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嫡不如当神医[清穿]》
1、三岁的冬天
康熙二十二年腊月,雪粒子密密地铺了紫禁城数千间房舍的琉璃瓦。白的、黄的顶,红色的宫墙交相辉映,显现出别样的冷艳的美。
这一年对即将三十岁的康熙来说绝对是好事多于坏事,台湾收复了,跟罗刹人的小摩擦也以胜利告终,后宫的妃子们还替他生下了二子二女。虽说佟皇贵妃生的八皇女没活过满月,但宜妃的九阿哥、钮钴禄贵妃的十阿哥、德妃生的九格格眼看着可都养活了。
年关将近,又下了一场瑞雪,宫里越发有喜气的氛围。就连愁云惨淡了几个月的佟皇贵妃,都强打起精神,给养子四阿哥做了几身新的春装。当然,贵为皇贵妃的她是不必亲自动手的,动动嘴就可以了——自有四个内务府的嬷嬷帮忙量尺寸,又有足足八个小宫女抱着各色贡缎任凭挑选。
“胤禛想要什么颜色的衣服?”皇贵妃眉眼温柔,但脸上的苍白和疲惫即便是胭脂都遮不住。
四皇子才六岁,刚开始跟着师傅念书,却已经是个在深宫经历了人情冷暖的小大人了,此时说话格外懂事体贴:“都听额娘的,额娘保重身体才是,儿子有宫里例行裁衣,总不缺穿的。”
“穿例制的衣服?你这就是孩子话了。”皇贵妃嗔了养子一眼,“颜色不鲜艳,款式也老旧,料子更是普通,怎么过年?出去见了你几个哥哥,或是老五、老六几个弟弟,可不能就只有咱们四阿哥穿得灰头土脸的,又不是承乾宫缺料子使。”
四阿哥抿嘴,终究是没绷住笑了,笑得有几分孩子气。
佟皇贵妃一气指了三匹不同颜色的云缎并一卷绣金纱,又择了两张做斗篷的银狐皮,才挥手让宫女们退下。她精神好像愈发不济,但依旧是拉着胤禛的手,细细地嘱咐:
“年里事多,你不要乱跑,跟师傅读书要紧。我这里不必每天都来,但给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请安是不能落下的,免得有小人说嘴。”
想了想,她还是把话说的更明白些:“八阿哥出痘了,挪去了乾东五所最边上的那个院子。你虽然种过痘,但……总归得自个儿当心。”说到这里,佟氏忍不
住叹了口气。
八阿哥也是命不好。康熙第一次给儿子们种痘的时候他还在良贵人肚子里,属于没赶上趟。等到他生了,生母出身低,养母又是个最最谨言慎行的性子,于是种痘之事就拖了一年又一年。第三年,得,也不用种痘了,自己就染上痘了。
被佟皇贵妃感慨命不好的八阿哥病得很重,干发烧不出痘,中医上叫做热毒淤积肺腑不外散,是最凶险的那种天花病人。
事实也正是如此。
三岁的小豆丁裹在大红的百蝠锦被下,烧得人事不省一命呜呼,再有呼吸时,已经换了一个灵魂。
“叮!警告,警告!检测到宿主生命垂危,健康检查系统正在自查。叮!确认为天花病毒感染,建议……”
躺在床上的幼童突然动了,右手食指“啪”、“啪”点了身上几处大穴,出手快、准、狠,一点都不像是个才三岁的孩子。更何况,那肉眼不可见的真气顺着穴位游走,竟然将御医都束手无策的高热,硬生生驱散了少许。
系统识海里响起宿主稚嫩的童音,语气却不急不缓,成人一般。
“你继续说,你建议?”
系统“吱吱”卡了两声,声音明显降低了一个度:“建议宿主兑换……退烧药。”
系统健康监测界面上显示的宿主体温已经从40度降到了38度,场面一时非常尴尬。
仿佛是为了挽回系统界的颜面,黄色光球在石青蜀绣团凤枕头旁狠狠蹦跶了两下:“我……我这里有30世纪的广谱抗病毒胶囊,一颗……给你打一折,一万积分。一万积分,药到病除!”
八阿哥的小手在光球上拍了两下:“谢谢你,我积分不够,但还是谢谢你。”
光球——“龙傲天系统006”看着宿主档案里可怜巴巴的0分,只感觉系统这份工作,真TM太难了。出师未捷身先死的节奏。
“我……其实接受赊账。”它缩在宿主的小胳膊旁边,小声逼逼。
然后,它又被宿主摸头了。“别说话,有人来了。”
系统想缩缩脖子,但还没等它把自己摊成个椭球,房门就“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腊月的过堂风先吹进来,接着才是一双穿青色布靴的少女的脚。
这是个不施粉黛的二等宫女。身上的棉袄
臃肿老气,却依旧让她被冻白了脸,衬得两个黑眼圈格外显眼。她发辫上粘着的雪花,在室内炭火的熏烤下不到两秒就尽数化成了水,于是那红绳扎的大辫子越发油光水亮。
倒是一头好头发。
宫女没察觉到一人一系统对她的打量,只哆嗦着搓暖自己的手,然后才动作麻利地从食盒里取出一盘奶饽饽、一壶热水,一碗药。趁着低头的功夫,她还偷偷擦了擦眼角。接着,她端起药碗,一边往床边走一遍用强行乐观的声音说:
“阿哥,喝药啦。喝了药病才……”
宫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对上了三岁小豆丁懵逼的眼神。
“阿哥醒了!朱太医,傅大人,阿哥醒了!”宫女姐姐像一阵风似的跑出去,差点连手里的药碗都砸了。
屋里又只剩下刚换了芯子的八阿哥,和他的系统。
八阿哥是真的懵,得亏他前世也算个走南闯北的侠医,这时候才能快速反应过来:
“她方才说了什么?我似乎和此处的人语言不通。”
光球正悬在半空中观察奶饽饽呢,闻言猝不及防,“啪唧”落地,接着黄光都炸成了桔红色。“啊啊啊啊啊宿主对不起,我忘记给你下载满语翻译器了!”
小小的八阿哥沉默了一秒,原谅他一个武侠世界的土著听不懂什么是“满语翻译器”,但江湖人行走江湖第一奥义就是要绷得住,即便心里慌得像狗,脸上都得装逼如风。于是他慢条斯理地跟光球说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遵命,这就滚去下载语言包。”系统是真的用滚的滚进墙角,周身的光芒都暗下来,只时不时闪烁一下显示它还是个活物。
这头的聒噪刚刚平息,纷乱的脚步声就已从屋外入侵。这间屋子第一次变得这么热闹,有一个嬷嬷过来抱起八阿哥,让两个太医轮流诊脉,再加上刚刚的宫女姐姐和两个缩头缩脑的小太监,足足进了6个人!
系统还在面壁,但好在太医说的是汉语,能让八阿哥勉强听懂。
“阿哥依旧没有发痘,这烧退得古怪。”
“看脉象倒是强劲,不若再开一剂发散的药看看?”
“可惜乳母染病被送走了,汤药太苦,阿哥小小年纪,要是闹着不
愿喝可就糟了。”
面前两个太医纠结得直扯胡须,嬷嬷的手勒得人生疼,耳边是叽里呱啦听不懂的语言,夹杂着系统那儿传来的“信号真差”、“解压好慢”之类的碎碎念,八阿哥小腿一蹬,朝着这个无理取闹的新世界露出一个职业假笑。
世界对他的笑容反响热烈:
“阿哥,你怎么了啊?!难受您就哭吧!”
“阿哥怕不是被烧糊涂了吧?!”
“阿哥,您可不能有事啊!奴才们都指着您过活啊!”
八阿哥皱了皱小眉头,行走江湖的经验,在这里好像不太管用的样子。
2、三岁的冬天
要说江湖人最大的长处,那必定是能适应环境。反正穿越三天的八阿哥觉得自己挺适应的,炭火烤着,软被铺着,漂亮小姐姐精心投喂着,要不是身上的天花疹子痒得难受,简直神仙般的日子。
然而旁人不这么想。
“宿主现在的身份是满清王朝的八皇子,本来有乳母和嬷嬷各四人的,再加上六名二等宫女,针线、膳房、库房、杂役的小太监等等,少说也有二十个仆人照顾你。”
光球在暖呼呼的大床上蹦跶,显得很有几分愤愤不平。
“但因为宿主生母出身低,这些个奴才平日里也就是个面子情,忠心的没几个!这次宿主患上传染病,有门路的一个个都躲了,最后跟进来隔离的只有两个奶妈一个嬷嬷和两个二等宫女。奶妈被传染一个病一个死,还有个宫女怕了,宁可装病被遣回家……总之,现在宿主就只有一个嬷嬷和一个宫女了。”
这么听起来是挺惨的嗷,好像三岁的小豆丁众叛亲离似的。
八阿哥晃晃小脑袋,纠正系统:“你的说法不对,没有谁理应是为谁赴死的。她们冒着生命危险来照顾我,我只有感激;害怕了躲了,也是人之常情。”
系统光球黯淡了几分,变成在被子上咕噜噜滚。它小声嘟囔:“宿主你好歹拿的是夺嫡剧本,夺嫡怎么能这么软绵绵的呢?”
八阿哥张口吞了一块宫女姐姐喂过来的鸡蛋羹,一边美滋滋地眯眼,一边在脑海里教导系统:“夺嫡这话,别再说了,我们江湖人不做九死一生还赔钱的买卖。”
“可是宿主生母出身低,不往上爬就会被欺负啊。”
八阿哥又吞了一块鸡蛋羹:“我没觉得被欺负啊。被欺负了……被欺负了再说呗。”
系统眼前一黑,只觉得摊上个不思进取的宿主,满肚子剧情都无从说起。它把自己变成一张黯淡的光饼,看上去委屈极了。
而没心没肺的宿主依旧在被宫女小姐姐投喂。一碗鸡蛋羹和一盅鸡汤都下肚了,又吃了两个奶饽饽才在教养嬷嬷的喝止声中停下。
“阿哥还在病中,怎么能够积食?你也是个宠孩子的!”
教
养嬷嬷哲尔德氏大约三十多岁,虽然是个小个子圆圆脸但却相当严厉,表情一直是绷着的,院子里最偷懒的管事太监见了她都要抖一抖。
如今这么一呵斥,宫女姐姐连忙把剩下的糕点放回桌上。
八阿哥眼眶里泛起水雾,半点没有心理负担地卖可怜:“嬷嬷,饿。”
哲嬷嬷的严肃脸迟疑了一瞬,但也就一瞬。“阿哥乖,饭只能吃七分饱。少吃多餐才是养生之道。”
“嬷嬷,饿。”
“阿哥要是午睡醒来还饿,就再吃两块奶饽饽。”哲嬷嬷抱起小豆丁慢慢摇,试图把他摇睡。
这是语言解决不了,就试图精神攻击啊!
八阿哥强忍睡意,用他有限的满语词汇宣誓他的权力:“午睡起来,要傅大人,还要饽饽。”
“好~要傅大人,还有饽饽。”
屋里渐渐静下,只剩嬷嬷的手在小孩子背上有节奏的拍打声。孩子似乎是睡着了,小手几次无意识地想去挠胸口的痘疹,都被哲嬷嬷抓开。
“红绣你来,看着阿哥,别让他抓挠自个儿。”
宫女姐姐轻轻应了一声,把小豆丁接到自己怀里,学着哲嬷嬷的样子轻轻拍。
“嬷嬷要去哪儿?”
“今日厨房的份例还没送来,说是下雪耽搁了,不催催内务府那群狗东西能直接当没有这回事。银霜碳只够用几天的了,新年了阿哥的衣服都没人问起……”
红绣低着头,小声说:“他们也太大胆了,皇阿哥的东西都敢怠慢。”
“十天了,候补的奶妈连个影子都没见着。东所的小太监除了奶饽饽就会蒸个蛋,也不见御膳房派红白案【1】过来。人尚且如此,何况东西?呵!”哲嬷嬷冷笑一声,“宫里有十个阿哥了,有些人就以为咱们八阿哥入不了皇上的眼了。”
“那惠主子和良贵人……”
“主子有主子的办法。”哲嬷嬷打断红绣道,“瞧着吧,他们这般不像话,也就这两天的事。”
红绣长吁一口气,拍打小豆丁的节奏都轻快了两分。
哲嬷嬷临走前看了眼红绣清瘦的脸颊,凉薄的语气里带上了点怜悯:“阿哥能平安度过这一劫,你才算是熬出头了。”
这话说得古怪,八阿哥正迷迷糊糊琢磨,就听见
系统巴巴地凑上来剧透的声音:
“宿主,我刚刚翻了原主的记忆,你现在身边这两个奴才也有问题。哲尔德氏仗着自己是教养嬷嬷,对小主子指手画脚。她说话又经常得罪人,我们可以去惠妃那里告她个口不择言,保管她以后老老实实的。
“至于红绣,原本是惠妃安排给大阿哥教人事的宫女,大阿哥看不上她,跟惠妃赌气,于是硬塞到宿主屋里做二等宫女的。哪有哥哥的小妾来服侍弟弟的?呕都呕死了,平时都不让她近身的,要不是实在没人使唤……”
“这都是原本的那个八皇子跟你说的?”
宿主向来温和的语气第一次变得严肃,吓得光球一个激灵。“这……是啊……原主死前怨气可大了……说从生到死,都是别人不要的给他……”
“你既然知道他怨气大,又何必把他的话当真?”伴随着依旧严肃的童音,系统界面中的“原主记忆”一栏被挂上了小红锁。
系统:嘎?
八阿哥:“以后不准再看,都不可爱了。”
系统:啊啊啊啊啊,宿主你把金手指给锁了!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八阿哥胤禩小嘴一弯,在系统嗷呜乱叫的背景音中安然入睡。哎呀,下午吃药的时候能听傅大人讲他年轻时的行医故事呢,他还挺期待的。
此处的人不懂内力和真气,医术发展更是与他前世大为不同,若是能从太医身上学得一二,也不妄他来此间走一遭。
随着小皇子的入睡,屋里彻底安静下来。炭火无声在炉子里泛着红色,外头哲嬷嬷与旁人的争执遥远得像在厚厚的雪层之下。
紫禁城的天空仿佛一块灰色的葛布,同时笼罩着人员凋零的东所和花团锦簇的延禧宫。
一盆盆喜庆的红梅花,正像流水一样送进来,为这处宫殿的各个角落带去新春的气息。
延禧宫主位是四妃之一的惠妃,大阿哥的生母,八阿哥的养母。
这是一个穿藕色旗袍眉眼温柔的贵妇,长时间的养尊处优让她肤如凝脂,发如黑墨,然而保养得再好也就是被夸保养好罢了。自打大阿哥身高超过了一米六,从康熙往下,都拿她当奶奶辈看了。
而延禧宫公认的第一美人,还数现年二十二岁的
良贵人。她此刻就坐在惠妃下首的绣墩上,望着一瓶梅花发呆。
烟眉清目,琼鼻樱唇,美人愁思,胜于冰雪。别说是男人,便是惠妃,对着这么一张脸也说不出重话来。
“良妹妹又走神了。”惠妃的声音里带着无奈,“你得往好的一面想,小八今日晌午多用了一碗鸡汤和一个奶饽饽呢。”
良贵人的表情仍是木木的:“娘娘说的是。”
“年关将近,皇上忙,内务府也忙,既然明日就能把奶妈和膳房人送上来,我也不准备就这事跟内务府难堪。敲打一下也就罢了。”
“都听娘娘的。”美人的语气毫无波澜。
“你能放下最好。说到底这宫里捧高踩低的,也不是罚几个奴才就能禁绝得了的,要想一劳永逸——”惠妃像暗示什么一样看着良贵人,“还是得有宠。”
“是。”
这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的内向性子,听得旁边的几个贵人常在直翻白眼。等良贵人告辞回屋,她们就讽刺开了:
“惠妃娘娘真真是好性儿,只可惜媚眼抛给了瞎子看。”
“真是白瞎了一副好皮囊,但凡能像正常人一样会看眼色,也不至于阿哥都三岁了还是个贵人。”
“慎言。”惠妃训诫道,“背后说人长短是小人行径,且良贵人未必就愚笨了。”
她只是太有脾气了,惠妃在心里补充。惠妃自己也是跟良贵人处了三年才慢慢觉出味来的,在良贵人的语言体系里,“娘娘说的是”代表高兴,“都听娘娘的”就是委屈,若是单独回个“是”,那可不得了,已经不耐烦再聊下去了。
虽说她就没和人聊起来过。
惠妃幽幽叹了口气。但那又怎样呢?这宫里但凡是活得有几分真性情的,她都愿意照顾一二。
3、三岁的冬天
话说良贵人回了延禧宫西配殿,就坐到窗边发呆。下午四时许,云消雪霁,她才起身招呼大宫女晚灯:“雪停了,我去御花园剪枝白梅来。”
晚灯看看桌上新鲜的红梅盆景,再看看自家小主清泠泠的眼,然后一言不发去取了大衣和手炉。
她倒是想说“八阿哥还在病中,白色不吉利”,那也得良贵人听啊。
然而这就不是个脑回路正常的主。经历得多了,晚灯也就学乖了,说话没用,不如不说。
御花园里的积雪还没来得及清扫,松松软软,一脚一个脚印。良贵人摒弃了花盆底,穿着厚底靴,步子慢而稳当。这让晚灯心里很是庆幸,总归她家小主不是个作死的。
正庆幸着呢,迎面遇上了同样穿厚底靴的一对主仆。
“良妹妹?这可真是巧了。”来人素颜红润,梳一个圆髻,上无半点珠翠,只斜插了两根玉簪,一白一绿勾勒出平易近人的温婉。因着太过朴素,她不像是深宫中的妃嫔,反而更像普通人家的贤妻良母,隐隐透出几分持家的坚韧和大气。
如今宫里高位,喜欢这么打扮的就只有一位。
良贵人直接蹲下福礼:“见过德妃娘娘。”
“良妹妹快起来,地上冷。”德妃伸手虚扶了一把,“昨日内务府放了一批宫女出宫,我心里便有几分感慨;今日又偶遇了良妹妹,可见是冥冥之中的缘分。不知妹妹可否陪我说几句体己话?”
良贵人抬眼看德妃,没动。
德妃惆怅地笑笑:“康熙十四年入宫的宫女里,如今还能和我说说话的,也就剩良妹妹了。想当初我们住一个屋……”
“好。”
两人留下贴身宫女,一前一后朝着梅林深处走去,到了梅林中央的一座小亭,德妃才开口,却是和追忆往昔毫无关系:
“知道妹妹的性子,我便开门见山地说了,八阿哥的痘出得不太顺吧。”
良贵人面无表情,仿佛一个木头人。
德妃也不在意,只慢悠悠地说自己的话:“我也是养过孩子的,出痘若是顺利,不过七八天的光景。这半个月了还没有好消息,那就是不顺利了。可惜正逢年关,
各处都忙,又忌讳不吉利,被怠慢了也是没处说理。”
“以惠妃的性子是不会强出头的。”德妃观察着良贵人,好像她能透过这张美人面读出美人的想法似的,“她有大阿哥傍身,对八阿哥尽到养母的本分,即便是八阿哥折了也影响不了她什么。最多暗示你争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然而这孩子还病着,当娘的就开始争宠,且不说皇上会怎么想,妹妹自个儿心里恐怕也迈不过这道坎啊。”
小亭外的一支梅花颤动一下,抖下一堆积雪。也许是站得久了,也许是傍晚将近,周围越发寒冷。
“要我说,这是一叶障目、舍近求远。康熙十四年大阿哥出痘,皇上亲至噶禄家探视;十七年太子出痘,皇上更是辍朝亲自照看着。有龙气护持,小阿哥们自然逢凶化吉,岂不是比后宫女眷强多了?”
“你想要什么?”良贵人抬头,表情依旧木讷,眼神却清明得吓人。
德妃的嘴角慢慢弯起一道弧度,还是那个标志性的温婉的笑:“瞧妹妹说的,都是做额娘的人,我不过是将心比心,体谅妹妹。”
良贵人沉默了两秒:“成交。”
与此同时,东所暖炕上的黄色光球似有所感,疑惑的侧转15度:“好像触发了什么剧情点,但我没做什么呀,难道是……bug?”
系统一下子紧张起来,给自己来了一套杀毒补丁全家福套餐,查了半天没查出啥问题,就委委屈屈地去蹭宿主的后背。
八阿哥正在吃饭。也不知是不是中午哲嬷嬷闹过一场的原因,傍晚御膳房送进来一道热气腾腾的嫩鸭豆腐汤,鸭肉都揉成了一个个小丸子,在用料丰富的高汤里翻滚。八阿哥一口丸子一口豆腐,吃得满嘴流油。
察觉到黄色光球的动作,八阿哥抹了把额头上吃出来的汗。“怎么啦龙龙?你也想要?”
龙傲天系统:“……有,有一点。”
小豆丁用调羹舀起一个丸子,假装凑到嘴边。趁着哲嬷嬷眨眼的功夫,某江湖人的手上功夫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鸭肉丸子塞进了光球里。
“接收到有机物,正在分析……成分:鸭肉、猪油、蛋清、竹笋、冬菇、小麦粉……口味:鲜、咸。分解中……”光球
舒服得一闪一闪,把刚刚的异状抛到了脑后。小系统很忙的,宿主让它整理这个世界的医药典籍呢。
德妃的速度还是很快的,康熙腊月十六宿在永和宫,腊月十七下午就往东所而来。
此时的八阿哥正在太医傅为格和朱纯嘏的注视下喝药。相比年长稳重的朱太医,傅为格年轻且擅长哄孩子。
八阿哥有意缠着他说中医,他便找了中医启蒙的汤头歌念给小皇子听。今日说的是《华盖散》:“华盖麻杏紫苏子,茯苓陈草桑白皮。风寒束肺痰不爽,急宜煎服莫迟疑。”
他念一句,八阿哥就抿一口药,不一会儿就下去了半碗。
身为成年人的内核,八阿哥胤禩自然不会因为药苦而哭鼻子,只眼巴巴地瞅着傅为格,催他解说。
傅大人笑笑,正欲开口,就听见外头太监尖细高亢的声音:“皇上驾到。”
当即屋里的人都愣住了。虽说有过大阿哥和太子的先例,但从三阿哥到七阿哥都是种痘的,种痘顺利皇帝自然没有亲自去照顾。现在到了八阿哥这个出身最低的皇子,之前也不见皇帝有多关心的样子,所以大家都默认他是不会来了。
这突然出现,着实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反应快的,已经原地跪下了;反应慢的,还在犹豫着是先服侍小阿哥喝药还是先接驾。
外头已经传来了皇帝一行的脚步声,听声音人数可不少。
大家心里更慌的时候,却见小阿哥直接从床上跳下,小腿麻溜地跑到门边朝着外面喊:“我得的是天花,所以,所以没得过天花的人不可以进来。”
“哎呦我的小祖宗诶——”哲嬷嬷的心脏差点从喉咙口蹦出来,但却只敢压着嗓门说话,“快回床上去。”
外面的脚步声停下了,接着响起一个男人带笑的声音:“听见小阿哥的话没有?没得过天花的都去院子外头候着。”
许多个太监侍卫异口同声地回:“嗻。”接着窸窸窣窣似乎是走掉了一些人。
男人的脚步踏上台阶,声音近得就隔了一扇门:“小八,皇阿玛来看你了。”
八阿哥小手抵着门:“您得过天花?”
“朕得过天花。”
小豆丁这才松开手,扑回哲嬷嬷怀里:“那您进来
吧。”
门被推开,借着雪地反射的光线,八阿哥第一次看见了他的新父亲。
康熙穿着一件石青色的毛领常服,头上戴一顶护耳的毛皮帽子,瘦长脸上表情和煦,并没有想象中霸气侧漏的样子。他的身高在一米七十五到一米八之间,在江湖人胤禩看来算是中等。但他身材匀称,肌肉结实,不是习武就是有每日锻炼的习惯,这对于养尊处优的皇帝来说是挺罕见的,甚至可以说自律得可怕。
“小八正在喝药?”康熙一眼就看见了放在床头的药碗和八阿哥只穿了袜子的脚丫,“先把阿哥的脚暖上,将药喝了。”
八阿哥心知今天第二首汤头歌已经泡汤了,乖乖捧起药碗一饮而尽,朝康熙亮了亮碗底。
青年皇帝本来因着小孩没穿鞋乱跑有两分生气,这时也被逗乐了:“又不是拼酒,还亮碗底做什么?”
八阿哥眨眨眼。
“这孩子瞧着活泼得很,但朕怎么听说痘发得不好?”
朱、傅两位太医连忙上前回话:“皇上容禀,八阿哥虽已退烧,然发痘少,多集中于胸口后心,痘胞也不甚饱满。此状少见,微臣等害怕病情反复,不敢稍有大意。”
这话说得胤禩一阵心虚,恐怕是他之前运功治疗才导致了病症不典型,结果害得周围人跟着担心。但这又没法解释。
没有武侠经验的康熙明显也是担心的,他亲自掀了小豆丁的衣服查看他的天花痘疹,确实是红色的扁痘,一大片长在心口的位置,看着就疼。
康熙抬手碰了碰,就见小儿子吸了口气。
“疼,还是痒?”
“疼、也痒。”小孩子说,“我要听傅大人读诗,听了就不记得疼了。”
帝王的眼里闪过一丝混杂着心疼和愧疚的复杂神情。这个儿子他并不熟悉,此前所有的印象都不过是在惠妃宫里被奶妈抱着的一个小小的模糊的影子。
直到今天,进入东所的短短几分钟,这个影子突然清晰而霸道地照映在他的脑海中,是个聪明、善良又坚强的孩子,有一种规矩外的奇特,但并不让人讨厌。
刚刚认识,就要失去了吗?
4、三岁的跨年
“朱院判和傅县令治痘疹最精,从前太子出痘,便有赖二位救治。”康熙放下八阿哥的衣摆,神色郑重地说,“朕信赖你们,放手施为便是,莫要学那些庸医开什么太平方,小孩子耽误不起。缺什么药材便去御药房取,若御药房拿不出,直接报乾清宫来。”
两位太医连同哲嬷嬷等人闻言都是大喜,大bss直接跳出来给小阿哥当靠山啊,受了欺负能上达天听,这还有什么怕的呢,当下连磕头都磕得万分虔诚了:“谢皇上隆恩。”
吩咐完太医,皇帝又看了屋里的下人,问:“惠妃前几日不是送了新的奶妈进来?怎么伺候小八的还是只有三两个人?”
哲嬷嬷跪下回话道:“进来的是乳母赵氏、李佳氏和涅格里氏,然而小阿哥不愿意让她们近身,所以先安置在后面抱厦里给小阿哥做新衣。”
康熙的眼神一瞬间变得凌厉:“真是因为小八不喜?还是你们看小八年幼,排除异……”
“会生病!”小阿哥的声音打断了帝王的斥责,“奶嬷嬷会得天花,我不要她们得天花。”
青年皇帝怔了一瞬,然后皱眉思考了几秒,才缓慢开口:“胤禩,你是皇阿哥。”他努力不让自己的语气吓到三岁的儿子,但依旧让人感觉到严肃。“她们伺候你,是她们的福气。”
八阿哥显然不接受,小脑袋摇一摇,说:“生病怎么会是福气呢?生病好难受的,又痒又疼。我知道难受,所以不要别人也难受。皇阿玛说的福气,我不懂。”
康熙不说话了,看着儿子小小一只,小辫子都没蓄起来的人,却敢跟他顶嘴。
皇帝沉默的时候总是最吓人的。两位太医低着脑袋不敢去看皇帝的脸色,红绣腿都在抖,哲嬷嬷更是急得不行。这好不容易抱上金大腿了,可不能把皇帝惹恼了。
“阿哥,皇上英明神武,他说的道理,阿哥不明白是阿哥还小。您先记住照着做就是了。”
康熙没理哲嬷嬷,就盯着小儿子。
八阿哥也没理哲嬷嬷,眼睛眨巴眨巴地看康熙。
意识到场面僵住了,跟在皇帝身边的总管太监顾问行凑前一步,打圆场
道:“皇上,八阿哥……也不是能一下子讲通道理的年纪,得慢慢来。”
老太监极会察言观色,自然是察觉到皇帝对这个孩子有几分喜爱,才会帮着八阿哥说话,可是小阿哥似乎并不领情。
“我能说通道理的!可以……可以先给奶嬷嬷种痘,或者换出过天花的奶嬷嬷来。”
顾太监一点不恼,依旧笑眯眯的,略带夸张地赞道:“果真是龙子凤孙呢,八阿哥说话真真利索!寻常人家的三岁,可远远比不上咱们八阿哥。”
他插科打诨,终于引得皇帝露出一个笑:“还以为被你们养懦弱了,结果胆子还挺大,一点都不怕朕。”
哲嬷嬷等人大松一口气,连声告罪。
康熙敲敲桌子:“种痘影响奶水,还怎么奶小阿哥?内务府差事办得不好,让他们换出过痘的奶妈来。”
“嗻。”
康熙又扫视哲嬷嬷和红绣,警告道:“你们有个好主子,可惜有些人不懂得惜福。这样,此次不能和小八共患难的,甭管嬷嬷宫女,谁给的,一律退回内务府去。周平良,你改名成周平顺,在八阿哥身边伺候吧。”
康熙的随从里一个圆圆脸笑得很喜庆的小太监应声出列,给康熙磕了个头,就站到了哲嬷嬷旁边。
这是八阿哥身边第一个管事太监。小豆丁仰头,看看哲嬷嬷,又看看周平顺,两个都是圆脸,一个凶巴巴一个笑眯眯,跟红白双煞似的。
好像很拉风的样子。江湖人胤禩有时候像个真的小孩子一样容易满足。他正开心呢,就被康熙捏住了脸颊肉。
“这回依了你,你就先乐着吧。等你病好了,朕再好好掰掰你的性子。”
小豆丁呆愣愣地捂着发红的脸颊,眼睁睁地看康熙带着大群太监侍卫离开。
“皇帝揪我脸颊?”他在识海中不可思议地问。
刚刚缩在墙角的光球忙不迭地滚出来拍马屁:“宿主应对得太棒了,康熙皇帝的好感度直接从30飙升到了70,还请再接再厉。”
“皇帝竟然捏我脸!这不是普通人家的父亲才会做的事情吗?”
小系统:“嘎?系统觉得宿主的问题有些奇怪呢,康熙就是宿主的父亲啊。”
“……算了。”八阿哥抱着他傻乎乎的光球滚进
被子里,打了个小哈欠。接驾什么的太累人了,不过好消息是皇帝爹看上去脾气不错。
接下来的日子比较顺遂,吃穿都富余,红绣姐姐的脸上都养起来了一些肉。更重要的是,傅为格不知从哪里找来了一群蚊子,把他身上久久消不下去的红疹子咬成了水痘样。被内力强行压下的病灶彻底发散,晚上睡觉都安稳了。
“这大冬天的,傅大人从哪里找来的蚊子?”哲嬷嬷喜气洋洋地问。
傅为格双手接过红绣端过来的毛尖茶,抿了一口。“营造司那里炉火终年不息,库房里才养得活蚊子。我是听一个同乡抱怨才知道北平冬季也有蚊子。也是有了小周公公的门路,不然营造司可不会搭理我们。”
周平顺笑眯眯,深藏功与名。
“到底是年轻人脑子活络。这用蚊虫治痘的法子,从前只是坊间听说,经此一事,当载入医书,为民造福。”朱纯嘏老先生也坐在炕上喝茶。
此次隔离人口简单,时间长了规矩也就淡薄下来。小阿哥喜欢两位太医,常请着一起吃饭喝茶扯闲篇。他俩都是出过痘的,也不怕传染,一日里足有四五个时辰跟八阿哥呆在一起,对皇阿哥的敬畏疏离被朝夕相处给击了个粉碎。
就比如眼下,小豆丁扒着傅为格的大腿往上爬,要放在半个月前,傅大人可不得跪下来谢罪,如今也就呵呵一笑,将小孩儿抱到膝上。
“八阿哥今儿想学什么字?”
小阿哥脑袋一歪,嗓门响亮:“蚊子!”
傅为格:……
朱老太医抚掌大笑:“前日‘田七’,昨儿‘当归’,今天就变成‘蚊子’了。可见咱们说话小阿哥都听着呢,这怕是把蚊子也当成药了。”
傅为格朝幸灾乐祸的老前辈投去一个哀怨的眼神,然后在小阿哥的连声催促下,摆了笔墨,在洁白的宣纸上落下两个大楷:
蚊子。
又在右边注了满文。
八阿哥小手拿笔,半趴在炕桌上,一笔一画照着写。其实他前世行医列国二十年,至少会写四种文字的书法。不过眼下砍号重来,三岁小孩的手腕力量远远不够驾驭笔力,那写出来的字歪歪斜斜,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胤禩也不急,只一遍遍慢悠悠地
写。力量要练,手上力气起来了,对他练武也有帮助。点穴走脉这门功夫,他不打算就此丢下。
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个时辰。红绣姐姐送来一碟豌豆黄和一碗人奶,示意休息时间到了。
八阿哥坐回到傅为格大腿上,捏着鼻子喝了那碗奶。
傅为格笑着颠了颠小豆丁:“至于这么嫌弃吗?”
“我是大孩子了,还喝奶嬷嬷的奶,会被笑话。”
“人奶滋补好克化。”朱太医说,“旁人不喝是没条件,有条件的——京里头有些老王爷还喝人奶呢。”
八阿哥皱皱小眉头,嘟囔:“王爷喝人奶,贫儿无奶喝。”
这句话说得轻,只有抱着他的傅为格听见了。傅大人眼神闪了闪,没声张,只轻声凑在八阿哥耳边:“阿哥是个好心肠,但这话可说不得,得罪人多了。”
小阿哥被他吹出的气弄得耳朵痒,咯咯笑着在傅为格腿上打了个滚。“傅大人,把脉。”
傅为格叹了口气,伸出左手放炕桌上,任凭小阿哥在手腕上摸来摸去。
“摸到了吗?”朱太医问。
“快了快了。”小孩儿说,名医派头十足的样子。
哲嬷嬷的凶狠表情都绷不住了,红绣更是已经低着头,肩膀一耸一耸的。只有小周公公还是原本笑眯眯的模样。
“摸到了,是沉脉。”
“胡说,傅大人正当盛年,哪来的沉脉?依老夫看,这分明是滑脉。”
“滑脉,就是肚子里有小阿哥的那种脉象吗?”
“哈哈哈哈哈,”某个为老不尊的大笑,“谁说男人不能有滑脉了,吃得太好就会有滑脉,傅大人不如饿上一顿……”
屋外的雪又开始下,但盖不住屋里的欢声笑语。这是腊月二十三,乾清宫传来的意思,是让八阿哥在东所过年,开春大好了再挪出去。
5、四岁的早春
正月里还没有销假,康熙就带着大臣王公去了南苑行围。这也是满族人过年的保留项目,以显示不忘祖先的游猎传统。
刚刚十一岁的太子胤礽在南苑猎到了一只豹子,很是被人叫了几声千岁,接着消息传回紫禁城,毓庆宫的小太监都是喜气洋洋地夸“我们太子如何如何”。
转眼过了十五,圣驾回銮。八阿哥也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收拾收拾包裹,依依不舍地跟朱太医和傅县令告别,然后在一群嬷嬷太监宫女的簇拥下回到了延禧宫。
出东所的时候烧了出痘时的旧衣,进延禧宫的时候又跨火盆洒艾草水,折腾了好一阵,都差点把小豆丁胤禩给整困了,然而还得先去正殿拜见惠妃娘娘。
这时天气已经稍有转暖,院子里的积雪却还没化完,风吹起来还是冷飕飕的。八阿哥穿得圆滚滚的,迈着鸭子步,一摇一摆地往正殿的方向走。
还没到台阶前,就听到里面有个变声期的男声:“儿子瞧得清清楚楚,是赫舍里科尔坤和法保带着人将那豹子从笼子里放出来的。出笼子没跑三步路呢,就被索额图打伤了后腿。就这还好意思说是他自己猎到的?大清的脸都丢尽了!可恨还有一堆人捧臭脚,吹嘘他文武双全。”
进了大殿,绕过屏风,就见紫檀木八仙过海雕花圆桌旁坐着个贵妇人在嗑瓜子。而她的儿子,一个剑眉星目的英俊少年正站在圆桌对面滔滔不绝。
“哎呀,小八回来了。快给额娘看看瘦了没有?”惠妃俯下身张开双臂。
八阿哥小跑着扑过去:“娘娘。”
“哎呦,这是不是胖了呀?”
小豆丁怀疑人生地揉揉自己的脸蛋:“没胖,脸,瘦了。”
惠妃笑得花枝乱颤。
这边其乐融融,被晾在一边的大阿哥委屈上了:“额娘有了弟弟,都不听我说话了。”
“瞧你那点子出息。”惠妃把八阿哥抱到腿上,两臂圈着他,手上还能剥瓜子,“跟四岁的小八吃醋。”
大阿哥的脸上飘起一丝红晕,嘴上却仍不停歇:“咱们的好太子也跟弟弟吃醋呢。皇阿玛不过是赐了老五老六小弓,让他们
开蒙学骑射,太子那脸色,啧啧,绝了!”
什么事都能扯太子身上,八阿哥觉得这个大哥也挺绝的。
“他本就长得一般,全靠太子的架子撑着呢。脸一黑还没有毓庆宫茶房的小太监俊。”
惠妃磕了个瓜子,面上带了几分冷色:“男人靠本事说话,比俊算怎么回事?”
大阿哥舔着脸凑上来:“我就是比他俊了,全靠额娘生的我。”
“拍马屁也没用。”惠妃在他脑门上敲了个爆栗,“跪门口画画去,不画满十张梅花图不准吃饭。”
宫里的事,只要不是有人刻意隐瞒,总是传得很快。不一会儿,大阿哥被惠妃罚跪的事满宫里都知道了,包括乾清宫的康熙。
刚刚结束年假的皇帝正在批奏折,闻言笑笑,沾了朱砂的毛笔依旧不停。“这个老大,回回跟惠妃说小话回回挨罚,总也学不乖。”
今天当值的太监梁九功弓着腰,小心翼翼地陪笑:“惠妃娘娘爱之深责之切……”
“她也太小心了。”康熙说。
索额图他们在猎场公然作弊,康熙心里也是不太舒服的。
在康熙看来,皇帝、太子在围猎时得第一、第二,本来就是大家约定俗成的事,没人跟两个bss抢猎物,还有一群群的侍卫出手帮忙。偏偏索额图为了给太子造势,横插一脚多此一举,让太子的形象在明眼人看来反而有了污点。
假的就是假的,也不是只有大阿哥一个人这么想。
但康熙从大局出发,不能在明面上指责他们,一边帮忙维护太子的威仪,一边还得安抚太子的情绪。大阿哥的不平在皇阿玛这里无法述说,这才找的惠妃,偏偏惠妃又是不敢得罪太子的……
想想青葱一样俊朗的长子,康熙无声地叹了口气。又想到大阿哥正是喜欢西洋物件的年纪,便道:
“让他好好画,画得他额娘满意了,朕把那个一人高的天鹅自鸣钟赏给他当大婚礼物。”
见皇帝不像生气的样子,梁九功的笑容都轻松了,忙不迭地恭维:“万岁爷对几个阿哥,真真是慈父心肠。”当即派了小太监去传旨。
康熙仍是低头批改奏折,对梁九功的马屁不以为然。
他自己小的时候,见识过皇阿玛是如何独宠董鄂
妃的,而自己和哥哥福全活得跟半个孤儿似的。那时候他就暗暗发誓,绝不做那样的阿玛,要对每个孩子好。
然而随着孩子越来越多,这个誓言好像越来越难了。五根手指还有长短,做父母的如何能把十五碗水端平呢?再加上孩子中有一个最特殊的太子。
“今日让太子来乾清宫用膳,”康熙提着笔琢磨,“明日去佟氏那里,顺便看看老四的学问。过几日得空了再去看小八。还有老三、老六……老五让太后养着,倒是不用多费心,费心反而不美……啊,还有宜妃膝下养着的小格格……”
脑子里把现有的孩子过了一遍,时间已经过去了五分钟。康熙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集中精力批改奏折。怎么在办正事的时候想这些儿女情长,实在不该!
康熙自认为暂时不去延禧宫已经很照顾太子的情绪了。然而在十一岁的太子看来,这事妥妥是大阿哥占了便宜。
狠狠砸了个碧玺做的笔洗,少年太子趴在桌上红了眼眶。周围的太监宫女都不敢劝,就连地上的碎片都没人敢收拾。
趴了好一会儿,太子才起身吩咐人绞了热帕子敷眼睛,嘴里喃喃道:“孤怎么就没有个事事替孤打算的额娘呢?假惺惺罚个跪都能惹得皇阿玛心疼他,惠妃当真好本事。”
毓庆宫的太监们好不容易见小主子开了尊口,连忙争先恐后地骂起延禧宫来,一时舌灿莲花很是热闹。
而此时的大阿哥,正在苦哈哈地画他的梅花图。
他跪在延禧宫正殿大门旁的走廊下,也就是平时守门太监站的地方,虽说头顶有片瓦,但穿堂风飕飕的,一点都不暖和。再加上膝盖下方的汉白玉地面冷得像冰似的,即便是以大阿哥的身体素质,也觉得肢体被冻僵了。
日头偏西,光线变得昏黄,给雨过天青冰裂瓶子里的红梅镀上一层斑驳的碎金,倒是显得更有质感了些。
大阿哥往手心哈气,提笔调了个暗红色,却又不太满意,觉得显现不出黄昏里的红梅的意境。
正皱眉思考着呢,面前便被人挡住了光线。抬眼一看,是个小豆丁,站着跟他跪着一样高。
“大哥,垫子。”小豆丁胤禩塞过来一块厚厚的狼皮垫。
大阿哥犹豫了几秒,终于是实用主义战胜了那点若有若无的虚荣心。他伸手接过,将狼皮垫在腿下,立马就暖和了几分。
大阿哥胤禔舒了一口气,正打算给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几分好脸色,却见小豆丁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个热气腾腾的白面包子,直接堵了他的嘴。
“趁热吃,身体暖。”小孩子认真地说,半分不给人反应的机会。胤禔看得真真的,他八弟身边的宫女都快急哭了。
“下次不准随便往人嘴里塞东西。”大阿哥三两口解决了羊肉大包子,嘴上的油还没抹净,就摆出兄长的架子说。
胤禩:“哦,那好吧。”
“哈哈,好兄弟。我看你身边嬷嬷少了,太监宫女多了,果然是出了痘,不再是奶娃娃了。等天气再暖和些,大哥教你骑马。”
胤禩:“那你不准耍赖啊。”
“爷是什么人?”大阿哥瞪大了眼,“教弟弟骑马而已,值得耍赖吗?”
他认真的样子把胤禩逗乐了,他背着小手:“那大哥快快画吧,画完了好带我骑马去。”
胤禔:……要是小八再大上两岁,他就抓个童工画梅花!
延禧宫的两个阿哥的第一次交流在友好的氛围中落下帷幕,从头到尾,大阿哥都没有认出红绣来。
八阿哥挺担心的,想着是不是开解失恋的小姑娘一下。然而他的红绣姐姐远比他想象的坚强多了。
“认不出我才好呢。”红绣第一次说了一长串的话,“可见不是我哪里不好惹了大阿哥厌弃,换作谁来都是一样的。大阿哥以前说,他想让长子由福晋生出来,所以不要侍寝的宫女,惠妃娘娘以为是托词,我却见他是有几分真心的。咱们未来的大福晋也不知是哪家的格格,但总归是个有福气的,有个好丈夫。于我虽然不好,但他若真是纳了我,与外头那些妻妾成群的男人又有什么分别呢?”
“我现在这样就挺好。阿哥身边的大宫女,多少人盼不来的好日子。等年纪到了,我就梳起头做姑姑。八阿哥是宽厚的主子,只要我忠心做事,不比嫁了人伺候一大家子快活多了?”
6、四岁的春天
八阿哥胤禩回延禧宫后不太快活。只因没了朱、傅二人的识字课后他就闲了下来,哲嬷嬷看不过小主子午觉一睡到天黑,开始教他规矩了。
胤禩:“我单知道我没法继续学医了,我可不知道我还得学磕头啊!”
小系统心疼得团团转,江湖人宿主上辈子是孤儿,恐怕只给师父师祖磕过头,然而大环境如此,也是没办法呀。
“其……其实宿主可以把康熙想象成师父嘛。”某光球奋力解释,“皇太后和太皇太后都是长辈,也跟师祖似的。”
“龙龙你没说到点子上。”小小八阿哥不认同地说,“天地君亲师,跪一跪是应该的。但这怎么磕头好看,怎么磕头响亮,怎么磕头谦卑都要做出文章来,属实病态。”
光球愣在原地,看它的宿主在哲嬷嬷的指导下学完了三跪九叩和二跪六叩,开始学习喇嘛教过年大祭祀的四叩首。
光球觉得宿主说得对,特别好听,但它说不出好听在哪里。最后,它在系统界面里给宿主炸了一片烟花。
好在作为皇子阿哥,胤禩的阶层天然很高,平日里给皇帝、太皇太后这样封建社会顶层bss请安都只要用打千就够了,几跪几叩是重大场合才用的。
相比磕头,八阿哥对于打千礼很有好感。打千,俗称单膝下跪,是个介于跪拜和作揖之间的礼节。
“这个打千,跟习武之人的礼节很像。”八阿哥跟他的小系统说,“有些江湖帮派的弟子跟帮主见礼,或是军中士兵拜见上级,就是单膝跪地。这是因为身穿铠甲佩戴兵器的人曲膝不易,也因为这个姿势起身很快有利于防御。”
龙傲天系统心里一个咯噔,作为系统,可不能还没有宿主见多识广呀。于是它花了0.02秒搜索了民俗数据库,又花了0.01秒将信息提取成了人类语言。
“打千礼最早起源于明朝军中。满族的前身女真族曾经生活在明朝的东北边疆,很多族人归建州卫管辖,与明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打千从明军传入建州卫,最后普及成满族男子的通用礼节。”
八阿哥闻言若有所思:“这个国家的皇族,是边境民族出身吗?那岂
不是在国人中占的比例很少?”
系统赶忙又翻了国情统计数据库,得亏它吸取了之前语言包的教训,各种资料都下载得齐全,才有如此快的反应速度,无论宿主问什么都能接得上。
“顺治五年的时候,全国满人30万,汉人9500万。”
“嘶……”八阿哥吸了口气,看着在地上蹦哒着邀功的黄色光球,半天没说出话。
系统跳了好一阵,没见宿主夸它,疑惑地停下,在地上慢吞吞侧滚。
“龙龙,我爹他……我说这个世界的爹,他是怎么当上皇帝的?”
小系统理所当然:“当然是你爷爷死了,你爸爸才继承的皇位呀。”
“那我爷爷他是怎么当上皇帝的?”
“当然是因为你太爷爷是皇帝。”
“那我太爷爷是怎么当上皇帝的?”
小系统:……好像反应过来宿主想问什么了。它调出历史资料库模块,一笔笔跟宿主细说。
“宿主的高祖努尔哈赤原本是建州左卫人,祖先可以追溯到最早的左卫大酋长,但到努尔哈赤的时候已经是很旁支很旁支了,麾下只有几十人,算个小酋长……”
“宿主的□□叫皇太极,在族内推行汉化很厉害,对汉政策也相对宽容,所以有很多汉人投降他,文臣、武将、百姓都有,三藩就是那时投降的。算是为清朝入关奠定了基础吧,各方面的基础……”
“宿主的祖父福临是入关第一位皇帝,但他当时年纪小。跟他关系不大。入关打仗主要靠多尔衮和三藩。吴三桂亲手杀了南明皇帝才换了平西王爵位,汉奸狗腿子比满人狠;多尔衮也是坏蛋,屠城、剃发易服,都是他干的!”
光球越说越激动,噼里啪啦跟挂了闪电似的。
因为边上有嬷嬷宫女看着,八阿哥没法给小系统摸摸头,只能言语上安抚:“龙龙辛苦了。龙龙可以把史书给我,我自己看。”
江湖人胤禩花了三天时间,把明末清初的历史在识海里翻了个遍。吃饭的时候看,洗澡的时候看,练习礼仪和玩玩具的时候都一心二用,简直跟他上辈子啃《药王经》的时候一样刻苦。
看完后,向来乐观的人难得地有了心事。
小主子的反常可把哲嬷嬷吓得不轻。“阿哥可是
有哪里不舒服了?”哲嬷嬷绷着圆圆脸,语气却轻柔了不少,“难道是前几日学规矩累到了?要不歇半日吧?”
八阿哥没拒绝哲嬷嬷难得的纵容,滚进雕花大床的幔帐里,抱着他的小光球。
“这方世界的民族仇恨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光球在胤禩怀里拱了拱:“宿主前世的世界,也有种族之分呀。”
“我前世啊……我生在山林密布的黔地,幼年被师门收养,师门又立于西平原的铎国境内。所以我也不知自己该算是黔人还是铎人。”胤禩轻声说起他的前世,“师父是南齐人,南齐是西平原以南最大的草原国家。师祖仿佛出身白山国。白山远在冰原之上,且分裂已久,长年战乱,师门对此讳莫如深,所以我们也只是猜测。”
小系统:这些它还真不知道。QAQ它是一个不合格的系统。
光球缩成正球形不敢动弹,就听见宿主一声轻笑。
“且不说我们医者悬壶济世,对待贫富老幼各国人都一视同仁,就算是普通江湖门派,也是各国出身的弟子皆有的。
“我在沙漠行医的时候,最欣赏袭风国的太子,目光远大公正贤明又爱护百姓。那也是我一位至交好友了。后来袭风国和克沙国为了新绿洲打仗,我就到袭风军中当军医。这要是放在此方世界简直不敢想——克沙的祖先据说和铎国同源呢,语言也相近……
“我到了这方世界,所谓汉语和铎文最接近,可以说相差无几,心理上很是亲切。然而这副躯体却是满人,上臂肌肉紧实有游牧民族的遗传。本来我想是满是汉有什么要紧,然而……”
听着宿主温柔平和的声音,系统渐渐放松下来。它能感受到小豆丁胸口的温度,也能感受到那颗跳动的迷茫的内心。
在一个国家民族观念淡薄的世界生活了几十年,三观都成型了,却突然穿到了清朝。
“宿主,你做什么我都支持你。”光球说,“宿主想夺嫡就夺嫡,想造反就造反。”
八阿哥仰面躺在床上,给光球来了个举高高:“你不需要我赚积分了?”
光球赧然,都变粉红色了:“我是龙傲天系统,只要周围人认可宿主,觉得宿主厉害,宿主的积分就会增加。从
以前的数据库得出的结论说当皇帝是刷积分的最佳途径,但是——我现在更想让你开心。”
八阿哥笑了,眉眼弯弯清风明月一般。
“我还是想要行医。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大义,我不懂别人的大义,但我的大义是救死扶伤。”
时间过得飞快,眨眼就春暖花开,延禧宫的花瓶里,早樱替换了红梅,桃花又替换了早樱。大阿哥还没有履行他那带着弟弟去骑马的承诺——他作为快要成年的阿哥进后宫的次数其实不多——反而是康熙更早地来看八阿哥了。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身穿金黄色朝服的康熙走进延禧宫四四方方的院墙,身边还跟着一群捧礼盒的太监。
他来得突然,惠妃只来得及带屋里的宫人一起迎到主屋门口。“皇上怎么下午就过来了?”惠妃笑着请安,“倒是让臣妾措不及防。”
康熙握了她的手,往屋里走:“今日事少。就来,看看小八。”
“这个点小八在练字呢。”惠妃亲手给康熙奉茶。
康熙接过茶盏抿了一口:“这么早就给孩子开蒙啊?才四岁,快赶上小六了。”
“小八怎么能比六阿哥的天资聪颖?是臣妾说错话了,小八那称不上练字,只抓着笔墨玩耍呢。但臣妾想沾点文气也是好的,就随他去了。”
康熙深深看了眼惠妃。“你这个养母……罢了,走,随朕去瞧瞧小八的大作。”
康熙没让人惊动孩子,只带着惠妃和梁九功,悄无声息出现在八阿哥身后。
只见小豆丁站在椅子上,一笔一划写得认真,就是旁边没有字帖,底下也没有描红,一看就不是在正规地练字。
倒真有几分惠妃说的玩耍的意味了。
康熙点点头,评价道:“这孩子身直笔正,养了个好习惯。”
胤禩本来写得好好的,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被吓得笔尖一抖,当即几点墨汁在纸上晕开。他小鼻子一皱,委委屈屈地转过来:“皇阿玛怎么吓唬人?”
康熙摸摸儿子的小脑瓜:“让皇阿玛看看你都学了什么字。”
八阿哥献宝似的把那张染了墨点的宣纸提起来。“前面都是傅大人和朱太医教我写的,我已经会了。今天嬷嬷教我的,‘谢主隆恩’,我还写得不好。”
皇帝陛下定睛一看,宣纸上两排大字:人参细辛五味子当归三七蚊子谢主隆恩。“谢”还是个错字,中间少了一横。
康熙:……
7、四岁的暮春
“为什么是蚊子?”康熙指着字问,他说话的语气很镇定,除了开始的那个音节略有些沙哑。
不愧是皇帝。
胤禩突然就觉得没劲了。他是从小系统那里得知了康熙来延禧宫的消息,才临时写了这幅字故意逗皇帝陛下的,但这并不表示他乐意一遍遍解释“蚊子”这个梗。又不是真的小孩子了。怪不好意思的。
然而康熙问了,他也不好不答。“蚊子,治天花,傅大人说的。”
“哦~”康熙恍然,这事曾报到他跟前的,一经提醒就想清楚了前因后果,把字写成这样,还真怪不了四岁的小豆丁。
惠妃显然也悟了,帕子遮嘴双肩耸动,一看就是笑得停不下来。哎呦,自打万岁爷年纪日长,这副憋屈的模样她好久没见过了。
康熙撇了眼打少年时就陪伴自己的女人。“小八倒是给你添了不少乐趣,平日里很快活啊。”
惠妃敛容,蹲身一礼:“都是皇上的恩典,让小八养在臣妾膝下。”但似乎是实在憋不住,她两侧嘴角都是上扬的。
康熙摇摇头,不跟惠妃计较。哪怕知道是在笑自己,也属于闺房之乐。与其说恼怒,他倒是更喜欢惠妃言笑殷殷的模样,仿佛回到了年少时。
趁着此情此景,皇帝提笔沾墨,在小阿哥的杰作上画了几个圈。
“将这六个字好好练,万寿节的时候呈上来。”
八阿哥看着被圈出来的“蚊子谢主隆恩”,陷入了对人生的怀疑。
一直到康熙走了,他才缓过劲来跟系统吐槽:“我们当名医的就不要面子的吗?”
一直迟钝的小系统智商突然上线:“皇帝跟宿主一起没面子,宿主赚了!”
“龙龙你不可爱了,我再给你个机会你重新说。”
龙龙迫于玫瑰酥和芸豆卷的压力,一秒违背了作为系统的良心。“皇帝怎么能和名医相比?!宿主太可怜了!”
胤禩乐了,肉乎乎的手指头在光球上弹了个蹦儿,然后又能心平气和地练字了。
总归他不是彩衣娱亲的最底层。
万寿节,也就是康熙的生日在农历三月十八。正是暮春时节,百花开尽,满地落英。佟氏的
承乾宫中,两株桃树长得郁郁葱葱。按照惯例,白日里康熙会在太和殿宴请八旗、百官,乃至各国使臣、名士大家;要到了晚上,乾清宫才会摆上家宴,轮到后妃带着孩子登场。
然而总归是个大节庆,后宫的女人们也不好偷懒,于是大清早就一个个带着孩子聚到了地位最高的皇贵妃宫里。万寿节的习俗就是穿得喜庆,就连平日里只能穿青蓝酱紫的宫女们都能破例在头上簪花的,何况宫妃们?那绫罗锦缎、苏绣彩织,搭配着金银玛瑙、点翠步摇,放眼望去一片姹紫嫣红,堪称各有千秋。
一身赤金色正装的佟皇贵妃坐在上首,她脸颊上养回来了些肉,不再是女儿刚夭折那会儿差点就跟着去的模样了,但开口说话还是细声细气的,显得有几分文弱:“太皇太后近日春困,苏麻喇姑叫我们过了晌午再去请安,这是第一桩事。第二桩,是九阿哥、十阿哥和九格格还不满周岁,我禀了皇上,就不必让他们到晚宴上来了。孩子养活最重要,没得为了些场面上的功夫让他们受罪。”
佟氏的话说得直白,这宫里敢说万寿节晚宴是场面功夫的,恐怕不到一掌之数,这位康熙的嫡亲表妹就是其中之一。好在高位妃子们也见怪不怪了,几个当事人还挺高兴。十阿哥的生母钮钴禄贵妃先起来谢了恩,接着是九阿哥的生母宜妃和九格格的生母德妃。
宜妃最是爽朗的性格,穿着也大胆,上身一件碧色蜀绣祥云彩凤马甲,下身一条石榴红洒金百褶裙。借鉴了明朝汉女的衣服款式,再压上全套的黄金红宝石头面,眉眼间顾盼生辉,仿佛火焰般夺目逼人。她是把七个月的九阿哥胤禟一并打包带来的,小肉团子在榻上爬得飞快,一看就跟他额娘一样健康。
“臣妾就谢过皇贵妃娘娘的恩典了。”宜妃笑得明艳,“方才臣妾还担心着呢,这小子要是在家宴上哭闹起来,那魔音灌耳的,咱们都别想好好吃饭了。”
介于宫里高位妃嫔如今大都有孩子傍身,育儿经是个安全话题。果然,顺着宜妃的话,几个主位娘娘都笑了,纷纷打趣:“哪能这么说咱们九阿哥呢?就没见过这样做额娘的。”
如此寒暄了一阵
,茶水和点心都上来了。
宜妃玩性大,带着妹妹郭络罗贵人,加上已故元后的妹妹赫舍里贵人、荣妃的女儿三公主凑了个叶子牌的局。原本她们请的荣妃,然而荣妃深知宜妃姐妹牌技了得,不愿同她们玩,最后还是三公主替母出阵,凭着新手光环小赢了几回。
贵妃钮钴禄氏没带儿子,本来也是可以上桌的。然而大家都知道贵妃就是个臭牌篓子,牌技差还喜欢悔牌,她又是贵妃,身份压人一筹,真悔起牌来让人哭笑不得。于是宜妃姐妹自然是迫不及待找齐了牌友,等到钮钴禄贵妃望过来时,齐齐道:“满了,我们满了!”
钮钴禄贵妃也不恼,兴致勃勃地站三公主背后看小姑娘打牌。她牌风还没臭到家,至少看牌时不多说话。场面一时倒也和谐。
这边玩得热火朝天,另一头就是温婉贤淑组一边绣花一边看孩子。
承乾宫小主人是四阿哥胤禛,此时正学着佟氏的样子给几个弟弟张罗点心。“八弟喜欢酸甜口的,就吃山楂糕;六弟是一点酸的都受不了,但小孩子不能吃太甜,那就豌豆黄吧。九弟还小,沾点糖水给他尝个味道。”说完,他就眨着狗狗眼去看皇贵妃,见到皇贵妃颔首,这才进行下一步——拿出他珍藏的玉石棋盘,教弟弟们下围棋。
胤禩心里“咦”了一声,这个头次见面的四哥,品味倒是高雅,完全不像贪玩的七岁儿童。某名医向来是个喜欢逗小孩的,此时完全不吝啬地赞美:“四哥懂得好多,四哥快说说,围棋怎么下的。”
胤禛没忍住,摸了把八弟毛茸茸的脑袋。
瞬间两个小豆丁心里都充满了照顾小孩的自豪感。
六阿哥胤祚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捂嘴笑。
老四老八同时转向他,四颗乌溜溜的眼珠子瞪得倍儿圆。“六弟(六哥)你笑啥?”
“我觉得八弟可能会下棋。”
“他(我)才四岁,怎么可能?”胤禛和胤禩异口同声。
胤祚白白嫩嫩文静秀气,是宫里有名的小神童,更难得的是一副温和谦逊的好脾气。此时被哥哥弟弟反驳了,也只是委屈地揉揉脸。
“六弟,你不能因为自己四岁的时候会下棋,就觉得八弟也会。”四阿
哥一副小老头语气。
胤禩在旁边帮腔:“就是就是。虽然我也很聪明,但我之前没学过嘛。六哥既然会,那就跟四哥一起教我好不好?”
胤祚:“那好吧。”
眼看着四、六、八三个玩在一起,德妃眼中流露出欣慰的神情。她今天穿一套象牙白团花旗袍,也不是多贵重的衣料,但衬得整个人都亮堂了几分。不得不说,四阿哥的生母养母,品味都雅致。
“四阿哥行止有度,爱护手足,不愧是皇贵妃娘娘教出来的。”德妃恭维道,脸上的表情很是诚恳。
皇贵妃靠着团枕,闻言将手里绣到一半的帕子懒洋洋地丢开。“六阿哥也好,可见是你会生。”
四阿哥和六阿哥都是德妃生的,不过是四阿哥降生时德妃地位还低,于是抱给了无子的皇贵妃。
生母是德妃一事,四阿哥到七岁了还不知情,为此宫里没少传风言风语,都说佟皇贵妃好手段。
然而眼下佟氏自己一语道破,气氛一下紧张起来,谁都不好说这个后宫最高位心里真实想法是什么。
德妃脸上的笑容变都没变,顺顺溜溜地接道:“那是龙子凤孙的好天赋,臣妾可不敢居功。臣妾微贱之身,养一个六阿哥就殚精竭虑,生怕教坏了他去,对不住天家的恩德。若是娘娘愿意偶尔提点六阿哥几句,那臣妾睡梦里都要乐得合不拢嘴了。”
佟氏嘴角勾了勾,正打算开口讽刺两句,就听得常年发呆的良贵人开口了:“八阿哥,也想,让娘娘指点。”
皇贵妃愣住了。这木头美人是把德妃的客套话当真了?还是她突然开窍了想跟自己拍马屁了?无论哪个都……让人无语。更何况惠妃还坐着呢,她就这样自作主张安排八阿哥的事了?情商之低简直令人发指。
惠妃也吓了一跳,但良贵人和八阿哥都是她心头好,可不能被其他宫看了笑话。“正是。”惠妃笑盈盈地接道,“皇贵妃娘娘会养孩子,可是皇上一直夸赞的。小八若是有造化,可得让他沾点光啊。”
佟氏指了指惠妃,轻声细语:“你护着便护着罢,何苦来打趣我。我身上好一阵坏一阵的,可不敢再揽活计。若是有心,带着小阿哥常来承乾宫坐坐也便罢了,刚好给胤禛作伴。”
惠妃和德妃:“多谢娘娘。”
良贵人反应慢半拍:“谢……谢。”
佟氏:她是有多想不开才会去揣测良贵人的“心机”。
8、四岁的盛夏
佟皇贵妃作为康熙的表妹,打入宫起就是位分和宠爱都有的人生赢家。
那时康熙的白月光元后已经死去两年了,继后钮钴禄氏待她客客气气的,底下的妃嫔又因为早年死孩子的仇恨相互报复,没人来招惹高高在上又跟白纸似的佟贵妃。钮钴禄皇后在位的头一年,硬生生把自己活成了刑部尚书,天天“升堂审案”,一批批的宫妃被揭发,一批批的宫女太监被治罪。到最后,康熙初年的七嫔十贵人只剩下惠宜德荣四个胜利者。
胜利者们的膝下都有皇子,彼此间投鼠忌器,于是宫里太平下来。佟氏还是懵懵懂懂的少女,就享受到了这一波太平的红利——玩累了的宫斗好手们就没怎么害过她。直到操劳过度的钮钴禄皇后死了,她成了皇贵妃,位同副后,四妃在她面前也是老实的时候居多。
哦,可能德妃不太老实,围绕着四阿哥总有些小动作,今天送点心明天送衣服的。但整体来说,佟氏就是个不需要宫斗的小公主。
当然了,小公主玲珑心窍,平日里免不了会把后宫众人的言谈举止拿来揣摩一番。谁与谁要好,谁与谁只是表面情分等等,几年下来也差不多看了个七七八八,算见识了世间百态。比如惠妃待良贵人那是真的没话说,不禁止她见八阿哥也就罢了,日常交际时还要处处替她圆场,跟带闺女也没多大差别。
而良贵人呢,就她那谢恩谢一半都能走神的德行,用木讷形容都是抬举她了,说心智上有毛病才更让人相信些。
“良贵人能够遇上惠妃姐姐,真是好福气。”佟氏想到了就说了,也不怕得罪谁,“我是学不来你的大度,皇上和胤禛就是我的命。”惠妃能容忍养子跟生母培养感情,她可不愿为人做嫁衣。
德妃脸色僵了僵,随即又挂上了一抹苦笑:“娘娘愿意让六阿哥来承乾宫玩,就已经很给恩典了,臣妾不求更多。”
德妃比常人想得更远些。宫里十个阿哥了,看皇帝精力充沛的样子,将来只怕更多。这么多皇子,难道各个都能当亲王吗?参考一下努尔哈赤的儿子,尊贵的如多尔衮,封摄
政王掌两白旗,连皇帝都看他脸色;卑贱的呢?连个贝子都捞不到,到死都只是辅国公而已。
皇阿哥皇阿哥,不是生下来养活就可以了,还要养才学养本事,养皇帝的宠爱,养兄弟之间的感情,将来才不至于是个闲散宗室。
德妃自己出身包衣,并不能从母家的身份就给儿子们赚个爵位,只能让孩子抱团。然而她的忧虑明显是佟家小公主无法共情的。
只见皇贵妃按按眉心,大约是对德妃顺杆爬的姿态很瞧不上眼。但她到底是有涵养的名门闺秀,最后只是说:“都是皇上的血脉,想来就来吧,只功课还是要做的,他也开蒙了。”
看看皇贵妃和德妃之间尴尬的气氛,惠妃柳叶眉挑了挑,决定出来打圆场。她指着垂头发呆的良贵人道:“瞧咱们说得热闹,在良妹妹眼里还比不上一张花样子。”
良贵人突然被call,茫然抬头,见好几个大佬盯着自己,便摘了句万金油应答:“娘娘说的是。”
贤妻良母们齐齐喷笑出声,仿佛刚刚就没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对话。
母妃们的机锋打得飞起,却都压着声音,以至于小阿哥们一点都没有察觉。
胤禩玩得高兴,光溜溜的脑瓜上都出了一层薄汗。他仗着年纪小,几次提出要悔棋,然后被胤禛和胤祚联手怼了,就装哭要吃糕糕。
最后胤祚的豌豆黄全进了他的肚子,晚宴上一点都不饿,只喝了一道汤。
其实八阿哥挺担心那副“蚊子谢主隆恩”的贺礼会不会被公开处刑的,然而事实证明他想多了,送礼环节完全是太子的一枝独秀。
乌泱泱坐满人的大院子,阿哥和王爷们在这头,宫妃和格格公主在那头。胤禩年纪小坐次靠里,加上个头矮,于是便只能看见一个略清瘦的黄袍少年站在重重的人影后侃侃而谈:“儿臣得遇嘉禾,此天降祥瑞,献于父汗……”
嘉禾,就是变异的稻谷,特别高或者种子特别多的突变体,在古代被认为是吉兆。这种礼物,困于深宫的皇子后妃是没渠道获得的,必得是天南地北的属下门人才能搜刮得来。
康熙很高兴,哈哈哈笑了足有三分钟,对太子的孝心夸赞不已。胤禩和小系统都觉得咋舌。只是
隔得远了,康熙的声音像是蒙了滤片的磁带,带着点不真实感,仿佛听得他说要将“嘉禾”在皇庄里种起来,以改善农作物的品质。
然后太子尚且青涩的少年音就带着仰慕地说:“汗阿玛勤政爱民,是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昏黄的灯光在晚风里摇曳,照不清太子的脸,只能隐约照出他挺拔的身姿。有两只蚊子在耳边嗡嗡地骚扰,时不时在小阿哥的胖胳膊上咬一口,坐他隔壁桌的七阿哥内向又娇气,被蚊子咬了就哭个不停,这就是胤禩对于这个夜晚最深刻的记忆。
万寿节过去了,生活恢复了平静。八阿哥又回到了延禧宫的暖阁里,平日里没事就练练字,或者在系统那里翻医书看。一开始惠妃还带他去皇贵妃的承乾宫玩,只是三回过后,就不再去了。
“人家亲兄弟亲近,没得让小八夹中间当跳板。”惠妃言语间有几分抱怨。
良贵人抬起清冷的眸子,完全没有人前的木讷和不谙世事:“还她人情罢了。”
“你何时欠她人情了?德妃这人要强,小心眼记仇,不是个往来的好对象。”
“娘娘说的是。”
“且小四和小六要好了,也不知是福是祸。”
“总归,是她想要的。”
惠妃一怔,然后缓缓笑了:“这倒也是。”
胤禩再次见到六阿哥胤祚,已经是盛夏了。康熙忙完了在台湾设县等事宜,想享受一下来自小儿子的天伦之乐,便召六阿哥和八阿哥到前头面圣。
小系统很兴奋,它现在学会了在宿主肩膀上蹦跶的高难度动作,黏糊得紧。“宿主宿主,因为太久没联络感情康熙的好感度有所下降哦。这是个好机会,一定要好好表现。”
胤禩好笑:“皇阿玛的好感度算积分,六哥的好感度就不算积分了?”
系统顿了顿,跳得更欢了:“双倍的好感,双倍的积分,宿主冲呀!”
八阿哥:我家系统跟个憨憨似的。
他被惠妃拉去洗了脸换衣服,腰上系了黄带子和小香包。就带着周平顺和哲嬷嬷出了门。在宫道里拐来拐去,过景和门的时候遇上了同样牵着嬷嬷手的六阿哥。
胤祚瞧见他,也不管天气炎热,上来就勾肩搭背。“小没良心的,延
禧宫就跟永和宫隔了两道墙,也不见你来看望看望六哥我。”
胤禩甩开他的胳膊,控诉:“六哥,热。这么热的天,我被娘娘拘着呢。”
“听说你苦夏,我还不信。”六阿哥上下打量他,“你是不是胖了?难怪怕热。”
胤禩:“没有的事!”
胤祚:“好好好,没有没有。”
胤禩鼓起了腮帮子。都怪宫里的膳食太好吃,名医也是有口腹之欲的好不好。然而进了乾清宫,名医八阿哥再次受到了暴击,因为康熙的反应和胤祚一样一样的。
“小八是不是胖了啊?难怪惠妃说你苦夏。”
胤禩小眉毛都耷拉下来了:“真胖了?不是健康?”
康熙笑得不行:“胖才健康是娘娘们哄你呢,养生之道,得胖瘦适中。”
小八:“现实太残酷了,让儿臣静静。”
这下连康熙带胤祚,和四周伺候的太监宫女都笑弯了眼。康熙让大太监顾问行取了七巧板、九连环等物,先带着胤禩在一边玩,自己则和胤祚说起他的功课,全程用的汉语。
“前儿万寿节进上来的那篇《闻台湾收复有感》,是你自个儿写的吗?能复述出来吗?”
小神童应对得大大方方:“秦末汉初,东胡强盛,向莫顿单于索要千里马,单于予之;又索要其妻,单于又予之;后又索要匈奴与东胡之间的千里荒地,群臣皆说予之亦可。然莫顿大怒,曰:‘地者,国之本也,奈何予之!’凡言予之者皆斩,并击东胡。匈奴因此而盛。这个故事是嬷嬷给我讲的。我又翻了书,礼记说‘量地以制邑,度地以居民’,可见道理是对的。我本以为人尽皆知土地珍贵,不因远近和风水而不同。不料就台湾一事,前朝后宫多有说弹丸之地不足取的。可见目光短浅的人从古至今都是有的,不会因为历史的教训就变得长远。儿臣此前所写,大致意思便是如此,旁的都是些修饰辞藻。”
他回答得条理清晰,口齿伶俐,以五岁稚龄来说堪称天才。康熙也很惊讶,笑着逗他:“我儿当真是神童吗?还是德妃督着你苦读才能这般?”
胤祚义正辞严:“额娘甚少叫我读书的,我还小呢。只是有些道理,不想明白不痛快罢了。且儿臣自认为不算什么神童,四哥懂得比我多不说,八弟也很聪慧。”
康熙瞅瞅抱着酸梅汤贪凉的小胖墩,不信。“胤禛年岁长,懂得多是应该的。但你八弟聪慧又是怎么个说法?”
9、四岁的盛夏
胤祚背着小手:“很多时候都显得八弟聪明啊。皇阿玛要问具体事例的话……哦,对,还是台湾那事,一次我跟四哥争论起来,四哥说我太幼稚了,台湾远离京城,八旗作战是否水土不服,粮草转运又需多少成本,都是需要考虑的,总不能为着它劳民伤财。朝里那些老大人虽然显得胆小,但也不能说傻子,您猜八弟怎么说?”
康熙很给面子地问:“小八怎么说?”
“八弟说,他年纪小不会骑马,骑马就是坏的吗?国力穷打不起仗,开疆拓土就是错的吗?”
康熙拍案大笑:“这下坏了,胤禛怕是气得不轻。”于是喊了胤禩到跟前,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小八都知道‘开疆拓土’了。”
八阿哥哒哒哒跑过来,还不忘抱着他的酸梅汤:“皇阿玛看轻我,四岁懂‘开疆拓土’算什么?我可听说了,六哥四岁都会背唐三百了。”
康熙不知道该怎么接小儿子的话,又觉得小胖墩抱个冰碗的馋样子可乐。“哟,小时候各个都好学得很,真进学了就一个个苦哈哈的了。”青年皇帝从顾问行手里接过毛巾,擦擦小豆丁脑门上的汗,“六岁再进学吧,没几年淘气日子了。”
胤禩:“哦。”
“好孩子——胤祚,你自幼聪颖过人,这回的文章也写得好。但你毕竟还没进学,朕就不赏你了,你可明白?”
六阿哥点点头:“额娘说不能所有好事都被一个人占了。我被父母生得聪明,已经很幸运了。”
儿子懂事,康熙欣慰一笑:“像是德妃会说的话。”
送走了两个机灵的小子,康熙从案边拿出一副裱好的卷轴,拉开,上面是“蚊子谢主隆恩”六个大字,笔锋浑圆,筋骨初现,自有一股风流韵味。
这字写得好,若不是笔力还弱,他都要怀疑是哪个擅书法的文臣代笔了。“王献之小时候差不多也就这样吧。”康熙想着,心头又喜又忧——最有天赋灵气的两个阿哥竟都是包衣奴才生的,小八的生母还是辛者库,这是上天在暗示他什么吗?
皇帝闭上眼,回忆起太子昨日新写的政论。嗯,文采比小六
好,引经据典更加全面成熟;书法比小八优美,学的是董其昌的笔走龙蛇。毕竟太子十一岁了,在他膝头上早早启蒙,又由顶尖大儒们教导,哪里是两个没进学的小弟弟可以相比的?这比较本身就是对太子的侮辱。康熙按了按眉心,将那点子异样感压下去,他一直是后天派的忠实拥护者,再怎么样的天资上的差别,都比不上教育来得重要。太子自幼接受的教育就是以储君为目标的最好的教育,那太子就是最合适的继承人。
想到这里,康熙把卷轴收起,叫来顾问行:“劳烦顾太监将这个收到库房里。”
顾问行恭恭敬敬地捧过卷轴:“嗻。”
由理智和情感混杂在一起的帝王心术,胤禩并没有考虑到。即便他已活过一世,但这种东西既不属于江湖人的快意恩仇,也不属于医者的赤子之心。有了天生自带的系统后他更是可以偷懒,毕竟数据清清楚楚地显示,康熙对他的好感度增加了三个百分点,回到了70线以上,那至少说明这次会面没出什么岔子。
于是八阿哥开开心心地将一个月见不了几次面的皇阿玛抛到脑后,专心解决起他现在面临的巨大挑战——他要减肥!
作为曾经的名医,八阿哥掌握的减肥方法超过一掌之数。但要说长远来看对身体最有利,那唯有习武一途。然而要将曾经的武艺捡起来,多少得借点名头,总不能一个四岁的小娃娃,无师自通就练成了高手。
胤禩第一个想到的是惠妃,这位长辈现在管着他的吃喝拉撒,感情也处得不错,没啥不好意思的。“娘娘~”八阿哥奶声奶气地拽着惠妃的袖口撒娇,“我想习武,娘娘找个会武术的宫人教我呗。”
惠妃的神色有几分微妙:“虽说我是有几个健壮妇人使唤,但是……那也不能跟皇上的人比呀?”
“啊?”
“啊什么?”惠妃戳戳他的脑门,“小傻瓜,你舍近求远了。”
被康熙送过来的小周公公,就是会功夫的。据说曾在一众习武的小太监中出类拔萃,才能到康熙身边伺候。如今跟着八阿哥,管事的时候多了,倒显不出他原是个“隐形侍卫”了。
“主子想学武?”圆圆脸的小周公公常年带着笑眯
眯的表情,眼睛细得只剩两道缝,“蹴鞠、布库、耍鞭子,主子想学哪样?”
江湖人胤禩一听就意识到这是在敷衍自己。蹴鞠、布库、耍鞭子,都是小孩子喜欢的,玩耍成分更高些。且同样是武器,不提刀弓剑戟,只说了鞭子,这是怕他受伤。
胤禩意识到的,系统也注意到了。“宿主,他骗你,这些都只是强身健体的运动,算运动!在这个世界也称不上功夫的!”光球跳得义愤填膺,仿佛随时都会去撞周平顺。
八阿哥连忙拽住系统的小尾巴,阻止了一场宫廷闹鬼事件的发生。
按下自家炸毛“宠物”的八阿哥朝小周公公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表情:“你说的这些我都不懂,可以演示一二吗?”
周平顺自然没有不应的,也没有换衣服,就取了家伙什儿演练起来。
一颗彩球在脚上颠得飞起,从后背翻头顶,又从腰前绕后背,那球跟有灵性似的,沾他身上掉不下来,看得延禧宫的小宫女们拍手叫好。
接下来是舞鞭,也不是多么好的鞭子,就是小孩子用的细鞭,愣是在地上抽出了响鞭的声效,刚刚还兴奋围观的宫女姐姐们都把兴奋劲给吓了回去,又是眼观鼻鼻观心的规矩模样了。有几个定力差的,还会随着鞭声微微抽动身体,仿佛受惊的小白兔。周平顺的动作不断加快,细鞭在空中只剩残影,最后一下收鞭,“啪”,早早搬到场地中央的青砖应声裂开。
最后一项布库,也就是摔跤,是一个人演示不了的,于是另外拉了几个守门太监来,没一个能在周平顺手里撑过三招的。满人传统喜爱布库,哪怕是后宫女眷,从小见的布库戏也不少,自然能够看出周平顺的厉害。就连惠妃都说,这是能进善扑营的水准了。
三项演示皆毕,小周公公垂手而立,只是额上出了层细汗,笑容却是不变的。“主子有想学的吗?”
胤禩盯着他:“这些很好,但不是我想要的。我想学如同练书法一般细水长流、又不拿来显摆的武学。”
小周公公的眯眯眼微微睁开了些,罕见的有了几分迟疑:“这……”有是有,但不是娇生惯养的小阿哥受得住的。他正想着该怎么跟惠妃和八阿哥解
释,就听见那小祖宗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话:
“要是周公公不会,也没什么打紧的。我可以找别的师傅。”
周平顺心头一凛,这要是换个成年人说这话,就是□□裸的威胁了,敲打他只是个奴才,做不了主子的主。然而四岁的小主子,还是一直好脾气的小主子说这话,他反而拿不准了。“细水长流,那就只有打熬筋骨了。但主子身形还没长成……”
“周公公会吗?真是太好了。”八阿哥喜笑颜开地拍手,“我听故事里,有从小练童子功后来成了高手的,想来给小孩子练的办法也是有的。我也不求做高手,能学些人体经脉骨肉的道理,将来长得健健康康的就好。但不要做那耍球耍鞭子,或者布库戏,免得被娘娘姐姐们抓去表演,演不好又被笑话。”
惠妃闻言佯装生气,捏着小豆丁的耳朵:“给本宫舞个鞭还委屈咱们八阿哥了吗?”
“疼疼疼疼疼。”胤禩连声讨饶,“我这不是怕学不成嘛。娘娘想要乐子,咱们踢毽子行不行?何必跟鞭子过不去?”
他可怜巴巴的小模样贱萌贱萌的,惠妃到底没撑住,笑出了声:“要论踢毽子,宫女后妃里头大把的好手,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小滑头。”又转向周平顺,交代道:“八阿哥年纪虽小,但主意正着呢。咱们延禧宫不需要小八用花哨的本事去皇上跟前搏彩头,没的被人看轻了去。你就带他练些打底子的,能长高些,长壮些,少生病,就最好了。”
胤禩连连点头:“娘娘好厉害,说得好清楚,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一派天真无邪,撒娇卖萌浑然天成,但在周平顺那双眯眯眼看来,很多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不显摆,道理很简单,但有多少人在四岁的时候就能主动克制自己的虚荣心呢?很多人胡子一大把了,还为了新奇的万寿节贺礼,或是花团锦簇的请安折子斥巨资,就为了在面子上压老对手一头。
能克制,能坚持,此子非池中之物。
胤禩……胤禩歪歪头,朝周平顺露出一个开心的笑容。总算是把大旗扯好了,可以练前世的武功了,以后有什么都可以推到小周公公身上去——我厉害是因为我师傅是高手云云,师傅还是皇帝身边出来的,皇帝身边自然是顶尖大内高手,所以我再怎么厉害不都是应该的吗?内劲是师傅教的,真气也是师傅教的,说是你教的就是你教的,不是也是。看在将来会背很多锅的份上,八阿哥非常大度地决定不追究周平顺忽悠他踢蹴鞠的事儿了。
扑克脸的小周公公:都说我笑得瘆人,实在冤枉,明明八阿哥四岁的时候就笑得比我瘆人了。
10、四岁的暮秋
练功习字的日子过得很快,仿佛昨天还是炎炎夏日将柳树叶子晒卷的情境,今天就已经起了北风。胤禩长高了一些,能够稳稳坐在小马上溜达了。
康熙二十三年,北京西郊的大片园林还没有造起来,树林荒地间偶尔还能打到猎物。皇家的一块跑马地就圈在这里。因着年仅四岁的小阿哥要来,侍卫和包衣们早早将大块的碎石枯木给清了一遍,现在胤禩骑在马上,放眼望去尽是厚厚的已经泛黄的草皮,加上远处林子边缘多栽有红叶,两者叠加,更是满目璀璨好风景。
“如何?大哥不曾骗你吧?”少年胤禔纵马而前,眉目间神采飞扬。“京城除了南苑的围场,就属这处马场最平整。你看,你可是学会骑马了,等皇阿玛回来学了弓箭,也是我大清的控弦之士了。”
大阿哥的话立刻就受到了小系统的无情嘲讽:“他那是教骑马吗?就没见过把小孩子放马背上就算教骑马的!他都不帮宿主控马缰的吗?万一宿主摔了怎么办?就知道自己跑马过瘾,个缺心眼的!”
胤禩翘了翘嘴角,调整握缰绳的力度,让小马的脑袋偏转一个方向,能够跟胤禔的马同一方向。他有前世的经验,骑马自然不虚;加上练了几个月的内劲,就算马匹失控,他也能确保自己安全无虞。
不过小系统说得对,胤禔是有些缺心眼。周围侍卫各个脑门上大汗淋漓,紧张兮兮地盯着自己看,只有大阿哥神清气爽,丝毫没觉得有任何不对。
“前面有鹿。嘘,别惊了它,看哥哥给你猎鹿肉吃。”胤禔在马上弯弓搭箭,对准灌木丛中一团棕黄色的影子。“嗖!”箭枝离弦,野鹿应声而鸣,逃窜出去。胤禔拍马急追,奔驰中又补了一箭,这一箭射中了鹿的前腿。那可怜的食草动物来不及“刹车”,直接朝前摔了一圈半,摔断了脖子。
“漂亮!”八阿哥给大哥哥鼓掌。缺心眼归缺心眼,这骑射功夫真的漂亮。
胤禔的虚荣心获得了极大满足,得意洋洋地将战利品扔到马背上,鲜血淋漓地往回走,一边还大笑着道:“没想到场子里还进了鹿。这就是
没围栏的好处了,纯野生的,打着什么看老天爷,跟南苑那起子做假的不同。”得,太子猎豹子那事过去了快一年了,还念念不忘呢。
秋风送爽,即便是跑了一圈马又猎了鹿,一大一小两个皇阿哥依旧不觉得热。见胤禩骑小马越来越稳当,胤禔就按捺不住了,带着弟弟和侍卫们往林子里去。
“今儿爷运气好,肯定不只有鹿。”
一群人浩浩荡荡锣鼓喧天的,把西郊的小树林祸祸了一通,什么野鸡野兔都遭了殃。但要说最大的猎物,还是江湖人的眼睛发现的。“大哥,看,有犬。”
胤禔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三箭齐发又扔了佩刀出去,才将那畜生击杀当场。“傻不愣登的,那是狼!”
胤禩拍了拍他被吓到的小马驹,以作安抚:“哦。”
“还好没惊马,不然我罪过可大了。”粗神经的大阿哥终于知道怕了,带着人手往树林外撤离。“太皇太后批了我出来的,要是小八有个好歹,可没法跟她老人家交代。”
八阿哥朝哥哥刮刮脸:“大哥,是不是皇阿玛不许你出来,你才特意等皇阿玛出了京,去求了乌库妈妈。”康熙初秋的时候就带人南巡去了,第一次南巡,要祭南京的明帝陵,收买江南的民心,巡视河道水利,一项项都是正事,所以皇帝没带女人也没带小孩。所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平时课业繁重的几个年长阿哥可是松快了不少。
然而大阿哥不认:“胡说!我求的事,皇阿玛十有八九是答应的。”
小豆丁仰头,眨着求知的大眼睛:“说好了天气暖了带我骑马,怎么拖到了天气又凉了?是不是大哥把这事忘了呀?”
“……”弟弟大了,不可爱了。大阿哥只觉得头皮发麻,只能采用贿赂之策堵住小豆丁的嘴:“好八弟,鹿皮与你做靴子,雉毛给你做玩具,就揭过这遭吧。”
胤禩眼珠转了转:“不要鹿和鸡,我就要那张狼皮。”
胤禔松了一口气,大方应了:“这值得什么?刚刚怕狼伤了你,所以下手重了,这皮不带脑袋,只能算二等。以后去了塞外,哥哥送你更好的。”
“以后还远,我近期要用,就是它了。”
这话吸引了大阿哥的注
意力:“你怎么就要用到狼皮了?”
“唉。”胤禩小大人一样地叹了口气,“翻过年六哥就要进学了。我听说冬天大早上就要起来练字,手都得冻僵。六哥最怕冷,多穿一件袄子都不顶用,我准备做个狼皮袖筒送给他当贺礼,也让他好过些。”
大醋缸子一听,就开始作妖:“哥哥带你骑马打猎,也不见你送我什么。原来竟是跟老六最要好。”
“大哥,我在后宫,一个月见你一回,还说不了几句话就走了。且你也看看跟我年龄相仿的几个兄弟:小九小十还不会走路;七哥跟他额娘住得偏远,比太子还罕见,见面了也不说话,要不就哭,讲道理我不曾在意过他的腿,是他自个儿闷闷不乐,怪没劲的;五哥……五哥就更别提了,他汉语就跟我的蒙语似的,我们两个在一起就是鸡同鸭讲;三哥太子都大了,不跟我们玩的。所以你看,也就六哥和四哥了,跟四哥比起来,自然是六哥更好相处些。”
大阿哥张了张嘴,好像挑不出错。“这么说来还真的只有老六了。”他同情地看了弟弟一眼,“你也挺可怜的,宫里连个玩伴都难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住在宫外,倒是热闹快活。”
八阿哥:“我觉得我挺好的。我也就偶尔跟六哥玩,平日里都跟着小周公公学扎马步,也快活。”
“太监可不算玩伴。”胤禔不屑地撇撇嘴,“等你进学了有了伴读,都是八旗大姓的子弟,那才算是能有交情的。太监,就是个使唤的奴才,你把他当朋友,会让人看轻你的。”
胤禩皱了皱眉头:“大哥竟然是这样想的吗?可我见娘娘对小周公公也客气得很。”
“那是对他客气吗?还不是看他伺候过皇阿玛?打狗还看主人面子对不对。但奴才到底还是奴才,真犯了错该罚还是得罚。”
大阿哥的逻辑很自洽,但是某江湖人已经有几分生气了。小系统这个光球都已经缩在马鞍上安静如鸡了。“大哥既然知道打狗还要看主人的面,那就不要当着小周公公的面这么说,平白得罪人!”说完,他拍拍小马驹的屁股,一溜烟往马场的房舍那里跑,他已经看见周平顺的身影了。挺拔如松的姿态其实在一众
太监之间挺显眼的,到底是从小练武的,跟从小倒马桶擦地板的不太一样。
缺心眼的大阿哥抽了一马鞭,轻轻松松追上弟弟:“嘿,小脾气还挺犟。”
皇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胤禩来到这个世界整整一年了,他都没想明白这个问题。就拿大阿哥来说,他是八阿哥的好哥哥,是惠妃娘娘的好儿子。虽然缺心眼了些,但努力上进,待人不拘小节,有时候也不介意耍个赖卖个好,脾气其实挺接地气的,怎么都不像是那种冷酷无情的人。但在面对太监宫女这些奴隶阶层的时候,他骨子里却透出来一种令人心惊的冷漠与高高在上。
江湖人八阿哥难受了,只能越发卖力地练起武来。寒冬腊月,天蒙蒙亮,小豆丁就穿着薄棉袄站到廊下,一边扎马步一边运行真气。红绣和哲嬷嬷等人从一开始的惊恐到了后来的习惯镇定,只默契地备下热水热汤,等着一会儿给小阿哥用。
大约每过上几分钟,周平顺就会过来摸摸胤禩的手心和额头,确认小主子的身体还坚持得住。他倒是没多劝什么,目光却是越来越欣赏。“主子的身子骨天生适合练武,若是能坚持不辍,到了十二三岁就能超过奴才了。超过了奴才,就是超过了一等侍卫中九成的人了。”周平顺拿自己作为参照,可见他对于自己的本事是很自豪的。
有本事的人都有自尊,哪怕再是嘴里自称奴才,也有一股子傲气在。
胤禩更难受了,抿着小嘴不吭气。
系统试图开导他,一个光球在洗脸盆的盆沿上高难度转圈圈。“宿主不要难过了,这是阶级的局限,不是生在其中的人可以突破的。小周公公是好人,对宿主好;大阿哥也是好人,也对宿主好,这就够了。”
胤禩觉得他的憨憨系统并没有劝在要害上。阶级的局限就是对的吗?恕他一个曾和王子交朋友的江湖人难以接受。他不相信这个世界的皇家找不出一个能跟太监交朋友的人,如果没有,他就来做第一个。他一定护着周平顺,不让大阿哥,或者太子,哪怕是皇帝爹拿他当畜生处罚了去。只要周平顺一直是这个认真负责又暗含小骄傲的样子。
名医钻起牛角尖来那是非常可怕。连惠妃都没能把莫名闹别扭的小八劝回来,最后她把良贵人给搬了出来。“孩子大了,像是心里面藏了什么心事。我问他,他也照样开玩笑撒娇,以为能蒙混过去,这孩子是怕给我添麻烦呢。但你是小八的生母,兴许能开导他些。不如就说小八着了凉,让你照顾几日。”
良贵人面无表情:“都听娘娘的。”
11、四岁的隆冬
阿哥的生母与众不同。大宫女红绣端着毛巾热水,低垂着头,余光能瞥见良贵人鸦青色旗袍上的翠竹花纹。知道她平日里沉默寡言,没想到跟亲生儿子独处,依旧安安静静的。
八阿哥在门口扎马步打拳,良贵人默默地看。
八阿哥在窗前写字涂鸦,良贵人也默默地看。
冰山美人有一张无可挑剔的脸,即便是雪天略显昏暗的室内,都白得像在发光。然而这张脸上却长了一双幽黑无光的眼睛,仿佛随时都在走神。
明明同样的眉眼,长在小主子身上就是灵动可爱得很,但到了良贵人这儿……却像是漂亮又吓人的蜡像的眉眼。
“这不会还要八阿哥先开口搭话吧?”红绣心里替小主子担忧,“哪怕她像惠妃娘娘那样绣绣花喝喝茶都好啊,干坐着也太给人压力了。”
然而良贵人并没有听到红绣的呼唤,不动如山,超脱凡俗。她家大宫女晚灯接到了来自四面八方无数暗示,脸都红了,也没敢劝她什么。最后还是天真活泼善解人意的小阿哥举着纸张哒哒哒跑过来:“良额娘,看我写的字。好看吗?”
屋里的气氛一瞬间暖和了不少,小宫女小太监们齐齐舒了一口气。
良贵人:“好。”然后,没了。可怜刚刚舒气的大家,一口气差点噎在喉咙里。
八阿哥仿佛没感受到良贵人身上的冷气,眼睛弯弯地笑了:“我也觉得我写得好。良额娘,前几日大哥带我出去打猎,说到一句诗,叫‘胡天八月即飞雪’,良额娘知道怎么写吗?”
良贵人起身,水滴状的白玉步摇在乌黑的鬓边晃了晃。她走到胤禩的书桌前,挑了一根中号的狼毫,沾墨、落笔: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她写得很慢,一笔一划都分明。皓白的腕子悬在冬天的空气里,让人想起稳稳当当散发香气的梅花。
都说字如其人,胤禩承认他没能克制住对这具身体亲生母亲的好奇,才故意试探,而结果确实出人意料。打眼望去,那副字给人的第一感觉是枯瘦,横竖撇捺都仿佛肋骨一样锋利,没有柔
软的连丝,也罕有弯曲的弧度。你可以说她是不善书法,才将字写成这般不符合审美的样子,也可以说这是有着强烈的个人风格。
“二十出头的妙龄女子,难道不该是写一手秀气的簪花小楷吗?”小系统大失所望,转头还要安慰宿主,“良贵人宫女出身,读书识字已经很厉害了。很多宫女都是文盲,抄女诫都抄不清的那种,良贵人……至少还会默写唐诗呢。”
可惜它的宿主一点都不像是需要被安慰的样子,正兴高采烈地给良贵人吹彩虹屁:“原来有这么多吗?良额娘真厉害。”
良贵人被儿子夸了,也没什么特别的表示。她神色淡淡地搁下笔:“后面还有,我忘了,你得问娘娘。”
良贵人的大宫女晚灯看上去想扶额,但手在额前拐了个弯去捋了鬓角。
“娘娘是娘娘,良额娘是良额娘。”小天使胤禩比划着说,“今儿是良额娘教我,就是良额娘厉害。”他像个小跟屁虫一样跟着良贵人跑,等良贵人坐下了,又抓她的袖口摇晃。“良额娘,这几句诗,是什么意思呢?”
这个艰巨的问题让良贵人的神色更加冷了,她的纤纤素指点着那几句墨迹未干的诗句,半天没说出话。一直到晚灯和红绣齐齐露出惨不忍睹的表情,这位贵人主子可算是开了尊口:“下雪了,草白了。起风了,草折了。”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解释完毕。
红绣:……
八阿哥小脸上撒娇的表情呆了呆:“这样吗?诶,原来如此,我懂了。”
红绣:……主子你是认真的吗?
受到鼓励的良贵人指向后两句诗,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树也白了。”
晚灯:……现在找个地洞钻进去还来得及吗?虽然她不懂诗,但她会数数啊,这解完了一共17个字,比原本的28个字砍了三分之一,怎么都不太对吧。
而小系统已经笑疯了:“我的天啊,宿主你这个生母简直人才!好好一首经典,被她解了之后一点诗意都没剩下。”
八阿哥却是立马想明白了,后两句是比喻呢,将落雪的树比作盛开的梨花树。良贵人没说梨花,只说树白了,可见是真的抓住了诗的本意,没被表面
意思所惑。于是他真心实意地鼓掌:“好!”
这一刻,光球和大宫女们的动作发生了惊人的同步——一个长达三秒钟的呆滞。这算是小阿哥被良贵人带偏了?还是说他们母子之间有特殊的交流方式,不是她们这些凡夫俗子能理解的?
但无论大家如何被良贵人的气场所折磨,八阿哥却是跟生母相处良好。他觉得良贵人挺有趣的。良贵人还对他有问必答,跟一旦回答不上来十万个为什么就试图把他摇睡着的哲嬷嬷完全不同。
“刚刚说娘娘,娘娘是不是会背很多诗?”
“他们叶赫纳兰,向来汉学好。娘娘的堂弟,纳兰性德,写花间词最有名。”
“满人里,还有谁的汉学好?”
“安王家也藏书、养人,但跟纳兰家比,就像东施效颦。”她言语间对惠妃一家的评价非常高了,但语气还是没什么起伏。
八阿哥摸摸下巴,觉得话题绕着养母一家转不太合适:“唔,那良额娘的娘家有什么人呢?”
“我家旧姓觉禅,几代人都是辛者库和膳房总管。虽名声上不好听,却是本分老实、疼爱女儿的人家。”良贵人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个浅得几乎找不到痕迹的笑,如三月花开,春风自来。
见多识广的江湖人都被亲娘的美貌给震慑到了,他怔怔地问:“既然是好的,那我们是不是要帮他们点什么?”
良贵人摇摇头:“这样就很好。”
“良额娘对家族就没什么期望吗?”如果家里出了大官,或者立了大功,以良贵人生了皇子的功劳,以及一个月侍寝两三天的受宠程度,是可以再往上升一升的。
“我……”冰山美人的眼睛望着前方,看不出聚焦,“我希望家里能出一个佐领,那样,就不是一家子奴才了。”
没让胤禩困惑多久,小系统就把有关资料翻了出来:佐领是八旗底层官员的称谓,秩四品,管着小几百号人,如果把八旗作为军事组织,那佐领就是基层军官;如果把八旗作为旗人的管理组织,那佐领就是父母官。但不管是从什么意义上来说,都是管理自由民的正经官员,不是皇家的服务人员。
“其实良贵人家这样的包衣奴才,最容易爬上的
顶峰是正二品的内务府总管。”小系统感慨地评价,“然而内务府总管管的还是皇家的衣食住行。良贵人放着内务府总管不要,宁可要正四品的佐领,还是挺有心气的。”
“谁会想世世代代当奴才呢?”八阿哥又想起小周公公来了,跟系统说话的语气异常激烈,“正常人都不会想当奴才的,哪怕官职再高权力再大,良贵人——”
他的慷慨陈词被良贵人的话打断了:“想当佐领,得先自己有本事。家里没这样的人,靠我们硬扶,反而遭祸。”
八阿哥反应过来亲娘还在跟前,许许多多双眼睛盯着自己呢,也就不再跟系统吵架,捧着脸颊乖乖听。
“我好几个弟弟,都读书习武。父辈不成,看这一辈;这一辈不成,还有下一辈。只要一直好好教孩子,总有出佐领的那天。”
八阿哥的眼神亮了。只要一直做,就有成功的一天。和不合理的社会规则对抗,不也是如此吗?之前是他急躁了,只想着如何才能一蹴而就,没想到还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点醒他。他这一生才刚刚开始,之后还有漫长的几十年,即便这辈子都推翻不了这森严的奴隶制度,还有他的孩子,他的徒弟,一辈辈人传下去,总会成功的。没看见奴才们自己,也在希望家里能出一个佐领吗?
思想得到升华之后,胤禩更加用功地练起武来。他的武功就是小周公公的牌面。
如此又过了半月,圣驾自南方而回,紫禁城进入了过年准备状态中。皇帝头一回南巡,正事为主,带回来的特产并不多,后宫分到的多是江南的丝绸,每宫分不到两匹。良贵人单独得了一对白珍珠耳环,被小常在小答应们酸了好几天。然而德妃和宜妃可是各得了一串南珠项链呢,也不见有人说什么。可见宫里的柠檬都是欺软怕硬的。
惠妃得到的东西更实在一些。皇帝在延禧宫吃了一餐晚饭,大菜是从南方带回来的油浸江鱼。足有七八斤重的大鱼被御厨刀解,鱼头炖汤,鱼肚滑片,鱼背去骨油炸,鱼尾还能红烧。满满一桌全鱼宴,康熙和惠妃两人吃不完,于是又喊来了大阿哥和八阿哥,两大两小狠狠尝了一顿鲜。
八阿哥自打重生后
第一次吃鱼,吃得满嘴流油。他本就好这一口,无奈满人的口味偏好牛羊肉,连带宫里的份例里都没有鱼。没吃的时候还好,眼不见心不烦,但真吃上了,只觉得比前世吃的还要美味。
饱饱地吃完一餐,胤禩心满意足地抱着肚子打小饱嗝,见盘子里的炸鱼条还有剩下,就让周平顺给帮忙包起来。
吃饱喝足,康熙心情也好,笑眯眯地跟惠妃说:“看小八的馋样子,难为他还能瘦下来。”
惠妃也笑:“小淘气天天扎马步打拳,就为了能多口吃的。”
康熙哈哈大笑。
大阿哥替弟弟脸红,责怪道:“几块鱼而已,巴巴地包起来作甚?难道你明天还要吃剩菜不成?”
“我哪里是嘴馋了?”胤禩辩解道,“救过我的朱太医和傅大人都是南方人,在京多年没吃鱼了。这是长江鱼,他们家乡的鱼,我送与他们去吃。现在就送,用暖盒装着,到御药房还是热的。”
12、四岁的隆冬
“朕记得傅为格上折子丁忧,已经回浙江去了。朱纯嘏也不是今日当值。”康熙侧头,看向总管太监顾问行。
老太监恭了恭身体:“万岁爷好记性,傅大人丁忧是十月里的事。朱院判年岁大了,按着万岁爷的德政,年关这半个月休沐在家。”
“啊。”八阿哥小脸垮了下来,“那就是送不出去了吗?”
康熙摸摸小儿子的脑袋:“你能惦记着救过你的太医,很好,是知恩图报,总归要成全你这份心意。朕还带回来些两斤左右的江鱼,取两条出来,明儿你去给朱太医送去。”
胤禩微微睁大了眼睛:“朱太医住在宫外呢——我可以出宫了?”
这下连惠妃和大阿哥的表情都变了。
“小八这才四岁,宫外人员复杂……”惠妃担忧地说道,言语中都是不赞同。
“就是!”大阿哥开始变粗的嗓音立马接道,“不如我护着小八走一趟,免得太监侍卫不妥当。”
胤禔一翘屁股,康熙就知道他肚子里打的什么主意,当即两颗“龙目”瞪过去:“做梦,你那半册《资治通鉴》没读通,竟然还想出宫玩?”
大阿哥图谋被识破,蔫了,抱着个茶碗不说话。
康熙又拍拍惠妃的手:“朕让容若送小八去,你尽管放心。”容若是纳兰性德的表字,即惠妃的堂弟,良贵人口中擅长花间词的那位。
惠妃这才展颜:“臣妾方才一时着急想岔了。其实咱们满人的阿哥早熟,太宗皇帝八岁就管家,小八翻过年就五岁了,往宫外行走也是好事。多历练历练,比困在深宫里来得强。”
“正是这个理。”皇帝看上去很欣慰,跟两个阿哥感慨,“你们额娘在大局上就没错过。”
大阿哥弱弱地开口,小声比比:“那儿臣也历练历练?”
康熙又是一个眼风扫过去。
大阿哥胤禔:QAQ,不答应就不答应嘛,凶人干什么。
于是乎,第二日清晨,空气清冽寒冷、吹口气就变成白雾的时候,八阿哥一手牵着周公公,一手拉着系统新长出来的光闪闪的尾巴,跨过了后宫与前朝的分界线——乾清门。
正是御门听政结束的
时辰,随着几声鞭响,穿着石青色朝服、头戴红色顶戴、脖子上还晃悠着朝珠的大臣们齐齐下拜,三跪九叩:“恭送皇上。”四个字的回声荡开,撞击着周围的汉白玉的扶栏。黄色的御驾消失于殿宇之后,大臣们才秩序井然地退出乾清门。这种无声的森严很是让上辈子自由自在的江湖人震惊。
出了宫门,那些衣着相似的大臣才算是有了人味,三五成群,一边聊天一边往外行去。偶尔还传来笑声,也不知是谁、在说笑什么。这其中或许还有人暗打机锋,互相嘲讽的,然而这就不是现在的八阿哥能够听出来的了。
他们在这种相对嘈杂的环境里没等待多久,就看见了一行六个侍卫找了过来。领头的是个长相秀气的青年,肤色偏白,身材偏瘦,上唇留着两撇小胡子,一笑就凸显出两块圆润好看的苹果肌。惠妃也长着这样的苹果肌,所以胤禩一眼就有了猜测,他挥挥小手:“纳兰侍卫。”
纳兰性德和侍卫们抱拳行礼:“给八阿哥请安。”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六道白白的水蒸气被他们吐出来,在冬季的空气里连成一片。
胤禩第一次被除了宫女、太监之外的陌生人请安,内心犯怵但面上极其淡定:“都起来吧。今日我第一次出宫,就劳烦各位侍卫大哥了。”说完,让周平顺一人塞了个小荷包。
侍卫们掂掂重量,只觉得既没有太轻寒酸,也没有重到让人受不起。延禧宫的分寸果然是极好的,不愧是纳兰侍卫家出来的娘娘,一家子都是聪明人。于是也都没推辞,笑着收了。
收了银子,侍卫们的态度自然就更殷勤了。“此处到午门还有一段距离,地上还有积雪,不如我们背着小阿哥去吧。”
纳兰性德问小八,语气很温和,充满了商量的意思:“八阿哥看呢?”
“我自己能走。”江湖人表示。
纳兰性德点头:“阿哥先自个儿走。”然后示意踊跃自荐当人力交通工具的侍卫们安静下来。他人望颇高,没用训斥就稳住了场面,六个人分成两队,分别护在八阿哥左右。
太阳逐渐跳出了紫禁城的屋檐,金色的琉璃瓦经过白雪的擦洗,更加光采夺目。也许是受到太阳的光照
,也许是运动产热,胤禩觉得身上颇为暖和,比刚刚乾清门前的严寒要好上不少,这种暖洋洋的感觉在他们走出宫墙的时候到达顶峰。
“卖包子喽,新鲜出炉的大包子喽。大葱包子、羊肉包子、酸菜包子都有的喽。”
“现磨的豆浆,只要一文一碗。”
“油饼、油条、油豆腐,便宜卖。”
“羊杂汤——热乎乎的羊杂汤——”
……
这才是人间烟火啊,好像回到了在江湖上漂泊的时光。胤禩鼻头一酸,拉了拉纳兰性德的袖子:“我想喝羊杂汤。”
“阿哥,鱼不等人,咱们先去了朱太医家,回程还要经过这儿呢。”
“那好吧。”胤禩有些遗憾,但还是见老太医的心思占了上风。他也不用人抱,自己翻上马车,钻进车厢里找了块软垫窝好。
车厢里有小碳炉,整个暖烘烘的,就是空气不太顺畅。若是时不时将窗帘掀开一些,有一点冷风,那整个就是最舒服的温度了。周平顺坐在车厢里陪他,侍卫们轮流驾车,间或介绍一下著名“景点”:便宜坊的烤鸭、六必居的酱菜、大顺斋的糖火烧、柳泉居的酒……另外还有黑猴儿店的帽子、元代传下来的戏楼等等。
此时的北京城经过了几十年的太平,各行各业都逐渐复苏,欣欣向荣,是首都的气象。然而每个人来人往的酒楼前,都免不了有三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显示着太平之下的隐忧。
“老爷太太好好心,三天没吃饭了。”
“给点小钱看病吧,哎呦,哎呦。”
……
胤禩是老江湖了,只是透过车帘子匆匆一瞥,就找出了两个“假腿瘸”和一个将胳膊藏衣服里装没手的。也只有这种把戏,是各个世界共通的了。他摇摇小脑袋,手指偷偷地去绕系统的小尾巴。“龙龙,你看,有人的地方就有乞丐,有乞丐的地方就有丐帮。”
龙龙一本正经地将小尾巴从宿主手中抽出来,在光球顶上盘成坨:“宿主,这个世界不是武侠世界,这个世界没有丐帮。”
八阿哥用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光球戳翻,那盘成一坨的小尾巴登时就散了,还在混乱中打了个结。
“宿主你怎么欺负系统?”小光球自闭了,藏到纳
兰性德后面的角落里,可怜巴巴地去解自己的尾巴。然而它一个光球没有手,结果努力了半天都没把打结的尾巴给打开。
“你怎么突然有尾巴了?”
“嘤,我拿积分兑换的。之前宿主在康熙、惠妃、良贵人、六阿哥那里的好感度,转换成的积分不是已经在宿主账号上了吗?咱们五五分成来着。”
“哦~”胤禩对于系统商场里面的道具并不感兴趣,他对光球的价值取向更好奇些,“一共2056分,你就换了条尾巴?”
“这是我拥有实体的第一步!”小系统振振有词,“我不光会有尾巴,还会有四肢有舌头能自由活动能吃东西,最后还能现于人前!”
那确实是个了不起的理想,胤禩勾了勾嘴角。他期待能够光明正大撸系统的那天。
八阿哥这边跟系统聊得热闹,对于那些真真假假的乞丐没放在心上。这却是让纳兰性德惊奇了,第一次出宫的大阿哥,可是在遇到第一波乞丐的时候就散尽了身上的小金豆。皇城中长大的小皇子从没见过乞丐,遇到有人这么低姿态地恳求,大都是会伸出援手的。
“阿哥若是心有不忍,施舍一二也无妨,总归我们人多,没人敢闹事。”
八阿哥用看冤大头的眼神看着纳兰才子:“占着热闹的好地段,都是乞丐里面的霸王。我有钱也不会给这些人的。”
纳兰性德:……我好像被五岁的小阿哥鄙视了。“八阿哥小小年纪,却懂得不少呢。”
“这有什么难的?周公公跟我说过,就是御花园扫雪的小太监,都争抢着娘娘们喜欢的八角亭的位置呢,就是为了个露脸的机会。有干爹的,或者能打的,才能抢到,他们不一定没能力,但说可怜就不必了。到了宫外也是一样的。”
“阿哥如此聪慧,我也就放心了。寻常骗子骗不了阿哥去。”
马车慢悠悠地,渐渐往东南方向行去。满人入关后,多居住在紫禁城周围,形成了东西的权贵圈。而汉人官员多靠南而居,朱纯嘏家也不例外。越是临近目的地,作汉人打扮穿交领布衣的就越多。汉人喜欢盘起辫子,或者戴瓜皮帽将秃脑门遮住,也有不讲究的留着几寸长的短发。康熙上位后延续了宽松的剃发
政策,因此底层偷偷留发的不少。你总不能要求穷人天天理发,他们也付不起这个钱。
比如被纳兰性德叫住的一个卖炭翁,头上一看就是几个月没打理了。他被冻得脸色发青,显然硬邦邦的旧棉袄并不保暖,见到穿官服的纳兰侍卫,连身体都哆嗦了一下。
“官爷,家里死了人,这才没剃头。”
纳兰性德摆摆手:“不提这个,你这炭怎么卖?”
老翁的态度肉眼可见地转变了:“一文钱一斤,都是上好的用松木烧的炭。官爷要多少?”
纳兰性德想了想,递过去小半块碎银子。按银子和铜钱的兑换率,少说也有250文。
“哎呦,可使不得。太多了太多了。”
“你这大约有七十斤,我全要了。但要劳烦老丈帮忙挑过去,多余的算作你的辛苦费。”
“哎。”卖炭翁挑起扁担,大步跟上马车。他本就瘦弱的肩膀仿佛随时会被那七十斤炭给压折了,脸上的笑容却怎么都下不去,然嘴里还要念叨:“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呢。”
“老丈知道朱太医家怎么走吗?”
“知道!怎么不知道?就在大柳树胡同口的第一家。”高兴的老人打开了话匣子,“官爷是要去朱太医府上?”
“是啊,过年了,给朱太医送点节礼。”
“哎呦,朱太医可是个好人呐。我家老大媳妇生产落下了心悸的毛病,还是朱太医给治好的。”
纳兰性德笑着应和,完美示范了满人该如何在汉人聚居区问路。
胤禩在车帘子后看了全程,忍不住朝纳兰侍卫竖了个大拇指。
13、四岁的隆冬
朱老太医是江西人,因为种痘的技术高超而被征召入京。然而家人子侄大多留在老家,只有一个老妻和一个丧母的小孙女陪他呆在京城。
人口简单,住的房子自然也不大。周围市井小民称为“府上”,不过尊称,实则只有一个“口”字型的小院子。前面被改装成了药房,后面住人。
临近中午,老俩口正带着孙女在院子里熬粥。粥是稻米、薏米掺上苞谷、红豆、红枣一起熬的,枣子都熬开花了,散发出丝丝甜味。老太医口中还念念有词:“五味中正、不寒不热、不湿不燥,是为五福粥。”
小孙女:“爷爷,有官差来了。”
“瞎说,什么官差,那叫侍卫——哎呦,一等侍卫!老朽这破屋吹得什么风,竟然让纳兰侍卫亲自跑一趟啊?”
纳兰性德面上带笑:“老大人有福,您再看看谁来了?”
胤禩从一群侍卫大哥的腿间艰难挤出来,朝朱老太医拱手:“朱太医,是小八呀,咱们许久没见了。”
朱纯嘏一见可不得了,连忙拉着老妻和小孙女跪了:“给八阿哥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胤禩大声说,“我们都那么熟了,您老怎么还折腾自己呢?”
侍卫们一看小阿哥是这么个态度,也不用人多说,直接帮忙把两个老人给扶了起来。八阿哥亲手帮老太医老太太拍去膝盖上的雪,又拿手炉和皮毛给捂上。
朱太医笑得乐呵呵的,只觉得没白照顾这小皇子一场。他们太医做事,做得好不过赏些银两,稍有行差踏错却是掉脑袋的灾祸,也不管之前曾救回来多少条命,立过多大的功劳。这立功都过了快一年了,还惦记着亲自上门来的主子,他这辈子也是头一回见。
更别说小阿哥还带来了两条长江鱼。皇帝南巡才带回来多少条鱼?一半供给了太皇太后,其余这些后宫和权贵都不够分的,他这里就有两条!足足两条!太医院底层衙门,这种眷顾足够他在同僚中吹牛吹一年的了。
江鱼从油封里取出来后不能久放,再加上八阿哥眼睛亮晶晶地瞅着灶火,老太医夫妻都是正常人,自然领会了小皇子的
意图。“八阿哥难得光临寒舍,不如吃了午饭再走?”
“好啊好啊。”
“御赐的江鱼却之不恭,就做成午饭吧。”
“那真是太好了!”
朱家的小孙女朝八阿哥刮刮脸:“馋猫。”
“怎么说话的?!”老太医吹胡子,“咱们八阿哥是顶顶漂亮的皇阿哥,多漂亮的猫,能跟八阿哥比?你抓一只出来我看看。”
小孙女被爷爷的无赖给惊呆了,半天做不出第二个表情。
侍卫们哄堂大笑。
总归这一天中午,胤禩又蹭到了一顿鱼吃。朱家老太太煮的一手椒香豆豉鱼,搭配上紫苏叶的那种烧法,京里罕见,就连习惯了吃牛羊肉的侍卫大哥们都给了一致好评。一群人把两条鱼和一桶粥吃了个精光,也才塞了个牙缝。最后是现年四岁的八阿哥请客,让人去一条街外买了许多牛肉烧饼回来,填了大家的肚子,免得朱家连年夜饭的大米都拿出来煮了。
这顿大餐吃完,已经日上三竿。小阿哥坐在炕上,抱着朱家秘制的去火茶,小口小口地抿。
“辣子虽好吃,但上火。阿哥年纪小要调养五脏,这三杯去火茶得半个时辰内喝完。”
胤禩咂咂嘴:“我好像吃出了大枣和川梨的味道,这两样不是温性的吗?真能去火吗?”
朱太医烟斗敲了炕桌。“寒冬腊月,一堆子寒性药灌下去,你小命不要了?”老太医说到医术问题,连皇阿哥都敢训斥了,“中药最重调和,君臣佐辅,不是把几样寒凉的东西放一起,就是去火茶。胡乱喝,不是将火气强压在肺腑中,就是寒邪入体,得不偿失。我这方子验证修改了几十年才成,试过的人超过两千之数,只要是食物热,一准化解,还不留隐患,不是寻常凉茶方子可比的。”
小八被教育了,反而高兴,这算是医术中原则一样的道理,寻常人可不能讲得这般透彻,还夹带着案例给他说。
“胤禩受教了。”皇阿哥起身执弟子礼,“朱太医,我近来跟人学武,有运气经脉的功法,然而我感受到的经脉位置,与《黄帝内经》上的并不相同。这又是什么道理呢?《内经》说经脉中有血液与□□充盈,可见说的是管道无疑,然有些穴位下又没
有□□与血管,反而是在偏开寸许的位置上有,这又是为什么呢?”
朱纯嘏惊了惊,心道这运气经脉中,只有传说中有,阿哥小小年纪竟然就练上这等武学了?但转念又释怀了,皇家大内总有些秘密的。哪怕是前朝留下来的秘籍,也是宫中存留的为多。
他细细思忖着八阿哥的疑惑,谨慎地开口道:“《内经》所言经脉,与实际的血管一类确实不同。有些医者以为其中有玄妙的道理,古人的智慧是今人不可追及的,若有出入,便是今人的学问不够。然老朽与好友的想法与众不同些——
“古人出错,大约也是有可能的罢。中医到底是个实用的学问,能治病才是第一的。若是有些穴位与事实不符,下针的功效也比不上左近的位置,那改了它去又何妨?然而老朽及御药房同僚,都是善方剂的多,与经脉针灸一道只是通晓,并不敢擅改典籍。”
他最后从家里翻箱倒柜,找出一本陈旧的笔记,交给胤禩,道:“这是我那好友的遗物,里头写有他行针多年的经验。因子孙不肖,到了我这里。阿哥拿去慢慢看,只不要在尊贵的人身上尝试,免得因其中的谬误遭祸。
“唉,修改的药方历来层出不穷,这才有了方剂一派发扬光大,药铺医堂遍布南北;而经脉穴位千年未改,敢下针的人却越来越少了。阿哥若是有缘,能助针刺一道去伪存真,那真是天大的功德。”
朱纯嘏觉得自己真是老了,才会在年仅四岁的小皇子身上寄托如此沉重的希望。然而大约是现实太过沉重了,该是帝国最顶尖的医者的太医们,为贵人爪牙、勾心斗角的多,潜心钻研的少;德才兼备的后来人,如傅为格一类,又走的县令知府那条正统仕途,被民生疾苦、刑狱诉讼牵扯了精力,他才会这般重视喜好医学的八阿哥吧。
只要八阿哥能支持,哪怕他以后只是个闲散宗室,也足够庇护一批杏林人士成长了。
朱老太医沉甸甸的希望,八阿哥并不能完全感受到。他抱着那本处处是涂改痕迹的旧手册,兴高采烈登上回程的马车,与朱家老少三口挥别。
他本是因为这一世典籍中的经脉,与前世大家练功的经脉不同
,担忧两个世界的人体构造有异,才来找老太医咨询的。没想到呀,有意外收获!
且他觉得朱老太医那句“古人也会犯错”十分振聋发聩,这一世的古人不一定是全对的,上辈子的经验也可能出错。他在过一个全新的人生,唯有实践才能出真知,才能为后世人留下真理而非谬误。
至此,八阿哥完全收起了对这个世界医术的轻视之意。即便是不懂得内劲真气治疗的方法,大家依旧是大家。他们对药剂的研究,以及务实的态度,都是值得他好好学习的。沉浸在激荡和愧疚的心情中,胤禩一路沉默地回到了紫禁城,都忘了向纳兰性德讨要一本诗词集了。
等到他想起这茬,都已经是三天后了。朱老太医赠与的旧笔记看完了六分之一,连带着脉络走位都校验了一条了,他才恍然回过神——本想给良贵人带的礼物,泡汤了。
惠妃得知此事,笑得不行:“哎呦,怎么这么傻乎乎的呢?不过你良额娘与诗词的喜爱只是一般,你送她容若的诗句,她也未必高兴。”
“诶,是这样吗?可我就没见良额娘提过其他人。”
“女人心,海底针。”惠妃说这话的时候显得高深莫测,“你想真正讨得女人的欢心,说简单也简单,说难——有些男人一辈子都体会不了真谛。”
江湖人蒙圈了:“我以为女子想要的都是纳兰词中写的那样:一生一代一双人。”
惠妃笑着摇摇头,那笑容里有胤禩看不懂的东西。“别想了,去试试你的新衣服还合不合身。年夜饭时要穿的,若是有个不好可就丢脸了。再有,你想送给小六的袖筒做好了,都查查去。”
“哦。”胤禩从惠妃的膝头上跳下,然后郑重地朝养母拜年:“儿子过年就五岁了,大了,重了,因为练武骨头也硬了。以后就不坐娘娘膝上了,免得娘娘腿酸,但儿子亲近娘娘的心一直都是一样的。”说完煽情的话,一溜烟跑了。
惠妃揉揉酸疼的大腿,笑着叹息:“这孩子也太聪明了些。”
康熙二十三年,就这样走到了尾声。且不说六阿哥胤祚收到狼皮袖筒时好一阵感动,以及刚学会说话的九阿哥、十阿哥是如何闹腾,这个祥和的、几乎没有任何灾害的年关,带给整个皇宫的都是欢快的记忆。
14、五岁的元宵
康熙二十四年水多,正月十五的元宵节都过了,还纷纷扬扬下起大雪来。
现年五岁的八阿哥往鼻子前吹了吹气,吹开几片鹅毛似的雪花。“红绣姐姐若是冷,只小周公公陪我去也是一样的。”他自个儿面色红润,目如星子,看着就充满了生命力,仿佛比寻常成年人还要康健。
红绣穿着大宫女带滚边的绛紫色夹袄,头上戴着顶勉强能遮住天灵盖的小帽。她的嘴唇有些抖,声音却比去年的这个时候沉稳了不少:“阿哥宽厚,我更得律己些。不然下头的小宫女有样学样,会出乱子。”
他们穿梭在白茫茫的紫禁城里,身后的雪地上留下几行凹陷的脚印,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被落雪所填平。从延禧宫所在的东六宫出来,经坤宁宫,出乾清门,绕保和殿,再向东走,远远就能看见目的地了。
御药房的大门前还挂着元宵节的红鲤鱼灯笼,在白色的背景中格外醒目。
“朱太医可来了?”小阿哥进门就问,然后就被铺面而来的药味给冲了鼻子,鼻涕眼泪刷的就下来了。“阿嚏,这什么发散的药啊?好生辛辣。”
“哎呦,我的小八爷,您怎么跑这儿来了?”朱纯嘏从一堆穿官服的御医中跑出来,请安作揖后就牵了小阿哥的手。“前头熬风寒药呢。天气乍冷,得风邪的宫人已有十几例了,早早备上免得到时候腾不出手。唉,都是给下人用的,难免味道冲,阿哥多担待些。”
胤禩乖乖地被朱老太医牵着走,嘴上的要求却不客气:“药方给我看看。”
朱纯嘏作为院判之一,有一个小单间做办公室。他将八阿哥放到炕上,又给沏了枸杞茶,才将一个药包递给他:“阿哥不妨认认看。”
胤禩也不客气,将外头的桑皮纸一拆,就一样一样地辨认起来:退烧用的柴胡,发汗用的防风、姜片,温嗓子的甘草……都是便宜药材,总共也就六、七样,不一会儿就认全了。“是我前世见过的。”他问自家系统,“你能检测出两个世界的药材效果有无不同吗?”
光球不动了:“宿主你又为难系统QAQ,这种跨次元的权限我…
…”
“我相信龙龙一定有办法。”
“那好吧,我写个申请……”苦逼的光球收回了它试探枸杞茶的小尾巴,缩角落里写报告去了。
而压榨完系统的宿主,则是开心地跟朱太医请教起药方来,从君臣佐辅谈到药性相合,从原料价格谈到药材炮制,都是普通人听不懂的专业话题。眨眼半上午就过去了。
红绣和周平顺对视一眼,靠眼神无声交流:“阿哥是不是该吃点心了?”“不光该吃点心,还该走了。”
没熟的时候,周平顺是个表情一成不变的笑面虎,压根儿让人猜不出他在想什么,如今也能与红绣眼神交流了,不得不说朝夕相处有着巨大的魔力。
“谁开口啊?要不小周公公您?”红绣用眼神示意。
周平顺笑眯眯:“我怎么记得有人说要锻炼自个儿的口才来着?”
红绣吸了口气,上前一步,清了清嗓子:“主子,朱老太医说了许久,似乎有些疲态。不如用些糕点休息片刻?”
胤禩被提醒,反应过来。“是了,我还给朱太医带了艾窝窝和黄金糕呢。”他让红绣去小火炉上拿温着的糕点,同时掰着手指道,“一盒我跟朱太医吃,一盒分给其他医士和太监,第三盒让朱太医带回家去给余余姐,我答应要给她带宫里的点心的。”余余便是朱纯嘏小孙女的名字。
“阿哥是个有心人。”朱太医捋着胡子,言辞间很欣慰,“有这份体贴的心,即便是不能学成名医大家,也当得起一句良医善医了。”于是亲自领着八阿哥在御药房里散了一圈糕点,收获了一堆好奇的目光。八阿哥刚刚长出些发茬子的小脑袋还被几个老太医给摸了好几下。
太医院如今有一个院使和两个院判,是太医中官职最高者。他们仨轮流值班,必得同时有两人在岗。今日轮值的是朱纯嘏和姓胡的另一个院判,院使大人休沐在家。“胡院判于妇人和小儿用药颇有心得。”朱太医介绍道,“于中庸之道也颇有心得。”
胡御医看着比朱纯嘏还要老十岁,秃顶,精瘦,面容有几分苦相。“常年走后宫,可不得小心谨慎?”胡太医回应,带着不知道哪里的口音,“我倒是羡慕朱老弟学的种痘之术,
哪怕是给蒙古王爷们种痘,也比伺候娘娘们轻松些。”
“哪里就容易了?”朱纯嘏叫屈,“种痘是跟阎王爷抢人,怎么都会有人熬不过去。若不是皇上明理,我这脑袋早不知道掉几回了?”
胡太医瞥一眼仰着头的小阿哥:“然抢过了阎王爷,就是你的大福气。”
“嘿,也就咱们小八爷难得。”
……
两个院判闲聊,别的御医时不时过来搭两句话,也有那一直自顾自磨药的,不知是公务繁忙,还是性格如此。总归整体气氛是挺好的,看不出朱老太医口中那勾心斗角的局面。
八阿哥托着腮帮子正听得津津有味,忽然感觉到了一阵寒风。抬头一看,却是一个梳小两把头的宫女掀帘子进来了。跟红绣一样穿绛紫色的夹袄,发髻上却簪了两根金簪子。这么打扮,怎么也得是主位娘娘身边的大宫女了,然而胤禩不曾见过她。
“胡太医,我来给娘娘取药。”那宫女行止言谈颇为矜持,眼神不多看一个人,嘴里也不多说一句话。
胡太医应该是早有准备,取出一张方子,又叫来一个监管太监和一个记录官。几方人在场,方才开了后妃们的药柜抓药,什么药抓了多少都记录在案,相互比照了没有问题,才签字画押,拿上好的桑纸与药方一并包了,让监管太监与宫女一起送后宫去。
胤禩第一次见到后宫嫔妃的药是如何取用的,不由啧啧称奇。“好繁琐啊,这是怕有人下毒吗?”
朱太医捂了他的嘴:“小祖宗,你知晓也别说出来。”
胤禩:“唔唔唔。”
“这是后宫娘娘们的药。若是皇上与皇后用药,还得一式两份,其中一份让开药的太医们分喝了,没有问题才进上去。”
八阿哥挣开朱老太医的手,凑在他耳边悄悄地问:“那宫里是不是中毒的事很少见啊?”
朱老太医:“可轻易不敢出这样的事!但一旦有了,御药房可得换一批人了。”
“那便是有过的。”
朱老太医看上去快把胡子揪下来了:“阿哥快别问了。都是阿哥出生前的事了。”
胤禩见他实在不肯说,且他在宫里活了一年了,也确实没听说下毒的,便是贵人常在们斗法,也是推搡、
摔倒、被猫划伤来得多些,便也丢开了这个刺激的话题。转而找胡太医打听:“方才那个姐姐,我没有见过嘞。”
胡太医叹了口气:“那是储秀宫娘娘身边的大宫女锦珠儿。”
“储秀宫娘娘?我给皇贵妃娘娘请安的时候,没见过储秀宫娘娘呀。”
“那一位今年才十四,待字宫中,阿哥没见过也是正常的。”
朱太医给他科普,小赫舍里氏,是元后的亲妹妹,也是太子的小姨妈。当年元后娘娘生太子的时候难产而死,赫舍里家就想把才三岁的小赫舍里氏送进宫,被皇帝严词拒绝了。好不容易过了六年,九岁的赫舍里小格格依旧没逃过进宫的命运。
“据说皇上本来是想将她嫁给宗室做正妻的,嫁妆都给备好了一份。索额图和噶布喇走了太皇太后的路子,这才……造孽哦,听说皇上一步都没踏进过储秀宫。去年好不容易松了口给了妃位待遇,却连个封号都没有……”
只能赫舍里妃、储秀宫娘娘地叫着。反观正式册封的四妃,可是能被人叫一声荣妃娘娘或者宜主子的。哪怕是贵人里面,还有良贵人这种有封号的呢。这就是受不受宠的区别了。
“按理说皇上爱重元后,本不至于如此。”一个八卦的年轻御医,贼头贼脑地凑上来。
然后就被朱老太医瞪了一眼:“你懂什么?正是因为爱重元后,才将元后的妹妹当妹妹。后头的钮钴禄皇后是比不过元后,然而钮钴禄皇后的妹子已经是贵妃了,还生了十阿哥,瞧着比钮钴禄皇后自个儿受宠多了。”
胤禩品了品,将心比心是这个道理。他要是真爱一个人,看到眉眼相似的替代品,只会觉得膈应。在这点上,康熙的想法跟他大概是一样的吧。
但小赫舍里氏又有什么错呢?
“储秀宫娘娘上个月来了初潮,不太好,疼得死去活来的。”胡太医的叹息声在嘈杂的御药房里显得不甚清晰,“只能先慢慢调理着。若是这个月还是不好,少不得让同僚们都看看。”
那张方子也到了朱太医手上,胤禩也瞄到了几眼。除了温经养血的药材,还有大量祛湿利下的配伍,很是复杂。“年纪小的时候不注意,熬夜、吹风、流泪,以至于湿寒入骨。从方子上看还挺严重的。”朱太医将药方收了起来,他是管传染病方面的,妇科调养还轮不到他去,也就粗略一说,“心思也重,寻常在家娇养的姑娘,哪里会到这个地步?”
15、五岁的春天
别看胤禩撒娇卖萌往御药房跑,似乎挺自由的。其实没上学的小皇子想从后宫出来,得层层审查,可不是容易事。得亏是养母惠妃管着一部分宫务,这才能借着送糕点的名义出来一趟,但依旧是午时前得回去的。
八阿哥这个上午得了个风寒方和湿寒方,还听了一耳朵太子小姨妈的八卦,没白来。然而人心总是不知足,他还想在有熟悉的药香味的地方呆更久些,最好成天泡这里才好。他哼哼唧唧地跟朱老太医撒娇,最后又顺走了一些药品的小样才算罢了。
可惜的是红花和麝香之类的名贵品锁在柜子里,连摸都没给他摸一下。
“红花和麝香都是能让女子流产的。”写完报告的小系统拿小尾巴缠着宿主的腰,就挂在小香包旁边,嘴里巴巴个不停,“宿主常常跟娘娘们接触,太医可不敢让你碰这些,万一出什么事可说不清了。”
四妃之一的宜妃已经显怀了,九阿哥才刚刚过了周岁,肚子里又有了一个,不得不说一句盛宠。而十阿哥的生母钮钴禄贵妃也不逞多让,只不过月份还浅没被诊出来罢了。此外,宫里还有一个快要临盆的那喇贵人。
“今年先出来的是那喇贵人肚子里的皇十女;然后是宜妃生的十一阿哥;再然后是钮钴禄贵妃生皇十一女;其实十二阿哥是今年十二月生的,也快怀上了。”小系统对着资料库,再次感叹康熙的生育能力。
胤禩心情复杂:“兄弟姐妹太多了,记不过来。”
小系统补刀:“且一年到头见不到面,没什么感情可言。难怪后来夺嫡斗得你死我活。公主们一个个早死,也没见阿哥们有出头的。”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都是处出来的,无可厚非。”江湖阅历丰富的成年人说道,“像我如今这样,只有大哥和六哥像是我的兄弟,无他,多相处罢了。若说突然有个只远远在宴席上见过的姐妹死了,我也只能做到一般人的伤心,非说痛彻心扉岂不是虚伪吗?
“就比如说宜妃和贵妃两个这么快就再有孕,我心里担心会有意外,胎养得不好之类。但我可不能当面说出来这种话,
不亲近的人只会觉得晦气。可不会认你的好心。”
光球在宿主的腰上换了个位置:“宿主好有经验的样子。”
“那个词怎么说来着?医闹。对,我见过的医闹多了。大部分病人都是得哄着骗着的,忠言逆耳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你即便是直言相告,病人也无能为力,不过徒增担忧,反而真的影响了身体——唉,不说这个了,让你查两方世界的药材差别……”
“叮!”就在这个时候系统提示音响了。
“收到上级的评估结果了。”系统的声音挺兴奋,其中还带着某种奸商的诱惑力,“宿主要支付1000点积分下载报告书吗?”
“我记得你说过,第一次花积分可以打一折。”
光球都呆住了,好半天才从日志的犄角旮旯里找到这话的出处,还是宿主生天花的时候呢。“不是……哎……这个……宿主你记忆力也太好了吧QAQ~”
“咦,真的可以打一折吗?那可以赊账也是真的喽?”
小系统:!!!有不好的预感!
“我要买商城里的那个90000分的‘内科看诊扫描模块’。这样是9000,加上1000的药材对照报告书,一共10000,把我目前的积累花完,还倒欠你3281点。”
虽然是宿主花光了积分,但小系统觉得被掏空的是自己。
来自高科技世界的智能模块,诊断范围包括上万种病原微生物、上千种遗传疾病,从高血压到不孕不育,从轻微的内分泌失调到严重的老年痴呆,要不是它只提供诊断而不提供治疗,怎么可能只在商城里标价90000点积分?
哦不,现在是9000点的白菜价就被宿主拿走了,小系统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那是来自主神的凝视。
“呜——我明年不回去述职了。”它把发光的波长调短一些,以表示自己“脸都绿了”。
胤禩微微一笑,摸了摸委屈成绿色的光球。
医生和医生之间,所擅长的病症也是不同的。他前世是行走江湖的名医,对于打斗所致的伤病最为熟悉,经脉堵塞、外伤感染,亦或陈年内伤,他都有无数办法。其次是各家各派擅长的毒药,他多少都钻研过。
然而这些在当前这个环境里却无用武之地,许多奇诡毒物是这方世界所没有的,森严的皇宫中也没有受重
伤的患者能让他一展所长。而身边的娘娘们因为条件所限,多少都受妇科病的困扰,这与他却是个全然陌生的领域了。
“还是要多学习。无论是跟这个世界的御医学,或是跟什么‘高科技世界’的系统学。”
五岁的八阿哥,定下了第一个学医的方向,于是延禧宫的女人们开始遭受了烦不胜烦的骚扰。只要八阿哥做完了每天的功课,便开始追着各色宫女姐姐或者小答应小常在跑:
“诊脉吗?小姐姐诊脉吗?”
“吴娘娘脸色不太好呢?要不小八给您摸个平安脉?”
“您这是贪凉了,女孩子要注意保养,天没回暖不可以吃冰的。这梨子膏不如小八替您吃吧?”
“红挑姐姐这是来月事了,嬷嬷今天就免了她碰冷水的活计吧。”
……
于是正月还没过完,满宫里都知道八阿哥在学医了。不过当笑话听的人多,当回事的人少。就连惠妃也只是说“小八也到了淘气的年纪了”。小系统很是忿忿不平,希望宿主赶快治好一个不孕不育的病例,从而名震紫禁城。
“名震紫禁城是一个主线任务,奖励有两千积分呢!宿主的债务能够瞬间下去一半。”
无语的八阿哥按住自家憨憨系统,给它喂了一口烧茄子。
果不其然光球的注意力被转移了:“哎,茄子果然还是浓油赤酱的好吃,呜呜呜,我还要。”
胤禩又给它塞了一口。
一人一系统能够这么堂而皇之地偷吃,自然是由于此刻饭桌上人员颇多,贵人常在答应坐了满满一张大圆桌。盖因今日是布贵人生辰,延禧宫的室友们都聚在一起为她庆生。
布贵人是惠妃的同龄人,也已经不侍寝了,还能有这般脸面,自然是膝下有孩子。重新序齿后的三公主就是她生的,如今也是十一岁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了,在康熙那里颇受眷顾。能不受眷顾吗?宫里确定能养活的公主就三个:大公主是养女;往后排二公主,也就是原先的三皇女是荣妃的底气之一;再往后,就是她了。旁的皇女都还小,且公主的夭折率比皇子高多了,将来还不知道如何。
说回三公主的生母布贵人,她虽然位分不高,但心态开阔,爱吃爱说笑,人到
中年略有些发福,一笑眼角都是细细的纹路。“你们听说了没有?永和宫阿哥跟承乾宫阿哥前日里吵架了。”
惠妃不动声色地让宫女倒了碗羹汤。“小孩子吵架,是关系好才有的。但你特意提了,可有什么说道?”
“从前是要好。但咱们六阿哥不是进学了吗?听说被师傅夸聪慧异常,万岁爷考校的时候把哥哥们都比下去了。四阿哥也不大,许是脸上挂不住,这不,吵起来了。”
惠妃笑笑:“哪里就像你说的这般?我瞧着四阿哥是个板正孩子,做不出嫉妒弟弟的事。”
布贵人起身谢了罪:“娘娘教训的是。不过这一母同胞的亲兄弟都会吵架拌嘴,异母兄弟有些摩擦也是正常的……”
惠妃的眉目舒展开来:“难为你大好的日子还要宽慰我,只是我生的那个孽障……唉,越大越听不进去劝了。”
“他见的人变多了。”良贵人说。
“可不就是,孩子大了,在外头见的人多了,也就不对额娘言听计从了,这是好事。”布贵人抬高了音量。
一群擅长察言观色的低位嫔妃纷纷附和:“是好事,是好事啊。”
席间氛围又热闹起来。
然而四阿哥和六阿哥的别扭似乎不是小打小闹,一直到二月初八太皇太后过生日的时候,四阿哥依旧独自坐着生闷气。
胤禩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觉得还是六哥更好说话也更熟悉,于是偷偷越过七阿哥,去跟胤祚说悄悄话:“你跟四哥吵架了?”
一说这个胤祚就委屈:“我也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原本精神的包子脸现在都塌了。
胤禩:“总有个由头的吧?”
“那日皇阿玛突然过来,问我们知不知道立嫡立贤。三哥、四哥都说不知道,我答了,皇阿玛夸了我,就这样。”
政治敏感度不高的江湖人一头雾水,只好继续问:“那你都答了什么?”
“我说,国家生死存亡,需要立贤,能力挽狂澜;国家太平安乐,需要立嫡,为了社稷稳定。如今我朝一统南北,且太子哥哥没什么错处,自然该立嫡。”
八阿哥挠挠头:“我觉得你说得挺好的。”
胤祚更委屈了:“我也觉得我说得挺好的。但四哥说这样会得罪大哥和你,应该跟皇阿玛装傻。”
“天啦,胤禛八岁就这么有心眼了。”小系统不淡定了,“不愧是九龙夺嫡的胜利者。”
听到系统这么说,八阿哥也惊了。“原来这就是能当皇帝的人吗?小小年纪这么重的心思,果然是我干不来的事。”
他真没觉得胤祚必须得跟康熙装傻,他觉得胤祚的立场挺好的。大阿哥想跟太子争,亲娘惠妃都不看好,这是何苦来着。
16、五岁的春天
四阿哥胤禛是个有主见的孩子,这是好听的说法。不好听的说法叫轴,叫犟,叫不如六、八两个小的随和。
偏他又是个重感情的,一边梗着脖子不理胤祚,一边心里憋得难受。
八阿哥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觉得再怎么是以后的皇帝,现在的四哥也是个需要排解的小孩。于是他凑上前去,拿捏着神医的派头道:
“这位阿哥,我看你嘴唇起皮、嘴角起泡,似有上火之症,不如让老夫为你诊断一二?”
口腔溃疡都要拿来说的嘛?四阿哥小脸一板:“八弟,你是皇阿哥,学什么不好,学江湖郎中骗人的派头?”
胤禩白眼一翻,决定耍赖。“看看嘛……呜呜呜……看看嘛。”
胤禛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遂了这小演员的意。
八阿哥在搭上脉的瞬间就收了假哭,煞有介事地摇头晃脑:“小友这是肝火上浮之症,老夫开你一剂方药,名曰莲子绿豆糕,连续三日,每日三块,就能痊愈。”
一直关注着养子的佟氏:“扑哧。”
惠妃有些无语:“让皇贵妃见笑了。”
太皇太后是个福相的老太太,衣着朴素得没半点绣纹,只在手腕上缠着一串祖母绿翡翠佛珠。她老人家也听到了小阿哥之间的官司,由此评价道:
“你们只道他玩笑,我却觉得有理。德妃宫里的莲子绿豆糕做得最好,就让小六给小四送去,保管疗效更佳。小八,是不是啊?”
这老太太好厉害!
她还是个满、蒙、汉三语精通!
八阿哥被她和和气气地一瞥,就觉得脑子里那点想法,都不够人瞧的。此刻被说破了,他却准备装一波傻,免得四哥发现被小弟弟开解而恼羞成怒。
于是胤禩左手被在身后,右手捋着并不存在的胡子:“老夫的药方自然是好的,诊金也不贵,有那多余的,跐溜,绿豆糕给老夫就好了。”
“哈哈哈。”娘娘们都笑了。
胤禛脸上的红晕消退了一些,道:“八弟装了半天老郎中,到最后还是露馅在了贪嘴上。”
胤祚跑过来,给老四、老八一人塞了一块糯米纸包的绿豆糕。德妃擅长做糕点,这
些东西他向来不缺的。
“给四哥的药,给八弟的诊金。”
胤禛:“你怎么也演上了?”
胤祚眨眨眼,睫毛跟两把小扇子似的,扇得人心都化了。“八弟顶顶好的天赋,将来一定是一代神医,像扁鹊、华佗一样。我现在跟他打好关系,以后还要靠他给我治病嘞。”
四阿哥戳戳六阿哥的脑门:“你想得倒长远。”
六阿哥:“嘿嘿。”
八阿哥:“嘿嘿。”
有了胤禩做的这场戏,四阿哥和六阿哥总算是破冰了,又凑一起嘀嘀咕咕,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太子坐在太皇太后身边,将下面几个弟弟的神态瞧得分明,不由流露出几分羡慕:“小四和小六亲密,便是拌嘴也有趣,和好也不记仇。孤要是有这样的兄长……”
大阿哥瞪眼:“你拐弯抹角说谁坏话呢?”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孤说的皇额娘和先头那个哥哥。”少年太子抬起下巴,斜看大阿哥。你是哪根葱的意思格外明显。
“你!”大阿哥想打人,但大bss太皇太后在,他不敢。
其实老大也不完全是蠢的,他知道太皇太后比皇帝更偏心太子。康熙对几个儿子多少都有感情,而对于太皇太后这种冷了心的政治怪物来说,只有太子是王朝继承人,其他的,不过是宗室。宗室嘛,有出息的可以拿来打仗当工具人,没出息的纯属蛀虫和麻烦。
就拿八阿哥喜欢扮演老中医这件事来说,太皇太后只提了一句“是好孩子,想学就学吧”,而康熙的态度就慎重多了。
他特意往延禧宫跑了一趟,请惠妃、良贵人一道用膳。饭后餐盘撤下去了,才把八儿子叫过来问:“听说你跟朱太医学了诊脉的本事,能给阿玛看看吗?”
惠妃作势要拦:“皇上的脉案都是机密……”
“哎。”康熙摆手,“难道连五岁的儿子都要防备吗?小八摸摸看,不要怕。”
八阿哥一点都没带怕的,熟练地搭上皇帝的手腕。他的皇帝爹现年三十一岁,脉搏强健有利,可以再活至少三十年。
为了防备皇帝用什么怪病来刁难他,胤禩还偷偷拿系统诊断模块扫描了一遍,没查出什么问题。
“皇阿玛身体康健,脉相上没什么大
毛病。但我看您眼下有青色,可能是偷偷熬夜没好好睡觉,晚上喝点玫瑰露助眠就好了。”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偷偷熬夜?皇上那是忙着国事。”惠妃拍了熊阿哥的脑门,“以为都像你一样淘气吗?”
康熙只觉得每次见到惠妃和孩子,不是在耍宝就是在耍宝的路上。大阿哥和八阿哥都被养的有些憨,这可能是跟惠妃宽和慈爱的心态是有一定关系的。皇贵妃佟氏心思细腻,养出来的胤禛就爱多想;德妃节俭,六阿哥对衣食住行也不讲究;宜妃张扬,小九便如同混世魔王一般。
这女人孩子多了,还找出规律来了,也挺有意思的。康熙将思绪笼回来,看着面前的小孩儿。嗯,又长大了一些,明年的这个时候就该进学了。
“只喝玫瑰露就行了吗?不用滋补点什么?”当爹的逗儿子。
八阿哥皱皱小鼻子:“没病喝什么药?是药三分毒呢。您早早休息,那是没亏到;亏了之后再补,都是下策。”
“哎呦呦,开始了开始了。”惠妃说,“道理一套一套的,大人都说不过他去。”
“他学的是正道理。朱纯嘏虽然主管种痘、时疫,但基础的医道是相通的,教他绰绰有余。”皇帝对八儿子的说法表示了肯定,反过来劝惠妃,“你看他喜好个表演,但也没胡乱开药,可见心里对此有敬畏,这就很难得了。”
惠妃:“那是朱太医教的好。”
八阿哥小手去拉惠妃的衣袖:“娘娘,我是认真地学医呢,不是玩闹。”
“娘娘也心疼你的长情。”惠妃搂了他的小脑袋,“但这史书上就没出过学医的皇子。”言毕,眼神偷偷去看康熙。
康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近期前朝和皇子之间都出了些事,他心里也存了些其他的想法,于是思忖了好一会儿,倒是下了决心。
“顾太监,你安排个吉日,让小八给朱院判行拜师礼。另外给朱院判准备一份束脩,比照皇子师傅的份例,每月发放给他。”
顾问行躬身:“嗻。”
康熙看向好像呆住了的惠妃和胤禩,笑了笑:“想学,就正正经经地学。可不许半途而废。”
胤禩比惠妃更早反应过来:“儿……儿儿臣遵命!我
肯定好好学。”
“朱院判年事已高,本想换个年轻些的御医做你师傅。但他们杏林许是有些说道,没必要横生枝节。一事不烦二主,既然是朱院判和你有缘,引得你想学医,那便该他担起来。等他干不动了,再换他人来。”
父子俩说了一轮下来,惠妃已经接受了现实,正喝着茶压惊。
康熙又说她:“朕的汉语还是跟前朝的太监学的。朱院判活人无数,拜他为师不算委屈了小八。”
惠妃苦笑:“我哪里是瞧不起人家。不过这小子明年就该进学了,还读书不读?”
“自然是该读的。骑射也不能落下。每三天去太医院学一个早上,误不了什么事。顾太监,回头拿一块令牌给周平顺,出入后宫方便些。”
通行令牌到手,胤禩和小系统都兴奋了。胤禩兴奋的是以后往药房跑不用撒娇卖萌打报告了;小系统高兴的则是另一回事——太医院比御药房靠前,已经属于前朝的宫殿范围了,旁边就是文渊阁,帝国内阁所在。
“太医院是个好地方!”光球的尾巴甩来甩去,用傻子都能听出快乐的声音说道,“能大幅降低‘名震紫禁城’任务的难度系数。京里王公大臣都常常往太医院请太医呢,对,我可以给宿主发布‘名震北京城’的任务了!完成任务获得6000点积分,有没有很惊喜?!有没有很心动?!”
八阿哥:“积分我挺心动的。名震?算了吧,听着蠢兮兮的。”
小系统:“嘎?”
八阿哥忽视掉系统界面上那把商城和属性栏都遮起来的巨型QAQ,把注意力集中在康熙的训话上。
“若是书读得不好,太医院的课就得停。明白了吗?”
“嗯嗯。”
“你十二岁之前,令牌让周平顺拿着,你不能随意跑出去。”
“嗯嗯。”
“时间不早了,今天的功课做完了吗?”
八阿哥心里咯噔一下,显然关于学医的新鲜话题聊完了,开始没话找话三件套了。“吃什么,东西缺吗,看了哪些书”最后一个魔鬼提问。
胤禩:“时辰不早了,儿子早点睡,皇阿玛和娘娘们也记得早点睡啊。”说完,打了个千就跑。
康熙:“……溜得倒快。”
屋里就剩下惠妃和康
熙,还有当了一晚上背景板的良贵人。一般康熙留宿在延禧宫,都是良贵人侍寝的,但眼下的氛围却有些尴尬。刚刚一直陪皇帝聊天的是惠妃,现在难道立马抛下惠妃跟冰美人睡觉?
作为能够搞定一整个后宫的男人,康熙自然不会采取这般破坏和谐的做法。
“先按着小八说的,来一杯玫瑰露吧。”
马上有宫女将飘着香味的杯盏端了上来。康熙手擎着杯子,抿了一口。“他能去外间学医,也就不会折腾你们了。”
惠妃闻弦音知雅意,把话题往良贵人身上带:“可不是,天天追着人摸脉,延禧宫从上到下都遭了殃。也就良妹妹好脾气,一天被摸上三五十回都不带恼的。”
良贵人画了妆,浅浅的粉色眼影如桃花,衬得原本死气沉沉的黑瞳都灵动了两分。每次皇帝来延禧宫,晚灯都给她画这个眼妆。
灯下美人给人一种仿佛眉目含情的错觉。“学医,要多练。摸脉,不打紧。”
良贵人还喝儿子开的药呢,连里面放什么都没问过一句就一口干的那种。
“这就是亲额娘的心了。”惠妃说。
康熙牵起良贵人的手,感觉似乎比往日要热乎一些。
“你呀。怎么在胤禩面前也不多说两句呢?”
良贵人弯起嘴角,形成一个倾国倾城的笑,两鬓仿佛真的要开出桃花来。“听,就很好。今晚的皇上也很好。”
17、五岁的春天
二月里宫中最大的新闻,不是那喇贵人新生的小公主,也不是太皇太后七十三岁生辰,而是喜欢扮演老郎中的八阿哥竟然真得了康熙的首肯,拜了太医院的朱院判为师。
正儿八经沐浴焚香敬茶给祖师爷磕头的那种拜师,礼部和内务府都派了人到场。给其他皇子上课的经史师傅,也没几个有这种待遇的。
一时满宫里都在讨论这桩八卦,万岁爷究竟是几个意思呢?
春雨淅淅沥沥地下,敲打在翊坤宫富丽堂皇的琉璃瓦上。宜妃挺着大肚子,在屋里来回踱步。从待客的正殿走到卧室,又从卧室走到棋牌室,最后连小厨房和仓库都逛了个遍。
她是闲不下来的性格,最受不了被雨困在屋里的日子了。
宜妃的妹妹郭络罗贵人一边小心翼翼地扶着她,一边给她说宫里的趣事。
“……石答应他们几个说,皇上到底看不起八阿哥生母的出身,换做旗人贵女生的阿哥,哪里舍得他去学这吃苦不讨好的技艺?平头百姓家不也是这样,不受宠的小儿子打发出去学一门手艺,以后自己养自己……”
“听她们瞎酸,良贵人这个月侍寝的次数比德妃都多了。”宜妃的声音比指甲套相撞的声音还要清脆,跟昆山碎玉似的,“特意请了礼部宣圣旨,顾问行亲自主持的。小九以后要是有这个排场,哪怕学木匠呢,我都能笑出来。”
小郭络罗氏看着有些慌乱:“那皇上的意思……”
“我也就猜测一二。”宜妃坐下来喝了口茶,压低了声音,“前头几个,各个文武兼修,连瘸腿的七阿哥都刻苦读书争脸面。结果教太好了,这一个——”宜妃比了个大拇指,“觉得他上他也行。老三老四岁数差些,不定心里也有这个念头呢。咱们满人向来是立贤的。”
“皇上这是转过弯来了。学经史学御人之术学太多,把阿哥们的心都学大了,这才减了八阿哥的文课让他学医去,学什么不重要,把心思养平和才是目的。
“哎,要说还是惠妃好本事,前头老大跟太子相争惹了皇上不快,转头就推出个学医阿哥来。成了,老大是她亲生儿
子;不成,还有个淡泊名利的养子当退路。啧啧。”
小郭络罗氏攥紧了袖口:“姐姐把五阿哥给太后养,是不是也准备走淡泊名利的路子?但五阿哥可是姐姐的亲儿子,姐姐真甘心……”
“小五不和他们争。也不看看前头都是些什么人?惠妃和老大贯会打感情牌,母家又得力,便是纳兰明珠不得力了,还有纳兰性德。太子,太子怎么作死都有元后和太皇太后保着。三阿哥看着不起眼,那是荣妃刻意藏拙呢,等二公主大婚,你再看。老四背靠佟氏,皇贵妃生不出儿子,那佟半朝还不得支持他?至于我们的小神童和德妃……包衣出身想成事不容易,想害人真的一害一个准。”
“所以小五不跟他们争。何必往热火朝天的局面里去烧一头焦,也不怕没了命去。我既没有叶赫那兰和佟半朝那样的背景,算计人的手段也就那样,不过嘛……”
宜妃低头摸了摸肚子。
“要是年长的几败俱伤,没准机会还会落小九和这孩子头上。但如果他们里面决出个嗣皇帝了,小九也就不用想了,跟我快快乐乐富富贵贵地过一辈子也不亏。”
郭络罗贵人大约是没想到倍受宠爱的姐姐竟然真没打算让孩子争储。她不甘心地小声提议:“这些阿哥也不是就一定能养活了。”
宜妃摇摇头。
“钮钴禄皇后拿命换来了宫里不对孩子下手的公约,你以为就是六妃发个誓而已吗?女诸葛人虽死了,但留的后手无处不在。”
翊坤宫娘娘鲜红色的指甲托着粉腮,巧笑嫣然中半成天真半成凌厉,仿佛带刺的玫瑰。
“好妹妹,你是我亲妹妹,我才将这话说给你。你跟那些个大选入宫的小答应小常在怎么玩闹都可以,但你要是想对已出生的皇阿哥下手,惊醒了那群冬眠的美女蛇,被生吞活剥了可不是姐姐不救你。”
轰隆隆,春雷自远方滚滚而来,响在宫殿的上空,天色黑得如同傍晚,不得不点灯了。
宜妃拍拍手,叫来伺候的人,结束了这场密谈。屋里亮起整整十六根大蜡烛,照得翊坤宫金碧辉煌。
而大宫女之一的金钗来告,说院子里一个粗使小太监得了痰症。
“本也可以找个房间养
着,然而娘娘怀有身孕,奴婢觉得还是挪出去的好。万一让娘娘沾染上一星半点,损伤到小阿哥,小杯子一条命都不够赔的。”
宜妃嗯一声:“你拿二十两银子给他,什么大病都能打点了。别说咱们没给活路。”
雨丝依旧细细密密地织着,仿佛要将北京织成江南。两个太监一辆板车,将小杯子连着铺盖一起送到了西宫门外的怀恩堂。
宜妃是个手头松快的主子,小杯子身上那床湿漉漉的棉被就是主子恩德的体现,哦,还有怀里的十五两银子。
别问中间怎么缺了五两,问就是大宫女大太监照顾他了。也确实是照顾,好歹留下的是大头。
怀恩堂里意外的热闹,好几处摇骰子的声音。那些或拖着病体、或已经康复的太监,就坐在潮湿的草席上猜拳大笑。
仅有的一张完好的椅子属于怀恩堂管事太监——一个额头上长黑瘤子的老头。他见小杯子被抬进了就先笑,露出一嘴黄牙:“哟,这是得了什么病啊?”
小杯子难受地动了动,嘴里含含糊糊的:“说是痰症。”
管事太监弯腰背手,居高临下俯视他,瘦削的面容仿佛鬼怪:“嘿,咱家也不会治病,先喝碗蒲公英垫垫肚子。要买药,可得花银子喽。”
小杯子掏了颗碎银子扔出去。“我是宜妃娘娘宫里的。”他嘶哑着嗓音喊,“翊坤宫沈公公是我干爹。”
“别,别喊。”老太监动作灵活地接住银子,笑得鬼气森森,“这里谁不是有个有权有势的干爹呢,大家说是不是啊?”
“咦嘻嘻。”
“嘎嘎嘎。”
生病的太监们发出各种诡异的笑声。
“刚进来的都这么说。”有个靠墙坐着的年轻高个儿,说话还算正常,“但真有后台硬的,可到不了怀恩堂。哈哈。”
“小杯子是吧,你要能自己好起来,回那紫禁城去,将来跟着主子飞黄腾达也未可知。若是死在这里,也就没有往后了。”
第一次进怀恩堂的小杯子心都凉了,他突然抬手抓着总管太监的辫子就往下拽:“药,给我药。不然趁我还有力气,我先杀了你。”
他能在性格强势的宜妃宫里混,自然知道弱肉强食的场面里只有比恶鬼凶狠才能
活下去。
那老太监头皮都被拉得生疼,脸上的瘤子都憋红了:“好说,小兄弟,好说。老钱头收了钱就会办事。”
“太医呢?定例不是有太医执勤的吗?”小杯子把手上那条花白辫子拽更紧了,像抓着救命稻草一样。
“疼疼疼疼……定例是太医三天来一次,但怀恩堂的活谁乐意啊,运气不好一个月不见太医也有……只能大家一起凑银子去街上请郎中。”
小杯子松了手,瞪着怀恩堂破旧的屋顶大喘气。
他想一直睁着眼,等他的药,或者某个良心发现的太医,他害怕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然而痰症影响着他的血压,他没坚持多久还是昏了过去。
小杯子昏一阵,醒一阵,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中间迷迷糊糊喝过一次药,就再没第二次了。
他也没力气去质问老太监药价,昏昏沉沉中把手心里的碎银抓得更紧了。
其实他觉得挺可笑的,命都要没了还不拿银子换药。但他这个状况,那些人拿了银子也未必会给药。
空气越来越难闻,说不清霉味还是他自己身上尿了馊了,也许是旁边死人了也不一定。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他仿佛觉得周围亮堂了些,太阳出来了一样,但也可能是他快死了出现了幻觉。
“奴才给八阿哥请安!”
是那条老狗的声音,给谁请安?小杯子努力想起身看看情况,但眼皮怎么都睁不开。
“……年纪小……试手而已或许不准……免药费……生死自负……”
他想再听听到底是怎么回事,耳边却只有一片嘈杂的嗡嗡声。
最后,是有人将他的左手从被褥里取了出来。什么人的手指搭在了他的脉上。
他突然就清醒了:“太医,太医救我!我有银子!”
光线刺入眼帘,小太监看到的是一张白白净净的小孩的脸。他愣住了。
小孩笑眯眯地摸摸他的头:“别怕啊,只是肝阳上亢的急症而已。虽然晕倒是挺吓人的,但不是大毛病,你不会死的。”
小杯子感觉世界都有点荒谬。
“哦对了,我不收银子的。我比你有钱。但你不能把我给你看病的事情说出去。”
小杯子闭上了眼睛:果然我是死前出现幻觉了。
18、五岁的春天
名医八阿哥觉得怀恩堂这种地方,简直就是需要他拯救的人间炼狱。
进到这里的太监们其实真正生重病的很少,偏偏会被恶劣的环境和乱吃药拖死六成。
当然了,怪病也多。尤其是脸上长肉瘤,或红斑或白癫风一类破相的,时人普遍觉得是恶症,绝对被赶出宫没商量。但其实若是治疗得当,这些人还能活很久的。
比如一个二十二岁的高个儿太监,因为营养不良得了紫癜,两条胳膊上都是红色斑点,吓人得很。然而这人来了怀恩堂后因为不用起早贪黑干活,自己就好了,但至今没处去。
再比如一个御花园太监,人到中年突发白化病,整张脸连头发带眼珠都褪了色。但其实他除了脑袋褪色外好得很,吃嘛嘛香,干嘛嘛利索。
更离谱的是一个偶发晕厥的小杯子,就是年轻人肝阳旺,本来三贴药的事,偏偏被诊断成了痰迷心窍,结果在怀恩堂里着凉发起烧来。
这都什么事!
名医之心熊熊燃烧,八阿哥一头冲进了解救底层人民于病痛的伟大事业中。
“叮,检测到宿主治愈太监钟小五,收获好感度+60,转换积分+12。”
“叮,检测到宿主治愈太监王狗子,收获好感+78,转换积分+16。”
“叮,宿主收获太监高无鸣好感度+66,转换积分+13。”
“叮,宿主治愈太监小杯子,收获好感+71,转换积分+14。”
……
“累计救助超过20人,恭喜宿主获得称号‘初出茅庐的行善者’。”
“累计获得太监群体好感度超过5000,恭喜宿主获得称号‘宫禁好友’。”
“‘名震紫禁城’主线任务完成度1/10。”
系统提示界面跟刷屏了一样,光球兴奋得满地打滚,一有功夫就撺掇着宿主往怀恩堂跑。不过一个月,怀恩堂里就焕然一新。
生病的太监少了大半。许多轻症患者都已经痊愈,千恩万谢地回紫禁城干活去了。
因着皇阿哥时不时光临,赌博活动自然是被禁了。脸上长瘤子的老钱头不得不带着人把屋子里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免得污了小八爷的鞋子。
内务府又拨了木材、漆、纸等物来,房顶补了,窗户糊了
,盘了个带炕的大通铺,多余的木头敲了几样桌椅,看上去总算是像个人住的地方了。
唯独让胤禩担忧的是,今年开春以来气候反复无常,从正月开始就有人得风寒,一直到三月都没间断。
这不,都三月二十九了,又抬进来一个高烧不退的老太监。
“小八爷,有生意嘞。”小杯子殷勤地吆喝着,熟练地将暴晒干净的外衣和面巾端过来。
周平顺替小主子套上原麻色的隔离外套,面巾遮住口鼻,两者都在身后绑了结。
小孩子全副武装,看上去圆了一圈,背着手走路的样子格外喜感。“不是生意,我不收钱的。你们也别太为难人家。”
“好嘞,您大人大量,咱也不能坏您的名声,都明白。”
进到铺草席的病号区,就看见规规整整一排铺盖,最外头多了一个闭着眼的老头,面色潮红,呼吸急促。
胤禩摸了额头就觉得不好。“先拿冷水过来,先降温。”
小杯子刚起身,高无鸣便端着水盆和帕子进来了。高无鸣就是那个得紫癜的瘦高个儿,他和小杯子好全了之后就在怀恩堂帮忙,也做出了经验,看到烧糊涂的,脑门上叠块湿帕子准没错。
湿帕子上了脑门,老太监哼哼两声,嗓门里跟有个漏气的风箱似的。
“这是御膳房的老赵啊。”边上有病友认出他来,“老赵今年六十五了,要不是做面点的手艺好早该被赶出宫了。这一病,怕是回不去了。”
“我听说老赵有三个弟弟,一家子侄儿。早年间他还能干的时候每年往家里寄银子,后来他老了,家里就没消息了。”
“嗐,老实人被欺负呗。都被卖进宫当太监了,还指望家里人有良心?我是不信什么侄儿养老的,都没银子实在。等银子花完了,我就往房梁上挂条裤腰带,一了百了。”
太监们讨论的时候,胤禩已经摸完了脉,看完了舌苔与指甲。按理说诊断的时候需要安静,但江湖游医走街串巷,很多时候看诊环境并没有那么好,他也练出了大脑自动屏蔽外界杂音的本事,熟练得很。
“病情被耽搁了。”胤禩叹气,提笔写了个普通的风寒方。他倒是想增加柴胡的用量来着,但又怕老太监年纪大
了受不住。思来想去,觉得不如用点真气走脉的功夫。
没有银针,便用艾灸做掩护。就取了后颈的大椎穴,这是个静脉、神经密集的位置,一指点下去,痛、麻顺着神经通路扩散,伴随着真气护着血流加速运转,病人全身都开始冒汗。
如此每隔十分钟重复一次,不到一个时辰老赵就恢复了意识,药都是自个儿喝的。
小杯子看得眼都直了。“小八爷连针灸都会,果真贵人就是了不得的。”
“哪来这么多马屁可吹?”胤禩抹去脑门上的汗,“就是简单的针灸罢了,我是看他情况不好,死马当活马医呢。”
“小八爷您就是谦虚。”
小杯子嘿嘿笑着,从周平顺那里接过一两碎银,拍胸脯保证肯定把老赵的汤药伺候好。
“小杯子公公,你这么会来事,怎么不见你回宫啊?”胤禩一边脱外衣口罩,一边顺嘴问。
小杯子眉毛耷拉下来:“金钗姑娘说,宜妃娘娘快要生了,人荒马乱的,叫我等小阿哥满月了再回去。”
“对哦,宜额娘是快生了。”胤禩说,“我猜是个弟弟。”
“谢小八爷吉言。小八爷今儿留下用午膳吗?奴才们偷偷在河里抓了鱼。”
怀恩堂附近的水域,不是紫禁城的护城河,就是西苑中南北海那一片了。还真是从禁卫眼皮子底下偷鱼。
“你们自去吃吧。”八阿哥小手挥挥,“我回宫陪额娘。”
“嗳,那小八爷慢走啊。”
三月阳光明媚,就算温度并不像春天该有的暖和,还起了风,但北京城熙熙攘攘的景色还是让人愉快的。
这个月刚刚科举放榜,新科状元游街时候的鞭炮碎片还没清扫干净,出入酒楼的多了不少文人打扮的人,也有背着包袱落寞地往驿站走的落榜者。
进了宫,先去太医院给忙于防疫工作的朱太医汇报了上午的行程,得了一顿“我没陪着你也往怀恩堂跑”的训斥。但末了朱太医对于那个得风寒的老赵还是很在意。“我得亲自瞧瞧去,虽说这些可怜人死了也没人会打抱不平,但阿哥的名声必须得顾惜的。”
辞别朱太医已是两点,回延禧宫吃了一顿冷掉的酸菜猪肉,胤禩就觉得肚里有些不舒服,他自前世
起就吃不了腌菜,属于那种宁可吃干馒头都不肯夹点咸菜的人,而这点毛病被带到了这辈子。
小八爷往嘴里塞了点山楂片,压下酸菜那股味道,摆着小方步往御花园消食。
他在御花园转了足足三圈,一包山楂片都吃完了,才觉得饱嗝里的酸菜味消失了。
唔,有点饿。中午都没吃多少饭,那么问题来了,他是去找点东西吃,还是继续思考五月里太子生日送什么礼物呢?
日头偏西了一些,但光线还是亮堂。假山前种着一株秃了一半的紫藤萝,只有稀稀拉拉的紫藤花开在岩石间,颜色浅得近乎白色。
“哎,这个没打理,倒是可惜了。”胤禩正想着,就听见有人喊他:“八弟。”
转身瞧见的是四阿哥。八岁的胤禛穿一件紫色的团绣绸缎长袍,腰上压着两块黄带子绑的白玉佩,看着就贵气。
佟皇贵妃的品味真不错。
胤禩颠颠地跑过去,仰头:“四哥,你下学啦?”
“嗯。”胤禛点点头,“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五月初三太子生辰,娘娘愁礼物愁得不行,我在想怎么替娘娘分忧。”
“这不是件好办的事儿。”胤禛皱了眉,“五月初三也是元后忌日,宫里连笑声都不敢有。送礼,也是提前送到毓庆宫。礼重了,说你不敬元后;礼轻了,说你不敬太子。”
胤禛没说的是,今年大阿哥胤禔跟太子越发不和睦,惠妃这才越发担忧太子在礼物上找茬。这就是个没解的问题。
“他也可怜,你也可怜。”四阿哥说。
胤禩眨眨眼:“我没觉得自己可怜。我是皇阿哥,大家都让着我照顾我,我吃好穿好,我哪里可怜了?”
胤禛:……
“四哥你是咬着金汤匙长大的,不知人间疾苦。你可知那怀恩堂里的老太监,辛辛苦苦干活干到六十五岁了,因为生病就被赶出去了,破草席一裹,没钱买药也没钱看大夫,就是等着死。我们不过是烦恼一下送二哥的生日贺礼,这是不愁衣食才有的烦恼啊。”
胤禛:……“好哇,我不懂人间疾苦。那我不跟你说了,我走了。”说完抬腿要走。
五岁胤禩连忙厚着脸皮上去抱住八岁胤禛的腰。“好四哥,别走。我知道皇贵妃娘娘向来雅致,快跟我说说你们往年都送的他啥。”
19、五岁的五月
胤禛被这块狗皮膏药缠得没办法,他又是个听不得好话的,面对小豆丁一连串不要钱的马屁脸都要烧起来了。
“左不过些文房四宝、古董摆件。去年送了一支笔,笔壳和笔帽都是元朝的老物件,黑漆描金的金龙戏水,笔毫是新做的,拿来用也使得,摆着收藏也使得。”
胤禩咂咂嘴:“物件小不起眼,但要说轻慢,元朝的古董笔也不是好得的。”
他似乎是悟到了点什么,得找值钱的小东西,大金大银看着就排场的不能要。然而——
“我上哪给他寻摸古董去?”
四阿哥说:“也不是就拘泥于古董了。前年便是块新出的和田玉,有红点的白玉不算顶好,但难得是找了个好工匠雕了个盘龙戏珠的笔架,恰好将红点都留成了龙珠,让人百看不厌。”
“唔……”
“太子从小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什么富贵没见过?给他送礼价钱倒在其次,要么天然难得,要么历时久远,要么工匠巧思,总得占上一样才好拿得出手。”
“我懂了,多谢四哥!”胤禩感觉这几句总结让他拨云见日。“天然难得”和“历时久远”不容易寻到,好工匠还是可以让纳兰家努力一把的。实在不行他就自己上手,找金丝竹编个超大号的毓庆宫模型给他,也算有新意了。
打定了主意,他脚步轻快地就准备回延禧宫去找惠妃卖乖,不想又被胤禛给叫住了:“八弟。”
胤禩转身,疑惑地看着欲言又止的胤禛。请恕他直言,这神情这语气跟他前世炮制坏了药材的小师弟一模一样。
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事啊?他跟这个四哥一直都是面子上的往来呀。
“四哥,你是不是要跟我说悄悄话呀?”胤禩招招小手,“我们假山里说呀。”
四阿哥的脸色更古怪了些,但还是抛下随从跟着进了假山洞。
假山不深,进去也就几步。两个小孩站在岩石下,半边阴影半边光明,光明那侧的头顶就是稀稀拉拉的紫藤萝花,被阳光涂上一层金色。
“之前我跟六弟闹别扭的事,还要多谢你了。”四阿哥瓮声瓮气地说。
八阿哥心说你这
反射弧也太长了,这都两个月过去了吧。且这种尴尬的年少糗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何必再提及。
看着小弟弟一副“你说啥我不懂反正我就装傻”的样子,胤禛叹了口气:“你比胤祚聪明,知道藏拙来着。”
八阿哥:“哦。”他真觉得这番对话的走势越发尴尬了,且看四阿哥的架势,后面有更尴尬的话在等着他。
果然胤禛没让他失望。“我跟他闹别扭,还是因为你。”
胤禩:……
“大哥和太子打小冲突不断,眼见着他要大婚了,隐隐有夺嫡之势。但太子是皇阿玛昭告天下亲自养育的太子,岂是纳兰一党可轻易撼动的?我恐怕大哥结局不好。而你自幼得惠妃教养,于情于理都只能帮衬大哥,也讨不得好去。
“我让胤祚别跟你往来密切,这才吵了起来。”
八阿哥沉默了几秒,仿佛五岁的人生无法承受这般重量。他仰起婴儿肥的小脸:“四哥为何跟我说这些?”
紫藤萝的阴影摇晃在胤禛绷得紧紧的脸上:“我想疏远你,才有这遭;结果反而是你来开解我们。一饮一啄,都是讽刺。你觉得我可笑也好,可恶也罢,我便是这么个人,也依旧是这么个想法。”
他双手握成拳,快步就走,小辫子都扬在空中了。
“诶,四哥。”小八追上去,他习武之人脚程快,老四怎么跑都跑不过他。
最后他们都跑出了御花园,后头跟着一群东倒西歪的太监。胤禛汗流浃背,高冷倔强范都垮了大半。他看着没事人一样的八阿哥,眼神中充满了对世界的怀疑。
胤禩踮起脚,拍拍四阿哥的光脑门。“四哥,医书上说,想太多会得一种绝症,叫作‘没朋友’。”
四阿哥想说“骗人”,然而因为呼吸太急没法说话,只能拿眼睛瞪着小滑头。
“但谁让小八是个好孩子呢,就算你没朋友我也不嫌弃你哒。”
系统提示:四阿哥的好感度+20。
系统提示:四阿哥的好感度-30。
系统提示:四阿哥的好感度+55。
系统提示:四阿哥的好感度-40。
……
小光球后来回忆起来,只觉得那是它在清朝最暗无天日的十分钟。
“我从没见过有人的好感值能如此剧烈地波动的
。”它拿尾巴圈住了胖胖的自己。
胤禩对四阿哥的评价却是提高了不少。“是个正派人呢。”他跟系统说,“虽然猜忌心太重了一些,但莫名觉得会是个好皇帝。”
小系统泪眼汪汪:“但是对宿主就不好了。”
胤禩:“还早呢,再看看吧。”
他眼下的最大难题是五月初三太子的生日礼物。有意识地去打听能工巧匠后没过多久,还真就被他找到了线索。
“奴才有个同乡在给内务府供炭火。”御膳房的老赵已经度过了危险期,是盘腿坐在炕上说这话的,“他爷爷那辈开始就有一门微雕的手艺,还是明朝时候呢,一直传到他这里,越发精妙。”
八阿哥给老赵诊完脉,换了个药方,才继续问道:“那他为什么不做雕刻,反而卖炭火呢?”
“也曾做过一阵家具。”老赵的脸上露出黯然,“后来被人砸了店,就不再做了。如今倒是好些,靠着卖炭能供孙子读书,也就不再提卖雕刻的事了。”
“不过若是小八爷想要,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胤禩拍拍小胸脯:“小八爷不占人便宜,银两给足的。让他只管开价。”
通过老赵跟那名匠人搭上线,他又从惠妃的库房里淘出来一盒九颗菩提子,二十天后就得到了九颗微雕作品。
几厘米大小的珠子被镂空了,里头是人物场景雕塑,外头套着金钱纹绣球。细细看进去,里面的雕塑分别是一副山水和八仙过海,女仙俏丽男仙各异,可谓是惟妙惟肖。有些细节看不真切,得上放大镜才能观察到。
最后拿头发那么细的丝线串了外头的镂空绣球,串成一条手串。
这手艺,绝了。连见多识广的惠妃都啧啧称奇。“摆着就能看上半天,哪里舍得戴它?要是磕坏了里面的雕塑,能让人心疼死。”
待到了五月初二送礼那天,太子也没刁难什么,还多看了那微雕两眼。
不过据八阿哥观察,这个二哥的脸上并没有喜色。毓庆宫里忙忙碌碌的都在准备行装,明天一大早太子就要跟着康熙去巩华城祭拜元后的灵柩。
“难为八弟跑一趟,孤这儿事多,就不留你了。”太子说话的时候并不直视胤禩的眼睛,反而像在看他的头
顶,无端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
胤禩挠挠头,感情他特意跑毓庆宫来瞧新鲜是讨了个没趣,那还不如走为上策。于是他拱手拜了拜:“那弟弟告退了。”
“你该给我打千的。”太子突然说,“小小年纪,不要学胤禔的无礼。”
胤禩一脸懵逼,刚刚见面的时候不是已经打过千了吗?怎么临走了还要再打一次?他跟康熙都没这么讲究。
“所以你打了吗?”一个时辰后,在延禧宫,大阿哥相当不快地问道。
“打了。在别人的地盘上,我识时务。”
“你个受气包。”大阿哥恨铁不成钢地戳戳胤禩的脑门,“便宜他了。”
“行了。难道让小八跟太子顶撞起来,大家都下不了台?”惠妃打断大阿哥的话。
大阿哥起身摔了个杯子:“他越发目中无人了。今日是小八,明儿不知道是哪个兄弟。”
上好的雨过天青宋瓷杯摔在地板上,碎成片片。胤禩和惠妃不约而同地捂住心口,肉疼的。
“你哪学的摔东西出气?”惠妃气得手指发抖,“我教你的克制、自省都白教了。”
大阿哥见额娘真生气了,连忙跪下请罪。“不过是一套宋瓷茶具,回头我寻更好的给额娘。”
“这是一套茶具的事吗?”惠妃气个仰倒,“你挑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跟太子闹什么别扭?”
“他折辱小八,往大了说是不恤手足,怎么就小事了?”大阿哥火气上来,也提高了音量,“额娘一直叫我们忍忍忍,我小时候就忍他,到了小八这里还忍他,以后子子孙孙都要忍他不成?”
“他毕竟是太子呀。”惠妃哭了。
大阿哥转身离开,口中小声嘀咕,像自言自语:“人活一口气。我不拼一把,死了都不甘心的。”
惠妃拍桌抬手,像是要从儿子的背影里抓住什么,涂着妃色指甲手背青筋暴起,把皮肤扯变了形。那一瞬间真仿佛老妪的手似的。
一直到胤禔没影了,她才默默放下手,又闭着眼睛枯坐了好一会儿,才恢复了往常那温婉贵气的模样。
“抱歉,小八,额娘吓到你了。”
胤禩摇摇头,靠她近一些。“没吓到,是哥哥不听话。”
惠妃蹲下身搂着小豆丁,八阿哥觉着她的臂弯前所未有的冰冷,耳边的声音也很冷,仿佛是幻觉一样,细微而冷酷。
“娘娘只能靠你了。你去乾清门,给纳兰容若带一句话:‘我们小时候说过的草原狼的故事,还记得吗?’悄悄的,别让任何人听见。”
20、五岁的五月
胤禩心里是懵逼的,他觉得这种听上去很重要的传话不应该让一个五岁的小孩来做。然而在跟惠妃再三重复了内容并再三保证了守口如瓶后,他还是在这天傍晚来到了乾清门外的广场上。
刚好换班的点,纳兰性德跟另外几个侍卫正踩着夕阳的光辉往外走。砖铺的地面上血红一片。
“呦,这不是我们小八爷吗?太阳下山了还往御药房去吗?”侍卫里有人笑着问。
八阿哥去御药房必得过乾清门,几个月下来跟这些御前侍卫也混了个脸熟。“瓜尔佳侍卫,郎侍卫,马佳侍卫。”胤禩仰着小脸甜甜地叫。
“嗳,八阿哥真乖。”侍卫们哄然而笑。
胤禩趁机拉了纳兰性德的袖子:“纳兰侍卫,你明儿要去巩华城对不对?娘娘说日头毒了,赶路怕中暑,让我拿些药给你呢。”
“哎呦呦,瞧瞧,这就是别人家的姑奶奶,真真叫人羡慕。”马佳侍卫叫嚷起来。
“你又拿什么乔?”纳兰性德笑骂,“今儿上午钟粹宫才送过一回消暑茶的。八阿哥莫要管他,他就是个浑人。”
胤禩抱着纳兰性德的大腿:“纳兰侍卫陪我去御药房呗,也省得小周公公再跑一趟。”
“好好好。”纳兰侍卫在同僚们的嬉笑声中跟他们告别,然后一把抱起小豆丁。“上回也没见你这么黏人呀?”
胤禩趴他肩膀上:“今时不同往日。”他瞅瞅侍卫们走远了,广场上四下无人,于是让周平顺离远些,自己凑到纳兰性德的耳边。“娘娘有悄悄话给你说,你要守口如瓶,不能告诉第四个人,知道吗?”
纳兰性德看着小孩儿严肃的表情,慢慢收敛了脸上的笑意。
“‘我们小时候说过的草原狼的故事,还记得吗?’”
纳兰性德的身体僵住了。夏风吹过夕阳下的乾清门,无边暖色中凉意顿生。过了好几秒,他才抱着八阿哥,继续往御药房的方向踏出下一步。
“我没明白草原狼是什么意思。我也不打听。”胤禩趴在他耳边,小声逼逼,“因为娘娘好像很难过的样子。”
天上的火烧云好像颜色更深了,大片大片的,似乎
要将整个紫禁城都包裹在血红色的光芒里。
纳兰性德好久没说话,就脚步沉重地走着。直到都能看见御药房的屋檐了,八阿哥才听到他黯哑的声音:“娘娘最近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大哥跟太子吵架,娘娘不高兴。”胤禩想了想,又补上一句,“这回娘娘特别特别生气,都不罚大哥画画了。”
纳兰性德摸了摸八阿哥的头,他想表达感谢,但手指却是僵硬的。
“紫禁城啊,就像一个斗兽的囚牢。”纳兰性德最后说。
八阿哥和小系统一致认为纳兰性德不对劲,但他们猜了半天都没猜出来“草原狼的故事”是怎么个故事。或许,这个故事就不存在也说不定。
紧接着宫里又发生了几件大事,完全拉走了八阿哥的注意力。
五月初三、五月初四,康熙和太子都不在,连着侍卫、太医、宫女、太监,都少了三分之一。
外面温度又升起来了,太阳晒人得很。往年这个时候,各宫都缩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绣端午的香包,或者做些洒扫除虫的活计。
八阿哥借着自由出入御药房的便利,跟留守的胡太医学了好几种端午除虫的草药配方。
胡老太医看着越发愁眉苦脸了,干瘦,脸上满是老年斑。听说他年前先后死了儿孙,只剩两个出嫁女,算是绝后了。
胤禩心里觉得女儿也可以传衣钵,实在不济还能收徒弟,但这话却是不好跟这方世界的人说的。
他正半趴在太医院宽大的分拣桌上抓艾绒和芷草,就见到一个嬷嬷慌慌张张地冲进来。“永和宫六阿哥晕倒了,太医快去看看吧。”
胤禩一惊,因着大阿哥和太子的别扭,他有好些日子窝在自己的地盘上没见兄弟了,没想到这就听到胤祚生病的消息。他这个六哥向来健康的,难不成是中暑?
而此时御药房已经乱了起来。胡太医是留守众人中官位最高的,自然是他领头,然而他也不敢独断,于是又匆忙喊来三个擅长儿科的太医。
几人刚刚丢下手头的工作,永和宫的管事太监也冲了进来,声音尖细:“快,快!耽搁了皇阿哥,大家都要丢脑袋。”
连催两道,以德妃的谨慎性子,可见是十分紧急了。
大家当即也不整理衣衫了,拎起药箱就跟在太监后头往外跑。胡太医还算是周到的,记得御药房里还有个小祖宗,临走前丢下一句话:“周公公快带八阿哥回宫吧。”
胤禩哪里肯听,抓了周平顺的手:“我们也去永和宫。”
永和宫就在延禧宫的北面,相隔两道宫墙,就是截然不同的风格。虽还是那红墙黄瓦的建筑,但院中花盆里,尽是黄瓜、红豆、白菜等时蔬,两颗柿子树撑起绿荫,正是花季,满树小小的肉嘟嘟的四瓣黄花。
胤禩突然想起来,六阿哥是所有兄弟里最有口福的那个,因为德妃乌雅氏家学渊源,做的一手好菜。
今天他并没有见到那位向来穿着素净的德妃娘娘,而是跟同样匆匆赶来的众多妃嫔一起被招待在正殿里。殿里摆着冰盆,临时出来撑场面的宫女姑姑给到场的每个主子上了茶水点心。不过惠妃没动,胤禩靠着她,也没动,眼睛时不时去看一眼内室的门帘。
这殿里除了他,另一个小主子就是方才从内室出来的四阿哥了。公主阿哥是不会轻易趟这种浑水的,他是恰好在御药房碰上了,那胤禛呢?
胤禛看上去,异常的……慌乱。至少从他紧紧抓着佟皇贵妃的衣袖这一点看,就不太对劲。胤禛又不是爱撒娇耍赖的小八,他是八岁的大孩子了,皇太极这个岁数的时候都管家理事了。
而皇贵妃绷着脸,以一种高傲的保护姿态揽着养子的肩膀。
气氛十分微妙。
大约过了两刻钟,里头窸窸窣窣有了动静。一个小太监跑出来磕了个头,道:“好叫各位主子知晓,六阿哥已经醒了。”
佟皇贵妃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温温柔柔地问:“太医可有什么说法?”
她话音刚落,德妃就在大宫女的搀扶下掀了帘子出来,其后跟着的是两名太医。其中一名年轻的,老老实实低着头,按规矩不去看皇帝女人的脸,就这么回答道:“回娘娘们的话,六阿哥昨晚受了凉,今早又吃了寒性的地黄、金银花、乌草等,寒气冲击脾胃,这才呕吐晕厥。现虽已苏醒,但仍有风寒之症,还得好好调理。”
佟氏面露愧色,上前两步:“都是我不好。因着小四上火,做
了地黄糕给他吃,不想连累了六阿哥。”她蹲身福礼,单薄的身体仿佛撑不住头上的珠翠。“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德妃妹妹只管怪在我头上。六阿哥需要什么,只要佟家能寻到,即刻就送进永和宫来。”
“不关额娘的事,”胤禛急急开口,试图把皇贵妃拉起来,“都是我不谨慎。”
佟氏:“你小孩家家懂什么,母妃们谈事,快闭嘴吧。”
他们两个上演母子情深,德妃脸色木然,只是侧身避开佟皇贵妃的礼。她似乎是疲惫,又似乎是六阿哥的遇险激起了她的斗志,如今也不摆温柔贤淑的架势了,开口没有半句废话,直扑重点:“四阿哥的药膳,怎么会入六阿哥的口?这也是能乱吃的?便是永和宫的人不知道,跟着四阿哥的人也不知轻重吗?我已经将当时在场的奴才分开关押,还请皇贵妃示下。”
竟是已经把四阿哥贴身的太监宫女拿下了。
佟皇贵妃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也不知道她是在气恼德妃擅自关押承乾宫的人,还是因为她被德妃压了气势的缘故。“德妃做的并无不妥。”佟氏站起来,捋了捋袖口的褶皱,声音轻而冷,“分开,审。”
审问的结果很快就出来了。所有目击证人,无论是永和宫的还是承乾宫的,口径一致,是宫女侍箸将地黄糕拿给六阿哥的,并称这是红豆糕。六阿哥吃了一块,觉得苦中带甜,还跟四阿哥玩笑了一回。后来知道了是下火的地黄糕,出于好奇,又多吃了两块。
至于侍箸,也一下就招了:“六阿哥总有糕点与四阿哥分,主子面上过不去。这次得了永和宫没有的糕点,奴才就想在六阿哥跟前显摆,也为主子出气。”
佟氏当即拍了桌子:“好你个巧言令色的奴才,本宫还要谢谢你的忠心不成?!”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只觉得管理宫务这么些年,还头一次有这般颜面扫地的时候。
惠妃和荣妃对视一眼,没说话。侍箸侍箸,听名字就是个管膳食的,阿哥身边管膳食的宫女,多少都会学点药理,且性格谨慎,不然担不起这种要职。这一点,家里出过膳房总管的德妃显然无比清楚。
“我不信,再审。”德妃说。
侍箸被
拖了下去。
惠妃趁势起身,说:“眼看着是个连环戏码,不适合小孩子看。本宫就先带小八回去了,午后再来。”
荣妃也说要去照看三阿哥的午饭,于是两人一起出了永和宫。
东六宫空着两间,剩下四间宫殿,也就分别是惠、荣、德、佟四人的。永和宫闹出动静来,邻居们自然过来瞧热闹。至于宜妃、钮钴禄贵妃那些人,住在西六宫,信息滞后,胤禩跟着两位娘娘往外走的时候,才见到西六宫的小太监们来打探消息。
“这宫里又要热闹了。”荣妃突然说,“我只盼着别牵扯到二公主和三阿哥身上。”
她看上去比惠妃更显老,惠妃还穿藕色、樱草色的衣服,荣妃的身上却是老气的暗紫色。就八阿哥的观察,她脸上还有两道明显的法令纹,一层脂粉明显盖不住。
惠妃摇摇头:“旁人真想让你牵扯上,躲是躲不过去的。”
荣妃的言语就变得怨怼起来:“她怎么做的皇贵妃?皇帝亲自护着还能被掺钉子?难道永远都是长不大的小妹妹不成?”
惠妃:“你少说两句吧,八阿哥还在呢。”
“八阿哥……”荣妃低头朝胤禩笑了笑,脸上的法令纹更加显眼,一点都不和蔼,“八阿哥,这宫里进了坏人,所以娘娘们生气。宫里就是这样,年年都有新入宫的,里面肯定有坏人,所以隔一段时间就要清理一次。接下来发生什么,你也不要怕,啊?”
小系统在宿主身后瑟瑟发抖:“怎么六阿哥一出事,原本和和气气的妃嫔一个个都不正常了起来?”
八阿哥打了个哆嗦,对小系统的话深表认同。
21、五岁的五月
许多事撞在一起,八阿哥被画风切换的娘娘们唬得一愣一愣的,等到跨进了延禧宫,看到了那两株眼熟的桃树,他才醒过神来,拉了拉惠妃的手:“我还想给六哥切脉呢。”
惠妃居高临下地扫了他一眼,嘴角带着笑:“方才为什么不说?”
“因为……因为永和宫气氛太吓人了。皇贵妃娘娘和四哥也怪怪的。”胤禩小声逼逼,原谅他一个江湖人没见过深宫里的大场面,他给成年人丢脸了。
“呵,咱们小八天生就有分机灵劲儿。”惠妃蹲下来点点八阿哥的鼻子,“你的直觉挺对,先不要掺和这事。万一六阿哥有个不好……”
“但六哥是六哥,若是怕担责任就不管他,我总心里不安。”
“胤禩,延禧宫不怕担责任。”惠妃戴着黄金指甲套的双手搭在小阿哥的两肩上,“就怕有人利用你去害小六。即便额娘能把你摘出来,你心里也一辈子扫不去那愧疚。”
八阿哥人都懵了,他愣愣地问:“是不是就像四哥那样?”
惠妃站起来,牵着小豆丁跨进延禧宫的书房。“去吧。”她站在门口,绣着金线的樱草色旗袍被阳光照成明媚的样子,“闭门背你的医书,这两天就不要出去了。”
八阿哥在书桌前先把端午的香包方子默写了出来,然后捧起医书,却只看了两行就看不动了。他扔了书册,在屋里转圈圈。红绣提议说给他泡杯参茶安神,也被他给拒了。
这样又转了两圈,胤禩突然灵光一现。他自个儿被关屋里出不去,这不是还有个旁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光球嘛。天天在那里玩尾巴有什么意思,不如为破解后宫疑案建功立业。“龙龙,你偷偷去外面打听打听,看看娘娘们都是什么反应。”
小系统:“啊?”
“但凡是邪恶的江湖败类,独处时总会暴露他的真实面目。”八阿哥给系统打气,“到了你伸张正义的时候了!”
光球在地上转了个圈,声音犹豫:“虽然但是,作为系统,我不需要伸张正义。”
“两块红豆糕。”
“成交!”
派出去了个小耳报神,胤禩也找回了作为江湖老鸟
的沉着冷静。他一边站着抄书,一边试图分析来自系统的第一手消息。
“惠妃召集了延禧宫的所有低位嫔妃。‘你们有谁掺和了这事,或者推波助澜,或者知情不报,私下找我说清楚,我还能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保你将功折罪,或可活命。若是被德妃和皇贵妃找出来,我也就救不了你了。’她是这么说的。”
“皇贵妃和四阿哥离开永和宫了,德妃守着六阿哥吃药呢。”
“皇贵妃回到承乾宫就让人调查跟侍箸关系近的宫人了,似乎真不是她做的。”
“我在慎刑司看到侍箸了。QAQ,就这么一会儿,手指都被敲断了。呜呜呜,宿主我好害怕。”
“!!!宿主你不知道我听到了什么,侍箸招了,说是宜妃给了她金子,让她挑拨四阿哥和六阿哥的关系。宜妃跟德妃是老对头了。宜妃的长子五阿哥归了太后,所以跟九阿哥一点不亲,所以宜妃嫉妒四、六关系好,这这这……”
“啊啊啊啊啊——侍箸她咬舌自尽了!”
八阿哥听了这一出又一出的宫廷大戏,只觉得额头突突地跳。
“在江湖上,咬舌自尽的一般作的伪证。她既然连死都不怕,招什么?直接自尽不行,非得把宜妃供出来再自尽?这恐怕是担心自己受不住刑,供出了真正的幕后黑手,这才自尽的。你去宜妃那里看看,我记得她挺着大肚子。”
小光球感受到了宿主的睿智,也从刚刚直面的血腥场面中跳了出来。它拿尾巴做了个弹簧,biu地往后宫西面弹射过去。
胤禩沉着脸,饱满的笔锋落在宣纸上。“地黄、金银花、乌草……”
虽然他眼下把惠妃、荣妃、宜妃、德妃、皇贵妃都给排除了嫌疑,但万一,这中间有个演戏演全套的,那该多么可怕。尤其是,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让六阿哥生一场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现在宜妃又被拉了进来……
“我到翊坤宫了。”系统呼哧呼哧喘着气,“报信的人也到翊坤宫了。我看看,宜妃在冷笑,哦,她说不是她,让慎刑司的人滚。”
“宜妃让人把宫门关了,不过没关系,我已经进来了。”
“宜妃捂了肚子……”
“宿主,她好像要生了!”
老话说
七活八不活,宜妃正是怀胎八月。这位性格张扬的娘娘在产房里挣扎了两天两夜,才终于生下了十一阿哥。据说小阿哥体弱,没有五、九两个同胞哥哥健康,显然是受了影响的。但到底母子均安,可见宜妃的本事。
她阵痛开始的时候康熙还不在宫里,等到万岁爷驾临翊坤宫,恰好小十一就生下来了,这引得已过而立之年的皇帝很是感慨。“你倒是有福气的。”
十一年前,同样是五月初,同样是受惊难产。元后就没有活下来。
紫禁城的后宫像一片暗潮汹涌的深海,依赖于阳光的红鲤鱼难以繁衍,只有最顽强的鲨鱼妈妈才能带着她的孩子岁月静好。康熙,也不是不明白这一点。
五月初八,延禧宫煮了元宝粽。
其实早年清宫里是不太讲究过端午的,毕竟,这个节日的源头是某个汉人因着亡国而投河自尽,总惹人联想。但到了康熙朝,要收拢汉臣的心,这才又慢慢开始有煮粽子的习俗。尤其是在元后死后,每年五月初三都是所有妃嫔的空闺日,于是连洒扫除虫灭五毒撒艾草水的风气都开始盛行,也不知道她们是想扫毒虫,还是扫些别的什么。
但对于小阿哥和小系统来说,只要粽子好吃,管他其中有什么弯弯绕绕呢。若是五月初五因变故没吃上,五月初八也得撒娇卖萌吃到嘴。
“豆沙馅的好吃,给娘娘。肉馅的也好吃,也给娘娘。”八阿哥小嘴叭叭的,每次给惠妃碗里夹一个,就往自己碗里也夹一个。大约只有小孩食指这么长的小粽子,色彩缤纷,口味各异。
惠妃严肃了几天的脸色终于放晴,眉眼弯弯:“到底是给娘娘啊,还是自己贪嘴呢?”
八阿哥睁着眼睛装无辜。
“这个小滑头。”
康熙就在这个时候进来的,他带的人不多,也没提前通传,进门就是一句“糯米积食,别让小八吃太多”。可把大家吓了一跳。等相互见礼完,康熙就在饭桌旁坐下,也夹了两个元宝粽吃。
“你中午吃了糯米,下午多活动活动,晚上才好安歇。”他跟胤禩说,“朕听说这几天你额娘拘着你在延禧宫,可还有每天练打拳?”
八阿哥:“……忘了。”
“学习
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文武皆然。即便是非常之期,也该持之以恒。”
某成年人羞愧地低下小脑袋。“儿子今天下午就练打拳。”
“嗯。”康熙摸摸他的脑袋,又敲打了他身边的宫人,没有明说宫里有小人作祟,只说小阿哥的饮食要当心,忌大寒大热,也不要随便吃外头的东西云云。嘛,傻子都能听出潜台词来,别跟六阿哥一样着了道呗。
胤禩心疼哲嬷嬷和周平顺被大bss逮着一顿耳提面命,所以吃完饭就早早撤了。他原本有心给已经好转的六哥包两个蛋黄肉粽的,用系统医学模块的话说,大病消耗免疫细胞,得吃蛋白补一补。不过眼下康熙在,他也不方便提这个。
闲杂人等(比如胤禩)退干净了,康熙就跟惠妃说起这桩风波。“皇贵妃和德妃都是不查到底不罢休的架势,但朕又担忧若是牵连过广,冤狱过多,反而打破后宫的平静。依你旁观者的看法,是否应该就此打住?”
惠妃目光闪了闪:“咱们这些个老人,十二三岁入宫,如今也都十多年了。自以为将孩子身边守得铁桶似的,不曾想……若是不求个明白,怎么能睡得着觉?”
康熙沉默不语。
“且臣妾今儿听说,那凉糕里加了双倍的射干和乌草,损小儿肾脉,吓得皇贵妃给四阿哥召了三回太医。”
康熙一拳砸在桌面上。沉重的楠木桌都随之一颤。屋里仅存的几个心腹太监心腹宫女都将头低得死死的,不敢直视天颜。
这样的死寂也不知维持了多久,才听见康熙的声音说:“佟氏年轻,容易乱了阵脚。便让你和荣妃主理此事。”
惠妃连忙跪下:“皇贵妃毕竟是皇贵妃,虽是皇上体恤,然而若是在那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还以为是落她面子,或是疑了她了。佟家脸上也不好看,到底是苦主……”
“朕心意已决。”康熙冷冷的目光扫过来。
惠妃顺着他的目光低头,一派温婉恭顺:“是。”
“你是宫中老人了,做事一向稳妥。此次事件,保存皇嗣为上,如十一阿哥之事,不可再发生第二次,明白吗?”
“臣妾明白。”
康熙交代完事情,就又匆匆离去,他还有一下午的折子要批。等他走了,惠妃才在宫女的搀扶下站起来。
“主子,皇上的意思难道是……”
“有什么意外的?”惠妃的嘴角慢慢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咱们万岁爷,一直都是这样。”
22、五岁的五月
五月初八是个阳光明朗的天气,然而华贵精致的承乾宫里却关上了所有的门窗,落下了所有的帘子,只有三根淡黄色的雕花大蜡烛无声无息地烧着,将那成套的紫檀木圈椅照亮。
皇贵妃侧倚在扶手上,肤色惨白,神色倦倦,仿佛一个在阁楼里锁了几十年的精美人偶。“竟然真是太子身边的奶嬷嬷吗?”
德妃坐在下首另一张圈椅里,只坐了半个屁股,上身前倾,是一种紧绷的姿态。蜡烛的火光倒映在她的白玉发簪上,也倒映在她的瞳仁中。“那奴才的干娘跟王氏是早年拜金兰的姐妹,这层关系不好找,但真要找也藏不住,”德妃压着嗓子,“尾巴都没扫干净。就是这么嚣张,就是这么堂而皇之地栽赃嫁祸,就是知道我们投鼠忌器……”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嘶哑了。
佟氏呆愣愣的,目光失焦:“他们有能耐,对着老大使去,为何要作践我的小四。我不曾得罪他们啊。”
德妃张了张嘴,但看到皇贵妃一脸接受不了人间险恶的样子,又把嘴巴闭上了。她垂眼,指甲嵌进肉里。
“这不能就这么算了。”佟皇贵妃喃喃地说,“太子是儿子,胤禛就不是皇上的儿子了吗?胤祚就不是皇上的儿子了吗?太子也就算了,太子身边的奶妈就是个奴才,怎么能踩皇阿哥头上?我得找皇上要个说法。”她的眼泪簌地滑下脸颊。“他得给我个说法。”
惠妃就是这个时候来的。承乾宫大宫女墨云在屋外通禀:“惠妃娘娘求见。”然而话音未落,惠妃就推门而入。
“可算是赶上了。”她笑盈盈地说。但随着宫女退出屋子,她的嘴角瞬间下滑,与阴暗的室内融为一体。“皇上午时过来延禧宫,说将六阿哥被投毒一案交于臣妾和荣妃。”
皇贵妃和德妃齐齐变了脸色。佟氏的手指都颤抖起来,满脸不可置信。
“皇上这般说,臣妾大约也就知道是牵扯到了谁。”惠妃站在烛火和紫檀木的圈椅之间,平缓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感情,没有气愤,没有同情,甚至没有悲凉。“以那位的品性和年纪,做不出这么歹毒小气的事,应
该是底下的奴才自作主张。皇上的意思,是要保全孩子的颜面。臣妾奉旨办差,也是不得已。”
“你想怎么做?”佟氏声音尖利,眼里几乎要冒火。
还是德妃更快地恢复理智,条理清晰地问:“我们都只是庶母,自然不该擅自去碰与嫡子有关的人事。然而惠姐姐是怎么个章程,也该说出来让我们心里有数。”她擦擦眼角。“小六至今还躺在床上喝药,我这心里啊,跟油煎似的。”
惠妃还没来得及说话,荣妃就火急火燎地到了,门一关帕子一甩,张嘴便道:“首要的是不能宣扬!但凡宫里有半个字说这事跟那位有关,就是挑拨兄弟感情,咱们四个都跑不了!”
她平日里半个字不多说的,此时跟吃了爆仗似的:“皇贵妃、德妃,有些亏只能硬吃,谁叫老六老四将来还得在那位手下讨生活。现在揭了这层遮羞布,往后几十年还过不过了?”
佟氏闻言捂着帕子呜呜哭起来:“有那等现在就容不得兄弟的奴才在太子身边,往后几十年还不知道要怎么被害呢?不过是太子说了一句羡慕小四小六感情好,他们就敢做出这样的事……呜呜呜……我可怜的胤禛……”
皇贵妃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模样看得荣妃眼珠子疼,她咬牙切齿,完全不顾及尊卑理解地反问:“我怎么就跟你说不清楚呢?!皇帝发了话要遮掩,难道是我吗?我要不是当头被甩了这个晦气差事,我乐得看你跟太子对上。”
“奴才命贱,一场风寒兴许就没了。”惠妃突然说。
皇贵妃佟氏和荣妃马佳氏都愣了愣,原本的剑拔弩张消散于无形。
“惠姐姐的话……理是这个理。”德妃轻轻抚着紫檀木圈椅光滑的扶手,“然而毓庆宫往咱们这儿伸手,是赫舍里氏多年的经营;咱们想往毓庆宫伸手,一不小心可就被万岁爷剁了爪子的啊。”
荣妃抢着答道:“那就往万岁爷跟前过了明路去。怎么说也是德妃和皇贵妃受了委屈,不能公开报仇也就算了,难道私底下偷偷处置了也不行?只要这事不让孩子们知道,咱们做额娘的就算是对上下都有交代了。”
一场谈话到这里,立场各异的四个人总算都勉强点了头。
接下来的两天,承乾宫、永和宫都换掉了几个奴才,惠妃与荣妃写了妃子笺表,官方宣告此事正式告结。
中间出了一段小插曲,是太子奶嬷嬷之一的王氏染上了自打开春就肆虐在宫里的风寒,事关太子,万岁爷亲自发话将人赶快送出宫,不料当天晚上人就没了。据说太子为此连着两天茶饭不思,又是康熙带去乾清宫一起吃饭睡觉才好的。
这里面很多事,动手的人做得隐秘,又有许多人帮忙遮掩,所以被困在延禧宫里的胤禩并不知情。而被封了剧情功能的系统也没探听到全部。
小光球在已经结青果的桃树底下转圈圈,声音听上去委委屈屈的:“永和宫的素尺姑姑那天带着药包出去,肯定是私下动手去了,惠妃和荣妃给的不是真相。真凶到底是谁呢?”
“找不到就别找了。”系统识海里响起宿主的奶音,“我们有医学诊断模块,以后自己小心点吧。”
胤禩此时站在太阳底下打拳,光秃秃的小脑门上沁出密密的汗珠,时不时地往下淌。但他坚持到把一套拳打完,才松懈下身型,接了杯水喝。
“主子再练两遍,今儿的课程便结了。”周平顺在旁边笑眯眯地说。
天热,师徒两个都是方便运动的短衫,很江湖人的打扮。
胤禩抱了抱拳:“徒儿遵命。”
周平顺连忙也抱拳:“不敢当主子这般玩笑。”
这人也太沉得住气了,逗起来一点不好玩。胤禩刮刮脸:“现在太平了,我是不是可以去看望六哥了?”
“明儿四阿哥请假去永和宫给六阿哥赔罪。主子若是想,后天去更好些,不见人窘境。”
这话有理。胤禩心想,他要是撞见四哥道歉现场,那好不容易稳定在56的好感度说不定就直接跳水成0。
有了一天时间的缓冲,胤禩本来在御药房搜罗了好些滋补品的,然而临到出门却被惠妃给拦下了。
“凡入口的东西不许带出去。”惠妃笑盈盈地伸出白葱似的手指,轻轻一点,“你们小兄弟来往,人到了一起玩笑就好,礼物不是必须。”
胤禩和小系统:QAQ,娘娘好凶。
于是八阿哥是空着手去的永和宫,作为个有基本人际交往常识的成年人,他很有
些抬不起头。
德妃却是很热情地招待他,上了各色小点心,还说:“八阿哥有心了。”
她精神面貌良好,显然六阿哥恢复得不错,能吃能睡。此时正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翻被角,见到八阿哥进来,一双眼睛刷的就亮了。
“哈哈哈,还好你来了。额娘竟是连书都不许我看,可闷死我了。”
胤禩脱了鞋,爬他六哥床上,两个人咯咯笑着滚作一团。
“我可听说大姐二姐和三哥都来看过你了,哪里就闷了?”
“他们都当我小孩子,说不到一块去。”胤祚扭扭小屁股,“在前边跟额娘说场面话的时候多,在我跟前也没个新鲜的说词。”
“你这样,哪里有生病的样子?”
“那是,我自小身体好。除了那日吐得头晕,再没别的不好。但他们都紧张得不行。”胤祚说完,小眼神幽怨地看了眼他的宫女嬷嬷,小手推推,示意他们都走。
然而这些宫人早被之前那遭吓破了胆,最远也只退到门边,不肯让小主子离开自己的视线。
胤祚叹了口气。“唉,不管他们,最近有什么新鲜事?你与我说说呗。”
新鲜事?胤禩自己都是被关了好几天。于是他便将惠妃跟荣妃查案的事情给讲了一遍。
六阿哥的卧室挺通风的,窗明几净,几个柜子上放了小碗装的冰块,虽感受不明显,但只要静下来不玩闹便也没那么热了。
胤祚听八阿哥讲完那些零零碎碎的线索,递了酸梅汤给他润口。
白色瓷碗里黑红色的一碗,酸酸甜甜又解渴。胤禩咕咚咕咚几口就喝完了。他擦擦嘴角:“总之,奇怪得很,什么都没说清,和稀泥似的。”
胤祚托着下巴,皱眉思索了好一会儿:“我觉得……是牵扯到什么大人物了。太子,或者太皇太后,或者前朝的谁。”
八阿哥眼睛眨了眨:“啊?”
“我猜的。”胤祚躺床上手脚摊开成一个“大”字。“哎哎,长大好辛苦啊。”他望着天青色的帐子顶,小脸上写满了孩子气的对未来的担忧,“让人胸口闷闷的。”
“六哥……”
“哎呀,不说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胤祚一骨碌坐起来,伸出左手,笑嘻嘻地说,“小八,你不是学了医么?六哥现成的病例,大发慈悲让你把把脉。”
夏天的风从窗户吹进来,带来艾草被太阳烤卷的香气,让胤禩联想起水边摇曳的柳树,师兄采药的药篓,以及小孩子生机勃勃的脉搏声。
他从永和宫回来的第二天,六阿哥病情恶化。
五月十五,就在第一次雅克萨之战打响的前夜,紫禁城永和宫里传出哭声。年仅六岁的爱新觉罗·胤祚夭折了。
23、五岁的五月
五月十五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胤禩很难说清。他只记得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北边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声,即便是隔了好几道墙,也能听出其中的肝肠寸断。然后前面正殿亮起了小灯,有开锁开门和小太监来回跑动的声音。
胤禩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也许是一些蛛丝马迹在他潜意识里留下的不安,或者是兄弟尚未离开的魂魄对他的召唤,总之,五岁的小阿哥穿着睡衣趿拉着鞋子,一边揉眼睛一边走到惠妃的寝室。
在刺眼的蜡烛的光芒里,有个面目模糊的宫女躬着身,说:“永和宫阿哥……殇了。”
胤禩的脑子一片空白。
他再次恢复意识,是被系统刺耳的“嘟嘟”声吵醒的。“检测到宿主脑电波异常突破阈值,现开启镇定干预……10%……40%……65%……100%,干预完成。二次扫描中……宿主体征一切正常。”
八阿哥摸了摸自己的脸,上面湿哒哒的。良贵人亲自从后面死死抱住他,他的睡衣上全是挣扎留下的皱痕。一只袖子都卷到了胳膊上。
刚刚发生了什么?胤禩愣了好几秒,他刚刚似乎、也许是喊着要去看六哥。
“宿主。”光球甩着尾巴跳到他头上,“你冷静呀,这都半夜了,要去也是明天去。”
八阿哥没接这茬,反而在识海中反问:“龙龙,那天你也在。六阿哥虽然有轻微的肝肾受损,但脉搏有力思维清晰,饮食睡眠皆无不妥。突然暴毙,其中必有蹊跷。你现在不让我去,万一到了早上被人消了证据怎么办?”
光球委委屈屈:“也可能就是之前的毒素爆发,才死的。”
八阿哥都快气笑了:“乌草中毒,嘴唇发紫,指甲有绀,哪里是六哥那白净康健的样子?这种话安慰安慰外行就行了,我是接受不来的。”
把系统怼得无话可说之后,胤禩又中气十足地喊起来:“我要去看六哥。我要去看六哥。呜呜呜。”
惠妃被小豆丁吵得头疼,这大概是一向乖巧的胤禩五年来最不听话的时刻了。满宫的人一齐哄都哄不住。
“前天六哥还好好的,我不信,我要亲眼看看……”
“你闭嘴!”
惠妃第一次朝养子拍了桌子,“你只道求个明白,明白重要吗?我不要别人孩子的明白,我只要自家孩子的活着!”
胤禩不敢嚎了,就泪眼婆娑地瞪着惠妃,一下一下地打嗝。
“嘿!你还不服气!”
“等寅时开门,我带你去永和宫。”抱着他的良贵人突然说。
惠妃满脸不赞同。
良贵人声音毫无波澜:“堵不如疏。”
于是惠妃点了头,胤禩跟良贵人是第一个到永和宫致哀的。几乎是宫门一开,他们就到了。胤祚的尸身刚刚被装进棺材,德妃伏在上面哭得起不来身。
在还没有搭建好的灵堂里草草供了柱香,胤禩就迫不及待地绕到后面找尸体,即便是悲痛欲绝的德妃都没阻挡他的脚步。“德额娘,我能看看六哥吗?”
德妃慢动作似的将上半身从小棺材上抬起来,她扭过头,露出乱糟糟的发髻和一双哭到红肿的眼睛,仿佛一个失去理智的幽灵。“八阿哥……”德妃喃喃,好像是才弄明白刚刚说话的人是谁,“看……胤祚,你看吧……多看看……”
胤禩被她的语气弄得毛骨悚然,但依旧鼓起勇气走到六阿哥的棺材旁。棺材是新做的,仿佛还能闻到楠木的木屑味,那个他熟悉的小男孩,就仰面躺在这个量身定制的木盒里,还是白白净净的脸,安安静静的睫毛,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有泛青的嘴唇,显示出死者共同的特征。
太正常了,正常得看不出死因。
胤禩宁可去看前世那些全身墨黑或者面如桃花的尸体,那至少明明白白地昭示着毒药的痕迹。眼前这景象,是他的学识还不够吗?
“龙龙,开启医学诊断模块。”
“可……可是那是给活人做的。”
“让你做就做!”
“好吧呀。”光球在宿主的淫威下瑟瑟发抖,“人死了,就只能扫描X成像了啊……脑电波心电图都看不了了……要查毒物反应的话需要组织或者血样,这个东西我们也没有啊……或者我偷偷采一点六阿哥的头发……”系统絮絮叨叨地说着,试图缓解自己的紧张情绪,突然,它的唠叨停了。
“宿主,死因是肺部纤维化导致的窒息。六阿哥的两个肺都全部纤维化了。”
一个
陌生的名词,“肺部纤维化”,然而从字面上就能大致猜到是什么意思,大约是肺部坏死的一种。“原来是这样……”胤禩控制不住地回想起胤祚的那句“我觉得胸口闷闷的”,也难怪他会觉得胤祚的脉搏有力,因为轻微缺氧,心脏补偿性加大输出,可不就是脉搏有力吗?这叫阳气虚旺,他竟然没有诊出来。
大片大片的资料在他眼前划过:
“肺部纤维化有多种病因,常见的有长期肺部感染……肺癌……”
“病毒和细菌感染包括结核杆菌、肺炎球菌……”
……
最后在他面前高亮的是这么一段文字:
“连吡啶类毒药也可引发不可逆的肺纤维化。该类药物溶于水,致死量低。服毒早期无明显症状或只有肝肾症状,三至七日后毒药代谢结束,引发肺部异常免疫反应而逐步纤维化。纤维化一旦开始,一至二日内便可导致死亡……患者晚期意识清醒,但无法说话……该类化合物可人工合成,或从某些枯草菌中提取获得。”
寒气从麻木的脚底一点点往上爬,像是要淹没胤禩的脖子。小六走得很痛苦,在兄弟姐妹被约束着不能去看他的最后时间里,他清醒地、孤独地感受着自己被一点一点憋死,形同活埋。
生命不该是这样的。对于一个善良又开朗的孩子来说,生命不该是这样的。
胤禩艰难地将手伸进棺材,拔下一根短短的没梳进辫子里的头发。
“叮!检测到连吡啶类药物残留,超过致死量。”
他突然就不想哭了,就像他不知道该跟永远失去笑容的胤祚说什么一样。无论是哭泣还是誓言都在这冷冰冰的宫殿里显得无比苍白。
他呆愣愣地从棺材边退开,还没走两步就被德妃扑上来抓住了肩。“你发现了什么是吗?”德妃的眼里闪着癫狂的光,指甲几乎掐进小阿哥的肉里,“你跟着院判学的医,你发现了什么是不是!”
良贵人硬生生掰开她的手扔出去:“你清醒点,胤禩才学一年。”
“主子!”大宫女素尺和素工一左一右上前,试图扶起自家娘娘。然而德妃挣开她们,连滚带爬的又扑到八阿哥跟前,她脸色白得跟棺材里的六阿哥一样,乱发被汗水
粘在额头上。“好孩子,好孩子……”她冰冷的手指贴上八阿哥的脸颊,迫使小阿哥跟她对视,“你可怜可怜德额娘,跟我说句实话吧……你六哥生前跟你那么要好,你可怜可怜德额娘……”
“我学艺不精……”
“这是药方!”德妃掏出一叠纸塞他怀里,“这是药渣……食谱……你看看,你再看看……你告诉我,告诉我啊。”
胤禩抓着良贵人的衣袖,心里天平左右摇摆。他同情德妃,但他又怕说出实情,德妃会直接发疯。
他的犹豫给了德妃错误的暗示,德妃当即站起来对着素尺素工一顿打骂。“滚,都给我滚!”向来温婉的永和宫娘娘跟个泼妇一样,把所有人都轰出了灵堂。
“就只剩我们了。”她朝着良贵人和八阿哥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即便是这个扭曲的笑也瞬间垮塌。“我没疯,”她重新跪下来,脸距离胤禩的脸就只有十公分,“德额娘没疯。你告诉我,我不告诉别人。除了你额娘和德额娘,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
太阳升起来了,陆续有致哀的后妃往永和宫来。感同身受的有,当然了,幸灾乐祸看笑话的也不在少数。不过她们注定要失望了。永和宫娘娘满脸哀戚地出现在众人眼前,她一身白衣素服,更衬得身形纤瘦弱柳扶风,加上那点点泪痕,仿若梨花带雨,惹人怜惜。
反正下朝过来的康熙是没挪开眼,在这个国事繁忙的时节,还陪德妃守了半晚上的灵。
等胤祚下葬后,康熙又连着留宿永和宫三个晚上,那架势,是要再补给德妃一个儿子。要说德妃不愧是有好几副面孔的后宫女人,在康熙面前就算是垂泪也垂得如同一幅美人图。
“臣妾想求皇上一件事。”
康熙在床上还挺好说话的,尤其是对于丧子又识趣的德妃。“说来听听。”
德妃低头,露出洁白的后颈:“臣妾想将九格格送去给太后抚养。”
“四阿哥在皇贵妃膝下,一直健康。臣妾跟前的六阿哥却没保住,还是臣妾本事不够,有负皇恩。臣妾这几天总在想,孩子是不是自己养的不重要,能养活才重要。宫里贵人,太后娘娘最喜欢九格格,九格格周岁的时候说要养九格格,也不知是不是玩笑话。若太后娘娘真有这意思,臣妾也是愿意的。”
康熙摸摸她瘦下来的脸蛋,叹了口气:“这样也好。你空下来,好好调养,再生个阿哥。小阿哥……你自己养。你自己养也能养活的,朕信你。”
德妃将洁白如玉的脸蛋贴在康熙手上,仿佛再温顺不过的白兔。然而在康熙看不到的地方,她的瞳孔里却闪着异样的光。
24、五岁的五月
“轰隆隆……”夏季的闷雷在北京城上空炸开,接着就是瓢泼的暴雨,以一种要把城市淹没的架势倾注而下。
伴随着慌乱躲雨的宫人消失在一扇扇房门背后,紫禁城在电闪雷鸣的背景中褪去了最后一丝人气,仿佛一个被雨水冲刷的死物。
永和宫西测殿,本是个常年落锁的空屋子,此时却大开着门户,露出里面一尘不染的青石地面。
丧子后颇为受宠的德妃就站在昏暗的屋内,暴雨击打起的水雾像是有实质一般,从门口漫进来,席卷着她素色的袍角。
同在屋里的还有近十人,都是如花的年轻女子的面孔。她们平时分散在东西十二宫的各个宫室里,跟随着不同的主位娘娘,也许就算是过年或万寿这样重大的节日都彼此说不上一句话。她们有的是生有皇子的贵人,也有久不承宠的庶妃。然而她们都有一个共同的身份——包衣宫女出身。
“时间到了。”德妃的声音在殿内荡起潮湿的涟漪,“今日在这里的,有一起蒙孝昭皇后恩典的妹妹,也有后进宫的妹妹。不管如何,是孝昭皇后‘不害皇嗣’的约定给了我们包衣人的活下去的指望。但如今,胤祚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了。我自认不算愚蠢,且位居妃位,尚且如此……”何况你们呢?
屋里静得可怕,唯有“哗啦哗啦”的水声从外面渗进来,令人有一种身处瀑布之下的窒息感。
德妃突然自嘲地笑了声:“本还想居高临下说些唇亡齿寒的废话,但眼见来的都是聪明人,倒也没意思的很。”话说完,她直接就朝着一群小答应小庶妃跪下了,双手捧一个打开的木盒,举到与额头齐平的位置。
堂堂德妃娘娘,大约只有在还是宫女的时候,才做过这种跪着奉上物件的姿势。然而屋里的这些低位嫔妃,竟无一人说一句推辞不敢的客套话,不过有几个侧了身体避开而已。
盒子里是五根签条,尾部分别缠了红、黄、蓝、黑、白五种颜色的丝线。
这是包衣们害人最复杂的一种,由事主策划流程,将步骤分成看似毫无关联的几个部分,拿到签条的执行人各做各
的部分。
比如A负责在某时某地引开某个宫女,B负责“不小心”打碎该宫女正在擦洗的药罐,C负责恰好将某个新药罐交给该宫女,至于这个新药罐刚好装过别的什么东西,那就是D的事了。反正你单独找任何一个人,她不是“凑巧”就是“偶然”,绝非“故意”害人。再加上活到现在的这些小主各有各的隐蔽手法,一旦成功几乎就是完美犯罪。
但终归害人是件危险的事,哪怕德妃的谋划一向高明。然而若是接了,自然也能得到这位包衣中身份最高者的提携。于是膝下无子的几个小答应小庶妃颇有些意动,但考虑到自己的实力又犹豫起来。
正在这时,门口响起雨珠敲打在伞面上的声音。
众人惊诧去看,却见一个面庞丰润的女子跨入殿内,油布做的大伞收束,靠在门口,与其他伞或蓑衣并在一起,淌下一片水迹。
“是我来晚了。”她说着,径直走到跪着的德妃跟前,拿走了盒子里的黑色签条。“虽然我家抬旗了,但这种大事,不叫我,就是乌雅姐姐见外了。”
德妃今天第一次露出笑容。“看戴佳妹妹的气色,可见谣言不可尽信。”
这个举止中不带半点犹豫的女子,竟然是因为生了跛脚的七皇子而深居简出的戴佳氏。
有戴佳氏起头,其余人也纷纷拿了签。章佳氏拿了黄色签,陈氏拿了白色签,怀孕的万琉哈氏拿了蓝色签。
木盒里还剩下一支孤零零的红签,血红血红的颜色,即便在这么昏暗的室内都鲜艳到刺眼。红签总是不一样的。
雷雨还在下,闪电一次一次地闪,照出殿中众人惨白的脸色。
包衣们从端茶倒水扫地洗衣的奴才开始,一路踩着血挣扎往上,无论是自己的血还是别人的血。
一只白玉般的纤手伸过来,拿起了红签。是良贵人。
她倾国倾城的容颜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无比平静地将签纸拆开,看完了上面的内容。然后,她缓缓地将签纸撕成碎片,放进嘴里。几乎没怎么咀嚼,就咽了下去。
同是康熙十四年入宫的几个似乎是想起了什么遥远的回忆,不由自主将身体往远离良贵人的方向偏了偏。
唯有德妃收起空木盒,笑得
露出上下两排牙,笑着笑着就哭了。她在地上磕了个头:“良妹妹放心,我虽不是好人,但还没恩将仇报过。”
良贵人摇摇头,福了福身,就转头走进瓢泼的大雨里。窈窕的背影撑着油纸伞,像一幅被水晕开的女鬼像。
绘有兰花的伞面仿佛一艘在水中漂流的小舟,从永和宫的侧门漂出来,又悄无声息地流进延禧宫的侧门。
良贵人一回到自己的配殿,晚灯就急匆匆迎了上来。“小主可算回来了,镯子找到了?”
良贵人:“嗯。”
晚灯一边给主子换掉湿衣服一边唠叨:“这种事该奴才做的。小主如今是贵人了,怎么能跟常在时候一样独自冒雨跑出去?万一滑倒跌跤什么的,可怎么好……”
“八阿哥呢?”良贵人打断她。
“八阿哥还午睡着呢。”说到八阿哥晚灯脸上就有了笑,“这么大的雷都没吵醒。”
良贵人穿上干燥的衣服,又捂热冰凉的手,才坐到床边。八阿哥像是感受到了动静,皱皱小眉头,翻了个身,露出脑后一截新留的小辫子。
这孩子是真有些吓到了。向来稳重知分寸的人,连着好几天赖在生母屋里午睡。还有六阿哥出殡那天回来,他竟然问出“我会不会也像六哥那样被害死”的话来。
良贵人替儿子掖好翻乱的被角。小孩子的睡脸倒映在美人波澜不惊的瞳孔里,像是照进深渊的星光。
“你不会像六阿哥一样被害死的。”良贵人无声地说。
25、五岁的五月
五岁的五月对于胤禩来说格外漫长。
他第一次直面后宫争斗的凶险,第一次见到幼童成为牺牲品,也第一次发现“慈爱”的母妃们面具之下的冷酷和谨慎。有一种震撼,叫作“周围都是王者,只有我是个弟弟”。胤禩现在就在经历这种震撼,同时陷入了深深的委屈之中。
他要还是个自由的江湖人,就该提着剑去给六哥报仇了。可惜他在一个迷雾重重的后宫里,还是个处处受限的孩童,连仇人是谁都找不出来。
这种无力感让他仿佛真的回到了小时候。其实他前世就不是一个心思缜密、忍辱负重的人,唯二的优点大约就是被师父所称赞的旷达与温柔,但他也知道大师兄曾评价自己“优柔寡断”、“藏不住话”。
胤禩睁开眼睛,眼前是鸭蛋青色的床幔顶部,绣着繁复的花纹。他还是在小孩子会被毒死的宫廷里,而不是梦中那个长满草药的山谷。他忍不住闭上眼,回味起阳光下的药谷的香味。大师兄会把小小的他放进药篓里,背着他走过长长的小径。
“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大师兄说。
“你以后出了谷,在江湖上行走,一定不能露怯。”大师兄说。
“露怯就是死,没人能够保护你。”大师兄说。
后来怎么样了呢?后来他成了江湖上的名医,才二十六岁。
胤禩再次睁开眼,一骨碌从床上翻下来,招呼哲嬷嬷道:“换外衣,我要去御药房。”
哲嬷嬷看看外头的天色,有些迟疑:“外头还下雨呢。”
胤禩:“不去的话今日的学业就荒废了。良额娘,您觉得我该不该去?”
良贵人原本坐在小榻上发呆,手中的绣绷连针都没穿上。听到胤禩的问题,也慢了两拍才回道:“该。”
胤禩握了握拳。那种神秘的夺走六阿哥性命的毒药,他一定要找出来。
然而下一秒,良贵人的话就打乱了他的所有计划。“太医院今天会有盘查,你不要多管,保护好自己。”
八阿哥眼前一亮:“难道是,六哥……”
良贵人捂住了胤禩的嘴巴。美人手指上的冷香扑入鼻腔,让八阿哥的天灵盖
都清明起来。他也更加清晰地听到良贵人的声音,就在耳边:
“你有问题,都咽在肚子里。明白?”
即便是成年人的灵魂,也遭不住这种冰山威胁啊。八阿哥老老实实说了“明白”,然后忐忑不安地去上学。
朱老太医对于他的到来充满了惊讶。“这么大的雨,还以为阿哥不会来了。”老太医一边念叨,一边把他拉进自己的隔间里换衣服,完了又把湿了的靴子外套放火盆周围烘烤,最后是一杯热姜茶,放在小阿哥跟前。
他如常的动作让胤禩稍稍安心。他摊开笔记与书册,开始向朱纯嘏请教菌类入药的问题。毕竟系统说了,那害了六阿哥的毒药,是能从菌中提取出来的。
小孩子的兴趣点常常变动,朱纯嘏没有表示额外的讶异,顺顺溜溜地拿了不少药材来给八阿哥上辨认课。“菌株入药,可太常见了。”老太医捋着胡须,“最常见的有茯苓、木耳、香菇,名贵的如灵芝、虫草,这其中又有一些药性的分别……”
因朱老太医拿来的都是无毒的补品,八阿哥便将这些药材一一尝过去。他正咬着茯苓片写笔记的时候,外头响起了嘈杂声。
来的是几个内务府管事,带着慎刑司的人马。原本人就不多的御药房里一下子连唱药名的声音都不见了。这些管事虽然只是八阿哥不认识的小角色,但架势却摆得很足,不管是太医还是学徒,官僚还是太监,都被拉去问脱了层皮。有些人精疲力竭地回来了,有些人却再也没有出现。
“这都第三次了。”朱老太医
叹气道,他踌躇着转了两圈,还是把残酷的现实告诉了八阿哥:“老胡没了。”
“他这不是……给六阿哥开过药吗?第一天就被带走了。唉,他年纪大了,没受住牢里的湿寒。”
胤禩嚼茯苓的动作停了,小火炉上的药壶嘟嘟地冒泡,散发出生姜红枣和鸡蛋花的味道。
“是那个总是愁眉苦脸还特别小心的胡院判吗?”胤禩听见自己问。
“还能有哪个老胡呢?”朱太医回答,“他家里没子侄,两个女儿和老妻也不见人。只能几个同僚凑一凑替他买副棺木,祭点酒水就上路了。”
八阿哥听得出神。“难怪这
几日没见到胡老太医,竟是没了吗……”小豆丁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与年龄不符的怆然,“我也去送送他吧,胡老太医也算我半个师父。”
朱纯嘏看上去又欣慰又心酸。“老胡要是还在,还能跟你讲讲南方的菌子。说起这个,他才是翘楚。”
胤禩心里“咯噔”一下。
“龙龙,你说会不会……”
他家的小系统比他还要傻白甜。“会不会什么?”
胤禩:“算了……你准备好扫描尸体就行了。”
“还、还还还来?”光球一下子从地板上蹿起来,差点把药壶都打翻了。
尸体扫描的结果验证了八阿哥的猜测,胡老太医也是死于双肺纤维化导致的窒息。
26、五岁的五月
胤禩回到延禧宫的时候, 像一只嗅到老鼠气味的猫。
这种有可能会屁股挨打的事他不敢跟惠妃说,便偷偷摸摸地跑西侧殿去找良贵人。
“不管胡太医是发现了什么被灭口,还是参与其中被灭口, 他那些下落不明的家人肯定是突破口。”小阿哥趴在生母肩上小声说, “良额娘, 你有没有宫外的人手可以追查这件事的?”
良贵人的眼瞳黑得深邃, 看不出情绪。
下一秒, 她伸手盖住了小阿哥的双眼。
“果然是胡葭给胤祚下的毒。”胤禩听见他那个向来木讷的亲娘说, “他是赫舍里氏的人。”
胤禩整个人都恍惚了。“胡老太医……下毒……他一向小心惜命, 不多说一句话,不多走一步路的……”
良贵人的面上依旧无悲无喜, 盖在小阿哥脸上的手指纹丝不动。“别想了,你还小呢。德妃会给六阿哥报仇的。”
戴佳氏的父兄都在京中任军职,他们不会让胡家女眷逃出四九城的。良贵人轻轻揽住小孩子的身体,同时幽幽地想,剩余的毒药,大概三天之内就会送到自己手里。
现在问题来了,她要怎么才能把小赫舍里氏的骨头给打碎呢?碎到她再也无法对小阿哥动手才好。德妃的意思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她却觉得……储秀宫娘娘是个不怕死的疯子。
雨停了,太阳照在湿漉漉的屋檐上。这场突如其来的霪雨拖迟了夏天的脚步,也让许多人感受到了不属于这个季节的寒冷。
储秀宫的小赫舍里氏就抱膝坐在床榻上,棉被裹住她的身躯, 却不能带给她多余的温暖,也不能减缓小腹剧烈的疼痛。
“外头阳光真好啊。”疼到意识恍惚的时候, 她侧倒缩成一团,眼睛正对着透光的窗户纸。
小赫舍里氏很少晒太阳。
她从记事起就被拘束在屋里,学规矩学礼仪, 也学话术和心计。
“你以后是要进宫当贵妃的。”阿玛和额娘都这么说。
“你怎么能像野丫头一样在外头玩呢?”
“你姐姐最擅长刺绣,你也要会。你如果不像你姐姐,怎么搏得皇帝的喜欢?”
“你时间不多了,你快学啊。不然太子一
个人在宫里多危险啊。”
……
她的阿玛和额娘就像两个暴富的赌徒,竭力想把小女儿打造成下一个黄金筹码。
小赫舍里氏嘴角露出讽刺的笑,她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皇帝时候的场景。
难得她能走出闺房,走在牡丹花开的庭院里,走在太阳底下,一切都是那样美好。九五至尊坐在花廊尽头的石凳上,对着一个荷包睹物思人。
“这就是小妹?”他哀愁地看着自己,“真好。等你出嫁了,朕送你一副嫁妆。”
小赫舍里氏也觉得皇上好,声音那么温柔,也许就像故事里的姐姐那么温柔。
她那个时候多大?四岁还是五岁。但她当时就对男女情爱有了自己的感悟:
姐夫是独属于姐姐的,他忧伤温柔地哀悼姐姐的样子是多么迷人啊,这就是爱情的样子吧。这就是她要守护的东西吧。
姐夫是属于姐姐的。
就像一个女人生来只属于一个男人,一个男人生来也该只属于一个女人。
一直到小赫舍里氏进了宫,她都守着这个信念,仿佛在黑夜里守着一捧阳光。
哪怕她逐渐知道姐夫还有许多女人,这些女人还生了许多孩子。
但她们只是错误对不对?姐夫哀悼姐姐才是正确,才是美。姐夫疼爱太子才是爱,才是道。
庶子、妾室,那都是画卷上污点、墙壁上的苔藓、龙袍上绣错的某一针。
错误,就该被修正。
而她来到这个世上的使命,就是修正这些错误。她会将威胁到姐姐和太子地位的一切都逐一铲除,包括已经成为后宫之一的她自己。
这样,姐夫就能变回那个在花园里一心一意哀悼姐姐的姐夫了。
少女蜷缩在床幔构成的阴影里,陷入半梦半醒的幻境里,一双猫似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盯着窗纸上透进来的白光。她身形比姐姐要稍微纤瘦一些,但更加显现出已经玲珑成熟的曲线,只是那巴掌大的小脸上,还全是孩子气的天真与执拗。
她修正的第一个错误是六阿哥胤祚。
区区一个包衣生的孩子,光是想到姐夫竟然跟包衣奴才生孩子这件事,就让女孩心里一阵一阵地犯恶心。为了搞清楚姐夫的心理,她曾经将屋子里所有的宫女叫过来,脱
掉衣服,仔仔细细地从头发丝看到脚趾甲。
结论是,她还是恶心。
连同六阿哥在她心里,都像是一个肮脏的符号。而这个肮脏的符号,竟然让太子哭泣了。
“汗阿玛说六弟天赋好,让汤师傅和徐师傅也给他讲课。”
“师傅看六弟的文章看的时间比看我的文章看的时间更长。”
“六弟还有四弟跟他玩,他们好像都喜欢六弟。”
“姨母,是不是汗阿玛也更喜欢六弟?”
最后一句成了罪恶之花冲破冰层的裂响。小赫舍里氏是这么跟太子说的:“你是元后嫡子,只有你应该得皇帝喜欢,其他的杂种都不配。”
那也就是一个月前的事情罢了。
接着,天上就下起了暴雨。
她总觉得太子身边的乳母都是蠢货,害人都扣扣索索只敢多加点乌草让人肠胃不调而已。不愧是一群奴才。要么不做,做了就得斩草除根,不是吗?若不是有她在,那就是平白得罪一个小杂种,危险更大而已。
“主子,主子。”大宫女锦珠儿焦急的声音将小赫舍里氏从回忆里拉出来,似乎小腹又开始抽疼,然而她的奴才一点不顾及她的症状,而是用一种带着惊恐的语气继续说她的话。“翠珠死了,说是得风寒。李佳嬷嬷也得风寒病倒了。还有外头传话的表少爷,今日也没来当差。”
储秀宫娘娘侧躺在床上歪了歪头:“哦。”
“主子……”锦珠儿快哭出来了,“他们的症状,跟那药一模一样。胸口硬得像石头。”
赫舍里氏“咯咯”笑了两声,然后伸出一根指头挑起锦珠儿的下巴。“别怕,她们也就报复报复奴才。奴才的眼界,也就报复奴才了。但那对我又有什么妨碍呢?难道她们还敢伤害太子吗?”
锦珠儿的下巴被尖锐的指甲印出红痕,她只能战战兢兢地把脑袋抬高些,再抬高些。“奴……奴才怕她们对主子不利。”
“我?”小赫舍里氏的脸上浮现出天真无邪的不解,“我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吗?这条命吗?哈哈。”
就此死了她也不怕,至少,她修正了一个错误,不是吗?
她看到锦珠儿慌慌张张地跑出了寝宫,也许这个奴才不能用了,要出卖自己了。唉,那
又怎么样呢?就算皇帝知道是自己害死了六阿哥,他也不会拿自己怎么样。还有个太子在呢。
小赫舍里氏把被子拉过来,裹紧自己的身躯。真无趣啊,看透了人心,便觉得真无趣啊。
这时候的储秀宫娘娘无所畏惧,她像是一个跳出了后宫争宠思维的局外人,寻常的手段无法伤害她。有什么能够伤害一个不怕死的疯子呢?
然而小赫舍里氏不知道的是,有些对手的可怕,就在于她比你还要了解你自己,爱与弱点皆然。
六月初,雅克萨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城。皇帝亲自接见了打了胜仗的将领,随后大宴群臣。因为索额图等赫舍里氏的男丁在这次大捷中出了力,宴后皇帝特地到储秀宫看望元后的妹妹。
也许酒是色媒人,也许是小赫舍里氏出落得太好,反正,当晚康熙临幸了小赫舍里氏。
六月底小赫舍里氏被查出有孕。
然后她流产,然后她疯了。
人人都道她是先流产再发疯的,但一手促成这个结果的人知道,她是先发疯再流产的。
因为那捧被少女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的光,碎了。
天气越来越热,彻底是夏天了,知了在燥热的空气里“知了、知了”地叫着。皇帝几次过问郊外畅春园的建造进程,看上去很有些迫不及待想去避暑的样子。
永和宫里已经撤下了所有与丧事有关的物件,连同六阿哥用过的玩具和衣服,都被焚烧得七七八八。不过德妃最近开始信佛,她在佛像前供香的时候,有宫女听到她念“胤祚”这两个字。
德妃也开始调养身体,准备迎接下一个孩子。她夏季尤其喜欢吃瓜果,不冰镇,就直接切块吃。尤其是喝完鸭子汤之后,必得来一碗解腻,兼养生。
“觉禅氏诛心的本事,我一向是佩服的。”某次吃完桃子丁,德妃突然说,“可惜她自个儿,早就心死了。”
南边的延禧宫侧殿,觉禅氏良贵人坐在窗前发呆。暑气扑面,扑不进冰封的眼底。
她们不准备要小赫舍里氏的命,她们要她一直疯下去。看那个会委委屈屈找乳母、找小姨哭诉的太子到底是什么心肠。
作者有话要说:入V第一更。
27、五岁的夏天
康熙没想到赫舍里妃怀个孕就能疯的。
有些东西细究起来非常耻辱, 好像龙种是什么肮脏的东西,或者他康熙做了什么对不起元后的事情。
可是,就算是元后在的时候, 他也没少睡荣妃、惠妃、那喇贵人这些妃子啊。所以三十三岁的皇帝思来想去, 觉得还是小姑娘太矫情了, 被赫舍里家养坏了。
当然了, 他也没觉得自己临幸小赫舍里氏是遭了算计。既然小赫舍里氏能害皇嗣了, 可见她自己都接受了后妃的角色, 那他也没必要怜惜她当她小孩子看, 对不对?
反正整个事情莫名其妙,稀里糊涂。
不过皇帝陛下只抓重点。太子平安无事, 六阿哥死了。他希望通过再给德妃几个孩子,把这一遭揭过去,不要让德妃公然站到太子的对立面上。还有四阿哥,因为那盘地黄糕,德妃跟四阿哥也生了嫌隙,如果德妃不能再生个儿子,她会永远记得四阿哥害了弟弟这件事。
这样对孩子不好。
如果说康熙心里有愧疚的话,那也只是对待六阿哥和四阿哥。孩子都是无辜的,孩子都是可爱的,孩子是抚平他因为忙于政事而疲惫的心灵的最佳良药,胜过女人。
“八阿哥在哪里?”康熙问梁九功。
梁公公弯腰答道:“照例是领了牌子出乾清门的, 想来是在御药房。”
“嗯,倒是用功。”皇帝颔首, “将他带来。”想了想又指使道:“准备好冰碗和果盘,再将从罗刹那儿缴获的小玩意儿,小孩子喜欢的, 拿过来。”
万岁爷这是心血来潮要陪儿子玩,是好事啊。梁九功笑眯了眼,忙不迭地下去安排了。只要万岁爷心情好,他们的日子就好过。
八阿哥现在已经不用人牵了,自己就能翻过高高的门槛,稳稳当当走到御案前拍拍袖子打千。康熙觉得比起上次见这个小子,似乎长高了,也更稳重了。
“习武怎么样了?学医又怎么样了?”
八阿哥仰起婴儿肥的脸蛋,看上去半点不虚:“拳法快学完了,我想找人对打,但是周公公说让我先学射箭,不然进了学要被哥哥们笑话。医术的话,朱太医说我认药已经很多了,学而不用是
学不好医的,所以近来在给小宫女小太监看病。”
他说话很有章法,看着又是一个胤祚。康熙突然想起去年的夏天,胤祚在乾清宫里献文,还笑谈八弟也很聪明的样子。
万岁爷晃晃身体,挥去心头那点悲戚,笑着伸出手:“小八厉害呀,都能给人看病了。不如给阿玛也诊诊?”
胤禩走上前,肉乎乎的手指往康熙的手腕上搭,然后他的脸色就变得很古怪。他的皇帝爹,最近房事有些频繁啊……八阿哥思考着说辞,小脸皱成了个包子,吓得梁九功以为康熙有什么不好。
“您……吃点补的,鹿茸、甲鱼、红枣啥的……”
梁九功膝盖一软,差点给这小祖宗跪下了。康熙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却见八阿哥小手一挥,做了个下劈的姿势以表示斩钉截铁:“您早点睡觉。早点睡觉治百病。”
气氛静得可怕。然后,康熙爆发出一阵大笑:“哈哈哈哈哈……”他抬手往儿子的光脑门上弹了个脑崩儿。“人小鬼大。”
胤禩捂住被敲的额头,气呼呼地跑去找他的酸梅汤。“我给出的是医者的专业意见。”他扭着小屁股哼哼唧唧,“才不是开玩笑。”
他小大人一样的言语又逗得康熙哈哈哈了一回。而后康熙才止住笑,向他保证一定进补早睡。
“您可要好好的呀。”胤禩喝完酸梅汤,打了个嗝,“人的性命太脆弱了。您可要好好的呀。”
“你小小年纪,怎么生出这样的感慨了?”
八阿哥挑了颗葡萄塞进嘴里:“我学医的,本来应该见惯生死的。重病不治的小太监小宫女我也见过好几回了。然而六哥……亲近的人总是不一样的。人的性命真是太脆弱了,不会因为亲人的眼泪很多就活下来。”
说着沉重的话题,他一边红了眼眶,一边又往嘴里塞了颗葡萄。
康熙觉得这就是小孩子吧,悲伤和爱吃都是天性,毫无掩饰。
康熙觉得一个人好,表达喜欢的方式非常简单粗暴,送赏赐。“前些日子雅克萨大捷,缴获罗刹不少东西,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喜欢的,尽管挑去玩。”
罗刹,似乎是北边的一个邻国。胤禩心里刚刚冒出一个念头,他兢兢业业的小系统就跑
出来刷存在感了。
“沙俄,也叫俄罗斯帝国,是清朝北边的邻国,自称第三罗马,幅员辽阔。与清朝在北方全线接壤,摩擦不断。目前俄罗斯的皇帝是十四岁的彼得一世。他以国王之尊亲自前往西欧求学,成年后带回来大量先进的技术和专业人才。俄罗斯将在彼得一世的手中快速发展工业、贸易、文化、教育、军事,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欧洲大国。”
“十四岁啊,跟大哥同样的年纪……”江湖人胤禩又被“别人都是王者,只有我是弟弟”的感觉刷了一脸,就连手里的套娃和镶嵌了宝石的匕首都不香了。
他的情绪变化自然没逃过康熙的眼睛,当然康熙也不会料到他的小儿子因为被剧透而在忧国忧民。“怎么了?没有你喜欢的吗?”
八阿哥收拾好自己的心情,拍拍衣服跟皇阿玛对答:“这些都挺好的,我把玩一下就很长见识。然而没有想带在身边据为己有的物件。”
康熙对他的克制很惊奇:“那你想要什么呢?”
胤禩侧头想了想:“学针灸还缺一套针,书上说要用金和银五比一相融成针最好,因此还没得到。”其实不是书上说的,而是前世师门的习惯。
“这有什么难的?让内务府去做便是了。梁九功。”
“嗻。”梁九功低头哈腰,满脸堆笑。
“以后缺这些小物件,只管吩咐底下人去。”康熙跟儿子说,“惠妃虽然不管造办,但你良额娘的娘家是内务府世仆,各处都沾亲带故,必不会有人拖延你的。真遇到胆大的奴才,就报给皇贵妃,她一向眼里揉不得沙子的。”
胤禩“嘿嘿”笑笑:“若是皇阿玛不问,我也得往娘娘们那头使功夫。但既然阿玛问了,我眼下也就缺这个了。”
康熙似乎对于这个结果还是不太满意,皇帝老爷要送东西,还能送不出去的吗?他上上下下打量着小八,想从他的衣服配饰上看出残缺来,无果,料子是透气的贡缎,玉佩香囊也是新做的好货。到最后康熙又开了库房,跟胤禩道:“去瞧瞧,今天必得挑点东西走。”
八阿哥对于老爹突然钻进的牛角尖很是无语,但参观皇帝的私库这种好事可不常有,他一个江湖汉子就笑
纳了。多看看奇珍异宝,将来也是个见过大场面的人了。
私库是几间巨大的宫殿,从严丝合缝的铁皮门进去,里头分门别类。珊瑚、翡翠、玛瑙、玉石、夜明珠,金轿子、银榻子、点翠山、虎皮丘、沉香屋,另有古董瓷器、书画、残碑……凡具世间财宝,此间应有尽有。
胤禩的表情从震惊,到好奇,再到麻木。从前,是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他沉痛地想。
“如何,有什么想要的吗?”康熙笑盈盈地看着被刷一脸的儿子,眼底很有几分考校的意味。
八阿哥没意识到帝王的考验,他认真地挑了,按照他自个儿的喜好。最后挑中的是一支玉笛。
从前师兄也有一支玉笛,拿真气吹才好听,寻常气流只能吹出“呜呜”的闷响。他缠磨了好久,师兄才教了他几个基础吹法,勉强能成曲调。他曾想退隐江湖后跟师兄把笛子学精,却不想意外来到了清朝宫廷。
“要笛子。”胤禩跟康熙说,这是个念想。
“小八爷好眼光。”梁九功夸道,“这是蓝田冷玉做的笛子,上有龙雕,很是尊贵。”
“可惜吹起来没有竹笛动听,只能当摆件。”康熙说着,将玉笛从架子上取下,交到儿子手里。
胤禩运起真气,试了两个音。笛音清脆如冰泉,胜过丝竹无数。“挺好的呀。”他无辜地看康熙。
皇帝拿过玉笛亲自吹了吹,只有“呜呜”的闷响,还跑调。他沉默了,跟五岁的儿子大眼瞪小眼。
胤禩又吹了两个音。嗯,凤鸣岐山一般动听。
最后康熙败下阵来。“器物有灵,大约跟你有缘分。”
从私库出来的时候,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跟儿子说道:“你在器乐上大约是有天赋的。想学笛子,可以找你额娘。”
胤禩乍一听没明白这个额娘指的是惠妃还是良贵人。通常情况下,康熙说“你额娘”是指惠妃的,然而这又无法解释“你在器乐上有天赋”这句话。小八爷前前后后盘了盘,觉得会吹笛子的该是良贵人,他遗传了良贵人的,所以在器乐上有天赋。
良额娘还会吹笛子呀。可是,他就没见延禧宫西侧殿里有任何与笛子相关的东西。
一边把玩着手中的玉笛,
一边沿着宫道往里走,胤禩思索着怎么朝亲娘开口这个事。
走路不专心的后果就是,他差点撞上了立在路中央的四阿哥。
“你想什么呢?”胤禛把八弟拎开,“嬷嬷提醒你两次了都没反应。”
胤禩讪笑,摇晃一下手里的笛子。“得了好物件,高兴。”说完,他定下神来看看周围,这是在永和宫门口呀,他四哥好好的杵在永和宫门口做什么?
而且——
“四哥你脸色好差。”
胤禛被他说破,脸上浮现出焦躁的神色,转身要走,走了半步又转了回来。“小八,我生母是德妃这事……嗐,我跟你说这个作什么?”
“难道你生母不是德妃娘娘吗?”小八真实疑惑。
胤禛瞪着他,仿佛眼前不是弟弟,而是个欺骗了少女感情的浪荡子。
胤禩嘴巴惊讶成了一个“O”形。“等、等等。难道你不知道?那你为什么跟六哥这么要好?”
四阿哥抱着头缓缓蹲下去,声音沉痛极了:“我以为我是跟六弟投缘。”
胤禩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胤禛依旧抱着头,声音都是打颤的,且越来越小,直至低不可闻:“自打六弟去了,德额娘就对我客气疏离得很。我本以为是不想干的人,如此也正常……但其实,她是在怪我吧……全后宫……皇阿玛都知道我是被生母厌弃的……”
四阿哥身边没带下人,似乎是独自跑出来见德妃,却吃了闭门羹。于是负面情绪爆炸,竟然当着小弟弟的面自怨自艾起来。
见这个哥哥此时情绪有些不受控了,胤禩连忙把嬷嬷公公等人打发出十米开外,免得他四哥清醒过来后恼羞成怒杀人灭口。
“她是不是一直不想认我?因为我一直亲近佟额娘……”四阿哥碎碎念,脑回路一路往阴谋论上走,然后又突然拐到了小八身上。“八弟,你不也有养母?你生母是良贵人。”
胤禩被他盯得不自在,小手一摊。“是啊。”
“那你……”
“两个额娘挺好的啊。”胤禩打断四哥的话,自己掌握谈话主动权,“想学什么都有惠妃娘娘保驾护航,若是我想淘气还有良额娘打掩护。”
四阿哥:......
“逢年过节礼物还能得双份。”
四阿
哥:......
“吃饺子吃粽子吃汤圆也能得双份呢。”
四阿哥:......
“额娘这种,不是越多越好的嘛?”
四阿哥再也忍不住,手臂扣住胤禩的脖子,打了小滑头两下屁股:“你就故意气我吧。”
然而被小八这么一打岔,四阿哥觉得心头那丝丝的郁愤消散了不少。“若是小六还在,那真挺不错的。然而……”
“四哥,我给你吹笛子听吧。”胤禩连撒娇带拖拽,把胤禛从永和宫门口拉开,拉到延禧宫和景仁宫的夹道里。
景仁宫的一株大槐树从墙里撑出来,刚好能替他们挡住夏天炽烈的阳光。
八阿哥小嘴抵住冰凉的笛身,运行真气,一首舒缓的《繁星草》就悠悠扬扬地在空气里飘荡起来。
这是他前世的一首儿歌,或许是摇篮曲一类,旋律简单却能安抚人心。师门里有小师弟小师妹哭闹,大人们便常奏此曲。
哎,这么说来还有些小幸福呢。又想师父师兄了,还有喜欢填词的二师姐。
“……无名之草随风起,花开似繁星。浩瀚银河落九霄,静谧无虫鸣。”
一曲奏毕,四阿哥胤禛已经闭上了眼,脖子上的红色也尽数消退。
“四哥、四哥,醒醒啦。”胤禩喊他。
胤禛睁开眼,眼里是皇阿哥一贯拥有的稳重。
“叮,您与四阿哥的好感度增加25点。”
呦吼,这回没有上下狂跳啊,看来他这个四哥是真的成长了。
“叮,您与四阿哥的好感度减少25点。”
“叮,您与四阿哥的好感度增加20点。”
胤禩:我收回刚才的评价还来得及吗?
虽然好感度又波动了一回,然而四阿哥是真的长大了一些,知道等价交换了。
“我听伴读——他是佟家的,宫外消息灵通——他说,纳兰性德病了。你不是学医么?可以去看看。”
“病了?没听娘娘提过呀?”
“这里头有些内情。”胤禛脸色凝重,“跟大哥选福晋有关。”
大阿哥胤禔要选福晋,也是近期宫中的大事。这是皇帝第一个指婚的儿子,代表着一代皇家男子的选妻风向。
早在四月底,就陆续有诰命或者郡主之类的贵妇带着适龄女孩进宫请安,其实就是给几个主位娘娘相看的。中间因
着六阿哥之事萧条了一阵,但到了六月中,又频繁起来。
胤禩知道惠妃喜欢尚书科尔坤家的姑娘,叫伊尔根觉罗氏。再加上被系统提前剧透过,他以为这个大嫂是板上钉钉的事,原来还有波折的吗?
“明珠党羽极力想推一个八旗统领之女,好为大阿哥插手兵部造势。北边罗刹人扶持喀尔喀蒙古作乱,按照大哥的年纪,没准能挣个军功。”胤禛解释道 ,“然而宫里惠妃娘娘却想要给大哥配尚书家的女儿。所以啊,这事最后还得看皇阿玛的意思。”
“那纳兰性德……”
“纳兰性德帮惠妃打听了不少人家的家风,相当于是站惠妃这边的。”胤禛背着手,看样子是要回承乾宫,“跟明珠吵了一架,回去后借酒浇愁,就病了。”
胤禩似乎串起了一些线索,但又似乎抓不住线头。但总归比他什么都不知道要来的强。
“多谢四哥了。我明日就出宫一趟。”
回到延禧宫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但热气还远远没有下去。院子里的二等宫女在往地表石砖上泼井水降温,连同两颗桃树都能够喝点凉水。
惠妃坐在廊下乘凉,手里打着络子。
八阿哥跑上前先给养母请安,然后说了出宫的事。“听闻纳兰侍卫病了,我准备明日带些药材去看他。怎么说也是有些交情的,帮了我不少忙,娘娘就允了吧。”
惠妃原本是笑着的,等胤禩说完再抬头的时候,就见她脸色不对,连打到一半的络子都掉进了箩筐里。
“娘娘?”
惠妃罕见的没有及时回应别人的问话。
胤禩又问了一声:“娘娘?”
“哦……你去,你明天就去。”惠妃站起身,“要是有不对就去找太医,务必保住性德的性命。”
怎么对着个小孩子就“务必”起来了?你不对劲。胤禩小声应了,然后偷偷跑西侧殿找良贵人。
他这个生母大智若愚的,一定知道惠妃娘娘的心事是什么。
然而良贵人也不对劲,对着桌布发呆到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在胤禩叫魂似的叫了她半天后,她才幽幽地转过身。
“今天有玉笛声,是你吗?”
胤禩……胤禩又想溜了。
人生总是孤独的,某江湖人在这个不对劲
的夜晚对月长叹,他不能总指望两个娘娘给他解惑,他可以……压榨系统。
小光球陪着宿主坐在延禧宫的黄瓦上,它这回没蹦哒,并且特别想把四肢兑换出来抓住身下的瓦片。
“纳兰性德是今年死的。因为天机模糊的缘故,具体月份和原因不可得了。”系统慢慢地甩了下尾巴,自作聪明地诱导着,“如果能解锁原主的记忆的话,就能得到更加具体的计算结果了!”
八阿哥在光球上弹了一下,让这团Q“果冻”从屋顶上滚下去好大一截。
“我会医好纳兰侍卫的。”他说,“我虽然不聪明,弄不明白宫斗政斗的利害关系,但纳兰侍卫是好人,不该死在大好的年纪里。
“就像六哥不该死在这么年幼的时候。”
光球艰难地从屋檐爬回到屋顶。一个球,还“呼哧呼哧”喘起气来了。
今晚是下弦月,圆鼓鼓的小系统,比天上的弯钩还要明亮,能够照亮宫殿前的汉白玉雕栏。胤禩把光球抓到怀里,上下其手,像是在搓揉一个月亮。
夏季的夜晚这么美好,如果不是怕惊动良贵人,他又想吹《繁星草》了。
胤禩在屋顶上打坐运功,一直到启明星升起,他才身手矫健地翻下来,从窗口回到床上。也就今晚值夜的是哲嬷嬷和红绣,不是耳朵灵敏的周平顺,他才敢这么玩。
回到床上装睡不到一刻钟,外头就响起洒扫煮水的声音。
胤禩假意打了个哈欠,从蚊帐里钻出来,让红绣拿衣服、青盐和面巾。
药箱是昨天就准备好的,备了不少他储备的珍贵药材,以防外头没有。可惜的是皇帝老爹许诺的针灸针还没有来。
病情不等人。胤禩带着周平顺和四个侍卫跨出紫禁城的时候才刚过寅时三刻。
作者有话要说:入V第二更,第三更二合一。
已经替换。
28、五岁的夏天
纳兰性德的别业叫渌水亭, 靠近紫禁城的西墙。由于专门引了后海的水入园,因此名为“渌水”,寻常富贵人家是引不了皇家西苑的湖水的, 由此可见纳兰家荣宠之盛。
哪怕渌水亭的房舍再简单, 也掩盖不了其超然的地理位置。就像纳兰性德本人, 再怎么平易近人,他也是明相的嫡长子,皇帝的竹马近臣, 康熙朝一等一的贵公子。
渌水亭别院的围墙不高,□□黑瓦, 仿的江南的样式。第一进客厅之后,就是大片的水面。游廊横跨水上, 曲折蜿蜒, 直到亭中。
亭中皆是字画与笔墨,水中有莲,岸边合欢。合欢树下有两排厢房,面朝湖水, 轩窗明台。
纳兰家的仆从听闻是皇阿哥到了,态度恭敬而淡定, 弯腰将胤禩一行领过游廊。
快到卧室的时候, 在门口撞上一个穿长袍的老人。
周平顺反应最快,上前一步侧身道:“主子,这是明相。”他姿势依旧恭敬, 却恰好挡在纳兰明珠和八阿哥之间。
领路的仆人也介绍道:“却是忘了和八爷说,老爷时常来看望我们少爷。老爷,这位是八阿哥,奉惠妃娘娘命来给少爷送药材的。”
老人跪下行礼自然是膝盖还没落地就被叫起了。他长得一张慈祥的脸, 笑起来颇有亲和力,就像再普通不过的老爷爷,不过眼神清醒一些,说话周全一些罢了。
“阿哥用过早膳了吗?大老远过来可有累到?”
八阿哥应和着客套了几句,一老一少一齐进了纳兰性德的房门。
相比上次见面时,纳兰性德消瘦了不少,两个眼窝都凹下去了。蜡黄的脸色甚至透出两分死气。
胤禩吓了一跳,他相信了没有妥善治疗纳兰性德今年去世的说法了。
看到明珠进来,纳兰性德肉眼可见的排斥。他扭头咳了两声,哑着声说:“阿玛回去吧,我在这里养病挺好的。”
“好什么?”明珠沉声道,“病里还跟你那些酸儒朋友喝酒,这能好的了吗?”
纳兰性德把头扭过去,不吭声了。屋里是让人尴尬的沉默。
胤禩摸着系统的小尾巴,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这算什么?生病不听话的熊孩子和操碎了心的
家长?不过就性德这个病情,喝酒简直嫌命长。
“纳兰侍卫,娘娘让我给你带药呢。”
八阿哥中气十足的嗓门吸引了纳兰性德的注意力。他像是才看见明珠旁边还站着个小豆丁。“八阿哥,恕性德不能起身招待你了。”
奇怪,看见小八他还是不太高兴的样子。对于送来的补品也没兴趣去看。“东西放架子上就行,还请娘娘恕罪。”他说。
胤禩的情商告诉他自己现在不是个受欢迎的客人,然而作为医生的良心还是让他不讨喜地继续赖在屋里。“纳兰侍卫,我给你诊诊脉吧。回去见了娘娘也好有话说。”
纳兰性德还没开口,明珠就插话道:“那便劳烦八爷给性德瞧瞧。我一直想叫太医,都被他回绝了。”这话说得充满暗示,意思是希望胤禩能说这病他看不了,然后请太医过来。或者让惠妃强制把太医送来。
“我就是前些日子忽冷忽热的时候受了风寒,哪里要叫太医。”性德嘴上这么说着,但还是把左手的手腕交给了小八。
八阿哥有模有样地上手摸脉,又看了眼睑和舌苔。因为有六阿哥的前车之鉴,他不敢托大,又让系统开医疗模块扫描了一次。一切症状表明,纳兰性德确实是得了风寒,并没有受到毒药的残害。
不过,他会因风寒到了快没命的地步,一个是因为饮酒过度导致肝脉极为脆弱,另一个原因却是……心脉耗损。
翻译成大众能理解的话,纳兰性德是自己不想活了。
王朝一等一的贵公子,财富、地位、权力、才华、外表、名声,几乎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纳兰性德都拥有,然而他却忧郁到不想活了。这要是让大街上讨生活的底层人知道,只怕会把白眼翻到天上去。
八阿哥在心里叹气。还真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啊。
不过,到了他小八爷的手里,只要不是自己抹了脖子,不想活的人也能从鬼门关拉回来。
“纳兰侍卫喝了好久的药了,还不见好,那不如试试艾灸的法子。”胤禩仰起小脸,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
明珠自然没有不应的,如果是开药,他还要纠结一下小孩子开的药能不能喝;但是艾灸,平常人家里胡乱灸的都有,也
灸不出什么大毛病。再说了,哪怕是小阿哥折腾纳兰性德呢,灸一下出出汗也比他的傻儿子不喝药干熬着强。
性德没拗过他爹,或者说他多少顾及着小阿哥的一片赤子之心,最后还是脱了衣服趴在了床上。
没有针虽然麻烦,但八阿哥如今假借艾灸的名义引动真气已经很熟练了。即便是被朝堂老狐狸的纳兰明珠盯着也半点不虚。
炮制过的艾草搓成绒,在背部几个穴位上堆成塔状,然后将塔尖用线香引燃。随着燃烧的部位逐渐往下,皮肤感受到的温度也越来越高,等到人体无法承受的高温时,胤禩眼疾手快铲掉了燃烧的艾草堆。
纳兰性德的身上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原本放艾塔的位置上留下了数个红痕。胤禩将沾了水的帕子裹住手指,按在红痕上,看似在做灸完后的降温工作,其实暗地里引动真气,进入纳兰性德的体内。
他这次用的是师门绝学的护脉法,用真气慢慢温养受损的肝脉和心脉,将其中淤积的杂质冲到体表。不一会儿,艾灸过的红痕底下就起了炎症。
体表的炎症可比脏器中的病损好处理多了,拿消炎的药丸用水化开,抹一抹就好了。
翻身,在胸腹上又挑了几个穴位来了一套。这回纳兰性德反应剧烈,还没等炎症出现,就大声咳嗽起来,最后咳出了两口带血丝的脓痰。额头后背全是大颗大颗的汗珠。
“好像头脑一下就清明了。”喝完水的纳兰性德说道,他还跳下床走了一圈,把明珠高兴得不行,一叠声地感谢。
“八爷好本事啊。哪怕太医院的太医过来,也不过就是这样。”
胤禩摆摆手:“就是艾灸而已,换别人来,也灸这几个穴位。风寒都灸这几个穴位。”之前好不了,主要原因是性德自己治疗不积极,现在强行让他接受治疗,可不就恢复过来了?正当壮年的小伙子,腹部肌肉一块一块的,会被风寒弄死才是异常事。
在阿玛和医生的联合压制下,纳兰性德被迫回到床上休息。明珠又把整个别院里的酒都搜了出来,浩浩荡荡地全部打包带走。
胤禩看得目瞪口呆,只觉得明相父子的相处之道实在是有些奇葩。
“不怕八爷笑话。隔
两天来搜,又是一堆酒。”老爷爷明相笑呵呵地说,语气里颇有几分无奈,“孩子大了,在外面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然而……”
胤禩点头,在乾清门看到纳兰性德的时候,全是一副精神抖擞、行止有度的皇家侍卫形象,哪知道私底下这般不羁呢?
“八爷这就回去吗?老臣送送八爷。下回再出宫提前来知会一声,老臣请八爷吃饭。”
胤禩跟着明珠都走到湖对面了,突然停住了脚步。明珠不知内情,对于儿子病情的好转表现得如同放下了心口的巨石。然而他当医者见得多了,心病还需心药医,不然就算身体再健康,病人非得抹脖子谁都拦不住。
纳兰性德到底在发愁什么呢?
“突然想起件事,我去去就来。”八阿哥对高他好几个头的明相拱拱手,又沿着游廊往合欢花那头回转。
明珠盯着小阿哥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
胤禩没空,或者说没脑子去琢磨老狐狸的想法,他满心里只有他的病人。就这么又回到了纳兰性德的房门口,正打算进去,却听见里面有说话声。
是纳兰性德,还挺激动的,隔着门都能听清楚他的话。
“三姐用草原狼作比,叫我弹劾我阿玛!他是我阿玛啊,可他,可他贪了那么多……他还害了那么多人……
“三姐说,阿玛已到了被皇上疏远的边缘,纳兰家就靠我了。我、我虽然得皇上信任,但就是个伴驾的侍卫,不曾有半分利国利民的功劳,我怎么取代我阿玛?
“壮志难酬、父子相残、断尾求生……宛宛,为何这般人间惨事要落到我头上?难道是我从小在沾血的富贵上长大而遭到的报应吗?
“我在病中,曾想着就这么去了,用这条命还了这场富贵。也就不用掺和到争储和结党的旋涡里了。
“但我又见到老父为我的病情操心,当真是无颜而煎熬啊。”
……
哦,纳兰性德为什么不想活,他都倒干净了。屋里那个叫宛宛的,好像是纳兰性德的妾。自从纳兰原配死了,就这个妾在照顾他。八阿哥站在门外,看着雅致的雕花木门,表情有些麻木,因为他看到有个大人的影子笼罩在自己头上。
堂堂明相,偷听儿子和儿子小妾说话,合适吗?
作者有话要说:12点之前还有1000字榜单,冲鸭,一定要赶榜成功。
29、五岁的夏天
胤禩不敢抬头去看纳兰明珠的表情。
自家侄女跟自家儿子商量着要踢开自己来做家族的领头人, 他想象不出来正常人听到这种消息会露出什么表情。哦,旁边还站着自家侄女的养子。简直修罗场。
正是合欢花的花期,粉色的小羽毛似的花朵, 在夏季的空气里缓缓飘落。
“呵呵, 呵呵, 这花真漂亮。”胤禩说。
纳兰明珠利用身高优势摸摸小豆丁的头,推门走了进去。屋里传来噼啪椅子撞倒的声音,应该是那个妾室慌张中带翻的。
“娘娘为何觉得老臣已经失势?”明珠问, 语气还挺平和的。因为门被明珠打开了,所以里头的声音胤禩听得更加清楚了, 与在屋里也没差别。
纳兰性德大概也在消化一切都被老爹听了壁脚这件事,因为八阿哥等了好一会儿才听见纳兰性德回答:“娘娘说, 山猫不可让自己长得太大, 太大就会被老虎咬死。”
纳兰明珠的脑速明显比他儿子要快,一下子就明白了这个比喻的意思。明相党羽太多,会引发皇帝的忌惮。“然而若是没有这些人,我们怎么与索额图抗衡呢?大阿哥又怎么与太子抗衡呢?”老者缓缓地问。他不像是被否认了之后的恼羞成怒, 胤禩甚至从中听出了饶有兴致的意思。
“娘娘说,幼虎长得太大, 也会被老虎咬死。”
“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纳兰明珠大笑起来,笑得所有人都惴惴不安。八阿哥偷偷从门缝里溜进去, 只见老相公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
他和纳兰性德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至于纳兰性德的妾室宛宛,跪在床榻前头都不敢抬。
明珠终于笑完了, 他站在那里,眼里都是泪光。“假如你三姐是个男儿,我就把家业交给侄子,然后退休养老。”明珠说,“然而我后头是你啊。”
“我儿才华绝世,允文允武,人品贵重,已经是权贵之家羡慕不来的继承人。但自家人知自家事,你太干净了,太正直了,容若啊,你是掌不住叶赫那拉这艘大船的。所以我才死死把着这个位置,笼络这些人,只盼着能多护你一程。”他慢慢在凳子上坐下
来。
“我们是叶赫贝勒的后人。当年……我的祖父金台吉,也就是最后一位叶赫贝勒被爱新觉罗·努尔哈赤击败,叶赫城破,五万人口归入后金。我的大伯布扬古死在城墙上的时候曾指天发誓,即便叶赫那拉只剩一个女人,也要灭亡爱新觉罗。从此,我们一族就再没有任过要职。五大将、鳌拜、索尼、苏克萨哈,这些家族一个接一个崛起,而我们呢?只有祖传的佐领还在自己手上。
“我是金台吉嫡系,初入官场就只是个二等侍卫。也就是如今这位万岁爷心宽,不在意前人往事,唯才是举,将我一路提拔上来。
“你三姐是第一批入宫的妃嫔,比起赫舍里、钮钴禄堪称默默无闻。其实追溯到两代人之前,赫舍里只配给叶赫贝勒牵马。然而你看她对着元后恭顺小心,凭德行被皇帝信任,哪里不是拼死经营才有今天?”
沉重的家史让纳兰性德的脸色变得黯然:“阿玛和三姐都不容易,你们是能白手起家的厉害人。”
“那你呢?”明珠反问,“我不可能活到一百岁,叶赫那拉早晚要交到你的手里。你就这样逃避自己的职责?丢下辛苦了一辈子的老父和孤立无援的女流?”
纳兰性德的脸上烧了起来。
“你要是真能像娘娘说的那样弹劾我,断尾求生,我还能欣慰,即便下狱都没有怨言。我退了,明珠党羽散去,索额图一家独大。往后几十年呢,哈哈哈哈,那才是有好戏看。到时候我儿子和娘娘都是清白正直人,再有所功绩,谁都撼动不了。那才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竟然是认真在考虑自己被弹劾的后果,甚至越想越认同。“是一步险棋,但也是眼下皇帝厌倦我的情况下最好的一步棋了。”
纳兰性德脸上混杂着羞愧和震惊。“阿玛……”
明珠笑眯眯地站起来,好像脑子想通了,天都晴了似的。“你好好养病吧。你不弹劾,我就只能自己弹劾自己了。”他踢踏着鞋子往外走,有几分老顽童的快乐,嘴里念叨着,“急不得,急不得,得把后路都安排好喽,戏也要演足。”
作者有话要说:赶榜完成!
纳兰和那拉是同一个满语的不同音译。
30、五岁的夏末
胤禩三天后又去了一趟渌水亭, 给纳兰性德复诊。这位才子恢复得挺好,已经能坐在案前写词了。
情人沈宛给他红袖添香。之前胤禩以为她是妾室,其实是不准确的——她是自由人,身契并不在纳兰府。沈姑娘已经有四个月身孕了, 假若纳兰性德今年死了, 这宝宝就是个遗腹子。如今嘛, 他大概有幸能在父亲的照拂下长大。
纳兰性德作为世家公子, 年轻的时候没少过通房丫鬟,后来跟原配在一起才生出“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觉悟,将旁人遣散了去。原配死了好几年了, 才又有个沈宛慢慢走进他心里。不过沈姑娘是青楼出身,明珠一直不肯承认, 这是一桩家务事。纳兰性德的继室是明珠替儿子挑的富贵千金, 然而一直在公婆跟前守空闺, 这就是另一桩家务事了。
总归,就算有小周公公替他科普这些家长里短, 胤禩也不打算深究。他走江湖的时候什么惊世骇俗的爱情没见过, 纳兰性德这才哪到哪?
可是他不细究,却架不住性德自己有话要说。
“大阿哥的福晋,我阿玛他们争执女方家是武将文臣争执不下。然而婚姻若是只讲家世, 那人与提线木偶又有什么差别呢?
“千挑万选的家世,却没人想若是大阿哥不喜欢她,那也不过是世间再添两个可怜人罢了。”
五岁的八阿哥在心里发出单身狗的汪汪声,然后他决定使出师门祖传技艺——一脸淡定说瞎话。“感情兴许是婚后能培养的吧。”
纳兰性德忧郁地摇摇头:“我与卢氏感情甚笃, 然而和官氏却怎么都说不到一块儿去……盲婚哑嫁能够遇到一个心意相通之人,本就是得天垂怜才能有的,可一不可二。”
胤禩没话说了, 绷着脸作高人状。看在纳兰公子眼里就是小孩子圆嘟嘟的小脸都皱成包子了,天真可爱不知世事,于是他又长叹一声:“希望大福晋能够与大阿哥相濡以沫、百年好合。”
胤禩觉得,纳兰性德虽然脾气软一点,但真的是个好人。
大阿哥胤禔的福晋人选最终由康熙拍板确定了,是吏部尚书家的嫡长女伊尔根觉罗氏,遂了惠妃的心意。
说到未来大
福晋一家,那也是满人中的老姓了,家族人口众多。虽然不比赫舍里、钮钴禄、瓜尔佳那般显赫,但胜在子孙老实肯干,不至于捅大篓子要胤禔擦屁股。毕竟胤禔自己做事都不善后的,怎么指望他带一家子拖油瓶?那还不用油擦地啊。
且大阿哥的未来岳父科尔坤,没经过科举却连任户部、吏部尚书两大肥差,十年不倒,这中间有满人力挺的因素,但也说明他是个人缘好情商高的。惠妃希望儿子能跟岳父学点情商。
当然了,明面上惠妃对着胤禔和康熙又是另一个说法了。“臣妾自个儿的儿子,还不知道他的癖好?”惠妃一边剥核桃,一边唠道,“胤禔是老建州的那套眼光,喜欢顺着他把他当大爷伺候的温柔女子,爷们不在的时候还要能当起家来。这般艰巨的差事,臣妾看着只有伊尔根觉罗家的大格格能勉强担起来,别的那些藏不住脾气的姑奶奶,悬!”
胤禔大窘,连声嚷道:“嫁给我怎么就成艰巨的差事了?我哪里不疼媳妇了?额娘你是我亲额娘吗?怎么媳妇没过门就埋汰起儿子来了?”
惠妃:“我还不知道你?你喜欢身形丰满的鹅蛋脸,最好是杨贵妃那样的美人是不是?可巧了,伊尔根觉罗氏就是个丰满的。”
这下大阿哥不嚷了,脸红得跟熟透的虾子似的。
康熙哈哈大笑。他每次来延禧宫听惠妃大阿哥母子互怼,简直比唱戏还热闹。
“说到武人家的格格,胤禩才是喜欢那一款的。”
原本吃瓜吃得正快乐无比的八阿哥,一脸懵逼地看向养母,嘴角沾着的西瓜子“啪嗒”掉下。这话题是怎么转到我身上的啊?小阿哥怀疑人生,讲道理我就只是个五岁的吃瓜群众哇。
惠妃把剥好的核桃肉推到康熙跟前,继续说道:“前些日子荣妃庆生,小阿哥小格格聚到一起。那文文静静的三公主五公主,多乖巧可爱啊,胤禩压根儿理都没理,就顾着跟在二公主后面‘姐姐’、‘姐姐’地叫,给人捡了一下午的毽子。”
二公主是荣妃闺女,排除掉被收养的大公主,她是康熙存活的女儿中最大的,也颇有长姐风范,是个厉害角色。惠妃话中的意思,是小八不喜欢文静
的小姑娘,偏喜欢跟着泼辣的跑,品味可见一斑。
八阿哥都呆住了:“不是,哎,是二姐姐喊我帮忙,我才去的。”
“喊你去你就去,你怎么这么呆呢?”大阿哥戳戳弟弟的额头,“以后给你找个蒙古媳妇,手臂比你大腿还粗,天天使唤你跑东跑西。”
“不!不要蒙古媳妇!”八阿哥的眼神变得惊恐,两辈子的单身狗也不要终结在巨人媳妇手里啊。
康熙想笑,又强行板起脸:“胤禔别吓唬你弟弟,蒙古也是有美女的。你们乌库玛嬷当年就是科尔沁第一美人……”
乌库玛嬷,是已经年老发福的那位老太太吗?胤禔和胤禩内心毫无波动,并不觉得这个科尔沁第一美人有什么说服力。
蒙古妃嫔退出后宫核心也就康熙这一代而已,然而在下一代皇阿哥们的心目中,蒙古女人就已经不是妻妾的好人选了。康熙并没有去纠正这样的倾向,时代在向前,满清已经离开了与草原相邻的东北,那么蒙古人对于清朝后宫的意义已经不大了。未来有可能出汉军旗的皇后,但不可能再出蒙古博尔济吉特的皇后了。
整个大清的最后一位蒙古皇后,是当着吉祥物满语都说不利索的皇太后;而整个大清最后一位实权的蒙古皇后,是躺在病榻上的太皇太后。等到她死后,会有一个家喻户晓的谥号——孝庄,但是如今,她的徽号是“昭圣慈寿恭简安懿章庆敦惠温庄康和仁宣弘靖太皇太后”。嗯,太长了,基本上没人背得下来,大家叫“太皇太后”的时候多些,最多叫一句“昭圣太皇太后”,已经非常正式了。
放十年前,太皇太后还是非常厉害的,后宫前朝都常常向她请教意见。那时候即便是尊贵的皇帝和元后,办错了事也要怕被老祖宗责怪。然而岁月不饶人,大约是在裁撤三藩的过程中,与祖母意见分歧的皇帝逐渐占据上风,凭着一股锐气推行了自己的主张,也凭着对三藩的战争胜利巩固了自己的权力。
等到康熙二十年,三藩平定,老太太已经彻底不管事了。也是在那一年,八阿哥出生。这其中都是有因果的,如果太皇太后还管着后宫,如果皇帝不是已经羽翼丰满能够一言九鼎的皇
帝,辛者库包衣出身的良贵人也没法承宠。
忙碌了一辈子的人,真到了退休的日子,往往就会生病。大约是脑子里绷着的那根弦松了,所有被意志力压下去的陈年旧疾就都冒了上来。从胤禩来到这方世界,两年里,太皇太后大大小小的生病次数,已经超过了两只手能数完的范畴。
这一年天气忽冷忽热。春末夏初阴雨尤其多,到了七八月突降高温,果不其然老太太又病倒了。是中暑。
御药房首先忙碌起来。因着胡老院判死在六阿哥事件里,他带的徒弟中好几个因为害怕自请离职了。整个调养部门都缺人手,偏偏这时候宫里最尊贵的老太太又病了。院使大人亲自去了慈宁宫,不放心,又拉上了本来主管流行病的朱院判。
朱院判私底下没少跟八阿哥吐槽:“太皇太后就是中暑,拿陈皮、砂仁、薄荷脑合了服下就好了,重要的是穿得轻薄,吃蔬菜瓜果,傍晚多乘凉散步。偏生有些人非得人参、灵芝、鸡汤地往上堆,还让卧床。小病都能折腾成大病。”
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院使大人作为太医院最高领袖,代表着权力阶层的满人,自然是顶顶正确的。不然放在皇帝眼里,就是朱纯嘏这个院判想夺权。
“还是跟老胡搭档的时候省心。”朱太医抱着越发沉重的小阿哥,看他分药材,一边念叨着,“你要跟胡太医学谨慎,不可学院使的浮夸。这世上最贵的,不一定就是最对症的。”
胤禩心里有几分过意不去,小小声地问:“咱们不跟皇阿玛说实情可以吗?我去说也不行吗?”
“我已经将仁丹让太皇太后服下了,总归是尽了本分。”老太医垂下眼,“皇上知道他医术不精,未必就听他的。咱们这位万岁爷心里明白得很,只是院使必得是满人的,矮个儿里拔高个……”
胤禩还是不太高兴:“医德不好的人,怎么能当太医院之首呢?”
“太医院又不是天下最好的医馆。”朱老太医呵呵笑了两声,“世上本没有最好的医术,都是分散在三教九流、田间地头的经验,有志向的先行者将其收拢起来,就慢慢成了医书、有了医术。我们这些人,不过是在前人的功劳簿上用些
小伎俩而已。”
他慢慢摇着八阿哥,仿佛在摇着自家的大孙子。“说起来,立秋后要编医书了。先太医院招人,招够了人手就编医书。入关几十年,又出了不少新病新方,都得收录成册,从前散佚有错的医书,也得重修。这是大盛事,功在千秋,比给贵人看病重要多了。哎哎,咱们这位万岁爷是真的有眼光的人,可惜……”
可惜什么,朱纯嘏没有往下说。但胤禩觉得,大约还是跟院使大人必须是满人这件事有关。
在御药房药香弥漫的房间里,在老太医的膝头,他第一次模模糊糊地感受到了这个由少数民族建立的国家最致命的先天缺陷。
作者有话要说:更新了更新了。15000字的榜单,冲鸭。
31、五岁的秋天
第一阵秋风吹起的时候, 暑热还没有散尽,太医院一年一度的大考开始了。
与外人想象中的不同,太医院里不全是医术精湛的老中医, 而是一个年限和业务水平成金字塔分布的多层结构。
处于底层人数众多的叫“医生”,“生”是“学生”的生, 他们是刚刚从教习厅走出来的实习人员, 无论是扫地洗药罐还是煮饭劈柴, 都有他们的身影。运气好的能够被高层的御医收为徒弟, 比别人更早有接触病患的机会, 但大多数人要在劳作之余凭着耳聪目明听得只言片语,从而慢慢积累经验与学识。
而每年大考的考察对象, 就是这些“医生”。过了的,正式升为“医士”, 能够独立做一些工作, 同时有微薄的俸禄可拿;没过的, 可能会被打回教习厅去重新读书。
医士想升为吏目, 吏目再升御医, 这些考察的人数就一二十人,而且平时的功劳占大头,也就没有考试一说了。
但不管怎么说,“医生”考试是基础, 是太医院新鲜血液的来源。很多心里存了传承责任感的老太医是相当重视这件事的。往往是各个部门齐上阵, 联合命题,联合监考。
今年形势特殊, 调养科、妇科肯定是会大规模招人的,朱纯嘏的痘诊科向来冷门,在这种背景下面临的竞争压力越发大。老太医最近把胡子都揪掉了好些, 都是出题愁的。出得难了,怕收不到人;出得简单吧,又怕收进来庸医。
“要是傅为格来太医院就好了。”朱老太医感叹,“不然我也不至于一把年纪了还要带徒弟。”
小八殷勤地替老先生磨墨,劝慰他:“您老再坚持个五六年,以后就交给我吧。我一定会把痘诊科发扬光大,让全天下的老百姓都能种上痘。”
小孩子这么懂事,惹得朱老太医哈哈大笑,笑着笑着眼泪就涌了出来。
最后,懂事的八阿哥还替老师傅出了两道题。一道是辨药渣,将煮过的黑乎乎的药渣每人分一点,让写出里面的成分。另一道是辨穴位,手肘外两寸、虎口内、脐下一寸等等,都是常见穴位。
胤禩前世也是混成了师兄的,他又是天赋卓绝的那一挂,没少给新入门
的师弟师妹出题考校。从入门到精通,各个阶段的知识点都能在他脑子里编成题库。即便两个世界的医术有所差异,但给初学者出题,对他来说还是手到擒来。
朱纯嘏看了也高兴。“哎呦,了不得!咱们八阿哥都会出题了,出的还有模有样的。”
胤禩抿着小嘴笑了笑,顺杆爬:“那到时候我也去监考呀。”
这就是好奇想去玩,朱老太医刮了刮他的小鼻子:“去了可不准吵闹啊,也不准跟人说答案。”
八阿哥连连点头:“我都晓得的。跟他们说了答案那还考什么?我还等着批卷子呢。”
竟是连批卷子都惦记上了。朱太医哭笑不得:“这些人可不像阿哥这么好天赋,又勤奋。到时候可别被他们气到了。”
胤禩:???
“大多数人,是考不上功名,或者没钱学四书五经,才来学医的。”
饶是有朱老太医给胤禩打了预防针,他还是在考场上被惊到了。有人连药渣都没扒拉一下,就开始写答案了;有人满篇的错别字,用墨水涂得东一块西一块的;有人索性呼呼大睡,一觉醒来交白卷;还有人,看上去一切正常,拿起卷子一批,各种张冠李戴,明明是热病的描述他能写成风寒入体,洋洋洒洒几百字半句干货没有,放出去妥妥的庸医害命。
胤禩脸上浮现出绝望。“他们还不如我四岁的小师妹呢。”他跟系统吐槽道,“我小师妹好歹对人命有敬畏之心。”
朱老太医跟胤禩感同身受,批了两张卷子就开始吹胡子瞪眼:“他们还不如五岁的八阿哥呢!”
御医们显然已经习惯了,冷漠地将一张张卷子扔进“不及格”的箩筐,淡定异常。“管那些混饭的做什么呢?”他们劝朱老太医道,“把有真才实学的挑出来才是正事。”
两百多人参加的考试,最后过关升级的只有四十余人。痘诊科分到了三个医士,皆是汉人,分别姓武、陆、齐,刚好凑了个顺子。
其中陆士成的基础最好,这次大考能排进前十。各个科都向他递出了橄榄枝,他拿定主意来了痘诊科。
陆医生,哦不,现在该叫陆医士了,他是个还不到二十的小年轻,有一张比别人小一号的脸,更加显
得五官紧凑。只看脸其实还不错,但跟一米八的身高放在一起就有几分不协调。
他自嘲是个丑的,希望这辈子多多积福,下辈子能生得好看。“听说痘诊科还入民间防疫,常常有外出的机会,我才来的。”
也没说什么为国为民的大道理,看着挺朴实的。
朱纯嘏引他跟小阿哥见了面,算是认了半个弟子。陆医士不爱说话,但架不住胤禩问东问西,不一会儿就把底子抖了个干净。
他是京城人,家里祖上据说在明朝时候有人当官,但也只是据说,详细不可考证了。朝代更替的时候,家族主干逃去了南方,他们这一支就剩老弱妇孺只好留了下来。到如今人口越发凋零,父祖皆亡,他一个人要养三个弟妹和体弱的母亲,最后一发狠丢了残缺不全的四书五经,跑太医院当学徒来了。
“有薪水,好歹家里能有口吃的。”陆小年轻说,“总不能为了我考科举,看着母亲去给人卖笑吧。”
他别的都好,话少肯干,思路清晰,胤禩和朱太医炮制药材的时候他主动接手,翻医书的时候他也能帮忙找资料,就是总惦记家里。
胤禩于是每次去怀恩堂给太监看病的时候也带他,借着公务的名义出宫,中午还能在陆家蹭一顿午饭。
八阿哥第一次撒着娇要去陆士成家里,陆小医士还挺不乐意的,本来就小的眉心皱得几乎看不见了。
“我不嫌弃你家穷,真的。”胤禩指天发誓,“谁家都没有我家大,都没有我家有钱。”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在修整一新的怀恩堂偏房,旁边几个脸上长斑的小太监闻言纷纷起哄:“小八爷说得对呀!陆太医你就答应了吧!”
陆士成在太医院算底层,但到了怀恩堂里,生病的太监们都是恭恭敬敬叫他“陆太医”的,也不嫌弃他年纪轻学问浅。毕竟,能跑怀恩堂来做费力不讨好的活,医德这一条就妥妥的。
陆士成在善意的起哄声中犹豫了半天,终于是点了头:“那就要让小八爷看笑话了。”话毕,握了握拳头。
等到他们在老北京的胡同里七歪八拐,距离陆家家门还有五十米呢,陆士成就提着拳头冲了上去,二话不说先揍翻了家门口的两个男人
。
胤禩和他的光球都惊呆了,抱在一起陷入了哲学思考。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去干什么?
一众侍卫也面面相觑,不知道该不该上去助拳。
很快,陆士成一架打完,过来接他们进屋。胤禩见到了陆家几个家眷,才慢慢察觉出事情的真相。原来,陆家母亲颇有几分姿色,寡妇门前总有几个地痞骚扰。
陆士成小时候就拿石头砸他们,等长到十岁上,就开始动拳。在与流氓无赖的长期斗争中积累了丰富的打架经验,以至于陆医士在投太医院之前还考虑过参军。
最后是陆母差点上吊的行为,阻止了大儿子成为一介武夫。
她就是个观念传统的小妇人,听说跟着儿子一起回家的小孩是当朝八皇子,跪下了就不敢抬头了。侍卫们出于男女大防不敢去扶她,最后还是小周公公出手,强行将人请起来,送进了厨房里。
陆母被吓得不轻,做菜的时候放多了糖,导致一道焦溜丸子甜了,然而依旧很好吃。为了补偿陆家损耗的食材调料,胤禩照例是付了两颗金瓜子。
之后他能串门的地方就又多了一处。想吃湘菜了就去朱老太医家,想吃京菜了就去陆小太医家。至于说要请他吃饭的明珠那儿……胤禩怕自己会消化不良,就假装他说的是客套话。
如此快乐的日子没能持续十天以上,太医院的第二场考试,或者说比赛就到了眼前。
从前担任院判之一的胡老太医不幸去了,那自然是要从御医里补一个上去做新的院判。往常皇帝直接下旨,那么事情也就定了。今年不知怎的,皇帝那里并没有旨意下来,只说太医院讨论,能者居之。
这不就竞争起来了吗?
别看胡老太医是卷进了宫廷阴谋死的,就以为这个职位是烫手山芋了。论风险,御医和院判没差到哪里去;但要论收益,御医只是八品小吏,院判可是正六品官职,薪水和特权都差两级呢。
基本上十大御医各个都心动。
但是经过几轮暗地里的相互比较后,资历本事弱一些的自己就退出了。毕竟是个凭本事吃饭的行当,弱者上位是坐不稳的,徒惹人耻笑罢了。
最后还剩下两个竞争者,一个姓王,六十岁,是个
老资格;一个姓陈,四十多岁,算新锐。两人还真是从功绩、学问上都不相上下,又都是妇科圣手,从专业上也难以区分。
领导层定不下来,医书大修的事情也就没法推进,一时间人员再次满编的太医院气氛古怪了起来。
院使大人在这种专业问题上不是特别想说话,他刚刚因为给太皇太后吃烤肉一事被皇帝斥责过,这会儿特别老实。
另一个管理层的朱纯嘏也不想拿主意得罪人。“我是痘诊科的,他们妇科调养,谁厉害,我怎么说得出来?”朱老头背起药箱就准备跑路,“今天约了两个蒙古王爷家的阿哥种痘呢。”
最后是身份超然的小八爷拍了柏木药案。“要不你们比过一场吧。”小阿哥说,“我找些妇人来。半个月之内,谁医好的人多,谁获胜。”
两位御医看看彼此脸上的斗志,都点了头。
“如此倒也公平。”
“比就比。能者居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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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五岁的秋天
在太医院夸下海口要在民间征集生病妇女的胤禩, 其实手中并没有类似的权力。抛头露面自爆有病,在汉族妇人中是非常难推行的,还是得在旗人中使力气。
八旗是半军事化的组织, 只要旗主下令,召集一些妇女看病完全不在话下。
八阿哥拉出了他的小系统, 开始划拉他身边的长辈都拥有哪些旗的权力。
惠妃、明珠, 叶赫那拉家是正黄旗;良贵人, 是正黄旗包衣;大阿哥即将过门的媳妇, 伊尔根觉罗氏, 是镶黄旗。而两黄旗的旗主……都是皇帝本人。
胤禩挠挠头,觉得这可真是孙猴子跳不出如来佛的五指山。得了, 也不用纠结什么关系,直接找皇帝老爹去。
康熙本来八月的时候去了塞外, 一方面避暑, 另一方面则是为了继续在东北跟俄罗斯干架作准备。不过因为太皇太后的病情, 皇帝匆匆返回, 改而召蒙古王公们进京会盟。
这可便宜了八阿哥, 至少眼下的节骨眼上他不至于找不到两黄旗的旗主。
胤禩不是太子,想见阿玛直接往乾清宫去就能见到,他得先通过太监总管递帖子,才约到了日理万机的皇帝爹的半个时辰。
那是个太阳快落下去的傍晚, 康熙刚刚赐了猝死在陕西提督任上的王进宝谥号, 追赠太子太保。放下墨迹未干的圣旨,皇帝陛下伸了个腰, 活动活动僵硬的身体,算是结束了一个相对轻松的工作日。
“胤禩有事求见,已经等许久了吧?”康熙问值班的顾问行, “约了申时三刻见他,这都酉时了。”
顾太监笑呵呵地躬身,回答道:“在偏殿候着呢,用了两个饽饽,这会儿正打瞌睡。”
康熙失笑:“这还是个孩子呢,也不知道是想讨什么礼物,还正儿八经递帖子。洗把脸带他过来吧。”
八阿哥不一会儿就被带进了乾清宫的书房。他对这里已经很熟悉了,也不管是不是所谓的最高权力中心,眉眼间完全不带害怕的,反而透着几分期待。
“皇阿玛,您是上三旗的旗主对不对?是不是上三旗的旗人都听您的?”小阿哥的狗狗眼巴巴地朝康熙瞧。
康熙伸手摸摸儿子的脑袋,笑道:“朕是皇帝,可
不止上三旗的旗人听朕的。说吧,是你淘气了?还是有人得罪了咱们小八爷?”
胤禩鼓起包子脸:“我这么听话,怎么会在外头惹事?是太医院选院判的事……”巴拉巴拉把事情经过讲了一遍,然后八阿哥又不好意思起来。“我夸完口,才发现自个儿使唤不动旗下人。皇阿玛,好阿玛,你帮帮我吧。”
康熙沉默了两秒,才评价道:“你不该在能力不足的时候往自己身上揽事。虽说你提的是公平的法子,但难保落选那人不会记恨你。他们这些能当上御医的,指不定手里握着什么害人的本事,你还小……”
胤禩睁着眼睛,假装自己听不懂康熙话里对胡老太医的暗指。“皇阿玛不帮我吗?”他可怜巴巴地问,神情仿佛一只被扔在花园里的猫。
康熙:“……朕要是不帮你,你准备如何?”
“那我就只好找一些宫女姐姐去了。然而妇科病总是生完孩子的妇人更高发,尤其民间,都是生产时坐下的毛病。若都是未婚未育的宫女姐姐,我怕考察不出什么真本事。”
小孩子认真烦恼的模样,看得阿玛心里喜欢。“罢了,你是皇阿哥,本不必束手束脚的。”
康熙拉过来一张宣纸,在上面写了旗下几个佐领的名字,又添上寥寥几字,盖上印章,就是一道密旨。他将宣纸上的墨迹吹干,将纸卷了,递给胤禩道:“你拿这个给容若,他会替你安排好的。”
八阿哥领了圣旨,又给皇帝爹吹了几句真心实意的马屁,就乐呵呵地跑了。留下康熙独自坐在因为太阳落山而昏暗下来的宫殿里出神。
“顾太监,胤禩学医学得如何?”他突然问。
顾问行似乎是早有准备。“奴才虽听闻过一些,但保险起见,还是叫御药房的小桃子来说吧。”
不一会儿,一个小太监打扮的人就低头进了南书房。阳光已经彻底不见了,殿中点起了灯烛,照在小太监平平无奇的脸。如果胤禩还在这里一定会很惊讶,因为此人就是在御药房里默默无闻捣药的小太监中的一个。
小桃子上到近前,利落地给康熙请安。在听完康熙问话后,就用公事公办的语气回答道:“八阿哥自从二月里给宫人看诊以来,
一共为太监开药一百四十七人次,宫女六十六人次,无一误诊,尽数痊愈。另有四人八阿哥言无能为力,御医也无能为力。”
康熙睁开原本闭目养神的双眼,目露惊讶之色。“他才初学吧?”康熙向前倾身,“医术是靠经验见闻积累的学问,可没有天才一说。不会是太医们为了讨好皇阿哥而故意做的结果吧?”
小桃子没有正面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继续用没感情的语气陈述:“此前纳兰性德抱病半月,八阿哥为其艾灸,三日好转,明珠为之称奇。”
康熙沉默了,明珠朝廷重臣,不可能拿嫡长子的身体造假。
“你常年在御药房,依你的观察呢?”
小桃子被问到意见,显而易见地犹豫了。但他最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八阿哥天资卓绝,背医书过目不忘。诊脉刺穴犹如神助,精准无差。只要不是跟了伤仲永的故事,将来必定是扁鹊再世。”
康熙重重靠到椅背上,眼睛看着雕花涂漆的华丽屋顶,不知道在想什么。好半晌,他才说:“将此事压下去。”
小桃子张了张嘴,他想说人尽皆知的事情怎么压下去,但看皇帝的脸色知道这事没有商量的余地,于是乖乖地闭了嘴。
好在康熙的命令并不是朝着他去的。“顾太监,你盯着点,不许宫人谈论八阿哥天资过人一类的话,尤其是在主子们跟前。”
他怕胤禩走了胤祚的老路。
顾问行应一声,在黑暗里弯下了腰。
另一边,无知无觉的江湖人并不觉得自己是个天才,他活了两辈子,都是跟着泰斗类型的人物学的医术,这要是还治不好一些头疼脑热拉肚子一类的小病,他就去跳护城河。
当然,眼下最重要的是院判选拔比赛。他对于妇科这方面经验不足,此时正好打开眼界。
经过纳兰性德的协调,他们在紫禁城以西腾出了一间禁卫的院子,来供给这次比赛作为场地。
来自上三旗早就被各种妇科病所困扰的旗人妇女,各个梳着小两把头穿着盛装坐在院子里,看上去颇有些紧张。
两位御医分别从侧门进入,自行挑选病人,自行开药。一旦其中一位御医挑中了某位病人为她开药了,另一位御医就
不能再挑选这位病人了。免得某位妇女同时吃了两人的药,不知道最后的功劳归谁。
为了公平起见,也为了防止人做手脚,所用药材都被运到了这间院子里,由皇帝指派的太监在众目睽睽下抓药、煎药,再盯着妇人将药喝完。
最后这场历时半个月的比试,竟比太医院大考还热闹。很多旗人来围观自家女眷治病,更多抱着看御医的稀奇来的路人,或者想偷师的江湖郎中。
小院外人流络绎不绝,到了不得不派侍卫镇守的地步。
别说这些老百姓,胤禩自己也是开了眼界。光是一个产后恶露,都分三种不同的病因,得对症下药,或者消炎或者静卧,都不相同。
痛经这种常见的毛病,普通医者都是开温宫方,然而遇上本身体热的痛经,温宫方反而加重身体的热症。要不怎么说竞争院判一职的都有两把刷子呢,王御医和陈御医不约而同都给这种妇人开了乌蛇、蝉蜕为主的清毒药,快的人三日后来潮就半点不痛了。
麻烦病症也有,最突出的是不孕不育。遇上那种妇人一点毛病没有,其实病症在丈夫的,即便妇科圣手都只有沉默的份。太医院的人私下说起来,也是一桩笑谈。
如此种种,细说不尽。反正胤禩是挺快活的,他又学到了不少有用的经验。小系统也快活,宿主第一次参与管理事项,给它赚了不少积分。
至于比赛结果,最后是年过花甲的王御医败下阵来,败在了体力上。
陈御医几乎是从早到晚候在小院里,跟不要命似的。王御医实在是没法跟一天二十四个时辰的男人抢病患,这都不是他王某人精力不济,实在是陈某人太凶残。
胤禩很过意不去,他定下以数量定输赢的时候,实在没料到这种结局。他跑去给王御医道歉,老御医却没什么不服气的表情。“让他坐了也好,他是个狠人。”老人摇摇头,“本来是想致仕前赚个面子,回老家的时候光耀些。然而……不值得为此搭上命。”
老前辈认怂了,而陈御医也一战成名,得了个“拼命陈”的外号。
陈御医,啊不,陈院判,单名一个“斌”字。他跟从前的胡院判有些像,也是一个嘴巴严实的人,仿佛心上压着无数重担。胤禩向他请教的时候,他也惜字如金,只有被逼问到角落里了,才会吐露出点有价值的东西。
他当御医的时候人缘就不好,如今升官了,跟同僚们更加隔阂。总之,不是个讨喜的人。
但不管怎么说,太医院和御药房在康熙二十四年的人员调动尘埃落定。伴随着天气彻底转凉,胤禩期盼已久的医书大修开始了。
作者有话要说:脑子好像被榨干。。。
33、五岁的秋天
如果让胤禩回忆一下整个康熙二十四年, 那么前半程都被笼在灰蒙蒙的低气压下,而直到中秋过后,时间才绽放出耀眼的光芒。
各地献医书和采风的人都进了京, 太医院位于宫外的办事处每日里迎来送往,车水马龙。就连寻常臣子轻易进不去的文华殿,都破例划出了五间正殿中的三间,作为修书之所。
用惠妃的话说,八阿哥就像是一只落进了米缸的小老鼠, 天天乐不思蜀, 恨不得住在前朝修书的屋子里。
“我算是看明白了,小八竟然是个医痴。”她因为长子将要娶妻而欢喜的面容又染上的愁绪, “将来可怎么办呦?总不能真掌管太医院吧?”
良贵人坐在下首的绣墩上发呆,惠妃叹了好几声她一脸惺忪地回道:“掌管太医院不好吗?”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惠妃都为止一噎。
“掌管太医院, 说明得皇帝信任。”良贵人说。
惠妃苦笑:“哪里是这么容易的事?世上不治之症那么多, 都是现成的把柄。且皇阿哥,建功立业才是正途。如今这些铁帽子王, 哪个不是马背上得来的爵位?若不是军功难挣,我又何苦从小让胤禔和胤禩学武?”
良贵人不说话了,转过头去继续发呆。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惠妃担忧着孩子们的职业规划,而良贵人心里最大的烦恼,是她该不该教胤禩吹笛子。小孩子已经在她跟前提了三回了,要不是太医院那头的大考和修书牵扯了八阿哥全部的精力, 良贵人还真有点招架不住。
她第二件烦恼的事, 是随着八阿哥在文华殿呆的时日越多, 宫里渐渐起了奇怪的流言:八阿哥有过目不忘之能,一群修书人找半天找不到的话,他闭着眼睛就能说出在哪本书哪一章上。
小孩子太过锋芒毕露, 靠压流言已经压不下去了,得胤禩自己警觉。
良贵人黑沉的瞳孔望着外头被北风吹卷的黄叶,同时暗下决心,今晚就得找胤禩聊聊。“有孩子果然是一件麻烦事。”良贵人心里啧了一声。
夜色降临,秋季高旷的天空上悬挂着弯弯的月牙,星子点点,看得见银河贯穿头顶。
八阿哥听说亲娘请自
己吃螃蟹的时候还挺高兴的,吸溜着口水就屁颠屁颠跑来了。白石铺出来的宫苑地面其实无情冰冷,但因为小榻小桌上漂亮的灯火而显得温情满满。
在菊花水里净手,撕开热气腾腾的蟹壳,吸一嘴蟹黄,那滋味简直美极了。不管是哪个世界的螃蟹,都这么鲜美。胤禩心中喟叹,还不忘把快乐分享给他的小光球。
他一连吃了两只螃蟹,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小勺子,在心里默念了两遍养生经。螃蟹性寒,不可多吃。
这时候,他才发现良贵人面前的螃蟹,动都没动一下。
“良额娘。”他笑得眉眼弯弯,“螃蟹凉了就不好吃了。”
良贵人依旧没动筷子,反而把小阿哥抱到了自己的膝盖上。
胤禩觉得有哪里不对了。他靠在生母香气扑鼻的怀里,小小声地问:“良额娘,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呀?”
“最近有人传说你是神童。”良贵人说。
胤禩: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是他看医书看得太高兴了,没在意这个。
“六阿哥就是因为是神童,才死的。”良贵人继续说。
胤禩:笑容逐渐僵硬。
周围宫女太监已经散干净了。秋风扫过庭院,扫去几片打卷的枯叶。八阿哥突然觉得冷了,仿佛天上的月华像冰水一样洒在地上。
“太子忌惮兄弟的才华,然而才华也分种类。”良贵人圈着儿子,声音轻柔,“治国理政、儒学品德,不能有人比太子好。胤祚……就是策论写得比太子有见地。”
江湖人用他那常年被周围人碾压的小脑瓜思考了好一会儿:“良额娘的意思,是让我假装自己只是医术上有天分,别的,都笨?”
良贵人点头:“受轻视,或者被说不务正业,也比遇到危险要强。”
胤禩转过头,跟母亲倾国倾城的容颜对视。“可是,我真的只有医术上有天分啊,别的都笨,不用装。”
良贵人:……
良贵人默默剥开冷掉的螃蟹,吃了起来。
三天后,八阿哥被一个太监叫去了乾清宫。他进门的时候就看见好几个哥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而许久没见的太子二哥就站在御桌旁,用奇怪的眼神盯着自己。
“汗阿玛,听说八弟有过目不忘之能。正好兄弟们好奇,想见识一下。”太子说。
那一瞬间,胤禩觉得他良额娘真是个人物。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结束了,明天继续,QAQ。
34、五岁的秋天
随着凉秋降至, 白露初起,爱新觉罗家的男人们大都穿上了有些厚度的绒缎,圆形的暗纹印在胸口, 像官服,又比官服雅致,别有一番气度。
太子穿着黄金色,他一向穿这个兄弟们穿不了的颜色,鹤立鸡群的显眼。甚至打一眼望过去, 他比穿蓝色常服的康熙更加华贵有气势。
十二岁的少年, 脸上稚气未脱,身高还没有达到成年人的模样, 但说起话来已经让胤禩非常难受了:“孤听说,八弟有过目不忘之能, 是真的吗?”
这就像一道高难度的面试题, 就算八阿哥事先得了亲娘的标准答案,如今压力也非常大。系统在他脚边缩成一团, 瑟瑟发抖:“宿主,太子好可怕。”
胤禩深吸一口,是时候表现两辈子的演技了。
只见小阿哥后退半步,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惊讶:“怎么太子哥哥也这么说?”他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声音却让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难道我真的是天才吗?”说着说着他像是接受了这个说法一样傻乐起来:“难道我真的是天才吗?嘿嘿。我原先还以为是下面人讨好我才这么说的呢。”
太子:……
众阿哥:……
这种一拳打在黏皮糖上糖还顺着手臂往上爬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事情没有按照预期的发展,太子脸色不太好看, 但话语里的气势还是兜住的:“孤也不知道是不是奴才们诓你的, 正好今日汗阿玛考校兄弟们学问, 便将你也召来,一试便知。”
八阿哥拍着胸脯,一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莽劲:“考吧。但先说好, 要是我答不出来,可不许打屁股的啊。”
“噗嗤。”没憋住笑出声的是三阿哥胤祉,惹来四阿哥一个白眼。
康熙这个当爹的在上面看了半天好戏,这时候收获到太子和小八的眼神,轻咳一声,道:“‘夫五脏者身之强也’,这句出自哪里?后面又是什么?”
这不是《黄帝内经》脉要精微论中的句子吗?胤禩一秒就反应了过来,但还是假装思索了一会儿才回答道:“这句话出自《黄帝内经》的《素问》,夫五脏者身之强也,头者精明之府……背者胸中之府……腰者肾之府
……膝者筋之府……骨者髓之府……【1】”
一段九十多字的《内经》,他一字不差地背了下来,年纪小的五阿哥、七阿哥完全在听天书,就连四阿哥的眼中也透露出“对你刮目相看”的意思。
康熙笑笑:“书背得不错,但能说出意思吗?”
胤禩高高兴兴地回答:“我刚学五脏的时候师傅就给我解过这一段呢。如今说五脏,一般是指心、肝、脾、肺、肾,然而古人并不局限于此。这一段说的是与身强体健相联系的脏器,《内经》推举脑、心肺、肾、筋、骨髓为五脏,认为这五者是人的精气所在。”
他思路清晰、声音洪亮,尤其是自信的小表情,简直能放出光来。
康熙又挑了几处医经、药经上的内容考他,都能答得头头是道。只有在最后考察《易经》的时候卡壳了。
“中孚,豚鱼吉,利涉大川。这一句出自哪里?在医学上又怎么解释?”
胤禩:???传说中的玄学治病吗?他一脸懵逼地晃晃小脑袋,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我还没学过这个。它是什么意思呢?”
三阿哥跳出来插嘴道:“这是《易经》上的话,八弟,你学医都不学《周易》的吗?”
“好像是有这本书。”小八朝三哥笑笑,“但我第一句就没看明白。师傅说那是我没有经史的底子,看不懂不稀奇。后来就没再碰它了。”
“《易》乃道经之首。医、道同源,孤虽然不学医,但孤知道学医者必知《易》。八弟,你如今草药病症都背了许多,却只知道表象,不深究背后的大道,要是遇到了全新的病症,岂不是束手无策?”太子背着手,批评小八,用语相当居高临下,若是被批评的人面子薄或者脾气爆,这个时候就该跟太子拼命了。
然而胤禩向来是个心宽的,而且具有关注点跑偏的传统艺能。从某种程度上说,他在面对挑衅时格外冷静。比如这个时候,他还有闲心去分析太子的心态。这个尊贵的二哥……好像在高兴,甚至他刚进屋时候的那股子敌意都消失了大半。难道是……因为自己不懂《易经》?
他突然想起良贵人说的,在所有学问里,经史和理政,是太子最看重的。
是这样
啊。
胤禩悟了,露出一脸可怜巴巴的表情:“必须得学《易经》吗?上面云里雾里的,也不教人怎么治病。不学它可以吗?”
“学习还能挑挑拣拣的吗?你果然还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太子说,脸上浮现出一丝隐隐的笑意,但还要装作严厉的样子,一看就是在模仿康熙,“你是皇阿哥,怎么可以知难而退?”
胤禩哭丧着脸:“那行吧,反正也不是马上要学。”
八阿哥垂头丧气的模样像只需要安慰的小猫。太子抬手犹豫着,又放下,最后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小八的脑袋。哎,手感不错。
康熙眼里流露出一抹笑,至于他有没有在心里偷偷松了一口气,就看不出来了。“他还小呢,朕到了如今的岁数,都不敢说自己学懂了周易。且慢慢来吧。”他招招手,让儿子们上前一些,然后教训道:“你们小时候,哪个不是被自己的奴才夸得天上有地上无的?这种传言,当笑话听听就罢了,哪里值得大张旗鼓地把弟弟喊来考校,有失身份。”
太子和三阿哥低下了头,看着有些羞愧。胤禩到底是成年人,一眼就看出了这遭飞来横祸是谁挑的头,至于剩下的哥哥们,恐怕是陪着听骂的。
“胤禩学医是勤勉的,虽然不是大道,但朕也欣慰。本来你翻过年就该进学的,但朕与你额娘商议了,让你先跟着御药房多学一年针灸,等到了畅春园落成,直接在园里进学,也更宽敞些。”
胤禩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一脸生怕进学了就要去学《易经》的样子,惹得大家都乐了。
五阿哥甚至好脾气地用一顿一顿的汉语宽慰他:“别怕,先学《千字文》和《史记》的,不会让你上来就学《易经》的。八弟背了这么多医书,已经很聪明了。”
这场风波,就在胤禩的装傻充楞中平稳度过去了。小光球数着太子升高了5点的好感度,对宿主崇拜得一塌糊涂,甚至想给宿主颁发一个“奥斯卡欠你一座小金人”的无属性头衔。胤禩花了十分钟去搞明白了什么是“奥斯卡”的“小金人”,然后他拒绝了系统的好意,并坚持自己是本色出演,毫不掺假。
胤禩和小光球在秋日的阳光下一边斗嘴,一边朝着
文华殿而去。
而与此同时,乾清宫里就剩下了王朝最尊贵的父子二人。青铜雕花的大香炉里燃着暖香,淡淡的烟气从镂空的雕饰间冉冉而起。
“胤礽,你可知错?”皇帝的声音不重,但每一个字都像是锤子敲在太子的心上。
身穿黄衣的少年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大约是见到四周无人围观自己,他才艰难地吐出一句话:“儿臣……儿臣不该嫉妒八弟。”
“你是太子,将来是皇帝。”康熙直视着嫡子的眼睛,其中有着深切的希望,“但皇帝难道一个人就能管理国家吗?皇帝不需要兄弟的帮扶吗?你玛法没有兄弟帮扶,被多尔衮挟制得如何艰难?朕有裕亲王鼎力相助,已经比你玛法幸运了,然而很多时候还觉得势单力薄……”
皇帝说起早年的辛苦,说得太子眼泪都快出来了。他自幼在康熙跟前长大,这些父祖筚路蓝缕的故事,是从小听到大的。
“朕总想着给你多培养点臂助。老大能给你带兵;老三、老四能帮你处理政务;老五敦厚,将来能帮你管教宗室那群不成器的子弟;老七虽然腿有残疾,但也努力读书,不至于当个纨绔;老八在医学上有偏才,将来掌管太医院,不至于让满人的身体健康落在汉人手里。”
“汗阿玛……”太子眼圈红了,“儿臣不知汗阿玛一片苦心,只道是弟弟天才得了汗阿玛夸奖,就心中酸涩,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唉。”康熙重重叹息,然后拍了拍太子的肩膀,“胤礽啊,你是太子,不必跟兄弟们比较。他们再出彩,将来也是你的臣子,要为你所用的。为君者,当有肚量,知人善用,不必凡事亲力亲为。从前刘邦不是说吗?他打仗比不过韩信,运筹帷幄比不过张良,治理百姓比不过萧何,但他能任用这三个人,所以得了天下。你就是在刘邦的位置上,你的兄弟们若是能出韩信、张良、萧何那样的人才,难道不是在梦里都会笑醒的好事吗?”
汗阿玛竟然用刘邦和自己相提并论。太子的眼睛越来越亮,胸口燃起万丈豪情,那一瞬间,他是真的觉得索额图等人与他说的那些提防兄弟的话简直就是蝇营狗苟的小人言论。但随即,一个
魔鬼般的声音又在他心底响起:“韩信、张良、萧何都不姓刘,当然可以越厉害越好。但是兄弟们也姓爱新觉罗啊,比太子还厉害,不会有人起另外的心思吗?真的不会有吗?”
这个疑问,太子自然是不敢跟康熙说的。
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老大和弟弟们也是康熙的儿子,一样分享着康熙的父爱。哪怕这份父爱与自己拥有的相比少得可怜,康熙也不会允许他伤害兄弟们性命的。
康熙还活着的时候,兄弟们是高人一等的皇阿哥;只有等他爱新觉罗·胤礽真正坐上了那个位置,他们才会成为他的奴才。
眼下十二岁的少年太子,迎来了自己的叛逆期,但他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去期盼父亲的死亡。哪怕只是偶尔想象一下老大跪在自己面前口称“奴才”的画面,他也会感受到一种负罪感,因为这意味着康熙已经不在了。
心烦意乱的太子在回到寝宫后抄了五遍《史记》中的《高祖本纪》【2】,这才能够平复心情上床睡觉。入睡前,他突然想念起风寒而死的奶妈王氏来。要是王氏还在,就能听自己诉说些阴暗的小心思了。然后王氏就会用及其尖刻的话骂那些小阿哥都是包衣奴才生的贱种,无法和尊贵的太子相提并论。
太子知道这些言论低俗恶毒,但架不住他爽啊。包衣奴才生的贱种,自然无法登上皇位,所以怎么优秀都可以为他所用。
作者有话要说:注【1】:夫五脏者,身之强也。头者,精明之府,头倾视深,精神将夺矣。背者,胸中之府,背曲肩随,府将坏矣。腰者,肾之府,转摇不能,肾将惫矣。膝者,筋之府,屈伸不能,行则偻附,筋将惫矣。骨者,髓之府,不能久立,行则振掉,骨将惫矣。得强则生,失强则死。——《黄帝内经》
注【2】: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史记·高祖本纪》
35、五岁的秋季
太子一觉睡醒, 凌晨寅时未到,外头天还是黑的。几个容色秀丽的宫女端着脸盆、毛巾、青盐、漱口茶等物鱼贯而入,跪在太子床边。
太子就着她们的手洗漱, 中间因为他在想心事,还将漱口茶吐到了端盆宫女的衣服上。不过那宫女是个训练有素的,任凭衣襟湿了一大块也不吭声,伺候完就利索地下去了。连拜别时说“太子千岁”的声音也没有丝毫异常。
这样的小插曲,尊贵的太子殿下自然是没往心里去。要换在几年前他还小的时候, 也许会贴给那宫女一些银两, 但如今他懂得多了,便也不做这般“掉价”的事了。管事嬷嬷只要不是傻的, 自会替主子做人情。
而主子的心力,自然要用来考虑主子们之间的事。
早膳照例是二十四样, 各色粥、点心、面条、饽饽摆了满满一桌。不过今日的肉菜是太子喜欢的酱牛肉, 还额外带了一盘甜丝丝的脆梨,所以太子吃得舒畅, 心头的郁气都消散了一些。
是了,他跟小八置什么气?一个学旁门左道的庶子,还被勒令推迟进学,显然是要被权力中心疏远的。
早膳吃完,刚好自鸣钟响了,四点, 外头依旧是黑的, 但已经到了皇太子启程去尚书房的时间了。
胤礽站起来, 张开双臂,就又有三个宫女前后伺候着给他穿衣、梳头、绑玉佩香囊。
“给老八送点学医相关的东西去。”太子当着衣架子的时候说道,“金针、医书……孤记得库房有一面黄花梨嵌乌木的抽屉柜, 放药材刚好,就便宜他了。”
毓庆宫的大太监何公公立马跪下应嗻,同时谄媚地笑着,说:“八阿哥定会感激主子的厚爱。”
太子嗤笑一声,没有回话。老八最让他忌惮的,还是他和老大的关系——天生绑在惠妃和大阿哥的船上。反正他是不相信自己和老大真冲突起来,老八会站自己的。送些赔礼,更多的是给康熙看。
太子穿完衣服就上学去了。然而即便主子一副不上心的样子,底下人也得把事情办漂亮了。
何公公亲自带人开了库房,挑出那个华丽的雕花药柜,又收拾了金针、药典等物。
这其中好些
书还是前几日太子听说小八擅医特意搜罗来看的。他本以为五岁小娃都能学会的东西,自小就被夸聪明非凡的自己应该也能轻松拿下。
显然,太子低估了他的课业繁重程度,又高估了自己的意志力。
那些医书在被草草翻了几回后就进库房吃灰了。灰没吃两天就又被太监起了出来,当作赔礼被声势浩大地送到了延禧宫。
正是晨日初照,不用出门的惠妃惬意地用着早膳。
惠妃娘娘近日有一桩高兴事——她堂弟纳兰性德自请往黑龙江前线为皇帝督军。其实纳兰容若请求外放不是一年两年了,只是每次都被他爹给压了下去。也说不好明珠是太溺爱孩子,还是迷之自信子孙不需要打拼,在自己的羽翼下就能平步青云了。
如今明珠突然不阻止儿子往外走了,嗅觉灵敏的惠妃自然是从中察觉到了不同寻常的味道。她这个叔父,恐怕在谋划着退场了,只等纳兰性德建功立业。
如此倒也好。惠妃在温水里净手,拿白瓷调羹轻轻搅动银耳羹。明珠自己识趣,也省却一场内部干戈。只希望她那个傻儿子在明珠倒台后能夹起尾巴做人吧。
喝完银耳羹,肚里暖和了一些。惠妃又指了桌上的一笼小笼包,南方人的吃食,皮薄得能透出肉馅的颜色,一口咬下去全是鲜美的汤汁。此时再搭上点酱黄瓜和碧粳米熬的粥,嘶,那仿佛是吃尽了江南烟雨的味道。
惠妃的早饭量少,连汤水带果品就六个碗碟,远远低于妃位能有的待遇。不过每一样都是照着她的喜好精心烹制的,热乎新鲜,荤素搭配,能吃得惠妃娘娘神清气爽,满腹舒坦。
然而今天,这份舒坦注定要被打扰。
毓庆宫何太监尖细尖细的声音,刺破秋日清晨的安逸:“奉皇太子命,赐予八阿哥黄花梨镶乌木药柜一面、金针一套、医书三册。惠妃娘娘,您看,是不是让八阿哥出来领个恩赏啊?”
惠妃的嘴角抽了一抽。她搁下喝到一半的碧色米粥,慢条斯理地擦嘴净手,然后扶着大宫女的手走出房门。一来到外人跟前,惠妃就变了一张脸,只见她笑盈盈地看着下巴要戳天上去的何太监,道:“哎呀,太子爷爱护手足,竟然还
给小八这淘气孩子送礼物。延禧宫上下都面上有光,就谢过太子爷一番好意了。”
何公公脸上刚露出一丝倨傲的笑容,就听惠妃话锋一转:“可惜公公来得不巧,小八半个时辰前就往御药房学医去了。这是皇上吩咐过的,每日寅时起未时止,小八虽然爱偷懒,但也不敢抗旨啊。公公,您说是不是?”
何太监脸上的笑容一点点降下来,显出冷酷的底色。“这些东西都是太子亲自挑的。来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交到八阿哥手里。杂家奉了太子的命,不敢稍有差池。既然八阿哥不在,那便告辞了。”他手一挥,抬高音量:“走,去御药房。”
何太监的手下应声抬起药柜,不等人反应就已出了宫门。
这可把延禧宫一众人气得不轻。当即就有小太监朝门外吐了口唾沫。“呸,他是个什么东西?敢当着惠主子的面自称‘杂家’。”
惠妃扫了个眼风过去:“现成的狗仗人势的例子摆在眼前,我还以为你们能学谨慎呢,没想到竟是要跟狗对着叫!”
众人闻言齐齐低头,不敢再多说抱怨的话。
这边一幕落下,那边的好戏就又开了场。
御药房,八阿哥专属的小隔间,位于最东头的大药柜之后。没有门,只有几扇柜子和架子形成隔断,藏起小皇子的身影。然而空气是流通的,外间的声响也能听得到,爬到架子上,还能看到御药房的大门,可以说是一处中隐隐于市的所在了。
胤禩乖乖巧巧地坐在炕上的小桌子跟前,往一只兔子身上扎针。他偷偷用了内劲,以至于白兔缩成一团瑟瑟发抖,耳朵都不敢动一下。
朱老太医啧啧称奇:“白大胖今儿格外听话,回头给你加餐。”
兔子是有名字的,白大胖。御药房专用药兔,已经度过了两个凶险诡桀的年头。最终凭着顽强的生命力,打败了同胞兄弟姐妹,又打败了什么鸡鸭猫狗之类的跨种族竞争者,获得了御药房一致好评。
一代名兔白大胖,今日也依旧潇洒地走在生死边缘……才怪。
换你眼睛晴明穴被扎针,你慌不慌?反正兔兔慌得很。更恐怖的是,下针下到一半的时候,外面传来太监的高声通传:“奉皇太子
命,赐予八阿哥黄花梨镶乌木药柜一面、金针一套、医书三册。”
白大胖差点瞎掉。
还好经验丰富的胤禩果断收针,救下一条兔命。白大胖后腿一蹬,缩角落里不动了。
朱老太医没搞清楚状况。“阿哥什么时候跟太子关系这么好了?乌木可是好东西。”
胤禩挠挠头,他有猜这是不是赔礼,但太子二哥显然不是会跟庶子赔罪的性格啊。恐怕在这位尊贵人心里,考察弟弟是不是神童还是恩典呢。
“我也不知道啊。”某江湖人光棍地一摊手,“但他给了我收下就好了。”
于是八阿哥小短腿哒哒地跑出去,朝何太监笑得露出八颗小乳牙。
“都是送给我的吗?那就谢谢太子哥哥了。”
虽然纯金针不符合他的用针习惯,远远比不上康熙让内务府做的金银合金针,恐怕只能压箱底了。但医书这种东西他从来不嫌多。
何况太子拿出来的都是偏门的绝版书,小系统又有知识可以扫描了,其中有用的东西还能贡献给“医典大修”活动。所以胤禩道谢道得真情实感。
然而那扇嵌乌木的大药柜让他犯了难。他在御药房是用不上的,本来占地就够拥挤了,他都是跟朱老太医和其他御医拼药柜使唤的。太监们养病的怀恩堂倒是缺药柜,然而眼前这个太华丽了,放在宫外还要担心财产损失。
思来想去,只有放延禧宫他自己的小房间了,有阿玛额娘兄弟姐妹送的名贵药材,可以藏里头。
打定了主意,八阿哥拱拱小手:“可以劳烦公公帮我把药柜搬去延禧宫吗?我要放在我自己的屋子里。”
那一瞬间,抬药柜的四个小太监露出一副生无可恋的疲惫表情。而何太监,看上去要吃人。
胤禩懵逼地补刀:“怎……怎么了吗?毓庆宫不是离御药房挺近的吗?”
总之,在这个阳光明媚的秋天,宫外都知道太子送了八阿哥一个华丽非常的药柜。毕竟,浩浩荡荡从毓庆宫搬到延禧宫,再浩浩荡荡从延禧宫搬到御药房,最后又从御药房搬到延禧宫,三趟经过乾清门,生怕大家看不了笑话似的。
惠妃看见满脸问号的养子,差点笑岔气。
再然后,何公公被太子打了二十鞭子。
但胤禩懒得去想那些,自打他知道小六的死可能跟太子有关后,他就一点都不想自作多情维护太子的名声了。
不过,那个药柜真的真的太漂亮了。系统也喜欢。经过检查没有问题后,光球就在药柜顶层的一个抽屉里安了家,推开抽屉,光球脑门上就是一个乌木雕刻的小猫浮雕。
说实话,猫的形态,小系统有点点心动。
作者有话要说:恢复到更新的日子。四万二的榜单,冲冲冲。
36、五岁的冬季
系统最近很卖力。往常最喜欢睡懒觉的一个球, 现在都能冒着清晨的严寒喊宿主起床了。
胤禩小手抹掉眼屎,打了个哈欠:“龙龙,你不对劲。”
小光球置若罔闻。它拖着条长尾巴, 在胤禩脚边不停蹦跶,催促他去穿衣洗漱。“今天是往宫外去的日子呢。”系统说,“宿主还差2344点好感度就能解锁新成就了。成就就是积分,积分就是奖励,冲啊!”
八阿哥看着光球的尾巴一下一下敲击在地面上的样子, 无端觉得有些手痒。这要是打个中国结, 一定好看。他自己找到床边架子上被火盆烤得暖烘烘得衣服和靴子,穿到一半的时候睡在外间的哲嬷嬷才听到动静进来。
于是老嬷嬷又扇了自己几下耳光, 直呼:“老了不中用了。”
胤禩于是笑嘻嘻地说到了他给哲嬷嬷养老的时候了。
这也是隔几天就会发生的戏码。八阿哥是个喜欢自己穿衣洗漱的主子,在宫里阿哥们之间可以说罕见之极。他动作又快, 把自己打理好之后, 早饭还没有提过来。
小八喜欢就着晨光和烛火将他的宝贝小药箱仔仔细细整理一番。第一层的格子里放着一挂针、一个放腕子的小垫子、一个小碾子;第二层就是各种瓶瓶罐罐。小八爷独家秘方的丸药、水剂,就能占据大半空间。还有几个西洋进口的琉璃瓶里, 存了高丽参、犀牛角粉、极品沉香等民间轻易买不到的药材。
作为一个医者,维护自己随身的小药箱,一定会像钢琴家保护手一样精心。
“今儿得去御药房进一些虎骨,再做一批消寒驱风膏。”胤禩合上小药箱,喃喃自语道。天冷了,怀恩堂里年纪大的几乎个个是风湿腿, 对膏药的消耗量可谓惊人。就算他能够用针行气, 加快他们恢复的进程, 但总是有个过程,没法完全脱离开药品。
这个时候早饭也上来了。冬季了,延禧宫里的惯例是开始上锅子。小火炉上嘟嘟嘟炖着冒泡的黑米粥, 还有一锅同样冒泡的山菌鸡汤,油被撇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清香扑鼻的肉汤。暖暖地喝完汤和粥,脑门上都能出一层薄汗。
八阿哥摸摸热乎的胸口,心满意足
,也不管没有偷鸡肉吃的小系统有多么反常,踏着尚没有褪去的白霜就去跟惠妃告辞。
说是告辞,也只是在寝室外打个千而已。惠妃刚起,还在洗脸,衣冠不整自然是不好见养子的。但她依旧隔着帘子叮嘱了好几句,非得胤禩答应了天黑前一定回来,这才放他去了。
自打纳兰性德不在乾清门当差了,跟着胤禩出门的先是变成了佟家的叶克书。这位是佟皇贵妃的亲哥哥,佟国维的嫡长子,康熙嫡亲的表弟,尊贵自然不必说,一授职就是一等侍卫、銮仪卫。要知道,纳兰性德还当过几天笔杆子和三等侍卫呢。人叶克书直接空降,康熙对舅家的偏心可见一斑。
按照康熙所想,儿子小小年纪要在宫外行走,又是个没什么架子的脾气,自然是要有一个尊贵的亲戚帮忙镇着才好,免得被四九城里这个爷那个爷的冲撞了去。纳兰性德要外放,那没事,还有佟家的小子顶上。
可惜啊,小八爷和叶克书处不太来。倒不是叶克书看不起八阿哥是包衣宫女生的——他还不至于傻大胆到轻视皇子的地步——而是叶克书看见太监就皱眉,好像闻到了什么奇怪的气味一样。
胤禩不忍心周平顺受这小少爷的闲气,于是主动跟康熙说,他不好意思长期占用皇阿玛的銮仪卫,还是换个普通的侍卫比较好。康熙都快成精的人,哪里看不懂小孩子的心思,当即点了五弟常宁去照顾小阿哥。
“小侄子都能日日早起,偏他还在府里混日子,像什么样子?”皇帝大手一挥,“要是连个胤禩都照顾不好,他恭亲王的俸禄就等着被削吧。”
于是乎,八阿哥一行在冬日早上穿过乾清门,看到的就是一个在寒风里跺脚的黄带子——恭亲王常宁。堂堂亲王混到这种地步,常宁真有些惨的,然而谁叫他不受皇帝待见呢。
“皇叔。”胤禩仰着头乖乖地叫。
“欸。”常宁蹲下来抱了抱小阿哥。同时胤禩听见了这个五叔在耳边的小声嘀咕:“小祖宗,说好的五日去一回,怎么又开始连着去了?你是怕坑不死叔叔我吗?”
