定兵力强盛,典型找死行为。 一时间别说已经被策反的彼得派的官员,就连公主派的大臣,都对自己之前的决策产生了怀疑。 别人气势弱的时候,就该趁胜追击。纳兰性德当即提出要跟公主派的重臣对质。索菲亚公主在台上下不来,不得不将在城外军营里的米罗斯拉夫斯基将军召回,与两方使团当面对质。而就在差不多同一时间,沙皇彼得带着他的少年军发动了政变…… 过程步步惊险,如同走在未知的悬崖。但使团几乎在每一个分岔路口都作出了正确的选择。当他们带着政变胜利者的书信、纳雷什金家族的谢礼,以及详尽的俄国情报踏上归途的时候,一切都尽善尽美,除了某个男装跟来的女孩。 没错,公爵之女玛利亚翻山越岭、风餐露宿,一路跟到了北京。 这趟俄罗斯之行在后世不光被载入史册,更是在多部文学作品中被反复演绎,有传记版本、言情版本、神异版本、悬疑版本等等,被搬上荧幕更是数不胜数。但无论在哪个版本中,纳兰性德精彩的决策和噶哈禅影响国运的俊美都被反复传唱。 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眼下的小八爷却面临一个严峻的挑战。他该怎么告诉良嫔,她的好堂弟执行了一趟公务,就拐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回来? 第93章 九岁的夏秋 入夏了, 长春宫院子里摆了整整八大缸的荷花。花骨朵在炽热的夕阳下亭亭而立,仿佛越晒越精神似的。看这些荷花就知道,良嫔是真的熬出头了, 若不是她儿子出息, 自己也受宠, 断不会让花草房如此尽心, 搬了大缸进来养荷花。 被人觉得熬出头的良嫔, 和“有的熬”的良贵人没什么差别,依旧是靠在窗边, 听着外面夏天的声音。 实岁已经两岁零四个月的十三格格在学走路。啊,当然不是基础走路,那是一岁多的小朋友学的, 两岁多的大宝贝,要开始讲究步态了。不能连蹦带跳,不能横冲直撞, 外八字和内八字都不好看等等。 “就是这样,格格走得真好看。” “再来一遍, 看我们十三格格的气势, 真是皇家公主。” 奶嬷嬷们或蹲或跪,围着小格格不断鼓励,就为了让这小祖宗能多走几步。不过冰块脸的小丫头不想走了就是不想走了, 什么样的坑蒙拐骗都不顶用,一屁股坐在地上,小脸一歪,开始观察世界。 刚入夏,屋里还没有摆冰盆,嬷嬷们急出了一身汗。格格今天撂挑子的时间格外早啊, 这是身体有哪里不适吗?两岁多的小娃娃,玉雪可爱,就怕她夭折了。此时嬷嬷们忙着检查身体、嘘寒问暖都来不及,哪里会去责备她偷懒呢? 会责备她偷懒的只有良嫔这个冰山虎妈。“听到她哥的脚步声了,有靠山就耍赖。” 下一秒,守门的小宫女就掀开帘子,声音都带着喜气。“主子,八阿哥来了。” 良嫔维持着靠窗的姿势,看儿子行礼问安。“你有事。”良嫔说。 “什么都瞒不过额娘。”小八爷尴尬地笑笑,半天没找到开场的词。 良嫔的目光扫了扫昆昆的乳母,那边嬷嬷会意,就要抱着小格格下去。不过却被胤禩抬手拦了。 “倒也不必避人,左右过两天满京里的人都知道了。”小八爷的心情颇有点破罐子破摔,他喝了一大口手边的凉茶,说道,“额娘娘家要出大新闻了。” 良嫔的眼皮动了动,这已经是她非常想听后续的表现了。 小八爷比划一下:“卫家有个叫噶哈禅的,额娘知道吗?” “三叔的儿子。我进宫的时候,他比你还小一些。” “那额娘真是许久没见他了,现在有这么高,人也结实能打,据说在盛京打死过老虎呢。” “喔。”听胤禩的话语里都是夸的,良嫔微不可查地舒了一口气,可见是好消息了。 “额娘,其实之前纳兰性德带着使团出使俄罗斯,舅舅也在其中。他在俄罗斯立功了,就是……有个俄罗斯的贵族小姐,非舅舅不嫁,还跟到北京来……”小八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小眼神不停观察着良嫔的表情。 他以为良嫔会问问“什么是俄罗斯”,没想到良嫔是知道的。“俄罗斯,就是北边的罗刹人吗?红头发的那些?” “呃,对,不过那小姐是黄头发的。” 听到这里,嬷嬷宫女们都倒抽了一口气。有地位高一些的胆子大,试探地问:“那岂不是跟有些传教士那样吗?哎呀,女人也长黄头发,那可怎么得了?” 良嫔一脸冷漠,说话理性非常:“皇上想促成此事,那就是那个姑娘出身真的很好了。” 小八爷在嬷嬷宫女们惊讶的目光中点头:“她姑姑是俄罗斯的皇太后,俄罗斯的皇帝是她嫡亲的表哥。” “嘶——”好家伙,那岂不是跟佟皇贵妃一样吗?放俄国能当皇后的人物,现在跟着包衣出身的噶哈禅私奔?俄罗斯都不管的吗? 良嫔平日里清高得不食人间烟火,但在关键问题上太了解人性了。不说俄罗斯民风比大清开放,就算是比大清还礼教严苛,利益足够诱人,康熙一定会想办法促成此事的。“我只有两个问题,你去帮我打听。第一,那女子在俄罗斯可有未婚夫和追求者,若有,是否是噶哈禅能得罪得起的?第二,俄罗斯的太后是什么性格的人,会干涉家族女孩的婚事吗?会怀恨在心吗?旁的,男人们自会想到。” 八阿哥点点头。 女人有女人的心细。纳雷什金家族同意与否,沙皇同意与否,这些都会从国家层面上解决。但世上除了理智的大国博弈,还有为爱恨驱动的不理性人存在。 好在从纳兰性德反馈的结果来看,俄国老牌贵族看不起纳雷什金家族的泥腿子暴发户作风,认为玛利亚没有教养,因而这位凭着姑姑跻身上流的女孩并没有像同龄人一样早早定下婚事。甚至纳雷什金公爵夫人为了几个女儿的婚事操碎了心。玛利亚要跨国追爱的时候,还得了母亲一袋金币的资助呢! 而太后纳塔丽娅·纳雷什金娜,更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当年被索菲亚公主怼得节节败退的。如今更是大小事情都依赖儿子和家族。 “追求者大约也是没有的。”纳兰性德说,“她天天在使团落脚的旅店门前转悠,此事莫斯科人尽皆知。若是有追求者,早就同我们起冲突了。” 小八爷:谢谢,有被安慰到。 在康熙皇帝释放出了明显的撮合意愿后,各方对此都没什么意见,国内的舆论也在有意引导下变得比较和善。京城百姓说起这事,想的不是伤风败俗,而是民俗不同,对那位俄罗斯来的贵族小姐更是深感好奇。 不过呢,真正举办婚事,得先等《尼布楚条约》签订,再等纳雷什金娜太后准备好一份足够体面的嫁妆,还要等女方的家族代表带着嫁妆和观礼团来到北京,如此就是七月了。但偏偏七月里发生了一件大事——缠绵病榻多年的佟皇贵妃,病逝了。 因为佟氏在临终前被册封成了皇后,因此算是皇阿哥们的嫡母。所以连同还是豆丁的十一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在内的皇子都得去守灵。小八穿着孝服,站在兄弟们之间,看着哭得悲痛欲绝的四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 其实佟皇贵妃去年开始脸色就越来越差,一直不见好。虽然四阿哥和承乾宫都没来请过他,但秉着医者多管闲事的心,他还是偷偷看过佟皇贵妃的病案的。一看心都凉了:肾亏水肿,血有热毒。别的肾亏是生殖系统疾病,这个肾亏,那是真的排泄系统疾病啊!换成现代医学的话说,大家一定不陌生:慢性肾衰竭。 中医没有根治尿毒症的办法,只能用调养类药物慢慢拖着。时代条件不允许做肾移植或者透析,因此血液中的肌酐和尿素含量常年维持在一个高水准。佟皇贵妃脸色蜡黄的原因就是这里,甚至不得不涂了厚厚的粉来掩盖。 对封建帝国的后妃来说,生病而死不是最悲哀的,更惨的是生病而死之前被疾病毁去了容貌。到了最后的时刻,光是照照镜子就让佟氏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册封皇后的圣旨送到承乾宫的时候,她令人关起殿门,不见康熙也不见胤禛,只疯狂地抓着大宫女的手,求她为自己化妆,然后就在宫女又惶恐又悲哀的目光中气绝而亡。 活脱脱一出悲剧。 美也好,丑也好,贤惠端庄也好,绝望疯狂也罢,最后都被封进了棺材里。胤禩看不见她蜡黄得粉底都遮不住的脸,也看不见她因为水肿而变形的身体,胤禩能够看到的,就只有一副棺材。 古往今来,前世今生,所有人的最终归宿都在这里。 小八爷走上前,摸摸棺材漆黑的侧壁。虽然夏天还没结束,但侧壁却是冰凉的。“四哥,我一定好好学医,让世间的绝症越来越少。” 四阿哥抬起朦胧的泪眼,然后就再次嚎哭出声。他甚少有这般不体面的时候。 守完当夜的灵,胤禩就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去找康熙。不同于元后死的时候康熙悲痛欲绝,如今第三个皇后去了,康熙还在乾清宫照常办公,召见小八的时候也神色如常,还能让梁九功给小八上一杯他爱喝的“正山小种”。 八阿哥谢恩,饮茶,然后跪下请求道:“儿子思来想去,这事只有儿子自个儿来提。皇后娘娘新逝,该属于国丧,百日内禁止婚嫁宴饮。玛利亚女爵士虽是外邦人,但既然要嫁入我国,也当守我国律法,应将婚期推迟。此事牵涉儿子的母家,旁人不便置喙,所以还是该由儿子来提。” “你如今是越发懂事了。”康熙欣慰地笑了笑,“然而俄罗斯观礼团已经抵京,若是推迟婚礼,怕是要生事。” 八阿哥抿了抿唇:“儿子亲自去和他们解释。或者在一月之后让他们先行教堂仪式;国孝期满后再行婚礼。” “那便先这么说,去吧。” 得了许可的八阿哥匆匆出宫,找纳兰性德做翻译去了。他做很多事情只是出于本能,但在小系统看来就是需要大肆褒奖的行为了。“宿主真是太会来事了,若嘎哈禅真在孝懿皇后孝期里举办了婚礼,就四阿哥那脾气能记恨一辈子。” 不过反过来,胤禩待死去的佟皇贵妃尊敬,胤禛也是感激的。待过了七七,四阿哥的情绪平稳下来,亲自到小八的屋子里来道谢,另外送了一份厚礼给还未过门的玛利亚。是一套图示的清朝大婚礼仪,全幅共三十六张,配上通俗易懂的注释,就算是不认识文字的玛利亚也能够。 “多谢四哥。”小八爷谢得真情实感,“四哥送礼真是细心。” 胤禛在守孝的这些日子里迅速消瘦下去了,如今穿着秋衣都让人觉得瘦骨嶙峋,他苦笑着摆摆手。“说细心,八弟也不差。” “四哥,你要保重身体啊,前儿给你把脉,就有虚亏的意思了,怎么你还熬夜啊?” “躺在床上睡不着罢了,你让我喝的当归鸡汤,我也喝了。”胤禛偏开头,神情有几分抗拒。 人最怕自己作死。胤禩发出医者的叹气:“孝懿皇后在天有灵,肯定伤心死了。” 胤禛一怔,伸手摸摸八弟海拔增加的头顶:“你天天忧心这个忧心那个,怎么不见你虚亏身体?” 小八护住因为守孝没剃而长得毛茸茸的头顶:“忧心归忧心,保重自个儿归保重自个儿。你看看皇阿玛,皇阿玛那养生习惯,肯定比四哥你长寿。” 四阿哥收回手,转身就走。如果说三阿哥是张嘴就膈应人,那老八就是一边暖心一边堵心。典型帅不过三秒的逗比。 第94章 九岁的秋天 法国传教士白晋的日记 一六八.九年四月一日。 伟大的上帝, 亲爱的朋友们,我今天听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清王朝要跟俄罗斯公国联姻了。而且这不是一场基于利用和算计的丑陋的政治交易,而是一场基于爱情的结合!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故事的男主角是卫明参爵士, 他是八皇子生母的弟弟。这位深得清朝皇帝喜爱的年轻人在过去的那个严冬中随着使团拜访了莫斯科。据说皇帝陛下在他出行前就向他许诺了爵士的头衔, 让他能够凭借在国外的功绩重振家族的荣光。 哦, 上帝, 我之前以为八皇子的生母出身卑微, 那一定是受到了小人的误导。事实上,卫氏家族有着悠久的历史, 他们很早的时候就有过和皇室的联姻。这家的子女以无双的美貌和横溢的才华闻名于世。当年八皇子的生母因为极高的音乐造诣成为第二任皇后的座上宾,并因为一场足以惊动天使的精彩演出收获了皇帝的爱情。 啊,那又是另一个引人遐想的故事了。 当然, 我必须声明,按照清国的习俗,皇帝可以拥有二位数乃至三位数的嫔妃。而皇后将优秀的年轻女孩儿介绍给皇帝是一种非常普遍的行为。这是异教徒的陋习, 但在特定背景下,这个以音乐为媒介的爱情故事依旧非常动人。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我听说在莫斯科, 一个飘着小雪的迷人夜晚, 卫明参爵士在克里姆林宫宴会厅的阳台上哼唱起一首清朝的情歌。他动听的歌声吸引了纳雷什金家的女孩,他们一见钟情,并决定克服种种阻隔跨入婚姻的殿堂。 我敢说, 这是第一场清国贵族与教徒之间的婚礼。介于清国境内没有东正教的教堂,我们完全可以和玛利亚女爵士和卫明参爵士增加接触,如果他们愿意改信天主教那就再好不过了。 …… 一六八.九年四月五日。 我今天见到了可爱的玛利亚女爵士。哦,虽然她一开始掩饰得很好,但我依旧发现了她对东正教的信仰并不坚定。因为当我进入房间之前,我看到她的女仆偷偷藏起来了一串佛珠。 感谢这一年来八皇子和九皇子向我介绍的佛教知识, 我现在能够轻易区分佛教手串和普通手串了。 果然,当我与玛利亚女士聊起她的婚礼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向我吐露了心声:“如果我改信佛教,是否就能更好地融入这个国家呢?你看,这里也没有教堂,我没法在教堂里举办婚礼。” 我连忙告诉她,大清的皇帝陛下不光是佛教的信徒,还格外青睐天主教。我们在京城的繁华地段拥有两座教堂,如果她改信天主教,就可以在教堂中举行婚礼了。 经过我坚持不懈地劝说,这位美丽的女爵士态度有所松动。她说她会参考我的建议,但她更想要知道她未婚夫的想法。 于是我又前往千米之外的院落拜访卫明参爵士。因为清朝的风俗,未婚夫妇不能厮混在一起。说实话,这真是一种贞洁而有道德的习俗,这是古老东方最彬彬有礼的一面了。 卫明参爵士是一个沉默的年轻人,拥有着健康的肤色和无可挑剔的容颜。上帝啊,这种美貌已经近乎魔鬼的范畴了。若不是知晓他的正直和可靠,我大概第一眼就会产生对他的偏见。 该死的,魔鬼总是透过美丽的东西影响我们的心智,这是真的。 然而即便是魔鬼,也会败在卫明参爵士的品格之下,因为他微微侧过头,并向我要求道:“我一直受此拖累,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更尊重我一些。”爵士会说一些简单的拉丁语,是性德爵士教他的。 我这才知道这位爵士的封地和府邸都不在京城,只是因为婚礼而滞留在此。他们借住的是性德爵士的府邸。 啊,赞美性德爵士,他几乎是所有善良的人们的好友。 我跟卫明参爵士讲述了主的荣光,以及他跟未婚妻之间的信仰问题。他在倾听的时候非常安静,但每次我口干舌燥的时候,他都会亲自将温度适宜的茶水递给我,这是一种非常高的礼遇。 最后,卫明参爵士说,他不会在尚未决定之前给人任何承诺,但如果他承诺了某事,便会不惜性命去达成。他很感谢我今日的布道,希望我不日再去做客。 好吧,事情没有特别顺利,但也不是特别糟糕。 愿主保佑他迷途的羔羊。 …… 一六八.九年九月十六日。 伟大的皇帝陛下同意在教堂中为玛利亚和卫明参爵士举行婚礼了! 这真是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卫明参爵士被正式册封为伯爵,同时皇帝陛下将一套京城中的豪宅赠给了未来的伯爵夫妇,并令人在其中新建了俄罗斯风格的小屋。 这可真是一个神奇的日子,接二连三的好消息让来自俄罗斯的观礼团非常兴奋。他们在西直门大街上敲打俄罗斯的民间乐器为新人祝福,还向路过的清朝百姓派发甜饼干。作为来自京城百姓的回礼,花生和红枣堆满了观礼团所在的客栈。 作为卫明参伯爵最亲近的家人,八皇子带着九皇子和十皇子也参加了这场狂欢。这些甜蜜的小天使跟俄罗斯的御前大臣费岳多说,在清国的习俗中,花生和红枣是适合孕妇食用的食物。人们相信在婚礼时赠送这两种干果,能够让新婚夫妇儿孙满堂。 总之,这是非常欢快的一天,所有人都对即将到来的婚礼满含期待。 …… 一六八.九年九月三十日。 真是不幸的消息,大清的皇后昨日去世了。我听闻婚礼可能会延期。 太糟糕了,我们为小玛利亚准备的礼服压根不适合在冬天穿戴。 计划全都打乱了。 …… 一六八.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婚礼今日在南堂举行。皇帝陛下亲自出席了婚礼,连带着许多清朝的贵族和大臣。不过因为还在第三任皇后的丧期里,他们取消了所有的庆祝环节,因此整个仪式显得庄重有余而欢乐不足。 善良的八皇子显然注意到了俄罗斯观礼团对卫明参伯爵的不满,为了消除这种不良影响,他不惜挨个与俄罗斯使臣解释,五十天之后在新竣工的伯爵府中会有另一场盛大的新婚活动,持续整整十日,恳请他们留下来参加狂欢。 还不到成年人肩膀的身高,让这位尊贵的小皇子不得不仰着头跟大人说话,但他是如此的真挚如此的努力。有谁会拒绝可爱的八皇子呢? 最后,除了必须赶回莫斯科复命的御前大臣外,其他人都同意在北京多留一段时日。 …… 第95章 九岁的冬天 随着佟皇后的棺椁成为巩华城中的第三具皇后梓宫, 北京城落下今冬最盛大的一场雪。 就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长春宫的觉禅氏卫双姐由内大臣费扬古和左都御史陈廷敬持诏正式册封为良嫔,享妃位待遇, 迁长春宫正殿。从前她也称良嫔, 但这回是开宗庙改玉牒的, 有了金册, 告了天下, 自然不同。不过最大的好处还不在后宫里。 卫家被抬旗了,虽然只有良嫔和卫明参所在的这一支, 但这已经是几代人梦寐以求的好结果了。 “太好了,再没人能拿娘娘的出身说事了。”良嫔的三婶多拉尔氏进宫给她贺喜的时候,激动得脸都红了。 良嫔穿着宝蓝色和墨绿色的吉服, 难得浓艳的妆容,反而将天生的美貌掩盖了两分,嗯, 从原本的99分变成了97分。她端庄地坐在长春宫寝殿的炕上,倒不是不想斜靠, 而是头上的那堆玩意儿太沉了, 一旦歪头,就会有一种脖子都被扯疼的感觉。 然而不舒服归不舒服,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靠长得好得来的东西, 你们骄傲什么?”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多拉尔氏浑身的汗毛都倒立了。这位长辈也是祖母辈的人了,却差点给良嫔跪下。 “婶婶回去跟噶哈禅说,我信他不至于蠢到和玛利亚成怨偶,但他最好趁着大清关注俄国关系时给自己谋个实差做,不然也就是跟我一样的命。” 良嫔自己是什么命?做宠物的命。困在笼子里看人眼色的命。有抱负却无法施展的命。多拉尔婶婶的表情都快哭了, 哪里还有一开始的喜气。她也十几年没见这个侄女了,听闻她以一介宫女的身份承宠,还以为是个温柔小意的,做梦也想不到是这么个冰刀一样的性格。“这……这……娘娘……”她结结巴巴了半天,最后终于是找到了个“是”字。 “家里的后辈男丁,让他们继续读书习武。有敢耍纨绔脾气的,趁早打死了事。” 多拉尔氏被震惊驱逐的理智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回笼,她俯身蹲了蹲:“是。”比方才那个“是”要镇定多了,然她看向侄女的目光依旧充满忐忑:“那纳雷什金氏那儿,娘娘可有要赏赐的?比如,赐个嬷嬷?” 良嫔勾唇笑了笑:“送个教规矩的给人添堵做什么?玛利亚大国贵女,自有自家的规矩,虽说入乡随俗,但像管教乡下丫头那样给人立规矩就是我们的不是了。真有要改的,噶哈禅自己会教;噶哈禅不说的,便是没必要改。” 良嫔都这么说,多拉尔氏也生不起摆婆婆谱的心了,领了一大堆料子后就诚惶诚恐地跪安。 至于打发走了俗世俗物的良嫔娘娘,终于可以脱下死沉死沉的正装和头冠,靠窗想一首新曲子了。大好的日子,可以用琵琶模仿“壮行”的激昂,若是能加上点异域风情就更有特色了,胤禩之前弹过的钢琴就正好。“钢琴配琵琶吗?”冰美人托着腮想,卸完妆的脸像剥壳的鸡蛋,“都是拨弦乐器难免单调,不如加点唢呐的前奏和间奏,整体更加丰富喜庆……” 音乐的海洋光明而美好,可惜的是,无论良嫔的新曲子再怎么中西合璧,也没机会出现在噶哈禅,或者说卫明参三等伯的婚礼上。倒是八阿哥在新人的洞房外吹了一曲黑龙江的民间小调,赢得了两国宾客的一致好评。 整个婚礼挺热闹的,大约是出了皇后的丧期后第一个喜事,再加上有洋人可以看,所以除了几个老古董不屑于跟“夷人”为伍外,京里的王公大臣、军官文人,乃至于妇女孩童,都找着机会来做客。伯爵府的流水席先摆了十日从早茶到夜宵就没有停歇过。 等到了大婚这日,康熙特令内务府制作的四金龙迎亲马车载着新娘从理藩院出发,后头跟着整整六辆敞篷马车的嫁妆,由俄人骑兵充作仪仗,异域风情招摇过市,赚足了人们的眼球。 到了张灯结彩的府门口,身穿红色盔甲的卫明参朝马车顶上虚拉了三次弓,而后亲自将一袭红色绸缎礼服且脖子上围了红狐狸皮的新娘从马车上抱下来。周围一片起哄声。 “这俄国的婚俗与大清大有不同啊。”大阿哥点评道。 小九小十坐在侍卫肩上,扭着屁股欢呼雀跃:“耶,耶,看到新娘子了。” 三阿哥拿手肘撞撞老四:“黄毛看久了也就那样。我敢说这玛利亚在俄国肯定算美女了。” 四阿哥虽然才出母丧,但也被老三勾得多看了两眼:“容貌不好评价,但人高兴的时候就显好看,是共通的。” 他们几个或者自身的海拔高,或者工具人的海拔高,都能把人群中的新娘子看清楚,但小八、小七就不成了。胤禩拼命踮着脚,依旧只能看到一个被遮住的红影。“如何如何?现在到哪一步了?” 他的伴读兼好友姚法祖,此时怀里抱着金尊玉贵的十三格格,时不时被奶香味的小手糊一脸,哪里能帮胤禩看情况。