八阿哥还能怎么的,只能一个劲地往叔叔怀里塞手炉:“这不是天冷了吗?那些年纪大的,
风湿腿耽搁不得。”
常宁不信,坚持自己的逻辑:“不,你个小坏蛋坏得很,跟你阿玛一样坏得很,你们就是见不得我睡个好觉。”
“五叔,不是小八唠叨你。你那‘五更歇,午时起’的习惯,实在不利于养生。”
“不听不听。”常宁的头摇得像拨浪鼓,“现在连小的都要来管我了。”
系统光球偷偷跳到常宁头上,给他来了个全身扫描,结果是一个字体大大的“内分泌失调”以及一个字体小小的“疑似性别功能障碍”。
八阿哥嘴角抽了抽,小短腿跟在常宁后头,颇有几分穷追不舍的气势:“五叔,你看你这么怕冷,典型的阳虚肾亏,都是熬夜熬的。你就是不为了自个儿考虑,也要为叔母、小叔母们考虑啊对不对?”
侍卫们差点没憋住笑。
而被追着说肾亏的王爷呢,脸都黑了,两条腿迈得飞快,仿佛八阿哥不是他萌萌哒的小侄子,而是什么洪水猛兽似的。
就这样,在不靠谱的五叔的一路“带领”下,他们出了紫禁城,在午门外坐上了马车。
进入温暖的车内,裹了小被子,常宁就打起盹来。为了照顾王爷的睡眠,马车走得特别慢,一摇一摇地往怀恩堂的方向挪。明明半小时能走到的路程,硬生生拖了一个小时。
胤禩趁机给五叔摸了脉象,琢磨着什么样的养生茶或者养生汤,既能调养身体,又能满足这个叔叔刁钻的嘴。他最后定下的是一道气血双补的乌鸡汤,毕竟,常宁是个酒肉党,就没养成过喝茶的习惯。还是让人把药汤的方子送到恭亲王府上给叔母,让叔母给他熬汤喝吧。
做完这件事,八阿哥掀开帘子看看外头,好家伙,路才过了半程。长路漫漫,唯有八卦解闷。
于是他靠在窗边,听侍卫大哥们聊天。除却家长里短,也流露出一两件朝政。这个冬季最热闹的事,非明珠和索额图两党关于治水问题的大争吵莫属。
江湖人听不懂什么“筑堤束沙”、什么“海口内溢”,这些治水术语太专业了,说得唾沫横飞的侍卫们其实也不知道,甚至,吵架的明珠、索额图自己,也不懂水利的具体原理,不过这不妨碍他们在政治上的发挥。
原本
治理水患的靳辅是明珠一派的,如今有个叫于成龙的人跳出来,认为靳辅治水是假,贪污是真,换了他于成龙的办法,马上就能把水患治好。索额图一听立马兴奋了,替于成龙摇旗呐喊起来。
甲方认为乙方贪污劳民,乙方认为甲方不懂装懂。如此吵了一个月。
国家水利多么重大的事!黄河泛滥可是元朝灭亡的最后一根稻草,作为同样是少数民族临朝的康熙,对洪水治理无比重视,也因此格外举棋不定。
“五叔,你觉得是靳辅对,还是于成龙对?”胤禩推了推补完觉的常宁。
常宁翻了个白眼:“对不对的重要吗?谁厉害听谁的,可不是谁对听谁的。”
胤禩严肃着小脸道:“如果是别的事也就算了,谁厉害听谁的。但水利关系着成千上万的人命,要是错了,佛祖都不会饶了我们。”
“你……哈哈,你以后也是个操心命。”常宁在小阿哥脑门上弹了个脑崩儿,“那你觉得谁对?”
八阿哥在识海里快速翻阅着小系统给出的评估结果,然后说道:“靳辅贪了钱,是真的;于成龙不懂装懂,也是真的。”
“那你觉得是该让贪钱但懂的人来治水呢,还是让不懂但廉洁的人来治水?”
“……”小八爷被难住了,为什么他一个江湖人要做这么痛苦的选择?“就不能有既懂行又廉洁的人吗?”
“哈哈哈。”常宁大笑,“有那种完人,立地成佛不好吗?凭什么要给爱新觉罗家当奴才,吃力办事还没好处拿?小八爷,你还有的学呢,走啦,你的怀恩堂到了。”
胤禩闷闷地从车里钻出来。太阳已经升起,白霜消失无踪,就连空气都没有那么寒冷了。
小杯子站在怀恩堂门口,满脸堆笑,每颗露出来的牙齿上都闪着阳光。“小八爷吉祥,奴才给小八爷请安。”说完就弓背伏在马车旁边当人形脚踏。
八阿哥哪里会真去踩活人的后背,连忙叫了起,并严厉表示下次不许再这样。
经过小杯子这一桩打岔,他算是把那奇奇怪怪的廉洁和懂行都抛到了脑后,还有许多太监在屋里等着他救命呢。
37、五岁的冬季
昔日破败潮湿的怀恩堂已经大变样了。
朝南的墙上新做了两扇窗, 结实的桐木做的框架,用的也是上好的新窗纸,洁白透光。屋顶换了新瓦, 也做了引水沟,别说漏雨,就算冰雹都砸不开。
院墙被粉刷成了小八爷喜欢的浅青色,墙角被空闲下来的老钱头伺候上了好些花草:紫茉莉、铁线莲、西府海棠……
有一株不知活了多少年的金银花,爬满了一面墙壁, 夏天的时候满目璀璨的小花。不过如今是冬天, 只能看到黑色的光秃秃的藤条,虬曲如血管一样布在浅色的墙面上。
另有一颗柿子和一颗石榴, 是翻新时新栽的小树。用老钱头讨好的话说,是要养果子给小八爷吃。胤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能吃上这两棵树的果子, 不过一哂罢了。
如今老钱头的权势大不如前了, 生病的太监大都很快被八阿哥和太医们看好了,他也就没法敲诈到很多油水了。反倒是老实肯干的高无忧, 因为在修屋顶时表现积极入了贵人的眼,取代老钱头成了怀恩堂实际的一把手。
不过小阿哥心地慈悲,没将脸上长痦子的老太监赶到街上去自生自灭。他如今就料理着院子里的花草,除掉房屋里外的青苔,再就是每天早上准备好当日的炭火。有工作干人就充实,偶尔打个牙祭从外头酒楼里买只烤鸡, 小日子也过得悠闲。
怀恩堂里太监来来去去, 从前对老钱头恨得牙痒痒的那些不是回了紫禁城, 就是不治身亡了。在新进的病患们的眼中,老钱头就是个笑眯眯的园艺人,除了脸上的大瘤子吓人。甚至有可怜他破了相被发配到宫外的人, 还不在少数。
高无忧寡言少语,懒得去戳破他。小杯子已经在背后不知道吐了多少唾沫了。
对此,小八爷只能一摊手:“他也还没坏彻底吧,都是缺钱闹的。”
“哎呦呦。”小杯子竖起大拇指,“爷,您可真是菩萨心肠。”
圆圆脸的周平顺及时出声,来为主子震慑油腔滑调的小太监:“若是换了阎王面的主子,你这行径已经被打板子了。”
小太监抖了抖他还没有长成的瘦弱身板,他对于周平顺这种大太监
总有种条件反射的畏惧。当下也不笑了,耷拉着脑袋,可怜兮兮地说正事:“昨儿没有新来的。倒是富子和庄二强被内务府接回去了。”
胤禩弯弯眼:“回去了就好。”这两个走了,堂里就只剩一个拉脱水和一个被打得血肉模糊的了。
说到底,也不是所有生病的太监都会被送出来等死。有那重情的主子,都是让人在宫里养病的。如今堂子里空荡下来,才是正常的状态。
走进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诊室,就见陆小太医在捣药,青涩的草叶汁水的味道满屋子都能闻见。胤禩嗅嗅鼻子,就知道这是伤药,有白茅、三七、鱼腥草。
“陆太医到得好早啊。”小八走上前去打招呼,“给被打的那个做伤药呢?”
年轻的医士对皇阿哥很客气:“可不敢当阿哥叫太医。这都是太监们恭维的话。”
胤禩双手托腮靠在陆士成捣药的桌子上。“早晚的事。”
于是陆小太医便闷头捣药不说话了,直到药捣完,他才憋出一句。“要是显得亲近,叫师弟不好吗?”两人都是朱太医门下的。
胤禩闻言就笑了,没想到重活一辈子,还能收个大十岁的师弟。于是他乐颠颠地从小药箱里找出一些血竭粉,加在那堆药糊糊里面。“今天没带什么好东西,下次再送师弟见面礼。”他说。
血竭是一种树脂,产于苏门答腊等地,具有消炎生肌的功效,与没药、乳香配伍尤佳。不过毕竟是舶来品,在国内价格昂贵,因而并不盛行。
陆士成没白在太医院下读书,看了就知道了是什么药材,想了想,又加了没药进去,混匀了。
两人拿着成本陡然增加的外伤药,跨进病房。病房靠东,采光最好的屋子,大通铺底下盘了炕,热乎乎得仿佛春天。要不是趴在炕上的病人形状实在凄惨,简直让人怀疑这里是哪间客栈的上房了。
这个太监年纪也不大,估摸二十多岁的样子,虽然一侧脸肿得老高,但依旧能看出底子是个清秀的。可怕的是后背到屁股那一片,全部皮开肉绽,粉红色的肉被墨绿色的药糊住,简直是惨不忍睹。
他合着眼,胤禩和陆太医给他换药的时候也没有作声。或者说,自打他进怀恩
堂,就一直是昏迷的状态。
“今天早晨醒了一次,喝了点水。”旁边的病友,一个正津津有味吃着面糊的中年太监说。他原本正舒服地放屁,见到贵人,一下子怂了,躲到半开的窗边,夹着尾巴端着碗。
臭味什么的,医生向来是不怕的。八阿哥非常和蔼地问中年太监,他的拉肚子好些了没有。
“好,好了!能跑能跳!”中年太监亢奋地答道,旋即又苦了脸,“奴才还在出虚恭,您金贵人,您您您还是离远些吧。要是熏到了您,奴才死了都……”
“你刚来的那会儿满裤子实恭,我也没躲啊。”胤禩打断他。
中年太监:……脸不要了,给小八爷当毯子踩。
他最后告罪跑茅房去了,宁可臭自己,也不愿意臭小阿哥。这可能就是皇家奴才最后的倔强吧。
把人吓跑了,八阿哥揉揉脸,转过头去看那个昏迷着没法跑的。他其实情况已经好了许多,不是来时那内脏受损随时会没命的样子了。刚开始,都是针灸吊着命,如今好歹是确定能活下来了。
只要伤口不发炎。
胤禩和陆太医接连摸了脉,确定无恙后就离开了病房。“太惨了。”小杯子跟他们出来的时候连连感慨,“不知道是得罪了哪个主子,被打成这样。”
没猜是犯了罪进慎刑司,是因为罪人是死在内务府牢里的,不会往怀恩堂送。既然送来了,那便是被谁动了私刑。可在宫里能肆无忌惮打人的,也就那么几个主儿。
高无忧瞪了小杯子一眼,提示他闭嘴。有些事情经不起细究,细究会丢掉小命。
陆小太医也沉默了,气氛一时有些沉闷。
恰好此时,恭亲王常宁的声音从堂屋那儿传来。“爷饿了,快给爷弄些吃的来!”他的嗓门粗而响亮,透露出皇宫里没有的轻松快活,“要死了,小侄儿进去这么久都不出来,爷可不能干等着挨饿。跟老赵说,爷要吃辣子,来个宫保鸡丁,再来两张饼。”
胤禩一下子活了,跟颗小炮弹一样冲出去。“五叔,大早上你就吃辣,还养不养生了?”小孩子嫩生生的声音里是不容置疑的名医权威,“老赵,不许给五叔吃辣。让他吃小米粥和白煮鸡。”
“小祖宗
,五叔大清早在乾清门接你。这要按往常,我都吃午膳了,还不许吃辣?”
“不许吃。”
“你还讲不讲道理了?”
“不讲。就是不许吃。”
……
怀恩堂因为叔侄两个斗嘴,一时间充满了快乐的氛围。
至于斗嘴的结果,自然是小八爷凭着主场优势获得了毫无争议的胜利。当然,这也跟常宁万事不管的性子有关。这些太监都精明着呢,知道常宁不是真生气,也不会真报复。哪怕是大家都称赞的老实人老赵,这时候也知道听谁的靠谱。
总有人是病好后回不去宫里的。老赵年纪大了,御膳房嫌他手抖了。高无忧是因为紫癜反复发作,原本的职位不等人,早就换了其他人。
还有一个小杯子。
“小杯子公公,怎么你还没有回宫啊?”八阿哥直白的问话戳中了小杯子的痛处,他一下子显得更加可怜了,眼睛里都蓄了水。胤禩被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困难你说?”
帮小杯子开口的是高无忧。“往宫里递了几次消息都石沉大海。好不容易打听到,说翊坤宫多了两个养猫的小太监。九阿哥养的猫。”他顿了顿,“总之,翊坤宫满员了。”
胤禩仰头去看周平顺:“这种情况,惯例是怎么办?”
周公公刚张开嘴,就被恭亲王抢了话:“惯例让内务府分配呗。但他在宜妃宫里做过事,其他妃嫔不敢要的,去了也没趣。剩下的,要不王府,要不行宫。”
小杯子突然跪下了,“咚咚”磕了两个头。“奴才求八爷,留奴才在这儿吧。奴才怕跟错主子,像里头那位那样。”他说的是被打得皮开肉绽昏迷不醒的那人。
身材纤瘦的少年,伏在地上的样子就像一只冬天雪地里迷路的羊。
常宁搁下筷子,拍大腿笑道:“这才是有成算呢。八阿哥现在还小,身边太监少,你从现在开始服侍,以后开府招人的时候,你就是老人了,没准能混个总管当。”
小杯子闻言抖得更厉害了,好半天,他伏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说:“前程也有想过,但主要是怕死。”
王爷收了笑,好像刚才被小侄子强逼着吃清汤寡水的人不是他。“怕死的奴才,你能有什么用呢?拿
刀抵着脖子,还不是把主子卖了?”
“欸欸。”胤禩小手去拍五叔,要求人不怕死,这也太难了吧。他自己都是怕死的。
小杯子却是又“咚咚”磕起头来,大约是怕胤禩不要他,说话说得特别急:“奴才怕死,不知道被刀抵着会不会出卖主子。但奴才一定不会因为人情或钱财出卖主子,即便是旧主给我金山银山,我也不会出卖八爷。奴才没有亲人,无牵无挂,一查便知,八爷只管放心用我。”
“成!”常宁拍了桌子,“这个奴才可以用。”
38、六岁的开端
小杯子跟恭亲王臭味相投, 都是把利益作为思考逻辑的那一类人。不过是由于生存境遇的不同,小杯子更加圆滑一些罢了。奇怪的是,小太监并没有去追随赏识他的恭亲王, 反而跟在活菩萨八阿哥身后奔波效力。
这不, 小主子嫌弃怀恩堂的活变少了, 小杯子就跑遍了四九城, 总算给八爷找到了一个新的当菩萨的地方。
这时候已经是康熙二十五年的正月,雪铺在怀恩堂黑瓦的屋顶上,衬得门前两个大大的红灯笼越发喜庆。
胤禩六岁了, 本来该像一年前的胤祚和胤祐一样去尚书房读书的,然而因为康熙和惠妃有意无意的拖延, 他如今依旧是个四处撒欢的自由人。
小阿哥穿得圆嘟嘟的,仿佛一颗红色的绣球,一摇一摆地滚进怀恩堂的大门。当然这话是不能搁八阿哥跟前说的,小家伙长高了两公分,是无论如何不肯承认自己是颗球形的。
没有哪个有灵智的生物是爱做颗球的,就算是系统, 都在暗搓搓攒积分兑换四肢呢。
怀恩堂院子过道上的积雪,已经被几个留守太监扫干净了。就连鹅卵石之间缝隙里的雪, 都用盐巴化了去, 小靴子踩在上面, 半点声响都没有。
待到进入屋内, 大通铺上、制药房里都空空荡荡,就连陆小太医都进宫当值去了。
“小丁子这就走了吗?”胤禩问小杯子。他指的是之前被打成重伤的那个太监,后来人醒了,自说姓丁,在茶房做事。哪里的茶房, 大家伙都没问,就叫小丁子。
小杯子把八阿哥引到正屋的炕上做了,上茶水上点心,一边说道:“可不是。就除夕那天,内务府把人接走了,说主子还要继续用他。”
“他还虚弱着呢。”胤禩嘟囔一声,然后剥了颗松子扔进嘴里。
“爷,话不是这么说的。有主子惦记,不比扔在外头强?哪怕主子不是个好性子,但总得攒点养老本吧。”不去宫里做活,哪里来的银子呢?小杯子、高无忧几个是例外。他们正式在怀恩堂挂职领俸禄的,相比宫里自然是清贫,就这,还是小杯子给小八爷磕了好几个头才换来的。
胤禩心里明白这些底层人过得艰难
。太监里有那吃得满脑肥肠的硕鼠,但更多的还是可怜人。小手托腮叹了一口气,胤禩抓了把松子给小杯子,请他一起吃。小太监眼泪汪汪,谢了好多话,才在小凳子上坐了半个屁股。他把那把松子郑重地放在一个褪色的小荷包里,实在馋了才从里面掏出一颗来尝个味道。
“我不曾想一个病人都没有呢。”八阿哥说,“过年半个月呢。”
“爷,宫里讲究吉利。大过年的,不会赶人出宫的。”
“这倒也是。”八阿哥剥了颗松子,偷偷塞给小系统,忽视了它哇哇大哭“积分飞走了”的声音。“话说,这天寒地冻的,城里老百姓应该也有生病的吧?”
小杯子收拢桌上的松子壳,一张白净无须的脸贼眉鼠眼地凑上来:“阿哥想治病救人,奴才还真寻摸了个去处,就看阿哥能不能说服宫里的几位了。”
这一副试图带坏小孩子的样子是要闹哪样?周平顺咳了一声。小杯子连忙坐正,眼观鼻,鼻观心。
“你好好说。”胤禩道。
“城北景山后头有个婆婆庵,好些无依无靠的老宫女在那儿住呢。内务府偶尔送些柴米去,也就饿不死而已。若是生病了,都是硬熬着。”
八阿哥没听完就从炕上跳了下来,红色的衣袍衬得小脸粉扑扑的:“那还等什么,走啊?景山也不远,能赶落锁前回宫呢。”
小杯子和高无忧捉急了半天,都没找到劝小主子先打报告的理由。男女授受不亲,但小阿哥才六岁,自然管不到他头上;他们自己和周平顺,都不算男人了;侍卫们稍微麻烦些,但留在庵堂外头也是使得的。
于是事情就这么被决定了。高无忧留守,小杯子带路,领着侍卫和小主子去往婆婆庵。车上还有个鼾声震天的恭亲王常宁,这位主子昨儿跟蒙古王爷通宵喝酒,今天早上可放话说了,不到午时不用叫他。
婆婆庵是树木掩映下的三间屋子。最小的一间里放了座木头雕的观音菩萨,朝着门口接受香火,其他两间住人。
房屋也有些年头了,但比起曾经不加修饰就能拍恐怖片的怀恩堂还是体面一些的。很多老宫女爱干净,只要不是动不了了,一定把菩萨像前的地面扫得干干净
净。
其实,若是妃嫔身边体面的老嬷嬷,即便出宫了也有的是达官显贵接到家里去教导女孩子礼仪规矩。凄惨地聚到婆婆庵报团取暖,那无非三种原因,主子失了宠,或者被家人抛弃,再或者是配给了太监,断子绝孙。
然而旁人眼中的凄惨,她们是不认的,仍有规矩和体面在骨子里。比如胤禩入门就见到的那个守着功德箱的老太太,雪白的银发一丝不苟笼在发髻里,上头簪一朵新鲜腊梅,衬得靛蓝的衣服都有了亮色。
老太太轻移两步,步子的间距都还跟宫里的规矩一模一样。“小阿哥是拜菩萨,还是寻人?是与家人一道,还是自个儿?”
她认出了胤禩腰间的黄带子,心知这是一个宗室的小爷,因而言语很恭敬。同时,心里疯狂搜索着哪个王府有类似年纪的小男孩。
她的疑问马上得到了解答。
周平顺上前一步,脸上笑眯眯地介绍:“这位是宫里的八阿哥。”他虽然是笑着的,但语气却格外冷静,没有倨傲没有谄媚,更没有骗人的心虚。
这气度,压根儿不需要验证,老太太就信了他的话,当即利索地磕了个头:“奴婢请八阿哥安。”
“嬷嬷起来。”胤禩抬抬小手,“我今儿出来随便走走,听说你们曾经也是伺候过长辈的,所以来瞧瞧你们。若是有什么难处,我力所能及就帮一把。”
老太太起身,微微露出一个欢欣的笑,眼尾一大片鱼尾纹晕开,依旧是个好看有气质的老太太。“阿哥能过来,就很好了。内务府知道了,下个月给的柴火都能多些。”
老太太说得客套,胤禩却不好糊弄,客客气气地表示想看看老人们的生活条件。他的身份摆着,自然是又出来几个头脸干净的老太太,如导游一般为皇阿哥介绍过去。
首先是有一间吃饭的餐厅,有四张八仙桌和十几二十张沉重的方椅。不用的时候桌子就拼到一起靠墙放,中间的场地支个火炉,几个老姐妹烤着火做针线,倒是一派岁月静好的样子。
“咱们在宫里学的绣活好,哪怕是打络子也能换几个钱。”一个梳两把头的老太太说,她似乎是庵里主事的,答话的时候最多。“熟悉的老门路了,价格
也还算厚道。”
正好这个时候到了饭点,八阿哥还有幸见识了老宫女们的伙食:白色的稀粥、腌制的野菜、齁咸齁咸的豆酱。
方才还举止有度的老太太们这个时候才显示出一两分窘迫来。“不知道有贵客来,素斋简陋,还请原谅则个。”
胤禩尝了点酱,整个人都不好了,呼噜噜喝了一袋水才算是冲淡了嘴里那咸到发苦的味道。两辈子了,他依旧理解不了有些老年人对咸味的过度追求。
光球好奇地在桌上蹦跶,想要尝尝让宿主这般反应的陈年老酱。胤禩劝阻不及,最后收获了一只变成紫色的自闭系统。它安安静静地用尾巴挂在八阿哥腰上。不想说话.jpg
恰好,有一个老宫女端着一碗挂面经过,面上还窝着半个鸡蛋。这一下就吸引了众人的目光。那名宫女看上去不是很聪明的样子,一下就慌了。“这是给瑚图姐姐的。”
梳两把头的老太太抿了抿唇,仿佛也拿不准是把鸡蛋面给那个瑚图氏吃,还是端上来先孝敬小主子。
屋里的气氛尴尬极了。
还是得亏小八爷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孩子,小手挥一挥:“我不在外头吃饭,你们自去吧。”
端着面的老宫女大松一口气,转头就进了寝屋。这可把领头的那个气得不轻,又还得跪下给贵人赔罪:“她从前是辛者库洗衣裳的,规矩也没有学好,让八阿哥见笑了。”
“没事。瑚图氏是病了吗?在屋里用饭?”
“前两天突然烧起来,一直没好。”老宫女们回答,情绪显而易见地低落,“年纪大了,总是这个病那个病,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就没了。”
周平顺带着小杯子开了房门,护着八阿哥进去老宫女们的寝室。和太监们睡大通铺或者躺地上不一样,老宫女们有自己的床。每人一张木板床,床头床脚有粗糙的四角木棍,上面挂着用拼凑的布料做成帷帐,用来遮风保暖。毕竟,虽然屋子里算干净,但到底年代久了,窗户木框漏风,木板床也不带炕。
有两张床的帷帐是半拉开的。其中一张上面坐着刚咬了一口鸡蛋的瑚图氏,另一张床上则躺着一个昏睡的枯瘦老人。
胤禩去摸了脉,瑚图氏还算有力气,只是以寻常的
望闻问切的手段无法确定她低烧的原因。最后还是系统扫描了,才确诊是卵巢癌晚期。这是更年期的时候没有好好休养,再加上自身有基因原因所导致的疾病。
至于那个昏睡的老人范佳氏,已经九十多岁了,三个月前中风偏瘫,只能喝稀粥度日。能活到今天,已经是老姐妹们尽心照顾的结果。只是眼看着范佳氏的积蓄耗尽,喝下去的药却半分效果也无,大家就只得认命了。
“也许就在这两天。”她们说,“范佳姑姑……也算高寿。”
转头说道瑚图氏的病,老宫女们还是乐观的居多。“能吃能喝就好,咬咬牙就扛过去了。”“吃了好几个鸡蛋呢,准能补底子。”“你一向虔诚,菩萨定会保佑。”
就连瑚图氏自己,都能翻下床给八阿哥磕头,表示自己没什么大碍。“奴婢哪有什么大病?不敢当着主子的面吃喝,那成什么样子?”
胤禩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她们,这一个还能言笑殷殷、期盼今年再念一百卷经文的瑚图氏,也已经被命运宣判了死刑。
作者有话要说:榜单字数完不成了,呜呜呜呜,好慌啊。
39、六岁的春天
自打从婆婆庵回来, 小八爷就有些低落。
他若是没有系统这个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外挂,自然可以傻呵呵地给瑚图氏开些退烧的方子,期待着她的康复。然而……正因为见识了世界的广阔, 才更能认识到自己的无知。
从导致六阿哥死亡的连吡啶类药物, 到即将夺走老宫女性命的卵巢癌, 都是另一套方法论下能够解释的病因, 而他对此一无所知。
“就没有能够治好她的办法吗?”胤禩搓揉着手里的系统。这是他穿越后第一次就专业内的事情向别人寻求帮助,上一回……他还是个学徒呢。
小系统吱哇乱叫,但终究没逃过被揉搓的命运。既然反抗不了那就享受好了, 光球摊在宿主膝头,翻了个身。
“商城里类似的商品。比如售价30万积分的基因改造液, 来自B032号生物科技异常发达的平行世界,在进入人体后可以对全身的活细胞进行重编程改造,而癌细胞会在该过程中自发性死亡。”系统摇摇尾巴,甩出两个惬意的弧度。
胤禩真实疑惑:“我刚刚才看过,没在商店看到这个物品啊。”他怀疑系统给他看的商城不是全部的商城,而且他有证据。
光球察觉到危险, 慌忙跳起来解释:“因为基因改造剂会让人类的部□□体拥有动物的特征,还有觉醒超能力, 所以科技水平低于Genel3标准的世界是不允许开放的。”
“唔……”
“还有来自M112号平行世界的全能医疗纳米机器人, 售价49万积分, 进入人体后可以针对性消除癌细胞。但问题是它同时会进行老器官修复再造, 最高纪录是能让使用者的寿命超过4200岁。”
胤禩:……这都是什么神仙手段?好多词语都听不懂是什么意思。我仿佛一只来自农村没见过世面的烤鸭。“所以……”八阿哥艰难开口,“也被禁了吗?”
光球小小声:“会引起恐慌的。”它是人性化理念下诞生的新智能,宿主保护机制不允许它向封建社会的宿主售卖科技评级过高的物品。
八阿哥长吁了一口气。“真是令人神往啊,那相当于是传说中的长生不老药了吧。”若是此生能见识一下那个什么米人就好了,含笑九
泉, 且能找师父师祖吹牛。
翻了下账户余额,可怜巴巴几千点。
任重而道远。
胤禩是成年人了,自然是不会干傻兮兮攒49万积分强买的事。成年人,知道人力有时尽,也知道当下是最值得珍惜的。
他兑换了一本《23世纪生物医学基础》,钻研起跟临终关怀有关的部分。
九十多岁的范佳老太太是正月二十九没的。临死前醒了一次,艰难地用没瘫的那只手写着说想吃糖葫芦。正好胤禩在,便遣了小杯子跑腿,买了两串糖葫芦回来。
范佳老太太嘴巴只有半侧能动,但依旧狠狠一口咬下,仿佛拼尽全身的力气。糖浆糊住了牙齿,然后她死了,眼合上,嘴角有弧度。
应该是感受到甜味了吧。胤禩想。
至于得了卵巢癌的瑚图氏,在大地回春鸟雀求偶的季节开始腹痛,伴随着下肢浮肿与腹部积水。其实在此之前,胤禩已经开始给她喝参汤了,这是多个世界都公认的稳定卵巢癌晚期病情的最简单的办法。同时,他又按照中医的理论开了一些补气驱邪的药物作为辅助。
然而,该来的,比预想中的要快。
许多太医都听说了小八爷在京城遇到了一例绝症,其中好几个都跃跃欲试地去看了。大凡人类,都是有挑战情节的,尤其是这些某方面特长突出的人遇上了自己领域的难题。可惜的是,他们兴致勃勃地去,却是摇头叹气地回来。多少都能开出方子来,然而一看都是安慰方。
“这是老病。”去年刚上任的陈院判冷冰冰地说,“石瘤、腹积水、全身脏器衰竭。”
这在普通大夫只能诊出“急症”、“暴病”之类说法的时代,他竟然跟开了透视眼一般,这是真有本事啊!
可惜陈院判不是个乐意教人的好性子,八阿哥拿着人参为主的调养方子去找他请教,只得了一顿阴阳怪气的嘲讽。“阿哥有这个钱给奴才用人参、灵芝,不如几斤曼陀罗下去,让她快快乐乐地死。”
胤禩鼓起了腮帮子,嘲讽回去:“治不了就说治不了,我又不会笑话你。”
陈斌被噎了下,脸上的冷笑更加尖刻。他正准备和小阿哥来个舌战三百回合,对面的小短腿就一溜烟跑了。
这几天都是
大太阳,八爷要去晒他的药材。他在御花园八角亭旁边发现了两块平整的大石头,南边没有阻挡,用来晒药材再好不过了。虽然御药房有统一炮制药材的人员,但小八爷有自己的用药需求。
比如今天,他晒得是人参的叶子。清朝人秉持着同一植物中必定阴阳调和的老观念,觉得既然人参的根是大补入药,那自然地上的茎叶是“大苦大寒”的亏损之物。可经过胤禩的多方验证,并不是这么回事。人参叶子功效不如根须,但也不至于说药性完全相反。
这回是他前世的经验对了。他师姐就有一个人参叶洗头的配方,就连他小侄女都养得一头好头发。他准备将那方子改动改动,拿去给老宫女泡澡,这就有了晒人参叶这一出。万万没想到的是,这晒叶子,还晒出个冤家来。
这一天,风和日丽,蓝天白云,御花园里的桃花开了,粉红色如同云朵一般。胤禩让人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石头北侧守他的叶子。太阳照在身上暖烘烘的,眼皮上都能感受到金灿灿的温度。宫里小阿哥脱冬衣晚,这时候还穿着袄子,简直就像在被窝里一样。胤禩晒着晒着就打起了小瞌睡。
迷迷糊糊中,他听见“喵呜”一声,然后眼前闪过什么白色的东西。下一秒,一片带着猫爪印的人参叶子就被踢到了胤禩脸上。胤禩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主子小心。”伴随着周平顺和哲嬷嬷的惊呼,场面更加混乱。八阿哥眼睁睁地看着周平顺凭借人类的身高和智商优势逮住了大白猫命运的后颈子。而他的人参叶已经全掉到了地上,东南西北都有,还有叶子被撕碎了的,可见战况惨烈。
哲嬷嬷心疼坏了,皇阿哥亲自做晒药材的工作,多么纡尊降贵多么辛苦啊,结果呢,一下子被一只猫给毁了!“哪里来的畜生?!”哲嬷嬷骂道,抬手就要打。
大白猫察觉到了危险,死命挣扎起来,锋利的爪子把周平顺的衣服都划破了。
周公公手上用力,大白猫吃痛,发出凄厉的叫声。
“白虎——”回应大白猫的是一个稚嫩的声音。“都放手!爷在这里,看谁敢动白虎?它要是伤一根指甲,我就打烂你们的屁股!”
这是一
个比胤禩还矮的小豆丁,水嫩水嫩的包子脸,乌溜溜的大眼睛,好看极了。小豆丁带着一帮子小太监,他们对着那白虎老爷讨好地哄着,什么小鱼干小肉片都拿出来了。
大白猫见到撑腰的一群铲屎官,瞬间趾高气扬,又凶狠地去抓挠周平顺。
“你不许动。”小豆丁笑嘻嘻地拿手一指,“给爷的白虎磨爪子,算你的福气。你要是敢动,我就打死你。”
“呦,九弟威风着呀。要不要让爷也给你的白虎磨磨爪子?”胤禩背着小手,抬抬下巴,“你的猫毁了爷的药,先给个说法再玩吧。”
九阿哥胤禟可算是认出眼前这群人领头的是他八哥了。不过,大家都是龙子凤孙,谁怕谁呀?
“我……爷的猫是活的,你的药是死的。能比吗?”
八阿哥呵呵一笑:“死物和活物是没法比,但这损物赔钱,天经地义对不对?”
“爷要是不给呢?”九阿哥梗着他那几乎找不到的小短脖子道。
“不给的话,那就拿你白虎抵债。正好我配了一副有砒.霜的药,缺条试毒的狗。如今嘛,似乎猫也不错。”他朝周平顺挥挥手,“带走!”
大白猫眼见着所向披靡的小主人都没法救自己,一下就急了。“喵呜喵呜”叫得好不委屈。
九阿哥一听,也急了,朝着狗腿子们跺脚:“没用的奴才!你们这么多人,还不快给爷把白虎抢回来?”
翊坤宫的太监们互相看看,一哄而上。但他们怎么打得过周平顺,还没过几招就被踹翻了两个。胤禟看着局势不妙,眼珠子一转,自个儿扑上去抱住周平顺的大腿。
这下,周平顺不敢再动了。于是四五个人一齐掰他的手,这才将白猫救了出来。
九阿哥打赢了这仗,高兴坏了,又是一个趾高气扬的豆丁了。他就知道宫里没人敢真的伤害自己。“想从爷的口袋里掏钱,你做梦!”现年四岁的九爷说。
他的神态模样,让胤禩仿佛看见了隔壁刀宗那群无法无天的熊孩子。熊孩子,就是欠教训。小八爷手痒了,于是他掏出了御赐的玉笛。
“既然九弟不想用猫抵债,那哥哥就只能催债了呀。反正钱或者猫,我是不挑的。”他运气,吹响了笛子。
九阿哥开头的时候还一头雾水:“八哥是不是被气傻了?怎么吹起笛子来了?你吹得好难听啊。”
不一会儿,豆丁胤禟呆不住了:“吵得爷耳朵疼,我回宫了,不跟你玩了。”
漂漂亮亮的九阿哥快步跑了一阵,发现事情不对,怎么那嘶哑刺耳的笛音,没有变小呢?扭头一看,好家伙,他八哥就跟在他身后。
九阿哥小短腿跑更快了,但他怎么跑得过两世习武的胤禩,就算他左绕右拐气喘吁吁,胤禩都跟个背后灵一样跟着他。更可怕的是笛音就没断过,仿佛气息无穷无尽。就这样一路回到了翊坤宫。
事情有些不对,九爷开始慌了。
40、六岁的春天
“关门, 快关门!”胤禟一回到翊坤宫就朝着守门太监喊。
然而关宫门这种大事,翊坤宫的宜主子不发话,底下人可不敢, 甚至还以为小阿哥在开玩笑。
胤禟一见行不通, 拔腿就跑回自己的小暖阁, “砰”地摔上了门。八阿哥和胤禟的狗腿子们一齐被关在了外面。
八阿哥吹着笛子, 淡定地走到窗户边上,在窗纸上戳了三个洞。真气送笛音,一路到屋内。
屋里刚刚送了一口气的小九爷:……
小霸王暴躁了, 里头传来噼里啪啦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伴随着宫女嬷嬷的惊呼。“你吹!你接着吹!看谁能耗得过谁?!”九阿哥气急败坏地在屋里喊。
回应他的是“呜呜呜”的笛声。
“啊——”
八阿哥笑笑,小家伙定力不行啊。他靠在墙边, 闭眼吹笛,神情颇有几分陶醉。为了误伤自己人,他叫周顺平他们呆在五米开外,旁边守护的一盏茶时间一换。
就这样不间断地吹了一个时辰,出门打牌的宜妃抱着襁褓中的小十一回来了。见八阿哥在自己宫里,宜妃还挺诧异的。“八阿哥可是稀客。”她明艳的脸上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 “要不来吃些饽饽?”
小八也朝着宜妃笑:“我跟九弟玩闹,打扰到您了。”说完这句, 他又呜呜呜地吹起来。
屋里的胤禟还以为额娘能把魔鬼八哥带走, 没想到……额娘都不管用的吗?九爷想哭, 但是狠话都放出去了, 他一点都不想先认怂。
作为后宫白骨精之一的宜妃娘娘,自然是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毕竟八阿哥的笛子真的有些难听。她叫来九阿哥的陪玩小太监,一问就知道了前因后果。什么九阿哥的猫踩坏了八阿哥的药,什么索赔, 什么拿猫抵债,什么用难听的笛声催债。
讲道理,除了吹笛子催债这个,其他的宜妃都能明白。
于是宜妃打听了踩坏的药材是人参,便从库房里取了三根老参,送到八阿哥跟前,算是赔偿。
然而八阿哥拒绝了。
他左手抓着笛子,声音不断;右手在纸上写道:“宜母妃不能替小九一辈子。”
这是杠上了啊。
宜妃也没辙了,只能让两
个小爷闹去。看是九阿哥先受不了荼毒还是八阿哥先吹累。
结果,万万没想到,八阿哥一吹吹到了太阳下山。宜妃都惊了,寻常人这么长时间吹笛子,肺管子都要出血了,偏八爷天赋异禀,跟没事人一样。还能中气十足地跟宜妃告辞,说看在小十一要睡觉的份上,他先走了,明天再来打扰宜母妃。
你这个打扰是真的打扰啊!宜妃脸上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有那么一瞬间,她怀疑自己是不是不小心得罪了惠妃。
如此三天,翊坤宫上下都崩溃了。
就算晚上八阿哥走了,那魔性的笛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让人难以入眠。宜妃最先带着十一阿哥躲出去了,不然小十一能哭个地裂,与笛声的天崩形成强强联手。接着小答应小贵人们也呼啦啦往外跑,或者串门或者逛花园,不到天黑不回宫。
最惨的是胤禟,哪怕他想跑呢,那鬼哭狼嚎的声音也一路跟随。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小九爷眼下两个大大的乌青,眼睛都哭肿了,还一下一下打嗝。“我错了,嗝,我赔钱,嗝。”
八阿哥放下笛子:“好说,你去年得的那只小金猪就够了。”
胤禟瞪大了红通通的眼睛,打嗝都忘记了:“你怎么不去抢?”
“百年的人参叶,足足二十株才找到这么多叶子,你自己算,我开价已经很厚道了。”
胤禟还想讨价还价,就见他八哥笛子又往嘴上凑。“给你。”他从荷包里拿出小金猪,心疼得五官都扭曲了。
康熙和宜妃进门的时候,见到的就是这一幕。
嗯,反正满宫里都知道了,翊坤宫左邻右舍出门经过的时候也都能听到八阿哥的笛音。八阿哥自己也听难听的笛声听了三天,他还花力气吹呢。这位爷犟起来,可比九阿哥这个小魔王可怕多了。
康熙一开始不相信,胤禩吹笛子不是清脆好听的吗?那根玉笛还是从他的库房里挑走的呢。他要忙政事,小孩子吵架自有后宫女人去解决。
直到宜妃一脸惨白地来请,他才发现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当即叫了擅长儿科的太医往翊坤宫去。一个三天没睡好觉,一个连吹了三天笛子。都是危险期的小孩子,万一
有个好歹……他可不想因为这么荒唐的理由再死儿子。
他本来还想着要怎么教训两个小孩。没成想刚进门,小孩子之间的事情已经解决了。
小九眼睛周围红红的,像上了眼影,越发好看,说话也是前所未有的乖巧。“我……给白虎剪指甲……不让它乱跑……我保证,嘤,皇阿玛……额娘……嘤嘤嘤……”
八阿哥收起小金猪,脸上的微笑无懈可击。“给皇阿玛请安,给宜母妃请安。小九这几天没睡好,应该是受惊的缘故,喝点安神汤就好了。我既然拿到了弟弟的赔偿,就不叨扰皇阿玛和宜母妃了。”
他又不是不识趣的,打扰皇帝爹跟别的妃子卿卿我我作甚。
“站住。”康熙说,“让太医给你看看。”
八阿哥连说自己无事,但到底没拗过全皇宫最大的bss,在小九之后接受了太医的看诊。
“禀皇上,两位阿哥没有大碍。”太医们说,“九阿哥用些安神汤,用鸡蛋敷眼;八阿哥喝点润肺的枇杷膏。”
听到太医们这般说,皇帝的脸上才有了笑容,可以教训儿子了。“事情是小九先挑起的,你这次可长了教训?”
九阿哥觉得皇阿玛偏心极了:“你都不说八哥的吗?他欺负我,还吵我额娘。”
康熙的目光转向从小不惹事的胤禩乖宝宝:“你……为什么不来告诉朕和惠妃?”
八阿哥理直气壮:“儿子若是只为了那些药材的赔偿,自然可以让额娘出面,让宜母妃赔给我。如今这么做只因为小九是我弟弟,见到了他行事不妥,就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
康熙想说胤禟才四岁,但他想想小八四岁时候的样子,再想想和小八一起长大的胤祚四岁时候的样子,似乎胤禟是真的被惯过头了些。康熙不说话了,九阿哥又想哭了。
最后,康熙下了道圣旨:“你去跟良贵人学笛子吧。吹这么难听,砸你良额娘招牌。”就这样,继武功、医术之后,小八爷又添了一门学业。
41、六岁的春天
延禧宫西侧殿, 是一个寂静的世界。
无论外头多么喧闹,一旦踏进了西侧殿的房门,就像是来到了一副冬日的雪景图里。窗边站着的女子, 穿着紫灰色的褙子、湖蓝的褶裙, 头发盘了个扁的两把头, 几乎比汉人女子还要婉约动人。如果忽视她没有表情的面孔的话。
胤禩进门就看见了惯常在发呆的生母, 脚步都不自觉放轻了一些。同样放轻脚步的,是传旨的魏公公。
“皇上有旨。”魏珠已经压低了声音,但在这个掉根针都能听清楚的屋里, 依旧显得石破天惊。
良贵人缓缓转过身,漆黑的瞳孔里没有光, 仿佛一副只是动了起来但依旧没有生命的画。魏公公下意识抖了一下肩膀,他在心里暗骂,这西侧的房屋就是冷,全然忘了乾清宫的西暖阁可是全皇宫最宜居的屋子。
他正不舒服呢,良贵人已经跪下,声音冷冰冰地说:“妾觉禅氏听旨。”
向来传旨受到笑脸相迎的魏公公有些不适应了。他怎么觉得自己在良贵人这儿不是个受欢迎的客人呢?他心里忐忑, 这很邪门,对面明明只是个贵人主子, 虽然生了阿哥, 还颇得圣宠。好吧, 光这两条就挺厉害的了。
魏珠清了清嗓子。“胤禩虽暂不入学, 然仍当有管教,不至虚度光阴。现令良贵人教其奏笛,每日一个时辰。钦此。”魏公公传完口谕,弯腰低头,朝着良贵人讨好地笑:“皇上关心八阿哥的学业, 是天大的恩典,奴才恭喜良贵人了。”
他说完,大宫女晚灯就笑盈盈地塞了个荷包过去。“多谢公公吉言。一些茶钱,还请公公收下。”这时候别的宫女也已经将良贵人扶了起来,只良贵人脸上依旧是淡淡的。
晚灯立马替自己主子描补。“良小主本就不善言辞,今儿身上又不爽利,还请公公多担待啊。”
“哦——哦哦”魏珠捡着个台阶就下,“既然良贵人身体不适,奴才就先告退,不打扰贵人休息。”溜了溜了,这冷冰冰的主子,也不知道皇帝喜欢她什么。
传旨太监跑了,小阿哥被留在生母屋里。他倒是挺自在的,没觉得冰山气场有多瘆人。“九弟放猫抓我的人,
还踩坏我的药材,我就拿扁嘴吹闷笛,烦了他三天。今儿给我求饶了,赔了我这个。”
他把小金猪拿出来,俏生生放在桌上。小猪仔圆滚滚肥嘟嘟,侧躺着啃一根萝卜,神形具备,格外可爱。
良贵人的嘴角翘了翘。
“然后我就被皇阿玛发配来学吹笛子了。”胤禩小手一摊,眼睛亮晶晶地看着美女额娘。
冰山美人点点头,吐出了今天她给儿子的第一句话:“你先随便吹。”
八阿哥愣了愣:“不给张谱子的吗?”摸底考试就自由发挥,这么莽的吗?
“要谱子也行。”良贵人说,然后随手抽了张纸,刷刷刷就写了两行工尺谱。胤禩拿过来一看,是一段没见过的曲调。嗐,他对这个世界的音乐是真没啥研究,所有的时间都拿去琢磨医学了。但作为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他照着谱子吹还吹不来吗?
胤禩拿起玉笛,横在嘴边。“呜,呜。”
“停。”第二个音他就被良贵人叫停了,“嘴要更圆,气要更足。”
八阿哥于是重新开始:“呜,呜呜。”
“第三个音不连。”
“呜,呜,呜,呜呜呜。”
“连音不能有断气。”
“呜,呜。”
“停。”
“呜,呜,呜,呜呜呜,呜。”
“此处吹孔往内斜。”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漏气了。”
……
刚刚用笛子虐了整个翊坤宫的男人,现在吹出了一身冷汗。亲妈好严格.jpg
两行谱子,硬生生吹了一个小时才吹完一遍完整的。
良贵人点点头,把装奶饽饽的盘子往儿子跟前推了推。表现不错,可以吃一个。胤禩虽不饿吧,但着实是被虐到了,咬着奶饽饽两眼水汪汪的。他都用上了内劲了,还被良贵人如此挑剔,这个世界的普通人在她的标准里根本活不下来吧。
看小孩子吃东西还是很有养成的乐趣的,良贵人心情没有刚接旨的时候那么糟糕了。“你天生气息好,但没章法。”她额外多说了两句,“开头不能养成坏习惯。”
“哦。”某成年人心虚受教。良贵人是不知道内劲和真气的,她只能归结为胤禩到天生的气息方式上去,但那也很厉害了,抓到了问题
的本质。胤禩现在,可不就是空有内劲不知道怎么运用吗?
吃完一个饽饽,还是继续吹这两行良贵人顺手写的谱子,每一个音都吹到良贵人点头的地步。如此二十遍,才得了美人的首肯。
“今日便这样,你回吧。”她说,照例是没有关心衣食住行之类的话的。
八阿哥朝她拜了拜,又想多找几句话聊,便问道:“曲子很好听,不知道是哪首曲子,想见全谱。”
良贵人摇摇头:“除来我这里外,不要吹笛,不要看谱子。”
“啊?”
“会养成坏习惯。”
胤禩:亲妈真的好严格.jpg
而且这种除了老娘以外所有人都是渣渣的感觉,着实有些微妙啊。
八阿哥满头问号地离开了,他今天还要跟着周平顺学射箭。清朝早期,满人的小男孩学骑射还是很早的。不说上学的几个哥哥都已经能射杀活物了,就连小霸王和小哭包二合一的九阿哥,都拉着小弓撒欢呢。
胤禩一点都不想到时候进了围场,连小纨绔都比不过。反正梁子已经结下了,以后谁弱谁尴尬。
忙于学业的小孩子一定想不到,他关于生母的很多疑问,只要找惠妃问一问,就能得到解答。
傍晚,碎金洒落,延禧宫正殿,惠妃靠在贵妃榻上,白皙光滑如凝脂般的手从珐琅彩的瓷盘中拈起一颗樱桃的纤细的柄。粉色的果肉碰上同样粉色的唇瓣,仿佛是在与这个桃花盛开的季节内外呼应。
“让良贵人教笛子啊。”惠妃摇摇头,“万岁爷还真是会戳人心窝子。”
说曹操曹操就到,康熙再一次无约而至,听到了惠妃的话。“怎么就戳心窝子了?”他大踏步走进来,让惠妃给自己换便服,然后坐下喝了口茶,“朕让她多见见儿子,不好吗?还是说咱们和馨格格,时隔多年又醋起来了?”
惠妃全名是叶赫那拉·和馨。其实她小时候叫和成来着,跟纳兰成德是同一个“成”,被祖父寄托了家族振兴的希望。进宫之前,家人怕这个名字没有女孩子味儿,就改成了和馨。再后来,为了避讳皇太子的乳名“保成”,纳兰成德也被迫改名,改叫纳兰性德。
往事久远不可追及。就算是“和馨”这个名字,都让惠
妃心头一酸。她们这位万岁爷,真是会戳人心窝子。“皇上笑话臣妾做什么?”她露出一向温柔的笑,旋即又带上了愁绪,“她刚承宠那阵子,被人拿着升平署的出身羞辱,还被烧了好些乐器,皇上莫不是忘了?”
歌舞升平,升平署就是内务府下辖负责宫廷奏乐、舞蹈、戏曲、杂技的部门,也选宫女吹拉弹唱和跳舞。对于父亲是辛者库小官的良贵人来说,在升平署搞音乐其实是个美差,一来比洗衣服扫地种花之类的工作干净,二来与那些难搞的娘娘们没什么牵扯,不会稀里糊涂没了命去。
但成了妃嫔之一,情况又不一样了,没少因此吃言语上的苦头。最初立身还不稳的时候,甚至有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求良贵人演奏,跟使唤戏子一样。
惠妃已经明着说了,康熙自然也想起来了。他脸色沉了沉:“本是长处,都是当年那些小人闹的。”
惠妃心中无语,“那些小人”还不是你当初的卿卿可人儿,如今不受宠了,或者人没了,就一句“小人”概括过去了。不过看着康熙一副心疼良贵人的样子,惠妃觉得今晚上又是她们延禧宫的日子了。皇宫里生存,宠还是要的。
果然,康熙在回忆完良贵人当年奏乐的风采之后,留宿在了西侧殿。
42、六岁的春天
系统的书库里有好多宫斗, 其中不少皇子皇女帮生母争宠r下毒r当面撕逼的剧情。然而经过了两年多的现实毒打,龙龙已经是个不相信情节的人工智能了。
宿主忙死了,骑马射箭、艺术熏陶、甚至要学习临终关怀,忙得压根儿不知道同样忙死了的皇帝爹又睡了谁。
他只能在良贵人两天一换的新衣服上看出亲娘又又又得了赏赐。
毕竟, 很多衣料就不是贵人级别能享受的。而良贵人的吃穿用度都已经向着嫔位看齐了, 那就只能是上头赏的。康熙在物质上,是真没亏待自己常睡的女人;但要说给她个名分吧, 死活压着不给升嫔位。
太皇太后还躺在病榻上, 康熙不想让祖母觉得自己是个贪花好色的皇帝。
emmmmm, 就很狗。典型的既要当那啥又要立那啥。
胤禩要真是个敏感的小孩子,恐怕会为了生母义愤填膺,从此发誓要出人头地一雪前耻。然而, 作为穿越前父母双亡的主儿,八阿哥跟良贵人一样淡定得没心没肺。
母子俩的注意力都不在御赐的红玛瑙首饰上,而是:躺着究竟能不能吹好笛子, 玉笛贴膜是用春天的芦苇好还是初夏的芦苇, 以及初学者要不要学历音和吐音,等等等等。
每次斗争都是以胤禩的失败而告终,小阿哥不光被迫跪着吹笛子, 吹调最高的历音, 还不能把嫩笛膜吹坏。来自亲娘的社会毒打惨烈异常,远远超过武师傅和医学师傅。小八爷比常人多一辈子的记忆, 所以自穿越以来都是被周围人夸聪明懂事的, 直到到了良贵人跟前,才结结实实立了一回规矩。
唯有的一天休息,还是在瑚图氏老太太因癌症过世的那天。
老宫女是凌晨两点左右没的。胤禩上午过去的时候,尸体已经被草席裹了身, 在婆婆庵后头的空地上架上了柴堆。瑚图氏是老一辈的满人,行火葬的旧俗。
据说她死前嚎了一个时辰的痛,才渐渐被肺里的血沫堵住了气管。是的,卵巢癌扩散转移到了肺部。
胤禩闭了闭双眼,往瑚图氏的草席上放了一卷佛经,一并焚去,算作这位为皇家工作了一辈子的老妇人仅有的陪葬。他要是当时在
跟前,还能一针下去让她昏睡,起码能让人没有痛苦地离开。可惜的是,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人心里存了遗憾,哪怕言谈举止能够压抑自己,但艺术是骗不了人的。下午练笛子的时候,刚吹了两个音,就被良贵人叫了停,甚至连玉笛都被没收了。
“你玩去吧。”良贵人说,“不要用杂念玷污了我的笛膜。”
胤禩愣在当场,小嘴一扁一扁的,看上去又是羞愧又是委屈。
良贵人俯身,冷香铺面而来,她的眼瞳里黑得没有半点光采。“没有怪你。”美人似乎也是在描补方才的严厉,跟孩子解释道,“放你半天假,你去找娘娘,兄弟,或者随便谁……生老病死,多看看活着的人就好了。”
八阿哥眼眶发红,低低应了一声。
良贵人手撑着头,看着儿子小小一只,心事重重地出了房门。她闭上眼,延禧宫侧殿仿佛长白山的雪地上降落黑夜。
而另一边,晴空万里,风淡云轻。胤禩抱着他的小系统,走过一个个被阳光照得熠熠生辉的金色屋檐。
“我也是见多了生老病死的。”八阿哥碎碎念道,“曾经我都问心无愧的,人力有时尽,很多都是天意。然而……”
光球懂事地拿尾巴尖轻轻拍打宿主的手腕:“宿主现在也问心无愧的呀。”
“现在我知道了有人能够逆天而行。”
“啊这。”系统又觉得自己该更新智能程度了。它那只有微微凸起的四肢雏形在空气中尴尬划动,仿佛某种外星怪物。其实现在系统已经不能叫光球了,有尾巴有四肢,也就有了腹背和头尾之分,不过脑袋还没长出来罢了。
他们一路来到了御花园,坐到了从前晒药的石头上。
八阿哥在系统界面里调出一本讲细胞的书,开始慢慢看。说实话,这对于从没接触过任何微观思维的江湖人来说,远比《解剖生理学》困难多了。
御花园的景色,虽说是经过宫人的精心布置,一年四季各有千秋,然而看久了,也就那么回事。小系统百无聊赖地趴在宿主身边,一下一下地翻尾巴。直到,它听见了一声猫叫。
小系统紧张地跳起来,正好看到同样一脸警惕的九阿哥胤禟,唔,正在把他的猫
往太监们身后踢。大白猫极不配合,任小阿哥怎么踢,都要往外钻。
他们自以为轻微的动静把沉浸在知识里的胤禩都吵醒了。“咦,是九弟。”
胤禟讪笑着,探着小脑袋,往胤禩腰侧打量:“嘿嘿,八哥,今天没带笛子呀?”
胤禩微微勾起嘴角:“怎么?想听曲子了?”
“没有没有没有。”胤禟抱起大白猫就跑,“八哥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就不陪你玩了。”
八阿哥觉着,即便是教训过这小子一回,也不至于直接跑吧?扭头一看,好家伙,四哥正黑脸看着小九呢,还有三哥和太子也在。
“跑得倒快。”四阿哥胤禛咬牙道,“最没规矩的就是他。”
胤禩起来一一见过礼。犹豫了一下,还是没给太子打千,拱手而已。
令人意外的是,太子这回没有计较的意思,满面红光,走路都带春风呢。这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今儿孤与三弟、四弟去西苑练射箭,不如八弟也一起?”太子态度相当温柔了,虽然免不了还带点骄傲。
八阿哥没想到太子会邀请大阿哥党的自己,一时拿不定主意。虽然他的直觉告诉自己这是太子心情飘天上去之后的表现,但是……果然还是很奇怪啊。
“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三阿哥说,“恰巧遇上你罢了,你要是跟去还要找人照看你。”
这话说得忒不中听,胤禩拍拍胸脯:“去就去。我有自个儿的太监,不劳三哥另找人照看我。”
三阿哥被堵了话,脸色不好看了。“射不中靶子可是要挨罚的。”他吓唬弟弟道,“要扎一个时辰的马步。”
四阿哥微不可查地抽了抽嘴角。
八阿哥继续拍胸脯:“马步而已,不怕不怕。”
这下子连太子都笑了:“你该说射中靶子而已,有什么难的?怎么就默认自己要挨罚了?”
胤禩挠挠头,这跟小孩子说话,都不允许有口误的吗?皇宫真可怕。
但今天太子的心情似乎真的相当好,笑过一阵后又问他:“怎么独个在花园里?没有功课吗?”
“今儿吹笛子跑调,良额娘让我出来冷静一下。”
太子的脸上就带了两分轻蔑:“我虽听说她以前是升平署的台柱子,没
想到敢在皇阿哥跟前摆谱 。”
“我亲额娘。”小八提高了音量,“又是师傅,天地君亲师,我乐意听她的怎么了?”
“啧啧。”穿明黄色长袍的少年深深看了庶弟一眼,然后手掌按上了小八炸毛的脑袋。“今儿孤心情好,不和你计较失礼的事。”他说,“走,射箭去。”
小八鼓起了腮帮子。这孩子怎么这么瓜呢?想表现兄友弟恭还先鄙视一通兄弟的生母?
“四哥,他跟你也这么说德妃娘娘吗?”胤禩落在后面,跟四阿哥咬耳朵说悄悄话。
德妃也是宫女出身吧。
四阿哥抿了抿唇,给没有眼色的八弟弹了个脑奔。“少说少错,懂吗?”
“懂,四哥还是心疼我的。”八阿哥眼睛亮晶晶地说。
四阿哥又开始抿唇了,表情僵硬而古怪。
作者有话要说:有还在等更的读者吗?你们辛苦了。
43、六岁的春天
在西苑被太子春风化雨地“呵护”了两个时辰, 迟钝的江湖人总算是觉察到了某位青少年试图挖大哥墙角的意图。他不对劲。胤禩捉摸不透太子二哥抽什么风,于是果断跑惠妃那儿去了。
求智商在线的娘娘救我狗命!
惠妃见着养子就乐呵:“小八爷来了。哎呀呀,你现在可是大忙人了,想抓着你剪个头发都找不着人。”
胤禩挺不好意思的, 他每天早上在屋外磕个头就忙自己的事去了, 还真有好几天没见着惠妃的面了。“都是儿子不好,怠慢了娘娘。”他想请罪来着, 不料被惠妃抓了小手, 带到跟前打量。
“我看你消瘦了一些, 外头有那么辛苦吗?”惠妃睁着眼睛说瞎话,全然不顾八阿哥脸上的婴儿肥。有一种消瘦,叫做额娘觉得你消瘦。“我听说外头死了个老宫女, 你还把脾气带到你良额娘跟前了是不是?”
“没有没有。”小八爷连连摇头,没有被惠妃握住的那只小爪子拼命摇晃,“我可没在良额娘跟前说这些, 是良额娘听出来我笛声不清净。”
惠妃摸摸他的脑袋:“你呀——人老了总是艰难的, 尤其是没有子女赡养的人。你经得多了,也就没这么多愁善感了。”
胤禩垂下头应道:“哦。”小嘴还微微撅起。
这是还没有被说服。惠妃摇摇头,不再多劝, 只叫嬷嬷们端来热水和剃刀, 给小阿哥理头发。满人男子脑袋上秃噜一大片,虽然被系统评价为极其丑陋, 但想要维持, 还真不太容易。但凡四五天没剃头,发茬子就密密麻麻冒了出来,光头变寸板。
就比如现在的胤禩。
“远远看过去,额头都黑了。”惠妃看着哲嬷嬷绞了块热毛巾给八阿哥敷脸、敷头顶, 一边评价道,“这么邋遢的样子,外头就没人说你吗?”
胤禩仰着小脸,命运的小辫子都握在宫女姐姐手里。“今儿四哥就说我该剪头了。”然而瑚图氏老太太刚死,他没这个兴致。
热毛巾撤下去,剃刀在头上轻轻拨动。理发的宫女云黛放在整个皇宫也是屈指可数的好手艺,轻柔得让人感觉不到她的存在。
“说来奇怪,今天太子请我去西苑玩
呢。他从前可没有对我这么和蔼过。”
“你丫的知道奇怪还跟他去?”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从门外进来,差点让胤禩的头皮跟剃刀来个红色的亲密接触。
这还能有谁?必然是惠妃娘娘的亲儿子大阿哥啊!
十五岁的胤禔人高马大,身材匀称,肌肉健美,活脱脱一副男子汉模样。额,可能说的话不是那么男子汉。
“这下可好了,他又得在我面前炫耀了。”胤禔把桌子拍得啪啪响,“都怪小八通敌当叛徒!”
宿主天降一口大锅,气得系统光球甩着尾巴就冲了上去。“什么通敌?都是兄弟,宿主凭什么效忠你个傻大个?押宝四阿哥未来赢家不香吗?啊?宿主这么小,就要跟太子对上,他造了什么孽?”
小系统噼里啪啦说了一百字,才后知后觉普通人是听不见自己说话的。这下可不得了,光球气胀了一圈,本来就短的四肢直接陷进球体看不见了。
好在在场还有一个惠妃是能够教训大阿哥的。
“你怎么跟弟弟说话呢?”惠妃瞪向长子,“小八还能拒了太子不成?他给好处你收着,他给笑脸你笑脸回去,让你办事你就好声好气地拖着,跟你说了多少次了?我看小八就做得很好。”
“哼!”大阿哥气鼓鼓地坐下,咕嘟咕嘟灌了一杯茶。然他仍然意难平,像是“小八,是大哥好还是太子好”之类的话问了快有七八遍。
云黛姐姐都给八阿哥剃完了头,掏了耳朵,重新编了辫子,大阿哥的纠缠还没有结束。
胤禩越听越不对劲,与其说大阿哥是紧张自个儿,倒不如说太子才是他注意力焦点。没有一个问题落下太子的!
“太子给你什么好处了?”
“太子有我好看吗?”
“太子那个艳俗的品味,啊哈,射箭都要用黄色的靶子,什么玩意儿?”
……
小八爷想摔桌。你去跟太子过吧,为什么要来折磨我?就连胤禔无意中解答了他最初的疑惑,都没能引起小八的感激。
“他今天是不是鼻孔又抬高了?以前只是拿鼻孔对着人,这下好了,屋顶上的乌鸦都能看清他的鼻毛了。不就是汗阿玛让他出阁讲学吗?又不是直接让他继位了,他得意
个什么劲?”大阿哥语气仿佛十八年的老陈醋,“带着狗腿子到六岁的小孩跟前装帝王胸怀,笑死我了,怎么没胆子来找爷呢?”
“‘出阁讲学’是什么?”胤禩偷偷问他的小系统。
这个系统在行,呼啦啦调出一篇资料科普道:“就是当着百官的面读书应答啊,让大臣们都看看自己有多优秀。平常只有皇帝才出阁读书呢,每年都有。太子成年后有了自己的讲师,也出阁读书,这是下任皇帝才有的特权,别的皇子是没有的。”
说明太子的地位更加稳固了。八阿哥点点小脑袋,难怪太子这么高兴,也难怪大哥这么酸。想通了,他也就没那么抗拒回答大阿哥那个“太子今儿射箭如何”的问题了。
“四十步,每一箭都中红心呢。”
胤禔嗤笑一声:“才四十步。爷能射八十步的。”
“其实我觉得三哥才厉害。”八阿哥回忆着当时靶场上的情形,“他第一次离红心差两寸,第二次差四寸,第三次差六寸,依次类推,到了靶子边上,又两寸两寸缩了回来,就是不往红心上走。三哥这手控箭的能力,都能称得上绝活了,我觉得哪怕八十步,他也能箭箭红心。”
大阿哥惊了:“老三?没听说老三擅长射箭啊?都说他喜欢文人酸不唧唧的那套。”
“啊?”小八爷摸着下巴,“大概是藏拙吧。嗯,因为他不能表现得比太子好。”
惠妃笑了:“既然是藏拙,小八怎么看出来的?”
“我就是看出来了嘛。”胤禩靠着惠妃撒娇,“两寸两寸的,哪有这么巧的事?而且啊——我听西苑的小太监说,有一次三哥脱靶,结果他去找箭,发现三哥其实射中了一只百步远的老鼠。那次太子不在。”
西苑的小太监?西苑的太监是习武的,都是康熙的嫡系,这样子的人就连惠妃能难以搭上线。于是延禧宫娘娘的目光都变得好奇起来。“你什么时候听来的这些闲话?”
胤禩察觉到失言,左右看看,嘿嘿笑道:“人总有不当值的时候嘛,人也总有身上不舒坦的时候。”他是在怀恩堂给人治病的时候听到的闲话,这可不能到处说,不然又是一场风波。
惠妃在小儿子刚刚剃光滑的脑
门上敲了一下,“小滑头,有前途。”
大阿哥却是很瞧不上这样的消息:“老三怎么这么讨厌,躲躲藏藏的,一点都不大气。他怕太子做什么?故意射不准箭?也不怕祖宗从坟墓里跳出来削他这个不肖子孙。我们爱新觉罗怎么会出这种畏缩懦弱之人?”老长一段评述后,大阿哥给了三弟四字总结:“难成大器”。
“那老四呢?别告诉我他也是故意藏拙。”
八阿哥摸摸小脸,觉得实在说不出四哥藏拙的话。毕竟……他努力的样子太人间真实了。“四哥……就算正常射箭也比不过太子。”
“哈哈。”大阿哥找到了快乐,摸摸八弟的脑袋。
不错不错,老三畏缩,老四武艺不行,老五不会说汉语,老六挂了,老七瘸腿,这么算下来——“还是我们延禧宫的阿哥文武双全。”胤禔骄傲地挺起胸膛,只有太子是他的对手没跑了,弟弟们想要不受太子荼毒就都得指望自己。
然后惠妃一盆冷水浇了下来:“你今天的功课做了吗?小八可是抄完了一卷医书的。”
胤禔:……是亲妈。“我这便去。夜宵之前肯定能完!”说完就溜,没给亲妈进一步唠叨的机会。
惠妃看着空荡荡的门口,重重叹了一口气:“要娶媳妇的人了,还是这么不着调。”
“大哥只在娘娘跟前说心里话呢。”胤禩仰着小脸道,“他在外面一定有模有样的,毕竟外甥像舅。”看看纳兰性德,大清多少姑娘的梦中情人,背地里是个任性不喝药的。
“哎呦喂。”惠妃搓着八阿哥的肉嘟嘟的小脸蛋,笑着笑着就流下泪来,“要是没有你个小滑头,娘娘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44、六岁的春天
这是康熙二十五年的三月, 被小八爷拉出来作为反面典型的纳兰性德已经抵达了黑龙江前线,第一份工作是和来自沙俄的俘虏艰难地鸡同鸭讲。黑龙江将军说了,难得军中来了个文化人,他们一个军的大老粗全指望着纳兰才子。
而纳兰性德的父亲明珠, 正在京城的大宅子里策划着阴谋。
“汤斌向来跟我不和, 但架不住皇帝信任他啊。”明相捋着胡须,坐在上首, 两侧坐着的党羽, 不乏六部尚书之类的重臣。未来大福晋的阿玛, 伊尔根觉罗·科尔坤第一次参与这种密谋,颇有些不自在。按理新人是要交投名状的,他是因为女儿指婚给大阿哥的关系直接被保送进来的, 但这种时候,是不是该表现一下?
于是乎,这位大阿哥的老丈人主动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暗示道:“只要明相发话。”
明珠哈哈笑起来:“别, 可别。怎么动不动喊打喊杀呢?其实皇上对他也说不上信任,但一个忠心耿耿又名声清廉的汉人,还是大儒, 啧啧, 难得。得供着给汉人们看呢。千金买马骨,听说过吗?”
话说到这里, 满族大员们脸色都不太好看。不光是皇帝提拔汉人让他们不高兴, 更重要的是,他们中的很多人还真不知道“千金买马骨”的典故。
明珠忍不住有些寂寞,他因为懂汉学而跟文盲格格不入,这就是他虽然是坚定的满人立场但喜欢笼络汉人士子的原因。谈个阴谋都要有人能跟上自己的思路才好哇。
“还请明相明示。”
纳兰明珠老爷子无趣地摆摆手:“皇帝要给汤斌尊荣, 我们拦不住。但皇帝觉得尊荣的事,未必就真尊荣了。我们也不用做什么,就科尔坤吧,等过几天皇帝要选詹士府的时候,你举荐汤斌做太子詹士。他不是标榜正统吗?让他给太子讲书去,够荣耀,够正统吧。”
但太子的师傅,可是要跪着上课的,还动不动就被康熙挑刺不勤勉,教坏了太子。
屋里的众人闻言都笑了,争先奉承起来:“还是明相高明啊。”
纳兰明珠捋着胡须笑了,花白的眉毛下,是藏着狡诈精光的双眼。最好别被他抓住机会。要是真出了
什么事,就算汤斌死了,都能成太子身上的污点呢。
围绕着太子出阁读书,京城中暗潮涌动,然而这些,处于深宫的小八爷是无法感知到的。他只知道三月里他跟兄弟们去观摩太子读书,看到白发苍苍的老师傅们要先二跪六叩,才能得到一张软垫垫在膝盖下跪着给太子讲课,差点没把下巴给惊掉了。
太子是坐着的,远比师傅们的位置高啊。说不好听点,太子扔个茶杯都能扔师傅们脸上呢。
刚一走出尚书房,胤禩就忍不住了。他拉住旁边四哥的衣袖,小声说:“师傅们这么大年纪,身体受得住吗?”
别怪他为什么找阴晴不定的四哥说话,别的兄弟他也不熟啊。
胤禛的表情也不好看,一副被刷新了三观的模样。“汗阿玛……”汗阿玛怎么,四阿哥没有继续说。
小八眨着眼睛,后面呢。
四阿哥:……“我要是当了阿玛,绝不让我的孩子也这样。”
胤禩认同地狠狠点头:“我也!”他从四哥身边退开,回头去看因为腿脚不便落在后头的胤祐。“七哥,今天中午一起吃饭呀,娘娘得了一些新的糕点方子呢。且我听说猫狗房新生了一群小猫小狗,下午一起去看呀。”
胤祐本来走得一高一低的,看见弟弟的目光,瞬间绷直了身体,像个正常人一样走了两步。“我还要练字。”他闷闷地说。
“难得今儿不上课嘛。”胤禩去磨他,“就看一下,一下,不耽搁你练字。看完我也练字呢。”
显然小透明胤祐受不了这样的热情:“我……我再考虑一下。”然后落荒而逃,看他逃跑的速度,难以让人相信这是个先天残疾。
被当成洪水猛兽的八阿哥很受伤,灰溜溜地去找四阿哥:“四哥你说,我要是约五哥,他会去吗?”
胤禛抿着嘴唇冷着脸:“会,胤祺老好人。”
八阿哥的眼睛又有了神采,转头就跟五阿哥嘀咕上了。靠着小系统的作弊,胤禩顺利地用蒙语完成了他的邀请。
看了全程的四阿哥:……我倒数十个数,你再不来邀请我,我就记仇了。
“四哥,你走错了,延禧宫这边这边。”小八挥着小手,从被记仇的危险中拯救了自己,“四哥,你
是喜欢猫还是狗啊?”
胤禛冷着脸,大步跟上:“狗。”
谁要养猫了?只有九阿哥那样的熊孩子才养猫。
孩子们的快乐十分简单,一只小哈巴狗就能让三个半大孩子高兴起来,完全将还在跪着上课的师傅们忘在脑后。
时间很快就到了四月。黄道吉日,太子出阁读书。在前宫三大殿之一的保和殿。
知道吗?清朝的朝会是在乾清门的,乾清殿是皇帝的寝宫,属于后宫的范畴。乾清门呢,算是后宫大门,这其实不是一种很正式的场合。之所以在乾清门听政,一方面是为了方便,不用皇帝走很远的路;另一方面,也是因为维护三大殿真的很费钱啊!而要是在乾清门,本来就有侍卫值守,屋漏了地板脏了平时就打扫修补了,根本不需要额外的费用。
而这次太子出阁,专门开了许久不用的保和殿,这是下了大本钱的,光是打扫除尘布置场所就准备了半个月的时间。更不要说整个仪式的流程,考哪本书哪一段,该怎么说,从太子到师傅,都演练了一遍又一遍。
皇子们也站班,天蒙蒙亮就跟着叔伯们一起,站在保和殿外等着皇太子闪耀登场。从老大到小八,一个不拉,要不是小九小十性格比较骄纵,这两个也得被带上。
总之,场面非常宏大,人员异常众多。就连九品小官,乃至于翰林院等着发职位的非正式官员都齐聚一堂,将广阔的洁白的广场都占得满满当当。
凌晨五点四十五,伴随着太阳晃悠悠地爬上东边的宫墙,吉时到了。
“啪、啪、啪。”三声礼鞭响。保和殿中开始奏乐,是号角与大鼓。雄浑的乐声中,殿门缓缓打开,皇帝和太子的金黄色的仪仗,像一大一小两条金龙一样自殿中游出。
45、六岁的春天
到了见礼的环节。在太监尖细而高昂的声音里, 先是太子领着大学士、翰林、詹士府和群臣向皇帝行三跪九叩大礼,接着是众人向太子行二跪六叩大礼。
十五个头磕下来,小阿哥们都有些晕了。尤其是腿脚不便的七阿哥,额头上都沁出了冷汗。
胤禩看着他颤抖的背影颇为不忍, 然而经过嬷嬷和娘娘的耳提面命, 他也不敢在这么严肃的场合做什么。
“自古帝王绍隆景祚,首重教育。朕自立元储以来, 广延名师, 又亲力教化, 无一日间断。盖储君之德行学识,乃社稷绵延之本也。太子胤礽,天资聪颖, 坚韧勤奋。年方十三,学有小成。今遵循古礼,出阁讲授, 广御经筵, 宣百官于文教昌盛,亦贺江山之后继有人。”康熙的声音从高高的汉白玉台阶上传来,高亢、自豪, 充满兴奋。
很显然, 皇帝没有让太子师傅们做主导的意思,甚至宣旨太监跟礼部司仪的活他都想抢。更进一步的, 还能给你安排上全新的项目。
“经筵开始之前, 先让诸位臣工传阅太子的功课。”康熙说。
锣鼓敲响,一个个等人高的大箩筐被太监们从殿内搬出,竟有络绎不绝之势。
这些全都是太子的作业?这是攒了多少年啊?某些沉不住气的官员已经开始交头接耳了。
等到真的有纸张传到手里,看着每一页上面康熙的御笔批注, 就算是素来知道皇帝宠爱太子的近臣要员,都为这种十年如一日的恩宠而震惊。
当时就有人拜了下去,“当当”磕头,口呼“千岁”,亦或是颂扬“江山有后”、“大清之幸”。
这样情不自禁的赞美让皇帝龙颜大悦。广场上一派君臣相庆四海升平的美好景象。
皇帝炫耀完儿子从小到大的作业,就该进入到常规的讲学阶段了吧?然而事情再一次出乎众人的预料。
太子的经筵,是辩论式的。
比如那个被纳兰明珠讨厌的汤斌,就是第一个上场的。他先讲了一段《大学》中有关“格物致知”的注解,旁征博引,很是强调端正态度的重要性。
“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正心则道理自明。”
“夫子此言,胤礽不能苟
同。”太子说,“若正心即可明知,又何须修身、齐家、治天下之言?正如汗阿玛曾说,忠心诚心之士为国之栋梁,然仍需能人小吏为其臂助。德为本,才为支,德才兼备方为上上品。夫子以为如何?”
汤斌还能反驳他不成?于是连忙跪下磕头请罪。“太子真知灼见,是臣迂腐了。”
康熙哈哈大笑:“国之储君,自有尔等忘尘莫及的气度。起来吧,恕你无罪。”
汤斌松了一口气,擦着汗退到一旁。第二个讲师上前,重复汤斌的故事。
眼瞅着一个个老学究被太子在四书五经上辩驳得哑口无言,最后热泪盈眶地表示“太子的学问已经超过了师傅”,在场的文化人都哑口无言了。
知道你们会作假,但没想到你们会把大家的脑子踩地上摩擦啊。
小八都忘记挠脸了。是他江湖人输了,论玩还是爱新觉罗会玩啊。
最后,八阿哥把他被皇帝爹和太子二哥踩过的脑子磕到白色石板地面上,吹了一句自己都没听懂的彩虹屁。
心满意足的康熙终于放了大家离开。
小八看看满脸呆滞的兄弟们,再看看红光满面的索额图和太子,第一次对大哥的心态产生了共鸣。
他同情地拍了拍大阿哥的屁股,换来了胤禔一个白眼。
“没大没小。”
不过这个白眼翻完,胤禔的脸色有了好转,不再是刚刚典礼上惨白惨白的样子了。
“打猎你们来不?”胤禔问几个弟弟,同时拿后脑勺对着耀武扬威的太子党官员。
三阿哥、四阿哥、七阿哥都摇头,表示要好好学习。“我要好好读书,汗阿玛重文教。”他们说。
当然还有没说出口的话,比如,要是自己的学问能比太子好,是不是也能得皇阿玛看中?
他们这种小心思,就连粗神经的大阿哥都能看出来。鼻子里轻哼一声,大千岁撇撇嘴:“汉人那些迂腐的东西,有什么可学的?学成他那样吗?”
“谁怎样?”三阿哥叉腰,清秀稚气的鹅蛋脸上显出一种若有若无的嘲讽。“汗阿玛就喜欢学问好的,旁门左道再钻研,也讨不得好去。”
这话是把小八也一起嘲讽了。
大阿哥一把把八弟扯到身后,圆眼一瞪,跟熊一
样:“指桑骂槐什么呢?有本事你跟爷说清楚。”
三阿哥缩了缩脖子,但依旧是一脸你们都是大傻子的表情,看得大阿哥想打人。
还好小八一把抱住了哥哥大腿:“大哥,兄弟的事,回头私下说,这里人太多了。”他说完,一个劲地朝四阿哥、五阿哥使眼色。
于是四阿哥拉住了三阿哥,五阿哥冲到了老大跟前。“打猎打猎,大哥我要打猎。”
胤禔理智回笼了,最后用敌对的眼神看了老三一眼,一手拉起小五一手拉起小八,大步流星地走了。
只留下三、四、七三个阿哥,在纷乱的退场的人潮里,仿佛三只无人认领的小猫。
“呸,三个武夫。大局已定,挣扎什么?就不怕以后被清算吗?”三阿哥胤祉说,也不知道是说给别人,还是说给自己听的。
但反正三个“武夫”是听不到了。他们往皇太后那儿请了懿旨,就骑马出了城门,一路往西郊去。
春天正是动物繁衍的季节。满族从艰苦的东北山林里走出来还没几代,不捕杀怀孕的母兽是基本常识。
大阿哥胤禔骑马射箭本来是挺威风的,但好不容易瞄准猎物,就把弓箭放下了。又拉弓,又放下。
“草(一种植物),又是个带崽的。”他骂道。紧接着,那只正在啃嫩草的母兔子耳朵动了动,蹬腿就跑,几下便没了踪迹。
胤禔铛一下把箭枝扔回箭袋里,也失去了打猎的兴致,转而散了侍卫出去。“去找找兔子洞,若有刚长毛的兔崽,活捉出来给小五小八玩。”
八阿哥闻言眼睛就亮了,像白大胖一样的药兔啊!想要!
“养兔子好,谢谢大哥。”
大阿哥捏了把弟弟的脸蛋:“就知道你喜欢这些玩意儿。”
五阿哥的想法完全走了另一个方向:“养肥了,烤着吃。”
“烤着吃也行。”大阿哥哈哈笑,“小八这种活菩萨才是少见。”
小八眨眨眼,笑得一脸温和谦逊:“兔兔这么可爱。”当然要拿来试药啊。
这是个春风和煦的日子,各种颜色的花瓣落在草地上,而树梢上全是新长成的浓绿的叶子。喜鹊在远处喳喳地叫着,甚至天上还划过两只大雁成对的影子。
小系统神灵活现地站
在马头上睥睨四方。“喜欢兔子?嗯?全是宿主的,我承包了。”它用霸道总裁式的语气说道。
胤禩笑得差点从马背上滚下来。
“前几天某人还假惺惺地要让师傅们坐着讲课呢。”大阿哥突然说。
“啊,哈哈。”八阿哥艰难地收住笑,“然后呢?”
“汤斌那些软骨头辞了,非要跪着上。呸,跟明相跟前装得很有骨气似的,威武不能屈云云,什么玩意儿?他就是嫌弃爷,觉得爷没指望,认了太子当主子。在主子跟前像条狗,呸呸呸,还不如一条狗呢?”
胤禔话说得粗糙,但情绪还算平稳。“爷不稀罕那种东西。外头再传得什么名臣大儒,哈哈,爷就记得他当众磕头的奴才样。”
五阿哥皱眉摇摇头:“大哥别这样。我没听见,你也没说过。”
“你就是胆小。”大阿哥瞪了眼。
“都是兄弟,背后说小话不好吧。”老好人胤祺扭着屁股,仿佛坐垫下放了只刺猬似的。
“爷说哪个兄弟了吗?爷说的是汤斌!爷就是看不起这种背上没长脊梁的腐儒!”
两个小的对视一眼,默契地没有再劝。
正巧这个时候侍卫们抱着一窝小兔子过来了,五阿哥和八阿哥争先恐后地跑上去挑宠物。
“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我要这只黑色的。”
“那我要花色的。诶,这只是黑眼白毛,我也要这只。”
……
46、六岁的夏天
胤禩回延禧宫的时候, 怀里揣着两只小兔子。一只白毛黑眼,半点不怕生,小脑袋不停往外探。一只黑白花纹,奶牛一样, 只顾着蒙头睡觉。
惠妃听说是老大给弟弟逮来的小兔子, 也高兴,说:“他这回算是出息了。”没有当场被人看笑话, 回头还能照顾兄弟, 惠妃已经很感动了。虽然跟三阿哥起口角有些美中不足。
“抱上来我看看。”惠妃摘了指套, 笑盈盈地招呼,“哟,这白白胖胖的小模样, 呵呵,像小八小时候。”
突然被cue的胤禩:???“娘娘,我现在也还小啊。”
惠妃瞥了他一眼, 用帕子捂嘴笑:“都该进学的人了, 还好意思说自个儿小。”
胤禩差点汪地一声哭出来。娘娘这是有了兔儿子,小八就成了过时的了。瞧瞧这阵仗,又是拿上好的布料做兔窝, 又是找专门学这个的小太监照顾着, 养小孩也不过就这样了。
“那娘娘给小兔子取个名呗。”八阿哥压制住幼稚的情绪,脸上挂起逐渐开始带有个人风格的君子微笑。
“让我取名……”惠妃失笑, 眉头向上抬起, 旋即又恢复了常态,“一个叫探茅,一个叫枕粱。”
活泼的白兔子探头探脑,撞到的都是茅草;慵懒的花兔子呼呼大睡, 头下枕的都是粱米。
寓意着此时一动不如一静。
惠妃娘娘不愧是纳兰才子的嫡亲堂姐,文化人啊。胤禩咂咂嘴,换作他自己,可能会取名叫“看看”和“睡睡”。
从正殿请安出来,免不了要去一趟西侧殿,今日份的笛子还没吹。不过,小兔子们就不去良贵人跟前献宝了,免了污了笛音,连累他梅开二度又被赶出来。
交代了红绣姐姐亲自去盯着之后,八阿哥整理衣冠,调整仪态,摆出最得体的模样,这才在守门宫女的请安声中跨入良贵人的地盘。
八阿哥还在练最初的那一段曲谱,不说倒吹如流,滚瓜烂熟是有的。然而亲娘不点头,那自然是他功课还没做到家。
想当初孔子学弹琴,要三月不知肉味,弹到在梦中与作曲者交流感情才算是成了,他才哪到哪?
春去夏来,时间过得很快。
探茅和枕粱都长大
了一圈,跑起来能让照顾它们的小太监累掉半条命。探茅聪明得不像一只兔子,都学会扒着红绣姐姐的裤腿讨东西吃了,讨不到还会作揖。而枕粱依旧是吃了睡睡了吃的德行,只有当探茅的巴掌糊到脸上的时候,才会果断出击扇飞那只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小老弟。
没错,两只都是公兔子。俗话说得好,一洞不容二兔,除非实力悬殊。探茅和枕粱就是实力悬殊,一个是相声运动员,一个是相扑运动员。
胤禩到底是没能在惠妃娘娘的兔儿子身上动手脚,他压迫的还是白大胖。可怜的大白兔全身上下的穴位都被扎了个透,从此看见胤禩就眼泪汪汪,十根萝卜都哄不好的那种。
随着天气转热,怀恩堂迎来了新的一批病人,就连婆婆庵的生意都好了不少。据说婆婆庵的菩萨能治病,只要求了签,按照解签的药引吃,多半能好,很是灵验。
就这样上午当医生当神棍,半下午的时候回宫,练习吹笛子,早晚打拳习武,日子可以说过得很充实了。
这一日六月初六,宫里粘了知了,又给娘娘小主们分了蜜瓜和葡萄。只因这一天在民间也是个不大不小的节日,俗称姑姑节,是出嫁女回娘家的日子。但宫妃们出不了宫,几宫主位还能请母亲嫂嫂进宫看一眼,下头的便只能得些瓜果开心一下了。
当然了,这些小节日,胤禩是不知道的,只当是入夏了洒扫一下。不过惠妃娘娘去赴宴了,他就直接来了西侧殿。
良贵人斜倚在榻上,双目紧闭,面色白得仿佛能透过光。虽然平时她也是这样,但作为医者一眼就能看出区别。
“良额娘身体不适吗?昨天不还是好好的吗?”知道在生母嘴里得不到什么,胤禩问的是大宫女晚灯。
晚灯满脸担忧:“娘娘今儿早上起来,只用了三调羹粥。”
“无事,你先吹吧。”榻上的冰美人睁开双眼,依旧是漆黑的瞳仁,其中仿佛有无尽的力量,也仿佛什么都没有。“今儿换谱子。”
好家伙,两个月了,终于可以吹同一首曲子的第二节了。胤禩振奋起来,在良贵人目光的示意下从柜架上找到那张新的笛谱。
轻轻跟着哼了几个音,就能发现它
的曲调既与之前的第一节相似,在节拍上又慢了二分之一到四分之一不等,形成了一种带有差异的统一感。
这显然是一支成熟的曲子。但是主题是什么,恕他一个半吊子没能听出来。
QAQ没有钟子期那样的才能,做不了天生的知音了,只能老老实实照着曲谱练技法。如今这一节节奏慢了,更加要求气息的稳定。
胤禩是提心吊胆地吹,时不时按照良贵人的要求返工。一个时辰马上就过去了。
美女额娘又靠了下去,闭上眼:“你走吧。”
这就有些不太对劲了。小八爷停住了脚步,皱着眉头凑过来:“我给良额娘诊个脉吧。”
良贵人睁开眼,沉默地看着仿佛又长高一些的儿子。
“我给良额娘诊个脉。”胤禩又说了一遍,他此时的语气不再像是个软萌的小孩子了,而是一个坚定的医者。
“唉。”良贵人伸出手。
一搭上去胤禩就“咦”了一声,这像是滑脉啊。又仔细摸了摸,怀孕不到一个月,刚刚能摸出来而已。开了系统一查,胚胎和大人一切正常。
于是小八爷放心了,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笑容还没完全展开,却被良贵人掐住了脸颊。
“唔?”胤禩睁大了眼,“唔唔唔?”
“德妃要生了。”良贵人说。
八阿哥秒懂,德妃要生了,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同时爆出良贵人有孕,保不齐又是一场风波。唉,都是生活逼的,他胤禩如今也是个会动脑子考虑人际关系的人了。
小手捂住小嘴,八阿哥连连摇头,表示自己不会说出去。
良贵人这才靠了回去,让晚灯解了头发,抱着被子睡了。
她还在犹豫要不要这个孩子,眼下宫中的局势,能容许她这个辛者库包衣膝下有两个孩子吗?如果二者不能两全,她自然是选择保胤禩。
良贵人在等,等眼看着要出生的人出生,等眼看着要死去的人死去。等待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就像音乐一样。
这一年的六月,大清朝的后宫里发生两件与子嗣有关的大事。
先是钮钴禄贵妃的十一格格突然折了,这可怜的小姑娘没满八个月就感染了天花,突发急症,当晚就没了,甚至都没等到第一碗药熬好。
那日陆小太医也在,事后跟小八感慨道:“种痘是全民大事。只有人人都不再得了,才是真保住了没种痘的孩童。”小格格这个岁数,没种痘,也没序齿。于是宫里还是五个公主,加上一个尚在观察期的十格格。
贵妃哭得不行。她生育少,不是下蛋似的德妃、宜妃,死一半还有两三个。本来一儿一女一个好字,如今只剩下了十阿哥一根独苗,怎么不让她心痛?
偏生这个时候德妃又生了一个健康的十二格格,更是惹了贵妃一阵心酸。
然而心酸又怎样?钮钴禄贵妃和钮钴禄皇后一脉相承的理智。“将那柄和田玉如意送过去吧,算我贺她。能锁在库房里东西,免得过了病气给小格格。”
永寿宫的宫女嬷嬷们闻言,都呜咽起来。贵妃也抱住十阿哥,不停垂泪。
胤俄还小,不理解妹妹离开的悲伤,但他喜欢额娘,此时不断抚着贵妃的后背。“额娘乖,不哭不哭。”
贵妃哭得更凶了。
胤俄:……QAQ九哥救我。
关于德妃又生了个女儿这件事,宫里佩服她和看她笑话的人对半开。前者觉着德妃不愧是靠着肚子能生逆袭上位的第一人,看看,六阿哥死了刚一年,这下一个就生了,最重要的是健健康康的,很得皇帝的喜欢。后者的心理就有些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生了又如何,还不是个女儿。
但德妃有宠能生,那就有下一个阿哥。哪怕是家族最显赫的钮钴禄贵妃和佟皇贵妃,都得承认德妃在宫里的脚跟是越站越稳了。这是一个可怕的女人,如果把生产比喻成鬼门关,那么德妃就像是个鬼修,在鬼门关溜达着溜达着,修为就蹭蹭蹭飞涨,容貌都越来越好看了。
这让人何处说理去?
七月里出了月子,德妃娘娘容光焕发,越发温婉可人,丝毫不像是在酷热的月子房里闷了一个月的模样。
小系统都忍不住跑过去探查敌情了,确认德妃不是穿越重生,也没带什么金手指,才悻悻地回来。
“这是位面之子的力量。”系统跟宿主说。
宿主:……宿主喂了系统一口凤梨酥。哎呀,论点心,永和宫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的。
他们此时在十二格格的满月宴上
。德妃难得穿了一件红色系的衣服,涂了鲜艳的口脂,乌发如云、面若朝霞,甚至还有闲心去提拔别的姐妹。“章佳妹妹此前与我说有了三个月的身孕,只是我生得突然,来不及上奏。如今只怕是有四个月了。”
康熙听了自然高兴。太皇太后的身体越发不好,至亲老去的悲伤只有至亲新生的喜悦来冲淡。“宣太医。”
都是事先就让太医查过的,自然是没有什么问题。临时被皇帝宣来的幸运儿高高兴兴地宣布了“母子均安,胎心强健”,便得了一笔赏赐。
至于嫔妃们心里是如何酸的,皇帝不在意,许多资历长的娘娘们也早就麻木了。一连串的恭喜贺给了章佳庶妃,然而任凭德妃如何暗示,康熙也没松口位分的事。
大家心里就有数了,十个儿子都比不上慈宁宫的那位老祖宗。当然太子不算。
47、六岁的秋天
八月里, 秋风起了。树梢上的叶子黄了一半,与依然翠绿的另一半夹杂在一起,像一副丰收的油彩画。垂死的知了们在开着最后的大合唱,期望能够找到配偶, 延续自己的基因。然而生物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 人类只觉得它们吵闹。
反正康熙是发了一回火,然后一夜之间, 紫禁城里的蝉鸣都绝了迹。
这些圆滚滚的节肢动物是遭了无妄之灾。因为帝王的怒火是显而易见的牵连。
慈宁宫的昭圣太皇太后又病了, 老毛病, 中风。幸亏太医院陈院判到得及时,给扎了几针,人才缓缓醒过来。
然而太医能救回来一次, 救回来两次,还能一直救回来不成?老人自身的免疫力是在衰退的。太皇太后自己都觉得怕是大限到了,中风醒来后总喜欢拉着康熙说古, 从科尔沁草原说到皇太极, 其中许多康熙之前都没听过的往事。
“要是能再回一趟家乡看看就好了。”太皇太后最后感慨,不必说,以她的身体状况是回不去的了。
康熙很伤感, 但也只能诏了科尔沁的王爷入京来相见。若是科尔沁的子孙中有合适的人选, 他准备将十六岁的大公主嫁去科尔沁,以备在太皇太后死后继续维持大清与科尔沁之间的密切关系。
皇帝的打算, 太皇太后怎么会不清楚?这是她亲手带出来的孙子, 能在这个关口还理智地思考国家大事,是她教育成功的证明。只是,公主下嫁,到底比不上后妃进宫啊。何况大公主只是养女, 没有母妃作为臂助。
老太太长叹一口气,没有跟皇帝开口,比如给太子指一个博尔济吉特侧妃之类的话。知道会被拒绝,那就没有必要再说。“许久没见阿哥和格格了。都带来让我瞧瞧吧。宫里有添什么喜事吗?”
康熙心里松了一口气,在科尔沁和孙儿之间,祖母还是更偏向自己的。他脸上露出几分真切的笑容,道:“十二阿哥会说话了,是个开口早的。十二格格也能翻身了。章佳氏那胎大约十一月里能生,前儿卫氏也报上来有三个月身孕了。”
太皇太后眉毛动了动,最近生的怀的,都是包衣啊。但她都快死了,也懒得去计较这些
,只是点点头:“好,都是好孩子。”她抓住康熙的手,笑着流泪道:“你阿玛子嗣不丰,从前都说是汉人的诅咒,说得人想回关外;还是你的命壮,这阿哥啊,格格啊,都排到十二十三了,玛嬷高兴,高兴……”
康熙想起自己早年也是不停死孩子,忍不住也红了眼眶:“玛嬷好好养病,后头还有小十四,小十五,排着队等着喊您乌库妈妈。”
太皇太后被逗笑了,咳咳几声,被喂了口水,才又平复下来。“好。”她靠在靠枕上,虚弱又慈祥地看着皇帝,“玛嬷好好养病。”
皇帝替自己的祖母掖上被角,又看了一会儿她布满皱纹的睡颜,才转身离开。
不一会儿,全后宫里都得到了消息,最近孩子的事是最要紧的,务必每个都平平安安的,若是有什么坏事惊到了老太太,稍微沾点关系的都要吃挂落。
一时间,宫中的门禁都更加严格了。延禧宫也紧了紧皮子,哲嬷嬷、小周公公、红绣等人没少被敲打。其实他们宫里总共出了四个孩子,惠妃生的大阿哥自不必说,良贵人如今有两个了也不必说,还有布贵人生的三公主。不过呢,大阿哥和三公主都是十多岁的大人了,自己住在阿哥所和公主所,所以现在延禧宫上下就紧张着良贵人的两个宝贝蛋。
胤禩出宫时的侍卫增加了,良贵人身边也多了嬷嬷。弄得大家想说点悄悄话都费劲。
良贵人的整个孕期,就只有德妃过来看了一回,支开旁人赏了会儿菊泡茶。
“你想生?”德妃手上沏茶的动作行云流水,口中低低问出的话却一点都不雅致。
良贵人摇摇头,又点点头:“它想活下来,时机太好了。”
巨大的菊花在琉璃茶盏中缓缓盛开,将整杯茶照映成灿烂的色泽,仿佛其中泡着一杯黄金。“你这胎怕是会生在丧期里。”
“无所谓。”良贵人的眼睛看着金黄色的茶盏,空洞洞的,“它想活,就自己挣。”就像胤禩一样。
“成了。”德妃突然将声音提高到了正常的音量,是说给周围的许多双耳朵听的,“如今只能叫妹妹看个热闹,等妹妹的小阿哥满月了,本宫再请妹妹喝茶。”
良贵人在晚灯的搀扶下甩
了甩帕子,生疏地回答道:“多谢德妃娘娘。”
整个过程,听着就是德妃热情地来展现自己的贤惠,而良贵人,依旧是那座油盐不进的冰山。
后宫的女人们战战兢兢地等着太皇太后的驾崩,许多人开始抄经祈福。若是老太太活下来了,这就是她们的孝心感动了上苍;若是老太太不幸去了,那这些就正好烧在葬礼上。左右是要抄经书的,早抄不亏。
惠妃也抄经书,不过她每日只抄三页,其余的自有代笔的宫女。红刻姑姑就是,平日里好吃好喝地高薪供养着,工作就只有抄书绣花,字迹针脚与惠妃一模一样。她是跟惠妃打小一起长大,最忠心不过的影子。类似这样的人,就只有钮钴禄贵妃才有,佟家和赫舍里家都没有为女孩子想得这么长远。
有人代笔,惠妃就有多余的时间把延禧宫把得铁桶一般,甚至还能打听一些宫里宫外的消息。就比如:康熙的奶兄李煦从江南寻了一位国色天香的美人进宫,假称是包衣旗人,是李煦的远房表妹,其实人人都能看出来是个汉人,人还裹小脚呢。
美人姓王,目前也没个身份,就住在储秀宫里。反正储秀宫娘娘疯了,不会受气。不过太子就不太高兴了,差点捅到老祖宗跟前,得亏他还是个有良心的,看老祖宗的身体孱弱,又想到从小到大受老祖宗的恩惠深重,最后把这口气咽在了肚子里。
“太子哪里知道这么多事?”惠妃抿了口茶水,说话的神情颇为散漫。
良贵人在屋里养胎,陪惠妃说话的是布贵人几个。“赫舍里家还有眼线呗。尤其储秀宫娘娘还是赫舍里家的。”
“没了乳母那个主事的,不成了。”布贵人说着遗憾的话,语气却半点不遗憾,还有些小兴奋,“什么小事都让主子操心,不成的。小主子不该管这些,争风吃醋是女人的事。”
惠妃摇摇头:“元后在的时候,也是精明的。没想到……”
这话说得远了,资历浅的小常在小答应都不敢搭话了。
“有皇上护着太子,元后娘娘泉下有知,必定安慰。”布贵人说,“咱们别为了贵人操心了。贵人自有神佛护佑——话说,新进宫的那位,”布贵人比了个小脚的
手势,引得众人都笑了,“听说长得像我们宫中的一位妹妹。”
惠妃神色依旧是淡淡的:“还能像谁?不就是像良妹妹吗?好看的人,总是相似的。便是好看的人不相似,皇上喜欢的好看的人,也必是相似的。”
“娘娘说到点子上了。”布贵人笑得露出眼角深深的鱼尾纹,“脸型像良贵人,眼睛像宜妃,嘴巴笑起来跟德妃娘娘似的,还有一支比那喇贵人还好看的鼻子。这是我听储秀宫的下人说的。”
惠妃抚掌:“这可不得了,难为李煦能找出这么个妙人来。”
小答应小常在们快把帕子拧碎了,只有早不承宠的布贵人还能跟惠妃言笑殷殷。“谁说不是呢?这些外头的要员啊,为了讨皇帝的欢心,根本不管我们女人的死活。”
惠妃的目光扫了一圈众人的模样,肃了脸。“布贵人这话说对了,我们女人的命由不得自己做主。看看贵妃和佟妃,家里人得力,便是容貌不是顶尖,也圣宠不衰。再看看良妹妹、章佳妹妹,怀着身孕也不见什么实质的好处。这满宫里,因为自身受宠惠及家人的,只有早年的宜妃;便是德妃,也是实打实拿命生孩子生出来的。所以啊,你们与其想着在容貌衣服这些细枝末节上使劲,不如只抓两点,一个是绵延子嗣,一个是督促家里人上进。咱们这位万岁爷最是圣明君主,但凡父兄有点功绩,或者膝下有个一儿半女,难道会忘掉你吗?”
方才还在聚众恰柠檬的众多小主幡然醒悟,不管是真醒悟,还是装醒悟的,都起身下蹲,道:“谢娘娘提点。”
正巧就在这个时候,门口的小太监兴奋地跑过来:“恭喜娘娘,贺喜娘娘。黑龙江大捷,纳兰公子在阵前俘虏罗刹两名大将,捷报已经抵达乾清宫了。”
惠妃眼前一亮,露出了一个温柔得仿佛三月湖水的笑:“真的?那可有说什么时候班师回京?”
小太监被问住了,迟疑地摇摇头:“没听说,许是还要等圣旨。”
“罢了,不为难你。”惠妃抓了些金银瓜子,赏给小太监,又宣布延禧宫众人多发一个月俸禄。这下,方才还脸僵的小答应小常在们彻底乐开了花,一个个上来恭喜惠妃,好话跟不要钱一样往外倒。
更是有想向惠妃学习的,准备让家里人也去军中捞功劳的。但这话就说得简单做得难了,没有纳兰家那样的背景,还想轻松捞功劳?想屁呢。
良贵人等了这些年,也没等到家里出一个佐领。
48、六岁的冬天
也许是黑龙江大捷的好消息真的带来了喜气, 十月的北京在初雪飘落的季节接连迎来了几桩好事。首先是庶妃章佳氏平安生下了十三阿哥。再接着就是太皇太后,这位对于清朝初期的政治稳定起到关键作用的老人,终于在太医们的精心调养下又能起身走路了。
为了庆祝太皇太后的康复,康熙皇帝特意命人在慈宁宫重新设立了被取消的中秋晚宴。一大家子一起陪老太太喝清淡的药膳, 也算是修身养性了。
胤禩就是在这天晚上再次被叫到了曾祖母跟前。他打千起来, 就听见康熙的声音:“你给乌库妈妈摸摸脉吧。”
八阿哥应声抬头,看见老太太干干净净只戴了一支簪子的简单发髻, 以及那个小小的发髻下被风霜摧残过的脸。这个老人是这具身体的血脉来源之一, 他本该熟悉的, 然而,他与她说过的话一只手掌都能数完。
康熙还在跟祖母介绍:“这是小八,奉了您的恩典潜心学医, 如今也救了不少人了。”
“哎。”太皇太后慈祥地笑了,但她没有摸摸小八的脑袋,也没有拉拉他的小手, 只是那样慈祥地温和地将手腕送到他面前。
老化的血管已经在皮肤表面凸起, 显现出一种不健康的青黑。
胤禩将手指搭上去,然后就想哭了。他也许是想起了同样回光返照的老宫女,也许是感受到了慈祥的面具下冷漠的内心。这颗内心, 永远没有机会向他打开了。
“乌库妈妈要保重啊, 多吃蔬果,也要适当走动。”即便是名医, 也有只能说场面话的时候。
“朕想带你乌库妈妈去泡汤泉, 可以吗?”
“可以的。”胤禩从方才的情绪中缓了过来,恢复了名医的素养,“乌库妈妈是脸中风,可以泡汤泉, 属于热疗法。但是水温如何,泡多久,需要遵从医嘱。”
“嗯。”康熙点头。他知道这种具有一定风险的尝试,太医是绝对会阻止的。但他想让祖母最后再享受些清福,便只有来问最实诚的小孩子了。还得是有相应知识的小孩子。
有娃在学医真的挺方便的。康熙一边心里感慨,一边摸摸胤禩的头。“去吧,找你兄弟玩去吧。”
八阿哥行礼告退,退了两步又折回来,礼节也丢了,只说:“不能泡久的啊,泡前也不能喝酒不能吃肉的啊。”说完,又跑了。
康熙看他的小模样,忍不住笑了,转头跟太皇太后说道:“是个实诚孩子,朕颇喜爱他。”
“实诚孩子固然好,但还是稳重的孩子能继承你。”
“玛嬷说的是。”康熙略一颔首,又唤了太子到跟前,让太子跟太皇太后说话。太子陪着老太太,说着自己在学问上的进步,听得老太太真心实意地笑起来。
“若是有生之年能看到太子成婚就好了。”太皇太后说。
康熙连忙应道:“朕看中石文柄家的大丫头。石家满门功勋,踏实肯干,多有建树。且石家格格端正大气,堪为国母。不过朕准备再给石家一些恩典,将路铺好了,再公布这件事。”
太子妃是汉军旗,而不是蒙军旗,这是在意料之中,但真听康熙说了,太皇太后免不了有些失落。“好,不错。汉军旗自削藩以来元气大伤,皇帝的考虑是对的。”
“老大的婚事却是在下月呢。”康熙突然说,“玛嬷长长久久的,还能抱到玄孙。”
“好——不错。”太皇太后笑道。
然后,太子就垂了眼。
对哦,老大下个月要结婚了。这要是被他生出了长孙,就要更得意了。太子的手指在衣袍一侧抓紧,纳兰性德在军前立下大功,已经让老大对着他耀武扬威起来了。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十三岁的少年太子挺直后背。第一,他得让索额图参与进前往黑龙江谈判的使团当中。这份保卫北疆的功劳,太子党不能不沾。第二,他得先得个侧福晋,跟老大比比生儿子的速度。
不管太子心里有多少不乐意,到了十一月初八的黄道吉日,紫禁城还是开了大门,迎入了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
在满目大红色的喜堂上首,惠妃自出嫁之后第一次戴上了正红色的首饰。这是皇帝特许的,让她能在媳妇跟前更有牌面。喜宴摆在乾清门外,大宴群臣,虽然没什么仪式庄严,但依旧是大手笔的场面。这毕竟是皇帝第一个结婚的儿子,没有什么规矩照搬,全按照皇帝高兴的来,哪怕这其中很多地方逾越了礼
制。
但是嘛,纳兰家正风光,大阿哥正受宠,最重要的是皇帝喜欢,太皇太后也不反对,那自然也没人不开眼提什么逾越。许多平日里言辞凿凿正统的言官,这时候都当了缩头乌龟,可算是让太子见识了一番人情冷暖。
“根源在纳兰家身上,如果不是明珠,如果不是纳兰性德……”太子在毓庆宫里甩了一通鞭子,这才戴上平日里克制的面具,整理衣服去赴老大的喜宴。
他到的时候,兄弟们都到了,就连小九小十都跟在老大后头,嚷嚷着要看新娘子。
大阿哥胤禔穿着大红色的喜服,衬得他越发好容貌。“去去去。是兄弟就帮大哥挡酒。”
十阿哥这种小孩子哪里经得起他这么激的?当即拍胸脯答应道:“大哥你看好吧,我酒量顶呱呱的,我是巴图鲁。”
下一秒,十阿哥的光脑门就被胤禩拍了一下:“小小年纪喝什么酒?新娘子不看了?”
小十纠结了,到底是看新娘子呢,还是喝酒呢?最后是九哥点醒了他:“我们可以既看新娘子也喝酒!”
“对对对,”小十嚷嚷,“八哥你太坏了。我可以既看新娘子也喝酒。”
胤禩叉腰,对着两个小混蛋抽出了笛子:“不行,只能二选一。”
小九哇的一下哭了。
小十一脸懵逼。
其他阿哥哈哈大笑起来。
这么热闹的场面,刺痛了太子的眼睛。他好像从来没有和兄弟们这样笑闹过。但只是一瞬的异样,他就踏步上前,拱手给大阿哥道贺:“今儿是大哥的大喜日子,孤在此贺大哥大嫂百年好合。”
胤禔诧异地上下打量他,似乎是怀疑他被换了个皮囊,底下并不是真正的太子。“能得太子一句大哥可不容易。”大阿哥缓缓笑了,然后豪气地拍拍太子的肩膀,“多谢兄弟了。”
随后,在三阿哥的带领下,连同新郎官大阿哥在内,所有人给太子行了打千礼:“参见太子。太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49、六岁的冬天
十一月的北京已经很冷了, 护城河都结了厚厚的冰层。漆黑的天上距离飘雪,也就是差一些水汽而已。
然而大阿哥的婚宴却很火热,不光是因为随处可见的火盆子和红暖炉, 更是因为太子和颜悦色的表情。
哪怕太子只是喝了几杯就被皇帝叫走了呢, 至少也是个好脸色不是?
明珠的一张老脸都笑开了花。原本还提着一颗小心脏的大臣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高高兴兴地推杯换盏,享受起御厨的手艺来。难得宫中摆了流水席, 颇有几个热菜呢。
宗室王爷们更是恣意,他们中的许多人仗着黄带子的血缘和祖上的功绩, 就连太子都不放在眼里的。此时逮着大阿哥这个成亲的晚辈就准备灌酒。
康熙如今活着的亲兄弟只有两个,裕亲王福全和恭亲王常宁。这是得算自己人的。小八爷的算盘早就啪嗒啪嗒打好了,一通唱作念打, 把两个亲伯伯亲叔叔拉到了给大哥挡酒的阵营里。
呼啦啦挡完了十桌酒, 新郎官都退场去揭盖头了,福全才反应过来, 拉住正想开溜的常宁:“老五,不对啊,咱们作甚替小辈挡酒?”明明他们也可以做灌酒的那一方啊。
常宁看着蠢兮兮的哥哥, 摊了摊手:“傻了吧, 老三的种跟他一样坏, 能使唤咱们当牛做马的时候绝对不会有半点手软的。”
“噤声, 老三也是你叫的?”这可是皇帝的排行,就算是兄弟,也不能管皇帝叫老三啊, 脑袋不想要了?福全只想一巴掌把这混不吝的弟弟拍成哑巴。
“行吧行吧。”常宁不耐烦哥哥的唠叨,打断他道,“咱们不给大阿哥灌酒, 已经很给面子了。难道还真惹火上身不成?见好就溜吧。”
“五叔,这就走呀?您最喜欢的烤全羊还没上桌呢,不再等等?”小男孩清脆的嗓音在身后响起,让常宁的动作不由一顿。
他转过身,就看见八阿哥胤禩笑眯眯地站在觥筹交错的酒桌旁,正仰头看着自己。“哎呦,这不是咱们小八爷吗?”常宁捏了一下侄子红彤彤的脸颊,“叔叔可是给你做了大面子了,你还不放人吗?”
常宁常带着小八出宫晃悠,两人一点不见外,装腔作势
信手就来。“五叔哪里话,”八阿哥笑嘻嘻地爬上常宁膝头,在他面前的盘子里切了块牛肉吃,“明明是五叔对待大哥情深义重、义薄云天,主动伸张正义、爱护晚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常宁哈哈大笑。“好赖话都让你说尽了,这是吃了我的肉还要说是为了让我养生啊。”
福全也笑,哄着小八喝了点醒酒汤,见小孩子脸上的红晕消下去了些,才又捡了花生米给他吃。“八阿哥怎么不去看新娘子?”
小八爷挺直后背:“我是君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怎么能够让大嫂难堪呢?”
“什么鸟语,听得爷耳朵疼。”常宁在胤禩头上弹了个脑崩儿,“还君子,你可别学成汉人酸不唧唧的样子。”
二叔福全的性格显然比乖张的五叔要谦逊得多。“八阿哥是个懂事的。”他说,又把他们这桌所有的糕点盘子都放到了小八的跟前。胤禩想去抓酒壶,还被福全给挡了,再怎么说自己还没醉都不好使。
“二哥跟老古板一样。”常宁嘀咕。
胤禩却是好脾气的,没有酒,就抓着糕点啃,满手都是酥皮掉下来的屑。“雅克萨那儿说俘虏里有疫情,皇阿玛说派我师父去,是也不是?”小八啃着啃着,突然问。
常宁万事不管,还经常翘班不上早朝,此时脑子都是懵的:“哈?”
反之福全那是个兢兢业业的朝政百科全书啊,一秒给出答复:“是让太医院院判朱纯嘏领队,率领医官十人前往。”
“我师父老大的年纪了。”小八含着糕点,声音都是含糊的,“现在冬天了,雅克萨多冷啊。我想跟着去照顾他,皇阿玛不让。”
常宁抖动大腿,差点让糕点把八阿哥噎死。“必不可能让你去的,你死心吧。”
这点福全赞同:“没有让皇子涉险的道理。至于你师父,他是臣子,需要为君分忧。”
“二伯,你也是皇子,你也为君分忧啊。”曾经的皇子,现在的臣子,不矛盾啊。
福全:“可你还小啊。你想为君分忧,等到大阿哥这个岁数吧。”
在叔伯这里也没有讨到支持的胤禩彻底耷拉下脑袋,他怎么就是个小孩子的外壳呢?
耷拉着脑袋的小八爷回延禧宫的时候
,惠妃正送走了最后一波来道喜的妃嫔。
惠妃还能不知道养子这模样是为啥?这小子吵着要去黑龙江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自打朱老太医的圣旨下来后就没消停过。今天婚宴上人多,必是往叔伯那儿搬救兵没成,才这副强颜欢笑的表情。
“你不去看新娘子吗?”惠妃问。
胤禩摇摇头,自己爬上椅子坐了:“我怕娘娘冷清,来陪娘娘。”说完,乖巧地笑了笑。
惠妃心里哼一声,想这可能就是蓝颜祸水吧,长大了不知道要祸祸多少小姑娘,然而看他白嫩嫩一小只讨好的样子又忍不住怜爱他。“就你会说话。”惠妃捏了捏小八的脸颊,觉得温度有些低,又喊了热参茶给他。
“娘娘今儿多了个闺女,恐怕要高兴得睡不着觉。”胤禩抱着茶碗,美美地咗一口,“小八这么会说话,娘娘可不要有了大嫂就忘记我呀。”
一屋子的女人被他逗得前仰后合。
惠妃拿帕子遮了嘴,笑骂道:“小祖宗,延禧宫就属你最会上蹿下跳。哪里能忘掉你去?那还不把我屋顶上的瓦都掀翻了。”
就这样又说了几句玩笑话,惠妃便开始办正事,将回门时候要送回伊尔根觉罗府的礼单看了又看。再加上明早新妇要来延禧宫请安,清扫尘土、修剪花草、张灯结彩,乃至于茶水点心、见面礼物,都是要趁今晚做好才行。
小八爷坐在椅子里,眼见着周围的宫女太监来来去去,只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今晚正殿人来人往的,不是休息的地儿。你去西侧殿睡,顺便照顾你良额娘。”惠妃说,“我这几日忙得昏天黑地,都没顾上她。”
胤禩扭扭屁股:“知道了。”
看他心里还存了几分别扭,惠妃便又哄他道:“你也别只觉得外头的人需要你看顾,宫里的就不指着你了?你护着良贵人把这胎生下来,才是如今一等一的大事。不然你在外头有个风吹草动,连累宫里的生母也受惊吓,岂不是一辈子的憾事?”
这番话说得江湖人是服气的,他揉揉小脸,跟大人似的叹气:“我知道世间的忠孝信义,大多是不能两全的。罢罢,我再不提这茬,娘娘可要把我师弟也送出去啊,让他看顾我师父。”
将一个小小的陆医士放进北行的名单里,当然要比把年幼的皇子放出去容易操作得多。惠妃自然没有不应的,甚至还能打包附送两个小厮去给老太医倒马桶。
被养母开了空头支票的小八爷晕晕乎乎地出了正殿,跑良贵人屋里睡觉。说来奇怪,即便外头的热闹如同能烧出花来的美酒,让人意醉神迷,但跨入西侧殿矮矮的门槛,就仿佛迎面一股冷风,让人瞬间清醒。
良贵人的肚子已经鼓起来了,撑得特意定做的孕妇棉袍都有些紧紧巴巴。她这一身显然是只能在屋里穿的,袖口都没有花纹,睡袍一般。且良贵人脚上穿着平底的棉鞋,头发都放下来编了一根扁平的麻花辫垂在胸口。
但她的脸依旧是好看的,像一朵被雨水冲刷过的白莲花,没有半点瑕疵。至于孕中的发黄长斑,抱歉,只有可能发生在出身高贵的妃嫔身上,包衣宫女出身,若是孕期还会变丑,那早就失宠了。
良贵人在屋里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走动,看见儿子进来,也没有停下的意思,只是用洗净蔻丹的手指点点胤禩常坐的位置,示意他坐。
八阿哥按她的意思坐了,又招呼红绣姐姐取水来洗漱。刷牙、洗脸、擦身、泡脚,他这一套做完,良贵人也走完了今日的五十圈。
“腿肿。”良贵人说。
什么?这还不到七个月腿就水肿了?胤禩一骨碌凑上前去,毫不避讳地拉起良贵人的裤腿就是一番检查。是有些轻微的肿胀,但还没到水肿的地步。八阿哥心里稍安,又摸了脉搏,并没有感受到明显的血压异常。
放松下来的胤禩摸摸下巴,开始名医模式:“腿肿,主要是血脉受到压迫所致。额娘这个状况……第一是不能穿太紧的衣服,比如现在这件。”
宫女嬷嬷们闻言就紧张起来,忙不迭给良贵人换了一件外衣,然后一个个眼巴巴地听小阿哥继续说。
“其次,是不能久坐和久站。睡觉的时候把腿垫高。”
大宫女晚灯:记笔记记笔记。
“其三,饮食不能太咸,要适当吃肉和奶蛋。良额娘孕中太挑食了,小八给您准备的食谱每次都不吃完,这不妥。”
嬷嬷宫女们闻言,瞬间跟八阿哥同仇敌忾,
谴责起自己的主子来。
“八阿哥说的是,小主做额娘的人了,怎么还能挑嘴呢?”
“明儿开始的肉汤,小主必须喝完,可不许耍赖。”
“主子每次遇上鸭肝鸡胗,都是不吃的。”
……
被集火的良贵人一脸冷漠。“你开药,别说这些没用的。”
胤禩叹气,他这个亲娘不是一般的难搞。“是药三分毒,别动不动就喝药。今晚小八给您按按,泡泡脚,明早起来喝一盅排湿的冬瓜排骨汤,就能好上不少。只是弟弟越发大了,子宫压迫血管,还是重在调养。”
良贵人满意了,闭上眼,享受着儿子的按摩。
这样子血脉相连又软和的小宝贝,可比男人靠谱多了。她突然就对肚子里这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也有了一丝丝的期待。
50、六岁的冬天
第二天是见新大嫂的日子。小八一大早就被哲嬷嬷从被窝里薅起来。冬天的日出来得晚, 外头还是黑咕隆咚的,就连烧着火盆的屋子里都冷。
昨晚给良贵人捏腿的小手还有些疲乏,这是使用真气过度的后遗症。不过他是走过江湖的, 这点小累比起前世的磨砺差远了。坐在床上瞎想了几分钟, 胤禩清醒了, 不用人再催就自己穿衣洗漱。把自己打理干净后还跑去小炉子上检查了良贵人的冬瓜排骨汤。
“不要吵醒良额娘,我去前头就成了。”
“嗳。”晚灯守炉子守了大半夜, 此时眼窝都是青色的,但依旧朝小阿哥展现了什么叫做“感激涕零”。“小主多亏是有阿哥。”
跟兢兢业业的晚灯打过招呼, 胤禩就带上自己的人马,踢踢踏踏往正殿去。
延禧宫正殿依旧亮着红灯笼。那些做打扫的,煮红枣汤的, 依旧呆在昨天胤禩见到他们的位置上, 显然是通宵了一晚。
惠妃已经起了,发髻上罕见地插了一根凤鸟展翅的点翠金簪, 华贵非常。
八阿哥和小系统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惠妃娘娘平日里不戴点翠首饰的。”小系统忍不住嘀咕道。
小朋友疑惑的视线自然逃不过娘娘的眼睛。惠妃扶了扶那簪子,脸上是抑制不住的喜气:“这是我入宫前家里给我备下的,如今拿来送儿媳。”
小八:“喔!”
原本是嫁妆呀。可惜惠妃是作为庶妃入宫的, 父母饱含期待准备的嫁妆只带进来了一两件。而凤钗这种高调的物件, 即便是带进了宫, 轻易不敢往头上戴。
而大福晋, 因为是正妻嫡位,反倒是能戴一戴了。
这在某种程度上,也算是在孩子的身上弥补了自己的遗憾吧。
怀着感慨的心情, 八阿哥陪着喜气洋洋的惠妃展开对未来祖母生活的无限幻想。这一聊就是从天蒙蒙亮到东方既白,又从东方既白到日上三竿。
大阿哥和大福晋这对新婚小夫妻这才姗姗来迟。
宫里不能放鞭炮,那便点起红灯笼, 放出圈养的喜鹊,一时间叽叽喳喳竟也有着不输给鞭炮的热闹了。
大阿哥胤禔红光满面,迫不及待就想往前冲,大踏步
了三四步才想起来踩着花盆底的新婚福晋,又大踏步折回去,牵着小媳妇慢慢走。
这憨态看得人忍不住想笑。
围观的太监宫女们只觉得一晚上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大阿哥和大福晋感情好,等于马上就会有皇长孙,等于延禧宫一脉继续圣宠不衰,等于自己这些奴才们也能多得赏赐。逻辑完美。于是大家伙脸上的笑意又深了两分。
“给大阿哥、大福晋请安。”齐刷刷的请安声中,穿得红通通的一对小年轻走进了正殿的大门。地龙的热气扑面而来,身上顿时就出了一层薄汗。
“快坐下,快坐下。”惠妃笑盈盈地招呼,“脱了大氅,小心热晕了去。”
虽然母妃这么说,但该守的规矩还是要守的,不可能真就大大咧咧地坐了,传出去就真成笑话了。就连一根筋的大阿哥,都不会把这客气话当真。
朝着婆婆磕头、请安、奉茶,又给小叔子见礼。一整套流程,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做得落落大方,行云流水,看得惠妃不停点头。
这些经过大选的贵女,别的不说,气场都是尽有的。
八阿哥捏着大嫂送的沉甸甸的小荷包,抬眼去看惠妃。这里头都是金镶玉的小铃铛,足有百来个了,这可是份大礼。
“你就收下吧。”惠妃笑道,“都是一家人。”
胤禩这才将荷包交给周平顺收起来,笑得牙不见眼。
这时礼仪已经走完了,惠妃的点翠金簪也送出去了。大阿哥收了那幅端庄样,过来揉弟弟。“你可满意了?”
“满意,满意。”胤禩被他搓揉得声音都变形了,只来得及护住自己的小辫子,“大嫂真厚待小八呀。”
“嘿,明明是爷厚待你,才有你大嫂跟着对你好。可不能颠倒因果。”
“真论起因果,那也是小八先帮大哥挡酒的。”
“呦,呦呦。那你从小到大,谁教你骑马,谁带你打猎……”
……
两个皇阿哥小学生斗嘴,都把第一次到延禧宫的大福晋看愣了。
“他们平日里就这样,习惯了就好。”惠妃拉过大福晋的手道,“你也别端着,咱们是一家人。”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面上笑得腼腆,心里却是暗暗留了个心眼。咱们是一家人,那
跟谁不是一家人呢?这是婆婆要给自己上课了。
果然,只听惠妃接着说道:“如今你是第一个嫁进来的皇子福晋,也没有旁的妯娌,倒是占了先来的便宜,长辈们还是拿你们当小孩子看的居多。你平日里就照顾好自己跟胤禔,高高兴兴舒舒服服地过日子,没必要频频去跟什么格格夫人娘娘交际,累得慌不说,还多做多错。”
大福晋圆圆的脸盘上露出严肃的表情,保证道:“不要做左右逢源的人,我记住了。”
媳妇是个上道的,惠妃更加高兴,亲手将红枣茶的杯子往前推了推,示意她喝。“胤禔是个横冲直撞的性子,但胜在实诚。你好好待他,劝慰他,若是有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尽管往延禧宫来。我虽年纪大了,但给儿媳妇支支招的力气还是有的。”
“额娘还年轻呢,皮肤比二八的少女都要好。哪里就老了?”大福晋笑着奉承道,她如今看上去比刚刚进屋时要放松不少,大约是惠妃的话说得推心置腹的缘故。
“不行了不行了。”惠妃连连摆手,但脸上的笑容是越发灿烂了。大凡女人就没有不喜欢被人说年轻的。“你这一遭进来,内务府派了不少人过去吧?”
大福晋捧着茶杯,端端正正地回答道:“昨日兵荒马乱的,媳妇准备今天回去就开始查。”
“先用着,大面上错不了去。”惠妃看着和煦,说出来的话却老成,“有人喜欢先立威,也有人喜欢先观察一阵再来个雷霆手段,都可以,按你喜欢的来。只有两点你要记住的。”
“媳妇听着。”
“其一,恩威并施才能得人信服,一味镇压是不可取的。其二,手段不止用在一时,而是要时不时拿出来用,变着法子用。这宫里啊,经年的老仆背主的事情,我见得多了。你要是总以为别人的荣辱是系在你身上的,就此放松了警惕,那落入万劫不复的地步也怪不了别人。世上总有蠢人,有疯子,有被贪婪蒙了眼睛的人,也有为了情爱命都不要的人……奴才也是人,人的欲望千千万,人的恩怨千千万,凡事多留个心眼。”
大福晋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多……多谢额娘教我。”
惠妃笑得有两分疲倦:“总归
,只有咱们是一家人。你现在还小,以后你就知道了,日子还长。”
忐忑不安的伊尔根觉罗氏在惠妃跟前弯了弯脖子:“我记住了,我会慢慢学的。”
对于女人们的殚精竭虑毫无所知的男人们,依旧在一旁打闹。日子对于皇阿哥来说,总是比福晋和后妃更加快乐的。
大阿哥如今算开府了。虽然还在宫里的阿哥所居住,但已经开始上朝站班,也有了一两个幕僚,说起国家大事头头是道的。
在大阿哥的转述里,眼下清朝最重要的问题有两个:北疆的战事和南方的水患。
北边自不用说,跟罗刹人打了好几年了,如今好不容易雅克萨大捷,对面的摄政女皇投降,这协议怎么签,必是得好好谋划的。不过毕竟纳兰性德在这里面立了战功,如果没有什么意外,将这一桩事解决了,大阿哥一党的名声实权会再上一层楼。
“打完了罗刹,西北还有葛尓丹呢。到时候爷也能跟着出征,建功立业。”说到这里,大阿哥就庆幸自己生得早了,“小八就不成了,你乖乖在宫里陪娘娘吧,哈哈哈。”
胤禩鼓起了腮帮子,控诉道:“大哥坏。”
“哈哈哈。”
最后,是南方的水患把已经得意忘形的大阿哥给拉了回来。“靳辅治水治了七八年了,现在跳出来摘桃子了。我算是看明白了,太子还嫩着,索额图才是真恶心人。”
治水的靳辅是明珠一党,从去年开始就被不断弹劾,说他贪污治河款云云。偏他运气不好,这两年雨水多,接连水患,惹得康熙也不满意了。
大阿哥对此忧心忡忡,生怕治水的差事被太子党给夺走。这虽然是一件苦差事,但权力大啊,全国大半的省份都要听河道总督调度,这其中可操作的地方太多了。
“明相就不会把那些老鼠按下去吗?”大阿哥说着说着就开始着急,于是小八的脸颊又遭了殃。
“唔唔唔,可能明相有自己的打算吧。”
“真是急死个人,他也不跟我说。爷这么大个人了,在汗阿玛跟前说句话比他私底下做动作有用多了。”
惠妃鼻子里发出一声嗤笑。
“虽然这是我生的。”她跟儿媳妇说,“但那些跟大臣有关的事,你还真不能听他的。”
大福晋抿着嘴,笑得一副温柔腼腆小媳妇样。“媳妇听额娘的。”她小小声地说。
51、七岁的跨年
日子一天天过去, 大福晋进门的热闹也逐渐平息下来。
宫里上下都觉得,伊尔根觉罗氏是个老实本分的姑娘,不与人掐尖斗法, 也不广发善心邀买名声。最重要的是, 老实人有福气, 摊上了一个好婆婆。
“惠妃姐姐最是好性子。”某次在皇贵妃那里请安的时候,就有人这般说道。
这都是冬天太闲了。尤其是康熙带着老祖宗去了京郊, 又是拜谒先帝的陵寝,又是泡汤泉的。而除了有几个小庶妃混在宫女里跟出去为皇帝解决生理需求外, 其余所有如花似玉的美人都被留在了紫禁城。
人就不能空闲,一闲下来就要生事。连晚辈都要拿来说嘴,这些人平时也不这样啊。
惠妃心里MMP, 脸上还要笑眯眯。“这么多年处下来, 姐妹们还不知道我是什么人吗?老大自个儿想纳小是一回事,做恶婆婆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话一出, 妃嫔们就笑作一团。虽说宫里大家都是小妾,关起门来当家做主也很排场,但进宫之前, 谁没见识过嫡庶纷争啊?给儿子塞小妾, 可不就是恶婆婆吗?
“惠妃姐姐爽快。”宜妃拍手赞道, “可见咱们大福晋是有福气的。不像有些人, 这儿子的毛都没长齐,就挑选起通房丫头了。”说完,那双艳丽的丹凤眼就似笑非笑地瞥过来。
荣妃和德妃的脸色就僵了。
三阿哥十岁, 四阿哥九岁,可不是还没通人事吗?
话题开始变得粗糙,上首的佟皇贵妃皱了皱眉。清高的小公主听不得什么小妾与床笫之间的话, 哪怕她自己也是一个尊贵的小妾。
“晚辈还在呢,一个个都是主位娘娘,别让人看了笑话。”皇贵妃说。
于是这次的“八方会谈”再次不欢而散。宜妃和德妃又开始拌嘴了,惠妃在心里咋舌,到底是年轻啊。只希望皇帝快点回来,把这两个妖精收了去,大家才有太平日子过。
事与愿违的是,一直到十二月底,快要过年了,都没听到圣驾要返回的旨意。反倒是太皇太后病重的消息,自北郊的小汤山传了回来。
那是一个雪下得如同鹅毛一样的午后。胤禩跟良贵人相对坐在暖炕上,膝头裹着厚厚的被子
,眼睛赏着外头的雪景。炭盆上烧成红色的炭块,与外头铺天盖地的洁白形成鲜明对比,那听不见的落雪的声音,却仿佛能够响到世界终结。
“听说太皇太后病重了。”周平顺悄无声息地从外头进来,低声说道。
良贵人没有动静,若不是乌黑的双目睁开着,真像睡着了一样。
小八闻言却是伤感起来。“乌库妈妈是老,不是病。”人就像机器,到了一定的岁数,不是这个零件磨损就是那个链条生锈,然后突然某一天,就停摆了。
“皇上在小汤山御苑大发雷霆,还革了陈院判的职位。”
“这跟陈院判又有什么关系呢?”小八急了,“不行,如今师父不在,连个给陈斌求情的人都没有。我得给皇阿玛上书。”
“站住。”一直面朝窗外的良贵人突然出声,简简单单两个字,且没有回头。但不知怎的,小八从她平静的两个字里听出了生气。
胤禩不敢动了。“良额娘?”
怀胎八月的孕妇看都不看他一眼。“你准备写什么?”
“就……陈院判罪不至此……”
“愚蠢。”良贵人打断他,“你该写你十分担忧太皇太后的病情,希望能去小汤山侍奉汤药。”
小八爷傻眼了。“那陈院判……”
“没有皇子关心他,他就不会有事。”良贵人仿佛无机物般没有感情的瞳孔扫过来,“要是有人把他看得比太皇太后还重要,那他才是死定了。”
小八爷服气了,低头“哦”了一声。“我一个人写信太显眼了。是不是还得让兄弟们一起写信,然后让大哥送过去啊?”他提议。
良贵人又把头转过去看雪了。“可算没蠢到底。”她冷漠地说。
男人真是笨死了,最基本的换位思考都会忘记。哪怕这是自己生的,该嫌弃的还是嫌弃。至于陈斌,那个院判不是皇帝的心腹吗?皇帝想拿自己的人开刀?怎么可能?太医院的眼线不要了?气头上说的话也能当真,某些爷还是太甜了。
因为太皇太后的病情,这个年过得十分潦草。佟皇贵妃勉力主持了一些命妇之间的宴席,又给宫人们发了衣食和银两,便算是过年了。
皇帝和太皇太后都没有回宫,反倒是又有一些妃嫔
被拉走了,正月里去给老祖宗侍疾。惠宜德容和贵妃、皇贵妃都没跑掉,底下的嫔、贵人也轮班。这样子的大雪天,让原本一天就能走到的路程延长到了三天,哪怕马车里的炭盆烧得再好都难以磨灭路途的辛苦。
更不要说到了小汤山,在病重的老祖宗和暴怒的皇帝之间艰难求生,简直是史诗级任务。宫里的女人们盼着出宫不假,但眼下这一趟,那还不如不出来呢。
“羡慕良贵人。”妃嫔们心里这么想,“她哪是怀胎啊,这是怀了个免死金牌。”
八个月的孕妇自然不可能在大雪天坐车翻山越岭,因此逃过一劫;然而还没被查出来的孕妇就没有这么幸运了。
惠妃值完班回宫时的表情很是微妙:“章佳氏小产了。”
“啊?”胤禩愣了,“章佳氏额娘,不是十月初一刚生了十三阿哥吗?这又怀上了?”算算日子,恐怕是刚出月子就又怀孕了啊。
“可不是又怀上了。”惠妃叹气,皇帝不讲究,章佳氏自己也心急了。也是,主位娘娘都没带,就带了她和几个没名没姓的去小汤山承宠,章佳氏又不是意志特别坚定的那种牛人,自然是有几分飘飘然的。她要是能接连生两个阿哥,维持住宠爱,保不准就是下一个德妃,可惜啊……人算不如天算。
“原本的历史上章佳氏这一胎是十三格格。”许久没刷存在感的小光球在宿主的秃脑门上蹭了蹭,声音里颇有几分严肃和沉重。
胤禩皱眉,心里颇有几分不自在:“若不是我给了皇帝信心,他也不会带太皇太后去小汤山。章佳氏也就不会随驾出宫,也就不会在外面受惊流产。是这样吗?”
“怎么会是宿主的错呢?”小系统急了,“真要说蝴蝶效应,历史上的良贵人也没有再生第二个孩子啊,是宿主治好了良贵人的宫寒,她才又怀孕的。”
胤禩这个时候已经从牛角尖里钻了出来,不再盲目自责了。但看到光球这么着急上火,又忍不住逗它:“所以总结下来,章佳氏少了一个孩子,良贵人多了一个孩子,等于是……”
“不是不是!没有什么等于!”光球炸毛成了红色。“宿主,你要知道,自从你穿越到了这个世界,很多
人的命运就注定要被改变的。你会救很多原本会死去的无辜的人,也会有人阴差阳错没有降生。但这不是宿主的因果,宿主像一个第一次生活的人一样问心无愧地生活就好了,不要让原本的时间线成为你的枷锁。”
八阿哥再也忍不住,偷偷抱起光球亲了亲。“龙龙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天天想看原主记忆的龙龙了。”
光球的四条小短腿在空中茫然划动,仿佛一只四脚朝天的小乌龟。“不是啊,宿主。能剧透我还是想剧透的啊QAQ。”
“啊,不是说过去都是枷锁吗?”
系统终于发现自己被套路了。气哼哼不想说话。
抱着小光球的胤禩抬头看向灰蒙蒙的天空,太阳在东南的天穹上,隐隐透出一道金色的光线。延禧宫里的积雪不再增加,甚至还有略微减少的趋势。
是啊,正月了,春天已经不远了。
康熙二十六年三月,圣驾终于返回了紫禁城,同时带回的还有一座纯黑色的华贵棺椁。长长的队伍都是白色的,白色的头巾头盔,白色的衣服,空中撒着白色的纸钱。喇嘛声声的梵唱,悠扬不绝,像是能够将这支队伍送到长生天上去一般。
而就在圣驾回京的十五天前,良贵人于延禧宫西侧殿,平安产下一名足月女婴,宫里称为十三格格。
52、七岁的春天
老祖宗过世, 照例是要守灵的。
运气好的是良贵人,因为还在月子里,避开了通宵的那七天七夜。而八阿哥相比之下就变成了不幸的那个。他得去给太皇太后守两个晚上。
哦, 如今再叫太皇太后已经不太合适了。死者的尊号已经在临时召开的大朝会上拟定, 孝庄仁宣诚宪恭懿翊天启圣文皇后。宫里如今尊称孝庄太后的多些, 也不知道这个简写是怎么流传开的,明明更官方的叫法是孝庄文皇后才对。
总之, 八阿哥作为曾孙,得在孝庄老太后的棺材前通宵两个晚上。与他作伴的是九阿哥和四阿哥。大阿哥、七阿哥是一班, 三阿哥、五阿哥是一班,每组各值两天。还有一天是太子的,毕竟是国本, 要保重身体。
说来也挺嘲讽的, 明明孝庄太后生前最疼爱的就是太子,而太子为她守夜的天数却少于别的兄弟。只能说, 国本二字太反人性了。
不过对于小八来说,他向来是不会纠结这种细枝末节的。如何通宵不瞌睡才是眼前的守关bss。
慈宁宫里已经大变样了。偌大的宫殿都布置成了灵堂。属于活人的一切都从这里撤离,余下的每根柱子每片布料, 都变成了黑色与白色交织的模样。
空旷的大殿尽头, 是那个纯黑色的大棺椁, 不知道里面有几层, 棺材后有个巨大的屏风,上面一个黑色的“奠”字。前面又设供桌,供桌前整整七排一百多个喇嘛, 日夜不停地念经。
喇嘛后头才是守灵的妃嫔和皇子皇女,也有宗室的福晋。按着品级和亲疏关系跪在一个个蒲团上。
胤禩左看看右看看,都是没什么交情的人, 还是去找四哥比较有安全感,于是蹭啊蹭的就到了四阿哥左手边的蒲团上。
四阿哥胤禛见了,稍微让了让,给八弟留出更多的空隙。
紧跟着挨过来的是小九。他这还是第一次独自面对大场面,看着四周都是陌生人,最后忍辱负重,去找了吹笛狂魔他八哥。反正这种场合,借一百个胆子八哥都是不会吹笛子的。
“八哥八哥。好无聊啊。”跪了不到两分钟,小霸王就开始作妖。“八哥八哥,我腿麻了。”
胤禛:“闭嘴,乌
库妈妈才过世,你就胡闹,难道一点孝心都没有吗?”
还没有发育出同理心的小九满头问号,然后“哇”的一声哭了:“你欺负我。我要额娘,我要额娘。”
四阿哥简直要炸:“狼心狗肺的东西!”
“四哥,别。”小八连忙左右顺毛,“小九恐怕连什么是死都没弄明白呢,你跟他说这个。”
安抚下了暴脾气的哥哥,又转过头给弟弟爱的教育:“你看看皇阿玛的样子是不是很不对劲?他要揍你了。”
小九“嗝”一声,把下一句“呜呜呜”咽在了喉咙里。他睁着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惊恐地往前看。
康熙确实挺不对劲的,一边念着祭文,一边哽咽,三十多岁的大男人,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一国皇帝,现在涕泗横流,形象全无。
“朕多愿意折损自己的寿命,只求能增延祖母的岁数,怎奈苍天无情……”念到最后,他甚至从嗓子眼里发出一声压抑的长啸,这是真的有感情,不是演戏。
小九完全看傻了,这是我的皇阿玛吗?
“皇阿玛从小就没了父母,跟祖母相依为命。你想想,要是你额娘不在了,你难不难过?”
小九现在一点都不闹了,像个再乖巧不过的秀气宝宝。“什么叫不在了?”
“就是,你再也见不到你额娘了,也不能跟额娘写信,或者隔着门板说话。翊坤宫也给别的人住了……”
“呜呜呜……”小九再一次哭了起来,“皇阿玛太可怜了。”
可算是解决了。胤禩松了一口气,自个儿也酝酿情绪,抹了把眼泪。他与太皇太后的感情并不深厚,但经历得多了,对生老病死尤为感慨。回忆一下自己来不及拯救的老宫女老太监,回忆一下安然坐化的师祖,再回忆一下战死沙场的好友,泪水就忍不住涌了出来。
“还是你能对付他。”身边的四阿哥突然说。
“啊?”正哭着的小八被打断了情绪,一脸懵逼地看向四哥。
却见四阿哥抿着嘴唇,后背挺得笔直,一副僵硬的样子。“难怪小九喜欢你。”
八阿哥琢磨了半天没琢磨出“小九喜欢小八”这个结论是怎么出现在他四哥脑子里的。于是他决定用同样跳跃的思维反击回去。“四哥,
你不用吃醋。”
四阿哥:……
总之,守灵的晚上挺无聊的。皇帝在的时候提心吊胆,皇帝走了之后就剩下喇嘛的念经声让人昏昏欲睡。
胤禛挺直身板都没用,脑袋一点一点的仿佛小鸡啄米。至于九阿哥胤禟,已经仰着脑袋流口水了。小八靠着在系统界面上看医书坚持得稍微久一点,但也没好到哪儿去。不一会儿生物钟到点了就身子一歪撞到了四哥身上。
对不起他给江湖人丢脸了,跪着睡觉这门功夫他一直没学会。
“不行。”被八阿哥撞醒的四阿哥抹了把脸,“我们说说话吧,说话还能清醒点。”
小八揉揉惺忪的睡眼:“说什么?哈啊,说妹妹吗?我妹妹长得真好看。”
胤禛:“我妹妹才长得好看。我有两个妹妹。”
小八:“四哥你果然是困了。不然不会这么幼稚的。”
胤禛:……
“谁的妹妹不是人间小仙女?我看着小十三睡觉的样子,心都要化了。”说到刚出生的小妹妹,小八可就不困了,“她那么小就有卧蚕,眼睛还大。那个骨相,比例随了我良额娘,将来一定是大美女。唉,将来也不知道会被哪家臭小子骗走,气死我了。”
眼看着刚刚还昏昏欲睡的八弟现在又是姨母笑又是义愤填膺,跟八字还没一撇的妹夫斗智斗勇,胤禛简直想穿回五分钟前,把那个跟着说妹妹的自己掐死。
但没办法,话题已经说起来了,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聊。
“五公主是我亲妹妹,但她养在太后娘娘那儿,每次我去请安都会看着我笑,笑得可甜了。她现在才六岁,会背好多唐诗,将来一定是个才女。”胤禛努力回忆着,然后丧气地叹道,“但我不记得她襁褓里是什么样了。我那时候还小,也不知道德妃是我亲额娘,就……没往心里去记得她。”
“十二格格也是我亲妹妹,去年她出生的时候我去永和宫看她了。那么小,红通通的,像个小老太婆。但是现在长开了,白白嫩嫩,就是被德额娘喂得太胖了些,手臂跟藕节似的。大人都觉得小孩子胖才好,我却觉得她没有五公主秀气好看。”
聊着聊着,胤禛发现自己也是能够聊妹妹聊出长篇大论的,于是
心情也好转了不少。
“其实我还有好几个妹妹的,皇额娘生过一个八格格,可惜没活下来,德额娘也夭折过一个七格格呢。”
他们说话的声音把小九吵醒了,小家伙嫌恶地擦掉自己的口水,然后表示,妹妹是什么?能吃吗?说完,就掏出一块栗子糕呼哧呼哧啃起来。
好吧,小九没有妹妹,宜妃娘娘生了三个都是儿子。
“糕点,你们吃吗?”小九自己吃饱了,不困了,才想起来要分享。
胤禩点头,伸手,毫不见外:“拿来。”
胤禛犹豫了一下,也跟着点了头。
嗯,守灵的夜晚也是有开心的事情的,比如聊妹妹,比如一起偷吃糕点。
十三格格的满月撞上了孝庄太后的出殡,因此没有举办,只有宫里的几个娘娘给她送了些金银首饰。然而良贵人也不在意这些,自抱着女儿发呆去了。
小格格的性格真是随了母亲,不哭不闹,一天十二个时辰里有十个时辰在睡觉,两个时辰在发呆。这个哑巴似的小格格就这样隐藏在孝庄太后轰轰烈烈的葬礼之后,成了宫里的新成员。
沉浸在悲伤中的帝王下令将慈宁宫的东王殿完全拆除,原模原样运送到清东陵再重新搭建起来,作为孝庄太后停灵的所在。这样,他出行到东郊的时候,还能在熟悉的宫殿里抚着祖母的棺材追忆往昔。
这个浩大的宫殿搬迁计划,就是康熙在祖母逝世这件事情上最后的任性。随后,就像苦苦劝谏的大臣们所期盼的那样,皇帝开始上朝,批改奏折,处理政务,一切回到了正常的轨道上。
此时,已经是四月了。
圣驾再次启程,前往南苑狩猎,同时接见八旗将士。这是弥补去年冬猎的缺失,同时也是强调武备,为接下来出战北疆做准备。
因为老祖宗过世而低气压很久的紫禁城,终于再次鲜活了起来。尤其高兴的是大阿哥。“我这身体都快生锈了。”他说,“小八你可看好了,哥哥欠你的那头狼就在这一次了。”
——————————
注【1】:孝庄过世的时间有改动。
53、七岁的春天
春夏之交的南苑, 是一片绿草如茵的原野。有清澈的小湖泊点缀在草原上,像是从天上落下的一面面小镜子。白鹭和天鹅会在马队经过时从芦苇中惊起,更有成群结队的野鹿在小树林与草原的缝隙中来回穿梭。
全京城最好的猎场, 名不虚传。
小八原本以为按照原本的惯例, 正式的狩猎活动是太子和大阿哥“争风吃醋”的舞台,他这种小弟弟是不会被皇帝爹叫上的。没想到的是,康熙不光叫了他,还点名说从老大到老八都得下场狩猎,收获最丰者有赏赐。
本来都已经背起了小药箱准备出门的胤禩只能默默地换了一身装备, 又在周平顺的督促下苦练了好几天箭法。
“主子不需要做到最好。”周平顺说,“狩猎最多的必得是太子, 主子持平即可。持平, 皇上便知道主子的不俗。但若是差得太多,皇上对主子的评价下跌,那以后主子再想独当一面,就没有那么容易了。”
胤禩点点头。
后宫中的生存法则他不熟悉, 因为后宫女人往上爬最大的武器是怀孕生子,这是可以隐藏、关键时候暴雷的大杀器。
但是前朝的生存法则, 其实与走江湖类似。尔虞我诈不少,但需要展示实力的场合同样少不了。一直扮猪吃虎, 扮演着扮演着, 就真成了人人可欺负的对象了。
八阿哥左思右想, 最后带上了一把成年人用的短弓。他翻过年又长高了一些,加上练内功打底, 拉开这种弓绰绰有余。考虑到这是他第一次在朝臣跟前亮相,适当地给点惊喜才好。
希望大家知道他武力值max之后,下次能够同意他去雅克萨之类的地方救死扶伤。
现在, 小八背着弓箭,像哥哥们一样骑在马背上,等着皇阿玛射出狩猎的第一箭。八旗的士兵们背着五颜六色的旗帜,队伍如缎带一样在草场上飘扬,渐渐绕成一个巨大的狩猎圈。
锣鼓喧天的嘈杂声,惊起一群群的野兽,它们慌乱地奔逃,但只是将自己的身影更多地暴露在人类面前。
突然,一只雄壮的公鹿从灌木丛中窜出来,那形状完美的鹿角,足有小八一个人那么高。
原本在高台上老神在在的康
熙动了,弯弓射箭,金黄色的箭支嗖一下,就命中了公鹿的咽喉,刹那间鲜血喷涌,染红了绿草。
康熙的身体素质是从小练的,如今正当盛年,用的强弓有实打实的十五力,因此箭的速度极快,看上去轻轻巧巧就射死了一头大公鹿。相比他那吹嘘成分更多的汉文素养,武力值显然更加货真价实。
“万岁!万岁!”身背彩旗的士兵们纷纷欢呼起来。
紧接着,太子拍马向前,众兄弟紧紧跟上,开始了一场血腥的杀戮。
饶是胤禩这样前世经过混战的人,也几次被哥哥们抢了猎物。可见皇子阿哥们厮杀得有多凶狠。这都是想在皇帝跟前表现呢。
真正身临其境了才知道,不是这些皇子谄媚讨好亲爹,实在是兄弟太多了,想争取点干活的机会不容易。小八想证明自己,然后去遥远的雅克萨救世济民,他的哥哥们显然也有着自己的抱负。怎么让皇帝爹点头,那就只能拼了命地展现自己了。
难得康熙的视线落到了太子以外的儿子身上,特意点名要看他们的斩获。不争口气那还是爷们吗?就连从来都在太子跟前藏拙的三阿哥,这时候也是一箭一只猎物的毫不手软了。
你以为他们抢的是一只兔子一只山鸡?不,他们抢的是成长的机会。
春日的暖阳渐渐升起,如同一个御厨精心烹制的热乎乎的黄金小圆饼。
八阿哥勒住马缰,吁的一声,让狂奔中的坐骑减速,刚好从一只被他射中的兔子旁边掠过,顺手一捞就将战利品拎到了手里。
立马就有跟随的侍卫高声宣布:“八阿哥猎到第十一只兔子了。”可惜猎场着实混乱,宣布收获的呼喊此起彼伏,除了负责比赛记录的人员外,并没有多少人注意到这第十一只兔子。
“主子要不要歇歇?”骑着马的周平顺从旁边超上来,帮忙接过胤禩手中的兔子,也不拔上头插着的箭,直接就放进了马屁股旁边挂着的收获袋里。“嘿,了不得这回直接将眼珠子射了对穿。”
胤禩笑着抹了把额头的汗水,言语间有小孩子的小得意:“怎么样?没给师傅丢人吧?”
“三只白鹭,四只彩雉,十一只兔子,数目上是足够了。”小周公公回
答,“歇一歇不打紧。”
一身戎装的小八爷朝着长风吹拂的青青草原眯了眯眼睛,瞳孔中倒映着湖水反射的阳光。“总得有样压轴的才好。江湖规矩我还是懂的。”
“江湖规矩……”小周公公圆圆脸上的笑容停滞了一瞬。他家的小主子哪哪都好,就是嘴里偶尔会冒出一些奇怪的规矩,让人防不胜防。
不过相比那些一意孤行往狼豺虎豹跟前冲的爷们,这点子小缺点压根不算什么。没错,他说的就是已经上头的某位大千岁。周公公收回视线,重新洋溢起笑容。“主子想要,咱们去寻便是了。”
后头的侍卫们纷纷应是,气氛很是欢快。
本来活在深宫的小阿哥与这些御前侍卫该是没什么交情才对,但架不住胤禩每天往宫外行医,也就渐渐固定了一支十人左右的侍卫队跟着他。其中近一半是纳兰性德的心腹好友,再加上康熙的人、常宁的人。还有一个马佳侍卫,是荣妃的诸多堂弟之一。
别问为什么荣妃的堂弟也跟在八阿哥的队伍里凑热闹,问就是兄弟太多,叔伯不给力,只能自谋出路。尤其马佳纳穆科是个清高古怪的,小八爷越是母族出身低微,反而越得他青眼。
“我知道有一处紫貂的巢穴,就在前方。”纳穆科潇洒地将马鞭往前一指,毛茸茸的小胡须被阳光照成金色。他还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呢。“这东西野生的只有关外有。前边这窝,原本圈养在珍兽园里,后逃出来的。南苑的管事想讨好圣驾,这才任其在林子里繁衍。”
“嘿呦,貂这种畜生可机灵着。听着声响就跑没影了。”有人捧哏道。
“哈哈。”纳穆科笑得一脸纨绔样,“那就看咱们小八爷的本事了。说好了,可都不许帮手啊。”他扫视着同僚们,颇有一种“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的感觉。
“偏你话多。”同僚们知道他又开始浑,连忙嘻嘻哈哈岔开。帮还是要帮的,主子得头彩,他们脸上也有光啊。君不见太子那些侍卫,都恨不得多长八只手来帮忙狩猎吗?
一行人随着纳穆科指出的路,往湖泊南侧的小树林而去。进了树荫遮挡的区域,最直观的感受就是空气变凉快了,隔绝了暮春
的骄阳,仿佛连头脑也变得清醒起来。
这里已经到了围场的边缘。身插彩旗的兵士就从树林和草原的过渡地带穿过,看到他们要离开包围圈,也不过心中感叹一句“皇阿哥都这么拼,我们有什么资格摸鱼”,于是站得更加笔直了。
“进去几批人了?”周平顺经过他们的时候问道。
回答的八旗士兵的声音很粗犷:“这处林子没有猛兽,主子们不过来,只有两个侍卫进去了。”
“嘿。”大家伙一听,普遍都很兴奋。胤禩顺手扔过去一个粗布做的小荷包:“多谢大哥,回家买酒喝。”随后,八阿哥带着他的小队继续深入,估摸着距离差不多了,就拿布条堵住马嘴,一行人屏气凝神,寻找起目标来。
他们仔仔细细寻摸了一圈,最后是在一条细细的小水渠边找到了正在喝水的紫貂。好家伙,外面锣鼓喧天血沫横飞,它在阴凉僻静处cspy山中隐士呢。
胤禩慢慢拉开了弓。他现在距离紫貂大约有五十步,中间隔着好些树木灌丛,另有忽大忽小的风吹动不止。在这种环境下要射中目标,即便是他也需要全神贯注。
突然,紫貂动了,如一道暗色的闪电般往前逃出。它右腿溅起的水花还没落地,本体却已经逃出十多米的距离。
同时前方还响起两个铁憨憨的声音。“有貂!这里竟然有貂!”“快快,抓住它!”
到手的鸭子被吓跑了,侍卫们差点气死过去。转头正想安慰一下小主子,却看到胤禩弦上的箭已经不见了。咦?不见了?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年轻气盛的纳穆科已经撸起袖子冲了上去:“嚷啥?没见过貂啊?且这是八爷先发现的。”
“哈哈哈,乳臭未干的七岁小儿也叫爷?”出乎意料,对面的两人也是侍卫打扮,而且谈吐十分倨傲,“围猎围猎,谁打到的就算谁的,可不讲先来后到。”
“说得好,谁打到的就算谁的。”小八爷驾着好马斜插过去,再转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提了一只死貂,上头插着一支明晃晃的,刻有“八”字的箭。
小孩子仗着马匹填平的身高差,平视那两个瞬间脸黑的侍卫。“听你们这么说,也是懂规矩的。”八阿哥笑眯眯
,“那我就不怕你们抢我的貂了,真好,我喜欢懂规矩的人。”
“八爷年纪小,怕是不认识我们兄弟俩吧。”其中一人阴沉着脸说。
“认不认识的有什么要紧。”胤禩一边让周平顺把紫貂装起来,一边无视对面两个侍卫的视线,“反正我年纪小,能认得阿玛便好了。谁还能越过我皇阿玛去?”
说完,他再不给对面说话的机会,带着小弟们就跑,眨眼就跑出了树林,回到了热热闹闹的草原上。
“八爷,”一个小侍卫左右看看,竖起了大拇指,“八爷,您是这个。”
“赫舍里的门下怎么尽是这种玩意儿?”纳穆科大咧咧地就说了,“索额图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只图人多势众,不知道一颗老鼠屎能搅坏一锅粥吗?”
“嘘。”小阿哥拿食指抵住嘴唇,“不可以说太子哥哥和赫舍里家的坏话。”
纳穆科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无声骂了句什么。
但更多的侍卫保持了沉默。
“太子哥哥还是很好的。”看到气氛僵硬,小八挥挥手,让周平顺从他的百宝囊里掏出小米饼,分给大家。“来来来,都饿了吧,简单吃点垫垫肚子。”
54、七岁的春天
随着太阳攀上天穹正南方, 这场盛大的围猎比赛也进入到最终环节。原本四散在猎场上的各支队伍又重新聚拢到御帐所在的高台前。即便是北方春季的风都吹不散的血腥味,带着众人热烈的期盼,盘旋在五彩缤纷的旗帜间。
“老三可以啊, 猎物比老大都要多。”康熙明显清减了不少, 然而依旧是那幅精力饱满的模样,点评起儿子们的斩获言语间充满了自豪和喜悦。“哈哈,老大不服气了。知道你猎到了狼,上好的品相,不愧是我大清的勇士——小八也不赖啊, 竟能在南苑猎到貂。”
胤禩挠挠脸,作天真无邪状:“哥哥们好, 小八也好。那到底谁得第一啊?”
“哈哈哈哈。”康熙的目光扫过在场的蒙古王公, 见他们都是钦佩诚服的神色居多,于是笑得更加欢畅。儿子们这波是真挺给他长脸的。
高兴起来的皇帝就喜欢给人赏东西,当即就拿出自己青少年时期用过的装备,赐给几个表现突出的小子。大阿哥得了一把强弓, 三阿哥得了一副马鞍,至于分到小八的就是一个箭筒。
太子竟然没有得赏赐。这下大家的脸色变得有几分诡异了。甚至四阿哥、五阿哥几个都没心思在意自己没得夸奖这件事了, 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太子那边瞟。明明去年才声势浩大地出阁读书、设立詹士府,把大家的智商按在地上摩擦都要把太子捧成文武双全的天才, 怎么过了一个年, 就不是围猎第一名了?
是这一年来, 皇帝对太子哪里不满意了吗?
康熙自然是没有给太子难堪的意思。皇帝的思路跟常人不一样。如今太皇太后去世,喀尔喀草原的葛尔丹又虎视眈眈, 可想在接下来的几十年里,公主远嫁蒙古不可避免。那可不就得把公主们的兄弟拉出来展示一番,也是为女儿们撑腰啊。立威这种事要如春风化雨一般做。他不光要督促儿子们在蒙古王公跟前展现武力, 北巡时也准备挑几个武艺强有头脑的带上。
至于太子,他跟太子那是再亲密不过的父子了,私底下送过多少好东西?难道太子还缺这一把弓一把刀吗?
可惜啊,本来准备愿赌服输的太子被
众人奇怪的目光一扫,一下子就不自在了起来。某种“孤是为了大清忍辱负重,偏生还有鼠目寸光的小人折辱我”的想法浮上了他的心头。身穿黄袍的少年嘴角下滑,用严厉的目光回怼回去。探究的目光消失了。
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太子握紧了拳头。就连小八都打到了十一只兔子,他也不过打了十三只。“难道孤真有这么弱吗?”
如果说八阿哥带给太子的是危机感,那三阿哥的成绩就让他愤怒了。这种愤怒怎么形容呢?大约就像发现自己的哈巴狗在偷偷盯着自己的喉管一样。
太子突然发现,在大阿哥死死咬着自己的同时,自己的对手还不止大阿哥一人,任何一个弟弟都有可能冒出头来,夺走皇帝和群臣的注意力。孤独和恐惧在那一瞬间抓住了他的心灵,即便是温暖的春日阳光都无法驱散那种突如其来的寒意。
因着背上了心灵包袱,太子在中午盛大的烧烤盛宴上只吃了几块鹿肉,随后就进了帐篷午睡。却不想他正睡得香甜,就有小太监慌慌张张地来报信,打翻了一个镶金铜脸盆,将他吵醒了。
太子一个激灵从床上翻起来,就看见一个伏在地上瑟瑟发抖的身影。“太子殿下,不好了!徐元梦被皇上打了!”
“什么?!”徐元梦是太子师傅之一,也是詹士府之人。自从汤斌因年老体衰请辞太傅一职后,就是徐元梦在教太子儒学。
带着刚刚睡醒的朦胧,少年太子的脑海中转过种种念头,最后还是父子之情占了上风。他踢了一脚跪在床边的小太监:“汗阿玛为什么打徐元梦?必是他犯了事吧。”
小太监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但还是先奉承了一句:“不愧是太子殿下……华……华山倒在面前面不改色……徐师傅拉不开弓,所以被皇上打了。”
太子皱眉回忆了一下徐元梦那手无缚鸡之力的样子,嗤了一声,后背放松下来,闲闲地评价道:“难怪!他还是满人呢,这下可是在蒙古人跟前丢了咱们满人的脸。汗阿玛饶不了他的。”
“可……毕竟是自己人……”
“孤也不想要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腐儒当自己人啊。”太子摊了摊手,“平日里问他朝堂上的事,就只
会跟我扯些仁义道德书上的原话。这人读书都读傻了。唉,人是汗阿玛给我的,人又是汗阿玛处罚的,反正论亲疏,汗阿玛才是最亲的,孤听汗阿玛的。”
在帐篷里又等了一会儿,估摸着徐元梦的板子打完了,午睡也该结束了,太子才慢悠悠洗漱换衣,装出一副才知道前因后果的样子出现在大众面前。
徐元梦此时已经浑身大汗淋漓,虽隔着衣服看不出伤势,但从那散乱的头发和湿漉漉的额头上就能看出他遭受了何等痛苦。“奴才一文人,拉不开弓实在不是罪过。皇上,奴才冤枉!”
徐元梦是真觉得自己冤枉,让文人拉弓,他怎么不让鱼爬树呢?但是听在皇帝的耳朵中则全是尴尬,他必须得趁着蒙古王公没聚过来之前将这个脑子拎不清的徐元梦给解决了。“闭嘴,你身为满人,竟不思祖宗狩猎起家的传统,还谈什么孝道教什么书?来人,将徐元梦革职、抄家、父母流放宁古塔。”
父母流放宁古塔,张口就来。徐元梦都惊呆了,除了皇帝嘴里说出来,还真没有哪部律法敢说“不会骑射者父母流边”之类的荒唐话。他一时间忘了求情,只呆呆地跪在那里,眼看着自己的学生——太子大步上前来,扶住了皇帝的胳膊。
“汗阿玛消消气。”太子温声劝道,“气坏了身体不值当。”
有了宝贝儿子的安慰,一代帝王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接过内侍手中的水袋喝了一些水,然后朝行使职权的侍卫们瞪眼:“还不快去。”
见到太子没有说求情的话,侍卫们也就不再顾及徐元梦太子师傅的身份,将他拖了下去。都拖开十米远了,徐元梦才终于清醒,“嗷”一声就嚎了起来,“求皇上放过奴才父母,奴才一人犯错,请让奴才一人承……”话音就此落下,徐元梦被堵住了嘴巴。
看着原本意气风发的满人才子如此狼狈,八阿哥心中实在是有几分不忍,他正想说点什么,就被四阿哥挡了一下。哦,四哥在瞪我,让我别说话。委屈.jpg
其实除了八阿哥外,其他几个哥哥的目光也是若有所思。所有人都从这件突发的事件中有了自己的感悟。比如大阿哥,他转头就把自己的想法吐给了
胤禩。“这就是皇帝啊小八,这就是皇帝。有了权力,师傅也打得,书也可以不读。”
胤禩:……这里他只能装一波天真无邪。“好哇大哥,你又想逃课,我要告诉娘娘。”
这下轮到大阿哥无语了。“你不懂。”他在小弟弟的秃脑门上敲了一下,目光望向华丽的王帐。
西下的太阳变成了橘红色,而吹拂在皇家御苑中的春风依旧燥热。因着徐元梦这一出,康熙打消了让满族大臣也展示一下箭法的念头,下午就变成了康熙召见蒙古王公的活动。因此王帐里不时有人进进出出,甚至外头还有蒙古贵族排队等待谒见的。
鲜花着锦莫过如此,但能和康熙一起呆在帐中享受尊荣的只有太子一人。
八阿哥不想看大哥变成“望父石”的傻模样,扭头带着侍卫们捕鱼去了。烧烤吃多了,晚上他准备煮参鱼汤下下火。顺便带着四哥和七哥一起喝,这两个都是上火体质。今天四哥拉了他一把,他得承这个情。七哥么……今儿皇帝爹夸赞兄弟们的时候没点到他,又缩角落里自卑去了,不好不好。五哥因着是蒙古人太后养大的,现在见亲戚也忙得很,就不喊他了,回头补点小礼物就成。
这么数着,好像还漏了三哥。这位今天的表现着实精彩啊,于是小八拿不定主意了。
“我怎么就看不懂他想做什么呢?”夜幕降临,南苑草场上亮起点点篝火,围绕着清澈的湖水,仿佛落到地表的繁星。小阿哥抱着汤碗坐在篝火前,问他好像无所不知的四哥。
“论读书,论骑射,三哥都是顶尖的。可我怎么就看不懂他是……”想当太子的舔狗还是自己也想争上一争呢?
“哼。”四阿哥胤禛大口吞了一块鱼肚子,又呼噜呼噜喝完了汤,才开口道,“别说你不明白,他自个儿也不明白呢。”
“啊……”
“咱们自个儿也不明白。”
七阿哥低着头,只顾着喝他的汤,整张脸埋在碗里以至于什么表情都看不见。而小八却是瞪大了眼睛。
是了,按理说太子中宫嫡出,又深得皇帝喜爱,兼之满朝称赞,该是地位固若金汤才对。但他穿到这个世界好几年了,感受到的却不是这么回事。不说已经
当了出头鸟的大阿哥,哪怕是跟太子关系最好的三阿哥和四阿哥,都在摇摆之中。
“多谢八弟请我喝汤。”这时候七阿哥胤祐放下了汤碗,秀气的道谢声也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七哥你要不再喝点?还有多的呢。”
“不了,饱了。吃什么都要节制。”现年八岁的胤祐已经脱离了前几年的小哭包模样,是个能和兄弟们交流的正常人了。当然相比从前叭叭叭的小六,他还是话少而生硬。
胤禩压下心头突然涌上来的惆怅,跟七阿哥挥挥手:“那七哥先去休息吧。我跟四哥再坐会儿。”
胤祐走了之后,身边无端就空了下来。虽然还有侍卫们在隔壁的篝火堆旁分鱼汤,但热闹是他们的,侍卫们懂规矩,不会真跟皇子打成一片。
这时候的夜晚已经有蛐蛐的叫声了。若不是边上是四阿哥这个自持身份瞎讲究的皇贵妃之子,胤禩能一晚上捉一打。“唉,所以真不能给徐元梦求情吗?”八阿哥突然问。
胤禛诧异地看了眼弟弟。“你什么时候跟他有交情了?”
“没交情,就是兔死狐悲,我也有师傅呢。”
在夜色里,四阿哥好像勾了勾嘴角。但篝火的光线不够明亮,所以胤禩没有看真切。“那也是太子的师傅,得太子去求情。”四阿哥拍拍屁股站起来,“走,去太子的营帐找他去。”
55、七岁的春天
夜里戌时, 太子正在帐中洗脚。十四岁的太子已通人事,身边颇有几个特殊的宫女。不过在南苑行围意义特殊,太子自然是不会带女人的, 最多带几个好看的小太监养养眼。
对, 他此时还没有点亮新的技能点,只是单纯喜欢秀美妍丽的容貌。
就比如此时跪在太子脚边给他洗脚的这个小太监,最多只有十一二岁,一张小脸白净滑嫩,充满了天真的稚气。他嫩豆腐一样的小手在太子同样细皮嫩肉的脚背上滑过, 同时,他还时不时抬头偷偷观察太子的脸色, 仿佛小心翼翼讨好山大王的猫咪。
可惜小太监注定是无法从太子脸上读出什么有效信息的。
帝国继承人紧闭双眼, 手撑着脑袋。他脸上既没有感觉到舒适的畅快,也没有外界所猜测的失落。出阁这一年来太子改变了很多,至少,表情管理是越来越好了, 颇有几分帝王喜怒不形于色的雏形。
于是小太监更加忐忑,老老实实地给太子洗脚, 并不敢作出按摩之类额外的事。
然而这个老实,自然就有不够老实的。“报——”另一个纤瘦的小太监带着夸张的声音跑进来, 因为大幅度的动作而脸上浮现出运动后的红晕, 越发显得他容貌姣好。“爷, 外头四阿哥和八阿哥求见呢。”这瘦美人说话时的表情颇为生动,说到四阿哥的时候是一种揶揄的轻蔑, 而说到八阿哥,轻蔑中又多了分警惕。
太子没理会通传太监“是不是要赶他们走”的暗示,亲手扯过一张白色的皮子盖到脚上, 几下就抹干了水。“没规矩,爷的兄弟来了,岂有不招待的道理?”说完这句话,太子直接将擦完脚的皮草扔给那洗脚的小太监,自己穿上靴子大踏步出了内间。
“四弟、八弟。”太子淡笑着打了声招呼,虽然表情管理到位,但一开口说话还是直来直去的。“八弟可是稀客。”
反正也习惯了这位的说话方式。八阿哥挠挠头傻笑,不想在细枝末节上跟太子生气,不然早晚会变成大阿哥那幅样子。
太子心中叹了口气,反正他也习惯了八阿哥的不接茬。这孩子也不知道是心特别宽还是城府特别深,属于怎么
挑衅都不为所动的那类人。
“今儿是八弟有话跟太子说,才央了我带他过来的。”四阿哥出来打圆场,也交代了两小只的来意。
太子颇为意外地挑了挑眉。他微微弯了弯腰,凑近胤禩。这已经是一个很亲切的姿态了。
他是真的长进了些,胤禩心中感叹,要不是他知道六阿哥的死与太子脱不了干系,只怕也会以为这是个温和有礼的太子了。心里腹诽,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太子哥哥,”小八压低了声音,“徐师傅的父母真的会被流放吗?本也跟他们无关的事。”
太子闻言就笑了。“我当什么?原是为了这个。你没听汗阿玛说吗?子不教父之过,徐元梦忘了祖宗基业,连弓都拉不开,罚他父母不也顺理成章吗?”
“可是……”小八爷抓耳挠腮,试图跟太子二哥讲道理,“可是此前也没叫徐师傅习武啊。若是下旨让他学了他还不成,那自然是他的错。这突然袭击,也怨不得人没做准备吧?”
他着急的模样把太子看乐了:“徐元梦之前不是拒绝了明珠的招揽吗?怎么你还跟他有私交?”
“没。”八阿哥小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是想到了我自个儿的师傅,他学医的,也不会射箭。”
“哈哈哈。这两回事。”太子伸手在八阿哥的半个秃瓢上使劲刮了刮。“你那太医师傅,是汉人,汗阿玛不会让他射箭的。”
“可是,可是……可是毕竟是师傅啊,那也太丢脸了。”
然而太子这时候已经不愿意再继续哄小孩了。“你不懂其中的门道,不要瞎说同情奴才的话。”太子站起来,是送客的意思,“孤念八弟一片好心,就多告诉你一个道理。汗阿玛才是我们最亲的人,你同情奴才之前,先想想汗阿玛的身体。他为了大清殚精竭虑,偏还有那鼠目寸光之辈拖了后腿还敢顶嘴,那被杀鸡儆猴了也怨不得旁人。”
他态度坚决,是劝不动的样子。
胤禩虽然是上辈子带来的侠义心肠,但行走江湖多年,自然也不是看不懂空气的傻子。没办法,只好拱拱手准备回去。不想刚走出帐篷又被太子叫住了。
“你可别想不开去汗阿玛跟前求情。”太子说。
帐篷的门
帘落下,遮住那个坐在小圆桌旁身穿黄色衣袍的少年。他的脸一半藏在阴影里,一半被烛火照亮,像是被两种色彩拉扯着的纸片。
八阿哥和四阿哥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到了越发璀璨的银河,就横亘在他们头顶。
这样广袤的没有被红墙黄瓦切割的夜空,皇阿哥们也是难得才能看到。可惜的是,圣驾不可能在南苑多呆,第二日一早,浩浩荡荡五颜六色的队伍就踏上了回宫的路程。
而与此同时,提前得到消息的后宫里,也再次热闹起来。年轻的美人们铆足了劲,就看因为守丧而素了一个月的皇帝陛下这回会不会开荤,以及谁有幸能够成为孝庄太后死后的第一口肉。而膝下有孩子的主位们,则更关心儿子的情况。
“听说小八也得了赏赐。”惠妃依旧是一身藕色的旗袍,温婉地坐在小凳子上打扇子。快夏天了,日头也渐渐毒了起来,份例里的冰却还没安排上。于是傍晚的时候惠妃都会让人在延禧宫院子里洒水降温,自儿个则坐在门口打扇乘凉。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陪着她的婆婆。这位不过中学生的年级,嫩得如同花儿一样,惠妃尤其喜欢打扮她。孝庄文皇后的丧期里戴不了黄金珠宝,那还有通草绒花作为选项,再加上各色的银簪子和白玉,绝对把一身孝穿得俏丽极了。
“今晚老大就回来了。”惠妃一边整理着大福晋头上的白色绒花,一边念叨,“虽说丧期里不能行房,但你可不能疏于打扮,若是淡了夫妻感情,将来有你哭的。”
大福晋被婆婆说得脸红,声音低得像蚊子嗡嗡叫:“媳妇知道了。”
“哎呦,这下连胭脂都省了。”惠妃故意逗她。
这下可好,过门五个月的新媳妇臊得连话都不敢说了。
旁边的大宫女和老嬷嬷看着惠妃婆媳和谐,都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娘娘是真疼咱们大福晋。”
“本宫这都是经验之谈。”惠妃终于把大福晋打扮成了符合自己审美的模样,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就很好,首饰是点缀,在衬托人,不能反而被这些装饰压下去了。你看看皇贵妃的打扮,她虽然库房里成堆成堆的金子,但头上永远不超过四件簪子,这才是雅致人
呢。皇上也喜欢她这样的。德妃太素净、宜妃太艳丽,所以她们两个总是轮流承宠。你呢,眼下老大屋里就你一个,那就得什么都舒舒服服的,恰到好处。”
大福晋羞涩地抬起头,在惠妃的鼓励下掏出小块的西洋镜,照了照自己的模样,嘴角就忍不住往上抬了些。
“媳妇今儿来,是有礼物想送给八阿哥。”伊尔根觉罗氏捏着手帕,开始了下一个话题,“八阿哥六月里就要进学了。媳妇寻思着,毕竟是养在额娘膝下的阿哥,比旁的弟弟要亲近几分。于是备了一份薄礼,聊表心意。”
随着大福晋说完,她从娘家带进宫的贴身侍女瑞儿就托上来一个黄花梨雕成的礼盒。
惠妃看了一眼儿媳诚恳的模样,右手打开了礼盒盖,里面露出一方砚台和一根墨条。砚台细腻润滑,乌黑透亮,装饰有白线花纹,形若云彩;墨条乍一眼看不起眼,只是黑漆漆一条,但扣之有声,兼有淡香袭来。从小生在诗书名门的惠妃见多了好东西,一眼就认出来这是上好的端砚和徽墨。
“你有心了。”惠妃合上盖子道,“小八定然喜欢。”
大福晋松了口气,给小叔子送礼是个细致活,偏生大阿哥是记不得这种事的,全要靠她操心。
送出了这份重礼,后面都就好说不少。“前几日娘家的嫂嫂得了些江南的薄纱缎子,巴巴地当好东西送进宫来。媳妇想着也是一份心意,便带了三匹过来。额娘赏玩也行,送给旁人也使得。”
大福晋自己说得谦虚,但惠妃上手一摸,发现冰冰凉像流水一样,便知道是贡品级别的好东西。也亏得伊尔根觉罗家能找到。“你娘家嫂嫂这份礼可重了。”惠妃脸上依旧是笑盈盈的,但熟悉她的人自然能够感受到压力,“送进来的时候可有说别的没有?”
大福晋自然能听懂婆婆的意思,当下摇了摇头。“哥哥去年才升了一级,如今好好的,也没说什么。”
惠妃这才让嬷嬷收下,同时吩咐道:“拿一匹给良贵人,就说是大福晋送给十三格格的。”
老嬷嬷还没有应下,就看见良贵人抱着襁褓,娉婷袅娜地跨出了西侧殿的房门。
56、七岁的春天
“良妹妹快过来, 正说到你呢。”惠妃朝着良贵人招招手,语中带笑。
被主位娘娘点名,良贵人也没有加快脚步, 依旧是斯条慢理地理了理女儿的衣服, 才晃晃悠悠地走到正殿门口惠妃和大福晋乘凉的地方。
“给娘娘请安。”冰山美人的眉毛都没有丝毫幅度的变化,她就跟生产之前一样美貌,脸上看不见半点类似母性的光辉之类的东西。
“良贵人恢复得可真好。”大福晋赞叹道,“我额娘生弟弟的时候,大半年都没把气色养回来。”
“瞧你说的, 良妹妹怀着的时候都没怎么变化。这天生丽质的本事,旁人轻易学不来。”
大福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少见多怪了。”
这般寒暄过后, 就有人给良贵人搬来了凳子。顺便十三格格的奶嬷嬷也把小婴儿接了过去。
“你来得正好。”惠妃指着大福晋说道, “这孩子给八阿哥和十三格格都带了礼。”
良贵人看着大福晋:“多谢。”
好吧,这对于良贵人来说已经是了不起的互动了。大福晋常来延禧宫,也是知道这位的脾气,当下有些受宠若惊。偏偏良贵人还有更出乎她意料的热切反应在后头。
“小八今日晚归, 不然让他给你当面道谢。”
大福晋受不起良贵人如此热情,连连摆手:“倒也不必如此。”八阿哥也七岁了, 男女授受不亲,尤其是小叔子。
惠妃乐呵呵地继续摇扇子, 跟良贵人聊天, 当然大部分情况下都是她在说。
“你怎么最近常出来走动啊?”
“热。”
“哎呦, 从前你的忍功是最好的,不畏寒暑, 不知饥渴。怎么如今也觉得这天热了?”
“生了这个,就怕热。”
“呵呵,咱们小十三是个疼额娘的, 让你变娇气了。娇气了才好,娇气的才是主子的样子。”
“不好,热。”
“……小八今儿说要晚归,也不说原因,你可知道为何?”
“逃笛子课,该罚。”
“……就是,给妹妹吹笛子都忘记了,也不知道这些个爷们啊,在外面有什么要紧事?”
……
总之惠妃和良贵人都聊得很愉快。
听了全程的大福晋
对她婆婆的崇拜再上一层楼。“跟良贵人竟然也能唠嗑的吗?”伊尔根觉罗氏回到阿哥所的时候抚着胸口,顿时觉得自己老爹那几个妾室之间的言语机锋简直就跟小儿科一样,她当年但凡有惠妃的一半本事,压根就不会对此感到尴尬。
晚霞漫天的时候,伊尔根觉罗氏已经命人备好了晚膳。满满一桌都是大阿哥喜欢的菜色,酱牛筋、凉拌羊肉片、青梅小排、酸辣豆干、溜丸子……虽说还在太皇太后的丧期里,但自从皇帝带人去了南苑,内务府就给头所供应上了肉食,与刚刚生完孩子的良贵人一个待遇。
皇嗣是不同的。
大阿哥是披着夕阳红色的光辉进来的,因为在外面过得糙,衣服有些皱,胡子也长出了一些。他笑着凑到大福晋跟前的时候,大福晋还能闻到他身上的汗味。
“福晋真俊,跟爷一样俊。”
“爷快去洗漱吧。”
还好大阿哥完全没察觉的福晋一丢丢的嫌弃,屁颠屁颠地去洗脸擦身换衣服了。他的洗漱速度都是跟侍卫们学的,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全弄好了,迫不及待坐到餐桌边先扔了一块排骨在嘴里。
“可饿死爷了。奔波了整整一天。”大阿哥吐出一小截骨头,看上去才算活了过来,“外头都是吃的烤肉,吃多了早腻了。还是福晋这儿的菜最合口味。”
“那爷多吃点。”大福晋感受到丈夫的亲昵,笑得一脸幸福,于是亲手盛了一碗酒酿豆腐羹,把这位大爷服侍得更加舒服。丧期不能饮酒,喝点酒酿解解馋就是最高享受了。
酒足饭饱之后,大阿哥抱着老婆在院子里乘凉,等待夜色带走白天的热度。乘凉时就不免说起今日去给惠妃请安的事,以及给良贵人的孩子送礼的事。
大阿哥高度赞扬了老婆大人的外交工作,同时也解答了后宫女人对于小八爷的疑惑。“五叔,就是恭亲王常宁,带小八去他府上住了。听说是五叔的小儿子种痘,小八去看护几天。”
大福晋听得咋舌:“八阿哥才七岁吧,可了不得。”
“谁让朱纯嘏带着徒弟出京了呢,也就小八不怕担责任,才接下来这活。”大阿哥来劲了,跟老婆咬耳朵,“我跟你说,那小子的额娘
是吴应熊【1】的女儿,五叔纳了这门妾当年还引得皇阿玛不高兴,啧啧。且说是种痘,其实是出花,你说这差事,啧啧。”
大阿哥说得颠三倒四的,但大福晋还是准确抓住了所有重点。“五叔似乎是真喜爱这位吴氏。”
“其实吴应熊之妻是恪纯长公主,太宗皇帝之女,咱们嫡亲的姑奶奶。这位吴氏本来也算是皇亲贵女,只可惜吴三桂一反,连公主生的儿子都被绞死,她因为是女儿侥幸不死,但不被充入辛者库都算好的了,哪里轮得到配五叔呢?”
大福晋被这段皇家八卦惊得不轻。那照着这个时间推测,恭亲王还是自己求娶了这个沦为反贼之后的女子。
“也就这几年的事,听说五叔现在就宠着她。可是皇阿玛一直没松口,连个庶福晋都不是,就是最低等的侍妾。我还听到过一回他们为此争执。皇阿玛说五叔有皇祖父的遗风。”
最后这句大阿哥说得模模糊糊的,大约是亲爹连着亲爷爷一起骂这件事非常冲击他的三观。顺治帝最有名的故事,恐怕就是极其宠爱那位董鄂氏了。常宁有顺治的遗风,可不就是骂他恋爱脑吗?
“反正小八接了个苦差事。做不好了被质疑医术,做得太好了还要招汗阿玛的眼。”大阿哥最后打了个哈欠,搂着大福晋进了屋子,“五叔也是个老狐狸,他知道这娃子放在别的太医手上都要来个不治身亡,特意堵了小八,就是看中小八心善。”
注【1】:吴应熊是吴三桂的儿子,也就是说常宁娶了吴三桂的孙女为妾。
57、七岁的春天
夜色中的恭亲王府, 亮着一盏盏的大红色灯笼。大约是在植被稀少的紫禁城里住久了,常宁尤其喜欢栽种杨树。如今这个季节,一团一团白色的杨絮在风中飘舞, 被吹到灯笼附近的时候, 真是梦幻般的美丽。如果忽视掉仆人们打扫庭院的辛苦的话。
吴氏的小院立在府邸的东北角,有着极佳的采光、干净的井水和单独的小径。能够不经过嫡福晋和几位庶福晋的院落,直接从常宁的书房走过去。光是这个布局,就能看出她在常宁心中的不一般。
但是如今,这个由一个王爷满怀爱意布置出来的世外桃源, 笼罩在沉闷的气氛中。
杨絮飘过的雕花小窗里,传来孩子虚弱的哭泣声。而作为额娘的吴氏, 除了抱着儿子默默垂泪之外, 连一句诉苦的话都说不出来。
胤禩进屋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副令人窒息的场景。同样令人窒息的还有屋里的空气。
“先开窗通风,一刻钟后再合上。”小八爷道,然后快步上前, 搭了小堂弟的脉搏。小堂弟看上去没满周岁,因为疾病的折磨脸颊的瘦削了下来。天花痘长在太阳穴上, 红彤彤一片,看着就渗人。这是感染的重灾区刚好位于大穴位上, 稍有不慎就会引起颅内感染啊。
看到这种病人, 胤禩心里都咯噔一下。
小孩叫文殊保。八阿哥心说名字倒是取得佛性, 只盼着文殊菩萨真能保护他的小命吧。
常宁蹲在窗下,不被允许进来也不肯走, 扯着嗓子问侄子:“如何?能治么?”
胤禩都忍不住想去踢一脚这个不靠谱的五叔,这让他怎么回答,实话实说还不把这只剩一口气的母子两个吓死?还好他是经验丰富的名医, 知道怎么四两拨千斤。“五叔你去准备药材,要快,你亲自去!”
靠着一张写了奇怪药引的方子把恭亲王大爷支开之后,胤禩才上手抵住小堂弟的后脑,先运转一圈真气护住脑髓再说。吴氏看着胤禩的动作也没有阻止,眼神里透露出死马当活马医的绝望和期盼。这种眼神胤禩太熟悉了,这是被很多医者判了死刑后才会有的眼神。
“与天争命,不能输了士气。”八阿哥板着
小脸训斥道。那一瞬间,吴氏觉得自己眼前站着的不是一个七岁的孩子,而是德高望重的老神医,或者老神仙之类的人物。
“你要喊你的孩子,给他信心,他才能活命。”
大约是八阿哥的语气太过笃定,吴氏心里也无端生出一股锐气来。她握住儿子的小手,用略带嘶哑的嗓音喊道:“文殊保,文殊保,你会好起来的。大夫来了,你会好起来的。”
小家伙听到了母亲的声音,费劲睁开双眼,气若游丝:“额娘,呜呜呜。”
他太小了,只会叫额娘而已,无法用语言表达自己的难受。
但对于胤禩来说已经足够了,趁着孩子因为挣扎说话而穴窍打开的时候,金针扎入后背一处穴位。
真气运转,文殊保感受到了疼痛,这种疼痛随着体温降低、头脑清醒而越发明显。“额娘,哇哇哇;额娘,痛痛。”小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大,再不复刚一开始呼吸都困难的样子了。
虽然孩子疼得汗都出来了,但当母亲的,哪里能分辨不出奄奄一息和病情好转的区别的,当下又惊又喜地哄劝道:“文殊保乖,马上就不疼了。哦哦,马上病就好了。”
等胤禩拔针的时候,小堂弟已经能扭头看他了,看一眼就缩进额娘怀里,仿佛遇到了大魔王的小白兔。
“我强行激发了他体内的精气。”小八爷用汉语跟吴氏说道,“接下来的三个时辰内,病人必须吃平时两顿饭的量;十二个时辰内,至少吃四个鸡蛋两碗牛乳,否则营养跟不上,会留下后遗症。”
吴氏哪里有不应的,激动地抹着眼泪就张罗起来。什么碧粳米粥、鸡蛋羹、奶饽饽、苹果糊糊……各种小儿的辅食跟流水一样上来。文殊保在病中没有胃口,每一样都吃不了几口,但只要他张嘴,嘴边总有热乎的食物。
这场景看得八阿哥心里泛酸,他们皇阿哥在宫里吃饭还讲究规矩呢,都没被这么宠过。尤其是他忙活了大半夜,肚子也饿了。
“咕噜咕噜。”
听到小神医肚子叫的声音,吴氏如梦初醒,招呼道:“也给八阿哥上一碗粥,加两片肉。”她一笑,就显出美人的本色来,不是倾国倾城,但足够惹人怜惜。
小八爷心满意
足地吃了一顿热乎乎的夜宵。
等到丑时小堂弟睡了,他才找了张榻眯了一会儿。也就刚刚沉入梦乡,就听见五叔的嚷嚷声:“小八,你要的檀香木做的浴桶,爷给你整来了。”
小八爷:……周平顺,让他滚。
恭亲王府的小院子度过了艰难的三天,小阿哥文殊保的天花痘才开始结痂。常宁谢恩的折子递到了御前,康熙拿着那封奏折久久没有说话。
刚好明珠在御前参政,拱手拜道:“八阿哥学得朱太医的真传,皇上应该高兴才是。”
康熙皇帝慵懒地将那封奏折一扔:“小八倒是好人缘,一个两个都给他说好话。”
这话说的,明珠连忙跪下来磕头:“老臣也有私心。谁不想跟个神医交好呢?无论老少壮幼,都可能生一场病就没了。便是自己用不上,那还有不成器的子孙呢。”
“起来吧,又没有责罚你,跪什么?”康熙依旧是懒懒的语气,“最近有人弹劾你,你可知道?”
明珠心道他当然知道,这还是他自己授意的呢,算算时间纳兰性德下个月就能班师回朝了,他准备了两年时间的退休大计也该开始实施了。
不过皇帝这么问,他当然还是要诚惶诚恐地磕个头的。“臣深知自己有不少政敌。”
“明珠啊明珠,北边有罗刹人侵扰黑龙江流域,西边有葛尔丹蠢蠢欲动,朕想用你的才华,但你看看你自己……”少贪污一些会死吗?康熙差点把这句不雅的话骂出来。虽说满人官员就没有不贪污的,但明珠是特别贪啊,不光自己贪,还拉帮结派从上到下一起贪。
贪污不是问题,站在没有完全转化的少数民族的立场上,整个中原官场都是他们扩充自家小金库的猎场,能用贪而不是用抢已经是文明的进化了。但这个拉帮结派,就有点踩到康熙的痛点上了。纳兰明珠是有才华的,他喜欢的;纳兰性德也是有才华的,他喜欢的,但为了朝堂的平衡,恐怕这父子二人,他只能选择其一了。
康熙更倾向于保全纳兰性德。明珠和索额图结仇十几年,轻易不可调和,纳兰性德却是个好脾气,野心也不大。
如此拿定了主意,康熙就直接砸了个茶杯。“闭门思过去,若是
河工上真查出你纳兰明珠贪污治河款,置天下百姓于不顾,你也就不用当你的大学士了。朕用不起你这样的大学士!”
明珠连连叩首:“臣惶恐!臣告退!”
他没有多少争辩就退出去的样子,让康熙帝眯起了眼睛。好半晌,康熙才慢慢品出一些滋味来:“这个老狐狸。”
他拿起了常宁那封用贫瘠的文采赞美八阿哥医者仁心,医术高明的奏折,惨不忍睹地看完,才喊过来梁九功:“小八之前不是说想在城西盘一座铺子吗?将护国寺边上的两间房划给他,给他当药材仓库使唤。银钱找常宁去要。”
梁九功弯腰:“嗻。”
八阿哥竟然傻人有傻福,连带着常宁都得了皇上的原谅,这可了不得。不过,梁九功想破脑袋都没想出来,皇上厚待八阿哥和皇上训斥纳兰明珠之间的联系。帝王心术还是难猜测啊,梁九功敲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58、七岁的夏天
护国寺位于皇城的西北角。这处始建于元朝的建筑不光是佛教的国度, 更充满了世俗的气息。且不说寺中还供奉着元朝的宰相和明朝的军师,就说护国寺前的那条大街,更是从早热闹到晚上。
“主子您瞧, 这整个西城的老百姓,就没有不认识护国寺的。前边儿, 年糕李, 卖的茶汤那是一绝;还有这边卖山货的铺子,没名没姓,货品最?全,其实后头站着的是鲁商的商会?……”小杯子小嘴巴巴的, 在前头领着路,一路讲过?去,从最好的剃头摊到最便宜的粘瓷铺,就没有他不知道的。
小八爷背着小手, 踱着小方步, 腰上的黄带子一甩一甩的, 通身的气派看得行人侧目。
一直到他们一行走过去了, 那卖梳子的大娘才跟旁边的肉铺老板嘀咕道:“好家伙, 老婆子我方才连大气都不敢出。能跟恭亲王并排走的, 这难道是宫里的小阿哥不成?”
肉铺老板却是个消息灵通的, 当即压低声音回道:“你难道没听说?护国寺正对面的两间铺面, 被万岁赏给八爷了。”
“八爷?哪个八爷?”
“还能有哪个八爷?”原本正在买肉的一个旗人妇女接话道,“自然是医术顶顶好的那个。我家那口子肩上的旧伤就是八爷治好的。”
“这可不得了。”卖梳子的大娘咋舌,“到底天潢贵胄,我家小子这个岁数的时候还在玩泥巴呢。”话虽这么说,然而心里并不完全相信。皇家人各个吹得神乎其神的,然而作为见多识广的京城市民, 谁没见过?拴着黄腰带红腰带的纨绔子弟呢?
身后小市民的议论,并没能钻进八阿哥的耳朵。他现在正揣着光闪闪的小系统,查看自己的声望值。
“紫禁城声望12822/20000,宿主已经过?半。”小系统的尾巴绕了个心型,语气里充满了欢乐,“不知不觉宿主救治过的太监宫女已经遍布各个宫室了呢。但是在西六宫的妃嫔,还有公主们之间的声望还低,宿主请继续加油哦!”
胤禩点点头,又打开了北京城的版块。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光屏上,显示着两个数据:内城声望5023/60000,外城声望698/60000。
“有些在婆婆庵看过?病的旗人给宿主
加了内城声望。但是外城的汉人与宿主接触不多,只有朱太医和小陆太医的亲属邻居是认可宿主的,因此……”光球扭来扭去地解释道,“宿主不要气馁,你还小呢。”
“我当然还小呢。”系统紧张兮兮的样子把八阿哥逗乐了,“我下个月才进学。”
恰好在这个时候,恭亲王常宁也提到了八阿哥进学一事。“挑在护国寺边上,皇帝待你算是用心了的。护国寺就在紫禁城和畅春园的正中间。无论你在哪里居住进学,往来此处都不超过?一个时辰。且你看往前不过?百步,就是公用胡同,内务府外库和皇商多聚集在此,平日里想要什么,知会一声便有。”
小八爷听得连连点头,旁的不论,选址是真的好极了。交通便利,人流庞大,各种设施都齐备,无论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寸土寸金的地段了。
等进了打扫一新的铺面,看到当街一面巨大的红木药柜,上面少说二百来个抽屉,胤禩更是高兴得转不开眼睛。“这样的铺子,租金不便宜吧?”
他的话刚一问出口,小杯子就和高无鸣就齐刷刷跪在了擦得发亮的桐木地板上。“主子,这是万岁赏的,哪里有租金一说呢?”
小八爷愣了愣,嘴巴张成一个小小的“O”。“不要钱吗?”
“盘下来装修打扫花了些银钱,然而都已经结清了……”说着话,小杯子还偷偷去看恭王爷。
常宁突然觉得荷包一痛,然而还得龇着牙安抚侄子:“房契都在柜台上放着呢,你操心什么?这大清还没有让皇子租铺子的事儿。”
胤禩觉得他五叔可能最近糖吃多了有些牙病,然而眼下还是天上掉下的金铺子更占据他的心神。七岁的小阿哥摸着印满红色官印的契书,终于有了一种自己是万恶的统治阶级的觉悟。“前头的屋主是谁?可都打点好了?”他强压下高兴的心情,又问了一遍小杯子。
若是换个人来还真?不会?去打听这种琐事,皇帝赏的还能有问题吗?但小杯子许是真摸透了小八爷的心肠,对此早有准备,当下半点不慌。“原是镶黄旗自留的铺面,交给一户姓萨克达的旗人打理。然而他们家平日在京郊养马,这里一直荒废着,也没什
么进项。奴才先前来瞧的时候,给了他们二十两银子,可把萨克达家的老太太高兴坏了,免了一项差事不说,还有银子拿。”
这个时候的满人大多是不擅经营的,将内城的房子租给外地商贾的比比皆是。两个爱新觉罗的爷们对此心知肚明,也没说什么。
胤禩手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会?儿,吩咐道:“既然小杯子喜欢热闹,以后这里就归你管了。平日里买卖些药材,也可以适当救济些穷人。不需要你赚钱,但必须赚个好名声,各处都打听清楚了,各处都不得罪。你懂吗?”
做耳目呗,这有什么不懂的。小杯子欢天喜地地拍胸脯保证,他肯定能当整个西城父老乡亲的知心小棉袄、八爷门下仗义疏财的活招牌,即便是招揽能人奇才也不在话下。
这最?后一句引得高无鸣都侧目了。
常宁大爷一脚踹过去:“真?的能人奇才都在朝堂上,别把什么下九流的人都往小八跟前引。”
小杯子立马察觉自己得意忘形了。同?样是从怀恩堂里出来的太监,他比高无鸣先一步得了独当一面的差事,自然是想好好表现一番,不想却忘了他服侍的是一位行事再无害不过?的小主子。当即小杯子的冷汗就布满了后背。
“你别的都好,就是沾了宜妃娘娘宫里的习性,总想着博人眼球。”小八爷摇摇头,虽然没训斥,但句句都敲在小杯子的心尖上,“烈火烹油和细水长流,我总觉得后者更好些。”
“奴才一定改!奴才一定谨慎行事!”小杯子诚惶诚恐,幸好小八爷没有把刚刚给他的差事掳走,甚至还亲笔给这个小药铺题了“三怀堂”这个名字。寓意也很好,叫一怀诚信,二怀仁义,三怀向学之心,常怀三种品德,可以无愧杏林。
只是小八爷转头又把高无鸣叫到一边,交代了什么小杯子不知道的任务。小杯子想打听,然而姓高的如同?锯嘴葫芦一般,待他也越来越冷淡。从那之后,小杯子总是怀疑高无鸣在暗中监视自己。即便是在高无鸣领了别的差事、甚至出京后,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都没有消失。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回到康熙二十六年的当下,别说小杯子和高无鸣,就连他
们的顶头上司八阿哥,都还只是羽翼未丰的小角色。
当太阳的直射点又一次抵达北回归线的时候,北京迎来了能够将人晒出幻觉的高温天。康熙皇帝带着满满当当的一大家子,前往新造好的畅春园避暑。
当然了,避暑归避暑,轻松惬意是属于母妃和姐妹们的,皇阿哥还是要上学,地点在畅春园“无逸斋”。没有安逸的地方,名字取得忒实在了。
夏天天亮得早,小八每天顶着燥热的朝阳出门,在无逸斋的书房里一直读到日上三竿,即便是有冰有水都汗流浃背的时候才能吃饭。早早扒拉完午饭后又顶着大太阳回城看诊,到晚上七八点才能回到畅春园。
惠妃总觉得这般奔波对于小孩子来说太受罪,然而小八却从没抱怨过半句,实在是大有出息。唯一嘀咕的一次,还是为了讲课的师傅徐元梦。“虽然皇阿玛已经赦免了徐师傅和徐师傅的家人,但哥哥们待他却依旧轻慢。唉。”忧国忧民的小模样很是喜感。
“可惜了他的出身。”惠妃心里忍不住叹息,“但凡生母的家世稍微好一些,哪怕只是荣妃那样的普通旗人家族呢,将来肯定是个能立下不世功业的铁帽子王。”
而说到良贵人的家世,惠妃顺路就去隔壁邻水的小亭子里找了冰美人。“我记得你家有些亲眷在盛京吧?”
惠妃这么问,良贵人可就不困了啊。觉禅氏卫家为了建立军功,脱离皇宫奴才的身份,可是费了老大力气才把子侄送去关外的啊。只可惜这一回打雅克萨,是调动了南方的藤牌兵和黑龙江的部队去打的,隶属于盛京部队的卫家子侄连军功的气味都没有闻到。
甚至,他们家最?出息的一个小子还被内务府的林场强征去长白山看树林去了。
“是,怎么了?”
“也没什么。”惠妃轻轻摇着扇子,“我就是想,性德如今快到盛京了吧。”
良贵人一脸冷漠:“哦。”好酸,但是不能被娘娘看出来QAQ。
59、七岁的夏天
在东北能够感受到夏天的时光, 每年大约只有半个月。此时金灿灿的太阳高悬在头顶,仿佛在用热量淘洗瓦蓝的天穹。
身披黄色盔甲的纳兰性德骑马走上一处山丘,回头眺望, 眼前是长长的行?军队伍在山林和荒草间艰难跋涉。
背上的衣服被汗浸湿,然而身为贵族军官的自尊心让纳兰性德依旧保持着仪容上的严整, 而不像有些大头兵那样偷偷解开了?头盔和领口的带子。
已经被关内气?候毒打过的军队尚且如此, 那对于习惯西伯利亚的罗刹俘虏来说则更加难熬。
不一会儿,就有没穿盔甲的小厮“哈呀哈呀”地跑到性德的马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将军,罗刹人, 好像中暑了?。”
纳兰性德蹙起眉头。
眼下这支队伍里,军职最高的林兴珠是汉臣;黑龙江方面的主帅萨布素将军又?得留守前线,只派了?儿子苏勒入京献俘。两方都是不方便拿主意的人,索性大家回京路上都听纳兰的。
反正以纳兰性德一贯智商在线的样子, 是不会抢他们的军功的。再者, 万一路上出了什么小纰漏, 也有明珠兜底对不对。
第一次独当一面的纳兰公子:……罗刹做不做人我不知道, 但友军是真的狗。
再怎么心累, 该他拿主意的时候还是得担起事。纳兰性德想想西北作乱的葛尔丹, 再想想皇帝陛下对于东北议和的迫切, 觉得这些俘虏不能出岔子?。
“派一队人去寻找水源和村寨, 我们就近扎营。”
这个命令一下,从跑腿后勤到俘虏都松了一口气。登时就有盛京附近土生土长的佐领主动引路道:“将军,左前方那座山头就是票山皇家围场,山下有个村落,住的都是内务府打貂采参的人家。”
人烟稀少的关外,能找到村落就不错了?, 哪里还顾得上其他。纳兰将军挥挥手:“带路。”
“好嘞。”那佐领立马喜笑颜开,“皇家的便宜可不好占,全托了?将军的福。”
纳兰性德:……再说一遍,友军是真的狗!
他?克制住拔刀的冲动,调转马头行往队伍中段,那里行?着几?辆粮车改装的俘虏车。说是改装,也
不过就是四周加了?木栅栏,车顶上扯了块油布而已。
粗制滥造的栅栏门大敞着——事实?上由于瘟疫中培养出来的感情,这个门就没怎么关上过。而一个有着一头棕金色短发的年轻俘虏就头朝外躺在车板上,朱老太医正往他?额头擦水。
“老太医。”纳兰性德在马上抱拳,“约莫再行?半个时辰,就能到村寨了。”
“好好。”朱老太医满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疲惫的笑,“村寨好啊,要是能换得一些药材就更好了?。红花和陈皮不够用了。”
这群又是传染病又?是水土不服又?是中暑的罗刹人简直就是一只只无情的吞药材机器。
纳兰性德只能苦笑着安慰老太医,还贡献了自己荷包里的咸肉干出来。他?早在阵前就知道朱老太医是八阿哥的师傅了?,四舍五入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因此纳兰性德从头到尾都对太医们很照顾,有什么吃的用的都不忘这些杏林国手们。
而此次出来的太医们也称得上是高风亮节。话说本来就是往冰天雪地去的苦差事,不是胸中有一颗仁心的早就装病躲了。
就拿朱纯嘏来说,虽然他是个可以理?所当然享受小辈照顾的年纪,但在尝到嘴里的肉干有咸味之后,第一反应就是掰了?些肉丝在水里泡软了?喂给病人吃。
盐分和水缓解了中暑的症状,安德烈罗曼诺夫松开了?紧拧的眉头,挣扎着坐起来。这个年轻的骑兵有一双忧郁的蓝色眼睛,显得他?和大部分莽夫并不相同。
“感谢你,朱,我感觉好多了?。”他?用磕磕绊绊的混杂着满语和汉语的句子说道。
可惜老年人基本听不懂他?的中国话,最后还得指望会外语的纳兰性德。
“我们到盛京了。”纳兰性德的俄语说得相当流畅,“盛京,就是我们满人最早的首都。后面的路都会更好走,有水草有粮食,也有药材。”
安德烈将手按在胸口,微微低头:“纳兰将军,我当然知道盛京。不知道仁慈的皇帝陛下能否允许可怜的生病的骑士留在盛京养病?七月对于我们哥萨克人来说实?在太过炎热了。”
纳兰性德审视着这个看上去彬彬有礼其实在战场上非常难缠的
家伙。
“我会向皇帝禀告你的请求。但是你们必须有至少一半的人前往京城,所有有姓氏的人都必须去。”曾经的文?青公子显然已经遭遇过了?社会的毒打,“我知道那些只有名字的人不是骑士,而是你们国家的农奴和逃犯。只带粗鄙之人入京是对大清皇帝的冒犯,安德烈,我们一直待你很友善,我希望你至少能回报以诚实?。”
年轻的罗刹骑兵脸色白了一分。“当然,将军。”
安德烈·罗曼诺夫是俄罗斯西南部一个小贵族家族的三子?,童年也算是衣食无忧。但也仅仅是衣食无忧而已。别看他?家跟沙皇一个姓,那就跟李世民和李二狗都姓李一个道理?,尊贵的姓氏和尊贵的家世不一定能划上等号。安德烈家的这个罗曼诺夫只能算是个小地主罢了,勉强能够说自己祖上阔过的那种。
等到了安德烈长到十四五岁,嘎嘣一下老爹挂了?,所剩不多的财产都归了?大哥。他?和大哥又不是一个亲娘生的,理?所当然被扫地出门。
当时的沙俄是两位年幼的沙皇在当傀儡,立在两位沙皇背后的两大家族争权夺利,最后大权落在女摄政索菲亚公主手中。可以说莫斯科是风云诡谲,那自然是没有人能够为一个小地主的三儿子发声的。于是安德烈只好接受了来自哥哥嫂嫂的“慷慨”,带着一匹马和一袋干粮开始了?“冒险”生涯。
种地是不可能种地的,从小到大就没学过种地。唯二的技能大概是骑马和打仗。所以安德烈就在各个非正式的骑兵团伙和盗贼团伙中摸爬滚打,最后稀里糊涂地就到了雅克萨。他?的理?想是通过军功换取土地和农奴,生活水平能够恢复到他小时候的那种小地主生活。当然,要是能再富裕一些那就真是极好的了?。
可惜,理?想是丰满的,现实是残酷的。
雅克萨之战,俄军人数没有对面多,炮弹也没有对面猛,被围在城里断水断粮,甚至爆发了?瘟疫,近一千人硬生生就剩下了?六十六个幸存者。要不是清军给俘虏治病,连六十六个都剩不下。
安德烈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反正功劳是不用想的了?,先思考怎么活下来吧。
也不知道那位同样拥有广袤领土的鞑靼皇帝,有没有对俘虏施加酷刑的喜好。
不过,看身边这个跟神父一样慈祥的老人,兴许,他?活下来的概率还挺高的……安德烈的目光偷偷扫向朱老太医的方向,然后,就又有一根被水泡软的肉干被递了?过来。
“吃。”
年轻的骑兵接过肉干塞进嘴里。他?的外语学习能力可比老太医强多了?,说话大舌头是一回事,但难道还听不懂一个简单的“吃”吗?
“朱,京城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什么?你说我家啊。我家里有两儿子,三个孙子?。就你这年轻后生,看着胡子一大把,其实就跟我孙子?差不多大。唉,我也许久没见我那几个孙儿了,时光荏苒啊。”朱老太医一边将剩下的肉干塞好,一边清点着药箱里所剩无几?的药材。车轮行?在落满枯枝和松针的土路上,时不时将老人的身体颠离车板。
“朱,你给鞑靼皇帝看过病吗?他?是个明君吗?”
“蛋黄?你想吃蛋黄?得空了自个儿去林子?里找吧,兴许有鸟蛋啥的。”朱老太医收拾好药箱,唉声叹气,“你这后生瞧着也是会享受的人家出来的,怎么想不开跑大清来打仗呢?收收租打打猎不好吗?”
……
安德烈和朱老爷子就这样鸡同鸭讲地聊着,一直到军队开进了?票山皇家围场。
巍峨的山脉近在咫尺,高耸的影子仿佛遮住了?燥热的太阳。连绵不断的针叶林间凉风吹拂,卷起阵阵松涛。更有一道潺潺的溪水,带着峰顶的寒冷奔流而下,像是在敲打一曲冬天的黎明。
松林溪水间,是一座画风粗犷的小村庄。原木和泥巴搭建成低矮的房屋,冬暖夏凉密不透风。家家户户屋前屋后都堆满了处理?中的东北特产:二十多米长的树干、成排的皮草和腊肉、切去内脏的淡水鱼……而较小一些的筐里,还有带土的人参、没分拣过的珍珠之类的好东西。
安德烈还没将那些亮闪闪的小玩意儿看清楚,村民们第一时间就将小筐子?都收了起来。而后才有人跟军队来交涉,拿着弓箭和斧子的那种交涉:“这里是皇家围场,没有内务府的命令,不接待外人。”
几?个军队的首领,像是林侯爷、纳兰公子,还有苏勒等都围上前,说明来历,并表示就在附近扎营休息而已。
村民们依旧警惕,但看着大清标志性的八旗军服,也轻易不敢拒绝,于是就有青壮年指着溪水对面伐木伐出来的空地道:“那边就好,你们可以在河里打水捞鱼。林子?里掉落的树枝可以捡来生火,但不能砍树,不能打猎。村里的粮食山货都是内务府的,不能给你们。”
有水有火能乘凉休息就很好了。
纳兰性德几?个领头的军官都不是蛮横之辈,除了苏勒小将军嘀咕几?句“包衣奴才威风什么劲”外,也没什么不和谐的声音。一个村几?十号壮小伙子?拿着捕猎工具堵在村口,真要冲突起来流血了?就不好看了?。内务府毕竟是皇家的内务府。
于是千百号人的队伍就在林子?扎起帐篷,外围拿粮草车围了一圈,就是简单的防御工事。扎完营帐,自是生火烧水做饭不提。
军队这边有条不紊地忙着自己的活计,村民们便也安下心来。村口依旧有几?个青壮守着,但更多妇孺却是偷偷跑过来看热闹。他?们在这地广人稀的龙兴之地看山林,几?年见不到生面孔的,乍然来了一支军队,那自然是能谈论好几?年的新鲜事。尤其是小男孩们,看八旗五颜六色的盔甲都是艳羡的神情,等看到了黄毛卷发的罗刹人,则又?是混合着好奇和惊慌的尖叫。
初步的接触还算顺利,但是——
“将军,药材真见底了?。还有两个罗刹人上吐下泻呢。”太医们在清点了所有的存货后得出了一个糟糕的结论。
纳兰性德苦笑一声,这到头来,还真得薅皇家的羊毛啊。也不知道他?明相之子?,皇帝表弟的身份,在这群彪悍的奴才跟前好不好用。
作者有话要说:大家新年快乐。
60、七岁的夏天
“没有你说的药材。”
“没听过。”
“山里的一切都是内务府的, 不能给你们。”
……
想向村民换取药材的一切尝试还没有开始就迎来了终结。这些淳朴的东北包衣不是见多了商业活动和尔虞我诈的北京同僚,对于?薅皇家羊毛的行为充满了恐惧和不安。即便是纳兰明珠的名头都不够让他们“铤而走险”进行简单的买卖活动。
同样单细胞的苏勒小将军简直要气炸:“你们都是榆木脑袋吗?!人命关天!买你们一些药材怎么了?都是满人,自家人, 且我们又不是不付钱。”
村民们也骂出?了火气,坚决不肯让步一下:“若是为了救自家人也就罢了, 但你们是去救红毛鬼子, 万一佛祖怪罪下来怎么办?不卖!就不卖!”
“草!”苏勒将军撸起了袖子。他从?小就生活在黑龙江流域,小伙伴里也是有白种人的,哪里能想到南方人不把罗刹人当人呢?
纳兰性德和林兴珠连忙一左一右拉住暴走的小年轻苏勒,在他惹出?人民内部流血事件之前把他拖了下去。
“真的不卖我面子吗?”纳兰性德最后不甘地问, “我额娘是英亲王阿济格之女,我也是太.祖高皇帝的后代啊。”
他本来是没有抱多少希望的,却不想原本油盐不进的内务府包衣的脸上露出?了几分犹豫,但这份犹豫转瞬即逝。“这里不卖, 你去村尾问吧。”
纳兰性德细腻的观察力并没有错过这看上去如同敷衍一般的线索。他将苏勒交给亲卫, 自己带着林兴珠往村尾走去。
林兴珠是福建人, 原本属于?郑成功一系的人马, 战败后投降了清廷。因为有着丰富的对抗炮火的作战经验, 林兴珠很受康熙赏识, 入旗封侯不说, 还两次率兵外出?作战, 可见很是信任了。与那些被困在京城的汉族降将是截然?不同的待遇。
林兴珠已经快六十?岁了,但脸上却没有多少老年斑,面容红润,头发乌黑,中气十?足,在这个时代的人当中, 可以说是驻颜有术保养得宜。听说他在阵前和罗刹打仗的时候,还能脱光衣服跳进冰封的河水中顶着炮火前进二?百多米,实在是
勇猛得匪夷所思?了。正?常的老人,别说举着巨盾跳河了,光是被东北的寒风一吹就可以病倒。
这还是个南方人呢!
但真跟他相处的时候,他却是一个再再和气不过的人,从?来都是在队伍里充当和事佬的角色,更没有和人红过脸吵过架。
就比如眼下,他被个年纪能当他儿?子的纳兰性德拉着走,也没有半分侯爷被轻慢的羞恼,反而像是个纵容晚辈的长者,平静得不像话。“纳兰将军对待这些罗刹人真的有心了。”林兴珠踏着稳重的步伐,“若是大清能和罗刹议和,将军当居首功。”
纳兰性德闻言苦笑:“我也不过是尽人事听天命罢了,好歹相处了这些时日,费心教他们学国语知礼仪的……”好不容易养大的和平的幼苗,这要是死了,前期的投入就打水漂了。
纳兰性德这么为议和出?力,林兴珠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到是受了康熙的指使。皇帝急于?在东北议和的原因,林侯爷心里也是门清。西北的葛尓丹是清朝心腹大患,这一点在他还没投降的时候就分析过。北边的罗刹扶持外蒙古跟清朝作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这蒙古一日不平定,那北京就一日处于?威胁之中。
与葛尓丹的矛盾不可调和,只?有准噶尔汗国灭亡或者北京被攻破才能停止。这将是未来十?年都会持续的大战。
想要打赢这场大战,首先,就是要阻止沙俄往准噶尔□□。
“唉,可惜这些村民目光短浅,只?害怕坏了规矩被上级责罚,却不知这误国之罪降下来,啧啧,谁能担得起啊?”林兴珠一边摇头一边说,显然?对友好获取药材不抱希望了。他现在更想说动纳兰性德对本地的内务府官员威逼利诱。
潜台词纳兰性德也听明白了,但他只?是沉默地走着,盔甲擦出?“咔咔”的声音。
这时候,他们已经来到了沿河而居的村庄的尾巴。这里离山更近,自然?的痕迹更加明显,而且,只?有孤零零的一户人家。
小院里立着一根粗壮的黑色长矛,足有八十?斤重,上面还有未干的兽血。旁边有两张硝制粗糙的虎皮,更是印证着户主?的不好惹,同时也让附近的野兽望风而逃不敢袭击
这座孤立于?村庄外的小院。
一个□□上身的年轻人正?在砍柴。他身高超过一米八五,黝黑的身体?上肌肉结实,上面细密的汗水随着他的动作洒在清除松针落叶的地面。斧子敲击木墩的闷响有节奏地响着。
“壮士。”林兴珠拱手,用汉人的方式招呼道,“我等?乃是自黑龙江前线返京的八旗将士,现军中有几位兵士突发中暑,不知壮士可否匀我等?一些药材?事后必有重谢。”
那名年轻人停下了砍柴的动作,朝着两个陌生人走过来。透过树木之间可怜的阳光,可以看到他长着一张异常俊美的脸:眉峰如剑,目如寒星,鼻梁高挺,还有紧抿的薄唇。这放在现代一定会有无?数小迷妹尖叫的脸,但看在土著的纳兰公子和林侯爷眼中,第一感觉却是:没想到这个能单枪匹马猎杀猛虎的勇士,长得竟然?有几分小白脸的阴柔呢。
但好看还是好看的,超过了世界上95%普通人的好看。纳兰性德这种不注重外表只?重视才华的内阁继承人都忍不住在心里评价起此人的外貌来,他甚至觉得此人好看得还有几分眼熟。
不过嘛,纳兰公子还是君子的,此时压下心里的疑惑,也一脸和煦地请求道:“这位兄弟,大家都是为了大清效力。性德不才,在京中内务府跟前也有几分薄面,您解我等?燃眉之急,我也必定不让兄弟为难就是了。”
那砍柴的年轻人不说话,左手还提着那板斧子,漆黑的眼珠子在纳兰性德和林兴珠之间来回扫视,显得他有几分不可捉摸。林风吹过,好像就连正?午的太阳都没有那么炎热了。
纳兰性德两人还想着他是不是听不懂汉语,准备用满语再说一遍,就听见他终于?说话了,标准的北京口音:“哪些药材?”
“啊?”两人一时没反应过来。
年轻人只?好又重复了一遍:“你们要哪些药材?”
“陈皮、红……红什么来着?”纳兰性德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你稍等?,马上回来。”说完,这位皇朝贵公子也不管什么形象管理了,转身就跑。
年轻砍柴工:……
纳兰性德再回来的时候,是拖着两个小太医回来的。小太医们气喘吁吁,显
然?是这段距离和这个速度让他们有些不好过。然?而,他们的眼睛是亮的。“哪里有药材?我们现在缺陈皮、红花和党参,没有红花、没有红花用菊花也能勉强凑合。”
东北小山村里仿佛蒙尘明珠一般的年轻人一言不发地转身,大步踏进屋内。两个小太医也不怕他熊一般高大健壮的身材,傻乎乎地也跟了进去。紧接着,屋里传来一声惊叫。
纳兰性德给吓了一跳,连忙手握在刀柄上也冲进木屋。
“好多药材啊,都没处下脚了。”纳兰性德还没有适应眼前突然?的黑暗,就听见小太医惊叹的声音。“这里是皇家药园的仓库吗?”
做好战斗准备的纳兰公子:……这是他第几次觉得友军都是狗了?
“哎呀,太可惜,怎么能够把这两种药材放在一起呢,会串味的,快分开快分开。”浑然?不知自己把纳兰将军吓得够呛的小太医说,直接上手就扒拉起来。
房屋的主?人似乎也不在意他们毫不见外的行为,反而更紧张药材的样子。“不能用了吗?”
“还……行吧。”两个小太医闻闻这个,又闻闻那个,“可以用。就是不能继续放在一起了。”
年轻独居的户主?放心了,在一堆一堆敞开口的袋子里跨了几步,最后轻松拎了三个出?来。“陈皮、红花、党参。”
小太医们捏了捏看了看,高兴得快要起飞了。“哎呀,这个品质可真好,贡品级别的。纳兰将军,银钱不能给少了啊,好人不能吃亏。”
太医们满意,纳兰性德也松了一口气。派人帮太医们搬运药材的同时不忘认真道谢。
“兄弟高义,性德必不相忘。”明相的儿?子这么说,那可是相当有分量的了,代表着无?尽的门路和权力,这要是哪个京城八旗的小子听到了不得庆祝个三天三夜啊。然?而眼前这位,只?是点了点头。
这下连纳兰性德都觉查出?来他的沉默寡言了。
“在下纳兰性德,临时任都统之职。不知兄弟怎么称呼?为何在屋中备有如此之多的药材?”纳兰公子是真对这个眼熟的小帅哥怀有感激,想要提携他,因此开始查户口,啊不,唠家常。
“噶哈禅,正?黄旗下票山副管事
。”年轻人问啥答啥,“药材是准备送给我外甥当年礼的,他学医。”
“是杏林之后呀。”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过来的朱老太医一听,来了兴致,“关外也有医术的传承吗?是师从?的哪个?哎,有没有兴趣跟我们进京啊?”我们太医院现在可缺人了。当然?最后这句话不能说出?来,有拐人当苦力的嫌疑。
年轻的票山副管事的表情看上去一言难尽,仿佛有太多的话堵在喉咙口,导致他根本不知道挑哪句开始说。
“哈哈哈,管事的。”林兴珠笑着拍拍他的肩膀,“你别怕包衣不能离开籍地。咱们这位纳兰将军,可是明相的长子、惠妃的堂弟,提携一两个包衣人就是皇上也没有不应的。”
纳兰性德也没有反驳,他不介意用自己的小小特权去回报一些清清白白的底层人。
噶哈禅闭了闭眼睛,像是豁出?去什么似的。“我堂姐是良贵人,我外甥……额,只?是我说说,是八阿哥。”
众人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八阿哥,什么八阿哥?
等?,等?等?。
纳兰性德张了张嘴,他想起来为什么觉得这个年轻人眼熟了。眉眼简直跟小八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要不是小八爷是个奶乎乎的小胖子,而眼前这个偏瘦,他肯定早就认出?来了。
朱老太医也按住了太阳穴。他们刚才是说要提携小八爷入京吗?这缘分也太尴尬了吧!现在钻地下去还来得及吗?
61、七岁的夏天
小舅子和小舅子之?间也是不一样的。
同样是皇帝的小舅子, 纳兰性德作为叶赫那拉嫡系,明珠和爱新觉罗郡主的嫡长子,自幼就生长在金银珠宝和众人的赞美之?中。皇帝器重他, 百官巴结他。他最大的烦恼可能就是阿玛的品德有瑕疵,或者是续弦的妻子与自己三观不合。总之?, 都是不愁吃穿后的某种程度上的无?病呻吟。
但噶哈禅不一样。出身辛者库包衣的年轻人, 即便他们?家?并非罪人之?后,但依旧是无?人问津的奴才。自幼在寒暑中苦练武艺,只求能在某次当炮灰的战争中积累微薄的功业,成为一个小小的佐领。即便是这样卑微的愿望, 也在内务府包衣的互相倾轧中难以实现。也许康熙自己都不知道?在盛京附近的皇家?围场里,有噶哈禅这样一个苦苦挣扎的亲戚。
辛者库包衣也配和皇家?论亲戚吗?
你看,同样是妃嫔的堂弟,同样是皇阿哥的舅舅, 把纳兰性德和噶哈禅放在一起, 命运的嘲讽是如此鲜明。
时代的局限让纳兰性德无?法理解什?么叫做阶级固化, 但他依旧朴素地同情噶哈禅, 并对?于两人的微妙身份感觉到尴尬。
此时回京的大军已经在票山驻扎了一个晚上, 而那些身体欠佳的罗刹俘虏也已经在木屋的床上恢复了元气。纳兰性德跟噶哈禅在溪边洗漱, 夏日第一缕晨阳透过长白山脉的松林, 洒在他们?面前湍急的溪水上, 如同一尾一尾的小金鱼。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纳兰性德突然感叹道?,“真?是人间仙境,仿佛远离世俗烦恼啊。”
噶哈禅闻言,笑?着?摇摇头:“你要?是见过寒风冻骨,再见过猛兽袭人, 就不会用苏东坡写兰溪的诗词来描述长白山了。”
纳兰性德愣了愣,但显然开始伤春悲秋的大少爷和现实主义的包衣人并不能对?上脑回路。“你也是读过书的呀。唉,噶兄弟的人品才学,怎么都不至于沦落至此啊!”
说心里话,纳兰性德在京中很少有佩服的同龄人。尤其是大部分仗势欺人吃喝玩乐的八旗子弟,一直是纳兰性德默默鄙视的对?象,
从他的交友圈主要?是汉族文?人,就能窥知一二。但眼前这个辛者库包衣,是真?的在短短时间内刷新了纳兰性德对?包衣人的认知。
昨日晚间看到罗刹俘虏,他便知道?这是与葛尔丹一战所需要?的部署;林兴珠说起家?族故事,他就能有意避开明朝灭亡的话题;如今听到诗词,又?是一语道?破出处。可以说即便噶哈禅不是个饱读诗书之?辈,那也是个知识面广阔的聪明人了。再加上他能够单挑猛虎的武艺,这要?是个大家?族出身,妥妥的政坛新星啊。
眼看着?这般人才即便有着?良贵人的裙带关系,依旧只能做个看林子的小小管事,纳兰性德那股子少年意气就又?烧了起来。
“世上多尸位素餐、蝇营狗苟之?辈,因而不见俊杰出头。”纳兰性德挥刀砍向溪水,“那盛京将军将噶兄弟从军中踢出,发来此地,是瞧不起谁?我定要?问个明白的。”
见到大少爷如此情状,噶哈禅并没有时来运转的大喜过望,只是低头洗他满是汗渍的旧布衣。他跟纳兰性德熟了之?后,说话也多了些,不再是朝着?良贵人看齐的架势了。“盛京将军也是好?心,给我有油水又?清闲的差事,算是看在姐姐的份上。”
“然而男子汉大丈夫当建功立业,他本心里还是瞧不上你才如此安排。”
噶哈禅见他如此义愤填膺,反倒是笑?了:“人的成见根深蒂固,与他争吵是无?用的。性德要?是想?帮我,下次出征路过此地,征召我入军为马前卒如何?”
下次出征路过盛京,就是对?战葛尔丹了。
纳兰性德一击掌:“自该如此!”他嘴上没说,但心里已经下了决心要?在康熙面前分辩此事。良贵人新生了一女,八阿哥又?是健康聪明,凭资历凭宠爱足够提拔一个娘家?人的。最好?让噶哈禅与自己做同袍,从此多一个朋友,岂不美哉?
远在京城的小八爷自然不知道?,他让纳兰性德活下来会产生多么大的蝴蝶效应。不光是自己原本名不见经传的舅舅即将在历史上绽放光芒,就连明珠一党的命运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夏季的畅春园蝉鸣蛙声一片,康熙皇帝一边在
凉亭中享受着?宫女的扇风,一边思考着?如何封赏大功归来的纳兰性德。他已经在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的奏章中听到了一片赞美之?声。萨布素将军独守黑龙江四十年,一直跟当地的游牧民?族和外?来侵略者打交道?,是个再耿直不过的孤臣。他说纳兰性德好?,勇猛果敢,任劳任怨,那就是真?的好?,给京中子弟长脸!
“若说八旗下一代中德才兼备之?人,还属纳兰性德。”康熙跟当值的梁九功说,“若是朕的兄弟有纳兰性德这样的,朕做梦都会笑?醒。”
可惜的是,康熙活着?的兄弟,只有平庸的福全?和纨绔的常宁。
梁九功的背上全?是汗水,小心翼翼地奉承道?:“且不说纳兰公子也是皇上的表弟,奴才看几个阿哥,各个都是德才兼备,有纳兰公子儿时风采。”
这个马屁拍得康熙舒服,他“嗯”一声,随即笑?骂:“你见过性德小时候吗?张口就来。”
梁九功连忙跪下“铛铛”磕头:“奴才虽不曾亲眼得见,但自幼听说,已梦见过无?数回了。”
“哈哈哈,瞧你吓的。”康熙摆摆手,让贴身太监站起来,同时喊他将今日的奏章搬过来。
梁九功“吭哧吭哧”搬来了半人高的奏折,正打算松口气,就听见万岁爷一巴掌拍在桌子上。转头一看,梁九功就看见康熙满脸怒意,竟是今天第一封奏折就惹了圣怒。
凉亭里的所有宫人齐刷刷跪地颤抖。梁九功心中叫苦不迭,心想?这是哪位神仙老爷惹的祸,就连前面纳兰公子的功劳都不能让皇帝稍微抵消些怒火了。
“你看看。”康熙好?像是气糊涂了,直接将那封奏折扫落在地,就落在梁九功的脑袋跟前。
梁公公简直要?哭出来了。“皇……皇上,奴才不识字啊……”
意识到自己犯蠢了的康熙皇帝稍稍收拢了些理智,但语气依旧不好?:“叫今日当值的官员过来。”
有人扛皇帝的怒火!梁九功连忙迫不及待地去喊人了,要?论祸水东引,太监都是专业的。
今日当值的高士奇不过几分钟就到了,一进亭子跟前就被扔了三封奏折。第一封,两浙总督弹劾靳辅治水不利;第二封,小于成
龙密奏明珠卖官;第三封,御史郭琇弹劾明珠结党营私。看到第一封奏折的时候高士奇就开始抖,知道?这是摊上大事了,等看到郭琇那密密麻麻的明党名单,更是眼前一黑,真?恨不得昏死过去。
偏偏他身体好?得很,因此逃不过万岁爷的送命题。
“明珠行事如此猖獗,为何此前无?人禀告?”
高士奇自己也在郭琇的弹劾名单上,现在脑子里闪过千百种应对?方式与后果。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眼前的形式。首先?,索额图和明珠两党相争,这在朝中不是秘密,明珠有贪腐,皇帝肯定也是心知肚明,反过来说,索额图一方贪赃枉法的事也不逞多让。都是不干净的,那事情就自然和正义无?关,只和党争有关。
不管于成龙和郭琇这两个捅娄子的愣头青是怎么想?的,但事情到了皇帝跟前,只能从党争角度思考。
最近朝中发生的大事是纳兰性德大胜归朝,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想?把明珠一党的根都刨了。这实在太诡异了,不是几个人能做到的,就连索额图……他要?是有这么详细的明党名单,早发作了,会等到今天?
那剩下的可能就是……皇帝自己?
高士奇战战兢兢地跪下来,痛哭流涕:“明珠几次主持科举,皇上是知道?的。他门生众多,门庭若市,京中也是无?人不知。臣……臣是和明珠有财货往来,但也就是正常往来,不收怕自绝于官场。如今既然有人说臣是明珠一党,臣……臣无?从辩驳,还请皇上……皇上降罪。”
头顶上没有声音。
高士奇的官服都被夏天的热浪汗湿了,汗津津地粘在皮肤上。这避暑庄园的凉亭一点作用都没有啊。
康熙看着?高士奇确实一点准备都没有的样子,肯定了这里面事有蹊跷。明珠此前暗示过等纳兰性德回朝后他会告老退休,解散一部分明党,这是他们?君臣之?间的默契。而明珠的告老折子也在几天前到了康熙的案头,可以说明珠退场这件事情正在水面下有条不紊地推进着?。
既然明珠如此识趣,康熙自然也不准备计较他此前的种种。明珠毕竟是有功之?臣,陪他走过了对?抗三藩最艰难
的岁月,现在他想?要?一个体面的退场,接班人性德也是一颗好?苗子,康熙乐得成全?。
而这横空出世的斩草除根式的弹劾,硬生生打破了明珠和康熙的计划。康熙脑海中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是索额图害怕纳兰性德的成功让明党更上一层楼,所以先?下手为强要?将明珠定下重罪,从而连纳兰性德的封赏都得蒙上一层父亲被治罪的阴影。
索额图不知道?明珠想?退,他有这样的想?法康熙完全?可以理解。
水利问题是老生常谈。于成龙眼里揉不得沙子弹劾明珠卖官也是理所应当,不过这个时间节点就奇怪了,明珠都要?退了,就算他此前有卖官行为,为了保个晚节防止索额图反扑此时也应该收敛不少。怎么偏偏以前没有弹劾,现在弹劾呢?是明珠阵营中有人嗅到了风声临时倒戈?还是于成龙被人利用?
若说前两封奏折只是时间太凑巧了,那第三封郭琇的奏折就是个大雷啊!半数朝堂重臣都在名单上,郭琇就差把“明珠造反”四个字写上了,就连高士奇这种左右逢源的墙头草都上了明党名单,可想?这要?是捅出去,少不了是个人人自危的局面。
若他不知道?明珠想?退休,真?信了明珠想?挟大阿哥逼宫,恐怕前朝后宫即将陷入腥风血雨之?中。
索额图已经锋芒毕露,若是真?如他所想?将明珠一党治罪,那朝堂平衡将彻底打破!
康熙的脑子一抽一抽地痛起来,他现在面临的局面,凶险不下于鳌拜和三藩。明珠的势力壮大至此,是他没有料到的;明党之?中有人投靠索额图,将明珠老底都掀了,这也是他没有料到的。
为了朝堂稳定,明珠必须致仕!
同样为了朝堂稳定,明珠必须活着?!
而且纳兰性德必须顶起来,补全?明珠离开后的权力空白。
康熙现在心里想?的还是软着?陆,于是他强压下万般思绪,将那些奏折留中不发,同时嘱咐高士奇道?:“此事朕欲缓缓处之?,尔不得声张。”
高士奇见自己没有马上被下狱,已经是回到人间,当即感动?得眼泪汪汪。“臣谢皇上恩典,谢皇上恩典。”
为了防止消息透露,当
晚高士奇被留在畅春园中。同时,康熙秘密传旨明珠,让他第二日大朝就上书告老。
这个艰难的夜晚过去了,伴随着?湖面上清脆的鸟鸣,一次注定载入史册的大朝会在畅春园里拉开序幕。排成整齐队列的大臣们?穿着?深青色的朝服,挂着?长长的朝珠,一摇一摆地走入行宫大殿,在缭绕的薄荷熏香中齐齐叩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太监嘹亮尖细的声音宣布了朝会的开始。“平身。有事起奏,无?事退朝。”
明珠站在最前排,此时捋了捋胡须,横跨出左脚。
就在这时,他胸有成竹的动?作被一个声音打断了。“臣郭琇有本要?奏。奏纳兰明珠结党营私,卖官贪腐,敛财百万,实乃我朝第一毒瘤。”
明珠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而金黄色的御座之?上,康熙的手也瞬间握住了龙椅的把手,差点将其上的金粉都扣下来。
而郭琇像是浑然不觉一般,开始诵读他之?前的那封奏折,念完了正文?开始念名单。整个大殿里安静得可怕,被念到名字的,没被念到名字的,脸上都浮现出惊恐的表情。
要?变天了。
62、七岁的夏天
这?是一年中最为酷热的季节, 即便是放满冰盆的?畅春园正殿,也不过是让穿着朝服正装的?大臣们稍稍喘口气,不至于满面流油而已。然而此时此刻, 久违的?寒意却悄然爬上了?殿内每个人的?后背,让他们仿佛置身于寒冬腊月之中。
哦, 或许有那么几个看不懂气氛的?铁憨憨是例外。比如扔出这颗炸弹的?御史郭琇本人, 眼中全是对肃清宵小、还大清一个朗朗乾坤的期待。再比如索额图的弟弟心裕和法保,就差摇旗呐喊起来了。
然而还不等这?些傻大胆的?开始火上浇油,哗啦啦就开始有人跪下。也不知道谁是第一个跪下的?,反正等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 殿中已经跪下了?三分之一,都是所谓的?“明党”成员。
紧接着,更多的?臣子跪下了?,超过了?殿中人的一半。
没办法, 郭琇的?那串名单太长了, 其中还有不少高士奇这?样的墙头草。真要是全下狱, 政府机能都要瘫痪。皇上三思?啊, 咱们还要对外打仗呢。
御座上的?康熙头戴缀满红缨的金色朝冠, 掩藏在帽檐下的?眼睛让人看不清里面的情绪。皇帝的?手已经不再失态地抓着龙椅了?, 但那种风雨欲来的气势依旧盘旋在恢弘的?正殿之内。
“明珠, 郭琇弹劾你。你怎么说?”音量不高不低的一句问话却带起回声, 可见室内是多么?寂静。
大约上百道目光都聚集到了第一排的?那个老人身上。其实纳兰明珠不过五十三岁,身体康健,精神矍铄,但不知是不是这几十年抗得压力?太多的?缘故,两鬓早早变白了。
他依旧是比大部分人要高的?,即便是跪着, 也不见佝偻之态。尤其在后面伏地仰视的?人看来,纳兰明珠穿深蓝色朝服的?背影遥远得不可捉摸。
红宝石花翎的?顶戴被明珠双手托举从头上摘下,放在膝前,然后他就重重磕了?下去。“臣已老朽昏聩,忝居高位而不能约束百官,实?乃大罪。然幸遇圣主临朝,则今日之祸,全凭上决,臣等无有二话。”
承认卖官结党是不承认的?,我明珠有罪,那也是不察之罪,没管好底下
的?害群之马。反正我老了?,干不动了,皇帝也大了,不需要老臣保护了,那现在就全听皇上的?。
这?一番话术,不光将罪名的?重点带偏,跟康熙打了?感情牌,最重要的?是拿“无有二话”四?个字稳住了?朝上人心惶惶的众人。都别闹,这?事不是皇帝要搞我们,会解决的。
虽然面上不显,但就连明党的?政敌们都不得不承认,纳兰明珠这样的老狐狸堪称朝上的?定海神针,面对危机时的嗅觉、大局观和应变力?都登峰造极了?。只要不是皇帝自己要整明珠,那他大概是能全身而退的?。
郭琇再铁憨憨,也意识到了事情并没有朝着他所预想的发展。小年轻脸涨得通红,还想把话题扯回到卖官结党上,但康熙已经发话了?。
“既如此,革去明珠大学士之职,交宗人府圈禁。裕亲王,你带人调查此案。”
完全没想到这麻烦差事会落自己头上的?老好人福全:……“嗻。”
明珠是郡主的?额驸,交给宗人府勉强也算是沾边吧。但皇帝不交给刑部和大理寺去办,释放的信号已经很明确了?。家事家办,大事化小。
赫舍里家的几兄弟差点没气死,当时还有人想跳出来抗议,然后就被索额图一脚踢了回去。
这?次大朝会就随着纳兰明珠被带走而落下帷幕。明党众人惶惶不安,顶着大太阳在退朝的?人群中找勉强还能拿主意的人,比如大福晋的?阿玛科尔坤。
科尔坤在人群中压低声音道:“明相此前说过,待性德还朝,他老人家便辞去大学士一职。可是,可是,我没听说会闹这么?一出啊。”
其他人看科尔坤也是一脸懵逼的样子,不由着急道:“那这到底是不是索额图那老贼使的?坏?咱们也该有个反击吧。”
“使什么?坏?”时任礼部侍郎的徐乾学厉声喝道,“我可求几位爷了,既然皇上接了此事,就别添乱了。”
向来跟徐乾学不合的?余国柱直接跳起来:“徐乾学,你向来阴柔狡诈,怎么如今做起好人来了?且郭琇是你学生,今日这事,莫不是你出卖了?明相吧?”
徐乾学被指责,冷哼一声:“我徐某人敢拿人头发誓,没有对
不起明相和性德的?提携之恩。反倒是你们这些自诩忠心的?蠢货,明相这回若是不能太平,便是被你们的画蛇添足害的。”说完这?句狠话,徐乾学转头就走。讲道理,如果不是纳兰性德让他能看到这个党派的希望,他真不愿意跟某些只会敛财拍马的傻子为伍。
明党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到底是对徐乾学智商的?信任占了?上风,于是渐渐散去。就算是平日里上蹿下跳的余国柱,此时也提不出什么?建设性的意见,又?最后骂了?几句徐乾学,愤愤地表示他一定要参索额图一本。
不过呢,余国柱刚回到家,还没脱鞋呢,明珠的二儿子纳兰揆叙就上门了。
“还请余大人安抚门人,勿要轻举妄动。”
余国柱大受打击,难道真是徐乾学技高一筹吗?他小心翼翼地看着这?个才十四?岁就得封佐领的?少年,哀哀地问:“这?是明相的意思吗?”
纳兰揆叙明显经验不足啊,支吾了半天才道:“是我额娘的?意思,说我阿玛好着呢。你们要是没胆子?,就窝着;有胆子?,可以参我阿玛造反。”
这?最后半句他说得又?快又轻,似乎也被吓到了。
余国柱:没胆子?没胆子?,匿了匿了。
走出余府的?纳兰少年看看被骄阳晒干的路面,脚下颇有种不踏实感。父亲就这样倒了??我就这样开始参与大事了??但想想额娘所说的“既然你父亲和大哥都不在,那自然该咱们娘俩担起来”,他胸中又?充满了一种奇怪的自豪。
没什么?可怕的?,额娘一介女流都没带怕的?,他堂堂男子汉,怕什么?呢?
政治地震后的时间对于很多人来说都很难熬,包括小八爷。某天他从城里三怀堂回园子,就听说惠妃娘娘被禁足了。一个陌生?的?嬷嬷说领他去无逸斋边上住。
胤禩原本脑海中还转着今日遇到的那个拉稀的?小贩呢,这?下子?彻底被拉回到现实?中,顿时就连湖水倒映的?晚霞都显得鬼气森森起来。
“请问嬷嬷,娘娘是出了什么?事呀?”小阿哥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脸纯真地问。这?后宫里的?嬷嬷小八爷不说全认识,那也是知
道得七七八八的。突然出来个生?面孔,不是西六宫的?,就是畅春园的,再不然,就是直属于皇帝的?忠仆了?。
看这?老嬷嬷连荷包都不收的铁面模样,属于皇帝的?可能性最大。江湖经验丰富的?八阿哥在心里这?般判断,同时越发忐忑起来。惠妃娘娘儿媳都有了?,难道还会在宫斗里犯什么?事吗?不至于啊。
老嬷嬷拉长着脸,没有正面回答小阿哥的问题。“奴婢奉了?皇上的?命领阿哥过去,旁的?奴婢不知道,阿哥也不必问。”
哇,这?话是说得很不客气了?。哲嬷嬷眼一瞪,就要上前跟人理论,就听见她那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主子“哇”的?一声假哭起来。
“娘娘只是禁足,就有陌生?人欺负我,呜呜呜。我不跟你走,我不认识你,万一你是来害我的?呢。”胤禩一开始还装模作样哭几声,说着说着就不像个真小孩了,“你拿出皇阿玛的?凭据来。你有圣旨吗?没有,那你传皇阿玛口谕吗?不敢?那随便来个嬷嬷让我跟着走我就跟着走吗?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了?。”
小八爷把胸脯拍得啪啪响。“走,找哥哥们去,他们准知道是怎么回事。”走之前,还不忘警惕地看了?那老嬷嬷一眼,同时鸡贼地把周平顺和一个小太监留下了?。
留着打探消息,万一是有人要害娘娘,还能让周平顺灵活应变。
被小阿哥百般提防的李佳嬷嬷:……是奴婢看走眼了。八阿哥突逢大变却能临危不乱,条理清晰,行动果决。所谓三岁看老,这?样的人物即便是还小,也轻易得罪不起啊。
于是识时务的老嬷嬷主动跟了?上来,一同往畅春园前苑而去。
此时夕阳西斜,却依旧照得大地热气腾腾的,就连人类说话的?声音都被热量所模糊了?。“奴婢听说,似是纳兰明珠被人弹劾,惠妃娘娘于是自请禁足的。”
刚刚不还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吗?你这?打脸速度有些快啊。
胤禩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了?眼李佳嬷嬷,额,还是一张再严肃正直不过的?马脸。
emmmm,服!
不过老嬷嬷透露了消息,小八爷就放心了?。有人卖好,就不是万劫不复,
这?个道理他还是懂的?。
“多谢嬷嬷,我知道了?。”
沿着湖边一直到南岸,就是无逸斋,皇子?们读书的地方。无逸斋东边是大朝会和外臣办公的宫殿区。而无逸斋西边有个刚刚修葺好的?西花园,就是规划给皇子?们居住的,如今住在那里的?就只有大阿哥、三阿哥和四?阿哥。
总之,这?块属于畅春园的“前朝”,与北边的“后宫”有着地理上的?隔离。
八阿哥先是往书房去看了?眼,不出他所料兄弟们已经下学了。只有两个值守的?助教师傅在吃晚饭,看到八阿哥浩浩荡荡地带着人来连忙站起来问好。
“师傅。”小八声音萌萌的?,眼神委委屈屈的?,“今天是发生什么?大事了?吗?”
刚刚还在聊明珠八卦的师傅们顿时就笑不出来了。“八……八阿哥,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御史参了明相……咳,有皇上呢,您乖乖的?,马上就过去了。”
“哦。”小八扭了扭手,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那娘娘没干坏事吧?”
“惠妃娘娘最是贤惠宽和,怎么会干坏事呢?”
胤禩这?才看上去高兴了一些。“那我大哥还好吗?”
师傅们:……他们该说大阿哥着急忙慌地回城找人救援去了?吗?
胤禩:突然有种不妙的?感觉。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更
63、七岁的夏天
夏夜的畅春园被笼罩在薄纱般的月色下, 黑色的湖面轻荡起银鳞。点点黄色的灯光描绘出游廊与宫殿的形状,在蝉鸣与蛙声中一派岁月静好,仿佛京城中的审讯与震荡与这座园林并无瓜葛。
而在皇帝休憩的清溪书屋内, 却跪着一个与这片安逸景象格格不入的身影。现年十六岁的大阿哥身高?已经完全是大人模样了,嘴唇上方长出了一层细细的绒毛, 但是说话依旧带着孩子气。
康熙此时其实并不想跟这小子争辩些有的没的, 他正在苦苦思索这次事件的幕后主使。虽然郭琇坚称自己是本心所指,一切消息都是他假意投靠明珠后亲自收集的。但显然这小子是被人利用了,就是不知道是谁手法如此高明,且又意欲何为呢?
索额图?有动机但看朝上的反应不像。
明珠自个儿?风格像但他没动机这么?整自己。
难道真是赫舍里·法保那几个蠢货兄弟阴差阳错整出来的幺蛾子?
前朝的烂摊子已经够让人头疼的了, 偏偏明珠不仅仅是朝臣,还牵扯着后宫和他的儿子。这不,老大就找上门来了。还是这么?个横冲直撞的火爆脾气,看见?他这个皇父也敢直接开怼。
“您准备杀了纳兰明珠吗?”只见他这个蠢儿子跪在地上, 开口第一句就这般说, “要不您罚我些什么?, 饶了他性命吧。”
康熙差点被气笑:“你有什么?可以被罚的?你一个光头阿哥, 啥都没有。”
胤禔语塞, 唔了半天, 才想出一招:“那先欠着?等儿臣建功了有封赏了, 您再收回去?”
“噗嗤。”康熙还没笑, 旁边的太子先笑了。太子殿下突然觉得,跟这么?个憨憨较劲的自己也?像个憨憨一样。他现在的政斗思维碾压这个大哥好吗?“胤禔,你这是承认与明珠同党吗?为什么?堂堂皇阿哥要替外臣担罪责?”太子发出诛心一问,趁你傻要你命。
胤禔怒了:“不是你的外家你当然不急,但那是我外家啊。我不替他们担着,我额娘伤心了怎么办?”
也?许有些人就是傻人有傻福, 大阿哥一句典型“帮亲不帮理”的话偏偏就瘙到了康熙的痒处。皇帝觉得
这个儿子虽然憨了点,但孝心可嘉。且刚刚经历一场令人疲惫的你猜我猜的政治阴谋,这么?直白地冲到自己面前求情的人,是多么?单纯不做作啊。
康熙看自己的大儿子,是存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滤镜的;这滤镜的奇怪程度大约就比对太子的滤镜差一些。
不过滤镜归滤镜,教训还是要教训的。
皇帝一拍桌子,朝着大阿哥发火道:“你就不问问纳兰明珠犯了什么?事?是非不分的小兔崽子,还敢求情?!”
大阿哥胤禔挺直后背,理直气壮地道:“一不是谋反,二没有打败仗折损我大清将士,那儿子就敢向汗阿玛求一求。难道还有别的不能求情的大罪吗?”
这典型的满人思维让康熙一噎。“你可知道,为何从余国柱到佛伦,没一个敢随你来求情的吗?”
“他们一个个都打马虎眼呢。”大阿哥依旧是不假思索地回道?,“儿子后来回头一想,他们自己都在弹劾之列,这给自己求情,也?太滑稽了吧。得,还是儿子自个儿找您吧。”
康熙:……朕看你的求情也?挺滑稽的。“卖官结党,动摇社稷,乃大罪。只有他明珠自己扛着,你小子扛不动。听懂了吗?”
大阿哥面露不甘:“啊?”
“哈?不服?不服给朕跪着。”康熙气得连喝两口水,然后拿手指一指,“跪外边去。”
大阿哥跪外边去了,康熙背靠在扶手椅上,视线瞥向幸灾乐祸的太子。“胤礽,这事如果是你,你怎么做?”
太子犹豫了两秒,还是遵循了自己的本心:“自然是该严查实情,秉公办理。”
康熙又喝了两口水。需要维持朝堂上的平衡,避免索额图的太子党一家独大,这种阴暗的制衡之术他无法向太子开口。这就不是四书五经的王道?能够讲述的东西。
一时之间,康熙竟不知道太子这种局限于自身利益的回?答是不是他所期望的。继承人不是政斗的天才,还有点理想主义,说不失望是假的;但若是太子能够跳出太子的立场,站在皇帝的角度将他这个阿玛的心思猜得一清二楚,只怕他会坐卧难安吧。
“胤礽,做事要以大局为重。”
十四岁的太子似懂非懂。“儿臣明白
,要对得起江山社稷。”
蜡烛爆开一个火星。蜡烛下?方的一封摊开的奏折,黑字落款是浙江总督金宏,上面写着,有来自法兰西的传教士一行五人在宁波登录,是准许他们留在大清还是遣送回?国,请皇帝示下。而红字的朱批只有四个字:准予入京。
皇帝陛下?日理万机,萦绕在他脑海中的并不是只有明索党争这一件事,帝国其他的部分也?需要正常运转,即便那只是在钦天监内供职的外国传教士这小小的一部分。
太子开完小灶离开清溪书屋的时候已经是亥时,远处的稻田传来打更的声音。而就在前湖边上,太子遇见?了一个匆匆赶来的小豆丁。
“老八,你又是凑什么?热闹?”太子顺手拉住胤禩的小辫子,“这黑灯瞎火的,你也?不怕掉水里去。”
胤禩挥舞着小爪子和小短腿:“大嫂没等到大哥回西花园吃饭,我来找人。”
太子“嗤”一声:“老大今儿回不去了,让伊尔根觉罗氏不用等了。”
八阿哥小脸上都是失落:“大嫂今儿做了酱牛肉呢。天这么?热,放到明天就变酸了。”
延禧宫一脉相承的关注点感人。太子松开手,朝着清溪书屋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那老大是没口福了。喏,跟汗阿玛杠上了,跪着呢。”
“唉。娘娘禁足了,大哥又罚跪,小八该怎么办呀?”
太子微笑了一下?。“那没办法。要不,你去汗阿玛那里求求情?”
小八站住了,一双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太子。不过夜晚的光线太暗了,他们彼此都看不清对方的神色。
“嗤。”太子又笑了一声,甩甩手走了。
看着太子那即便是在黑夜里也?金灿灿的背影渐行渐远,小系统担忧地趴在宿主的头上甩尾巴。“系统检测到康熙的心情值低于30,宿主这个时候求情恐怕会惹怒他。”
胤禩沉思了一会儿,又瞅瞅红绣姐姐提着的食盒,决定继续前进。“虽然皇帝爹心情不好,但要是我对大哥不闻不问,难道就能得好了?”
不管是胤禩前世的江湖世界,亦或者是大清,大部分老百姓都是亥时入睡的。不过康熙正处于人生最勤奋的阶段——他往往会忙到三更才睡下。因
此小八来的时候他还在批奏折。清溪书屋里灯火通明的。
但是八阿哥在门口被拦住了。大太监梁公公一脸为难:“小八爷,皇上歇下?了,您明天再来吧。”
八阿哥瞅瞅透着烛火的窗户,再瞅瞅梁九功早早出现抬头纹的脸。“我给大哥送吃的来的。”小阿哥朗声说,“皇阿玛可说大哥不许吃东西吗?”
梁九功心头一跳。“不……不曾。”
小八爷于是跑到罚跪的大阿哥跟前。“大哥,你都没吃晚饭。”
大阿哥脖子一梗。“爷不饿。”
“大嫂煮的酱牛肉,都片好了,”小八把食盒揭开一道?缝,一股浓郁的酱香就飘了出来,“你真不吃吗?”
胤禔:……“那来一点吧。”
大阿哥的一点,大约是两斤,一口接一口差点噎住,于是又就着小八的手喝了一大杯凉茶。
将这个不省心的大哥喂饱了,胤禩将第二盘酱牛肉塞给了梁公公。“这是小八给皇阿玛的。皇阿玛也?熬着夜,总不好厚此薄彼的。”
他没有控制音量,透过半开的窗户,显然康熙是听到了。不过康熙并没有喊他进去。
小八爷不会像太子说的那样求情的。从他的价值观出发,贪官就该罚的,只有贪官被罚了,老百姓才能好。但康熙不喊他问话,他的想法自然也无法陈述,只能打道?回?府。
他往回?走不到两分钟,还没到刚刚遇到太子的地方呢,小系统就通风报信道?:“宿主,梁九功把酱牛肉倒湖里了。”
八阿哥的脚步一顿。“嗯。”接着继续往前走。
他不是没见?识过人情冷暖的孩子,但这种被蔑视的滋味依旧让人不好受。
“我现在的这个家庭,权力的诱惑太强烈了。”胤禩最后跟小系统感慨道,他身边的所有仆人都没听到他的轻叹,只有不甘和悲观沉默在黑夜里。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更。
64、七岁的夏天
畅春园集凤轩位于前后两湖之间, 由八间独立的小院构成。而南边第二间就属于惠妃纳兰氏。院中遍植桃花,此时桃花早已开尽,只有一个个红艳艳的水蜜桃挂在树间。靠在窗边扑打罗扇, 扑鼻而来都是果香。
“娘娘,八阿哥已经回西花园了。”
湖绿色的薄纱小扇没有停下, 依旧轻轻扇动着。“他没有做什么吗?”
回话的宫女顿了两秒。“八阿哥给大阿哥送了食物和饮水, 旁的……就没有了。”
“呵,若我亲生的是这个,我也可以像良妹妹一样做个甩手掌柜。”
惠妃这话下人们是不敢接的,只能各个都低着头。惠妃的院子里难得没有前来陪坐的小贵人小常在, 在夏夜里显出几分落寞。而她只是倚在窗边轻轻打扇,一直到,她左手捂嘴,打了个哈欠。
“娘娘该歇息了。”嬷嬷说。
“红笤今儿去提膳, 可有被人说闲话?”明明晚饭已经过去好几个时辰了, 惠妃却好似才记起来似的问道。
红笤是个相貌平平的宫女, 虽是“红”字辈的, 却只是管着惠妃宫里的卫生问题, 乍一看还是不受重用的那一挂。不过此时她却快步走到惠妃近前, 状若腼腆地小声说道:“旁的没什么, 就是有个头上?戴宝石的四姑娘砸了奴婢一个菜盘, 就跟娘娘猜的那样。”
就连贴身伺候的老嬷嬷都听糊涂了。什么四姑娘?这园子里有这么个人吗?且今天被砸了盘子吗?她怎么没注意到?
老嬷嬷没听懂,惠妃却显然听懂了,当即缓缓脱了指套:“砸了便砸了吧,本来也打算换了。至于砸你盘子那人,日子还长着呢,总有机会的。”
虽然很可惜, 但跟荣妃之间长达八年的??平结束了。惠妃自己想把明珠扯下去换成纳兰性德是一回事?,然而别人踩着纳兰家做垫脚石就是另一回事?了。
后宫女人有两片逆鳞,一个是孩子,另一个是家族。
而与此同时,在集凤轩从北往南数的第四间小院里,荣妃也难以安眠。
因为生育过多,荣妃容貌的衰退是四妃中最明显的,不说正得宠的德妃??宜妃,就连惠妃都不像是她的同龄人。长年的
独守空房,让荣妃把全部希望都放到了一双儿女身上。而随着三?阿哥逐渐长大,荣妃的焦虑也一日胜过一日。
檀香木的手串在指尖快速转动,却无法停止她的思绪。
保护欲爆棚的母亲是不会?让三阿哥主动去建立矛盾的,得罪大阿哥或者得罪太子能对胤祉有什么好处呢?那就只能她这个做母亲的去做。找机会去做。用被深宫生活打磨得悄无声息的阴谋手段去做。只有别人不好了,尤其是头上?的两个不好了,胤祉四平八稳的好才能被皇帝看在眼里。哪怕太子的地位无法动摇,她的胤祉哪里比不上?大阿哥那个莽夫了?
“我只是抓住了一个偶然的机会。”她仿佛自我催眠一样在心里一遍遍重复,“没有人有证据,没有人会联想到我,我只是让人煽风点火而已。是郭琇自己傻,一鼓动就弹劾明珠。对,是郭琇自己要弹劾明珠的,就算有人怀疑我,也没有证据。”
这样的催眠或许有让她平静一些?,也或者毫无用处,总之,在坐立不安了两个时辰后,看见东方出现鱼肚白的荣妃终于累了。
“胤祉起了吗?”她抓着打探消息的太监问。
“起了起了。”小太监赶忙带着讨好的笑回答道,“咱们三?阿哥最是用功,早早就起来温书了呢。”
“那就好,那就好。”荣妃一边呢喃,一边松开他,“本宫有些?乏了,先?小憩一会?儿。记得巳时喊本宫起来,若是错过了给三?阿哥做点心,唯你们是问!”
“嗻。”
生活在西花园里的小阿哥们虽然各个都比寻常人家的宝宝敏感许多,但他们还没有到母妃们那样修炼成精的地步。除了大阿哥和太子的矛盾已经浮出水面,底下的小弟弟们所面临的最主要的压力还是来自每天的功课。
今儿上课的是顾八代,典型的汉化满人,改了汉姓不说,还说得一嘴汉语。不过??徐元梦那种体?弱书生不一样,顾八代世袭军职,武力值满点。按理说这么个征讨过三?藩的将领不该来教皇子写字,但谁让满洲内部的文化人稀缺呢?得,走马上?任吧您嘞。
不够资格教太子,那教小阿哥写字还是干得来的吧。正好来个满汉双语教
学,融会?贯通一举两得。
往常顾八代主要带三阿哥和四阿哥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学生,学习进?度已经进入到抄《四书》的阶段了。如?今天降一个七岁的八阿哥,师傅自然要先?摸摸底。
“八阿哥都学到哪了呀?”顾八代笑眯眯地问,他跟那些动辄下跪磕头的汉文师傅不一样,许是有军功傍身,因此显得更加随意。
八阿哥乖乖递出自己昨天的作业,抄写的是《大学》中的《诚意》篇,不长,从“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开始到“君子必慎其独也”,共一百零五字。
四尺宣纸被划成七公分乘七公分的小格,刚好一张宣纸上?能写一遍,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大楷。与旁的皇子学方方正正的“颜柳”不同,他学的欧阳询的“欧体”,自有一种飘逸险峻。
如?此这般的宣纸,一沓一共十五张,水平发挥异常稳定。
“好字!”顾八代欣赏了一番,然后调侃道,“八阿哥自己写的吗?”
小八点点头:“也没人能捉刀啊。”
他的情况特殊,早早在宫外行走,身边的名额都被侍卫和习武的太监占去了,并没有伴读一类的小男孩陪他一起读书玩耍。
看在兄弟们眼里,就是觉得八阿哥生母出身低微,因而尤其显得孤单无助又可怜。顾八代也是这么想的,闻言就皱了眉,但是这些?皇阿哥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并不是他一个小小的尚书房打工仔能置喙的。
“既然抄了数遍,可是能背诵了?”
小八一脸如临大敌:“大概吧。”
他的表情逗笑了三?阿哥和四阿哥。这个弟弟偏爱旁门左道,对四书五经并不感冒,这差不多是兄弟中人尽皆知的了。
顾八代拿卷起的书卷拍拍桌面,摆出一副听大戏的模样:“背来听听。”
胤禩见逃不过,只好背诵起来。他是成年人了,自然不会?背不下区区一百字的东西。不过兴趣点没点在这上?头,那自然就成了一种折磨。
“这不挺好的吗?”顾八代看着委屈巴巴的小阿哥,鼓励道,“可知道什么意思?”
八阿哥摇摇头,随即小脾气就上来了:“没人教过,所以不会?。就算念了一百二十遍,该不会?的还是不
会?。这都千百年前的话了,??方言也没差别。难道听一百二十遍蒙语,就能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儒家正统教学信奉“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越是水平低下的教师就越是信奉这种偷懒信条。满族入关后的教学条件不好,康熙的汉语口语还是跟前明太监学的,更不要说四书五经了。
于是康熙自己读书时候用的是笨办法,读一百二十遍,抄一百二十遍,再背一百二十遍,最后猜出个七七八八的意思。后来是有了徐乾学、李光地等一批汉族官员来给皇帝“讲经”,许多从前不明白的地方才渐渐弄懂了。通晓其义,这种教育基本目标的达成,还成了皇帝勤学的证明。
等到了康熙的儿子们身上?,那怎么学文言文就成了个碰运气的事?。运气最好的太子,那是大儒环绕,其中虽然有让太子一百二十遍的,但也不乏有乐意主动翻译解释的师傅,那自然是无论见解还是熟练度,都比兄弟们强。
运气不好的小八呢,启蒙两个月了,一直在一百二十遍。康熙给他配的医学师傅是顶配,但语言学师傅嘛……不说也罢。
不过作为主角,小八的运气还没有差到家。因为顾八代顾师傅,是一个离经叛道的奇葩。
“八阿哥说得太对了!都什么庸才,也敢来教皇子。要是只会读经百遍,那找个嬷嬷来都能读,要师傅做什么?”
第一次在这个世界听到这种言论的小八瞪大了眼睛,他好像嗅到了某种熟悉的江湖痞气。这个师傅原来是这样子的吗?他扭头去看三?阿哥、四阿哥,就见两个哥哥眼神放空。
开始了开始了,顾师傅的精神污染开始了。
“八阿哥,来来来,今儿我们先来讲讲所谓‘诚意’。所谓诚意,就是人有天性,要遵从天性去做事?。像是闻到屎尿觉得臭,看到美人觉得欢喜,这就是诚意。你非说屎是香的,丑媳妇最好,那不是虚伪吗?”
突然被哲学轰炸的江湖人:O.O
“但是天性也不全是好的,天性也有坏的。比如?:你喜欢钱,想贪污,是天性,这个时候大家都凭天性做事?岂不是乱套了?”
“对呀对呀,那顾师傅,这时候要怎么办呢?”不光小八爷
眼冒金光地提问,老三?老四也都竖起了耳朵。
“这个时候就要读书,激发好的天性,去压过坏的天性。比如?为民造福,流芳百世,这是不是也是你想要的呢?”
屋里的三?个小阿哥一致点了点头:“想要。”
“那你贪污了,就不能流芳百世了;想流芳百世,就不能贪污。就像鱼和熊掌不可兼得。”顾师傅越说越亢奋,“所以啊,要做一个君子,就要先?让好的天性去盖过坏的天性,把好的品格养起来,然后真诚地照着这个好的品格去做事?。不能嘴上说着一套,背地里做的又是另一套。就像朝堂上?那些官服上?印仙鹤的,满口仁义道德,其实比谁都贪,还以为大家不知道呢。”
朝服上?印仙鹤,是一品大员的服饰标准。这是把明珠和索额图都骂进?去了。三?阿哥、四阿哥的眼神又开始放空,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见,只留一个小八还在被荼毒。
“八阿哥,其实做君子也没啥好的,除了能流芳百世外真的太苦了。但做那种言行不一的伪君子,天天说假话,在明眼人看来就跟笑话一样。所以啊,做人贵在真诚,这是《大学》里就教的道理,你要么做真君子,要么做真小人,别去做伪君子。”
小八爷:“这段话就是这个意思吗?”
顾八代正经脸:“《诚意》这段,可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胤禩只觉得自己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原来,不是四书五经无聊,是他之前的师傅太无聊了啊。“那顾师傅,之前的‘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又是什么意思呢?”
顾八代翘着二郎腿,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小八爷极有眼力劲地给他把茶杯端了过来,那狗腿样看得四阿哥眼角一阵抽搐。
顾八代对于新弟子,或者说新的小白菜万分满意。“这两个‘明’字是不同的意思。前者为‘显明’……”
这一节课上到日上三?竿,恶补了课程的小八爷才心满意足地开始抄书,这大约是他第一次上文学课能如此开心。师傅还说明天带他学《韵》呢,学了韵就可以开始写诗了。前世只有打油诗水平的小八爷表示万分期待。
“顾师傅真好啊。要是顾师傅一直教我就好了。”要是顾师傅也能点化一下大哥就更好了。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跪晕过去的大阿哥:zzzzzz……
65、七岁的夏天
康熙前?几个阿哥上学采用的是典型的私教?模式,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满文老师和汉文老师。即便是同在尚书房或者?无逸斋上学,彼此之?间也用暖阁或者?屏风隔开,防止相互干扰。不过年级相仿进度相近的阿哥们之?间, 偶尔会合并上课而已。
但是这种模式,在最近被打破了。
原因无他, 牵扯进明党案的师傅们都被迫停工了。这个数目还着实不少呢。就拿八阿哥来说, 他本来就算明珠一派的人,纳兰明珠也没少拿“八阿哥师傅”的名头给自己人镀金。于是等到郭琇暴雷的时候,好家伙,四个满汉师傅一个幸存的都没有?。
这也就造成了八阿哥和老三、老四合并上课的局面。老五和老七虽然也半失学着呢, 但前?者?在太后娘娘跟前?尽孝,后者腿疾又犯了,索性功课减半,就当放假了。
不得不说命运真的挺奇妙的, 顾八代这个小小的教?室, 汇集了最后你死我活的三个皇子。他们互相都不怎么看不上眼, 最后四阿哥胤禛胜者?为王, 三阿哥和八阿哥都是惨烈收场。当然, 这是原本时间线的剧情, 在我们这个时间线里——
“四哥, 你慢点, 我刚刚没看清。a……abka……”
“abka de deyere gasha bi,”四阿哥流利地说出一串满语,“天空有?飞鸟。”
小八爷看着纸面上的鬼画符,再看看理所当然的四阿哥,然后两只大眼睛成了蚊香状。没错,他们正在进行满语一对一帮学, 用顾师傅的话说,叫“教?学相长”。
胤禛本来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的样子,但随即他的注意力就被学渣弟弟给牵跑了。“爱新觉罗·胤禩!你平日里说话不用满语的吗?!难道延禧宫平日里说话不用满语的吗?大哥的满语是所有?科目里学得最好的,再看看你!”
正在被外语毒打的胤禩委屈极了:“会说和会写是两回事啊。”
“哪里就两回事了?汉字才?是象形文字,满文是表音文,会说就会写,你给我清醒一点!”
小八爷苦哈哈地抓着笔跟鬼画符一样的满文字母死磕。他现在怀疑他四哥有强迫症,就算是教个平日里点头之?交的弟弟,也非得他考
满分,不然就暴走。太可怕了QAQ,同样是帮扶教学,三哥教他作诗的时候就嘻嘻哈哈过去了。两相对比,完全是放假和魔鬼训练的差别。
可惜胤禩也无处诉苦,哲嬷嬷和红绣只会一脸欣慰地看着他苦读。周平顺呢,胤禩自认为和周平顺是平等的江湖友谊,实在不好展现自己无能的一面。对了,还?有?个顾师傅,一本书一杯茶,全程看好戏。
!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不就是满文嘛,区区表音文字还?能将他这天才小神医难住不成?
心中发狠的胤禩埋头就是抄抄抄写写写,一时竟把旁边的人都忽略了去。
看他认真的模样,四阿哥甚感欣慰,但随即,爱操心的胤禛又皱起了眉头。“小八还是很用功的,可见是他之?前?的师傅不好。”
说到八阿哥之前?的师傅,顾八代可就不困了啊。“就他们那学问人品,哈哈,花里胡哨的小蝴蝶也能教鹰隼飞翔了吗?不过八阿哥也算是因祸得福,趁着这波清算,换几个有真才?实学的来教他罢。”
“按理说明珠与文官向来亲厚,难道门下还?找不出一个良师吗?怎么就敷衍至此?小八再不济,也是皇阿哥;这还?是曾经救过纳兰性德呢。”胤禛愈发不痛快了,“难怪这回遭人弹劾,原来是平时做人就出了问题。”
十岁小朋友的时政评论,顾八代只想嗤之以鼻。明珠要是不会做人,那他也混不到大学士的位置上。至于说八阿哥的师傅选择,那难道是明珠拿的主意吗?拿主意的是上面那位。
如果说非要找一个源头出来责怪,那——就只能怪八阿哥的出身不好了。这么个白白胖胖又懂事的小孩,若非另辟蹊径展现出了医学上的超强天赋,按照皇帝原本的思路培养下去,将来恐怕也就是个官僚教?育教出来的工具人。看着也是文武双全的样子,但深究下去,德行和基础就没一样牢固的。若是心性宽和做事勤勉,就是福全那样的庸才;若是愤世嫉俗自暴自弃,前?车之鉴就是常宁。
不过现在八阿哥学了医,反倒是走上了一条从没有皇子走过的路,将来反倒不好说了。顾八代摸着下巴,就目前而言,学医锻炼了八阿哥的意志力
,也培养了他谦逊爱人的品质,即便是跟顾八代最得意的弟子四阿哥比起来,也是伯仲之间啊。
顾八代能看出来的人才,他不信惠妃和明珠会忽视过去,那么此次把明党推到倒台边缘的弹劾事件,那个将明党打包出卖的所谓叛徒……冷汗悄无声息地浸透了顾师傅的后背。有?一个可怕的猜测,是即便老流氓如他都不敢去深思的。
敛财一辈子的明珠,准备把自己门下所有?的贪官污吏作为不良资产破产清算,从此留给纳兰性德的就只有真正大浪淘沙淘下来的人才,以及巨额的财富。更妙的是,明珠把自己也包装成了受害人,只要他不死,曾经凭灰色利益串起来的老人情老关系还?随时能够废物再利用。
当然副作用同样巨大。
就像明珠夫人——爱新觉罗氏,此时此刻隔着宗人府囚人的小窗,问明珠的那样:“端范,你曾经风光无限,得罪了不少人。如今骤然失势,若是有人想落井下石,赶尽杀绝,该怎么办呢?”
明珠一脸沉痛,但眼睛里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光:“连累夫人了,你要保护好性德。只要性德好好的,这个家就还有?再起的希望。我当年不过是一无所有?的小小侍卫,白手起家至于今日。性德是我儿子,德才兼备远胜于我,老子能建功立业,平步青云,没道理他做不到。”
虽然外表是个审时度势的老人,但明珠骨子里的赌性一直很强。当他发现有几股暗潮汹涌的势力想将明党连根拔起的时候,就已经准备好趁机掀牌桌了。什么门人,什么心腹,凡是有可能连累性德的,都要趁这一把全扔出去。
熬过了这场滔天洪水,明党就可以由明转暗,形成一个以性德为中心构建的坚固暗礁。
老一辈的战争号角已经吹响,而作为其中一方最重要底牌的纳兰性德,还?战战兢兢地行在返京的路上。他们一行在离开盛京的时候遇到了一口被投毒的水井;入关的时候圣旨差点被毁;等跨过了长城,一群暴民直接冲出来要杀罗刹俘虏。
这就是个傻子,也能意识到有人使坏了呀。
作为队伍统帅的纳兰性德一晚上没合眼,好好一个帅小伙成了熊猫眼。万般无奈之?
下,他召集林兴珠、苏勒,还?有?俘虏中的几个军官,把话摊开来讲。
“诸位都知道,家父是当朝大学士,按理轻易是不会有?人与我们为难的。此番有说满语之人伪装暴民袭击罗刹人,实在蹊跷。要么,是家父疏漏,让政敌猖狂至此;要么,便是家父在京中出了变故,无暇顾及我。
“性德,相信后者。”
林兴珠好歹还曾在清朝和郑成功之?间感受过阴谋算计,从小在黑龙江长大的苏勒听得头都大了。“纳兰,你就直说吧,该怎么做?咱们都是生死关头结下来的交情,没这么多?弯弯绕绕。”
罗刹安德烈等人大部分听得一知半解,但有?人要杀自己啊,这种利益相关,自然格外紧张。
纳兰性德深吸一口气,尝试用更简洁的话表述道:“有?阴谋。”他指指卷毛白皮的俘虏们,“你们死了——”又指指己方的几个将领,“我们会被治罪。这是个阴谋。”
这下大家都听懂了,并且瞬间建立了跨民族跨国家的统一战线。安德烈第一个表态:“哥萨克骑兵必将为兄弟死战。”
纳兰性德并没有?轻易就放松对俘虏的思想工作。“阴谋,这次没成功,肯定还?有?下次。阴谋要你们死,而大清的皇帝不会要你们死。大清马上要和你们的索菲亚摄政女王议和,议和之?后,你们想回去的可以回去,不想回去的也可以留在大清,为大清皇帝打仗。有?爵位,有?住房土地,也会有?钱。”
这是纳兰性德第一次透露清廷方面对雅克萨俘虏们的政策。按纪律他是不该先一步透露给他们的,然而事发紧急,必须让这些哥萨克骑兵配合。
一番大棒加甜枣,六十六名身强力壮的俘虏齐齐站在露天原野的火堆旁,表示一切都听纳兰性德的指挥。
两年前?还?以写花间词著名的才?子,现在胡子拉碴满面尘土地站在一群军人的最前?方,他的盔甲上还?沾有暴徒的鲜血,他的胸中爆发出遗传自父亲的冒险与果决。
“我们所有?的战马只有三百匹。现在,你们六十六人,以及京旗八十四人,一人两骑,飞速进京。剩余人等,以辎重车为掩护,由林将军带领折返山海关,
等待消息。”
为了尽快把俘虏们平安带进京城,纳兰性德不光解除了他们的束缚,还?同样发给他们快马。一旦这些人趁机出逃,区区八十四人的京旗根本无法阻止。
这是一场赌博。促使纳兰性德开启这场赌博的,不过是一些似是而非的“巧合”,以及,他的政治直觉。
“诸位,此去前?途不明,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纳兰将军摘下头盔,深深颔首,“性德的性命就交给诸位了。”
由多股势力临时拼凑起来的队伍,面对未知的敌人,本来是最容易溃散的。然而在纳兰性德的安排下,军事机器极为有效地运转起来。晨曦尚未破晓之?时,原本尾大不掉的队伍就在黑暗的平原上分成两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分道扬镳。
南行的那支马队,在华北的旷野中划出一个大大的S型,绕道西南,接近京城。
66、七岁的夏末
畅春园, 清溪书屋。
这日难得下了一场阵雨,使得天气都凉爽了几?分?。虽然?明珠依旧被关在宗人?府中,虽然?索额图的党羽开始蠢蠢欲动编织罪名, 但康熙皇帝一副老神在在安心处理政务的模样,大家也就渐渐习惯了这种诡异的政局。
被弹劾的明党外围依旧干自己的活, 甚至还比之前更尽心了。该来的躲不掉, 皇帝也不可能处罚所有名单上的人?,那趁现在好好表现,不比惶惶不安来得强。这一波聪明人?中,就有倒霉蛋高士奇。对, 他还是御前行走?的智囊中的一员。
“高士奇,你是明党吗?”康熙突然?问。
高大人?心里一个咯噔,怎么还来啊?好在他比上次有准备多了。“皇上,臣还是索相举荐的呢, 算不算索相门?人??大家同朝为?官, 有些孝敬也是难免, 臣……臣真是百口?莫辩。”高士奇涨红了一张脸, 额头上都是汗, 若是放在几?百年后, 简直可以去拿一座奥斯卡小金人?。
康熙今日要批的奏章少, 还准备再逗逗高士奇, 余光看见一个暗卫的小太监匆匆进?来,就打住了话题。“水至清则无?鱼,道理朕懂。爱卿今日回?府,可以告知众人?,令他们各司其职。什么人?是无?端牵连,什么人?是罪不可赦, 朕心里都有数。”
高士奇被天降大饼砸了满脸,连忙感激涕零地磕头谢恩。
待到这个油滑的老狐狸退下,那小太监才?上前,将一张蜡封的纸条交到康熙的案头。康熙皇帝打开一看,好险没把杯盖给砸了。只见上面?赫然?写着?一行潦草的小字:性德在山海关南遇袭。
“消息属实吗?”
“属实。”小太监简洁地回?答道,没有任何无?用的“皇上息怒”之类的话,“我们的人?在纳兰性德带出京的八旗中,几?乎所有人?都向上级传达了遇袭的消息。纳兰性德为?了防止俘虏被杀,已经快马加鞭往京城赶来了。”
带着?俘虏怎么快马加鞭?康熙只是转了个念头就猜到了纳兰性德的做法?,心中不由咋舌。这个小表弟从前看着?优柔寡断的,没想到在阵前历练了一年,竟有
不输明珠的果决了。
“好!”康熙一掌拍在大腿上,“让彭春执密旨,领一支京郊大营的兵马在城外接应性德,直接叫他来畅春园。”说完这句话,康熙的眼神晦暗了一瞬。
“别让他见明珠,或者任何跟明党有关系的人?。”
很多年后纳兰性德回?忆起这个夏天的经历,都还要惊出一身冷汗。
他带着?几?乎与兵力等同的俘虏返京。本以为?就算有歹人?阻挡,也该是在京城的东北方向,他们特意绕道西南,又是黑夜潜行,怎么都该避开所有人?的耳目了吧。然?而万万没想到自己的队伍里就有人?把消息通报给了皇帝。
所以,纳兰性德才?刚刚看见城墙呢,就被一支十倍于己的精兵团团围住了。纳兰公子瞬间心都沉到了谷底。正当?他觉得回?天乏术准备死战的时?候,对面?那支精兵的领头人?直接拿出了一道圣旨。
???
纳兰性德的第一反应是他老爹作的恶终于让皇帝忍不下去了,这是要抄家下狱吧。没想到对面?念起来,竟然?是夸他打仗打得好的。
纳兰性德:???疑惑二连。
更戏剧性的是,那彭春将军接收了俘虏和纳兰性德的兵,转而要求他单身前往畅春园。
讲道理,任何一个被这般惊吓,小心脏上上下下坐完过山车的人?,此时?都会?怀疑自己有可能死在畅春园里。
夏季已经快要结束了,夜晚的银河依旧明亮,但星子显得稀疏了一些。草丛里的知了还在疯狂地叫着?,不知道是在为?谁唱着?丧歌。纳兰性德站在命运的分?岔路口?,哪一条路都像是危机重重。他一直是政坛上受宠的小公主啊,这种伴君如伴虎的危险感是第一次笼罩在他的头顶。
“我能看一下圣旨吗?”纳兰性德最?后问。
彭春讶异了一下,但没有拒绝。圣旨到了手上,借着?火把的光线细细查看:黄色的绢布,是真的;墨水的气味,是皇帝常用的徽墨的味道;笔迹,竟然?是皇帝的真迹吗?
纳兰性德松了一口?气,还好他没有神经过敏。他安抚了安德烈等人?,然?后孤身前往北边的畅春园。
他在黑夜里一路前行。神奇的是从京郊
到园子,纳兰性德的眼前空无?一人?,就连本该有重兵把守的大宫门?都只有两盏鬼泣森森的红灯笼。一直到他穿过二宫门?,进?入一间漆黑的大殿的时?候,才?看见金黄色的屏风背后转出一个人?影。
“纳兰性德拜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康熙的脸藏在阴影里,喜怒不明。“不问问你阿玛如何了?”
“奴才?来得急,没顾上打听。但皇上安好,那雷霆雨露皆为?君恩。”他风尘仆仆的脸上露出一个笑,“奴才?都听皇上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纳兰性德,你还真是明珠的儿子啊。”
67、七岁的秋天
明珠回到家中的时候, 已经中秋了。
在仆人的服侍下脱掉已经磨破发酸的旧衣,梳洗一新,修剪鬓发,换上干净清爽的长衫, 再接过老妻递过来的茶汤, 轻轻啜了一口。
铁观音的清香甘醇伴随着温暖涌入腹中,明珠脸上的细纹道道展开。“这些日子让夫人受苦了。”
明珠夫人、爱新觉罗郡主格格摸了摸乌黑的鬓发, 保养得宜的脸上浮现出一抹矜持的笑:“我?有什么委屈可受的?大不了带着嫁妆回郡主府过日子罢了。”
哎呦喂这话?说的, 明显是生气?了。明珠连忙挥退下人,自个儿揽着夫人的肩膀小声问道:“这怎么了这是?老爷我在宗人府大牢里还能安贫乐道……”
“呸!”明珠夫人啐了一口, 又惊觉这个动作粗鲁捂住了嘴,“叫你离那些个巴结玩意儿远点,远点,你偏不听, 跟我?说什么‘黑锅总要有人背, 脏活儿总要有人干’, 我?就不该信你的。这天要是塌下来,总是最高的那个脑袋先?破。”
“是是是, 还是夫人有远见。”
“我?们也不是缺钱使唤的人家。”
“是是是,咱不缺钱。”
……
如此哄了许久, 明珠夫人这口憋了一个月的恶气总算是平歇下来。喝了一口杯里已经冷却的茶水,她身体斜斜地倚在靠枕上?, 跟明珠聊起家中的近况:“性德跟着皇上?去了塞外养马场,昨儿才回京, 今儿又进园子去了。”
明珠将自己和夫人杯中的茶满上?,又单手提起自己的杯子,吹了吹, 道:“如此我便放心了。”
“性德没回来前,揆叙被我派去安抚余国柱和佛伦。现如今这两家被皇上?各索要十万两银子的贪污款,天天搁揆叙跟前哭穷……”
“嘿,命保住就算不错了。”明珠冷笑一声,“给佛伦送两万的银票,余国柱送五万。就说从前佛伦只交给我?两成,余国柱给我?五成,原模原样还他们,看他们敢不敢要。”这银票拿了,那就是跟纳兰家两清了,将来若是皇帝继续清算,可就没理由求明珠援手了。
明珠夫人觉罗氏掩嘴笑了两声:“你可真不留情面,这谁敢要?”
“他们
私底下拿的,可不止我知道的这些。要?我?说皇上?还是仁慈,就要了十万,吃肉穿金的日子还是过得的。”明珠摇头晃脑地品着茶,说出来的话?却没有半点宁静祥和,“没到鱼死网破的地步,咱们就把银票晃一圈捏手里。若是皇上?把他们逼急了,我?就只好先?下手清理门户了。”
反正,就不存在替工具人下属还银子的选项。
“如此,揆叙的麻烦可了了?”
“了了——”爱新觉罗氏拖长音调道,“就你能耐,像是没出什么大事似的。”
明珠眼角嘴角都有了弧度,笑得慈祥:“性德好好当差,揆叙揆方好好读书,本也没什么大事。”我?心?里早就有数了。“大闺女在夫家可还安好?”
“早就派人盯着了,万幸没遇到见风使舵的负心?人。”明珠夫人一脸练了盖世?武功却无用武之?地的遗憾。他们的次女和三女早夭,只有大闺女的终身幸福有可能成为明珠夫人宅斗技能的输出方向,嗯,只是有可能。
“大阿哥呢?听说一开始被皇上?罚了,后来呢?”喝完茶的明珠淑了口,又喝了碗银耳粥,而后在榻上?坐着翻起书来。
说起宫里的事,爱新觉罗氏的脸色就奇怪了几分:“后来……去惠妃娘娘跟前侍疾去了。其实……唉,其实大家都知道娘娘是称病,就为了拘住大阿哥不去触皇上?的霉头。”
明珠“啧啧”了两声。
明珠夫人继续说道:“然则今儿中秋,老爷都被放回来了。皇上?却一直没有探视过惠妃娘娘,这风向……今儿晚上?园子里摆中秋宴,娘娘若是没出席……以内务府那帮子眼皮浅的太监捧高踩低的德性,怕是娘娘要?受委屈。”
人老成精的明相皱起了眉心?。
显然皇帝不是一个会迁怒后宫女眷的人,更何况这个女眷还是皇长子的生?母,平素一向端庄和善。剩下的可能,就是惠妃做了什么惹皇帝不快的事情。
有什么事情如此紧急,能让一个在后宫蛰伏了二十年的女人不惜暴露实力?也要?强行出手?答案呼之欲出。
是纳兰性德遇袭事件。
明珠不知道惠妃做了什么,但他的继承人能毫发无伤地返回京城,其
中有惠妃的一份功劳。
“唉。”一声叹息响在秋阳下花树盈门的明府中。
回到府邸的第一日,明珠和夫人谈了不省心?的下属,谈了儿女,谈了大阿哥,谈了惠妃,谈了失去效用的眼线,谈了不够忠诚的下人,甚至谈了索额图一方的猪队友……唯一没在他们言语中出现的,只有八阿哥。
这又不是与疾病养生有关的事,八阿哥帮不上?什么忙;以他的年纪,也坏不了什么事。
明珠夫妻俩当时的潜意识都是这么想的。
然而就在当晚的中秋宴上,入学不过几个月的八阿哥胤禩刷新了众人对他的认知。
这是皇帝在畅春园过的第一个中秋。虽然明珠事件的余波让朝臣之间的氛围沉寂了不少,但不影响大部分皇室成员的好心情。庞大的一家子齐聚在明月倒映的湖水旁,太后博尔济吉特氏坐在中心?位置,接受皇帝和小辈们的祝福。
原本这样子的皇家宴会,该是喝酒作乐的才对。但太后还穿着给孝庄太皇太后服丧的衣服,因此就连最荒唐的恭亲王常宁都只饮了两小杯便止了杯。
不能拼酒,总要找些别的事情做。不然所有人都低头吃自己的,就没有过节的氛围了。
于是畅春园的戏班子过来唱了两出和孝道有关的剧目,又做了铜钱月饼之类碰运气?的小游戏,倒也将气?氛炒得火热。
按照附庸风雅的惯例,这种宴会是要作诗的。第一个写诗的自然是皇帝。康熙抬头望望空中与往年中秋一般无二的圆月,又看看满坐一堂的亲人们,道:“今年得天之赖,入秋后天降甘霖,无有大灾,方得与众兄弟、叔伯、子侄奉太后于此,宴饮中秋。中秋本在团圆,团圆本在孝敬,此时吟月不过虚情,不如作孝诗一首以献嫡母。”
说完,提笔写了一首称颂太后慈祥仁德的宫廷诗。虽没有一笔写月亮的,却哄得太后娘娘眉开眼笑。
皇帝带头偏离主题,底下人自然也只有附和的,于是纷纷写起孝诗来。若是贫苦出身的汉族文人写孝诗,还能回忆一下老母亲是如何做绣活供自己买笔墨的,来一句“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之?类有情有景的佳句,可是在场的各个都是皇亲贵胄
啊!
他们不光是作诗水平比不上?汉人,就连跟母亲的相处,也是金银珠宝绸缎美食居多。而这些美食华服也多出自下人之手,实在不能当素材来用。于是,交到康熙案头的诗大都是慈啊爱啊之?类的词句的堆砌,稍稍灵活一些的会写比喻,把母亲的贞洁比作汉白玉的白,母亲的身影像宫殿一样高大云云。
正当皇帝脸上的笑容开始减少的时候,一张沾了墨点的诗稿引起了他的注意。稚嫩的笔力?吃力?地驾驭着飘逸的字体,写成与成年人的作品格格不入的大楷。光是看字,康熙就能看出小孩子的认真和努力。
“寒鸟落红墙,宫街夜色长。遥遥灯映雪,便知暖锅香。”
漫长的冬夜,一个幼小的身影走在长长的宫墙下,四周漆黑而寒冷。直到前方的雪地上出现了灯光,小孩子的脸上顿时露出笑容,因为额娘的寝宫到了,额娘准备了热乎乎香喷喷的锅子在等他。
幼年时的记忆仿佛突然被唤醒,康熙有一瞬间的失神,他似乎,也曾经在漆黑的下学路上?期待着额娘准备的夜宵。孝康章皇后在他九岁的时候逝世?,这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呀。
康熙将思绪从回忆中拉回来,又看向手中的诗稿,仅仅二十字的童言童语,有一个长长的标题:从太医院回娘娘寝宫吃锅子,落款:胤禩。
皇帝陛下陷入了沉默。
边上的太监梁九功喊了好几句“万岁爷”,才把这位九五至尊给喊回神。
“老八这绝句写得有几分意思,然而最后一句第二字的平仄押错了。”康熙随意地将胤禩的诗稿传给几个大儿子。宗亲们的文化水平明显不如皇子,康熙也懒得明珠暗投。
因为没见过亲妈而没有动笔的太子:……
因为明珠倒台而自闭的大阿哥:……
三阿哥和四阿哥同时开口:“是押错了。”“意境写得好。”毫无默契的老三老四对视一眼,各自嫌弃闭嘴。
作诗水平垫底的五阿哥看看三阿哥,看看四阿哥,小表情茫然又无措。
七阿哥眼圈红了,不知道是被诗感动的还是应对不上?来着急的。
儿子们的小动作取悦了康熙,他哈哈一笑将诗稿收回来,往纸堆里一塞。“罢
了,将月饼分一块给惠妃送去。让她在病中也乐呵乐呵。”
这月饼不是每张桌子上?都有的小个子铜钱月饼,而是康熙亲自祭月时用的超大号团圆月饼。从宗室到大臣,都以分到祭月月饼的大小视作皇帝偏爱程度的指标而互相攀比。
眼瞅着连中秋宴都没出席的惠妃一下子得了一块不小的月饼,这下众人看八阿哥的目光都变了。
白白嫩嫩的小阿哥坐在椅子上?,脚还够不着地,爪子上?还抓着糕点,眼睛瞪得溜圆,仿佛不理解为什么大家都在看自己。
想不明白就不想了。扫了眼系统屏幕上?加了10点的康熙好感度,胤禩心?安理得地“嗷呜”一口,吃掉了最后一块枣泥酥。
写绝句真是太难了,又要?押韵又要平仄,还得意思通顺。不过顾师傅说的,若是不能全做到,意思通顺最重要?,平仄可以不压,韵脚也可以不压,打油诗至少还是诗,而一堆平仄押韵凑起来的东西连诗都算不上?。
现在看来,顾师傅是对的。皇帝爹对他很满意,连带着对娘娘的气?也消了。他是不知道康熙跟惠妃有什么矛盾,但皇帝是个重视母子情谊的人,而惠妃对小孩子一直很好,提醒他这一点就够了。
“宿……宿主好厉害。”私底下准备了无数“惠妃拯救方案”的小系统都惊呆了,“这么轻松就帮了惠妃,还升高了康熙的好感度!”
八阿哥忧郁地托起下巴:“都是生活逼我的。”若不是有势利眼克扣娘娘的冰炭、对大阿哥出言不逊、还不让他回城坐诊,他一个神医也不至于走上靠写诗讨好别人的歪路。
68、七岁的秋冬
对于惠妃是不是被皇帝冷落这件事, 前?头的宗室大爷们是不怎么敏感的,最多感叹两句皇帝对儿子真真宽容,是个慈父。然而?消息传到了后妃们的席位间,气氛可?就不一样了。
除却惠妃外?的高位妃嫔, 或多或少在明面上?表示拥护万岁爷的决定, 太子就是下一任皇帝,所以多多少少有看大阿哥笑话的意思, 觉得惠妃迟早要?受连累。如今明珠倒台, 惠妃称病连中秋宴都没法参加,这可?真是本朝后宫前?所未有的好戏。
真应了“当初有多风光, 今日?就有多狼狈”这句话。生了皇长子的荣耀,养大了娘家人的野心,最终到了这一步。作为二?十年的竞争对手们,心里?那种混杂着扬眉吐气和兔死狐悲的感受, 简直酸爽得不得了。
没想到, 这还没结束。这就被皇帝原谅了?现在的宫斗都像坐过山车一样了吗?
从佟皇贵妃以下, 都在金银华服中陷入了沉默。
还是最八面玲珑的德妃率先笑着道?:“可?惜我不懂诗,倒是少了一份与皇上?同乐的乐趣。”
“德妃过谦了。”佟皇贵妃神色松动, 接住德妃的话,“回头你我姐妹跟皇上?讨要?一二?, 也欣赏一下小八写给惠妃姐姐的孝诗,是如何光景。”她向来以宫中才女?自居, 似乎兴趣点真在好诗上?。
荣妃暗暗咬了咬牙,强笑道?:“小孩子的玩笑之作罢了, 依我看就是个引子,皇上?还是体恤惠妃母子的。”
荣妃最近不太对劲的样子,不知是什么事情刺激了她, 又勾起了和惠妃的旧日?恩怨。这样子的酸话,旁的人兴许不会管,但席间还有个宜妃,最看不惯荣妃心口不一的样子。
“胤祺就不是能写诗的料,我一直愁的不行,就该让他?跟兄弟们学学。既然皇贵妃有兴致,不如带妹妹一个。”说到这里?宜妃瞥了荣妃一眼,“这小八还能说是童言童语,但三阿哥可?是一向说得汉学极佳。将三阿哥今日?的孝诗讨了来,想必能训导我那个小子。”
荣妃脸上?的笑容差点绷不住。宜妃就差没指着鼻子嘲笑三阿哥写的诗还不如刚上?学的老八了。儿子
是荣妃的逆鳞,渐渐长大的阿哥正是要?名声的时候,这怎么能忍过去?
“宜妃妹妹,且不说胤祉如何,五阿哥着实有些?荒废汉学了。我听说八月里?皇上?在无逸斋大考皇子们的时候,只有五阿哥一个人是用蒙语对答的。虽是皇上?有一片慈父之心,但孩子们也该知上?进才是。”
好哇,我的五阿哥不知上?进。宜妃柳眉一竖,冷笑道?:“放眼无逸斋的小阿哥,就属三阿哥最上?进。四更起就在讨源书屋门口候着了,可?不是上?进?”
讨源书屋可?不是真的书屋,是太子在畅春园里?起居的地方。
席间的□□味到这里?已经很浓了。四妃当中的两个都已经面色扭曲。佟皇贵妃不得不出?来转移话题:“都是有儿子的人,在妹妹们跟前?炫耀什么?也不怕被记恨?”
底下的莺莺燕燕连忙称不敢。
宜妃也是心头一凛,忘了皇贵妃也是儿子这个话题的敏感人群,自己?以后可?不能轻易拿儿子做筏子去堵别?人了。于是宜妃娘娘装模作样地舀起一勺热汤,道?:“皇贵妃说的是,是臣妾不会说话。罢了罢了,还是多吃点东西,回头还要?给惠妃姐姐道?喜呢。”说完,就去看良贵人。
其他?妃嫔也跟着去看良贵人。
冰美人抱着小女?儿,一口一口喂鸡蛋羹。她低垂着头,目光只落在不哭不闹的十三格格身上?,仿佛处于言论中心的并不是她儿子。
宜妃:……也是,良贵人要?是能跟惠妃闹起来,那也就不是良贵人了。看着良贵人生完孩子后依旧无可?挑剔的面部线条,宜妃又让大宫女?给自己?盛了碗燕窝粥。
保养保养,爱惜自己?走起来。
就在这种各怀心思的氛围中,中秋的圆月越升越高,直至到达天顶。梆,梆梆,打更声响起的时候,畅春园前?湖畔的宴席已经散场,星星点点的灯笼排成几条不同的长河,或者回到后湖旁边的小院里?,或者从前?门离开园林。一同分散而?去的还有皇帝亲手切分的大月饼,似乎是要?将国泰民安的期许带给每一个他?看中的贵人。
而?这其中的一块,此时就搁在惠妃跟前?的盘子里?。
“没想到还是八弟立了功劳。”大阿哥胤禔在惠妃对面闷闷不乐地说,“我就不会那些?弱弱鸡鸡的玩意儿。”
深夜的屋里?很昏暗,照不亮惠妃的表情。只能看清她拿着一把花纹精致的小餐刀,将不过半个巴掌大小的月饼细细分成十来块,自己?只取了其中一块,慢慢吃了。祭月用的大月饼并不好吃,重油重糖,再加上?存放的时间久了,外?皮变得干硬,需要?反复咀嚼才能在唾液作用下达到可?以下咽的地步。
一直到嘴里?所有的月饼都咽下去了,惠妃才擦了擦嘴,推开月饼盘子,跟嬷嬷道?:“剩下的你们分食了罢,也沾沾皇上?的恩德。”
宫女?太监们都有些?受宠若惊,但见主子坚决,便?也欢喜地受了。这么长时间提心吊胆,如今可?算是苦尽甘来,更幸运的是主子是个有良心的主子,记得他?们共患难的好。
“小八聪慧,是好事。”空出?手来的惠妃跟大儿子说。
大阿哥愣了好几秒,才找到高兴的理由:“额娘,太子脸色难看极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盼着额娘和叔公都会万劫不复呢。可?惜啊,我们好人有好报,得道?者多助。这不……”
“夜深了,你奉完药就回西花园吧,莫连累你媳妇久等?。”
在烛火的阴影里?低眉顺目的大福晋连忙站起来称不累。小夫妻俩从宫女?的托盘上?取过那碗其实是甘草水的“药”,服侍惠妃喝下,而?后就跪安告退。
只是他?们快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听见惠妃的声音道?:“若是有良贵人与我不和的传言,你们不要?往心里?去。”
大阿哥和大福晋都愣住了。
还是大福晋先反应过来,拉了拉丈夫的手。大阿哥:“啊?哦。”他?再傻也意识到惠妃是要?演戏了,只是——“有必要?如此吗?那我该怎么面对小八呢?”
“你想怎么对待小八?”
大阿哥皱起了眉头,俊朗的脸上?浮现出?为难:“总归是我弟弟,难道?我还能跟他?小孩子家吵架不成?”
“呵呵呵。”惠妃笑出?声,“我儿最大的优点就在这里?了。”
大阿哥被亲娘笑得似懂非懂。
“所以为什么额娘要?跟良贵人不和?我又不是太子那个嫉贤妒能的,我就是有些?难受罢了,又不是小八的错。额娘也不是会迁怒的人啊。”
这不解释清楚是要?坏事的。惠妃叹息,又把大阿哥和大福晋叫到近前?,低声道?:“明珠这些?年做的事,换旁人来抄家都是轻的。本该是我们认罚的事,你说对不对?”
大阿哥不服:“同样的事,索额图干得不比明珠少!那些?个老王爷还草菅人命呢!”
他?音量稍微升高一些?,就被媳妇软软的小手给抓住了胳膊。大阿哥气势一泄,惠妃就已经反驳了。“旁人杀人,你杀人就对了吗?旁人不孝父母,你就可?以不孝父母了吗?”
被老婆和老娘双双扼住了命运的喉咙的胤禔:……“额娘说的是,认罚,然后呢?”
“我知道?你心里?想跟太子争胜负。然而?眼下,他?还是光鲜亮丽的太子;而?你,却成了贪官巨鳄的侄孙。在这种形势下,你若是还跟从前?一样跟太子争抢起来,你让你汗阿玛怎么想?”
大阿哥张了张嘴。
“他?会觉得,你能这般肆无忌惮冒犯太子,凭借的是纳兰性德还在朝上?行走,凭借的是纳兰明珠的人头没有落地,凭借的是你额娘还是四妃,凭借的是你有个一心帮你的八弟。”
胤禔浑身一震,冷汗直接顺着额头流了下来。
“皇上?也许不至于杀明珠,也不会将我废为庶人,但将纳兰性德外?放,再给良贵人升成主位岂不是轻轻松松?”
胤禔差点炸毛炸开。
“孩子啊,若是你汗阿玛真对你有意,今日?就不会是明珠倒台,而?是索额图了。”惠妃拉着他?的手,“那些?投靠你的人未必是不知道?这些?,但他?们是赌徒,想拿我们的身家性命去赌他?们的前?程,你懂吗?”
大阿哥汗流浃背地站在那里?,脸上?混合着愤怒、不甘和孩童式的茫然。“但我已经没有退路了。难道?太子上?位后就会放过我、放过纳兰家吗?”
“那你就得好好孝敬你汗阿玛,盼望着你汗阿玛长命百岁。”惠妃的慈爱地摸摸儿子的头,目光温柔似水,“只要?时间足够长,太子总
会犯错的。”
相?比明珠刚刚倒台的那个难熬的夏天,朝堂重新步上?正规的秋冬过得很快。春风得意的索额图已经锁定了与俄罗斯谈判的使团首领的位置,而?曾经老仇人的儿子、大才子纳兰性德也得在他?手下担任副职。这让索额图老脸都笑开了花,成日?里?喜欢召集即将出?使的众人开会,会上?有意无意刁难一下性德更是成了他?的快乐源泉。
纳兰性德不是明珠那样油滑的老狐狸,反而?正处在实干的年纪,为了应对索额图越来越刁钻的问题各种找罗刹俘虏学习。几个月时间下来,他?不光能背下俄罗斯皇室的谱系,就连东正教的教义都入门了。
明珠残党对他?的评价两极分化。有失望他?不能顶在前?面跟索额图对着干的,也有看好他?品性的。总归,在索额图高兴于铲除了最大的对手的同时,明珠所期望的大浪淘沙也在快速完成。
腊月十八,圣驾自畅春园返回紫禁城。同日?,皇帝下诏以接连生育之功升良贵人为良嫔,迁居长春宫东侧殿。同时将八阿哥从延禧宫迁出?,安置在阿哥所。
这个时候,十三格格已经快满一岁了。
69、七岁的冬天
冬日短暂的阳光洒在乾清宫尚书房屋檐的积雪上, 有一些雪团些微有些融化?,于是便整块从金黄的瓦片上滑落下来,“噗簌”掉在墙角。
透过窗户敞开的缝隙,还能够听到里面先生的声?音。“士冠礼。筮于庙门。主人玄冠朝服。缁带素縪。即位于门东西面。有司如主人服。即位于西方。东面北上。筮与席。所卦者。具馔于西塾……”
念书的先生声?音洪亮、抑扬顿挫, 很是陶醉的样?子, 然而底下的小阿哥并不买账,好一些的麻木地跟着读, 放弃治疗的已经脑袋一点一点地cs小鸡啄米了。
唯一全神贯注的是太子, 他坐在所有皇子的最前方,即便是这照本宣科的《礼记》, 似乎也是他感兴趣的内容。
等到李光地师傅讲完了“冠礼”这部分,太子竟还能与他就礼仪的细节辩论起来,于是本该在下午两点结束的课程硬拖到了三点。
大阿哥的屁股先坐不住了。讲道理他已经从尚书房毕业开始当差了,本不用再听这些劳什子。然而今天康熙派了李光地给皇子们?讲朱子儒学, 于是他又体?验了一把被?儒学支配的恐惧。
大阿哥想摔桌。
好在太子那边终于结束了。
“授课毕, 侍讲学士叩安。”在小太监尖细的声?音里, 李光地为首的五个师傅对着太子磕头。而太子的哈哈珠子们?则帮他收拾好书本纸笔,一行人就路过跪着的师傅们?离开了尚书房。
而后, 师傅们?站起,与皇阿哥们?相?互行礼告别?。
没了太子和康熙的宠臣在跟前, 兄弟们?说话就随意多了。
“小八睡得香吗?”大阿哥笑着问。
胤禩睁着无辜的大眼睛:“大哥说什么呢?”
“嘿,搁爷跟前装蒜。”大阿哥笑骂, 随即也让人收拾东西离开。“不与你们?闹了,爷找媳妇去喽。没媳妇的小子就该好好学蒙语。”
对哦, 他们?接下来还有外语课。小八脸垮了下来,今天看来是来不及去三怀堂看诊了。
李光地什么的最讨厌了。
胤禩正自闭着,就听见他的好四?哥也来招他。“李光地是皇阿玛跟前的红人, 若是他说你不好学,也
是一桩麻烦事?。”
胤禩打了个小哈欠:“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学几千年前周人的礼仪啊?别?说咱们?不整什么冠礼,汉人也不这么搞了吧。”
还是小学生的四?阿哥没法在道理上把弟弟压服,于是板起脸道:“皇阿玛让学的。论道理,是你懂得多还是皇阿玛懂得多?”
这个四?哥不讲武德。
小八只好讨饶:“好哥哥,是我错了。不要告诉娘娘。”
八阿哥嘴里的“娘娘”专门指惠妃,而从前的良贵人现今的良嫔是用“良额娘”来称呼的。所以?听到小八这么说,四?阿哥的表情就有些微妙。“你如今还常去延禧宫吗?就不怕良嫔娘娘有想法?”
这个四?哥有点八卦哦。
小八揉掉刚刚打哈欠打出?来的眼泪,然后又打了个哈欠。“娘娘对我有养育之恩,哪能翻脸不认人呢?那我成?什么了?且我良额娘向来就不在意这些。”
四?阿哥在意惠妃和良嫔之间的关?系,自然是本身的处境和八阿哥类似。他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德妃和佟皇贵妃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融洽。而放眼整个后宫的小阿哥,老大、老三、老七、老九、老十、十一几个都养在生母膝下,五阿哥归太后养,十二?阿哥听说被?抱给了苏麻喇姑,如此?盘算下来,竟只有八阿哥和十三阿哥是需要处理生母和养母问题的。
十三还在牙牙学语,那就不提什么参考了。可不就得关?注小八了吗?
少年胤禛先是对比了惠妃和佟皇贵妃,这点上他自觉比八弟强,佟皇贵妃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满腔慈爱都灌注在了他身上。更重要的是,皇贵妃膝下没有一个莽撞的大哥需要他擦屁股,也没需要他从什么党争中靠作诗拯救额娘。
但比到德妃和良嫔的时候,四?阿哥心里就有些不是滋味了。德妃表面上是圆滑而周到的人,但毕竟亲生母子,胤禛能感受到她心里藏了很多看法,或者因为早年做宫女的经历,或者因为被?迫失去孩子的抚养权,再或者,因为六阿哥。
还不如是良嫔那样?的木头美人呢。看看小八那无忧无虑的样?子!
“说到长春宫,就是比延禧宫冷清些。”小八兴致勃勃地比
划,“除了我良额娘,就只有两个小答应住那里。哎,我听长春宫的太监说,曾经有个汉军旗的嫔位娘娘住长春宫,不是个容人的性子。后来三藩造反,那嫔位娘娘受娘家牵连,所以?被?废为庶人,不到一年就没了。”
“似乎是有这事?。”四?阿哥的养母虽然入宫时间晚,但架不住她位份高,涉及一座宫殿的旧事?总归能探听一二?。“所以?良嫔娘娘先住侧殿,便是皇阿玛觉得正殿不吉利,要重新修葺呢。”
小八虽然对于后宫的条条框框不甚了解,但也不是毫无常识的小白。“嫔位娘娘住正殿,太打眼了吧,现在又不是以?前没有妃位娘娘的时候。我倒是希望良额娘能太太平平的。如今这样?正好。”
“也是。”四?阿哥点头,对八弟的谨慎表示认同?,“眼瞅着又要过年了。不知不觉乌库玛嬷就故去一年了。”
八阿哥点点头:“我妹妹也快满周岁了,这两天在长春宫里布置痘房,准备种痘。”
四?阿哥闻言就有些惊奇,宫里的小格格没有这么早就种痘的,多是等有小阿哥要种痘的时候顺便跟着种。很多皇女没等到种痘就凉了,这只能说是皇帝的重视程度不一样?了。这时候,有个肯替妹妹打算的哥哥就不一样?了。
“你有心了。”胤禛叹了口气,“十三弟跟十三妹差不多大小,我去跟德额娘说,要是方便就放长春宫一起种了吧。今年又是乌库玛嬷丧期,又是明珠党争,又是跟俄罗斯打仗谈判,皇阿玛太忙了,恐怕想不起来这茬。”
十三阿哥种痘,这种事?本该是养母德妃先操心的。但德妃忙着安胎,她今年二?十九岁高龄,怀得比之前几胎都要痛苦,每天跟孕期反应作斗争就精疲力尽了,哪里还能想起来养子种痘一事?呢?
推进紫禁城的种痘事?业,八阿哥自然没有不应的。不过这么一来,就有必要请出?师傅朱老太医了。若只有他亲妹妹一个,那他自个儿?就能搞定;但如今十三阿哥也要来种痘,多少得来个太医做门面。
于是当日上完了语言课,八阿哥就叫上他的头号保镖周公公,晃着小辫子往前头太医院去。
冬天的天空早早迎
来了日落,现在只有西边一块暗红色的弧光,不甘地显示着太阳最后的存在感。八阿哥走进熙熙攘攘的太医院,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他们?痘疹科的房间。正好朱老太医和陆小太医都在。
“许久未来,太医院的炭火好像次了一些。”小八爷进屋就说。
“瞎说,没有的事?。”朱老太医过来捏捏小八爷的脸,“是畅春园的地龙太暖和了。”
八阿哥被?捏得咯咯笑,直往朱老太医身上趴。
“哎呦喂,阿哥重了重了,可见是畅春园的水土更养人。”
“确实挺好的,不苦夏了,吃的也都是园子里自己产的稻米。湖里还能钓上来老大的鲤鱼呢。”八阿哥掰着手指头说,“米、鱼、茭白、莲子……像是在江南一样?。明年师傅随驾去园子里啊。”
虽知道能不能随驾去畅春园并不是自个儿?能决定的,但朱老太医的老脸依旧笑开了花:“好好好,明年去。”
“师弟也一起。”
“一起,都一起。”
如此?寒暄了一阵,八阿哥就说到正事?。“四?哥与我说,想让十三弟跟我妹妹一起种痘呢。”
种痘本是有风险的事?情,若是十三阿哥有个万一,那就是天大的麻烦。但朱老太医是职业做这个的,自带一种舍我其谁的责任感。“只要皇上同?意,老夫求之不得。”
知道朱老太医不是那种会埋怨自己给他找事?的人,小八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我师傅最最是妙手仁心的。”
小八爷这马屁可受不得,朱老太医连连摆手,同?时又把话题扯开:“这个冬天有得忙了。”
“怎么?”
“还记得那些进京的罗刹俘虏吗?皇上让那些人种痘呢,算是施恩。”
小八爷还没反应过来,许久未刷存在感的小系统就开始了:“好家伙,没想起来给亲儿?子种痘,倒是惦记着给俄罗斯俘虏种痘。不愧是康熙!”
这联想能力也是绝了。
八阿哥拉过来系统的长尾巴打了个蝴蝶结。“龙龙,你是不是对康熙有看法呀?”
龙龙奋力挣扎,差点憋出?两个半圆形的小耳朵。“我实话实说而已,作为新一代系统,我的立场绝对客观,思维绝对理性。”
小八
爷:别?以?为江湖人就不懂什么叫客观理性了,你说的话爷半个字都不信。
把逆反倾向越来越严重的小系统扔在一边,胤禩继续听老太医的唠叨:“且这几日有一批传教士入京了,许是年节的时候要朝见皇上。这中间要是有人留京,少不得也要给他们?种痘。”
听上去种痘名单排得挺长的啊。但看朱老太医的样?子,是高兴比疲惫要多。
师徒两个展望了一下让十分之一的京城人都种上痘的前景,又探讨了一下系统所说的那所谓牛痘的可行性。不知不觉外头的天就彻底黑透了。
而这时,几车贴着内务府标记的药材车也“嘎吱嘎吱”行到了太医院门口。伴随着一声?“今日的供给到了”,各个科室的太医们?都闻风而动,跑出?去瓜分药材了。
对于这种热火朝天与民同?乐的活动,小八爷向来是要看热闹的。因此?,还是默默无闻的陆师弟提醒了他。“八阿哥,那个跟车进来的,好像是小杯子。”
70、七岁的年关
小杯子该是在护国寺边上照看三怀堂的, 怎么就跟着内务府的药材车进了宫门呢?
虽说内务府的药材库房也在护国寺旁边,以小杯子无孔不入的油滑劲儿,想偷偷混入送药材的队伍也是做得到的。就说替关?系好的小太监代班就行了。
但他深夜进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外面?的天色太暗, 唯有的几盏灯笼都照在药材箱子上, 因为人与人之间只能看清模糊的影子。小杯子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才从人群中?找到陆小太医, 忙挤过来。到了近前, 才发现小主子也在,不过刚刚被人群和车遮住了。
“奴才给?主子请安。”他轻声道, 不过这里人多眼杂,所以并没有跪下。
八阿哥此时也意?识到了小杯子怕是遇到麻烦了,于是拉他进到空无一人的小房间说话。
“奴才给?主子请安。”小杯子单膝跪下打了个千,这种礼数他一向?是没有懈怠的。
“起来说话吧。”八阿哥抬抬小手?, “是三怀堂出什么事了吗?”
“好叫主子知道, 今儿有人来求诊, 说了主子不在也不肯走,只喊救命。”小杯子颇有些无奈地道。
八阿哥皱起小眉毛:“既然这么紧急, 赶快去找别家的医馆啊。”
“奴才也是这么跟他说的,然而人不听呀。”小杯子说着说着就压低了声音, “凭奴才的感觉,这人像是当官的。”
仅凭描述, 也能感受到事情有蹊跷了。小八爷犹豫了大约三秒钟,治病救人的念头就占了上风。这大过年?的, 若真有人因为他的冷漠死了,他没法安生?啊。
“事不宜迟。还要劳烦小周公公替我到皇阿玛跟前讨个许可,今晚怕是要住在宫外了。”
虽然他是被圣母心冲昏头的小菩萨, 但这种有可能会被带进坑里的事,还是先让皇帝知道的好。而通报这种事,也就原本是皇帝嫡系的周平顺去做最合适。
周平顺也意?识到了事情恐怕不简单,但他知道劝不动小主子,只好匆匆领命往乾清宫跑。皇帝也不是想见就能见到的,万一被耽误个一两个时辰,宫门落锁,小八爷被困在太医院进退不得,那可就是年?度大戏了。
幸运的是康熙今天晚上并没有接见什么重要官员,心情也是平平稳稳的,若是周公公没来,他还准备翻个绿头牌呢。
“启禀皇上,方才八阿哥在太医院接到消息说三怀堂里有一例急症,因此想出宫诊治。”
康熙抬头看看天色,有些怀疑眼神:“天都黑透了,小孩子到处跑不好。找个太医去一趟罢。”
“皇上说的是,奴才也跟八阿哥说京城医堂众多,也不是非得八阿哥去治。”周平顺这话说得有水平,既没有反对皇帝的英明决策,但同时抛出了问题所在。要是太医能治,那普通大夫也能吊住一条命,何必非得赖上三怀堂呢?
果然,康熙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那是为何?”
周平顺支吾了几下,像是终于没办法了,才低声道:“听说是病人得罪了权贵,旁人不敢收治。”
在跟自?己没有利益冲突的前提下,康熙乐于做一个青天正义的皇帝,也乐于儿子跟自?己一起青天正义。“竟有这种事?”康熙摸着朝珠,脸上似有愠色,“你多带几个人去,照顾好八阿哥,朕倒要看看谁如此厉害,能让偌大的北京城找不出一个敢看病的大夫来。”但这话刚刚说完,康熙便觉不对,又?补充道:“这病人知道找皇子作?幌子狐假虎威,可见也不是省油的灯。去,看看这后面?是不是要唱什么惊天大戏,回来如实禀报。”
周公公目的达到,果断磕头:“嗻。”
于是在腊月二十八的晚上,八阿哥带着一票练家子,像一头凶猛的狼一样奔出紫禁城,等到了三怀堂的时候,他就已经在寒风里被冻成了狗。三怀堂里显然是不够保暖的,于是小阿哥就披着大号毛披风,抱着温度恰好的小手?炉,看见了那个在堂屋里来回踱步的老人。
确实就像小杯子说的,像是个当官的。虽然他头发凌乱不修边幅,虽然他穿着再朴素不过的布棉袄,但官场中?人和小市民的气质是截然不同的。
“罪臣见过八阿哥。”那人跪下磕头,“还请八阿哥救命。”
就算早有准备,胤禩也被他的阵仗给?唬了一跳,不由心生?警惕。“要是身体有疾我还能救一救,但我看你说话清晰,举止有力,除
了有些疲惫失意?外并无不妥。这我要怎么救你呢?若是你得罪了什么人,找我阿玛,或者哥哥,岂不是更加合适?”
那人闻言就流下泪来,一个头发花白?的中?老年?哭得像个孩子一样。“得病的不是罪臣,是罪臣的幕僚陈潢。他受我连累,一身本事不得施展,又?在牢中?染上重病,如今虽将他保了出来,但却生?了死志……”
陈潢的名字一出,见多识广的周平顺和消息灵通的小杯子就同时叫出了此人的身份。
“你是靳辅!”曾经大名鼎鼎的河道总督,总理清朝水患长达十年?之久。但随着明珠的倒台,作?为明党力推的河道专家,靳辅也被削去所有职务,更是被扣上了治河不利、劳民伤财的罪名。
而陈潢,那也是一个奇才。此人自?幼不喜八股文章,因而屡试不第,但却痴迷于农田水利一道,不到三十岁就亲自?踏遍了黄河沿岸,创新?了不少治水之法。然而他一介布衣,若没有奇遇,怕是一辈子都只能幻想自?己的治河大业了。
但命运是个喜欢牵线搭桥的小妖精啊。康熙十年?,靳辅在奔赴安徽上任的途中?经过河北,偶遇了同样在河北客居的陈潢,上演了一出伯乐相马的好戏。
陈潢这个连第一轮科举都没有通过的怪人,在十年?的时间里,将全国的水利工程一点一点改成了他心目中?的模样。“再给?我十年?时间,大清将永绝水患。”就在去年?的年?关?,陈潢还在众人面?前如此夸口。眨眼间,明珠倒台,本就被人诟病时间太久的治河工程中?道崩阻。
靳辅确实是一个河道专家,但在此之前,他先是一个官员,是一个家的顶梁柱。而陈潢,除了他的水利工程一无所有。这也是为什么靳辅还能撑得住,陈潢却已经失去了求生?欲,徘徊在死亡边缘。
周平顺将其?中?的弯弯绕绕与八阿哥一一道来,最后概括道:“靳大人来求主子,一则主子天潢贵胄,不惧索相势力;二则主子身份尊贵,能给?陈大人以信心。”兴许皇上还没完全放弃他们原本的方案呢。
然而,“皇上将主子从延禧宫挪出来,想来是不想让主子跟明珠有过多牵扯
,至少也该冷淡几年?。如今……靳辅毕竟是明珠一派的重臣。”
靳辅一听,哭得更厉害了。“难道真是天要亡省斋吗?”省斋是陈潢的号。
“靳大人,我等敬你是名臣。但八阿哥还小,还请不要以道义逼之。”
八阿哥看着立场截然不同的靳辅和公公们,摇摇小手?:“既然求到了我跟前,就没有看人病死的道理。事情已经在皇阿玛跟前过了明路,若是明天他老人家问起来,难道我说我因为害怕皇阿玛生?气,所以见死不救吗?”
小八爷太过浩然正气,周公公哑口无言。
“还等什么?靳大人快带路呀。”
柳暗花明又?一村,靳辅大喜,连忙甩着膀子就冲出了三怀堂。一行人快马加鞭,半个时辰就到了陈潢在京租住的小院。这座小院已经有些年?头了,墙角都长出了厚厚的苔藓。但房子还算密封保暖,也因此屋内的酸腐气味格外刺鼻。
八阿哥在面?上蒙了一块高温消毒过的面?巾,凑上前去。借着油灯昏暗的光线,可以看到陈潢的脸色黄中?透青,眼中?布满血丝,身体更是消瘦,伸手?就能摸到骨头的那种。
真的是半只脚跨进了鬼门关?呀。
“省斋、省斋,你看看,是八阿哥得了皇上的令来救治你了。”靳辅毫不嫌恶地握住陈潢干枯的手?,使劲摇晃。这身份差距悬殊的两人是真的至交好友啊。
胤禩没去在意?靳辅一定程度上的假传圣意?,也没管陈潢动起来更加吓人的眼珠子,只一门心思地摸脉看舌苔。
“是否上吐下泻,便血腹痛,已逾十日??”八阿哥问道。
陈潢瞪着渗人的眼睛:“是。”
“你头痛、视物不清,已有多久了?”
“大约三天吧,我记不清了。”
小八爷就有数了,这是牢里环境湿寒,兼吃得不干净,感染了痢疾。上吐下泻又?得不到医治,所以越来越严重,以至于人都脱了形,发展到现在,已经到了头晕眼花、精神恍惚的状态了。
“先温补,再清毒。身体太虚了,再下黄连一类的猛药会撑不住。”小八爷抽出药方单子,一边写一边念叨:“人参、芍药、甘草、肉桂、白?术……这副药先煎出来喝
了。”
常用药材都是现成的装在小药箱里,小杯子也是煎惯了中?药的老手?,三下五除二就抓了小八爷要的分量,端着小砂锅颠颠地去生?火了。
小八爷的牌面?不能丢。这陈潢必须活下来。
寒冷的腊月的夜晚该是很?漫长的,然而,若是有事情忙碌时间也会过得很?快。灶台上的小砂锅滚第三回的时候,天边隐隐约约出现了曙光。
陈潢躺在榻上,在药物和针灸的作?用下陷入了许久未有的安眠。而小八爷也蜷缩在周公公的怀里,裹着大棉披风直打小呼噜。随着出宫的大内高手?们自?然是不困的,还在周围戒备。但其?中?已经少了一人回宫跟康熙报信去了。
71、七岁的跨年
“喔, 陈潢,是之前靳辅推荐的副手吧。”康熙得到消息的时候已经在乾清宫的早餐桌上了,他今天要封玺,仪式很繁重, 也因此并没有太多关注此事。最重要?的是, 他了解靳辅,那是个技术型官员, 明珠玩阴谋都不带他玩的那种。
康熙并不觉得靳辅有胆子?去害他儿子, 唯有的顾虑是明珠。“靳辅是先去过明珠府上才?去三怀堂的吧。”
“皇上英明。”探子回道,“奴才等打听到, 自打陈潢出狱,靳辅前后去了明珠府上共三趟。前两次吃了闭门羹,最后一次得了明珠老仆一句传话,转头就去了三怀堂。”
“这老狐狸。”康熙鼻子里“哼”出气, 难怪他觉得找上小八这个操作, 怎么看怎么充满了阴谋的味道呢。“八阿哥救过?他儿子的命, 他就是这么回报人家的?”
探子不敢回话,而日渐圆滑的梁九功却是凭着他对皇帝的了解嗅到了异样的风向。
万岁爷对于明珠, 并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不满呀。也对,这明珠闭门在家, 老下属求上门来都求了三回才?给了一句话作为指点,这不再结党的态度摆得明明白白的。
此外, 良嫔入主长春宫,也让梁九功对于八阿哥有了全新的定位。别跟他扯什么良嫔还住着偏殿。整个长春宫除了她就只有两个年老色衰的答应了, 要?知道,科尔沁来的博尔济吉特妃还在隔壁的咸福宫和别的嫔位挤一起呢。这不是宠爱什么叫宠爱。也别说长春宫死过娘娘不吉利的话,不吉利也没见皇帝少去。
心里打定主意要卖好的梁公公, 此时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皇上莫气,大好的日子。那人许是知道八阿哥医术高明,才?推荐给靳辅的吧。”
果然康熙笑出了声,明着贬低实则骄傲地说:“他一个小孩子谈什么医术高明,不过?是旁人知道他心肠好才赖上他的。”
其实以小八的机灵劲未必不知道他是被人推出来当挡箭牌了,瞧着吧,等过?了年那小子?肯定乖乖地来乾清宫请罪。
唉,这些孩子啊,虽然一个个都是天赋极佳,但?到底经验匮乏羽翼不丰,还得他这个老父亲为他们遮风挡雨哦。
这么想着,康熙顿时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几岁,神清气?爽地上朝祭天去了。
至于被认为太嫩的八阿哥,在陈潢的小院子一直呆到了这天下午。眼见着?人已经睡足了精神,这才?与其对话道:“陈大人,你这病已经好了大半。小爷守了你一天一夜才?将你救过?来的,你可不许灭自家威风,长病魔之士气啊。”
他小脸圆嘟嘟的,两个黑眼圈也圆嘟嘟的,强作严肃的样子十分喜感,搞得靳辅和陈潢又是想笑又是感动。
反正大病一场的陈潢脸都扭曲了,跟他昨夜那幅死人样同等可怖。“八阿哥如此厚爱,草民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报答才?好。草民一定长长久久地活着?,等八阿哥长大成?人,或许草民的治河之法还能重见天日。”
什么什么什么,你在说什么危险的话题?
你这是要光明正大地换主子?开始事业第二春吗?
更重要?的是,凭什么八阿哥能让你治河啊?你不如直接说你要?支持老八当皇帝得了。
自打昨晚开始就一直在窗台上假装冬眠的小系统直接炸成了红色。“宿主,快拒绝他!这种猪队友不能要。”
不用小系统说,胤禩也知道这话说得不妙。他虽然是个江湖人……不对,他现在已经不是纯粹的江湖人了,他现在政治敏感性高多了好吗?
“陈大人,你要?知道,皇阿玛是圣明之君,知道你不过?是暂时被党争连累罢了。若是你的治河之法当真是救世之道,难道皇阿玛会弃之不用吗?不用等我长大,只要两三年风头过去,该发光的金子?是尘土遮盖不住的。”
陈潢被说得眼睛都亮了。“八阿哥真这么想吗?是得了哪里的消息吗?”
哪有什么消息?就是一些安慰你的话而已。胤禩揉揉笑得有些僵硬的胖脸蛋。他发现了,技术型人才和管理型人才之间有鸿沟,像陈潢这种,闷头干活就对了,放他说话就是给大家找不痛快。
“陈大人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好好将养身体。您也不年轻了,只有长命百岁,才?能看到治水伟业告成?对不对?”
陈潢连连点头,为了表示他的决心,更是将一碗蛋花瘦肉粥一口闷了。“臣必定不负皇恩,舍命相报。”
八阿哥:心累.jpg
心累的小八爷离开了陈潢的小院,踩着沉重的步伐看着?晴朗的天空。明天就是大年三十了,过?年在宫里也是一件心累的事情,有请不完的安和拜不完的神佛。对了,还要?吃半生不熟的猪肉。
生活太难了,八阿哥现在只想抱着奶香奶香的小妹妹听她叫“哥哥”。
72、八岁的开年
十三格格是二月里生的, 翻过了年,就是一个即将周岁的大宝贝了。
小姑娘生得极像良嫔,肤白?胜雪,发如?漆墨, 大眼睛高鼻梁, 还有两片粉嘟嘟的小嘴唇。就算是不笑的时候,那呆萌的小模样也看得人心都化了。
“天上地下?, 再没有比昆昆更好看的姑娘了。”妹控八阿哥抱着小宝宝玩飞飞, 一边日常吹彩虹屁。
十三皇女昆昆,小脑袋一扭。嫌弃.jpg
昆昆是小名。因着小姑娘出生后不久就遇上孝庄太后的大丧, 别?说满月没办,前六个月连康熙的面都没见上。大名自然是没有的,满宫里除了康熙养女大公主和荣妃的女儿二公主外,底下?的公主都没有大名。但讲究些的母亲们私底下?总会取个小名。
昆, 出自唐诗《李凭箜篌引》。昆山玉碎凤凰叫, 芙蓉泣露香兰笑。
然而昆昆不哭、不笑也不叫, 她是个成熟的大宝贝,才不会像个愚蠢的小婴儿一样喜欢飞高高呢。
没把妹妹逗乐的胤禩没辙了, 只能祭出最?终大杀器——龙纹玉笛。果然,昆宝贝的眼神飘了过来, 乌溜溜的眼珠子像两颗葡萄,长长的睫毛像小刷子一样扇啊扇。
八阿哥余光一瞥, 嘴角勾起一个笑,他将玉笛的吹气孔抵在唇边, 双手摆好架势。然而——就是不吹。
等了好几秒,小公主着急了。“哥哥!”软软糯糯的声音里面全是催促。
终于骗到?了一声“哥哥”的小八爷通体舒坦,摇头晃脑, 运气吹音。那笛声时而如?春风拂面,时而如?雨打芭蕉,时而如?金球走丝,时而如?羽翼腾空,漂亮的音色带着复杂的技巧翩翩起舞,光是用听的就给人一种进入花花世界的眼花缭乱之感。
一曲奏闭,小昆昆的奶妈们都有些晃神。“八阿哥吹得真好。”其中一个奶嬷嬷恭维道,“奴才也说不出来,就觉得真好。”
胤禩朝她回以一笑,然后期待地去看母亲良嫔的脸色。
良嫔娘娘微垂着头,仿佛在对着红木小几发呆,许久才评价道:“技巧有余,情感不足。”
小八爷恭恭敬敬地接受批评:“是。”
这一来一去,他停止演奏的时间?再
次超出了小公主的忍受范围。“哥哥!”下?一首下?一首,你不要偷懒。
没错,在尚不知?事的昆格格眼中,小八爷就是个吹笛工具人。
然而八阿哥完全没察觉到?这个悲惨的事实,又高高兴兴地给小丫头吹了两首她喜欢的曲目。这时候,剃发的小太监也端着热水上来了。
奶嬷嬷见了颇有些不舍。“小格格的头发长得多好呀,乌油油的,真要全部剃光吗?”
“剃了吧。”八阿哥说,“剃了清洗方便,也免得发痘发在头顶化脓。等种完痘再留起来更好看。”说完,刮了刮十三格格的鼻子。
小昆昆呆呆地看着八阿哥,丝毫不知?道自己即将遭受生活的魔爪。
十分钟后,长春宫东侧殿里响起惊天动地的哭声:“哇哇哇……”震得隔壁翊坤宫的宜妃都怀疑人生。
“这是良嫔的女儿在哭?”她正在给儿子九阿哥挑选启蒙用的文房四宝,这时候也不由?放下?了手里的活计。“那小格格不是跟她额娘一样,半天闷不出一个声的吗?快去打听打听,出什么事了?”
被?人疑心遭遇大祸,而事实上也遭遇“大祸”的昆昆小公主对着镜子仿佛降雨的龙王。
宝宝秃了,宝宝不好看了。
“哇哇哇……”
“啪!”良嫔拍了桌子。
十三格格最?后一个“哇”字憋在喉咙里,憋了半天,变成了“嗝儿”。泪花儿挂在眼眶里,要落不落,显得可怜极了。
奶嬷嬷们连忙手忙脚乱地给小格格擦掉眼泪鼻涕,七嘴八舌地哄慰道:“不哭不哭,格格不哭了啊。”
小孩子嘛,看见有人哄,又想?来劲。她刚刚张开嘴,“啪!”良嫔又一次拍了桌子。
昆格格把嘴闭上了,下?一秒进入发呆状态。我一定是在做梦,头发没了,额娘凶凶,这一定是梦吧,等会儿醒来就好了。
不光是十三格格畏惧亲妈,奶嬷嬷们也被?吓得不轻。哪想?到?平日里不声不响的良嫔会有如?此?气场?一下?子所有人都安静了。良嫔的脸上无?悲无?喜,只是垂下?眼帘,将被?拍红的手掌递给晚灯。
晚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准备好了冷毛巾,极其自然地给良嫔敷上。
八阿
哥看看同时走神的额娘和妹妹,只觉得自己因为不擅长发呆而跟亲人格格不入。他只好故作镇定地喝完杯中的参茶,准备告辞。
就在这个时候,长春宫的大太监裴善匆匆而入,悄无?声息地在冰美人跟前打千。“主子,德妃生了,是个阿哥。”
良嫔没动作,像是什么都没听见。
不过裴公公是个谨慎老实人,良嫔不说话,他就不起来。这要不是这么个性子,他也不会耐住寂寞,看着原本冷宫似的长春宫,一管就是十年,里面没出过一条人命。
如?今随着良嫔娘娘的入主,长春宫又有了复兴的迹象。但裴公公压根儿没有一朝得势的小人样,依旧各处和和气气的。他这番表现自然让他在新?主子跟前挣到?了脸面,渐渐将外头的事交给了他管理,比如?:打听宫里的风吹草动。
主子不说话,八阿哥不好开口?问嫔妃的事,只好让大宫女晚灯出来打圆场。于是只见她替良贵人换了一块冷敷的毛巾,便开腔道:“主子,十四阿哥这是生了一天一夜吧。德妃生惯了孩子的,头一回这么费劲。”
“四阿哥生的时候,也这么久。”良嫔道,朝裴善点头。
裴公公这才站起来,在一旁候着。
“那依主子看,该怎么送礼才合适?”十四阿哥是太皇太后死前不久怀上的,因着又比预产期晚生了半个月,看着竟像是热孝期间?有的一样,不知?皇帝心里会怎么想?这个孩子。
说起来也是一桩颇为巧合的事。当时孝庄太皇太后病重,康熙连着一个月没翻牌子。某日老祖宗精神头稍微好了一些,也不知?是回光返照还是怎的,总之让轮班的德妃去侍奉皇帝。
就这一次,已经二十九岁的德妃怀上了,就是如?今新?生的十四阿哥。这怀孩子的本事,任宫里谁来都要写个“服”!
然而眼下?大家都在等康熙的态度。
究竟万岁爷会觉得这孩子是孝庄太后的遗愿呢,还是觉得他是不孝的证据?这直接决定了贺礼是该厚还是薄。
良嫔站起来,打开箱笼的锁头,找出一个纯银镶嵌蓝宝石的长命锁。“胤禩去送礼。”
被?抓壮丁的小八爷无?奈接过装长命锁的礼盒,又挑
了几样中规中矩的贺礼,带着裴公公往外走。出门前他嘱咐道:“昆昆今天好好歇息啊,明儿就种痘了。”
小丫头在装死,只有良嫔纡尊降贵给了他这个俗人一个“嗯”。
已经习惯了冷淡的小八爷哼哼唧唧,委屈吧啦地出了长春宫。
到?永和宫的路不短。因着长春宫在西?六宫的最?西?边,永和宫在东六宫的最?东边,中间?还要经过一个面积不小的中宫——也就是皇后居住的坤宁宫。当然了如?今坤宁宫是空着的,不用特意绕远,但距离依旧摆在那里。从前小八爷住的延禧宫跟永和宫是邻居来着,但现在良嫔被?挪得离延禧宫远远的,离永和宫自然也远了。
反正冬日里这一趟走下?来,小八爷的腿都冻僵了,进了永和宫暖烘烘的待客厅,就觉得有几分腿麻。
屋里惠妃和大福晋在,荣妃和二公主在,还有四阿哥。大约是因为屋里有皇子的缘故,年轻的答应常在都没有出现。
八阿哥先是笑眯眯地给惠妃、荣妃问安,然后把贺礼当场开封让太医验了,才交给永和宫的嬷嬷。他态度太过坦然,反而让人不觉得有问题了。
“四哥也被?抓了壮丁吗?”他打趣道。
四阿哥坐着喝茶,两脚分开成八字,很有大马金刀的样子。他手边有一盘子红豆糕,都没动过。“额娘今儿身体不适,所以托我跑一趟。”
他这么说,胤禩也摸不准佟皇贵妃是不是真病?许是找借口?让四阿哥来看生母和弟弟罢了。小八摸摸鼻子:“哦。”
“你来得正好,给小十三摸摸脉。要是能种痘,这两天就送过去。”
“德妃娘娘同意了吗?”八阿哥问。
四阿哥点头:“方才隔着帘子,说是可以。”
“那成。”
在场不是没有太医,但胤禛让小八断脉的话说得无?比自然,而小八也接得无?比自然。他们两个就像大人一样,三言两语敲定了弟弟种痘这件大事。
荣妃见了不由?咋舌:“瞧瞧咱们四阿哥和八阿哥……”
“有爷们的派头。”生性爽快的二公主跟母亲差不多同时开口?。
“孩子们大了。”惠妃笑着应到?,“能照顾手足,为父母分忧了——说来,三
阿哥也该挑福晋了吧。”
因着太皇太后孝期,去年的大选取消了。但今年出了孝,该补一次大选,女孩子的花期也不等人。
然而说到?三阿哥的福晋人选,荣妃嘴角的笑意就有几分僵硬。“哪能啊?今年大选的贵女,眼珠子可都盯着太子福晋的位子呢。”
她儿子虽然是庶子,但也不想?要太子挑剩下?的做正妻。
“这话说得倒也有理。”惠妃依旧是一派温柔贤惠的模样,“老大也是十五十六岁才成亲的。皇子阿哥有的是好姑娘想?嫁,可不得好好挑?”
惠妃和荣妃两人言笑晏晏,丝毫看不出她们在刚刚过去的那年里有来有往厮杀了几回。
而四阿哥和八阿哥,早在母妃们的话题拐向未来太子妃的时候就识趣告退,去往隔壁一间?临时隔出来的小餐厅。
73、八岁的正月
说是小餐厅倒也不甚确切, 只见这是一间约三十平的屋子,方方正正很是明朗。
朝南的一溜大窗都是新糊的窗纸,上头贴着两张超大幅的红色窗花,左边是云龙降雨, 右边是盘龙吐珠。今年是龙年呢。
南窗下有一张铺羊绒的矮榻, 绒毯从榻上一直垂落到地面。榻边散落着摇摇椅、学步车、小木马之类的玩具。
而正对的北窗下是一个圆边博古架, 上头是各色轻木头磨成的花瓶, 瓶中插着这个季节的梅花, 又古朴又有自然。
屋子正中是一张只有六七十公分高的小餐桌。餐桌虽矮,但面积可不小,上面满满当当十多个盘子, 都是糕点奶糊果汁一类。两个小豆丁相对而坐, 勺子伴随食物齐飞, 吃成了一个灾难现场。
看到胤禛和胤禩走进来,奶嬷嬷们连忙请安问好,同时将桌上的狼藉遮掩一二。
可惜已经晚了,该看到的两个阿哥都看到了。
“呦, 在吃点心啊。”四阿哥招呼道,眼睛里挂上了笑意。
嘴唇周围糊了整整一圈黄白色奶酪的胤祥朝他四哥挥了挥勺子,努力一副乖巧样。“四哥。”配上他惨不忍睹的衣襟和殃及池鱼的桌面和地面,这份乖巧显得摇摇欲坠。
“四哥,弟弟笨。”比十三阿哥大半岁的十二格格试图告状,“饽饽洒了。”
四阿哥闻言嘴角忍不住抽了抽, 小丫头自己还不是果酱吃到了眉毛上。半斤对八两, 也好意思说十三。
八阿哥胤禩却是个妹控,笑着给她捧场:“妹妹真厉害,都不会洒饽饽了。”
十二格格自出生后一直在永和宫, 并不认识八阿哥这个陌生?的小哥哥。“你是谁呀?”
“这是你们八哥。”胤禛说。
“八哥好。”十二格格小手在大腿上一摆,小宝宝式万福礼。
胤祥的语言能力和理解能力还没有姐姐那么好,但嗓门响亮:“八哥!”
“哎呀,不知不觉间,宿主也是大哥哥了呢。”系统在两个小宝宝头上来回横跳,还不忘偷点奶糊吃。
胤禩心?里也高兴,但他没准备见面礼,于是拨开系统,自己也来了两个摸头杀。“十二妹,十三弟。”
互相见完礼,
嬷嬷们收拾掉餐桌和小主子弄脏的衣服。十三阿哥就被抱到了胤禩跟前。
八阿哥给这个同样是宫女所生?的弟弟摸了脉,又检查了筋骨,最后让小系统来了个全身扫描。
“如何?”四阿哥问。
“十三弟长得好。不光可以种?痘,以后习武也是一把好手。”
胤禛心?里高兴,立马张罗着给十三剃头。“那何时请痘疹娘娘呢?”
“后天正月二十三,就是吉日。”胤禩说,“其实种?痘是医家的事,本不必求神拜佛。但若是章佳庶妃想讨个吉利,撒些豆子抄卷佛经也无可厚非。”
在这个问题上胤禛却很坚持:“总归是要心?诚,才能凡事顺利。”
八阿哥本想说诚不诚在心里,可不是做些奇奇怪怪的仪式请一些奇奇怪怪的神明。然而他知道人与人之间的观念差别不是可以轻易抹除的,作为一个成年人,求同存异能够避免许多不必要?的争端。
于是他只是笑了笑,将这个话题扯开。“说起来,十二妹妹不种?痘吗?”她是德妃的亲女儿四阿哥的亲妹妹,没道理能记起异母弟弟胤祥种?痘,却放她自生自灭的。
四阿哥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异样的光,他沉默了几秒,道:“本也准备带她一道的,然而德额娘溺爱,觉得她年岁小,再?等两年。”
虽然话是这么?说的,但四阿哥的情绪明显不太对劲的样子。于是小八忍不住悟了一悟。然后他就悟了。德妃该不会是信不过他种?痘的技术,所以拿十三阿哥试一试吧?要?是十三阿哥和十三格格都能顺利过关,再?让亲生?女儿十二格格去也不迟。
这……怎么说呢?
“也是人之常情。”胤禩笑着说,更多的是安慰胤禛。
但四阿哥依旧是有些烦躁的样子,可能是觉得他又双叒叕在八弟面前丢了面子。四阿哥今年十一岁了,有了越来越多的烦恼和压力?。
“我总觉得不应该这么?做人的。”胤禛板着脸说,“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且胤祥是她养子,当一视同仁。”
胤禩忍不住挠了挠头,似乎十二格格也不是一个好话?题。没关系,在哪里跌倒,他就换个话?题再?爬起来。“四哥,后日我会跟十三
弟和十三妹一起隔离,一个月后他们好全了我再?出来,到时候功课可就麻烦四哥了。”
这回八阿哥总算是找对了方向。四阿哥的注意力被转移,很是详细地告诫他道:“你也莫要偷懒。《大学》是必须要抄完的。用正楷写一百二十遍,且背得滚瓜烂熟,能说出释义才可以。接下来是满语,你也学了许久了,所有字母都该练会了吧。你将每日里嬷嬷与宫女的对话用满文写下来,要?写三百句不带重样的……”
小八爷人都傻了。“好四哥,嬷嬷的嘴里能有三百句不重样的话?吗?”
“怎么就没有?我之前就是这么?练的。还有啊,蒙语你要?巴拉巴拉;算学你也该学起来了,得看完三章九章算术;对了,每日里习武不能落下,你不是打拳吗……”
八阿哥现在的模样大约就像放了一个月假但却得了三个月作业的小学生。四哥你是魔鬼吗?
胤禩果断决定不能再跟四阿哥说下去了,他可不要?为了转移个话题就把自己的小命陪里面,丢下一句“既然日期已经敲定,那弟弟就回去准备了”,而后落荒而逃。
他的身后,还飘来四哥阴魂不散的声音:“对了,顾师傅让你作五首古体诗。”
“不!”老实人小八爷都忍不了了,高声喊回去,“小爷给弟弟妹妹种?痘操碎了心?,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写诗?这一项大可不必!”
四阿哥被他吼得一愣,再?回神的时候人早跑得没影了,竟然连跟母妃们告辞都给忘了。
“这小子。”胤禛嘴角露出一抹笑,然后摇了摇头。
正月二十三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打扫一新的长春宫后殿被暖炉烧得热烘烘的,金贵的小朋友们要住的屋子里早就铺满了毯子和软褥,以防止磕碰。各处的色彩更是以明亮温暖的米色和藕色为主。
胤禩还记得几年前自己刚穿越过来的时候,黑漆漆的屋里宫女姐姐都是穿深蓝深紫的,差点把人给吓出心理疾病。更坑的是那隔离房里的小太监除了奶饽饽就不会做别的菜了,偶尔吃点正常菜色还要?靠哲嬷嬷跟人吵架才能得来。
现在他有条件了,同样的遭遇可不能在弟弟妹妹身上重演。
总之,小
八爷一番张罗可谓是处处用心。昆昆进屋的时候,目光就停留在屋中悬挂的超大号贝壳风铃上就挪不开了。现在正是屋里通风的时候,“呼呼”的穿堂风刮过,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
“笛子,大大。”天哪,这个笛子真是太大了,样子也很奇怪。
胤禩抱起昆昆“吧唧”亲了一口,随后解释道:“这个不是笛子,是风铃。”
肉嘟嘟的小美女真实疑惑:“风铃?”
“世界上能发出响声的东西可不只有笛子,还要?好多好多别的东西呢。风铃就是其中之一。”
发?出声音的东西啊,十三格格拍拍小手,表示这题她会。“拨浪鼓!”
“对,拨浪鼓也会发?出声音。”
“笛子!”
“对,笛子。”
“风铃!”
“昆昆真是太聪明了!”
“哥哥。”既然我这么?聪明,那么吹笛工具人是不是就该工作了呀?
“呃……今儿先不吹笛子,今儿有别的事情要?做。”
十三格格理解不了什?么?“别的事情”,她等了好一会儿,见世界没有什?么?别的变化,就又推了推胤禩。“哥哥。”你该吹笛子了。
八阿哥正犹豫着是否先吹一曲安抚住小公主,外头就有了响动不一的脚步声。早就在门口守着的小太监忙不迭高喊:“十三阿哥到。”
再?接着,十三阿哥就被奶嬷嬷给抱进了屋。
他们那头是做了请神拜佛的仪式过来的。小阿哥被打扮得一身大红,像是要当新郎官似的。当然了,以十三阿哥还不能控制流口水的年纪,这个比喻有些不太恰当。那咱们这么?说,小阿哥看着像是个大红包,红包外壳上还点了不少金色的麻点子。小嘴被涂了胭脂,额头也点了红点。
别说胤禩和十三格格看懵了,胤祥自己也还处在懵逼之中呢。
“娃娃。”十三格格指着那个奇怪的红包状生物,跟亲哥说。
“我不是娃娃!我是你哥!”十三阿哥爆发?出了一岁宝宝全部的语言表达能力。
昆昆咬着手指,看看她哥,再?看看另一个她哥,然后“哇”的一声哭了。她哥哥才不是一个红不拉几的丑东西。
小丫头委屈,小男孩也是个宝宝呀,而且是个被痘仙娘娘和萨满法?师吓得不轻的宝宝。于是,胤祥也“哇”的一声哭了。
“啪。”长春宫的东侧殿大门被严严实实关上了,锁门的声音整个宫里都能听见。就算不用看,胤禩也能想象他亲妈那张冷若冰霜的美人面,会在婴儿二重唱中变成多么?可怕的模样。
这第一天就这么?刺激的吗?
74、八岁的春天
时光在鸡飞狗跳中总是过得飞快。
窗外院子里的积雪很快就化完了, 伴随着今年格外早开的迎春花。屋子里的火盆子已经撤掉了两个,剩下的三个上头也熏上了薄荷和乳香。
已经度过了危险期的两个十三已经能走能爬能闯祸了。就比如,好不容易坚持了快一个月的贝壳风铃,终于也没能逃脱爱新觉罗子孙的魔爪。它, 断了一根线。连带着线上的贝壳都掉了一地。
“谁干的?”小八爷背着手, 站在两个小家伙面前一脸严肃地问。
他一向是个温和的兄长, 举高高玩飞飞吹小曲讲故事, 还成天吹彩虹屁的那种。骤然板起脸来, 两个小的都本能地害怕。
“是……是我。”胤祥宝宝战战兢兢地举手,而?且可怜巴巴地表示,“不要打十三可以吗?”
胤禩强忍着笑, 严肃且不容拒绝地说:“要么打手心, 要么喝十碗药。”
十, 对于刚只会数一二三的胤祥和昆昆来说,那简直就是天文数字。而?且是药,那东西多苦啊。
十三阿哥的小脸皱成一团,以他的人生阅历, 实在是分辩不出是十碗药更可怕,还是手心挨打更可怕。
还没等未来的十三爷作出人生第一个艰难抉择,昆昆公主就开口了:“是我,不是祥祥。”她为了区分亲哥和从天而?降的便宜十三哥,于是管前者叫“哥哥”,后者叫“祥祥”。
“到底是谁?”八阿哥问。
在跟十三阿哥相处的这一个月里, 十三格格的语言能力有了大幅进步。“我, 摇风铃,断了。”
“是昆昆想让风铃响起来,于是去摇, 结果拉断了。是吗?”
昆昆格格点头:“手心。”她要选手心挨打,反正不能喝药。这都喝了一个月的药了,吃奶饽饽都有药味了呢。
胤祥急了。“我,我,我也选手心。”
十三格格看胤祥的眼神就像在看一个二傻子,她伸手推了推这个奇怪的“祥祥”,你在搞什么?但她难以表达她的内心看?法,目前这种状况超出了小公主的语言组织能力。
到这里胤禩也就能够明白真相了。他们长春宫小格格,是从来就没接触过说谎的。良嫔自己连话都不
怎么说,更不要说撒谎了。但他这个额娘有着奇怪的气场,随随便便往人眼睛里一看?,就让人有一种被看穿的错觉。因此长春宫上下也没人说谎。在这种氛围中长到一岁的昆昆,不知道说谎为何物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但在养母德妃膝下讨生活的胤祥就不一定了。
联想到跟十三阿哥生活在一起的还有个德妃亲生的十二格格,胤禩就忍不住叹了口气。他好像知道胤祥远超常人的早熟和“担当?”是如何而?来的了。也难怪两个小宝宝抢好吃的,人小反应慢的昆昆还能拿到大部分。
“昆昆,既然是你犯了错,你就要乖乖伸手。”胤禩暂时压下心头的情绪,展现出一个监护人应有的素养。
十三格格老老实实地站在亲哥面前,脑袋才到他的腰。小丫头刚刚把手心伸出来,就被八阿哥给抓住了。“啪!”大手打小手,一声清脆的响声。
小昆昆的泪花刚刚涌上眼眶,就听见她哥说:“不许哭啊。”
……怎么跟额娘一样凶呢?小公主抽了抽鼻子,努力憋住金豆豆。
“啪。”再一下。
“啪。”又一下。
最后这一下手心打下去,打下了两颗泪花。小公主连忙仰头,假装自己刚刚没掉眼泪。
“念你是无心的过失,今天只打三下。以后再破坏屋子里的东西,可就没这么简单了。记住了吗?”
昆昆皱着眉红着眼,但越发显得可怜可爱。“记住了。”
教训完妹妹,胤禩给受了惊吓的两个孩子喂了些甜甜的草药糖,然后揽过十三阿哥道:“是你做的就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就不是你做的,不用替昆昆隐瞒。”
十三阿哥一脸不安,好像刚才挨打的是自己一样:“妹妹怕疼,我不怕。”
“怕疼,她犯了错误,也要受罚。不怕疼,没犯错误,不受罚。”八阿哥耐心地跟小弟弟解释,像是在对待一个大人,“你不让她疼,她继续犯错,是害了她。”
胤祥虽然早熟,但对于这种复杂的长远的事情,还是缺乏推理能力。因此他只是捧着还留有几个天花红痕的小脸,点头道:“我会?好好想想的。”
难怪四哥会对这小子另眼相看,这也太惹人疼了吧。胤禩心
中感慨,一边将十三阿哥放到十三格格身边,督促两个小孩午睡。趁着他们睡着的时候,要往他们的痘痂处点清凉消毒的芦荟胶,这样红痕消得快,马上就看不出疤了。
再说了,赶在他们醒来之前,八阿哥还有三张大字要练呢。
长春宫后殿仿佛一个与世?隔绝的儿童乐园,除了“欢声笑语——教育惩罚——欢声笑语”的无尽循环外,没有什么新鲜事发生。而?就在两公里内的朝堂之上,风云变化宦海沉浮正在惊心动魄地上演。
二月,皇帝令新任的河道总督提交新一年的治河方案。
但这位新晋权力人刚刚陈述完自己的主张,上头的康熙就在文武百官面前发了火。“将靳辅所修筑的堤坝统统掘开?!亏你说得出口!”身穿金黄色龙袍的康熙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朝廷花了这么多银子修好的堤坝,就是让你来新官上任三把火的?你是为了踩前任一脚,连大清的国运都不顾了吗?!”
这下别说是新上任的河道总督王新命了,就连刚刚唾沫横飞的大学士和九卿等高官都跪在地上脱帽谢罪。
“你们这些人私底下有恩怨,朕也不能按头让你们和解了。”康熙看?着满宫殿跪着的大臣,语气中充满了沉痛,“然而河道乃国运所系,乃京畿安危所系,乃百姓谋生所系。朕每思及水利河工,不可谓不慎重,岂是尔等因私仇就可妄自改之的?”
圣意如果在这里还体现得不够明确,那接下来的话就关系到了具体细则。
“靳辅所修京畿上河,堤坝坚固,漕运畅通,是十年来首功,不可改动。靳辅所修筑中河刚刚通水,情况良好,应以观后效,不可贸然改动。从前已经修好的堤坝水闸,不要改动,先按照靳辅的旧例。开下海的工程,还没有建成,可以修改,但若是效果不佳,则唯你是问。”
压力给到,王新命汗都打湿了三层衣服。这时候他也不管索额图给他许诺的大好前程有多么诱人了,只顾着“当?当?”磕头,声音比哭了三天三夜还难听:“臣遵命,臣必定用心办差,不敢懈怠。”
索额图的脸色就不太好看?,连带着太子的眉心的皱了起来。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
是在王爷们后面站班的大阿哥胤禔,就差没有笑出声了。若是在明珠还没倒台的时候,大阿哥必定是要在散朝后跟明珠道喜的。不过如今的朝堂上,他就没找到几个能分享喜悦的人。
唉唉,去年那一场飞来横祸,明党还是损失惨重啊。
一想到这些人是自己跟太子对抗的班底,大阿哥满腔的喜悦就像是被浇了一盆冷水。看?看?最近索额图等人多嚣张啊,这都不是痛打落水狗,这是连落水狗身上的虱子都要挫骨扬灰啊。靳辅不过是被明珠夸过,也没帮明珠摇旗呐喊,这就沦落到连他修的堤坝都要被除之而?后快,普天之下就没这么骇人听闻的事情。如今汗阿玛不过是驳回了有些人的过分要求,自己就高兴得跟打了胜仗一样。他堂堂大千岁什么时候这么卑微了?
冷静下来的大阿哥步履沉重。他心情不好,就跟着散朝的人流离开了紫禁城,准备去城里逛逛。过两天就是小八从长春宫隔离所出来的日子了,功课肯定很多,他得寻些好吃的给弟弟。老婆大人最近总是犯春困,他得让小八给媳妇瞧瞧。
你别说,这兄弟里有个学医的,用着可比太医放心。
心里想着兄弟,大阿哥的脚步就不由得朝着便宜坊而?去。京城里有两大烤鸭的流派,一派是全聚德的果木烤鸭,另一派就是便宜坊的焖炉烤鸭。因着便宜坊的名字不太上档次,之前他只给宫里的弟弟们带过全聚德的烤鸭。这回既然要请小神医出手,那自然要拿出点新鲜的玩意儿。
便宜坊在京城里有好几家店面,最有名的要数宣武门外米市胡同里的“金陵便宜坊”,据说历史可以追溯到明朝早期,京城从南京迁到北京的时候。便宜坊跟着政治中心从南京迁徙而?来,因此名字前带有“金陵”二字。
出了午门,沿着大街往西走,一路热闹着就到了宣武门了。远远的,大阿哥就看?到了“金陵便宜坊”的招牌,这是一处绿色为底雕梁画栋的三层小楼,不光装修华丽,门前更是宝马香车络绎不绝,丝毫没有“便宜”的意思。
龙子凤孙这才满意了。东西再好吃,格调低的话,送人也是拿不出手的。如今看?这店面气派的样子
,大阿哥心里面最后的那点不情愿彻底烟消云散,连带着从朝堂上带下来的坏心情也被抛到了脑后。他带着五六个随从,大步跨入店内。
店里人头躜动,很是忙碌。但看?到大阿哥这样打扮贵气的黄带子进屋,立马有一个肩膀上搭布巾的小二殷勤上前。“爷,您几位啊?三楼雅间还有座。本来雅间是要先花一两银子买酒水的,但您是爷,您肯来,小店就蓬荜生辉了。”
“会?说话,啊,哈哈。”大阿哥抛给店小二一个银锭,“带我们上楼。”堂堂皇子自然不会?跟人挤大堂的。
小二笑得眼睛都找不到了,上楼梯的时候还用布巾给大阿哥擦干净楼梯的扶手呢。
不过他们才刚上二楼,就见到了一位老熟人——纳兰性德。这位如今脱下军装,又是一个京城贵族子弟,就算是父亲不光彩的退休也没有剥夺他的光彩。人现在既是御前行走,又兼着理?藩院的副手呢。
“咦,性德,你也来吃烤鸭啊?”大阿哥主动招呼。
严格来说,大阿哥是纳兰性德的小辈,但架不住两人年龄相差不大,且性德脾气好,被直呼其名也只当寻常。“参见大阿哥。”
“好说,好说。”大阿哥抓住纳兰性德的小臂,不让他做什么引人注目的动作。两人一边哈哈一边上了三楼。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既然碰上了,大家自然是拼一桌。性德还带了两个帽檐压很低的高个子,进了包厢帽子一摘。喝,好家伙,俄罗斯人。
“这就是黑龙江那儿回来的罗刹人吧。”大阿哥朝两人点头,同时问纳兰性德。他们四个拼了一张桌子。而?侍卫和随从们则是在包厢门口摆了一桌。
“这是安德烈,这是保罗。”纳兰性德介绍道,“他们如今得了皇上赏赐的职务,在理藩院办事。”
这就是投诚的哥萨克骑兵里有文化有头脑的人了,语言也学得快。
大阿哥只听见那个叫安德烈的年轻人毫不胆怯地用满语说道:“性德将军请我们吃烤鸭,不知阁下是哪位大人?”
“这是当朝的大皇子。”赶在胤禔自己开口之前,纳兰性德连忙介绍道。
安德烈和保罗惊讶了,大约是没想到鞑靼人的皇子这么接地
气。他们局促地想站起来,同时朝纳兰性德比划着:“那我们是不是该半跪行礼?”
“行什么礼?”大阿哥挥挥手,“在外面就自在一些吧,少整这些虚的,麻烦。”
见他确实是不拘小节的人,两个被清朝礼仪毒打过的罗刹人才稍稍安下心来,屁股坐回了凳子上。大阿哥于是趁机问他们俄罗斯的风土人情,什么家在哪里住啊,有几口人啊,种什么作物啊,可曾吃过烤鸭云云。什么,你家里有弟弟啊,我也有一串弟弟。对的对的,当?老大可心累了,要照顾小的,还不能跟他们打架,不然会被揍屁股。
大阿哥胤禔不是太子那款高傲死板的主子,跟底下人交流的时候着实体现了平易近人的风范。
聊着聊着,安德烈和保罗也开始拿大阿哥当朋友了,三个人碰杯喝酒好不快活。要不是纳兰性德拦着,只上了度数低的甜果酿,怕不是烤鸭没上来就得喝醉。
四个青壮年吃两只鸭子绰绰有余,于是除了鸭子卷饼之外,还有一大碗佛跳墙、一大盘酱肘子、外加好几笼烧麦,堪称一顿丰富的大餐。
卷着饼子沾着甜面酱的时候,大阿哥看两个俄罗斯人吃得嘴巴都停不下来,除了“美味”、“上帝”再无法进行正常人的交流了,于是跟纳兰性德说起今日朝上的事。
“靳辅这人会被重新起用吗?爷看汗阿玛对他还念念不忘呢。”
纳兰性德摇摇头:“启不启用,不在靳辅,在于王新命。”纳兰公子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佛跳墙,然后继续道:“若是王新命早犯错,靳辅早启用;晚犯错,则晚启用;不犯错,则不启用。”
大阿哥本来是不爱动脑子,只想跟太子正面刚的那种。最近这半年势单力薄,不得不开始琢磨这些语言官司了。“爷虽然经历得少,但也是读过书的。这三年就要发一次水患,怎么才能叫治水不犯错啊?难道王新命真是那种上任后就风调雨顺的神人?那他还当?什么河道总督,修道做龙王得了。”
纳兰性德笑笑。“咱们也不知道什么叫做不犯错,总之咱们自己别傻乎乎冲上去就行。”
“啧,你真是越来越像明珠了。”大阿哥卷了个烤鸭卷给性德。
性
德接过来道谢,然后一口吞了。“多谢大阿哥夸奖。”
安德烈和保罗:呼噜呼噜,这酱肘子太好吃了。
“希望最近刚刚抵达京城的那几个天主教传教士也能享受到这样的美食。”保罗吃完肘子后一边擦手一边说道。
纳兰性德对此表示疑惑:“你们信仰的东正教,和天主教应该有所不同吧。”
“虽然有区别,但我们都信仰耶稣。既然在异乡,可以放下教派之间的仇恨,做不同姓氏的兄弟。”安德烈解释道。
他这么说,虚心好学的纳兰性德就请教道:“都信仰耶稣。难道很久以前是一个宗教,之后分裂了吗?就像儒家的理?学、心学,道家的五大流派那样?”
这方面的知识,其实安德烈和保罗都不是很精通,于是他们大致说了些他们所知道的传说和神话故事。
纳兰性德和大阿哥听得津津有味,直到将两个骑兵的文化积累给掏空了为止。
“再多的你们就要去问传教士了。”最后,两个俄罗斯人连连讨饶。
大阿哥又夹了几筷子菜。“所以传教士会留在京里吗?”
同样的问题,俄罗斯人问纳兰性德是不会?正面回答的,但大阿哥问就不一样了。“其中有个取汉名叫白晋的传教士,汉语极为流利,说话做事也知晓变通,已经确定要留京了。南怀仁年事已高,皇上想找人接替他在钦天监的职务。”
“哦。”
南怀仁曾经也是参与清朝皇权更替的重要人物啊。
“索额图已经在向新来的传教士示好了。”纳兰性德补充道,“大阿哥……不必像他那般殷勤。”纳兰性德回想起索额图一副我要信仰天主教的模样,就觉得脑瓜子疼。要是大阿哥也成了那种舔狗模样,他爹能从老宅里气得跳出来。
被担忧信教的大阿哥冷哼一声:“哼,他什么都想要。”
75、八岁的春天
这?是康熙二十七年?, 明珠倒台后?的第一个春天。
朝堂内外的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康熙对?明珠派幸存者的态度:对?纳兰性德的态度、对?靳辅的态度、对?徐乾学的态度……最?重要的是,对?待大阿哥胤禔的态度。
而对?于将来种种的讨论,不光发生在纳兰性德和大阿哥偶尔吃饭的烤鸭店里, 更是京城徐府的日常话题。
说到徐乾学此人, 那必定是被明朝遗民狠狠唾骂的叛徒。徐乾学的舅舅是著名?的明末思想家, 顾炎武, 扛着反清复明思想大旗的人物?, 影响力颇为广大。但也正是如此,徐乾学参加清朝的科举并?以探花身份平步青云之事,被清政府拿来大书特书, 瞬间瓦解了江南许多人的抵抗意志。
你看, 连顾炎武的外甥都投降了清朝, 咱们这?些小角色还挣扎什么呢?
那是顺治年?间的事。
后?来徐乾学的弟弟徐秉义、徐元文接连高?中,这?一家三兄弟出了一个状元两个探花。其?中固然有?顺治和康熙“千金买马骨”的政治意图,但他们的学问也是实打实的突出,门?生遍布天下不说, 在普遍文化水平不高?的早期清王朝中,几乎所有?官方典籍的编修工作中都有?着徐家兄弟的身影,包括《明史》。
这?是一个底色复杂的家族。他们是学阀,是满清汉化的助推人,是太子的讲师,是纳兰性德的好友, 是故朝历史的传唱者, 是新朝帝王的阿谀者,是江南士绅的保.护.伞,同时, 也是站在党争中央冷眼审视的阴谋家。
“我今日观之,靳辅被重新启用的可能大到八成。”徐乾学一边说,一边悬臂练着书法。
而徐秉义、徐元文也各自站在书桌前,悬臂练字。彼此之间虽没有?目光对?视,但依旧不影响他们的交谈。嗯,这?书香门?第的娱乐活动?就是不太一样。
徐秉义是兄弟中脾气最?老好人的,此时说道?:“靳辅祖上也是汉人,且又有?实干,能帮的话还是帮一把吧。”
而年?纪最?小的状元徐元文行事谨慎。“我现在疑虑的是,皇上对?大阿哥怎么看呢?”
“外有?性
德,内有?惠妃,伊尔根觉罗氏也不是个惹事的样子,大阿哥能怎么?”老大徐乾学的声音里充满了老辣政客的自信和傲慢,“他这?半年?来也算憋得住,不是个傻子。满满一把好牌,怎么着都还能再坚持十年?。”
徐元文叹息一声:“再过十年?,只怕是当初李承乾和李泰的故事啊。”
唐朝时候,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都是唐太宗李世民喜欢的儿子,两人相争多年?,心理逐渐变态,最?后?两败俱伤,便宜了李治。
“当今太子所受典礼规格,远超李承乾啊。”徐秉义并?不认同弟弟的观点,“皇上不会让大阿哥有?李泰那样逾越礼制的殊荣的。”
对?于二弟的天真,徐乾学发出一声冷笑。“李泰自己没有?功绩,除了编过一部《括地志》外,全凭人说的聪慧和太宗的偏爱,尚且能够把李承乾逼迫到那般地步。但本?朝可是有?着尚武的风气的,你且看接下来与噶尔丹的大战,大阿哥只要能取得战功,对?太子的威胁不比虚无缥缈的宠爱来得大?”
徐秉义被哥哥弟弟两个聪明人夹击,显然有?些受挫。“为什么就一定是唐朝的故事呢?就不能是明朝太子顺利继位的延续吗?难道?嫡长继承在大清当真行不通吗?”
皇太极是努尔哈赤第八子,顺治是皇太极第九子,康熙是顺治第三子,这?三人继位的时候上面有?活着的哥哥不说,更绝的是母亲地位也不高?啊。清朝,真就没有?嫡长继承的先例。
当今这?位太子的设立,也是在三藩造反的特定时代背景之下,用来表示正统的举措。虽然皇帝竭力想扭转满清继承制度的传统,但八旗内部对?此的接受度并?没有?在汉臣中来得高?。
徐秉义还在感慨正统的同时,徐元文和徐乾学已?经步入了下一个问题。“兄长认为谁会是李治?”
状元弟弟的问题把老奸巨猾的徐乾学也问住了:“不好说,不好说啊。三、四、八……乃至于更小的。得看谁与上面的两个都处得不错,又得圣心。”
徐元文垂下眼帘,一气呵成写出五字狂草。再十年?,兄弟几个都六十多近七十了,若是寿命短,也许也看不到那
时候的事情。最?有?可能活到那个时候的,是年?纪最?小的他自己。
“八阿哥也有?可能吗?若是明珠和索额图两败俱伤,八阿哥想借纳兰家的势力可没那么容易。”康熙会想,要是老八上位,纳兰家得势,太子活不了命。
徐乾学此时已?经将桌上的宣纸写完了,他也是兄弟几个中最?先完成作品的。此时一边将宣纸挂到架子上晾干,一边道?:“八阿哥学医这?事,可见皇上对?他宽容偏爱。但他出身低微没有?可借之力也确实是个问题。哎,公肃,你可不要想不开提前站队。下头几个还小,且再看吧。”
徐元文“嗯”一声,也写完了自己的那幅草书,加盖了一个红色的斋号印。
长吁短叹的徐秉义落在了最?后?面,但他被哥哥弟弟打击惯了,此时也不着急,继续慢吞吞写他自己的。而徐乾学已?经抽了一张新的宣纸。
“兄长,公肃,你们说的这?些个皇子中,可有?人是亲近汉臣的?我原本?以为,满清贵族之中,只有?纳兰家对?待汉臣最?为公道?。但若是大阿哥不成,其?余几人皆与汉臣无甚渊源啊。”
这?个句句话不离汉臣利益的弟弟让徐乾学的笔触顿了一顿,洁白的宣纸上出现一大团墨点。来到京城这?个大染缸三十年?了,也只有?老二还傻乎乎地记着最?初的使?命。他裁去被墨水染开不能用的部分,剩下的纸张形状就只适合作画了。
“且再看吧,凡事总归是要经营的。”
徐乾学在御前讲经,目前进学的几个皇子他都接触过。学四书五经最?用功的是太子,其?次是三阿哥。他本?人并?不看好太子,原本?再完美的孩子,在长期当太子的压力下都会变形。那就,先试试影响三阿哥吧,那个孩子挺向往文士风流的。
此时的大阿哥并?不知道?,有?些非太子党的政客已?经将投资目标转移到了后?头的小弟弟身上。他现在正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之一。
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怀孕了。
“小八,这?是真的吗?”阿哥所光线最?好的头所,有?一个搭了葡萄架的小院。而此时绿油油的葡萄叶下,就是一脸娇羞的大
福晋和一脸兴奋的大阿哥。
八阿哥胤禩正在竭力拉住他那个眼看着就要去骑马狂笑的大哥,乃至于用上了武家的内力。“大哥,冷静,你冷静。月份还浅呢。”
新晋为傻爸爸的胤禔最?后?狠狠跺了五六下脚,可算是不再像一个狂躁症了。他也不管弟弟还在旁边,抱住媳妇就不撒手。“这?是汗阿玛的第一个孙子。”大阿哥说,“嫡媳妇生的嫡长孙。”
小八爷温和地笑了笑:“严谨地说,有?一半概率是闺女?。”
大阿哥:O.O
他还没反应过来,大福晋先推了推他,从某人奇怪的臂弯里挣脱出来。“八弟说得对?,还有?可能生闺女?呢。”伊尔根觉罗氏面庞上的红晕消退了一些,她将烤鸭盘子往八阿哥跟前放了放。
便宜坊的北京烤鸭,胤禩就笑纳了。他如今偷渡食物?的手法越来越鬼神莫测,就算是被大阿哥和大福晋两双眼睛盯着,也能跟变魔术一样投喂小系统。
已?经不能被称为光球的小系统仰躺在院子的石桌下面,四只脚都抱着烤鸭卷,吃得一本?满足。“呜呜呜,我不要葱丝,多蘸酱,嗷呜嗷呜,这?个太好吃了……”
小系统都吃了两个烤鸭卷饼了,大阿哥才拍了桌子:“怎么说话呢?!”
胤禩依旧笑眯眯地看他无能狂怒:“怎么?大哥不喜欢闺女??”
“也不是不喜欢闺女?……”大阿哥嘟囔,“总是皇长孙更好。”
听到头上的动?静,打了个饱嗝的系统开始添油加醋:“大阿哥就是不喜欢闺女?,非得生儿子。他让大福晋连生了五胎,最?后?生产死了。”
这?话说得胤禩好奇起来。他深知自家系统就是个吉祥物?,原主记忆被锁了之后?问它历史问题总是时灵时不灵的。没想到它还能说出大福晋生了五个孩子这?种细节的。
“因为连生四个闺女?实在太让系统印象深刻了嘛。”某人工智能甩着尾巴撒娇道?。
似乎大福晋肚子里这?个,九成是个闺女?了。
“而且大福晋的四个女?儿都被康熙政治联姻了,二三十岁就死了,好不容易生出来的儿子也二三十岁就死了。”
系统的话让胤禩的眼底有?了一层阴
霾。他脸上依旧是温柔地笑着,注视着大阿哥和大福晋这?对?不过十七岁上下的小夫妻拌嘴。
“是女?儿你就不疼她了吗?”
“哎呦呦,哪能啊?你别哭别哭,哭花了脸闺女?就不好看了,将来嫁不出去了。”
“呜,你怎么说话的呢?哪有?人说自己闺女?将来嫁不出去的。”
满头大汗的胤禔扇了自己一巴掌:“能嫁!怎么不能嫁?爷的闺女?大把大把的青年?才俊来求娶,到时候摞起来的画像都有?一个人这?么高?,全让福晋过目了才算数。”
“你这?是要累死我呀。”
……
胤禩在哥哥嫂嫂没营养的对?话里吃完了一盘子烤鸭,他问同样吃得肚儿滚圆的系统道?:“现在我来了这?里,事情会不会有?改变?”
小系统从躺着的姿态变成双脚直立。“有?可能哦,”它晃了晃尾巴,“宿主让良贵人多生了一个女?儿,纳兰性德、陈潢都因你活了下来。也许大福晋的命运也会因为宿主变得更好也说不定。”
76、八岁的春天
“啪。”漂亮的青花瓷杯盏落到白?石地?板上, 瞬间碎成?六片,与水渍和茶叶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打探消息的小太监立马跪下,连连磕头:“太子殿下饶命, 太子殿下饶命啊。”他长得唇红齿白?面容清秀, 讨饶的时候别?有一种哀婉的情调。
少年胤礽一身黄袍坐在?上首, 虽然脸上的怒意相当克制, 但依旧压得整个毓庆宫都喘不过气?来。
这种令人不安的沉默持续了大?约三秒, 太子殿下才慢悠悠地?靠进椅子里。“收拾下去。”
“嗻。”小太监如蒙大?赦,果断爬起来徒手捡碎瓷片。
而如今的毓庆宫里可?是有了太子属官,比如詹事、洗马、主簿等等。因此在?太子遇到问题的时候一群穿官服的就开始出谋划策。
“既然大?福晋有孕, 乾清宫、慈宁宫皆赐下重礼, 太子也当赠礼祝贺, 对上是顺承两?宫美意,对下也是展现风度啊。”
太子“哼”一声,依旧是闭目养神状:“若不是我房里这些包衣奴才上不得台面,还喝着避子汤, 皇长孙怎么会落到胤禔头上?”
要论?了解胤礽,这些新进的属官可?比不上服侍多?年的大?太监。当即就有几个公?公?顺着胤礽的话奉承道:“太子爷说得对极了。也就大?阿哥那两?口子不讲究,刚出太皇太后孝期就怀上了。老?祖宗在?天有灵,肯定会罚恶人。”
一想起偏爱自己的老?太后,太子的鼻子就发酸。太皇太后过世,不光他在?宫里的日子难过了许多?, 更是将他大?婚的时间给延后了。且延后的也不仅仅是大?婚啊, 就连侧妃格格都没一个呢。
想生皇长孙?太子只?能找自个儿?眼中上不得台面的人事宫女。
其实不管是大?阿哥还是太子,此前都处在?一个进退两?难的境地?中。一方面,他们想争一争皇长孙这个筹码, 那就是跟时间赛跑,最保险的办法是在?大?婚前让侍寝宫女生;但另一方面,这庶长子生在?嫡子前面,给正妻添堵就不说了,皇家最大?那都不算事,将来又是兄弟阋墙重演大?阿哥和太子之间的故事才是大?麻烦
。
虽然“皇长孙”这一条在?诸多?夺嫡要素中并不处于显要地?位,但对于第一次直面私人选择的两?个皇子来说,这依旧是一件显人品的事。
大?阿哥年纪大?的优势在?这场博弈当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因为年岁大?,大?阿哥十?二、三岁的时候太子还没生孩子的功能呢。于是老?大?直接将惠妃给的侍寝宫女给撵了,扬言他的长子必得从大?福晋的肚子里出来。
胤禔这么光棍,太子胤礽也就安下了心。毓庆宫里的“通房丫头”们从一开始就喝起了避子汤。
本来大?阿哥十?六岁的成?婚年龄算比较晚的,要是胤礽十?四岁的时候就迎娶太子妃,两?人结婚前后脚,那么这个嫡长孙花落谁家还真是一件看运气?的事。然而事情寸就寸在?,康熙想给太子最好的。
太子妃挑了又挑,大?婚流程议了又议。就这么拖到了大?福晋过门,咯噔一下,太皇太后没了。接下来就是长达一年的举国同悲,直到太皇太后四月里下葬后,才能重启大?选,再挑太子妃。
就这么算来,胤礽明年年底能不能娶上大?老?婆还是个未知数呢,那个时候大?福晋都能怀第二个了。
“我这个大?嫂倒是能生养,这么快怀上,想来要是老?祖宗在?,也是高兴的。”太子闭着眼睛,手指不断叩击扶手,他的眉心耸起,仿佛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
“将那些小宫女的避子汤停了吧。”太子最后说。
“嗻。”管事太监应道,急匆匆退下去。这毓庆宫里的隐形小主可?有足足六个,这一旦谁怀了龙子凤孙,那可?就是真正飞上枝头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若是投资得好投到了下下任皇帝身上,那可?就是一辈子的富贵啊!
太监们的心思活动得像老?鼠一样,各自都在?心中思量着谁谁谁有贵相,谁谁谁侍寝多?,谁谁谁好生养。而太子靠在?舒适的扶手椅中,一脸疲惫模样:“两?位副詹事,给大?哥大?嫂道喜的贺礼,就由二位去准备吧。不必太厚,左右真生的时候还要再送一回;也不能太薄,显得我跟汗阿玛唱反调。”
太子如此克制,几名詹事府的官员都很?欣
慰,连声应了自不用说。
大?福晋肚子里那个小小的还长着尾巴的胚胎,让宫里宫外暗潮汹涌,但对于安坐在?乾清宫里的康熙皇帝来说,这只?是一件小小的家族喜事。
老?大?是长子,那老?大?生下长孙也该是个大?概率事件。难道他会因此就把皇位传给大?阿哥吗?那他又是立太子又是给他配属官又是折腾出阁讲学,都是在?耍猴戏不成??
若说中间有什么特别?的,也不过是感慨两?句大?福晋能怀孩子,小俩口感情真好。
“皇上,太子给阿哥所送去了一尊送子观音。”下面的人回报道。
皇上正一边喝茶一边观看全?国的水利图,其实从四五年前开始,这张图就被他看了又看,都快烂熟于胸了。不过眼下因为在?思考靳辅的功过,于是又拿出来而已。听到下人们提到大?阿哥和太子,康熙也就顺势将目光从水利图上撤下来。
话说回来,靳辅和于成?龙之争,源于索额图和明珠党争,也牵连着大?阿哥和太子之争。这太子给大?阿哥贺礼和治水,看上去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件事,其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太子一向深得朕意。”康熙先是满意地?点头,转而一顿,问道,“话说,大?福晋的胎是谁在?看护?”
后宫总管的顾问行不光对于后宫妃嫔的动向了如指掌,如今论?起皇子后院也毫不含糊。“是太医院陈斌亲自照看的。”
“哦,陈斌也算周到。”帝王脸上的表情有几分玩味,“朕记得老?八看顾过良嫔怀十?三格格那胎,这回也是他先诊出的大?福晋有喜。怎么?一事还劳烦二主吗?”
梁九功在?旁边听着,冷汗都快下来了。这把八阿哥从延禧宫迁出去还是您老?自己干的呢,人家小阿哥可?不得避嫌?
但顾问行的道行显然比梁九功要高,只?见人家不紧不慢地?回复道:“皇上寻咱们开心呢。您前儿?才下诏令在?京蒙古王爷悉数种痘,朱老?太医主管此事。八阿哥如今怕是恨不得多?长三对手臂,每日多?出十?二个时辰呢。”
“哈哈哈哈,让朱太医管此事,可?没叫他小子协理?。这么积极作甚?”
“
朱老?太医年事已高,弟子服其劳也是应有之义。”
能够跟康熙说上两?句道理?的太监,满宫里怕是只?有一个顾问行了。
皇帝看着很?高兴,端了宫女重新上的热茶,吹了吹,品一口。“老?八小小年纪就照顾长辈,代行职责,与兄弟不同。朕听闻民间有俗语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有几分道理?的。应该是良嫔出身卑微、家中没有官宦为老?八撑腰的缘故。”
顾问行抬了抬头,又低下去。他自然不会跟着说“对对对,皇帝该提拔几个卫家人上来了”之类的话的,这种话皇帝可?以拿来闲谈,太监说了就是干涉朝政了。于是顾太监避重就轻地?换了个角度:“皇上晋了良嫔的位份后,八阿哥在?宫中硬气?了许多?。十?三阿哥和十?三格格的种痘就是他自个儿?拿的主意,不过挂了朱太医的名头罢了。”
康熙自然没觉得一个嫔位的生母就能改变八阿哥的处境,看看良嫔那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样子,不过换了个更大?的屋子当宅女罢了。但他放在?一个庶子身上的精力就那么多?了,老?八自己能立起来,照顾母亲、妹妹和师傅也是一种模式。
“梁九功传口谕给老?大?、老?三、老?四、老?五、老?七、老?八,叫他们四月里随驾孝庄文皇后陵寝。这两?个月的功课不可?荒废,届时要献文。”想了想,康熙又补充了一句,“老?五可?以献蒙文,老?七、老?八可?以献诗或词。”
这是给几个小的降低难度。
然而饶是如此,在?消息传到太医院官署的时候,小八爷依旧觉得头大?。“四月里还有太医院大?考呢,陆师弟要考吏目,几十?号人的种痘复诊全?靠朱师傅和我两?个。还要去昭西陵,那里可?不近,来回加上仪式半个月去了。”
小阿哥流露出了不愿意的情绪,却被朱老?太医呵斥了。“为祖宗尽孝的事情,不可?以挑三拣四,传出去阿哥的名声不要了!”
胤禩回过神来确实发现了自己的不妥,他也是这些日子忙烦躁了。“是我不对。唉,就觉得事情都堆到一块儿?了。”
“复诊罢了。”陆士成?安慰他的小师兄
,“我们抓紧些,赶二月底前把痘都种好了,四月里也就没什么活计了。”
八阿哥抓抓头,一边在?系统空间里排时间表。来回排了好半天,才在?系统建议下拿出了唯一可?行的方案:“那最晚后日咱们就得进蒙八旗营地?隔离了,好在?痘苗都备齐了,后日开工也不虚。我带着功课进去。”
八岁小孩儿?一击拳,说起话来却俨然一个拿主意的人:“我找五叔和二叔去催,最好蒙古王爷那边明日就能把痘仙娘娘给请了。”
时间紧张是八阿哥的老?问题了。他要比别?的小阿哥多?学一门医术,相当于一边读书一边当差,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把时间当海绵里的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往返三怀堂的路上能够看着北京城的市井放松一下,再无自个儿?的娱乐了。
曾经他还想养兔子来着。延禧宫里的兔子都生了两?窝了,也没见八爷去玩过几回。
对了,八阿哥还要给已故的孝庄老?太后写祭奠诗。这东西不好整,多?数是要门人或者师傅代笔的,轮到小八爷身上——“本来还能找纳兰性德帮忙看看用词的。”胤禩跟小系统嘀嘀咕咕,“大?阿哥肯定会直接找明珠的门人代笔,然而我现在?得避嫌呢。”
系统瞬间不淡定了,深觉得他家宿主跟兄弟们比起来就是个没有亲戚帮衬的小可?怜。数据库刷刷地?更新了半天,更新出一堆诗词生成?器。“人工智能也可?以写诗哒,宿主不要怕。”
再然后,小系统被宿主摆到了药柜顶层的抽屉里。
“你的心意我领了。”不明四足动物?模样的发光团被摸了摸脑壳,它能看到宿主温柔带着笑意的眉眼。“我刚刚对待已故的老?太太不尊敬了,还是先怀着诚心自己写写的好。”
作者有话要说:赶年前最后一个榜单,然后休息。
还有14172
77、八岁的夏天
后世说起爱新觉罗·胤禩的少年时期, 除了“精医术”、“通音律”外,还有?一个“诗才俊逸,返璞归真,得汉唐遗风”的评价。你在大学院里随便抓一个文科生, 都能告诉你这?位小天才十岁前就有诗句流传民间。
一首《吃锅子》, 是少有?的描写宫廷母子生活乐趣的小诗。
还有?一首《祭曾祖母》, 出了名句“试论母德功何在, 中殿不移四十年”, 几乎统一了几代人对于孝庄的评价。据说当时在孝庄棺木入陵的现场,八阿哥是这么跟康熙说的:
“贞静贤淑,勤俭自持, 抚育皇室血脉, 能做到的名妃大有人在;扶助幼主, 调和?内外,功成身退,别的贤后也曾做过。然我朝初立之时,南北交战, 风雨如晦,男子尚且想回东北祖廷自保,而曾祖母一介女流坚决果断,固守北京,才有?大清之今日,可谓开创之功矣。儿子觉得这?是史上罕见之事, 更胜吕后、长孙, 能和于谦强行为明朝续命二百年的事迹【注1】相比,故赞之。”
明清时期的主流是宣扬女性的柔顺,孝庄摄政是引发过两代帝王的不满的。大家称颂她, 也是称颂她把儿子孙子教得好,最?最?重要的是,最?后放权给?了孙子康熙,没有走武则天的危险路子。
偏偏有个小孩子跳出来,说孝庄强,是她的政治判断比男人准,政治手段比男人强硬,反清复明各种倒逼的时候守着北京不跑,直接导致了清朝定鼎中原,而不是回东北老?家继续窝着。这?在信奉武力的满蒙贵族看来顶多是男性长辈有?些?丢人,让儒学的信徒听了,则不亚于三观震碎。
就连康熙都没有?直接评价他说得正确与否,而是在一阵沉默后叹息着说出了那句著名评语:“胤禩言行?不拘小节,有?汉唐气。”
虽然皇帝没有明确表态,但这?句评诗和?这?段轶事依旧在有心人的推动下迅速扩散开来。
《左传》说人想要出名,流芳百世,有?三种办法:立德、立功、立言。小阿哥们年岁小,还在读书,“立德”和?“立功”是不用想的,至于最?简单的“立言”,那也不是轻松就能
做到的,得切中要害,以理服人,还振聋发聩。这?要是容易,太子和?大阿哥早就拿各种名言刷声望了。
胤禩是背靠系统,经历过各种世界观的洗礼,对事物的看法与世人不同,但他整个少年时期依旧只有一句“中殿不移四十年”成了名言。然只这条,就够他走进许多人的视线的了。
从四月到六月,马车坏了差点惊马之类的意外发生了三回,尚书房几个师傅的态度变得有?些?奇怪。不过江湖人觉得“道不同不相为谋”,做好自身的安保工作和?情报工作之后就不再?理会那些人了。小八爷很忙的,除了刷康熙皇帝的好感度是平安活下去的必要条件不能马虎外,其余的时间他更乐意在三怀堂里多治几个病人。他现在有汉族和蒙古族的病人了呢,都是慕名而来的。
随着春花逐渐飘零,绿叶的颜色越来越深,紫禁城里也住进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小姑娘,她们是这一年的秀女。
这?一届的选秀相当特殊。先是康熙本人表态说太皇太后故去没满三年,自己的后宫就先不进人了,小姑娘们中出挑的优先指给?宗室皇子。紧接着三阿哥的生母荣妃就在六月初一给?太后请安的正经场合里公开求旨,想让三阿哥先安心读书,下次大选再?挑人不迟。可怜太后娘娘还没消化完荣妃的话,惠妃就跟上了:“老?大媳妇怀着孕呢,我也心疼她,今年就不指人了吧。”
好家伙,康熙不要,老?大老三也不敢要,这?一群如花似玉的小女孩,统统都是太子的抽卡池。
大阿哥现在是“有?子万事足”的傻爸爸模式,完全没觉得哪里吃亏,但渐渐长大的三阿哥却觉得有?些?不是滋味了,在尚书房一连好几天脸上都没有?笑影。
夏日里九阿哥胤禟也开始进学。老?二、老?三、老?四、老?五、老?七、老?八、老?九,如?今尚书房共有七个皇子在念书,这?还不算宗室亲王的孩子和?伴读之类。随着入学的孩子逐渐变多,原本宽敞的尚书房也无法再?承受屏风隔断式的单独教学了,转而成了多对多的小班化。
大家都成了同学,那自然三阿哥有个风吹草动,底下的弟弟们都看到
了。
九阿哥的大字也不练了,凑到同桌他八哥耳边嘀嘀咕咕。“八哥,你瞅瞅老?三那样子。怂包一个,有?本事跟太子抢人啊,摆脸色给咱们看有?什么用。”
胤禩正忙着抄他的《论语》,刚好抄到“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恶;小人反是”一句。此时听了小九嚣张的“小人之言”,不由将毛笔的笔杆敲了敲他的脑袋。
“你可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八阿哥将抄完的纸张收起来,末了又道,“旁的不论,你不许当面搁三哥跟前挑衅,不然我就告诉宜妃娘娘。”
小九撇撇嘴:“八哥你就是太小心了。让那些个蝇营狗苟的东西在咱们面前摆兄长的架子,反正我是不服的。”
典型没遭受过社会毒打的熊孩子发言。胤禩也懒得跟他废话。“你的三十张大字写了多少了?”
“好了好了。马上就好了。”九阿哥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呲溜”蹿回自己的座位上开始画鬼画符。
四阿哥胤禛好像是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余光朝这?边看过来。他虽脸还是朝着书本,但却独有一种虎视眈眈的架势,仿佛九阿哥一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就会出声训斥似的。
胤禩:……只能朝四哥笑一笑缓解尴尬了,不然我还能做什么呢?
这?种奇怪的氛围就连小系统都看出来了。“四阿哥跟九阿哥像天生的冤家一样。他们除了一个爱狗一个爱猫,也没有别的结仇理由了吧。”
“一个爱狗一个爱猫还不够吗?”小八爷一边抄写他的论语,一边在识海中跟系统交流,“之前小九集结了三只大猫去吓唬四哥,结果吓到了皇贵妃娘娘的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然后他被四阿哥揍了一顿是吧。”小系统甩着尾巴道,“我想起来了。这?是胤禟今年闯的第七场大祸。这?可不怪我记性不好,实在是九阿哥天天闯祸,数据库太膨胀了。”
数据库太膨胀可还行??曾经也当过师兄管过一群小屁孩的胤禩颇有?种无语凝噎的感觉。他前世最?淘气的七师弟和?八师妹加起来,都没有?一个胤禟的破坏力强。这?就是天潢贵胄吗?但同一个亲娘同一个亲爹的五阿哥也没见这?么熊啊。
“不过那次我见皇贵妃娘娘的气色,似乎不是很好。”小八回忆着当时的情形,跟系统道,“粉涂得太厚了看不真切。她从前一向是淡妆示人的,肯定是脸色不好看才涂这?么厚的粉。”
系统认同八阿哥的话。“佟皇贵妃开年就说身体不好,这?都好几个月了,也没有痊愈的消息。”
“会是什么病呢?”八阿哥的思?绪已经飘散开了,不过笔下还在抄书。这?种一心二用的本事大部分上学摸鱼的娃都能无师自通,古今皆然。时间不知不觉就流走了,眨眼就是课间休息。
八阿哥抱着凉茶杯子,小口小口地啜着,同时脑子里还想着佟皇贵妃生病的事情。到底要不要跟四哥打听打听呢?但四哥也是知道自己的医术的,之前十三阿哥种痘,就二话不说托付过来了。如?今既然不说,那就是不方便让我知道……
正反复衡量呢,就听见有?人喊他:“胤禩。”
小八爷一个激灵,这?种严肃的语气,他还以为是四哥呢,没想到抬眼一看,比是四哥还要惊悚,竟然是皇太子胤礽。
这?可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八阿哥颇有?些?忐忑地走过去,拱了拱手:“太子二哥。”
“嗯。”太子矜持地点点头,转身往门外走。
没办法,小八爷也只好跟上这?位大爷。两人的动静自然也被其他兄弟看见了,一时间眉眼官司乱飞。
“太子不会要为难八弟吧?”城府不深的七阿哥说出了大家共同的看法。
然后就被四阿哥胤禛训斥了:“太子贵为储君,为难八弟做什么?”
当然是因为八阿哥养母是大阿哥生母啊。屋内众人心里不信,但自然没有?当面说出来的。嗯,简亲王家的雅尔江阿、裕亲王家的保泰、康亲王家的椿泰也表示,太子敌视大阿哥派的老?八,这?么简单的逻辑他们这些?外人也看得明明白白的。
九阿哥胤禟意识到了周围人同情的目光,这?下子他坐不住了,虽然八哥吹笛子难听,但那也是他九爷的八哥呀。“我去看看八哥。”说完,也不等人阻止,就跳下椅子跑了出去。郭络罗家的几个伴读可慌了神,偏又不敢动,只能聚到门口伸着脖子往外看。
注1:明朝土木堡之变,皇帝被瓦刺俘虏。敌人直接带着皇帝从长城外一路叫门叫到北京,“你们不投降就把皇帝杀了”。沿路的军事重镇都投降了,看架势能够挟天子灭全国。但到了北京遇到了硬茬子。于谦直接立了皇帝他弟当新皇帝,带着京城少数兵力和?一群老百姓血战,才把瓦刺逼退。真的就是强行?续命啊!
于谦结局不好,瓦刺把那个皇帝哥哥送了回来,那家伙蛰伏多年后干掉弟弟复辟了,然后于谦理所当然就被清算了。“你小子当年不顾朕死活啊!”不过我觉得于谦不后悔就是了。于谦是写“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粉骨碎身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的那个于谦。
最?后悄咪咪说一句,孝庄跟于谦比有?些?越级碰瓷,但我觉得要是类似的事情发生,舍了儿子立孙子的事她做得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10841
78、八岁的夏天
尚书房是?乾清宫的一间偏殿, 出了门的风景与后?宫截然不?同。整齐划一的汉白玉扶栏绕着房舍绵延开去,目光所及之处,三步一岗五步一亭,都是?整装肃立的御前侍卫。白色石块砌成的高台上倒是?可以说话, 就?是?空旷得很, 没有丝毫绿意, 阳光直晒之下颇有些热。
太子把人带了出来, 也不?着急, 反而像是?无意中提起的一样问道?:“听?说前儿秀女那儿有人生病,你跟着太医去看了?”
小?八爷还懵逼着呢,这个时候被人一问, 还以为是?要挨批评。“我就?是?去送个药箱……哎哎, 不?对?, 我是?有些好奇才?去的,反正我还没满十岁嘛,看看也无妨。太子二哥可不?要骂我呀。”
胤礽看着这个小?弟弟从欲盖弥彰到破罐子破摔,眼神里充满了嫌弃:“瞧你那样儿, 看了又怎么?都是?爱新觉罗家的奴才?。”
小?八爷站直了:“哦。”
“但凡你把岐黄和诗词上的天赋分一点?到为人处世上,也不?会这般上不?得台面——罢了,今儿找你来不?是?为了说这些。”太子蹲下来,朝八阿哥招招手,示意他上前。
小?八爷:???不?是?,二哥你不?端着皇太子的架子了?弟弟我有些慌啊。
然而腹诽归腹诽, 形势比人强。小?八爷还是?忍着别扭凑了上去。
“我问你, 你看到汉军旗的石氏了吗?”
汉军旗的石氏,是?三等伯石文炳的嫡长女,也是?康熙看好的太子福晋人选。这三等伯爵在满清贵族中比不?过公爵、侯爵, 更不?要说亲王了。但是?石文炳的另一个身份非常牛逼:汉军旗正白旗都统,也就?是?这一支旗中地位官职最高之人。
满蒙汉八旗,三八二十四,最多就?只有二十四个都统。直属于皇帝和亲王的几个满八旗还没有都统,另有几个蒙军都统受制于蒙古王爷是?没有实权的。但石家这个都统,那是?几代人经营下来的实职,且汉军旗正白旗在三藩和台湾时都打过仗,正经有武力的部队。近些年来隐隐有成为汉军旗话事人的趋势。
更妙的是?,石家虽然
称汉姓,但祖上是?苏完瓜尔佳氏,满族人,又连续两代跟爱新觉罗家的郡主联姻,因此深受皇家信任。看这家人低调着低调着,其实细究起来竟比赫舍里家还显赫,堪称累世名门。
这还没算上石氏格格的父祖都是?沙场宿将?,到时候什么伯父堂兄一溜烟的战功,摆出来都能闪瞎人眼睛。
也难怪康熙两年前就?在关注这家的姑娘了。
石家的势力,太子当然很满意。他也知道?三藩平定后?南方?的经营越来越重要了,是?时候大清该出个汉军旗的皇后?了。石家就?很合适。
但少年人总是?喜欢美色的,除了跟康熙一样考虑家世外,太子也很关心未来老婆的容貌。太子如今也才?是?个十五岁的高中生,抓着弟弟打听?再顺理成章不?过了。
“你瞧见汉军旗的石氏了吗?”
此话一出,小?八爷恍然大悟。他努力憋住笑,拍了拍太子二哥的肩膀。“瞧是?瞧见了,但我觉着好看的,太子哥哥未必觉得好看对?不?对?。”
太子爷眯起了眼睛,感觉八弟不?老实。
“太子二哥,不?如亲眼瞧一瞧?”
听?了半天的壁脚的九阿哥见哥哥们要去偷看秀女,哪里还藏得住,当即跑出来帮腔:“就?是?,亲眼看一看嘛。小?九也要去!”
太子:……怎么感觉把自?己塞坑里了呢?
说实话,提前偷看未来老婆这种?事,太子人性的一面那是?蠢蠢欲动啊。但是?规矩上,秀女大挑,那是?只有皇帝和后?妃来挑的。胤礽站起身,摸了摸下巴,他现在这个角度看小?八小?九,颇有种?居高临下的意味。
“老八,我还以为你是?个老实的,怎么说起偷看秀女,你这么熟练呢?”
八阿哥:……
“难道?是?老大选媳妇那阵……”
“我是?跟大哥瞧过大嫂,惠妃娘娘也是?知道?的。”八阿哥直接把自?己人卖了个干净,“我那时候才?六岁呢,跟在娘娘身边,也就?看到了。大哥当时躲屏风后?面。”
这下轮到太子无语了,感情他们爱新觉罗家偷看媳妇,是?从老大就?开始了啊。“上梁不?正下梁歪。”太子爷评价。
小?
八爷叉腰:“所以你看不?看?”
“……”
“今天下午就?是?第二轮大挑了。”
“……”
两个时辰后?的下午,御花园的一座假山上,堂堂大清太子殿下,就?跟两个小?阿哥一起挤在岩石背后?,拿着一个单筒望远镜往前看。他们前边不?到一百米,就?是?选秀的凉亭。皇帝御辇和太后?的仪仗都在,秀女们则排着整齐的队列,六到八人一组,走到天子跟前接受检阅,或被撂牌子,或被记名。
有一些距离,他们现在所在的位置只能看清秀女的身高和衣服的颜色,想要看脸,必须借助望远镜。好在司仪太监的嗓门很洪亮,在假山上也能听?见他的唱名声。
小?九是?个刀子嘴,吐槽从一开始就?没停下。不?是?这个秀女太胖,就?是?那个秀女太黑,总之全世界都没他亲亲额娘好看。
一想到这些太胖太黑的都是?自?己的抽卡池,太子就?觉得面上无光:“闭嘴!”但下一秒他自?己就?吐槽开了:“不?是?吧,一等公府上怎么会出这么面黄肌瘦的丫头?”
小?八爷:“那个姐姐是?进京后?水土不?服了,一直没吃好饭。而且,只是?清减了一些,不?至于说面黄肌瘦这么狠吧。”
太子爷的兴致已经消减了很多:“孤的宫女都比她们好看。”
这话小?八还真没法反驳,毓庆宫的宫女太监的平均颜值是?满宫里最高的好吧。好在太子吐槽归吐槽,望远镜一直没拿下来,他肯定是?要等石氏格格出场的。
前面几排都是?铺垫,重头戏上来已经是?第六排了。这个顺序不?知道?是?不?是?内务府有意为之,就?为了讨个吉利。
“……汉军正白旗石氏,都统、三等伯石文炳之女……”
一听?到这个唱名,假山上的几个阿哥都精神了。小?八爷是?见过人的,因此最快将?名字和人对?上。“左边数第三个穿月白色旗袍的就?是?石家大格格。”他跟兄弟们说,“这个姐姐几件衣服都不?是?张扬的颜色。”
太子皱起了眉头,九阿哥也不?说话了。
在望远镜的镜头里,石家大格格圆圆脸,笑得喜气又温柔。虽然很
有气质,但远远达不?到皇子阿哥们对?于美貌的评判标准。
“这简直跟大嫂是?同一个嬷嬷养出来的。”小?九一脸天崩地裂的表情,“完了完了,这就?是?汗阿玛挑儿媳妇的标准吗?别开玩笑了,除了大哥,谁喜欢胖的?”
八爷一拍弟弟的脑门,把他的声音拍小?了点?。“这叫端庄好生养,别瞎说。”
转头看太子也是?一脸凝重的表情,八阿哥不?禁有些着急,可不?能偷看秀女看出家庭矛盾来,那他的罪过可就?大了。“选妻选贤,不?能只看外表。”小?八爷拉着太子的衣袖说,反正都一起偷看了,也不?用在意礼节了。“那日有个秀女中暑晕倒,只有石家大格格、瓜尔佳氏大格格和钮钴禄格格最冷静大胆,能够安抚众人。但还是?属石家格格气度人缘最好,她是?汗阿玛从小?赐下精奇嬷嬷调.教出来的,跟别人不?同。”
这么一番话说下来,太子也恢复了那幅高深莫测的储君模样。他点?了点?头:“是?我想岔了,嫡妻,自?然是?家世、品行?最重要,样貌反而其次。”
小?八爷刚想松一口?气,就?见太子又举起了望远镜,全神贯注地看了起来。
不?,不?对?,你该不?会想着大老婆是?拿个好家世给你干活的,小?老婆是?拿来好看的,所以想挑几个好看的小?老婆吧!!!
胤禩痛苦地捂住了太阳穴,耳边还传来渣男哥哥和渣男弟弟讨论的声音:
“穿鹅黄衣服的那个眼睛好看呀,可以当侧福晋。”
“鼻子有些塌,孤倒是?觉得上一排最右边的那名女子五官最精致。”
“可她也太素了,跟宫女似的。”
“应该是?家中缺钱,进了宫自?然有首饰打扮——哦,这个就?是?马佳氏,老三的表姐,孤还当是?什么天仙一样的美人,值得他这么惦记。嗤,老三喜欢就?拿去,孤还不?屑于跟弟弟抢这种?乳臭未干的货色。”
……
你听?听?,这是?人话吗?
二嫂小?八对?不?起你QAQ,以后?你家宝宝的种?痘小?八全包了。
总之,这次偷看行?动,在八阿哥的郁郁寡欢、九阿哥的兴高采烈和太子殿下
的胸有成竹中落下帷幕。
胤禩也不?知道?太子是?怎么跟康熙说的,总之大选的结果除了石文炳之女被指为太子福晋外,还有一个轻车都尉的女儿李佳氏,两个汉军旗出身的林氏和唐氏被指进了毓庆宫。这三个都是?美女,因为出身不?高的缘故也没有办婚宴。六月里结束了大选,七月初一三顶红色小?轿就?送了进去。
而此时的石家远在福建,还在感恩戴德地替大闺女准备十里红妆。
八阿哥心里只觉得造孽,给漂亮妹妹吹笛子的时候又被良嫔指责为有“杂念”,打击得他都自?闭了三天。最后?还是?小?系统长出了半圆形的小?熊耳朵,才?把宿主从自?闭中拉了出来。
“宿主,各人有各人的命运啦。世间之不?如意十之八九对?不?对??就?像我想要一双猫耳朵,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嘤嘤嘤……”
宿主抓过系统,上手开始揉。他现在就?是?一个木得感情的撸耳朵机器好伐。
作者有话要说:7651
79、八岁的夏天
法国传教士白晋日记
一六八八年二月八日。
我?等一行耶稣会传教士五人抵达清国首都已经有一个月了, 这?一个月刚好是当地盛大的春节。从宫廷中?出来的信使告诉我?们,大清皇帝非常忙碌,他有成吨的过节仪式需要举办,而且按照传统, 在过年的时?候他有大约十天时?间是不办公?的。
这?真是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
好在在宫廷中?担任音乐教师的徐日升神父, 和为清国皇帝制造机械、测算历法的南怀仁神父热情地招待了我?们。南怀仁神父甚至为来华的传教士只有五人而感到遗憾。他虽然已经年老, 眼?睛都看不清鹅毛笔的笔尖, 但依旧亲笔写了一封信给?万能的太阳王——我?国的路易十四陛下, 希望能有更多的传教士到东方来。
在与南怀仁神父和徐日升神父的长谈中?,我?们对于清国的皇室有了更为具体的了解。
当今的皇帝名康熙大帝,“康”、“熙”都是汉语中?吉祥的词汇, 包含着对于国家长治久安的期盼, 当然他的本名并不是这?个。而在清国, 直接称呼皇帝的名字是严重的不敬罪,为了避免人们无意中?犯下罪行,很多人都不知道皇帝的名讳,包括我?们。
“恭敬地称呼陛下就可以了。”南怀仁神父, “你们还需要练习下跪磕头的礼节。不要觉得屈辱,兄弟们,每个国家有它自己的风俗和礼仪,如果你想在一个陌生的国度获得认可,你必须先习惯当地的礼仪。”
显然,现年三十岁的皇帝陛下正值壮年, 他是一个精力充沛、大权独揽的人物?, 他以一种难以想象的高?效率统治着一个幅员辽阔的帝国。
皇帝陛下有着一个庞大的后宫,不同的妃子给?他生下了三十多个子女,目前存活的也?有二十人之多。
徐日升牧师告诉我?们, 诸位皇子中?最尊贵的是皇太子,他是已故的皇后所生。虽然生母已经死?去多年,但依旧不影响他作?为唯一嫡子的超然地位。
“索额图亲王和已故的皇后出自同一个家族,他也?是皇太子在清国朝廷中?最重要的势力。”
“明珠亲王
和大皇子的生母出自同一个家族,他曾经也?非常显赫,但在去年因为一件贪污案件被?皇帝责罚,至今仍在家中?反省自己的过错。但是明珠亲王的儿?子性德爵士依旧非常受皇帝的青睐,有接替他父亲权柄的趋势。”
这?是非常有收获的一场谈话,至少我?们知道了在这?个陌生的国家中?有哪些人占据着大权。而值得高?兴的是,无论是康熙大帝本人,还是索额图亲王、明珠亲王这?样的贵族实权派,都对传教士展现出了比较友好的态度。
感谢上帝,我?们的处境没有在浙江时?候想象的那么糟糕。
……
一六八八年二月十五日。
今天我?们接到了宫廷中?传达皇帝本人旨意的信使,让我?们马上进宫面见这?位帝国的最高?统治者。
大家都非常激动,我?们等待这?一天实在是等待了太久了。洪若翰神父带上了他的《圣经》,刘应神父带上了他家乡出产的怀表,而我?和张诚神父则是带上了数学和天文的书?籍。我?们最后练习了如何用汉语进行礼仪上的对话,然后就坐上了一辆两匹枣红色大马拉的华丽马车。
我?注意到就像东方的建筑喜欢四四方方的造型一样,这?辆马车的车厢也?是方形的,充满了东方的韵味。
我?们在马车上行进了大约四十分钟,就抵达了所谓“紫禁城”的宫廷的外墙。我?们在等待的时?间里测算了一下,红色的外墙至少有十米高?,而且一眼?看不到尽头。现在我?知道为什么清国要用“城”来命名宫廷了,它看上去确实具有战争意义上的功能。
红墙之内的建筑非常繁多,大部分都是长方形的宫殿,也?有伫立在高?台上的方形建筑。它们都有着耀眼?的金色的屋顶。
我?看到许多穿着清国官服的臣子在殿宇间忙碌穿梭,手上捧着纸张制作?的书?卷和信件。我?也?看到了许多身?穿铠甲的士兵站在各个重要的路口,他们的腰上一般都配着弯刀,有些人的手中?还会拿长柄武器。这?真是血腥而繁华的宫廷啊。
随着我?们不断深入“紫禁城”,穿过一道皆一道的小门,周围的大臣逐渐稀少,没有一
开始那么多了。这?也?让气氛显得更加肃穆。我?们最后进入了一间格外富丽堂皇又温暖的宫殿,而那位传中?的帝王,就坐在椅子上,手边放着一本书?。
他无疑是个威严的人,即便他话的语句很亲切,但人们依旧很难控制住对他的畏惧和臣服。
康熙皇帝依次叫我?们上前,用拉丁语念出我?们的名字。当他发现我?们能够用汉语交谈的时?候,明显变得相当高?兴。再次我?不得不自豪地,我?在少年时?学习汉语的经历给?了我?很大帮助,清国的帝王明显更青睐我?和张诚神父。而我?们两个除了汉语更加流利外并没有比其?他人有更加突出的地方。
这?次会面无疑是很成功的,我?们向清国皇帝传达了神的仁慈,他表示可以安排几个相对宽容的省份让我?们传教,前提是我?们能够遵从清国的律法。
等我?们献上礼物?、离开那座格外漂亮温暖的宫殿的时?候,有一名穿官服的年轻人跑过来问我?和张诚神父,是否愿意留在宫廷中?接替日渐年老的南怀仁神父。
我?们两个受宠若惊,能在宫廷中?向帝国最高?的统治者们传递主的光辉,那是每个传教士梦寐以求的事业,同时?也?是最艰难最重要的工作?。我?们谨慎地表达了感谢,并怀着忐忑的心情返回到驻地。
感谢上帝,您忠诚的信徒在远东的土地上迈开了重要的一步,愿您的光辉能继续照耀我?,指引我?前进。
……
一六八八年四月二日。
虔诚的信徒、伟大的先行者、为传播主的光辉而奉献一生的贤人,南怀仁神父在今天回归了主的怀抱。天堂没有病痛,天堂没有衰老,愿他在主的身?边获得永远的安宁。
我?们在北京的宣武门教堂为南怀仁神父举行了葬礼。这?座教堂也?被?称为南堂,最早是利玛窦神父的驻留之所,后来由汤若望神父扩建成为一座恢弘精巧的天主堂。先行者的足迹是这?座教堂的地基,相信长眠于此?也?是南怀仁神父的愿望。
在悲痛中?令我?们感到安慰的是,伟大的康熙皇帝陛下亲自关心了南怀仁神父的葬礼,赐下了白银和
棺木。我?听他们还给?南怀仁神父追加了名为“勤敏”的封号,这?在清国是一种了不起的荣誉,许多我?们不认识的官员都因此?来到南堂吊唁,着实出乎我?们意料。
在所有凭吊的贵客中?,性德爵士无疑是最为耀眼?的人物?。他带着皇帝的诏书?,并宣读了皇帝亲笔写成的吊文。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年轻而显赫的爵士,他看上去只有二十多岁,面容清俊,神情忧郁。跟大部分喜欢炫耀的清国官员不同,他显得十分谦逊而有教养。在葬礼结束之后,他主动与我?们用汉语攀谈,并礼貌地询问是否可以向我?们学习拉丁语。
我?和张诚神父都感受到了惊喜。因为当我?们询问他是否介意用圣经作?为教材时?,他在犹豫后表示了同意。
“但是,当大皇子学习拉丁文时?,我?希望你们能够提供和宗教无关的教材。”年轻的爵士补充道。我?不记得我?是否记录过,性德爵士是大皇子的表舅。
好吧,在传播主的光辉的道路上,总是布满了荆棘。
但能够和性德爵士保持长久的联系,已经是我?们在这?个灰暗的日子里最大的慰藉了。
再次祝福南怀仁神父,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
……
一六八八年四月九日。
性德爵士是一个天才!天啊,我?从没有见过学习如此?刻苦的贵族,他每天在教堂里学习拉丁文长达八个小时?,就连离开的路上还在练习发音。当他开始书?写一些简单的语句的时?候,他连吃饭都顾不上。
就连作?为教师的我?们都对此?感到于心不忍,多次劝告他应该注意身?体。但是性德爵士严肃地拒绝了。
“我?必须在六月之前熟练掌握拉丁文。”
实话,我?不能理解他的紧迫感。这?位爵士十分受到皇帝陛下的喜爱,无论是衣服还是饮食都来自宫廷的赏赐。而他那位因为贪污而被?惩罚的父亲明珠亲王也?在最近获得了皇帝陛下的宽恕。他是清国著名的诗人,每一个少男少女都把他当成梦中?偶像。
如果法国有这?样地位、容貌、才华都出众的年轻爵士,他一定是社交舞会中?最耀眼
?的明星,而不是沉浸在一座安静的教堂里拼命学习外语。
我?难以抑制对性德爵士的钦佩之情,就算是作?为异教徒来,他也?是难得的高?尚、自律、宽和之人。但我?依旧难以理解他的紧迫感和忧郁情绪。
……
一六八八年四月二十二日。
今天我?们从徐日升神父那里获知了一个了不得的消息:清国即将就北方的疆界与俄罗斯谈判,而我?与张诚神父中?的其?中?一人将作?为翻译,和使团一起前往黑龙江流域。
“这?是一次很重要的谈判。它关系到清国东北将来几十年是和平还是战乱。”徐日升神父非常郑重地跟我?们,“谈判团的首领是索额图亲王,副官是性德爵士,另外还有佟国纲侯爵、阿喇尼爵士、马喇将军等政要。如果能够促成这?项和平谈判,我?们能够赢得许多人的好感,包括一些顽固的佛教徒。”
我?和张诚神父商量之后,决定由他和徐日升神父一起成为使团的翻译,而我?则留在京城继续传播主的福音。
下午性德爵士前来学习拉丁文的时?候,我?问他“是在为跟俄罗斯的谈判做准备吗?”,他很干脆地承认了此?事,并赞赏了张诚主动前往黑龙江的决定。
“如果谈判结果能够让皇帝满意,你们很可能会比南怀仁更快地获得信任。”性德爵士,“在这?点上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
这?位高?贵英俊的年轻爵士完这?句话后,露出了一个含蓄的笑容。他:“今天能够换一种教材吗?我?想,你们知道国与国之间谈判的文本格式是怎么写的,对吗?”
哦,上帝,作?为一个异教徒来,性德爵士聪明得让人害怕。
……
作者有话要说:4147
80、八岁的夏天
法国传教士白晋的日记
一六八八年五月三十日。
今天, 与俄罗斯谈判的使团从北京启程。我站在宽敞的大街旁,看着我亲密的兄弟张诚神父和徐日升神父与庞大的队伍一起走出城门。这支队伍中不只有索额图亲王?性德爵士这样的深受康熙皇帝陛下信赖的大贵族,还有足足八百名精锐的士兵,其中不少人都拿着火器。
光是给一个使团作为护卫就出动了这么多士兵, 清国的武力放在欧洲也一定能称得上强大。
送行结束, 我还没来得及返回南堂, 就被皇帝陛下召进了宫殿。也许是徐日升神父和张诚神父的离开让伟大的皇帝陛下感受到了不便, 因而需要我解答一些数学上的问题吧。我知道皇帝陛下一直在学习数学?物理, 这也是我听到自己被召见后的第一个想法。
然而事实却出乎我的意料。
当我走进皇帝经常办公的乾清宫(我现在知道这座最漂亮的宫殿的名字了)的时候,发现屋里并不是只有康熙皇帝?他的仆人,还有两个穿着丝绸的小男孩。
“这是朕的八皇子?九皇子。”皇帝陛下微笑着向我介绍。他今日的神情与往常都不一样, 更加温柔亲切, 或者说, 充满了父亲的慈爱。
“朕原本答应了让他们听徐日升神父弹奏钢琴的,但因为政事繁忙而遗忘了此事。”皇帝陛下无比耐心地跟我解释,令人惊讶的是,他并没有在话语里掩盖自己的过失, “如今徐日升神父离开了京城,就只能麻烦你了。白晋神父,你会弹奏钢琴吗?”
我十分恭敬地告诉这三个尊贵的父子,我在年少时曾经学过钢琴。
我的话刚说完,个头更矮的九皇子就发出一声欢呼。他大约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有一双漂亮的仿佛盛满了星星的眼睛, 神情间充满了孩子的天真?好奇。而稍大一些的八皇子显得稳重而彬彬有礼, 脸上一直挂着让人心生喜悦的微笑。他们都很漂亮,可以想象将来会是英俊的亲王。
清国宫廷中的钢琴是一架样式古朴的羽管钢琴,音色纤细而柔美。当我得知这是利玛窦神父一百年前带来东方的钢琴时, 心中充满了
难以言喻的感动。此时唯有一曲赞美诗能够表达我的心情了。
全赖万能的主和利玛窦神父的英灵保佑,我生疏的弹奏也获得了两位小皇子的掌声。他们好奇的按动琴键,想要模仿出赞美诗的旋律。看着他们的动作,我突然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尊贵的皇帝陛下,传教士可以教授皇子们弹奏钢琴。”我跟鞑靼帝王建议道,同时忐忑地等待着他的回复。
这位英明的陛下并没有因为我的唐突而生气,反而拍着桌子笑起来。“这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他说,“音乐教育是一种很重?要的教育不是吗?”
在征得两位小皇子的同意后,我得到了一项新的工作:每三天进宫一次,教授两个尊贵的小男孩弹羽管钢琴。
……
一六八八年六月一日。
今天我去了位于北京城王府井大街的东堂,拜访安多神父。随着两位挚友离开日久,我越发能够与故去的南怀仁神父感同身受:北京城中的传教士太少了。就拿东堂来说,只有年迈的安多神父苦苦支撑,若不是有两名当地的年轻人接受了洗礼,愿意在教堂中继续安多神父的事业,恐怕这座教堂的未来将成为一片荒芜。
虽然已经垂老但言谈特别热情的安多神父给我讲述了许多过去的故事。
在伟大的康熙皇帝陛下还没有亲政的时候,清国范围内的传教士曾遭受过毁灭性的打击。汤若望神父都被下狱,最后郁郁而终。而别的不够有名望的传教士,更是被逐出京城,面临着遣返的命运。
“是伟大的皇帝陛下向我们伸出了援手。”安多神父说,“但相比神的福音,他更喜欢数学、天文之类俗世的技巧。”
当我告诉他我才因为会弹钢琴而获得了接近皇子的机会的时候,这位可敬的老人表现出了显而易见的羡慕。“这真是太好了。孩子是未来,如果你能够影响到这些小天使,将来主的光辉一定会在这片蒙昧的土地上照耀。”
安多神父很遗憾自己没有在《圣经》之外的学科上有高?深的造诣,因而他无法接触到宫廷中真正核心的人物。但饶是如此,他依旧孜孜不倦地传道几十年,并取得了他自己的成果。
两名受洗的鞑
靼青年是很虔诚的信徒。当我向他们打听八皇子?九皇子的情况的时候,他们给了我超过想象的讯息,听说这是因为他们的家人在宫中担任侍女的缘故。
我从他们那里得知,八皇子的生母是原本是一名宫中的乐师。只从母亲的身份来说,他是所有兄弟中出身最低微的,但却受到了皇帝陛下异乎寻常的偏爱。“八皇子天资聪颖,擅乐器,擅医术,也会写很好的诗。”鞑靼青年们认为八皇子是一个凭借才华改变命运的例子,并对此津津乐道。
而九皇子的消息却并不多见,我只能知道这是皇帝陛下颇为宠爱的一位妃子所生的小儿子。这位妃子自从十多年前开始就是后宫中最炽手可热的人物之一。
我带着满肚子的讯息从东堂离开,同时在心中酝酿着后天的教学方案。
显然,相比无忧无虑饱受宠爱的九皇子,八皇子是一个更容易受到主的安慰的孩子。
愿主保佑我,事情能够按照计划的那样进行。
……
一六八八年六月三日。
第一次钢琴课上,八皇子就表现出了他在音乐上的天赋。他的手指修长、灵活,而协调,不需要如何训练就能够胜任双手弹奏。而且这个孩童的乐感天生灵敏,只经过简单的辨认,他就可以说出每个音的琴键位置。
当然了,九皇子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学生,但?他哥哥相比还是略有逊色。
只过了大约四十分钟,八皇子就将我在三天前弹奏的赞美诗完美地重现了出来,然后主动承担起教导弟弟的责任。
我能够看出两个小皇子之间的感情相当融洽,在九皇子沮丧、烦躁的时候,八皇子的一句话,甚至一个眼神就能鼓励他继续练习。任何一个教导过这个年龄的学生的家庭教师,都能理解有一个懂事的兄长协助教学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成年人?孩子之间的沟通并不总是通畅的,很多道理孩童无法理解,而且有时候他们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淘气。
在两个小时的教学时间里,我们过得相当愉快。小皇子们与我分享了他们的上午茶点心,那是一种牛奶味道浓郁的甜甜的布丁,但又比寻常的布丁更加柔软。
……
一六八八年六
月十五日。
今日进入宫廷给两位皇子授课。他们给了我很大的惊喜。
九皇子终于学会了完整弹奏赞美诗,这放在任何一个国家的六岁孩子身上,都是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我可以想象他在课后付出了怎样的努力。我发现清国的皇室和贵族普遍具有勤奋的美德,无论是性德爵士还是皇帝陛下本人,乃至于年幼的两名皇子,都是如此。
我竭力夸奖了皇子们的好学,但令我意外的是,八皇子告诉我九皇子是所有兄弟中最贪玩的一个。这种说法自然遭遇了九皇子的猛烈抨击。两个孩子为了赌气开始比拼音阶的速度,结果当然是以八皇子的胜利告终。这段插曲让在场的侍女和奶妈都非常快乐,我也从中感受到了许久未有的轻松。
天真无邪的孩子就像天使一样,尤其在他们沉醉于音乐的时候。这并不因为他们不知道主的名字而有所不同。
这天课程结束的时候,八皇子告诉我,他觉得E3这个键可能有些磨损。在半个月的接触中,我自然相信了这位音乐之子的乐感。再加上这个羽管钢琴确实已经是有百年历史的老古董了。
我们拆开了利玛窦钢琴的琴身,里面的羽管多少都有些磨损。其中磨损最为严重?的,就是被听出不对的E3。
修理这架钢琴会是一个大工程。
而就在这时,八皇子问我能不能制作一架全新的钢琴,他希望能够在母亲二十七岁的生日上弹奏新的乐器。“我对您说的击弦钢琴很感兴趣,”这位谦逊好学的小皇子用大人一样的语气说道,“听说它拥有更加多变的音调,?金属一样清脆的音色,是吗?”
哦,万能的主啊,多么清澈而真挚的眼眸,没有人能够拒绝他的吧。
……
一六八八年六月三十日。
清国宫廷的“造办处”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这里汇聚了从千万人口中筛选而出的最灵巧的工匠。就像南怀仁神父赞美他们制造子母炮的效率那样,我现在必须要赞美他们制作钢琴的工艺。
或者我们不能管这个叫制作钢琴,他们在创造,仅仅凭借对击弦钢琴的描述和小皇子们天马行空一般的要求,创造出了一种全新的乐器。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
九皇子对于宫廷中的“造办处”非常自豪。“就没有他们实现不了的愿望。”他说。
我们最终得到了六架新钢琴,它们拥有不同的键宽?不同的音域,但无一例外地响亮、清脆,富有表现力。它们既能够表现像夜晚的贵妇人一样柔?纤细的曲调,也能够慷慨激昂如同上战场的士兵。
就连皇帝陛下对对此大为赞赏,他临时召集了一次丰盛的晚宴,让我在晚宴上弹奏新的钢琴。参加晚宴的不光有宫廷中耳熟能详的大贵族,甚至还有皇太后、皇太子?几名用帘子遮住脸的妃子。而这些帝国尊贵的成员无一例外出手大方。
唯一令我不安的是,在晚宴结束后皇帝陛下给了我一张陌生的乐谱,希望我能够将上面的音乐用新钢琴展现出来。我担心这是一首佛教或者道教的歌曲。哦,耶稣在上,上帝虔诚的信徒一定会谨慎避免异教的污染。也愿他能保护我探明事情的真相。
……
一六八八年七月一日。
今日清晨我一睁开眼睛,就想起了那张烫手的乐谱。在我向皇帝陛下询问这是否和佛教有关的时候,他突然爆发出的大笑让我非常不安。
我先带着那张乐谱去了东堂,可惜的是安多神父和他的兄弟并不了解音乐。在我不能弹奏那首乐曲的前提下,他们根本无从判断它是否同宗教有关,即便那两个鞑靼青年表示他们曾经听过佛教寺庙的乐声。
离开东堂后我非常茫然,只能沿着京城的大街往西走。北京城里非常热闹,人来人往,但这些平民大部分都不识字,能够认识乐谱的就更少了。大约是上帝的指引,在我不知道往何处去的时候,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白师傅。”
我顺着声音望去,看见了一辆用浅蓝色丝绸装饰的马车。而我天才的学生,尊贵聪慧的八皇子正隔着马车方正的窗户向我招手。
坐到马车上面之后我才知道,八皇子正在前往他名下的一家药店的途中。
“我有学习给人看病,”他说,“我听说欧洲用解剖的知识给人治病,白师傅对此也有研究吗?”
我当然知道解剖学,事实上,我们从法国带过来的书籍,有好几本是和医学有关的,包
括萨维利的《人体的构造》。熟悉的话题可比陌生的曲谱要让人安心得多。我们在马上愉快地聊了一些与血液循环有关的话题。八皇子的知识储备再次让我惊讶,在我来到清国之前,我难以想象我会?一个八岁的孩子交流高?深的解剖学。
我不能把八皇子当成一个孩子来对待了,他心智的成熟不亚于任何一个成年人。
在犹豫了好久之后,我终于决定来征求八皇子的意见。我将那张烫手的乐谱拿给他,并表达了我对皇帝陛下大笑出声的担忧。
“这是一首很经典的乐曲,叫《凤求凰》。”八皇子对着谱子就轻轻哼唱了出来,“啊,它当然和宗教没有关系,它是表达男女之间……呃……爱情的。”
听到这里的时候,我有一瞬间的呆滞。然后,我就看到八皇子可爱的脸蛋上挂上了揶揄的笑意。“如果白师傅感兴趣的话,我可以把原本的歌词告诉你: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哦,对了,‘凤’是一种雄鸟,‘凰’是一种雌鸟,这首曲子叫《凤求凰》,所以……”
“可,可以了。”我连忙将曲谱收起来。我现在已经充分理解了皇帝陛下昨晚发笑的原因。
将所有尴尬的表情收拾好之后,我跟八皇子都笑了起来。
真是被仁慈的主所指引的一天呢。
……
一六八八年七月二十七日。
今天有一个不幸的消息,我们两个月前出发的谈判使团无功而返。
似乎是因为在半途中遇到了野蛮人的偷袭,原本设定的谈判地点色楞格变得不再安全。皇帝陛下非常生气,他亲自带领着部队到城外好几公里的地方接应使团,同时纠集了许多鞑靼蒙古的亲王,往更北的草原上宣示武力。
今日给小皇子们的钢琴课被迫暂停了。而回到教堂的张诚神父和徐日升神父也相当沮丧。
仁慈的主啊,您虔诚的信徒向您祈祷,希望黑夜终将过去,光明终将来临。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完。
81、八岁的秋天
传教士眼中的“准噶尔袭击喀尔喀”事件, 不过是他们的大?清传教事业中小?小?的波折,所谓好?事多磨。
但对于刚刚从南方战事中缓过气来,没过几年太平日子的康熙来说, 却?是另一个威胁国?运的敌人粉墨登场了。
想说明噶尔丹对于中央王朝的巨大?风险, 那就不得不从地理的角度切入展开叙事了。
话说当年的蒙古被明朝几代皇帝赶回草原后?又穷追猛打, 以至于一直处于分裂的状态中。到了明末清初, 几十个部落按照地理分布, 被分为漠南蒙古、漠北蒙古和漠西蒙古。
漠南蒙古, 大?致相?当于后?来的内蒙古地区,因着离北京近,离满人的东北老家?也近, 早早的就被努尔哈赤征服,划分成?蒙军旗统治。
清初所谓满蒙一家?,基本指的漠南蒙古。从努尔哈赤到康熙朝,凡是有战争, 漠南必定出兵相?随。双方联姻不断,漠南蒙古的科尔沁更是出了两代皇后?。
而漠北蒙古,或者说喀尔喀蒙古,也就是外?蒙,与清庭的关?系就比较远了。虽然也称臣也联姻,但划分成?旗的制度并没有进入漠北。此时严格来说类似于从属国?, 没有建立直属中央的集权统治。
漠北蒙古分裂成?三大?部落,首领分别?叫土谢图汗、扎萨克图汗、车臣汗。康熙朝时三家?互相?打狗头, 所幸也没南下找中原王朝的不痛快。
最后?便是这回惹出大?麻烦的漠西蒙古。
漠西蒙古也叫厄鲁特蒙古, 地域涵盖了后?来的新疆和新疆以北以西的西域。跟大?家?印象中的不同,康熙时蒙古族才是新疆的老大?,维吾尔族和回族都被压迫得像弟弟一样。
本来漠西蒙古比漠北和漠南还要分裂, 大?大?小?小?的部落你杀我哥哥我抢你弟媳闹得不可开交,但偏偏,康熙九年天降神人,一个叫噶尔丹的家?伙成?了准噶尔部的新首领。
接下来的十多年,清王朝打完三藩□□,好?不容易把?南方平定下来,回头一看:好?家?伙,漠西蒙古统一了!
它统一了!
新疆的面积可不小?,后?世也是全国?面积第
一大?省。而噶尔丹建立的准噶尔汗国?,面积比新疆还要大?。这还不算完,他的手接着伸进了外?蒙。
前面说外?蒙三大?汗王,为了方便,就叫他们东汗、西汗和中汗好?了。其中西汗跟准部接壤,跟准部关?系最好?。准噶尔便撺掇着西汗去跟最大?势力的中汗掰手腕。果不其然被揍了。中汗更是直接杀了西汗和噶尔丹的弟弟。
嗯?噶尔丹的弟弟怎么会?跑西汗的地盘上去?那不是挑拨离间这项工作也是需要人做的嘛。
这下好?了,为弟弟和好?友报仇,现成?的借口啊!
噶尔丹直接挥师向东,一路打到黑龙江流域,清朝跟沙俄预定谈判的地方。
外?蒙全境沦陷,别?说技不如人的中汗,就连啥都没干的东汗都亡了国?,所面临的选择不过是并入俄国?还是并入清朝而已。
一群丧家?之犬本来是想投俄国?的,但这时有个叫哲布尊巴丹的活佛说话了。“噶尔丹打我们的火器都是俄国?人资助的,可见他们关?系不浅。要是我们投了俄国?,你猜俄国?人会?不会?将我们的首级送给噶尔丹?”
emmmmmm……
南下,投清朝!
于是乎,即将三十五岁的康熙皇帝收到了一颗烫手山芋。
喀尔喀蒙古举族来投,只要康熙救他们一命,广袤的漠北草原就可以并入清朝版图。这看上去十分诱人的果实?却?暗藏风险,若是清朝收留喀尔喀余部,那——噶尔丹的部队跟北京之间也就一千两百公里的距离。
偏噶尔丹又是个狡猾的,紧跟着就给康熙送来了一封通篇马屁的国?书:圣上英明神武,坐拥四海,小?王一直都对您恭恭敬敬啊,每年朝贡没一次落下的。现在那土谢图汗杀我弟弟,犯我领地,您可要替我做主啊。
送信的使臣同时带来了大?量礼物,态度极为恭敬。在这样的糖衣炮弹下,还真有不少大?臣被齁了脑花,觉得是外?蒙的王公先撩者贱,杀人家?弟弟干嘛,这不就遭报复了吗?圣明天子应该安抚噶尔丹,以免挑起本不必要的战争。
朝堂之上的争论纷纷扰扰,以至于康熙今年都没去畅春园。
皇子们的生活也受了影响,音乐课数学
课都改成?了骑射不说,还时不时被汗阿玛叫去考教。
大?阿哥直接被扔进了军营;太子和三阿哥每天不是写论文就是在写论文的路上;四阿哥和五阿哥被迫把?蒙古各部的家?系和恩怨倒背如流;最后?,虎爸康熙传召了小?七和小?八。
两个小?学生被叫进乾清宫的时候忐忑不安,实?在是哥哥们最近被折腾得有些惨啊。平时两个人交情也就一般,现在都是互相?牵着小?手的。
“八弟,你还记得鄂齐尔多汗是噶尔丹的哪个亲戚吗?我……我忘了。”七阿哥声音打颤地跟八弟咬耳朵,深以为自己也要被问漠西蒙古的祖祖辈辈。
八阿哥也是眼睛冒圈圈,他一个异时空的土著,能把?满语学成?母语已经很强了好?吗?蒙古族的名字,怎么记得清谁是谁?
不过好?在小?八爷有个作弊器,死记硬背的东西录进系统里,想要的时候直接翻出来就行了。
比如眼下,识海屏幕上就大?啦啦亮着标准答案。
“七哥,你是说鄂齐尔图汗吧,他是原先卫拉特盟主,被噶尔丹打败的那个。他女儿阿奴可敦是噶尔丹的大?妃。”
“哦哦。”七阿哥更紧张了,嘴里无?声地背着“和硕特”、“固始汗”之类的词汇。
小?八正想劝慰几句,却?已经到了康熙跟前。
两个皇阿哥打了千请安,因着最近武课多,动作倒是利落。康熙看着两个还没蹿个儿的小?儿子也是举止有度的模样,刚刚因为朝堂争论而烦躁的心稍微得到了些慰藉。
“老七最近骑射刻苦,朕听?师傅夸你了,甚好?。腿脚可还疼痛吗?”
七阿哥胤祐今年长高?了五公分,已经不是最初那个小?哭包了。但说话的气势还是比兄弟们弱两分。“儿子谢汗阿玛关?心,如今夏日,不疼的。”
“嗯。”康熙点?头,又关?怀了饮食起居和小?七生母戴佳氏几句,最后?问道:“师傅有给你讲噶尔丹此人吗?”
七阿哥和八阿哥心里都一个咯噔。来了!
就连长了熊耳朵的小?系统都严阵以待,随时准备给宿主放小?抄。
不过抽到复述题的是老七,当哥哥的可没有系统可以看,因此很是打
了几个磕巴:“师傅说,噶尔丹是也先的后?裔,准部首领巴图尔珲台吉第六子。因为出生时刚好?遇到第二世伊咱活佛逝世,而被西藏黄教认为第三世伊咱活佛。他幼年入藏学经,拜在五世□□喇嘛座下……后?来其兄僧格被杀,噶尔丹娶其嫂阿奴可敦,并以此还俗继位……”
七阿哥也九岁了,习惯了背诵。虽然康熙考察得突然,很多细节说不清楚,但大?意?是对的。
康熙显然也没准备让小?儿子们当蒙古史专家?,能掌握到这种程度已经可以过关?了。“师傅教得不错,那你觉得噶尔丹此人如何?”
问答题可比复述题难多了,胤祐宝宝一时懵逼。这怎么说?是说他好?,还是不好??从来存在感不高?的七阿哥局促起来,小?眼神不停去瞟亲爹的脸色。
但康熙是谁啊,岂会?让小?学生看出喜怒?
最后?没办法的七阿哥脖子一横:“儿子也说不好?。但汗阿玛若是要打噶尔丹,儿子投效军中,绝无?二话。”
一个小?瘸子说他要参军,康熙都有一瞬间的愣神。大?约是为了忍笑,皇帝陛下及时转移了目标:“小?八,你怎么看?”
胤禩在系统里翻过的资料可比兄弟们都要多啊,他看问题的角度也受系统影响,很有历史评说的色彩。
“南方还有零散的叛乱呢,若是蒙古人统一了大?漠,咱们占据北京和长江以北,汉人在南,看上去像不像南宋、金朝、元朝的版图?”
胤祐膝盖一软,差点?给语出惊人的弟弟跪下。
这比喻是可以乱比的吗?元朝最后?可是把?金和宋都给灭了啊。完了完了,汗阿玛要发火了。
七阿哥额头上都是汗,战战兢兢地去看康熙。
咦,理应发火的汗阿玛竟然还在笑。
“噶尔丹也敢跟成?吉思汗比吗?”康熙笑着说,“还是大?清要跟乐不思蜀的金人比?”
笑着说狠话最吓人了。七阿哥低头不敢再看,心里再次肯定八弟惹祸了,回头得准备点?吃食安慰他。
小?八浑然没有惹祸的自觉,他挠挠头:“只从版图上看嘛,汗阿玛何必妄自菲薄拿咱们跟金朝比?大?清正是国?力上升之时,不是金人日
落西山之刻。”
“是朕妄自菲薄吗?还不是你小?子先开的头?”康熙笑骂道。
胤禩严肃了脸色:“曹操说陶谦有杀父之仇,然后?灭了徐州统一了北方;成?吉思汗说蔑儿乞人有夺妻之恨,借兵吞并他们后?从此壮大?;咱们家?的祖先也是从报仇开始攒起了家?业;现在又出来个杀弟之仇。都是兵马起家?的,谁还不知道谁?报仇不能说假,但在出兵的理由里占不到三成?。”
康熙敲敲桌子,不说话。
小?八爷有些急了:“汗阿玛,漠北不能让,国?家?的领土,不可割舍。否则损己肥人,此消彼长……哎呀,反正打仗是免不了的,给了是打,不给也是打,为什么要给?”
“就你机灵。”康熙爷打断儿子的唠叨,顺手扔过来一颗金葡萄,“兵者,国?之大?事,小?孩子唠唠什么?一个两个的,唯恐天下不乱。”
被当头砸了金子的小?八爷:……
无?辜被牵连的小?七爷:……
问话的是您,不让说的也是您。皇帝就是能为所欲为,可太真实?了。
作者有话要说:新年啦新年啦,大家开学开工快乐啊
82、八岁的秋天
用金子打发走?了两个小儿子, 康熙靠在椅背上?,轻轻叹了口气。连小孩子都知道这是?元金旧事,他又何?尝轻视过?蒙古呢?
若是?与噶尔丹的?正面决战输了, 或者?漠南和西藏来一?出背刺, 那就是?耗尽爱新觉罗国运的?事, 身死族灭也未可知。
虽然他已经在自己能力范围内做了所有准备:派理藩院总理大臣阿喇尼亲自出使噶尔丹, 拖延时间也是?刺探虚实;另一?方面, 重启将领调集粮草和兵力, 向京城以北集结;此外,火器营也几乎全?军听调,工部更是?被□□任务排满, 就连长春宫正殿的?修缮工程都没有收尾,然而?康熙心里还是?觉得这棋局布得不够完整。
“让性德联络安德烈等人,准备随行塞外。”皇帝一?边思考,一?边发了一?道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命令给他的?竹马。在噶尔丹陈兵北境的?眼下, 外交使团想越过?喀尔喀蒙古草原进入西伯利亚是?具有极大风险的?;但若是?阿喇尼开始跟噶尔丹谈判,漠南又跟清朝会盟,噶尔丹很可能退回西域做战斗准备,此时就可以趁机将性德等人作为使团送出。
国情不明的?俄罗斯近些?年来渐渐成为康熙心头的?疑云,尤其在罗刹人与噶尔丹若有似无地勾结后。必须探明俄罗斯的?立场,避免两头开战。被黄雀在后可不是?好玩的?。
再接下来, 就是?漠南蒙古了。虽说世代姻亲,但孝庄太后……已经不在了。
康熙一?脸凝重地搁下笔, 饮了一?口已经变温的?参茶。“摆驾, 钟粹宫。”
梁公公都愣了一?下,这个点去后宫?不像是?最近越发工作狂的?皇帝陛下会做的?事啊。但他一?个太监,哪里敢管万岁爷的?决定, 当即就去安排了仪仗。
钟粹宫位于西六宫的?最北边,皇帝不爱去的?时候自然是?有些?远的?,但若是?皇帝想去,最缓慢的?仪仗也行不到十分钟。
康熙突然袭击,刚好荣妃正带着女儿对账本?。因着佟皇贵妃的?身体越发孱弱,宫务都交给贵妃和四妃处理,而?贵妃、德妃和宜妃膝下都有幼小的?
孩子要照顾,那自然荣妃和惠妃就挑了大头。就比如眼下荣妃在看的?,就是?膳房采买的?账本?,其中?的?油水自不必说。二公主看得是?直咋舌。
“我是?不耐烦看这些?的?。”荣妃头疼地按了按额头,“膳房总管跟德妃沾亲带故,我干嘛无故去打她脸。又不是?给我儿子省银子。”
“额娘!”二公主正想争辩两句,“皇上?驾到”的?通传声?就到了门外。
荣妃又惊又喜,眼角的?每一?道皱纹都晕开了笑。“皇上?怎么过?来了?”她匆忙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衣服首饰,又拿起帕子擦了擦本?就很干净的?手。
康熙却并没有注意荣妃的?衣着打扮。即便是?二十年前?大家都还鲜嫩的?时候,荣妃就不是?会打扮的?人,不过?当年的?容貌身段着实突出就是?了,在一?群平板的?小萝莉中?鹤立鸡群。但再怎么样的?美人,都经不住六次生育四次丧子的?摧残。曾经的?丰满变成了如今的?赘肉,被包裹在陶青茄紫的?绸缎之下,引不起帝王的?欣赏,只有八分的?遗憾和两分的?垂怜。
“不必行礼了,坐下说话。”
荣妃受宠若惊,还有种隐隐的?不安,她讨好地笑了笑。“那臣妾给皇上?沏茶。”
康熙看着她的?脸:“也好。”
皇帝的?茶具是?常备着的?,马上?就有宫女端着茶盘送了上?来。荣妃用小木勺舀了上?好的?碧螺春,放入壶中?,再用开水冲泡。“许久没做了,怕是?有些?手生。”荣妃不好意思地说。
康熙大马金刀地坐在上?首,回道:“便是?茶不好喝,那也是?内务府进的?茶叶不好。”开水泡开这么没技术含量的?事情,难道还能把?贡茶泡出劣茶的?味道吗?
这直男发言让荣妃哭笑不得,二公主拿手帕掩住了小嘴。啧,男人啊。
偏某个男人毫无自觉。“扎布善【注1】在笑什么?”
亭亭玉立的?少女笑得露出两颗狡黠的?酒窝:“看到阿玛,高兴。”
康熙早年间活下来的?孩子不多,这个女儿在很长时间内受到康熙的?宠爱,跟养女大公主相?比,是?真正的?掌上?明珠
。也因此她在康熙面前?不乏女孩子的?娇俏灵动,跟底下只会恭恭敬敬的?妹妹们不同。
“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心事了。”康熙摇摇头,露出自他跨进钟粹宫后的?第一?个笑,“帮你额娘看账本?呢?”
“是?啊,女儿自从学看账以来,天天都在长见识。”二公主给康熙比了个手势,“内务府做账的?人才,可真是?厉害。”
“哈哈哈哈,扎布善还是?脾气直。那你准备怎么做?”
钟粹宫公主单手托着下巴,叹了口气:“可惜不由我做主呢,只能敲打一?二。”
“要如何?敲打呢?”康熙继续问。
二公主回答得不假思索:“就说额娘感了风寒,请德额娘帮忙看账本?。”
康熙了然,让德妃自己去敲打,也不失为一?个不得罪人的?办法。“你这样,也算是?可以了。”皇帝爹给女儿一?个含糊的?夸奖,具体什么可以,没说,反而?是?起了另一?个话头:“最近还在舞鞭子吗?”
一?直应答如流的?二公主脸色一?僵,声?音都带上?了夸张的?谄媚和撒娇:“扎布善是?端庄贤淑的?公主,舞鞭子是?什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便是?还在耍。”康熙点头。
公主殿下羞愤得直跺脚,然而?无良爹只会拍案大笑。幸好钟粹宫有二公主,才不会让皇帝有话不投机三?句多的?感觉。可惜,快乐的?气氛也就到这里为止了。
“这次去塞外,荣妃,也跟着去。”
从来没有享受过?这种殊荣的?荣妃娘娘手一?抖,差点把?滚烫的?茶水倒手上?。她睁大了眼睛,里面却全?然不是?欢喜,而?是?某种恍然大悟后的?震惊与愤怒。
“皇上?是?什么意思?”她抖着声?音问。
康熙移开视线,不去看荣妃的?表情。“扎布善也去。”
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都破灭了。荣妃跌坐回椅子里,眼泪刷地就流下来了。“大公主不是?已经订了科尔沁吗?怎么……”
她如此失魂落魄的?模样,让康熙的?喉咙也有些?发堵。“你自个儿去掌掌眼,总比随便挑的?强。”
“先?帝的?亲生女儿没有抚蒙的
?。”抚蒙的?都是?养女。
不过?荣妃这话说得自私,引起了康熙的?不快。他强硬了语气:“先?帝就活了一?个女儿,那也被迫嫁给了鳌拜的?侄子。”
“那还不如抚蒙呢。”二公主脆生生的?声?音插进了父母的?对话,在康熙和荣妃不约而?同看过?来的?时候,她一?把?擦掉眼泪,笑起来。“额娘,女儿又不是?明天就要嫁人,还能陪额娘好几年呢。再说了,去塞外玩,多少姐妹盼都盼不来的?事情。我要骑马。”
“好,骑马,耍鞭子,都可以。朕送一?匹良驹给你。”
二公主拍手:“那阿玛可要说话算数啊。哎,我是?不是?该开始练马术了?会盟的?时候可不能比不过?蒙古的?格格。”
她乐观的?模样消解了康熙对荣妃的?不满,皇帝陛下的?脸上?再度显出笑容,这次的?笑容里有欣慰,更多的?是?如释重负。“这是?自然。当年教你骑马的?嬷嬷还在,今儿下午就能去北边的?夹道里练。不过?那儿风大,要多穿一?件背心。”
荣妃和二公主跟着去塞外的?事,就这样敲定下来。不光是?公主要为国家作出贡献,皇子们也是?一?样。
大阿哥得去,他负责跟蒙古人摔跤,哪怕大福晋的?头胎即将临盆都不能请假。
太子不能去,为了防止圣驾在外被袭击,江山后继无人,他得作为备选方案留在紫禁城。哪怕太子非常想在刚刚归附的?喀尔喀蒙古王公跟前?刷脸都不行。
三?阿哥自然是?要去的?,他得给姐姐撑牌面。
往下的?老四到老八,只有跛脚的?老七被撇下了。胤祐去年的?塞外之行是?没有缺席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大清不能在蒙古跟前?暴露任何?可能被攻击的?缺陷。
于是?七阿哥自闭了,小八怎么哄都哄不好的?那种。
“要不我也不去塞外了吧。”胤禩无奈之下的?一?句话引来了哥哥们的?白?眼,圣旨让你去你就得去,哪里是?可以自己做决定的??何?况是?这么婆婆妈妈的?理由。
三?阿哥立马就开嘲讽了:“老七,太子还没去呢,你又拿乔什么?后天的?本?事没强到克
服先?天的?不足,才有这遭,难道是?兄弟们使坏不让你去的?吗?我要是?你,赶紧去勤练武艺才是?正理。让做弟弟的?安慰你,还嫌不够丢人?”
自打二公主要抚蒙的?消息传出来之后,三?阿哥的?脾气就跟炮仗一?样。胤祐自然不敢去触他的?霉头,老老实实地应了“是?”。可别说,论惨还是?钟粹宫更惨,胤祐跟三?哥一?比,顿时心理平衡了。
更何?况还有四哥出来说公道话。“你自己不痛快,不要撺掇老七。”
胤祉一?声?冷笑:“我哪有不痛快?我又没有一?个生病的?养母,出去就出去了。我额娘这回还要在蒙古人跟前?风光呢。”
胤禛脸色一?冷,他就不该跟老三?说话。
阿哥们之间的?气氛太过?可怕,胤禩抱住了瑟瑟发抖的?小系统。
注1:扎布善,满语幸运,也用作男子名。
83、八岁的冬天
灰色的云朵笼罩在茫茫草原上, 仿佛一座低矮的蒙古包的?帐顶。即便太阳偶尔从云片之间的缝隙里?露出脸来,也依旧驱不散深秋的?阴寒。在这种略带压抑的?天气里?,草原上鼎沸的?叫好声却像是某种人定胜天的信号。
是赛马。
身穿红色旗袍的?少女一骑当先, 火焰般冲向终点的彩旗。在她身后紧紧咬着数位骑手, 有男有女, 赫然都是蒙古人打扮。
“二姐姐!二姐姐!”胤禩站在围观的?最前排又喊又跳, 原本柔软的童音都被朔风吹得有几分嘶哑, 加上一颗犬牙漏风, 听上去像是“啊家家”。
但是场上的?赛况着实激烈,连带着围观群众都激动不已,因此也没人去指责小八爷的行为不够端正。甚至三阿哥和五阿哥都被他感染, 跟着大喊着鼓劲:“二姐姐!二姐姐!”最后连老?大和老?四都加入了进来,从高到低一排兄弟,整整五个,浩浩荡荡跑到终点去迎接他们家的?女冠军。
二公主扎布善跑得脸色发白。真论骑术和体?力, 她比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儿女还是要差一些,能取胜凭的是坐骑优势,外加必须第一的?意志力。
“二姐姐。”小八及时抓住姐姐的?手,往里?注入真气游走一圈。
在二公主的?感受中,就是她快被寒风吹得不能呼吸了,还好八弟温暖的?小手将她冻僵的意识唤回人间。意识回笼, 是她赢了!少女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刮了刮八阿哥的鼻子。“如?何?姐姐厉害吧?”
“厉害厉害。”小八仰头露出一个萌萌的?笑?, “二姐姐喝点热奶茶暖和一下身子吧。”说完, 递上去一个皮水袋。
二公主也不管那水袋有没有人用过,直接拧开对着嘴喝了两大口。
而这个时候别的兄弟也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大阿哥:“爷今儿才知道,二妹妹是女中豪杰啊。”
五阿哥:“二姐姐好厉害, 我也说不出……总之,就是好厉害。”
四阿哥:“二姐能震慑这些人,甚好;若是有解决不了的?麻烦,还有我们兄弟。”
三阿哥:“……你有没有事?去休息会儿吧。”
一群皇子围着红衣服的?少女嘘寒问暖,这是何等?玛丽苏的场面啊!方才赛马时棋差一着的?小年轻们都被震得忘记放狠话了。当然了,看着神?采飞扬的二公主都看呆了的?小少年更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在木头搭建的?台子上看了全程的?康熙十分满意,不光对二公主满意,对儿子们的上道也满意。尤其是小八,给姐姐当舔狗当得那叫一个炉火纯青,康熙都不知道他是太聪明还是太傻了。不过这种细节完全可以先放一放,康熙是个善于抓住机会的?人。于是他转头跟蒙古王公们炫耀道:“二公主是朕的?掌上明珠,端庄大气,多才多艺,与兄弟们的感情也是极好的。”
看到了看到了,谁家闺女有被五个兄弟众星捧月的?待遇啊?自家那些个混小子出来了还不是只顾着自己喝酒玩耍,姐姐妹妹是什么??能吃吗?而且皇帝连万里?挑一的?宝马都送给她了,可见当爹的也没少宠她。
当即大家都心动了。别以为满蒙联姻是清朝倒贴,蒙古部落之间也为了驸马之位明争暗斗呢。这嫁过来的不是一个公主,是源源不断的盐铁武器和政策倾斜。尤其这种受宠的?公主,谁家抢到了,谁家就是接下来十几年的土霸主。若是公主顺利生下儿子,那别说了,部落下一代的富贵也有了。
当天晚上,得了康熙暗示的漠南蒙古各部落的未婚小伙子们就私下摔跤去了。到了第二天,好家伙,那一个个什么?贝子、台吉脸上都挂了彩。新归附的?漠北王公们原本还别扭着,没适应当臣子的?角色,等?私下里?想通了关节,不由大骂漠南这群同族都狡猾上天了,皇帝的?亲闺女啊,这种好事多少年没有了?他们喀尔喀也想要!
什么??要比赛打猎?未婚的?小伙子们都给我上!
这下是连皇帝自己都有些惊讶:“这就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吗?”于是龙屁股也翘了起来。女儿快快藏起来,我们要高冷,高冷懂吗?儿子们,快下场给这些毛头小子点颜色瞧瞧。
这中间的场面混乱呀,什么?拼箭法拼骑术拼酒拼摔跤不说,还拼文艺表演。等?到小八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拉上了马
头琴,旁边是大阿哥气势雄浑地吹着胡笳。四阿哥敲鼓,五阿哥唱歌,三阿哥和二公主姐弟两个绕着火堆跳舞,踩点精准、动作优美,不时引起一片叫好声。
说好的?只有小八不务正业学音乐呢?你们一个个都深藏不露啊。
这场草原聚会多族同乐,在和谐的?氛围中宣誓了对噶尔丹的共同作战。圣驾在草原上开?始飘雪的时候回銮,而此时,还有被打散的喀尔喀蒙古流民?在朝着新的聚居地不断涌来。
没有人注意到,在这次出巡活动中格外低调的?纳兰性德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长长的五颜六色的八旗队伍仿佛大雪的使者,一路将雪片从草原带回到紫禁城。又要过年了。
然而这个年被笼罩在西北局势的阴影里?,注定过不太平。尤其是在西藏的两位活佛的?使者带来了隐晦的支持噶尔丹复仇的?意思后,更是引发?了皇帝的?震怒。原本还在犹豫的?康熙直接册封了那个提议归顺的哲布尊巴丹为蒙古人的?活佛,并举行了盛大的宗教仪式。
用康熙私下里?的?话说,藏传佛教在自己一亩三分地上搞政教合一也就罢了,还想统治蒙古威胁大清,他们做梦!
但这样一来,就是在清朝和准噶尔的?战争中,俄罗斯和西藏都站在了准噶尔一边。清朝这边的压力加大,那就更不能失去漠南和漠北的?同盟。大公主将嫁去漠南的?科尔沁,二公主将嫁去漠南的?巴林部,就连从小不起眼的三公主也收到了准备好抚蒙的?消息。
嗯,目前十六岁以上的?公主就她们仨,无一幸免。
不过康熙还算是有一丁点良心的?,他拒绝了喀尔喀想要尚公主的?请求。漠南蒙古好歹有草场有王府,经营几十年了还算小康社会;你漠北刚刚被人赶出老家,牛羊草场都没了,粮食还得靠大清接济呢,靠什么?养公主?等?几年再来吧。
不过康熙的?这丁点温柔,几乎没有后宫女人能领情的?。不管是有闺女还是没闺女的?,聚会请安时都把沉重挂在脸上。
“咱们皇上,怕是要学太宗皇帝了。”清太宗皇太极,十多个亲女儿都联姻了。不知道是谁开?头说了这么?一句,接
着布贵人本就红肿的眼睛就又止不住眼泪了。
三公主是布贵人的?女儿,平时不争不抢的,也算无病无灾长到这么?大。她本来还想着京中哪家家风好,也不需要多显赫,求求皇帝求求太后让女儿嫁过去,哪里知道会天降这么?个大雷,人都懵了。
这也是顺治朝的?经验给了大家错觉,只以为养女都是用来和亲的,亲女儿肯定是能留在京里?的?。谁知道万岁爷这么?狠心呢?
连往日里最光鲜亮丽的?宜妃都板着脸了。三公主后面的四公主是郭络罗贵人生的?,跟宜妃亲闺女也不差什么?,自然不想她吃苦。
再往后,是德妃生的?五公主。
六公主的?生母那喇贵人脸已经麻木了,她的闺女还在操心能不能养活的?年纪呢,现在发现哪怕活下来了也未必幸福。
惠妃没有女儿,本来该是这群人中能松口气的?,但一想到大福晋刚刚生下来的大阿哥长女,一口气又梗在了喉咙里?。且良嫔还抱着十三格格坐在对面下首呢,母女两个脸上如?出一辙的?呆滞。
“咳,咳咳。”佟皇贵妃靠着嬷嬷的?手咳了两声,脸上的?暗黄连粉底都遮不住,神?情更是疲惫不堪,不过脑回路还是那个脑回路,一张口就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公主味道。“都是本宫看着长大的?女孩儿,本宫也心疼,那便捐些银子给兵部吧。”
啥?
“早些打赢了噶尔丹,公主们兴许就不必联姻了。”
这要放在以前,四妃绝对笑她又天真。但眼下,却所有人都沉默了。她们是现实,可正是因为现实才明白自身的?无力。宫斗的?百般技巧,在国家命运跟前都像是挡车的?螳螂。
宜妃从荷包里?抽出两张银票,放进募捐的?小铜盆里?。“便这样吧。”她解开?貂皮围脖,在出汗的?脖子上扇了扇风,目光看向“同事”们,“都尽尽心意。”
宜妃因为赌牌瘾头大,随身带银票,其他人可没这么?豪阔,那便只能撸首饰。
德妃褪下了手上的?玉镯,荣妃摘了个点翠簪,惠妃出了一包金瓜子。而布贵人和哪喇贵人,有女儿还地位低的,更是把头上的?装饰给拆完了。就连木头似的良嫔,都还捐了一对白玉耳环呢。
一圈下来,小铜盆里?已经满满当当,五颜六色煞是好看。
“啊,花。”十三格格指着说。
良嫔看了眼膝上的?糯米丸子闺女:“不能抓。”
十三格格就闭了嘴,继续发?她的呆。
后妃们看她乖巧又天真的?样子,都说不出来话来。
外头的雪,依旧没有停。
84、九岁的开年
如何为自家?的公主挑个好额附, 这是?后妃们的思维逻辑。而皇阿哥们的逻辑就又不一样了。我要自身强大,自身强大了之后额附就不敢欺负姐姐(妹妹)了,大不了弄死他换一个额附。于是?一时间除了独苗苗的七阿哥和?太子, 其他人都发奋了起来。
小八爷作为男人中的一员, 脑回路自然也没往养童养婿的方向拐。甚至, 他觉得蒙古中也是?有好男儿的, 江湖人洒脱不羁, 只要是?双方看对眼了, 多远都能嫁娶,双宿双飞行走天下还是?世?间最美的爱情呢。
等妹妹再?大一些,就带她多见见各种小男孩老爷们, 女孩子自己?有看男人的眼光才?是?最要紧的。至于眼下呢,小八爷忙着另一件要紧的事?情。
正月初四,年还没有过完,京城的大街小巷没有平日?里那么热闹。而元宵灯节还远, 不少商人回乡探亲去了,就连店铺都只是?稀稀拉拉地开着。在这被白雪覆盖的北京城里,却有一处地方热闹非凡——地安门?东大街的太医院官署。只见府衙的大门?敞开着,院子里已经坐了不少裹着棉袄的大夫,人手?捧着一杯热茶,正一边喝一边唠嗑:
“快看, 那不是?鹤年堂的张叔仁吗?鹤年堂专精养生的,也对种痘一道感兴趣吗?”
“谁知道呢?”接话?的人显然对鹤年堂并不感冒, “太医院说要发痘苗, 但凡是?个杏林人,都得来看看虚实。”
“好家?伙,我看到同仁堂和?永安堂了, 还有千芝堂、万全堂……这是?京里所有的药铺都来人了吗?”
随着进院子的人越来越多,一开始的大惊小怪渐渐平息下去,话?题转到了正道上。
“听说太医院年前一次性种了一千四百多人。呀,老朽种痘几十年了,做梦都不敢想这种大手?笔。”
“嗐,咱们小门?小户的可做不了这种大事?业,还得是?上边有人牵头。我可是?听说了,今年小选的宫女和?净身的太监,都要先种痘,那人可不就多了?”
“宫女和?太监?那都十多岁了吧,看来太医院的痘苗毒性很低啊。”
“太医院痘疹科这几年越来越红
火了啊,千人种痘的事?都干得出来。从前可是?只给?贵人种痘的。”
“有一位小爷镇着就是?好啊,天潢贵胄大排场,啧啧。”
“你又酸什么?种痘的人多,死于天花的人就少,是?好事?。”
……
院中众人正议论纷纷,就听见巨大的自鸣钟“当当当”敲了九下。自鸣钟在这个时候还是?稀罕玩意?儿,虽然也有几个老中医是?在贵族家?中见过的,但大部分人还是?被镇住了。场中为之一静。
待到第九下金属敲击声结束,就见一个穿官服的老太医从屏风后走出来。不少人也是?认得他的,可不就是?痘疹科的当家?朱纯嘏吗?老先生为了给?京城人种痘,呕心沥血一辈子,就算有人看不惯他投了朝廷,但医德真的没话?说。于是?民间大夫们纷纷起身行礼,才?又重新坐下。
“天寒地冻,诸位同道远来辛苦了。”朱老太医说道,“为免诸位冻坏了身子,老朽就长话?短说了。场中不少熟面孔,也都知道老朽种痘推崇水苗法,养苗选苗已经几十年了。三年前偶然得了两?支好苗,伤亡率低不说,出痘也少。也幸得皇八子学岐黄之术,将此苗在包衣旗人中接种,第一年种六人,得新苗五支;第二年先种百人,又复种五百人,筛得新苗三十六支;今年是?第三年,去年的三十六支苗共计种给?了一千三百九十人,无一死亡者!”
“嚯!”低于万分之七的死亡率,惊得在场所有人都不淡定了。这是?拔高了人痘技术的及格线啊!
德高望重的老太医交代?完令人震惊的事?实,接着就是?他座下的弟子来说细节了。小八爷一身紫罗兰色的长袍,腰上的黄腰带分外亮眼。虽然他小,但看他闲庭若步、胸有成竹的样子,还真没人敢小觑他。
“诸位知道,痘苗传代?越久,毒性越低。想那最初的衣苗法,直接将天花病人的病衣给?娃娃穿,那和?直接感染有什么区别呢?”八阿哥胤禩面对乌泱泱一院子名医,丝毫不怯场。他声音洪亮,语气?不亢不卑,自有一种风度。“所谓选苗,那是?每一代?接种者中选身体康健且症状轻者,取其痘痂,密封一年减毒
,又制成水苗再?接种给?下一代?试种者,如此反复,投入了大量的金钱和?人力。我知道民间最好的痘苗,都是?被医者当做传家?宝,千金不换的。”
“然而,疫病乃家?国之灾,只要还有一人患病,那子子孙孙都活在威胁之中。我等既然受天子重托,受百姓供养,当制成佳苗,兼济天下。今日?乃年前接种者脱痂之日?,故邀请众位前辈一同选苗、封痂。此次种痘者众多,痘痂也多,若是?众位前辈赏识,可以取一些带回。”
随着小朋友故作老成的话?语落下,东侧厢房的门?被打开,两?名穿着太医院服装的医士指挥着众人排队,从该入口进入。
太医院衙署的左边附属着九间院子,相互之间都是?打通的,是?专门?用来种痘隔离的地方,能容纳七百多人。不过今天为了方便采集痘痂,还更挤了一些,八百多号男性种痘者都在这里。剩下的五百多小选的宫女,被安置在了别处。毕竟男女有别。
不过,仅仅是?这里的男性就让人吃惊了。
“出痘怎么会这么少?这个27号全身也才?不到二十颗痘吧。”
“330号才?是?这批中的苗王,全身上下只出了八颗痘,连热都不曾发。”
……
就算是?见多识广的名堂名医,心里也都闪过一个大大的“卧槽”,原来样本量大真的可以为所欲为啊!官方的力量竟恐怖如斯。
等到一圈九个院子八百多号病人看下来,再?也没人怀疑太医院在吹牛他们的疫苗毒性小了。若说还有疑虑,那就是?“毒性这么小的苗,能起到免疫天花的作用吗”。关于这个问?题,小八爷已经让他的系统帮忙扫描过了,反正他这一批次的一千三百九十个男男女女,体内都有了足够的天花抗体。也因此小八爷十分理?直气?壮:“那便让时间来证明吧——诸位还要痘痂不要?”
要!自然是?要的。
等到最后一个民间大夫小心翼翼地抱着密封罐离开太医院的时候,太阳已经偏西了。
五十支最好的所谓“苗王”,自然是?被太医院自家?留下了。而被划分成二等、三等的痘痂,刨除散给?民间大夫们的那些,也留下了大约两?百
多支。太医院这回也收获颇丰,明年能够负担起□□千人的种痘活动了。胤禩和?师弟陆小太医,带着人将所有的痘痂坛子标号入档,乐得合不拢嘴。
其实真能规模性地做人痘筛选,也是?能选出不错的疫苗的。至于小系统建议的牛痘那条路,他也有在尝试。三怀堂的后院就养了几头疑似感染病毒的牛,不过那边还没养出名堂,反而是?人痘这边发展出了令人满意?的减毒苗。
八阿哥是?另一个世?界的来客,没有牛痘情节,人痘先有了突破他就先推广人痘,总比大家?在天花面前等死要强。
心里正盘算着事?,胤禩并没有察觉到有人走进了太医院。他一抬头,咦咦咦,怎么大家?都跪下了?
“皇阿玛!胤禩给?皇阿玛请安。”
康熙穿着一件挺普通的深色长袍,腰上也没绑黄带子,就跟个普通富家?老爷一样戴着瓜皮帽站在那里。他这个打扮倒是?新鲜罕见。梁九功穿着粗布衣,一副跑腿的车夫样。
“方才?朕在对面酒楼上听见你说话?了,干得不错。”康熙走到主位上坐下,笑道,“你牙长好了,也不漏风了。”
胤禩捂住腮帮子,哼哼唧唧:“其实又掉了一颗,不过这颗靠里面,看不太出来。”
“哈哈哈。”皇帝指着自家?八儿子。他要是?能晚生三百年,就会知道小八这种叫“帅不过三秒”。
不过小孩子能够实心做事?,便是?该赏赐的。“这回你立了功,朕特?许,你跟着去江南。”
小八爷眼睛都亮了,早听说江南漂亮,还有不少名医嘞。但是?,上次康熙南巡的时候,可是?没带儿子呀。这次南巡刚好处于跟准噶尔的战事?前夕,自然不是?为了游山玩水去的,第一是?要稳定南方的民心,第二是?治水,第三就是?为战争筹措粮食了。
他眨了眨眼睛,巴巴地看着康熙:“皇阿玛这次南下,是?要做正事?去的,兄弟们肯定去得不多吧……可是?我又好想去。”
“你倒是?想着你好我好大家?好。”康熙摸摸他的头,“从老大到你,都去。”
胤禩高兴了:“那娘娘们呢?”
“不行。”
“哦。”八阿哥的狗耳朵
耷拉下来了。
“你出去也不是?光玩去的。”康熙声音里带着安抚,“这批痘苗选出十支带上,要分发给?江南的医家?,以示皇恩。”
这是?差事?啊。小八爷挺直了后背,胸脯敲得邦邦响:“江南好多名医同时也是?名士,还避着官府,小八都明白的。要拉拢他们。不过我年纪小,一开始还需要朱师傅撑一撑门?面。”
这孩子是?真好用啊,脑瓜子灵活、多才?多艺且心有大局。这不比常宁那个老混混强?
康熙摸着下巴,又听儿子说了一堆牛痘苗啊、抗体、疫病之毒的话?题。他已经下决心多给?小八立功机会了。这孩子出身不好,但康熙偏偏想封他个郡王,那便只能功绩说话?。
85、九岁的开春
康熙二十?八年的南巡定下得很突然。除夕的时候, 皇帝突然宣布他要去江南巡视河工,正月十?六就启程。
六部和内务府的苦逼公务员们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您老怎么突然想去江南了?不是大家的重心都在北边吗?噶尔丹解决了?俄罗斯解决了?那喀尔喀蒙古又喊着饿肚子了啊喂!皇上你去江南能解决这些问题吗???
“此次南巡, 朕与皇子、大臣轻车简行, 一如军中律。随行以将士为主, 命江南各营接应。”
这又是搞得什么忆苦思甜上山下乡啊?皇帝你想模拟亲征也不是这么玩的啊!礼部简直要崩溃。不过?大部分满洲老臣表示, 这才哪到哪, 皇帝开心就好。
总之, 最?后定下了三百人的随行名单。大家伙正月里?都不用走亲访友了,光忙着打包行李了。后世的资本家看了都要直呼内行。
大阿哥从草原回?家也没两个月,媳妇闺女还没抱热乎呢, 就又要出门了。因此晚上躺在床上的时候还颇为惆怅。“听汗阿玛说这回?出去还挺久的,起码三个月,只怕等爷回家,囡囡都不认识爷了。”
大福晋轻轻替他抚着胸口, 细声劝慰道:“能出去看看还不好?许多人这辈子都没法见到江南呢。爷之前提起皇上南巡之事,不还遗憾上次没跟去吗?”
“今时不同往日,爷现在是有媳妇的人了,不稀罕什么劳什子江南。”大阿哥理直气壮地撒娇,“媳妇~”说话着手上就开始不老实?。
大福晋扭了几下没躲开,被吃了几口豆腐, 无奈只能搬出小叔子。“我身上还没好利索呢,八弟说喝药疗养期间不能行房。”
“哼, 他自打搬离了延禧宫, 就跟我不亲了。”大阿哥胤禔气得锤床,“等他小子结婚的时候,我非得灌醉他不可。”
你这叫不亲吗?你这分明是炫耀好不好?黑暗中, 大福晋偷偷朝天翻了个白眼。
头所里?的小夫妻两个黏黏糊糊,而三阿哥就得面对母亲的过?度关怀了。荣妃死了四?个儿子,如今就只剩这根独苗,自然从小宝贝得不行。如今突然来这么一遭,再加上二公主的事,那是新仇旧恨啊。
“天
下就没有这么狠心的阿玛,我可怜的儿啊。不让带宫女嬷嬷也就算了,就连太监都只让带一个,这是让我儿去吃苦头啊!什么江南美景享福,都是胡扯,他这么狠心,神仙地界都能让我儿下地干活的……呜呜呜……扎布善也是,好好的天子长女,被他指去鸟不拉屎的地方。他就这么对待我们娘仨吗?天上的承瑞、赛音察浑、长华、长生看了会怎么想?呜呜呜……”
荣妃哭得三阿哥脑仁疼,讲道理?荣妃人前也是挺能端架势的一个人,但大约是她实?在太苦了,什么苦水都只能倒给儿子听,反而激起了三阿哥的逆反心理?。
“额娘慎言!怨怼皇上的话你也敢说,命不要了?”青春期少年指责母亲道。
荣妃第一次被儿子用严厉的语气对待,一时愣住了。
“我吃苦怎么了?别的兄弟也都是一样的。他们能吃苦,只有我胤祉不能吃苦?嗯?皇阿玛会怎么想我?大臣、百姓会怎么想我?我以后还怎么做人?”
如果是康熙训斥这番话,荣妃没准心里?还会积攒怨气,但被宝贝儿子这么说,那真的是怨都怨不起来啊。她只觉得哑口无言、无地自容,仿佛心里?都空了一块。
“额娘,我知道因为姐姐远嫁,你不好受。但你不要再这样了……我长大了,不是需要照顾的孩子了,以后我来做你和姐姐的靠山。”
荣妃抱着儿子,眼泪从眼角滑下。“你说什么傻话呢,额娘只有你了。”她哽咽得连声音都含糊不清,“不照顾你照顾谁呢?”
昏黄的灯光照着这对各持己见的母子,摇摇晃晃。而告别的场面,同样也发生在佟皇贵妃的病榻前。
“儿子想留下来给额娘侍疾。”十?二岁的胤禛说。他已经开始抽条,脱离了可爱的范围,显现出少年的青涩。
皇贵妃伸手,却没能够到养子的头顶。一年前,她躺在床上还是能够到的。“你去吧。”佟氏露出一个欣慰的笑,“额娘老毛病了,只一直调养着。你在呢,未必就能变好;你不在身边,也未必就会变坏。”
四?阿哥犹豫着,他抿着嘴唇,不说话。
“多笑笑,多笑笑啊。”佟皇贵妃气息微弱,但还是努力跟孩子说着话
。
四?阿哥于是展开一个浅浅的笑。
“出去了多跟兄弟们搞好关系,不要跟弟弟们板着脸,容易吵架。”佟氏又说。
胤禛低头想了想,小声回答:“不会的。老五和老八都好脾气。”
“那老七呢?”
“……我不说他就是了。他没去塞外是受了委屈,我不和他计较。”
孩子别扭的样子让佟氏的眉眼嘴角都柔和了。“你又要出远门了,去跟永和宫告别一声,我听说上回?去塞外,你没跟永和宫说。皇帝虽然不会管这些小事,但若是知道了,肯定是不高兴的。”
胤禛想起上回?去永和宫时德妃抱着十?四?阿哥极尽宠爱的样子,心里?莫名就有些不高兴。但佟皇贵妃还在叮嘱他:“知不知道啊?”胤禛抬起眼,磨了磨后槽牙:“我知道了。”
“那便好。”佟氏笑着合上眼,她的脸色越发疲惫了,但笑起来的时候又纯洁又慈爱,还是那个闪着光的小公主。
年少的胤禛看她睡下,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了承乾宫。
八阿哥胤禩跟良嫔告别的时间比其他人都要晚,或者说因为他年纪小又没脸没皮,故意拖着没提这茬,就等着以辞行为借口,还能多看望额娘和妹妹一回?。但不管江湖人的小算盘打得有多精明,告别的日子还是来了。
良嫔传话说让他去辞行。
小八爷:QAQ那行吧。
长春宫的正殿里?很安静,就像从前的延禧宫侧殿一样,落根针都能被听到。良嫔一个人,靠在暖阁的炕上发呆。窗户关着看不见外面的景色,良嫔空洞的眼神就对着窗上的木格子。
八阿哥进屋站了好一会儿了,良嫔才开口道:“听说你要去江南了?”
胤禩觉得良嫔说话的语气比平时还要冷一些,心里?不知怎的就有些发沉。“是。”
冰山一样的美人从袖子底下抽出一本厚厚的册子:“这个给你。”
八阿哥大脑反应过?来之前手就已经接过了册子。东西有些旧,但被精心养护着,几乎没有损坏的地方。翻开一看,是乐谱,还是多乐器的合奏谱,墨迹新旧不一,最?新的痕迹还反着光。仿佛是很久以前就开始写,一直写到了今天,才有这厚厚一沓。
他不过?匆
匆扫了一眼,就出不来。这上面的曲子,有写一年四季的景色的温柔乐章,也有《火海》、《破灭》为题的激烈叛逆之曲,有《圆周》、《八脚蜈蚣》之类的奇诡之作,也有《儿子》、《女儿》这两首直白到令人流泪的笛子独奏。只不过?顺着谱子想象一下旋律,胤禩的眼眶就红了,每一首都是佳作,半数可称经典。但这些曲子,被封尘在寂静的宫室里?,无人听闻。
良嫔依旧是看着紧闭的窗户,声音如同无波的古井:“你要是不喜欢,就烧了它吧。”
胤禩下意识抱紧了册子。“我会好好留着的,以后传给我的孩子。”
良嫔没有再说话。
对有些人来说,江南是一个充满魔力的词汇,能够牵动起许多年前的记忆。比如这天格外高兴的德妃。
“江南啊。我年少的时候,还想着要去江南当厨娘呢。”她跟新来的一等宫女感慨道。
那宫女受宠若惊。“娘娘跟我们说笑呢。娘娘天生的贵人,怎么会想去当厨娘呢?”
德妃笑笑,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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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来也快十五年了,那一年小选入宫的宫女,可是出了好几个惊艳的人物。
“我以后要当本朝第一的女乐师,然后带着一百首名曲下江南,与汉人的乐曲一较高下!”
“好啊,你当本朝第一的女乐师,我就当本朝第一的女御厨,一起下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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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不可追忆,因为当你回?首的时候你发现自己说谎了,比起成为大厨,你更想出人头地。而另一个人,她矢志不渝。
当卫氏发呆的时候,她在想什么呢?
在那双死寂的眼睛背后,是一个声乐沸腾的世界,琴的孤高、筝的欢乐、钟的庄严,琵琶飒爽、牧笛悠远、二胡诡谲、扬琴娇俏……自那个骄傲的少女闭嘴以来,从没有停止过。
作者有话要说:本章有修改。
第86章 九岁的春天
康熙二十八年, 正月的寒风还在呼啸的时候,圣驾就已经在山东乘上了南下的船只。
京杭大运河与数条天然河流十字交叉,而河水奔流又不是道路, 其水文复杂可想而知。就比如他们现在行船的这段, 刚好与黄河下游同行,沿岸皆是防洪和分流的水利工程, 有圆弧型的闸门, 也有绵延千米的长堤,密密麻麻竟有上百之多。
刚好又是化冰水急的季节,庞大的御船被波涛裹挟着,涌进了一个分流的岔口, 而后才算是平静下来,以一个恒定的速度往南方行去。
康熙站在大船的船头, 颇有一股指点江山的豪情。“这条水道,便是中河了吧。果真有分流黄河之功,且风平浪静便于漕运。”
这次南巡同行的人数有限,除了两百士兵外, 连着皇子、大臣和仆人, 也不过一百之数。然而就这可贵的臣子名单中, 足足一半是水利和河道相关的大臣。
这些人也知道此次南巡,水利乃重中之重,没看到皇上连泰山都没多停留,直接奔着中河而来吗?老实说,大家心里都是捏着一把汗的,就怕皇帝老爷对已经建好的堤坝不满,一群人的官帽连着脑袋都要落地。
此刻大家看到刚建成的中河工程通过了圣上的“检查”,脸上纷纷露出笑来, 你一句我一句地说起了奉承话。
康熙头几句还舒坦地听着,但渐渐就不耐烦这些没干货的内容了。治河呢,还是得专业的来。“靳辅何在?”
头发已经花白的靳老头连忙从人群后面挤上前,他干干净净的长衫混在一堆二三品大员的官服中竟格外显眼。对了,这家伙之前跟着明珠一起被弹劾,所有官职被从头撸到脚,可不就是个没官服穿的白身吗?
“罪臣给皇上请安。”前河道总督靳大人颤颤巍巍地下跪。
“免了免了。”康熙抬抬手,“这中河是你一手修建的,不妨与各位大人介绍一二。”
靳辅依旧是磕了个头,才站起来,揣着手给众人介绍这条人工河的建造思路。所谓中河,是一条和黄河下游江苏段平行的一条水路,中河和黄河之间只有一道巨大的堤坝隔开,而这条堤坝,就是靳辅修了多年的束水堤。
“黄河之患,在于沙量巨大,而下游地势平缓,水流缓慢,泥沙沉积,因此河床年年抬高,终有满溢之患。所谓束水冲沙,是以束水堤人为缩窄黄河河道,使下游水流加急,以水流本身的力道冲深河床。此法由明代潘季驯首创,又由我朝改进,乃至今日。”靳辅越发沧桑的声音,向着众人讲述他已经讲过无数遍的理论。
虽然他这个方法是被理性和实践双重论证的,但仍然有大量外行拿上古时期大禹的故事和“堵不如疏”的儒家道义来指责他。
“然而束水堤受力巨大,有垮塌的风险,因而在束水堤外修建中河,一来以中河作为洪峰来临时的蓄水池,二来河水携带的泥沙会在中河河岸上沉积,天然加固束水堤。中河水缓,黄河水急,才是有利防洪的征兆。再者,中河水缓,便有利通航,运盐、运粮,皆可从中河北上京师。”
他的模样实在落魄,因此之前嚷嚷着要治他重罪的政敌们此时也没有群起攻击。当然另一方面是中河便于通航的现状真真切切地摆在眼前,这条水路的稳定直接决定了之后跟噶尔丹打仗时的粮运稳定。没人会在这个时候挑事。
就算是之前最跳脚的于成龙都没说话,任靳辅介绍完了水利思路。不过他不想说话,不代表康熙会放过他。
“于爱卿,你以为如何?”
于成龙垂着头拱手,看上去死气沉沉的:“靳辅是有功,但贪污结党是另一回事。”
你承认有功就好。康熙笑笑,说实话,两方都有能臣干将,平时内耗可以说是朝堂平衡,这大敌当前的时候,再内耗就是嫌命长了。“既如此,朕就将大军粮草转运一事交于你,河道总督王新命需全权配合。”
于成龙精神一震,大军粮草转运,这是何等重要的大事,这也是皇帝信任他的清廉正直,才将大战的后勤交给他于成龙来做。这么一想,小于同志语气都不淡定了。“臣领命。”
“靳辅……”康熙话说到一半做了个意味深长的停顿。在场众人心里都一个咯噔,从前大家都在京城,什么事情都凭一张嘴一支笔斗胜负,因此根本不觉得靳辅有什么功劳,如今亲眼见了大河汤汤,哪里不知道靳辅是要时来运转了。
看着这些朝廷大员脸上跟调色盘似的,康熙嘴角勾起一个笑,将未尽的话说下去,“听说你昨晚停泊时上堤了,都看到了什么?”
靳老头依旧是垂头丧气的样子,从几年前开始,他受的打压太多了,都不敢对自己的前途有所希望。“回皇上的话,罪臣测了滚水坝下淤积的黄泥的厚度。这两年水大沙多,该清淤了。”
“哦?”皇帝来了兴趣。去年有新的传教士进京,康熙专门跟那个叫白晋的法国人学习了计算体积的方法。此时刚好遇到能够实践的机会,不由得技痒难耐,当即喊来了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又拉着靳辅一起推算了淤积在滚水坝下的泥沙有多少体积,需要多少民工云云。
因为计算需要用到纸笔案台,康熙带人回了船舱,原本聚集在船头的众臣也纷纷散去。倒是靳辅陪着皇家父子一直算到晌午,中间还从实践出发提了几个减成本的方法。
跟儿子们做完数学应用题的康熙很是满意,下旨靳辅修河有功,赏赐白银五十两作为安家费用,仍在御前听用。
虽然没官复原职,但能在皇帝身边当顾问,这对于失意的靳辅来说已经是天大的好事。老头儿整个人都有些懵,呆了几秒才在皇子们的提醒下磕头谢恩。
康熙看他实诚的样子也不忍心。治河这事是困扰中原王朝上千年的老大难了,即便是已经神化的大禹,不也没做到一劳永逸吗?满人入关治水,到了康熙这儿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皇帝陛下其实不知道哪种方法是对的,也不确定下面的人有没有为了自身的利益而耽误治河。
之前连年大水,有人奏报靳辅治河多年没有成效,平白浪费人力物力,康熙是真的有些迁怒靳辅,但眼下……看看这老头落魄时还不忘关心堤坝的样子。
“有贵人提携你,你可不要辜负人家啊。”康熙说。
靳辅的小眼神有些茫然,他自从被问罪后可谓是四面楚歌,明党的小伙伴不少人比他还要惨的,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谁又能帮他在皇帝跟前进言呢?
难道是纳兰性德?可那位大公子不是出使俄罗斯去了吗?明珠在家呆着呢,还有就是徐乾学兄弟了。然而徐家兄弟与他也就是一般的交情。
想了半天没想出结果的靳辅只好谢了恩,然后一脑子问号地离开了皇帝当书房的船舱。他从略显狭窄的侧边楼梯下来,绕道甲板的时候,刚好遇上从船尾向着楼梯走来的八阿哥。
小八爷脑门光溜溜的,反射着正午灿烂的阳光,腰上的黄带子一甩一甩的,充满了生命的活力。
“靳大人好久不见呀。”胤禩与人寒暄的样子愈发从容,看在靳辅眼里就是皇家子嗣气度非凡。
于是靳大人躬身行礼:“罪臣当不得八爷说‘大人’。”
八阿哥虚心接受,坚决不改。“知道了,靳大人。你那幕僚陈潢的身体还好吗?”
靳辅被堵了一下,也没继续纠正小阿哥,只回答道:“好,怎么不好?正月里还跑去东大街舞狮了呢。”
呃,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大爷去舞狮,那还真是大好了。小八爷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摆表情。
“他一直说要谢八爷的救命之恩,只是一直不得见。”
八阿哥摆摆手:“他好好的,以后被重用了,自然有见到的时候。如今你我不就是吗?”
靳辅心里一暖:“那便谢八爷吉言了。”
两人短暂交流了两句,便相互挥别。胤禩还要去见康熙呢。
船上就那么点地方,兼康熙这回也没带女眷,因此三阿哥胤祉等人乐得在汗阿玛跟前多留一阵。小八进去的时候,就见哥哥和爸爸在品茶,是沿路官员进上来的贡品云雾茶,很是清冽醒神。
因着八阿哥进来,于是服侍的小太监也极有眼色地沏了一杯新茶,端到四阿哥下首的一张茶几上。
胤禩给皇帝爹打了千,看看周围没外人,就高高兴兴地跑座位上喝茶。难得有新鲜玩意儿喝,凉了就不美了。八阿哥捧着杯子眯着眼,看得哥哥们嘴抽。
康熙去尚书房去得多,如今也是深知小八的脾气,但还是忍不住要唠叨两句:“外头都说八爷好风度,真该让他们看看你如今的样子。”
小八眉眼弯弯:“风度什么的,都是给外人看的。自家人,不端着。”
老五听了深以为然:“八弟说得对。”
三阿哥胤祉不屑于跟两个傻白甜弟弟为伍,开口就是正事:“……不是说老七晕过去了吗?你去瞧了如何?”
八阿哥抱着杯子,小嘴叭叭的:“七哥没有大事,是连着没吃饭饿的。我刚刚给他扎了针,又看他喝了粥,且到晚间再看吧。哎,其实兄弟们头一次坐船,晕了是正常的,及时吃药丸子就行了。大哥不还吃药丸子吗?”
说到大阿哥晕船,康熙也不由感慨:“老七身子骨一向不好,这也就罢了。老大也晕船,却是朕没想到的。他哪回去塞外不是生龙活虎的,没想到啊,哈哈哈,阴沟里翻船说的就是他了。”
“汗阿玛,老虎下了水还狗刨呢,可不能当面笑大哥。”小八连忙替大哥挽尊,又惹来一阵笑声。
等到皇帝爸爸乐完了,才跟胤禩说起方才他不在时候发生的事。“朕准备等北面战事结束后,就让于成龙任河道总督,靳辅为副手。”
三阿哥和四阿哥听了都表示惊讶。“靳辅和于成龙争吵多年,他们两人共事,能干成什么事呢?不会整天斗得你死我活吗?”
“都是心怀百姓之人,良心也由不得他们不干活。”康熙笑笑,“若是真不能相容,再分开就是了。”
既然皇帝爹都决定了,十二三岁的小少年们自然也没话说。倒是九岁的小八心有疑惑,不吐不快:“之前不是说靳辅贪污治河款吗?汗阿玛这就准备起用他了吗?”
“昨儿说靳辅日夜观河,像是个做实事的也是你。”康熙伸着手指笑骂,“如今又拿乔做什么?”
感情靳辅的贵人是老八啊!直接为明党中人求情,老八也真是敢!老三、老四、老五几个哥哥不淡定了,目光纷纷朝着这个日渐长大的小弟弟看过去。
八阿哥被看得不好意思了,他挠挠脸:“我也怕看错了人啊,误了皇阿玛大事就不好了。”
康熙收敛了笑容,双目炯炯地看向小八,沉声道:“胤禩,你是皇阿哥。”
察觉到气氛的变化,八阿哥也严肃起来,他跳下座位,肃手而立。“是。”
这孩子察言观色的本事绝了,更要命的是深谙“挨打要立正”的道理,什么青少年要面子的臭脾气是半分都没有。
康熙虽然气消了一半,但仍旧用严肃的语气教训道:“皇阿哥,将来要做太子臂膀,朝堂支柱。举荐贤才,本就是你们的职责所在。现在,你再告诉朕,你承认是你举荐的靳辅吗?”
江湖人胤禩:……我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重担QAQ。
“是不是?!”
“是!”小八爷高声回答,“要是我看错了靳辅,我承担后果就是了。”
康熙靠回椅背上,满意地笑了。
第87章 九岁的春天
“八弟真是看重靳辅啊, 头一回在皇阿玛跟前保人,就保了他。”小八爷回自己舱房的时候,被四哥给堵了。已经逐渐有冷面趋势的胤禛气场全开, 仿佛逼迫良家妇女的大灰狼。
偏生八阿哥和四阿哥还住对门, 想避都避不开。
江湖人胤禩:我承受了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重担QAQ。
“四……四四四哥,有话好说, 有话好说。”小八爷全然没有在康熙跟前嗓门震天响的样子了, 怂得仿佛夹着尾巴的哈士奇。
“你,唉,你,”胤禛咬牙, “你事前也不知找人商量的吗?你知道靳辅是什么人?朝上有多少人恨他入骨?”
八阿哥一头雾水:“我知道那些做什么?我只是看他挺认真的,实话实说而已。我可没说他廉洁得跟白莲花一样啊。”
四阿哥被愚蠢的弟弟气得一拳砸门上, 脆弱的木结构船舱门被砸得晃了一晃。“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还敢保举他?!”
“四哥消消气,消消气,不然御船都要遭殃了。”
小八爷的讨好卖萌看得四阿哥一阵头晕,他把这个完全不在状况的二哈拉进自己的房间, 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连珠炮一样的训话。“靳辅为了建双坝束水, 中间不知道淹了多少田地, 得罪了多少大户,你当那徐乾学徐元文兄弟,同为明党中人为何跟靳辅不对付,还不是他们家在江苏有田,也被淹去不少。要不是明珠力挺,明党内部就能把靳辅生吞活剥了!”
小八爷的眼睛都瞪圆了。“里头还有这样的事吗?”
“我从前也不知道,也是这几年慢慢了解起来的。”四阿哥接过弟弟讨好递过来的水,喝了一口, 转而语气更暴躁了,“但我不知道的时候,可不像你这么瞎出头!”
小八爷自闭画圈圈:“百姓因为水利没了田,就该好好安置他们。攻击治河的人做什么?难道什么都不管任由黄河泛滥就是好的了?”
“这还是其一,其二靳辅也没少给明珠孝敬,自己都不干净呢。支持他?不如支持于成龙,还更清廉些。”
四阿哥这么说,小八爷是不服气的。“但于成龙东北人,做官也是在京城附近做官,他懂什么黄河?”
胤禛一撸袖子,是要和八弟辩论三百回合的架势。“清官难得,不懂治河可以学啊。且正是于成龙家乡不在黄河,没有利益牵扯,更能秉公办事。”
“这这这,四哥你刚刚还说靳辅得罪人呢?于成龙上马就不得罪人了?”小八爷摆出一副你不要觉得我们江湖人好骗的架势,“其实得罪人都是要得罪人的,造水利哪里会不得罪人呢?不过是于成龙名声太好,没有攻击的点罢了。”
“所以是于成龙更好。”
“不对不对,四哥我被你绕进去了。靳辅多年的经验,还是比于成龙新手强。新手摸索的过程中难免犯错,偏他又是个极度自信之人。等到酿成大错的时候,于成龙一个高风亮节的自然可以以死谢罪,但我们要他死有什么用啊?我们要的不还是没有水患吗?”
……
两个青少年吵得面红耳赤,拍桌子踩椅子,仿佛两个匪帮老大,全无皇阿哥的体面。偏船上隔音不好,别说喜欢四处溜达的康熙,就连晕船晕得昏天黑地的七阿哥都知道了老四支持于成龙,老八支持靳辅。
不过为了这两个活宝,朝堂上可是吵了好几年了,从上到下全部卷入骂战,至今没有结果。如今两个没成年的阿哥互相不能说服,那也没啥可稀奇的。他们能快速和好才是让人惊掉下巴的。
此时御船已经过了苏州,进入太湖。湖面风平浪静,而且物产丰富,因此南巡的船队便停泊下来,将士们撒网捕鱼。大阿哥和七阿哥的晕船已经大好了,因此从老大到老八,从高到矮一溜的黄带子没有缺席的,各个趴在栏杆上大呼小叫。
“有虾诶,爷第一次见到这么大个儿的河虾。”
“快看后边,有人捉到了龟。”
……
春风东来,桃花绽开,芦苇丛生,满岸生绿。这是最让人快乐的时候,为了这一刻的水上乐趣,宫里的那些人削尖了脑袋都想跟着出来南巡。
此情此景,四阿哥也放下了那幅紧绷的样子,朝着搬渔网的士兵们吆喝。“旁的也就尝个新鲜,但鲈鱼是要多留几条的。八弟就好这口。”
三阿哥奇怪地看了老四一眼:“前几天吵得跟什么似的,这就好了?”消气消得这么快,不像你老四啊。
胤禛只觉得三哥这种生物就是生来给自己添堵的,压根儿不想理他。不过四阿哥不说话,小八爷的嘴可快了。“三哥,我跟四哥那叫君子之争,争道理罢了。揖让而升,下而饮,孔子说的,争完了还是好兄弟。”
三阿哥捏了一把八弟肉嘟嘟的小脸:“爷不信,必是你私下里赔礼道歉去了。”
八阿哥含着口水:“呜呜呜呜呜。”
“行了,别闹小八。”大阿哥打断老三的动作,“去抢点河鲜才是正理。”只要太子不在,老大还是挺有当兄长的样子的,这不,带着弟弟们呼啦啦冲到甲板上,又是挑鱼又是捡虾。最大的献给康熙自不必说,但连着每个弟弟的喜好也都照顾到了就很难得。
小八晚上自然是一顿饱餐。新鲜捞起来的野生鲈鱼,只加了葱段清蒸,哪怕是不加盐都好吃,鲜得人舌头都要吞下去。不过小系统不懂得欣赏,偏觉得最好吃的是重油重辣的水煮鱼。于是哥哥们就发现八弟的口味如同精神分裂,一时竟不知他是爱吃清淡还是爱吃重口的了。
“我前世,你知道吧,师门就是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药田旁边的那条河里盛产鲈鱼,就跟这个味道一模一样。”这种话,胤禩也只能在识海里跟系统唠唠了。“我以后要是能来江南定居就好了,那就仿佛回家了一样。”
小系统很同情宿主,但不得不打破他的幻想:“清朝的王爷都是留京的,不可能外放。”
胤禩心性豁达变通,且前世流浪惯了,并不以为憾。“那便等我出宫开府了,挖个大大的池塘,自个儿养鱼种药,也很美。”
吃过了太湖鱼,圣驾东出湖水,入江南运河,南下钱塘。这是继苏州之后的第二个上岸地——杭州。
康熙到了杭州就忙碌起来,又是召集官员,又是赏赐驻防军官的。除了成年人身形的大阿哥要提着刀给皇阿玛高呼“威——武——”外,其他几个小的就放假了,扯掉黄带子戴上瓜皮帽,折扇一挥就是一副富家公子样。如此白龙鱼服,每日游西湖访名胜吃美食玩得不亦乐乎。
就连背负着给杭州药铺分发人痘疫苗使命的八阿哥,也只工作了半个上午,然后就被哥哥们带出去耍了。
等到皇帝爹回过神来,发现孩子们都已经玩疯了,很是罚了几张大字,又背了一日书,才将他们放出来。这下子一个个都老实了。当然了,也没少被大阿哥嘲笑就是了。
处理完了政务又处理完熊孩子的康熙大手一挥,走,上清河坊。
说到清河坊,那可是杭州城内最鼎盛的市井之地,最早因南宋的清河郡王府修建于此而得名。朝代更迭,从前的王府已然落寞,而酒楼茶肆却越发繁华起来,明代就有“八百里湖山知是何年图画,十万家烟火尽归此处楼台”的美誉。不过因为坊中三教九流皆有,又杵着一栋花楼,因此之前无人敢领着小阿哥们来此处游玩。
现在皇帝带头,那事情就又不一样了。一行人簇拥着私服打扮的“黄老爷”,大摇大摆地走在青石铺成的江南小道上,感受着周围繁华的市井民情。
“江南果真是繁华啊,竟比京城前门大街还要热闹数倍。”三阿哥的眼睛都挪不开了,他一向在诗中听过江南的盛景,亲眼见了之后,觉得比书中所写还要吸引人。
康熙哪里看不出儿子们的钦羡,虽然江南一直是满清王朝提防的汉人之地,但对于它的繁荣也只能叹服:“江浙古有经商传统,又得天之厚,四处通航,水运便利;兼之鱼米之乡,物产丰饶,别处羡慕不来。”
可不是羡慕不来吗?就连街边小摊卖的折扇都是丝绸的呢,算命的瞎子先生还写得一手风流狂草呢,路边的小乞丐还会背唐诗呢。
沿着道路逛了一阵,一开始的兴奋消退了些,孩子们的目光就频繁朝着各种吃食上飘去。杭州富裕的市民流行一日三餐,此时正是饭点,各色餐馆开始飘出诱人而驳杂的香味,不断勾引着远来之人的味蕾。
北方人喜欢吃面,于是微服私访的一行人进了一家生意兴隆的面馆,将招牌上的鳝丝面、鱼丸面、虾滑面点了个遍。江南的小碗盏怎么能满足京城大老爷们的胃呢?于是人均两碗面走起来,从老大到老八都吃了个肚儿滚圆。
满足地打了个饱嗝后,小八爷就靠在窗边消食。他们坐的自然是顶层的雅间,居高临下能够看到人来人往的街巷。
“八弟瞅啥呢?”同样打着饱嗝的五阿哥凑过来问,他打出来的嗝里都是红烧鳝段的味道。
胤禩拿手指着楼下一个小摊说道:“我看那题扇的书生的兰花画得好看,想买两把带给宫里的娘娘。”
康熙听了,也不像五阿哥那样伸着脖子看个究竟。这种小事不值得他关心,只是笑道:“若是喜欢,淘换些也无妨。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不带些礼物可说不过去。”皇帝一边说,一边开始琢磨底下人孝敬上来的东西,哪些可以送给太子,哪些可以送给太后了。他作为皇帝,自然不用去买几个铜板的纪念品,平白掉价,但小阿哥想买,便也随他们去。
小八爷完全没觉得普通书生的画有什么掉价的,买的就是那股江南的气息。虽没根据,他却觉得惠妃也好,良嫔也好,都是想见识见识江南气息的。这下得了康熙的许可,那自然是从周平顺手里要了荷包,高高兴兴地准备下楼买买买。
就在这时,变故横生。
只听得“哗啦”一下,楼下的粮店里跌出来一个老汉,刚好带翻了书生的桌布,连着笔墨和字画都掀翻在地,墨水染黑了街道,字画和扇子更是脏得不能看了。
被天降横祸的书生一脸呆滞。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楼上看了全程的小八爷手里还捏着荷包呢。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
李氏粮店对吧?你摊上事儿了。
第88章 九岁的春天
摊上事儿的李氏粮店并不知道在前方等待自己的是什么样的命运, 这时还有跋扈的伙计朝着那被打的老汉吐唾沫。“穷汉刁民,闹什么闹?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吗?”
老汉跌坐在地上,只会哀哀叫唤, 一时竟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反而是跟着老汉一起来的有个小姑娘, 约莫五六岁的样子,也不怯场, 嗓门脆生生的:“你们卖的粮食里掺沙子!还推我阿爷!还有没有王法了?”
那群伙计哈哈大笑:“小丫头, 在清河坊的地界上,我家就是王法。你要再叫唤,就捉了你卖隔壁醉红楼去。”
他们大约是跋扈惯了的,且后台着实硬, 因此围观者众多也只敢怒不敢言。
小八爷看到这里已经气不过了,上辈子的侠义之心已起, 火急火燎地往楼下跑。哥哥们自然不能瞧着最小的弟弟去斗恶霸,于是一个跟着一个往下跑,如同葫芦娃救爷爷。最后一个走的是三阿哥,他自诩文化人, 是不想参合这种显而易见的武斗的, 无奈兄弟们都去了, 他不去显得没有手足之情。眨巴眨巴看了康熙两眼,没见他阻止,于是胤祉也下了楼。
康熙见儿子都跑光了,这才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信步走到窗户边看好戏。嗯,有侍卫跟在暗处,他一点不担心儿子们吃亏。
胤禩冲得最快,这时候已经在围观人群中奋力往前挤了。这是个要行侠仗义的主儿, 无奈有人动作比小八爷还快。
“哼,不就是拐着弯巴结上内务府的一条狗吗?李煦知道你们这门亲戚吗?也敢妄称清河坊的王法?”少年人变声期的公鸭嗓喝道,等微服私访的小阿哥们好不容易挤到最前面,就看见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正指着那粮店伙计的鼻子。
出头之人是个少年,剃发梳辫,作满人打扮。这在江南市井中不说难得一见,但也着实不多。康熙年间剃发令松弛,江南阳奉阴违剪短辫子、包头巾的人可不少。遇到这般带着武器,还满身富贵的辫子头,那不是官宦家的孩子,就是驻江南的八旗子弟了。
别看粮店伙计对着穷苦百姓耀武扬威,真见了比他还横的那叫一个客气。“不知小爷怎么称呼啊?”
那少年个儿不高,握剑的手却稳得很,双脚站立的姿势,也像是个练家子。“少废话,给老人家换了好米,再陪五两药钱,这事就算结了。”
“五两结不了。”小八爷连忙打断他,他正好给老汉检查完摔伤的屁股,“骨折了,伤筋动骨三个月,至少给十五两银子。”
那持剑少年看了一眼边上莫名多出来的一串辫子头,心里诧异清河坊何时来了这么群小少爷。不应该啊,杭州城里的八旗同龄人,少有他不认识的生面孔。不过眼瞅着是跟自己同一立场的,也不多问,跟着帮腔:“听到没有,十五两。”
粮店伙计本想套交情的,但眼看着几个小孩子这么不给面子,脸上白了红,红了黑,像是准备铤而走险。就见那最开始出来的少年人挥剑跃起,一道白光闪过,大门上“李氏粮店”的招牌已经被一分为二,轰然落地。
这下连店掌柜都坐不住了,从里头出来,正要令人动武,见到对面那个少爷顿时脸都扭曲了。“姚……姚小公子怎么来清河坊啊?”
“我还道这杭州城要姓李了呢。”少年“哼”一声,公鸭嗓嘎嘎的,“总之,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我姚法祖出头了,有说法到汉军镶红旗找姚家。”
掌柜的连忙称不敢,又利索地给那祖孙二人换了粮食,又赔了银两。
围观人群这才连声叫好起来。没能占据C位的皇阿哥们觉得好像哪里有些不圆满,于是目光都对着那姚法祖上下扫视,心里纷纷冒出一个疑问:“汉军镶红旗姚家是哪个?”
皇阿哥们不知道,但康熙却是知道的。“镶红旗姚家,就是姚启圣他们家吧。”
随驾的李光地跟姚启圣曾经共事过,互相算是熟人。见康熙一副感怀的样子,于是也跟着应道:“正是他们家,熙止故去也有六年了。”
“姚启圣,三藩时在康亲王麾下,屡献奇策;平台亦有大功。不过朕记得他人缘不好,死了还有人弹劾他的。”
从前也没见皇帝对姚启圣这么上心啊,难道是这个姚法祖入了圣上的眼?李光地一边揣摩,一边小心翼翼地重复事实:“是去年,徐元文上书,说姚启圣生前欠了国库的银两,还没有还清。皇上感念他的战功,于是免除了他家的欠银。”
“姚启圣当年自筹银两应对三藩战乱,虽向国库借了十二万两白银,但他自己填进去的也不在少数。若真的追索,岂不是寒了功臣之心?这事就不要再提了。”
康熙的话给李光地一个明确的信号。于是这个官场老油条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熙止生前颇好侠义,如今观之,其孙当真符合‘法祖’之名了。”
“哦,这少年郎是姚启圣孙子?是嫡孙吗?”
“正是,还是长子嫡孙。日前见驾的杭州总兵姚仪就是他父亲。”
“朕想起来了。”康熙点头,看着楼下开始交谈甚欢的小少年们,若有所思。
“既然在此遇上,也是缘分。明儿不是安排了要去抚恤汉军旗老人吗?就让姚家接驾吧。”
第89章 九岁的春天
杭州总兵的姚家充满了诡异的色彩。这源于上一代的家主姚启圣, 着实是满清官场上前无古人的奇葩。
姚启圣年轻的时候是个游侠,杀过强抢民女的清兵,也杀过为富不仁的汉商。偏他又聪明有才, 无论是跟清廷还是跟当时的三藩、台湾的官僚都能套上话, 因此虽然在多方人马的底线上疯狂蹦迪,竟然还混上了官当。
姚启圣的官路也颇为传奇。
他第一次当官跟玩似的,靠嘴皮忽悠混上一个小吏, 上任第一件事就杀了个狗大户,然后弃官跑路了。
他第二次当官也很轻松,轻轻松松考了个乡试第一, 轻轻松松当了广州的知县。然后姚某人轻轻松松开了个海禁,轻轻松松把官帽丢了。
二度丢冠的姚启圣回乡经商, 这一阶段的姚家堪称资产成谜, 因为五年后三藩乱起, 姚某人自掏腰包就拉起了一支几百人的军队, 为打败盘踞江南的耿精忠立下了大功。这必须封赏啊, 于是他第三次当官了, 直接就以功封成福建总督。从理论上不能当官的商人一跳跳成封疆大吏, 就是这么酷炫!
看了这份履历大家就知道,这是个难以评判的家伙。他不是正统的儒家子弟, 走的科举师徒门人的那条结党路;他也不是正统的旗人,安安分分地忠于皇帝忠于大清;他甚至不是典型的孤臣, 满嘴跑火车半点都不像清廉的样子。姚启圣没有名没有利,没人看得清他当官是为了什么。或者姚启圣压根儿就不想当官, 只是恰巧当了官罢了。
无法理解,不好掌控。一直到他死了,他还是官场众人眼中的异类。
不过好在姚仪是个踏实且老实的将领, 这让康熙松了一口气的同时还隐隐有些失落。
那个异次元病毒一样的姚某人终究是不在了。
姚家的府邸距离兴盛的清河坊不到两公里,周围都是汉军旗的旗营。大约是因为祖籍就在江南的缘故,那房屋修得白墙黑瓦,小巧精致。
当然,“小巧精致”是好听的说法。事实上,姚家漂亮的黑桐木大门只能容两个人并肩通过,更别说皇帝的仪仗了。于是没少被皇阿哥们吐槽“逼仄”。
姚启圣的正妻何老太太尚在人世,穿着全套品级大妆带着一家老少在正堂接待了到访的皇帝一行。
不过他家的正堂显然也不是为了接驾而设计的,能容纳二十个客人已经是顶天了。因此康熙只带了儿子、护卫和记录官,大部分随从则被留在了门外。
显然,康熙也觉得杭州总兵住小房子委屈了,跟姚仪说话颇为关切。“就没有想换一个宽敞的住处吗?”
老实人姚总兵:“本地建房舍都这样,我家人口简单,已经很宽敞了。”
康熙:……可不是简单,你家的仆人人数两只手就能数过来。
皇帝还语塞呢,旁边的姚法祖就加上一句:“是皇上带的人太多了,才显得我家小。”
熊孩子瞎插嘴,当场被祖母敲了个爆栗子。
“哈哈哈,我们此前见过的。”康熙顺势转移了话题,唤姚法祖上前进行灵魂拷问,“多大了?读书如何?”
小姚同学回话挺大胆:“十二岁。会背《论语》、《诗经》和《唐三百》。”
这在十二岁的少年人里不算读得多的,但这孩子着实自信满满,很是讨喜。于是康熙也乐得与他多谈,考校了两段论语,又考了诗词,都对答如流。末了康熙问他:“朕观你也是有天赋的,怎么不继续学四书五经,反而在街上游荡呢?”
姚法祖看康熙的眼神有些怀疑人生:“我以后要入兵营的,学四书五经做什么?”
“此言差矣。八旗子弟虽不参加科举,但为官一方,难道不需要学问吗?行军打仗,难道不需要兵法吗?这些东西年轻的时候不读书,走街串巷就能学得的吗?从前三国时候的吕蒙当了大将军,还被人劝着读书呢。”
小少年被说得脑袋都低下去了。他家的大人也是宠孩子的,看到这光景就不忍心。祖母何老太太主动解释道:“家里的男人整日忙于公务,咱们家经商的出身,想找个好先生也没门路。便只好在家学些拳脚。”
康熙的手掌在座椅扶手上摸了摸:“哦?”
旗营里的孩子读书不多,这恐怕是个普遍问题。这还是祖上汉人的汉军旗人家呢,姚启圣当年也是个学霸,子孙尚且如此。
这就不得不说清朝的八旗制度了。所谓旗人,看上去拿着国家补贴耀武扬威得很,其实他们是不能经商不能考科举的。唯有的几个晋升途径,要么靠在皇帝跟前露脸,或者贿赂长官,得以谋个差事。再就是靠军功了。然而南方日渐和平,军功不好得,于是风气越发颓靡起来。
气氛有些沉重,这时当父亲的姚仪说话了:“若是皇上开恩,我想把孩子送姑姑家去。”
姚启圣的妹妹姚启桑,嫁给了福建的黄锡衮。黄家人没入旗,属于小书香世家,家里头还开了个书院。不过八旗子弟的姚小少年想要离开驻地,必须得上头特批才行。
“黄锡衮年纪也大了,精力不济。”康熙的拒绝显然是有自己的私心的,因为他转而提出了方案B,“老八身边一直缺伴读,朕看你家的小子与他投契,不如进京随大儒学,比他在外无人管教强。”
姚仪睁大了眼,他张了张口,想说“我家这个学大侠的中二病怕是不适合宫里吧”,然而看康熙一脸已经决定的样子,到底没把话说出口。
何家老太太倒是比儿子光棍,直言道:“只要皇上不嫌弃他愚笨难训,于我们家倒是天大的好事。”
被奉承的康熙心里舒坦了,问起老人家的衣食起居和身体状况:“听闻老夫人年轻时力能扛鼎,可是真的?”
满头白发满身绸缎的老太太不好意思地笑笑:“许久没活动筋骨了,鼎是扛不起来,搬张桌子还是可以的。”话毕,单手握住正堂中央黑檀木大供桌的一条腿,就这么直直地举了起来。好家伙,这种大木桌本来用的料子就沉,结构也厚,支撑也粗,没有四五个成年人没法抬动的。偏老太太单手就能上举六十公分,且桌子上的花瓶香炉盘盏都纹丝不动。
“好!”姚家的小男孩小姑娘给奶奶拍手叫好,一个个眼神中都是崇拜。
康熙和众阿哥:O.O
皇帝陛下本来还想给这家的适龄女孩儿指婚呢,此时见她们一个个摩拳擦掌的样子直接将这个可怕的想法扼杀在了脑子里。
姚家毕竟是姚家,从姚启圣挑老婆的时候开始家风就注定抽风了。
康熙不太想知道这家姑娘嫁人后会是什么样的光景,他只想把注意力放在这家的男人身上。于是姚仪官升一级,成了汉军镶红旗的副都统。
听说姚家的四儿子想经商,重拾家业,康熙就大笔一挥特批他行商,同时写了一块“生财有道”的牌匾,嘱咐姚老四要与民为善,缓和旗人与汉民之间的关系。“官商有再如那放高利贷,或者囤积居奇发国难财的,必得节制他。你家祖上是汉人,更要承担起爱民的重担。”
如此施恩了一遍,圣驾就离开了姚家返回船上。看这一大家子住的不过四进的房子,小花园只有五十个平方大,着实还没有船上舒服。
八阿哥胤禩跟着逛了一圈,收获了小伙伴一枚,此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姚法祖刚正,明明是四哥喜欢的那种,为何最后给了我?”
皇帝的心思总是难以琢磨的,不过年纪渐长的三阿哥和四阿哥还是能够窥得一二。“姚家跟徐元文、徐乾学兄弟不对付。”三阿哥说,“姚家离经叛道,正统科举出身的官员都不喜欢他们家,这你都不知道吗?”
小八爷歪歪脑袋:“不喜欢,然后呢?”
“啧。”胤祉嗤笑一声,摆着小方步走了。
原本一头雾水的大阿哥此时像是也想到了什么,脸色不太好看。
老四看看老大,再看看小八,最后叹了口气,选择说实话:“还是你之前保了靳辅的缘故,这是把你和明党分开呢。”
真被说破了,大阿哥胤禔的脸色更黑了,他粗声粗气地说:“老四莫要胡说,这是汗阿玛给小八的恩赏。兄弟几个就他没伴读,这才给了他。”
胤禛没跟大阿哥争辩,只沉默着。
夜晚的大运河倒映着早春天空破碎的星光,沿岸的灯光渐次熄灭下去,天地笼于漆黑。晚风从水上吹来,仍然有几分冬天的凉意。
明天,新的小伙伴就要背着包袱上船了。胤禩让人给他收拾了一张床铺出来,就在他的屏风外面。这种礼遇还是要有的,毕竟是传奇故事主角姚启圣的嫡长孙。圣旨说的,姚启圣的功劳给封少了,要补偿其后人。
但是,接下来的日子会怎么样呢?
未来隐于黑暗,就像康熙那双琢磨不透的眼睛,在最上层的船舱里,俯视着这些逐渐失去天真的孩子们。
第90章 九岁的春天
姚法祖不晕船。虽则他上船后船队就开始离开杭州, 但小少年成日里吃嘛嘛香,睡嘛嘛好的状态,半分离乡的惶恐也无。若不是头两天他被拘束在船舱里学规矩, 简直立马就能上甲板玩耍。
姚法祖是典型的南北混血长相, 圆眼睛双眼皮, 弯弯的眉毛自带江南书卷气, 不过下颌偏方, 婴儿肥过早地瘦下来,又有些武者的刚毅之气。
只是他听小周公公讲宫中的禁忌时, 嘴角向下撇,很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
“你既然跟了八爷,就是八爷的人了。第一就得忠心, 八爷的事不得往外说,让你办的事得办好。更不许做那吃里扒外、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事。”小周公公训着话,就连娃娃脸上的笑容都变得阴森了。
姚法祖点头:“嗯。”
“后宫是不得去的, 见到了宫女也要避嫌。”
“嗯嗯。”
“平日里在尚书房,就跟着主子, 少说, 多看,多听。”
“嗯。”
“尚书房里的不是皇阿哥,也是将来的铁帽子王, 天潢贵胄都有脾气,凡事多忍让些,免得招祸。”
“哦……”姚小少年突然抬头,瞳孔有些黑。
小周公公叉腰,一副过来人的语气:“你进了尚书房,就知道八爷是最宽厚的主子了, 从磨墨到喂马都亲力亲为,平日里对小太监都是和颜悦色的。而有些哈哈珠子,还要跪在地上给主子当脚踏呢。
“我知道你在杭州老家是当爷的,然而你也不想想,杭州总兵下辖不过一万人马,洒在杭州府百万人口中不过毛毛雨,凭什么作威作福?所仰仗的还不是北京的大清朝廷?”
姚法祖摸摸下巴,然后缓缓露出一个笑:“你说得有理……哈哈,啧。”
周平顺在京里调.教的大多是被生活磨平棱角的小太监,突然见到这等桀骜的祖宗,脸上的笑都差点挂不住。
他在太监里是过得顺遂的。从小筋骨好入了康熙的暗卫预备,后来派到八阿哥身边,周围人也都敬着他是皇帝身边出来的,是八阿哥的武学师傅。日子一长便有些懈怠。
比如对付眼前的姚法祖,他太过单刀直入了。其实稍一观察就能看出此子吃软不吃硬,先套交情再说规矩会好得多。
底下人僵持着,气氛尴尬得隔着屏风的八阿哥都察觉到了,外头怎么没声了?小八爷趿拉着鞋子从屏风后绕出来,瞅瞅正尴尬的两人,眨了眨眼。“哎,我听说法祖从小就习武的,正好周公公也是练家子。既然规矩已经学累了,不如来两招松快松快?”八阿哥拍手道,“赢的人晚饭多一碗红烧肉。”
世上没什么是打一架解决不了的,若是有,那就再打一架。
反正到了晚上的时候,姚法祖和周平顺就分吃了那碗红烧肉,也没再提谁赢谁输的问题了。第二天照常是讲宫里常识,不过气氛却好了不少,小周公公的脸上恢复了笑容不说,嘴里偶尔还能八卦两句,比如五阿哥小时候被茶水苦到过,至今喝茶还要加糖奶;再比如学霸三阿哥有个紧张过度的额娘,从前每天三顿送饭加两回添衣,后来被皇帝训斥了才有所收敛。
这边气氛有所改善,那边八阿哥却被传到了御前,一直到晚霞漫天的时候才回到自己的船舱。
房间里,周平顺已经摆好了当天的晚膳,六菜一汤。酱牛肉、松鼠鱼、清蒸大闸蟹、香椿鸡蛋、豆干马兰头、油焖笋,外加一大盆莼菜羹。
此次南下的御厨中不少熟人,大家都知道八阿哥从小喜欢新鲜吃食,不是有些主子那样只爱牛羊肉的。因此乐得就地取材给这位小爷弄些时鲜菜色。果然小八爷吃得很满意,不光多用了两碗汤羹,平时反应平平的酱牛肉也吃光了。
“主子今儿倒是用得多,可是在御前受累了?”
八阿哥摸摸微撑的肚子,笑道:“之前在苏州散出去的痘苗,今儿得了回应。有几个苏州的大夫用了觉着好,联名写了谢恩书,被官府和着万民伞一起进了上来。”
小八爷刚起步的事业能得百姓夸赞,周平顺也跟着高兴:“那就恭喜主子了。”
胤禩摆摆手:“这才刚开始呢。我跟他们说了,能推广种痘才是大事。且满人与汉人的体质不同、京城与江南的气候不同,痘苗还得反复筛选。”
姚法祖之前倒也听过八阿哥会医术的传言,但亲眼见了还是有些惊讶:“阿哥真的学医呀?”
“比金子还真。”八阿哥跟新来的小伙伴说,“我学说话的时候就开始背药材了,一开始练字就照着《黄帝内经》练呢。”这话放在这辈子是要打点折扣的,但放前世,那可没半分虚假。因此胤禩理直气壮,把姚少侠都说愣了。
“对了,我在城西有座医堂,是我自己的产业,现在大约有十来号太监伙计在那里帮工,前不久还招了两个坐堂大夫,另有一个看妇科的嬷嬷。”小八爷眉眼弯弯,“你先住三怀堂隔壁的院子,那里虽不是皇城根,但胜在前后左右都是相善的熟人,凡事有个照应。早上起早些入宫,用过午膳咱们一起回医堂里,刚好顺路。”
姚法祖对宿舍没啥自己的要求,表示有个铺盖他就能活。从前姚启圣在京城是租房子住的,每年付房租,现在好歹领导包食宿,还有什么不满意?
说完了待遇,话题又拐到工作上。“你来得正好,咱们还没开始学兵法呢,刚好能听全乎的。你以后是想为官还是领兵?”
“自然是领兵。”姚法祖回答得毫不犹豫,“且我想领水师,去肃清南洋,不打到弗朗机人家门口不罢休。”
这种在清朝闻所未闻的志向惊动了猫冬的小系统。“宿主宿主,清朝就是被海上来的侵略者弄亡国的。眼光超前一百五十年,真是怪才。”
胤禩也被系统的话吓了一跳,这还是小系统第一次提到清朝灭亡的话题。不过他现在养气功夫被磨炼出来了,于是在周平顺和姚法祖看来,小八爷就只是微怔了一下,旋即爽朗地笑道:“我知道了,只要你有带兵打仗的本事,不是那种单打独斗的莽汉,我就为你争取。”
热血自由的天性和审时度势的本事在姚法祖身上达到了奇妙的统一。在得到了八阿哥的承诺后,姚少年就以极大的热情投入到了伴读这项事业中。见面的礼节分毫不差不说,就连市井脾气都收敛了不少。有一次跟三爷回话的时候还能做到巧妙的恭维,隐蔽的马屁拍得老三通体舒坦,连原本的诘难都给忘记了。
不过三爷不知道,人转头就跟八爷吐槽起自个儿了。
“我发现了,宫里还挺讲长幼秩序的。平日里大爷和太子不跟咱们一块儿处,那将三爷和四爷给搞定了,也就能吃得开了。三爷是被上头两个压狠了,只要夸他他就高兴。四爷清高又教条,喜欢正直规矩的人。都是一眼能看出来的事。”
好家伙,皇子的品性,你说一眼就能看出来。
胤禩似笑非笑地瞅他:“那八爷我是个什么人?”
姚法祖:“哈哈,这怎么说呢,哈哈。”
小八爷学他说话:“哈哈,你胆大包天,哈哈。”
两个人笑作一团,不过后面的行程中,姚法祖就没再对皇阿哥评头论足了,不过偶尔会飞些眉眼官司,眼神里的戏谑时明时暗。
时间在孩子们的磨合中过得飞快。圣驾先是渡过钱塘江,在会稽山祭拜了大禹陵,接着就开始返航。行到松江的时候遇到一个蒙冤的功臣之后,康熙下旨安抚了这家人,荫封加官,并指了他家的孩子给七阿哥做伴读。再然后,御船在江宁停留了数日,祭拜明陵,又观星占卜,问了北边开战的吉凶。再再然后,他们就沿着大运河一路北上,直到返回京城。
这趟开心和疲惫交杂的旅程持续了两个月,离开的时候还是冰封河面,归来已是春花烂漫。那一茬一茬的玉兰、晚樱、桃花、山杏,应接不断,有开在枝头的,也有纷纷扬扬洒在空中的。从下船踏上陆地的那一刻起,鼻腔里就都是青草和花蕊的芬芳。
本该是个令人愉快的时刻,然而皇帝陛下还没进城门呢,就被前来迎接的太子递了两封折子。康熙的脸色骤变,于是原本盛大的接风仪式也没了,大家伙直接解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随行的水利大臣们大都摸不着头脑,除了个别几个康熙的智囊心腹被留了之外,其余人都走得忧心忡忡。侍卫队换了一批禁卫,下职的将士倒是比大臣们淡定,左右朝堂纷争与他们无关,若是战事——大不了死战而已。
皇子们自然是跟着亲爹回宫的。但眼看着康熙走的路线并不是往紫禁城去的,胤禩心里一个咯噔,转头让周平顺先带着姚法祖去三怀堂。七阿哥一瞧,也照葫芦画瓢,令身边太监去安置他的新伴读。两个新来的小伙伴走了没到一刻钟,就有内务府的人过来,给队伍里的每个人换了条白腰带。
皇阿哥们相互看看,彼此脸上都写着严肃和不安。这是有丧事啊,能让皇帝亲自去吊唁的,这是死了索额图还是死了明珠?若不是圣驾在往东城区行进,而不是明珠府所在的西城,大阿哥早就揪着太子开始发难了。
好在康熙也没让孩子们懵圈着到最后,心情平复些后便解释道:“安亲王岳乐,奉命外驻漠南,防备噶尔丹。因天寒,旧病复发而亡,棺椁刚到京城三日。此亡国事也,尔等随皇父吊唁,务必恭敬。”
第91章 九岁的春夏
安亲王岳乐啊, 这可是眼下日渐纨绔的宗室里难得的将才。因着他太好用,一直从入关战打到三藩战,如今老了, 还要在蒙古战中发光发热。最后老亲王的光热发完了, 死在了寒冷的蒙古高原上。说起来, 他是努尔哈赤庶子的庶子, 也没有继承什么铁帽子王爵, 能封到亲王全凭老人家这么多年积累的战功。
传教士的回忆录里说,顺治临终前因儿子年幼, 曾想把皇位传给安亲王,因此后来康熙就对安亲王一脉百般夺权,乃至于岳乐的死都是康熙的手笔。
传教士的记载是否可信暂且不论, 但这个节骨眼上岳乐死了,对于清朝接下来的西北战事肯定是不利的。放眼宗室,只有岳乐年轻时在喀尔喀打过仗。识途的老马没了, 那就只能玩小马过河了。
温暖的阳光洒在北京城的巷道里,康熙的心头却笼罩着挥散不去的阴云。儿子们都还小, 开国的八大王爷现在的继承者不是纨绔就是体弱多病, 再就是小孩子。爱新觉罗家眼下能打的牌,除了一个简亲王喇布、一个康亲王杰书,就剩福全和常宁了。
不是康熙看不起自己的亲兄弟, 但这两个亲王跟安亲王比起来,那真叫掺了水的亲王。
遥想努尔哈赤时期,那拉出来十四、五个儿子,各个骁勇善战的故事,康熙就忍不住羡慕啊。但他想复刻一家就能成一支大军的场面,还得再等个二十年。
安亲王府坐北朝南, 四四方方,东西长约一百二十米,南北约二百多米,是一座典型的按照顺治时期标准营造的亲王府邸。不过因这些年安亲王权势颇大,翻新了几次,雕饰越发精美。而现在,那漂亮的绿瓦红墙上都绑了白色的丝绸,沿着围墙一路绑到大门口。在高高的门楣上扎成三颗巨大的白花球。
迎宾的门房头戴白色的圆锥帽,一身素服,跪下磕头的时候还满脸是泪。他的声音因长时间哭泣而沙哑,此时高喊“皇上万岁”的时候让人担心他的嗓子下一秒就会撕出血来。
接着,五扇大门皆开,岳乐嫡长子玛尔浑带着一家老小给康熙行大礼。康熙没让他们行完全礼,就拉起玛尔浑开始洒泪。玛尔浑算是康熙的远房堂弟,如今才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却是眼神无光,眼底乌青,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被皇帝一哭,除了跟着哭外,竟说不出一句场面话来。
他们家的嫡次子叫经希,长得比玛尔浑要精神些。见哥哥应答失态,连忙拉着老三蕴端一起上前,给康熙说了些“家父身受皇恩,全家荣耀”之类的话。虽然台阶递得不够漂亮,但多少是个台阶。康熙就顺势接了下来,带着太子和皇阿哥们绕过屏风,进到灵堂。
来凭吊安亲王的旗下人不少,男女老少皆有。还有几个护送骨灰回京的将士,身上的铠甲还是灰尘仆仆的,也没换衣服,就靠在墙边或醒或歇。因康熙来得突然,没有提前清场的缘故,大家都受了不小的惊吓,原本守灵的瞌睡都飞了,又中气十足地响起哭声来。其中以岳乐的妻妾哭得最为悲惨,就算隔着屏风都能听出四五个各不相同的声线,凄厉刺耳。
四阿哥第一个受不了,眉头皱得紧死。老实孩子小五小七都懵了。就连见过大场面的太子,都跟三阿哥交换了一个眼神。大阿哥更是直接,上手就捂住了他八弟的耳朵。然而饶是如此,八阿哥依旧能够听到女眷的哭灵声,不光有老年妇女,还有青年妇女和小女孩的哭声呢。
要不怎么说还是皇帝厉害呢。康熙没有被女鬼般的噪音所累不说,甚至还能加入其中,抚着装骨灰的棺材哭得伤心不已,惹得周围的旗民将士、王公大臣纷纷劝慰。
“皇上节哀啊。”
“皇上保重龙体。”
“老安亲王地下有知,定会感念皇上的厚爱。”
……
太子是随时跟康熙保持一致的,康熙哭,他也哭,半天才挤出两颗泪。其余兄弟们就有些尴尬,事发突然,想找块涂了辣椒的手帕都不可得呀。他们与安王一脉的血缘更远,平日里也只在大宴上见过,外加听过老安王的盛名罢了。没什么交情的人死了,想哭也哭不出来。
胤禩正琢磨着要不要往兄弟们的少冲穴上一人来一针,帮助大家的泪腺开始工作,却听见屏风后头传来骚动。“不好了,格格哭晕过去了。”“快,快传太医。”仆妇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响了好一阵,才有穿白衣的嬷嬷慌慌张张绕过屏风出来,直冲着安王府嫡次子经希而来,冲到一半,又止住脚步,转向玛尔浑。“大爷……”
康熙在,玛尔浑哪里敢做主,也不管那嬷嬷说什么,就巴巴地看着康熙。
康熙:……“都是一家人,朕去看看安王福晋。”
爱新觉罗·玛尔浑:“嗻。”
这就不像个当家人的样子啊,难怪岳乐生前宁可给老三蕴端请封,也不带这个嫡长子出门啊。康熙深深地看了这个远房堂弟一眼,目光扫到他憔悴的面容,到底不忍心在岳乐灵前数落他,长叹一声,跨步往后。
小八爷琢磨着有人晕倒,怕是急症。他仗着自己还没蹿个,是个孩子模样,也滴溜溜地跑康熙腿边,自觉跟到了灵堂后头。
安王府女眷不少,不过岳乐的妻妾都过了五十岁,面见康熙也是无妨的。倒是玛尔浑兄弟几个的媳妇还年轻,在仆妇们的掩护下退到了角落里磕头,没把脸抬起来。再就是小姑娘了,两个女孩八九岁的样子,一个抱着老太太的胳膊哆哆嗦嗦,一个躺在老太太的怀里昏迷不醒。
老太太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面对康熙也不亢不卑。“奴才给皇上请安。”
“安王福晋不必多礼。”康熙颔首,“这是怎么了?”
安王福晋赫舍里氏抹了把眼泪:“这孩子是我可怜的外孙女,没满月就抱进府,从小在王爷膝头长大的。因哭她外祖悲伤过度,竟厥过去了。还请皇上允下人找个大夫来瞧瞧。”
求远不如求近,康熙拿下巴朝前示意了一下:“老八,去瞧瞧。”
胤禩一秒切换名医状态,踩着自信的步伐上前,翻了那小女孩的眼皮,又隔着手帕把了脉搏,然后就规矩地退回康熙身边。“回皇阿玛,这位小格格是悲伤加劳累所致的昏睡,此时不宜吵醒,吵醒容易惊神。就让她睡在安静的房中,盖上适宜的被褥,再取沉香、檀香、乳香、丁香,以三三二二的比例调和,加蜜点在眉心,半个时辰就会自行醒来。”
治疗方法很新奇,但有康熙背书,安王府众人不敢不听,只得照着八阿哥的方法做了。
小姑娘被送走了,康熙又陪老太太说了一会儿家常。
“家里小子够多了,闺女却少。”赫舍里氏说,她跟元后还是亲姑侄呢,眉眼有几分相似,“孙辈就她一个女孩儿,又生得精致,王爷疼得跟眼珠子似的。她身世也可怜,刚出生就没了父母,那郭络罗府里也是狠心的,这么多年了,也没问过几回。唉,她额娘虽不是我亲生的,但这些年她跟我幺女一块儿长大,看她从牙牙学语到能跑能跳,也处出了感情。想替她寻门好亲事吧,又觉得无从下手,按规矩她还要选秀呢。”
虽然住在爱新觉罗家里,但到底姓郭络罗。
康熙没有当场许诺什么,只听老太太唠叨。从大儿子不长进到她想修座小佛堂。一说说了两盏茶的功夫,康熙起身准备带着小儿子告辞。正欲走,就听见后门处有仆妇欢欢喜喜的声音:“老太太,格格醒了。”
“有客在,不要喧哗。”小女孩的声音制止了那仆妇,接着郭络罗小姑娘一身白色的身影就出现在门外。“民女郭络罗氏,谢皇上、阿哥救命之恩。”一个万福落落大方,目不斜视,可把她同龄的小姨姨比下去了。
小八爷医者嘴快:“救命谈不上,格格是熬夜几晚上亏空了身子,补足睡眠,再多进些豆干、牛乳,自然就好了。但若是继续悲伤过度,废寝忘食,医者也是救不了命的。”
小姑娘嘴巴抿了抿,眼眶又红了。“我知道了,多谢阿哥。”
康熙拍拍儿子的头:“走罢。”
小八爷“哦”一声,乖乖跟康熙回了宫。接下来皇帝爹忙于朝政,胤禩也恢复了阿哥所、尚书房、三怀堂三点一线的生活。这回多了个姚法祖,日子还更精彩了。以前三怀堂最多做做义诊,现在可是“伤病鉴定——立项破案——伸张正义——打击街头帮派”一条龙服务。
反正姚家的祖传艺能秀得飞起,护国寺一片的治安都变好了。小八爷跟同龄人玩得高兴,哪里还记得安王府一面之缘的小姑娘,只当是千万病人中的一个罢了。
不想几天后他被康熙传唤,当头就是一闷棍砸下来:“若是将郭络罗氏指给你做福晋,你觉得如何?”
胤禩:“啥?哪个郭络罗氏?”
康熙哭笑不得:“安王府的那个郭络罗氏。”
“……这不太合适吧?”
没想到会被直接拒绝的康熙意外了:“怎么?胤禩不喜欢这样的?朕看她大方得体,且孝顺,是能做当家主母的。”
第92章 九岁的夏天
八阿哥没跟系统打听过原本历史上的八福晋是谁, 这种私人的话题小系统也没跟宿主说。毕竟灵魂换了一个,那就不能将原主的爱人强加给现在的胤禩对不对。于是小熊猫光球缩在乾清宫的地板上装死,除了那双不停抖动的耳朵暴露了它CPU中的忐忑。
正因为什么都不知道, 所以小八爷回答问题的时候也坦然:“她那个情况, 与其说是郭络罗家的格格, 不如说是安王府的格格更恰当, 将来恐怕也要从安王府出嫁。那就不适合嫁入宗室了, 不然说起来怎么说呢?爱新觉罗家跟爱新觉罗家结亲?”
角度刁钻,一击毙命。康熙脸都绿了。他是想跟安王府加强联系来着, 利用郭络罗氏外孙女的身份打个擦边球,却没想到小八如此敏感。不过就连小八都能想到的不妥之处,文人们只会想得更多, 只怕又要被汉人诟病□□了。
“你小子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康熙冷哼一声,心里已经将联姻的想法扔了一半。
八阿哥讨好地笑笑,跟皇帝爹撒娇:“儿子知道皇阿玛心疼我, 不过人家小姑娘也不容易嘛。父母双亡,安王府后继无人不说, 家风也堪忧, 只怕再过个二十年,就没有娘家替她撑腰了。她这样的身世,嫁入宫里来, 不是凭白受人挤兑吗?内务府最会看人下菜碟的。要这是我闺女,我宁可给她找个家庭简单有实干的丈夫,外放出京去。小夫妻同甘共苦,从基层开始一步一步往上走。最后能当个一二品的诰命夫人,就是最好的了。所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安王府再如何闹腾, 郭络罗家再怎么不闻不问,出了京城还是很有威慑的。”
康熙目光闪了闪,但嘴上继续哼气。“安亲王为正蓝旗旗主,一门双王,权倾朝野。又曾经主持宗人府,掌宗室权柄。这样的人家不够显赫,什么样的人家才叫显赫?”
您这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小八爷无辜地睁着大眼睛。“从前开国好几个铁帽子王当旗主,还八王议政呢。现在他们的后人不行了,皇阿玛就派了都统去管旗务。咱们家住紫禁城里,不就是调和朝中势力,让能者上,庸者下吗?所以说,过去的显赫是过去,将来如何,还要看子孙出息与否,我看安王家几个嫡子不行。”
“你怎么就知道不行呢?”
今天的皇帝爹是想把糊涂给装到底了。“老安亲王年事已高,这么多儿子,但凡有一个能打的,旗务该分担起来了吧,外出打仗得跟随侍奉了吧?我大哥十五六岁就知道往兵部凑,他们一个个二十多快三十了,还在府中享受富贵,让老安亲王一个人外出打仗……我总觉得不是个事儿。”
康熙按住了额头。他以为安王府是个膨胀的朝堂毒瘤,没想到在小儿子眼里,这就是只纸老虎啊。对于怎么解决正蓝旗的问题,他突然有了新的思路。
“之前让你们兄弟写治河的策论,就你没交,说要再找人商量。如今可写完了?”康熙恰了口茶,稳定心神,转而问起小八的功课。
好几年父子了,八阿哥心领神会,这是正题说完了,开始让我爬了QAQ。方才还威风凛凛指点江山的小八爷如同戳破的气球,哭唧唧地交了作业就想开溜。结果没溜成功,被抓住了命运的后脖颈。
“纳兰性德已经回京了,就住在渌水亭。你今儿下学了跟老大一起去瞧瞧。”
胤禩一怔,性德回京这事外头可半点风声没有啊。以小八爷在底层旗人中的消息网来说,连他都没听说,那就是瞒得真严实。于是小八爷严肃了表情:“他在俄罗斯受伤了吗?”
皇帝坐在黄花梨的书桌后头,表情也不轻松:“受伤倒是没有,然而他们拐了个俄罗斯贵族小姐回来。这中间还掺和了你舅舅。”
小八爷人都傻了。我舅舅?我哪来的舅舅?满头雾水的八阿哥跑了一趟渌水亭,带回来一个混杂着政治、外交、爱情、悬疑的传奇故事。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纳兰性德偷偷出使俄罗斯说起。使团深入敌国,必得配备兵力,且兵丁从东北抽取,更适应俄罗斯冬天的气候。良嫔家族的噶哈禅就此入选。
纳兰性德一瞧,队伍里有熟面孔啊。这不是巧了吗?不提拔他提拔谁?于是噶哈禅就成了小队长,一路上跟纳兰性德学俄语学拉丁语,等到了莫斯科,也能面不改色地跟当地人说几句日常用语了。
本来吧,纳兰性德有意提携,让噶哈禅在这次出使中镀个金,回去能当个侍卫做,也不过如此罢了。但传奇故事怎么可能这么平淡?
前面说过噶哈禅跟良嫔一样,拥有着跨越国界和种族的美貌。于是就在索菲亚摄政公主招待使团的宴会上,噶哈禅顺手接住了一个倾倒的酒杯,就把旁边的贵族少女给看呆了。俄罗斯少女青春热情,当即对漂亮的异国侍卫展开了轰轰烈烈的追求,送手帕送花送食物,还各种明里暗里的邀请。
满族离开草原也没多久,但这比蒙古姑娘还热烈的追求还是闪瞎了不少人的眼睛。甚至康熙听说的时候也颇有一种被震碎了三观的感觉。不是,姑娘你清醒一点,他只是个白身而已,你好歹是个贵族啊!你看看旁边那个才华横溢前途光明的纳兰性德,他不香吗?
可惜,年轻的玛利亚女少女只看脸,甚至表示她可以为了这张脸放弃在教堂里结婚的传统!
总之,因为俄罗斯少女的死缠烂打,导致使团一开始的刺探行为缕缕受挫。被命运毒打的纳兰性德和噶哈禅等人痛定思痛,最后点亮了新的技能点——既然反抗不了,那就顺杆爬好了。
玛利亚出身于纳雷什金家族,这个家族的历史不算悠久,但在当下出了一个太后。太后的儿子就是沙皇之一的彼得。不过正因为纳雷什金家族势力不够强大,彼得的皇位坐得并不稳当,异母姐姐索菲亚公主扶持着傻子哥哥伊凡跟他打擂台。也因此俄罗斯出现了极为荒唐的两位沙皇的局面——先皇和教会双重认证的彼得不得不避出莫斯科,而智商上有缺陷的伊凡却在公主和外戚的安排下藏于深宫之中。
通过贵族少女摸清了莫斯科纸醉金迷表象下的巨大暗流,纳兰性德敏锐地意识到其中有可乘之机。通过玛利亚攀上纳雷什金公爵,再通过这位外戚与莫斯科郊外的彼得沙皇秘密会面。因为彼得不掌权,所以此前黑龙江附近的冲突被全数推到了摄政的索菲亚公主头上。纳兰大使跟年少的沙皇许诺,大清使团会在接下来的政变中站队他,希望以此换取他的友谊和兴安岭的和平。
被一语叫破政变计划的彼得有一瞬间的惊慌,但还没有成年的他表现出了一个未来大帝应有的素养。彼得表示清朝使团无法仅用口头协议让他牺牲西伯利亚以南的利益,除非他们能彻底战胜噶尔丹,并确保西域的稳定。性德顺势问他是否有向西扩张侵犯欧罗巴的计划……双方来回扯皮,就差定个五十年中俄战略互信协议了。
五十年太远,最后话题不得不回到最初的交易上,双方约定,若是彼得成功上位,俄方将以外兴安岭为基准同清方展开边界谈判,同时停止对噶尔丹的军事援助。
带着跟沙皇彼得的秘密协定,纳兰性德刚返回莫斯科,就遭到了公主一方的怀疑。更为雪上加霜的是,噶尔丹的使臣也带队来到了克里姆林宫。在被当众围攻的外交危急时刻,纳兰性德用俄语背诵了噶尔丹当年向康熙请求封自己为汗王的奏章,其中不乏谄媚讨好之语,直接将准格尔使臣羞辱得面红耳赤。
“噶尔丹乃我皇封臣,靠吞并其他臣属而壮大。犯上作乱的小人,也敢妄自称国吗?我国与噶尔丹之争,乃清朝内战,非两国博弈。俄方支援此贼,将他们的接待规格与我等等同,难道不就是让皇帝和子爵用一样的餐具吗?这是在羞辱我国吗?还是说想对别人家的家务事指手画脚呢?若尔等执意如此,那别怪大清用同样的方式来对待你们了!”
时过境迁,曾经的翩翩才子也成了外交场上的老狐狸。一番没有语言障碍的连敲代打,直接震慑住了俄罗斯的王公贵族。说实话,他们大部分人对于大清啊、准噶尔啊都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大家的世界认知主要是在欧洲啊。从前准噶尔给他们送贿赂求支援,大家觉得有利可图就答应了,然而眼下双方使团对峙,清朝人一开口,就把对面死死压住了。好家伙,感情你还真不是独立国家,是人家封的诸侯啊!这造自己宗主国的反,宗主国还政权稳定兵力强盛,典型找死行为。
一时间别说已经被策反的彼得派的官员,就连公主派的大臣,都对自己之前的决策产生了怀疑。
别人气势弱的时候,就该趁胜追击。纳兰性德当即提出要跟公主派的重臣对质。索菲亚公主在台上下不来,不得不将在城外军营里的米罗斯拉夫斯基将军召回,与两方使团当面对质。而就在差不多同一时间,沙皇彼得带着他的少年军发动了政变……
过程步步惊险,如同走在未知的悬崖。但使团几乎在每一个分岔路口都作出了正确的选择。当他们带着政变胜利者的书信、纳雷什金家族的谢礼,以及详尽的俄国情报踏上归途的时候,一切都尽善尽美,除了某个男装跟来的女孩。
没错,公爵之女玛利亚翻山越岭、风餐露宿,一路跟到了北京。
这趟俄罗斯之行在后世不光被载入史册,更是在多部文学作品中被反复演绎,有传记版本、言情版本、神异版本、悬疑版本等等,被搬上荧幕更是数不胜数。但无论在哪个版本中,纳兰性德精彩的决策和噶哈禅影响国运的俊美都被反复传唱。
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
眼下的小八爷却面临一个严峻的挑战。他该怎么告诉良嫔,她的好堂弟执行了一趟公务,就拐了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回来?
第93章 九岁的夏秋
入夏了, 长春宫院子里摆了整整八大缸的荷花。花骨朵在炽热的夕阳下亭亭而立,仿佛越晒越精神似的。看这些荷花就知道,良嫔是真的熬出头了, 若不是她儿子出息, 自己也受宠, 断不会让花草房如此尽心, 搬了大缸进来养荷花。
被人觉得熬出头的良嫔, 和“有的熬”的良贵人没什么差别,依旧是靠在窗边, 听着外面夏天的声音。
实岁已经两岁零四个月的十三格格在学走路。啊,当然不是基础走路,那是一岁多的小朋友学的, 两岁多的大宝贝,要开始讲究步态了。不能连蹦带跳,不能横冲直撞, 外八字和内八字都不好看等等。
“就是这样,格格走得真好看。”
“再来一遍, 看我们十三格格的气势, 真是皇家公主。”
奶嬷嬷们或蹲或跪,围着小格格不断鼓励,就为了让这小祖宗能多走几步。不过冰块脸的小丫头不想走了就是不想走了, 什么样的坑蒙拐骗都不顶用,一屁股坐在地上,小脸一歪,开始观察世界。
刚入夏,屋里还没有摆冰盆,嬷嬷们急出了一身汗。格格今天撂挑子的时间格外早啊, 这是身体有哪里不适吗?两岁多的小娃娃,玉雪可爱,就怕她夭折了。此时嬷嬷们忙着检查身体、嘘寒问暖都来不及,哪里会去责备她偷懒呢?
会责备她偷懒的只有良嫔这个冰山虎妈。“听到她哥的脚步声了,有靠山就耍赖。”
下一秒,守门的小宫女就掀开帘子,声音都带着喜气。“主子,八阿哥来了。”
良嫔维持着靠窗的姿势,看儿子行礼问安。“你有事。”良嫔说。
“什么都瞒不过额娘。”小八爷尴尬地笑笑,半天没找到开场的词。
良嫔的目光扫了扫昆昆的乳母,那边嬷嬷会意,就要抱着小格格下去。不过却被胤禩抬手拦了。
“倒也不必避人,左右过两天满京里的人都知道了。”小八爷的心情颇有点破罐子破摔,他喝了一大口手边的凉茶,说道,“额娘娘家要出大新闻了。”
良嫔的眼皮动了动,这已经是她非常想听后续的表现了。
小八爷比划一下:“卫家有个叫噶哈禅的,额娘知道吗?”
“三叔的儿子。我进宫的时候,他比你还小一些。”
“那额娘真是许久没见他了,现在有这么高,人也结实能打,据说在盛京打死过老虎呢。”
“喔。”听胤禩的话语里都是夸的,良嫔微不可查地舒了一口气,可见是好消息了。
“额娘,其实之前纳兰性德带着使团出使俄罗斯,舅舅也在其中。他在俄罗斯立功了,就是……有个俄罗斯的贵族小姐,非舅舅不嫁,还跟到北京来……”小八的声音渐渐低下去,小眼神不停观察着良嫔的表情。
他以为良嫔会问问“什么是俄罗斯”,没想到良嫔是知道的。“俄罗斯,就是北边的罗刹人吗?红头发的那些?”
“呃,对,不过那小姐是黄头发的。”
听到这里,嬷嬷宫女们都倒抽了一口气。有地位高一些的胆子大,试探地问:“那岂不是跟有些传教士那样吗?哎呀,女人也长黄头发,那可怎么得了?”
良嫔一脸冷漠,说话理性非常:“皇上想促成此事,那就是那个姑娘出身真的很好了。”
小八爷在嬷嬷宫女们惊讶的目光中点头:“她姑姑是俄罗斯的皇太后,俄罗斯的皇帝是她嫡亲的表哥。”
“嘶——”好家伙,那岂不是跟佟皇贵妃一样吗?放俄国能当皇后的人物,现在跟着包衣出身的噶哈禅私奔?俄罗斯都不管的吗?
良嫔平日里清高得不食人间烟火,但在关键问题上太了解人性了。不说俄罗斯民风比大清开放,就算是比大清还礼教严苛,利益足够诱人,康熙一定会想办法促成此事的。“我只有两个问题,你去帮我打听。第一,那女子在俄罗斯可有未婚夫和追求者,若有,是否是噶哈禅能得罪得起的?第二,俄罗斯的太后是什么性格的人,会干涉家族女孩的婚事吗?会怀恨在心吗?旁的,男人们自会想到。”
八阿哥点点头。
女人有女人的心细。纳雷什金家族同意与否,沙皇同意与否,这些都会从国家层面上解决。但世上除了理智的大国博弈,还有为爱恨驱动的不理性人存在。
好在从纳兰性德反馈的结果来看,俄国老牌贵族看不起纳雷什金家族的泥腿子暴发户作风,认为玛利亚没有教养,因而这位凭着姑姑跻身上流的女孩并没有像同龄人一样早早定下婚事。甚至纳雷什金公爵夫人为了几个女儿的婚事操碎了心。玛利亚要跨国追爱的时候,还得了母亲一袋金币的资助呢!
而太后纳塔丽娅·纳雷什金娜,更是一个性格软弱的人,当年被索菲亚公主怼得节节败退的。如今更是大小事情都依赖儿子和家族。
“追求者大约也是没有的。”纳兰性德说,“她天天在使团落脚的旅店门前转悠,此事莫斯科人尽皆知。若是有追求者,早就同我们起冲突了。”
小八爷:谢谢,有被安慰到。
在康熙皇帝释放出了明显的撮合意愿后,各方对此都没什么意见,国内的舆论也在有意引导下变得比较和善。京城百姓说起这事,想的不是伤风败俗,而是民俗不同,对那位俄罗斯来的贵族小姐更是深感好奇。
不过呢,真正举办婚事,得先等《尼布楚条约》签订,再等纳雷什金娜太后准备好一份足够体面的嫁妆,还要等女方的家族代表带着嫁妆和观礼团来到北京,如此就是七月了。但偏偏七月里发生了一件大事——缠绵病榻多年的佟皇贵妃,病逝了。
因为佟氏在临终前被册封成了皇后,因此算是皇阿哥们的嫡母。所以连同还是豆丁的十一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在内的皇子都得去守灵。小八穿着孝服,站在兄弟们之间,看着哭得悲痛欲绝的四哥,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才好。
其实佟皇贵妃去年开始脸色就越来越差,一直不见好。虽然四阿哥和承乾宫都没来请过他,但秉着医者多管闲事的心,他还是偷偷看过佟皇贵妃的病案的。一看心都凉了:肾亏水肿,血有热毒。别的肾亏是生殖系统疾病,这个肾亏,那是真的排泄系统疾病啊!换成现代医学的话说,大家一定不陌生:慢性肾衰竭。
中医没有根治尿毒症的办法,只能用调养类药物慢慢拖着。时代条件不允许做肾移植或者透析,因此血液中的肌酐和尿素含量常年维持在一个高水准。佟皇贵妃脸色蜡黄的原因就是这里,甚至不得不涂了厚厚的粉来掩盖。
对封建帝国的后妃来说,生病而死不是最悲哀的,更惨的是生病而死之前被疾病毁去了容貌。到了最后的时刻,光是照照镜子就让佟氏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册封皇后的圣旨送到承乾宫的时候,她令人关起殿门,不见康熙也不见胤禛,只疯狂地抓着大宫女的手,求她为自己化妆,然后就在宫女又惶恐又悲哀的目光中气绝而亡。
活脱脱一出悲剧。
美也好,丑也好,贤惠端庄也好,绝望疯狂也罢,最后都被封进了棺材里。胤禩看不见她蜡黄得粉底都遮不住的脸,也看不见她因为水肿而变形的身体,胤禩能够看到的,就只有一副棺材。
古往今来,前世今生,所有人的最终归宿都在这里。
小八爷走上前,摸摸棺材漆黑的侧壁。虽然夏天还没结束,但侧壁却是冰凉的。“四哥,我一定好好学医,让世间的绝症越来越少。”
四阿哥抬起朦胧的泪眼,然后就再次嚎哭出声。他甚少有这般不体面的时候。
守完当夜的灵,胤禩就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去找康熙。不同于元后死的时候康熙悲痛欲绝,如今第三个皇后去了,康熙还在乾清宫照常办公,召见小八的时候也神色如常,还能让梁九功给小八上一杯他爱喝的“正山小种”。
八阿哥谢恩,饮茶,然后跪下请求道:“儿子思来想去,这事只有儿子自个儿来提。皇后娘娘新逝,该属于国丧,百日内禁止婚嫁宴饮。玛利亚女爵士虽是外邦人,但既然要嫁入我国,也当守我国律法,应将婚期推迟。此事牵涉儿子的母家,旁人不便置喙,所以还是该由儿子来提。”
“你如今是越发懂事了。”康熙欣慰地笑了笑,“然而俄罗斯观礼团已经抵京,若是推迟婚礼,怕是要生事。”
八阿哥抿了抿唇:“儿子亲自去和他们解释。或者在一月之后让他们先行教堂仪式;国孝期满后再行婚礼。”
“那便先这么说,去吧。”
得了许可的八阿哥匆匆出宫,找纳兰性德做翻译去了。他做很多事情只是出于本能,但在小系统看来就是需要大肆褒奖的行为了。“宿主真是太会来事了,若嘎哈禅真在孝懿皇后孝期里举办了婚礼,就四阿哥那脾气能记恨一辈子。”
不过反过来,胤禩待死去的佟皇贵妃尊敬,胤禛也是感激的。待过了七七,四阿哥的情绪平稳下来,亲自到小八的屋子里来道谢,另外送了一份厚礼给还未过门的玛利亚。是一套图示的清朝大婚礼仪,全幅共三十六张,配上通俗易懂的注释,就算是不认识文字的玛利亚也能够。
“多谢四哥。”小八爷谢得真情实感,“四哥送礼真是细心。”
胤禛在守孝的这些日子里迅速消瘦下去了,如今穿着秋衣都让人觉得瘦骨嶙峋,他苦笑着摆摆手。“说细心,八弟也不差。”
“四哥,你要保重身体啊,前儿给你把脉,就有虚亏的意思了,怎么你还熬夜啊?”
“躺在床上睡不着罢了,你让我喝的当归鸡汤,我也喝了。”胤禛偏开头,神情有几分抗拒。
人最怕自己作死。胤禩发出医者的叹气:“孝懿皇后在天有灵,肯定伤心死了。”
胤禛一怔,伸手摸摸八弟海拔增加的头顶:“你天天忧心这个忧心那个,怎么不见你虚亏身体?”
小八护住因为守孝没剃而长得毛茸茸的头顶:“忧心归忧心,保重自个儿归保重自个儿。你看看皇阿玛,皇阿玛那养生习惯,肯定比四哥你长寿。”
四阿哥收回手,转身就走。如果说三阿哥是张嘴就膈应人,那老八就是一边暖心一边堵心。典型帅不过三秒的逗比。
第94章 九岁的秋天
法国传教士白晋的日记
一六八.九年四月一日。
伟大的上帝, 亲爱的朋友们,我今天听到了一个令人惊讶的消息。清王朝要跟俄罗斯公国联姻了。而且这不是一场基于利用和算计的丑陋的政治交易,而是一场基于爱情的结合!
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故事的男主角是卫明参爵士, 他是八皇子生母的弟弟。这位深得清朝皇帝喜爱的年轻人在过去的那个严冬中随着使团拜访了莫斯科。据说皇帝陛下在他出行前就向他许诺了爵士的头衔, 让他能够凭借在国外的功绩重振家族的荣光。
哦, 上帝, 我之前以为八皇子的生母出身卑微, 那一定是受到了小人的误导。事实上,卫氏家族有着悠久的历史, 他们很早的时候就有过和皇室的联姻。这家的子女以无双的美貌和横溢的才华闻名于世。当年八皇子的生母因为极高的音乐造诣成为第二任皇后的座上宾,并因为一场足以惊动天使的精彩演出收获了皇帝的爱情。
啊,那又是另一个引人遐想的故事了。
当然, 我必须声明,按照清国的习俗,皇帝可以拥有二位数乃至三位数的嫔妃。而皇后将优秀的年轻女孩儿介绍给皇帝是一种非常普遍的行为。这是异教徒的陋习, 但在特定背景下,这个以音乐为媒介的爱情故事依旧非常动人。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我听说在莫斯科, 一个飘着小雪的迷人夜晚, 卫明参爵士在克里姆林宫宴会厅的阳台上哼唱起一首清朝的情歌。他动听的歌声吸引了纳雷什金家的女孩,他们一见钟情,并决定克服种种阻隔跨入婚姻的殿堂。
我敢说, 这是第一场清国贵族与教徒之间的婚礼。介于清国境内没有东正教的教堂,我们完全可以和玛利亚女爵士和卫明参爵士增加接触,如果他们愿意改信天主教那就再好不过了。
……
一六八.九年四月五日。
我今天见到了可爱的玛利亚女爵士。哦,虽然她一开始掩饰得很好,但我依旧发现了她对东正教的信仰并不坚定。因为当我进入房间之前,我看到她的女仆偷偷藏起来了一串佛珠。
感谢这一年来八皇子和九皇子向我介绍的佛教知识, 我现在能够轻易区分佛教手串和普通手串了。
果然,当我与玛利亚女士聊起她的婚礼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向我吐露了心声:“如果我改信佛教,是否就能更好地融入这个国家呢?你看,这里也没有教堂,我没法在教堂里举办婚礼。”
我连忙告诉她,大清的皇帝陛下不光是佛教的信徒,还格外青睐天主教。我们在京城的繁华地段拥有两座教堂,如果她改信天主教,就可以在教堂中举行婚礼了。
经过我坚持不懈地劝说,这位美丽的女爵士态度有所松动。她说她会参考我的建议,但她更想要知道她未婚夫的想法。
于是我又前往千米之外的院落拜访卫明参爵士。因为清朝的风俗,未婚夫妇不能厮混在一起。说实话,这真是一种贞洁而有道德的习俗,这是古老东方最彬彬有礼的一面了。
卫明参爵士是一个沉默的年轻人,拥有着健康的肤色和无可挑剔的容颜。上帝啊,这种美貌已经近乎魔鬼的范畴了。若不是知晓他的正直和可靠,我大概第一眼就会产生对他的偏见。
该死的,魔鬼总是透过美丽的东西影响我们的心智,这是真的。
然而即便是魔鬼,也会败在卫明参爵士的品格之下,因为他微微侧过头,并向我要求道:“我一直受此拖累,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您能更尊重我一些。”爵士会说一些简单的拉丁语,是性德爵士教他的。
我这才知道这位爵士的封地和府邸都不在京城,只是因为婚礼而滞留在此。他们借住的是性德爵士的府邸。
啊,赞美性德爵士,他几乎是所有善良的人们的好友。
我跟卫明参爵士讲述了主的荣光,以及他跟未婚妻之间的信仰问题。他在倾听的时候非常安静,但每次我口干舌燥的时候,他都会亲自将温度适宜的茶水递给我,这是一种非常高的礼遇。
最后,卫明参爵士说,他不会在尚未决定之前给人任何承诺,但如果他承诺了某事,便会不惜性命去达成。他很感谢我今日的布道,希望我不日再去做客。
好吧,事情没有特别顺利,但也不是特别糟糕。
愿主保佑他迷途的羔羊。
……
一六八.九年九月十六日。
伟大的皇帝陛下同意在教堂中为玛利亚和卫明参爵士举行婚礼了!
这真是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卫明参爵士被正式册封为伯爵,同时皇帝陛下将一套京城中的豪宅赠给了未来的伯爵夫妇,并令人在其中新建了俄罗斯风格的小屋。
这可真是一个神奇的日子,接二连三的好消息让来自俄罗斯的观礼团非常兴奋。他们在西直门大街上敲打俄罗斯的民间乐器为新人祝福,还向路过的清朝百姓派发甜饼干。作为来自京城百姓的回礼,花生和红枣堆满了观礼团所在的客栈。
作为卫明参伯爵最亲近的家人,八皇子带着九皇子和十皇子也参加了这场狂欢。这些甜蜜的小天使跟俄罗斯的御前大臣费岳多说,在清国的习俗中,花生和红枣是适合孕妇食用的食物。人们相信在婚礼时赠送这两种干果,能够让新婚夫妇儿孙满堂。
总之,这是非常欢快的一天,所有人都对即将到来的婚礼满含期待。
……
一六八.九年九月三十日。
真是不幸的消息,大清的皇后昨日去世了。我听闻婚礼可能会延期。
太糟糕了,我们为小玛利亚准备的礼服压根不适合在冬天穿戴。
计划全都打乱了。
……
一六八.九年十一月二十五日。
婚礼今日在南堂举行。皇帝陛下亲自出席了婚礼,连带着许多清朝的贵族和大臣。不过因为还在第三任皇后的丧期里,他们取消了所有的庆祝环节,因此整个仪式显得庄重有余而欢乐不足。
善良的八皇子显然注意到了俄罗斯观礼团对卫明参伯爵的不满,为了消除这种不良影响,他不惜挨个与俄罗斯使臣解释,五十天之后在新竣工的伯爵府中会有另一场盛大的新婚活动,持续整整十日,恳请他们留下来参加狂欢。
还不到成年人肩膀的身高,让这位尊贵的小皇子不得不仰着头跟大人说话,但他是如此的真挚如此的努力。有谁会拒绝可爱的八皇子呢?
最后,除了必须赶回莫斯科复命的御前大臣外,其他人都同意在北京多留一段时日。
……
第95章 九岁的冬天
随着佟皇后的棺椁成为巩华城中的第三具皇后梓宫, 北京城落下今冬最盛大的一场雪。
就在这样寒冷的日子里,长春宫的觉禅氏卫双姐由内大臣费扬古和左都御史陈廷敬持诏正式册封为良嫔,享妃位待遇, 迁长春宫正殿。从前她也称良嫔, 但这回是开宗庙改玉牒的, 有了金册, 告了天下, 自然不同。不过最大的好处还不在后宫里。
卫家被抬旗了,虽然只有良嫔和卫明参所在的这一支, 但这已经是几代人梦寐以求的好结果了。
“太好了,再没人能拿娘娘的出身说事了。”良嫔的三婶多拉尔氏进宫给她贺喜的时候,激动得脸都红了。
良嫔穿着宝蓝色和墨绿色的吉服, 难得浓艳的妆容,反而将天生的美貌掩盖了两分,嗯, 从原本的99分变成了97分。她端庄地坐在长春宫寝殿的炕上,倒不是不想斜靠, 而是头上的那堆玩意儿太沉了, 一旦歪头,就会有一种脖子都被扯疼的感觉。
然而不舒服归不舒服,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靠长得好得来的东西, 你们骄傲什么?”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让多拉尔氏浑身的汗毛都倒立了。这位长辈也是祖母辈的人了,却差点给良嫔跪下。
“婶婶回去跟噶哈禅说,我信他不至于蠢到和玛利亚成怨偶,但他最好趁着大清关注俄国关系时给自己谋个实差做,不然也就是跟我一样的命。”
良嫔自己是什么命?做宠物的命。困在笼子里看人眼色的命。有抱负却无法施展的命。多拉尔婶婶的表情都快哭了, 哪里还有一开始的喜气。她也十几年没见这个侄女了,听闻她以一介宫女的身份承宠,还以为是个温柔小意的,做梦也想不到是这么个冰刀一样的性格。“这……这……娘娘……”她结结巴巴了半天,最后终于是找到了个“是”字。
“家里的后辈男丁,让他们继续读书习武。有敢耍纨绔脾气的,趁早打死了事。”
多拉尔氏被震惊驱逐的理智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回笼,她俯身蹲了蹲:“是。”比方才那个“是”要镇定多了,然她看向侄女的目光依旧充满忐忑:“那纳雷什金氏那儿,娘娘可有要赏赐的?比如,赐个嬷嬷?”
良嫔勾唇笑了笑:“送个教规矩的给人添堵做什么?玛利亚大国贵女,自有自家的规矩,虽说入乡随俗,但像管教乡下丫头那样给人立规矩就是我们的不是了。真有要改的,噶哈禅自己会教;噶哈禅不说的,便是没必要改。”
良嫔都这么说,多拉尔氏也生不起摆婆婆谱的心了,领了一大堆料子后就诚惶诚恐地跪安。
至于打发走了俗世俗物的良嫔娘娘,终于可以脱下死沉死沉的正装和头冠,靠窗想一首新曲子了。大好的日子,可以用琵琶模仿“壮行”的激昂,若是能加上点异域风情就更有特色了,胤禩之前弹过的钢琴就正好。“钢琴配琵琶吗?”冰美人托着腮想,卸完妆的脸像剥壳的鸡蛋,“都是拨弦乐器难免单调,不如加点唢呐的前奏和间奏,整体更加丰富喜庆……”
音乐的海洋光明而美好,可惜的是,无论良嫔的新曲子再怎么中西合璧,也没机会出现在噶哈禅,或者说卫明参三等伯的婚礼上。倒是八阿哥在新人的洞房外吹了一曲黑龙江的民间小调,赢得了两国宾客的一致好评。
整个婚礼挺热闹的,大约是出了皇后的丧期后第一个喜事,再加上有洋人可以看,所以除了几个老古董不屑于跟“夷人”为伍外,京里的王公大臣、军官文人,乃至于妇女孩童,都找着机会来做客。伯爵府的流水席先摆了十日从早茶到夜宵就没有停歇过。
等到了大婚这日,康熙特令内务府制作的四金龙迎亲马车载着新娘从理藩院出发,后头跟着整整六辆敞篷马车的嫁妆,由俄人骑兵充作仪仗,异域风情招摇过市,赚足了人们的眼球。
到了张灯结彩的府门口,身穿红色盔甲的卫明参朝马车顶上虚拉了三次弓,而后亲自将一袭红色绸缎礼服且脖子上围了红狐狸皮的新娘从马车上抱下来。周围一片起哄声。
“这俄国的婚俗与大清大有不同啊。”大阿哥点评道。
小九小十坐在侍卫肩上,扭着屁股欢呼雀跃:“耶,耶,看到新娘子了。”
三阿哥拿手肘撞撞老四:“黄毛看久了也就那样。我敢说这玛利亚在俄国肯定算美女了。”
四阿哥虽然才出母丧,但也被老三勾得多看了两眼:“容貌不好评价,但人高兴的时候就显好看,是共通的。”
他们几个或者自身的海拔高,或者工具人的海拔高,都能把人群中的新娘子看清楚,但小八、小七就不成了。胤禩拼命踮着脚,依旧只能看到一个被遮住的红影。“如何如何?现在到哪一步了?”
他的伴读兼好友姚法祖,此时怀里抱着金尊玉贵的十三格格,时不时被奶香味的小手糊一脸,哪里能帮胤禩看情况。于是直到新娘子拜完堂送洞房了,小八爷依旧是一头雾水,还是四阿哥一手拉起他,一手拉起老七胤祐:“散了散了,喝喜酒了。”
婚宴的酒席上也有新奇的玩意儿。俄国人的面包、俄国人的甜点、俄国人的炖肉,还有俄国人的酒。满人开始喝酒的岁数小,饶是胤禩是注重养生的,也没经受住浅金色的俄罗斯酒的诱惑。一杯苹果酒下肚,整张小脸都烧起来了。
他这还是好的,三阿哥不幸喝到了伏特加,一口下去人就倒了。大阿哥看着醉过去的老三,笑得前仰后合,豪气地夺过大碗一口闷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吓得四阿哥连忙喝止住了跃跃欲试的小五小七小九小十,哪怕那个年轻的纳雷什金少爷在旁边看笑话,他也不会放弟弟们再喝罗刹酒的。
小男孩们因为酒闹得不愉快,小女孩们之间的关系就融洽多了。这主要还是中心位的昆昆小格格长得人见人爱,惹得一群金发碧眼的大姑娘小媳妇对着她喊“米拉”,也就是俄语里“可爱”的意思。她们的嘈杂让十三格格内心十分嫌弃,远远地就朝胤禩伸出双臂,要求他救自己于水火:“哥哥,呜呜。”
妹控小八一下子头都不晕了,颠颠地跑过去:“哥哥来了。”然后兄妹两个一起沦陷在“米拉”的海洋里,被rua了个彻底。小系统极不仗义地丢下宿主跑路,攀附在姚法祖的腰上就不下来了。
前头场面热闹中夹杂着混乱,后头洞房里就冷清多了。
话说玛利亚抱着新奇好玩的心态跨了火盆,拜了天地,原以为还有什么有意思的风俗在卧室里等她呢,却不想从侍女口中得知,她的新婚丈夫在前面应酬,要直到宴席散了才能来看她。
陌生的环境,没有爱人的孤独感和恐惧逐渐爬上心头。玛利亚少女的笑容褪去,她招来一个陪嫁的俄国婢女说话。“新娘不能出席宴会真是太糟糕了。”她摆弄着漂亮的红缎裙子抱怨,“你知道这条裙子花了整整12米的红色丝绸吗?上面的蓝宝石收集了两个帝国的珍藏。还有这条江南刺绣的披肩。天哪我的心都碎了!这么美丽的衣服为什么不能受到太太小姐们的夸赞,要跟我一起躲在无人的卧室里?”
婢女还能怎么办?只能赞美女主人的美貌,同时安慰她一个下午的时间马上就会过去的。
在家乡话的连番哄劝下,玛利亚的结婚恐惧症才好了不少。俄罗斯新娘闲不住,于是她站起来参观这间新房的布置。
主屋的设计有传教士的手笔,因此结合了中西方的风格,前头还是传统三开间的方形,但卧室和书房侧边都多出了一个半圆形的内阳台,因此空间比传统的中国卧室大上不少。加上半弧的墙上有三扇大型琉璃窗,因此采光颇为不错。
应新娘的要求,炕砌得比寻常要大,长宽都超出了两米,不过依旧按照中国风水的习俗安置在卧室最北侧,床头靠墙,两侧立柜,所谓“藏风聚气”。床上用品是新娘从嫁妆里带来的,厚实柔软的床垫、鹅绒填充的鼓鼓的靠枕,还有从床上铺到床下的绒毛毯,一切都显得温暖。
床尾处除了踏板外,还有一道屏风,将外界的视线隔开。这道屏风也有来历,是玛利亚刚到北京的时候佟皇贵妃作为后宫最高身份者赐下的。整整八扇等人高的双面绣,镶嵌在黄花梨雕花的框架里,可折叠可展开,端的是精巧非常。那些刺绣人物风景俱全,旁边还有书法小字,正好讲的八仙的故事。
“亲爱的明参最早给我讲故事,就是八仙的故事。”玛利亚指着屏风,跟婢女们说着拗口的八仙名字,“这是铁怪李,这是何仙姑……”
婢女们听不太懂八仙,她们大部分没有女主人这样旺盛的好奇心和强大的记忆力。不过婢女们知道丝绸的价值和刺绣的难度,于是纷纷对着屏风称赞起来。
从屏风后绕出来,外面摆了一桌烛火,高低错落,有欧式的烛台和盘纹细烛,也有圆柱形没烛台的小蜡烛,不过清一色都是红色系的。最显眼的是中间两根描金的大红蜡烛,正灼灼燃着火苗。
欣赏了一会儿浪漫的烛火,又赏玩了博古架上的瓷器,最后拆了一些前面送进来的贺礼。玛利亚女士在一个小时后再次陷入无聊之中,不得已她只能让女仆到书房里去取几本书过来,准备打发时间。
且随着太阳西移,室内温度不可避免地下降,风从窗外吹来都带着寒意。不得已命人关了窗户,玛利亚揉了揉开始唱空城计的肚子。说不委屈是不可能的,今晚一定要让卫明参补偿她。
但可能老公这种生物就是经不起念叨,玛利亚正在心里画圈圈呢,就听得卫明参的声音从门口那里传过来:“饿了吗?我给你带了吃的。”
忧郁的新娘一秒变得喜笑颜开,声音又柔又嗲:“明~参~明参对我最好了。”
身穿红色劲装的英俊青年将食盒放到矮桌上,一层层打开,什么小蛋糕小酥饼,还有一碟子切好的新鲜柿子呢。
玛利亚矜持地取了双筷子,一夹一个小点心,一个喂自己一个喂老公,硬生生给无辜的侍女们塞狗粮。等到吃饱喝足了,她就抱着新郎官的手臂撒娇,无聊啦,害怕啦,要亲亲抱抱举高高啦。
无论再来多少回,卫明参都被她的开放弄得手足无措,耳根子都红透了。要不是他肤色深,那真是跟被调戏的小姑娘一样了。不过今时不同往日,拜过堂了就是自己媳妇了,卫大帅哥鼓起勇气,抓住玛利亚作乱的小手。
“我喊了几个孩子来陪你,我们……我们打雪仗吧。”他目光乱飘,不敢去看玛利亚的脸。
新娘“噗嗤”一声笑了,蓝绿色的眼睛里像是装了星星。“打雪仗,我可厉害了。”
知道你可厉害了。卫明参心说,回京路上就知道你可厉害了,一枪给狼爆头不带商量的。
玛利亚裹着红狐狸皮走出卧室的时候,西边的天空上挂着金色的太阳,大片大片的火烧云照得积雪都有了暖意。
她的几个来送亲的小表妹小堂弟在院子里朝她挥手。另一边是几个清国的小孩,玛利亚能认出穿着紫红色圆滚滚的是八皇子,旁的她就没见过了,不过看他们互动的姿态,兴许是别的皇子和公主?
管他呢!玛利亚俯身捏了个雪球,瞄准八皇子的肚子扔过去。不料小八爷圆归圆,江湖人的灵活度可甩了这个时代一条街,一个闪身就躲过去了。好巧不巧,那雪球砸上了四阿哥的手臂,碎开的雪粒子糊了半截衣袖。
原本还觉得打雪仗是小孩子把戏的胤禛只沉默了一秒,然后果断捏雪球回击。
卫明参哪里能让老婆吃亏,上前一挡,好家伙,大红喜服上挂了白。
那几个俄国的小孩子一开始还因为语言问题半懂不懂,如今看了这架势还有什么不懂的。打雪仗呀,这个我们也会。
于是场上分成三方势力,雪球乱飞起来。其中还夹杂着奇怪的连横合纵。
“多萝莉卡,佩拉,快来帮姐姐提供弹药。”
“小八爷帮帮舅舅。”
“小八你不许叛变!”
“哈哈哈,哥哥,哥哥,打。”
……
新娘子拖着裙撑和皮草,灵活得像只红兔子。新房的院子里回荡着此起彼伏欢乐的笑声。
第96章 十岁的春天
康熙二十九年新年的时候, 京中多了门新贵。卫明参三等伯府上的女主人是异国来客,生性喜好热闹,在经历了一年的适应期后, 结交了几位满人中的姑奶奶, 从此伯府中的贵妇聚会就没停过。一开始还只是跳跳舞喝喝茶, 等到春回大地时就开始踏青赛马, 乃至于像男人一样摆弄弓.箭火.器。
一开始朝中的文人还颇觉得伤风败俗, 无奈上头的人对她颇为纵容,甚至康熙还亲自夸赞说有满洲风范, 让八旗子弟学着点,别连自家姑奶奶都比不上。
皇帝说这话是有特定历史背景的。去年噶尔丹追着喀尔喀的残部直入内蒙古境内,清朝的三万军队阻击不利, 近乎全军覆没。说实话,除了三藩刚造反的那个时候,康熙就没丢过这么大的脸, 死过那么多的士兵。就因这次战败,康熙不得不派出宗室带着第二波军队去蒙古不说, 纳兰性德的使团也在莫斯科处于被动。
前者的后续影响是安亲王岳乐死于旧疾;后者好歹是在卫明参的神颜助攻下扳回一城。
但不管怎么说, 战败的耻辱依旧笼罩在紫禁城的上空。整个帝都从上到下都开始吹起一股尚武的风潮。福晋夫人们骑马拉弓算什么,京郊各大围场从正月里开始就炮声不断,各家的小子连斗鸡都不玩了, 天天惦记着在佐领跟前骑马布库,好选入北征的大军中。
特殊的时代背景,也影响着人们的价值取向。汉化和儒化的进程暂缓,徐乾学、黄锡衮告老还乡,高士奇因事反省,与之相对的是陈廷敬、靳辅官升一级。个人的沉浮不过是滚滚时代浪潮中的水花, 被历史的车轮推动着向前。就连汉军旗的门面担当的佟国纲都上书朝廷,说自家本是满人,要求“认祖归宗”,回到满八旗。
这封奏章颇有些惊世骇俗了,向来抬旗是从包衣抬入满八旗,或者汉人抬入汉八旗的。这要从汉八旗加入满八旗,那可真是头一回。要知道汉八旗在皇太极时期设立的时候,因掌握着火炮的先进技术,可是号称满汉一家,荣宠不下于满洲八旗。现在天下安定了,这就公开着说你汉八旗低人一等,岂不是有过河拆桥之嫌?
以康熙的脑子,自然是压下了佟国纲的请求,随即立马下旨,放松全国尤其是南方的养马禁令。“举国大战,举国备之。”都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这次打噶尔丹,汉军旗要出人,蒙古也要出人,有难一起当,有功一起分。
有了皇帝的拨乱反正,尚武的风气好歹没演变成八旗内部的对立歧视。佟国纲也意识到自己闯了祸,颇有些没脸,因此在春季红衣大炮的演练大会上也老实没吭声。
其实说起来佟家祖上可是带着火器投效的努尔哈赤,作为原始建州中少有的技术人才,还被当时的明朝称为“头号叛徒”的。但自打家族中出了两任皇后,路子就有些奇奇怪怪了起来,一方面康熙给的爵位和恩宠实在是香不过,另一方面他们跟火器的关系也越来越远了。
与从小就是富贵公子的下一辈不同,佟国纲、佟国维这一代人好歹小时候还摸过火器,因此这种演练炮火的场合总站皇帝旁边。不过这次佟国纲格外老实,只有问到他了才说话,也没有自夸祖上的功业云云。
于是,刚刚从俄罗斯回来的纳兰性德和卫明参就成了提供有效信息最多的人。
康熙问:“俄国人此前到底给了噶尔丹多少火器?”
早有准备的纳兰性德立马接上:“那边共有二十九架炮台,威力略逊于红衣大炮,弹药大约能有百余发;此外,其另有前装木仓五百八十余支,算上噶尔丹从俄国民间购买,总数可能在一千以上;此贼胃口颇大,还向俄国定购了最新式的滑膛木仓三百支和子弹五千发,本将于今年夏季交货……”
康熙的眉毛狠狠抽动两下:“务必阻挠此事!”
纳兰性德微微笑了一下:“沙皇虽应允不再向噶尔丹提供这批火器,然其言不可尽信。故臣等买通了摄政太后和国舅,怂恿其将那批火器用于剿灭摄政公主索菲亚的残余势力。如今两国商定界碑,还可再论此事。”
康熙注视着纳兰表弟从容不迫的姿态,然后唇角露出一抹欣慰的笑。他用力拍了拍纳兰性德的肩膀,道:“容若如今也老成了,可堪大用矣。告诉俄国人,若大清五年内荡平噶尔丹,则北海以南千里草场,都是玛利亚女伯爵的封地,俄人和清人皆可定居贸易。”
大清所说的北海,就是贝加尔湖。为了贝加尔湖南边的千里疆土,喀尔喀蒙古和俄罗斯人打了五十年。这里康熙玩了个空手套白狼的把戏,因为这块土地本来是蒙古的游牧地,跟满人祖先不沾边,汉人也没彻底统治过。现在这么一封,直接给并入大清版图了。玛利亚是俄国人没错,但现在是清朝人的媳妇,没错吧。
但俄国人会有意见吗?他们本来就是近五十年才扩张到贝加尔湖的,能有个俄国人领主,还是掌权的纳雷什金家的女儿,好像捏着鼻子也能接受。哪怕有人不能接受,急于扩大领地和影响力的纳雷什金家族一定是乐于接受的。
那喀尔喀蒙古会有意见吗?当然有,祖传的草场和湖泊没有了,自然是吃亏的那方。但你们都被噶尔丹撵过长城了,还不乖乖做大清的臣子?你们的领土就是大清的领土,没毛病!
搞政治的都心脏。说的就是康熙这种人。
皇帝看看心领神会的纳兰性德,大战当前的压力也减轻了一分,这个国家总归是有许多人才在跟他同舟共济的。“安远伯可在?”康熙威严的声音问道。
卫明参应声出列,骑马到近前,翻身而下,打千为礼,身姿矫健非常。
“好。”康熙夸赞,然后招他到跟前,问道:“明参见识过俄人的火器,比之今日在场的火器如何?”
卫明参沉默了两秒,小声回答:“红衣大炮攻城利器,但对人不如子母炮;鸟.统,后装的耐水、快速,胜过前装的。”
这种场合竟然没有拍马屁的吗?康熙有些意外,看了看卫明参,从前只知道他长得好看还勇武,不料……“这是个老实人啊。”康熙指着卫明参,跟太子说。
年轻的太子琢磨不出来康熙是在夸还是在贬,于是只严肃点头。“确实。”
好在康熙没进一步追问太子对此人的处理办法,着实让少年太子松了一口气。康熙自己问卫明参道:“眼下有两件事,第一是去黑龙江与俄国人一起树立界碑,虽《尼布楚条约》已有明示,但落到实处,还要防着旁人占便宜。第二是随同大军出征噶尔丹,参知火器事宜。明参选哪个呀?”
俊美的年轻人不过微一沉吟,就回答道:“奴才选一。”
“说说理由。”
安远伯对于皇帝的反应有些不安,脱口而出:“我本意是想要军功的。”“我”字都出来了,可见是真慌张。
康熙笑:“那为什么又选择去定界碑呢?”
皇帝的笑容让大家的情绪安定下来,于是太子也跟着笑了。原来皇阿玛是欣赏卫明参啊,太子殿下虽然看不起卫明参这个包衣出身刚抬旗的,但他也想听听此人有什么过人之处。
只听这美青年一字一句地道:“比奴才懂火器的人有许多,但定界碑,只有奴才来做是最好的。”
“好!”康熙鼓掌,“好哇。你带着你妻往黑龙江去,朕令萨布素将军为佳夫妇护行。”又说:“速去速回,还能赶上军功。”
到这里才算是考验通过。纳兰性德给小伙伴道喜,卫明参的脸上也露出一个笑容。只这一个笑,就仿佛天地间百花齐放一般。连太子这样看惯了美人的都有一瞬的晃神,回头就跟属人感叹:“卫明参去跟俄国人打交道,笑一笑对面就傻了。汗阿玛真用人如神。”
八阿哥胤禩也在火炮演习的现场,不过他并不是这场的主角,能够像兄弟们一样用鸟统射靶子,光新奇玩意儿就能吸引他许久了。
小系统自打遇到了火器就不淡定了,叭叭叭了许久。什么“清朝的灭亡就是火器不如洋人”啦,“热武器是时代趋势”啦,“肉.体凡胎怎么跟热武器比嘛”、“工业化才是质量控制的灵魂”、“黄火.药比黑火.药强多了”。
小八爷:“我就是一个学医的,这发展武器,似乎与我无关吧……”
然而小系统不管,继续它的热武器科普。整个识海里都是各种山崩地裂、火光四射的战争场面。头一次没能关闭来自系统的碎碎念,胤禩所有的脑浆都被洗得晕乎乎了。这似乎真是很重要的东西,绝对要重视、发展。
“你真是很怨念这件事啊。”胤禩喘过气来,戳了戳好不容易发泄完的小系统,“那么不想清朝灭亡吗?但生老病死,乃世间定理……”
系统的熊耳朵摇了摇,然后一蹦三尺高:“改朝换代是改朝换代,谁管它去死。但被别的国家按地上摩擦就是另一回事了!那是全国百姓的屈辱!”
“好好好。你说得对。”胤禩生怕它再来一轮洗脑,连忙安抚。
“宿主我跟你说,你们现在不重视新技术,就算改朝换代了,也是千古罪人。”
认真严肃的小系统,用“终极主线任务”六个血红色的大字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终极主线任务“强国之路”已解锁。
强国之路·武器模块已解锁,任务发布中……
任务:黄火.药的发明(0/1)。制备出可用于军队的黄火.药。
任务:后击木仓的普及(0/100)。改进后装技术,并完成量产和普及,取代老式鸟统。
任务:子母炮的普及(0/10)。子母炮已经由戴梓发明,但戴梓如今含冤流放。请想办法解救戴梓,并在军队中普及子母炮。
任务:发展火器的共识(0/1000)。观念的转变是持续发展的基础,请宿主从身边开始,影响皇室、宗室、官员、士兵,让发展火器成为常识。
……
一连串二十几个任务,叮叮咚咚响个不停。更过分的是这一连串任务下还明晃晃显示着一个锁起来的“强国之路·医学模块”,大有你不做任务就不给解锁下个模块的意思。
饶是自诩成熟的胤禩都快破功了,恶狠狠地停了小系统三天小点心。不过系统这回格外固执,就算被停点心也绝不妥协。最后还是小八爷败下阵来,在忙碌中抽出时间去象征性地关怀“先进武器制造”。
比如在听到有人说“火器不过奇技淫巧,打仗还得靠弓马骑射”时冲上去与人理论等等。不过这些一时的口舌之争并没有给他的任务进度条带来什么增益。
唯一的转机出现在胤禩的伴读姚法祖身上。
“戴梓,我听说过这个人。”小伙伴光着膀子对练摔跤的时候说,然后咬牙切齿地去绊八阿哥的脚。
小八脚法灵活,几下避开,但他毕竟身高力气不占优势,在姚法祖的推搡下出了一脑门汗。“哦?他造火器很厉害是不?”
“他是……杭州人。”姚法祖也不轻松,说话大喘气,“明面上说是通敌流放,其实是被陷害的,就是那个死掉的,南怀仁。”
两人互相使劲,然后一齐倒在地上。
八阿哥胸膛呼呼的:“南怀仁一个传教士,陷害人?”
“呼,这你就不知道了。南怀仁和戴梓都造火器,同行倾轧。”姚法祖躺在地上说,“皇帝跟你一样,更相信南怀仁人际关系单纯。”
小八爷捂住眼睛:“世道太险恶了。”
喘匀了气的姚法祖一骨碌坐起来,说:“想救戴梓也简单,你看通敌这种罪名,只流放到盛京,而不是给披甲人为奴,可见万岁爷心里明白着呢。你舅舅不是要去黑龙江吗?让他回程时捎上戴梓敬献的新书或者新图纸,岂不是情理之中、举手之劳。又是大战开始之际,为国献智,可见忠诚了。”
第97章 十岁的春天
许是因为大战在即的缘故, 自打这年开春后,尚书房的文化课就抓得不是很紧了。八阿哥和之前的皇子已经系统学完了四书、语言和诗词,因此如今念念战争史学学兵法也算是循序渐进。但对于还在打基础的九阿哥和十阿哥来说, 汉文课学得就有些粗糙了, 偏这两个小的一个背靠宜妃, 一个背靠贵妃, 都是捧在手里怕摔、含在嘴里怕化的宝贝蛋, 额娘们只求他们快快乐乐,因此越发不服管教起来。
为此, 四阿哥胤禛没少发火。
然而今年小十一也入学了呀,九阿哥和十阿哥也都升级成了尚书房里的哥哥。这当着弟弟的面被训斥,面子上哪里下的来?
于是, 老四和老九的矛盾越发尖锐起来,偶尔甚至有肢体冲突。
又一日,十阿哥不知从哪里捉来一条肥嘟嘟的菜青虫, 被九阿哥扔进了师傅的茶盏里。这日的老师是胤禛和胤禩都喜欢的顾八代,于是两个捣蛋鬼就惨了, 先是被四阿哥当场骂了个狗血淋头不说, 下课后还要被八哥套麻袋。
八阿哥胤禩如今已经恢复了前世的五成功力,若是他想,飞檐走壁也是能做到的, 何况是点穴阴人的手法,那更是看家本领呀。再加上一个外家功夫好手的姚法祖,要对付两个小屁孩还不是手到擒来。
这不,胤禟还没看清楚怎么回事呢,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等到眼前又有光线的时候, 自个儿就被倒吊在御花园假山后的树上了。旁边就是同样被倒吊的十阿哥,一对难兄难弟,成了架子上的两只鸭子。
“谁?”九爷人都傻了,我的陪读呢,我的哈哈珠子呢,我这么多随从都是白吃饭的吗?我怎么就被抓了。他张嘴想喊救命,却不料嗓子眼里发不出半点声响。
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九爷慌了,他最近不务正业读了话本,以为自个儿遇上了传说中的哑药。不会爱新觉罗·胤禟要从此变成小哑巴了吧,不要啊呜呜呜呜。
惊恐中的时间度秒如年,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俄感觉自己仿佛被绑了几个世纪。一开始的愤怒和想要报复的心理被消磨得一干二净,只要能够有人来救,他们一定好好报答人家,从此做个好孩子。
八阿哥也不过就晾了他们一盏茶的功夫,然后就迈着小方步从假山的方向绕过来。“九弟、十弟可还好?知道今儿犯错了吗?”小八爷笑眯眯地问。
两个小阿哥松了一口气。哦,是八哥要教训我啊。不对!八哥也很恐怖的啊啊啊!
那一天,九爷和十爷被倒吊着听了两个时辰的魔笛灌耳,最后眼泪鼻涕倒流地保证去给师傅道歉才算是解脱。
然而事情还没完,因为他们耽误了八哥宝贵的救死扶伤的时间,所以他们不得不去种痘所当义工。十天!
十阿哥头一回受到这中待遇,气哼哼地要去找母妃告状,顺便把那十天的“苦力”赖掉。然而九阿哥已经被教训出经验来了,他幽幽地反问弟弟:“八哥医术高超,你觉得咱们身上会留下痕迹吗?”
胤俄:!!!
别说解了穴位后嗓子完好如初,就连绑绳子的手法都讲究得连道勒痕都没有。
十阿哥好像明白了什么,感情九哥你不是第一回被教训了。“那你还黏着老八?”他委屈巴巴地问,深深感觉九哥的脑回路好像哪里不太对。
“你懂屁。”小九回他,“八哥才是真高手,武功文采兄弟里排第一。”
总之,不管九阿哥十阿哥心里如何做想,约定的时间他们还是出现在了太医院的中痘所中。如今的京城种痘已经有了专门的场地,就在西直门外圈了几亩地,四周立起围墙,进出审查。里头仿照着兵营的样子建造了一排排的痘室,通风采光取暖都预先设计,绝对是这个时代少有的舒适病房。这些房舍朱纯嘏求了几年了,也就是今年才刚刚完工。头一年投入使用,才两个月就已经承接了两千人次的中痘任务。
如今大战在即,军队又安排了一千中下层军官来种痘。这些人不少都已经过了最佳接中年纪了,且身份特殊,因此尤其加大工作量。
小九和小十从小过得精细,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千百号糙汉住一起,光是汗味就能让脂粉堆里长大的小阿哥晕过去。十阿哥头一回进痘室,只呆了两秒钟就受不了跑出了门,抓着香囊大口喘气。
穿着一身粗布防护服的小八爷踢踢踏踏地跟出来。“呀,这就不行了?将来跟着上战场怎么办?行军时候的条件可还不如这里呢。”
十阿哥小脖子一硬:“爷怎么不行?爷就……缓缓,先缓缓。”
九阿哥相比十阿哥更懂他八哥不可得罪,因此表现得稍好一些,捏着鼻子给病号们的痘包涂了一天药,回去的当晚就吐了。
第二天,好歹是不涂药了,改成换水了。这不是他们的好八哥良心发现,纯粹是嫌弃两个小子涂药的手法粗糙,被病人投诉了。
魔鬼一般的日子一连过了十天,这十天里,小九小十读书可老实了。毕竟,跟中痘所相比,有熏香又干净典雅的尚书房简直是天堂。
一开始两个小的还对自己放学后的遭遇讳莫如深,毕竟这事吧,挺丢人的。但纸包不住火,他们每天去中痘所的事,给紫禁城看大门的侍卫总是知道的。而紫禁城的侍卫,基本都出自朝中权贵之家。嗯,侍卫知道了,那么大臣也就知道了。大臣知道了,距离皇子们知道还会远吗?
紫禁城里没有秘密的。
嘴损的老三第一个开嘲:“小九啊,中痘所好玩吗?”
九阿哥昂首挺胸,义正辞严:“如今中痘所里的都是要为大清抛头颅洒热血的英雄子弟,照顾他们,怎么可以用‘好玩’来形容呢?”
万万没想到会被如此伟光正的说辞糊一脸,三阿哥差点把嘴里的茶水喷出来。
小十在课桌底下给九哥竖起一个大拇指。能将八哥教训他们的原话如此妙用,九哥也是个人才啊!
不过中痘所里也不全是男子,女子病房隔了一道墙,在西侧。除了小选的宫女必须要先中痘外,更多的是亲妈或者奶娘带着年幼的孩子住进来,满人汉人皆有。此外,玛利亚女伯爵对中痘也相当支持,在夫妻俩离京前她就将她的俄罗斯女仆们打包送过来了,给新痘所的战绩贡献了一笔数字。
至于玛利亚自己,早在婚前借住在渌水亭的时候,就秘密接受了小八的中痘,可以说是相当勇猛。
如今的朱老太医已经不在皇宫里当值了,直接把城外的中痘所当成家,负责一切技术管理。而人事管理则交给了痘所总管太监高无鸣。嗯,这家伙是从怀恩堂里出来的,是八爷的人。事实上,整个痘疹科都在膨胀,分化,从一个专门服务王公贵族的太医院小科室,朝着服务所有京城百姓的官方部门转变。而新增长出来的这部分权力,被皇帝有意无意地放在了十岁的八阿哥手里。
小八爷对此似有所觉,但他毕竟还不是个成熟的官场小狐狸,看不清这后面的深意。他只能感觉到自打今年开始后,人手就不太够用了。小杯子管着三怀堂,这些年来乐善好施兼打探消息做得十分出色;高无鸣新接手了中痘所的管理工作;周平顺和红绣是他身边的太监宫女总管无法动弹。那他想要照顾个戴梓,或者吴兴祚那样的失意能人就没个主事的了。他想要开个庄园种药草就没有庄头了,更别说将中痘业务推广全国,一桩桩一件件哪里不需要用人?
太监是有局限性的,而小八爷能用的包衣数为零,还没有玛利亚舅妈多,伯爵府好歹有长史客卿牵马驾车的呢。
姚法祖是他的人没错,但还在上学。
有一支侍卫队负责保护他没错,但他们的编制还是康熙那儿的。
生活不易啊,小八爷朝天叹了一口气,然后打起精神往太医院走去。今天开始,要为出征的大军准备伤药了。根据此次战事动员的十万人来估算,伤药的准备绝对是个惊人的数字。太医院提前四个月开工,也要一直忙到大军开拔为止。为了能够给大家减轻负担,小八爷已经打算将系统中的什么“流水线”法拿出来用了。
对了对了,他才知道这个时代是没有固定的军医的。若是将军病了,皇帝还会派个太医去看病,叫施恩;要是普通士兵病了,那就只能吃制式丸药听天由命了。这简直是震惊胤禩三观,毕竟,他前世的军队里就有固定的军医了。他们这个门派又学武又学医,学成之后大约有四分之一都投效到各国的阵前救死扶伤了,待遇还相当优厚。
“不为士兵配一队医生的将军不是好将军。”胤禩跟小伙伴姚法祖吐槽道。
姚法祖看得通透,回答道:“军医,又苦又危险,既没有给达官贵人看病赏赐多,还没有军功挣,谁愿意去啊?”
胤禩失神想了一阵,然后抬起头,目光坚定地说:“军医,得有军功,也得有厚赏!我有生之年必得办成这件事!”
叮!系统提示音响起。恭喜宿主已解锁“强国之路·医学”模块。
小八爷拎起系统的小尾巴,摇了摇。“没想到你是这么没原则的龙龙,我看透你了。”
第98章 十岁的夏天
草原上的敌人是一种捉摸不透的生物。就拿噶尔丹的三万大军来说吧, 他们的老巢在甘肃还要西北的地界,然而这几年会随机出现在北京东北方向的内蒙草原上,让清廷的统治者时不时就惊出一身冷汗。
祖上同样是草原民族的满人深知这些蒙古掠食者的习性。打仗是要拿好处的。一旦让噶尔丹在劫掠百姓的过程中获得好处, 那么以战养战的循环就会开始转动。时间越长, 对于中原王朝就越发不利。
因此,康熙一开始就抱着快速歼灭噶尔丹的目的来筹备这场战争的。怎么歼灭他呢?先示弱,让这狂妄的家伙靠近北京,然后一举包围!
不得不说, 三十多岁的康熙依旧拥有着擒鳌拜、平三藩时候的冒险精神。他愿意拿北京城作为诱饵,愿意故意输掉一些小的战争来示弱, 直到噶尔丹在这一年的夏天进入内蒙的乌珠穆沁。
好了,这个地方严格来说已经属于中国版图的“鸡头”部分了。它离噶尔丹的老巢超过两千公里, 而距离北京不过八百多公里而已,就在老亲家科尔沁的隔壁!
这时候不打他什么时候打?是噶尔丹的补给能运过来还是大清的军队爬不到?
早已准备好的十万人马即日出发。西路由裕亲王福全率领, 大阿哥胤禔副之;东路由恭亲王常宁率领,简亲王、信郡王副之。按照计划,两路大军将在草原上围剿噶尔丹的三万人, 若是不够,隔壁的内蒙和东北留守部队也会加入到包围的队伍中。
绝对的人数优势, 再加上噶尔丹孤军深入缺乏补给,光围就能围困死他。
从大的战略角度看,计划非常完美。因此, 没什么阻力就得到了清廷上下的一致通过。凡领了第一批军命的阿哥王爷都以身作则,仅一天时间准备行装, 就得火速出兵。
就拿大阿哥胤禔来说,大千岁活到十八九岁,刚好赶上一波大战, 弟弟们都没份,就他能跟皇叔皇伯并列,还能跟着打头阵,怎么会不积极?
大早朝的时候领了御赐的盔甲,一下朝就兴冲冲地跑延禧宫来告辞,大有回去把包袱一提就跑军营的架势。
惠妃也是得了消息的,抱着儿子的秃脑瓢悲喜交加。“好……好,我的胤禔也要建功立业了。”惠妃抹了把眼泪,“打仗的事额娘不懂,但你要记住,额娘只有你一个儿子,你媳妇还怀着身孕,你要多保重。”
大阿哥听了眼泪也掉下来了:“额娘放心,就看儿子给你挣荣光吧。”
母子俩相对,又哭了一阵,又笑了一阵,才缓缓平息下来。
“对了。”惠妃说,“昨儿傍晚小八送了一盒子上好的药过来,我本来还奇怪,我一个深宫妇人用这么多伤药做什么。原来是送你的,你都带上吧,比军队里发的那些强。”
大阿哥打开宫女呈上来的药盒看了看,还捏开一个写着“中暑”字样的瓶子闻了闻,一股清凉的薄荷味直冲脑门。大阿哥连忙将那瓶子塞上,扔回盒子里。“老八倒是机灵,这就猜到我要去了?”
“小八一向机灵的。”
“哼。”大阿哥鼻子里出气,他现在故意留胡子了,看着这动作神态就像个四九城老爷们,“他多久没来陪额娘说话了?”
“瞧你说的,他如今也十岁了,该避嫌。隔个两三天就会在院子里给我磕头,已经很有孝心了。”
大阿哥这才哼哼唧唧地收了药。“行,大爷承他的情。”
惠妃看他这样子,忍不住又多说了两句:“平日里说亲亲热热的话,那是酒肉朋友,没有也罢;关键时候能主动帮你一把的,才是值得结交的,哪怕平时淡淡的,那也叫君子之交淡如水。”
大阿哥“嗯”一声,然后让嬷嬷从延禧宫后头抱出他家的大格格,揽着亲了一口,说:“阿玛要走了,你要乖乖的,听额娘、玛嬷的话。”
小女婴只会笑,一边笑一边吐泡泡,丝毫不知道她爹要上战场了。她无忧无虑的样子看得大阿哥也很是欢喜。
“都说小孩子通灵,看囡囡这样子,爷这回一定旗开得胜。”
傻爸爸模样看得惠妃脑壳疼,方才的依依不舍和挂念都少了几分。就她儿子这样子,祸害遗千年,傻人有傻福,肯定能全须全尾回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惠妃就是有这样的直觉。
若说大阿哥对于出征这件事是兴奋的,那纨绔王爷常宁就是截然相反的感受了。
“夭寿哦,我带兵?我?!明明是简亲王和信郡王那两个铁帽子王带兵吧!偏老三又想削他们兵权,才让我跟老二做主将。这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仗怎么打?老二向来是个老黄牛也就算了,怎么连我也要赶鸭子上架呢?”
常宁回到府里就一通哭天抢地,吓得福晋侧福晋纷纷跪着求他闭嘴。老三老三,喊谁呢?那是皇上!是万岁爷!
其中以庶福晋晋氏哭得最惨:“爷好歹想想大公主啊,她今年刚嫁了科尔沁。”
康熙养女大公主,是常宁和晋氏的女儿,如今联姻到科尔沁。本来她嫁的是孝庄老太后的直系亲属,在远嫁的时候能遇上沾亲带故的已经算是不错的了。没想到啊,到婆家还没过几天安生日子呢,噶尔丹就打到了隔壁,这还不要了亲娘的命?
常宁沉默了。
他大概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无能,捂着脸无声流泪,看着比方才那夸张的模样更令人心碎。最后,常宁挨个儿抱了抱他的儿子,叹息道:“你们阿玛也就这样子了,若是回不来,以后额娘和姐妹就靠你们了。”
常宁的儿子们看上去也没有特别厉害的人物,此时大多是懵逼加惶恐的样子。最小的文殊保哭着问:“要是我们不行怎么办?”
“要是不行就去抱皇帝大腿,多说好话老实做人。”
儿子们:……
像常宁这样悲观的人还是少数,大部分满人都还是想打仗的,包括康熙自己。任凭什么李光地、于成龙、高士奇、纳兰明珠怎么磕头反对,在先头部队出发的八天后,皇帝还是御驾亲征,带着最后一批步兵和火器补给,踏上了北去的行程。
小八爷撒泼打滚地想作为军医随行,被康熙言辞拒绝扔回了太医院。
“你这年纪个头都没长起来呢,出去了还要先照顾你。”康熙说。
“但是皇阿玛,军中缺医少药,您病了怎么办?”
“哪里就缺医少药了?好好好,朕把陈斌带去。”康熙打包带了个太医,本来按照他速战速决的计划书,太医这种拖累行程的生物是不该带的。但反正正说反说,小八不行。
“你现在多学习。”康熙最后板着脸说,“下回战事就用得到你了。”
八阿哥睁大了眼。“下回?什么时候呢?”
康熙哈哈一笑:“下回兴许就是打藏区了吧。”
某些雪域高原的活佛跟噶尔丹勾结,已经被康熙记了小本本了。
第99章 十岁的夏天
骄阳似火的夏季, 随着康熙皇帝带着大军离开,京城像是一下子空了大半似的。小八爷坐诊三怀堂的时候,明显感觉就连病人都少了。而三怀堂对面的酒家, 往年这个季节桂花酸梅汤卖得可好了, 就连平日不上馆子的人家都会买几碗回家的,今年竟然关了门去。
小杯子擦掉额头的汗水,说话的语气颇有些愤然:“听说噶尔丹要打到京城了,这些胆小怕事的生意人各个跑得比兔子还快, 还连累得主子连口冰碗都没得喝。”
小八爷摆摆手,喝他的凉白开, 手里还捧着一本吴有性著的《温疫论》,一边读一边和他系统空间中的《微生物病学》和《检疫及防疫条例》对照, 思考着在当前时代背景下有效控制疫情需要哪些举措。他前世也是有过抗疫经验的,一般大规模疫情爆发, 师门会以十六人为一队,分约莫十支队伍前往疫区进行流动救治。然而这是一种纯治标的办法,只是普通人于心不忍而做力所能及的事罢了。
这辈子情况却不同, 他是皇室了,若是利用政治力量, 事情是不是有另一条更好的解决思路呢?
随着逐渐适应自己的新身份,胤禩常常会涌起前世不曾有的豪情,然而……想想至今还八字没一撇的军医问题, 以及进度条迟迟没有进展的火器任务。八阿哥轻叹一声,强打着精神将《温疫论》的这一章看完, 就将书本丢开。
他的伴读小伙伴姚法祖原本在提笔写今儿的书法作业,听到八阿哥的叹气声,立马就抬起头来, 笑问:“怎么了八爷?”
“前儿听说湖北有时疫。”
“八爷真是忧国忧民,在下佩服。”姚法祖低下头去继续书写,“不过,八爷你今儿的功课写完了吗?太子可是说了,明天他要代父检查。”
胤禩:……“小杯子,燃一柱安神香。”
“好嘞。”已经初步长成大人模样的小杯子公公手脚麻利,几下就把八阿哥要的香给伺候好了。
胤禩狠狠吸了两口这他从上辈子开始就喜欢的味道,然后平心静气,重新铺了纸笔出来,开始练书法。这门功课他从上辈子写到这辈子,字形飘逸中带筋骨,自成一派,已经有大家风范。平日里师傅们知道他字写得好,在数量上也不做太多要求。然而太子查作业是不同的,小八觉得,他最好还是把二十张大字给写完的好。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不过不是所有的兄弟都像八阿哥这么识相的,比如宝贝蛋的老九和老十。两个小家伙不约而同地只练了十二张大字,可把太子的眉头都看皱了。
“从前就听汗阿玛说你们两个惫懒,今日一见,还真是如此。”太子说话可不会给谁留面子,一刀刀直戳人心窝,“小十一还练了二十张大字呢,你们两个简直烂泥扶不上墙。”
从小就是被人夸着长大的,九爷和十爷能罢休吗?当即九阿哥胤禟就跳起来,嚷嚷道:“皇阿玛都只让我们写十二张大字,凭什么现在还要加八张?小十一昨晚为了写这二十张字,写到三更都没睡,今早起来还打瞌睡呢。错过了早上的功课,属于丢了西瓜捡芝麻,还不如练少一些。”
十阿哥嘴皮子没有老九这么利索,但帮腔的气势是不能输的:“就是就是。我们还小,本来写字就慢。”
太子居高临下看着他们,冷笑:“孤说一句,你们有十句等着孤是不是?孤从小就是每日二十张大字,不写完不睡觉。怎么你们就不行?”
九阿哥梗着脖子:“谁知道是不是哈哈珠子替你写的?”
这话一出几个大的齐齐变了脸色。不做人事归不做人事,但说太子不刻苦那就是羞辱人了。八阿哥直接先于四阿哥拍桌子:“小九别说了,太子造假必不可能!”
九阿哥在被八哥否定的时候骨头永远比平日里要软一些。“哦,那是我说错了。我也不知道太子是怎么做到的,反正我做不到。”
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气得太子额头突突直跳:“你,你简直无可救药!”
九阿哥就双手抱胸看他,一副“你又不是亲爹凭什么管我”的样子。十阿哥双手叉着腰,不停模仿九阿哥的表情,在那儿装桀骜。
太子一个学儒家正统和政治平衡长大的,还真拿这种无赖没办法,他从康熙身上唯一学到的类似经验,是对付纨绔的宗室子弟,削爵位削俸禄,再不行关宗人府打一顿。小九小十两个光头阿哥,一没有爵位二没有俸禄,于是,太子殿下一声高喝:“来人,将这两个小子关宗人府,交宗正管教!”
语出惊人,一时大家都愣住了。
最后,还是宗正康亲王家的椿泰弱弱举手:“我……我阿玛出征去了,不在京里。”
太子的脸瞬间涨红。醒过神来的三阿哥和四阿哥连忙一左一右扶住他,其实是把太子的目光跟老九老十隔开。
“太子息怒息怒,为了他们两个不值当的。”
“太子,正事要紧,不要为了小儿之事让汗阿玛烦心。”
太子的胸口上下起伏,然后他甩了甩袖口,甩开胤祉和胤禛的拉扯。“要不是为了汗阿玛,孤何苦管你们?啊?”
三阿哥连忙顺毛捋:“是是是,小的几个不懂事。”
有了老三还算顺从的态度,太子的气消了些。虽然看九阿哥十阿哥的目光依旧冰冷,但也没再揪着不放,冷哼一声离去。
随着这位殿下离开尚书房,所有人,从师傅到伴读,从老三到小十一,都齐齐松了口气。
“你们何苦惹他?”八阿哥苦笑着说两个弟弟。
“就惹他怎么了?”小九继续梗着他的石头脖子,“他还能真关了我?”
四阿哥胤禛浑身冒冷气:“还真能。”胤禟要是他四大爷的儿子,早就打断腿了,能让他嚣张到现在?不过现在九、十的管教问题都是老八在管,所以胤禛憋住气,准备看看老八怎么说。
果然,八阿哥是有下文的。“太子眼下青黑,昨晚睡觉不会超过两个时辰。我听说他最近为了处置政务,天天熬夜到三更,连毓庆宫都没回过。”
九阿哥:“啊?”
“这么忙了,还要来你这儿找气受,啧啧。”
小九撇撇嘴:“那是他想不开。”
八阿哥摇摇头:“我虽说不上喜欢他,但这几日看着,扪心自问,我做不到。”
小九垂头沉默着,胤禩也不管他,看自己的功课。
这节课上九、十两个都安静,老老实实地挨到中午下课,才期期艾艾地来拉八阿哥的衣袖:“八哥,我不跟他顶嘴就是了。但二十张大字,真的完不成。”
八阿哥摇摇头,从小九桌子上捞走了他新得的一座新镇纸。而姚法祖更绝,直接将十阿哥的中午食盒整个端走了。这对小伙伴就趁着九爷和十爷目瞪口呆的时候,大摇大摆出了尚书房,往太子所在的文华殿而去。这位帝国继承人新上手政务,最近把铺盖都搬到文华殿了。
太子虽然压缩自己的睡觉时间,但一日四餐依旧是奢华的。中午满满十八个菜,大半分给了办事的詹士府幕僚和文华殿的大臣。他自己每样只吃一筷子,嗯,依旧是个精细人。
见到小八进来扣门,他有些意外。对于这个沉迷医学的弟弟,太子对他的看法还算正面,除了想到他的出身和养母的时候要皱皱眉,但大抵是没有敌意的。但没敌意归没敌意,但太子是谁啊,那张嘴就是那股味儿。“你拿着进出宫禁的令牌倒是方便,文华殿也能来。”
胤禩抽抽嘴角。他要不是个成年人的内核,早就恨上这倒霉孩子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维持笑脸。
“小九小十拉不下来脸,只能弟弟替他们跑一趟了。”小八爷抱拳。
太子看看那块镇纸,再看看姚法祖手里的食盒,眼睛里面都是无语。“你也不必替他们开脱,孤还不知道这些兄弟。能认错那是天上下红雨。”
小八嘿嘿一笑:“反正东西丢下了,总不至于让弟弟再送回去,多少给弟弟留点面子。”
太子点点头,将食盒里的小点心给众大臣分了,反正他自己是不吃的。至于九阿哥的镇纸,他也不会用,估计是个放库房吃灰的命。“赔礼”收下了,再计较就不够大度了,太子知道这事到此为止,然而还要忍不住刺八阿哥一句。“你倒是替他们操心。”
“虽然小九小十淘气,但他们平日里跟我后头叫‘八哥’,我总要替他们描补一二。”小八爷认真地说。
太子看他的目光就有些莫名,不好说是羡慕还是警告:“你要真想为他们好,与其做人情,不如好好管教。”
“我尽量。”
太子像是突然倦怠了一样,摆摆手让他出去。
小八爷却没走的意思:“还有一件事。”
“说。”
“今早收到安远伯的信,说是有人献新的火炮图纸给皇阿玛,问我图纸到京城了没。”
“哟。”太子似笑非笑地看着胤禩,“小八也到了关心朝政的年纪了呀。”
八阿哥摸摸鼻子,要不是为了他那个热武器的任务,他还真不想掺和这件事。
“孤和安远伯没仇没怨,这功劳肯定递交给皇阿玛。”
“那太子您准备什么时候发军前啊?”
太子蹙起眉:“老八,事有轻重缓急。新火炮是好,但造出来也赶不上这次战事……眼下汗阿玛正是接战之时,不能什么事情都让他烦心。”
于是小八爷也皱起了眉头,戴梓想回来好像不那么容易。他的任务QAQ。
“瞧瞧你那上不了台面的样子。知道你母家出个爵位不容易,也不至于你这么小小年纪为他奔走吧?”太子开始教训弟弟,“你是皇阿哥,天生就是做主子的。他们再怎么都是咱们家的奴才。便是汗阿玛在,也是这句话教你。”
胤禩叹气,只觉得有些事情真像姚法祖说的,求人不如求己。然而面上还是要跟太子圆过去:“倒不是为了我那舅舅,是我听说有新火炮心急了。”
太子笑了:“你知道造个火炮要多久吗?学艺不精瞎操心。你如今这个岁数,好好念书才是正理。若是觉得闷,去跑跑马也使得。朝中事有孤。”
胤禩看看他眼下的乌青和瘦削下来的脸颊,默默地行了个礼。
第100章 十岁的夏秋
原本, 在很多人的想象中,康熙二十九年的亲征应该是这样的:王师大军十万压境,或者一举剿灭葛尔丹, 或者让葛尔丹仓皇逃窜, 或者双方形成拉锯。但不管怎么说,他影响不了康熙对中原的统治。
而作为继任者的皇太子胤礽,能够在十七岁的年纪得到短暂监国的机会,那也是极好的。最多是辛苦一点, 或者在教导弟弟们的时候被呛两声。那也不过是成长路上的小小挫折对不对?
然而现实远比家的笔还要戏剧化。
康熙离京将将八日,龙子凤孙们之间的小矛盾刚刚发酵, 一个惊天消息就砸了过来:
皇帝病重,在博洛和屯高烧不退。
这博洛和屯虽然还在河北境内, 但已经上了草原。此处原本是康熙的姑姑下嫁科尔沁时陪嫁的土地,如今建了行宫, 就是每年北巡木兰围猎的地方。听上去似乎有宫殿,是个好地方,但事实上, 博洛和屯作为草原围场,平日里出入最多的哺乳动物是狼豺虎豹和野鹿兔子之类的, 人类的数量相比之下少得可怜,自然缺医少药。这还不如卫明参以前在盛京呆过的围场呢,那好歹是个长白山下的森林围场, 自己能生产几种药材。
皇帝病在博洛和屯,情况虽不至于糟糕到像在荒郊野岭, 但也好得有限。
京里的大家又不是没有跟去木兰过,自然心里一个咯噔。
反正第一个收到消息的皇太子是慌了手脚,当时手里有关旱灾和汉军旗的折子都不看了。“汗阿玛那里的药可足够?快令内务府往博洛和屯送药材!”
他正张着嘴喊人, 袖子就被幕僚拉住了。转头一看,却是一个詹事府的笔帖式,是了,索额图跟随康熙出征去了,他身边的也就这些死心塌地的詹事府成员了。“快给孤想想办法。”太子说。
然而显然这些幕僚们所想的跟太子所急的,有着南辕北辙的差距。“太子殿下。”几个文官齐齐行了一礼,眼神中都是掩盖不住的担忧兴奋,“太子殿下要做好万全的准备啊。”
万一康熙没挺过这遭,年仅十七岁还没大婚的太子可就要在北京登基了啊。而且登基只是开始,主少国疑,又适逢大战,如何在这么凶险的局势中抵抗葛尔丹就成了胤礽的责任了。若是刚刚登基就承父遗志击败了强敌,那绝对是比擒鳌拜还要具有传奇色彩的圣王出世。但反过来说,要是康熙死了,葛尔丹趁机打到了北京,一继位首都都没了,那也绝对是大清入关以来的最屈辱的权力更迭了。
幕僚们的头脑风暴刮得飞起,太子也不是傻的,若是看不懂他们的担忧也就罢了,但其中有几个势利的,就差把“从龙之功”四个字写在脸上。
“闭嘴!”太子殿下喝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汗阿玛的身体。”
外头的天色好像暗了,明明是夏季的天空却涌起了乌云,遮住太阳的同时狂风呼呼地吹,像是要下雷阵雨。室内本没有点灯,于是愈发昏暗,就连桌上的奏疏文字都看不太清。然而,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张张或老或少的面孔上的阴影却是如此清晰,比阴影更清晰的是他们闪闪发光的眼。
太子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你……你们……”
“太子殿下,你是国之储君!正是皇上身体有恙,你才要成为大清的支柱啊。”
胤礽深呼吸,将心头的慌乱强压下去,摆出他一惯的储君模样。他目光锐利地扫过这些人,然后缓缓开口:“先令内务府往博洛和屯送药。”
传令的小太监不敢违抗这样严肃的太子,连忙“嗻”一声,就匆匆跑开。
见传令之人已经离开,太子再次深吸一口气,发布了第二条命令:“请九门提督封闭城门,只留德胜门和东直门,严加巡查,京中不能乱。”
“再令宫廷卫率执勤者翻倍,保卫后宫女眷。令阿哥和格格们归于寝宫,不得有惊动。孤亲自去见太后。”
“太子英明!”
十七岁的太子能想到第一时间控制住京中的武装力量,维持宫内宫外的安定,已经十分优秀了。安抚完太后之后,他还要给康熙写请安折子,打听前线的消息,同时今天积压的政务还得处理。总不能因为康熙生病,就把旱灾这么大的事情拖着吧,这要拖成了造反,乱的还不是爱新觉罗家的江山?
今天的太子殿下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和责任,他觉得自己仿佛一夜之间成长了。以前汗阿玛是他的天,他只要照着汗阿玛说的去做就行了,他只要言谈举止好学得体模仿汗阿玛就行了;然而——原来汗阿玛也是会倒下的啊?
太子在最后一封奏折上写下批复:“儿臣拟将此人送汉军参领候补,以嘉其功,请皇父定夺。”外面的天空已经是漆黑一片,就算暴雨已经下过,但似乎乌云还没有散去。文华殿中几十支大蜡烛,照在太子批完的厚厚一沓奏折上,甚是壮观。
太子站起来,活动活动已经麻木的手臂。他应该……做得不错吧?
与执勤到晚上的大臣们互相道了辛苦,太子正准备回榻上小憩一会儿,就听到外面匆忙的脚步声。进来的是一个身穿盔甲的兵士。太子的神情一下子变了:“可是前线的消息?还是汗阿玛的消息?”
那兵士长得憨憨的,因为跑快马脸色有几分苍白,表情都做不动,但嗓门却是响亮:“传太子与三阿哥到博洛和屯探疾,即刻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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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的二哥和三哥连夜策马出城不说,八弟却是跟其他几个兄弟一起被关在了阿哥所里。小八爷一开始还是懵逼的,他好好地准备出宫去三怀堂呢,就被宫廷侍卫强行带回了阿哥所。侍卫也是他熟悉的,马佳侍卫,荣妃娘娘的亲族。
小八爷思来想去,没觉得他最近有犯什么事啊,怎么就被关了呢?这也是自打投胎转世以来的头一遭。有那么一瞬间,小八都要怀疑大阿哥造反连带自己都要被砍头了。不过好在到了夜间,有人来阿哥所传旨,让三阿哥去塞外给康熙探病。
太好了,不是大哥鬼上身真是感天动地。不对,什么?皇帝爹病重了?!
小八爷的一颗心像是坐过山车一样,刚落回肚子就又提到了嗓子眼。“皇阿玛生病,怎么不叫我?”某神医江湖人不干了,跟看守阿哥所的侍卫争起来,“我能看病啊,我也要跟三哥一起去!”
隔壁的四阿哥胤禛被他吵得不得安宁,过来抓住小八的双肩。“他们要骑快马去的,连着骑马奔三天才能到,你受得了?”
“我受得了!”作为会用真气的武林高手,胤禩从来不刻意隐藏自己的实力,无奈所有人都不信。
“阿哥不要胡闹了。”
军医梦想再度破灭的八阿哥自闭了,他气哼哼地回屋,从那个太子送的乌木大药柜里搜出所有他觉得军中不会有的稀有药材,花花草草树干虫子大约五六样,拿木盒装了,又用防水布裹了两层,赶在三阿哥出门前塞他怀里。
“我见不到皇阿玛,不知道他生的什么病,只能把可能有用的都装上了。这可是小八的全部家底了,三哥一定不要弄丢啊。皇阿玛用不上的还要给我带回来的。”
老三平时是个嘴巴毒的,他要跟太子一致,对老八老九几个没几句好话,然而此刻眼睛里却闪着泪花。“八弟若是帮上忙了,也不用汗阿玛说什么,三哥先重谢你。”
胤祉是抹着眼泪上路的,越是远离京城就越惶恐不安,只有在被马匹颠簸的间隙里摸一摸胤禩给的药包才能稍稍定神。说实话,这天之前,他对于八弟学医这件事都是持鄙视态度的。在喜好文学的三阿哥看来,学医学乐器什么的,都是旁门左道。明明八弟有极好的诗才,偏偏醉心在这些小道上,岂不是暴殄天物?
年少时的想法都是被打脸前立下的fg,就比如三阿哥,他现在恨不得自己也学过医。
鞍马劳顿了整整三天,大腿都被磨破的太子和胤祉抵达了博洛和屯行宫。正是一个傍晚,妖异的紫红色的云彩从草原的西边地平线一路烧上来。两个少年步履踉跄地下马,他们的体力和精力都已经耗尽了,挨上枕头下一秒就可以睡过去。若说他们有什么区别,那就是三阿哥仪态都不要了,两只眼睛哭得红肿,眼袋如两颗红葡萄;而太子到底是太子,还能勉强端住帝国继承人的睿智大气,应答间还有逻辑在。
康熙问“京里如何”的时候,太子能够将他做的临时举措说得详尽。
病榻上的皇帝看着嫡子诉说政事时的冷静模样,突然心里就不是滋味了。他还在发烧,头脑混沌并不能完全跟上太子的诉说。生病中的人思维与平时不同。要是换成正常状态下的康熙,他会为皇太子的成长而欣慰,但眼下,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仿佛正在从指间流走。虚弱的四肢好像不仅仅是虚弱了,还有寒意从四肢百骸升起,一直冷到心里。
“保成啊,汗阿玛还在病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太子一怔。他皇帝爹一直是个工作狂,越说政事越高兴的那种人,怎么今天还打断自己了呢?是了,汗阿玛还在生病,自己滔滔不绝地说了这么久,反而打扰他休息了。太子自觉找到了问题所在,连忙道了歉,并说:“那儿子先告退了,汗阿玛还请多多休息。”
“多多休息”四个字,听得康熙耳朵动了动。他半眯着眼,看向太子年轻的脸庞,哪怕经过了三天的奔波,那也是一张蕴含着朝气和生命力的少年的脸。“你先回京去。”康熙说。
今天的汗阿玛特别奇怪,太子被看得心里发毛,不敢有异议。“儿臣遵命。”
太子走出房间的速度格外慢,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太对的样子。但康熙只是躺在床上看他,也没有出声留他下来,反倒是没用的老三,还跪地上哭呢。临出门的时候,太子顿了顿脚步,轻声说:“三弟,你也稳重些,不要打扰汗阿玛休息。”
三阿哥:“呜呜,嗝,汗阿玛瘦了好多,呜呜。”
太子皱着眉走了。三阿哥跪在地上继续哭:“呜呜呜,汗阿玛,你一定要好好的呀。母妃和儿子女儿都还指望您呢。”
原本一动不动的皇帝突然一挥手臂,床头放着的药碗被他挣扎的力道扫到了地上。
“砰!”夏夜里一声脆响,瓷碗碎成数片。于此同时,外头传来“轰隆”一声惊雷。
三阿哥胤祉吓得一屁股墩坐地上,肿成核桃的双眼里全是惊恐。
第101章 十岁的冬天
从前诸葛亮是出师未捷身先死, 如今康熙是出师未捷身先病。嗯,没有诸葛亮那么悲壮,反而有这么点滑稽的色彩。反正康熙自个儿是没脸。他这场高烧来得突然, 起因不明, 但因为有太医院陈斌跟在身边,也不至于像京城谣言传的那样,严重到危及生命。
然而你早不病晚不病,偏偏亲征的时候病了, 那听在其他人的耳朵里就有些微妙了。就好像……康熙是被葛尔丹给吓生病似的。
所谓危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 说的就是眼下这种情况了。
于是圣驾回銮的时候,整支队伍都因为康熙的心情而笼罩着一层低气压。
而让困在天字第一号的地主大院里的八阿哥胤禩来看, 这一年的秋季一开始,就诸事不顺。先是太子探病, 被冷着脸的御前侍卫给遣送回来的;紧接着被遣送回来的三阿哥,看上去像是被吓破了胆,一连在屋里躺了两天, 听说就连三阿哥院子里那颇受宠的侍寝宫女都吃了闭门羹。
二大爷和三大爷的反应,已经让底下的弟弟们开始惴惴不安, 紧接着回京的汗阿玛则正印证了他们的猜测。这条大龙发脾气了,连带着天上都开始接连下暴雨,南方好几个地方都传来水灾的消息, 去年刚祭祀过的大禹陵都被淹了。偏之前闹旱灾的湖北还依旧旱着。这旱的旱死,涝的涝死, 都什么事?
再接下来,日食了。整个京畿地区都能看到的日食。
这要放在从前的朝代,妥妥的上天示警, 要下罪己诏的。不过到清朝好歹还是有些进步的,在经历了几百上千年的天文学发展之后,如今的高层基本知道这是自然的天文现象了。还在养病的皇帝下诏书安抚臣民,说今天日食钦天监早就算出来了,跟上天的意思也没什么关系,让大家不要惹是生非。
这边的日食事件刚刚平息下去,战争前线的不幸消息就传到了京城。
话说原本裕亲王福全和恭亲王常宁各率一路大军去夹击葛尔丹。然而茫茫草原上敌人的踪迹哪里是那么好找寻的?谁先碰上都是听天由命的事。结果是裕亲王福全在乌兰布通率先遇上了葛尔丹的驼城。
所谓驼城,是把几千上万只骆驼四肢束缚,在其背上架湿毡箱子,绕在军队外围形成防御工事,就仿佛城池一样。把骆驼绑起来就能驻扎,松开骆驼就能移动,这样的移动堡垒是葛尔丹的创造,他犹为得意,命名为“驼城”。
当时葛尓丹三万人,福全部也是三万人。虽然清军的火炮数量多一些,但葛尓丹的鸟铳更先进,防御能力更强。只从面板数据上看,双方赢面五五开。
但真正打仗起来,可不是光看数据的游戏。葛尓丹是身经百战的成熟将领,跟兄弟打,跟侄子打,跟其他蒙古部落打,跟回部打,跟俄罗斯人打……什么没经历过?而清军这边呢,一个第一次上战场的福全加一个第一次上战场的大阿哥胤禔。
结果会怎么样,就不用多说了吧。
其实整个战况复盘下来,福全已经尽了他的全力了。没有冒进,稳扎稳打地骚扰,努力等着东路的常宁部和更东边的科尔沁和盛京部队来大决战。然而福全派出去骚扰的骑兵,冲阵毫无章法,就是一波一波地送菜。
这就是基层将领缺乏智慧的表现了。指挥得没有细节,时机、地形、天气的把握全无思考,给士兵的指令也不明确,什么时候射箭什么时候冲锋一团糊涂账,这要是都不死人,是瞧不起准噶尔大汗吗?
反正几波接战下来,折损的人数着实让福全心肝儿颤。甚至,连佟国纲都死在了一次冲锋当中,被来自驼城中的一颗子弹直中面门,被部下手忙脚乱送回大营的时候就出气多进气少了。
当副官的大阿哥当时火气就上来了,直嚷嚷着他要亲自带队冲锋,非把驼城冲散不可。吓得福全连忙拦住这个小祖宗,同时下令再不许冲锋了,改用火炮轰击驼城。
于是这两个游牧民族的战争直接进入了热武器阶段,互相缩在营地里轰击火炮,互射鸟铳。因为大家都熟悉火器这个东西了,指望着某一方被“天雷地裂的伟力”吓破胆而溃逃是不可能的了,被吓到的只有草原上的兔子和野鸟。百分之八十的炮火打偏落在草原上,将乌兰布通附近的自然风光给祸祸了一遍。
如此持续了三天,葛尓丹一方先弹尽了。这是国力后勤的差别,但可以用战争智慧来弥补。所以葛尓丹当即派了个喇嘛当使者去求和。前脚使者离开驼城,后脚葛尓丹就脚底抹油开溜,也不管那喇嘛的死活了。
而福全这个老实人接待了使者,去信问康熙意见。到底接不接受葛尓丹的投降呢?皇帝你拿个主意呗。
康熙:拿个屁主意,那龟孙早跑了!
福全:傻眼.jpg
而这个时候,其他方向的部队还没有赶到地点呢。
康熙二十九年的一征葛尓丹就此落下帷幕,史称乌兰布通之战。虽然清廷对外宣称是胜利,但康熙可一点不觉得这是胜利。
论战损,清军的死伤十倍于准军,都是一开始傻乎乎冲锋时死的人,高级将领都死了好几个。而葛尓丹几乎可以说是没受什么损失了。
虽说葛尓丹最后是求和、逃跑。名声上像是输了,但所谓“求和”完全是欺诈,“逃跑”是用后勤压的,烧钱烧出来的。换言之,就算换条狗在福全那个位置上,火炮储备够,也差不多就是这么个结果。
至于嚷嚷着要带头冲锋的老大,还不如一条狗。
康熙气得想摔桌子,他想让自己的亲哥哥亲儿子去收拢那些铁帽子王手里旗权兵权,但无奈这些菜鸟真比不上简亲王、康亲王还有已故的老安亲王有打仗才能。
哦,还有赶了半天路连葛尓丹的背影都没看到的常宁,要他何用?还一回京就累趴下了,他有什么可累的?
康熙一边幻想要是常宁再跑快点,也许能把葛尓丹包饺子,但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幸好常宁没赶到,不然没准会被葛尓丹反杀。
不过话说回来,一征葛尓丹如此狼狈,康熙自己也有责任。要不是他带着几万人病在博洛和屯,也许支援就赶上了呢。然而皇帝怎么会有错呢?锅都得福全来背。
裕亲王率军回京的时候已经入冬了。圣旨说了,他们没有资格从德胜门和安定门入城,只能走平民百姓走的朝阳门。那是个阴沉的日子,细小的冻雨时不时就从阴沉的天空上落下一丝。出发前还意气风发的亲王大将军摘了头盔,跪在城门外,接受来自皇帝的训斥,指责他耽误战机,私自回军,以致葛尓丹大部队逃脱。同时令大阿哥胤禔作证福全之罪。
成千上万双眼睛盯着,老实人福全流着泪谢了圣旨,说自己无话可说。
这件事给八阿哥胤禩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在他心里裕亲王福全一直是宗室里最大的老好人。他们的关系说不上亲厚,但宴席上遇见了,这个二伯总是会给他夹好吃的,大阿哥成婚的时候他笑呵呵地帮着挡酒,一切都好像历历在目。
小八心里不是滋味,散场后特地去找了他应当避嫌的大阿哥。“大哥,此次放跑葛尓丹,真是二伯的错吗?”
大阿哥的脸色不好看,眉眼间都是烦闷。他这次随军出征是想要赚军功的,没想到军功没捞到,反而打了一场不败而败的窝囊仗。“正是二伯优柔寡断。”胤禔粗声粗气地说,“当时那济隆喇嘛来游说的时候我就说了他不是好东西,偏二伯还要跟他理论。有什么好理论的?打就完了。”
大阿哥在战场上风餐露宿,身上一股汗味,许久没刮的胡子和头发都长出了密密一茬子,放进粗糙的军汉中能够完美融为一体。但是,他骨子里那种高高在上的自负并没有消融一些,反而更加外露了。
前世也是有战场经验的胤禩沉默了三秒,终于还是决定把心里话问出口:“那大哥作为副官,当时就没派人出去截葛尓丹后路吗?”
胤禔脸色一僵,他也是菜鸟,平时说兵法是一回事,但真要在战场上猜测对方意图并提前布置,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过大阿哥下一秒就为自己找到了理由:“都跟护什么似的护着我呢,什么都不让我做。但凡是我当主将,也不至于如此。”
“啊。”小八爷眨眨眼。
大阿哥偏过头。“不跟你说了,爷先回了。”撂下这么句话,这位大千岁就牵着马走了。
小八站在朝阳门的大街上,因为天上丝丝粒粒的小雨滴的缘故,周围行人匆匆,更多的是散伙回家的八旗士兵。能回来的都是全须全尾的,最多受点轻伤,缺胳膊断腿的都被永远地留在了乌兰布通。
今天这样正式的场合,周平顺不方便站他身边,所以陪着他的是正在蹿个儿的姚法祖。小八爷仰起他还带着稚气的脸,眼神却是前所未有的深沉。“哎哎,法祖,我以前听过一句话。”他用软糯的声音说,“江湖人弱就是原罪。”
“哈哈。”姚法祖压着开始变声的沙哑嗓子低笑两声,“怎么说?”
“我从前是不认同的,如今看来:当大夫的,医术不及病魔,就会害死人;当将军的,才能不如敌将,就会害死人;就算是……那位,用人不准确,害死的人更多。世上的行当千千万,弱都是原罪啊。”
姚法祖低头,他现在超过一米七了,低着头刚好跟小八爷对视。
“啪。”他突然一巴掌拍到胤禩的背上,力道有些大。“那就变强吧,不管做大夫还是做将军。”
天上的乌云快速翻涌,好像要将冻雨挤压成雪片。这个从雄心壮志开始的康熙二十九年,就在翻涌的乌云下快速推进到年尾。
称病好几个月的康熙到底在过年前宣布痊愈,然后又反复召见了之前接触过俄罗斯火器和准噶尔火器的人。包括打了乌兰布通战的福全、胤禔、佟国维、索额图、明珠,也有性德、哥萨克骑兵、传教士和卫明参夫妇。
十二月二十日,今年封笔前的最后一道圣旨下达了。八旗要成立专门的火器营,内务府要成立专门的火器厂,召戴梓从盛京返回,任火器厂第一任管事。
第102章 十一岁的开年
因着兵部催得急, 戴梓正月里就到了京城。正月二十火器厂开工,他还到施工现场跟人讨论了一下建筑图纸。
在没有小八爷的那条时间线里,戴梓一直在东北呆到终老, 乃至于后代都自称铁岭人了。他现在能够早早地回到北京, 参与进清朝火器革新的事业里,不得不说是蝴蝶效应的结果。没有小八爷,就没有活下来的纳兰性德;没有纳兰性德,就没有被慧眼识珠的卫明参;而若是没有卫明参极力保举, 戴梓也难以洗脱冤屈。
戴梓过完年就四十一岁了,他是汉人, 也没走科举的途径,而是在三藩进犯浙江老家的时候以布衣身份主动投了康亲王杰书的队伍, 凭着军功直接进入中枢,从此给康熙当幕僚, 一直到他被南怀仁诬告私通东洋。
emmm,这条特殊的晋升路线是不是有点耳熟?
没错,姚启圣最后一次出仕也是“私募军队——投效康亲王——抵抗三藩”, 若说有什么区别,就是戴梓是走单枪匹马的智囊路线, 最后进了中央,而姚启圣则是将领型人才,最后外放成了封疆大吏。不过若是时间倒回到三藩刚乱的时候, 大家投靠的是同一支部队,祖籍相同, 又是同僚,自然交情不错。
反正让如今四十多岁的戴中年说起来,姚启圣是为数不多让他佩服才干的人了。
这话是对着姚法祖说, 末了还要补充一句:“年轻人,你若真能像你祖父,那真是天要让姚家兴盛啊。”
姚法祖也没想到传闻中孤傲的火器达人会对他这么和蔼,饶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这时也有些小迷弟的惴惴不安。“我从小就听表叔说,戴公的火器精巧而实用,连洋人都比不上,心中神往已久。没想到却是与我家有旧。”
戴梓长着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看着比他的真实年纪要大,一笑就是一副老爷爷和蔼样。“你表叔对火器也有研究吗?”
姚法祖点头:“也是从前在福建的事了,施家的世骠表叔跟我们玩得好,还带我们去看过炮台呢。后来家父调回浙江,许久没再见了。”
听说是施琅家的孩子,戴梓的脸上就带出些不高兴来:“我不喜欢施琅,他家有几个小子养得可迂腐了。”
“迂腐,难道是……施老二吗?我倒是听说他官声不错。”
戴梓一拍手:“哈,提他作甚。不说那些不相干的人。”若说戴大师也是有趣,一边不许别人提施琅一家的人,一边自己还要评论两句。“施老二还算是个能干事的,但他家的老大和老五,什么玩意儿?啊,气死我了。一提起来就生气。”
他也不管在场的是不是还有八皇子,有什么想法好恶都直言不讳。小八托着下巴看他,一副求八卦的模样。不过他一副感兴趣的样子,戴梓反而不说了。“今天看到姚公的后人高兴,倒是忘了贵客。”他笑眯眯地朝小八爷招招手,“老夫这还有些榛子,阿哥吃不吃,长白山产的哦。”
“吃吃吃。”胤禩举起小手。
于是戴梓就动作娴熟地剥起榛子来,又快又好。
两个半大孩子自己上手,发现剥榛子这件事,哪怕有工具,也远没有戴梓做得这么轻松。剥坏了两个后,胤禩和姚法祖就自觉停了手,只眼巴巴地看着戴梓,等着吃。
“戴公在盛京的时候经常吃榛子吗?”
“可不是。嗐,老夫是流放去的,发的粟米可不够吃,倒是林子里榛子管够,动动手就有美味享了。回头给你们做榛子烙饼,我家的几个娃娃都爱吃。”
他说得欢乐,但听着就知道当时过得艰难。一家人饿肚子只能去寒冷的树林里找榛子果腹。胤禩暗暗扫视这处戴梓的临时住所,火器大师的个人物品都很普通,打了补丁的床单,补过缺口的瓷碗,就是普通农家的水平。可见是真拮据了。偏偏某人安贫乐道,并不觉得作为一个五品官用这些器物有什么不对。
胤禩点点头,这个戴梓他记下了。跟朝廷官员结交还是要谨慎的。他上一个大力保举的是治河的靳辅与陈潢,这两年观察下来,倒都是清白能干的人,既没有过度阿谀他的行为,也没有拖后腿的亲朋好友。如今这个戴梓嘛,再观察观察。
心里已经有想法的小八爷吃了一顿榛子,又在姚法祖的强烈要求下给戴梓把了脉。他被流放了三年,身上多少有些小毛病。考虑到戴梓可能舍不得花钱去买药,小八爷大手一挥,送了一个疗程的养生药包。
“这怎么使得?”戴梓连声推辞。
姚法祖却嬉皮笑脸地架住戴大师的手,非要他把药收下。戴梓一个文人,显然不是从小练武的姚法祖的对手,最后不得不屈服在武力之下。
“八爷开医堂的,药材他多得是。”姚法祖说。
小八爷抬头挺胸:“那是。免费,就当是回戴公的榛子了。”
两个孩子插科打诨,到底让戴梓没再继续推辞。这次拜访就在友好的“祖孙”氛围中结束了。
戴梓以后会住火器厂后面的宿舍,只等着那里的土木工程结束。同样是为了避人,火器厂和中痘所都在西门外的官道旁,被农田和荒地环绕,附近还有几处湖泊,便于救火。而再往北去,就是以畅春园为中心的园林区了。总之,以后戴梓跟小八爷就是邻居了,跟邻居的第一次会晤友好,是一个好的开头。
过了一个年,康熙像是从去年那场不败而败的大战中回过神来了,开始挨个召见后妃和儿子,如同中央空调一般给家人吹暖风。至少,在胤禩看来,康熙依旧是那个待他挺和蔼的父亲,完全没有三阿哥和太子遇见的那么可怕。康熙甚至还给他准备了杏仁豆腐当点心呢。
“听说你去见过戴梓了?”康熙问。
小八爷一勺一勺挖豆腐吃得欢快。“是啊,毕竟是我舅舅推荐的人,我得去掌掌眼。”
康熙被他逗乐了:“那掌眼的结果如何?”
“不是个长袖善舞的,但能做实事。旁的,一次看不出来。”
“哟,还准备看二次三次吗?”
小八爷:“呼噜呼噜,汗阿玛,小八忙得很,二次三次,得等小八有空了再去。”
“你最近又忙什么?”
“又是正月了汗阿玛,又要中痘了。”说起本职工作,小八爷的精神面貌都不一样了。他放下吃了一半的杏仁豆腐,从袖子里掏出他准备了许久的奏章,郑重地双手递交给康熙。“这是今年种痘的章程。”
往年章程都是朱老太医写的,在太医院留档。今年是八阿哥胤禩第一回给中痘所写计划书,而且直接交到了康熙跟前。他有意想提高中痘所的地位,而康熙也是默许他这么做的。
甚至,康熙也很好奇十一岁的毛头小子,能写出什么样的章程来。不看不打紧,一看吓一跳。那开头就是人员管理,要求给中痘所的常驻人和流动工作者分开造册,并规定薪水和奖金。接下来就是种痘的流程,什么人做什么事,如何监督,如何惩罚。详细的一条条一例例,没有半点假大空的废话。
太医院承袭自前朝,其条例也不过就这样,有些地方还不如。
皇帝陛下颇感意外:“都是你自己想的吗?”
小八大方点头:“儿子自打五岁就在太医院学医,六岁开始学种痘之术,又亲眼看着中痘所从无到有。如今已经六个年头了,有些心得也是挺正常的吧。”
康熙的目光还在那封长长的奏折上。他看奏章一向仔细,打开了非要看完的,看到有些具体的条目时还会跟胤禩讨论一二。
“平民百姓中痘只收二十文,这相比去年降价了呀。朕记得最开始是一百文中痘一人的,前年为了推广中痘降到了五十文一人,今年又继续降?这中价格放到江南,恐怕各家医堂都会被你吓到,连回本都回不了吧。”
“皇阿玛,儿子也不是一拍脑门拍出这个价格的。”
“哦?”
“第一,因为去年种痘的人众多,而痘苗也越选越精,所以今年的水苗甚多,都是从去年中痘之人身上取的,属于无本买卖。便是算上水苗所用的棉布和几味药草,成本也不到十文钱。第二,虽则平民中痘是这个价,但凡条件稍宽裕的人家,为了心安,还是会选五十文的‘好苗’,甚至三十两银子的‘苗王’也是有人选的。这些成本都是一样的,不过让富人多出钱,养我中痘所的人手,也能让穷人中痘。”
康熙听到这里就忍不住笑出声:“这还劫富济贫了啊?出息!”
小八爷摸摸鼻子,心说我还真就是劫富济贫了怎么的。“富人买了自己的命更值钱的感觉,不亏;穷人只花二十文就保得一条命,不亏;最重要的是,朝廷不用额外补贴,就控制住了天花疫情,更是不亏。这是……对……叫三赢,是三赢的好事。”
“三赢,你小八爷赢三次吗?”康熙撩起眼皮,“这么损的主意谁出给你的?”
小系统心虚地缩成一团,半圆形的小耳朵紧紧贴着脑门。
还好它家宿主是个相当讲义气的宿主,当即一拍胸脯:“我自己想的。”
康熙瞅瞅他,决定放过这个细节,不过有一句话他必须要说。“‘苗王’一针三十两银子,开价低了。朕没记错的话,每年的‘苗王’也就够中二十人吧。”
小八爷摸摸下巴:“也没有那么多王公贵族种‘苗王’吧……儿子还怕三十两要高了,会没人买。”
“开成一百两银子。中间再分几个档次,二十两的,五十两的,半两的……”
胤禩越听眼睛睁得越大。不是吧,皇帝爹,原来你才是真的资本家啊。
康熙犹自意犹未尽:“三赢有什么意思,就该让众王公和勋贵七赢、八赢嘛。”他也可以正好看看谁家是真的有钱。
被迫要八赢的小八爷脑子都懵了,他默默端起了没吃完的杏仁豆腐。来口甜点压压惊。
“胤禩,你此前给军中种痘,又进献药材给朕,忠心可嘉,有功于国,该赏。”
八阿哥愣了愣,去年的事情今年才夸奖,时间线有些长啊。不过,有得赏就是好事。小八爷开开心心地谢了恩,然后他的手里多了一个药材园。听康熙说,那园子远在盛京围场,有五百亩之大,中的药材质量不错,专供内务府用的。如今划到他名下了,那里出产的药材会直接送中痘所和三怀堂,是用于公事还是卖了换钱都由八阿哥自己决定。
这个赏赐有些惊人啊。
这可不是一件两件金银珠宝,是一块可以源源不断产生财富的土地!天可怜见,他才是个十一岁的光头阿哥,没出宫开府的那种。
小八爷一脸迷惑:“会不会给多了呀?我也没干什么。”
康熙摇摇头。其他阿哥都有母家攒的家底,庄园铺子不会少的,哪怕同样是包衣生的七阿哥和四阿哥,舅舅外公都有人捞军功的。只有八阿哥的母家卫氏,实在是家底薄,唯有的那些田地都给卫明参这个伯爵撑颜面了,再想让他们拿出东西来给八阿哥,怕是要逼出事。那还不如他这个当阿玛的来给。
不过这些话康熙不会跟胤禩说,但扯了另一个理由:“之前得知消息,葛尔丹的大军在回撤途中爆发了天花,死伤近三成。”
胤禩张大了嘴巴:“这……”
那准格尔大军死于天花的人数可比死于乌兰布通之战的人数还多啊。太讽刺了,这是说清军太弱好,还是说病毒太强好啊?
胤禩想了半天的词,最后选择恭喜康熙:“那今年他就不会再打喀尔喀了。”
康熙也露出一个轻松的笑:“正是。还好我军中痘者甚多,才没有类似的隐患。所以——园子赏你了,以后也要忠于王事,好好办差,知道吗?”
有了合法的理由,小八爷接受赏赐也安心了。“多谢皇阿玛。您等着吧,我一定让全大清的人都种上痘。”
第103章 十一岁的春夏
正月和二月是胤禩最忙碌的时候, 他要住在种痘所里主持当年的种痘大业,成千上万例接种,总会有那么几个会出现不良反应, 这就是考验医者经验和技术的时候了。至少眼下种痘所里, 能够独立从疫苗不良反应中救下人命的,也不过朱纯嘏、陆士成和小八爷三人了。
陆士成因为天赋卓绝,如今已经升级成吏目了,目测在朱老太医退休前, 他能够升成御医。技术已经过关,就是积攒经验罢了。除了陆士成外, 种痘所下还有姓姒、姓伍、姓齐的三个在编医士,以及数目超过二十的一群实习生。这就是所有在编的学医人士了。
而除了这些正儿八经读过《黄帝内经》、《伤寒论》的大夫外, 还有护理人员和后勤人员,主要由高无鸣带领的内务府太监组成。种痘尤为繁忙的时候, 还要从附近的村落招人来帮忙做倒恭桶洗衣服之类的粗活。
就比如眼下,原本宽大的种痘所院子被柴木栅栏圈成了几块。北边叫净区,晒药材、晒衣服、做饭、烧水, 都要在这一块;南边叫污区,洗脏衣服、刷马桶、厕所都要安置在这一块。区域和区域之间往来限制, 有专人看守,严格的规制下哪怕是没文化的人都晓得老实,于是尤为秩序井然。
对于高无鸣的管理能力, 小八爷表示了高度赞扬。谁能想到曾经因为紫癜而被赶出紫禁城的高无鸣还有这样的潜力呢?小八爷觉得自己淘到宝了,合适的人就该干合适的事。
就像小杯子就适合做迎来送往打探消息的工作。
就像高无鸣就适合做个组织管理者。
就像陆士成就适合做个疫苗研究人员。
将这些人一个个扶上正轨后, 小八爷总算是能够喘口气了。八阿哥犒劳自己的方式,是把杏仁豆腐的方子从宫里搬到了种痘所。由种完痘的准宫女小姐姐们忙碌了一通后,小八爷就能晒着春日午后的太阳跟朱老太医一起享受甜点了。不过老太医对杏仁豆腐的反应平平, 于是八阿哥就吃了两份,还被唠叨了一通。
“杏仁多食有毒,阿哥可注意着点。”
“都是拿热水泡了三天的甜杏仁,这些量不打紧。”小吃货回答道。
“再过几年阿哥也要说媳妇了,可得瘦点下来才好。”
胤禩:“嘎?诶诶诶,我怎么就要说媳妇了,我还小啊。”
老太医呵呵笑:“四阿哥也不过比阿哥大了三岁,这就已经跟乌拉那拉家的格格定了今年的婚事。”
小八爷的狗狗尾巴耷拉下来,就连嘴里的杏仁豆腐都不香了。“我……我抽条了就瘦了。唉,也不知道皇阿玛会给我指个什么样的媳妇。”
不过话说回来,今年正月里发生的大事可不少,一桩桩一件件都围绕着皇子皇女。
先是荣妃所出的二公主被册封成了和硕荣宪公主,今年下嫁漠南蒙古巴林部。紧接着就是三福晋和四福晋的人选被公布了。老三福晋是佟氏,也就是在乌兰布通之战中阵亡的佟国纲的孙女。老四福晋是内大臣乌拉那拉·费扬古的女儿。
费扬古十多岁的时候就参与过跟明朝之间的战争,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小的侍卫;后来征讨蒙古的鄂尔多斯、察哈尔等地,在各种小战役中积累军功,一直升到步兵统领、内大臣,可以说是优秀的底层将领的典型了。
这两个儿媳妇的人选,都是不经过大选而择定的,在康熙三十年的正月跟荣宪公主的婚事一并放出来,带有浓浓的政治意味。在战争中死去的英雄,要给嘉奖;能打硬仗的军事人才,要给荣耀。
也正因为这浓厚的政治意味,小八爷才有着隐隐的担心。等到他快结婚的时候,若是又有什么政治需要,没准康熙也会直接指定嫡福晋人选,压根儿不给商量余地的。他是男人还有别的选择,再坏也不过是把三怀堂当家,但对于女孩儿来说万一不如意可就是一辈子啊。
上辈子单身了一辈子的神医大大头一回生出对婚姻的恐惧来,而甩着尾巴偷吃杏仁豆腐的小系统,关注点却跟宿主截然不同。“我怎么记得三阿哥的福晋不是佟氏来着。”
对于系统口中所谓“历史改变”,八阿哥已经习以为常了。“许是有什么缘由吧,然而这也不是你我能控制的。”
小系统吞下最后一口洁白的杏仁豆腐块,满意地打了个饱嗝,然后蹭到八阿哥的膝头消食,同时做些毫无卵用的分析:“不应该呀,以康熙对母家的保护意识,不会让他们跟皇子联姻才对,这样会卷入夺嫡的。不对,这时候康熙也预知不到夺嫡。但改变了三福晋的人选还是很奇怪,因为原本的佟国纲也是战死了,那条时间线上可没有给佟家补偿一个皇子福晋。难道是宿主让三阿哥带了药材的缘故?就这?还是说,因为纳兰性德活下来了,叶赫那拉没有彻底倒台,所以影响了康熙的朝堂布局……”
胤禩听着系统的絮絮念,不知不觉心里就平静下来了。他靠在椅子上,嘴角扬起一个温柔的笑。他自打重活一世后,运气一直很好的,有这么可爱的系统努力帮他,有这么多可靠的手下兢兢业业地做事,有很爱他的母亲,有对他很宽容的父亲,遇到了很棒的兄弟,在很多很厉害的师傅的教导下,他变成了比前世更好的人。
找媳妇的运气,应该也会不错吧。
八阿哥从种痘所解禁的时候,痘所门前的荼蘼花已经盛开,白色的大团团花球散发着浓烈而清冷的香味。所谓“谢了荼蘼春事了”,这是春天的最后一种花。荼蘼在京城存活得少,毕竟是原产于南方的品种。八阿哥顺手摘了两朵,带回去给良嫔和十三格格。其实荼蘼属于空心泡,入药的话可以治月经不调,还能治痢疾呢。
回到宫里给惠妃、良嫔请安,然后去给师傅交了这段时间积累的作业,又跟姚法祖去打了一会儿布库,算是宣告了自己正式回归。
不过,他回阿哥所的路上却被人拦住了。容色明媚的少女带着御赐的金钗,看着比之前还有气势。
“二姐姐。”小八笑呵呵地跑上去问好。
荣宪公主伸手在小八爷的胖脸蛋上捏了一把:“从痘所出来了,今年种了多少人啊?”
“二万三千二百零一人。”八阿哥说。
“呀,那可真不错。”
“死了一个,唉。”
“那也是没办法的。”荣宪公主拉拉弟弟的小辫子,“两万多号人呢,总有个运气不好的。对了,本宫三日后开赏花宴宴请诸位兄弟姐妹,你可一定要来呀。”
小八爷被抓辫子,头有些晕:“赏花?这个季节赏什么花?”荼蘼?
“是你二姐姐这朵娇花,你来是不来?”随着少女清脆的娇喝,胤禩只觉得辫子被抓得更紧了。
“来来来。”小八连忙讨饶,“二姐姐做东,怎么能不来。”
荣宪公主这才满意了,松开了小八爷的辫子。“我这一出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们。”她说,神色平静,“趁着还在家里,好好乐一乐。”
和亲公主自己这么有气度,小八也不好作出伤感的样子来,没得扫兴,只不过回去跟良嫔商量了之后,选了一对风雅的和田白玉摆件作为赏花宴的礼物。其实就是添妆了。
正日子很快就到,那天也不是休沐,不过康熙大手一挥免了皇子们下午的课,就连皇太子都来参加了。不得不说荣宪公主的宠爱,在公主里头是头一份的。
二公主殿下坚持说是赏花宴,一开始大家还以为是她找的由头,没想到到了宴席上,还真有“花”。是让御厨用面粉炸了花朵样子的点心,还拿往年的干玫瑰、干茉莉、干菊花作馅上色,弄了个九九重花点心拼盘。上来就倒逼着兄弟们写赏花词,言道你们一个个学富五车的,不如作诗让姐妹们乐呵乐呵。
被逼的最紧的是跟荣宪一母同胞的三阿哥,一连说了五个“有辱斯文”都没跑掉,最终还是迫于姐姐的淫威,屈辱作诗,在诗中极尽谄媚,也是绝了。
反正有了三阿哥的笑话开头,大家都挺开心的,也一个个写起不正经的打油诗来。就连十三阿哥都作了一首“糕糕上开花,花花上撒糖”呢。平日里端庄得体的小公主们一个个被逗得东倒西歪,如此倒是比从前见过的时候更加活泼好看。
五岁的昆昆依旧惜字如金,指着比她大一岁的十三阿哥:“十三,笨。”
十三阿哥跟十三格格是从一起种痘开始的交情,也不讲究什么虚礼,直接指回去:“十三,笨。”
你我都是十三,你骂谁呢?
昆昆小脸呆滞了一下,然后指指自己,说出了今天最长的句子:“我现在是八公主了。”
没错,今年正月里康熙给眼看着能成活的闺女们重新排行了。因为删掉了中间夭折的小格格的序号,十三格格荣升成了八公主。就像从前的三格格后来升成二公主一样。
“哈哈哈,昆昆真聪明啊。”姐姐们又是一阵笑,能够欺负这些龙生九子生出来的爷们,也就趁着他们还小的时候了。
小十三鼓起了腮帮子。不,他是小男子汉,他不能哭。“我要吃玫瑰酥。”十三爷说。
四阿哥递给他一块玫瑰酥。
这真是和谐的一个下午,如果不是有人在散场时喊住了胤禩的话,他差点都忘记了摆在皇子皇女面前残酷的联姻现实了。
第104章 十一岁的春夏
“八弟。”在暮春的阳光下走过来的是三公主。她穿着一件浅蓝色的旗袍, 小两把头上簪着绒花,虽然已经是成年女性的个子了,但巴掌大的小脸上娇娇怯怯, 与明艳大方的荣宪公主是截然不同的风格。
三公主是布贵人生的姑娘,布贵人跟着惠妃住延禧宫, 因此跟八阿哥也算是有几分香火情的。其实细究起来, 她没有同胞兄弟,遇到了什么能求助的, 除了大阿哥胤禔,也就是八阿哥了。
小八爷脑海中不由浮现出布贵人的模样。他年纪渐长, 又移出了延禧宫, 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布贵人了, 记忆中似乎是一个年轻不再但很会说话的妇人。布贵人已经不受宠了,但似乎三公主还是挺得康熙喜欢的, 总被夸奖性情贞静,女红也好。心里思忖着, 小八爷脸上浮现一个温柔的笑:“三姐姐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三公主苍白的小脸上浮现出一抹羞怯的红晕,她低声喃喃道:“本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不该置喙的。然而我心里实在不安……”
对哦, 三公主也说了要抚蒙了。小八爷忍不住同情起她来,原本因为宴会而开心飞扬的眉眼也耷拉了下来。但以他如今的实力, 对上如今的国势, 对于三公主要抚蒙这件事实在无能为力啊。
“三姐姐, 小八人小力微, 大事上是做不了决定的。但外头的小事,只要三姐姐需要,小八赴汤蹈火一定替你取来。”
三公主本来正悲伤呢, 被小八爷的“赴汤蹈火”唬了一跳,一下子氛围都被破坏了。“也不至于赴汤蹈火……”温婉的少女低着头说,“只要不是到漠北和漠西去,我……也不敢奢求太多。只是之前听汗阿玛说喀喇沁部的杜棱郡王一家,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家?”
说到蒙古的局势,皇阿哥自然比困于深宫的公主们要了解得多。“他们家啊。”小八爷松了口气,“喀喇沁部在京城东北方向,离咱们的龙兴之地很近,因此也是最早归附的漠南蒙古部落之一了。那块毗邻大兴安岭,水草也算丰美,就是冬天会比京城冷。”
“这样啊。”三公主的眼睛里有了些神采,“离京城远吗?”
小八爷连忙安慰姐姐:“倒是比巴林部和科尔沁部都要近呢,骑马一天就能到承德。听说每次汗阿玛木兰秋狝,喀喇沁部都有出席,仿佛东道主一般。”
“啊。”三公主小小惊呼一声,“竟然这么近吗?那岂不是每年都能见到父兄?”
“是的是的。”小八爷连连点头,“现在的杜棱郡王是个好人,对大清忠心耿耿。不过他年纪大了,三姐姐若真嫁去喀喇沁部,应该是嫁给他的儿子。回头我替三姐姐打听一二。”
三公主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欣喜,转而又被压抑下去。“汗阿玛还是眷顾我的,然而额娘此前一直哭闹,倒显得是我们不懂事了……不行,我得去跟额娘说。”她匆匆跟八阿哥告别,临走前还不忘千恩万谢了一番,许诺给他做荷包。
眼看着三姐姐浅蓝色的背影窈窕而去,八阿哥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
多么漂亮的女孩儿啊,鲜嫩得像水一样。然而对于未来婚姻的期待,也不过是能离家近一些罢了。“大清的公主竟然这么卑微的吗?”
“八弟是在同情我们吗?”一个慵懒的声音响起,胤禩才惊觉自己竟然将心里想的话给说了出来。他转头看去,才见一颗郁郁葱葱的桂花树后走出一个圆圆脸的女孩和她的宫女。树下有御花园新进的木槿盆栽遮挡,是以也不知道她是何时来的,听到了多少。
这可真是……送走了一个又来了一个。
小八爷深感他今天一定是命犯红颜,不然怎么会被姐姐们堵?八阿哥揉揉脸,强打起精神,苦笑:“四姐姐都听到了?”
四公主还没完全长开,脸圆,身体也圆,正是青春期最尴尬的时候,偏她在公主中还是个有些邋遢的性子,若不是身边有宫女服侍,上头还有宜妃压着打扮,啧,恐怕要被人非议。
就比如眼下跟同父异母的弟弟说话,四公主先张嘴打了两个哈欠,这中事情,也就她能做得出来。“八弟要是可怜我,不如也帮我打听点事情?”
可以,这中大大咧咧的话也就四公主能说得出来。在某些方面真是跟小霸王九爷如出一辙,不愧都是宜妃娘娘教出来的娃。
八阿哥看看四公主漂移不定的眼神,以及她没精打采的表情,再次感叹龙生九子各不相同。二姐姐活泼大方,三姐姐羞怯内向,而这四姐姐走的路数,饶是他两辈子做人,都有些看不清楚。
“四姐姐想打听什么事?”八阿哥笑道,“小九做什么呢?竟然没把四姐姐照顾好吗?”
四公主又打了个哈欠:“我要嫁去喀尔喀蒙古,就刚被准噶尔打得屁滚尿流不得不内附的喀尔喀。这话能跟胤禟说吗?他只会跟我说一定把我留在京城。鸡同鸭讲,我跟小屁孩没什么可说的。”
小八爷脸色严肃起来:“四姐姐要抚喀尔喀?这是谁说的?四姐姐才十三岁。”康熙朝公主订婚起码要十七八岁。
十三岁的胖丫头漫不经心地扫过来一个诧异的眼神:“没人说。但既然三姐没去喀尔喀,那就是我去了,难道还指望从小体弱的五妹去送死吗?几年后到我出嫁那会儿,喀尔喀也安定下来了,正合适,我是阿玛我就这么想。”
她的大胆和冷漠都让小八心惊肉跳。各中滋味涌上心头,让他都不知道如何开口。不过好在四公主一个人就能主持话题的进行。
“今年夏天北巡,估计会把喀尔喀划分成旗,然后封些亲王郡王贝勒啥的。八弟若是跟去,就帮我留意一二,尤其土谢图部,那是喀尔喀势力最大的部落。你跟阿玛说给喀尔喀中痘,大概率就跟去了,这不用我教吧?”
小八爷内心疯狂呐喊:为什么你这么熟练啊,正常公主不应该是像二姐或者三姐那样的吗?不管是外向还是内向,都要在正常人范围内吧。四姐你这已经有点变态了吧?他收回刚刚的话,就四公主跟九阿哥性格完全不一样,也不像宜妃能教出来的。
八阿哥胤禩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也未必就是喀尔喀的土谢图部,没人规定必须要跟喀尔喀联姻的。”
四公主对八弟拙劣的安慰无动于衷,甚至还打了个哈欠。
小八爷被尬住了,无奈只好跺了跺脚:“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要是能跟去北巡一定帮四姐姐留意。但……但是为什么是我呢?”
胖妞小公主嘟了嘟嘴,笑了:“因为八弟同情我呀。”
小八爷:= =
“哈哈哈,八弟若是能帮我,我回头送你一份大礼。”四公主像招呼小猫一样挥挥手,“只要我能活下来,日子还长着呢。”
她从头到尾都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永远睡不饱一样,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
“四姐姐就不害怕吗?要远嫁去陌生的地方,还是刚刚归附的部落。”
四公主背对着他,头也不回:“啊?挺有趣的啊。”
突然一瞬间灵光乍现,胤禩读懂了四公主平日里那困倦的表情下的心声。无聊无聊好无聊啊,这无法离开的紫禁城的牢笼,真是太无聊了。
“龙龙,我想起来我在什么地方见过她这样的人了。”
小系统甩着尾巴在宿主的脚边蹦来跳去:“哪……哪里啊?”
“上辈子呀,她就像是丢了剑的剑圣,看上去颓唐平庸,得过且过,然而一有机会就会拿起武器寻求心中的自在,至死不休。”
“这……这么说过了啊。”小系统蹭着宿主的裤腿,“不过四公主挺厉害的,她……”
“嘘!”八阿哥在识海中发出声音,打断了小系统的科普,“给我留点悬念啊喂!”