于是直到新娘子拜完堂送洞房了,小八爷依旧是一头雾水,还是四阿哥一手拉起他,一手拉起老七胤祐:“散了散了,喝喜酒了。” 婚宴的酒席上也有新奇的玩意儿。俄国人的面包、俄国人的甜点、俄国人的炖肉,还有俄国人的酒。满人开始喝酒的岁数小,饶是胤禩是注重养生的,也没经受住浅金色的俄罗斯酒的诱惑。一杯苹果酒下肚,整张小脸都烧起来了。 他这还是好的,三阿哥不幸喝到了伏特加,一口下去人就倒了。大阿哥看着醉过去的老三,笑得前仰后合,豪气地夺过大碗一口闷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吓得四阿哥连忙喝止住了跃跃欲试的小五小七小九小十,哪怕那个年轻的纳雷什金少爷在旁边看笑话,他也不会放弟弟们再喝罗刹酒的。 小男孩们因为酒闹得不愉快,小女孩们之间的关系就融洽多了。这主要还是中心位的昆昆小格格长得人见人爱,惹得一群金发碧眼的大姑娘小媳妇对着她喊“米拉”,也就是俄语里“可爱”的意思。她们的嘈杂让十三格格内心十分嫌弃,远远地就朝胤禩伸出双臂,要求他救自己于水火:“哥哥,呜呜。” 妹控小八一下子头都不晕了,颠颠地跑过去:“哥哥来了。”然后兄妹两个一起沦陷在“米拉”的海洋里,被rua了个彻底。小系统极不仗义地丢下宿主跑路,攀附在姚法祖的腰上就不下来了。 前头场面热闹中夹杂着混乱,后头洞房里就冷清多了。 话说玛利亚抱着新奇好玩的心态跨了火盆,拜了天地,原以为还有什么有意思的风俗在卧室里等她呢,却不想从侍女口中得知,她的新婚丈夫在前面应酬,要直到宴席散了才能来看她。 陌生的环境,没有爱人的孤独感和恐惧逐渐爬上心头。玛利亚少女的笑容褪去,她招来一个陪嫁的俄国婢女说话。“新娘不能出席宴会真是太糟糕了。”她摆弄着漂亮的红缎裙子抱怨,“你知道这条裙子花了整整12米的红色丝绸吗?上面的蓝宝石收集了两个帝国的珍藏。还有这条江南刺绣的披肩。天哪我的心都碎了!这么美丽的衣服为什么不能受到太太小姐们的夸赞,要跟我一起躲在无人的卧室里?” 婢女还能怎么办?只能赞美女主人的美貌,同时安慰她一个下午的时间马上就会过去的。 在家乡话的连番哄劝下,玛利亚的结婚恐惧症才好了不少。俄罗斯新娘闲不住,于是她站起来参观这间新房的布置。 主屋的设计有传教士的手笔,因此结合了中西方的风格,前头还是传统三开间的方形,但卧室和书房侧边都多出了一个半圆形的内阳台,因此空间比传统的中国卧室大上不少。加上半弧的墙上有三扇大型琉璃窗,因此采光颇为不错。 应新娘的要求,炕砌得比寻常要大,长宽都超出了两米,不过依旧按照中国风水的习俗安置在卧室最北侧,床头靠墙,两侧立柜,所谓“藏风聚气”。床上用品是新娘从嫁妆里带来的,厚实柔软的床垫、鹅绒填充的鼓鼓的靠枕,还有从床上铺到床下的绒毛毯,一切都显得温暖。 床尾处除了踏板外,还有一道屏风,将外界的视线隔开。这道屏风也有来历,是玛利亚刚到北京的时候佟皇贵妃作为后宫最高身份者赐下的。整整八扇等人高的双面绣,镶嵌在黄花梨雕花的框架里,可折叠可展开,端的是精巧非常。那些刺绣人物风景俱全,旁边还有书法小字,正好讲的八仙的故事。 “亲爱的明参最早给我讲故事,就是八仙的故事。”玛利亚指着屏风,跟婢女们说着拗口的八仙名字,“这是铁怪李,这是何仙姑……” 婢女们听不太懂八仙,她们大部分没有女主人这样旺盛的好奇心和强大的记忆力。不过婢女们知道丝绸的价值和刺绣的难度,于是纷纷对着屏风称赞起来。 从屏风后绕出来,外面摆了一桌烛火,高低错落,有欧式的烛台和盘纹细烛,也有圆柱形没烛台的小蜡烛,不过清一色都是红色系的。最显眼的是中间两根描金的大红蜡烛,正灼灼燃着火苗。 欣赏了一会儿浪漫的烛火,又赏玩了博古架上的瓷器,最后拆了一些前面送进来的贺礼。玛利亚女士在一个小时后再次陷入无聊之中,不得已她只能让女仆到书房里去取几本书过来,准备打发时间。 且随着太阳西移,室内温度不可避免地下降,风从窗外吹来都带着寒意。不得已命人关了窗户,玛利亚揉了揉开始唱空城计的肚子。说不委屈是不可能的,今晚一定要让卫明参补偿她。 但可能老公这种生物就是经不起念叨,玛利亚正在心里画圈圈呢,就听得卫明参的声音从门口那里传过来:“饿了吗?我给你带了吃的。” 忧郁的新娘一秒变得喜笑颜开,声音又柔又嗲:“明~参~明参对我最好了。” 身穿红色劲装的英俊青年将食盒放到矮桌上,一层层打开,什么小蛋糕小酥饼,还有一碟子切好的新鲜柿子呢。 玛利亚矜持地取了双筷子,一夹一个小点心,一个喂自己一个喂老公,硬生生给无辜的侍女们塞狗粮。等到吃饱喝足了,她就抱着新郎官的手臂撒娇,无聊啦,害怕啦,要亲亲抱抱举高高啦。 无论再来多少回,卫明参都被她的开放弄得手足无措,耳根子都红透了。要不是他肤色深,那真是跟被调戏的小姑娘一样了。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拜过堂了就是自己媳妇了,卫大帅哥鼓起勇气,抓住玛利亚作乱的小手。 “我喊了几个孩子来陪你,我们……我们打雪仗吧。”他目光乱飘,不敢去看玛利亚的脸。 新娘“噗嗤”一声笑了,蓝绿色的眼睛里像是装了星星。“打雪仗,我可厉害了。” 知道你可厉害了。卫明参心说,回京路上就知道你可厉害了,一枪给狼爆头不带商量的。 玛利亚裹着红狐狸皮走出卧室的时候,西边的天空上挂着金色的太阳,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照得积雪都有了暖意。 她的几个来送亲的小表妹小堂弟在院子里朝她挥手。另一边是几个清国的小孩,玛利亚能认出穿着紫红色圆滚滚的是八皇子,旁的她就没见过了,不过看他们互动的姿态,兴许是别的皇子和公主? 管他呢!玛利亚俯身捏了个雪球,瞄准八皇子的肚子扔过去。不料小八爷圆归圆,江湖人的灵活度可甩了这个时代一条街,一个闪身就躲过去了。好巧不巧,那雪球砸上了四阿哥的手臂,碎开的雪粒子糊了半截衣袖。 原本还觉得打雪仗是小孩子把戏的胤禛只沉默了一秒,然后果断捏雪球回击。 卫明参哪里能让老婆吃亏,上前一挡,好家伙,大红喜服上挂了白。 那几个俄国的小孩子一开始还因为语言问题半懂不懂,如今看了这架势还有什么不懂的。打雪仗呀,这个我们也会。 于是场上分成三方势力,雪球乱飞起来。其中还夹杂着奇怪的连横合纵。 “多萝莉卡,佩拉,快来帮姐姐提供弹药。” “小八爷帮帮舅舅。” “小八你不许叛变!” “哈哈哈,哥哥,哥哥,打。” …… 新娘子拖着裙撑和皮草,灵活得像只红兔子。新房的院子里回荡着此起彼伏欢乐的笑声。 第96章 十岁的春天 康熙二十九年新年的时候, 京中多了门新贵。卫明参三等伯府上的女主人是异国来客,生性喜好热闹,在经历了一年的适应期后, 结交了几位满人中的姑奶奶, 从此伯府中的贵妇聚会就没停过。一开始还只是跳跳舞喝喝茶, 等到春回大地时就开始踏青赛马, 乃至于像男人一样摆弄弓.箭火.器。 一开始朝中的文人还颇觉得伤风败俗, 无奈上头的人对她颇为纵容,甚至康熙还亲自夸赞说有满洲风范, 让八旗子弟学着点,别连自家姑奶奶都比不上。 皇帝说这话是有特定历史背景的。去年噶尔丹追着喀尔喀的残部直入内蒙古境内,清朝的三万军队阻击不利, 近乎全军覆没。说实话,除了三藩刚造反的那个时候,康熙就没丢过这么大的脸, 死过那么多的士兵。就因这次战败,康熙不得不派出宗室带着第二波军队去蒙古不说, 纳兰性德的使团也在莫斯科处于被动。 前者的后续影响是安亲王岳乐死于旧疾;后者好歹是在卫明参的神颜助攻下扳回一城。 但不管怎么说, 战败的耻辱依旧笼罩在紫禁城的上空。整个帝都从上到下都开始吹起一股尚武的风潮。福晋夫人们骑马拉弓算什么,京郊各大围场从正月里开始就炮声不断,各家的小子连斗鸡都不玩了, 天天惦记着在佐领跟前骑马布库,好选入北征的大军中。 特殊的时代背景,也影响着人们的价值取向。汉化和儒化的进程暂缓,徐乾学、黄锡衮告老还乡,高士奇因事反省,与之相对的是陈廷敬、靳辅官升一级。个人的沉浮不过是滚滚时代浪潮中的水花, 被历史的车轮推动着向前。就连汉军旗的门面担当的佟国纲都上书朝廷,说自家本是满人,要求“认祖归宗”,回到满八旗。 这封奏章颇有些惊世骇俗了,向来抬旗是从包衣抬入满八旗,或者汉人抬入汉八旗的。这要从汉八旗加入满八旗,那可真是头一回。要知道汉八旗在皇太极时期设立的时候,因掌握着火炮的先进技术,可是号称满汉一家,荣宠不下于满洲八旗。现在天下安定了,这就公开着说你汉八旗低人一等,岂不是有过河拆桥之嫌? 以康熙的脑子,自然是压下了佟国纲的请求,随即立马下旨,放松全国尤其是南方的养马禁令。“举国大战,举国备之。”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这次打噶尔丹,汉军旗要出人,蒙古也要出人,有难一起当,有功一起分。 有了皇帝的拨乱反正,尚武的风气好歹没演变成八旗内部的对立歧视。佟国纲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颇有些没脸,因此在春季红衣大炮的演练大会上也老实没吭声。 其实说起来佟家祖上可是带着火器投效的努尔哈赤,作为原始建州中少有的技术人才,还被当时的明朝称为“头号叛徒”的。但自打家族中出了两任皇后,路子就有些奇奇怪怪了起来,一方面康熙给的爵位和恩宠实在是香不过,另一方面他们跟火器的关系也越来越远了。 与从小就是富贵公子的下一辈不同,佟国纲、佟国维这一代人好歹小时候还摸过火器,因此这种演练炮火的场合总站皇帝旁边。不过这次佟国纲格外老实,只有问到他了才说话,也没有自夸祖上的功业云云。 于是,刚刚从俄罗斯回来的纳兰性德和卫明参就成了提供有效信息最多的人。 康熙问:“俄国人此前到底给了噶尔丹多少火器?” 早有准备的纳兰性德立马接上:“那边共有二十九架炮台,威力略逊于红衣大炮,弹药大约能有百余发;此外,其另有前装木仓五百八十余支,算上噶尔丹从俄国民间购买,总数可能在一千以上;此贼胃口颇大,还向俄国定购了最新式的滑膛木仓三百支和子弹五千发,本将于今年夏季交货……” 康熙的眉毛狠狠抽动两下:“务必阻挠此事!” 纳兰性德微微笑了一下:“沙皇虽应允不再向噶尔丹提供这批火器,然其言不可尽信。故臣等买通了摄政太后和国舅,怂恿其将那批火器用于剿灭摄政公主索菲亚的残余势力。如今两国商定界碑,还可再论此事。” 康熙注视着纳兰表弟从容不迫的姿态,然后唇角露出一抹欣慰的笑。他用力拍了拍纳兰性德的肩膀,道:“容若如今也老成了,可堪大用矣。告诉俄国人,若大清五年内荡平噶尔丹,则北海以南千里草场,都是玛利亚女伯爵的封地,俄人和清人皆可定居贸易。” 大清所说的北海,就是贝加尔湖。为了贝加尔湖南边的千里疆土,喀尔喀蒙古和俄罗斯人打了五十年。这里康熙玩了个空手套白狼的把戏,因为这块土地本来是蒙古的游牧地,跟满人祖先不沾边,汉人也没彻底统治过。现在这么一封,直接给并入大清版图了。玛利亚是俄国人没错,但现在是清朝人的媳妇,没错吧。 但俄国人会有意见吗?他们本来就是近五十年才扩张到贝加尔湖的,能有个俄国人领主,还是掌权的纳雷什金家的女儿,好像捏着鼻子也能接受。哪怕有人不能接受,急于扩大领地和影响力的纳雷什金家族一定是乐于接受的。 那喀尔喀蒙古会有意见吗?当然有,祖传的草场和湖泊没有了,自然是吃亏的那方。但你们都被噶尔丹撵过长城了,还不乖乖做大清的臣子?你们的领土就是大清的领土,没毛病! 搞政治的都心脏。说的就是康熙这种人。 皇帝看看心领神会的纳兰性德,大战当前的压力也减轻了一分,这个国家总归是有许多人才在跟他同舟共济的。“安远伯可在?”康熙威严的声音问道。 卫明参应声出列,骑马到近前,翻身而下,打千为礼,身姿矫健非常。 “好。”康熙夸赞,然后招他到跟前,问道:“明参见识过俄人的火器,比之今日在场的火器如何?” 卫明参沉默了两秒,小声回答:“红衣大炮攻城利器,但对人不如子母炮;鸟.统,后装的耐水、快速,胜过前装的。” 这种场合竟然没有拍马屁的吗?康熙有些意外,看了看卫明参,从前只知道他长得好看还勇武,不料……“这是个老实人啊。”康熙指着卫明参,跟太子说。 年轻的太子琢磨不出来康熙是在夸还是在贬,于是只严肃点头。“确实。” 好在康熙没进一步追问太子对此人的处理办法,着实让少年太子松了一口气。康熙自己问卫明参道:“眼下有两件事,第一是去黑龙江与俄国人一起树立界碑,虽《尼布楚条约》已有明示,但落到实处,还要防着旁人占便宜。第二是随同大军出征噶尔丹,参知火器事宜。明参选哪个呀?” 俊美的年轻人不过微一沉吟,就回答道:“奴才选一。” “说说理由。” 安远伯对于皇帝的反应有些不安,脱口而出:“我本意是想要军功的。”“我”字都出来了,可见是真慌张。 康熙笑:“那为什么又选择去定界碑呢?” 皇帝的笑容让大家的情绪安定下来,于是太子也跟着笑了。原来皇阿玛是欣赏卫明参啊,太子殿下虽然看不起卫明参这个包衣出身刚抬旗的,但他也想听听此人有什么过人之处。 只听这美青年一字一句地道:“比奴才懂火器的人有许多,但定界碑,只有奴才来做是最好的。” “好!”康熙鼓掌,“好哇。你带着你妻往黑龙江去,朕令萨布素将军为佳夫妇护行。”又说:“速去速回,还能赶上军功。” 到这里才算是考验通过。纳兰性德给小伙伴道喜,卫明参的脸上也露出一个笑容。只这一个笑,就仿佛天地间百花齐放一般。连太子这样看惯了美人的都有一瞬的晃神,回头就跟属人感叹:“卫明参去跟俄国人打交道,笑一笑对面就傻了。汗阿玛真用人如神。” 八阿哥胤禩也在火炮演习的现场,不过他并不是这场的主角,能够像兄弟们一样用鸟统射靶子,光新奇玩意儿就能吸引他许久了。 小系统自打遇到了火器就不淡定了,叭叭叭了许久。什么“清朝的灭亡就是火器不如洋人”啦,“热武器是时代趋势”啦,“肉.体凡胎怎么跟热武器比嘛”、“工业化才是质量控制的灵魂”、“黄火.药比黑火.药强多了”。 小八爷:“我就是一个学医的,这发展武器,似乎与我无关吧……” 然而小系统不管,继续它的热武器科普。整个识海里都是各种山崩地裂、火光四射的战争场面。头一次没能关闭来自系统的碎碎念,胤禩所有的脑浆都被洗得晕乎乎了。这似乎真是很重要的东西,绝对要重视、发展。 “你真是很怨念这件事啊。”胤禩喘过气来,戳了戳好不容易发泄完的小系统,“那么不想清朝灭亡吗?但生老病死,乃世间定理……” 系统的熊耳朵摇了摇,然后一蹦三尺高:“改朝换代是改朝换代,谁管它去死。但被别的国家按地上摩擦就是另一回事了!那是全国百姓的屈辱!” “好好好。你说得对。”胤禩生怕它再来一轮洗脑,连忙安抚。 “宿主我跟你说,你们现在不重视新技术,就算改朝换代了,也是千古罪人。” 认真严肃的小系统,用“终极主线任务”六个血红色的大字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终极主线任务“强国之路”已解锁。 强国之路·武器模块已解锁,任务发布中…… 任务:黄火.药的发明(0/1)。制备出可用于军队的黄火.药。 任务:后击木仓的普及(0/100)。改进后装技术,并完成量产和普及,取代老式鸟统。 任务:子母炮的普及(0/10)。子母炮已经由戴梓发明,但戴梓如今含冤流放。请想办法解救戴梓,并在军队中普及子母炮。 任务:发展火器的共识(0/1000)。观念的转变是持续发展的基础,请宿主从身边开始,影响皇室、宗室、官员、士兵,让发展火器成为常识。 …… 一连串二十几个任务,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更过分的是这一连串任务下还明晃晃显示着一个锁起来的“强国之路·医学模块”,大有你不做任务就不给解锁下个模块的意思。 饶是自诩成熟的胤禩都快破功了,恶狠狠地停了小系统三天小点心。不过系统这回格外固执,就算被停点心也绝不妥协。最后还是小八爷败下阵来,在忙碌中抽出时间去象征性地关怀“先进武器制造”。 比如在听到有人说“火器不过奇技淫巧,打仗还得靠弓马骑射”时冲上去与人理论等等。不过这些一时的口舌之争并没有给他的任务进度条带来什么增益。 唯一的转机出现在胤禩的伴读姚法祖身上。 “戴梓,我听说过这个人。”小伙伴光着膀子对练摔跤的时候说,然后咬牙切齿地去绊八阿哥的脚。 小八脚法灵活,几下避开,但他毕竟身高力气不占优势,在姚法祖的推搡下出了一脑门汗。“哦?他造火器很厉害是不?” “他是……杭州人。”姚法祖也不轻松,说话大喘气,“明面上说是通敌流放,其实是被陷害的,就是那个死掉的,南怀仁。” 两人互相使劲,然后一齐倒在地上。 八阿哥胸膛呼呼的:“南怀仁一个传教士,陷害人?” “呼,这你就不知道了。南怀仁和戴梓都造火器,同行倾轧。”姚法祖躺在地上说,“皇帝跟你一样,更相信南怀仁人际关系单纯。” 小八爷捂住眼睛:“世道太险恶了。” 喘匀了气的姚法祖一骨碌坐起来,说:“想救戴梓也简单,你看通敌这种罪名,只流放到盛京,而不是给披甲人为奴,可见万岁爷心里明白着呢。你舅舅不是要去黑龙江吗?让他回程时捎上戴梓敬献的新书或者新图纸,岂不是情理之中、举手之劳。又是大战开始之际,为国献智,可见忠诚了。” 第97章 十岁的春天 许是因为大战在即的缘故, 自打这年开春后,尚书房的文化课就抓得不是很紧了。八阿哥和之前的皇子已经系统学完了四书、语言和诗词,因此如今念念战争史学学兵法也算是循序渐进。但对于还在打基础的九阿哥和十阿哥来说, 汉文课学得就有些粗糙了, 偏这两个小的一个背靠宜妃, 一个背靠贵妃, 都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的宝贝蛋, 额娘们只求他们快快乐乐,因此越发不服管教起来。 为此, 四阿哥胤禛没少发火。 然而今年小十一也入学了呀,九阿哥和十阿哥也都升级成了尚书房里的哥哥。这当着弟弟的面被训斥,面子上哪里下的来? 于是, 老四和老九的矛盾越发尖锐起来,偶尔甚至有肢体冲突。 又一日,十阿哥不知从哪里捉来一条肥嘟嘟的菜青虫, 被九阿哥扔进了师傅的茶盏里。这日的老师是胤禛和胤禩都喜欢的顾八代,于是两个捣蛋鬼就惨了, 先是被四阿哥当场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说, 下课后还要被八哥套麻袋。 八阿哥胤禩如今已经恢复了前世的五成功力,若是他想,飞檐走壁也是能做到的, 何况是点穴阴人的手法,那更是看家本领呀。再加上一个外家功夫好手的姚法祖,要对付两个小屁孩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不,胤禟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呢,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等到眼前又有光线的时候, 自个儿就被倒吊在御花园假山后的树上了。旁边就是同样被倒吊的十阿哥,一对难兄难弟,成了架子上的两只鸭子。 “谁?”九爷人都傻了,我的陪读呢,我的哈哈珠子呢,我这么多随从都是白吃饭的吗?我怎么就被抓了。他张嘴想喊救命,却不料嗓子眼里发不出半点声响。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九爷慌了,他最近不务正业读了话本,以为自个儿遇上了传说中的哑药。不会爱新觉罗·胤禟要从此变成小哑巴了吧,不要啊呜呜呜呜。 惊恐中的时间度秒如年,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俄感觉自己仿佛被绑了几个世纪。一开始的愤怒和想要报复的心理被消磨得一干二净,只要能够有人来救,他们一定好好报答人家,从此做个好孩子。 八阿哥也不过就晾了他们一盏茶的功夫,然后就迈着小方步从假山的方向绕过来。“九弟、十弟可还好?知道今儿犯错了吗?”小八爷笑眯眯地问。 两个小阿哥松了一口气。哦,是八哥要教训我啊。不对!八哥也很恐怖的啊啊啊! 那一天,九爷和十爷被倒吊着听了两个时辰的魔笛灌耳,最后眼泪鼻涕倒流地保证去给师傅道歉才算是解脱。 然而事情还没完,因为他们耽误了八哥宝贵的救死扶伤的时间,所以他们不得不去种痘所当义工。十天! 十阿哥头一回受到这中待遇,气哼哼地要去找母妃告状,顺便把那十天的“苦力”赖掉。然而九阿哥已经被教训出经验来了,他幽幽地反问弟弟:“八哥医术高超,你觉得咱们身上会留下痕迹吗?” 胤俄:!!! 别说解了穴位后嗓子完好如初,就连绑绳子的手法都讲究得连道勒痕都没有。 十阿哥好像明白了什么,感情九哥你不是第一回被教训了。“那你还黏着老八?”他委屈巴巴地问,深深感觉九哥的脑回路好像哪里不太对。 “你懂屁。”小九回他,“八哥才是真高手,武功文采兄弟里排第一。” 总之,不管九阿哥十阿哥心里如何做想,约定的时间他们还是出现在了太医院的中痘所中。如今的京城种痘已经有了专门的场地,就在西直门外圈了几亩地,四周立起围墙,进出审查。里头仿照着兵营的样子建造了一排排的痘室,通风采光取暖都预先设计,绝对是这个时代少有的舒适病房。这些房舍朱纯嘏求了几年了,也就是今年才刚刚完工。头一年投入使用,才两个月就已经承接了两千人次的中痘任务。 如今大战在即,军队又安排了一千中下层军官来种痘。这些人不少都已经过了最佳接中年纪了,且身份特殊,因此尤其加大工作量。 小九和小十从小过得精细,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千百号糙汉住一起,光是汗味就能让脂粉堆里长大的小阿哥晕过去。十阿哥头一回进痘室,只呆了两秒钟就受不了跑出了门,抓着香囊大口喘气。 穿着一身粗布防护服的小八爷踢踢踏踏地跟出来。“呀,这就不行了?将来跟着上战场怎么办?