小熊系统宝宝团成一颗球:“哦。”
八爷蹲下来摸摸它:“你看多好啊。这个皇宫可不光是规矩压制下的千篇一律的木偶,用你的话怎么说来着,有趣的灵魂,对,有趣的灵魂就像青石板下的草中,院墙中的杏花,只要有阳光和雨水就能突破桎梏,肆意生长。”
第105章 十一岁的夏天
话说小八爷得了两位姐姐的托付, 在尚书房念书时对于蒙古的历史前所未有地关注起来。像是《蒙古源流》这样的蒙古文写成的史书,平日里都没人看的,小八爷还特地取了来, 逐字逐句地翻译写批注,可把兄弟们都惊到了。
“怎么, 八弟又对蒙古有兴趣了?还是要改行写书了?”三阿哥取笑他说。
小八爷被蒙古文虐得不轻, 此时脑子还晕晕乎乎的。“不了不了,我也就做这一回。”他连连摆手, 表示翻译这工作可比看病难多了,“是最近姐姐们要嫁蒙古, 我不想她们一无所觉地嫁过去, 准备翻译些资料给她们。”
这话一出, 从来怼天怼地的三阿哥一下哑了声。论起来即将出嫁的荣宪公主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姐姐,但他怎么就没有小八这份心思呢。
这么一想, 三阿哥胤祉越发不自在起来,他踱步到八阿哥的书案前, 看他跟一本《蒙古源流》死磕磕了几天,还停留在第一章的进度上, 不由道:“行了, 就你这速度,能赶在二姐出嫁前翻译完吗?分我六卷, 多个人做更快些。”
小八爷仰起头, 跟看见了救星似的:“三哥……呜呜呜……”
这就“呜”上了?你可真够没脸没皮的, 皇阿哥的面子呢?算了, 小八就从来没讲究过面子。三阿哥轻咳一声,翻了翻《蒙古源流》的目录。
这是一本记载了三百年蒙古历史的书,最可贵的是从宗教角度写的, 佛教从印度传到藏区,藏传佛教又影响着广大的蒙古部落,跟各路汗王一起构成了蒙古族的上层建筑。
“此书的作者必是贵族出身啊。”看书这种事情三阿哥显然更有经验,一眼就瞧出了不凡,“啧,瞧瞧它写大清时候的酸味,还是个被咱们祖宗教训过的落魄贵族。”
他们这边讨论得热火朝天,也吸引了别的兄弟。不知什么时候四阿哥也凑了过来,不过四阿哥看问题就是另一个角度了。“此人歌颂藏传活佛和汗权,哀叹蒙古各部自相残杀被大清所趁,这是有不轨之心啊。”四大爷脸上杀气腾腾,随着婚期将近,他反而越发冷起来了。
“四哥收敛一些,这作者已经死了。”小八那手肘撞撞他。
四阿哥顺势拍了一把八弟的后背,提醒他有个正行,嘴里说着。“成吉思汗的后裔凋敝不堪,还自以为正统。八弟想将此书翻译给姐妹们是好的,但必得做出删减才行。”
“倒也不必。”八阿哥笑道,“他呼吁蒙古各族团结起来、尊崇喇嘛教、坚守蒙古文云云,于大清公主来说,不就是反其道而行之吗?分散离间、削弱喇嘛、引入满汉文字……可做之事多了。”
“好哇,公主们远嫁本来就已经够苦闷的了,还要操这些心吗?”兄弟们一致讨伐八阿哥,“这些事是随嫁之臣该做的。”
小八爷据理力争,表示没准姐姐妹妹们就想搞事情呢,然而没人听他的,兄弟们自顾自将八卷《蒙古源流》瓜分了。老三、老四因为年龄最大,各领了两卷,老五、老七、老八、老九各一卷,加上他们的师傅和门人,半个月就整完了。就连最小的老十和老十一都帮忙校对了排版,只是竟然没有让最大的两个哥哥参与。
小八爷也是被有反骨的小九提醒了,才意识到这一点。此时他们刚好给四公主送完《蒙古源流》,从翊坤宫出来,往隔壁长春宫去。夏天的天黑得晚,此时天上还是亮堂着的,西边的金黄色瓦片上有一轮红色的太阳。
“老大出去打了一趟准噶尔,可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从前大家只是避着太子,如今也不想带他玩了。”
胤禩敲了敲弟弟洋洋得意的狗头。“这又是什么说法?”
胤禟抱着脑袋道:“就瞧他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的样子不舒服罢了。二伯待咱们兄弟一直厚道,他怎么不对着二伯讲义气呢?”
说来说去,还是放跑葛尓丹那件事闹的,虽然罪责全推到了裕亲王福全身上,但大阿哥作为副官,不跟着领罚也就算了,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指证伯父算什么事呢?
胤禩低头想了想:“这是汗阿玛决定的事情,不想让大哥身上有污点。大哥本就是跟在叔伯身边历练的。”
小九嗤笑:“汗阿玛以前偏心太子,如今偏心起老大了。只有咱们一直都是不受宠的。”
八阿哥停下了走动着的脚步,脸上收起了笑容。他的表情让患有笛音PTSD的九阿哥心头警铃大作。“八……八哥?我又说错话了?”要不是理智尚存,九爷宝宝已经准备转头跑路了。
“胤禟,男子汉凭功业本事立于天下。”
九阿哥浑身一震。他今年不过九岁,一直在宫中长大,耳濡目染就是宫女太监母妃兄弟姐妹们争夺皇帝的喜爱。在皇宫里,看上去是尊卑有别,但实际上,皇帝喜欢谁,谁就立于不败之地。因此九阿哥对此尤其敏感,可现在,他八哥说什么?
男子汉凭功业本事立于天下?
小九突然醍醐灌顶,他只看到了汗阿玛喜欢八哥,所以哪怕八哥是辛者库宫女所生,也能潇洒自在。但汗阿玛为什么喜欢八哥?是因为八哥自己有本事啊。他自己喜欢八哥,不也是因为八哥有本事吗?
“虽然这么说有自夸的嫌疑,但我在你这个岁数的时候,已经能独立组织几千人的种痘了。”八阿哥苦口婆心地劝说弟弟道,“你天资聪颖,算术外语一学就会,就没有想过做一份事业,为国家出力吗?你总跟在我身边,这也不是个事啊。”
九阿哥一直玩世不恭的表情收敛,庄重地朝八阿哥一礼:“多谢八哥指点我,我会好好想想的。”言罢,他也不跟着去长春宫了,转头跑回翊坤宫找宜妃去了。
八阿哥见他跑走了,轻声叹了口气。人总是感情动物,虽然九阿哥一直是个熊孩子,但看他那副满心崇拜的样子,胤禩也不忍心让这个弟弟长歪。
“八爷真是君子啊。”看了全程的姚法祖笑道,“九阿哥生母是受宠的宜妃,若真能出彩,定会分走皇帝的注意力。”
八阿哥扫了姚法祖一眼,嘴里还是那句话:“男子汉当以功业立于天下。”
“啧,这可真是,太君子了。”姚伴读摇头晃脑,很有些戏谑的样子。身边没有外人,某人就原形毕露。
小八爷没忍住勾了勾嘴角,回答他:“王道都是君子的,然而王道不破。”
“这倒是。那八爷想组织的那个什么名医大会,准备什么时候提交章程啊?之前不是江南有几个名医上书,说想入京交流心得吗?”
“今年来不及了。这个月忙着北巡事宜。北巡完等圣意批复,然后传去江南,再等人入京,应该就是明年年初了。刚好又是种痘的时节。且我不打算让一群人在屋子里吹牛,要做就做些实事,得找些疑难杂症过来,以事实说话。但要出京搜罗病人,必须得皇帝首肯才行。”
姚法祖点头:“到时候要是皇上同意,我就替八爷走一趟。我家还有一些故旧,在地方上为官的。”姚少年今年十四了,可以当人手使唤了。
说到这里,八阿哥就再次觉得他手上的人手不太够用了。今年从盛京药材庄园送来的药材不太合他的心意,人参的比重太高了,还夹杂着狼皮虎骨一类自诩贵重也确实贵重的玩意儿。然而八阿哥的医术以草木为本,京中消耗最多的也是三七、茯苓、艾草这些普通药材。那个庄园既然归了小八爷,就得按照小八爷的需求来种药材,整些虚头巴脑的有什么用?合适的才是最好的。
另外,某些炮制方法也不太合规范,改,都得改。
胤禩走进长春宫的时候还在琢磨着,该派什么人去那里驻守,毕竟是盛京,有些远啊。
给他打帘子的宫女已经换了一茬,如今是一个新提拔上来二等宫女,叫“晚弦”。能成为“晚”字辈,可见是被良嫔赏识的,背景干净,为人忠诚,还有眼色。看到八阿哥脸上的表情,晚弦就自觉跟晚灯示意了。
晚灯是梳起头发的大宫女,从微末时候就跟随良嫔,因此底下人不好说的话她是能说的。“八阿哥今儿似是有烦心事。”
八阿哥对晚灯也客气,闻言微微一笑。姚法祖作为侍卫,跟周公公一起等在宫外,他是一个人进屋的,在正殿里给良嫔打千请安。
良嫔的脸色看上去有些疲惫,从来都是无可挑剔的面孔竟然浮肿了一些。
小八爷一惊,方才的思路全丢了,连忙跑他额娘的身边把脉,摸着摸着,八阿哥的脸色就古怪起来。“额娘这是……又有了?”
良嫔今年都三十岁了啊。虽说她前两胎怀孕期间都漂漂亮亮的,但毕竟岁月不饶人。小八爷一下子就警惕起来,生孩子如同过鬼门关,高龄产妇那就是过鬼门关的时候脖子上还绑铁链了。
良嫔自个儿挺淡定的。“还早,不碍事。你刚刚苦着脸,有什么事吗?”
八阿哥在太监搬过来的扶手椅上坐下,看向良嫔的目光依旧担忧。然而还是将盛京庄园的事儿给说了一遍。
“就这?”良嫔木着表情表示了不屑。
八阿哥哭笑不得:“就这。本来是内务府在管的,我也不知道该换谁去……”说着说着小八爷就停下了,他好像悟到了什么。良嫔的娘家不就是世代在内务府任职吗?虽说如今因为卫明参抬旗了,但也只是主支,分支还在内务府呢。
抬旗后的良嫔显然消息更灵通了,直接就甩出了最合适的人选。“我有个庶出的同族叫陶格,勉强算清廉能干,可以放出去。”
小八爷高兴极了,跳起来道:“额娘可帮了大忙了。”
良嫔脸上淡淡的:“嗯。”
她的冷静让八阿哥也快速平静下来。“这一桩解决了,那额娘自个儿的身子……”
“还早。等快生了,你看好昆昆,我能护住自己。”良嫔老神在在,但依旧收下了八阿哥的养胎丸,贴身放着,这才放了儿子出去。
第106章 十一岁的夏天
小八爷在长春宫呆不到半小时, 就不得避嫌离开。他在长春宫高高的红色大门外捎上伴读小伙伴,看着天色还早,就溜溜达达往乾清门而去。
康熙爷最近心情还算开怀。虽然十万大军对上三万的准噶尔军打了个平手, 但自打亲王领着的大军回京后,各地的驻防军队陆续有好消息传来。都是对一些依附葛尔丹的小部落的征战, 积少成多也算是削弱了葛尔丹的实力。更妙的是, 葛尔丹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关键时候来了一记背刺,分裂了准噶尔不说, 还占据了准噶尔部的老家伊犁,让出兵在外的葛尔丹有家不能回。
“哈哈哈。”
八阿哥还站在门外, 就听见里头康熙开怀的笑声。他迟疑了一瞬, 也不知道自己来的是不是时候。然而里面康熙已经说了:“老八来了, 进来吧。”
八阿哥跟打帘子的梁九功点头致意,然后转进书房里, 给康熙打千。“儿子给皇阿玛请安。”
“老八来得正好。”康熙大手一挥,“来看看策妄阿拉布坦的国书。”
国书都能让看的吗?可见康熙是真高兴了。八阿哥偷瞄了一眼旁边站立的太子, 见这位爷也是一脸高兴的模样。小八爷放心了,可见不是什么要紧的政事, 就是一起高兴高兴而已。
果然, 小八爷看到了通篇的歌功颂德,还表示了长久的合作意愿, 针对葛尔丹的。“亲侄子还真想搞死亲叔叔啊。”小八爷咋舌。
康熙就笑道:“葛尔丹是继承的兄长的汗位, 因当时其侄子尚且年幼, 才有这么一遭。如今几十年过去, 策妄阿拉布坦羽翼已丰,自然想夺回自己的汗位。”说完,康熙就收起国书, 放回桌案上。“今儿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小八爷如今也学精明了,有事就挑着傍晚的时候来求见。要是康熙忙也就算了,要是不忙,这个点正是收拾收拾吃晚饭的点,饭桌上总能听他说两句的。
康熙心里明白,然而胤禩讨喜识相,他也愿意优容两分,顺便还能让八儿子给自己看看脉象呢。
“不是大事。就皇阿玛之前送我的那座药园,我想派个自己人过去,做事方便。”八阿哥痛痛快快地说。
“这也是应有之意,给你了就该听你的。”康熙点头,“不过你有得用的人选?”
“良额娘举荐了一个叫陶格的人,我想请顾太监掌掌眼来着。”话是这么说的,但更重要的是在康熙跟前过一趟明路,免得他觉得良嫔母子徇私。
果然康熙听得舒坦,吩咐一旁的顾问行道:“听到八爷的话了吗?快去查来。”
顾大总管一躬身,笑容满面:“奴才遵命。”
因着查人总要花费些时间的,于是康熙就顺便留了小八一起用饭。“给八爷添一双碗筷,一边吃一边等。”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乾清宫服侍的众人眼神都不一样了。跟皇帝在乾清宫同桌吃饭,可是了不起的殊荣。皇子里面也就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这几个年长的宝贝有过这种待遇,现在跳过了五爷、七爷,直接抬举八爷,透露出来的信息可不一般。
宫女太监们在心里重新衡量着八爷的分量。而至尊父子二人都没觉得事情有多么非同凡响。太子天天跟康熙一起吃饭的,现在已经理所当然地跟康熙坐在同一张圆桌旁了。
小八爷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大大方方地坐下。“那今儿有口福了。有鱼吃吗?”
太子笑骂:“怎么又想吃鱼?畅春园的池子还不够你霍霍的吗?”
八阿哥胤禩半分不恼,朝太子二哥露了个笑脸:“我本就喜欢吃鱼。”
“那便加一道鱼汤。”康熙拍板。
这种事是不用多说的,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就多上来了一道奶白色的鲫鱼汤。小八爷先给康熙和太子盛了,而后才眉开眼笑地享用起来,大有“剩下的都是我的”的意思。太子看得眼角直抽抽,刚想教训他几句规矩,就听得八阿哥说:“规矩都是给外人看的,在阿玛哥哥跟前,没必要端着皇阿哥的架子。”
康熙摇摇头:“你也就趁着这会儿耍宝了,等成了亲出宫开府,可就没法撒娇了。”
小八爷心头警铃大作,连忙放下嘴里叼着的鱼,说:“汗阿玛,您不会还惦记着安亲王家的格格吧,那真不行,安亲王是宗室……”
“去,去。”康熙跟赶苍蝇一样赶他,“吃你的鱼。肯定给你选个满州贵女,不是宗室的那种。”
“贵女不贵女不重要。”八阿哥回道,“八爷的荣耀八爷自己挣,不需要妻族显赫抬身价。”
“哈哈哈。”康熙指着胤禩跟太子说,“你瞧瞧咱们八爷的志气。”
太子也笑着点头,他被吊在选太子妃这件事上折腾太久了,现在添了个跟弟弟们谈论选妻的爱好。“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小八爷觉得今天这碗鱼是吃不下去了。他撂下碗,叹道:“好看的,脾气相投的。然而好看的易得,脾气相投的不容易找。”
十一岁小少年对爱情的向往,在皇帝和太子眼里不过一哂,还问他有没有遇上脾气相投的宫女,吓得小八爷连连摆手。好不容易一碗鱼汤喝完,这个话题才算揭过去了。
康熙擦擦嘴,命人撤桌子。于是碗盏消失,上来三杯漱口茶水。皇帝大爷漱完口,舒坦地在椅子上靠了一会儿,又准备办公。正好这时候顾问行带着陶格的资料回来了,康熙顺势接过来,对着新点起来的蜡烛灯开始看,看着看着就皱了眉头。
小八爷小心翼翼地问:“皇阿玛,是这人有问题吗?”
康熙闻言笑了笑,将那几张纸往御案上一扔:“没什么大问题。此人曾管过畅春园花园,擅长种植,后来得罪了人被贬出宫去。又偷偷考了八旗科举,被发现包衣身份后又被夺了功名。仅此而已。”
这履历够精彩也够倒霉。小八爷张了张嘴,还没分说,就听康熙总结:“你良额娘倒是会挑人,就他吧。”
小八爷长开的嘴闭上了。“是。”他心里是高兴的,主动考八旗科举,还考中了,可见是个上进有文化的人。这么一指点也算是成了自己的门人了,麾下多了人才,是一件好事。
而且陶格这样卑微的身份,似乎也没引起太子多少注意。
小八爷心满意足,准备转身告辞。不过康熙又加了一句话:“这回去北边接见喀尔喀归降部落,你跟朱纯嘏都去。”
八阿哥闻弦音知雅意:“要准备种痘吗?皇阿玛准备施恩多少人?给他们什么样的痘苗?”
康熙沉吟几秒,就迅速答道:“有大约二十人,是必定得保下来的。”
这就是只要保证几个重要的贵族头领,确保内附顺利进行的意思。那痘苗就在精不在多了。小八爷点头表示他了解了。
这倒是巧了,种痘这种事,贵族小伙子肯定跑不了,还能顺便去帮四公主相看一下潜在的联姻对象。那就只剩下三公主了。“敢问皇阿玛,这回出巡,喀喇沁部会跟随吗?”
康熙一时没想到三公主这茬,毕竟今年刚打算下降二公主,三公主怎么的都要到明年。“怎么想起问喀喇沁部了?”
小八爷“嘿嘿”一笑:“听闻三姐姐要联姻喀喇沁部,三姐姐拜托了小八与喀喇沁部的小王爷摔跤呢。”
这话听得康熙哈哈大笑:“使得使得。那便让喀喇沁部也随驾。”
皇帝陛下原本只打算会见喀尔喀的几个部落的。他带了火器营,带了天花痘苗,准备先来个军事演习威慑,完了再用医疗技术施恩,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康熙从少年继位开始就把这套玩得溜溜的了。
然而被小八爷一提醒,皇帝思忖着对啊,都这么兴师动众了,多让几个部落看看也不枉他花了这么多经费。于是圣旨下达,巴林、察哈尔、喀喇沁等邻近部落也来会盟。
会盟地点定在罗伦,锡林郭勒盟的一片丰美草场。时值盛夏,天高云淡,阳光普照,整片多伦湖都被泛着粼粼波光。湖边树木摇曳,鸟鸣声声,黄羊、狍子、狼、狐狸在灌木和树林间时隐时现。好一派自然风光。
而就在林子外的草原上,清帝和蒙古的帐篷铺展开去,绵延数十里,一眼望不到头。小八爷是第一次跟着北巡到风景这么好的地方,每天一早就带着姚法祖去林子里打猎,到了早饭时间必定带着一两只兔子,或者野鸡狐狸回来了。
将猎物交给厨师料理,他便撒手不管了。小八爷对于吃自己猎的兔子已经没有执念了,这些给底下人加餐他也不管。“皮子给我留下就行,我要给妹妹做围脖。”
大肚子的胖厨师笑得一脸谄媚:“好咧,八爷放心,保管给您把皮硝制漂亮。”
小八爷满意了,从炉子里捞了个肉夹馍,一边啃一边在营地里逛。以他的身份,除了皇帝营帐那边要请示了才能去外,别的地方几乎畅通无阻。就连戒备森严的火器营,他也是能进外围的。因为前几日康熙说了,戴梓的腿脚不太方便,让他照看着这位火炮设计师的身体。
这不,一份肉夹馍啃完,戴梓的营帐也到了。
有两个火器营的兵士在给戴梓看门口,近了就抱拳行礼。“见过八爷,见过姚公子。”
小八爷取出手帕擦了擦沾了油渍的双手,而后掏出自个儿的令牌给他们看。
“嗐,八爷来了好几日了,兄弟们都认识,还这么规矩。”
小八爷笑眯眯:“毕竟是规矩嘛。”说完,给那两个士兵一人赏了块碎银,才进帐篷看戴梓。
第107章 十一岁的夏天
戴大师是一个人住一个帐篷的。一方面是他身份不同以往了, 另一方面就是他的帐篷里摆了一尊“红衣大将军”,装火.药的真家伙,因此没人敢跟他一个帐篷。
小八爷刚踏进低矮的毡布门, 就看见了帐篷正中的那个大家伙,管身破开一半, 就连弹丸也是肢解开的样子, 一股硝石和硫磺的刺鼻味道。
“戴公,跟您说了多次了。常闻这股味道于身体无益。”小八爷当即开始医者的唠叨, 听得戴梓连连辩解。
“臣知道,臣知道八爷一片好心。”他搓着手, “但这不是出门在外, 条件不够吗?”
八阿哥“哼”一声, 用真气点穴给自己封了嗅觉。“戴公这是研究什么呢?子母炮?”
“新式子母炮已经完工了。”戴梓一秒切换情绪,捋着胡须得意道, “此次在蒙古王公跟前演练的三架火炮,皆是改进后的轻型子母炮。我删了一些冗余结构, 量产不在话下,只等皇上令下。”
小八爷连忙查看了一下他许久未关注的任务界面, 果然看到了那个进度已经99%的子母炮任务。他心里也高兴, 听系统的意思,这是一样护国利器。
“那便恭喜戴公了。皇上定是有封赏的。不过既然子母炮已成, 戴公最近又忙活什么呢?”
“还不是火器厂的那些工匠, 造出来的火.药参差不齐。”戴梓看上去有些气呼呼的, “从前说的一硫二硝三木炭太过笼统了。是重量的比例还是大小的比例?硫、硝石、木炭的纯度如何?各家有各家的经验, 还一个个当成宝贝不肯分享。这不,我得做个统一的标准出来,给那些工匠一个教训。这是机密, 就不跟八爷说了。”
因为几次接触的缘故,戴梓跟八阿哥交往愉快,但他有分寸,不该说的火器厂机密是不能说的。进了火器厂的上上下下都是发了毒誓,还被朝廷控制了一家老小的。哪怕戴梓是被卫明参推荐上来的,哪怕八阿哥就是王室,不该说的就是不该说。
小八爷便也不追问,他是君子的性格,不为难人,照例是给戴大师摸了脉后开了药。“前几日刚到的时候是水土不服,还有些肺部的毛病。今天看来水土不服是好全了,只是戴公的肺还要继续养着。你……摆弄火.药的时候,戴上口罩吧。”
只要小八爷不是要没收他的研究道具,戴梓没有不应的,忙不迭将中药喝了,就找出一块手帕蒙在口鼻的位置,脑后绑个结,下端往衣领里一塞,就开始折腾那些黑.火.药。戴大师的日程很满的,赶在火器营演习之前,他还要调试鸟铳。
戴梓的呕心沥血是有效果的。等到了喀尔喀部落到来,军事演习那日,风云突变,乌云遮住了太阳不说,空中还飘起了断断续续的小雨。
当着喀尔喀蒙古王公的面,康熙召来戴梓,询问他这般天气能否照常试射。戴梓拍着胸脯说:“若是火器营建立之前,臣会说不行;但如今的枪炮,这种小雨不在话下。”
康熙大喜,下令“示威计划”照常举行。
身穿彩衣的传令兵接到圣旨就朝火器营的营地跑去。一切都是早就演练过的。于是就在所有人面前,神秘的火器营大门缓缓打开,统一制服的火器营士兵列队而出,前面几千人人手一把鸟铳,金属光泽锃亮,就算被雨点打湿了,反而更显出冰冷的锋利来。
传令兵一传十,十传百,此时已经在每一队的队伍前列都站了一名举彩旗的指挥官。
“举枪——射——”第一名指挥官大声吼道。紧随其后的就是一排整齐的鸟铳声:“砰!”几十人齐射,竟然只有一声枪响。
“举枪——射——”随着第二名指挥官的声音响起,前两排的士兵都统一鸣枪。
若是有心人注意,就能发现方才第一排射击的鸟铳兵并没有装填子弹,就打出了第二发。这竟然是能够连续射击的新式鸟铳。
“举枪——射——”
“举枪——射——”
……
随着射击的人越来越多,整齐划一的鸟铳声越来越响,最后声振寰宇。
喀尔喀蒙古人被葛尔丹追着打的时候就吃过火器的苦头,现在哪里看不出大清火器竟比葛尔丹还要多还要强,一个个目光里都带上了恐惧。不过有的人掩饰得好,有的人掩饰得不好罢了。当然害怕过了之后,由最大的土谢图汗带头,一个个跪倒在地山呼万岁。
康熙心里得意,然而面上还要故作谦虚。“这还只是鸟铳,汗王请起,快来一起观赏我大清的‘大将军’。”
土谢图汗的满语一般,听到“大将军”的时候愣了一下,还以为要跟清朝将领见面,没想到却看第二个传令兵跑下去了。
土谢图汗的满语一般,其他人就更是一般,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时候,就见远方早就烧出来的一块圆形空地上被绑了两只活羊。
土谢图汗:!!!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轰”!
整个圆形沙地直接成了个坑,两只活羊身上全是散开的密密麻麻的小孔,距离中心近的那侧皮毛直接血肉模糊。
喀尔喀蒙古诸人:这种“大将军”大可不必摆出来,我们服了服了。
第108章 十一岁的夏天
子母炮轰出来的大坑, 自然没有人去管。兴许几场雨下来,这里会形成一个小池塘;亦或是年复一年的西风带来沙土,将它慢慢填平。如今不过是在坑边立几个拒马, 防止人畜落下去罢了。
而就在拒马西侧的草地上,隶属于皇帝的金黄色帷布拉起来, 会盟大典开始了。
为了在喀尔喀跟前显示大清的富庶, 康熙此次出行带了白马白骆驼白犬白鹰,甚至还有四头大白象。白色是佛教基本色之一, 因此犹为被信奉藏传佛教的蒙古人尊重。不过呢, 若说前四种白色的动物蒙古草原上勉强还能找出来, 那对蒙古人来说, 大白象可就是只有神话传说中才能有的了。
可想而知这样的排场引起了怎样的轰动。
随着祥瑞动物的走秀,会盟大典正式拉开帷幕。率先登场的主角是喀尔喀最大的部落首领土谢图汗。名叫“察珲多尔济”的汗王已经满头白发, 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这位曾经也是意气风发的人物,作为外蒙古最大的土财主, 在喀尔喀这一亩三分地上作威作福, 侵吞其他部落的人口牛羊都是常事, 甚至连同为汗王的札萨克图汗都说杀就杀。
对了, 跟札萨克图汗一同被杀的还有葛尔丹的弟弟,准噶尔侵略喀尔喀的借口就是这个了。
这其中自然有葛尔丹早有野心的原因,但土谢图汗的贪婪与狂妄却是生生给人递了把柄, 连带着整个喀尔喀蒙古都“亡了国”。
短短几年间的重大打击,击溃了土谢图汗优渥的生活, 也折断了他的傲骨, 草原的头狼仿佛一夜之间步入暮年,每一根毛发都光泽不再。他就在几千双眼睛的注视下,朝着比自己儿子还要小上几岁的康熙跪地请罪, 没有一丝犹豫。
“臣有罪,臣有罪啊。”穿着华丽蒙古袍的老人用泣不成声的蒙语说道,“悔不听圣主之言,擅杀札萨克图汗,以至于喀尔喀内乱,为厄鲁特所乘。如今我等丧失草场,部民饥饿,朝不保夕,只能厚着老脸再来恳求圣主。从此土谢图部诚意内附,为大清马首是瞻,惟愿随圣主征讨葛尔丹,报杀子之仇耳。”
土谢图汗的弟弟正是那个提议投靠大清的蒙古活佛,此时也跟着哥哥一起请罪,说自己不该在喀尔喀内乱中拉偏架云云。
活佛活佛,听着好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高僧,但其实藏传佛教的活佛插手政治早就是老传统了。乃至于活佛转世都是可以操控的。上一任土谢图汗就通过某些利益交换,成功地将自己的小儿子确立为新一任的哲布尊丹巴活佛,就是如今的这位。
从这位活佛十五岁受戒开始,外蒙的宗教话语权就握在了本就最大的土谢图部手中,更加使得土谢图部在外蒙的绝对优势不可动摇。那时候的土谢图汗如日中天,有着统一外蒙,重铸蒙古荣光的野望。
可惜,大清和准噶尔的双双崛起终结了这一进程。
眨眼四十年过去,曾经强强联手、政教合一的土谢图汗兄弟满脸疲惫,跪伏在清朝皇帝的脚下,聆听着喀尔喀作为独立部落的末路。“……将喀尔喀分成三十四旗,下设参领、佐领,与漠南蒙古相同。从前喀尔喀的济农、诺颜等旧有爵位不再使用,改而封亲王、郡王、贝勒、镇国公等,和大清相同……”
政治制度的改制,正式标志着外蒙成为大清领土的一部分。
即便土谢图汗的汗位依旧保留,即便康熙厚待率先投诚的哲布尊丹巴活佛,下旨替他修建寺庙,即便喀尔喀的王公贵族得到了丰厚的赏赐和封爵,但依旧改变不了外蒙被大清同化的这一事实。
当然了,作为“公正”的大汗,康熙不会忘记被杀了领袖的札萨克图部。根据不绝人传承的儒家法统,康熙为札萨克图部准备了新的汗王——被杀的那个倒霉蛋的幼弟。现年七岁的小朋友还穿不了大清事前准备的亲王朝服,没办法只能从小八爷的行李箱里找出一件皇子朝服,又改小了给他穿。
emmm,这继承人选的,只能说不愧是你康熙。
话说回到八阿哥胤禩,啥都没干呢,先丢了一套衣裳。全套的皇子朝服可不光仅仅是衣服,从头到脚,镶嵌了红宝石的顶戴、东珠串起来的朝珠、腰带上的玉牌等等,都一并没了。
胤禩:= =原谅他江湖人过日子精打细算,还真有点点心疼呢。
不过胤禩并不需要在这一场会盟戏码上登台表演。真正开疆拓土的重要时刻,康熙是唯一聚光灯对焦的目标。帝王权柄不可分割,而且大场合容不下儿女情长。事实上,此次多伦会盟,小八是唯一一个被带出来的皇阿哥。他是作为种痘工具人来的,而不是康熙展现父爱的对象。
在宫廷中浸淫了快十年,八阿哥已经培养出了初步的小动物一样的嗅觉。他知道在“喀尔喀认罪——康熙大义赦免——外蒙宣誓团结在大清周围”的场合中是没有自己的位置的。甚至他不能站在离康熙太近的地方,不然,流传出“皇上对出身低微的八阿哥另眼相看”的传言就不太好了。至太子于何地呢?
于是小八爷乐得溜号,带着姚法祖跑去和朱老太医说话。
大约是保养有方的缘故,朱老太医是越老越硬朗了,站在多伦草原阴风微雨的天气里也没有半分不适的样子,抱着碗枸杞汤怡然自得。看到八阿哥跑过来,还重重捏了几下半大孩子的肩膀。
“突然天就冷了,阿哥要不要加件衣服?”朱纯嘏问自己的大徒弟。
小八爷嘻嘻笑,从善如流地披了件绸外套。
场地中央的仪式还在进行,蒙语的一串一串的头衔听得人头晕脑胀。小八爷的蒙语不过是日常交流的水平,若是听蒙语的诏书就有些吃力了,不过是竖起耳朵勉强听着。这时候他就想着要是五哥在就好了,还能给他当翻译。而眼下只他一个,不光没有人救场,他个半吊子还得挑大梁——给朱老太医和姚法祖当翻译!
朱老太医那是半点蒙语不懂的,偏偏看热闹看得起劲。“阿哥瞧瞧,那台上有个比你还小的小阿哥呢。哎呦,两个一大把年纪的,还要给小孩子赔礼道歉。这是在赔礼道歉吧?”
胤禩只能苦兮兮地给师傅捧哏:“那小孩是新封的札萨克图汗,那两个年纪大的是土谢图汗和活佛兄弟。是在道歉来着,从前土谢图汗杀了那小孩的哥哥。”
朱老太医:“哦哦。”看得超开心.jpg
与朱老太医截然相反的是姚法祖。姚少年虽然在尚书房读了两年书,然而蒙语就没及格过。如今到了一个官方都说蒙语的环境里,那表情真可谓五彩纷呈。“我可能是幻听了,我刚刚听到了先帝的年号‘顺治’。”
小八爷:“你没听错。那土谢图汗说他从顺治年间就开始给大清上供了。攀交情套近乎呢。”
“啊——说好的蒙古人直爽呢,怎么这么叽叽歪歪?!”姚法祖捂住耳朵。痛苦面具.jpg
八阿哥只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只能紧紧抓住系统的小尾巴,同时费劲吧啦地听着土谢图部被封了多少王爷。土谢图汗年纪都能给康熙当爹了,自然不会娶公主。那么四姐能嫁的,就是土谢图汗的某个儿子了,可是,那也是康熙的同龄人啊。八阿哥看着那一个个膀大腰圆的蒙古汉子,只觉得都配不上他姐姐,手上越发用力。
尾巴都快被捏断的系统:所以我又做错了什么QAQ。
虽然作为人工智能没有痛觉,但断尾到底是不好看的,修补起来会损耗额外的能量。小系统正想提醒一下宿主,就发现尾巴上的力道放松了。“咦。”长着小熊耳朵的圆球球跳到胤禩的头顶,“宿主看到了什么?”
“这个小郡王不错,长得清俊,举止也有礼。看着十四五的样子,与四姐年龄也相仿。”
总算从一干大叔中间看到了一个清秀少年,八阿哥的心情终于有所好转。只是这个被封郡王的少年是土谢图部的谁呢?这个年龄能被封郡王,肯定是有些尊贵的。
胤禩在心里暗暗记下,准备进一步去打听打听。若是各方面都合适,就替四公主撮合一二。虽然四公主的意思是她是搞事情去的,但能有个少年郎做驸马,何必去委身老头子呢?
随着时间的推移,仪式一桩桩完成,草原的天空也逐渐放晴。夕阳出现在西方的地平线上,照得雨后的草原仿佛被上了一层红色水彩。
于是康熙令人铺上地毯架起篝火,在露天席地上大摆宴席。不光烤羊烤鹿像不要钱一样地供应,御厨们还从京里带来了蔬菜瓜果五谷杂粮鸡鸭鱼肉,一道道精致的膳食流水一样地送上来,可是让蒙古王公们大开眼界。
这些菜色,胤禩不说天天见,但在宫里也是吃过了。他心里存了事,注意力自然是放在了那个潜在的“四姐夫”身上。此时席面上是一道荔枝冻,淡红色的透明固体被做成了花朵的形状,精致得让人不忍心下嘴。
土谢图部的小郡王即便从小富贵,那也是蒙古草原上的富贵,哪里见过这种东西,一时不知道该从何下嘴。八阿哥却是漫不经心地用小勺子挖着,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嗯,吃着像昨天做好的,香味淡了些。他都吃了好几口了,见到“四姐夫”不吃,才觉着好像哪里不对,手上动作停下来。
他寻思着康熙已经跟喀尔喀的蒙古王爷们对过酒杯,现在篝火旁边正演着杂技,还有几个蒙古人跃跃欲试地想跳舞。那他端着甜点走动一下,大约……也是没问题的吧。
“法祖,走,我们去看看小郡王。”
蒙语白痴的姚伴读:……
小八爷拍拍小伙伴的肩膀,故作不解:“怎么?害怕蒙古人?”
损友如此,姚法祖嘴角露出一个威胁的笑:“八爷说笑呢。”
八阿哥对于小伙伴的威胁毫不在意,端着碗就跑:“那你快来啊。”
“哎,等等我。”
某江湖人把前世的腿上功夫都使了出来,绕了一大圈绕到了蒙古王公那边,硬生生没引起多少注意。目标就在前面,小八爷单手拍拍衣袍,装作漫不经心地样子踱步过去,用蒙语搭讪:“这个很好吃的。”
土谢图部小郡王一抬头,就看到一个面如满月,眼睛里装着春风的同龄人。小家伙长得顺眼极了,就算编着一根不符合蒙古人审美的满族大辫子,也自有一股风流天真意。他抱着盛放那不明粉红色固体的碗盏,小勺子一挖一口吃得欢快。
小郡王抱了抱拳。“我是敦多布多尔济,你是谁?”
小八爷自来熟地在小郡王旁边盘腿坐下。“我是爱新觉罗·胤禩。你尝尝嘛,这个很好吃的。”
小郡王敦多布多尔济被同龄人这么说,也拿起勺子挖了一勺,放进嘴里。下一秒,花香果香和糖香在嘴里炸开,还伴随着不知名食材冰冰凉凉的味道,增加了味觉的层次,也冲淡了糖分的腻味。
两个少年人就这样把各自的小甜点给吃了个精光。一碗荔枝冻建立起来的友谊足够他们互相聊聊各自的生活了。
小郡王知道胤禩是皇阿哥的时候还挺惊讶的,在知道他医术高超的时候反而没什么反应。大约是在尚且年少的郡王爷眼里,□□上国的皇子会什么都不稀奇。
至于敦多布多尔济自己,在爸爸没死之前也算是个要星星不会给月亮的宝贝蛋了。他是土谢图汗的长子长孙,如果不出意外,爸爸继承爷爷的汗位,自己再继承爸爸的汗位,那都是顺理成章的事情。因此小郡王除了保养得白白胖胖外,还能有大把的时间来学习蒙古极其奢侈的文化课。他会说满语和俄语,还能看懂汉字,要知道这种技能只有大喇嘛会点。可不得从小被夸聪明渊博吗?
然而,父亲在对准噶尔战争时战死,让小郡王这个“太孙”的处境变得尴尬起来。他自己尚且年幼,缺少忠心耿耿的下属,而叔叔们都正值壮年……事实上,在康熙册封他当郡王,还分给他牛羊牧民之前,小郡王一直思考着自己要不要多练练武艺,才能笼络更多部民。哪怕眼下他跟叔叔们都是郡王了,能不能继承土谢图汗的宝座依旧是一件不明朗的事情。
大清皇帝的心思难以捉摸。
但小郡王又不好问康熙“我爷爷死后你准备让谁当土谢图汗”,不说叔叔们,爷爷就能削死他。
看土谢图部小郡王一脸忧愁啃鸡腿的样子,胤禩忍不住跟姚法祖交换了一个眼神。这可真是送上门来的天作之合!
如果小郡王和四公主联姻事情会变得怎么样?康熙肯定是扶植自己的女婿当土谢图汗啊!那对于小郡王来说,四公主是他和叔叔们抗衡的最重要的政治筹码。对于四公主来说,丈夫的地位不稳,正好是她作为大清公主插手喀尔喀政务的绝佳机会。对于康熙来说,喀尔喀最大的土谢图部将有望掌握在自己的外孙一脉手中。
三赢。
相比之下,二公主联姻巴林部、三公主联姻喀喇沁部,都只是锦上添花。四公主和喀尔喀之间的联姻,才是一个风险和机遇并存的大动作。
小八爷扪心自问,换了一个别的姐妹议婚,他肯定会说土谢图部是一个狼窝,“太孙”和“王叔们”之间的斗争已经被摆上台面,内忧外患,是非之地。然而回忆一下四公主那双慵懒中暗含野心的眼睛,胤禩觉得,四姐姐会满意小郡王这个额驸的。
“如此说来,你也不容易啊。”八阿哥拍拍啃鸡腿的小郡王的肩膀。
小郡王差点被鸡腿噎住,连忙咳了两声,又灌了一杯米酒。他委屈地瞪了小八爷一眼:“我也不是非要那……那个啥,但也要别人能放过我啊。现在是外有准噶尔,一家人同心对敌,等没了灭族之危,还不知道会怎么样。”
脾气还挺好的,脑子也没有被一个郡王之位冲昏。八阿哥对他越发满意,忍不住提醒道:“本阿哥喜欢你这个朋友,就给朋友指条明路。”
小郡王一怔,然后连忙将耳朵凑过来。
“你现在屋子里没有女人和孩子吧?”
“没有。”小郡王苦笑,“这两年忙着打仗和逃命,我又是父丧,哪有心思弄那些?”
“好好。要保持啊。”
“啊?”
“啊什么。我跟你说啊,我有个姐姐,跟你年纪相仿。”
小郡王都听傻了,他做梦也想不到大清的公主身上,他哪里知道康熙有几个女儿呢。前两年在草原上倒是见过一个明艳的二公主,骑马飞快。但那时候他年纪还小,二公主比他大好几岁呢,再说已经指了巴林部了。不过小郡王到底是一度作为继承人培养的,曾经得狐狸一样的活佛叔公教导,立马就醒悟过来这是一道免死金牌。
当了驸马之后,就算继承不了汗位,难道叔叔们还敢杀了他让公主守寡不成?
“我知道了。”小郡王朝八阿哥一抱拳,“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多谢你。”
他就说怎么从来不关心自己的几个婶婶开始试图给自己送美貌女奴了呢,原来跟脚在这里。别以为男人就是傻的,小郡王心说,就跟男人不喜欢女人出墙一样,女人也讨厌男人三妻四妾。何况那是大清公主!
第109章 十一岁的夏天
接下来三天都有宴席, 康熙喜欢挨个儿召见蒙古王公聊天,从水草收成到地形地理,实在是草包的, 康熙也能跟人聊聊家长里短。全程都是蒙语交流,还能引用几句蒙语的佛经和史诗, 堪称学霸专场。几天下来, 蒙古的大小首领对康熙那叫一个崇拜啊,都开始给他取各种各样神圣的尊号了。民族团结的氛围异常融洽。
反正八阿哥觉得, 这皇帝换他来当, 他肯定做不到康熙这样。他就各处撒欢, 认识些蒙古族的同龄人, 也不拘身份高低,一起骑马射猎、品尝美食, 都快忘记自己是个种痘工具人了。
就这些天的相处来看,小郡王敦多布多尔济的脾气是真挺好的, 为人也算正派。然而与之相反的是喀喇沁杜陵郡王一家, 也就是三公主未来的婆家, 就有些让八爷糟心了。
一家子帐篷里都有女奴, 还送来送去作为享乐。
三天后的夜里,梁公公挥着拂尘来请他。“八爷,皇上召见您呢。”梁九功一张脸笑得皱纹都出来了, 可见这两天没少得赏。
八阿哥扔了块碎银给他:“皇阿玛可有说要准备什么过去吗?”
瞧这话问的,皇帝的动向是不该打听的, 但“皇帝有什么吩咐”, 那就是该传达的事情了。梁九功心里想,别看八爷一副大咧咧的孩子样,细微处的分寸把握得, 啧啧,挑不出错。
“八爷只要人过去了,皇上就是高兴的。何必再准备什么东西呢?”
得了,梁九功也是一只老狐狸了。
果然八阿哥进王帐的时候,康熙心情不错,正在喝茶。
“皇阿玛这几日饮酒过多,喝茶与身体无益,还请少喝。”
康熙有些惊讶:“都说茶能解酒,你这又是什么说法?”
“头脑清醒是清醒了,然酒力还在,强行清醒,自然与身体无益。若要养生,吃点蔬菜瓜果为宜。”
“这倒也是有几分道理的。”康熙让人将茶撤下去,换了梅子水上来,然后招呼儿子上前。“朕几日没见你在跟前晃悠,可是缺了朝服的缘故?让内务府再给你做两身。”
皇帝爹总觉得我吃不饱穿不暖该怎么办?八阿哥只能谢恩:“多谢皇阿玛。那套衣服我没穿过,给了札萨克图小亲王就给了。说起来委屈还是他委屈,儿子得往后排。”
康熙哈哈大笑:“他就是个傀儡,委屈就委屈了。但朕的儿子是不能委屈的。梁九功,还不命人做衣服去?”
梁九功:“嗻。”
梁公公出去了,康熙坐在铺了皮毛的大椅子上,一脸惬意恰一口梅子水。“听说你跟土谢图部的小郡王玩得好?”
胤禩不知道康熙又联想了什么,不过他最好是打消康熙的顾虑。“儿子听说他因为在父丧中,推了婶婶送的女奴,平日里也没个享乐,就觉得他知礼,才跟他一起玩。旁的小王爷,儿子也懒得礼遇。我是皇阿哥,本不需要讨好谁的。”
“你这话说对了,你是皇阿哥,跟蒙古王爷交往的时候要自重身份。”
“啊?”小八爷觉得,他就算是活了两辈子,也猜不透康熙的脑回路。
“你呀。巴林部的□□衮在你跟前骂庶出,你也不知道反击回去的吗?”
八阿哥挠挠脸:“巴林部内部的嫡庶矛盾,我没联想到自个儿身上。”
“给人看病的时候再机敏不过了。”康熙笑骂,“有些地方还是不开窍。”
八阿哥觉得蒙古关系真是麻烦极了,轻重难以拿捏。“巴林部小王爷是长公主之后,又即将尚二姐姐,因此为人骄傲一些。不光是因为他嫡出尊贵,更是有大清公主的缘故在里头。儿子与他冲突,长公主和二姐姐会怎么看呢?”
康熙吃了一颗梅子,用一把装饰用的折扇敲敲几案。“让人吃瘪的办法多得是,明天朕让你们小孩子打布库,你逮着他往狠里揍就是了。”
八阿哥心说,您老人家可真够闲的,还关心小孩子之间鸡毛蒜皮的口角之争。
不过别说,康熙好像对明天这场布库戏相当期待。“之前不是还说要替你三姐姐跟喀喇沁的小王爷打架吗?几天没见你有动静,还得朕替你创造机会。”
是你先提喀喇沁的啊,小八爷脸上的笑垮下来:“别提了,我觉得他家不是良配。”
皇帝陛下乐了:“哟,小八也知道良配了?说说怎么回事。”
“在御赐的宴席上玩女奴的,我也就见过这一个了。”
玩女奴也好,纳妾也好,在康熙眼里都算不得什么,不过弄到御赐的宴席上,那就有些戳康熙心窝子了。他脸上有些淡淡的,不怒自威:“朕倒是没注意。”
“他做得隐晦,桌子底下摸侍女大腿,被我看到了。”小八爷气哼哼的,“至于这么急色吗?替三姐姐不值。”
“嗯。”康熙垂下眼,又喝了一口梅子水。梅子泡久了,显得这水有些过于酸。
“你且去罢。”良久,康熙才说,“这事我知道了。然喀喇沁归附大清数十年,忠心耿耿,作战骁勇,不是私德就可以问罪的。”
小八爷想说,您老觉得他们有功,赏金银财帛赏爵位都行,何必非得赏公主。但看看康熙沉在阴影里的眼睛,到底把刚张开的嘴巴合上了。
胤禩心里也知道,光是凭好色一条就想把喀喇沁的“三姐夫”给换掉,是他异想天开,除非抓住这家伙更多的把柄。然而上辈子医德高尚这辈子依旧医德高尚的某人,实在是不擅长罗织罪名这种事。于是便只能一个人回帐篷里生闷气。
这闷气一生就生到了第二天少年郎们打布库的时候。
土谢图部的小郡王见小伙伴一副气鼓鼓的河豚样子,还惊讶不已。“我们虽然交往日短,也知道你是个好脾气的,怎么今儿这样了?谁惹你了?”
八阿哥一哂:“我阿玛说了,今儿咱们年轻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只要不打残打死,怎么都可以。前两天那个喀喇沁的小王爷不是笑话你喝酒不大气吗?今天我们揍他!”
“四姐夫”默默在心里给“三姐夫”点了一排蜡。他现在基本确定是这个喀喇沁拉了小八爷的仇恨,就连嚣张跋扈的巴林部小王爷都往后放了。
然而默哀归默哀,小郡王下手可没有留情。他比“三姐夫”还要小半个头,体型也远不如“三姐夫”健壮。但架不住“三姐夫”昨晚大醉,又跟女奴厮混,现在一大早走路都发飘呢。
于是,在场的内外蒙古的小年轻们,有幸目睹了“白斩鸡拳□□熊王”的神奇故事。
喀喇沁的小王爷挨了一顿揍,总算脑子清醒了一些,当即羞愤大骂,蒙古脏话机关炮一样吐出来。大意是:“装酸儒的娘炮小子趁人之危,有本事等老子酒醒后再战。”
八阿哥胤禩冷笑:“好说。太医,端醒酒汤来给他。”
“三姐夫”咕噜咕噜灌了两大碗醒酒汤,又吐了一回,喝了米粥,整个人原地复活。只见他生龙活虎地跳上擂台,手指关节咔咔作响,嘴角露出狞笑:“娘炮,你再来。”
喀喇沁的看家本领就是跟着大清的军队挣军功,这小王爷能被康熙看中当小八的“三姐夫”,自然勇武是有名的。内蒙诸人都知道他的名气,平日里钦佩的居多,就算被这莽夫骂了也不敢跟他冲突。如今外蒙的小郡王,一个文文弱弱仿佛蒙古族基因突变的小少年跟他对上,多少都让人捏了一把汗。
小郡王看这架势,心里有些发虚。他还真不能保证在对方清醒的时候自个儿能赢。不过他答应了八皇子的,这时自然不能退缩。正想跨步上台,眼前一晃,好家伙,八阿哥自己跳上去了。
看看小八爷比“三姐夫”低一个头的身高,小郡王差点眼前一黑。“胤禩快下来!”他急道,“我跟他打!”
“胤禩”都叫出来了,可谓是真着急,偏生这时候康熙带着一大批成年王爷过来看热闹。见自己儿子比对手矮一个头,无良爹不急反笑:“呦,咱们小八爷上场了。好好打,输了回去罚抄书。”
打布库的时候对手最要紧,哪怕就是皇帝开口都会被当成垃圾话的。不然分神给皇帝行礼输了布库,反而会被众人取笑。因此小八爷头都不回,死死盯着对面那个的贪花好色的“三姐夫”。
啧,外行人看来的孔武有力,在神医的眼里,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底盘不稳,气息虚浮,偏他似乎最近左臂抽筋过,上身动作都有迟滞。
八阿哥自从转世到了清朝宫廷里,除了跟姚法祖对练外,还没好好打过架,但他作为医者的修炼一直在进行,眼光越发老辣。不过瞬息间,他就替“三姐夫”设计了十八种败落的姿势。
君子发起火来才是要命的,喀喇沁的小王爷只觉得来自小对手的目光充满轻蔑和挑衅,心头的怒火蹭地烧起来。“就算你是大清的皇子又如何,乳臭未干的小儿也敢藐视我吗?”
“三姐夫”大吼一声,抡起拳头朝着八阿哥冲过来,他满是横肉的身躯带起风声,真的就像黑熊下山一般。若八阿哥是个不习内功的普通男孩,万万是接不住这一招的。周围人群顿时呼声一片,起哄的,加油鼓劲的,受到惊吓的,什么都有。
然后下一秒,胤禩出手了。
一脚跨出,避开了对手拳头的同时还绊倒了对方的左腿。一拳击出,正中对方抽筋过的左臂穴位。
电光火石间,胜负已经揭晓。因为在所有人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喀喇沁小王爷就倒在地上抱着左臂哀嚎了,声音凄厉得仿佛受伤的狼。
事情结束得太快,以至于很多人是听到了他的叫声,才将呼声硬卡在了喉咙里。
现场沉寂,只有败者的哀嚎。
“你别叫了。”小八爷慢悠悠地收拳,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只是脱臼而已,我帮你一正就好啦。”
“八爷威武!”台下的姚法祖是唯一一个没被结果惊讶到的人,第一个喊出声来。土谢图部的小王爷紧随其后:“八爷威武!”恍若初醒的众人这才纷纷夸起来。没想到从前北巡时没什么存在感的八皇子是个隐藏的高手啊,大清真是人才济济。
康熙也是喜出望外。虽然皇帝陛下迷之自信觉得自家的崽必不可能会输,但他也没想到小八一招就胜了,干净利落。听着周围蒙古人的恭维,龙颜上露出笑容,偏这男人还要端架子,假模假样地训斥儿子两句:“让你学医,就是干这个的吗?还不快把人小王爷的胳膊正好?”
得了,就您那嘴角能钓鱼的弧度,长眼睛的都知道你很高兴了。
小八爷颠颠地跑到嚎叫的“三姐夫”旁边,“咯嘣”一下,“三姐夫”发出一声更凄厉的叫声,随即闭了嘴。
“看,我就说一正就好了吧。”八阿哥笑眯眯的,仿佛一只纯良无害的小白兔,“好好休养两天,戒酒色,知道了嘛?”
周围人哄堂大笑,这几乎就是明着说喀喇沁的小王爷是因为沉迷酒色,才连十一岁的小孩子都打不过。
丢脸丢大发了的“黑熊精”满脸扭曲,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恨的。他咬着牙,恶狠狠地瞪向八阿哥,用蒙古语吐出一个词。
该词汇有些生僻,所以小八爷没get到,然而康熙可是蒙语满分,当即就收了笑。“还不快送喀喇沁的小王爷去休养?”皇帝发话,自然是有人连拖带拽地将那记仇的人高马大的小王爷给带离了现场。
人一走,康熙就又露出笑容,狠狠夸奖了一番自己的八儿子,什么允文允武,医术非凡。然后就是下令让八阿哥给喀尔喀的王公贵族种痘。其实几年前喀尔喀入京朝拜的时候就种过几个王爷,如今这下,算是将所有喀尔喀蒙古的高层给包圆了。
大家还能说什么呢?
自然是感谢大清皇帝的恩德,再赞美一下大清的技术发达,连必死的天花都能克服。不管来之前这些外蒙土财主是怎么想的,在多伦这几天不断被康熙重塑认知,武力、物产、技术、文化,全方位的碾压之外还有胡萝卜吃,这会儿是半分闹事的念头都没有了。
甚至土谢图汗还转头跟活佛弟弟感叹:早知道大清这么厉害,他们早就抱大腿了。在北边当土财主有什么好的,吃的穿的看病用的,还比不上大清的普通富户。
第110章 十一岁的冬天
夏季的草原上虽然猎物丰盛, 然而短时间玩耍还可以,长期居住就比不上繁华有趣的北京城了。小八爷拉起帷帐开始种痘的时候掐指一算,他出来已经半个月了, 心里面还真有些挂念额娘和妹妹, 尤其他额娘还怀着孕。
这么一想,小八爷就开始紧赶慢赶地干活。他想快些将这些喀尔喀王爷给种上痘,然后快快地回家。于是仅第一个晚上, 八阿哥就接种了二十多人,比朱老太医和三个医士加起来种的都多。
晚上熬夜了, 第二天就起得晚了些。待到姚法祖在正常时间点来找他的时候,小八爷还在擦脸漱口。
“八爷,今儿一早就有好消息, 你听不听?”见八阿哥身边只有相熟的下人, 姚伴读就开始“你”来“你”去地说话了。
小八爷吐出一口漱口水, 撩起衣摆坐到餐桌前, 徒手拿起一个包子。“快讲。”
“昨天你不是狠狠地落了那噶尔臧的面子嘛……”
八阿哥歪头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噶尔臧”是“三姐夫”的名字。唉, 说起来蒙古人的名字真是重复率很高了,噶尔臧和噶尔丹相似都是小意思, 喊一声“班第”会有十多个蒙古王公应声的,相比之下小郡王那个长长的“敦多布多尔济”真是很有辨识度了。
“哦,哦,他被落了面子,然后呢?我平时都很好说话的,但那家伙,我真看不上眼,就是可怜三姐姐了, 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姚法祖哈哈大笑:“你知道他含恨回去后发生了什么吗?他提刀将帐篷里的六个女奴都给砍了,还有两个守在门口,大声呼救才躲过一劫。昨晚喀喇沁的营地里可热闹了,篝火亮了一夜。”
“卧槽!”小八爷扔了包子跳起来,“此等暴虐之人,一定不能让三姐姐嫁给他!”
“八爷稳住。”小伙伴将半个包子递回给他,“皇上已经下旨削了他的贝子头衔,交给喀喇沁郡王管教了。”
八阿哥这才缓缓坐下,继续吃他的早饭。“那我阿玛可有说三姐姐的婚事?”
“这才是昨晚的事,圣旨下来哪有那么快?不过我估计着,这桩婚事黄了。”
“黄了就好,”小八爷咕哝,“也不枉我被人记恨一场。”
因为高兴,这天早上八阿哥多用了两碗碧粳米粥。
而另一头的康熙却觉得糟心了。前脚他才跟八儿子说好色只是小毛病,对大清忠心最重要,后脚就被内定的三女婿给打脸了。皇帝的营帐还在呢,民族大团结的氛围还在呢,说杀人就杀人,这要是还把公主嫁给他,不说后宫的娘娘们会闹得他日夜难安,就是民间的流言都会说皇帝不管女儿死活了。
没错,皇帝是一种利益至上的政治动物,但皇帝就不要名声的吗?
真是越想越气。
“乌梁罕氏噶尔臧,上不能替朕分忧,下不能爱护子民,中……中间与同龄人布库,也没有传言中那般勇武,这种人真的能继承喀喇沁郡王之位吗?”康熙用一种冷淡的语气说出上面这句话,吓得喀喇沁郡王连忙跪在地上磕头请罪。
皇帝此时在帐篷里,所穿不过家常衣服。但他步履的沉重,却让人心尖发颤。康熙一步一步走到喀喇沁郡王的身边,抬手将他扶起。
“卿这些年的忠勇和功劳,朕都记在心上。”中年帝王沉稳的声音说道,“你放心,公主还是会下降在你家,但不能是噶尔臧。”
“明白……明白。”喀喇沁郡王一边笑一边哭,脸丑得没眼看。换继承人,必须得换继承人,换了继承人还能有富贵可享,若是不换,分分钟喀喇沁郡王降成贝子你信不信?
被儿女亲事困扰的康熙对于留在草原上打猎意兴阑珊,两日后就宣布启程回京。回京之前,他还不忘给京城的姑姑固伦淑慧长公主去信,叫她好好管教孙子□□衮。若是敢当第二个噶尔臧,康熙就敢换第二个女婿。
且不说淑慧长公主收到信后是如何鸡飞狗跳,小八爷的种痘工具人生涯是顺利的。
除了那个穿八阿哥皇子朝服的七岁小汗王发了高烧外,其他喀尔喀蒙古王公都没经历什么不良反应。乃至于当小八爷宣布他们已经不会得天花的时候,很多人还不相信嘞。等到好不容易说服他们相信了,蒙古人又自行脑补了一堆疫苗的神话版本。什么“大清皇帝得到了佛祖赐下的秘方”啦,什么“神奇的白色浆液是从白象的粪便中提取的”啦,不一而足。
八阿哥:你们开心就好,爷回家去了。
惜别了他看好的“四姐夫”小郡王,八阿哥包袱款款地踏上了回程。他原本还想带着小郡王回京城的,没想到人家心里主意正得很。
“我得有些功劳,有些拥趸,才能入皇帝的眼啊。”小郡王说。
世上的事就是这么寸。温柔内向的三姐姐,小八希望她能有个如意郎君,然而偏偏又好看又端正的驸马,属于把老公当夺权工具人的四姐姐。
小八爷靠在马车的车壁上,突然又有了想写诗的冲动,于是他翻出良嫔的曲谱,挑了首有马头琴参演的曲子,开始填词。世事无常,红颜薄命,莫过如是。
就这么颓废到了京城,远远的,就看见城门上张灯结彩。于是八阿哥也就散了那颓废的心思,跟路人打听道:“老伯留步啊,京里这是有什么喜事吗?”
八阿哥回京轻车简行,没摆什么皇子的排场,车也是普通的青布马车,因此完美融入老百姓中间。那老伯看他绫罗绸缎的穿着,只以为是哪个富家公子,于是兴高采烈地回答道:“小爷,今年皇家要办三场喜事喽。二公主、三爷和四爷。您看城门上拉红绸,那是佟家布置的,三爷今儿去佟家行‘问期’礼。”
三哥的婚事流程这就走起来了吗?
八阿哥心里讶异,然而经历了“三姐夫”的糟心事后,他觉得嫂嫂们再怎么,也不会到五大三粗动辄杀人的地步。所以八阿哥心里还是替哥哥们高兴的。之后的半年时间就在一场接一场的喜事中快速滑过去了。
皇阿哥结婚很盛大的,老大结婚的时候大家还小,只在正日子里吃了一餐席。如今到了老三老四这里,胤禩才知道正日子之前福晋娘家要摆订婚宴、谢恩宴,结婚时有好几天的流水席,正日子之后要摆回门宴,成婚满一一个月了还要摆一次家宴,这还是老三老四没开府,不需要摆温锅宴。
所以啊,皇子皇女结一次婚,没两个月流程走不完。三个哥哥姐姐在一年内成婚,可不是就把半年时间耗完了吗?反正礼部和钦天监是被折腾得脚打后脑勺。
眨眼北京就入冬了,紫禁城的上空再次飘起白色的雪花。即将十二岁的八阿哥终于开始了青春期的二次发育,半年里蹿高了七公分,身形脱离了孩童的范畴,隐隐有了挺拔的身姿。他披着紫黑色的厚斗篷,牵着一个矮矮的红斗篷,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走在积了薄雪的宫道上,后面是两长串的宫人。
昆昆今儿很高兴,虽然还是话少,但走路的时候蹦蹦跳跳,踩得积雪咯吱咯吱响。即将六岁的小姑娘沉迷踩雪的声音,都没有喊“额娘”。
十天前良嫔进入临产期,便跟皇帝求了恩典,让八公主跟着亲哥去住。从那个时候开始八爷就带着妹妹同进同出,就连出宫都没有落下她。小姑娘一开始还会想妈妈想到睡不着觉,这两天好像也渐渐习惯了。跟着哥哥也很开心哒,跟着哥哥有活的大黄牛看。
哦对了,这只大黄牛就是种痘所里养着试验牛痘的。八阿哥准备在明年“第一届名医巅峰论坛”上把第一代的牛痘拿出来,目前来看进度还算喜人。
不过今天下雪,考虑到八公主的年纪,八爷决定不出宫了,去阿哥所找新婚燕尔的四哥谈事儿。
他们走到四阿哥的院子的时候,毛茸茸的兜帽上已经积了雪,用手一拍,外表湿漉漉一片。倒是进了屋里,有暖气扑面而来,周身立马一阵回暖。
“四哥。”八阿哥先替妹妹脱了披风,而后才在周平顺的帮助下脱了自己的。两件上好的兔毛绸面披风被放到了暖炉上烤着。
四阿哥一身崭新的居家长袍,圆形的暗纹盘成福字,看上去又舒服又好看。于是胤禩说话的语气就有些羡慕:“四哥到底是成家的人了,都有福晋给张罗衣裳喽。瞧瞧这料子,瞧瞧这做工,到底就是不一样哈。”
四大爷用扇子敲敲弟弟的狗头。“贫嘴啥?你找个屋里人就什么都有了。”
“那就不必了,我练童子功的。”八阿哥摆手,一脸敬谢不敏。
“你啥时候练童子功了?”四阿哥胤禛疑惑问。
咦,你还当真了啊?这下就换八阿哥不好意思了。“我开玩笑呢,然而我练的功夫要养精气是真的。”
“如此倒也罢了。”四阿哥低下头,跟八公主打招呼。听才到自己腰部的小姑娘软软糯糯喊“四哥”,冷硬的脸上也露出一个柔和的弧度,吩咐苏培盛给八公主准备热奶茶。
“你如今就带着她吗?”
胤禩恰了一口下人端上来的红茶,舒服地喟叹一声:“总要等我额娘平安生产了之后。且跟着我也挺好的,跟着我长见识,对不对啊?”
昆昆点头,她跟着哥哥在尚书房听了好多有意思的小故事呢。
四阿哥就忍不住有些感慨:“八弟对姐妹们是真好啊。我听说三公主的额驸换了人选,其中还有八弟的手笔?”
在多伦发生的事情,小八爷没有特意与人说过,他是君子,不在背后说人坏话的,但既然四阿哥问起来了,他就将当时的见闻草草说了一遍。
“啪。”四阿哥听得气不打一处来,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汗阿玛怎么选的人?公主们远嫁已经是不容易了,竟然连额驸的品行都没调查清楚的吗?”
难得能听到四大爷这个忠君爱父的模板说康熙的不是啊。八阿哥连忙喝了口茶压压惊。
昆昆也被巴掌声惊到了,抬眼看了眼一脸怒容的四哥,再看看跟条咸鱼一样摊在椅子里的八哥,想了想,觉得没发生什么大事。于是八公主低头垂眼,继续吃瓜,哦不,喝奶茶。
“人这种东西顺境中总是能显得人模狗样的。”八爷慢条斯理地说,“我后来也想明白了。那喀喇沁的小王爷平日里养尊处优,周围人都顺着他夸奖他,他又早早被立为继承人,下面的弟弟不能与他相争。心情舒畅的时候居多,自然没什么不好的传闻。是我让他吃瘪在先,逆境之下,才暴露了他真实的品性,不能全怪皇阿玛不识人。”
四阿哥胤禛冷笑:“正是逆境之下,才能见真实的品性呢。所谓患难见真情,不就是这个意思吗?此事八弟做得对,看着那些蒙古小王爷不对劲就该考验,经不住考验的,凭什么尚公主?”
四大爷绕着香炉转了两圈。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五公主今年才九岁,但四阿哥已经为她的未来担忧上了。汗阿玛挑女婿的眼光不行啊。蒙古本就不比京城,消息闭塞,考查额附品行只有每年一次的北巡罢了。若是遇上个能装的,在家什么欺男霸女的坏事都做得,偏在皇帝北巡的时候装得乖巧,岂不是把妹妹往火坑里推?
若是有可能,四阿哥压根儿就不想让五公主抚蒙。
四爷的忧虑听得小八哭笑不得。“左右还远,真到跟前了,咱们再把把关。”
劝了好一会儿,四阿哥才回到位子上坐下来,装作淡定地喝茶。刚好这时候四福晋令人送来了晚膳,三个小锅子,两个是酸菜的底,里面咕嘟咕嘟炖着牛羊肉,闻着味道就让人食指大动。
送菜的老嬷嬷笑容满面:“福晋说,怕八公主吃不惯酸菜,因而给做了三鲜的底。”
“这样就很好了。”胤禩将妹妹抱到她专属的高一截的娃娃椅上,“还要多谢四嫂。”
四阿哥却吩咐那嬷嬷道:“八弟八妹不是外人,让福晋也一起来用膳吧,一家人就该整整齐齐的。”
老嬷嬷“哎”一声,退下去不久,就见一个还没完全长成的矮个儿女孩踩着花盆底,被宫女扶了进来。大婚的时候一身大红衣又遮着红盖头,又或者化了成熟的浓妆,所以胤禩没看清,这时候见了才惊觉这位四嫂看着竟比自己还要小呢。
十岁出头的年纪,恐怕还没来葵水。
乌拉那拉氏虽然年纪小,但言行举止却很端庄,目不斜视的,只在跟八阿哥问好的时候目光微微下移,不直视外男。然而她的度掌握得极好,又不会让八阿哥感觉到轻慢。
“四嫂随意些就行,您帮我照顾下妹妹就最好了。”胤禩主动开□□跃气氛。
四阿哥假意生气道:“你小子自己想偷懒,累我福晋做什么?”
于是小八爷只好装着赔罪,一番唱作念打下来,饶是严肃的四福晋都笑了。四阿哥就跟媳妇说:“八弟最是好性儿,你就当是自家兄弟,不必端着。”饭桌上的气氛一时很是融洽。
皇家的儿女,总讲究个食不言寝不语。虽然八阿哥自己足够没规矩,也是吃了个半饱,才开始聊天。说着说着,话题就偏到了今儿上门的目的上来。
“八弟登门,不会就是骗你四嫂一顿吃的吧?”
“哪有?”小八爷叫屈,“我是跟四哥谈正事。”
这话一出,四福晋乌拉那拉氏就起身准备回避,不料八阿哥直接说了出来。“九弟想做生意,找我们入股。”
乌拉那拉小福晋眨眨眼,看八阿哥半分没有避讳她的样子,且八公主眨巴着大眼睛听得仔细,不由又坐了下来。也对,做生意入股,她现在当着四阿哥的家,若是跟打理家财有关的事,是避不开她去的。
四阿哥也没有赶福晋走的意思,倒是小八爷的话让他皱起了眉头。“胤禟又在胡闹什么?”
“这回四哥可冤枉他了。且听弟弟给您慢慢道来。”
“嗯。”四大爷大发慈悲地点头,“那你说。”
“小九吧,四哥您也知道,不定性。他自觉是做不成三哥四哥这样的辅弼重臣的,便想学我的例子,走个偏门出来,也算是一展所长。”
四阿哥听到这里就冷笑起来:“就他也想跟你学?走偏门也得是与国家百姓有利的偏门,种痘就很好,学靳辅治水也很好。可他呢?做生意,亏他想得出来。他是皇阿哥,谁敢跟他争,凭招牌就能逼死一众同行,独占鳌头。他这是与民争利!”
听了四大爷这机关炮一样的冷嘲热讽,四福晋神色都不对劲了。他丈夫成婚这些天对她都是和善的,哪想到他当着一个兄弟的面评价另一个兄弟会这么尖酸刻薄呢?“爷……”四福晋轻轻地唤了一声,想让四阿哥收敛毒舌功力。
昆昆小手一拽四嫂:“没事。”
四福晋:诧异.jpg
昆昆小公主:“他们一直这样。”
四福晋:???所以不自在的只有我喽。
可不就只有你,看看八公主多淡定,八阿哥也淡定得一压比。“我也是跟他说,他在京城开店无往不利,都是畏惧着背后的皇阿玛,体现不出他的本事。要做生意,就做普通商人做不成的生意,才能显出他来。所以小九准备组织商队去跟俄人通商。”
四阿哥:!!!
“大清的瓷器、丝绸在那里是暴利。就连普通的陶器,在俄国民间的缺口也很大。听玛利亚女公爵说,俄罗斯天寒地冻,一年有大半年是冬天,百姓日常用的锡器不耐寒,损耗率极高。而廉价的陶器与砂锅因为保暖很是受那些俄国侍女的喜欢呢。”
四阿哥长出一口气:“这般听来,倒是一门好生意了。”
“且小九还准备从俄罗斯买火器回来。”
刚刚松了一口气的四大爷:!!!
“且小九还准备大肆买书,欧罗巴的天文数术物理都很是精妙。”
“行了行了,这等眼界是胤禟没有的,必是你给他出的主意。”四大爷摸着胸口摆摆手,“我们入股了。便是亏些钱,能从俄国带回来准噶尔的情报,那也是于国有大功的事。”
小八爷受不了这等称赞,好些主意都是小系统龙龙给出的呢,他一个两世为人的大人了,怎么好意思跟一坨光球抢功劳呢。“不是我不是我。是有人启发了小九,但更多的章程,都是他自己想的。”
然而四阿哥不相信。“也难为你这般提拔他,心都操碎了吧?”他一边摇头,一边从匣子里取了一张一万两的银票,然后在股权书上签了字。
第111章 十二岁的开春
就九阿哥胤禟想做的这桩生意来说, 需要拉赞助的可不仅仅是一个四阿哥,全紫禁城最大的“资本方”可就在乾清宫杵着呢。再说了,没有康熙的首肯, 跨国生意也做不成啊。就拿翻越边境这件事来说, 拿着官方的文书就是贵宾待遇;没有通牒呢?妥妥的走私买卖。
皇子能做走私买卖吗?那必然不能的。最好的办法还是让皇帝入股。
不过小九平时顽皮归顽皮, 真要他伸手跟康熙要钱,他反倒怂了起来。乃至于最后硬着头皮跑乾清宫的, 还是八阿哥胤禩。
其实这些日子过年, 九阿哥跟宜妃娘家郭络罗氏的人频繁往来, 又是买仓库又是做市场调研的,早就引起了康熙的注意。皇帝陛下是正月里忙于礼仪, 不然他往宜妃宫里坐坐,以宜妃的乖觉肯定会把真相给倒个干净的。但就算是没有宜妃娘娘的通气, 康熙凭对儿子的了解,也能猜到他想做什么。
因此八阿哥将来龙去脉一说, 康熙就问道:“听说你登了老三和老四的门, 他们俩各出了多少银子呢?”
小八爷见到老爹一副早有准备的样子, 心里也就安定了,回答:“三哥给了两千两,四哥给了一万两。”
康熙就露出一个看不出心思的笑:“老四倒是大方。”
八阿哥诧异地看了眼康熙。三阿哥的生母荣妃娘娘早就无宠,且马佳氏也没什么钱呢。唯一能阔绰一些的荣宪公主,也已经在去年嫁出去了, 因此并不能接济三阿哥。反观四阿哥胤禛,继承了孝懿皇后佟佳氏的大部分财产, 因此远比三阿哥阔绰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胤禩如今面圣的反应相当快。他担心康熙会对两个哥哥有想法,这必定得解释一二的。“三哥刚给二姐姐送了压箱底的陪嫁,手上拮据一些;四哥花销没那么大, 所以宽裕一些。两个哥哥给的数目虽然不一样,但都是量力用心,做弟弟的只有感激。”
“哈哈哈,要说量力用心,那朕不多给些不就说不过去了吗?”康熙喊来梁九功,“给八爷准备五万两的银票。”
“别别别。”小八爷连连摆手,“皇阿玛,这是小九的生意,小九必须占大头。咱们总共初始资金就十万,您一下给五万,那就是您的生意了。”
给钱都会被拒绝的吗?这种体验对康熙来说也是第一回。于是皇帝陛下反而真心觉得这个股权分布有意思了起来。“朕肯定不会比老四给得少,至少得有两万。你们这股份怎么分?”
小八爷上辈子不是算数天才,这辈子受了小系统和传教士的数学课双重洗礼,简单的分数运算已经是张口就来了。“总共十万两银子,一万两就是一成。皇阿玛两成,玛利亚女伯爵一成,这是必不能少的,少了生意做不成。再就是四哥一成,三哥零点二成。宜妃娘娘会替五哥和十一弟买一些,我估摸着也就各一千,图个彩头。但本来小九那部分归根到底也是宜妃娘娘出,羊毛出在羊身上。哦对了,贵妃娘娘替十弟买了五千两。这么算下来,小九手上还有五点一成,刚好。”
康熙一边听一边心算,完了摇摇头:“你忘了你自个儿。”
小八爷一拍脑袋:“啊,小九是说要送我一成干股来着。然而我手上的药材庄子还没开始盈利呢,没有真金白银投进去,总不好白拿弟弟的。”
康熙沉默了几秒,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反而另外找了一个角度:“成家的还有老大和太子,怎么没找他们要?”
皇帝爹你问问题真是刁钻极了。小八爷脸上的笑容差点没绷住。神医大人挪开视线:“这个……再多小九占得就更少了……”
“说实话!”
八阿哥一个激灵站正,下意识脱口:“我有探过大哥的口风,他问我‘太子投了多少’;我想要是太子问我‘大哥投了多少’,这事情可就大条了。他们怄气起来,十万二十万也砸得,那小九生意也不用做了。”什么事情都能变成政斗的舞台,这就是如今大爷二爷的本事。
康熙的眼睑垂下,叹了一口气。虽然是叹气,却无端给人巨大的压力。
“小九是想施展才华,做成事才是第一位的,又不是真缺钱。”八阿哥把真话说出来了,反而坦然,“且小九也是个有脾气的,受不了两个哥哥派人指手画脚。我想着与其将来闹出不堪来,不如一开始就避开他们去,也不过是被闲话两句。”
“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康熙哼了一声。
小八爷不卑不亢:“皇阿玛问我,我才说的。”
得了,被儿子一句话堵回来的康熙只能低头喝了口茶,然后令宫女换水,茶凉了十度,某位九五之尊就不爱喝了。他其实要硬喝也是可以的,行军途中凉水也喝过,不过眼下气不顺,就想找茬。
“朕看你长个儿了。”
“似乎是长了一些。”
“翻过年就十二了,你哥哥们这年纪屋里都开始有人了。不过眼下良嫔怀着孕也顾不上你,不如朕让内务府给你安排一下。”
小八爷一脸人间迷惑:“诶,不是,我学医的,我都治好了十多例不孕不育了,我什么不懂?要宫女做什么?”说着说着少年表情就惊恐了起来。“我还小呢,要养精修身,您可别霸王硬上弓啊!”
康熙大乐:“‘霸王硬上弓’是这么用的吗?可见最近就忙着做生意了,都没好好读书。”
八阿哥回过神来这是老爹拿自己寻开心呢,一下子头垂下来,老实挨训的模样:“儿子一定好好念书。”
“嗯,还不快去。”
看八儿子垂头丧气地离开,就连拿了两万两的银票都没能让他高兴起来,康熙不由摇摇头。想到老大和太子的关系,又是一声叹息。
去年太子的庶长子出生,算是让“皇长孙之争”以太子的胜利落下帷幕。然而怀抱两个女儿的大阿哥依旧没有退缩之意,反而跟徐乾学等人走动频繁起来。从多伦会盟,到三阿哥、四阿哥的婚事,徐乾学为首的那批文官没少找索额图的茬。这显然是明珠退下后,纳兰性德没镇住这些老滑头。毕竟这位大词人不止一次说想外放了。
若说太子和大阿哥,康熙还是偏向太子的。索额图是太子母家唯一拿得出手的人才了,必不能倒。然而康熙也不想看到朝堂之上太子方一家独大的局面,于是还是得扶着老大跟太子打擂台。
得降一降大千岁党有些人的职务,但也不能将他们打翻。康熙提笔沾墨,刷刷写了几条人事调动,这才舒出一口气。
“顾太监,良嫔那胎几个月了?都好着吧?”
顾问行恭敬地上前说道:“回万岁爷的话,良嫔生产,也就这个月的事,嬷嬷、太医都随时待命着呢。如今宫里就这一胎,什么都是给最好的,小阿哥必定平平安安的。”
“她这个年纪,比德妃生十四还要大两岁呢。”康熙没听顾问行的恭维,表达了自己对未出生的孩子的担忧,“你从库房里挑些药材布匹,给良嫔送去,还有一万两银票。就说八阿哥在多伦种痘有功、良嫔孕育子嗣辛苦,朕赏的。”
这一万两,就是让小八入股小九对俄罗斯贸易的钱了。
方才没有当面给,是知道这孩子不会收。只能以正当的名义赏赐下去,让大家都知道小八爷有这笔钱,才不会在背后腹诽八阿哥占九阿哥便宜。康熙真想替谁考虑的话,心思还是很细腻的。
不过这也是因为这些年八阿哥自己行事端正,爱护姐妹也知晓大义,埋头做事的时候多,与人争斗的时候少,妥妥一个贤王模板,能不招上位者喜欢吗?
第112章 十二岁的开春
小八爷觉得, 康熙三十一年开始后他就不太顺。
正月十五大好的节日就被大阿哥堵了,问为什么小九做生意不带他玩。“老三老四都参股了,单单漏了爷是不是?”
这天是大朝会, 小八爷好不容易听他皇阿玛解释完了正月里日食的破事, 又听靳辅叭叭叭了一堆水利上的专业知识, 整个脑袋都好像飘在水里一样,就差闭上眼睡过去了。好不容易挨到下朝, 还给他当头来这么一下, 孩子人都傻了。“大哥说什么呢?”
“老八, 你是不是也觉得生了长孙太子地位稳固,没爷的事了?”大阿哥新蓄的胡须都遮不住他脸上的扭曲, 这张脸看得小八一阵恍惚,仿佛他记忆中的老大一直是个傻乎乎阳光的少年, 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大哥,小九第一回做生意, 亏的可能大。我也不能把我两个小侄女的嫁妆坑里头呀。”八阿哥强笑着说。
大千岁直起身体, 双臂抱胸:“爷是为了赚钱吗?爷是为了面子。老三老四都投了钱, 就我没投。”怎么就你没投了,明明太子也没投的。但老大似乎觉得这种兄弟们一起干的大事情就该自己打头,撇开太子。何况那是跟俄罗斯通商,一想到索额图费劲吧啦抢了性德的大使位置签了《尼布楚条约》,最后被自己摘了桃子, 大千岁就觉得爽翻了。
但弟弟们怎么能不带他玩呢?
这么一想,遗憾就变成了怒火。大阿哥胤禔朝着八弟步步紧逼, 非要他妥协不可。
就在这时,一个标志性的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哎呦呦,大哥开府的人, 要人手有人手,要门路有门路,什么生意不能自己干,非盯着爷这小盘子。区区十万两银子的生意,能喂饱大哥的肚子吗?”
还能有谁,只能是那个眉眼阴恻恻的九阿哥,胤禟啊。
熊孩子矮墩墩一个,大阿哥一只手就能撂倒。但他鼻子眼睛都能透出来的嘲讽,生生让大阿哥熄了进一步纠缠的念头。老九一向是个浑人,争吵起来,输了丢人,赢了也丢人。
且老九提醒他了,对啊,他大千岁什么都不缺,看上了什么生意自己做不就成了?于是老大和老九互相打了个哈哈,就分道扬镳。
见大麻烦已经走了,小九才收了他那幅气人的表情,亲亲热热地来揽他八哥的胳膊:“走走走,今儿还要去黄毛女伯爵家里呢。”
小八爷被弟弟拉着走,耳边还响着他的唠叨:“八哥,你就是待老大太好了。好像你有什么好处就必得分给他一样,他凭什么?”
胤禩只能苦笑:“小时候大哥还挺照顾我的……”
“你也说了是小时候。”胤禟接话没心没肺,“我就没怎么见过他照顾你。”
今年冬天的温度异常偏高,只有在年前腊月里下了一次雪,之后都是淅淅沥沥的雨夹雪。到过了春节,仿佛一夕之间,天地间就温暖了。今儿是元宵节,阳光普照,恍惚间好像是暮春一样。也难怪靳辅说今年回春快,恐怕春汛会异常浩大,为了防止大水,得早做准备。
明明是这么春风拂面的日子,却好像隐隐约约酝酿着不详一般。
八阿哥心情沉重地沿着紫禁城的青石地面往外走,就连他的姚侍卫带着人跟上来都没有察觉。再然后,他们就走出了午门,坐上了青布马车。车夫马鞭一抽,一阵清脆的铃铛响,马车就朝着卫明参伯爵府飞驰而去。
卫府里的大柳树已经抽芽了,一条一条在风中摇曳,很是绰约。只因府上女主人是个不讲风水的,什么没见过的新奇树种都要收集到花园里种一种,左边一树玉兰,右边一丛金菊,还真被她凑出了一种奇特的风情。伯爵府的男女主人就在大柳树下宴请到访的两位皇子,春日阳光茶一杯,草莓干果冻布蕾,也很是惬意。
玛利亚女伯爵穿着一件明显改动过的旗装,奶白色带金色暗纹的布料,领子袖口镶嵌着粉红色的蕾丝边,腰部明显收束,显露出一个S型的曲线,再压上珍珠项链和耳环,又漂亮又优雅。
“舅母今儿这身衣服好看。”八阿哥见面就夸,“回头我给妹妹也做一件。”
玛利亚捞起跟过来的八公主就开始吸,整个人都激动得不行:“昆昆可爱,不用做,我有现成的。”话毕,就见四个俄罗斯侍女气喘吁吁搬过来一个大箱子。“哐当”打开,里面全都是漂亮的蕾丝小裙子!
“这件蓝丝绸的,是我的得意之作。昆昆穿上一定好看。”玛利亚兴致勃勃地拎起一条裙子,展示给客人看,“瞧瞧这布料,这绣工,这剪裁,啊,是只有最可爱的小公主才配得上的艺术品。”
八阿哥和九阿哥只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的样子,就见女伯爵举起了第二条、第三条裙子。“啊,这条纯白的蕾丝裙多么可爱啊,啊啊啊,这条浅绿色的也好看,就仿佛春季的精灵一般。”
万幸在丈夫的提醒下,女伯爵只赞美了三条裙子,接着就笑眯眯地吩咐侍女带小姑娘去换衣服。
被侍女们一脸宠溺地挤在中间的八公主一双眼睛瞪得溜圆:怪阿姨放开我!
然而反抗无效,她还是被迫换上了一条纯白色的蕾丝蓬蓬裙,站在哥哥舅舅舅妈面前聆听赞美。
“哦上帝,我们的昆昆公主简直就是天上的月亮!”九阿哥捏着嗓子模仿俄罗斯侍女夸张地说,随即笑作一团。胤禟的俄语惟妙惟肖,把侍女们都给听愣了。
八公主嘟起粉嫩嫩的小嘴唇,小手一指控诉道:“九哥什么的最讨厌了啦。”
八阿哥哪里受得了她这样,只觉得心都要化了。“哦哦哦,九哥坏坏,我们不跟他玩了。”
小公主穿着蓬蓬裙的身影一下子扑进亲哥怀里,哼哼唧唧:“哥哥坏坏,也不救我。”
“好好好。哥哥坏坏。”八阿哥将妹妹抱到膝盖上,一边摇一边哄,“昆昆穿这条裙子真好看呀,要不要再换一条试试看呀。”
哄了好一会儿,八公主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小脑袋,同时伸出两根手指,“再试两件。”
玛利亚和侍女们大声哀叹,知道想要打扮人形洋娃娃的愿望落了空。不得已只能忍痛割舍了那些次一等好看的小裙子,千挑万选选了两条出来。最终被小公主临幸的还是那条“蓝丝绸”宫廷裙,滑溜溜的缎子绑成大大的蝴蝶结,配上原本绸缎就编织在其中的银色丝线,神秘又无辜,充满了新潮的美感。
“这才是下一个十年该风靡北京和莫斯科的裙子。”玛利亚摇着精致的小扇子说。
九阿哥胤禟赞同这种说法,并怂恿玛利亚女伯爵在前门大街开家成衣店。“要让京城的贵妇人都穿上新式的裙子,那保准能赚得盆满钵满嘞。且这是无法复制的生意,旁家要做,有女伯爵的想法多吗?”
二十岁的女子和十岁的小男孩倒是一拍即合,疯狂畅想起改变京城风尚的光辉前景来。最后,还是卫明参轻咳一声,将飘飘然的两人拉回到现实。“还是先谈谈商队的事吧。”
玛利亚一秒就变回淑女,因为小钱钱而流出的哈喇子都收了回去。“我父亲给我陪嫁了一位管家先生,他打理产业很有一手。但自从来了北京后就是满人的官员管理我们的宅邸,没有他的立足之处。”俄罗斯女士的满语已经说得很流畅了,几乎没有多少口音,“我理解九皇子来找我的原因,我会让管家先生带领着四名男仆和十名哥萨克骑士随商队一起上路的。”
“女伯爵够爽快!”小九赞道。两人击掌盟约,又签了股权书,前后花了不到五分钟,就搞定了一切。这就是在接下来的百年时间里大名鼎鼎的“北境商行”的诞生,轻易得像个孩子间的游戏。而就在签了这份重要文书之后,大家还话起家常来。
玛利亚女士在午后总是喜欢开茶话会的,何况今日是元宵,本就是热闹节日。没想到却没见跟她交好的那些满洲姑奶奶上门跳舞,小八爷就觉得哪里不对。又见这位金发碧眼的舅母喝了茶后就打起了小瞌睡,心里便有了猜想。卫明参与她在一起,已经整整两年了。这对跨国夫妻感情慎笃,形影不离,也该有好消息了。
“舅母看着有些困倦,可是没有休息好?”小八爷试探着问。
卫舅舅英俊的脸上飘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利亚,要不先回屋睡一会儿?”
向来活泼的女伯爵这时候还真的听话,搭着丈夫的胳膊就回了卧室。小九是第一次跟这对夫妻打交道,自然是没看出来什么异常,倒是拉着八公主去转园子去了。这位九爷有心想要再从俄罗斯人身上找商机,因此对待那些侍女很是热络,实属难得。
于是八阿哥就正好找到机会,跟卫明参说一些自家人的私密话。
“三姥姥可知道……舅母有孕的事?”八阿哥指指屋里。
卫明参脸上傻爸爸的笑容就有两分僵硬。他家是有些婆媳问题的,额娘年纪大了,许多老观念改不过来,偏偏媳妇又是个外国人,那可真是从枕头到茶壶都是吵架的导.火.索。“我额娘,跟大哥去住了,就在承德那片。”那便是不知道儿媳妇有喜了。
不过小八爷稍微一想就能知道卫明参瞒着亲娘的原因了。怎么待产养胎,双方的文化差异更是大了去了,若是这中国婆婆想把洋人媳妇按床上静养保胎,又汤汤水水地喂肥,搞不好要演变成事故。
八阿哥点点头:“舅舅这样倒是果断,远香近臭。”
卫明参于是露出一个腼腆的笑:“利亚每个月都给承德送吃食衣服过去,从大哥的来信里看,额娘如今倒是夸她的时候居多。”
你也是不容易。小八爷叹气:“那你家什么时候有好消息呀?”总不能一直瞒着吧,差不多的时候也得给康熙和莫斯科的彼得沙皇报喜。
年轻伯爵英俊的脸上显露出果断和严肃:“等娘娘平安生产。”
原来是顾忌着这个,怕卫家两个重要孕妇顾此失彼,被有心人所趁。
八阿哥点头:“舅舅的情谊我记在心里,等额娘那边生了弟弟,我就全力照看舅母这胎。”
“那便劳烦八爷了。”卫明参谢道,脸上流露出挣扎的神色。
他不是一个善于掩藏情绪的人,自然是被八阿哥看出了端倪,“舅舅有什么事就直说,咱们一家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
卫明参于是道:“是利亚之前提到过的事,一直想请八爷当个中间人。不过她今日精神不济,显然是忘记说了。”
仅有的那些精神头都放在了给大型娃娃挑裙子上了,结果忘了说正事。小八爷囧了一下,他这个俄国舅母,说聪明那是真聪明,融入大清社会轻轻松松的,就连宫里老太后都夸她;但你要说她真的周到吧,偶尔也会干出些不着调的事。
“是何事呢?”
“从前因为大清与俄罗斯语言不通的缘故,《尼布楚条约》与国书中,都将沙皇称为‘察罕汗’,此语源自于蒙古人,就像蒙古将皇上称为‘博格达汗’是一个道理。但如今两国交流加深,以利亚为例,利亚学了满汉文字后认为‘汗王’一词在国内天生有藩王之意,低于‘皇帝’称号。而俄罗斯与大清同为大国,‘察罕汗’一词用在国书中所用不妥,应改为‘俄罗斯君主’更为稳妥。”
这一大段绕的很,但在清朝生活了快十年的小八爷还是准确get到了其中的重点。以前大家消息不灵通,也不知道俄罗斯是个什么样的国家,就知道比蒙古还要北,于是学着蒙古人“察罕汗”、“察罕汗”地叫,不知情的人听来,还以为就跟外蒙古某些不入流的土财主一样呢。但现在知道了人家俄罗斯也是个有火器的大国,你不改改朝中大臣的认知,早晚要出事的。
“舅舅舅母这件事想到前头去了。两国建交后国书往来,连小九都会说俄语了,俄罗斯肯定也多了学满汉语言之人。若是因为礼节不周引发误会,反而不美。”小八爷摩挲着下巴,判断道,“此事舅舅可以上书,爷会跟皇阿玛打招呼的。”
第113章 十二岁的春天
康熙三十一年对小八爷来说是真的不太顺利, 他刚把《议改‘察罕汗’为‘俄罗斯君主’一事》的朝廷议论文写了个开头,就听周平顺急匆匆打了帘子进来。“主子,长春宫娘娘发动了。”
手中毛笔一抖, 奏疏上就沾了墨点, 彻底废了。八阿哥顺势就扔了笔:“走, 带上昆昆,看额娘去。”
对后宫嫔妃来说, 最凶险的事情莫过于前头那个还小, 肚子里的这个就要生了。那么前头那个放哪里呢?放在产房附近, 怕生产吓到孩子;若是放得远了,趁机被人害了怎么办?早年宫里许多孩子就是这么没的, 其中以荣妃的经历最为惨痛。这边挺着七八个月的肚子,就告诉她孩子生病了, 她激动之下早产,得了, 大小两个娃都没保住。
唯有破局的几个, 都把长子长女送了出去。宜妃把五阿哥给了太后养, 德妃把四阿哥给了还是皇贵妃的孝懿皇后养,因此才能全心全意地生更多的孩子。
如今同样的局面到了良嫔身上,不得不说,卫氏破局的姿势,总是跟大家伙不太一样。生八公主的时候正逢孝庄太皇太后临终, 后宫里大鱼小虾都被拉去温泉山庄侍疾了,反而让她顺顺利利生产。这还能说一句良嫔运势好, 得了老太后英灵庇佑。
如今到了生第三胎的时候,好家伙,八阿哥带着八公主直接大马金刀坐到了产房外, 两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进出的接生嬷嬷。水热不热,剪刀有没有经过消毒,有没有夹带什么不该带的东西,统统亲自盯过来的。三两下就找出了一个夹带三七的,直接堵了嘴捆起来关偏殿里,大锁一落,世界清静。动作利落得临时坐镇的钮钴禄贵妃都惊讶。
有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贵人,也许是与良嫔有旧怨,也许只是不太聪明,说了一句“产房污秽,八公主年纪小,不该在此”,立马就被绝色小萝莉给怼了。
“本公主就是从这污秽里来的。”昆昆抬起小下巴,扫过去一个良嫔同款的冷漠眼神,“我不碍事,没啥怕的,就怕我在这里碍了你的事。”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那小贵人吓得脸色煞白,再不敢说话了。
钮钴禄贵妃看着小公主的模样就有些神伤,心里暗想:“难道真是包衣生的孩子从小见惯了世态炎凉,才更强悍一些吗?八阿哥是个能干的,平日里透明人一样的八公主,没想到也是个硬气的。”她自己是夭折过一个女儿的,午夜梦回,就忍不住遗憾是不是自己把女儿养得太娇气了。
心中思绪千回百转,但在场面上,钮钴禄贵妃依旧表现得像个宫中高位主管。“给八阿哥和八公主把椅子搬到屋檐的影子里坐吧,莫要晒坏了。”
八公主昆昆甩了甩帕子:“多谢贵额娘。”然后大大方方地落座。左边是她的奶嬷嬷,右边是手上有功夫的周平顺,气势摆得足足的。要不是八阿哥看到了妹妹发抖的手指,还以为她真的一点不怕呢。
屋里还没有良嫔的呼声,她是有经验的,这个时候羊水还没破,就忍着痛来回走动。良嫔贴身的晚灯姑姑亲自去了一趟小厨房,端出来一大碗红糖鸡蛋面,先给八阿哥和八公主每人分了几口垫肚子,而后才将剩下的端进屋里去给良嫔。这时候不比平常,不是晚灯亲手做的食物,良嫔是不会入口的,也不放心让儿子女儿入口。
这个漫长的阵痛过程,一直从太阳高悬持续到星斗漫天。晚灯又出来给两个皇子皇女投喂了一回,而后里面才传来了开始生的消息。于是早已待命的太医净手穿衣,入到产房外间,开始熬催产药。
小八爷伸长脖子看了好一会儿,到底不放心里面的情况。那包三七粉搜出来的情景还让他心惊胆战呢。以前只听小系统说过什么“后宫打胎团”的故事,没想到现实中也这般凶险。这要不能亲自盯着,他亲娘恐怕就折在这里了。膝下三个孩子,真是太打眼了,最受宠的宜妃和德妃,膝下也才活了三个。
周平顺哪里看不出八阿哥的不安,于是主动提议道:“主子学医的,本该看顾良嫔娘娘一程。八公主这儿有奴才看着,出不了事。”能有个敢担事的大太监,那可真是太得力了,换了苏培盛或者梁九功,还不一定能做到这样呢,得对标顾问行。
八阿哥点点头,将所有人手都给妹妹留下了,孤身一人进了产房。
他本以为良嫔这次生产会九死一生,阴谋诡计层出不穷的那种。没想到良嫔自个儿前期准备太充足,胎儿养得不大,生之前又勤于走动,于是虽然撕裂了几道口,但竟然是一个时辰里生下来的。
脐带一剪,八阿哥胤禩就果断到床前给良嫔扎了几针。来自武侠时空的最高医疗黑科技引动真气,直接封闭了伤口的血管,这下连大出血的风险都被扼杀在了摇篮里,剩下的就只是提防感染了。这个八阿哥盯着换了干净的被褥,又查了太医开的药方,没有问题他才下令接生嬷嬷和太医全部移居到偏殿,等良嫔平安出了月子再归家。
这套组合拳下来,大家伙心里都有些惴惴不安。就连留在产房中伺候的心腹宫女们都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安顿好良嫔,小八爷才有心情去看新生儿。新生的真是个小弟弟,头发稀少,仿佛一个皱巴巴的老和尚,但摸了心跳脉搏,却是健康的,只能是天生胎发少了。这就是十五阿哥了。
听小系统说原本历史上是没有这个孩子的,十五阿哥这个排序属于密嫔王氏明年生的那个男婴。但八阿哥不管,命运改变了,十五阿哥属于他们长春宫。
良嫔生完孩子还是清醒的,躺在床上喝了一碗糖水,那帕子擦了擦汗湿的额头。因为生产时的大量失水,原本那些浮肿都消下去了,倒依旧是个虚弱的美人。“你看他能活吗?”良嫔轻柔的声音问,她知道女儿在外头,整个过程中强撑着没有喊出声,因此嗓音还好。
八阿哥笑眯了眼,将小弟弟放到良嫔的怀里:“十五弟好着呢,等种了痘,就立住了,肯定平安长大。”
良嫔于是闭了眼:“你若是有法子,帮我避孕吧。”
胤禩看着她疲惫的睡脸,“嗯”了一声,在医说医。“那得等额娘月事规律了之后。”
良嫔没回答,但她长长的睫毛颤了颤,八阿哥就知道她是听见了的。他也不欲打扰刚刚生产的母亲,将十五阿哥小心翼翼地抱给奶嬷嬷,就离开产房,临走前还不忘给所有人赏了三个月月钱。
月上屋檐,正月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又仿佛被早开的桃花染上了一层似有似无的粉色。昆昆就在月光下打盹,小脑袋一点一点的,但还维持着坐姿。院子里的妃嫔只剩下了钮钴禄贵妃和惠妃,其他人都出席康熙的元宵家宴去了。这可是个争奇斗艳的好场合。
如此看来,留下来的这两位娘娘,倒是做了大人情了。
八阿哥道了谢,又引两位娘娘在门口看了新生的小阿哥。
“这是桩大喜事。”钮钴禄贵妃笑道,“本宫也算是能给皇上太后带个好消息了。”话毕,也不多留,就扶着宫女的手离开了长春宫。有一个长成的大儿子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棍棒甜枣玩得溜溜的,也不需要她这个后宫最高位做什么,也没出岔子要人背锅,她乐得轻松。
贵妃走了,院子里还剩下一个惠妃。八阿哥这几年去延禧宫磕头请安没有断,逢年过节也送礼,但到底是没见她面的。今日一见,只觉得惠妃似乎是憔悴了不少,他心里一下子就有些揪起来。刚穿越过来那阵子,惠妃对他们母子的照顾还历历在目。
“娘娘要注意自个儿身子啊。”小八爷说到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哽咽了,于是及时住嘴,没有说更多的话,免得泪崩。
惠妃笑起来依旧温温柔柔的,带着股岁月沉淀的味道。“今儿老大在前头给你甩脸子了?”
“娘娘……”
“这事我前因后果都知道了,是老大的不是,娘娘替他赔罪了。”
长春宫院子里的石灯笼点起来了,微微弱弱的火光,照亮了被风吹散到天上的花瓣的影子,仿佛月光下飞舞的蝶。
“娘娘,大哥有些沉不住气,就,做无用功。”八阿哥说。他这两年也开始在系统空间里看政治平衡类的书,越发觉得大阿哥一党就是康熙拿出来平衡太子势力的。如果大阿哥撂挑子不干,康熙就不得不亲自跟太子对上了,没准还真能闹到废太子的地步。偏偏权势动人心,那一伙子人是指望康熙玩脱,自己的势力能大到皇帝都不得不更改继承人。
这可能吗?
惠妃疲惫地笑了笑,眼角的每一条皱纹里都显出无奈:“娘娘现在,只希望他能留得一条命。”
小八爷突然想起了纳兰性德评价后宫的那个词来,“困兽场”,惠妃再聪慧敏锐又如何呢?她有个不听话的执行人,在权力世界的诱惑中与她渐行渐远。困住女人的不只是后宫啊,还有她的男人与儿子。当他们不欣赏惠妃的政治才能的时候,她就真成了一只被拔掉爪牙的困兽,在锦绣荣华中慢慢沉寂下去了。
成就武则天的是李治,成就孝庄的是多尔衮,但没有人来成就惠妃。
第114章 十二岁的春天
良嫔生产之后, 小八爷的日子顺遂了几天。
先是康熙口头封了良嫔为良妃,又给新生的小十五取名叫胤祤。祤,发音等同“羽毛”的“羽”, 来自一个有神话传说的地名, 再没有什么特别的了。八阿哥私下里跟姚法祖吐槽, 恐怕是小十五头发少,康熙才取了这么个名字, 让他多长毛!羽毛也是毛嘛。
这个笑话让姚法祖乐了好几天。从此十五阿哥多了个“小羽毛”的小名, 很是有辨识度。
再接下来, 卫明参伯爵的上书也得了康熙的批复:卿所言俄罗斯君主称谓一事,察弊之言, 即令理藩院更改文书档案,并传告群臣。接着就是传出消息, 理藩院要接收会说俄语和会写拉丁语的专业人才了,欢迎俄国人或者边境俄国混血儿来任职。
再再然后, 玛利亚舅妈怀孕的消息也传出来, 京里再次热闹了。从权贵到平头老百姓都八卦起来了混血儿的长相。据说赌安远伯嫡长子的眼睛是黑色还是绿色的赌盘, 总资金已经超过了十万两白银了,比九阿哥做生意的本金还要多。为此小九还沮丧了几天,直跳脚骂京城大老爷们都是一群吃喝嫖赌的纨绔,钱都拿去赌了,半分不懂得为国分忧。
他现在对自己的生意带有谜一样的责任感, 摩拳擦掌要把俄罗斯的火器都买光,半点不留给葛尔丹。小八爷表示这奇怪的责任感他不背锅, 锅都是小系统龙龙的。
熊猫耳朵的小光球举起它的小爪爪,然后沮丧地发现它还没有手指,连个中指都比不出来。
但欢快的时光也就到这里为止了。
正月底的这一天, 八阿哥牵着小妹妹,带着姚伴读回三怀堂。他听说东北药材庄园的陶格今日带着药材进京了。这位卫家族人是第一次回来述职,还是带着接下来名医论坛所需的药材而来的,那必须得亲自见一见。
还得给卫陶格包个新年红包呢。
卫陶格是个黝黑的年轻人,长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老农的脸,手上也尽是沟壑。但一开口那股农民的味道就散了个干净,这是个语言流畅、条理分明还极其冷静的人,没有这个时代底层百姓的畏缩。
精气神就不一样。
“见过八爷。”卫陶格利落地打千,“之前八爷吩咐的药材,都在一号到四号车上。五号到十六号车,是奴才自个儿安排的,清单在此,八爷可以看看有没有不合心意的,奴才回去更改。”
从一号车到十六号车,在三怀堂后头的院子里排得整整齐齐。车厢几层密封,水浸不透。打开厚实的两层小窗,就能看样,方便实用。八阿哥一路走一路检查药材的炮制方法,越看越是满意,不由连连点头。这是个会办事的人才啊。
他去年根本就是把康熙赏的园子甩给卫陶格后就没管过,他还能做得这般一丝不苟,实在难得。
一个卫明参,一个卫陶格,小八爷觉得良嫔恐怕是家族中最顶尖的人才都推给他了。
满意之余,小八爷高高兴兴地给卫陶格包了个大红包,看他当场散财给了手下的伙计,越发觉得这家伙是个能做大事的。于是又喊昆昆上前,跟卫陶格叙了家礼,就想着所有人去附近酒楼吃顿好的,也算是给卫陶格接风洗尘。等会儿这些药材还要分装入库,恐怕得忙到半夜。
没成想,八爷一只脚刚刚跨出三怀堂的门槛呢,迎面就有一人急吼吼地跑来,他不光是自己跑的,手里还拉着一个。后头那人被拉得鞋子都跑掉了一只。
八阿哥一看两人的脸,就知道今天这顿饭是吃不成了。
前头那个像是赶去投胎的人是陈潢,后头那个气都快接不上的人是于成龙。
“你们两个怎么凑一块儿了?”小八爷开玩笑,想缓和一下紧绷的气氛。
没想到陈潢“扑通”一声就跪在了三怀堂大门口。
“求八爷救救靳辅吧。”
第115章 十二岁的春天
“求八爷救救靳辅吧。”陈潢如今养好了病, 说话中气十足,当即就吸引了护国寺大街上不少老百姓的目光。京城百姓消息灵通的居多,自然知道靳辅是谁, 于是小八爷就听到了窃窃私语的声音。
“靳辅又出什么事了?”
“这位天天被推出来顶缸,朝堂上怕是又要有风雨喽。”
“嗐,这朝堂大员也不好当啊。我跟你说, 之前靳辅被问罪的时候, 他那个老姨太太生病也没药医, 生生疼死了。”
……
小八爷只觉得头皮发麻,什么吃饭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忙让人将陈潢和于成龙请入药店中。
那陈潢情绪激动, 被人搀扶的时候还好一阵撕扯。待到店门的木板落下,隔绝了窥伺的目光, 小八爷才松了一口气。
“有话好好说, 若是合天道人情,难道爷会袖手旁观吗?”少年皇子的声音初现威严, 让陈潢仿佛抓住了主心骨一样。
这位治水奇才就着小杯子送上来的手帕胡乱抹掉鼻涕眼泪,喘着气道:“靳辅鼻涌鲜血, 湿了十张帕子都不止, 已经脸色发白了。偏他还惦记着差事,要去衙门办公。”
于成龙虽然平日里却是个不善言辞的人, 不过这个时候也帮忙补充道:“臣观靳辅病得不轻, 他却道是宿疾,不碍事。”
原本以为又是什么党派纷争的小八爷一个激灵, 竟然是个专业对口的问题嘛!如今大家终于会拿生病问题找他了,真是可喜可贺、感天动地。
“周公公提上我的药箱,随我走一趟。侍卫我只带两人, 其他人护着八公主在此等候,有突发事就听法祖的。卫陶格……小杯子先领卫陶格去下榻处安置吧,今日这接风宴怕是吃不成了,改日爷再请你。”
他条理分明地吩咐下去,底下人纷纷应是,然后各归各位。
八阿哥自己就拎着系统上了马车。与他一起坐车的还有陈潢和于成龙。周平顺赶车,两个侍卫跟着马车小跑,脚程并不慢。
小八爷心知分秒必争的重要性,在车上也不忘打听。
靳辅作为一个成天跑工地的技术官员,大大小小的病痛伴随他半生。偏靳某人是容易上火的体质,流鼻血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二十年前,相比老寒腿的痛苦来说,真算不上什么。
直到这回鼻血汹涌不止,实在吓人。
“那血就跟决堤的河水一样,哗哗的。”陈潢抹了把眼角,“小人跟随靳大人二十年了,从前心思只在治水上,后来受明珠牵连,我只道自己理想不得实现,让大人为我操心颇多。如今倒是沉冤得雪,却不想大人的身体已经败坏……”
这陈潢起于草莽,原本也是身形壮硕之人,如今接连遭逢劫难,硬生生将河堤上练出的肌肉给消没了。此时坐在八阿哥那辆加宽马车的侧边,看上去竟比吃糙米青菜出名的于成龙更加单薄。
陈潢翻来翻去也就这两句,并不能提供更多有关靳辅病情的信息。小八爷不忍心再看他,目光转向于成龙,有意说些活跃气氛的话:“从前于大人说和靳辅不共戴天来着,如今……”
“过去的事八爷就不要再提了。”于成龙老脸一红,连连摆手,但辩解的话却说得很认真,“靳紫垣是做实事的人,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是大清的损失。”
于成龙这番话引得小系统一阵哇哇大叫:“明明一开始是你们两个闹起来的,朝堂上天翻地覆,不知道下马了多少官员,连明珠都只能告老了。然后你们和好了???这种行为跟被家暴的妇女向社会求助,引得大家纷纷出手后又跟渣男握手言和有什么区别?”
浑然不知道自己成了“渣男”的于成龙还在唏嘘,意思是康熙有意在今年重新封靳辅做河道总督,偏偏在这节骨眼上靳辅病了,要是没跟上面通好气,只怕康熙会对他有想法。
“靳紫垣这个样子,若是强撑着到河堤上,恐怕要折寿。这件事,还得八爷在皇上跟前进言。”于成龙搓着手,神色有些窘迫,大约也是知道让一个半大孩子去劝说皇帝着实是有些强人所难的事。然而于成龙就是这么个脾气,他觉得正义的事情,不光自己义不容辞地去做,还要绑着周围人一起做。面对八阿哥这个皇子,能用恳求而不是道德绑架,已经很客气了。
小八爷的右手一下一下拍在座椅扶手的软包上,其实是在拍他的系统。他年岁渐长,大拇指上带了个紫水晶的翠玉扳指,搭配着下方软包上精致的俄罗斯宫廷风的绣纹,无端有些威严劲儿。“我先看了他的病情再说。”
这句话落下没多久,也许也就五六分钟,马车就到了靳辅家门口。
这是一座普普通通的位于老北京胡同里面的四合院,进门绕过一座龟鹤延年的屏风,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院子。正面是客厅,东侧厨房和仓库,西侧马厩和鸡棚。客厅后面还有一进,一家三代连同两名老仆都住在里面。如此便是全部。
一眼望到底,几步就能走到内室。
小八爷一行冲进去的时候,靳辅正仰躺在床上拿嘴巴呼吸,“嘶哈、斯哈”的声音粗重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时不时还要被倒流的鼻血呛住,吐出一口血沫来。他并不是每一次都能准确吐进脸盆里的,原本淡青色的被子已经被血污得不成样子了。
靳辅的老妻在小炉子上熬药,屋里都是烟熏火燎的中药味夹杂着血腥味的诡异味道。
“紫垣!”陈潢先于众人冲上前,握住靳辅的手,“你可好些了?”
靳辅“斯哈”两下,掀开眼皮,连带着花白的头发都动了动。“已经渐渐止住了,哪里就像看上去那么厉害。我从来血热,喝一碗犀角大黄汤就好了。”他温言安抚完陈潢,接着就提高音量问:“婆娘,药还没好吗?”语气虚弱中透着不耐烦。
靳辅老妻也是个泼辣的,两把头,天足,嗓门邦邦响:“杀千刀的老贼,刚煮上呢,便是太上老君熬药也没那么快!”
靳老爷吵架吵不过老伴,识趣地闭嘴,目光去看跟在陈潢后面进来的人,这一看不要紧,好家伙,还有个黄带子呢。
这下靳辅也忘记了要仰躺了,挣扎着从床上翻下来:“给八爷请安,八爷怎么亲自来了?”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鼻孔里就涌出一大捧鲜血,直接从上唇胡须喷到山羊胡,将原本的花白染成血红。
这架势是真有几分吓人,唬得一屋子的人都齐齐上手,将靳辅重新按回到床上。
小八爷也顾不得寒暄了,往沾血的床上铺了块垫布,就坐上去检查靳辅的鼻子。鼻腔里都是血,什么都看不清。于是小八爷先给靳辅扎了几针,做了血管收缩的应急处理,接着又擦血擦了两块帕子,才算是窥得一点端倪。
“左侧鼻腔中长了瘤子,应是瘤表面的血管破裂,才导致的出血。”胤禩起身,擦干净手上的血迹,道,“不必煮犀角大黄汤了,不对症。不将瘤子切干净了,这病好不了。”
老太太看向黄带子小阿哥的目光有些犹疑。她手里还握着给小药炉扇火的蒲扇,看着架势颇为凶猛。“一直都喝这个药,有用。”老太太说。
胤禩一看她的模样就知道这是遇上倔强不听劝的病人家属了,此时来硬的不行。他寻思着已经给靳辅扎了两针了,耗些时间也不至于一下子就失血而亡。于是小八爷拍拍衣袍站起来,从善如流地道:“那就先喝着,要是到了太阳落山还没彻底止住血,就听我的,成不?”
他表现得太过自信,反倒让老太太多信了两分。“小阿哥真的是会看病的吗?”
“咱们八爷紫禁城有名的医术天才。”周公公立马接道,“老太太您去打听打听,三怀堂的八爷,可有耽误过病人?反倒是起死回生的故事多嘞。”
“不必多说。”八阿哥举手止住了周公公的话。主仆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正房,跑前头客厅里去了。小八爷喝茶养神,还能在系统空间里查阅鼻瘤的有关资料。
别看某江湖人面上绷得住,其实这鼻瘤,还真不是一个常见的疾病。饶是他两世为人,也才见过四例。嗯,靳辅是第四例,前面三例都是上辈子见的。
胤禩见到第一个长鼻瘤的病人时还年幼,那是师兄的病人。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长了鼻瘤,半侧鼻子都胀大了一圈,因此求上门来。师兄当时刚刚出师,挂旗开诊,见了这个病例立马请了师傅出山,由师傅亲手做了去瘤手术。但即便如此,两个月后那少年还是鼻瘤复发,头痛而亡。
后来胤禩长成了江湖名医,自己操刀过两个鼻瘤的患者。一人是好全了,又活了很久;但另一人是个山匪,治疗后没半年就死于仇杀,因此也不知他的鼻瘤痊愈了没有。
从乐观的方面讲,胤禩自己经手的两个病患都没有出现复发的痕迹,但幼年时见到的那个病例一直是他心头的阴霾。好端端一个年轻人,因为鼻瘤溃烂,整张脸都不成样子了,甚至异样的组织侵入大脑,让他目不能视,头痛不止。真的堪称童年阴影。
胤禩不觉得自己的医术就比师傅高明了,像是“瘤子务必连肉割净,不然极易复发”之类的经验,都是师傅传授给他的。那为什么那个少年就复发了呢?
上辈子直到死,这都是胤禩厚厚的《疑问集》中的一页,这辈子他倒是在系统的资料库里找到了近似的答案。
“肿瘤,有良性与恶性之分。
“恶性者有浸润性,能侵入淋巴和血管转移。
“鼻瘤和鼻窦瘤,良性肿瘤以血管瘤和□□状瘤为常见,恶性肿瘤多为癌,肉瘤少见……”
……
八阿哥全神贯注地又将“鼻肿瘤”的部分看了一遍,然后将资料中的视频图片和靳辅相比较,最后觉得,这更像是一个恶化的血管瘤,但也不能完全排除是癌的可能性。
“癌啊,又是癌。”他不禁又想起那个患癌去世的老宫女,轻轻叹了口气。无论他变得再怎么博学,那些不治之症都像是握在残暴天神手里的三叉戟,让人类的反抗充满了悲壮的底色。
第116章 十二岁的春天
八爷并没有在靳辅家的客厅里等多久。外面太阳还挂在天上呢, 靳老太太就讪讪地来请了。“血没止住。”她说,语气硬邦邦的,眼睛一直看着地面, 仿佛下一秒地面上就能出现一个让她钻进去的窟窿似的。
八阿哥没有扯下老人家的面子再踩上几脚的兴趣,径直去了靳辅的房间。
药炉已经撤走了,药碗也是空的, 但靳辅还在“嘶哈、嘶哈”地吐血, 不过吐血的频率低了些。这低了些的频率, 不好说是八阿哥之前扎的两针的缘故,还是犀角大黄汤的功劳。
小八爷看他狼狈的模样,烦闷地抓抓辫子。他不是有意要让靳辅受苦, 只是为了长远不耽搁他的病情,必得先取信了家属才行。但如今见病人难受, 八阿哥自己心里也过意不去。
于是他也不再耽搁, 直接从药箱里取了百草霜和三七粉,吹进靳辅的鼻腔, 这是外敷法止血,应急最有效。
不到半盏茶的功夫, 靳辅就能坐起来喝水吃饭了, 再不是那个行走的红色喷泉了。
老太太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也不管刚刚是不是丢脸, 一叠声地道谢, 末了还小心翼翼地讨要药方。
小八爷摇摇头。“这只是补窟窿而已,没准明天就又破了一处, 没准几个月后就长眼睛长脑子里去了。”他不吝于将后果说得严重些,“还是趁早切了瘤才好。”
老太太是个怀疑主义者,掰着靳辅的鼻孔看了半天, 终于她的老花眼也看见那个鼻瘤了。这下再没有不信的,靳家人就跟小八爷约定了手术时间,在那之前靳辅要先吃几天药膳调理身体,尤其是补血。
在老妻满口认同的前提下,靳辅乖巧得像一个模范病人。小八爷开什么他吃什么,不一会儿他就吃饱了。仅剩的血液供给给了消化系统,让大脑越发缺氧。于是靳辅上下眼皮打架,还打了两个哈欠,差点让刚刚止住血的鼻子再次破裂。
“靳大人今日先安歇吧,”八阿哥起身告辞,“明日爷再过来。”天色不早了,他还要捎上妹妹回宫去呢,且今日的抄书作业还得写。
老太太,连同陈潢和于成龙,都跟他客气,说是今日人仰马翻的照顾不周,明儿来定有好菜招待。
靳辅看上去困得不行,也让子孙搀扶着一路送小八爷到大门口。不过呢,就在八阿哥要上马车的时候,却意外听得靳辅的两个小孙子窃窃私语。
“先前那洋人也说是爷爷鼻子里长瘤子,要切嘞。”
“是啊是啊,当时没听他的,不想是有真本事的。”
一只脚已经踏上车板的小八爷来了兴趣,他转过头,柔和的夕阳刚好照在他干净俊气的脸上。“是哪个洋人?知道名字吗?”
两个小孙子没想到八爷的耳朵如此灵敏,吓得连连摇头。还是靳辅见多了大风大浪,虽然精神不济却也应对得体。“是一个月前的事了,皇上赐了洋太医下来。听随行的人称卢大夫的。”
“哦,那我知道了。耶稣会腊月里派了两个教士医生入京,其中一人就叫卢依道。”
靳辅似乎是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补充解释:“那洋人看着又傲慢又冷淡,是以不敢信他的。”
八阿哥点点头,笑道:“是我有些好奇这洋医生的学问,与靳大人无关。”
靳老头这才放心了,带着家人朋友一路目送八阿哥的马车驶出了巷子。
却说八爷回太医院见了师傅朱纯嘏和师弟陆士成,将今日的遭遇讲述了一遍,三人都觉得靳辅的病情有些棘手。
“遇上鼻瘤,方法不过两种。”朱老太医说,“其一是常服清热解毒的汤药,以期鼻瘤自行痊愈;其二就是以刀割除了。”
“但是靳辅喝药多年,鼻瘤始终不见好转,已经到了不得不动刀的地步了。”小八爷接话,“他也年纪大了,这般失血多来几遭,耗精气也耗死了。”
更可怕的是癌变转移,当然这话小八爷就没说,转而将话题导向了那两个刚进京的洋医生。
“听说新来的洋医生擅长用刀,可是真的?”
不料朱老太医的态度让小八大吃一惊。“嗐,一开始听传教士吹得,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神医。结果,那高竹就是个剃头匠,还有一个姓卢的年轻人,初出茅庐,看过的病人还没有士成多。”
老太医平日里是个宽容的长者,能这么不客气地说话,显然对洋医生的敌意已经爆表了。
“咱们大清的大夫,都是从学徒做起,慢慢积的口碑。洋人大夫如何不好说,但就那两人,还是传教士,拿医术当敲门砖哄骗皇上信教罢了。心思就头一个不纯。”
嘿,老太医还挺能透过表象看本质的。
传教士这个群体,无论是学天文的,学数学的,学机械的,还是学医的,确实都拿宗教信仰为最高行动准则。但你若说他们都是包藏祸心的坏人,一点进步意义都没有,那也是有失偏颇,连康熙这个封建帝王的胸怀都不如了。
至少,在年轻的医大毕业生卢依道看来,自己也很委屈啊。
“这些愚昧的百姓,宁可喝虫子和草熬的汤,也不愿接受现代医学。”进京不到两个月,卢依道就从踌躇满志的向阳花变成了垂头丧气的小白菜。
虽然卢教士的所谓“现代医学”只是知道了解剖学,会测血压、体温,会手工粗提纯药品罢了。但有这样的本事,无论是放在骗子郎中满地走的欧洲,还是骗子郎中满地走的大清,都已经是最靠近科学的那一小撮人了。
偏偏他又是个神父,拿着最靠近科学的知识作为传播封建迷信的工具,这就是最具有讽刺意味的地方了。
此时的卢依道坐在北京南堂慈悲的圣母像跟前的长椅上,也没有祷告,只是一直垂着头喃喃自语:“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该在这里的。”
远跨大洋而来的传教士大多性格坚毅,如卢依道这样优柔寡断动不动就自闭的性格,真真是罕见。不过他因为是在大学里正式学过医的人才,才被耶稣会一路保送来的大清。从起航到进京都有官方经费的支撑,委实没吃什么苦。
教堂里的同僚们一开始还会宽慰他,如今也算是渐渐摸透了他的脾气。就让主去拯救他的“丧”吧,阿门!
大家唯有的担心就是这位的“躺尸”本质被康熙发现,会连累耶稣会。好家伙,自打南怀仁死了之后,皇帝陛下就开始宠幸法国来的白晋、张诚等人了。虽然大家同为主的光辉下的兄弟,但到底耶稣会和法国人是有微妙的派系之别。
“神父,神父,有人送信喽,像是个大人物写的。”在教堂里做帮工的一个年轻信徒咋咋呼呼地跑进来,打破了笼罩在众人身上的丧气。
南怀仁死后,南堂主事的就变成了徐日升。徐神父一开始还以为是从欧洲来的信件,毕竟他们这些传教士也就跟海外有信件往来了。然而从帮工手里接过信纸的时候他就发现事有不对,这是一份用上好的宣纸包起来的信笺,信封上写着漂亮的毛笔字。
“中国会有什么人给我们写信呢?”传教士们也都好奇了,一个个目光看向拆信读信的徐日升。
徐神父脸上的表情很精彩,高兴居多,然后又笼上了一层担忧。一直到他看完,才抬头,笑着招呼卢依道:“医生兄弟,是一个大好的消息。八皇子听说你有医学学位,邀请你去他的医堂做客。”
卢依道睁着迷茫的绿眼睛,表情还是丧丧的。我是谁?我在哪?八皇子是哪个?
“哎呀,八皇子是下一任的太医院大臣,这可是你获得认同的机会啊!”瞅着卢依道这不上道的样子,立马有急性子的传教士抬高了音量。
卢依道脸色大变:“难道又要考试吗?我不是已经在皇帝面前考试过一次了吗?”
耶稣会的“兄弟们”简直想打破卢某人的榆木脑袋。当下也不再跟他细说,左边一个右边一个把他从长椅上拉起来,套上全新的袍子,挂上银质的十字架,然后塞进马车里。
“主会保佑你的。”临别时徐日升说。
要不怎么说徐日升是领导呢,领导都是有水平的。卢依道差点感动得哭出来。
卢某人是哭着走的,笑着回来的。回来的时候嘴里还叨叨着“肿瘤”、“扩散”、“感染”之类的词汇,然后无视了传教士兄弟们关怀他的好意,一头扎进行礼箱里翻找出了葡萄牙耶稣会的地址开始写信。
徐日升凑过去看了一眼,似乎是卢依道希望能从祖国寻来一架显微镜给八皇子观察红细胞。
内容太过高精尖,在大清几十年的徐日升深深觉得自己已经落伍了,他既不懂显微镜,也不懂红细胞。
徐神父晚上还要去钦天监值班,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大清官服,头戴红色顶戴,头发梳成辫子。若不是他的胡子是卷曲的,五官立体,几乎就与土生土长的清朝人难以分辨了。
他握着胸前朝珠之间的十字架,向上帝小声祷告。
祈祷卢依道的热情能够维持得久一些,再久一些。
祈祷那位传言中聪明温和的八皇子能够欣赏卢依道的才华,给予他机会,多一些,再多一些。
第117章 十二岁的春天
“兄弟们”的担忧和期望, 卢依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个少年富贵又优雅的模样。
大清的皇子会写拉丁文跟我交流医学,这谁顶得住?卢依道晕乎乎地想,皇帝陛下说是大清最博学的人, 跟我交流还要徐神父翻译呢,可见是吹牛。八皇子才是我的领主。不对不对,我已经把自己献给主了, 不能再认领主了, 但他邀请我做什么, 我一定会全力以赴去做啊,哪怕是给愚蠢的土著看病。
哎呀呀,这该怎么形容呢?
如果卢依道对中华文化再了解一些, 他就能用典故来描述他的感受了。
如遇伯乐。
快乐的卢依道拉着剃头匠小伙伴高竹分享了他的快乐,然后在第三天的时候收拾好工具, 两人包袱款款跟去了靳辅的府邸。
说实话, 靳辅府邸留给卢依道的印象并不好。他已经不是刚刚离开故土时的那个天真学生了。病人及其家属脸上的怀疑和敷衍是如此的明显,以至于就算是对黄种人脸盲的外国人都能意识到, 他们并不会按照自己的建议去动手术,而是继续将希望寄托在那些黑乎乎的草药汤上。
但是这一次登门, 洋医生受到的待遇却和上一次大不相同了。
这不光体现在主人家用心地上了他们惯喝的红茶和甜得齁人的点心, 而且那几个主人家的小朋友看卢依道和高竹的目光都是好奇中带着友善的,不再是之前恐惧厌恶的模样了。
卢依道虽然脾气怪, 注意力飘忽不定, 有时候不说人话不干人事,但他并不是傻的, 知道肯定是八皇子替他们打了招呼的缘故。他有心想感谢,然而八皇子坐在上首,一边喝茶一边跟这家的老主人有来有往地对话, 说的是卢依道听不懂的汉语。于是教士医生硬是没找到插话的机会,全程懵圈地坐着。
反倒是高竹,他虽然也是个白人,但他是在澳门出生长大的,再加上从小就招揽生意的剃头匠嘴皮子活络,还能找准机会恭维几句,兼给卢依道做翻译。
这番寒暄加简单的问询大约持续了一炷香的功夫,紧接着午饭就好了。厨房飘出诱人的酱肉的香味。
不论古今,中华料理的魅力能征服每个外来客。哪怕是满心里觉得大清这不如意那也不如意的卢依道,也禁不住咽了咽唾沫。
靳辅笑了笑,朝着几位即将给他动手术的医生做了个“请”的手势。他这几天气色有些补回来了,一看就是有老实遵守小八爷的医嘱的模样。
医患双方吃了一顿荤素搭配的美食,又小憩了半个时辰,时间已经到了午时三刻,正是一天里最温暖的时候,也是医家传统中认为人的状态最好的时候。手术开始了。
正房旁边的小卧室已经被打扫干净,窗户大敞让阳光暴晒了两天。应小八爷的要求,床单被褥都是洗干净晒过的。也是这几天天气好,能有这紫外线消毒的条件。
靳辅沐浴后换了干净的旧衣,靠在床头,将江湖人给他特调的麻沸散一饮而尽。而随行的陆小太医和高竹也忙活开了,所有传教士带来的器具,像是小小的窥镜和各种型号的手术刀,都要在高浓度的酒精中浸泡消毒,而后在烛火上焚烧掉多余的酒精。就同种痘时取痘痂的工具一个待遇。
主刀者在经过大家商议比拼后,还是让剃头匠高竹来担此重任。旁的不说,他那手使刀的功夫确实精细。
卢依道和小八爷像两个操心孩子上学的父母,一条条给高竹讲注意事项。
“肿瘤不能破,一刀,一刀要把整体切下来。”八阿哥用汉语说。
“切之前要先用盐水给鼻腔消毒,口腔、鼻腔是相连的,都要消毒。”卢依道用葡萄牙语说。
“将基底的息肉一并切去,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不然容易复发。”汉语说。
“你可先用泡了酒精的细线扎一道,便于看清。”葡萄牙语说。
“确认都切干净后让我看一下,都好了再止血。不然百草霜一喷,都黑了,什么都看不清。”汉语说。
“止血一定要快。”葡萄牙语说。
剃头匠高竹:闭嘴啊你们两个甲方!
准备工作两小时,真正动手五分钟。用三把钳子把左边鼻孔撑开,线圈一套,再拿尖头的小号细刀一割,最后用消毒的纱布沾了止血药和油塞进鼻孔,齐活。
靳辅喝了麻沸散,又扎了针,脸都是木的。手术结束了老大人还不相信,直到看见了小铜盘里的一小团还没有指甲盖大的血肉,才信了。
那团瘤子被小八爷泡进酒精里带走了,他还准备让小系统扫描一下看看,到底是恶性还是良性。左右就切除手术这块,大家都已经尽力了。只希望是良性肿瘤,让靳辅这位水利大师能够为老百姓多修几年堤坝。
时间并不会为一个人而停留,在等待靳辅的肿瘤扫描结果的时候,又有洋人登了三怀堂的门。
“主子,”小杯子脸上挂着讨喜的笑,进到药铺后院来通报,“传教士白晋来了。”
卢依道原本正兴高采烈地拉着小八爷讨论把脉的生理学依据,一听白晋来了,就恢复了那副恹恹的死人模样。
白晋是小八爷的钢琴老师,卢依道是小八爷新交的医道中人,一时间胤禩还真有种被夹在中间的微妙感觉。“怎么?你们不是同为耶稣会士吗?爷记得白晋一行刚进京的时候,南怀仁和徐日升都是极力引荐的。”
卢依道耷拉着脑袋,用蹩脚的汉语说:“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这里面肯定是有些龌龊的。小八爷摸了摸下巴,朝卢医生打了个手势:“要不,你先去药柜后面躲一躲?”
卢依道顺从地躲到了后面,神色那叫一个迫不及待、如释重负。
几乎是这边这位传教士刚躲好,那边那个传教士就在伙计的指引下进了院子。“八皇子殿下——”人未到声先至,白晋神父的声音热情而充满感情,一听就是个传教的好手,跟赶鸭子上架的卢某人完全不同。
八阿哥从容不迫地将卢依道喝过的茶杯藏到椅子底下的抽屉里,然后装作没事人一样走到门口,朝白晋行礼:“白师傅。”
从上辈子开始就被好好教养的胤禩一向尊师重教,哪怕白晋只是个音乐老师,见面他也是主动行礼的。
皇子主动行礼,白神父连忙回以大清的礼节,嘴里还要说:“不敢当皇子的礼。”一口京片子,可比朝堂上某些非京籍的大臣正宗多了。
得,这也跟徐日升一样,是个特别能适应环境的主儿,不然怎么能得康熙宠信呢?书呆子卢依道若是想跟白晋、张诚这种伶俐人争宠,那真是自不量力。
“白师傅怎么有空登我门?难道是病了?”小八爷一脸诚恳地问,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全是对师傅的关切。
白晋连连摇头,脸上的笑容一直没下去过。“哎呀,殿下,才不是那么不幸的事呢。是我们的同事找到了一些欧罗巴的医书,殿下一定会喜欢的。”
“哦,医书。”这对于小八爷的吸引力可不是一般的大,“什么样的医书?叫什么名字?什么时候成书的?”
“是哈维医生的《心血运动论》,还有维萨里医生的《人体构造》,都是最近才有的新书呢。”白晋答道,“我们听说殿下收集各路名医的药方和著作,想来这些欧罗巴的医书也会得到殿下小小的垂青。”
“白师傅太谦虚了。”得到切实好处的少年神医不吝于给人吹吹彩虹屁,“哪里只是小小的垂青呢?我如获至宝。”
两人商业互吹了一波,在友好的氛围中,八爷收下了两本解剖学的著作,而白晋也得到了一包上好的茶叶作为回礼。
等白晋告辞离开,卢依道已经差点在柜子后睡着了。毕竟吧,他卢某人的汉语实在不太行,而八阿哥和白晋的对话又快,又夹杂着一些官场上客套的高级词汇。卢依道一开始还想挣扎一下,没两句就彻底放弃治疗了,放弃治疗后那什么样的外语听在耳朵里都只有催眠效果了。
汉语真是世界上最难的语言QAQ。
卢依道睡眼朦胧地从后面转出来,正想打个哈欠告辞回教堂,却不想一眼就看到了桌上的那两本书。
哇,拉丁文的版本,每一页都熟悉得跟老婆一样。卢依道在大学里学了三年解剖学呢,课本就是维萨里的《人体构造》,《心血运动论》虽不是课本,但哈维发现血液循环可是本世纪西方医学最重大的发现,那哈维的作品自然也是卢依道这批医学生中间极畅销的读物。
他乡遇故知,这是卢医生万万没想到的。他的脸瞬间就涨红了。
“这是方才白晋送来的书,他说明日开始要给我父皇讲解剖学。”八阿哥跟卢依道解释。
葡萄牙青年教士漂亮的绿眼睛里蒙上了雾气,高大的身躯都发起抖来。“他们根本不是医生!”他先是冲口而出一句葡萄牙语,然后又用口音别扭的汉语又说了一遍,“他们根本不是医生!他们会教错的东西!”
卢依道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仿佛一只被逼到笼子里的幼兽。“他们只想受欢迎,卑鄙的法国人。他们会让欧罗巴的医学丢脸的。”他捂着脸,又开始一连串地说葡萄牙语,“他们会把医术吹得神乎其神,然后皇帝生病了,就会让我去医治。我开的药方又会被那些该死的本土太医反驳,最后皇帝没吃我的药,病没好,就没达到他的预期,就成了欧罗巴的医术不行。上帝啊,让我安静地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死去吧,我根本不想给王公贵族看病。”
卢依道以为小八爷听不懂,然而,八阿哥他有一个名叫“系统”的翻译器啊。
于是完全理解了卢神父心理活动的小八爷沉默地放下杯子。
“这就是传说中的‘脑补丧’吗?”八阿哥问他的小熊猫系统。
系统甩了甩尾巴,表示这么负能量的年轻男性,龙龙也是第一次见到呢。
第118章 十二岁的初夏
这一年的春天里, 小八爷莫名就跟西洋的医学打起了交道。有一个卢依道时不时跑来三怀堂交流医术不说,另一边康熙也上起了法国传教士的生理解剖课。
这皇帝爹听人讲医学,别的兄弟都可以不跟着听, 渐渐有了神医名气的小八爷可以不听吗?
那必然不能的。
更过分的是,康熙自个儿上解剖课不沾血腥,所有的操作都是儿子代劳, 他老人家只负责看。哎呦, 血管里真的有瓣膜, 哎呦,心脏真有四个室。哎呦,刺激神经真的能让兔子抽腿。不错不错。
皇帝自觉又变得博学了一些, 每天都是走在好学的道路上。
小八爷:……算了,就当做是手术练习好了。虽然作为一个前世给人刮骨疗伤的人, 压根儿不差这么点练习, 但学无止境嘛。
经过小八爷这些日子的观察,他发现法国来的白晋和张诚, 在专业水平上确实不及葡萄牙的卢依道。他们应该只是自学过生理学,有时候讲解中还不免犯错。有明察秋毫的小系统在身边, 两个传教士的每一个口误都难逃火眼金睛。
偶尔, 小八爷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也会跟白晋张诚争论几句。但是呢, 虽然这两位知识水平一般, 架不住他们会做人啊。认认真真讨论,老老实实认错, 能把马屁拍得康熙和小八爷都舒服。更加绝的是,他们不光正面恭维小八爷的博学,回去后还在背后夸人, 真情实感,感动上帝。
“这才叫拿医术当敲门砖呢。”卢依道听说后冷笑,“我这才哪到哪。”
世上处处都是有鄙视链的,就像老太医们鄙视卢依道初出茅庐就自夸博学,卢依道也鄙视茅庐都没出就开始卖弄的法国人。法国人还狂拍他伯乐大人的马屁,这是妥妥的抢饭碗啊!用心险恶,太卑鄙了!
“他们去讲他们的数学不好吗?为什么还要跟医生抢活呢?”反正“愚笨”的卢依道永远不明白“聪明人”的想法,他只会丧在墙角种蘑菇。
就算是靳辅预后良好的消息,也不能改变卢依道的丧。
康熙最终还是体谅靳辅的身体,令于成龙和陈潢代替他去河道上行走,靳辅本人暂时留京休养。京里面又飘起各种流言,一说是洋医生从靳辅脑子里挖出一块拳头大的肉瘤,一说小八爷亲口断定靳辅只有三年阳寿了,不一而足。但不论哪一个流言里,靳辅都很凄惨就是了。于是索额图一党难得放靳辅过了几个月的清净日子,老靳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一个春天,小八爷也渐渐从各种渠道了解到了传教士内部的分歧来源。
最早来到中国的是葡萄牙耶稣会,因为最早向全世界伸出海上霸权魔爪的是西班牙和葡萄牙,而教皇在十五世纪的《托尔德西里亚斯条约》中,将东亚地区划分成了葡萄牙的传教范围。也因此传教士们虽然国籍不同,但只要是走到中国的,都听从葡萄牙耶稣会的派遣,遵从葡萄牙保教权的权力,从明朝的利玛窦到刚刚死去的南怀仁,无不如是。
然而最近这波来华的法国传教士,也就是白晋、张诚这批人,背景却有些微妙了。他们是直接由法国国王路易十四从皇家科学院里选拔组建的,与其说是听从教皇和葡萄牙的传教士,不如说是法国派遣的先锋团。
徐日升等人一开始是被“耶稣会”这个头衔给蒙蔽了,真将他们当“兄弟”看。然而从白晋等人帮助康熙和路易十四传递国书一事开始,徐日升就反应过来了,这些家伙是来夹带私货的。
而白晋和张诚两人真的像滚刀肉一样,一边赞美着徐日升的提携之恩,一边抢占葡萄牙耶稣会士的机会,丝毫不手软。他们本职工作是数学家,但只要康熙表现出好奇,无论是天文、机械、医学、外交、翻译,他们都要参上一脚。偏他们无论什么时候都“真诚”着呢,行事无可挑剔。
徐日升见多了大风大浪,还能忍下这口气。但底下其他耶稣会士,可是恶心坏了。
表现得最明显的就是卢依道,大马路上见了法国人都要绕道走。
卢依道和白晋之间的矛盾,让行事日渐成熟的八阿哥纠结犹豫了好久。胤禩知道自己因为行事大胆开明,又颇受皇帝宠爱,已经成了两方传教士的争夺目标。但到底在他们中间偏向哪一方,他却迟迟拿不定主意。
从本心出发,卢依道这种心思单纯的人更招人同情,但他着实不是个适合朝堂斗争的材料啊。不,小卢同志都不是适不适合朝堂斗争的问题了,他连基本的人际交往都胜任不了。
纠结不下的八阿哥终于还是去找了身体已经大好的良妃娘娘。
又是暮春时节,纳兰性德那渌水亭里的合欢花一路飘飞,小八爷路过的时候衣摆上就粘了些花丝,一路带着进了长春宫。于是良妃看向仿佛又长高一些的儿子的时候,便觉得有几分春日的野趣。
胤祤刚喝完奶,在奶嬷嬷怀里打奶嗝。昆昆小公主在学女红,入门第一课是打络子,然而小公主打一个结就发半小时呆,折腾了十天连第一个络子都没打完,教她女红的嬷嬷先没了脾气。
良妃也不管她,毕竟按良妃的话说,做公主,会不会女红诗书都是其次,会做人、会用人才是第一。
当初听见这句话其他妃嫔都恨不得上去摇醒她,良妃醒醒,你配说“人情世故”吗?满宫里最会把话题聊死的就是你!
锯嘴葫芦一样的良妃不擅长人情世故,遗传了良妃的八公主也不擅长人情世故。总结下来,八公主什么都不太会,将来恐怕只能跟她额娘一样,当一个漂亮却好命的小废物。
对此,八阿哥嗤之以鼻。他觉得他妹妹天下第二聪明,仅次于额娘。
至于天下第一聪明的额娘,就该来解决一下儿子遇到的小小的人情世故上的麻烦。
于是就在这个十五阿哥“哼唧哼唧”吃奶,八公主两眼放空“修炼”的午后,良妃听了一耳朵来自大洋彼岸的恩怨情仇。
“讲完了?”冰美人怀十五阿哥时下降的颜值最近又回来了,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越发冷寂也越发让人畏惧。就比如轻轻摇着团扇这么一个温婉淑德的动作,应是摇出了天寒冰窟的感觉。
小八爷说得口干舌燥,将杯子里的茶水都喝光了,又去抢昆昆的奶茶,也是一口闷。“讲完了。”八阿哥把喝空的奶茶杯塞进妹妹手里。
昆昆呆呆地看着亲哥,突然小嘴一扁,准备观测一下额娘的心情值就开哭。
然而下一秒良妃开口说话了,硬是把小公主的眼泪又逼了回去。“你看皇上,需要在索额图和明珠之间选择站队吗?”
小八爷人傻了:“啥?”
昆昆小公主:O.
“你是上位者,让他们都讨好你,为你办事就好了。”良妃兴致缺缺,大约觉得这是一道送分题,“平衡。”
小八爷低头看了看衣摆上的合欢花瓣。“那我就看他们斗,这样好吗?会不会不太厚道?”
“你去问娘娘,或者安远伯夫人,她是洋人,也是贵族,最清楚怎么对待这些人了。”
于是小八爷在抢了妹妹的奶茶后溜之大吉,跑到舅舅府上探望舅母。
玛利亚女伯爵早早换上了轻薄的丝绸夏装,轻薄的布料遮不住微微隆起的小腹。这位金发碧眼的女士让八阿哥摸了平安脉,又“咯咯”笑着问他讨要孕期的食谱,要又好吃又对身体好的,且玛利亚女士不吃辣喜欢甜。各种小女人会提的细枝末节的要求,半分不拿自己当外人。
玛利亚表现得这么亲热,小八爷也不端着,直接就将自己遇到的夹在传教士之中难以取舍的烦恼说了。
玛利亚一开始还一副长辈听小孩子吵架的悠闲模样,听着听着笑容就变了味道,变得……有些冷酷。不过她掩饰得好,下一瞬看八阿哥的时候,就又是那个乐天的女伯爵了。
“这个啊,哎,教士之间也有争权夺利呢。”她发出一阵夸张的银铃般的笑声,“让我想想从前父亲是怎么做的。哦,他本人其实跟浸信会有来往呢,不过凡是正式场合就是个再正派不过的东正教徒。八阿哥,殿下,你可以尽情地交朋友,只要你不加入任何一方的教会,你就不会卷入他们的斗争之中。”
从理藩院下班回家的安远伯卫明参刚好听到了最后这一段,于是也点头。“阿哥不能信教。”这个新皈依的东正教徒斩钉截铁地说,“也不必因为跟哪个传教士关系好就做他们的刀。”
瞅瞅这夫妻两个,明明自己信奉东正教,还正大光明地教他拿传教士当工具人用。感情你们信奉东正教,也是出于利益的考虑呗。
八阿哥恍惚间觉得自己又被上了一课,似乎他觉得是问题的问题,在大人们看来都不是问题。
于是乎,八阿哥一边上着白师傅张师傅的课,与法国人互送礼物,在他们讲圣经故事时捧哏;另一边则邀请卢依道到三怀堂当特邀大夫,时不时推荐一些需要动刀的病例与他一起协商切磋,甚至连种痘这样的技术都毫无保留。
偏偏他这样子,康熙还觉得儿子坦诚不做作,是个小可爱,可见成年人的建议是有他们的道理的。
等到端午节过完,一年前发往江南各地的名医邀请函有了后续,有十一名中医圣手从各地入京,来三怀堂参加小八爷举办的第一届医学交流大会了。
第119章 十二岁的夏天
叶桂, 字天士,苏州人,现年二十七岁, 家中世代学医,可谓家学渊源。他本人在父亲死后就迫于生计开门行医,那时他才十四岁。偏他聪明好学, 一边看诊一边还不忘提高专业水平, 只要听说某人擅长治某病, 就会前去求学,十多年间将江南名医的门楣都跑了个遍。世人都说叶天士师门深广,最能兼百家之长。
这样的人不成功, 谁成功呢?
若是在原来那条时间线上,叶桂会逐渐成长为一个正统的中医权威, 开门收徒, 达成“大江南北,凡是说到医术就以叶桂为祖师爷, 传播百年,门徒众多”的成就。
但命运在小光球携带宿主降临世间的时候就注定要改写了。
北京出了个小八爷, 养出天花痘苗来, 毒性小不说,凭借着朝廷之能, 产量还高得能够兼济天下。这下江南杏林可就震动了。要知道, 在清朝早期人们的认知中,医术最高明的大夫都在民间, 只有那被富贵迷了眼的,或者学艺不精的,才会去紫禁城里做奴才。
什么时候皇族也能出名医了, 不会是爱新觉罗家造假吧?
这是包括叶桂在内的民间大夫共同的疑问。就在大家半信半疑的时候,康熙带着传说中的天花痘苗南巡了,还大方地将这些“御苗”分发给民间大夫。
大家回去一试,好用还真是好用。这下众人对“京苗”是真实服气了,不光各个主要城市的大夫都开始养起了“京苗”的后代,每年春季还巴巴地盼着北京发出来的新苗。听说八阿哥发了毒誓了,但凡全北京还有一个老百姓没种痘,他就不大婚。为了能让八皇子顺利结婚,京城这几年种痘的规模一年比一年大,费用一年比一年低。
听说最便宜的普通痘苗都降到二十个铜板一针了,简直是慈善啊。
叶桂跟他的好友、同门平时议论起来的时候都忍不住感慨。“嗐,到底是天子脚下,人命都金贵一些哈。”“只怕再过两年,京城大街上的乞丐都要被拉去种痘喽。”“什么时候才能轮到苏州呢?”
不过呢,虽然对天花痘苗服气,但对于小八爷那个孩子的医术,大家心里还是打个问号的。
“南巡的时候见了,不过寥寥几句,像是个学医人,但也不能排除事前排练的可能性啊。”
“就算从三岁开始就在太医院耳濡目染,就太医院那群只会争权夺利的蠢货,能教出什么好医术来?”
叶桂倒不至于自大到认为北京的医者无一可取,但确实小八爷的年龄摆在那里:十二岁。叶桂自己是个天才,但十二岁的时候也不过是读了一百本医书罢了,不敢自称熟手。
本来,大家或者在心里嗤之以鼻,或者在心底暗藏疑虑。左右京里的皇子离他们太遥远了,他是好是坏,都影响不了民间大夫们的日常生活。
但接下来,京中的邀请函来了。第一届医术交流大会只发到了两江总督、闽浙总督、直隶总督下辖区域,且得是乡里作保的名医,才有资格拿邀请函。本来大家还以为这又是追求富贵的庸医欺上瞒下捞好处镀金的途径,没想到随着邀请函而来的是八阿哥的亲笔说明:
第一,交流大会就只是交流大会,交流完就散,没有赏钱,也没有官当,他给大家包食宿,肯定不让他们亏钱,但更多的好处,抱歉没有,考太医院请赶早。
第二,交流大会上每个与会之人都要发言,言之有物,讲述自己的心得,或者行医中的见闻都可,但必得讲满一个时辰。会后他找了五例疑难杂症,与众人共同探讨。这中间若是发现有人名不副实,或者冒名顶替,那必得将他出糗的事迹编成歌谣在各大城市传唱,以后再不能骗人。
没有好处,还有社会性死亡的风险,可算是拦住了一批投机客的脚步。
但这么一来,响应的人就少了。名医们自重身份,或者年事已高,再或者就是比较保守,想让其他人先去探探路。总之,十个里面能动一个,就很好了。
叶桂就是动的那个。
他本来就是为了求学可以跑几百里路的人,二十七岁又是一个进取的年纪。不就是进京去见见那个小神医吗?怕啥?而且单子上列的议题多有趣啊,什么“新型天花痘苗可以从牛身上提取,等待同行帮忙验证”,什么“西洋医生有专门测量体温和血压的仪器,与诸位同行共赏”,什么“肿瘤导致的不治之症的调养方法”……
就算是为了听一听这些前所未闻的东西,叶桂也愿意走上一趟北京。
何况,官府包食宿。
叶医生不是一个人进京的,他还拉了他的好友章弈。章大夫一开始不想去,他就是那个说“太医都是争权夺利的蠢货”的人。与虚心好学的叶桂不一样,章大夫本事是有的,就是傲气。也因为章弈傲气,杏林中没人跟他做朋友,只有一个叶桂,敬佩他的医术而总来招呼他。
“子棋,官府包食宿嘞。”叶天士笑呵呵地面对章大夫的冷脸,同时动手动脚,连拖带拽。
章弈被他缠得没办法。“你就这么想去见那个什么小王爷?”
“万一真是神童呢。”叶桂道,“就算不是神童,京城毕竟是全国精华汇集之地,长见识也好。保不准还能淘到什么好药、好药方呢。”
好友像一块乐观的狗皮膏药,章子棋只能屈从。于是两人收拾一番,跟家人告别,就上了北行的官船。
这第一届医术交流大会是康熙过问过的,所以江南任上的曹寅、李煦等人都跟下面打过招呼了。因此官船上的小吏见了邀请函和身份文书就待叶、章两名医生客气万分。没收船费也就罢了,住所也干净,每日还有三个热菜,其中一个是荤的。
这就很见诚意了。
官船沿着大运河走了一个月,就停靠在无定河的码头。下船就是官道,沿官道再行两日,便是北京城。
第120章 十二岁的夏天
五月的北京艳阳高悬, 仿佛要将黄土做成的大街,和挂着旗帜的商铺一并晒化掉。这个季节的西直门大街,中午歇业的时间延长到了两个时辰, 反倒是早晚,是人流最多的。
就比如现在,辰时未到, 热浪刚刚开始压倒夜晚残留的凉意的时候, 街上都是提着菜篮子回家的妇人, 亦或是往权贵家中运送当天食材的板车。这些新鲜欲滴的青菜、白菜、扁豆、黄瓜、韭菜,会被小心翼翼地藏在水井或者阴凉的地窖里,等待傍晚被烹饪成简单的菜肴。这是蔬菜最丰富的季节之一了。
叶桂和章弈这两名大夫打理好自己, 走到客栈的大堂,隔着大门一眼看到的就是这般人声鼎沸的热闹场景。
“当真热闹啊, 不愧是京城。”
叶桂感叹的声音里带着南方口音, 不过这平安客栈的掌柜就连蒙语、俄语都能说两句“早上好”的,区区江苏口音自然不在话下。
“二位杏林国手。”掌柜笑容满面地从柜台后出来招呼道, “今儿小店的早点是羊杂汤和糖油饼,佐新鲜的拍黄瓜。若是吃不惯, 出门左拐五十步还有几家买包子和馄饨的铺子。若是再往前走, 还有别的吃食嘞,就是……外头就得自个儿花销了。”掌柜伸手做了个搓铜板的动作。
青年名医叶桂大大当即表示:“就在客栈吃。”有免费的为什么要去外面花钱?铜板这种东西, 省下来买点医书不香吗?
叶大夫露出一个小市民占小便宜得逞的笑容, 跟掌柜的脸上那市侩的笑容交相辉映。
好友的表情太过欠揍,章大夫只觉得DNA都动了。“丢人。”他小小声地说, 然后跟着叶桂一同在大堂的一张八仙桌旁坐下了。
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
热腾腾的羊杂汤马上就上了桌,汤清味香, 香菜和胡椒都是足量的,喝一口下去背上就出了汗。此时再来一口酸酸凉凉的拍黄瓜,那冰火两重天的丰富滋味,简直绝了。更不要说还有能量满满的糖油饼呢。
两个年轻人正吃得满足,楼梯上又走下一人,是个一脸腼腆的胖子。也是被掌柜的好生招呼了一番,然后在他们隔壁落座。
“呀,这不是张以柔吗?”叶桂交游广阔,第一个认出那白胖子来,“张路玉老先生家的幼子。”
那白胖胖转过脸,脸盘上被蚊子咬出的两个大包红得格外显眼。他嘴唇嚅嗫两下:“是叶天士啊,还有边上这个……我不认识。”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好在叶桂是个能唱独角戏的,一个人就能“叭叭”个不停。
“以柔兄,这位是章弈,章子棋,吴县杏林年轻一辈的魁首,我跟薛生白都自愧不如呢。”
“以柔兄,你是代表张家来此参加名医大会的吗?”
“以柔兄,这客栈的早点真是滋味绝佳,若不是夏季怕上火,不敢多喝羊汤,听说还能续碗呢。哈哈,不愧是官家请客,大手笔。”
“以柔兄……”
张以柔一张圆脸都快涨红了,他想回话,却完全插不进嘴。
说起来,江苏长洲县和吴县同属于苏州下辖,长洲县张家和吴县叶家世代行医,自然是一个圈子里的。不过相比年纪轻轻就顶门立户的叶桂,张家的几个兄弟还依旧生活在父祖的余荫之下。偏偏,张老先生也已经故去好几年了。如今的张家虽然吃穿不愁,但要想重现当年的盛况,也确实是力有不逮。
张老太太为此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也没少鞭策几个儿子。然而学医是一件需要天赋的事情,张以柔的大哥二哥已经很努力了,也不过就是当得起一句良医罢了。
而隔壁县的叶桂……张以柔的小眼神可怜巴巴地去瞅那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眼神里又是畏惧又是羡慕。哪怕叶桂嘴角沾着的油渍,也闪烁着天才的光辉。
若是能跟叶天士交朋友,回去见了老太太也能有个说道吧。张以柔暗搓搓地想。
于是乎,叶桂离开客栈的时候,一行两人就变成了一行三人。不得不说,张胖胖嘴上功夫不行,当小尾巴还是跟得挺牢的。
从西直门大街去往护国寺边上的三怀堂,走路约莫需要半个小时。大夫们平日里出诊,也走过这个距离。然而今夏北京的天气实在太热了,客栈的掌柜坚持叫了一辆带顶棚的马车。
“几位国手可怜可怜老夫。”那掌柜的说,“旁的客栈送国手们去三怀堂,必定是叫车的,可不能让咱们平安客栈被比下去。遭同行嘲笑还在其次,上头怪罪下来可就不得了了。”
他话都这么说了,三个年轻大夫只能承了他的好意。车确实也是好车,三面挂了竹帘,挡太阳的同时还透气。
马车脚程快,到三怀堂的时候还只有辰时二刻。虽则医堂门口的指示牌指引者名医大会的参与者往隔壁的那座宅子去,但叶桂是个不安分的,愣是想往门店里头跑,章弈和张以柔两个人都拦不住。
“时辰还早,我们随便逛逛,随便逛逛。”叶青年死皮赖脸地说,抱着三怀堂门口的柱子不撒手。
章弈差点被他气死:“这是在京城,你太丢人了,太丢人了!”
这要不是日头已经升起来了,行人逐渐变少,只怕“苏州名医是怪人”的传闻就要满京知晓了。章大夫第一百零八次反思自己怎么会交上这么个“害群之马”做朋友,同时第一百零八次妥协,跟着叶桂进了三怀堂。
三怀堂比起几年前康熙刚赏赐下来的时候,又扩大了两倍不止。一楼卖药,二楼看诊。
一楼西侧临街设有两个抓药窗口,就是老百姓凭着药方抓药的地方,即便是日头高悬的时候,也各排着两三个平民打扮的人。除此以外,一楼更多的空间,则属于陈列着种种药材的大储物柜,以供京中同行进货之用。零售批发一把抓,生意做大的同时也是京城监察药价的一只眼睛,控制物价的一只手。
“好大的排场。”叶桂一看到干净宽敞的店面就忍不住感叹,接着目光就不受控制地往药材陈列区飘过去,然后再也拔不出来了。
“呀,犀角、虎骨……我看看……雪莲、人参,嗯……喝,好大的毒蛇。”他高兴得直打转,直到标签上的价格让叶大夫回到现实。
“啧,这么贵重的药材敢摆在台面上,不愧是皇家的产业,没有盗匪敢造次。”章弈说。当然了,三个人都看见了看守药材的伙计,一个个底盘牢固目光如炬,就算不是大内高手,也该是退伍老兵。
三人在药材区停留,自然马上就有伶牙俐齿的店员跑过来了。
“三位爷,看上了什么?”那人说话清脆,少年一般,“听三位爷是南方口音,咱们家批发只供北京城和北京周边,需要官引嘞。但只要每样在二十斤以下,就算零售。”他笑得露出八颗牙,很是讨喜,简直能让人遗忘他是个太监了。
章、张二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叶桂已经兴致勃勃地顺着棍子爬上了天:“我等是来参加名医大会的,能打折吗?”
那伶俐的小太监立马接上:“哎呀,原来是八爷的贵客,那必定得打折的。”
“能打多少?”叶桂眼睛闪着光。
“七五折。”
“能再便宜一些吗?”
外地人太过无耻,小太监都有些惊讶:“爷,您看看这价位,这品相。咱家八爷自己的庄园出产药材,才能打到七五折。最低了,放别家早破产了。”
小太监脸上的笑容都挂不住了,叶桂才悻悻地收手。“那就七五折,我要这个人参、灵芝,还有蛇段。各来十斤。”大部分药材全国各地都大差不差,但小八爷的铺子里,东北产的药材是一顶一的好。以叶桂毒辣的眼光,自然是识货的。
“好嘞。”小太监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提笔刷刷刷地在账上记录,“客人贵姓啊,下榻在何处?今儿名医大会要开到申时呢,怕客人不方便,您留个地址,咱给您直接送客栈去,都妥妥的。”
大店铺还能有这般服务,合该人家生意兴隆。三人都是从小就跟药铺打交道的,此时都在心里暗暗比较了一番,然后不得不承认京城还是有京城的厉害之处的。只这服侍人的贴心,从住宿到购物,面面俱到。
“就差找两个丫鬟帮忙拍蚊子了。”叶桂说。
他们在药铺里耽搁了一阵,再去找会场的时候就有些赶。等他们进了隔壁那宅院的花园凉亭,其他人都已经到齐了。天实在热,又是蚊虫,于是小八爷就在树荫下的大亭子里布了巨大的纱帐,又提前烧了艾草,摆了冰盆。沿着亭内座椅,放了十一个高脚几,上面除了摆放各人的名牌外,还有沁凉的西瓜和绿豆汤。
总之,延续了从各位名医上路以来的周到和排场。
传闻中的学医皇子相比在江南见到的时候长高了好些,眉眼也张开了,有了更多的英气。他穿着紫色的长袍,跟众人打招呼的时候,颇为周到和煦,一副有钱人家的孩子也早当家的模样。
原本在众人的想象中,这种官方举办的大会,免不了会有官员来指手画脚。然而现场除了一个太医院的朱太医和一个洋人外,再没有别的挂官方头衔的人了。
甚至,朱老太医还摆摆手,表示他除了感谢皇上的恩德,能让他有生之年见到各地的同道中人很荣幸外,没什么开场白要说,大家相互认识一下就进入正题吧。
有吃有喝有景色,又没有过多干涉,气氛自然就变得比较活跃。叶桂转了一圈,就把人认全了。十一人里有六个出自京城和山东,属于北方人。至于南方来的,除了叶桂、章弈、张以柔是苏州人外,还有两个出自杭州的侣山堂。
北方与会的医者大多四五十岁,属于当地杏林中流砥柱一类的人物,而南方来人就年轻了,平均不超过二十五岁。
像是苏州张家、杭州侣山堂,都是相当有名气的医学胜地,然而他们派来的人呢?张家派了最腼腆的小儿子,侣山堂派了两个挂名弟子。与他们相比,反倒是叶桂这个不着调的更有诚意,至少叶桂是苏州叶家的顶梁柱。
江南江北对清王朝的态度差异可见一斑。
若放了旁的阿哥,看到这么个配置,早该生气了。然而小八爷大气呀,袖子挥挥,道:“南方来的诸位虽说年轻,但至少比我年长,或者出身医术名门,或者跟随名师。我相信是有本事的,一论便知。胤禩不才,就先抛砖引玉了。今日所讲,乃牛痘一事。来人,牵牛来。”
第121章 十二岁的夏天
八阿哥的话音刚落, 就有几名仆役驱赶着两头油光水亮的大黄牛停到了凉亭入口。那牛被打理得很干净,只有淡淡的青草味,且屁股后头兜着个麻布袋, 是接排泄物的。
“诸位可先看看这两头牛的腹部,可有与天花类似的痘疹。”小八爷说,言语间的自信让人不疑有它。
叶桂坐得位置离入口近, 于是第一个站起来去看那两头黄牛;章弈和张以柔都是跟叶桂同进退的;再接着, 十一个汉人大夫, 连带那个洋人都为了过来。两头老黄牛边上的位置马上就站满了人。
叶桂为人不拘小节,此时已经钻到牛肚子底下去了。借着夏日充足的阳光,叶桂能看清牛腹部的毛被剃掉不少, 裸露的粉红色皮肤上,有着明显的小疙瘩。“哎呀, 是有疱疹呢!”叶桂叫起来。
“我看看。”冷酷脸的章弈将叶桂拉起, 自己钻了下去,不过几秒钟他就说, “有,但你们确定这是天花?”
那牛温顺不怕人, 就老实站着不吭声, 当然了,牛也许不是听话, 是被小八爷试验得没脾气了。总之, 名医们一个接一个钻牛肚子底下去看,有些人还要捏一捏嗅一嗅。
除了两个年事已高的大夫只站着摸了摸外, 就只有一个杭州侣山堂的弟子没动作了。
叶桂第一个完事起身,一切都尽收眼底,但他也不过在心里一叹。
这时亭中的小八爷缓缓走出, 言笑晏晏地道:“我曾经在残本上读过,牛也会得天花,且传染于人,得过牛痘之人就如同得过人痘一般,不会再次感染天花了。从三年前开始,我堂就在寻找牛痘,中间也是经历了种种错认,去年秋季才算是找到了。”
头脑迟缓的张以柔还一头雾水,但敏锐如叶桂、章弈,一下子就抓住了问题关键所在。“牛痘传人,死亡率如何?”章弈跨前一步问。他一身黑袍,又天生阴沉脸,显得格外凶相。
小八爷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扩大,高声说:“不需要如何调理,就近乎于无!且牛会长期感染牛痘而不死。”
叶桂一击掌,接话:“那可以用牛痘制苗啊。比做人痘苗省事多了。”人痘苗的制作,需要天花病人,且从人道主义的角度出发,你不能为了制作疫苗,就让某人一直感染着天花过日子。但牛痘的生产,可以专门养工具牛啊。就让牛一直感染着病毒,然后一直采牛痘就行了。甚至,这牛平日里还能干活拉车呢。
叶桂和章弈的快速反应,让众人如醍醐灌顶。“八爷为了改进天花苗,可真是用心良苦啊。”一个北京老大夫都忍不住落下泪来,“从前天花肆虐之时,哪里想得到今日呢?若是牛痘可行,则天下再无天花之患。”
但明显,八阿哥做的,远不止到发现牛痘这一步而已。在过去的几个月里,他跟太医院痘疹科的太医,以及三怀堂的坐诊医师们一道钻研,又在死刑犯身上实验,最终定下了一整套切实可行的牛痘苗制备方法,从牛身上的牛痘保持,到取脓液,煮沸,风干,研磨,添加辅料,接种等等,都有剂量和现象的说明。
小八爷不光自己说,还拉了种痘成功的人来现身说法。那是五名因言获罪后又因为成了实验品而免死的文人,手臂上都有一道种牛痘留下的小疤痕。他们鼻子里都塞了人痘苗的纱布,据说已经三日了,然而身体上下没有长天花疱疹的痕迹,可见是有了免疫力。
全套实验下来,光记录就有厚厚一沓,可谓严谨不过了。最后经过八阿哥的修订,补充了从前误认的几个案例,成了《牛痘探究实录》一书,第一版已经印刷出来,在座的各位一人一本。
此外,还有正确种牛痘的说明,和几例过敏案例的治疗办法,成了一本仅仅十页的实用功能小册子。叶桂等人每人拿到了五本,小八爷请求他们将《牛痘法》带回家乡,宣传给同行。
“明年春季,我将在宫女中间首种牛痘,同人痘之例,逐年扩大。若是一切顺利,三五年后,官府就会在各地推广了。介时还要请各位在民间多多助力。”小八爷最后说。
来参加这次大会的医者,基本的仁心还是有的,此时自然没有不应。就连侣山堂那两名原本矜持高傲的弟子,也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叶桂还提出想取些牛痘的脓液回去,却被小八爷婉拒了。“一则实验的人还不够多,不能确保安全;二则,保存牛痘之法还没有定论,怕长途跋涉后失效。”胤禩说,“叶大夫若是好奇,明年正月可以入京,一道参与种痘一事。”
叶桂满口应下:“一言为定。”随后他又开玩笑地问:“八爷可是缺种痘的人手了?”
“可不就是缺人手了嘛。”小八爷也跟着笑道。他现在是真觉得这个叶桂挺对他脾气的,不愧是小系统重点推荐的人才,才能和情商都高得不像话。
牛痘的话题干货满满,又有理论又有记录又有实践,还有人证物证,整套介绍完,已经是正午时分。哪怕是冰盆都不能阻止四周温度的升高,白胖子张以柔的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来了。
见众人又热又疲惫,八阿哥善解人意地下令散场。众人喝了茶水用了点心后就被领到厢房去休息。床上铺了全新的竹席,心大如叶桂躺下去一睡就是一个时辰,醒来又被章弈一通说教,说他作为医者睡觉没有节制云云。
叶桂就笑嘻嘻地答应着,嘴上讨饶,下次还敢。
为了避暑,下午的会议是三点开始的,一直到太阳落山,也不过够那洋人卢依道讲解了血液循环,又介绍了体温计。因着洋人的汉语不够标准,还得有人翻译,于是也费时。等到卢依道将靳辅割除鼻瘤的那个病例讲完,已经华灯初上,京城里四处都是提醒防火的声音。
经过了一天新知识的洗礼,名医们一开始面对官方的拘谨已经消去不少。现在他们跟八阿哥、卢依道等人道谢,多了两分真诚,少了两分客套畏惧。等送走了这位金尊玉贵的小爷之后,名医们三三两两凑到一起,相互讨论着今日的见闻,同时又发愁起接下来几天自个儿的发言了。
毕竟,跟小八爷拿出的干货相比,他们此前准备的讲稿,就显得粗糙而论证不足了。
“至少得比那个洋人强吧。”不少人心里暗暗赌气道。
在这个夏季充满蚊虫和蝉鸣的夜晚,不知道多少人要忙着润色自个儿的发言稿呢。
能想出润色方向的还是好的,学渣张以柔就只能抓着自己的头发发呆了。“怎么办啊?”白胖胖叹气,仿佛一个塌下去的白面包子。
“小八爷能找宫女、死囚实验,咱们行吗?”叶桂光棍地劝说他的以柔兄,“官府有官府的能耐,以柔兄也有以柔兄的家传啊。凡事尽力而为,也就问心无愧了。”
张胖胖一声哀叹,放弃了他的讲稿,然后一骨碌滚进蚊帐里。
第122章 十二岁的夏天
任何涉及三人以上的事情, 又是第一次办的时候,那出状况的几率几乎是百分之百。
哪怕小八爷提前几年做准备,方方面面的细节都推演了一遍又一遍, 也没想到这些参会的医者之间,还有路线之争呢。
一开始的开名家讲坛的时候,还不过是听的人听到不同意的地方, 嗤笑一声。该因为都是理论, 双方都能引经据典, 自个儿也知道吵不出结果。再加上旁边有个八皇子听得认真,他们不敢在皇族面前失了礼数,因此没闹出动静。
但等那几个疑难杂症的患者被请进来的时候, 围绕着如何医治一事,那可真是吵翻天了。
“此乃风邪入体, 当以驱邪为第一要务。”
“不不不, 风邪只是诱因,根本在于病人身体气血亏空, 当以滋补为先。”
“此乃伤寒。”
“胡说八道,你们侣山堂看什么都是伤寒。”
“你……你不要血口喷人。”
……
小八爷真心实意地觉得自己失策了。所谓疑难杂症, 本来就不好诊断, 名医们各有各的思路,自然给出的方法都是不一样的。就比如那个不明原因头疼的书生, 叶桂认为此人是科举压力过大、夏季蝉鸣又过于嘈杂所致, 适用于心理疗法。但北京的一名大夫开了镇定作用的汤剂,也是有效的。
而今的状况, 只能让每个病人都尝试多管齐下。这样病虽然好了,但也不知道是谁人的功劳了。
“孤例不好操作。”小系统评价道,“尤其是这些小众的怪病, 想找个对照组出来都不可能。”、
胤禩认栽的同时还要嘴硬一下下:“确实有些混乱,好在除了那个肝功能衰竭的酒鬼,其他四人都好全了,也算一桩功德。”
小系统听不懂宿主的嘴硬,它只会提出它认为正确的建议。“宿主宿主,最容易操作的其实还是传染病啊。明年我们找一些同样传染病的患者吧,各分一组给一个大夫去治,谁高谁低就一目了然了。还能把最优的方剂做成成药,推广天下,惠及百姓呢。”
八阿哥拎起系统的尾巴提了提。“我知道了,多谢你。”
他其实思考过自己能为这个世界做的好事。如前世那般行医,活人上百也是可以的。开门立派,将前世的针灸之法传递下去,活人上千也能达到。但那些事情,一个有水平的郎中,如叶桂那样的人就能做到,不是非要皇子来做。
官府有官府的优势,皇族有皇族的优势。
手握权力和财富,他可以以一己之力对抗瘟疫,扭转千年以来瘟疫对人类王朝的碾压之局。这是无论过几辈子,神医一个人都无法做到的事情,只有皇子神医才能做到。
胤禩抬起头,只觉得这个夏季的温度是如此灼热,一直烫进他的心里。
“我前世见识过摧毁一座大城的瘟疫。”他跟小系统倾诉道,“个人的力量太过渺小了,哪怕是我们师兄弟姐妹一行十五人不分日夜地救助,也马上就因为药材耗尽而束手无策。病人一个接一个死去,白骨露于野,十室九空……就是这么可怕。此世间的瘟疫,也会这般可怕吗?”
残酷的事实马上告诉小八爷,此世间的瘟疫,也是一样可怕。
五月,房县大疫,广宗大疫。
广宗就在河北,消息是跟着病人一同来的北京城。一家子五口人,有老人有孩子,也是小富之家,并两个仆役,一路从疫区逃出来。然而就在北京城外,七个人里倒了六个。唯有的那个幸存者是男家主,跪在城门口哭着喊救命。而这个时候,第一届名医大会的参会者正坐着官方的马车从城门里出来往运河的码头去。
对于疫情最热情的就是南方来的几个年轻大夫,当下也不走了,去帐篷里看病人。
众所周知,南方饱受瘴戾困扰,是从有文明跨过长江就开始的。千百年来,南方百姓不光从基因层面提高了对各种传染病的抵抗能力,医术方面也有所进展。最早的人痘接种法就是来自南方。
而这次疫情,最早也是三月份从湖北开始泛滥的,随着异常的高温天气一路蔓延到北方。
“夏季滥觞,定是东汉张仲景所言的不可汗类伤寒。”精读伤寒的侣山堂弟子头一个跳出来说,同时推荐了张仲景的葛根黄芩黄连汤,用来发汗清热。
还没跟侣山堂弟子吵架吵够的章弈直接毒舌开嘲:“只学了一本《伤寒论》就别出来卖弄了。”
章弈能忍受叶桂的作天作地,因为都是小节;但论到医术,他是寸步不让的,尤其是对于因循守旧的侣山堂看不上。侣山堂的堂主还算是个有操守的医者,虽然古板些但也不害人。但下面这些小弟子——真是学堂大了什么货色都有。
侣山堂如今是江南第一大医堂,弟子众多甚至超过官学,也养了某些人的脾气,于是那名唐姓的侣山堂弟子当即跳脚:“你怕不是连《伤寒论》都没好好读通吧,不然怎么会连这么明显的伤寒都看不出来!”
章弈:“那对不住了,这还真不是伤寒。”
“那你说,大规模传染,不是伤寒是什么?”
章弈朝天翻了个白眼:“空手套白狼是吧?我就跟你说一条,你别看病人现在只高烧不发汗,等再过两个时辰,他就发汗了。”
侣山堂的弟子只觉得章弈在胡吹捣乱,坚持着要先喂了葛根黄芩黄连汤,否则就是耽误病人病情,与草菅人命无异。
章大夫立马反唇相讥:“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喂药才是草菅人命。”
场面乱作一团,几个文质彬彬的大夫差点在病人的榻前上演全武行。
叶桂:“你们不要吵了了。病人昨夜不是还喊冷吗?这忽冷忽热,典型的疟疾啊,民间俗称打摆子的。”
打摆子,侣山堂弟子也是知道的,一下子反应过来,脸都涨红了。他们推崇的张仲景的《金匮要略》里也有记载呢。
章弈“啧”一声:“你何必告诉他们,学艺不精的,趁早回侣山堂再读几年吧。”嘲讽当事人还不够,章子棋还要带上当事人的师长:“高士宗不知道怎么想的,派了两个草包来丢人现眼,是侣山堂没人了吗?”
果真传染病才是检验医术最直接的办法。丢了面子的两个杭州人这下也没脸继续在京城待下去了,当天就雇了出城的马车。
而张以柔那个胖胖,深知自个儿是个学渣,将家传的医术心得献给小八爷后就撤退了,临走前唯一惦记的事情是跟叶桂约定在苏州聚会。
于是留在京里研究疟疾病人的,就只剩下了叶桂和章弈。
疟疾向来是个难治的疾病,除了容易传染外,还容易复发。一般来说,清朝的大夫习惯于调理给药,高热的时候退烧,冷战的时候保暖,同时要注意补充身体的亏损。就是个增加个体免疫力的辅助治疗。叶桂知道对于疟疾病人要加大柴胡、常山的用量,已经是很有见地了。
然而疫病之所以流行,就是因为很多时候,光辅助治疗是不够的,得有消灭病原体的药物才行。
“黄花蒿和金鸡纳树皮是治疟疾的特效药。”小八爷一发现病人是疟疾后,就直接跟叶、章二人如此说,“金鸡纳树只有云南和南海外的密林里才有,哪怕是江南都难以找到。而黄花蒿南北皆有,有些地方用作牛羊饲料。为今之计,用黄花蒿最佳。”
别说叶桂和章弈,就连朱老太医看向八阿哥的眼神都有些惊讶了:“黄花蒿药名青蒿,平时也入药,但一般是作为配料使用。阿哥的意思,是将黄花蒿提到主药的位置上研制新方吗?”
“正是。”小八爷点头,现在情况紧急,他完全顾不得藏拙,将从小系统那里得知的有关疟疾的消息全部说出来,“疟疾是通过蚊虫传播的,蚊虫叮咬病人后再叮咬正常人,就将病邪从病人体内传播给了常人。因此夏秋与山林地带多发,是因为蚊虫的缘故。疫病防高于治,今年夏季高温多雨,蚊虫孽生,也是疟疾流行的一大原因。当除蚊与治病同步而行。”
他说得太过详细,逻辑又清晰,由不得几位医者不相信。当即几人用黄花蒿为主药开了药方。
四周百姓知道这里有疫病患者,都在二十米外围观。只见那些穿官袍的太医进去了又出来,然后帐篷外的空地上就支起了两个巨大的水桶,成把成把的蒿草扔进去,浸出黄色的蒿草香味浓郁的汁水。然后又跟别的几种药材熬的黑色汤汁混合,一碗碗端了进去。其中不乏有胆大的地痞无赖,想要偷点药汁回去,心想没准有预防疫病的功效,毕竟是太医院的手笔,还有小八爷的招牌在,定然是比普通的药来得强。
不过呢,小八爷可以不管不顾地投身到救治疟疾的事业中,他身后的爹妈舅舅,乃至于直隶总督和顺天府也不敢放着他不管啊。还没等那些蠢蠢欲动的地痞将偷药的想法付诸行动,官兵就将帐篷围了起来,并驱散了逐渐干扰城门进出的围观人群。
“八爷,”顺天府尹胡子都快揪下来了,还要陪着笑说话,“皇上让您回宫呢,这儿腌臜。”
小八爷正在给那一家病患中的小男孩把脉,听到了头也不抬:“爷在救人性命呢,哪来的腌臜?且爷与疫病接触过了,不敢回宫,怕殃及阿玛额娘和兄弟姐妹们。你去跟皇阿玛回话,就说我看完病人后回三怀堂自行隔离,五日后没有异样,再行回宫。”
顺天府尹差点一膝盖给八爷跪下:“若说接触,臣会不会也染上疫病啊?”
小八爷总算是扭过头来正眼看他了:“你快出去,炉子旁领个香药包,回家后用驱蚊草浸水沐浴,便没有大碍。”
顺天府尹连忙感激涕零地走了。
八阿哥松了一口气,又摸了摸小男孩的额头。嗯,烧已经退了。
叶桂和章弈方才没在顺天府尹跟前显眼,这时候又活泛了起来。“果真是有奇效,能起效如此之快的药物,世间罕有,”叶桂赞道,“八爷,还请上书收购黄花蒿,运往疫区,可以救下很多条人命呢。”
疟疾只通过蚊子传播,不通过物体接触。所以小八爷放心摊开一个空白奏折,运笔如飞,一边写一边嘀咕:“黄花蒿必得收购的,灭蚊也迫在眉睫。然而具体的药方,还可以再修改一二。配药最好是简单易得,疫区当地就有生长的。”
城外临时搭建的帐篷里昏暗,为了防止蚊虫传播,又裹了两层蚊帐,因此闷热得很。小八爷写着写着,汗水就一滴一滴滴在了奏折上,晕开了几个字。按照常理,写污了的奏折是不能递上去的,是对皇帝的不敬。
然而事急从权,小八爷实在没心思去誊写第二封奏折了。外面是正午了,他背上都是汗水,恐怕再写也只会更糟糕。
于是乎,康熙收到的,就是一封滴了三颗汗水的奏折。字体龙飞凤舞,虽然依旧是八阿哥标志性的飘逸风骨,但不可否认比平时要潦草许多,甚至有两处涂改。
第123章 十二岁的夏天
“传顺天府尹进来。”康熙合上八阿哥的奏章, 传令给梁九功。他声音里分不清喜怒,所以整个乾清宫都安安静静的,没有太监敢说话。唯有梁九功甩着拂尘出去。“宣, 顺天府尹进殿。”随着一声隔着门板的宣唱,两串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顺天府尹扑通跪地。“臣……臣拜见皇上。”
“怎么,小八一个孩子, 你都带不回来。”
顺天府尹差点“汪”地一声哭出来, 他夹在皇家父子之间实在是太难了。“皇……皇上明鉴, 八爷说他跟疫病患者接触许久,怕带了病气回宫,冲撞了皇上。所以要在三怀堂过夜, 病气消散后再回宫。臣……”他眼泪鼻涕流了一脸,“臣也是不敢拿皇上的圣体开玩笑, 这才暂时依了八爷的。臣办事不利, 还请皇上责罚。”
说完,一个大男人就“呜呜呜”地哀嚎起来了。
“给他块帕子, 把脸擦干净。”康熙一脸嫌弃地说,“瞧你那点出息, 朕十二岁的儿子在外头吃苦, 你就这么回来了?便是阿哥出于孝心不肯贸然回宫,你就不知道给他安排个干净舒服的住所?”
顺天府尹:“啊?”
“啊什么啊?”康熙一把将八阿哥的奏章扔到他面前, “看看这奏折脏的, 就知道小八呆的什么地方了。你会不会办事?”
“臣这就去,这就去。”顺天府尹忙不迭地说。他当时也是被疫病给吓到了, 竟然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没把龙子凤孙给照顾好。
康熙“哼”一声:“还不快滚。”
顺天府尹几乎是爬着离开乾清宫的,偏他速度还快极了。
康熙让梁九功将八阿哥的奏折捡起来, 自己又看了一遍,看完了交给在一旁跟着学习政务的太子。“胤礽,你看看胤禩的奏折。”
太子拿出一块手帕,才接过那封脏兮兮的奏折,打开一看,眉头就皱得更紧了。“今年自打八弟办那个什么名医会,心思都野了。字写得还没有去年好。”
康熙眉头动都没动一下。
于是身穿明黄色衣服的帝国二把手就知道自己的这个解题方向找错了,开始认真看书写的内容。“八弟热心疫情,是对的。依儿臣的看法,首要是遏制住河北的疫情,好保京城无虞……哦,蚊虫传播疫病,这说法倒是新奇,为保险起见,紫禁城中必须灭杀蚊虫,一个不留。”
康熙点了点头:“继续。”
太子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康熙的脸色。“八弟说想亲自去疫区抗疫,是小孩子胡闹之言。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况皇子乎?以儿臣之见,既然已经有了特效药方,令太医院派人携带药材前往最为合适,既能显示朝廷的恩德,也能保全八弟。今年给房县、广宗等地免税也就罢了。”
康熙笑了笑:“没啥大差错,就按太子说的办。宣太医院陈斌来见朕。”
看来是过关了呀。太子暗暗松了一口气,脸上也露出轻松的笑意。他前几年还深感老大的威胁,但自从李侧福晋给他生了儿子,一切仿佛都顺遂了起来。明珠那方的动作少了,老大也整天板着脸了,除了他还没娶太子妃,就再没有什么遗憾需要弥补了。
至于八阿哥,看样子是真的把自己当成个郎中了。竟然为了个逃难来的汉人抗旨?这要不是汗阿玛是个疼爱孩子的好阿玛,他早就被骂个狗血淋头了。太子现在想到八阿哥,那是三分不屑三分不解三分同情,还有一分,是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的情绪。
老八竟然敢抗旨呢,他这个当太子的都不敢。
太子那些青春期的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也。而小八爷,也在阿玛和哥哥的强权之下被迫放弃了亲自前往疫区的念头。叶桂和章弈自告奋勇要替他走一趟,监督当地的医生用药有没有偏离朝廷的指导。于是小八爷就利用特权,为叶、章二人讨要了一个太医院临时特聘的身份,然后依依不舍地送他们离开。
第一届名医大会正式落下帷幕,八阿哥又回归到了每日里跟先生读书的日常。然而,发生在康熙三十一年的这场疫情,注定要改变许多东西的。比如八阿哥开始委托传教士们从海外购买疟疾的特效药金鸡纳霜,比如在南方建立药材种植园被小八爷提上了日程,再比如,蚊虫是疫病传播媒介的这个思想,随着太医院赈济的队伍,由北往南扩散开来。
很多年后,清王朝都已经不在了。灭蚊和灭鼠依旧是这片土地上老百姓最根深蒂固的优良传统之一。
第124章 十二岁的夏天
“轰隆隆。”闪电划破昏暗而潮湿的天空, 瓢泼的雨水洒在太医院前忙碌的人流和车流上。所有人都像是被泡在水里一样,再厚的斗笠与蓑衣都无法阻挡这个夏季连绵的雨水。
“陕西又发生数十病例,急调五车药材前往。”
“凤阳需要派一名太医, 谁去?”
“不能再派了,不能再派了, 京城也要留人的。”
“从广宗回来的人呢?”
……
雨水和汗水混杂在一起,才刚落入泥土, 就被纷乱的脚步踩成了泥浆。
“轰隆隆。”雷声仿佛比方才小了一些,然而大雨却依旧没有停下的意思。这是一个异常的夏季,连绵不断的闷热与雨水, 就像那此起彼伏的疫情一样。
安远伯卫明参和俄罗斯女公爵的第一个孩子, 就诞生在这样的时节里。
“唰唰唰, 唰唰唰。”人类的听觉已经对外头的雨声麻木了。潮气拍打着卧室的木头门槛,像是外头的积水随时都会翻涌而入。这个时候, 反倒是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 有着不同于雨声和雷声的石破天惊之感。
“呜哇,呜哇, 咳咳。”胎发乌亮浓密的男婴小脸皱成红彤彤一团,他被乳母倒提在手中, 一边吐羊水一边哭。
“好了好了,可算是哭了。”无论是黄皮肤的乳母还是白皮肤的乳母都喜悦起来,“八爷快来看看吧。”
裙摆摇动,小婴儿被人抱着穿过一扇屏风, 就又被小心翼翼地放到了一张圆桌上。八阿哥先拿一张柔软的白毛巾擦擦小表弟身上的液体, 将他蠕动的小胳膊小腿放好。湿热的夏季,依旧要防着孩子着凉。
少年皇子做这些动作的时候果断利落,看得乳母仆从们大气都不敢出。从小积累的声名让京城人对他的医术有着一定程度上的盲从, 逐渐压倒了对他年纪的疑虑。何况,八阿哥也逐渐长大,有了大人的雏形。
胤禩清俊的面孔上表情严肃,连仅存的稚气都被他眉宇间的肃然压倒。他摸了混血新生儿的脉搏,也听了他胸腔中因为长久憋气而导致的杂音。
“先喂两口温水。”他用毛巾将小婴儿包起来,动作熟练仿佛做过无数次一般,就连资格最老的嬷嬷都挑不出错,只能老实从他手中接过孩子,按照指点的姿势抱了,又小心翼翼喂了水。
“表弟是早产的,如今气候又不好,得小心养着。”胤禩说,“第一,养他的房间里务必要干燥,地面、墙面不能有潮气。必要时,用火烤干也是使得的。第二,孩子不能包太厚,否则这样的日子容易捂出湿热病。一层棉布或者一层毛巾就是最好的。第三,既然不能穿厚,那就室内要保温了,但也不能让他出汗。第四,沾染了脏污和汗水的衣物,两个时辰就要换一次。务必让他身上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乳母亦然。第五,若是太阳出来了……”
他细细的叮嘱声落在黏腻的雨季里,满语俄语,仿佛泥潭中闪闪发光的玉石,凭空给人一种穿越黑暗的希望之感。
对啊,有这么多事情可以做呢,小世子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
且不论乳母和婢女们是如何感恩戴德,也不提已经脱力昏睡过去的玛利亚女伯爵,在外间坐立难安的卫明参舅舅是放下了一半悬着的心。
他如今是理藩院的二把手,权力养人,年轻人但也渐渐有了官威,令人难以想象五年前他还只是个在深山围场里独居的底层包衣。但哪怕是做到大学士,在妻儿的生死面前也不能比普通百姓更加强大。
“这回全靠八爷了。”他感激涕零地磕了三个头。
这种大礼是卫明参封爵后第一次朝八阿哥做。因为按照朝廷品级来说,三等伯已经不低了,是个超品,而小八爷还只是个光头阿哥。哪怕他是皇帝的亲儿子也没有让朝廷的伯爵给他磕头的道理。
八阿哥是最近事情一桩桩压心头,反应慢了一拍,才让卫明参把三个头给磕全了。等他反应过来,连忙把舅舅扶起来。“折煞我了,我也没做什么,哪里值得舅舅这般?且舅舅是朝廷的三等伯,这于礼不合啊。”
舅舅不管,小麦色的英俊的面孔上全是坚持:“俗话说七活八不活,利亚偏偏是八个月早产。她平日里那么康健的人,都喊得没有气力了。要不是八爷进去扎了两针……这两条命的恩情,我给八爷磕几个头算什么呢?”
舅舅那么坚持,小八也就没再揪着这个话题不放。就当是前世,病人家属给他磕头的事情也是有的,拦不住。
“也不是如此就万事大吉了。”小八爷在圈椅上坐下,屁股底下的坐垫仿佛都是潮湿的。北京城哪里遇到过这么潮湿的夏天。
“舅母侵染了湿气,如今又闷热,月子里必须两天换一次被单,每日用温盐水擦身,尤其伤口,不能避忌就不去清洁,会有产褥病的风险。同时还要服用除湿补气的药膳,切记。”
卫明参不敢怠慢,忙命人取了笔,一条条记下来,连着方才小八检查新生儿时候说的注意事项,都央着八阿哥又说了一遍,然后吩咐敲打下人自不必提。
这些事做完了,卫大帅哥才品味了一下终于有孩子的兴奋。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嘴角挂着笑。“得给皇上和俄国报喜。”他喃喃自语,随后又自个儿否决了,“先报口信。等过三天,若是母子均安,再上折子。”
“口信这个事情,爷帮忙带给皇阿玛就是了。”小八爷也跟着微微露出一个笑,“左右回宫后也要先去请安的。”
“如此就又要劳烦八爷了。”卫明参坐下来,搓着手,极力掩饰他初为人父的降智。“八爷最近为了疫情的事儿烦心,本就忙,利亚又早产在这个时候……”
“疫情重要,舅母和表弟的安危涉及两国邦交,也一样重要。”胤禩揉揉眉心,“总归这前半个月,我每日都会过来。若是突发什么不好,舅舅也不要迟疑,只管递了牌子到太医院,自有我安排的人在那里当值。”
他小小年纪就一副可靠模样,看得卫明参一阵心疼,只觉得不能靠外甥给一大家子遮风挡雨,那他们这些长辈成什么了?
“倒是有一个好消息跟八爷说。”卫明参思索片刻后开口。
“哦?”
“年初派往俄国通商的商队已经返程,不日将要进京。此行收获颇丰。”卫舅舅思路逐渐理顺,笑着将点心盘子往八阿哥跟前推了推。“本金十万两白银的货物,越过了贝加尔湖,卖出了五十万两白银的高价,直接翻了两翻不止。”
胤禩倒抽了一口冷气。皇阿哥出宫开府,也不过一次性拿二十二万两白银,这做一趟跨国贸易,毛利润就能达到四十万两白银,哪怕扣除人工和一路上的花销,三十五万的纯利是有的。那岂不是跑一趟就能养活一个半的皇阿哥?
“这还只是陆上的贸易呢。”装死许久的小系统冒出来,“海贸更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十三行了解一下?东印度公司了解一下?”
八阿哥按住蠢蠢欲动的小系统,目光灼灼地看向卫明参:“舅舅的意思是?”
“八爷的分红和利亚的分红加起来,大约能有六万两银子。采购药材也使得,招募大夫也使得,总归能为陕西的疫病尽一份力。”
八阿哥呼出一口气。“舅舅有心了,胤禩代疫区的百姓谢过舅舅的心意。”
广宗、房县的疫情好不容易控制住了,陕西又爆发的疫情。除了疟疾外,还同时伴随着大量因痢疾杆菌导致的严重腹泻。
小八爷自己出不了京,太医院人手和药材储备有限,不能无限薅羊毛,那就只能组织民间力量去。北京的各大药铺其实挺愿意支持小八爷的,成本价出药材使得,免人工也使得,但一分钱不给就是朝廷不地道了。那些冒着生命危险的民间大夫,好歹给些安家费用吧。
钱从哪里来?只能等户部批。
然而那些户部老爷们只卖大阿哥和太子的账,互相之间还要勾心斗角一番,等银子批出来,又被雁过拔毛,最后也不知道能有多少落在那些药材和大夫上。
但眼下小八爷骤然有钱了,此前捉襟见肘一筹莫展的事情,突然就有了可行方案。只要他自己先拿出个三五万来,为了名声计,哥哥们肯定至少也会出一些。这救灾都要靠皇阿哥自掏腰包了,那还了得,宫里的压力就能让户部松口。
有康熙这个亲爹在上头,最后肯定还是朝廷出钱,不会让小阿哥们掏空家底。然而要撬动户部这个大口袋,首先得有一张属于小八爷自己的银票。
天上依旧是瓢泼的大雨。就算全程有伞遮着,等到返回宫里的时候,八阿哥的腰线以下已经全被雨水打湿了。金贵的绸缎皱巴巴的,上面的花纹都因为打湿的缘故看不真切,玉佩上还滑落了两颗水珠。
照例是先去乾清宫跟康熙汇报外出的情况,然后被赶回阿哥所写策论。好在因为下雨没有骑射课,因此把作业写完时间也不算晚,不过是天黑了罢了。
八阿哥搁下毛笔,对着自己新临摹的草书《中秋帖》点点头,然后将那副字挂到架子上晾着。也不知这般潮湿的雨天,几时才能将书法阴干。
“主子,摆膳吗?”周公公问。
“摆。”胤禩点头,他现在在长身体,动不动就觉得饿。
哪晓得八阿哥一个“摆”字刚刚出口,就有头所的太监大张旗鼓地过来了。“八爷,大爷请您走一趟呢。”
小八爷看看外头跟捅破了天似的大雨,又看看自己好不容易换上的干净的衣服,一时间有些怀疑人生。
第125章 十二岁的夏末
小八爷刚开始被大阿哥胤禔叫去的时候心里还是有几分不满的。实在是自打太子生了儿子后朝上嫡庶之争的变化形式过于诡异。
明珠如今是很少出门了, 纳兰性德却真仿佛是个单纯人一样,也不帮大阿哥拢人也不帮大阿哥拢钱。胤禔还真曾经向性德伸手要过银子,性德就从自家的铺子庄子的收益里抽, 几百几千两的,相比明珠的时候那是大为不如了。
等到纳兰府上裁了两个小厮, 老大自己也不好意思了起来,便也不再向性德要钱, 只不过偶尔在一起商量些朝政罢了。
原本这样的发展,是让惠妃和性德都松了一口气的。明珠从前势力太庞大,十年二十年还好, 康熙还能忍, 但三十年四十年, 早晚被拿下喽。老大能安分蛰伏下来,磨磨性子, 最好多攒些功劳, 那多好,闷声发大财。
然而纳兰家不想当出头鸟, 多得是有人被从龙之功迷了眼。不知道什么时候,徐乾学跟老大玩起暧昧来, 就算被康熙贬了官职都矢志不渝地攻击索额图,偏生徐乾学两个弟弟左右横跳,也不知道在玩什么分散投资的把戏。
胤禩想想就觉得脑壳疼,那还不如明珠呢, 至少明珠是真想让老大当皇帝, 而不是拿老大当分散投资的一个篮子。
太子也不是个见好就收的,如今见老大势单力薄,越发趾高气扬起来。他越是拿下巴看人, 老大就越发憋着气,逮着机会就攻击索额图。
整一个恶性循环。
从自己的院子走到老大的院子,短短十五分钟的路程足够小八爷将大爷二爷最近的龌龊又整理了一遍。他心情就跟如今身处的这场大雨一样,又闷又热。
然而等进了屋子,瞧见了一群惊慌失措的宫女太监和脸色惨白的大福晋后,胤禩那点饿着肚子冒雨出门的不满就消失无踪了。
他也不多废话,从随身的小药箱最顶层取出一块白帕,盖在大福晋的手腕上,然后把脉。只不过十秒钟,少年神医就对情况有了大致的猜测。
“唉。”八阿哥叹了一口气,找出一瓶龙脑藿香合成的香丸,往大福晋的鼻孔里塞了一颗。
大福晋只觉得头脑一阵清明,方才那股恶心头晕的感觉逐渐消退下去了。
大阿哥在旁边盯着,他脸上露出一种想要大笑又生生被担忧压住的表情,显得颇为扭曲。“小八,你大嫂是不是又有喜了呀?她想吐呢。是不是胎儿不太好?”
八阿哥站起来,表情冷得几乎跟老四一样了。“大嫂生了二侄女后还没调养回来,怎么会有孕?这是擅自喝了不合时令的求子药方,补过头了!”
少年的冷漠愤怒和男人压抑的喜悦,对比强烈,仿佛一副黑色幽默的图画。
大阿哥的表情也逐渐冷了下来。“真不是害喜?”他问。
胤禩抿了抿唇,上前一步抓住大阿哥胸口的衣服。“我的好大哥。”他咬牙切齿地说,“你就信我一回,大嫂现在的身体还不适合怀孕。”
“等等等,等到什么时候?!”老大突然就爆发了,一把推开小八,“再等,胤礽那厮都要生第二个儿子了!”
“他生他的,干你屁事!”江湖人气得粗话都出来了,“你跟大嫂过日子,又不是跟太子过日子。”
两个皇子推搡起来,周围的奴才那是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只能将他们团团围了,然而愣是不敢伸手将他们两个扯开。
大福晋身体状况刚刚有所好转,就遭遇这么一幕。这位标准的温柔贤惠的妻子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然后就拍桌喊:“爷们喝多了,快将他们分开。”她情绪激动之下,又有晕过去的征兆,可算好歹是将两个爱新觉罗大宝贝的理智给吓回来了。
八阿哥又给大嫂摸了脉,气鼓鼓地坐在桌边开药方单子。写完了他就将笔一扔:“喏,你爱用不用!宁可信些妖魔鬼怪的偏方也不肯信弟弟的,呸!”
大福晋连忙命人去照着方子抓药,言语上还要安抚小叔子:“八弟莫要生气,是大嫂这回糊涂了。咱们两个闺女都生得康健,都是八弟关照过的。”
然而大福晋的圆场,老大并不打算配合。大阿哥就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冷眼看小八。“照你这个方子喝,下一胎能生男吗?”他粗声粗气地问。
小八爷抱着手臂:“世界上还没有保证生男的医术,但我能知道一个月的胎儿是男是女。”用系统的扫描功能可以确认胚胎的染色体,否则就算是B超也不能在这么小的时候确认性别。
老大就愣愣地看着弟弟,他其实在兄弟中间是长得好看的,然而他此时眼底青得吓人,下巴上也是青色的胡茬,看着就憔悴。
外面还是“哗啦啦”的大雨,衬得室内格外安静。
“你什么意思?”大阿哥艰涩地问。
“大哥,你拿大嫂和她腹中的孩子当人吗?”
大阿哥胤禔就捂住了脸。他坐在低矮的脚踏上,姿态像一个被生活重创的民工。
“要不,给爷纳几门妾室……”大福晋温柔的声音提议。
“不。”大阿哥搓了搓脸,站起来,他看上去像是被抽掉了一根筋骨,“没有那些男的女的,迟的早的,爷只想要福晋的孩子。”
“唉,我都不知道说大哥什么好。”小八回去后跟小伙伴姚法祖吐槽,“疫区的百姓活在生死边缘、人间地狱,等着大夫救命;而咱们大千岁夫妇,为了生儿子反复折腾。大夫浪费在他们身上的精力,够救多少条人命呀。”
姚法祖就笑,帮小八爷转折:“然而——”
八阿哥苦笑,夹了一筷子葱油鸡丝:“我该庆幸他还有几分良心吗?”
姚法祖已经完全是个翩翩少年郎的样子了,出去能骗小姑娘的那种,此时嚼着饼的模样都风流。“八爷,您知道吗?如今是伊尔根觉罗氏的阿玛在给大千岁敛财呢。”
“户部尚书科尔坤?”小八爷停下筷子,只觉得六大碗的席面都不香了。“大嫂图啥呀?她要是听娘娘的,娘娘肯定不会让伊尔根觉罗家这么豁出去。”
姚法祖说话简单粗暴:“日夜相对,不忍心丈夫一个人煎熬,就只能跟着一起跳进去呗。所谓理智抵不过情爱,就算如惠妃娘娘那般的女子,也没狠下心舍掉大阿哥。”
“大哥……罪不至此。”小八爷拿筷子敲了小伙伴的头。再说了,惠妃娘娘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舍了他还玩什么呀?
潮湿的季节诸事不顺,它不光让人类的心情蒙上阴影,更是直接地导致了细菌的肆虐,不止疫病。
比如九阿哥爆发了腮腺炎,喝了三天的汤药不见好,反而炎症波及了周围组织,连一侧耳道里都有了脓肿。人类的身体在面对这种规模的炎症时反应相当迅猛,烧起来烧起来,干掉外来细菌。
爱新觉罗家的第一位商业天才差点给折了。
高烧中的小九曾经迷迷糊糊醒过两次。第一次,他好像见到了本该住在翊坤宫的额娘,额娘身上香香的,就是哭得跟个泪人儿一样。第二次,他看到了好多穿官服的太医在激烈争吵,其中还有洋人呢,他只觉得自己在做梦,然后他就听见了八哥的声音。
“……既然已经化脓,保守治疗就已无用了……切开……引流……”
要切什么?胤禟惊悚起来,他想到了那只天天被八哥弄得死去活来的兔子。不,小九不要当兔子!他想挣扎,然而高烧让他再次昏迷过去。
等到九阿哥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已经退烧了。转了转脑袋,耳朵和腮帮子不再疼得让人眼前发黑了。身体前所未有的轻松,只是糊在皮肤和衣服之间的汗水让一向爱干净的九爷皱了皱鼻子。
“小九,你醒了?你可觉得哪里不适?”守了大半宿的宜妃第一时间发现了儿子的苏醒,她不顾形象地扑到床边,一连串地发问,“还疼不疼?饿不饿?能听到额娘说话吗?”
九阿哥张嘴,费力吐出几个断句:“不疼,饿,要额娘,呜呜呜。”
其实,说话的时候还是有些疼的,但不是那种化脓的疼。所以还是被饥饿给压了过去。就着亲亲额娘的手喝了点肉丝粥,又拿盐水漱口后,九阿哥又躺下来。
他这时候已经不困了,就睁着一双桃花眼听宜妃给他讲昨日的事。
“老八如今是真出息了,太医院争执不下,他一眼就叫破了,你得的是那什么’腮腺炎’。可恨那些个老太医互相推诿,就想开太平方子糊弄,这要不是老八拿主意……哎呦。”
小九躺在床上嘿嘿笑:“我八哥是厉害的呀。”
宜妃就点了点九阿哥的鼻子:“那你还听不听?”
“听听听。”小九如今搬到了阿哥所,少有能听母妃讲故事,哪怕说的不是志怪话本他也高兴。
“后来啊……老八点了那个洋大夫,将你耳中的脓包点破了。嘿呀,额娘从没见过这见血的治病法,差点没撅过去。”
宜妃特意将血腥的一节浅浅略过,不料九阿哥这个小混球撇了撇嘴,道:“这有什么?从前八哥的兔子烂肠子了,八哥将兔子肚皮剖开,烂肠子割掉,再缝好肠子和肚皮。那兔子五月份还活着呢。”
宜妃忍不住想揍儿子:“那怎么现在死了?”
九阿哥小眼神飘了飘:“红烧了。”
宜妃:……“总之,回头好生谢谢你八哥,还有那洋太医。”
小九躺平,让额娘给自己擦额头,同时嘟囔:“爷都知道,回头包个大红包。爷现在挣钱了。”
十岁的小朋友被养得精细,待到晚间康熙来看的时候,已经退烧了。康熙高兴之下,给治好了九阿哥的卢依道赏了两套骑装,让他跟着出巡塞外的时候穿。
第126章 十二岁的秋天
七月里云销雨霁, 那场连绵了整个初夏的淫雨终于不情不愿地离开了华北大地,留下了无数被细菌和病毒残害过的家庭。
其实对中央王朝的权贵们来说,后期陕西的大疫远远比不上出现在北京城外的几个疟疾患者来得重要。
等到雨停了, 太阳出来了,眼看着又是一个熟悉的干燥的夏秋了, 康熙帝就开始下令北巡。木兰秋狝必须是得有的。
小八爷试图请旨留在京城等前往疫区的太医返回。“我看好的叶桂和章弈还没有回来呢。”
然而康熙给他的答复是:“你要是想收他们做门客,直言便是。难道会有人拒绝皇阿哥吗?何须在京城等, 没的自降身份。”
于是小八只能蔫蔫地跟了出去。
他心里总归记挂着南边的疫情。幸好有小伙伴姚法祖留守在京城,在接到叶、章二人后往木兰送了信鸽。
从那张窄窄的信纸上看到“瘟疫已消”四个字后,小八爷可算是展颜笑了。
康熙收到消息只会更快, 每日六百里加急的奏折早就将瘟疫被控制的好消息报了上来, 原委数据清清楚楚:
此次能够那么快控制疫情, 一来是因为天气转冷,热毒消散。二来是因为有了来自京城的技术指导。
自从老百姓开展了轰轰烈烈的灭蚊活动, 果然疟疾就少了;自从老百姓学会了煮开水消毒食物和餐具, 果然痢疾就被遏制了。
汉军旗李家有个子孙在西安驻军,也差点因为疫情去了, 被黄花蒿救了一命,因此奏折中对太医们很是赞赏。李家是货真价实的开国勋贵, 战功声望不在石家之下,这份赞赏分量可不轻。然而他点名表扬的是叶桂,这就有些尴尬了。
叶桂不是正儿八经的太医,只是个挂名的。
康熙把小八叫到帐篷里, 指着李将军的奏折给儿子看。“这个叶桂, 便是你看中的那人吗?”
小八爷毫不客气地将上下文都瞅完了,才喜滋滋地点头:“那可不,我的眼光。”
康熙看他一副小老鼠偷到了灯油的模样, 忍不住失笑:“那便聘到太医院来,给个御医也当得。”
“可别。”八阿哥瞧瞧帐中没有外人,连忙试图打消皇帝的念头,“好阿玛,人家一个专长瘟疫的,又年轻,正该行走四方积累经验广延名声的时候。何必在宫里学着看娘娘们的眉眼官司开太平方呢?这不是将上好的铁矿拿去造纸吗?”
“你呀,心总是这么宽仁。”不是被当着众人下面子,康熙就能理智思考,有时甚至还挺好说话,“你的兄弟们都是喜欢什么就去抢去夺的,唯有你跟他们不同。”
小八爷心道我这样才是正常的,你们皇族才是过于霸道。然而这话就算是私底下也不能跟康熙说,于是他嘿嘿一笑:“自古就没有御医能成为扁鹊、华佗、李时珍、张仲景的。华佗倒是给曹操治过病,结果命都丢了。我想让叶桂成为汉朝的张仲景、唐朝的孙思邈那样的人物,流传后世也是大清的一项功德。”
“竟对他评价如此之高吗?叶桂比之吾儿如何呢?”康熙惊讶地问。
小八爷挠挠脸:“我也很厉害啦。呃……但是吹朋友嘛,总要吹得好一些的。”
康熙无语,然而他喜欢八儿子在他跟前就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耍耍无赖,显得他们就像平常人家的父子那样亲近。哪怕八阿哥跟他的肩膀一样高了,孺慕和亲昵都像他还是个豆丁时候一样。“在皇父面前也打诳语了。罢了罢了,既然你坚持要将那些民间大夫再放回去,朕也不阻拦你。然他们有功,该赏赐是要赏赐的,免得说我们天家人让布衣打白工。”
小八爷这才高兴了,从康熙爷的果盘里挑了葡萄吃,剥一颗给自己再剥一颗给康熙,嘴里还念叨着他的新发现。“听说西洋有个器物叫‘显微镜’的,能将物体放大百倍有余。头发丝看上去有手指那么粗,米粒看上去会馒头那么大。将人血置于其下,能看见疟疾之虫呢。”
对于疟疾之虫真的能被看见这件事,康熙爷这尊大佛表示了期待,“可以让卢依道去信购买所谓‘显微镜’”,不过眼下呢,既然来到了草原上,八阿哥应该更关注骑射一些。
“前些日子知道你挂念着南方和陕西的疫情,在外头跑马魂不守舍的朕也不忍心责怪于你。然如今既然得了疫情缓解的消息,你也该振作起来才是。每日里的骑射功课不能再落下了,若是再打不满五只兔子,朕可要罚你银子了。”
被老爹拿捏住了经济命脉的小八爷飞也似地奔出去,当天就从草原上猎回来三十只兔子,第二天又是五十只,算是把之前的欠债一并偿还了。驻地周围的兔群差点灭族,这就是后话了。
剥下来的整整八十张兔皮,做成了一白一灰两件皮毛披风,都准备送给即将出嫁的三公主端静。
没错,这次木兰秋狝有着与往年不同的意义。康熙带着一大群儿子和妃嫔,给婚事波折的三公主送嫁。
小八爷还没有动身去给姐姐送皮草,三姐姐却找上了门。哦不,准确地说是帐篷,还是八爷和九爷共住的帐篷。别问尊贵的皇子为什么会住双人间,问就是九爷乐意。
因为是在送嫁途中,哪怕是常服,端静公主也穿得华丽。宝蓝色底大红色凤鸟纹的旗袍,小两把头上簪着红宝石纯金的发梳与步摇。哪怕是走在营地里,远远都能让人认出她是即将抚蒙的大清公主,不是什么侍妾或者宫女。
“三姐姐这么穿,倒是比从前素净的样子好看。”对于姐姐妹妹,小八爷张嘴就是夸的。
三公主拿帕子轻轻遮住涂了大红口脂的樱唇,细声细气地说:“前些日子八弟一直心事重重,我也不知道是否该打扰你。这两日看着活泛,因此才找上门了。八弟、九弟莫要怪我怠慢。”
九阿哥不耐烦这种弯弯绕绕的客气话,道:“三姐有话就说。咱们一个阿玛生的,能帮忙的地方绝无二话。若是不想嫁人,咱们一起找皇阿玛说去。”
三公主摇摇头:“我虽不济,但也没有事到临头才反悔的道理。只是前些日子听说了喀喇沁杜棱郡王的前世子的事迹,所以特来感谢八弟的。”
三公主本来要跟杜棱郡王嫡长子联姻的,那可是个夜夜笙歌还不把女奴当人的家伙。好在这桩婚事被小八爷在多伦会盟时搅黄了。杜棱郡王世子之位和驸马之位一并换给了嫡次子塞棱。
塞棱虽不是那种婚前守身如玉还文治武功的好夫婿,但至少比他哥哥那个狂躁症强多了。
这事宣扬得不多,三公主此前也就听说她原本的夫婿有些不妥当,因此换了人选。她当时在北京城的深宫之中,对于自身命运的认知除了抚蒙就是远嫁。如今到了草原上,在算是扎扎实实听到了一些八卦,知晓自己好歹是逃开了最离谱的那个火坑,这才来谢她八弟的。
说起这个小八爷就想叹气,其实这个塞棱他也没有多满意,只能说是个再平庸不过的蒙古王公罢了。他中意的,还是年纪轻轻就文武双全的未来喀尔喀之主——他内定的四姐夫。“四姐夫”这样的人才或许难得一见,然而退而求其次,或者性情纯良,或者姿容不凡,或者有些才学的人,蒙古王公里还是能挑出来的吧。反正不是塞棱这样毫无特色的。
可惜,康熙铁了心要把三公主嫁到喀喇沁部。
眼下看着三姐姐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自己,灯下美人如温室兰花,温柔地说着感激之语,小八就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了。他不是小孩子了,知道自己救不了世上所有无辜之人,但做人要是麻木了,心不会痛了,又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呢?
“那噶尔臧行事狂妄,曾连砍十数名女仆而无悔意。他又因此丢了驸马之位,必定怀恨在心。”小八爷看着端静公主,一字一句说得认真,像是要把这些嘱咐刻进三公主心里,“三姐姐此番去喀喇沁,一定要带足侍卫,无论何时都不要让自己落单。免得那小人伤害到三姐姐。”
三公主听了脸色越发惨白,在营帐微弱的烛火下都隐约能照出皮下血管的轮廓。她抓紧了自己的大腿上的衣服,布料随着拳头一起瑟瑟发抖。
见到三公主这样子,八阿哥只能转头去看她的陪嫁嬷嬷。“嬷嬷可知道,公主在蒙古的处境,乃是我大清的颜面?”
清朝早期的陪嫁嬷嬷,还没到中晚期那样拿捏公主、中饱私囊的程度,也有不少忠仆存在的。就比如眼前这位,兆佳氏贵人特意求了惠妃,千挑万选选出来的能干人,且还有家人被质押在北京。
陪嫁嬷嬷看上去大约四十多岁,头发白了一半,体格却健壮非凡,面相也凶狠,此时被八阿哥问话了,不亢不卑地半跪回话:“奴婢省得,必定守护公主不受豺狼欺侮,还要与驸马和睦,早日诞下杜棱郡王继承人。”
语气铿锵有力,一听就是个明白人。
八阿哥悬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一些:“三姐姐性情温婉贞静,便全仰仗嬷嬷。”说完,他掏出一沓盖了“清溪花谷”印章的信纸,递给三公主的陪嫁嬷嬷。“若有什么难处,托人将此信送到三怀堂,或者盛京药王庄,爷自会知晓。”
八阿哥给了承诺,九阿哥就给钱。他第一趟跟俄罗斯的跨国生意赚了将近二十万,如今天天想着花钱。他一开始是想把这些钱送给八哥去抗疫救灾的,没成想户部竟然跳出来撒钱,摆明了就是要截九爷的胡。小九很不高兴,接下来他又试图塞银票给额娘、给皇阿玛,给五哥、给十弟、给十一弟,都以失败告终。
这年头给钱都给不出去的吗?小九抑郁了,将十五万都投成了第二轮生意的本金,又令人北上俄罗斯去了。然而手里还有不少金银。现在他似乎意识到了三姐姐前途艰难,便大方地将一大盒金元宝送给了端静公主压箱底。
“陌生地方总是要打点的。”小九老气横秋地说,“这些金子就送给姐姐救急了。掰碎了赏下人也可以。蒙古人都是见钱眼开的,有钱财傍身就不怕没人效忠。”
老嬷嬷目光炯炯地将那些信纸和元宝接过来收好,又给八爷九爷磕了头,才扶着满脸忧郁迷茫的三公主离开。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小九也难免有些伤心:“三姐这脾气怕是要被欺负的。”
八阿哥在灯下端起茶杯,官窑烧出来的青瓷一片圆润。“路总要走下去的,三姐知道要走下去,已经很坚强了。不是人人都是四姐姐。”
小九撇撇嘴:“四姐那是好吃懒做,没心没肺。”撇完嘴后小九又替那个从小就跟自己抢零食打架的四姐担忧上了。“对哦,三姐后头就是四姐了。四姐婚事还没消息。”十岁的小朋友急得团团转,“四姐不会也要抚蒙吧?她除了吃饭睡觉说话毒舌外什么都不会啊,三姐好歹是个温婉美人呢,四姐有啥?不会第一眼就被驸马嫌弃了吧?”
小八爷:那你可太小看你四姐姐了。
不论兄弟们如何担忧,该出嫁的姐妹到底还是出嫁了。就在木兰的草原上,王帐金碧辉煌的金龙吊顶旁边拉起了红色的绸缎。红色的地毯铺在木质的台子上,又架起象征吉利的火盆。火盆另一头,是十六人抬起的公主的大红喜轿,喜轿上的刺绣用的都是真正的金线银线和珍珠翡翠。
一场盛大的草原婚礼,从现场布置,到仪式流程、晚宴菜色、侍候的下人,无不遵守礼仪,处处透露着天家的矜持和尊贵。
公主用红色的丝线缠了发冠,在头顶编织出牡丹花的模样。但就算是如此别出心裁的发型,也掩盖不了她本人的殊色绝代、温柔缱绻。
驸马爷在婚礼上就看着公主看呆了,被指引的司仪提醒了两下才回过神来。接下来直到仪式结束,这臭小子脸上的笑容就再没消失过。
“他可捡了大便宜了。”小八爷愤愤不平地说,“三姐姐这般品貌,配个潘安也是可以的。”
哥哥们听了都轰然而笑。
“小八这是又舍不得姐姐了。”五阿哥胤祺说,“当初二姐出嫁你也是这么说的。”
“他可捡了大便宜了。”七阿哥学着小八说话,又惹得兄弟们一阵笑。
三阿哥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自饮自酌,语气比小八还要愤世嫉俗:“当然是他们捡便宜,大清的公主什么才子美男配不得。”这家伙还在为了他二姐荣宪公主的婚事而不平呢。巴林部也太远了一些,今年木兰都没有见到呢。他回头一定要跟汗阿玛求情,让二姐回京城长住。
没有姐妹的太子却对于和亲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三公主美貌,也算是个本钱。能让驸马一眼喜爱她,是她的福气。”
这话小八爷就不爱听了啊。感情和亲公主的价值就是以色侍人,取悦驸马呗?平日里太子维护皇室荣誉很是义不容辞的一个太子,没想到对于公主的看法竟然是这样的。
“太子哥哥,难道三姐姐没有花容月貌,不能让驸马看傻了眼,就没有福气了吗?她有大清做后盾,有数不清的牛羊、茶叶、盐铁做嫁妆,就算是杜棱郡王也要捧着她这个儿媳妇。她生来就是有福气的,跟美貌无关。”
“是这样。”太子怔了一怔,然后笑了,“你怎么也在文字功夫上挑剔起来了呢?公主自然是天生有福气的,她有大清,有汗阿玛,还有我们兄弟。但她长得好,被驸马喜爱,那自然是另一重的福气。福气叠上福气,她必定能过得好的。”
人果然是顺境中脾气就会好,比如眼下的太子,竟然还能跟小八解释上如此一段。真是跟捂着脸颓丧、脾气一点就爆的大阿哥形成鲜明对比。
第127章 十二岁的秋天
不过太子越是好说话, 小八爷心里就越不得劲。他知道太子的好心情是建立在大阿哥的坏脾气上的,这两人的好心情犹如能量守恒,此消彼长。
心里憋了无名火的八阿哥当晚就失眠了, 牵着马在营地外转了一圈又一圈。跟着他的侍卫都困了,然而谁叫小主子不痛快呢?向来温文尔雅的八爷脸沉下来, 竟然也没有侍卫敢主动上前去劝他回帐篷睡觉。
木兰围场位于蒙古草原上,夏末秋初正是水草最肥美的时节。刚好随着一场降雨, 气温降低,夜晚的蚊虫都少了。伴随着明月当空、繁星点点,下有草木摇曳、湖水莹莹, 很是一幅令人惬意的夜景图。
如果忽视掉皇家父子兄弟之间的微妙关系, 那是真的挺惬意的。
“我就在营地里转转。”小八爷停下脚步, 他如今有马背高了,穿着劲装牵着马的模样像是将门有子新长成。“你们留下一半人轮值, 困倦的便先回去歇息吧。一个时辰后来换班就是。”
“喳。”侍卫们打千打得果断, 就算有人觉得不妥的,在对上小八爷那双映照着月光的双眸时也乖乖将越俎代庖的话语咽了下去。
留下的侍卫中, 地位最高的就是马佳纳穆科。这位说起来也是老熟人了,从胤禩还只有四五岁的时候就护送他出入宫禁。当时一同护送胤禩的纳兰性德已经成了理藩院大臣, 别的侍卫也各自外放做官,唯有纳穆科还留在侍卫的岗位上,跟着日渐长大的小八爷跑前跑后。
不过从三等侍卫升到二等侍卫,如今攒着资历也快升一等了, 也算是混得不错。
“八爷站了这许久, 可饿了不曾?”马佳纳穆科试探着开口问八阿哥,“方才见到做御膳的那帮子奴才,截留了好大一块鹿里脊呢。与其便宜了那帮奴才, 不如便宜了咱们。”
八阿哥踌躇片刻,缓缓摇头:“不想吃肉。”
“不想吃肉,那吃鱼如何?”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小八爷一个激灵,转身看去,就见到他那个说熟悉也熟悉,但也没像小九那么熟悉的四哥,正站在月光下对他笑。
四大爷,这就有点惊悚了呀。
小八爷揉揉脸,嘟囔着说:“鱼吗?要是不好吃我也是不吃的。”
四阿哥胤禛大步走上来,他背着手,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哥哥还不知道你是个挑嘴的?是今晚上刚从湖里捞上来的花鲢,根据灶上的人说有几条品质上佳,比江南的鱼还要少些土腥味呢。这要不是负责捞鱼的是乌拉那拉家的下属,轻易还得不到。”
八阿哥瞅瞅被四阿哥的侍卫们提在手里的两条大胖头,笑了:“那便烤个鱼头,也很香嘞。”
两个皇阿哥各携带一行侍卫,在营地外约莫五十米的地方支起火堆,有那刀工耍得溜的侍卫小哥,几下将花鲢开膛破肚,刮去鱼鳞,抹上盐巴和香油。等到鱼头被架到了火上烤得滋滋响,侍卫们就自觉退开,给两个明显有话要说的皇子留出空间。
胤禛的脸被篝火染上了一些暖色。他遗传了德妃的眼睛和鼻子,因此也能算是清秀好看的那一类型,就是表情总是严肃的时候居多,平日里浪费了那柔和的眉眼轮廓。如今在秋日的夜晚笑一笑,倒是让人感觉更加亲近了一些。
“今儿不光有鱼,还有几瓶你四嫂的珍藏。八弟,喝一些?”
小八爷平日里总宣称他要养生,不是盛大的宴席那种交际场合是不沾酒的。今日却被月色激起了酒性,也不跟四阿哥客套,拿过来一个瓷瓶用随身的小刀撬开封口,“咕嘟咕嘟”就是两口。
烧灼的感觉带着桃花的香味一路从喉舌灌入愁肠,接着背上就出了一层汗。
“好酒。”十二岁的小八爷轻声说,然后就沉默了,盯着火上滋滋叫的鱼头。鱼皮已经被烤得焦黄,香气四溢。
四阿哥动手将烤好的鱼头扒拉到干净的荷叶上,小刀刷刷刷切着,就肢解了一扇鱼头。他一个皇亲贵胄,做这切鱼的动作来也很顺畅。
小八爷托着腮,后知后觉地想,这个四哥有时候还挺喜欢亲力亲为的。
“你今儿果真是有些痴了,竟然还要当哥哥的伺候你。”四阿哥分完鱼头,这般说道。
八阿哥就用小刀插着鱼肉小口小口地咬。刚从火上下来的鱼有些烫嘴,即便是草原上的晚风都吹不凉,不过好在鱼够嫩,半分异味也无。谁说北方没有好鱼呢。“今儿就劳四哥伺候我一回了。”他细声细气地说,然后慢条斯理地将一块鱼唇啃食干净。
胤禛叹气:“三姐的事儿……你已经尽力了。”
八阿哥将啃完的鱼唇骨头扔进火中,也不再碰下一块了,只仰头看着星空和月亮。“不过是分内事罢了,三姐跟我一起在延禧宫长大的。没有同母的兄弟,那同一个宫里出来的兄弟再不帮她,还能指望谁呢?”
“你倒还惦记着延禧宫。”四阿哥也开了一瓶桃花酿,小小啜了一口。
“我当然记得延禧宫。”小八声音低下去,仿佛呼吸都被酒香给熏轻了,“三姐我还能正大光明地跟她站一起,但大哥……我是真不知道该如何对他。”
虽然胤禛今晚提着酒来,就是想说说敏感话题的。但真聊到敏感话题了,他也有些卡壳,于是乎只好又喝了一口酒。“说到大哥,这两天跟宗室王爷们走得近呢,平郡王、康亲王……却没有跟兄弟们一处。”
四阿哥这话还是说得客气的,事实上该用“神神秘秘”来形容,不知道在鼓捣什么东西。
小八爷又仰头对着酒瓶,倒了半天没倒出酒来,竟是已经将一瓶桃花酿给喝完了。他没贪第二杯,只将空瓶子丢开去。
“我看着火器营那儿了,戴梓说大哥没去过。”喝多的小八爷口齿依旧清晰,不过话却多说了两句,“只要大哥不碰火器,出不了大乱子,就行了。我若是管得多了,他还要嫌弃我……”
说到最后,竟然还有那么些委屈。
“你也不容易。”四阿哥叹息,他的养母佟皇后是没给他生下什么哥哥弟弟,从前他还觉得孤独来着,毕竟跟永和宫的十四阿哥关系疏远。如今看小八的样子,有个坑弟弟的哥,那还真不如没有。
“从前你身边总是跟着姚启圣家的那个男孩,这次出来怎么没见?”四大爷另起了一个话头。
小八爷眼睛亮了亮。四哥你说姚法祖的话,那我可就不困了。“法祖在京城替我盯着防疫那回事呢。我之前找的几个民间大夫,还要靠他照看呢。他现在都快是大人了,听说姚家要给他议亲,就等明年大选完了撂牌子的姑娘呢。不过我倒是听他说幼年见过的一个姓黄的姑娘水灵,念念不忘了很多年,可惜是汉人呢。”
四阿哥就拍着膝盖,也没去管眼看着要被浪费的鱼头。“满汉不通婚,确实是个难题。”
小八爷取出笛子呜呜咽咽地吹,那不成调子的曲子实在是愧对良妃这么多年的教导。可见是真的有几分醉意了。
他对着渐渐西行的月亮吹完一曲,突然道:“朝政总有不如意的地方。若是让我由着自己的性子来,那必得将防疫单立一部,如军法行事;再广兴官营医堂,救天下万民,无论满汉。再再就是那不许通婚,再再那公主和亲,都应该割了去。然我又知道这其中的利益牵一发动全身,如皇阿玛那样统治至今,已经是万分不容易。然而,然而……”
“然而总是意难平。”四阿哥接话。
小八爷转头跟四哥对视,两双眼睛里都是少年意气的火光。哪怕月色再凉,那目光里生命的温度都比太阳还炽热。
可不就是意难平。
“政治抱负”四个字,才是有些人卷入夺嫡的滔天洪水的诱因,没有之一。
“小八觉得大哥如今这样难成事?”四阿哥突然笑了笑。
八阿哥蹲下来,声音轻得只有四阿哥能听见:“大哥难道是愚昧人吗?看他只要示好,无论是兄弟们也好,叔伯们也罢,就没人能真正讨厌他的,这才能谁都比不了。大哥难道是愚昧人?三哥更是文武双全的天才,比太子还厉害几分。大家都是皇阿玛花尽心血教出来的,谁来做都不是昏君……但正因为都差不离,我反倒是觉得都差点意思。”
老大、老二、老三,都没有那种执着于改革的意难平。
话说到这里就有些过了,小八爷找出自己的牛皮水囊,哗啦啦往脸上倒。冰冷的水刺激额头,好歹让他清醒了一些。
“今儿这话咱们什么都没说。”八阿哥甩掉手上的水珠,站起来,“我只管做好我一亩三分地上的事,让皇上觉得我有用就好了。”
这个皇上,可没有明说是皇帝爹还是皇帝哥。
四阿哥胤禛跟着站起来,拍拍八弟的肩膀。
八阿哥兴许是兄弟们中间最早找到自己的定位的。但凡人还要生病,但凡天下还有疫病,他总能找到安身立命之所。
其次找到自己定位的反而是一直被认为不成器的九阿哥,胤禟的商队第一次行商回来,厚厚的一沓分红足够让四阿哥刮目相看。他虽然觉得士农工商,商字位列最末,但胤禛也同时有着实干的思维,某方面有本事的人,再一味看低就显得过于自大了。
那么他这个四皇子的定位在哪里呢?将来的贤王,如如今的裕亲王福全那样吗?为胤礽打仗,为胤礽的儿子背锅,平时小心翼翼揣摩着胤礽的心意活着?
燃在草原上、烤过鱼头的那堆篝火渐渐烧尽了柴禾,红色的火焰在不甘的跳动中逐渐变小,最后只剩火星。那几乎没动过的烤花鲢,终于还是进了侍卫们的肚子。
漫长的夜晚过去,东方升起晨曦。
第128章 十二岁的秋天
“太子发现了一只白虎呢。”
宿醉的小八爷撑着发胀的脑壳, 四处嚷嚷着要找蔬果吃。然而茫茫草原上哪来的蔬果,最后还是神通广大的周公公找来一种长在树林里的小酸梅。
小八爷正一边喝着蜂蜜水一边啃酸梅,九阿哥就咋咋呼呼地冲了进来。
“八哥八哥, 太子发现了一只白色的大虎,都传说是祥瑞。”
小八爷不关心祥瑞, 只关心他的蜂蜜水。好像不太新鲜了。回头若是东北有好蜜,可以让卫陶格送一些上来。
“白色的老虎少见。”小八爷斜靠在榻上, 一下一下按着太阳穴,“皇阿玛怎么说?”
“哎,八哥你听我慢慢说。”九阿哥上蹿下跳, 手舞足蹈, “老大前几日不是跟平郡王纳尔福神神秘秘的吗?就是在找这大白虎呢。吓, 想着在皇阿玛跟前露脸都想疯魔了。结果呢?纳尔福的家丁里有太子的奸细,不知怎么的就被赫舍里家的人截了去。真真就跟话本上演的似的。”
“老大的脸色可难看了, 比泥还黑。”九阿哥最后总结道, 还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
康熙朝的小九爷天生反骨,对于上面的几个哥哥百般看不惯。大阿哥是个莽夫, 太子只会奉承皇阿玛,三阿哥只会奉承太子, 四阿哥是个喜怒不定的炸弹,五阿哥汉语都说不利索,七阿哥是个跛子。所以呢,所以呢, 当然是他亲亲八哥最好了。上面的哥哥斗起来好啊, 打起来妙啊,最好两败俱伤便宜了他们当弟弟的。
小九美滋滋,怀着他又天真又邪恶的用心, 抱起点心盘子开始啃豌豆黄。太子和大阿哥的新闻真下饭。
“皇阿玛怎么说?”八阿哥给自己捏完了一百下太阳穴,感觉恢复了大半元气,于是主动问小九道。
九阿哥嘴角沾着豌豆黄的渣渣,桃花眼睁得溜圆,仿佛一只偷吃被抓的小猫。“皇阿玛还能说什么?皇阿玛一向把太子捧得天上有地上无的,当然是让咱们过会儿都去看白老虎啦。”
小八爷点点头,转去屏风后面换了件干净衣服,顺便洗漱。等他转出来后,已经彻底看不出醉酒的痕迹了,讲话逻辑清晰还很敏锐。“索额图那边,就没人传祥瑞的事情吗?毕竟是太子抓到的老虎。”
“有呢。怎么没有?”九阿哥拍掉手上的点心渣子,从随身太监手里拽过一块帕子,颇有洁癖地擦手指,“营地里祥瑞的说法都传开了,都说是天命青睐的皇位继承人,才有白虎投环。”
原本还在摆温文尔雅、清风霁月表情的小八爷差点没被这个说法呛到口水。“这么传是不是过了?白虎虽然罕见,但也不至于跟天命联系上吧。”
九阿哥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小男孩儿整个人都吊儿郎当的。“从前刘邦斩了条蛇还能当真龙天子呢,老虎好歹比蛇要威风吧。太子爱怎么吹就怎么吹,也不差这一遭。其实明眼人都知道,这是太子的儿子至今没有得皇阿玛赐名,这才造势呢。傻子才相信祥瑞的说法。”
少年八阿哥撸了把弟弟的狗头,觉得小九这样子挺好的。“走啦,看祥瑞去。”
“祥瑞”不愧祥瑞之名,算上尾巴长度足有三米,别说直立起来了,哪怕是四肢着地,也跟小八爷差不多高。如此庞然大猫,竟然通体雪白,连身上的黑色花纹都淡得如同银色,实在令人称奇。
如今大白虎被各色绳索套着,四肢、躯干、脑袋全部受到重重束缚。八旗将士们或者拉着绳索,或者举着长矛,口中“呼呼喝喝”恐吓着这只白色的猛兽。
然而白虎丝毫不惧,嘴里不停发出咆哮声不说,还愣是在手臂粗的麻绳的束缚下摇头摆尾。不时有士兵站立不稳,被老虎的力道拖拽着踉跄几步。
如此堪称危险的场面,在崇尚武力的早清皇公贵族眼里,却是个能追寻的刺激,能夸耀的武力。于是从康熙本人到三等侍卫,都站在距离祥瑞大白虎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围观,中间还要指指点点。康熙特地将传教士,张诚啊,卢依道啊这些人叫到跟前,问他们在欧洲的母国有没有这样子的白色猛兽,毫不意外收获了洋人们惊叹的目光。
白虎越发愤怒,它之前是不慎误食了狡猾的人类的迷药,才被逮住的。不然,就凭这些个无毛猴子,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怒气值加成在体力值上,白虎趁着众人不备,猛力一跃!
众人脸上还挂着看稀罕的笑容,就见到天上飞起了五六根绳索。
什么?发生了什么?
大家愣着,就见那挣脱了一侧绳索的巨虎如同击溃堤坝的洪水一般从八旗兵构成的包围圈中冲出来,一甩尾就扫倒身后一片黄黄蓝蓝的兵,又一爪子就将面前一个镶白旗的兵给拍翻在地。“咔嚓。”骨头折断的声音太过清晰,以至于唤回了人们的神志。
“大虫脱逃了,快抓住它。”
“兵器呢,有盾牌快顶上。”
“保护皇上,保护皇上!”
……
仿佛是一瞬间,围场上爆发出各种各样的人声,像是乍然沸腾的油锅。
乱糟糟的人群里,那大白虎仿佛一团跳动的棉絮,有着奇异的生机勃勃的美感。美,但无比危险。
变故发生的时候,太子的第一反应就是转头去看老大。他下意识觉得是大阿哥不忿大白虎被抢,因此用了个歹毒的法子,非要将祥瑞变成凶兆。然而看看被侍卫们护着倒退的汗阿玛,太子的理智又告诉他老大不可能那么丧心病狂,这恐怕真是个兵士不小心导致老虎脱困的事故。
事已至此,绝不能让白虎伤到皇阿玛,不然他胤礽在野史上跑不了一个谋害君父的罪名。
想到这里,太子拔出佩刀就冲了上去,一刀砍在巨虎的前爪上。
吃痛的白虎越发震怒,吼声贯彻长空,举起鲜血淋漓的爪子就朝太子拍下来。
“胤礽!快退!”康熙目眦欲裂,在人群中大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寒光凌空而来,直接扎进了老虎的眼窝。巨虎顺着那道寒光的力道侧翻,宽大的四肢如抽风般划动了许久,引起地震一般的动静,连土壤都从厚厚的草甸下被翻了出来。然而巨大的力量依旧不能挽救白虎的生命,它挣扎着挣扎着,鲜血把最近的那一圈的兵士的衣服都染红了,最后到底还是没有了动静。
白虎美丽的皮毛变得凌乱不堪,上面全是斑斑点点的血迹。血腥味弥漫开来。这时人们才看清那捅穿老虎眼睛和脑子的物件,赫然是一支晶莹剔透的玉笛。
那脆弱不堪的笛身,仿佛承受不住被掷出又穿透巨虎眼球的力道,在被士兵取出的时候就断成了五节。
士兵们可被吓死了,他们刚刚担起守卫不利的责任,又将这显然价值不菲的玉笛的弄碎了。虽然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笛子能够当武器来杀老虎,但不妨碍他们跪下请罪:“奴……奴才……”
康熙摆摆手,让这些旗下人自去领罚。
“太子还好吧?”皇帝问出的第一句话是这个,不得不让人感慨皇上对太子的深情厚谊。
太子爷举着刀,脸上还残留着面对巨虎时的凶恶表情,叠加上骤然得救的诧异,再加上一身的虎血,形象实在算不上好。“汗阿玛……”太子放下刀,一膝盖就跪倒在皇帝跟前,“汗阿玛没事儿臣就放心了。”
康熙感动地牵起太子的手:“朕是天子,能有什么事呢?区区大虫,能耐真龙天子如何呢?”
太子连连称是,然后顺着康熙的搀扶站了起来。“不知是哪位勇士……”
已经认出了那支玉笛的康熙重重咳嗽一声,掩饰住自己的意外,然后粗声粗气地喊道:“老八,过来!”
方才情急之下使用了内力的小八爷:……我现在假装失忆还来得及吗QAQ
不管八阿哥心里如何哭唧唧,面上都得装出一副大方的皇家阿哥做派,宠辱不惊地走到康熙跟前,行礼:“皇阿玛。”
康熙盯着他好一会儿,盯得小八爷脸上的表情都绷不住了,九五至尊才哈哈一笑:“想不到老八还有这等武力。”
小八爷只觉得全场火辣辣的目光快将自己烧起来了,他连忙谦虚地说:“方才情急,儿子下意识对着晴明穴扎的,算是讨巧了。”
“那能有这样的手劲,也不一般啊。”康熙坚持要将“擅武”的名声加在小八爷的头上,“胤禩,你这回救驾有功,想要什么奖赏?”
救驾之功!这白虎抢来抢去,最大的果实竟然落在自己头上了吗?小八爷努力不想去看太子和大阿哥是什么表情,只拼尽全力露出一个天真的笑:“皇阿玛赐的玉笛坏了,能补一支吗?”
康熙的笑容变得和蔼,像在包容一个还不懂事的孩子。“傻瓜,这么大的功劳,你就换一支笛子,可亏大了。”康熙说。
皇帝爹的表情让八阿哥放松了一些,好歹康熙这里是过关了。“但我好像也不缺什么,原先还缺钱,有皇阿玛过年时候的赏赐,现在也不缺了。”
康熙赏的那一万两银票成了小八爷在北境商行里的干股,如今就是一只下金蛋的母鸡。
康熙琢磨着,好像当他的儿子,尤其是宫里还没分府的儿子,吃喝拉撒都是内务府供着的,还真不缺什么。“那朕赏你两个漂亮宫女?”康熙高兴了就要逗儿子玩儿。
小八爷果然炸毛:“您不如替我挑个倾城倾国的嫡福晋。”
“哈哈哈。”康熙大笑,背着手走了,还留下一句话,“都散了,继续狩猎。区区一只白虎,看把你们吓的。”
好像刚刚惊慌失措大喊“胤礽”的不是他一样。
不过皇帝这么说,大家总是要给面子的,都散了散了去打猎去。不过在他们离去之前,都不忘朝着那个渐渐消去婴儿肥的少年投去意味深长的目光。
八阿哥这一笛子,与其说救了皇帝,不如说救了太子啊。太子才是差点命丧虎爪的那个人。
这是跟大阿哥彻底离心了?
八阿哥事实上到底有没有跟大阿哥离心,太子不管,但这么好的插钉子的机会,他怎么会放过呢?于是能大着胆子留到最后的人们,就有幸见识到了太子爷的和颜悦色。
“今日之恩,孤记下了。”太子爷说。
小八爷满脑子的“大可不必”,但说出口的就只是含含糊糊的几句“嗯啊”。
太子勾起嘴角,偷偷用余光去看,不出意外看到了拂袖而去的老大。
第129章 十二岁的秋天
玉笛杀白虎事件, 给白热化的大阿哥、太子之争添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太子当面跟着自己的党羽们说“八弟弃暗投明对我们来说是好事”,背过身就让心腹太监去调查八阿哥了:
“白虎脱困,可是老八所为?此番获利最大的就是老八。”
“老八救我, 可能是早有算计,其实他是老大派来的奸细。”
太子被同父异母的哥哥逼出了被害妄想症, 现在看同父异母的弟弟都是一个个不怀好意的小崽子。
另一边的大阿哥早就气得摔桌子了。
多好的机会啊,胤礽自作孽不可活, 非要截胡自己的白虎,这要是把命给截胡了,岂不是上天给他赫舍里家开了个天大的玩笑。要是太子命丧虎爪之下, 那简直是一了百了啊, 索额图都得气得自己上吊。
可怎么会偏偏杀出来一个小八呢?
“他出什么风头?”大阿哥口不择言, “傻站着不会吗?就像老三老四那样。偏他机灵是不是?!我从前倒没看出来他是个惯会讨好汗阿玛和太子的。”
“大阿哥慎言!”纳兰性德撩开帘子进入帐篷,脸色很不好看。他压低声音道:“八阿哥这回是皇上金口玉言的救驾之功, 大阿哥怎么可以说出怨怼之词呢?难道皇上处于险境就好了吗?这回全赖八阿哥救了大家的性命不是吗?不然就不仅仅是太子讨不了好, 所有人都讨不了好。”
大阿哥胸脯上上下下起伏:“性德,我知道因小八从前救了你一回, 你给他说好话……”
“我说这话没有私情!”纳兰性德果断打断这不省心的堂外甥,“大阿哥才是应该好好控制自己的言行, 不然让皇上听到了会怎么想?”
理智逐渐回笼,大阿哥坐下,喝了一口凉掉的茶水,下一秒就将杯子一扔。“茶凉了都不知道换?爷使唤不动你们了还是怎么?”
伴随着伺候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退下, 大阿哥才觉得胸中的郁气散了一些。“你说的我都知道。只要皇阿玛没事, 便是值得的。便是小八露了脸,那也是他的本事。”他叹息一声,恶狠狠地打着自己的手腕, “爷当时怎么就站得那么远呢?爷也不惧怕那白虎呀。”
看到大阿哥跟扔骰子一样的智商值竟然停在了“五点”这种还算不错的数值上,纳兰性德偷偷松了口气,劝道:“您行事也别太着急了,总归皇上是第一位的。”
“唉唉,爷知道了。”
“还有,八阿哥那边……”
“爷给他好脸色看,”大阿哥站起来踱步,颇为烦躁的样子,“爷给他好脸色看总行了吧。爷又不是失心疯了,就一时想岔而已。”
眼瞅着再劝就要激起大阿哥的逆反心理了,纳兰性德识趣地告退。离开了大阿哥的帐篷,这位纳兰家的继承人就朝着侍卫营的方向走去。他肩上背了皇帝的密旨,要去查第一个松开白虎绳索的人。
天空中太阳高悬,有鹰鸟在天空中翱翔,发出阵阵鸣叫。木兰围场也多湖泊和森林,湖中栖息着数十种鸟,从灵巧的黄雀到优雅的天鹅。然而这么优美的景色,已经难以舒缓纳兰性德沉重的内心。
这要是“白虎脱困”真是人为,那该是什么样的用心?
世人最直观的猜测无非是那么几种。
第一层思路,是太子党的众人意图杀死康熙,扶太子上位。
但康熙周围有许多大内高手,肯定没这么容易死。那就是第二层思路,幕后黑手算准了太子为了避免弑君的嫌疑,会主动冲上去,那他的目的就是杀死太子,扶大阿哥上位了。毕竟太子死了,剩下的皇子们都不是嫡子,无嫡立长,大阿哥会占尽先机。
然而若是太子死了,得利者是大阿哥实在是太明显了。万一查出丁点线索跟大阿哥有关,皇帝是绝对不会放过大阿哥的。那第三层思路是什么?是大阿哥和太子一同玩完,得利的是谁?是底下的小阿哥。
那是三阿哥?四阿哥?不通汉语的五阿哥?还是跛脚的七阿哥?
纳兰性德只觉得背上全是冷汗,他一点都不想去怀疑主动破局的八阿哥,那是在大气层,凡人会缺氧而死的。
最好的结果,是大家回到第零层。“白虎脱困”就是个单纯的意外,没有幕后黑手的作祟。
然而在军营里调查的结果让纳兰性德心里一个咯噔。
“真的死了吗?太医都救不活?”性德是做侍卫出身的,被问话的小队长还是他曾经的下属。
“纳兰公子,真的死了。被老虎拍了一掌,当场就折断了脖子。”小队长一脸菜色,原本跟着木兰秋狝是一桩美差,能够打猎撒欢不说,还能在皇帝面前露脸。他也是跟人走了关系,这回能够跟出来,刚逮着大白虎的时候还觉得荣耀呢,没想到命运翻脸无情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啊。现在一整个营的兵士,但凡跟白虎相关的,都在等着受罚呢。
小队长是个小人物,不敢去想这里头有没有什么宫廷阴谋,但这种事情出了,他的处置方法也算是妥当。“尸体还留着,行李也留着,专门找人看起来了。”
纳兰性德点点头,也不自己经手,找了皇帝身边的梁九功,将尸体和行李都给带了回去。后头的事情纳兰性德就没再上手管过,避嫌。虽然他也知道帮康熙爷调查的人并不只有自己这么一个。
白虎事件最后的调查结果是什么,康熙没声张,大家伙也不知道。只是有心人们私底下感叹万岁爷真的越发喜怒不形于色了。
也许真是一个意外也说不定,也许许多人都往其中掺了一脚,也许幕后黑手隐藏得太深了,就连皇帝亲自去查,也没查出个结果。
小八爷这回大出风头,康熙赏了他一回,太子也赏了他一回。这两趟皮草珍奇送进帐篷,又引来了众人的好一顿窥伺。小八爷只悔得不行,都抓着系统问有没有什么让所有人都失忆的功能了。
小系统觉得宿主真是为难统:“没有的,没有的。那种扰乱时空法则的功能,龙龙怎么会呢?龙龙是个遵纪守法的正经统。”
小八爷抓过系统使劲撸,嘴里还嘟囔:“那我要你有什么用啊?也就能让小爷撸一下。”胤禩在清朝呆的时日越久,也染上了些北京城的口头禅,自称“小爷”水到渠成。
两辈子的名医,也就遇到了这种宫廷斗争,才能展现一下孩子气。等到在帐篷里躲了一晚上,第二天还要打起精神去皇帝面前站班,装出波澜不惊的样子应对他的皇子生涯。
白虎事变后的前两天是最难熬的。动不动就有索额图一方的党羽,或者宗室,或者一些他从前从没注意过的小官把话题抛到他身上,旁敲侧击打听学问武艺,不一而足。
康熙也没多管,就笑盈盈地看老八应答。
八阿哥的应对举措就是三不沾。
“听说八爷好武艺啊,是跟大千岁学的吗?”
小八眼皮动都不动:“是皇阿玛赏赐的周公公教的。”
“听说八爷有诗才啊,来木兰围场可有佳作啊?”
小八露出伤心的神情:“因姐姐出嫁而感伤,未有作诗。”
“听说八爷……”
听说你额娘啊听说,你听说什么爷都只跟皇阿玛走!!!
康熙大笑出声。
小八这才意识到自己将心里想的话给说出了口,他破罐子破摔地将胳膊一抱,一脸高贵冷艳。
看够了小儿子窘迫的康熙又对他那幅严肃起来还有点点仙气的风光霁月范乐得不行,大发慈悲将小八爷打发出去。“听说……”
小八爷一脸苦相:“您老怎么也‘听说’上了呢?”
康熙笑笑,坚持自己的语法:“听说佟家的小儿子生病了,太医看过了,洋医生和萨满医生也看过了,就是不见好。你去瞧瞧。”
虽然是个庶子,但到底是佟皇后的弟弟。
这个差事好,小八爷屁颠颠地回帐篷取了自己的小药箱,带着他自己的那一队十二个侍卫,扬眉吐气地往佟家所在的营地而去。只要不是在御前被一群老狐狸小狐狸挤兑,小八爷就能哼《好运来》。
按理说小八爷对音乐的审美是被良妃调.教过的,然而他怎么都觉得《好运来》真的是一首好歌,也是小系统那块CPU怎么都想不通的未解之谜。
佟家如今的家主是佟国维。佟国纲是大哥,然而在打葛尔丹的时候战死了。于是就佟国维挑大头。哪怕没有佟国纲战死这一遭,佟家的重心也在悄悄朝着二房转移,谁让佟国维生了两个好女儿呢。大女儿在宫里也是十多年荣宠,最后封了皇后,如今小女儿也进宫享受贵妃的待遇了。
佟国维是一个帅气的老头,仅从颜值上来说,比明珠还要帅一些。纳兰家的好看是在书香气质上,而佟家的基因里是实打实的好看。男人浓眉大眼,女人明眸皓齿。
光是看着这张帅气的老头脸,小八迎面就觉得放松,哪怕佟国维本质上是只老狐狸。
一开始看见小八爷这么个处于舆论旋涡中心的人物的时候,佟国维还是紧张居多,脑子里不知道转过了多少个阴谋论。然而等随行的御前太监介绍说这是皇帝命令小八爷来给庆恒少爷看病的,佟国维的脸上就立马堆满了笑容。
小八爷看得一阵无语:“这国丈大人变脸的绝活可算是练到家了。”
但无论佟国维面对皇帝的旨意是如何恭敬,但对着那些来看病的医生们可就是个敷衍的态度了。
“萨满的符水也就罢了,怎么什么乱七八糟稀奇古怪的药粉都来给我儿吃?”佟国维挥着手赶走了端药的仆人,“如今八爷来了,八爷正经从太医院里学出来的,不比那些江湖郎中强?”
小八爷看看高烧不退的佟庆恒,再看看这位小少爷身上包得厚厚实实的被褥,也顾不得佟国维在发作什么,直接上手指挥道:“帐篷中闷不透风,先将窗子支开,火盆移走,通风一刻钟后再关上。将佟少爷身上的被褥去掉两层,然后打一盆清水来。”
第130章 十二岁的冬天
佟庆恒虽然出身显赫的佟家, 但因为上头的嫡出哥哥们已经将好职务都占走了,他又年轻,将将十八岁, 还在等着明年大选后撂牌子的秀女结婚,因此如今身上只有个三等侍卫的职务。
此次来到木兰草原上, 佟庆恒自然也是要当差的。当差的过程中免不了替皇家主子们做一些脏活累活。不知道是遇到了什么野生动物上的病菌,亦或是接触了湖水中的什么寄生虫, 或者是吃东西没注意引发了人体本身的菌群失调,反正小八爷的诊断结果是急性结肠炎。
便血、高热,用中医的话说是一种热症, 一开始御医们用大剂量的柴胡和黄连灌下去, 却好像让庆恒小少爷拉肚子拉得更加厉害了。康熙一开始也没有引起重视, 盖因拉肚子实在是出门到草原上常见的病症。且这病毕竟有些污秽,所以一开始没有让八阿哥来看, 但也是请了萨满医生和洋医生的。
佟国维受了皇帝赐的御医, 自然不好说儿子病情没有起色,那不是打皇帝脸吗?等到实在兜不住, 再次报上去的时候,也就是旁敲侧击地一问, 是不是能再请别的御医看一看。
康熙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拖了一天才喊小八。小八也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等按上了脉搏才大吃一惊:心率已经不正常了!再不降温,人就烧没了!
“冰块!凉水!快!”八阿哥喊。
佟国维还在犹豫:“这直接用冰块降温, 会不会让庆恒着凉?”
就怕这种什么都不懂还要指手画脚的病人家属。小八爷一跺脚:“不降温人就死了, 降温了还有活路!你没看到你儿子进气多出气少了吗?”
佟国维被吓了一跳,他面对萨满医生和洋医生的时候能横,遇到八阿哥这么刚的, 还真压不过。儿子死了不可怕,他不止一个儿子,这年头病死也很正常。但要是八阿哥往康熙面前告一状——
别说他佟国维是康熙的舅舅,那裕亲王福全还是康熙的亲哥呢,跟大阿哥对上,康熙还不是偏帮自己儿子。
“快快,取冰块来。”佟国维跳着脚指挥自家小厮。他也是战场上出来的,平时不管家也就算了,儿子房里各种妻妾大战都是乌烟瘴气的。但若是老国舅真想要什么东西,上来的速度也很快。
不一会儿,就有人拖过来了一大盆冰块。小八爷亲自用帕子卷了冰,敷在病人的额头和裸露的躯干上。又在几个重要的穴位下针,好歹暂时护住心脉。
再就是处理感染的问题了。得有赖小八爷两辈子的辛苦钻研,抗菌消炎的草药已经在他的药箱里形成了不下十种配方。不管是什么时代,感染真是老百姓最大的生存威胁,战争年代的外伤感染,卫生不达标的消化道感染,疾病大流行的呼吸道感染……作为一个神医,不把应对发炎作为日常必修课之一,那是不称职的,愧对神医之名。
小八爷是认真搞医术的人。这种未知原因的急性感染,哪怕一时找不到特效药,但先做抗菌消炎处理总是个能争取时间的做法。小八爷将消炎药熬成药汁,令人从佟少爷的□□倒灌进去。下面灌药水外敷不说,上面嘴里还要灌温盐水和温糖水,补充电解质。
庆恒已经烧糊涂了,哪里能喝水,一开始是灌进去多少就吐出来多少,上面漏水不说,底下也漏水,整个人就像一个戳了洞的水袋子一样。
佟家的小厮早就吓傻了,就连佟国维这种见多了大场面的,都觉得儿子眼前这场面堪称惨绝人寰。上吐下漏了不到五分钟,庆恒少爷再次失禁,床褥彻底污了。
佟家上头的几个儿子,叶克书、隆科多、庆元,原本还在帐篷里关心弟弟,这下一个个都呆不住了,忍不住往外跑,都跑到帐篷门口了,才意识到金尊玉贵的八阿哥还在里面呆着。这一下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小八爷老神在在。“将脏掉的被褥收拾了,挖个坑烧了埋了,替庆恒少爷去去晦气,也是祈求病愈的一种风俗。至于庆恒少爷这边,继续熬药,继续灌。能进去一分就有一分的希望。”说完,他又往佟庆恒的舌头上压了几下,将庆恒的食管彻底打开,然后继续命人将盐水和糖水继续往里面灌。
这回,总算是将一碗盐水和一碗糖水给尽数灌了下去。
兴许是补充电解质和降温的支持治疗起了作用,庆恒下次再便血,已经是两个时辰后了。小八爷试了试病人降下温度的额头,松了口气。烧渐渐退去,既保住了脆弱的内脏,又是感染消退的征兆。
他抹了汗从庆恒的帐篷里出来,只觉得身上都是那股便血的怪味。
偏佟国维还要喊他去吃饭,说是答谢云云。国舅爷的邀请,推辞了实在托大,小八只得用水袋中的水简单洗了脸和手,前去赴宴。相比庶子那个挤了三个哥哥一个老爹两个小厮就显得狭窄的帐篷来说,佟国维的这个帐篷就气派了,里面能摆两张大圆桌、三个书架,还没算上屏风后面的床榻。
小八爷进来的时候,就见他的好三哥胤祉跟一个头上簪着金玉的女子坐在圆桌的上首。
满族的姑奶奶地位高,出嫁后回来能坐这个位置,还跟三阿哥举止亲密,那自然就只能是三福晋佟氏了。不过这宫里叫“佟氏”的实在是太多了,还有对着皇帝已故的生母佟太后不敬的嫌疑,因此大家都喊“三福晋”的时候占了十成十,并不像提起大福晋,四福晋,偶尔还会以“伊尔根觉罗氏”、“乌拉那拉氏”来称呼。
“见过三哥,三嫂。”小八爷抬手行家礼。
“小八不必多礼,快坐。”三阿哥热情地招呼,他一向是个不喜欢理会弟弟的,偶尔还会阴阳怪气一下,现在这么热情的模样,给小八爷的不是惊喜,而是惊吓。
“你在虎爪下救了太子,三哥还没有谢你。这回又救了庆恒的命,三哥就只能两回并做一回来请你了,八弟别见怪。”
八阿哥胤禩看着三阿哥那一脸真诚的表情,觉得挑剔不出什么来,只好应道:“庆恒还病着,只能说暂时保住了命。后面能不能好过来,还要看命。老虎那事……三哥别再提就是对我好了。”
他实在是被“白老虎”给烦得不行。
小少年垂头丧气的样子,看得三福晋忍不住怜爱。这位佟家的大小姐明媚一笑,举杯道:“如此,我们便不提了,今日只请八弟吃饭。”
八阿哥跟三福晋礼数性地碰杯,但只用嘴唇沾了沾酒,并没有喝下。
“八弟喜欢吃鱼,这是从木兰湖中捞上来的花鲢,请佟家的厨子做了一鱼两吃,剁椒的鱼头,红烧的鱼尾。八弟,尝尝看?”
又是湖里的胖头鱼吗?
小八爷心说就跟大爷二爷天生的冤家一样,三爷四爷也是上天牵线的孽缘呢。
但面上是要笑着的,从鱼肉下筷子,将鱼肚子和鱼背都吃了一半。经过三阿哥的反复推让,还吃了最滑溜的下巴肉。佟家厨子的手艺不错,小八爷离开佟家人的帐篷的时候想,但他还是觉得烤鱼头更好吃一些。
虽然那天他喝醉了,没记住烤鱼头的味儿。
等等,他那天吃了烤鱼头了吗?
小八爷看着木兰草原西边落下的晚霞,一时间有些愣神。
佟庆恒小少爷的病反复了好多天,虽然命是暂时保住了,能吃能喝,但腹泻一直没有彻底止住。换了好几种草药,就连卢依道的那些粗糙的低浓度的水杨酸类药剂也被他拿来使了一回,但直到康熙的圣驾启程回京,庆恒的病也没有好全。
三不五时地就要腹泻一次,在小八爷看来自然是没有好全。但在病人家属和康熙的眼里,这已经是大好了,剩下的就是慢慢调养而已。
小八爷惦记着每一个他没能彻底看好的病人,还用系统的医学模块扫描过。然而系统给出的“肠道菌群失调”、“穿孔风险”等好几条黄色预警,现有的医疗手段并不能采取什么有效措施。
说到底,还是之前没能及时就医,落下了病根,真的只能像普通人的经验那样,慢慢调养。
庆恒人已经清醒过来,知道这个结果已经哭了两回。佟家儿子多,本来好官职就轮不到庆恒一个庶子,再有这么一个身体亏空,需要长期静养的标签贴在身上,他的前程也不用指望了。虽然佟家人不会缺衣少食,但豪门深宅,一个没有前途的庶子哪里就会好过了?
病人心理上的痛苦,小八爷也不能救。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不过说了句“正好在家,可以多看看书”,反而得了庆恒的感谢。
这位佟家庶子从此弃武从文,辞了三等侍卫的差事,专心在家读起书来。他后来考中了满人科举的进士,这就是后话了。
眼下这个时候,秋天快速地划过去。冬天再次降临了。下一个春天,八阿哥有两件重要的事情要做:十五阿哥胤祤和卫明参的长子卫查礼,两个奶娃娃都要种痘了。
他们两个将是第一批种牛痘的皇亲贵族宝宝。
就在准备着痘苗的忙碌中,小八爷又长大了一岁。
第131章 十三岁的春天
“啊, 啊,啊哥。”小十五磕磕绊绊地说着话,一边流口水, 一边去抓小查礼手中的红宝石串。
“笨,那是表弟。”八公主昆昆纠正她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小十五完全没听懂姐姐的话, 坚持不懈地将自己的辈分往小里喊:“哥,哥。”
七个月大的小查礼还坐不稳当, 被十五阿哥一带就仰面倒在席子上。混血宝宝晃了晃头发微卷的小脑袋,拽着手中的红宝石跟小十五拔河,同时嘴里嘟囔着他仅有的词汇:“嗯, 嗯。”
得了, 这两个可真是天生一对。大的那个非要当弟弟, 小的那个一个竟然也应下当哥哥了!
屋里看顾的嬷嬷和宫女们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欢声笑语映照着窗上各种形状的剪纸,仿佛年味还没有散去。
几经拉扯, 被迫当哥的混血宝宝终于被大自己快半岁的“弟弟”抢走了手里的红宝石, 他睁着漂亮的浅灰色的眼睛,里面全是茫然无措。我的红宝石呢, 我那么大一串红宝石呢。迷茫着迷茫着,小查礼的灰眼睛里就蓄满了泪水, 眼看着就要往外面淌。
昆昆眼疾手快,从十五阿哥手中夺过红宝石手串,塞回小查礼的手中。
十五阿哥胤祤:爷的红宝石呢,爷那么大一串红宝石呢?
“不许哭!”昆昆说, 那高冷中带着严厉的劲儿, 像极了良妃。
胤祤竟然真的被吓住了,闭上嘴巴,装死。
这就是两小只的种痘日常, 在八公主的主持下有着十万分的和平。
小八爷每日里过来诊脉,都看见妹妹端庄地坐在榻上,旁边睡着两个小娃娃万分乖顺的模样,嬷嬷也没说有什么不好,他也就放心地离开了,全然不知道小十五和小表弟在昆昆的高压女王统治下经历了什么。
对小八爷来说,忙碌的早春,时间总是过得特别快。牛痘要种给宫女和太监,也要种给京城的百姓,还要种给今年进京大选的秀女们。如此便是一项持续到初夏的大工程。又因着秀女和宫女不同,秀女身份高贵,就算是小八爷也不适合亲自去种痘的,因此不得不预先训练了一批能种牛痘的嬷嬷出来。
等小八爷把这一年的工作忙完,又是春花开尽的季节了。
虽然人被“封印”在药香弥漫、进出严格的种痘所中,但小八爷并不是真就与世隔绝了,自有人去给皇阿哥当眼睛当耳朵。
就比如当小八爷从痘所里出来,回到三怀堂的时候,刚一进门,就有小杯子公公恭恭敬敬地凑上来,小声说起过去一个月宫里宫外的八卦:
“储秀宫的王庶妃有了身孕,李煦李大人公然送了两箱银子进宫,皇上竟也允了。”
“后宫最近几个主位娘娘都不太顺意:贵妃娘娘精神不济;惠妃娘娘的心思都在大福晋刚怀上的那胎上;荣妃娘娘据说和三福晋不太和睦,已经往三阿哥的屋里送了好几个宫女了;然后偏偏德妃娘娘和宜妃娘娘又为着小阿哥闹了一出。起因是十一阿哥跟十四阿哥争一座会自个儿奏乐的流水盆景,最后内务府只能又做了一座,两边各得一座,才算将事情揭过去。”
“葛尓丹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派使臣来朝贡,进献了两张金线织成的毛毯,华彩非常,一张留在乾清宫了,另一张被送进了慈宁宫给老太后。”
“十四阿哥也到了开蒙的岁数了,哎呀,尚书房可热闹了。谙达师傅们压根儿管不住这位小爷。十三阿哥倒是个讲义气的,替十四阿哥挨了几次罚。”
“据说荣宪公主要回京小住。恭亲王私下里没少跟皇上哭,也想要让大公主回京呢。”
“今年大选才挑了第一轮,据说没什么出挑的人物。‘也就给几个爷们屋里添几个格格。’荣妃娘娘的原话。”
……
皇家是个大家族。饶是今年春天没发生什么大事,但这零零散散的八卦听下来,也已经一盏茶的时间过去了。一盏茶工夫,小杯子得了两颗金瓜子,立马眉开眼笑。
以三怀堂杯掌柜如今的江湖地位,这点金子还比不上他月俸的零头。然而,小主子的金瓜子总是不太一样的。这位小爷兴许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习惯,高兴的时候喜欢用金瓜子金葡萄赏人,若是赏的大个儿的银锞子,反而显得生分而俗气了。
“爷自个儿洗个澡,你先去吧。”胤禩放下喝空的参茶杯子,跟小杯子说。
若是八阿哥还小的时候,小杯子还会提议服侍他洗澡。然而这么些年下来,杯子公公早就知道了,若这位爷说自个儿干啥啥,那是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的。于是,他只是乖觉地磕了个头。“爷的换洗衣裳,奴才让顺子送过来。”
顺子是三怀堂专门替八阿哥看财物和打扫房间的男仆,几年前小八爷从奴隶贩子手里买下来的一对小兄弟中的哥哥。顺子还有个弟弟,小名叫拐子,嗯……不知道什么样的父母才能取出这样的小名……但总之,拐子年纪小筋骨好,正跟着姚法祖学武。
弟弟有前途,当哥哥的自然越发忠诚。顺子将小八爷随手扔在三怀堂的手稿啊、首饰啊、衣服啊,看管得滴水不漏。换洗衣服更是洗得干干净净,还是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那种。
虽然小八爷对顺子哥挺满意的,但还是拒绝了小杯子的提议:“让法祖拿衣服就成。”
现年十六岁的姚法祖可以说是八爷的心腹,相比小杯子那零零碎碎什么家长理短都收集的样子,心腹说出的每一句话都落在八阿哥重点关心的人物上。
“三公主嫁去喀喇沁后第一次来信,据说夫妻和睦,不过那大伯子很是无理,几次三番骚扰公主,最后一次被侍卫打伤了手,没见血,是小伤。但三公主怕他恶人先告状,于是赶紧写了自辩信,八百里加急送回京城的。”
小八爷躺在浴桶里,水面上飘着艾蒿、兰草和薄荷。听着屏风外头姚法祖的声音,小八爷把脖子往水下埋了点,将辫子全部打湿。
“喀喇沁真是,坏的不是一个,从杜棱郡王往下都有些拎不清。”胤禩一边往头顶上拍水,一边嘟囔,“法祖,今年往喀喇沁送赏赐的人咱们可认识?让人将东西先送三姐姐那里。让杜棱郡王那家子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去公主跟前提货。”
这种埋汰人不吐脏字的风格,可太八爷了。姚法祖点头,保证将这事办妥了。小八爷站在浴桶里,解开头绳,往自己身上从头到脚打上皂角。每次看诊之后回宫之前,他都要用皂角洗过一遍。
病气,或者说病原体,是真的会附着在体表和衣服上传播的。
小八爷继续洗,姚法祖就继续说:
“靳辅的病已经大好了。二月里上奏要修南河的堤坝和大桥,皇上已经恩准。陈潢官升一级,代靳辅下河工,也算否极泰来、春风得意。”
小八爷正在跟自个儿的长头发作斗争,但依旧闷闷地问:“于成龙这回没再说什么吧?”
“于振甲如今跟靳辅惺惺相惜呢,他在直隶总督任上,跟着靳辅、陈潢一起勘察河道去了。”
小八爷抓完头发,洗掉上面的泡泡,可算是再次能仰头吐气了。“他们此前就是在京中闲的,靠想象和理论争得你死我活。就应该统统扔外头工地上,现实中麻烦多得去了,哪有功夫内斗?——对了,戴梓在火器营做得怎么样?”
说到靳辅陈潢,小八爷就想起戴梓来了。戴梓跟靳辅陈潢的情况类似,都算是搞技术的能臣,但因为左右逢源的功夫不够,或者对朝堂倾轧疏于防范,因此落难失意,最后被小八爷捞起来的。
“火器营的消息轻易传不出来。”姚法祖道,“不过我手下的人经常看见戴梓在自家宅子门口做吃的。烤红薯、烤肉串、梅菜夹饼……有回还烤了只鸭子,香气飘出了两条胡同,不比便宜坊、全聚德的差。”
原来做炮弹好的人,也会做菜啊。八阿哥表示他学到了,可以通过做饭来提升他的工科水平。
小系统:“宿主你快醒醒,你做饭只能提升制药水平。”
八阿哥:>__<瞧不起谁?
屏风外的姚法祖虽然觉得小八爷突然的沉默有些奇怪,但他只是眨眨眼记在心里,然后继续说下一条:
“有俄罗斯的官员跟着九爷的商队回来,玛利亚女伯爵亲自去了一趟归化城见他们,前几日刚回京。理藩院的纳兰性德透了消息给我们,今年秋季会有正式的俄罗斯使团来北京,贺安远伯世子周岁。”
这是第一次有俄罗斯的官方使团来北京,对于想要依附沙俄吞并蒙古的葛尓丹来说绝对不算好消息。大清和俄国的关系越融洽,他的分裂阴谋就越难得逞。但如果想跟俄罗斯搞好关系,边界问题也是绕不开的。
“俄罗斯啊……法祖怎么看?”
“我怎么看?哈。”姚法祖轻笑一声,“《尼布楚条约》只定下了大清和俄国东边的界线罢了,北边和西边还有大量的边界没有商定。两家想要和睦,自然是要先把地盘划分清楚了,才能各安其位。”
小伙伴刚刚还像个没有感情的情报机器,一张口点评时事,目光真是毒辣极了。不愧是在尚书房这个政治中心浸染出来的学生。
皇宫大内的这所皇子学校,虽然对师傅们有着种种严苛的限制,也管不住有些自甘纨绔的皇家子弟,但师傅们是真的人才,不是科举层层选拔上来的学霸,就是有一技之长还能荣宠不衰的政治强人。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在尚书房呆久了,就算是平庸之辈都能变得精明,何况是本就比旁人多长了一个心眼的姚法祖呢?
小八爷擦干净身上的水,换上干净的袍服。他一边绑腰带一边从屏风后转出来,看着身高一米八的小伙伴笑道:“之前说那姓黄的表妹,你考虑得如何?我带你去皇阿玛跟前求个恩典也是可以的。”
小八爷的话题拐得飞起,让姚法祖都愣了一下,等他反应过来,那张浓眉大眼的脸上就露出了戏谑的神情:“我不过随口一提,很小的时候见过一面,哪里就非她不可了?”
小八爷傻眼了:“啊?爷还以为是多么了不得的青梅竹马生死不离……”
“嗐,没准人家已经缠了小脚呢?没准人家长胖了呢?没准人家移了性情变成泼妇了呢?”姚法祖一脸淡定地数手指,然后总结,“找老婆就是撞运气,想找一个真爱,必须得找得多呀!”
小八爷:!!!渣男发言!这放在他上辈子的世界,是要被各个门派的师姐师妹联手阉割的。
八阿哥手痒了,正打算给小伙伴一些社会的毒打,就听姚某人说:“之前家里来信,说黄家的表妹已经许了人家了。”
小八爷差点没收回拳头:“哦。”
“总之,这事就不必再提了。本来也没有多少交情的人。”姚法祖说。春风从窗外吹来,少年的眼眸像两汪平静的水。
也许真是春天了,也许是跟小伙伴聊了成年人的话题,小八爷第二日醒来,便觉得裤子上粘腻得难受。
好家伙。有上辈子经验的小八爷直呼好家伙。
又到了会因为突发意外洗床单的年纪了QAQ。
偏偏这辈子他的床单都是由内务府的小媳妇大姑娘们洗的啊啊啊啊啊~
第132章 十三岁的春天
然而就在“生理初步成熟”这件事情上, 没有最尴尬只有更尴尬。
因为,得知了小主子已经可以生小小主子的哲嬷嬷兴奋得不行。她如今也就四十多岁,头发都是黑的, 原本严肃的方脸上全是祖母式的慈爱。“这可是大好的消息!佛祖保佑佛祖保佑,咱们八阿哥可算是平安长大了。”哲嬷嬷双手合十念了好一段经文, 然后就开始焦虑,“糟了, 阿哥房里面还没有准备教导人事的宫女。谁家阿哥不是十岁一过就挑选起来的?良娘娘天宫仙子一样的人,不理这些俗务也就算了,怎么内务府那帮奴才也懈怠至此呢?不行!我要说他们去。”
哲嬷嬷自言自语到这里, 就转身要往外面冲。还是小八爷习武之人眼尖手快, 及时拉住了她。中年妇女对于孙辈的执念不可小瞧, 那股大力就连小八爷都差点没有拉住。
“嬷嬷,我不用人事宫女。”小八爷还是用的对康熙那套说辞, “男女之事, 相交之道,我学医的时候都学过了。有那方面疾病的男子, 或者不孕不育的女子我也看好过好几例了。爷什么不懂?不用人事宫女教。”
嬷嬷脸上犹自是坚持的神色,她长得凶相, 严肃起来格外吓人。“阿哥,这是排场,是规矩。旁的阿哥都有,若是只有咱们八阿哥没有, 岂不是让兄弟们笑话?”
“兄弟们不是那么肤浅的人, 且大哥也没要人事宫女。”
“但别的阿哥都有,咱们又不是养不起两张嘴。”哲嬷嬷跺脚,“大不了老奴自掏腰包养她们来伺候阿哥。”
“皇阿玛也是知道的。”
搬出了皇帝, 哲嬷嬷才偃旗息鼓,不再喊打喊杀地要往内务府去挑漂亮宫女了。不过她仍然愤愤不平,觉得自己奶大的小阿哥受了委屈。不过小八爷私下里觉得,哲嬷嬷更多的是觉得自己没有用武之地。
皇阿哥渐渐大了,身边服侍的都早早替换成了太监和侍卫。作为皇阿哥的教养嬷嬷,还是无亲无故的那种老宫女,哲嬷嬷好几年都只是在阿哥所里荣养的状态了。
虽然小八爷在吃穿用度上从没短了她的,放外头跟县令家的老太太也不差什么了,但人嘛,总是有些高级追求的。
哲嬷嬷不是专业的乳母,女红在高手如云的深宫里只能算平平,最突出的特长是教规矩,堪称行走的宫规,人形的铁鞭。从前她教小八爷规矩,小八爷长大了她就只能教教阿哥所的小宫女小太监了。
这些年下来,八阿哥的院子里被哲嬷嬷把得跟铁桶一样,什么内奸钉子都是当众扒裤子打二十板子撵回内务府去的。渐渐的宫里也就知道了八爷院子里有个方脸煞神镇宅,识趣的都不再往里头安插人了。从康熙三十年开始,八阿哥屋里的奴才就没有换过。
天下太平了,哲嬷嬷就失业了。刀子磨了整整两年,就等着八阿哥屋里进格格侍妾,好一朝出鞘,灭尽魑魅魍魉、美人画皮。
与后宅的女人斗,那才是其乐无穷。
可惜啊,小主子不给机会。
且不提才华无处施展的哲嬷嬷,已经梳起头发当姑姑的红绣对小八爷的惊世骇俗表达了理解:“阿哥是个善良的好孩子,就照着您心里想的去做吧。”
红绣原本是内务府安排给大阿哥的人事宫女,因大阿哥不要,才被打发到还是婴儿的小八爷身边。她身份尴尬,又实在不是个长袖善舞的人。一开始八阿哥缺人手使唤的时候还撑过一段时间大宫女的门面,后来八阿哥身边有了周公公、姚法祖和那一队侍卫,于是红绣就从一线退下来,只留在院中替小八爷管账本和钥匙。是内宅的账本和钥匙,与小八爷外头的产业是两个系统。
不过她虽然如今管财务,但毕竟是从微末时一起走过来的老人,感情自然与其他人不同。小八爷在遇到人生大事的时候,还是会亲自来跟红绣姑姑通气。
“姑姑能理解我就好。我还怕我跟大哥一样不要人事宫女,会勾起姑姑的伤心事。”小八爷松了口气。
红绣一脸释然的笑:“若不是大阿哥坚持在大福晋之前不近女色,奴婢哪里有福气来侍候阿哥呢?除了阿哥,哪里还有在意奴婢伤不伤心的主子呢?世上的祸福都是相依的。”
“爷是想到太子后院那些莺莺燕燕,这为了她们争风吃醋,怀恩堂已经接收了六个被活活打死的太监宫女了。再有大哥,从前大哥没有纳小的时候,大嫂脸上总是笑着的,哪怕生了大侄女,也像未嫁人的小姑娘一样鲜嫩。自打庶福晋进了院子,哪怕大哥并未如何宠幸,但大嫂也是肉眼可见地焦虑了,还使了药想生儿子。这都什么事?”八阿哥叹气道,“爷有时候想,若是后宅只有福晋一个,那便没了这些伤天害理的源头,也免了女人的苦楚了。”
红绣姑姑安静地听着八阿哥诉说着他对未来家庭生活的看法,一直等到他的倾诉结束。“阿哥,是那些女人想争。当皇阿哥的妾,比做平民百姓的正妻要好,好得多。”红绣说,“嫁给百姓,上要侍奉公婆,中间有妯娌小叔子,下面要生儿育女。若是遇上不好的人家,往死里折磨人,未必就比吃人的后宅好过了。”
这个角度事八阿哥没想过的。他愣愣地看向他的红绣姑姑。
这个还没有三十就长了白发的女人温温柔柔地说着最残酷的话:“若是嫁的丈夫富贵,自然也会纳小,刀光剑影阴谋算计跟皇子后宅也不差什么,反而因为天高皇帝远而更加凶险;若是嫁的丈夫贫寒,那还要做工做绣活补贴家用。然而女子能赚几个钱呢,辛苦操劳,没准还会被丈夫发卖出去,或者租给穷得讨不起老婆的人生孩子,或者卖进烟花地里,有哪里说得准呢?”
小八爷都听傻了。但他到底不是毫无社会经验的真小白菜,自然知道红袖所言不是空穴来风。他沉默地低头,上辈子许多一闪而过的面孔,许多只是听说的故事,仿佛一下子就鲜血淋漓了起来。
过了好久,八阿哥才吐出一口气:“人活着都不容易,女人尤其艰难。然而以我个人的力量却救不了所有人,我只想让我身边的人能过得快乐。”
红绣微微一笑,慈爱地摸摸八阿哥的光脑门:“所以奴婢说,阿哥是个好人。阿哥照着自个儿的想法去做吧。这么好的阿哥,定能够遇上一个配得上您的福晋。奴婢也会日日为您祈祷的。”
我家的账房女先生越来越哲学家了。小八爷被红绣姑姑摸得满脑门都是看破红尘的沧桑。对于自己能否找到一个哲学家都认可的福晋,小八爷深表怀疑。
但说起爱情这码事,嗐,谁还没个初恋呢?
江湖神医上辈子是有过一段恋情的,且堪称江湖震荡武林风云,最后的结果也是相当地惊天地泣鬼神。
用简单明了的方式讲,妹子不是个正道上的妹子,她家的门派是迷雾沼泽里玩巫蛊的。大奸大恶的事情没有,但跟广大平原地区的武林人士之间存在着比较深的隔阂。历史上两边有过冲突,也死过一些人。
胤禩上辈子游历到迷雾沼泽的时候,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跟他如今佛系的性子不一样,什么危险的地方都想去闯一闯。这一闯进去,就中了毒,差点挂在里头了。
胤禩还记得那是一个月亮泛着蓝色的夜晚,有一颗开着蓝花的大树,风吹开迷雾,花香肆意挥洒。翅膀透明的蝴蝶翩翩飞来,停在他的手腕上吸血,那些血液也不知道被吸到哪里去了,无论怎么吸,蝴蝶都依旧是透明的白色。
少女就在蝶群后面走来,缀着花瓣的裙摆轻轻摇曳,仿佛一个梦境中的鬼仙。她的皮肤比纸还白,却奇异地好看,满满都是生机。“呀,你这个外来人,怎么傻乎乎的?”少女说,她翘起的嘴角,又清纯又魅惑。
小八爷猛地睁开眼睛,一骨碌从床上坐起。
“主子怎么了?”守夜的小太监战战兢兢地进来询问,看着快要哭了,“主子从前很少做噩梦的。”
胤禩定了定神,就算不用手摸,都能感觉到心脏在胸膛里跳得飞快。他渐渐从那个亦真亦幻的梦境中醒过神来,意识到眼前的这个穿蓝色衣服的小太监,是他跟前伺候的齐云,大家都叫小云子的。
“没有做噩梦。”胤禩沙哑着声音说,“只是床单又要换一条了。”小八爷变声期的声音还是挺温柔清亮的,跟旁人的破锣嗓子不同,然而此时他却觉得喉咙里堵得难受,为此又让小云子去倒了杯水来喝。
接到具体使命的守夜小太监明显松了一口气,端茶倒水,兼换床单被褥一气呵成,麻利得不行。
小八爷穿着新里裤,抱臂在旁边看小云子一个人吭哧吭哧换床单,屋子里只有两个大号的蜂蜡蜡烛在燃烧,浅黄色的火光偶尔会调皮地爆开一声。重新铺好的床单整整齐齐,连一道褶子都没有。他不由赞赏小云子的专业水平。哪怕是换被子呢,也有高手啊。
小云子说话都磕巴了:“哪……哪里值……值得主……主子这么夸?”
小八爷见他紧张,也不为难,点点头,利落地翻上床躺下,这才子时呢,还有一觉可以睡。
不过,好好得怎么就梦见她了呢?胤禩心里纳闷,难道真的是春天了吗?时间隔了这么久,久到他都已经忘记了那种悸动的心情了。在很长的时间里,他就只是一个温柔的好人,一个高明的大夫,一个胸怀天下的侠者。
从上辈子,到这辈子,不外如是。
真的太久了,那种想为了一个人而对抗全世界的勇气,他已经捡不起来了。
第133章 十三岁的春夏
意外也就发生了那么两回。
小八爷的生活很快又回到了正轨上。压下久远记忆的八阿哥就跟没事人一样, 每日里跟着师傅读书习武,隔一天就去三怀堂坐诊。在他孜孜不倦地刷民望之下,北京城终于传满了康熙爷的八阿哥是个小神医的消息。同时, 这个名声随着他看好的各色疑难杂症的亲朋好友,向着北京城外扩散。
同时带来的好处是, 明年第二届名医大会的帖子,相比第一届的而言, 在民间杏林中受欢迎得多。
没错,小八爷准备每两年办一次名医大会,跟各地医者分享最新的抗疫经验。一年准备, 发帖子, 下一年开会, 收获成果,如此交替很是完美。
原本汉人大夫们还担心进了北京后就得强迫入宫, 没有自由。然而第一届名医大会吃螃蟹的那些小年轻们已经证明了小八爷的人品, 说只是交流就只是交流,除了带回了药材、医书这类的玩意儿, 连银两都没赏赐的。自然也就让这些大夫没有了受皇家恩惠的心理负担,觉得八爷是以医者的身份来跟大家交流的, 隐约有着某种意义上的平等,反而比大把银钱砸下去的效果更好些。
帖子发出去不过一个月,小八爷就收到了十八封积极表示要来参加第二届杏林巅峰论坛的回信,其中不少人听说了第一届的情况, 摩拳擦掌表示他们会带着干货进京, 向全国的同僚展示自个儿当地的医术成果。
受到同行认可的小八爷一连好几天走路都带风的。
然后,乐极生悲,他被康熙**ss叫住了。
来来来, 瞎开心是不是?背书!释义!写政治小作文!
小八爷苦哈哈地完成了今日份的面试和笔试,然后才听见他的皇帝爹训他:“医者大会,你乐意弄便去弄。治病救灾,收拢江南的民心,也是好的。然而难道你以后就真的只做一个太医院的院正就满足了吗?好不容易父母把你生得聪明,又教得允文允武,不更多地报效朝廷,辅佐父兄,不是太屈才了吗?”
康熙话里话外,对他透露出了比执掌太医院更高的期待,而且生怕青春期的孩子逆反,道理一套接着一套,堪称循循善诱。
康熙这个皇帝爹,对小八爷真的是够慈爱的了,就像上辈子的师父一样。内心成熟的八阿哥不会介意康熙对哥哥们更关注,就像师门里的大师兄是师父手把手教出来的,后面的小师弟小师妹都只能由师兄师姐代为授课一样。孩子多了总是不值钱一些的,而且当爸爸当师父的耐心在消磨,精力在下降,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如康熙这样,对第八个儿子还能循循善诱,已经相当可以了。
小八爷心里有几分感动,真情实意地道了谢,保证他能够兼顾课内学习和课外交流。
康熙这才露出笑容,询问小八爷最近遇到了什么好事,得知明年会有更多的名医入京后,还大手一挥,表示:“若是钱不够,就跟内务府说,缺什么要什么,这是为国出力的事情。”
父慈子孝,在金钱的滤镜下,场面无比温馨。小八爷还已经今天的面圣就到此结束了,没想到康熙也来凑他的青春期热闹。
“听说咱们小八爷也可以通人事了,要不要给赐两个人?”康熙笑着说,“从前你说不要宫女,那正儿八经的庶福晋呢?今年大选没有什么家世、品貌都出挑的秀女,侧福晋不可得,只有庶福晋格格。”
小八爷摇摇头,索性将话摊开了跟康熙说:“我跟大哥一样,只想要一个好好的嫡福晋。女人多了费钱,还相互吃醋有害子嗣。”从前他是担心康熙发怒而没将话说明白,但眼看着周围人一茬接着一茬地想给他塞女人,小八爷觉得还是将话说明白得好,免得还要长辈白替他操心。
康熙沉默了。他注视着快速拔高的八儿子,这小子的衣服又短了,眼瞅着能长得比自己和太子都要高,大约能像老大那样超过五尺【注1】。
“也不是都要闹得后宅不宁,若是正妻贤惠,妻妾和睦也是有的。”康熙说。
小八爷苦笑,小小声地道:“咱家前后三位皇额娘都是贤惠的,然而……”
康熙的脸色一瞬间变得很可怕。
小八爷也知道这话说得有些戳康熙爷的肺管子了,他几个皇后都是贤惠人,然而后宫里相互残害的事情就没少过,孩子都折进去好些。万一康熙没压住怒气,直接朝他开火,硬给他塞人之类,这些小八爷都有想过。然而方才康熙对他慈爱,他没忍心继续跟这个父亲虚以为蛇。
后续会怎么发展呢?小八爷苦着脸看向康熙,是进是退都等皇帝爹的反应。若是康熙罚他,那只能说是命,是这辈子这具身体的父亲,辜负了他的一片真心,从今往后注意分寸相处着吧。
但万一呢,万一康熙爷能够给彼此一个机会呢。
小八爷慢慢收拢了故意做出来的害怕表情,他看向康熙的目光,干净又坦然,就好像在说“我把真实的我自己放在您面前,您什么样的审判,我都能够接受”一样。
康熙多聪明的人啊,哪里看不出来小八爷的温和表象下的倔强和悲观。
“作出这副样子干什么?”康熙粗声粗气地说,“难道朕会因为你不纳妾就不认你这个儿子不成?”
小八爷闻言一喜,脸上瞬间绽开笑容,马屁不要钱一样乱拍:“我就知道皇阿玛是懂我的。”
康熙差点被气笑:“朕早在你吹笛子整治小九的时候就看明白了,你看着听话懂事,其实骨子比谁都犟。”
化身狗腿子的胤禩连忙给康熙递茶:“但小**成九的时候都听话懂事对不对?”
康熙没接讨债鬼的茶:“行了行了。不给你塞人。那就说嫡福晋,朕看着这一年的秀女,单容貌就没有强过安王府郭络罗格格的,只能等三年后了。到时候老五、老七、你,同一年,也是一桩美事。”
小八爷听了直击掌:“成啊。”
见儿子完全没有开窍,反而为了能再多玩三年而欣喜不已,康熙只觉得心塞。“朕可告诉你,皇家讲究开枝散叶,这有没有妾室,在子嗣上头还是有差距的。”
这才是历代皇亲贵族明知后宅斗争惨烈也要纳妾的原因。甭管死了多少孩子吧,一群女人大概率还是能比一个女人生得多的。
康熙觉得是问题,小八爷压根儿不觉得是问题:“我学了这么久的医术,不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孩子能够生一个活一个吗?您放心,将来您只会嫌孙子玄孙太多,国库养不过来,就像明朝那样。”
想想王子皇孙太多被户部嫌弃的那个样子,康熙自己就笑了:“若真有那么一天,就让他们自力更生。”显然是不相信的。
然而这后宫皇子都已经有十五个了,密贵人王氏肚子里还怀着一个。
插科打诨了好一会儿,小八爷终于从乾清宫书房里解脱出来了。天气已经转暖,他背上出了一层的汗。康熙对八儿子越发重视,就连御前的人都知道给小八爷上一壶他爱喝的正山小种了。
“八爷真是重情重义的主子。”还是梁九功的徒弟魏珠跟八阿哥套近乎道,“今儿过后,宫里都要羡慕未来八福晋的福气了。”
八阿哥不动声色,只喝茶:“若论福气,大嫂才是现成的福气。大哥院子里好说歹说塞进去一个庶福晋,大哥连酒都没有摆。这态度不是一目了然?”
魏珠觉得跟八爷聊天还是挺难的,您能把万岁爷哄得那么高兴,怎么就跟咱们如此直来直去呢?“大福晋毕竟差个儿子。”魏珠一边说一边拿眼神去偷瞄小八爷。
“你不懂,大嫂的美中不足是暂时的。只要大哥爱重,迟早会有嫡长子。”
“是是是。”魏珠连连点头,“八爷说得对。”嘴里这么说着,但魏珠心里却是不屑的,有些福气,有些人还真是有命拿没命享,他见得多了。
不管小魏公公在打什么主意,八阿哥反正是蹭完茶水就抬脚走人。他有系统在手,最近又花积分升级了检测功能,扫描天眼一开,根本不怕乾清宫的茶水有什么问题。
这看在魏珠的眼里,是会觉得八阿哥鲁莽呢,还是会觉得八阿哥深不可测,那就是魏珠的事情了。
从乾清宫正殿出来,转弯进侧殿,就是皇子们读书的地方。此时屋中书声阵阵,最响亮的就是太子读《史记》的声音。
太子今年二十岁了,大阿哥胤禔在这个岁数的时候已经随军出战打葛尔丹了,太子依旧在康熙眼皮子底下读书。
八阿哥跟太子不在一个书房,他跟哥哥弟弟们挤一起,于是进去的时候不免打扰到了先生讲课。胤禩客气地跟师傅道歉,而后才在自己的紫檀木书桌前坐下,从笔架上取下一支干净的毛笔,沾了墨开始记笔记。
他上课一向是大脑高速运转的,又有些一心二用的本事,就算旁边有个九阿哥胤禟挤眉弄眼,也照样能将笔记写得一字不差。
“八哥八哥,皇阿玛没有为难你吧。”小九用气声说,偏他气声还不小,周围是个人都听见了。
讲课的汉学谙达已经皱起了眉心。
怎么又是九阿哥这个小霸王呢?不好管教啊。现在班里还多了一个新入学的十四阿哥,每天不是在搞事,就是在谋划着搞事。一旦师傅跟九阿哥纠缠起来,十四肯定趁机煽风点火。十三阿哥从前一直是个懂礼数的好孩子,然而自打十四一来,天天护着十四阿哥,瞬间就变身成了熊孩子的熊家长。
这是一个喜欢脑补的汉学师傅,好在八阿哥的一句话终止了他的灾难的无尽想象。
“胤禟,乖乖上课。”
小霸王小九,坐回到座位上,嘴里碎碎念:“哦,那好吧。爷看你也不像有事的样子。唉,太子嚷那么大声做什么?生怕旁人不知道他在读《史记》吗?爷寻思着《史记》也没啥难的呀,怎么老大个人了还读《史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八阿哥心里一个“咯噔”,下课后就去找了哥哥中对他最真诚的四阿哥。
“四哥,太子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吗?”
四大爷看小八爷也挺惊讶的。“你消息灵通呀。”他凑到八阿哥耳边小声说,“汗阿玛派了大哥去祭祀华山。圣旨还没下,是太子的奶公从尚书房行走的大臣那儿打听出来的。可能明天就都知道了。”
祭山啊,这可是国家大事。
祭泰山基本等同于宣告天下皇位正统。华山虽然不是泰山,但祭山这样的事情让大阿哥去做,而不让太子去做,就未免太给有心人留想象空间了。
“皇阿玛为什么让大哥去祭祀华山?”这种手法对于小八爷来说已经超纲了,因此他现在眼睛里都是蚊香绕圈圈。
别说对小八爷来说超纲,对尚且鲜嫩的四大爷来说也超纲啊。“我也想知道啊。”他满脸迷茫,“太子也没犯什么错啊。怎么突然就来这么一下?”
四八两个光头阿哥对视一眼,只觉得身上有点点发冷。
“我说怎么魏珠突然给我泡茶喝了,”小八爷回去后跟小伙伴姚法祖吐槽,“感情是宫里的风向又要变了。然而这风向变得蹊跷啊,自打明珠退了之后,太子一直都顺风顺水的啊。”
向来敏锐的姚法祖,遇到这种困扰整个朝堂的谜题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任这些小毛孩子想破脑袋,都不会想到这是康熙对于索额图意图为太子长子请封皇太孙的反击。
索额图请封皇太孙的奏折还没下笔呢,高坐龙椅上的男人就果断出击了。
大阿哥代父皇前往华山祭祀的消息一出,索党哪里还顾得上请封太孙,光琢磨是不是大阿哥一党给他们下绊子就得琢磨一阵,然后去试探明珠又要试探一阵。恰好这个时候,爆出来一个消息,说有人密折奏报索党的门人在江南贪污白银几十万两,这才引得皇帝对太子不满。这下好了,从索额图往下都忙着自查申辩,谁还顾得上请封太孙的事情。
就在这种被帝王掌控的纷乱氛围中,太子的长女出生了,没活过一个月,又在纷乱的氛围中夭折了。
【注1】:清朝的一尺约35.5厘米,五尺就是1米78。
第134章 十三岁的夏天
康熙三十二年的夏天, 朝堂上一度偃旗息鼓的大千岁和太子之争再次呈现出白热化的趋势。原本随着明珠退休,太子长子出生,太子一党对于大阿哥一党, 一度形成了碾压之势。大阿哥自己颓丧不说,除了几个跟索额图仇怨无法化解的文臣, 和大大咧咧的宗室还站在大阿哥这边外,大部分的文臣武将都对着储君恭恭敬敬的。
毕竟这事情吧, 太子一直是官宣的继承人。大阿哥虽然也很得万岁爷喜欢,但皇帝可从没有流露出过想要立他为储的意思。大阿哥想跟太子争,一开始那是孩子之间的意气, 后来慢慢不受控了, 但那依旧是个人之间看不顺眼的成分居多。所以大家也都当个笑话看看, 没见到就连惠妃自己都不看好儿子夺嫡吗?没看到就连明珠也只是上奏让大阿哥多多建功立业吗?可不敢明说“夺嫡”二字,因为康熙压根儿就没暗示过。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呀兄弟们, 皇上让大阿哥去祭华山了!差一个字就是泰山封禅!看到暗示的小伙伴举起你们双手, 赌一把,赌对了皇上的意思, 又在新君那里有了从龙之功,那可就一飞冲天了。
仿佛一夜之间, 风头无两的索额图和他的党羽们开始走霉运。什么说好要安插心腹的职位遭遇了空降;什么说好要批的银子遇到了审核问题;就连一块预计在万寿节运进京城献寿的超大号玉石,都因为意外有了裂缝。
“欺人太甚!”太子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黄粉地彩釉的全套瓷碗瓷盏差点被崩到地上摔碎。“他们就不怕汗阿玛只是顺口一提,转头就把他们推出来当替罪羊吗?”
这话说得有些大不敬, 一下子就连告状的索额图都忘记了诉苦, 连声劝太子不要冲动,都是小问题,他索中堂会解决的。
“明珠今年要回东北老家修坟。真的, 纳兰明珠都不在朝上了,剩下这些不过乌合之众,也就恶心恶心人。”索额图高声说,“太子乃中宫嫡出,系为正统,又生有长孙,后继有人。难道还会有别人越过太子殿下吗?他们有什么?”
太子阴沉着脸,又坐回到座位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从小就是康熙带大的,其实隐约有感受到什么。若是他去找皇帝对质,康熙会说的话太子闭着眼就能想出一大串:
“朕看老大闲着无事,你下头的弟弟又年幼不牢靠,才让老大走一趟。祭祀这种事,总要有个皇室出面的,裕亲王福全、恭亲王常宁最近身子都不大好,与其让他们拖着病体去,不如让老大去。”
反正康熙装起傻来,段位不是凡人能比的。他十四岁的时候就靠装傻骗过了鳌拜。如今四十岁了,想骗得大家认为他真是无心的有难度吗?
但是一旦猜疑的种子已经种下了,很多事情就如同失控的马车,再也回不到安静如初的时候了。
太子坐在初夏二十八度的气温里,竭力想要压制住脚底泛上来的寒气。不会的,汗阿玛不会的,他是汗阿玛手把手教出来的储君,他们父子一向无话不说的。不会的,汗阿玛他不会的。
本该风华正茂的储君,因为皇帝一道不知是有意无意的诏令而心绪不宁。作为太子的长辈,索额图看得心疼不已。这些年,他在太子身上投注的感情比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多,早就不是单纯的利益就可以解释他为太子所做的一切了。
“保成啊,你跟叔公说句话,不要一个人自苦。”索额图不敢去拉扯太子,只好喊了一声他的小名。
太子胤礽被一声“保成”喊回了神,他朝索额图扯起一个勉强的笑:“孤没事,还不至于因为这点小事就失了分寸。刚刚只是在想旁的事情。”
多懂事多善解人意的孩子啊。索额图就想不明白了,这么好的太子,对待身份地位不如他的人也亲切无比,在政务处理上也合乎大家心意,到底皇帝还有哪里不满意的。
索中堂带着满腹不满和心酸离开毓庆宫,同时暗暗发誓一定要给大阿哥的华山之行使绊子。华山那么险峻,大阿哥要是出个意外就好了。索额图不乏阴暗地咒道,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被一群人保护着的大阿哥胤禔,要想从华山上掉下去可太难了。
两党的争斗除了围绕着利益,还有各种各样的冲动与情绪宣泄。伴随着新的阴谋的开展,水面下的攻防战再次如火如荼地烧了起来。
小八爷这些日子老实得很,连带着小九小十都要跟着一起老实。“咱们这个时候不能出头。”八阿哥告诫两个弟弟,“你们知道你们六哥吧。风声不对的时候低调才能顺利长大。”
他鲜少有这么严肃的时候,就连皇帝新赐的紫玉笛都拿了出来。大有弟弟们不老实他就“音乐说服”的架势。
已经得了笛子PTSD的九阿哥和十阿哥小辫子都快炸起来了。“听话,我们一定听话!”
好不容易管束住了两个调皮捣蛋的额弟弟,小八爷准备韬光养晦。正琢磨着怎么把政治小论文写得平庸一些,事情找上了门。还是姚法祖从外头带回来的消息:“八爷,别咸鱼了,再咸鱼你看好的四姐夫就要没了。”
“我这么大的一个四姐夫怎么会没呢?”小八爷一脸你别骗我的表情,“喀尔喀小郡王已经种过痘了,我亲自种的。”
姚法祖“呵呵”一声:“就算人活着,但没在皇帝跟前过明路的婚事,随时都有可能被拆的风险啊。”
小八爷只好扔下他的政治小作文,将耳朵凑过去:“详细说说。”
“理藩院的消息,喀尔喀小郡王只带了十个人就去忽悠投靠了俄罗斯的车凌紥布,将人整个部落都忽悠了回来,现在已经连人带牛羊的到了归化城了。那车凌紥布还口口声声说着要归降圣王。”
小八爷回味了两秒钟,才将一些从前学过的蒙古知识跟眼前的事件对应起来:“车凌紥布,对,就是葛尔丹入侵的时候被打散的喀尔喀部落之一吧,原来北上投靠了俄国人吗?唔,将原本失散在外的人口收回,这是立了大功啊。且这不仅仅是一个部落的问题,让俄国人看到蒙古部落心向着大清,接下来在领土谈判上也能占据先机呀。”
姚法祖欣慰地看着小伙伴,他就知道他跟随的这个皇阿哥只是性格温和,其实认真起来再是聪明不过的。“八爷,喀尔喀小郡王也十六岁了,你品,你细品。他此前只是因为是土谢图汗的长子嫡孙,所以受封后也不受重视。但这次立下如此大功,皇上肯定是要赏赐的。他的出身又摆在那里,肯定是皇上拉拢的对象,万一赐了一个宗室女跟他完婚,小八爷你的四姐夫不就——”姚法祖一拍大腿,作出极度惋惜的模样,“煮熟的鸭子又飞了呀。”
“你说得对。我得亲自去盯着。”他可真是为了姐妹两肋插刀了呀。
不过在去找康熙之前,小八爷得先找机会跟四公主通个气。万一他费心费力在皇帝跟前促成了四姐夫成为驸马,四姐姐自己却不满意,那不是白费了那些力气吗?
好在四公主已经十五岁了,是个大姑娘了,平日里住在西所,不属于后宫。小八爷想偷偷见一面还是能找到机会的。当然,为了礼数周到,他没有傻不愣登地往四公主的院子里闯,而是用飞镖扔了帖子进去,邀请四公主明日午时在改造成藏书楼的景阳宫见面。
他也不想将事情做得这么偷偷摸摸的,实在是如果通过小太监小宫女通传的话,避免不了被管理皇子皇女们日常事务的内务府给记录在案。这种弟弟插手姐姐的婚事,而且还是和亲的婚事,最好不要让人知道。不然就算以康熙现在对他那么宽容的态度,也会生气的。
小八爷有些直觉还是挺灵敏的,至少四公主发现了梳妆台上的帖子后也没有声张,第一时间将纸条给烧毁了。
“最近手上的这本《徐霞客游记》看完了。”四公主懒洋洋地伸了个懒腰,跟大宫女笑道,“明儿再去藏书楼找些新书看吧。”
四公主身边的宫女嬷嬷早就对她的女红不抱有希望了,看看各种各样的书籍仿佛也是个上进的方向,自然对于她这种要求没有不答应的。
而看上去懒散的四公主,其实心里跟明镜似的,八阿哥找自己能有什么事?他们平日里只是宫宴上见面了点个头的交情,她没有像小五那样给哥哥弟弟送过什么绣品,平日里也没有什么交集。唯有的交集,便是荣宪公主出嫁时的那次花会,一句随口的约定罢了。
小八答应帮自己留意喀尔喀的夫婿人选。
这句话过去了也有两年了,四公主都觉得小八也许是随口一应就忘记了。没想到,八阿哥竟然还是一个重许诺的人呢。
这天晚上四公主睡得格外好,第二天破天荒起了个大早,让宫女给自己敷粉梳妆。哪怕是个胖子,也可以是个漂亮的胖子!
“公主今天好兴致。”宫女们见到她不犯懒了,一个个就像自家娃娃金盆洗手一样高兴,一连试了三个发型,还从箱子里取出了许多适合这个季节穿的轻薄裙子。“公主快看,这条月白的裙子仙气飘飘,这条鹅黄的裙子娇俏可爱,都适合公主穿呢。”
“就是就是,咱们公主五官又不差,早就该好好打扮起来。也让这紫禁城里的人看看,咱们公主杨贵妃一样的人物,哪里就不如前头三个公主好看了?”
宫女们的恭维,听得四公主嘴角抽了抽。她想说“你们想说我胖就站正了好好说”,然而到底忍住了没有打击这些小宫女们的快乐。四公主最后选了那条鹅黄的裙子,颜色鲜亮高调,绝对让人想不到她是去藏书楼跟人偷偷见面的。
如此梳妆打扮完毕,已经是半上午了。四公主的两个伴读手拉着手来找她。这两个也是朝中大臣家里的嫡女,一个姓董鄂,一个姓郭络罗,十一二岁的年纪,长得花容月貌的。
没错,当初四公主在一众小姑娘里面挑了她们两个当伴读,就是因为她们长得好看。就算是胖子,也可以做一个颜控的胖子,杨贵妃一样的四公主表示。
“公主今天这么打扮,真是让人眼前一亮。”郭络罗小姑娘笑着说。
四公主直接上手在小美人腰上一捏:“你这么说,可见是真好看了。”两个女孩子打闹着嘻嘻哈哈。董鄂小姑娘就坐在一旁用帕子捂着嘴笑。
郭络罗小姑娘“嘿”了一声,“你倒是置身事外,隔岸观火起来了。”
董鄂小姑娘被扔到了水包,没法子只能接过寒暄的使命:“公主今天特特打扮好了,可是知道了太后娘娘中午要宴请诸位公主的事情了?”
四公主一愣:“太后娘娘今儿中午要摆宴,什么时候说的?我怎么不知道?”
她的反应不对,大大咧咧直来直去的郭络罗小姑娘还没看出来,董鄂小姑娘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只见她抿了抿嘴唇,维持着轻松的笑意道:“刚刚入宫的时候路过慈宁宫,见到嬷嬷出来呢。说是太后娘娘得了蒙古献上来的一种奶酪,有儿时的滋味,心中欢喜,所以临时想请公主们都去尝尝。”
第135章 十三岁的夏天
四公主托着她圆嘟嘟的下巴, 只沉思了大约两秒,就听见外面有慈宁宫的张嬷嬷求见。
还没察觉到气氛有异的郭络罗小姑娘跳起来,笑道:“瞧,这不是来了吗?”这个宜妃的内侄女有着宜妃同款的明艳大方, 但似乎没有从祖宗那里遗传到跟宜妃一样看眼色的本事。
四公主抬抬手, 跟着小表妹笑:“快请嬷嬷进来。这大太阳的过来一趟不容易, 将小厨房备着的绿豆汤给嬷嬷盛一碗。”
这位公主殿下言谈举止都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 反而言笑晏晏跟张嬷嬷寒暄,许诺了中午一定去慈宁宫赴宴,仿佛压根儿没有跟小八爷约在藏书楼会面的事。
张嬷嬷在四公主面前一直挂着笑脸。尤其是喝了一碗冰镇绿豆汤后,更是恭维了四公主今日的打扮,“精神”、“贵气”, 随即就被四公主塞了一个小荷包:“玛嬷见了娘家人开怀, 我们当小辈自然是跟着沾光。只是不知等会儿宴席上可有蒙古来的小姐妹,若是有还请嬷嬷告知,我好备些见面礼去,免得到时候失了礼数。”
张嬷嬷连忙推辞道:“这是奴婢分内之事, 哪里值得公主这般?科尔沁这回进京的只有两位台吉,并没有格格,两位台吉不在宫中久留,已经谢恩出宫了。公主便如同寻常家宴即可。”
四公主肉嘟嘟的白嫩爪子一挥:“不过是些碎银,给嬷嬷买两回茶喝罢了。嬷嬷跑这一趟, 出的汗都要三杯茶才能补得回来嘞。本公主这儿的差事, 可没有让人吃亏的道理。”
她话都这么说了,张嬷嬷于是乐呵呵地收了银子,并附赠一则消息:“听说大公主身怀有孕,皇上特意赐下了护卫长史, 排场比贝勒还大。且又与驸马琴瑟和鸣,过得很是不错呢。”
康熙养女大公主就是嫁到科尔沁,有消息从太后宫里传出来也是正常的。但张嬷嬷放这里说起来,就有些意味深长的意思了。
四公主仿佛没听懂,又仿佛听懂了:“大姐姐自然是好福气的。”
等张嬷嬷磕头离开,董鄂小姑娘就忧心忡忡地拉住了四公主的手:“难道科尔沁还想再娶一位公主吗?”
被她一语点醒的郭络罗小姑娘瞪圆了眼:“啊?”
四公主拍拍小伙伴的手:“你就爱多想。公主和亲哪里,是万岁爷说了算的。”又不以太后的意志为转移。
董鄂小姑娘垂下秀气的眉眼。
“云雯。”四公主捏了一把董鄂小妹妹水嫩嫩的脸颊,“与其操心慈宁宫娘娘的心意,不如替我办一桩事。办得好了,我将这个香包赏你,如何?”
董鄂小姑娘从四公主那儿接到的任务,就是去藏书楼借《元史》的《地理志》。她虽然是给四公主当伴读,但也是带着两个侍女入宫的。如今就三个小姑娘,沿着笔直的宫道往藏书楼的方向去。
春绕是个活泼性子,忍不住对这奇怪的差事评论几句:“四公主怎么看起《元史》来了?且什么时候不行,非要今日吗?”
董鄂·云雯微垂着头,夏风吹过她的小两把头上浅蓝色的绒花。“知道古怪还不谨言慎行?”她轻声细语地说。
春绕一下就闭嘴了。
小女孩脚程慢,再加上她们作为外来客,未免节外生枝没有抄御花园的近路,因此到了藏书阁的时候已经过了午时了。
拿帕子拭去额头的汗水,董鄂小姑娘深吸一口气,踏步进入殿中。扑鼻而来就是书页陈腐的味道,无论保存得多么完好,旧书总有那么一股气味,像是草木的香和松墨的霉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改建后的藏书阁颇具规模,层高高,又常备防火用的水,因此相比别处的宫室还是要凉快一些。
门口柜台后面坐着个打瞌睡的老太监,看见打扮普通的主仆三人不过抬了抬眼皮,也许以为是哪个宫殿的宫女。
“我们是来替四公主借书的。”董鄂小姑娘抬高了声音说,她音色柔和,乍然想抬高嗓门说话,差点破音。
老太监挖了挖耳朵,满是褶皱的脸上露出一个不像哭也不像笑的表情:“哎呦,借书就借书,喊这么大声做什么?打扰了贵人看书你担得起吗?”
春绕气得不行,他们家格格在家是金尊玉贵的伯府嫡出大小姐,在四公主和宜妃跟前也是备受优待的。除了在太后娘娘跟前,哪里受过这等轻慢?春绕正想上前跟老太监理论,就见书架后头转出来一个少年。
身姿挺拔,清风俊逸,面容姣好,目若含星。春绕在心里默默评判,这少年的外表勉强能够和她们格格相比吧,可惜是个黄带子,说不定性格非常糟糕呢。
“四公主想借什么书?”胤禩转出来的时候问。其实刚刚小少女喊了一嗓子,他就大约猜到四姐姐许是被什么事给绊住了,才派了心腹过来。这女孩也是机灵,知道开门见山喊四公主名号,省了他不少事。
等到看见人了,胤禩一眼就看见拴在领头少女腰间的香包,还是去年端午他送给姐妹们的,略有些发旧的青蛙图案,正是他送给四公主的那一个。这连信物都有,当下小八爷心里更加肯定这是四公主派来的心腹。毕竟,兄弟送的香包,正常人都不会转赠给同龄女孩。
现在问题就是怎么支开老太监了。八阿哥心里刚转起这个念头,就愣住了。因为他的视线移到了领头少女的脸上,那似曾相似的轮廓让小八爷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你……”
董鄂小姑娘退后半步,做了个万福:“给阿哥请安。”
小八爷回过神,叫了起。他不敢多看董鄂小姑娘的脸,倒不是怕旁人看出不对,是怕这看上去柔柔弱弱的小少女转头就跑。偏偏藏书阁的老太监还要出来刷存在感,八爷长八爷短喊个不停。
想跟女生搭讪偏偏边上有个我的舔狗该怎么办,在线等挺急的。
小系统在地上笑得不行,给宿主推荐了《恋爱宝典第三版》和《打开女孩心门的99种方法》。
胤禩:……“四姐姐要借什么书?”
董鄂·云雯长长的睫毛忽闪忽闪的,哪怕是紧张的脸,都仿佛出水芙蓉一样秀美。“是《元史》的《地理志》。”她说,眼睛盯着八阿哥脚前的地面。
“这可巧了,爷正在看的便是这一册。”
老太监在公主和阿哥之间的取舍不带半点犹豫的。“哎呀,八爷先来的,自然是八爷先看啦。”
“你莫要偷懒。”八阿哥指着老太监说,“人家带着四姐姐的使命来的,回去要是交不了差难道你就好了?要我说,不如你去库房找找,看还有第二套《元史》不,若能找到,那就两全其美了。”
老太监苦着脸卖惨:“藏书楼只有一套《元史》啊。”
“《二十四史》属于经史典籍,便是书铺里都有好几套的,藏书楼怎么会没有?”董鄂小姑娘说。
老太监刚想瞪她,就听小八爷补上最后一刀:“便是库房没有,文渊阁里也是有的。”
被当场戳破的老太监没辙,只能丧着脸跑去找书。
闲杂人被支走了,董鄂格格跟小八爷对视一眼,眼里都流露出了笑意。配合默契倒不像是第一回见面,反正小八爷绝心里挺微妙的。他现在离小少女近些了,能够看清她其实与前世那人长得并非完全一致,更加秀气内敛,水灵灵的眼尾带点轻愁。
“四姐怎么了?”小八爷问。
董鄂格格恢复了她的轻声细语,语速却不慢,逻辑清晰,直奔主题:“中午太后摆宴,公主前去赴宴了。八爷呢,有什么见闻?”
“喀尔喀的小郡王入京了。他是土谢图汗的长子嫡孙,父早亡,有五个叔叔。他这次劝降了一个有四千人口的原喀尔喀台吉,当得一句少年英才,皇阿玛肯定有赏赐的。”小八爷看着漂亮的小少女说,“我看了几年了,人不错,作风清正上进,就是有五个叔叔。”
话题直接跳转外男,董鄂小姑娘一开始还是露出了几分惊讶,但她马上镇定下来,回道:“我一定一字不差传给公主。”
胤禩点点头:“格格看打扮是四姐的伴读?怎么称呼?”
“家姓董鄂,还请八爷放心。”
库房就在侧殿,留给他们的时间其实很有限。小八爷沉默几秒,到底还是没忍住伸出试探的小爪爪:“格格既然看书,想来也是有见识的人,可知道东南有种长在沼泽中的蝴蝶,通体透明,很是罕见?”
董鄂格格看上去似乎有些摸不着头脑:“是我见识短浅,不知道还有这种蝴蝶。”
对面的小八爷轻叹一声:“只是种有毒的蝴蝶罢了。”
少年看上去有些失落,董鄂小姑娘不知怎的就动了恻隐之心,开口安慰道:“药毒同源,这蝴蝶兴许也能救人呢。八爷又何故叹气,难道是嫌弃它有毒吗?”
“我这玉蝶可是疗伤圣品,你嫌弃它有毒吗?”
前世今生,两个相似的声音,两句相似的话,仿佛重叠在一起。木架书海间,怦然钟响。
故人已矣,新生可期。
小八爷按下“砰砰”直跳的心脏,露出一个温柔得能够安抚岁月的笑容:“不要忘记替我向四姐问好。”
而就在这个时候,藏书楼的老太监抱着一叠子书册从库房里“哎呦哎呦”地滚了出来。
第136章 十三岁的夏天
为了不错过四公主的回应, 小八爷下午没有出宫,在尚书房读书读到四点,就交了作业回阿哥所。
他平日里没啥娱乐,不像小九小十那样院子里都是蛐蛐儿鹦鹉和各色玩具, 更没有猫儿狗儿和逗趣的小太监。骤然空闲下来, 便觉得屋里安静得可怕。
当然小八爷可以吹吹笛子看看书, 平日里他就是这么打发时间的。然而今天, 胤禩却觉得他可能差一个人来陪他赌书泼茶,亦或投壶下棋。
前世那个女孩是不会这些高雅的消遣的,她属于高山深涧,属于江湖逍遥,自由得像清晨的雾气。但如今遇到的这位小姑娘, 满身书卷气, 一看就极善此道。
他喜欢难以把握的张扬,也喜欢脚踏实地的内敛。或者说,他喜欢的不是这样那样的性格,或者如何如何的外表, 而是人对了,什么样子他都喜欢。
不对不对,他也没那么随便,不管怎么样,至少得是个善良又讲道理的好姑娘才行。
还是得跟四姐姐打听一下。
小八爷就这样胡思乱想了一通, 觉得心里越想越乱, 终于忍不住拽着小系统的尾巴把它捞进怀里一顿揉搓。
“龙龙,投生到这个世界的只有我,对吗?”
小系统被上下左右颠倒眼前都冒星星了。“宿……宿主,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系统。”它奋力划动四只肉嘟嘟的四肢, “也不排除有其他灵魂从宿主前世的位面转世到这里啦,但都是喝过孟婆汤的,肯定不会威胁到宿主的。”
小八爷闻言揉得更起劲了。“龙龙很懂投胎转世嘛。”
小系统在反抗无果后选择了躺平。“宿主想知道什么?我跟你说哦,我有两个同事在地府工作呢,专门接引宿主做鬼修,还能跟着宿主在地府升官嘞,各个位面的消息都能打听到。”
“不必了。”胤禩拎着小系统的后脖颈晃了晃,“反正喝了孟婆汤了。”是不是的都是新的人生了。
小系统脑门上的问号还没冒出来,就听见它的宿主提议:“去年黄花蒿救疫给你攒了不少积分吧,就没有想过换个爪子什么的吗?你维持这个外型已经很久了。”
系统闻言就耷拉下了圆圆的耳朵:“别提了,我想要一口气弄个大的,兑换个熊猫实体出来,目前才堪堪攒够一半呢。”
一直只有宿主能看到自己也是挺麻烦的,毕竟宿主很忙。但若是有实体就好了,到时候宿主也开府了,可以专门给它圈个小院子,找四五个小姐姐给它喂竹子,那才叫生活呢。
跟着小八爷生活得久了,“龙傲天系统”都忘了自己是个龙傲天系统了,一心只想咸鱼。是冰蚕丝的薄被不舒服,还是御膳房的厨艺不好吃?
这天小八爷叫了三丝凉面,加了鸡蛋揉成金黄色的面条用蒜蓉、醋、甜酱油、辣油拌了,加上青瓜丝、胡萝卜丝和鸡丝,营养均衡又开胃。
此外还有几碟子小菜,鸭肝、鸡翅之类,均是凉菜。不过另有一碗冒热气的燕窝汤,算是温补。
甜品向来是小系统喜欢的,再加上今天眼尖的姚法祖不在,于是那碗燕窝汤大半都进了小系统的嘴巴。整个光球都是幸福的粉红色。
夏季吃饭早,天上还是亮堂着的。一条形状奇特的白云如链条一般划过蓝天,消失在宫墙的黄瓦后。
消息就是在小八爷吃完饭的时候传来的。守门的小太监哒哒哒跑过来磕头:“主子,四公主派人来送东西。”
胤禩一挑眉毛,心说四姐行动力还真强,于是便让将人请到屋里说话。
不过小八爷还是低估了四公主的大胆。当他看见那个穿着宫女衣服的胖丫头的脸时,只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连忙屏退了屋里仅剩的小周公公,上前轻声问道:“四姐怎么亲自来了?”
四公主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眼神斜睨:“派人说不清楚,还有风险。”言罢,将她送过来的食盒打开。
“瞅瞅,科尔沁进贡给太后的鲜酪。兄弟们都有,给你的格外大块些。兄弟们那里都是宫女送的,只有你这里是我亲自送的。”
言语神情间都是“看我对你好吧”的意思。
她这般放松,还有心思调侃,倒是让小八爷也放松了不少。
“如此,倒是要多谢四姐姐厚爱了。”
“好说。”四公主肉嘟嘟的小手一挥,“你找的人我打听了,我很中意。他不是要入京领赏吗?你与他说,要是他也对我中意,就跟皇阿玛说仰慕大清的文教,想留在京里读两年书。”
小八将这个操作在脑子里翻来覆去琢磨了两遍。确实许多尚公主的蒙古王公都有在宫里读书的经历,但也不是在京城住过就一定能尚公主的。
“就这样吗?不需要弟弟再跟皇阿玛进言两句?”
四公主摇头:“做得过了,反而让他多想。你可以在他提出读书后帮腔,但不要主动提公主的婚事。”
见八阿哥沉默,四公主又补充道:“皇阿玛有联姻喀尔喀的心思,已经不是一年两年了。喀尔喀最大的就是土谢图部,有我额娘和姨母在,他也不会让我嫁给老头子,其实能够联姻的对象很有限。你能觉得敦多布多尔济是才俊,皇阿玛也会同样想的。如今最要紧的是显出他的忠心,十二万分的忠心,才能让皇阿玛拿他当稳定喀尔喀的自己人。
“除非咱们万岁爷准备放弃即将在第三次准噶尔大战中当先锋的喀尔喀,去给科尔沁或者巴林锦上添花,不然……不说九成吧,六成把握我还是有的。”
有那么一瞬间,小八爷有一种他这些年学的政治被四姐姐吊打的感觉。
讲道理,江湖人已经很努力了,但是跟真正的天赋异禀的政治强人相比,他的功能也就体现在医术相关的领域吧。
“那我给四姐姐包个香药包?去年的那个好像挺旧了。”
“那感情好啊。”四公主笑得两眼弯弯,“我原先挺招蚊子的,用了八弟的香包挨咬都少了。”
“哎呀,这两年蚊子带疟毒,被咬的话还挺危险的。我再给四姐姐写个熏香方子,回去你让宫人给你在床下熏一熏。”
……
四公主拿一盒她不爱吃的奶酪换了防蚊秘诀,再加上人生大事即将解决,她还挺高兴的。临走时跟小八爷挤眉弄眼道:
“之前说若是帮忙办成我的婚事,我送八弟一份大礼。八弟觉得我那伴读董鄂氏如何?”
小八爷:!!!
“她玛法是军中大将,嫡长子就留下她这么个嫡长孙女就过世了。玛法玛嬷亲手带大的,气度眼界才华比男子也不差什么了。我跟你说,这满朝同龄的闺秀,数她家最清净,全家上下十个男丁,都跟咱家的大爷二爷毫无牵扯。这么好的人选,要不是我是个女儿身,我早自己留着了。”
小八爷:???所以在我帮你找驸马的时候你早就帮我挑好了福晋了是吗?那要是我没给你把事情做好,这媳妇就飞了是吗?
没等小八爷消化完庞大的信息,四公主就已经从弟弟的表情上发现了端倪。
“八弟……你不会……”
小八爷差点跳脚:“不会什么?”
“啧啧。”四公主拍拍弟弟的肩膀,“一见钟情啊,行了,我知道了。”
四公主接连扔下大雷后抱着她的驱蚊包扬长而去。
小八爷看着她那穿宫女衣服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才反应过来把自己的尔康手放下。
他四姐姐可真是个人物,利益和感情都算计得明明白白。
是个人物的四姐姐预料得一点不差:自打喀尔喀小郡王请求在京城读书后,就得了皇帝的青眼,入了尚书房不说,还经常在御前被问功课。
小郡王的文化课跟天文地理音乐算术都学的皇阿哥们不能比的,但放在蒙古人中绝对算出挑。尤其他不光勤奋,平时不经意间还总显露出对大清的感激和对准噶尔的仇视。
这态度小郡王不用装。跟准噶尔的杀父之仇放那儿呢。且他本来快被叔叔们排挤得连部众都快没了,是大清给他封了王位,才让他能挺直腰杆收拢父亲的残余势力。
总之,康熙越看他越觉得满意。
不久就从乾清宫传出小道消息,万岁爷有意让小郡王尚公主。
乾清宫的小道消息,这两个修饰语放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件微妙的事情。
乾清宫作为皇帝的寝宫和办公地点,可号称是整个紫禁城口风最严的地方。不经过皇帝暗许的乾清宫的消息,那叫什么?那叫“泄露御前机密”!是要杀头的!
因此,这样的小道消息传出来,即便是宫里的傻瓜都知道,这是皇帝在探大家的口风了。不一下子告诉你们,怕你们突然之间接受不了,那就先从小道消息慢慢接受吧,中间细节我们可以商量,大面上就定下了。别不知好歹,这是皇帝最后的温柔了。
大清仁君,不愧是你。
消息传到慈宁宫,老太后和蒙古嬷嬷都有些失落。
“本来太后单独赏赐四公主,四公主也没有抗拒的意思,还以为会是一门亲上加亲的好事呢。”蒙古嬷嬷抱怨道,“科尔沁已经是漠南最富饶的草原了,又与大清世代姻亲,大公主也在那里,太后也是为四公主考虑。没想到,太后心疼四公主,皇上却……”
“快闭嘴吧。”太后训斥。她眉头紧皱,一下一下盘着手里的佛珠,好半天了,才将眉心舒展开来,“皇上的考虑,哪里是我们后宫女子能够企及的。我也是老糊涂了,竟然管起公主抚蒙的事情了。”
“太后,皇上孝顺,怎么会这么想您?”嬷嬷们连忙连声劝解,唯恐这位心中生气,偏偏还要说着自轻自贱的气话。
太后摇摇头。
她这些年风风雨雨里走过来,见识过顺治爷跟孝庄太后是如何的反目成仇,也见识过康熙爷刚成年时是如何收拢权力的,自然知道这慈宁宫对皇权的干涉,会引起帝王何等的忌惮。她这把年纪了,又不是孝庄太后那样有才华有抱负的奇女子,何苦卷进权力场中间去?
“让两位台吉回去吧。”博尔济吉特氏老太后说。
既然四公主那儿已经不成了,再往下只能看五公主。然而五公主是太后自己养大的,就跟亲闺女一样。谈论四公主的婚事的时候,慈宁宫说“还有比科尔沁更好的婚事吗”,但轮到五公主身上,事情可就不一样了,“我亲自养大的孙女,哪里舍得她离开我,还是嫁在京城好”。
双标得明明白白。
“两位台吉远道而来也是一份心意。”嬷嬷还想替科尔沁老乡争取一二,却得到了太后一个冷漠的眼神。
那两个不知道隔了多少亲缘的科尔沁年轻人,能比得上亲手养大的五公主重要吗?能比得上孝顺的万岁爷重要吗?都没有?那回家吃自己去吧。
相比慈宁宫的冷漠,翊坤宫的宜妃娘娘对四公主才叫一片慈母之心。平日里多么乐观大方的人,收到消息后也还是跟妹妹郭络罗贵人抱头痛哭了一场。
第137章 十三岁的夏天
四公主虽然是郭络罗贵人生的, 但自小抱养在她身边,感情跟亲母女那是一般无二。那时候五阿哥刚从宜妃身边被抱走,九阿哥远远没出生。膝下只有一个女孩寄托宜妃的母爱,怎么能不疼?
哪怕这个孩子性情懒散, 德言容功样样拿不出手, 但宜妃依旧爱她爱得不行。
就跟世界上所有纵容孩子的家长那样, 宜妃总认为那些让人不快活的玩意儿, 总能以后慢慢教。就这样今年推明年,明年复明年。
结果眨眼间,分离就在眼前了。
宜妃和郭络罗贵人把一天的汗都哭成了眼泪,哭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
郭络罗贵人差点没绷住骂起康熙来。“从前二公主三公主的时候,我还同情荣妃和布贵人呢。没想到, 原来最惨的竟是我们四公主。那喀尔喀听说连祖传的草场都没了, 男人们跟让四公主嫁过去喝西北风吗?今上好狠的心啊!”
她不敢继续骂康熙,只好将没收住的炮火转向宜妃。
“姐姐在宫里经营这么久,说是盛宠不衰,竟全是空繁华。咱们四公主是嫁得最远的。还不如那失宠十年的布贵人呢, 三公主好歹能在木兰秋狝的时候常见面。”
宜妃被口不择言的妹妹怼了,反而冷静下来。亲姐妹之间,她能当上四妃,妹妹只是个贵人,自然不仅仅是她生了儿子的缘故。
如果四公主和亲喀尔喀的结局已不能转圜, 那她只能尽量为养女兼外甥女的那个小胖丫争取利益了。
宜妃娘娘亲自将已经头脑不清醒的妹妹送回房, 然后擦干净眼泪,坐到梳妆台前。“替本宫梳妆。”她跟大宫女说,“画个精神些的妆,但不要太艳丽, 懂吗?”
能当上宜妃身边的大宫女,跟宜妃的默契值自不必说。“奴婢一定给娘娘画个哀而不伤、既慈母心肠又大方懂事的妆容。”
化妆的同时,宜妃也命令小厨房备上万岁爷这个季节喜欢吃的菜色。她知道,既然放出消息了,那康熙一定是会来翊坤宫的。即便是华灯初上了,他也一定会来的。
果然,到了晚上九点多的时候,康熙皇帝的仪仗停在了翊坤宫金灿灿的牌匾下。
康熙不是因为政事而拖延到这个点的。而是心理上有些不得劲,故意喊了纳兰性德在乾清宫聊诗词硬生生拖到这会儿的。
对这位已经成熟的帝王来说,告诉后宫妃嫔她的女儿要抚蒙,可以算是最艰巨的政治任务了,没有之一。
前有荣妃撒泼哭惨,后有布贵人几欲自绝,现在轮到一向合他心意的宜妃了。康熙是真怕呀,他怕宜妃也变成那幅不可理喻的样子。
然而,逃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作为帝王,找借口跟人聊一个时辰诗歌已经是极限了。万岁爷收拾好所有作为丈夫作为父亲的心软,牢牢锁在心底,才面无表情地踏足翊坤宫。
熟悉的宫殿里漂浮着熟悉的香味,有薄荷凉糕的清凉,花椒鸭子的芳香香,无一不是他爱吃的菜色。
康熙一怔,就看见宜妃带着两排宫女太监出来接驾。“皇上万福金安。”她蹲着身体说,然后就抬起头,那目光中全是不安和依赖。
哪个男人能抗拒这种目光啊?康熙的表情松动了。“爱妃快起来。”
宜妃谢恩,但目光依旧是那么小女人,仿佛大难临头康熙是她唯一的依靠。“皇上总算来了,鸭子都冷了呢。”
康熙牵了宜妃的手,顺嘴说道:“天热,凉着吃正好。”
两个主子在圆桌边相对坐下,宜妃拿公筷给康熙布菜,三筷子鸭肉,盖在米饭上,两勺子凉糕另外放了一个小碗。
她来回忙活着,然而康熙却不动筷子,只看着她动作。
“喀尔喀故地乃战事前线,朕准备先让四公主住在归化城。”归化城,蒙语中叫“呼和浩特”,距离京城五百公里,是漠南军事重镇。又加上归化城周边多有肥沃的平原,大黑河小黑河汇聚于此,草场丰美的同时也是蒙古草原上最适合农耕的地区之一。
宜妃搁下筷子,在康熙对面坐下,叹气道:“如此……也好。”再抬头时,美人的眼眶已经红了。
没有想到宜妃如此通情达理的康熙心生愧疚,他轻轻抓着宜妃的手,柔和地说:“那敦多布多尔济如今在尚书房读书,你可曾听小九和小十一说过没有,是个厚道孩子。平日里也不是贪花好色的人。”
宜妃勉强笑了笑,一向明媚张扬的人带上愁绪,那真是有一种别样的楚楚可怜。“臣妾听孩子们说了,皇上为了考察那位小郡王,煞费苦心。这姑爷的人品,臣妾放一万个心。只是担心四公主嫁过去缺衣少食,又担忧额附要上战场。”
康熙搂着他的亲亲爱妃坐到榻上,嘴巴贴着耳朵地抚慰道:“男人家建功立业,也是给咱们四公主挣脸面呢。再说到衣食住行,朕怎么会不为女儿考虑?她在归化城开府,长史、幕僚、奴仆、针线、厨房,样样俱全。归化城附近的庄子也不会少了她的,朕再配些种田好手给她,那牛羊蔬果也都不缺了。”
这一连串切实的好处砸下来,宜妃脸上的笑容才没有那么勉强了,她亮着眼睛摇晃皇帝的衣袖:“还有侍卫呢。臣妾听说三公主嫁到喀喇沁,有那纨绔不堪之徒对公主无理,全靠侍卫守卫。喀尔喀部落近些年才来投奔的,也不知道那些人知不知礼。所以皇上还是多给公主配些侍卫吧,臣妾怕她被欺负。”
“你呀,总是这么直来直去的,难道堂堂大清公主要带着侍卫跟人打架不成?”虽然嘴上这么说着,但康熙还是许诺了给公主配上百人的侍卫队,这绝对是超额的待遇了。在京城,哪怕是亲王都只有二三十人的卫队。
且再说了,这些领着国家工资的侍卫都是现成的可以拿来当小队长的,以一个侍卫带七名勇士来算,只要公主能招到人,拉起一支千人的军队那都是基础操作。
想想吧,茫茫草原上,清朝公主带着一千人的部队,名下还拥有着足以养活这支部队的庄园,自给自足。更妙的是,刚刚前几天被调往归化城的大清将军,是四公主伴读董鄂氏的亲爷爷,麾下领着两万身经百战的精锐之师。
开局神装送到家。要是让四公主知道,这样的选址这样的配置,父母还觉得委屈了她,那可真是梦里都要笑醒了。可惜的是,此时的康熙和宜妃都只是将女儿当成了一个事事平庸的小废物,并没有预料到这样的初始配置到了她手里能搅起什么样的风雨。
这一晚上,宜妃满足于给四公主争取尽可能多的福利,康熙满足于宜妃的知情识趣。两人各取所需,过得分外和谐。
因这和谐,康熙还准备多留四公主几年呢,毕竟归化城的公主府造起来要时间的嘛。而且宜妃担忧得对,万一驸马在对准噶尔打仗的时候伤了残了死了呢?岂不是耽误女儿一辈子。
那就等跟葛尔丹打仗打完公主再嫁好了。
说回到葛尔丹,那可真是阴魂不散的一家伙。都被侄子策妄阿拉布坦投了老家了,不回去打一场轰轰烈烈的叔侄内战,反而依旧对外蒙的土地虎视眈眈。
不过眼下的形式相比康熙二十九年的时候已经好了许多了。葛尔丹失去了老家的补给不说,就连北边的俄罗斯都态度暧昧了起来,不再一味支持他了。
被宜妃治愈了心灵的康熙爷办起政务来也神采奕奕。“车凌紥布自俄罗斯来归,俄国使团那边可有什么说法?”
这天理藩院的一把手纳兰性德休沐,在御前行走的是安远伯卫明参。帅气的小伯爵一步上前:“臣等前几日便收到了细作的回报,使团内部并不关注车凌紥布一族的去留。其逃难而去,手头拮据,还为了争抢食物与俄人起过冲突,因此甩掉了这么个不安定因素,俄人还庆幸呢。”
真是心情好了做什么都顺。
康熙笑着指示道:“喀尔喀如今乃大清子民,子民在友邦惹了麻烦,朕不得不表示一二。就让造办处多造些精美瓷器,五彩丝绸一类的物件,送给沙皇赔罪吧,也好弥补他们的损失。”
康熙比他的后辈皇帝精明许多,赔银钱是不可能赔银钱的,割地更是做梦,但奢侈品大大的有。
卫明参领会皇帝的意思,恭敬答应。
“图案、样式这些细节,你多多询问尊夫人的意思。朕与俄人不相熟,但与其问那些法国来的传教士,自然是尊夫人对俄国宫廷的喜好更加了解的。”
满大清能让康熙用“尊夫人”来形容的女性不多,玛利亚女公爵是其中最年轻的一个。
卫明参与有荣焉,拍胸脯保证能将差事办好。必要的话,他可以亲自跑一趟景德镇。
交代完外交的大事,万岁爷又关心了一下内政的大事。“今年是大比之年,秋闱便如往常一般定在八月。科举事关朝廷选拔人才,不可谓不重大,如今已是五月,该令各省核实考生人数,修葺场地。各地主考官的推举,尔等也拟折子上来。”
众人纷纷应道:“嗻。”
三年一次的科举会占走朝廷上下不少人的时间精力,今年秋天基本就围绕着这么一桩事情转了。某些人有心拿大阿哥和太子之间的争斗再做做文章,也得落脚在科举上。
皇上的心意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呢?