行军时候的条件可还不如这里呢。” 十阿哥小脖子一硬:“爷怎么不行?爷就……缓缓,先缓缓。” 九阿哥相比十阿哥更懂他八哥不可得罪,因此表现得稍好一些,捏着鼻子给病号们的痘包涂了一天药,回去的当晚就吐了。 第二天,好歹是不涂药了,改成换水了。这不是他们的好八哥良心发现,纯粹是嫌弃两个小子涂药的手法粗糙,被病人投诉了。 魔鬼一般的日子一连过了十天,这十天里,小九小十读书可老实了。毕竟,跟中痘所相比,有熏香又干净典雅的尚书房简直是天堂。 一开始两个小的还对自己放学后的遭遇讳莫如深,毕竟这事吧,挺丢人的。但纸包不住火,他们每天去中痘所的事,给紫禁城看大门的侍卫总是知道的。而紫禁城的侍卫,基本都出自朝中权贵之家。嗯,侍卫知道了,那么大臣也就知道了。大臣知道了,距离皇子们知道还会远吗? 紫禁城里没有秘密的。 嘴损的老三第一个开嘲:“小九啊,中痘所好玩吗?” 九阿哥昂首挺胸,义正辞严:“如今中痘所里的都是要为大清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子弟,照顾他们,怎么可以用‘好玩’来形容呢?” 万万没想到会被如此伟光正的说辞糊一脸,三阿哥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小十在课桌底下给九哥竖起一个大拇指。能将八哥教训他们的原话如此妙用,九哥也是个人才啊! 不过中痘所里也不全是男子,女子病房隔了一道墙,在西侧。除了小选的宫女必须要先中痘外,更多的是亲妈或者奶娘带着年幼的孩子住进来,满人汉人皆有。此外,玛利亚女伯爵对中痘也相当支持,在夫妻俩离京前她就将她的俄罗斯女仆们打包送过来了,给新痘所的战绩贡献了一笔数字。 至于玛利亚自己,早在婚前借住在渌水亭的时候,就秘密接受了小八的中痘,可以说是相当勇猛。 如今的朱老太医已经不在皇宫里当值了,直接把城外的中痘所当成家,负责一切技术管理。而人事管理则交给了痘所总管太监高无鸣。嗯,这家伙是从怀恩堂里出来的,是八爷的人。事实上,整个痘疹科都在膨胀,分化,从一个专门服务王公贵族的太医院小科室,朝着服务所有京城百姓的官方部门转变。而新增长出来的这部分权力,被皇帝有意无意地放在了十岁的八阿哥手里。 小八爷对此似有所觉,但他毕竟还不是个成熟的官场小狐狸,看不清这后面的深意。他只能感觉到自打今年开始后,人手就不太够用了。小杯子管着三怀堂,这些年来乐善好施兼打探消息做得十分出色;高无鸣新接手了中痘所的管理工作;周平顺和红绣是他身边的太监宫女总管无法动弹。那他想要照顾个戴梓,或者吴兴祚那样的失意能人就没个主事的了。他想要开个庄园种药草就没有庄头了,更别说将中痘业务推广全国,一桩桩一件件哪里不需要用人? 太监是有局限性的,而小八爷能用的包衣数为零,还没有玛利亚舅妈多,伯爵府好歹有长史客卿牵马驾车的呢。 姚法祖是他的人没错,但还在上学。 有一支侍卫队负责保护他没错,但他们的编制还是康熙那儿的。 生活不易啊,小八爷朝天叹了一口气,然后打起精神往太医院走去。今天开始,要为出征的大军准备伤药了。根据此次战事动员的十万人来估算,伤药的准备绝对是个惊人的数字。太医院提前四个月开工,也要一直忙到大军开拔为止。为了能够给大家减轻负担,小八爷已经打算将系统中的什么“流水线”法拿出来用了。 对了对了,他才知道这个时代是没有固定的军医的。若是将军病了,皇帝还会派个太医去看病,叫施恩;要是普通士兵病了,那就只能吃制式丸药听天由命了。这简直是震惊胤禩三观,毕竟,他前世的军队里就有固定的军医了。他们这个门派又学武又学医,学成之后大约有四分之一都投效到各国的阵前救死扶伤了,待遇还相当优厚。 “不为士兵配一队医生的将军不是好将军。”胤禩跟小伙伴姚法祖吐槽道。 姚法祖看得通透,回答道:“军医,又苦又危险,既没有给达官贵人看病赏赐多,还没有军功挣,谁愿意去啊?” 胤禩失神想了一阵,然后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说:“军医,得有军功,也得有厚赏!我有生之年必得办成这件事!” 叮!系统提示音响起。恭喜宿主已解锁“强国之路·医学”模块。 小八爷拎起系统的小尾巴,摇了摇。“没想到你是这么没原则的龙龙,我看透你了。” 第98章 十岁的夏天 草原上的敌人是一种捉摸不透的生物。就拿噶尔丹的三万大军来说吧, 他们的老巢在甘肃还要西北的地界,然而这几年会随机出现在北京东北方向的内蒙草原上,让清廷的统治者时不时就惊出一身冷汗。 祖上同样是草原民族的满人深知这些蒙古掠食者的习性。打仗是要拿好处的。一旦让噶尔丹在劫掠百姓的过程中获得好处, 那么以战养战的循环就会开始转动。时间越长, 对于中原王朝就越发不利。 因此,康熙一开始就抱着快速歼灭噶尔丹的目的来筹备这场战争的。怎么歼灭他呢?先示弱,让这狂妄的家伙靠近北京,然后一举包围! 不得不说, 三十多岁的康熙依旧拥有着擒鳌拜、平三藩时候的冒险精神。他愿意拿北京城作为诱饵,愿意故意输掉一些小的战争来示弱, 直到噶尔丹在这一年的夏天进入内蒙的乌珠穆沁。 好了,这个地方严格来说已经属于中国版图的“鸡头”部分了。它离噶尔丹的老巢超过两千公里, 而距离北京不过八百多公里而已,就在老亲家科尔沁的隔壁! 这时候不打他什么时候打?是噶尔丹的补给能运过来还是大清的军队爬不到? 早已准备好的十万人马即日出发。西路由裕亲王福全率领, 大阿哥胤禔副之;东路由恭亲王常宁率领,简亲王、信郡王副之。按照计划,两路大军将在草原上围剿噶尔丹的三万人, 若是不够,隔壁的内蒙和东北留守部队也会加入到包围的队伍中。 绝对的人数优势, 再加上噶尔丹孤军深入缺乏补给,光围就能围困死他。 从大的战略角度看,计划非常完美。因此, 没什么阻力就得到了清廷上下的一致通过。凡领了第一批军命的阿哥王爷都以身作则,仅一天时间准备行装, 就得火速出兵。 就拿大阿哥胤禔来说,大千岁活到十八九岁,刚好赶上一波大战, 弟弟们都没份,就他能跟皇叔皇伯并列,还能跟着打头阵,怎么会不积极? 大早朝的时候领了御赐的盔甲,一下朝就兴冲冲地跑延禧宫来告辞,大有回去把包袱一提就跑军营的架势。 惠妃也是得了消息的,抱着儿子的秃脑瓢悲喜交加。“好……好,我的胤禔也要建功立业了。”惠妃抹了把眼泪,“打仗的事额娘不懂,但你要记住,额娘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媳妇还怀着身孕,你要多保重。” 大阿哥听了眼泪也掉下来了:“额娘放心,就看儿子给你挣荣光吧。” 母子俩相对,又哭了一阵,又笑了一阵,才缓缓平息下来。 “对了。”惠妃说,“昨儿傍晚小八送了一盒子上好的药过来,我本来还奇怪,我一个深宫妇人用这么多伤药做什么。原来是送你的,你都带上吧,比军队里发的那些强。” 大阿哥打开宫女呈上来的药盒看了看,还捏开一个写着“中暑”字样的瓶子闻了闻,一股清凉的薄荷味直冲脑门。大阿哥连忙将那瓶子塞上,扔回盒子里。“老八倒是机灵,这就猜到我要去了?” “小八一向机灵的。” “哼。”大阿哥鼻子里出气,他现在故意留胡子了,看着这动作神态就像个四九城老爷们,“他多久没来陪额娘说话了?” “瞧你说的,他如今也十岁了,该避嫌。隔个两三天就会在院子里给我磕头,已经很有孝心了。” 大阿哥这才哼哼唧唧地收了药。“行,大爷承他的情。” 惠妃看他这样子,忍不住又多说了两句:“平日里说亲亲热热的话,那是酒肉朋友,没有也罢;关键时候能主动帮你一把的,才是值得结交的,哪怕平时淡淡的,那也叫君子之交淡如水。” 大阿哥“嗯”一声,然后让嬷嬷从延禧宫后头抱出他家的大格格,揽着亲了一口,说:“阿玛要走了,你要乖乖的,听额娘、玛嬷的话。” 小女婴只会笑,一边笑一边吐泡泡,丝毫不知道她爹要上战场了。她无忧无虑的样子看得大阿哥也很是欢喜。 “都说小孩子通灵,看囡囡这样子,爷这回一定旗开得胜。” 傻爸爸模样看得惠妃脑壳疼,方才的依依不舍和挂念都少了几分。就她儿子这样子,祸害遗千年,傻人有傻福,肯定能全须全尾回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惠妃就是有这样的直觉。 若说大阿哥对于出征这件事是兴奋的,那纨绔王爷常宁就是截然相反的感受了。 “夭寿哦,我带兵?我?!明明是简亲王和信郡王那两个铁帽子王带兵吧!偏老三又想削他们兵权,才让我跟老二做主将。这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仗怎么打?老二向来是个老黄牛也就算了,怎么连我也要赶鸭子上架呢?” 常宁回到府里就一通哭天抢地,吓得福晋侧福晋纷纷跪着求他闭嘴。老三老三,喊谁呢?那是皇上!是万岁爷! 其中以庶福晋晋氏哭得最惨:“爷好歹想想大公主啊,她今年刚嫁了科尔沁。” 康熙养女大公主,是常宁和晋氏的女儿,如今联姻到科尔沁。本来她嫁的是孝庄老太后的直系亲属,在远嫁的时候能遇上沾亲带故的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没想到啊,到婆家还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呢,噶尔丹就打到了隔壁,这还不要了亲娘的命? 常宁沉默了。 他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捂着脸无声流泪,看着比方才那夸张的模样更令人心碎。最后,常宁挨个儿抱了抱他的儿子,叹息道:“你们阿玛也就这样子了,若是回不来,以后额娘和姐妹就靠你们了。” 常宁的儿子们看上去也没有特别厉害的人物,此时大多是懵逼加惶恐的样子。最小的文殊保哭着问:“要是我们不行怎么办?” “要是不行就去抱皇帝大腿,多说好话老实做人。” 儿子们:…… 像常宁这样悲观的人还是少数,大部分满人都还是想打仗的,包括康熙自己。任凭什么李光地、于成龙、高士奇、纳兰明珠怎么磕头反对,在先头部队出发的八天后,皇帝还是御驾亲征,带着最后一批步兵和火器补给,踏上了北去的行程。 小八爷撒泼打滚地想作为军医随行,被康熙言辞拒绝扔回了太医院。 “你这年纪个头都没长起来呢,出去了还要先照顾你。”康熙说。 “但是皇阿玛,军中缺医少药,您病了怎么办?” “哪里就缺医少药了?好好好,朕把陈斌带去。”康熙打包带了个太医,本来按照他速战速决的计划书,太医这种拖累行程的生物是不该带的。但反正正说反说,小八不行。 “你现在多学习。”康熙最后板着脸说,“下回战事就用得到你了。” 八阿哥睁大了眼。“下回?什么时候呢?” 康熙哈哈一笑:“下回兴许就是打藏区了吧。” 某些雪域高原的活佛跟噶尔丹勾结,已经被康熙记了小本本了。 第99章 十岁的夏天 骄阳似火的夏季, 随着康熙皇帝带着大军离开,京城像是一下子空了大半似的。小八爷坐诊三怀堂的时候,明显感觉就连病人都少了。而三怀堂对面的酒家, 往年这个季节桂花酸梅汤卖得可好了, 就连平日不上馆子的人家都会买几碗回家的,今年竟然关了门去。 小杯子擦掉额头的汗水,说话的语气颇有些愤然:“听说噶尔丹要打到京城了,这些胆小怕事的生意人各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还连累得主子连口冰碗都没得喝。” 小八爷摆摆手,喝他的凉白开, 手里还捧着一本吴有性著的《温疫论》,一边读一边和他系统空间中的《微生物病学》和《检疫及防疫条例》对照, 思考着在当前时代背景下有效控制疫情需要哪些举措。他前世也是有过抗疫经验的,一般大规模疫情爆发, 师门会以十六人为一队,分约莫十支队伍前往疫区进行流动救治。然而这是一种纯治标的办法,只是普通人于心不忍而做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这辈子情况却不同, 他是皇室了,若是利用政治力量, 事情是不是有另一条更好的解决思路呢? 随着逐渐适应自己的新身份,胤禩常常会涌起前世不曾有的豪情,然而……想想至今还八字没一撇的军医问题, 以及进度条迟迟没有进展的火器任务。八阿哥轻叹一声,强打着精神将《温疫论》的这一章看完, 就将书本丢开。 他的伴读小伙伴姚法祖原本在提笔写今儿的书法作业,听到八阿哥的叹气声,立马就抬起头来, 笑问:“怎么了八爷?” “前儿听说湖北有时疫。” “八爷真是忧国忧民,在下佩服。”姚法祖低下头去继续书写,“不过,八爷你今儿的功课写完了吗?太子可是说了,明天他要代父检查。” 胤禩:……“小杯子,燃一柱安神香。” “好嘞。”已经初步长成大人模样的小杯子公公手脚麻利,几下就把八阿哥要的香给伺候好了。 胤禩狠狠吸了两口这他从上辈子开始就喜欢的味道,然后平心静气,重新铺了纸笔出来,开始练书法。这门功课他从上辈子写到这辈子,字形飘逸中带筋骨,自成一派,已经有大家风范。平日里师傅们知道他字写得好,在数量上也不做太多要求。然而太子查作业是不同的,小八觉得,他最好还是把二十张大字给写完的好。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过不是所有的兄弟都像八阿哥这么识相的,比如宝贝蛋的老九和老十。两个小家伙不约而同地只练了十二张大字,可把太子的眉头都看皱了。 “从前就听汗阿玛说你们两个惫懒,今日一见,还真是如此。”太子说话可不会给谁留面子,一刀刀直戳人心窝,“小十一还练了二十张大字呢,你们两个简直烂泥扶不上墙。” 从小就是被人夸着长大的,九爷和十爷能罢休吗?当即九阿哥胤禟就跳起来,嚷嚷道:“皇阿玛都只让我们写十二张大字,凭什么现在还要加八张?小十一昨晚为了写这二十张字,写到三更都没睡,今早起来还打瞌睡呢。错过了早上的功课,属于丢了西瓜捡芝麻,还不如练少一些。” 十阿哥嘴皮子没有老九这么利索,但帮腔的气势是不能输的:“就是就是。我们还小,本来写字就慢。” 太子居高临下看着他们,冷笑:“孤说一句,你们有十句等着孤是不是?孤从小就是每日二十张大字,不写完不睡觉。怎么你们就不行?” 九阿哥梗着脖子:“谁知道是不是哈哈珠子替你写的?” 这话一出几个大的齐齐变了脸色。不做人事归不做人事,但说太子不刻苦那就是羞辱人了。八阿哥直接先于四阿哥拍桌子:“小九别说了,太子造假必不可能!” 九阿哥在被八哥否定的时候骨头永远比平日里要软一些。“哦,那是我说错了。我也不知道太子是怎么做到的,反正我做不到。”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气得太子额头突突直跳:“你,你简直无可救药!” 九阿哥就双手抱胸看他,一副“你又不是亲爹凭什么管我”的样子。十阿哥双手叉着腰,不停模仿九阿哥的表情,在那儿装桀骜。 太子一个学儒家正统和政治平衡长大的,还真拿这种无赖没办法,他从康熙身上唯一学到的类似经验,是对付纨绔的宗室子弟,削爵位削俸禄,再不行关宗人府打一顿。小九小十两个光头阿哥,一没有爵位二没有俸禄,于是,太子殿下一声高喝:“来人,将这两个小子关宗人府,交宗正管教!” 语出惊人,一时大家都愣住了。 最后,还是宗正康亲王家的椿泰弱弱举手:“我……我阿玛出征去了,不在京里。” 太子的脸瞬间涨红。醒过神来的三阿哥和四阿哥连忙一左一右扶住他,其实是把太子的目光跟老九老十隔开。 “太子息怒息怒,为了他们两个不值当的。” “太子,正事要紧,不要为了小儿之事让汗阿玛烦心。” 太子的胸口上下起伏,然后他甩了甩袖口,甩开胤祉和胤禛的拉扯。“要不是为了汗阿玛,孤何苦管你们?啊?” 三阿哥连忙顺毛捋:“是是是,小的几个不懂事。” 有了老三还算顺从的态度,太子的气消了些。虽然看九阿哥十阿哥的目光依旧冰冷,但也没再揪着不放,冷哼一声离去。 随着这位殿下离开尚书房,所有人,从师傅到伴读,从老三到小十一,都齐齐松了口气。 “你们何苦惹他?”八阿哥苦笑着说两个弟弟。 “就惹他怎么了?”小九继续梗着他的石头脖子,“他还能真关了我?” 四阿哥胤禛浑身冒冷气:“还真能。”胤禟要是他四大爷的儿子,早就打断腿了,能让他嚣张到现在?不过现在九、十的管教问题都是老八在管,所以胤禛憋住气,准备看看老八怎么说。 果然,八阿哥是有下文的。“太子眼下青黑,昨晚睡觉不会超过两个时辰。我听说他最近为了处置政务,天天熬夜到三更,连毓庆宫都没回过。” 九阿哥:“啊?” “这么忙了,还要来你这儿找气受,啧啧。” 小九撇撇嘴:“那是他想不开。” 八阿哥摇摇头:“我虽说不上喜欢他,但这几日看着,扪心自问,我做不到。” 小九垂头沉默着,胤禩也不管他,看自己的功课。 这节课上九、十两个都安静,老老实实地挨到中午下课,才期期艾艾地来拉八阿哥的衣袖:“八哥,我不跟他顶嘴就是了。但二十张大字,真的完不成。” 八阿哥摇摇头,从小九桌子上捞走了他新得的一座新镇纸。而姚法祖更绝,直接将十阿哥的中午食盒整个端走了。这对小伙伴就趁着九爷和十爷目瞪口呆的时候,大摇大摆出了尚书房,往太子所在的文华殿而去。这位帝国继承人新上手政务,最近把铺盖都搬到文华殿了。 太子虽然压缩自己的睡觉时间,但一日四餐依旧是奢华的。中午满满十八个菜,大半分给了办事的詹士府幕僚和文华殿的大臣。他自己每样只吃一筷子,嗯,依旧是个精细人。 见到小八进来扣门,他有些意外。对于这个沉迷医学的弟弟,太子对他的看法还算正面,除了想到他的出身和养母的时候要皱皱眉,但大抵是没有敌意的。但没敌意归没敌意,但太子是谁啊,那张嘴就是那股味儿。“你拿着进出宫禁的令牌倒是方便,文华殿也能来。” 胤禩抽抽嘴角。他要不是个成年人的内核,早就恨上这倒霉孩子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维持笑脸。 “小九小十拉不下来脸,只能弟弟替他们跑一趟了。”小八爷抱拳。 太子看看那块镇纸,再看看姚法祖手里的食盒,眼睛里面都是无语。“你也不必替他们开脱,孤还不知道这些兄弟。能认错那是天上下红雨。” 小八嘿嘿一笑:“反正东西丢下了,总不至于让弟弟再送回去,多少给弟弟留点面子。” 太子点点头,将食盒里的小点心给众大臣分了,反正他自己是不吃的。至于九阿哥的镇纸,他也不会用,估计是个放库房吃灰的命。“赔礼”收下了,再计较就不够大度了,太子知道这事到此为止,然而还要忍不住刺八阿哥一句。“你倒是替他们操心。” “虽然小九小十淘气,但他们平日里跟我后头叫‘八哥’,我总要替他们描补一二。”小八爷认真地说。 太子看他的目光就有些莫名,不好说是羡慕还是警告:“你要真想为他们好,与其做人情,不如好好管教。” “我尽量。” 太子像是突然倦怠了一样,摆摆手让他出去。 小八爷却没走的意思:“还有一件事。” “说。” “今早收到安远伯的信,说是有人献新的火炮图纸给皇阿玛,问我图纸到京城了没。” “哟。”太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胤禩,“小八也到了关心朝政的年纪了呀。” 八阿哥摸摸鼻子,要不是为了他那个热武器的任务,他还真不想掺和这件事。 “孤和安远伯没仇没怨,这功劳肯定递交给皇阿玛。” “那太子您准备什么时候发军前啊?” 太子蹙起眉:“老八,事有轻重缓急。新火炮是好,但造出来也赶不上这次战事……眼下汗阿玛正是接战之时,不能什么事情都让他烦心。” 于是小八爷也皱起了眉头,戴梓想回来好像不那么容易。他的任务QAQ。 “瞧瞧你那上不了台面的样子。知道你母家出个爵位不容易,也不至于你这么小小年纪为他奔走吧?”太子开始教训弟弟,“你是皇阿哥,天生就是做主子的。他们再怎么都是咱们家的奴才。便是汗阿玛在,也是这句话教你。” 胤禩叹气,只觉得有些事情真像姚法祖说的,求人不如求己。然而面上还是要跟太子圆过去:“倒不是为了我那舅舅,是我听说有新火炮心急了。” 太子笑了:“你知道造个火炮要多久吗?学艺不精瞎操心。你如今这个岁数,好好念书才是正理。若是觉得闷,去跑跑马也使得。朝中事有孤。” 胤禩看看他眼下的乌青和瘦削下来的脸颊,默默地行了个礼。 第100章 十岁的夏秋 原本, 在很多人的想象中,康熙二十九年的亲征应该是这样的:王师大军十万压境,或者一举剿灭葛尔丹, 或者让葛尔丹仓皇逃窜, 或者双方形成拉锯。但不管怎么说,他影响不了康熙对中原的统治。 而作为继任者的皇太子胤礽,能够在十七岁的年纪得到短暂监国的机会,那也是极好的。最多是辛苦一点, 或者在教导弟弟们的时候被呛两声。那也不过是成长路上的小小挫折对不对? 然而现实远比家的笔还要戏剧化。 康熙离京将将八日,龙子凤孙们之间的小矛盾刚刚发酵, 一个惊天消息就砸了过来: 皇帝病重,在博洛和屯高烧不退。 这博洛和屯虽然还在河北境内, 但已经上了草原。此处原本是康熙的姑姑下嫁科尔沁时陪嫁的土地,如今建了行宫, 就是每年北巡木兰围猎的地方。听上去似乎有宫殿,是个好地方,但事实上, 博洛和屯作为草原围场,平日里出入最多的哺乳动物是狼豺虎豹和野鹿兔子之类的, 人类的数量相比之下少得可怜,自然缺医少药。这还不如卫明参以前在盛京呆过的围场呢,那好歹是个长白山下的森林围场, 自己能生产几种药材。 皇帝病在博洛和屯,情况虽不至于糟糕到像在荒郊野岭, 但也好得有限。 京里的大家又不是没有跟去木兰过,自然心里一个咯噔。 反正第一个收到消息的皇太子是慌了手脚,当时手里有关旱灾和汉军旗的折子都不看了。“汗阿玛那里的药可足够?快令内务府往博洛和屯送药材!” 他正张着嘴喊人, 袖子就被幕僚拉住了。转头一看,却是一个詹事府的笔帖式,是了,索额图跟随康熙出征去了,他身边的也就这些死心塌地的詹事府成员了。“快给孤想想办法。”太子说。 然而显然这些幕僚们所想的跟太子所急的,有着南辕北辙的差距。