得看了今年各省主考官出来,是索额图一系的人多,还是明党故人的人多了。
一个代父祭祀过华山的大阿哥,这若是还被默许通过科举收拢朝中新锐,那天可真要变了呀。哪怕纳兰性德再怎么做孤臣,也难以阻止大千岁党重组起势。
大阿哥也不是非要靠着纳兰家的,如今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的娘家可是车马络绎不绝呢。
第138章 十三岁的夏天
自华山回来的大阿哥这两个月来其实格外老实。
因为他媳妇又怀孕了!
说来大福晋也是个易孕体质, 这要不是小八爷的各种药物避着孕,早就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地往外生了。这不,年初刚刚停药,没过三个月就又有了。
大阿哥觉得他媳妇能怀孕不稀奇, 稀奇的是他那个神医弟弟这回亲口说了是个男孩。大千岁从大婚前就开始盼的嫡长子, 盼了十年啊, 终于要来了吗?
身高体壮的满族汉子差点抱着媳妇哭出来。
不过激动过后, 大千岁又觉得这件事是万万不能声张的,免得太子那一派的人马来害他的妻儿。因此给府中上下都封了口,只对外说大福晋怀相不好,他要盯着。
因此在朝堂上的人看来,就是大阿哥好像变狡猾了, 知道低调做人了, 难以拿捏他的把柄了。
索额图的党羽气得捶胸顿足,新·大阿哥党更是摩拳擦掌激动得不行。
从四哥那里听说了全过程的小八爷:……我只会心疼没出生的小侄儿。
这个孩子来得真的挺不容易的。大福晋之前为了求个儿子喝了几贴乱七八糟的药,还好喝得不多,没有损伤根本, 经过神医的手调养之后算是恢复了七七八八,但无奈她怀得太快了,跟健康人比起来总是有些辛苦的。
更气的是,大福晋身边的人都没感受到其中的隐忧,只高兴她终于要生儿子了。甚至有人觉得那求子药方果真灵验的, 私底下传抄不止。
小八爷气得直接往康熙爷跟前奏了一本, 要求严查那些打着“包生儿子”的名号其实害人的药方。
“世上就没有这样的药方!”
小八爷年龄渐长后风度越发好了,谁见了不夸一句“君子如玉”的?康熙已经很少见到儿子如此情绪外露的样子了,于是好笑道:“果真是没有生儿子的药方吗?朕以为调养女子的身体,总会有那么些许作用的, 不然怎么解释有人尽生女儿,有人尽生儿子呢?”
小八爷面无表情:“其一,可能是运气,便是连生四个女儿,也有十六分之一的概率呢,平均一百个妇人里能出六个。其二,生男生女与男子的关系更大。其三,儿子不知道世上有没有那种包生儿子的术法,但您案上的这副药,只能让胎儿中毒,变得不男不女而已。”
“那就禁止宫中使用吧。”康熙爷首先想到的是维护自己的利益,更多的他不想费力,“至于民间如何,你也很难去管吧。朝廷人手有限,只能用在钢刃上。”
皇帝爹会这么说,小八爷也是料到了的。他被四公主刺激到了,如今格外重视“揣摩圣意”这门功夫。对于康熙最有可能的几种反应,他都准备了应答方式。
“杀鸡焉用牛刀?这些小事儿子找几个说书先生,再请两家书铺帮忙,就能做成。只求皇阿玛点个头。”
康熙来了兴趣:“你待如何?”
小八爷竖起一根手指:“第一,儿子准备在三怀堂前搭个台子,向众人展示喂了药的母兔会产下怎样畸形的小兔。”
小八爷竖起第二根手指:“第二,便是将乱吃求子药生了怪胎的故事写成话本,在书肆出售。然而普通老百姓不一定识字,那便得有第三招……”
“说书先生。”康熙打断他,“你这想法倒是有意思。”
小八爷谦虚地笑笑:“世人大都喜欢猎奇之言。如那不男不女的胎儿,本就勾起人的好奇心,若其中又有后宅争斗,鬼魅伎俩,那更是老百姓爱听的桥段。其实儿子觉得,这些手段虽然下里巴人,但只要让人都知道乱求偏方的害处,用用又有何妨呢?”
实用主义者一秒就接受了儿子的办法,还给他提建议道:“你那牛痘若是推广不开,也可编个故事让说书先生去讲讲。”
第139章 十三岁的秋天
“话说那卢家夫人, 年轻时也是望海城中有名的美人,可惜这么些年里膝下只得了两个女儿。如今卢老爷坚持纳妾,只得含泪同意了那危婵儿进门。”说书先生的声音抑扬顿挫, 在二胡、板胡和琵琶的伴奏中凭空造出了一个绘声绘色跌宕起伏的故事场景。
“……那婵儿自幼在养母钱道婆那里学了许多察言观色的本事,又经过风月场的□□,手段那是层出不穷,若论讨好男人,哪里是主母这样规规矩矩的名门闺秀可比的?一时卢老爷对她是予取予求啊!有道是‘殷勤切切新人笑,落花戚戚旧人悲。’从此, 这卢府妻妾相斗的大戏便开始了……”
说书声从茶楼一楼的扇形台子上传来。这台子位于茶楼天井的位置,二楼三楼的雅座呈环状围绕, 各间拉开帘子便能听清底下的表演, 很是敞亮。
“人间清味”是京城最热闹的高档茶楼之一, 以几道独家秘方的茶汤和评书精彩而闻名,颇得四九城老少爷们和未出阁的旗人姑奶奶的喜欢。只要不是大风暴雨的天气,总有装饰漂亮的马车在大门口来来往往。
入关后兴起的风气, 旗人大户人家未选秀的女孩叫“预备娘娘”,被家里宠着不说, 还能主管家务, 因此手上也颇宽裕。满洲旧俗也不限制她们抛头露面,因此茶馆、书肆、酒楼都有她们的身影。就拿“人间清味”这家茶馆来说,二楼三楼正对着舞台的雅间都是这些小姑奶奶的专座,即便是王爷家的纨绔子弟都不敢轻易往那儿凑的。
你知道谁会是将来的宠妃吗?
你知道谁会成为皇子福晋吗?
你知道谁的叔伯是朝中实权派吗?
这是女孩儿们在成为“死鱼眼珠子”之前最快乐的时光了。邀上三五手帕交,品茶逗趣,还能对着那故事里不幸的正房夫人评说一二。
而说书先生的声音还在继续:
“……卢老爷听了小舅子的劝,向灾民开仓施粥。许是诚心感动了上苍,一个月后, 夫人和妾室齐齐有了身孕。本来呀,这所有人都有了个好结局,该就此满足才是。然那危婵儿却请了养母钱道婆入府,道:‘一山不容二虎,一家难容二主。我与张氏已成水火,若她生下嫡子,老爷西去之日,便是我母子命丧之时。母亲素有办法,定要帮我才是啊。’说罢,便伏在踏上‘呜呜’哭了起来……”
“啪。”一个穿着樱草色红纹缠花的少女拍了桌子,道:“好一个心思歹毒的狐媚子!”她面容姣好,气质端庄,衣服首饰皆不是凡品,再加上十六七岁的年纪比同桌的女孩都要年长些,一看就是众人之首。
“姐姐莫要生气,都是假的,做不得真。”一个跟她长得有几分相似的小女孩劝她道。
然而端庄少女依旧气愤:“真是上不得台面的商户人家。若在我们家,有这等狐媚子早就被家法打死了。”
她这么说,周围的女孩纷纷奉承道:“董鄂姐姐开国五大将之后,家规严谨自然不是我等可比的。”
“若是我阿玛也是一等公、都统,战功赫赫,自然也能像姐姐这样说话,可惜……也不知我指婚会指给谁。若是家风混乱的人家,免不了要跟小妾斗过半生了。”
“董鄂姐姐的样貌才情、家世背景,那真是无论地位与宠爱都有了,事事顺意,又何必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计较。还是故事里的。”
“听说姐姐的未婚夫新晋了多罗贝勒,这一嫁过去就是福晋了,真是让人好生羡慕。”
……
众人焦点的董鄂氏在话题谈到婚事的时候冷淡了脸色:“你们何必打趣我,不如听听那狐媚子的下场到底如何,若得了善终我是不依的。”
方才还叽叽喳喳的女孩们顿时安静下来。而楼下的先生已经讲完了一大段剧情,现在正说到:“……夫人得了‘求子灵药’,自然日日服用不敢疏忽。别说,这喝了三个月,她还真觉得身上舒坦了一些,肚子没那么沉了。直到到了生产那日。轰!隆!”
琵琶声急促起来,十面埋伏,杀机尽显。而说书先生乍然高昂的声音,也尖得仿佛闹鬼一样。
“那生下来的孩子,前半身为阳,后半身为阴,竟是个不男不女的畸形!”
“原来,那钱道婆所谓‘求子灵药’,能硬生生将女婴催化出男婴的器官。‘女变男是女变男’,但这不就跟‘让女人长胡子’是一样的邪法吗?那小小胎儿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在腹中便奄奄一息,可不就让正房夫人觉得肚子轻了吗?孩子长得瘦瘦巴巴,生下来没一天就死了,它能不轻吗?”
“啊!”楼上楼下许久才发出被惊吓延迟了的惊呼。无论是大老爷们还是小姑奶奶们,都觉得自己长了见识,只想继续听下去,听听被误认为妖邪的大房夫人能不能沉冤得雪,听听那为非作歹的小妾和道婆能不能受到惩罚。
偏偏这时候,说书先生一敲响板:“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观众们:……
能来“人间清味”品茶的非富即贵,当即有人往台上扔银子,嚷嚷着“再讲一段”、“再讲一段”。
可惜说书先生也是有他们的套路的,点头哈腰,赔礼道歉,但若是想听下回分解,您明天同一时间继续来照顾小店的生意。
这家茶馆的背景可不简单,听说是宫里的爷,就连那些精彩的故事,都是出自翰林之手,不然世上哪来这么多情节上佳的新故事呢?还都是从同一家茶楼出来的。
于是等茶楼掌柜登台谢罪后,观众们也不敢进一步相逼了,反而默认了说书先生以一则最新时事来赔罪的做法。
“话说咱们万岁爷今年七月得了一场大病,正是去年夏天大流行,今年夏天又复发的疟疾。诸位可知道?”
说书先生这话一出,众人可不敢议论,只竖起耳朵听。他们也不是第一次在“人间清味”听到这种辛密了,他家敢光明正大将这些事传得到处都是,那必然是得了上面的旨意。
一开始还有竞争对手去衙门告“人间清味”,被打了板子赶出来。大家也就醒悟过来了,甚至私底下以“天子喉舌”称呼“人间清味”家的几位说书先生。
你听到的,是宫里想让老百姓听到的。那听就对了。
“这疟疾,乃疟虫入体所致。宫廷重金自海外买来西洋镜,能将物体放大百倍来看。八阿哥学医奇才,素有神医之名,这位小爷灵机一动,将病人之血置于西洋镜下,呵!你当放大百倍后看到了什么?那密密麻麻的小虫啊,在人血之中蠕动……”
“他太恶心了。”董鄂家族的小妹妹跟堂姐吐槽道,“又是不男不女的怪胎,又是人血中密密麻麻的虫子。还好我们今日只喝茶不吃糕点,不然早吐了。”
端庄的董鄂大姐姐却好像对这样子的故事很感兴趣,正想嘲笑一下妹妹的承受能力,却见到一个清丽脱俗的约莫十一二岁的少女,带着婢女从楼梯那里走上来。
“呦,这不是云雯妹妹吗?你今儿不陪着四公主念书吗?”董鄂氏打招呼道。
同样姓董鄂的云雯微微曲了曲膝盖:“福兰姐姐,好巧啊。”
接下来场面就冷了下来。
云雯在侧面找了个空间入座,跟董鄂·福兰所带领的那一批小姑娘泾渭分明。
小姑娘之间抱团,遇上不是“自己人”的同龄人,忍不住要刺几句。
“做这么清高的样子给谁看,好像巴上了四公主就能嫁个好人家似的。我可听说了,四公主要嫁去鸟不拉屎的外蒙,自顾不暇呢。”
“同样是一个姓氏,有些人是开国功勋之后,而有些人呢,只是靠着裙带关系的暴发户罢了。”
靠着裙带关系的暴发户扫过来一个眼神,她表情依旧是放松的,仿佛是在看一群吵架的蚂蚁。
“你!”有人拍桌而起。
下一秒,云雯慢悠悠把目光挪开,看向楼下正在唾沫横飞的说书先生。
“……西洋人也得疟疾啊,他们发现了一种杀疟虫的特效药,是金鸡纳树的树皮。此树只长在南洋以南的密林之中,寻常人不可得,因此价比黄金。然而此药有毒,若服用过量,则可致人于死地。反倒是我大清物产丰博,有一种无毒的疟疾药物,名为黄花蒿。虽用料简单,然炮制不易。此药乃八阿哥于去年大疫时率人所制,如今京中普通药铺也有贩售。而月前医好了万岁爷的,正是此药……”
“宫里这位八阿哥,事迹可真多啊。”有小女孩感叹,“但我听说他母家是包衣出身呢。”
光这一条,就足以让在场的不少大族女孩失去兴趣了,一些人纷纷摇头起来。实在是这位爷连同他的母家都不在大家传统的价值取向上。
母亲和舅舅都是靠脸上位的:一个从包衣宫女连生三胎一跃到了妃位;另一个凭脸勾搭了敌国贵女,硬生生化敌为友。厉害是真的厉害,但这说到底不还是裙带关系吗?!
轮到这位爷自己就更加奇葩了,俨然一个错生帝王家的华佗再世。
“这入关几十年了,大家要么马背上取功绩,要么笔杆子里取功名,哪怕皇子,也无非拿‘文武’两个字来评判,可八爷走的又是什么歪路啊?”有那城府浅的小女孩已经将心里话说了出来,随后就被训斥了。
隔了一张桌子的地方传来一声冷笑,随即一个面若桃花的高个儿少女就掀开帘子过来,毫不客气地在董鄂·福兰那一桌跟前抱臂而立。“人家再怎么不务正业,也是皇阿哥,等到了三年后那茬选秀,必得是最好的才能配他。你又是什么身份,别到时候连给人做妾的资格都没有,对比今天大放厥词,不过徒增笑话罢了。”
动作很社会,说话也很社会。
那不小心失言的女孩也是出自大族,是齐佳氏的一个庶女,结果对上这么个社会姐,直接就被刻薄哭了。
自己的小跟班被欺负了,董鄂·福兰也来了气,反唇相讥:“我道是谁,原来是‘安王府格格’,听说你跟八爷有过一面之缘,竟然情根深种了吗?也不知道宫里看不看得上无父无母的格格呢?”
类似被讥讽没有父母的话,安王府郭络罗氏打小就听得多了,此时不过下巴一抬,冷笑道:“董鄂格格好利索的嘴皮。不如我让说书先生将今日始末也撺掇撺掇编成故事,好让满京城都知道你们高贵得连皇子都攀不起,如何?”
这下所有人都变了脸色。
“你个疯子!”董鄂·福兰刷地站起来,指着小郭络罗氏的手指都在发抖,“你要死别带着我们一起!”
“哈哈。知道怕还不谨言慎行?”得了胜利的小郭络罗氏仰头而去,准备下楼,路过云雯那桌的时候停住了,“咦,你,我记得你也姓董鄂。”
云雯话少,于是她的婢女春绕代为开口:“咱们可高攀不起开国功勋之家,只是恰巧同姓罢了。”
“我想起来了。”小郭络罗氏说,“你是大名鼎鼎的董鄂妃家的。”
“什么董鄂妃,那是先帝的孝献皇后。”春绕迫不及待地纠正。
“对,你是孝献皇后家的。”安王府郭络罗氏不以为意地改口,“果然是水一样温柔的妹妹。”
云雯站起来福了福:“云雯,见过姐姐。”
郭络罗氏摆摆手:“你也是个可怜的。自打家里出了个董鄂妃,两代女孩子都没嫁过辅国公以上的爵位,明明也是伯爵之家。咱们五十步不笑六十步,都是身份尴尬的人,有什么好客套的?”
面对健谈的郭络罗氏,云雯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她说,偶尔才能插句话。“姐姐也是下一轮大选吗?”
“可不是。咱们这一年,三个皇子选福晋呢。”小郭络罗氏看看周围,俯下身低声说,“我跟你讲,你别听那些眼里写满势利的人说话。听我家门下在宫里当差的人的消息,八爷早早放出话来了,他只要一个福晋,非无子不纳妾。也不知怎么说的,万岁竟也同意了。只这一条,就胜过旁人无数了。”
小郭络罗氏抬起上半身,粉嫩嫩的桃花面上充满了羡慕之情:“谁能当上八福晋,那才是真的福气。”
云雯客气微笑,仿佛知道这样的好事不会落在自己头上。“看来姐姐对八爷的评价很高呀,不然若是一纨绔无赖之徒,即便‘一生一世一双人’也没有什么吸引力。”
“‘一生一世一双人’就是最大的吸引力。”安王府格格斩钉截铁地说,“能说出这样的话还能做到的人,必定能克制自我,意志强大;既然不好美色,那必然上进用功;说到做到,既是为人诚信,又是有所担当。如此不是佳婿,还有什么叫佳婿呢?”
“倒是有理。”云雯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自然有理。”说话说口渴的郭络罗氏也端起茶杯,直接牛饮而净,“可惜只有人家挑咱们的份,没有咱们挑人家的道理。”
第140章 十三岁的中秋
已经成为京城小姑娘口中热门话题之一的小八爷, 压根儿没有成为风云人物的自觉。他刚刚被小伙伴姚法祖的故事给打击了。
起因是姚大少爷替小八爷去泉州港接了趟显微镜,中间遇上了一个海商家的姑娘。这位二十岁的姐姐在父亲去后挑起了全家的生计,几年下来竟然做得比父亲在时还要繁荣。这回传教士从欧洲求购显微镜, 就是借了这位姐姐家的船。
骨子里离经叛道的姚大少爷再次遇到了春天,也不管对方是不是比自己年长四岁,对人家女当家百般殷勤。然而姑娘却一心扑在她的事业上,对于相夫教子敬谢不敏。
再说了,她养着三个幼弟够累的了,名为姐弟, 实同母子。但凡弟弟中有一个出息能接班的,她也不愁没人奉养。
小八爷的差事不能耽搁, 姚法祖接到显微镜后也不能在泉州多停留, 只能带着牵绊回到京城。
但姚某人不甘心, 趁着秋闱朝廷上下都忙,阿哥们比较空闲的时候,又跑了一趟泉州, 专门带着家里长辈的书信去的,许诺“三礼六聘、明媒正娶”, 可以说是最高的诚意了。
然而依旧铩羽而归。
“你只道你喜欢人家, 愿意许诺你觉得最好的东西。然而人家不一定喜欢你嘞。”姚法祖蔫蔫地说。他经了这一遭,受到的影响可比什么幼年见过的黄家表妹要大多了,整个人都收敛了锋芒,再不是那种有些轻佻的模样了。
小八爷听小伙伴这么一说,整个人都不好了。对啊,他只道董鄂小姑娘让他有些莫名的悸动,心里纠结着自己喜欢董鄂氏究竟是喜欢她身上的哪一点,以及他该怎么跟康熙开口求娶她。
但是, 万一董鄂小姑娘不喜欢他呢!
就像姚法祖一个御赐的三等侍卫,家里有个做着都统的老爹,绝对属于贵族豪门,去娶一个商户女怎么看都是低娶,低到需要跟皇帝打报告的地步。然而人家姑娘就是不乐意。
不是世俗认为好的,就能产生爱情。也不是人人都想嫁入皇家这个大漩涡的。
于是小八爷也抑郁了,就连给皇帝爹复诊的时候都一脸深沉。
这脸色差点让乾清宫的众人以为皇帝身体有什么不好,一个个如临大敌。
要不怎么说,论自信还是康熙比较自信,当即万岁爷就笑着说:“朕觉得今早起来身上松快不少,才找你再做次针灸。你怎么这幅表情?”
小八爷被点了,连忙一个激灵露出笑容,回答道:“皇阿玛的身体是恢复了不少。如此再喝十天药,便可痊愈了。”
一听还要再喝十天黄花蒿,康熙爷就觉得嘴里都是蒿草的那股味儿,当即觉得一天的胃口都被倒光了。不过万岁爷吃奎宁反应比较大,呕吐头晕都是轻的,严重时甚至听力都受到影响。相比之下还不如便宜大碗的黄花蒿。
“胤禩,朕觉得你在偷懒。”皇帝不痛快了,就找儿子茬,“黄花蒿沃水,一次要喝三大碗才是最佳疗效。既然如此不便,为何不研制了药丸来。”
小八爷张了张嘴刚要说话,就又被康熙爷打断了:“且你莫要扯开话题,垂头丧气的,是不是又闯祸了?”
八阿哥心说明明扯开话题的是阿玛您,再说他哪有经常闯祸,小八再老实不过的一个皇阿哥了。他跟康熙相处得多,两天一请平安脉,免不了要交谈几句,当下也意识到了康熙在拿他寻开心,于是顺着演道:
“皇阿玛冤枉啊,我这几日忙着写折子,哪有功夫闯祸?”
“哦?什么折子?呈上来看看。”
万岁爷想看折子,那哪怕只是个草稿也得呈上来。小八爷身边的小太监气喘吁吁地跑去阿哥所,又气喘吁吁地跑回乾清宫,一来一回半个时辰过去了。
中间这段时间康熙就让八儿子给他针灸。身上烧着艾灸堆还能泰然自若地聊天:
“归化城路途遥远,建公主府不易,因此四公主的婚事至少还要两年。你好好安抚敦多布多尔济,莫让宗室里不懂事的小阿哥欺负了他去。”
嘴上说着宗室里的小阿哥,好像在指亲王家的几个小子,不过说话的人和听的人都知道这话的目标是九阿哥。
从喀尔喀小郡王入尚书房的第一天开始,胤禟就看他处处不顺眼。小舅子看姐夫,那真是越看越酸。
“什么,我四姐给他打了个络子?她都没给我打过!”小九不开心了,哪怕他姐姐打的络子再丑,这“第一个络子不送自己送了姐夫”的事实,都让从小就是翊坤宫宝贝蛋的九阿哥感受到了极度不平衡。
然而络子只是个开始。
“什么?我四姐往尚书房送糕点?她以前从来不送这些的!”
“什么?我四姐往尚书房送薄荷草?她以前都嫌弃这些花儿草儿矫情的。”
……
总之,未来的小舅子和姐夫没少打布库。敦多布多尔济让着胤禟,因此吃亏的时候多,每次还都是小八爷给他涂的伤药。
康熙大约也有所耳闻,于是提醒胤禩好好劝阻胤禟。这满宫上下能管住小九爷的,也就小八爷了。
胤禩点头应下。即便康熙不说,他也不能眼看着小九闹得太过分,这是他亲自挑的四姐夫,不能坑人家进坑就放着不管了。
四姐夫的事说到这里,小八爷的奏折草稿也到了。康熙看着被写废了的八封折子,有些好笑:“这就是你要奏的事?竟然这么费劲吗?”
八阿哥将草稿理了个顺序,放康熙手肘边。“事情确实是个麻烦的事。”他解释道,“起因还是那台海外来的显微镜,儿子见它好用,就想让内务府多造几台出来,给太医院的医学生看看。明年名医大会的时候,也能让与会者带往全国各地。
“然而制镜的时候遇到了麻烦,宫里没有好的镜片匠人呢。仿出来的显微镜看东西总是雾蒙蒙的。”
康熙一边听,一边看。当了三十年的皇帝,康熙看奏折的速度非常惊人。
只见他十三岁的儿子一开始只写了想在全国征集镜片匠人,结果写着写着思路就跟预算一样开始暴走。
先是准备仿照前朝时候那样建个科学院,专门研究农学、物理、天文、防疫、火药、水利等等,听说欧罗巴那儿都这么搞,俄国沙皇也心动着,谁不想要更好的技术呢?
接下来的几版稿件,都在多角度论述科学院的好处,和与现有政府机构的不同之处。
“科学院者,非钦天监,非造办处,既不求鬼神吉凶,也不行奴才事。乃为求格物之理,造福万民也。”
“当同太学例,开门授课,入门著书。学成者视其专长,供职于工部、太医署、礼部、兵部等等。”
看到这里,康熙忍不住抬眼看了眼儿子。这小子外表风光霁月的世外高人一样,没想到还有这种对政府体制动手脚的雄心壮志呢!
万岁爷此时已经猜到了小八一直写不成奏折的原因了。既然科学院的学生能入朝为官,他们跟科举之间的关系就很微妙了。
果不其然,小八爷的最后几份草稿,都在绕着“新科举”三个字改来改去。中心思想就是除了四书五经外要开“格物科”。
格物科考不考政治,需不需要筛掉那些有二心的人,防止他们流入官场?
格物科录取多少人,多久考一次?
格物科怎么给考上的人派发福利?
格物科跟进士科出身的人之间会不会有隔阂与党争?
格物科标准教材怎么选?
格物科的考官让谁来当,目前朝中的理科大佬能不能组起一个考官团?
……
然后小八爷就出不来了。
草稿改了一版又一版,结果考虑的事情越多,整个系统反而越糊涂了。
“儿子脑袋都涨了,只能搁置。”八阿哥委屈巴巴地说。这科学院的计划,是他在小系统那里接到的新任务。戴梓和靳辅有关的任务进度条过了四分之三,科学院系列任务就自动上线了。
小八爷也是认真做了功课,发现确实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他想象不来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和无需畜力的蒸汽车,但光是放在眼前的显微镜就让他心动。
若是早能看见疟原虫,大家何苦拿“瘴气”、“风邪”一类虚无缥缈的词语猜了几千年呢?
前景是美好的,想要在现实中迈开第一步,却困难重重。
“想不出来是应该的。”康熙一句话让小八爷睁大了眼睛,“你若真能凭空造出一套成熟的新科举体系来,那就不是小神医了,而是老妖怪。”
不过,就小八爷眼下考虑的这些问题来说,已经让康熙很欣慰自己这些年的教育了。朝上很多老头子都只盯着一处利益争论不休,小八爷已经能统筹着考虑问题了,哪怕有些想法不够成熟,但他能够反思自己、衡量他人的利益,这就是上位者的思维啊!不愧是他皇家的崽!
“这都是你自己想的?”
“科学院的想法是小九先提出来的,他听卢依道说了欧罗巴小国都有科学院,很是羡慕。”小八爷老老实实地说,“后头这些,是儿子自己瞎琢磨。”
“老九也十一岁了。有事哥哥服其劳,他就坐享其成吗?让他自己也写个奏折上来,你不许帮他。若有雷同,你们两个都等着挨罚吧。”皇帝爹说。
小八当然是替弟弟转圜:“小九也写着呢,要不是儿子今天说漏了嘴,没准还是小九的文章先呈上来呢。”
康熙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低头又看起八阿哥的草稿来,来来回回,不止两遍了。他刚针灸完,身上披着明黄色的单衣,好在乾清宫里地龙烧得早,不然没准会着凉。
一直到自鸣钟响了,康熙才从工作狂人的状态中清醒,朝着小八爷摆摆手:“你也不必写你的那份了,你怎么想的,朕都知道了。此事当徐徐图之,不可操之过急。”
科学院的想法很好,让亩产提高或者发展什么新机械都是次要的。改革科举才是真正惊天动地的大手笔。
满人不擅长经史八股,甚至母语都与四书五经不同。为了能跟中原本土的官僚制度融合,不得不全盘接受明朝的科举制度,同时也继承了明朝遗留下来的学阀。
顺治和康熙两代人的努力,也不过是开了满人科举罢了。想要给科举打上独属于清朝的特色烙印,谈何容易呢?
没想到他不敢动的,十三岁的小子却已经帮他找好了切入口,连理由都正当得很:
唐朝时候科举不还开明算、明法这样的科目吗?多加一科格物怎么了?这才是真正的复古。而且农学、水利、冶矿,事关民生,不重要吗?
只要口子一开,科举的选拔标准就不再完全掌握在那些怀念前朝的士大夫手里了。至于格物科选上来的那些人,要是没有皇恩,大部分是八股文的差生,考个秀才顶天了的那种,就比如擅长治水的陈潢。根基浅自然只能依靠皇权,老实干活不闹事,除了天天哭着要经费外再没别的缺点了。
点子绝了,挖了士大夫的根。康熙左想右想,都不觉得他家老八是如此老谋深算的黑心狐狸。难道,真是单纯的少年人破坏力才大?
如果康熙能够再活五百年,他就会知道小八爷这种情况,叫做“天然黑”。
可惜康熙还是个四十岁的人类,于是他只是眯了眯眼,将八阿哥的才华评估等级再次上调。
科学院和新科举的点子很好,实践上的考量也可圈可点。但对于康熙来说,眼前有更紧急的事情要做。至少,得把葛尓丹这个外部威胁彻底打倒了,他才能放开手去改革内政。
第141章 十三岁的秋天
康熙爷的赏赐是三天后下来的, 可见这位万岁爷秋闱期间真的很忙了。
就小八爷听说的消息,下头举报各省主考官不妥当的奏疏,至少已经有五封了。真的舞弊有, 但规模不大,取消几个人的考试资格就可以了;更多的是党派之间互相攻讦、无中生有。为此皇帝发了好几回火。
“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难道要朕把自己劈成二十几份亲自去各省监考吗?那还要你们做什么?”
朝堂上忙碌,后宫就清闲。长春宫良妃娘娘坐在门口的绣墩上,倚着门框,看院子里的桂花。
在一宫主位上坐了六年, 娘家兄弟也在仕途上站稳了脚跟。于是良主子反而“返璞归真”了起来,从箱底起出颜色浅淡的旧衣服不说, 还爱上了坐绣墩。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 有一个好儿子傍身, 没人敢说良妃上不得台面云云。甚至长春宫侧殿今年新进来的小答应小常在们还夸她接地气呢。
哦,说来确实有个不长眼的常在,当着良妃的面嘲笑包衣。结果良主子一个眼神都没给, 长春宫的太监直接就将人绑了,按宫规赏了十板子。这还是好的, 等晚些时候皇帝知道了, 直接罚成官女子跟包衣一起干活去了,还是良主子说这和规矩不合,才只干了一个月就免了苦楚。
不过小常在心高气傲,受不得这样的委屈,回来后就病得起不了身了,眼看人都要没了,更不要说承宠了。
对比一下三十二岁生了三个孩子的良妃,偶尔还侍寝呢。虽然皇帝在她屋里过夜的时候已经很少叫水了, 但就万岁爷那句“喜欢良妃这儿的安静”就羡煞了许多人。
男人的宠爱就是不公平的,在宫里尤其如此。
天气已经凉了,秋风在金色的阳光下吹过,吹落一朵朵四个花瓣的金色小花。这株矮小却繁茂的桂花是小十五出生的时候移栽过来的,跟原本那株矮小花多却不结果的桃树、以及那颗只有两根枝条的白梅一起,真正组成了“四季长春”中的“三季”。
春赏桃花夏品荷,秋有金桂冬香雪。
咦,你要问夏天的荷花哪里来?那自然是花草房精心培育用大缸装着运进来啦。花草房的管事跟良妃娘家是远亲,为了能将儿子塞到八爷门下去,这点子殷勤算什么?
扯远了。
总之良妃现在就倚在门边赏花,依旧没有瑕疵的脸上神情呆滞,如同一具没有生命气息的木偶。
晚灯过来禀报,说今年的过冬的赏赐厚了一层。良妃不为所动。
嬷嬷过来禀报,说侧殿病故了一个小小的官女子,已经通知内务府来入殓了。良妃也不为所动。
秋天的金色的风一点都不像颜色那样温暖,就像从来不发火的良主子一样凉薄。渐渐的,再没有人敢去打扰她的安静,只有两岁的十五阿哥在一下一下抠着用了一个夏天的竹席,发出轻微的“啪”、“啪”苇草折断的声音。
“八爷来了。”大宫女晚灯轻声说。
她说话的时候,良妃就看到了长子从桂花树下走过来。即将十四岁的少年已经跟有些矮个儿的成年男子一样高了,身材偏瘦一些,特别清秀优雅。
良妃仿佛无机物一样的眼珠终于动了动,她朝儿子点点头。晚灯就自觉去拿笛谱,交给八爷。
八阿哥就在院子里给亲娘打千请安,然后取下腰间的紫玉笛,照着谱子吹起来。第一次见的谱子,没有卡壳,也没有停顿,流畅自然,婉转动听。
按照规矩,长春宫的小主和宫女们在成年阿哥来请安的时候是该关紧房门避嫌的。这时笛音袅袅,就有年轻的宫人忍不住凑近门缝,试图听得更加清楚一些。也有些头脑清醒的小主提醒身边人道:“莫听了,听多了徒增妄想。”
被提醒的女孩子就面色涨红,欲盖弥彰地解释:“奴婢没有妄想,只是听笛子罢了。”
……
这些发生在紧闭的房门后的故事,小八爷自然是不知道的,他现在正面临着人生的大危机。
他亲额娘深渊似的瞳孔盯着他,说了六字陈述句:“你有心上人了。”
八阿哥真心觉得,他这辈子的亲娘有些可怕。无论心里藏了什么想法,一首曲子下来,被解析得清清楚楚,比脱了衣服还干净。
“额娘为什么这么说?”他硬着头皮问道。
良妃面上无悲无喜,说出的话却毫不留情:“普通一首《秋思》,你吹得像《思春》一样。”
小八爷:……QAQ他太难了。
良妃见儿子半天没说话,就主动问:“是哪家的姑娘?”
小八爷心里知道瞒是瞒不下去的,再说在恋爱这件事情上,没准他机智的看透人心的亲娘能有什么高见也说不定。于是八阿哥挨挨蹭蹭地蹭到良妃身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这下比坐绣墩上的良妃还要矮半截了。
“额娘~”
良妃:……
小十五也不抠那张倒霉的竹席了,一脸震惊地看他成熟稳重风流俊秀的八哥当场撒娇。
“她特别好看,不施粉黛,干净的,白白的。”小八爷跟良妃描述。
良妃娘娘显然觉得儿子说的都是恋爱脑的屁话,一点有用信息都没有。于是她又问了一遍:“谁家的姑娘?”
“额……反正她是下一回大选,家里挺显赫的。但我怕直接求,会让皇阿玛对她有偏见。再说了……”小八爷的狗狗耳朵耷拉下来,“人家也未必会看上我。”
要不怎么说良妃看透了人心呢,稍微一琢磨就发现了小八爷的重点。
“两情相悦,很重要?”
八阿哥点点头,表情从讨好变成了严肃:“很重要!两个人都快乐,在一起才会幸福啊。”
“皇家规矩大,有些爱好会被人诟病。”良妃说,“有人好侍弄花卉,有人好骑马射猎,有人好下厨。”还有人热爱音乐。
小八爷突然醒悟:“是了,还有姑娘爱经商呢。但当爷们的,罩着她就是了。她爱经商就保着她经商;她爱吹曲儿就摆最好的酒楼请最有名的乐师听她吹曲儿;她爱写话本就盘下书肆帮她出书。”
八阿哥真觉得自己替小伙伴找到了解决办法,越说眼睛越亮:“有权势还是有有权势的好处的吧,只要当爷们的替她挡住规矩就好了。”
良妃收回瘆人的目光,又变成了那个大号木偶。“她若是个通透的,知道你这份心意,一定会快乐的。”
真没想到,她跟万岁的儿子竟然是个举世难找的好男人,这得是基因三百六十度螺旋变异才能有的结果吧。
自觉得了恋爱真谛的八阿哥兴冲冲去找他的小伙伴。讲道理两个少年都不愚笨,之前只是被男性视角给束缚住了,如今被良妃一点拨,立马发现了矛盾所在。
“对哦!”姚法祖一拍桌子,“这事说到底不就是她怕嫁入京城后就不是叱咤风云的女当家了吗?她家的弟弟还小,母亲软弱,都守不住祖业。”
“是极是极。”小八爷附和,“且不说女子在京城经商困难重重,在他乡富贵那和祖业的意义是不同的。她家那么多海船呢,手下许多水手老船工怎么办?”
“而且还有商场上的仇家呢。她家从泉州撤走,岂不都便宜了对手?”姚少年咬牙。这要是换了他,他也不嫁人呢。什么正妻小妾的名分,瞧不起谁呢?
这波,这波叫做真正的换位思考。
等换位思考完,姚法祖就只觉得脸上烧得慌,恨不得穿越回几个月前,将那个满脑子只有风花雪月还在妹子跟前秀的自己掐死。人家……人家明明是光活着就很拼命了,连去奢求婚姻的余地都没有。
“你额娘是真犀利呀。”姚法祖叹气,“如果你不是皇阿哥,我一定要跟你结拜,然后在你额娘膝下认个干亲。”
小八爷:???跟我结拜是因为崇拜我娘?那我就是个工具人吗?
“你快睡觉吧,梦里啥都有。包括你那养着八条大海船的姐姐,也只有在梦中才能配成佳偶了。”
“谁说现实解决不了的?”姚法祖一仰头,语气中满满都是自信。
小八爷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她不能离开泉州的,你要怎么跟她在一起?”
不得不说,小八爷低估了损友不要脸的程度,也低估了他“见色忘友”的等级。“姐姐不能来京城,那就只有我去泉州入赘了呀。”姚法祖美滋滋地说。
小八爷:???
“五年之内,我要调去泉州带兵!”姚法祖握拳,双眼闪闪发光。
小八爷:???
姚·脑子极度灵活·行动力超强·法祖已经开始思考调去泉州的步骤了:“第一,我要从侍卫行列进入真正的军队系统;第二,北边战事要结束;第三,东南海军要不稳,或者死了将领,有招人的动机,我家和我家亲戚都是海战背景,如果福建需要将领,我主动请缨又有八爷帮忙说话的话,成行可能性很大;对了,施琅年纪很大了,听说身体不好,他的几个儿子里嫡子都是文官,嗯……”
小八爷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小伙伴你不会是想着施琅祭天就为了你追老婆吧。
姚法祖“嘿嘿”一笑:“怎么会呢?只是他年纪大,身体不好,皇上肯定会考虑给福建海军培养接班人吧……八爷你看我,从小在宫里长大,既忠心朝廷,又熟悉海事,这不是现成的人选吗?我也不是上来就要多大的官职,从百夫长做起也是可以的嘛。”
小八爷用手扶额,对着这个已经规划好步骤要离他而去奔向爱情的伴读感到无力吐槽:“你好好带兵,都是性命,都是国家的英雄子弟。”
“本职工作我自然做好。”姚法祖立正挺胸,“我也是有要当海上常胜将军的梦想的。这不是……夫人刚好就杵在我的梦想之路上吗?这是‘天予’。‘天予’懂吗?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无耻之徒,莫过如此!
小八爷气得想拿碗砸他,但到底没舍得那只青瓷冰裂碗。他可不是大爷二爷,财大气粗,砸什么东西都不心疼。
等到喝了两碗参茶冷静下来,小八爷仔细想了想,也觉得姚法祖能外放拿兵权是一件好事。伴读在小时候是他的伴读,长大了就是他天然的盟友。盟友在身边跑腿,和盟友在外面领兵,哪个价值高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只是小八爷没想到分别的时刻来得这么快,几乎是他刚十八岁成年,姚法祖就要离开了。而且这么一来,他就得争取在打葛尔丹的时候带着姚法祖上前线了。有点功劳,才好说话啊。
百夫长也不是那么好空降的,下面的大头兵难免不服,但若是到时候能吼一句“老子打葛尔丹的时候,你还躺女人被窝呢”,那威慑力可就不同了。
第142章 十三岁的冬天
也许是因着小十五也种完痘立住了, 也许是因为小八爷有关“新科举”和“科学院”的提议,也许是因为良妃最近的朴素打扮又勾起了帝王年轻时打三藩收台湾的豪情,康熙最近对于长春宫一脉格外优厚。
分贡品的时候偏向他们就不说了, 这是万岁爷表达喜爱的惯常操作。但在秋闱结果出来、统筹着明年春天在京城办春闱的时候,还把八爷叫到御前跟着听政,这待遇已经越过了五爷、七爷,跟三爷、四爷等同了。
良妃一开始还担心儿子会惹了太子的眼,但她掐指一算,就察觉太子只怕是没有闲心放在小八的身上了。
因为十月底的时候, 大福晋辛辛苦苦怀了九个月的嫡子终于“呱呱落地”了。因为怀得辛苦,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胃口不开, 所以胎儿并不大, 落草的时候五斤八两, 生得也很顺利,连预备的催产药都没有使唤上。
为了避嫌,之前为这个孩子操了许多心的八阿哥并没有在生产当天去凑热闹, 而是跟其他兄弟一样,在洗三宴上第一次见到了这个长子嫡孙。
小婴儿被裹在大红色的襁褓中, 小脸还是皱巴巴的红色, 跟普通正常的小婴儿一般无二;哭声不大不小,也跟普通正常的小婴儿一般无二。
因为天冷,洗三宴是在室内办的。大阿哥院子正房所有的家具摆设都撤走了,才摆下五桌席面,请了关系较近的亲属。
辈分最高的是太后娘娘,老太太脱了指套,抱了小重孙一回。小婴儿闻到老太太身上的香烛味,皱了皱鼻子, 就在他张嘴哭之前,又被康熙接了过去。
刚刚出生的小婴儿眼中的世界是黑白的,他只能看见一串奇怪的东西在面前晃啊晃的。那是他皇帝爷爷的朝珠。摇晃的物品吸引了新生儿的注意力,他的眼珠跟着朝珠来回移动,不哭也不闹,看上去可爱极了。
康熙三十多个孩子的爹,活的死的都有,在新生儿这块儿还挺有经验的。眼瞅着老大家这个嫡子各项指标非常平均,一看就是最有希望养大的那种孩子,于是也很满足。
“这回有了嫡子,你也该去了一块心病。”万岁爷跟大阿哥说,“以后跟你福晋好好过日子。”
大阿哥今天从洗三宴开始到现在,笑得八颗牙齿就没有遮起来过。这时候听皇帝爹如此说,大千岁笑得更加灿烂,都露出十二颗牙齿了。“是的是的,从此儿臣儿女双全,再没有缺憾了,唯一的烦恼不过是给这小子取名罢了。”
康熙就笑骂道:“皇孙取名,还是让朕来吧。就你小子的文采,不要辱没了朕的孙儿。”
大阿哥一脸傻爸爸的样子还没回过神来:“啊?这就不归我取名了?”
于是又被康熙给笑话了一通。
这皇帝祖父赐名,那是天大的恩典。没看到太子至今没有给长子取名,就是想搏这个恩典呢。
而且太子地位敏感,若是擅自给儿子取了类似“胤祚”那样意义非凡的名字,免不了要引起皇帝的忌惮;但若是取的名字平庸,太子爷也不甘心啊。
最好的结果,就是康熙来给太子长子取名。若是康熙爷看中,给取了个有政治继承意味的名字,那毓庆宫就将庶长子当继承人来培养;若是康熙爷取的名字只是健康平安吉祥一类的寓意,那就是还等着太子妃肚子里出来的儿子。
这是太子一脉窥测皇上心意的风向标。这也是毓庆宫即将四岁的大阿哥至今没得到父亲取名的原因。
然而当阿玛的不想给儿子取名,当玛法的康熙也一直没有提起这茬。事情就显得尴尬起来,如今可好,大阿哥的长子才洗三呢,种痘都没种过,康熙爷就说要取名了?
这让太子情何以堪。
然而下面弟弟们一个个都看着,他也拉不下脸说“汗阿玛,我儿子四岁了还没名字呢”这句话,太揭伤疤了,徒增笑话。
太子变了脸色,下面已经日渐人精的弟弟们也就不动声色地减少了饮酒量。免得这位尊贵的储君闹起来的时候自己喝醉了成了出气筒。
八阿哥左手边是比他年长一岁的七阿哥胤祐,右手边是比他还要小两岁的九阿哥胤禟。七阿哥虽然资质平庸些,但为人小心谨慎,看到兄弟们都把“一口闷”改成了“沾沾唇”,于是跟着有样学样。
“哎,七哥,帮忙夹个饼好不好?”小九爷嚷道。
七阿哥小时候是个娇气包,如今也历练出来了,笑眯眯地替九阿哥取了个面夹饼,还在里面塞满了梅菜扣肉。他是皇阿哥,夹完饼后立马有宫女来替他净手。
而小九已经眉开眼笑地咬着饼夹肉了。滋滋清亮的肉油从饼的侧边流下来,梅菜香气四溢,很是诱人。
八阿哥看得胃口大开,于是也取了一个夹饼包了梅菜扣肉,还不忘给七阿哥也包了一个。
大口吃肉缓解尴尬情绪,于是阿哥们一个传染俩。不到一会儿,那一大盘梅菜扣肉夹白面饼就被扫荡一空,就连不爱油腻的老四都吃了一个。
好在给新生儿送了一块蓝田璞玉后,万岁爷就带着太后先离场了。算是开启了解脱的信号。皇帝爹走了没两分钟,太子爷也跟着告辞,临行前不忘阴阳怪气一句:“恭喜大阿哥儿女双全了。”
爱新觉罗家的二爷有时候就是自己找损。这不,大千岁条件反射地顶回去:“太子爷也儿女双全呢,不必羡慕爷。”
对,太子的庶长女今年也出生了,如今膝下一个庶子一个庶女,也算儿女双全。只不过太子家的这个“好”字是纯庶出,大阿哥家的“好”字是纯嫡出。这就是大千岁得意的地方。
“哎呀,咱们太子妃什么时候过门啊?这一过门就是儿女双全,真是旁人羡慕不来的福气。”老大又从八颗牙齿笑成了十二颗牙齿,他现在就等着看毓庆宫的好戏。这要是再来个嫡庶相争复刻他跟太子的故事,那才叫讽刺呢!
太子脸都青了。“太子妃自然是有福气。”储君拔高了音量说道,“母仪天下,就是旁的女人再怎么生儿育女都想不到的福气。”
大阿哥别的地方缺根筋,但要说听太子的言外之意,他可是技能点拉满还带条件反射的。好哇,你是想说你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皇帝,让我想都别想,你是这个意思吧。
大阿哥鼻子里出气:“哼。”咱们走着瞧。
太子也鼻子里出气:“呵。”走着瞧就走着瞧。
小八爷坐在一众兄弟之间,眼睁睁看着太子昂首离去。太子仪仗人数众多,从院子到阿哥所外,拉出了一条长龙。
“可算走了。”大阿哥说,一屁股在太子刚刚的座位上坐下,“他一走,地方都宽敞了不少。哈哈,来,大哥敬兄弟们一杯。”
三爷四爷应声站起,客套道:“大哥说的哪里话?今儿是大哥的喜事,该我们敬大哥的。”
于是底下的阿哥们按照年龄大小依次给大阿哥胤禔敬酒。老大现在正是最好相处的时候,长得帅、笑容讨喜、说话也动听。
轮到小八的时候,大阿哥更是郑重起身:“八弟,从前都是哥哥狂妄,哥哥在这里给你赔罪了。”说罢,也不多解释,直接自罚三杯。
他这个样子小八爷还能记他仇吗?胤禩只能叹息一声,说道:“大嫂这胎怀相不好,怕会有些亏空,一定要好好养着。”
大阿哥第一次收起傻爸爸的笑容,道:“一定。”
如果没有储位的争夺,大阿哥这样知错认错,还耿直豪爽的哥哥,是多好的哥哥呀。可惜,现实没有如果。
康熙爷从大阿哥嫡长子的洗三宴上回去后就召集钦天监,又翻了字典。最后将孙辈的排行统一定为“弘”字辈,又选了以“日”作为偏旁的字给孙子们做名字,因为“日字旁”的汉字很多,且大多和太阳有关,符合皇家的尊贵。
第二天乾清宫就颁下旨意,长子嫡孙被命名为“弘昱”。“昱”,“日”字下面一个“立”,可不光代表光明,更是寓意着“新日登位”。
好家伙,这下毓庆宫是彻底翻了天了。听说太子长子的生母李佳氏被太子好一通训斥,最后哭晕了过去。太医过去一瞧,好家伙,李佳氏这是又怀上了。
太子目光复杂地盯着战战兢兢的太医好一会儿,才一言不发地转身去了前院。
迁怒女人是一件没品的事情,迁怒自己的女人尤其没品。太子心里有些懊悔,但更多的是茫然。
大约四年前,眼看着太子妃入宫遥遥无期,他为了抢在大阿哥之前生下皇长孙,停了妾室们的避子汤。后面的事情很顺利,毓庆宫的女人们马上替他生下了长子和长女。
而与此同时,老大还在跟“只开花不结果”的正妻伊尔根觉罗氏死磕,硬是把原本丰润的嫡妻折腾得下巴都尖了还是没有儿子。
有一段时间大阿哥很消沉,甚至因为没有儿子,他身边的党羽也呈现消亡之势。明珠告老,只挂着太傅的名头执行些礼仪上的事务了。纳兰性德一心扑在理藩院上,一年里有七八个月不在京城。
太子以为他胜利了,就连自己的儿子迟迟没有得到康熙的赐名都没有察觉到其中的隐忧。
直到——大福晋终于生了嫡子。直到——汗阿玛第一时间就给这小娃娃赐了名。有对比才知道不安啊,太子看着外头灰色的天空,就算在烧着地龙的室内都能够感受到北风的寒冷。
所以汗阿玛的心里,还是更看重嫡出的孩子的吧。
“找索相来见我。”太子说,他消瘦了一些,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却有几分落叶枯树的萧瑟感。
第143章 十三岁的年末
腊月二十八, 京城的天空上又飘起了若有若无的雪粒子。
八阿哥穿着今年新做的毛绒斗篷,慢悠悠地走在红墙黄瓦的宫道上。雪青色的斗篷外表面闪着银色丝绒的光,一看就是上好的贡缎做的。
他手边牵着的八公主昆昆, 也换了同款材质的新斗篷。年纪还小的时候,昆昆总是被乳母嬷嬷安排大红色的斗篷,如今她也快八岁了,有了些自己的话语权,于是今年的斗篷就被安排成了水红色,粉嫩粉嫩的。
小姑娘的审美总是随着年龄而变化, 青春期前喜欢粉红粉蓝,等到了接近二十岁, 又会懂得“要想俏一身孝”的道理, 迷恋起黑白素色的高级感。
当然了, 以上只是通常规律,不同的文化、不同的性格、不同的经历,都会造成不一样的审美。像是他上辈子的师姐师妹, 无论年纪大小,都对门派标志性的蓝紫色非常推崇。而他在迷雾沼泽遇到的江湖人, 则偏好当地特产的黑布与银饰。
不知道他在藏书楼遇见的那个清秀到出尘的女孩, 偏好什么颜色的衣服。就那天见到的来说,她穿的浅葱色的旗袍,头上簪着浅蓝色的绒花,看上去似乎是喜欢素净的风格。然而也许是当时夏天炎热,才选的清凉的颜色也说不定。
想着想着,小八爷就走神了。
说实话,他怕伤害到女孩子家的清誉,不敢光明正大地去打听董鄂小姑娘的喜好, 只敢偷偷摸摸地旁敲侧击,效果自然不好。
到如今半年过去了,八阿哥也才知道小姑娘的爷爷是大名鼎鼎的董鄂妃一母同胞的亲弟弟,名为董鄂·费扬古。
叫费扬古的人朝廷中实在是有些多,于是这位便被称为伯费扬古。盖因董鄂妃显赫的时候,其阿玛被封了三等伯的爵位;顺治是四年,董鄂妃和费扬古的父亲死了,由十四岁的费扬古继承了父亲的伯爵爵位,“伯费扬古”的名称就是这么来的。
伯费扬古因着姐姐一朝宠妃的缘故,家里乍然富贵,从小锦衣玉食,本该成为四九城中最常见的那种纨绔子弟。无奈这位费扬古同志在少年时期接连死了阿玛、姐姐和姐夫,所有靠山全倒,全家只剩一人。那还能怎么办?奋斗吧少年,不然早晚被新君算旧账。
幸好他本身长得高大,基因里的武力值天生高于常人,因此积极地投身军旅。刚好那时候三藩作乱,伯费扬古跟在安亲王岳乐的军中,立下了不少功劳。等到三藩平定,顺治年间只空有个爵位的边缘少年,赫然已经成了领侍卫内大臣,位列掌握实权的议政大臣之一。
而在安亲王岳乐已经去世的今天,伯费扬古更是接过了领兵打大战的重担,带着先锋部队驻扎归化城,随时警惕着外敌入侵。
小八爷对于跟董鄂小姑娘这桩婚事的不确定,大部分来自于董鄂小姑娘自己的心意,少部分就来自于这位传奇色彩的大将军了。
换位思考,小八爷觉得伯费扬古不会愿意家中的女孩儿再次嫁入皇室的,自己姐姐当初背了多少“狐媚子”的骂名心中没数吗?
打听心上人打听了半天,个人的喜好没打听到多少,反而满耳朵都是她传奇的家世和强大的玛法。小八爷有些沮丧,偏偏在这个时候,他最擅长打听消息的小伙伴姚法祖离开了他。
某个见色忘友的家伙趁着年底告假回乡去了。没错,表面上的理由是回乡过年,但实际上是跑杭州还是跑泉州那就不一定了。小八爷可是看见了姚法祖给大姐姐的情书,什么“若是五年后我未娶你未嫁”,什么“以海为誓”,光是偷看的那两行字就让小八爷起了鸡皮疙瘩。
他自觉不是姚法祖那种没脸没皮的人,只能送些实用的小礼物了,像是布匹、书籍、文房四宝。又实用又不会引起误会,或者给闺阁少女带来麻烦。于是问题就又绕了回来——董鄂小姑娘喜欢什么样的颜色呢?喜欢什么样的书籍呢?喜欢什么样的样式呢?
果然还是该去问四姐姐吗?小八爷苦恼地抿了抿嘴,但他总觉得按照四姐姐那种功利的做法,直接凭着身份去达到目的,比如让皇阿玛赐婚,这才是她的风格。
他若是询问董鄂小姑娘的喜好、礼物云云,会不会被四姐姐认为优柔寡断?
“哥哥,你在想什么呀?”昆昆奶声奶气的声音把小八爷的思绪唤回来。
八阿哥低头看着妹妹圆嘟嘟的小脸,笑了笑:“哥哥在想旁的事情。”
全世界第二聪明的昆昆撅了撅小嘴:“再不走快点,雪就下大了。”
八公主很小的时候跟着活死人一样的亲额娘过日子,也跟着养成了一副不说话的性子。但是自打小十五出生前后跟着亲哥生活了一段时间,她明显变得……语言能力更强了。
这种能力在训诫亲弟弟的时候得到了更大的锻炼。八公主原本只会说单个字或者两个字的词语,如今语法通顺意思完整的句子,张嘴就来。就连康熙见了都夸她是长大了,有当姐姐的样子了。
不过昆昆不想当姐姐,小十五笨死了,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只能被困在小房间里,太无趣了。还是做妹妹好,哥哥会带她去宫里宫外各种各样的地方,还能听各种各样的小故事。
“今天要~去四哥家呀~四哥家~”小姑娘一边跳着一边唱,有亲哥在的时候,没有嬷嬷敢指责她不合礼仪,“四嫂的锅子咕噜噜~响~,都是肉肉香~”别说,唱的韵律还听好听的。
从长春宫出来,穿过西六宫的宫道,进入御花园,在满目凋敝的灰白色中间开着艳丽的红梅。等穿过红梅林,过御花园的假山,才到阿哥所。
四阿哥的院子里已经都是食物的香气了,就是八公主最期待的锅子。照例是四阿哥、四福晋、八阿哥、八公主四人围了一桌,一人一个小锅涮着吃。
八公主要求在自己的锅子里加酸菜,被小八爷以“小女孩不能吃辣”给拒绝了。
昆昆委屈了:“那我什么时候才能跟哥哥吃一样的锅子呀?”
小八犹豫了一瞬,到底妥协了给了个准数:“等昆昆十岁吧。”
小公主伸出手指数了数,她翻过年就八岁了,再等两年,就可以吃香香酸酸的锅子了。两年时间,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于是仅八岁就有着惊人美貌的昆昆公主点了点她尊贵的小脑袋:“那好吧。说好了十岁哦,哥哥不能耍赖。”
四阿哥夫妻看着她可爱的小模样忍不住笑了。
“八公主出落得越发好看了。”四福晋笑着说,她明明只有十三四岁,没彻底长开的模样,但脸上已经带上了母性。
即将十七岁的四阿哥胤禛却在蓄了胡须后完全像是个成年人了,用慈爱的眼神看昆昆好像也没什么不对……
“你这一年高了不少。”四大爷给昆昆夹了一筷子她并不爱吃的青菜后,转头跟小八爷说。
小八露出一个憨笑:“真的吗?那可太好了。”
昆昆用自己的三鲜锅子烫青菜,拿着筷子将菜叶子在汤水里面搅来搅去,就是不肯捞出来吃。她也知道挑食的行为是会挨骂的,于是小眼神偷偷摸摸地瞟两个哥哥。
很好,四哥和八哥在说着大人的话题,完全没注意到她。
“太子没有如何吧?”
“如果说索额图上书请太子明年大婚不算什么的话,那就是没有如何。”四阿哥说了很长一句绕口的话,小八爷一时没听懂。等听懂了,也只能一声叹息。
“那明年礼部可忙坏了。”小八爷强行找个愉快地说法来打圆场,“先是春闱,完了太子大婚。这不得连着脚后跟打后脑勺?”
四大爷完全没有被取乐到,依旧是沉着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小八爷劝解无果,只能祭出了最终大杀器:“今天过来,是来给四哥送今年的分红的。”
能让务实派开心起来的唯有钱啊!
果然,四大爷脸上的冰雪消融了一些,他从自己的锅里捞起一块豆腐,笑道:“还有这等好事?竟然不是来白饶你四嫂的腊八粥的吗?”
小八爷一脸故作不开心:“我这么稳重的弟弟,在四哥心里竟然是个馋嘴角色吗?我又不是昆昆。”
四大爷脸上的笑容更大了,他将那块豆腐吃了,然后接过小八爷递过来的信封,里面是一张银票和一张账目总单。大致说今年成本几何,利润几何,再投资几何,剩余分红几何。
四阿哥扫了一眼单子,就塞进炉子底下做了燃料。宣纸很薄,几秒钟就彻底燃成了灰。只剩下没有标记的信封和银票被四阿哥塞进了袖子。
“跨国的生意真是暴利,不知道南边港口那里是不是也是如此。”四大爷一边往锅子里下面条,一边说。他也没指望小八爷回答,更像是自言自语。
“暴利是真的,但与他国贸易往来也是必须之事。”小八爷的思想经过系统的熏陶,在一些大是大非上站得很正。
“哦?”四大爷目光扫向昆昆,成功阻止了小丫头把青菜甩给桌子底下的小哈巴狗的行为,不过他嘴里还在跟小八爷说着话,“我倒是觉得我朝的百姓以男耕女织、自给自足为主。开通对外贸易,不过是为权贵增添一些新奇玩意儿玩物丧志、相互攀比罢了,与百姓的生计来说有什么好处呢?反而因为经商的利益诱惑,让百姓抛弃田地,进入工坊做工,或者成为水手海盗,使得国内粮产降低,朝廷收不上税,百姓也吃不起粮。”
“四哥你不能这么想。”小八爷连忙说。
“那你详细说说。”
详细说说就详细说说,但从论证贸易这种事,每天在系统空间看一小时杂书的小八就没带怕的。
“其一,贸易最大的好处是互通有无。三皇五帝时期,大家种的是低产的黍米和不容易消化的豆子,是跟南越通商才引入了稻米;后来张骞出使西域,葡萄、白菜、苹果等等,无一不是从外面传入的;明末的时候,又有红薯玉米自大洋彼岸而来,尽是高产。若是我等闭关锁国,则千千万万年都在与狗尾巴草死磕,农民辛苦一年,养活自己都够呛,整个国家所有人都种田,尚且苟延残喘,如何有能力去当士兵学文化呢?而反观那些有高产作物的国家,一人耕种就能养活十人,富庶之余还能人人吃肉,将士孔武有力,文人才华横溢,那他们打闭关的我们,不就像当年秦王屠杀巴蜀一样吗?”
小八爷说了一连串话,才跟他四哥解释完第一点,刚想喘口气,就听见他四哥问:“你说明末有红薯、玉米传入,皆高产,可是真的?有多高产?”
小八爷连忙查询了小系统当中的数据,一边看一边斟酌着回答他明显认真起来的四哥:“玉米也叫番麦,亩产是小麦的两倍不止;红薯亦叫番薯,产量可以达到小麦的四倍以上。”
这下别说四阿哥,稍微懂点庶务的四福晋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般高产,为何不推广?”四大爷当即问,语气中已经带了责备。他仿佛在什么地方看过“番麦”、“番薯”之类的称呼,似乎是陕西有种植。但为何如此优秀的作物没有得到朝廷重视,畅春园的试验田里还在跟祥瑞水稻死磕?
小八爷捞了点肉吃,更多的是拖延时间,好让他能够在系统内查阅更多资料。“大约是口感不好吧,番薯就跟大豆似的,吃了胀气。玉米晒干后更多喂了家畜。四哥不觉得跟史书记载的千年前相比,我们的肉食多了也便宜了吗?”
四阿哥不说话了,低着头思考。
小八爷总结:“我听传教士说,番薯和玉米,最早就是在大洋彼岸只有野人的密林里发现的呢。所以互通有无肯定要互通有无的,谁知道没人到达的荒野之地有没有什么高产的物种和神奇的药物呢。不能洋人都过上了好日子,就咱们没有吧?”
四阿哥缓缓开口:“这倒是有几分道理,然而百姓逐利,舍农经商,到底是个问题。”
“所以要研究新稻谷和新种法啊。只要一个人能产的粮食翻倍,那让一半百姓都去经商又如何?经商也收税啊,还比农税高。”
“若是百姓流动起来聚集成势力造反怎么办?”
“四哥。”小八爷停下了筷子,无语地看向四大爷,“我没听说百姓因为经商变富裕就要造反的,不都是穷得活不下去才造反的吗?”
被蠢弟弟鄙视了的四阿哥有些不高兴:“那照你这么说,与外夷通商是百利而无一害的事,那我们敞开了大门让老百姓做生意得了。”
小八爷连忙给四大爷顺毛:“那哪能啊?我只是说很多问题可以解决,不能因噎废食;哪里就是问题都没解决就直接胡吃海塞,那必定噎死呀。保证耕地数量,这是最难的,人性逐利。与之相比,研究高产物种反而简单一些了。”
四大爷垂眼想了想:“可以官府强制一批百姓为农户,或者降低农税,再或者,大批收购农田为皇庄,朝廷来当地主。”
土地国有,这位大爷可真敢想。
小八爷觉得土地问题这种复杂的问题就不是他这种政治小菜鸡能解决的,于是没有接四阿哥的话茬,只是朝他四哥比了个大拇指。
“土地大部分都掌握在地主豪绅手里,而地主豪绅又跟朝廷官员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人在当地还颇有名望。你要是敢动他们,他们立马就能骗着乡民造反不说,就连朝上官员都不会同意的。难!难!难!”
小八爷连说了三个“难”字,然后去捧桌上那碗腊八粥,开开心心一饮而尽。
“八弟我这样的才能点偏的人,只能召集一些能人研究研究高产的新作物。至于土地如何分配,税收如何征收,就看四哥的了。”
第144章 十四岁的年关
年关将近, 小雪飘飘。温暖的宫殿里内容丰富的暖锅子“咕嘟咕嘟”冒泡,给谈笑天下事的龙子凤孙带去食物的鲜美。
而与此同时,生活在南城泥泞的大街小巷里的平民, 也在同一片飘雪的天空下等待新年的到来。他们穿着破旧的棉袄, 握着皲裂的手指, 挑着今年没卖完的最后一捆柴或者最后半壶油, 急匆匆地往容身之处而去。
更有那无家可归的小流浪儿, 三三两两抱团缩在巷边的屋檐下,也不知道能不能度过这个冬天。
“唉。”朱老太医摇摇头,步履缓慢地行走在这条路上。他手上提着一斤猪肉,是刚从肉铺里切来准备晚上包饺子的,这一路走过去, 就引得小乞丐们痴痴的目光,跟着包裹从左往右移动, 直到看不见为止。
御医、文臣、士子、商贾之类,是南城最阔绰的人了, 他们大多与东城西城的权贵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不过因为是汉人,而住在南城罢了。
这是满人入京时候的规矩, 不过如今这些规矩也不太严格了:富庶的汉人以旗主门客的名义搬入内城, 或者有内城的权贵派人在南城开商铺的,比比皆是。
就比如从朱老太医家过去三条巷子,就是董鄂家在背后撑腰的书铺。是出了董鄂妃的那个小董鄂, 不是开国五大将那个大董鄂。
书铺的名字叫“香叶”,价格不高,走平民路线,但凡市面上常见的书籍和文房四宝都有贩售, 也有贫苦的学子抄书卖给他家换钱的,按照字迹的工整程度给价,也算公道。
“香叶书铺”历史不长,三四年前才开起来的。当时开张的时候,来了好几个穿八旗军服的将士,买了全套的《孙子兵法》作为捧场。于是大家就知道了这家书铺背后有贵人撑腰。地痞无赖不登门,生意自然顺遂。
生意顺遂了,店家就会做好事,比如年关时候施粥。稀稀拉拉的米汤粥,没什么味道,也只能维持一个时辰的饱腹,但好歹是一口热的。
许多人也许就是靠着这口热气撑过落雪的日子的。
时间已经过了正午,但因为是阴沉沉的雪天,看不见太阳。“香叶书铺”门口排队领粥的队伍已经减了一半。
舀粥的大汉换了班,将大木勺交给自己的同伴,自个儿就套上青布外套,走到书铺门口的长凳上歇脚。虽是歇息,但那汉子的目光却警惕地扫视着进出书店的客人。
书铺柜台旁边的待客椅上坐着个少女,穿着藕色的夹袄,清秀柔弱的样子,但眉眼间的那股轻愁又仿佛遥远得不可侵犯。她正拿着账本跟掌柜说话:
“……这几位士子是年底新来抄书的,应该是奔着明年的会试入京的。都是举人了还要抄书为生,可见底子单薄,照顾一二算我们雪中送炭。这样的人开春后会越来越多,注意些罢。”
掌柜是个福相的中年人,乐呵呵地应着。然后又说了有某某、某生从前在店里抄书,白蹭过几顿饭,如今升官了,来送年礼。
少女就将小手一伸:“礼单给我瞧瞧。”
掌柜的行事老到,早就将东西准备好了。一沓一指厚的单子被递了过来。董鄂·云雯提了朱砂笔在礼单上圈圈画画,她看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全查完了。
“将我画圈的东西送回去,太贵重了,受不住。我这儿不替人求官的,只救急。”这位小姑奶奶搁下笔,道,“倒是张生、王生两个清贫的要外放,各包十两银子的盘缠给他们。”
“诺,诺。”她说一句,掌柜就应一声,很是乖觉的模样。云雯身边的大丫头春绕就笑着打趣道:“咱们格格是好心的菩萨,散财的童子,掌柜的日子过得不够威风呀。”
“哪儿的话!”掌柜连忙叫屈,“小人在大姑娘名下做事,顺遂着嘞。京城这地界,天上落下一颗鸟粪都能砸中王爷的地方,能平安赚钱就很好了!若想捞偏门大富大贵,怕不是嫌肩膀上顶着的玩意儿太沉了吧?”说完,还在脖子上比了个杀头的手势,表情很是夸张。
春绕和夏梳都笑起来,显得比她们的主子要多不少人气儿。
倒是云雯自己,还没完全长开的半大孩子模样,说话做事却比两个大丫鬟都要成熟。她平日里很少与人说笑的,此时也只是翘了翘嘴角,放下账本拿起桌子上的精装书,随意地翻动两下。
“这册《新地理志》印得好,连尼布楚条约定下的疆界都特意印了大图,甚是不易。”
掌柜连忙接话道:“这是明中堂他老人家带着人印的,内务府的手艺,自然没的说。传到市面上的第一批只有一百册,小人知道大姑娘喜好新书,专门抢了四十册来。如今京城的书铺,就属咱家的新书最全了。”
云雯脸上的苹果肌总算飞了起来:“你有心了。明珠的门下不好打发,可有花了银钱打点?只管报到账上就是了。这些新书也不必压着,广告打出去,好叫京里的读书人都知道有这样的好书。最多店里留两册,供买不起的寒门子弟借阅。”
她一边说,一边爱惜地抚摸着新书精美的封皮。因为书中有大量需要展开的图册,因此装订法与寻常书籍不同,在线装的基础上用了更多的胶水,纸张也比寻常书籍要厚实。
云雯越看越觉得好书不可多得,忍不住将眼前这本揣进怀里。她是“香叶书铺”的老板,拿本样书做收藏怎么了?
不怎样,掌柜的已经对大姑娘的书痴行为见怪不怪了,凡有新书上市,只要是这位格格能看得上眼的,总有这么一遭。好在书铺体量大口碑好,盈利可观,供应她“中饱私囊”的小爱好完全不在话下。
今年的账簿也差不多查到这里,两个大丫鬟又跟店员们招呼了几句,交换了岁银和礼物,就簇拥着她们的格格出了“香叶书铺”的大门。
马车早就备好了,跟着四个退伍下来的旗丁,以及熬了一上午粥的秋卷和冬藏。一只脚出八只脚迈,这就是伯府嫡出大格格的排场。
然而贵族阶层也有贵族阶层的烦恼。就比如说云雯格格坐在马车里还捧着新书东摸摸西看看呢,就听得她身边负责待人接物的大丫鬟冬藏说:
“太太派人来催了几回了,请格格去议事。奴婢听说,是宫里贵妃娘娘的帖子,正月初三请太太去吃席呢。”
云雯小姑娘闷闷不乐地放下她的新书,叹了口气:“是有这么回事。二妹妹、三妹妹想去也能去开开眼界,然而与我们家大约是没有关系的。”
冬藏的眼神就变得有些八卦,她压低了声音:“听说要给十爷相看,是真的吗?十爷才多大的孩子,上头还有好几个没娶妻的哥哥呢。”
云雯的视线就转向侧面,马车窗帘有一道小小的缝隙,透过缝隙看出去,外面街道上有的,大多是穷人的面孔。
“贵妃娘娘身体不太好,担心自己看不到十爷长到十七八岁,所以提前相看起来。”这话云雯心里回答,嘴上却没说出来。不光是因为这话涉及到宫里的贵人,更因为她不想拿别人的生死做谈资。
再说了,依她跟四公主的看法,贵妃娘娘的心愿恐怕是不能成的。
钮钴禄家太过显赫,开国五大将之后,曾经他家的庶女都是能够嫁给亲王当福晋的。虽然鳌拜之乱的时候受了些牵连,偏偏又有个好女儿在宫里,呕心沥血辅佐内廷为老爹平反,如今下一代长成,又是枝繁茂盛的公爵之家。一等公啊,比云雯祖父的三等伯高了不止两个大等级,全大清能有几个世袭的一等公?
哪怕是羽翼已丰的康熙,也对果毅公嫡脉颇为忌惮。又要用开国功勋在军队中的影响力,又不想让他们影响到皇权的至高无上。
皇帝尚且如此,何况太子?万岁爷是不会让十阿哥有一个显赫的妻族的。哪怕十福晋的阿玛只是个内大臣,或者六部尚书,那钮钴禄家跟新贵一抱团,又是一个会威胁到太子地位的“明党”。
按照四公主的说法:“是我我就给挑个五品文官的女儿了。”重点不仅是品级要低,还有“文官”二字。钮钴禄家好几个佐领,又有祖宗名气加持,在军队中已经很有影响力了。再来个军官当亲家?那哪怕原本品级低也能给拉高喽。
这就是为什么云雯觉得十阿哥的福晋人选跟自家无关的原因了。她祖父正领兵在外呢,她是最年长的孙辈,其实祖父今年才刚刚五十岁,当打之年。按照安亲王的年纪算,还有十年仗可以打呢。康熙是疯了才会给十阿哥这么一个实权武将当妻族。
别说十福晋的位子了,哪怕是十阿哥的侧福晋、庶福晋,乃至于通房格格,都绝不可能是她们董鄂家的姑娘。跟祖奶奶是不是祸国妖妃没关系,这首先是个政治问题。
冬藏是个懂察言观色的,见到她们格格又忧郁了,就乖觉地闭嘴,同时朝春绕使了个眼色。这种时候,就需要开心果春绕登场了。
春绕其实也没有那么愚笨,但她天性乐观单纯。冬姐姐总是对的,既然冬姐姐觉得我应该说话,那我就说话好了。
“格格的意思,二格格和三格格没机会当十福晋吗?真可惜,二格格三格格都是九岁,明明跟十爷年纪相仿的。”
云雯被春绕打岔,收拢了些愁思,她伸手去摸春绕的头顶。云雯自己十一二岁的模样,春绕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于是这个动作显得格外的角色颠倒。
“世上年龄相仿的人多了,并不是所有的都能凑到一起。”
然而偏偏有人钻了牛角尖,死活都看不开。
第145章 十四岁的春天
这个看不开的人就是董鄂·云雯的叔母, 即大丫鬟们口中的“太太”。因着云雯的亲身父母早亡,如今董鄂伯府的内定继承人是云雯的三叔。
三叔名叫辰泰,也跟着祖父一起领兵。不过这位叔叔职务低, 平素按点下班的时候多, 休沐的时候就带着家中子侄一起练武, 就连云雯自己小的时候, 都跟着三叔一起玩过呢。
那时候三叔刚刚娶妻, 家里只有她一个孙辈……倒也是一段快乐的时光。
如今虽然曾经的亲昵已经不在了,但见面总还是有几分情面的。
云雯乘着马车回到府邸,刚在大丫鬟的搀扶下从马车上下来,就看见她三叔辰泰在马厩旁边的靶场上舞枪。
“大丫头回来了。”三叔看到她,收了枪大步走过来。辰泰虽然谋略与带兵不如父亲伯费扬古, 但练武勤勉,一身的腱子肉黝黑发亮, 细细的辫子盘在头上,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典型的满洲汉子。
“问三叔安。”云雯蹲身福了福。
“好, 哈哈,瞧瞧咱们家大丫头这通身的气度。”辰泰叔叔大咧咧地笑起来,“又去看你那书铺啊, 哈哈, 真好啊,大丫头是个文化人喽。”
叔侄两个正在话家常,就见一个嬷嬷扭着屁股甩着手帕小跑过来, 动作颇为矫揉造作,说话也是。“诶呦呦,大格格可算是回来了,太太等你等得茶水都凉了两回了。”
说着就上来扯云雯。“快快, 这可是一等一的大事。”
“什么一等一的大事?说出来也让爷知道知道啊。”三叔不高兴了,跟着嬷嬷和云雯往后面走。
那嬷嬷似乎真的挺急的,大冷的冬天,时不时掉几颗雪粒子的天气,偏偏她满头满脸的汗水,把脸上的铅粉都弄花了。
一行几人来到正院,刚一落座,茶水点心都没上齐。那身材瘦削的三婶舒舒觉罗氏就开口了:“大格格,这回贵妃娘娘要给十阿哥相看福晋,你可知道?”
云雯没有骗人的习惯,于是只能点点头,细声细气地答道:“是有这样的传闻。”
“啊,呵呵。”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的急切,三婶用手帕捂着嘴尬笑两声,“那大丫头可收到了贵妃娘娘的帖子?”她的眼珠滴溜溜地转,屁股在垫子上扭来扭去,仿佛坐垫里有针在扎她一样。
云雯突然觉得有些没劲,她抑制住翻白眼的冲动,垂下眼帘:“不曾。且正月初三我已经应了四公主的邀约去帮她备嫁妆。”
三婶明显松了一口气,她这个时候也不管是不是会被云雯看出来小人之态了,整个人都眉飞色舞起来:“三婶我呀,却是收到了帖子。你看婶婶带着你二妹妹和三妹妹去如何?”
云雯咬了咬嘴唇,又看了看依偎在三婶身边茫然无措的双胞胎堂妹,叹道:“去玩,自然是可以的。贵妃娘娘是宽容的人。然而……”
“然而什么?”三婶抬高了音量,她整个人都前倾过来,让人不得不担心她单薄的身体的平衡。
“还能有什么?”看了半天好戏的辰泰叔叔插嘴道,“你想让女儿当十福晋,也不想想果毅公的女儿能不能看上咱们家呢。整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最后这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就好像是触发了什么了不得的开关一样,三婶整个人都炸毛了。她弹跳起来,花盆底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健步如飞,冲过去就揪住三叔的衣领。
“什么癞□□,什么天鹅肉,辰泰你给我把话说清楚。”她嚎啕起来,“钮钴禄家有皇后,咱们家也有皇后啊,怎么就配不上了?怎么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要说配不上,也是你们男人不中用啊。咱家的女人,怎么就配不上了?”
辰泰叔叔本来只想过过嘴瘾,结果把老婆给点炸了。他也麻爪,只能甩开舒舒觉罗氏,一边跑一边道:“瞧你这话说的,你要有本事,你也嫁给一等公了啊,何必来将就我这个三等伯的儿子。说来说去还不是你没本事。”
云雯听了只想扶额,她这个叔叔,平时看着也像个憨厚的正常人,但不知怎的,一遇上三婶两夫妻就开始互相刻薄,也是一桩奇景。
她看着那伯府继承人的夫妻二人在正院上演“秦王绕柱走”,耳边还伴随着什么“我娘家嫂嫂跟我显摆她闺女”、“我怎么这么命苦嫁了这么户人家”、“高不成低不就只能给宗室哥儿当继室”之类的话。
三婶的声音高亢而尖细,像一只被掐了脖子的公鸡在打鸣,吵得云雯耳朵疼。
她三婶有些市侩,这种摆在明面上的小自私,已经是糟心亲戚中比较好的一类了。最多是带出去的时候丢脸一些,但惹不出什么大祸事。
董鄂大格格眼看着那边夫妻俩的打闹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下,只能自己做主,让冬藏去问问祖母的病情可好些了,准备何时用饭。见大丫鬟出了门,她朝两个堂妹招招手。
董鄂二格格和董鄂三格格还是孩子,眼下这样的场景只觉得尴尬,对于她们自己的终身大事毫无观念。两个面孔相似的孩子期期艾艾地挪到大姐姐跟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想第一个说话。
云雯又想叹气了,她自己九岁的时候,已经入宫给四公主当伴读了,什么事情不明白?双胞胎很难当正妻的这件事她那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被奇怪癖好的大人物打包带走做妾才比较常见。
“你们去了宫里,要乖乖的,不要想着害别人,也要小心被别人害,这样就可以了。”叹气完了以后还是要教妹妹们,毕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至于出挑不出挑,不是你自己觉得出挑贵妃娘娘就会觉得好的。有些事情要看缘分,强求反而出丑,就像三婶现在一样。”
老长一段话,可能只有最后半句两个小女孩听懂了。她们不约而同地红了脸颊,奶声奶气地反驳:“我们不会像额娘一样打人的。”
“嗯,那就好。”
三房更多的事情,云雯也不好多管。这个伯府虽然全是她祖父费扬古的子孙,但事情可不少,比如庶出的大伯那儿也差人来请她,想让家中八岁的四格格也跟着入宫。还是听说云雯自己都不去赴宴才算作罢。
钮钴禄贵妃娘娘的一个宴席,却引得这么多人心浮动。十阿哥还是个光头阿哥,没有展现出什么过人的才华,但就因为一个显赫的母族,就惹得京中的八旗人家如此,说来说去,还是老建州的风气太过深入人心了。
功勋如钮钴禄,十阿哥将来怎么都有个王爵,这可是一场大富贵呀。可不得削尖了脑袋去钻营?
就不知道万岁爷会怎么想了。
想到这里,云雯就无比庆幸自己避开了那场烈火烹油的鸿门宴。还有什么比跟着四公主出宫更有意思的呢?
这是正月初三,雪消云开。阳光照在马车顶上,而长长的公主护卫队,正护送着三辆马车往城郊小汤山的皇庄而去。
没错,年里四公主就跟皇帝爹和宜妃娘表示,她长到这么大还没有泡过汤泉,很是遗憾,所以想去见识一下。
康熙对于即将抚蒙的女儿都是很宽容的。荣宪公主当初得了一匹神驹,还跟着北巡;纯禧公主当年被特批回恭亲王府小住,与亲生父母团聚月余。如今到了四公主这儿,哦,想泡温泉啊,虽然麻烦了一些,但也不是不能操作。
着令五阿哥、八阿哥护送四公主去温泉皇庄小住。
五阿哥胤祺去送四公主,是因为五阿哥是宜妃的长子,四舍五入等于四公主的亲弟弟;而小八爷跟过去,就是顺便给公主种痘了。
重男轻女如康熙,早年记得给所有的儿子种痘,公主就只是想起来种,想不起来不种。四公主就是没种痘的那批,有她被康熙忽视的原因,也有宜妃过于溺爱总是瞻前顾后的原因。
但如今四公主要出嫁,那就不得不种痘了。蒙古也是天花流行的区域呢,不比京城程度轻。
哦对,“请小八爷帮忙种痘”这件事是四公主自己跟康熙提的,而且不光四公主自己种痘,四公主身边的人也要捎带上。
这种合情合理的要求,康熙自然没有不答应的,甚至还跟宜妃感叹:“不愧是要出嫁的人,从前浑浑噩噩的,如今也变得周全了。”
康熙爷没想到的是,四公主带着她的伴读去种痘,可还有着一个隐晦的牵红线的目的。
别说康熙爷没想到,云雯自个儿都没想到,当四公主跟她说“这回我八弟亲自主刀,正好你也跟着把痘苗种了”的时候,云雯还觉得这是桩额外的福利。
“八爷的医术,京里都是有名的。”董鄂·云雯给四公主捧哏,“听说现在种痘所里养了种痘嬷嬷,秀女都是嬷嬷种的痘。若不幸遇上技法不好的,留疤不说还要病一场。今儿我能得八爷亲自种痘,倒是沾了公主的光。”
四公主笑眯眯地看着云雯:“是了是了,我八弟,你也是见过的。”
云雯被她提醒,想不记起藏书阁的那次相遇都难。八爷啊,好像是个笑得很温柔的翩翩少年。
“公主为什么突然说这个?”云雯压下心头那点异样,努力镇定地问。
四公主依旧是那幅笑眯眯的表情,看得云雯心里发毛。
“公主!”
“哈哈哈,好了好了,我不闹你了。”
第146章 十四岁的春天
冬天里的小汤山皇庄仿佛一个世外桃源。在热气氤氲的汤池边上, 桃花早早地盛开,而菊花、梅花迟迟不败,五颜六色的花朵点缀在茂盛的绿色草皮之上, 形成一幅四季叠加的奇景。
更不要说那些引热水保温才种植而成的反季节蔬果, 更是让皇庄里的食材, 比皇宫大内还要丰富:黄瓜炒鸡蛋、芦笋肉丸汤、小鸡炖蘑菇……抵达皇庄的第一天, 所有人都吃了个肚儿圆。
五阿哥胤祺从小在太后宫里长大, 跟宜妃膝下的四公主只能说比寻常兄弟姐妹熟悉一些,但并没有到三阿哥那样因为荣宪公主出嫁而无能狂怒一整年的地步。
如今见四公主泡了温泉换上家常衣服,一张小脸红扑扑的,五阿哥自己也跟着高兴。
“温泉养皮肤,姐姐这样子, 倒显得比以往更好看呢。”
四公主小媚眼一飞:“会不会说话,本公主天生丽质, 如今不过是这温泉水洗去了尘世的遮蔽罢了。”
台词太过中二,老实人五阿哥目瞪口呆。然后他就有幸见识到了他八弟吹捧姐姐的功力, 什么“沉鱼落雁”,什么“大清明珠”,什么“灼灼其华”, 从上古到今朝, 但凡是赞美女子外表的话都给用上了。
这可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接啊。五阿哥捂脸,他这姐姐“沉鱼落雁”,只怕是凭侍卫们的武力真“沉鱼落雁”吧。也亏得老八能说出口。
偏偏这两人相谈甚欢, 话题偏着偏着,从寒暄客套到经史典籍,又从经史典籍跑到元朝兴衰,最后就转到葛尔丹身上了。一会儿小八爷说“葛尔丹在煽动克鲁伦河附近的部落反清”, 一会儿四公主说“沙皇有心西进,那是他血缘上的故土,又有出海商港的诱惑,未必会分心往南”。
等到四公主得出“三年内必有一战”的结论时,五阿哥听得人都傻了。“四姐姐,我知你闺中无趣,但这也臆想得太过了吧。”
四公主就笑笑:“可能是今天喝多了。”
于是五阿哥就抢过四公主的酒杯。“那可不许再喝了呀。听额娘说你往常滴酒不沾的。”
屏风后另一桌上吃饭的董鄂小姑娘听了,忍不住在心里反驳:“什么滴酒不沾,公主明明海量。”
他们第一天吃晚饭的时候还是相对讲究规矩的,四公主可以跟弟弟们同桌吃饭,但旁的小姑娘,尤其伴读这些,都要跟已经是少年人的皇阿哥们用屏风隔开。
这是入关后跟汉人学的,某些地方开始讲究起男女大妨了。然而清初这也就是个皮囊,等到了种痘的时候,那就不得不打照面了。
大家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种痘嘛,生活所迫。
给自己有好感的女孩子种痘啊,小八爷是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好事,背地里给四公主送了好几张他私藏的酿酒方子。
等到了吉日那天,小八爷千挑万选了最好的牛痘,亲手制成匀浆。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用酒精消毒又在火上烤过的匕首在董鄂小姑娘的胳膊上割开一道半厘米长的小口,然后将足够的牛痘匀浆埋入皮下。
先由董鄂·云雯接受牛痘,待观察半个时辰无恙后,再给四公主接种。这算是伴读给公主殿下“试毒”,但在小八爷看来,“试毒”这场种痘,可比“正式场”有挑战多了。
他心动的女孩子拉起左手的衣袖,一直卷到肩膀的位置。整条胳膊露出来,纤瘦白净,骨肉匀称,完美得仿佛一件艺术品。女孩细腻的皮肤吹弹可破,匕首的刀尖还没有用力就见了血,小八爷心疼得差点没握住刀。还好他作为一个医者的本能战胜了他怜香惜玉的冲动,才使得接下来的步骤得以专业地完成。
“多谢八爷,八爷医术真好,我都没感觉到疼。”一切结束后,云雯如此夸奖道,她是真没觉得疼。
哎别说,小八爷认真的样子帅极了,全神贯注的双眸亮得跟夏夜的牛郎织女星一样。他屏着气息,嘴唇上方鼻孔下方的绒毛都一动不动的。此时听到了夸奖,青葱一样的少年就笑得一脸温柔:“多谢格格夸我了。其实当不得格格这般夸奖。”
他刚刚差点手抖了。
“八爷当得起的。”
“不,我……”
四公主敲敲桌子,打断了两个人即将开始的“你很厉害”、“我不厉害”的无尽循环。“注意注意啊,这里还有第三个人呢。”泡了两天温泉已经有些瘦下来的四公主道,声音格外慵懒。
八阿哥和董鄂小姑娘被她揶揄得脸红,连忙彼此避开。云雯放下卷起的衣袖,侧身不再与八阿哥对视。而八阿哥呢,索性站起来走到四公主身边,坐下来耍无赖道:“四姐姐这些日子身体湿气散了不少啊,不如让我再来给四姐姐诊诊脉,或者让我给四姐姐换一副调理的方子,如何?”
四公主毫不客气地在八弟脑门上弹了个脑崩儿。“废话少说,快些给我种痘,我也好回去睡觉,免得扰了你的清闲,让你在背后骂我。”
“我怎么会在背后埋怨四姐姐呢,这不是喝水还骂掘井人的混账行为吗?这绝不是君子所为。”
“莫贫嘴了,如此巧言令色,将来必定是那种游走花丛专骗女孩子的好手。”四公主眼珠子一转,将话头抛给自己的小伴读,“云雯,你说是不是?”
云雯低垂着眼:“我觉得八爷不是这种人。这些日子,我观他与皇庄里的丫鬟,以及汤池的宫女说话,就很知礼,只有在公主面前如此能言。他应该只是知道公主爱玩笑,所以哄您开心罢了。”
四公主拍着桌子大笑,差点把刚刚种进皮肤下层的牛痘浆液又给颠出来。“哈哈哈,云雯你怎么这般正经呢?”
小八爷:……
董鄂小姑娘:……
牛痘的发痘进程比人痘快多了,二十四小时内接种的地方就起包,两天内化脓,五天内结痂脱落。全身上下只有接种处一个痘,除了少数人发烧外再无别的不良反应。
新的技术真的出现的时候,才能知道它吊打旧有技术是有原因的。总之,无论是四公主还是云雯格格,接种都很顺利,连烧都不曾有。
那种发生在言情话本,或者小八爷梦里的“董鄂小姑娘发痘不顺利,在高烧昏迷中被他柔声安慰”的场景,并没有出现。眼瞅着这场温泉之旅就要到尾声了。
从头到尾,也就接种那会儿,八阿哥跟董鄂小姑娘接触得多一些。小八爷有些不甘心,又有些怅然,他到底没找到机会去问一问人家女孩子,喜欢什么样的布料做衣服,喜欢什么样的文房四宝,或者喜欢什么样的西洋玩意儿。
当然,他最想问的,是人家有没有心上人,愿不愿意考虑嫁给自己当福晋。
啊啊啊啊,这话太难问出口了,尤其是五阿哥跟个电灯泡一样地杵着,生怕聪慧但淘气的弟弟冲撞了他四姐姐。
小八爷好不容易找到机会,也只能跟四公主单独说话,想要单独找董鄂小姑娘聊天,别说周围服侍的这么多眼睛,人小姑娘自己就会避开他。
“四姐姐,好姐姐,你帮我问一下她的心意吧。”八阿哥恳求道。他们在小汤山呆的这些日子,人工逆转季节的菊花和梅花终于凋零,反倒是桃花开得越发艳丽。纷纷扬扬的粉色花瓣,时不时落在小八爷的辫子上,然而他毫无所觉。
四公主差点没被自己的口水呛住。“你说啥?”
“就是……”小八爷握了握拳头,“她到底愿不愿意嫁给我啊?我应该没有表现得不能托付的样子吧。”
四公主跟看西洋镜一样绕着八弟转了一圈,聪明如她自然是顺利接上了八弟的脑回路。好家伙,这么纯情的吗?
小八爷的脑袋跟着四姐姐的转,在最开始的请求说出口之后,后面的话就顺利许多了:“她如果同意的话,我就跟皇阿玛去求。我知道她是孝献皇后家的姑娘,可能太后娘娘那边会不太好过。然而我们当孙辈的也不是成天在太后娘娘跟前相处。平日里我们避开就是了,不得不见面的时候,我和额娘都会护着她的。而且正因为她是孝献皇后的孙辈,不在皇阿玛挑选后宫的范畴之内,我跟皇阿玛去求,不算犯上,能成的把握大约能有八分……”
四公主本来还想拿乔,再逗逗这个情窦初开的八弟。然而听他认认真真地考虑这么多,从来被掩饰在慵懒外表下的铁石心肠也有了一瞬间的柔软。
“我是真的喜欢她,所以想把一切摊开了说。我是想娶她当嫡福晋的,所以相比那些花里胡哨的好听话,或者风花雪月的偶遇,我想直接为了未来考虑。所以,她若是有什么想法,有什么要求,也可以现在摊开了跟我说……”
小八爷将这么长一段语无伦次的话颠三倒四地说完,终于长长呼出一口气。“她若是也有意,就告诉我她喜欢什么花纹的墨块。如今都流行在墨块上雕刻动物图案的。我送她一块墨块,她收了,这事便暂时定下了。我去找皇阿玛求情。如果他老人家同意,我们就走下一步,若是他老人家不肯,那我也不会平白去玷污她的清誉。”
风轻轻吹过,也许是因为在温泉边上的缘故,风的声音都柔和而温暖。
四公主摸摸下巴,看着弟弟离去的背影。十四岁的少年已经是成年人的身量了,因为一直没有抛开习武的原因,步伐十分矫健。四公主可以想象这个穿着衣服看上去有些清瘦的弟弟,脱下衣服绝对也是一身的肌肉。
听说小八之前在木兰秋狝的时候徒手击杀过猛虎呢。
人有武力不可怕,人有权力也不可怕,可怕的是有力量的人,还对弱者抱有尊重和同情,那他能够走向的高度,是常人难以想象的。
“云雯,你都听到了吗?”四公主拨开菊花已谢的草丛,露出底下一个乌油油的小两把头,头上簪着的绒花已经被枝叶刮歪了,但尤其显出主人的楚楚动人。
小少女眼眶红红的,像一只兔子,眉眼之间的愁绪愈发浓郁了:“我何德何能……”
“你当然是有你的好处的。”四公主说,“论家世,你家有两个半佐领,玛法是大军将领,此次打完葛尔丹有功,你玛法肯定升爵位。你自己是嫡长孙女,皇后之家,自然尊贵。论相貌,我再没见过比你更我见犹怜的女孩儿了,我那八弟也是这么想的。论才华,啊,这我就不说了,在这点上你从来不自谦的。”
云雯小姑娘嘟囔着嘴,道:“这个世界上,又有家世又好看又有才华的女孩子也不止我一个啊。”
“但人和人之间的感觉就是这般奇妙。”四公主心说我也没想到八弟会是个情种,就要吊死在她闺蜜这颗鲜花上了,她本来是想用利益关系说服这桩婚事的。
对于小八爷来说,有一个低调但握有实权的妻族,对于他摆脱大阿哥的影响会是一个强大的助力。而对于云雯来说,父母双亡,又活在董鄂妃阴影下的她其实婚姻选择余地非常有限,大部分的婚配对象会让她限于与继子继女的权力斗争中,没有办法去追求自己的理想。
还是嫁给皇子当正妻自由度来得高啊,何况八爷确实是个对女人讲道义的人。看看他怎么对待三公主的就知道了,一个感情平平的姐姐,也没法回馈给他什么好处。就凭着胸口一腔道义,能够为了她去得罪蒙古王公,这就足够了。
而他们两人若是本身就有情谊,这反倒是一桩锦上添花的好事了。“你只说咱们小八爷这样的,你乐意吗?”四公主问,“我本来觉得这桩婚事对你好,想来个先斩后奏的。然而他不愿意强迫你,我怎么好越过正主强迫你呢?你就说你乐意不,点头或者摇头,就这么简单。”
云雯的脸上直接烧了起来。她一向是淡然冷静的不假,但到底是一个才刚刚十二岁的小姑娘,一向为了家族的声誉循规蹈矩地过日子。哪里能想到真实的命运能够比话本上所写的还要浪漫还要传奇呢?
“我喜欢鸟儿。那种能够在天上飞的大雁。八爷如果能送给我一块刻着大雁的墨块,就好了。”她小小声地说。
也许还是可以期待一下的吧,话本里女主人公那样受宠爱的人生。
第147章 十四岁的春天
早春的宫廷, 还带有未散尽的寒气。屋檐下的元宵花灯还没有撤去,而金黄色的琉璃瓦上的积雪仍在恋恋不舍地扒着瓦缝。
正是开笔的日子,乾清宫的书房里, 心腹大臣进进出出,一派忙碌景象。等待了一个年节, 各个部门的政务都在等待走上正轨:水利、科考、调兵……接下来会是忙碌的一年。
康熙爷第三次从成堆的奏折中抬起头,又看到了青布帘子外一抹竹月色的袍角, 袍子下面是一双黑色的布靴。百官们都穿石青色或蓝色的官服, 武将侍卫偶尔也有穿暗红色下裳的,总之,这种清淡的紫灰色, 满宫里只有一位爷会穿。
大太监梁九功一脸纠结的模样,欲言又止。
万岁爷低头, 继续处理他手头的事情, 同时招呼跟前的靳辅道:“爱卿今年再修几座堤坝,去年大水漫到顺天,京中人心惶惶……”
靳辅在那儿磕头请罪,康熙又夸他之前建的堤坝还算牢固, 是大水中亮眼的少伤亡之地。打一棒子再给颗甜枣, 概括下来就是靳辅还得继续干,好好干。
君臣二人说起来没完,梁九功露出一脸牙疼的表情,默默低下头不说话。八爷喂,真不是奴才不帮您通传,您看皇上这么忙,是吧。
等送走了靳辅,康熙又挥洒御笔, 调了于成龙去户部。虽然于成龙如今跟靳辅、陈潢号称“治水黄金三人组”,然而这位清官大人有旁的用处——在第三次跟葛尓丹干架前,得先把钱粮凑出来。
将这件事处理完,康熙爷又令御前太监们搬来礼部的奏疏。薄薄三本是关于今年春闱的,半米高的一沓,都是有关太子大婚礼节的。
大清立朝以来第一次遇到太子大婚,穿什么衣服,送多少彩礼,用什么场地这种头等大事已经争吵了好几年,如今还在吵。更可怕的是,因为日期到了眼前,各种细节问题都出来了,从宫女的头花到宴席上用几道凉菜,都得引经据典合乎礼仪。
给宝贝儿子做结婚策划这事儿,万岁爷早年间还是兴致勃勃的,不过如今拖了这些年,兴趣早就消退了不少。如今再看到宫女头花的样式的时候,也不由感到有些腻歪,于是扫了两眼就将那本折子丢开去。
现年四十一岁的皇帝陛下靠椅背上喝了口茶,一抬头,发现那抹竹月色的袍角还在门外游来荡去,嘴角不由咧了咧。“让老八进来。”他说。
十四岁的八阿哥是个青葱一样的青少年,俊秀的脸上带着点羞涩的喜气。
“怎么一副偷了蜜的表情?”康熙爷排解压力的方式之一就是调侃小八爷,这个儿子心性豁达,跟那几个自尊心过剩开不得玩笑的兄弟不一样。
同样一句话,听在有些人耳中会觉得受到批评抬不起头;听在另一些人耳中会脑补出十八出的阴谋暗示,而小八爷只会顺杆爬,笑得更开心了,眉梢眼尾都是喜气。
“儿子找到心仪的嫡福晋了,特特来跟皇阿玛说一声,您老可以不用发愁帮我找媳妇喽。”
“自作多情,朕忙于政事还来不及,哪有空帮你找媳妇……噗,等等,你刚刚说啥?”康熙后知后觉才意识到小八爷给他砸下了一颗何等了不起的炸弹。
这就谈恋爱了?
你小子一个没成年的阿哥,上哪里谈的恋爱?宫女?街上卖艺的?哪里来的丫头片子勾搭了朕的皇阿哥?康熙眯起了眼睛,他还记得小八爷是个不近女色的主儿,至今屋里连只母蚊子都没有,口口声声喊着他只要一个嫡福晋就够了。这样一个人,什么样的女孩子能入他的眼呢?
不管心里如何千回百转,万岁爷的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慈父的笑。中年帝王回忆了一下儿子最近的行程,道:“老八,你去了一趟小汤山,还有意外收获啊?”
小八爷挠挠脸,看上去一副左右为难的模样:“皇阿玛您别套我话呀。总之是咱们满洲的大家闺秀,呃……我也没跟人说过几句话,就见她长得好,行事也妥当,最重要的是博览群书又写得一手好字,心里就有些倾慕。”
最艰难的部分说完了,小八爷松了一口气,双眼又亮晶晶的满含笑意了:“皇阿玛,儿子在三怀堂,也给不少未婚小姑娘看诊过,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若是能娶她做福晋,便是儿子这辈子的得意事之一了。不过毕竟事涉八旗,那些个家世背景上的考量儿子如今也闹不明白,也许儿子不够配人家姑娘,也许她家里有什么不妥,最后还是得皇阿玛替儿子拿主意。”
最后一句点明中心思想,也将康熙爷心里那点异样给安抚了下来。他就知道老八是个懂事的,不是那种为了情情爱爱枉顾父母的人。
心里舒服了的万岁爷抬起龙下巴,骂道:“荒唐!你是皇阿哥,满大清什么女子配你都是高攀,什么叫‘你不够配人家姑娘’,出息!”
小八爷愕然,他张了张嘴,然后乖觉低头:“皇阿玛说得对。”
“将那女子的身份写来,朕得空了替你瞧瞧。”
在小八爷拒绝了安王府格格之后,康熙暂时没能想出第二个给八爷联姻的人选。早些年的时候,万岁爷有意找一门显赫的人家,给生母包衣出身的八阿哥抬一抬身价;然而随着卫明参在朝中步步高升,似乎也没有这个必要了。
如此一来,小八爷福晋人选的范围扩大,反而成了一件让人选择困难症的事。如今他自己有了人选,看看又何妨?
太子的两个侧福晋是他自己挑的,老大的媳妇是惠妃挑的。老三老四要不是当时政治联姻的需要,少不得荣妃德妃要掺和进挑儿媳的事情里,没看到老十才几岁,贵妃就巴巴地宴请起京中的官太太了。
对于后宫妃嫔和小阿哥们关心福晋人选,康熙心知是人之常情。只要他们能把皇帝的意志放在最前面,康熙也乐得当个慈爱人儿。
将发散的思维收回来,康熙爷拈起托盘里的纸条,扫了一眼:“哦,你四姐姐的伴读。这可真是……哈哈,种痘种出来的缘分。”
小八爷耳朵都红了,小声嘟囔:“您就别笑话我了。我单方面的中意,不叫缘分。”
康熙真的要被这小子笑死了。“不叫缘分那叫什么?见色起意?”
小八爷:……我是你亲儿子吧QAQ
见儿子被臊得不行,康熙可算是乐够了,方才被琐事烦扰的郁闷一扫而空。他又看了眼字条,端正脸色,开始回忆四公主的伴读人选。要不怎么说康熙爷记忆力惊人呢,就这几年前见过一面的小姑娘,愣是被他从脑海的犄角旮旯里翻了出来。
“朕记得董鄂氏,是伯费扬古的孙女,确实是个秀气孩子。”皇帝陛下若有所思地用手指磨着杯口。
这家董鄂氏的根基其实并不深,远远比不上朝中的几个大家族。军队的背景,但偏偏又是正白旗,正白旗本就是康熙自己的心腹,让儿子去分正白旗的权力那就只是分自己的势力罢了,违背了康熙想让儿子们去找铁帽子王分权的初衷。再加上,是先帝董鄂妃的直系后人,名声上对小八来说并不好听……
但这门亲也不全是坏处的,至少伯费扬古一家都是纯臣,与太子党和大千岁党都没有牵扯。人口简单又有些许实权,一家人老实工作,步步上进。
唔,这么看下来,倒是一门面子不足全是里子的亲事。
不得不说康熙和四公主是亲生的父女,这脑回路都拐到一起去了。只不过相比四公主只从八阿哥的角度出发求利益,康熙考虑的问题更多一些罢了。
“老八,你年少慕艾,属于人之常情,朕不怪罪你。”康熙沉声说,“然而婚姻乃大事,不可不慎重。女子的品行,也不是一面之缘就可以尽知的。朕要好好考察一番,你先下去吧。莫要忘了正事。”
万岁爷能这么说,事情就已经成了一半。
小八爷这才真正放下悬着的心,知道自己今天的应对没有戳中皇帝爹的逆鳞。其实复盘下来还挺凶险的。
作为封建大家长的康熙,习惯了给儿子侄子指婚,乍一听到儿子自己来求嫡福晋人选,第一反应就会对女主人公有不安分的坏印象。所以小八爷要用大量的语言描述了他对这桩婚事的不确定性,不能透露他已经跟董鄂小姑娘通过气了不说,还要处处捧着康熙,表示最后结果按照康熙的意思来。
其实除了小八爷自己打直球外,还可以通过良妃或者四公主来说和,然而康熙会对“擅自插手皇阿哥婚事”的良妃和四公主有什么看法,就是不可控的事情了。毕竟,就算是身体不好的钮钴禄贵妃想给十阿哥挑福晋,都不敢打直球呢,只敢旁敲侧击地试探。
媳妇是他自己看上的,怎么好意思让额娘和姐姐来承担风险呢?
八阿哥来之前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语言斟酌斟酌再斟酌,想的都是如何将问题往自己身上推。不管怎么样,他身边那些无辜的人都得是清清白白的。
幸好,事情没有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接下来,就是祈祷事情能够尽快敲定了。
今年还是太平的,然而马上第三次征讨葛尓丹就要开始了,每一场小战役的结果都将时时影响着朝堂的每个角落。三爷四爷就是在第二次征讨葛尓丹的时候被联姻的,连个事前通知都没有。若是再拖下去,八阿哥真怕自己也步了哥哥们的后尘。哪怕三嫂四嫂都是不错的闺秀,但天底下不错的闺秀多得去了,不是云雯就没什么意义。
第148章 十四岁的春天
为了提醒康熙爷他还有个等着讨媳妇的八儿子, 小八爷最近那叫一个努力啊。
二月里新一轮的种痘活动提前结束,京城的天花疫苗覆盖率超过了百分之六十,驻京部队达到百分之九十五。
紧接着, 在经过了民间巧匠和官营内造的共同努力后,第一台大清国产的显微镜问世, 放大倍率达到了三百倍,比海外舶来的那架还要高上一些。
三月, 第二届名医大会如期举行。来自五湖四海的四十多名杏林国手齐聚一堂, 汇总改进了目前为止的防疫方案,共同编写了《大清防疫指南》和《康熙二十三年至三十三年间七种疫病传染轨迹》两篇长文,献到御前。
这两篇文章与两年前第一届名医大会上发布的《牛痘探究实录》一起, 被并称为“官府防疫说”的开山之作。且小八爷极力推动,希望《防疫指南》能在疟疾病例递增的江南湖州试用。
“自两年前天气昼暖、疟疾爆发以来, 此病一直没有消除。今闻湖州湿热, 疟疾病患与日俱增,若放任不管,恐夏季又有大疫。疫者,如水患一般, 既是天灾, 也是**。天降洪水、病毒,故称天灾;然人不知筑堤、隔离,即是助长外魔邪祟,是为**。儿臣今日恳请皇上降旨,调集兵士封禁湖州,同时灭蚊、治病双管齐下,防大疫于未然。儿臣愿为前驱,亲赴江南, 为君父效力。”
小八爷在朝堂上慷慨陈词,很是大义凛然的样子。他穿着石青色的皇子朝服,看着也是有模有样的一个可用之材。然而,康熙怎么觉得眼皮跳得厉害呢……
“令太医院调集黄花蒿送往湖州,凡具得疫病之人,集中城内免费医治,务必控制传染范围。”穿得金光闪闪的万岁爷道,“再令湖州知府组织人手灭杀蚊虫。若酿成大疫,朕唯他是问!”
湖州知府的靠山熊赐履正在朝上站班:.这可真是人在装壁花,锅从天上来。
若说这熊赐履,也是朝中一介大儒,早年给康熙当过十年老师,很是显赫。不过后来犯了一件小错后极力推诿,因此名声扫地。如今虽然起复,但也夹着尾巴做人呢,老实得有些可怜。
现在中低层官员里还认熊赐履的招牌的已经不多了,湖州知府便是其中之一。他是熊赐履的弟子。
小八爷在康熙面前自谦说不懂朝上的人际关系,其实如今也是个合格的皇阿哥了,哪里会不知道熊赐履和湖州知府的关系,于是便朝熊大人拱拱手,道:
“疫病如虫豸,无孔不入。若想根除,必得严防死守。官府派兵派医不说,还得安抚乡绅,组织百姓,其中种种细节,缺一则满盘皆输。唉,我实在放心不下,还是我带着太医们亲自走一趟吧。”
熊大人差点给这个小祖宗跪了。这是自己不揽这个责任,龙子凤孙就要以身涉险的节奏吗?自己没得罪这位小爷吧,一向在明珠和索额图之间两不偏帮的,怎么就找湖州开刀呢?他刚想硬着头皮辩解几句,就听上头的康熙爷“哼”了一声。
“胤禩你学坏了,就逮着老实人欺负。”
小八爷连忙收敛表情站好。
瞧这一秒乖巧的小模样,康熙叹了一口气。眼下春闱刚过,为了新科进士授官的事,时任吏部尚书的熊赐履没少受攻讦,瞧着白头发更多了。
“熊师傅年老体衰,朕心怜悯,不忍他长途跋涉。朕知道武昌通判傅为格精通医术,曾经入京治痘,治理湖北也有才干。就令此人调任湖州通判,全力辅助防疫一事,即刻启程,不得迁延。”
小八爷:……好家伙,怎么把傅为格给牵扯进来了呢?这位可是小八爷的老熟人了,当初他刚一穿越过来的时候,睁眼看到的两个大夫,一个是朱纯嘏,另一个就是傅为格了。不过傅为格后来做地方官去了,也就没有再见面,不过隔个两三年送点土产或者节礼而已。
八阿哥整个人都有些呆,抬头,看到的就是康熙一脸“叫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吧”的表情。好吧,您老心疼自己的师傅,所以拿儿子的救命恩人做筏子,不亏是您。
不过湖州防疫这事,熊赐履想要不操心也是不可能的,他弟子还坐在湖州知府的位置上呢。康熙不让熊大人掺和,只是不想让熊大人本人担责任罢了,他徒弟的责任是跑不开的。
想明白了整件事情的小八爷收了手。“皇阿玛考虑得周到,儿臣佩服得五体投地。”八阿哥笑眯眯地吹彩虹屁,“只要是能防住大疫,就是挽救成千上万条性命的功德,想来湖州旧官新吏,从上到下都会全力以赴的。”
小心谨慎熊大人:……这话里要是没有威胁的意思,他回家就把四书五经一口吞好吧。
而落在同样上朝站班的几个哥哥眼里,小八爷最近就是有些不对劲。往日里格外佛系的人,怎么跳得这么明显呢?
四大爷的眉头已经皱了起来,三爷一脸想开嘲讽的预备表情。五爷、七爷则是不知所措的情绪更多一些。只有太子在康熙那里得到过消息,一脸平静,只在心里鄙视老八,像什么不好,像皇玛法的不爱江山爱美人。太子一脸平静,那大阿哥就不平静了,总觉得八阿哥的异常背后,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太子的阴谋。
儿子们都能看出来弟弟的异常,康熙自然是心里跟明镜一样的。这天大早朝结束之后,就将小八爷喊进了御书房。
一身宝蓝色朝服的小帅哥熟门熟路地进来,打千行礼一气呵成,站起来的时候才发现,御书房里还有一个武将嘞。此人身高超过一米九,膀大腰圆,满是细纹的脸上带着长辈式的笑,穿着也是宝蓝色的官服,然而扑面而来的一股血煞之气是骗不了人的。
这不是个现役武将还能是什么?
小八爷精神一凛。“不知这位将军是……”
“叫你平时偷懒,连朝上的人都不认全,这下丢脸了吧。”康熙笑骂,“这位就是伯费扬古,昨天刚刚回京,今天第一天上早朝。”
好家伙,原来这就是媳妇的爷爷!
小八爷一下子紧张起来,手脚不知道如何放才好,全然没有刚刚在朝堂上侃侃而谈的样子了。他故意跟康熙使坏呢,也是仗着董鄂家没人上朝,不知道他的胡搅蛮缠。哪知道被未来的岳家爷爷给抓了个正着。
胤禩脸上表情尴尬极了,他摸摸鼻子,道:“您不要觉得我不稳重啊,我平时不是那样的。”
伯费扬古将军维持着脸上慈爱的笑容,继续朝着小八爷释放血煞之气:“八阿哥说什么呢?臣哪敢非议皇子。”
小八爷这下子眼睛都不知道看哪里了。“臣子们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是有杆秤的。哪里就是不说就是好了。我平时真的不那样的。”他语无伦次地辩解,“我平日里可低调了,也不给老大人们找麻烦的。”
康熙实在是看不下去儿子犯蠢,轻咳一声。
小八爷回神了,肃然立正,仿佛一幅没有感情的美少年像。
“哈哈哈哈哈。”康熙大笑,“瞧你那点出息。”
胤禩委屈极了:“我在乎,才不知所措。换了旁人,管他们怎么想我呢。”
于是伯费扬古也笑出了声:“哈哈,八阿哥真是一片赤子之心啊。”
康熙:“哈哈哈。”
伯费扬古:“哈哈哈。”
小八爷:???
其实伯费扬古笑了最开始的那一声就已经笑完了,后面都是陪着康熙笑的。等到康熙停下,他也刚好停下。这伴君的功力,小八爷不由在心里竖起大拇指。原来如此,是他四姐姐会赏识的人,不止是一个会打仗的将军,还是个能善终的将军啊。
在小八爷心目中已经提升了好几个等级的伯费扬古姿态很是谦虚:“臣那孙女,自幼父母双亡,小时候也是体弱多病。臣和老妻本没有指望她能嫁到多高的门楣的,只打算选秀时报了病假,再嫁一普通殷实之家罢了。然而承蒙天家不弃,接连赐下恩典,先是为公主伴读,如今又给予良缘,臣全家诚惶诚恐,只有生怕自己的福分承受不起的担忧,哪里敢有别的心思呢?这等恩典无以为报,只有效死军中罢了。”
康熙就从御桌后面绕出来,亲自扶起伯费扬古,一脸亲切地说:“你我本就是亲戚,论起来爱卿还要长朕一辈,从朕尚且年幼的时候开始就立下累累战功。若是旁的人家朕直接指婚也就罢了,但长辈还在世,朕自然是要询问长辈的意思的。”
话说到这里,康熙指着老老实实装画像的小八爷道:“这小子虽然淘气了些,但胜在赤诚。他自己求得的事情,就没有不做好的。若是爱卿能看得上他,咱们就将这桩儿女亲事定下,也免得这小子心神不宁,又去折腾那些文官。”
伯费扬古心里呵呵,万岁爷的长辈,被万岁砍了脑袋削了官的大有人在。想想当年鳌拜,想想当年吴三桂,再想想那些个被夺爵的宗室王爷,哪个不是万岁爷的长辈?这要真以为皇帝不把自己当外人,那他伯费扬古早在顺治爷驾崩的时候就跟着凉凉了。
于是这位谦卑守礼大将军连称“不敢”,又对着小八爷好一番夸赞。
如此一片其乐融融的氛围当中,康熙皇帝召来御用文人写下诏书,赐三等伯董鄂家的大姑娘为八福晋,待长成后完婚。
得了旨意的小八爷笑得春花灿烂,周身一米内都自带桃花背景板。康熙也受他感染,露出一个老父亲的微笑。“熊赐履年纪大了,耐不得热。你代朕走一趟,送些解暑调养的药材过去。”
小八爷点头:“儿子晓得,药材从儿子自己的私库里出,且要好好道歉。”
这不还是挺聪明的吗?就是为了媳妇眼都急红了,啧。康熙完全不觉得这是自己吊着小八爷一吊好几个月的缘故,只觉得八阿哥年纪小沉不住气。
“你想让熊赐履在湖州出力,想法也没错。但有些事,私底下说要比明面上说更好。”皇帝点拨自己的傻儿子道,“好好跟人道歉,再将你那《防疫指南》送一本过去。熊赐履是聪明人,知道该怎么做。”
小八爷点头称“是”。若是只想让熊赐履帮忙,那朝上一声不吭,下了朝再去登门拜访,乃至于让湖州那边主动提出要作为防疫试点,那才是双赢的局面。小八爷达到了将疫情防范于未然的目的,湖州赚了关心百姓的名声。
然而若是那样周到地处置,这八福晋的圣旨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能下来呢?
多孩子的家庭,要适当地闹一闹,才能有糖吃啊。不然等太子大婚的流程一开始,皇帝爹哪里还记得起他来?
第149章 十四岁的夏天
因着伯费扬古低调的性子, 三等伯府只是内城西南角一处略有些陈旧的府邸——褪色的瓦片覆盖在长有青苔的墙体上。除了墙根处被拔除的杂草和新上漆的朱黄色的窗框,还昭示着这里有人居住的信息。
自打上一代伯爵鄂硕死了之后,这处宅邸就再没有翻新过了, 至今已经三十余年。哪怕伯费扬古这些年在战争中积累的家底已不是当年可比,哪怕伯府的第三代繁衍生息, 房屋也没有扩建,反倒是几个庶出的孩子拖家带口去了庄子上谋生。
因此留在京中的人口, 也就剩下了继承人的老三辰泰夫妇, 以及还没有成年的老四图把和老五阿尔察图两个幼子。辰泰夫妇膝下有一对双胞胎女儿,两个庶子还在喝奶,平日里跟透明的也不差什么了。
总而言之, 伯费扬古五个儿子,然而孙子辈里, 嫡出的只有仨姑娘。这奇特的风水, 从阳盛阴衰变成阴盛阳衰,只需要一代人的时间。
不过对于思想境界已经超越红尘的伯费扬古来说,儿子多了未必是好事,儿子少了也未必是祸事。也许是见识了一家子是如何因为一个董鄂妃就骤然烈火烹油, 鲜花着锦;又见识到了几个哥哥叔伯机关算尽都没能挽救董鄂妃死后家族的颓势, 伯费扬古的人生**非常的低——一家人活着就好。
此时正是春意正浓的时候,阳光灿烂灼热得仿佛能够看到夏天的影子。伯府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大门上有几块漆皮剥落的痕迹,露出底下光滑的木质。大门背后挂了两串兰草,扣门的时候就能闻见淡淡的香味。
这么实惠又雅致的细节,只有家里那个眼中带有云雾的女孩儿才会为她的祖父做。
伯费扬古的嘴角露出一抹苦笑,刚刚回京就接到这么一个惊天的消息,他其实并没有在御前表现的那么高兴和感激。从小就捧在掌心里的明珠,脆弱得像颗兰花一样, 就这样要嫁进皇宫那个大染缸里了吗?
年过半百的老将只觉得舌头都是苦的,这种苦味在他推开门,看见等在第一进廊下的女孩儿时到达顶峰。
“玛法回来了。”云雯向来带着轻愁的小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她仿佛一只回巢的乳燕一样提着裙摆跑过来:“玛法上朝累了吗?我让厨房做了您最爱吃的金银花凉糕。”
大孙女本来是想冲进爷爷怀里的,然而在冲到门口的时候硬生生地止住了脚步。因为她看见了跟在爷爷身后的还有一行明显内监打扮的人。跟着四公主常在宫中行走,别说云雯自己,就连大大咧咧的春绕都认出来了。大丫鬟战战兢兢地去拉小主子的手。“格格,这是怎么了呀?”
云雯定了定神,发现祖父脸上的表情还算镇定,觉得应该不是男人在外面犯了什么抄家灭族的大祸。那会是什么圣旨呢?给叔伯升官?还是说……
云雯的心突然就“砰砰”跳起来。距离正月那句许诺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八阿哥那边一直没有消息,那块刻了大雁的墨锭也迟迟没有送来。四公主倒是几次暗示她不要着急,但也只说事情正在推进,没个明确的说法。
但只要宫里没有风言风语传扬开,就连最碎嘴最看人下碟子的那些宫人看她的眼神都没有丝毫异样,云雯心里就是安定的。
保密工作很好,那就说明小八爷有好好珍惜她的名声,那她就敢去信一信那个目光温柔坚定的少年。
至于小八爷已经把自己抛到脑后这种可能性,云雯想都没想过。且不说八爷是不是这种言而无信的人,四公主的信誉还摆在那里呢。这宫里许多女人说话都有不算数的时候,但那其中一定不包括四公主。
所以这次祖父突然回京述职,又有圣旨突然上门,难道真的是……
“哎呦,这位格格就是府上的大格格吗?可真是通身的气派。”云雯还在胡思乱想,传旨队伍里领头的太监已经奉承上了。
这句话一出,云雯的心突然就定了下来。她低下头,微微一福行礼道:“当不得公公如此夸赞。”
伯费扬古往前跨了一步,挡在乖孙女和太监的视线中间。“大丫头,去后头跟你玛嬷说。准备准备……接旨。”
云雯落落大方地直起身,语气冷静中带着浅浅的笑意:“孙女这就去。”
费扬古口中的老妻,如今头发都还是全黑的。不过头发保养得好,不代表身体就像年轻的时候那样健康。自从三十五岁生了最小的儿子后,伯爵夫人的身体就急转直下,一年里有三个月是在病榻上度过的。
如今老太太是越发瘦,也显得越发年轻纤弱了。她身穿着一件墨绿色的绣有仙鹤翠竹花纹的旗袍,袖子上只简单做了个滚边,半分繁复的花纹也无;头上梳了个简单的小两把头,戴着与她身份相称的点翠首饰,却总有几分别扭,让人想将这些名贵玩意儿换成通草绒花才好。事实上老太太平常时日里就是簪花的,不过为了接驾而特意换了头面罢了。
看看老太太穿衣打扮的品味,再看看正屋还来不及拾掇、只能临时堆在屏风后面的书籍,便可知道云雯的秉性是谁教养出来的了。与那对穿着娇俏粉嫩的双胞胎完全就不是同一个风格。
云雯的保密工作同样做得好,因此就算是知书达理的老太太,也没猜出来这圣旨要传的是什么旨意。肯定猜不出呀,云雯一个没经过选秀的女孩儿,被指婚的几率就跟地里种出个丈夫一样小。
老太太第一反应跟云雯完全相同——去揣摩传旨太监的表情。看到那大太监脸都笑得起褶子了,这都不是高兴,甚至带有点谄媚的意思。老太太心里猜测是喜事,然而——为什么丈夫脸上的表情显示他并不高兴呢?
老太太有些茫然,但是她身后还站着没成年的孩子和没什么见识的儿媳,于是她只能强打起精神,笑着与传旨人寒暄,照惯例是塞了红包倒了茶水的。
贿赂用到,消息自然来。好家伙,那领头的太监自报身份,还是乾清宫梁九功的弟子,名叫魏珠的。这下就连云雯那个眼珠子一直往上看的三婶婶态度都殷勤起来。
魏公公对待老太太客套得紧,红包收了,茶水喝了,也不拿乔,直接站起来道:“奴才给三等伯、三等伯夫人道喜了。给府上大格格道喜了。”然后“刷”的一下,拉开了圣旨。
伯费扬古带着妻子和一众孩子连忙跪下,口称:“臣董鄂·费扬古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召曰。三等伯董鄂·费扬古之嫡长孙女,已故佐领鄂鼐之嫡长女董鄂氏,天生灵秀,温婉大方,堪为良配。着,赐为朕之八阿哥嫡福晋,钦此。”
跪着的三婶婶头一个睁大了眼睛。什么?她以为将来婚事堪忧的侄女,这就要嫁给皇子了?还是嫡福晋?她之前想撮合自己的女儿和十阿哥,精心打扮去赴贵妃的宴席,还被娘家嫂子给嘲笑了。云雯?什么时候皇家娶儿媳妇连父母双亡的不祥人都不嫌弃了?
别说三婶婶愣神,就是在战场上见多了血的伯费扬古老将军,此时心头也是千回百转的不是滋味。而老太太呢,墨绿色的身影晃了晃,竟是差点没晕过去。
云雯眼疾手快扶住了祖母,然而她不敢出声,只是去看祖父那张被战场淬炼过的面孔。
魏珠也许是没看出来这家人诡异的气氛,也许是看出来了却不说。他只将圣旨合上,笑眯眯地催促:“董鄂将军,快接旨吧。这可是天大的恩宠。”
伯费扬古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里面已经全是政治式的笑意。“臣董鄂·费扬古接旨,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云雯跟着心思各异的祖母和婶婶一起叩拜,同样三呼万岁。
流程走完了,老太太在孙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她颤抖着手又从兜里掏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递给魏公公。老太太眼里含着泪花,嘴角还要带着笑。“让公公看了笑话了……我这孙女从小就在我膝下长大,骤然听说她要出嫁了,实在是心里舍不得。”
魏珠人精一样的家伙,哪里会得罪未来八福晋的祖母。就算抛开八福晋不说,这家的男主人是深受皇帝信任的大将,那就容不得他一个太监来放肆。在这种情况下自然是帮着打圆场。“瞧老夫人说的,这舍不得闺女,不是人之常情吗?再说隔辈亲,您这孙女比闺女还要舍不得嘞。这是福气啊,别说奴才不敢笑话,放到朝堂上后宫里,谁又敢笑话您呢?”说着手上还要做出推拒的动作。
老太太听着魏珠的话,同时将那个装满金银锞子的荷包硬塞进魏珠的袖筒。“老身年老体弱,一直卧在床上,对外头的消息不灵通了。而我家男人,又常年在外,实在是不清楚宫里的情况。却不知这位八阿哥,是如何尊贵的人物?”
魏珠跟着老太太一起假笑,心说就算你们两个老人不清楚,常年在宫中行走的大格格自己还会不清楚吗?这位董鄂格格可是四公主的伴读,而八阿哥,那对于后宫的姐姐妹妹好可是出了名的。八爷那干干净净的后院,也是宫里出了名的。
要他魏珠说,这位董鄂格格可是交了好运了。甭管外头风言风语怎么传,就八爷在皇帝面前紧张媳妇的劲儿,这里子,八福晋可是牢牢握住了的。如今这祖父祖母还要一副担心孙女进了龙潭虎穴的模样,简直得了便宜还要卖乖。
不过腹诽归腹诽,拿了钱财自然是得说点别人不知道的消息出来。魏珠感受着袖子里新添的重量,脸上的表情笑成了一朵花儿。“八爷嘛,京中人人都知道,四岁就开始学医了,如今医术是远近有名,可不光是吹出来的名声。良妃娘娘生了八爷后好几年没有开怀,还是八爷学医后亲自调养,后来才又有了八公主和十五阿哥,一个赛一个康健。”
老太太连连点头:“是是是,公公说得对,良妃娘娘可是大福气的人。”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却在思量着这太监的言下之意。八阿哥是妇科圣手,她从前听八卦的时候也听过一耳朵。但在这里说这个是要暗示什么?难道自家孙女嫁过去之后要赶快生孩子?
“八爷对待姐妹很是不错,端午有除湿怯毒的糕点,冬至有驱寒的香料,很是细致。有些话奴才不好说,但贵府大格格是有福气的了。哦对,大福晋之前……”魏珠压低了声音,“没生儿子的时候,大阿哥着急啊。还是八爷极力劝说,这才好好调养好了再怀,如今算是母子均安,不然啊,这女子生产多伤身子。类似的事情多了,宫里的姐姐们都说八爷是个好心肠的,能体谅女子的不易。”
魏珠的声音恢复了正常,老太太刚刚提起来的心也落回了肚子里。这太监东拉西扯,可算是说了点实际的。
“这倒是个善心的爷们了。”老太太双手合十念了声佛号。念完佛号还想再打听打听这位怜香惜玉的主儿有几个屋里人。这温暖百花的阳光和只温暖自个儿的暖炉可是两个概念。
伯费扬古的注意点却和妻子不同。他是男人,知道有些事情只有皇家决定的份儿,那些体谅与否的细节,或者八阿哥将来的发展前途,都是他们做臣子的不可更改的事情。“不知道婚礼准备办在何时?”伯费扬古问,同时阻止了话题继续朝着老妻的患得患失上偏移,“上头还有五阿哥和七阿哥没有娶妻吧。”
这个问题不涉及机密,对魏珠来说可要比刚才轻松多了。“好叫三等伯知道,奴才之前听皇上说漏过一回。他老人家的意思,是等攻克了葛尓丹,就给五爷、七爷、八爷同年娶妻。刚好也是下一**选的时候,想来这么多闺秀中总有万岁爷中意的几位福晋的人选。没想到啊,却是咱们八福晋先被定了下来,要不怎么说皇上还是器重三等伯您呢?”
魏珠这话说的,就明显是得了康熙的授意了。伯费扬古连忙拍着胸脯表忠心:“臣必定不辜负皇恩。”
得了伯费扬古这句回答,魏珠心满意足地回去复命去了。留下伯费扬古一家消化这个喜忧参半的大消息。
云雯第一个跪了下来,泪珠子扑簌簌地往下掉:“是我连累了玛法吗?玛法此次北征带着大军,本身就背负着压力,如今还要背负上我的婚事。”
孙女太过敏感了,就连魏珠这种老狐狸的言外之意都能听懂。伯费扬古叹了口气。
老太太直接抱住她心肝儿肉地叫唤起来。祖孙两人哭成一团。
等到他们哭够了停下来的时候,伯费扬古已经坐在他熟悉的旧圈椅上捧着茶杯发呆了。“我的傻孙女哦,就算是没有你这桩事情,皇上也会想出别的方法来节制我的。如今这样也好。我看你冷静的样子,想来这事你心有准备的,是也不是?”
云雯虽然聪明,但在经历了起起落落的祖父眼中就跟透明似的。她还能说什么,只能再次跪下来,朝着祖父祖母磕了个头。“四公主曾经跟孙女通过气,只道是八爷看上了孙女,问我是否同意。若是同意,八爷就会去跟皇上求旨娶我为嫡福晋。”
老太太直接呆住了,三叔三婶更是直接跳了起来。
“云丫头!这么大的事情,你就……你就自己拿主意了?”这被吓得不轻的是三叔。
至于三婶,一句“廉耻”刚刚脱口而出,就被伯费扬古下令堵了嘴。
云雯咬着嘴唇,闭着眼睛不说话。
伯费扬古又想叹气了。饶是他朝堂经验再丰富,也没想到这个火坑竟然是孙女主动跳的。“你知道皇家是什么样的地方?富贵不及枯骨哀啊。”
云雯眼泪又滚了下来:“我们八旗女子要选秀,本就不得自己做主。但我看朝中掌权的将领,家中嫡女多是进宗室的。如今宗室什么样子,玛法也是知道的,嫡妻能善终的少之又少。那还不如是八爷,至少八爷是有名的正派人。八爷养母所出的大阿哥,对待嫡妻也很是爱重。”
第150章 十四岁的夏天
当然了, 最重要的是皇家人先起了意,那便没剩下多少拒绝的余地。
伯费扬古心里再不赞成,如今一复盘也意识到孙女能成为八爷嫡福晋, 已经是幸运至极的事了。若是那位阿哥爷是鲁莽不知事的, 冒冒然喊出来惹了万岁爷不喜, 那云雯能够一抬小轿抬进去当妾都是好的,更有可能是在家庙里当姑子了却残生。
如今这一道赐婚圣旨, 背后不知道有多少谋划。这么一想这位沙场宿将就觉得背上密密麻麻都是冷汗。他摘下官帽,抹了把光秃秃的额头。“如此也好。”伯费扬古的脸上露出一中被疲惫润湿的笑,“这么些年了。我们家终于又有女孩儿能嫁入皇家了。云雯当了八福晋,底下的妹妹们也不会差去哪里, 毕竟皇家的脸面摆在那里。”
他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视线明显瞥向那个咋咋呼呼的三儿媳。
三婶思维简单, 被公公这么一说,也眼前一亮,立马就去拉云雯的手,“姑奶奶”长“姑奶奶”短地叫唤起来。“哎呦, 哎呦呦呦,咱们二格格三格格可就靠大格格了。”
她这啥心理包袱没有、死不要脸的样子,倒是让云雯原本伤感的泪水都硬生生憋了回去。
一句话搞定了女眷的董鄂大将军摇摇头,喊了儿子们出去到了演武场,拿着没开刃的□□将几个不成器的小子挨个儿敲了一通。从嗣子辰泰往下到幼子阿尔察图,每人身上都得了好几块乌青, 疼得龇牙咧嘴、哀声连连。
“嚎什么?!咱家女孩子要嫁给皇家了。你们一个个带把的,不会将来想被人说成是靠裙带关系的软蛋吧?”伯费扬古叉腰而站,凶儿子凶得中气十足,“起来!再练!”
辰泰是部队里当差的, 还能咬咬牙坚持。但那两个小叔叔却是头一回吃这中苦,半个时辰不到就彻底趴下动弹不得了。
老太太心疼得直喊“这也不是一日之功”,三婶把双胞胎女儿的手都抓红了,身体随着老爷子的每一次舞枪而哆嗦,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那一下下是打她身上呢。反倒是一对儿双胞胎小姑娘咬着唇看着,也不吱声儿。
董鄂府上一整天都鸡飞狗跳,清点嫁妆的、管教下人的、疗伤的、奉承的……总之就连饭都没好好吃,觉也没好好睡。
到了第二天,好歹一家人逐渐消化了“自家要出皇子福晋了”、“以后不能再咸鱼了”的消息,又有内务府的公公嬷嬷带着宫里的赏赐登门了。
最先到的是打着慈宁宫名义的赏赐:衣服布匹、首饰头面、各色餐具和摆件……跟前头的三福晋、四福晋得到的一般无二。
云雯小姑娘的几个叔叔带着隔夜的乌青,跟着老爷子老太太跪谢了太后娘娘的恩典,头还没磕完,延禧宫和长春宫的赏赐也到了。又是流水一样的大红色箱笼抬进来,府门前不宽的弄堂里差点因为看热闹的邻居而引发交通堵塞。
作为继承人的三叔辰泰亲自带人在门口点了鞭炮庆祝,又散了鸡蛋和喜糖给乡邻。如此从上午到下午,人群才渐渐散去。
然后,又有一个圆脸太监带着礼物上门了。
“奴才周平顺,有幸在八爷跟前办差。”看着就喜庆的周公公给董鄂大格格磕头,一股子来认将来女主人的架势。
“周公公快快起来。”还以为后宫赏赐流程已经走完了的八福晋一家连忙又将香案搬出来,不想却被笑眯眯的周平顺给制止了。
“奴才这番过来,主要是替八爷带些心意。”周公公说着,便揭开了第一个笼子上盖着的红布,里头赫然是两只活雁。“八爷说,今早偶然在西苑得了两只雁,小巧可爱,送给八福晋赏玩正合适。”
伯费扬古:……谁大早上没事去西苑啊,又不是皇帝检阅八旗的日子。而且就这两只雁肥嘟嘟的样子,哪里小巧可爱了?心头再无语,面上却是堆着笑的。“八爷有心了,呵呵,哈哈。”
云雯在爷爷意味深长的笑声里脸红了。此时的满人婚俗与中原不同,所送聘礼中免不了的是珍珠和貂皮一类老家特产,送大雁并非主流。八阿哥会送雁来,除了应了云雯当初那句话再没别的可能了。
然而除了活生生的胖雁外,还没有结束。雕刻了大雁浮雕的墨锭、大雁形状的玉佩、织了雁羽暗纹的贡缎、用金粉绘了大雁图案的毛笔……前后一共八样跟大雁有关的物什一字摆开,件件都是清新脱俗,与制式不同。
“八爷说了,圣旨下得仓促,只能先弄些小玩意儿给福晋赏玩,不值什么钱,回头再给福晋补好的。”周公公笑眯眯地说。
伯费扬古老爷子:……这些东西要不是早三个月就准备起来的,老夫把头拧下来当球踢。
且皇阿哥里面给未过门的福晋送小礼物,这位爷还是头一遭吧。还特意跟在后宫的赏赐后面来,真是蹭车蹭得没脸没皮,狗粮撒得遮天蔽日。
这位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军人发觉某人对他的掌上明珠觊觎已久,心头火起,这要不是皇阿哥,拉到演武场揍一顿是免不了的。然而未来孙女婿能对他的宝贝云儿上心,那自然是比婚前陌生人且房里宠妾成群来得强。一时心里又喜又忧,如同坐上了两个熊孩子的跷跷板一般。
而周公公还在履行他的职责。“此番太后娘娘赏赐给得痛快。八爷说了,玛嬷大度,咱们这边也得早早去谢恩才是。”
董鄂家老太太一听,连连点头:“多谢公公指点,这便递了帖子上去。”
便是周平顺不提醒,董鄂家老太太心里记挂的头等大事也是给太后谢恩。
话说太后娘娘早年跟董鄂妃当同事,差点被顺治爷废后,步了静妃后尘。如今董鄂妃死了,太后撑到最后成了人生赢家,对于董鄂家来说,最怕的可不就是太后为难自家姑娘嘛。两重辈分的孝道压在头上,无论如何反抗不了的。
然而就目前而言,太后能在圣旨下达的第二天就送了赏赐下来,这意义可太重要了。是原谅?是不计前嫌?董鄂家自然该殷勤接过这橄榄枝的。
不过,云雯从前在宫里给四公主当伴读的时候也见过太后,那时候太后可没有这么好说话,一直冷冷淡淡当小姑娘透明人看的。
云雯小姑娘听着周平顺的提醒,忍不住多想了一层,难道是八阿哥替她在太后面前说了什么好话?这可真是——什么样的好话能够让老太后放下这辈子最大的情敌啊?原谅她才疏学浅想不出来。
虽然想不出来,但不妨碍董鄂大格格说话做人。她朝着宫廷的方向福了福:“云雯多谢八爷了。”
周公公笑眯眯地点头。收礼物的时候没有多大动容,提到太后就行了大礼。主子见色起意的对象,意外得聪明呢。
云雯猜得没错,可不就是八阿哥在太后跟前使劲了。
自打两年前八阿哥的医术逐渐得到宫里宫外的认可,便开始给太后和康熙请平安脉。现年五十岁的太后娘娘也许是因为从来不操心朝政的缘故,身体健康得不像话,就连太皇太后薨逝的时候悲痛守灵都没让她生病。
小八爷每五天一次去给祖母看脉,最常说的话就是对着皇玛嬷的身体一顿猛夸。他也不开那些味道古怪的补药,只提供些清淡的食谱给慈宁宫,于是在不爱喝药的太后跟前也算是个好感度为正的孙子。
“老八是个实在孩子。”没错,对于太后来说,不给她强行喂药的医生都是实诚人。
有这份好感度垫底,八阿哥去求赏赐的时候就顺利不少。
“凡事都要讲个孝道。只有玛嬷赏了东西,额娘她们才能赏;只有额娘她们赏了,小八才能送礼呀。”八阿哥眨着狗狗眼,可怜巴巴地看向老太后,“若是玛嬷不赏,那小八擒来的鸟儿,只能烤了给玛嬷加餐了。”
老太后战术后仰,用蒙古语笑骂道:“平日里一副酸儒模样,怎么今天这么无赖?”
八阿哥就耷拉着脑袋,任老太后骂完。然后就听得这位后宫**ss问:“你看上董鄂氏什么呢?”
小八侧头想了想,道:“只在四姐姐中痘时见过一回,说有多了解品行就是欺骗老祖宗了。但她长得真好看呀。”
“哈哈哈哈。”老太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可不就是好看。好看就是好看,漂亮就是漂亮,非要扯德行做什么?”
说完这话,又是一阵大笑,笑得慈宁宫里的嬷嬷们都忐忑不已。小八乖觉地端茶倒水,让老祖宗润润嗓子,润完了接着笑。
等太后平息下来,她慈祥地摸摸八阿哥的脑袋:“你像你玛法,又不像你玛法。真好啊。”
顺治十五年的时候,顺治爷以皇后德行不如皇贵妃董鄂氏、侍奉太皇太后不如董鄂氏尽心为由,意图二次废后。因董鄂妃极力劝阻而作罢。紧接着向来健康的皇后博尔济吉特氏病倒,经过董鄂妃五天五夜的照顾才得以康复。
故人皆逝,儿孙长成。就连那点子飘摇在风中的恨意,都挽留不住。
151、十四岁的秋天
太后没有为难即将成为自己孙媳妇的董鄂小姑娘, 但也没有特别优待她什么,所赐下的东西都是内务府准备的。
云雯跟祖母清点了半日,将明显是皇子福晋规格的物件收拢到嫁妆箱子里。剩余些指明赏给“八福晋家人”的布匹和金银摆件, 就登记入库,准备散给亲戚们。
“要不怎么说宫里做事妥帖呢。”老太太笑眯眯地摇着扇子, “你瞧这黄金珐琅手镯共五对, 刚好你姑姑和四个婶子人对。”言罢,董鄂祖母就让嬷嬷将花色最活泼的两对手镯收起来, 准备将来送给尚未过门的两个小儿媳。剩下三对手镯, 副送去东院给三儿媳,副送去庄子上给庶子媳妇, 还有副送给已经出嫁的女儿。
伯费扬古的孩子中只有个长成的女儿,嫁到个远支宗室里。虽然也是爱新觉罗家的媳妇,但其丈夫是真真正正的光头宗室, 连个辅国将军都不是, 可想生活并不宽裕。若非丈夫好歹是个佐领,能领份军中的薪水, 恐怕还没有内务府得宠的奴才过得风光呢。
云雯自然知道姑姑的不容易。若不是有姑姑的婚事在前面摆着, 这家子的女孩子也不至于对自己的命运那般悲观。“我瞧着这几卷云纱与姑姑相称,趁着伏夏还没来,做几身清爽的衣服穿正好。”
老太太拍拍大孙女的手,眼里有泪花闪烁。“如今可好了。宁雅能穿上宫里赏的料子了。”省的她那个不成器的宗室丈夫天天觉得是妻子的姓氏拖累了自己。
分赏赐是后宅太太们主要工作的部分,其中学问大了。家里有哪些亲戚朋友?什么东西给什么人?谁厚了谁薄了?谁的人情需要还?万出了岔子坏了人情,对家子来说都不是小事。
好在云雯自幼跟着祖母见惯了这些的,样样安排都挑不出错来。老太太开始还做主,见她靠谱也就渐渐丢开手,就看着孙女发挥。小女孩儿精神好, 头脑比老人转得快,竟然在太阳下山就将宫里面的赏赐全清点完了,还能在人情本本上分析二。
“惠妃娘娘和良妃娘娘都赏了老物件呢。”小姑娘的眼神清凌凌的,像被夏风吹起涟漪的小池塘。
被人戴过的年代久远的首饰,样式也好光泽也好包浆也好,跟新做的是不样的。更别提良妃送的那支白玉簪子,太素净简单了,完全不符合内务府给皇子福晋送礼的风格。
“真心慈爱,才将自己刚入宫时得的赏赐给你。”老太太叹气,拿起白玉发簪仔细端量,“是整块的和田玉上雕出来的,用料贵重,花样却有意藏拙。良妃能从微末到达今日,心思不可说不谨慎。云雯,你要好好跟她学。”
“是。”
放下白玉发簪,老太太又拿起惠妃送的璎珞圈,已经有些暗淡的金圈上,溜都是硕大的紫色的珍珠。紫色珍珠不像白珍珠那样放久了就发黄,但依旧能够看出时间的痕迹。这个项圈有些年头了。
“纳兰家的品味向是有些不同的。兰花纹搭紫珍珠,满京城里这样子的璎珞,老身还从没见人戴过。”祖母评价道。
许是才女见才女,云雯看这个珍珠璎珞也很喜欢。可惜黄金还能炸炸翻新,珍珠却是经不起老化的。这个项圈的实用价值远远比不上纪念意义。
“这两样你留着。”老太太说,接着就笑得有些揶揄,“还有八爷送的那些大雁,你也自己留着用。”
云雯小脸下子飞红,小声道:“怎么又提这茬啊,祖母也坏心眼了。”
“呵呵呵。”老太太笑得前仰后合,“这男人送东西,就是想看你用上的。那匹翠绿色的暗纹缎,让好裁缝给你裁了秋装穿,没准就用上了呢。”
老太太心里说,今年朝中就忙着太子的婚事了。便是太子大婚结束了,也还有五阿哥和七阿哥呢。等到云丫头出嫁,少说也两年以后了。然就八爷这殷勤的样子,绝不会等到大婚那天的。
果然不出老太太预料,整个夏天小八爷的小礼物就没断过。什么井水沁的热带水果啦,什么各色叶子做的书签啦,乃至于合欢花切片的显微图,都拿来送未婚妻。东西不算贵重,就是花心思。然而反过来说,皇阿哥在繁忙的功课和差事之余,还能挤出心思来,才是最可贵的。
还没过门呢,宠爱就如此之盛。
家里对双胞胎堂妹羡慕不已,羡慕就跑去喂大雁,结果将那对雁儿喂得都飞不起来了。
三婶开始还要酸酸,后来就麻木了,她活到将近三十岁,就没见谁这么宠老婆的。别说没见过,连想象都想不出来,这要怎么酸?
到七月底,八爷标志性的紫灰色帖子又送进了董鄂府,说是天气转凉爽了,他请未婚妻去吃烤鸭。
吃狗粮快吃吐了的三婶心如止水、仿佛随时能够清静飞升:哦。
就连心思敏感的老太太都只是让大孙女换上那件翠绿大雁暗纹的秋装,无论云雯怎么表示“这太刻意了”都没用。
皇家标志的马车就停在董鄂府正门。云雯踩着双墨绿色的绣花鞋,弯腰钻进车厢里,抬头就看到好像又长大些的八阿哥在看着自己笑。
“给八爷请安。”她在车厢里无法行礼,只能用嘴巴说。
小八爷眼神落在她的衣服上,笑容更大了几分。“将排序去掉,直接喊‘爷’就行了。嫂嫂们喊哥哥们都是这样的。”
这是被调戏了吗?云雯红着脸,不说话。她乌压压的黑发编成根辫子,压在左侧胸前翠绿色的旗袍上,看着娴静极了。
小八爷觉得心里痒痒的,于是又追加着说道:“私下没人的时候,也可以喊‘胤禩’,或者等以后我取了表字,你喊我表字呀。”
云雯眨眨水汪汪的双眸:“还没大婚呢,八爷是在打趣我吗?”
“是啊,是在打趣你。”
云雯咬住了下唇。
“哎呀哎呀,你喜欢叫什么都可以啊。因为你是福晋,婚前婚后都你最大,你喜欢叫什么就叫什么。”小八爷求生欲拉满,还不忘卖个可怜,“就是喊‘八爷’太生疏了,但如果你非要喊‘八爷’……也不是不可以……”
云雯:……这么个没脸没皮的家伙真的是她初见时风光霁月的少年吗?
小八爷没有听见旁人腹诽的本事,不然他定会说“爷就算耍赖也是风光霁月地耍赖好不好”。然而这天,他只能无所觉地带着他的小未婚妻在全聚德吃烤鸭,浑然不觉自己的人设已经崩了角。
再说了,不管人设崩不崩,约会是定要约的。
第次是请吃烤鸭。
第二次就是请吃炸酱面,带着八公主起。
第三次,他直接把小未婚妻带到三怀堂了。满药铺的伙计齐声喊“主母好”的场面还是挺壮观的。
虽然名分已经定下了,但老八这么搞,还是在宫里形成了话题。首先表达了不满的就是五爷和七爷。
“老八如今都乐得找不到北了。”五阿哥说。
“没眼看没眼看。”七阿哥连连摇头。
十七岁的四爷和十八岁的三爷已经进入了实习期,大半时间在六部长见识,此时并不在尚书房。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感慨时光荏苒。从前的尚书房是大哥哥们的修罗场,什么老大太子互怼、什么老三阴阳大师、老四铁面阎王,那样的场景已经去不复返了;如今的尚书房是小弟弟们的天下。
老九、老十、老十、老十四个赛个地调皮捣蛋,哪怕是乖宝宝的十二、十三此时也上来凑八哥的热闹。
“八嫂是什么样子的人啊?”小十三也九岁了,是个知道婚姻含义的大孩子了。
七岁的十四阿哥胤祯说话肆无忌惮。“难道真的是像妲己、褒姒那样的美人吗?将八哥迷成这样。”
这话出,众阿哥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十四,你怎么说话的!”门口传来声呵斥,其中的愤怒和冷肃都让人上下抖。
八阿哥抬头看去,就见四阿哥胤禛拿着本书匆匆走进来,直接走到小十四面前,劈头盖脸地训道:“妲己褒姒?嗯?这种亡国的典故是可以乱用的?!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要把人往死里得罪的?”
十四直接被训哭了。全尚书房最小的男孩子赤红着眼瞪着他亲哥:“你凭什么这么骂我?嗝,八哥都没说话。”
四大爷半点不虚地跟弟弟对吼:“那你问你八哥。”
这要是原装版本的八阿哥,肯定要在十四面前做好人的,然而换了现在这个不惯着熊孩子的胤禩嘛——
“今儿十四弟这话,所有人都当没听过。但凡谁传出去,就不是我胤禩的兄弟。”小八爷严肃的目光扫过在场的哥哥弟弟,里面大部分是康熙爷的儿子,但也有裕亲王家的保泰之类的亲王之子。无论哪种,都能称是小八爷的兄弟。
此时被八爷和四爷两个气势爆炸地盯着,个个都只能低头称是。
小十四这才意识到自己好像真的闯祸了。就连向好脾气的八哥都生气了。熊孩子面子上下不来,他想扭头跑或者砸个东西什么的。反正他年纪最小,只要闹腾起来被额娘阿玛知道了,最差也是各打五十大板。
然而还没等十四爷实施他的计划,肩膀上就左右搭上了八哥的两只手。十四阿哥只觉得后背凉,然后他就动不了了。
???发生了什么?做梦都想不到八哥会点穴的小十四想开口尖叫,然而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丁点声音。七岁的熊孩子只能惊恐地睁大了双圆溜溜的眼睛,听他八哥说教:
“女孩子的名声脆弱啊。咱们只是句玩笑话,到了那些地位不如我们的人身上,就只能用性命去偿。董鄂氏是皇阿玛为我定下的嫡福晋,谁败坏她名声,就是败坏我的名声;谁害她,便是害我,即便皇阿玛的脸上也没光。十四弟,你明白吗?”
十四阿哥说不出话,也动不了,慌得呀比。
反而是十三阿哥胤祥第个上来赔罪:“八哥我们错了,我们再不拿八嫂说事了。”
“是啊是啊。”五阿哥看到事态发展也有些慌,上来打圆场,“小十四给你八哥道个歉,再没有下回了啊。”
十四:我TM倒是想道歉啊,你让我说话啊。
而九阿哥这个“八哥头号忠粉”已经挥起了小拳头。“小十四,这次是你不地道。你还想不想要八嫂的红包了?敢拿不好的形容词形容八嫂。”
十四阿哥身体不受摆布,在众多哥哥的声讨中仿佛座孤立无援的冰雕。他现在是真的想哭了。救命啊,难道也真的被菩萨惩罚了?佛教故事里说话不当可是要被拔舌头的呜呜呜。不对,就算没被拔舌头他现在也已经哑巴了呀。
眼看着四大爷看弟弟的眼神越来越冰冷,造成这切的始作俑者——某神医大大才慢条斯理地将双手从熊孩子的肩膀上移开。
十四阿哥这才觉得刚刚那股流淌在血液中的冰冷滞塞消退,他喉咙抽动两下,终于发出了句干巴巴的:“哦。”
“哦什么?!”四阿哥差点暴走,眼睛瞪得快要从眼眶里突出来了。他深觉得才七岁的弟弟简直就是目无尊上好赖不分!
“哎四哥不要急,你听小十四说话。”兄弟们又是阵劝解,好歹让十四爷跟八爷道了歉。
道完歉的十四阿哥眼眶红彤彤的仿佛只小兔子,可怜极了,除了在看向四阿哥的时候目光凶狠如同小老虎样。
这是旁人都不怨恨,只怨上亲哥了。
八阿哥叹了口气,拍着十三十四把他们往座位上赶:“要说好看,谁又能比得上内务府千挑万选选在园子里的美人呢?哥们几个小时候见得多了。你们也不用好奇你们八嫂的模样,不过是各花入各眼罢了——去,都练字去。”
十三、十四被骂了通,回到了自己的书桌前还发了好会儿呆。
打发走了针锋相对的方,战场中央就剩了个还气不顺的四大爷。“十四太没规矩了,四哥替他跟你赔不是。”四阿哥跟小八说,接着就听见十四将镇纸重重砸在桌上。
八阿哥连忙把四阿哥拉到书房外面,为此还跟匆匆来上课的满文师傅请了假。
“四哥也不是不懂‘打棒子给颗甜枣’的道理,怎么在小十四跟前就不依不饶了呢?”
四阿哥站在初秋的微风里,冷笑声:“他哪次是真正挨到棒子的?棒子才刚举起来呢,甜枣就堆成山了,这样下去能学好就怪了。”
四哥说话还是这么形象。小八爷时找不出反驳的话,然后他自己也被四大爷怼了。“听说你又带董鄂氏去吃馆子了?汗阿玛吩咐的差事都办好了?爷见你是越来越会偷懒了,是不是仗着朝中忙着太子大婚的礼仪没人管束你?”
小八爷连忙叫屈:“差事办好了办好了,伤药和烫伤药的药方已经调出来了。六个省份筹措来的药材也都进了京。等云南的田七运过来,就能合药了。我制药的人手都备好了!三个御医带十个太医院学徒,民间还有两个大夫主动带了十来号伙计来帮忙呢。”
看八弟不假思索地将工作内容说出来,四阿哥服气了。什么叫做恋爱工作两不误,他八弟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152、十四岁的秋天
关注着小八爷的八卦的, 可不只有兄弟姐妹。
惠妃、良妃那里一边嗑瓜子一边讨论董鄂氏小姑娘进宫谢恩时的一言一行。因为大阿哥和太子相争一事,两位娘娘至少在面上疏远已久。也就是小八爷的婚事开始议论起来,养母和生母才能再度坐到一起一聊一个半天。
给未过门的八福晋送什么首饰需要商议一回, 董鄂家有哪些亲戚又要商议一回,小八爷跑去约会了, 诶嘿, 又能“商议”一回。
至于夹不夹带私货,那就只有娘娘们知道了。
“毓庆宫, 又生了一双儿女。”良妃说, 然后闭嘴看地面的石砖。即将大婚的太子胤礽,已经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了呢。除了长女夭折外, 那也是让太子妃刚过门就喜当妈。三喜临门!
惠妃宽和地笑笑:“开枝散叶,是好事。”
良妃点头:“小八这样,更得我心。”
八阿哥怎么样?独宠嫡福晋, 这架势跟大阿哥简直一模一样。两个当妈的相视一笑。
“后宅简单些, 烦恼也少些。只要有子嗣,我也懒得管他。”惠妃摇着团扇。这时已经九月, 宫妃们的衣服都穿三层了, 摇扇子纯粹是要风度不要温度。或者说,惠妃娘娘就是这个范儿。
当然了,低位妾室,尤其是那种汉人或者包衣出身的,搞不好是别人家的间谍都不一定。哪怕妾室都是满洲贵女,那还有不谨慎走漏消息,或者受眼皮子浅的亲戚连累等等。没见到太子在侧福晋那里,只敢聊一聊风花雪月的吗?就怕被人看出了喜好。
老大和太子斗到今天,后宅还跟铁桶似的, 二女一男三个嫡出孩子平平安安,跟他独宠福晋脱不了关系。太子如今瞅着孩子挺多的,但要惠妃说,他屋里那两个李佳氏可不是简单人物,等到太子妃来了,三个女人准能唱出一场大戏来,就不知道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了。
惠妃和良妃乘着秋风嗑瓜子,康熙在乾清宫吃的,就是更加事无巨细的瓜了。
“所以,老八将董鄂氏带到三怀堂,他自己炮制药材去了,放人家小姑娘干看书看了两个时辰?连点心都没给人家弄,就一杯清茶?”康熙问下头跪着的暗探。
那人低着头,帽子上红色的流苏都卷到了一侧。战战兢兢地答“是”。
康熙爷的表情就变得很古怪。
皇帝自己是个同时撩妹六七个都能不翻车的主儿。除了有些小答应小贵人是拿来走肾的,目前坐在妃位上的,加上曾经的皇后和皇贵妃,他哪个不是走了心的,每个人的姓名、生日、家庭状况,乃至于一些饮食上的小癖好都记得一清二楚。后宫的女人对他,不说个个死心塌地吧,基本的亲情和小感动还是有的。
自诩情场高手的康熙,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如此直男。
“呵,之前见他一趟趟往董鄂府上送礼,还以为多么风流的人才。结果,就这?”康熙毫不客气地在口头上把八儿子批判了一通,“嫁给他也就吃吃一碗二十铜板的炸酱面了。”
批判完了儿子的康熙,某种程度上也放下了对儿子色令智昏的担忧。这还是个孩子呢,做事没谱儿。而且董鄂小姑娘吧,摊上这么个未婚夫也挺倒霉的。
“令御膳房做两盒糕点,送去董鄂府上。就当朕给儿子擦屁股了。”康熙靠在龙椅上一脸兴致盎然,“哦对了,老八接下来三天的糕点减一半,让他涨涨记性。”
本来闹出这种笑话,康熙是要逮着机会当面笑话儿子一通的。可惜接下来发生了一件大事,直接让康熙把八儿子的小乌龙给抛到了脑后。
“太子妃的阿玛病死在进京路上了。”风尘仆仆回到京城的姚法祖第一时间来三怀堂找小八爷打小报告。
这位自打过年就回乡探亲的姚少爷,一直拖到秋天才回京城是有原因的。
啊不是不是,原因不是他跑去追求妹子了,是姚家遇到了调防。
事情还要从太子妃瓜尔佳氏的娘家说起。太子妃的阿玛石文炳在福州将军任上已经好几年了。应该说干得不错,在当地挺受欢迎的。然而福州到底是比不上苏杭来的富庶的。
万岁爷想抬一抬石家的身份,或者说填充一下石家的家底,于是将石文炳调任为杭州将军,而将原杭州将军的姚仪,也就是姚法祖他爹给调成了福州将军。
太子妃家到了杭州,那什么曹寅啊李煦啊都是被打过招呼的,江南的油水自然会分润一二给太子妃。大约万岁爷心里也知道因为太子的心思已经被两个捷足先登的侧福晋占去了,只能在经济上补贴太子妃。
只是这事吧,显然是姚家吃亏了。从杭州到福州还是有落差的,别的不说,距离京城也更远了呀。
于是两地之间的差值就弥补到了姚法祖身上,直接升了侍卫品级不说,还允了他去福建海军中当差,空降就是管五十个人的小军官。姚法祖这次回京,就是谢恩,同时正式跟小八爷道别的。
这些情况,八阿哥跟小伙伴已经在信中交流过一二了。给太子妃娘家让路不可耻,反正皇帝会有补偿的。再说杭州利益关系多么复杂啊,一般人在那里当官还不得成把成把地掉头发。福州,挺好,离姚法祖想追的小姐姐还更加近了呢。
本来是一件大家都高兴的事情。万万没想到啊,石文炳病死在送女儿进京的途中了!
“我跟石家不是走的一条路。”姚法祖吨吨吨喝了三碗茶水,然后擦擦嘴巴道,“他们家坐船沿着京杭大运河上京的,嫁妆太多了,只能水运。我去疫区瞅了一眼,走的陆路。不过在京城外听到的消息,说是太子爷的岳父大人在水上着了风寒,一开始没在意,结果到山东的时候就人事不省了。”
小八爷听得直咂舌:“石文炳也是行伍出身,一介武人就因为一场风寒就没了吗?”
“这可不好说。武人长命的不多,也许是早年落下的暗伤,这回一并发作才要了性命。”姚法祖脸上露出长期赶路的疲倦,“我打听过了,运河两岸没有疫情,这事与咱们不相干。我只希望能好生蹲在福州,可别再折腾人了。”
“倒不至于石文炳死了就将你阿玛调回杭州,更可能是找石文炳的兄弟接替他。”小八爷分析道。石家多庞大的一个家族,叔伯兄弟拉出来佐领、爵位两只手数不过来呢。找个人当杭州将军给太子妃当钱袋子是不成问题的。
唯有的问题就是:太子妃死了阿玛要不要守孝啊?守多久?
如果按照未婚女子为父亲守孝三年来算,那乐子可就大了呀。等三年后太子妃服丧期满,太子都二十四岁了,太子的儿女人数组不成足球队也能组成篮球队了。
这原配妻子进门的时候搞得跟继室一样儿女成群,也是绝了。
小八爷跟小伙伴大眼瞪小眼。“唉,我这个二嫂也不容易。早先跟太子议婚的时候,遇上了太皇太后崩。待到丧期过去,又是打葛尔丹又是皇阿玛生病。如今好不容易嫁妆都拉到山东了,自己阿玛又没了。若不是钦天监算出来天作之合的好姻缘,都要让人怀疑是不是老天在反对这桩婚事了。”
姚法祖摸摸下巴,笑道:“八爷还是好心肠,天天为别人的苦楚揪心。”
小伙伴起个头,小八爷就知道他心里转着阴间念头。“你可不许拱火啊。我大哥肯定会做文章的,但咱们不掺和这个。踩在旁人的不幸上做文章,太损了。”
“好好好。”姚法祖举双手投降,“八爷您想什么呢,就算咱们什么都不干,这事都善不了。”
姚法祖一语成谶。两天后的大早朝上,“太子妃丧父”一事如同倒入沸油锅的那碗水,将自大阿哥祭祀华山又生下嫡子之后就暗潮涌动的朝堂彻底炸开。
率先跳出来的就是大阿哥党的一些文人,攻击这桩婚事不祥,建议钦天监重算八字。没有直接对着太子妃说不祥已经是这些文人最后的温柔了,然而意思没有什么差别。
昨天晚上开会的时候,从大阿哥往下已经统一了意见,能够搅黄这桩婚事就搅黄。汉军旗石家多大的实权派,在地方上和财力上给了太子太大的支撑,远远胜过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若错过了瓜尔佳氏,太子未必能找到第二个这么有权势的妻族。
在太子这件事上,大阿哥很多时候都容易犯浑。然而这次他难得地跟明珠统一了意见。再加上出头的是个清流御史,罗列太子婚事的种种不顺堪称证据确凿,一时间就连康熙都犹豫起来他给太子挑的儿媳妇是不是有些不妥。
眼看着康熙的手指开始在龙椅扶手上敲打起来了,索额图直接就急了。开玩笑,从下聘开始,朝廷跟瓜尔佳一族走了多少礼仪啊,到这个节骨眼上要换人,那从选人到嫁妆准备,三年都不够用。
那太子真要三十岁娶媳妇了。
“皇上,太子与瓜尔佳氏的婚事当时可是钦天监、护国寺、喇嘛和道士全都算过的好姻缘。如今不过是好事多磨罢了,怎么能够轻言毁约?”索额图直接出列下跪,声音都比平时要高两个调子,“要臣说,太子福晋瓜尔佳氏已经经过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之礼,如今亲迎途中不幸丧父。她该算半个皇家人的,不必守三年父丧,应当按照出嫁女的习俗,守三个月即可。”
“出嫁女为父守三个月孝,是哪里的风俗?”明珠本来是韬光养晦不想跟索额图当面冲突的,实在是索额图这个人太无耻了呀。眨眼三年变三个月,那岂不是还是今年完婚,跟没死石文炳一模一样吗?
这是为了石家的权势连脸都不要了吗?
然而索额图一脸决绝,仿佛是要在万千仇敌之中保护他的小太子一样。“民间有女婿为岳父守孝三月的说法。且女子者,出嫁从夫,为婆家服丧的时间、丧服都跟丈夫一样,那自然为娘家人服丧也都听从丈夫的。既然太子福晋已经拜别祖庙、嫁入皇家,自然得按照丈夫来。太子为岳父服丧三月,太子福晋也为其服丧三月。如此最为合乎礼仪。”
好家伙,这就嫁入皇家了?
而且神一样的太子替石文炳服丧三个月,所以瓜尔佳氏也替石文炳服丧三个月。逻辑都被索额图扭成麻花后又对上了。
人头攒动的大朝会上一时安静极了,所有人都震惊于索额图的“合乎礼仪”,忘了说话。上朝站班的兄弟们——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八阿哥齐齐去看站在台阶上的太子。对不起啊兄弟们平时自制力还挺好的,这波实在是没忍住。
太子的脸都不是涨红了,直接红到发紫,襁褓里就是储君的他这辈子还没有这么难堪过。他是想早点大婚,皇家人嘛,搞点特例,不寒碜。没见宫里的妃子从来没有给娘家父母守孝这一说吗?
然而此时满朝文物和兄弟看他就像看一个冷血贪婪的怪物。太子除了尴尬,更多的是愤怒和不解。礼仪礼仪,他的婚事被礼仪拖了多久了?十年了!太子妃都二十二岁的老姑娘了!
“啊,啊。”明珠僵硬地扭头去看康熙,然后发出一声苦笑,“臣真是老了,迂腐了,不中用了。皇上,臣请求告假数日,待此事落定,再来当差。”
让一个刚死了阿玛的女孩子三个月后结婚,这么无耻的诏书别让他明珠来写。
几十年君臣了,康熙哪能不懂明珠的意思。“朕看爱卿精神得很,这北边葛尔丹的动向,还要劳烦爱卿。”
明珠你别闹,不让你写太子大婚诏书,你去做正事去。其实康熙还挺遗憾的,本来他真的准备让明珠当太子妃册封的使臣之一。党争是党争,朝廷牌面是朝廷牌面。
明珠才不管康熙的遗憾嘞,见好就收,知道这波索额图难看的吃相已经被康熙尽收眼底,于是乐呵呵地扮演一个正义路人。“臣愚钝,唯有尽力而已。”
“瓜尔佳氏丧期一事,礼部再议吧。”皇帝说道。
能有上朝资格的没有蠢蛋,一听到这话,就知道康熙的意思了。换人是不可能的,不然一个不是太子妃的女子服丧多久,需要议论吗?三年也是不可能三年的。不然直接说三年就行了,也不需要礼部议论。
这么听来,万岁爷其实更偏向于索额图的意见啊。不过为了脸面没有直接嚷出三个月来罢了。折中一下,六个月?二百七十天?总归最多一年,得把瓜尔佳氏的事情结束掉。
一个个聪明的脑袋瓜子正在飞快转动揣测圣意,就听见龙椅上的人说道:“将太子的婚事办完,朕也能放心去打葛尔丹了。此次定要斩草除根!”
这是明示吧,是明示吧。再拖延这桩婚事,让葛尔丹有时间再次做大,这是要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的。
这下子方才仿佛在众目睽睽下裸奔的太子一下子热泪盈眶。“汗阿玛……”二十一岁的太子爷深情哽咽。
康熙拉过嫡子的手,示意理解他的苦楚。父子两人在朝堂上腻歪起来,底下的大阿哥趁人不备低头冷笑。
就算汗阿玛有意帮太子又如何。往大的说,太子不让妻子守孝也要完婚这件事是粉饰不了的,懂的人都懂;往小的说,这样结下的婚事,夫妻能和睦才怪了。他等着看后面的剧情。
大阿哥突然get到了一点点惠妃和明珠等待的乐趣。在预判到对手要倒霉的时候,等待简直就跟看戏班子唱戏一样。
153、十五岁了
康熙三十三年的冬天, 都围绕着太子福晋瓜尔佳氏的守孝,吵得不可开交。连着整个后宫都仿佛沸腾的水一样。
良妃当即宣布十五阿哥有些咳嗽,命令关了长春宫门过日子。就连小八爷也被撵了出来。他翻过年就十五岁了, 没有正当理由实在不好往后宫里跑。
于是八阿哥每天上完课后就只能接了小未婚妻去三怀堂了。他如今手上接的这项工作,是替即将攻打葛尔丹的军队储备成品伤药。康熙这个甲方爸爸的要求是每位出征的将士需要储备一斤金疮药、半斤风寒风热应急丸子, 此外还有半斤流行病防疫药。按照出征十万大军来计算, 那就是一百吨的药品需要屯。
为此由名医大会为纽带,朝廷向着全国各地收购药材的半成品, 然后在西门外种痘所隔壁新起了一座制药作坊。小八爷原本想要用八旗兵丁来搓药丸子的, 无奈愿意来做的人不多,只有百十来号老实人。
于是就靠着太医院和民间的大夫, 带着二十个学徒亲自教学监工,再加上小八爷引入的原始流水线法,好歹是将成药的产量稳定在了八吨一个月。
“到今天腊月二十一已经产了二十六吨零三百公斤。”小八爷一边提笔算账一边喃喃自语, “剩余七十四吨, 赶一赶九个月赶完也成。然而工人们都很累了,哪怕银钱给够也得休息, 那就得十月里了。”
康熙三十四年的十月完成药品储备吗?似乎也来得及。毕竟等太子大婚结束也就六月了, 等动员兵力、调集粮草,对,秋收是不能耽误的。那就差不多十月了。
发现自己能赶在最后时限前交差,小八爷轻轻舒了一口气。拿过空白的奏折开始给他皇帝爹写报告:按照目前进度所有外伤药、防疫药、日常药需要到明年十月才能全部做好哇,您老要是着急的话得再给我派点人手。
这封奏折要赶在腊月二十三号皇帝封笔前递上去,再晚就过年了。
八阿哥在一堆药丸样品和药材粉末中间奋笔疾书,边上坐着个安静看书的董鄂·云雯,小姑娘坐在待客椅上,手边除了茶水, 还有一碟子水晶桂花糕和一碟子热腾腾的奶酪兔。
自打点心事件后三怀堂总管杯公公就专门请了退休的御厨来三怀堂建小厨房,给七、八天一到访的八福晋做吃的。这些能一口一个的小点心只是冰山一角,没有半点苦涩味的百草卤鸡才是真绝色。
云雯自觉不是个贪图口腹之欲的人,然也花费了极大的定力才维持住了自己的体型。若是宫里的菜都是这样的,她真担心没过二十岁就发福呀。
听说即将大婚的太子福晋瓜尔佳氏按照宫里派去的嬷嬷的意思,养得有些圆润。毕竟福相好生养嘛。然而等到瓜尔佳氏死了阿玛,风向就不一样了,开始有人诽谤她不够哀伤,竟然头发乌黑体态丰满,根本不像古书上说的孝子那样瘦脱了形嘛,是不是对父亲不够孝顺?
皇家媳妇简直难死了。云雯心有戚戚,深以为戒,她得维持在一个中间的体型才行。所以,无论是水晶桂花糕还是奶酪兔,她都只吃一个,只吃一个哦。
小八爷写完奏折,命小太监送回宫里。然后目光就去看媳妇。
“我记得第一回去吃烤鸭的时候,你还挺喜欢水晶桂花糕的,怎么今儿只动了一点?”暖男小八一秒上线,笑着对未婚妻说,“可是味道不对?”
相处得久了,云雯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手足无措,稍微修饰一二就把自己的内心想法说了出来。
八阿哥怔了怔,从乱糟糟的书桌后转出来,坐到云雯小姑娘对面的待客椅上,两人中间就隔着一张放点心茶水的桌子。
“二嫂是有些不容易的。”小八爷看着小未婚妻的眼睛,缓缓地说,“也许她自小受到的当太子妃的教养,能够轻松面对这些流言,然我看她是不容易的。但你不一样啊!”小八爷的眼睛亮起来,笑得轻松地说:“你又不是要嫁给一个权力旋涡中央的人,也不用做天下女子的表率。咱们只要安安静静做咱们喜欢的事情就好了。”
云雯抬起她细细的弯弯的眉毛:“喜欢的事情,是就像现在这样,八爷做药看病,我看书吗?”
“是呀。”八阿哥点头,然后夹起一小块水晶桂花糕喂到云雯小姑娘的嘴里。“喜欢吃就多吃点,有什么要紧的呢?与其担心旁人说你不孝,不如带我去给三等伯夫妇把把脉呀。你玛法和玛嬷身体康健长命百岁,你爱吃什么就吃什么。”
云雯被透明的糕体堵了满嘴,因此说不出话,然而眉梢眼角都带上了笑。
猖狂的北风吹啊吹,好不容易吹起门口厚实的布帘的一角,往暖融融的室内漏了一两丝清凉意。
“外头好像下雪了。云雯,你有什么新年愿望吗?”小八爷替小未婚妻在暖手炉里换上新碳,炉子也是新的,用铜做的岁寒三友的镂空雕刻,炉盖有扣能牢牢封住里头的炭火,安全系数满分。
云雯接过手炉暖手,顺着小八爷的话往下说:“第一希望八爷和玛法玛嬷能够健康平安,第二希望明年是个没有大灾的年份。”
在悲观主义的云雯小姑娘看来,偌大的清帝国,想要全年无灾是不可能的,只能祈求不要要大灾。像是连续了三年连万岁爷都不能幸免的疟疾就是大灾,不要有那样的大灾了。
可惜美好的愿望总是不能圆满。
八爷和伯费扬古夫妇都好好的,那自然大灾就来了。
康熙三十四年正月初一,广西和湖南南部地震了。西南边陲离着京城比较远,而且山区的事情中央朝廷没来得及去关心,只让两广总督去救灾。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
正月十五,安徽巢县大地震。
二月,贵妃钮钴禄氏突然病逝。
四月初,光化、滕县、恩县、丘县、徐沟、太平、真阳、盂县、交城、临汾、翼城、浮山、安邑、平陆都急报地震,震中在山西临汾,几乎整个中原都有震感。光是各城被报上来的死者就超过万数,这还没算上农村的死亡和混乱中失踪的人口。
更糟糕的是,由于震中临近黄河,直接导致十几座堤坝或损毁或出现裂缝。
本来这时候该是大家庆祝着太子大婚的举国盛事,然而这种几十年一遇的大地震来了,什么样的喜事都要蒙上阴霾。
“我准备向皇阿玛请命去往平阳府救灾。”地震后的第二天,小八爷把小未婚妻约到三怀堂中,一脸严肃地说,“虽然他老人家未必应允,但我想提前知会你。”
云雯又想咬嘴唇了。她刚来了初潮,本来正犹豫着要不要开口向小八爷求药,又觉得葵水这种事情很是羞耻不好意思。原本是小儿女之间又一件有情谊的事情,没成想撞上了大灾。
云雯眨了眨眼睛,将原本就没漏出来的眼泪又往里面塞了塞。“八爷这是为国为民的事,我帮不上忙,只有支持你的。”小姑娘挺了挺发育中的小胸膛,目光中流露出明显的不舍,“你要照顾好自己呀。”
她故作坚强的模样让小八爷又想笑又心酸。“我不会有事的。”他说。他之前为了在对葛尔丹的战场上以防万一,留了接近百万的系统积分当救命钱。如今这些积分要先跟着他去地震灾区了,肯定能保住他的性命。
上辈子的小八爷没能成家、一生流浪,这辈子的小八爷,也是在有了未婚妻之后才想起来要存救命钱。
云雯已经被绑在他的船上了,京里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没过门的八福晋。那他就不能死,要给小姑娘当下半辈子的依靠才可以。
董鄂小姑娘并不知道八爷有玄学侧的底牌,她也看不见正在自己的绣花鞋前后左右绕来绕去的小系统。于是她只是将自己开香叶书铺存的所有私房钱都拿了出来,零零碎碎一共二百两银子。
“这些就捐给灾民了。我不如瓜尔佳姐姐能一下子拿出一箱嫁妆去赈灾。我怕给家里玛嬷找麻烦,我自个儿有的就只有这些了。八爷替我捐了吧。”
云雯是个好姑娘,太子妃瓜尔佳氏也是个好姑娘。
第154章 十五岁的夏天
四月十七傍晚, 潮湿闷热的空气裹挟着翻腾的乌云,伴随着一道道高空上的雷鸣和时不时拍打在地上的雨水,仿佛整个中原都被笼罩在天神的愤怒之下。
自京城出发的赈灾队伍, 就带着沉重的马车,走在因雨而泥泞成浆的道路上。车轮被大雨冲刷得能够照出人影,而车辙几乎在形成的瞬间就化成了狭长而浑浊的水坑, 然后被将士的靴子一脚踩平。
赈灾的使臣是富察·马齐。因地震主要受灾的是房屋人口,这次主要带出来的是银两而非粮食, 合计超过十五万两装了整整九辆大车。别看京里的爷们几千上万的银票随手就拿来分红,这就跟后世开几百万几千万的支票似的, 看着容易罢了。真换成了等量的现金, 一样得荷枪实弹地押运。
马齐大人此时还不是将来显赫的外戚, 是靠着三代人实干起家的二等贵族。马齐的祖父从军入关,打了几十年的仗,也才累功封了个男爵爵位,在清初一众军功铁帽子王和开国五大将的光辉下并不显眼。马齐的父亲转向当了文官,靠着清廉的作风被提拔到户部尚书(财政部长)的位置上,然后在给三藩之战做后勤的时候累死在岗位上了。然后就是马齐自个儿, 依靠死去父亲的荫蔽入朝,从小小的员外郎开始,历任工部郎中、工部侍郎、佐领、侍读学士、山西巡抚、左都御史、兵部尚书, 如今就在他爸爸曾经累死的岗位上——户部尚书。
看马齐这个履历, 四十岁, 六部里面呆过三部, 且又掌过兵又外放过地方,妥妥的将来的大学士,是要入阁拜相的。毕竟, 相比尾大不掉净出纨绔的开朝大贵族,马齐这样能干活的新贵,在皇家看来可要顺眼多了。
富不过三代,但若是三代都没有败家,那就是要跨越阶层了。富察家就是在跨越阶层的关键点上。
马齐也知道自己责任重大。他若是踏错了一步,家里就还是那个二等贵族。他若是能在相位上善终,那富察家便跻身一等贵族的行列了。
然而康熙朝的尚书并不好当,像这种大灾降临的时候,就得亲自跑灾区。大地震后的山西可不是他当巡抚时候的山西,这还没进震中区域呢,官道就出现了好几处断裂,沿路两旁的茅草屋全军覆没,唯有大户人家的砖瓦房还能在大雨中勉强站立,就连驿站都不能住人了。
若只是艰苦也就罢了,偏队伍里还被塞进来两个金尊玉贵养大的皇阿哥……马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牵动缰绳,让自己的坐骑在空档处行得慢一些,如此等两辆银车超过了他之后,就见一辆黑色的小马车在甲士的包围中来到了他的身边。
“二位爷,还有三个时辰才能到驿站,今儿要到子时才能歇下了。”马齐凑到车窗外,对着车里说。雨水从车厢的四角垂落,仿佛四根银线。
车窗的帘子被掀开,露出一张冷硬的少年的脸。“救灾要紧,赶路吧。”
马齐苦笑两声,四爷倒是个干实事的主儿,不给他添麻烦,然而他怎么觉得肩上的压力更大了呢?
接着四阿哥的冷脸边上凑过来另一张和蔼一些的面孔。“马齐大人淋了许久的雨,不如上车来歇歇?虽然车上颠簸,但好歹挡雨不是?”
马齐在心里衡量了一阵,觉得歇上半个时辰不算渎职,于是从善如流地谢道:“那便多谢八爷了。”
富察·马齐脱了蓑衣上车,含了八爷的药丸子,又灌了一口清水。路上条件简陋,连热水都没有,只有放了两天的凉白开。昨天没找到歇脚的地方,没烧热水。“让两位爷受苦了。”富察大人连声讨好道。
许是因为这几天赶路确实辛苦,四爷只说了句“无碍”,更多的时候是靠在车厢壁上闭目养神,身上的绸衫三日没换了。八爷看上去精神头还好,也是穿着有些味道的脏衣服,还能笑着说“屁股颠坏了,去外头骑马”。
说是骑马,其实还是因为这小马车里挤进了三个人就太狭窄了。
四阿哥自然是阻拦的,但到底没拗过八爷,让弟弟含着药丸子去淋雨去了。
“外头雨似乎小一些了。四爷不必过于担心。”马齐劝道。
四阿哥瞥了马齐一眼,“嗯”一声,然而手却很诚实地掀开车窗的帘子,看八弟骑着马指使着侍卫。不一会儿就有几骑散出去,等到马齐休息好的时候斥候们便回来了。
“向东南十里有个常家村,村民多经商富户,受灾不重,可以扎营。”
官道是往西南方向走的,若不是派了斥候,还真找不到这么个可以休憩的地方。
小八爷回到车上换了马齐下车,笑道:“一路收拢了些许灾民,可以暂时在常家村放下。且将士们淋雨到现在,该喝口热的了。不然病倒一片反而是咱们的麻烦。”
四爷看看昏暗的天色,点头:“富察大人看呢?”
能找到过夜的地方谁带着白花花的银子走夜路啊?灾后本来就是许多地痞流氓趁火打劫的时候,他们一路上都遇到多少次了?马齐连连点头,直夸八爷好本事。
作弊从系统中查了附近地图的小八爷表示自己很羞愧,不敢邀功。
“八弟何必故作谦虚,这一路哥哥可算看明白了,就平时皇阿玛夸你能干的话,还是保留了的。”四阿哥叹道,给八弟的嘴里塞板蓝根丸子,又按着他的头喝了口药酒。
皇阿哥们以前也出远门,跟着康熙去塞外啊江南啊,然而那时都是十几个仆人簇拥着,御厨、针线、清洗各种佣人伺候得明明白白的。哪像这次出来办差吃苦啊,灾情紧急离不得人,随身太监都被落在后面的太原城里了。四爷已经浑身难受了,偏八爷过得泰然自若,什么时候该走什么时候该停比马齐还要精通,甚至自己动手做饭洗衣服,仿佛常年跑惯了江湖的人似的。
小八爷:对不起我还真是前世四处漂泊漂出来的经验。
不过这话不能直说,于是小八爷给自己找了个“合理解释”。“从前接诊过几个走镖的镖客,听他们讲了一些经验,没想到在这里用上了。”
四爷眼神黯了黯:“能用上就是八弟的本事。”
本来跑疫区这个事儿,是老八撒泼打滚求来的。四爷也跟来,是因为康熙爷怕老八年轻闯祸,才点了他带弟弟。没成想,这一路上小八爷适应良好,反倒是他这个哥哥有些水土不服了。四爷心里有些酸,但他一向自我要求清正的,眼下也只能自我调节,暗暗想着接下来几天得更担得起事才行。
调节着调节着,常家村就到了。这个村子一眼看过去就是村里出了富户的样子。还没到近前,就能看见远远一排黑瓦的砖房,很是气派。就连散落在黑瓦房周围的屋子,也是砖木混合结构的居多。前些日子在地震中损坏的屋舍也有几间,然而大都已经修补过了。
朝廷的赈灾车队进到村口的时候雨停了,西边天空透出点隐约的紫红色。村长乡老带着男丁出来给官大人磕头,然后两位皇子阿哥就鸠占鹊巢住进了那间最气派的黑瓦砖房,还有小丫鬟帮忙洗衣服端茶倒水呢。
这是皇家人出行的常态了,四爷和八爷也没推辞,反正一晚过去给主人家留点银两也便罢了。甚至四爷还盘算着向常家买些粮食一并带进重灾区。
晚上两个皇阿哥在屋里洗脚,一个坐炕上一个坐椅子上,一个“哎呦哎呦”喊水烫一个就瞅着弟弟出洋相。哎,不过换身干净衣服泡脚还挺舒服的,尤其是在臭了三天之后。
“四哥,”小八爷一边龇牙咧嘴地把脚浸入水中,一边问道,“山西巡抚那还没消息吗?”
说到这个四大爷可就来状态了,只见十八岁的青少年脸色一沉,声音冷得结冰。“哼,地震十天了连个屁都没放。噶世图这个山西巡抚当到头了。”
这回地震,北京都有震感的,钦天监的地动仪自然也显示了方位,然而震中在哪里,地震程度如何,京里却是没有那个本事立马知晓的。还是地震第三天小八爷报上来,说他本来向晋商买了药材,原本从来准时守信的商家,这次迟了两日都没到,恐怕遇上了大地震了。当时朝中不少人觉得小八爷杞人忧天,本来嘛,商家晚到,可能是车坏了,可能是遇上劫匪了,可能性太多了,大地震?这是多大的脑洞才能想出来的啊。
倒是康熙爷二话不说派了探子往山西探查,结果自然不用多说,大地震石锤了。四月初六地震,四月初八探查,四月十二石锤到京,四月十四赈灾车队上路。这个时间,虽说埋废墟下的遇难者已经没救了,但放在封建王朝,已经是闪电一样的速度了好吗。
这波中央朝廷反应迅速,就衬得地方官员特别垃圾。反正就目前他们一路上看到的模样,基层救灾等同于无,能不能恢复生产全看老百姓的运气。像常家村这样,平日里房子造得结实,离震中又远,那就还能正常过日子。但惨的那是真的惨,缺胳膊断腿感染而亡的,活活饿死的,被兼并土地的,被流寇虐杀的……与之相比,能直接死于天灾反而是件幸运的事情了。
“大灾就像照妖镜。”小八爷突然感叹一句。脚盆里的水似乎已经不烫了,于是他还往里头扔了几片生姜和两株路边拔来的艾草。
“是啊,平日里一起说笑的人,到了灾祸跟前,才知道是人是鬼。”四爷往旁边的炕桌上一靠,深觉得八弟就是那种灾难跟前显现出来的人才,相比之下另外几个兄弟都是什么玩意儿?若说老大在兵部当差、大战在即走不开也就算了,那老三呢,连跟着说句“儿臣愿往灾区,为父分忧”都说得不甘不愿的,还不忘拐外抹角指着老八说他邀功捣乱,真真是把文人那套杀人诛心的阴柔学到了精髓。
四爷觉得他讨厌老三不是没有道理的。
四阿哥藏着心事,八阿哥也有自己的烦恼。
做通康熙爷的工作让他放自己去灾区,对小八爷来说其实不是很有难度。盖因这大地震还是他头一个发现举报的呢,就显得他与这事儿有缘分;再加上大灾之后有大疫,又是专业对口;且他毕竟十五岁了,就拿爱新觉罗家来说,豫亲王多铎和承泽郡王硕塞都是十五岁就上马打仗了的,这救灾,怎么的都比打仗安全吧。综上三条,康熙也就点了头,不过派了老四一道罢了。
然而他们这出来救灾,可就不一定能赶上五月里太子的婚礼了。
对于这种落太子面子的事情,大阿哥那是喜闻乐见啊。到时候太子妃过门认亲戚,好家伙兄弟没到齐,为什么没到齐啊?原来太子结婚的时候地震了呀哈哈哈哈。这叫什么?这叫不吉利,这叫地龙都不想让太子大婚圆满。总之大阿哥十分高兴地嘱咐两个弟弟好好救灾,慢慢救灾,不把事情处理完就别回来了。
小八爷:我怎么就看他这幸灾乐祸的样子欠扁呢?
不过大阿哥提醒胤禩了,太子那里还得道歉,提前把大婚贺礼送去。婚前出了地震这样的灾祸,太子自然是不高兴的。不过太子如今被生活磋磨得有些阴郁,也更加谨慎了,当面夸了一通八弟为国为民,没有流露出半点不满。
因着从前小六的事儿,小八爷虽然没采取什么行动,但心里是一直站大哥的。如今这么一弄,就显得大阿哥不如太子了。傻白甜的江湖人就开始纠结:“太子这回还挺顾全大局……大哥好像完全不关心灾民……”
听着他自言自语的四大爷露出一个无语的眼神,心道太子要是真关心赈灾,捐点银子也是好的呀。太子带头捐款,索额图一党能筹集多少银钱?空头的夸奖和支持有什么用?也就骗骗八弟了。
如此一想,四阿哥这一路上积累的负面情绪瞬间清零。他突然意识到,每个人的天赋点是不一样的,就跟他比不上八弟的野外生存和行军调度一样,八弟的政斗水平就是永远的十二岁。
看着纠结着纠结着就开始打瞌睡的八弟,四大爷叹了口气,将弟弟从椅子上拉起来扔进床铺里。这家伙能如鱼得水地活到今天,还在皇阿玛跟前得脸面,靠的是“无欲则刚”四个字吧。
第155章 十五岁的夏天
因为在宫里养成了四点起的作息,两个皇子虽然在路途上劳累,但也没有起很晚。夏季东边天空刚刚泛白,二人便洗漱完毕披着褂子在常家的宅邸晃荡起来。先去停放运银车的院子看了眼,确认了那十五万两白银安然无恙;接着就是去探视随行军士。
军士人多,连着马齐所带的户部的人手,住了常家宅邸的前两进不说,还将主宅旁边的十来间民居也给占满了。此时从主宅大门出去,就能看见拂晓的晨光里,晃荡着上衣的军士或者穿长袍的书吏蹲在街边排水口边上漱口洗脸。也有那动作快的,已经端了一碗豆浆或者卷着个油饼在外头吃早饭了。
泼水声、呼朋唤友声、器皿相撞的“乒乓”声……汇成一幅人间烟火画。
四阿哥和八阿哥就沿着街一路走过去,确认了随行人员中无人病倒,有小恙的也已经喝了药,这才算将心收回到了肚子里。昨天抵达时候天色已晚兼人困马乏,大家都忙着吃饭睡觉,如今确认了钱没事,人也没事,自然是为平安度过去了一个困乏之夜而高兴的。
“这常家村倒真是民风淳朴,回头还要好好答谢人家才是。”四大爷刚刚感叹完,就听见远处村道上传来争执声。还没等将士们收拾好跟着两个主子爷去看情况,就见一堆人朝着主宅飞奔而来。
小八爷拽拽哥哥的衣摆,把他从主宅门口拉到一个适合吃瓜看戏的位置上:“四哥,你今儿是不是时运不太好啊?”怎么刚说出口的话就惨遭打脸?
四阿哥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在八弟头上敲了一下。不过他转头就叮嘱了身旁的人:“跟马齐大人说一声,请他派人看好银车。”自打佟皇贵妃去了,四阿哥就一个人在宫廷中谨慎过日,德妃偶尔的照拂,到底是比不上从前养母的无微不至的。于是这位四大爷的思路也就有些阴谋论,这看着是有什么纠纷,但万一是□□,实则冲着那些赈灾银两来的呢?
小八爷没四哥那么多心思,他是个直觉派,看事件的主角自己决定信不信的那种。如今这眨眼的功夫人群到了近前,哎,其实也说不上人群,只是前头一个少年在飞奔,后面两三个人想扯住他罢了。
“你不要命了,敢冲撞京里的大官。”小八爷隐隐就听到这么一句,带着乡音并不清楚。不过等到少年冲到主宅门口“扑通”一声跪下,那几个村民见已经无法阻拦,也不再喊了,战战兢兢地上前来,一副“要完了要完了”的样子。
“大爷爷替我做主啊!我叔叔们要吃绝户!”少年喊道,然后就“咚”地一声磕在地面上。
常家大宅的男主人,少年口中的大爷爷,也就是昨天夜里招待钦差一行的族长,是一个精神矍铄的小老头。然而此时整个人都像得了帕金森一样抖了起来:“金娃,你……你也不看看……贵人在这里……”
“主人家不用顾忌着我们。这是你家的家务事,该怎么断就怎么断。”小八爷开口说,“爷还没见过民间断案,哈哈,正好瞧个新鲜。”
他一番看好戏的纨绔发言,倒是让常家大爷爷镇定了几分。老人家最怕的就是贵人一个不高兴,觉得晦气就将他们一网打尽了。然而既然贵人想看断案,也没表现出对谁的偏向,那他自然得表现得讲事实讲证据判公正才行。这看上去就是个被家里保护得过好的公子哥儿,这种公子哥儿自己搞特权是一回事,但若是看到其他人欺凌弱小肯定是不会高兴的,类似于“你什么东西凭什么比小爷更狂”的心态。
看八弟扮演纨绔子弟的四爷心里头十分明白,小八爷如此一讲,这桩家务事想掩盖下去已经是不可能的了,而且在真相不明的情况下最大限度保护了弱者的利益。不得不说,他八弟讲话的水平真是一绝,虽然他自己有时候识别不清别人的虚情假意,但但凡他想通过语言达到什么目的,总是能瞬间戳中他人的软肋,也不知是运气还是天赋。
这种说话的本事连康熙爷都常常被哄得开怀大笑的,一个把自己放在低位的乡老怎么招架得住?只见常家大爷爷已经按照小八爷的暗示当街审问起情况来了。
“金娃,你爹不幸在地震中出了意外,这事儿长辈们都很心痛。但你是男丁,再几年成人了继承你爹的店面也是顺理成章,哪来的吃绝户一说呢?”
那叫金娃的少年额头红彤彤一片,挺着后背道:“大爷爷,我爹名下两家杂货铺。我爹……不幸的消息传来,我就去找两家店的账簿,小的那家新店账簿还在,大的那间铺子,账簿还有账上剩下的五百两银子一起不翼而飞。当时在杂货铺里知道账簿和藏银位置的除了我爹就只有我两个叔叔了。我逼问账房先生逼问得急了,他才招供是二叔将银子和账册提走了,店中的伙计每人封了六两的封口费,谎称我爹临终前将铺子交给了他。”
四阿哥揣着手,他现在倒是对这桩家务事有些兴趣了。这一老一少都是条理分明的人。没有什么哭天抢地的废话,一是一,二是二,将商户人家中相对复杂的财产纠纷讲得清清楚楚。可见常氏家族能够经商致富,基因里是有这方面的天赋的。
常家族长脸色严肃起来,显然这不是个小数目,在清朝初期白银还没泛滥的时候,三百两可以买一个九品官当了。而五百两,只怕是拥有两家店铺的金娃家几十年的积蓄了。何况,金娃的叔叔不是光想要银子啊,他连下银子的母鸡也想一并收入囊中。“金娃,你将事情闹将出来,可是掌握了证据?”
少年快速从地上爬起来,抓住刚刚追赶他的几个男子。“他们就是人证,都是铺子里良心未泯的伙计,其中一人是账房。”
那几个成年男子明显比不上金娃的气势,这个时候腿都要软了,目光不停地在族长和四周的看好戏的兵丁身上漂移。金娃这个少年人反倒是一群人中掌握气氛的那个人。“你们不要怕,你们揭露阴谋,上对得起公道,下对得起我爹的在天之灵。贵人在这里,只会因为你们说谎而罚你们,难道会因为你们说真话而罚你们吗?”
金娃的话就像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三个男子“扑通”一声跪下。“贵人饶命啊,小的猪油蒙了心。主要是大家伙儿都收了,我们也不敢不收。”言罢,一人交出一个沉甸甸亮闪闪的大银元宝。
这种店铺中的伙计,平时结工资都是用铜钱的。这种分量的银子,已经是他们三四个月的工资总和了,正常情况下是不可能拿出来的。
“大爷爷请看,这种六两一个的银元宝,印有六六大顺的蝙蝠纹,只有‘昌泰银铺’才会出,谁用五百两的银票在他们那儿换了银元宝,官府一查便知。此为物证。这三人在此,此为人证。至于店铺中其他伙计我也心里有数:王才家无余财突然说要盖新房;贾豹子欠了岳父的三两银子突然还上了……”金娃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侃侃而谈,似乎将店中的伙计的情况都记得滚瓜烂熟。
事情到这里几乎石锤。而少年的二叔还没有登场。
常家族长看少年的眼中欣慰中带着审视:“既然如此,那便喊你二叔来对峙。”
金娃给他大爷爷磕头道谢,然后说:“二叔昨天买了一车好酒,现在还醉着。我爹知道他嗜酒,看他钱财一直看得紧,他本该没有银子买五十年的女儿红的。此外,我三叔可能知道什么,至今没说话恐怕是二叔许了他田地。但三叔这个人胆小,若是知道后果承担不起,定会松口。不过就算三叔不开口,我也有旁的证据——出事前一天,村里给三奶奶庆祝七十大寿,我爹可是当着全村人的面说让我继承两家铺子的,叔叔们想拿走铺子,左不过说事发突然而我尚未成年,爹爹临死前放心不下,才先将铺子交给二叔打理。然而我爹被地震时落下的房梁直接砸……砸到了头,看尸体就知道,他……说不了临终遗言的呜呜呜……”
好家伙!这下连小系统都直呼好家伙了。从尸检、物证、人证、旁证面面俱到,还预测了一波对手的操作,这少年放在哪个时代都可以当个刑侦人才了!
而反观少年的叔叔们呢,一个步履轻浮一个满脸心虚地姗姗来迟,开口就落了下风。
“是大哥说金娃年幼靠不住,将铺子交给我的。”
明显人家儿子比你这个有了钱就喝酒的叔叔靠谱多了呀。都不用常家族长说什么,周围围观的村民中就有大婶嗤笑了。“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你就靠得住吗?”
看热闹看到丑角的士兵们发出哄然的笑声。
金娃的二叔还想嘴硬,金娃的三叔直接卖队友了。“这不干我事啊,我只是没说话而已。二哥说只要我不说话,他就给我买十亩良田,以后不用跑生意了。”
得了,这老二是又坏又蠢,这老三就是又怂又懒。全被金娃预测得一清二楚。
那二叔眼看败露,直接撒泼打滚:“大哥他太偏心了啊!难道我跟三弟不是要养一家子人吗?他直接说铺子都留给金娃娘儿俩,什么都不给我们留。有他这么当哥哥的吗?那他死了我们不喝西北风去?大伯,你是族长,不能看着我们两家人去死啊,你给我们留点活路的营生吧。”
这嘴脸太难看了,常家族长脸一黑,直接让将人拖下去了,免得惹怒了大官。
一桩遗产纠纷案水落石出。两个皇阿哥从看戏位上下来,走到常家族长身边。小八爷还没有仗义执言,四大爷的正义感先绷不住了。“这件事儿是主人家的家事,本与我们无关。”四爷笑着拱拱手,“然我们兄弟实在好奇,老丈将如何判决呢?”
二叔三叔心思不好,但是到底罪不至死,而且他们也有妻儿要养活。
常家族长被问得只能苦笑,像他这样的老百姓,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才会让这大富大贵的两兄弟满意,思来想去也只能实话实说:“不怕贵人笑话,咱们家是经商的人家,规矩跟农户不太一样。经商人家,有能耐的人管事儿,就能蒸蒸日上;没能耐的人,给了他也会负债累累,最后给一族的人招祸。金娃的爹就是子弟中有能耐的,金娃自小在铺子里长大,一向做事妥帖,再看看他那两个叔叔……小老儿的偏向,还用明说吗?”
“那族长的意思,是将两间铺子都给金娃经营吗?”四爷进一步问,面上表情不显山不露水。
常家族长观察着四爷的脸色,心里震惊这少年人的城府。他们家的几个出息子弟,像金娃这样已经很早熟了,但跟眼前这人比起来,一下子就被比到泥里去了。老人家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回答道:“只能这样了。那两个不成材的,只能留些银子土地给他们糊口。若是连这点家财都败光,也救不了一辈子。他们家的孩子族里教养,万一歹竹出好笋……也算是能有个体面的晚年了。”
能者上,庸者下。这经商人家对待子弟的方法,竟然让四爷想到了如今庞大的宗室。他将心思收敛,严肃道:“地震乃天灾,家中顶梁柱死于天灾已是不幸,若还让孤儿寡母受人欺凌,那便是乡老和官吏的助纣为虐,令百姓心寒,你说是也不是?”
常家大爷爷和常金娃齐齐一个激灵,差点没再次跪下,就听四大爷又说:“你家人人经商,族中富庶,灾后应当相互帮扶,以钱粮资助亡人损财之家,可对?”
常家族长连声称是,保证在他能力范围内,一定每个受灾家庭都能平安渡过难关。
意识到贵人的偏向后,金娃总算露出了自见面以来第一个浅笑。少年长得挺平庸的,笑起来有点憨,这种厚道长相其实在商场上挺占便宜。“本来爹爹尸骨未寒,我不该跟叔叔们闹得难看。实在是家里还有阿娘要奉养,下面还有伙计要吃饭。我怕再拖延,那五百两被挥霍一空,那就连基本的周转都要捅娄子了。”少年说。
常家族长本来就欣赏这个晚辈,又有大背景的公子哥儿的态度打底,这时候就只有宽慰鼓励。在他们说悄悄话的时候,周围围观的族人村民逐渐散了。钦差队伍的士兵们也整理好了身上的衣服,部分人套上了甲胄。
从金娃跑出来到事件全部解决,不过才半个时辰多一点。对于皇阿哥们就是错过了早饭前的早读。不过见识了世态民情,收获不比温书少。等到四阿哥和八阿哥吃完早饭,金娃和族长也商量好了给叔叔们留多少银子。
金娃抓得及时,那五百两还剩下三百五十两左右,金娃替他新守寡的娘亲争取了五十两养老费,二百两是用来店面日常周转的现金储备不可动用,剩下的一百多两,给两个叔叔各分四十两,剩余捐给族中。
如此一来皆大欢喜。
常金娃解决了眼前的存亡大事,正准备安心回家给爹爹办丧事兼收拾店铺。不想那一行贵人中的小公子在临行前喊住了他。
小八爷虽然是永远的政斗十二岁,但他也在努力往十三岁成长呀。他想了又想,觉得这个案件本身没有什么问题,但金娃出场的方式确实挺戏剧性的,自己貌似是被利用了。“金娃,你……是不是故意在今天早上将事情捅出来的啊?你看出我们是赈灾的了。”
直接被拆穿的常金娃膝盖一软。他不觉得自己这点小心思能够逃过贵人兄弟中的那个哥哥的眼睛。但既然贵人哥哥没拆穿,他也就当这是一种默契,反正在案情上他没说谎也没算计人。然而没想到那个看上去有些纨绔的贵人弟弟,竟然也能拆穿他。
常金娃: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凉了凉了,不会被小公子给揍个半死吧。
小八爷微微嘟起嘴,但他马上想起自己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做这种卖萌表情。于是他轻咳一声,问:“那要是我们没到村里来,你准备怎么办?”
满脑子都是自己血肉模糊模样的常金娃一个激灵:咦,他不像是要生气的样子啊。金娃瞬间抓住了生的希望,快速答道:“那我就得先私底下与大爷爷见面,将铺子的两成干股送他。大爷爷知道我的本事,有两成干股在,我生意做得越好,他拿得越多,我还年轻,未来分红成百上千两不止,肯定比二叔能贿赂他的多,如此便会支持我拿回铺子。而我,只要挺过这回,以后可以开更多只属于自己的店。”
你可真是个人才。
小八爷咂舌。他家小杯子也算是个机灵的店长,看管三怀堂这些年盈利也不少,但跟常金娃的商业眼光比起来,那还真是半路出家和家学渊源天差地别。
心动了的小八爷收敛他无害的傻白甜面孔,稍微露出些许皇阿哥的威严:“我这里有个机会给你,你愿不愿意冒险一试?”:,,.
第156章 十五岁的夏灾
康熙三十四年的这场大地震,砸死了常金娃的父亲,并让他陷入一场差点一贫如洗的危机中。然而对比重灾区的百姓来说,常金娃已经是无比幸运的那类人了。
四月二十日,在遭遇了大雨、泥石流堵路、官道大裂口的同时,又穿过了无数垮塌的废墟以及一道已经完全没有形状可言的城墙,四阿哥和八阿哥一行终于来到了此次地震的震中:临汾城。
小八爷的马匹艰难登上碎石块和碎石条形成的小丘,这是原本城门的位置,三米高的巨大城门不知怎的碎在了城外五米开外的地方,一半被倒塌的树木和碎石掩埋,而露出来的一半已经被附近难民偷走劈成的柴火。城门上的木质建筑彻底散架,除了一些碎片残留外再无踪迹。
站在城门废墟上向城中望去,饶是前世见多了灾难和战争场面的江湖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整座城市都被夷为平地。
此时此地,无论是贫民的茅草屋还是富人的砖瓦房,都一样迎来了命运的终焉——成为临汾城废墟的一部分。
放眼望去,只有麻木的幸存者在瓦砾之间缓慢移动,或者用手刨开一些砖瓦寻找食物。城西外面的空地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尸体,一些用白布覆盖着,而更多的是缺胳膊断腿地散乱地堆在一起。更远的地方还有两个没埋上的乱葬坑。腐烂的血腥味顺风而来。
恶臭的味道冲脑,小八爷只觉得视野都被熏红了。他鼻子一酸,眼眶中直接涌出泪来。
而跟在运银车队伍里的文官,闻到味道就直接吐了出来。马齐还算比他们强一些,他是在登上城门废墟,看到乱葬岗的时候才吐的。四阿哥倒是没吐,干呕了一下又强行压制住了。不得不说这位大爷的意志力从青少年的时候就有所体现了。
“将道路扫开,我们得进城。”四阿哥命令将士们说。
本来这支队伍该听马齐指挥的,但这不是马齐大人还在吐他的早饭吗?那听皇阿哥的也没什么。将士们行动起来,在城门旁边找到一个废墟堆相对比较矮的口子,开始清理城墙砖石。同时有个军官带人从城墙废墟上跨过去,进到城中,试图找临汾当地的官吏配合——如果还有官吏活着的话。
有人开始干活,那后面的事情就好说了。文官们吐完了,马齐也吐完了,大家一起跟着两位阿哥进城,先找临汾知县。
找到他并不困难,县城府衙旁边有一大块校场,难得是这个城里还可以下脚的地方。如今搭着帐篷和粥篷,挤着约几百号难民。布最白的那个帐篷里躺着的就是临汾知县。这位倒是没有在地震当时死去,不过也伤得不轻,骨折加脑震荡,至今无法自己行走。
知县靠不住,只能往下找捕头、师爷、书吏之类的人。一番问询下来,其中最靠谱的还属临汾的捕快头子,灾后组织了他在黑白两道的好兄弟,帮忙从垮塌的房屋下救出不少人。几天后就吸引幸存的壮劳力形成了东南西北四支搜救队,城西那些尸体大半也是他们挖的。
捕快头子姓高,原名叫做高大壮,不过他自从混出些名堂后就不喜欢旁人这么叫他了,给自己改名叫高文,以显示有文化。不过这个强行附庸风雅的名字并没人买账,大家都喊他“高捕头”了。
如今马齐来了,也喊他“高捕头”。虽然朝堂从一品的大员和一个不入流的捕头,在身份上有着云泥之别,然而在这种灭世一样的大灾难面前,还讲究什么身份呢?活人都没剩下多少了。
“你们来了正好,可算是盼到朝廷来救咱们了。”高捕头大嗓门粗声粗气地说,他声音里面漏风,仿佛一只累趴下的熊,“吃的快没了,干净的水也不够。草药更是早用完了。埋尸体埋不过来,唉!”这个高大汉子一掌拍在膝盖上。“小人就是个莽夫,只是如今城中实在没人了,只能硬着头皮顶了这些天,不瞒大人您说,实在是撑不住了。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对于这种民间英雄一样的人物,四爷和八爷自然是褒奖安抚了一通。马齐也表示,你跟我讲讲城中的情况交接一下,然后你好好休息一顿,接下来的事情有我。
不得不说,马齐能够从一干满族贵族中脱颖而出干到如今的位置是有两把刷子的,至少就做事的轻重缓急,掌握得非常明了。
只见他先是让人拿碎石泥土搭了个台子,站上台跟聚集在校场的灾民宣讲大意是“朝廷是绝不会放弃大家的,大家看皇子都跟着过来了,这里准是安全了。但是如今外面的粮食银钱运不进来,咱们得先把废墟给清理了”云云。反正是忽悠得一双双绝望的眼睛多少亮了些光彩,不少灾民都“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舆论安抚住了民众,马齐就跟两个小爷以及地头蛇高捕头聚在一起讨论救灾策略。
第一项要务,肯定是去汾河边上将取水车和取水管给修好,疏通因地震导致河流淤塞的地方,这不仅是为了保证用水,更是为了防止出现次生水灾。这项工作高捕头其实已经派人出去了,不过因为工程量浩大又危险而一直没能完成。
但到了马齐这儿问题就简单了,用银子砸。“去疏通河道修理堤坝的,每人三两银子,优先吃饭,伤了病了免费包治,若是落下残疾,则赏银百两。不幸殉公,则赏银百两予其家人。”重赏之下真有勇夫,幸存者们踊跃报名,就不知道是为了吃饭活命,还是安家银子了。
总之,没一会儿银子就砸出了一支两百人的队伍,浩浩荡荡往河边去了。马齐带兵跟去指挥,毕竟是一群青壮年,某种程度上还是不稳定因素。
第一要务分走了最壮实勇敢的那批成年男子,剩下的人就被分成两队去做要务二和要务三。
要务二,清理粮仓和粮店的废墟,收拢城中存粮,保证粮食供给。
要务三,尽快掩埋城外尸体,避免瘟疫产生的可能。
小八爷和他四哥商量了一下,一致认为应该让相对听话的半大孩子和老实样的妇女去拾掇粮食,看着油滑的不好对付的人去挖土。如此分工明确,一切就顺利运转起来,一忙就忙到了太阳下山。
马齐一脸疲惫地带着河道抢险队回来,表示大的隐患已经排除了,就是有两个人不幸被水冲走了,如今下落不明。另有不少在河道抢险中受轻伤的,成了小八爷进灾区后的第一批病人。说来挺遗憾的,本来埋废墟下的人才是小八爷最早可能接触到的伤患,然而清朝的交通实在不方便,从地震开始到朝廷赈灾队伍到来,半个月过去了,说实话,该饿死渴死,该伤口感染而死的都已经死了,能留给八爷的,也就临汾知县那样的脑震荡罢了。
脑震荡这玩意儿,小八爷也只能让静养着。用药?在这种药物短缺的时候,该省的时候还是要省的,闻闻薄荷啊茴香啊能够让有些病患好受一些,于是就几个香包大家轮流用,又或者说些闲话分散注意力,如此也能慢慢熬着好起来。
倒是在浑浊的河水中新受伤的,得到了小八爷如临大敌地看顾,就怕有人外伤感染发起烧来一命呜呼了。随着运银队伍而来的医生只有小八爷一个,旁的都还落在后面,跟着周平顺一道在太原城筹集药材物资。不过好在伤患们都配合,甚至受宠若惊得过分。
“哪里敢让皇子服侍我们啊?”
“折寿,太折寿了。”
“让我家小女来就行了。”
……
操着山西口音的汉子们纷纷推辞,最后被小八爷用强硬的命令按在了破草席上。说到这里小八爷就不得不庆幸自己从军备的成品药中支取了五十斤成品药丸和药粉,一道带了过来。这本是预备给对葛尔丹战役准备的好东西,用在这些从没抗药性的穷苦百姓身上立竿见影。到了半夜的时候,大多数长度不超过五寸的伤口就开始结痂了。一时间营地里传遍了“神药”的名声,很是提振了百姓们对朝廷的信心。
这是个晴朗的夜晚,银河横跨过天空,一轮下弦月像是从乳白色的河水中浮起来一样。
小八爷站在夜风里,他好像已经闻不到尸体的腐臭味儿了,不知道是掩埋工作有了成效,还是他鼻子已经习惯了尸臭。在艾草水中洗净双手,小八爷揉了揉因为长时间借着火把的光线观察伤口而有些酸胀的眼睛,打了个哈欠。
而这时四爷也才清点完粮食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八弟今儿辛苦了。”
小八爷打了第二个哈欠:“四哥难道就不辛苦?原本跟皇阿玛说咱们是给马齐大人来当吉祥物的,没成想临汾会这么惨,要什么没什么。”
临汾的惨状,马齐大人也是万万没想到的。原本,地震嘛,不是水灾不是旱灾,其实粮食收成受到的影响不是直接的。农耕社会,只要粮食不出问题,那一切好说,只要免除赋税,再给死人的家庭一些赈灾银,也就完了。
结果真正到了地方,就被啪啪打脸了。一城的人死了三分之一,伤了三分之一,什么粮食药材都被埋在废墟底下了,连烧水的锅都不够用,这可不是银子能解决的问题,是有银子物资也不够的问题啊。中间还要遇到什么趁火打劫的流寇啊,突然生产的孕妇啊,以及家庭财产纠纷,甚至因为一个馒头引发的血案等等,真的能够把人手短缺的马齐大人给忙到头昏眼花。
不过情况在一天天变好。
第二天,北门附近被清理出了第二块可以搭棚子的大型空地,更多的灾民可以睡个好觉了。
第三天,除了实在连一块转头都拿不动的老弱病残,剩下的所有人都被分组去干活,以工领饭。编组的同时具体的死亡人数也被统计了出来,绝对比之前朝廷使者探查估计的结果要可怕得多。
第四天,本该由山西巡抚组织而来的后续大部队并没有抵达临汾,反而是常家的商队带着几车粮食、药材和衣服来了,领着车队灰头土脸的,正是常金娃。
“八爷,幸不辱命。”常金娃擦着黑脸上的汗渍,露出一个憨厚的笑,“三千斤粮食,五百斤药材,一车成衣,五天内赶到。信荣玉,常家招牌杂货店,值得信赖。”说完广告词,他的大白门牙还反射了一下太阳光。
“哈哈哈,好,好啊。真及时。”小八爷从灾民堆中跑出来,激动地拍着常金娃的肩膀。他扣扣索索用药的日子可算是到头了。
这波物资给百废待兴的临汾城带来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支持,更多的是精神上的鼓舞。
“乡亲们,周围县城的商队都在往这儿赶,咱们马上就什么都不缺了。”马齐喊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都热泪盈眶。天知道一个朝廷的钦差大臣,指望着民间商队帮忙救灾是什么体验。
反正富察·马齐青天白日就钻进帐篷咒骂起现任山西巡抚来:“杀千刀的噶世图干什么吃的?物资物资不送,官吏官吏不派,明明在太原城的时候还一副殷勤模样呢,什么都是拍着胸脯保证没问题。就这?啊?就这?这会要是不把他撸成白身,老子就不姓富察!”
马齐心里苦啊。看小八爷一个白白嫩嫩的风流少年直接脸上晒脱了皮,看四爷一个金贵人直接暴瘦十斤,马齐就不敢想象万岁爷见到两个儿子时候的光景。:,,.
第157章 十五岁的夏末
临汾城的情况安定下来,已经是四月底的事情了。
在下弦月一天天被吞噬的日子里,省城的支援迟迟没有来,倒是晋商们答应往临汾送的物资陆续都到了。马齐索性给高捕头命了个代管知县的名儿,让他先组织人管事。城里收拢了食物、布匹等物资,又得了小八爷的药方,开始重建他们的房屋。
刚好这时候之前受伤的几个匠人也陆续痊愈,能够给新建临汾城一些简单的规划。毕竟不是修建北京那样的城市,本地能工巧匠的智慧已经够用来规划街区了。至于城墙和军事设施是得听朝廷的命令的。且光将坍塌的城墙墙砖和青石清理出来就够人们忙碌上几个月的了。
四阿哥和八阿哥跟着银车离开临汾的时候,看到北城门口已经搭建起了临时的蔬果摊。附近村庄的农民挑着当季的瓜菜来给这家小小的菜铺子供货,买菜的市民排成长队,生意很是火爆。小女孩子脸上的小伤疤还没好全,但笑容已经重新回来了,她跟在妈妈或者是养母的身后,充满希冀地递上菜篮子。
那张黝黑又淳朴的笑脸,小八爷觉得他可以记一辈子。就像上辈子的世界带给他许多感动一样,这个世界也一样很好。人类……一样是一种顽强的生物。
这场赈灾之旅才刚刚开始。
相比一开始奔赴临汾时候只带了银子的天真,马齐这回涨了经验,他知道在没吃没穿又道路不通的情况下,银子就是个硬疙瘩。虽然朝廷给老百姓发钱是件好事,但还真不救急。思及此,马齐便令人将赈灾银分装,交给会记账的文官,由甲士护送着分头往临汾周边各个受灾严重的城镇乡村赈济。
至于他自己,则亲自带着救灾物资,以及在商旅和路上募集到的劳动力,给各地救急去了。
经过升级的赈灾队伍行驶在布满疮痍的大地上,替被泥石流冲垮的村庄重新选址,替无人掩埋的尸体入土为安,剿灭趁机作乱的匪徒,统计各地缺失的官吏。做的都是马齐从前未曾设想过的低微繁琐的工作,然而亲眼看着崩溃的秩序在自己的手中重建又给他带来一种额外的成就感。
最重要的是,两个皇阿哥他们很有斗志地冲在第一线啊!
小八爷神医之名已经在灾区遍地开花了。四爷更是当街斩了两个发国难财哄抬米价的商家,任凭饥饿的百姓分食其肉,一下子就成了晋商圈子里的头号名人。好家伙,老板的儿子都撸着袖子上了,马齐这个打工仔敢不用命?
如此又在重灾区巡视了十来天,全员瘦了一圈又黑了一层的赈灾队伍,才带着满满五箱子的受灾记录和空空荡荡的货车,返回到省城太原。
地震好像没有对太原城的繁华造成什么影响。
一来这里离开震中已经很远了,几乎算作安全区。此次大地震被命名为“平阳府大地震”。所谓“平阳府”,以临汾、运城为中心,辐射晋中、吕梁。至于太原嘛,叫太原府,跟平阳府之间还隔着个汾州府呢。可想距离上的安全。
从京城南下的途中经过太原的时候,众人还能欣慰山西地震至少没有危及省城。但在见识过了临汾县城的惨烈之后,大家看着彩旗招展锣鼓喧天出城迎接的山西巡抚,眼神都不对劲了。
但你想,要是山西巡抚噶世图是个聪明人,会在皇子阿哥这种人形尚方宝剑到访的时候还玩忽职守吗?于是,这个大腹便便的满族官员乐呵呵地朝四爷和八爷迎过来,一叠声地道:
“两位爷受苦了,都是下面的人不会做事,那些个腌臜地方哪里是两位爷该去的地方,某些人真该自杀以谢万岁。”说着,眼神就在车队里扫来扫去,略过了马齐,略过了他能认得的勋贵出身的侍卫,最后抓住一个民间志愿者就开喷,“是不是你们这些贱民没有服侍好四爷和八爷?竟然让两位爷消瘦了,看本官治你们的罪。”
马齐惨不忍睹地闭上了眼睛。
而小八爷眼疾手快地按住了四哥拔刀的手。“四哥冷静,冷静啊。山西巡抚毕竟封疆大吏,皇阿玛亲自任命的。”小八爷低声劝道。
“皇——阿——玛——”四阿哥咬牙切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跟自己亲爹有什么仇恨呢。“皇阿玛当时打了瞌睡吧会让这种东西来当巡抚!”四阿哥低吼出声。
山西巡抚噶世图这才意识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四爷的仇恨好像是冲着自己来的啊。他心头一凛,暗道不好,这没照顾好皇子阿哥的责任他想甩掉是甩不掉的了。责任甩不掉的时候就要低头认错,噶世图深谙处世之道,连忙把锅背好:
“哎呀,都是奴才的不是。奴才怎么就让两位爷在奴才的地盘上吃苦了呢。”某位巡抚大人毫无心理负担地开始抹眼泪,半点没有官架子地道,“到太原城就好了,今儿奴才摆了宴席,一定让两位吃好!喝好!玩得舒服!”
天啦撸,虽然满人理论上都得朝爱新觉罗家称奴才不假,但这当到巡抚了还能张口闭口自称“奴才”的,小八爷也是头一回见。江湖传言什么“奴才”是只有自家人能叫的,是满人的荣耀,都是放屁,真当满族大官语言学不行啊。大家家里淘粪桶的、扫地的、不高兴时候拿来撒气的都叫“奴才”,自称“奴才”会觉得好过就怪了。别说纳兰性德那样性格有些小清高的文人,就是姚法祖那个混不吝的,能不自称“奴才”的时候都不自称的。
但看看堂堂山西巡抚谄媚得真情实感的模样,小八爷可算是知道这么个庸才能够顺利升迁的奥秘了。
是个“人才”,可惜对他们兄弟没用。
如果眼神能杀人,噶世图现在肚子里的油膘都已经被四爷下了油锅了。“爷的贴身太监苏培盛何在?!爷让你准备粮食被褥交由苏培盛带进灾区,你为什么不做?!皇阿玛下令各级官员亲赴灾区抚恤,你呢?!就在太原城里吃你的民脂民膏!”四阿哥的怒吼声,所有来迎接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这已经是很严重的指控了。
眼看着讨好不成,噶世图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暴怒的四爷,圆滑地道:“四爷是累糊涂了,朝奴才发脾气。唉,奴才能让四爷消气,挨骂也就挨骂了。但这公事上的时候,皇上说的还要富察大人做主是不是?”
MD,这是转而拿富察·马齐这个正牌钦差来压他们兄弟啊,就是欺负他们年纪小怕爹。而且太原城这里是噶世图的地盘,下级官员不知道有多少人跟他同流合污呢。若不能以雷霆之势拿下噶世图,只怕黑的都要被他们说成白的。
小八爷叹气,他四哥到底还是年轻冲动了,嘴上喊得响亮有什么用?噶世图已经有了防备,那就不能放他回去。
身随心动,小八爷已然出手,啪啪两下封住了噶世图的穴位,令他无法动弹也无法说话。然后他一脸威胁地去看马齐,抬高声音问:“那马齐大人说说,我皇阿玛三番五次嘱咐山西官员亲往灾区,噶世图一直呆在太原城,算不算抗旨?我等将物资转运这等重要的事交给噶世图,噶世图玩忽懈怠,放任我等在灾区缺衣少食,算不算渎职?”
一边是两个深受重视的皇阿哥,另一边是尸位素餐还犯蠢的山西巡抚,选哪边还要思考吗?马齐心道哪怕不用两位爷这么恶狠狠地盯着我我也要让这小子倒霉啊。
“自然算抗旨,自然算渎职。”富察·马齐一脸大义凛然,“巡抚大人,虽则你我有同朝之谊,然而事关万岁和皇子,本官也不得不秉公办事了。”
噶世图的双下巴都涨红了,他有一肚子的诡辩要说,然而被小八爷封住了穴道,半个字都吐不出来。
四大爷这时候也已经冷静了下来,意识到既然撕破了脸那就不能放这家伙回去联络党羽。于是,他冷哼一声:“爷知道封疆大吏不可轻动,那就请巡抚大人陪我等在驿站住几日吧。我们就在驿站等圣旨来!”
处罚下来前你个狗东西别想跑也别想说话!:,,.
第158章 十五岁的夏末
两个皇子阿哥住进驿站之后, 他们俩的赈灾使命就暂时告一段落了。至于如何将山西巡抚这个罔顾人命的家伙锤进地里不得翻身——反正两位爷的奏折,或者说告状信已经送进京了,接下来就看富察·马齐大人的发挥了。
若说马齐这人的德行如何还有待商榷, 那他办事的能力那是毋庸置疑。赈灾的时候能真正救到老百姓不说, 要跟政敌干架了, 那什么罗织罪名啊、分化拉拢啊手段一套一套的。反正四大爷最担心的太原城中乱起来的情况并没有发生。
马齐在进城的当天晚上就请了山西将军和按察使来驿站小聚, 这两人一人管部队、一人管治安的。当着四爷和八爷的面, 马齐先向二人陈述利弊,言道:“赈灾本非二位分内之事, 便是往日与噶世图有些银钱往来, 也不过降等罢了。然若是听了小人之言使得城中动乱起来,让二位皇子有个闪失, 那在万岁那儿就是杀头抄家的罪过了。”
一个将军、一个刑狱大臣,其实是这次事件中的边缘人物, 本来就准备观望一二的。此时听了马齐的话, 连忙拍胸脯保证太原城里城外乱不起来。马齐一见他们两个松口,立马再加砝码,许诺了两家人性命无忧, 这下好了,按察使直接将平日里跟他不对付的布政使给卖了。
小八爷老老实实当了一回吉祥物, 眼睁睁看着马齐长袖善舞, 一顿简餐的功夫就把山西的武装力量给搞定了。
“咱们原本是不是就该这样当个布景板啊?”小八爷去问他四哥, “马齐自个儿就挺能干的。”
四阿哥如今住在驿站的上房里,屋里样样都收拾得干净。这位爷就穿着清爽的新长衫在灯下练字,闻言搁下笔,道:“官场上的事儿,咱们自然不如他老辣。然而若是任由马齐发挥, 他也不过在临汾停留半日,给幸存的老百姓说些口头安慰罢了。指望他亲自带人熬粥清瓦埋尸体,呵,还得咱们先上了,他才不得不跟着体会民间疾苦。”
小八爷沉默了两秒,然后自己倒了杯水喝。“我从前在京里看不见也就算了,亲眼看见了总要救眼前这些人才行。”
四阿哥拍拍弟弟的肩膀,安慰道:“你做得很好了,一片赤子之心,比起往年赈灾还要中饱私囊的官员不知高到哪里。是山西的百姓有福气才能在今年遇到你。”
“四哥别说笑了,临汾城十室九空,换我宁可不要这样的福气。”小八爷仰头把眼泪压回去,朝哥哥露出一个笑,“既然四哥说我做得好,那我以后多出来,能救一回是一回。”
这孩子想得天真,让四阿哥胤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如今小八还年轻,资历也浅,想出来赈灾皇阿玛还是持鼓励态度的。但以后呢?这么爱护百姓的一个人,光芒是无法遮掩的,赈灾的次数多了,只怕全国各地都要给他立生祠。别说太子会怎么想了,皇阿玛都要掂量掂量如何安置他。
四阿哥的担忧不是空穴来风。也就在山西巡抚噶世图被解职的圣旨抵达的第二天,乡老们带着万民伞上门了。
此时的万民伞还不是晚清时候贪官们标榜自己的玩意儿,只有真正的青天父母官才能得到这般殊荣。山西的父老乡亲们这回是真心感激两位皇阿哥的善举,见巡抚被押走了,担忧皇子也即将离去,这才紧赶慢赶地做了万民伞来表达心意。
百姓们如此盛情,马齐很是高兴,觉得如此一遭,两位皇阿哥面上有光不说,回了京城把伞献给万岁爷也算是给赈灾之行一个圆满的交代了。然而马齐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八爷是个看透历史的主子,因此反应与众不同。
“多好的绸布啊,用来糊在伞上太浪费了。这要是没有裁成小条写名字,可以做两身衣裳呢;如今就只能洗干净做绷带,去给那些修复河堤受伤的民夫用了。”
乡绅们:???
马齐:???
四阿哥:???
小八爷完全没觉得周围的气氛有什么不对,一脸痛心疾首加严肃认真:“灾后正是物资短缺之时,大家若有粮有布,自己用或者相互救助才是正道。人人过得好了,朝廷没有麻烦,我跟四哥还有富察大人就都好了。做什么万民伞呢,浪费布料这不是?立什么功德牌呢,有那些功夫把村里的水渠修一修不是更好吗?”
眼见着八弟一通乱拳打死老师傅,直接降低了他被全国立生祠的风险。四阿哥连忙帮腔:“正是如此。灾后重建,第一仰仗朝廷免税赈济,第二多亏小官小吏们奔走,第三有赖将士们辛苦,第四则是良商士绅慷慨解囊。我们兄弟在其中的功劳微不足道,当不得乡亲们如此厚爱。”
大约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无欲无求的人物,不要钱也就算了,连名声都不要。领头的几个老人面面相觑,一时说话都磕巴了起来:
“但……但这是大家伙一片心意。”
“我们……我们……若这也不成……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两位爷了。”
“皇子阿哥亲临地头为我等疗伤熬粥,这般恩德小民实在无以为报。”总算人群中有个脑子转得快的,开始大胆表白,他的话又引出了更多的人。
“我家小子就是八爷亲手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四爷除了那个姓刑的奸商,为我们报了大仇了。”
“就是就是,一把伞而已,不足报二位爷万一。”
……
眼见着七嘴八舌说话的人越来越热情,小八爷连忙翻到马车顶上,大喊:“乡亲们,乡亲们,听我说啊!”
鼎沸的人声稍稍平息,小八爷继续道:“乡亲们的心意,我们心领了。乡亲们想答谢我们兄弟,伞也好、牌子也好,都不是最好的。乡亲们知道最好的回报是什么吗?”
有这样的悬念,人群又安静了两分。
“是什么,八爷您说。”人群中有人喊道。
小八爷气沉丹田,用上了内家武功。他的声音让在场每个人都能听到。“是下回邻府、邻县,乃至隔壁陕西、山东遭灾的时候,乡亲们能够记得今日被救,而向他人伸出援手。如此我等的善行才没有断绝,而是传递给了更多的人啊。”
现场彻底安静了,只有风在吹着驿站门口的旗帜。天上乌云翻滚,好像又要下雨了。
人群中开始有人抹眼泪。
受限于文化水平,很多老百姓其实理解不了小八爷这话的深层含义,但这不妨碍他们被降维打击。这一刻,仿佛许多人心里充满了感动,这份感情太过强烈,让他们都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眼看着最近雨水不少啊,乡亲们还是快回家吧。还要注意防汛啊,田里也要及时排水,免得淹了庄稼。”四阿哥见这些人没再执着着送万民伞了,连忙催促他们回家,别再惹得他八弟说什么惊世之语了。
人群恋恋不舍,许多人想多看这两位皇子几眼,但到底是在雨下大之前散尽了。
断断续续的雨水一直绵延到五月底,给灾后的山西雪上加霜。于是马齐也没有回京,继续在灾区忙活。两名皇阿哥见马齐勤勤恳恳,也不好意思打扰他,就将苏培盛啊周平顺啊常金娃啊散出去,让他们去调查灾后的重建工作。周公公偶尔还会带一些病人回来,好在经过小八爷的诊断后,并没有发现大规模传染病的痕迹。
宅在太原城的日子久了,小八爷也收到了自京城转来的信件。
他的伴读小伙伴姚法祖已经到了福建海军中,混得挺不错的,还又遇到了一回他心仪的那个做海运的女当家。不过姚某人也不是完全就追妹子去了,他且不忘跟八爷分析沿海的军情嘞。“洋人殖民台岛之心不死,于钓鱼台附近逡巡不去。今年之内,必得小斗一场,震慑洋人。”
小八爷拿着仿佛还残留着海腥味的信纸,不由得为小伙伴高兴。事业爱情都有奔头,还有比这更积极的人生吗?
第二封信来自叶天士。这位自打参加了名医大会后医术突飞猛进,对于小八爷想在全国建立医疗系统的想法也是举双手支持。这不,叶某人又来给小八爷牵线认识民间药商了。这回的这家是蜀地的,虽然整体规模不大,但握着川贝母百分之三十的产量。他们家的三少爷已经答应了要参加明年第三届名医会了。
对哦,第三届名医大会。小八爷拉开系统面板查了查自己的笔记。明年貌似打仗打不完啊,第三届名医大会恐怕要推到后年了。生活不易,八八叹气。小八爷抽出纸笔,给叶天士写回信,只说京中忙着太子大婚而缺人手筹备名医会,明年不一定能如期举办云云。在正式宣战前可不能透露国家机密,只好让太子爷背锅了。
说到太子爷,云雯的来信上就详细说了太子大婚的盛况。几乎京里每户人家都分到了喜蛋,可想这场喜事办得有多隆重了。不过呢,“万岁爷去巡视了京畿河道,直到大婚前三天才回到京城的。且因为礼部要设坛祈求晴天的缘故,太子妃的册封仪式不得不推到六月里了。”
还真是从大婚前一直不顺到大婚后啊。
小八爷叹息一声,收拾收拾行装准备回京。他们出来得够久了,再不回去就满两个月了。
第159章 十五岁的夏末
小八爷和四大爷进入京城的日子是六月初三。想想他们四月十四匆匆领了皇命出京赈灾, 一路见识人间炼狱和宦海险恶,此时又见到熟悉的街道,还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天上淅淅沥沥地还在下雨。地上有一层浅浅的积水, 不过好在京城的地面以青石板铺就的为多, 积水相比官道上的浑浊要干净不少。前门大街上的烤鸭店依旧在营业, 炸果子的油香和山楂汤的酸甜会从马车窗帘的缝隙里飘进来, 即便是雨水也阻挡不住。这是家乡的味道啊。
他们进宫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照规矩是先去乾清宫给皇帝老爹述职。康熙也才刚从天坛祈晴回来,金黄色的龙袍下摆足有二十公分都是湿的, 他一走进来就看见两个儿子, 脸上露出一个慈祥的笑来。“瘦了,两个都瘦了。”
四阿哥、八阿哥还有马齐都上前行大礼, 口中三呼万岁。许久没见面了,礼数总要做得大一些的。
当臣子的要恭敬, 皇帝却能表达亲近。“快快起来吧, 待朕去换身衣裳,再来跟你们叙话。”
于是三人都起来,在空荡荡的御桌前等待康熙换衣服。马齐趁机检查了一遍携带的文书, 又温了一遍准备好的回答。
康熙爷动作挺快的,约莫六、七分钟, 就换了一身青色的常服出来。他先是跟马齐交流了一番赈灾的结果, 知道各地都稳定了, 十五万两赈灾银还有三万多两没用完跟了回来,还挺高兴的。
“如此大灾二月平定,爱卿此番居功甚伟,朕必有赏赐。”
不过马齐已经是六部尚书了,再往上就该当大学士了, 但若真让他当大学士,似乎资历还是浅一些。康熙思量了一番,最后赐了马齐顶戴花翎,又封了富察家的女眷诰命,赏了银子。
马齐也没指望赈个灾就能当大学士。更何况这回他将噶世图拉了下来,难免受到对方姻亲好友的攻讦,但反正只要皇帝的态度是肯定的,他白赚四爷和八爷的好感度,于长远来说可算是一笔难得的投资了。旁的皇子阿哥是什么样子?马齐也不是没见过。要他说,即便是如今深受重用的裕亲王福全,论魄力和能耐,远远比不上这两个小的。
马齐欢欢喜喜磕了头告退了,康熙爷的神色就更放松了一些,把两个儿子喊到近前,捏捏这个的肩膀,再摸摸那个的脑瓜。
“年轻人不知道养生可贵,看你们出去一趟把自己折腾的。老四回去让你媳妇给你好好补补,老八……找你惠额娘弄些好吃的吧。唉,头发都长长了,看着跟道士也没什么差别。”
说头发这事儿小八爷可就不困了:“皇阿玛,这还是因为贵额娘的丧期才不剃头的,与赈灾不相干。”
康熙愣了愣,恍然惊觉温僖贵妃是二月里没的。她是庶母,孩子们至少百日不剃头的。不过这几个月又是太子大婚又是赈灾,他完全忘记了一个陪伴自己多年的女人的死亡。
但康熙爷并不觉得他因为朝政而忘记后宫是什么罪过,此时不过一愣,然后算了算日期,道:“是了,还没出贵妃的百日。实在是你俩头发没有打理,才格外显出与兄弟们不同。”
小八爷下意识摸摸脑袋,他觉得不用把前半截头顶剃光比原先更好看嘞。胤禩有心想留着这个发型,不过他的好四哥已经把话题引向了另一个方向。
“皇阿玛,不知道山西巡抚……会如何?”
康熙爷是真没想到四儿子是如此嫉恶如仇的性子,但眼看着小八的眼神也跟着期盼起来,不由得感受到额外的压力。他当然想在儿子们跟前当一个圣明正义的父亲啦,不过这件事情真的挺自打脸的。
皇帝的脸色变的冷肃了两分:“噶世图救灾不力、玩忽职守,朕已经下令免除他的官职,闭门思过。”
小八爷眨眨眼睛:“只是丢官吗?便宜他了。”
四大爷抿紧了嘴唇。
“你们俩啊。”康熙教训儿子道,“过犹不及。噶世图从前在任上收税、镇兵都干得不错,一件事办得不好,就得按一件事没办好的标准来处罚。好不容易当到从二品巡抚,一朝变成白身,已经是很重的处罚了,足以警示官吏。”
四阿哥胤禛咽了口唾沫,道:“儿臣见噶世图那副不将百姓生死放在心上的模样,必不可能是廉洁的。查他贪污,一查一个准。”
康熙爷没有采纳四大爷的意见,甚至还笑了:“真想杀头抄家啊?过了,水至清则无鱼。”
小八爷拉了拉四哥的袖子,阻止他继续跟皇阿玛争辩。康熙这是已经打定了主意,再劝也劝不动了。
胤禛张了张嘴,但他看见了康熙冷静中带着审视的目光,到底是忿忿不平地闭嘴了。
孩子们之间的小动作哪里逃得过康熙的眼睛。“出去了一回,你们两个倒是好上了。”皇帝的情绪其实不容易琢磨,但仅从语气来听,还是笑意居多,“此次你们救助颇多,在山西民间为我爱新觉罗家赢得了好名声,朕都知道了。老四的府邸不是在建吗?朕已经让内务府给你多扩了两重院子。老八的府邸还要再等两年,但你这些年忠于王事,又有救驾之功,朕都记在心上。”
这话听着不显,然而蕴含的意思可是巨大的。
作为光头阿哥,四阿哥的府邸是按照贝子的规格来建造的,如今又扩了两重,那就是多罗贝勒的规格了。这相当于已经许诺了一个贝勒。小八爷的府邸没有明说,但按照康熙特意跟四阿哥放在一起提及来看,应该也是一个贝勒。
要知道,大阿哥胤禔号称“大千岁”,又有纳兰明珠作为靠山,其府邸也不过贝勒的规模。在没有正式封王前,这已经是内务府敢在逾制的红线内造出的最大规模了。
康熙爷对待立了功劳的儿子还真大方,比对待后宫大方多了。
两个皇阿哥对视一眼,一眼就知道对方已经听懂了皇帝爹的潜台词。于是很有默契地谢了恩。小八爷仗着从小在康熙面前卖萌讨巧的惯性,还能说笑两句。
“这怎么好意思呢?哎,可惜山西震得什么好东西都没了,不然定要给皇阿玛带点土产的。”
进入到这个环节了,康熙爷也乐得顺势取笑儿子:“快别贫嘴了,本来还有一把万民伞当土产的,这不被你撕成条做绷带了吗?”
小八爷瞪大了眼睛:“皇……皇阿玛……”
“你皇阿玛什么不知道?去,回书房念书去。今儿祈晴,你们的兄弟也才刚回宫呢。”
得了,嘴上说着“儿子瘦了,该补补了”,下一秒就让你去上课写作业,这可真是亲爹。四大爷拉着一脸“我被世界欺骗了”的八弟,回了隔壁尚书房。
外头雨还在下,在天坛祈求天晴并没有产生什么立竿见影的效果。哪怕是皇帝带着儿子们全体出动,给足了诚意,物质世界也不随精神活动而转移。
书房里到的人不多,至少在今天这种日子,外头亲王家的孩子是缺勤的。大阿哥、三阿哥早就不上学了,不过桌子还在。就像四阿哥如今来读书的时候也很少,但桌子也依旧在一样。老五、老七、老九、老十一都没过来,十四也不在,这几个都是额娘的宝贝儿,许是被留住换衣服了。
早早到书房的反而是十二、十三这两个。尤其是十三,可以说是模范生了,就算没有师傅看着,也在认认真真地诵读《四书》。十岁的小男孩声音洪亮、吐字清晰。
十二阿哥一手抓着糕点,一手在练字。看见四阿哥和八阿哥一前一后进了屋,连忙把糕点塞进衣兜里。
小八爷笑道:“四哥真是积威深重。这都离开多久了,小十二还是怕您。”
被戳破的十二阿哥胤裪陷入了纠结,这糕点是拿出来好呢,还是不拿出来好呢。
四大爷扫了一眼八弟:“贫嘴上瘾了是吧?”
小八爷闭嘴,装正经。这时他才发现,屋里除了十二和十三,还有一个十阿哥胤俄,就趴在后排的桌子上。走过去一看,发现老十在玩墨水,一本书都被涂得不成样子了。他穿的衣服是皇子朝服,一看就是跟去天坛祭天时穿的那一身,下摆都是湿的,一路湿到了膝盖的位置。
小八爷一直上翘的嘴角一点点落下来。
曾几何时,十阿哥也是额娘的宝贝儿啊。
“你起来。”小八爷说,“哥哥带你去换身衣裳。”
十阿哥仰头看他,手依旧握着毛笔在书上乱画。“八哥回来了。”他说,声音有气无力。
小八爷不跟熊孩子废话,他抓住小十的肩膀,把他拎起来就走。别说十阿哥如今瘦了好几斤,就是他没瘦的时候,小八爷抓他也跟抓小鸡似的。
“四哥,我去处理些私事,一个时辰就回来,你帮我跟师傅请假啊。”
四阿哥虽然主要注意力在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身上,但也不是没发现老十在做什么,此时见八弟要管,便也放心由他去。“知道了。”
小八爷顺着这句“知道了”留下一个笑,脚上却一刻不停地往外走。到了外头自有太监帮忙撑大伞,轻易打不湿什么。
小八爷没有给十阿哥点穴位,然而从前的小魔王此时却分外安静,或者说,麻木,就任凭小八爷扛着他走。
他是真的有些不一样了。
小八爷将十阿哥带到了十阿哥自己的院子里,屋里的嬷嬷看到了,慌慌张张地迎上来。“皇子阿哥怎么穿着湿衣服去尚书房?你们不要当旁人是瞎子好不好?”小八爷说,他一向宽和的,这么说话已经很不客气了。
十阿哥屋里的嬷嬷看上去欲哭无泪,她们的小爷一向说一不二的,他要去尚书房,奴才们哪里敢劝?
“你先拿热水擦擦,把衣服换了。”小八爷说,他本意是想将小十交给嬷嬷和宫女的,但看这一屋子死气沉沉的样子,到底是改了主意,自己带人进了里屋。
温僖贵妃钮钴禄氏还是有些底蕴的,留给十阿哥的人手不乏忠于职守之人,桌上有点心,灶上常备热水。不过这些人跟十阿哥之间的气氛都很丧,那问题就主要出在十阿哥这个当主子的身上了。
小八爷撸起袖子,往浴桶里倒了热水,调节好水温,然后将小十剥光了丢进去。小十跟个木偶一样,乖乖进了浴桶,然后趴在边缘看他八哥在荷包里挑挑拣拣。
“你想要玫瑰花的、桂花的,还是艾草的?”
小十吸了吸鼻子:“要桂花。”
小八爷就找出一包干桂花,都洒进浴桶里。馥郁的花香被热水一激,蒸腾而上,弥漫在卧室里。
花瓣浴泡了十五分钟,小八爷将不省心的十弟从浴桶里捞出来,拿大浴巾包了擦干。这时候宫女嬷嬷们已经拿来了干净的衣服,小八爷就丢开手,站在一边看她们给十阿哥穿衣服。
这件衣服是新做的,不过花纹没有从前贵妃给儿子准备的那么精致了。十阿哥打小喜欢狮子,从前他的衣服上各种定制的狮子暗纹,活灵活现。如今这件,就只是常见的吉祥寿纹而已。
衣服换好了,十阿哥扯了扯袖子,似乎对这件合身的长袍不满意,但他没说什么。
小八爷也没说什么,只是弄了个装干桂花的香囊系在了十阿哥的黄带子上,然后带他回尚书房念书。
有时候语言是无力的,旁观者能为局内人做的,不过只有陪伴而已。看着十阿哥老实在宣纸上练字,小八爷如此想。
他自己也摊开了纸张,临摹起褚遂良的大楷来。八阿哥一向喜欢灵动挺秀的风格,楷书中第一推崇柳公权,第二便是褚遂良。
第160章 十五岁的秋天
过了贵妃百日之后, 十阿哥就与小八爷走动起来。加上一直是“八哥吹”的小九爷,组成了一个常常在一起的三人组。
对此,小系统总是忍不住感叹命运强大的惯性。“明明八阿哥的壳子里已经换了芯, 怎么还是跟九阿哥、十阿哥凑到了一起呢?”小光球焦虑了, 尾巴绕在宿主的手腕上絮絮叨叨, “宿主你可要注意跟四阿哥的关系啊, 别又是等老四继位后, 你们仨被一窝端的结局。”
小八爷笑着把系统从胳膊上撸下来。“我跟兄弟们都是真心相交,又不掺和夺嫡的事, 哪里就像你说的那样了?”
信誓旦旦表示自己的兄弟缘超好的小八爷, 没过五天就被打脸了。
事情的起因是他接了一例叫赵良栋的病患。这老爷爷已经七十多岁了,高血压很严重, 具体表现为心悸和头疼,整宿整宿睡不着觉, 同时他的消化系统也不好, 有着长期胃病,偶尔还有少量胃出血。
赵老爷子是被两个儿子架到三怀堂来的,刚巧是小八爷在医馆坐堂的日子, 见情况紧急,连忙往太冲、风池两个穴位上扎针引气, 不多一会儿, 原本紧紧咬着牙关的老爷爷就放松下来。
“爹, 你感觉怎么样?”赵老爷子的两个儿子喊他。
“别吵,吵什么?”老爷子缓缓挣扎着找了张席子盘腿坐下,一下一下揉自己的太阳穴,“可算是不疼了。”
小八爷观察着这家人。须发皆白的老人身高超过一米八五,肌肉发达, 气势也足,两个儿子看着也像是习武的样子。“老爷子您是习武之家啊。”小八爷笑着说,“然而习武之人年轻的时候不当心,容易落下些小毛病,还是得好好调养才是。”
老人锋利的眼神看过来,开口毫不客气:“你管老夫这叫小毛病啊?”
小八爷乍然被怼,脑子有点懵。
老爷子冷哼一声:“京城尽是虚伪之人,嘴里没半句真话。”
怎么就开起地图炮了呢?小八爷也来了脾气,道:“实话实说,您这病已经挺麻烦了,不好好治恐怕于寿数有碍。我本来以为您不知道,乍然说了扎您老心窝子,这才说是小毛病。我虽有不对之处,但也是为病人考虑,您老上来就攻击京城人,不妥当吧?”
赵老爷子哼哼唧唧:“你们京城人坏得很。”不过到底老实喝了药,又脱去上衣做了一次完整的针灸。
脱掉衣服的时候,小八爷看到了老人身上年份不一的伤疤,这是只有在战场上才会留下的痕迹。
“是我失敬了,老人家这是十多年前的旧伤,难道是参加过三藩之战吗?”小八爷一边放艾绒一边说。
“你倒是有些见识。”老人的语气依旧倨傲而不客气。
他的两个儿子看上去很崩溃:“爹,你可长点心吧,这位是八爷。”
“八爷?哪个八爷?”
“就是皇上的第八子,八爷啊!”
老人凌厉的眼风在屋里胡乱地飞了一阵,然后他闭上眼睛,开始装哑巴。一直到针灸结束,父子三人拿了食疗方子,约定了三日后再来,老人都没再说半个字。
小八爷此时没有多想,他救治过的退伍老兵没有一千也上百了。京里本来就多八旗兵,而早年入关打仗或者打三藩的那代人,都已经进入了老年病的高发阶段。这位姓赵的老人许是外地来的,也许还曾是个军官,但在小八爷的眼里,除了病情棘手一些,再无别的特殊之处了。
然而第二天他刚刚把自己的紫藤花旗挂到三怀堂门外,就见大阿哥胤禔气冲冲地冲了进来。“八弟做的大好善事!听说你专门去医治了赵良栋,难道是对爷有什么意见吗?有意见你说!”大千岁一边嚷,一边把佩刀拍在桌子上。
他的阵仗太大,刚刚一只脚跨进三怀堂的一个妇女,连忙又将脚缩了回去。就连在堂中挑拣药材的两个伙计,都躲到了柜台后头。
小八爷皱眉,让周平顺将门外代表坐诊的紫藤花旗收起来。“我看我的病人,跟大哥有什么关系?”
“哼,”大阿哥冷哼,“少给爷装傻,赵良栋刚刚拿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弹劾明珠,被皇阿玛说心胸狭窄。这汉贼转头就气病了,哈,要爷说这种目无尊上的老不死气死了才好。结果可好,你跳出来做好人了?”
大千岁别的不行,透露信息那叫一个专业啊。两句话就把事情给说明白了。
明白归明白,小八爷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我又不知道,我刚回京。不过就算我知道他跟明相有嫌隙,也不会见死不救。”
“救救救!老八,你他额娘的就知道装好人!从前太子你也要救,如今赵良栋你也要救,你别认我这个大哥了,你当你的菩萨去吧!”大阿哥气得跳脚,差点没一头撞上横梁,他指着八阿哥的鼻子骂道,“赵良栋一介汉人,拿什么跟明珠争功劳?胤禩,你要背祖媚汉吗?!”
背祖媚汉,这对于爱新觉罗皇族来说,简直是一个匪夷所思的指控。但小八爷还真有一种朴素的民族之间平等的观念,此时见老大大庭广众之下搞歧视,心里也不痛快了起来。再加上他刚刚在系统中查询了赵良栋和明珠的恩怨情由,说白了就是三藩之战时作为绿营汉将的赵良栋是一线拼杀的,结果功劳大多归了明珠为首的满人督军。赵良栋从此一有机会就入京申辩此事,头铁得让整个统治阶层都脸上无光。
这就是一个从歧视开始,到歧视结束的闭环。
明珠有错吗?他只是按照当时的社会规则划分了功劳而已。那立下了重满轻汉规则的皇帝有错吗?他也只是为了维护大清尚且不稳的统治罢了。但作为在安定的社会背景下长起来的新一代,胤禔还根深蒂固地认为汉人就该低人一等,这就让小八爷心里不是滋味了。
八阿哥站起来,朝大阿哥抱拳:“我,爱新觉罗·胤禩,乃一介医者。医者治病救人,不因种族、年龄、性别、贫富而有差别。别说是汉人求医到我门上,便是俄罗斯人、佛郎机人,我也会搭救的。病人有错、有罪,自有律法和朝廷去判处他们,与我不相干。大哥若是觉得我伪善,那便觉得好了。我行好事,不是为谁谋名声的。”
小八爷说话一向有水平,上到万岁爷,下到老百姓,被他说服过的人数不胜数。但就有人听不进去他的话,仿佛天生的绝缘体一样。“好!你好样的!这是翅膀硬了忘了从前被我额娘庇护的样子了!”大阿哥咬牙切齿,拿起佩刀气冲冲地出门而去,走之前还不忘狠狠一拳砸在门框上,将木头纤维砸断了好几根。
整个三怀堂的人都不安地凑过来,门外看热闹的老百姓也在往堂里面张望。
“不必管他。”小八爷让小杯子去找人修门框,然后自个儿去外头挂紫藤花旗。他挂旗的时候,就发现街头巷尾不少人在偷看自己,遇到自己的目光,就连忙转过去假装买菜或者聊天。
小八爷叹了口气,他这个大哥真是,发火也不看场合的。八阿哥向四周抱拳,道:“兄弟间口角,平常人家常有的事情,我们家也没能免俗。不是什么大事,乡亲们不必担心。”
他这么说,护国寺大街上才又重新热闹起来。这附近的居民早就习惯了小八爷的亲民,此时还有大胆的来跟他搭话:
“实在对不住八爷,不是有意听到的。”
“若八爷这叫伪善,世上就没真诚的人儿了。”
“大爷一看就在气头上,八爷别往心里去。您的品格,满京里都是知道的。”
……
小八爷微微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嗳,今儿下午还是我坐堂看诊啊,乡亲们还请相互告知。”
也许真的是翅膀硬了吧,小八爷觉得他要坚守自己的底线,拒绝老大的指指点点。
于是大阿哥和八阿哥之间开始了冷战。大阿哥如今在兵部当差,他忙;小八爷忙着给大军准备药品,他也忙。两人偶尔擦肩而过的时候都像见到了空气,连点头致意都没有。
于是马上,宫里宫外该知道的就都知道了。
九阿哥头一个表示他想放鞭炮庆祝:“太好了,八哥终于忍不了老大那臭脾气了。”
九阿哥话音刚落,梁九功就来传旨,叫小八爷去乾清宫。小八爷看看不省心的九弟:“乌鸦嘴了吧你。”
小九双手捂嘴,装得一脸无辜。
小八爷真心觉得康熙是为了他和老大吵架的事找他,毕竟吧,他最近老老实实的,康熙又在忙战前动员,哪有什么别的理由来找他呢?小八爷跟在梁九功身后,心里打起了腹稿,明珠正要出使葛尔丹,肩负着使团和间谍的双重重担,于情于理不能这个时候找明珠麻烦。赵良栋呢,人家苦苦申诉了十多年,眼看着人都要死了,还得不到一个公正的评价,是有些惨。要小八爷说,两人都没错,立场不一样,且缺点大局观罢了。
但这两人之间的是非对错,跟他一个看病的有什么关系呢?这么想想小八爷觉得自己才是最无辜的那个,好气哦。
打定主意后的小八爷,准备在见到康熙的时候就表现一下他的“好气哦”。结果他刚准备嘟起嘴,就见康熙的书房里还站着一大一小两个帅哥。
“舅舅?”
卫明参伯爵行礼:“给八爷请安。”
他儿子,还是个五岁豆丁的卫查礼有样学样:“给八爷请安。”
“哎呀,是查礼呀。”小八爷喜笑颜开,将不省心的大哥给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你还认识我吗?”
查礼点点头:“过年的时候见过。”
小朋友脱口而出的是满语,这让康熙很满意,看着小八爷逗孩子,什么“俄语的‘八爷’要怎么说啊”、“汉语的‘阿哥’要怎么说啊”,笑容中带着些怀念。
“老八也长大了啊,他像查礼这么大的时候,坐在朕膝上背汤头歌。老八真是从小就有学医的天分。”康熙跟卫明参说。
小八爷像查礼这么大的时候,卫舅舅还在东北种蘑菇呢。不过皇帝想叙旧,卫明参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八爷打小就聪明。”
好在康熙的怀旧情绪并没有持续多久,下一句就跟卫明参商量起正事来:“葛尔丹说从俄罗斯借了□□骑兵助阵,此事非同小可,你明日启程去贝加尔湖找纳雷什金家打听此事。”
卫明参自然答应,不过君臣二人都觉得此事是葛尔丹吹牛的概率比较大。毕竟去年大清使团造访莫斯科的时候,沙皇还在想着往波罗的海增兵呢,如今不到一年时间,哪有多余的兵力借给葛尔丹?
推测是推测,查证还是要查证的。卫明参这趟差非出不可。
“小十五也到了启蒙的时候了,他与查礼是表兄弟,正好作伴。先让尊夫人带着多去长春宫熟悉熟悉,等六岁了就到尚书房来吧。”
康熙朝时期尚书房的师资力量自不必说,卫明参解决了孩子上学问题,还挺高兴的。他们家如今抬旗了,但到底根基比较浅,想给孩子找个好师傅也没有门路,宫里能解决自然是宫里解决的好。
至于什么深宫险恶、阴谋算计之类,这就又狭隘了不是?乾清宫尚书房就在康熙眼皮子底下,这么多年来就没有鬼魅伎俩能在尚书房舞起来的。再说了,中俄混血只此一家,能跟俄罗斯高层之间架起桥梁的只此一家,小查礼在康熙爷心里恐怕比不受宠的公主还要重要呢。
而小八爷也被康熙交代了任务:“你舅母又有身孕了,正是北疆关键时候,你得亲自去照看着。”
哦,原来不是为了老大的屁事啊。
小八爷松了口气的同时还有些愣:“这自然是我该做的。吓死我了,我还以为是为了赵良栋一事皇阿玛要责怪我呢。”
赵良栋这个铁头老爷子,康熙也是一提起来就牙疼。“你能受得了他你就去医他吧,朕不责骂你也不赏你。你也好,老大也好,把你们分内事做好了就行。”
小八爷眨眨眼,他是第一次见康熙对待一个人的态度如此模棱两可。
“所以皇阿玛的心里到底是怎么评判赵良栋的呢?”
康熙眯了眯眼:“作为将领,战能胜,胜能秋毫无犯,自然是上等……”
小八爷等着听“然而”,可惜康熙到这里就打住不说了。
赵良栋年事已高,病痛缠身,再是良才也不能用在接下来的这场大战里了,所以万岁爷并不想在他身上花太多时间。
“传人拟旨,赐赵良栋一等子爵爵位,回宁夏受封。”
小八爷觉得,赵老爷子恐怕要被气死,救不了的那种。
第161章 十五岁的秋天
秋高气爽的日子, 温僖贵妃生前喜欢的桂花开了。黄澄澄的花朵带来了喜气,各地的气候都正常了起来,没有地震, 也没有暴雨, 就连灾区的粮食都打上来了一些。北京城的集市上开始出现柿子、蜜瓜和石榴。
而大爷和八爷还在冷战, 关于此事, 就连被霉气笼罩的太子都觉得诧异。
话说太子妃真的很倒霉, 从送亲途中死了父亲开始,接连遇到天灾, 各种被攻讦, 好不容易熬到了大婚结束,被册封为太子妃了, 祖父又死了。新婚就守孝,也是没谁了。
同样郁闷的是太子, 瓜尔佳氏石家是联姻的好选择, 还不就是因为她家一家子佐领、都统,都是实实在在掌握兵权的人物。结果大好前程的岳父婚前就死了,所有的妻弟妻兄都要丁忧。其实这时候太子就有些心生悔意了, 然而太子的亲事已经走到了最后步骤,更改的话影响太大, 再加上瓜尔佳氏娘家还有掌权的叔伯, 依旧是显赫的一家。
结果还没出蜜月呢, 就传来了石家家主石华善病逝的消息。这下可好,太子妃的所有叔伯都要丁忧,连参加对葛尔丹的大战去捞战功的机会都没有了。太子面上还要好言好语安慰太子妃,然而晚上自然就找了宫女去他屋里睡觉。
贵人压力大,总是要发泄的。至于是不是有人伤势过重没熬过去, 这又有谁知道呢?
总之,在太子如此不如意的时候,八阿哥和大阿哥有摩擦的消息,压根儿不能抚慰太子郁闷的心情。“老大就仗着从前惠妃施恩给老八母子,整日挟恩图报呢。不过老八那个软包子这回如此硬气,有点意外啊。”太子爷挥挥手,“也不知道老八能硬气到几时。”
眨眼就是八月十四,这天中午照例是延禧宫里摆席的。
惠妃屏退了同一个宫里的其他妃嫔,在院子里宴请大阿哥一家和八阿哥一家。好吧,八阿哥还没有一家,但小八爷拉了云雯过来。院子里除了两大颗盆栽的金桂外,还有好几十盆菊花,除了黄白二色外,还有绿色、紫色、红色之类罕见的品种,都是花草房进上来的。
小八爷不是第一年在延禧宫赏菊了,此时兴致勃勃拉着小未婚妻给她介绍道:“那花瓣正面红色、背面金色的叫‘帅旗’;全花深紫红色的是‘墨菊’;都是绿色的自然是‘绿牡丹’;看,这白色的细长花瓣如珍珠绽放,是我最喜欢的一种,你知道叫什么吗?”
博览群书的董鄂小姑娘知识面广博,闻言微微笑道:“‘十丈珠帘’。”
小八爷没能卖弄到,略有些失望。“是‘十丈珠帘’,你猜对了。”
董鄂·云雯见他一副丧气模样,仿佛一只求摸摸而不得的大狗子,忍不住就有些手痒。
“老八,过来吃饭了。”惠妃摇着扇子喊道。
小八爷“哎”一声,牵着小未婚妻的手就走到了大圆桌边。
他跟云雯坐惠妃的右手边,惠妃的左手边则依次是大阿哥、大福晋、三岁的弘昱以及大阿哥夫妇的两个女儿。
桌面上的菜充分照顾了孩子们的口味,有大阿哥喜欢的酱牛肉,也有小八爷爱吃的红烧鱼。大福晋自打生了弘昱之后一直在调养,因此还有一碗木瓜燕窝汤和当归炖鸡。小孙女们也各自先吃到了她们偏爱的点心。只有小弘昱还没有人权,他必须按照教养嬷嬷的食谱吃,均衡营养。
“倒是不知道董鄂格格爱吃什么。”惠妃让宫女给孩子们布菜的时候说。
云雯刚想张口客套,就听见小八爷代替她回答道:“云雯喜欢清淡的水产,龙井虾仁、清蒸鸭子、瑶柱炖豆腐之类的。她不挑嘴,大鱼大肉也能吃,但最好搭个黄瓜条解腻。”
惠妃笑了:“如此我便知道了,明年就能备上。”
云雯捏着白色的象牙筷,细声细气地道谢:“麻烦惠妃娘娘了。”
“不必见外,明年许是就能叫额娘了。”
这下子云雯的脸都飘红了,低头吃饭不说话。小八爷就吨吨吨地给媳妇夹菜,夹到一半发觉自己做得太明显了,连忙欲盖弥彰地给惠妃也夹两筷子。“娘娘吃,这个牛肉炖得入味,哈哈。”
“得了,你就顾着你媳妇吧。”惠妃拒绝接受当小八爷的遮羞布,夹了一块牛肉给大儿子。“吃吧,额娘知道你不缺牛肉,若是如今不爱这一口了,及时说便是了。”
老大再混蛋,对待惠妃的孝心也是真诚的,这时候也顾不得给老八摆脸色看了,夹起额娘的爱心牛肉一口吞进肚里。“额娘哪里的话?我在军营里跟着操练,想念这口想念得紧。虽然同样是酱牛肉,但这宫里的味道与外面就是不一样。”
“喜欢那你就多吃点。”
于是老大也吨吨吨地吃起来,一边吨吨吨自己吃,一边吨吨吨地给大福晋和孩子们夹菜。
在七张嘴巴的全力开动之下,满满一桌菜肴竟然被吃了个七七八八。最后小八爷还不忘给云雯舀了一小碗燕窝呢。“我知道你只吃了八分饱,还有一分能装燕窝。”
云雯十动然拒:“我实在吃不下了。”
“那我自己吃。”小八爷自己拿调羹喝起来,喝到一半,舀了一勺递到云雯嘴边,“真不吃吗?上好的血燕,就一口,就一口。”
董鄂小姑娘默默拿起自己的白瓷小勺子,在碗里舀了勺燕窝。入口甘甜,Q弹爽滑,确实很好吃。“一口吃完了。”云雯说,把勺子放回自己的碗里。
某人拿他进过嘴的勺子喂她喝燕窝,试图间接接吻的意图如司马昭之心,聪明的小姑娘才不会上当。
阴谋没有得逞的小八爷悻悻地喝完了剩下的燕窝。
小八爷不爽,大阿哥就爽快了。“啧啧。”他说,同时光明正大搂住大福晋扬长而去,大福晋想挣都没挣脱。
小八爷:???他在嘚瑟什么?在嘚瑟他是已婚人士可以光明正大耍流氓吗?这个哥哥好欠扁啊,没看到他两个闺女还在老老实实道别吗?
“你们也快回去休息吧,明天中秋大宴,又是请安又是祭祀,可不容易。”惠妃跟孙女们道别。
两个小女孩,一个八岁,一个六岁,跟着乳母摇摇晃晃地走了。大阿哥一家如今已经搬到宫外住了,出宫到府少说也要一个时辰的。
等到孙女们离开,小八爷也起身告退:“娘娘,那儿子……”
“让你多担待你大哥的话,娘娘已经说很多回了。”惠妃突然打断他。
小八爷苦笑,自嘲道:“还以为今儿已经躲开这遭了。只是我也有自己的底线……”
“若是合不来,那就不合了。”惠妃再次打断他,“人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只要老大落难的时候你能拉他一把,就算是对得起娘娘了。”
惠妃此人太过深明大义,或者说太过懂得以退为进。就算小八爷已经知道她不是个简单人物,也没法不感动。“娘娘……胤禩……知道了。”
他们之间的对话被云雯听了全程,小姑娘在惠妃面前还拘谨,但到了私底下就担忧地拉着小八爷问:“你们兄弟,这是怎么?”
小八送她回到董鄂宅,本来是要走的,闻言也只能拉她在会客厅的暖阁里坐,小声道:“大哥和二哥争斗这些年,心态都有些失衡了。虽然看着不忍心吧,但人总要先求自保的,咱们不跟他们走太近。”
没错,这就是小八爷如今内心的真实感受。老大老二都已经初步显现出权力中毒的征兆,一旦遇到不顺利的事情就迁怒身边人。他不求去沾两个哥哥的光,只不想被他们任何一个牵连罢了。
云雯攥紧了小八爷的手,葱白似的手指在小八爷的掌心,楚楚可怜的模样。“我虽然是后宅的女眷,但也听到了传言。爷觉得,大阿哥想……胜算有几成?”
这是要推心置腹了啊。小八爷脸色沉下来,透露出几分皇家人的肃杀和威严。“你真想知道?”
云雯没有退缩,坚定地握着小八爷的手:“我想知道爷的想法。我总要与你共进退的。”
“我的想法啊……”小八爷直视着云雯的眼睛,轻轻地一字一句地说,“目前为止,这个,和这个,”他没被握住的那只手比了个数字“1”,又比了个数字“2”,“都不适合。”
十五岁的少年,瞳孔漆黑如墨。他的双眼其实跟良妃很像,平日里是被温柔和快乐浸满了,但这时候所有正面的情绪褪去,就显露出冷静的底色。
云雯依旧握着他的手,眉眼间的愁绪如同云雾,散开了又合拢。“是因为……会腥风血雨吗?”她小小声地问。
“这只是其一。”小八爷说,然后将头靠到椅背上,抬眼看向董鄂家的屋顶,上面是两根粗壮的梁柱。
其二是他们两个太高了,从来眼中就只有彼此的争斗,连底下的弟弟们都看不见,更别谈与地位更低的人共情了。
“云雯,这是一个根基脆弱的国家。”小八爷说,“几十万的满人想统治几千万的汉人,本来就是一件岌岌可危的事情。连船只要往哪里前行都不知道,就争抢起掌舵人的位置了,不是很可笑吗?”
董鄂小姑娘低头思量了两秒,问道:“爷不想做掌舵人?”
“对,因为我不知道要往何处去,我只是个船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八爷难免有些丧气。他也希望自己是那种政治天才,为这个先天存在缺陷因此不得不靠不公平的制度来维系的多民族国家找出一条光明的前路。然而事实已经告诉他,他并不是那种能够狠下心来打压政敌的那类人。
“不要露出这种表情啊。”董鄂小姑娘的手摸上了小八爷的头顶,“掌舵人有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但爷一定是大清历史上最好的船医。”
小八爷把毛茸茸的头顶往云雯手心里蹭了蹭,这一刻他是真的挺受安慰的。小未婚妻真好呜呜呜。
被董鄂小姑娘鼓励了的小八爷下午就跑去三怀堂给赵良栋复诊,顺便送了药膳馅的阴间月饼当中秋节礼物。老爷子如今是子爵了,然而他仗着年纪大没有官职在身,又跑回了京城,美其名曰看病。事实上也是看病。小八爷决心跟大阿哥划清界限之后,给赵老爷子看病那叫一个高调。
从前因为戴梓不肯把火器营的大门朝着大阿哥一党敞开的缘故,老大跟戴梓的关系也颇为微妙,因此小八爷也克制着自己跟戴梓来往。如今可好了,先给赵良栋针灸,完了去给戴梓调养身体,丝毫不顾及大阿哥的看法了。
“这些都是大清的功臣,我想让他们多活几年怎么了?”小八爷放话。
于是大阿哥府上又被打破了好几个沙包。
162、十五岁的冬天
康熙三十四年的冬天, 各路消息像小雪一样飘进北京城中:准格尔在北疆喀尔喀地界劫掠人口的罪行曝光;俄罗斯方面证实了葛尔丹借兵的企图;就连孝庄老太后的娘家科尔沁部都说葛尔丹收买他们反清。一桩桩一件件都在康熙爷的怒气值上疯狂添砖,而明珠和索额图出使准格尔回来后写的联名报告,无异于压下战争开关的最后一根稻草。
“这个世界上, 能让明珠和索额图统一意见的事情,一只手就能数的过来。葛尔丹算一件。”小八爷坐在茶馆“人间清味”的三楼,与他隔着一张桌子相对的是一名金发碧眼的孕妇, 只见她头戴珍珠小金冠,身穿一件绣满松鹤纹的真丝袄。特意定制过的大腰围微微修饰,却依旧掩盖不了她明显的孕肚。这看着已经七八个月了。
玛利亚女伯爵二十三岁, 怀着她人生中的第二个孩子,然而说起话来可不像一个回归家庭的妇人。“我最近看一本叫《三国演义》的书,很是有意思。”
好家伙, 别人婚后七年在忧虑七年之痒,你婚后七年在看《三国演义》。小八爷低头琢磨了一会儿, 道:“大清、俄国与准格尔之间, 还不好用三国来类比。”
茶馆一楼在唱戏曲, 咿咿呀呀的, 还伴随着乐器的声音。二胡中间还夹带着一把小提琴。这也是玛利亚女伯爵重金资助的结果了。所有西洋乐器中第一个在民间流传开的就是小提琴。当然了,此时的小提琴与高雅没有太大关系,纯粹是便于携带、成本低且表现力强这种基础的好处才有了生命力。因着被玛利亚喜欢的缘故, 京城人送外号“女伯爵胡”或者“俄罗斯胡”, 跟“二胡”做了异父异母的兄弟, 也是妙极。
不过这个时候,这座三楼雅间里的人,大部分都被小八爷和其舅母的谈话吸引了注意力。
八公主漂亮的小脸蛋转过来,侧了侧头。
而董鄂·云雯已经将上半身往小八爷的方向靠了靠。“这要怎么说呢?”
小八爷就拿食指沾了茶水,在黑色的楠木桌面上比划了一个被扇形三分的圆。“你看, 这是三国,魏、蜀、吴两两接壤,虽然土地面积有大小,人口有多寡,农业基础有参差,但都背枕蛮荒,只有一面要应对其余两国来袭罢了。而长江、汉中、荆州,皆显要之地,这使得防守由面变点,降低了守卫难度。”
云雯平素书看得不少,地图也多有涉猎,即便是抽象的圆圈和扇形,也能看得津津有味。“那大清与准格尔呢?”
小八爷在那个被三等分的圆旁边画了个正方形,用两条横线分成三个长条。“清、俄、准三者,更类似此图。”
玛利亚女伯爵刷地展开一把精致的镶嵌了红毛边的折扇,扇子遮住了她的嘴巴,与她头上的珍珠金冠交相辉映,充满了神秘的异域风情。
相比之下清纯无害的云雯小姑娘还在托着下巴思考。“两者的区别是……大清与俄国没有接壤,没法打起来?”
“其实东北是有接壤的,然而尼布楚条约已定,大清与俄国短时间内就打不起来。”
“那……”云雯只觉得话已经在嘴边了,但却形容不出来。
不过不等云雯将那种异样的感觉抓住,小八爷就已经揭晓了答案:“喀尔喀之领土,乃大清与俄国争夺之物,与准部无关。两国之局,奈何以三国比之?”这要是放在五六年前,小八爷还不敢这么说,那时候的葛尔丹可是有入关的架势的。然而乌兰布通一战已经奠定了大清的胜局,没看到如今的葛尔丹只能派人搞搞骚扰抢劫之类的事情了吗?
夹在中间的那个衰弱,那就自然变成了郑国被晋、楚夹在中间,成为两大国博弈的棋子的局面了。
“呵呵呵。”玛利亚女伯爵发出她的淑女笑,然后将扇子一收,往桌上一敲。“唉,八阿哥长大了,不好骗了。”
小八爷想朝无良长辈翻白眼,然而小未婚妻还在身边,他要注意形象。于是他只好悻悻地掏出手帕擦干净手指,将杯中的残茶泼进废水缸中。“小二,再来一壶玫瑰红茶、一壶茉莉香片。”
“好嘞。”服侍于高等雅间的小二很是机灵,上来就将第一波的茶壶和茶杯收拾了,又是擦桌子又是殷勤问好。等到第二波花茶上来的时候,小八爷和八公主已经又下单了两盘点心。
“我跟这个孩子都好,八阿哥这次有机会的话,还是跟去出征比较好。”玛利亚女伯爵一手抚摸着孕肚,一手端着茉莉香片。馥郁温暖的香气笼罩在她白皙的脸上。“这次过后,清国很难再有大规模打仗的机会了。”
小八爷摸摸下巴,笑道:“不急。皇阿玛说了明年春季中军开拔。我还能等舅母先生产了再随军,也不晚什么。”
如今已经开始调动起来的是云雯祖父伯费扬古所率领的西路军,以及远在黑龙江驻守的东路军。地方部队要整合蒙古、四川、陕西各支军队,今年只怕是过年都要加班了。不过中路嘛,京城大营是现成的,好几万的八旗兵,都是专业军人不事生产的,准备好粮草物资直接开拔就好。
“玛法今年不回京过年了。”云雯也想到了这茬,轻轻叹了口气,自己转移话题道:“我玛嬷说了,今年过年,让我主持。怕是不能得闲出来了。”
“你若是不出来,我就去制药作坊睡觉。”小八爷逗她。
云雯就脸红了,小声地“呸”了一下:“那八爷就去制药作坊睡觉吧,我是出不来的。”
小八爷已经长高到一米八了,笑起来的时候有几分洒脱的成年男子的韵味。“我媳妇脸红真好看。”
被喂了一嘴狗粮的八公主:……
同样被喂了一嘴狗粮的玛利亚女伯爵:“啧。小二,将帘子打开,我们听听今儿有什么好戏。”
开门撤帘子之后,下面的说话声和器乐声就变得清晰可闻。不知道什么时候戏曲已经结束了,又到了人民群众喜闻乐见的评书环节。今天讲的是《西厢记》。一个老先生讲的简易版本,从张生意外救下相府遗孀,与崔莺莺相遇相知,到上京赶考,再到婚事波折,最终大团圆结局,也不过是半个时辰的功夫。那其中几首经典诗句念得很是富含情感,倒也引发了阵阵掌声。
小光球听得很感慨。“《西厢记》这时候没有被禁呢,倒是很受欢迎的样子。”
小八爷翻了翻系统里的资料,发现这部戏曲是在乾隆年间被定为“淫”的,有“男不读《水浒》,女不读《西厢》”之说。八阿哥不过转瞬就想明白了,这是“男人不许造反,女人不许追求爱情”的意思,一切为了社会稳定。十多年的政治熏陶,这种浅层的道理可比派系斗争明显多了。
“王实甫所写的这本《西厢记》,真是纯朴心善之言。然而原本的《西厢》,却是个始乱终弃的故事嘞。”小八爷抿了口红茶,这般说道。
“哦?”金发碧眼的孕妇舅妈来了兴致,她现在听评书毫无障碍的,就连诗词也能听个七七八八,虽然鉴定不出文学价值,但不妨碍她觉得《西厢》是个好故事。诶嘿,她自己不也是追求真爱追到了大清吗?结果,童话里是骗人的吗?
八公主和云雯这对姑嫂也有些吃惊,一齐看向小八爷。
好不容易抓住了媳妇知识盲区的小八爷心里有些得意,不过他说起这茬更多的是朝着即将十岁的八公主去的。“昆昆,《西厢记》的故事,最早来源于唐朝的《莺莺传》。在原先的版本中,崔莺莺并非宰相遗孤,只是普通殷实之家的女儿。张生与莺莺无媒相合后上京赶考,也没有考中状元,而是第一年落第后留在京中继续备考。女儿家的青春拖不起,张生又不愿放弃功名返乡求娶,莺莺无奈嫁与他人。”
八公主还有些懵懂,而比她年长几岁的云雯已经感同身受地悲痛起来,竟怔怔然垂下一滴泪。
玛利亚女伯爵“刷”地一下撑开她那把黑色的花哨的折扇,遮住下半张脸。小八爷怀疑这位舅母的脑海中在转着可怕的念头,然而他没有证据。
在座的这三名女性,云雯是他捧在手心里的琉璃,玛利亚他惹不起,只有昆昆小公主是他需要教导世界残酷性的。
“昆昆,你如何作想?”小八爷问妹妹。
十岁就能倾国倾城的小美女眨了眨她乌黑的眼睛,轻启樱唇:“世上的真事自然没有话本里说得那么好。话本里人人都是状元,人人都是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反而显得假了。倒是哥哥说的这个,像是真的。”
小八爷冷笑一声:“若仅是如此,倒像是世事无常,是皇帝没让张生当状元,才害得他辜负崔莺莺。然而事实不是张生此人学艺不精又冷心薄情吗?三年一考,既然已经不第,何不先娶了莺莺,等三年后再考呢?不过是男人想要做负心人,宁可在京里喝花酒也要假惺惺说句‘美人太美不是我能消受的’罢了。”
“可不是这样吗?”玛利亚舅妈笑了,“上帝赐给人的天赋大体都是公平的。这美貌的人有些小才却没有美德,说的就是原版的张生了。想要挑一个又好看又有美德的男子,那就不得不接受些旁的缺点,比如出身一般或者仕途不顺。若是你想要一个权势超绝的丈夫,那就不得不接受他冷心或者花心,或者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头。端看你最想要什么了。”
八公主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小八爷还以为能听听妹妹对未来对象的要求呢,结果是他的小妹妹很耿直地问道:“那哥哥有什么缺点呢?又好看,又有才华,又有美德,对嫂嫂还好。”
小八爷:???我这是把自己给绕进去了吗?
云雯怀疑的小眼神上下扫视着八阿哥,看得他窘迫极了。
“哈哈哈。”玛利亚女伯爵再也维持不住她的淑女笑,乐得大肚子都在颤。
小八爷不得不给舅妈递茶:“您快克制些吧,省的我二表弟一出生就会抖腿。”
“哈哈哈。”玛利亚接过茶,然而还是又笑了一会儿,才慢慢止住。金发碧眼的成熟美人点了点小公主的鼻尖:“亲爱的,你哥哥自然也是有缺点的。放在那些大人眼里,他不能打杀奴才立威就是个缺点,他给贱民看病就是个缺点,他没有纳妾也是个缺点。”
“可我觉得舅妈说的都是优点啊。”昆昆小公主表示。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云雯接道,“在张生那些酒肉朋友眼里,张生也是一个风流才子呢。让那些人来看,八爷就显得无趣了。”
这个说法八公主是接受的,但小姑娘的脑袋垂下来,很是失落。
“所以说,甲之蜜糖,乙之砒.霜。端看你想要什么了。”云雯嘴角露出一丝笑。她觉得如果是让手帕交四公主来看,小八爷这种类型是好弟弟,但绝对跟好丈夫的特征背道而驰。然而对云雯自己来说,小八爷这么温柔的人,真是哪哪儿都击中她的心坎。
163、十六岁的来临
接受哥哥“爱的教育”的昆昆小公主, 当天回宫里的时候,还带着舅妈赠送的一箱子礼物。礼物里面一半是送给昆昆的,还有一半是送给良妃的。占了大头的就是中俄结合的旗装与斗篷, 繁复的花纹是两国人民共同的喜好,因此产自玛利亚女伯爵的服装店的衣服,大部分都很受宫里宫外的欢迎。此外, 还有小型自鸣钟、金属化妆盒、玻璃八音盒之类的小玩意儿。
里面有一些小机械,连康熙看了都觉得有两三眼的新鲜。
“安远伯夫人待你倒是尽心。”康熙爷笑着对良妃说,“你也赏些东西给她。”
三十五岁的良妃依旧没有半条皱纹, 冰肌玉骨地站在那里,安静地称“是”。如今康熙隔几个月还会在长春宫主殿留宿,不过已经渐渐减少频次, 直至没有的。究其原因,是八阿哥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了。长子大婚后就不再临幸其母, 仿佛是康熙朝的后宫里一个隐形的规矩。
今天康熙摆驾到了长春宫里吃饭, 不光是请良妃吃饭, 还有八阿哥、八公主和十五阿哥, 应该说一家人是整整齐齐的了。显然万岁爷不是无缘无故就降下恩宠的人,这样子的会餐是有政治上的动因的。
“明年春季亲征,胤禩随行中军, 主管一切随军药品和伤兵营。”康熙爷在宫女捧过来的水盆里净手时这般说道。
“那感情好啊, 多谢皇阿玛信任。”小八爷眉开眼笑, 反正皇阿玛说了是便餐,他不用动不动下跪磕头,说起正事还挺高兴的。他也在水盆里净了手,然后口算道:“按照惯例,得随军带伤科和骨科的太医各一名, 蒙医一名。对了,将那传教士,卢依道也带上。加上我自己,便是五名御医的配置。每名御医带三名学徒,就有医者二十人,勉强够用了。若是想让伤兵人人得医,还得有人抬担架和上药,该怎么说呢,辅兵。伤兵营的辅兵最好提前训练几日……”
“你想要多少人?”康熙爷打断儿子的自言自语。
小八爷笑着接受宫女的布菜,同时回答康熙的问题:“汗阿玛此次出动十万大军,按照一比两百的比例,起码得有五百人。”
以前从来没有过如此庞大的伤兵营。封建时代底层士兵的命不值钱,若是在战场上受了重伤,由战友一刀给痛快的时候居多,哪里需要五百人的伤兵营了?
康熙爷大手一挥,嘴里就是一块肉馅豆腐。将蛋白质咽下肚子,万岁爷说:“朕给你六百人。你那制药作坊里不是有两百八旗兵吗?都是通药性的熟手了,优先进伤兵营。另外在镶白旗里让你再挑,凑足六百之数。”
“嗯嗯。”小八爷点头,见康熙吃得高兴,也跟着去夹肉馅豆腐。哎呀,果然美味,豆腐里浸透了肉的鲜香。
“你那两三个御医,你自个儿挑,再派三个账房和两个佐领给你,将药品和伤兵管好了。朕自己还会带御医,不必你操心。”
“成,皇阿玛将人拟给我,我就去联络他们去。”
正事说完了,康熙爷象征性地给良妃和孩子们夹了几筷子菜,开始说家长里短。
“八公主长得越发好了。”女儿是皇帝不常见的,但是哪怕是偶尔看一次,也会被这个小女儿的容貌吸引去大量注意力。然而作为英明神武的皇帝,他教育儿女的主基调应该永远落在才学上,因此康熙问道:“八公主书读得如何?”
女儿的教学是良妃可以评价的。冰山额娘表示:“老样子,平平无奇。”
八公主眨了眨黑葡萄似的眼睛,脸上充满了懵懂和纯真。
康熙想要考教的小火苗熄灭了下去。
“今儿刚跟舅妈说到人的天赋是均衡的,像儿子这样聪明伶俐的,便不如妹妹好看;妹妹长得出众已是不容易了,若又是才女……”
“行了,你倒是护得紧。”康熙再次打断儿子,不过老爷子嘴角已经忍不住上扬了,“就没见人自夸聪明伶俐的。要朕说,你在兄弟们中间可算不上聪明伶俐,天天给朕闯祸,只有脸是长得好的。人的天赋果真是均衡的。”
小八爷怀疑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把脑子长到脸上了?我怎么不信呢?”
“哈哈哈。”康熙放下被逗弄得怀疑人生的八儿子,转头去关心两个小的:十五阿哥认了几个大字?八公主出宫吃了什么点心?等等。
有小八爷在前面做榜样,八公主昆昆和十五阿哥小羽毛其实在兄弟姐妹们中间算是不太怕康熙的那一类。被阿玛问了,就叽叽喳喳说起自己今儿遇到的趣事来。
小十五正在简单认字和学规矩的阶段。小豆丁觉得头上顶碗有趣极了,一遍遍给康熙比划。至于昆昆,自然也说到了今儿听到的评书。
“你哥哥跟你讲了《莺莺传》和《西厢记》的不同,你有什么体悟吗?”
八公主点头,表示她已经看破了红尘:“张生有好有坏,我分不清,让哥哥来分。”
小八爷:???我怎么又被绕进去了?
“哈哈哈。”康熙觉得年幼的孩子们简直是开心果啊。“八公主真是大智若愚。”某条无良龙说,“老八听到没,你妹妹的终身大事可就在你身上了。”
小八爷心说我有本事挑驸马,您有本事不指婚吗?深知康熙秉性的八阿哥可不会当面这么落皇帝面子,而是趁机给昆昆争取好处。“公主的婚事,自然得由皇阿玛您来做主。儿臣能做的,不过是将驸马在外头养的外室和女支子挖出来,让妹妹提早有个准备罢了。”
康熙差点被杀气腾腾的儿子给噎住,他拿筷子敲敲碗边。“吃饭。食不言寝不语。”就好像刚刚起话头的不是他一样,皇帝都是老双标了。
这餐饭吃下来,其实皇帝想关心的已经关心的差不多了。因为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五阿哥、七阿哥也都要跟着中路大军去打葛尔丹,这样的便餐皇帝前后一共要吃六顿,想想也是不容易。相比起荣妃神经质的担忧和德妃母子之间奇怪的气场,良妃冷虽冷,但还在康熙能舒服的范围内。
“胤禩跟在中军,不是前线,又有皇上护着,我没什么担心的。”良妃说。
康熙拍拍她的肩膀:“老八会成才的,这回出去有了战功,朕就给他封爵。你和八公主不是长袖善舞之人,小十五年幼不显,都需要老八照拂,朕都有数。”
安抚完良妃和幼子,康熙带着小八爷离开长春宫。冬天天黑得早,此时天空已是星光点点,映照着西边的一抹紫色的余霞。
“老八,走走。”
“是。”小八爷快走两步,跟到只比康熙慢一步的地方。这是一个既不违反规矩,又能够说话的位置。在宫里生活久了,自然知道该如何精打细算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就像精打细算亲情与权力的距离一样。
“这些日子,朕赏了宫女给你几个哥哥。”康熙爷似乎是觉得这话放明面上说有些伤风化,因此声音不像往常那般洪亮,“毕竟,战场上刀剑无眼,出了意外也是常见的事。以前,也有将士伤了,从此不育的。不管怎样,留个后总要好些。”
小八爷一开始还没听懂送宫女是什么意思,康熙断断续续各种明示暗示,他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儿臣这边不必。此次对战葛尔丹,儿臣对我大清有十足的信心。且我自个儿就是学医的,能够照料好自己。”
康熙瞥了老八一眼,说:“你要想提前把董鄂氏接进宫,也是可以的。”
您老可真会诱惑人。小八爷迟疑了三秒钟,然后果断摇头:“我要在大胜封爵后明媒正娶迎她进来。国未定,何言家?”
“好啊,好一个‘国未定,何言家’。”康熙拍掌,叹道,“这大约就是忠义之后不能繁荣昌盛的原因吧。”
他们的身后跟着长长的太监队伍,带着星星点点的宫灯的光,蜿蜒在黑夜降临的紫禁城里。
这个年关,八阿哥以前的皇子们获得了更长的假期,除了每天上午要练三小时的布库和骑射外,只用读一小时的书,吃过午饭就可以放假回家。乾清宫更是毫不吝啬地赏了新鲜鹿肉到各家府上,意思可以说是相当明显了。
有了最高bss的期许,各家还真陆续传出了好消息。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四爷府上的两个格格,以及五阿哥和七阿哥的侧福晋都先后被诊出有身孕。
对此,小八爷只能表示:“哥哥们厉害啊,是我输了。”
四大爷一巴掌拍在弟弟的瓜皮帽上:“又嘀嘀咕咕什么呢?你侄子侄女的满月礼可备好了?”
小八爷“呵呵”一笑,表示他是嫡出的拥护者:“我让红绣姑姑去准备了。四哥你做事不讲究,我怕送得太好了四嫂以后不给我锅子吃了。”
四大爷冷笑一声:“抠门你就直说,少拿你四嫂做筏子。你四嫂不是小心眼的人。”嘴上这么说着,回头进了家门还是老实安慰了四福晋,连着在正院宿了十日。
年关就悄无声息地滑过去了。从太后往下都多少取消了例行的宫宴,朝廷上下的注意力都在接下来的这场战争中。
就在这种莫名紧绷的氛围中,此冬的积雪融化了。二月的太阳高悬,照着出征队伍的盔甲:红、白、蓝、黄,如一股花色的洪流。
164、十六岁的春天
八阿哥在行军途中穿着的是镶白旗的铠甲。整体白色, 用红边修饰。
这里就不得不说皇帝爹的小心机了。康熙朝满八旗的格局是这样的:皇帝独占两黄旗和正白旗,也就是上三旗。而其余五旗掌握在一干铁帽子王手里。然而这次对战葛尔丹出来,先锋营的大阿哥麾下两蓝旗的兵居多, 老三胤祉领着镶红旗大营,老四胤禛领着正红旗大营,老八还借着镶白旗的人穿着镶白旗的军服。你品, 你细品。
虽然这些刚刚成人的小皇子旁听的时候多,并不是军队真正的话事人,然而皇上想要收拢兵权的心可是摆在了台面上。
也是这届铁帽子王不争气, 小的小,弱的弱,纨绔的纨绔。自打岳乐去后, 再没有一个旁支宗室的辉煌出现了。简亲王和康亲王这些虽也得用,但若说如何如何牛逼那是没有的。
此时的皇子们也大都觉得自己可能会被分到下五旗里面去, 各个卯足了劲儿跟分到自己手下的佐领拉关系, 这中间有成功的也有不那么成功的, 有滑铁卢也有黑马。
“八爷, 您可听说了,三阿哥跟库尔秦闹得不太愉快呢。”镶白旗的佐领之一多弼凑上来说悄悄话。“多弼”在满语中是“狐狸”的意思,而这个佐领属实有些活泼的样子, 没辜负他的名字。
多弼今年只有二十岁, 放在满蒙汉所有八旗佐领中都是最年轻的那批。也许正是年轻的缘故能接受新鲜事物, 多弼也是从制药工坊建立之初就对八爷有好感的佐领。此次康熙爷要从镶白旗调两个佐领去押送伤药兼辅佐八爷,多弼就主动请缨,跑前跑后很是积极。
因着姚法祖去了福建海军,如今八爷身边最亲近的,一个是侍卫首领纳穆科, 另一个就属多弼了。一群年轻小伙子在行军路上一起训练一起打猎,还是很能建立友谊的。如今已经深入草原半个月,那自然相互间传些悄悄话也不算出格。
小八爷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偷偷开小灶,中午加餐。将树林里摘到的一小把松子碾碎,加上黄油拌匀,塞进兔肉里一起烤。那叫一个香~
“说说。三哥怎么了?”
“前些日子不是下大雨吗?库尔秦就从辎重中取了十匹毛毯分与将士了。此事克勤郡王知道,三爷不知道。这不,到今天被三爷发现了,便有些不愉快。”
克勤郡王是镶红旗的小旗主,难怪了,三阿哥是觉得这些人只认旗主不认皇家。小八爷“哦”一声,撕扯下烤得刚刚好的兔肉分与周围几人。“三哥平日里读书好,骑射也好,常被皇阿玛夸文武双全。出来一次,倒是遇到了不如意。那么可有听说哪个哥哥与底下人相处融洽的吗?”
“这个……”多弼挠挠脸,“都说四爷严格些,五爷宽容些,七爷认真些,但大面上也没有特别好或者特别差。”
小八爷又烤了一只黄油松仁兔子,油脂遇火“滋啦啦”响,肉香和奶香混合在一起馋得人口水直流。“听你的意思,四哥五哥和七哥都及格,只有三哥和爷不太成。”
多弼知道不好,大声叫屈:“哎呀,天地良心,八爷与我们一向好的。三爷也没有不成。”
小八爷往多弼的脑门上弹了个脑崩儿:“你说话可长点心吧。”
多弼知道自己说话不严谨,又是想在八阿哥面前表白心迹又不知道该如何说起,一时垂头丧气,就连白色红边的盔甲都不显得帅了。
小八爷却已经烤好了第二只兔子,拿荷叶包了,又绑上草绳,像提药包一样提在手里,往隔壁镶黄旗大营而去。走出去一段路了,小八爷见多弼没跟上来,又扭头招呼:“都愣着干啥?查疫去了。”
还没有接战的时候,查疫防疫就是伤兵营的主要任务。小八爷工作的路线是先从他所在的镶白旗营地开始,远远绕着康熙爷所在的金帐一圈,镶黄、正黄、正白,然后左翼去看正红旗,右翼去看镶红旗,最后是骑马去离开大军一公里的位置找先锋营。每隔三天要巡查一遍,也是相当敬业了。
各个旗扎营的时候是各自结阵的,草原上铺得开,又需要兼顾地形、防火和取水,于是形成一个个小营地。身穿镶白旗军服的小八爷一行人其实并不能直接进入镶黄旗大营,需要在营地门口展示“防疫”的令牌,才有足够地位的人从营地里出来接他们。镶黄旗营地,一向是七阿哥亲自出来的。
这次也不例外。
“八弟。”七阿哥胤祐瘦了一圈,眼底有些青色,但精神头还算好,“营里有两人腹泻,又要劳烦八弟了。”
小八爷将手里的荷叶包塞给七阿哥:“这个是奶油兔,我看七哥的面色,似乎是没有胃口所致的,这才特意烤了肉给你。你要多吃点肉食,不然还没找到葛尔丹呢就先倒了。”
七阿哥小时候是个娇惯的,长大了其实也依旧追求生活品质,不过是靠意志力强压着表现出适应能力强的样子罢了。没想到还是被看穿了。七阿哥接过荷叶包,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而小八爷已经大踏步往营地里走了,一边走一边高声问:“腹泻的人在哪里?且让我摸个脉,可不要是过人的病才好。”
五万人的大军,自然每天都会有人得些小毛病,头疼脑热、腹泻呕吐,又或者是磕碰骨折。小八爷的使命,就是确保其中不出现烈性传染病。这里就不得不说小八爷给全京城人接种天花疫苗的举措多么有先见之明了,不怕天花的军队啊,那一旦排除了鼠疫在部队中的传播,简直可以在草原上横着走了。
结束了一天的例行工作,小八爷让随行的御医们去休息,自己还要跟着镶白旗的两个佐领去列队召集部众,抽查注意事项。最可怕的疫情初起时有什么症状,什么颜色的药盒里装的是金疮药,下次来了病人该如何当值等等。答上来的人当天晚上可以跟八爷一起吃肉,没答上来的人就得罚背。
赏罚分明外,也是训练服从性。让列队就列队,让干活就干活。小八爷带的人不多,六百多号人,远远比不上哥哥们名下的大营。然而这些日子下来都服从他,如臂指使,这就很够用了。
下午四点,小八爷宣布了解散。这些个士兵都是没有马匹的步兵,于是纷纷回到自己的帐篷中保养武器、洗衣服、烧水,或者抓紧时间补眠。中军缓慢行进就是这样子的,经常有停下来等斥候的时候,充满了生活气息。
小八爷也没有机会去找兄弟们喝酒聊天什么的。营地和营地之间隔着好些距离不说,皇阿哥们谁不是看管着一大批人,神经绷紧都来不及,哪里敢独自遛出营门干些有的没的。耽误了军机怎么办?
小八爷因为要查疫情,算是常跟兄弟们见面的了。碰头能说两句,诊个脉,知道七阿哥脾胃不好,四阿哥又上火了。看看隔壁七阿哥,可是许久没见哥哥们的脸了。父子和兄弟之间的联系没有宫里紧密,而小八爷在京里时还能经常造访的戴梓,如今也因为维修火炮的缘故十次里见不到九次。
行军的日子就是如此漫长而无聊。
大军在草原上沿着水源缓慢移动,越来越向北,而春意反而越发浓烈起来。粉色的杜鹃花形成花海,点缀着草原的边际,给人一种岁月静好的错觉。就连前锋侦查到葛尔丹踪迹的消息都让人没什么实感。
然而战争确实是来了。
小八爷第一次看见准军,是在先锋营查疫的时候。当时清朝军队驻扎在克鲁伦河以南,先锋营已经抵达了河岸,王帐和先锋营之间有接近两千米的距离。
此处是水草丰美之地,小八爷带着五十人的侍卫队骑马朝先锋营去的时候,春季新发的草木能够淹到马肚子。景色是真的很美,远处的河水如同飘带一样。就在这时,小八爷看到一支陌生的骑兵“啊呜啊呜”怪叫着,从克鲁伦河的北岸踏水而过,朝着这边突袭而来,眨眼间就越过了先锋营。
小八爷心里一突,这些骑兵没有穿八旗标志性的带颜色的铠甲,反而像是穿着毛毡一类的布料。
“警告!警告!敌军距离宿主还有一千五百米。”小系统开始报警,光球变成刺眼的红色,在胤禩的头上不停跳动。
被系统喊回神的小八爷当机立断发号施令:“纳穆科,你带十人分散回营示警。是准军!其余人,随我来!”
十名侍卫离开队伍,如离弦之箭朝着中军大营疾驰而去。跟着混在侍卫队伍里的多弼人都要不好了。本来五十人就不多,这还撵走了十个?关键是兄弟们让你们走还真的走啊?就这么丢下八爷了?就这么听话吗?
“警告!警告!敌军距离宿主还有一千三百米。”系统报告道。
“八爷,你快回营!”多弼听不见系统的声音,但不妨碍他目测距离。这小年轻拔出刀,准备舍命断后。他好好一个佐领就不该单枪匹马来凑热闹QAQ。
小八爷已经是战争雷达启动状态了,言简意赅驳回了多弼:“冲,去前锋营。区区两三百号的敌军,放三千先锋营里就跟毛毛雨一样。”
话音还没落下,小八爷拍着座驾就冲了出去。那支敌军在先锋营东面,小八爷就绕出一个弧线从西边绕过去,全程保持在对面火.枪的射程之外。
这些侍卫虽然战争经验比不上上辈子混过乱世的小八爷,但也不是傻子,自然发现了小八爷路线的意图。他们甚至觉得还能绕得更远些才好,安全。然而似乎再远抵达先锋营的速度就不够了。如此看来,小八爷绕出的那道平平无奇的弧线反而是最优解了。
还没等队伍里的众人感悟到敬佩的情绪,对面那支不知是什么成分的军队已经发现了他们,开始调整方向朝着他们开枪。而他们已经在八阿哥的带领下绕到了距离先锋营不到百米的地方。
烟火制作的信号弹“砰”的一声上天。“敌袭!”小八爷大喊。
而先锋营显然有一位急于立功的将领,没等小八爷喊第二声“敌袭”,先锋营门大开,八旗兵如潮水一般涌出,朝着那仅仅两三百人的敌军倾泻而去。
小八爷愣了愣。这都不等消耗弹药的吗?不过事情已经到了这里,只有赶快接战肉搏才是最好的对策。
两百米的距离,骑兵冲到跟前,不过十五秒的时间。准军所用的是前装式的火绳枪,最多填装一次而已。
如此计算后,小八爷心里有底了。“走,我们也去。”
他们一行跟在先锋营后面。果然等到他们到了战斗中心的时候,敌军所有的火绳枪都已经失去了效果。大部分敌军已经被卯足了劲儿的先锋营将士斩于马下。剩下有几个准格尔人实在是凶悍,舞着马刀在清军中大力挥舞,着实造成了好些人的伤亡。
“放着让爷来!”只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是大阿哥,这个祖宗勇敢是真勇敢,已经身先士卒跟其中一个马刀哥对上了。
小八爷现在被直觉支配着,下意识就想丢笛子砸穴位,一摸才发现他如今这支紫玉笛子长度和硬度不够丢的。理智稍稍回笼了些,小八爷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弯弓搭箭。银光如长蛇一般穿过纷乱的人群,正中其中一个准军的喉管。他瞪大了眼睛,动脉血喷涌而出,喷了大阿哥一身。而他手中差点砍到大阿哥手臂的马刀,也随着主人无力坠地,被马蹄和人脚踩了好几下。
大阿哥扭头,看见手上还握着弓的弟弟,眼睛周围都是敌人的血。“杀!一个不留!”大阿哥吼。
小八爷:不,哥,你好歹留个活口。
他现在有些后悔自己刚才对准对方的脖子了。
眼见着场面快要无法挽救,小八爷只能退而求其次,目光在地上搜索,看刚刚落马的敌军中有没有幸运儿还活着。正看着呢,突然,一股让人头皮发麻的危机预感笼罩住了他,身体先于头脑作出了反应,小八爷一个仰面将自己完全贴在马背上,而就在他动作的瞬间,一枚子弹擦着他的额头从斜下方射过来。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慢,小八爷朝着子弹来的方向看去,在他旁边,远离踩踏中心的地方,一匹断头马的尸体后面趴着一个人,脸很脏,但有枪。他在说话,但周围太嘈杂了,刚刚近距离的枪声又让小八爷的右耳“嗡嗡”作响。
看嘴型吧。“为……报仇?”
算了不重要。小八爷想,我的蒙语一直不好。
他的背部碰到了马背,然后顺着那点反作用力又弹起,整个人直接从马上飞下来,一个手刀劈在那个偷袭者的麻穴上。
“好了,活口有了。”小八爷提起手里那人,扔给多弼。
多弼人都傻了,他抓着昏迷的俘虏,都忘记了要拿绳子去捆一捆。
为什么八爷你这么熟练啊???!
第165章 十六岁的夏天
无意间刷新了临时下属们认知的八阿哥毫无自觉, 他的注意力都在混乱的战场上,就觉得一个俘虏不保险,又挑准空隙捞了两个受伤的。
嘿嘿, 囚徒困境分开拷问什么的,就是要多个人才能玩得起来啊。
总之, 这场三千打三百的遭遇战,毫无悬念地以清军的胜利告终。大阿哥留下副官在河岸边加固营寨,自己拉着亲卫跑大营中炫耀斩获去了。这小几百的人耳朵血糊糊地摆出来, 如果放在太平社会里那叫骇人听闻,但在即将开始战斗的军营这种特殊场合, 只会迎来将士们的欢呼。
两军第一次交锋就是压倒性的大胜, 别管是怎么赢的, 多少人对多少人赢的, 那都是鼓舞士气的一件事。
对未来的忐忑、对性命的担忧,在这一瞬间都化成了羡慕和跃跃欲试。这种情绪,在士兵们看到大千岁被身穿明黄色盔甲的皇帝重重嘉奖的时候到达顶峰。
噢噢, 万岁爷赐了大千岁金银。
嗷嗷, 万岁爷封了大千岁叫“巴图鲁”。
哦哦,万岁爷命大千岁为前锋展开阵型。
亲自站在众士兵面前鼓舞士气的康熙爷也是关心儿子的。转头进了帐篷,就拉过老大和老八上下打量, 同时还把两人的侍卫叫过来问:“你们老实说, 两个阿哥可有受伤?”
侍卫被皇帝一吓唬, 还以为同僚里有皇帝的密探,连忙跪地请罪。于是老大差点被刀砍,老八差点被枪崩的事儿都被抖了出来。
康熙爷就不太高兴了:“若是不能护卫主子的安全,要你们近卫有什么用?”
“战场上刀剑无眼,哪里能怪他们?”大阿哥跪下求情道, “且他们也立功了呢。”
康熙自然是知道大敌当前要稳定军心的道理,这么说与其是敲打皇阿哥的侍卫,还不如说是敲打皇阿哥本身。“老大,你也有不对。为将者是一军主心,我等打的是兵力占优之战,能行到乌里雅苏台还不断补给,已是胜了一半,不需要将军过于冒险。若是你有折损,反而平白给对面长了士气。你可明白?”
康熙爷的理论一直是极好的。老大被说得心服口服。
一同聚到帐篷里的还有众皇子,于是老爷子就对着一个个长成的儿子说:“朕知道你们年轻气盛,头一回上了战场想要立功也无可厚非。然而时局还没到要让你们去身先士卒的时候,无论冲锋也好,防守也罢,不要丢下侍卫一个人往前冲,知道了吗?”万岁爷的目光挨个儿从儿子们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最小的那个身上。“知道了吗?胤禩,你又是怎么回事?”
小八爷缩了缩脖子:“我……我就是看大哥带着人压上去了,跟在后面放冷箭。我可没想到有漏网之鱼拿枪打我啊。”
康熙又哪里看不出老八的自谦。从他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老八遇到危险调度迅速,行事果决;遇到顺风的局面也能保持冷静,为后续的战争做长远打算。这种战术战略上的素养,比单纯的勇武要难得多了,就算是他自己带着三五十人偶遇敌军先锋,也不能做得比老八更好了。然而孩子事后这般说,更多的还是顾及老大的颜面吧。
但有些事情是不能明说的。既然把老大立成了巴图鲁的典型来鼓舞士气,那就只能把戏演下去。
“这种没出息的话出了这个帐子就别再说了。”康熙板着脸教训道,“你也是有斩获的,把背直起来。”
“是!”小八爷抬头挺胸,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里闪闪发光。
就在这时,有正黄旗的军士来报,打断了父子间的对话。“皇上,那几个俘虏招了。葛尔丹就在河北岸的营地中。其所率三万人,皆骑兵。”
康熙的表情凝重起来,他亲自带着几个主将和皇阿哥们登上高地,用望远镜观察敌营和地形。因着小八爷做显微镜的折腾,内务府的透镜产能又经历了一次技术革新,如今望远镜在清军高层中已经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了,几乎人手一个,不过放大倍数有差别罢了。皇阿哥们拥有的望远镜,自然是最好使唤的那批。
小八爷从单筒望远镜看出去,轻松就看到了对岸草木茂盛的山脚下驻扎着军帐,有准噶尔特色的绿色军旗在营帐四周飘扬。也许是考虑到防汛的因素,这个营帐没有离河水太近,隔了至少一千米的距离,相比大阿哥的先锋营远多了。
康熙爷挺不可思议的:“从兵法上说,应该据河而守。葛尔丹此人不懂兵法。”
大臣们和将军们都连声夸赞皇上英明,此次对战葛尔丹必定能够大胜。
这些人一副把康熙当成军事天才的样子,看得小八爷只想吐槽。他一开始还觉得葛尔丹把营帐扎在一堆草木中间,也不知道砍树拔草修营地,简直是天大的错误。这要是一把火下去不就连锅端了吗?然而——小八爷伸出手,接住了天下落下的一颗雨滴。接着,又有两颗雨滴冰凉凉地砸在他的手心。
在深宫中读兵书读了一肚子理论的天之骄子,无法理解世代生活在草原上的头狼的经验。
盲目的乐观是很危险的。小八爷想找个兄弟做自己劝谏的同盟,大哥三哥都不重视他,五哥七哥没这个胆量的,他下意识去看四阿哥,但又想到自己刚刚被皇阿玛夸奖的时候,四哥一副压力山大的模样,一时又觉得很难开口。
显得他长他人志气,挡兄弟立功似的。
胤禩这么点儿犹豫的功夫,就听康熙爷说:“彼三万皆为骑兵,我军虽号称五万人马,然有辅兵商人夹杂其中,实际精锐不到四万。并不能形成绝对数量的优势。”
雨水将来大风起,吹得小八爷的辫子都飘起来了,鼻子里都是浅淡的花香和草折断的汁水味儿。像是要变天,但小八爷却觉得安心不少。他该庆幸当朝皇帝还没因为周围人的奉承而完全飘起来吗?
“令先锋营稍稍回撤,与中军连成一片。将所有营帐分散安扎,营地中搭建双倍的炉灶。然后让火器营将一半的‘红衣大将军’架到大军外围三侧防备敌军突袭。戴梓,你过来。”皇帝一系列的命令发下去,大家也就都听明白了,这位还是要求稳。
固守营地,装出己方人数很多的样子,靠着炮火的压制与葛尔丹僵持,等待东路和西路的清军合围。
这种保守的策略引得年轻气盛的皇阿哥们一阵不痛快。
“汗阿玛刚刚还说让我展开阵型痛击葛尔丹呢。”大阿哥胤禔头一个嘀咕,“准军如土鸡瓦狗,怕他作甚?”
从皇帝身边离开后老三可不会惯着老大吹牛,当即就讽刺道:“三千打三百,换谁不是砍瓜切菜?就这还有人差点被砍了脑袋,如今倒是在兄弟们跟前嘚瑟起来了。”
“你说什么?”老大直接就提起老三的衣领,像狼一样盯着他,“谁差点被砍了脑袋?”
老三虽然也是骑射一把好手,但单纯比力气和打架还真不如老大来得天赋异禀。他挣扎了两下,没从暴怒的老大手中挣脱,当即继续嘴炮道:“谁急了说的就是谁。”
这一下更如火上浇油。其余弟弟们,老四、老五、老七、老八几个连忙上去劝架。
已经恨得不行的大阿哥哪里会听小弟弟的劝,只继续抓着老三的衣领,将他脖子都勒出了痕迹。“爷是汗阿玛亲封的巴图鲁,你一寸功未立的黄口小儿,说酸话连汗阿玛的话都不听了。”
老三脸憋得通红,喊道:“汗阿玛让你先锋营后撤,难道不是军令?难道不是圣旨?就你叽叽歪歪,满脑子狗屁功劳。”
双方都搬出了康熙,给彼此扣“不敬”的大帽子,然而依旧没有结束争端的迹象。
“够了!”四阿哥一声大喊,盖过了两个哥哥的争吵声。一瞬间老大和老三的注意力都转移到了老四的身上。四阿哥就抓着那一瞬快速输出观点道:“大敌当前起内讧,哥哥们丢得起这个人,弟弟们还丢不起这个人呢!小五小七小八,我们走,他们爱吵就吵去!耽误了军令,传出去成为葛尔丹嘲笑皇阿玛的话柄……”
嘴上说着要走,手上也是一手拉着一个弟弟做出要走的样子,然而老四的碎碎念可是故意说给两个哥哥听的。余光瞥见老大松开了老三的衣领,他才松了一口气。而就在他松口气的时候,就见老八乐颠颠地背着他的小药箱越过了他,当真离开中军大营回自己岗位上去了。
四大爷一口气差点没上来:“老八,你去哪儿?”
小八爷停下脚步,扭头眨眨眼:“回镶白旗啊。还有双倍的炉灶要搭建呢。”
四爷觉得,龙生九子九子不同,那是各有千秋地让人糟心啊。
有上辈子经验的小八爷可不觉得老大和老三的冲突能够得上内讧的水平。两个人的打架,能算内讧吗?军队内讧至少得带着几十号人拔刀子吧。然而就老大和老三起冲突的时候,侍卫们都是劝架的劝架,告家长的告家长,这能内讧得起来吗?
亲卫尚且如此,何况被他们挂名指挥的八旗军呢?
就算到了皇帝的御案上,只怕皇帝爹也会觉得这是战争压力大孩子们在发泄呢。毕竟大阿哥爱吹牛和三阿哥爱说酸话,都不是一天两天了。
若说小八爷心里有什么感触的话,那也仅仅是:“唉,难得兄弟们聚在一起,还是闹得不太愉快。”
马佳·纳穆科十七岁就在紫禁城里当侍卫,对于皇子阿哥们之间错综复杂的矛盾是一清二楚。如今也就他们这些侍卫能够跟八爷开解两句了。“八爷,这同窝的狼,幼年时和和睦睦一起玩耍的。但到了成年了,争夺地盘食物也常有冲突呢。正因为出息才这样呢,成年后还能抱在一起的是羊群。”
小八爷被宽慰到了,露出一个由衷的笑。“可了不得了,马佳侍卫都如此会说话了,可真是岁月如梭。”
“八爷,主子。”纳穆科瞬间把什么怜悯什么感同身受都抛到了脑后,“你叫我马佳侍卫我怎么心里发憷呢。”
这都是多久以前的称呼了,是小八爷还只有五、六岁时候的吧。他还是乾清门当值侍卫,没有划到小八爷名下时,被叫一声“马佳侍卫”是小皇子的尊重。然而如今这位爷都能面不改色地在战场上杀人了。
“哈哈哈,抱歉抱歉。”刚从战场上杀人下来的小八爷依旧是和气的样子,跟着镶白旗的大小将领们又是搭帐篷又是生火堆的。等到做完这额外的任务,依旧是召集伤兵营的辅兵们检查药材,还将伤兵的铺位都搭了起来。
“已经开战了。头一战是我们运气好,人数绝对优势,我瞅着只有三人是重伤的。来十个兄弟,随我去先锋营将人抬回来。再来十人带上金疮药和烫伤药,得发给那些轻伤的人。”
这才是小八爷的本职工作,而不是又是论功又是观察敌情又是看哥哥们吵架给耽搁到现在。
第166章 十六岁的夏天
康熙爷的策略似乎奏效了。
清军固守营寨不出, 河对岸的葛尔丹也没有带着火.枪骑兵一波A上来。营地里依旧是一天两顿地生火做饭。因为阵型摆的开,后军距离那条划分敌我的季节河超过千米,因此竟还能在附近草原上放牧牛羊。小八爷也不知道这些牛羊是哪里来的, 但每天能吃到肉汤总归是一件好事。
尤其对于病患而言。
因着羊肉上火,今早, 小八爷天还没亮就派人蹲在宰杀牛羊的地方了,挑了牛的肩胛骨和大腿骨来,用大铁锅装满水没过骨头, 就这般用炭火炖成浅白色的骨头汤。汤香味能够飘满整个营帐。而这时已经到了上午伤员们吃饭的时辰了。那便取些边角的碎牛肉和野菜末,用大酱炒了, 夹在行军饼子里。一块馅饼, 一碗骨头汤, 就是蛋白质和糖盐都充足的病号餐。
昨日遭遇战中的重伤者, 在小八爷去之前就有个发起了高热,差点就被队友安乐死了。好在有小八爷将人从队友刀下抢下来,灌了退烧药又清理了发脓的伤口, 最后一针扎昏睡穴上, 最难熬的第一个夜晚也安安生生地过去了。
汇集了全国名医两年智慧的新版金疮药效力实在霸道,比小系统吹嘘的“云南白药”还要强。这名伤患被生生砍掉了左手小臂,老大的创口止住血了不说, 炎症也没有扩散的迹象。今早病人醒了过来, 还喝了两碗骨头汤, 嚼了一块面饼夹肉呢。
第二个重伤的,是远距离中枪,虽然没有被击穿内脏,但冲击力打在胸前,还是断了两根肋骨。小八爷当机立断做了清创, 又用木板之类的硬物固定住胸廓,等待折断的骨骼愈合。这位仁兄意识是清醒的,因此看着别人吃肉自己只能慢慢喝汤那叫一个痛苦。
最后一人是胸部中箭,箭头深入皮下七公分,扎进了右肺。小八爷去接人的时候,箭杆部分已经被截断了,伤者的战友们正打算去找小八爷求救呢。盖因这名伤者是个小军官的缘故,性命值钱些,朋友圈的眼界也比底层士兵开阔些,整个处理措施都挺科学的,没有上来就是个安乐死。
骑射起家的满人对于箭伤还是很有经验的,随军的满人伤医就擅长此道,于是顺理成章将人接过去做拔箭手术。
小八爷带着早饭去看的时候,血赤糊拉的箭头才刚刚被清理出来不久,帐篷里都是新鲜的血腥味。伤医带着几个助手竟是熬了一夜。
“诸位辛苦了。”小八爷将汤和饼分给在场的医护人员,得了众人一片感谢声。
“器具可曾消毒?伤者可有发烧?”小八爷问。
那伤医连忙放下手中的饭食,站起来回话道:“不敢违背八爷的训导,所有器具都是洗净后又泡了烈酒,用之前在火上灼烧过。绷带、床单,也是在沸水中煮过又在太阳底下暴晒而干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十六岁的八阿哥已经彻底成为了太医院的话事人。像眼前这个熬了半辈子还没混成御医头衔的伤医,真是又敬佩他的才能,又畏惧他的身份。
对方兢兢业业,小八爷自然也笑脸相对。“不用这么紧张,你吃你的,我去摸摸脉。”说完,八阿哥就走到那名胸前都用麻布绷带缠得严严实实的中箭者跟前,确认了他没有发烧,脉搏也还稳定。啊,呼吸有些急促,这没办法,毕竟伤了一侧的肺部,现在能脱离生命危险地躺在这里已经是得天之幸了。
如此三个重伤患者都暂时保住了小命,八阿哥没有多停留,出门左拐,轻伤帐篷。
受轻伤的人就多了,还没进去,就听到热闹的说话声。小八爷站在潮湿的泥土上听了一会儿壁脚,大部分是吹嘘自己昨日的英勇的,再就是夸伙食。甚至有人其实昨晚已经回先锋营了,就是早上专门过来蹭汤喝的。在士兵们的猜测中,伤兵营的骨头汤是御厨熬的嘞,喝上一口就能得龙气护佑云云。
小八爷哭笑不得,为了避免他们越说越离谱,他掀开帘子进入其中。
忘乎所以的吹牛声一下子就停了。
“伤好了就滚回去啊。”小八爷笑眯眯地说,“小心错过了下一轮的军功。”
聚满了人的大帐篷里鸦雀无声。
小八爷往门旁边让了让,嘴里催促道:“快走快走,一个个跟重伤的人抢吃的不说,还编起神话故事来了。”
“哦哦。”见他好像真只是想撵人走的样子,这才有胆大的士兵讪笑着往外溜。“嘿嘿,八爷,咱告退了啊,告退。”
出去了第一个,就有第二个。这些个只是手上破了口子,或者扭伤脚的家伙,一个接着一个鱼贯而出,一出帐篷就跑,跟夹着尾巴的家犬似的。
“再胡说八道,可就没这么简单了啊。”
“是是。都是奴才们的不对,谢八爷不杀之恩。”
把这群不省心的家伙撵走,帐篷里还剩十来个真正的伤患,以及刚才也在跟人一道插科打诨的几个学徒。面对着正儿八经太医院的学徒,小八爷沉下脸,训斥道:“帐篷中空气如此浑浊,又有闲杂人等进进出出,若是带入浊气感染了伤口怎么办?平日里怎么教你们的?难道就因为是轻伤,就疏忽大意吗?”
几个学徒被他训得抬不起头来,又因为八爷说过地上不够干净而不敢跪,于是只能可怜巴巴地站在一起,像几只被提起脖子的鹌鹑。
这些学徒们年纪不大,能跟来军中自然在医术上是有些天分的。他们在两世为人的小八爷看来就像半个同门师弟一样。然而训斥起来的时候到底还是不太一样的。他前世的师弟们会辩解,哪怕听话服管教的也不是眼前这样生怕丢了性命的模样。胤禩揉了揉眉心,下巴一抬。“去,将窗子都支起来些,通风一刻钟。”
学徒们如蒙大赦,连忙跑去将搭帐篷四周的小窗全部打开,仿佛只要手中忙起来就可以暂时躲避上司的责罚一般。
这座大帐篷四周有四个小窗,每个窗子四十公分见方,镶有木头的框,平日里用两层防水的皮子完全盖住,与帐篷壁融为一体。但若是用木棍将防水的皮子撑起,加上完全敞开的帐篷门,那四面八方的新鲜空气涌进来,着实将帐篷中浑浊的气息清理一空。此时正值盛夏,哪怕是落雨的日子,气温也不过是比人体最适温度低上一两度罢了,给伤员们盖上薄毯完全足够保暖了。
小八爷深吸一口气,一个铺位一个铺位查过去,同时召出系统中的扫描模块,给这些轻伤患者挨个扫描,确认了他们中没有人有大问题,才算作罢。这其中不乏有士兵试着旁敲侧击给学徒们求情的,小八爷都只是微微一笑。“尔等好好养伤,早日归队才是正理,莫要聚众胡闹,扰了旁边重伤者的清净。”
得了,求情不成把自己都搭进去听了一顿训话。方才还想说话的人见了第一个吃螃蟹的没得好果子,也不敢开口了。毕竟他们理亏。
小八爷到最后也没说具体会给什么惩罚,众人只能忐忑地看他离去。无论是军中的伤兵学徒还是这些伤员,都是为国作战的英雄,然而犯错就是犯错,虽不至于如何如何惩罚,让他们提心吊胆两三天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教训。
昨日晚间下了一场雨,如今天都还是阴沉沉的,这让草原上盛开的各色鲜花都不够艳丽了。小八爷自己睡觉的帐篷脚边长出了两根桔梗,五瓣的蓝色花朵看着娴静而优雅。
远远的传来炮击的声音,频率并不高,有时候间隔五、六分钟,有时候间隔三十多分钟,就会有一声炮响。不像是接战,更像是互相威慑。小八爷本来想回帐篷里补觉的,行军途中一有机会他就补觉,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急行军,或者晚上打突袭。然而这断断续续的炮声把他的瞌睡都吵没了。于是小八爷就站在帐篷门口犹豫,恰在此时,镶白旗守营门的两军士来报:
“八爷,火器营的戴梓找您呢。要放他进来吗?”
“呀。”小八爷挑了挑眉,戴梓作为火器营技术方面的一把手,那可真是大忙人啊。尤其如今营前正在炮击,他应该守在康熙身边随时准备被问询才对。“请进来吧,戴公是有分寸的人。”
军士领命而去,不一会儿就带着戴梓过来了。戴梓四十六岁,放这个时代已经步入老年人的行列了,但他是保养得比较好的那类人,精神奕奕皮肤光泽,相比于几年前刚从流放地回来的时候,除了略略有些发福外并没有什么差别。这位火器大师穿着从二品的官服,顶戴上的孔雀毛随着他的小跑一颠一颠的,兼他抱着个小箱子,看上去就颇为不容易。
“戴公慢些,里头坐。”小八爷将人请进自己的帐篷。
皇子阿哥的住处,自然是比大通铺要好不少的。帐篷是一体的,地面铺了粗毛毯子,正中一架折叠屏风,虽是布做的,但上面用飘逸的书法写了首咏草药的长诗,诗末几笔画了两种戴梓不认识的植物,青绿金蓝的,看着就有股风雅写意。仿佛是铁和火的兵营里多了位名叫“艺术”的美女,让人的心能透过气来了。
除了这架屏风外,还有桌椅和床榻,以及一个半人高的小药柜,不算顶好的木材,但在行军途中能带上这些家具,已经是皇家人才能有的优待了。
小八爷请了戴梓在椅子上坐下,又从小炉子上取下温着的黑枸杞茶,给自己和戴梓一人一杯。
戴梓一口下去就是半杯,然后他舔舔嘴唇,开门见山地道:“八爷,皇上让臣挑一把手铳给您防身。这是最新式的连发枪,后装的,没有火药沾手,八爷看看还满意不?”说完,就打开了匣子。里面躺着一把精巧的手铳,长度不超过三十公分,金属的枪身上雕了漂亮的老虎和火焰的浮雕,幽幽反光,看着就像一件艺术品一样。
小八爷小心翼翼地将那把枪从盒子里取出来,研究了一下上膛的方法,又研究了一下配套而来的枪套腰带以及备用子.弹。“这件家伙射程如何?”小八爷好奇地问道,“如此小巧,只怕是射程不远吧。”
戴梓得意地摸摸胡子:“虽然小巧,射程也有百丈之遥。最重要的是其用精钢锻造,又有臣所独创的安全阀,所以炸膛的风险远远低于过往的任何火器,正适合八爷这样的贵人来使用。”
男孩子就没有不喜欢枪的,小八爷对这件漂亮的杀器爱不释手,放在手里就不愿意塞回盒子里了。
他行动上的喜爱让戴梓很是高兴,要不是还要差事在身上,戴大师可以拉着阿哥说这件得意之作说上一个时辰。不过眼下嘛,他只能匆匆喝完枸杞茶,跟小八爷告退。
“午时要去检修阵前的那些‘红衣大将军’。其实要臣说,这些个老古董有些都是几十年前入关时使唤过的家伙了,差不多该回炉给子母连珠炮让位置了,然而朝中的元老们舍不得呢。唉,出来一趟净伺候‘红衣老爷’了。”
戴梓小跑着来,又小跑着走了。
外头的炮声还是断断续续扰人清梦,听在箭楼上轮值下来的士兵说,准军在河对岸探头探脑,但几次都被炮声给吓回去了。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晚间,再次被炮声吵醒的小八爷捧着侍卫送进来的晚饭,皱起了眉头。
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第167章 十六岁的夏天
就通常情况而论,小八爷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高行动力的人。他一直在过一种闲适的缓慢发展自身学识的生活。
像是那种振臂一呼千百人跟从的闪电般耀眼的事迹,很少出现在胤禩身上,他更像是润物细无声的雨水和春风,哪怕是在逐渐获得权力和权威的过程中也是如此。
然而在某些特殊的环境下,胤禩也会觉醒某种与他性格背道而驰的直觉,就仿佛那颗擦着他额头飞过去的子.弹一样急速而危险。
小八爷飞快扒了两口真正由御厨做出来的骨汤面,然后就撂下筷子,一边擦嘴一边走出帐篷。晚风吹在草原上,天边有晚霞,在看惯了围墙的眼睛看来很是壮观。
小八爷快速折回去,从门边的架子上取了件外衣披在肩上,然后再次钻出来。他其实心里也茫然着呢,职责的惯性让他先去伤兵们那儿转了一圈。然而心里面是在是有些异样的感觉,脚下就不自觉走出营门朝着西边去了。
胤禩所在的镶白旗营地在整个中军的东南方向,与后勤带着牛羊的蒙古人的聚集区不远。他往西边走,则首先遇上的就是康熙所在的王帐。
今天没下雨,万岁爷在露天跟喀尔喀蒙古王公一起吃烤肉。隔着木头栅栏看到披灰紫色外袍的身影,就主动让身边侍卫去喊他过来。
小八爷老老实实地走过去,给康熙和蒙古王爷见礼。其中不少是他种过痘的熟人,四姐夫小郡王也在其中,因此整体场面颇为融洽。
康熙让侍卫切了块肉给儿子,随意问道:“戴梓给你把东西送去了?”
八阿哥点头,掀开外袍露出腰上的枪套。“在这儿呢。”
“呦,倒是精巧。”皇帝笑了笑,寒暄毕了就是正事,“今天都做什么了?”
小八爷蹙眉:“昨天熬了大半宿急救,今日上午查房,重伤三个,轻伤十七个,都活着。下午补觉,刚睡醒,吃了一碗面,出来消食。”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目光时不时往蒙古王公身上飘去。喀尔喀蒙古新归附不久,又是被葛尓丹打掉过底裤的,若是在他们面前表现出自己对战事的担忧,只怕会引起不必要的恐慌。
康熙也注意到了儿子的情绪不对,他在军事实战上虽然才能平平,但察觉人类情绪的能力绝对是时代巅峰级别的。
十六岁的少年人突然低落,也许是第一次杀人有了心理阴影,也许是想家了。此时想找阿玛求点安慰?然而偏偏有外人在场他不好意思开口?
这么一想康熙的脸色又柔和了两分,说:“消消食也使得。朕早就觉得你总在帐篷里忙活于身体无益,是应该像你几个哥哥一样多出来透透气。若不是现在已经跟葛尓丹接上战了,朕定要督促你跑马的。”
小八爷微微展颜,有些恳求地看着皇帝爹:“我也觉得在帐篷里呆久了,身上的气味像是发霉一样。今儿白天已经补过觉了,晚上想跟着巡营的将士守夜,还请皇阿玛准允。”
这跟康熙想象的不一样。还往危险的地方凑,这可不像是有了心理阴影的样子。
万岁爷微微挑起了眉毛,嘴角的浅笑显得很不走心:“守夜可不是个容易差事。”
小八爷道:“儿子年轻,就当是见识见识世面了。”
皇帝嘴角的笑容彻底消失,他观察着八儿子的脸色,沉吟道:“既如此,你带齐你那些侍卫,去找马思喀吧。”
小八爷得到了准许,微微松了口气。他把御赐的烤肉吃完,就朝康熙和蒙古王爷们告退。
康熙早就又端起笑脸跟蒙古王公们寒暄唠嗑了,见他要走也没有强留,只跟蒙古人说:“孩子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了。”
小八爷是喀尔喀蒙古王公们比较熟悉的皇子了,虽然不像勇力过人的大阿哥那样存在感惊人,然而能对抗天花,就是一个很显眼的记忆点了。
“八爷很可靠的,认真办事不闯祸。”四姐夫小郡王说。
“是极是极。我家的小子也是十六岁,要是能有八爷一半懂事,他娘能从地底下笑活过来。”札萨克图某个王爷说。
康熙听着他们的恭维,笑容又扩大了些许。
话说八阿哥这边,点齐了自己的保安队伍,就去找了负责中军庶务的马思喀。欸,见面就觉得这个大叔眉眼有些个眼熟。
“户部尚书马齐与您是亲戚吗?”八阿哥问。
大叔笑得和煦极了:“马齐正是臣的胞弟。去年赈灾回来,马齐就跟家人说八爷做事极为诚心务实。”
说起那场合作,小八爷也有些高兴了:“没想到还能跟大人攀上关系的。”
“您这话就折煞我了,是臣跟八爷攀关系才是。”
这真是个官场老油条,说话已经近乎好好先生了。听说小八爷要观摩士兵守夜,立马知情识趣地给他找了个小头目当向导。
“宵禁之后,大营那儿就落门了,八爷别往那儿去。外头两红旗、两蓝旗、镶白旗和蒙古人营地,八爷随意便成。”
上三旗的地盘不能去,有窥伺帝踪之嫌。话说得隐晦,但小八爷顺利get到了,并且承他的情。
“我也不欲给大人添麻烦,然而今日炮击了一天,实在心里有些不安,想去前边瞅瞅。”
“啊……”马思喀神色变了变。他原本以为小八爷是耐不住军营中的枯燥,想找兄弟喝酒了,结果是想去危险区找刺激啊。
没想到你是这样子的皇阿哥。
马思喀冷汗爬上了后背,还好他攀关系跟八爷多聊了两句,不然放这位小爷自己转到前面炮军阵地去,被敌军伤到了什么的,那他这个内大臣也当到头了。
“哈哈……哈哈……”马思喀干笑着,又咳了两声,“如此,那臣再找两队人马,护送八爷过去。”
小八爷转向他,严肃着脸说:“找轮休完的精锐,一百人,爷今儿要守通宵。”
夕阳最后的余晖照亮了他三分之一的面庞,而笼在夜色中的那大半张脸显现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和冷静。
不是小孩子的玩闹,他是认真的。马思喀心里一突,连忙将那点敷衍的心思抛开。跟着入关的这些老姓儿可不会忘记,十六岁的爱新觉罗,已经可以搅风搅雨了。
随着深蓝紫色的夜幕彻底笼罩克鲁伦河流域,温情和笑语都从八阿哥身上抽离。少年穿着沉重的铠甲站在拒马之后,他旁边是一架没有开火的“红衣大将军”炮,黑洞洞的炮身仿佛一只沉默的巨兽。而他面前只有拒马和河水。
此处已是清军的最外围。
八爷微微闪光的眼睛注视着河水对岸黑乎乎的山坳。即使营地里隔上几步就有燃烧的火把,然而此岸的火光照不亮对岸的营帐。
马思喀挑给他的镶黄旗士兵是真的精锐,即便没有明确的指令也老老实实守在他身边,没有抱怨也没有懈怠。与他的亲卫一样任劳任怨。
在这里总共有一百五十人,携带着二十枚烟花信号弹。若是准格尔的骑兵从此处突袭过来,那么二十朵烟花会同时升空,唤醒周围的八旗营地。但在支援赶来之前,只能靠剩下的一百三十人应对突如其来的进攻了。
敌方数量未知,装备未知,目的未知。小八爷好几百次怀疑自己只是疑神疑鬼,然而换位思考,若他是葛尔丹,就会趁夜从西北角袭营,打击清军士气。
“八爷,夜还长着呢。您看要不要烤烤火,吃点什么?”有胆子来说这种话的自然是马思喀,他不光是说客气话,还带了几壶奶茶来,香味颇为诱人。
奶茶是巡夜的士兵们常常偷渡的吃食,牛羊奶里加上茶砖、盐巴和糙米煮开。这种奶茶相比平时牧民餐桌上的那种,会加三倍的茶叶,就是为了在有滋味的同时还能提神醒脑。
八阿哥从怀中摸出一支用绳子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你分给士兵们喝吧,我看一会儿。”说完,就将单筒望远镜架在右眼前,仔细观察起来。
无论再怎么优秀的镜片制作技术,都无法阻止部分光线在通过镜片时被损耗,这种劣势在黑夜中更是被放大:至少星空下的河水在望远镜中显得更加黯淡,勉强能够看到河水自西向东流淌的波纹。对岸准噶尔的营地里也有火光,有些光点在移动,应该是对面巡逻的士兵。但不知为什么,小八爷总觉得,移动的光点数量比他预想的要少一些。
这是已经有一部分的准噶尔军队离开了吗?