“太子殿下。”几个文官齐齐行了一礼,眼神中都是掩盖不住的担忧兴奋,“太子殿下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啊。” 万一康熙没挺过这遭,年仅十七岁还没大婚的太子可就要在北京登基了啊。而且登基只是开始,主少国疑,又适逢大战,如何在这么凶险的局势中抵抗葛尔丹就成了胤礽的责任了。若是刚刚登基就承父遗志击败了强敌,那绝对是比擒鳌拜还要具有传奇色彩的圣王出世。但反过来说,要是康熙死了,葛尔丹趁机打到了北京,一继位首都都没了,那也绝对是大清入关以来的最屈辱的权力更迭了。 幕僚们的头脑风暴刮得飞起,太子也不是傻的,若是看不懂他们的担忧也就罢了,但其中有几个势利的,就差把“从龙之功”四个字写在脸上。 “闭嘴!”太子殿下喝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汗阿玛的身体。” 外头的天色好像暗了,明明是夏季的天空却涌起了乌云,遮住太阳的同时狂风呼呼地吹,像是要下雷阵雨。室内本没有点灯,于是愈发昏暗,就连桌上的奏疏文字都看不太清。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张张或老或少的面孔上的阴影却是如此清晰,比阴影更清晰的是他们闪闪发光的眼。 太子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你……你们……” “太子殿下,你是国之储君!正是皇上身体有恙,你才要成为大清的支柱啊。” 胤礽深呼吸,将心头的慌乱强压下去,摆出他一惯的储君模样。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这些人,然后缓缓开口:“先令内务府往博洛和屯送药。” 传令的小太监不敢违抗这样严肃的太子,连忙“嗻”一声,就匆匆跑开。 见传令之人已经离开,太子再次深吸一口气,发布了第二条命令:“请九门提督封闭城门,只留德胜门和东直门,严加巡查,京中不能乱。” “再令宫廷卫率执勤者翻倍,保卫后宫女眷。令阿哥和格格们归于寝宫,不得有惊动。孤亲自去见太后。” “太子英明!” 十七岁的太子能想到第一时间控制住京中的武装力量,维持宫内宫外的安定,已经十分优秀了。安抚完太后之后,他还要给康熙写请安折子,打听前线的消息,同时今天积压的政务还得处理。总不能因为康熙生病,就把旱灾这么大的事情拖着吧,这要拖成了造反,乱的还不是爱新觉罗家的江山? 今天的太子殿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责任,他觉得自己仿佛一夜之间成长了。以前汗阿玛是他的天,他只要照着汗阿玛说的去做就行了,他只要言谈举止好学得体模仿汗阿玛就行了;然而——原来汗阿玛也是会倒下的啊? 太子在最后一封奏折上写下批复:“儿臣拟将此人送汉军参领候补,以嘉其功,请皇父定夺。”外面的天空已经是漆黑一片,就算暴雨已经下过,但似乎乌云还没有散去。文华殿中几十支大蜡烛,照在太子批完的厚厚一沓奏折上,甚是壮观。 太子站起来,活动活动已经麻木的手臂。他应该……做得不错吧? 与执勤到晚上的大臣们互相道了辛苦,太子正准备回榻上小憩一会儿,就听到外面匆忙的脚步声。进来的是一个身穿盔甲的兵士。太子的神情一下子变了:“可是前线的消息?还是汗阿玛的消息?” 那兵士长得憨憨的,因为跑快马脸色有几分苍白,表情都做不动,但嗓门却是响亮:“传太子与三阿哥到博洛和屯探疾,即刻出发。” _______________________ 这边的二哥和三哥连夜策马出城不说,八弟却是跟其他几个兄弟一起被关在了阿哥所里。小八爷一开始还是懵逼的,他好好地准备出宫去三怀堂呢,就被宫廷侍卫强行带回了阿哥所。侍卫也是他熟悉的,马佳侍卫,荣妃娘娘的亲族。 小八爷思来想去,没觉得他最近有犯什么事啊,怎么就被关了呢?这也是自打投胎转世以来的头一遭。有那么一瞬间,小八都要怀疑大阿哥造反连带自己都要被砍头了。不过好在到了夜间,有人来阿哥所传旨,让三阿哥去塞外给康熙探病。 太好了,不是大哥鬼上身真是感天动地。不对,什么?皇帝爹病重了?! 小八爷的一颗心像是坐过山车一样,刚落回肚子就又提到了嗓子眼。“皇阿玛生病,怎么不叫我?”某神医江湖人不干了,跟看守阿哥所的侍卫争起来,“我能看病啊,我也要跟三哥一起去!” 隔壁的四阿哥胤禛被他吵得不得安宁,过来抓住小八的双肩。“他们要骑快马去的,连着骑马奔三天才能到,你受得了?” “我受得了!”作为会用真气的武林高手,胤禩从来不刻意隐藏自己的实力,无奈所有人都不信。 “阿哥不要胡闹了。” 军医梦想再度破灭的八阿哥自闭了,他气哼哼地回屋,从那个太子送的乌木大药柜里搜出所有他觉得军中不会有的稀有药材,花花草草树干虫子大约五六样,拿木盒装了,又用防水布裹了两层,赶在三阿哥出门前塞他怀里。 “我见不到皇阿玛,不知道他生的什么病,只能把可能有用的都装上了。这可是小八的全部家底了,三哥一定不要弄丢啊。皇阿玛用不上的还要给我带回来的。” 老三平时是个嘴巴毒的,他要跟太子一致,对老八老九几个没几句好话,然而此刻眼睛里却闪着泪花。“八弟若是帮上忙了,也不用汗阿玛说什么,三哥先重谢你。” 胤祉是抹着眼泪上路的,越是远离京城就越惶恐不安,只有在被马匹颠簸的间隙里摸一摸胤禩给的药包才能稍稍定神。说实话,这天之前,他对于八弟学医这件事都是持鄙视态度的。在喜好文学的三阿哥看来,学医学乐器什么的,都是旁门左道。明明八弟有极好的诗才,偏偏醉心在这些小道上,岂不是暴殄天物? 年少时的想法都是被打脸前立下的fg,就比如三阿哥,他现在恨不得自己也学过医。 鞍马劳顿了整整三天,大腿都被磨破的太子和胤祉抵达了博洛和屯行宫。正是一个傍晚,妖异的紫红色的云彩从草原的西边地平线一路烧上来。两个少年步履踉跄地下马,他们的体力和精力都已经耗尽了,挨上枕头下一秒就可以睡过去。若说他们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三阿哥仪态都不要了,两只眼睛哭得红肿,眼袋如两颗红葡萄;而太子到底是太子,还能勉强端住帝国继承人的睿智大气,应答间还有逻辑在。 康熙问“京里如何”的时候,太子能够将他做的临时举措说得详尽。 病榻上的皇帝看着嫡子诉说政事时的冷静模样,突然心里就不是滋味了。他还在发烧,头脑混沌并不能完全跟上太子的诉说。生病中的人思维与平时不同。要是换成正常状态下的康熙,他会为皇太子的成长而欣慰,但眼下,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仿佛正在从指间流走。虚弱的四肢好像不仅仅是虚弱了,还有寒意从四肢百骸升起,一直冷到心里。 “保成啊,汗阿玛还在病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太子一怔。他皇帝爹一直是个工作狂,越说政事越高兴的那种人,怎么今天还打断自己了呢?是了,汗阿玛还在生病,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久,反而打扰他休息了。太子自觉找到了问题所在,连忙道了歉,并说:“那儿子先告退了,汗阿玛还请多多休息。” “多多休息”四个字,听得康熙耳朵动了动。他半眯着眼,看向太子年轻的脸庞,哪怕经过了三天的奔波,那也是一张蕴含着朝气和生命力的少年的脸。“你先回京去。”康熙说。 今天的汗阿玛特别奇怪,太子被看得心里发毛,不敢有异议。“儿臣遵命。” 太子走出房间的速度格外慢,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太对的样子。但康熙只是躺在床上看他,也没有出声留他下来,反倒是没用的老三,还跪地上哭呢。临出门的时候,太子顿了顿脚步,轻声说:“三弟,你也稳重些,不要打扰汗阿玛休息。” 三阿哥:“呜呜,嗝,汗阿玛瘦了好多,呜呜。” 太子皱着眉走了。三阿哥跪在地上继续哭:“呜呜呜,汗阿玛,你一定要好好的呀。母妃和儿子女儿都还指望您呢。” 原本一动不动的皇帝突然一挥手臂,床头放着的药碗被他挣扎的力道扫到了地上。 “砰!”夏夜里一声脆响,瓷碗碎成数片。于此同时,外头传来“轰隆”一声惊雷。 三阿哥胤祉吓得一屁股墩坐地上,肿成核桃的双眼里全是惊恐。 第101章 十岁的冬天 从前诸葛亮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如今康熙是出师未捷身先病。嗯,没有诸葛亮那么悲壮,反而有这么点滑稽的色彩。反正康熙自个儿是没脸。他这场高烧来得突然, 起因不明, 但因为有太医院陈斌跟在身边,也不至于像京城谣言传的那样,严重到危及生命。 然而你早不病晚不病,偏偏亲征的时候病了, 那听在其他人的耳朵里就有些微妙了。就好像……康熙是被葛尔丹给吓生病似的。 所谓危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说的就是眼下这种情况了。 于是圣驾回銮的时候,整支队伍都因为康熙的心情而笼罩着一层低气压。 而让困在天字第一号的地主大院里的八阿哥胤禩来看, 这一年的秋季一开始,就诸事不顺。先是太子探病, 被冷着脸的御前侍卫给遣送回来的;紧接着被遣送回来的三阿哥,看上去像是被吓破了胆,一连在屋里躺了两天, 听说就连三阿哥院子里那颇受宠的侍寝宫女都吃了闭门羹。 二大爷和三大爷的反应,已经让底下的弟弟们开始惴惴不安, 紧接着回京的汗阿玛则正印证了他们的猜测。这条大龙发脾气了,连带着天上都开始接连下暴雨,南方好几个地方都传来水灾的消息, 去年刚祭祀过的大禹陵都被淹了。偏之前闹旱灾的湖北还依旧旱着。这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都什么事? 再接下来,日食了。整个京畿地区都能看到的日食。 这要放在从前的朝代,妥妥的上天示警, 要下罪己诏的。不过到清朝好歹还是有些进步的,在经历了几百上千年的天文学发展之后,如今的高层基本知道这是自然的天文现象了。还在养病的皇帝下诏书安抚臣民,说今天日食钦天监早就算出来了,跟上天的意思也没什么关系,让大家不要惹是生非。 这边的日食事件刚刚平息下去,战争前线的不幸消息就传到了京城。 话说原本裕亲王福全和恭亲王常宁各率一路大军去夹击葛尔丹。然而茫茫草原上敌人的踪迹哪里是那么好找寻的?谁先碰上都是听天由命的事。结果是裕亲王福全在乌兰布通率先遇上了葛尔丹的驼城。 所谓驼城,是把几千上万只骆驼四肢束缚,在其背上架湿毡箱子,绕在军队外围形成防御工事,就仿佛城池一样。把骆驼绑起来就能驻扎,松开骆驼就能移动,这样的移动堡垒是葛尔丹的创造,他犹为得意,命名为“驼城”。 当时葛尓丹三万人,福全部也是三万人。虽然清军的火炮数量多一些,但葛尓丹的鸟铳更先进,防御能力更强。只从面板数据上看,双方赢面五五开。 但真正打仗起来,可不是光看数据的游戏。葛尓丹是身经百战的成熟将领,跟兄弟打,跟侄子打,跟其他蒙古部落打,跟回部打,跟俄罗斯人打……什么没经历过?而清军这边呢,一个第一次上战场的福全加一个第一次上战场的大阿哥胤禔。 结果会怎么样,就不用多说了吧。 其实整个战况复盘下来,福全已经尽了他的全力了。没有冒进,稳扎稳打地骚扰,努力等着东路的常宁部和更东边的科尔沁和盛京部队来大决战。然而福全派出去骚扰的骑兵,冲阵毫无章法,就是一波一波地送菜。 这就是基层将领缺乏智慧的表现了。指挥得没有细节,时机、地形、天气的把握全无思考,给士兵的指令也不明确,什么时候射箭什么时候冲锋一团糊涂账,这要是都不死人,是瞧不起准噶尔大汗吗? 反正几波接战下来,折损的人数着实让福全心肝儿颤。甚至,连佟国纲都死在了一次冲锋当中,被来自驼城中的一颗子弹直中面门,被部下手忙脚乱送回大营的时候就出气多进气少了。 当副官的大阿哥当时火气就上来了,直嚷嚷着他要亲自带队冲锋,非把驼城冲散不可。吓得福全连忙拦住这个小祖宗,同时下令再不许冲锋了,改用火炮轰击驼城。 于是这两个游牧民族的战争直接进入了热武器阶段,互相缩在营地里轰击火炮,互射鸟铳。因为大家都熟悉火器这个东西了,指望着某一方被“天雷地裂的伟力”吓破胆而溃逃是不可能的了,被吓到的只有草原上的兔子和野鸟。百分之八十的炮火打偏落在草原上,将乌兰布通附近的自然风光给祸祸了一遍。 如此持续了三天,葛尓丹一方先弹尽了。这是国力后勤的差别,但可以用战争智慧来弥补。所以葛尓丹当即派了个喇嘛当使者去求和。前脚使者离开驼城,后脚葛尓丹就脚底抹油开溜,也不管那喇嘛的死活了。 而福全这个老实人接待了使者,去信问康熙意见。到底接不接受葛尓丹的投降呢?皇帝你拿个主意呗。 康熙:拿个屁主意,那龟孙早跑了! 福全:傻眼.jpg 而这个时候,其他方向的部队还没有赶到地点呢。 康熙二十九年的一征葛尓丹就此落下帷幕,史称乌兰布通之战。虽然清廷对外宣称是胜利,但康熙可一点不觉得这是胜利。 论战损,清军的死伤十倍于准军,都是一开始傻乎乎冲锋时死的人,高级将领都死了好几个。而葛尓丹几乎可以说是没受什么损失了。 虽说葛尓丹最后是求和、逃跑。名声上像是输了,但所谓“求和”完全是欺诈,“逃跑”是用后勤压的,烧钱烧出来的。换言之,就算换条狗在福全那个位置上,火炮储备够,也差不多就是这么个结果。 至于嚷嚷着要带头冲锋的老大,还不如一条狗。 康熙气得想摔桌子,他想让自己的亲哥哥亲儿子去收拢那些铁帽子王手里旗权兵权,但无奈这些菜鸟真比不上简亲王、康亲王还有已故的老安亲王有打仗才能。 哦,还有赶了半天路连葛尓丹的背影都没看到的常宁,要他何用?还一回京就累趴下了,他有什么可累的? 康熙一边幻想要是常宁再跑快点,也许能把葛尓丹包饺子,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幸好常宁没赶到,不然没准会被葛尓丹反杀。 不过话说回来,一征葛尓丹如此狼狈,康熙自己也有责任。要不是他带着几万人病在博洛和屯,也许支援就赶上了呢。然而皇帝怎么会有错呢?锅都得福全来背。 裕亲王率军回京的时候已经入冬了。圣旨说了,他们没有资格从德胜门和安定门入城,只能走平民百姓走的朝阳门。那是个阴沉的日子,细小的冻雨时不时就从阴沉的天空上落下一丝。出发前还意气风发的亲王大将军摘了头盔,跪在城门外,接受来自皇帝的训斥,指责他耽误战机,私自回军,以致葛尓丹大部队逃脱。同时令大阿哥胤禔作证福全之罪。 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老实人福全流着泪谢了圣旨,说自己无话可说。 这件事给八阿哥胤禩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在他心里裕亲王福全一直是宗室里最大的老好人。他们的关系说不上亲厚,但宴席上遇见了,这个二伯总是会给他夹好吃的,大阿哥成婚的时候他笑呵呵地帮着挡酒,一切都好像历历在目。 小八心里不是滋味,散场后特地去找了他应当避嫌的大阿哥。“大哥,此次放跑葛尓丹,真是二伯的错吗?” 大阿哥的脸色不好看,眉眼间都是烦闷。他这次随军出征是想要赚军功的,没想到军功没捞到,反而打了一场不败而败的窝囊仗。“正是二伯优柔寡断。”胤禔粗声粗气地说,“当时那济隆喇嘛来游说的时候我就说了他不是好东西,偏二伯还要跟他理论。有什么好理论的?打就完了。” 大阿哥在战场上风餐露宿,身上一股汗味,许久没刮的胡子和头发都长出了密密一茬子,放进粗糙的军汉中能够完美融为一体。但是,他骨子里那种高高在上的自负并没有消融一些,反而更加外露了。 前世也是有战场经验的胤禩沉默了三秒,终于还是决定把心里话问出口:“那大哥作为副官,当时就没派人出去截葛尓丹后路吗?” 胤禔脸色一僵,他也是菜鸟,平时说兵法是一回事,但真要在战场上猜测对方意图并提前布置,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过大阿哥下一秒就为自己找到了理由:“都跟护什么似的护着我呢,什么都不让我做。但凡是我当主将,也不至于如此。” “啊。”小八爷眨眨眼。 大阿哥偏过头。“不跟你说了,爷先回了。”撂下这么句话,这位大千岁就牵着马走了。 小八站在朝阳门的大街上,因为天上丝丝粒粒的小雨滴的缘故,周围行人匆匆,更多的是散伙回家的八旗士兵。能回来的都是全须全尾的,最多受点轻伤,缺胳膊断腿的都被永远地留在了乌兰布通。 今天这样正式的场合,周平顺不方便站他身边,所以陪着他的是正在蹿个儿的姚法祖。小八爷仰起他还带着稚气的脸,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深沉。“哎哎,法祖,我以前听过一句话。”他用软糯的声音说,“江湖人弱就是原罪。” “哈哈。”姚法祖压着开始变声的沙哑嗓子低笑两声,“怎么说?” “我从前是不认同的,如今看来:当大夫的,医术不及病魔,就会害死人;当将军的,才能不如敌将,就会害死人;就算是……那位,用人不准确,害死的人更多。世上的行当千千万,弱都是原罪啊。” 姚法祖低头,他现在超过一米七了,低着头刚好跟小八爷对视。 “啪。”他突然一巴掌拍到胤禩的背上,力道有些大。“那就变强吧,不管做大夫还是做将军。” 天上的乌云快速翻涌,好像要将冻雨挤压成雪片。这个从雄心壮志开始的康熙二十九年,就在翻涌的乌云下快速推进到年尾。 称病好几个月的康熙到底在过年前宣布痊愈,然后又反复召见了之前接触过俄罗斯火器和准噶尔火器的人。包括打了乌兰布通战的福全、胤禔、佟国维、索额图、明珠,也有性德、哥萨克骑兵、传教士和卫明参夫妇。 十二月二十日,今年封笔前的最后一道圣旨下达了。八旗要成立专门的火器营,内务府要成立专门的火器厂,召戴梓从盛京返回,任火器厂第一任管事。 第102章 十一岁的开年 因着兵部催得急, 戴梓正月里就到了京城。正月二十火器厂开工,他还到施工现场跟人讨论了一下建筑图纸。 在没有小八爷的那条时间线里,戴梓一直在东北呆到终老, 乃至于后代都自称铁岭人了。他现在能够早早地回到北京, 参与进清朝火器革新的事业里,不得不说是蝴蝶效应的结果。没有小八爷,就没有活下来的纳兰性德;没有纳兰性德,就没有被慧眼识珠的卫明参;而若是没有卫明参极力保举, 戴梓也难以洗脱冤屈。 戴梓过完年就四十一岁了,他是汉人, 也没走科举的途径,而是在三藩进犯浙江老家的时候以布衣身份主动投了康亲王杰书的队伍, 凭着军功直接进入中枢,从此给康熙当幕僚, 一直到他被南怀仁诬告私通东洋。 emmm,这条特殊的晋升路线是不是有点耳熟? 没错,姚启圣最后一次出仕也是“私募军队——投效康亲王——抵抗三藩”, 若说有什么区别,就是戴梓是走单枪匹马的智囊路线, 最后进了中央,而姚启圣则是将领型人才,最后外放成了封疆大吏。不过若是时间倒回到三藩刚乱的时候, 大家投靠的是同一支部队,祖籍相同, 又是同僚,自然交情不错。 反正让如今四十多岁的戴中年说起来,姚启圣是为数不多让他佩服才干的人了。 这话是对着姚法祖说, 末了还要补充一句:“年轻人,你若真能像你祖父,那真是天要让姚家兴盛啊。” 姚法祖也没想到传闻中孤傲的火器达人会对他这么和蔼,饶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这时也有些小迷弟的惴惴不安。“我从小就听表叔说,戴公的火器精巧而实用,连洋人都比不上,心中神往已久。没想到却是与我家有旧。” 戴梓长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看着比他的真实年纪要大,一笑就是一副老爷爷和蔼样。“你表叔对火器也有研究吗?” 姚法祖点头:“也是从前在福建的事了,施家的世骠表叔跟我们玩得好,还带我们去看过炮台呢。后来家父调回浙江,许久没再见了。” 听说是施琅家的孩子,戴梓的脸上就带出些不高兴来:“我不喜欢施琅,他家有几个小子养得可迂腐了。” “迂腐,难道是……施老二吗?我倒是听说他官声不错。” 戴梓一拍手:“哈,提他作甚。不说那些不相干的人。”若说戴大师也是有趣,一边不许别人提施琅一家的人,一边自己还要评论两句。“施老二还算是个能干事的,但他家的老大和老五,什么玩意儿?啊,气死我了。一提起来就生气。” 他也不管在场的是不是还有八皇子,有什么想法好恶都直言不讳。小八托着下巴看他,一副求八卦的模样。不过他一副感兴趣的样子,戴梓反而不说了。“今天看到姚公的后人高兴,倒是忘了贵客。”他笑眯眯地朝小八爷招招手,“老夫这还有些榛子,阿哥吃不吃,长白山产的哦。” “吃吃吃。”胤禩举起小手。 于是戴梓就动作娴熟地剥起榛子来,又快又好。 两个半大孩子自己上手,发现剥榛子这件事,哪怕有工具,也远没有戴梓做得这么轻松。剥坏了两个后,胤禩和姚法祖就自觉停了手,只眼巴巴地看着戴梓,等着吃。 “戴公在盛京的时候经常吃榛子吗?” “可不是。嗐,老夫是流放去的,发的粟米可不够吃,倒是林子里榛子管够,动动手就有美味享了。回头给你们做榛子烙饼,我家的几个娃娃都爱吃。” 他说得欢乐,但听着就知道当时过得艰难。一家人饿肚子只能去寒冷的树林里找榛子果腹。胤禩暗暗扫视这处戴梓的临时住所,火器大师的个人物品都很普通,打了补丁的床单,补过缺口的瓷碗,就是普通农家的水平。可见是真拮据了。偏偏某人安贫乐道,并不觉得作为一个五品官用这些器物有什么不对。 胤禩点点头,这个戴梓他记下了。跟朝廷官员结交还是要谨慎的。他上一个大力保举的是治河的靳辅与陈潢,这两年观察下来,倒都是清白能干的人,既没有过度阿谀他的行为,也没有拖后腿的亲朋好友。如今这个戴梓嘛,再观察观察。 心里已经有想法的小八爷吃了一顿榛子,又在姚法祖的强烈要求下给戴梓把了脉。他被流放了三年,身上多少有些小毛病。考虑到戴梓可能舍不得花钱去买药,小八爷大手一挥,送了一个疗程的养生药包。 “这怎么使得?”戴梓连声推辞。 姚法祖却嬉皮笑脸地架住戴大师的手,非要他把药收下。戴梓一个文人,显然不是从小练武的姚法祖的对手,最后不得不屈服在武力之下。 “八爷开医堂的,药材他多得是。”姚法祖说。 小八爷抬头挺胸:“那是。免费,就当是回戴公的榛子了。” 两个孩子插科打诨,到底让戴梓没再继续推辞。这次拜访就在友好的“祖孙”氛围中结束了。 戴梓以后会住火器厂后面的宿舍,只等着那里的土木工程结束。同样是为了避人,火器厂和中痘所都在西门外的官道旁,被农田和荒地环绕,附近还有几处湖泊,便于救火。而再往北去,就是以畅春园为中心的园林区了。总之,以后戴梓跟小八爷就是邻居了,跟邻居的第一次会晤友好,是一个好的开头。 过了一个年,康熙像是从去年那场不败而败的大战中回过神来了,开始挨个召见后妃和儿子,如同中央空调一般给家人吹暖风。至少,在胤禩看来,康熙依旧是那个待他挺和蔼的父亲,完全没有三阿哥和太子遇见的那么可怕。康熙甚至还给他准备了杏仁豆腐当点心呢。 “听说你去见过戴梓了?”康熙问。 小八爷一勺一勺挖豆腐吃得欢快。“是啊,毕竟是我舅舅推荐的人,我得去掌掌眼。” 康熙被他逗乐了:“那掌眼的结果如何?” “不是个长袖善舞的,但能做实事。旁的,一次看不出来。” “哟,还准备看二次三次吗?” 小八爷:“呼噜呼噜,汗阿玛,小八忙得很,二次三次,得等小八有空了再去。” “你最近又忙什么?” “又是正月了汗阿玛,又要中痘了。”说起本职工作,小八爷的精神面貌都不一样了。他放下吃了一半的杏仁豆腐,从袖子里掏出他准备了许久的奏章,郑重地双手递交给康熙。“这是今年种痘的章程。” 往年章程都是朱老太医写的,在太医院留档。今年是八阿哥胤禩第一回给中痘所写计划书,而且直接交到了康熙跟前。他有意想提高中痘所的地位,而康熙也是默许他这么做的。 甚至,康熙也很好奇十一岁的毛头小子,能写出什么样的章程来。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那开头就是人员管理,要求给中痘所的常驻人和流动工作者分开造册,并规定薪水和奖金。接下来就是种痘的流程,什么人做什么事,如何监督,如何惩罚。详细的一条条一例例,没有半点假大空的废话。 太医院承袭自前朝,其条例也不过就这样,有些地方还不如。 皇帝陛下颇感意外:“都是你自己想的吗?” 小八大方点头:“儿子自打五岁就在太医院学医,六岁开始学种痘之术,又亲眼看着中痘所从无到有。如今已经六个年头了,有些心得也是挺正常的吧。” 康熙的目光还在那封长长的奏折上。他看奏章一向仔细,打开了非要看完的,看到有些具体的条目时还会跟胤禩讨论一二。 “平民百姓中痘只收二十文,这相比去年降价了呀。朕记得最开始是一百文中痘一人的,前年为了推广中痘降到了五十文一人,今年又继续降?这中价格放到江南,恐怕各家医堂都会被你吓到,连回本都回不了吧。” “皇阿玛,儿子也不是一拍脑门拍出这个价格的。” “哦?” “第一,因为去年种痘的人众多,而痘苗也越选越精,所以今年的水苗甚多,都是从去年中痘之人身上取的,属于无本买卖。便是算上水苗所用的棉布和几味药草,成本也不到十文钱。第二,虽则平民中痘是这个价,但凡条件稍宽裕的人家,为了心安,还是会选五十文的‘好苗’,甚至三十两银子的‘苗王’也是有人选的。这些成本都是一样的,不过让富人多出钱,养我中痘所的人手,也能让穷人中痘。” 康熙听到这里就忍不住笑出声:“这还劫富济贫了啊?出息!” 小八爷摸摸鼻子,心说我还真就是劫富济贫了怎么的。“富人买了自己的命更值钱的感觉,不亏;穷人只花二十文就保得一条命,不亏;最重要的是,朝廷不用额外补贴,就控制住了天花疫情,更是不亏。这是……对……叫三赢,是三赢的好事。” “三赢,你小八爷赢三次吗?”康熙撩起眼皮,“这么损的主意谁出给你的?” 小系统心虚地缩成一团,半圆形的小耳朵紧紧贴着脑门。 还好它家宿主是个相当讲义气的宿主,当即一拍胸脯:“我自己想的。” 康熙瞅瞅他,决定放过这个细节,不过有一句话他必须要说。“‘苗王’一针三十两银子,开价低了。朕没记错的话,每年的‘苗王’也就够中二十人吧。” 小八爷摸摸下巴:“也没有那么多王公贵族种‘苗王’吧……儿子还怕三十两要高了,会没人买。” “开成一百两银子。中间再分几个档次,二十两的,五十两的,半两的……” 胤禩越听眼睛睁得越大。不是吧,皇帝爹,原来你才是真的资本家啊。 康熙犹自意犹未尽:“三赢有什么意思,就该让众王公和勋贵七赢、八赢嘛。”他也可以正好看看谁家是真的有钱。 被迫要八赢的小八爷脑子都懵了,他默默端起了没吃完的杏仁豆腐。来口甜点压压惊。 “胤禩,你此前给军中种痘,又进献药材给朕,忠心可嘉,有功于国,该赏。” 八阿哥愣了愣,去年的事情今年才夸奖,时间线有些长啊。不过,有得赏就是好事。小八爷开开心心地谢了恩,然后他的手里多了一个药材园。听康熙说,那园子远在盛京围场,有五百亩之大,中的药材质量不错,专供内务府用的。如今划到他名下了,那里出产的药材会直接送中痘所和三怀堂,是用于公事还是卖了换钱都由八阿哥自己决定。 这个赏赐有些惊人啊。 这可不是一件两件金银珠宝,是一块可以源源不断产生财富的土地!天可怜见,他才是个十一岁的光头阿哥,没出宫开府的那种。 小八爷一脸迷惑:“会不会给多了呀?我也没干什么。” 康熙摇摇头。其他阿哥都有母家攒的家底,庄园铺子不会少的,哪怕同样是包衣生的七阿哥和四阿哥,舅舅外公都有人捞军功的。只有八阿哥的母家卫氏,实在是家底薄,唯有的那些田地都给卫明参这个伯爵撑颜面了,再想让他们拿出东西来给八阿哥,怕是要逼出事。那还不如他这个当阿玛的来给。 不过这些话康熙不会跟胤禩说,但扯了另一个理由:“之前得知消息,葛尔丹的大军在回撤途中爆发了天花,死伤近三成。” 胤禩张大了嘴巴:“这……” 那准格尔大军死于天花的人数可比死于乌兰布通之战的人数还多啊。太讽刺了,这是说清军太弱好,还是说病毒太强好啊? 胤禩想了半天的词,最后选择恭喜康熙:“那今年他就不会再打喀尔喀了。” 康熙也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正是。还好我军中痘者甚多,才没有类似的隐患。所以——园子赏你了,以后也要忠于王事,好好办差,知道吗?” 有了合法的理由,小八爷接受赏赐也安心了。“多谢皇阿玛。您等着吧,我一定让全大清的人都种上痘。” 第103章 十一岁的春夏 正月和二月是胤禩最忙碌的时候, 他要住在种痘所里主持当年的种痘大业,成千上万例接种,总会有那么几个会出现不良反应, 这就是考验医者经验和技术的时候了。至少眼下种痘所里, 能够独立从疫苗不良反应中救下人命的,也不过朱纯嘏、陆士成和小八爷三人了。 陆士成因为天赋卓绝,如今已经升级成吏目了,目测在朱老太医退休前, 他能够升成御医。技术已经过关,就是积攒经验罢了。除了陆士成外, 种痘所下还有姓姒、姓伍、姓齐的三个在编医士,以及数目超过二十的一群实习生。这就是所有在编的学医人士了。 而除了这些正儿八经读过《黄帝内经》、《伤寒论》的大夫外, 还有护理人员和后勤人员,主要由高无鸣带领的内务府太监组成。种痘尤为繁忙的时候, 还要从附近的村落招人来帮忙做倒恭桶洗衣服之类的粗活。 就比如眼下,原本宽大的种痘所院子被柴木栅栏圈成了几块。北边叫净区,晒药材、晒衣服、做饭、烧水, 都要在这一块;南边叫污区,洗脏衣服、刷马桶、厕所都要安置在这一块。区域和区域之间往来限制, 有专人看守,严格的规制下哪怕是没文化的人都晓得老实,于是尤为秩序井然。 对于高无鸣的管理能力, 小八爷表示了高度赞扬。谁能想到曾经因为紫癜而被赶出紫禁城的高无鸣还有这样的潜力呢?小八爷觉得自己淘到宝了,合适的人就该干合适的事。 就像小杯子就适合做迎来送往打探消息的工作。 就像高无鸣就适合做个组织管理者。 就像陆士成就适合做个疫苗研究人员。 将这些人一个个扶上正轨后, 小八爷总算是能够喘口气了。八阿哥犒劳自己的方式,是把杏仁豆腐的方子从宫里搬到了种痘所。由种完痘的准宫女小姐姐们忙碌了一通后,小八爷就能晒着春日午后的太阳跟朱老太医一起享受甜点了。不过老太医对杏仁豆腐的反应平平, 于是八阿哥就吃了两份,还被唠叨了一通。 “杏仁多食有毒,阿哥可注意着点。” “都是拿热水泡了三天的甜杏仁,这些量不打紧。”小吃货回答道。 “再过几年阿哥也要说媳妇了,可得瘦点下来才好。” 胤禩:“嘎?诶诶诶,我怎么就要说媳妇了,我还小啊。” 老太医呵呵笑:“四阿哥也不过比阿哥大了三岁,这就已经跟乌拉那拉家的格格定了今年的婚事。” 小八爷的狗狗尾巴耷拉下来,就连嘴里的杏仁豆腐都不香了。“我……我抽条了就瘦了。唉,也不知道皇阿玛会给我指个什么样的媳妇。” 不过话说回来,今年正月里发生的大事可不少,一桩桩一件件都围绕着皇子皇女。 先是荣妃所出的二公主被册封成了和硕荣宪公主,今年下嫁漠南蒙古巴林部。紧接着就是三福晋和四福晋的人选被公布了。老三福晋是佟氏,也就是在乌兰布通之战中阵亡的佟国纲的孙女。老四福晋是内大臣乌拉那拉·费扬古的女儿。 费扬古十多岁的时候就参与过跟明朝之间的战争,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小的侍卫;后来征讨蒙古的鄂尔多斯、察哈尔等地,在各种小战役中积累军功,一直升到步兵统领、内大臣,可以说是优秀的底层将领的典型了。 这两个儿媳妇的人选,都是不经过大选而择定的,在康熙三十年的正月跟荣宪公主的婚事一并放出来,带有浓浓的政治意味。在战争中死去的英雄,要给嘉奖;能打硬仗的军事人才,要给荣耀。 也正因为这浓厚的政治意味,小八爷才有着隐隐的担心。等到他快结婚的时候,若是又有什么政治需要,没准康熙也会直接指定嫡福晋人选,压根儿不给商量余地的。他是男人还有别的选择,再坏也不过是把三怀堂当家,但对于女孩儿来说万一不如意可就是一辈子啊。 上辈子单身了一辈子的神医大大头一回生出对婚姻的恐惧来,而甩着尾巴偷吃杏仁豆腐的小系统,关注点却跟宿主截然不同。“我怎么记得三阿哥的福晋不是佟氏来着。” 对于系统口中所谓“历史改变”,八阿哥已经习以为常了。“许是有什么缘由吧,然而这也不是你我能控制的。” 小系统吞下最后一口洁白的杏仁豆腐块,满意地打了个饱嗝,然后蹭到八阿哥的膝头消食,同时做些毫无卵用的分析:“不应该呀,以康熙对母家的保护意识,不会让他们跟皇子联姻才对,这样会卷入夺嫡的。不对,这时候康熙也预知不到夺嫡。但改变了三福晋的人选还是很奇怪,因为原本的佟国纲也是战死了,那条时间线上可没有给佟家补偿一个皇子福晋。难道是宿主让三阿哥带了药材的缘故?就这?还是说,因为纳兰性德活下来了,叶赫那拉没有彻底倒台,所以影响了康熙的朝堂布局……” 胤禩听着系统的絮絮念,不知不觉心里就平静下来了。他靠在椅子上,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笑。他自打重活一世后,运气一直很好的,有这么可爱的系统努力帮他,有这么多可靠的手下兢兢业业地做事,有很爱他的母亲,有对他很宽容的父亲,遇到了很棒的兄弟,在很多很厉害的师傅的教导下,他变成了比前世更好的人。 找媳妇的运气,应该也会不错吧。 八阿哥从种痘所解禁的时候,痘所门前的荼蘼花已经盛开,白色的大团团花球散发着浓烈而清冷的香味。所谓“谢了荼蘼春事了”,这是春天的最后一种花。荼蘼在京城存活得少,毕竟是原产于南方的品种。八阿哥顺手摘了两朵,带回去给良嫔和十三格格。其实荼蘼属于空心泡,入药的话可以治月经不调,还能治痢疾呢。 回到宫里给惠妃、良嫔请安,然后去给师傅交了这段时间积累的作业,又跟姚法祖去打了一会儿布库,算是宣告了自己正式回归。 不过,他回阿哥所的路上却被人拦住了。容色明媚的少女带着御赐的金钗,看着比之前还有气势。 “二姐姐。”小八笑呵呵地跑上去问好。 荣宪公主伸手在小八爷的胖脸蛋上捏了一把:“从痘所出来了,今年种了多少人啊?” “二万三千二百零一人。”八阿哥说。 “呀,那可真不错。” “死了一个,唉。” “那也是没办法的。”荣宪公主拉拉弟弟的小辫子,“两万多号人呢,总有个运气不好的。对了,本宫三日后开赏花宴宴请诸位兄弟姐妹,你可一定要来呀。” 小八爷被抓辫子,头有些晕:“赏花?这个季节赏什么花?”荼蘼? “是你二姐姐这朵娇花,你来是不来?”随着少女清脆的娇喝,胤禩只觉得辫子被抓得更紧了。 “来来来。”小八连忙讨饶,“二姐姐做东,怎么能不来。” 荣宪公主这才满意了,松开了小八爷的辫子。“我这一出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们。”她说,神色平静,“趁着还在家里,好好乐一乐。” 和亲公主自己这么有气度,小八也不好作出伤感的样子来,没得扫兴,只不过回去跟良嫔商量了之后,选了一对风雅的和田白玉摆件作为赏花宴的礼物。其实就是添妆了。 正日子很快就到,那天也不是休沐,不过康熙大手一挥免了皇子们下午的课,就连皇太子都来参加了。不得不说荣宪公主的宠爱,在公主里头是头一份的。 二公主殿下坚持说是赏花宴,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她找的由头,没想到到了宴席上,还真有“花”。是让御厨用面粉炸了花朵样子的点心,还拿往年的干玫瑰、干茉莉、干菊花作馅上色,弄了个九九重花点心拼盘。上来就倒逼着兄弟们写赏花词,言道你们一个个学富五车的,不如作诗让姐妹们乐呵乐呵。 被逼的最紧的是跟荣宪一母同胞的三阿哥,一连说了五个“有辱斯文”都没跑掉,最终还是迫于姐姐的淫威,屈辱作诗,在诗中极尽谄媚,也是绝了。 反正有了三阿哥的笑话开头,大家都挺开心的,也一个个写起不正经的打油诗来。就连十三阿哥都作了一首“糕糕上开花,花花上撒糖”呢。平日里端庄得体的小公主们一个个被逗得东倒西歪,如此倒是比从前见过的时候更加活泼好看。 五岁的昆昆依旧惜字如金,指着比她大一岁的十三阿哥:“十三,笨。” 十三阿哥跟十三格格是从一起种痘开始的交情,也不讲究什么虚礼,直接指回去:“十三,笨。” 你我都是十三,你骂谁呢? 昆昆小脸呆滞了一下,然后指指自己,说出了今天最长的句子:“我现在是八公主了。” 没错,今年正月里康熙给眼看着能成活的闺女们重新排行了。因为删掉了中间夭折的小格格的序号,十三格格荣升成了八公主。就像从前的三格格后来升成二公主一样。 “哈哈哈,昆昆真聪明啊。”姐姐们又是一阵笑,能够欺负这些龙生九子生出来的爷们,也就趁着他们还小的时候了。 小十三鼓起了腮帮子。不,他是小男子汉,他不能哭。“我要吃玫瑰酥。”十三爷说。 四阿哥递给他一块玫瑰酥。 这真是和谐的一个下午,如果不是有人在散场时喊住了胤禩的话,他差点都忘记了摆在皇子皇女面前残酷的联姻现实了。 第104章 十一岁的春夏 “八弟。”在暮春的阳光下走过来的是三公主。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旗袍, 小两把头上簪着绒花,虽然已经是成年女性的个子了,但巴掌大的小脸上娇娇怯怯, 与明艳大方的荣宪公主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三公主是布贵人生的姑娘,布贵人跟着惠妃住延禧宫, 因此跟八阿哥也算是有几分香火情的。其实细究起来, 她没有同胞兄弟,遇到了什么能求助的, 除了大阿哥胤禔,也就是八阿哥了。 小八爷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布贵人的模样。他年纪渐长, 又移出了延禧宫, 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布贵人了, 记忆中似乎是一个年轻不再但很会说话的妇人。布贵人已经不受宠了,但似乎三公主还是挺得康熙喜欢的, 总被夸奖性情贞静,女红也好。心里思忖着, 小八爷脸上浮现一个温柔的笑:“三姐姐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三公主苍白的小脸上浮现出一抹羞怯的红晕,她低声喃喃道:“本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不该置喙的。然而我心里实在不安……” 对哦, 三公主也说了要抚蒙了。小八爷忍不住同情起她来,原本因为宴会而开心飞扬的眉眼也耷拉了下来。但以他如今的实力, 对上如今的国势, 对于三公主要抚蒙这件事实在无能为力啊。 “三姐姐, 小八人小力微, 大事上是做不了决定的。但外头的小事,只要三姐姐需要,小八赴汤蹈火一定替你取来。” 三公主本来正悲伤呢, 被小八爷的“赴汤蹈火”唬了一跳,一下子氛围都被破坏了。“也不至于赴汤蹈火……”温婉的少女低着头说,“只要不是到漠北和漠西去,我……也不敢奢求太多。只是之前听汗阿玛说喀喇沁部的杜棱郡王一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家?” 说到蒙古的局势,皇阿哥自然比困于深宫的公主们要了解得多。“他们家啊。”小八爷松了口气,“喀喇沁部在京城东北方向,离咱们的龙兴之地很近,因此也是最早归附的漠南蒙古部落之一了。那块毗邻大兴安岭,水草也算丰美,就是冬天会比京城冷。” “这样啊。”三公主的眼睛里有了些神采,“离京城远吗?” 小八爷连忙安慰姐姐:“倒是比巴林部和科尔沁部都要近呢,骑马一天就能到承德。听说每次汗阿玛木兰秋狝,喀喇沁部都有出席,仿佛东道主一般。” “啊。”三公主小小惊呼一声,“竟然这么近吗?那岂不是每年都能见到父兄?” “是的是的。”小八爷连连点头,“现在的杜棱郡王是个好人,对大清忠心耿耿。不过他年纪大了,三姐姐若真嫁去喀喇沁部,应该是嫁给他的儿子。回头我替三姐姐打听一二。” 三公主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欣喜,转而又被压抑下去。“汗阿玛还是眷顾我的,然而额娘此前一直哭闹,倒显得是我们不懂事了……不行,我得去跟额娘说。”她匆匆跟八阿哥告别,临走前还不忘千恩万谢了一番,许诺给他做荷包。 眼看着三姐姐浅蓝色的背影窈窕而去,八阿哥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 多么漂亮的女孩儿啊,鲜嫩得像水一样。然而对于未来婚姻的期待,也不过是能离家近一些罢了。“大清的公主竟然这么卑微的吗?” “八弟是在同情我们吗?”一个慵懒的声音响起,胤禩才惊觉自己竟然将心里想的话给说了出来。他转头看去,才见一颗郁郁葱葱的桂花树后走出一个圆圆脸的女孩和她的宫女。树下有御花园新进的木槿盆栽遮挡,是以也不知道她是何时来的,听到了多少。 这可真是……送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 小八爷深感他今天一定是命犯红颜,不然怎么会被姐姐们堵?八阿哥揉揉脸,强打起精神,苦笑:“四姐姐都听到了?” 四公主还没完全长开,脸圆,身体也圆,正是青春期最尴尬的时候,偏她在公主中还是个有些邋遢的性子,若不是身边有宫女服侍,上头还有宜妃压着打扮,啧,恐怕要被人非议。 就比如眼下跟同父异母的弟弟说话,四公主先张嘴打了两个哈欠,这中事情,也就她能做得出来。“八弟要是可怜我,不如也帮我打听点事情?” 可以,这中大大咧咧的话也就四公主能说得出来。在某些方面真是跟小霸王九爷如出一辙,不愧都是宜妃娘娘教出来的娃。 八阿哥看看四公主漂移不定的眼神,以及她没精打采的表情,再次感叹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二姐姐活泼大方,三姐姐羞怯内向,而这四姐姐走的路数,饶是他两辈子做人,都有些看不清楚。 “四姐姐想打听什么事?”八阿哥笑道,“小九做什么呢?竟然没把四姐姐照顾好吗?” 四公主又打了个哈欠:“我要嫁去喀尔喀蒙古,就刚被准噶尔打得屁滚尿流不得不内附的喀尔喀。这话能跟胤禟说吗?他只会跟我说一定把我留在京城。鸡同鸭讲,我跟小屁孩没什么可说的。” 小八爷脸色严肃起来:“四姐姐要抚喀尔喀?这是谁说的?四姐姐才十三岁。”康熙朝公主订婚起码要十七八岁。 十三岁的胖丫头漫不经心地扫过来一个诧异的眼神:“没人说。但既然三姐没去喀尔喀,那就是我去了,难道还指望从小体弱的五妹去送死吗?几年后到我出嫁那会儿,喀尔喀也安定下来了,正合适,我是阿玛我就这么想。” 她的大胆和冷漠都让小八心惊肉跳。各中滋味涌上心头,让他都不知道如何开口。不过好在四公主一个人就能主持话题的进行。 “今年夏天北巡,估计会把喀尔喀划分成旗,然后封些亲王郡王贝勒啥的。八弟若是跟去,就帮我留意一二,尤其土谢图部,那是喀尔喀势力最大的部落。你跟阿玛说给喀尔喀中痘,大概率就跟去了,这不用我教吧?” 小八爷内心疯狂呐喊:为什么你这么熟练啊,正常公主不应该是像二姐或者三姐那样的吗?不管是外向还是内向,都要在正常人范围内吧。四姐你这已经有点变态了吧?他收回刚刚的话,就四公主跟九阿哥性格完全不一样,也不像宜妃能教出来的。 八阿哥胤禩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也未必就是喀尔喀的土谢图部,没人规定必须要跟喀尔喀联姻的。” 