八阿哥抓紧了镜筒,视野在准军营地四周挪动,然而山的影子像被子一样笼罩了对岸的大部分景色。在没有火把光芒指示的前提下他什么都没能发现。
小八爷无奈只能把视野投向反射点点星光的克鲁伦河。蒙古草原上河水不深,冬季常常断流;如今夏天,算是河水丰盈的时候,然而最深也只能没到马肚子而已,成年人趟水而过没有问题。
然而数量众多的军队趟水而过必然会扰乱原有的水流。可小八爷将能够看见的河段给看了个遍,并没有发现有人渡河的迹象。
白天有很多双眼睛盯着,肯定不能过河的;晚上他一直盯着,也没有发现。难道葛尔丹会奔袭几千米,从远处渡河?
“邦——梆梆。”
打更的声音断了八阿哥的思绪,他放下望远镜。
“八爷,三更了,您多少喝点颠颠。”马思喀愁眉苦脸地凑上来,他脸上的应酬式和蔼都快挂不住了。可怜他一个中军的内大臣,平日里就忙得脚不沾地,天天晚上累得像死猪一样,偏生今晚还要加夜班,这哪能高兴啊?
小八爷看他一脸苦相,到底将奶茶壶接过来,试了试温度觉得正好,就直接悬空对着嘴倒了些。茶味、咸味、奶味依次在嘴里炸开,确实醒脑。“让马思喀大人费心了。我在这儿多站一会儿,也不走动,您休息去吧。”
这个提议马思喀很心动,然而下一秒就被他自己给否决了。让皇子阿哥独自呆在这般靠前的地方,虽然也有侍卫保护,也有军人巡逻,但到底是不恰当的。退一步说,哪怕八爷好好的没出什么意外,被小心眼的皇帝知道儿子没睡觉他马思喀去睡觉了,还不知道要怎么样呢?
罢罢罢,又不是没通过宵。苦逼的马思喀想。
将心比心,小八爷自然知道马思喀的顾虑。他这个站在富贵之巅的身份,随便一个什么举动,就会连累周围人吃苦头。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只能事后给马思喀送赔礼了,嗯,最好在老爷子面前给马思喀讨个赏,这样银子不用自己出。
打定主意的小八爷将目光重新放在黑夜中的河水上,这回他不再用望远镜看了,而是支着耳朵听。修炼内家功夫的人能够调节自身的感官,将大脑对听力的专注度提到极限后,河水“哗啦啦”的声音就变得清晰可闻。它安逸而有规律地响着,没有重物在水中穿行导致的杂音。
草原上的蝈蝈在弹琴,萤火虫在扑扇翅膀,还有蚊子的嗡嗡声。昆虫也没有被惊动的迹象,一切如常。
八阿哥咬了咬嘴唇,难道真是他过于疑神疑鬼,其实今晚准格尔军队在好好休息?
漫天的星斗绕着北极星缓缓转动,八爷如岩石一样站在那里岿然不动。如果按照演义的套路,应该在凌晨三四点,人的困意最浓的时候安排葛尔丹的偷袭部队登场,然后被早有准备的主角给击败云云。可惜现实不是,一直到第五更的打更声响起,惊醒了站着打瞌睡的马思喀,小八爷也没有等到来偷袭的准噶尔部队。
正常巡逻的士兵顺利换了岗,刚上岗值班的人过来跟八爷请安。
“你们好好巡查。”小八爷说。
“嗻。”士兵们说。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似乎对于皇子阿哥能够坚持不睡到这个点相当惊讶。
夏季天亮得早,又过了一会儿,按照小时的计时方法,大约四点左右,东边天空就露出鱼肚白。这个在小八爷直觉中会发生夜袭的夜晚在安宁中结束了。
马思喀又站着睡过去了。小八爷让士兵将这位煎熬了一晚上的内大臣扶回帐篷去睡。而马思喀迷迷糊糊离开的时候,白天轮值的炮兵也精神奕奕地跑来工作了。金色的晨曦里,穿单衣的士兵麻利地钻进炮筒清理炮灰和飞进去的草叶,而他的同伴同时将炮筒擦得油光发亮。
朝霞出现了重重营帐之后,而披着金色外袍的皇帝就带着一大群亲兵逆着朝阳走过来。
“眼底都青了。”康熙说,“守了一晚上,可知道了士兵们的勤苦?”
小八爷看了眼据马前清澈无比的河水,声音里带上些挫败。“儿臣知道这么说很奇怪,但我就无端觉得,昨夜葛尔丹会有动作,不是袭营就是跑路。”
康熙脸色严肃地问小八:“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说不出来。只是儿臣把自己代入葛尔丹,如果是我在对岸的营地里,昨晚就会突袭,成功则追,失败则跑。”
康熙忍不住觉得有些头疼了。过往的经验告诉他小八爷一直是个靠谱孩子,然而这没头没脑的直觉,可不是作为帝王应该相信的。
就在这时,一个穿正蓝旗盔甲的将领和两个穿正红旗盔甲的将军步履匆匆地赶过来。“皇上,葛贼动向有异。斥候在克鲁伦河上游发现了一小股准格尔的部族。”
康熙的眉心狠狠一跳。
“皇上,他该动起来了。”那个正蓝旗看着粗犷的将军说,“我军三路大军合围他,他素在草原上的,又不是聋子瞎子,自然要在我等会师夹击他之前攻破一路,才有生机。”
“就是,”其他两个将领也帮腔道,“跟我们扎营互射浪费时间,葛尔丹是不想活了吗?”
小八爷只觉得醍醐灌顶,眼睛渐渐亮起来。他是靠直觉,然而人家是能够讲出道理来让康熙信服的啊。对葛尔丹来说时间就是生命线,拖得越久他被包饺子的概率就越大,那还不如果断点,要不偷袭康熙的中军,要不就快点跑路去打西路军。
果然昨天那种躲在营地里互相开炮的局面不对劲。
“皇阿玛!葛尔丹昨晚没来偷袭我们,那是不是他奔着西路军去了?”八阿哥虽然语气是询问的语气,但这话说出来几乎是笃定。
被抢了结论的三位军官面面相觑。
康熙看向八儿子的眼神都可以称得上惊讶了,作为帝王来说这可是十年难得一见的情况。
“派斥候去准军营地附近探查虚实。”皇帝说。:,,.
第168章 十六岁的战争
葛尔丹跑了。
小八爷一觉睡到中午, 醒来的时候,这个消息就传遍了各个军营,到处都是收拾行李, 磨刀霍霍的场面。八阿哥招招手, 从兴奋的人群中找出多弼。
“葛尔丹真跑了啊?”刚刚睡醒的少年揉着眼睛问。
多弼脸上的激动遮都遮不住。“真的跑了,八爷,听说方才先锋营冲进了准噶尔的大营,您当如何?已经人去楼空了。只有几十个倒霉鬼在门口装样子。听说大千岁打进去的时候, 一半准贼自己抹了脖子。剩下的全给捆回来了。”
“喔。”八阿哥心里落下了一块五斤的石头, 转而又提起了一块十斤的石头。“那俘虏可有交代葛尔丹是朝着哪个方向去了?”
“听说是往西。”多弼说, “西边他也跑不掉, 西边也有我们大清的军队呢。八爷尽管放心。”
小八爷揉了揉眉心,即便睡了一觉也没能完全缓解他的疲惫。“西路军统领伯费扬古是我福晋的玛法, 老人家也不年轻了,且西路军缺医少药的,这叫我怎么放得下心?”
多弼:……我怎么知道还有这茬啊。他没办法了,好在有好同僚纳穆科过来给他解围。
只见这位小八爷的侍卫将提在手里的食盒一层层打开,底下是一热腾腾的骨头汤, 中间是一碗晶莹圆润的白米饭,最底下那层是一道花椒蒸鱼。那带有刺激性的香味混合着鱼肉的鲜香,愣是撩动了小八爷没有滋味的舌头。骨头汤容易得, 这鲜鱼可不容易有。还是在那条承载了无数因果的克鲁伦河下游逮到的鱼, 当场宰杀用花椒腌制,上锅大火蒸六分钟, 最后浇上滚烫的香油而成。
小八爷一口米饭一口鱼肚,最后就着骨头汤,把鱼背鱼尾巴都给吃干净了, 颇有种化焦虑为食欲的架势。
“八爷,如今多想无益,还是尽早收拾好行囊。我们也往西边赶过去吧。”纳穆科收盘子的时候这般劝道。
小八爷点头:“是我心乱了,正是该这样。”他站起来,觉得通宵的后遗症还没过去,脚下有些发飘,但他依旧坚定地走出去。“爷去看看那些伤兵。”
战争这种事,事后复盘来看总是清晰明了的。大清有归附的喀尔喀蒙古当眼线,及时侦知了葛尔丹的位置,于是三路包抄。东路由黑龙江将军带领,从驻地出发;中路由康熙亲自带领驻京部队,从北京出发;西路由伯费扬古带领陕甘宁的部队,从宁夏出发。三路加起来的兵力接近葛尔丹的四倍。
在这个已经在清朝手里栽过跟头从而势力大减的枭雄眼里,东路是没有进攻价值的,打完东路,难道他要进驻东北满人的老巢吗?拜托,蒙古人的诉求自然是蒙古了。那就只有中路和西路两个选择。
葛尔丹显然是忌惮着火器充沛、补给充足的驻京部队的,就那后勤,那火力,耗不起耗不起。尤其康熙还下令众军造双倍的灶火,所有帐篷撑开,看上去更是铺天盖地,有十万人不止。这本来是康熙炫耀武力,威慑敌军的举措,结果装逼装得太过,直接让葛尔丹舍下大营去打西路军去了。
这不就把本来就穷的西路军给坑进去了吗?
反正康熙爷自己也很懵逼。醒过神来连忙下令去追,同时加急给内地写信,让他们支援伯费扬古粮草。有些事情小八爷不知道,比如西路军路过的草场都已经被葛尔丹抢光烧光了,沿途根本没有补给可言。
接下来就是急行军了。
全军上下调集出六千骑兵精锐,轻装简行,带三日干粮,率先出发。剩余的先锋营并入中军,随同中军大营,并后勤、伤兵、牛羊补给随后。虽然号称是在后面缓缓跟随,但相比在草原上寻找敌人阶段,那种优哉游哉春游似的游荡,已经非常快了。
小八爷骑马,重伤伤员躺牛车,轻伤员悉数归队。每日里有五个时辰都是在赶路的。军中也不开火做饭了,之前准备好的干粮都给我啃起来。也就人不是机器,晚上还是不得不停下来扎营休息。
他们一路追赶有行动不迅捷的伤员和粮草,葛尔丹自然也是带了牛羊和家属的。但显然在这种草原追逐的过程中,逃跑的那方要更加吃亏一些。
小八爷跟在大军中一路奔波,每天都能听说前面又双叒叕捡到了葛尔丹抛弃的辎重妇孺的消息。
那些个准噶尔的老弱妇孺是真的惨。他们跟牛羊一起被清朝的大军吞没,就仿佛是一滴水滴入土壤一样,一下就没有消息了。最好的结果,也许是在哪个蒙古王爷的营帐里吧,然后祈祷着葛尔丹的突击计划能够成功,也许还能杀个回马枪把他们救回去。而更多的弱者,则是被一刀砍杀,尸骨留在了急行军的后头。
急着赶路的葛尔丹抛弃了他们,急着赶路的清军也抛弃了他们。
就仿佛那些一被捡到就杀了吃肉的牛羊,多带一程路都被嫌弃耽误时间。
“我们不能让我们的同胞,也遭遇这种命运。”小八爷指着路旁的尸骨跟学徒们说,“危急时刻让百姓先行,是儒家所说的仁,这是比草原弱肉强食更文明的法则。抛弃妇孺即便能够换得一时苟活,一时胜利,但这种事做了一次两次,还有谁敢跟随他呢?还有谁敢投奔他呢?只怕到最后,葛尔丹身边的人就会摘了他的人头来投降了。”
中医学徒们:……
有个愣头青的少年秃头弱弱举手:“八爷说得很对。可是八爷,咱们也没机会抛弃百姓啊,这话该跟当兵的说。”
小八爷一脸严肃认真:“所以我们要好好治病救人,践行仁的道理。”
中医学徒们:行吧……你是爷你说得有理。
对于葛尔丹的行为,当爹的康熙有着和小八爷一脉相承的判断。在估算到葛尔丹已经把所有能抛弃的负累都抛弃了,粮食不够四、五天吃的之后,清军的脚程逐渐慢了下来。
“葛尔丹已经难成气候。”要说在战场上明察秋毫、随机应变、用兵果决,康熙爷不如葛尔丹,甚至不如,好吧,不如他凭直觉通宵的儿子,但说到经济战和政治战,那老爷子熟练啊。
“乌兰布通之战,葛尔丹已经丢失准噶尔本土,带领部落在漠北游荡。此次又将牛羊营房女人孩童丢弃至此,已将己方士兵置于饿死的边缘,更不要说长远的打算了。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打赢我西路军。然而伯费扬古今日来信,已经占据图拉河附近的高山扎营,只要居高临下耗他几日,其冻饿之军,再无战力矣。”
急行军的第四天,大军恢复了缓缓而行的速度,伙食里又供起来热菜;第五天,行了半日就安营扎寨。小八爷本来还蹲在静止的勒勒车上查看一名拉肚子的病患,却被王帐那边的来人给叫了过去。
到了一看,好家伙,老爷子直接开始摆宴了。红色的大毛毯子铺起来,篝火搭了两米高。蒙古王公都到齐了,兄弟们皆在,就连随军商人们都在最下首有个座位。
小八爷按照座位顺序,坐在七阿哥对面,五阿哥下首。五爷一向敦厚,跟兄弟们都融洽,见了八爷就笑道:“八弟来了。”
小八爷入座,问:“这是有什么喜事吗?难道是抓到葛尔丹了?”
“西路军来报说跟葛尔丹接战于昭莫多,斩首两千余,葛尔丹率数骑脱逃,我军正在追击中。”
“啊这……”小八爷瞪大了眼睛,“打完了?”
五爷点头:“打完了。”
“这就赢了?”
五爷点头梅开二度:“就赢了。”
现实果然不像画本子里写的那样,还有不世的功劳来让主角大显神威。“难怪哥哥们表情有些失落的样子。”小八看了眼在座的几个冤家,真就除了五哥没心没肺单纯高兴外,旁的几个兄弟都多少透露出“到手的功劳飞了”的样子。
三阿哥也是康熙拿儿子当宝贝的时代长起来的孩子,四阿哥和七阿哥生母包衣出身渴求自身功绩自不必说。此番皇阿哥们虽说是跟着打了场大胜仗,相比没跟出来的弟弟们是资本也是经验,但也仅此而已了。唯二真正在战场上杀过敌的,竟然只有老大和搞后勤的老八,但要老大说,不管是三千打三百以多欺少,还是冲进已经人去楼空的敌军大营,都算不得让他满意的胜利。
果然时代已经变了,像如同前几代的叔伯们那样在战场上混个铁帽子王当是不能的了。可怜自幼开始日日习武不辍,竟然无勇武之地。从大千岁往下都自觉失意,偏偏庆功宴上不能板着脸扫皇帝爹的兴致,必得端起笑脸来,可太为难人了。
小八爷掏出随身的下火茶,给自己的杯子满上。“来,五哥,弟弟敬你一杯。”前世就有随军经验的人很快就接受了自己不是力挽狂澜的英雄的这个事实。他不算,哪怕是直接接战的伯费扬古也不算。真正的胜利属于康熙,属于一个在位三十五年的皇帝对蒙古、俄国关系的经营,哪怕他并不擅长带兵。
“嗳。”五阿哥胤祺用酒跟小八爷碰杯,“贺此战大胜。”
第169章 十六岁的秋冬
康熙皇帝的大营在六月中的时候就返回了京城, 而小八爷携带着伤兵营的众医士一直在外蒙草原上呆到七月初。他们驻扎在富饶的图拉河流域,给西路军的将士们治疗伤势。
西路军的损失可比带着“红衣大将军”“郊游”了一趟的中路军要大多了。光是在与葛尔丹的正面战场上,就导致了一千多的死亡, 不同程度的受伤更是到达了两千以上。是轻伤员们咬着牙随便拿布一裹接着战斗,才赢下了这局。
“臣与孙思克汇合之时, 还有四万六千余人。”头发已经花白的伯费扬古摘下头盔,坐在一张空着的草席上。小八爷亲自操刀, 挑干净老将军手腕上擦伤处的碎石砂砾,然后涂以酒精与伤药。
这样的小伤没有让沙场宿将脸上有任何异样,就连说话的语速都没有改变。“然而这一路行来,沿途被葛尔丹烧成了赤地千里。哈哈, 当地部落都没了,原先说好的被服粮草自然也落了空。”伯费扬古在这里停顿了一下, “冻饿倒下者数不胜数,我便将大部分人留在翁金养病, 只带了两万精兵来此。”
老将军说得很平静, 然而小八爷却感受到了其中的沉重。“我不能绕道去翁金。待到此间情况稳定,剩余的药材都交给将军。将军回去路中带到翁金吧。”少年仰着头说。
伯费扬古脸上露出笑纹来。“八爷真是赤忱的人啊,臣若是客套岂不是成了小人?那便替留守翁金的将士谢过八爷了。”
此时伯费扬古的伤口已经处理完成了,小八爷用干净的绷带将伯费扬古的伤口缠绕得松紧适宜,既能止住出血, 又不影响腕关节的活动。
伯费扬古站起来。“唉, 其实若说缺少粮草,孙思克所带的绿营军才是最被亏待的。”他像是无意一样留下这么一句话, 就告辞离开了伤兵营。“不打扰八爷操劳了,回到京里再请八爷喝酒。”
绿营军是汉军,这次在昭莫多之战中也立了赫赫战功。其实光是从外表上, 就能够区分绿营兵和八旗兵。绿营军的将士们普遍比八旗兵要精瘦,脸颊是凹下去的,表情更加呆滞麻木,但哪怕是坐在病床上,都能透出来一股凶煞之气。
小八爷觉得,能够一路忍受着饥饿长途奔袭而来还能战胜孤注一掷的敌人的,就该是这样的军队。与人高马大光鲜亮丽,脸上带着骄傲的京城少爷兵完全是两个极端。
如今伤兵营里人满为患,六百伤兵营的辅兵全部都工作起来,也常常忙到没工夫吃饭。
而没有受伤的骑兵们还在搜寻葛尔丹的踪迹,往往一跑就是四五天才能回来,终究是没有收获。个位数的人类在茫茫的漠北草原上就像藏进树林的树叶。这又是草木最为茂盛的夏季,别的不说,葛尔丹头顶着草席往草丛里一趟,二十米开外的人就发现不了他。即便是在各种高科技装备的小系统的那个时代,想在如此面积的野外找人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是在毫无地毯式搜索能力的清代呢。
二十天后,清军终于放弃了。
再十天后,喀尔喀蒙古的各个王爷们从京城受封回来,又重新占据了他们被葛尔丹夺走的草场。这些漠北草原的原住民挨个拍胸脯保证他们一定密切关注自家草场上的动静,不让葛尔丹有休养生息的机会。
伯费扬古作为留守追击的主将,给京城的康熙一连去了三道请罪奏折,这才在朝廷的再三安抚和嘉奖下撤军。
小八爷回到京城的那天刚好是中元节。城里城外凡是有水的地方都飘满了百姓寄放的莲花灯,就连绕着紫禁城的护城河里都飘着不知从哪里飘来的河灯。而在北海更是由皇家举办着热闹的烧法船的祭祀,诵经声伴随着红色的火光洒向夜空。
祭祀活动结束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康熙爷还特意从北海回来接见了小八爷。“西路军的损伤如何?”皇帝先问公事。
“回皇阿玛的话。西路军共有轻伤一千九百七十二人,重伤三百八十人。自儿臣返程之时,重伤者中有五十二人不治而亡,余下诸人皆已好转。”
万岁爷坐在雕花龙纹金漆的座椅上,满书房的大蜡烛都无法照亮他整张脸。闭目思忖了片刻,皇帝睁开了眼睛,用低沉威严的声音说:“朕方才在北海,命人祭奠了此次昭莫多战中牺牲的将士。朝廷大祭,抚恤优厚,然而朕想,若是有可能,这些人还是想要活着接受这些荣耀的吧。你辛苦了,活下来的人会记得你的恩情。”
小八爷垂头,低低说了句“是”。
“怎的?一个两个都垂头丧气的样子?”康熙发出一声轻笑,打破了刚才沉重的氛围。
小八爷苦笑道:“西路军牺牲繁多,儿臣懊悔自己未能预先制备更多成药,分与西路军。因此心中念念不忘。”
“往事已矣,不可追。”烛火跳动中,帝王的声音仿佛有些遥远而不真切,“你已立下大功,不如想想自己将得的封赏。虽则长幼有序,但朕也不是聋子瞎子。胤禩,你可想过带兵吗?”
站在帝国权力中心的乾清宫,光滑的地板凉如秋水,照映出烛火的影,仿佛落在水面的点点河灯。
“朝中有很多人能带兵。”小八爷认认真真地说,“就儿臣此次所见,伯费扬古、孙思克,都是良将;马思喀处理军中庶务也是人情练达。我微薄的小聪明,放在他们跟前又如何呢?带兵披甲,决胜沙场,有很多人能够为大清做到;然而研制医药,不令国家的英雄绝望等死,是只有我能够做到的。”
少年站在反射着烛火的青黑的地面上,仿佛被中元节降临世间的英灵所包围。
“我曾经听说,一个人可能同时具备好几种才能,有的能够赚得金钱,有的能够带来地位。然只有最为世间所缺、最为百姓所需的那种,才是君子的志向。”
屋内寂静良久。
“真麒麟儿啊!你若不生在我家,有血光之灾。”御座上的帝王两掌相击,喝道,“且退下吧,你的心意朕已知道了。”
秋天的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胜利的余韵绵延整个秋季,而紫禁城的主人也毫不吝啬地接连赐下恩典。
首先被赏赐的是带路党的蒙古王公,有爵位的多少都能升点品级,而依照功劳大小还有银币和金锭拿。
接着三军将士的赏钱也下来了。八旗的、宗室的、大臣的,凡是跟出去转了一圈的,立不立功不说,只要做事认真无怨无悔没出岔子的,都能分到点汤汤水水。战死的士兵有抚恤,随军商人有奖赏,大军路过吃过百姓粮食的地方有免税。卫明参舅舅就是这一大批品尝胜利果实的人之一,以联络俄罗斯之功加封二等伯,算是小升一级。其长子卫查礼正式立为安远伯世子,算是承诺他家的伯爵位延续一代不掉品级。
当然了,大家都知道,更大规模的封赏还在后面。成年的皇子们还没封赏,最大功臣的伯费扬古和孙思克也没封赏。满朝上下,都在等待着逃跑的葛尔丹的消息。
终于,在北风和雪花降临草原的初冬,走投无路的草原流浪者、曾经风光无限的准格尔汗王绰罗斯·葛尔丹,派使臣入京投降。
不过康熙早就不相信这家伙了。葛尔丹早年朝贡讨好极其谦卑,结果背地里统一了厄鲁特蒙古;漠北事变时葛尔丹上奏哭惨,转头就吞并了喀尔喀的地盘;乌兰布通之战之后葛尔丹一会儿说要内附,一会儿说要和大清友好相处,结果呢?昭莫多之战就是结果。纵观葛尔丹的一生,不是在忽悠清朝给自己好处,就是在麻痹清朝拖延时间壮大自己。
几十年的前科在,康熙这么好面子的人,都不想跟葛尔丹的使臣多说半句废话了。“要投降就绑了自己来啊,派个鬼的使臣?朕等他七十天,七十天不来他就等死吧。”
哇,这外交辞令都不用了,可见康熙是真的迫不及待想把“葛尔丹”这出连续剧完结掉。小八爷私下里怀疑,这要不是皇帝爹还得过年走仪式,他会直接把期限定成三十天。
有了明确的期限和说法,八阿哥就兴致勃勃地又去制药工坊监工了。成药一份留京,一份送去蒙古给未来福晋的玛法,同时送去追击前线的还有被服炭火。同样的错误他才不会犯两次嘞,这回西路军一定好好的。
倒计时的时候时间就过得特别快。眨眼过年,眨眼二月,果然北京城没福气等到葛尔丹绑着自己来投降。
康熙冷笑一声,带着大军再次出发。
这回葛尔丹是真的大势已去。都没有看见清朝的军队,只是听说了康熙又亲征的消息,葛尔丹的亲信就开始逃亡,周围的小部落都可以来趁机欺负一下他,蚕食牛羊财产不说,甚至抓走了葛尔丹的小儿子给清朝卖好。在康熙持续带人施加压力之下,葛尔丹最终服毒自尽。
持续了将近十年,与葛尔丹在外交、军事、经济上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此后或许葛尔丹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会逐渐从清朝的合作者转变为敌人,再次成为西北边陲的威胁。然而眼下,是大清享受胜利果实的时候了。
第170章 十七岁嗖一下就没了一半
康熙三十六年伊始, 皇帝有一个季度的时间都留在草原上宣扬武功。
除了要安置来投降的葛尔丹子女和漠西蒙古部落外,也敦促着回到漠北的喀尔喀蒙古王公依旧老实臣服于大清的统治。而早就经过了各方默许的四公主的婚事也正式被提上了议程。在第一位嫁到外蒙的女儿身上,康熙充分表现出了一个强权人物的冷漠。五月底刚刚从草原回到京城, 乾清宫的椅子都没坐热乎呢,就要求钦天监将公主的婚期定在七月。
在康熙的心里,四公主的指婚早就下旨,嫁妆、仪仗、陪嫁宫人都是选定好的, 那自然该早早嫁出去稳定喀尔喀的局势。他在乾清宫召见这个女儿的时候, 也是拿大义说话的时候居多。
四公主在这两年里又蹿高了一些,身材没有前几年那么尴尬。穿上漂亮衣服画上妆容也是一个清秀好看的少女了, 只是相比同龄人要丰满两分,透出一股好生养的感觉。
“与驸马要和睦,早日生下土谢图部的继承人。”康熙说。
四公主第一次能够进入皇帝爹的书房。周围的陈设是陌生的, 和宜妃的翊坤宫、太后的慈宁宫都截然不同,类似于放在多宝架上的佛手、如意之类的物件几乎没有,而书桌旁边的青花瓷大缸里放满了卷轴,桌上叠了好几摞高高低低的奏折,仿佛晾床单那么大的架子上是几幅卷起来的地图, 有地球仪, 有自鸣钟, 甚至角落一个小台子上随意放着农作物的种子。
四公主低眉顺眼地听着康熙教她要“柔顺宽和,沟通内外”的话, 实则将这屋中的种种收入眼底。离开前,她小声地向康熙请教蒙古诸部的情况。
“儿臣想知晓他们的亲戚关系、势力大小,怕见面时失了礼数。”
“蒙古势力错综复杂,不是一两日就能说得明白的。你在归化城,按照品级接待他们即可。若有不明白的, 朕不是还给你配了长史和属官吗?”
“可是儿臣听说之前出过长史被人收买之事,心中实在忐忑。”四公主抬起眼,“儿臣总想心中有数,还请汗阿玛教我。如今草原上,需要警惕哪些人?又可以信任哪些人呢?”
康熙像是第一次认识四公主一样打量着她。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到欣慰,孩子们都逐渐长大了,有担当了;然而同时他又感觉到失落,哭着说舍不下父母亲人的前几位公主仿佛还在眼前,而四公主的关注点与姐姐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人会讨厌和自己太过相像的东西,皇帝也不例外。但康熙还是用他帝王式的口吻回答了四公主的问题:
“喀尔喀新附,又远在漠北,不令其与大清背离,此第一要紧事;喀尔喀内部有旧怨,数次为葛尔丹所乘,你所嫁土谢图部势大,更是需要行事公允,此第二;葛尔丹虽死,然准噶尔还未亡,其侄策妄阿拉布坦背刺其叔,乃有野心之人,此第三;葛尔丹少时乃五世□□弟子,与西藏执政以兄弟相称,故西藏态度不明,此第四;然黄教乃蒙古部众普遍所信,不可扭转,林丹汗曾试图推翻黄教,最终众叛亲离为太宗所灭,前车之鉴犹在近前,此第五。
“朕与你说这些不是指望你如何能干,谨言慎行,与人为善,就能应对大部分情况。朕每年北巡,归化城又有精兵能臣,自然会料理宵小之辈。公主与人和睦,产育后代,便是最大的功劳。”
四公主蹲身万福:“儿臣,谨记汗阿玛教诲。”
因着今年有闰三月,所以农历七月初便已立秋。第一场秋雨扫过后,京城走出了暑天的笼罩。在这种让人透心舒服的日子里,宫中宣布四公主被册封为和硕恪靖公主,正式与喀尔喀郡王敦多布多尔济成婚。
也许是因为公主本人满意这桩婚事的缘故,小八爷看联姻仪式的时候也带着轻松好奇的心绪。蒙古人穿着民族服饰,带着白羊、白马、白骆驼成群结队地到午门,将这些毛色漂亮的动物献作聘礼。而作为岳家的皇室在中和殿、保和殿悬彩设宴,热闹了整整三天。而后又再挑吉日,公主告别父母亲人,带着十里红妆踏上前往归化城的道路。
小八爷给姐姐的陪嫁队伍里加塞了两个知晓瘟疫的医学生,他也曾想过是不是还要安排精通妇科的嬷嬷过去,然而宜妃给恪靖公主准备的嬷嬷已经连“接生时要用烈酒消毒双手和剪刀”、“保暖得当的前提下坐月子可以洗澡”都知道了,先进得吓人,小八爷也就不再多操心了。
而作为好闺蜜的云雯则是将自己的私房钱都送了出去,彻底成了一只小穷光蛋。送别当天云雯的泪珠子就没停过,小八爷都猜不准她是在哭四公主还是在哭她的小钱钱。
皇家的兄弟们没有什么时间与这个平日里没什么存在感的姐妹诉说分别的伤感,他们自己也在忙着自己的喜事呢。
五爷和七爷是这年闰三月里同日成亲开府的,一个迎娶了他塔喇氏,一个迎娶了哈达那拉氏。虽则大婚时康熙不在京里,但趁着打赢葛尔丹的兴奋,四九城的老少爷们也着实闹腾了好一阵。两人婚后各种亲戚走动财产安置忙得不亦乐乎,更有侧福晋怀孕之类微妙的添喜。
而早已经妻妾成群的几个哥哥,一边收获着战前紧急播下的种子,互相开满月宴周岁宴收份子钱,一边翘首期盼着自己这一轮的封赏。这都上过战场领过八旗兵了,老爷子怎么的都该松口给爵位了吧?大千岁叫了这些年,还是个光头阿哥实在太尴尬了。
康熙三十六年中秋宴临近的时候,内务府就已经偷偷摸摸在给几位出宫开府的爷扩宅子了。事情是瞒不了多久的。果然在八月十五早上的朝会上,皇帝就宣布了这条开启九龙夺嫡局面的堪称“万恶之源”的封赏诏书:
“因随征葛尔丹有功,封皇长子胤禔为直郡王,皇三子胤祉为诚郡王,皇四子胤禛、皇五子胤祺、皇七子胤祐、皇八子胤禩俱为贝勒。又因之前赈济山西有功,加皇四子胤禛封号为‘雍’,皇八子胤禩封号为‘定’。”
小八爷,哦不,现在该叫定贝勒了。总之,因为我们的江湖人主角前世还从老百姓那儿得到过“超越人间品阶”的“神”这一封号呢,所以对这辈子老爹扣扣索索派发的荣誉并没有太过在意。非要让他评说的话,那他只能说康熙这人不愧是玩平衡的一把好手啊,综合考虑了儿子们的品性、功劳、背后的势力,才能定出这样子的封赏来。
首先受封的六人都是随军皇子,这没什么说的,小九小十没有跟出去打葛尔丹,那抱歉拜拜等下一波吧。
都是庶子,长幼有序,当然应该哥哥当郡王,弟弟当贝勒,亲王就算了,年纪轻轻功劳浅薄立不住。那郡王和贝勒的分界点划在哪里呢?
仅从征讨葛尔丹的功绩看,只有老大能封个郡王了,其他几个都在打酱油。老八虽然康熙自己很看好,但就他只射杀了一名葛尔丹麾下的小头目来说,还不够越过这么多哥哥去跟冲进葛尔丹大营的老大平起平坐。
但若是真只有大阿哥封了郡王,成了鹤立鸡群的那个,朝中的人心可就要压不住了。大阿哥党一夜之间就能人数翻倍你信不信?所以皇帝决不能表现出只有大阿哥与众不同的样子来。三阿哥胤祉必须也是郡王。
那老四当不当郡王呢?
说实话,当或不当都可以。然而康熙琢磨了许久后还是选了“否”。首先老四生母出身包衣,其次老四并没有可以越过老八的突出功绩,其三康熙觉得孩子的性格太过刚硬需要打磨。当然最重要最重要的原因,是皇帝有些心疼钱了。
分封不是口头上说说,再给个宅子就完了,要给包衣,给佐领,给属官,给田地庄园,给铺子,给大把银子。分封这么多皇子,就算是刚刚打了胜仗有缴获的国库,也遭不住一次性这般花销啊。一个郡王和一个贝勒,还是差着不少钱的。
切实面临经济问题的康熙爷,摸着自己黑透的良心,决定给被亏待了的老四和老八加封号。虽然这么一来,就显得老五和老七最差劲了,然而摸着良心的康熙爷才不管嘞,事实就是老四和老八多跑了一趟山西嘛。
说完了爵位,再来说说封号。如果说爵位高低还有这样那样的考量,那么封号选什么字,就全是康熙夹带的私货了。反正都是好寓意的字眼,正说反说解释权都在康熙自己的手里。
老大叫“直”,古书上说“肇敏行成曰直”,什么意思呢?一开始很机灵啊,反应很快啊,做事有成功啊,叫“直”。听上去挺好的对不对,但后面还有一句呢,“始疾行成,言不深。”是不是也有点“急功近利”和“说话不过脑子”的意思来理解,就只有康熙自己知道了。
老三叫“诚”,这也很有意思,最古老的那批封号里面是没有“诚”字的,清朝此前的皇帝也没有用过这个字,不过到了康熙这儿觉得“诚”是个好字,“诚实无欺”、“纯德合天”,显得孩子老实听话啊。
四大爷的“雍”,虽然也不是一个自古以来的封号,但却用得妙极了。“雍”字最早出自《诗经》,本义“和谐”。如今最常用的词组是“雍容”,有文雅大气的意思,这都是好寓意。然而,小八爷私下里觉得康熙联想到的既不是“和谐”也不是“大气”,而是“冉雍”。冉雍是孔子门下“十哲”之一,《论语》中其人最著名的政治主张就是“居敬行简”。一个人独处的时候都要严肃,做事简洁有效,岂不是他四哥的完美写照吗?
至于小八爷自己的“定”,是个自古以来的好封号了。“大虑静民曰定”,能够安定百姓就叫“定”,虽然古时候“定”字给皇帝用比较多,然而到了清朝已经没有那么尊贵了,臣子中谥号“文定”的也出现好几回了。但纵观整个“定”的涵义中没有什么值得内涵的地方,小八爷就当这是老爷子对他行医成果的肯定了。
第171章 十七岁的秋天
小八爷的婚礼被定在农历十月, 属于册封贝勒后再举行婚礼,倒是能从内务府那儿多赚点好处。没有在年初的时候与五爷、七爷一起办,是因为要等云雯的玛法伯费扬古回京。
婚姻结两姓之好,虽然皇家不会自降身份明说这种话, 但本质上依旧是没差的。在康熙看来, 这桩婚事的主角可不是八阿哥和八福晋两个孩子, 而是爱新觉罗家和董鄂·费扬古这个沙场宿将。真正的目标人物还在蒙古草原上为战争扫尾呢,这戏有必要演吗?
自然得等伯费扬古回京。
不过就在小八爷心心念念等着岳祖父归来的时候, 出了件大事。康熙爷九月去木兰秋狝, 回来就发作了太子身边的人。三人直接就没了命, 还有一人侥幸能活,也被判软禁终身,这还沾了父亲是立有战功的副都统的功劳呢。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前脚还顾虑着储君的稳定,强行把三阿哥抬上来做郡王呢,这才过去不到一个月吧,就要削太子了?此时的宫里还没有形成夺嫡的共识, 因此出了这样的事情,大家伙都是忐忑不安多过兴奋的。呃, 也许除了大阿哥吧。
小八爷因为要筹备婚礼而没有跟去木兰, 因此只能找跟去的兄弟们打探消息, 比如:小九爷和小十爷。
这两个也是十五岁的大孩子了,小八爷这个岁数的时候都去地震灾区了, 他们才刚刚有机会成为木兰秋狝的常客。这一方面是因为两个小爷打小被额娘养得娇惯, 另一方面则在于皇帝老爹确实有了儿子够用的感觉。从老大到老八,就没有不能拿来办事的,哪怕是存在感低下的老七, 也比宗室的纨绔强不止一截儿。
老九多敏感的人,哪里察觉不到康熙有意无意的轻视。如今见了八哥,难免要酸上两句:“呦,什么风把咱们定贝勒给吹来了?”
十阿哥刚巧也在九阿哥屋里玩显微镜,听到九哥这般打招呼就有些不自在。“八哥,你别听他的。刚刚又跟宜妃娘娘拌嘴了,正在气头上。”
“爷是那么小气的人吗?”老九拍了桌子,“不就是一幅古董画吗?给了老十一就给了,爷不跟病秧子计较。”
这瞧着显然就是计较了啊。
若说老十一那也是老九同父同母的亲弟弟,不过因着宜妃生老十一的时候受了惊,因此这些年老十一身体一直不好。偏十一又是个用功孩子,于是每年换季的时候都要病上一回。宜妃和康熙虽然也拿老九当小孩子宠,然而若是将十一阿哥放进来,那老九必须让着老十一没毛病。
八阿哥寻思着老九也不是多喜欢古画的人,老十一才是喜欢文人玩意儿的那个人,原本将画给了弟弟也没什么要紧的。如今这般念念不忘,难道是自觉在宜妃娘娘心里没有弟弟重要,因此闹别扭了?
“小十一可回了礼物给你?”八阿哥一边琢磨着一边问道,“若是回了,他一向喜欢这些字啊画的,与他换也没什么。若是不回,你可以去讨要回礼了。东西不在乎贵贱,只是兄弟们渐渐大了,相处讲究个有来有回,没有当哥哥的就要一昧让弟弟的道理。”
“哎呀,八哥你想岔了!”九阿哥跳起来,“爷经商这些年,哪里就图老十一回礼了?爷养他都行。”
十阿哥一口茶水喷出来,显微镜的载物台惨遭波及。“哈哈哈哈……”老十笑得不行,白色的擦镜布都快拿不住了。
小八爷看看面红耳赤的九阿哥,再看看前仰后合的十阿哥,好像慢慢觉过味来了:“怎么?这里面还有我不知道的事?让我猜猜……”
“八哥您猜。”十阿哥一脸看好戏的坏笑。
“唔……”小八爷笑道,“不会那幅画本来是要送给我的吧?”
九爷一屁股跌回他的太师椅里,嘟囔道:“八哥你可真是神了。”真被叫破了他也不脸红了,就一脸有些丧气的模样。
十阿哥嘴巴张得能塞进鸭蛋,最后缓缓竖起大拇指。“哎呀,八哥。哎呀,爷今儿算是服了。这都能猜出来?”
小八爷摊手:“本来不好猜,然而十弟看我的眼神跟看耍戏的猴子似的,我就知道这事跟我有关了。”
九阿哥扭头看老十:“都怪你。”
老十被九阿哥轻飘飘地怪了一句,也不放在心上,反而唯恐天下不乱地跑八阿哥身边拱火:“这不八哥好事将近了嘛?九哥寻摸了好久的,想给八哥送一份新婚大礼。范宽的山水画常见,人物图可不好找,何况是‘仙人呈瑞’的好寓意。嘿嘿,可惜被老十一截胡了。”
小八爷挑挑眉,北宋的画其实并不是清朝贵族普遍喜好的,只是他之前鉴赏过一幅范宽的《山居雪景》,觉得意境出尘,赞了几句,没想到被九阿哥给记在心里了。
这份用心,当真让他觉得难以回报。
“九弟的礼,爷心领了。倒也不在乎实物。”小八爷叹道,“咱们兄弟之间,能坐一起说话,遇事能互相商量,就是再好不过的情谊。”
“偏了偏了,八哥你又偏了。”十阿哥“邦邦”拍桌,“八哥你心太好了,怎么就感怀上了?你要记仇,记仇知道吗?以后不带小十一一起玩。”
这小十坏得很,就生怕底下的弟弟跟他抢八哥,又言语暗示宜妃记恨小八爷有封号而她儿子老五没封号。然而宜妃财大气粗的人,因为这事生点闷气是有可能的,但要说为此撺掇小儿子去抢给小八爷准备的贺礼,实在是有些瞧不起宜妃娘娘了。
小八爷往十阿哥头上敲了一下,决定把太子的事情拿出来转移一下弟弟们的注意力:“此事到此为止。诶,你们跟去塞外的,太子那又是怎么回事?”
你说这个九阿哥可就不低沉了啊,什么贺礼被截胡,什么跟额娘拌嘴都抛到脑后去了。
“嘿嘿。”九阿哥猥琐一笑。
“嘿嘿。”十阿哥也猥琐一笑,“定贝勒您猜。”
小八爷只觉得头上围绕着许多小问号,这题比上一题难多了啊。他看着对面两个嘻嘻哈哈的小子,直觉真相可能要突破他的想象。
不等小八爷冥思苦想,九阿哥就迫不及待地透露了答案。“太子跟男人睡在一起。”十五岁的青少年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那叫一个精彩啊,四分厌恶,三分猎奇,还有三分幸灾乐祸。他拿两根大拇指对了对,做出个亲嘴的拟态,然后补充道:“连跟去木兰都要带着,被皇阿玛发现了。他平日里看自己兄弟还跟看苍蝇似的,爷还以为能入他眼的是何等不出世的大才……啧!”
八阿哥一时没能消化这么大的惊天大瓜。“太子喜欢男人?那毓庆宫五个孩子……太子妃刚生了嫡女不是吗……”
“是吧。”十阿哥挤眉弄眼,声音拉长,“跟男人也睡得,跟女人也睡得,太子可真是好福气。”
怎么就好福气了?一向正派的小八爷坐不住了。“你们不会也想像他那样吧?”
“那哪能啊?!”九爷十爷异口同声,“我们可不喜欢男人。”
小八爷从九阿哥院子里出来,只觉得胃里被塞满了瓜。这种风流韵事的细节,实在不是君子该听的,以至于他现在都还有点恍惚。
其实若是真喜欢男人,也算不得什么错。然而这一带三四个,可就称不上什么专情了。更可怕的是,这里面丢了三条人命。
小八爷走在紫禁城白石铺成的广场上,秋末的阳光白晃晃地照在他身上,却没有多少温度,像假的一样。
太子会不会在无人的时候为那三人的死而悲伤呢?他的镇定会不会是装出来的呢?
不会的。小八爷在心里一秒下结论,然后他把自己给惊到了。
原来,他对太子良心的不信任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第172章 十七岁的婚前
清朝早期对官员和王公的私生活管理严格, 原本时空中的八福晋郭络罗氏的父亲是开国大臣之后,就因为赌博被砍了脑袋。此时王公贪污三百两银子就要判死刑,□□更是被明令禁止。
虽说这些达官贵人们可以选择光明正大纳小妾, 但在满汉不通婚的大背景下, 美色选择还是有限的。于是娈童之风也就渐渐起来了,甚至被有些人自诩为风流韵事。
然而,看看康熙直接砍人脑袋的行径,就知道社会主流的态度了。大家虽然不能拿着儒家法条说太子的不是——男男之风也超出了孔子他老人家的知识范畴了——但用猎奇的口吻私底下交流一二还是难免的。就连待嫁新娘董鄂·云雯这里都吹到了风尾巴, 还是她玛法费扬古说的。
回到京城的董鄂大将军已经不能被称作“伯费扬古”了, 而是“公费扬古”。拿到了葛尔丹脑袋的康熙大手一挥,直接封了董鄂·费扬古做“一等公”, 这几乎是清朝臣子爵位的顶峰,开国五大将、历代皇后父亲都是“一等公”。
不过这臣子爵位荣誉虽高,却并没有国家给分人口土地。自童年起就深知皇家无情的董鄂大将军乖觉地推辞了内务府要给他翻新宅子的好意, 依旧站在因为年代久远而颜色暗沉的门边看教养嬷嬷给孙女梳头。外头的庭院里草木深深,即便是在落叶后的冬天都能从密密麻麻的枝丫上看出其他三个季节的生机盎然。
“喜庆的日子, 给这门上贴点红花。”大将军拍着门板, 他手劲大,拍得那门都有些承受不住。于是大将军又说:“等云儿出阁了,就将这门修一修。”
说完颜色暗沉的房门, 董鄂大将军转头觉得院子里没点红色太过素净了。“来, ”他招呼小厮道,“你去弄些小红灯笼, 橘子那般大的,挂树上,映着积雪,好看。”
“老头子你可真是关心则乱。”云雯的祖母原本正在床上撒花生和红枣, 听到老伴折腾,终于忍不住丢下手里的活过来聊天,“迎亲还要三天后呢,明儿内务府过来布置,什么东西没有?”
董鄂大将军不肯放弃他给枯树枝挂灯笼的主意:“既然内务府布置什么都有,你撒什么红枣?这又不是婚床。”
来呀,老伴就是拿来相互伤害的。
祖母撇嘴:“他们有是他们的,咱们总要备一些。内务府金啊银啊都是冷冰冰的,论热乎气还得自家人。”
这时候云雯的头发被梳好了,婚礼时的发型与平日的小两把头不同:上边盘了复杂而对称的发髻,用小红绳缠了,再加上金色的扁平的如意簪;下头还要留出一支长长的麻花辫,辫稍绑上如意同心结。最后,头上要压一顶宝塔样的朝冠,黑色的丝绒底座,大红色的冠身上盘绕着五只金孔雀,只只口中含着红珊瑚珠,冠顶是一竖的六颗东珠,这就是最能象征身份的物件了。
“格格活动活动,可有哪里不舒服的?”宫里来的梳头嬷嬷笑容满面,说话很是和气。
云雯这才放松了紧绷的表情,左右转了转脖子。“我觉着这儿有些紧。”豆蔻少女细声细气地指了指脖子根的头发。
“让老奴瞧瞧。”梳头嬷嬷摘下云雯的发冠,小心调整起来。
整理完头发,就是调整妆容。由祖母祖父在一边出谋划策,又是好一番折腾。唇色要红成什么颜色这一点老两口还争执起来了:费扬古大将军老直男审美了,非觉得大红好看;而在口红色号这个问题上,老太太的战斗力也不容小觑,坚持只有果子红的才能衬托出她孙女的楚楚动人。
两个老人争执不下,小辈就遭了殃。云雯的那对双胞胎堂妹原本啃着果子看戏呢,这下被抓了出来裁判玛法玛嬷的审美。这两个已经会看颜色了,哪里肯答这种送命题,姐姐说“没什么差别”,妹妹说“都好看”。这下就是一票正方一票反方,两票齐全,局势依旧没有改变。
最后一锤定音的是家里才三岁的五丫头。“丫丫觉得亮亮的好看。”
老太太的脸色一下子就亮得发光:“丫丫真有出息。”
云雯用食指沾了果子红的口脂在嘴唇上抹了点。相比于传统的胭脂,这个颜色确实水润可爱,让人联想起熟透的红樱桃。“挺好的。”她看着西洋玻璃镜中的自己说。
在外头缺食少穿都能打胜仗的大将军,在家里充分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四面楚歌一溃千里。
不过他作为家里的男主人,自然不好在口红颜色上跟孩子们计较,他也确实在这方面是个门外汉,于是费扬古不再就孙女的大婚造型指手画脚了,反而坐下喝起茶水来。
定好了妆容之后,就是试衣服的环节。在堂妹们的期待的小眼神中,两个宫女姐姐一道将装皇子福晋婚服的楠木箱打开,里面是一件正红色为底点缀石青色的补服,金青色丝线绣成的云霞如同浪潮一样层层翻卷,其中不知道用了多少种浓淡不同的丝线才能秀出这般如梦似幻的色泽。胸前褂袍的云霞上,有三只五爪龙盘旋嬉戏,细微处颜色各有不同。
婚服上有五爪龙,这不是僭越,而是皇子媳妇的殊荣。反倒是凤凰的纹样是要避讳的。这与民间刚好相反,平民百姓出嫁,用些凤鸟图案也没人会去纠缠什么,但如果敢用五爪金龙,那就是找死了。
“真好看啊,这就是宫里的手艺吗?”妹妹们惊叹。
“宫里也不是每个人都用得起这般好手艺的。”见多识广的老太太说。
嫁衣的尺寸,早两个月的时候已经试过了。然而宫里做事严谨,考虑到新福晋的身高体态有可能有变,所以婚前三天还要再试穿一回。
内务府绣坊的姑姑来的也是老手,她眼周都是细细的纹路,对比一下脸颊上光滑的皮肤,就能知道年轻的时候没少熬。这位姑姑鼻梁上架起眼镜,细细打量了一番,就笑道:“格格似是又高了寸许,还好下摆是留了余地的,再放出来些就好了。”
云雯蹲身谢了几个嬷嬷,而后就换下衣服,卸去妆容,送她们离开。这些来给试妆试衣的宫里嬷嬷,领头的姑姑叫红绣,不过三十多岁的模样,行事却很有宫里老人的肃穆。
“那奴婢便去向贝勒爷复命了。”红绣姑姑行礼道,“格格和公爷不必相送,这两天饮食清淡,早睡养生便是了。”
待到这些宫里的人手离开了府邸,云雯才解放了似的坐到矮榻上,挑了个桃干用开水烫了,才用小筷子夹起来,弃水吃桃。饮食上她也是颇有些小癖好的。
一等公夫妻俩就心疼地看着孙女吃零嘴。“自大早上到这个点儿,水米未进,可饿坏了吧。快吩咐厨房给大姑娘煮碗鸡汤面来。”
说起这结婚的苦,老太太最有话说了。“如今只是试衣,待到了正日子,饿得比今天更久。若是爷们是个疼人的,中途塞几个糕点给你;若爷们是个二愣子,洞房花烛夜饿晕过去的新嫁娘也有。”
“啊。”一屋子的小女孩们被吓到了,发出惊呼。“那大姐姐还是自个儿备些糕点吧,偷偷藏在荷包里。”
貌似又被老妻给敌视了的费扬古:……要不我走?
全屋子第一个发现玛法不自在的,还是心思敏锐的云雯。她捂着嘴偷偷笑了一下,然后端正脸色,问:“玛法从外面回来,有什么新鲜事吗?有什么要教我的吗?”
果然还是大孙女最贴心了。费扬古心里的小人感动得宽面条泪。“春绕过来,给你家主子松松头。”
屋里也没有外人,于是下人们没有加屏风。云雯的贴身丫鬟春绕也是动头发的行家,那繁复的发型,拆得又快又轻。她将所有绷紧头皮的玩意儿取下来的时候,云雯的鸡汤面才刚热腾腾地上来。
女孩子们一边吃吃喝喝,一边听费扬古说话。
“这一仗打完,就是西藏了。也不知道皇上准备如何办。”董鄂家的女儿都是照着知书达理的方向培养的,偶尔也说些外头的大势给她们知道。
“不过总归会有几年太平日子,那这京里可就要不太平了。”费扬古叹气,“丫头们啊,你们若是听到什么储位动荡、跟随潜龙之类的话,只当没有听见,也不要跟那样的人再往来了,也要劝将来的夫婿不去沾染这件事。
“做人贵在知足。你们平日里去茶馆喝茶、或是去书铺读书,难道没有看见那些为了一个铜钱与人讲价的妇人吗?那也是旗人。咱们家哪怕在旗人里,也是顶天的富贵了,不要去跟那些挥金如土、烈火烹油的人家相比。实打实的军功,只要不卷入皇家的祸事,够庇佑三代人了,后面就看你们的子孙自己的福气了。”
“可是大姐姐嫁给了定贝勒……”双胞胎中的一个问,“定贝勒的养母是直郡王的生母呢,这要怎么躲?”
费扬古大将军目光扫过一张张如花似玉的小脸,似乎一代宠妃董鄂氏的基因真的通过他传给了这些孩子们,董鄂家的女孩子就没有丑笨的,多多少少都透着点灵气。
“你们都躲了,不听、不做、不碰。剩下的,你们大姐姐自会把持。”费扬古说,“玛法瞅着,定贝勒是个明白人。”
话说到八爷身上了,董鄂大将军的眉梢就带上了些喜色。“玛法着人打听喽,定贝勒屋里还没有人,也没有容貌姣好的哈哈珠子。”
云雯吃着面呢,差点被汤呛到。“咳咳,八爷才多大,哪里就……”她脸上飞起红霞,“而且哈哈珠子又是什么?”
云雯为自己的想象力丰富感到羞耻,然而下一秒就被爷爷给刷新了三观。“哼,他们家的小爷,婚前纳妾生孩子已经算规矩的了。”
眼看着话题开始少儿不宜,老太太连忙用手肘去撞自家男人。
不过这种话题天然能勾起青少年的好奇心。双胞胎对视一眼,已经把话问了出来:“难道……有……嗯……男人?”
老太太差点厥过去:“你看你,什么腌臜都跟她们说。”
“有些人做得,我私底下还说不得了?老夫活到这把岁数,也是头一回见到汉武韩嫣的真事。”
汉武帝还是太子的时候就跟伴读韩嫣是龙阳相好。
哇,这几乎是明示了啊。皇子当中能够跟汉武帝类比的可不多啊,稍不留神就是僭越。云雯放下筷子“咳咳咳”起来,双胞胎诚惶诚恐地拿手指比了个“二”,看向爷爷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恐怖的真相。
“所以面上的光鲜就一定好吗?什么从龙之功,呸,都是一个个做白日梦的废材,老老实实办差办不出彩,才想着投机取巧,什么舞姬男宠民脂民膏献上去,其中不知道多少肮脏事儿。也不想想,当今多么圣明的君主,真有能耐的人难道会看不到吗?不想着好好办差,跑去钻营的能是什么人才吗?你们女孩子家,嫁个踏实不糟心的丈夫才是这辈子最实在的好处。过两年二丫头三丫头选秀,玛法舍下这张脸替你们谋划就是了。”
费扬古关起门来发泄了心口的真话,才又收敛神色,成了那个少说多做的孤臣。
“咱们家的家教,你们自己知道就好了,不要往外头说。”
“是。”女孩子们齐齐起身,朝着玛法蹲身行礼。
第173章 十七岁的大婚
费扬古大将军没跟女孩子们把话说全。
康熙在封建帝王中已经是比较自我克制的那一类人了, 对待董鄂妃的弟弟都能不计前嫌地提拔,说封爵就封爵,说联姻就联姻, 然而即便如此,也依旧有许多有才之人因皇帝的个人喜好而被排除在外。比如火器大师戴梓, 若非遇上了卫明参这个贵人,恐怕要在东北林子里捡榛子捡到退休。
有些人的出身太渺小了,对皇帝来说放哪里都没什么影响, 于是便很容易惨遭遗忘。
不过对于他们家来说, 倒也不必考虑这些。康熙活着的时候,八阿哥作为他比较喜欢的儿子,有关姻亲自然差不到哪里去;而若是一朝山陵崩……最坏不过是太子登基罢了。抄家砍头不至于, 当初董鄂妃顺治双双去世时都没有抄家砍头, 要董鄂·费扬古说, 真到了太子登基那地步还不如早早自请回东北守边去, 也不在京城遭人眼。
因为握刀而虎口长茧的手在农历十月的北风中长开又合上。
谨慎如董鄂·费扬古自然不会主动跳出来跟太子对着干, 他是忠于皇帝的纯臣孤臣, 不给皇子们站队。但是呢,在他前头想对太子下手的可大有人在呢。不然关于“被皇帝降罪的四人皆是太子男宠”的消息又是如何传得到处都是的呢?啧啧, 连副都统的儿子都敢收用啊, 这位太子爷……
公费扬古脸上露出笑容,准备迎接嫡长孙女的婚礼。
大婚前一天云雯就开始忙碌了。最后清点了一遍自己的嫁妆和宫中的赏赐,再三确认了其中没有违制的东西, 然后才在内务府官员的监督下将嫁妆箱子落锁交单,敲锣打鼓地送去八贝勒的府上。提前一天运送嫁妆,免得大婚当天出现财产上的意外。
送嫁妆这天,云雯的手帕交们也来给她添妆。
小姑娘平时里与书为伴, 交往的小姐妹不算多,关系最为亲密的便是四公主的小圈子,于是来的就多是宜妃姐妹娘家的女孩儿,再就是云雯自己的表姐表妹,或者是董鄂家的一些远房亲戚。
有一个人的到来倒是让云雯有些意外,安王府格格郭络罗氏,送了一对用料厚实的黄金手镯。
郭络罗氏年长些,两年前就已经嫁给了安王旧部一个都统的长子,丈夫年纪轻轻就是个佐领,应该说很是实惠的一门亲事。不过毕竟算是低嫁了,因此背后人们还是喊她“安王府格格”。
安王府格格已经彻底长开了,爽朗明艳得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她半分不怯场地笑着说:“今日我托大再喊一声‘妹妹’,待过了明日,便是‘八福晋’了。”
这话说得氛围都松快起来,大家都觉得这是最后跟姐妹亲香的机会了,再见面就是主仆有别了。于是云雯喊仆人端上果子露,一群梳小两把头的小姑娘们快活地碰起杯来。喝了半杯果子露,安王府格格就换上了白酒,自饮三盅,引得席间一片惊叹。
“今日多谢姐姐来看我。”云雯趁着敬果子露的机会,用果汁替换掉了安王府格格手里的酒杯,同时使了个眼色让秋卷去拿醒酒汤。
她的小动作被郭络罗氏看得一清二楚,于是郭络罗氏笑眯了眼。“我酒量好得很。”她低声说,“不过妹妹一番好意我就领了。”言罢,拿起装果子露的杯子跟云雯碰了碰。
“从前在茶馆见妹妹的时候,便觉得不是个庸人,与我很是投缘。今儿冒昧上门,我也不说将来要如何亲热的话,不过我心里惦记着妹妹罢了。”
郭络罗氏真是交际场上的一把好手啊。云雯都想好了若是郭络罗氏说出“将来要跟丈夫一起多去贝勒府上磕头请安”她该如何应答,没想到对面来这么高情商的一句话。
我们明面上不登门,但心里面是向着八爷的。
云雯一时都弄不明白了。这么着急站队的郭络罗氏,她到底是聪明还是不聪明啊?而且,八爷?八爷无意那个位置,有什么值得站队的呢?
然而云雯实在太忙了,没有功夫去细想郭络罗氏这个人。
她在送走嫁妆的当晚宴请了整整三桌的手帕交,而后又去给五服之内的女性长辈们挨个磕头。这个礼节本来该是明天正式出门的时候做的,然而皇子福晋属于主子娘娘中的一员,尊卑有别怎么能给娘家亲戚磕头呢?那就只能趁今天晚上全一全孝心。
关起门来,大家哭一场罢了。
哭完回到屋中睡觉的时候已经是三更天了。睡了约莫一个时辰就被喊起来,宫里来人了。迷迷糊糊中洗脸漱口,被按在梳妆镜前开脸,画那个一个上午才能画完的妆容,然后什么福寿老人来给她梳头唱歌啊,做些什么有祝福意义的活动啦。从发冠到鞋子全部打理好,云雯中间不知道睡过去了几次了。尤其是头顶垂下一块红盖头,将光线挡住大半,就更适合睡觉了。
云雯完全没有什么新婚的忐忑啊喜悦啊羞涩啊,她在迷迷糊糊中拜完了祖宗神明,麻木地遵循着多次训练的肌肉记忆走礼仪流程。她努力在盖头底下睁大眼睛,催眠自己“我还醒着,我还醒着,到拜紫禁城的方向谢恩了,到哪哪哪了”,然而总是有一种如在梦中的感觉。
她甚至忘了感受饿,只觉得头上的发冠重,身上的朝服重,就连脖子上的五串朝珠东珠珊瑚珠也重得不行,像是下一秒就能压着她沉入梦乡。
多久了啊,中午了吗?
啊,轿子动了。外头有铠甲摩擦的声音,大约是送婚的禁卫军。云雯动动手指,摸到了苹果光滑的表面。轿子里有个小火炉,在冬天还挺暖和的。
云雯觉得自己挺清醒的,然而闭上眼睛又能立马睡着。这真是一种奇特的感觉。其实她已经很幸运了,直接嫁到府上,总比嫁进宫里方便很多。至少下人可以多带一些,云雯带了春绕、夏疏、秋卷、冬藏四个贴身丫鬟不说,厨房、茶房、马房都有她用惯了的下人跟过来。这放在宫里是绝不可能的。
本来玛嬷还给她准备了漂亮又老实的通房预备役两个,然而云雯思量再三还是回绝了。
她觉得小八爷可能会不高兴,毕竟那是个把庶出侄女侄子的满月礼物交给下人去办的主儿。而嫡出的那些,像是大福晋生的四个孩子,来不来往另说,但每年的生辰礼物都是八爷亲自挑的。太子妃的闺女满月,还得了小八爷亲自雕刻的一方和田玉印章呢。皇家兄弟膝下的嫡出孩子,似乎就这几个,都得了八阿哥的礼。
哦,对了,还有四爷家的弘晖满月的时候,许久未作诗的小八爷作了一首歌颂“昭莫多之战”胜利的长诗,亲笔写成了书法横轴送给弘晖,取祝他长成国之英雄的意思。听说那幅书法很是大气磅礴,被康熙爷称作小八爷“难得有血煞之气”的作品,已经有了名家风范。
总归,八爷应该是喜欢嫡出孩子的吧。
她十五岁,再两个月就十六了,生孩子似乎也可以,但又似乎早了些。然而她若是两三年没开怀,是不是宫里就会给八爷赐小呢?
云雯乱七八糟地想着,迷迷糊糊又想闭上眼睛了。她觉得自己这会儿也许不够好看,浓妆都遮不住眼下的青色。脖子已经没有知觉了,但只要动一动就能感觉到疼痛。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三声弓弦的声响。啊,是八贝勒府到了。
云雯一下来了精神,她这一天的苦难总算是要走到尽头了。她几乎是用了毕生的定力才克制住自己冲出花轿冲进房间摘掉这一身行头的冲动,耐着性子被指引宫女牵下来,跨过火盆,走入一处还飘散着木头清香的干净宅邸。
坐到大红色锦被铺成的床上的瞬间,一个身影来到了她身边。就算隔着红盖头云雯也能认出他是谁。
太熟悉了,这三年来某个没脸没皮的未婚夫常常请她吃饭,虽然名义上有玛利亚女伯爵或者八公主作陪,但大家都是知情识趣的人,对吧,独处着说话的机会还是有的,就是还没像现在这样拉过手。
小八爷的手心干燥而温暖。云雯的面颊终于后知后觉地烧了起来。
“累不累?饿不饿?我这就帮你把发冠取下来啊。”少年柔和的声音一如既往,仿佛严肃得让人窒息的礼仪也压不住他温暖的天性。
红盖头被挑起,一同被取下来的还有发冠,然后是朝珠和披肩。
小八爷今日似乎也在唇上点了些豆沙红,看着比平时更要唇红齿白。漂亮的少年人俯下身打量着她,然后笑起来:“我媳妇像是困了。快别瞌睡了,抓紧时间吃些糕点,等会儿还要合卺礼呢。”
夏疏过来给她们家新鲜出炉的小福晋捏肩膀,同时一个眼生的宫女端过来食盒。
云雯不过多看了她几眼,小八爷就解释道:“这个是紫苏,早年间替我打理药箱的。在我身边超过十年的宫女不多,账房上的红绣姑姑是一个,针线上的靛姑姑算一个,她也算一个。你来了正好,以后紫苏就跟着你了。你向她打听些事情也便宜。”
紫苏应声跪下给云雯磕了个头。
看她动作利落的样子,比寻常内务府的规矩还要麻溜,像是有些功夫在身上。云雯心说,话本野史中说有些皇家人会训练死士暗卫,虽然故事有夸张的地方,但也并非空穴来风啊。
“爷不用跟我解释这个。”云雯垂下眼帘,从食盒里叉了一块水晶桂花糕。
“我只是瞧着有的人想多了。”小八爷笑道,他就挨着云雯坐下,跟她抢桂花糕吃。仿佛孩子一样快乐。“等会儿要喝酒呢,空腹不好,得垫垫。哎呀,爷今天一大早起来,拜宗庙,拜菩萨,拜父母,拜岳祖父,一直忙到现在。我想,我这个自幼习武的人都有两分疲倦了,我的云雯肯定是更加吃苦的……”
“八爷慎言。”
“嘿,难道不是我的云雯吗?”
“……”
第174章 十七岁的初冬
偷吃完点心, 一对小夫妻才又戴上沉重的发冠朝珠,盖上盖头,去往专门的场地行对拜和合卺的礼节。到此属于云雯的所有仪式才算是告一段落。而小八爷还得在外头敬一圈酒, 着急忙慌地跑回洞房,自鸣钟也已经指向了夜里八点四十。
“四哥逮着了十四弟,五哥、九弟和十弟替爷挡着酒呢,五叔这个最会起哄的给爷面子,今儿没闹腾爷。这不就都摆平了吗?”小八爷扔了帽子朝珠往榻上一躺,说话间喷出的呼吸里都是一股新鲜的酒精味。
云雯连忙绞了热手帕给他擦脸。“爷怎么回来这么早?可是喝得急了?有没有想吐的感觉?”
小八爷看着着急的小媳妇呵呵一笑。“无碍, 我们江, 嗝, 行医人有特殊的醒酒法子。”他一个打挺站起来, 似乎是起得急了, 还摇晃了两下脑袋, 看得云雯心惊胆战的。然而看他一副醉鬼坚决说自己没醉的架势,也不敢去扶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跌跌撞撞地往侧面洗漱间去了。
约莫二十分钟,正是自鸣钟“当当当”地敲到第九下的时候,小八爷擦着脸回来了。他身上只穿了一套红色的丝绸里衣,脸上身上都泛着潮气, 散发着淡淡的药香,而酒味已经寻不到踪迹了。
“如何?”小八爷盘腿坐到婚床上,觉得屁股被膈到了, 伸手一摸, 原来是一颗漏在被子底下的花生。小八爷也不嫌弃是不是被自己屁股坐过,剥开来吃了。“如何?我就说我有特殊的醒酒技巧吧。”内功这中东西,有的时候真是方便极了。
云雯怀疑地看着他, 伸出葱白似的小手在他眼前快速一晃:“这是几?”
小八爷:“……三。”
“那这个……”
云雯再次比了个数字,结果没来得及把手晃回去,就被小八爷抓住了手。“好云雯,你该去洗澡了。”少年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神情不再是云雯所熟悉的温柔和善,而是带上了一中她从未见过的优雅的侵略性。
云雯挣了挣,没能把手挣脱开来。她的心脏开始狂跳,因为大脑过热,延续一整天的那中瞌睡感都像露水一样被蒸发掉了。
下一秒,小八爷放开了她的手。“快去洗澡吧。明天可是要早起的。”
穿着大婚的行头一整天,即便是冬天也出汗了。云雯像缩头乌龟一样把自己的半张脸都缩在浴盆的水面下。我得好好洗洗,她催眠自己说。然而春绕和夏疏的手脚快极了,夏疏给她搓澡香片的时候,春绕连指甲都给修好了,开始洗头发。而在春绕开始洗头发没一会儿,夏疏就替云雯洗完了澡,开始给她敷脸,抹栀子露。不过十五分钟,战斗澡结束,丫鬟们一脸期待地催着她们新婚的福晋出浴。
云雯:“……大可不必这般慌张。”
“可不好让贝勒爷久等。”春绕夏疏异口同声地说。“瞧奴婢的吧。”春绕搬过来一个熏笼以及五块大绒巾,摩拳擦掌地表示只要五分钟就能给云雯把头发给弄干喽。
丫鬟们如此积极的结果,就是云雯硬着头皮挪到床上的时候小八爷还没睡着,正盘着腿看一本书。
书?有书在场,云雯就放松了不少,主动凑过去:“爷在看什么?”这一凑可了不得,入目就是一句“恐惧中入房,阴阳偏虚,发厥自汗盗汗,积而成劳”。云雯好不容易因为洗澡的缓和而退下去的热度再次爬上脸颊。“爷在看什么呢?!”她提高了音量。
小八爷竖起书本,给她看封面上“三元参赞延寿书”的字样。“要上战场了,不说临阵磨枪,至少让我看看兵书吧。”他笑着说,然后手一松就将那本本子落在床边脚踏上,长臂一勾,帘帐就垂落下来,床上的光线为之一暗,只有外头的一对大花烛在帘帐上照出薄薄的红色的光晕。
云雯还没有反应过来,下一秒就被新婚丈夫揽进怀里,后背靠着他的胸口,药香味淹没了她。有两层柔软的丝绸隔在中间,倒是没有给少女带来太多被侵略的不安。两只温暖有力的食指抵住了她的太阳穴,缓缓揉动。
“云雯,福晋。”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也从身后的胸腔里传来,仿佛一团将她裹起来的被子,“你恐惧吗?”
云雯又想到了刚刚看到的那句话,忍不住在黑暗中弯了嘴角。她突然就不怕了。“接下来做什么?”云雯仰头问,声音里带着笑。
黑夜很是宁静,下人们该是都退出房间了。云雯太阳穴上的揉动逐渐变轻,直到松开。
“接下来,我们学学书上的养生。”
……
云雯不得不承认,小八爷的“养生”是真的挺养生的。至少她第二天四更天起来的时候,只觉得大腿微微发酸,精神头却是很好的。
洗漱、上妆、更衣,坐上马车的时候外头的天还是黑的。但是没办法,住在宫外的府邸中有自由自在的好处,相应的坏处就是每逢进宫的日子就不得不更加早起。正是初冬时节,清晨更是寒冷,即便吉服下面穿了袄子,被黑暗中的北风一吹,云雯也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一直到进了马车里,膝盖上盖了一片暖烘烘的虎皮,手里又捧上了小手炉,才感觉好些。
小八爷找出小铜壶,给自己和福晋各倒了一小杯热奶茶,又从座位扶手下的暗格里取出一碟子棕红色的糕点。
一寸见方的小块,云雯拿光闪闪的小银叉子叉了,一口一个。红豆沙绵密,带有蜂蜜淡淡的香甜,吃到最后舌根还能感受到微苦而胶香的小颗粒,眨眼就不见了,徒留下清爽的后味,却不知这股清爽是从何而来的。
“老赵徒弟做阿胶点心一向不错的。”小八爷也吃了两块糕点,将杯中的奶茶喝尽。
进宫面圣不能多吃,不然临场尿急了放屁了……虽不至于被治罪吧,但到底显得人生大事不够圆满。八阿哥和八福晋都是在规矩里长大的,于是默契地都只吃到两三分饱就将餐具收了起来。
兴许是这阿胶红豆糕的配方特别,云雯颠簸了一路到宫里都没感到疲惫。按照规矩,先是去乾清宫拜见康熙,行三跪九叩大礼。这是云雯第一次见到康熙。
万岁爷穿得很正式,金黄色的正装朝服,戴着黑色的小坎肩和红色的礼冠。他二十七岁生的八阿哥,如今儿子十七岁娶媳妇了,他自个儿正好是四十三岁。头发还是乌黑的,脸上也没有多少皱纹,他就放松地坐在龙椅上,气质沉稳而平和,就仿佛那身龙袍那张龙椅就只有配他才恰到好处。
“好啊,老八也成家了。”康熙笑着说,“放你几天假好好陪陪你福晋,翻过年十八岁。十八岁了……该替为父多办些差事了。”康熙这么说,那就是他心里已经给小八爷排了工作了。不过皇帝不说,八阿哥也不想提前知道明年工作计划之类的事情来扫他蜜月的兴,欢欢喜喜地谢了恩就拉着媳妇跑了。
“看这小子乐的。”小夫妻退出去了,康熙跟顾问行道。语气里有几分戏谑,又有几分惆怅。
顾太监笑呵呵地躬身:“初知人事,又是心上人,自然是欢喜的。”
这话听得底下刚刚进来当差的小太监们一个激灵。顾太监不愧是几十年的敬事房总管啊,能跟皇帝谈论皇子房事的也就顾太监了。
康熙哈哈大笑,直接开车:“难为他能忍到今日。你看那董鄂氏如何?”
顾太监跟着万岁爷笑。“奴才瞧着,是个端庄安静的主子。”
康熙瞅了顾太监一眼。“老八自幼得你照顾啊。”
“奴才什么身份的人呀?哪里敢说照顾皇子?”顾问行跪下来磕头道,“只是奴才瞧八阿哥一直随遇而安的性子,难得遇上件欢喜事,想让他高兴罢了。”
“这是做什么?”康熙摆摆手示意顾太监起来,“你心疼他,难道朕就不心疼了吗?且这样吧,能与原配清清静静的也挺好。”
小八爷还不知道,他平日里在太监们中间积的医德又一次在背后替他化解了危机。他正带着媳妇往惠妃的延禧宫走,脸上挂着小学生逃过作业检查的笑:“今儿太子不在乾清宫,可真是幸运。”
云雯身处满洲贵胄之家,对太子的认知可不仅是官方宣传的那个孝悌仁义、文武双全的假人。听闻小八爷的话,她拉了拉他的衣袖:“可不兴这么说啊。”
小八爷反手抓住媳妇白嫩嫩的爪子,拉得她更近了一些。“我不想你额外再来个二跪六叩嘛。不过二嫂是正派人,心有百姓,回头你去给她行个大礼也是应当的。”
媳妇给太子行礼,小八爷老大不乐意了,但给太子妃行礼,小八爷觉得可。这双标得明明白白的。太子在小八爷的心里还比不上太子妃。这可太埋汰人了,云雯心想。
相比乾清宫的威严,延禧宫中的叩拜活动就要轻松多了。云雯是跟惠妃吃过中秋饭的,与大福晋更是熟稔。没了第一次见面的忐忑,那自然就像寻常的亲戚走动一样。
直郡王家的四个孩子都来了。最小的弘昉是老大出征葛尔丹前夕怀上的,如今还在吃奶。两儿两女凑成了两个好字的大福晋可以说是妯娌中第一得意人了,直郡王所有的孩子都是从她肚子里钻出来的,直郡王眼里也只有她一个,两三个身份低下的妾室压根儿就是摆设。
不过独得宠爱的正房福晋也有她特别的压力,比如与那些家中有庶子的妯娌说话总是得小心翼翼的,生怕一个不注意戳了人家的肺管子。不过现在好了,又有了个八福晋来跟她做同类了。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看云雯的目光简直慈爱极了。
“盼了这几年,可算是盼到你过门了。”伊尔根觉罗氏笑盈盈地将云雯送出的小金如意塞给弘昉的乳娘,然后就拉着云雯说体己话,“八爷待你的心意,别说宫里,满大清都是难得的。你可不要傻傻的将人往外推啊。你看看大嫂就知道了,再难也不过难没儿子的那几年,后面太平日子长着呢,不比提防这个提防那个要强?”
这话惠妃也听到了,惠妃不说儿媳,只训话儿子。“你也不要尽跟着老大学。云雯年纪小些……”
“子宫还没长好,儿子知道,知道。”小八爷接话,“娘娘是二十二岁生了大哥,额娘也是二十岁生了我。大嫂生弘昱也是二十一岁。可见女人命中的长子要到二十岁之后。云雯还早呢。”
惠妃“噗嗤”一声笑。“话都让你给说完了。”
之前几年因为避嫌,他一个未婚阿哥往延禧宫里来得少,即便是每月请安,也在院子里磕头的时候居多。如今娶了妻子,倒是能够借媳妇的光一起进屋坐下说说话了。惠妃依旧是从前那副开明通透的样子。
第175章 十七岁的初冬
话说云雯未过门的时候就被小八爷拽着往延禧宫吃中秋宴, 然而小八爷的生母良妃那儿,却是不曾见过的。如今新媳妇要见婆婆了,还颇为紧张。
“额娘是个什么样的人?”云雯问丈夫,“应答上需要注意什么吗?”
“不必这般紧张。”小八爷刮了刮妻子的秀气的鼻梁, “额娘不喜欢说话, 咱们只要安安静静地作陪,她就很高兴了。”
云雯:???
“因为额娘很聪明的, 人说话说得多了, 多少会带出来几句修饰的谦辞。被她拆穿了, 反而要挨骂。还不如少说几句,说真话就好了。”
“听上去是个性子特别的人。”云雯斟酌着词句。
她小心翼翼的样子看得小八爷嘴角直往上翘:“那可太特别了!不过,你不用操心。额娘虽然甚少喜欢谁,但也不是多管闲事故意给媳妇添堵的人。”
云雯马上就见识到了良妃此人有多么别致。
二跪六叩过后,有司官员退出长春宫门,留八贝勒夫妇在长春宫里与母小叙。然而, 长春宫里却直接冷场了。
良妃换了家常的月白旗袍, 清凌凌地侧坐在榻上发呆。八公主坐在下首的小绣墩上, 托着下巴跟着发呆。就连十五阿哥这种六岁的小男孩儿都安安静静地坐在圈椅里面, 不哭也不闹。
云雯摩挲着腕子上良妃方才赐给她的和田玉手镯, 看看这个, 看看那个, 心道你们这是在让画师画像吗?
虽然确实有婆婆折腾儿媳妇是让晾着人不说话的,然而那通常是让儿媳妇站着或者跪着。然而她如今舒舒服服地跟八爷并排坐在椅子上, 手边还有茶水和点心。也不像是受罚啊?倒像是主人家社恐。
你能想象一间宫室里五个主子就这么各自发呆发十分钟的吗?
最后打破平静的还是小天使十五阿哥。“额娘,八嫂第一天来,你是不是说两句啊?”小男孩圆嘟嘟的,白白胖胖, 眉眼轮廓跟八阿哥有几分相似,更相似的是那种一笑就让人觉得温暖的感觉。
小美人八公主闻言看了看弟弟,然后仰头看向母亲,用目光表示了对八嫂的爱护。
被儿子女儿们集体行注目礼的良妃娘娘目光冷漠,下巴微抬,表示既然如此那你们先找话题啊。
小八爷单手握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一声。“要不我给额娘把把脉?”
良妃伸出右手,搁在小几上。小八爷掀了袍子在良妃身边的榻上坐了,然后才以一种放松的姿态摸脉搏。宫里太医给妃嫔诊脉,都是跪着摸的,也就小八爷能够平起平坐,因此格外有风骨些。
他的上半身已经比良妃要稍高一些了,并排坐在榻上,真的就是英俊的成年儿子与风韵犹存的母亲在向世人展示什么叫基因的力量。
“额娘一切都好。”小八爷收回手,又笑着招呼弟弟妹妹,也给他们两个摸平安脉。等摸完了平安脉,小八爷又主动提议要吹笛子给良妃听。
屋里有人走动,有衣摆摩擦的声音,有说话交流的声音,气氛就像是活动起来了,不似方才如一个死寂的雪洞一般。
云雯刚想松口气,就听见良妃说:“不必了,我怕从中听出公鸡求偶的蠢叫。”
云雯:???这是直接贴脸嘲讽亲儿子了吧?是的吧是的吧?
向来敏感多思的云雯差点脑袋当机,先不说良妃是不是对于儿子恋爱这事有意见吧,这宫里的妃嫔最多把儿子养到五六岁就要分别,好不容易见儿子一面,谁不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良妃这样不假辞色的,真真一道与众不同的风景线。
云雯准备担忧丈夫和婆婆的母子亲情,然后她就发现了一件更离谱的事情:她老公、她小姑子八公主、她小叔子十五阿哥,都对良妃的贴脸嘲讽见怪不怪!
“看来额娘是嫌弃我了。”小八爷装模作样地唉声叹气。
良妃果断点头,白皙如玉的指尖指向小八爷方才坐过的云雯旁边的椅子。“心跳都芜杂,吵到我了。”良妃说。
“行吧行吧。”小八爷悻悻地回到座位上,呷了口茶,将脸上那种故意装出来的愁容收起来,朝着云雯笑。
云雯就不懂他被亲娘二连击有什么可乐的。
“额娘是想听八嫂的声音了。”八公主解释。
十五阿哥小羽毛举双手赞成:“要听要听,姐姐理解能力满分。”
云雯:???我是谁?我在哪儿?我理解能力不及格?还是我刚刚听漏了一句话?
小八爷拍拍媳妇的手,用切实问题将她从云里雾里中拉回来:“你会什么乐器不?不然唱两句也使得。”
丈夫把台阶递过来了,云雯于是顺着下来,道:“儿媳不善乐理,只跟着管家学过两日二胡。”
她这么一说,就有长春宫的嬷嬷往库房去,不一会儿就带着一把油光水亮的紫黑色二胡回来。云雯只用眼睛看成色和做工,就知道这把二胡价格不菲,等到拿到了手上,试了两个音,更是觉得声音圆润甜美,是大师之作。
“好胡琴。”云雯赞道。
在长春宫嘛,但凡开口就可能会被良妃怼脸,哪怕只是“好胡琴”三个字。“我本不想要,非送,只能收,呵。”
云雯:……她现在渐渐觉过味来了,感情刚刚良妃真的不是在跟八爷置气,这就是她表达母爱的方式。
所以,良妃现在朝着她抬下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情感表达,就是催她快点拉二胡,是这样吧?
云雯一手扣在弦上,一手拉琴弓,慢慢找着手感。她拉的是一首关外小调,四小节的旋律重复四次,音高略有变化,由此变成一首曲子。
小八爷一听就知道云雯说自己不善于乐器是真的,曲子是入门级别的,手法也不算精妙。因为手指上的力量不足,高音就有些不稳的感觉。不过小媳妇演奏得投入,关外那种淳朴、寂寞和辽阔的感觉却是到位了。
教云雯拉二胡的人应该是个老兵。
短短一首曲子不过五分钟就结束了。云雯收起琴弓,抱着二胡起身福了福。“献丑了。”
一直闭眼倾听的良妃睁开清冷的眼,点头。随着她的动作,长春宫的嬷嬷上来收走了二胡。
“你过来。”良妃指着榻上茶几对面,小八爷刚刚摸脉的时候坐过的位置。待云雯坐下了,这位新升为婆婆的美人就拿眼睛看着儿媳妇衣襟上的刺绣。“我听说你有一对双胞胎堂妹。”
云雯一凛,点头称是。
“你玛法在接触万琉哈一族的那对双胞胎男孩儿,想法不错,他们家出身低,又被皇上信任。”
云雯已经渐渐习惯了良妃的直球,对方待她真诚,她也回之以诚:“额娘是觉得万琉哈娘娘有什么不妥吗?”
“她没有什么不妥,反倒有些交情。”良妃冷淡地说,“正因为有些交情,才知道他们家不是良配。”
喔。云雯点头:“多谢额娘提点。”能够指点她堂妹避开火坑,这就是天大的恩情了,云雯也聪明地没去问良妃哪里得到的费扬古跟万琉哈一族接触的消息,宫里早早册封妃位的多少有些手段。
跟云雯说话,到了这里也就说尽了。看看时间还有十来分钟,良妃发了会儿呆,可算又想起一件犄角旮旯里的事情。
“我听说储秀宫娘娘快不行了。你管着太医院,是真的吗?”
小八爷被点名,放下了手边的茶杯。“后宫妃嫔,除了额娘这儿,都是陈院判在管。据他所报,储秀宫娘娘肺痈快两年了,这病能拖这么久已是尽了人事。然而从前温熹贵妃大限将至的时候还曾找儿子去看过,储秀宫却不曾来请,恐怕是皇阿玛的意思,儿子不好插手。”
“太子的小姨,就是让你避嫌。”良妃扭头看向窗外,“可惜了……”
可惜小赫舍里氏年纪轻轻就要死了?或许在云雯这个什么都不知道的外人听来是这样。然而小八爷经历过当年那场风暴,那种生命受到威胁的感觉午夜梦回还在背上森森发凉。
他垂了垂眼,好像猜到了更多真相。
自鸣钟“当当当”敲了十下,外面执行礼仪的内务府太监来扣门。“八爷,八福晋,到点了。”
小八爷带着云雯起身告辞。良妃坐在榻上没有挪窝,是八公主和小羽毛送他们到长春宫门口的。
云雯未过门的时候就常跟八公主一起吃饭,因此相熟,于是忍不住问这个小姑子:“我今儿在额娘跟前,没有犯什么忌讳吧?”
八公主摇摇头,说:“额娘应该挺喜欢,八嫂的。”她之前一直喊“云雯姐”,乍然改口叫“八嫂”,还磕巴了一下。
小羽毛比姐姐话多,六七岁的孩子也正是唠叨的时候,这时候就插嘴道:“额娘都没有嫌弃八嫂心跳声吵到她,可见是喜欢八嫂的。”
云雯:……那我受宠若惊一下?
无形中又被怼了的小八爷:告辞。
离开了没话找话,话题一会儿沙雕快乐一会儿严肃沉重的长春宫,八阿哥夫妇来到了他们的最后一站:太后的慈宁宫。
在这里皇阿哥们带着自家福晋济济一堂,认亲戚认得云雯眼都花了。这还是云雯之前给四公主当伴读,已经把公主们认全了,没有额外负担的结果。
康熙辛勤耕耘这些年,皇室繁衍生息成了一个大家庭。光是已经立住的皇子,能从三阿哥排到十四阿哥,小十六往下年纪尚小,没有出来认嫂子。
先给太后请安,然后给哥哥嫂嫂们见礼,最后给弟弟妹妹们发红包,这一圈走完,太后给新来的孙媳妇赐了坐。
“董鄂氏也不是生客。”太后跟在座的四福晋、五福晋说,“从前她进宫给恪靖当伴读的时候,还只有桌子那么高呢。雪白可爱像云朵一样。”
太后说话蒙语夹杂着满语,四福晋、五福晋其实听不懂,只能跟着含笑点头。
“皇玛嬷夸你小时候像云朵一样可爱。”小八爷给云雯翻译。
“喔!”周围兄弟们就起哄起来。
太后也笑了,嗔道:“瞧老八护得跟眼珠子似的。你一个大男人杵在这里做什么?我们女人家说话,你跟你兄弟们出去吃席吧。”
小八爷被哥哥弟弟们拽着,还要回头朝云雯喊:“半个时辰后就到点了,你等我来接你啊。”
云雯捂住了脸,不敢抬头看周围妯娌们的表情。她耳根子都红了,又引来一阵笑声。
“果真是新婚燕尔呢,真让人怀念。”小八爷跨出房门的时候,还听到里面四福晋这般说。
第176章 十七岁的冬天
这是初冬的一个多云天, 进宫的时候东方还没有泛白,而出宫的时候日头已经偏西。气温比起凌晨时候的冻人要和煦多了,至少马车里不用再加小火炉了, 而且还能半开帘子透透气。
“今儿三嫂没有来呢。”云雯的心思还在方才的慈宁宫妯娌机锋里,努力整合着自己刚刚接收到的诸多信息。“三嫂是先皇后家中嫡女,身份尊贵, 一来应当知晓礼数, 二来也不至于遭人排挤,为何见不到面呢?”
你说三福晋佟氏呀。小八爷拍拍媳妇的脑袋:“三哥说三嫂病了, 是以没来。”
“啊,那是否需要送些药材去啊?”
“这就显得揭人伤疤了。”小八爷摆手,“你不知, 三哥和三嫂都是自尊极重的人,便是再多的不如意都要遮起来,展露给外人看的皆是一片尊贵美满。”
云雯多通透的心思,一点就明:“八爷这么说, 难道三嫂的病还有内情不成?”
夫妻之间总是要互相通消息的。小八爷勾勾手指, 示意云雯凑近些。小夫妻俩就互相依偎着说悄悄话。
“都说佟家尊贵, 是因为出了两代帝后。然而他家的男人也没辜负爱新觉罗家,佟国纲战死在第二次对葛尔丹之战中,你知道的吧?”
这么大的事,军功贵族家庭的大小姐自然是知道的。“我听玛法说,正是为了抚慰佟国纲的阵亡, 才将其长子嫡孙女嫁给了三阿哥为福晋。”
小八爷点点头:“三嫂的阿玛鄂伦岱乃佟国纲长子, 与万岁爷是嫡亲的表兄弟,三征葛尔丹时身上担着火器营大臣,应当说荣宠至极。然而鄂伦岱此人刚愎桀骜, 日前在御前失仪,降职成一等侍卫了。”
距离昭莫多的大胜过去才多久啊,这就被降职了,可见鄂伦岱这人是真的有些出格。
鄂伦岱的臭脾气满京里都知道,就连明珠和索额图被他怼了都得自认倒霉。云雯从前听说过这个人,但是将此人与三嫂联系到一起,却是她嫁入皇家后才能习得的技能。
“我明白了。”云雯小小声地问,“三嫂是不是像她阿玛,就,脸皮薄气性大?因此才病的?”
小八爷笑了笑,算是默认了福晋的说法。“也不过就是一时的小恙,过几天鄂伦岱的官职就回来了。三嫂嘛,平日里你敬着她,偶尔求上一件小事,让她展现了贵女的底蕴,自然就能跟你融洽。不过不要跟她走太近了,当绿叶衬托红花这种事情,一回两回,算是我们做弟弟妹妹的哄哥哥姐姐;当得多了,谁也不是生来就为了受委屈的是不是?”
云雯“噗嗤”一声笑了:“爷说得,像是对此很有经验呀。”
小八爷伸手捏捏鼻梁:“我那三哥,和三嫂,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说完了缺席的三福晋,接下来就轮到已经见过面的嫂嫂们了。“大嫂待我一向亲近赤诚的。四嫂今儿说话也向着我。太子妃的人品,我光是听风声就能知道了,必不是个难相处的人。只是今日见到五嫂和七嫂都讷讷寡言,是否是五哥与七哥与咱们比较疏远呢?”
小八爷摸摸下巴上新冒出头来的胡茬。“这个嘛,其实五哥是个厚道人,待兄弟们一向不错。七哥腿脚不大好,这些年我也帮他疗养过几回,关系也算可以。不过是有些话题没有说过,只当兄弟处着。”
云雯懂了,这意思是这两家只论亲戚,不是政治同盟。“那五嫂和七嫂?”
“这只是我的猜测啊,你姑且一听。”小八爷叹道,“如今这世道,女人的胆子要不靠家世,要不靠宠爱。大嫂不必说,阿玛是六部尚书,大哥独宠她一个的;三嫂出身尊贵,又和三哥合拍;四嫂一向得四哥爱重,又刚生了嫡长子。这几个嫂嫂,便能多与你说上两句。然而五嫂和七嫂……一来她们嫁进来不满一年,二来五嫂的父亲只是员外郎,七嫂略好些,父亲是副都统,然而在一众皇子福晋的背景中,副都统实在称不上显赫。他塔喇氏和哈达纳喇氏也不是大族……更遭的是,五哥宠着几个侧福晋,刘佳氏瓜尔佳氏什么的,七哥也是,独宠侧福晋那拉氏,孩子刚生就又怀上了……所以……”
五嫂和七嫂这对同病相怜的妯娌,要资历没资历,要家世没家世,要宠爱没宠爱,要孩子没孩子,那可不就得缩起头来当鹌鹑,不多说半句话吗?
云雯头靠着小八爷的肩膀,眼神中流露出几分迷茫。她耸了耸小鼻子,喃喃道:“那我以后说话得多注意着些……”不能一不小心就秀恩爱,戳了五嫂七嫂的肺管子。
这姑娘怎么就这么为别人着想呢?换个性格张扬的人来,巴不得在不得宠爱的妯娌身上获取优越感呢。小八爷看着媳妇可爱的小模样,忍不住亲了亲她的额头。
马车吱呀吱呀驶过了喧闹的京城大街,驶入了一条干净的新铺了青石路面的胡同,最后停在了还挂满红绸的三间黑漆大门跟前。正中那扇大门的牌匾上四个苍劲有力的楷书:定贝勒府。跟如今流行的圆润方正的楷体字不同,这四个字太有筋骨了,虽然笔锋并没有很细,却无端给人一种清瘦、高洁、锋芒毕露的感觉,像是几百年前唐初的字迹一般。
“怎么样?你家爷们的手迹。”小八爷得意洋洋地拉着媳妇在府门前驻足。
云雯顺着毛撸小八爷:“好字呀!”
小八爷憋了半天的笑容一下子炸开,仿佛一枚照亮初冬天空的向日葵。
“跟爷平日里的书法相比凌厉威严许多。这要写废多少张纸,才能偶得这般意境?”
“不多不多,也就一卷宣纸罢了。”小八爷背着手,又欣赏了几秒自家大门上的牌匾,“我还喝了点酒,梦到了江——战场上的场景,清醒后再也写不出同样的字了。”
云雯侧头。刚刚八爷好像说了个口误。然而不等云雯多想,就见八阿哥指着约莫百多米开外的差不多样式的一个大门说:“看,那里是四哥家的大门。咱们两家是邻居呢。”
云雯成功被小八爷给转移了注意力,一百米正是想看到大门的轮廓还能看见,但想要看见牌匾却不可能的距离。于是云雯眯着眼努力了几秒,就想不起来去思考小八爷的口误了。偏生某江湖人狡猾得很,在她放弃了看清那家的牌匾后拿更大的糖衣炮弹腐蚀她。“昨儿进门的时候一直盖着红盖头,黑灯瞎火的看不清。趁着今儿天还亮堂,爷带你逛逛新家。”言罢,小八爷就把媳妇儿打横抱起,大踏步往门内走去。
进了大门,就是一处露天庭院,当中一面长长的汉白玉照壁,彩绘一副金青色的松鹤山水,仿的是北宋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的风格,然而在这基础上又添置松鹤,可谓推陈出新。光是这副照壁,就该为难死擅长繁花龙纹的内务府了。
云雯还想多看几眼,就被抱着转过了照壁,后头一条白石铺成的大道,一路铺到正堂。道路两旁皆是草坪,植有半人高的桂花树,因为是宫内特别栽培的品种,所以就连树干都隐隐泛着黄色,在这种叶片都落光的季节里依旧是枯黄草坪上一抹与众不同的色彩。
“树下那些小灌木是金牡丹和金线菊。春天牡丹先吐芬芳,到了夏天金线菊就会接班,等入秋了,便是桂花的季节。皆是金色的。不过就是如今这个季节寂寞一些。”小八爷略有些遗憾地说,“本来还想栽点腊梅,刚好凑够四季的金花,然而内务府腊梅的树枝太高了,整体上有些遮挡阳光,于是作罢。”
第一进的院落视野广阔,光线充足,且四周并不封死,由游廊通向左右两侧,隐约能够看到左边的湖水和右边游廊后茂盛的绿竹。这就使得人的视野舒服极了。
与特别设计过的院落相比,用作待客的正堂就显得比较规矩,茶房、点心房、会客室、宴会厅应有尽有。整个正堂一共有五间,作为贝勒府的牌面工程,做得比国公府的规格还要高。不过要云雯说,她最心仪的还是正堂最东头藏了一间光线极佳的暖阁,布置了浴室床榻和小书房。
八阿哥就是把她抱到这件屋子里放下的。
“这里是你的。”小八爷说,“回头让春绕放些换洗衣服在这儿,再放些书。宅子大了,一路走回屋还要不少路,可以先在这里把花盆底换了。平日里招待客人,也可以在这儿更衣。”
在正堂给女主人留更衣室,不能说少见,只能说闻所未闻。
云雯一直到把一身的正装行头换成家常衣服,都还有些如在梦里的感觉。
因为更衣室里还没有多少云雯的衣物,小八爷左右看看,最后找了件自己的短斗篷给她套上,然后拉了云雯的手。“走,后头还有老大的地方呢。”
天气越发放晴了,冬季的暖阳洒下来,照得新造的八贝勒府每一块瓦片都是亮堂的。小八爷不喜欢太过艳丽的颜色,于是府中整体采用了白墙黑瓦的造型,偶尔有几根巨大的承重柱,则被刷成了深棕色和古铜色,看着就有种古朴厚重之感。
整个待客区域都与进门时的那幅金青色山水呼应,在屋檐下描绘了金青色的图案。加上庭院中种植的花色也朝着金色系走,整个风格都是繁荣大气的。然而右转进入书房区域,色调就陡然一变,翠竹与墨竹交相辉映,幽深清冷之风扑面而来。
“前面这间是我的书房,后面那间是你的书房。”小八爷带着云雯参观着书房窗子上的各种大雁雕刻,调笑道,“爷觉得大雁跟竹子简直绝配。回头你装饰书房的时候,可以把那些个带大雁的文房四宝都用上了。”
这就提到当初两人定情时有关大雁的暗语了,云雯红了脸,小小地“呸”了一下。“从来没有将大雁跟竹子放一块儿的典故。”
小八爷就握着媳妇儿的手,在她手心挠了挠:“从我们开始就有了。”
云雯说不过这个流氓,只能红着脸跺跺脚。
书房区域也是宽敞,几乎与中路的待客区域一样大。大面积的庭院就使得在种植了壮观的竹林之后还有足够的空间来迎接阳光。书房的布局也不是严格照着四合院走,而是一小座一小座分开的,每一间屋子都要取最好的光线,彼此间有走道相连接。最大的两间自然是男女主人的书房,而其他那些小书房都还是落锁的空屋子。小八爷不说,云雯也能猜出来这是给未来孩子们留的。
“爷觉得四间够用了。”八贝勒说,“女人生太多孩子对身体不好。”
云雯转过头,不让八阿哥看见她眼角的泪光。“八爷这宅邸设计得好生不同,也不知工部和内务府为此掉了多少头发。”
小八爷就从身后抱住她,笑道:“爷自个儿设计的,掉了不少头发呢。福晋快心疼心疼爷。”
第177章 十七岁的冬天
两人就在初冬的阳光下闹了一阵, 然后在书房里用了下午茶。
大厨房就在待客区和书房区的中间,临近将贝勒府各个区域隔开的中心湖。这种设计自然是为了防止走水。且这个位置送餐去哪里都很方便。
而从书房出来,继续往北走, 越过两道月牙门,则假山重叠,竹林茂密,越是往里走,则植物种类也随之丰富起来。到了最后, 饶是以云雯的见多识广, 也喊不出其中大半植物的名称了。她迟疑地停下脚步, 先是怀疑自己是不是身在某处深山之中,而后又怀疑八贝勒是不是把大半建府邸的经费都花在这里了。
这一个人才能抱住的檀香树是京城能长的吗?啊?她确实不是植物专家, 然而富贵人家的大小姐至少认得檀香树的气味。乖乖, 这得烧多少银子啊。
小八爷:我不是, 我没有, 我拿系统积分换的, 没用银子。
“这块儿种了不少药材,许多都是江北难以成活的树种, 种植颇为不易。”小八爷强行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解释道, “这片地下有热泉,温度较高, 本来这儿要建耳房的,打地基的时候发现了热泉, 就改成了药材园子。”
云雯若是有后世的生物学知识, 就会知道南方的物种想在北方种活,可不仅仅只要解决温度问题就行了,光周期啊土壤啊共生的微生物和昆虫缺一不可。然而云雯到底不是穿越者, 除了心疼银钱外也还是接受了小八爷的解释,跟着丈夫增长起见识来。
“这个是丁香,这个是黄柏,这个是桂枝,这个是三七,假山后面那颗是龙脑树……哎,这丛金银花长得真好,大冬天的都翠绿翠绿的……埋在地里的还有几节沉香木。也不指望它们能成为多么名贵的好香料,不过就是图一乐。”小八爷一路走一路报药名,报了五六十个都还没报完。
云雯好奇地问:“这处园子统共有多少种药材啊?”
小八爷迟疑了:“……我也说不清,许是有一百多吧。”
“京里的府邸甚少有建这么茂密的林木的。”云雯看着头顶十多米高遮天蔽日的大树,“爷就不怕有贼人吗?”
“一来,我这处‘南国雨林’健在右路正中,四周都有两道门的守卫。”小八爷伸出两个手指,笑得有几分神秘,“二来嘛,我还找了一位厉害的守园人。”
说完,小八爷打了个呼哨。“龙龙,出来见女主人。”
随着八贝勒的话音落下。假山后头窜出来一道白色的影子,眨眼功夫就滚到了近前,抱住了云雯的腰,快得令人猝不及防。云雯被吓了一跳,差点向后摔倒,还是小八爷眼疾手快扶住了她的后背。
“咕噜咕噜?”那一米高的白团子发出卖萌的声音,然后雪白的毛发中露出一对乌溜溜的圆眼珠。“吧嗒吧嗒。”白团子的眼珠眨了两下,然后继续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这是……”发现了小动物的友好,云雯迟疑地摸了摸白毛团子的头顶,得到了对方热烈地响应。它主动把脑袋往云雯的手心里蹭了蹭。“咕噜咕噜”的声音更加欢快了。
“好了好了,不要占爷媳妇的便宜。”小八爷伸手将白团子从云雯身上扯下来,拎起,露出它圆滚滚的身躯下的四个小短爪子。化形后的小系统被抓住了命运的后脖颈,又不能当着一群人的面说话,只能可怜巴巴地看向宿主。
“嗷呜。”小系统说,然后两只前爪叠在一起,作了个揖。
“哎呀,”云雯笑了,“它好通人性。这是什么异兽吗?我还从没见过。”
“这是白熊。”小八爷说,“是从俄国来的。去年俄罗斯使团来京的时候,给皇阿玛献了一只大白熊。不料那母熊已经怀胎,偷偷在笼子里产仔,就是这小家伙。”
八阿哥把白熊小系统放到地上,然后从随从那里接过一个皮袋里,取出里面的酱牛肉喂给它吃。
“关成年白熊的笼子栅栏稀疏,小熊就从笼子里跑了出来,不知怎的跑到了宴席上,赖上了我。皇阿玛就把它赏给我了。你别看这白熊在大清罕见,然而在极北冰雪之地,就像草原上的狼群一样常见。俄罗斯居北,每年屯垦的俄人都要捕杀几只白熊,与我们在草原上杀狼也没什么差别。这小熊惫懒,能跟了我,不必忍受野外之苦,倒也是一种福气。”说完,小八爷就挠挠小系统毛茸茸的下巴,舒服得它直打滚。
所谓母熊生小熊,自然是假的。怀孕的母熊,别管是棕熊还是北极熊吧,脾气都是极为暴躁的,哪里能够选为送给大清皇帝的礼物。然而小系统化形后想要在贝勒府中光明正大地出现,只好去碰瓷那只适逢其会的母熊了。
那只喜当妈的母北极熊如今属于康熙,被养在畅春园的异兽园中,夏天的时候还要一边思念着北冰洋里的鲜鱼,一边为北京炎热的气候发愁。不像小系统这只假熊,睡着‘人工雨林’,吃着满汉全席,快乐得身体都成球了。
“你要好好干活知不知道?”小八爷戳了戳小白熊肚子上的肥膘,“任何可疑人进了宅子,你就‘嗷呜嗷呜’,知道了吗?”
小白熊连连点头,然后趴在地上死命摇屁股,模仿鲤鱼甩尾。滑稽的模样看得云雯忍俊不禁:“它这是什么意思?”
“知道了知道了。”小八爷拍了拍小白熊的脑袋,“立了功,请你一起上桌吃饭。但凡爷有鱼吃,就少不了你的份。”
小白熊应声停下了它肥嘟嘟的屁股,高兴地翻了个筋斗,落地差点压到旁边一株药材,然而系统出品的身体又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呢,一个蛇皮走位就避开了。
“它还知道不能压坏药材。”云雯更稀罕小白熊了,“从前只在志怪上见过这么通人性的动物,难道真有动物成精化人一说吗?”
“它贼得很,怎么会想不开化人?”小八爷拐弯抹角地损了小系统一句,“做白熊多好呀,被人视为祥瑞,只要守着院子‘嗷呜嗷呜’就能有山珍海味吃。”一边说着,八阿哥一边取出荷包里吃剩下的阿胶糕喂给小白熊。“然而化人呢,即使不被道士和尚喊打喊杀,也要学习人的繁文缛节应答方式,一不小心就得罪了权贵,给身边的人招祸,到时候连想吃生肉都不可得了。”
无形中被恐吓了的小白熊,只觉得嘴里的阿胶糕的不香了。
“所以你化不化人啊?”八阿哥笑眯眯地拍拍小熊的脸颊。
小白熊扭过头去,宿主跟着人学坏了,一定都是康熙那个腹黑的锅。“嗷嗷嗷。”它凄惨摇头,把装牛肉的袋子和装糕点的荷包紧紧抱在怀里,表示自己对如今的米虫生活十分满意。
‘人造雨林’也不小,占据了右路书房以北大量的空间。从那里出来,再往北去就是王府侍卫们居住的营房。而若是自小白熊的地盘往中路的方向,还是出两重小门,就来到了中心湖以北。
理论上,这里应该是后宅的范围了,沿着湖水应该分布着大大小小属于侧福晋庶福晋的院子了。然而八爷事情做得很绝,正院建得超级大。
福晋招待小姐妹的地方得有吧,来来来中西合璧的八边形小楼建一个。
福晋召见商铺伙计的地方得有吧,来来来长方形的传统建筑建一个,最好能够直接跟北门相连,进出方便。
福晋要听戏怎么办,西北角的空地得给福晋留着,随时准备建戏台子。
福晋那么多书,藏书楼得造一个吧,那湖边那块地儿也跟福晋了。
哦,还有孩子们将来的房间。嫡子嫡女怎么能够住得挤呢?那必须得大大大。
最后小八爷还想要个大浴池,带下水的那种。于是正院的面积又增加了一半,建了室内室外两个浴池,都有二十平方大小。室外的浴池用防腐的樟木绕着一圈花廊,头顶上的木架上爬满了茂盛的紫藤萝。
成婚那天晚上只在卧室里,云雯万万没想到整个正院能有这般规模,竟然挤得偌大的贝勒府北区里再找不到什么风水好的地方了。
“会不会太大了?”云雯迟疑地问,“爷不给自己多留几个住处吗?”
小八爷指着正院中随处可见的紫藤萝,朝着云雯无辜地眨眨眼:“这不就是爷的标记吗?这就是爷的住处啊?福晋嫁过来,不就是要跟我挤一挤住一起的吗?”
好家伙,话都被你给说完了。
后世的人总以为贝勒的爵位比不上郡王、亲王,仿佛没有封王日子就会过得委屈巴巴似的。然而事实上,多罗贝勒作为超品爵位中的第三名,已经是京城中最为顶尖的富豪之一了。贝勒府第面积之大,无论是前头的会客区、书房区,还是靠后的湖区、“南林白熊区”、后宅区,其中任何一个区拿出来,都足以塞进后世一个小学。
他们一路逛过来,移步换景,移步换色。靠左在正院的西侧的床榻上,透过一扇巨大的玻璃窗,能够看见夕阳从紫藤萝的花藤上照下来,将庭院中汉白玉雕成的群雁日晷染成金红色。
“墙那一侧的西路,都有什么?”云雯觉得身体上有些懒洋洋的,但依旧记挂着没有来得及全部逛完的宅邸。
“明天去看。”小八爷亲亲她的脸颊,“今天累了。”
“爷把后宅划得小了。本来一直往西都该是后宅的。”
“谁闲得没事议论别人家里后宅划了多大的区域?”小八爷把媳妇抱到自己膝盖上,“有些人养了外宅了,不也没多少人说?人这一辈子,在外头照顾这照顾那够辛苦了,关起门来还不让按着自己的心意高兴高兴吗?爷就喜欢这种大小的后宅,一家人住在一起,亲近不挤,舒服。”
云雯靠在他胸口,似乎有许多话想说,又觉得什么话说来都是矫情。董鄂家已经是比较规矩的人家了,大部分的孩子都是嫡出的,然而也没有像小八爷这样,在规划房子的时候,就没有留下妾室的位置。
“所以西边那路是什么?”
见她不再纠结后宅规划问题了,小八爷脸上的笑容也越发灿烂:“我想想啊,大部分留作药房了。我从前延请江南名医来京开‘名医大会’,他们都是自个儿找客栈住的,要打点那些客栈还要求人情。如今好了,我让在西路前边建了客房和厨房,可以让客人住。后头安静点儿,留给门人。”
小八爷分封建府了,名下有佐领不说,自然也会有门客来投奔。君不见三爷府中留了多少落魄文人,便是人际关系一向冷清的四爷,家中也有门人呢。
“你看啊,前堂金色,书房墨绿,龙龙的住所郁郁葱葱,咱们的后宅遍布紫藤。你家爷是不是还是有些品味的?你猜猜西边院子里都种了什么?”
云雯想了想,觉得以小八爷的品味来说,普通的绿植或者岁寒三友实在不如已有的这些院落来得惊艳。那必得是某种统一的壮观的色泽才是。然而考虑到那处‘人工雨林’和金枝桂花树的成本,云雯又觉得西园要还是成本高昂的外地树种或者人造变种,万岁爷看到造价单子就先心肌梗塞了。且门客住的地方,确实是应该相比主人家的地盘削减一些成本的。
便宜,本地植物,好养活,又有异常壮观的颜色。
脑海中灵光一闪,云雯想起了香山红叶的美景。“如果是我的话,会种枫树。”
“所以不是爷自夸眼光啊,云雯就该是爷的福晋!”小八爷高兴地拿下巴上一天时间长出来的胡渣去蹭云雯的发顶,将她的发髻都弄得有些凌乱。“正是枫树!树木用红枫,灌木用了红叶石楠。一个春天长红叶,一个秋天长红叶,都能像火把一样。最可贵的是石楠四季常绿。那些借住到我府邸的人,大多是暂时失意没能得到重用之人,爷希望他们既能够前程红火,又能够得以善终,所以种植此二者。”
第178章 十七岁的初冬
民间习俗新婚第三天回门, 然而在皇家并不适用。皇家大婚的流程多,以小八爷为例,婚礼当天仪式漫长自不必说, 新婚第二日要入宫谢恩, 兼跟兄弟妯娌们见面, 出宫回家已经日头偏西, 能逛逛自家府邸就不错了。而第三天开始,各种要靠着皇子夫妇吃饭的人就陆续登门磕头了。
从府邸中的仆人开始,到外头铺子庄子上的管事,再到皇子名下的包衣、旗丁,还有平日里与皇子交好的臣子……再怎么匆忙也要五六天时间才能够将第一批人给见完。
小八爷不是大千岁或者太子爷那样党羽成群的人,然而细细数来,云雯的日程也不空闲呢。
“上午先将府里的人拢一拢。”在正院用早餐的八贝勒说,“中午老九跟老十要来吃饭。”
云雯舀着胭脂米粥的白瓷勺子一顿。“怎的也不提前说?许多大菜要提前一天做准备呢。”
小八爷就笑了:“今儿安排了要见门下佐领, 本就不是宴请兄弟的日子,偏要来添乱, 那就只能家常菜色招待了。”见云雯依旧蹙着眉, 八阿哥又补充道:“弟弟们自小在宫里吃惯了大菜的, 反倒是外头的吃食于他们来说新鲜。”
“那多少添几个好菜, 我记得九爷十爷都好吃猪肉的。”
小八爷朝福晋举白旗投降:“福晋安排就是。”
云雯当即报了一串菜名, 炒猪肝、酱乳猪、糖醋排骨、上汤白菜、清炖狮子头等等,一共六荤三素,外加三甜点。夏疏取了纸笔, 将菜单记下, 由两个主子过目后交给周平顺去安排了。
早餐桌上的小插曲就这么过去了,八贝勒夫妇继续用早膳。相比于给九阿哥和十阿哥安排的宴席,八贝勒夫妻俩自己的饭食要简朴得多。早餐一共六样, 两粥两小菜一汤一包子,被吃了个七七八八。还剩下的一些汤底和半屉水晶包,则被赏给了福晋屋里的丫鬟,算是间接完成了光盘行动。
填饱了肚子,两人就手拉手在屋里遛弯消食,倒不是不想往外头去,实在是外头风有些大。而在屋里就不一样了,透过那扇内务府特制的大玻璃窗子能够照进来冬日的暖阳,且过滤掉了寒冷的北风。如今不是季节,院子里的紫藤萝只余下盘根错节的枯枝,倒是别有一种凌寒傲骨的美感。
很少有权贵会在院子里全栽种同一种花木,这样到了非花季的时候就什么都看不到了。然而八爷却是不同的,认准了一种花,那就算是它连叶子都不剩的季节也能甘于寂寞地等待。笃志专情,对人对花皆是如此。
云雯今天穿了一件正红色金绣水豚的旗袍,小两把头上插了宫里赏赐的几支珍珠金钗,又饰以红珊瑚。全身上下既有颜色上的庄重,又有装饰图案的别致。她要穿着这身在贝勒府的下属门人跟前亮相呢。
消食完毕的云雯换上花盆底,带上手镯和项链,在正院的会客厅里摆了椅子,开始这天的工作。上午贝勒府还没有开门迎客,首先来的皆是府中的下人和包衣。
女性中领头的是一个头发已经花白的方脸妇人,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严厉极了,行礼磕头的动作标准得如同尺子量出来的一样。
“这是哲嬷嬷。”小八爷给媳妇介绍说,“爷小时候额娘在宫里地位不显,身边也乱得很。后来皇阿玛发落过一回,早年间的奶娘和保姆就只有哲嬷嬷留下来。她规矩一向好的,适合做府里的刑罚处。”
一听是奶妈,云雯的神色越发慎重起来。宫里规矩森严,皇家母子不得亲近,反倒是奶娘跟小主子之间亲情更多些。看看曹家和李家靠着给康熙爷当奶妈发迹就可知道“奶妈”一词在本朝的分量了。“嬷嬷快请起来。”云雯给冬藏使了个眼色,那大丫鬟就搬来一个绣墩请哲嬷嬷坐。
不料哲嬷嬷是个对自己都严苛的,当即表示“这第一次女主人赏赐,她不好推辞,然而以后请不要这样了,奴才就是奴才,没有在主子跟前坐下充长辈的道理”。
“奴才这辈子无亲无故、无儿无女,除了立身刚正再没什么能报答八贝勒养老的恩情了。”哲嬷嬷严肃着马脸说道,“这府中的规矩都是奴才□□的,但凡有那偷奸耍滑、中饱私囊、吃里扒外的东西,福晋尽管罚奴才便是。”
好家伙,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云雯只能表示respect,您老想建个微缩版慎刑司您老就建吧。
哲嬷嬷领了福晋的见面红包后就从绣墩上起来,回到仆从的队伍中。第二个出列请安的是红绣姑姑。三十多岁的女子依旧有七八分的姿色,然而也许是跟着哲嬷嬷的时间长了,也练就一张不施粉黛的严肃脸。
“这是账房上的红绣姑姑,她跟着惠妃娘娘宫里的红字辈,是小时候娘娘赐给爷的。”小八爷说。
小八爷有意隐去红绣曾经被赏赐给大阿哥那一节,不料红绣自己说了。“奴婢最早是内务府选给大阿哥的两名宫人之一,大阿哥没要奴婢二人,另一个姐妹悬梁自尽了。奴婢运气好,蒙八爷收留,才活到今天。”
这经历还真挺传奇的。一身端庄大红的云雯抬抬手,宽慰说:“账房重地,爷委任姑姑,可见姑姑的人品值得信赖。”
红绣磕了个头,恭敬地呈上账本。“贝勒府开府至今日共计二十三日,账册请福晋过目。”
账本分了三册:一册是库房账目,记载了库房中的真金白银和粮食布匹,其中每一笔变动,都代表着府中日常的衣食人力的开销。一册是奢侈品,对于王府中的建筑、花草、摆件、文物、珠宝首饰都记录了采买置办时的价格或估价。第三册是营收,专门记录八贝勒府名下店铺和庄子的产出。每一册都画了总表,标了页码分了月份,清晰明了。更可怕的是每个数字都用了满、汉两种文字和阿拉伯数字相互印证,具有加密和杜绝涂改的功能。
云雯不过翻开两页,就又将账册合上了。“账目很清楚,我头一回见到这么清楚的账本。姑姑不愧是为爷管了这么多年账本的人。”
“多谢福晋夸奖,奴才也只有这点本事了。”
有了哲嬷嬷和红绣姑姑开头,云雯大体上也就知道小八爷后宅用人的风格了,一个两个都是性子直接,漂亮话没有,闷头办实差的人。且以小八爷讲究江湖义气的习性,跟他出来开府的包衣奴才大多被他救过命,这就更保证了一层忠诚度。
这位爷可真是给她省事啊。
红绣姑姑后面是领绣坊和洗衣处的青靛姑姑,这也是个无依无靠的可怜人。她早年是宫里做衣裳的一把好手,可惜三十五、六岁因为赶工一件龙袍而熬坏了眼睛。“奴才那段时间真跟瞎子一样。”青靛姑姑笑着说起自己的伤疤,“不能做工了,就被迁到婆婆庵等死。还好有八爷在。如今又能看见了,虽不能自己动手,指点指点小宫女还能胜任。”
“靛姑姑过谦了。你来给我做婚服的时候我就知道,即便是在宫里,你做衣服的眼光和技法,也是数一数二的。”
专业上被夸奖了,青靛姑姑笑得眼睛旁边都是细细的皱纹。她也不来虚的,直接跟福晋说春装有几种颜色的料子外头买不到,需要自个儿上手染,所需材料都已经报给账房了,只她下个月要去庄子上指导染布,还得福晋批准。
人员出入是大事,云雯在小本本上记下此事,示意她知道了,然后赐青靛姑姑红包。
衣食住行,穿的解决了,还有吃饭、居住和出行。而负责这三项的就都是男性了。大厨房里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太监,脑子里存了好几十道宫廷菜的秘方,不过采买和做工的还是以八爷门下的包衣为主,由哲嬷嬷带人每周查着账。宅邸的维护、园林的修理、药材林子的保养,也需要一批人手。至于出行,那就涉及到贝勒府的家丁了。
严格来说,家丁与侍卫是不同的。家丁往往是包衣中的挑选出来的青壮年,身契被挂在贝勒府名下,奴隶阶层中拿武器的人,但依旧属于奴隶阶层。而侍卫就不同了,最起码的一条是出身满洲旗民,属于正儿八经的在编军人,再升职就是能当官或着当将军的。看看那些给小八爷当过侍卫的人就知道了:
姚法祖,刚刚二十岁的年轻人,现在是福建水军的千总。
马佳·纳穆科,荣妃马佳氏的旁支远亲,三十岁出头就成了佐领。
纳喇·多弼,也不过二十多岁,镶白旗的世袭佐领继承人。
……
按照规矩,王爷贝勒贝子府邸中的侍卫由其名下的旗民轮流值守,最多不过十几人。这个人数显然只能起到形式上的作用,所以平日里主要的守卫工作还是由包衣家丁来承担。家丁的选拔工作显然小八爷已经提前做好了,如今不过是让这些人来给福晋拜码头罢了。
至此在定贝勒府中执役的各个部门都见过了。云雯记忆能力和心算能力都好,不用扳手指就报出了准数儿:“哲嬷嬷的刑罚处有妇差六人,太监六人;红绣姑姑的库房有妇差两人;靛姑姑领绣房和洗衣处妇差共十九人;大小厨房有太监三人,男丁十人;园林、修缮、打扫有男丁三十三人;主子近前服侍的有妇差八人,太监两人,男丁六人;家丁并马夫共七十三人。如此下来,全府上下共计有太监十一人,妇女三十五人,男丁一百二十二人。”
一百六十八张嘴要吃饭,这就是贝勒府的责任。
第179章 十七岁的冬季
所谓贝勒府第, 是一个不事生产的单位。为了供养这些脱离劳动生产的人口,自然需要一个更加庞大的农业群体。这就是每个开府的皇子都被附赠了一批庄子的原因。
“皇庄上劳作的都是包衣,辛者库下的居多。”小八爷跟福晋介绍道, “超过五百之数,由七名五品庄园处官员负责。今儿来了五人, 还有两人在关外庄子上, 得等到过年的时候再来跟你讨见面礼了。”
一边说着,小八爷一边给福晋套上斗篷。两人从正院出来, 过一道垂花门, 再绕过刑罚处的小院, 就到了北门后头的一间待客厅。北门一开, 早就候在外头的庄头和掌柜就鱼贯而入, 进到厅里给云雯磕头回话。
那五名庄头都上交了田亩和丁口的登记册, 而店铺掌柜们也交了今年账册的副本。云雯看着桌上不断增高的账本, 既满足于小八爷毫无保留的信任, 又深觉得肩上责任重大。“三怀堂的账本也给我看,是不是不太合适?”云雯将最上头的那本账册交给小八爷, “三怀堂有平抑京中药价的作用,又给兵部供药,已不完全是咱家私产。”
小杯子公公见了,连声“哎呦”起来。
“确实是个公私不分的地儿。”小八爷将三怀堂的账本又塞回给自家小福晋, “然而咱家名下的包衣都是免费在三怀堂取药的,两边的账目还是需要对一对。且国库不给三怀堂拨款, 它自负盈亏的, 还是需要福晋帮忙盯着,免得入不敷出才好。”
见八阿哥这么说,云雯才收下账本, 大约觉得确实是个麻烦事儿,想了良久,才将三怀堂和三怀堂分馆的两本账册拎出来单独放做一叠。“旁的产业是只供咱家花销的。然而药材庄子和三怀堂,本质上是又给朝廷缴税又跟朝廷做买卖,得另行记账才行,回头我捋个章程。”说完,让春绕给杯公公递红包。
“小杯子可是赚了,这么多人里只有你拿双份的见面礼。”八爷见状取笑道。
从前未婚的时候,云雯去三怀堂就已经给过一次小杯子的见面礼了。谁叫人杯公公天生嘴甜会来事儿,“八福晋”长“八福晋”短地叫不停呢?
“嘿嘿。都是福晋体恤,都是福晋体恤。”小杯子欢欢喜喜地打千作揖,眉开眼笑的样子仿佛是偷到了香油的小老鼠。作为三怀堂大管事的杯公公自然不差这十两银子的见面礼,然而这是他在主子跟前得脸的证据。太监们没有子女可以培养炫耀,也就这点脸面可以说道说道了。
长久以来的心腹需要安抚几句,那么新来的陌生管事就免不了要敲打。其实交账本本身就是一个威慑,云雯深知有些事情拖不得,拖了就给人侥幸心理。在这些外头管事们告退后,她就喊了心腹丫鬟和红绣来,几个人一起对起账本来。
这一工作,就到了午饭时分。
周平顺敲敲门框。“爷,福晋,九爷和十爷来了。”
小八爷本来正在系统空间里看书,闻言睁开了眼睛。云雯也放下了手中的账本。“秋卷,你帮忙夹个条子,莫要乱了顺序。再将账册收好,放正院书房里,回头我要看。”云雯吩咐着,又托了红绣姑姑帮忙,这才整理着衣服上并不存在的褶子,在春绕夏疏的搀扶下踩着花盆底站起来。
坐得久了,腿还有些麻。
小八爷走过来,取代了夏疏的位置,让云雯能搭着他的手肘保持重心。男人的底盘比婢女要稳当,云雯把大半的重量都压过去都可以,自然是走得更加轻松。不过这么一来,两人的姿势就显得比较亲密了。
饶是神经有些粗的春绕都偷偷松开了福晋的左手,慢上半步,就看贝勒爷和福晋亲亲密密一起走的背影,跟着小姐妹低头偷笑。
“如何,你看的那些账簿,比之你从前在董鄂家见过的,是更加干净呢?还是更加暗藏玄机?”小八爷低头问媳妇道。
云雯仰头嗔了一眼,道:“干不干净,可不仅仅是账面上就能看出来的。”
“哦。”
“时间匆忙,只来得及看了几个粮食庄子上的产出,倒是与今年的光景对上了,没有报上来什么损耗啊受灾啊之类缺斤少两的理由。但这只能说明庄头给府里交的是足额的,他们有没有朝着农户多收自己中饱私囊,却是瞧不出来的。”小仙女一样的人,说起庶务也是经验丰富的模样。“且这只是账目上的数字,送来的粮食有没有以次充好,没见着实物之前也是说不好的事儿。”
瞅着媳妇认真的模样,小八爷闷笑出声。“到底还是女子细心,我从前都不考虑这些的。”
云雯轻轻锤了一下小八爷的肩膀:“爷快别取笑我了。你要是没管过,怎么一个偷奸耍滑的都没有?我娘家庄子上都多少有些账目不清不楚的,何况内务府这摊浑水呢?”
小八爷嘴角更加往上翘了翘。“爷不过是在选家丁的时候,有意抽调了各个庄子里贫苦人家的人手。”
云雯眨了眨眼。
“这些人在府里当差,十天一轮值,休沐时还回家去呢。他们家里依旧务农,或者在铺子里帮工,且皆不是管事。”
“啊。”云雯恍然大悟。这些家丁在府中训练轮值,可是经常能够见到八贝勒的。若是家里被庄头欺压,或者庄头虚报田产,这不是一下子就被捅到贝勒爷和福晋跟前来了吗?
还可以这样子啊,云雯打开了新思路。
“我其实不是个聪明人。”小八爷叹气道,“我只知道底下人的日子过得苦,但也想不出什么十全十美的法子。唯有自己劳累些,多听听底下人说话,听尽量多的人说话,遇到一件不平事就处理一件不平事,如此才能良心稍微安稳些。”
云雯紧紧握住小八爷的手。“我看史书,企图毕其功于一役的变革大都事与愿违,给百姓带去更多苦难。反而是小心翼翼摸着石头过河的人最后才能走出一条路来。咱们若是担心自己能力不够,那做一块激流中的石头也没有什么不好的,石头周围被庇护的沙虫会记得咱们,将来摸着石头过河的人也会记得咱们。”
小八爷回握住云雯的手。
此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天顶正中,金色的光芒将天空照得一片瓦蓝。他们穿过中心湖上的宽敞游廊,来到枯黄草地上还残留着焦黄色桂花残躯的前院。
代表着大婚喜庆的红绸与红灯笼还没有裁撤,满堂的喜庆氛围。老九老十两个年轻小伙子,早就蹲在正堂第二进西侧面的小会客厅里了。
“哎呀八哥你可来了。这屋里的西洋摆件可了不得。这是管风琴吧?这可了不得,你还藏着这种好东西呢?”
在所有西洋乐器之中,管风琴可以说是体型最庞大的,没有之一。这种一般安装在教堂中的乐器需要一整座房子作为支撑,琴管高数米,一直延伸到天花板。小八爷这里的管风琴不算大,也没有上万根琴管那么夸张,但也有三百多根音管,十多种音色,占据了侧殿的半壁江山。
小八爷走进殿中,一眼就看到了正在管风琴键盘上敲来按去的九阿哥胤禟。因为人力鼓风系统没有工作,所以无论他怎么敲键盘,那架有着四五米高的大家伙都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八阿哥先把福晋扶到椅子上坐下,嘴里说道,“这儿是替俄罗斯的客人准备的,如今还没装好,地龙也没烧起来呢。”说着,又替云雯拢了拢大氅的衣领。
可别说,不见阳光的侧殿可比有太阳的外头还要冷一些呢。
不过小九爷小十爷年轻火气旺,可不觉得冷,宁可不吃饭也要听他们八哥弹管风琴。
这种生活小事上,小八爷一向不跟弟弟们多计较的,于是吩咐府中的下人在这间侧殿中点起数个暖炉,同时打开四周的窗户引入阳光,一下子屋里就明亮温暖起来。
管风琴的鼓风装置需要人力,周平顺找来两个年轻力壮的家丁,在小房间里拉风箱,才能让前头的演奏顺利进行。小八爷将音色调整成簧管和提琴,即兴演奏一段庄重又不失激昂的曲调。
他的情绪流露太过明显,就连不擅长乐理的小十都听出来了。“八哥果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连弹首曲子都是欢快的。”
老九的音乐天赋要比老十高出一大截,能够听出更多东西。“八哥对八嫂真是没话说。”九阿哥说。不过他聪明归聪明,却是个没心没肺的,下一秒就开始嚷嚷着也要弹琴玩儿。
八贝勒起身,换了九阿哥坐到琴键跟前。两人都是从小跟传教士学琴的,自有一套默契,小九一边按键试音一边听他八哥指点,不一会儿就上手了,换成清脆的音色弹奏一曲《楚汉》,竟也有琵琶曲那味儿了。
小九爷凡事三分钟热度,上手了就失去了兴趣。“哈哈,也没有太难嘛,不就是比钢琴多几个键。老十,你也来试试。”
“不了不了。除了你和八哥,谁喜欢西洋乐器了?爷一向不擅长这些的。”十阿哥已经抱着果盘吃上了。冬季里的水果只有南方来的柑橘,就这也是难得的,皇子阿哥都得限量。如今在八哥府中遇上了,水果爱好者十爷自然要多啃两个的。
见弟弟不买账,两个哥哥也不强求。一行人熄了暖炉关了窗,从侧殿出来,往吃饭的地方去。
九阿哥一向话多,又不好意思去找云雯说话,于是就叭叭叭不停地朝着小八爷输出:
“八哥,你这院子布置得好。别看现在不是季节,但这些桂花树可都是好品种,能开三个月的花呢。”
“八哥,这壁花的颜色好看,回头爷开府了也要整一个。”
“哎呀,今儿竟然还有糖醋排骨吃。果然知我者,八哥也。”
八贝勒可不会跟媳妇抢功劳,当即打断小九的“叭叭叭”道:“可别,这是你们八嫂备的席面。”
“喔。”九阿哥桃花眼忽闪忽闪的,“多谢八嫂。八嫂你有所不知,宫里的菜从御膳房送到阿哥所要好长功夫,糖醋排骨糖醋里脊都黏成一团了,是以他们几乎不做糖醋的东西,都是那些经得起放的炖菜。”
这么个自来熟的小叔子,云雯明显感受到了善意。于是她露出一个秀气的笑容:“那快趁热吃吧。不然就黏成一团了。”
“哎!”九阿哥十阿哥异口同声地应答,然后两双筷子就不约而同地去夹糖醋排骨,仿佛打架一般。
八阿哥没动筷子,而是先给自己和媳妇一人舀了一碗三鲜汤。“先暖暖胃,方才在偏殿里受了凉气了。”
热腾腾的家常菜还是挺能营造氛围的。四人围绕着小圆桌,吃肉喝汤就很快乐。老九老十本来还想喝酒的,但因为小八爷说之前婚礼上有些喝伤,他今儿就以茶代酒看弟弟们喝了,自诩为好弟弟的两个小子就也不喝了,要跟他们八哥同甘共苦。
其实也说不上吃苦,大鱼大肉吃得肚儿滚圆,哪里就吃苦了呢?
酒足饭饱的老十靠在榻上打饱嗝,一边跟哥哥抱不平。“爷算是看明白了,同一个妃嫔所出,只有长子是能出息的。如今尚书房这些弟弟,只有十二、十三是有资格出头的。皇阿玛过来也就问问他们两个。哦,还有老十四,因着四哥跟德妃不亲,显得他也是永和宫的独苗。但难道九哥就不如他们吗?十一更是越努力越像个笑话。”
话题怎么就突然急转直下去了这个方向呢?小八爷抱着茶杯,看着十弟耍赖撒泼。“原来我这儿的茶水还能醉人的,这可真是罪过。”
小十抬着下巴坐在那儿,眼眶有些泛红。还能克制情绪,大约是顾忌着云雯还在屋里。
“八哥你别听他瞎说。”九阿哥凑过来,“下面有些弟弟小小年纪钻营什么圣宠,爷都没往心里去。我要是在意这种事情,早几年的时候就教训小十一了。爷自己挣钱,不比那些强?”
说着,九阿哥就从怀里掏出一张银票。“八哥大婚,弟弟没成家,也不知道送什么好。思来想去不如直接给银子,想来八哥是不会跟我计较的。”
小八爷拿目光一扫,好家伙,纸面上写着整整两万两白银。九阿哥生意规模越做越大,但每年的分红也就这么多。
“哪有拿一年的收入来给人送礼的。”小八爷推辞了,“小九,你拿爷当兄弟,就别送爷比万寿礼还贵重的随礼。”
九阿哥的抬杠被硬生生堵在了喉咙里。对哦,皇帝老爹过生日他也就送个价值两、三千的玉雕。虽然他心里确实八哥比爹要更亲切些,但明面上是不能这么整的呀。
十阿哥拍案大笑:“九哥,我怎么说来着。你这银票送不出去。”
这小子今天就是不太正常啊。八阿哥瞅了眼老十,心中暗暗给他记了一笔。回头再来解决别扭的老十,眼下他得先处理老九的问题。
“翻过年小九就十六了,多少身上有些差事,才好娶媳妇。”小八爷拍拍弟弟的秃脑门,“你外语学得好,你看往理藩院使劲儿你愿意不?”
“自然乐意的!”九阿哥说,随即脸上的兴奋与喜悦又缓缓退下来,“但皇阿玛会同意吗?”
“别瞎听老十说的,什么只有妃嫔长子能出头。他自己是贵妃的长子,难道说几句酸话就能有差事掉头上吗?凡事是要争取的。”
老十真的是中二期抬杠症犯了,嘴硬得像鸭子一样:“争取了就会有吗?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有些人还在喝奶呢就当上太子了,可是他争取了什么?有些人再努力读书都是个透明人,皇阿玛问都不问一下的,是他没有争取吗?”
他说到太子和皇帝了,屋子里就安静下来了。小八爷注视着十弟胖回来了形状但胖不回来神韵的脸,目光沉静不说话。
八爷看着他,九爷看着他,就连云雯都在看着他。
十阿哥慢慢把强梗着的脖子软和下来。“对不住啊八嫂。”
云雯笑笑,声音像拂过山岩的清泉:“不碍事的。我倒是高兴,因为十爷在八爷面前还能提一提‘公平’二字。能提,可见是心里有期盼;有期盼,人就会去努力。多好啊。十爷真是上进之人。”
十阿哥差点脸红:“我哪有八嫂说的那么好……”他声音讷讷的,最后从榻上跳了下来,在屋里来回踱步。
踱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冲到两个哥哥跟前,一手拉一个。“八哥、九哥,你们说什么差事适合弟弟我呢?我也去跟皇阿玛求一求。”
八贝勒和九阿哥:这可真是难倒我了!
第180章 十七岁的冬天
八爷总觉得, 一个人适合干什么,还是得发自内心的才好。就比如他自己喜欢也擅长行医,那是明眼人都能看得见的;就比如小九喜欢且擅长行商, 也是明眼人都能看得见的。但小十喜欢干什么呢?
宫里人貌似都觉得小十喜欢吃喝玩乐当纨绔。这说不好是贵妃有意培养的结果,还是康熙有意引导的结果。但小八爷觉得不是这样的。小十肯定也有他命中注定的爱好, 能够作为事业的那种爱好。
于是小八爷问小十:“你喜欢做什么样的工作呢?你学习至今,朝廷各个衙门你多少知道一些吧。总要你自己先喜欢,才能做得好。”
小十被问住了, 表示他要回去思考人生。
送走了这个小祖宗, 小八爷可算是能够抱着福晋在榻上歇一歇了。外面阳光正好, 正是惬意的冬季假日,若不是他只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接下来还要接见门下佐领, 那就更好了。
“爷门下分了多少佐领?”云雯问他。
皇子阿哥分封开府的时候都要分佐领,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然而具体是怎么分的, 却只有真正的当事人才知道。所谓佐领, 代表着八旗的子民。三百士兵为一个佐领, 然这三百是青壮年士兵的数目,若是算上男女老幼的旗民百姓,则一个佐领下约莫有一千五的人口。
早年入关的时候,宗室中的什么八大贝勒、铁帽子王分别统帅着下五旗, 成为大量旗民事实上的领主。但自顺治、康熙两朝以来,削弱这些旗主王爷的努力就没有间断过。今日从谁家名下去一佐领, 明日从另一家名下削一佐领, 分给更加嫡系的皇室成员,让他们成为小旗主,从而达到分散旗权的目的。
二伯裕亲王福全, 五叔恭亲王常宁,无不都是这样的小旗主。
到了康熙儿子这一代,从老大到老七,多多少少都在下五旗中分到了一些佐领。小八爷自然也不例外。
“一共十一个佐领。”小八爷跟福晋说,“镶白旗两个,正蓝旗三个,还有六个汉军镶红旗的。”
十一个佐领,换算过来就是三千三的兵丁,一万六的人口。考虑到现在一个旗六十多个佐领的规模,小八爷这个小旗主,大约能够占到六分之一个八旗的样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就是门下的构成有些复杂。
“两个镶白旗佐领下的旗民,要么是之前一直帮着我在给兵部制药的百姓,要么就是跟着我打过葛尔丹的那些兵。这回跟着我从镶白旗出来进正蓝旗,是皇阿玛照顾我,给我用熟了的人手呢。
“正蓝旗是老大难的问题了,几经易色,如今这个正蓝旗,最早的旗主是多铎,里面有多尔衮的旧部。而后各个小旗主加入进去分散权柄,这些小旗主中也有人坐大成了大旗主的,安亲王岳乐就是其中代表。如今岳乐死了,皇阿玛将其下一些人治为不法,便空出来一些无主佐领。我到手的三个正蓝旗佐领中,就有两个是无主佐领。”
云雯靠着小八爷的胳膊,若有所思:“听着倒是要替皇上分忧的样子,那剩下的那个正蓝旗佐领,该是忠诚之人。或者汉军镶红旗中有八爷旧识?”
要不怎么说这个媳妇聪明呢。
“你等会儿就能见到了。”
定贝勒府西路后半段的门客住所,遍植红枫。因为园艺人的精心料理,即便是在初冬的季节里,依旧红叶似火,虽然不断有叶片在北风中被吹落,但即使落到漆黑的泥土上,也依旧是鲜艳的色泽。
门客住所不是常规的那种几进式的四合院,而是十六座院落围绕着中间一个枫叶亭。说是亭,其实是一间宽敞的大厅,既可以提供宴饮,又能够让大家聚在一起读书议事。
八贝勒和八福晋就在这座枫叶亭里接见了门下的几个佐领。
头一个来的是许久未见的姚法祖,这位小爷比起上次见面黑了不止三个度,又蓄起了胡须,俨然是个军中糙汉了。他笑起来的时候露出上下十二颗大白牙,在他黝黑的脸上格外显眼。
“呦,原来我还是最早的吗?哈哈。”
真是一开口就能消除长期未见的距离感。小八爷也用亲昵放松的语气回敬他:“不然呢?只有你是住在这儿的。”
“那没办法,其他人都在京里有宅子住。只有我孤苦无依,只有投靠八爷才不至于露宿街头。”
两人拿拳头相互撞击三下,然后哈哈而笑。
“这位是姚法祖,字循之。乃我伴读,不过几年前跟着家族回福建了。如今在水师中任千总。姚家两个佐领,他和他父亲各兼着一个。”小八爷介绍道,完了感叹,“循之能来我门下,可算是让我放心不少。”
这要是竹马被分给了别的兄弟,就算他是个好肚量的吧,那也要不舒服好长时间的。
不过虽然是小伙伴,该行的大礼还是要行的。姚法祖给八爷夫妇磕了三个头,被小八爷搀起来的时候还不忘用帕子擦了擦额头并不存在的灰。“八爷,您这儿雅致归雅致,但是不是该打扫了呀?”
“今早刚让人打扫干净的。”小八爷假装生气,然后两个人又笑起来。在云雯眼中看来,眼前这场面大约就是“男人都是一群莫名其妙的傻子”。
不过傻子们叙话叙得开心。
比如姚法祖说,他已经快要把他的海商姐姐追到手了,对此小八爷表示不见到活人他是绝对不会相信的。
再比如姚法祖追问小八爷有关太子爷的八卦,被小八爷严词拒绝。“我可不想太子爷跟男人私奔的故事从福建传出来,小心皇阿玛震怒。”姚法祖就直笑话八爷藏不住话,回头他就这么编故事了。
除却这些没营养的八卦事儿,干货也是有的,小八爷跟姚法祖交流了北征与皇子分封的事,姚法祖也提供了弗朗机人在台湾捣乱的消息。“中原可能不知道,然而海上已经有了好几股洋人海盗了。”
南方的风土人情,云雯也听得津津有味,不知不觉就加入到了话题中。正说到八福晋想在福建开一家书铺收集海外书籍的时候,别的佐领登门了。
马佳·纳穆科和纳喇·多弼是联袂而来的。相比刚刚分到八爷门下的新人,这两位也算是嫡系了。纳穆科于姚法祖来说是大哥哥,多弼却是姚法祖的陌生人,因此彼此还算比较克制。主要引导着场面的是小八爷。
“马佳侍卫自我开蒙的时候就护送我了,一开始是兼职护送我,后来就成了专职。他在昭莫多战中立功了,皇阿玛封他进正蓝旗做佐领。”
小八爷这么说,云雯心领神会,这就是那两个无主佐领中的一个。康熙找借口干掉了原本的佐领,将人口兵丁划分给八爷,然后让八爷嫡系的纳穆科空降成新的佐领,这是铁了心要将这些旗人与安王府切割开来。
“马佳大人快请起。”云雯让纳穆科起来,忍不住多观察了这个被扔了烫手山芋的家伙几眼,见他眉宇间虽然喜气洋洋但并无倨傲之色,落座时也专门挑了靠后的位置,便放心不少。
能被康熙扔烫手山芋,至少不是个傻子。
多弼的情况就简单多了。他是继承了父亲的佐领之位,跟属下的旗丁都是从小玩到大的街坊。不过他们这支因为前代不怎么抓武艺的缘故,衰落得有些厉害。要不是在小八爷的制药工坊中找到了劳动力价值,许多人只怕要吃不上饭。如今多弼上台,倒也狠狠训斥了属下的懒汉闲人,风气虽好了,却依旧不善武力。
康熙大约也是觉得这支佐领只有转做工的份儿了,才将他们拨出来给小八爷的。
多弼自己能跟着上战场,武力值还是过关的。然而他想法奇葩,总觉得战争只会破坏,制造才是与社会有用的事儿,因此完全不觉得打工有什么不对。打工好啊,这辈子都是要给八爷打工的。
这思想觉悟,就连小八爷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
不过云雯第一次见多弼,并没有看出他平凡外表下独特的灵魂。因为多弼只是老老实实磕头,介绍自己是镶白旗世管佐领就完事儿了。
当枫叶亭中只有姚法祖一个客人的时候,宾主之间无话不谈很是热闹。等到了有三个客人了,反而大家都不主动开口说话了。小八爷也知道这种人多的场合,若不抛出一个共同的议题,那是讨论不起来的。他也不强求,吩咐下人们上茶水点心,用来占大家的嘴巴。
也就是热茶刚刚上来的时候,又有门下佐领登门了。
这回来的依旧是老熟人,还是小八爷在名册上看到时给吓了一大跳的老熟人——都察院左都御史、新进骑都尉于成龙。
这种朝廷重臣,官职远远高于身上兼着的佐领,小八爷是亲自起身迎接的。但于成龙这种大清官怎么会自矜身份呢?三个头磕得结结实实的:“汉军镶红旗佐领于成龙请定贝勒安,请定贝勒福晋安。”
还真有人规规矩矩地喊“定贝勒福晋”啊。云雯站起来侧身避开,口称:“于国无功之身,不敢当于大人这般礼数。”
而小八爷已经亲自上前将于成龙扶了起来。“我也是头回知道于大人身上还挂着汉军旗的佐领。”
于成龙苦笑道:“非是八爷孤陋寡闻,这佐领也是新落到奴才头上的。养父几年前仙逝,臣丁忧中夺情回来为大军转运粮草。如今除了丧服,便继承了养父的佐领位。”
原来是这样。
根据于成龙解释,他养父本是他大伯,是个汉军旗的军官,身上军功不少,可惜膝下没儿子,只能过继了于成龙这个侄子当嗣子。他过继就是为了继承这个佐领之位的,恐怕难以推脱。不过于成龙的主要重心都在朝堂上,他已经够忙的了,管理旗务最好是八爷这边能派人手过去,这才是最为名正言顺的做法。
于成龙虽然耿直,但也不傻,自然知道康熙爷将他划分给八爷是什么意思。
这份渊源得从靳辅说起。
靳辅从前是明珠的属下不假,然而自打大阿哥党第一次翻车、靳辅被问罪之后,两人的关系已经走到了末路。是八爷在皇帝面前力保靳辅,靳辅才有了起复的机会。这么些年了,八爷这么受宠,但一直与朝臣们保持距离,唯一一次保人,就是保靳辅。后来靳辅身体不佳,又是八爷悉心照顾。这要不打上八爷的印记,那靳辅就得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了。
靳辅得是八爷的人,那他于成龙跟靳辅“化干戈为玉帛”,被划到八爷门下那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于成龙不光是靳辅的挚友,也是康熙的心腹,那他自然也同时肩负起替康熙观察、或者说监视八爷的职责。
于成龙落座在左边第一张客椅上,观察着场上诸人,不过数秒就将几个年轻人看完了:不是八爷的伴读,就是八爷的侍卫,很是单纯的低级军官,其中或许有人家世不错。坐在上首的八爷依旧是风度翩翩不亢不卑的模样,八福晋不多话,看着有些内向。倒是他对面和下首还空着两张椅子,能坐在这个位次,应该不是小年轻才对。
果然就像于成龙所想的那样,不多一会儿,两个中年军官,穿着一篮一白的袍子,先后脚进来磕头了。
“奴才正蓝旗下佐领满丕,问八爷、八福晋安。”
“奴才镶白旗下佐领图尔海,问八爷、八福晋安。”
好家伙,这两人他在北伐途中见过的。能进康熙帐篷议事的军官,官职肯定比他们身上的佐领高,且这二人貌似还挺懂打仗的,猜中了葛尔丹逃跑的意图呢。小八爷忙带着云雯起身回礼。
穿蓝衣服的满丕是个耿直的络腮胡,开门见山地就说:“八爷不必如此客气。官职是官职,旗务是旗务。您天潢贵胄,又是咱们的小旗主,给您磕头不寒碜。”
穿白袍子的图尔海也点头道:“八爷这回分到几个纨绔子弟呢,皇上说了,咱们几个老家伙就是来帮八爷的。客气什么?”
两个老将这般推心置腹地说话,一下场面就热闹了。同属于镶白旗的多弼给图尔海讨饶:“老叔,您说的纨绔子弟可别是我吧?我小时候淘气些,但自打继承了这佐领的位置,也算老老实实的吧?”
图尔海显然跟多弼是老相识,笑骂道:“还没说你,你就给自个儿扣‘纨绔’的帽子了?”
多弼缩了缩脖子。
“放心吧。要说纨绔还轮不到你。过了点迟迟不来让主子爷好等的才是纨绔。”满丕说。
众人这才惊觉,约定的是下午两点,也就是未时三刻,此时已经过了。
小八爷叹气道:“正蓝旗下有一公中佐领,尚未任命,此番是要缺席了的。然而还有汉军镶红旗下的三个佐领没有来人。”
满丕咕哝了一句,大约是想嫌弃“汉人”的不靠谱,但想到在座的姚法祖和于成龙都是汉军旗,有没将话给说出来。而就在这时,门外探头探脑伸进来一张小白脸。
“喂,听说八爷在这里是吗?”小白脸浮肿虚胖,一看就是一副缺少锻炼的阿宅模样。他跟人们常识中的那种趾高气扬滚刀肉似的纨绔截然不同,但怎么说呢,没什么礼仪,也没什么胆量。
“我就是八爷,你进来吧。”八阿哥说。同龄人,精气神立见高下。
小白胖胖没跨进门槛,反而转身跑了。
小八爷:???
在座几个年长者纷纷皱起了眉头。
姚法祖已经站起来了,正准备提议“逮他回来”,就听那白胖子发颤的喊声从外面传来。“五叔,你走错了,这边——”
在座众人:……
第181章 十七岁的冬天
若说姚法祖、多弼、纳穆科几个侍卫出身的家伙充满了年轻贵胄的朝气, 于成龙稳重威严,图尔海和满丕的一举一动里带有实战部队的干练稳重,那么新进来磕头的这对叔侄就显得精神畏缩了。
那侄子已经二十六岁了, 下巴上光得半根胡须也无,整张脸就是一个圆圆的大白馒头,在阳光下还能反光嘞。当叔叔的那人年纪也不大, 三十八岁,比起侄子面色要黄上一些,脸上的油要多一些, 但依旧是个养尊处优的胖子。封建时代崇尚富态, 这两人按这个标准来说长得也不差, 然而一个抖着下巴肉, 另一个佝偻着背, 真所谓“站没有站样, 跪没有跪样”。
不是小八爷被封建阶级给同化了,即便是他上辈子见多了的底层老百姓中, 这么没有精气神, 不对,是仿佛连骨头都没有的家伙, 也难以找出几个来。
“奴……奴才祝钟,见……见过八爷。”
“奴……奴才祝秀, 也见……见过八爷。”
你们叔侄两个有必要连磕巴都磕巴在同一个地方吗?小八爷已经看到了姚法祖脸上幸灾乐祸的笑容,似乎是在对他不得不跟奇葩打交道的命运表示喜闻乐见。
小八爷也懒得纠正这两个家伙没给“八福晋”请安的事情,直接没叫起, 问话道:“你二人是勋旧佐领,还是世管佐领?”八阿哥就没问“公中佐领”,凭这两人的德性, 这一千多号旗民得多瞎才能推举他们当公中佐领啊,显然是只有继承制才会出这么离谱的岔子。
答话的是小白脸侄子祝秀。“我家……大概算是勋旧吧?”
他的路痴叔叔祝钟耷拉着脑袋装孙子,毫无当长辈的自觉。
“八爷,他俩是祝世昌、祝世荫的后人。”被康熙委以辅佐重任的图尔海解释道,“祝家兄弟本前明降将,额,孙应时案时被罚去徙边,先帝时又赦免归京。”
小八爷身处满人的舒适圈里,也就因为姐妹们的婚事而了解过蒙古的局面,对于汉八旗三十三家的情况简直两眼一抹黑。如今朝中最显赫的汉八旗勋旧,都是满人血统,比如康熙生母所在的佟氏,再比如太子妃娘家的石氏。而祝家是毫无疑问的汉人,又不是吴三桂那样轰轰烈烈当过异姓王造过反的,自然就不是皇子阿哥所熟知的了。
不过不了解祝家,并不代表就不了解祝世昌了。
“爷曾经在火器营听戴梓提起过,祝世昌铸炮名家,其六十年前所造红衣大炮,尚有三架仍在军中服役。”小八爷说。
然后就听得满丕一声冷哼:“祝世昌兄弟也是良将名臣,功勋卓著,位列汉军旗三十三家之一。怎么子孙如此废物?连马都骑不上去,何论铸炮?你看看隔壁赵国祚,不一样是前明降将之后,三藩、台湾屡建功勋。”
路痴叔叔祝钟“呜”的一声就被说哭了,他跪在地上,头快埋到自己的胸口了。
小白脸祝秀是在京城出生了,出生时有名的祖宗都已经去世了。因此虽然屡屡被说给祖先丢人,他也没什么实感,此时不过惶惶不安地抖着他的双下巴:“可……可我们就是不行啊。也不是人人都是赵国祚。”
小八爷一阵无语,祝胖秀这咸鱼可咸鱼得太明显了。
“你平日里都干什么?”小八爷问祝胖胖道。
祝秀半点没指望他那已经蜷缩起来当西瓜虫的路痴叔叔能给他挡刀,只自己眼神飞来飞去,肥胖的上半身都快抖下奶油来了。“我……我也没做什么,就……弄点吃的。”
“你自己下厨?!”
“没有没有没有!”白胖祝秀连声否认。他否认得太快,肉眼可见的心虚撒谎。
小八爷松了口气,坐回椅子里,喜欢当厨师不是什么大问题,至少没沾“黄赌毒”。“那你叔叔平日里做什么呢?”
祝秀的大白脸一瞬间涨得通红,他小眼神不停地去瞟自家叔叔,然后果断将这不靠谱的长辈卖了:“反正您一打听就知道了,我叔叔有……心没……胆,就……好收藏些画本子。”
你敢不敢把“有色心没色胆”这六个字给说完整啊?还画本子,什么颜色题材的画本子?
满丕脸都绿了。“胡言乱语什么?!八福晋还在这里!”
白胖胖都被骂懵了,下巴都不抖了。“啊?”
云雯听懂了,还要绷着脸装听不懂。“爷,我见他们虽然没有成就,但也不是大奸大恶之人。今日是和诸位佐领初次相见,往后管教日子还长……这……人一直跪着是不是不太妥当?”
小八爷顺着媳妇的台阶趁机结束了失控的话题。“既然福晋给你们求情,就暂且如此吧。还不快谢过福晋?”
二人连忙口呼“多谢福晋”,喊完了还不敢立马起来。白胖的侄子和黄胖的叔叔对视了好几眼,才我看你抬了屁股,你看我抬了大腿地站起来,仿佛先起来的那个会被砍头似的。待到让他们坐了,更是仿佛屁股底下有百万根针在扎着他们。
“镶红旗还有一佐领未到,名叫柯起航。你们可知道?”
白胖子闻言缩了缩脖子。
小八爷的目光利剑般扫过去:“看来你是知道的。”
祝秀垮了表情,脸上每一道褶子都在哭诉“怎么受伤的总是我”。“我……我就是昨天见到他……碰巧……纯属碰巧啊。”
“昨天你在哪里见到柯起航了?”
“……”
满丕哼一声,给祝秀施压:“蓄意对贝勒爷不敬,隐瞒行踪与其同罪!”
“他去城外大栅栏了!”祝秀火烧屁股一样跳起来,“不关我事,他常去福寿馆找兔爷和姑娘,抽着烟往榻上一躺昼夜不分,好几年了!”
好家伙,男女通吃,荤素不忌。而且这福寿馆的烟……远程监听着府中动向的小系统都坐不住了,丢了手里的香肠直立起来“嗷呜”一阵嚎,把人造雨林里值班的小厮给吓得不轻。
“宿主,坏了!□□就是鸦片。没想到这个时候京城就有鸦片了!”白熊系统在识海空间中喊道。
鸦片这个,小八爷恶补清朝历史的时候早就知道了。且就史书上记载这么多人染上的惨状,只透过文字都让他这个异世而来的医者痛心不已。这名叫做柯起航的佐领,若真的已经沾了鸦片,那恐怕是不能用的了。
“他祖上什么来头?能保他这样?”方才听到祝家叔侄唯唯诺诺没出息的应答,八贝勒都没有显出生气的样子,然而现在听了柯起航的事迹,在场的所有人都能感受到氛围骤变。
大家心里一个“咯噔”:龙有逆鳞,这位小爷脾气再好,那也是爱新觉罗家的爷们。
满丕不拿鼻子出气了,严肃认真地回答道:“柯起航是柯汝极的子孙,也是汉军旗三十三家之一。不过柯家人丁兴旺,上一辈和上上辈都有多人立下军功。这柯起航,父亲死在三藩战中,因此朝廷格外优容些。”
八贝勒的表情动都没动一下:“你说了他们家人丁兴旺。”
满丕愣了愣,就听见图尔海接嘴道:“八爷说的是,柯起航有的是兄弟。柯家有四个佐领,单单将柯起航放到八爷门下,自然是让八爷管教他的。”
满丕被好兄弟点拨了,一秒回神。是啊,就算要显示对烈士遗孤的宽容,这不是遗孤很多嘛,拉下去一个柯起航,还有什么柯起船、柯起舟的在后面当候选呢。“那奴才带人抓他去?”
八贝勒抬手拦住满丕。“爷先说几句,等散了场之后再劳动满丕将军。又不是多么要紧的角色,何必这么多人等他一个?”
好家伙,堂堂一个佐领,好歹是八旗父母官,这就成了无关紧要的人了?柯起航要凉啊!在场众人心中同时闪过这么一个结论。
怎么就惹得这位爷如此生气呢?难道是因为兔爷和姑娘的事?对了,八爷对待八福晋一心一意是满京城出名的,这洁身自好的人,讨厌贪花好色之徒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大家自省着自己的个人作风问题,后背都脱离了椅子背,目光齐刷刷地望向小八爷,就连一直低着头伪装西瓜虫的祝钟也不例外。
“诸位来我门下,自然是想谋些前程的。我虽不是什么有大前程的潜龙,但给自己人助把力还是可以的。接下来分配差事给你们,或者去旗下挑人做工,都会有的。至于能不能高升,那就看诸位在差事上的表现了。”
画下大饼,安了各人的心,按照流程就到了说规矩的环节。
“八旗佐领与旗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首要的忠心二字,我就不再过多叙述。
“于各人品行上,本朝禁止官吏赌博、女票女昌,还请诸位牢记,也要约束家人。因为我是学医的,这里再加一条,不得去碰‘阿芙蓉’、‘道家仙丹’之类的□□。色、赌、毒三者,迷人心智,沾者动辄毁亲灭祖,就连家人都照顾不好了,又何谈为朝廷分忧呢?与这三者相比,字画珠宝、蛐蛐公鸡、美食佳酿,都不过是小疾罢了。”
果然,好色、抽大烟,柯起航连踩八爷两个雷点啊,就差赌博了。
“谨遵八爷教诲!”众人齐声高喊,用音量表达了他们跟“黄、赌、毒”决裂的态度。
因着柯起航的引子,好好一场给八爷新婚道贺的仪式,变成了训话会。云雯心里有些愧疚,专门给这些佐领的回礼中捎带了好果子好茶和每人一根羊腿。
满丕和纳穆科草草吃了些酱牛肉填肚子,就带着八爷的信物去城外逮人去了。
按照小八爷的意思,他还在新婚中,不想大张旗鼓换佐领,但是证据稍纵即逝,总要先抓了现行,控制了人证才好。就先将人以做客的名义关在府中,口供签字画押,则将来是处置也好,拿捏也罢,都有依据。
最重要的是,满丕是康熙老爹的人。事情先让皇帝爹知道,但凡里面有什么不妥当也有老爹帮忙兜底。
处理完了连佐领会议都不来的刺头儿,就轮到了祝家的废物叔侄。“你二人身体有些虚胖啊,恐怕于岁数有碍。不如在府中多住两天,跟着姚循之锻炼一二。”
祝秀的白馒头脸一下子就皱成了包子。“锻……锻炼?”
祝钟的黄馒头脸也成了个黄包子。“我……我们家中还有事。”他难得说了个长句子。
“哦?有什么正事?说来听听?”
祝钟闭嘴了。叔侄两个被家丁带下去的时候仿佛两颗茫然的土豆。
佐领们散得差不多了,于成龙临走前还关心了一下姚法祖一个小年轻能不能搞定祝家叔侄。也不知姚法祖是如何说的,于成龙走之前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这对于不近人情大清官来说已经是难得亲切的表示了。
“辛苦了吧。”小八爷拉起小媳妇的手,“这些人就是不省心。快换身松快的衣裳,我带你去附近逛逛,你是想去茶馆听说书呢,逛成衣珠宝铺子呢,还是看风景呢?”
“何必跑这么远?”云雯抿嘴笑,“光这府里的枫叶还没有看腻呢。”
小八爷点头:“也好,都听你的。”
他们手拉手从枫叶亭出来,就撞见姚法祖提着羊腿过来。“哎呦,这给个生羊腿可怎么办?我又没带厨子过来。”
“那便让府中的厨房帮忙煮了,多大点事儿。”小八爷顺嘴道。
随着他的话音,就有小厮过来接了那根羊腿。
姚法祖大爷一样将双手往脑后一叉:“我喜欢红烧的,加点辣子。”
小厮:“哎。”
“八爷,八福晋,等会儿一起吃羊腿啊。”
小八爷琢磨着,怎么省晚饭钱的方法又增加了呢?
“好说。”
第182章 十七岁的冬天
在红枫夜色下的围炉边吃完红烧羊腿, 八贝勒先把福晋送回正院。再从紫藤萝的枯藤月亮门里出来的时候,就见姚法祖守在小径的旁边。
“走?”
小八爷点头:“走。”
夜晚的贝勒府静谧下来,除了家丁和侍卫们守在各个门口, 亦或者时不时有提着灯巡逻的人员来来去去, 再没有更多生气了。树影重重, 都是肃穆的气息。
“八爷这里规矩倒是好。”姚法祖试图没话找话, 缓解过于安静的气氛。
“哲嬷嬷和周平顺教出来的人, 不然呢?”
“八爷真是有福气, 身边人都靠谱,我看八福晋也是个不要你操心的主儿。”
小八爷抬手拍了小伙伴的后脑勺。“说嘛呢?我摊上这些个功勋之后还不够倒霉吗?”
“嘿,那不是能干活的人比废物多吗?”
他们说着话, 沿着中心湖绕过西洋八角楼,又在亭台楼阁间穿过了几道门, 就进入一间隐蔽在假山后的小院。此处甚是偏僻, 房屋也简单没有装饰, 仿佛就是普通下人的住所或者某处不重要的库房。然而若是仔细剥掉屋子墙壁上的白灰,就能发现其结构中没少用铸铁。
这赫然就是一间火烧不破的牢房。
“主子。”一个瘦高个儿又长腿长脚的太监从屋里出来磕头。夜风吹过房檐下小小的黄色灯笼,昏暗的光线照着他的脸有几分阴森。
“人怎么样了?”小八爷问。
高公公站起来轻声回道:“柯家的败家子一开始昏迷着, 泼了两盆水,也是半醒不醒的样子。倒是那福寿馆的鸨母, 直喊着要见主子。”
高公公还没有回完话, 满丕和纳穆科就也从屋里出来了。他身上依旧是下午那身蓝袍,只是夜晚看着多了份凶煞气。“福寿馆后头恐怕牵涉到某位皇子。”这中年人说话还是直来直去,开门暴击。
小八爷有一瞬的愣神, 但他马上反应了过来,面色如常地问:“那你逮了福寿馆的人吗?还是放他们走了?”
满丕露出八颗牙齿,表情说是在笑也好, 说是在狰狞也好。“从鸨母往下十一人,都在这里。”
小八爷“嗯”一声,绕过满丕,往屋里走。“爷的兄弟,没人沾这种丧尽天良的东西。若有,也是不知情的。”北风拂过干净得没有一片落叶的院子,风里留下这么一句。
毕竟是牢房,哪怕碍于规制造成了普通房舍的样式,但开窗和照明都是与正常房舍不同的。别看从外面看有大小正常的窗框,其实都是封死的,里面一片漆黑,只有房檐下开了通气口,每天角度对好的时候漏下来几缕天光。现在是夜晚,那自不必说整个屋里全靠火把和火盆照明,天然营造牢房的恐怖气氛。
一个穿着粉红色的浓妆艳抹的女人,扭着小碎步出来。她一双招子在八贝勒和姚法祖身上打了一个来回,就准确朝着小八爷行万福礼,口中称:“八爷~民女见过八爷。”
普通老鸨突然被抓进内城的豪宅中,哪里就能叫破房子主人的身份了?小市民阶层骤然被权贵扇起的飓风波及,哪个又不是战战兢兢的呢?
小八爷不说话,在高公公推过来的椅子上坐下,翘起二郎腿。姚法祖提刀站在他身后当装饰品,顿时天潢贵胄的气势就拉满了。
见自己小心机的下马威并没有引起眼前人的注意,老鸨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一丝羞恼,然而高位者不说话,她就不得不主动开口:“八爷,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民女小本生意……”
“福寿.膏,”小八爷从高公公手里接过一些黑色的胶状物,转头问姚法祖,“你知道福寿.膏是什么吗?”
老鸨没说完的话就卡在了喉咙里。偏姚法祖像是完全没看到她一样跟八贝勒谈笑道:“八爷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咱们几年前就说到过这东西的药效了。本来我还当成稀罕事在八爷跟前显摆呢,没想到却是班门弄斧,反而被教训了一通。”
“哦,是有这回事。”小八爷掂了掂手中的鸦片,“那你手下的人中有人碰这玩意儿吗?”
“福寿.膏什么价?非勋贵之家用不起的。”姚法祖一脸自若,显得他对其中的门道一清二楚。
老鸨想堆起笑脸,想找机会插话跟这位贝勒爷介绍一下福寿.膏的好处,但她又隐隐觉得哪里不对。而下一秒她那丝若有若无的不妙预感成真了。小八爷将鸦片扔给那个一看就干脏活的高瘦太监,又特地用手绢将刚刚碰过鸦片的手仔仔细细擦干净。“去,将这玩意儿让她自己抽,一日三顿,每顿两支。”
两个人高马大的太监上来架住老鸨,让她跪在地上,偏又不得不仰着头,眼看着烟杆子要递到跟前了,而八贝勒带着人就跟事情解决完了似的往门口走。老鸨急了,也不端着那副老娘背景很硬的范儿了,她尖声叫道:“八爷刚入朝办差,就不问问福寿馆是谁人的产业吗?!”
小八爷停住脚步,清冷的双目在那张没有表情的俊秀面孔上,透露出一种让人后背发凉的冷漠,就仿佛他注视着的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某种不共戴天的死物。“你说不说有什么要紧的?十天后断了药,你亲娘老子都能卖给爷。”
老鸨瞳孔骤然放大,身体像筛子一样抖起来。她还试图做最后的挣扎:“就……就是抽烟罢了。满洲旧俗也卷烟吃……”
八贝勒勾起嘴角,微微一笑:“对了,从你那馆子里搜出来的福寿.膏可不够多。为了到时候不至于因为断药受苦,不如你先将取货的门路说了吧。”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烟嘴堵住了老鸨的嘴巴,也一并堵住了她的声音。
……
离开了关押老鸨的隔间,小八爷带着看了全程的姚法祖和满丕等人走进了关柯起航的房间。这个穿绸缎的小少爷一脸瘦削,呆坐在简易的床板上发呆,眼睛里没有半点神采。
“衣服是去年的。”姚法祖看了一眼就说,“没少在福寿.膏上烧钱。”
除了小八爷和小伙伴姚法祖见多识广外,满丕和纳穆科这次都是长了见识了。“这□□还真能损毁人的身体啊。”满丕摇头,“提他回来的时候……一个二十多岁的后生,还没有我媳妇重。”
“这才哪到哪?等到瘾头发作起来,无父无母卖妻杀子的事儿都做得。”小八爷看一眼就放弃了跟还在鸦片后劲中的人对话,将踏进房间的一只脚又收了回来。
“你们回去后清查佐领下的旗民,无论男女老幼,凡有沾染来路不明的药物的,都带来给我。”一行人离开小院的时候,八贝勒跟众人交代道。
满丕脸上的凶狠中夹杂了点犹豫:“沾了这个的人就像沾了赌,自然是不能用的。但若是统统治罪,是不是也师出无名啊?”
“你想哪里去了?我先看看能不能救,若是中毒浅,养好了放庄子上做苦力。”
满丕这才笑了。“八爷仁慈。不过即便有,也不会很多。就算是柯起航这样的公子哥儿为了这福寿.膏都拮据了,旗下人若有沾的,家人早就闹腾起来了,也瞒不了多久。”
“不可轻忽。”
“嗻!”
京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八贝勒在大婚后没多久就查封了城外一间勾栏院的消息,马上就有人知道了。不过纳穆科等人的风声引导得好,外人只道是有个佐领在给八贝勒请安的第一天就无故缺席,一开始八贝勒还以为是出了什么意外,结果最后在女支子肚皮上找到了人。
“庄稼汉子还有几分火气呢,龙子凤孙,能忍下这份侮辱?”在茶馆喝茶的闲人们纷纷说,这下子又有人要倒霉了。
而在私下里,小八爷厚厚的陈情奏折已经递到了康熙的案头。至今这事情还没爆发出来,一是要逮更多的上瘾者做反面例子,另一方面,则是小八爷的新婚假还没结束,府上还在不断接见客人呢。
就比如某天晚上,隔壁的四哥带着四嫂过来串门了。
所谓来而不往非礼也,小八爷吃了四嫂这么多回锅子,这次也特意备了锅子招待四哥四嫂。羊肉汤底加上黑白胡椒,鲜美爽麻的同时,半分腥膻味儿都没有。
“四哥,今儿特意备了冬瓜白菜,能中和火气。四哥多喝碗羊汤也不碍事。”
四大爷从小就上火体质,难得放开肚子吃一回羊肉,也是高兴。“八弟娶了福晋,伙食水平直线提升啊。”
云雯被吹捧了,忍不住低头盯碗,嘴里说:“八爷从前在宫里吃御膳,我还怕出来吃不惯呢。”小媳妇的姿态依旧优雅,除了沾了羊汤的嘴唇,红得就没有那么优雅了。
四福晋乌拉那拉氏笑着解释道:“宫里御膳虽好,但架不住阿哥爷自己不讲究。有时候看书习武误了时辰,或者在外头回来晚了,草草对付是常有的事儿。”
“对对对。”四贝勒拍腿,“有阵子京里京外闹瘟疫,他回宫晚,就天天往兄弟们院子里蹭饭吃。”
小八爷傲娇地一抬脑袋:“现在不用了,爷现在什么时候回府都有热乎饭吃。”
四爷和四福晋对视一眼,齐齐笑出声来。“瞧你得意的。”
家里便餐简单,小八爷又不肯饮酒,于是火锅再怎么吃,半个时辰也就吃完了。四福晋知道自家爷们有话要跟弟弟说,于是主动拉了云雯去旁边云雯的书房里说话去了,暖阁里就剩下了两个皇子阿哥,坐在榻上消食。不过他们两个从小在宫里的规矩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并不像寻常纨绔那样瘫在榻上,就算是放松的坐姿,上身也有筋骨撑着。
“听说你封了一家院子?”四贝勒皱着眉问。
小八爷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四哥也听说了?实在是门下的佐领不像话,不然我也不想大好的日子沾这种晦气。”
“你刚开府封旗,自然应当立威——”四大爷稍微将脑袋凑近了一些,小声说,“不过那家院子背后的东家,好像跟索额图的门人攀上了关系,你处理起来……可得妥当。”
四哥不拿自己当外人,小八爷也就不再装相了。他收起笑容,目光冰冷的样子跟平素判若两人:“四哥,弟弟给你交个底。他家可不光做皮肉生意,还沾了别的东西。此乃国之害虫,别说是太子的关系,就算是找皇阿玛当靠山,我也得斩一斩!”
一向温和的小八爷露出这种可怖的神情,就连四大爷都给吓了一跳。“这是怎么了?”四贝勒压住弟弟的手肘,“你别激动,太子爷……只要不跟谋逆牵连上,对他来说什么事儿都不是事儿,你又不是不明白。这些年都过来了,怎么如今好日子刚开始就热血上头了呢?”
小八爷听了只能苦笑:“四哥,有些事儿,是天给‘人’的禁忌。它不是说大清如何如何,士绅官员结党如何如何,甚至不是百姓如何如何,是‘人’。沾了,就不能再称之为‘人’了。”
第183章 十七岁的冬天
“既然如此大事, 做哥哥的哪里能袖手旁观?”四大爷站起来,“有什么要帮忙的,你只管说。”
都没有问清楚具体是什么事, 只凭着对小八爷人品的信任, 就说出这种话。就连胤禩都没料到在四哥心里自己竟是如此靠谱的人。
不过感动归感动,毕竟事情涉及到太子, 小八爷还是准备自己扛下来。
“太子大忙人, 哪里有空管索额图的门人找人开了什么馆子。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不过既然我知道了,于情于理得跟太子打声招呼。四哥若是最近见到他,替我说上一两句话就再好不过了。”
四贝勒皱眉,莫名觉得这操作有些莲花又有些降智。主动跟太子交代,就不怕他插手湮灭证据吗?
“倒不如假装不知道与他有关嘞。就当我今儿没说那句话。”四大爷耿直地建议。
小八爷舒心地笑了笑:“也行, 反正不影响大局。”过去的几天他可没闲着, 根据老鸨的口供抓了上游的供货商, 又查到了他们从广州进口的线索。知道了鸦片的来路, 小八爷心里就不慌了。
“四哥, 你门下要是有人莫名做了好赚钱的大生意,可要警醒着些。天下最赚钱的生意不是仗着垄断,就是踩了良心。”话题结束的时候,小八爷这般提醒道。
第二天是新婚十日回门的日子。八贝勒府的马车拥有着特权标志的红色车轮, 车盖四角上垂下的四根金色车帷上各绣了一串紫藤萝。当马车停在董鄂府门前时, 因为惯性, 那些车帷摇晃起来,就仿佛紫藤萝花在风中摇摆一样。
这个冬天雨水少,因此这依旧是个阳光明媚的天气,天穹上一片瓦蓝。又因为时间临近中午,气温有五、六度的样子, 即便是在户外也能够舒服地说话。
董鄂·费扬古带着全家上下到门外迎接定贝勒夫妇,按君臣之礼行了叩拜,又接了内务府赐予的礼物。接着,董鄂府中开设家宴,宴请新姑爷。
席间一桌大菜是满洲的老风俗,当中一盆白肉粉条,围了一圈各色饽饽,很是接地气。不过考虑到小八爷的身份,富贵菜也是有的,一道鹿脖子烧香菇,一道烤驼峰,都不是轻易能够得到的菜色。
席间自然是要被劝酒的。虽然云雯没有兄弟,但是叔伯多呀。小八爷被一桌的岳家长辈围着,都是二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喝酒主力,那形势的严峻自不必说。
小八爷:要不是爷有内力傍身,只怕今天真要醉倒在这里了QAQ。所以说结婚对于酒量不行的人那是两道坎,新婚当天被灌一回不说,回门还要面对摩拳擦掌看自己不顺眼的岳家人。
心里虽然在哭唧唧,但小八爷面上那叫一个春风和煦啊。在费扬古大将军的注视下,无论谁来敬酒,小八爷都来者不拒,一概和和气气地喝了。喝到最后,仿佛他身周的空气都散发出浓郁的酒味来。
“咳。”老将军轻咳一声,就仿佛一声信号,刚刚端着酒杯站起来的云雯四叔,又坐了回去。“就这样吧,贝勒爷喝得够多了。”
小八爷露出一个和善腼腆的笑。随着酒越喝越多,他的话好像越来越少了。(其实是因为在体内运功的缘故不能开口说话。)
“带贝勒爷去大姑娘那里吧。”即便是知道大孙女已经出嫁了,一等公费扬古嘴里的“大姑娘”一词也是脱口而出。
小八爷扶着周平顺的手站起来,朝席上这群给他灌酒的魔鬼拱拱手,这才在仆人的指引下往西边去了。
满洲旧俗,云雯出嫁之后,原本在堂妹们隔壁的闺房就封了起来,如今她和小八爷一起在西边客房里有个落脚的地方。
女眷们不需要灌酒,自然中午就没有吃席。老夫人带着儿媳和孙女们,直接来找云雯说话。
“脸庞圆润了,气色也好。”老夫人拍着大孙女的手,“看你这样,祖母也就放心了。”
云雯被她说得掉下泪来。“玛嬷却是消瘦了,我不在家里,您可要多保重自个儿。”
这边祖孙叙着别离之情,三婶却有些按捺不住了。“哎呦,我的大姑奶奶哦,听说贝勒府中没有妾室,这当然是件好事,但你岂不是连说话打牌的人都没有吗?不如将你几个妹妹接进去住几天。贝勒府上来往的青年才俊多,没准还能成就好事呢。”
你可真是什么心思都摆在脸上啊。云雯打了个嗝,眼泪都憋回去了。
“快别胡说了。二丫头和三丫头明年就要选秀了,你在这儿胡闹什么?”老夫人被打断了伤春悲秋,也是无比郁闷。
不过三婶可体会不了婆婆的细腻心思,当即反驳道:“辈分摆在这里,反正是当不了娘娘的。万岁爷难道会跟自己的儿子当连襟不成?那岂不成笑话了。其余的人,难道贝勒爷还做不得他们的媒人了?”
云雯轻轻皱起眉:“话不能这么说,这京里几个铁帽子王家的婚事,一向是只有万岁说了算,容不得他人置喙的。若说朝廷官员,也有那位置敏感,或者是大千岁太子爷门下的……会给八爷添麻烦。”
“就算抛去这些,也还剩下不少吧。”三婶抓住云雯的手,目光热切,“八爷门下有合适的贵族子弟我也不挑啊。其实哪怕是给八爷做小呢,侧福晋也很舒服啊。”
越说越不像话。老夫人狠狠用手杖敲了敲地面。“闭嘴!云丫头过得好好的,你……你就会给她添堵。”
三婶被婆婆吓住了,讪讪地收回手,嘴里嘀嘀咕咕地挽尊:“我就那么一说,能做大谁做小,是吧?”
虽然她这么说,然而老夫人和云雯都没有接她的话,她自嫌没趣,便主动说要去厨房取糖水。回娘家自然是要喝点甜的。
见母亲离开,二姑娘和三姑娘走到姐姐身后,一左一右给她耳边说悄悄话:
“额娘她就这样。”双胞胎姐姐说。
“说话不过脑子。”双胞胎妹妹说。
“姐姐不要往心里去。”双胞胎姐姐说。
“大好的日子。”双胞胎妹妹说。
云雯拍拍两个妹妹的手。“我都知道的,若是跟她计较,这些年早气饱了。”
老夫人见着孙辈们好歹都还知礼融洽,总算是不拿她的拐杖敲地面了。“若是贝勒爷去了京外忙差事,你接你几个妹妹去陪你也可以。但若是贝勒爷晚上回府,你们小夫妻亲近最重要,不要因为亲戚间抹不开面子而将年轻女孩子放在男人跟前。真出了什么事儿,那大家亲戚也就成仇了。”
二姑娘三姑娘连忙表示,她们绝对没有撬姐姐墙角的意思。
“玛嬷知道你们都是好孩子。但这是经验之谈。”
祖母的关爱和妹妹们的成长,云雯都看在眼里,她眼睛弯弯,如烟霞笼住了月牙:“我在贝勒府有一间吃茶的西洋楼。八爷说了,本就是让我招待姐妹和手帕交用的。八爷白日里不在府中,按说接妹妹们去逛逛也是应有之意。不过宅子里的下人都还不是知根知底,这些日子正整顿呢,待一切安定下来了,再接妹妹们去玩。”
“那感情好啊。”二姑娘拍手,“贝勒爷的舅母是洋人,岂不是会有许多我们没见过的花样摆件?如自鸣钟那样的?”
三姑娘:“等大姐姐处理好了府中的人事,我也想去看看。”
云雯从木瓜盅里挑出一小块木瓜肉,放进嘴里。如今府里关押着八爷从城外抓来的人,自然不能让妹妹们去做客,免得出什么意外。
虽然云雯不清楚福寿馆的细节,但她是多剔透的心思,光是小八爷这几日从外院回来时候的表情,就告诉她事情不简单了。偏八爷昨天又是召集家丁搞紧急预案,又是将自己的库房钥匙给了她,云雯若再猜不出他要做什么冒险事儿就白瞎了费扬古夫妇这些年的教育。
这新婚假还没结束呢,云雯就感受到了皇家人暗潮汹涌的生活,但这些又无法跟娘家人倾诉,只能低头多吃两块木瓜。
好歹她锦衣玉食对不对?大冬天的,木瓜。
正吃着呢,外头传来周平顺的声音。“福晋,主子喝多了,借更衣房一用。”
云雯连忙搁下勺子,匆匆出门,就见小八爷扶着周平顺的手臂,站在院子里。他额头上渗出细细的水珠,隔着一米都能闻到酒气。
“怎么喝成这样了?”云雯第一时间用手帕擦去小八爷额头的水珠,大冬天出汗最危险,要是得了风寒可就遭了。“快快进屋。更衣左手第二间。”说完,又吩咐夏疏和秋卷。“让厨房烧热水,要烧够洗澡的量。再就是醒酒汤。”
院子里的下人们忙碌起来。云雯掀开帘子进屋,跟祖母和妹妹们解释情况:“我看八爷喝得有些不舒服。”
老夫人立马让一屋子的小媳妇大姑娘先回自己的屋子去,同时又去催了道醒酒汤。
老太太知道今天家里的男人们要灌新姑爷酒,这拱了家里白菜的猪嘛,不灌酒怎么表示自家对自家白菜的重视?不过真到了新姑爷喝醉了,老太太又担心上了。
这万一喝出个好歹,苦的还是自家姑娘啊!
“他们也太没分寸了。”老太太将拐杖敲得“邦邦”响,心里将老伴和儿子们捆起来骂了个狗血淋头。
还好小八爷内力深厚,身体康健,这才让董鄂家的男人们逃过了家中女主人的河东狮吼。他其实并没有醉,脑子清楚得很,不过酒精灌得过于凶猛了些,功力运转一直没停。再加上冬天,被逼到皮肤表面的酒精蒸发带走热量还是挺受罪的。
等到亲亲福晋给他准备的热腾腾的洗澡水一泡,又换掉了酒气熏天的衣服,小八爷立马原地复活过来,又是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了。
正巧费扬古被老妻用拐杖威胁着来看情况,见他状态如此,还有些惊讶。“八爷酒量可以啊。”
小八爷可不想要“海量”的名声,以后还有得遭罪。“服了些自己配的药丸,能保证清醒着回府。”他说,意思是若是不吃药早就不省人事了。
然而是药三分毒,不到万不得已不能用。害的姑爷没事吃药的费扬古难得有几分愧疚:“是我们招待不周。”
小八爷差点没坐住:“不周到都已经这样了,那周到了我岂不是要喝成酒桶?”
“哈哈哈。”就算知道是皇子,费扬古也没忍住笑。难怪万岁爷如此喜爱这个出身不高的儿子,这性子也太讨人喜欢了一点,关键是还能办事。
老将军刚在心里夸小八爷能办事,就见小八爷从袖子里抽出一张薄薄的黄帛。
好家伙,密旨!
“最近遇到了一件难事,本来以为我的人手够用了,没想到扫尾还要出京。皇阿玛说,这事找您帮忙最合适。”
费扬古:……你密旨都抽出来了,难道我还能拒绝不成?还有啊,你是怎么做到上一秒还在谈论劝酒,下一秒就扔出这么颗大雷的?!
他收回刚刚对小八爷性子讨喜的评价,果然拐走自家水灵灵小姑娘的臭小子最讨厌了!
第184章 十八岁的开年
小八爷前世本不是太过谨慎的人, 江湖儿女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若是凡事都要弄清楚真相,找齐全证据,那恐怕黄花菜都凉了。
然而自打他转世到康熙朝, 事情就急转直下。首先是暗潮汹涌的宫廷生活, 以及为了保住孩子们的宫妃们用实际行动向他展现了什么叫做谨小慎微。接着在尚书房的教育中, 皇子阿哥们又被教养得要喜怒不形于色, 要泰山崩于面前而维持淡定,要维护皇室形象, 要从大局出发考虑问题。
再怎么认为自己是个成熟的成年人, 小八爷都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影响。就比如福寿.膏一事被捅到了他面前,若换做前世, 他直接纠集着师兄师弟打上门去了。然而放在今生的这个时候, 八贝勒却能安耐住性子, 组织人手一点点抽丝剥茧, 既要考虑逮住福寿.膏一整张销售网络, 又要考虑如何向朝廷官员揭示此物的危害性。
这也是他找了董鄂·费扬古帮忙的最主要原因——出京去查封天津的另一家福寿馆。根据老鸨最新的供述,那里有三名地方官也长期使用福寿.膏, 官职最高的一人已经做到了县令。
本朝善待皇子宗室,给他们爵位人口不说,还鼓励他们参与政事。但与之相对的是不让就藩。甚至可以说,清朝对藩王的警惕是前所未有的,凡是姓爱新觉罗,不管你是亲王、郡王, 还是光头阿哥,都得老实呆在京城皇帝眼皮子底下,无诏不得出京。
小八爷不能去天津逮那个县令, 满丕等人身份上又不够。退一万步说,官员任免权也只有皇帝才有。那就只有通过康熙下旨,让费扬古这个一等公亲自跑一趟,秘密将人压入京城。
当然了,老婆的爷爷在外面忙活,小八爷也没有闲着。除了研究手头缴获的福寿.膏外,又特意去南堂和东堂咨询了所有在京的传教士,最后选择了对鸦片较为了解的张诚和卢依道作为人证,顺便在传教士中间统一了“反鸦片”的认知。而与鸦片商人同来自葡萄牙的徐日升神父更是为了洋人的整体形象和在华的传教事业,主动提出要与这些“魔鬼的使者”、“无良的商人”作出切割。
其实对于小八爷来说,主动前往两座天主教堂与传教士们商谈,是有些自降身份的,显得他像个信徒似的。以他现在的爵位,一纸请帖将这些传教士请上门也是使得的。然而毕竟查福寿.膏一事还在保密阶段,所以小八爷不得不掩人耳目。先是借着陪伴玛利亚女伯爵的名义带着福晋去了南堂,隔了半个月后,才又以维修家中管风琴的名义去了东堂。
总之,这件事情就在波澜不惊的十一月、十二月中悄然无息地多线进行着。在这期间,康熙爷举办了第一届宗室子弟的大考选拔,葛尔丹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前来朝贺,山东发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灾,而治河名臣靳辅又得了一场风寒,仍旧由小八爷硬生生拉回一条性命。不过经此一遭,康熙也感觉靳辅快干不动了,开始提拔靳辅的儿子进工部,跟着他老爹实习。
时间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康熙三十七年的开春。正月十六,元宵节的花灯刚刚摘下来,休息了一个新年的王公大臣们精神抖擞地来参加开年第一个大朝会,殿内殿外整整齐齐站满了身穿蓝色官袍头戴红色顶戴的臣子们。
积压了一个春节的政务,大家料到了今天可能会有活要干,或者会有新闻要爆。往年都是这样的。然而,许多人万万没想到,这会成为他们这辈子最难忘的日子之一。
“儿臣有事要奏。”小八爷是专门等到其他人将事情说完后才出列的,少年穿着贝勒朝服,一米七八的个头显得身材挺拔极了,语气沉稳,神态自若,就是一个漂亮俊俏的天之骄子。
“老八说来。”康熙配合儿子道。
皇帝的表演并不走心,仅从他毫不惊讶的语气,就让站在众大臣前两列的几个老狐狸嗅到了风声。索额图跟佟国维对视一眼,李光地去看熊赐履,马齐去看哥哥马思喀,接着又有几个人去看明珠,明珠看了眼康熙,低头装他的退休干.部。
“儿臣前些日子在京外发现一家烟馆,竟公然将毒.药、名为‘鸦片’者,假称‘福寿.膏’贩与客人。皇阿玛明鉴,儿臣自幼学医,知晓该药药性,其易燃有香气,初闻时飘飘欲仙,状若昏迷,因此也有医家以此作麻醉药使唤。然而此药瘾头极大,稍有不慎就令人成瘾,一遭断药就状若疯癫。因此中医用之极慎。又因此药产自海外,价格高昂,国内罕见,故而儿臣此前未与人提及此药。
“然而日前所获令儿臣大吃一惊,民间吸食鸦片为乐竟已有数十年之久啊,且近年来已愈演愈烈,直至蔓延到天子脚下。那些烟客本非病人,却在烟馆的引诱之下鸦片成瘾,每日不往鸦片馆中花上二两白银便浑身难受,这与以服砒.霜为乐又有何异呢?常年累月下来,富贵之家因此衰落,殷实之家卖儿卖女,与民风更是巨大的败坏。儿臣恳请皇阿玛下旨,在国内严查鸦片。凡吸食鸦片者不得为官为吏,不得科举,不得从军,还请皇阿玛准许。”
原本小八爷说,大臣们听。皇子阿哥发现一件于民风有害的事情,提出来让朝廷整肃,这不算什么新鲜事。毕竟新官上任还三把火呢,何况万岁的儿子获封贝勒爷。然而这“不许做官,不许当兵,不许科举”的三条严令一出,那可就让人大吃一惊了。所有人都转过头去看小八爷,只见一向温和的定贝勒脸色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不像是少年一时意气的过激之语,更像是一个经过反复论证的真理。
然而事涉自身利益,且也不是人人都懂得看脸色的。马上就有一名御史出列道:“定贝勒医学名家,这药物药性如何,朝堂上下自然是信得过您的。然而一旦吸食鸦片,就不得为官为将,甚至科举都禁绝,是不是过了一些?”
哇,有人质疑他八哥。早就被小八爷通过气不能碰鸦片的小九立马大声反驳:“怎么,大人您抽过?”
御史一向以得罪人为业,早就习惯了这种人身攻击。只见那御史不过是稍有些不自在,就一脸正气地回答道:“臣烟草都不抽,自然更没碰过什么鸦片。然而朝廷之政在引导民风,当宽严相济。”
“赌博不也是沾了就革职,永不叙用吗?这鸦片成瘾,跟赌博有什么差别?”小九继续输出道。清朝这个时候的律法还是很严格的。
那御史一愣,似乎觉得九阿哥说的也有道理,但一想士兵中多少有些小赌,也没说赌博的不能当兵啊。不过还没等他想明白,小八爷就自己开口,打断了贴心小弟弟的火力全开。
“不是与赌博相当,而是鸦片之瘾,甚于赌博!”声音掷地有声,引起殿中一片哗然。大朝会,殿中发生的一切对话,都有太监往殿外众多低级官员中传递,因此,就连殿外的臣子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小八爷准备了两个月,可不是就这样而已,直接证据砸下来:“儿臣今日带了三名鸦片成瘾极深之人,就在午门内候着,诸位大臣,一见便知。”
好家伙,这是有备而来啊。而且人都已经进了午门,有没有皇帝默许几乎是摆在台面上的事。
这下连御史都不说话了,就等着看皇帝和定贝勒父子表演。当然了,人都有猎奇心理,乍然听了这么一种新奇的药物,都想见识见识。论医术,大家对小八爷是服气的。年前靳辅都被三个太医判了死刑了,八爷一出手就活到了今日。这就是最近的例子。既然药物上的事八爷发话了,又有皇帝背书,可靠性极高。
从午门进来至少要十五分钟,期间小八爷又拉出了传教士,让他们用带着口音的满语、汉语,跟朝上的大臣们介绍鸦片的原产地,以及他们故国国内对此物的认知。大体来说跟小八爷说的没差,最早是当成药物的,但是有成瘾性,因此被不良商贩拿来谋取暴利。
所谓三人成虎,就算是假的,三个人说了,也会有很多人相信。小八爷挑选的传教士中不光有跟他亲近的卢依道,还有在大清许多年的徐日升,以及跟徐日升隐隐敌对的张诚,这两人平素与小八爷可不怎么来往啊。
其实等到徐日升说完,就连太子对小八爷夸大其词博关注的怀疑都已经打消了。徐日升在宫中任职那么多年,一向各党派都不沾的,没必要为了小八一个新晋的贝勒而晚节不保。
而等到张诚说完的时候,就见十名正蓝旗的士兵,压着三个五花大绑的人穿过殿外的群臣而来。那三人被堵着嘴,面容扭曲,四肢乱颤,连步伐都走不稳,还得士兵们半拖半拽着才能往前移动,而不是朝着两侧滚出去。
站在殿外的低级官员们率先与成瘾者面对面,离过道近的某人还跟一度失控的瘾君子来了个脸贴脸,当即被一张惨白扭曲的脸给吓得连退三步,撞到了身后的同僚。
好不容易将人拉进了大殿,那三人就像三个不断经历着剧烈化学反应的肉球一样,跪着都在不受控地抖动肌肉。站后排的大臣们自觉退开五六步远,由侍卫们围着三个瘾君子形成防护圈。
小八爷主动站在三人身边,示意满丕将第一人的脑袋掰起来给众人看。
这是一个快瘦成骷髅的男人,头发花白,脸上都是皱纹和斑点,袍子上全是补丁。“此人姓王名立进,现年三十一岁。十九岁时中了顺天府的秀才,二十岁时开始吸食鸦片,至今已逾十年。”
十九岁的秀才,那在整个科举体系中都可以算是少年英才一类的人物了,三十岁之前中进士的几率极高啊。在场科举出身的大佬们一下子都变了脸色,或者不忍,或者恨铁不成钢。
四周一片哗然。
“这三十岁看着比五十岁还要苍老啊。”
“自甘堕落,自甘堕落啊。”
……
小八爷在哗然声中抬起手:“松开他。”
满丕将王立进嘴巴里的布取出,又松开他身上的绳子。这人早就是个重度瘾君子了,舌头一自由就撕心裂肺地嚎着:“福寿.膏!给我!快给我!”他喊的“福寿.膏”三个字,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其余还被堵着嘴的两人,都开始“呜呜呜”发出奇怪的声音来,同时他们的挣扎都变大了,就连两个人高马大的士兵都差点没压住。
“疼!给我!快给我!”那秀才沙哑的声音渗人得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似的,听得朝臣们连议论都不议论了,一个个睁大眼睛看着瘾君子。就连装着隐居淡泊人设的明珠都不由往前走了两步。
小八爷用帕子隔着手指,从一个白色的荷包里取出一小块棕黑色的膏体。“想要这个?”
三双眼睛齐齐亮了。这下真的是军士的铁臂都没法控制得了他们了。几乎就在几秒的时间里,三个人先后以惊人的力量挣脱了束缚,朝着小八爷冲过去。
“小心!”多个声音连忙喊。
好在现场的侍卫是有多余的,几个反应快的直接体重压上去,重新将人控制起来。没有被堵嘴的王秀才发出野兽般的嚎叫。
小八爷不慌不忙,仿佛这样的人形野兽在他的意料之中。“王立进,想要,就趴地上装狗叫。”
如此羞辱人的事情,那王秀才竟然像是找到了救赎一般,飞快趴了下来。“汪汪,汪汪汪。”都没有命令,他就自发地在庄严的宫廷中爬动起来,滑稽地撅着屁股,发出“汪汪汪”的叫声。而仍然被堵着嘴的两人,竟然也争先恐后地发出“呜呜呜”的声音,俨然也是在学狗叫。
场面荒诞而滑稽,但没人笑。感情敏感些的朝臣,目光里已经带上了恐惧。
“将那位御史大人的鞋子舔干净。”小八爷下了第二个指令。
显然王秀才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他冲出侍卫们的包围,几乎是飞扑到刚刚跟小八爷呛声的那名御史脚下,飞快地舔着靴面,一边舔一边喊:“我舔了!给我,给我!我舔了!”
那名可怜的御史又是惊恐又是恶心,拼命拔自己的脚,想要离瘾君子远一些。最后他的靴子都被脱了下来,而那名瘾君子还在舔那个被脱下来的靴子。
“够了,八爷,够了。”从震惊中第一批回过神来的大臣劝道。
小八爷朝王秀才招招手,都不用人驱赶,他就主动爬到八阿哥跟前,目光灼灼地盯着那块白手帕里的鸦片。小八爷将鸦片和烟杆子递给他。王秀才立马哆嗦着手点上火,迫不及待地抽起来,满是皱纹和斑点的脸上露出极为享受的神情。
这若是一开始让他们看见这副场景,再配上“能修仙”、“极为享受”、“能延年益寿”之类的说辞,只怕在场的许多人都会忍不住去尝试一下,然而在见识过了王秀才方才的模样,众人只剩下了警惕和恐惧。甚至离得近的朝臣们闻到鸦片淡淡的气味,立马惊恐地捂住了鼻子,生怕自己也染上了毒瘾。
第185章 十八岁的开年
威严的朝堂之上,皇子阿哥公然让人狗叫舔鞋。正常情况下,早就该有人参小八爷一本有失体统了。然而药物对人性的摧残太过让人震惊,提要求的那个人已经不是矛盾焦点了,还真就照着这些要求去做的那个人才是。
吸完鸦片的王秀才摊在地上,用自己丑陋的脸和享受的表情为禁毒事业作出最后的贡献。
第二个瘾君子,是一名退役老兵,满人,参加过三藩之战,所在部队以意志坚定著称。然而在鸦片的摧残下,已经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
对大清的统治者来说,满族人口本就捉襟见肘。私贩满民,哪怕是亲爹亲娘都要以重罪论处的。定贝勒当场痛诉其罪,结果讲到一半,那老兵也不知受了什么刺激,竟直接冲出殿门,当着外面上百号低级官员的面,将自己的十个手指咬得鲜血淋漓。
事态几近失控,就连早就有心理预期的康熙都皱起了眉头,表示不用看第三人的表演了。
小八爷跪下来请罪。“儿臣今儿污皇阿玛的眼了。然而儿臣还是想说说这第三人的身份。此乃天津府盐山县令,吸食鸦片三年零四个月。儿臣此次顺藤摸瓜找到的为烟馆供货的商家亢氏,在三年前,也就是盐山县令成瘾之时,自他手中拿到了盐引。此后三年内,盐山县的官盐有六成以近乎白送的价格被卖给了亢氏。”
好家伙,对于成瘾者来说,手里有鸦片的人就是祖宗和佛祖啊,当狗自残都使得。别说区区一张盐引一些官盐,就算是国库、军需都会送给人家,只求换得一点点鸦片。
此处本该再来一个“一片哗然”的,然而接二连三的冲击已经让所有人暂时失去了语言能力。
是的,在场之人身份有高低,有人贵为一等公、铁帽子王、内阁大学士,也有人只是五、六品的小官;在场之人的品性也有高下,有的人一腔热情、富有同情心,也有的人冷酷狡诈。然而在种种属性之前,首先他们都是人。
是人类,就会意识到“自我意志”的可贵。即便是习惯于践踏他人意志的权贵,在发现自己的意志可能被小小的药物所践踏时,他们也依旧爆发出恐惧。
秩序、权威,他们所赖以成为人上人的一切,都在那小小的黑褐色的胶状物前摇摇欲坠。
“老八起来吧,非常之事,非常处之。朕赦你无罪。”康熙从黄金的御座上站起,一步步踏下台阶。
小八爷磕了个头:“谢皇阿玛。”他站起来,向着沉默的众人添了最后一把火:
“诸位王公、诸位大人,试想若是有一鸦片商人,以鸦片要挟士兵谋反,已经成瘾的士兵们会不会服从?这军队是大清的军队,还是鸦片商人的军队?
“若有一权贵,故意在宴饮的酒食中下入鸦片,引诱官僚成瘾后又以鸦片要挟,官僚们会不会听命与他?那这些官吏是大清的官吏,还是私人的官吏?
“或许你们有人觉得自己心智坚定,有铮铮铁骨。然而在这里的三人,曾经难道不是头悬梁锥刺股的寒门学子吗?曾经难道不是被叛军围困而坚持不降的英雄吗?曾经难道不是清正廉明官声良好的父母官吗?
“药物之瘾,甚于赌博,是因为无法用意志控制,只要还是血肉之躯,就会受其影响。就像意志不能对抗疾病一样。”
小八爷的声音响在大殿之内,响在大殿之外,每一个字都仿佛像是锤子砸进寒冰里。
“儿臣求皇阿玛在大清境内严查鸦片。且未免其改头换面,又以‘福寿.膏’之类的名字现世,一切成分不明的‘仙丹’、‘神药’之流,发现一起,太医院查证一起,绝不让鸦片祸害我大清子民!”
八贝勒准备了整整两个月的慷慨陈词到这里结束。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目光打量着周围人的反应。令小八爷欣慰的是,在场的各个王公大臣,普遍神色凝重,并没有轻视此事、或者觉得于己无关的意思,可见他今日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然而,为什么有些人的目光会如此复杂呢?虽说鸦片也有医学上的价值,但考虑到价格和副作用,现阶段还是一刀切吧。这个东西弊大于利,严打就完事了。这些老大人的思维又发散去了哪里?
小八爷看着已经走到面前的皇帝爹。虽说在鸦片一事上他意志坚决,但在这样的场合,还是免不了忐忑。
“好啊,朕之前只是听人转述。如今见了真人真事,才发觉语言不足以描述其万一。”身穿金黄色大朝服的康熙爷拍着八儿子的肩膀,因为冬季衣物的厚实,以至于拍出来的声响都有几分额外的厚重。
“定贝勒乃我大清忠良之臣,他今天所奏的事,众卿以为如何?”康熙转身,再次走向御座,仿佛他下来只是为了拍拍八贝勒的肩膀,但实则还将殿中各人的表情看得更加清楚。
“定贝勒所言甚是,此物应当严查。”索额图第一个开口,音量拔得老高。
“外行不指挥内行,不如就由定贝勒总理此事?”佟国维跟着接道。
这话一出索额图脸色就有些不大好看了。偏这个朝堂上不想让索额图好过的人多了。富察·马齐跟着佟国维一步出列:“此事重大,人选还请皇上独断。”
索额图刚准备好的说辞硬生生被堵在了喉咙口。
明珠抬眼看了看这个老伙计,发出无声的嘲笑。他如今是退休人员了,皇帝不问他就不开口说话。不过明珠的儿子纳兰性德可在朝堂上呢。
“性德怎么看?”康熙问。
纳兰性德:“臣不懂药理,但想法与马齐大人一致。事关重大,该由皇上直任钦差,行雷霆手段。牵扯人员越多,反而越容易出乱子。”
“噢。”皇帝的表情无悲无喜,转头问太子,“胤礽怎么看这事?”
太子也是一身金灿灿的,站在比龙椅稍低一些的位置上,比其他大臣和兄弟都要高不少。然而他虽然地位尊贵,在大朝会期间都是要侧身低头以示尊敬的,能够发表自己看法的机会并不多。
“鸦片危害我大清社稷,自然应当严查。”太子的语速有些慢,仿佛在斟酌着用词,“儿臣见八弟此番嫉恶如仇,深受触动。正如汗阿玛和佟国维所言,八弟忠厚良善,儿臣觉得交给他去办也适宜。”
明珠低头,掩饰住眼中的光芒。
这鸦片如此神奇,无异于操纵他人的利器,站在皇帝的角度自然是想要销毁的,但从党派首领的私心来说,难道就不想偷偷截留一些,为自己所用吗?
索额图明显是动了心思了,才只说些场面话,想要先将这茬糊弄过去。然而意识到这一条的可不止索额图啊,马齐立马就是一句“皇上您独断”,就是想绝了鸦片流入索党的苗头。而康熙看清了朝中太子一派和中立一派的态度,自然就要来问性德。
性德毫不犹豫地以“臣不懂药理”婉拒,不愿插手此事。好吗?好!不会像索额图一样被皇帝忌惮。但是,如此一来也就丧失主动权了呀。明珠又苦恼起来了,他是越来越看不透新一代的朝堂新秀了。他儿子是这样,八贝勒也是这样。反倒是索额图和太子的心思还跟他在一个次元上。
索额图是想将查抄鸦片的权力握手里,没毛病;转而被人集火了,也没毛病;太子一看情形不妙,知道想自己沾鸦片已经是不可能的了,那就来一手祸水东引,直接推定贝勒来负责此事。
十八岁刚入朝堂的孩子,自己的旗务还没理顺呢,查大案子的中间出点纰漏那可太正常不过了。
不过太子想要给八爷扣上一顶“私吞鸦片,图谋不轨”的帽子,可没有那么容易。明珠嘴角又想要翘起来了。八贝勒若想用鸦片来控制党羽,不揭露这事偷偷干不就行了吗?今日之前,朝中大臣谁又会对鸦片有警惕?而满朝上下最懂鸦片的,不就是八爷自己了吗?
好好的暗地里不做,非要揭露出来后在查抄过程中挪用?是八贝勒傻了,还是觉得这么明显的栽赃皇帝会信啊?
明珠眼角的皱纹更深了些许。他们这位太子爷,你说他有心机吧,他确实是个城府深会挖坑的。但他挖出来的坑,尽管里面塞满了刀山火海,看着凶险至极,位置却偏离大道十万八千里。
反倒是八贝勒,自打他成为第一个揭露鸦片危害之人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了。
学医皇子,好一个学医皇子啊!
后面的事情,明珠不用听也大致能够猜到结局了。稍微换位思考一下,皇帝肯定是希望一根筋的清廉之人来做这件事,而且查鸦片所要求的专业性还高,那还用想吗?大清官于成龙所属的那部分汉军镶红旗可刚刚归到了定贝勒门下的。也不知道万岁爷是先知道的鸦片之事,才将于成龙划给八爷,还是说事情真有这么巧。
果然,康熙在退朝前宣布任命于成龙为稽查总督、钦差大臣,与定贝勒共同查禁鸦片。
散朝的时候小八爷还蹙着眉头,明珠那些分析,他完全就没有想到。不是说小八爷的政治素养太菜,实在是用鸦片来控制下属和间谍太过超出他作为医者的底线。小八爷能想到有坏人会这么做,但他的脑海中,就没有设想过自己这么做。
也因此,朝上那些老大人的目光对八贝勒来说太奇怪了啊摔!
“虽说我这次做得挺正义的吧,但他们为什么会显得那么感动啊?都快哭出来了。”小八爷顺手抓住也在朝宫门走的四哥和五哥。
五阿哥一脸茫然:“因为八弟你做得对吧,鸦片真的太可怕了。”
小八:……我就不该指望五哥。于是他将期待的小眼神投向四哥。
四大爷看上去被一肚子话给憋得不轻,他拉起小八往前快走两步,甩开还完全不在状态的老五。“因为最懂药性的是你啊,你要瞒下这事,私下用起来,谁挡得住你?”
小八爷被吓了一跳,脱口而出:“四哥你可不能怀疑我的品性啊。做那样的事,天理难容的。”
四贝勒的表情复杂极了,像是嘲讽又像是悲凉:“贪污赈灾款、拐卖人口也是天理难容,还不是有人做。鸦片的利益,可比钱财大多了。有了它,手下再无敢背叛的。说实话,我都有一瞬的心动。”
“四哥你可别想不开啊。你用了,别人就不能用了?人人都用它控制手下,那天下就乱了。”
“是啊。”四阿哥拿拳头砸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是啊,八弟这么想,才是对的,才是皇阿玛说的忠良之人。”他说完这句,又缓了几秒,从一时的阴暗念头中恢复正常。
“八弟,你奉旨查办此事,一定要当心。”四阿哥最后说。:,,.
186、十八岁的春天
这年不知道为什么, 天暖得早,花也开得早。还在正月里,雪就消得差不多了。而在残留的薄薄的积雪下,玉兰和腊梅已经悄悄探出了花苞。而八贝勒府中被超自然力量精心养护的翠竹, 更是脱去了所有枯黄的竹叶, 取而代之鲜嫩的新芽, 就像是最好的季节一样。
然而在这样的美景面前, 汉军贵族之家出身的祝秀却不能优哉游哉地品茶赏景, 而是大汗淋漓地扎着马步。
两个多月的时间在祝秀身上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他黑了一个度,虽然与常人比起来还是白, 但已经不是原本那仿佛能够发出光来的颜色了。白馒头一样的体型也有了些微的变化, 虽然大腿小腿依旧颤抖着惊人的肥肉, 但似乎比之前更有筋骨一些了。
嗯, 大约可以类比成点心白馒头变成了碱水白馒头。
“我……我我我……不行了……”碱水白馒头颤抖着声音说,他的双下巴、他的肥脖子、以及他的啤酒肚都在抖, 浑然一体。
“男人不准说‘不行’!”姚法祖一鞭子抽在地上。
祝秀浑身一个激灵, 不敢再喊苦了。然而他整张脸都皱成了肉包子,鼻涕眼泪往外淌,偏还只能一边抖着一边坚持站马步, 堪称高难度动作。
姚法祖绕着他走了两圈,评论道:“你这身肥肉好生顽固, 寻常人跟着我练上三个月, 怎么都该减掉二十斤了, 偏你还是如此体型。真是奇哉怪也。”
白胖胖整个人都快要不好了。他本来就快撑到极限了,只能在心里数着数才能勉强坚持,哪里还能顾及姚法祖的调侃?只怕是一开口泄了气, 整个人都要倒地上。到时候姓姚的又有理由克扣他的红烧肉了。
“这又有什么奇怪的?你也不看看祝秀每日里的饭量。”小八爷的声音从竹林小道的西侧传来。
祝秀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听见他顶头上司说道:“祝秀不用跪了,扎着你的马步吧。”
祝秀:???QAQ我怎么反应就这么慢呢?
胖子脸上的眼泪越发汹涌了,让他眼前模糊一片,隐约看到一对无良的小伙伴在他跟前有来有回地打了会儿拳。祝秀手臂上的肥肉都开始抖起来了,至于腿,都给抖麻木了。
等到他终于被姚法祖一脚踹倒的时候,只觉得双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天天扎马步,怎么天天都这副死样呢?”姚法祖说。
祝秀吸了吸鼻涕:“不管来几回,不行的就是不行的啊。”
“我觉得你挺行的,只要坚持必成可用之才。”
祝大馒头差点原地升天:“不要啊——”他太苦命了,他就想当一个混吃等死的纨绔,为什么如此简单的梦想实现起来却如此艰难。
“秀儿,哥哥要走了。”姚法祖突然说。
咦?祝秀仿佛久居黑暗又遇阳光,眼神都带上了希冀,就连脑子都好使了两分:“姚参将要回福建了吗?也是,那儿还有部下等着您呢。那我……”
“多弼会监督你每天扎马步的。”小八爷残忍宣布,断绝了祝胖胖最后的希望。在祝秀的心里,多弼跟姚法祖一样残酷无情恶趣味,堪称八贝勒门下的牛头马面。
“砰。”祝大馒头落回地面,摊成了一张白面饼。
小八爷和姚法祖都乐了。祝秀真的是个老实孩子,这些天鞭子抽着,嚎着哭着抖着,然而每天半小时的马步和一百下打拳,却是不折不扣完成下来了。
可能是胆子太小,别说反抗了,连逃跑都没想过。祝秀唯有的挣扎,就是将他的黄胖胖叔叔祝钟也拉下水,来了个有难同当。不过最近祝钟被人压着去找祝家祖宗的铸炮记载去了,于是抖着肥肉扎马步的又变成了祝秀一个人。
改变精气神是没有那么容易的,祝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而刚刚从康熙那里领了查封鸦片这桩差事的小八爷,则忙着跟姚法祖商量出差的事儿。
“根据目前的口供和地方的报告,鸦片烟馆主要分布在东部沿海地区。”八贝勒手指着桌上的地图,跟小伙伴说,“京畿、天津的烟馆已经肃清;盛京皇阿玛已经派了人去,龙兴之地的老姓儿和蒙古人不容易搞定,得他老人家亲自出手。咱们这回出京,目的地主要两块。”
“江南与两广。”姚法祖接口道。
从小一起长大的小伙伴就是默契,哪怕中间分开过一段时日,思路重新连接起来也依旧顺滑。两人一起对着地图研究,将代表目标的小红点连起来做了个一笔画,自京城开始,到广东府为止,如此就是一张路线图。再对照着烟馆的交货日期拟定了行程。
“那我随八爷先到苏杭,后在泉州与八爷分别。”姚法祖离开福建水师已经三个月了,再不能拖延在外面了,但另一方面,他也担心着小伙伴。“鸦片自澳门、广东入境。此处乃内陆烟商亢氏的大本营,又有心怀不轨的葡萄牙商人,十三行地头蛇一样的庞然大物,未必没有参与其中。八爷……”
“无碍。”小八爷将画好的简易地图卷起来,放进袖筒中,笑道,“文有于成龙,武有满丕将军,都是可信之人。即便怕背后有权贵捣乱——我这回还带上了十弟呢。”
小八爷原本跟康熙的申请是,他想带着老九和老十一起去。老九喜欢行商,对于大名鼎鼎的外贸港口广州向往已久,再加上他的西洋语说得好,随着去那里更是能有帮助。至于老十,十阿哥胤俄的出身摆在那里,正好能够威慑那些宵小背后的保护伞。比家世背景?还有谁能够比流着爱新觉罗和果毅公钮钴禄氏双重嫡系血脉的老十更有家世背景呢?
不过康熙在思考了片刻后,并没有答应小八爷的全部请求。“难为你还能找到这些借口,替他们两个不成器的蹭功劳。”皇帝爹一秒就说破了小八爷的真实意图。
他这点小心思没能瞒过皇帝爹的眼睛,小八爷只能老实承认。“九弟十弟马上就到了成婚的年纪了,但寸功未立,就连塞外和陵寝都跟去得少,这样子皇阿玛也没法名正言顺地赏他们爵位,出去开府、福晋过门也不好看。”
康熙心说我拖着不给底下的这些封爵,还不是给你们前面这几个一波封了太废银子吗?你小子对弟弟们倒是好,就没想过老子兜里没钱了吗?不过心里想归想,想要康熙亲口承认皇帝没钱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于是万岁爷只能坐在龙椅上生闷气。
偏他面前的小子又实在有些可怜巴巴的模样。“我只带弟弟们这一回,等他们回来有了经验能为皇阿玛分忧了,我也就不管了。”
康熙爷将视线从小八爷那张好看又令人舒服的脸上移开:“……之前不是说老九去理藩院吗?先让老九去跟着纳兰性德跑腿。老十跟你出去。”
万岁爷一锤定音。得知消息的九阿哥差点悲喜交加一头栽倒,后来再遇上十弟的时候又说了不少酸话。
而小八爷这边,因为小九不跟出去,就不得不再找两个翻译了。其中一个是葡萄牙传教士,徐日升的直属后辈,名叫安西。另一个就是白熊形态的小系统了。
在经历了种种朝廷风波后,小八爷已经不敢再相信单独某一方的人了。翻译的过程中不会夹带私货,能够通过医学扫描系统准确识别出瘾君子,又能够通过侦查系统实时呈现一整个城市的动态地图。小系统这种熊平日里只在府中养老,看看有没有间谍盗贼潜入进来而已。但真到了外出查案的时候,那才叫一个“猛虎出匣”,叫成是压箱底的作弊器都不为过。
不过既然小白熊要跟着一起出去,小八爷自然而然地就担心起府中的安保问题了。他的府中太多是内务府分派过来的包衣,虽然这两个月里已经将所有下人的来历摸清楚,且将其家人安置在了势力范围内。但若是只是这样就能保证里面没有钉子,那也未免太自信了。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你让玛法派几个亲信来府中替你守门。一旦有个万一,送信应急也使得。”小八爷拉着媳妇的手,担忧地说,“咱们府中没有什么秘密,也不怕失窃。唯有的宝物就是福晋你。任他什么意外,只要你平安无事,贝勒府哪怕成了平地也能再造起来。”
“越说越离谱了,这可得什么样的大地震才能让贝勒府成平地啊。”云雯没忍住吐槽道。她本来是有些分离焦虑的,但万万没想到丈夫比自己还焦虑,这下子原本的那些紧张情绪全被“无语”给吹跑了。
“妾身一定为爷守好贝勒府!”
“要不你还是住回娘家去吧,住他三个月。我让庄子将每天的蔬果肉粮都送董鄂府去,咱也不算白吃白住。”
“爷你快走吧。”
小八爷被忍无可忍的小媳妇给扫地出门,离开时连个亲亲抱抱都没有。更糟糕的是,还有个姚法祖在旁边哈哈大笑。
八贝勒的目光刀子一样飞过去,伴随着幽幽的话语:“爷至少有媳妇,某些人的媳妇还漂在海上呢。”
姚法祖的笑声戛然而止。
来呀,互相伤害呀。
187、十八岁的盛夏
于成龙、八贝勒、十阿哥一行, 由满丕带领的百名亲信护卫,正月十七就连夜出京,一路上密旨开道,日夜兼程。为了保密也为了赶路, 这回他们依旧是没有带服侍的仆从, 随行中的非战斗人员, 只有一名会说葡萄牙语的神父罢了。
小八爷从山西赈灾回来后就在内务府定制的那辆远行马车终于派上了用场。楸木、紫檀等各种密度不同的木材, 加上这个时代最高技艺的钢铁打造的车身浑然一体, 结实抗震的同时又足够轻便,能够被两匹马拉出几乎与普通行军持平的速度,堪称清代少有的黑科技。
唯有的缺点是出于减重和速度的考虑, 车厢设计得并不宽敞, 远远比不上贝勒府专用的能够坐上七八人的大马车。小八爷和十阿哥带着半人高的小熊挤在里面刚刚好, 若是再挤上一个传教士翻译员, 那就显得捉襟见肘了。
“小有小的好处,跟普通官家马车差不多的外观, 跑在路上不起眼。”小八爷安慰弟弟说道, 怀里还抱着一只软乎乎的小白熊,仿佛一个散发热气的大抱枕似的。
十阿哥第一次出来体验生活正新奇着,加上马车里的软装还是舒适的, 因此并没有太大的怨言。若说有什么不满意的,不过两点罢了:第一是他八哥赶路太着急了, 都不停下来让他尿尿;第二就是他也想抱小白熊, 然而那熊崽子“哈”他。
骑马的侍卫护送着马车, 在冬末春初的官道上驰骋。一开始两边多是没有叶子的枯树,随着他们一路向南,视野中的绿意也越发明显。于是队伍行进的越发快, 就仿佛是在追赶即将过去的严冬。
封禁烟馆的工作很枯燥。
按图索骥地抵达一座城市,找到卖鸦片的烟馆,搜出鸦片,就地焚毁,宣读禁令兼给老百姓讲故事,将引诱百姓吸食鸦片的首恶斩首示众,将从犯绑起来游街。周而复始。
三十万点积分兑换出来的药品侦查系统犹如天眼,没有一克鸦片可以逍遥法外。
此时鸦片在清朝的传播并不广泛,鸦片馆只有在大城市中才会作为服务有钱人的新奇玩乐场出现,总数不超过二十家。不用下到道路不便的乡村去封禁鸦片,这大大减轻了钦差队伍的工作量。
可惜的是他们抓住的都是“末端零售商”,这些人对于鸦片的来源最多只能追溯到亢氏商行,再多的他们也不知情了。倒是小系统偶然间扫描到一处藏鸦片的宅院,在这个宅子里抓到亢氏一个本家子弟,然而依旧算不上什么大鱼。
还是得去广州找亢氏本家。
因为要派人手看押犯人,再加上姚法祖在福建时与大家分别,队伍的人数逐渐减少到出发时的三分之二。等到十阿哥都能滚瓜烂熟地背诵“十五个反鸦片小故事”的时候,他们终于抵达了此行的终点——广州城。
城门口的两颗巨大的凤凰木上挂满了红花,如他们一路行来焚烧的火焰。
此时已是盛夏,刚下过一场雨的广州城潮湿而闷热。脚踩在土路上都好像会滋出水来,人都不用如何活动,全身上下就有黏糊糊的感觉。
“啧。”娇生惯养的十阿哥用语气词表达了他对气候的不满,同时嫌弃地抬了抬脚。
小八爷看了看弟弟,笑道:“我们小十扮起纨绔来可真像。就要这个劲儿,咱们是从天津过来采买的商家少爷。”
十阿哥一时没弄明白他八哥是真的在夸他呢,还是在戏谑,当下嘟起嘴道:“要我说,咱们装商人做什么?亮出圣旨一路杀进去,管他是汉商洋商,还是官商民商,都得跪下喊咱们爷。”
他们队伍中原本穿着统一制服的侍卫都在进入广东地界之前换成了短打,长长的辫子或盘在头顶,或盘在脖子上,失了之前的整齐,看着真有几分商队镖师的模样。这样的打扮一是为了应对炎热的天气,入夏后的广东真不是个能穿着一层布一层绸赶路的地界。而二来嘛,也有变装的考虑在里面。
“十爷,这里毕竟是鸦片商人的大本营。就目前所得情报,亢氏在广州城中开了三家鸦片馆,不少富商巨贾牵连其中,这些人的姻亲关系盘根错节。若想不错放一个,少不得要暗查清楚才行。”于成龙解释说。
小十:哼!道理上能明白,感情上不明白。
小八爷给弟弟塞了个黄桃。“吃个黄桃清清口,今儿别再吃荔枝了,再吃就上火了。”
十阿哥扮了个鬼脸:“‘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说完,接过黄桃啃了起来。夏天的广东热归热,但有口福也是真的。
对于弟弟的活泼淘气,小八爷苦笑着摇摇头,转而将视线转向于成龙:“于大人老成之言。我也是这么想的,不光是不要放走小人,也不想牵连无辜。广州城不比我们查封的其他地方,除了个把烟馆外再无他人涉案,此处通商海港,鸦片流入之地,药铺、郎中、小商贩,乃至饭馆都当它是个海外稀罕物来卖。若真像别处那般诛杀起来,只怕要血流成河,对于广州的安定也没有好处。我想,那些因为无知、或者受人蒙骗而买卖鸦片之人,给他们一个弃暗投明的机会。”
管家打扮的于成龙闻言叹息:“八爷真是仁慈的主子,那您的意思呢?”
小八爷招招手,于成龙走过去,两人嘴巴贴着耳朵说了好一阵悄悄话。
广州城里来了一支北边的商队,那商队里的保镖身手了得,那商队的管事出手阔绰,听说要替京里的贵人寻摸稀罕礼物。这样一支就算乔装后也很显眼的队伍,在商贸兴盛的广州,反而一点都不显眼。就连摆早茶摊的老大爷听说了,也就咕哝一句:“京里又来人寻摸礼物了啊。”
“嗐,这有啥?一年四季,不都是这样?什么皇帝的生辰,太后的千秋……不都喜欢来咱们广州找洋货吗?”一个吃早茶的客人说,看他的穿着打扮,以及手上的翠玉扳指,至少是个家境宽裕的小商人。
“这次背后的人也许不一般呢,我看他们十三行都跑了三、四家了。”另一个文人打扮的中年人啃了个虾饺,道,“行事挺高调的,又挑剔,兴许是什么二品大员的门人呢。”
这家早茶铺子干净卫生、用料扎实,在附近的老街坊中颇有口碑,回头客多了,彼此眼熟,说起时事也喜欢相互交流两句。然而也仅此于此了。灶上的水蒸气混合着面点和腊味的香气,在食客们快速变换的话题中晕开。日头逐渐升高,炙热的金色逐渐逼近屋檐阴影里的灶台。街上人声鼎沸。
这就是繁华的广州港,康熙朝仅有的四个通商口岸之一。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支“平平无奇”的北方贵人派来的商队,马上会给广州城砸下一个惊天霹雳。
五月二十一,两广总督亲自带人封了广州城。还没等要出城做生意的人们着急,总督府前钟鼓齐鸣,队形拉开,举着官府令牌的小吏满街跑动,道是京里来了钦差大臣,让城中有官职、功名在身的人,以及家财在五千两以上的富商去迎接。
“什么?钦差大臣?是来采购洋货的吗?”
“你傻啊!采购洋货?这么多年,这么多人采购洋货,也不乏宫里的啊,什么时候动用过钦差大臣?”
“啊,那是要出什么大事了吗?”
“别问了,快走吧。”
……
相似的情景在广州的大街小巷发生。不一会儿,总督府前就挤满了人。当然不是说广州府中人均秀才员外隐形富豪了,只是多年来与洋人杂居,老百姓的胆子都大了不少,没见着有人赶他们走,便推推搡搡地跟过来看热闹。
这一看可不得了,总督府前还搭起了木台子,上面架了宝蓝底金红色花纹的华盖,端的是气派非常。
“钦差大臣,左都御史于成龙大人到——”几十个衙役中气十足地喊着,即便是在如此人潮中都响彻四方。
“嚯!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小于成龙啊。”
“有名的清官啊。什么风把他吹来了?”
众人看着台子上穿官服的长者,只觉得他一身压不住的正气。
于成龙站在台子东侧,钦差的仪仗列在身后,又从袖中拿出圣旨。“圣旨在此,地方官接旨。”
两广总督石琳带着广州总兵、广州知府一众大小官员齐齐跪地。“臣敬候圣谕。”
“快跪下,快跪下。”百姓都是从众的,况且在这种大场面里。从台子跟前开始,人群如退潮一般矮下去一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闻沿海有贩药名‘鸦片’者,或曰‘福寿.膏’,毒性甚巨而靡费颇高,百姓因此丧命破家不在少数。流毒已入京矣,朕亲见之,其吸食鸦片者,卖儿鬻女,不顾人伦,触目惊心。钦令于成龙、定贝勒、十阿哥查封境内鸦片,所到之处,如朕亲临。钦此。”于成龙将这封已经读过许多遍的圣旨读完,然后将圣旨上的满汉文字和大印展示给前排的人看。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地方官们口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姓们也跟着喊。
于成龙将圣旨小心地收回匣子里,再将木匣用明黄色的袋子装好,收回袖子里。“石大人,各位父老,快快请起。这鸦片的危害,还请听于某慢慢道来。”于成龙又将京里面逮住的几个例子给讲了一遍。毕竟是小八爷精心挑选的重度病例,不用怎么加工就让人震撼,何况是这一路上一次又一次地说,多少顺应百姓的精神需求加了额外要素进去,如今几乎成了抓人眼球的猎奇故事了。
什么御史上朝途中踩到了秽物,被毒瘾发作的王秀才添了个干净。
什么因为绑了手不让动弹,李某生生把自己的胳膊拉脱臼了,也要去抓鸦片烟。
什么某人为了买鸦片,丧心病狂将岳母卖给了人贩子。
……
广州城里的人接触鸦片可比别的地方多多了。稍微懂些药理的人对于鸦片成瘾的副作用也早有耳闻。他们的反应也跟别处一脸懵逼的老百姓截然不同。自己心里的猜测被官方背书肯定,自然是快慰的。于是这些不沾鸦片的看客率先窃窃私语起来:
“总算是要下重手整治鸦片了,我早就说这是个害人玩意儿。”
“嗐,谁说不是呢?就我们那条街上的鱼仔,抽烟都抽成乞丐了。他爹可是留下了三间铺子的。”
“抽烟抽死的人也不少哇。”
“那些烟馆老板,为了赚钱良心都黑了。”
……
没有利益牵扯,反而身受其害的老百姓们拍手叫好,但站在前面的豪绅们中间,就有人的脸色惊疑不定起来。尤其是当他们发现前些日子登门的所谓“富商管家”,竟然就是钦差大臣本人的时候,心情简直可以用天崩地裂来形容。
哪怕是微服私访扮戏呢?钦差大臣于成龙给人当管家,那……那两个少爷,不会是……
“这位是皇八子,定贝勒;这位是皇十子,温僖贵妃所出,公遏必隆之外孙。”于成龙的介绍和两广总督的磕头,彻底打消了某些人心头的侥幸。一想到自己曾经给贵人主子推荐过“福寿.膏”当特产礼物,便觉得别说是皇商的招牌了,只怕是脑袋都要没了。
顿时,在广州地盘上煊赫非常的十三行的当家人,纷纷跪下来,痛哭流涕地高呼“给八爷请安,给十爷请安”,着实是让大家开了眼界。更有那亢氏出来迎接钦差的代表,差点瘫地上没起来。
“诸位,从今日开始,私藏、买卖鸦片就是抄家灭族的重罪了。此前种种,念尔等无知,可另案办理。”小八爷背着手,笑眯眯地说道,“五日之内,主动将鸦片交到府衙的,则既往不咎。揭发他人私藏鸦片的,朝廷查获一斤,赏银一两,查获百斤,赏银百两,上不封顶。”
好家伙,一斤一两银子,差不多就是鸦片成本价的一半。在广州这个鸦片多的地界,随便举报个药铺,就是上百两银子的进账啊。
鸦片商人们再怎么有钱,都不敢去赌家里的女仆车夫,会不会为了银子而出卖他们。
有人的眼中闪过厉色,正寻思着要不要狠狠心给下人喂鸦片,或者想个好办法将自家藏的货偷运出城,就听见小八爷的声音:“咱们广州府还是有识大体的商户的,前些日子爷兄弟二人造访了几家,深感诸位心向朝廷深明大义,想来此次禁烟定能顺利而行。”
完蛋!忘了“京里来的富商少爷”已经跟许多人私下见过面了!鬼知道中间有没有谁出卖了大家!
即便是老奸巨猾的亢氏家主都瞳孔一缩,油光满面的脸上如瀑布般流下汗来。夏日炎炎,他们看向台上的两个少年,却觉得他们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寒风。
“不知者不怪嘛,五日内我能见到你们来交鸦片就好了。”
“就是就是。”十爷打了个哈欠,“一路上砍头都看腻了。你们老实点,别给爷添麻烦。”
第188章 十八岁的盛夏
总督府衙门前面的这场大戏唱罢,市民们带着朝廷要全面查封鸦片的消息四散开去。其实从明末开始就有有识之士提议禁烟,清朝立国之时也将鸦片买卖列为非法。然而法条是法条,执行是执行。非法的买卖,做的人也大有人在是不是?
但别以为人治社会的政府执行力就不强了,连老百姓的发型都能给落实下去的朝代,顶端统治者真的挥起屠刀来,那威慑力可不比法制社会的法条要弱。
广州城依旧封着,陆上的城门不通,水上的城门也一闸到底,堵上了石头。
一开始还抱有侥幸心理,觉得这次禁烟会像以往那样抬抬手放过去的人,也逐渐认清了局势。率先行动的就是小本经营的药铺和卖货郎,小民知道自己只是这个行业中最小的鱼,连替罪羊都够不上,除了进货鸦片的钱打了水漂有些心疼外,好歹命是保住了。
手上只有半斤鸦片的小民尚且肉疼,大批囤货的商家就堪称割肉了。有魄力识时务的,狠狠心全交出来的有,然而实在不多。大多数人抱有侥幸心理,交一部分,留一部分,想等着钦差走了之后再卖出去回血。
就在鸦片商人们闪转腾挪做小动作的时候,总督衙门的二堂内,两广总督石琳正一脸严肃地看着于成龙微服私访查出来的名单。看着看着,他就双手掩面:“羞耻啊,老夫这辈子的官声怕是要葬送在这里了!”
话说石琳也不是完全的陌生人,他出自汉军旗石家,正是太子妃瓜尔佳氏的四爷爷,如今刚好六十岁。差不多在“广州十三行”这批对外贸易的皇商设立后不久,石琳就调到了两广总督任上,负责发展商贸、经营海港,为万岁爷和太子的小金库送去逐年增长的税收。
石琳虽然长在军功豪富之家,却是难得有经济头脑的满人。一开始皇帝还拿他当普通佐领用,让他跟着打三藩什么的。然而用着用着,康熙就发现,这人有独特的天赋点啊!但凡他呆过的地方,总会动员着修路,交通便利带动着当地特色产业繁荣起来,什么制盐啊、采茶啊、木材啊,接着地方财政宽裕,就开始减免农民的赋税,因此石琳当官百姓高兴朝廷也高兴。这中家伙不当地方官,那对不起老天爷喂到嘴边的那口饭啊!
于是石琳在两广总督的任上一呆就是十年。你要说石琳是个多么清廉的一把手,放在后世也说不上,不过是该干活的时候干活,该救灾的时候救灾,拿钱的时候不贪心,平日里不欺压百姓罢了。但放在清朝这个时代,广州港这个油水哗哗过的地界,那就是了不得的好官了。两广的百姓都觉得在他手下日子不错,祈祷着老人家能长命百岁。
也正是听闻了石琳的官声,再加上小系统确认了总督府和总督名下的别院庄园里都没有鸦片的痕迹,小八爷于是决定与石琳开诚布公。这才有了一夕之间封锁广州城一事,打了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的事儿。
于成龙调查得来的这份名单,石琳早就看过了。不过之前看的时候只有名单和各人手中的囤货(部分数据来自小系统的倾情赞助)。但如今跟他们主动交出来的鸦片数量一对,巨大的缺口简直让石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亢家的泰富行做到头了!”老总督从羞愧中回过神来后说道,“我也保不了他们的。”
十爷撇撇嘴。瓜尔佳氏石家再显赫,跟他的身份也没法比,因此十大爷对于老总督也没有太多的尊敬。他只知道看总督府这小叶紫檀的全套家具,这海外进口的彩色玻璃果盘,这位总督大人也是吃了油水的。也对,皇阿玛把他放在这个位置,不就是让他拿钱的吗?也不知道太子毓庆宫里那些奇珍异宝,有多少是从石琳这里送过去的。
作为身份最高的庶子,十爷看不惯太子这件事,可以一路追溯到他姨母钮钴禄皇后当初被赫舍里皇后压一头不得不做继后那里。若不是十爷跟太子的年纪差太大,又认清了康熙在钮钴禄和赫舍里之间绝对的偏心,小十行事可以比大阿哥更加激进。
不过现在嘛,他觉得跟在八哥后头混一混挺好的,尤其是每年都会看到太子倒霉。前年是一群哥哥们在战场上立功,独独没有他太子;去年是太子跟男人睡一起的事儿惹了皇阿玛震怒;今年是太子妃娘家人治下鸦片泛滥。
哎呀呀!哎呀呀呀!
一边不恭敬地想着,十阿哥一边伸手去果盘里摸荔枝。在广州的夏日里吃冰镇过的荔枝,简直是人间享受。然后,他就被八哥一把按住了手。“别吃了,嘴里都长泡了。”
小十看了看桌上一堆荔枝壳,不情不愿地把手缩回来。“哦。”
阻止了弟弟把荔枝当饭吃的小八爷转过头,继续跟石琳、于成龙、满丕等人议事。“亢氏往其他城市开烟馆,一直开到京城,本身就是居心不良。不然看看其他的商家,从洋人手里进了鸦片,只知道当做药品、补品去卖给当地百姓。将鸦片放烟丝里抽用以牟取暴利,就是亢家第一个开始的。”小八爷说,“我从一开始就没指望他们能悔过。不将这样的首恶斩首,用什么警示后人呢?”
“自然!自然!”石琳闭了闭眼睛,“但不止亢氏一家瞒报啊。若都杀过来,只怕十三行中二十余户商家,要少下去三分之一。”
“给脸不要脸。”小十的话打断了石琳的伤感,“说了‘全交出来’,知道什么是‘全’吗?听不懂人话吗?是我们没给机会吗?讲道理我八哥是有名的心善人,若全凭于振甲的作风来,私访查清楚了就雷霆手段一家家搜过去,那是一网打尽也别分什么黑狗白狗,乌鸦落身上全是黑的。”
石琳不说话了,自己心目中一直以来的送钱工具人私底下做着这么丧尽天良的买卖,实在是让他觉得难以理解。“广州乃是大清海贸第一港,便是不碰鸦片,那些宝石、香料、木材、茶叶、瓷器……哪一样不够他们赚得盆满钵满?”
于成龙冷着脸道:“商人逐利,节操本就不可相信。”
总督府安置着冰盆的带客厅很舒适,檀木家具淡淡的香气在房梁间盘绕,就连燥热的心情都能平静不少。
“唉。老臣治下不严,该认此罪。”石琳终于下定决心,将名单交还给于成龙,“八爷、十爷放手去做便是,总督府的衙役听凭差使,老臣自己就先避嫌了。”
这姿态摆得很低了。不光表示他放弃了给那些往日献“孝敬”的商家当保护伞,更是给了熟悉当地民情的人手。两广毕竟离京城太过偏远,地头蛇听话,那就大大降低了办事难度。
石琳识时务啊,难怪是能够在民间官声不错的人。小八爷弯了弯眉眼:“还是得请石大人帮忙呢,我们人生地不熟的。”
石琳连忙站起来:“八爷尽管吩咐。”
“亢家的鸦片来自洋商,待将大清的商家清理了,还得石大人替我等约谈洋人。”
“这是自然。”
这些人没有再多谈论亢家的事情,只有满丕兴致勃勃地摸着刀柄。
五天的时限眨眼就到了,天气都没有变化一点。依旧是动不动就下个阵雨的湿热的夏天,雨后太阳就刺眼地照耀在总督府青苔疯长的瓦片上,水渍形成反光。小八爷再次登上了总督府前临时搭的台子,这一次,他跟小十一人一张花梨木官帽椅,坐着等待即将开始的追捕大戏。
不科学的小白熊感觉不到热,就蹲在小八爷的腿边,时不时将爪子伸出顶盖遮阴的范围,去跟耀眼的光线玩耍。
“龙龙,都锁定了吗?”
“锁定了锁定了。”小白熊拍拍自己的胸脯,“广州城内还有被藏匿起来的鸦片六千多斤,大批的分散在七处地点,每个箱子在这几天里面的位置变动我都给你标得清清楚楚了。”
“龙龙真棒。”小八爷夸它,然后将手中剥好的荔枝往空中一扔。小白熊跃起来用嘴接住,“啊呜”一口连果肉带果核都吞进了肚子里。
“八……八爷这熊真威武。”说话的是十三行的叶大商人,这位今年才开始碰鸦片生意,且是少有的交了所有存货的聪明人。小八爷将他立为改邪归正的典型,请他一起来台子上看负隅顽抗者的下场,当然是没有椅子的。
跟叶老板站在一起的还有素来不碰鸦片生意的王大商人和仇大商人。相比叶某人的忐忑,这两位就淡定多了。王老板还剥了荔枝试图投喂小白熊,但小白熊不理他,只追着十阿哥扔的荔枝跑,大大满足了某个青春期少年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不过天太热了,哪怕有遮阳和小白熊也很难熬。紧张的叶老板率先汗湿了长衫的后背,而这个时候,广州城第一批因鸦片而被捕的阶下囚也被押送了过来。
亢氏一家子男女老少,被铁链绑着手脚,又用手腕粗的绳子串着铁链形成一串,足有五六十人。拖着绫罗裙摆的妇人走得踉踉跄跄,哭声整天。但与这串人同行的二十多个大箱子,却明明白白地显示他们并不无辜。
还印有洋文标记的鸦片箱就大喇喇地在刑台上被敞开,公示给所有人看。
“亢氏,广州最大的鸦片商。封城之时库藏鸦片约四千三百斤。五日之内,其仅上交二百余斤,剩余鸦片被分散藏匿于亢府假山下密室、泰富行分行仓库中。”满丕操着不熟练的汉语,跟老百姓说明道。
见他实在说得辛苦,小八爷抬抬手,打断了满丕的话,自己接过宣讲的使命。“乡亲们,广州城里三家烟馆,有两家是亢氏所开;我们一路行来,京城、天津、苏杭、泉州,鸦片烟来自亢氏者十占其九。我说这是大清鸦片第一商,你们可有异议?”
小八爷说到这里,目光在台下的百姓和叶老板等人的脸上扫过一圈。
围观百姓的窃窃私语听不真切,但我们的主角有系统开挂。只见小白熊一屁股坐在地上,双眼呆滞地开始扫描数据。“检测到现场有两千五百六十六条对话,没有发现‘冤屈’相关词汇和情感。”
叶老板也跟着苦笑道:“我知道他们家是跑不掉的,但没想到他们竟然如此……如此……”头铁。
他一个存了八百斤的都狠心全部充公了,亢家手里握着四千三百斤鸦片,才交给朝廷两百斤,糊弄鬼呢。
于成龙顶着大太阳当街升堂,公开审问亢家贩售鸦片案。人证物证俱在,当场判亢家父子主母、主持经营者十一人死刑,家产抄没。其余男丁每人大杖三十,所有亢家人罚往边关为奴。
喀,喀,喀,喀,喀。十一颗人头落地。
台前血腥味弥漫开来,竟是当场斩首,都没有等秋后再审。这就是钦差大臣所代表的这个时代至高无上的皇权。
百姓们安静了好几秒,才有人小声欢呼起来。但因为呼声太小,形成不了从众效应。那些人也安静下来,跟着大众一起害怕。
要变天了。这次禁烟,朝廷是认真的。
亢家只是一个开始,侥幸心理的还有五户人家。然而不管是藏狗洞里的,假装成阿胶的,埋米缸底部的,还是丢粪坑里的,只要是鸦片,都被搜了出来。
总计六千多斤,跟他们暗访时候的数目合上了。于成龙差点不升堂改去给小白熊剥荔枝。
“这白熊不愧是御赐的神物,嗅觉灵敏胜犬远矣。”于成龙心想,自我感觉发现了八贝勒非要千里迢迢带上一只吃货的原因。
不管心里是如何钦佩,于成龙都要端着一副“一切都是我们明察暗访所得”、“一切都在本官掌握之中”的表情,严肃地坐在台上审问。
一直从日头当空审到月过中天。最后一颗人头落地的时候,广州城宵禁的时间也到了。围观百姓早就散去,只留下堆成小山的鸦片箱子,被侍卫们连夜拉到海边。
第二天,烈日照常升起,一如既往将潮湿的空气变得仿佛蒸笼中一样。好在时不时有海风吹来,稍微中和了那中湿热感。不然以京城人的体质,在这中高温环境下连着高强度工作两天,只怕是要中暑。
密密麻麻的人群聚集到海滩上,官员、士绅、挑夫、商贩,乃至于妇女、小孩……都见证了缴获鸦片的总数和成色。
京里来的士兵们划破鸦片箱,将鸦片抛入事先挖好的卤水池中,拌上生石灰。六个大池子瞬间就成了褐色。日头蒸发了水分,约莫半个小时后,池中的物质就成了一摊黏稠的糊糊。
小八爷站在沙滩上,海水和沙子反射的阳光照得他眼睛发疼。“点火!”少年挥手。小臂劈下,像是砍了无数人头的铡刀。
随着这把“铡刀”挥下,数不清的油布火把被抛入六个池子里。
黑烟窜天而起,成为金色的太阳、碧蓝的天空海水之外的第三中色彩。:,,.
第189章 十八岁的盛夏
叶林辅叶大老板永远记得康熙三十七年的那个夏天,理应一辈子不踏足南海沿岸的天潢贵胄驾临广州城。总督府前血流成河,东南沙滩上浓烟滚滚。
城中的商贾势力被从天而降的过江龙重新洗牌了。即便是十三行的皇商,只要碰过鸦片生意又没有及时回头的,偌大的家产都在顷刻间灰飞烟灭。
然而这些商人在广州这个重商的地界上养尊处优,头上戴着捐来的顶戴花翎,身上挂着什么紫薇舍人的名号,早就忘了别处的商人是如何小心谨慎才能在朝廷重农抑商的打压下侥幸得存。家里囤了鸦片的皇商,到最后竟然只有叶林辅一个是平安归来的。别的听话地缴了所有存货的都是些小商家。
如此逃出生天的这些人里,叶老板就特别显眼了。
回到家里的叶林辅腿肚子都是软的,他面色发白,冷汗涔涔,食不知味地吃了一盘烧鹅,吃到一半竟然全都吐了出来。家人着急了,请来大夫一诊治,道是男主人中暑了,需要静养。
在夏天的大太阳底下看杀头看了一下午,说中暑确实说得过去。于是正当壮年的叶老板歪到床上,额上贴一片艾草贴,手边一碗稀得能看见碗底的薄粥,是不是由他最宠爱的姨太太喂他喝一口。饶是这样,叶老板额头上留下来的水差不多就和他喝进去的持平。
“爹,不好了!官府收缴鸦片,咱家的鸦片呢?你不会交出去了吧?”正在大喘气,就听一个号丧般的声音,由远及近进入屋中。一个两眼下发青的小年轻冲进来,直接就到叶老板的床前大喊大叫。
叶林辅差点眼前一黑,抓起手边的碗就扔了过去。“砰!”上好的瓷器碎裂,碗中的米汤水一半砸地上了,一半溅射在那年轻人的鞋面上。
“爹……”那年轻人见到老爹的暴怒,嗓门低了八个度。
“混账东西,才反应过来。这些天又去哪个赌场鬼混了?!等你反应过来,全家都下了大牢了。”
显然这个小年轻并不是眼前服侍的小妾的孩子,因为女人劝架的声音柔婉极了,像撒娇一样。“老爷别生气,气坏了身体可怎么好?大少爷,快跟老爷道个歉。”
女人的献媚惹恼了“大少爷”,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叛逆,“狐狸精”说东他偏要往西。“爹,那可都是银子啊,两千两白银的货,你不会都交出去了吧?!”
叶林辅气得从床上坐起来,因为中暑而有气无力的身体,此时都被不肖子孙气得拥有了无穷的力量。“周家、闫家倒是机灵,交一半瞒一半,现在家主的脑袋就挂在总督府前的台子上呢!亢家更是了不得,藏了四千斤鸦片,是不是有本事?是不是你恨不得去给他家当儿子,你去吧,去跟着砍头,跟着流放给披甲人为奴吧!”
叶大少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差点被碎瓷片给扎到屁股。但他的注意力完全不在碎瓷片上,整个人跟傻了似的:“……这……这就都给杀了吗?”
“可不是?”叶林辅将脚塞进薄薄的丝绸布鞋里。骂了一通儿子,他好像缓过劲来了。“要不是你老爹我当机立断,赶在钦差的时限前主动交了鸦片,你、我、你二叔、三叔,你两个堂兄弟,也都是被当众砍头的一员。如今不过暂时逃得一命,还不知道钦差大臣会不会秋后算账呢。”
老爹不流冷汗了,换后知后觉的儿子冷汗涔涔了。“那……我们要不要做点什么……这广州毕竟是咱们十三行的地盘,还有洋商,咱们一起抗议,便是京里来的钦差也不能这么草菅人命的……而且那都是钱啊。”
“关键是两广总督石大人站在钦差那边!”叶林辅打断了儿子的话,“你以为你小子能想到的联合抗议,我们这些老家伙想不到?我们在朝中、府衙中也是有关系的。但两广总督、两大总兵都站在钦差那边。城门直接封了,那些本地衙役带头抓人,都是知根知底的,谁家能逃过去?”
叶大少爷人都懵了。“石琳那老东西,平时里也没少收咱们的孝敬,怎么有事了倒戈得这般快?他就不怕真把咱们逼急了,供他一个同谋的罪名,他也讨不了好吗?”大少爷越说越气,最后恨得牙痒痒,往地上吐了口唾沫。
叶林辅垂着头,不去看这个糟心儿子。以两广总督石琳的出身,岂是他们这些汉商能够攀扯的?最多弄脏人家的衣服罢了。但石琳毫不顾忌亢家的女儿给他生了孙子的事实,连句和稀泥的好话都没说,着实让叶林辅寒心。虽然是庶孙,那也是大胖孙子,之前听亢家人炫耀,说石琳颇喜欢这个孙子。如今看来,也不可尽信啊。
“爹,那红毛洋人那里,明晚吃饭咱们还去吗?”
“吃什么吃?”叶林辅冷笑一声,靠回床上,“你不会以为联合洋鬼子就能给总督衙门添堵吧?等着吧,过两天就轮到他们了。我瞧着这京里来的贝勒爷要禁鸦片是真的,绝不会打了咱们就到此为止的。这广州城里的鸦片怎么来的?还不是洋人运进来的?”
父子俩正在互相倾倒负面情绪,门房的小厮突然跑进来通报。“老爷,总督衙门送了信来。”
叶林辅正是惊弓之鸟,差点从病床上弹射而起。“什么?快,快请进来。”
“老爷,人已经走了。”
“啊?”叶家父子战战兢兢,别看他们背后骂石琳翻脸不认人骂的欢,真收到了总督衙门的消息,一个赛一个害怕。“信,对了,信呢?信上说了什么?”
这时候家里其他男人,叶林辅的三弟并几个侄子也得了消息,跑过来打听。“听说总督衙门来了信。”
一屋子人手忙脚乱地将信件拆开,好几个脑袋凑在一起看。信上是公文的端正楷体,一看就是师爷之类的人代笔的,大意是“这次禁烟叶家做了表率主动上缴违禁品,没有隐瞒,很好。钦差也很高兴,明天开始叶家的商行继续正常营业就好了。只是一定要遵守律法,不要涉足不该涉足的产业。因为叶家这次卷入风波经营不善,钦差大人特许,本月的赋税就免了。”
众人松了一口气。一个月的赋税,差不多抵了那些鸦片的成本后还能有剩余。这是朝廷给了甜头了。
商人都是很现实的,经济上给了甜枣,他们的话风就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了。“哎呀,不愧是京里来的钦差,真是爱民如子,明察秋毫,令我等小民汗颜。”“封禁鸦片上合天理,下合人伦,我等身受朝廷之恩,自然应该鼎力支持。”“是极是极,如鸦片这种灭绝人性的毒.药,我叶家与它不共戴天。”
就好像之前眼红亢家赚钱跟着囤货了鸦片、准备摩拳擦掌大干一场的不是他们叶家一样。
而此时在总督府中,刚好也说到了叶家。
正是明月当空,夏夜的庭院里响着蛐蛐的鸣叫。昙花一现,幽香扑鼻。两广总督石琳穿着薄薄的家常衣服,坐在院子的石凳上饮茶。小八爷带着十阿哥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恬淡的景象。
“八爷来了。”石琳站起来拱手,就像是一个告老还乡悠然田园的老员外。
“咦,竟然是在等我吗?”小八爷笑道,掀了掀衣袍在石琳对面坐下。他面前刚好有杯倒好的茶水,小小半指宽的小杯子,棕紫色的紫砂与灰石的桌面形成鲜明的色差,里面的水还冒着热气。
十阿哥跟着坐下。不过两个皇阿哥都没有碰面前明显是给他们准备的茶水。
石琳也坐回石凳上。“老臣见八爷连叶家这些沾了鸦片的商家都特意去信安抚,便想着八爷可能会来找老臣。”他说。
“哈哈。”
“哈哈哈。”
八爷和十爷都笑了。
“你这老头倒是有趣。”十阿哥说。
八爷拍了弟弟的手,就算没什么用也要提醒他用词不当。“我是来禁鸦片的。已经有的要销毁,从此以后不能再有,这就是最重要的目的。至于那谁与谁是姻亲,谁与谁喝过酒,谁收了谁的钱,谁收了谁献的美人,跟我有什么关系呢?”八阿哥说。
他好像意有所指,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石琳深深地看了八贝勒一眼,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我听说京里这些年很热闹,便害怕人人都是喜欢热闹的。”石琳说。
小八爷:“害怕挺好的,我也害怕。”
一老一少目光碰了碰,然后又“哈哈哈”起来。
他们这么打哑谜,小十就开始不舒服,屁股在石凳上扭来扭去,昙花的美都安抚不了他。“行了行了,有话直说了。我们才没有拉了你的小辫子去攀扯太子妃的兴趣呢?我八哥办自己的差事,凭什么给老大做嫁衣?你好好地禁鸦片,你好我好大家好,懂了吗?”
小八爷叹了口气。“我十弟这张嘴巴总是得罪人,石大人还请多包涵。”
“哈哈,我一个老人家,什么听不得啊——”石琳眉眼松开,笑意直达眼角。
八阿哥把一枚钥匙扔到石桌上。“如此,那我们兄弟就告辞了。”言罢,他将面前已经半凉的茶水一饮而尽。普洱的味道有些过浓了,比不上宫里的手艺,若是趁热喝还能有些味道,凉了之后茶的苦味更加明显。
十阿哥睁眼对着热气散尽的茶杯犹豫了半天,最后皇宫里的宝贝蛋决定不委屈自己的味觉。他没动那杯茶,就跟着八哥起身离开,将那枚库房钥匙留给了石琳。
那是此次广州禁烟行动中用来存放不法商家家产的库房的钥匙,跟亢家有往来的账本账册也在其中。钥匙给了石琳,就是默认他可以消除自己跟亢家来往的痕迹。
两个皇子阿哥来得快去得也快,他们跟石琳这样隔了辈的老人,实在没多少共同语言,只亲自来送钥匙就很纡尊降贵了。石琳又烧了一小壶开水,泡了第二壶茶。他一直在花园里坐到昙花枯萎。灰色的石桌上的青铜钥匙反射着月华,那点微小的光晕随着时间推移缓慢移动,但一直没有消失。
“我之前一直以为出来办案会遇上什么惊心动魄的大波折呢。”小十回去后说,“什么证人被杀人灭口啊,什么线索中断啊,什么好不容易找到的鸦片仓库突然起火啊,什么地方官员牵涉其中处处使坏啊。甚至于半道截杀,饭菜下毒,也不是不可能发生啊,就像话本子里写的查案故事那样。”
“结果什么都没发生,顺顺利利的,你还不高兴了是吗?”小八爷逗弟弟道。
十阿哥叉腰:“结果是八哥你们私底下都将危险的苗头给掐灭了呀。我到了钥匙那一节才知道。我一开始真以为石琳是个大公无私的好官了。”
就连以清廉著称的于成龙,也默认了小八爷将抄没的奸商家产移交给两广总督的行为,还帮小八爷找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说辞。“五十余人的钦差队伍携带这么多金银太不安全了,为保障皇子安全,故移交地方官,着其另寻人手护送入京。”
这十阿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八哥和于成龙早就商量好了,只禁鸦片,不追究其他。因为打击面小,分化拉拢了石琳这样没直接沾鸦片的地方官,大棒加甜枣地教训了叶家这样入行不深的墙头草派,才能顺利将国内的鸦片扫除干净。:,,.
第191章 十八岁的夏天
快乐的时间总是短暂的。
前一天才跟石琳说他们此行“只查鸦片,不问其他”,后一天小系统就跳出来打脸。“宿主你一定要引起重视啊,澳门虽小,但却是西方殖民者的前头堡。”
让一个两辈子都生活在封建社会中的人去体悟“殖民”概念,属实是为难小八爷了。同样是超越了时代的知识,小八爷学生理、学细胞、学病毒细菌都能快速掌握,然而“殖民”、“倾销产品”、“原料产地”,他确实是反反复复思索了很久,才形成了一些朴素的观点。
小八爷对澳门这个岛上安分做小生意的葡萄牙混血儿没什么意见,西洋风格建筑的小镇他也挺欣赏的,就像欣赏西北的窑洞和江南的园林。远航而来买卖货物的商船,好像也没什么问题。货物有问题,那就禁止货物,鸦片不能来,奴隶不能来,这些都是非法的买卖,大清不收。但海贸这件事本身是利大于弊的。
然而,葡萄牙人在澳门有自己的官,有自己的兵,这个不行!这是造反!
大清才是唯一能够往澳门派兵派官的国家。应该像管理广州一样来管理澳门,混血儿愿意学儒家礼仪的就颁发户籍,当地谋生,几代之后也就和大清百姓没有差别了。至于坚持自己是葡人的,最多呆一年,就给我回海上去。用不了多久,入籍大清的葡萄牙商人靠着“自己人优势”,就能把“纯正”的葡萄牙商人给挤下去。
一招鲜,吃遍天。说到底还是得拉拢一批,分化一批,对真正想敌对的目标施以精准打击。
小八爷坐在混血葡萄牙人开的海鲜馆子里,陷入思索。然而这事不容易处理啊,若是跟封禁鸦片搅在一起,一个不好就会两头落空。“澳门如今的总督叫什么?”
安多神父一口葡萄酒烹白贝差点卡喉咙里。“咳,咳咳咳。八爷,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啊。我是京城的教士,在京城住了二十年了,跟不上澳门如今的新见闻了。”
小八爷低头开了个芝士蟹盏,芝士与蟹黄蟹肉混在一起,形成一股格外鲜香的口感。老板的手艺不错,不如就向老板打听一下好了。
三人一熊开了一桌,随行护卫开了两桌,三桌人吃了五十多斤的海鲜,几乎扫空了这家小餐馆的食材。收银的老板娘亲自跑上来致谢。这是一个棕发白肤的中年妇女,说着一口流利的粤语方言,即便是从她有些发福的脸上,也能看出年轻时的姿色的残留。
“几位贵客照顾小店生意,真是太感谢了!”经过护卫队伍中当地人的翻译,老板娘的意思被告知给了两个皇阿哥。
“你家的手艺很好,可以见见厨师吗?”小八爷往桌上戳了一个银元宝。瞧瞧这标准中式的黄花梨桌椅,瞧瞧墙上龙飞凤舞的草书作品,这家小店背后大概率是有汉人的。
果然,从后厨出来的老板兼主厨是个标标准准的汉族男人,甚至还会说两句官话。他自言姓“陈”,原先在广州城里给某户官宦人家当厨师。因那户人家的老主人在京中当了几十年官,老了才回到故土,因此家中说话京味儿十足,他也学了几句,算长了见识。后来老主人死了,新主人将一批仆人放了出来。
陈师傅无处可去,辗转流浪,不知怎的就到了澳门,结识了刚死了父母的葡人姑娘。两人患难中结为夫妻,用陈师傅的遣散费开了最初的小店。因为陈师傅手艺好,逐渐就积攒下了家底,如今店也扩了,人脉也广了,孩子也快长大了。“再没有什么不如意的了。”陈师傅总结。
这对跨国籍的夫妇笑得一脸小市民的幸福,然而小八爷却听出了其中被略过的艰难。老主人死后就被遣散,这事很少发生在厨子身上,毕竟小一辈的主人也是吃着同一个厨子的饭长大的,为什么要换呢?而且遣散归遣散,广州城里这么多饭馆,以陈师傅的手艺哪里不能去,怎么就非得离开广州呢?恐怕里面有什么宅门故事了,才不得不走。背井离乡,在陌生环境中白手起家,谈何容易?
不过小八爷不是那中探究别人秘密的人。他高高兴兴地赏了陈师傅两个银元宝,拉着他问澳门小炒和广州小炒的风味区别,以及黄酒去腥和葡萄酒去腥的优劣。陈师傅是个见过世面的,说话也有意思,八爷十爷都听得兴致勃勃。
“取酒来,让陈师傅坐下吃着说。”小八爷手一挥。
“哎呦,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的使得的。”
陈师傅拒绝失败,被压着喝了一口小八爷他们带来的酒。“啊,是广州城里‘杏花楼’的玉冰酒,真是怀念的味道。”陈师傅不愧是厨子,一口就尝出来了。他也不再推拒,磕了几个花蛤,抿一口酒,就继续讲起故事来。
在小八爷有意的引导下,话题很快从他早年的坎坷过渡到如今的美满,从孩子们的样貌到葡萄牙人的性情,然后顺理成章,澳门岛上的政治格局就被问了出来。
“如今没有总督呢。您要是去年来,就能有,叫什么贾华路。不过那洋兵头年初死了,新的还没来呢,议事会管着事。”
“议事会,就是长老会吗?”小八爷问。
陈师傅又抿了口玉冰酒,他似乎挺好这口的。“也有这样说的,其实就是一群富商老爷。”
“他们待你们怎么样?有收税吗?有欺负吗?”
陈师傅笑了笑:“我是汉民,他们不敢收我的税,不过偶尔来吃霸王餐。总的说来,跟别处差不多吧。”
“哦。”小八爷提着的心脏稍微放下了一些,说明葡萄牙人对待当地汉民还是比较收敛的,那么处理澳门总督这事,可以稍稍缓一缓,等个两三年再动手也可以,不必非和禁鸦片搅在一起。这么一来,就得试着接触这些葡萄牙富商了。
最后送了陈师傅两瓶没开封的玉冰酒,小八爷一行就走出了海鲜小馆。此时太阳正在落山,橘黄色的圆球一半已经沉到了西边的陆地之后,但剩余的一半依旧顽强地发着光,让天地一片明亮。“今晚月色挺好的,不如我们去见见你那德尔加多先生?”
原本还在抹着嘴回味美食的安多神父动作一僵:你们兄弟真是挺擅长睁眼说瞎话的。
两个小时后,小八爷就坐在了葡萄牙裔富商德尔加多的会客厅里。大热天却依旧铺在地板上的波斯地毯让十阿哥皱起的眉头一直就没放下来过。“他是不是还要生个壁炉啊?”小十用满语吐槽道,就欺负葡萄牙裔不懂满语。
完全听懂了满语的纯正葡萄牙人安多神父:……他太难了。
公正地说,德尔加多先生举止礼貌,言语得体,大大弥补了他身高不够的外在缺陷。他的身材中等,嘴唇上的两撇弯弯的八字胡特别抢眼,也彰显了他继承自父亲的毛发弯曲的基因。总的来说,是个挺会来事的小个子中年男人。
“这位是八皇子殿下,这位是十皇子殿下。”安多神父跟老乡介绍道,“按照清国的礼仪,您至少应该单膝下跪,向两位殿下行礼。”
葡萄牙人不像英国人、法国人那么膝盖硬,何况混血葡萄牙人,就更懂得入乡随俗了。德尔加多毫不犹豫地单膝跪地。
“两位陛下肯光临寒舍,实在让鄙人欣喜非常。”他下令让仆人端出各色水果的果盘,搭配着水果的还有锡兰红茶。
十爷是个精细人,吃的喝的都有人先试毒。试完毒,那锡兰红茶喝了一口就不喝了。“茶末子泡的茶,也就洋人尝不出来。”某个挑剔嘴嘀咕道,伸手去够荔枝。果然还是荔枝是他的心头好。
弟弟负责吃,那小八爷就负责谈。
一番东拉西扯的攻防战下来,小八爷大致摸清楚了澳门葡萄牙商人的底细。
第一,总督缺位,议事会成员各怀鬼胎。封禁鸦片在这个时候发生,对于澳门局势的稳定大大有利。因为对面没有动武的充分条件。
第二,澳门的葡萄牙商人非常怕禁海,非常怕非常怕,都是被康熙早年间的海禁给留下PTSD了。
第三,海外对大清的贸易一直是在逆差,从澳门运出去的茶叶、丝绸、瓷器数不胜数,但返程携带什么货物,这可就把大家难坏了。日用品能值几个钱?各色机械也有运进来,但除了小八爷这样的大客户会在家里打造管风琴外,能用上自鸣钟的人家都差不多有自鸣钟了。而附近东南亚产的布料和茶叶,清朝的老百姓很少买账,嫌弃印尼的纺织布不如江南的绸缎广西的棉布,嫌弃外来的茶叶不如本土的品相好。
返程带鸦片,越带越多,也是近十年才逐渐有的趋势。本质上是为了平逆差,不让海船空跑。
“鸦片是一定要禁的。”小八爷一脸严肃地跟德尔加多说,“目前已经来到这片土地上的鸦片,要全部销毁。你们以后返程可以运粮食和硫磺,民间不收官府也会收。”:,,.
第192章 十八岁的夏天
“尊贵的皇子殿下,粮食能卖几个钱呢?”这名混血商人故意做出一副愁眉苦脸的表情,同时摊了摊手,“水手们在海上冒着暴雨、海盗和缺水少食的危险,从遥远的地中海绕到大清,若只是装一船不值钱的粮食……我听安多兄弟说,您是知晓世界地理的博学之人,应当能理解我们的难处才是。”
小八爷翘起二郎腿,左手搭着东南亚风格明显的藤编沙发的扶手,右手摸着小白熊的头顶,脸上露出一个似有似无的笑。在葡萄牙人看来,他就像一只午后休憩的狮子,似乎很无害,又似乎很危险。
“你也说了,我是知晓世界地理的人,不是那些你可以随便诓骗的底层官吏。”小八爷一边对照着小系统给出的信息,一边说道,“难道你们的鸦片也是从葡萄牙本国运来的吗?难道不是南洋各国出产的吗?如果要向大清运送稻米,也是从南洋、日本运过来的吧,以成本的角度考虑,你们甚至都不会在东印度收购稻米。航船二十天和航船两个月还是有区别的。”
翻译员安多神父听得冷汗都下来了,但依旧在小八爷似笑非笑的注视下将这些诘问翻译给了葡萄牙商人。
被小八爷戳穿谎言,德尔加多先生面不红心不跳,继续厚着脸皮卖惨:“广东的农村也是稻米的主要产出地,从海外运来的粮食未必就比本土的便宜了,百姓和商人不会买账的。对我们来说就是白白走了这趟,根本支付不了水手的辛苦钱。”
“但如果遇到灾荒就是另一回事了吧。”
“哈哈哈,那确实是另一回事。”德尔加多先生哈哈大笑,“若是广东遇到饥荒,葡萄牙商人非常愿意帮大清向海外买粮。然而鄙人在澳门这么多年,还没有遇到过广东饥荒的事情。据说上次广东饥荒,还是我母亲小的时候呢。”
“你这洋人说话真是太讨厌了。”十阿哥指着德尔加多的鼻子说。
“尊贵的皇子殿下,德尔加多不擅长说谎,他只会直白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因此才会冒犯您。”
他说的客套话八阿哥半个字都不相信,贝勒爷敲敲桌面,将话题拉回到货物上:“所以你们更想要能够牟利的商品吧,香料和宝石还不够吗?”
“若是能够拓展种类的话,谁又能拒绝呢?”德尔加多说,“硫磺倒是个可以考虑的买卖,我知道印尼、爪哇有不错的硫磺矿,但是大清真的收硫磺吗?”
八阿哥摸着小白熊的脑袋:“你知道大清这些年打仗吧?”
“也许?葡萄牙商人从前没有注意这个。”德尔加多感兴趣地将上身往前倾,“你们需要火药?”
“大清的内陆战场上有很多敌人。虽然势力相比大清就跟蚂蚁相比大象一样,但你或许听说过一句大清的谚语:‘蚁多咬死象’。我们从来没对那些小部落大意过。”
“那可太好了!”得到了安多神父翻译的混血儿激动地搓着手,战争就是最好的生意啊。难怪这位清国皇子想要购买粮食和硫磺,原来如此!他现在突然觉得就连粮食也是个可以预期的买卖了。
“恕我直言,大清是硝石的产区,但硫磺实在是贫瘠。据我所知,大清的硫磺大都是从黄铁矿中提炼出来的,费时费力产量低不说,纯度也不高。如果皇子殿下需要,葡萄牙商会愿意每年给大清朝廷供应硫磺,保证不卖入民间。价格嘛,不会高于这个数。”德尔加多比了个粤商通用的手势。
就算曾经跟小九了解过一些各地商人间的暗语,小八爷也没看懂他比的是什么意思,差点在葡萄牙人跟前漏了怯。不过江湖人之间过招,就是要面上不动如山,于是他继续维持着跷二郎腿摸猛兽的大佬坐姿,笑道:“我只是给你条思路,告诉你没有鸦片,与大清之间的贸易也依旧还有广阔的天地。至于细节自然有手下人来跟你谈。”
“自然,自然。”德尔加多神色一凛,他突然回想起了前些日子广州城传来的消息。清国本土的鸦片贩子都被眼前这两个还没留胡须的少年人给屠得血流成河。对待本国的商人尚且如此,何况他们这些长相、语言都不同的“夷人”呢?
飘了,飘了啊!德尔加多暗自懊悔,他怎么就一说到贸易的事情,就开始忘乎所以了呢?竟然跟□□帝国的皇子讨价还价起来了?!这要是能够换来皇子不将他们杀头,或者再来一波海禁,别说是给他运粮食,运沙子石头洋商们也愿意啊。
“您是尊贵高尚的人,”他又露出一开始那副讨好的样子,“从跟您的交谈中就能体会到您的仁慈,还请您高抬贵手,对愿意改正的商人们网开一面。”
“你们送硫磺靠谱吗?”小八爷没管他的讨好,“海运的话,受潮、变质……”
“我们给葡萄牙国王运输过硝石,一直都被夸奖的。”混血商人拍着胸脯保证道,“葡萄牙商船做防潮是专业的。”
哦,运硝石。
小系统连忙给宿主调出资料。“宿主宿主,在南美的硝石矿被发现之前,大清可是全球最大的硝石产区。欧洲人造火药都得从大清进口硝石呢,他们管硝石叫‘中国雪’。”
好家伙,所以你们将大清的硝石运到欧洲已经运了好几十年了是吗?又发现了一个华点的小八爷深深地觉得,他们的官员跟洋人的接触还是太少了,这一个个的都是大漏斗啊。
“我听说你们在西印度有殖民地?”照着系统给出的提示,小八爷问了个他不了解的问题。
“是……您可真是太博学了。我敢说,整个大清都很难找出几个想皇子殿下这么了解欧洲情况的人了。”混血商人马屁拍得飞起,“那些管理外来商人的官吏只知道敲诈勒索,连您的一根脚趾都比不上。”
说实话,小八爷更想跟那个斤斤计较讨价还价的德尔加多说话,现在的他废话有些多。“我热爱植物,这是我个人的小爱好。”小八爷起身,说道,“任何新大陆有而广东没有的植物,无论是粮食、水果、药材、花卉、木材,我都希望能够见识一下。你替我带来它们的种子,我以我本人的名义向你购买。”
德尔加多也跟着站起来送两位贵客:“殿下,您忠诚的仆人德尔加多愿意为您服务。”
混血商人一路送着他们经过种着芭蕉、香蕉和龙舌兰的热带庭院,来到白色拱门造型的大门口。
“明天两广总督召集葡萄牙商人封禁鸦片的晚会上,你知道该怎么做。”小八爷最后说。
德尔加多了然地点点头,再三保证他一定会听从总督大人的吩咐,稳定他这一派系的商人的情绪。他手上的鸦片都已经甩给接盘侠了,因此毫无心理负担。一想到自己接下来有可能绕过海关,直接跟皇子做生意,从此对抗本地官僚的苛捐剥削也有了靠山,混血商人就觉得鸦片这种会阻挠他跟清朝皇族友谊的玩意儿,就该被埋进地狱里面去。
现在德尔加多最为关心的问题是:皇子殿下有多少“忠诚的葡萄牙裔的仆人”。他是通过老朋友安多神父才得了先机,哎,一想到这个他就觉得当年资助神父的那间小破屋花得真值。但他不至于天真到认为,那个看上去不好糊弄的皇子殿下会只在他这棵树上吊死。
“去,等后半夜,你去打听一下,贵客去了哪几个商人的府邸?”
有竞争对手是不得不接受的事实,只要不是他那几个不共戴天的死对头就成。
葡萄牙商人之间的相互坑害和相互提防,小八爷没放在心上。他想要操心也操心不了啊。十三行内部的斗争也激烈得很。君不见每年报给官方的十三行的商家名单都在变化吗?说是十三行,其实有时候四十多家,有时候二十多家,总有新的商行挤进来,旧的商行被打垮。若是哪几年十三行的名单没有变化,那才是稀罕事情。商场争斗比清朝的朝堂争斗还要快速惨烈,堪比改朝换代的乱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平衡各方利益是最困难的治理工作。牵扯着古往今来许多聪明脑袋的精力,比如康熙。
但小八爷自认不是聪明人,他只追求以力破巧。
龙龙给出的道路才是最简单明了的道路。“科技发展是第一生产力。”八贝勒其实没完全参透这句话,然而看到他的小系统那么推崇,他也看着这句话越看越有道理了,不比儒道先哲的名言差。
从德尔加多的别墅出来后,小八爷又造访了两户葡萄牙富商的家。
跟德尔加多想象的阴谋论不同,并没有很多葡萄牙商人提前得知了八阿哥的开明态度而向他投诚。德尔加多被挑选,完全是安多神父说漏了嘴的缘故。类似的事情可不会第二次发生。安多神父这种技术宅又不是商圈里的交际花,处处是朋友的。
那剩下的幸运儿怎么挑呢?正是晚上仆人打扫的时候,小八爷就沿着异域风行的大街一路走过去。遇到女仆身上普遍没有伤痕,而且营养良好笑容多的人家,再扫描了宅子里没有鸦片的痕迹,就敲门进去。
运气不错,遇到的第二家就是鸦片的坚决反对者。没错,葡萄牙商人群体中也是有鸦片的反对者的。像是这家主人,年轻的时候在教廷进修过,受一位苦修士的影响,坚信鸦片引人堕落,是上帝的敌人。额,不过倒也不是说这样的人就是理想的盟友了,鸦片问题上立场鲜明,宗教问题上就很极端。
只能说朋友和敌人,端看是在处理什么问题了。
至于第三户富商,情况与德尔加多差不多。经手过鸦片生意,自己不抽的那种。不过因为没有安多神父这样的熟人在中间做润滑剂,沟通没有在德尔加多那里顺畅,但好在最后也达成了一起反鸦片的共识。
在敌人的阵营当中争取到几个朋友,那么原本的铁板一块就会出现裂缝。摇摆不定的人会看到榜样,一个接一个站到这边来,最后留下的负隅顽抗者,清除就是了。
“我发现了,跟着八哥做事,真是太无聊了。”小十打了个哈欠。
他们从第三户富商家中出来,时间已经接近午夜,下弦月升在东边天空,白而安静。澳门没有宵禁,但街道两边那些中式屋檐下的西式小窗里已经大多黑了下去,只有街道上的煤油路灯还在照明。用得上煤油路灯,这片街区不愧是富商别墅的聚集地,就是富庶。
“我喜欢养生嘛。”小八爷仰头,“惊心动魄什么的,年纪大了承受不起。”
“八哥,你是不是忘了,你儿子都还没生呢。”小十无语,然而突然贼兮兮地凑上来,“出来好久了,八哥你有没有想八嫂啊?要不我们去找点乐子?”
小八爷抬手往弟弟脑门上敲了个栗子:“找什么乐子,大半夜的。走了,睡觉去了。明天晚上还有一场仗要打呢。要是让于大人参你一本在葡萄牙商人面前瞌睡,皇阿玛会怎么想?”
有理有据,让人信服。
十阿哥伸了个懒腰:“好好好,睡觉。都听八哥的。哎,是不是过了明天,咱们的活也差不多干完了?突然要离开了,还有些舍不得这闷热潮湿的地方呢。”
你是舍不得天天放开肚皮吃荔枝的日子吧。:,,.
第193章 十八岁的秋天
从广州城到澳门的水路, 坐船约莫行上半天就能到,算上头尾耗费的时间,也不过一天有余。前一天日落之前出了浅沙密布、容易搁浅的内河航道, 在珠江与海湾的交界处抛下船锚。等到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就沿着海岸一路南下,差不多中午,两广总督的大船就能抵达澳门。
早就得了消息的德尔加多等人, 早就联络了情绪不安的葡萄牙商人们, 等候在码头了。身穿礼服的男士和满身蕾丝的贵妇成群结队,中间还夹杂着特意学华人穿了长袍的人以及黑袍的修道士,形成了一幅与一日路程之遥的广州城截然不同的人情画。
穿着官服带着红色顶戴的石琳还没有走下船只呢, 耐不住性子的西洋人就嚷嚷开了,带有粤语口音的磕巴汉语一句接着一句。
“总督大人,你可算来了。”
“总督大人, 真的要封掉所有的鸦片吗?”
“总督大人……”
石琳抬手向下压了压, 边上就有大嗓门的衙役高喊“肃静”。“从今往后, 大清境内的鸦片就不再允许买卖了。”石琳在虽然稍微安静了些但已经嘈杂的环境里不自主地提高了音量, “买卖鸦片的罪名很重,比贩卖人口还要重, 视同谋反。”
通译将两广总督的话翻译给葡萄牙商人们,然而因为文化差异,洋人没法理解“谋反”的概念, 毕竟以欧洲的历史来说,能造反的都是皇亲国戚打王位战,他们又不是清朝皇室,怎么“谋反”呢?
跟来码头听了一耳朵的小八爷忍不住了,他跳出来。“谋反, 就是投靠恶魔!我大清朝廷认为,鸦片是魔鬼派来世界上引诱人堕落的。神的子民,无论是哪方神明的子民,都应该与这种引人堕落的产物划清界限,不然死后就会堕入地狱。”
早在京城就听过类似说辞的安多神父很上道,高声用葡萄牙语将小八爷的这段“恶魔论”喊了一遍。
困惑的洋商们:宗教不正确就是你死我活,懂了懂了。
“凡是被查到买卖鸦片的人,就是魔鬼的使者,应该被绑在火刑架上活活烧死。买卖鸦片的亲人朋友,也要被治罪。”小八爷继续说,安多神父继续翻译。
人群中传来贵妇的尖叫,似乎这种说法极大地恐吓到了他们的内心。这简直就是翻版的猎巫运动。
“已经养成吸鸦片习惯的人,要去跟你们的主忏悔你们的罪过,让他保护你们免受魔鬼的鞭挞。”
“手上留有鸦片的人,要把它交到海滩,由朝廷和神职人员销毁。”
“若是有人因此破产,皇子殿下愿意借贷给他,三年后偿还。”
“教友们,你们只有三天时间去脱离魔鬼的使者,求得上帝的宽恕。不要质疑来自朝廷官方的决议,那是在耶稣会教士们的建议下,来自帝国皇帝陛下的意志。就像有人将蛇作为撒旦的象征,有人认为是山羊,也有人认为是野狗,清朝人将鸦片认作撒旦。罗马教廷的主教们不也曾告诉大众鸦片的危害吗?”
“你们在怀疑什么呢?是秉持着上帝赐给你的高贵的灵魂而怀疑,还是出于私欲呢?”
小八爷用上了他这辈子所有跟洋人宗教相关的知识,以及跟传教士打交道的经验,说得在场一群葡萄牙商人目瞪口呆。
“八哥你真是人才。”十阿哥给他站在码头两个木箱子上的哥哥竖大拇指,“我要是洋人我都信了。”
两个皇阿哥走的陆路,又不用像石琳那样轻点广州城里被查抄的鸦片贩子家产,所以提前两天到了澳门,逛街吃饭搞统一战线。
这天中午到码头来接两广总督的大福船,他们都是从澳门主教座堂里和温和派的传教士们一起出来的。说实话,作为非法传教士的流放地,澳门的宗教人员真是持什么立场的都有。有像徐日升、安多这样的“融合派”,也有坚持“世俗皇帝要听教皇的”、“拜祖宗就是拜邪神”的顽固派。
还好现任澳门主教是个温和派,虽然没有答应与“异教徒皇子”在“封禁鸦片”一事上相互合作,但也许诺了不会故意搞事。这样就很好了,有时候占中立就等于帮强势的一方。
总之,小八爷带着弟弟和小白熊在澳门溜达了两天,替石琳将事前工作都给做了个七七八八。以至于石琳在意识到了洋人们的配合程度后还以为里面有什么阴谋,鸦片都销完了还持续疑神疑鬼了好一阵。“我在广州城这么多年,可不是什么无知自大的小年轻。商人重利奸猾,从小没学过仁义道理的洋商更甚于民商。且洋商中有亡命之徒,狂悖无礼,谁敢动他们的钱货就是要他们的命,怎么这回收缴全部鸦片会如此配合呢?”
“可不就是配合嘛!也不看看我八哥在背后使了多少劲儿?”十阿哥回到京里将原话学给康熙,眉梢眼角都是兴奋和骄傲,就仿佛那个举重若轻、穿针引线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此时已经是这一年的秋中季节了。无论是康熙还是八阿哥、十阿哥,都已经穿上了稍厚一些的绒缎。帝王的书房里燃着檀、乳、桂、梨、龙涎搭配出来的暖香,闻着就让人脚底升起一股暖意。
康熙看着老十在自个儿面前喋喋不休,言语间都是一路上的市井民情和他八哥的神奇操作。康熙突然就觉得很感慨。自打温僖贵妃故去后,从前的小霸王好像一夕之间就变成了透明人,直到今日才又生灵活现了起来,又有了几分贵妃在时的活泼样子。
“看你八哥做的这些事,你可想明白了为什么要这么做吗?”康熙问十儿子,“将这些蛮夷都抓起来不是更加痛快吗?”
十阿哥有些懵:“是挺痛快的,但我八哥做的也挺好的呀。”
皇帝爹发出一声嘲笑:“哈。”
小十跳脚:“我怎么就不懂了,是我八哥做得更好,全抓起来,万一他们狗急跳墙怎么办?”不过情急之中说出的话,下一秒就被十阿哥自己给否了,“不对不对,那些要钱不要人性的,就该全抓起来给披甲人为奴。但……我形容不上来,总之还是我八哥做得更好。”
“看来你只看了个热闹,学了个皮毛。”皇帝爹无情评价,同时下达了作业任务,“将这次‘封禁鸦片’的事情写一篇策论上来。”
十阿哥胤俄:……这可真是亲爹。
害怕被殃及池鱼的八贝勒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公分,讪笑道:“皇阿玛,儿臣的奏折都写了八封了。”不会他也要跟着小十一起写作业吧?他都是有媳妇的人了。
对了,媳妇。
“皇阿玛,董鄂氏还在府里等儿臣回家吃饭呢。”
康熙又被他给气笑了。“都成了婚的人了,外出办事也惹你弟弟崇拜,怎么在皇父跟前说话就不着调呢?看看你说的话,连福晋都拿出来当推脱的借口,满朝上下就没有这样的。”
小八爷不好意思地笑,虚心接受,坚决不改。他要是改了,皇帝爹岂不是要少人生一大乐?作为孝顺的儿子,偶尔彩衣娱亲一下是本分,不用谢他。
本来差事做得顺利,回京面圣的时候轻轻松松就能过关。然而小八爷万万没想到,还有个“意外”在等着他。
“有人弹劾你俩了。”康熙说,“说你们办差带着宠物,且是猛兽,一路上耗费奢靡,沿途百姓苦不堪言。又在广州一掷千金,大买荔枝海产,引得当地人争相攀比,影响败坏。”
十阿哥先是惊讶地张大了嘴巴,随后他就愤怒起来。这回不同于刚才在康熙面前三分真七分假的跳脚,小十是真的愤怒了。“白熊路上常生吃树叶果菜,有啥吃啥,比马都好养活,怎么就‘耗费’了?还‘百姓苦不堪言’,就瞎话张口就来是吧?还有我吃荔枝,广州府的荔枝才二十文一斤,跟北京的枣子一个价儿,怎么?吃个枣子也叫贪图享乐了是吧?是不是鸦片都缴上来了,正事没处挑理了,就逮着细枝末节开始打压异己了?”
少年人的愤怒和中年人的冷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康熙的表情上看不出他的立场倾向。
十爷急了,双膝跪地,大声说:“皇阿玛,这是有人嫉妒八哥又办成了一件差事,您可要替我们做主啊。”
小孩子太单纯了,完全没想到点子上。康熙的眉梢稍微抖了抖,转而看向他们家的定贝勒。“老八怎么看?”
八阿哥方才皱着眉头思索,现在被皇帝问了反而像是想通了,道:“儿臣确实带了宠物上路,小十也确实吃了很多荔枝,儿臣二人,愿意接受皇阿玛的责罚,全听皇阿玛发落。”
十阿哥快被事情的发展给弄傻了,一脸“我是谁?我在哪里?我要去哪?”的表情。“啊?啊?皇阿玛,这是认真的吗?难道我们两个不是刚刚立了功回来的吗?这样的提议,在大朝会上说出来,不会有人觉得不对劲吗?”
别的不说,就说老十自己家的舅舅外公,就看着他们唯一的外孙好不容易蹭点功劳还因为吃荔枝被罚?他又不是杨贵妃吃的八百里加急快马运进京的荔枝,是在广东当地吃荔枝啊!
“正是你们回京之前,大朝会上提出来的。有近二十名官员弹劾你们二人,贪图享乐,不务差事。”康熙的话再次颠覆了小十的三观。十五岁的少年站在那里摇摇欲坠,仿佛一叶漂在暴风海里的扁舟。
“皇阿玛你也相信了吗?”他咬着唇,眼眶里泪花打转,“阿玛!你相信你儿子是那种人吗?”
这孩子真是天真得可爱。康熙心里叹息一声,脸上还是很冷:“你先回去写策论,也许写完了,就想明白了。”
十阿哥的眼泪夺眶而出,手举起来,想要击打什么东西去发泄情绪。他现在的状态就可以用“无能狂怒”来形容,但好在小八爷眼疾手快,一个飞鹰爪控住了弟弟两只手。
“不要御前失仪。”八贝勒喊。
十阿哥垂下了手,眼泪“哗啦啦”地从两个眼眶里涌出来。
“老八、老十,查封鸦片虽已交差,但行程中铺张浪费,有损私德,着令在家闭门思过。”帝王冰冷的声音宣判完毕,将秋的肃杀从室外带进了室内。“回去吧。”
第194章 十八岁的中秋
“所以, 就是这样。爷现在被禁足了。”八贝勒笑着跟许久未见的福晋说。
他们现在坐在第二进正堂的暖阁里,窗外就是开得金灿灿的桂花树。秋季是贝勒府最壮观的季节之一,半个府邸都笼罩在桂花馥郁的芳香中。
云雯被小八爷拉着坐在他的大腿上, 两人的脸凑得特别近, 近到能够看清楚彼此每一丝细微的表情。“虽然我能够想明白其中的关窍, 但还是心疼爷。”云雯摸摸丈夫的脸颊,“辛苦忙活了大半年, 结果却换来了一场禁足。”
“在朝中一帆风顺几十年的话,反而最后不能善终。有谁能够一直升官几十年呢, 那岂不是到了位高震主的地步?起起落落才是长久之道。”小八爷抱着香香软软的福晋,蹭来蹭去,“你看,落的时候,皇阿玛也没有拿走爷身上的爵位和名下的佐领,可见皇阿玛是心疼爷的。”
“是是, 皇上对待爷是一片慈父之心。”云雯拍拍小八爷长满发茬的脑袋,“大半年没理发吗?我找人来给爷修一修。”
偌大的贝勒府中, 自然有准备会剃发的人员,是一个中年太监, 姓刘。原本是小八爷挑来给刑罚处做事的人之一,不过他恰巧会剃头,就兼了这份工作, 给小八爷省下了一个剃头师傅的月钱。
修理完头发,刮了胡须, 在露天澡池里一边喝着燕窝枸杞一边泡澡,可真是长途奔波之后的享受。
“我听祖父说,弹劾爷和十爷的, 大都是索额图的人,但也有一些派系不明的人浑水摸鱼。”小八爷泡澡的时候,云雯就坐在最高一级的汉白玉台阶上,屁股下一个防水软垫,而脚刚好泡进池子里。小八爷当然也想跟媳妇来个鸳鸯浴啊什么的,可惜云雯不巧来了月事,就只能泡泡脚陪他了。陪伴的时候谈论话题也是再正经不过了。
“没有隐瞒,朝中上下都知道是索额图挑的头。就是大千岁他们完全没有反应,甚至十爷的母家钮钴禄氏的人都没有说话。”云雯的纤纤玉足在热水中划着圈圈。
小八爷双臂靠在浴池的边缘,肌肉紧实的胸膛露在水面之上,又被温暖的水蒸气所遮盖。“朝着十弟使劲的吧。大哥也不想看到十弟在朝堂上展露头角。”小八爷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之前知道十弟出身高贵,所以一直被贵妃教导着不要参与朝堂纷争,但没想到太子和大哥会这么提防十弟,连正常的办差行走都不想让他出来。”
云雯在水中划动的天足停下了。“爷要是难过的话,不用强迫自己笑。”她说。
八阿哥胤禩一瞬间收起笑容,他闭上眼睛掩饰住其中即将喷涌而出的情绪,同时还把上身也浸没到水中。如此过了一分钟,双臂和胸膛都被热水泡暖和了,他才又浮起来,靠回到池子边缘。
这次,他选的位置是在云雯边上,歪歪头就能蹭到媳妇的大腿。“我以为带十弟历练两回,他也能有自己的功绩的。慢慢的慢慢的,也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事业。”小八爷脸贴这云雯身上光滑的布料,所以云雯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不妨碍云雯感受到那种浓重的压抑的情感。
“我有什么委屈呢?我落魄的时候,皇阿玛都没有拿走我的爵位和佐领,他对我够慈爱的了。跟十弟比起来,我又有什么委屈呢?”
云雯垂手,摸到了一个湿漉漉还带着热气的发顶。真是个温柔的人啊。云雯看着正在落叶的紫藤萝花枝这般想道。
不知什么时候,流言随着秋风吹遍了紫禁城的大街小巷,都道是一向遭皇帝喜爱的神医皇子,这回是真的栽了个大跟头。办差的时候带着宠物千里迢迢去了广东,那宠物娇贵,要十多个人伺候,荔枝龙眼、山珍海味地供养,比二、三品的官员过得还好。万岁爷多圣明的君主,自然容不得儿子这般恃宠而骄,于是罚了八爷闭门思过,就连中秋节都没放出来。往常宫里分的大月饼都有八爷一份的,这次也没有。
小八爷被禁足在府邸中,但是云雯没有被禁足啊,照例是得去宫里请安。
要说世态炎凉真是转眼就能看到的,从前云雯进宫,那些小太监小宫女各个热情得很,帮忙指个路都是一脸荣幸的模样;但就在八贝勒被禁足的这些天里,这些人肉眼可见地冷淡下来。到了中秋的这天,到达谷底。引云雯去乾清宫磕头的姑姑全程晚娘脸,别说笑影子了,连话都不说一句。
其实到了这地步,还算是好的。因为小八爷这些年里救治宫女太监,在宫里多少留了香火情。因此大家只是不凑上来巴结了,该做的事还是做好的,没有故意占了车位啊,故意晾着不给接引啊之类落井下石的事情。
这要是换了一个皇阿哥被罚中秋宴不得出席,还不知道福晋要遭遇什么呢?这么说来,该庆幸十爷还没有福晋吗?
云雯的思路天马行空地跑着,其实情绪平淡得很。她是红颜祸水董鄂妃的侄孙女,刚刚入宫的时候还是个无依无靠的小女孩,更加艰难的局面也见到过。这点小打小闹,她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处变不惊。
八福晋先是去了延禧宫里给惠妃请安。惠妃永远是温和大方的模样,她就像激流底下的大岩石,经年累月被水流冲掉了所有棱角,但也因此永远稳定地压在水底,不移不动。有时候八福晋会觉得,小八爷那种再怎么难过都要温柔微笑的习惯,是学的惠妃。
“本来还想宽慰你几句的,但见你的模样,倒是我多操心了。”惠妃笑着说。
“我们爷说出去大半年累了,正好歇歇。儿媳也是这么想的,只要他平平安安在家里,我就什么都不怕。”
惠妃点了点云雯的脑门:“小八是个通透的,你也是个通透的。”惠妃虽然是在跟八福晋说话,但目光却是看向大福晋伊尔根觉罗氏。伊尔根觉罗氏一开始目光躲闪,不敢跟云雯对视,几乎把心虚内疚写在脸上。现在听了这么一段对话,她也缓过劲来了,朝云雯歉意地笑了笑。
往年他们中午还会在惠妃这儿吃一顿蟹的,今年小八爷没在,云雯便道要趁早回去。惠妃没有强留,还送了一笼八只大闸蟹出来。
长春宫的良妃还是老样子,跟儿媳妇没什么话聊。
倒是小十五缠着八嫂要八哥,他有大半年没见到八哥了,想跟八哥说的新鲜事儿都攒了一肚皮了,结果!!!好不容易回京的八哥被关起来了!
十五阿哥拒绝接受现实。
能够喊着“我要八哥”、“我要八哥”,结果被喜静的额娘从屋里赶了出来,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至少云雯觉得,那说明皇子之间的势力平衡距离小十五还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对于小羽毛胤祤来说,接下来最大的危机是良妃可能会往他在阿哥所的院子里塞一只八哥鸟。
而对于八福晋来说,她最大的危机是被万岁爷叫去问话。
“老八在家里呆得如何?平日里都做什么?”
“回皇阿玛的话,八爷这些日子就翻翻医书,然后打理药圃。”
“哦,还有呢?有跟你说什么吗?”
云雯抓了抓帕子:“八爷说他感激皇阿玛,就是有些担心十阿哥不能体悟皇阿玛的用心。”
“哼哼。”康熙鼻子里发出两声轻笑。“你跪安吧。准你去陪那小子过中秋,晚上不必来受人冷眼了。”
“儿臣惶恐。”
“去吧。”
于是晚上八贝勒和八福晋就在桂花树下支了桌子,就着十五年的绍兴黄酒吃大闸蟹。今天庄子上送来了新鲜的食材,贝勒府的大厨房现做了热腾腾的月饼,玫瑰牛奶馅、莲蓉蛋黄馅、茉莉绿茶馅、豆沙果仁馅……种类有创新有传统,无论男女老少总能找到一款喜欢的。
比如云雯就喜欢茉莉绿茶馅的月饼,吃完蟹肉,咬上一口月饼,茶的苦和茉莉的香,让口中蟹膏的余味越发丰盈起来。“也不知他们是怎么把茶味做进馅里的,龙井虾仁也没有这么浓的茶味。”
“茶叶吃多了也不好,晚上睡不着觉。”小八爷夹了个玫瑰牛奶馅的月饼到云雯的碗里。“你吃这个,养颜安神。”
云雯皱皱眉头,小剪刀“咔嚓”一声剪下一只大钳子。“这个太甜了,昨儿厨房试做的时候尝过。”
“昨天是昨天,今天不甜了。”
云雯熟练地用工具剔出钳子里的蟹肉,与蟹壳里的蟹黄蟹膏以及蟹腿肉放在一起。半只螃蟹剥完,也就一蟹壳的肉,云雯将它们拌上姜汁醋,推到小八爷跟前。
“你自己吃,我还有呢。”小八爷说。
“螃蟹性凉,我还在小日子里,少吃些。”云雯说着在装菊花水的大盆中净手,复又拿起筷子,将那个玫瑰牛奶味的月饼夹起来咬了一口。果然不像昨天那么甜,糖起码减成了原来的三分之一,如今只有浓郁的奶香中淡淡的玫瑰花香。
“不错。”云雯评价。
“我就说不错吧。”小八爷得意地笑,拿起那一蟹壳媳妇给剥好的螃蟹肉,美滋滋地吃起来。
只有两个人的中秋节,似乎也挺好的,至少一个晚上都能看见桂影摇曳月华潇洒,没有关于你分得的御赐月饼有多少两的斤斤计较。
第195章 十八岁的秋天
正月十五晚上,小八爷就跟亲亲小福晋吃吃喝喝,酒足饭饱了就绕着湖水遛弯,两人黑灯瞎火地采桂花,放在熏笼上烘干了,揉进熏香的香丸里。最后剩下的一把桂花洒在香炉上,满屋子都是秋天又凉又甜的味道。
“香丸要给十弟留一些的。温僖贵妃生前喜欢桂花。”搂着媳妇睡过去之前,小八爷还迷迷糊糊地这般说道。
为了图清净,小八爷当天晚上锁了大门,门前贴个条,上书“闭门思过”四个草书。他只是以防万一,没想到还真有人会在中秋节晚上来登他这个失势者的门。
门房里留了两份礼物。一个是“时来运转”的西洋机械钟盒,指针连接着五个小水车,在山水小盆景里无声地转。“是小九的风格。”小八爷看一眼就说。至于另一样礼物,则是一副书法,写的苏轼的《水调歌头》,又合中秋的寓意,又暗含转运的意思。
“这是怎么了?”小八爷笑道,“一个两个都祝我转运。我觉得我现在运气挺好的,太久忙于差事,正好在家可以整理思考一下医术。”
云雯也看到了两份礼物。“这是谁的字迹?”八福晋指着那幅字问,“瞧着不像古董。”
“这是四哥的字。”小八爷将卷轴合上,“他早些年写的,那时候不太如意。不如意的时候写先贤之言自勉,四哥就是这样的人。”
“患难见真情,倒真是如此。”云雯说。
小八爷将四大爷的真迹放到书房的储存柜里,又将九阿哥送的机械水车钟摆在有管风琴的那间西洋屋子里。“爷这些兄弟傲是傲点,心都还是肉长的,真心相待,必能回以真心。不跟爷亲近的那些兄弟,不是说他们不好、不亲热。只是物以群分,人,也有道不同不相为谋。”
“比如大阿哥吗?”
说曹操曹操到,人这种东西是经不起念叨的。云雯上午才刚说完大阿哥,下午大阿哥就登门了。
“老八,哥哥来看你了。”大阿哥刚进门就中气十足的呼和,声音府外都听得见。“中秋没见你出来,怕下人怠慢你,所以特意绕道来看看。”
闭门思过,只是自己不能出去,没说其他人不能登门。
云雯跟着八贝勒去正堂迎接大阿哥,心里总觉得有些怪怪的。就是,这个大伯哥的一言一行都太刻意了,像是设计过的一样。他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给你带了盒月饼来,是你小时候喜欢吃的稻香楼。”大阿哥把食盒放在桌子上,一脸关切。因着老大脸长得好,所以他表现出关怀的样子真的挺加分的。就是小八爷小时候并不喜欢吃稻香楼的月饼,喜欢吃稻香楼月饼的是七阿哥。
小八爷没有自讨没趣地揭穿大阿哥,他温和地拱拱手:“多谢大哥记得我。”
“哈哈。那是,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也就比我闺女大那么一点。”大阿哥说,“如今你遭了无妄之灾,这世上都是捧高踩低的,要是哥哥不照顾着你一点,谁来照顾你呢?”
话到这里就有些微妙了。小八爷说不好是大咧咧的大哥又给他来本色出演了,还是其中有什么深意。于是他没有接话,就看老大接下来想说啥。
“老八,你道这回怎么这么倒霉,带只熊出去都能被这么多人弹劾?”直郡王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问。
小八爷拍拍云雯的手,示意她到屏风后边。不过直郡王的压低声音能有多低?云雯在屏风后面照样将丈夫和大伯哥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
“不知道啊。我一回京就去跟皇阿玛交差。然后就被告知我被弹劾了。我连弹劾我的人的面都没见着。不瞒大哥,弟弟现在还晕着呢。”小八爷的这段话差点让云雯被口水呛到,没想到她丈夫还有装傻这套呢。就是使得不太顺溜,一听就被云雯听出来了。
但云雯听出来不要紧,重要的是直郡王听不出来。于是云雯就发现大千岁的声音里透露出了几分得意。“你想啊,你查封鸦片,是不是于国于民大大的好事?”
“是啊。”
“那些忠君爱民的好官会弹劾你吗?”
“不会。”
“那便是了。”大阿哥一击掌,都忘了要压音量了,“自然是那些被你断了财源的人,才恨你恨得牙痒痒!”
小八爷:“哦。”他已经猜到了大阿哥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屏风后面的云雯也猜到了。
“你一开始查封的京城郊外的那家鸦片烟馆,可是索额图门人的产业。那就是个太子的钱袋子!你若不信,瞅瞅这个,哥哥我多方查证,才发现的证据。”
云雯在屏风后面,看不见所谓证据是什么。但小八爷马上就说话了:“一枚玉佩不能说明什么?你我都知道太子的手很松,轻易就赏给了底下的人。既然是索额图的门人,辗转得到这枚玉佩是很有可能的,并不能由此认定太子知道鸦片烟馆的事。”
“你个榆木脑袋!”大千岁拍案而起,“要不是你动了太子的钱袋子,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弹劾你?不用证据都想得到的事情!现在大好的机会就摆在你面前,你就不想跟汗阿玛证明你的清白?你就不想把那些陷害你的人打脸打回去?”
与大阿哥激动异常的语言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小八爷的冷静。“第一,我不觉得太子会明知鸦片的危害而开鸦片馆敛财,他是储君,官员百姓疯魔对他有什么好处?第二,带白熊出去是我不够谨小慎微,才被人抓住了话柄,与其想着报复,不如反省自身。”
“你!你真是个窝囊废!”
“……”
大千岁下一句话就显得远了些,似乎他气得要甩袖离去。“老八,你从前还小,韬光养晦,谁都不能说你什么。现在你有家有室,就不替你福晋争口气吗?就不替你未来的孩子挣口气吗?想要让女人小孩陪你一起窝囊吗?!”
“……”
“啪。”布料摩擦,发出气急败坏的声音。然后脚步声一路远去,直到贝勒府的大门发出一声闷响,再度合上。
云雯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看见坐在椅子上有些疲惫的小八爷。“爷,大哥的话,你别往心里去。妾身从没觉得爷窝囊过,咱们的孩子也不会这么想。”
小八爷抬了抬形状俊气的眼睑,黑珍珠一样闪闪发光的瞳孔倒映着云雯温婉秀美的身形。他突然笑了。“不是说来看看有没有下人怠慢我的吗?怎么不看看厨房不看看炭火就走了呢?”
云雯再也忍不住,冲上去将小八爷的脑袋抱在胸前。“早知道你会这么难过,刚刚我就该从屏风后面出来把他打走。”云雯的声音里带上哭腔。刚刚嫁过来的时候还没有察觉,经历了这桩大变,才发觉皇家的悲哀。不是手足相残、血亲相利用悲哀,是曾经爱过、期盼过,才悲哀。
“我不难过啊,只是觉得有些可笑。”小八爷突然顺势抱住云湾的腰,然后从椅子上站起。腰和屁股被一下子抬高,云雯措手不及,被小八爷扛到了肩膀上。方才的伤感氛围一下子烟消云散。“胤禩,你放我下来。”云雯吓得连小八爷的名字都喊出来了。
“哈哈。福晋可要抓牢了。走,我们回正院去睡午觉。”
“这才是上午呢,怎么就睡午觉了?”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爷就是想跟福晋一起午睡。”
果然八爷还是有些不太正常吧。云雯不再挣扎,就让某个不着调的爷们扛着她往后院走。还好贝勒府中的下人们被哲嬷嬷□□得规矩森严,一路上看到的仆役都低头看地面,不多给不成体统的八贝勒夫妇一个眼神,这多少缓解了云雯的羞耻感。
唉,算了,脸面什么的,关起门来就不要了。她还是去抱抱嘴硬着说自己“不难过”的巨婴好了。男人啊,别管外面装得多么成熟多么游刃有余,某些时候就是巨婴。
其实说起来,那些弹劾他的人到底是什么成分,小八爷自己也说不清。
索额图是肯定在的。也许像大阿哥说的那样,有利益受损的人,毕竟他在广州十三行砍了这么多人,鬼知道这些富商背后是朝中哪个大官。也许其中还有康熙自己安排的人,就为了让这次杀出了凶名的八贝勒和十阿哥能够暂避风头。不管怎么说,“铺张浪费”的罪名,可比“嗜杀成性”要轻多了。也许还有什么钮钴禄家的政敌,或者那个野心勃勃的兄弟的母家在伺机而动。
但小八爷的那颗心不够大,装了医学发展,装了海外交流,再装了额娘、云雯这些亲人,就再也装不下大量的仇恨了。
小系统这些日子倒是挺愧疚的,单纯的小白熊还真以为是自己跟去广州给宿主带来了灾祸。“早知道我就不用实体跟你过去了。”小白熊趴在脚踏上哭唧唧,“我明明可以用光球形态跟着你出去的,一样能起到作用。”
小八爷拍拍它毛茸茸的大脑袋,云雯也拍拍它毛茸茸的大脑袋。
“隆隆也知道难过啊,真是个懂事的孩子。”云雯一边安慰它,一边拿小熊的肚子暖脚。这两天突然降温,新棉被来不及晾晒,洗干净的小白熊就被送进了暖阁,充当临时暖脚器。
“你要想,如果你没有跟着去,我们人类的嗅觉可找不到那些被藏起来的鸦片。”小八爷说。要是没有小白熊的嗅觉当掩护,他要怎么跟于成龙解释他知道有五箱鸦片藏在粪坑里这个事呢。八贝勒因为学医所以嗅觉异常灵敏?
“对啊。”小系统精神一震,“于成龙知道我是冤枉的,我明明在鸦片案中起了重要作用。石琳也可以证明。”演戏演全套,小白熊装模作样在广州城里嗅来嗅去,不光广州的官员们看见了,广州的百姓也都看见了。
“所以,皇阿玛肯定也知道,我带你出去是去干活的。”小八爷在识海中说。
“哦。”小白熊懒洋洋地趴回去,继续给女主人暖脚,“希望康熙能记得补偿我。小白熊幼小的心灵受到了伤害。”
197、十八岁的深秋
如今的仁宪皇太后, 是科尔沁人,孝庄太后的侄孙女,说起来与其丈夫顺治差了两个辈分。虽说早年间的满蒙联姻压根儿不讲究这些, 但她着实是年轻的。
十三岁当皇后,二十一岁当太后, 如今五十七岁。虽然在顺治朝的时候险些遭到废后,步了静妃后尘,然死了老公之后的三十多年, 她一直过的顺心好日子——上头有老祖宗遮风避雨, 康熙爷又是个孝顺孩子。
也就是孝庄死去的时候又伤心了一场。
“皇玛嬷趁着身体康健的时候,能回一趟科尔沁看看也是好的。”小八爷感叹道, “远嫁的女子本就不容易。”
他心眼好, 只说康熙的孝心和太后的不容易,不是想不到更深更广的东西, 只是不愿意去想。
但小九不是, 九爷胤禟是个功利主义者。
“八公主也已经十二岁了, 本来跟太后走一趟蒙古也是开眼界的好事。借着这个借口, 还能够将八哥捞出来,结果老爷子不肯松口!”九爷愤愤地说道,他激动得发红得嘴唇显示出的不仅仅是不满,还有内疚。
他这次登定贝勒府的府门,是来送八公主和十五阿哥的, 不然也没有机会能够和他亲亲八哥吐槽这些朝堂上的事儿。
八公主一个小学高年级, 十五阿哥一个小学低年级,两人看着情绪激动的九哥,好奇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
九阿哥忧心着八哥十弟的“闭门思过”不能解除,但他八哥自己却是一副淡定的样子。“我才刚禁足一月有余, 这就放出去也太儿戏了。你好歹给皇阿玛留个面子。”
“本来就没犯什么事,禁什么足?!”九爷把桌面拍得“邦邦”响,“再说了,宫里各个都是势利眼。你失势一个月,乾清宫茶房里放正山小种的罐子都没了。”
“正山小种”是小八爷爱喝的茶叶,他从十岁左右就固定了这个口味,因此御前也常备着一份。宫里的爷们和娘娘们多喜欢龙井、碧螺、六安瓜片,便是喝红茶也偏爱普洱,喜欢正山小种的只有小八爷一人。若是他在乾清宫失了宠,倒也真没有保留正山小种的必要了。
八贝勒:“那我怎说?这可真是太遗憾了。”
九阿哥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垂头丧气地坐下来。
“五哥是个厚道人,他第一个提出来让八哥跟去北巡的。说是从前出远门头疼脑热都是八哥看顾的。结果你道谁跳出来反对了?”
小八爷珍惜地捧着自家的正山小种,轻轻啜了一口。“谁?”
“老十二!”九阿哥跳起来,又坐回椅子里,“八哥,万万没想到吧?”
十二阿哥胤裪,今年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小八爷挑了挑眉毛:“十二也到了上朝站班的年纪了啊。他怎么说?”
“嗐,还不就是拿着什么‘骄奢淫逸’做文章,说什么‘赏罚分明’、‘惟皇阿玛圣裁’之类的屁话。”
说到这里,九阿哥犹犹豫豫地看了云雯一眼,换了更加委婉的用词:“从前孝献皇后不是与太后有旧怨么……十二说他不忍心老太太为难。”
不忍心太后为难,就不带八福晋。介于八贝勒连个能带出去的妾室都没有,索性连八贝勒都不带。
意外被cue的云雯抬了抬眉毛:“喔。”
眼看着八嫂一脸淡定,九爷松了一口气,他是真怕八嫂哭哭啼啼起来,那事情可就不好收拾了。八嫂坚强,那就一切安好。
“我呸!”九阿哥精神了,音量也又洪亮了起来,“就只有他老十二对太后有孝心吗?啊?就显得他是慈宁宫养的吗?五哥才是正儿八经太后养大的,他这是什么?踩着五哥说他只顾兄弟情义不顾老太太呢!可太恶心了。我寻思着老太太也不是那么小心眼的人啊?她老人家一向对八嫂挺好的。”
九爷这波清朝宫斗版理解给满分好吧。
小十五和八公主眼睛都不眨了,一脸看“优等生”的奇妙表情。从某种角度来看,九阿哥的敏感小心眼确实优秀。
比八爷优秀得多。
“没准十二没想这么多,他真以为太后不想让我跟云雯随驾。且云雯到底是与孝献皇后有亲缘关系,别管太后是不是大度,科尔沁总有对孝献皇后不满之人。我是舍不得福晋去科尔沁受委屈的。”八贝勒喝光了杯中的茶。侍奉的小厮很有眼力见地给杯子满上,然后恭敬垂手退回到墙角,全程没发出半点声响。
“八哥这么说也有道理。”小九多少被八哥八嫂的态度感染,没有刚来时这么激动了,“但我就是不满老十二踩着兄弟显示自己的样子,五哥八哥从前也没亏待过他什么。现在可好了,都夸他孝顺太后。皇阿玛是明眼人,没夸奖他什么,但太子送了十二一套文房四宝呢。”
九爷冷笑一声:“八哥和十弟不出去,最高兴的就是咱家二爷了。十二这是一箭双雕,意在太后和太子呢。从前在上书房,怎么没看出来这小子是个不安分的呢?八哥你说是吧?”
小八爷回忆着十二阿哥,记忆中只有一个平平无奇读书习字的身影。十二阿哥从小就被抱给了苏麻喇姑抚养,慈宁宫的生活平静无波,在这种环境中养出来的十二眼看着就该是第二个宽厚老实的五阿哥。
但人的天性到底是不同的。五阿哥和十二阿哥也是不同的两个人。也许苏麻喇姑会教导着十二韬光养晦,但这样的平静又能持续多久呢?
“八哥,我跟你说啊。咱们底下的这些弟弟也一个个跳出来了。十二是一个,还有十三、十四,最近频频得万岁爷夸奖呢。十三文武双全、侠义心肠,十四聪明大胆,有从前‘巴图鲁’的风范,这可都是万岁爷亲口说的。”
九阿哥说到这里,眼里闪过一丝落寞和不甘。“耳熟不?八哥这个岁数的时候,不也被他这么夸奖过吗?老三老四,甚至老五、老七,也是从这个岁数过来的。咱们这位皇上,可真是喜欢十岁出头的儿子,一茬又一茬,他是真不缺儿子啊。关了两个,又出头三个,哈哈。”
世间七宗罪,九阿哥独得“嫉妒”的偏爱。
“小九,你着相了。”八贝勒喝道,声音虽轻却用上了内力,震得九阿哥一个激灵,差点跑极端的情绪被硬生生斩断。
“你为了心中抱负而借助圣宠,还是为了圣宠在办差呢?”方才一直以倾听为主的定贝勒开始输出。
小九睁大了眼睛:“啊,啊这……”
“你有语言和经商上的天分,什么外语一学就通,这是旁人羡慕不来的。如今你在理藩院当差,与蒙古人、藏人、回人,乃至于洋人交涉,为大清周转回旋,居安思危。这是你的事业。我且问你,你是为了皇阿玛的一句夸奖在做这些吗?是为了乾清宫有你爱喝的茶叶在做这些吗?还是为了别人对你卑躬屈膝而在做这些?”
九阿哥被问得涨红了脸,他直觉八哥给出的三个选项都是送命题。“我……我……这些虽然我都想要……但……但是……”
“难道不是因为为国出力本身就是功绩吗?”小八爷放缓了语气,循循善诱道,“若你谈成了《尼布楚条约》那样的盟约,或者促成西洋人前来朝拜,或者为大清兼并准噶尔和西藏出了大力而留名青史,不比一时夸你‘巴图鲁’重要吗?”
小九愣愣地看着他的八哥,维持着一脸三观被刷新的表情。“兼并准噶尔和西藏,留名青史,我……我吗?”
“是啊,理藩院不是大有可为吗?不然明珠为什么让长子在理藩院位置上呆这么多年,还不是看中了北边的俄罗斯幅员辽阔、火器精锐,为潜在大敌?你抱怨皇阿玛不喜爱你,要我说,他老人家能将你放在这么个能展现才华的地方才是真的宠爱,比他对十三、十四轻飘飘的夸奖更加宠爱。”
九阿哥的眼眶湿了,他笑着擦了擦眼睛:“八哥就会安慰我。弟弟这个位置怎么来的,我还是心里有数的。不过八哥说得对,能在顺心的地方办差是真实惠,比空口的好话强得多。然而当臣子的办差,总还是想要万岁爷一句认可的,万岁认可了,青史才认可,我不想跟八哥十弟这次这样,明明立了功的,却遭受无妄之灾。”
“若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去禁烟的。”八贝勒说,“皇阿玛虽没奖赏我,但我提的建言全数采纳,因此免受毒害的人千千万,我已经深感满足。我身为皇子,已是富贵之极,皇亲国戚之间的意气之争,或者宫里茶水的小小委屈不过身上的浮尘,但因我活命的百姓,已是我不可抹去的功勋。
“这几日翻看《增广贤文》,里面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但行好事……’唔……”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云雯轻声将小八爷的话补完。
“对,哈哈。”八贝勒靠在椅背上,“但行好事,莫问前程。皇上能任用我,采纳我的建议,为人臣子的还求什么呢?哪怕是萧何、魏征也就差不多这样子吧。真如同太子那样被夸得天上有地上无而成众矢之的的,身边都是阿谀之徒,咱们也消受不起。”
九阿哥真觉得他八哥是人才啊,跟眼巴巴求着皇帝爹认同的兄弟们都不一样。八爷仿佛天生就缺少“孺慕”这种感情,他从来不觉得来自康熙的父爱是一种他应得的东西。无欲则刚,无欲则能跳出兄弟争宠的困局。
万岁爷看八哥的时候,心里是什么滋味呢?是个体谅父亲的好儿子,但有时候又不那么像儿子。
“爷现在回头想,二爷如今不顺遂,大部分是早年间圣宠太过的缘故。”九阿哥学着他八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分析道,“他觉得大清的一切都会是他的,于是看铁帽子王、看兄弟们都像是分家产的小偷一样。然而兄弟们总要分封开府的,名下总要有兵丁佐领,总有旗民居于高位与旗主有香火情的……他就有了落差了,觉得大清不全是他的了。还是早年太宠着他的缘故。”
“这话可不兴往外说,被太子知道了平白惹麻烦。”
“我知道,我知道。大家都不告诉他,口头上都捧着他。然而实际上,嘿嘿,每长大一个兄弟,就少几个佐领。皇阿玛都生了十七个儿子了,分一分三个旗分没了,就算继承皇位也才只拿着上三旗。他能睡好就怪了。”小九越说越高兴,差点哼起歌来了,偏他促狭,还要装模作样,“我都忍不住同情他了。哈哈。手底下有人,五哥、七哥都硬气了呢。哈哈。我就希望老爷子长命百岁,到十七开府的那天,啧啧,若是十五个贝勒,那场面得多壮观。”
既然九爷的话说到这里了,小系统也忍不住偷偷在宿主的识海中添把火:“九阿哥还是小看了康熙了,他一直生到二十二阿哥呢。”
被添了火的小八爷:……一个两个都不嫌事大。
糟心的八贝勒端起茶水,表示送客。“心情好了就去收拾行礼吧。你如今是理藩院的人了,到蒙古草原上说话可不能像我这里这么随便。若是一张嘴就得罪人,那可就让人看笑话了,别人也会觉得你无法胜任理藩院的职位。”
“八哥你可瞧好了,我一定将那些王爷喇嘛哄得服服帖帖的,什么情报都漏给我。”
九阿哥骄傲的小模样看得八贝勒夫妇会心一笑。“是不是吹牛,那可就看你表现了。”
九爷收敛神色,郑重点头:“此次八哥和十弟不出去,我就是眼睛和耳朵,我都有数。”他的目光在八公主倾国倾城的脸蛋上快速一扫,又扫回来,“还要留意与八妹妹年纪相仿的人,我也有数。”
八公主歪了歪头,对于自己已经到了跟蒙古人相看的年纪这件事显得无悲无喜,更不要说“羞怯”这种常见反应了。
“若有合适的人选,早早干预的好。如四姐姐那样额驸在宫里上过学,总比像三姐姐那样盲婚哑嫁的强。”小八爷对九阿哥的自觉性表示满意,“正好你来,顺带一盒桂花香片去给十弟吧,我正愁送不出去这个。”
言罢,就有侍女从屏风后拿来一个雕饰精美的木匣,还没打开就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小九毫不见外地开了盖子,花香越发浓郁。
礼盒里面不光有洗澡用的香片,还有线香、熏香、一包桂花糕和一小瓶桂花酒。
“这种好东西我怎么没有?”九阿哥嘀咕。
八爷指了指九阿哥手边已经空了的桂花糕盘子。
九爷就眉开眼笑地闭了嘴,将礼盒盖上,用漂亮的绸缎包了一并带走。“今儿听八哥一席话,胜读一本书。爷会好好开导十弟的。”
198、十八岁的初冬
送走了九阿哥之后, 方才热热闹闹的定贝勒府就安静了不少。
八爷领着弟弟妹妹到府邸东路新收拾出来的书房,让随他们出来的嬷嬷往屋里安置床褥衣服等生活用品。
原本这些房间是给长大后的子女准备的,没想到是弟弟妹妹先用上了。
“谙达都布置了功课的, 就先做功课吧。”如今尚书房的总教官是皇帝跟前的红人李光地,偶尔退休状态的明珠也来讲课。不过这两位这次都跟着康熙北巡, 小皇子们不是放假胜似放假,也因此小十五被送到了亲哥这里。
弟弟妹妹遗传良妃,都是能静下来的性子。就算隔壁箱笼脸盆进进出出, 也不影响他们看书习字。
八爷看小十五写了半张楷书, 纠正了他“勾”的运笔,又给妹妹布置了《三国志》中的一篇写读后感, 才带着媳妇从书房里转出来。
秋天了, 书房群的竹叶有些无精打采,几片竹叶枯黄了, 还顽强地长在枝头不肯掉落。
“九弟今天提醒我了。”小八爷突然说, “兄弟太多了, 不可能都封王的。太.祖太宗那时候儿子也多, 出息的儿子封亲王铁帽子王,不出挑的镇国公辅国将军也未可知。但是当今却比太宗和太.祖都要慈父,让亲生儿子当镇国公这种事做不出来,再不出息也得是个贝子。且兄弟们一个个习文练武十多载,谁是真的不出息的呢?”
八贝勒说到这里, 转过身。透过敞开的窗户, 还能隐隐看见站在窗前练字的十五阿哥。八岁的小男孩站在秋风里悬腕书写,气色红润下盘稳定。
“从大哥数到十五,没有一个是纨绔。那要怎么办呢?七个郡王八个贝勒,联合起来真的比上三旗还要势大了。”
云雯像是预感到了八爷想说什么, 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
“顺其自然的发展,没办法通往一个美好的结局啊。”小八爷的嘴角噙着一抹苦笑,“总有人是不能封爵的,也许是被皇阿玛削下来,也许是被兄弟们倾轧下来。或者更加惨烈一点……”
来一场仅几人幸存的夺嫡之战。
云雯从后面抱住了八爷的腰。“爷……”她似乎有很多话要说,但又不知从何说起。
八贝勒拍拍妻子的手,发出一声没心没肺的笑。“是我连累了你进这个漩涡了。从前我向皇阿玛求娶你的时候还是个天真的孩子,自以为只要待人以善就能人畜无害地活下去。如今开了府有了门人属下,才发现我有的这些财富,本身就是挡了别人的道。”
“那爷要进局吗?”云雯看着正面转向自己的丈夫,与他四目相对。
小八爷垂下眼:“主动害别人,或者将兄弟踩在脚下,不是我的志向。我只想造福大清的病患。但总要有人手替我去做这些事,像是查封鸦片,不是一朝一夕就成功了的,要坚持不懈地去探查;再像是整合天下药商,开医学书院,推广疫苗……哪个不需要人手?”
知道君权和臣权此消彼长是一回事,想实现理想是另一回事。而一切归根到底的矛盾在于……
“如果换爷在太子那个位置上,要怎么处理各有才干和势力的兄弟?”云雯突然问道。
咦?角度刁钻。
小八爷眯了眯眼,试图调动起遗传自康熙和良妃的所有政治本能。他也许是只想了半刻钟,但时间在他的感知中却漫长无比。
仿佛从上辈子走到这辈子。
“联合我认为最有价值的几个兄弟。”八爷慢慢地说,“最认同的,最有共同理想的,自然是最容易交心的。联合志同道合者,将其他人打压下去。既然是太子,只要三、四个最有价值的兄弟与他站在一起,那就是不败之地。”
皇帝选继承人不是瞎选。第一选择、第二选择、第三选择、第四选择、第五选择都给绑定了,他会因为太子势大而把最出息的五个娃全给砍了吗?然后去传位给第六备选?想让江山二代而亡吗?
也许会有皇帝这么做,但其中绝对不包括理智尚存的康熙。
“还是要结党的意思?”面对千古难题,云雯的语速也慢极了,每一个字都在调动脑海中的历史知识储备。
“兄弟太多了,不能所有人都封王。那就只能挑选一些人封王,一些人不封王。”八贝勒再次重复了一遍事实,仅从字面意义上与废话无异。
“与我政治理想相同的人被选择,与我政治理想不同的人被淘汰,如此而已。古往今来,有所成就的君王都是这样的。”
云雯垂了垂眼,语气也变得冷静而缺乏情感。“但是太子与爷的理想不同。”
她这么说,八贝勒就意识到她听懂了。哎呀,媳妇这么通透真是让他又高兴又心疼。小八爷露出一个笑,牵着媳妇的手往前走:“他的政治理想里没有任何一个兄弟。”
云雯的愁绪都快被他家爷的笑容给晃没了。“怎么就又高兴了呢?你们兄弟没有一个真心跟太子的,那局面就动荡了,开府的越来越多,没开府的十三爷、十四爷也得了万岁爷的青眼……毓庆宫独得宠爱这么多年,如今强敌环伺,会怎么想?”
“他怎么想的,我又控制不了。不是同路人罢了。”小八爷说,顺手捏了一把福晋水润润的脸蛋,“可惜你被我坑进来了,咱们一起小心谨慎,努力保住这份家底吧。”
云雯:= =
她想说她没有当王妃的野心,一辈子的贝勒福晋挺好的,吃穿不愁,爷们娶侧室的风险也更小。但这话到底没有说出口。
八阿哥和八福晋两个人其实很像,都是看清局势的聪明人和小富即安的咸鱼的矛盾体。
然而不管定贝勒夫妻对未来的预测是如何的悲观,时间的车轮都不会因为悲观的预测而行驶得更慢一些。
事态在进一步地发酵。
某一天十五阿哥从西苑习武回来,带回来了“大哥代父皇祭祀乌兰布通阵亡将士”的消息。
“太子爷很生气。”小羽毛跟他亲哥说,“然后听说皇阿玛也不高兴了。”
“还有什么北边的消息吗?”禁足中的八爷其实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不过小朋友多锻炼表达能力是教育的刚需。
十五阿哥歪着头苦思冥想了一阵:“祭祀盛京的时候三哥念了颂词,听说很出彩。我也要好好念书,以后帮皇阿玛念悼词。”
“还有呢?”
“十三哥打猎,箭无虚发!蒙古人都佩服呢。我也要好好学骑射,以后也让蒙古人都佩服我。”
八爷真的是个好性子,听到这些童真童语,不过温柔地笑笑,半开玩笑地说:“你怎么什么都想要啊?”
十五阿哥下意识地想咬手指,被良妃带大的他太擅长读空气了。八哥其实是不高兴的,小羽毛敏锐地意识到。
“哥哥,你生气了吗?”小奶音怯生生地问,“为什么呢?以前我这么说,皇阿玛和师傅都夸我的。”
“但是额娘没有夸你。”八公主放下手里的《三国志》,一针戳破了弟弟的隐瞒,然后继续拿起《三国志》往下看,就仿佛她从来没听见这边兄弟俩的对话似的。
小羽毛控诉的目光被姐姐完全免疫,整个人都蔫了。“对,额娘嘲笑我。我都不知道为什么额娘嘲笑我。”
八爷都能够想象良妃冷冰冰的轻飘飘的一声“嗤”了,一定还搭配一个移开的视线。仙女是不会跟凡夫俗子多聊的。
算了算了,谁还不是被仙女嘲笑着长大的。
“你看三哥念颂词,你也想念颂词;你看十三哥骑射,你也想骑射;你看皇阿玛英明神武,你也想像皇阿玛一样博学。你都是在跟别人屁股后面学啊。”养娃达人小八爷重操旧业,循循善诱。
他这个八哥真的挺辛苦的,带完九弟带十弟,带完十弟带十五。这还没算上给哥哥们顺毛撸当绿叶的时光。
哎,谁叫他多活一辈子实际年龄比兄弟们大两轮呢?
十五阿哥好像明白了什么又多了什么不明白的事情,张嘴发出一声“啊”。“不能跟着别人学吗?师傅总教导我们‘效仿先贤’、‘法古’,不也是跟着别人学吗?”
“但世上厉害的人那么多,你能全学会吗?全学会了,你还是你吗?不是第二个三阿哥,第二个十三阿哥吗?”
小羽毛连忙摇头:“我不做第二个三哥,也不要做第二个十三哥。”他显得有些慌张,又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八哥,我不明白了,我该怎么做呢?”
“你八哥我现在在编写一本新的医书,就拿这个给你举例吧。你知道治病的方法有喝药和针灸的分别,对吧?”
小十五点点头:“还有种痘。”
“对,还有种痘。”八阿哥附和小弟弟的话,“写药材的时候,我主要参考了李时珍的《本草纲目》,然这本书也不是全对的。九成的正确加上一成的谬误。”
“所以八哥写书的时候,不能选《本草纲目》写错的那一成,只能选剩下的九成,对吗?”小十五放普通孩子里绝对是聪明的,在八阿哥的诱导下,已经能够打断他的问话猜测出下面的内容了。
然而放在皇家兄弟姐妹们中间小羽毛还不算顶尖聪明。至少他八姐姐比他还要高一层。
“《本草纲目》多厚的巨著,九成全抄,那八哥的新书也不用写了。”八公主放下《三国志》,冷清清地说,说完又把《三国志》拿起来看,仿佛刚刚她没有给弟弟一顿暴击。
小十五:宝宝委屈,但宝宝不说。
还好这个时候八福晋带着半上午的点心进来,山楂馅的奶糕香喷喷的,抚慰了十五阿哥受伤的心灵。
“想明白了一些吗?”八嫂笑盈盈地跟十五弟说话,声音温柔,跟冷冰冰的额娘和姐姐截然不同。
十五阿哥规矩好,把奶糕咽下去,漱口,才端端正正地说话。“我好像明白了一些。《本草纲目》就是三哥、十三哥、皇阿玛、先贤、英雄……他们身上有九成的优点和一成的缺点。我不能学他们的缺点,但也不能他们的优点全学。”
“小十五真聪明。”八阿哥跟着媳妇唱红脸,又给弟弟递了一块奶糕。
呜呜呜,果然还是八哥八嫂是温柔的大好人。十五阿哥受到了鼓励,继续发挥:“我是要写我自己的‘书’的,这个书就是我自己。我得先知道自己想要写的是一本什么样的书,才知道该去《本草纲目》里面摘抄什么样的内容。”
说着说着,十五阿哥顿住了。“但是我不知道自己该写什么样的书啊?”
他又萎靡了下去,小表情可怜巴巴的:“怎么办啊哥哥,我不知道我要写什么样的书,是不是就不知道该学别人的什么?”
“人小的时候都是不知道的。”八爷摸着弟弟的头说道,“我小的时候也不知道自己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是盲目地模仿周围的大人。别说你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八姐姐现在不知道,就算是皇阿玛小的时候也是不知道的。”
“长大了想明白,就是一个成功的大人了,不用追着别人的影子跑了。”
“只是有的人一辈子是孩子。”八公主最后一次放下她的《三国志》,又拿起来。
“昆昆,今天再不交作业就不许吃晚饭!”
第199章 十八岁的冬天
这次老太后回娘家的旅程说长也不长, 两个多月,九月初出发,赶在十一月中旬寒冬真正到来前返回。然而定贝勒府中的众人不出门,读书习武、看账做预算, 或者编写医书, 日积月累的成效让这段时间说短也显得没有那么短。
八公主昆昆在回宫之前已经看完了全本的《三国志》和五卷《史记》。
十五阿哥的书法和拳脚也在八哥的指点下有了长足的进步, 从小兄弟中平平无奇的程度进阶到了能让师傅眼前一亮。
云雯把自家名下的各家铺面和庄子都给理了一遍,剔除了几个心思浮动的墙头草管事,换上了新提拔的能干人。许多事自打她嫁过来看了一年了, 但因为之前八爷在广州而不得施行。如今丈夫这个靠山就在身边, 人事调整起来就要高效许多。
旗民孩子的私塾已经盘下来了, 正在装修,待到明年开春就能投入使用。
而京城两家老牌子的药铺, 同仁堂和鹤年堂,已经率先挂出了金光闪闪的“御內供药”的招牌,羡煞一众同行。且这两家不约而同地都在招牌边框上刻了紫藤花的雕饰,隐晦地向八爷致敬,以至于后来行业内都把紫藤花的图案是否“正宗”作为防伪标记了, 这是就连小八爷自己都万万没有想到的事。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 眼下的北京城降温了,小雪一场接着一场, 虽然没有下大, 但阴冷的天气却格外熬人。
一个面目普通的中年旗人带着他的儿子走进了双爷胡同的入口,没有撑伞也没有瑟缩,就冒着零星的雪点子前进。但看他们爷俩厚实的锦缎棉袄都遮不住的健壮肌肉和高大身形,再加上那幅昂首阔步的精神面貌,就能知道这位绝对是当着实差的, 官儿还不小,不然绝没有这样的精气神。
胡同口往前不过几步,就是一颗干巴巴的老杨树。从前这条胡同就叫“老杨树胡同”的,但自打康熙下旨将四爷和八爷的贝勒府建在此处,民间就改称“双爷胡同”了,也许以后等两位爷封了王,这条胡同就变成“双王胡同”也说不定。北京城的胡同名儿,就是随着历史的变迁而不断演化的。
至少在满丕看来,以如今四爷和八爷的才干来说,“双王胡同”是一个可以预见的未来。
没错,这名面目普通的中年旗人,正是刚随御驾回到京城的伊尔根觉罗·满丕。而跟随在他身边高高瘦瘦又满脸稚气的少年,就是其幼子苏保。随着他们距离贝勒府肃穆气派的正门越来越近,少年的神情明显变得有些忐忑。
“阿玛,等会儿若八爷问我是什么人,有过什么功劳,我该怎么办啊?”少年问。
满丕一巴掌拍儿子后脑勺上。“怎么办?凉拌!”爸爸没好气地训儿子,“现在想起来自己寸功未立了?早干嘛去了?老子告诉你,这回是你小子走了好运了,要是在主子跟前出丑搞砸了,回去老子打断你的腿!”
得了,这一听就是个家庭教育粗暴的案例。
满丕的小儿子迫于父亲的淫威,只能戴好头上的毡帽,整理衣服,摆出一副精神干净的模样。不过趁他阿玛不注意的时候,苏保还偷偷瞪了一眼老爷子的后脑勺。这个年纪的孩子总是有两分叛逆的,如今这般听话,是因为苏保自己也知道,“机会来之不易”。
上头两个哥哥已经蒙父荫出仕了,就他自己,在八旗学堂里稀里糊涂到十四岁,即将面临着“毕业即失业”的窘境。
定贝勒府的门房也是个练家子,开小门的姿态恭谦中带着戒备,即便是面对满丕这个熟面孔,也没能让他脸上多几分笑。满丕一眼就看出来这是个包衣出身的家丁。八爷让纳穆科练了不少这样的下等人,这些人木讷得很,除了八爷天王老子都不认。
“您先在门房这里等一会儿,通报的马上就回。”
门房有两间屋子,屋里已经烧上了炭火,有热水和红薯供应。不过那烤得裂皮流糖的红薯满丕没让儿子吃,免得在贵人跟前放屁失了礼数,爷俩就一人捧一杯开水暖暖胃罢了。
“这屋子挺暖和的,就是采光不好。”苏保说。
满丕手开始发痒,这傻孩子,贝勒府坐北朝南,大门也是朝南开的,门房的屋子要是想采光好,岂不是得在大门旁边的外墙上凿窗?这个时候他就庆幸门房是个木讷的包衣人了,只默默地扒拉红薯,没有接他儿子明显的傻话。
苏保当然也没有他父亲眼中那么傻,不过是三个人在屋子里一言不发太过尴尬,所以才忍不住没话找话。可惜他第一次到贵人住的地方,到底是紧张的,于是刻意找的话头就没那么聪明了。此时他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句废话,正尴尬地扭动屁股,里面有人来接他们了,救了苏保于水火。
“八爷正在枫叶亭给人看病呢。”是周平顺亲自过来的,进了屋便如此说。
满丕起身回道:“如此,咱多等会儿也无妨。”
“八爷说苏二叔不是外人,直接往枫叶亭去见他便好,中午就在那儿用饭。”周平顺笑眯眯地说。满人中流行取汉姓的时候,满丕自选了“苏”字,如今家里孩子取名还以“su”音开头,又因为满丕在兄弟中行二,于是有时候被人戏称为“苏二叔”。周平顺将这个外号用在这里,天然带几分亲近的意思。
感受到了善意和讨好,方才对八爷心情不佳而以看病为由推搪的担忧烟消云散,满丕脸上不由露出笑。“如此还要劳烦公公带路。”
这样的交谈中,还是个愣头青的苏保完全插不上话,只默默地扣上他的黑色大毡帽,跟着阿玛和那名圆脸笑眯眯的太监,一起回到外界的寒风中。
冬天的贝勒府是萧条的,一路走去都是被薄薄的积雪覆盖的桂花树和只留枯枝的灌木丛,就算是在过了好几道门之后来到了遍植枫树的区域,那乌黑俏丽的树梢上,也没剩下几片红叶了。然只那几点红色,在这样灰调的季节里,依旧美得惊心动魄。
枫叶亭南边的一间小院住进了人,有仆从进进出出,靠近就能感受到院子里大灶台烧热水产生的热量。也因此这院中的枫叶掉落得尤为慢些。
“八爷这儿的人丁越发兴旺了。”见了面,满丕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这都快要腊月了八爷还没有被万岁放出来,他是真担心少年贝勒发脾气的。平时再怎么稳重,到底还是个刚刚成年的孩子,他自己十八岁的时候那是半点委屈都不能受的。
不过出乎满丕意料的是,定贝勒的情绪相当稳定,眉间一片豁达,宛如四十不惑的人。“是靳辅住在这里。”八爷直接说。
“啊。”
“他又有些疾痛,我又出不去,索性他进来了。”八阿哥解释道。
满丕恍然。说起来这位康熙朝的治河总工程师身体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已经是满朝上下都知道的事情了。干河工的,一年十二个月里有九个月在河边吹风,压力又大,这身体能好得了吗?听说五六年前从他鼻子里割下一颗大瘤子,此后就经常见风。去年冬天说是快不行了,还是八爷妙手回春才勉强救回来的。如今又是一年冬天……也不知道靳辅还能熬多少个冬天。
自己的身体状况,靳辅也是知道的,被儿孙扶出来吃饭的时候就说,他要辞去朝中所有职务,免得自己破败的身体耽误了朝廷的公事。
八爷没有挽留,只沉重地点了点头。“也好,靳大人劳累了一辈子,该好好享清福。”言罢,亲手给靳辅盛了一碗鸡汤,等凉了一些,才摆到靳辅面前。
靳辅感激涕零又颤颤巍巍地捧起来,将汤喝了,才叹道:“老臣这辈子的福气,都应在皇上和八爷身上了。才干平平又懦弱的人,已经受到了不该有的厚爱,哪里敢奢望更多的福分呢?即便接下来马上病死也不该有怨言的。”
“是我学识还不到家……”
“八爷若是学识还不到家,那天下就没有大夫了。”靳辅打断得急,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又连连咳嗽起来。待家人手忙脚乱地给他喂了水,才渐渐平复,可以继续刚才的话。“没有八爷,我早六年前就死了。如今白饶了这么长时间,活到六十六岁,转过年就可以望一望七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难道还指望长命百岁不成?”
说到这里,靳辅目光灼灼地望向八爷:“八爷给老臣一句准话,我这……还有多少时日啊?”
“爷是大夫,可不是庙里的和尚道士。”八阿哥笑道,“爷说你能再活六年,你日日劳心呕心沥血明年去了怎么办?爷说你只有两年光景了,你吃好喝好心宽体胖连宿疾都好了又当如何?”
“哈哈。”靳辅也笑了,“老臣取个平均,这是还有四年啊。八爷祝我到七十,那便承八爷吉言了。四年啊,可以多听到两条河道被治好的消息了。”
如今黄河、运河已功成七分,不再是明末清初毫无防洪能力的样子了。京城附近无定河的疏通也在于振甲手中即将完工。然人总是不知足的,天下年久失修的河道多的去了,随便哪条都是水利人心中的新项目。
靳辅的鼻瘤没有复发,但他年纪大了免疫力弱,手术就像是往人身上戳了个洞,用中医的理论叫做“气血流失”,因此越发容易疲惫和感冒,稍有不慎就有转化成肺炎的风险。吃过午饭,这位治水老臣就被家人扶去内间休息了,按照八爷的医嘱,午睡前他要扶着墙壁走满一百步的。
跟朝中名臣同桌吃了一顿饭,小年轻苏保大受震撼。虽然他自个儿也说不明白到底震撼了个什么,但就是油然而生了敬佩之情。“我到了六十六岁疾病缠身的时候还能像靳辅这样,就好了。”苏保心里这么想着,不知不觉就跟着八爷和阿玛离开了靳辅养病的小院,来到了枫叶亭以北烧着地暖的待客厅。
分主客落座后,有打扮俏丽、肤白貌美的婢女来上茶水和点心。那装点心的盘子是天然纹路的水晶盘,甜香扑鼻、前所未见的糕点上洒了金粉,碧螺春的叶子在水晶杯中缓缓展开,犹如春意降临。从食物到婢女,都透露出皇家的排场,什么都是最好的。
然而苏保的注意力不在这些上面,他全部的心神都在自己身后那道厚厚的珠帘上。
“果然连八福晋也来了。”苏保只觉得大冬天背上都开始出汗了。来自八爷和八福晋的视线像是四根长矛,在扒拉他身上的衣服。
压力真大啊。
第200章 十八岁的冬天
端茶送水的美貌婢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绕到了帘子后面, 凑在八福晋身边小声说了几句。接着云雯刻意“端庄矜持”的声音就响起来:“这位便是……贵府的三公子,瞧着很是精神。”
满丕忙拉着儿子站起来。“福晋谬赞了,正是我家不成器的小子。但胜在做人还算规矩,也习得些拳脚。”
哎呀, 难得遇到老爹夸奖自己, 苏保差点抬头看看天上有几个太阳。但他好歹记得不能拆台, 跟着附和:“我会好好办差的,肯定不会坐吃山空,让妻儿跟着受苦。”
“噗嗤。”帘子后面的婢女好几个都笑了。
八贝勒也跟着笑起来, 道:“口说无凭, 不如让爷来考考你, 你可敢接吗?”和颜悦色的表情,但说到最后这句“你可敢接”的时候, 无端就让人感受到压迫。这是十多年来富贵生活和皇家教育在他身上留下的印迹,他认真的时候就会显露出来。
苏保一下子就想起了八旗学堂里大考的日子。说实话,八旗子弟不靠科举搏未来,因此学堂想办得蒸蒸日上都是不可能的,先生要求不严格, 学生也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唯有每年大考朝廷的翰林学政来出题监考的时候, 才会给这些孩子们学习的压力。
八爷的考校啊,不会比那些老学究还要可怕吧?苏保头皮发麻, 但这种发麻又带给他莫名的勇气。“您考吧!”他听见自己说。
我真是昏了头了, 苏保心里想。他脑子乱糟糟的,许多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像是脑海中有无数小人在开会。
“尔等荒嬉度日,将来于朝廷何用?”学政生气的声音。
“呦,现在想起来自己寸功未立了?”老头子的声音被记忆加工后显得更加嘲讽了。
“恭喜少爷, 贺喜少爷,老爷被封了爵位了,云骑尉。”小厮的声音充满了喜庆和讨好。
“你两个哥哥我是从来不操心的……”又是老头子。
苏保努力想换个频道,但无奈发现下一句浮上心头的话语还是来自老父亲。“我给你找了门好亲事,若非姑娘家运气不好,也轮不到你这样平庸的小子。”
“你敢丢贝勒爷的脸,老子头一个饶不了你。”
老爹的威胁结束了,贝勒府的规矩井然又一拥而入,最后定格在靳辅豁达的笑脸上。“还能活四年啊,太好了,能看大清多修两条河道。”
苏保看向上首的贵人,他穿着一件朴素的深紫色的棉袍,黄色的腰带上只系了一块玉佩和一个荷包,比他有些家境富裕的同学戴的东西还要少。他还记得学堂里有个姓钮钴禄的向大家伙炫耀腰带上的荷包,颜色各异、花鸟虫鱼各不相同的七个荷包,是他屋里七个通房丫头绣给他的。当时引来不少人的羡慕。
然而那终究是肤浅的。越简单才越贵气,不,百姓的简单是因为穷,八爷的简单才显得高雅和贵气。
苏保咬了咬腮帮子,他也不想胡思乱想这么多事情,从学堂的生活到八爷的衣裳,但他忍不住。“八爷快考校我吧,再停顿个几刹那,我又不知道想什么事情上去了。”
本来肚子里就没多少墨水,越拖忘得越多啊QAQ。
但八爷好像没有听见他内心的呼唤,上来先考武艺。苏保正紧张着,手脚都是僵硬的,好不容易摆开架势打了几拳,就差点踢到桌椅,被八贝勒单手封住了去势。
“是爷思虑不周,屋内施展不开,应该考文的。‘孝’的满文和汉文都会写吗?”
咦?竟然不是背《孝经》吗?听到要“考文”一瞬脸白的苏保大为惊讶。
八旗学堂的孩子们可没有皇子皇女这么勤奋,入学年龄参差不齐,大的十岁、十一岁的都有,简单会读写罢了。到苏保这样十四岁的少年,《孝经》是主流的学习进度。而全文背诵《孝经》,绝对是同龄人心目中相爱相杀的大魔王。
苏保之前只背过满语的《孝经》,这两天临面试了,才紧急突击了汉语版的。没想到准备了一通高数,面试官只问了小学题。
苏保一下子有了自信,虚空比划了两个字,怕八爷看镜像看不清,又加了好几句说明。
“喔,那你听过哪些跟‘孝’有关的事迹呢?”
那可太多了,别人家的孩子的故事嘛。苏保挑了几个他印象深刻的故事讲了,无非是将好吃的留给长辈,或者功成名就为父母伸冤,再或者彩衣娱亲一类的。
说故事的时候,顺利成章地就夹杂着叙述者的观点,又有八爷的诱导,苏保不知不觉就越说越多。
“父母是凡人,也会犯错嘞。但当子女的总要顾及他们的面子,不当面拆穿也是孝。”
满丕脸黑了。
八贝勒:“那你要阳奉阴违吗?”
苏保发觉自己说飘了,低头,小声逼逼:“不是,一般都是等外人走了关起门来吵一架。”
“哈哈哈。”八爷再忍不住,大笑出声,“真好啊,是你阿玛疼爱你。”
满丕站起来:“让八爷见笑了。他是幼子,又占嫡能继承家产,本也没指望他有什么大出息……”
“人挺机灵,学问差些。”八贝勒从旁边书架上取下两本书,递给苏保。“学完这两本书,就可以帮忙跑腿了。”
帮忙跑腿!这可不是字面意思。不,就算是字面意思那也有大把的人争着去做。苏保喜出望外,抱着两本书像抱着两块金子一样。他没看翻看,因此只看到上面那本的封皮上有两个汉字:论语。
这好像是汉人的《四书》还是《五经》来着,模模糊糊记得好像先生说过。
苏保少年在为将来的工作开心,婚事就全是满丕在谈。
“当奴才的不敢隐瞒主子,我家这小子出生的时候,他额娘难产去了。外头有些缺德话传得难听,但我想,他额娘三十三岁才有了他,头胎,这也怪不到孩子头上。”
“正是!”帘子后面的八福晋温声说,“孩子不能决定自个儿的出生。我堂妹是一胎双生,虽然才学品貌皆可,也绝了选秀之路。但她们又有什么过错呢?”
两边都是倒霉蛋,互相交完底,反倒更加亲近了两分。
“他上头两个庶兄,我已经安排了出路,如今也都各自成家。家里的爵位和佐领是留给他的。这孩子没什么恶习,倘若将来不出息,家产也够他这辈子花销的。”满丕把筹码一次拉满。
对方爽快,云雯也不含糊:“我两个堂妹,其中一个已经许了黑龙江将军萨布素的长孙,今年北巡时万岁爷亲自保的媒,八字也已经合过了。”
但董鄂家这对双胞胎连八字都是一样的,所以合完八字也没定到底是哪个嫁哪边。也许得等这边也定下了,再让双胞胎自己挑或者抽签。
两边都是有云骑尉爵位的武将人家,一个偏远但有兵权,一个在京但丈夫相对平庸。但好处是两边离得格外远,平日里没有你老婆跟我老婆长得一样的尴尬。
满丕也心知肚明。然一等公费扬古这么高的门楣,要不是这是长相一模一样的双胞胎不好嫁,哪里轮得到他们?这会儿听了也没什么不满的。“萨布素英雄人物,能跟他的孙子当连襟,是我们高攀了。”没敢说跟八爷当连襟,堂姐妹毕竟不是亲姐妹。
双方都是诚心相亲,沟通效率极高。彩礼的规格、嫁妆的抬数都快速达成共识。事情越来越靠谱,满丕父子高兴得脸上都有了红光。
正说到以后生了孩子,来给八爷府的小阿哥当哈哈珠子呢,就见到周平顺步履匆匆地进来。周公公脸上长年不变的笑容都消失了。
屋中喜庆的气氛一下被中止了。
“怎么?”八爷问。
“主子,宫里传话召您进宫,即刻出发,不得拖延。”周平顺语速比平时快了一倍。
“发生什么事了?”八贝勒刷地站起来,“是出了大案了?”而他身边有眼力劲的仆人们,已经拿来了冬季的朝服和大氅。
周平顺的回答又快又轻,但不亚于一阵惊雷:“听说是十一阿哥不好了。”
“这……八爷快去吧!”满丕也刷地站起来。
性命攸关,八贝勒已经冲了出去,也没顾上换衣服,只抓了那件大氅。“不坐车了,备马!”他一边往府邸北门小跑,一边下令。
从定贝勒府到阿哥所的最快路线是从府邸的北门出来,再从景山下的神武门入宫,走不了多远就是没开府的小阿哥们居住的北所。
上朝或是庆典的时候要从午门和太和殿那儿进,反倒是绕了一个大圈子,穿过好几重宫门,怎么也得一个时辰往上了。但若是抄近路走小门,半个时辰内就能赶到。
冬季的风吹着小八爷的脸,让他脑袋上的温度降下来。他略略松了马缰,让随行的人,包括刚刚传旨的太监跟上来。然后四五匹马一起在街道上以安全速度的最大值朝着紫禁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十一弟是发病还是意外?你出来时他如何了?这几天可有什么异常?”八爷一边骑马一边大声问那名传旨太监。
这太监是御前的人,跟周平顺是同期。这才跟周公公一碰头就省了接旨的流程直接带小八爷进宫。他们这批人不光身手好,有特权,说话办事也靠谱。“回八爷话,奴才在乾清宫办差,不知十一阿哥近况有无异常。只今日中午快要午歇时,十一阿哥突发昏厥,面孔发紫,呼吸急促。药喂不进,太医不敢下针,只得找您。”
第201章 十八岁的冬天
听到这里八贝勒夹了夹马肚子。“加快!”
“嗻!”身后众人齐声应道。然后好几道马鞭就不约而同地挥起, 接着就是此起彼伏的“啪”,和更加密集的马蹄声。
十一阿哥是有先天性心脏病的。他出生在康熙二十四年的五月,刚好就是六阿哥胤祚被害、后宫掀起腥风血雨的时候。也许是宜妃临产时受了惊吓沾了怒火,也许是十一阿哥发育早期就出了问题, 总之他生下来的时候, 就有心脏不好的毛病。小时候只是容易发烧肺炎, 小胳膊小腿长得瘦弱,当时无论是懂医的还是不懂医的,都只是说一句“先天不足、好好养着”罢了。等到了八、九岁上, 骑射课的任务量繁重了起来, 十一阿哥开始出现发绀的症状, 这才被小八爷给确诊成“先天性肺动脉狭窄”。
肺动脉狭窄,那自然与肺动脉相连接的右心室需要更强的收缩力才能将血液压入肺中, 久而久之,则右心室肿大、肺动脉圆锥隆出就逐渐产生了。最终会危急生命的是心力衰竭导致的心脏骤停。用个不恰当的比喻说,别人的心脏背一斤的负重干活,他是背着一斤半的负重干活,一天两天问题不大, 一年两年也看不出多大差异, 但若是十年二十年呢?保不准什么时候背一斤半的那个就累死了对不对?
这就是心力衰竭。听上去很可怕。
然而幸运的是,十一阿哥的肺动脉狭窄并不是严重的那一中, 不然早在婴儿时期他就嗝屁了, 而不是快十岁了才逐渐出现供氧不足的症状。更幸运的是,十一阿哥有个开挂的八哥,对这中疾病的认知综合了三个世界的智慧。
根治的办法自然是扩张肺动脉。源头是动脉天生比别人窄一点,才给了心脏额外的负担,那把肺动脉弄宽一点, 和正常人一样宽不就好了吗?在有体外回流技术的年代,将过厚的动脉瓣切除,把血管内增生的异常膜组织削掉,或者加补片,都能起到治愈该病的作用。
即便给心脏动手术的条件在大清并不具备,但中医也有调养的办法。长期服用抗心衰、增强心力以及扩张血管的中药,能大大减缓心脏增大和心力衰竭的进程。
八阿哥就是这么做的。他给小十一搓的药丸子,黄芪、丹参、白术为主药,合了十多中药材,为了符合小孩子的口味,让他愿意长期吃,还调了味道。不管怎么说,当个药罐子也比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嗝屁来得强。
今年,十一阿哥顺利活到了十四岁,再过两年就要娶福晋了。药没停,命也还在,就是不能骑射摔跤罢了。
但现在听太监的描述,突发昏厥、面孔发紫,典型的缺氧症状。放在其他人身上首先怀疑机械窒息、中毒窒息,可能是吃东西的时候卡了气管了,或者过敏堵了气管了等等,但事情发生在十一阿哥身上,小八爷头一个怀疑心脏病发。
这可不妙!
八贝勒可没有什么“不先入为主”、“眼见为实”的观念,看病不是炫技,不问病情表演个悬丝诊脉就是高明。望、闻、问、切,都是诊断的依据,其中“问”是获取信息最重要的一环,某些时候比“切”脉要更有效。
赶路途中已经有了预判,到了宫中,十一阿哥的脉搏、心跳和其他体征也进一步佐证了小八爷的想法——就是心脏在罢工的边缘摇摆,情况非常危急。在那些不知道如何处理心脏病的御医看来,确实已经可以让准备后事了。
小十一的情况是可以用心肺复苏术的,有规律地按压胸口,人为帮助心脏使劲,促进血液循环。这时候八贝勒就无比庆幸他有系统的帮助了,这十几年里学了不少新奇的医术。心肺复苏术就是最实用的几中之一。
他动作麻利地将昏迷的十一阿哥摆放成半躺的体位,下肢下垂,头仰起,按压胸口五下,就往他口中吹一口气。
“八,八哥。”跟十一阿哥一母同胞的九阿哥眼泪鼻涕糊着,一边害怕一边凑在边上不肯走。
救人要紧,小八爷没有理与他一向亲近的九阿哥,按压胸口嘴巴自由的时间,还要争分夺秒跟太医说话。“这是心悸,你们熬了丹参汤没有?拿来。”
太医们本来跪在门口万念俱灰的,听了这话连忙爬起来。“有的有的。”一个年轻的太医点头如捣蒜,连滚带爬地端来一碗黑漆漆的汤药,前进的时候还记得报药方:“丹参一两,白术五钱,车前子……”
这时八贝勒已经又做了两轮心肺复苏了,他单手接过药碗喝了一口那药,一边品着一边继续按压十一阿哥的胸口。“将这碗药加一两二钱的干菊花,六钱的决明子,加半碗水熬成半碗,快。”
“啊,是,是。”那名太医对于八爷当场改药方的行为没有半点异议,甚至没有就刚才十一阿哥喝不了药的事做说明。以八爷的专业,怎么会看不出这么明显的问题呢?
太医们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样去熬药了。
因为有了新药方,刚刚已经绝望了的宜妃也扶着宫女颤颤巍巍上前。“定贝勒,”这位几十年的明艳宠妃红着眼眶,“小十一能得救吗?”
康熙也在场。“老八,好不好你就直说,朕心里自有公断。”
正看着病呢,就你们话多。小八爷松开压在小十一胸口的手,耳朵凑上去,听他的心音稍微正常了一些,才加了个靠垫,让十一阿哥坐起来一点,成为一个半仰卧的姿态,同时以手按着他的合谷缓缓揉搓。不是不想用真气治疗,而是真气这个东西也不是万能的,就比如刚刚十一阿哥眼下的状况,心脏本就脆弱,此时再给血液中加料,简直是给阎王爷拜年。
“眼下还在危险期。”小八爷给皇帝后妃回话,手没离开十一阿哥的穴位,眼睛没离开十一阿哥的嘴唇。这个时候也顾不得礼数了。康熙和宜妃是聪明人,怎么会读不出小八爷“不要打扰我”的意思,见状就闭了嘴,安静看这个已经医术高到不得不让他们尊重的小辈施为。
这位也是十一阿哥最后的希望了。
“药还没好吗?”八爷问。心脏病人情况紧急,就算是他也有几分着急。
还是刚刚那个年轻御医小跑进来回话:“刚,刚煮开。至少还要一盏茶的功夫。”
“罢了。”八贝勒皱了皱眉,“事态紧急,将我之前给十一弟开的丸子拿来,虽不完全对症,但在舌下垫着也能缓解一二。”
“扑通。”伺候十一阿哥的宫女太监齐齐跪了,头埋在地上瑟瑟发抖。
八爷皱了眉。
“怎么回事?”宜妃站起来,“没听到定贝勒的话吗?”
康熙也意识到事情不对,因为他灵敏的听觉捕捉到了一个小太监仿佛蚊子“嗡嗡”的声音。“没……没有了,都吃完了。”
“没有了?什么没有了?”万岁爷的声音里带着显然的怒气,“既然是阿哥平日用药,吃完了怎么不去做新的?你,就你说。别想相互推诿,十一阿哥要是有个好歹,你们统统逃不了干系!”
被点名的小太监身体抖得像筛糠一样:“丸子是八爷做的,一瓶吃三个月。再久就走了药性了。之前都是三月一送,但九月里八爷被禁足了,就没有拿到。”
算算时间,小十一竟然已经断药近两个月了。
“不可能,我专门让人送了药进宫的,不是九月十六,就是九月十七,回去翻了三怀堂的账本和宫禁记录就知道。”小八爷说。弟弟保命的药丸子,不管他出差禁足都会给安排好的,每次还多搓百分之三十的丸子,以备不时之需。不过一旦出了三个月保鲜期这些药就不能吃了,还是得做新的。
八爷坚持说送了药,屋里的太监们明显更慌张了。原本以为是意外,没想到事情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扑朔迷离”对这些深宫奴仆来说可不是个好词,谜团意味着阴谋、拷问、迁怒和生离死别。
“可……可我们真没收到药丸。”
“是啊,没有。”
……
太监宫女们或有声或无声的哭泣,而康熙的脑海中已经开始阴谋论了。一方说送了药,一方说没收到。要么其中有人说谎,要么就是中间有人使坏。
会是老八说谎吗?故意停了弟弟的药,作为自己解禁的跳板?不,不会。康熙第一个就把这个可能性排除了,别问为什么,问就是老八的底线没那么低。皇帝拒绝相信自己的任何一个儿子会拿无辜的弟弟的生命当垫脚石。
第二中可能是十一这边说谎,明明收到了药却谎称没有,用来污蔑老八对禁足一事心有怨念。也不太可能吧,小十一还挺惜命的,跟八阿哥关系平平,没有八、九两个那么亲密,但也没有怨恨大到要用自己的性命去害老八。
那就只剩第三中情况了,药在中途被人截胡了。
心里倾向于老八无罪,但皇帝到底是一中多疑的生物,只见康熙怀疑的目光扫过屋里每个人的脸,宜妃、宜妃的宫女、十一阿哥的太监和宫女、太医,最后停留在八阿哥胤禩身上。
这孩子会怎么反应呢?立马拿出物证和人证来证明自己的清白?若他拿出来了,他怎么会这么快拿出证据呢?有备而来?若他拿不出证据……
八贝勒的反应跟康熙猜的都不一样。“罢了罢了,回头再说这个。先切一片丹参来让十一阿哥含着。”
急救呢,你们这些只会想东想西的猪队友真是拖后腿。汤药汤药没好,丸药丸药丢了,他太艰难了,只能先凑合着用药材吊一吊。小八爷全部心神都在病人身上,压根儿没觉得自己被泼了脏水需要自辩。或者说,他不屑于去这么认为。
康熙突然就泄劲了。
第202章 十八岁的冬天
十一阿哥胤禌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床边守着眼眶红红的贴身太监,脚边跪着两个太医学徒,其中一个眼皮都打起架了,身形却纹丝不动。
正对床的榻上, 四仰八叉躺着他九哥, 鼾声震天。而八哥单手支着头, 倚靠在榻桌上,君子小憩,不堕文雅。
桌上放了五个玻璃药瓶, 里面满满的药丸。还有些多余的小药丸没瓶子装, 就堆在牛皮纸上。
外头的不算暗, 但也没有阳光照进来,该是个多云或者阴雨的天气。
十一阿哥愣了片刻, 才发觉胸口那中濒死的疼痛已经消失了。漫长的混沌的窒息仿佛只是一个梦,如果不是他的手脚轻飘飘的使不上力,他真要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了。
“阿哥醒了!”贴身太监第一个注意到,喊将出来。屋里屋外顿时热闹了,太医进来围着他, 又是摸脉又是听心音又是看舌苔, 几个老年人中年人商量了半天,才宣布十一阿哥已经保住了性命。
“但仍要好好养着。”
喧闹的声音将八贝勒吵醒了, 他维持着单手扶头的样子, 困倦的眼睛只开到平日的一半,仿佛两片春日里的柳叶。九阿哥没醒,依旧在榻上摊成一个大字,但呼噜声被人声盖了过去。
也不知道这两个人搓药丸子熬到了几点。
十一阿哥有些怔忪。
九哥和八哥经常在一起。夏天他站在树荫底下看书,九哥和八哥在校场上骑马, 两匹宝驹争先恐后地从他面前奔过去。他还在尚书房角落里抄书的时候,九哥和八哥就已经在朝上办差了,偶尔他们去隔壁与皇阿玛对答,说着他听不懂的词汇和道理,眼里闪着他看不懂的光。
别说是兄弟了,都不像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人。
哥哥们负担着责任和使命,被皇阿玛寄予厚望,而对他,从来都只是要求他活着罢了。
不是不嫉妒的,只是连嫉妒都好像没什么用。
“胤禌!”宜妃以一中与她身份不符的敏捷跑过来,一把将快要成年的儿子搂进怀里。“你怎么样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我是额娘啊。”
“额娘。”十一阿哥说,他刚刚被贴身太监喂了温水,声音并没有长久昏迷后的嘶哑。少年有些不自在地挣开母亲的怀抱,目光朝对面的窗下的榻上望去。“八哥……”
“对对对,这次要多谢你八哥。”宜妃松开怀抱,改成轻拍小儿子的肩膀,“是你八哥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多谢八哥。”
定贝勒露出一个温和的笑。“醒了就好。药丸给你改了方子,还是要定时吃,一日一丸,有什么不对及时找我,性命攸关的事情客气不得,跟太医院说也使得,我把药方也给你留一份。”他说得有些絮叨,其实内容全是公事公办。
“九哥也给我搓药丸子了?”十一阿哥突然问,“九哥懂医术吗?”
可能是听到弟弟喊他了,九阿哥胤禟突然一骨碌坐起,迷迷糊糊地张望:“谁叫爷?”等了两秒没人回答他,他又哗啦躺回去,鼾声重现。
八贝勒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回答十一阿哥:“药都是我熬的,小九帮忙搓了丸子罢了。”
“哦。”十一阿哥没再说什么,从太监手里接过今日份的药丸,就着水吞了。
又等了一个时辰,确定了十一阿哥情况稳定,八贝勒才起身告辞。刚好这时五贝勒胤祺得了消息进宫,替了八、九照看弟弟的班,今晚会在阿哥所过夜。
康熙昨晚九点左右就回乾清宫去了。宜妃倒是想熬夜守着儿子,但宫规不允许,她只得在宫门落锁前走,今早又匆匆赶来。因心里有愧疚,对昨晚熬夜守着小十一搓药丸的老八老九格外和颜悦色。
往常若是九阿哥睡成这么个“大”字,早被额娘敲脑壳了,今天宜妃不光放任他睡去,还给他盖了床鸭绒暖被。
至于八贝勒这边,宜妃亲自送他到阿哥所门口,千恩万谢的,还有一个大大的红包。
“宜额娘见外了。”八阿哥收起刚才在十一阿哥面前那中浅浅的温和笑容,“分内之事,不敢言功。”
就算是忧心小儿子,没有心思打扮,宜妃的头上依旧是金灿灿的好几根,大约是她随手从首饰盒中取出来簪子插头上,都是如此富贵华丽的色调。不过一向得宠的宜妃娘娘在被小辈推拒了谢礼之后,却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惶恐。
“是宜额娘莽撞了,那改日往府上送礼可好?”她强笑着说。
八贝勒转身,看着她强端着镇定的模样有些不忍。曾几何时,他也是仰着头看宜妃的,那时候,宫里的母妃们像山一样,什么危险都能撕碎。
“宜额娘,十一经了这一遭,虽然救了回来,但寿数上会有损伤。以后这般昏厥的情况,恐怕还会有,你派几个信得过的下人,来我这里学急救的法子吧。”
宜妃裹着金红色旗袍的身体晃了晃。“寿数上有损伤,是活到多大呢?”她惨白着脸问,问完还强行动了动嘴角,这次是连一个难看的笑都扯不出来了,全是紧张。
“按时吃药,没有意外,能到三十。”但这宫里,又怎么可能一次意外都没有呢?
宜妃踉跄了一步,差点跌倒。大宫女们连忙惊呼着扶住自己的主子。宜妃就靠在宫女的身上,两个眼眶都红了,却没有眼泪落下来。也许是冬季的风太猛烈,蒸发水分的能力太强了。
“他这个病,不能跑跳,也不能激动。这些年,我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如今十四岁了,连个人事宫女都不敢往他屋子里放。”宜妃拿帕子擦了擦被吹疼的眼睛,“我知道十一这样先天不足的孩子,全靠宫里的富贵强留到今天的,也做好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准备。但我就怕他百年之后连个祭祀的人都没有啊。”夭折的皇阿哥是没有过继继承人的资格的,就算是顺治朝董鄂妃的儿子都没有。
“宜额娘若是想让十一有后,十七岁到二十岁,若是病情稳定,就是最合适的时候了。”八贝勒说。其实他想说十一许是活得不太开心的,人生苦短,放开手轰轰烈烈一场,让他去过他喜欢的日子吧,然而最后说出口的,依旧只是就事论事回答了宜妃最关心的后代问题。
宜妃想要实现让十一阿哥有后的心愿,少不了要坑害女孩子在里面。不说十一死后守寡的问题,光是他活着的时候,那伺候房事的压力就不是别家可比的。
“事情不一定会这么悲观啊。”远程跟宿主聊天的小系统说,“也许孤僻的十一阿哥也会找到心心相印的女孩子呢。”系统的通讯范围早在去广州禁烟的时候就已经达到了一座城,借着禁烟的功绩,如今哪怕小八爷跑到承德,也能在识海中和北京的小白熊通讯,必要时还能共享视野和听觉呢。
“你想的挺乐观的。”定贝勒评价小系统道,“不过无法反驳。”乐观的预计能够让人的心情都明媚起来。
另一头的小白熊躺在专用的热炕上伸懒腰,边上一溜三个篮子,分别装着腊肉、苞米和苹果。这只熊已经被养废了,唯一的作用就是给宿主舒缓压力、调节心情了。“那当然无法反驳啦。”毫无自觉的小白熊快乐地说,“而且宿主你想啊,这时代不幸的小姑娘挺多的。比如那差点被卖了给哥哥弟弟换彩礼的,或者要嫁给变态老头子当小妾的,也许还真不如给十一阿哥守寡来得幸福。”
“……无法反驳。”
小系统更飘了:“没准十一阿哥跟福晋琴瑟和鸣,心情好了病也缓解了,最后活到五六十岁呢,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对不对?”
“嗯。”
话题不知不觉就转移到了弟弟妹妹的婚事上。翻过年又要大选了,这届大选应该会把老九、老十的媳妇给定下来,宜妃着急的话,也许还会捎带上十一的媳妇。
妹妹们的话,按照小系统之前监听乾清宫和慈宁宫的结果,太后她老人家坚持要把五公主留在京城,皇帝一向孝顺,且女儿多了,也没有非要五公主抚蒙,于是答应下来。其实若说公主的人数已经够抚蒙了,也不确切,没看见爱新觉罗宗室家里的郡主格格们也一批一批地往草原上嫁吗?康熙再多生二十个女儿,也都能嫁到蒙古去。但太后嘛,总是有特权的。
“五妹妹好运气。”小八爷感叹,“再是夫妻情比金坚,都抹不去远嫁之女与家人的相思之苦。”
小系统:“我该不该说五公主嫁给佟家舜安颜后两年就死了?”
八贝勒:???
“跟着太后出门的时候中暑死的。”确实不用跟皇玛嬷分离了,但是不分离会没命。
“龙龙啊——算了,你说说六妹妹和七妹妹在原本的历史中都嫁去了哪里。”
“六公主虽然生母只是个贵人,嫁的却是个大名鼎鼎的英雄人物。额附策凌,你知道蒙古人里面叫策凌的有多常见对吧,就跟满人里面叫费扬古的一样多。但后世说起策凌,一般就是指这位,雍正朝时暴打恢复元气的准噶尔部,封超勇亲王,首任外蒙左副将军,喀尔喀如今不是分三个部落嘛,策凌之后就是四个部落了,策凌他们家就是第四个,乾隆封的。”
“喔,那六妹妹嫁得挺好——”
“策凌八个儿子,没有一个是公主生的。”
“呃……”
“策凌比公主大十三岁,公主嫁过去的时候,前几个儿子都能打酱油了。”
“……那七公主呢?不会也这么惨吧?”
“德妃生的七公主历史上夭折了。”
“咦,但是七妹妹今年已经十三岁了啊。她一向健康,小时候还追着十三弟打架呢。”八阿哥心头警铃大作,生怕这个妹妹有什么他没发现的隐疾。他现在已经后悔问小系统历史上的事情了。剧透要不得。命运本是一件充满变数的事情,牵一发动全身。也许七公主是意外身故,在这个时空中已经避开了死劫,但知道她在另一条时间线上早夭依旧给八阿哥带来了额外的烦恼。
小系统可不知道节制,难得有向宿主剧透的机会,兴奋得不行:“我猜她是得天花死的。德妃一直不太相信中痘,没有宿主的那条时间线,康熙只会给儿子中痘,可不会管女儿。”
“这也是一中可能。”
“这些改变的命运都是宿主的功德呀。原本十一阿哥也是夭折的。”
天真的小系统纾解了八贝勒心口的郁闷,就有一中他的存在已经确确实实地让周围人生活得更好的感觉。哪怕他接下来又要去康熙面前接受新一轮的考验了,也能从压抑中看到一丝希望。
第203章 十八岁的寒冬
乾清宫里烧着地龙, 整座宫殿都被围绕在炽烈的暖香中,冬季的夜里尤其舒适,让八阿哥感觉像是整个人都陷入了毛绒绒的皮草中。康熙早些年的时候不会在乾清宫里烧这么猛烈的地龙,美其名曰适当的寒冷能够清醒头脑。然而今年的地龙却是格外暖和些。
他原以为开场就会聊一聊十一阿哥丢失的那瓶药丸的, 无论康熙什么态度他都做好准备了。不过皇帝爹再一次展现了上位者的不可捉摸。
“靳辅递了折子要告老, 他在你那里看病, 你怎么说?”
“啊?”定贝勒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下意识说道,“靳辅现在的身体, 上了河堤不到两个月就殉职任上了。”
“哈, 你倒是直接。”康熙眯了眯眼。
八贝勒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好讨论的:“您要是舍不得他, 留他担个虚职。但河道总督职责繁重,不适合老病之人。”
“那你觉得谁能接替靳辅呢?”
“于成龙才刚刚修成永定河, 皇上还夸奖了他。难道其实是对他不满意?”守了十一阿哥一个通宵,一直到现在又快傍晚了,中间只眯眼一个时辰的八爷真的有些累了,不想跟康熙弯弯绕绕,直接直球相问。
好在康熙爷这次没有太为难人, 给出的信息还算透明:“于成龙、陈潢都已六十岁了。若靳辅身体不行了, 他们俩也干不了几年。”
八贝勒一愣:“时间过得真快啊。”最初争得你死我活,后来强强联手的治水铁三角, 如今都已是花甲老人了。认真治水的良臣常在寒冬腊月或三伏暑天下工地, 身上暗疾不可胜数,过了六十真的可以说一句“风烛残年”。
“年轻一辈的有没有水利之才,儿臣还真没听说过。唉,还是朝中技术类官员青黄不接的缘故,不如开个水利科的科举广纳贤才?”
这孩子今儿说话是真的不太讲究。康熙停下思绪, 仔细打量着八儿子的脸色。“靳辅的儿子靳治豫不是在学水利吗?你看他怎么样?你是不是精神不太好?”
八贝勒用力眨了下眼睛,答道:“从十一弟那里出来还没休息。靳治豫我也见了,因循守成,您想拿他在河道总督位上顶几年也是可以的,出不了大乱子,但他成不了靳辅那样的河道总督。”靳辅当初力排众议十年治水,那魄力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
老八提意见是真的不徇私啊。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跟关系亲疏远近无关。尤其往常他还会修饰语言,不出恶语论人,现在犯困了连那点修饰之语都省掉了,恍如就跟小时候一样。康熙点点头,命令梁九功道:“给八爷上茶醒醒神。”
“嗻。”梁九功脸色变了变,立马堆起笑容。不一会儿,一杯热气腾腾香味浓郁的正山小种就被梁公公亲自端到了八爷手边。
八贝勒:……不是说乾清宫里已经没有正山小种的茶罐子了吗?
他不加掩饰的表情被康熙看在眼里。皇帝爹哼笑一声:“不是你自个儿跟老九说什么‘救民水火,茶水小事耳’的酸话吗?难道朕就是这么小气的人,连口茶水都要少了你的?”
您老大可不必提醒我我府中有您的耳报神。八贝勒露出营业式讨好的笑容:“皇阿玛一向照顾我的。”说完抿了一口茶,摇头晃脑地叹道:“真是好茶。”
虽然要演戏给皇帝爹拍拍马屁,不过这毕竟是向乾清宫的下人宣告八爷重获圣宠,约等于也是昭告后宫和朝堂,给说几句好话不亏。更重要的是一杯茶喝完,八阿哥真的精神了不少。
不过今天交谈的画风已经成了直球模式,且老爷子一副挺配合的样子,八爷也不想去调整话术了。“小十一的药丸是怎么回事?皇阿玛查到三怀堂的账目和出入宫禁的记录了吗?”康熙不提他自己提还不行吗。“昨天没顾上,回过神来觉得还是查清楚才安心。”
“你可算问出来了。朕还以为咱们八爷一心行医,连这么明显的陷害都发现不了。”康熙点点桌上的两本册子,“自己看吧。”
说是自己看,但小八爷不可能凑到康熙的书桌前去翻,太过不敬。是梁九功用一个精致的檀木托盘装了册子,送到八贝勒跟前的。
一本三怀堂的出库账目,显示九月十七日巳时取三瓶“救心丸”入宫给十一阿哥,取货人是三怀堂管事杯有德本人。
没有什么问题,给十一阿哥送救命药这种级别的差事,一向都是小杯子这种级别的管事去负责的。
巳时过后就是午时,刚好是宫里开小门进出物资的时候。小八爷直接翻开第二本宫禁记录到九月十七日午时,却没有发现有关记录。他惊讶地抬眼看了眼康熙,然后将那本宫禁记录前后翻了一遍,最后检查了装订线。
“线有些松,会不会是一整页给撕掉了?当天神武门值班侍卫是谁,可有找来问询?”
“你就这么相信自己的下属?”康熙问。
八爷皱皱眉:“小杯子没亲人了,徒弟和同乡都在三怀堂里办差呢,他有什么理由背叛我?且这人圆滑世故,不至于在这种大事上犯浑。”
“小杯子是吧,朕查到他以前是宜妃宫里的太监,宜妃怀老十一的时候不巧得了恶疾,未免冲撞龙种而被赶出宫等死,后来恰巧被你所救。差点丢了一条命,他对老十一和宜妃怀恨在心也不是没可能。”
“呃……”八贝勒张了张嘴,想说小杯子不至于这么钻牛角尖,好不容易攀上皇阿哥的高枝了,为了早八百年的巧合去自断前程。且当年的事情他也问过小杯子,宜妃在他出宫前还赏了银两的,也没有磋磨。
辩解的理由有很多,但他转念一想在康熙面前这么保一个太监对小杯子来说未必是好事。于是八爷临时改口,反问回去:“那皇阿玛查出来是他吗?真是他做的,儿臣也不会包庇他。”
康熙看不出情绪的凉薄的眼神与儿子对视。八爷坦荡地回望回去,目光里挺空洞的,更多的是笃信。他打心底里觉得问题没出在自己这边。
康熙收回了试探的眼神。“小杯子认出了那天值门的四名侍卫,五人的口供对上了。呵,这奴才倒是记性好。”
您老大可不必提醒我您已经知道小杯子是我的情报人员了。八爷心累:“那就是,药丸送进了宫,然后呢?接下来理应是内务府采买的人负责宫中的物品运送吧。”
“负责送药的内务府小太监喜庆,九月十七日当天发了高热,被挪出宫去了,没救过来。”
怎么有些人做事就这么绝呢?八贝勒闭眼默哀两秒。“那药丸找到了吗?”
“找到了,在其遗物中。”
那就是负责送药的小太监突然病死,导致药丸没有及时送到。而十一阿哥那边以为是八贝勒禁足无法送药入宫,小十一本就是孤僻的性子,刚好康熙太后都北巡不在宫中,他不欲惹事忍气吞声下来,或许也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有侥幸心理,这才差点酿成悲剧。
故事闭环,一个完美的事故。
第204章 十八岁的冬天
“胤禩, 你怎么想?”康熙声音微沉。
听到这个问题的八贝勒有些惊讶,这是康熙第一次问起他对于宫廷阴谋的看法。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皇帝是不会与人说这种大概率冤枉一圈人的话的。因为帝王金口玉言, 不能有错。私底下猜测这是谁谁谁的阴谋这种没品格的事,一般只发生在关系最要好的兄弟之间,或者主子和心腹之间。
不明白康熙的意图,脑子又开始犯困的八爷决定按照平日里最安全的说法来回答:“儿臣第一次听说此事,没有调查,没有证据, 不敢妄言。”
康熙被八儿子堵了话, 难得地感受到一些郁闷, 并且显露到了脸上。万岁爷今年冬天开始已经不拔白头发了,脸颊上的肉也开始流失水分, 这些代表岁月的特征加重了他的帝王威严,也拉开了他跟成年儿子之间的距离。八贝勒看着他此刻沉默地坐在龙椅上的模样,突然就有些不忍心。
“您老有什么想说的就直接说了吧。”如朝阳一样年纪的少年露出一个笑, “儿子实在有些疲乏了, 这里也没有外人,咱们早些说完,我好早些回去睡觉。”
他没有用“儿臣”,而是用了“儿子”和“我”。
康熙笑了:“你呀,有时候真像个闺女似的。”
八爷:???
不过康熙的笑容也就持续了一句话的时间, 接着他就收敛了表情,开始讲述递交到他案头的消息。“那日喜庆感染了风寒, 走路虚浮,送药途中冲撞了太子。”这话让康熙说起来是挺难开口的,每一环逻辑都是, 于是他把梁九功叫过来,让梁九功说。
梁九功看上去快要哭了,说话都是带着颤音的,说一句看一眼康熙,再看一眼八爷。“太……太子……当时正事繁忙,命内务府罚十板子……其实打完人也还活着,靠墙边歇息……靠了两个时辰。巡逻的侍卫转了一圈过来发现不对的时候,人已经烧得不行了。”
这可是大冬天,阴冷吹风的室外冻四个小时,正常人都得去半条命,何况一个本就感冒的伤患?
八贝勒沉默了两秒:“内务府失职。”
“八爷,都已经罚过了。”梁九功小心翼翼地讨好道,喜庆冲撞太子被罚的事许多双眼睛都看到了,瞒是瞒不住的,八贝勒回头一打听就知道了。就是不知道为什么万岁爷要把事情摆在明面上说,这要是八爷跟太子闹起来,岂不是他梁九功的罪责?
“喜庆这个小太监手上送着药,他们不管?”
“这……”梁九功快跪了,别看八爷平日里笑嘻嘻的,关键时候可不好糊弄,一问一个送命题。“行刑的人以为是太医院自己的药……就给轻慢了……要是知道是给十一阿哥用的,借他们十倍的胆子都不敢耽搁啊!”
“是看我禁足了所以轻慢太医院的小太监吗?”定贝勒叹气。而且太子的十板子罚得有些重,宽容些掌嘴几下也就放过去了,难道是故意找药房上的小太监撒气?还是有人要挑拨他和太子的关系?
再有,喜庆挨板子的时候或许没人去管那瓶药丸——那是喜庆挨完板子后得继续的工作——但当他们发现喜庆快死的时候,也没人管那瓶药吗?按章程太监因病出宫时,是要清算身上的差事的。就算喜庆当时已经没有意识了,身上的物件也是要走流程的。
八贝勒想得脑子疼。他闭上眼,好像看见了一脸怒容的太子。“送药?哈,什么时候太医院一群奴才也能在紫禁城耀武扬威了?”他几乎能够想象太子说这句话时的音调和语气。然后是宫道上奄奄一息的小太监,跪着爬着挣扎到宫廷红色的墙角,然而这堵墙并不能替他遮挡冬季的寒冷。他手里还小心翼翼地握着那个大肚瓷瓶。一双脚出现在小太监眼前,也许鞋子的质地还不错。“把这个药……交给十一阿哥……”小太监虚弱的声音说。
奇怪的想象截然而止。小八爷揉着太阳穴,强行用意志控制住自己开始跑马的大脑。“皇阿玛的意思呢?”他再一次问。
“这次事情,内务府和老十一身边的奴才要负主责,朕已经处置了一批人。但太子不够宽容,却是事情起因,朕让他给你道歉赔礼,要求你尽管提。只一条,你即将上朝办差,不得在心里记恨储君,耽误差事!”
原来如此,这才是康熙爷主动在小八面前揭太子短的原因。老八是他看重的儿子,能力品性都在兄弟中为上等,这样一个皇子登上政治舞台,若是加入了反太子的势力,那朝廷的党争局面将再起变数。
八贝勒得吃下这个亏,就像之前的十八年那样。无论哪个兄弟对上太子,都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他突然心头就升起了一股气,哪怕知道太子这回也是被人利用了。“皇阿玛,储君是君,儿臣是臣,君给臣赔罪,恐怕要惹出更大的祸事来。”
这是康熙一直以来的逻辑,他对太子的偏爱其实没到践踏其余儿子的地步,是维护储君地位的政治需要一次次让太子与其他兄弟渐行渐远。
随着年纪越来越长,随着兄弟们羽翼渐丰,安全感丧失的太子越发抓着尊卑有别将兄弟们当奴才对待。康熙已经隐隐意识到了问题,想私底下修复太子与庶子之间关系,才有“让太子赔礼道歉”一说,那也是私底下安抚人情绪,放公开场合是绝对不可能的。
但小八爷拒绝。从前一直驯化我们把太子当储君,见面就二跪六叩的,现在醒悟过来要掉头了,开始拿亲情说话叫我们拿太子当二哥了,哪有这么好的事情啊!
太子还是当他的主子吧。主子别跟奴才道歉,主子永远都是对的。
“儿臣知道责不在太子,不会不顾全大局,请皇阿玛放心。”八贝勒跪在地上,双手抱拳,以恭敬的臣服姿态表示婉拒。然而有时候,恭敬的姿态代表着距离,尤其是当那人的脊背还挺得笔直的时候。
康熙坐在御座上,俯视着儿子,许久,发出一阵长长的叹息。“朕看你表现。”
“嗻。”
“纳兰性德自北疆返回,有意为八公主牵线札萨克图和硕亲王策妄扎布,以谋外贝加尔湖,你是八公主胞兄,你怎么看?”
扎萨克图亲王策妄扎布,说起来也是个熟人了。当年喀尔喀三部来归降的时候,扎萨克图部首领在内乱中被杀,清朝就扶持了一个七岁的小娃娃上位,就是策妄扎布。
那时候在草原上,找不出能给小朋友穿的礼服,还是临时借用了小八爷的皇子朝服呢。
八贝勒将这段往事从脑子里挖出来,后知后觉地发现康熙和纳兰性德是想将昆昆嫁去外蒙。
外蒙三大部落,最大的土谢图部已经有了四公主,接下来就是跟土谢图部有矛盾,又曾经给准噶尔和俄国当过小弟的扎萨克图部。
这扎萨克图部虽小,却是外蒙最大的不安定因素啊。特别是七岁的小朋友长大了,会不会在心里惦记着哥哥被土谢图部杀死的旧仇,可真是一件说不准的事情。
而且,土谢图部有公主下降,占了归化城最肥美的土地,这些年来一些牧民转而定居屯田,日渐富庶。札萨克图部可是有酸话传出来了,就差明说清朝偏心了。
康熙原本是准备指一名郡主过去的,实在是万岁爷看不上札萨克图部已经被霍霍完的家底,又对他们之前蛇鼠两端的表现不满意。
然而纳兰性德却在这个时候提议了八公主,说服康熙只用了两句话。
“与俄罗斯关于贝加尔湖南岸所属的谈判陷入僵局。”
“皇室公主中,只有八公主会说俄语。”
站在帝王的角度,这桩婚事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但对于亲人来说,又怎么能轻易接受呢?
“扎萨克图部位于大清和准噶尔、俄国的三国交界处,北方严寒不说,万一那两国挑起战火,就是首当其冲。”想明白其中关键的小八爷脱口而出,然后硬生生停住,换了个委婉的结论,“昆昆内向的性格,恐怕处理不来。”
“那也比嫁给黄毛子强吧。”康熙爷冷酷地说,“你舅母,那个纳雷什金家的少爷还跟大清使臣求娶她呢,被朕拒了。嫁给俄人要改信东正教,不是亲王以上的不配让大清公主受这个委屈。”
意思很明白。
这些年跟俄罗斯的接触已经让康熙意识到了这群潜在敌人天性的彪悍和火力的先进。作为唯一有俄国亲戚,且名声已经被传教士和俄国人传出去的八公主,其婚事必须在于俄国的交涉中发挥价值。
“那……她也不能长期定居边境,那环境冬天太冷了,大部分人活不过四十岁。您也希望她能活久一些吧?”八贝勒不甘不愿地作了让步。
对于小八爷的愤恼康熙嗤之以鼻。什么活不过四十,当他没常识吗?俄罗斯更冷,那里都二十岁见上帝的吗?不过疼爱弟弟妹妹才是小八爷的本性,皇帝还是乐于见到自己的庶子如此有温度的。
“你是亲哥哥,朕就不是亲阿玛了?朕早就想过了,冬天让八公主到归化城与四公主作伴。但是夏天与俄人谈判之时,或者遇到准噶尔使臣往来之时,她要展现大清公主的风度见识。
见八贝勒仍旧一脸强压着的悲愤,康熙又补充道:“待贝加尔湖区边界议定,临界将开两座买卖城。朕许诺买卖城一成的赋税,归入八公主私产,直到她去世。”
皇帝爹能这么替女儿考虑已经顶天了,从前四公主全是靠自己谋划的。八公主能得到这种待遇,也是她有个护崽子的好哥哥。
八阿哥长长呼出一口气,似乎意识到事情已经难以挽回。“昆昆要多练骑射,锻炼身体了。和硕亲王策妄扎布,是不是让他进京学两年?”考虑着如何让一桩远嫁边境的婚事变得尽量美好一些,八贝勒脸上依旧笼着低气压。
康熙颔首:“过年的时候就来了。俄罗斯的使团也要来京,这回是沙皇的使团,与之前纳雷什金家的观礼团不可一概而论。你这些天去理藩院跟纳兰性德多学学北边的局势,接待使团一事就交给你们了。”
第205章 十八岁的年末
八贝勒回到家中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时分了, 冬天的太阳早早就落到了西边的城墙背后,只有一些隐隐绰绰的红霞给灰蒙蒙的寒冬涂上最后的温度。他很疲惫了,自打昨天中午被叫进宫里到现在, 已经超过十三个时辰了,没有睡一个好觉吃一顿好饭不说,砸过来的消息一个接一个爆雷。
在媳妇的帮助下脱掉衣服,换上一件干净宽松的旧里衣,八爷就主动爬到榻上,拿被子把自己一裹。“爷先补个觉。”
云雯推了推他:“脚都没泡, 冰冰凉的。”
八贝勒拿被子把自己裹更紧了。“不泡, 不臭。回头换床单。”最后一个字落下不到两秒钟, 鼾声就从鼻腔里传出来。
特意换了一身衣服过来,以为要跟丈夫促膝长谈的八福晋叹了口气, 亲自去灌了个汤婆子,给八爷塞脚下了。
八贝勒睡醒的时候已经是三更了。六个小时,神清气爽, 就是肚子饿得咕咕叫。他起身的时候带起被子, 将被窝外的冷空气带了进来,惊醒了睡眠本就浅的云雯。
“饿了吗?小厨房备着酸笋鸭子和肘子面。”云雯跟着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她的头发放了下来,压在白茶色的单衣上, 睡眼惺忪的模样又漂亮又可爱。
八爷往她身上批了件长袄子。“让他们上吃的吧,爷先去洗澡。”
浑身带着热腾腾的水汽回来的时候, 正院内间的小圆桌已经支了起来,隔着半个房间就能闻到酸笋鸭子的香味。云雯棉袄棉裤的家居服,踩着棉拖鞋坐在桌边, 正在拆鸭子。
“这种事情怎么不让春绕做?”小八爷笑着坐下,说道。他面前已经有了一碗用浓稠的肘子酱汁调匀的面,上面铺了一排十多片薄薄的肘子,以及青豆子、嫩豆芽和小葱。若不是晚上十二点补夜宵,再加点辣子会更好吃。
“怎么就惦记春绕呢?今晚是夏疏值夜。”云雯嗔了他一眼,然后将最后的一根鸭腿用剪刀剪开,又给八阿哥舀了一碗酸笋鸭汤。而这个时候,八贝勒已经“呼噜呼噜”地吃上了,他吃得很快,眨眼就下去了半碗面条和大半的肘子肉,与他平日里追求养生细嚼慢咽的作风完全不同。
云雯就去拍丈夫的后背。“吃慢些,就算饿狠了也不能这么吃啊,不怕撑着呀?喝口汤缓缓。”
八贝勒还真有些噎,他倒不是耐不住饿,上辈子行走江湖的时候这种苦还是经历过的。今晚上突然暴饮暴食,还是因为脑子清醒了,胸口那股气下不去。不过福晋说得对,不能为了别人的错而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
他放下碗筷,“咕嘟咕嘟”喝了两口汤。恰到好处的酸味冲淡了肘子的腻,也仿佛冲淡了一些火气。八爷打出一个肘子味的饱嗝,开始拿着个白瓷调羹慢悠悠地在汤碗里挑鸭肉和笋条。
宫规是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防止在吃饭的时候呛到气管。但八贝勒在府里的时候,还是喜欢在这种磨洋工的间隙聊天的。
“十一阿哥怎么样了?”云雯问,她还记得丈夫是因为十一阿哥发病而被叫走的。
“算是逃过一劫,不过……寿数上恐怕有损伤。”八贝勒叹气,那个撕走了宫门记录的人还没找到呢。如果说太子主观上没有想陷害他的意思的话,消失的宫门记录才是大杀器。这是要栽赃他八贝勒对禁足怀恨在心。若是康熙真往这个角度去想,他当到贝勒就到头了。
他不确定要不要将这桩阴谋讲给云雯听,不过表情上先漏了端倪。
云雯惯常是个心思细腻又有点悲观主义的,一下就想到了。“怎么?不是天灾,是**啊?”漂亮老婆小小声地问。
这谁顶得住啊。定贝勒一秒投降,将从康熙那里听到的消息倒了个干净。
云雯皱起了眉头,给八爷碗里加了个鸭翅。“你说,他撕走了宫禁记录,是想栽赃爷没有往宫里送药。然而当时喜庆撞上太子,众目睽睽他带着药瓶,哪里是能掩下去的?且那药瓶还出现在了喜庆被移出宫时的包裹里,没有被销毁。这又是为何呢?”
“不好说,不好说。”八贝勒将最后一根面条沾着碗底的肘子汁放进嘴里,几乎没怎么咀嚼,肉香味的淀粉就进了食道。
云雯托着腮:“要么,那人的目的是十一阿哥,栽赃爷只是顺便。再要么,对方经验不足,或者临时起意,做的事情漏洞太大。爷觉得会不会是……”
“我是当哥哥的,不能这么去想弟弟。”小八爷打断了福晋的话,旋即他苦笑起来,“你也这么想的吗?”
什么样的人会想害十一?排除掉不顾一切报复宜妃的女人,就是底下还没有封爵位的弟弟了。皇帝一直咬着老九老十不封,哪怕这两个翻过年就要娶妻了,大家都看出来了,前面几个封多了,皇帝爹都囊中羞涩。后面的弟弟若是性格阴暗,可不是想减少竞争对手?
很早就说了,这么多兄弟,不可能人人都是王爷的,即便是拿到个贝勒,那也是兄弟中间很出挑的了。
谁最容易被淘汰?出生就带病的十一阿哥。
八爷的脑海中,一开始模模糊糊的画面已经差不多补完了。
那是康熙带着皇太后北巡离京的某一天,太子监国。那□□政上出了什么让太子心烦的事情,也许就是大阿哥代康熙祭祀几次征讨葛尔丹阵亡将士的那次,太子心里窝着火气,路上又撞上了小太监喜庆,便下令仗责。
太子应当是不会留在那里的,他不需要看小太监挨打来取悦自己。太子爷想取悦自己的时候,都是回毓庆宫关起门来亲自动手抽人鞭子的。然后呢?太子带着大部队浩浩荡荡走了。内务府来人打完板子之后,自然也不会给喜庆找个休息的地方,生怕得罪了太子。
喜庆爬到墙角的时候肯定还清醒着,他一定很着急,手中的差事还没有办完,自己却好像快要昏过去了。他那个时候不觉得自己会病死,但药送不出去,耽误了差事,没准就被内务府打死了。这时候,有人过来了,是一名身份尊贵的人。
“你这个小太监怎么了?身体不适?”
“求求您……这瓶药……给十一阿哥……”
那人拿起药瓶,站了许久,确认喜庆已经烧到昏迷了之后,将药瓶用布包起来,绑在了喜庆的腰上。然后,他带走了那个代表着给贵人送东西的木盘,显得那个药瓶是喜庆的私有物。喜庆病死了也许还是一件好事,如果没有病死,一个玩忽懈怠伤害皇子的罪名扣下来,只怕是连个全尸都留不得。但一个小太监的生死,或者这个小太监昏迷前出现的幻觉,跟尊贵的皇阿哥又有什么关系呢?
甚至,这个小太监根本没看清那时出现在他面前的人是谁。宫里行走的出身大族的侍卫和伴读,鞋子的款式跟皇阿哥穿的也差不了多少。
唯一的败笔是某人贪心不足,延误了十一阿哥的药不说,还想将八贝勒拉下水,画蛇添足地去撕了宫门物品进出的记录,这才让八爷发现了不对。
“宫门口的那个记录,能查出来是谁撕的吗?”云雯突然问。
“从皇阿玛的表现来看,不像是查到的样子。”小八爷苦笑道,“要是查到别人头上,皇阿玛是不会提太子的。最后是他老人家最不愿意的太子背锅,你看……”
“宫禁森严,竟然查不出来吗?”
小八爷摇摇头,道:“宫禁森严,那是对人来说的。你不知道西边的送货的小门都是进出什么的,所以有这样的印象。每天,宫里这么多的粪水,这么多的菜蔬、肉、粮,都要从西边进出。还有宫女们跟家人见面,交换些衣物和银两,这些还是正常的,偷卖宫中物品的也是数不胜数。”
云雯睁大了眼睛。
“冷宫的娘娘们的针线活,许多可怜人就靠这个活着;御前只泡过一遍的茶叶晒干,在外头能卖上高价;还有御膳房吃剩下的鸡骨架,上面能刮下半只鸡的肉呢。逢年过节赏下去的金瓜子银瓜子,都是没有宫里表记的,就是默认了可以让奴才们拿去花用的。
“你看,这么多物件进进出出,且寻常也没人查这些。也就是送进去的是药丸,敏感些,宫里害怕毒药,这才登记。但总归这么多琐碎的见不得光的小玩意儿,登记的簿子上假话连篇,侍卫们看得也不牢。还能有个簿子,算不错的了。宫禁森严,对人是森严,搜身森严,有表记的金银器皿森严,但这进进出出的杂物登记簿……”
八贝勒摇摇头,偌大的紫禁城,对于在其中长大的人来说,想找个漏洞出来真是分分钟的事情。“侍卫十天一换,每日三班。中间隔了这么久,那簿子经手的人超过了三百了,怎么查?”
康熙都没查出来,那是真没人能查出来了。不过没有证据,可疑的人选也就那么几个。八爷以上的都已经有了爵位,犯不着对着小十一做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情,没有利益冲突。老八往下,九阿哥是十一阿哥的亲哥哥,想排除异己也没有先从天然同盟开始的,排了;十阿哥还在关禁闭呢,排了;往下数,老十一自己,嗯;再往下,十二十三十四。
然后阿哥们的年纪出现了一个断档。十五阿哥小羽毛,小八爷相信亲弟弟七八岁的小脑瓜还没有这么阴暗,王氏生的十六阿哥刚开蒙。十七十八还在玩泥巴的年纪。
没人了对吧,就那近来传说中还比较受康熙宠爱的三个。
八贝勒现在是真希望不是他们仨中的谁,而是某个对宜妃恨得咬牙切齿的后宫女人。
“不说这个了,没什么意思。”八贝勒突然说,“我看他们从呱呱坠地牙牙学语到现在快娶妻的年纪。没意思的,把他们想那么阴暗没意思的。”
小八爷都能够猜到的怀疑对象,云雯自然更加能猜到。她一向是有宅斗宫斗天赋的,也就是进了八贝勒府这个坑没有施展才能的天地。如今八贝勒说话几乎挑明了,八福晋又哪里能不懂他的意思呢?“没意思就不想了。”云雯微笑着拉了八贝勒起来,在屋里来回走动消食。
走了约莫三十来布,八贝勒打出几个嗝,开始说第二件让他堵心的事情。“皇阿玛想把昆昆嫁去漠北。喀尔喀,札萨克图和硕亲王,策妄扎布。”
和亲话题,永远是公主的亲人朋友间最沉重的话题,然而聪明如八贝勒夫妇,都知道这事已经被康熙说了出来,就已经难以回转了。“怎么会这么快?昆昆翻过年也才十三岁。那个策妄扎布多大?”
“当时多伦会盟的时候,爷十一岁,他七岁。”
“那就是比爷小四岁,比公主大两岁,今年十四。”云雯快速算完,小声嘀咕,“年龄倒还匹配,就是不知道人怎么样。”
八爷努力在记忆中搜索着关于这位小亲王的信息,然而越找越觉得未来妹夫不顺眼:“册封的时候,木木的,嬷嬷说一句,他跟一句,都七岁了,别人的七岁都很机灵了。四姐姐这么多次来信中只提到他一回,说是见土谢图部富了些,就派人去阴阳怪气打秋风,被四姐姐几句话给打发了。嗯,三征葛尔丹的时候,没有在军中看见他。他那个时候十三岁了吧,四姐夫十三岁的时候早就上战场争脸面了。”
八贝勒概括下来,四个字:“不太聪明。”而且长相也一般,就是个大众脸蒙古人长相。然后他就更加郁闷了,差点憋出泪来:“我妹妹又漂亮又聪明,真是委屈了!”
第206章 十八岁的年末
八贝勒再怎么郁闷, 第二天都不得不进宫去跟妹妹交代这件事,同时又布置了俄语和蒙语的作业下去,听说读写两个半小时, 兄妹俩嘴皮都磨破了一层。然后又接着让昆昆看史书,讲解策略计谋,大道小道的。
小公主之前其实没有经历过如此繁重的课程,这皇宫里养公主养得不说很废吧,但肯定是远远比不上皇阿哥的。之前的许多公主和亲出去,康熙也不过要求他们相夫教子罢了, 并没有指望真的出现战乱或者背叛的时候, 这些联姻公主能够起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然而昆昆这里的情况不一样了, 三国交界、边境贸易、使团往来,她是大清和俄罗斯唯一的纽带公主。她必须学着如何做一个明智的决策者, 拥有处理危机和变化的能力。
八贝勒现在真觉得时间有些不够用,他还准备去搜罗些俄罗斯和东正教的资料给八公主呢,俄罗斯人的秉性和习俗, 跟大清和蒙古还是有很大区别的。甚至俄罗斯的皇后多是从日耳曼地区嫁过来的, 又有俄罗斯在跟土耳其和波兰打仗,这些国家也不能一无所知。
整个上午,八贝勒都在公主所里盯着昆昆读书,西洋自鸣钟的指针从七指到了十二,昆昆的肚子都咕咕叫了, 上午的功课才算告一段落。
八公主白嫩的小脸仿佛是用珍珠粉刷出来的一样,泛着漂亮的粉红色的光泽, 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她鼻梁和眉骨在满人中算高的,看上去有几分立体, 但又不是白种人那样具有攻击性的模样。她听话地收拾好那本看到三分之二的《史记》,往她正在读的那页上夹了一片银杏叶做的书签。
昆昆自己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的,明明几个月前看《三国志》还磨洋工呢,今天半上午就看了一万五千字,还写了策论。
妹妹如此懂事,八爷心里就不是滋味了。他伸手,道:“公主所的伙食实在一般,大冬天从大厨房拿过来不是凉了就是糊了。走,哥哥带你吃热乎的去。”
今天的哥哥看上去就像一只摇着屁股等被薅毛的羊。昆昆弯了弯眼睛,上前抓住小八爷的手。
想要讨十二三岁的小妹妹开心,带她去见她没见过的世面就好了。比如:宫里的御膳房。
虽然一直吃着御膳房的饭菜,但是宫里的主子们还真没有踏足过这个地方。都是宫女太监们来提饭菜,给送过去的。看着尊贵,但到地方菜都凉了,还不如有些混得开的小太监,坐御膳房的小板凳上咬个新鲜出炉的热包子来得舒坦。
八爷知道这些底下人的秘密,还是他救助过御膳房不少太监厨师才知道的。便是如今,八贝勒一踏进热气氤氲人手忙碌的大厨房,就有眼尖的管事师傅笑容满面地迎上来:“哎,听说八爷否极泰来,奴才还没给您道喜呢,却是八爷您先来了咱们这不入流的地儿。这可怎么是好?”
这位管事是个满人包衣,儿子在八贝勒手里治好了疝气。“你消息倒是灵通。”八爷笑道,“可有热乎的吃的没有?随便来点,爷饿了。”
“什么?八爷来吃饭了?”
“八爷,今儿刚宰了猪,上好的白腰子,您吃吗?”
“怎么能给八爷吃下水?八爷别听他的,滚白菜的金汤刚吊好,奴才给您下个馄饨?”
……
御膳房各个灶台上都有人热情地探出头来,推销着自己的作品。大约实在是饿了,小八爷选了能快速做好的金汤馄饨和刚刚出锅的小炒肉丝。那小炒肉丝是给值班的侍卫们吃的,满满一大盆足有二三十斤,小八爷取了半斤给自己和妹妹盖饭半点不显。
“快趁热吃。”八贝勒跟坐小板凳上的昆昆说,“我跟你说,这牛油炒肉丝可是李师傅的绝活儿,肉嫩油香的。可惜送到侍卫们那里,表面的牛油都结块了,口感掉了五分。只有刚出锅趁热吃,才是十分的美味。”
“哎呀,过誉了过誉了。”李师傅笑得牙不见眼,“难为八爷看得上李某粗糙的手艺。”
八贝勒给李师傅塞了块碎银,不等人推拒就一撩衣袍也坐到了小板凳上,扒着碗吃肉丝盖饭。这小板凳原本是烧柴火的小太监坐的,被灶火熏得乌漆嘛黑,管事的搬过来的时候,特意拿衣袖来来回回擦了好几遍。他们坐的这块地方是成菜区,最是干净,另一头的生肉区,正忙着冲血水,免得血腥味熏到了皇子公主。
其实昆昆想说没有这个必要,成菜区这儿肉香面香和香料香太浓郁了,另一头的生肉味儿压根儿闻不到。不过她的嘴巴都被滑嫩的肉丝填满了,说不出话。
小半碗肉丝盖饭扒完的时候,金汤馄饨好了。汤碗烫手不好端着吃,那名吊金汤的大厨就亲自搬了张折叠桌过来,几下搭好,放小八爷面前,上馄饨。“八爷请!公主请!”
金汤是用老鸭、小公鸡、火腿、猪蹄、花胶炖出来的,满满的胶原蛋白,汤汁都是粘稠的模样。虾肉馅的馄饨滚在汤汁里,都吹胀了浮在汤面上。一口下去热嫩鲜香。昆昆一边呼呼吹着一边吃,又烫又急又觉得仿佛人生第一次真正吃到了美食。
“慢点,小心烫。”见过世面的八贝勒拍拍妹妹的后背,又熟门熟路地在蔬果区找到了赵师傅自备的芦柑水,加开水调成温的,给妹妹润喉。馄饨吃完,其实已经有了七分饱,但今日份的猪腰子确实极品,半点腥膻也无,水中一焯加上酱油和醋调味就很好吃。于是尊贵的皇子公主又毫不忌讳地吃了半个腰子。
“吃不动了,剩下的你们趁热分了吧。记我账上就行。”说完,八爷又赏了碎银子出去。这些钱不算多,御膳的金汤和千挑万选的皇家用菜牛,放外头也要十两银子呢。他这些钱买的是人情和这些人的时间,真正用掉的食材,还得额外算在他的份例里。
“服侍主子是奴才的本分,这不就是见外了嘛?”管事笑眯眯地说,话虽如此,但也没有将银子还回来的动作。
“好了,你那老寒腿还犯吗?”
“多谢八爷挂念,贴着鹤年堂的膏药,倒是好了不少。”
……
在御膳房转了一圈,一边看健康一边问困难,八爷就算封了贝勒,也是那个平易近人的八爷。昆昆就跟在哥哥身边,听着“某某的侄子戒赌砍了一只手”,或者“某某秀才家的姑娘被卖进王府”的家长里短,奇怪的知识又增加了。
等到从御膳房出来了,八贝勒就一件件给妹妹解释,哪些事情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哪些事情求到他头上了他得管。管的程度又各有不同,简单的事情让下人问一声,凭着地位就能救人于水火;而复杂的事情代表着政治性的大问题,要么不动,牵扯出来就是大案。
从御膳房众人口中听到的消息延伸出去,又设想了几件草原背景上有可能发生的案子,他们就一路从御膳房走到了尚书房。
此时是下午一点半,尚书房下午的第一节课已经开始了,讲的算术。小八爷带着昆昆进去坐了一会儿,师傅讲的是立方计算,给了一道挖水渠的应用题。宫里教学,一般上午是正课,下午是杂课。四书五经、满汉蒙三语,以及二十四史算正课,而算术、兵法、佛道、音乐、天文等等,就属于杂课了。这个点上数学,没毛病。
昆昆对数学不敢兴趣,跟良妃学过算账罢了,但如今魔鬼哥哥的拔苗课程全面上线了,硬着头皮也得硬扛应用题,好在她脑瓜子好使,将体积计算的方法死记硬背下来,勉强也能在哥哥面前交差。
尚书房的师傅们大约也是第一次见到公主来听课,吃了一惊,不过八爷是大家都认识的,于是师傅们也装作没事一样把课讲完,布置了课堂习题让小阿哥们算,这才紧张兮兮地跑过来问:“八爷,您怎么来了?皇上知道吗?还有这位是八公主吧?”
说话的时候几个年轻助教忍不住多看了八公主几眼,实在是这位公主太漂亮了,十二岁的少女开始抽条,已经接近一米五,那冷淡的神情、无可挑剔的五官、细腻的皮肤和端庄的举止,简直就是传说中的高岭之花活生生地开在了眼前。
“皇上命我带公主练习骑射,我想着跟弟弟们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就提前来这边等着。西苑那边的武师傅已经打过招呼了,倒是忘了跟这边的师傅们说一声,若是打扰了还请不要见怪。”
“啊……皇上应允的就好,应允的就好。”主讲的老师傅连忙说,“嗐,八爷说话一直这么客气,倒是怪不好意思的。那老臣给您二位添桌椅。”
于是昆昆在兄弟们的教室的最后排有了一张桌子,被哥哥盯着算数学题。她挠头的时候,就见左前方的弟弟小羽毛偷偷转过来,朝她幸灾乐祸地笑。数学课从一点半上到两点半,接着是一节天文课,是一个传教士来教的,带着口音的满语与带着口音的汉语齐飞,再加上各个星球的名字,以至于小阿哥们都没有好好听课,就搁那儿嘲笑老师了。
“哈哈哈,马死马死,马死是什么星?是上面死了很多马吗?”十四阿哥笑得格外大声。
“Mars,最早是古代罗马人信奉的农牧之□□字。”八贝勒的出声制止了弟弟的无理,“罗马,是汉朝时丝绸之路最西端的大国,史称大秦或者拂菻,鼎盛时拥有六千万以上的人口。罗马扩张之时,征服小族无数,其庇佑之神Mars就演化成了战争之神。西洋人观测星象,见火星呈现红色,认为其寓意战火,为不祥,故以战争神Mars称之。这与我国以荧惑为凶兆是有相通之处的。”
小十五、小十六星星眼:“喔,这样啊。”
十四阿哥鼻子里出气:“八哥你都毕业了,还来学堂显摆什么?”打击菜鸡就这么好玩吗?
“我没毕业的时候,可没有十四弟这么活泼,都是老实听师傅讲课的。”八贝勒笑眯眯地说,“等你像八哥这个年纪的时候,是想继续满口‘马死马死’呢,还是能引经据典呢?”
“噗。”十三阿哥笑出声。
十四阿哥朝十三哥挥挥拳头:“你笑什么?等会儿布库场上见。”
不过经此一遭,小的几个老实了不少,至少没有在传教士讲课的时候肆无忌惮地嘲笑了。说起来,如今尚书房的课堂纪律,比起小八爷跟哥哥们读书的时候差了好大一截。一来有康熙儿子够用之后,盯底下的这些小儿子没有盯大儿子们那么严格了,二来嘛,没有老大老二的针锋相对天天在眼前上演,时不时被殃及池鱼,这些家伙到底缺少些社会毒打。
然而缺少毒打的家伙也开始加入到争储夺嫡的斗争中来了,事情反而更加可怕。小孩子无所顾忌又残忍。
第207章 十九岁的来临
也许是因为有一个成年办差的八哥在后面镇着, 小阿哥们比平时乖巧不少。这天传教士的天文课讲完,还没到三点,属实是比平时要早了。
而后这些精贵的小主子们吃了些点心, 就浩浩荡荡地带着伴读和小太监, 往景山下的马场而去。其中不乏那些不怎么学文化课的哈哈珠子,大都是地位低些的亲戚家的孩子或者包衣,这时候也会凑上来,又是拿弓箭又是拿马鞍的, 再说些讨巧的奉承话。场面就很是热闹了。
八阿哥拉着妹妹走在最后。虽然是冬天寒风凛冽的日子,但没有喊轿子,就是将衣服大氅裹严实了, 再往手笼里塞一个小暖炉,做寒冷的适应。他们直接穿过坤宁宫和御花园走北门出宫, 步行约莫二十分钟就到了地方。八贝勒认为以他妹妹正常健康人的身体素质这点距离应该不在话下, 平时出宫去玩还从三大殿和午门那条路出去过,可比这条路远多了。
体弱多病的十一阿哥不在,剩下这些小的都健康,自然也不愿意在姐姐/妹妹跟前示弱, 不约而同地选了步行的方式。至于平日里有没有谁是坐八抬大轿的,那就只有天知道了。
景山马场位于景山东面的山脚处, 这处马场比较小,比不上西苑的气派。但一来距离皇宫,二来没有大湖安全系数高,因此皇子们平日里骑射多来此处。不过微妙的是明朝末代皇帝自缢的那颗大槐树就在马场转个弯的地方,那老槐树被七根手腕粗的铁链拴着,旁边一块大碑,上书“罪槐”两个血淋淋的大字, 看着很是渗人。
小八爷给妹妹讲古道:“这是皇玛法在世时锁上的,用来安抚民心。那时候留下的规矩,皇家子弟路过罪槐都要下马步行。”
昆昆点点头,看向那颗阴惨惨的歪脖子老树的眼神有几分好奇,似乎是在推测当年崇祯绑绳套的位置。但她没看上两秒,就听见前面传来一声“嗤”。八公主转头去看,就见是她硬脖子的十四弟。
“亡国之君罢了。”熊孩子十四阿哥说。
十三阿哥想拉十四阿哥的袖子让他别说话,被十四躲开了。熊孩子带着他同样活泼的小伙伴,大呼小叫地朝着马厩冲过去。
“八妹妹快走吧,这树阴气重,女孩子待久了不好。”十三阿哥胤祥只能转身道。
八爷含笑点头,谢过了小十三的好意。
八公主一脸淡定地跟着她哥往前走,从她脸上看不出对于死亡场景的恐惧。八贝勒观察了妹妹好一会儿,但一直到她喂马、牵绳、上马,都没有什么异样。公主们也是学骑马的,前头的荣宪公主还能在草原上玩个赛马,四公主和七公主也能跑一段,三公主、五公主和六公主比较文气,不善此道,但骑在马上被人牵着走是不成问题的。
八公主昆昆嘛,从前跟六公主差不多水准,如今小八爷想把她提升到四公主的水平,那就没有人帮助了,必得自己拉马缰控制马匹才行。“骑马得用头脑,去感觉马匹的肌肉、动作,然后去影响马。所谓人马一体,就是这样。你驾驭不住,那就骑不了马。”
手紧紧抓着缰绳的昆昆:“哦。”
她想让马动起来,然而小马一直在原地打转。这不是八公主专用的马匹,是有它自个儿的马倌的。然而八贝勒不让马倌给小马下指令,于是那马就不知道该如何行动,总忍不住把头往马倌所在的方向转,然后又被八公主通过缰绳给摆到正面。一人一马就杠在那里,周围的侍卫如临大敌。马倌都快哭了。
而这时年长的皇阿哥们已经跑了一圈过来了。十二、十三、十四各骑着一匹良驹,呼吸间都因为运动的热量而凝出了更多的水蒸气,像是在吹白雾一般。“八姐姐,要不要弟弟帮你一把呀?”十四爷笑嘻嘻地说,“一鞭子抽马屁股上它就跑了。”
寻常女孩子听到这话就该紧张得手忙脚乱了,昆昆虽然也紧张,但依旧拉着缰绳。“不劳烦十四弟。”她说,同时还转过头笑了笑。
“乖乖,八姐笑起来可真好看。”小十四口无遮拦地说,然后又一夹马肚子,大笑着跑了。
十二阿哥和十三阿哥没跟着撒欢。十二阿哥先开口道:“八哥需要帮忙吗?我额娘没能给我生个姐妹,八妹妹与我年纪相仿,跟同胞的也没有差别,我也想尽一份力。”
十三阿哥看看十二阿哥,又看看八贝勒,最后朝着十四阿哥走的方向跑了。
小八爷抱臂,一脸严师模样:“她才刚开始呢,先慢慢磨合着。待到要用十二弟的时候,爷一定不跟十二弟客气。”
这就是婉拒了。
十二阿哥笑笑,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仿佛他也就是来客气了两句似的。鞭子拍在马屁股上,没出五十米就跟上了刚走不久的小十三。
一直到太阳下山,八公主昆昆都骑在马上。一日之内,已经能控着温顺的小马慢走了。不过当她从马背上下来的时候还是一个踉跄,腿酸得站不住。当天的骑射课程进入尾声,皇阿哥的侍从们都在冬季稀薄的夕阳余晖中收拾装备。
十五阿哥小羽毛还没开始骑马,但也是练了一个时辰的弓箭,这时候兴冲冲地跑过来献宝。“我今日中了红心呢,三次。”
“真厉害。”扶着亲哥的胳膊才站稳的八公主一脸冷漠地说。
小十五缩了缩脖子:知道姐姐在这里,他就不该过来的QAQ。
也不怪昆昆开嘲讽,红心其实在靶子上也是挺大一个圈的,射中红心不算什么,箭法好的哥哥们都是能射中红心正中的。不过八贝勒一向是只要弟弟能明理自保,不求他出挑的,因此格外和蔼地摸摸小羽毛的狗头,真心实意地夸道:“你这个岁数能射中红心已经挺好了。”
小羽毛又可以了,喜笑颜开:“八哥夸我了,我要告诉查礼。”他伴读是表弟卫查礼,黑发灰眼的小男孩脸上明显有着混血的痕迹,因此在一群伴读中也是独来独往的那一个。十五阿哥小暖男一个,总是跟查礼黏在一起,有他这个皇阿哥的面子,别的哈哈珠子才会跟卫查礼说话。这也是小十五今天没有跟亲哥亲姐一道的原因。
“去吧。”深知其中缘由的八贝勒挥挥手,“路上当心。”
“嗳。”
小男孩们总是下学冲得最快的,运动完都饿了,大家出了景山的大门,或者回家,或者回宫,眨眼就不见人了。倒是年长的几个会留在后面说几句人情往来的客套话,不过肚子饿是共通的,大家都急着走。
“十二哥,我记得你说今儿太后娘娘留饭?”十三阿哥催道。
“是了。”十二阿哥胤裪一拍脑门,“可不能让长辈久等。八哥,那弟弟就不多陪了。”
“客气什么?”八阿哥挥手,“明儿又能见到的。”
于是十二阿哥匆匆带着人走了,慈宁宫是最远的,可不像阿哥所,进了紫禁城北门不远就是。走了十二,老十四又是个直来直去的,当即道:“饿了饿了。八哥八姐是去我那儿吃点,还是直接回自个儿的住处?”
他太直白了反而不好接,小八爷还在想着怎么拒绝,昆昆先开了口:“累了,只想回去睡觉。”
小十四就“哈哈”笑了两声:“八姐你还得多练啊,这才哪到哪。不过八姐这么漂亮的美人,就该是被宠着的,哪里需要学这些?也是八哥太严厉了些。”说完,不等八阿哥训他,就一溜烟跑了。
于是就剩了十三阿哥。胤祥小时候跟昆昆一起种痘,且早年两人排行都是十三,相差不过半岁,也有过一些香火情。“八哥……八妹妹……”
小八爷眼皮跳了跳,他走到十三阿哥身边,一个已经远小于社交距离的位置。“怎么?”他声音有些轻,“你院子里没备好菜,想蹭八哥的?”
昆昆也顺势跟着八贝勒往十三阿哥的身边靠。她是公主,十三阿哥的侍卫太监不敢靠近,于是自动避开两米远,低头不敢看这位漂亮的金枝玉叶。
十三阿哥见状,连忙压低了声音,在小八爷耳边快速说道:“小心十二。”声音轻得像蚊子,难以想象这是中气十足的十三爷能压低的音量。
八贝勒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十三已经直起了身体。“八哥说笑了。八哥府在宫外,弟弟想蹭饭可得挑个空闲日子。不过有一本杂经,藏书楼里的已经被借走了,听说八嫂的书铺里有卖同样的,还想请八哥帮忙。”
“好说。”八贝勒爽朗一笑,“书名报来。”
两人聊了几句,就在宫门处分道扬镳,仿佛那句“小心十二”就没有出现。
昆昆将一切听在耳中,平静的目光掩盖了一切想法。十三阿哥是知道了什么吗?直接在背后说兄弟恶言,还明明白白地展示了警惕的态度,哪怕在皇室兄弟之间都是很罕见的。是十三阿哥获知了什么辛密,还是说,十三阿哥才是那个位于大气层的阴谋家?亦或者,看上去大大咧咧与此事毫无关系的十四阿哥也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
但无论她心里有什么猜测,都只能压在心里,第二天、第三天……一直到小年那天,昆昆都要跟着兄弟们去练习骑马。面上大家一片兄友弟恭,照顾姐妹,一片其乐融融的景象。昆昆已经能自己骑马小跑了,马场上也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第208章 十九岁的开年
从腊月二十三开始, 宫里裁做新衣,分发赏赐,乃至于熬粥、煮祚肉, 充满了浓浓的年味。与从前一直读书到腊月二十九的时候不同, 如今的尚书房已经处于半散学的状态了。伴读们陆陆续续请假回家,皇子阿哥们也是早上略坐一坐,应付一下有可能会过来考教的康熙,不到午时就溜了, 或者去慈宁宫请安,或者去母妃宫里承欢膝下,再或者就是去宫外的哥哥家串门, 咋咋呼呼好不热闹。
皇子们之间也存在着代际差。
老大到老八,小时候国家动荡, 又被康熙盯着用功, 如今各个都是已经封了爵位的成年人了。剩下的这些,没有爵位,遣人办事不方便,于是都自发地抱上了各自的金大腿。
九阿哥张口“我八哥”闭口“我八哥”的自不必说。
十阿哥也多受老八照拂, 不过出身太好被打压也是没办法的事。
十一阿哥体弱多病,朝九晚五的亲哥老五照顾他的时候居多。
十二阿哥虽然长在慈宁宫, 却跟同样慈宁宫长大的五贝勒关系平平,反倒是偶尔会给太子展现兄友弟恭当工具人。
十三阿哥在德妃宫里长大,其实小时候总被大几个月的七公主“压迫”还挺惨的。是四大爷发现了端倪狠狠教训了七公主一顿,这才渐渐好了。从此十三就拿老四当同胞哥哥了。
于是四贝勒的亲弟弟老十四就有些不太开心了。十三十四两个一起长大,香火情肯定是有几分的,然而十四爷是个自我中心的小醋精,总觉得十三才是四哥的亲弟弟, 三天两头要闹一次别扭。虽然说德妃康熙宠着他并不缺爱,但眼看着老九、老十、十一、十二、十三都抱上金大腿,就他没有,十四阿哥大大咧咧外表下的玻璃心距离戳爆也就那么一点。
这里其实隐隐已经形成了各个派系,为夺嫡布下了炸.药,只等着引燃某几个人的野心,就会将康熙朝的朝堂变成大型绞肉机。
不过康熙三十八年伊始,大部分人都没有意识到潜在的危险。大家对于“夺嫡”二字的理解,还停留在直郡王和太子的争斗上。尤其是这个新年,纳兰性德带着俄罗斯皇帝的使团,回到了阔别十个月之久的京城,再次为大千岁一方增添了筹码。
为了避免火上浇油,正月初三这一天,八贝勒都没有去老大家看望小侄子和小侄女。反而拐了妹妹八公主去西苑练靶子。
西苑的湖水已经结冰了,湖边寒风呼呼地吹,昆昆大氅的白毛毛边不停往她脸上扑,像是柳絮在亲吻桃花一般。没有看到马匹,反而看到了靶子,昆昆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情不妙。
“我从来没碰过弓。”八公主试图跟哥哥讲道理。
哥哥塞给她一个精致复杂的金属造物。“弓对你来说不实用,不如练练火.枪。”
八公主手上一沉,但也不是重到她拿不住。她低头看去,这枪通体银白,长约三十公分,枪管做了加厚处理,呈现出外方内圆的形态,枪管和枪身连接处连一道缝隙都找不到,枪身上有漂亮的火焰花纹浮雕。整体显得又漂亮又牢靠。
“这是几年前我种痘有功,皇阿玛让戴梓给我做的防身之物,不用火绳就可使用,很是便捷。”小八爷说起来的时候还有几分骄傲。这不光是医术进步的见证,也是军力进步的见证呢。他握着妹妹的手,教她如何正确地握枪、上膛。又阐述了种种安全注意事项,然后才命人安置草靶。
“这枪小巧,射程不远。不过于你来说,能打十米就行。”小八爷把着妹妹的手带她打出前三枪,让她对后坐力有个心理准备,然后才放开她,让她自己练习。
第四枪,八公主自己开的,从靶子左侧的边缘擦了过去。小八爷挑挑眉,他妹妹还有点射击天赋啊。“不错,再来。”
毕竟是清朝时候的枪,能够免去手工装火.药的麻烦已经很先进了,一次装多颗子.弹更是先进中的先进。不过每次打完一枪,要拉着枪身上的机关扣转一圈,把下一颗子.弹转进弹道里。八公主被哥哥教了几遍,转机关已经很熟练了,咔咔两声,子.弹和火.药都就位。端起,瞄准,砰。
这回草靶右侧边缘的地方出现了一个洞。
“刚刚起风了。”八公主放下枪,甩甩有些酸疼的手,又理了理鬓角乱跑的头发。
“起风也是你要考虑的因素。”八贝勒说,“塞外的风可比京城大多了。”
漂亮的小公主抿了抿嘴唇,又拿起了枪。
砰。
砰。
砰。
……
寂静的西苑里有规律地响着小公主努力的声音。因为火器的危险系数,西苑已经提前清了人,靶子后面就是巨大的湖面,几乎所有的子.弹会在动能耗尽后落在湖对岸的空地上。
“L说,J是K做的,你觉得是真的吗?”下人们去回收弹头的空隙,八公主突然这么问。
J、K、L分别是俄语第十一、十二、十三个字母,学一门小众外语,真是兄妹之间打谜语的最佳选择了。小八爷砸吧砸吧嘴,回忆着之前跟福晋讨论的结论,回答道:“L可能有别的心思,但既然他这么说,那就不是假话。”
昆昆揉着自己的手腕,小脸冷得像冰。“都不是省油的灯。”小公主嘟囔道。
小八爷笑了笑。虽然他觉得十三的城府不比十二浅,然而十三目前还没有害过人,他对十三的好感度就比对十二高。
“我嫁出去了,害不到我。你还要跟他们天长地久。”小公主更加小声地咕哝道。
小八爷拍拍她的头:“走了,带你去舅舅家吃点心。”
妹妹正是最好的年华,即便是在万物凋零的寒冬里也应该有青春绽放的快乐。装饰着紫藤萝花纹的马车在冬季潮湿阴冷的大街上缓缓而行。路上的百姓在看见这辆马车的时候就会主动避开,即便有那么一两个妇人因为专心于挑选年货而慢了几秒,也会被同行之人拉着避到一旁。
“当心些,红顶的。”同行之人提醒道。
红顶马车是宗室所用,京城里的宗室不在少数,因此老百姓也只是避开,不会特意去看。只有观察力特别强的百事通,能够在一瞥的瞬间捕捉到象征定贝勒府的花纹,然后低头嘀咕一句:“八爷这是访友呢,还是又出诊了?”
不过八爷的马车出现在京城大街上,亦不是个稀罕事儿。常去三怀堂附近逛逛,迟早能见到这位爷真容的。若凭着胆子求医上门,没准还有天大的福气被皇子医治呢。
二等伯卫明参府邸在城东王府井,这里在明朝时候有十座王府,又有一口甜水井在街尽头,故称王府井。如今虽已时光流转,旧日荣光不再,但基本格局依旧是大户人家的宅邸,被清朝拿来拆分改建后分给王公贵族。而其中一座就是卫府了。而沿着街继续往北就是东堂,方便传教士登门,这不得不说是皇帝对于卫家天大的信任了。
与后世不同,如今的王府井是安静的高端住宅区,除了教堂附近会热闹一些外,别的地方是几乎没有闲人的。然而今日的卫府似乎在宴请宾客,两扇中间大门敞开着,有一队穿着紧身衣服的西洋人正从门里出来。送行的竟然是卫舅舅夫妻本人。
主人家亲自送客可不常见,有了爵位的多少要端架子了,一般也就是大管家出面罢了。再听两句那队西洋人的语言,小八爷立马就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巧了,是俄罗斯使团。”
俄罗斯使团初二才刚拜见了康熙,初三就登了卫家的门,这些洋人做事啊,好听的话叫做效率,难听的话叫做不讲究。
宴请使团是在男人们的大宴上,八公主可无缘得见,此时听哥哥说了,不由好奇地掀开车窗上的帘子,朝那群人看去。只见为首的是一个有着茂密棕色卷发、身材微胖的中年人,穿着与其他年轻人都不一样的更加鲜艳的衣服,这就应该是使团的正使了。
从小见舅妈和舅妈家的亲戚多了,八公主面对外国人的长相心中毫无波动。她放下窗帘,道:“没见过,不是纳雷什金家的人。”
舅妈的娘家人头发大都是金色的,但其实在俄罗斯人中,这种棕色头发也不在少数。
昆昆公主天生的金枝玉叶,并没有要在舅舅家门口遮脸的自觉。懂事的外男应该主动低头不来亵渎公主,至于不懂事的,甭管心里有什么龌龊的想法,也不敢将那些想法吐露出来。
然而她从马车窗户里露出小脸的那短短十几秒,却黏住了一个年轻人的目光。
第209章 十九岁的开年
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罗曼诺夫,大权在握的现任沙皇。
自打十七岁那年通过武力政变推翻了姐姐索菲亚的统治之后,这位传奇人物就成为了俄罗斯的新主人。而在之后短短几年里,他从土耳其的手中夺取了亚速,让俄罗斯拥有了黑海的出海口。这场可以称得上开疆拓土的战争彻底巩固了彼得的地位,按理说他可以躺在功劳簿上享乐几年了,然而年轻的沙皇有着异于常人的气魄。
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把朝政交给大臣,自己伪装成普通士兵跑国外学习去了。
一年的时间,“下士彼得”在荷兰和英国苦学航海和造船技术,同时被资本主义萌芽的氛围所浸染。他吃得起苦,开得了玩笑,甚至连军中粗鄙的口音都惟妙惟肖,因此除了知道内情的大使和心腹外,就连同行人都没有怀疑过他的身份。
本来彼得结束了欧洲之行便决定回国的,然而南方的清朝在战场上击败了与俄罗斯比邻的准噶尔,再加上从母族源源不断传来关于大清如何富庶强大的消息,好奇心大起的彼得就动了南下的心思。
从莫斯科到北京,可比到欧洲远多了,而且一路上大部分时候是在茫茫草原上穿梭。“表妹可真勇啊,爱情可真太强大了。”年轻的沙皇一路走来这般感叹,他仿佛是走到了地球的尽头还没有到目的地。历时六个月的行程结束,当他见到北京城高大厚重又充满东方韵味的城墙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骗走了纳雷什金家表妹的那个东方男人到底有多帅啊摔!”
其实当初卫明参跟着使团造访过莫斯科,然而那时的彼得还被姐姐索菲亚公主软禁着,只跟纳兰性德私下见了一次面,并没有见到卫明参本人。而进了北京城还不够达成他见识帅哥的目标,他们先是被安排在理藩院的驿馆中,每天有穿着深蓝色袍子的清朝官员来教他们礼仪,一开始大家伙儿语言不通,观念冲突,天天搁那儿闹矛盾。
比如俄罗斯使团想将礼物当面呈递给康熙,而理藩院的官员坚持要走流程,由官府入库。
再比如俄罗斯使团坚称他们的最高礼节是单膝跪地,双底跪地是只有罪人才会做的姿势。而理藩院的官员表示他们无法学会大清的礼节,就不能去见皇帝,见不了皇帝,按尊卑有别他们也不能见其他人。
……
如此僵持了两天,真的除了伙食特别好吃外,其余的一切都糟糕透了。还好第三天来了个说一口流利俄语的少年,枣红色袍服扎黄带子,桃花眼天生带笑。这位自称是九皇子,在理藩院学习,见到底下官员太过死板,纳兰性德又太忙,因此亲自出马了。经过一番友好而激烈的谈判,双方终于达成了共识。俄罗斯人可以使用单膝下跪的礼节,但他们的礼物需要经过检查确认其中没有危险物品后才能呈递给大清皇帝。
俄罗斯使团为这个新年的“万国来朝”景象增添的浓墨重彩的一笔。而随着朝拜结束,俄罗斯人也获得了有限的自由,可以在四九城里逛街参观了。
正使戈洛文是彼得的心腹,外交大臣,《尼布楚条约》的俄方代表就是这位。不过戈洛文一向小心谨慎,没有在清朝的眼皮子底下暴露彼得的身份,而是很体贴上意地登门拜访玛利亚女伯爵了。
玛利亚自然不会认不出仅比自己大一岁的表哥,但她也是聪明人,当场没有露出端倪,待到客套话说完,便说要留正使先生单独说话。戈洛文顺势表示他要留几个人手防身。而留下来的自然都是彼得的心腹。
“妹夫果然好看。”彼得竖起大拇指,一脸坦荡爽朗的笑容。
被天降的沙皇给弄懵了的卫明参整个人都不好了。“这……这这,皇上知道吗?”
彼得双臂一抱,无所谓道:“纳兰已经在怀疑我了,也许过几天就得挑明身份了。”他上次见纳兰性德的时候还没有留胡须,如今是个成年人了,长相变化还挺大的。不过纳兰性德能做外交这份工作,人脸识别的能力应该是比较强的,彼得也做好了被拆穿身份的准备。
“陛下太大胆了。”卫明参用俄语说,“要是您出点意外,那可就麻烦了。”
“我研究过了,之前朝鲜的国王和澎湖的国王造访清国,都顺利回去了,我觉得我出意外的概率不高。不过就算有歹徒,我也不是束手就擒的人。”彼得脸上露出一抹自信的笑,让卫明参忍不住怀疑他在边境陈兵了。
给表妹送了惊喜,给表妹夫送了惊吓之后,沙皇又参观了表妹收集的工艺品,研究了清朝建筑的榫卯结构,眼看着再不走密聊时间就太扎眼了,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了卫家小公子的鲁班锁。彼得混在士兵中间出了卫府的大门,正盘算着去街上买些木工制品来看,不料一抬眼就看见了一张冰山雪莲般绝美的面孔。
小姑娘没梳旗头,反而扎着一根乌溜溜的大辫子,头顶缀了蓝色丝绒的小花,一双眼睛里像是闪着星光。极致的清爽,极致的纯洁,极致的美。
有一种冲击,能够击破审美的差异。
彼得感觉时间都好像静止了一样,直到他听见戈洛文说“又有贵客登门,我等就先告辞了”,才遗憾地将目光从已经放下的车帘上收回来,跟着队伍走了。
真是漂亮的小姑娘,彼得心说,比表妹夫还要漂亮十倍。
白天的时候,沙皇陛下还只是感慨下那惊鸿一瞥的颜值,然而到了晚上,他闭眼的时候,那张少女的面容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在脑海中,如此两天,沙皇陛下忍不住了,又去找了表妹。
“我以为我喜欢的是成熟丰腴的美人。”他苦恼地揪着头发说,然后焦躁地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我一直喜欢的是成熟的美人!”彼得重复,试图说服自己,然而他最终失败,双手捂住脸,“天啊,一个刚刚发育的小姑娘,我比她至少大十二岁。”
玛利亚女伯爵用小扇子优雅地挡住嘴巴。“准确点,十四岁,是挺离谱的。但如果对象是八公主,我一点都不奇怪。毕竟我那两个蠢弟弟,为了谁给她送饼干这种小事,差点决斗。而那个时候昆昆才八岁。”
彼得顿时扫过来锐利的目光。“玛利亚,你的弟弟们是禽兽吗?”
玛利亚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然后她闭上了,手中檀香木的小扇子疯狂扇起来。啧,男人就是会装。
而与此同时,乾清宫中的康熙也得知了沙皇乔装而来的消息。纳兰性德、卫明参和八贝勒的奏章同一天到了万岁爷的案头,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人脸识别初级的纳兰性德:俄罗斯使团中有一人气度不凡,且眉眼与沙皇仿佛,而沙皇除了疯子伊凡,没有别的活着的兄弟了。
靠小系统开挂的八阿哥:俄罗斯使团中有一人气度不凡,且正使戈洛文有数次与其交换目光,似乎地位还在戈洛文之上。
一锤定音的卫明参:沙皇就在使团当中,但臣不知道是否应该公开他的身份啊QAQ。
康熙:……见惯了大风大浪的老爷子忍不住扶额。微服私访,也不是不可以,但这都微服私访到别的国家了啊!反正这种事康熙自己是不敢的。
“彼汗年轻妄为,不知君子之道。然我大清礼仪之邦,既然已经知其身份,便不好再以普通兵士待之。速命理藩院大臣、内阁众人,并太子和老八老九来见朕。”
皇帝的命令交代下去,又是白天,不到一个时辰乾清宫里就站了八、九号红色顶戴、石青色朝服的权贵。站在首位的就是现年四十四岁的纳兰性德。
“性德是现管,你先说说情况。”康熙将卫明参的奏折递给自己的童年小伙伴。
纳兰性德一目十行地看完,立马就知道自己的猜测成真了。
“你与诸位大臣介绍一下这位俄罗斯皇帝,越详细越好。”康熙补充道。
跟俄罗斯、准噶尔打了十年交道的纳兰性德是真正的内行,就算是拿着系统开挂的八贝勒都未必有他了解这个时代俄罗斯的□□面和风土人情。随着年岁和功绩日长,他也逐渐在政治中心站稳了脚跟,面对索额图、佟国维等老派权臣也镇定自若。
“俄罗斯皇帝名彼得,父称阿列克谢耶维奇,姓罗曼诺夫,年二十七。俄罗斯前朝绝嗣,其祖父以前朝远亲身份继位,到他正是第三代。彼得乃继室所出,上有两名原配所出的嫡兄,然长兄病弱,无嗣而亡,次兄又天生神志不清,有‘疯子伊凡’之称,无力承担大局,故立彼得为帝。然俄罗斯一度由伊凡同胞长姐索菲亚摄政,沙皇被以年幼休养之名赶出宫廷,在皇庄中生活。十七岁时,其以平民少年军一举推翻其姐的掌控,回宫亲政。”
这个剧情有点点耳熟啊。
在场的大臣们有人是知道俄罗斯发生政变的,比如签署《尼布楚条约》的索额图,然而具体到这种细节,那可是头一回。关键是这个偷偷纠集少年小伙伴推翻摄政者什么的,太像康熙和鳌拜的故事了。
“听着是位有为之君。呵呵。”国舅爷佟国维开口干笑了两声。
反倒是康熙自个儿说出来了,神色间还流露出几分夸赞的意思:“与朕年少时有异曲同工之妙啊,不过朕十六岁就擒拿了鳌拜。”
啊这,搞政变的年纪还要比一比的吗?
不过在场的都是人精了,当即附和着恭维着万岁爷。啊呀,这俄罗斯的小年轻怎么能跟万岁爷比呢?一个十六岁,一个十七岁,那自然是十六岁的那个更厉害啦。
一时间乾清宫里充满了欢乐而自豪的气氛。
康熙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就想到要干正事。他摆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然后问性德道:“彼得沙皇秉性如何?又何故乔装来我大清?”
纳兰性德苦笑道:“臣听说他因平民成事,习惯了市井人情,乃至于到了大权在握之后,也喜好微服私访,扮演士兵商贾都是家常便饭。此前莫斯科就有传言说沙皇微服去了欧罗巴,如今应当是自欧罗巴返回,就又马不停蹄来了大清。”
索额图当即就皱眉道:“果真野蛮小国,君主抛开朝政如此之久,可乎?!我大清别说九五之尊,就算是太子也是勤于朝政,一日不敢松懈的。”
这都能扯到太子?九阿哥嘴角抽了抽,刚想开口讽刺两句,就被八哥给拦了。“许是国情不同,不可妄论。儿臣听说俄罗斯幅员辽阔,土地面积是大清的两倍。不知是真是假?”
这话就是在反驳索额图所言的“小国”一词了。
不过土地面积真的是个敏感词了,国力之间的对比,土地、人口、军队。一听俄罗斯面积两倍于大清,在场众人全收敛了轻视的神色。
在与准噶尔的战役中死了哥哥的佟国维眼里闪着晦暗不明的光,出列说道:“葛贼曾言俄罗斯武备强盛,人口众多,从前总以为是夸大的成分居多。纳兰大人出使俄国日久,可有探其虚实?”
康熙微微颔首,对了,俄国到底有多少实力,这决定了大清对待沙皇的态度。是收为附庸呢?平辈论交呢?或者再激烈一些,他们扣押沙皇会不会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
纳兰性德早有准备,袖筒里就装着一份完整的奏报。如今呈递给康熙,同时跟官员们介绍道:
“俄国土地确实两倍于我大清,然其地在蒙古以北,苦寒甚于黑龙江,无人区众多。因此人口比不上大清,约有两千万之数,少于大清的四千万。军情不易刺探,然据臣所知,首都莫斯科至少有三万常备军,皆有火器,若沙皇欲全面开战,地方军再出四、五万应不在话下。”
数据一出,大家就知道俄罗斯是不会给大清当附庸的。
葛尓丹七十万人口、五万军队,就敢放言与大清争斗。那拥有两千万人口、八万军队的沙皇至今没打到长城来,唯一的原因就是路途实在太远了。
康熙敲着桌面,大臣们都在低头思索。
“性德,你说,之前俄人入侵黑龙江,又给葛尓丹供应火器,是否对我大清有觊觎之意?若有,又有几分?”万岁爷神色凝重地问,“彼得乔装而来,是否是为了刺探兵防?”
刚刚打完葛尓丹,康熙是真不想再来个俄罗斯了。
这话纳兰性德就不好接了,彼得沙皇思路天马行空,他一个当臣子的,怎么能猜中对家皇帝的心术呢?“臣不敢妄加揣测。只是彼得行伍出身,既然来此,恐怕有军队在边境以备万一。”
意思是哪怕这个沙皇真的探知了什么情报,也不适合主动挑事将人扣下。人家背后还有一个大国呢。
“彼得在位这几年两国相安无事,但换个沙皇,或者俄国内乱起来,事情可就不一定了。”九阿哥在这个时候插嘴道。他跟俄罗斯的跨国生意蒸蒸日上,可不想节外生枝断了他的财路,“那喀尔喀以北路途遥远,人种相异,管理起来得不偿失,咱们也不想打到莫斯科去。人家看我们也大抵如此。只有喀尔喀和黑龙江为接壤之地,是两国相争夺的。”
小九有私心,康熙明白,不过他说得也有道理。所谓远交近攻,北京和莫斯科之间的距离太远了,相比直接开战,更适合交好。大不了在边界拿少数民族打代理人战争。
“既如此,尔等准备一下设宴的章程吧。索额图与纳兰性德主理此事,时间……就定在正月十四吧。”
纳兰性德早知道自己是逃不开的,因此没有话讲,领命便是。但是索额图被当头扔了个烫手山芋,忍不住垮了嘴角。
站在康熙身边的太子开口道:“皇阿玛觉得,若是比照着朝鲜王进京时的礼节,再厚上一分如何?”
康熙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反而点了九阿哥:“老九,你怎么看?”
九阿哥可不怕得罪太子。“朝鲜称臣,是外藩。俄罗斯可没有称臣,拿着礼节占便宜可没什么意思,交好不成反成仇就得不偿失了。”
太子本来只是随便一说给索额图解围,免得这位叔公的微表情被康熙注意到。没想到老九这个光头阿哥也跟自己公然呛声了,他一下被戳中了敏感的神经,当即脸色就有些难看。“孤说了比朝鲜王的礼节更厚,九弟断章取义可不太好。”
哇,强行挽尊。九阿哥小嘴噘得更高了。“厚一分不还是藩臣……”
“欸欸。”八贝勒打断他,防止争端进一步升级。
可惜想看热闹的是康熙爷本人。“老八觉得什么礼节对待沙皇合适?”
引火上身的小八爷默了两秒。“从前咱们没入关的时候,跟喀尔喀土谢图部相遇。实力对比应该跟如今的大清和俄罗斯差不多。谁都不是谁的附庸。不过咱们是主对方是客,分主客一坐也不算辱没他。”小八爷说,“具体礼节啊规格啊方面的事情儿臣真的两眼一抹黑,老大人们应该比我清楚。”
“哈。”康熙笑了一声,然后挥挥手,“都跪安吧。”这就是认同最后这个建议的意思,先例找找,不还是有的吗?
几个老家伙互相对了对眼神。还是老样子啊,皇上明面上没怎么偏爱过八阿哥,但这位爷提出来的建议十有**都会被采用。可见什么失宠云云,都是假的。
惊讶的是离开京城许久的纳兰性德,出了乾清宫还私底下拉着小八爷说:“数年未见,八爷越发老成能干了。”
八贝勒:别夸了别夸了。别害我,真的,刚刚太子的表情有多难看你没看到吗?:,,.
第210章 十九岁的开年
康熙三十八年正月十四,清朝廷在紫禁城保和殿前设宴,宴请沙皇彼得一行。为元宵节准备的宫灯被提前点了起来,红妆映雪,百米如一,分外壮观。
不过在正式开宴之前,双方还是唇枪舌剑地试探了一番。
“尔乔装入京,是戏弄朕吗?此等羞辱,按照我大清律令是会被判死刑的。”康熙先发制人道。
康熙的话被传教士和九阿哥分别翻译了过去。彼得半点不慌,笑着举起杯子:“尊敬的大清皇帝陛下,您的臣子让沙皇向您下跪,这种羞辱,按照俄罗斯的律法也是会被判死刑的。”
康熙想说这不是那时候不知道你的身份嘛,这是大清的错吗?但转念发现彼得当时还真就给自己单膝下跪了。微服私访微服得这么敬业的吗?康熙心里大骂混蛋,但他是要脸的人,可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上纠缠下去,信不信他一句“是你没说”抛过去,彼得立马甩回来一句“你们也没问啊,大清官员失职”。
这种无赖话眼前这家伙绝对说得出来。
康熙一眼就看出来了对方是个厚脸皮的政治动物,同类之间的玄妙感应,别问为什么。不过无赖归无赖,脑子是真快,胆子也是真大。
万岁爷露出一个假笑,继续他的外交辞令:“沙皇不过跟我长子同样的年纪,就已经是一位明君了,真让人感慨。不知沙皇此次拜访,有何用意啊?”先拿年纪辈分占个便宜。
彼得也跟着假笑:“我自认为还配不上明君的夸奖。继位这些年来,除了练了几万精兵,打下了一个海港外,在文化和科技上毫无建树。所以我才以学生的身份周游各国,想把美妙的诗篇、图画和精湛的工艺带回给我国百姓。”
妈的,什么叫做“除了几万精兵,打下海港外别无建树”。翻译的传教士脸都白了,还是九阿哥面无表情地把沙皇的原话给翻译成了满语。
康熙:老九可真是个翻译上的人才,把威慑与示好传递得原汁原味。下头几个满洲老爷们已经左脸气得要拔刀,右脸骄傲得直抽抽了。就连太子都没绷住,喜怒都流露在了脸上。
只有康熙依旧老神在在。“仰慕文教好啊,相信贵国一定能在沙皇手下繁荣昌盛。”
皇上给事情定性了!起居注的书记官连忙动笔写道:某年某月某日,俄罗斯沙皇仰慕中原文教,微服而来,席间如此言语……写完,这位小书记官松了一口气,太好了,他在坚持事实的基础上没有落大清的面子。
沙皇再牛逼,也没有意识到“文教”二字在儒家语境下的特殊意义。孔子从前说“远人不服,故修文德以来之。”通过文化的昌盛吸引来异国之人,还是一个大国的皇帝,这无异于儒家对施政者的最高褒奖,是国家软实力的极大体现。
在场的汉臣们脸色都亮了起来,颇觉得与有荣焉。还有人暗暗思索,这沙皇知道要修文教,可见不是个简单人物。
彼得感觉到了周围人对自己的态度突然亲善了起来。清朝皇帝也下令上菜,同时歌舞队也出场了。刚刚那句话有问题吗?他确实是来见识科技文化和政治制度的,俄罗斯的贵族分封制太落后了,占据官位的都是一群猪脑子。清朝的那什么科举就很有意思。
想了半天,彼得只能认为,自己求知的态度满足了对方的虚荣心。他不是个性格拧巴的人,顺势抛开这件事,一边吃饭敬酒,一边跟康熙商业互夸。他对漂亮的八公主还存了心思,维持君主尊严的前提下稍微捧一把潜在的老丈人没什么丢人的。
至于同样在商业互吹的康熙,吹着吹着就酸了起来。因为他发现,这个俄罗斯沙皇真挺厉害的。能屈能伸,能文能武,也是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人物。他自己二十七岁的时候,也就跟彼得在伯仲之间罢了,不过康熙自己多几分老成稳重,彼得多几分雷厉风行。
“前任沙皇真会生儿子啊。”康熙发出了“生子当如孙仲谋”的感叹。
在此之前,他对于自己亲手养大的太子是很满意的,大阿哥他也很满意,看两个儿子摩擦起来,也觉得这是在磨练太子的心性。然而跟差不多年纪的彼得一对比,太子恐怕不够对方玩的。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康熙对于太子今天在宴席上的表现有些失望,进而对国家前途产生了担忧。彼得跟太子是同龄人,大概率活得比自己长。等到太子继位……不一定会跟彼得在战场上干起来,但哪怕只是外交交锋,他儿子一个好脸面的温室花朵,对上厚脸皮的草莽英雄一定会吃亏的。
心塞了的康熙爷觉得吃着山珍海味都没什么胃口了。偏偏当他目光扫过去的时候,发现太子的表情跟往常一样,笑眯眯地接受着几个弟弟的敬酒以及太子党官员的恭维,顿时觉得更加心塞了。
就在这种各怀心思之下,盛大的宴席进行过半。彼得沙皇和戈洛文大使已经接受了大部分二品以上官员的敬酒。酒喝得差不多了,到了氛围正好谈合作的阶段了。
“朕之弘文馆中,都是饱学之士,经史、书画、诗词,绝佳者具有。这点传教士也是清楚的。”意思是彼得可以去弘文馆学习文教,不过什么火器营、瓷器窑之类的,抱歉,国家机密。
彼得:“我带来的礼物里面可是有两支最新款的手.枪,还是我从欧罗巴带来的呢。”
康熙:“这种手.枪,朕已经让能工巧匠去仿制了,待你离开时,就将仿品作为回礼送给你,你可以看看是不是比原品好使。”我们大清的火器技术也是很强的,少瞧不起人。
“哦?”彼得来了兴趣,“卖吗?作价几何?我这枪买来的时候是九十枚银元,很实惠,我一次买了两百支。大清的枪,同样的质量,要是低于七十银元一支,我一气买他五百支。”
康熙突然发现,自家的火器,好像因为造价高的缘故产量一直上不去。可不是造价高嘛,就造办处又是雕花又是上色的劲头,得多花多少银子。
原本康熙觉得火器贵点没什么,便宜的话岂不是老百姓也能私造,那还得了?这种利器还是高价存在于满族权贵中比较好。然而现在听彼得张口就“两百”“五百”地买,屁股就有些坐不住了,这欧罗巴各国,是存了多少火器啊?
让戴梓降成本,提产量!现在!马上!
火器买卖谈不下去了,康熙心里知道自家一支枪多少造价,说出来只怕会被对方瞧不起。于是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到医药上。俄罗斯的医药还是比较短缺的,气候恶劣婴儿夭折率奇高。
一件件说下去,能够交换的经验技术还真不少。此时的沙俄自己文化略显贫瘠,但他能转卖欧洲各国的技术典籍啊。这么一算文化领域的合作真是一片蓝海。
康熙和彼得相互对视,彼此心照不宣,如果解决了贝加尔湖南岸的领土纠纷问题,接下来大清和俄国之间应该会有一段较长的和平时期。和平什么时候打破,就看谁先衰落了。
“我听说从前有个文成公主嫁到西藏,开创了百年的和平。如今我也能有幸娶到一位公主吗?”彼得突然说,“我知道您有一位懂俄语的公主,不是吗?”
康熙一愣,随即政治家的大脑快速运转起来:他八闺女十三岁,彼得二十七岁,嗯,这种程度的联姻年龄不是问题。关键是如果八公主能够生下沙皇俄国的继承人,从此稳定北方边境的话,这可比嫁到喀尔喀的一个小部落划算多了。
年龄……不算什么。这不是跟老大一样大吗?还是同辈不是?且这种雄主,哪怕是七十岁也有大把少女贴上去的。就拿康熙他自己来说,四十多了,今年选秀也会收十三、十四岁的少女入后宫的。
这么看来,这桩婚事似乎不错啊……康熙正有些意动,就听见哐当一声打翻了杯盏的声音,抬头望去,就看见他家八贝勒正在把被糖水打湿的袖口挽上去。这个动作八爷做得斯文潇洒,就是脸上的笑容怎么这么危险呢?
翻译九阿哥本职工作都不想做了。完了完了,他八哥生气了。
“听说你有意娶我朝公主?”定贝勒从自己的桌后绕出来,大步到彼得的桌前。“我朝公主不与人做妾。沙皇陛下已经有了发妻,嫡长子都已经**岁了吧,为他延请了名师教导没有?立储了没有?这种时候再说要娶我大清的公主,不合适吧?”
八贝勒用不着翻译,他自己上双语,确保康熙和彼得都能听得懂。
康熙皱起了眉。彼得这个岁数已经娶妻生子不奇怪,这个时代生育风险高,前头的死了也未可知。但一个快立住的嫡长子在前,才是真正的减分项。公主再能生都无法逆转时间,到时候他外孙跟前面的俄国太子差了十多岁,那还玩屁?
被一个会俄语的皇子给叫破了自己的家庭现状,高个儿彼得露出了一瞬的惊讶。他当然已经从玛利亚女伯爵那里知道了八贝勒的存在,那日在卫府门口也见过这个文气的青年。小美女的同胞哥哥,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才是八公主的家长。
彼得脱下帽子,朝康熙和八贝勒点了两下头。“这确实是我的疏忽,还请听我解释。我现在的妻子叶夫多基娅出自洛普欣家族,代表着保守党的利益。我已经与她分居数年,应该会在我返回莫斯科后就会与她签订协议,让她搬离皇宫。至于俄罗斯的皇位将传给谁,这是由沙皇的意志决定的。”
八贝勒又跨前一步:“但是大清要怎么保证公主在俄罗斯的利益呢?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陛下在国内面临大贵族的威胁,包括娶了您并不喜爱的原配妻子也是向他们的势力妥协不是吗?如今在你们的斗争尚未决出胜负的时候,贸然将一名外国公主带入莫斯科难道不会提前引起他们的警觉吗?如果他们刺杀公主要怎么办呢?如果索菲亚公主的支持者卷土重来了怎么办?我记得从留里克王朝末期开始,俄罗斯的宫廷斗争就极为血腥,伊凡四世一连四任皇后都被毒杀,伊凡四世绝嗣后更是暗杀不断,几任掌权者无一善终,不然沙皇的皇冠也不会落到罗曼诺夫家,不是吗?
“一名肤色不同的外国公主,抢走了原本属于旧贵族家千金的皇后之位,一定不止一家贵族的仇恨会集中在她身上,你能保证在这样危机四伏的环境下保护她吗?”
被真正揭了短处的沙皇彼得目光变得锐利而具有压迫。他没有想到大清的八皇子会将沙俄的老底摸得如此清楚,前朝留里克王朝时伊凡雷帝杀妻的事迹都如数家珍,不知道是哪来的消息渠道。就连清朝出使莫斯科的正使纳兰性德都不知道这些历史才对。
八爷:我有一个超级八卦的系统,我还能不知道你们俄罗斯杀老婆和逼老婆出家的传统?呸,真就是基督教不让离婚直接离世呗。他不顾及彼得释放的威压,双眼灼灼地瞪回去。
“那是前朝残暴之君的事情。”彼得盯着八贝勒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自罗曼诺夫王朝建立以来,没有一位皇后是死于非命的。我祖父在位的时候,就已经清除掉了宫廷中所有的毒药,并将那些装神弄鬼的巫师赶出了莫斯科。”
“陛下,你我都知道这份辩解的单薄。”八贝勒毫不客气地评价道,然后他放缓了语气。
“陛下,您接下来将在俄罗斯国内掀起一场旷日持久的文化改革。即便是站在朋友的角度出发,我也建议您娶一位新贵族的女子为妻,她能理解您的思想,带给您更多的慰藉和助力。或者您缓和与现任皇后的关系,用来麻痹旧贵族。
“您仔细想一想,大清的公主并不是您眼下最好的选择。首先她在一个非基督教的背景中长大,又有着东方人的面孔,与俄罗斯贵族的沟通甚至不如一位德意志的公主,并不能带给您多少帮助。而即便大清想要帮助您,遥远的路途让信息滞后半年之久,也是鞭长莫及。”
这一番话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别管彼得有没有被说服,康熙是被说服了。虽然这桩联姻成功的收益很高,但成功的概率却很低啊。而跟喀尔喀蒙古的札萨克图联姻,收益是稳定可见的。康熙这个年纪了更加偏向于求稳,能够先保证吃进嘴里的喀尔喀不再吐出去,为什么要得陇望蜀去染指遥远的莫斯科呢?
真折个女儿进去,年纪轻轻被毒杀了,他这个当阿玛的也心疼的呀。
被八贝勒连敲待打,连哄带劝了十五分钟的沙皇心里有些沮丧,他再一次感受到了西欧各国对俄罗斯各种嫌弃的那种感觉。沙皇在国内确实老婆随便挑,但出了国,只有领地仅几个村庄的德意志小贵族的女儿愿意嫁去俄罗斯。还是自己的国家不够强大啊。不然再怎么恶劣的自然环境都有大国公主愿意嫁的。
彼得深吸了一口气,做最后的努力:“皇子殿下,既然您称我为朋友,并且站在我的立场上思考了这么多,我也想说说我真实的感受。彼得·阿列克谢耶维奇·罗曼诺夫,将用他自己的智慧和才能去赢得他的战争,而不是像一个懦夫一样少了妻族就无法成事。我提出这桩婚姻,也是听闻了令妹的才貌,又信赖清国皇家所教养出来的品格,才心生爱慕。我发誓会保护我所心爱的妻子,尽快解决国内的纷争,不让她受到那些财狼的伤害。”
他们的对话太过长篇复杂,双方语速都很快,翻译早就跟不上了。九阿哥一脸放弃治疗地站在那里。而席上的众位王公大臣都停了杯盏,愣愣地看着八贝勒与沙皇交锋。
一开始有翻译,他们还知道是沙皇求婚公主,八贝勒反对。那当然了,就这么一个亲妹妹,八贝勒着急也是应该的。但听着八贝勒说什么“留里克王朝”,什么“德意志”,什么“伊凡雷帝”,这都什么和什么,怎么拆开我都听得懂,合到一起就听天书一样了呢?
到后面没有翻译了,整就一个不明觉厉了。方才通过万岁爷和这位年轻沙皇的对话,大家已经知道了这个洋人皇帝不是盏省油的灯,如今见八贝勒与彼得一顿外语你来我往,不落下风,心中各自惊疑。
五爷戳戳旁边的四爷。“八弟这是不藏拙了?”
四大爷:“妹妹要远嫁比喀尔喀还远,是你你急不急?”同样有妹妹的四大爷很理解小八爷的反应,换做是五公主被个洋皇帝看上,别管人手里是不是握着几万火器兵,他也冲上去理论。
五贝勒老实人,一句“重点是八弟原来这么厉害的吗”在喉咙口转了转,又咽了回去。跟不起跟不起,只能看八弟继续表演这样子。万一到时候老八惹怒了皇阿玛,他帮弟弟求情就是了。对不起了八弟,五哥只有这点本事QAQ。
而上头的交锋仍在继续。
小八爷在沉默了两秒后从那句“才貌”中发现了端倪。他妹妹一个高冷小公主能有什么才啊?琴棋书画只会半个琴,作诗也是没有的,也就这两个月被他压着看史书,看史书能叫“才”?
“那天在卫府门口,你是不是看到我妹妹了?”八贝勒幽幽地问。
彼得:“是。”
好了破案了。八贝勒扶住了额角:“结婚怎么能光看脸呢?你一个当皇帝的,别追求爱情好不好?”他从系统界面上瞟到小系统辛苦筛选出来的新一个典故。“你祖父当年喜欢赫洛波夫家的玛丽娅,结果赫洛波夫全家流亡西伯利亚而死了。这个总不是前朝的事情,而是你们罗曼诺夫王朝的事儿吧。女孩子不能自主选择婚姻已经很悲惨了,请尊贵者不要用爱意去伤害她们好吗?”:,,.
第211章 十九岁的开年
八贝勒和沙皇僵持不下。其实两个年轻人都觉得对方是个人才,说话很有道理,但我也很有道理啊。最后康熙作为长辈出来调停的时候,心里简直爽翻了。万岁爷还记得刚刚开场的时候在彼得身上碰了两个软钉子的憋屈,结果风水轮流转,哈哈,你小子想当我女婿啊,被我儿子给怼了,最后还得求到我跟前。
“文成公主并不是当时皇帝的亲生女儿,而是宗室女。你看我的儿子非常坚持不想让他妹妹离开大清,若是朕许配一位宗室女给你,你觉得如何?”别人家的女儿不心疼。
彼得直接摇头:“如果不是从小跟着玛利亚学习过俄语和俄国习俗的八公主殿下,那就没有求娶的必要。”
康熙真是又得意又无奈。
“如果拒绝我,请让公主亲自来跟我说吧。作为俄罗斯的沙皇,我应当有这样的尊重吧。”
于是场地转移到了保和殿侧殿的室内。此时宴席已经散了,接近圆形的月亮已经升上天空。康熙清楚自己女儿的美貌,不想让她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评头论足。啊,虽然老八总带着妹妹出去,关于八公主貌美的传闻已经人尽皆知了,但康熙依旧不想让她单独出现在都是男人的宴席上。
如今到了殿内的,除了俄罗斯使团和几个皇子,康熙又找了皇太后和两位太妃当镇场工具人,而后才让宫女去请了八公主过来。
公主们其实之前就在慈宁宫里聚餐,前头的消息每隔十分钟就会有小太监来报一次。都是宫里口舌最伶俐的孩子,学话学得惟妙惟肖不说,还擅长添油加醋和耍宝,给这些深宫闺秀带来了无穷的欢乐。但这吃瓜吃着呢,就吃到了自己身上。
八公主默默给自己加了两块玫瑰酥,今晚上可能要熬夜等消息了。散席后被姐姐妹妹们哄了一会儿,前头就来嬷嬷接她去保和殿。皇太后也要去,可见给这位沙皇的礼遇。不过皇太后和两位太妃先去侧殿里坐了,她的轿子走得慢,落在了后面。
这时候,昆昆听见小轿外有人在敲轿壁。“谁?”她拉开了帘子,抬轿的人没有反应,那只可能是个熟人了。借着小太监手中的灯笼的光线,她看到了一张不胖不瘦的容长脸。“四哥?”
“四哥也不知道关于沙俄你了解多少。”四阿哥快速地说,“只一条,对大清来说,你嫁去喀尔喀是一件收益有保障的事,去沙俄就要冒极大的风险了。路途遥远,再小的意外都鞭长莫及。”
“四哥……”
“你进去还有点时间,你慢慢想想要如何应对吧。”四大爷快速说完最后一句话,然后就停住了脚步,看着八公主的小轿沿着宫道继续往前而去。两列小太监打着的两溜红灯笼,在黑夜中摇摇晃晃。
雍贝勒叹了口气,而十三阿哥胤祥扯了扯四哥的衣袖。“四哥为什么要帮八妹妹。”
“到底是从小看大的,也不想从此便是最后一面罢了——走罢。”
两位皇阿哥转身,又快速消失在黑夜的宫道里。宫门快要下钥了,他们也不能在此久留。
昆昆获取的信息是不全的,因为彼得和八贝勒那段关于爱情的话是用俄语说的,而当时的老九出于种种考虑放弃了翻译。所以昆昆并不能从小太监的传话中知道沙皇对自己一见钟情,她只知道对方想娶一位知晓俄国国情又支持他进行中央集权的妻子。这两点虽然她自己挺符合的,但是俄罗斯国内符合条件的新贵千金一定一抓一大把。所以沙皇是想从大清获得什么吗?
十三岁的少女最近史书看多了,思路开始朝着四姐姐的方向同化。
她琢磨了半天这里面有没有什么利益交换,会不会影响到她哥哥,结果万万没想到到了地方,那名还有些小帅的沙皇陛下眼睛里全是戏。自尊、忧伤,以及浓烈的期盼。“美丽的公主殿下,北域的君主,俄罗斯的沙皇向您求婚,希望您能够成为俄罗斯尊贵而唯一的皇后。”
昆昆:???
她的皇帝这种生物的全部认知都来自康熙,这可是个雨露均沾、拔那啥无情的主儿。永远理智优先,永远国家利益优先。虽然也听说过皇玛法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故事,但她没见过顺治,也想象不来所谓“饱含爱意的目光”。
至于父爱母爱,对不起,她不怎么合康熙的眼缘,所以父爱只能说是一座远山。至于母爱,唉,看破红尘的仙女又怎么会有这么执着的目光呢。甚至对她最好的哥哥都是个内敛儒雅的人,不会如此直白地表达爱意。
头一回被打了直球的少女很困惑。她打量着沙皇,第一感觉就是这个男人真高啊。她如今一米五,踩着花盆底一米六,依旧要费力仰头才能看到他的脸。这人有一米九?不,肯定有两米了。虽然高,但他并不胖,于是这样的身高就成了“英武不凡”的注脚。他行动间很灵活,目光清明,口齿清晰,目光敏捷。
在昆昆打量着彼得的时候,彼得也在打量着她。
小公主今天去慈宁宫赴宴,穿的自然是衣柜里最花哨的那件旗袍。杏黄色的丝绸上散布着小小的橘红色的“福”字,细看每个“福”字的写法都不一样。她竖着小两把头,发髻上簪了红玛瑙的金饰。然而那么鲜艳喜庆的颜色都压不住小公主的殊色。两三米的距离看,八公主脸上的每一个五官的位置和形状,到她的骨骼和手臂上的脂肪厚度,都像是上帝精心设计的完美无瑕的产物。
纤细,不丰盈,但该死的是上帝完美的造物。就连她脸上那种没有感情的困惑,都像是教堂壁画上天使才会有的表情。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昆昆先给康熙行了个万福。
康熙颔首,说:“俄罗斯沙皇欲与大清联姻。朕以为沙皇是才俊,札萨克图汗也是才俊,若是让你挑,你选哪个?”
八贝勒有些着急,冲着妹妹使劲使眼色,让她选后者。两个都不是什么绝世好男人,不过札萨克图汗他揍得到,沙皇彼得他打不到啊。
八公主在来路上就想好了答案:“自然是哪个对大清有利就挑哪个?不过儿臣不知道哪个对大清更有利,所以听皇阿玛的。”
康熙就喜欢女儿温顺听话,闻言大乐:“好,好啊。那你将这个回答告诉给沙皇吧。”
昆昆看向高高的大哥哥,用俄语说道:“陛下,谢谢您的厚爱。但是我锦衣玉食、呼奴唤婢地长到这么大,理应将婚事回报给大清。我的父皇之前已经决定让我嫁去清俄边境的买卖城,成为两国商人和边境百姓的庇护者。”
“我见过你那名未婚夫。在乌里雅苏台河流域,他向我们的使团勒索过路费,却没注意到我们割走了他王帐前的金穗子。”彼得脱口而出。昆昆开口前他的注意力全在少女的容貌上,但她开口后,那种冷清的理智的语调瞬间席卷了沙皇的内心,将他的全部心神都卷了进去。不知不觉间两人就有了辩论的氛围:“恕我直言,策妄扎布的眼界只有帐篷那么大的,从里到外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优点。”
昆昆抬头看着他。
“他配不上你。如果我的姐妹或者女儿要出嫁,我绝对不会将她们嫁给这种庸碌之辈。”拥有大片领土和财富的庸碌之辈还是很好的联姻对象的,生个儿子就能干掉丈夫继承家产,岂不美滋滋?但策妄扎布有什么家产?那点子还是清朝接济而繁殖起来的牛羊吗?
沙皇循循善诱,十足勾引无知少女的姿态:“他的眼界无法意识到你的宝贵。为什么不选择一位更加欣赏你的丈夫呢?无爱的婚姻就如同囚牢一样。”
但是自诩情场高手的彼得这次滑铁卢了,小公主的脸上毫无波澜。别说心动了,就连普通女孩子该有的羞涩和感动都没有。“陛下,你没有仔细听我的话。我不是为了追求幸福而出嫁的,我是在履行我的义务。我的义务是坐镇边疆,至于我所嫁的那个人是美是丑,是睿智还是愚钝,并不重要。”
彼得愣住了。讲真,他与许多女性打过交道,热情奔放的,野心勃勃的,保守单纯的,但他是第一次见到有女孩能如此的……像一块坚冰。“你……你不会感到痛苦和悲哀吗?我知道责任很重要,我也背负着国家的重担,但身为人,难道不会本能地追求幸福和自由吗?”
青年人的表情是如此的丰富,惊讶、欣赏、痛苦,以及,怜悯。
昆昆眨了眨眼睛,她第一次听到“人应该本能地去追求幸福”这句话。一向波澜不惊的心湖荡起一层层涟漪。她从小形成的,是另一套自我牺牲的逻辑。
“陛下,我身为公主,已经很幸福了。与我差不多年纪的女孩子,整个大清大约有一百万。她们有的在田里劳作,被晒得皮肤开裂,脚上都是一道道的血痕;有的是奴婢,因为打破的一只杯子就会被活活打死;有的被父母卖去当女支女,还没有长大就一身的脏病;就算有的是殷实人家的女孩,也可能每天做衣裳八个小时,用来贴补家用。我投生在皇家,已经是百万分之一的幸运了,而我的幸运,是她们的血汗在供养,我能回报给她们的,就是我的婚姻。稳定边境,让她们不至于再失去父母亲人,也不会沦为亡国的玩物。”
虽然表面上一样冷漠,但八公主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的良妃并非完全相同。良妃遗传给她聪慧的头脑和理智的性格,而康熙的基因为这种聪慧和理智镀上了一层责任的光辉。
彼得沉默地脱下了帽子,他觉得八公主冰肌玉骨的美貌已经没有那么摄人心魄了,因为她身上出现了一种更加动人心魄的东西,如阳光般温暖耀眼。
“向您致意,圣人小姐。”年轻的沙皇行了个脱帽礼。“我尊重您的选择,撤回我求婚的誓言。那誓言太浅薄了,配不上您的灵魂。但我还是坚持您有追求幸福的权力。就像您口中那些不幸的女孩无法选择她们的出身一样,您也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不是吗?您生为公主,并不是您主动选择要吸取他人的血汗,而是在您无法选择的前提下而受到了这样的恩惠。于此对应的,您也奉献了自己的天真,勤奋地学习,慈悲地施舍,最后还要奉献自己的婚姻。
“这难道不也是一种不幸吗?”
“您本不欠这个世界的,人生来是要追求幸福的,公主也是人。”
他们的话语是用俄语进行的,康熙只学过简单的拉丁文,并不懂俄语。所以这些话还是要靠翻译。
“难得听到我们八公主说这么长一段话。”康熙看到彼得向女儿脱帽行礼,然后洒脱离去,心里知道这是沙皇放弃了。但他还是好奇昆昆到底跟彼得说了什么。“老九,来,给皇阿玛翻译一下。”
九阿哥已经有些傻了,这段辩论全程高能,他有些结巴。“就那个一开始,彼得说昆昆那个,额,未婚夫,喀尔喀的策妄扎布,是个贪财好色的软蛋。就是说,俄罗斯使团被策妄扎布敲诈过什么的。然后昆昆说,她为了大清下嫁,丈夫的美丑、头脑不重要。然后……额……然后他们就辩论了一下公主联姻应不应该嫁个英雄。昆昆觉得朝廷的需求最重要,沙皇觉得对象的人品才具最重要,最后沙皇被说服了。大概就是这样。”
“昆昆”这个小名的带上了,而不是官方的“八公主”。可见老九的心态有多崩。他以为有一个四姐姐已经算是人间极品了,没想到八妹妹也如此高风亮节,这是要凑一对儿“卧龙凤雏”啊。
“喔。”康熙点头,“朝廷的需求自然重要,但额附的人品难道朕就不考察了。策妄扎布虽然不够聪明,但尚且老实,不是贪花好色之徒,也没有贪杯赌博的陋习。这彼得不就想说自己是个英雄人物吗?才如此贬低策妄扎布。年轻人的意气之言,朕不和他计较。”
沙皇求婚的风波到此告一段落,八贝勒着实松了一口气。在获知了四阿哥的提点之情后,还特意登门谢了四哥一回。
四大爷表示:“自家弟弟,自家妹妹,说谢就见外了。不过你真觉得彼得不是良人吗?我瞧着他对八妹妹一片爱慕之情都摆在脸上。有感情,总比盲婚哑嫁强。”
八贝勒苦笑道:“哪里敢去赌那种英雄人物的感情呢?她若嫁给彼得,唯一的依仗就是丈夫的宠爱,有朝一日宠爱消失,那就任人宰割了。除非那之前生了儿子。这与后宫的母妃们有什么差别呢?但嫁给一个好拿捏的,时不时往京城来,管她有子无子,容貌是不是衰退呢?有哥哥弟弟撑腰啊!”
“远嫁不嫁强,近嫁不嫁孬,八弟说的有理。”四大爷放下茶盏,杯子在桌上磕出一声脆响。:,,.
第212章 十九岁的开年
话说彼得沙皇求婚被拒绝后就快速调整了过来,第二天就变装去了弘文馆。朝廷总是养着不少清闲的文人的,又有康熙的旨意在,于是这些人可着劲头给彼得讲《四书》、《五经》。
彼得一开始还兴致勃勃地听,听了三天便有些头昏脑涨。他脑子一向好使,学什么都快,唯有儒家经典让他遇上了滑铁卢,真不愧是传教士口中的“fucius”。
不过,对儒家典籍不感兴趣,可不代表对儒学生不感兴趣。当彼得第一次听说眼前的小编修是靠着考试做官的时候,他的眼中一下子迸发出了惊人的光彩。
“哎呀,这可真是,太妙了。”沙皇拍着手道,“你说你父亲和祖父都是平民,因为你考试考得好所以才能进入宫廷?哎呀,这可真是,能详细说说这个考试是怎么样的吗?平民的孩子也能超过大贵族的孩子吗?难道大贵族的孩子不会作弊吗?”
“科场舞弊可是重罪!”听到传教士翻译的一群儒家子弟立马群情激奋,纷纷表示科举中有许多措施来保证公平性,像是糊名啊,搜身啊,保举连坐啊,多人批卷啊等等。而对于犯罪的惩罚也是极为严厉的。
彼得: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jpg
年轻的沙皇直面了中西方政治制度的不同。欧洲长期以来的统治方式是分封制,而在东方的这片大陆上,人们却早早地走上了君主□□的道路。君王的权力下达到广袤领土的各个角落,官员的任命由他一人而决,而在西方政治舞台上依旧扮演着主角的大贵族们,在这里已经退化为了政治力量的一部分。与贵族相互制衡的,正是从科举中走出来的势力。
“这正是我想要的。”彼得兴奋地告诉他的亲信,“提拔那些有真才实学的人,而不是让一群所谓‘血统高贵’的文盲在我的宫廷里当蛀虫。”更重要的是,这些真才实学的人出身低微,没有土地和佣兵,只能依赖于皇帝的信任和支持,是彻彻底底的自己人,就仿佛文官中的亲兵团。
啊,考试,这可真是一个美妙的主意。
沙皇在游历欧洲的时候就已经奠定了要在俄罗斯国内削弱旧贵族、同时大力发展工商业的决心,而清朝之行又为他的改革人才来源提供了思路。
此时尚且不是大清积弱之时,因此有了“科举”这样的中西方制度交流,彼得更加觉得清朝是一个可圈可点的文明国家了。乃至于这天四贝勒和八贝勒来请他吃烤鹅的时候,彼得依旧对此赞不绝口。
“亲爱的八殿下,大清最文明的地方就是科举制度了。”青年沙皇熟练地用勺子舀了两片烤鹅肉放在饼皮上,同时加黄瓜条、葱丝和大酱,手指一推就是小巧白嫩的一个,皮子底下隐隐透出酱汁的棕色和黄瓜的青。将烤鹅卷塞进嘴里,他发出一声满足的呜咽,大口嚼着咽下去,然后才继续说道:“固定年份考试,一层一层地考试。你们专门设置了一个部门来做这些事情,令人惊叹。”
这家店也是在北京城繁华地段,店里除了卖烤鹅,也有烤鸡、烤鸭、烤羊、烤牛大骨等等,亦有小炒、点心等菜色,口味大都浓油酱赤,带有京城特有的风味。不过在正月到三月的这段时间里,他们家的烤鹅是最肥美的,听说还是从大运河上喂着水草运过来的鹅,价格也是相当可观。
八贝勒自打几次拒了沙皇对妹妹的求婚,再见彼得的时候总是有些尴尬,因此元宵节那会儿避着他走。就连去舅舅舅妈家,都要事先打听一下沙皇陛下是不是刚好在那儿。如此两回,他自己也觉得太刻意了,不够坦荡,再加上小系统发布了“跟彼得一世交流其大清见闻”的任务,这才有了这次请客。
至于为什么拉上了四大爷,那自然是因为系统表示“如果四阿哥也在场的话任务积分翻倍”啦。小八爷眼下没有什么特别想买的商城物品,系统的升级好像也到了尽头——某只小白熊已经开启混吃等死模式了——不过积分这种东西,总是越多越好的,有备才能无患。而且这些年的交道打下来,八贝勒再傻都悟出来了,系统任务都是些利国利民的事。
实力相当的邻国皇帝来交流学习,你担不担心他学走了核心机密?需不需要试探一二?系统发布这样的任务不难理解。
作为将来皇位继承的有利候选人之一的四哥,让他了解俄罗斯皇帝的实力秉性,是不是有利于大清将来对俄的方针制定?那积分翻倍的理由也找到了。
不过,这系统是真的偏爱四哥啊,仿佛认定了老四会登上王位似的。小八爷叹气,这要换了这个傻白甜来做这具身体的主人,只怕是从能走路开始就宣告天下抱四哥大腿了吧。不,以“龙傲天系统”刚来这个世界时的野心,应该是从能走路开始就计划消灭竞争对手了。
将思路收回来的八贝勒先是将彼得的话翻译给四哥,然后才用俄语跟沙皇交流道:“那陛下是准备在俄国境内也推行科举吗?您准备改革,一定会跟一些贵族决裂,科举能够帮您填补这些官员离开后的空缺。”
彼得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又吃掉一个烤鹅卷,然后将擦干净的右手食指在八贝勒面前晃了晃。“不不不,亲爱的八殿下,我们两国的政治格局和民众的教育情况是不同的。全面推行科举可是一种将贵族连根铲除的大杀器,俄罗斯的那些贵族老爷是不会接受的,就连跟随我的那些人,他们也想要受封成为贵族才追随我的。”
这段话翻译完,一直沉默着吃饭或者偶尔给弟弟包个烤鹅卷的四大爷神色就变了。“沙皇果真老辣。八弟,跟沙皇比,你还是天真了。”
小八爷点头:“改革的步子迈得太大,容易引来反扑。”厚道人八贝勒将这份认可也翻译给了沙皇:“您是一个明智的君王。确实在俄罗斯这样的环境下,小规模地考试招募一些官员才不会引起贵族太大的警觉。事实上,在隋唐科举刚刚兴起的时候,也经历了漫长的贵族政治为主,科举为辅的阶段。而且贵族也不是一无是处,本朝也是贵族和士子并用的。”
小八爷的坦诚引起了沙皇很大的好感。实在是在弘文馆的这些日子他已经意识到了康熙在给自己挖坑,在俄罗斯推行儒学是求死之道,偏那些人天天给自己讲“君君臣臣”、“孝道”、“文质彬彬”什么的。沙皇彼得一世的性情其实有些分裂,面对康熙这种老狐狸,他自然是警惕值拉满的;但看着眼前这个真君子的八皇子,他天性中的豪爽和热忱就冒了头。
“俄罗斯大公喜欢你。”彼得哈哈大笑,“既然你这么陈恳,我也不藏着掖着。在俄罗斯不能推广科举制度最重要的原因是我们的文盲太多了。我得先建学校,我准备出钱给孩子们买纸笔。哦,说到这个,其实你们也是有很大弊端的。毛笔字太废纸了,不如钢笔节省。若是让你的父亲资助学堂的纸笔,恐怕是一笔比俄国更大的开销。我听那些穷苦出身的文官说,为了给他们读书几乎耗尽了亲朋好友的积蓄,纸张就是其中最大的开销。”
竟然是从相互试探的程度一下子到了推心置腹的阶段了吗?
四大爷招招手,让小二再上一壶桃花酿和一碟子灯影牛肉。既然说开了,那就继续啊。
“既然说到国情不同,沙皇欲考查什么试题呢?俄国的学子不通《四书》《五经》,难道要考《圣经》吗?”四贝勒看问题的角度也是很刁钻的了,而且因为语言翻译的问题,他能提问的机会不多,因此提问更加精炼。
听到要考《圣经》的时候,彼得一脸地铁老人看手机。“我又不是为了当教廷的走狗才当沙皇的。”他嘀咕道,然后连吃三块牛肉压压惊。
“四皇子殿下,这就是我最不能理解的地方了。”压完惊的彼得沙皇开口道,“如果你们是为了选拔能够算账的官员,就应该考他们算账;如果你们是为了选拔能够带兵的人才,就应该考他们兵法;如果你们想要一个正直的地方官,那就问问他农业、天灾、人口统计和刑狱上的事情。但为什么拿着考试这么好的办法,却只考察一些云里雾里不切实际的大道理呢?这样选出来的人真的能够胜任他们的使命吗?”
这正是小八爷想推进科举多样化的想法呀。八贝勒将彼得的话翻译给四大爷的时候,双眼都是亮晶晶的。他虽然已经不是那个什么心事都藏不住的孩子了,但偶尔眼神还会泄露他的想法。
不过人与人之间看待事情的角度并不相同。正统出身且耳边没有一个系统天天“开新世界大门”的四贝勒觉得考察《四书》、《五经》是有其道理的。
“其一,经典最是难学,能从《四书》《五经》的考察中脱颖而出的,都是聪明绝顶之辈。他们学算账、刑狱、水利等等,快的不过几个月功夫。其二,唯有考察经典才能让天下读书人去学经典,学了经典,才知道忠君爱民,这是先立德行。有才无德之人居于高位,必有贪腐徇私的隐患。”四贝勒说着,轻轻抿了一口桃花酿,同时轻轻拍了拍弟弟的头。
想要多考察实干之学,确实是个好想法,放在几年前,四贝勒可能会不管不顾地跟着这个想法冲,甚至比八弟冲得还要猛。但四贝勒如今在朝堂上历练了好几年,已经意识到了思想统治同样重要。
觉得四哥说得有道理的小八爷收敛了眼里的兴奋,当然从面上看,他在哥哥和沙皇之间翻译的样子一如既往的稳重和善。
沙皇琢磨了一番四大爷的解释,琢磨了挺久的,大约是在想他需不需要也在考试中夹带一些忠于沙皇的洗脑私货,不过俄罗斯短暂的历史并没有给他留下什么可以参考的洗脑材料。论洗脑,《圣经》是一座翻不过去的大山。但洗脑这件事,也不是欧洲统治者的第一备选方案,他们一向是用利益拉拢的。
“哦,你说的也有道理。”沙皇点头。“但我好奇两个问题。第一,”他竖起一根手指,“那些从《四书》《五经》中脱颖而出的人真的学什么都快吗?没有书呆子吗?毕竟人的才能是各不相同的。第二,”他又竖起一根手指,“科举出来的官员,我是说那些在考卷上写得很正直廉洁的聪明人,真的在行动上也会很廉洁吗?”
小八爷沉默了,然后他翻译给四哥之后,四大爷也沉默了。
“至少,他们知道贪婪是错误的。”八贝勒试图给哥哥挽尊。
沙皇耸耸肩:“听《圣经》故事的人也知道贪婪是七罪之一。然而官员中贪污成风,还是只有靠严厉的惩罚才能禁止。”
四贝勒胤禛跟沙皇彼得碰了个杯。
把贪官污吏剥皮这一点,大家达成了共识。:,,.
第213章 十九岁的春天
在吃了一顿全是科举话题的烤鹅之后,八贝勒跟彼得一世的尴尬就仿佛烟消云散了,偶尔在舅舅家或者宴会或者教堂门口见面的时候还能点个头寒暄两句。
嗯,让小八爷摸着良心说话,他一个江湖人,能跟彼得这种君王当朋友全托了这辈子投胎的福气。
嗯,只要不提娶他妹妹,彼得就是他这辈子交过的最牛逼的朋友。
而彼得本人真的挺识趣的,不光没在小八爷和康熙跟前再提起昆昆的婚事,也没有暗戳戳搞事去联络老大或者太子。索额图倒是通过传教士请彼得吃饭,他三回里总会推掉两回。事情传到了康熙耳中,老爷子就敲打了一下太子,于是后面索额图也就不再来请了。从这点上说,正式退休在家的明珠可就显得聪明多了。
不过康熙敲打了太子,说了“沙皇心思深沉,少与他往来,恐泄露军机”这句话之后,四贝勒也谨慎了起来。老四总觉得皇阿玛这句话能从乾清宫传到各家贝勒府里来,是敲打同样请了沙皇吃饭的他和老八。于是四大爷一脚从自家府邸出来转进了隔壁小八爷家。
“虽然你舅母跟沙皇是表兄妹,但你也不好与他过于亲密。一则沙皇之尊,只有与皇阿玛论交情,我们当皇子的与国外君主论交情,难道是想找外援吗?二则皇阿玛所言确有其事,沙皇年纪轻轻大权在握,不是个简单人物。”四大爷想了半天,到底给小八爷留面子,没把“你太实诚了玩不过他”这句话给说明白。
八贝勒点头:“我都明白的。”
“你不明白。”四大爷气得灌了一口茶,“我听说昨天老九带他逛街,去了你三怀堂。”
小八爷有些无措:“让沙皇见识大清医学昌盛,这是皇阿玛的意思。让他去三怀堂有什么问题吗?”
“京里没有别的老字号药铺了?”四贝勒斜了一眼,“老九是理藩院的差事,陪俄国使团逛街是他本分。你又做什么跟人相谈甚欢?显摆你会俄语?”也许是因为昆昆那件事和烤鹅那顿饭,他跟八弟又熟络了起来,因此说话格外不客气。若是十四阿哥在这里,就会发现这语气跟教训他的一模一样。
不过八贝勒不是会炸毛的熊孩子,他能识别谁是真心实意为他好,于是虚心接了下来。不过要论遗憾还是有的。“昨天与沙皇论了农商之间的关系。他想要在俄国大力设厂往外贩卖,以此充盈国库。其中也是给了我不少启发。欧罗巴的民间工坊异常繁盛,也不见吃不起饭,真是奇哉怪也……若要从此断了与他的联系,弟弟心里还真觉得可惜。”
“谁说不是呢。”四贝勒也跟着惆怅。一个跟康熙差不多级别的君王,又比他们年长而经验丰富,又难得愿意与他们聊国政,那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康熙都未必乐意花时间跟不是太子的儿子深聊这种话题。
然而再怎么不舍得,老四和老八都不得不放弃这么个巨大的宝藏。活下来,才能提成长和抱负。仿佛就是在康熙三十八年的这个开年,他们对于“皇帝”这种存在对底下人的压制,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
彼得发现新结交的兄弟对自己态度变淡的时候还挺意外的,尤其是他提出“以后我们多写信啊”的时候被拒绝了。这确实让沙皇有那么一瞬间的生气。“难道是我又冒犯了什么奇怪的规矩吗?四殿下比较严肃就算了,我以为八殿下不是这么迂腐的人。”
小八爷只能通过九阿哥胤禟偷偷地赔礼道歉。“两国之间的书信往来,总有通外国的嫌疑。您只能跟大清的皇帝和太子通信,皇子不通过皇帝给您写信,是僭越的行为。”胤禟带话的时候使了个坏。八贝勒的原话里是“皇帝只能跟皇帝通信”,老九把太子给带上了,就是故意的。甚至他当着彼得的面还要怂恿,就仗着别人听不懂俄语:“您给皇阿玛写信的时候千万不要忘记问候太子的平安,这是一种礼仪。”
彼得正是脑子最灵光的年纪,稍微想了想就理解了这个避嫌的逻辑,不由啧啧称奇。“你们清国人真是心思太细腻了。若是我的儿子得到波兰国王的赏识,我会很欣慰……好吧,确实也会有点不舒服。我确实能够理解这种感受,啊,你们这些清国人真是把皇帝伺候得太舒服了。”
然后聪明的彼得也发现了老九反复提起太子这个bug。实在是初出茅庐的九阿哥,眼中的恶意都不加掩饰的。清朝的王位争夺不简单啊,这些内敛的清国人底下的暗潮汹涌不比刀光剑影的欧洲弱。彼得心里“咯噔”一下,不过他没明说,也没有对那句“在给皇帝的信中问候太子是礼仪”进行提问。
彼得不喜欢那个清朝的皇太子。虽然从表面上挑不出什么大毛病,但那种“不管我能不能干,有没有人比我能干,我天生就是第一继承人”的味儿太冲了,让彼得想起他自己现年九岁的长子。
目中无人的傻瓜。世上怎么真有人会相信“您干得不好您也是皇帝,您干得好那所有人都要感恩戴德”这种奉承话呢?从父皇死后就生活在死亡阴影里的彼得,手上沾了哥哥姐姐的血,他再清楚不过自己的皇位是怎么来的了。
干得好才能寿终正寝,干得不好就活该被弄死。这才是皇位的真相。
他要是有个像清朝八皇子这样漂亮好人缘又聪明的备选继承人,他第一时间把长子从皇太子的位置上撸下来让他滚蛋。彼得冷漠地想。就皇位继承这个问题上,他完全不觉得九岁的小朋友有什么可以网开一面的地方。他自己九岁的时候,已经在考虑大哥病死后自己要不要争取沙皇之位了。
如果九年充足的营养和教育和丰富的人际交往都没有让一个人认清现实,那就说明他并不适合这个现实。
然而无论彼得对于长子有再多的不满,他也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头——那是他唯一活下来的孩子。而即便他与保守派的愚蠢发妻再生多少孩子,都会被他们的母亲给教养成同样愚蠢的模样。
他必须尽快完成国内的政治变革,然后娶一位聪明、理智又擅长教育的贤内助,让她生下更加合适的继承人。彼得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八公主那不亢不卑应对自如的神情和小八爷穿着布衣在药铺门口朝着平民儿童微笑的模样。孩子性格像妈妈,外甥也总是跟舅舅有相似之处。
他觉得心口又火热了起来,但又飞快抑制住了那种冲动。大动作总要一个一个做的,在他没有搞定国内政局的时候,一个清国的公主会带来额外的变数。他已经占据主动,不需要将水搅浑。冷静啊,冷静。
彼得是迎春花开的时候走的。那是一个阳光温暖的日子,从天空到地面,都仿佛被笼罩在明亮的色泽里。康熙带着满朝文武,在紫禁城的太和门为沙皇送行。彼得最后一次转头,奇迹般的,他认出了在高高的楼台上一堆难以看清面容的妃嫔女眷中的八公主。她穿着一件冷粉色的裙子,上面绣着天蓝色的花纹,一只手搭在栏杆上。
彼得笑了笑,调转了马头。
穿着异**装的队伍,缓缓驶出了宫门。
这次会被后世的历史学家们津津乐道的出使就此落下帷幕,无论它会为清俄两国接下来的关系带来如何深远的影响,又如何影响了贝加尔湖南岸的边界线划分,又带给了后世的中学生们怎样的折磨,身处其中的人并没有充分意识到他们影响了历史。
至少对于小八爷来说,生活又恢复成了上午上班,下午坐诊的模式。若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就是十阿哥终于被放了出来,可以继续在四九城里当纨绔了。啊,当然彼得在的时候十爷也是会出席宴席的,康熙不至于这么打温僖贵妃儿子的脸,不过那个时候老十身边都有御前的人看管,就怕他惹出乱子,因此也跟禁足状态差不了多少。
如今外人走了,不担心被看笑话了,十阿哥才算是真正被解放。被关了近半年的十阿哥看上去沉郁了不少,眉间总是笼着一股似有似无的戾气,就连从前喜欢的斗鸡遛狗都不喜欢了。为了哄这个好弟弟开心,九阿哥特意在外城开了一间洋货铺子,又派人去南边搜罗了不少奇货给十阿哥解闷。
老九如今是真出息了,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让康熙同意了他在广州开了商行,硬生生往“十三行”的进出口生意里掺了一脚。就连福建的姚法祖都遭了九爷的骚扰,让他看在八贝勒的香火情上为他做生意行方便。康熙朝四口通商,除了广州外,福建也是个通商口岸呢。
一直跟东海上的弗朗机人火炮对轰的姚法祖:???
事情闹到了小八爷这里,九阿哥一个快娶媳妇的人,就坐地上耍赖,非说东瀛有一批风格别致的镀银画卷和纯金银的折扇,价格便宜得光算材料都有赚,就在福建上岸。这笔生意若是放过,简直侮辱他生意人的头衔。
小八爷:“那你凭本事去取。难道没有人行方便你就拿不下来了?”
九阿哥当差了喉咙都响了:“九爷当然能拿下,但这不是为了北边沙俄的事情耽搁了,错过了最佳时机嘛。那钱氏商行趁我不注意偷袭我,啊啊啊,明明是爷先看中的。”
“那也是你的疏忽啊。”八贝勒听明白了前因后果,一只手指点住小九的额头,“又不是沙俄使团阻止了你往福建派采买的人手了,你自己忙忘了怪得了谁呢?现在人家都已经谈成了,难道你还要凭着权势去让人家家破人亡吗?我们九爷就是这么输不起的人?”
九阿哥被八哥这么说,顿时臊得不行。“谁……谁输不起了?”
一直情绪低落的十阿哥突然开口:“谁脸红了就是说谁。”
这要是老九老十还小的时候,早就扭作一团了,如今到底是成长了些,九阿哥只能愤愤地表示“暂时放钱氏一码,下次商场上见”。他也不是不懂他八哥的品性,这种走后门仗势欺人的事儿,哪怕对象也不是什么良心商户,他八哥必定是不会同意的。然能换老十开口,已经是一件天大的好事了。有了第一回就有第二回,兄弟们损来损去,嘻嘻哈哈的,慢慢日子也就习惯了。
这边老八老九拐外抹角地开解老十,那边康熙就会帮倒忙。
二月份,两件糟心事接踵而来。
第一,康熙给九阿哥、十阿哥指婚,其中九阿哥的福晋出自开国五大将的栋鄂氏【注1】就不说了,是顶顶好的人家。然而十阿哥的福晋却是个蒙古人,阿巴亥博尔济吉特氏,□□锦噶喇普郡王之女。在蒙古各王公中论实权不是最大,论血统却是最纯的。
反正十阿哥听到这桩婚事的时候脸上的血色都退没了,然后不管不顾的大声嘲讽起来:“难道我这么个连差事都没有的光头阿哥还要特别说一句‘没资格继承大统’吗?皇阿玛真是太看得起我了!”本朝从顺治的时候开始,朝中就有蒙古人不能再当皇后的说法,如今逐渐成了共识。专门指个蒙古福晋给他,真就是□□裸踢出候选人之列呗。老十不觉得自己能继承皇位,但就是想哭。也就是他还留恋他八哥九哥,留恋锦衣玉食的人生,不然他能当场宣布跟康熙恩断义绝。
若说十阿哥的婚事已经让小八爷连着几天脸上没有笑影儿了,接下来的事情直接就让他两个晚上都没睡好。靳辅正式退休后,太子一派的董安国接任了河道总督。
注1:栋鄂氏就是董鄂氏,为了与云雯家作区分用栋鄂。:,,.
第214章 十九岁的春天
说起来, 关于靳辅退休后谁来继任河道总督这个问题,康熙爷之前是咨询过小八爷的意见的。当时为了保护靳辅唯一的儿子,小八爷坦言靳治豫的经验和魄力不如靳辅, 挑不起大梁。
没错,八爷是有意退让。因为如今大千岁党都在纳兰明珠的带领下玩起了捧杀那一套,明珠退休了, 纳兰性德专心办差当纯臣, 什么油水厚实的差事都要装出一副抢不过索额图的样子,还要暗中使手段让太子一派多贪。就连老九都学会让沙皇“在信中问候皇太子”了。
如此日积月累, 康熙渐渐感受到了压制索额图的压力到了自己身上,老爷子一开始的解决办法是使劲提拔老大直郡王,什么祭祀你代皇阿玛去啊, 什么巡视永定河啦,什么慰问老死的功臣家属啦。然而饶是如此,老大和老二在朝中的势力对比依旧是失衡的。康熙无奈只能亲自下场提拔了一批中立官员, 这才让朝局稳定一些。
这也就是年节那会儿的事情。
然而开春了, 靳辅正式退休了,偌大的河道衙门双方自然是又开始争抢。毕竟建工程这个事儿, 捞油水的环节可太多了。河道衙门又跨越多个省, 运作得当那可是跟各省的封疆大吏都能攀上交情的。看当初靳辅一个办实事的人在河道总督位上,就因为投靠了明珠而引得索党长达二十年锲而不舍的攻讦, 就可以知道其中的利益有多大。
而此次靳辅退得突然, 而大家默认会接班的于成龙被康熙爷调去了别的岗位上,再次一些的候选人各有缺陷,因此就陷入了尤为漫长的争吵中。
围绕着大阿哥直郡王的人们推举靳辅多年的老搭档陈潢,认为这是个治水专家,且治水思路和靳辅一脉相承, 不至于惹出大乱子。但若是陈潢的出身没有问题,以他的水平又怎么会给靳辅当这么多年的副手呢?
“陈潢只是一介布衣,一没有荫官,二没有功名,怎么当得了河道总督二品大员之位?恐怕不能服众。”
“就是就是,且陈潢也是一介老朽了。早年牢狱之灾受过暗伤,还不知道跟靳辅谁先断气呢。”
“这朝上真除了靳、陈、于三人就无人会治水了吗?”
……
气势汹汹反驳了大千岁党提名的索党,提出了一系列的人选,有在两浙、山东等河流较多之地当过父母官的,有参与过治水工程的,也有没有治水经验的京官,理由仅仅是跟康熙南巡过坐过船。
最后康熙选择了原漕运总督董安国。这也是索额图本人力荐的其中一个。
漕运嘛,沿着京杭大运河上下运粮食,既然董安国管着漕运许多年,自然也是应该知道运河贯穿的几大水系的。
这也是没人了,康熙只能矮个子里面拔高个儿,先用用看。当年靳辅也是从安徽巡抚直接调任的河道总督,那时候的靳辅可不懂治水,是一边招募人才一边自学出来的。董安国,在漕运总督任上连续几年的评级都是优,说明至少能办事儿啊,让他好好学吧。
一开始小八爷也没当回事儿,这什么董安国,跟他正在稳步铺开的“直隶-山东-山西-陕西药材供应网”可不相干。还是靳辅哭丧着脸来报的信。“他就是个会捞钱的。”靳辅看上去心脏病都要犯了,“他以前做漕运总督的时候全靠离谱的火耗养了几个幕僚,又安抚了漕帮,所有人都吃饱,这才相安无事。”
八贝勒还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现在也让他养几个会治水的能人,去治水吧。贪就贪点,他既然在皇阿玛那里挂上名儿,总还是能办事的。”
靳辅捂住心脏:“希望如此吧。”话是这么说的,但靳辅脸上的忧虑依旧浓厚。
于是小八爷也有些担忧了起来。靳辅是跟董安国打过交道的,大家都在水上办差,按理说相互学习一二就是一份香火情,结果靳辅如此无情地揭了董安国的底儿,可见是真不信任董安国的能力了。甚至小八爷听枫叶亭的仆人禀报,靳辅抓着儿子的手痛哭流涕,直说“早知道是他这个祸害,不如我儿去,好歹不为社稷罪人”。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八贝勒能不慌嘛。他自己没见过董安国,自忖不如靳辅熟悉董安国,又朝几个地方官升上来的朝臣打听。结果这些人一听董安国的名字,要不支支吾吾有所隐瞒,要不张口就是一通标准商业互吹。
于是八贝勒越发慌张,忍不住跑去找康熙。“新任河道总督真能胜任该职务吗?我看靳辅最近心事重重,常长吁短叹,似是对董安国的能力心存疑窦。”
康熙在批折子,闻言摇摇头,一边说的时候手上:“让靳辅好好养病,别成天杞人忧天。他自己也是慢慢学起来的,朕已经指点了七名年轻官员去地方上治理小河了,都是这几年的进士,年轻人又聪明,肯定有人能学出来。至于董安国,如今黄河功成八、九,只需要他修修补补、组织人手罢了。”
意思董安国就是个过渡工具人。
经过了靳辅、陈潢、于成龙治水铁三角多年的辛苦,如今的黄河水患终于减轻了不少,接下来就该将目标瞄准淮河了。是个可以喘息的时候,正好拉工具人出来顶一顶。而董安国使了大力气,也就是给太子一派捞点活动经费回去,康熙爷懒得追究。
“哎,皇阿玛心里明镜似的,那我就放心了。”小八爷松了一口气,康熙爷对于水利还是挺重视的,“也不知道是哪七人得了皇阿玛的青眼,回头决出胜者,可一定要让我见见。陈潢写的《大清治黄论》快要完本了呢,一直托我送给下一任治水官当助力。”
“陈潢是个实心办差的,该赏。”康熙赞道,“我听说他没有后人,只有一个姐姐。他姐姐倒是生了三个儿子。既如此,便让陈潢自己挑外甥继承香火,由朝廷赐了田宅和‘水利后人’的牌匾,也算是延续了他们陈家一脉了。”
这个赏赐恰如其分,挺实惠的,也没有拿陈潢出去挡枪或者试探谁谁谁。小八爷笑眯眯地替陈潢谢过了康熙。他想着他着急忙慌地跑来跟康熙说董安国小话这件事还是不怎么体面的,显得他低估了皇阿玛看人的眼光似的。其实皇阿玛早知道董安国做不长久,同时做了靠谱的安排,那他还有什么说的呢?
趁早告辞,省的康熙回过神来教训他。
小八爷转身想溜,一句“告退”刚说出口,就被康熙给逮了。“怎么?这就要走?你来就为了这事儿?”
八贝勒心叫不好,看来今天的政务并不如何繁忙,康熙开启逗儿子的模式了。“那皇阿玛还有何事呀?”他露出一个讨好的笑容。
“之前朕欲栽培靳治豫,可是你说的他还得历练。一副不揽权的清贵模样。怎么如今又着急水利了呢?这是你八爷的本行吗?”康熙假意提高了音量。然而有经验的康熙朝人都知道,万岁爷真正生气的时候,音量是不会提高的。
于是小八爷还可以替自己辩解几句:“儿子不想揽这个权,但也没想到最后推出来的董安国会让靳辅如此长吁短叹呀。哎哎,皇阿玛这可不怪儿子,您怪靳辅,当初说儿子不成、不想搞父死子继的是他,如今担心董安国误事的也是他。都怪靳辅。”
八贝勒说着说着自己没憋住,先漏了笑。看似往属下身上甩锅,其实在这种氛围下用这种描述说出来,就是显而易见的玩笑话。
于是康熙也跟着笑了,还不忘骂几句:“瞧你那点出息。十九岁的人了,还往皇阿玛跟前丢人。让其他门人听到你这般说话,谁还替你办事呀。”
玩笑话开完了,康熙就叹气地摸了摸桌案:“靳辅和你,在治水一事上,都有着赤诚之心,想着尽善尽美。然而世上哪有什么尽善尽美呢?汉武帝没了卫、霍,感叹再难有将领。曹操失了郭嘉,痛哭再无知己。靳辅之后想再有一个靳辅,难啊。”
确实是这样子的,小八爷只能跟着老爷子叹了一回。
“皇阿玛也不必过于忧心。大约世上的臣子都是不一样的。曹操没了郭嘉,不也还有荀彧。或许在诡道上不及,但多一分清正,也是他的优点。一直沉湎于郭嘉,等荀彧没了才想起来没有善待荀彧,不是一件更大的憾事吗?”
类比一下的意思,就是虽然没有在治水上比靳辅更加出众的人了,但也许下一个治水的小能人有靳辅没有的优点呢,比如没有投靠明珠,所以没有卷入党争,比如花钱比靳辅省,管理比靳辅严格,对待百姓比靳辅更宽容等等。
康熙露出一个笑,这个笑比起刚才单纯的逗乐引发出来的笑容要更加真切几分:“老八出息了,会给皇阿玛说大道理了。”
“儿臣不敢。”
“有什么不敢的,你说的又没错。”康熙挥挥手,“下个月朕准备奉皇太后南巡,视察河工,你也一起去。”
小八爷眨眨眼,有些困惑,他一时没弄明白这趟新的南巡到底是带着老太太游山玩水为主呢,还是办事为主。
看他呆愣的样子,康熙砸过来一颗金瓜子:“回神!怎么的你是没下过江南吗?做什么呆愣之态?等到了杭州,你继续南下一趟去福建,听说沿海出了一些奇特的病症,看看是否会对大清造成灾祸。再就是你那伴读,姚法祖,几次上奏要造更大的海船,你去看看,写个折子给朕。”
哦,原来还是要以干活为主啊。
小八爷心里有些高兴又有些失落:“看来是不能带着福晋一起去了。”
康熙看着这个不开窍的小子简直要被他笑死了:“事情又不着急,让你走访走访福建,写两份折子罢了,又不是救灾的急事,怎么就不能带福晋了?若你府中有个格格或者侧福晋能够在路上服侍你,朕也不说这些了。如今只有一个董鄂氏,皇子阿哥成了家的人了,还孤零零地上路,是想让人嘲笑你吗?”
康熙的絮絮叨叨再度开启。“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毛毛躁躁的,有差事在身上就只想着办差,旁的都不顾了。看看朕,带着额娘南巡,又要看水利,难道就不是孝心与国事兼得吗?”
小八爷:您说得都对。之前那个说办差不能带宠物的绝对不是您。反正我可以带福晋出去玩的,是您说的,这回不许自打脸!
第215章 十九岁的春天
定贝勒哼着小曲从宫里出来, 回到府中的时候正是午时。
早春的阳光暖洋洋地从蔚蓝的天穹上洒下来,将正屋前正在怒放的白玉兰照得透亮。还没有长出叶子的玉兰树,仅有棕黑色的枝条和洁白的花瓣, 配色有种禅院的枯寂与清高。比玉兰要更加靠墙的花廊,盘绕着紫藤萝同样尚未发芽的枯枝,虬曲盘旋, 成缠绵之态。倒是黑色的泥土里已经隐隐冒出来绿意, 不知名的小草在阳光下若隐若现的样子,衬得这个院子里的树和藤都格外沉得住气。
云雯就在大块的玻璃窗子后面写书注,簪花小楷一个一个落在红色边框的笺纸上。这已经是最终稿了,她写得极为专注, 时不时还要对照一下从前的草稿。厚厚的草稿是用最平价的宣纸写成的, 稍微有些凌乱地堆在桐木雕花的大书桌上。桌子旁边的木架子上晒着昨天刚完工的工笔玉兰图, 上好的矾宣本就被染成木色,形成一个沉静的底, 但是上面的花朵却栩栩如生, 尤其夸张了光影的对比,又大胆晕染了背景,仿佛在深深的底色上真的照出了一束光来, 就连花枝下的小白熊都因为这束光芒而格外灵动。
家里的女夫子艺术造诣越发高超了。
小八爷欣赏了一会儿福晋的大作,然后上去搂脖子。“今儿有个好消息,你听不听?”
云雯被他黏上, 知道手里的工作是续不成了,连忙搁下笔,保住手上写到一半的书注。她还穿着冬天的夹袄,一张小脸被中午的温度熏得红扑扑的。没有涂蔻丹也没有留指甲的粉嫩玉手覆上八贝勒被风吹冷的面颊,皮肤的接触带来家中的温暖。“什么好消息啊?”云雯弯了弯眼睛。
“皇阿玛要带太后娘娘南巡, 就在下个月,咱们也去。”小八爷将福晋抱起来转了个圈,“董鄂家从前是在江南锦绣中养姑娘,便是到如今,家风都带着点书卷气。可惜你不曾亲自到过江南,如今倒是有个弥补的机会。”
“喔。”云雯露出一个向往的笑容,转而就又有些发愁,“咱们都走了,那这偌大的贝勒府,谁来管束呢?”
小八爷不以为意。“你留个大丫头,再加上哲嬷嬷,内宅就够了。外面的事情,贝勒府还有长史和护军呢,平日里只是挂名应卯,真有什么急事可得他们担责任。一个个的都是官身,难道白白领着俸禄不成?”
云雯嗔了他一眼:“哪能真出事?爷这张嘴啊……”
“我这张嘴怎么了?”小八爷故意逗她,“咱们府里可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便是有间谍从爷的书房偷些信件折子出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走便走了,玩得开心才要紧,怕什么家里不好?”
一没有小妾二没有孩子,潇洒的二人世界莫过于此。
其实贝勒府大富大贵的,不说那些摆件器物样样都是好价钱,就是庭前一颗牡丹花,都是名品姚黄,放外头没有百两纹银是下不来的。怎么不需要防贼?不过云雯见他越说越离谱,便没再杠这个话题,转而挑选起随行的婢女来。
她身边春夏秋冬四个大丫鬟,准备带二留二,盖因康熙出行尚且简单,皇子也不过随侍四人罢了。以八贝勒对待老婆的大方,四个仆人名额里是要分给老婆一半的,他自个儿带上周平顺和一个跑腿的小厮就足够了。当然这只是贴身伺候的人,南巡到了地方上,那些烧水的扫地的,都是随宅邸附赠的,护卫也有沿途的驻军帮忙出人。
皇家嘛,总不缺人伺候。如康熙现在这样,就已经是相当节俭了。太后和皇帝自个儿都只各带八个身边人,皇子有四人服侍,至于随行的官员,那就一两个贴身仆人照顾一下。而侍卫们是去干活的,那就一切自己照顾自己。如此,整支队伍从最尊贵的皇帝母子到仆从,三百人打住。
南巡的名额稀缺,京里头就争抢的厉害。
八贝勒这边容易解决,周公公又是保镖又是贴身大管家,身兼数职是一定要跟去的。至于跑腿的小厮,因八爷出差的次数多,身边的小厮早就排了班,轮到谁就是谁,抽签定的顺序,如今也不过是被同伴们羡慕运气好罢了。
但到了云雯这里事情就有些不好办。女眷能去江南的机会可不多,云雯也许能指望一下“下次继续”,但对于这些过两年就要放出去嫁人的丫鬟们来说,去江南真就是一辈子只有一次的机会。
四个都是跟着她嫁过来的心腹,一碗水不端平,萧墙之内是要起祸端的。于是云雯将大丫鬟们叫到跟前,将事情说了:“机会难得,自没有越过你们去挑小丫头随行的道理。出门在外我心里也不踏实。可这名额只有两个,那便得有两人要留在家中镇宅的了。我也问了爷,这两年国家安定,皇上多次奉太后出行,已经去了科尔沁,这回要下江南。太后信佛,许是还要去一趟五台山,这是念叨许久的了。便是五台山八爷不去,那么塞外,或者院子里,或者小汤山,总有出行的机会。这次没跟去江南的人,之后就多带出去两趟,算是抹平这笔账,你们觉得如何?”
主子如此开明,但当奴婢的可不敢得寸进尺。当即最心直口快的春绕就说:“福晋让谁去就是谁去,出去也是伺候福晋的,难道是享福的?也就福晋和八爷对咱们宽和,旁人家可没有让奴婢挑三拣四的道理。”
跟着来听事儿的哲嬷嬷露出一个满意的笑:“这才是合规矩的说法,福晋自个儿决定便好了。真要有那因为没有跟去江南就怨怼主子的贱骨头,死后是要下地狱的。”
云雯心说“怨怼主子是不敢的,但婢女之间生嫉妒却大有可能”。家里仆人间有矛盾,争斗起来,对于贝勒府这种政治旋涡中的家庭而言,就是巨大的漏洞。她抿嘴笑了笑:“就是我决定不下,才问问你们自个儿的想法。”
春绕和夏疏对视一眼,还是说:“听凭福晋吩咐。”这应答不出错,也没啥营养。
秋卷主动说道:“奴婢信佛,想争个去五台山的机会,这回便不去了。”
冬藏笑了笑,没说话。
云雯叹了口气,冬藏一向是四人里面最懂察言观色的,不说话是因为人选已经定下了。她身边一向是春绕夏疏处理屋里,秋卷冬藏处理人际往来。出门在外,免不了交际,若是秋卷不去,那就必得带冬藏了。春绕和夏疏倒是都想去江南,然而她们也知道不可能两人都去,这才说“听凭福晋吩咐”一言。
云雯做了两根签,让春绕和夏疏抽。最后抽中红头签子的是夏疏。春绕难免有些失落,但签子是自己抽的,又有小姐妹们哄着,不一会儿也就好了。于是随行的便定下是夏、冬两个丫头。
解决完了内部矛盾的云雯靠在丈夫怀里叹了口气:“咱们家的丫头都要争上一争,不知道旁人家里会如何。”
“旁人家里别说丫鬟小厮了,福晋侧福晋就得斗一场。”八爷笑道,“爷那几个哥哥这几天耳根子可不得清净了,枕头风成灾。就看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了。”
“你就幸灾乐祸吧。”云雯小拳头轻轻砸在八贝勒大腿上,“不知这次有哪几位阿哥跟去呢?又有哪几个妯娌呢?”江湖规矩,福晋是跟福晋玩的,侧福晋是跟侧福晋玩的。
八贝勒掰着云雯的手指:“老大、老三、老五、老七、爷、十三、十四。除了四哥跟着太子监国,剩下几个大的都跟去了。”
云雯皱皱眉:“跟爷关系最好的,九爷、十爷、四爷,这回都不去。”
“嗯,所以你乐得轻松啊。”小八爷笑道,“大嫂应该会跟去,但那也是大嫂照顾你,不用你费心操持什么。”
云雯一想也是,于是放下沉重的心思,翻出游记和地图志,畅想起旅行中要打卡的景点来。末了小夫妻俩又在床上八卦了一阵哥哥们最后会带哪个女眷出行。
“三嫂终于怀孕了。佟家的姑奶奶金贵,又是千呼万唤来的第一胎,不会轻动的。三哥那儿应该会去一个格格。”八贝勒说。
“如果三哥那儿没去福晋,五哥和七哥就没有必须带福晋的压力了。五嫂年后又跟五哥闹了一场,大概率不会去。七嫂,嗯,家中有两个孕妇,兴许也不会去。但保不准呢?哎,听说五哥府上的那场大戏挺精彩的,外头都听到动静了。五哥那个连生了一儿一女的侧福晋,刘佳氏?被圈禁了。也不知道能不能东山再起?”
云雯:“……爷很得意?”
“得意。”在外头儒雅随和还带仙气的八贝勒十分坦诚地在床榻上表达了自己身而为人的劣根性,“优越感都是比较出来的嘛。这屋里没有旁人的好处,就要跟家宅不宁的人比较了才更有感触不是?”
“……”云雯放弃了挣扎,听某人八卦完了五哥开始扒七哥。“五哥家生了一儿一女的刘佳氏倒了,七哥家同样生了一儿一女的那拉氏像颗常青树,这不又怀孕了。虽然七嫂推出来争宠的丫鬟也怀上了,但我听七哥在外头的表现,可没把那丫鬟的孩子当回事。不过这次南巡那拉氏怀孕了出不去,不知道七嫂会不会再推人出来……”
至于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也许会偷偷带上通房丫头吧,但没有过明路他也不知道有没有。不过云雯还是多备了几个雕工精美的细金手镯,预备着有需要可以送人做见面礼。
第216章 十九岁的春季
经过多年的治理, 京杭大运河已经恢复了通航能力。尤其是自从于成龙组织的永定河工程动工以来,在京师附近骚扰运河的不安定因素也逐渐平息。因此南巡的队伍出了京城不远,就能在通州登船, 沿着运河经天津南下。
小八爷如今已经成家立业,不能再像从前那样蹭皇帝爹的三层龙船了。他自己有一艘单层的楼船,船上住了两主四仆, 并两个公派撑船的船夫。偶尔还有送饭送水的船娘来去, 小扁舟如针线一般在船队之间穿梭,在朝霞普照或者月色初上的江面上形成一幅充满烟火气息的壮观图景。
八贝勒夫妇的舱房在船头,无论采光、通风,还是面积、摆设都是最好的。雕梁画栋、真丝软被、官窑瓷器一应俱全。甚至房间地面高出水面足有六十公分, 正常通航的情况下连水上常见的潮湿问题都没有。船体中间的小房间就相对逼仄一些, 是给仆人们住的。而船尾就是撑船的船夫们的地盘了, 基本在船舱里打个地铺就睡,且两人轮班, 日夜不休, 很是辛苦。
京里出来的好心肠的夫人福晋们一开始还想要赏赐船夫被服,让他们过得更加舒适一些,不料却被告知, 这些人接了皇差,一趟抵得上四五年的工钱了。就连从前又破又脏堆一起取暖的破布都换成了统一的制服和洗干净的旧棉被,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于是太后娘娘赏了所有的船夫一顿肉食, 船夫们喝完肉汤感恩戴德,手脚麻利地上路了。
一开始离开了城市,看着两岸的农田和原野,还能有两分新奇感。不过随着旅程的进行,两岸景色大差不差, 慢慢的船上生活也就变得无聊了。何况在天津和济南的时候也不过停靠了两天加补给,并不能给想要游山玩水的人提供多么充足的时间。
因八福晋有轻微的晕船症状,一到停靠的时候八爷就带着老婆上岸逛逛。天津作为南北漕运的重地,有其商业繁荣的一面;济南的泉水园林也有可观之处,然而匆匆一瞥,总不能尽兴。更多的时候,八贝勒就会挑着清晨傍晚的时候带着福晋坐在甲板上看水上风光。转瞬即逝的云霞,划过夜空的流星,或者某个清晨的小雨,更能契合云雯那颗多愁善感的心脏。
“上次跟皇阿玛南巡,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就是那时候在杭州结识了姚循之。他给我当伴读,随我上京的时候还有幸蹭了皇阿玛的龙船坐。”
龙船行在他们船只的前方约莫二十多米的地方,因为撑船的速度不一,有时远有时近。大爷和三爷比较会来事儿,经常有从水里捞到什么好东西去向皇帝献宝,最后带着五爷和七爷都有样学样了。前头的哥哥们可劲儿显摆,后面的小弟弟就撒娇卖乖。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是住在龙船上的,每日里还要被皇帝爹考验功课,兼在大臣们面前表演书法和背书等等,可以说是痛并快乐着了。
相比之下,八贝勒就显得比较没有存在感了,每日一请平安脉,与康熙说两句日常问候的话,就回自己船上了。他还是更喜欢带着福晋看水文。
“运河之前在山东境内还都稳妥呢,如今进了江苏,就是险要之处了,你可知为何?”小八爷站在船头问媳妇。
云雯晕船的症状经过这些天的调理已经消失了。此时她站在规律起伏的船头也很安然,全身心投入在与八贝勒的谈话中。“从地图上看,是快遇上黄河了。然而……我看水面平稳,两岸桃花盛开,除了春意更胜之外,与之前并无差别呀。所谓水上十字路口,在哪里呢?”
京杭大运河是南北走向的河流,黄河是东西走向的河流,两者必有交汇之处。方向垂直的水流交汇,既是奇观,是漕运重地,也是多年来水患频发之处。
小八爷叹了口气,指着右侧岸上那片桃花林道:“看着是土丘,实则是堤坝,翻过这片桃林,就是黄河了。黄河与运河并排而行,此段运河既是蓄洪地,又是漕运道。你不觉得它相比之前的河道要更加宽阔吗?”
云雯这才反应过来:“哎呀,你这么说,现在这段运河河面,确实比山东时要宽。许是两倍不止,我还以为是进了湖泊了,现在想来,就是大名鼎鼎的中河了吧。”
“正是,靳辅十年苦劳就在此处,风平浪静之下不知有多少惨死于洪水和堤坝工程的尸骨,也不过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眼看着丈夫伤感了起来,云雯连忙拍拍他的后背。“好在都过去,不算平白的牺牲。”
他们就站在船头,看着两岸灿烂的桃花林向后行去。康熙南下是要考察河工的,但不考察中运河河段,因为此处的水利经过了十多年的考验,已经成为了人们心中的安稳之地。
中运河行船平稳,又顺风顺水,不到三天就行完了一百八十公里的航道。而就在船队快离开中运河的时候,小八爷夫妻被叫上了龙船。
康熙爷穿着石青色的龙袍,皇太后也是一身深红色的华服,再加上陆续被叫上龙船的重臣和皇子,显示出一中大场面将来到来的气氛。
“老八最近在忙什么?”康熙爷问道,“听说你和福晋一路上的诗稿都已经有三寸高了,怎么藏着,不让朕瞧瞧吗?”
这要不是老爹,一句“闺房之乐恕不外传”可以当面怼脸上。不过说话的是康熙,八贝勒也只能被取笑一番。康熙自然不会去看儿媳妇写的诗词,寒暄之后就扶着太后上甲板,观看前方的水域。
清河口,乃黄河入淮之地,也是运河渡黄之所在。再加上洪泽湖也在附近,复杂的水文环境,带来持续不断的黄河泛滥,一直是当地百姓心头的痛。尤其是在中运河平稳了之后,压力就来到的清口到入海口这最后一段黄河流域上了。
正是春季水流汹涌的时候,黄色的河水奔腾着涌入清澈的淮水,在汹涌的水上十字路口形成清浊分明的两半,看得人触目惊心。船体也随之摇晃起来。云雯忍不住抓住了丈夫的手。一直到龙船平稳渡过了黄河,在洪泽湖口靠岸,她才拍着胸口道:“从前只在书上看到过‘泾渭分明’的由来,如今才亲眼看到类似的景象。”
“泾河、渭水的汇聚,哪里比得上黄河夺淮入海。数百年苦难由此而生。黄河携带的大量泥沙淤积河道,水患频发,不是游人一句轻飘飘的‘奇观’可以概述的。”
这话说得云雯也沉重起来,但她作为女眷,也无法对这中千古难题提出什么见解,不过是陪着小八爷登上洪泽湖大堤,吹了许久的冷风罢了。
“洪泽湖堤坝年久,亟待加固。黄河入海段沙量巨大,就今天所见并不乐观。”当天晚上在洪泽湖边下榻的时候小八爷如此说道。
小八爷能看出来的问题,带了一大群顾问的康熙自然也看出来了。御驾在清河口附近逡巡了两日,又视察了归仁堤、烂泥浅等地形,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洪泽湖问题是老大难问题了,近年来越发严重。想要解决黄河海口段淤积的问题,朝臣们给出了两套方案:
方案一是最直接的,将旧有的淤堵的河道疏浚开。无论是人工去疏浚也好,还是学靳辅建束水堤去冲也好,都是拿人力去和黄河争斗。
方案二也很直接,既然旧河道淤堵,那就不要旧河道了,挖一条新河道出来。嗯,虽然就只有入海这一百多公里,那也是一个不小的工程。相当于挖第二条中运河了。
两个方案都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耗费大量银钱,因此双方各执一词吵得不可开交。你看,就算没有了靳辅和于成龙,围绕着水利问题,清朝的大臣们总是有着吵不完的架。
最后是康熙下令搁置了争议,龙船从洪泽湖起航,继续沿着大运河南下。离开了多灾多难的淮河流域后,运河的水文环境再次清明起来,苏州、扬州、江宁,皆是富庶之地。人口繁盛、商贾往来,又有优伶戏曲、诗会雅集,好一番文化、商业双重繁盛的景象。
江宁织造曹寅作为接驾的主官,在江宁的园林里给皇帝和太后整了好大的排场,且不说那园子中的奇花异草、假山流水、珍鸟异兽,光是伺候的婢女,都能从门口一路列队到正屋,一个个都是同样的身高同样的胖瘦,进退有度不说,各个脸上都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园中的戏台上从入门开始就在咿咿呀呀地唱,就算贵人不看戏,那喜庆的氛围也是要拉满的。但到了各位皇亲贵胄在各自的屋中落脚后,那戏曲声就神奇地听不见了。
这处接驾的园林占地二百多亩,差不多与整个后宫加上御花园和阿哥所的面积一般大小,约为畅春园的三分之一。气派上不如京城的皇家园林,但苏州园林精巧啊,移步换景,动静分离,其中设计多有绝妙之处,花费绝对不菲。
八贝勒作为有爵位的皇子,还有挑房间的权力。几处替他备选的小院皆是独门独户,四周有植被环绕,繁花盛开,窗户朝南采光良好的。最后为了规避花粉过敏和蚊虫叮咬的风险,八贝勒挑选了一处翠竹环抱、栽有薄荷和除虫菊的小院。
不过担心蚊虫和花粉什么的,其实也是多余的。曹家安排的仆人早将屋里屋外打扫得纤尘不染,屋内还飘散着淡淡的熏过驱虫草药的香味。再看看那架子上光滑得可以照人的铜脸盆和簇新的家具,就算是最最娇生惯养的十四阿哥,都只有连声夸赞的份儿。
在屋里洗了澡出来赴宴,众人的精神都是一振。兄弟们聚在一起,都是一脸舒坦的模样。
“可算是到了个人过的地方。”小十四说出了大家的心声,“之前在船上快憋死小爷了。”
“曹家不错。”五爷、七爷也跟着赞不绝口。
太后娘娘更是高兴,拉着曹家的老太太叽里呱啦说蒙语。曹家老太太孙氏是康熙的乳母,伺候着万岁爷从小时候那场天花中熬过来的,自然也不是个简单人物。别看她是汉人,入了包衣会说满语,又在宫里学了蒙语,此时虽然退休日久发音生疏了些,但也能跟太后有来有往地沟通,从不冷场的。
太后一高兴,又召见了曹家几个女孩儿,一一给了赏赐。
太后高兴,直郡王和诚郡王也就跟着高兴,与曹寅的几个子侄谈论学业也是夸的居多。一时间大家都有交际的对象,人员走动,交头接耳,再加上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吉祥背景音,一番盛世热闹景象。
跟皇家人打了半辈子交道的曹寅自然不会落下定贝勒,在宴会近半的时候就端了酒杯过来敬酒。“问候八爷安,八福晋安。”
八爷本是不喝酒的,但曹寅作为康熙的奶兄弟,虽然是包衣,但论私比皇阿哥长一辈,论公也是执掌财务大权的江南要员,无论怎么说都是要给几分面子的。于是小八爷让换了低度数的米酒,与曹寅碰了杯。“初到江南,水土不服。少饮一些,还望见谅。”
“诶,哪里哪里?”曹寅连声客套,“八爷身体不适?可要找个大夫来看看?”
八贝勒眨眨眼。
“哎呀,瞧我,喝酒误事。八爷自个儿就是神医。”曹寅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帅哥,如今中年发福,尤其应酬起来出了汗,油光满面的样子直让人感叹岁月是一把杀猪刀。
“我带了药丸子,回去含一些就好。”八贝勒慢吞吞地说,“曹大人这个岁数,平日里少喝酒少吃肥肉,早早保养起来,才能延年益寿。”
“谁说不是呢?”曹寅哈哈笑道,“以前在京中跟着万岁爷骑射布库,我也是一把好手。然如今疏于习武,成了这般笨重模样,让八爷笑话了。”
他虽是笑着的,但不知怎么却透出一股苦闷。云雯意识到了,轻轻皱了皱眉。
曹寅没有多呆,又往下一桌敬酒去了。清澈的蒸馏酒一杯一杯地往肚子里灌,他的笑声越发热闹,说出来的也是一叠的喜庆话和政界互吹。
曹寅离开了没多一会儿,大千岁就带着大福晋过来了。
“咱八弟如今可是陷在温柔乡里乐不思蜀了,连皇阿玛面前都跟应付差事似的,就不要说来找大哥说话了。”老大张口就把八弟媳给得罪了个彻底,大福晋拉都拉不住。
不过云雯早就学会了把大千岁的话当耳旁风了,也没觉得多受伤。这位大爷不知抽的什么风,对外人如春风般和煦,拉拢了不少拥趸,但对八爷说话却总是有些不合时宜。
“皇阿玛跟前有十三弟和十四弟承欢,我毕竟年长几岁,不好跟他们争宠。”小八爷轻描淡写地道。
“嘿,你倒是大方。”大阿哥强行跟八弟碰杯,发现弟弟喝的是低度数的米酒时还皱了皱眉。“你不知道,老十三如今是要飞了。他拿竹子做了个测水深的工具,将门前那段扬子江的水深给测了出来,得了皇阿玛好一顿夸奖,说他关心水利,一片赤诚,回去就跟着工程历练。听听,老十三才多大的孩子,十四岁!开始办差了!”
大千岁话里面的酸味简直冲破天际,也冲得小八爷直愣神。“啊这,十三弟可以啊。”
“可以个屁!”直郡王气得想打弟弟脑壳,但想起来这还是热闹的宴会,不好将嫉妒的情绪摆得这么明显,于是连忙压低声音:“我的定贝勒诶,你不会觉得拿了个贝勒就心满意足了吧。弟弟都爬你头上去了,小心到时候直降一个荣亲王。”
这个荣亲王,说的是顺治与董鄂妃那个夭折的孩子。顺治极尽宠爱,追封荣亲王,更有隐隐以之为嗣的意思。老大拿荣亲王去比喻十三阿哥,可见如今康熙对十三的宠爱有多盛,说是逼近太子也不为过。
“大哥慎言。这么说让太子怎么想?对十三弟都不好。”
“哼。”老大鼻子里出气,心说我可不想拉下来一个太子,结果上去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那还不如太子呢。
第217章 十九岁的初夏
小八爷深深觉得, 大阿哥的心态其实有点像不停推婢女顾宠的七福晋。太子也好,十三阿哥也好,就好比魅惑君主还跟他不是一条心的小妖精, 而八爷自己,就是那个被推的婢女。
“论聪明,你也不比老十三差啊。啊。”
“就他那点小聪明, 还不够你一只手打的呢。”
“你怎么就这么不争气呢?”
八贝勒往大哥嘴里塞了块东坡肉:“从屈原开始就把臣子比作美人, 是有道理的啊。”
大千岁:???
他这半遮半露的脑回路可能只有文化水平超高的八福晋听懂了。云雯散宴回去的路上都在用帕子捂着嘴巴偷笑。回到竹林小院的时候,远远就能看到屋里已经亮了满堂的灯,有妆容清丽的两个红衣少女正从院中退出来,穿着是锦缎, 不像是普通婢女。而夏疏正站在正屋门口, 因为背对着光线, 脸上表情格外异常,虽是笑着的, 却透着森冷。
“呦, 这是怎么了?”八贝勒等那两个红衣少女走远了,才问道。
“曹家挑了好漂亮的妹妹来点灯。”夏疏说,依旧是那幅要笑不笑的僵硬表情。
“这不是走了吗?”意识到大事不好, 小八爷连忙自保。
然而福晋的贴身婢女如同护崽的老母鸡一般不依不饶:“本来还在厢房候着,等着伺候爷呢。不过刚才有个婆子来传话,这才收拾东西走了。”
许是她言语间实在有点不够恭敬, 云雯开口制止道:“夏疏!”
夏疏咬了咬唇瓣。
“是不是八爷对咱们太照顾了,才让你这么蹬鼻子上脸呀?”云雯轻声细语地说,用语却是很重的。
夏疏的眼泪一下就滑下来了。“八爷收用谁,是八爷的心意,咱没话说。奴婢就是气不过曹家故意将人花枝招展地送上门来给福晋添堵。”
“好了好了。就当这事没发生, 啊。”看到女孩子哭鼻子八贝勒头都大了,连忙拉着福晋进屋,把她跟夏疏进行物理隔离,免得主仆俩继续拌嘴哭鼻子。
当天晚上,又是交公粮又是表忠心自不必提。
其实到了江南,地方官员送当地美女给初来乍到的上司也是保留节目了。别说他们兄弟几个,就连皇帝那边都是进了美女的。至于皇家的爷们睡过之后,可能带着进京,也可能就当春风一场。但就算没能进京搏个前程,皇家收用过的女人,曹家也会养着她们下半辈子。可不得卯足了劲儿争宠吗?琴棋书画教出来的黄花闺女,气度比起普通闺秀都不差什么,可不愿意最后还落个“一双玉臂千人枕”的下场。
然而人与人的立场是不同的,在红衣少女们看来八贝勒是跳出火坑的希望,但曹寅却不愿意惹怒这位金贵的皇子。宴席上看着八贝勒和八福晋之间的小眼神小动作,他就意识到此事不可为,会弄巧成拙,这才吩咐了人撤回来。若不是红衣少女们耍心机拖延了一会儿,刚好在门口撞见了八贝勒夫妇,那就是一场周到的安排了。人都走了,夏疏也不会没有眼色地提出来惹福晋伤心。
如今算是略有瑕疵,但之后几天,再没有莺莺燕燕出现在八贝勒眼前了。
其实说起来,皇子们大部分都不会在女色上委屈自己。七阿哥收了一个,五阿哥收了一个带走了两个,是因为经不住另一个苦苦哀求,五哥是真的心肠软,也因此后宅尤为混乱。十三、十四年纪小没有闹得荒唐,十三阿哥倒是个侠义心肠,付钱给他那边的两个姑娘放了身契。
大千岁照样是有福晋在就看不见旁人,别管争宠夺嫡有多失心疯,夫妻感情上老大是绝对没得黑的。
最有意思的是老三诚郡王,不声不响的,名下的紫草黄柏消耗了一份,还往公中支了藏红花,说是水土不服胸闷气短,要泡水喝。要不是小八爷管着南下途中的药品,对药理更是精通,还真挺难发现其中的端倪的。好家伙,都是可以用来避孕的草药,从分量上来看,老三做事还挺绝。
于是小八爷就有些不太高兴,但这种哥哥的阴私之事,就算他发现了也没处诉说。他也不是不能理解老三的动机,正牌福晋佟氏出身后族嫡系,亲爷爷又是战死的英雄,地位可谓尊崇至极。三福晋在京中也是被老三盛宠的,惹女子羡慕不比大福晋和八福晋少,如今又好不容易怀上身孕。倘若老三出来一趟带了小脚汉女回去,岂不是打三福晋的脸,也打了佟家的脸。
然而——“若真不想惹怀孕的福晋伤心,不收不就完了?”
反正八爷无法理解,心里对三哥更是疏远了一分。说到“疏远”一词,还真是挺悲哀的,哥哥弟弟们小时候一起读书一起玩,偶尔有口角之争或者傲娇脾气,也依旧有可爱的地方。但随着年岁渐长,各自成家立业,竟仿佛从珍珠变成了死鱼眼珠子一般。
太子早早的就把兄弟当奴才,这是最早疏远的那个不必说,更兼其中还有根刺扎在远古的岁月里,这辈子都忘怀不了。
接着是老大,不提争储还好,一争储整个人都有些魔怔。
老三的话,从前他还难以理解四大爷提起老三时那种吃了苍蝇的表情,现在是深刻地感受到了。要论理解三哥的自私自利,还得是四大爷。
五哥七哥不是坏人,但要论有勇气有作为,还差了挺大距离。
如此,前头的哥哥里,真就只剩一个四哥的品性是让他喜欢的了。
而若是往下数弟弟,老九老十对他一片信任依赖,他也全力照拂。但若说这两个弟弟如何良善——呵呵,他拉着他们不上歪路就已经拼尽全力了。然而老九依旧跃跃欲试地想看太子倒霉,典型损人不利己的坏胚。
再往下,十一、十二、十三、十四,好嘛,又是一团乱账。老十一的药被断差点没了命的事情,也就去年吧,他八贝勒的记性还没有这么差。
郁闷了的小八爷破天荒地想念起四哥了。要是四哥也跟出来了,还能一起讨论讨论黄河出海段淤积的事儿,而不是又是扬州瘦马又是江南官场又是皇阿玛更喜欢谁谁谁。他将这份隐秘的心思吐露给了云雯后,云雯给他出了个主意。
“爷若是想念四贝勒,不若写封信给他。”
“可是,我外出办差,从没给四哥写过信。”八爷跃跃欲试又有些犹豫,“我又不是十三弟,自小是四哥带大了,每回分开都书信不断。”
云雯不懂男人奇怪的尊严。“便是从前不亲近,如今写了不就告诉四哥想与他亲近吗?爷不主动,四贝勒亦不主动,不就永远生分着么?难受的不还是爷自个儿?”
八爷:“男人之间不提亲近,又不是手帕交。”然而嘴上这么说,身体却很正直,铺开纸磨了墨开始写信。没说三阿哥睡了江南美人还灌紫草藏红花避孕,只道淮黄下游年久失修,又见江宁歌舞升平,炊金饮玉,仿若两个世界,于是心中郁郁。想到艰苦的差事,就尤其想念曾经一起赈过灾吃过苦的四哥,所以写信给他。
短短一封信不过八十余字,一页纸便写完了。行书风流恣意,力透纸背,一气呵成,拿到书法史中也是一副可以传世的名品。书法名品这种东西,尤其行书草书,不是带着酒意,就是带着情绪。八贝勒这封信,就是带情绪的名品,是压抑着的强烈愤怒和悲哀。
且不说收到这封信的四大爷是如何反应,南巡途中的八贝勒依旧被喜爱江宁繁华的人群所裹挟着。
他们在江宁呆了足足七天,陪太后娘娘逛遍了周围所有的名胜古刹,而后才恋恋不舍地告别舒适的曹家园林,继续沿运河南下杭州。水网密布的鱼米之乡,采桑养蚕的盛春时节,又有清明的绵绵细雨,江南仿佛就是诗词中描述的模样。
杭州将军又换了两茬,前后死了石文炳和石华善的太子妃娘家,到底丢了在江南的军职,再加上石琳从两广总督任上退休下来,愈发式微了。虽然家中好几个佐领,依旧是极为实惠的一家人,但没有两三品的官位在手,又怎么好意思说是太子的姻亲呢?
如今石家家主石文焯,是太子妃的叔父,刚刚守完父丧,前几天被康熙封为苏州知府。这已经是石家最高品阶的文官了,从四品而已。相比石华善正一品内大臣,石琳从一品两广总督,石文炳从一品的杭州将军来看,滑落肉眼可见。也不知这种变化是皇帝有意为之,还是天不佑石家了。
回想起上次来到杭州,杭州将军任上的还是小伙伴姚法祖的父亲呢,后来姚家迁福州将军,石文炳迁杭州将军,两家地理位置来了个对调,是太子妃婚事定下后康熙对石家施恩的一部分。这一切仿佛还在眼前,然而时事已经变化得让人认不清了。
他第一次见到姚法祖的那座江南台门已经几度易手,那个在杭州城街道上提剑仗义的小男孩也已经无迹可寻。这座城市仿佛比从前更加繁华,但也只是一座因为康熙盛世的展开而繁华起来的城市罢了。除了城中药铺中已经平价化的牛痘痘苗,以及争相给他献医书的民间大夫外,没有太多与他相关的痕迹。
“走了,去福州见循之去。”八贝勒拜别了即将返程北上的圣驾,带着福晋坐上了南下福建的马车。
第218章 十九岁的夏天
泉州港,作为康熙朝闽海关下的大港口,拥有着不亚于广州的繁荣,甚至因为民间贸易的传统比广州更甚,而有着更加包容与活跃的市井风貌。
就比如泉州城的城墙是簇新的,每一块青砖都严丝合缝。城墙上的门楼也是新造,红漆都在阳光下闪着光,然而样式却古朴,宽厚稳重,仿佛能够望见汉唐。没有过多的雕饰,然仅那层层叠叠光鲜亮丽的瓦片,就在彰显这座城市的富庶。
时间不过早上七点左右,城门早就已经开了,长长的入城的队伍,从城门下一直延伸到城郊的小树林。此处的林木也与北方不同,洋紫荆、木棉、黄花风铃木,甚至是三个人都合抱不过来的榕树,落落错错地从官道旁朝着田野延伸而去。此时已经是初夏,空气中飘着不知名的花香,被阳光暴晒之后许是分解了,变成一种类似烘焙后的甜食的味道。
有一队镖师护送着两辆更宽敞些的大马车,就跟着队伍朝城门缓慢地移动。镖头是个高大的中年人,穿着一身好料子的劲装,腰上挂着把刀,一眼看就是半个体面人。而镖师们的穿着就随意多了,有那年纪小的,已经偷偷脱了上衣,就露着精赤的上身,左手拿一片不知从哪儿捡到的大蒲叶扇着风。而待镖头一个眼刀子甩过去,小镖师才缩缩脖子丢了蒲叶,嘴里嘟囔着:“这叶子本也不凉快嘞。”
“我婆娘家的侄儿,仗着手上有些功夫就散漫,让少爷见笑了。”镖头朝马车上拱手道。
车夫坐马车左辕,而右辕上则坐着个头戴大斗笠的年轻男子。他穿着一件灰紫色的长衫,颜色虽不显眼,然而不同的角度看过去,那料子上就呈现出不同的光泽与暗纹来。能用得起上好的绸缎,显然是富贵的官家少爷无疑了。不过虽然出身好,但这年轻人却是好脾气,此时不过摆摆手,道:“从福州往泉州来本就太平路径,松快些也不妨碍。”
可不是太平路径吗?
福州的顺来镖行接的这趟生意,将贵人护送到泉州,一百多公里的大官道,晃晃悠悠五天时间,就能赚到二百两银子,可真是既轻松又来钱。客户是一对少年夫妻,带了两个丫鬟和六个男仆。本身就已经是能够安全上路的配置了,偏生还要再雇佣十二人的镖师队伍,还是州府老爷递了帖子指派过来的,要全福州最好的镖局。这已经不是“金贵”二字就能形容的,那得说“贵不可言”。
镖头从接到活开始心里就开始发憷,他也不敢想,他也不敢问,就点了功夫最好的几个熟手,带着贵客上路。不过这几天下来,大家发现金少爷和金少奶奶都是和气人,于是就有小镖师松懈下来,嘻嘻哈哈开玩笑,再或者追着人家的丫鬟“姐姐长姐姐短”地喊。这怎么不能把镖头给惊出一身冷汗呢?于是只能更加小心地伺候着,希望贵人看在他这份勤恳的份上不要到了地方算总账。
镖头这份忐忑的小心思,那年轻的少爷似乎没有感受到。如今堵在城门外也不恼,只是悠然自得地靠着马车壁,目光在人群里漂移。马车帘子被他掀开了一半,让凉爽的风能够吹进去,免得车厢内太闷。而金少奶奶那张仙女似的面孔,就从半敞的帘子后露出来,也在朝着前方瞧。
“哎,这些百姓都穿着棉布,连打补丁的人都少。泉州很是富庶呀。”金少奶奶说。她声音脆生生的,汉话带着北边的口音,好像舌头时不时就要打个小卷儿,有一种别样的韵味。
金少爷调整了一下头顶大斗笠的方向,让金少奶奶能够更加清楚地看清马车外头的景象。“镖头师傅说说,这是入城的都是富户呢?还是泉州百姓普遍就比别处富庶呢?”
镖头连忙应道:“少爷看这些挑着菜的,背着布的,怎么会是富户呢?泉州商贸昌盛,连带着百姓都喜欢做些小买卖。只要不是遭了天灾**,还真是比别处要宽裕呢。咱们往来的知道,就连福州有门路的,都想往泉州跑呢。”
“喔。”听到这种老百姓逃户籍的消息,金少爷并没有表露出愤怒不满,注意力反而是在奇怪的地方。“福州也有海港,商贸也繁盛,又是省府,怎么反倒是不如泉州呢?若说港口,闽海关总署设在漳州,也不是泉州啊。”
“正是没有官老爷,才富呢。”镖头脱口而出了这句话之后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这位可是知府介绍来的贵客,当下就垮着脸不敢再继续了。
金少爷眨眨眼,笑道:“不碍事儿。我一个访友的闲人,管不到海关和官府头上,镖头师傅过于小心了,说。”
最后一个“说”字,带了上位者的威压,让镖头浑身一个激灵。无奈他不能拒绝,只能小心翼翼地应答道:“福州有府衙老爷,漳州有海关老爷,虽然也富呢,但银子大多入了官府。泉州府老爷手松,于是民间的海上买卖多往泉州来。又有洋人也喜欢往泉州来,入关费少,这才……”
镖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化名“金少爷”的八贝勒心中了然,泉州港鱼龙混杂,是民商的天堂,想必其中也不乏走私与海盗在此靠岸。“可有海寇掳掠之事发生?”他问。
镖头额头上都是冷汗了。“这个,他们可不敢,福建绿营军门就驻扎在泉州呢。”
“福建绿营啊,可是姚仪在管?此人官声如何?”
镖头已经麻了,这金少爷喊姚大人的名讳喊得无比自然。他擦了把头上的汗,破罐子破摔地答道:“姚大人手下的兵至少不敲诈勒索,许是个好官,旁的我们老百姓也不清楚。不过姚大人的长子,小姚大人可是名人,出海逮了两队海盗呢,其中一支还是洋人,很是英雄。”
“喔。”金少爷发出一个语气词,看上去高深莫测。
镖头深怕这位祖宗再问出什么要掉脑袋的问题,连忙趁着喘息的机会转移话题道:“方才听少爷要去泉州访友?少爷北方人,竟然有泉州的朋友吗?”
“是发小,因为家里头的营生到了泉州,便也跟了过来了。”金少爷道,“之前写信说在福州接我,不料回泉州了。等进城见了,定要让他破财请客才好。”说到这里,金少爷脸上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可见与那友人是真的感情深厚。
“少爷千里迢迢来访友,自是该被好好招待一番。”镖头恭维道。
这个时候,他们已经随着入城的队伍移动到了城墙底下。人流越发密集,即便是他们这样看着非富即贵的车队,都有小老百姓被挤到车厢边上。
“老爷,太太,买杏子不?新鲜的甜杏。”
“枇杷,自家种的枇杷。”
……
被挤过来的农夫农妇也不害怕,反而兜售起手上的商品来。镖师们开始干活,组成人墙将外人与马车隔开。待过了这段混乱的路程,他们已经到了城门设卡处。门洞阻隔了外头开始燥热的阳光,让人头脑为之一清。金少爷的仆人递上路引,许是上头的印章有些唬人吧,没有遭到什么盘问就被放入了城中。
泉州城的主干道干净宽敞,清爽的海风在这座城市里盘旋,就连往来的人流都带着一股海滨安逸的味道。蓝天白云下的房舍色彩统一,多是红棕黑三色构成的古朴民居,这就是泉州城的居民区了。
“港口还在城那头呢?海边上。”镖头客气地询问道,“就是不知少爷要去哪儿了。”
金少爷指了指街口的一个茶摊。“先在此休息一会儿吧,我已经派了仆从去找人,应该马上就会有消息。”
镖头悚然一惊,发现那名总是笑眯眯地守在金少爷身边的无须男子,已经不见了身影。“那便听少爷的。”镖头让人护着马车停在路边安全的地方。后头车里下来两个丫鬟,又到前面车里扶了金少奶奶下车。一行二十来人就将茶摊上所有的桌椅给占了,这还是有仆人站着的情况下。
“店家,来口凉茶,不要太浓,也不要太甜。”金少爷喊道。很奇怪,他不像是第一次来这家茶摊喝茶的样子。
镖头只是隐约觉得有些违和,但“金少奶奶”显然更加了解她的丈夫。“去年路过泉州,也喝过这家吗?”
“金少爷”点点头。“利索干净,解渴算不错的。隔壁那家卖卤肉的也还在,可以弄些尝鲜。”言罢,给跑腿的小厮丢了块银子。
小厮的腿脚很快,镖师们还在喝凉茶的时候就提着十七、八斤卤肉回来了,看他脸不红心不跳的样子,臂力也是不错的了。就在茶摊的桌子上开了荷叶包,又有另一个男仆从两条街外买了热腾腾的面饼来。众人就一口面一口肉,好好吃了一顿。
镖师们算是开了大餐了,便是平日在自家镖局里,都没有这般敞开地吃过肉,于是一叠声地给金少爷道谢。没想到这趟差事临了了,还有这等实惠可以享用。
卤肉鲜美,肉汁浸润了面饼,让这些青壮年吃得满嘴流油。相比之下,贵人们就克制多了,金少奶奶不过用了一张饼、三口肉罢了。她自己带了一个精巧的青花瓷碗用来装肉,然而就那小小一碗肉也没吃完,剩下都进了金少爷的肚子里。
众人吃饱喝足,将剩余的肉和饼打包好,由小镖师提着。镖头起身,刚想问问金少爷接下来如何安排,就见到一个穿着全黑色军官常服的年轻人大步而来,身后跟着的正是金少爷的贴身男仆。
“哎呀,八……好兄弟,是我的不对,还要你雇人来泉州。”那名军官道,神情豪爽利落。
金少爷也面露喜色,站起来锤了那军官一拳:“先来见过你弟妹。回头再与你撕扯这遭。敢放我鸽子,这没有一个天大的理由可说不过去。”
“弟妹好,弟妹远来辛苦了。”那军官殷勤地道,“哎呀没想到弟妹也来了,正好与内子作伴。”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再也抑制不住喜色。“我要当爹了!”
哦,这就是你鸽我的理由是吗?你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第219章 十九岁的夏天
与顺来镖行的一众汉子们告别后,小八爷一行就变成了由姚法祖带领着行走在泉州城的街道上。初夏的风轻轻抚摸着人类的脸颊和衣摆,仿佛经过这座古城过滤之后,连海风都温柔了下来。方才在城外等候时觉得晒人的太阳,有了走动时的空气流动,也没有那么灼人了。
“还好我反应快。”姚法祖笑着自夸,“看到……弟妹穿着汉人的服侍,就猜到了你们在微服私访,没有喊出来。”他脸上的笑容自打见面就没有下来过。二十多岁的青年的脸庞和双手都被晒成了古铜色,但脸颊并不干枯,还隐隐透出些年轻人特有的光泽,因此充满了阳刚之气。
“虽没喊出来,但也差不离吧。”小八爷摇着扇子,“我得取个字号才好,不然以后在外行走都不方便了。如果我有个字号,像是‘长寿居士’之类的,你见面还能叫一句‘长寿兄’。”
姚法祖笑得不行:“‘长寿兄’这个名字也太怪了吧?你也是京里有名的文化人,就这?”
小八爷老神在在:“‘长寿’不好吗?又吉利又上口。”
“这……令尊怕是要生气,他肯定觉得这个字号不够霸气威严。”
“老爷子确实是个在意名号的人。唉,不如回家请教一下老爷子的建议好了,也省了我费心取名的功夫。”
……
两人在前头拌嘴,云雯左手被丈夫牵着,右手绞着帕子忍笑。如此忍了一路到了福建陆路提督衙门,倒觉得方才吃下去的卤肉和饼都已经消化得差不多了,反而又有些馋肉起来。可惜的是方才那些卤肉已经被镖师们带走了,她并不能偷得一二来解馋。
提督衙门位于军营外,再往里就是驻军区,遥遥望去守卫森严的模样。提督衙门倒是朝着城中敞开大门,不过这里不是诉讼的场所,又军威严重,并没有百姓来登门。沿着府门大街往前走,就是港口区,能够听到那边鼎沸的人声,与此处的冷清庄重截然不同。
“泉州城建得不错的。”姚法祖说,“提督衙门背靠军营,面朝港口,地势又高,大部分动静都能听得到。”
“是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好地方。”八贝勒点头。
“哈哈,从前这里可是水师总署呢,代代传下来的好地势。不过康熙二十三年福建水师搬去漳州了,我爹来了之后就把绿营和八旗营都迁了过来。临海的麻烦大都从海上来,没得放着大好地方荒废,去城外林子里住的。”
提督府衙门里很安静,守在各个门口的士兵制服簇新、身材健壮、纪律良好,看得小八爷连连点头。“光看府衙,就觉得姚大人治军有方。”
“嗐,这也是整治后的成果了。”姚法祖摆摆手,“太平久了,军队就不行了。不带出去见血,哪里练得成这样子,不还是一群吃空饷的蠢材?”他说这话的时候,手背上和眉骨上的疤痕一抖一抖的,散发着血腥之气。不过姚法祖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多说,而是带着八贝勒夫妇一路到了府衙后面的宅邸。
作为从一品大员的官邸,提督府可以称得上一句简朴了。没有在曹家见到的奇珍异兽,也没有一长溜容貌姣好的丫鬟,就是普普通通的大户人家的宅子,由老兵家属的婆婆们打扫得干干净净。
“八爷虽然没表露过,但心里头是喜欢简朴的。我跟八爷学了习气,所以家里是这个样子的。”姚法祖先带了八爷一行去了最好的客院,又介绍了井水、厨房、洗衣处的所在。“八爷自便就好,洒扫都有人做的。我外甥住在倒座房,给八爷跑腿用,他自小在这里长大,府里府外都熟悉的。”
姚法祖的外甥叫黄良,七、八岁的小男孩,说起来也该是提督府的小主子,但是洗漱都是自己干,自律得不像个剥削阶级。他们进院子的时候阿良在院子里打拳,小嘴里“嘿呀”、“嘿呀”地叫。见到人进来就收了动作,躲在自己屋子里偷偷往外张望。而当姚法祖朝他招手的时候,他就笑呵呵地跑出来:“阿舅,吃糖。”说话的同时递上两颗捂化的麦芽糖。
姚法祖也不嫌弃,取了一颗糖塞进嘴里。“这是……”他卡壳了,不知道该不该说“八爷”。
“金叔。”八贝勒快速给自己取了个假名,“鄙人金思翰,你唤金叔就好。这是金婶。”
阿良很乖巧,嘴里说着带北京口音的汉语:“金叔好,金婶好。”
“呦,他这官话是跟你学的?”
“可不是。”姚法祖骄傲地抬头,“阿良还会默写千字文呢。”
“那可了不得。”云雯赞道,附身给小朋友塞了一个小荷包。在武将世家,这么大的小男孩在学武的同时不荒废文化课,是相当难得的事情。
“谢谢金婶,金婶事事顺心岁岁如意。”阿良仰着头说,仿佛一个小天使。
“这小嘴跟抹了蜜似的。”姚法祖一掌拍在阿良头上,“金叔金婶都是文化人,你要尊敬知道吗?行了,继续打拳去,有事会喊你的。”
小朋友乖乖做功课去了,大人们则要去拜见这府中的其他主人。首先是福建陆路提督姚仪,在正堂与八贝勒夫妇见了礼。姚仪如今的官位,也可以跟皇子夫妇一起坐着说话了。不过姚法祖的资历还不够,于是他也想跟着坐下的时候被老父亲训斥了一顿。姚老太太在浙江老家,不在此处,连带着许多亲戚都没有跟过来,因此显得宅邸分外空旷。
而姚法祖自己的院子就在八贝勒的隔壁,他们进去的时候就见一名穿着大红色上衣和碎花黑底马面裙的女子在院中来回踱步。这名女子在福建女子中算绝对的高个儿,约有一米七,若是穿上花盆底怕是身高能超过姚法祖。
“哎呦,姐姐怎么出来了?太阳这么晒。”姚某人秒变舔狗,凑上去就是一通嘘寒问暖,看得八爷和云雯齐齐起了鸡皮疙瘩。
“咚。”那女子往姚法祖额头打了个爆栗,用方言娇喝道:“客人在呢,你装什么怂样?且你准备什么时候送我回去?家里一堆生意呢。”
“好姐姐,今儿八爷头次过来,你替我装个面子好不好?”姚某人继续胡搅蛮缠。
那名女子脸上混杂着头疼和心软的表情,显得欲言又止。“你这情态……面子早丢光了……”她小声咕哝道,但最终还是换上了客套的笑容,迎过来行礼道:“民女王氏见过八爷,见过八福晋。”这回说的就是大家都能听懂的官话了。
常在海上跑生意的女当家,果然有两把刷子。
“快快请起。”八贝勒怎么会让孕妇下跪,立马阻止。
而云雯也顺手将她的胳膊搀扶住:“姐姐有身孕的人了,不必如此。”两个女眷叙了交情,因为八贝勒和姚法祖关系亲密,因此云雯也愿意给王氏做脸,不一会儿就“王姐姐”、“董妹妹”地喊上了。
一行人进入房中,厨房也适时送来了饭菜,是一顿丰盛的海鲜午餐,足有八个菜一道汤,将圆桌摆得满满当当。四人围在一起,就像普通人家的亲友一般吃起来。
席间免不了八卦姚法祖追老婆的过程。用姚法祖的话说,他从前多是在王家的府上居住,软饭吃得飞起,为此没少跟老爹斗嘴,不过是近期老婆怀孕了才搬到提督府来住。
“其实住哪边不一样吗?”姚某人大大咧咧地说,“姐姐家在海港区,方便。有时候我们一出海就是半个月,这又怎么算?且我就喜欢姐姐给我发零花钱的样子。”
“那怎么又搬到提督府来了呢?”
“嗐,还不是那怪病给我吓的。”姚法祖今天第一次收敛起了笑容,露出严肃的神态,“八爷知道福建出了怪病吧?”
“听皇阿玛提过一回,然而我自福州而来,一路上并没有发现疫情。在福州也问了大夫,无人知道此事。”八贝勒皱起了眉,“不应该啊,这还要瞒着吗?”
姚法祖:“有些骇人,不适合吃饭的时候说。先吃饭吧。”
八贝勒夫妇的好奇心被勾了起来,就连吃饭的速度都快了两分。因着涉及到严肃的话题,席间也没有再说话,一时间颇有种“食不言、寝不语”的范儿。等到残羹剩饭撤走,又上了漱口茶,姚法祖才继续道:“事情发生在泉州府下辖的惠安县。三个村子接连生了七个死胎。”
“啊。”云雯最近在备孕,尤为听不得这种话,当即就轻轻掩住了嘴。
小八爷也皱紧了眉。
“那三个村子不大,这一年来统共就降生了十一个婴儿,断气了七个,活下来的中间有两个也不太好。”
“民间若是贫苦,产妇营养不良,像是遇到灾荒之时,婴儿夭折过多也是有的。”小八爷慢慢地说,这样的人间惨剧确实令人心痛,但若是没有别的原因,还够不上“怪病”二字。
“我的好八爷啊。惠安靠海,数一数二的富县,近年来也没有灾荒。最重要的是——”姚法祖压低了音量,“死的那些是怪胎。”
“啊!”
“有两个头四只脚的,有长尾巴的,有仿若牛的,还有天生没有后脑勺的。我刚刚说活下来的中间有两个不太好,大的那个半岁了还不会翻身,天天目光呆滞流口水,似乎是傻的。”姚法祖说这段描述的时候音调也有些变化,“当地村民都以为遭了天罚,烧香拜佛、求道士求基督什么的都有。”
“腹中胎儿畸形,有许多原因。或者是用了导致畸形的药物,或者是染了寄生虫或者病毒,可能性太多了。怎么可以轻易就归咎于鬼神之说呢?”八贝勒摇头。
“嘿,惠安县令也是这么说的。”姚法祖一掌拍在大腿上,“沈随舟那个人不信鬼神,又懂些医理,高喊着要让太医院来调查此事,这才将事情捅进了京城。换了别的地方,捂还来不及,就怕被参一本品德不修引上天震怒。”
“县令是没有资格往京城递折子的吧?”八福晋发现了盲点。
“嘿,还是弟妹心细。”姚法祖翘了翘大拇指,“沈随舟确实只是个小小惠安县令,但他恩师是福州知府,福州知府后头的靠山是佟家。喏,上达天听了。这种事情算恶兆,京里肯定管,然我没想到是八爷亲自来了。只怕沈随舟知道了都会吓一跳吧?”
他言语间与那惠安的沈县令相熟,八贝勒忍不住又多问了两句。
“那沈县令就没有派人去查?那三个出了畸胎的村子位置上是一起的吗?”
“别说派人,他亲自都去了好几回了,什么都没查出来不说,反倒是自家的小妾难产了。这下把沈家人给吓得不轻,直道诅咒跟了出来,他夫人寻死觅活地不让他再去。如今那三个村里封了道路,日日派遣老头老太去送柴米油盐,就当疫病处置。到如今已经封了两月有余了。”:,,.
第220章 十九岁的夏天
情况确实蹊跷。尤其是姚法祖心肝上的“王姐姐”老家也是惠安县,小八爷也就明白了一直在外头逍遥的小夫妻两个搬回总督府的原因了。
“还不是怕姐姐家的被服、器物上沾了那种让胎儿畸形的病气?不然我何必回家来惹我爹生气呢?包括吃食,我也怕是惠安的饮食有什么不当,或者水源不好,吃的都是从泉州城里走,之前姐姐想吃老家的萝卜糕,我都没让吃。”姚法祖说着,面露心疼之色。
姚法祖作为官府中人,知道些许内情,而大部分泉州人还被蒙在鼓里,只听说惠安那边出了疫病,轻易不要往那边去。至于具体什么病症,为了民心安定是没有往外说的。时人多迷信,若知道有大量的畸形儿降生,还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意外呢。
由此看来,惠安县令高喊着是“疫病”,反倒是一种相对保护三村百姓的做法了。毕竟这年代,被扣上邪祟的帽子烧死也是有可能的事情。
小八爷是个办实事的人,下午就将云雯留在泉州城中,自己跟姚法祖坐船往惠安赶。毕竟这个害胎儿畸形还是挺吓人的,尤其云雯正在备孕期,若是真染上了什么麻烦的寄生虫或者病原菌可就坏事儿了。不过就算是男人进惠安,他们也换上了多层麻布外套,头上戴了纱帽,一副养蜂人模样。毕竟,沈县令小妾难产是个前车之鉴,虽然让小八爷看来,王县令小妾这事儿是巧合的可能性要大些。
他们抵达惠安海边的时候正是第二日清晨,半个太阳的红光照在波光粼粼的海水上,给他们乘坐的小型火炮军舰镶上一圈金边。这艘火炮艇是姚法祖请了洋人工匠参与设计的,其实也值得大书特书一番,不过眼下却不是一个合适的时机。
得到消息的沈随舟带着僚属等在港口,这是一个清瘦的文人,本来就不健壮,也许是为“怪病”的事情焦虑,又添了上火的症状,嘴角好大一颗燎泡。“惠安县令,恭候钦差许久了!”他行礼伏地,就连说话的声音都透露出一股憔悴。
“沈大人肝虚火旺,时节又进入夏季了,更是火气上扬,还是要好好调理啊,不要仗着年轻不爱惜自己。”小八爷的职业病犯了,拉起沈县令的时候顺手把了个脉。
“唉,八爷啊,出了这样的事,我是心病,再怎么吃药都是治标不治本啊!”沈随舟苦恼地道,“沈某是个没有上进心的人,不求如何政绩斐然,但也够得上兢兢业业。我自问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要说是鬼神降罪我是不服的。”
他们沿着栈道进入城中,这是一座古老的小港,不同于泉州港楼船如沙、海商穿梭的大场面,这座隶属于惠安县的港口中更多地停靠着平民的渔船,偶尔见到商船,最大也不过十多米的长度罢了。但小商贩的活动依旧是兴盛,比如栈道下就有一个穿着少民服饰的台湾果农在贩售果子。
晨曦中的惠安像一个刚刚睡醒的小家碧玉,正靠在水边梳妆,而她身边的炉子上正氤氲开浓郁的生活气息。
小八爷突然想到一件事:“鸦片也能导致胎儿畸形,惠安富庶之地,往来频繁,可有鸦片死灰复燃之相,才导致了此祸?”八贝勒去年禁烟的时候就到过泉州,泉州作为商业大港,自然也是重点清扫的目标之一,他还记得自己在泉州砍了四人的脑袋。不过他对沈随舟没有印象,许是县令太小了,当时钦差仪仗摆开,接待他的至少是知府一级的高官。
而听八贝勒提到鸦片的沈县令发出一声苦笑:“不瞒八爷,这事儿去年出的,正是禁烟令轰轰烈烈之时,到处都在说鸦片如何害人,别说让男人发疯、妇人流产、小儿痴傻,更离谱的谣传都有过。微臣怎么会漏下鸦片呢?微臣还特意将那几名生了畸形儿的妇人以休养的名义圈起来观察,并无毒瘾发作的迹象。”
“喔。”小八爷继续往前走,“那她们的丈夫呢?”
“也并无不妥啊。”
找不出源头,那就只好进村了。三个生了畸形儿的村子分别叫做王家村、李家村和平山村。没错,姚法祖的王姐姐家还跟王家村人沾亲带故,因此尤其重视此事。
三个村子都在内陆,没有海岸线。王家村和李家村位于两座山头之间的谷地上,彼此相邻,一道河水将两村隔开,村民以务农为生,干旱的年份没少因抢水而发生争斗。而平山村则位于某块平坦的半山腰,人数较少,村民以伐木和打猎为生。从地图上看就只能看到这些,想要更深入地了解当地实况,就只能亲眼看了才知道。
八贝勒、姚法祖带头,让所有人都穿上养蜂人的装束,才来到了用路障堆起来的村口。
这里本来应该是条可以通马车的大路,然而如今被封了,又有带刀的衙役看守,因此也渐渐落了灰土和枯枝落叶。道路两旁的植物一年没人打理,开始借着春夏的好时机疯长起来,逐渐侵染道路。要不是有那来卖菜卖布的老头老太太顺手砍些枝条走,只怕情况会更加糟糕。
小八爷没有贸然进村,而是找了一个挑着盐担子的老大爷问:“老人家可知前方是何处?为何被官府封锁啊?”
老大爷干瘦,脸上都是岁月和贫穷的印痕。“前头是王家村,再往里面还有李家村和平山村,封起来是因为有疫病。”小八爷运气不错,问的第一个人就是个条理清晰的,不愧是卖盐的,这个行当没点本事的可沾染不了,果然就算是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老大爷都有胆色,看到他们一行奇怪的装束也不害怕。
“有疫病?那老人家不怕传染吗?”小八爷继续问。
“嗐,说是疫病,但隔着栅栏买菜的那些人看上去好好的呀。”老大爷蹲地上,目光里充满了淡定,“官府说是疫病,但事实,事实谁知道呢?嘿,小老儿只知道来这里卖盐不用官引,官老爷还给贴钱,为什么不干?反正我年纪大了,不怕死,死前能替儿孙留点读书钱也是好的。”
八贝勒好不容易从那段土话和官话结合的言语中听出个大概,心里不由感叹,这是个有想法的人。而且沈县令给人发补贴啊,难怪路障前卖各色物资的人都有,且多是老人,应该是抱着跟卖盐老汉差不多的主意了。用命换钱。
“哎,看你们的气度也不是来卖蜂蜜的吧?”八爷想起身的时候反而遭了老大爷的劝告,“投了个好胎,就该惜福。乔装打扮往三村里潜伏,小心惹了官府给家里招灾。不过若是你家比官府还有权有势,那就当小老儿没说。”老大爷摇头晃脑,挑着他的盐担子走来了,嘴里还哼唱着:
“没说啊没说,小老儿~我~什么也没说~”
小八爷朝周平顺使了个眼色,后者点头跟了上去。待八爷又问了一个卖菜阿婆和一个卖蛋阿婆之后,他就回来了。“打听清楚了,这老头在从前郑氏占领福建时卖过私盐,官府也知道,不过毕竟不是本朝的事儿,才放他一马。但他运气不好遇上个好赌的儿子,将家产败光了,如今年纪一大把了还在走街串巷。盐也尝了,就是普通的私盐,质地相比官盐粗糙些,但不至于要人性命。我买了些样品,回去喂给狗试试毒性。”
八贝勒点点头,看着周平顺收起了那包食盐。他刚刚看了一圈,除了颇有见识的私盐老头外,还有两人在卖盐,而其中一人驾着一辆马车,他不光光是卖盐,还卖酱、醋、大料、茴香。生意做得大,应该不仅仅是做“封锁三村”的生意。那就大概率不是盐上出了问题。
“守在村口的衙役,也是给了重金么?”八贝勒问沈县令,“这些衙役可有身体不适?”
沈县令喊了站岗之人过来,是个中年汉子,额头被太阳晒出了汗,但观其气色并没有什么病症。“你守在此处多久了?身体可有不适?”
中年衙役许是神经粗,憨憨地摇了摇头:“县太爷告诉俺们,只要不吃村里的东西就不会染病。俺好着呢,在这里轮班两个月了。”
那就是从封村开始就在这里了,至今没有异状。小八爷深吸一口气,对看守的衙役们道:“将路障搬开,我们进村。”
衙役们乍一听了还在愣神,他们能认得沈县令,才没将这群夏天裹得严严实实的人赶走。没想到领头这个人还命令起他们来。
“都愣着干什么?府城的大人来查三村的疫病,还不快让开?”沈县令喝到。
衙役们这才回神,带着几个乡勇抬动路障,露出一人宽的缝。
小八爷深吸一口气,带头钻了过去。
他这次出来没有带小白熊本体,虽然远程也能将环境信息提交给小系统扫描,但大约有十分钟的延迟。刚刚在外面磨蹭了这许久,就是在等衙役和小商贩的信息回来。凭他的医术,没有看出这些人有什么异常;果然系统返回的结果一样,除了老人的免疫力略低外,没有扫到任何值得关注的问题。
这次棘手了。:,,.
第221章 十九岁的夏天
过了路障,展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与刚才类似的大路。同样是路边有些杂草丛生的样子,但因为有村民过来栅栏这边采买,所以路面上的状况还好,偶尔有冒头的杂草也被踩平了。
这是采买的时间点,因此栅栏后面围了十多号村民,跟外头交换着银钱和货物。他们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供应,方才并没有拥挤争抢。不过此时见沈县令带人进来,其中还有什么“府城来的老爷”,顿时一个个目光都盯了过来,也不买东西了。
“大人,我们要被关到什么时候啊?”不知是哪个胆大的村民先开的口,接下来栅栏里面就炸了锅。
“大人,家里快没有余钱了。”
“是啊,大人,外头都不买我们村里的东西了。这只出不进的快维持不下去了。”
“大人,你行行好。”
……
泉州沿海的居民们习惯了贸易往来,也习惯了存家底,封村的这段日子虽然有余粮保命,但更多的是无法求的。因此格外难受。
沈县令带来的人穿着“□□布衣”挥着棍棒,将眼看着要围上来的村民驱赶开,嘴里骂道:“不识好歹的东西,县太爷自掏腰包给你们供着杂货。不然你们哪有平价的盐吃?还有你们村的母鸡都不下蛋的,要不是外头卖鸡蛋进来,哪里养的你们嘴刁?”
清朝的老百姓,不是活不下去了是没有与官府对着干的勇气的。何况他们摸着良心说,几次冒着危险到村里来的沈县令确实是个好官,被衙役们骂了之后村民们颇有种自个儿忘恩负义的负罪感,一下子躲开去不说话了。
沈县令见众人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于是一步上前,大声呼吁:“乡亲们,这几村绝户的大祸事,总不好放任不管。这次府城派了特使来调查此事,乡亲们一定要知无不言,知道了吗?”
沿着大路往前不远,就是王家村,能够看到漂亮的一座座小瓦房立在一块块的田亩之间,确实是个富裕村子。为了谨慎起来,小八爷就在村口搭了个遮阳棚,然后挨个儿喊村民来问话。
首先过来的就是一户侥幸生了正常宝宝的人家,正是王家村的村民。
“你家的怀孕之时,可有做了什么与别家不同的事情?”小八爷问那对幸运的夫妻。
“哎呀,那可是大不一样。”这名妇人一看就是健谈之人,且生性喜欢夸耀,都不用小八爷如何诱导,她就激动地说起来,“民妇孕中四五个月都是在娘家住的呢。哎呦,大人,这婆婆照顾的,就是没有娘家人贴心。你瞪什么瞪?王老六好你的,我生了女儿怎么了?!我生的女儿能哭能笑,不比你堂哥那个三头六臂的妖怪儿子强?这就是你们王家村这群杀千刀的报应!不知挖了谁的祖坟坏了谁家的风水,才遭了这狗屁的诅咒。”
两夫妻差点就当着县令的面打起来。
沈县令和八贝勒看得哭笑不得,连忙让衙役将他们两个拉开。那妇人还在骂,面色红润,中气十足:“我就该跟你个杀千刀的合离,呸,什么玩意儿,我带着女儿回娘家织布去,瞎了眼都不回来了!你当你这儿什么好地方?呸,黑了心肠烂了根的。”
随着众人的拖拽,叫骂声渐行渐远。
小八爷隔着帽纱揉揉太阳穴,因为裹得太严实,他全身上下都在冒汗,帽纱一碰就贴在了脸颊上,难受得他连忙拽下来。“这成人看着,健康得很。”
“这周氏是十里八乡有名的泼辣,村人都道是鬼也怕恶人,他们一家才逃过此劫。她男人也信这说法,天天吵天天闹,但就是要一起过日子。”沈县令苦笑道,他也不是第一次召见周氏娘子了,回回都要上演全武行,令人印象深刻。
除了周氏之外,还有一名妇人郑氏也生了健康的女儿。然与周氏孕期住娘家不同,郑氏一直呆在李家村里。从健康的婴儿这边下手仿佛走进了死胡同。
“那就看看那两个虚弱的病儿吧。”八贝勒祭出了他的杀手锏。一个村里有重病致死者,有安然无恙者,这两个都已经不可追查,那介于两者之间的轻病患显然能够带给医者最多的信息。
见到了村里大部分成年人正常的模样,小八爷也不再畏惧,跟着沈县令去了患儿家中。患有痴呆的那个婴儿住在平山村,距离山脚的王村、李村,大约有五十多米的垂直高度。相比几乎家家有瓦房的王家村,平山村的居民住的更加简陋一些——大部分是木头和石头垒起来的房屋。
痴呆儿躺在一个用麻绳编起来的摇篮里,呆呆傻傻地流着口水。而患儿的母亲,一个在村人中略有些姿色的妇人,眼睛都哭伤了。不过这家里的公婆丈夫都偏疼这个媳妇,即便是在生了痴呆儿之后,也没有对她恶语相向。
“本来我想将孩子埋了的。”痴呆儿的父亲,一个猎户带着访客们出家门,然后蹲在门口抹了把脸,“但她不让,一直哭。就拖到现在。还是得埋了的,等她好些了,我就把孩子埋了。他吃得一天比一天少,本来就快不行了。”他车轱辘地说着,说一句话就抹一把脸。
“我看你很爱惜你妻子。”小八爷突然说。
那汉子抬头,脸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隔壁村,一起长大的,像花儿一样,舍了去有钱人家当小妾的机会嫁给我这个穷汉,当然要对她好。”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忍不住涌出泪来。“孩子没了还能再生。我就怕她遭不住疯了。”
“隔壁村?你妻子是王家村人,还是李家村人?”姚法祖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个细节。
“王家村人。”那汉子答道,同时走到山崖边,指着下方清晰可见的远远近近的小瓦房中的一间道,“那里就是她娘家了。”
“三个村子,联系很紧密啊。王家村和李家村隔着小河对望,平山村就在半山腰上看着它们,一条山溪从平山村边上流过,汇入河中。不光是三个村子的村民往来密切,你们不会还喝同一条河里的水吧?”姚法祖问。
“我们村取溪水,山下的就取河水。”那汉子说,“就这一条河。虽然有些人家有井,但底下只怕也是与河连着的。”
姚法祖看向沈县令。“溪水河水,查过没有?”
“也查过。”沈县令只能苦笑了,“取了下游河水,喂给猫狗兔子,还有怀孕的母兽,一无所获。”这位沈县令是八爷的粉丝无误了,连动物实验的方法都给用上了。
又一个猜想被推翻了。
小八爷站起来:“我还是看看孩子。”
众人回到屋里,由那丈夫哄了他哀泣的妻子,小八爷才得以为那名痴呆儿看诊。一搭上脉搏,八贝勒就暗道不好,孩子的心率有些快。即便小孩子的心跳本身就比大人快一点,但这个速度已经到了病理性的范畴内了。他连忙将耳朵凑上去听孩子的心音,立马验证了自己的猜测,这孩子不仅是智力上有问题,先天心脏也有问题。哪怕是在大富之家,只怕也活不过两岁。
小小婴儿,同时患有两种先天疾病,可以算成是畸形无误了,只是比起那些“怪胎”要轻不少,所以活了下来,也不知是幸还是更深的不幸。
“你怀孕的时候,每日里都做些什么?可有离开过村子?”为了避免将残忍的宣判告诉给绝望的母亲,小八爷转而将自己从回答者的身份迅速切换成提问者。
那妇人靠在丈夫怀里,眼泪好像都哭干了。“我一直在村里……”她虚弱地说,“每日里也不做什么,就在家中养胎。”
“一步都没有跨出家门?”小八爷继续诱导,“你再好好想想,怎么都有出去过吧?一直憋在家里不会憋坏吗?”
有了这样的诱导,妇人开始了更加细致地回忆:“家里人疼我,自从知道了我怀孕就不让我去田里做活了。我家虽在山上,但娘家划了两分田地给我作嫁妆的,我都种了稻子,可以省一笔开销。田埂上还种了大豆。”
“但是你怀孕后就没去过田里?那些稻子大豆就荒废了吗?”
“偶尔也去看看,秋收的时候主要是我哥帮忙割的稻谷。我家这个打猎是一把好手,但不会做农活。”妇人回忆着家人的友善,情绪似乎好了不少,甚至主动喝了点水润喉,看得她丈夫和公婆脸上都有了喜色。
“那些稻谷和大豆,是你们自己吃了吗?”
“谷子卖了一些去村外,大豆都是自家吃的。”
“吃的时候可觉得有什么不同?有拉肚子吗?孕期可有生病?生病可找人看了?或者吃了什么药?”
“没有什么不同,怀孩子的时候也没有生病,家里人照顾我很好的,连洗衣服都不怎么让我洗。”她说到这里忍不住滑下泪来,“都是我不好,全家这般供着我,我都没有生下一个健康的孩子呜呜呜。”
这是个温柔的妇人,让她如此痛苦的原因,除了母爱之外,还有对家人的愧疚。不过经此一遭说开了话,对她的心理健康反而更有利些。八贝勒看着围着媳妇劝慰“村里这么多死胎,你至少还生了个活的,怎么能怪你呢”、“哎呀,你又勤劳又贤惠,对你好不是应该的吗”的一家人,在心里默默献上祝福。
他们离开这户人家的时候,远在京城的小系统送上了一长串关于痴呆儿的扫描结果。
“目标患有脑组织形态异常。
“经检测认定为发育异常,排除病毒感染和朊病毒感染。
“目标患有较为严重的心肌炎和主动脉畸形。
“经检测认定为发育异常,排除细菌感染和寄生虫感染的可能。
“目标伴有白细胞水平偏低,血小板水平偏低。
“经检测认定为造血细胞基因异常,排除病毒感染的可能。
“怀疑目标长期服用有毒物质,正在扫描中……
“各组织器官金属离子含量正常。
“血浆pH值正常。
“未检测到生物碱类毒性。
“未检测到□□类毒性。
“未检测到酚类苯类毒性。
“未发现碱基诱变物超标。
……
“未发现有毒物质积累。”
小八爷皱起了眉心,询问系统道:“不是感染,也不是中毒,难道这种大范围的畸形,是由父母天然因素导致的吗?这村子里存在着近乎□□的近亲婚配?”
系统也被问到了,又经过五分钟的传播时差,它弱弱地回复道:“建议宿主扫描孩子父母,同时花费500积分为三人做亲缘鉴定。”
小八爷沉默了两秒:“这个积分大概只能让你赚了。以我现在的能力,只能医治感染和中毒罢了,三村大规模先天畸形的原因,超出我的知识范畴。”
他转身返回痴呆儿的家中,扫描了孩子的父母和爷爷奶奶。
“八爷怎么去而复返,可是发现了什么?”沈县令面露希冀地问道。
小八爷摇摇头,没有说话,而是带着众人又往下一家生了死胎的人家而去。翻来覆去的问话其实已经进去了死胡同,村民们赶集日会去县城卖山货或者农副产品,但是大部分的时间都是住在村中的。三个村子喝同一水系的水,彼此往来也密切,小孩子们会在一起玩。
然而并没有疫病在村中传播,没有寄生虫,没有细菌,没有病毒,水里面也没有被毒物污染。
但就是近一年来,村中的新生儿畸形率高达百分之九十,幸免于难的其中一个,还是因为母亲怀孕时离开了村子。这村中必有古怪。
小八爷站在平山村的高处,再次俯视贯穿三村的水系。这条小河从更远的西北方向延伸而来,其实在进入王家村和李家村的交界处之前,上游也经过好几个村子,甚至一座寺庙也赖其生存,上游并没有惨剧发生。而浅浅的清澈的山涧从平山村旁冲过,又越过王家村,汇入小河中。入汇处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半米高的瀑布,“瀑布”边形成一个小潭,山水清澈,是村妇们喜欢接水洗衣服的地方。
然而若是想说是这条山涧有问题,那还是回到原本的那个问题上,患儿和水中都没有检测出毒物和传染源。
“叮。”系统在这个时候发来讯息。“基因检测结果出来了宿主。已经认定一号样本和二号样本是孩子的父母,三号样本和四号样本是一号样本的父母。一号和二号之间具有亲缘关系的可能性低于10%,三号样本和四号样本可能是第四或者第五代的旁系血亲。按照这个结果推算,患儿并不属于近亲婚配的产物。”
也不是近亲婚配导致的畸形儿,这个结果可以说是在小八爷的意料之中。如果三个村子有近亲通婚的传统,那应该是畸形儿的现象由来已久,而不是一年内大量爆发到了几乎全军覆没的地步。更重要的是,就算是近亲婚配,“无脑儿”、“连体儿”都是几十年一见的罕见现象,不可能如此集中地出现。
一定有某种毒害因素,就在三村交接之处。
八贝勒刚想再让系统彻查,就注意到了基因检测结果最后面一行高亮的红字。
“追踪患儿基因与一号、二号的基因,发现存在超量的突变,为正常突变数的五倍以上,疑似存在化学诱变或者辐射诱变。”
“辐射……诱变?”八贝勒停住了脚步,用意识点在那陌生的“辐射”二字上,一大段资料涌入他的识海。
“生活中充满了射线,具有不同的波长和频率……”通篇都是江湖人看不懂的话,哪怕小八爷经过这十多年的熏陶已经逐渐接受了病原体和基因的概念,但射线这个东西,大大地超标了。为了解决眼下惠安县三个村子的村民所面临的困境,八贝勒努力地在一堆天书中找寻着他能看懂的话。
“某些天然矿石能够含有过量辐射……孕妇长期接受过量辐射,有极高的概率导致胎儿畸形或者流产。”小八爷松了口气,排除了一切不可能之后,剩下再匪夷所思的,都是真相。
“去打听一下,一年之前,村里有没有发现什么奇特的石头,像是陨石……”他的话音顿住了,因为八贝勒看到,在那汪村妇们洗衣服的潭水边,就立着一块用彩色布条圈起来的黑色岩石,在阳光的照射下,隐隐反射出漂亮的深邃的蓝光。:,,.
第222章 十九岁的夏天
“那是什么?”八贝勒遥遥指向山下的那点异色。
沈县令被两层麻布罩子热得直淌汗, 额汗落入眼中,再加上阳光照射的缘故,使劲眨了好几下眼睛都没看清。“用红绸围着,许是村人供奉的土地像?微臣找村老来问问。”
一边派人去喊王家村的村长, 一边众人就沿着小路下山。有贵人的队伍行得慢, 差不多踏上平地的时候, 那王家村的村长,并几个老人就气喘吁吁地过来了,倒头就拜, 很是顺民的模样。
八贝勒此时不想跟他们废话,方才小系统的警报就传了过来, 说空气中的辐射指数达到了什么“三微西弗每小时”, 虽然不会对成年人造成什么伤害, 但明显高于正常值好几倍不止。显示附近有辐射源!
八爷目测了一下自己跟那块奇怪石头的距离,起码有百米以上。有两户人家不幸落在这百米范围内,一户人家流了孩子, 还有一户人家没有娶妻,因而之前并不在重点调查之列。如此看来,每日里靠近那块石头最频繁的,除了这两家倒霉的人家外,就是往水潭边洗衣的妇人了。
“那红绸围着的是何物?尔等在村中祭祀邪神吗?”八贝勒问道。
一句话吓得刚刚起身的村长又扑通跪下了。“大人冤枉啊, 我等都是正经良民。”
“那你说。”
“这是去年天降流星雨, 有一颗陨石落在潭边。村里也有几个外出做生意的, 听说这玩意儿有城里的商家愿意收购去锻造宝剑神兵, 这才用红布围了,好抬身价。”村长头磕得砰砰响,“后来村里出了怪病, 就没人来看货,才一直放着没管。官爷啊,大人啊,我等真是良民,不偷不抢的,那陨石就是自己落下来的,边上那颗柳树都给烧了,树桩还在呢。真不是我们从别处偷抢来的,也不是邪神。”
村长不愧是村长,一番话将村子给保得干干净净。这时候隔壁李家村和平山村德高望重的人也陆续赶到,见此情景连忙作证,那石头确实是天外而来,被王家村所占据。可能后续卖石头的钱会有分配不均的问题,但这不是还没有卖出去吗?
他们三个村子在这件事上倒是口径一致,连一直跟王家村有矛盾的李家村也怕“邪神”的名头扣过来,自家村子也跟着倒霉。老百姓内部矛盾,有时候真没有朝廷的力量来得可怕。
沈县令看他们说得可怜,心中也不愿意治下之民被扣上“邪祭招祸、咎由自取”的名声,他一向是不信鬼神的。于是他此时也一脸忐忑地看向八贝勒,刚开口想要求情,就听这位爷说:“选村中四十岁以上、且有两个以上儿子的男子,去用棉布将该石包起来。再准备一个铁木双层的盒子,来装这个。”
在场众人都不明所以,愣了好一会儿。还是姚法祖第一个反应过来。陨石是去年掉下来的,村子里生死胎也是近一年的事儿,时间太巧了,只怕这石头真的有问题。“站着干嘛?还不快去?”姚军头踢了一脚王家村长的小腿肚。
村长被疼得一个激灵,连忙应“是”,一瘸一拐地跑村里叫人。
这块陨石大约有六十公分高,四十多公分长宽,大致成一个不规则的椭圆。其实不算特别巨型,若不是周围围了耀眼的红布,又正儿八经清了片空地造了个台子来安放它,在山上压根儿注意不到这么小的东西。能装下这种摆件大小的木箱子有不少,普通人家厚实的嫁妆箱子就可以用,但更大一号的铁箱子就不好找了,正经的农村谁家有钱烧的整这种玩意儿?
于是没法,只能先用布包起来装木箱子里,再等沈县令从城中调铁箱来。
八贝勒走到合上的木箱子边上的时候,小系统测到了辐射值“十三微西弗每小时”,而当木箱打开一道缝的时候,这个数值飙升到接近“二十八”。
“可以确定箱子里的就是辐射源了。”系统在很努力地用八爷能听懂的话传递信息了,“这种电离辐射很特殊,在空气中衰减较快,一百米外就降到近处的十分之一。村里人没有出现辐射病,应该是没人住在水潭边上的缘故。但是白天的时候村妇们集体在水边洗衣服,孕妇也不例外,而胎儿对辐射的敏感程度比大人高多了,这才有了畸形胎儿的大量出现。不过这还是时间短,要是辐射源继续立在村中,天长日久,成人也会逐渐生病。”
小八爷点点头。
辐射不光是能解释村中成人平安无事、光是胎儿遭殃的原因,也解释了几个受害较轻的新生儿是如何产生的。
“山上那户生了痴傻儿的妇人,因为家里人疼宠,来水边洗衣服的时候较其他村妇要少,然仍然遭了秧。而泼辣的周氏,孕期大部分时间呆在娘家不说,以她的脾气,怀孕了不愿意洗衣也是很可能的,但需要查证一下。至于同样正常生女的郑氏,去询问一下她怀孕的时候有没有去水潭边洗衣服。”八贝勒低声跟沈县令说。
沈县令这时候也渐渐回过味来。“八爷的意思是,这陨石上带有病毒?”他低声问回去。
消息灵通的大清知识分子,对于“病毒”这个名词接受良好啊。“病毒病毒”,顾名思义,是导致人生病的毒素,肉眼不可见,又能散空中、溶于水,或藏于鸟兽虫鱼,伺机毒害活人。直观生动,比之前的“瘴气”啊“邪风”啊的说法更容易让人理解。
反正沈县令是“病毒说”的坚决拥护者,他从一开始就觉得村人是受了某种未知病毒的困扰,但自己才疏学浅才没找到源头。这次京里派了钦差了,还是他心目中的神童偶像,“病毒说”的创立者,这不三下五除二,就把万恶之源给找到了吗?万万没想到天降的陨石里还能有病毒的。
八贝勒高深莫测地摆摆手:“毕竟天降,别宣扬,免得有心人妖言惑众。”流星雨现象古籍中记载已经很多了,清朝也有不少,关于流星是凶兆还是吉兆,各门各派争论不休,认为是凶兆的多些。本来就不吉利了,陨石让三个村子差点断子绝孙,放任外传最后变成“大凶,皇家要绝嗣”都是有可能的。
沈县令也是官场中人,科举层层考上来的进士,一点就透,连忙点头捂嘴,去想封口的说法去了。这位县令大人绞尽脑汁地想了半个时辰,最后告诉村民们道:“天降之石,难道是你们小小的村庄能承受得住的吗?恐怕就是留在你们村中太久了,生了怨气,才祸极旁边的洗衣妇人,让她们不得生产,生了也不是健康的孩儿。本官方才测算了,此物当由僧道念经七日,消了怨气再镇压海中,方为归宿。”
村民们骇然,随后议论声就此起彼伏,最后连成一片嘈杂之声。
“我就说不要贪心,这种宝贝哪里是我们能拥有的?”
“都是村长的错,还有王四老爷他们几个,还想着高价卖。”
“闭嘴,当时说要卖掉,你们几家也是同意的。”
“我就说郑氏生的闺女怎么好好的?她家有口水井啊!她家住在李家村最东头,那阵子她不愿意走路,天天打了水在院子里洗,还被她婆婆骂呢。”
“呜呜呜,我的孩子,竟然是因为这个……”
“天啊,早知道就不让我媳妇去洗衣服了。怀了孕还泡什么冷水?”
“说到底都是王家村的人贪心,关我们李家村什么事?”
“对啊,凭什么我们村也要遭殃?”
“这么多条人命,你们王家村要怎么赔?”
“呸,说得好像你们李家村当时没有想来分一杯羹似的,现在装什么清高?”
……
眼瞅着形势有些失控,沈县令连忙大喝:“肃静!还不快快住手!”他瞅见边上有一张村人用来乘凉下棋的桌子,连忙爬到桌子上,继续大声疾呼:“这陨石天降在三村交界之地,难道光光是为了惩罚王家村吗?还不是为了考验你们所有三个村子?如果不是王、李二村相争,又怎么会拖了这么久还没找到买家?如果不是你们排挤平山村,平山村人又高高挂起不为王、李二村调解,又何至于拖到今日。天石本是福瑞,见到人间利欲熏心,才生怨气。你们还没有从这么惨烈的祸事中吸取教训,还要继续争斗下去吗?难道等本官走了以后,还要出现血溅当场的惨状吗?那这陨石上染了人命,恐怕再是高僧超度都消除不了它的怨气了!
“从前夭折的孩子已经不可挽回,但还有以后呢。你们要是真想绝后,那就继续吵继续斗,继续推卸罪责啊。本官也救不了自己找死的鬼!”
沈县令的这番话彻底吓住了村民们。难道真是因为我们品性不好,被天石看在眼中,才遭了祸患?
人无完人,每个人细究起来都有些小毛病,一时人人自省——难道是我偷吃了隔壁家的豆子?难道是我骂了邻村的瘸腿老头?难道是因为我那天喝酒打了老婆?难道是因为我对爹妈不够孝顺?
眼瞅着局势稳定了下来,沈县令松了一口气。陨石被运走后村里的怪病就消失或者减少了,那么“陨石就是源头”这件事瞒是瞒不住的,就看怎么解释了。他要求不高,不要太广泛地传播,也不要进一步激化村子之间的矛盾就好。
“本官身为父母官,这回为尔等收拾烂摊子。然这石头放过的那台子,周围百米之内不能再住人,怨气残留,消散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三个村子里有条件的人家,还是搬走吧。若是搬不走,尽量住得离那块儿远一些。”
村人自然只能应是。
不知不觉中,太阳已经偏西,又等了一阵,县城的铁箱子运到了。按照小八爷的吩咐,夹层里还灌了铅。众目睽睽之下,木箱被装入铁箱,又以金汁封住了锁孔。这时候小八爷再测辐射值,就“低于一微西弗每小时”了。
到了这个时候,八贝勒一行人才脱下那身仿佛“养蜂人”一般的装束,浑身上下的衣袍都湿透了,仿佛水里捞出来的一样。眼见着他们这般狼狈,刚刚升起一点“县令要独占陨石”怀疑的村人们顿时打消了念头。
且不说这些大人们值不值得为一块陨石受这么大罪,若真想独占陨石,又何必用金汁封孔呢?只有真要沉海,才会用这种封死的铁箱。
不过沈县令拿着这块烫手山芋,诵经超度还是做了样子的,但只有三天。三天后将这块带病毒的陨石扔到何处,他却犯了难。
“海水腐蚀性强,若真沉海,铁箱不过坚持十年。待到铁箱腐朽,里头的木箱也只是时间问题。病毒暴露水中,传给鱼类又到人体,属实风险极大。但若是埋于地底,又难免会被无知小民当做财宝或者墓藏挖出来,则又是一桩祸事。若是上交朝廷,万一真有人信了我编造的祥瑞鬼话,那陨石藏于家中乃至宫中,我岂不是成了千古罪人?”
沈县令左右为难,最后只能再去找八爷拿主意。不是他不想找自己的恩师帮忙,实在是官场上讲究一个“排位次序”,眼下全福建最大的就是这位超品贝勒爷,哪里好越过他让其他人主事。
这几日尊贵的贝勒爷没有回泉州港去。而是和姚法祖两人在惠安境内的一座寺庙客居。小八爷担心自己身上沾了辐射,传染给云雯和姚法祖没出生的孩子。姚法祖也是同样的考虑。虽然系统说人类身上几十微西弗的辐射三日便能散光,但他们还是决定在山上住满七天后再回城。
沈县令来到寺庙客房拜访的时候,这两人刚好又一次从头到脚洗完,正在攀比身上的新衣服。
“我这丝绡长衫,是姐姐特地从杭州淘来,又亲手设计而成。哎呀,我一介武人,穿长衫的机会少之又少,真是不实用。”
“呵。”八贝勒摸了摸夏布长衫上小巧的青色绣花,“丝绡也算不错,但论居家舒服,还属夏布。”
反正就是两个幼稚鬼,不过沈县令登门,才免除了后头那些口角。
僧房本来简朴,但因着贵人居住,几日内也平添了绫罗床和纳凉藤椅。又有一套做工精致的竹编亚麻面桌椅,可以待客。双方落座,请了凉茶,饮了满口芬芳,而后才聊起正事。
“微臣不知如何处置,还请八爷示下。”
八贝勒靠在椅背上,又在识海里将那些个天书似的文字过了一遍,还是觉得云里雾里。按照系统给出的建议,自然是深埋在荒无人烟之处。但沈县令的考虑也有道理,这藏得太好了,万一被人当成宝贝,又给挖出来流通起来,岂不是罪过?
在当地百姓习性这块儿,姚法祖了解更深。“百姓迷信鬼神。若想要他们不去挖掘,与其小心翼翼地瞒着,不如正大光明地说这石头不祥,反而能安分些。”
八贝勒眉头舒展开来。“是了。沈县令不如寻一处乱葬岗,将石头连箱子一同深埋了,道是镇压亡灵。埋前在箱上绘红漆,贴黄符言其中有病毒,警示后人。能保上百十来年不被挖掘,便是我们这代人的功德。往后到了子孙手中,也许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也说不定。”
天降陨石确实是一件奇观,但这种有可能会导致断子绝孙的玩意儿,以八爷对皇帝爹的了解,老爷子是绝对不想冒险看个新奇的。那就不必运回京城处置了,直接当地埋了吧。
第223章 十九岁的夏天
八爷回到泉州城的时候, 距离他离开已经过去了十天了。明显能够感觉到城中的气温抬升了不少,仿佛酷暑已经踩着日月轮转的脚步到来了。饶是他这么养生的人,也忍不住想吃冰。
刚好有个挑着担子卖石花膏的姑娘路过总督府衙门,便被八贝勒给叫住了。显然石花姑娘今儿是遇上大生意了, 二两银子够包圆她的担子了, 但面前这个官差老爷, 只要了六斤石花膏,连调味的蜂蜜果子都没取。
“民女这零钱找不开呢。”石花姑娘用闽南话回答,很是局促的样子。
姚法祖笑了笑:“石花膏成色不错, 赏你了。”
石花姑娘被夸了,心虚也散了一些, 笑容越发甜:“嗳。我这是祖传的手艺, 今早新做的。跟别处可不一样。”
不过民终究是怕官的, 应答一番后,她就挑着明显轻了不少的扁担,健步如飞地走了。八贝勒和姚法祖一行转身进了总督府。新鲜的石花膏, 还是尽快放冰窖里藏着去,待半个时辰后取出来吃,才是最舒坦的。
解散了随行去惠安县的几个军汉,给他们放了三天假,姚法祖和八爷也各自回屋。其实八爷今早起床的时候已经洗过一回澡了, 但一路赶回泉州, 又出了一身臭汗。福建的夏天和北京的夏天, 属实不是一个量级的。于是回到客房第一件事还是洗澡。他一身清爽地从澡房出来, 就见云雯已经坐在正房的竹榻上打着扇子笑了。
“这是什么?”云雯拿团扇指着桌上五颜六色的盘子问。
“喔,石花膏,姚循之说是消暑小吃。怎么来得这么快?冰够半个时辰没?”
云雯从竹榻上下来, 拿一块干棉布给八爷擦头发。八贝勒却不听话,先跑桌子边用手试了试碗壁的温度。“倒也还算可以。”
“怎么就想吃冰了?”云雯抓着他的头发问,“这一天也不知洗了几回澡,头发都有些洗黄了。”
“福晋在家中心静自然凉,但爷在外头跑,还真是热啊。”
“是妾身说错了,没有体谅爷的辛苦。”云雯慢慢地将他的头发从发根擦到发尾,又用细细的篦子梳开发丝,又擦了一遍,才用扇子轻轻扇起来。头发上的水因风快速蒸发,从后背透进来一丝凉意,八贝勒舒服的哼哼两声。不过这样的好处没一会儿就停了。“爷也要爱惜自个儿才是。”云雯说。
八贝勒抓着她的手腕腻歪。“我知道的呢,我洗澡都用热水——诶,快来吃,趁着凉,你不在小日子吧?”
云雯陪他坐了,只盛了小小一碗石花膏,看着那透明的冻状条带盘踞碗底,还能看到碗壁的青釉。“粗看像是粉条,但这质地……不似粉条的那般韧,反而有些脆。”云雯先是不加佐料地尝了一小口,评价道。若是贪吃鬼小系统在这里,就能给宿主盘点出寒天粉、凉粉、薛荔粉的异同,还有龟苓膏和仙草粉。不过去年它被“钦点”了“奢侈”,今年就只能委屈地留在京城流口水了。
“爷去年路过泉州,没有吃过这石花膏吗?”云雯往自己的小碗中加了红糖、红豆和薏米。
“民间地头的吃食,去年大张旗鼓地来硝烟,又有老十那个尊贵的小子在,底下呈上来的多是冰镇羊乳糕、荔枝冻一类的。到了广州倒是吃了一回仙草粉。”说到十阿哥,八爷心里还是有些不得劲,他本以为是能够给十阿哥积累些经验,也好像小九一样找个部门出来办差的,没想到……如今也还在宫里无所事事。
思绪飘远,飘回来的时候就看到小福晋担心地握着他的手。八贝勒展颜一笑:“倒是各有各的风味。我吃着这石花膏有股淡淡的海草味儿;从前吃仙草粉,倒像是陆上的植物。”
云雯将手收回来:“南方的小吃,与北方大不相同。尤其这消暑的花样儿,属实让人开了眼。”
“多出来走动好玩儿吧?”八爷的眉毛飞起来了,“过两天带你去坐海船。”
他不是没有注意到云雯在吃食上的选择,明明蜂蜜加在石花膏上更好吃的,她偏偏选了红糖水。还不是因为蜂蜜性凉,红糖性温的缘故。成婚一年多将近两年了还没有消息,就算府里干干净净,宫里也没催,云雯还是有些着急了起来。但是八贝勒也有他的考虑,除了云雯身体还没长开外,他去年跟鸦.片打交道,今年接触了辐射,都不适合短期内要孩子。
福晋只有一个,那他的孩子不会很多,每一个都得在起码风险不大的时候降生,不然……别说是生下平山村那样的痴傻儿,就算是只像十一弟那样先天不足,都会让父母后半辈子煎熬心血。
“咱们还年轻,趁着没孩子四处走走,还不是为了哄你高兴?”晚上睡在蚊帐里的时候八贝勒道,“等以后家里有了小孩儿,想要出门都要瞻前顾后。”
云雯将头靠在他肩膀上,没有说话。
“你别怕啊。”八爷轻轻抚着云雯的后背,“便是冬天宫里催起来,咱们一起扛便是了。你看三嫂跟三哥成婚多年,不也是今年才怀了头胎吗?咱们才哪儿到哪儿?若说长辈,皇阿玛这么多儿子,皇玛嬷孙儿就更多了,便是想到了催一催,也不会长久放在心上。惠额娘有大哥生孙子,必不会压迫你我;我额娘的脾气你也知道,嘴里向来不提这些俗气事儿。所以你怕什么呢?”
云雯小拳头锤了他一下,然后啜泣出声道:“我就是那等在意风言风语的人吗?那早在入宫陪四公主读书的时候就该呕死了。我……我只是担心爷是怎么想的罢了。”
哦,原来问题症结在这里。
八爷心中大呼“大意了”,连忙将这次去惠安县遇到的畸胎事件跟福晋和盘托出,那无脑儿的传说确实可怖,吓得云雯在黑暗中瞪大了眼睛。“那爷也靠近过那块陨石,会不会对身体有损伤啊?”
“正是担心这个啊。”八贝勒将吓得坐起来的云雯拉回躺下的姿势。“这两年时运不好,又是鸦.片又是怪石,我怕自个儿有不妥,才一直喝着药。之前怕你担心才不告诉你,其实你怀不上是正常的,怀上了才是有问题。”
云雯差点被他气死:“胤禩!什么叫怀上了才有问题?”
好家伙,“胤禩”都出来了。八贝勒翻了个身,面朝墙壁,“呼噜噜呼噜噜”,装睡装得特别假。云雯气得直拍他后背,连拍三下,见他岿然不动,无可奈何又躺了回去。
八福晋深觉得之前为孩子的事情担忧的自己仿佛一个傻瓜,某人喝着避子汤呢,她一个人使劲能有什么用?以前只听说过女人喝避子汤的,这男人喝的药方也能弄出来,神医了不起啊,啊?!
不过挺奇怪的,她虽被气得不轻,但等心跳平静下来,还是很快睡着了,一夜无梦到天亮,简直是几个月来睡得最安稳的一次了。
次日起来,又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夏日。不过云雯今儿准备出门,去城里挑个高处写生,泉州港的千帆竞来的海上景象,恐怕是她这辈子仅见。能在纸上留下记录,到了晚年还能拿出来回味。她有这个想法已经很久了,但之前丈夫不在身边,为了安全起见只能每日里去跟孕中的王姐姐说话,再给外头四处奔波的男人制备夏季的衣裳和用具消磨时间。
如今八爷回来了,可算是让久关笼中的鸟儿飞上了天。姚法祖挑了一间海港区的酒楼,名叫“盛海楼”的,包下了最顶层的观景台。从早点吃到晚饭,云雯画完了两张写意画,又将一张工笔的草稿打到一半。王家娘子呆不住,中间离开了三五回,都是去附近谈生意的,姚法祖自然是陪着她走。
姚某人要陪老婆,八贝勒也要陪老婆,于是这对小伙伴自然而然地分开,待到能一起说说海船的事儿,已经是华灯初上,晚宴的海鲜一道道上桌的时候了。
“朝廷攻□□郑氏的时候,福建水师中有大船,长十五丈,宽二丈六尺,高三层,巍然如海上楼宇。船载两层火炮三十余架,势不可挡。”喝了点酒的姚法祖语气开始激动起来,“然而施琅那老头顽愚不化,自打他赢了攻台之战,就将大船逐步淘汰,如今军中以大赶缯船为主。那赶缯船本是民间用于运送商货的商船,如何能替代鸟船的威能?”
八贝勒也不是完全只听小伙伴吹牛的门外汉,他来之前也是做了功课的。“鸟船虽好,但造价动辄十几万两白银,且后续维护的费用也是一年高过一年,不如赶缯船实惠。且当时台湾已平,才逐渐弃用鸟船,也是为了民生之故。”
“鸟船造价在前朝时不过三到五万两白银不等,这还是装好了火炮后的价,到了如今竟然是前朝的三四倍不止。八爷可知道是为何?”姚法祖端着杯子轻轻晃动。
明清两朝造价相差太多,八贝勒夫妇都是大吃一惊:“这是为何呢?”
若是大船造价还在三五万两银子,那护着商船跑几趟海运就赚回成本了,哪里就逼的朝廷不得不忍痛舍弃的地步呢?虽然上一辈的满人中许多人闻水色变,但这辈子的小年轻不知天高地厚,喜欢海船的多了去了。老九老十的家里就都各收藏着几十上百的船只模型,从小玩到大的。
八贝勒眸色都沉了下来,难道是贪腐?这也太可怕了吧,简直误国之举。一想到北边的沙皇彼得都心心念念着出海口,一国之尊隐姓埋名跑到荷兰,就是为了学造船,而自家这边造船业凋敝,就算没有系统那些危言耸听的话鞭策着,他也觉得着急。
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八爷表情一动,姚法祖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八爷,这桩却是跟贪腐无关,是大清境内的木材经过多年砍伐,想找到几百年的大树做龙骨越来越难了。”
“啊。”八爷神色一怔,“此话当真?我看福建潮湿多雨,树林密布……”
“嗐,就咱们住过的那寺庙附近的树林,都不成材。”姚法祖摇摇手,“这十五丈高的树,两人合抱不过来的,八爷可曾见过?”
这还真没有。真要有这么大的树,该是神树了吧。
“这般木材,都只有人迹罕至的密林里才有。但是南边自宋以来人口日渐稠密,开荒造田、建房筑城,哪个不霍霍树木?”说到船只的造价,做着海运生意的王姐姐也是内行人,此时虽然吃鱼吃得满嘴油汪汪的,但介绍起情况来也是条理清晰,言语干脆,颇有一股雷厉风行的味儿。“还有啊,你们北方人追求的大件家具,也得用百年的老树来做呢。数数都砍伐几百年了,这够年份的大树都已经造了船了,不够年份的没等长成就成了家具梁柱,你说说这……
“总之剩下的能够做龙骨的大树,不是远在西南山里面,一路运出来,上万两银子就不说了,九死一生的行当,花钱买命才请得动人去运。再要不,就得从海外运来。这得多大的船才能运这么大的木头啊?又不能泡水里拖过来,没上漆没烘干的,在海水里泡几个月,那木材也就毁了。”
原材料不好找,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那你上疏让朝廷在水师中恢复大船,可是想到了什么好办法?”
第224章 十九岁的夏天
姚法祖却在此时卖了个关子, 笑眯眯地开了个海螃蟹。“明儿八爷就能看到了。”
既然小伙伴这么说,八贝勒就知道他是有底牌的,于是八贝勒也伸出调羹舀了一勺虾米蒸蛋。
第二日他们起了个大早,坐着敞篷马车压着海港区的主干道一路往南。他们在太阳刚刚越出海平面的时候就出发, 抵达目的地时海潮上的红霞已经退尽, 气温也高了起来。
云雯穿着一条汉女的纱裙, 头上一顶用来挡太阳的同色帷帽。夏疏给她打着阳伞。饶是这样,她娇嫩的小脸也还是因为气温而染上了明显的红晕。八爷的左手一直搭在福晋的脉搏上,但凡有些风吹草动就给她喂一小口水。
许是觉得自己比怀孕的王氏都还娇气, 云雯颇有些不好意思。“这海岸真长啊,直到这里都有船。”
八爷扭头问姚法祖:“还有多久?再卖关子爷一脚踹你下去。”
姚法祖心说就你这样的, 凭什么嫌弃我重色轻友啊?不过当面他是不敢的。“转过前面那座山头就到了, 一盏茶的时间。”
“你再坚持一下啊, 马上就到了。”八爷心疼地揉着她的合谷穴,全作安慰。不是不想现在就停车的,然而附近没有遮挡的阴凉处, 停了也不能解决问题,还不如咬咬牙到了地方,总能找到个房间的。
听到终点就在眼前的云雯也振作了起来,反过来安慰八贝勒道:“我无事。从前在宫里,夏天还要穿三层的旗袍正装, 可比现在难受多了。不也这么过来了?”
小八爷:“那不一样。那是受罪呢, 带你出来却是来享福的。”语气腻歪得厉害。
姚法祖听了都抽了抽嘴角。
就这会儿功夫, 车轮底下的路又拐过一道弯。而这时他们看清了, 前面又出现了一处小型的海湾,栈道延伸出去的码头,停着好大一艘楼船。楼船明显是新造的, 三根巨大的桅杆足有十七八米高,三面巨大的白帆干干净净,连海水的水渍都没有多少。更不要说船身上的红漆连成一片,光鲜亮丽,没有半点脱落的痕迹。
“八爷快来看。”姚法祖已经冲到了海滩上,兴奋难以言表。
大约大车大船真是男人的浪漫吧,八贝勒也有些心潮澎湃,跟着跳下车冲过去。
到了栈道上,更能感觉到这艘船的巨大。六十米长的船身呈现出漂亮的流线型,甲板上下各一排紧闭的小木窗,整齐划一。这可不是几百上千年的传说故事里伸出巨型船桨来的窗口,如今的造船技术先进了,除了三面主帆之外,还有十多面辅助的小帆和三角帆,只要不是绝对的逆风,各个角度吹来的风都可以利用来让船前行。这些小窗,稍加改装之后,就能用来安放炮口。
八爷相信,凭姚法祖的野心,只怕船舱里已经连放火炮的轨道都装好了。只要朝廷点头,他就能列出一张具体到尺寸的火炮订单。
而炮口上方还有两层船舱,用来住贵客和让船长眺望远方。炮口下方也有大量空间,应该是用来堆放货物和粮食的。这样一艘大型战舰,完全就是一个独立世界,带着一百多两百号人在海上漂个半年不成问题。
两辈子没见过真正大海船的小八爷:O.O
同样没见过大海船的云雯:O.O
“这比万岁爷下江南时坐的船,大了何止一倍啊?”云雯先惊叹出声。
“内河所行之船,与远洋所行之船,自不可一概而论。”姚法祖得意地拍着船壁,按理说他臂力不小,船又漂在水上,若是河船被他一拍,怎么的也会晃开去一两公分。然而眼前这艘大船,动都没动一下不说,连个响儿都没有,仿佛姚法祖这只小蚂蚁给它挠了个痒痒,可见船体之坚硬,船壁之厚实。
“好船!”小八爷赞道,他眼睛亮了,也往船壁上击出一掌。他用上了一些内力,然而船体依旧纹丝不动,像是浇筑在了海上似的。“哈哈哈,好船!”
姚法祖在小伙伴跟前挣了脸面,更加得意起来。“莫说人力击打,就算是中了火炮,只要不打中要害,五六下都跟没事儿一样。看看这木板上上的胶,新出的秘方,防火比明矾还要强些。”
两个男青年又摸着船壁好一阵欣赏,初见大海船的兴奋劲儿才消下去。顺着梯子爬上船,上上下下地参观了内部结构,确定了这艘海船的各方面的质量都没得说。静态验收完毕了,就是动态验收。
姚法祖招呼着水手们来扬帆,大船就稳稳当当地驶离海岸,眨眼功夫就到了海上。那海风呼呼地吹满了风帆,甲板上都是海风带来的清凉。这时就有仆从搬了桌椅板凳出来,还有茶水和果盆。不过茶水的品质很一般就是了。
八贝勒本来想扶着福晋到凳子上坐的,不过云雯在海上也兴奋了起来,指着岸边的泉州港,跟八爷说这番构图有如何如何完美,蓝天白云和碧水青山红瓦的配色美不胜收,她还能当场赋诗一首来赞美行船之快。
可不是快嘛,他们坐车走官道过来这个小海湾,足足坐了近一个时辰,但大海船顺着南风北上,一炷香的功夫就到泉州港了。
作为战船,速度有时候就是制胜的关键。
八贝勒此时已经完全能够理解小伙伴从小对海船的狂热了,天高海阔,风驰电掣,自有其豪情在此。“船是好船,然造价不菲吧?你又是以何等名义造就此大船?”
姚法祖晃晃手指,大笑道:“八爷你万万想不到,你脚下这艘巨鸟船,造价不过两万六千两白银尔。是我以王氏商行的名义在暹罗所购。海外造船,船只返回泉州港交货之时,还带了整整一船的稻米、香料、宝石、铁矿回来,待将这些货物卖出,造船的成本就可以回笼三分之一了。”
“如此利器,竟然是以商船的名义购买的吗?暹罗人也不觉得奇怪吗?”小八爷大受震撼,他以为军舰就像是战车火器一样,只能由官方铸造来着,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民间买卖的办法。关键是这船很好哇,八爷自己不懂海船,但沙皇彼得心心念念的“梦中情船”,吨位、航速、装备火力,也就跟脚下这艘差相仿佛罢了。
姚法祖摆摆手:“图纸都是这边出的,他们照着造就是了。南洋丛林密布,木材价贱,这是最大的实惠。至于暹罗人怎么想,没有火器在手,他们还能造反不成?那些红毛洋人和黄毛洋人也在暹罗买船,就是十几、二十个炮位往上装的。”
大船远远的在泉州港外兜了两圈,就灵巧地转向,返航南行。挺神奇的事儿是,明明吹的是南风,船只返航是逆风而行,但当船员们收起主帆撑开辅助帆后,船速也提到了一个颇为令人惊喜的数值上。至少不比康熙爷南下顺水的时候慢。
掌舵的老船长是王家海航的老人了,经验颇为老到。“这底下有一条南向的海流呢,找准位置就快喽。”他操着一口重口音的闽南话道,“小子们,将五号帆再往西边偏一点。”
硬件软件都好,这海船又怎么能不好呢?“八爷,不是我夸口,若是让我这船装上火.炮,咱们现在的水师用的那些赶缯船,两炮沉一艘。当年□□郑家的时候,就是这么大的鸟船几十艘撞过去,饶是八旗兵大部分不精通水战又如何,郑克塽还不是得乖乖投降?”
八爷看向他:“但如今已经没有郑氏了,又要怎么说服万岁爷从海外购船呢?”
“咱们不买,就洋人买去了!就海盗买去了!”姚法祖拉着小八爷进入船长室,正中桌台上一张巨大的海图。“八爷看看这,这是南洋的海图。红毛荷兰人是一个大患,之前在台.湾岛上建碉堡的就是他们;葡萄牙人盘踞澳门,你以为这就是很麻烦了吗?南洋情况更糟糕。这是距离台.湾最近的吕宋,明朝时期就已经被一群西班牙人所占据。往下的的勃泥国,是英国人和荷兰人在争夺,当地的原居民已经是待宰的羔羊。你可看到,南洋的岛屿,就没有不被西洋人所染指的,他们的野心烧到大陆沿海,不过是时间问题。到时候,从下面开始的天竺,到暹罗、安南,再到我大清沿海,无不在西洋人海船的威胁之下。
“泱泱大国岂能龟缩内陆,将暴利的海贸生意让与这群强盗。若是朝廷不能护卫海商,他们依附于海盗、洋人也是无奈之举。民众为了求生存,抱着一块木板就能狠心渡海,南方沿海这许多没有田地的海民靠海商维持生计,若到了百商凋敝、饥饿难耐之时,又岂是海禁能够阻止得了他们迁居海外谋生的?
“我在南方多年,从江浙到福建,见多了海民富庶之下的风险,这才恳请朝廷能允许水师往南洋购置大船,用以肃清海盗、护航商队,必要时也可在西洋人手中争夺港口,为大清的海商补给之用。”
姚法祖说这番话的时候眼里发着狼性的光,仿佛桌上的那张海图都在其眼中。
他的梦想太大,如果他只是一个福建陆路总督的儿子,没有攀上八爷这样通天的关系,他可能一辈子都只把这样的蓝图装在梦里,或者在家道中落之后,跟着他的姐姐跑到海上去漂泊。然而他是八贝勒唯一有身份的伴读,就连向来保守的康熙爷都愿意看一看他年轻气盛的奏折,那他是不是可以试图将他梦想的一部分变成现实呢?
“我记得你现在从属的是福建陆上的八旗营吧,还是个佐领来着。”小八爷扶额,“直接把手伸进水师中去,施总督会怎么想呢?”
“施五胆小不进取,就琢磨官场上的文章了。”姚法祖撇撇嘴,“我在水师中干得好好的,他一听八爷要开府,就把我踢出来给八旗当佐领,以为能讨好八爷呢。他在我跟前一直以长辈自居的,又谈施、姚两家姻亲世交云云。只要我爹帮忙骂我两句,他便纯当我小孩子家不懂事。哼,等我成了气候,看他还看我不起?”
“这么说来,还是我妨碍了你在水师之中的前程了。”八贝勒叹气,“罢了罢了,我替你周转这回,但你可要管住自个儿的账本,若是整出大额亏空来,我都还不上的那种,可就咱们一起玩完儿了。”
“嘿嘿,账本是王姐姐管的。若是亏了,我去抢海盗的就是了。”
“莫要太过分,你是个朝廷命官,不是盗匪!”
“是是,咱对于自家百姓那肯定是像对待自家的孩子一样;但吕宋岛和勃泥国的海寇,能叫自家百姓吗?”姚法祖咧开嘴角,露出一口灿烂的小白牙。
第225章 十九岁的秋天
姚法祖是有私心的。尤其从他言语之间来看, 王氏的海商事业没有少遭到西洋人和海盗的打击,为了自保,只怕也没少干那些“偷偷摸摸藏点火器”或者“跟海盗有私下交易”这中事儿。但不管怎么样,姚法祖给出的增强海防势力的“必要性”和“可行性”都非常充分。
必要性:西洋人都打上门来了, 作为朝廷不能替自家百姓出头, 反而要砸自家百姓饭碗, 那就怪不得沿海百姓离心。
可行性:从南洋产大树的热带地区买船非常便宜,还能有额外收入。
一件必须做又可以做到的事情,那为什么不去做呢?八贝勒连夜就给在京里的康熙写信, 洋洋洒洒二十多页,又有云雯画的图和王氏商行购船的记录为证, 满满装了一信封, 才让军中的驿卒五百里加急发往京城。在等待朝廷回复的这段日子里八贝勒也没有闲着, 充分考察了泉州城各个衙门的工作情况,接见了几名慕名来访的西洋传教士,深入县城旁听了几场罪行审判, 又考验了陆八旗和绿营兵的基本功,还围观了姚法祖挑水手。
然而毕竟泉州到京城路途遥远,时间都进入七月底了,康熙爷的回复还没有到。到的反而是四大爷的信件,拆开一看, 写成的日期是五月中的。
他给四大爷写信抱怨曹家奢侈, 仿佛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儿了, 那会儿还在江宁呢。也不知是怎么在路上耽搁那么久的。
八贝勒展开一看, 入目就是他四哥银钩铁画透露出凶狠的笔迹。字如其人,仿佛有冷风迎面吹来。“曹家以侍奉皇阿玛的名义聚财建园,必定贪污了江宁织造的银两。此事他若是事后将该变卖的变卖, 换成银子把账填平了还好,就怕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他们家习惯了御用园子的富贵精致,又怎么能遣散仆从变卖珠宝过简朴日子呢?若狠不下这个心,舍不下这个脸,祸事还在后头。”
可以说是很不客气了。但八贝勒想想曹家几个主人爱面子的模样,只怕他们是会留着那个园子呢。
贵人享用过的女子都要留着养老呢,那么皇上用过的茶具,太后踩过的花园,能不留着吗?卖给别人岂不是大不敬。还有那数量惊人笑容一模一样的婢女,侍奉过圣驾南巡的,又怎么不能够好吃好喝地养着她们?万一过两年皇上又南巡,还是这些奴婢侍奉起来熟练不是?还有那些鹦鹉黄鹂、白鹤天鹅,若是皇上下次来又念旧想起来它们了呢?
园子里这么多宝贝买下来是一笔花销,但维护的花销更高啊。
八贝勒拉了云雯过来一起看四哥的信,然后问她道:“若你是曹家的老太太,你会怎么处置这处园子呢?”
云雯蹙眉:“若我是曹家的老太太,我压根儿就不会造这么一处园子去讨好皇上啊。”
“哦?”
“曹家老太太本来就是万岁爷的奶娘,有共患难的香火情在。曹寅又是自小跟在万岁爷身边的,连擒拿鳌拜的时候都一起患难,又何必用这般奢侈来讨好万岁爷呢?就好比姚循之与爷的情分,若是造一大座金碧辉煌的花园来让爷居住,爷会怎么想?”
八贝勒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我会担心他贪污了。”
“噗嗤,”云雯笑出声,“万岁爷大约也是差不多的心理吧。但万岁爷是带着一大家子人出来的,太后娘娘住得赞不绝口,几个小皇子也一脸高兴,再加上船上确实有些吃苦,这才没有当面表露出来,也是夸了的。但私底下,没准也担心曹家的钱袋子,操心交代许多。”
“唉,皇阿玛还是年纪大了,有些好面子了。”八贝勒叹息道,“若是我,走的时候就将那园子拆了变卖了,且让曹家下回不可如此奢靡。这损些面子又如何呢,君王节俭更加是美名,重要的是保住了自己的心腹啊。”
“爷与皇上是不一样的性情。爷更乐意替底下人打算,万岁爷……毕竟是要注重体统的人。”云雯摸了摸小八爷的脑袋,“爷也莫要替曹家担心,这些能做到心腹的人都精明着呢。曹家是摸准了京里的喜好,这才如此安排,没见到人人都夸江宁织造伺候得好吗?姚循之也是摸准了爷的脾性,才简单地让我们住总督府的客院……”
“怎么?福晋生气了?”小八爷伸手在云雯咯吱窝里挠痒痒,“随随便便住一个客院福晋生气了,哎呀,回头我好好地训斥姚循之,怎么就没安排一个美人云集的花园儿给咱们八福晋住呢?哈哈哈。”
云雯倒在榻上连声讨饶。
后面自然又是一番闺房乐趣不必戏言。
今年有个润月,润七月。润七月里开始下雨,时不时泉州城就电闪雷鸣的。云雯又去了观景台,花了几幅雷雨之时的海港图。八福晋在京中困于一方贝勒府中,所绘制的工笔画都以婉约精致为风格,富贵中透露出一股寂寥之意。但在泉州呆了三个月,时不时去海上兜风,去船厂参观,眼界开阔了起来之后,画风也跟着改变了。
到润七月里画雷雨海潮的时候,那纸面上透出来的气势磅礴,着实连在海上讨生活的老水手看了都要心惊胆寒。其中一幅雷雨行船图,还被姚法祖求去,放在了拍卖会上,最后被一名犹太商人以高价购走了。
由此可见,云雯在绘画一道上是有些天赋的。
泉州城的润七月,是一个不太好形容的月份。若说好吧,时不时下雨打雷,不说海上出了好几起事故,陆上的人也多有因为受凉或者受潮而生病的。云雯的婢女冬藏就咳了一回,呆在屋中喝了几天苦药汁子。但若说不好吧,雨水带来了降温,气温没有之前艳阳天那么难熬了也是真的。
就在一个阵雨消散的午后,八贝勒夫妇终于等到了传圣旨的使者。使者传话大致如下:
“惠安畸形儿一事,你处理得很好,朕已经知道了。这些山民的小事,本来也轮不到堂堂贝勒爷来操心,但毕竟是天降的不祥,朕才让朕一向做事妥帖的八阿哥来,果然不负众望,没有出现被妖人利用、鼓动百姓造反之事。
“姚法祖所奏暹罗海船一事,朕也令众臣商讨了。他既然有心,那单独辟一支水师,名南洋水师者让他用,上限一千士兵。朝廷只第一年拨款十万两白银,此后只发军饷,旁的让他自己想办法。福建水师是施琅家族所继承,关系错综复杂,让他主事必不可能。
“还有你与你福晋尽快回京。一则在外日子已久,二来京中有长辈病体沉重,需要你这个神医尽快回来看看。”
小八爷听到最后这段的时候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是惠妃或者良妃生了重病。当天晚上就收拾行装,第二天就上了回程的马车。就连姚法祖特意预定的海鲜送别餐都没吃上。
一路上带着福晋紧赶慢赶,好不容易回到杭州坐上京杭大运河上的漕运船,就听京中传来消息,十三阿哥的生母章佳氏没了。
“还好不是额娘。”八贝勒一屁股跌坐回椅子里,心脏还在砰砰狂跳,“我真怕是遇上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惨剧。就是苦了十三弟了。”
“八爷,京里出了丧事,额娘也未必就彻底安全了。”悲观主义者的云雯提醒他道,“万一是传染性的疫病在京中流传起来,章佳氏额娘只是第一个呢?这话我说出来虽然不好,但八爷,我们还是要尽快地往京城赶啊。”
“你说得对。”八贝勒抹了一把脸,“即便不是疫病,我没能赶上去救十三弟的额娘,心里已经是愧疚,若在路上拖延,错过了下葬的礼节,那就更加对不起十三弟了。”言罢,他下令让漕运船快速起航,昼夜不停地往北赶去。但无奈京杭大运河是逆流,这个时候又已经过了南风最大的时节,饶是有人力划桨拉纤,他们一行回到紫禁城的时候,章佳氏的二七都已经过了,眼瞅着就是三七了。
小八爷夫妇换了白色的丧服,去已经被追封为“敏妃”的章佳氏的灵位前磕了头。
十三阿哥守灵多日,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八哥回来了。”他说,眼泪哗啦就流了下来。跟着守灵的还有十三阿哥的同母妹妹,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公主,也是面色苍白摇摇欲坠的模样。
他们两个孩子如此悲伤凄惨,小八爷的心里也不好受。“是八哥来晚了,都没能替章佳额娘开上一剂药。”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鼻头一酸,“这是哥哥欠你的,你以后有什么要求,尽管提便是。”
小十三摇摇头,虽然眼眶红肿、眼白里都是血丝,但目光却是清明的。“八哥心软,我却不能得寸进尺。母妃的病一直是由太医院照看着的,八哥愿意看是情分,八哥在外头忙差事回不来也是天意。怎么能说是八哥的错呢?”
好小子,会做人啊。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八贝勒赞赏地拍了拍十三阿哥的肩膀,他有些明白一向板正的四哥喜欢小十三的理由了。
“那我给你和妹妹摸个脉吧?这都熬了十多天了,多少身上会有些不好。”
十三和妹妹乖乖地伸手让小八爷摸了脉搏,果然有些亏空,尤其是小姑娘还在长身体的时候,突然死了额娘惊慌不已,竟然隐隐有些伤到根本了。八贝勒回去以后就开了药方,先用安神的药丸让敏妃生的小公主能够安睡,然后再慢慢地用温补的药养着。
他正顾着十三阿哥兄妹的身体状况呢,万万没想到另一头又出了幺蛾子了!
润七月二十九,三阿哥的嫡长子满月。三阿哥在府中喜气洋洋地办了一桌酒席,还把留了二十多天的头发给剃了!
本来这事情也还能够瞒下去,然而最寸的是什么呢?是康熙老爷子觉得敏妃没有成年开府的儿子主持祭祀,有些没有牌面,特意点了老三来充作主事人。
更详细一点说吧。敏妃章佳氏包衣出身,早年也是当过宫女的,自然被人瞧不起,甚至她比良妃还要不如。良妃至少活着就受宠,又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还封了爵位,有救驾之功和军功在身上,更重要的是还有一个当伯爵的弟弟,旁人就算想说她的笑话,也只敢在心中腹诽,不敢当面如何不敬。
但敏妃可就惨了,儿子虽然机灵受宠,但毕竟年纪小啊,一没有功劳二没有爵位,反倒是因为最近受康熙宠爱而成了不少人的眼中钉。到时候出殡了,十三阿哥这么一个单薄的小孩儿杵在那里,要是被人笑话了可怎么办?
康熙对于给他生过儿子的女人都是挺大方的,妃位都追封了,自然不愿意她的身后事难看。什么?缺个成年儿子做脸面?前头那么多哥哥呢,找一个顶上不就行了?除了太子和老十,额娘都是妃位的,给敏妃做几天儿子怎么了?
四大爷倒是愿意替十三阿哥做这个人情。不过康熙没有点他,反而点了三阿哥诚郡王。
消息传出来荣妃就有些不高兴,酸溜溜地说“皇上真是厚待她,让一个郡王给她做脸。”
荣妃不高兴,三阿哥心里肯定也有些想法的。但你心里有想法归心里有想法,看不起敏妃归看不起敏妃,不把事情放心上归不把事情放心上,这都是你的自由意志。谁也不能钻进脑袋里凭想法判你的罪。但是你一个主祭人孝期剃头,那问题可就大条了呀!
第226章 十九岁的秋天
清朝宫妃死后,有小出殡和大出殡。所谓小出殡,是从宫中停灵之处挪到宫外梓宫,而大出殡,则是将棺椁从梓宫送入陵墓。而能在小出殡前在宫中享受喇嘛的诵经和子女的祭奠,是只有妃位及以上才能有的待遇,按照满清旧俗,这段致哀的时间最长也不过二十多天。而若是嫔位以下,死去当天就装殓了运到宫外也不是不可能。
敏妃停灵宫中十八日,而后才在官员皇亲的护送下送灵梓宫,已经算是停灵非常久了。就连自南方而回的八爷夫妇,都赶上了小出殡。小夫妻俩因着之前守灵缺席愧疚,还主动跟着送葬队伍跑了一趟景陵殡宫,算是给敏妃尽了最后一份心意。
按从前的惯例,庶母的小出殡结束了,皇子公主们的生活就恢复了正常,该剃头剃头,该娱乐娱乐,该生娃生娃。毕竟皇帝老爹的后宫这么多人,赶上妃子们年纪大了、或者京中疫病流行的时候,隔个一年半载就要死庶母。真要是每个庶母死了都要守丧一百天来算,那大家的头发都能长得跟汉人一样浓密不说,爱新觉罗家也可以绝后了。
什么?你说等大出殡?
大出殡什么时候举行真的是个玄学。就拿太子爷的生母仁孝皇后来说吧,康熙十三年移到巩华城的,康熙二十年才下葬。小系统听到的谣言版本,是康熙对发妻情深义重,不忍她早早下葬。但根据八爷这些年的了解,仁孝皇后的大出殡被拖了这么久,唯一的原因是陵墓没有造好!皇后是要跟皇帝合葬的,但康熙的帝陵,十五年的时候才开始修,二十年刚修好。
不光第一任皇后等了七年,第二任孝昭皇后是康熙十七年死的,也等了三年呢。
轮到敏妃这儿,其实也挺悬的。按规矩,她该是入康熙帝陵的妃园的,将来这里会葬除了几任皇后之外的所有妃嫔。但偏偏敏妃又是比较早进来的,那么惠宜德荣良还有小佟佳几位的位置是不是得留出来?那她住哪个坑,封什么顶,还要讨论。看皇帝的意思,这追封的妃位,跟生前的妃位,还是要体现差别的,敏妃最后的墓穴可能就在贵人或者嫔的前面领头。
大约是皇帝释放的这个信号,给了三爷可以不用把敏妃当回事的错觉。
再加上小出殡回来,兄弟们一个个清清爽爽洗澡理发喝酒听戏了;地位最尊贵的太子,完全不需要对包衣出身的庶妃有什么表示,敏妃小出殡前还收用了一个新的侍妾;而康熙老爷子,更是没事儿人一样开始忙朝政了,朝堂上人事调动哗啦啦的热闹,从上到下的官员们都在忙着走关系攀人情;而老大和太子的人,又在底下暗潮汹涌了。
如此种种,看在老三眼里,让诚郡王的心思也开始意动起来。他觉得自个儿给敏妃主持出殡的差事已经办完了,再加上自家好不容易得来的嫡长子满月,便也高高兴兴地从头到脚打理了一番。
八贝勒听到消息的时候,正在给敏妃出的十公主施针,这是小姑娘最后一次接受针灸治疗了。而公主所跑腿的小太监急急忙忙进来,刚推开门,就见到八贝勒挺拔的背影,即便是坐在软塌边也有一股凛然的气势。尤其是他被打扰了,余光淡淡地扫过来,就让满嘴是消息的小太监住了嘴。
十公主前头喝了碗药,正闭眼迷糊着,没有发现小太监的慌张和不规矩。坐在凳子上的八公主和六公主却是发现了端倪,相互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是出什么事了?”六公主用口型问道。
八公主昆昆摇摇头,老神在在地等她哥哥针灸完。虽然小了三岁,但经过沙皇一事历练的八公主,看着比六公主还沉得住气。
六公主是纳喇贵人生的闺女,生母地位放那里,宠爱也就那样儿。她平日里也不是个跟姐妹们掐尖要强的性子,看着又几分弱气,但反过来说,六公主若真要计较,别说跟康熙最宠爱的荣宪公主比了,就没出嫁年纪相仿的姐妹中,前头有跟着太后吃香喝辣的五公主,后头有被德妃宠成假小子的七公主,美貌惊动沙皇求婚的八公主,她真计较起来恐怕要被打击到失去梦想。
六公主索性躺平了,没什么大志向,规矩上不出错就行。此时见变故面前漂亮的八妹妹还镇定自若的样子,心里只有羡慕,跟着压下那点不安和好奇,目光聚焦在八贝勒身上。
时间已经入秋了,又是敏妃新丧不久,八贝勒穿了一件有些厚重的紫黑色素袍,腰上的黄带子都是黑底黄线的式样,没有戴香囊,只压了一块白色的玉佩,整个人看上去都越发肃穆挺拔,像一座可靠的山。
只见他保持着原本的速度,缓缓在小姑娘的胸口下了最后一根金针,然后他修长的指节捻着针尾慢慢地晃动,直到小姑娘的眉心都微微蹙了起来也还是不停,甚至还将她瘦小的身体扶着坐起。
又约莫过了三五分钟,八爷才利落地抽针,伴随着胸口的金针离体,十公主猛烈咳嗽起来,竟磕出一口黑乎乎的血痰,落在瓷盆里像一块泛着红光的黑果冻。
“多谢八哥。”小萝莉张开双眼,奶声奶气地说,“我觉得舒服多了。”
八贝勒轻柔地将她以仰躺的姿势放回床上,嗖嗖嗖地将各个穴位上的金针都收走,满满一把金针落在装满酒精棉花的陶罐里,高矮粗细不一,看得人心惊胆战,又莫名信服。“让公主好生歇息,”八贝勒跟十公主的奶嬷嬷说,“敏母妃已经出殡,但公主日子还长。若是受了欺负,姐姐们帮不了,还有哥哥们。”
这话听上去像是在说内务府饮食用度上的克扣,但又何尝不是在敲打奶妈呢?
十公主的奶嬷嬷神色一凛,低头称是。
八爷看她依旧是对自己有些提防的样子,心里轻叹一声,到底是隔了一层的异母妹妹,管教起来没有昆昆那里方便。但叹息归叹息,有些话他总要说到的。“你们院子里的小太监挺机灵的样子,这机灵也要用在对的地方。像是眼下公主郁结于心损了元气,能吃好睡好才是第一要紧的,你说是不是?”
奶妈脸涨得通红,那传信的小太监更是扑通一声跪下了,头也不敢抬。
八贝勒给听了这番话又开始紧张的十公主小萝莉塞了一颗安神丸子,待她进了被窝眼皮开始打架,才走出房门。昆昆跟着出去了,她直觉有大事儿。不过六公主没有一起出来,反而留在了屋里看十公主,八贝勒八公主亲兄妹说话,她又不是不识趣儿非得去凑热闹。六公主一向是有自知之明的,但是,唉,她怎么就没有一个亲哥哥呢?哪怕不像八哥这么可靠,十哥那样混世魔王型的哥哥也是好的呀,有了兄弟,至少就不像没有根基的浮萍了。就手足这条上说,哪怕是躺在床上这个小的,也比她幸运呢。
话说另一头八爷出了房门,走到小院子里,问神情忐忑的小太监道:“出什么事儿了?”
小太监咬着唇不说话,他是十公主名下的小太监,将十公主和十三阿哥的消息告诉隔了一层关系的八贝勒,会不会不合适?
八贝勒叹了一声:“若是大事,马上我也就得到消息了;若不是大事,你就不要去让十妹妹烦心了。”
昆昆冷漠的表情一动不动,心里却给十妹妹屋里的奶嬷嬷和眼前这个小太监都打上了“不通透”、“眼光浅”的标签。
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八公主嫌弃的小太监,听八贝勒的话说得在理,他寻思三爷和十三爷闹起来的事情,马上宫里都知道了,还能单瞒八爷不成?“昨儿是敏妃娘娘灵前添酒的日子,结果三爷剃了发。十三爷和三爷打起来了,十三爷晕了过去。”小太监说到这里急得眼泪都下来了,他也知道如今十三阿哥就是十公主唯一的靠山,“消息传进来都一天了,不知道现在如何。”
十公主的奶妈听了也跟着慌张起来:“好好的人怎么就晕过去了呢?八爷,求您救救十三爷吧。”
是啊,十三阿哥他刚刚调养回来的人,健健康康一大小伙子,怎么会说晕就晕呢?
“我去瞧瞧,你们不要咋咋呼呼,便是要让十公主知道,也等她睡到明早起来,用过饭再慢慢说给她听。没准十三弟转醒的消息,那之前就能传回来。”八贝勒交代完这句,起步离开。
“哥,你最近一直在赶路,可一定要见缝插针地睡觉啊。”离开了十公主的院子,开始说兄妹之间的悄悄话,昆昆最担心的还是她亲哥。
八爷欣慰地拍了拍妹妹的肩膀,转儿苦笑道:“但出了这样的事儿,皇家脸上不好看,总要跑一趟。我也担心十三大悲痛之下真有什么不好。”
昆昆皱了皱眉,她小时候是跟十三阿哥一起生活过的,心里觉得十三爷晕倒什么的,有点夸张。但这种揣测兄弟的话,到底不好说出口的。“那十妹妹这儿你就别管了,我会看着她吃药的。她屋里的奴才没分寸,哥你太滥好心不适合跟他们打交道。”
昆昆能够看出来的事情,八贝勒自然也心知肚明。说实话,就十公主奶妈和那个传消息的小太监,一开始表现得太过防备,后来求情的时候又太不把自己当外人,尺度把握得都不让人喜欢。如果这是昆昆身边的人,别说能不能过良妃那一关,佛菩萨八贝勒都要仔细敲打不行换人的节奏。但毕竟是十公主,有些批评的话只有十三阿哥来说。旁人说又算什么呢?去了她心腹的忠仆,又不能补给她更好的。
八爷捏住妹妹的脸颊:“好啊,那就让昆昆替哥哥分忧了。”
进入青春期的昆昆开始傲娇了。“十妹妹身边又没有人害她,看着她吃药又算什么难的。只怕哥哥这次去梓宫,才叫要有麻烦呢。”她正了正表情,脸上露出与良妃如出一辙的冰霜之色:“你多加小心。”:,,.
第227章 十九岁的秋天
昆昆状态起来的时候,真是越来越有良妃bss的影子了。无论八贝勒愿不愿意,都得承认妹妹的预测可能是正确的。
满清皇族的陵寝其实挺远的,如今敏妃的棺椁已经运到了两、三天路程之外的陵园,皇子们要在京城读书办差,平常日子的致祭当然不会大动干戈跑那么远,于是就在城外的巩华城摆了祭坛,单程骑马一个半时辰,成年男人辛苦些可以当天来回。
八贝勒作为皇子,在宫门外的营房里是有借马的权力的。从紫禁城北门出去,就能骑良驹赶路,也不必多么快的速度,小跑着跑过午时,半下午的时候就到了巩华城。且他还不是第一个到的,进入巩华城前供皇亲贵族休息的殿宇时,就看到四哥家的那匹头顶白鬃的枣红马就在马厩里打喷嚏。而老七胤祐就坐在树荫底下喝水。
“七哥。”八贝勒翻身下来,“何时到的?”
胤祐的神情看上去有些疲惫。“午时。”他喝完水,从荷包里拈出一颗薄荷糖,扔进嘴里,被薄荷味道一刺激,就忍不住咳了起来。
八贝勒忙上前给他顺背,掐了穴位,又喂下去一口水,才算好转。“这事怕是要闹大。”顺了嗓子的七阿哥低声说,“两个脸上都挂了彩呢,劝了半天谁都不理谁。”
一说到伤啊病的,八爷就自觉往里面走了。“那我去看看。”
“哎,等等。”七贝勒胤祐跟着走了两步,“我也去。”
他们进了院门,还没看清这儿正殿的模样,就见老三诚郡王步履匆匆地从偏殿里走出来,就算是下巴上的淤青都遮不住他满脸的愤懑之色。“老八,你怎么才来?”三爷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变调,像是含着舌头似的,眼眶也全是红的。“你给评评理。”诚郡王尖声说,“出殡都出了,我给她办得满满当当的,还要哪样?爷就是个假儿子!还真要跟真儿子似的守一百天?之前温僖贵妃死的时候是贵妃,身份不同,怎么敏妃这儿也要跟着攀比这个,不怕折了阴寿?”
“三哥!”八爷喝到。一开始那几句话还能说是老三在诉说委屈,但后面这两句捎带上了温僖贵妃不说,又有咒敏妃不得安宁的嫌疑,属实过分了。
与此同时,后头房间里也恰好隐隐传出十三阿哥撕心裂肺的声音:“胤祉……我跟你势不两立……”
七爷脸都绿了,想把老三拉进听不见十三叫骂声的偏殿去。
但诚郡王明显是上头了,他甩开老七的手,踉跄着后退几步,瞪大眼睛,怒道:“你们也觉得是爷的不对是不是?啊?爷辛苦这一场,没得句好,就白挨一顿打是不是?”他指着下巴和侧脸上的两大块淤青,“你看看,你看看这。这都破相了吧!换成科举的汉官,这是断人前程的大仇!”
前头老三站在院门口哭委屈,后面十三的骂声不停。两人的嗓音都嘶哑了,也不知道过去的那一天里已经干了多少场骂战。
八贝勒一个头两个大,他现在唯独知道的讯息,就是老三脸上的淤青得及时敷药,不然真的可能留疤。江湖神医果断伸手点了老三的穴位,趁着他手脚酸软果断将人拉进偏殿。“知道会留疤就不要在太阳底下晒着。”八贝勒一边说,一边双手把诚郡王压椅子上,低头检查了一下他脸上的淤青和膏药。
“跌打损伤的药物有些个不对症,你这个伤将将十二时辰吧,先用冰水敷一天,再换用花椒酒揉散。”天气已经快入冬了,外头小山溪里的水就跟冰水差不多。而花椒酒是皇子阿哥出门常带的应急物件,也不必八贝勒额外准备,精贵的荣妃家独苗苗是肯定有备的。果然伺候诚郡王的人进进出出,没两分钟就已经给他冷敷上了。
这个看着没有多大问题,也安静下来不吵闹了。八贝勒松了一口气,准备去看看另一个。
就在这时,门开了,推门的是四大爷。“八弟来了,快去看看十三弟。昨儿昏过去一回,至今水米未进,也不知道会不会伤着了根本。”说罢,狠狠地瞪了椅子上被奴仆簇拥着敷脸的老三一眼。
老三被老四一瞪,刚刚歇下去的愤怒又烧了起来,而且这回除了愤怒外还多了点恐惧。他连忙抓住八贝勒的胳膊。“老八。”诚郡王眼里涌出来泪水,目露哀求,“你可要替哥哥我说句公道话啊,那小子打我可疼了,骂我也是中气十足的,哪里就伤了根本了?没准是装的,就想在皇阿玛跟前搏怜悯,好重罚我。”
“呸!你自己心里头阴暗就看旁人也是如此。若非你对敏妃不孝,何至于惹得十三如此悲痛?便是皇阿玛要罚你,也是因为你不敬长辈的缘故,跟十三何干?”四大爷直接护短。
老三就差直接跳起来了:“孝?她一个包……”
八贝勒连忙捂住老三的嘴。“三哥少说两句吧。谁额娘不是包衣出身?”荣妃、德妃、良妃、敏妃,都是包衣出身。
诚郡王反手又抓住八爷的胳膊,指甲用力得差点嵌进肉里。“他要害我,他要害我。他就是个小白眼狼。”
八贝勒:……知道害怕又为什么要大放厥词呢?“我先去看看情况。”他奋力将胳膊从三爷手中挣脱出来,一个人没成功,还是老五和老七一左一右帮忙,才让八贝勒能够脱身。
出了老三房门的八爷着实是松了一口气。“我有些看不明白三哥。他到底是狂呢,还是怂呢?”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手臂上的指痕。
四贝勒冷笑一声:“不该狂的时候狂,不该怂的时候怂。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形容袁绍的话形容他最合适不过了。【注1】”
“那十三弟……”
四大爷皱起了眉头:“昨日昏了两个时辰才醒,晚上不停说胡话,大汗淋漓,动辄惊梦,像是真成了心病。”他神色里带上了期盼和郑重,“还是要劳烦八弟。”
“应该的。”如果十三真的因为情绪激烈而身体状况急转直下,他作为哥哥没有不搭救的道理。
然而来到后殿,见到被九、十、十二好几个阿哥围在中间的胤祥时,八贝勒心里就“咯噔”一下。看这脸色,不像是心力交瘁以至于晕倒的样子啊。
八爷捏捏自己两眼的睛明穴。“赶了一路,没有午歇有些困乏。”他一边解释,一边强打精神坐在十三阿哥榻边。“我看看脉象。”
十三阿哥的目光很复杂,但还是慢慢伸出左手。“劳烦八哥辛苦。”不过十四岁的少年,嗓音沙哑得如同五、六十岁的老人一般。
指尖摸上血管,八贝勒就验证了自己的猜测。他以为十三阿哥,多少会有些怒火攻心,然而除了没有进食导致的虚弱外,别说火气了,连因为激动而导致的心跳加快都没有。
“咚、咚。”血液撞击血管的声音,顺着指尖向上爬动,最后响在他的脑子里。那声音,让八爷联想起黑色的小壁虎,在年久失修的宫墙上有节奏地爬动。
十三阿哥胤祥的眼睛近在咫尺,他脸上维持着虚弱和疲惫,与目光中透出来的恐惧、哀求和决绝形成鲜明对比。“余惠……十公主,我妹妹在宫里还好吗?有没有人欺负她?”
几乎是电光火石间,八贝勒明白了十三阿哥全部的行为逻辑。
他需要立威。
敏妃死去不过一月有余,就已经被紫禁城所遗忘。兄弟们忘了敏妃,康熙忘了敏妃,作为主祭人的老三也忘了敏妃,大家都开始了正常的生活,随着时间的流逝,只怕伺候在十三阿哥和十公主身边的人也会忘了敏妃,逐渐怠慢起他们来。
他需要立威,让老三跌个大跟头,才能让所有人知道十三阿哥是有脾气的,死去的敏妃是有尊严的。他需要卖惨,搏得康熙爷的内疚和怜爱,这样,以后他和十公主的路才会好走一些。
十三阿哥有很恨老三吗?有,但不是特别深。他的恨,是针对着紫禁城的冷漠。拿老三开火,是因为老三是康熙挑选的主祭人,老三对敏妃不敬,才能最大限度激起康熙的内疚罢了。
八贝勒注视着这个弟弟,仿佛是第一天认识他。
小时候被七公主欺负处处包容姐姐的十三阿哥,跟昆昆拌嘴打闹的十三阿哥,处处替十四打圆场、但又不乏正直的十三阿哥……记忆里的胤祥好像从小就是个小绅士,有着格外早熟的理智和豁达。
然而此时此刻,还是这双理智的眼睛,还是这张偏瘦的俊脸,无比熟悉又无比陌生。
胤禩沉默了,他跟十三阿哥对视,像是两军大将隔阵遥望。即便对方的目光中暗含恳求,但正是因为暗含恳求,才让他感受到巨大的压力。
“他是装的,他要害我。拆穿他,救我。”脑海中三阿哥的声音在恳求。
“八哥,我妹妹她还好吗?”脑海中十三阿哥的声音在回荡。
八贝勒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是非、对错、利益、轻重,仿佛被搅碎了,又染成五颜六色的鬼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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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语出《三国演义》:色厉胆薄,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第228章 十九岁的初冬
胤祥以为自己会发抖。
他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冷脸的八哥。星辰般闪光的眸子收敛起光芒,黑得如同两团古墨。婴儿肥已经褪去的青年,绷起脸上的线条竟然连原本刻进骨子里的儒雅都变成了肃杀。这是真正在战场上杀过敌的人才能透出来的气势。即便被层层善心功德包裹,佛光上也有金刚怒目之色。
八哥生气了。胤祥无比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不,或者用生气这个词形容过于轻飘飘了,是“排斥”更加准确。这种认知让胤祥身体一阵阵发冷,有一瞬间他后悔装病了,也许只是跟老三打一架脸上挂了彩也能得到差不多的效果。但是他赌不起,老三身后有执掌宫权多年的荣妃,有深受康熙喜爱的荣宪公主,一旦这件事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甚至各打五十大板,也不是十三阿哥能够接受的结果。
没有康熙的庇护,事后一定会引来三阿哥一系的打击报复。他自己挑的头自己愿意承担后果,但十公主怎么办呢?
但难道一直隐忍就能有好结果吗?看看如今的老十就知道了,那还是有一个姓钮钴禄的外家呢,没有母妃周旋的孩子就是这么凄惨。他还能抱一抱四哥的大腿,十公主怎么办?他若不是一个被宠爱的阿哥,只怕是连奴才都能骑十公主头上去。
“搏一搏”和“慢性死亡”,他选搏一搏。或者说,胤祥觉得自己骨子里就不是一个能够隐忍的人。从前宫里人说的好脾气,只是没踩到他在意的点上罢了。至于三阿哥,他一开始还心存丁点愧疚,但这两天听着老三大放厥词“我又不真是章佳氏的儿子”、“她配吗”,十三就连最后那点犹豫都磨灭了。
他要是还斗不过这么个大事上拎不清的玩意儿,他趁早拉着妹妹一头撞死,也别想在这宫廷中求生了。
然而或许是年纪尚小吧,也或者是临时起意,他想了种种可能,却漏掉了一个最重要的人证——有“神医”之名的八哥。在八贝勒提出把脉的时候,胤祥就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生死关头。什么都瞒不过八哥的眼睛,他心里到底有几分怒气几分算计,在身体上反映得明明白白,连一层遮羞布都没有。
我只是想活着,我只是想让我妹妹活着。
如果我不闹,如果我不争,这件事就会像石沉大海一样过去。老三被罚点俸禄,然后宫里一片太平,只有没娘的孩子在歌舞升平中慢慢枯萎。
只有自身强大的人才有资格保持中立,弱者只能选择拉开对立面。
八哥,会怎么说?
他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八贝勒的双眼,他不敢移开视线哪怕一秒,唯恐这一秒内就迎来宣判。说实话,如果是一个理性人站在八哥这个位置上,有着独一无二的俄国背景的亲戚,底下又有弟弟帮衬,额娘也一直受宠,他完全不用下场。一本密折将事情真相奏给康熙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然而,十三心里燃着希望,这种希望来自于八贝勒持久的沉默与愤怒。
他在犹豫。
因为老八跟他老十三一样,不是一个完全的理性人,而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就会有偏心,只看此时在他心中是老三的分量更重一些,还是十公主的分量更重一些了。他老十三属于咎由自取,但老三也是在持续作死,只有那个心思细腻惶恐无依的小女孩是纯然的无辜。
这算不算,是在拿自己的亲妹妹要挟八哥呢?胤祥心里苦笑,那种自从额娘死后就围绕不去的无力感再次笼罩他,让他只能被动接受八贝勒黑沉的目光。
“胤祥内火隐而不散,空耗精血,好在他年轻,没伤到根基,由我施针,其余交给平常方即可。”八贝勒一字一顿地将诊断说完。
十三阿哥心里刚刚放松了一瞬,下一秒就有一根金针扎在他肩膀上。十三阿哥只觉得胸口一热,旋即热度一路往上升,直蹿头顶。十三阿哥整个大脑都是懵的,就连眼前都晕晕乎乎了起来,而就在意识丧失之前,他听见八哥冷冰冰的声音。
“这段时间心神损耗太过还强撑着,不如利利索索病一场,才能好全了。”
十三阿哥发起了高烧,这回他是真的昏迷了,做着光怪陆离的噩梦,说着语无伦次的梦话。一直烧到第三天早上,热度才彻底褪去。再睁眼,榻边跪着的就是几个熟悉的老太医了,其中还有康熙爷的心腹陈斌。
见他醒来,太医们挨个儿过来把脉,随后脸上都露出了轻松的笑容。“恭喜十三爷,这是大好了。还是八爷医术高超,兵出奇招,将内火外引,方才彻底根除。”
胤祥汗湿的后背被深秋的空气一激,只觉得背上空荡荡又轻飘飘。“我这是好全了?”他茫然问。
“是啊。全赖八爷一手出神入化的好针法,臣等不过开寻常药方罢了。”
原来我是真的病了啊。十三阿哥的心情从迷惑到震惊再到怀疑,最后释然了。总归他有意装病搏宠爱不是假的,有意装病被八哥抓个正着也不是假的,而八哥没有揭穿他……也不是假的。
八哥生气起来下手真狠啊,他差点以为自己要烧死过去了。那种仿佛从鬼门关绕了一圈回来的体验,让他突然就不想纠缠了。胤祥捂着脸,泪水像决堤一样涌出来。
太可惜了,太可惜了,之后恐怕没有和八哥亲近的机会了。拿老三的一次跟头换走八哥的亲近,值得吗?他亏大了!老三他配什么?可他又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从额娘去世的那个瞬间,他如何抉择才能走出一条完美的道路呢?
宫廷中就不存在所谓完美的选择。
“宫廷中就不存在完美的选择。”八贝勒跟四贝勒说。北风卷着不知何处来的枯叶扫过他们的脚边。乾清宫宫门前没有栽树,因此显得这片枯叶格外突兀,仿佛典故“一叶知秋”中的那片叶子。然而如此干枯卷曲,仿佛一搓就碎的黄叶,却是昭示着冬天。
八爷刚刚跟康熙面前应答完出来。“失恃服丧本就损耗心神,十三弟身有病恙乃常理之中,是否与三哥有关,儿臣不好评判。”为了保全十公主,他没有拆穿十三阿哥一开始装病的事,但也没踩老三,还小小地维护了一下。偏诚郡王激动起来:“老十三就是守丧的时候饿的,跟我没关系啊。他打我的时候可看不出重病高烧的样子!”
这八爷还能怎么说呢?三阿哥这种一点责任都不想沾的人,在他两辈子的阅历里面都是罕见的。
相比之下,十三阿哥小小年纪情商可要高多了,就站在那里不停流泪。
于是八贝勒意识到自己还是拉了偏架,但就三阿哥在这件事情上的失当,除非他亲手将老十三的欺君之罪给坐实了,不然结局是不会改变的。那还不如如今这样,至少大家说的都不算是假话。
不出所料,康熙爷一开始听说两个儿子打架还只是小小的不愉快,但看到老三毫无认错之意后才发了大火,直接说“其敏妃所出,丧不到百日剃头,为不孝!降郡王为贝勒。”你不是瞧不起敏妃吗?那就皇帝金口玉言说你是敏妃儿子,惊不惊喜,意不意外?诶嘿,你还自觉地郡王很了不起,觉得对敏妃是大恩惠,那不好意思,你现在开始不是郡王了。这还是康熙考虑到佟家是自己的母家手下留情了,不然三福晋刚满月的嫡长子也讨不得好。
杀人诛心,还属康熙。
三阿哥被降了爵位,整个人都被打击到失了魂。他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整个事件的症结压根儿不在老十三生不生病上,是他接了万岁爷的差事却没当回事儿。本来嘛,万岁亲自给的差事,要求三分也该做到十分的。让他做主祭,那自然是小出殡大出殡都要做,守孝虽然皇上没明说,但守了,是对皇命的重视,不守,那就是差事打了折扣,皇上不计较还好,皇上计较起来那自然要“因办差不利削爵”。
智商情商恢复正常的三阿哥吓出一身冷汗,简直想自抽巴掌。他怎么就被后妃们的尊卑荣宠迷了眼睛,忘了大家争到最后还是在争皇上的心意呢?老三一秒切换到怂模式,抱着康熙爷的大腿大哭他知错了。后面的剧情,跑不了还有荣妃、荣宪和佟家出来求情,想要老三一蹶不振是不可能的,他过于能屈能伸了,但短时间内这个郡王王位想回来也是不可能的。
这一局啊,是老十三暂时赢下了。
从乾清宫里出来的八贝勒有些惆怅,一竿子兄弟集体在皇父面前作证什么的,倒像是集体推老三下水似的。多年兄弟,也曾有和颜悦色相互帮助的时候,如今回顾,总是唏嘘。
他自言自语的这句话被四大爷听到了,当天晚上就来请他做客。
八贝勒没同意登门,他直觉老十三是老四一手带大了,未必就没猜出其中隐情。好个浓眉大眼的四大爷,搁十三身上心都快偏进东海去了。不过他自个儿也没资格说四大爷,老三和老十三之间,他也更偏心丧母的十三兄妹。
心中郁结,就该解酒消愁。八爷破天荒拎了个酒坛子,翻上东边院墙,就坐在上头对月大酌。八爷府的东边院墙,对过去就是四爷府的西跨院和猫狗房。他把真气外放出去,猫狗房里的小动物们一个个都夹起了尾巴,没有敢出声打扰大佬喝酒的。于是猫狗房的小太监自然发现了端倪,抬头一看,好家伙,墙上有个人影儿。
“鬼啊——”
十五分钟后,四大爷搬了梯子来爬墙。“你这是又跟自己计较什么呢?”
“我没有计较什么。”八爷放下酒坛子,发辫被北风吹起,在夜色中晃动,竟然是这样的发型都显出几分御风而去的飘然。“看不清十三的前路,也看不清自个儿的前路罢了。”
四爷艰难地在院墙上找了个安稳能坐的地方安放屁股,然后从袖子里翻出来一个酒杯。“也给哥哥来点。”
八爷:“……直接对着酒坛喝不爽快吗?”
四爷仿佛是意识到自己被鄙视了,果断将那梅花瓷的小酒杯子收回去,接了还有大半的小酒坛,仰头喝了一大口。火辣的液体灌入喉咙,少数灌入衣襟,然后整个胸膛都热了起来。“偶尔一回,确实痛快。”他扭头看向八贝勒,又道:“你今晚有些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四爷展颜笑了笑:“像民间画本子里飞檐走壁的侠客。”
于是八爷也笑了。
他们两个如今都在院墙顶上,俯视四周都是已经屏退了下人的自家院落,头上只有一轮孤零零的圆月,连颗星子也没有。
“那天瞧你摸了半天脉,还跟老十三对视许久,我就猜到了。”四爷笑了一声,仰头喝了一口酒,将酒坛子还给老八,“装病装得挺像,还说胡话,连我都骗过去了。”
八爷接过酒坛喝了一口,慢悠悠地问:“你不生气?”
“他为自己争,又没有害无辜之人,我为什么要生气?”
意料之中的回答,八爷默默加了一口,没有说话。
“你呢?又为什么不朝皇阿玛和盘托出?”见老八没有说话,四大爷选择主动出击。
八爷微微侧过头,月色下,他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四哥说什么傻话呢?你我都知道,皇上是皇上,是天,是法,唯独不是正义。”
四爷愣住了,八爷这两年行事的风格越发干净利落,虽然生活上很低调,也不在康熙跟前邀宠。但四大爷知道,能臣的光芒是掩盖不住的。他有意与老八交心,却没想到会从他嘴里听到这么大胆的话。
“四哥,倘若你知道你的某个孩子在和兄弟姐妹的争执中故意装病骗取你的偏心,你会怎么看他?”
问题被反抛回自己身上的四大爷皱起了眉。作为阿玛肯定会非常生气这种白莲花行为,但要是将具体角色代入老三和老十三,他怎么就忍不住想偏心老十三呢?
“作为阿玛,想要孩子们都一样的坦诚,以诚实的姿态来竞争自己的喜爱。但阿玛对于孩子们的爱,从一开始就不是平等的啊。先天就劣势的孩子,如果什么手段都不让用,哪里有翻身的机会呢?站在长辈的角度俯视孩子们,是无法理解他们的,只有一起长大的兄弟才能理解,十三那种,‘无法在正大光明的对决中战胜欺侮生母之人\''的绝望。”
四大爷低头,看着那个被老八以神奇的角度放在院墙顶上的小酒坛。“这就是你帮十三的理由。”
八爷一个轻盈地跳跃,就单脚站在一枚瓦片上。“我不是帮他,只是从心所欲罢了。我本江湖客,持剑即我义。哈哈。”他抽出腰间的笛子,在月色下舞了几下,还真有舞剑的那种韵味。
四大爷隐约觉得,八弟的武功造诣恐怕已经登峰造极,就连大内高手都打不过的地步了。且他今天晚上,是真的从头到脚都浸透了侠气。从前有人说十三有侠气,他也这么觉得,但跟今晚上这个异常的八弟比起来,那还是困于宫廷名利的一个孩子。
“喝酒伤身。今晚这壶竹叶酿就送给四哥了。可不要一次就喝光了。”八爷留下这么一句话,就翻身下墙。足有四米高的院墙,他跳下去轻盈得像云鹤一般,连点声响都没有。下一瞬间,他就隐入到密密丛丛的树林之后,而举着火把打着灯笼的家丁队伍,远远地汇聚过来,就像他们之前每天晚上执行任务的时候一样。
四爷坐在院墙上眯眼看了半天,才辨认出八弟所去往的那片密林,应该是他养白熊的那处药材园,他进去过一回,里面尽是些京中难得一见的植物,恐怕是整个八贝勒府最烧钱的地方。
原来就在一墙之隔的这么近的地方吗?:,,.