四公主对八弟拙劣的安慰无动于衷,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小八爷被尬住了,无奈只好跺了跺脚:“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要是能跟去北巡一定帮四姐姐留意。但……但是为什么是我呢?” 胖妞小公主嘟了嘟嘴,笑了:“因为八弟同情我呀。” 小八爷:= = “哈哈哈,八弟若是能帮我,我回头送你一份大礼。”四公主像招呼小猫一样挥挥手,“只要我能活下来,日子还长着呢。” 她从头到尾都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永远睡不饱一样,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 “四姐姐就不害怕吗?要远嫁去陌生的地方,还是刚刚归附的部落。” 四公主背对着他,头也不回:“啊?挺有趣的啊。” 突然一瞬间灵光乍现,胤禩读懂了四公主平日里那困倦的表情下的心声。无聊无聊好无聊啊,这无法离开的紫禁城的牢笼,真是太无聊了。 “龙龙,我想起来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这样的人了。” 小系统甩着尾巴在宿主的脚边蹦来跳去:“哪……哪里啊?” “上辈子呀,她就像是丢了剑的剑圣,看上去颓唐平庸,得过且过,然而一有机会就会拿起武器寻求心中的自在,至死不休。” “这……这么说过了啊。”小系统蹭着宿主的裤腿,“不过四公主挺厉害的,她……” “嘘!”八阿哥在识海中发出声音,打断了小系统的科普,“给我留点悬念啊喂!” 小熊系统宝宝团成一颗球:“哦。” 八爷蹲下来摸摸它:“你看多好啊。这个皇宫可不光是规矩压制下的千篇一律的木偶,用你的话怎么说来着,有趣的灵魂,对,有趣的灵魂就像青石板下的草中,院墙中的杏花,只要有阳光和雨水就能突破桎梏,肆意生长。” 第105章 十一岁的夏天 话说小八爷得了两位姐姐的托付, 在尚书房念书时对于蒙古的历史前所未有地关注起来。像是《蒙古源流》这样的蒙古文写成的史书,平日里都没人看的,小八爷还特地取了来, 逐字逐句地翻译写批注,可把兄弟们都惊到了。 “怎么, 八弟又对蒙古有兴趣了?还是要改行写书了?”三阿哥取笑他说。 小八爷被蒙古文虐得不轻, 此时脑子还晕晕乎乎的。“不了不了,我也就做这一回。”他连连摆手, 表示翻译这工作可比看病难多了,“是最近姐姐们要嫁蒙古, 我不想她们一无所觉地嫁过去, 准备翻译些资料给她们。” 这话一出, 从来怼天怼地的三阿哥一下哑了声。论起来即将出嫁的荣宪公主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但他怎么就没有小八这份心思呢。 这么一想, 三阿哥胤祉越发不自在起来,他踱步到八阿哥的书案前, 看他跟一本《蒙古源流》死磕磕了几天,还停留在第一章的进度上, 不由道:“行了, 就你这速度,能赶在二姐出嫁前翻译完吗?分我六卷, 多个人做更快些。” 小八爷仰起头, 跟看见了救星似的:“三哥……呜呜呜……” 这就“呜”上了?你可真够没脸没皮的, 皇阿哥的面子呢?算了, 小八就从来没讲究过面子。三阿哥轻咳一声,翻了翻《蒙古源流》的目录。 这是一本记载了三百年蒙古历史的书,最可贵的是从宗教角度写的, 佛教从印度传到藏区,藏传佛教又影响着广大的蒙古部落,跟各路汗王一起构成了蒙古族的上层建筑。 “此书的作者必是贵族出身啊。”看书这种事情三阿哥显然更有经验,一眼就瞧出了不凡,“啧,瞧瞧它写大清时候的酸味,还是个被咱们祖宗教训过的落魄贵族。” 他们这边讨论得热火朝天,也吸引了别的兄弟。不知什么时候四阿哥也凑了过来,不过四阿哥看问题就是另一个角度了。“此人歌颂藏传活佛和汗权,哀叹蒙古各部自相残杀被大清所趁,这是有不轨之心啊。”四大爷脸上杀气腾腾,随着婚期将近,他反而越发冷起来了。 “四哥收敛一些,这作者已经死了。”小八那手肘撞撞他。 四阿哥顺势拍了一把八弟的后背,提醒他有个正行,嘴里说着。“成吉思汗的后裔凋敝不堪,还自以为正统。八弟想将此书翻译给姐妹们是好的,但必得做出删减才行。” “倒也不必。”八阿哥笑道,“他呼吁蒙古各族团结起来、尊崇喇嘛教、坚守蒙古文云云,于大清公主来说,不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吗?分散离间、削弱喇嘛、引入满汉文字……可做之事多了。” “好哇,公主们远嫁本来就已经够苦闷的了,还要操这些心吗?”兄弟们一致讨伐八阿哥,“这些事是随嫁之臣该做的。” 小八爷据理力争,表示没准姐姐妹妹们就想搞事情呢,然而没人听他的,兄弟们自顾自将八卷《蒙古源流》瓜分了。老三、老四因为年龄最大,各领了两卷,老五、老七、老八、老九各一卷,加上他们的师傅和门人,半个月就整完了。就连最小的老十和老十一都帮忙校对了排版,只是竟然没有让最大的两个哥哥参与。 小八爷也是被有反骨的小九提醒了,才意识到这一点。此时他们刚好给四公主送完《蒙古源流》,从翊坤宫出来,往隔壁长春宫去。夏天的天黑得晚,此时天上还是亮堂着的,西边的金黄色瓦片上有一轮红色的太阳。 “老大出去打了一趟准噶尔,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从前大家只是避着太子,如今也不想带他玩了。” 胤禩敲了敲弟弟洋洋得意的狗头。“这又是什么说法?” 胤禟抱着脑袋道:“就瞧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样子不舒服罢了。二伯待咱们兄弟一直厚道,他怎么不对着二伯讲义气呢?” 说来说去,还是放跑葛尓丹那件事闹的,虽然罪责全推到了裕亲王福全身上,但大阿哥作为副官,不跟着领罚也就算了,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指证伯父算什么事呢? 胤禩低头想了想:“这是汗阿玛决定的事情,不想让大哥身上有污点。大哥本就是跟在叔伯身边历练的。” 小九嗤笑:“汗阿玛以前偏心太子,如今偏心起老大了。只有咱们一直都是不受宠的。” 八阿哥停下了走动着的脚步,脸上收起了笑容。他的表情让患有笛音PTSD的九阿哥心头警铃大作。“八……八哥?我又说错话了?”要不是理智尚存,九爷宝宝已经准备转头跑路了。 “胤禟,男子汉凭功业本事立于天下。” 九阿哥浑身一震。他今年不过九岁,一直在宫中长大,耳濡目染就是宫女太监母妃兄弟姐妹们争夺皇帝的喜爱。在皇宫里,看上去是尊卑有别,但实际上,皇帝喜欢谁,谁就立于不败之地。因此九阿哥对此尤其敏感,可现在,他八哥说什么? 男子汉凭功业本事立于天下? 小九突然醍醐灌顶,他只看到了汗阿玛喜欢八哥,所以哪怕八哥是辛者库宫女所生,也能潇洒自在。但汗阿玛为什么喜欢八哥?是因为八哥自己有本事啊。他自己喜欢八哥,不也是因为八哥有本事吗? “虽然这么说有自夸的嫌疑,但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已经能独立组织几千人的种痘了。”八阿哥苦口婆心地劝说弟弟道,“你天资聪颖,算术外语一学就会,就没有想过做一份事业,为国家出力吗?你总跟在我身边,这也不是个事啊。” 九阿哥一直玩世不恭的表情收敛,庄重地朝八阿哥一礼:“多谢八哥指点我,我会好好想想的。”言罢,他也不跟着去长春宫了,转头跑回翊坤宫找宜妃去了。 八阿哥见他跑走了,轻声叹了口气。人总是感情动物,虽然九阿哥一直是个熊孩子,但看他那副满心崇拜的样子,胤禩也不忍心让这个弟弟长歪。 “八爷真是君子啊。”看了全程的姚法祖笑道,“九阿哥生母是受宠的宜妃,若真能出彩,定会分走皇帝的注意力。” 八阿哥扫了姚法祖一眼,嘴里还是那句话:“男子汉当以功业立于天下。” “啧,这可真是,太君子了。”姚伴读摇头晃脑,很有些戏谑的样子。身边没有外人,某人就原形毕露。 小八爷没忍住勾了勾嘴角,回答他:“王道都是君子的,然而王道不破。” “这倒是。那八爷想组织的那个什么名医大会,准备什么时候提交章程啊?之前不是江南有几个名医上书,说想入京交流心得吗?” “今年来不及了。这个月忙着北巡事宜。北巡完等圣意批复,然后传去江南,再等人入京,应该就是明年年初了。刚好又是种痘的时节。且我不打算让一群人在屋子里吹牛,要做就做些实事,得找些疑难杂症过来,以事实说话。但要出京搜罗病人,必须得皇帝首肯才行。” 姚法祖点头:“到时候要是皇上同意,我就替八爷走一趟。我家还有一些故旧,在地方上为官的。”姚少年今年十四了,可以当人手使唤了。 说到这里,八阿哥就再次觉得他手上的人手不太够用了。今年从盛京药材庄园送来的药材不太合他的心意,人参的比重太高了,还夹杂着狼皮虎骨一类自诩贵重也确实贵重的玩意儿。然而八阿哥的医术以草木为本,京中消耗最多的也是三七、茯苓、艾草这些普通药材。那个庄园既然归了小八爷,就得按照小八爷的需求来种药材,整些虚头巴脑的有什么用?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另外,某些炮制方法也不太合规范,改,都得改。 胤禩走进长春宫的时候还在琢磨着,该派什么人去那里驻守,毕竟是盛京,有些远啊。 给他打帘子的宫女已经换了一茬,如今是一个新提拔上来二等宫女,叫“晚弦”。能成为“晚”字辈,可见是被良嫔赏识的,背景干净,为人忠诚,还有眼色。看到八阿哥脸上的表情,晚弦就自觉跟晚灯示意了。 晚灯是梳起头发的大宫女,从微末时候就跟随良嫔,因此底下人不好说的话她是能说的。“八阿哥今儿似是有烦心事。” 八阿哥对晚灯也客气,闻言微微一笑。姚法祖作为侍卫,跟周公公一起等在宫外,他是一个人进屋的,在正殿里给良嫔打千请安。 良嫔的脸色看上去有些疲惫,从来都是无可挑剔的面孔竟然浮肿了一些。 小八爷一惊,方才的思路全丢了,连忙跑他额娘的身边把脉,摸着摸着,八阿哥的脸色就古怪起来。“额娘这是……又有了?” 良嫔今年都三十岁了啊。虽说她前两胎怀孕期间都漂漂亮亮的,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小八爷一下子就警惕起来,生孩子如同过鬼门关,高龄产妇那就是过鬼门关的时候脖子上还绑铁链了。 良嫔自个儿挺淡定的。“还早,不碍事。你刚刚苦着脸,有什么事吗?” 八阿哥在太监搬过来的扶手椅上坐下,看向良嫔的目光依旧担忧。然而还是将盛京庄园的事儿给说了一遍。 “就这?”良嫔木着表情表示了不屑。 八阿哥哭笑不得:“就这。本来是内务府在管的,我也不知道该换谁去……”说着说着小八爷就停下了,他好像悟到了什么。良嫔的娘家不就是世代在内务府任职吗?虽说如今因为卫明参抬旗了,但也只是主支,分支还在内务府呢。 抬旗后的良嫔显然消息更灵通了,直接就甩出了最合适的人选。“我有个庶出的同族叫陶格,勉强算清廉能干,可以放出去。” 小八爷高兴极了,跳起来道:“额娘可帮了大忙了。” 良嫔脸上淡淡的:“嗯。” 她的冷静让八阿哥也快速平静下来。“这一桩解决了,那额娘自个儿的身子……” “还早。等快生了,你看好昆昆,我能护住自己。”良嫔老神在在,但依旧收下了八阿哥的养胎丸,贴身放着,这才放了儿子出去。 第106章 十一岁的夏天 小八爷在长春宫呆不到半小时, 就不得避嫌离开。他在长春宫高高的红色大门外捎上伴读小伙伴,看着天色还早,就溜溜达达往乾清门而去。 康熙爷最近心情还算开怀。虽然十万大军对上三万的准噶尔军打了个平手, 但自打亲王领着的大军回京后,各地的驻防军队陆续有好消息传来。都是对一些依附葛尔丹的小部落的征战, 积少成多也算是削弱了葛尔丹的实力。更妙的是, 葛尔丹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关键时候来了一记背刺,分裂了准噶尔不说, 还占据了准噶尔部的老家伊犁,让出兵在外的葛尔丹有家不能回。 “哈哈哈。” 八阿哥还站在门外, 就听见里头康熙开怀的笑声。他迟疑了一瞬, 也不知道自己来的是不是时候。然而里面康熙已经说了:“老八来了, 进来吧。” 八阿哥跟打帘子的梁九功点头致意,然后转进书房里, 给康熙打千。“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老八来得正好。”康熙大手一挥,“来看看策妄阿拉布坦的国书。” 国书都能让看的吗?可见康熙是真高兴了。八阿哥偷瞄了一眼旁边站立的太子, 见这位爷也是一脸高兴的模样。小八爷放心了,可见不是什么要紧的政事, 就是一起高兴高兴而已。 果然, 小八爷看到了通篇的歌功颂德,还表示了长久的合作意愿, 针对葛尔丹的。“亲侄子还真想搞死亲叔叔啊。”小八爷咋舌。 康熙就笑道:“葛尔丹是继承的兄长的汗位, 因当时其侄子尚且年幼, 才有这么一遭。如今几十年过去, 策妄阿拉布坦羽翼已丰,自然想夺回自己的汗位。”说完,康熙就收起国书, 放回桌案上。“今儿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小八爷如今也学精明了,有事就挑着傍晚的时候来求见。要是康熙忙也就算了,要是不忙,这个点正是收拾收拾吃晚饭的点,饭桌上总能听他说两句的。 康熙心里明白,然而胤禩讨喜识相,他也愿意优容两分,顺便还能让八儿子给自己看看脉象呢。 “不是大事。就皇阿玛之前送我的那座药园,我想派个自己人过去,做事方便。”八阿哥痛痛快快地说。 “这也是应有之意,给你了就该听你的。”康熙点头,“不过你有得用的人选?” “良额娘举荐了一个叫陶格的人,我想请顾太监掌掌眼来着。”话是这么说的,但更重要的是在康熙跟前过一趟明路,免得他觉得良嫔母子徇私。 果然康熙听得舒坦,吩咐一旁的顾问行道:“听到八爷的话了吗?快去查来。” 顾大总管一躬身,笑容满面:“奴才遵命。” 因着查人总要花费些时间的,于是康熙就顺便留了小八一起用饭。“给八爷添一双碗筷,一边吃一边等。”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乾清宫服侍的众人眼神都不一样了。跟皇帝在乾清宫同桌吃饭,可是了不起的殊荣。皇子里面也就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这几个年长的宝贝有过这种待遇,现在跳过了五爷、七爷,直接抬举八爷,透露出来的信息可不一般。 宫女太监们在心里重新衡量着八爷的分量。而至尊父子二人都没觉得事情有多么非同凡响。太子天天跟康熙一起吃饭的,现在已经理所当然地跟康熙坐在同一张圆桌旁了。 小八爷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大大方方地坐下。“那今儿有口福了。有鱼吃吗?” 太子笑骂:“怎么又想吃鱼?畅春园的池子还不够你霍霍的吗?” 八阿哥胤禩半分不恼,朝太子二哥露了个笑脸:“我本就喜欢吃鱼。” “那便加一道鱼汤。”康熙拍板。 这种事是不用多说的,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就多上来了一道奶白色的鲫鱼汤。小八爷先给康熙和太子盛了,而后才眉开眼笑地享用起来,大有“剩下的都是我的”的意思。太子看得眼角直抽抽,刚想教训他几句规矩,就听得八阿哥说:“规矩都是给外人看的,在阿玛哥哥跟前,没必要端着皇阿哥的架子。” 康熙摇摇头:“你也就趁着这会儿耍宝了,等成了亲出宫开府,可就没法撒娇了。” 小八爷心头警铃大作,连忙放下嘴里叼着的鱼,说:“汗阿玛,您不会还惦记着安亲王家的格格吧,那真不行,安亲王是宗室……” “去,去。”康熙跟赶苍蝇一样赶他,“吃你的鱼。肯定给你选个满州贵女,不是宗室的那种。” “贵女不贵女不重要。”八阿哥回道,“八爷的荣耀八爷自己挣,不需要妻族显赫抬身价。” “哈哈哈。”康熙指着胤禩跟太子说,“你瞧瞧咱们八爷的志气。” 太子也笑着点头,他被吊在选太子妃这件事上折腾太久了,现在添了个跟弟弟们谈论选妻的爱好。“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小八爷觉得今天这碗鱼是吃不下去了。他撂下碗,叹道:“好看的,脾气相投的。然而好看的易得,脾气相投的不容易找。” 十一岁小少年对爱情的向往,在皇帝和太子眼里不过一哂,还问他有没有遇上脾气相投的宫女,吓得小八爷连连摆手。好不容易一碗鱼汤喝完,这个话题才算揭过去了。 康熙擦擦嘴,命人撤桌子。于是碗盏消失,上来三杯漱口茶水。皇帝大爷漱完口,舒坦地在椅子上靠了一会儿,又准备办公。正好这时候顾问行带着陶格的资料回来了,康熙顺势接过来,对着新点起来的蜡烛灯开始看,看着看着就皱了眉头。 小八爷小心翼翼地问:“皇阿玛,是这人有问题吗?” 康熙闻言笑了笑,将那几张纸往御案上一扔:“没什么大问题。此人曾管过畅春园花园,擅长种植,后来得罪了人被贬出宫去。又偷偷考了八旗科举,被发现包衣身份后又被夺了功名。仅此而已。” 这履历够精彩也够倒霉。小八爷张了张嘴,还没分说,就听康熙总结:“你良额娘倒是会挑人,就他吧。” 小八爷长开的嘴闭上了。“是。”他心里是高兴的,主动考八旗科举,还考中了,可见是个上进有文化的人。这么一指点也算是成了自己的门人了,麾下多了人才,是一件好事。 而且陶格这样卑微的身份,似乎也没引起太子多少注意。 小八爷心满意足,准备转身告辞。不过康熙又加了一句话:“这回去北边接见喀尔喀归降部落,你跟朱纯嘏都去。” 八阿哥闻弦音知雅意:“要准备种痘吗?皇阿玛准备施恩多少人?给他们什么样的痘苗?” 康熙沉吟几秒,就迅速答道:“有大约二十人,是必定得保下来的。” 这就是只要保证几个重要的贵族头领,确保内附顺利进行的意思。那痘苗就在精不在多了。小八爷点头表示他了解了。 这倒是巧了,种痘这种事,贵族小伙子肯定跑不了,还能顺便去帮四公主相看一下潜在的联姻对象。那就只剩下三公主了。“敢问皇阿玛,这回出巡,喀喇沁部会跟随吗?” 康熙一时没想到三公主这茬,毕竟今年刚打算下降二公主,三公主怎么的都要到明年。“怎么想起问喀喇沁部了?” 小八爷“嘿嘿”一笑:“听闻三姐姐要联姻喀喇沁部,三姐姐拜托了小八与喀喇沁部的小王爷摔跤呢。” 这话听得康熙哈哈大笑:“使得使得。那便让喀喇沁部也随驾。” 皇帝陛下原本只打算会见喀尔喀的几个部落的。他带了火器营,带了天花痘苗,准备先来个军事演习威慑,完了再用医疗技术施恩,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康熙从少年继位开始就把这套玩得溜溜的了。 然而被小八爷一提醒,皇帝思忖着对啊,都这么兴师动众了,多让几个部落看看也不枉他花了这么多经费。于是圣旨下达,巴林、察哈尔、喀喇沁等邻近部落也来会盟。 会盟地点定在罗伦,锡林郭勒盟的一片丰美草场。时值盛夏,天高云淡,阳光普照,整片多伦湖都被泛着粼粼波光。湖边树木摇曳,鸟鸣声声,黄羊、狍子、狼、狐狸在灌木和树林间时隐时现。好一派自然风光。 而就在林子外的草原上,清帝和蒙古的帐篷铺展开去,绵延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头。小八爷是第一次跟着北巡到风景这么好的地方,每天一早就带着姚法祖去林子里打猎,到了早饭时间必定带着一两只兔子,或者野鸡狐狸回来了。 将猎物交给厨师料理,他便撒手不管了。小八爷对于吃自己猎的兔子已经没有执念了,这些给底下人加餐他也不管。“皮子给我留下就行,我要给妹妹做围脖。” 大肚子的胖厨师笑得一脸谄媚:“好咧,八爷放心,保管给您把皮硝制漂亮。” 小八爷满意了,从炉子里捞了个肉夹馍,一边啃一边在营地里逛。以他的身份,除了皇帝营帐那边要请示了才能去外,别的地方几乎畅通无阻。就连戒备森严的火器营,他也是能进外围的。因为前几日康熙说了,戴梓的腿脚不太方便,让他照看着这位火炮设计师的身体。 这不,一份肉夹馍啃完,戴梓的营帐也到了。 有两个火器营的兵士在给戴梓看门口,近了就抱拳行礼。“见过八爷,见过姚公子。” 小八爷取出手帕擦了擦沾了油渍的双手,而后掏出自个儿的令牌给他们看。 “嗐,八爷来了好几日了,兄弟们都认识,还这么规矩。” 小八爷笑眯眯:“毕竟是规矩嘛。”说完,给那两个士兵一人赏了块碎银,才进帐篷看戴梓。 第107章 十一岁的夏天 戴大师是一个人住一个帐篷的。一方面是他身份不同以往了, 另一方面就是他的帐篷里摆了一尊“红衣大将军”,装火.药的真家伙,因此没人敢跟他一个帐篷。 小八爷刚踏进低矮的毡布门, 就看见了帐篷正中的那个大家伙,管身破开一半, 就连弹丸也是肢解开的样子, 一股硝石和硫磺的刺鼻味道。 “戴公,跟您说了多次了。常闻这股味道于身体无益。”小八爷当即开始医者的唠叨, 听得戴梓连连辩解。 “臣知道,臣知道八爷一片好心。”他搓着手, “但这不是出门在外, 条件不够吗?” 八阿哥“哼”一声, 用真气点穴给自己封了嗅觉。“戴公这是研究什么呢?子母炮?” “新式子母炮已经完工了。”戴梓一秒切换情绪,捋着胡须得意道, “此次在蒙古王公跟前演练的三架火炮,皆是改进后的轻型子母炮。我删了一些冗余结构, 量产不在话下,只等皇上令下。” 小八爷连忙查看了一下他许久未关注的任务界面, 果然看到了那个进度已经99%的子母炮任务。他心里也高兴, 听系统的意思,这是一样护国利器。 “那便恭喜戴公了。皇上定是有封赏的。不过既然子母炮已成, 戴公最近又忙活什么呢?” “还不是火器厂的那些工匠, 造出来的火.药参差不齐。”戴梓看上去有些气呼呼的, “从前说的一硫二硝三木炭太过笼统了。是重量的比例还是大小的比例?硫、硝石、木炭的纯度如何?各家有各家的经验, 还一个个当成宝贝不肯分享。这不,我得做个统一的标准出来,给那些工匠一个教训。这是机密, 就不跟八爷说了。” 因为几次接触的缘故,戴梓跟八阿哥交往愉快,但他有分寸,不该说的火器厂机密是不能说的。进了火器厂的上上下下都是发了毒誓,还被朝廷控制了一家老小的。哪怕戴梓是被卫明参推荐上来的,哪怕八阿哥就是王室,不该说的就是不该说。 小八爷便也不追问,他是君子的性格,不为难人,照例是给戴大师摸了脉后开了药。“前几日刚到的时候是水土不服,还有些肺部的毛病。今天看来水土不服是好全了,只是戴公的肺还要继续养着。你……摆弄火.药的时候,戴上口罩吧。” 只要小八爷不是要没收他的研究道具,戴梓没有不应的,忙不迭将中药喝了,就找出一块手帕蒙在口鼻的位置,脑后绑个结,下端往衣领里一塞,就开始折腾那些黑.火.药。戴大师的日程很满的,赶在火器营演习之前,他还要调试鸟铳。 戴梓的呕心沥血是有效果的。等到了喀尔喀部落到来,军事演习那日,风云突变,乌云遮住了太阳不说,空中还飘起了断断续续的小雨。 当着喀尔喀蒙古王公的面,康熙召来戴梓,询问他这般天气能否照常试射。戴梓拍着胸脯说:“若是火器营建立之前,臣会说不行;但如今的枪炮,这种小雨不在话下。” 康熙大喜,下令“示威计划”照常举行。 身穿彩衣的传令兵接到圣旨就朝火器营的营地跑去。一切都是早就演练过的。于是就在所有人面前,神秘的火器营大门缓缓打开,统一制服的火器营士兵列队而出,前面几千人人手一把鸟铳,金属光泽锃亮,就算被雨点打湿了,反而更显出冰冷的锋利来。 传令兵一传十,十传百,此时已经在每一队的队伍前列都站了一名举彩旗的指挥官。 “举枪——射——”第一名指挥官大声吼道。紧随其后的就是一排整齐的鸟铳声:“砰!”几十人齐射,竟然只有一声枪响。 “举枪——射——”随着第二名指挥官的声音响起,前两排的士兵都统一鸣枪。 若是有心人注意,就能发现方才第一排射击的鸟铳兵并没有装填子弹,就打出了第二发。这竟然是能够连续射击的新式鸟铳。 “举枪——射——” “举枪——射——” …… 随着射击的人越来越多,整齐划一的鸟铳声越来越响,最后声振寰宇。 喀尔喀蒙古人被葛尔丹追着打的时候就吃过火器的苦头,现在哪里看不出大清火器竟比葛尔丹还要多还要强,一个个目光里都带上了恐惧。不过有的人掩饰得好,有的人掩饰得不好罢了。当然害怕过了之后,由最大的土谢图汗带头,一个个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康熙心里得意,然而面上还要故作谦虚。“这还只是鸟铳,汗王请起,快来一起观赏我大清的‘大将军’。” 土谢图汗的满语一般,听到“大将军”的时候愣了一下,还以为要跟清朝将领见面,没想到却看第二个传令兵跑下去了。 土谢图汗的满语一般,其他人就更是一般,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就见远方早就烧出来的一块圆形空地上被绑了两只活羊。 土谢图汗:!!!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轰”! 整个圆形沙地直接成了个坑,两只活羊身上全是散开的密密麻麻的小孔,距离中心近的那侧皮毛直接血肉模糊。 喀尔喀蒙古诸人:这种“大将军”大可不必摆出来,我们服了服了。 第108章 十一岁的夏天 子母炮轰出来的大坑, 自然没有人去管。兴许几场雨下来,这里会形成一个小池塘;亦或是年复一年的西风带来沙土,将它慢慢填平。如今不过是在坑边立几个拒马, 防止人畜落下去罢了。 而就在拒马西侧的草地上,隶属于皇帝的金黄色帷布拉起来, 会盟大典开始了。 为了在喀尔喀跟前显示大清的富庶, 康熙此次出行带了白马白骆驼白犬白鹰,甚至还有四头大白象。白色是佛教基本色之一, 因此犹为被信奉藏传佛教的蒙古人尊重。不过呢, 若说前四种白色的动物蒙古草原上勉强还能找出来, 那对蒙古人来说, 大白象可就是只有神话传说中才能有的了。 可想而知这样的排场引起了怎样的轰动。 随着祥瑞动物的走秀,会盟大典正式拉开帷幕。率先登场的主角是喀尔喀最大的部落首领土谢图汗。名叫“察珲多尔济”的汗王已经满头白发, 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这位曾经也是意气风发的人物,作为外蒙古最大的土财主, 在喀尔喀这一亩三分地上作威作福, 侵吞其他部落的人口牛羊都是常事, 甚至连同为汗王的札萨克图汗都说杀就杀。 对了, 跟札萨克图汗一同被杀的还有葛尔丹的弟弟,准噶尔侵略喀尔喀的借口就是这个了。 这其中自然有葛尔丹早有野心的原因,但土谢图汗的贪婪与狂妄却是生生给人递了把柄, 连带着整个喀尔喀蒙古都“亡了国”。 短短几年间的重大打击,击溃了土谢图汗优渥的生活, 也折断了他的傲骨, 草原的头狼仿佛一夜之间步入暮年,每一根毛发都光泽不再。他就在几千双眼睛的注视下,朝着比自己儿子还要小上几岁的康熙跪地请罪, 没有一丝犹豫。 “臣有罪,臣有罪啊。”穿着华丽蒙古袍的老人用泣不成声的蒙语说道,“悔不听圣主之言,擅杀札萨克图汗,以至于喀尔喀内乱,为厄鲁特所乘。如今我等丧失草场,部民饥饿,朝不保夕,只能厚着老脸再来恳求圣主。从此土谢图部诚意内附,为大清马首是瞻,惟愿随圣主征讨葛尔丹,报杀子之仇耳。” 土谢图汗的弟弟正是那个提议投靠大清的蒙古活佛,此时也跟着哥哥一起请罪,说自己不该在喀尔喀内乱中拉偏架云云。 活佛活佛,听着好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僧,但其实藏传佛教的活佛插手政治早就是老传统了。乃至于活佛转世都是可以操控的。上一任土谢图汗就通过某些利益交换,成功地将自己的小儿子确立为新一任的哲布尊丹巴活佛,就是如今的这位。 从这位活佛十五岁受戒开始,外蒙的宗教话语权就握在了本就最大的土谢图部手中,更加使得土谢图部在外蒙的绝对优势不可动摇。那时候的土谢图汗如日中天,有着统一外蒙,重铸蒙古荣光的野望。 可惜,大清和准噶尔的双双崛起终结了这一进程。 眨眼四十年过去,曾经强强联手、政教合一的土谢图汗兄弟满脸疲惫,跪伏在清朝皇帝的脚下,聆听着喀尔喀作为独立部落的末路。“……将喀尔喀分成三十四旗,下设参领、佐领,与漠南蒙古相同。从前喀尔喀的济农、诺颜等旧有爵位不再使用,改而封亲王、郡王、贝勒、镇国公等,和大清相同……” 政治制度的改制,正式标志着外蒙成为大清领土的一部分。 即便土谢图汗的汗位依旧保留,即便康熙厚待率先投诚的哲布尊丹巴活佛,下旨替他修建寺庙,即便喀尔喀的王公贵族得到了丰厚的赏赐和封爵,但依旧改变不了外蒙被大清同化的这一事实。 当然了,作为“公正”的大汗,康熙不会忘记被杀了领袖的札萨克图部。根据不绝人传承的儒家法统,康熙为札萨克图部准备了新的汗王——被杀的那个倒霉蛋的幼弟。现年七岁的小朋友还穿不了大清事前准备的亲王朝服,没办法只能从小八爷的行李箱里找出一件皇子朝服,又改小了给他穿。 emmm,这继承人选的,只能说不愧是你康熙。 话说回到八阿哥胤禩,啥都没干呢,先丢了一套衣裳。全套的皇子朝服可不光仅仅是衣服,从头到脚,镶嵌了红宝石的顶戴、东珠串起来的朝珠、腰带上的玉牌等等,都一并没了。 胤禩:= =原谅他江湖人过日子精打细算,还真有点点心疼呢。 不过胤禩并不需要在这一场会盟戏码上登台表演。真正开疆拓土的重要时刻,康熙是唯一聚光灯对焦的目标。帝王权柄不可分割,而且大场合容不下儿女情长。事实上,此次多伦会盟,小八是唯一一个被带出来的皇阿哥。他是作为种痘工具人来的,而不是康熙展现父爱的对象。 在宫廷中浸淫了快十年,八阿哥已经培养出了初步的小动物一样的嗅觉。他知道在“喀尔喀认罪——康熙大义赦免——外蒙宣誓团结在大清周围”的场合中是没有自己的位置的。甚至他不能站在离康熙太近的地方,不然,流传出“皇上对出身低微的八阿哥另眼相看”的传言就不太好了。至太子于何地呢? 于是小八爷乐得溜号,带着姚法祖跑去和朱老太医说话。 大约是保养有方的缘故,朱老太医是越老越硬朗了,站在多伦草原阴风微雨的天气里也没有半分不适的样子,抱着碗枸杞汤怡然自得。看到八阿哥跑过来,还重重捏了几下半大孩子的肩膀。 “突然天就冷了,阿哥要不要加件衣服?”朱纯嘏问自己的大徒弟。 小八爷嘻嘻笑,从善如流地披了件绸外套。 场地中央的仪式还在进行,蒙语的一串一串的头衔听得人头晕脑胀。小八爷的蒙语不过是日常交流的水平,若是听蒙语的诏书就有些吃力了,不过是竖起耳朵勉强听着。这时候他就想着要是五哥在就好了,还能给他当翻译。而眼下只他一个,不光没有人救场,他个半吊子还得挑大梁——给朱老太医和姚法祖当翻译! 朱老太医那是半点蒙语不懂的,偏偏看热闹看得起劲。“阿哥瞧瞧,那台上有个比你还小的小阿哥呢。哎呦,两个一大把年纪的,还要给小孩子赔礼道歉。这是在赔礼道歉吧?” 胤禩只能苦兮兮地给师傅捧哏:“那小孩是新封的札萨克图汗,那两个年纪大的是土谢图汗和活佛兄弟。是在道歉来着,从前土谢图汗杀了那小孩的哥哥。” 朱老太医:“哦哦。”看得超开心.jpg 与朱老太医截然相反的是姚法祖。姚少年虽然在尚书房读了两年书,然而蒙语就没及格过。如今到了一个官方都说蒙语的环境里,那表情真可谓五彩纷呈。“我可能是幻听了,我刚刚听到了先帝的年号‘顺治’。” 小八爷:“你没听错。那土谢图汗说他从顺治年间就开始给大清上供了。攀交情套近乎呢。” “啊——说好的蒙古人直爽呢,怎么这么叽叽歪歪?!”姚法祖捂住耳朵。痛苦面具.jpg 八阿哥只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只能紧紧抓住系统的小尾巴,同时费劲吧啦地听着土谢图部被封了多少王爷。土谢图汗年纪都能给康熙当爹了,自然不会娶公主。那么四姐能嫁的,就是土谢图汗的某个儿子了,可是,那也是康熙的同龄人啊。八阿哥看着那一个个膀大腰圆的蒙古汉子,只觉得都配不上他姐姐,手上越发用力。 尾巴都快被捏断的系统:所以我又做错了什么QAQ。 虽然作为人工智能没有痛觉,但断尾到底是不好看的,修补起来会损耗额外的能量。小系统正想提醒一下宿主,就发现尾巴上的力道放松了。“咦。”长着小熊耳朵的圆球球跳到胤禩的头顶,“宿主看到了什么?” “这个小郡王不错,长得清俊,举止也有礼。看着十四五的样子,与四姐年龄也相仿。” 总算从一干大叔中间看到了一个清秀少年,八阿哥的心情终于有所好转。只是这个被封郡王的少年是土谢图部的谁呢?这个年龄能被封郡王,肯定是有些尊贵的。 胤禩在心里暗暗记下,准备进一步去打听打听。若是各方面都合适,就替四公主撮合一二。虽然四公主的意思是她是搞事情去的,但能有个少年郎做驸马,何必去委身老头子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仪式一桩桩完成,草原的天空也逐渐放晴。夕阳出现在西方的地平线上,照得雨后的草原仿佛被上了一层红色水彩。 于是康熙令人铺上地毯架起篝火,在露天席地上大摆宴席。不光烤羊烤鹿像不要钱一样地供应,御厨们还从京里带来了蔬菜瓜果五谷杂粮鸡鸭鱼肉,一道道精致的膳食流水一样地送上来,可是让蒙古王公们大开眼界。 这些菜色,胤禩不说天天见,但在宫里也是吃过了。他心里存了事,注意力自然是放在了那个潜在的“四姐夫”身上。此时席面上是一道荔枝冻,淡红色的透明固体被做成了花朵的形状,精致得让人不忍心下嘴。 土谢图部的小郡王即便从小富贵,那也是蒙古草原上的富贵,哪里见过这种东西,一时不知道该从何下嘴。八阿哥却是漫不经心地用小勺子挖着,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嗯,吃着像昨天做好的,香味淡了些。他都吃了好几口了,见到“四姐夫”不吃,才觉着好像哪里不对,手上动作停下来。 他寻思着康熙已经跟喀尔喀的蒙古王爷们对过酒杯,现在篝火旁边正演着杂技,还有几个蒙古人跃跃欲试地想跳舞。那他端着甜点走动一下,大约……也是没问题的吧。 “法祖,走,我们去看看小郡王。” 蒙语白痴的姚伴读:…… 小八爷拍拍小伙伴的肩膀,故作不解:“怎么?害怕蒙古人?” 损友如此,姚法祖嘴角露出一个威胁的笑:“八爷说笑呢。” 八阿哥对于小伙伴的威胁毫不在意,端着碗就跑:“那你快来啊。” “哎,等等我。” 某江湖人把前世的腿上功夫都使了出来,绕了一大圈绕到了蒙古王公那边,硬生生没引起多少注意。目标就在前面,小八爷单手拍拍衣袍,装作漫不经心地样子踱步过去,用蒙语搭讪:“这个很好吃的。” 土谢图部小郡王一抬头,就看到一个面如满月,眼睛里装着春风的同龄人。小家伙长得顺眼极了,就算编着一根不符合蒙古人审美的满族大辫子,也自有一股风流天真意。他抱着盛放那不明粉红色固体的碗盏,小勺子一挖一口吃得欢快。 小郡王抱了抱拳。“我是敦多布多尔济,你是谁?” 小八爷自来熟地在小郡王旁边盘腿坐下。“我是爱新觉罗·胤禩。你尝尝嘛,这个很好吃的。” 小郡王敦多布多尔济被同龄人这么说,也拿起勺子挖了一勺,放进嘴里。下一秒,花香果香和糖香在嘴里炸开,还伴随着不知名食材冰冰凉凉的味道,增加了味觉的层次,也冲淡了糖分的腻味。 两个少年人就这样把各自的小甜点给吃了个精光。一碗荔枝冻建立起来的友谊足够他们互相聊聊各自的生活了。 小郡王知道胤禩是皇阿哥的时候还挺惊讶的,在知道他医术高超的时候反而没什么反应。大约是在尚且年少的郡王爷眼里,□□上国的皇子会什么都不稀奇。 至于敦多布多尔济自己,在爸爸没死之前也算是个要星星不会给月亮的宝贝蛋了。他是土谢图汗的长子长孙,如果不出意外,爸爸继承爷爷的汗位,自己再继承爸爸的汗位,那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因此小郡王除了保养得白白胖胖外,还能有大把的时间来学习蒙古极其奢侈的文化课。他会说满语和俄语,还能看懂汉字,要知道这种技能只有大喇嘛会点。可不得从小被夸聪明渊博吗? 然而,父亲在对准噶尔战争时战死,让小郡王这个“太孙”的处境变得尴尬起来。他自己尚且年幼,缺少忠心耿耿的下属,而叔叔们都正值壮年……事实上,在康熙册封他当郡王,还分给他牛羊牧民之前,小郡王一直思考着自己要不要多练练武艺,才能笼络更多部民。哪怕眼下他跟叔叔们都是郡王了,能不能继承土谢图汗的宝座依旧是一件不明朗的事情。 大清皇帝的心思难以捉摸。 但小郡王又不好问康熙“我爷爷死后你准备让谁当土谢图汗”,不说叔叔们,爷爷就能削死他。 看土谢图部小郡王一脸忧愁啃鸡腿的样子,胤禩忍不住跟姚法祖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可真是送上门来的天作之合! 如果小郡王和四公主联姻事情会变得怎么样?康熙肯定是扶植自己的女婿当土谢图汗啊!那对于小郡王来说,四公主是他和叔叔们抗衡的最重要的政治筹码。对于四公主来说,丈夫的地位不稳,正好是她作为大清公主插手喀尔喀政务的绝佳机会。对于康熙来说,喀尔喀最大的土谢图部将有望掌握在自己的外孙一脉手中。 三赢。 相比之下,二公主联姻巴林部、三公主联姻喀喇沁部,都只是锦上添花。四公主和喀尔喀之间的联姻,才是一个风险和机遇并存的大动作。 小八爷扪心自问,换了一个别的姐妹议婚,他肯定会说土谢图部是一个狼窝,“太孙”和“王叔们”之间的斗争已经被摆上台面,内忧外患,是非之地。然而回忆一下四公主那双慵懒中暗含野心的眼睛,胤禩觉得,四姐姐会满意小郡王这个额驸的。 “如此说来,你也不容易啊。”八阿哥拍拍啃鸡腿的小郡王的肩膀。 小郡王差点被鸡腿噎住,连忙咳了两声,又灌了一杯米酒。他委屈地瞪了小八爷一眼:“我也不是非要那……那个啥,但也要别人能放过我啊。现在是外有准噶尔,一家人同心对敌,等没了灭族之危,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脾气还挺好的,脑子也没有被一个郡王之位冲昏。八阿哥对他越发满意,忍不住提醒道:“本阿哥喜欢你这个朋友,就给朋友指条明路。” 小郡王一怔,然后连忙将耳朵凑过来。 “你现在屋子里没有女人和孩子吧?” “没有。”小郡王苦笑,“这两年忙着打仗和逃命,我又是父丧,哪有心思弄那些?” “好好。要保持啊。” “啊?” “啊什么。我跟你说啊,我有个姐姐,跟你年纪相仿。” 小郡王都听傻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大清的公主身上,他哪里知道康熙有几个女儿呢。前两年在草原上倒是见过一个明艳的二公主,骑马飞快。但那时候他年纪还小,二公主比他大好几岁呢,再说已经指了巴林部了。不过小郡王到底是一度作为继承人培养的,曾经得狐狸一样的活佛叔公教导,立马就醒悟过来这是一道免死金牌。 当了驸马之后,就算继承不了汗位,难道叔叔们还敢杀了他让公主守寡不成? “我知道了。”小郡王朝八阿哥一抱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多谢你。” 他就说怎么从来不关心自己的几个婶婶开始试图给自己送美貌女奴了呢,原来跟脚在这里。别以为男人就是傻的,小郡王心说,就跟男人不喜欢女人出墙一样,女人也讨厌男人三妻四妾。何况那是大清公主! 第109章 十一岁的夏天 接下来三天都有宴席, 康熙喜欢挨个儿召见蒙古王公聊天,从水草收成到地形地理,实在是草包的, 康熙也能跟人聊聊家长里短。全程都是蒙语交流,还能引用几句蒙语的佛经和史诗, 堪称学霸专场。几天下来, 蒙古的大小首领对康熙那叫一个崇拜啊,都开始给他取各种各样神圣的尊号了。民族团结的氛围异常融洽。 反正八阿哥觉得, 这皇帝换他来当, 他肯定做不到康熙这样。他就各处撒欢, 认识些蒙古族的同龄人, 也不拘身份高低,一起骑马射猎、品尝美食, 都快忘记自己是个种痘工具人了。 就这些天的相处来看,小郡王敦多布多尔济的脾气是真挺好的, 为人也算正派。然而与之相反的是喀喇沁杜陵郡王一家, 也就是三公主未来的婆家, 就有些让八爷糟心了。 一家子帐篷里都有女奴, 还送来送去作为享乐。 三天后的夜里,梁公公挥着拂尘来请他。“八爷,皇上召见您呢。”梁九功一张脸笑得皱纹都出来了, 可见这两天没少得赏。 八阿哥扔了块碎银给他:“皇阿玛可有说要准备什么过去吗?” 瞧这话问的,皇帝的动向是不该打听的, 但“皇帝有什么吩咐”, 那就是该传达的事情了。梁九功心里想,别看八爷一副大咧咧的孩子样,细微处的分寸把握得, 啧啧,挑不出错。 “八爷只要人过去了,皇上就是高兴的。何必再准备什么东西呢?” 得了,梁九功也是一只老狐狸了。 果然八阿哥进王帐的时候,康熙心情不错,正在喝茶。 “皇阿玛这几日饮酒过多,喝茶与身体无益,还请少喝。” 康熙有些惊讶:“都说茶能解酒,你这又是什么说法?” “头脑清醒是清醒了,然酒力还在,强行清醒,自然与身体无益。若要养生,吃点蔬菜瓜果为宜。” “这倒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康熙让人将茶撤下去,换了梅子水上来,然后招呼儿子上前。“朕几日没见你在跟前晃悠,可是缺了朝服的缘故?让内务府再给你做两身。” 皇帝爹总觉得我吃不饱穿不暖该怎么办?八阿哥只能谢恩:“多谢皇阿玛。那套衣服我没穿过,给了札萨克图小亲王就给了。说起来委屈还是他委屈,儿子得往后排。” 康熙哈哈大笑:“他就是个傀儡,委屈就委屈了。但朕的儿子是不能委屈的。梁九功,还不命人做衣服去?” 梁九功:“嗻。” 梁公公出去了,康熙坐在铺了皮毛的大椅子上,一脸惬意恰一口梅子水。“听说你跟土谢图部的小郡王玩得好?” 胤禩不知道康熙又联想了什么,不过他最好是打消康熙的顾虑。“儿子听说他因为在父丧中,推了婶婶送的女奴,平日里也没个享乐,就觉得他知礼,才跟他一起玩。旁的小王爷,儿子也懒得礼遇。我是皇阿哥,本不需要讨好谁的。” “你这话说对了,你是皇阿哥,跟蒙古王爷交往的时候要自重身份。” “啊?”小八爷觉得,他就算是活了两辈子,也猜不透康熙的脑回路。 “你呀。巴林部的□□衮在你跟前骂庶出,你也不知道反击回去的吗?” 八阿哥挠挠脸:“巴林部内部的嫡庶矛盾,我没联想到自个儿身上。” “给人看病的时候再机敏不过了。”康熙笑骂,“有些地方还是不开窍。” 八阿哥觉得蒙古关系真是麻烦极了,轻重难以拿捏。“巴林部小王爷是长公主之后,又即将尚二姐姐,因此为人骄傲一些。不光是因为他嫡出尊贵,更是有大清公主的缘故在里头。儿子与他冲突,长公主和二姐姐会怎么看呢?” 康熙吃了一颗梅子,用一把装饰用的折扇敲敲几案。“让人吃瘪的办法多得是,明天朕让你们小孩子打布库,你逮着他往狠里揍就是了。” 八阿哥心说,您老人家可真够闲的,还关心小孩子之间鸡毛蒜皮的口角之争。 不过别说,康熙好像对明天这场布库戏相当期待。“之前不是还说要替你三姐姐跟喀喇沁的小王爷打架吗?几天没见你有动静,还得朕替你创造机会。” 是你先提喀喇沁的啊,小八爷脸上的笑垮下来:“别提了,我觉得他家不是良配。” 皇帝陛下乐了:“哟,小八也知道良配了?说说怎么回事。” “在御赐的宴席上玩女奴的,我也就见过这一个了。” 玩女奴也好,纳妾也好,在康熙眼里都算不得什么,不过弄到御赐的宴席上,那就有些戳康熙心窝子了。他脸上有些淡淡的,不怒自威:“朕倒是没注意。” “他做得隐晦,桌子底下摸侍女大腿,被我看到了。”小八爷气哼哼的,“至于这么急色吗?替三姐姐不值。” “嗯。”康熙垂下眼,又喝了一口梅子水。梅子泡久了,显得这水有些过于酸。 “你且去罢。”良久,康熙才说,“这事我知道了。然喀喇沁归附大清数十年,忠心耿耿,作战骁勇,不是私德就可以问罪的。” 小八爷想说,您老觉得他们有功,赏金银财帛赏爵位都行,何必非得赏公主。但看看康熙沉在阴影里的眼睛,到底把刚张开的嘴巴合上了。 胤禩心里也知道,光是凭好色一条就想把喀喇沁的“三姐夫”给换掉,是他异想天开,除非抓住这家伙更多的把柄。然而上辈子医德高尚这辈子依旧医德高尚的某人,实在是不擅长罗织罪名这种事。于是便只能一个人回帐篷里生闷气。 这闷气一生就生到了第二天少年郎们打布库的时候。 土谢图部的小郡王见小伙伴一副气鼓鼓的河豚样子,还惊讶不已。“我们虽然交往日短,也知道你是个好脾气的,怎么今儿这样了?谁惹你了?” 八阿哥一哂:“我阿玛说了,今儿咱们年轻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只要不打残打死,怎么都可以。前两天那个喀喇沁的小王爷不是笑话你喝酒不大气吗?今天我们揍他!” “四姐夫”默默在心里给“三姐夫”点了一排蜡。他现在基本确定是这个喀喇沁拉了小八爷的仇恨,就连嚣张跋扈的巴林部小王爷都往后放了。 然而默哀归默哀,小郡王下手可没有留情。他比“三姐夫”还要小半个头,体型也远不如“三姐夫”健壮。但架不住“三姐夫”昨晚大醉,又跟女奴厮混,现在一大早走路都发飘呢。 于是,在场的内外蒙古的小年轻们,有幸目睹了“白斩鸡拳□□熊王”的神奇故事。 喀喇沁的小王爷挨了一顿揍,总算脑子清醒了一些,当即羞愤大骂,蒙古脏话机关炮一样吐出来。大意是:“装酸儒的娘炮小子趁人之危,有本事等老子酒醒后再战。” 八阿哥胤禩冷笑:“好说。太医,端醒酒汤来给他。” “三姐夫”咕噜咕噜灌了两大碗醒酒汤,又吐了一回,喝了米粥,整个人原地复活。只见他生龙活虎地跳上擂台,手指关节咔咔作响,嘴角露出狞笑:“娘炮,你再来。” 喀喇沁的看家本领就是跟着大清的军队挣军功,这小王爷能被康熙看中当小八的“三姐夫”,自然勇武是有名的。内蒙诸人都知道他的名气,平日里钦佩的居多,就算被这莽夫骂了也不敢跟他冲突。如今外蒙的小郡王,一个文文弱弱仿佛蒙古族基因突变的小少年跟他对上,多少都让人捏了一把汗。 小郡王看这架势,心里有些发虚。他还真不能保证在对方清醒的时候自个儿能赢。不过他答应了八皇子的,这时自然不能退缩。正想跨步上台,眼前一晃,好家伙,八阿哥自己跳上去了。 看看小八爷比“三姐夫”低一个头的身高,小郡王差点眼前一黑。“胤禩快下来!”他急道,“我跟他打!” “胤禩”都叫出来了,可谓是真着急,偏生这时候康熙带着一大批成年王爷过来看热闹。见自己儿子比对手矮一个头,无良爹不急反笑:“呦,咱们小八爷上场了。好好打,输了回去罚抄书。” 打布库的时候对手最要紧,哪怕就是皇帝开口都会被当成垃圾话的。不然分神给皇帝行礼输了布库,反而会被众人取笑。因此小八爷头都不回,死死盯着对面那个的贪花好色的“三姐夫”。 啧,外行人看来的孔武有力,在神医的眼里,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底盘不稳,气息虚浮,偏他似乎最近左臂抽筋过,上身动作都有迟滞。 八阿哥自从转世到了清朝宫廷里,除了跟姚法祖对练外,还没好好打过架,但他作为医者的修炼一直在进行,眼光越发老辣。不过瞬息间,他就替“三姐夫”设计了十八种败落的姿势。 君子发起火来才是要命的,喀喇沁的小王爷只觉得来自小对手的目光充满轻蔑和挑衅,心头的怒火蹭地烧起来。“就算你是大清的皇子又如何,乳臭未干的小儿也敢藐视我吗?” “三姐夫”大吼一声,抡起拳头朝着八阿哥冲过来,他满是横肉的身躯带起风声,真的就像黑熊下山一般。若八阿哥是个不习内功的普通男孩,万万是接不住这一招的。周围人群顿时呼声一片,起哄的,加油鼓劲的,受到惊吓的,什么都有。 然后下一秒,胤禩出手了。 一脚跨出,避开了对手拳头的同时还绊倒了对方的左腿。一拳击出,正中对方抽筋过的左臂穴位。 电光火石间,胜负已经揭晓。因为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喀喇沁小王爷就倒在地上抱着左臂哀嚎了,声音凄厉得仿佛受伤的狼。 事情结束得太快,以至于很多人是听到了他的叫声,才将呼声硬卡在了喉咙里。 现场沉寂,只有败者的哀嚎。 “你别叫了。”小八爷慢悠悠地收拳,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只是脱臼而已,我帮你一正就好啦。” “八爷威武!”台下的姚法祖是唯一一个没被结果惊讶到的人,第一个喊出声来。土谢图部的小王爷紧随其后:“八爷威武!”恍若初醒的众人这才纷纷夸起来。没想到从前北巡时没什么存在感的八皇子是个隐藏的高手啊,大清真是人才济济。 康熙也是喜出望外。虽然皇帝陛下迷之自信觉得自家的崽必不可能会输,但他也没想到小八一招就胜了,干净利落。听着周围蒙古人的恭维,龙颜上露出笑容,偏这男人还要端架子,假模假样地训斥儿子两句:“让你学医,就是干这个的吗?还不快把人小王爷的胳膊正好?” 得了,就您那嘴角能钓鱼的弧度,长眼睛的都知道你很高兴了。 小八爷颠颠地跑到嚎叫的“三姐夫”旁边,“咯嘣”一下,“三姐夫”发出一声更凄厉的叫声,随即闭了嘴。 “看,我就说一正就好了吧。”八阿哥笑眯眯的,仿佛一只纯良无害的小白兔,“好好休养两天,戒酒色,知道了嘛?” 周围人哄堂大笑,这几乎就是明着说喀喇沁的小王爷是因为沉迷酒色,才连十一岁的小孩子都打不过。 丢脸丢大发了的“黑熊精”满脸扭曲,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恨的。他咬着牙,恶狠狠地瞪向八阿哥,用蒙古语吐出一个词。 该词汇有些生僻,所以小八爷没get到,然而康熙可是蒙语满分,当即就收了笑。“还不快送喀喇沁的小王爷去休养?”皇帝发话,自然是有人连拖带拽地将那记仇的人高马大的小王爷给带离了现场。 人一走,康熙就又露出笑容,狠狠夸奖了一番自己的八儿子,什么允文允武,医术非凡。然后就是下令让八阿哥给喀尔喀的王公贵族种痘。其实几年前喀尔喀入京朝拜的时候就种过几个王爷,如今这下,算是将所有喀尔喀蒙古的高层给包圆了。 大家还能说什么呢? 自然是感谢大清皇帝的恩德,再赞美一下大清的技术发达,连必死的天花都能克服。不管来之前这些外蒙土财主是怎么想的,在多伦这几天不断被康熙重塑认知,武力、物产、技术、文化,全方位的碾压之外还有胡萝卜吃,这会儿是半分闹事的念头都没有了。 甚至土谢图汗还转头跟活佛弟弟感叹:早知道大清这么厉害,他们早就抱大腿了。在北边当土财主有什么好的,吃的穿的看病用的,还比不上大清的普通富户。 第110章 十一岁的冬天 夏季的草原上虽然猎物丰盛, 然而短时间玩耍还可以,长期居住就比不上繁华有趣的北京城了。小八爷拉起帷帐开始种痘的时候掐指一算,他出来已经半个月了, 心里面还真有些挂念额娘和妹妹, 尤其他额娘还怀着孕。 这么一想,小八爷就开始紧赶慢赶地干活。他想快些将这些喀尔喀王爷给种上痘,然后快快地回家。于是仅第一个晚上, 八阿哥就接种了二十多人,比朱老太医和三个医士加起来种的都多。 晚上熬夜了, 第二天就起得晚了些。待到姚法祖在正常时间点来找他的时候,小八爷还在擦脸漱口。 “八爷,今儿一早就有好消息, 你听不听?”见八阿哥身边只有相熟的下人, 姚伴读就开始“你”来“你”去地说话了。 小八爷吐出一口漱口水, 撩起衣摆坐到餐桌前, 徒手拿起一个包子。“快讲。” “昨天你不是狠狠地落了那噶尔臧的面子嘛……” 八阿哥歪头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噶尔臧”是“三姐夫”的名字。唉, 说起来蒙古人的名字真是重复率很高了,噶尔臧和噶尔丹相似都是小意思, 喊一声“班第”会有十多个蒙古王公应声的,相比之下小郡王那个长长的“敦多布多尔济”真是很有辨识度了。 “哦,哦,他被落了面子,然后呢?我平时都很好说话的,但那家伙,我真看不上眼,就是可怜三姐姐了, 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姚法祖哈哈大笑:“你知道他含恨回去后发生了什么吗?他提刀将帐篷里的六个女奴都给砍了,还有两个守在门口,大声呼救才躲过一劫。昨晚喀喇沁的营地里可热闹了,篝火亮了一夜。” “卧槽!”小八爷扔了包子跳起来,“此等暴虐之人,一定不能让三姐姐嫁给他!” “八爷稳住。”小伙伴将半个包子递回给他,“皇上已经下旨削了他的贝子头衔,交给喀喇沁郡王管教了。” 八阿哥这才缓缓坐下,继续吃他的早饭。“那我阿玛可有说三姐姐的婚事?” “这才是昨晚的事,圣旨下来哪有那么快?不过我估计着,这桩婚事黄了。” “黄了就好,”小八爷咕哝,“也不枉我被人记恨一场。” 因为高兴,这天早上八阿哥多用了两碗碧粳米粥。 而另一头的康熙却觉得糟心了。前脚他才跟八儿子说好色只是小毛病,对大清忠心最重要,后脚就被内定的三女婿给打脸了。皇帝的营帐还在呢,民族大团结的氛围还在呢,说杀人就杀人,这要是还把公主嫁给他,不说后宫的娘娘们会闹得他日夜难安,就是民间的流言都会说皇帝不管女儿死活了。 没错,皇帝是一种利益至上的政治动物,但皇帝就不要名声的吗? 真是越想越气。 “乌梁罕氏噶尔臧,上不能替朕分忧,下不能爱护子民,中……中间与同龄人布库,也没有传言中那般勇武,这种人真的能继承喀喇沁郡王之位吗?”康熙用一种冷淡的语气说出上面这句话,吓得喀喇沁郡王连忙跪在地上磕头请罪。 皇帝此时在帐篷里,所穿不过家常衣服。但他步履的沉重,却让人心尖发颤。康熙一步一步走到喀喇沁郡王的身边,抬手将他扶起。 “卿这些年的忠勇和功劳,朕都记在心上。”中年帝王沉稳的声音说道,“你放心,公主还是会下降在你家,但不能是噶尔臧。” “明白……明白。”喀喇沁郡王一边笑一边哭,脸丑得没眼看。换继承人,必须得换继承人,换了继承人还能有富贵可享,若是不换,分分钟喀喇沁郡王降成贝子你信不信? 被儿女亲事困扰的康熙对于留在草原上打猎意兴阑珊,两日后就宣布启程回京。回京之前,他还不忘给京城的姑姑固伦淑慧长公主去信,叫她好好管教孙子□□衮。若是敢当第二个噶尔臧,康熙就敢换第二个女婿。 且不说淑慧长公主收到信后是如何鸡飞狗跳,小八爷的种痘工具人生涯是顺利的。 除了那个穿八阿哥皇子朝服的七岁小汗王发了高烧外,其他喀尔喀蒙古王公都没经历什么不良反应。乃至于当小八爷宣布他们已经不会得天花的时候,很多人还不相信嘞。等到好不容易说服他们相信了,蒙古人又自行脑补了一堆疫苗的神话版本。什么“大清皇帝得到了佛祖赐下的秘方”啦,什么“神奇的白色浆液是从白象的粪便中提取的”啦,不一而足。 八阿哥:你们开心就好,爷回家去了。 惜别了他看好的“四姐夫”小郡王,八阿哥包袱款款地踏上了回程。他原本还想带着小郡王回京城的,没想到人家心里主意正得很。 “我得有些功劳,有些拥趸,才能入皇帝的眼啊。”小郡王说。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寸。温柔内向的三姐姐,小八希望她能有个如意郎君,然而偏偏又好看又端正的驸马,属于把老公当夺权工具人的四姐姐。 小八爷靠在马车的车壁上,突然又有了想写诗的冲动,于是他翻出良嫔的曲谱,挑了首有马头琴参演的曲子,开始填词。世事无常,红颜薄命,莫过如是。 就这么颓废到了京城,远远的,就看见城门上张灯结彩。于是八阿哥也就散了那颓废的心思,跟路人打听道:“老伯留步啊,京里这是有什么喜事吗?” 八阿哥回京轻车简行,没摆什么皇子的排场,车也是普通的青布马车,因此完美融入老百姓中间。那老伯看他绫罗绸缎的穿着,只以为是哪个富家公子,于是兴高采烈地回答道:“小爷,今年皇家要办三场喜事喽。二公主、三爷和四爷。您看城门上拉红绸,那是佟家布置的,三爷今儿去佟家行‘问期’礼。” 三哥的婚事流程这就走起来了吗? 八阿哥心里讶异,然而经历了“三姐夫”的糟心事后,他觉得嫂嫂们再怎么,也不会到五大三粗动辄杀人的地步。所以八阿哥心里还是替哥哥们高兴的。之后的半年时间就在一场接一场的喜事中快速滑过去了。 皇阿哥结婚很盛大的,老大结婚的时候大家还小,只在正日子里吃了一餐席。如今到了老三老四这里,胤禩才知道正日子之前福晋娘家要摆订婚宴、谢恩宴,结婚时有好几天的流水席,正日子之后要摆回门宴,成婚满一一个月了还要摆一次家宴,这还是老三老四没开府,不需要摆温锅宴。 所以啊,皇子皇女结一次婚,没两个月流程走不完。三个哥哥姐姐在一年内成婚,可不是就把半年时间耗完了吗?反正礼部和钦天监是被折腾得脚打后脑勺。 眨眼北京就入冬了,紫禁城的上空再次飘起白色的雪花。即将十二岁的八阿哥终于开始了青春期的二次发育,半年里蹿高了七公分,身形脱离了孩童的范畴,隐隐有了挺拔的身姿。他披着紫黑色的厚斗篷,牵着一个矮矮的红斗篷,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在积了薄雪的宫道上,后面是两长串的宫人。 昆昆今儿很高兴,虽然还是话少,但走路的时候蹦蹦跳跳,踩得积雪咯吱咯吱响。即将六岁的小姑娘沉迷踩雪的声音,都没有喊“额娘”。 十天前良嫔进入临产期,便跟皇帝求了恩典,让八公主跟着亲哥去住。从那个时候开始八爷就带着妹妹同进同出,就连出宫都没有落下她。小姑娘一开始还会想妈妈想到睡不着觉,这两天好像也渐渐习惯了。跟着哥哥也很开心哒,跟着哥哥有活的大黄牛看。 哦对了,这只大黄牛就是种痘所里养着试验牛痘的。八阿哥准备在明年“第一届名医巅峰论坛”上把第一代的牛痘拿出来,目前来看进度还算喜人。 不过今天下雪,考虑到八公主的年纪,八爷决定不出宫了,去阿哥所找新婚燕尔的四哥谈事儿。 他们走到四阿哥的院子的时候,毛茸茸的兜帽上已经积了雪,用手一拍,外表湿漉漉一片。倒是进了屋里,有暖气扑面而来,周身立马一阵回暖。 “四哥。”八阿哥先替妹妹脱了披风,而后才在周平顺的帮助下脱了自己的。两件上好的兔毛绸面披风被放到了暖炉上烤着。 四阿哥一身崭新的居家长袍,圆形的暗纹盘成福字,看上去又舒服又好看。于是胤禩说话的语气就有些羡慕:“四哥到底是成家的人了,都有福晋给张罗衣裳喽。瞧瞧这料子,瞧瞧这做工,到底就是不一样哈。” 四大爷用扇子敲敲弟弟的狗头。“贫嘴啥?你找个屋里人就什么都有了。” “那就不必了,我练童子功的。”八阿哥摆手,一脸敬谢不敏。 “你啥时候练童子功了?”四阿哥胤禛疑惑问。 咦,你还当真了啊?这下就换八阿哥不好意思了。“我开玩笑呢,然而我练的功夫要养精气是真的。” “如此倒也罢了。”四阿哥低下头,跟八公主打招呼。听才到自己腰部的小姑娘软软糯糯喊“四哥”,冷硬的脸上也露出一个柔和的弧度,吩咐苏培盛给八公主准备热奶茶。 “你如今就带着她吗?” 胤禩恰了一口下人端上来的红茶,舒服地喟叹一声:“总要等我额娘平安生产了之后。且跟着我也挺好的,跟着我长见识,对不对啊?” 昆昆点头,她跟着哥哥在尚书房听了好多有意思的小故事呢。 四阿哥就忍不住有些感慨:“八弟对姐妹们是真好啊。我听说三公主的额驸换了人选,其中还有八弟的手笔?” 在多伦发生的事情,小八爷没有特意与人说过,他是君子,不在背后说人坏话的,但既然四阿哥问起来了,他就将当时的见闻草草说了一遍。 “啪。”四阿哥听得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汗阿玛怎么选的人?公主们远嫁已经是不容易了,竟然连额驸的品行都没调查清楚的吗?” 难得能听到四大爷这个忠君爱父的模板说康熙的不是啊。八阿哥连忙喝了口茶压压惊。 昆昆也被巴掌声惊到了,抬眼看了眼一脸怒容的四哥,再看看跟条咸鱼一样摊在椅子里的八哥,想了想,觉得没发生什么大事。于是八公主低头垂眼,继续吃瓜,哦不,喝奶茶。 “人这种东西顺境中总是能显得人模狗样的。”八爷慢条斯理地说,“我后来也想明白了。那喀喇沁的小王爷平日里养尊处优,周围人都顺着他夸奖他,他又早早被立为继承人,下面的弟弟不能与他相争。心情舒畅的时候居多,自然没什么不好的传闻。是我让他吃瘪在先,逆境之下,才暴露了他真实的品性,不能全怪皇阿玛不识人。” 四阿哥胤禛冷笑:“正是逆境之下,才能见真实的品性呢。所谓患难见真情,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此事八弟做得对,看着那些蒙古小王爷不对劲就该考验,经不住考验的,凭什么尚公主?” 四大爷绕着香炉转了两圈。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五公主今年才九岁,但四阿哥已经为她的未来担忧上了。汗阿玛挑女婿的眼光不行啊。蒙古本就不比京城,消息闭塞,考查额附品行只有每年一次的北巡罢了。若是遇上个能装的,在家什么欺男霸女的坏事都做得,偏在皇帝北巡的时候装得乖巧,岂不是把妹妹往火坑里推? 若是有可能,四阿哥压根儿就不想让五公主抚蒙。 四爷的忧虑听得小八哭笑不得。“左右还远,真到跟前了,咱们再把把关。” 劝了好一会儿,四阿哥才回到位子上坐下来,装作淡定地喝茶。刚好这时候四福晋令人送来了晚膳,三个小锅子,两个是酸菜的底,里面咕嘟咕嘟炖着牛羊肉,闻着味道就让人食指大动。 送菜的老嬷嬷笑容满面:“福晋说,怕八公主吃不惯酸菜,因而给做了三鲜的底。” “这样就很好了。”胤禩将妹妹抱到她专属的高一截的娃娃椅上,“还要多谢四嫂。” 四阿哥却吩咐那嬷嬷道:“八弟八妹不是外人,让福晋也一起来用膳吧,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的。” 老嬷嬷“哎”一声,退下去不久,就见一个还没完全长成的矮个儿女孩踩着花盆底,被宫女扶了进来。大婚的时候一身大红衣又遮着红盖头,又或者化了成熟的浓妆,所以胤禩没看清,这时候见了才惊觉这位四嫂看着竟比自己还要小呢。 十岁出头的年纪,恐怕还没来葵水。 乌拉那拉氏虽然年纪小,但言行举止却很端庄,目不斜视的,只在跟八阿哥问好的时候目光微微下移,不直视外男。然而她的度掌握得极好,又不会让八阿哥感觉到轻慢。 “四嫂随意些就行,您帮我照顾下妹妹就最好了。”胤禩主动开□□跃气氛。 四阿哥假意生气道:“你小子自己想偷懒,累我福晋做什么?” 于是小八爷只好装着赔罪,一番唱作念打下来,饶是严肃的四福晋都笑了。四阿哥就跟媳妇说:“八弟最是好性儿,你就当是自家兄弟,不必端着。”饭桌上的气氛一时很是融洽。 皇家的儿女,总讲究个食不言寝不语。虽然八阿哥自己足够没规矩,也是吃了个半饱,才开始聊天。说着说着,话题就偏到了今儿上门的目的上来。 “八弟登门,不会就是骗你四嫂一顿吃的吧?” “哪有?”小八爷叫屈,“我是跟四哥谈正事。” 这话一出,四福晋乌拉那拉氏就起身准备回避,不料八阿哥直接说了出来。“九弟想做生意,找我们入股。” 乌拉那拉小福晋眨眨眼,看八阿哥半分没有避讳她的样子,且八公主眨巴着大眼睛听得仔细,不由又坐了下来。也对,做生意入股,她现在当着四阿哥的家,若是跟打理家财有关的事,是避不开她去的。 四阿哥也没有赶福晋走的意思,倒是小八爷的话让他皱起了眉头。“胤禟又在胡闹什么?” “这回四哥可冤枉他了。且听弟弟给您慢慢道来。” “嗯。”四大爷大发慈悲地点头,“那你说。” “小九吧,四哥您也知道,不定性。他自觉是做不成三哥四哥这样的辅弼重臣的,便想学我的例子,走个偏门出来,也算是一展所长。” 四阿哥听到这里就冷笑起来:“就他也想跟你学?走偏门也得是与国家百姓有利的偏门,种痘就很好,学靳辅治水也很好。可他呢?做生意,亏他想得出来。他是皇阿哥,谁敢跟他争,凭招牌就能逼死一众同行,独占鳌头。他这是与民争利!” 听了四大爷这机关炮一样的冷嘲热讽,四福晋神色都不对劲了。他丈夫成婚这些天对她都是和善的,哪想到他当着一个兄弟的面评价另一个兄弟会这么尖酸刻薄呢?“爷……”四福晋轻轻地唤了一声,想让四阿哥收敛毒舌功力。 昆昆小手一拽四嫂:“没事。” 四福晋:诧异.jpg 昆昆小公主:“他们一直这样。” 四福晋:???所以不自在的只有我喽。 可不就只有你,看看八公主多淡定,八阿哥也淡定得一压比。“我也是跟他说,他在京城开店无往不利,都是畏惧着背后的皇阿玛,体现不出他的本事。要做生意,就做普通商人做不成的生意,才能显出他来。所以小九准备组织商队去跟俄人通商。” 四阿哥:!!! “大清的瓷器、丝绸在那里是暴利。就连普通的陶器,在俄国民间的缺口也很大。听玛利亚女公爵说,俄罗斯天寒地冻,一年有大半年是冬天,百姓日常用的锡器不耐寒,损耗率极高。而廉价的陶器与砂锅因为保暖很是受那些俄国侍女的喜欢呢。” 四阿哥长出一口气:“这般听来,倒是一门好生意了。” “且小九还准备从俄罗斯买火器回来。” 刚刚松了一口气的四大爷:!!! “且小九还准备大肆买书,欧罗巴的天文数术物理都很是精妙。” “行了行了,这等眼界是胤禟没有的,必是你给他出的主意。”四大爷摸着胸口摆摆手,“我们入股了。便是亏些钱,能从俄国带回来准噶尔的情报,那也是于国有大功的事。” 小八爷受不了这等称赞,好些主意都是小系统龙龙给出的呢,他一个两世为人的大人了,怎么好意思跟一坨光球抢功劳呢。“不是我不是我。是有人启发了小九,但更多的章程,都是他自己想的。” 然而四阿哥不相信。“也难为你这般提拔他,心都操碎了吧?”他一边摇头,一边从匣子里取了一张一万两的银票,然后在股权书上签了字。 第111章 十二岁的开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