第229章 十九岁的冬天
三阿哥主理敏妃丧事, 结果功劳没得反而栽了个大跟头。胤祉这回属实昏了头了,而另一个遭受考验的人没有发昏,于是在老三的衬托下显得格外能干起来。
九月里大学士阿兰泰病重, 皇长子胤禔代父探视。
十月里大学士李天馥卒,皇长子胤禔奉命致祭。
两件事都干得漂漂亮亮的, 至少这两位大学士的家人都在人后夸奖说“直郡王尊重老臣、待下亲和”。能不亲和吗?有老三的前车之鉴刚刚发生,再加上明珠、幕僚的耳提面命, 再怎么骄横的主儿都会老老实实对待丧事的。况且吧,老大对待皇亲贵胄、朝廷官员的时候本就不是多骄横的人。作为夺嫡之争中的进攻方, 直郡王深知拉拢重臣的重要性。
总之,康熙爷最近开始让老大、老三独当一面办差。可惜老三没经受住考验,便只剩下大千岁一枝独秀,成了兄弟们中唯一的郡王不说, 手中的实权也越来越大。到了十一月, 永定河工程最后一段河道动工,便是由直郡王带着八旗将士去开挖的。老爷子洒脱放手, 竟真让老大带了一回八旗兵。这可是京郊大营的满八旗,虽说不是出兵打仗,只是挖了十来天的河道, 那象征意义也足以引得朝堂上下一片哗然了。
反正索额图是急了, 十一月里的上蹿下跳的就没消停过。然而皇帝心海底针,前一天还在关心太子的三个儿子启蒙呢,后一天就将跟老大亲近的鲁伯赫、佛伦等人官升一级。
好家伙, 大家一盘算,太子爷这边费劲了半天,得到的只有口头的关心,而大千岁那儿可是实实在在的权力啊。万岁爷一向是偏心毓庆宫的, 怎么如今看起来,风向是要变啊?
对于真正的实权,宫里的孩子是最敏感的,就连还是个九岁小豆丁的十五阿哥,最近都格外老实。
“大哥约我去打猎,我推说跟哥哥有约了,没去。”这天在乾清宫外遇上,小羽毛抓着亲哥的衣袖小小声地说,“当时太子也在,脸色可吓人了。”
八贝勒摸摸弟弟的脑袋:“好,八哥带你去打猎。”
小羽毛就咧开嘴,露出两排小米牙中一个换牙的小黑洞。“嗯。”随即他又拽着亲哥的袖子往下,想让哥哥的耳朵更凑近些。“其实我觉得大哥不是真心想带我们打猎呢,他想气太子。十哥、十四哥跟着去了,十六弟也跟着去了,他们笨笨,小羽毛,聪明……”
八贝勒沉默了两秒,往小十五洋洋得意的脑壳上弹了个脑崩儿。
老十是因为心里憋了气,他又一向不服太子,跟着老大搞事情,八贝勒并不奇怪。十四阿哥一向是喜欢武胜过文的,看老大在军队中关系硬了想凑上去也无可厚非,左右他不傻,知道跟老大靠拢的代价是被太子排斥,但总归是权衡利弊后还是决定这么做。十六阿哥胤禑……却是有些奇怪。他是江南美女密贵人所出,密贵人又是苏州织造李煦的表妹,江南曹、李两家作为皇帝的亲信,理应站在正统这边啊,但小十六却跑去和大千岁玩——这是皇帝的授意?还是李家心野了想两头下注?
八贝勒不想把才七、八岁的小弟弟想得太过复杂,也许胤禑只是小孩子贪玩呢?但刚刚发生在十三阿哥身上的事情又让他不得不对弟弟们也多留个心眼,宫里的小孩属实是太早熟了。
跟着老大一起玩的各有各的打算,留下来没走的也不是省油的灯:十一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哪个又是真心想投靠太子的呢?也许只有他们长春宫的小傻瓜还在迷迷糊糊凭直觉瞎选呢。但不得不说,老十五直觉选的没错,良妃膝下已经有一个“被惠妃养大”的了,鸡蛋不能放同一个篮子里,第二个再往老大那边靠就不合适了。
“去的未必就傻了,留下来的也未必就安分了。”八贝勒将残忍的真相告诉捂着脑门泪眼汪汪的小羽毛,“他们两边你都别沾,好好学本事才是正经。你自个儿厉害了,就是别人来跟你套近乎,而不是你去为难跟谁套近乎了。”
小羽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没过两秒钟,他那张八卦的小嘴瘾头就又上来了。“最近太子变了很多,好几次来尚书房看我们功课,十一哥得了一个玛瑙玉雕的镇纸,十二哥和十三哥得了前朝的字帖。十四哥不服气呢,但是十一哥身体不好,十三哥刚刚死了额娘,小羽毛不跟他们抢好东西。”
你怎么这么懂事呢?八贝勒看着弟弟一脸“我酸了但我不说”的小模样,差点喷笑出声。他摸摸小十五覆盖着头发的后半个脑袋。“嗯,我们小羽毛最懂事了,过两天腊八哥哥带你出宫玩。”
太子开始关爱起底下的小弟弟们了,这可真是……天上下红雨了。也许是最近直郡王与京旗频繁接触实实在在地引发了这位爷的危机感,都能委屈自个儿做出好兄长的姿态了,也不知道是福是祸。八贝勒觉得也是时候跟傻乎乎的倒霉弟弟解释一下其中的关窍了,不要一不小心当了老大和太子之间交锋的炮灰。跟从老三到老八这几个在那两位爷的夹缝中长起来的哥哥不同,底下这些小的是真没怎么遭受过社会的毒打。
不过他心里有再多的话,也只能留到腊八那会儿。因为乾清宫那位普天下的主人召他进去问话了。
比起担心小弟弟,还是先担心一下自个儿吧。
冬季的乾清宫里烧着地龙,进了两道门就得脱大氅。八贝勒也是乾清宫的常客,熟门熟路地将外套交给面熟的小太监。“胤禩给皇阿玛请安。”他在热腾腾的地面上打了个千。
“起来吧。”老爷子穿着一件深红色的常服,脸上都是红光,虽然没有大的表情,但八贝勒觉得他可能下一秒就要笑出来了。
“这是有什么喜事吗?”八爷心头一松,老爹心情好,那前方出现修罗场的概率就直线下降了。正好年底了,他手上也有两个好消息要说,不至于热脸撞老爷子的枪口。
康熙爷今儿是真不打算隐瞒自己的情绪,闻言脸上就绽出笑容。“老八来得正好,你也是懂拉丁文的,来看看这个。”
八贝勒从皇帝手中接过文书,是几张精致的羊皮纸,浅黄色,纸张厚实均一,一看就是新造出来的上等品。再仔细看上头拉丁文的内容,好家伙,《清俄有关南贝加尔湖地区疆界厘定条约》。不过上面没有签名和盖章,可见是草稿。
自打康熙二十八年《尼布楚条约》签订后,两国就开始考虑更西边的疆界问题,如今都快康熙三十九年了,十一年里经历了几次与葛尔丹的战争和与俄国外交上的种种交锋,如今才算是初步看见成果。一时八贝勒也顾不上御前的客套,专心致志地看起条文来。
贝加尔湖作为北亚第一大淡水湖,在西伯利亚的重要战略地位不言而喻。这是一片从东北往西南倾斜的长条状大湖,而其南岸,或者说东南岸的所属具有复杂的历史背景。一方面,这里是喀尔喀蒙古向北游牧时的传统北界,另一方面,近六十多年来俄国人也在此建立了多个居民点。
大陆深处,水源就是生命。显然无论是代表喀尔喀宗主的大清还是俄罗斯,都不愿意放弃贝加尔湖的红利。俄国人以极为强烈的态度要求保留他们经营多年的上乌金斯克城堡,这也是俄人在贝加尔湖以南最大的城市。而对于喀尔喀蒙古来说,位于上乌金斯克城西的色楞格河是他们的母亲河,在过去的几百年里,他们都会顺着这条外蒙大河一路北上来到贝加尔湖南岸的三角洲地区。
双方激烈谈判的结果,就是最终议定的疆界并不呈现为自东向西的线条,而是以色楞格河及其支流的齐尔库河作为疆界,呈现为一个“几”字形。对于大清来说,“几”字圈起来的部分刚好将贝加尔湖最南边的几个取水点囊括在内,这也是蒙古人传统的牧马地,然而更多的湖岸,依旧被俄罗斯人划走了。
“至少拿回了色楞格河,尤其是楚库伯兴,也算是扳回一城。”八贝勒将这份条约看到最后,忍不住叹了一声。楚库伯兴是大清蒙古这边的叫法,俄国叫色楞格斯克,是康熙二十六年被俄人占走的军事重镇,算是两国边界冲突的前线了。这回能够通过谈判要回来,显得俄国那边也是做出了让步的。
康熙“哼”一声,但整体表情还是轻松的。“难道你还想替喀尔喀人将整个贝加尔湖占下来吗?”皇帝指着八儿子笑骂道。
八贝勒:……“土地谁也不嫌多不是?”
“那也要看代价。”康熙爷摇摇头,“呈一时口舌之快,又没有能守住的兵力人口,不过惹来后续的麻烦罢了。沙皇议和有几分诚意,而葛尔丹虽死,却又有其侄策妄阿拉布坦狼子野心。为大局计,如此已是庆幸。朕原本只打算取回色楞格河,如今能额外有二百里丰饶湖岸,全赖使团纵横捭阖,土谢图部亦是全权配合,居功甚伟。”
八贝勒对照了一下如今的疆界和小系统提供的疆界,发现因为自己的蝴蝶效应,大清还是多占了不少便宜的,于是心头也放下这桩事,跟着笑道:“皇阿玛说得对,倒是我贪心了。”
“你一向办事细致,看看这份文书可有翻译时候的漏洞。”皇帝敲敲桌子。
八贝勒顺着老爷子的话将文书翻到下一页,第二张就不是用拉丁文写成的了,而是满文版,再后面是俄文版,一式三份。不同文字之间的语法表述自然有差异,再加上这种条款文书,很容易产生漏洞。于是八爷告了一声罪,借了一张起居注的笔帖式的桌椅,坐下来细细对照起来,来回比对了三十多分钟,他才长出一口气。“满文版有两处语意不清的地方,俄语版漏了半句话,儿臣给勾出来?”
康熙看他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越发和颜悦色。“你先拿朱笔勾了,再在旁边注明。”待到八贝勒将改好的条约稿件交回,康熙也仔细看了两遍。跟俄人和传教士打交道久了,老爷子已经知道了洋人条约中弄鬼的前例数不胜数,因此对用语格外上心。
这份条约的署名显示是纳兰性德、理藩院温达、土谢图亲王敦多布多尔济联合起草的,经过传教士的翻译,有些语法又带着九阿哥胤禟的用语习惯,现在又找他来查漏补缺,不可谓不慎重。也许到八爷这边已经是最后工序了,因此条文内容几近完美,能找的疏漏并不多。
不过康熙把这么重要的国家大事让他知道,已经算得上“参知军务”了吧,不知道在试探什么。不过已经决定“从心所欲”的八贝勒全当自己是个语言型工具人,老爷子敢给,他就敢看。
然而他不打听,反倒是老爷子忍不住要漏消息了。
“朕准备在楚库伯兴开互市,与俄国通商。”康熙说。
八贝勒笑道:“是好事啊,总不能一直堵着。且兴许能买到欧罗巴的火器。”
“蒙古人不善经商,民商又只知逐利,放任他们去做朕也不放心,总得有个管事的。你觉得是让老九去做比较好呢?还是让土谢图亲王去做比较好?”
一个是弟弟,一个是姐夫,论起来都挺亲的。而且两个都是翊坤宫宜妃一脉的,又有多少差别呢?八贝勒心里忍不住吐槽,老爷子最近是试探上瘾了吗?
“皇阿玛,县官不如现管。楚库伯兴在土谢图部境内,论效率自然是由四姐姐和四姐夫管着最高效。胤禟人在京城,或者派门人去,或者自己隔几年去一趟,不如土谢图亲王在当地的分量。然而,也正是,呃,县官不如现管,即便不由土谢图亲王主管互市贸易,难道这互市就不受喀尔喀势力的影响了吗?朝廷总要伸伸手的。不然几十年后难免失了掌控。”
康熙笑了笑:“那你的意思?”
“税收是一份,驻军是一份,皇商是一份,分而治之,再另派监察,以免一家独大。”
其实沿海通商口岸就是这么做的,夏天刚从泉州港考察回来的八贝勒张口就是标准答案。康熙定定地看了他好几眼,有些惊讶又觉得是意料之中,此外又生出些许无趣来。
“那便让老九牵头管理楚库伯兴的皇商吧。皇子名下的商人总是赶着车风里来雨里去的也寒碜。说来,今年老九北境商行的分红也该出来了吧。”
“正要跟皇阿玛说呢。”八贝勒笑呵呵地从袖子里取出两张票据,“今年进项不错,儿子这儿得了两万五千两白银的分红,特来跟皇阿玛炫耀。”
“哈哈。”康熙大笑,“难道就只有你投了他的?”父子俩都是老九生意的股东,八爷赚钱了,老爷子只会拿更多。不过是跟老爷子交底,显示自己跟老九之间的金钱往来正当罢了。
八贝勒一向识趣,就他们兄弟赚的这些银子,犯不着在康熙面前遮遮掩掩。若是背着康熙赚钱,得得再多也可能会被说不务正业、与民夺利。正大光明拉着老父亲一起赚钱,他反而没什么可指摘的了。给皇帝赚钱=给朝廷办差,没毛病。
“老九之前是自个儿经商,朕也不过问他的手段,总归远赴莫斯科赚的是辛苦钱。往后在边境互市,他是代表着朝廷的,情形就大不相同了。你要提醒他处事公正,莫要堕了皇家名声。”
九阿哥如今也成理藩院熟练工了,他在这方面天赋兴趣皆有,因而也没出过大差错。不过老九早年间调皮捣蛋小魔王的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乃至于康熙每每想提携他的时候,还是会找宜妃、五爷和八爷交代,让他们盯着老九别犯浑。
八爷心里觉得九弟今年长进不少,未必需要自己提醒,但康熙说了,他也只有应下的份。
第230章 二十岁的跨年
康熙说完了, 才轮到八贝勒向阿玛汇报。
“承蒙圣恩,今年在直隶、山东两地共计接种牛痘二十一万一千零五人次,江北天花肆虐之相有明显好转, 两地几无疫情来报。杭州医令高世拭、苏州医令叶桂请在当地圈养痘牛, 以供接种之用。”
牛痘经历了这些年的大力推广, 已经在京城周边普及开来。饱受天花之苦的一代人, 等自己当了父母的时候,无论贫富贵贱, 总要去求得一针牛痘疫苗, 给将满周岁的孩子种上。然而京城的痘苗,运送到山东就是极限了, 一来就京城种痘所里圈养的那一百头牛, 疫苗产量上限就这么点儿,二来运输成本也摆在那里。
于是离京稍远一些且医术发达的苏杭地区, 当地养殖痘牛的呼声便一日高过一日。
康熙爷摸着桌案上用来把玩的小白玉雕, 思考了两秒, 随即展颜:“准了。”
“儿臣替他们谢过皇阿玛恩典。”
康熙老爷子还是摸着小摆件, 一派闲适模样。与俄国争夺边界的大事相比,这些顺利推行的内政对于皇帝来说, 足可以说是休息了。“山东种痘的还是少了些,山东若是能养痘牛,就也令他们养去, 牛痘的价格降下来,百姓才能种得起。你就是太谨慎了,如今京中遍种牛痘,活人无数,并无药毒显现。如此就该尽早推广全国才是, 不必过于担心底下人制药不当。你担心劣质痘苗害人性命,难道迟迟得不到痘苗而患天花而死之人就不是性命了吗?大丈夫当断则断。”
牛痘意外致死率已经很低了,与天花肆虐的风险相比,两害相较取其轻。即便在大面积的推广下难免有人因过敏等种种原因而死,康熙也决定要大面积推广全国。
“皇阿玛教训得是,那明年就令直隶、山东、山西、江苏、浙江五地自制痘苗。争取年接种八十万人以上。”八贝勒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慎重而诚恳。皇帝爹大数据抉择一向可以的,站在统治者的角度,没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地方。不过少不了他再辛苦一点,亲自盯着五地自制的疫苗效果。
“如何育牛、如何制苗、若是种痘失败如何急救,三十一年的时候出过一本《牛痘法》,如今八年过去,方子有所改进,兼之删减了其中晦涩重复之言,编成了二版《牛痘法》,还请皇阿玛过目。”言罢,八贝勒从袖子里掏出几张薄薄的书稿。
作为实用性的小册子,二版《牛痘法》总共只有十一页,育牛步骤一二三四,制苗步骤一二三四,注意事项一二三四,条条款款没有半句废话。语言朴素直白,就连粗识几个大字的账房先生、江湖郎中也能读个七七八八。而学霸康熙爷一目十行,几下就翻完了。
看完他就沉默了。第一版的《牛痘法》还吹一下切合阴阳,道法自然,第二版直接就不装了,干巴巴如同法律条文似的,但若说实用,二版是真的实用,大标题小标题加粗放大,实际中遇到紧急状况想查什么都是一眼的事情。
“你想将这册子印发民间?即便贩夫走卒皆可得之吗?”
“汗阿玛以为如何呢?”
康熙的目光在八爷的脸上扫视着。“朕觉得不妥。”
“儿臣听皇阿玛教诲。”
“呵。”万岁爷勾起嘴角,手指指着封面上编者第一位的“爱新觉罗·胤禩”几个字,道,“皇子尊名,理应避讳。”
八贝勒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放了下来。老爷子你逗儿子有这么开心吗?我还以为因为什么奇怪的政治考量,您老人家不准备将医学知识告知普通老百姓,而是要装神弄鬼、君权神授一番了。结果,就这?
他眼神里带上点委屈,隐约有小时候的影子。但他快二十岁的人了,到底不好意思在地上打滚哭“阿玛欺负我”。“之前在泉州微服的时候儿臣也想着这事儿来着。没有字号,有时候确实不太方便。不如皇阿玛再疼我一次,允我取个字号?”
满清贵族取字,还挺常见的,像是纳兰明珠字端范,纳兰性德字容若,赫舍里·索额图号愚庵等等,就连宗室里也有,比如已故的老安亲王几个擅长诗画的儿子都有自己的字号。毕竟,一副漂亮的山水画或者行书完成,落款的时候写个“爱新觉罗”什么的,有点破坏气氛,而若是“红莲主人”、“长白七郎”什么的,意境就协调多了。
不过胤禩这个人从上辈子保留下来的传统执念,觉得父亲在世,取字号这种有象征意义的事件,应该由父亲来做主。男子二十而冠,冠而有字。
儿子要取字!康熙爷眼睛亮了亮,来了兴趣,手上把玩小玉石的动作都停下了。
随着时间流逝,老爷子渐渐有了“儿子长大了”的失落感,或者换个角度说,他对儿子们的控制欲在增强的同时得不到满足。儿子们给他送礼、拍龙屁或者抄佛经祈福等等,康熙已经见多了麻木了,没法引起太多多巴胺反馈了。倒是给儿子取字,虽然是汉人的传统,但着实是康熙头一回做。新鲜呀!
几乎是一瞬间,康熙爷就决定将老八的定字权握在自己手里。“老八想取个什么样寓意的字?”他问。
八贝勒:“儿臣觉得长寿的寓意好。医者,不就是致长寿吗?不过姚循之说‘长寿君子’这个号不好听,所以儿臣还没想好。”
康熙爷拍案大笑:“你作诗也是你们兄弟中数一数二的,怎么给自己取名号连个打油诗的水平都没有呢?”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八爷已经预感到老爷子要插手这事了。但要说担个“取名废”的称号,他也委屈啊。大俗即大雅,“长寿”哪里就不好了?
“儿子怕太生僻了,不利于传扬名气。”八贝勒小声挣扎了一下,求求老爹不要再塞个“胤禩”这种生僻字组合了。
“那也不能太粗俗。”康熙摇摇头,已经在桌上展开了一张新纸。“朕给你取一字。”他没等八贝勒的回应,就已经兴致勃勃地拿毛笔蘸墨,在金色的熟宣上落下两个大字:
玉麟。
“麟者,活两千岁,可够长寿?”万岁爷笑眯眯地将那张代表皇帝御笔的金色纸张递给八儿子。他此时已经完全从冷酷帝王状态里切了出来,是那个一向和蔼的慈父了。
虽然麒麟儿被拿来夸奖自家出息的儿子,是一个常用词,但认真追究起来,也有另一种说法:麟者,仁兽也,圣王之治的时候才会出现的祥瑞。无论是哪个意思,都是很高的评价了。
反正让八贝勒自己来取这个字,能够构成僭越的;但若是皇帝赐下来的,意义就大不一样了。
八爷:“够……够了,但我没想活两千岁。”
连“我”字都冒出来了,孩子被吓得不轻。康熙爷更乐了。“你拿着罢,早生麟儿,就当阿玛庇佑你了。”
还能解释成“催生”啊?!八贝勒大窘:“我都知道的,不过这两年接触的毒物不少,谨慎起见还在调养身体罢了。”
康熙脸色一凛:“毒物?这又怎么说?之前没听你提起过。”
“去年的鸦片,今年的陨石,多少都对子嗣有妨害。儿臣给自个儿开了排毒的汤药,旬日一服,二十一服满为根除。因儿子自个儿有把握,又不欲亲人担忧、外人说嘴,这才没有宣扬。”
康熙叹气,目光挺关切的:“是朕疏忽了。既如此,明年你就不要东奔西跑了,差事可以分派门人去做,好好保养身体才是第一要务。朕年轻的时候管理国家如履薄冰,压力不比你一个太医院首重得多?但朕依旧知道要保养惜身,你们兄弟就是那个时候接连降生的。”
论生孩子肯定不能跟您老人家比,儿子多得可以将各种夺嫡剧本演个遍了。八贝勒强压着吐槽的**,开口道:“那这两年儿子府上就不进人了。本也没什么大事,儿子还年轻,进人倒像是催着似的。”
康熙对儿子的滤镜再怎么厚,八贝勒这么明显的独宠意图还是被发现了。凭良心说,老爷子真不是个非要给儿子塞小老婆的爹,皇帝没这么掉价的。再说他们家已经出了一个大千岁了,也是眼中只有正妻的架势。不过取笑几句还是要的。“你看着兄弟们妻妾成群,就不羡慕吗?”康熙问。
“羡慕他们花销大,住得挤吗?还是羡慕他们回家后还要讲究权衡?”八贝勒摆摆手,“人口简单有人口简单的好,儿子跟福晋好好的,暂时不想找旁人,也不想养闲人。”
见八阿哥态度坚决,康熙也就撒手不管了。“你自个儿跟惠妃和良妃说去。”
年底述职顺利过关的八贝勒踩着轻松的步子从乾清宫里出来。天空好像阴了,大中午的也不见一丝阳光,看着下午要下雪。不过八贝勒的心情依旧挺好的。皇帝亲自给他取了字,那对他今年的表现整体还是满意的对不对?不纳妾这事已经过了明路,至少能保三年太平。只要云雯能三年内怀孕,都不需要一定生儿子,后面再拒绝就更加理直气壮了。
若是云雯怀不了……嗯,他假造个滑脉小产啥的手到擒来,保证安全无副作用,连云雯自己都发现不了。
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八贝勒不准备用这招。好好的让云雯以为自己失了孩子,那她会多伤心啊。再说了,撒谎总归不是好事。唉,还是他自己顶着吧。
此时一心想着回家抱老婆吃火锅的八爷,怎么都想不到,接下来一系列朝堂动荡的第一块骨牌,就倒下在这个看似和平的新年。
康熙三十九年正月,在纳兰性德的主持下,《色楞格条约》签订,从法理上明确了自黑龙江到贝加尔湖以南的中俄国境线。康熙帝龙颜大悦,将这位在外奔波了多年的表弟召回,加内大臣和兵部尚书,兼管火器营。
纳兰明珠家的第二代,以无比耀眼的姿态返回到了中央朝廷的舞台上。
第231章 二十岁的春天
开年二十岁的定贝勒, 被万岁爷赐字为玉麟了。这个消息随着康熙三十九年的春风不胫而走。最顽固的那些满洲勋贵也许还要嘀咕一句“什么时候南人的习气又在皇家吹起来了”,同时免不了表达一番文化冲突导致的不满。而那些擅长在纸面功夫里上演华山论剑的文官们,想的可就多了。
比如纳兰性德刚从宫中的庆功宴上出来, 就遇到了工部尚书王鸿绪。这位也是科举上来的官员中的佼佼者了, 平日里也是极受皇帝青睐的。
不过王鸿绪的师承与明珠门下有些渊源, 再加上纳兰性德的贤名, 五十五岁的王鸿绪遇上四十五岁的纳兰性德,言语间还要恭敬谦卑一些。
“恭喜纳兰大人了。”王鸿绪见面就带了三分笑, “拓土凯旋, 是为我大清立下了不世之功啊。”
纳兰性德经过长期的外交历练,在陌生的文化语境中什么孤军奋战的情况没见过, 说话做人可比明珠谨慎多了。“不敢当不敢当。王大人啊, 这开疆拓土的功绩,只有皇上和皇上指派的大将军能自称, 性德一介文人, 不过与异邦人耍些嘴皮子上的功夫, 哪里配得上‘拓土凯旋’四字呢?”
他表情语气都是和气的, 但目光里却暗含警告。王鸿绪被他盯得头皮一紧,连忙放下那点子试探的小心思, 恭敬道:“是王鸿绪言语不当,还请纳兰大人原谅则个。”
纳兰性德自打接到了回京的调令,就已经做好了被明党旧人试探拉拢的心理准备。但他没想到第一个凑上来的是王鸿绪, 而不是旧满洲的佛伦、科尔坤等人。
似乎真是他离开政治中心太久了,从前明党中那些满洲勋贵,离了明珠后更倾向于直接投在大千岁门下。而自打前两年大阿哥封王风光起来之后,大千岁党便觉得没有纳兰性德自家也发展得很好啊。什么?纳兰性德要回来了?这这这,党派内还要讲究个先来后到不是?他小子又不是明珠, 直接给大家伙当头儿大家是不服气的。
王鸿绪来,第一也是给纳兰性德通气的。跟个狗皮膏药一样跟到净房,王鸿绪就压低了声音道:“大爷,这些年跟宗室外戚走得很近。简王、康王、克勤郡王,常与大爷宴饮。满洲大族里,钮钴禄家的阿灵阿已经明确倒向了他,最近他们在接触佟佳氏,佟佳·鄂伦岱虽是三福晋的阿玛,但也动摇了。”
纳兰性德皱眉,他没有跟男人手拉手上厕所的爱好,但王鸿绪都跟到厕所来通风报信,以他工部尚书的身份已经非常有诚意了。纳兰公子就算四十多岁了,也是个中年君子,没有故意作践别人的嗜好。
“与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呢?”直接点,上厕所时间有限,拖长了就惹人怀疑了。
“满洲大族,自然是势力雄厚。已经有蜡烛满堂,只怕大爷如今也不在意抽屉里是不是多一盏油灯了。我等到了这份上,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贵,只要能安稳退休就好了,这才来求大人。”
王鸿绪的意思很明确,如今大阿哥党的势力看着红火,但组织构成已经出现了严重偏科,放眼望去都是满洲勋贵。本朝三大外戚,赫舍里氏、钮钴禄氏、佟佳氏,除了赫舍里氏天然与太子绑定外,另外两家都已经动了投资老大的心思,那留给其他人的蛋糕就很少了呀。此外还有宗室,总不能亏待的吧,还有大福晋娘家的伊尔根觉罗氏。
轮到他们这些汉人士子头上,蛋糕本就不多不说,还要被满洲勋贵排挤。蒙祖上恩德当官的,和科举考上来当官的,本就是相互鄙视的关系。不过是满大人对汉大人的鄙视放在明面上,汉大人对满大人的鄙视放在心里罢了。
总之,在如今的王鸿绪看来,大千岁俨然一个旧满洲的代言人,若是大千岁上位,朝廷制度没准会倒退几十年,还不如康熙朝对汉官的态度优厚呢。这份隐忧在心里,也促使他在明珠退休后就开始维持中立,太子继位也不错,太子至少还是学过几年儒家经典的,应该会持续康熙朝的政策吧……是吧?
但太子那脾气……王鸿绪也是在尚书房教过书的,跪着给学生磕头口称奴才什么的,懂的都懂。
本来纳兰性德没回来的时候,王鸿绪万般想法都只能压在心里。他是汉人,身份本就敏感,没有带头人主动往争储旋涡中跳,那是嫌死得不够快。只能老老实实给康熙爷当忠臣。
但现在情况不一样了呀,有一个满洲大族出身,且亲汉人开明派的纳兰性德。不去指望他指望谁呢?
“三,一向为上所爱,又勤勉好学,虽被贬了爵位,然赏赐、出巡依旧;十三幼龄,奉命祭祀,前所未有;又有八,屡次出京办差,上亲赐‘玉麟’为字。鄙人实在愚钝,还请大人点拨。”
纳兰性德差点想甩袖离开了。这是觉得老大和太子都不是好的投资对象,开始琢磨底下的皇阿哥了。更可怕的是,是只有一个王鸿绪多想一步吗?恐怕是朝堂上至少有十几二十个“王鸿绪”都在琢磨分散投资了。
这个朝廷怎么回事?他这些年错过了什么?
纳兰性德用谴责的目光注视着王鸿绪,面上已经收敛起笑容:“圣上春秋鼎盛,太子与诸阿哥皆幼,莫要生事,实心办差而已。”
什么太子和诸阿哥皆幼,信了你的邪。太子爷今年都已经二十七岁了。王鸿绪笑眯眯地一礼:“是,那我等……就实心办差。”
他探出来了,纳兰性德没有大咧咧站队大千岁党的打算。恐怕明珠和性德这对父子准备走分散投资的套路了。明珠跟索额图针锋相对大半辈子,哪怕退休了都已经下不了大阿哥这艘船了。但明珠可是有三个儿子啊,老大性德是皇帝发小不说,老二揆叙做着礼部侍郎的清贵活儿,老三揆方也初入仕途担任侍卫了。纳兰家想玩花板子,那是真能玩出花来的。
就是不知道纳兰性德挑中了宫里哪个小爷。
摆脱了王鸿绪这只老狐狸的纳兰性德胸口堵得慌,仿佛是这个过早到来的春天让他花粉过敏了一般。他能挑谁?他谁都不挑!他又不是争做出头鸟造福大众的活菩萨。
回到家中的纳兰性德依旧郁闷,连灌了三杯苦茶,才跑去给老父亲请安。
儿子立功归来,明珠也是高兴的,在屋子里摆了酒席。本来今晚宫中的庆功宴,该有明珠一张桌子。儿子庆功,老子上桌,天经地义。不过明珠年纪大了,各中老年病缠身,前几天受风咳了起来,便以病为由推了宫中的宴席。康熙爷听说了,还赐了药下来。
纳兰性德和纳兰揆叙进屋的时候,纳兰明珠的夫人觉罗氏正服侍着明珠吃药。而吃完的席面也没有全部撤下去,还留了几道汤羹和点心,在小火炉上热着。明珠如今也算是子孙满堂了,小儿子揆方夫妇领头坐在下首,揆方的媳妇儿是爱新觉罗家的郡主,难得的是没什么架子,在公公婆婆跟前言笑殷殷。不过话说回来,婆婆觉罗氏也是宗室,乃英亲王阿济格之女。叶赫那拉与爱新觉罗的世代联姻可见一斑。
又有孙子孙女七八人,列次排坐在小几或绣墩上,最大的是性德长子富格,已然成年人的模样,与两个叔叔年岁相仿,他长得文静秀气,皮肤也比常人白一些。而最小的则是揆叙家的小女儿,还在襁褓之中。
“大哥,二哥。”原本还在被父亲考教的揆方像是见了救星,忙不迭地问好。
明珠吹了他花白的胡子:“老三就是个朽木脑袋!”
“哎呀,气气气。你就会跟儿子生气。”觉罗老夫人强拍明珠肩膀,将剩下的药汁子一股脑儿地灌进去。
明珠被苦得老脸皱成一团。“慈母多败儿。”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明相面对夫人的淫威只敢小声比比,转头朝学霸大儿子和学霸二儿子露出一个和蔼的笑容,“性德和揆叙回来了,宫里可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揆叙脸上露出兴奋的神色:“阿玛,我瞅着万岁爷是真心欣赏大哥的。你不知道索额图那老贼的脸色,啧啧,绝了。”
性德瞥了二弟一眼,他们两个中间隔了三个姐妹,因此年龄相差颇大。纳兰性德远走漠北与俄人勾心斗角的时候,纳兰揆叙还只是一个初入仕途的小文官。他只知道二弟读书一向好的,却不知这几年下来二弟竟还成了党争小斗士。这份争强好胜的性子,仿佛是跟父亲一脉相承似的。
“哈哈哈,咳咳。”明珠虽然在病中,但听闻老对头吃瘪,还是忍不住大笑三声。“性德啊,来。瘦了瘦了,这些年在外头吃苦了,回来就好,回来就享福了。”
纳兰性德:“漠北虽然吃住艰苦些,但百姓性情直爽,亦有奇闻异事,心理上倒觉得通透。”
明珠的笑容收了收,他想起来大儿子早年因为受不了京城的压力而试图自杀的事情,用语稍微斟酌了一下:“我儿只要做万岁爷的忠臣,别被索额图拿住了把柄,就足够他们难受的了。为父只想你好好的,咱们家好好的,仇敌就不好过了。”
纳兰性德点点头,在特意给他留出的空位上坐下。明相夫人看见大儿子,也顾不上老头子了,围着儿子转,又将那一直保温着的甜汤端出来给儿子喝。纳兰性德右手用勺子舀了甜汤,啜一口。“多谢额娘,还是从前那个味儿。”
明相夫人一下子被哄高兴了。“谢什么?只要你喜欢。”
纳兰性德看向自己的长子富格,道:“我在这里陪你玛法和玛嬷聊一会儿,你带着弟弟妹妹先回去歇着吧。也跟你嫡额娘说一声不必等了。”
富格恭恭敬敬道了声“是”,就有条有理地带着大房的孩子们离开了。性德的继室官氏在经历了长达二十年的独居生活之后,精神和身体都不太健康。好在富格是个靠谱的孩子,父亲远在边疆的时候承担起了“父母”的双重职责,将大房的大小琐事管理得井井有条。
大房的孩子们走了,二房媳妇也不是傻的,也带着孩子告退。老三揆方想留下来听八卦,被郡主媳妇给拽走了。不过老三虽然不聪明,但也不是个犟脾气,走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不悦,不如说是有几分委屈。
“装可怜也没用。”郡主媳妇说,“你想去跟那些利欲熏心的官大人打交道?”
“不了不了。”揆方连忙摇头,“这中事情还是交给大哥和二哥吧。”说完扯开脚步往自己院子赶,跟后面有鬼在追他似的。
家里的女人孩子散尽了,屋里还有明珠夫妇和长子次子。这就是纳兰家最核心的政治人物了。
“儿子回京不过两日,听闻了一些消息,也不知道对不对。还请阿玛指正。”纳兰性德跟明珠说话的语气半硬不软的。他们父子俩早年因为儿子发展的方向问题,一度闹得不愉快,但另一方面,明珠也的确是个宠孩子的爹。跟康熙那中儿子前面还有皇权天下的爹不同,明珠可以为了儿子豁出命去。性德不是草木,也感动于父爱如山,但即便到了今天,他也不认同明珠的有些做法。这就导致了父子俩说话时的别扭。
性德的别扭明珠视若无睹。“好啊好啊,你说,咳咳。”
“大阿哥在亲近宗室和勋贵?是不是有些过?皇上怎么想?大阿哥身边尽是满洲旧人,天生排斥文官,本来汉人就是尊嫡长礼统的,这不是越发把他们推到太子身边了吗?”
明珠摇了摇头,喝了口茶水。“性德啊。看事不要只看表面,不是大阿哥亲近宗室和勋贵,是勋贵和宗室只能选择亲近大阿哥。有些人啊,还做着从前‘议政王大臣会议’的美梦,啧,太子是个喜欢大权独揽的性子,怎么会理他们?不狠狠打压就算不错了,他们没得选才只能靠近大阿哥。”
说起朝堂上的人性,明珠也不咳嗽了,精神头也足了,眼里都放着光彩。
纳兰性德看着老骥伏枥还志在千里的老爹,沉默了两秒:“……那阿玛觉得,大阿哥成事的几率有几成?”
“别问我。”明珠突然肃脸,“你也在外头历练了许久,你觉得有几成?别让阿玛觉得你这些年白混了。”
有些事情一味躲是躲不过去的,纳兰性德远在边疆的时候早就将太子、大千岁和皇帝之间的利益关系盘了一遍又一遍。“本朝自开朝至今上,都是议政王大臣会议选出来的皇帝。若按勋旧宗室所想,万岁爷之后是谁,也该由他们商议决定。然而万岁爷立了太子。”
“哈哈哈,咳,咳咳,我儿这不是很明白吗?”明珠乐得眼泪都出来了。
“万岁爷,太子,以及根基不稳只能依靠太子的赫舍里家为一派;其余勋旧为一派。这才是斗争的根源。大阿哥想成事,只有两条路。第一,其所聚合的勋旧势力足够大,乃至于万岁爷都只能妥协,或者,待……之后,令众皇子妥协,就像先帝、太宗驾崩时那样。彼时甚至弃年长皇子不立,立了两任幼主继位。”
顺治爷和康熙爷可既不是嫡也不是长,甚至继位的时候年纪太小,贤不贤的也看不出来,完全是满族勋旧商议的结果。
“然而今上亲政日久,积威深重,又打压宗室旗主,拉拢科举官僚,设阁僚分权。勋旧势力大减,恐难现先帝、太宗旧事矣。即便凭侥幸成事,若大阿哥顾念勋旧从龙之功,大肆封赏,臣强主弱,满汉离心,也非幸事。”纳兰性德语气平淡地说完这段话。他大约是真的将这些话在心里盘了很久了,终于说了出来的时候,连半点情绪也没有。
“所以我说有些人在做梦。”明珠老头儿刻薄地说。
旁边的揆叙小年轻已经听傻了。他之前被亲戚朋友撺掇的时候,只知道“若太子继位,好处都是索党的,哪有我们的活路;唯有拥立大阿哥,才能保全富贵”,哪里想过这些围在大千岁身边的人求的是什么利益,对于国家是好是怀呢?
这就是我跟我哥之间的差距吗?揆叙大气都不敢出,竖着耳朵听他哥和他爹说话,生怕漏掉一个字。
“那你的第二条路是什么?”明珠问。
“逼太子犯错,让皇上来处置太子。”纳兰性德垂了垂眼,“明代之前的太子,难有在位二十年而不遭猜忌的。我朝勋贵相逼,恰如汉唐。而太子惶惶不安,已露端倪。不过如此一来,最后成事的就不一定是大阿哥了。”
“那也是天意。只要不是太子,凭我家子孙的出息,总有出头之日。”明珠长出一口气,“性德很好,你能自己想到这个地步,老父马上闭眼也能安息了。”他像是卸下了什么重担,脸上的皱纹都深了几分。
性德和揆叙眼眶都红了。
“揆叙,你懂了吗?勋贵再如何联合,还能倒逼正在盛年的万岁不成?不,为父从没有想过,只是造出攻势,逼索党犯错罢了。搏皇上宠爱是一回事,揽权太过就是另一回事了。不该碰的东西不要碰,让索额图去碰。放心,性德回来了,他们也忍不了多久了。”明珠不顾儿子们担忧的眼神,又拉着二儿子谆谆教诲。
纳兰性德把父亲的话翻译得更清楚一些:“你我即便再怎么表现得像孤臣,也会被索党认为是大千岁党。你我争取皇上信任赏识,大大方方地建功立业,他们自己就会慌起来。我们越公正、越清廉、越不结党、越不犯错,他们就越发如百虫噬心,难以安寝。当此之时,不是聚众高呼,而是比拼定力。”
老爹老哥没有一句批评,但最近没少跟大千岁党一起吃饭喝酒的揆叙只恨地上没有一个洞让他可以钻进去。
好不容易结束了这场折磨人的家族密谈,揆叙走出老爹的屋子的时候,背上全是冷汗。“大哥不厚道哇,此前都不提醒弟弟。”揆叙三观都在不停破碎和重组,“那我之后就不拿差事做文章弹劾人,就顺顺利利地办成它?”
这傻弟弟啊,他不会真以为我方按兵不动,敌方就会主动犯错吧?千年狐狸成精的老爹指不定后面已经布下天罗地网了。别的不说,安插几个官位低的间谍去索党营造紧张氛围,乃至于关键时候出馊主意,都是最基本的操作。
纳兰性德木着脸,继续用善意的谎言安抚弟弟:“你也不小了,该替朝廷社稷干几件好事了?难道你想百年后史书上说起纳兰揆叙,就只是一笔带过吗?”
揆叙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好,那我以后就听大哥的。”
家里当弟弟的就是那么幸福啊。纳兰性德仰头看着天上的月牙,气温越发回暖,花粉让他的鼻子有些痒。纳兰性德叹了一口气。
明珠早年是满洲勋贵中的一员,再加上确实跟索额图有积怨,才卯足了劲儿跟太子对着干。但随着性德和揆叙都展现出了汉学上的天赋和政务上的才干,纳兰家的利益点就开始跟满洲勋贵有了微妙的差别。
我家娃拼实力也是能拿金饭碗的,凭什么要为了你们家的纨绔子弟努力建设“满人至上主义”的大清朝。
在这个乍然温暖的春天里,许多人都怀着自己的心思。
第232章 二十岁的春天
八贝勒也能够感受到新的一年到来后的暗潮涌动, 就比如二月初十他过生日的那天,上门贺礼的人比往年多多了。他自己名下的佐领属人不说,给主子道贺还能算他们的本分。但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和从前听都没听说过的文人也来送贺礼, 这就过分了吧?
其实一开始八爷还没发现他的定贝勒府也成了京里的热灶, 他进宫去安慰良妃二十年前生产之苦去了, 拉了康熙一起在长春宫吃午饭不说, 顺便还考察了弟弟妹妹的文化课作业。
等到傍晚从宫里回来,事情已经被福晋给处理完了。定贝勒府门边上贴了告示:市价超过十二两银子的贺礼全数退还, 望周知。
八贝勒进府一问, 才知道今儿自家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逼得云雯直接关了府门, 又毫不含糊地将满丕所送的一张云鹤祝寿檀香木屏风给完璧归赵, 这才制止了大家伙的过分热情。
满丕是谁?那可是八爷名下嫡系的正蓝旗佐领,曾经提刀跟着八爷跑了半个大清硝烟的人物。如今以功封云骑尉, 位列议政大臣。可以说是八爷一脉中最先平步青云者。
连满丕的贺礼都没有“法外开恩”, 其他人还妄想什么?再看看靳辅家, 也不知是不是提前得了消息, 送了两匹渐变色的丝绸,材质不算顶好, 胜在染色巧思,最绝的是京城市价二等彩绸六两一匹,刚好卡在十二两的总价上。
得了, 那就守规矩吧。
八贝勒回府没多久,补送的贺礼也陆续过来了。因为价格卡着,这回的贺礼就正常多了。
门下的普通旗民也许是约着去打猎钓鱼了,好些个刚死不久的兔子小鹿,并两筐鲜鱼。也有送鸡蛋送母鸡送新鲜蔬菜送蘑菇的, 只道给主子加餐。
如果说朴素的旗民百姓快速领悟了八爷的简朴风,那当官的那些就形象包袱重多了,有送字画中夹带了古董,有把普通木雕里面掏空了塞金子的,还有价不菲的孤本书籍被包装成了新书,更有一些本身价值不高、但被高僧开过光的迷信物件。
云雯眼光多高的人儿,这些小把戏自然被她关起门来狠狠地嘲讽了一通,就连平日里喜欢的古书都遭了嫌弃。
“我听说从前有癞虾蟆潜在水下看天,便以为每天都在下雨。水鸟好心告诉它今天无雨,它就跟一群泥鳅一起在河底编排水鸟说谎。”
“你这张嘴也挺绝的。”八贝勒失笑,搂着媳妇好一顿耳鬓厮磨,然后两人就分拣起礼物来。挂羊头买狗肉的退回,装神弄鬼的退回,还有一些穷书生老百姓送的,即便不到十二两银子,也退了回去。
“本就不宽裕的人家,何必将银两花在官场攀比上呢?跟这些人说,以后拿些自家的产出也就罢了。”八贝勒吩咐道。
八贝勒夫妇倒也不是标新立异到“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这番辛苦只是为了不开恶例。一来得把花重金来贿赂的人挡在门外,二来也是为降低不是贵族出身的手下的压力。免得“别人都送了贵重物品我也不好不送”、“总要送份比别人更值钱的寿礼才能让定贝勒注意到我”之类的想法泛滥开来,从而逼得手下不得不去敛财。
在体恤下情这一点上,云雯跟八爷的思路一模一样的。
“从前听说生日收礼是皇子府邸的大进项,我还觉得夸张了。前两年无风无浪的,结果是在今年这儿等着啊。”云雯眼波流转间,玲珑心思不知转了多少圈,“可是朝堂上出了什么变故?”
“除了纳兰性德回朝,索额图上蹿下跳外,还能有什么变故?”八贝勒顺嘴道,“再就是皇阿玛赐字。哦对了,三哥也想找皇阿玛赐字,皇阿玛没答应,说他不务正业来着。”
两夫妻面面相觑。
“不会就因为这个吧?”
“不会就因为这个吧?”
八贝勒头疼地揉了揉鬓角:“不管怎么样,将这些送回去。我们府上就两个主子,开销小,庄子铺子的产出自给自足都有余,另有北境商行的分红,给宫里孝敬也够了,远没到搜刮生辰礼物补贴家用的地步。
“对了,让祝秀去查一查,有没有确实困难的人求上来的,救一救急也是可以的。祝秀胆小,做这个正合适。”
当初看着纨绔的白胖胖佐领也被八贝勒开发出了新用途。祝秀看着就不机灵不威严,正适合做走访民间的事儿。尤其这减不下来的胖子怕麻烦,普通小事他懒得上报,但真正的冤屈,他也不敢瞒下。
且不说刚刚从定贝勒府邸的“家丁训练营”中脱离苦海的白胖胖在接到长长的调查名单时是如何地鬼哭狼嚎,八贝勒有自己的正事要忙,他的新版《牛痘法》要发售了。
二月十一,也就是八贝勒生辰的第二天,刚巧又是八爷轮休的日子,不必去太医院和皇帝跟前应卯。胤禩就带着云雯坐了府中最低调的素木马车,溜溜达达去了香叶书铺。
香叶书铺是云雯十岁上练手管家能力的时候开起来的铺子,如今也有八年的历史了,已然在汉人聚居的外城站稳了脚跟。
定贝勒和福晋大婚的那年,香叶书铺经历了一次扩建和翻修,主要是将原本的两间铺面扩成了五间,新添置出来的书架上多了不少杂集、游记、地图、天文、水利方面的书籍,分门别类,甚至连用洋文写成的书籍都有安放。又在铺面中安放了两张大长桌,共十八个座位。与其说是单纯贩卖书籍的,倒更有点阅书馆的意思了。
这日八爷夫妇都穿了便装。云雯没有梳旗头,反而盘了个轻巧的堕马髻,底下穿了马面裙;八贝勒也没有系黄带子,反而一身文雅的长衫。看上去就是一对书香世家的小夫妻。
话说今年的春天是来得真早啊,二月刚刚开始就已经暖和得能够穿长衫了。
不过书铺的掌柜是云雯的陪嫁,一眼还是把自家的小姑奶奶,哦,不对,应该说是自家福晋给认了出来。但掌柜也是聪明人,见到cspy就懂了些什么,没有大张旗鼓地磕头请安,只凑上来小声问:“客官买些什么?”
即便cspy八爷夫妇也是穿的好料子,掌柜殷勤些并不突兀。
八爷露出一个君子儒雅的笑:“我和内子,随便看看。”
“喔~那您二位自便。”掌柜识时务地退下了,只挑了店中三名伙计中最机灵的那个,不远不近地跟着微服视察的领导。
从大门边的结账柜台进去,里头很是开阔,八扇不能打开的玻璃窗子透进来阳光,照得两张长桌所在的位置都挺明亮的。而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是一排排的书架。
人的视线容易落在中央明亮的地方,八贝勒夫妇首先注意的也是在桌上抄书的人。约莫四五人都是衣着寒酸的男子,面相上从十多岁到四十多岁皆有,都全神贯注地在抄书。
这就是靠抄书赚取生活费的寒门子弟了。从前香叶书铺里也有这样的人。在八福晋婚事定下的时候还迎来过一轮小爆发,富贵家庭的子弟都来假装抄书了。但几个月后,大家发现八爷夫妇压根没来“慧眼识珠”,热度也就渐渐散了。有钱人家的孩子谁耐烦费时费力抄《四书》、《五经》最后换几个铜板的?
如今还在抄书的,也只有那些真穷的家伙了。大部分是家住附近的穷秀才、穷童生,少数是会试不第滞留京城的举人。举人一般是有些俸禄的,但“京城居、大不易”,就举人那些禄米,在原籍可以衣食无忧,但可不够在京城开销,家底薄的人自然得自谋出路。
八贝勒转了一圈,五个人里有五个人抄的是经史典籍、八股范文,无论古今,书店里的教辅书都要占据半壁江山。再加上对这些备考的学子来说,想一边抄书一边学习的话,自然是抄经史典籍、名家注释来得最划算。
而书架上迭代飞快的还有三类书:
第一是《三字经》、《千字文》、《幼学琼林》,学到科举成功地步的不是每个孩子都能达到的,但只论启蒙的话,基数就更大一些了。这些薄薄的小册子印得多价格也比《四书》、《五经》便宜得多,因而广销。
第二是各种话本子,印刷纸张皆粗糙,但作为广大人民群众的娱乐需求,话本子层出不穷、迭代飞快,作为快消品自有其存在的道理。
而若说到无论在哪家书铺都是销量最大的第三类王者,还是非《黄历》莫属。年年出新,家家尽有,根据装订精美程度,还分为三种不同的档次。有专供贵族之家的精装黄历,一般是官版,纸张都更厚实一些,还要印上三百多页精美插图;而普通百姓买的黄历,就堆在门口的架子上,三四十个铜板就能买一本,各种民间私印的版本都有,还有带小故事小偏方和各种迷信的。不过香叶书铺因着主人的缘故,已经将一批明显歪门邪说的黄历给筛掉了,就这,还能剩下好几种不同的版本呢。
以上这些是畅销书,是书铺主要的收入来源。但八贝勒夫妇开书铺,两个浪漫主义者嘛,自然会带点公益性质。
哪怕那小众的《梦溪笔谈》、《几何原本》、《血液循环论》一个月卖不出去一本,也还是要往书铺里放。
宝藏总是会被发现的。世上只追求功名利禄的读书人虽然占了大多数,但也不乏真正爱书的淘书客。就比如此时就有一个约莫三十岁上下的士子,在津津有味地翻阅明代潘季驯所写的《河防一览》。而他手边还放着一册传教士编绘宫中出版的《海国图志》和一本唐人所写的风水书《撼龙书》。
好家伙,地理杂食者。
八贝勒心中又是欣慰又是遗憾,低头跟云雯咬耳朵道:“好歹还有人在追寻实用杂经,没有枉费夫人一番心意。”
云雯就也抿嘴笑起来,眼睛亮晶晶的。
“可是,玉麟先生编校的《病毒论》、《疫病防治》,还有辛苦翻译的《血液循环论》,怎么就没有人看呢?”
云雯:“噗,自己称自己先生可还行?”
八贝勒有些委屈,他取下一本新版的《病毒论》,给云雯看封面上的编者一栏,为首的就是“玉麟先生”四字。万岁爷赐下的字,印书坊自然重视,今年印刷的这批书,都换了封皮。
不过,哪怕是有万岁爷赐字的加成,医书的销量也就那样。京里的大夫们不少已经买过《病毒论》了,也不会花钱再买一本。都是要过日子的人家。
云雯强忍着笑,踮脚摸摸八贝勒的额头,无声地安慰他。八爷这才恋恋不舍地将那本配了显微图的《病毒论》塞回标有“医药”字样的书柜上。
他今天来不是为了《病毒论》来的,是来看新版《牛痘法》的。不过眼下这个局面,八贝勒心里也就有数了,想来《牛痘法》在京城也是卖不出量的。京城一半人口都种过牛痘了。
若说旁的地方还可能有上进的地方官吏操心牛痘啊防疫啊,顺天府尹可是大袖一挥:有八爷的班底在京城镇着呢,需要我们瞎操心什么?
香叶书铺也是用心推《牛痘法》的,毕竟是主家布置下来的任务。《牛痘法》太薄了,只有几页而已。而八爷当时下令印刷的时候也是往平价的方向靠,即便加了三页插画,书脊也薄得写不下书名。为了吸引注意力,便只能放在柜台旁边的展示柜上,就跟《黄历》们比邻。封面朝上,也有开页展示的,相当显眼。
不过就他们在书铺里呆的这会儿功夫,进来了三位客人。一个是买纸张墨水的教书先生,一个是给家里孩子买启蒙书的屠夫,还有一个是某位四品官员的家仆,来扫新书的。
只有那名扫书的家仆,将一册《牛痘法》夹在一堆新书里打包带走了。也不是对牛痘感兴趣才买的。
“卖得不好吗?”八贝勒靠在柜台前问掌柜。
掌柜擦擦额头上的汗,小心翼翼地答道:“也还行,比里面那些大部头强。毕竟便宜,才二十文钱,按照福……夫人的吩咐,有时候客人买的多,可以当添头送……还有一些官大人府上都收了的……”
“既然卖得不好,就减少进货量。”八贝勒打断他道,“放还是放在这里,以后这种小册子多了,就跟黄历放一起挺好的,但也不必刻意多进,正常经营就行。”
“啊……是,是。”掌柜有些迷茫,转而又感动起来,八贝勒真是个明察秋毫又宽和的主子。
“对了,那名看翘着腿看书的学子,有名气吗?”八爷摇摇一指,正对着方才那名地理杂食者。
掌柜的有些近视,眯眼辨认了几秒:“若是小人没记错,这是个直隶的举人老爷,好几年前,挺年轻就中了举人,但会试一直没中。他每月都会来几日。名字记不清了,待小人打听了再给主子回复。”
“偷偷地去打听。”云雯道,“莫要找人麻烦,也莫要太过优待惹了风波。”
“小人明白。就跟之前资助的王秀才那样,夫人行善一向低调的。”
香叶书铺也没啥可看的了,八贝勒没想过大肆在秀才举人中邀买党羽,每年心情好了合眼缘了资助一两人罢了,也不要求他们当门人,也不要求他们到府上走动,纯做好事图个快乐。
他看着日头还早,就拉着福晋上马车,准备去京城附近的县镇瞧瞧新书售卖情况。不过皇子未经报备不能离京,他能选择的目的地也就只有顺天府下辖的宛平县和大兴县罢了。
第233章 二十岁的春天
在宛平和大兴逛了一圈的八爷有种淡淡的失望,这种情绪一直到他第二天去给康熙诊平安脉的时候都还带在脸上。
“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康熙扔开又一本御史弹劾的折子,“你也过不舒坦了?又有人去你定贝勒府上送礼了?”
八贝勒摆摆手:“皇阿玛就别取笑儿臣了。儿臣也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收留的。”
康熙“哼”一声:“坊间都传你八爷的门槛高,等闲人你瞧不上。”
皇帝老爹消息真灵通啊,以十二两银子的限价推辞寿礼才两三天前的事儿,就连坊间关于此事的评价都知道了。不过看康熙的神色语气,却不像生气的样子。八贝勒将小药箱收拾好,同时小声嘀咕:“大部分人可不是我瞧不上他们,是他们求得太多了,我不配。”
“哈哈哈。”康熙大笑,手指指着老八的鼻子抖了抖,“你可真是越大越促狭了。叫外头的人听了,还不知要怎么编排你。”
八爷摸了摸鼻子,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所以儿臣在外头都是少说话,多微笑。”
“然后心里腹诽是吗?朕怎么不知道你肚子里这么多编排的话,是不是有时候也在心里腹诽朕啊?”
呦吼,这个话题走向有些危险啊。八贝勒连忙道:“身家性命、荣华富贵,都是皇阿玛给的。便是有时候看不明白皇阿玛的作为,想起您来也是九成九的感激。”
康熙沉默了两秒:“你可知道,换了别人来,肯定是说十成十的感念皇恩。”
“不想在阿玛跟前说谎嘛。”八爷洒脱一笑,“儿臣又不是皇阿玛肚里的蛔虫,自然会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但儿臣也知道自己阅历短浅,遇到那百分之一的不解困惑,也就是压在心里多学多看罢了。”
康熙招招手:“胤禩,来。”
八贝勒往前靠了几步,腹部几乎紧贴御案。这个距离对他来说并不陌生,他给康熙诊脉的时候也是这个距离。
老爷子仔细地上下打量他,然后笑道:“朕看你少年意气又快活的样子,倒是难得。你几个哥哥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比你恭谦多了。”
八爷皱了皱鼻子:“皇阿玛的意思,是夸儿臣呢,还是责备儿臣呢?”
“哈。”老爷子往椅背上一靠,“你自个儿想去吧。”
皇帝爹今天奇奇怪怪的。八贝勒后退两步拎起他的宝贝小药箱:“那儿臣告退了?”
“去吧去吧。”康熙帝已经拿起了下一本奏折,头也不抬地说。不过这本奏折似乎也不是老爷子喜欢的,他看了两行就扔地上,又取了再下一本,看了一眼,也扫地上了。
八贝勒脚步顿了顿,似乎今天他爹看到的奏折有效性不高,那他也许可以把印书的事情顺便说了:“皇阿玛,儿子昨天去大兴县和宛平县转了转,发现《牛痘法》的售价五倍于城中,当地的养牛之家负担不起。”
康熙手上的奏折是真没什么正事,因为老爷子闻言就把头抬了起来。“京里的《牛痘法》不都是你自家书局印的吗?为了讨好你这个主家,难保不会亏本售卖。京外是小作坊翻印,要牟利,价格自然水涨船高。”
有时候八爷不得不佩服,他皇帝爹对京中情报和人情世故的把握简直绝了。“您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儿臣还什么都没说呢。”
在康熙的性格中,好为人师觉得占了相当大的比重。“朕继位以来也修了这么多书了,都是武英殿刻版印制,对于印书的成本也有所了解。”老爷子捋了捋胡须,言语间颇有些得意,“你那《牛痘法》是为了教导百姓制苗、种痘而写,那便不能走高价孤本的路子,效仿民间所用《黄历》的泥活字印刷才能将成本降下来。然而泥活字是不同工匠所刻,大小不一、浓淡参差、字体也不美观,错字更是常有。而你又觉得医术性命相关,严令翻印不得有谬误,重者论罪,就逼得底下人花大力气用好木材去雕版,书价怎么能下来呢?这还没说你那插图呢。”
八贝勒被堵了个哑口无言,可怜巴巴地看康熙。
“你年轻,做事总想尽善尽美。然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
“皇阿玛,儿臣想了解一下现行的印刷术,能否去武英殿找匠人一观?”
康熙也是很久没被人打断话头了,他脸上露出一种“年轻人就是不撞南墙心不死”的表情。“明珠曾经担任过武英殿大学士,其次子礼部侍郎揆叙在书局轮值,你寻他便是。”
武英殿书局实际上干活的工匠都是内务府的包衣,不过毕竟是印书,难免需要用到文化人,那就由六部和翰林院轮流派人来坐班。武英殿大学士是名义上的领导,但真就只是挂名罢了,整个任期都出现不了几次。大学士就是阁老,从前的宰相,主要工作是帮助皇帝中央决策,剩余的时间就用来结党拉踩了,哪里会真的操心印书这种小事。
当然,皇帝下令修编的面子工程除外。
那时候才是武英殿热闹的时候,巅峰时有人员上千。然而如今这种平常时节,武英殿就只是从一箱箱前朝遗留下来的藏书中选择保存不佳的重新刊印罢了。工作速度不说是蜗牛吧,也称得上乌龟。嗯,总之挺无聊的。在这种摸鱼的季节里,侍郎级别就是坐镇武英殿的高级官员了。
纳兰揆叙一壶茶一本书,正翘着二郎腿眯着眼感受着春光的温暖,就听边上的内务府包衣管事一声高呼:“给八爷请安,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呀?”
纳兰揆叙连忙放下二郎腿站起来,果然看见一个身姿挺拔、温文尔雅的黄带子站在门口。“给八爷请安。”揆叙也跟着说。
“不必多礼。”八贝勒朝纳兰揆叙拱拱手,“我想瞧瞧武英殿的印书章程,皇阿玛说让我找您。”
揆叙可没有王鸿绪那种提前投资个底下皇子的想法,因此对待八贝勒的态度并没有什么变形的地方。“好说。八爷,请。”:,,.
第234章 二十岁的春天
武英殿位于紫禁城的西南角,比只有在大型祭祀或者庆典活动时才会用到的太和殿还要靠南,边上就是金水河和宫墙了。这座宫殿曾经在早年乾清宫修缮的时候作为小康熙的寝宫长达一年时间。而擒拿鳌拜就是那一年发生的事情。康熙十九年的时候,初步解除了三藩危机的青年康熙腾出空来修文治,就设立了武英殿书局。
二十年时光过去,右侧偏殿已经完全变成了木屑纷飞的雕版工厂,而左侧偏殿甚至搭起了熔炉,开始试做金属刻版。而各地进贡的大量名纸名墨,和从前用过的雕版,则储存在后殿之中。
对于改良技术这种事情,八贝勒很有成算,早早就远程连通了府邸中的小系统共享视野。早在昨天他萌发了想要兼具精良和廉价的印书方法这个念头的时候,小系统那儿就点亮了一条新的任务链,奖励点数竟然能够和“火器系列”相比肩。想想经过了这么多年还依旧卡在任务五“推广后装木仓全面取代前装木仓”上的“火器系列”任务,听着系统兴奋的忽悠声,八贝勒不是不心动的。
他上辈子也有幸跟着师傅读书识字,但无论前世今生,他都知道读书对于百姓来说不是一件便宜的事情。然而龙龙跟他说什么?
“宿主宿主,机械改良后的印刷术成本能够降成现在的十分之一呢。”
“宿主宿主,你知道仅仅三百年之后,在网上看书好多都是免费的呢。”
八阿哥胤禩:我不理解,但是我大受震撼!
虽然系统说的那个什么“网”好像就跟“辐射”一样,是他这辈子都掌握不了的玄奥之物,但是印刷成本降低到十分之一,那也很香啊。尤其在系统空间中查了半天图文资料后,八贝勒发现这改良后的活字印刷术,完全可以在大清炮制出来。一想到他有生之年能看到农民家的孩子都能买得起医书,学得了防疫常识,八爷心中就激动得不行。
若是师傅师兄在彼世有知,也会为医学昌盛、疫病难行的盛世欢欣鼓舞吧。就像他为那个传说中免费看书的时代欢欣鼓舞一样。
理想是美好的,但理想想要落地,还是得看看脚下。八贝勒不清楚当下大清的印刷技术已经到了什么样的地步,因此才向皇帝爹请求来参观武英殿。作为全大清规格最高的印书处,武英殿代表了时代顶尖水平。
“揆叙大人,雕刻刊印我只是门外汉,还请揆叙大人不吝赐教。”胸中充满动力的八贝勒姿态放得很恭谦。
纳兰揆叙刚听说八爷府强硬地拒绝了大量底层京官的投靠,心里有点相信这位骨子里是有些傲气的龙子凤孙,此时见到八爷这般低姿态,差点吓得脑后的辫子都竖起来。“微臣小小一个侍郎,怎么敢当八爷叫‘大人’。八爷叫我容德就好了。”
八贝勒瞅瞅纳兰揆叙比自己大了不到十岁,且他作为超品贝勒爷,论品阶和实权确实比侍郎高不少,这才应道:“若是这样能让你自在,那我便喊你‘容德’罢。只是你是惠妃娘娘的同辈,不要在我跟前自称‘微臣’,我心里不自在。”他自打那天喝酒想开了之后,说话是越发直来直去了。也就是在康熙跟前才费脑筋想点话术,跟同辈和官僚,实在不耐烦再应付。
纳兰揆叙愣了愣,一来他才意识到他跟八贝勒之间还有一层亲戚关系,二来——这位爷是说话这么直白的人吗?
“从前跟你哥哥性德打交道的时候,都是敬称的,一时没反应过来。”八贝勒接着补充道,“看在咱们有些渊源的份上,莫要敷衍我,详细说说这印刷的工艺与成本,如何?”
直白是直白,但没架子也是真的没架子。纳兰揆叙看明白了,肩膀放松了些许。“臣知道的都与八爷说。”
跟着纳兰揆叙一路观摩研究,八爷亲自上手试验了刷墨和灌模不说,还给雕版的工匠计时,一直到傍晚武英殿该下班的时候,还意犹未尽。“明儿我再来,写个账本算算成本。”
说到账本纳兰揆叙可就不困了。“八爷您这是想干什么呀?”他压低了声音,“难道是皇上让您来查书局的亏空?”
八贝勒:“不……我只是自己想开个印书作坊而已。”
刚刚开启阴谋论脑洞并考虑了N种将祸水引到索额图身上的方法的纳兰揆叙,整个人都有些灵魂出窍:“哦……这样啊……”
“容德,若是你能帮我改进出一种更便宜的印书办法,我的作坊分你三成干股,如何?”
纳兰揆叙的灵魂还在头顶飘着落不下来:“不……不必了,我又不缺钱。”别说“微臣”,连“臣”都忘记称了,直接开始“我”了。
八贝勒见他有些不在状态也不强求。“那行吧,那我明天接着来啊。”八爷不理解,他说了什么不恰当的话吗?怎么纳兰揆叙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
回到家中理智回笼的纳兰揆叙:卧!槽!改进印刷术!这是推广文教的大功德啊!可以被写进史书的那种!纳兰家的二少爷抱着头在床上痛苦打滚。
“我刚刚跟八爷说了什么?”
“我说‘不用了我不缺钱’。”
“啊啊啊啊啊,我是个大傻子吧!”
下班来找弟弟的纳兰性德一进房门,就看到二弟一副癫狂样儿。“揆叙?”纳兰性德若是生在三百年后那个可以上网免费看《四书》的时代,他就会知道自己的表情叫做“地铁老人看手机”。
纳兰揆叙陡然收声。啊,哥,你能把刚刚那段记忆从脑子里删掉吗?
一刻钟后,兄弟两个人模狗样地坐在太师椅里泡茶。
“总之事情就是这样。”揆叙愁眉苦脸道,“八爷好像没意识到这是件可以表功的事儿,把弟弟我也给带偏了。”
相比之下纳兰性德就淡定得多:“印刷术承袭至今,精于此道的能工巧匠无数,也只能将成本压成如今这般模样。八阿哥此前从未接触印刷之术,也不是一两日就能有所改进的。你说皇上令八阿哥来寻你,而你并未接到圣旨,可见是口谕,或只是父子闲谈时顺嘴的安排,并未多么重视。”
揆叙也是聪明人,只是没有父兄那么老道罢了,听到这里也醒悟过来了。“也是。若是八爷跟皇上说有把握改进印刷术,则皇上必然降下圣旨,或者有翰林学士和朝廷重臣协助此事,也轮不到我一个当值的小侍郎去接待八爷。想来,应该只是八爷想开印书作坊,皇上开恩令其至武英殿观摩罢了。”
纳兰揆叙越说越觉得所有线索都给对上了。“是啊,武英殿印书是朝廷颜面,自然是精美至极、不计成本。在想开作坊的八爷看来自然是不划算的,才有‘更便宜的印刷术’一说。我找几个民间匠人打探些小民印书的材料工钱,应该也能对八爷有个交代了。”
纳兰性德将第一泡的茶水倒掉,又加了第二次热水。“我从前听八爷说有意刊印每年名医大会的内容,一年一印,又不像《黄历》那般销路广,请书局印刷恐怕成本不低。大概率是因此八爷才有自建印书作坊的想法。虽是因事所需,但八阿哥自小聪慧,见识也广。若他真在意此事,也许真能稍微让印刷术有所改良也说不定。”
“弟弟明白,一定好生伺候着咱们八爷。”纳兰揆叙从哥哥手下偷过一个杯子,“大哥不是说让我做些与朝廷社稷有用的事情吗?我觉得八爷这事就挺好的,若是成了,哪怕只是细枝末节上节省一点点,也是功德一件。再不济,我多与八贝勒走动,保不定索党又要火烧屁股咯。要是他们参一本我与八爷结党就更好了,嘿嘿,这是皇上指派的事儿,我偏不说,让他们弹劾到万岁爷跟前去,咱们就有好戏看了。
“弟弟觉得万岁爷挺宠八爷的。武英殿虽然没有实权,也是清贵衙门,因着八爷想开个小作坊,说想来就让来,跟逛后花园一样。”
纳兰性德饮了一口茶水。“八爷有些特立独行。从皇子学医开始,到独宠福晋,闭门拒礼。其行止法度自成一派,不为凡俗拘束。”
纳兰揆叙:“哥你这么说,确实是这样。但弟弟觉得跟八爷相处还挺自在的。他说观摩印刷术眼里就只有印刷术,没有那些试探拉拢的举动。也挺好的,让人舒服。呃……他应该不是装的吧,这要是装的也太可怕了。”揆叙自己是个党争小斗士、阴谋论爱好者,但是个人都会更喜欢不搞阴谋诡计的君子。
纳兰性德笑道:“你要是相信三岁看老,那八爷不是心思深沉之辈。”:,,.
第235章 二十岁的春天
相比纳兰家兄弟的玲珑心思, 八贝勒和小系统商讨的问题就更加务实一些了,他们在头疼眼下清朝的印刷技术。
首先是活字和雕版的选择问题。
“难以置信,在毕昇发明活字印刷术之后七百年, 清朝还在用雕版印刷!”小白熊一屁股坐在紫檀木书桌旁边的地面上,上半身在雕成镂空云朵的桌腿上蹭啊蹭的, 仿佛一摊没有骨头的烂泥。
八贝勒俯下身, 拍拍好像圆了一圈的熊脑袋。“不要偷懒, 继续翻。你再不动动就站不起来了。”
小白熊坚持表示自己是什么“科技造物”,不会变胖的。
八贝勒露出一个跟康熙爷相似的嘲笑表情。“呵, 你从前都一连翻十个跟头都不喘气的,现在连滚一圈都滚不了了。”
小系统炸毛:“嗷嗷嗷嗷。”
“嗷也没用。要么跑圈,要么伙食减半, 你自个儿挑吧。”
头可断血可流,美食不能走。尤其是漂亮小姐姐投喂的美食!系统委委屈屈地去抱宿主大腿, 表示自己选前者。
由于小系统抱大腿的动作,现在八贝勒不用俯下身就能摸到小白熊软乎乎的头毛了。“你将欧罗巴如今最好的‘古登堡印刷术’的资料再调出来让我看看。”
小白熊维持着抱大腿的姿势,但是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已经变成了深蓝色,虹膜底部似有文字快速流过。然而不到一秒钟, 它的眼睛就又恢复成了温暖的生物正常的样子。
而八贝勒闭上眼睛,识海里就能够看到相关的资料。
古登堡印刷术就是一种活字印刷术,乍一眼看与毕昇在北宋时期发明的活字印刷术大同小异。都是将字母或者汉字的模型一个一个做好,就像一个个单字的小印章似的。等到要印书的时候,将这些小印章按照文章内容排列成一页大小,用来印书。等到印完书之后,还能把这些活字打散,重新利用。
然与在东方大地上活字印刷举步维艰的局面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古登堡印刷术在欧洲一经问世, 就快速普及,降低了书籍的成本。
那如果活字印刷术这么好用便宜,为什么宫廷御印的书册还在使用雕版印刷呢?要知道,雕版的工序可不简单,首先得有一个书法极佳的人来写原版,要求字体均一,不能有差错,然后将这份原稿反过来贴在上好的木板上,再由工匠小心刻除没有字迹的部分,如此才成一块雕版。费时费力不说,中间若是不小心出半点纰漏,这块板就作废了。
武英殿作为全国印刷术的集大成者,为了提高雕版的速度和精度,可谓是把细节玩出花来了。有工匠专门凿行与行之间的间隙的,有工匠专门把“横”画凿出形状来的,有工匠专门负责“撇”,有工匠专门负责“勾”。就算是那个给书册行之间雕细边的人,都有一手徒手刻直线和直角的绝活。总之,从写字的那个到最后雕刻的师傅,各个都是人才。
然即便如此,武英殿任职的包衣们冬天也是不需要炭火的。一年里刻废的板就够他们过冬了。那可都是上好的硬木啊。
顺便说,整块好木头雕出来的雕版,凝聚了工匠们的心血,可不仅仅是用来印书的,在文人之间还有收藏价值,比书价高多了。像是京中礼部尚书家里收藏了一套南宋的雕版,听说很是完好,刷上墨还能印嘞。
不过雕版珍贵,就不能随便造作。像皇家大内的武英殿印书,每本书不过印上几十套就顶天了。而那些仅仅印了几十次的珍贵雕版就完成了自个儿的历史使命,被收到了武英殿的后殿仓库中,等待着将来某次意外大火将它们烧毁,或者百年后被虫蛀腐蚀。就像它们的前辈们那样。而若是运气再好一点,就是在战争中流入贵族之家,被小心翼翼地作为传家宝保存下来。
然而他们为文化传播作出的贡献,就只有最初那几十套罢了。
这是宫廷书局里的雕版。若是外头民间书局里的雕版,则相对没有那么金贵。然而他们印刷的极限也差不多在一千次左右。木头会磨损,吸墨之后会膨胀,印得多了会缺笔画,这时就需要对雕版进行细致的修缮。
民间会雕刻书版的人多,会修雕版的就是凤毛麟角了,非大书局没有这样的能人。而这样的能人工钱高,一般也只修古董雕版,或者孤版。
如烂大街的《四书》、《五经》,一般都是雕版坏了就刻新的。如此平均下来,八百本书就要均摊一套雕版的人工、材料和刻错损耗,市场价就固定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再难有所下降。
既如此,为什么不用活字呢?
第一个难关就是字库。
想象一下吧,你要用活字一次印一篇五千字的文章。但你事先并不知道这篇文章里有哪些字,为了保证这篇文章能顺利地印出来,那你的字库应该是这样的:
你需要事先准备至少一千个“之”字的小印章,或者说小活字,因为“之”是文言文中的最高频的字,与之相同的还有“者”、“乎”、“也”、“不”、“而”、“且”等等,每种来上五百个不过分吧?
而次一级的常用字,“去”、“相”、“来”、“人”、“天”、“水”、“军”、“此”等等,各备上个两、三百字也是要的吧?万一这是本军事相关的书,通篇都是“军”字怎么办?
那一般的汉字,梅兰竹菊、春夏秋冬、一二三四、赵钱孙李,各弄上二、三十个也是得有的不是?
而即便是生僻字,像是“穰”、“彧”、“彖”等,那也得各有七、八个拷贝才行,万一是人名呢。
你算算,如果是雕版你只需要刻五千字,但若是活字的字库,为了普适性,就需要准备几万个活字。
没错,若只打算印一本书,两本书,活字绝对是个亏本买卖,只有印得多,书籍内容变化快,重复利用次数高,活字印刷的优势才能体现出来。
因为印五千字是用这几万个活字,印五十万字的书也是这几万个活字啊。
事实上,如今大清的书本市场上,正是活字与雕版共存的局面。快速迭代的话本子和《黄历》是用活字印刷的,而几千年不变的经史典籍是用雕版印刷的。可以说是利润驱动下的必然局面了。
人们甚少选择用活字来印刷经史典籍,除了经史典籍千年不变,且印刷次数多,用雕版的成本低于活字外,还有一个原因是活字的印刷效果不够精良。
第一个原因还是磨损。如果说雕版的磨损是均匀的,那活字的磨损就是个混沌难题。因为活字印刷的每一个小印章都是从字库里挑出来的,鬼知道某个小印章之前已经用过多少次了。
看那些无良的印书作坊出版的廉价小话本就知道了。往往上一个字字迹还清晰呢,下一个字就缺横少竖了。这显然就是头一个小活字是新雕的,后一个小印章已经严重磨损,该更新换代了。
然而字库构建耗费巨大,往往是几万十几万的银子往里面扔才能建起来,是一家书局最大宗的资产之一,那自然一用就是几十年。这么长的时间,刻字工人更新换代几乎是必然事件。因此一些老书局出版的廉价读物,除了有磨损程度不一的问题外,可能连字与字之间的大小、字体都是不一样的。
而第三个问题就更加常见。因为活字不是在同一块木板上雕出来的,对于活字印章的厚度就有很高的精度要求。你想啊,要是粗糙地刻,有几个字突出来了,有几个字相对凹陷下去,那这凹下去的字不就印不出了吗?
活字印刷种种缺点的集大成者,就在八贝勒书桌上。这是一本从卖柴火的老汉那里收来的残缺话本。老汉撕书页来引火呢。跑腿的小云子奉命去买廉价破书的时候见到了,抢救下来的时候只剩下了后半本。
在这个知识宝贵的年代,这本书被拿来引火,可见印刷得有多寒碜。
就最前面这页上,第一个字直接就没印出来,应该是这个活字长度比别的活字短一截的原因。第二字只有模模糊糊一个影子。第三个字是“娘”,比第二个字大整整一圈,第四个字是“子”,然而中间一横磨损了,看上去像个“了”字,而且字体也不对。“娘”这个字应该是新刻的,笔锋丰满,写得很符合一般文人的审美。而“了”字,连笔画粗细都看不出来,就如幼儿涂鸦一般。从第五个字开始,排版开始往左边突出了两毫米,应该是活字大小不同所致。
费力将第一页书读完,八贝勒至少看出了三个版本的活字。约莫五分之一的字有不同程度的笔画缺损,形成了错别字。偏偏还有一半的字像是新刻的,笔画清晰,书法漂亮,真就是说旧也不是,说新也不是,让人难受极了。
这就不是一本书,这叫强迫症天敌。
更绝的是排版的人应该也不当心,有几个字明显是从字库里挑出来的时候挑错了,语义都读不通。这就不是能用“活字磨损”的不可抗因素来解释了,这叫印刷事故。
恩,活字印刷确实可以做到便宜大量,但这便宜的质量太差了,明显不能用来书院教学啊!这满篇的错别字简直误人子弟。
就连活字印刷术的坚定支持者小白熊,在看到这么一本“杰作”的时候都沉默了。
“难怪活字印刷在大清只用来印话本了。是我也不会让这种书出现在我孩子的书桌上啊。”
小系统嚅嗫了几下,试图挽尊:“挑字工人不用心,认真校对就好了吧……这是可以克服的……虽然汉字字库比洋文字库庞大得多,更容易出错,但我们可以弄个机械,按照部首分类,然后用按钮控制,就跟打字一样,三个或四个按钮来定一个字。熟练工选字也可以很快的。工匠们连徒手刻直角都能练出来呢,还能练不会部首选字?”
“但是不同批次的活字大小不一要怎么解决呢?还有磨损。”
活字的精髓在于可以打散重复利用,那势必面临不同活字使用次数不一、磨损也不一的问题。定期从字库中淘汰活字、补充活字又需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
补充进去的活字与原本的那些,即便是同一工人雕刻,也很有可能会有大小、字体的不一样。人的技艺也总是在变化的。
小系统:“那古登堡印刷术是怎么解决的呢?咱们需要备很多‘之’、‘乎’、‘者’、‘也’的小印章,难道人家就不是‘a’、‘b’、‘c’、‘d’的小印章几万几万地造吗?也会有淘汰和补充的问题吧。不同批次的‘a’大小字体不一样怎么办?”
第236章 二十岁的春天
答案很简单。古登堡的活字小印章,不是由工人手工刻出来的,是用模具统一浇筑出来的。
因为模具一样,所以浇出来的小活字无论哪个批次的哪一个都是一模一样的。更妙的是,金属活字可比木活字、泥活字抗磨损多了。即便真的磨损了不能用了,也不会浪费材料,熔化了重新浇一个就好了。
应该说当前版本之下,金属活字是最优解了,一举解决了活字磨损、字体不一、大小不一等种种质量问题。
虽然金属活字造价会比较高,对熔炼技术也有要求,对于普通民间书局来说自然不敢贸然投入这么大一笔钱。然而八爷是皇亲国戚啊,他一个贝勒,拿一整个后宅的开销来养,还造不了金属活字?
自觉找到了解决方向的定贝勒觉得神清气爽,许是在书房里查了太久的资料,他觉得肚子有些饿。于是带着哼哼唧唧越发娇气的小白熊绕着书房跑了三圈,就宣布开饭。
小系统抱了一堆鲜嫩的竹笋,就躲药材林子里不出来了。八贝勒摇摇头,带着周平顺回了正屋。
云雯也刚刚盘完这个月的商租和府中开销,把账本交给红绣姑姑让她带走。
“今儿是放月银的日子吗?”八贝勒进屋,换了一身没有绣花的家常衣服,然后就坐在桌边眼巴巴地等媳妇儿开饭。
云雯也拆了头上的步摇,过来与他坐一起。“是啊。爷在外头忙,记不清也是有的。”
“嗯嗯嗯。”八贝勒点头如捣蒜,“这个家全靠福晋了。”
云雯小小地推了他一把:“爷又戏弄我。”小眼神小动作很是有几分旖旎。
于是八贝勒没绷住表情笑了,揽了媳妇在怀里,将金属活字的好处给说了一遍。“福晋的书铺自己印书也有三、四年了,其中的成本想来也是心知肚明。爷这个主意如何,有可行性吗?”
云雯垂着头思索,这时晚饭也上来了。春季新鲜的小菜和黄瓜,或者里头塞上肉馅上锅蒸熟,或者直接白灼,都很清爽。
两人相互舀汤又夹菜,米饭过半,云雯才擦擦嘴巴,道:“看爷准备用什么金属了。若是铜活字,价格异常高昂,我所知只有江南两家百年大书局有用铜活字,尚且不能做到与雕版一样好;若是爷真想一试建立铜字库,咱们目前公中剩余的十一万两银子勉强可以一试,然我估计还得再填进去一些。”
好家伙,贝勒一年的俸禄也才两千五,虽然小九那边每年至少能有一万两银子的分红,但这铜活字的成本属实是惊到了八贝勒。
“这么多?!”
“前朝有个姓安的富商替他儿子印书,造的铜活字,据说足足投了三十万两白银来造字库。后来他家开了书局,直到今天在江南的众多书局中也是翘楚。”
好吧,他要是想做铜活字,要不努力升职当郡王亲王赚钱,要不就选个更便宜的方案。
“铅活字如何?铅价为铜价五分之一,六万两白银够造一个字库吗?”八贝勒慢慢舀着汤问道。古登堡印刷术也是用的铅活字而不是价格高昂的铜银。
百科全书式的女夫子论起金属来也有相当的知识储备:“铅强度不够,易灰化,通常也是掺着铜去铸造的。康熙通宝就是铜铅融灌,铜占大头。”
八贝勒一边吃黄瓜焖肉,一边从识海里调出古登堡的铅活字配方。“额,拿铅、锑、锡以二十比三比二的比例混合呢?”
这下轮到云雯怀疑自己的量了。“拿铅锡合熔我听说过,亦比不上铜铁的坚硬,但锑是何物?爷从哪里听来的?”
爷是作弊直接抄的标准答案。八贝勒闭嘴不说话了,他有些心虚。
偏偏他媳妇还是个博览群书的学霸,根据已有知识合理推断道:“若要让合熔后的金属能有媲美铜活字的硬度,锑得是一种坚硬的金属才行。爷究竟是从哪里听来这种新鲜事儿?成本又如何呢?”
八爷默默移开视线,不与一脸好奇的福晋对视。“吃饱了吃饱了,上茶,不是有人送了普洱来吗?今儿就尝个新鲜。”
屋里泡茶一向是夏疏做的,闻言福了福就去隔壁泡茶去了。
八贝勒趁着这点时间,快速编了一套能够向世人解释的说辞。“是欧罗巴的印刷术。听说他们那儿用铅活字印刷,字迹清晰精美,还比大清便宜。”
根据小系统的说法,此时此刻,古登堡印刷术已经在欧洲普及了快五十年了,这么说应该也不难查证。
云雯侧了侧秀气的脑袋:“喔。”
不,媳妇你这个样子我很慌啊。八贝勒硬着头皮把谎话说下去:“我隐约记得这个配比,可能是从前听传教士说的吧……哈哈……具体我也记不清了。”
云雯突然起身。就在八贝勒心口狂跳的时候,她已经莲步轻摇地走到了他身后,微凉的手指慢慢按摩着他的太阳穴。
“既然记不清了,明儿去找传教士问问可好?若是真能造出铅活字,也是一件有利社稷的大好事。”女子流水般轻柔的声音在脑后慢慢响起,伴随着耳边一下一下的揉按,八贝勒只觉得后背上起了一层浅浅的鸡皮疙瘩。小系统的秘密早晚在媳妇儿面前露馅。
他伸手抓住了云雯微凉的指尖,放在唇边亲了亲。“爷没事儿,只是动动嘴皮子。”
不过问传教士啊,这也是条捷径。之前怎么就没想起来呢?
第二天八贝勒去武英殿找纳兰揆叙,略微抄录了一下纸张和金属的进价后,就直奔主题:“我回去想了一宿,还是用活字的好,毕竟每年要印新的,雕版太不划算了。然而我又想将活字印得好,容德有什么办法没有?”
纳兰揆叙早就找门下打听过了,当即胸有成竹地道:“江南有大书局印铜活字的,正适合八爷。八爷若是想省事,直接找一家经营不善的书局,将铜活字和熟练工匠都买下来,便什么都有了。”
饶是打定主意凡事不多想的八贝勒,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纳兰揆叙的表情。“不必了,万一世上凭空出现一家‘经营不善’的大书局,岂不是我的罪过?”
京中有些人站得太高了,定民商一家子的命运跟处决蝼蚁一样。
别管私下里怎么操作的,这种指责纳兰揆叙可不敢应。他连忙告罪,最后在试图跪下前被八爷给托住了。“没有做过的事情,容德何必告罪?且我也无意于昂贵的铜活字,听说欧罗巴那儿造出了更便宜的铅活字,不知容德可愿意随我去教堂询问传教士呢?”
理智告诉纳兰揆叙他应该兴奋,八爷突然要研究印刷术开书局,果然不是心血来潮,是有了谋划和方向的。然而刚刚被八贝勒刺了一句“仗势欺人,谋夺民产”,他现在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
从明珠到纳兰揆叙这儿,都不觉得直接买个大书局有什么问题。从人到物什么都有了,盘下来就能直接开工,省时省力。
当然了,低价肯定得是低价,宰皇子?不怕掉脑袋吗?至于原本的书局主人会不会倾家荡产,这就不是贵人们需要考虑的事情了。
不过八贝勒的话一出,纳兰揆叙就知道自己踩了雷了。让他想想啊,不收重礼,不强买书局,眼前这位是个爱民如子的主儿啊。
纳兰揆叙心里给八爷贴上了一个“清廉”的新标签,才小心翼翼地表示:南书房就有传教士当值的,离这儿也不远,不必大老远出宫去找。
八贝勒露出一个笑,诚恳地表示:“原来如此,那就劳烦容德了。这是我自家的营生,作为人子,不好败坏父母的名声,哪怕少赚些银子,也不要欺负百姓。我既然劳烦了容德,就不会去找第二个人,丑话说在前头,是想长期与你合作。”
纳兰揆叙的心一下子落了下来。朝廷里当差,最怕的,就是那种什么都不说给你记小本本的贵人。八贝勒底线列在前头,那做事就舒服了。他现在是真觉得这位小爷不是个常人了,就冲他宽严有度,让人心服口服这条,又有哪个会不乐意帮他办事?
跟这么个坦诚的主儿面对面,纳兰揆叙思来想去,也把自己的诉求给放到了明面上。“若是铅活字可行,咱们到皇上跟前过了明路。这事交给臣,定将工序流程摸得透透的交给八爷。”
八贝勒本职学医的,他用显微镜也没有自己去磨镜片,如今想推广《牛痘法》才需要更好的印刷术。纳兰揆叙愿意揽这个活,他也乐得坐收其成。最多送两个门人跟着纳兰揆叙,也学点管理能力回来。
“容德放心,是你的功劳就是你的功劳,我只要印刷术。”八贝勒拍了拍纳兰揆叙的肩膀。:,,.
第237章 二十岁的春天
传教士白晋的日子过得不算好也不算坏。
说不算坏,是因为他确实受到了宫廷中相当的礼遇。康熙皇帝是一个不会把轻视放在面上的皇帝,尤其是对于传教士能够带来新鲜知识和新奇视角的非替代性顾问,他总是表达出了谦虚好学的一面。从欧罗巴皇室的八卦传闻,到枯燥乏味的数学历法,康熙都表现出了相当的学习兴趣,最近甚至开始涉猎哲学的知识了。他固定每三天会召见传教士,学上两个小时的课程,而在其余的时间中,南书房也会有传教士值班,随时预备着皇帝陛下在思路受阻的时候召见他们问询。
另外,当大清需要和俄国人进行沟通交流的时候,就是同时擅长双方文化语境和语言的传教士们的高光时刻了。
应该说,他们是拥有接近这位帝王,并施加影响的机会的。理论上。
然而现实中实行起来太困难了,大清的皇帝陛下对待传教士的态度比较和蔼,赏赐也很丰厚,但这不代表他同意他们在大清境内传教。
白晋是康熙二十六年来到大清的,到如今康熙三十九年,已经足足十三年的时间了。传教依旧是一件只能在京城的两座教堂里才能进行的事情。而大部分的京城百姓,并不会主动踏入教堂的大门,他们有喇嘛教、汉传佛教、道教等等可以选择。
如果白晋生活在几百年后,他就会大吼一声:“这TM是把我们当成工具人了吧!”要翻译给他做翻译了,要精良的火器和望远镜也给他造了,要画像也给他画了,要天文学、数学、医学、音乐、哲学,凡是他们会的都教出去了。虽说传教士们从一开始就抱着用各种一技之长抬高自己身价的打算,但康熙皇帝他——他就像是一条只吃掉诱饵绝不咬钩的千年鱼精!而且是把诱饵薅了一遍又一遍,快把钓鱼人家底给薅秃了的那种。
白晋望着天上聚拢起来的乌云,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低下头去继续跟《论语》死磕。尊贵的大清皇帝陛下说了,他们最好能够在《四书》、《五经》当中找到上帝他老人家存在的证据,这样才容易为大清百姓接受。也许是白晋十多年的无私奉献终于感动了上帝,这是鞑靼皇帝对于天主教给出的最正面的暗示了。
嗯,然后,白晋学古汉语用了半年,现在在与刚入坑儒学的十五阿哥经受着同样的折磨。
白晋自认为不是一个顽固的狂信徒,他有对信仰的忠诚,但也只是一定程度上的忠诚。至少,他已经接受了天主教想要在这片远东的土地上生根发芽,必须要作出本土化的改变。嗯,就像他们在法国的时候那样,上帝的归上帝,世俗的归国王。在这点上,他走得比某些葡萄牙的传教士可远多了。
但在钻研《四书》、《五经》的同时,白晋也不得不考虑别的曲线救国的方法。比如,那些出入宫廷的勋贵大臣。
其实曾经他有机会接触过皇子的,大约是受到皇帝陛下态度的影响,皇子们普遍对他很尊敬。年纪小的还会喊他“白师傅”。然而那些孩子慢慢长大后,就从宫廷里消失了。听说是成年的皇子开始帮助父皇管理军队了,职务的敏感让他们很少再亲近嫡系部队之外的人。
而如今还在宫里读书的更小的皇子,也不再像他们的哥哥们那样用功读书,对待传教士的态度也比他们的叔叔生疏多了。如今去给尚书房的孩子们上“天文”或者“数学”课,已经变成了一件折磨人的差事。传教士们都不乐意去面对那群小捣蛋鬼,噢,即便是他们不捣蛋的时候,也更愿意背诵《四书》、《五经》,或者练毛笔书法去博取父皇的夸奖。
白晋还记得一年多以前,在尚书房被小皇子们捉弄,还是恰巧路过的八皇子替自己解围。
说起如今他觉得还有传教希望的皇子,八皇子绝对和大皇子、九皇子以及皇太子一样,位于他的第一梯队中。就详细来说说这四位皇子吧。
大皇子是一位喜欢新鲜事物的皇子,海外新来的钟表、望远镜、八音盒,凡他能够获取的都要收集一份。而他生长在皇帝最热爱西学的那些岁月里,对欧洲的各门学问都有涉猎。而大皇子权力比其他皇子要大,行动也更自由,偶尔也会与传教士谈论圣经和佛经之间的差别。“如果我信奉上帝,他就能够帮我实现愿望吗?”大皇子曾经这么问徐日升,当时白晋也在场。
当时他们法国传教士和葡萄牙传教士,差点放下过节,彼此拥抱。
徐日升神父是怎么回答的呢?“上帝会赐福给他的信徒,让他前进的时候拥有许多助力,但并不是停止在原地就能实现愿望。”
大皇子听了若有所思地离开了。后面也就没了下文。不少人觉得大皇子已经在信教的边缘,是徐日升神父的回答对于一个心中有迷茫的年轻人来说太保守了。“上帝会保佑他的孩子实现一切夙愿。”也许这么说大皇子现在已经秘密成为教徒了也说不定。
然而世上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白晋也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而八皇子和九皇子,曾经是他的钢琴学生。那真是两个讨人喜欢的孩子。
九皇子至今还会在圣诞节的时候给他送礼物,他是一个快活的青少年,因为担任的是与外交有关的工作,所以也是难得的能与传教士光明正大往来的皇子。
“白师傅,等我再筹备两年,你就可以带着大清皇帝的回礼回一趟法国了,你可以跟老乡炫耀你是大清皇帝的座上宾,大清皇子的老师嘞。我会争取跟你一起去的,我想去见识一下传说中的巴黎圣母院。”
回想起九皇子的这段话,笑容忍不住浮现在白晋的嘴角。真是一个嘴甜的小坏蛋,他最想做的肯定还是来一次巨额回报的远洋贸易。不过九皇子对传教士群体的好感度一直挺高,以至于被他的父兄敲打的地步。白晋并不希望这个自己从小看大的孩子因此丢了外交大臣的工作,所以并没有极力鼓动他受洗。
顺其自然吧。白晋心想,也许到了九皇子四五十岁的时候,随着主的召唤越发迫近,他会接受洗礼的。许多顽固的异教徒国王都是在人生暮年、甚至临死的时候皈依了天主教。
而八皇子,那是一名与俄国人有亲缘关系的皇子。他的舅舅娶了俄国沙皇彼得的表姐妹。虽然他本人没有表现出任何对教义感兴趣的迹象,不过这位八皇子是去教堂最频繁的皇子了,大部分的时候是陪着他的舅舅、舅母一起的,安安静静听完全程的祷告。有时候他也会带着他的妹妹或者妻子,这两位都是非常漂亮的女性,来教堂借阅藏书。
而另一件引起白晋注意的事情,则是这名八皇子在婚姻上面的态度与基督教义惊人的一致。
众所周知,鞑靼人有着一夫多妻的传统,虽然在他们的礼仪中开始宣称自己只有一个“妻子”,其他都是“妾”。然而在欧洲人的眼中,他们依旧是一夫多妻。“妾”是家庭的一员,这是受法律保护的;而妾生的孩子也能从父亲那边分到一份财产。这不是一夫多妻是什么呢?欧洲的私生子可是没有继承权的。
而大多数的清朝人,虽然认同克制情.欲是一种美德,但只要有钱有势,还是会娶很多妻子的。这个现象在宫廷中尤甚,皇帝陛下有几十个妻子不说,皇子们还没有娶正妻的时候,就已经娶了不止一个妾室。不是那些又侍女转变而来的情人,而是同样出身良好的贵族家庭的女孩子,仅仅只是她们的家族没有正妻的家族那么显赫罢了。
但八皇子是一个异类。他在十四岁的时候就和年少的未婚妻签订了婚约,此后又言辞拒绝了旁的婚事,甚至他身边连个情人都没有。这是多么难得的美德啊。白晋觉得,若是八皇子在一个基督教的宫廷中长大,那他一定是一个令人称道的虔诚信徒。而放在大清……好吧,让一个意志坚定的人改变信仰确实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但传教士向来不畏惧挑战。至少对于八皇子来说,没有任何既得的利益去阻止他信奉上帝。
说完了三位皇子,接下来就是皇太子了。说实话,这是让白晋最疑惑的一个事件了。事情发生在一个月前,一向尊贵骄傲的索额图公爵(白晋之前曾误称其为“亲王”,如今已经意识到了最准确的称谓是“公爵”)突然对他热情了起来,甚至替他引见了皇太子殿下。
让白晋说的话,皇太子是所有皇子中与康熙皇帝最相似的那个,他们对于西学的深厚造诣,对于欧洲宫廷故事的热衷,乃至于他们招待传教士时候的客气话,都是一模一样的。白晋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说的。“太子殿下真是继承了皇帝陛下谦逊好学的美德啊!”然后皇太子就开心地笑起来,请白晋做到他身边的座位上。“确实是这样。”这位尊贵的帝国继承人说,“与那些目光短浅的贵族和我某些骄傲自大的兄弟不同,我会延续父皇对传教士的礼遇。曾经那场驱逐教士的浩劫不会在我手上重演。”
白晋觉得这位皇太子的话暗含深意,似乎在暗示什么,比如他的某些兄弟在策划驱逐传教士的阴谋。然而教友们警惕了好一段时间,并没有发现此类的迹象。于是白晋就越发疑惑起来。不过好在他们能确定一件事,帝国皇帝和帝国继承人都对传教士抱有善意。尤其索额图公爵事后还再次向他们强调了。
“太子殿下将传教士视为朋友,你们可以从太子殿下那里得到你们在康熙朝没有得到的东西。”
白晋觉得,这应该就是暗示太子会允许他们在大清传教的意思了。虽然皇帝陛下身体健康,等皇太子继位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但不妨碍大家畅想一下未来嘛。要是太子能接受洗礼就好了。
不知不就就想了这么多。白晋又看了一眼窗外黯淡下来的天色,这似乎是要下雨了。他起身点亮桌上的两根蜡烛,正准备继续看一会儿《论语》,就见一名小太监匆匆跑来,雨前的大风刮乱了他的衣摆和发辫。
“白晋大人,呼,呼,圣上宣您呢。”
哦,来活了。
白晋振作精神,检查了自己身上的石青色官府有没有脏污之处,又郑重带上红色宝塔形的官帽。穿清朝官吏的统一服饰,能够让皇帝陛下更喜爱自己,这种小细节白晋一向不会放过的。:,,.
第238章 二十岁的春雨
开始有雨点被大风裹挟着砸到乾清宫的汉白玉石台基上。一个湿点,两个湿点,噼里啪啦,被打湿的地面越来越多,渐渐连成一片。
而在乾清宫灯火通明的书房里,干燥、无风,俨然一座由权势构建出来的世外桃源。
“白晋啊,对于定贝勒所说的这中‘铅活字’印刷术,你有了解吗?”康熙爷端坐在桌案之后,书桌上除了仿佛从来不会减少的奏折小山外,还放着一摞书籍。只要稍微凑近些,就能看见封面上的洋文字母。再加上那从侧面看过去明显偏厚偏黄的书页,妥妥的就是传教士从欧洲带来的书。
白晋已经很习惯当工具人了,尤其今天还有恭恭敬敬称他为“白师傅”的皇八子在,他表现得尤为积极。“尊敬的皇帝陛下,您手边从上往下数第一、第二、第四本书,就是用古登堡印刷术印制而成的。”
喔,如此文教神器的成果竟然就早在身边了吗?康熙爷伸手取下了书堆上的第一本书,随便翻开一页,只见上头的字母浓墨重彩,深浅均一,即便是做工最好的雕版也就这个样子,难以想象竟然是活字印刷而成的。
“印得真好啊。”饶是见多识广的康熙帝也不由发出感叹声。他下意识地就令小太监去取宫中试印木活字的成品书。不一会儿小太监就捧着一托盘书回来,恭敬地放在皇帝左手边的放稿纸杂物的一个矮桌上,又恭敬地退下。
康熙爷拿起哪本御制的木活字书,翻开,与那本古登堡铅活字印刷的书放在一起。然后万岁爷就皱起了眉。“老八、揆叙,你俩也来看看。”
八贝勒应声上前,仔细观察对比起来。两者的差别还是挺明显的。木活字的中文书,虽然每个活字都是新的,而且也没有缺胳膊少腿的毛病,但总觉得有些地方有点虚,就好像我们盖章,普通的盖法盖出来的章子,总有浓淡的变化,哪怕非常使劲这力的作用点和别处也会有细微的差别。印书就像是大型盖章,故而同理。
但由传教士从海外漂洋过海而来的铅活字书,每一个字母都是浓墨重彩的,均一的,黑亮的,就好像印章刚刚在充足的印泥中死死按过,然后飞快盖下第一个章子,才能有这么饱满的颜色。然而过多的墨会让纸张晕开,但铅活字印出来的那本书上,并没有墨水晕开的痕迹,堪称完美啊。
“皇阿玛,儿子觉得铅活字大有可为。”八贝勒下了判断。
纳兰揆叙也连忙抓住机会:“皇上,奴才愿拼尽全力,为我大清摸出铅活字的配方。”
康熙是真没想到啊,只是顺嘴让儿子去武英殿体验生活,就有这么大的意外收获啊!听听,改进印刷术,铅活字,那成本可比铜活字低多了,更逞论效果还这么好。
皇帝也是会眼馋的好吗?
“关于铅活字的配方,你们有思路吗?”康熙问道,“铅锡之类,质地松软,远不及铜铁坚硬,恐不能久用。且之前武英殿来报,道铜版不容易上墨,稍一不慎就会走墨丢失比划,又要怎么解决。”
好的,不愧是当皇帝的人,除了云雯提出的配方问题,又找到了一个关键性的难点,金属不容易上墨。有用潮湿的手在金属上划字的人就知道,金属表面光滑,是留不住水的,墨水画出一横,还没画完就变成了一串多个圆润的小水滴了。这也是铜活字应用过程中的遇到的问题。如今虽有多中解决办法,但都要在刷墨印纸的环节花费额外的时间。
“儿臣听说古登堡印刷术的铅活字是往铅锡之中又加了少量的锑才制成的。”八贝勒道,都现在了,他这么说,没准康熙会觉得他事先就从传教士那儿得知了消息。
果然康熙没有细问,转头看向一身大清官袍的传教士。“白晋,这个配方你知道吗?”
白晋他还真的知道,他曾经在印刷厂附近租过房子。
“英明的皇帝陛下,确实就像八皇子说的那样,锑是一中非常罕见的能够热缩冷涨的金属。我们知道铅和一般铅矿中混杂的锡,都是容易热胀冷缩的,当液体状态的铅锡在模具中冷却的时候,会缩小变形,让最终形成的活字难以使用。但是在加入一定比例的锑之后,锑冷却时膨胀的体积,刚好弥补了铅和锡缩小的体积,最终形成坚硬、耐用又美观的活字。”
不好好挖掘一下,你永远不知道异乡人的脑子里藏着多少本地没有的新知识。康熙兴致盎然地超前探身:“那锑又要去何处找寻呢?锑的价格又几何呢?”
白晋表示:“一般锡矿当中就有伴生,锑在大清的价格,得看在大清是否罕见。”
康熙将前倾的身体靠回椅背上。“令各地锡矿进献原矿和矿脉附近的可疑岩石,宁可错杀不可放过。再有,让十三行和北境商行去境外打探消息。”
在中央集权的儒家王朝,以皇权意志去执行的研究活动,有着个体难以望尘的效率。
眼看着康熙皇帝如此有行动力,传教士一时也有些慌张。他以为只是吹牛逼呢,没想到是要上手实际操作啊,这要是最后造不出来,岂不是要面临帝王的怒火?赶快撇清关系。“虽然我知道铅活字的关键是往里面添加了锑,但并不清楚具体的配比。”白晋连忙说。
“不怕,有了成功的先例,模仿而已。功夫花到了,自然能试出来。”康熙爱惜地抚摸着浓墨重彩的铅印字母,“能够印出如此浓而不散的墨字,恐怕墨水也不一般。”
大清有往墨水中加松烟和胶的方子,也叫油墨,但这中油墨依旧是水性的,跟欧洲从油画颜料中感悟而来的油性油墨还是有挺大区别的。
白晋轻咳两声:“墨的配方也要变呢,一般是用亚麻油、松节油等等,融入炭黑而成。”
康熙拍手笑道:“原来如此,金属不易沾水,但上油却是容易抹匀的。”打开了新思路的大门之后,康熙爷就发现这金属活字面临的中中困难,原来换一个角度就能迎刃而解。
“揆叙听明白了吗?从锡矿中找锑来试验活字配方,再试制铅字专用的油墨。”
纳兰揆叙脸都激动得涨红了,他还以为建功立业的道路上充满了艰难险阻呢,结果这是攻略都送跟前了,白捡个大便宜。“皇上看得起奴才,奴才一定肝脑涂地,用心办差。”
康熙对揆叙的表态非常满意,手指着两人道:“若此事能成,则是广播圣人之学的大功,朕将重赏你二人。”其实在说出这句承诺之前,康熙爸爸也是经历了激烈的头脑风暴:“老八最近会不会风头太过”、“索额图会不会以为这是小八投向了大阿哥的信号”、“纳兰家手里有老大和老八,会不会让他们狂妄自大?”最后,还是对文教利器的渴望压倒了一切杞人忧天的猜测,让康熙作出了慷慨的承诺。
不过老爷子将印刷术的改进提高到这样的政治高度,八贝勒就觉得随着大功劳而来的也有大麻烦。“这事主要由揆叙大人操持,武英殿出人出力,儿臣没有什么大贡献,只要事成之后能在自家书局中第一批用上铅活字,儿臣就心满意足了,并不欲与揆叙大人争功劳。”他推拒道。
康熙爷摆摆手,表达了否定意见:“此言差矣。印刷术自北宋至今,不过在细节上修修补补。这么多人没有提出想法,传教士携书而来这么多年也没人提出想法,独独我儿发现了,便值一大功。”
提出问题有时候,比解决问题还要难。
八贝勒见爹非要把好名声塞给自己,也只能收下:“那我那书局,可以第一批用上铅字吗?”
“你眼里就只有那点子书局吗?”康熙爷满脸“儿啊,咱们格局大点行吗”的表情,“只要能做出来,便随你用去。”
“那儿臣请让白晋师傅也协助此事。”
“这是应有之义,朕准了。你还有什么要求?一并提了。”
“儿臣没有旁的请求了。”说完,八贝勒看了看纳兰揆叙,又看了看白晋。
这两位哪敢跟康熙提条件啊,他们又不是皇帝的儿子,只有磕头谢恩。康熙爷今天额外得了这么个技术进步的好消息,虽然还够不上让他龙颜大悦的地步,但也确实缓解了他多日来的郁闷。眼见外头的春雨下大了,还令乾清宫的仆人们给告退的三人送上蓑衣和雨伞。
白晋是传教士,住在城东的王府井一带,刚好在八贝勒回府的半道上。“白师傅,今儿雨大,咱们顺道,我让马车捎你过去吧?”八贝勒主动提议。
社会人纳兰揆叙正是亢奋之时,非常想拍领导和小领导的马屁:“怎么好劳动八爷?东堂就在紫禁城边上不远,我送白师傅就是了。”
白晋一脸不在状态地被拉上纳兰揆叙的马车,心里还挺感动的。这位官员或许只是想在八皇子跟前表现,但确实帮了他大忙了。传教士遵循着简朴的生活方式,是没有马车的,每日步行从教堂出发,经重重关卡进入宫廷大约需要半个时辰。这点时间的步行在平日里算不上什么,但在大雨天还是挺遭罪的。哪怕有蓑衣和雨伞,等回到教堂,靴子和下摆肯定湿透了,湿透了不算,还会被路上的泥泞彻底弄脏。
而若是有马车坐,事情就大不一样了,将仅仅是沾上些许雨水的靴子外套在室内晾上一两天,就又能穿了。
心里感动的白晋觉得他应该报答这位年轻的贵族官员。“揆叙大人,”他用刚刚听来的称呼叫道,“我刚刚听得不是特别明白,八皇子为什么想要制作铅活字来印刷书籍呢?我曾经参观过宫廷中的印书处,你们用木板印书也非常精美。”没错,白晋准备为了纳兰揆叙和八贝勒的功劳簿发光发热。
“因为便宜。”纳兰揆叙因为刚刚在铅活字的配比和油墨制作方面受到了白晋的点拨,因此对他的态度相当友好。等这桩差事做完,这个洋和尚就是自己人了。emmm,虽然他不太明白把洋和尚拉成自己人有什么好处,但皇帝敬着这些人,他大哥也敬着这些人,那总归敬着就没事了吧。思及此,纳兰揆叙更加耐心地放慢语速解释道,“八皇子想要开一个书局,就是印书的作坊,他想要降低成本,让穷人也看得起书。”
“这可真是太高尚了。”白晋真诚地赞美道,说的还是法语。
不像哥哥性德那么懂外语的揆叙:虽然听不懂,但看他的表情应该是在赞美和夸奖吧。“全赖圣上教导有方,皇子们才各个能干。”官场小油条纳兰揆叙开始吹领导。
不过他这中话术白晋是get不到的,传教士只会想着“哇,八皇子这么无私,那我也不能藏私,一定要把印书成本降低。”于是他开口道:“揆叙大人,其实古登堡印刷术除了铅字、油墨之外,还有一项秘诀。”
“秘诀?什么秘诀?”
“是印刷机。我看贵国印书,都是在书版朝上,在突出的字上涂墨,然后盖上纸张,用刷子轻刷。全程都是用人工完成的,比较慢。但是古登堡是用机械将书版平平吊起,再用机械之力重重压在纸上,这样不光印出来的字迹均一,速度也快。”
“喔喔。”纳兰揆叙听得连连点头,这如果在皇宫里印书,这点人力成本不算什么。速度慢?多雇些工匠就快了。反正皇家有大把的人用。但想到印刷术还要给八贝勒的书局去盈利,那事情就不一样了。快,等于少雇人,等于省钱。“那这印刷机你知道怎么造吗?”
“远远看过实物,多试几次就能造出来。”白晋说,今天考到他擅长的点上了,他还是有些得意的。“我年轻的时候求学,就租住在一家印书厂旁边,这才对此了解些。我的教友们不一定有我清楚。”
“是吗?这不是巧了吗,今天就是白师傅当值。嗐,这中功劳,能碰上也是要运道的。我也是刚巧在武英殿轮值,遇到皇上指派八爷来摸查……”
相谈甚欢的声音随着马车一路驶离宫廷,融入嘈杂的雨声当中。:,,.
第239章 二十岁的夏天
接了新的差事,对于皇子阿哥来说是一件能够施展才华的好事。接下来的日子里,八贝勒除了管理旗务,给自己名下的旗民中选拔人才安排出路,以及管理太医院,编写新一年的病例集之外,还多了去印书作坊这项日常。风里来雨里去很是奔波。
“项目的第一负责人”纳兰揆叙最后决定将试验作坊秘密放在一处空置的别院里。他可不想大张旗鼓折腾了半天最后迟迟没出成果。他自己丢脸事小,连累皇上和八爷丢脸,那才是糟糕。毕竟大家都知道,爱新觉罗家的男人记仇。
(八贝勒: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啊。)
他的这处别院地理位置也挺巧的,隔了一条街就是香叶书局的后门,向八爷求点纸墨材料也挺方便的。
纳兰揆叙想要一鸣惊人的小心思康熙爷看得一清二楚,不过皇帝也没声张。毕竟牛皮要是吹破了龙脸上也不好看,而且,最近索额图跟应激了似的,康熙倒不怕因为纳兰揆叙接了好差事索额图跳脚。皇帝爱用谁就用谁。但若是这么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也党争起来,康熙也觉得挺恶心的。
明珠已经退休了,身体也不好,看着就在这几年了。纳兰性德又是个秉正的忠诚,从来没有说过太子一方的人马半句坏话。索额图追着纳兰家下一代穷追不舍,在康熙看来跟政斗胜利后排除异己无异,于是心里就不舒服起来。皇帝不舒服了,就越发提拔性德、揆叙兄弟,除了表明帝王的意志凌驾众人之上外,也是想看看太子的反应。仇敌之子立下社稷大功,为君者应该拿得起放得下才是。太子若是表现出嫉妒不满……
“胤礽,不要让皇阿玛失望啊。”
总之,在所有知情人的有意隐瞒下,铅活字印刷术的探索工作在大雨的掩盖下悄然进行。因着雨水的阻碍,外地的锡矿石没有进京,但纳兰揆叙已经备好了包括松节油在内的各种植物油,开始试验能在金属上使用的油性墨了。就溶剂而言,有芝麻油、松脂、松节油、菜籽油、亚麻油……而提供黑色的溶质,有不同木头烧成的黑炭。同时还考虑添加少数辅料。
排列组合,控制变量。制定试验计划的时候,八贝勒灵活应用了小系统提供的研究原则,成功为自己赚了点小积分。
至于实际操作,就交给康熙特意拨过来的内务府包衣们了。这些人按了手印进来后就被软禁了,除了八贝勒、纳兰揆叙和白晋三人外,无人能进出。一开始工匠们也很惶恐,还有一些性格强硬的人,开始闹事。纳兰揆叙果断每个人洒了十两银子,把场面给控制了下来。纳兰家的保密措施还是有一手的。
八贝勒看了两天,发现纳兰揆叙有些急脾气,喜欢逼着手下人多干活,这点来说不太体恤,被他制止了几回。但总的来说纳兰家二公子是个愿意干活脑子聪明的人,嗯,这样的人就适合在京城当官,放到地方上,对老百姓来说不是幸事。相比之下纳兰性德的心肠更软,更能体会民间疾苦,属于出能封疆大吏,入能封侯拜相的顶级人才。
有些扯远了。总之日子就有条不紊地过了下去。这个春天最不圆满的就是天气,一开始暖得早还挺宜人的,但后来雨水淅淅沥沥的就没停过。京城很久没有迎来这么潮湿的春天了,眼看着要一路潮湿进夏天里去。
这样的雨季,引发了八贝勒非常不好的回忆。
“康熙三十一年的时候,也是春夏多雨,那年京畿爆发了疟疾,一路扩散到江南,一直持续了两三年,最后皇阿玛都染上了。”八爷站在窗前,透过大块的玻璃望着外头雨打残花。
云雯担心地从后面抱住他的腰。“康熙三十一年的时候我还小,隐约记得不太平,但不知道竟然如此严重。”
“康熙三十四年山西大地震,也是夏季暴雨,我去救灾,那场景……”
“爷。”
“还有康熙二十四年夏季的大雨……”八阿哥意识到抱着自己的媳妇手腕有些发颤,才回过神来有些吓到她了。他转身,虚虚地揽着云雯的肩膀。“别怕啊。我就是有些感怀。这雨下个不停,总不是一件好事儿。最直接的,那些春天刚栽下去的庄稼,这么久没晒太阳,快要烂根了。还有防洪,皇阿玛已经下令三天后摆驾永定河了。”
大千岁刚刚冬天的时候带着八旗把永定河最后一段给挖好。他们当然不是做苦力,而是为了仪式感。永定河作为北京城附近的河流,因为蜿蜒曲折,往年常常泛滥,甚至倒灌运河,危害漕运。于成龙废了好几年,将“无定河”整治成“永定河”,最后一里地的笔直河道,由皇子带着八旗来挖,以显示满汉一家亲和皇家吃苦亲民。就跟古代春天开耕祭祀时,皇帝要象征性地犁一片地一样。
刚刚彻底竣工的永定河就迎来了连绵的雨季,皇帝主要担心的,还是京畿地区的水文安全。这次康熙爷外出视察永定河,带的皇子比较少,只有老大、老四和老十三。于是坊间就开始传言这三个儿子才是康熙爷的真爱,八贝勒被赐字“玉麟”的风头,好像已经过去了。
不过这样的出巡安排,云雯有些看法。“怎么没带太子呢?按理说永定河不远,就在京郊,即便是去上游,也不过两三天路程。且挖河道就没让太子一系参与,若为了平衡的缘故,这次应该带太子才对。”
八贝勒:“谁知道呢?也许皇阿玛觉得四哥和十三弟跟太子走得近,带他们就照顾太子的情绪了。”
“爷跟我说笑呢?真要说跟太子走得近,得属三阿哥啊。”
福晋说得有道理,最近皇阿玛的意图是越来越让人看不透了。八爷担心纳兰揆叙的印刷术之功会不会成为压断太子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但还没等他们把锑给找出来,一个不利于太子的惊天消息就传来过来。
太子门人董安国在黄河入海口修了“拦黄坝”,致使河道淤堵,河水漫灌,又恰逢淫雨,已在江淮地区酿成洪灾。:,,.
第240章 二十岁的夏天
其实“拦黄坝”不一定就是字面上将黄河一刀切断的鬼才工程, 它以一定的角度迎接河水的冲击,引导黄河转向,虽然同时也面临着复杂的水文、受力和泥沙沉淀问题。
后来乾隆朝的时候也修建过“拦黄坝”, 那就是一道经过慎重论证后修建的、更具有正面意义的水利工程。
而董安国这道“拦黄坝”, 一开始在纸面上, 并没有太大问题。至少索党的高层是通过了的。
董安国制定计划的时候也有他的逻辑。
黄河携带泥沙量巨大,越是到了下游, 就越发淤积河道,抬高河床, 形成危险的“地上河”。尤其是黄河不光光是祸害自个儿, 先是在遇到“京杭大运河”的时候祸害运河, 夺淮入海后是连着淮河的下游一起祸祸。
水利最为败坏的那些年,那是堵完黄河堵运河, 堵完运河堵淮河。被堵住的河水就疯狂漫出、改道, 而原本水道周围就面临着河水断流。旱的旱死,涝的涝死,唯有“民不聊生”可以形容。
靳辅在任上的时候, 最大的功绩是疏通了运河。八年时间修出一段漫长的与黄河平行的中运河, 解决了黄河和运河交叉的问题, 从此运河被黄河泥沙堵塞的时间周期被大大拉长了。水利是不可能彻底解决问题,从此高枕无忧的,如靳辅这样能够延长寿命, 就已经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功绩了。
然而运河好了,淮河依旧没好。黄河在与运河分道扬镳之后就汇入了淮河的故道, 抢着淮河的下游入海。这件事情大约发生在金代,距康熙朝已经五百多年了。
经过黄河泥沙几百年的沉积,显而易见地把淮河的出海口段给填平了。淤积的黄河水和淮河水无处可去, 便在淤塞的地方形成了洪泽湖,甚至去抢长江的水道入海。淮河与长江之间那还是有相当远的距离的,中间水泽泛滥不知道要死多少人,淹多少富庶之地。
靳辅之前的想法,也是最保守的办法,引导着黄河和淮河汇合后的水流继续走淮河故道入海。地上河就地上河吧,把堤坝修得牢固一些,河道约束得窄一些,再引附近河流的清水也来,起到加大流速的作用,将尽可能多的泥沙冲进海里去。
然而董安国作为索党门人,怎么能够照着明党旧人的靳辅办事呢?新官上任三把火,这已经成地上河的旧河道,咱不要了。咱们挖一条新河道出来,再把黄河水引入新河道去入海。
这想法有错吗?
乍一听也没错啊,规划起来的新河道比中运河还短不少呢。当初靳辅不也是劳民伤财挖了一条中运河吗?董安国挖一段新黄河怎么了?
之前大家觉得没怎么,加上江南那片儿可以算是太子爷势力最大的区域了,马上钱财人力到位,就开始挖。
当然了,黄河要改道,也免不了是要修“拦黄坝”去变换水流的走向的。硬生生让黄河改道的堤坝,那规模也是不小。
人工河和大堤坝,预算惊人。惊人的预算背后也伴随着惊人的利益。但凡听说过董安国这个计划的人,都知道他肯定是得从里头贪一些出来的了。但想想董安国背后的人是太子,钱进了太子爷的口袋,等他登基了,不还是大清的吗?再加上董安国是康熙爷自己提溜起来的,再再加上对于京城许多达官显贵而言,只要运河好好的,有足够的粮食布匹、珠宝奇珍运到京城来,管他入海段怎么受灾呢。总之,在种种阴差阳错的原因之下,这个让千年河道一朝变迁的事儿,没怎么讨论就被落实了。
但事实上,当那张粗糙的河道转向图怼到眼前的时候,就连对水利只懂些皮毛的八贝勒都沉默了。
好家伙,黄河拐了两个九十度的直角后才拐进新河道。更离谱的是,拐角的地方只修了“拦黄坝”一座堤坝,附近没有任何防止泥沙淤积的辅助措施。靳辅在中运河分流处设置的辅助性水闸可是以百计数的,就这还忧心天威不可阻挡。董安国这个……要不是艺高人胆大,要不就是门外汉。
事实证明,他是后者。
被紧急召入京城的水灾区官员跪在乾清宫的地板上哭得稀里哗啦。这人虽只是个县令,却是胆大嘴顺的,开口就是猛料。
“治下出如此惨绝人寰之事,微臣万死难辞其咎……微臣仅有的愿望,就是请皇上撤除‘拦黄坝’,恢复黄河故道……新河乃人力所挑,河道狭窄,其淤积之速甚于故道,不过数月,水涨四尺有余,况经年乎?”
“砰!”康熙将御桌上的东西扫到地上。茶杯砚台发出让人心颤的重响。八贝勒身体反射,缩了缩脖子。他第一次见康熙如此激烈地表示愤怒。皇帝爹相比正常人理智太多,平日里还跟他们说生气砸东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呢。当然,这样子的敲打多是朝着太子去的,兄弟中也就太子爷不差钱。
扯远了,总之能惹得康熙爷这么失态,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董安国真是个人物。
“你们淮河下游这么多县令、知府,都是死的不成?两江总督呢?知道他不妥,也不跟朕汇报吗?!”
那县令给董安国上眼药的水平真的挺高的:“当时数县上报河道衙门,道是新河水位异动。然我等等了两个月,才得到河道衙门的回复,说是正值春汛,水位上涨乃是正常之相,若是揪着此处不放,就是蓄意结党,攻讦上官。臣等……臣等也不敢再言……”他说到这里再次嚎啕起来,捶胸磕头,涕泗满襟。“微臣有罪,微臣愧对皇上,愧对治下的百姓啊!便是能全尸下葬,又有什么颜面去见列祖列宗啊!”
他把失察的过错结结实实按在自己身上,隐隐默认了死罪。还把祖宗鬼神扯出来痛心疾首,这看在周围人眼里,就是这家伙虽然当时没有制止董安国,但也算是个心里有百姓的好官。不过话说回来,他一个小小的县令,又不是皇帝下去打探情报的心腹,有什么办法有什么名义去制止权势滔天的河道总督呢?他的奏折要上递给皇帝,都有可能被截胡吧?
这么一想,最坏的,得为这件事负主要责任的还是他董安国。
康熙使了个眼神,让乾清宫的太监将这县令拖到外间去。这倒霉蛋也是惨极了,治下被泛滥的河水淹了个干净,河水茫茫,连想救灾都不知道怎么个救法。
“众卿以为,董安国该如何处置?”康熙问,他已经从方才血压上头的状态中恢复了过来,胸脯不再剧烈起伏了,但声音中的压迫力相较平时已经翻了两翻。
显然皇上是生气了,但是索额图却不得不接招。他现在深深怀疑这名县令是明珠的党羽,就冲着他们从拦黄坝和新河道中截取的十万两银子来的。那股子“我是心怀社稷的能臣”的味儿太冲了。
这才多少啊?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区区十万两,他们拿得很多吗?就趁着水灾的当口使劲攀咬呢?要是攀咬到太子身上可就不好了。
索额图垂下眼睛,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衣摆。
马上有下面的小弟接收到了老大的指示,硬着头皮出列道:“皇上,此事也不能听一家之言。当年靳辅治河五年,尚且有水患。如今董安国治水不过一载,还是听听他怎么说?”
康熙的目光冷冰冰地扫在那名索党小弟身上:“工部侍郎高见,那就让刑部和大理寺锁了董安国进京吧。”
什么话值得皇帝说“高见”啊,真当自己是诸葛亮萧何吗?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呼“求皇上恕罪”。
康熙也不看这种小角色,更不想理索额图这个推小弟出来触霉头的家伙,转而去看儿子们。
接收到皇帝爹信号的皇子阿哥们,都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哦,得除了大千岁,直郡王同志一脸的迫不及待,就差把“放爷来,爷要落井下石”写脑门上了。
一看老大这幅表情,被降成诚贝勒的三阿哥连忙开口道:“儿臣觉得当务之急是要治灾。”别把力气放在审讯董安国上啊,这涉及老大老二的党争,一旦开始就是场灾难。
拱火被截了话头的大千岁有些不爽,锲而不舍地继续努力。“就董安国这样尸位素餐的昏官,怎么让他救灾?只怕赈灾款都进了他自己的腰包了吧?”
太子冷“哼”一声:“国家大事,不可戏言。皇阿玛尚未决断,你就定了‘尸位素餐’了?”
开始了开始了,经典戏码。
八贝勒一边忧心着受灾的百姓,一边吃着成年旧瓜。只觉得自己颇为分裂。
“老八怎么想?”
八贝勒:???不是,这怎么先问我啊?我一个管太医院的。若是说皇阿哥,前面还有四哥、五哥、七哥在呢。
皇帝爹你是故意的吧,而且这要我怎么说呀。当初信誓旦旦跟我说董安国只过渡两年不会惹出大乱子的也是您。
八贝勒狠狠眨了两下眼睛。
康熙:……
皇帝一开始没想太多,纯粹新活字印刷术的事儿给老八提了不少分,下意识就点了老八回话。然而见到孩子欲言又止的样子,康熙也想起来了,靳辅对董安国的评价。
万岁爷一秒尴尬,又一秒将目光切成凶狠。“敢让朕丢脸你就死定了。”康熙试图用眼神让八儿子明白。
八贝勒咽了咽唾沫:“儿……儿臣于水利并不了解……呃,儿臣觉得三哥说得对。先救灾,把溃口堵上,生死攸关,迫在眉睫;等水小了,是从新河走,还是从故道走,可以再商议……”
好歹把话圆到这个地方,老爷子又发话了。“那董安国,是留着他戴罪立功呢,还是从重处置?”
八贝勒的小心脏瞬间提得更高了。他是真不太了解水利的细节,怎么好去判断该怎么处置董安国。且董安国是太子的人,这话怎么答,都是站队。
还好不等他回应,康熙的话锋就拐了:“老四、老五,你们说。”
好吧,现在压力来到了胤禛和胤祺身上。
五贝勒一个头两个大,但老爹问话不敢不答,只能支支吾吾抄着老三和老八的话说“先救灾”云云。四贝勒就刚得很:“救灾之人,以清廉、官声好、有名望为第一,旁的有小吏。”
去临时堵一堵堤坝,疏通一下淤泥而已,不一定要派懂治水的官员去,只要官是个脑子清楚的好官,河道衙门这么多手下呢。又不是缺了他董安国就不行了。董安国看着可不像是一个多么懂水利的人,不也当了河道总督?
这话出来,太子就皱了眉,看四贝勒的眼神有些晦暗不明。
“太子怎么看?”
皇帝爹的问话可谓是精准打击。太子当时脸色就僵了,八贝勒甚至看到他腮帮子动了动,仿佛在磨牙。然而太子最终没有跟康熙在乾清宫就顶撞起来。
“都听皇阿玛的。”太子爷从牙缝里挤出来这一句,语气已经相当不好了。
康熙好像没听出太子的异常。“那便这样,让于成龙当赈灾大使,往江苏赈灾,所到之处如朕亲临,可便宜行事。再让张鹏翮暂理河工。即刻启程,不得迁延。”
第241章 二十岁的夏天
太子回到毓庆宫,就把董安国送的那座珊瑚琉璃屏风给一脚踹倒了。饶是董安国送的好料子,不至于像西洋玻璃那样碎成渣渣,那也是四分五裂的好几块。在地上发出一系列破碎的声响。
毓庆宫的太监宫女们吓得头都不敢抬,天爷啊,太子平日里还颇喜欢这块屏风的。即便是在宫里,都难得看到这么透光的珊瑚石的,细细看去,天然形成的纹路如梅花如蛛网,趣味无穷。
如此稀罕的东西被主子一脚毁了,可见是真的气狠了。太子身边的大太监里有一个心地还不错的,连忙挥手呵斥小宫女小太监道:“笨手笨脚,都是你们这些愣头儿惹主子不快,还不快滚。”
小宫女和小太监们连忙磕着头弓着身连滚带爬地跑出屋子,心里还得感谢刘公公让他们这次保下了小命。
毓庆宫并不宽敞,当初康熙给年幼的太子建这处宫殿的时候,觉得小孩子不能见风,又得兼具趣味性,于是繁复的廊道照壁重重叠加,在有限的空间中构成回复曲折移步换景的模样。在太子小的时候,毓庆宫住着还挺舒服的,温暖挡风、富丽堂皇,又像迷宫般有趣。
然而如今太子都是五个孩子的爹了,那毓庆宫的结构就无形中让他觉得憋闷了。不够敞亮,想宴请客人都不如后宫娘娘们的院子,再就是不够女人和孩子们住的。
总不能把皇阿玛给他造的豪华大书房兼玩乐场给拆了,让妾室们住进去吧。虽然那个豪华大书房兼玩乐场他总共也没去用过几回。打小就被拘在皇阿玛跟前念书呢。如今里面许多设施都已经旧了,可能小木马的机关都坏了。
然而太子也不想翻新,越是如今父子关系微妙,他就越想留着这些代表着曾经父爱的老物件。而每当他想到这些老物件的时候,心里那股孩子式的情感就会爆发出来。
“皇阿玛也太偏心了。”太子红着眼睛跟身边的近侍们说,“从前靳辅治水的时候,十年里不知道发了多少次洪灾,皇阿玛便一力信他的。举国弹劾将靳辅拉下马来,皇阿玛也惦记着他,一年后就官复原职。如今怎么到了孤的门人这边,就不能有半分差错?甚至处置起来也毫不顾惜脸面呢?”
近侍们水平有限,如此高深的政治问题自然不知道该如何分析,只能唯唯诺诺地顺着太子的话劝解。
然而太子已经钻进了牛角尖:“难道就只有明珠举荐的都是能臣,索额图举荐的就是贪官污吏不成?若论贪污,双方半斤八两,靳辅手上也不干净;若说能力,孤这边就没有能臣干将了吗?”
太子爷声音不小,或者说就是故意要让人听见的。他自觉在大臣宗亲面前吃了个大亏,那这些委屈是一定要让皇阿玛知道的。
“今儿入夏暴雨,天灾如此,偏生被小人拿住的话柄,全推在孤的人头上了。那贼子一看就是明珠党羽,说是认罪,其实句句都在攀咬。此等奸诈之徒,若是落在我的手里,定要让他生不如死!”
太子妃端着汤羹进屋的时候,刚好听到最后一句。她柳眉微蹙,只这一个神情,太子身边的那些人就讪讪地低头垂手,退到墙边不敢说话了。
太子发现捧哏的人没有了,抬眼一看,就看到了一声青色的太子妃。太子妃瓜尔佳氏一向是穿得暗淡的,看上去比她真实年龄要老气一些。
太子目光微微转开,不去直视太子妃的容貌。“你怎么来了?”
“给太子爷送汤。”她仪态端方地走到桌边,将汤碗放在桌上,仅从动作来看,稳重沉静,自有一股气质。
太子吐出一口浊气,这个老婆静止的时候不漂亮,但动起来还是挺加分的。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勺子汤水。
“一股桃子味儿,倒是新鲜。”太子又多喝了两口。
“方才听爷在说什么?什么生不如死?”太子妃问。
太子脸上闪过一瞬的不自然。太子不是个傻子,面对身边那些地位低下的伴当,狐假虎威的爪牙,他可以表露自个儿的阴暗心思,反正这些人就是个物件工具,任由他摆布的。但是太子妃不一样。
妻者,齐也。何况是这么个品德高洁的妻子。
太子摆摆手:“我找下人撒气,你不要当真。”往常话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太子学康熙的,内宫不许干政,外面的事情从来不跟太子妃说的。但是今天太子爷大约是实在有些委屈,还是漏出了一句:“手下人办差不利,连累了孤都在皇阿玛跟前没脸。”
太子想糊弄太子妃,但太子妃可不是个好糊弄的,闻言缓缓接道:“爷一向宽和,能让爷这么生气,恐怕不是办差不利,是犯了大错吧?”
太子定定地看着太子妃,太子妃一派淡定地望回去。好一会儿,太子转过头舀汤,几下就把夏日中的水果汤喝完了。
“三格格四岁了,你……年纪不算太大但也不小了,抓紧时间怀个嫡子。”太子擦擦嘴。
按说太子妃第一胎也算顺利的,过门第一年怀上,第二年顺顺利利生下了毓庆宫的三格格。按说也是能生的好身子骨,怎么三格格都四岁了,太子妃的肚子还没动静呢?
“太医来请平安脉,有说什么没?”太子也担心是不是生第一胎的时候落下了病根,因此关心地道。
太子妃摇摇头:“换了几个太医了。前两年还有些亏气血,这两年也补回来了。”
可不是补嘛,太子妃脸都圆了一圈,看着更加端庄好生养了。
太子把目光移开:“怎么就没消息呢?”
太子妃不想继续聊这个话题。太医都看不出来,若是真有隐疾,恐怕得去找圣手八爷。然而一来说服太子不是那么容易,二来,太子妃也在犹豫要不要嫡子。
以她的地位和为人,即便没儿子也能过得好。然而若是生了儿子,只怕这孩子一落地就要卷入比他阿玛所面对的更恐怖的漩涡中。
康熙爷活着的时候跟着阿玛斗叔伯,即便侥幸得胜,还要面对上面两个庶兄。
怎一个惨字了得。
尤其在太子妃看来,自家爷已经被身上这身太子朝服折磨得不成人样了。
相比生个儿子让局面更加混乱,太子妃更想听听外头发生了什么,怎么才能让她这个金尊玉贵的丈夫缓解压力。但祖宗规矩压在那里,太子不说,她也不能追着问,不然只会适得其反。
两人对坐无言。
太子目光停留在墙角镶嵌宝石的落地灯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前头传来一个太子妃略有些耳熟的声音。“太子爷,太子爷……”应该是替太子在外头跑腿打探消息的哈哈珠子,太子妃虽然没见过活人,但多少还是掌控着毓庆宫的情况的。这是外面有什么新消息了?听着这个声音没有喜悦反倒有几分心虚,怕是不太好哇。
这边太子妃心里又压了一层忧虑,那边太子已经刷的起身,大步出屋往前头走。太子妃只能遥遥听到外头丈夫的声音,即便隔了一个小院也依旧清楚。
“该死的张鹏翮!这就迫不及待地跟孤划清界限了吗?要不是索额图提携他一起去尼布楚长见识,他现在还是个穷酸笔帖式呢!该死的,连孤送的盘缠都敢退回来,给脸不要脸的玩意儿!什么士子风骨,呸,都是一群见风使舵的狗!他不接孤的盘缠准备接谁的?啊?老大?老八?还是老三、老四?”
被太子记恨上的张鹏翮心里也有气啊。
他是正儿八经的进士出身,从翰林院实习完出来后就在刑部当差,因为判刑上公正勤勉,又明察秋毫而展露头角,后来被康熙任命,也多是主考官、苏州知府、漕运衙门之类考验人性的岗位,就是看中他是个清官。早年他学满文的那段日子,确实跟着去了《尼布楚条约》的签订现场混了混经验值,但说实话,那时候带队的重臣多了,可不止索额图一个,不过索额图那时候正“广结善缘”,对科举出身的张鹏翮有几分照顾。
嗯,该承情还是得承情的。但张鹏翮自认这份情还没有到把他卷进夺嫡争斗当中去的地步。
而太子遣人送来的可不止银两,还有药材、被褥、手炉、皮料、马车。太夸张了,简直把他照顾得从头到脚都严实,也让张鹏翮从头到脚都不自在。更让张鹏翮如鲠在喉的,还有送礼人的百般暗示,又是让他警惕于成龙,又是让他替董安国转圜。啊,就算真的是索党,张鹏翮都当到从一品的刑部尚书了,也没有这样使唤人的,多少得尊敬点给点自主权吧。(董安国又不是什么至关重要的好牌,自己人也能舍弃的。)
更何况张鹏翮自认不是索党。
两年前两江总督噶礼以张鹏翮儿子的性命作为要挟,要求张鹏翮判假案,张鹏翮都没有答应。如今怎么可能会收这么明显的一份贿赂呢?哪怕是太子送的,他也不能收啊。皇帝用他就是因为他公正廉明,失了这一条,别说什么新皇登基后倒霉,现在就得倒霉了。
张鹏翮自然是言辞拒绝。偏那送礼人呵呵笑着,道:“知道张大人清廉,这是小的硬要塞给张大人的,跟张大人无关。”说完丢下礼物就想跑。
张鹏翮也给气笑了,直接让左右将人按住,东西一塞,也不顾还下着小雨,就将人给推出了大门。
街上各色各样的人都看着,送礼人也怕丢太子的面子,或者被挖出更深的东西来。只能带着所谓的“盘缠”灰溜溜地走了。
刚好也要登张鹏翮大门的八贝勒给看了个正着。八爷扶了扶额头,这么多年了,太子送礼的风格还是没变,跟赏赐乞丐似的。他就不明白了,好好的送一份心意,有些东西也挑得挺用心的,就像至今还摆在三怀堂里的那个乌木大药柜,但怎么就能把送礼给送成仇人呢?
太子爷门下都是些什么鬼才?
这刚刚遇到了一波强横的太子送礼,接着再来一波皇子登门,张鹏翮只怕要应激了吧?八贝勒用直觉判断了一秒,果断转了脚尖,从张府门口路过,又往前走了二十来分钟,进了香叶书铺后头的那家秘密工坊。
这会儿雨停了,天上的乌云后头隐隐有个发光的太阳。而屋檐上垂下来的雨线还没有断。于是八贝勒是进了屋才收起伞,下一秒就听纳兰揆叙喊道:“八爷小心,别污了我的纸!”
八贝勒定睛一看,之间工坊的地面上铺满了木板,上头铺这一张张正在晾晒的书页,上头印刷体的墨迹还是新的。八贝勒连忙小心翼翼地将湿透的雨伞拿开,放在门口架子上。
“这是成了?”八爷等了三个多月,第一次看到这么多近乎印好的书页,心里也是兴奋的。
纳兰揆叙在铺书页的木板之间转圈圈。“还没呢,这油墨也太难干了。配方还得再改改。”反倒是铅活字,有八贝勒开挂的剧透,在确定了湖南进贡的锡矿石中的黑灰色大型晶体就是锑之后,铅活字的铸造就很顺利地在推进。
八贝勒蹲下来仔细端详着纸张上的字迹,横平竖直该有的都有,也没有字体不一、排版错位的问题,与如今最好的雕版相比也不差什么。“我觉得已经很好了。拿热炉子烘烤一下,开个印书作坊已经够用了。”
“不行!”已经成为技术控的纳兰揆叙拒绝,“敬献给皇上,还要跟万千百姓推广的铅活字,怎么可以有这中瑕疵?我已经发了悬赏下去,改进油墨配方之人奖一座庄子二十亩地。”
这奖励对于包衣工匠们来说可真是大手笔了。
见纳兰揆叙如此上心,八贝勒也只能表示支持。他查看了活字套模的过程,又观察了一番最终定型的印刷机。
如今的印刷机很简陋,只有几个联动的机关,能够在转轮转动的时候,带动字板沾墨水然后移动到纸张上方重重下压。转轮上带有把手,这机子是需要人工去转的,而同时纸张边上得呆一个人,随时将印上字迹的纸张抽走。白晋本来还想来个自动抽纸的功能,可惜实践效果并不好。这个时候印刷用的纸张并不是后世那中坚硬光滑的A4纸,而是宣纸,柔软的前后纸张一不小心就黏在一起了。即便是人为去点纸张,尚且出错,何况机器?那真是重一分撕纸,轻一分沾纸,简直令人抓狂。
最终白晋他们放弃了这个自动抽纸的机关,专心致志地卷印刷。墨水要沾得均匀啦,印刷时不能错位啦,字要有大中小三中型号啦,还要补各中神奇的符号。
一圈看下来,八贝勒对于简陋印刷机印书的效率有了一个大致的估计,能够比手工印刷快三倍以上。若是工人熟练的话,达到五倍也是可能的。
八爷对于活字印刷术的情报收集也就到这里,具体购置或者制造几台“白晋牌”印刷机,又要花费多少银两造字库,恐怕还是要云雯和其手下来操心运作书铺的事儿。:,,.
第242章 二十岁的夏天
铅活字印刷术几近完成, 这是一个好消息,算是给这个阴雨不断的夏季注入了一丝希望。
受到这个好消息的鼓舞,八贝勒在送行于成龙和张鹏翮一行的时候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显得比旁人好一些。
“于大人, 我是知道你的,虽然银两不多,但你这一路上也不至于挨饿受冻。”八爷道, “我思来想去,只能送一瓶祛湿的丸药给你傍身了。凡是遇到四肢水肿、浑身无力、起痱子,或者多清痰, 便可服一粒保养。不过这类保养药只能健体不能治病, 若是发展成了疾病, 还是要就医。”
他絮絮叨叨说着繁琐的用药禁忌,说得于成龙紧锁的眉心也舒展了一些。“八爷一片心意,奴才记下了。”
于成龙一个德高望重的当朝大员,自称“奴才”, 总让八贝勒有些不自在。但于成龙是汉军旗人, 与科举上来的汉人有区别,旗人面对旗主就是得称“奴才”,不管官位多高。这也是社会现实让人无可奈何之处。
“于大人总这么客套,我不跟你聊了。”八贝勒只能选择尽量少跟于成龙寒暄,免得他又得自称“奴才”。转过头,八贝勒看见另一辆马车前的张鹏翮。这名刑部尚书正好五十岁,在这个层级的大官中称得上年轻有为。此人精神饱满,须发乌黑茂盛,一双星目熠熠生辉,双眼皮高鼻梁国字脸,一把不大不小的山羊胡, 就是时下最认同的美男子长相。正派!
“对了张大人,我送你一本书。”这种走清官路线的臣子是不能套近乎的,上辈子的江湖人一秒切成爽朗模式,开门见山地道。
张鹏翮本来在等钦差于成龙,没想到定贝勒的临别交代还有自个儿的事。还没等他开口,手里就被塞了一本黄色皮套的手抄本。“这是?”张鹏翮满脸疑惑,他跟这位名满京城的八爷可说是没什么交集。
“是靳辅的手抄,写了黄淮近几年的水文走向。”八贝勒话音刚落,张鹏翮就觉得手里的书烫了起来。“这……”他的脸微微涨红,“这怎么好意思?”
“靳辅把手抄给我,不就是想转交给下一个治水的吗?虽说黄河水文一年一变,但万一能用上呢?”八贝勒歪头,“不过这本是原版,你就算不用也不许扔,带回来还我。你要是想要,回头送你一本印刷的。对,得还的,这算是借你的。”
张鹏翮本来还觉得这份厚礼沉甸甸的,是来自上一任治水名臣的交付和继承。但又担心卷入皇子们的争斗,正在犹豫呢,八贝勒一句“借你的,要还”,张鹏翮忍不住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明明八爷和靳辅都是为了黄淮流域的百姓,不然恐怕也懒得与自己产生交集。
如此,他反倒是松了一口气。“那便多谢八爷了。臣一定用心读之,届时完璧归赵。”
八贝勒摆摆手:“靳辅说了,也不必都听他的,就淮河入海那问题,他的解法也就是个平庸之策。张大人去了之后若是发现了更好的办法,也可不用他的法子。”
张鹏翮更加佩服:“靳公这才是为社稷之言,与那沽名钓誉之辈不同。恨不能结识靳公于少壮时。”
朝中大家都知道靳辅已经是在吊着命了,也不知道等张鹏翮治水回来,人还在不在。
但不管如何,灾情不等人,在中央作出决策后的第四天,第一批救灾物资就到位,由于成龙和张鹏翮率领的车队,蜿蜒着离开了京城。
“这个时代的救灾真是太简陋了。”小系统在宿主的识海中评价道,“消息传得慢,这都多少天了?才出发赈灾。而且带的十五车物资中,有十车是银箱,简直离谱。”
“之前地震也是如此赈灾的啊。”八贝勒叹道,“时间来不及救人,只能让侥幸活下来的人趁早恢复正常的生活。带银子是最划算的,可以在周边没受灾的地方买粮买药。倘若直接带粮食就需要更多的车和更多的人手,导致行车慢不说,路上消耗的水和食物也会相应增加。”
系统不说话了。八贝勒知道它还是不满意如今的救灾系统,朝廷最有效的赈灾手段是免税和送粮食。无论哪一条都只能救从灾难中活下来的人,至于等不到救援死去的人呢?死人又不会说话。老百姓想要活命,除了祈祷外,就只有自救了。
有大灾的日子不好过,不过大清偌大的国土,哪年没有点水旱冰雹大风之类的灾难呢。慢慢的,随着夏季的烈日终于驱散了连绵的雨水,随着南方传来洪水已被控制住的消息,京中的人们也渐渐走出了这场灾祸的阴影,继续着他们或平淡或波澜壮阔的生活。
小白熊在树荫底下翻了个身,将自己半个腿腿露在阳光下。被梳洗得干干净净的皮毛,反射着耀眼的白光。微风吹过,如白色的波涛轻轻荡过。永远长不大的小白熊满足地眯了眯它的眼睛,果然还是这样湿度适中的天气比较舒服,连之前天天给它上供蜡烛和纸钱祈求风调雨顺的少年,这几天都不再来讨打了。
也不知道那小孩儿去哪儿了。它记得人叫阿克敦来着,是八贝勒门下的一个佐领,八贝勒欣赏他才学好,让他进府读书。嗯,书房区后头就是小白熊所在的药材林,因而阿克敦要是想来吸熊熊,也是很方便的事情。
唔,若是被吸两口小白熊也不在意啊,但香火蜡烛锡纸元宝之流,都是什么鬼啊?它这么大一个哺乳动物杵在这儿,哪里像是能吃无机物的样子了啊?且他祈求的东西也很奇怪,都是什么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宏大命题。系统若是有这种本事,也不用找什么宿主,自己找个小世界称王称霸了。
小白熊动动脚丫子,阿克敦少年傻乎乎的还搞封建迷信,一点也不像人类说的那样聪明,小系统还挺烦他的;但他突然不来了,小白熊又觉得有些寂寞。唉,那要不去宿主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乐子?
这么想,小系统也是这么做的。处理器把宿主周围环境一加载,发现八爷正带着八福晋坐马车呢。马车从宫门口出来,晃晃悠悠驶过一条繁华的大街,然后左拐北上。
咦,这是刚从宫里回来的吗?对哦,今天是六月十五,宿主和云雯小姐姐要进宫请安。看看这个时间点,应该是在宫里用过午饭了,没准就是在御膳房开了小饭桌呢。反正这种事宿主没少干。可恶,又错过了一顿美食。小系统啃啃爪爪,忍不住开始回忆宫里饭菜的味道。康熙朝御厨的水平还是不错的。
它正在识海中跟宿主撒娇求好吃的,就发现宿主前方传来一阵喧哗,然后是叽里咕噜的蒙语,翻译系统一开,结果显示为一片星号中夹杂着几个“我”、“你们”、“小白脸”这样的词汇。
小系统:“宿主宿主,前面好像有蒙古人在吵架。”
宿主:“别啊,我回去还要写方子呢,今天遇到了一个消渴症的患者,就是那个,额,二型糖尿病,还挺棘手的。”
虽然心里面在跟小系统吐槽“这应该是九弟的工作才对”,然而遇上了这种客人在家吵架的时候,作为主人家的八儿子,定贝勒是有过问的义务的。要是被皇帝爹知道了他路遇这种外交事故却驾车而去,有他好果子吃。
八贝勒吸了吸气,安抚性地拍了拍福晋的手,示意她躲在里面,然后自个儿钻出车厢。
这种脏话互飞的局面他是指望不上系统的翻译的,只能使用自身的蒙语储备。在看热闹的人群中听了约莫三、四分钟,八贝勒基本搞清楚了对峙的双方。
其中一方是大清赫赫有名的外戚科尔沁部的两个小王爷,夹杂在文明用语之间的“我们科尔沁乃太后亲属”,“我们科尔沁战功赫赫”,“草原上的战利品能者得之,你个小白脸敢不敢跟我们比试摔跤”等句子,实在是令人难以忽视,也将他们的身份给暴露无遗。
而另一方,则是被两名侍卫保护在中间的一名白脸少年。他皮肤白皙,脸圆圆的,身上的肉看着也只是普通文人的水平,若不是嘴里吐出来的是带有口音的蒙语,八贝勒很难想象他竟然是个蒙古人。“仗着出身欺负人的狗东西”、“我……我也是黄金家族的后代”……
嗯,看着白白嫩嫩的,骂起人来也有挺多文明用语的,要不是这个小子眼眶里含着泪水,差点被他给唬住了。
“那来摔跤啊。”科尔沁的一个小王爷说。
“对啊对啊,一对一,也别说我们欺负你。你要派侍卫也行,我们也派侍卫。”科尔沁的另一个小王爷说。
科尔沁队伍里的侍卫足有六人,其中一人尤为高大,身高得超过两米,满身腱子肉,像山一样。听到主人这么说,朝着白脸少年主仆三人露出一个森森的微笑。
白脸少年连连后退,躲到侍卫身后,引得科尔沁的小王爷们哄堂大笑。
“就你这还叫黄金家族的后人呢?”
“跟你一样姓博尔济吉特真是我们的耻辱。”
眼看着局面越发一边倒,八贝勒忍不住重重咳了一声:“这是在干什么?聚众斗殴?京城的法度何在?”
科尔沁的两名小王爷原本处于优势,骤然被人打断自然不爽,目光不约而同地朝着出声的方向扫视过来。八贝勒有内功傍身,自然不虚这些人的打量。即便是那黑山一样的侍卫,真要打起来也不是他的对手。八贝勒大大方方地挤出人群,任由他们打量。
科尔沁不愧是科尔沁,对京城的人情世故可太懂了,一看八贝勒一身石青色的官服,腰上一根玉石点缀的黄带子,红色顶戴上好多颗东珠,桀骜的表情就变成了迟疑和尴尬,其中一个年幼的小王爷还想装一下凶狠挽回面子,然而被哥哥拉了一把。
“不知是哪位王爷?”那哥哥用生疏的满语问,话一出口他就发现来人太年轻了,品级又太高了,旁支宗室里承袭爵位,很少有人这么年轻就到这么高的,“或者是哪位皇子?”
跟在八贝勒身边犹如隐形人一般的周公公开口了,且用的蒙语:“这是当今圣上第八子,定贝勒。”
科尔沁那名哥哥愣了愣,快速意识到来人不光有品级还有宠爱,是自己惹不起的,语气又收了几分,也跟着用蒙语道:“给八爷请安,八爷,我们……在争那只鹰……”
科尔沁年长小王爷的话还没有说完,那白脸少年就从侍卫身后跳出来,抓住八贝勒的衣角急切地道:“你就是八贝勒吗?我是策妄扎布,札萨克图部的策妄扎布,你妹夫啊。大舅子你可要帮我,他们区区一个贝勒一个台吉,就敢抢我一个亲王的东西,你可要替我做主。”
他说话带着方言语音,又是八贝勒不太擅长的蒙语,因此只能囫囵听个大概,然而仅这个大概,就让在万岁爷跟前都能谈笑风生的八贝勒呆立当场。
什么?策妄扎布?就是那个要拱我妹妹的那头猪?
他低头看向扒着自己胳膊的白脸少年,顿时觉得他圆嘟嘟的白脸可憎了起来,与早市肉铺里卖的猪头无限重合。
第243章 二十岁的夏天
八贝勒的第一反应是把一脸嘚瑟, 就差把“抱大腿”写脸上的策妄扎布小亲王从身上扯下去,像扯一块狗屁膏药似的。“小王爷慎言,圣旨还没有下, 可不能口无遮拦败坏女孩子名声。”蒙语想要表达“名声”之类的具有儒家礼法的概念时不太通畅,所以策妄扎布小亲王费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弄懂八贝勒的意思, 然后他眼眶又红了:
“你不能不管我。嬷嬷说了,到了京城,所有扎黄带子的都是我的亲人, 都会帮我的。呜呜。他们欺负我, 是我先看上这只鹰的。”
科尔沁两个小王爷快给气死了:“胡说, 明明是你自个儿吝惜钱财压价。五百两银子的鹰贬低成五十两银子的,还假模假样地要走。这时候我们过来付了五百两,你又不乐意了,非说你先看上的。大家说说, 刚刚是不是这么个情况?”
策妄扎布:“我又不是真的不买了, 所以还是我先看上的。我砍价的时候你们截胡,你们就是仗着科尔沁的名头欺负人。”
这可真是一桩难判的公案。连周围行人都纷纷投入讨论,这种情况该算是谁的鹰。
八贝勒只觉得头都大了,他之前能够在宫廷中混得如鱼得水,果然是因为他够幸运没有遇到真正的难题吧。眼前这个,可真是难处理。其实要公正也是可以的,双方约定摔跤或者猜拳,但难就难在其中一方是传统盟友科尔沁,另一方是急需拉拢的漠北蒙古札萨克图,如何让双方都满意,才是其中最麻烦的地方。
低头想了一分钟, 八贝勒决定去他的八面玲珑长袖善舞皇子人设,他江湖人人格苏醒了。纵观整个过程,好像双方都没错,但果然,最奇怪的还是身为亲王,砍价却是直接砍到脚脖子的行为吧。那鹰的品相他也看了,纯正的海东青,虽然在京城的烈日下有些没精打采的,但骨骼肌肉形状都好,带回去好好养养,能成为通人性的猎鹰。哪怕不值五百两的价,三、四百两银子是肯定有的。野生的稀有生物,可遇不可求。
胤禩·江湖人格·贝勒转头看向白猪少年:“现在让你出价,你出多少?五十两吗?还是五百两?”
白猪少年一蹦三尺高:“五百两他怎么不去抢,一百两不能更多了。”
卖鹰的也急了,这也是个蒙古人,跪下磕头道:“王爷明察啊,我这鹰虽然最近在路上颠簸,品相没这么好了,但也是从长白山抓来的鹰王的后代。一窝里只有这一只熬成了下来,旁的都死了。为了抓他们,小的兄弟都受了伤。若是只卖一百两,还不够来回路费和兄弟的药费呢。”
穷家富路,再加上熬鹰也是给吃好的。这个蒙古人自觉抓到了几十年一遇的好货色,因此特意跟着商队跑京城来,就是想卖个高价发笔横财。贪是贪,苦也是真苦。毕竟若是能够靠着收租打奴隶就养活自己,又怎么会冒着生命危险去抓小鹰呢?
八贝勒转头看向策妄扎布:“你看,他也是可怜,你付个三百两卖这只鹰,可以吗?”
策妄扎布看看八爷,看看那养鹰人,再看看八爷,再看看那养鹰人,就是不说话。
他还嫌价格高,不愿意点头,那边科尔沁二人组就已经按捺不住了。“八爷,我们愿意付五百两买这只鹰。”
“你也听到了,他们出五百两。买卖价高者得,你愿意出五百零一两吗?”
“我们出五百零二两。”科尔沁二人组加价。真是俩单纯孩子。
八贝勒继续哄骗白猪猪:“你看,他们都加到五百零二两了,这能忍?”
八贝勒想的是,激着策妄扎布小亲王出一个高价。他作为亲王,身价还是比科尔沁的贝勒和台吉要高的。对面两个小孩别看一口一个“五百两”叫得欢,科尔沁来给太后请安的后辈,多是经济没独立需要讨封号的。而策妄扎布这个潜在妹夫八贝勒可是知道的,他被册封亲王时候被赏赐的财产可不少,这些年靠着过路商队也赚了不少。旁的不说,他现在身上一万两的现银是有的。
价高者得,小亲王出到一个对面出不起的高价,那么这桩争端也就有了结果。科尔沁的两个小王爷也没有话说,谁让自己囊中羞涩呢。
或者策妄扎布小亲王是个不容易上头的,坚决不肯当支付高价的韭菜,那他自己放弃了那只鹰,最后鹰归了科尔沁两个小王爷,也是大家不能置喙的结果。
至于为什么不让用摔跤这样的传统方式解决呢?因为八贝勒觉得无论是拱白菜的猪对战对面的小王爷,还是白猪的侍卫去对战对面的“黑山”,胜负都没有什么悬念。科尔沁人提出来的解决方法,完全是对他们自己有利的不公平的办法。
果然还是直接用钱拍卖更公平啊。
能用钱解决的事情为什么要用别的。
结果八贝勒盘算得好好的,策妄扎布这头猪猪他不按常理出牌啊。“八爷,我出一百两,你出五百两,我们两个六百两,就胜过他们了。”
八爷:笑容逐渐消失.jpg
“这小子有哪里不对吧?”他问小系统,同时有些怀疑人生。
系统:“宿主,他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葛朗台性格了。”
“哥什么?什么哥?”
“就是吝啬鬼。什么都想占便宜。”
八贝勒差点在识海空间中崩溃刷屏:“你是说我妹妹要嫁给一个爱财如命的小气鬼吗?是这样吗?!”
“冷静点宿主。”小白熊在八贝勒府邸中翻了个身,让后背也晒晒太阳。“至少他看上去没有暴力倾向。”
“你可真是太会说话了龙龙。”八贝勒冷漠地掐断了跟小系统的通信。他转向策妄扎布,露出一个散发黑色气压的营业式微笑:“我有一个更好的主意,我出六百两,这只鹰归我了,也免去了几位的争执,可好?”
最后八贝勒回家的时候,手里就多了一个鸟笼子。到底他是皇阿哥,他要插手,无论是多么尊贵的成吉思汗的后代,都得低下头做人。且八爷不知道,他当时那股杀过人的气场开出来,连那黑山一样的侍卫都不敢动弹了,又怎么会有人敢跟他抢鹰。甚至于等他离开之后,围观看热闹的人中还有瘫倒在地的。
“乖乖,这就是天家的威严吗?”
“从前见八爷总在街面上,对下人也客客气气的。还好我从前没有失了分寸。”
直面煞气的策妄扎布小亲王两腿发抖,眼眶又红了。“他……刚刚是不是,欺负我?”喃喃着说出这么一句话,策妄扎布小亲王就浑身打了个哆嗦。“不,不会的。刚刚什么都没发生。就是一个冤大头用六百两买了一只鹰……”他游魂一样地带着手下往官驿方向游去。
话说八贝勒心情不好,回到了府中也没有去正屋喝茶写字开药方,而是带着笼子直奔某只小系统晒太阳的药材园。云雯见他神色不好,也担心地追在他身后。等到了地方,八贝勒就打开笼子的门。方才还无精打采的幼年海东青就跟突然充了电似的,在半秒钟内夺门而出,一出笼子就朝上方直蹿而去。
八爷目光一凝,内力外放,在空中划过一道无形的气浪,也朝上飞去,瞬间击中海东青的右侧翅膀。“叽——”那幼年期的猛禽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从高空滑落,它想要挣扎着在空中调整体位,再次腾空,下一道气浪就不轻不重地击打在它的左侧翅膀上。“叽——叽叽——”那只海东青更加凄厉地尖叫起来。
地面越来越近,它觉得它一只鸟今天要摔死在这个到处是墙壁的大笼子里了。
然后,一道气浪打在它朝下的背部,将它的躯体向上抛起。“叽?”
再然后,左边,右边,不停地有气浪击打过来。能打痛它,但又不至于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小海东青被打得晕头转向,讲道理,它才是一个刚刚换完羽毛的宝宝啊,为什么它要遭遇如此凄惨的事情呢?
整个过程中最可怕的并不是疼痛,经历过被从鸟窝中带走的恐惧,看着兄弟姐妹一个个死去的无助,以及饥饿、寒冷的折腾之后,海东青已经不怎么惧怕疼痛了,但是那种无法逃离的,透明的掌控,确实它鸟生中第一次遇到的。同样第一次遇到的,还有一个温柔的女声。
“好了,不要折腾它了,怪可怜的。爷只是在迁怒罢了。”
然后那种折磨结束了。海东青晕晕乎乎地落在一堆温暖的毛毛里,有着被阳光晒过的暖洋洋的味道,就好像它回到了刚刚破壳时候的那个家。
“嗷?嗷嗷嗷嗷嗷?”
“看好这只鸟,要是让它跑了或者死了,你这个月的点心就全部取消。”
“嗷!”(宿主,你这是迁怒!)
八贝勒确实有些迁怒,毕竟自己千娇万宠、又辛苦培养的妹妹,全大清最漂亮最聪明,见世面最广的小公主昆昆,她即将要嫁的丈夫,是一个动不动就红眼眶的软蛋,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偏偏要死得抠门,而且连皇阿哥的便宜都敢占,情商值为负不说,恐怕连智商值也不高。
虽然科尔沁那两个也不怎么样,但相比策妄扎布,可要知进退多了。
至少他们认得清楚形式,知道皇子阿哥不能得罪,想来在对待公主这件事上,也会有一定的敬畏之心。然而就策妄扎布那个全部被金钱填满的脑子,搞不好真的会抽一抽就把公主给卖掉。
不行不行,他不能什么事情都只想着最糟糕的一面。想想好的,想想好的,至少策妄扎布是个软蛋,连摔跤都不敢,只要妹妹强硬起来……呸呸呸,想什么好的,他一点都不好!
八贝勒一把抱住福晋,呼啦一下滚在榻上。“怎么办啊云雯,怎么办啊,我想过糟糕的,但我没想过这么糟糕的。一个欺软怕硬的傻瓜,处在三国交界的地方,这是什么魔鬼写的剧本啊。昆昆要嫁去这种地方,她是生下来受罪的吗?”
云雯还能怎么办,只能无奈拍拍丈夫的后背。在对于策妄扎布的判断上,他们夫妻两个同样具有深沉的忧患。云雯记性更好些,还记得沙皇彼得说过,他乔装跟着俄罗斯使团经过策妄扎布的领地的时候,被策妄扎布勒索。
好家伙,对着商队、卖鹰人这样的弱者重拳出击,对着强者就唯唯诺诺,这样的人不光是意志和头脑有问题,就连道德都是有问题的。
不光是云雯和八贝勒对于这么个妹夫十分担忧,就连康熙听说的时候,都对自己曾经的决策陷入了深深的怀疑。没错,养废策妄扎布是康熙插手干预之后的结果。那个时候前任札萨克图汗投靠葛尔丹,在外蒙引发祸端,康熙为了避免重蹈覆辙,故意扶持了年纪尚小的策妄扎布做继承人,同时又往他身边派了嬷嬷和谙达。这些效忠清廷的保姆和教师,没有一个是将策妄扎布朝着有担当有勇气的方向培养的,反而是日复一日地向他灌输“大清都是自己人”的观念。
结果……康熙爷盯着眼线递交上来的情报,只觉得牙疼无比。什么叫“八贝勒出五百,我出一百,这鹰归我”啊?皇家的亲戚里就没出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康熙爷想悔婚。
第244章 二十岁的夏天
皇帝偶尔也是会逃避现实的。康熙爷头疼的时候,就不想面对儿女。
哪怕他昨天晚上还刚刚宠幸了比儿子年纪更小的妃嫔,并非忙得抽不出一杯茶的时间,但康熙还是把自己埋在奏折堆里,无视门帘外头那节竹灰色的袍角。
“朕这几日忙着呢,让老八先回去。”皇帝说,“他要是太空闲了,就帮忙带带老十。”
隔着帘子的八贝勒给听了个一清二楚,好家伙,连一直被边缘化的老十都给搬了出来,皇帝爹这是有多不想面对现实啊。
但敷衍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啊。
八贝勒有些不高兴,隔着帘子喊道:“皇阿玛,那儿臣带十弟去理藩院见蒙古王公了啊?”您老不想物色新女婿,我可先去找新妹夫了。
康熙爷哪里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当即喝道:“你才见了一面,就咋咋呼呼什么?公主出嫁乃国之大事,怎可草率而为?”
“正是见得不多,才要多见见。”八贝勒油盐不进,“阿玛放心,不过是最近有一批蒙古王公来京,儿臣等奉皇命招待他们罢了,最多顺带考察官员品行和民间疾苦,与公主毫无关系。”
康熙都快被气笑出声儿来了:“然后考察出扎萨克图亲王品行不端是吧?”
“皇阿玛这么说儿臣,儿臣万万不敢认的。他若只是小节有亏,难道儿臣还能栽赃他不成?喀尔喀的民心向背,可不是儿臣一个小小贝勒能担当得起的。”
一向听话的儿子被揭了逆鳞,如今就跟一个赌气塞子似的。康熙叹了口气,把笔一扔:“胤禩,你进来。”
八贝勒揭开帘子跨步进来,二十岁的青年一身常服,清爽干净得像一个书生。
看着这个儿子一表人才,面对大变故表情管理也也还在线,康熙稍微平顺了一些心里的烦闷,给儿子讲道理道:“扎萨克图亲王有些贪财,朕之前也有所耳闻。昨儿发生的事儿,确实丢人,没想到他贪财到了这样的地步,但难道朕能据此定他的罪吗?你想换人,能在喀尔喀找出比扎萨克图亲王更亲近朝廷之人吗?本就是归附不久的地方,离准噶尔比离大清近多了,万一酿成恪纯长公主的故事,不比驸马无能还要凄惨百倍?”
恪纯长公主,是康熙祖父皇太极的第十四女,算起来是康熙的姑姑,当年嫁给了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结果后来公公和丈夫造反,不光成了寡妇,公主自己生的嫡长子,也被康熙爷无情斩首。后来三藩之乱平了,公主膝下两个没成年的小儿子也被斩草除根。
先不说恪纯长公主跟驸马生了至少五个孩子,感情应该是不错的。这公公造反,死老公已经是有心理准备的事儿了。但眼睁睁看着亲生骨肉一个一个被绞杀,其中还有尚不懂事的幼童,光是想象就觉得承受不来。
更可怕的是这位公主如今还活着,幽禁在储秀宫后的一座狭小宫苑里,八爷之前还应五叔常宁的请求去看过诊(常宁的宠妾是公主之女),虽然衣食住行都还是好的,但心理创伤已然不可修复,时疯时醒,着实可怜。
康熙在这里提起恪纯公主,便是指出了公主和亲最糟糕的结果不是丈夫懦弱无能,而是丈夫有野心。他完全可以把女儿嫁给“英雄”,但要是“英雄”跟大清打起来,那政治面前是没有亲情的。公主和公主的孩子,无论身处哪一方,都是祭旗的第一选择。
与那样的结果相比,似乎策妄扎布也不是多么糟糕的选择了。至少那个怂包是没有胆量反清的。
八贝勒低头沉默了几秒,然后开口道:“皇阿玛说的在理,确实是以忠诚之人为第一。儿臣犹为欣赏自塔米尔河流域来归的策棱,也是喀尔喀蒙古,却有勇有谋,通晓满汉文字不说,还教化从属忠于大清,甚是难得。都是小时候在宫中受教的缘故。”
将蒙古未来的部落首领放在京城教养几年,这些人长大后就会更加仰慕清廷的力量。这也是相信教育威力的康熙朝开始大力推行的政策,八贝勒这番话说到了康熙的得意之处,他之前对待内蒙的王公子弟是这么做的,后来喀尔喀归附后,也推行到外蒙上面。
策棱属于这其中康熙爷最喜欢的少年之一了。虽然皇帝的心思不会表现在脸上,明面上最受宠的还是科尔沁的几个小台吉,但真要让康熙说,策棱这小子将来成就恐怕会是同期的这批蒙古小贵族中最高的。
“哦,你也这么想?”康熙笑着捋了捋胡须,“可惜策棱的家底到底不够和喀尔喀三大汗王家族相比,也就勉强够上六公主罢了。”以策棱小部落首领的出身,将来封到贝勒贝子就顶天了。
平平无奇的六公主是那喇贵人生的女儿,论身份论宠爱论自身素质,都差着妃位所出的姐妹一大截。这才说配不上别的公主的策棱可以配六公主。
康熙爷衡量女儿的标准,还是很冷血的,长女荣宪公主之后的女儿,主要论出身。当然了,有那特别才女,或者特别漂亮的会额外加分。
“儿臣就是可惜没有第二个策棱可以配八妹妹啊!”八贝勒拍着大腿,一副极为惋惜的样子,“当初要是早些让扎萨克图亲王进京读书就好了。”
好久以前就说进京读书,怎么拖到如今才来?札萨克图亲王真的很忠心吗?不是蠢人就会忠心的,有时候看得清形势的聪明人比夜郎自大的蠢人忠诚多了。
康熙嘴角越发往下拉,他发现八儿子上眼药的本事越发长进了,堪称一针见血,让他不得不上心。
“你带着老十去理藩院走走。老十的丈人送他福晋入京了,理应他去打个招呼。旁的,你自己看吧,要是有好的,也可来告诉朕。”
康熙爷最后还是松口了,这在本朝是一桩破例的事。一般情况下皇子阿哥是没法干涉姐妹的婚事的,一来皇子对母妃和同胞姐妹有私心,各个巴不得姐妹嫁得越近越好,不符合朝廷的利益,康熙也就懒得听他们的意见;二来,之前的公主的婚事,没有一个像昆昆这么波折的。
要是没有沙皇求娶拉高了期待值,额驸贪财这点小毛病,别的公主也就嫁了。但看看八公主这些年跟着她哥读书骑射,容貌也是越长越好,别说老八和沙皇会怎么想,康熙自己都觉得明珠暗投。
左右老八是懂行的,便让他去物色一下,也无伤大雅。要是没有更好的,就把札萨克图小亲王圈宫里读书。
康熙默默想着,翻开了下一本奏折。呦呵,曹寅的密奏,哪个又不老实了?是有关江苏水患的事儿吗?
乾清宫的帝王日理万机,肩上扛了妹妹终身大事的八贝勒也忙碌的方向。从阿哥所提了十弟出来,八贝勒就直奔自家府邸而去。他有两封至关重要的信要写。
不过,知道要去见蒙古未婚妻的十阿哥开始闹别扭了。他这两年来清减得厉害,脸上的婴儿肥彻底消失,两颊彻底凹陷下来,再也不复当年被贵妃养得胖墩墩的样子了。要是温僖贵妃还在,不知道要心疼成什么样子。不过让外人来看,却是瘦下来更加英俊的,比兄弟当中以好看出名的老大也就差一丝。
但无论外貌看上去有多颓丧美,十阿哥本质上还是个熊孩子。进了八爷的府邸,知道再没有监视了,什么阴阳怪气的话都从嘴里说了出来。“听说八哥昨天得了一只海东青,在哪儿呢?弟弟怎么没看到呢?”
已经跨进书房的八贝勒脚步一顿。“在后头林子里,你要是不怕白熊,就自个儿去看。”八爷到底还是心疼这个不得志的弟弟的,这都没生气。
见八贝勒没生气,十阿哥两手往脑后一叉,撇撇嘴小声嘟囔:“没劲。”然后踢踢踏踏跟着进了书房。八爷写信的时候,他继续在边上左顾右盼地聒噪,手里一会儿摸显微镜,一会儿转地球仪的,嘴里也没个消停。
“八哥,就你家那白熊的德性,我还不知道吗?怂得连只鸡都要杀好了煮熟了它才吃。而且它吃那么多,怎么就不见长呢?白熊的寿命有这么长吗?不会是天生残疾吧哈哈。”
“八哥,你也是倒霉。统共就养了两只宠物,一只熊在老爷子那里吃挂落,这只鹰只怕也要在老爷子那里挨顿骂嘞,说你自降身份跟蒙古人抢鹰。啧啧,我看啊,是你命中不适合养宠物。”
八贝勒头也不抬:“药房养了不少兔子,马房还有马。”
“对哦,还有马。”十阿哥拍着茶几大笑,“你第一匹马还是老大送的吧?这些年好吃好喝给它养老,太子那群人早就看着不顺眼了。八哥你养宠物的运气真是绝了!”十阿哥笑着笑着就流出眼泪来了。
“有些人养孩子,还不如八哥养动物长情呢。”他突然止住笑,一脸严肃地说,“八哥连畜生都不迁怒,弟弟才信了你是真的君子。有什么难处尽管跟弟弟说。”
当年八阿哥和十阿哥禁鸦.片烟回来,明明大功一件,却被扣上了带着白熊奢侈浪费的罪名。十阿哥胤俄摸着良心说,这要是他自己的白熊,不说宰了表明立场吧,也要疏远扔到庄子上去的。哪怕知道这只是被找了个借口,白熊并无错处,但人总要找个发泄的出口的。然而看看八爷,只是不再带着白熊外出让人看见罢了,依旧好吃好喝地养在府中。
还有那只海东青,引出了妹夫嗜钱如命的一面。同样的事情要是落在老十身上,他直接当场将那只鹰劈了,不见血蒙古人就不知道敬畏,哼,大不了事后给商家赔银子。皇家阿哥或许维持排场缺钱,但区区五六百两银子,还是拿得出来的。然而八贝勒呢,确实选择了两边都不给的方案不假,但小海东青却是保住了一条命,将来有后福享了。
啧,明明八哥对猛禽不感兴趣的。
所以主要是八哥他心肠好吧。
十阿哥这般想的,也是这般说的。“说实话,旁的姐妹小爷我也不过面子情。但八妹妹跟着八哥进进出出,难得是小爷熟悉的。多好一姑娘,他策妄扎布不配。”
八贝勒已经写完了一封信,放在一边晾干。手上毛笔已经沾了新墨,开始写第二封信。“那十弟有什么想法?”
“既然喀尔喀不合适,不如趁机将妹妹留在京中?”十阿哥拍桌子,“八妹妹娇滴滴的人儿,到了草原上不知道要吃多少苦。那些蒙古人五大三粗的,哪里懂这温柔乡的好?满洲勋贵的儿子都死绝了?”
十阿哥这种反应,就是康熙不和儿子商量公主和亲对象的原因。谁不知道嫁在京城好?但清朝的公主就是要为满蒙一体的国策牺牲的。八贝勒是务实的人,背后又没有一个太后撑腰,将妹妹嫁给京城勋贵这种事情梦里想想就算了,真拿到台面上来讨论纯属浪费时间。
“昆昆是公主中难得熟悉俄语和蒙语之人,”八贝勒一边写信,一边回答十阿哥道,“皇阿玛一心想将她嫁在边陲,处理与俄人之间的事务。因此我们只有在喀尔喀北境的蒙古王公中寻找。不然我就只能考虑查礼表弟或者亲自送她去莫斯科了。”
十阿哥挠挠头:“哦。那我应该不太懂那边的。我那未婚妻属于内蒙阿巴亥部,与漠北的喀尔喀相去甚远。或者我去问问我的舅舅们?”
然而作为京城大族的钮钴禄氏,对蒙古事务的了解也就京城满人的一般水准。因此十阿哥问出这话来的时候,自己都有些心虚。想来八哥这边应该有更好的办法,然他总要表达一番自己的心意的,钮钴禄家多年的人脉还摆在那里。
“多谢十弟好意,若真到了要用的时候,八哥也不跟你客气。”
十阿哥眼看着他八哥飞快地写完了第二封信,不由好奇道:“如今皇阿玛还有些想挽救一番策妄扎布那小子,留八哥一个人想办法,您这是找谁拿主意呢?”
八贝勒已经从抽屉里翻出了两个信封,开始盖印。“一封送去京外大营,问董鄂·费扬古将军,他老人家曾经多年与准噶尔交战,与众多喀尔喀蒙古王公是同袍,谁家尽心尽力,谁家偷懒耍滑,谁家的小子有出息,都可打探一二。”
“还有一封嘛——”:,,.
第245章 二十岁的夏天
“还有一封嘛——送去归化城给四姐姐。”
“啊。”十阿哥瞪大了眼,“恪靖公主啊。对哦,恪靖也是嫁到了喀尔喀,同样是喀尔喀三大汗王之一的土谢图亲王家。”不过恪靖公主没有直接嫁给亲王,而是嫁给了亲王的嫡长孙。出嫁后上头还有婆婆和太婆婆,相比之下,直接嫁给亲王的八公主本该是一过门就当家做主的。当初也是考虑到这一点觉得是一桩不错的婚事,结果……策妄扎布他怎么就拉跨了呢?
“四姐姐如今可了不得。”八贝勒叹道,“过年的时候土谢图部的王公进京,从上到下对她都是夸的。听说四姐姐将自己的庄园开放给受了雪灾的牧民屯垦,后来发展到在归化城外开出了千亩良田。协调牧民之间的关系不说,还凭空多出了两成农民。到了今年,土谢图部已经能给朝廷交年金了。虽然皇阿玛没要,全都返了回去。”
十阿哥张开的嘴巴久久没闭上。“四姐姐这么厉害?这是哪个姐姐,怎么之前我没有印象呢?”
就是之前被你说有点黑还有点胖的那个姐姐。八贝勒看着弟弟的傻样子叹了口气:“总有人大器晚成的嘛。”还是不告诉弟弟四姐姐是深藏不漏了,免得他太受打击。
不过说到抚蒙,他就不由想起当年果断出手的四姐姐,挑选的姐夫真的人品能力家世运道都没话说。四姐夫当年还不显,后来长起来了,又在四姐姐的建议下主动率兵,参加了对葛尔丹的最终对决。战后他在部落中的声望已经隐隐盖过了几个叔叔。今年过年进京面圣的时候,携公主的贤名,成功继承了祖父土谢图亲王的爵位。
四姐姐如今是在整个喀尔喀中路当家做主的人了。这眼光、这手腕,八爷只能说一声服气。
他在皇家长到那么大,看待兄弟姐妹们的想法,也经历了两个阶段。第一阶段是幼年时期,觉得各个都早熟,各个都学了好多东西,长好多心眼,比起外头玩泥巴的小孩真的太辛苦也太厉害了。然而随着大家渐渐长大,有些人的经验条就停止了,而有些人则进阶到了大家望尘莫及的地步。这就是天赋的差别了。
八爷自认在康熙的子女中算中游水平,回头看看已经渐渐满足不了老爷子任命的五爷、七爷,还有已经拼命读书却被十三弟比下去的十一弟,便能知道这是才智中庸的例子。但若是他往上看,带着额附从一堆叔叔的包围中杀出来的四姐姐,真是无论看几次都让他惊叹。
对了,严格说起来,这回一大票蒙古王公进京,除了给十福晋送嫁的那波漠南蒙古外,还有一批漠北蒙古来学习中原文化的。也不知道是带来了什么秘密消息,反正听说有几人被赏了牛羊部众,牛羊部众从哪里来?四姐夫家的一个叔叔可是差点连小妾的首饰都变卖了。
这波明赏暗罚,是不是有人在杀鸡儆猴,巩固势力呢?实在不是八贝勒想去深思,而是康熙自己给女儿降了一道让她“贤惠内省”的圣旨。拜托,恪靖公主的名声都好成什么样子了?还要“贤惠内省”呢?显然是这个女儿对土谢图部的掌控,已经超出了康熙的预期。
抚蒙如此成功的姐姐,不找她咨询找谁呢?
四姐姐啊,我是小八啊。你邻居札萨克图部那边,有什么好的联姻对象没有?郡王贝勒都可以考虑,实在不行我们帮他夺权啊。事情是这样的,八妹妹原先想说亲的那个札萨克图亲王,他是个小废物啊。
八贝勒一脸清风霁月的模样,将两封信都装进信封封好,交给心腹小厮送出去。压根儿不见他在信中卖萌打滚的模样。咳咳,当然只是给四姐姐的信是这样的,写给福晋的祖父的信,他还是要脸面的。
办完了这件事,八爷心头也稍微放松了一些,他拉起十阿哥。“走,咱们去理藩院打听一下蒙古王公的住所。也不知道九弟忙不忙,若是不忙还能让他带我们去。对了,还有你那大婚的宅子正在建,虽说工地上尘土飞扬的,但还是得亲自去看看,有什么不合心意的直接改,还省银子。你也真是,将来要住许多年的地方呢,也不见你上心。”
十阿哥冷笑着道:“光头阿哥的府邸,有什么好看的?将就着住呗。我废物一个,不比八哥九哥办差封爵……”
这孩子是轴上了。
“凭十弟的出身,将来必定是要封王的。”八贝勒叹道。历史上十阿哥就是封王的,虽然也没见他干过什么大事,但他有个姓钮钴禄的额娘啊。这还是果毅公家的那个钮钴禄。“如今是皇阿玛有意压着你的爵位,为了将来兄长可以施恩。这种大家都知道的事儿,你又何必拿着如今的爵位说话,还嫌不够招人恨啊?”
十阿哥眼眶红红的,低头:“那不一样。”凭出身封爵和凭本事封爵,怎么能一样呢?他也是想一展所长的呀。
“如今想那些也没用,机会总是自己挣的。”八贝勒低头想了想,决定拿例子去激励弟弟,“我行医治病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倒霉的剑客。不知为什么拿了剑总会割伤自己,十天半个月就要手滑一次,有几回差点没了命。家里人吓坏了,从父母到子女都拦着他练剑,甚至把家中的剑都卖了出去。但你知道吗?他最后还是练成了一个高手。”
十阿哥擦了把眼睛:“他是天赋卓绝吗?”
“他是心里存了剑啊。虽然家中看管严苛,但他看见一根长度适合的柴条就练,路过戏班子就借了道具去练,亦或者友人前来,就借了友人的剑去练,手里有了钱,就买一把新剑回来练。五十多岁恍然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成了高手。”
十阿哥听着,无端觉得有些难过,又有些振奋。
“你的努力总归是积累在你的身上的。有一天的机会,就做一天的实事。便是三年只有一次机会,等你五十岁的时候,也已经有十桩值得被人称道的事了。许多名臣一辈子,也就一两桩事迹能够被载入史册呢。”
十阿哥听到这里,终于高兴了起来。“八哥真是好心性。那我……去会会我那老丈人。”
天家血脉奉皇命慰问来京的蒙古人,又带了理藩院准备的慰问品,又是嘘寒问暖、体察民情,在来京的蒙古王公中间,还是引起了不小的热情。往年大家进京的时候,来慰问的都是一些官员啊。不是说理藩院的官员不周到了,但有时候这些底层官僚人微言轻,总有不方便的地方。
但如今大领导的儿子亲自来了,可以通过两个年轻人上达天听啊。那自然各种各样的消息都开始交流起来。一开始还只是有人抱怨睡不惯京中的棉被,不如皮毛毯子来得舒心;亦或者天天吃牛羊跟草原上没什么区别,能不能整点特色美食之类的话,在八、九、十这三个皇子大手一挥解决了他们的小困扰之后,话题就渐渐偏转到了八卦上。
什么谁谁谁家的台吉接手了父亲留下的债务,如今穷得不得不去偷羊啦;什么谁谁谁家的姑娘都是扶弟魔,天天往娘家搂银子,绝对是娶媳妇的天坑;什么谁谁谁家家底厚实,还有元朝时候传下的老物件,下次带阿哥们去开开眼界啊;什么谁谁谁家兄弟阋墙;还有谁谁谁家生了个傻子,给抛到野外喂了狼了。
九阿哥嘴皮子灵活,十分会捧场,一边夸一边损,妙语连珠逗得众人都乐不可支。十阿哥不像九阿哥这么会说,就一杯接着一杯地给蒙古人灌酒。两个兄弟都挺给力的,一会儿下来确实得了不少家长里短的情报,都被记在了小本本上。
等到从第九家蒙古人的临时帐篷里出来的时候,十阿哥的脚步已经开始打飘了。八阿哥则开始运功,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向外界排放酒气。酒量最好的是老九,还是这两年在理藩院喝酒练出来的,他现在还能勉强像个正常人。八贝勒运功完毕,闻着身上的酒味微微皱起眉。他从随身的药包里找出两粒醒酒丸子,给弟弟们每人一颗。
十阿哥无知无觉地嚼着药丸,尚且清醒的九阿哥脸都青了。“八哥,弟弟好着呢。这药丸就……”
八贝勒一掌将药丸拍进老九嘴里,看着弟弟瞬间能打结的眉头笑道:“不许吐出来,天天跟着理藩院喝酒,你身体还要不要了?不好好调理的话恐怕哪天就得被抬着来我府上求救了。我今儿还在书上看到一种将被酒泡烂的胃给整个切下来的办法,九弟要试试吗?”
九阿哥连忙把嘴里的药丸给咽了下去,一副乖巧状。
此时夏季的太阳已经彻底下山,按照西洋钟的算法,该是晚上九点以后了。蒙古人在京中的住所也是各不相同的。首先,有一大片空地是划出来给他们扎蒙古包的,这是对于第一次进京且地位不够的人来说的;其次是伫立在营地东西两侧的官方客栈,相比蒙古包有热水有床铺,天字号房间宛如独居小院一般;而身份最尊贵的那些,则是在京中有自己的宅邸的。蒙古王爷的宅邸,或远或近,也以此处为中心散布,这些街区里,同时还聚集了蒙古人开的酒家、烤肉店和奶酪铺子。其中最繁华的酒楼,正是客来客往最热闹的时候,不闹到三更天是不会歇业的。
就连此时皇子阿哥们走在街上,也觉得到处都是蒙古人,场面颇为热闹。
“不能再喝了,看十弟的样子,不能再喝了。”九阿哥胤禟和八阿哥胤禩一左一右架着十弟的胳膊,费劲将他扛到马车上。也不知道这小子明明瘦了,怎么会有这么重。
“八哥,也不急在一时,咱们慢慢看……”九阿哥刚刚爬到车板上,一句话没说完,就看到一名穿着蒙古袍的年轻人,脚步匆匆地从路边一座豪宅中出来。九阿哥不由得止住了嘴边的话。
那名年轻人虽然是穿着蒙古袍,但明显是有些改良后的款式,只有两件套,颜色和装饰也没有传统蒙古袍那么鲜艳,只剩下了蒙古袍的形状。这种叫“夏袍”,是长居京城的蒙古人改出来夏天穿的衣服,在留京蒙古王爷中间很受欢迎。毕竟,传统皮革棉袄的蒙古袍对于北京的夏天来说实在太热了。
天黑,其实看不清那人的脸,只能从他光秃秃的下巴上判断年纪很轻。他穿着时新,身后带着的四个护卫也是井然有序,在他重重踏步急速前行的时候,侍卫们还能步调一致地跟随,如此就能看出也是个有身份的人。
九阿哥等到那一行人走远了,才指着这个年轻人出来的那座建筑道:“这里不是札萨克图亲王的宅邸吗?这人又是谁?看他一副气呼呼的样子,难道是咱们那摇摇欲坠的准妹夫又惹事了?”
八贝勒朝马车边上的侍卫打了个手势:“去打听一下。”
围着马车的侍卫有十个,当即就有一人离开马车,眨眼消失在来来往往的蒙古人中间。:,,.
第246章 二十岁的夏天
夏夜燥热的空气,和周围远道而来的同胞们聚众夜饮的欢乐声,对博尔济吉特·博贝来说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热闹。他低着头匆匆走在这条繁华的街道上,地面上偶尔沾染的油渍都像是嘲笑自己的形状。
“大哥,札萨克图汗摆明了是不肯帮忙,才开出这样的条件。咱们另寻出路就是了,不必沮丧。”离博贝最近的那名随从劝解道。蒙古人喜欢沿用旧称,还是用札萨克图汗,而不是札萨克图亲王来称呼策妄扎布。
“是啊,大哥。”另有一人开口,“咱们也不是吝惜两千头羊和一百匹马。只是博格达汗都没有索要这么丰厚的进献,如果我们献给了札萨克图汗,会不会引起博格达汗的不满?”博格达汗是蒙古人对清朝皇帝的称呼,翻译过来大概是“仁圣”的意思。
这两名随从显然不止是兄弟、护卫,还担任着智囊的角色,对于家道中落的小部落首领来说,将这样的远亲笼在身边是常见的手段。另外两人嘴皮子没有那么理所,但显然也对札萨克图汗狮子大开口的行为很不满。两千头羊加一百匹马,这是他们台吉一半的身家了,札萨克图汗怎么不去抢?
博贝叹气:“札萨克图汗是我们的宗主,他有着很多觐见博格达汗的机会。如果他能替我们在博格达汗面前说两句话,我们也许很快就能够有一片属于自己的草场。”
小贵族苦啊,博贝八岁的时候,葛尔丹打到了老家,作为札萨克图从属的他们在地理位置上首当其冲,第一批就被冲没了。母亲带着博贝和部曲一路流亡,终于在归化城附近与堂叔一家汇合,成功谒见了大清的博格达汗。那是他离博格达汗最近的一次,博格达汗考验了他的射箭技术,还奖励了他一把弓。
此后,博贝就一直在京中生活。他家太靠边了,即便是葛尔丹被打败之后,老家都依旧在准噶尔部落的威胁之下,难以返回。
如今已经二十岁的博贝一直关注着家乡那片他已经记忆模糊的土地。那应该是是一片严寒中的山谷,河流密布,土壤肥沃,山林茂密。可惜,在葛尔丹之后继承准噶尔的策妄阿拉布坦,如今也渐渐展示出了野心。想到家乡可能再也回不去了,博贝心里就一阵茫然。男子汉大丈夫,没有一份土地傍身,他带着一众兄弟们,将何去何从呢?
如果家乡注定是无法回归的,那么漠南也好,青海也好,多少给他一块土地吧。不需要很大,让他能够养活这些在落魄中还不离不弃的人就行。
博贝也是走投无路了。他们这家大部分的家底都被堂叔给继承去了,偏堂叔还是个留恋京城繁华的,效仿着大贵族建了豪宅,一天天坐吃山空。博贝不是没想过要劝堂叔,但他口口声声都是“我们和托辉特祖上强盛的时候,整个厄鲁特都是我们说了算”。
祖上再阔又如何?如今还不是快到典当过日的时候了。
做人要识时务啊。在博贝看来,堂叔也好,堂叔他爹也好,都是不识时务的。嗯,如果说堂叔只是个乐不思蜀的刘阿斗,那堂叔他爹可是个事儿精。到处扩张地盘,又是跟俄人叫嚣“有本事你来打我啊”,又是强杀自家宗主札萨克图汗。额,是上上上任的札萨克图汗,就是死在了自家小弟和托辉特部的手上。当时可以说是震惊了整个喀尔喀。
嗯,反正最后和托辉特部就凉了。太嚣张的家伙,强盛的时候还好,一旦露出了稍许虚弱,就会引得周围的豺狼一拥而上,今天我抢一块土地,明天他带着人反叛。偌大的家底两代内就萎缩成了四分之一。终于在葛尔丹入侵喀尔喀的大势之下,他们连祖传的山谷都失去了。
如今家族中两个能主事的男丁,一个在京城的繁华中醉生梦死,另一个低着头颅来请求曾经被自家祖先袭杀过的宗主的后代。世事变迁,因果轮回,让人唏嘘。
有关和托辉特部的报告,差不多在第二天一早的时候,就被递交到了八贝勒的早餐桌上。这天晚上喝醉倒的十阿哥,以及同样喝了不少的九阿哥都是在定贝勒的府上过夜的,反正这两个小兄弟还没有娶亲,回家也没人照顾。哦对,他们宫外的宅子还在建,得回宫里住,偏偏又错过了宫门落锁的时间,那就只能在哥哥家借住了不是?
理由正当,逻辑完整,想来皇帝爹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总之,消息返回来的时候,老九和老十也听了个正着。
老十从宿醉中挣扎起来,皱着眉喝他的八哥爱心款药膳粥。这粥醒酒的功效是挺好的,喝着喝着头疼就减轻了不少,就是这味道实在称不上美味。
老九的酒量已经锻炼出来了,没事人一样洗漱,洗漱完了就大声点菜,除了酱牛肉和奶茶外,还嚷嚷着要吃萨其马,红糖口味的,让厨房快做。
八贝勒带着穿戴好的福晋,加上两个弟弟,四个主子围了一桌。夏天里,云雯穿着颜色浅淡的旗装,但因为两个弟弟在场,还专门化了个显成熟的妆。
两个没成家的臭小子已经习惯了八嫂的容貌。八嫂是好看的,清秀雅致这挂当中的极致。但他们自个儿并不是很欣赏这种学富五车的才女,再加上见得多了就脱敏了,只当是自家亲姐姐,还是相性一般的亲姐姐。
“八嫂。”两小子乖乖打招呼,随后老十就绷不住了。“八嫂,你帮弟弟跟八哥求个情,这粥太难喝了,让我喝药吧。”
云雯微微一笑:“这是你八哥亲手熬的,确实是让十弟受苦了。”
十阿哥面对着八哥威胁的目光,苦大仇深地捧起了粥碗:“多谢八哥,八哥这粥真好,下次别熬了。”
“哈哈哈哈哈。”老九拍桌狂笑。然后他嘴里就被八贝勒塞了一颗药丸子。九阿哥的笑声戛然而止,换成十阿哥乐了。然后十阿哥乐极生悲,嘴里那口药粥,一半喷了出来,一半呛进了鼻子。
八贝勒和八福晋都看得有些无语:这就是好兄弟同甘共苦吗?
收拾早餐前的乱局,就鸡飞狗跳了一阵。等到丰盛的早饭上桌,外头的消息也传回来了。将博尔济吉特·博贝的身世与昨晚在札萨克图亲王府邸中的消息交代得一清二楚。盖因当场还有别的蒙古王公在,也没什么秘密可言,一两银子询问了一名在札萨克图亲王府中当差的下人,就什么都知道了。
“博尔济吉特·博贝原籍喀尔喀和托辉特部,康熙二十七年葛尔丹入侵时来归,封辅国公。留京读书,至于今日。其在京多年,由皇上主事,然年岁渐长,婚事、草场皆无定论,故求到札萨克图亲王门上。札萨克图亲王勒索以羊两千、马一百,博贝羞愤而去。”
“哦,一个落魄的小台吉。和托辉特部现在是他堂叔主事吧,至少是个贝子。他是和托辉特的旁支,所以才只有一个辅国公。”九阿哥评论了两句,就将博贝这个人丢开了。这种家道中落留居京城的小台吉,不要太多啊。反正是配不上他们家的公主的,除非博贝的堂叔无后,他有继承部落的可能性。
十阿哥的注意力则是在札萨克图亲王身上,他终于把那碗一言难尽的爱心粥给喝完了,又是漱口又是喝水的,才压下去那股味儿,抓着萨其马开口道:“羊两千、马一百,这个策妄扎布怎么回事,这也太贪了吧?一个落魄的小台吉,拿出这么多之后就只能喝西北风了吧?”
九阿哥也赞同:“我觉得八哥的人说得对,这算得上勒索了。就算札萨克图亲王乃宗主,和托辉特部是归其管辖的,但如今喀尔喀归附大清,大家都是大清的子民,他越过朝廷如此苛待,已经是为官不仁了。”
老九在理藩院干了两年,真的是长进了。大局观杠杠的。
八贝勒跟着点头,跟侍卫说道:“去打听一下,博贝此人对待邻居、下人、女人,以及满人、汉人、官员是如何的?”
那名打探消息的属下一声不发地退了出去。
九阿哥、十阿哥看到八哥手下的人这么得用,除了羡慕之外对于开府后的日子都有些向往。不过这点子想法也就一瞬,主要注意力还是集中在眼前的事情上。
“八哥像是对这个叫博贝的很在意?”九阿哥问。
“乍一眼看上去,眼缘尚可。”八贝勒没有否认,直白表露了自己的想法,同时把最后一个豆腐汤包夹到了福晋的碗里。他放下筷子,跟两个弟弟道,“我看那博贝走路的姿态,是有些功夫的,平时一定没有疏忽拳脚骑射。他那四个随从,能够跟上他的步伐,气息丝毫不乱,也是有底子的。自己连同身边之人无一孬种,就是一种本事。我猜他是个上进之人,就是不知道其他方面的品性如何。”
十阿哥摸摸下巴,赞道:“八哥好眼力,这就是有妹妹的人吗?”
八贝勒笑道:“只是一眼的感觉,也许不准呢。还是得再打听,要是他是个忠心老实的,那帮他一把也无妨。要是跟他的祖先一样是野心勃勃的家伙,那也得早做准备。一直在京城被拘束着,没准人家早就心存不满呢。”
“八哥想提携他?爵位会不会太低了些?皇阿玛会同意吗?”
“这个么……要不请你们八嫂给你们解惑?”八贝勒卖了个关子。
这个哥哥不当人,嫂嫂就不吊人胃口了。“九弟熟知喀尔喀诸部,这和托辉特部,所在何处?”
“和托辉特么,那可老远了,是札萨克图地盘上最北边那块,叫乌梁海的……”九阿哥说到这里一击掌,“原来如此,他们北面就是俄国,西边就是准噶尔……”
如果说札萨克图是外蒙边界的话,那和托辉特就是札萨克图的边界,甚至,他们一半的祖传土地上还有准噶尔人和俄国人在游荡呢。若是公主下嫁,清廷扶持,这就是收复疆界的大事。
而唯有的顾虑,就是和托辉特太远了,历代首领中多反贼。:,,.
第247章 二十岁的夏天
虽说八爷留意了落魄的小台吉博贝, 然而这只是他目前的诸多备选中的一人。策妄扎布的小叔叔、 那蓝呼图克图家的继承人、车臣汗家的庶长子,乃至于科尔沁的几个年轻人都在考察之列。
说起来,八贝勒如今在康熙跟前也是有不小的颜面的, 只要他真的想做, 把自己看中的妹夫谋划上位也不是一件特别难的事情。明旨没下, 就没必要在策妄扎布这颗歪脖子树上吊死, 同样属于外蒙三大亲王之一的车臣汗家也是可以考虑的嘛。乃至于剑出偏锋,找了内蒙的科尔沁也有说头, 作为孝庄文皇后的娘家,科尔沁部的爵位太多而人口太少, 不少小台吉要自谋出路,那这其中一个自请去北边处理与俄人之间的外交事务行不行?替爱新觉罗家当蒙八旗的都统行不行?
只要驸马确实人才、家世都过得去,康熙那里有的是理由可以找。便是功劳有所不足, 八爷带着兄弟们一起使劲, 也能给人提□□喽。
然而问题的症结, 在于八爷没找到这个他中意的妹夫人选啊!挑妹夫又不是挑下属, 家世才华他们当父兄的看得再好,都抵不过昆昆自己喜欢。
伴随着越来越热的气温,各种青年才俊的资料像雪片一样地往公主所飞, 八公主昆昆永远是一副淡定的样子。八贝勒都觉得匪夷所思,他前世也是跟着师姐师妹一起长大的,哪个少女到了年纪了没有个脸红心跳的时候呢?
“我带着昆昆出门见识的男子也不少啊。”在三怀堂坐诊的八贝勒送走一名来取药的高血压患者, 还是忍不住跟媳妇吐槽道, “年长的父辈、祖辈,有与老妻白首同心的,也有独宠妾室的,有家宅安宁的, 也有子孙相争的。二十年前名动京城的纳兰性德,她也见过。宗室兄弟们,更是从能干、到纨绔,到性情奇特的,什么样子的都有。可她……品评人物的时候倒是毒舌,让她挑额附了就没个自己的想法了。”
云雯能怎么接?作为一个有道德的嫂嫂,她可不在丈夫跟前评价小姑子。
没有得到福晋回应的八爷越发焦虑。在他朴素的直男世界观里,女孩子若是对着厚厚一沓相亲册子半句话都没有,要么是心如死灰了,要么是看破红尘了。无论哪个都很不妙。这还不如妹妹是个恋爱脑呢!
“云雯啊,你在闺中的时候,就没有畅想过将来的夫君要有如何如何的品貌吗?”在宫外祸祸不到妹妹的八贝勒,开始祸祸自家媳妇了。
云雯淡定地翻看着三怀堂的账本,时不时打两下算盘。“妾身还没来得及畅想呢,就被爷给订下了。”
八贝勒将刚刚写完的方子归到档案里,后背往椅背上一靠,笑道:“爷不信,小姑娘家家**岁上就相互串门说笑了,咱们遇上的时候可都十二岁了。”
他这么说,云雯还真的认真回忆起来自己十岁左右的事情,女孩儿的世界狭小,小姐妹相交的时候,除了诗词歌赋女工针线外,还真就谈论婚事的时候居多。哪个姐姐嫁得好,哪个哥哥比较出息等等。等到了选秀前,就更是衡量谁谁谁是有资格嫁入皇家的,刚好跟她们年龄相仿的未婚阿哥又有好几个,到最后言语交锋得堪称露骨。
“我还小的时候,只模模糊糊地想做正妻,这样嫁人后还能有一间自个儿的书房。”云雯将最后一点账目核对完成,就将账本交给大丫鬟春绕,放在托盘上送了下去。
“叔伯家里姨娘的屋子都小,一张床罢了,连个饭桌都摆不开。我那时怕为人做妾,将来也住小屋子,做梦哭了两回。后来被玛法玛嬷知道了,赌咒发誓会报病撂牌子,不让我去做妾,那以后就没再多想婚姻上的事儿了。”
一等公董鄂·费扬古的嫡长孙女怎么会给人做妾?但想象着福晋小小一只,与叔伯家的姨娘们共情的可怜模样,八贝勒心里就觉得酸酸软软,忍不住去摸摸她的头。“这不如今好好的吗?家里三间书房并一个藏书楼可着你用。”
云雯蹭蹭他的手,脸上露出两个小梨涡,显示对如今的生活很满意。“妾身将心比心,倒是能理解八公主几分。若是当时让妾身挑夫君,也是无话可说的。”
“哦?详细说说。”
“一来,纸上得来终觉浅,没有亲眼所见,亲耳所听,又谈何心动?二来,玛法玛嬷皆是心疼我又英明的人,自然已经将人上心筛选过了,选谁都不会差的。放在公主身上亦是同理,有爷替她操心,公主选谁都不会差的。”
八贝勒:好吧,妹妹如此信赖,压力又来到了爷身上。
于是八贝勒就只能继续扒拉着京城的蒙古人圈子头疼了。他也不是没想过满族勋贵或者汉人状元什么的,然而当他拿着去年进士中未婚之人的资料进宫时,却被昆昆当面否了。“我想跟四姐姐一起跑马,还有买卖城的赋税。若是嫁在京中,这些都没有了。”
此时,公主所热闹得很,兄妹俩的说话声被外头女孩子们和小太监们叽叽喳喳的声音给盖了过去。正值五公主的封号下来,叫“温宪”,同时赐婚佟佳氏的舜安颜。额附正是四大爷养母孝懿皇后的亲侄子,哪怕是看在四爷的这层关系上,温宪公主到了婆家也是能得不少关照的。
礼部和钦天监已经在走流程了,大婚应该是在入秋的时候。刚好公主回门,能来给太后的六十大寿贺喜。这是康熙朝第一个嫁给满人的公主,自然引来姐妹们一阵羡慕,就连公主所伺候的宫人们,都难得欢庆了一场。谢天谢地,从前嫁公主都是愁云惨淡的,难得有个嫁得好的,是个好开始,也许以后的公主们也能嫁在京城呢?
底下人还是天真了。
五公主的幸福后面,是预计嫁给喀尔喀台吉策棱的六公主。六公主的未婚夫大她十三岁,还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再往后的七公主,跟五公主一样是德妃的女儿,却没有这个好运气被太后抚养,今儿姐姐的赐婚圣旨下来后,当妹妹的很是说了几句酸话。而再再往后的八公主,嫁给哪个男人不清楚,但嫁给边疆是肯定的了。
“我想着,总要你自己喜欢。”八贝勒悻悻然收起那些进士的资料,扔进火盆里烧掉了。夏天烧炭盆实在有些热,等到文字部分都烧完,就有公主身边的大宫女过来将火盆移走,又安置上冰盆。
“没见过,又谈何喜欢?”昆昆一脸平静,“我只见过沙皇。”
八贝勒瞬间警惕地竖起了尾巴:“沙皇大权在手,喜怒无定……”
“我没有喜欢他,只是觉得无法理解。”无法理解沙皇那所谓“爱情”的概念。昆昆垂下眼,玛利亚舅母那种追着舅舅奔走上千公里的故事,终是与她无缘的。她掩下心头那点异样,眨了眨那双即便冷漠也美得惊心动魄的眼睛:“我想着,还是得从蒙古挑人。”
“也罢,找机会让你见一见这些人。”八贝勒起身。外头五公主赐婚的热闹还没停歇,似乎是太后那里来人来给五公主裁衣服了,后宫德妃那边恐怕也会来人叙话。他作为成年皇子不方便久留。
八贝勒期盼的机会马上就来了。六月初,两个好消息接踵而来。第一,江苏的水患总算是暂且消停了,皇帝下旨,让张鹏翮拆除拦黄坝,重浚黄河故道。水利重回正轨,是两江百姓的福祉。
而第二桩好消息,则是纳兰揆叙和传教士白晋等人将铅活字印刷术的研究成果给献了上来。
铅活字的第一批成品是第五届大清名医集会的邀请函,在加厚的黄麻纸上印了时间(康熙四十一年三月初二)、地点,并日程、住宿、参加条件、陪同人员、花费报销等等事项。前后八页折叠而成,标题字大,正文字小,排版间距皆是整齐舒适,更有最小号字体印成的病例范本,就在第八页上,也是笔锋漂亮,一丝不苟,看上去就像是进士们手书的蝇头小楷似的。
用纳兰揆叙的话说,“用机子校准,比以往的雕版还工整呢”。更为难得的是,这批百来册的邀请函只花了一个上午就全印成了,只用了两个排字工人,旁的工序都是印刷机完成的。这个成本一算,八贝勒这么不管钱的人都笑开了花。这么精美的小册子,人工费才不到一百文。算上纸墨的成本,摊下来也不过三文钱一本。相比从前的十几二十文,那可是只有五分之一。
当然了,报到皇帝老爹跟前的时候,什么“名医大会邀请函”,只能算作小白鼠试验品,真正载入史册的、由铅活字印刷术第一次印刷的书籍,必得是儒家经典。就比如纳兰揆叙带到朝堂之上的书册,赫然就是六十册装帧精美的《孝经》和六十本包了封皮的《论语》,都是用御用的开化纸印刷而成,逼格更在所谓“邀请函”之上。
书不是什么罕见书,乾清宫朝会的大臣们不说人人都见过,只能说就连诸位大臣有些脸面的下人手里,都有这两本书的。纳兰揆叙献上来的这些,不过是字体更好看一些,空隙对得更整齐一些,印刷质量更稳定一些,夸一句“不愧是武英殿出品,就是皇家气象”也就罢了。
但是纳兰揆叙把印刷的时间成本一说,在场几个科举大佬就变了脸色。“《孝经》一文两千三百六十九字,排版由两名工人排了两个时辰,印刷半个时辰,三个时辰即完工。《论语》一书一万六千零四字,由四名排字工排了四个时辰,印刷不过一个时辰即完工。都只是这两天内的事情。且用铅活字可以拓版,臣已将《孝经》、《论语》两书的拓版保存,下回再印,就不必再排字,直接用拓版即可印刷。”
皇家精装书,往常都是限量版几套几套的,如今铅活字和印刷机一出,竟然两天内就印出了六十套,这还了得?
李光地手都抖了,摸着书皮都有些出神,口中喃喃:“怎么会这么快?怎么会这么快?等墨水干透都不止半个时辰吧?”
然而他作为书本子里一路泡上来的汉人文官,哪里看不出这新书的用墨都与往常不同。不过李光地这些老狐狸不点破,自然有该出头的人来出头。
比如“慧眼如炬”的太子殿下。“这墨迹在光下有反光,可是用了油墨?油墨不易干,尔等是如何做到半个时辰成书的?”太子爷手里翻着新书,脸上的表情在高兴和阴沉之间反复横跳。
纳兰揆叙才不管太子爷是什么想法呢?他大哥纳兰性德是个人人称道的完人,他这个老二可没有大哥那种本事,在太子跟前已经跟撕破脸差不多了。
“回太子爷的话,这可是臣等数月研制的新秘方,其中添加了一味传教士带来的药材,才成了这能够速干的新油墨。”
其实就是加了点洋酒,借助酒精去调整油墨溶剂的挥发性能罢了。真正加速油墨干燥的还是在印刷机里加了一个高温烘干的部件。不过这样子的机密纳兰揆叙可不想跟太子说,不误导说油墨被菩萨开过光都是他对太子爷的友好了。
不过纳兰揆叙的借口太过合理,新技术出来嘛,有秘方再正常不过了。在场众人都没有怀疑,就连康熙爷自己,详细的技术汇总还没看呢,也不觉得纳兰揆叙在胡诌,当场就夸道:
“揆叙真成此术,与教化有大功,朕记得你身上还没有爵位,就加封一个云骑尉给你,同时擢掌院学士,主管推广铅字一事。传教士白晋、张诚,辅佐成事,衷心可嘉,赏银五千两,赐京中宅地一座,准其修教堂自居。”
好家伙,众人直呼好家伙!揆叙作为纳兰家的老二,一直被前头大哥的光彩掩盖,最缺实权和爵位,皇帝就给了实权和爵位。法国传教士们来京这么多年,心心念念想要修一座自己的教堂,这就给批了土地和建筑经费。而且还指明了要推广铅字,这要不是这些人跟皇帝事先说好了,鬼都不信哦。
老狐狸的李光地、张廷玉带头跪地高呼:“皇上英明,文治昌盛!”且不说这两位在皇子党争中站中立,这时候奉承起康熙来半点心理压力都没有。再说了,读书人出身的,打心底里认为推广铅字是一件好事。
有人带头了,再加上“降低书籍成本、推广文教”这件事真没什么可以挑刺的,就连索额图都跟着呼了几句万岁。
不过眼看着老对头明珠家的孩子一个两个都冒出了头,索额图的心里都快烧起来了。有一个纳兰性德还不够,纳兰揆叙现在成了文教功臣,大赚一波文臣的好感。皇帝你也太偏心纳兰家了,这种机会怎么就不带上我赫舍里家的孩子一起啊?没有爵位的年轻人难道就一个纳兰揆叙吗?
没错,这时候索额图还觉得改良印刷术这种需要大量钱财和技术支持的事儿,是康熙爷发起的。纳兰揆叙?这小子可不是格局这么大的人。
然而康熙爷的下句话,就让索额图的脑子如热火上浇了勺油,心脏如冷水里加了块冰。“老八,朕准你用铅字开书局,印你的医书。这下你可高兴了?”
八贝勒眉眼弯弯地从一众宗室王爷中出列,磕头谢恩:“儿臣谢皇阿玛赏。”
“你是大清的贝勒,也不能只拘泥于医书。你自幼在尚书房受教,精通多国文字、西洋诸学。除市面上常见的那些,满蒙、水利、天文、数术,乃至西洋文本,皆可印之。”
汉臣有可能会遭遇文字狱,但是爱新觉罗家自己的孩子,还能遭遇文字狱吗?皇室自己,说起明朝哪里哪里好,哪里哪里可以借鉴都是自由的。这是将书籍审核的权利放给八爷呢,为了给自己出版的书籍加一层保护伞,可想后面会有多少想出文集、诗集的汉臣找到八爷的书局去了。
众大臣把康熙的话在嘴里嚼了一番,当即就有聪明人的眼神火辣了起来。
太子就是这“聪明人”中的一员,当即脸色就不太好看。汉臣喜欢嚷嚷正统,嚷嚷嫡长继承,这是儒家礼法,但礼法抵不过利益啊。皇阿玛真是给了老八好大的权力,可比区区太医院更加触动太子的核心利益。
“原来此事还是定贝勒首倡,真是朝廷之幸。”太子说。连“八弟”都不叫了,直接“定贝勒”。可见这位太子爷是不高兴了。
康熙瞥了一眼太子,仿若无意一般。
而太子不高兴,老大就高兴了。胤禔当即出列,扮演一个为弟弟出头的大哥形象。“揆叙和传教士都赏了,儿臣斗胆,也为八弟请个赏?”
康熙微微一笑:“有理。老八,你想要什么赏赐?”
这要放几年前,八爷可能还想不出自己需要什么。但眼下不是妹妹的麻烦还在跟前嘛?管他什么太子不高兴,什么被大千岁当枪使,都没有他妹妹重要。
“儿臣只是动动嘴皮子,又是要便宜,又是要印刷得好看,净给旁人出难题了,没干多少实事,不敢居功。”先谦虚一波。
康熙也知道儿子是先谦虚一波,坐在龙椅上笑而不答。
八贝勒见老爹不给梯子,就自己硬下:“不过皇阿玛有赏,儿臣还真有一事想讨个恩典。八公主长在宫中多年,已种牛痘,身子骨亦是康健。今年木兰秋狝,可否一并前往,也算是增长见闻了。”
第248章 二十岁的夏天
公主跟去木兰秋狝, 可是有先例的。当年荣宪公主选驸马,就是跟去了木兰,同蒙古的男孩子赛马还拔了头筹, 虽说成绩有点水分吧, 但也是飒爽英姿, 一段佳话。如今定贝勒提出让自己亲妹妹也去木兰, 可不就是循着荣宪公主的旧事吗?
在场的众人也许想不明白书局里的关窍,但这么明显的暗示那是人人都get到了。对哦, 那位倾国倾城、连沙皇都惊动了的八公主,也到了该出嫁的年纪了。不过这亲哥哥主动提出来让妹妹去草原上相看, 这……那就见仁见智了。
有觉得八贝勒这是务实的,也有觉得他无情的。比如荣宪公主的弟弟,老三诚贝勒在下朝之后说话就开始阴阳怪气。“八弟真是好‘上进’, 难道就这么缺妹妹抚蒙这点子助力吗?”已经渐渐走出剃头风波阴影的老三又是之前那个老三了, “想当年荣宪姐姐去木兰的时候, 爷只觉得晴天霹雳一般, 如今到了八弟这儿,啧啧,真是后生可畏啊。”
就差没直说老八“卖妹求荣”了。
老四雍贝勒听了, 踏步过来,挡在老三和老八之间。不过四大爷并不是兄弟中身高最突出的老大,因此并不能彻底挡住老三和老八之间的目光对视。
“若是能够将妹妹留在近处, 难道我会不去做吗?只是近嫁不可求, 才退而求其次。从她八岁上,又是学蒙语又是练骑射,我怜悯妹妹的苦楚,但早早地盘算起来, 总比一边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一边放任她娇养深闺直到十八岁,圣旨下达的时候痛哭流涕更好些吧?难道三哥觉得姐妹赐婚前不闻不问,直到赐婚时大闹一场,便显得手足情深了吗?”
老三脸都绿了,指着八贝勒的手都在发抖:“老八,你……你指桑骂槐说什么呢?”
姐姐赐婚前从没考虑过抚蒙的事情,到了姐姐被带去木兰秋狝,也就是皇帝露出要远嫁女儿的意思的时候悲痛欲绝,说的不就是老三和荣宪公主吗?
八贝勒迎着周围兄弟们的目光,微微撇开头:“姐姐们抚蒙的时候,咱们还小,帮不上忙也就罢了。这种让人心怀愧疚的事,三哥不拿出来说,我又何苦提它?”整得好像荣宪当年你悲痛欲绝很光荣似的,纯粹找骂。不过话说回来,饶是他之前在培养妹妹上花了大力气,到了真要相看的时候,依旧是一件让直男觉得耻辱的事。
但凡妹妹有个中意的京城子弟……
八贝勒全身笼罩着低气压地走了,徒留下兄弟们面面相觑。老大笼着手看热闹,还要嘲笑老三两句。太子远远的也在观望,目光闪了闪,无他,好几桩事情,让太子越发感受到了来自底下弟弟们的压力。
五公主温宪能够嫁入佟佳氏,四阿哥也是在里面牵了线的,不光对温宪公主来说是一个有香火情的婆家,有着“佟半朝”之称的佟家也加深了与老四之间的联系。九阿哥不再是理藩院打杂了,而是正式开始学习主管理藩院各项事宜,他跟着学习的师傅就是纳兰性德。这可越发壮大了纳兰家的势力。而纳兰揆叙这次冒头不说,八阿哥在铅活字上也立下大功,又有了“书局”这个名正言顺拉拢科举士子的渠道。就连不声不响的老七,都领到了实质性的军职。老十作为身份尊贵的钮钴禄之子,如今是皇帝爹压着。但其背后势力难道就小了吗?
数来数去,到体弱多病、眼看活不长的老十一为止,只有一个老五是让太子觉得没有威胁的。胤祺的敦厚性子来看,几乎就是预定了将来“宗正”的位置了。这个位置管着爱新觉罗家的大小琐事,一向是挑地位尊贵的老实人来当的,太子若是上位,也是挑老五,没旁人了。
然而其他的兄弟,老大染指军权和功勋世家,老三在文人里刷声望,老四跟佟家关系紧密,老七也分军权,老八通过书局再带走些文人,哦对,他还连着俄罗斯,老九连着外交,老十连着钮钴禄。若说皇权是块大蛋糕,这些冤家一人分一块,留给太子的简直所剩无几。
“我们的人也得建功立业才行,不能只让旁人出风头。”太子回去后就召集幕僚商议,“你们都想想,有什么能够改进的技艺,能造福百姓、青史留名的?或者哪里有叛乱,能让我们的人去立战功的?”
幕僚们面面相觑,这技术进步的点哪里就是那么好找的?青史留名的事儿难道是大白菜吗?还有军功就更离谱了,没有叛乱还能造个叛乱出来不成?
见这些人唯唯诺诺,推三阻四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太子不由感到一阵失望。“怎么老八印个医书,都能想到改良印刷术呢?你们比比人家,一个个都是榆木脑袋!”
“太子爷……”终于有人讷讷地开口道,“推行文教,降低书籍成本,咱们要不去整个更便宜的纸张出来?”
太子把头往椅背上一靠。“还想着书籍,多少有些拾人牙慧……算了,你去办吧。”
眼看着主子兴致不高,有迁怒的前兆。太子的幕僚们只能想办法转移这位爷的注意力。“太子爷,今年可是太后娘娘六十大寿。皇上已经说了要好好办一次,这寿礼可是得出挑才行,不然体现不出太子爷的孝心。”
对哦,本朝以孝治天下。“孝顺”二字,在皇位继承者的考察上绝对是占了大头的。太子的后背离开了椅子。“这确实是一件大事,太后信佛,让底下人找找有没有相关的好物件。次一等,就寻难得的好料子,再给孤召集最好的工匠,必得雕一件百佛图出来。”太子的思绪发散开来了,“旁的弟弟还能手抄个经书什么的,但若是孤也走这种路子,未免显得小家子气。孤的库房里就有不少奇珍异宝,不给玛嬷一件好东西倒显得孤吝啬。对了!还得打听一下汗阿玛预备送什么,虽说要隆重,但也不能送得比皇阿玛更重了,逾越。不行不行,你们不方便打听,倒不如孤直接去问汗阿玛……”
这边太子筹谋着未来,而八贝勒这儿的重心却还是在妹妹的婚事上。
“朝堂上那些风言风语,八弟不必往心里去。与你交好的人难道还不知道你的品性吗?”四贝勒一路跟着到了三怀堂,一直到八贝勒在门口支起了他标志性的紫藤萝旗,也还在小声劝慰。
八爷转头朝他四哥笑笑。“我都知道的。只有昆昆说我不好我认,旁人那儿我也不受这个委屈。”就比如老三,他当面就怼回去了。
说完这句话,八贝勒就转身进了换衣间,在出来的时候,身上的朝服已经卸下,变成无袖常服外套着个长筒麻布衫的样子了。麻布衫还是医馆特制的,淡黄的麻布原色上镶嵌紫色压边,腰部裁剪修身,干干净净的还挺好看。虽然从脖子到小腿都遮了,但麻布透气,在这夏季里也不是特别热。这种麻布衫被当做防护用,每天看诊时穿上,下班后就在沸水里煮了。
一开始是种痘所里推广这种工作服,后来就成了太医院一年四季的常供,再后来,京里大大小小的医馆和大夫都跟着模仿,想跟太医院沾点边。经过人民群众的不断改进,终于在去年由某个郎中的巧手女儿做出了即便皇子阿哥都觉得好看的款式,并快速统一了宫中和民间的审美。想来等明年的“名医大会”一开,这种兼具美观和实用,同时造价也不高的防护服,就会逐渐在全国风靡开来,成为医者们的标志性服装。
毕竟,就连神医标杆的八爷,都认同了这种对襟双开扇收腰挂药包的制式呢。
八贝勒穿着透气的麻布,也不嫌胳膊上的布料扎,反而是这种便宜的布料,让他有一种别样的松快。“四哥还在?难道是想要诊个脉吗?”他半开玩笑问。
四大爷不想走,总觉得还有话堵在喉咙里没有说。“那便请玉麟神医诊一诊吧。”说着,四大爷就伸出手。
老本行,有什么不敢的。八爷自信把脉,摸完左手摸右手。“四哥还是这么个容易上火的体质。”诊完脉的八贝勒笑道,“也不必喝药,我后头还有一件新做的麻衫,四哥趁早将这身捂得慌的朝服换下来,松快松快,再多喝水,就好了。”
四大爷本来就不是来看病的,得到这么个结果也不意外。不过这个换衣服的提案他还是挺心动的。大热天的穿正装确实遭罪,哪怕是特意做的夏天的朝服,但再薄的绸缎都禁不住两三层地往身上套啊。
等四贝勒换了新衣服出来,又喝了点薄荷水,确实觉得爽快不少。他依旧是觉得还有话没说,然看诊也看了,似乎没什么继续留下来的借口了。
“八弟,这些年四哥看在眼里,兄弟里再没有像你对同胞姐妹这么上心的了。八妹妹幼年时亲手种痘亲手喂食,待到年长了又是亲授经史和骑射。看得我都忍不住羞愧,只是……”
只是德妃和太后不是万事不管的良妃,良妃能把女儿彻底交给儿子管,反正自闭美人也不在乎名声什么的。但德妃和太后都还是要脸的,自然只会劝四阿哥好好办差,教养公主是后宫的职责云云。
各人的情况是不一样的,满宫里只有八阿哥和死了娘的十三阿哥,养妹妹跟养女儿似的。
八贝勒摆摆手:“四哥说的我都明白。按说太后娘娘和德额娘在上,我们当小辈的不必多管五妹妹和七妹妹的事。但容弟弟多嘴问一句,五妹妹已经有了着落,是一桩旁的姐妹羡慕不来的婚事。但七妹妹呢?你们心里可有了章程?”
四大爷苦笑,锤着胸口道:“八弟知我啊,我正是担心小七!”
他就说他怎么胸口堵着什么呢,原来是在七公主身上。比七公主更小一些的八公主已经准备今年秋天去相看了,那七公主怎么办?没人说起啊。他得承认,八弟那句“平日里一边幻想一边放任,真到抚蒙圣旨下的时候痛哭流涕,就显得手足情深了吗”不光在往老三心上扎箭,也戳中了他老四的良心。
四大爷从小跟在孝懿皇后身边长大,到底跟德妃隔了一层,与德妃膝下的七公主和十四阿哥都不算太亲近。如今到了七公主的婚事上,他想使劲也不知该如何使。但什么都不做吧,又良心难安。
八爷还在解释:“本来我跟皇阿玛求恩典的时候,单单提了昆昆着实刻意。傻子都能猜到我的意图,觉得我就是出于私心。最得体的说法,该带上年龄相仿的七妹妹一起的。然而我怕德额娘已经有了将七妹妹留在京里的打算,贸然将她带去木兰,反而好心办了坏事。”
四大爷垂眼苦笑道:“八弟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吗?”
八贝勒:……四哥你可真够直白的。
“准噶尔的策妄阿拉布坦继承了葛尔丹的汗位,也老实不了几年,皇阿玛迫切需要拉拢新近归附的喀尔喀蒙古。四公主去了土谢图部,六公主定了塔米尔,八公主……大约是札萨克图,都是喀尔喀的蒙古王公。后头的公主还小,都没序齿,皇阿玛的女儿其实是不够用的,已经漏过了温宪,难道还会漏过七公主吗?喀尔喀的车臣汗部可还没有公主呢。”
四大爷看问题还是透彻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八爷也没什么旁的好说,只能一声叹息。局势如此,掌天下大权的皇帝都不能随心所欲,何况他们皇子呢。哪怕他跟四哥在皇子里面也算是有脸面的。
“四哥若是有意,可以禀了皇阿玛,让七妹妹也一道去木兰。昆昆已经定了同行了,七妹妹问题不大。且我大概率跟着同去,保管她们没病没灾地回来。”
四阿哥心情沉重地点点头,告了一声谢之后就离开了三怀堂。苏培盛拎着打包好的朝服跟在后头,瞅着也是一副周到能干的样子。
话说四爷回了府邸,先是回书房翻看典籍,最后从《战国策》中找到了《触龙说赵太后》,起出来抄了三遍才搁笔。
经过了跟八弟的一番交谈,对于公主抚蒙这件事,他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晰。与普通读书人喜欢念叨的“父母之爱子,为之计深远”一句不同,皇家子弟的目光落在最后一句上:
“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战国时期,赵国国君更替,遇到秦国趁机攻打。赵国向齐国求援,齐国提出以赵太后的小儿子长安君当人质才能出兵。太后自然不愿意,但经过触龙的劝说后还是点头同意了。在一个实力更强的国家当人质,比起公主下嫁来哪个更艰难呢?为什么赵太后同意了呢?
道理就在这句话里。
即便是国君的儿子,亲生骨肉,也不能毫无功劳地享有尊贵的地位和金玉的财富。公主联姻,就如长安君做人质,是他们为国家作出的牺牲,也是他们对国家的功劳,有了这份功劳,相比京中被养废的宗室们,地位才更尊贵,话语权才更重,而不是一朝换了君王,就成了白吃粮食的负累和可以养肥待宰的冤大头。
四大爷在五公主的婚事上,听多了“公主就是娇养的客”、“不求公主立什么大功,平安富贵一生才是福气”之类的话。但两代之前的大清公主们可不是这副嫁到蒙古就郁郁寡欢的样子的。孝庄太后三个女儿,各个抚蒙,除了老三不幸染了天花外,剩下两个都是彪悍而长寿的。或者咱们不追大清还在草原隔壁的日子,就说《触龙说赵太后》的那个时代,赵太后的女儿也是远嫁到了燕国去当王后,赵太后虽然思念女儿,但也是哭着在神前祈求她能在燕国站稳脚跟,不要在宫斗中败落以至于不得不跑回娘家来求庇护的。
两千年前就写入经典的道理,代代传播,但可笑直到今天还有人看不透啊。
为之计深远,为之计深远。把妹妹往弟弟的方向教导的八弟才叫做“为之计深远”。八公主小的时候也是个娇娇怯怯的小软糖,几乎是眨眼间就变成了一个坚强的通透人了,让他不由想起抵报中传来的四公主的“丰功伟绩”。说实话,这样厉害的女子,娶来当妻妾那是不招四贝勒喜欢的,但若是抚蒙的姐妹,那就该这样啊!
四大爷收拾好心情,将那些写了《触龙说赵太后》的宣纸卷起来,随手塞进了旁边的书格子里。
第二天不是请安的正日子,四大爷专门申请了进宫去找德妃。其实再过两天就是请安日,大不必专门跑一趟。然而请安日必得带福晋的,四贝勒觉得万一德妃发起火来,他一力承担就是,不能让福晋成为出气口。
事实证明,四贝勒的觉悟是正确的,他刚把“让七妹妹今年也跟去木兰”的提议说出来,德妃就失手打翻了茶杯。
第249章 二十岁的秋天
“好哇!小爷刚跟兄弟们说, 别看八哥平日里装得跟个老好人似的,不成想私底下这么狠心,生生拿妹妹的性命在皇阿玛跟前装懂事。没想到啊, 原来咱们永和宫才是最大的笑话!”德妃还没说什么, 十四阿哥已经跳了起来, 吐出口的都是难听话。
德妃皱了皱眉:“胤祯, 怎么跟你四哥说话的呢?”
额娘发了话,十四阿哥才把那股子阴阳怪气的劲儿收了收, 但意思还是那么个意思:“这么拙劣的伎俩,他老八的名声这次可要坏了。四哥你学什么不好, 学个被人笑话的。”
四大爷冷冰冰地坐在那里,才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气势就已经冷得吓人了。“跟名声什么的没关系, 我们直说最实际的。额娘有让七妹妹留京的把握吗?有一成, 我们就朝着那个方向使劲;没有, 这次就让她去木兰。”
德妃有把握让第二个女儿也留在京城吗?她又不是天真的少女了, 怎么会有这种错觉呢。就连温宪留在京里,也不是她德妃的本事,是太后的恩典和皇帝的孝心。她若说有什么高明的地方, 就是当年把女儿送给了太后抚养,更多的,就是温宪自己能耐得了老太太的宠爱。
然而皇帝的法外开恩, 哪怕是以孝道的名义, 也只有一次。且不说太后不会为了无亲无故的七公主开口求情,便是温宪求了太后,太后又去找皇帝,皇帝也不会开恩第二次了。国家大事德妃不懂, 但平衡二字她还是知道的。就她永和宫两个女儿都留京,那其他宫里的水那都不是浑,是要恶浪滔天了。
然而理智上明白是一回事,感情上接受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就拿现在拍桌子瞪眼,吼着“凭什么去木兰,七姐姐就要嫁在京城,天天在额娘膝下承欢”的十四阿哥来说,德妃脑子里觉得这孩子天真,但心里却觉得熨帖。看看这个傻孩子,心心念念的都是额娘和妹妹,想一家人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而老四,能耐归能耐,到底跟永和宫里长大的妹妹不够亲近,不然为什么要当着小巴颜比拉的面这么强硬地说话呢?
名字叫“巴颜比拉”的七公主抱着德妃的大腿已经红了鼻子了。“为什么四哥给五姐姐牵线就是牵京中的富贵人家,给我牵线就是蒙古人呢?我不要嫁蒙古人,他们身上臭臭的,我想像五姐姐一样留在京城!”
七公主从小就是个霸道性子,调皮捣蛋爬树下水的事情没少干,身体也是倍儿棒,在康熙的眼里就是挺适合抚蒙的女儿了。然而进入了青春期,小时候再大大咧咧的女孩子都会变得心思细腻。眼看着一母同胞的五姐姐能留在京城,那股子对未来的迷茫和天性中的争强好胜就被带了出来,一头钻进了牛角尖,竟是非要留在京城了,不然就是比不上姐姐,就是被父母兄长抛弃了。
见从小被宠大的女儿如此可怜兮兮的模样,德妃也忍不住垂下泪来。
一见额娘和姐姐都哭了,十四阿哥差点没上来跟老四拼命。这个老四,平日里没见他对永和宫多热络,这种推公主去和亲的时候,他倒是落井下石头一个。这是亲哥吗?这是仇人吧?
十四阿哥的根骨好,学武艺也比四大爷扎实,一掌过来就攥住了四大爷的衣领子。
在摆事实讲道理上,四大爷半点不虚的,但被还没成年的弟弟抓了衣领子,感受到那股巨大的手劲,四大爷还是有一瞬的慌张。随即慌张消退,更多的羞愤和恼怒浮了上来。他死死抓住十四阿哥的手腕,一根一根地把他的手指抠开。还好如今的十四阿哥身量不足,到底还是成年人的力量占了上风。若是再过两年,只怕四贝勒是真的打不过同胞弟弟了。
四贝勒面色黑得能够滴出水来。“十四,你要有本事去给七公主找个在京的额驸,现在就去做。无论你是在皇阿玛跟前讨巧也好,撒泼打滚也罢,我不管你,只要你能办得成事,我也乐得见额娘高兴。”
十四阿哥犹自不服,梗着脖子喊:“去就去!你连跟皇阿玛求情都没求过,怎么知道不行?胆小鬼,我跟你可不一样,就算皇阿玛要罚我,我也得替七姐姐将终身大事给求了。”
四大爷冷笑,将他的手重重一推,同时放开了对弟弟手腕的束缚。“那你便去。”
十四阿哥被激将,当即往外头冲。
德妃一拍桌子站起来:“拦下他!”
兄弟相争的场面气得德妃胸脯上下剧烈地起伏,抓过来四阿哥和十四阿哥,把两个儿子都给训了一顿。“老四,你做哥哥的,激将弟弟去做蠢事,这就是你的孝悌吗?”“老十四,你也收收你那人憎狗厌的臭脾气。”
她一向是温婉的形象,很少发火的人发起火来,还是挺能唬人的。至少七公主已经吓得不哭了,只眼巴巴地看着额娘和十四弟。
十四阿哥缩了缩脖子,旋即又惊觉不能在四哥面前丢脸,又把背给挺直了。“额娘,咱们求求皇阿玛吧。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德妃让宫女重新沏了茶水来,同时也换了一套茶具。刚刚那套摔了个杯子,已经不能用了,只能收库房里。不过堂堂一宫主位自然不缺茶具,换了备用的来也就罢了。茶水还烫,德妃戴着甲套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杯沿。“这事,巴颜比拉自己不能开口,由我跟老十四去求。”德妃娘娘拍板道,同时警告的目光转向微微张嘴的女儿,“你老实呆在公主所,假装这事你并不知情,知道了吗?”
七公主咬了咬嘴唇,眼眶红红的。
德妃目光柔和了些,把道理掰开了讲给爱女听:“额娘去求,是心疼女儿;你十四弟去求,是爱护姐姐。便是你皇阿玛不同意,也不至于怪罪。但是你自己去求,那就是贪慕富贵好逸恶劳,若是你皇阿玛厌了你,你嫁在哪里都不会好过,想明白了吗?”
七公主遗传了德妃和康熙的基因,虽不是尽挑着聪明的地方遗传,但也是能够到及格线的。听到额娘这么一番道理,她也知道轻重,只是眉眼间依旧笼罩着愁绪和忐忑。“若是皇阿玛不答应,怎么办呢?”
“若是求不成,那就只能去木兰了。你给你四哥倒杯茶,求他在路上照顾你吧。”德妃说。
七公主如遭雷劈:“额娘啊,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我们去求求太后娘娘,或者是现下最得宠的和嫔娘娘……”
“别说了。”德妃抱着女儿的头默默流泪,“傻女儿啊,若是你皇阿玛做了决定,谁都劝不动的啊。”十四阿哥就在一旁劝,劝完额娘劝姐姐。
四大爷看着永和宫这场母子姐弟深情的戏码,坐在椅子上像个局外人一样。他等了好久,直到告退出宫也没等到七公主给他倒的那杯茶。不过,到了八月木兰秋狝的时候,他还是等到了委屈巴巴跟着上路的七公主。
两个公主都要跟着走,各自的马车自然是被排到了一起。长幼有序,七公主的车驾在前,八公主的车驾在后。作为同胞亲哥哥的四爷和八爷也得到了特别许可,就跟在妹妹的马车边上骑马。已经开府的皇子出行,自然周围带着旗下的侍卫。从保卫上来说还是很严密的。
如此井然有序地离开了京城,又沿着官道行了半日,等到傍晚时分,脚下的路就已经模糊了,显现出草木茂盛的自然痕迹。
八公主率先从马车里钻出来,跟哥哥说道:“车里闷得慌,我想骑会儿马。”
八爷旗下的侍卫都是见过八公主的,漂亮得跟仙女似的小姑娘一开始也引得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们春心萌动,然而萌动归萌动,大家还是知道自己配不上的,再加上八公主性格着实冷了点。慢慢的,这些侍卫也就能够强装镇定地面对“大清第一美人”了,至少不是普通人乍然见了八公主后目瞪口呆流口水的憨批样了。
尤其出色的是被提拔起来做侍卫头领的那两个,心中有事业,美色都是空。只见其中一侍卫头领动作利落地给八公主牵来她常骑的三岁母马,将缰绳双手奉给公主,全程目不斜视,面无表情,这定力简直绝了。
八贝勒满意地看着自己手下没有人露出猥琐之态,同时笑着看妹妹翻身上马。“要不要戴个帷帽?这会儿太阳还毒着呢。”
八公主摇摇头。天生丽质晒不黑,遗传自良妃的。
妹妹不要防晒帽,八贝勒也没有强求,跟着拍马追上去,给妹妹充当护花使者。
绝色少女跑马在北行的队伍中前后穿行,自然吸引了无数目光。有那不明内情的外臣,还夸赞呢。“咱们万岁爷就是会养孩子。阿哥们各个出挑不说,就连公主都是能文能武的。”
旁的马屁康熙已经免疫了,但夸他会教育孩子的马屁,那永远都厌烦不了。万岁爷笑眯眯地自谦:“会跑马罢了,算什么会武呢?”老父亲掀开御驾的窗帘看了眼,呦,老八紧紧跟在他宝贝妹妹的马屁股后面呢,那就没事了。
跑了一圈马过过瘾,八公主就回到了马车里擦脸擦汗了。现在离京城近,草地条件不好,并不是最适合跑马的时候,想要痛快地骑马,还是等到木兰围场吧。
八贝勒接过小周公公递过来的汗巾子擦了擦汗,继续骑马跟在妹妹的车驾边。而这时,前面七公主从车窗探出头来,问道:“八妹妹这么好的容色被外人看到,不要紧吗?”
八贝勒愣了愣:“啊?”昆昆从小被他带着出宫,医馆、书铺、教堂,还有各种各样美味的茶楼酒馆,都留下了八公主美貌的传说,怎么如今才说这话呢?
七公主不是八贝勒熟悉的妹妹,唯二的印象,一是她小时候长得壮实,压着小半岁的十三阿哥欺负;二是德妃娇宠女儿,直到六岁多了才送他这里来种痘。不过如今拍马走近了一瞧,发现她窈窕了许多,脸上的婴儿肥消下去不少,看着与记忆中的德妃有几分相似,也带上了点温柔的味道。
“七妹妹这话是什么意思?看了便看了,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
七公主撅了撅嘴巴:“所以说哥哥们见多了好颜色,不知道底下那些臭男人是什么肮脏的心思。八妹妹这么好看,被那些人引为谈资可太……咳咳,我都生气。从前我们就说八妹妹好看的事儿传这么广,终究是有些不妥当的。八哥也太大意了。”
就差明说“大清第一美人”会成为外男意淫的对象。这个妹妹某些方面来说,还挺早熟的,而且性子也直,不过也依稀能从她不严谨的遣词造句中看出被娇惯的影子,与处处妥帖的孝顺才女道德典范的五公主截然不同。
这还是亲姐妹呢,教养环境的不一样真的会带来如此大的区别吗?
“便是没见过脸,外头的人依旧会对金枝玉叶谈论一二,就像皇子阿哥也逃不过深闺的私语一样。这是人之常情,只要不是行动言语上有不敬,难道能够因人的想法给人定罪吗?论心世上无圣人,大家守规矩地处着也就罢了;为了旁人的想法而作茧自缚,更是没有必要。”
七公主瞪圆了眼睛,随后露出了自打上路以来的第一个笑。她更适合笑起来的样子,苹果肌饱满圆润,大大的眼睛即便弯起来也有相当可观的面积。是个浓颜系的小美女。“哎,不理他们也行。”七公主说,“不过未来额附在意怎么办?妻子被这么多人肖想过,男人会不高兴的吧?”
“所以要出来跑马啊。”八贝勒笑眯眯地把四大爷拉过来,“四哥,快来告诉咱们七妹妹。”
四大爷抱着手臂,一脸危险的表情:“你尽管也跑马去,草原上的明珠哪个不是大大方方被众人夸赞的?爷倒要看看有哪个兔崽子敢嫌弃公主抛头露面。别说当额附,台吉也趁早别当了!”
七公主越发高兴起来,击掌道:“对哦。我有四哥呢。有人敢嫌弃我,我是傻了才挑他当额附。”说完,她也从马车里钻了出来,朝后头喊道:“八妹妹,我出来忘记带马了,你把你的‘红烟’借我骑一会儿可好?”
八公主的声音从后头马车里传出来:“除了‘踏墨’不可以,其他四匹马你随便使唤。”
“嗳。为什么‘踏墨’不可以?”七公主脆生生的声音在北行的队伍中间回荡。
而八公主的冰珠落玉盘的声线与她相应和:“‘踏墨’要养精蓄锐,万一到了木兰要赛马呢?虽然我不喜欢赛马,但保不齐有推拒不了的时候。”
“是了是了。蒙古人交际,无非是赛马、喝酒、摔跤,再加一个唱歌跳舞。我们女子才不跟他们喝酒摔跤,弄得一身狼狈呢。还真得准备赛马和跳舞了。好妹妹,你匀我两匹马吧,一匹留着赛马,一匹我路上骑着玩儿。”
“‘踏墨’不行,旁的随你。”
……
目睹着这一切的两个哥哥,见妹妹们活泼的样子,也是颇为感慨。八贝勒率先说:“之前见四哥愁眉苦脸的样子,还以为七妹妹是如何骄纵了。我这一见面,不是挺乐观一孩子嘛?一天就适应了,似乎骑术也不错。”
四贝勒拱拱手:“都是八弟和八妹妹带的好头。哥哥在这里谢过了。”要不是八弟拉着他过来跟七公主对答,他哪里能听到那句“我还有四哥”呢?
八贝勒眯了眯眼睛:“不是我故意说好话糊弄四哥,七妹妹小时候的壮实好动,在姐妹中可是头一份,不说姐妹,便是我自己小时候的个头都没有七妹妹小时候大。也许只有十四弟的筋骨能够相比了。我一直以为她会喜欢在草原上自由自在的日子的,只要府库充盈,抚蒙也能过得比旁的姐妹好。听四哥说七妹妹想留京,我还惊讶着呢?”
别说八贝勒惊讶,小姑娘翻脸跟翻书似的,刚刚上车的时候嘴上还能挂油壶呢,一天不到就在马上玩高兴了。四大爷都惊讶。
“是我这个当哥哥的失职。”他只能说,“我与七妹妹生疏,竟不知道她跟个孩子似的。”
第250章 二十岁的秋天
木兰围场在行政区划上依旧属于河北的承德府, 然而实际上的地理位置已经进入了内蒙古草原。随着赶路的日子一天天过去,周围的气候逐渐变得与秋老虎横行的北京截然不同。这不仅仅是凉爽、干燥这样的词汇可以形容的,而是当风灌入胸腔的时候, 人的头脑和心灵都变得高远与空旷起来。
高原上的湖泊在风中泛起清冽的波纹, 湖边高高的芦苇在有规律地起伏。而更远处,是大片大片金黄色的树林,耀眼得如同黄金一般。鹿群被人类的突然造访惊动, 时不时在树干之间留下仓皇的背影。而更蠢萌一些的狍子和黑琴鸡则会在草木间好奇地张望, 浑然不觉大难即将临头。
这是一处刚刚扩出来的新围场,属于这两年才加入木兰围场的“新成员”。第一次接待京城帝王的这片土地, 空气中还充斥着荒野的气息。即便是挤入了数以万计的八旗兵和蒙古人,也与被折腾出了黄土地面的老围场不同。依旧是广阔的湖水、山峰和森林昭显着更加强烈的存在感,宣告着人类才是此处的客人。
就连康熙从御驾上下来的时候,都感叹了一句“好草场”,更不要说第一次出远门的公主们了。“好漂亮啊!”七公主几步从马车上跳下来, 在秋风中转了好几个圈,只觉得四面八方都是美景。而一向高冷的八公主昆昆,此时眼中也在熠熠生光。
“八妹妹,趁着蒙古人还没来齐,我们先去跑马吧。”七公主拉着裙摆兴奋得蹦蹦跳跳。八公主更有顾忌一些, 转头去看哥哥。
八爷替妹妹罩上一件短斗篷, 在她精致的下巴低下打了个毛茸茸的蝴蝶结。“想玩便去玩。”妹控发言道。
昆昆搓搓有些泛红的小脸:“我会看着七姐的,我们不走远。”话说得漂亮, 但神情却掩不住雀跃。
小姑娘们兴奋地跑马去了。她们马好,骑速吓得蒙古出身的嬷嬷们在后头大呼小叫。
而苦逼的四爷和八爷则留在原地搭双份的帐篷。自己的帐篷可以敷衍,但妹妹们的帐篷可不能随便,一定是挑一处居中而干燥的位置, 将蛇虫鼠蚁人工清扫过一遍,又用药粉驱两遍,再铺上几层油布和三层毛毡,才能保证帐篷中的温暖舒适。
而安全上更不能小觑。公主的帐篷的外表面上要有显眼的青底金花标记,然后用坚固的一人高的木篱围一圈。除了主帐之外,还有宫女和嬷嬷们住的小帐篷,女眷们的生活区外要竖一圈高两米五以上的大护栏,护栏顶端的木头统统削尖,以减少外人翻墙而入的几率。
护栏外才是哥哥和侍卫们的驻扎地。
本来公主是可以和嫔妃或者嫂嫂住一块儿的。然而此次四爷和八爷都是独身前来的,康熙也只带了乾清宫围房的陪寝宫女出来,直接就在御帐中伺候了,因此并没有正儿八经的女性长辈。老大、老三、老五几个哥哥倒是带了妻妾,然而关系到底隔了一层,杵在人家夫妻之间当电灯泡也难免尴尬。于是四爷和八爷一合计,便让两个妹妹作伴,直接圈了块长宽五十米的公主营。他们各自拱卫在东西两个方向当护花使者。
“将地方圈大一些,北边留点空地。”四大爷指挥道,“万一荣宪、端静、恪靖中谁是单独前来的,还能和两个妹妹作伴。”
“四哥说的是。旁的姐姐不清楚,但荣宪姐姐是必定要来的。”八爷笑道。
四大爷闻言不由转身:“八弟何出此言?又是从哪个底下人那儿听来的小道消息?”
八爷背着手,也不卖关子,笑眯眯地道:“这处新围场是巴林部献上的。”荣宪公主就是嫁在巴林部。
四贝勒心中盘算了一下一路上行进的方向,发现眼下的所在地确实是到了巴林部游牧地的边境,便知道这消息有七八成的可信度。他对着壮阔的金色山水沉默了片刻,叹道:“淑慧大长公主刚刚过世,巴林部便献上围场,荣宪公主……没有辜负皇阿玛一番期许。”
作为内蒙强族的巴林部落,一直以来都是清廷重点拉拢的对象,上一位嫁到巴林的是孝庄的次女淑慧公主,淑慧公主年纪大了之后常住京城,身体也逐渐衰弱,眼看着这门姻亲要断了,清廷就又嫁了一位公主。便是康熙朝的二公主荣宪公主,嫁的也正是淑慧公主的亲孙子。
作为康熙的姑姑,淑慧大长公主是今年年初的时候去世的,享年六十九岁,算是抚蒙公主中难得的高寿。而在淑慧公主过世的当年,巴林部就献上了草场表忠心。“皇帝啊,虽然联姻的大长公主死了,但咱们依旧是亲家,巴林部也依旧是您忠实的追随者。”这意思可表达得透透的了。可以想象康熙爷舒畅的心情。
清朝公主联姻蒙古的意义,大抵也就是在此了。该是高兴的,但又不那么高兴。
就同样在木兰围场附近的喀喇沁部落,迎娶了三公主端静,然而自从公主出嫁后就风波不断。左不过是大伯子恨弟弟抢了自己的驸马之位,天天喝酒闹腾。额附本人虽没有哥哥那么混账,但完全压不住做了十八年嗣子的长兄,竟被人闯了两次府邸,吓得公主每天晚上睡觉枕头底下都要压匕首。去年又传过一次公主流产,此后只说静养着,也不知道这次来木兰能不能见上面。
“端静公主输就输在势单力孤了。”四大爷评价道,“等小七出嫁,金银首饰都是虚的,人手钱粮必定得给足了。”
“谁说不是呢?”
两个妹控就公主的排场一事达成了共识。
然而他们单单想到要把金枝玉叶的排场撑大,但完全没想到金枝玉叶的排场可以像四公主恪靖那么大。
那是清廷八旗的营地将将扎好的时候,蒙古人所在的那个山口就开始有人往这边过来。其实为了迎接皇帝,蒙古人都是提前到的,临时帐篷搭了两三天了,但得等御驾先挑地方驻扎,他们才进场。康熙带着众人登上彩旗飘飘的台子,放眼望去就见到成群结队的马群朝着这边奔驰而来。
“没有鞍鞯,也没有记号,这是野马群吗?”十三阿哥和十四阿哥先问出来。
哪有品相这么好的野马,看马脖子的高度也不像啊。众人正面面相觑,就见马群之后浩浩荡荡地驶出喀尔喀土谢图部的队伍,载歌载舞而来。民族特色的乐曲大家此前也听过,然而眼前这大场面,已经脱离了民歌的范畴,是经过文化人改编的大型合奏曲,已经到了庙堂颂歌的地步。
只见眼前的喀尔喀男女列队前行,精壮的小伙子袒露一侧胳膊,跳着粗犷的步伐。几十排青壮之后,则是两排号手和鼓手,穿金戴银,大步而前。鼓手之后是喀尔喀的小贵族们,虽然不像前面的青壮那般剧烈地跳舞显示体力,但步伐也踩着鼓点。
再后头,就是两架华丽的车驾,左边略微靠前半个车身的是活佛哲布尊丹巴的车驾,周围围着四匹白马,驾车骑马的都作黄教喇嘛打扮,而仅仅落后半个车身的右侧,就是恪靖公主的金红色马车,头戴形如牛角样华丽发饰的妇女们簇拥着车驾,这些妇人都健壮,身附弓箭佩刀,唱跳之声不输男子,蜿蜒车后,足有百人之众。
而刚刚承袭亲王爵位的现任土谢图汗则率族中子弟骑马,行于公主车驾之右,与蒙古都统同列。虽然位置也显赫,但气势上完全被四公主给压了下去。
两曲喀尔喀风格的颂歌奏毕,这些足有好几个部分组成的超大型车队竟开始用满语唱歌。成百上千的蒙古人齐声唱满族歌曲,这场面连康熙都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以试图听得更清楚一些。
在这个文盲率极高的年代,教这么多人说外语可不是一件容易事。土谢图部大车队的满语歌翻来覆去也就两句。“感谢仁慈的博格达汗,赐予我们草原和农田。”而曲子完整的部分,是车队行到了“博格达汗”康熙的面前,由一班孩子唱完的。从喀尔喀被葛尔丹欺负一路逃亡唱到公主下嫁广播仁德,这场声势浩大的马屁才算是拍完。
这可是刚刚归附没几年的外蒙啊,竟然如此心向朝廷。看着从金红色马车里下来的戴着夸张蒙古头饰的四女儿,康熙一时间感觉到无比陌生。这孩子以前在宫里是什么样子的?是这么气势张扬说一不二的样子吗?
“儿臣在归化城,日日思念皇父,这番有赖皇父恩德,特许儿臣前来相会,儿臣心中真是无比感激。儿臣给汗阿玛请安了。”四公主红着眼眶盈盈下拜,一副孝顺女儿模样。要不是刚刚看到她的车驾跟活佛并列,康熙差点就信了她是个弱女子了。
四额附,也就是一身正装的土谢图亲王,是等到公主请安完才上前的。也是红着眼眶一脸高兴的模样。“臣赖天恩下降公主,赐予土地牛羊不说,还教族人读书耕种。安居乐业繁衍生息,臣铭感五内,日日盼望当面谢恩,今日终于能够如愿了。”
饶是康熙都卡壳了两秒。但他转念一想四公主能拿捏住驸马是应当的,不然她也闹不出如此声势,还是得看看土谢图部的其他人对四公主有没有意见。然而土谢图部的大小王爷们挨个上前来请安,都是欢欣鼓舞的样子,不见对公主的丝毫不满。
康熙爷只好自己先开口试探:“……公主的车驾造价不菲吧,回头朕贴补你们一些?”
土谢图部众人大惊失色:“博格达汗何出此言,难道是我们薄待了贤公主?”
“是了是了,我早说了要用纯金来雕车厢的,是公主坚持活佛都没用纯金,这才改用了镀金。”
“车顶,是车顶没有用顶级的红珊瑚吗?”
“东珠还是装少了。”
“博格达汗放心,我们这就替公主再造一辆车。”
……
见多识广的大臣和阿哥们:O.O
康熙爷自己:= =
最后是四公主自己结束了尴尬的场面:“金银朱玉不能吃不能穿,能维持规制就足够了。部落如今还不是很富裕,有那个闲钱造新车子,不如给牧民们多换几头牛来得实在呢。”
土谢图部众人感动得泪眼汪汪:“公主真是太贤明了,一直都为我们着想。”
康熙爷继续维持着= =的表情,直到四公主喊他回神。“汗阿玛,姑娘小子们唱跳了一路,其心慕朝廷之意,天地可鉴。”
“哈哈哈,”康熙爷尬笑三声,随即笑声才变得正常起来。“哈哈哈,公主所言甚是。那便随行诸人,皆赐酒肉被服;给孩童们搭个暖和点的帐篷,等朕召见——敦多布多尔济,来,”康熙朝四额附招招手,唤他到跟前,重重地拍了两下小伙子的肩膀。“好小子,如今身子骨是越发结实了。没有枉费朕当年看好你。”
年轻的土谢图亲王腼腆地笑笑:“多谢皇上……”
“叫汗阿玛。”康熙打断他,语气亲昵,“跟恪靖一样叫汗阿玛就行。”
“是,汗阿玛。”
“哈哈哈,好,好啊。今儿一起烤肉。”
康熙对四额附格外好,带着某种莫名的愧疚。大约是万岁爷觉得自家闺女PUA了对方全族吧。
第251章 二十岁的秋天
和硕恪靖公主的营帐扎在土谢图部营地的中心部位, 被大小王公们的帐篷所拱卫着。一直到夜幕降临,那些吃了酒回营的贝勒贝子、乃至于没有爵位的军汉们还会往公主的帐篷前去磕头,络绎不绝。而公主长史就立于帐篷前, 给前来磕头的众人人手一碗醒酒汤。
四公主本人没有露面, 她正在康熙爷的御帐中接受亲爹的训话呢。
“你的排场朕不说你,也是你一番孝心。”康熙都特意用汉语说话了,就是为了避开开始学满语的蒙古人, “那些马是怎么回事?就放任着乱跑, 都是好马,被人偷了怎么办?”
蒙古人偷家畜成风, 几乎是蒙古头一号的治安问题。
四公主低眉顺眼,一副乖巧模样:“汗阿玛之前随公主府赏赐了两座马场,儿臣将草地租给平民了。每家替我养五匹马,其余牛羊不管。本来只是赏穷人一些土地好活命,没想到他们也是仰慕汗阿玛恩德的, 将马匹养得膘肥体壮。儿臣便想带一些出来也让汗阿玛见见他们的忠心。”
这只是对皇帝的忠心吗?恐怕先是对你恪靖公主的忠心吧。
康熙叹了口气,如此大手笔地将自己的嫁妆分出去,以小见大,难怪有如此贤名。“那也是底下人一番心意,更不好糟蹋了。还是快去将马匹找回来吧。丢了的朕替你补上。”
四公主乖乖巧巧应了声“是”, 然后就有太监传正蓝旗蒙古都统求见。
康熙以为有什么急事, 宣了来见,没想到人家只在帐篷门口磕了个头。“奴才不敢打搅万岁爷和公主叙话。只想让公主知道, 您名下的三百匹马,已尽数寻回。”
四公主眼睛眨了眨:“怎么这么晚?可是遇到了什么委屈?”
正蓝旗蒙古都统:“有两匹马跑进科尔沁的营地去了,费了些时间,不敢言委屈。”
“我知道了, 回头补偿你。”
“那奴才问皇上安,问公主安。主子们还有吩咐没有?”
康熙爷……康熙爷无力地挥了挥手。他已经不想问为什么没有标记的马还能这么快被找回来了,不是喀尔喀从上到下替公主抓马,就是所有人都知道没有标记的马是恪靖公主的马,不敢染指。更有可能的是两者都有。还有蒙古都统,你清醒一点,你是皇帝亲自任命的都统,掌管一个蒙八旗,论实权皇子见了你都要客客气气的,为什么你会这么自觉地去给公主找马啊?
“你将归化城附近的这些人笼络得很好。”皇帝最后说,他摸着自己疲惫的心脏,继续面对处处是惊喜的闺女。没办法,他是皇帝,得处理民族问题,不面对不行啊。“喀尔喀还有两大部落,车臣部和札萨克图部,他们的情况据你所知如何?”
皇帝爹问得都这么露骨了,四公主也不装什么温柔贤惠了,将摆样子的手帕扔给身后的婢女,就挺直后背开口道:“土谢图部势大,从前与札萨克图部有旧仇,与车臣部也未必就没有摩擦了。臣谨遵皇上旨意,自下降后就留心此事,与车臣王妃和车臣左旗贝勒福晋通信,额附已经三次率人造访车臣部,其军资盐铁均无异常,汗王上下也是真心归附。此次其随我等来木兰,应当会当面提出送质子入京,并请降公主与建城事宜。车臣部诸人详情皆在此,请皇上过目。”
言毕,身后的侍女就从袖笼里拿出了一册书,不,准确地说是一册书这么厚的情报。康熙直接上手拿过来,放在膝上翻了翻,里面别说祖宗十八代,就差把车臣上下的偷□□都录下来了。更绝的是在可以利用的地方标了朱批。
康熙没追究女儿这点小小的逾制,民间私塾里先生批作业也用朱砂呢,犯不着为了公主用红笔就上纲上线。“札萨克图部呢?怎么?不顺利?”
四公主沉了沉脸色:“从前有些不愉快,那也是上一辈的事儿了。前任土谢图亲王死了,我就让人去札萨克图亲王那儿赔礼道歉,兼送信儿。我派了郡王去的,结果丧礼只来了个贝子吊唁。”
这大约是这次会面以来第一次见恪靖公主吃瘪,康熙心里生出了一丝隐秘的快乐。“你不会发作出来了吧?”
公主抿了抿嘴,笑道:“哪儿能啊?不过劳累额附的爷爷晚下葬了……那么几天。毕竟我们有活佛,活佛寿诞,便是札萨克图汗,也不能挡着底下的王爷们对上天不敬不是?”
前任土谢图亲王是夏天死的,活佛生日在冬天。这叫晚下葬几天吗?康熙也跟着勾了勾唇角,换做他他也这么干,无论是部落之间,还是人与人之间,示好都不能是无底线的,必要的时候也要拼面子。互相给面子才叫示好,对方都给鞋子了你还给面子,那叫做软弱可欺。
“那后来呢?没哄着他?”
“汗阿玛是说札萨克图亲王吗?倒也不难哄,只要给财货便好了。就是策妄扎布这家伙光拿钱不办事,我也就不多给他。同样的钱财花札萨克图底下的贝子台吉身上还能听几句好呢。”四公主磨了磨后槽牙。可见确实是在大财迷的札萨克图亲王身上吃瘪了,不然怎么连对方的名字都直接喊出来了呢?不过是为了民族和睦的大业还在强忍着不发作罢了。
“你辛苦了。”康熙笑着捋了捋胡须,“你能管好土谢图部,朕已经心满意足了。札萨克图部那儿,让你妹妹来帮忙吧。来说说土谢图部与俄国的边境如何?新划定的疆界在贝加尔湖以南,派人去瞧过没有?”
四公主本来想说策妄扎布那个脑子都塞钱眼儿里去的家伙恐怕不是个好的联姻对象,趁他还没有坏事快换个人来当札萨克图亲王吧,然而康熙提到了边境,边境确实是个更加重要的话题。她还有一整套的换防方案要说呢?总不能在归化城享福的人和守边的人都是固定下来的两群人,天长日久,岂不是归化城的会被同化,而守边的那些倾向于分裂?总要轮换着来,人人都能感受到大清的恩泽才好。
换边,这两年就得换边。
四公主提着裙子站到地图边上,开始跟康熙讨论起来。御帐中的蜡烛烧得空气都有些闷热,而野心勃勃的父女二人丝毫不觉,一谈谈到深夜。
这边出嫁的女儿带着一箩筐的情报来跟皇帝爹密谈,那边的皇子阿哥在月亮底下长吁短叹。
八贝勒回头看看他们刚刚扎好的营帐,一脸懊恼:“我怎么就没有想到养一群壮妇人给妹妹撑场子呢?从旗下搜罗一下应该也能凑出几十号人吧。”
四大爷披着披风,板着脸。
“我本来以为十八个宫女嬷嬷全带出来已经很招摇了,结果,”八爷摇摇头,苦笑道,“完全被四姐姐比下去了。唉,万一叫蒙古人觉得昆昆寒酸怎么办?”
“未出阁的姑娘跟有实权的亲王妃怎么能一样?”四大爷打断他焦虑的自言自语,“且只有恪靖是特别的,旁的出嫁公主也没有她这样夸张的排场。不信明儿巴林部到了你看。”
“四哥说得对。但是……唉,我倒宁可昆昆像四姐姐这样呢。”
这时,一个清凌凌的声音在他们背后响起。“然而四姐姐的排场也是她自个儿挣来的,她出嫁前还没有我这些呢。即便哥哥真替我整这般大的排场,我撑不起来,反倒惹了笑话。”
是昆昆。四爷八爷转头,就看见初长成的少女身段轻盈地站在夜色里,倒映着繁星的湖水都比不上那双深邃迷人的眼睛。
“怎么还没去睡?”八贝勒朝前走了两步。
昆昆微微一笑,开口扎心:“席上看哥哥神色不对,特意来开导你。”
八贝勒没忍住笑了一声:“你不委屈,我又有什么好烦恼的?”
风吹动云彩,拉起月亮的面纱。总归四公主的出场在底下的两个妹妹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之后赶来的东道主巴林部落和荣宪公主受到了康熙皇帝更高规格的礼遇。而康熙爷对荣宪公主的宠爱显然更加真情实感,完全不是恪靖公主那塑料父女情可比的,然而无论是外人还是亲人,大家都觉得恪靖公主给人留下的印象最深刻。
“挺奇怪的。”年少的十三阿哥还一脸困惑地来找四大爷,“按理说皇阿玛喜欢谁,谁就是赢家,然而为什么荣宪公主更受尊荣,弟弟却觉得恪靖公主更加快活呢?”
因为皇帝是权力,皇帝喜欢的人借到了皇帝的权力,所以一般而论是赢家。但恪靖公主,她自己就是权力。
这个道理有些人看得很明白,有些人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然而尽管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也不妨碍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的小公主们往恪靖姐姐身边取经。
“姐姐不嫌弃,我就当一回唐三藏。”七公主大胆开口,“四姐姐觉得,若是我不得不抚蒙,找谁做额附比较好呢?”
四公主早有准备,她也知道七、八这两位妹妹大概率是会来喀尔喀和自己做邻居的,收集情报的时候还特别留意了。“车臣亲王乌默客正值壮年,已有两任正妃,其所出诸子年幼,年龄不符。倒是亲王的堂弟衮布将承袭郡王,还没有婚配,到时候能够独领三旗,也是显赫。车臣汗部还有一个贝勒爵位,应该会落在他们的远房小叔叔身上,这位爵位低了一些,但却是在归化城长大的,人长得俊俏,也通诗文。”
能被四公主说俊俏,那就是超过人群百分之九十五的帅气了。七公主忍不住红了脸。
四公主笑道:“从年龄上来看相配的就是这两位了,我也查了,都算是上进的。论缺点,不过是车臣郡王是要守边的,而车臣贝勒的爵位低一些,只看七妹妹想要什么了。”
想要权力,就要忍受长期离开亲人的辛苦。而若是想常常往来京城,就不得不挑选一位地位相对低一些的额驸了。就四公主对德妃和七公主的观察,她们大概率会选后者。果然,七公主羞着脸大胆地开口道:“我难道是势利的人,非拿着爵位看人吗?只要人好,皇阿玛也会降恩典的——四姐,他真有这么好看啊?那他会不会觉得我不够好看?”
四公主抬手刮了刮七妹妹的鼻子:“瞧不出来你还挺大胆的。”
七公主拿脸埋姐姐的大腿,嚷道:“我强撑着问这话的,四姐为何要羞我?”
四公主大乐:“哈哈哈。好了好了,都是四姐不好。”
终于打发走了面若桃花的七公主,四公主轻轻吁了一口气。“七妹妹豁达而喜好颜色。倒是省却了我一番口舌。”已经卸下了牛角般蒙古头饰的四公主斜靠在靠枕上,悠悠地说。
八公主点头:“七姐姐心机浅,能得一真心人便是好的。且能常回京城小住,德额娘也放心一些。”
四公主瞥了一眼出落得格外漂亮的八妹妹:“如今麻烦的却是你,你自己知道吗?”
昆昆微微动了动眼皮:“哥哥似乎是对策妄扎布不太满意,然我觉得,我是为了札萨克图部去的,未必要额附多么聪慧。”
“错了错了。”四公主一掌拍在桌案上。
第252章 二十岁的秋天
“你想错了!难道我不是冲着土谢图部去的?前任土谢图部亲王当时这么多儿子孙子, 我为什么要挑敦多布多尔济,是图他当时是个被叔叔们欺负的小可怜吗?还不因为他是个顾全大局的聪明人。”恪靖公主几乎是指着八公主的鼻子道,“经营之道, 在未雨绸缪。你只以为凭着公主的名头就能施展拳脚吗?若是额附阻挠, 将会空耗你多少精力?打压额附?那你的执掌权力的正当性又从何而来?
“我们远嫁的公主,第一要笼络住一支听话的军队,第二就是要有一个识相的额驸。用感情诱惑也好, 用利益交换也罢, 总归你要做事的时候,他能替你打配合, 再不济,也不能拖你后腿。现在你还觉得只要对方是札萨克图亲王,是个傻子都无所谓吗?”
除了良妃之外,昆昆还没有被人这般训斥过。小公主一时间有些懵,然而随即她的目光就认真起来, 待到四公主一番话讲完,她跪下给姐姐行了个大礼。
“多谢四姐点醒我。这番考虑,父母兄弟都不曾想到,只有四姐能体会。那我该如何做呢?”
“将策妄扎布换掉。”四公主大手一挥,“此人贪财, 性格缺陷太过明显, 不宜为一部之首。他早晚会闯祸,到时候会连累你。”
八公主回到座位上, 垂着头:“皇阿玛在策妄扎布尚且年幼的时候就已经属意他当额附。如今虽然养得不好,但恐怕也不会轻易放弃。”
四公主嗤笑一声:“然而皇阿玛立札萨克图亲王是为了维护喀尔喀稳定的,他自己不得民心,皇阿玛肯定从大局出发。”
八公主猛然抬头:“四姐姐预备怎么做?你已经有计划了。”
“他小辫子太多了。”四公主笑道, “前两年活佛寿诞,策妄扎布都没有到访——”四公主说到这里的时候,外头响起清脆的铃铛声。帐篷没有门,因此侍女以铃铛为信号。
“什么事?”四公主高声问。
外面侍女的声音远远传来:“回公主话,是四贝勒和八贝勒来访。”
四公主跟八公主对视一眼。“兄弟们不是外人,让他们进来吧。”
两位贝勒爷在恪靖公主的豪华帐篷里落座,四公主先将对七公主的安排讲述了一遍,得了四大爷一番感激之语。显然四大爷也是倾向于让妹妹常回家看看的。自家人知自家事,七公主做不到四公主这般威风,也犯不着去吃夺权的苦头。
而后,四人就说起了换掉策妄扎布一事。
“策妄扎布不敬活佛,是喀尔喀人尽皆知的事情。”四公主接着刚刚的话说道,“就连札萨克图部自己人都说‘汗王已经把灵魂卖给了金钱,死后要入地狱’的话。这次刚好策妄扎布和活佛都在木兰,他不懂教宗忌讳的,只要寻一罕见的镶金法器送与他,他便会将上头的金子都扣下来,存放在他的小金库中,而将其余部分丢弃。此事一旦暴露于众,定会引发众怒。信奉喇嘛教的可不光是外蒙,内蒙和满人也是信的。”
四阿哥沉默了片刻:“你说的法器,可是镶嵌了黄金的前任活佛遗骸?如此行事,会不会被佛祖怪罪?”
算计活佛遗骨的事情都能干,恪靖公主你也没比策妄扎布虔诚多少啊。
四公主念了一声佛号。“我等女子不易,借活佛遗骸占卜前路,若有灾则不顺,若无灾则成两姓之好。佛祖慈悲,定不会怪罪我等。我占前已经替佛祖供奉了三年香火,也得了活佛应允,此后命运无常,实乃非凡人可以阻止。若不幸伤及佛祖法光,信女愿余生日夜叩拜以赎罪。”
好家伙,话都让她给说完了,但其实里面最有含金量的不过一句“得了活佛应允”。好吧,现任活佛同意用上任的骨头设局了,外人还有什么说的呢?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顶着。
再说了,底下老百姓相信活佛,土谢图汗家族的人可太知道活佛是怎么转世在自己家的了。宗教是为了政治服务的。从土谢图部的利益出发,心怀不满又顽固贪财的策妄扎布是他们的政敌,能借个机会铲除就再好不过了。他们土谢图部也不是非要跟札萨克图部死磕到底,换一个好说话的聪明人上台,大家喀尔喀一家亲,把老一辈的恩怨翻篇不好吗?
四贝勒接受了这个解释,但脸色还是有些凝重。他觉得四公主的手段过于张狂和毒辣,然而这件事不光涉及到土谢图部的利益,同时也牵动着八公主的终身大事。他能开口说“不行”吗?那岂不是把八公主往火坑里推?八贝勒兄妹会怎么想呢?
“若是我亲妹,我兴许也会同意这般试探吧。”他最后无奈地叹道。“八弟,你拿个主意?”
“我倒是觉得挺好的。”四公主继续游说道,“策妄扎布若是倒了,大概率继任的札萨克图亲王是他的堂侄子,□□扎布和那木扎克无论哪个来,都比策妄扎布强一些。”
八贝勒皱着眉,他是想换妹夫,但说实话,策妄扎布不是好妹夫,却也不是多么大奸大恶的人。四公主这一出手,可不是换妹夫,是直接连命都要给换没了。确实有些过于狠毒。他的眼前好像又浮现出来了那张惶恐的白白净净的脸。这还是个孩子啊。“我也没想要他的命。”
“既然得罪了,留着反倒是祸患。”四公主果断地说,“三姐姐也是换了额附,没要额附的命。看看现在呢?那还是上头公公还活着,压着底下的儿子们呢。若是到了上头没有长辈的札萨克图部,留下他的命就要做好野心之徒拥着策妄扎布反叛的准备,首先皇阿玛这关就过不去。”
八贝勒看着四公主一脸的杀伐果决,苦笑道:“我也知道,我就是说说。”
气势上完全被压住了呀。八爷忍不住在心里对那个贪财的白胖胖说了声抱歉。不过这么性命攸关的事情,也不是一声抱歉可以抹平的吧。但实在对不住,若问他妹妹的安危和一个不聪明的作死怪的性命哪个重要,那还是妹妹的安危更加重要。
他承担不起额附因为金钱跟准噶尔或者俄国暗通曲款的风险,那会让八公主陷入万劫不复之地。而这种几率,说实话对于远在边境又贪财至极的策妄扎布来説,并不小。
“我想再给他一个机会,四姐姐换个方法吧。”开口拒绝的竟然是一直沉默着的八公主。四大爷和八贝勒都一脸惊讶地看向她。八公主就迎着哥哥们的目光坐在那里,声音不轻却很坚定:“我还没有见过策妄扎布,就将他的前程连同性命一起否决了,倒像是显得我对他不住似的。与其直接给个不敬上天的阴谋,不如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她很少这样子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然而真的面对已经打定了主意的四公主的时候,八公主还是爆发出了与往日不同的语言能力,几乎能够与她当初与沙皇辩论的时候相比了。
“四姐姐,如今喀尔喀故地空悬在外,不是还要各部落首领们一起率人收复吗?不如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看他如何表现吧。当年四姐夫,不也是在对噶尔丹之战中展露头角的吗?他若真的扶不起来,我也再无二话了。”
四公主手拍大腿:“妹妹真是个好人。但恐怕策妄扎布要让你失望了。”
孩子们的这番筹划被有意透露给了康熙。
万岁爷靠在御座上抿了口茶水:“恪靖枭雄心性,小八倒是更加中正。罢了,就这样吧。”
第253章 二十岁的秋天
帝王秋狝, 国之大事。自然不是表面上那样,跟蒙古王公们吃吃喝喝打打猎就算完了的。
大型围猎活动举办到第四天,皇帝炫耀够了装备精良的军队、武艺出众的儿子和如花似玉的闺女之后, 就宣布了两件与蒙古王公们息息相关的大事:
其一,令外蒙喀尔喀王公巡视故地。
其二,令内蒙科尔沁、巴林、喀喇沁、翁牛特各出奴隶五百人, 助外蒙土谢图部在贝加尔湖以南修建买卖城。
第二条很好理解,草原上修城可是个大工程, 清朝这边肯定是要给人给粮的。作为东道主的土谢图部肯定是要挑头的。作为邻居的车臣汗部和扎萨克图部也自然要来分一杯羹。但是不能外蒙忙得热火朝天, 内蒙的王公们就干看着啊!商路从俄国到京城, 也得从内蒙过, 万一有谁捣个乱, 哪怕就是不给商队补给呢,也足够造成麻烦的。
五百名奴隶对于休养生息几十年的内蒙王公来说只是毛毛雨,别说借调, 哪怕直接给了也就是眨眨眼的事情。但康熙爷想要的是这两千号人吗?他想要的是内蒙王公的态度,对这条北境商路支持的态度。
科尔沁不愧是跟爱新觉罗家关系最紧密的人家,科尔沁亲王当即表示五百人太少了, 配不上科尔沁跟大清的交情,他怎么都至少得五千人,不然他不依。
有了这么个聪明人领头, 后面跟着的巴林郡王、喀喇沁郡王纷纷会意,表示这买卖城是不仅仅是蒙古各族友好互助的买卖城, 更加是伟大英明的博格达汗的买卖城,大家作为博格达汗的臣子,一定全力支持此事。
秋狝的政治意义,由此可见一斑。
被搅乱了一池湖水的不仅有内蒙的各大部落, 外蒙扎萨克图亲王的帐篷里更是瞬间人满为患。
巡视故地,谁家需要巡视故地?可不就是扎萨克图部吗?
话说外蒙的版图整体呈一个横向的梭形。分左、中、右三部。车臣汗部位于最东边,靠近东北,与兴安岭相望,也是最安全的一个部落。位于中间的土谢图汗部,在与葛尓丹的战争中失去了不少领土,然而既然与俄罗斯厘定了贝加尔湖以南的边境,那么土谢图汗部的基本盘也就稳定了下来。
最惨的还属左边的扎萨克图汗部,因为与准噶尔接壤,又曾经死了领头人陷入一盘散沙的境地,故土几乎全数被准噶尔所侵吞。虽然葛尓丹死后准噶尔人又大多缩回到了天山脚下,但元气大伤的札萨克图汗部依旧在内蒙草原上“借地放牧”,扎萨克图亲王自己的营帐,最远也就随着蒙八旗的军队扎到乌里雅苏台。
如今康熙下令巡视故地,主要指的就是左路的扎萨克图部了。准噶尔正在休养生息,你们快去趁机收复失地啊!
然而扎萨克图的蒙古王公也有自己的想法。
“博格达汗为何不派大军前去,而是让我们自己去,那什么‘巡视故地’?”马上就有小机灵鬼发现了问题所在。
而立马就有蒙古王爷豢养的幕僚出来解释道:“策妄阿拉布坦背刺其叔葛尓丹,上书与大清交好。博格达汗不想破坏与策妄阿拉布坦之间表面上的和平,才不欲让满兵直接前往……”
“他不想跟准噶尔打,就让我们去打吗?!”立马有那脾气暴躁的坐不住了,满脸气愤地跳起来,然后被身边人死死按住。
“话不能这么说,咱们喀尔喀已经是大清的附属了,若准噶尔真敢对咱们的人动手,大清正有理由出兵。”幕僚们赶忙把话说完全,“只是博格达汗不想当那个先动手的,以免失了大义名分。”
知道后面还有清朝给兜底,扎萨克图部的众人情绪才稍微稳定一些。然而,这依旧不是个讨好的事。“要兵没兵,要粮没粮,那还不是个危险的苦差事?”
本来嘛,若是在后勤充足的前提下跟着清朝的大军大张旗鼓地去收复失地,那肯定是一件英雄美事,能抢到第一手的战利品不说,还能以军功在博格达汗那儿讨得爵位和领地。然而如今一分析,这是出去当诱饵啊,必送之局,那自然谁都不乐意去。
更重要的是,眼下正是土谢图部为了建买卖城,大量人口调往边境的时候,那么,富饶的归化城附近,不就平白多出来了许多无主的草场吗?
相比于老家的苦寒,大家更贪慕中原的繁华。住不了京城,归化城也比大多数草原好太多了。
“土谢图部站着好地方五六年了,现在他们回老家修城去了,那也该轮到我们了。”扎萨克图部的蒙古王公心里打着各自的小算盘,其中以扎萨克图小亲王的算盘打得最为金光闪闪。
“我是扎萨克图亲王,博格达汗把此事交给我,就是由我来统帅你们。”策妄扎布托着他白白嫩嫩的双下巴,用权威的语气跟在座的属下们说。
早就习惯了策妄扎布贪财本性的蒙古台吉们的脸色立马变得很精彩。
“汗王的意思是?”
策妄扎布笑眯眯地伸出右手,做了个搓揉的动作。“诺。”
“哦~”意会的众人发出一阵谜语人的感叹。
也有不那么明白的,大喇喇说出来。“不知道五十头母马,能够换到归化城附近的草场吗?”
策妄扎布的脸立马拉下来:“归化城的草场,千金难求,五十头马,你打发叫花子呢?”
好家伙,这是又涨价了啊。帐篷中诸人的脸色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好看。眼瞅着底下人不乐意了,策妄扎布光棍地往皮草上一靠:“这种大家齐聚的机会可不多有,孝敬你们的领主不是应该的吗?哪怕你家底子薄,接下来几天多孝敬点猎物也行吧。不过我可说好了,送礼最少的,就去西边‘巡视故地’吧。”
大家在归化城附近分草场,你去外面当炮灰。等你回来,可就什么都分完了。
形势所迫之下,在场众人快速分化。有人立马冲到策妄扎布跟前献殷勤了,他们也深知这位小亲王的习性,来拜访的时候就在袖子里藏了宝石和金银制品。而那些家底子实在禁不起勒索的,或者脾气强硬的,就黑着脸站在那里不说话。更多的人则是左右摇摆起来。
“那汗王自己要出征西边吗?博格达汗布置下来的任务,汗王不走一趟说不过去吧?”人群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声。
策妄扎布的脸色一僵,随即狡辩道:“博格达汗也没有叫我亲自去,都说了是‘自行巡视’,怎么能够大军出动兴师动众的呢?岂不是与圣意相违背?”
这话术还一套一套的,可见他在遇到与财产有关的问题的时候,脑子灵活程度可以说吊打一众蒙古王公。至少在场众人就被他忽悠住了。大家觉着吧,从小被京城嬷嬷教养长大的策妄扎布,应该比他们更能揣摩皇帝的意思,且刚刚幕僚也说了,博格达汗不想率先开战。
眼看着原本摇摆的人也加入了奉承和贿赂的队伍,策妄扎布得意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你们还有什么问题吗?”
一直靠着帐篷边,边缘人之一的博贝抱着胳膊,道:“我的家底汗王也是知道的,逃难出来的时候什么金银财帛都没剩下。如今分到的那些牛羊,恐怕也入不得汗王法眼。如果我替汗王巡边,是否汗王得支援些粮食马匹?”
博尔济吉特·博贝是和托辉特部的领袖,虽然如今落魄了,但他祖先黄金汗的余威犹在,因此并没有太多狗腿子为了讨好策妄扎布而对博贝恶言相向。是策妄扎布亲自对付的博贝:
“哈哈,哈哈,和托辉特缺钱,本王是不信的。”他说到一半,看见博贝幽深中带着愤怒的眼瞳,不由后背一凉,愤愤地改口,“好,好,你没家底是吧?那一路过去,总能遇上效忠准噶尔的贱民吧?打猎会不会?打仗可是最赚钱的生意嘞,我还没向你要五成利,你倒是向我哭起穷来了。呸!”
博贝攥紧拳头,指甲都快嵌进肉里了。亲王帐篷里的黄金灯笼将光线投射在他小麦色的额头上,泛出一层汗水的光。但他脸上的表情,终于还是回归为漠然。
札萨克图亲王取得了胜利,回顾左右问道:“你们说,将战利品的一半上缴给宗主,是不是应该的?”
有些话说得太过无耻,就连狗腿子都只敢讪笑。策旺扎布的几个堂兄弟,相互交流的眼风差点织成了网。在如此纷乱的环境中,没有人注意到一个捧炭盆的仆从消失在了门帘之后。
这名穿着快磨秃了的羊皮袄子的男仆佝偻着腰,唯唯诺诺地走出蒙古人营地的关卡,在炭火处放下炭盆,看着四下无人,就脱掉那件极具标志性的羊皮袄子和腰上花花绿绿的腰带,瓜皮小帽往头上一扣,就变成了一个穿棉袍的满族仆从。他从柴堆后面走出来,低着头匆匆往另一处营地而去。
黑夜隐藏了他的行踪,一直到帐篷前的火光照亮了他的身形。一名三四十岁的嬷嬷等在帐篷门前,认了脸,才带着这名男子进入帐篷中。
“……是不是该交一半的战利品?”帐篷里,男仆模仿着札萨克图亲王的话语,不光一字不差,竟然连语气都惟妙惟肖。
“札萨克图右翼前旗的札萨克贝子说,汗王所言,这,这,是有些道理的,但是博格达汗也是宗主……”男仆微微变了声线,表演着一个良知未泯的狗腿子。
“而那辅国公满珠习礼是如此表情,哼。”竟然还是一台多角色的情景剧,将当时帐篷中诸人的情状一一演来。
待到全部讲完,已经是半个时辰之后了。男仆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讲得真好。赐水。”
一名宫装女仆端来一个铜碗的清水。男仆就跪在地上喝了,略微有些甘甜的味道滋润过他干燥的喉咙,带来一种额外的安心。
“为了不留人口舌,赏钱让将军发给你。知道该怎么说吗?”
“小人明白。小人只是偶遇同乡,在营地外叙旧才回去晚了。旁的一概不知。”
“好。”坐在华丽锦缎上的女子微微颔首,“辛苦了。”
“替公主办事,小人三生有幸,不敢言辛苦。”男仆再次把头磕在厚厚的毛毡地毯上。
男仆被嬷嬷领出去的时候,还能看见那位金枝玉叶坐在灯影里。小小的少女的身躯,却有一种让他觉得深不可测的魔力。
第254章 二十岁的秋天
男仆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 而帐篷的屏风后头则转出来一个穿烟灰色常服的年轻男子,正是有些困倦的八贝勒。他辫子上和腰上的装饰物已经卸下,脚上踩着一双毛绒拖鞋, 就是一副脱了外衣就能睡觉的模样。
“讲了这么久,我都困了。”八爷笑眯眯地道,“妹妹很上心呀这回, 还特意向费扬古将军借蒙古探子去探听消息。”
八公主的脸上也许有表情变化吧,然而极为浅淡, 连一母同胞的八爷都没觉得妹妹有任何这个年龄该有的羞怯。“明天我想微服出去转转, 哥哥留两个人给我。”八公主说。
“呦, 果然是被四姐给点醒了。”八贝勒揶揄道, “我能知道妹妹是看中了哪个吗?”
八公主抱住膝盖, 精灵似的小脸一歪,道:“从前我没机会见这些蒙古人。哪个如何,还不是听父兄所言。如今总算有机会见得真人了, 不争一争,难道真要做聋子瞎子吗?”
“你若是想见,让四姐带着你……”
“哥, 四姐姐是土谢图部的四姐姐。”八公主抬起清冷的眼睛。
八贝勒怔了怔,忍不住叹了口气:“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你不能因为四姐姐替你牵的婚姻如意,便觉得替我牵的婚姻也是十全十美。”昆昆抱着膝盖, “四姐姐想要掌控喀尔喀,她所择的□□扎布和那木扎克, 或许不是与我投契的,但一定是已经投靠了四姐姐的。”
少女在兄长面前是最多话的,还会小声嘟囔着抱怨:“能被四姐姐看上,他们应该也不差, 然而我就是觉得不舒服了,才说给策妄扎布一个机会的。”
八贝勒心疼地摸摸妹妹的小两把头。“那就不听她的,昆昆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耳朵去听。”
第二天是一个明媚的晴天,金色的阳光洒在愈发金灿灿的围场中,森林、湖水、万里高空,眼前的景色仿若童话。上午又有一场打猎的比赛,今天不是比猎物的多寡了,是比猎物的稀奇程度。
起因还是康熙皇帝的帐篷外停了一只纯白的天鹅,引得皇帝兴致大发,前几天所热衷的兔子小鹿也不香了,只令子侄大臣、蒙古众人去寻得此间更稀罕的动物。
一声令下,对野生动物来说仿佛天灾一般的穿衣服的两脚兽就像撒豆子一般朝着林中散去。一时间什么大型猎食者老虎黑熊,什么漂亮的鸟儿,什么四不像的食草动物,都成了取悦人类帝王的礼物。
札萨克图亲王也坐在马上,拿着把小弓颠颠地带人往林子里跑。然而他显然是疏于锻炼的,几乎是刚跑到树林边缘的时候就开始大口喘气了,屁股也不安分地动来动去。好不容易真正进了林子,视线里看不见竞争对手了,白白胖胖的小亲王就从马背上翻了下来,扶着仆从的肩膀,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抱怨:“哎呀,荷,荷,可累死本王了。”
跟在札萨克图亲王后面的还有几个想要跟他靠拢的小贝子小台吉,此时骑在马上面面相觑。他们是想拍马屁来着,但是真要下马去做捶腿递水这样奴仆做的工作,他们也没厚脸皮到这个地步。
“去,去。”策妄扎布挥挥手,“替本王捕猎去。谁猎到异兽,大大有赏。”
几个蒙古王公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不就是打假赛嘛,替宗主打假赛,大家都是这样子的。几人拍马而去,留下札萨克图亲王坐在厚实的皮垫子上接受奴仆们的悉心照顾。
话说这些人在森林中一路探索,所见都是野鸡、野兔一类普通的小猎物。说来也奇怪,平时没有刻意去找的时候,还能见到狼啊豺啊之类的猎食动物,偶尔也有那不认识的异兽。然而刻意找过来,反而找不见了。也许真是猛兽有灵,感觉到氛围不对,已经翻山逃走了。
几人无奈,小祖宗交代的任务总要尽力做一做的,他们可还想要归化城附近的土地呢。听说那可是能够开荒中粮食的肥沃土地呢。带着这样子的期望,他们逐渐往山上走,终于,在一片岩石地带看见了猛兽的爪印。
“快看,这爪印可不常见。你们觉得是什么?”
“管他是什么,有野兔野鸡可没有这么大的爪子。追!”
几人顺着脚印一路往前追去,没追出多久,就看到了泥沼间纷乱的马蹄印,再往前,就看见猛兽爪印边上出现了点点血迹,血还没凝固。几人心下一沉,直道不好,这怕是有人捷足先登了。又往前追了几十米,血腥味就飘了过来,他们的预感应验了。
一只身上有着圆点斑纹的白色大猫倒在地上,四只爪子上都绑着铁索。大猫还活着,大口喘着粗气,但它不能动弹,因为一个壮实的青年用脚踩着它的脑袋。
“博贝!”已经有人惊呼出了青年的名字。
博贝转头,朝他们露出一个没有温度的假笑。博贝也是带了人的,**个青年,都是机敏的好手,有三人控着绑大猫的铁索,而剩下的则围到博贝身边,摆出防御的姿态。
那几个小台吉连忙后退半步,以免冲突升级。中族本能已经告诉他们,眼前这队人虽然人数只是己方的三分之一,但真干起架来绝对吊打己方。心里暗骂一声北边的蛮子,小台吉还不甘心地劝道:“若是将白虎献给汗王,你兴许就不用去巡边了。”
博贝摇摇头:“从汗王上次拒绝我,我就不再把希望寄托在他人的怜悯上了。”
场面一时极度尴尬。
“那……那我们走?”小台吉们又往后退了两步。
“请便。”博贝说。
几名小台吉匆忙收拾好队伍,慌慌忙忙地朝来时的方向走了。
这时候大猫已经不再挣扎了,它被铁链束缚住,腹部的伤口在不断流失能量和生命力。它接受了落败的事实,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呜咽。“这是头雪豹,不是虎。”博贝说,然而小台吉们已经跑远了,听不见他的纠正。
博贝:……
“大哥,噗,哈哈。”
博贝:……“不许笑。”
“这次又得罪了札萨克图亲王,那出征的补给怎么办?万一他真的扣着粮草一文不给,真的要去搜刮牧民吗?”
“如果连自己故土的百姓都杀,那趁早别做首领了!没了牧民,怎么在草原上立足?”博贝大声反驳道,“我自掏腰包买粮草也不会像他那样无耻!”他说完这段,才意识到问话的声线比较陌生,并不是他自己的兄弟。博贝猛然转头看去,腰间的刀已经出鞘。
躺在地上的雪豹被吓得一个激灵,差点挣脱束缚蹦起来,然而再次被反应过来的人类给按住了。这只大猫甚是有灵性,看着博贝的刀没对着自己,就又躺了回去,呜呜咽咽地装可怜。
而被博贝用刀指着的陌生人站在一颗树后,位置离他们不到五米,这是一个近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距离,不然博贝一开始也不会错认成是自己兄弟在说话。而他们都没注意到他是何时靠近的。
博贝举着刀:“出来,靠前些。”
陌生人顺从地往前走了两步,他脸上的光线足够让博贝看清他的脸。博贝皱起眉头:“你……啊,是你,你昨天在札萨克图汗的帐篷里是不是?”
陌生男人有些惊讶,赞道:“台吉好记性。”
“你是什么人?偷偷摸摸的有什么企图?”伴随着博贝这句话,他的兄弟们也纷纷拔出武器。
“他没有什么企图,他是替我打探消息的。”一个绝对不会出现在深山老林里的声音出现,让博贝等人有一瞬的恍惚。他们是在做梦吗?不然怎么会在这中血腥猎杀的现场听见女人的声音。
然而下一秒,陌生男人旁边的乱石堆背后走出了一名披着墨绿色斗篷的少女。虽然没戴那些过于华丽的头饰,然而少女过于出众的容貌还是让在场的蒙古人一下子认出了她的身份。且少女身边还站着两名明显身手高超的女护卫。这还能有谁?尊贵的博格达汗他尊贵的闺女啊!
博贝率先跪下行礼:“微臣见过八公主。”
博贝的弟兄们中有从没见过如此贵人的,手忙脚乱地相互拉扯着行礼。还有几个定力不行的眼神还在发直,包括其中一个持铁索的。公主的女护卫连忙出身喝道:“注意铁索!”
于是众人又慌忙去按雪豹。
躺在地上的大猫甩了甩尾巴:?
经过这番慌乱,双方见面时的君臣氛围也维持不下去了。博贝一条腿还跪在地上,另一条腿起到一半被石头卡住了,一时起也不是,继续跪下去也不是。
八公主走到他跟前,蹲下。绸缎做的墨绿色斗篷的下摆就扫到了污泥,看得博贝一阵肉疼。
“你想用自己的身家垫付粮草。你有多少身家?”少女歪头,博贝能够从她漆黑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脸。那是一张在主流审美看来有些消瘦的脸,虽然他自认为有些小帅,但此时倒映在过于绝色的小公主的眼中,就不免让人自惭形秽了。
博贝低头,答道:“臣有羊五千,牛五百,马一百。”
“哦,那你马不够啊。五百头牛换一百匹马,这样就是两百骑。五千羊换口粮,嗯,好像也够。但这样你就倾家荡产了呀。”
博贝头更低了:“能收复故土,倾家荡产也值得。”
“你不喜欢住在京城吗?”
“坐吃山空,非大丈夫所为。”也许是这句信念给了博贝勇气,他抬起头来与八公主对视。小公主真的很漂亮,就像神话中的仙女出现在了人间,然而这样的美色终究是与他一个小台吉没有关系的。就连此时的偶遇,都像是命运的玩笑。
“你可以向我借钱。”小公主说出来的下一句话让博贝愣住了。
“啊。”他张了张嘴,有些怀疑自己的耳朵。
“我是要嫁到喀尔喀的公主,喀尔喀的故土,就是我的故土。所以你可以向我借钱。”小公主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荷包,又从荷包里点出两张银票。“凭这个,可以在九皇子的北境商行买到粮草和马匹。”
博贝手里被塞了两张巨额银票,人都有些傻。“那……利息怎么算?”
八公主已经转身走了,闻言转头,她应该是想了想:“在你收复的故土上,第一年的赋税,就是我的利息,怎么样?”
“好!”这个价格可太公道了,要是公主的资助能帮助他收复乌梁海的家乡,给五年给十年赋税报恩都是应该的。然而博贝转念一想,又不安了:“那要是我失败了,或者死了,怎么算?”
八公主抬了抬她漂亮的小下巴:“那这笔钱就敬英雄了。”说完,她就在护卫的簇拥下,向着山下而去。就连那名昨晚在札萨克图亲王的帐篷里打探消息的男子,也鞠了一躬,小心护卫着公主。
“呼,这就是天家的气派吗?”博贝的一个小兄弟在人走后就像头上移开了一座大山。“虽然人不多,但各个都是杀过人的高手,我差点没透过气。”
博贝手里还拿着银票,那中天降好运的不真实感还笼罩着他。
“大哥,近看八公主更加漂亮了。你说……”
“听说博格达汗有意将八公主许配给札萨克图汗。”博贝打断兄弟的幻想。
“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兄弟们愤怒起来,“公主如此深明大义又爱护子民的人,怎么能去配那个守财奴?”
“守财奴也是札萨克图汗,整个札萨克图部,只有宗主汗王配得上博格达汗的公主。”博贝冷冰冰地说。
“大哥……”
“这个世道本就是不公平的。”博贝将两张银票收到胸口的衣襟口袋里,像是收起两颗滚烫的火中。
雪豹还躺在地上哼哼唧唧。天上的秋阳依旧灿烂,仿佛在嘲笑森林中的阴冷。
第255章 二十岁的冬天
这个秋天, 有些人开始他的征程,有些人开始她的传奇,也有一些人迎来了时运的滑坡, 或者身体的衰败。
就在秋狝的最后两天,五十六岁的大将军董鄂·费扬古突发重病,昏迷不醒。费扬古作为第三次对葛尔丹战役的最大功臣, 一向是常在归化城和京城之间往返,不光是大清的英雄, 在震慑蒙古人方面, 也有着不可取代的作用。如此正值壮年的大将突然病倒, 连康熙都惊动了, 甚至亲自到大将军的帐篷中探病。
康熙的御驾降临的时候, 御医已经守在帐篷门口了。
“你们怎么在外面?还不快进去给大将军看病?”康熙爷训斥道。
御医哗啦啦跪了一地:“回圣上,大将军突然经脉堵塞,喝什么吐什么, 臣等无法,只能等八爷施针。”
“废物。”康熙踢了一脚,“老八在里头?”
“是……是。”
康熙正想举步往里头走, 就听见他儿子的声音从帐篷里传来:“皇阿玛留步,里头污秽。”
康熙应该是犹豫了一下,然而还是踏着坚定的步子进了帐篷。帐篷里的气味不好闻, 哪怕是开了窗子,也有一股散不去的酒味和呕吐物的味道。而他家八儿子正戴着白色手套, 在查看痰盂里的秽物。而躺在床上的费扬古大将军双眼紧闭,整张脸都痛苦到变形了。
“怎么回事?”康熙爷皱眉问道,声音都有些抖,“大将军身经百战, 什么病痛将他折磨至此?可是有人投毒?”
八贝勒摇摇头:“应该是急发肠梗。我听大将军的仆从说这三天大将军都没有排便,又常有腹痛,应该是已有症状。昨日宴席又是酒肉相加,是把肠子彻底堵上了,秽物逆流殃及经脉,才至于此。若不能妥善医治,恐有性命之忧。”
嗯,病理说得很清楚,也说得挺恶心的。但怎么说康熙是皇帝呢,完全没表现出任何嫌恶来,就像看他儿子检查排泄物和呕吐物一样淡定。“你要什么人,要什么药,尽管开口。一定要救活大将军。”
八贝勒在工作的时候连对亲爹都不怎么客气的。“传教士呢?让他们取一根皮管过来。再让人烧热水。儿臣尽力一试。”
康熙见八儿子一脸外行不要在这里阻碍我救人的表情,心里又是不爽又是骄傲。“那朕走了?”
“恭送皇上。”八贝勒说着,同时解开了昏迷的费扬古的衣服,在鼓胀的腹部轻轻按压。
康熙:……行吧,那我走。
按照通常遇到了病重的心腹大臣的惯例,皇帝要么是赏赐马褂称谓这种荣誉,要么是赏钱,指望着心腹大臣能够一个感激生命力爆棚战胜病魔。然而既然八贝勒接手了嘛……反正是能活过来的,那就只送支持就行了。万岁爷当即下令,自己的药材私库向费扬古开放,要什么千年人参、极品雪莲,老八只管去取,只要能用在大将军身上。
如此皇恩浩荡,引得众人一番唏嘘,只道如今万岁真乃仁主。
不过最后救下一等公费扬古的并不是什么千年人参,也不是什么雪蛤雪莲,而是一根传教士用来试验水压的皮管子。这根管子从老将军的鼻孔伸进去,一路伸到胃里,在排出了不少气体之后总算缓解了肠阻的程度。最危急的情形有所缓解后,八贝勒才敢下针唤醒老将军,又禁食了三天三夜,辅以中药方剂,老将军才将体内秽物彻底排空。又等了两天,肠道的伤口才愈合了些许,可以吃流食了。
而此时康熙爷再来看,发现他的大将军瘦了整整一圈,肋骨的痕迹都出来了。
“费扬古受苦了。”康熙垂下两颗眼泪,“早知道会如此,朕就不将那块肥肉赏给你了。”
费扬古挣扎着跪在床上磕头:“皇上一片厚爱之意,是奴才的身体不争气。”
八贝勒也跟着劝道:“人上了岁数,肠胃就渐渐娇气了。这是天意,怎么能说是人的过错呢?”
康熙于是叹息:“连费扬古都到了要保养身体的年纪了。”他跟费扬古相比也就小了十岁左右,不由有些物伤其类。但是皇帝的自尊是不会让他将“老了”说出口的,反而有些隐约的排斥。
然而康熙感怀归感怀,皇帝的使命还是要履行的。在八贝勒表示费扬古最好休养一两个月的时候,康熙爷爽快地批了假,但却驳回了费扬古想彻底退休的请求。
“归化城还要爱卿镇守啊,底下那些小将还是经不住事儿。”
费扬古推拒不过,只好继续给爱新觉罗家打工。
康熙捋了捋胡须,如果费扬古的身体急转直下,他还是要早做准备寻找费扬古的接班人。唉,本朝的将才怎么就这么不经用呢?岳乐死了,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费扬古,费扬古又是急症。
康熙爷走出费扬古的帐篷,看着朝阳都晒不走的白霜,觉得这片美轮美奂的秋狝猎场,似乎是要开始入冬了。“老八,费扬古如今的状况,可能移动?”
八贝勒皱巴巴的白褂子上还有可疑的淡黄色污渍,脸色也有些憔悴。“躺马车里,做好保暖,应该不碍事。且围场中条件艰苦些,还是走的好,就怕落雪。哪怕是半道上安置在承德呢。”
康熙一听这蔫蔫儿还不带客套词的大白话,就知道儿子是累了。老八这孩子,最近这一年是越长越随性了,喜怒哀乐都在脸上。“累了?堂堂皇阿哥,差点连勾践尝粪的典故都演出来了,朕还以为你侍奉大将军不会累呢?”
“不是大将军,是个小太监到我跟前,难道就不救了吗?”八贝勒抬起疲惫的眼皮,“治病救人,看到的摸到的都是脏的臭的,儿臣早就习惯了。”
儿子完全没接那个皇帝爹吃醋的茬儿,康熙都有些无奈:“那你还行医?”
八贝勒困得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不行医成吗?我不行医,这些人就死了。倒不是说旁的御医本事不行,是他们没我这样广的学问,也没有我血脉里的免死金牌。”
“哈,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说。”康熙一巴掌糊在儿子后脑勺上,“行了,赏你在马车里睡一路。收拾收拾,准备拔营。”
为了费扬古的病情,御驾一行在秋狝围场多呆了三天。又因为八贝勒行医困倦,特命坐车休憩,不用骑马。这无疑再次展现了万岁爷对八爷一脉的深厚情谊。即便这位行医阿哥不是那种天天伴驾天天被夸的皇子,大家也知道这位爷不可小觑。
虽然此前没有多提,然而此次秋狝随驾的皇子阿哥数量可不少。
大阿哥直郡王,三阿哥诚贝勒,四阿哥雍贝勒,五贝勒、七贝勒、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可以说康熙爷喜欢的几个都在现场了。在几次狩猎比赛中,这些从小习武的皇子阿哥们自然有着不俗的表现,也有着为了博得皇阿玛宠爱而私下里的小小斗法。
不过八贝勒的心思一开始在妹妹的联姻上,后来又被媳妇爷爷的病情占据了,因此并没有去管什么“诚贝勒箭法高超被夸了”,“直郡王猎到了老虎”之类的故事。
“兄弟们都在皇阿玛跟前尽孝,我去也只是锦上添花罢了。而您这儿可是性命攸关。”八贝勒坐在费扬古的车厢里,看着他把今日份的药膳喝下去,然后把脉搏,把了左手把右手。费扬古催他走,他也不动。
“八爷一片赤子之心,老臣也知道。然而皇上为人父,辛苦教养八爷一番,看到八爷如今长成,也是有一份期许的。八爷年轻,难以体会到当父亲的心情,不该一意孤行。”费扬古苦口婆心地劝道。
他其实在康熙朝已经到了武将显赫的极点,哪怕大孙女嫁了八贝勒,也不是非得绑在八贝勒这条船上了。无奈八贝勒的技能太逆天了,救命之恩啊,若是不报也太不当人了。
且这还真是个纯善的大孩子,善良得他都不忍心见死不救。
“成,我谢您良言。”八贝勒放下费扬古的胳膊,一闪身就钻出了马车,动作利落得晃眼。
费扬古闭上眼睛,这还是个习武的天才。
八贝勒从费扬古的马车上跳下来,落在一层薄薄的积雪上。是的,天上已经开始飘小雪了,而他们也已经路过了承德,进入了顺天府的地界。
他搓搓手,接过周平顺递过来的手炉,就大步朝显眼的金黄色御驾走去。康熙爷这次因为是深秋出行,因此特意用了一架最大号的马车,由八匹马拉车,整个车厢用夹心绒布围了能容纳十多人呢。甚至能在里面摆上一张小桌子议事。
有时候十三阿哥、十四阿哥会在车里伴驾,有时候是直郡王、诚贝勒在里面娱亲,更有那侍寝宫女给皇上红袖添香的。
八贝勒去御驾请安,自然先由车边密密麻麻的黄衣銮旗卫通报,而后才有御前太监从车厢里出来,“宣,定贝勒觐见。”
一切都俨然一个小型的乾清宫。
八贝勒手撑着上车,在御前太监的帮助下掀开帘子进入其中,迎面就是一阵暖气,以及皇帝爹将印章重重砸在桌上的声音。
一脸懵逼的八贝勒连忙跪下,腹诽道:难道真让费扬古说对了?皇帝爹对于他照顾媳妇的长辈怠慢了自己亲爹而吃醋了?
“皇阿玛,便是儿子做错了什么,您也不能拿玉玺出气啊。”
康熙:“没事,是私印。”
“那也……”
“闭嘴!”
八贝勒闭嘴了,小心翼翼地抬头看康熙。康熙爷坐在厚实的金黄色软垫中,一条腿跨在座位上,手肘枕着膝盖,手指抵着额头,若是让小系统在这里,恐怕就要说“一半身体cs思想者”了。
皇帝爹一向都是在人前端方的,这么随意的坐姿,不像他啊。
八贝勒眨眨眼,直觉告诉他皇帝生气的原因恐怕不在自己身上。
他约莫等了五分钟,就见康熙爷睁开了眼睛:“你刚从费扬古那里回来?大将军身体如何?可能打仗?”
八贝勒愣了愣,决定实话实说:“老将军无碍,只是需要静养。若要打仗,最好得在半年之内观察到没有复发,才可以出征。不然若是在阵前肠梗复发,就遭了。”
“小心饮食,也不能出征?”康熙问。
“这个……行军途中都是啃干粮的。”八贝勒有些哭笑不得,“干粮本就是容易堵塞的吃食,难道还能行军途中吃流食吗?”
康熙又扶住额头:“你说得对,是朕太心急了。”
八贝勒可以追问是出了什么事情,让一向英明的康熙都有了如此荒唐的提问。好像必须得让费扬古出征似的。是又爆发了什么大战吗?
然而他直觉能够让康熙爷如此头疼,应该不仅仅是战争这样的问题。如今国境线上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大的敌人,就算是在休养生息的准噶尔策妄阿拉布坦,也不应该在此时发动战争。若是国内的小叛乱……这也没有大灾啊,小规模叛乱不成气候的。
那么,难道是朝廷中枢出了问题?
康熙没有解八贝勒的疑问,只让他请安就放他回去了。然而当天夜里到驿站的时候,八贝勒就见到了滞留京城的九阿哥派来的信使。
第256章 二十岁的冬天
八贝勒打开九弟的信件, 看到满纸的俄语字母,就心道不好。
话说九阿哥这熊孩子在语言上格外有偏才,这份才能除了让他在理藩院如鱼得水外, 还让他发明出了好几中写密信的方式。最直接的,用拉丁字母拼汉语、满语发音,或者用拉丁字母拼蒙语发音。不过因着八贝勒蒙语学得一般, 小九给八哥写信,多是用拼汉语的。
放在这个知识门槛高的时代, 皇阿哥之间的小游戏, 别说老百姓看不懂, 就算是朝上那些号称博学的文化人都是睁眼瞎。盖因他们不懂拉丁字母拼写的缘故。
然而九阿哥尤嫌不足, 曾私下跟八贝勒商量道:“万一遇上个懂洋文的海商或者传教士, 还是不够保险。若是遇上机密信件,我就再用俄文字母将拉丁字母转写一遍。俄文字母三十三个,拉丁文字母二十六个, 其中大多数的对应关系八哥都是知道的,其中不好定的那几个我们这么约定,巴拉巴拉。”
确实, 同时懂俄文、拉丁文和汉语的人实在太少了,几乎都是自己人。
九阿哥的密码信写得很成功,然而八贝勒看着那完全不是俄语的俄文信, 两道漂亮的剑眉都皱了起来。“……去?……看?”
八贝勒双脚泡在脚盆里,周平顺给他换了两次凉掉的洗脚水, 八贝勒才把九阿哥的密码信给解读完。他将泡得通红的双脚擦干塞进被褥里。锦被中的凉意激得他小小打了个冷颤。
周平顺看得有些心疼:“到底是路上艰苦呢,好不容易有个睡觉的屋子,却连个汤婆子都没给爷备上。”说完,就躬身退出去, 该是去训斥小太监了。
这处虽说是驿站,然而因为皇上每隔个一两年就要路过,因此不断扩建。连绵不断的大房子,说是小行宫也有人信的。
可惜硬件上去了,软件却跟不上。一年里大部分时间没有主子的地方,可不是“上进人”呆的。八爷这些年跟着北行,凡是路上的行宫驿站,就没有侍奉得特别周到的,远远不能与江南官员招待的水平相比。由此可见经济基础的差距。
八爷没有将这小小的插曲往心里去,他将手里的信又摸了摸。两个蜡烛灯照着第一页上“弟弟发现了一份早年的俄文信件,然而语法与现在稍有不同,特意向八哥请教”等字样。
八贝勒叹了口气,把脚从刚刚捂热乎的被窝里拿出来,趿拉上鞋子坐到椅子上,将那几张信纸一张张放进炭盆中焚烧。
刚好拎着汤婆子回来的周平顺看着了。“主子,夜深了。明儿还要赶路呢。”周平顺劝道。
八贝勒将最后一张信纸烧完,将纸灰扒散,与木灰和香粉的残骸混到一起。看上去就一点痕迹没有了。“知道了。”
八贝勒翻身上床,将汤婆子扔给周平顺:“你抱着这个睡榻上,这分给你们的毯子也太薄了些。”他的被子好歹是厚实的。
周平顺谢了恩,就坐到脚榻上,头轻轻抵着床尾的床柱子。能用这样扭曲的姿势睡觉,已经是主子对守夜的奴才格外开恩了。
不过八贝勒一向宽和,再加上他武艺高强,即便是睡觉时也等闲没人近得了身,因此常让守夜的周平顺跟着眯一会儿。然而路上的周平顺相当警觉,只会闭着眼假寐,一直守到天明。
“九弟也变得谨慎了。”八贝勒突然说。
周平顺只好接话:“九爷一向是聪明的。”虽然他完全不知道九阿哥在今天的信里写了什么。
“聪明和谨慎是两回事。”八贝勒说,“他小时候跟个小霸王似的,又爱显摆,巴不得别人知道他得了什么好东西,或知道了什么大秘密。你还记得不,三十一年的时候,刘常在宫里的宫女得了圣恩,圣旨还没下呢,被小九嚷嚷得满宫里都知道了,气得皇阿玛脸都青了。最后连着刘常在都被贬去了冷宫,不到一年人就没了。他呀,有时候做事真的不考虑后果。”
九阿哥的黑历史,八贝勒能批判,周平顺可不能批判,于是只能劝道:“九爷那时候才多大的孩子,如今长大了可不就懂事了?”
“是懂事了。”八贝勒在床上翻了个身。
眼看着主子翻来覆去睡不安稳,周平顺有些无奈也有些担忧:“可是九爷有什么不好?”
“他这理藩院副理的职务应该是当到头了。”八贝勒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然后卷了卷被子。
见惯了大风大浪的周平顺都惊了。这都什么事儿啊?
“但小九已经在左右为难的境地里做到最好了,皇阿玛应该也就撸他一阵子。”
能够让九阿哥这样的天潢贵胄左右为难的主儿,也就那几位。周平顺悟了:“难道是……二爷?”
“还能有谁呢?大哥跟着出来秋狝的。”
八贝勒与周平顺的夜话就说到这里,然而九阿哥信中的信息量简直可以用爆炸来形容。
“喇嘛商南多尔济奏报,准噶尔策妄阿拉布坦派遣部队征讨西藏第巴,前锋已入青海。”出大事了,好不容易死了葛尔丹的准噶尔汗国又要干仗了,这次是跟西藏干仗,这是第一件事。
“准噶尔亦遣使入朝,陈言西藏与葛尔丹勾结,隐瞒五世□□喇嘛死讯,反叛朝廷之事。”这是第二件事。
“又言西藏第巴乃五世□□喇嘛私生子。”好家伙,还有桃色新闻。
“又言第巴所立六世□□喇嘛年已十八,生活放荡,流连酒肆美人,以写艳诗为乐。”桃色新闻乘二。
“太子闻言大怒,令一等公常泰主理此事,插手理藩院。”等等,怎么就牵扯到太子的舅舅了?太子的舅舅好好一个一等公跟小九抢活干?
“太子欲令常泰出征西藏,多次召见青海蒙古王公彭多素等。”等等,好像有哪里不对。
“四阿哥用‘不好偏信准噶尔一家之言’劝阻太子,在毓庆宫爆发争吵。太子说西藏第巴桑结嘉措乃逆贼葛尔丹师兄,两人亲厚他早有耳闻,如今葛尔丹已灭,下一个就是西藏第巴。四阿哥还要再劝,被太子一脚踢下毓庆宫台阶。实乃令人震惊之事。”!!!万万没想到第一个被太子动手的,竟然是还算中立派的四阿哥!
太子这是怎么了?连仁慈的表象都不装了吗?
光是这些摆在明面上的信息,就足够让人眼花缭乱了。八贝勒迫不得已联系了在京里的小系统,连夜分析其中的利害。偏偏时灵时不灵的小系统又掉链子了。“我知道康熙晚年的时候十四阿哥封大将军王,出征西藏。但是不应该啊,现在还早着呢,该是十多年后的事。怎么现在就要征讨西藏了?”
小系统看着数据库中各中乱码和红锁,急得在冬天的夜里对月长吼。
八贝勒:“……算了,我睡觉了,晚安。”
小系统:“宿主,等……等等啊。啊我又想起来一个点,六世□□喇嘛确实写得超好的情诗,是历史上跟纳兰性德并称的清朝诗人呢。‘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句就是六世□□仓央嘉措的名句。真是太可惜了,好好一个浪漫诗人,偏偏被挑中成了活佛。”
八贝勒:“……晚安。”
不是八爷不解风情,他也赞同那位十八岁的西藏活佛写得超好的情诗。就小系统所透露出来这句“不负如来不负卿”就足以传世。且进一步说,不是活佛,也难以将“释迦摩尼”入情诗。好叛逆,好嚣张,也极尽怅惘和对世间悲剧的慈悲。仿佛佛性和少年意气的完美融合,前无古人,恐怕也后无来者。
然而这样一个奇妙的人,却已经卷入了西藏政局的肮脏旋涡之中,成为了其中一派的精神象征,那他就注定无法肆意地生活下去。最直观的,大清的太子可是想拿他给自己的舅舅当军功呢。
第二天其实就是进入京城前的最后一天了。饶是八贝勒用内力滋养了自身,又在起早的时候喝了一碗燕窝粥,到御驾上请安的时候还是被康熙看出了黑眼圈。等到了中午,他就被老爹给单独召见了。
“怎么了?昨晚没睡好?”康熙问,脸上却淡淡的,没有多少关切的表情。
八贝勒叹了口气,好像就是今年吧,他也开始越来越多地面临着来自老爹的试探了,小时候被皇帝爹嘘寒问暖的时候,哪里见过这样的冷脸的。康熙爷对于小皇子们,真真是和善的。“恕儿臣直言,皇阿玛的眼圈也是青色的。”
“哈哈。”康熙爷没有感情地笑了两声,“还是老八耿直啊。”
无论老爹怎么冷嘲热讽,当儿子的还是要真诚面对的:“皇阿玛,儿臣也不知道说些旁的什么,只是您要保重身体啊。”
“哈哈,你不知道?难道不是老九给你写信了吗?”
八贝勒背上惊出一身冷汗,连忙跪下回道:“九弟是有给我写信,这都是此次北行途中收到的第三封了。”连忙跟皇帝爹表示他跟小九关系好,出门在外有信件往来是常有的事。
康熙语气里的那中阴阳怪气终于是消了下去,但依旧是冷冰冰的:“他在信里都说了什么?”
“呃……前两封都是家事,或者谈他的新店铺云云。只有最新的封……说是有西边的消息进京,引起了些风波,儿臣才惊觉皇阿玛近日劳心,为自己的粗心内疚难安,才没有休息好。”长期以来在皇帝跟前讨生活的八贝勒快速将事情的重点画了出来。康熙爷现在在忌惮什么,为什么刚刚的语气这么差,显然是觉得儿子们背着老爹私底下传消息,是不是想一脚踢开他夺权什么的。那就得把话说清楚啊,皇阿玛您可盘清楚了,小九可是先把消息传给了您,隔了几天才传给哥哥的。前两封信都没有提朝政相关的事。完了,还得表达一下当儿子的对老父亲的关怀,什么争权夺利都没有身体重要!
面对着儿子关怀的目光,康熙爷的表情柔和了一些。“朕身体无碍,只是忧心国家大事罢了。你起来回话。”
看来暂时是过关了。八贝勒站起来,替倒霉催的九阿哥描补几句:“九弟往常不喜欢拿理藩院的事儿说嘴,这回反常,可见是慌张害怕。他到底年纪小,此前跟着纳兰性德,出事了有上面的人拿主意,如今他自己管事了,没多久就出了这么大事件。儿臣也不知九弟做事是不是妥帖,只求皇阿玛看在他谨慎惶恐的份上,优容两分。”
康熙笑了笑,这次笑容真诚了一些:“难得看见老九这小霸王害怕。你心疼他,难道朕就是狠心的皇阿玛?你下去吧。”
八贝勒磕了头从御驾中出来,外头的天空是阴沉的。五颜六色的八旗兵组成了一条色块分明的河流,在华北大地上缓慢流动。而他自己,就被裹挟在这条河流中。
在这中前方有着恶劣局势等着你的时候,时间就过得异常地快。
京城到了。
第257章 二十岁的冬天
北巡的队伍太长, 而八贝勒作为已经分封出去的皇子,得跟他名义上所归属的满军正蓝旗在一处。而正蓝旗作为下五旗之一,所行位置并不靠前。因此当有侍卫来宣他去前面列队入城时, 八贝勒才从前方密密麻麻的人头后面,看到城墙那熟悉的影子。
将统军的职责移交给手下的马佳·纳穆科,八贝勒策马往前。果然陆续看到了兄弟们和大臣们, 也都在往前头赶。这些个重量级的人物汇集到了北巡队伍的最前面,等所有人都来齐了, 御驾也缓缓从后面上来。要加入一辆御辇的宽度, 少不得队伍一番挤压调整, 这个过程中兄弟们就挨得很近了。
大千岁直郡王眉梢眼角都是喜色, 趁机拽着他八弟分享喜悦。“这次没搞什么出城一百里迎接父皇的把戏, 咱们这位太子爷是怎么了?”
八贝勒:“……你少说两句吧,我瞅着皇阿玛精神头不太好。”
八爷好心提醒,结果大千岁更高兴了, 脸上还要假装愤怒一番:“皇阿玛车马劳顿,太子还不出城一百里相迎,他怎么回事?”
八贝勒……八贝勒控着马插到七爷和五爷中间, 离老大远远的。
大千岁本来还想继续追着弟弟霍霍,正在这个时候,城门口一片喧哗, 从迎接君王回朝的队伍里,一个穿着尊贵的杏黄色的身影在一群石青色朝服的官员的簇拥下到了最前面, 是太子出城迎接皇父了。直郡王闭嘴了,表情变得严肃。而这个时候,康熙爷也从御辇中出来,老爷子穿着明黄色的正装朝服。
康熙朝规定, 皇帝穿明黄,太子穿杏黄,皇子们只有在特别的仪式上才能穿一下金黄色。
这里所说的金黄色,与民间口语中所说的金黄色可不是一个意思。金黄色,是在明黄色的基础上,勾兑了红色而呈现出来的。让一个精通颜色描述的传教士来说的话,他会将皇子们所穿的“金黄色”描述为“橙红”或者“橘色”,而太子所穿的杏黄,虽也带一点红色调,但与明黄色的差距就不是那么明显了。
至少在这个阴沉的冬日里,也许是光线不好的缘故,众人所看见的皇帝和太子,就是两个相差无几的黄色身影,各自被人簇拥着,在北京城的城门下遥遥相对。
太子规规矩矩地说了一番迎接皇帝回京的台词,没有像往年那样流着眼泪动情地述说想念之情。康熙爷显然更加沉得住气,在大庭广众之下依旧笑着勉励了一番太子监国辛苦。
八贝勒看了一圈,他四哥没有出现在迎接的队伍里,太子的舅舅,那个想插手理藩院事务的赫舍里·常泰也没有出现。
到这里,再迟钝的人都意识到了京城气氛的变化,大家的小心脏都吊了起来。北风呼呼地吹,仿佛城门上每一块砖头都是发出怪叫的野兽。这糟糕的迎接仪式快点结束吧,所有人心里都不由呐喊起来。
八贝勒回到府邸中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或者还有点亮,但在八贝勒看来,好像这一整天天都是黑的。从早上在御驾上给皇帝爹请安开始,一直到漫长的回京仪式,他都没有好好吃上一口饭。这时候肠胃都已经饿过头了,一点想吃饭的念头都没有。
云雯一早得了消息,带着人在门房守着,小火炉上的杏仁奶茶都差点熬干了,才看到自家丈夫风尘仆仆地骑马而来。男人天天在皇帝跟前,仪表还是挺注重的,胡子刮得干净,身上衣服也是新的,下马过来抱住她的时候,身上只有北风的气味,就连那股子药味都淡得闻不到了。
云雯敏锐地察觉到丈夫的情绪不太对劲,她还没想好如何将人哄进门,再关起来慢慢顺毛,就听头顶响起八爷有些沙哑的声音:“家里都好吗?你有没有遇到难事?”
云雯从丈夫怀里挣脱出来,摸了摸他的脸:“都好呢。你跟祖父都出门了,我就关紧大门过日子。”
八贝勒拉着福晋的手跨进贝勒府的门槛,见忠仆们将大门关上落锁,又接了热腾腾的杏仁奶茶抿了一口,感受到暖流从喉咙口一路流进胃里,炸开无穷的面对严寒的力量。“我怎么今儿没见到四哥出来迎接圣驾?”他跟媳妇小声咬耳朵道。
“爷知道了啊?”云雯叹气,“京里都传遍了,说是太子一脚踹在四爷心窝上,四爷当场就没能站起来。还是四嫂派人抬回府里的。”
看着媳妇说起这件事来还心有余悸的样子,小脸都有些白。八爷心疼地抱着她:“你吓到了吗?那是好几天前的事儿了吧。如今可有新说法没有?要不我去隔壁瞧瞧四哥?”
“我一开始也吓着了,就怕……有什么不好,那可就要变天了。不过第二天四贝勒府传出信儿来,说是四爷已经起身了,还有门客见到了四爷的面。我也想上门探视呢,可惜爷不在要避嫌,我让靳治豫去送了一趟补品,据他说四嫂气色还好。”
八贝勒松了一口气,这要真是太子弄死了兄弟,那他们这些皇阿哥无论如何是不能沉默的。要是这样了还能让太子上位,那无疑是置自己的生命于任人宰割的地位。就算是老实巴交的老五、老七,都得请废太子了。四贝勒无错而死,他们还让太子当皇帝,那是什么意思,我五/七阿哥区区一个贝勒,您随便杀着玩,反正我等一心忠君?
如今只要是四贝勒能康复,兄弟们之间的情绪就能暂时平息下去。也就是暂时平息罢了,大家心里肯定是不舒服的。那可是有封号的贝勒爷啊,前任皇后的养子,实权在握的辅佐之臣,能像奴才一样被踹心窝?这还是他没当上皇帝呢!
八贝勒将杏仁牛奶一口气喝完,又紧紧抱了抱媳妇,说道:“我想吃羊肉锅子了。明儿皇阿玛允了一天假,就睡个懒觉,今晚加夜宵,烧着锅子等我好不好?我去看看四哥。”
云雯自然没有不应的,连忙让人去书房取了新做的冬衣,替换了八贝勒身上的朝服,又拿热毛巾替他擦了手和脸,才依依不舍地送他出门。
八贝勒从自家出来,步行不到三分钟,就摸到了雍贝勒府的大门。四爷府的门房还在正常工作,看不出主人家有什么变故的样子。看见八爷提着药箱上门,更是满脸堆笑。“八爷来了,快请快请。这大冷的天。”
一路从大门到后院正房,见到的下人们都是老老实实地做着分内之事,没有议论更没有惊慌,要不是今天替八贝勒引路的竟然是四爷的心腹太监苏培盛本人,八贝勒竟无法察觉到任何与平时不同的地方。由此可见四爷府的家风严肃。
“四哥身体到底如何?今儿在城门没见到,害我好一阵担心。”八贝勒问苏培盛道。
苏培盛脚下走得更快了两分:“正院马上到了,还请八爷替我们家主子好好瞧瞧。”
苏培盛是背对着八贝勒的,所以八贝勒看不清他的表情,也许是他的错觉吧,他觉得苏培盛说这话的时候有些咬牙。
不过正院确实到了,穿过亮着灯笼的两道门,就见到照得亮亮堂堂的正屋。八爷一进门,就看到歪在美人榻上的四大爷。他身上裹着厚厚的杯子,左手拿书却没在看,而是由四福晋一口一口喂着不知道是什么的汤药。
“我早说八弟要过来,早晚要换的药方,何必这时再喝一碗。咳,咳咳。”四大爷说前两句的时候还神气着,然而马上咳嗽起来,吓得四福晋连忙放下药碗给他顺背。
八贝勒也健步上前,摸着四贝勒的手把起脉来。
四大爷被媳妇顺得不咳嗽了,又撑起精神道:“八弟听说了吧。其实我没有大碍,当时一时抽住了没了意识,出宫的时候就慢慢缓过劲来了。不过第二天不小心染了风寒,到今天都没好,这才请了假。”
八爷摸完左手摸右手,确认了他四哥不会一月内暴毙,这才有心情板着脸道:“你说这话你自己信吗?那些个天生有心疾的人,哪个不是平日里伤风咳嗽的,这是两回事吗?病根不还是在心脏上?”
皇阿哥们对于先天性心脏病再熟悉不过了,宫里还没有成亲的十一阿哥就是例子。
他这话没有吓住四贝勒,反而将四福晋给吓得不轻,四福晋乌拉那拉氏强忍着的眼泪一下就落了下来:“八弟,四嫂求求你,一定要救救你四哥啊!”
八贝勒哪里想不明白四贝勒是为了朝廷的稳定,才强撑着对自己的伤情轻描淡写,理智上他理解四贝勒的动机,然而情感上完全无法认同!这要是他在毓庆宫,太子敢这么踢他,他让太子脚骨骨折都是轻的。不对,以他的身手,压根儿不会让太子那个花架子有机会踢到自己。不对不对不对,他压根儿不会去给太子进言,劝个锤子哦劝,人要作死还能拦着不成?老爷子还握着大权呢!
八爷本来是想在四哥面前发泄一通,然而四福晋这么一哭,他的戏也就演不下去了。
“我瞧着脉象,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八贝勒转了口风,先用实情劝慰了四嫂,“我再瞧瞧有没有伤口。”
四福晋连忙让人往屋里加了两个炭盆,又屏退了婢女丫鬟,然后才亲手帮着四大爷脱了上衣,露出胸口一大块乌青,红红紫紫的快渗出血来了。
八贝勒一看眼睛就红了,这位置正在心窝啊,可真没留情。“德妃娘娘一定是上辈子欠了太子爷的。”他小声咕哝了一句,蹲下来触诊。
一路按压,询问,确认了肋骨和胸骨没有骨折,只是软组织挫伤伴随炎症。八贝勒松了口气,虽然把脉的时候已经心里已经有了结论,但能够得到触诊的进一步证实,到底还是好事。
“伤处发炎了,心脏坚强些,没有大碍,但累及了旁边的肺,这才咳嗽的,才不是什么风寒。”保险起见,八贝勒还用小系统的诊疗模块扫描了一遍,“四哥这次是命大,下次可要自己小心啊。”
听到神医弟弟都这般说,四大爷反而躺了下去,脸上露出疲色:“我也不是贱骨头,上赶着给他作践。这次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再不会有下次了。”
这是一句掏心窝子的话,龙子凤孙的,谁能被这般折辱后还心平气和呢?
四福晋用帕子捂着眼睛,无声地流着泪。
八贝勒也不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怂恿四哥跟太子硬扛或者劝四哥放下,好像都不是句人话。他只能默默掏出金针,做自己的本职工作。借着手上的动作缓冲了许久的时间,八贝勒才趁机新起了个话题:“我想跟四哥请教一下西藏的情形,若是皇阿玛问起来也好有个回话。”
如今这件事可不光是太子跟皇子的矛盾,更大的矛盾应该在皇帝和太子之间,然而他虽然模模糊糊感受到了,眼前却像蒙了一层擦不掉的雾气,难以准确描述。
四福晋有些不赞同,她放下帕子,刚欲劝两句,就听四大爷回道:“八弟真是明白人啊。准噶尔和西藏、青海的牵扯,真不是三两句话可以说明白的。西藏第巴和汗廷两派相争,我也不知道皇阿玛心里偏向谁,就是觉得太子太着急地让他舅舅去拿兵权了,不是平安的迹象。”
八贝勒点头:“他也是着急了。大哥屡次立功不说,三征准噶尔他那些门人都没有露头的,倒是索额图和明珠在战场上带了太多护卫被皇阿玛训斥为惜命畏战。”明珠自己被骂了,还有冲锋陷阵的儿子和大千岁,索额图畏战了,后头可没有好儿子和好外甥。
“不止。”四贝勒的话也变得尖酸起来,“三征准噶尔,最让皇阿玛感念的,一是佟国纲,二是公费扬古。一个是老三的外家,一个是你的外家。”佟国纲作为皇帝的亲舅舅,带头冲锋死在战场上,可以说是皇亲国戚的典范;而董鄂·费扬古,则是在兵力弱势的局面下力挽狂澜,奠定了葛尔丹之死的大胜。可偏偏,这两人是太子拉拢不了的,因为早早就被康熙爷的赐婚旨意跟旁的阿哥捆绑到了一起。
“太子他们,只有赫舍里·常泰在战事上被嘉奖了,也无怪太子想推常泰出来夺兵权。此人毕竟承袭了元后家族的一等公,若真发展起来也是一股不小于索额图的助力。”
“最重要的是制约老大在军中的势力。”四大爷哼哼。
与四福晋想得不同,越是谈论这些让人惊心动魄的内容,四贝勒的神色就越放松,最后竟然在针灸的过程中慢慢睡了过去。睡着前的最后一句话还是:“西藏第巴……让我再想想……呼……”
八爷默默看着四哥有些苍白的脸色,掐着时间,等到了点,利索地收针,泡进小酒精坛子里。
四福晋不敢说话,小心替光着前胸的四大爷盖上衣服,捏好被子,才无声将八贝勒送出来。“多谢八弟了,八弟跟四爷的亲厚嫂子都看在眼里。”不说恩情,八贝勒听到的“恩情”两字太频繁了,对于这样恩遍上下的圣手,与其口头上重复谢意,不如记在心里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来感恩。
“方才让厨房做了八弟爱吃的点心,喝点茶再走吧。总不好让八弟来一趟空着肚子走。”
八贝勒笑了笑:“点心打个包裹我带走吧,家里还有人等着我吃锅子呢。”
他毫不见外的样子让四福晋也笑了:“好,那就喝点茶。点心马上就来。”
正在寒暄,就见帘子后头钻出一个小脑袋,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扫来扫去。屋里两个大人都发现他了。
“弘晖,来跟你八叔问好。”
矮墩墩只到四福晋腰部的弘晖跑出来,有模有样地抱了抱拳:“八叔好,八叔,我能去看我阿玛吗?”
四福晋将五岁的小豆丁抱到膝盖上,哄道:“阿玛已经睡了,明天去看阿玛。”
小豆丁弘晖:“可是……”
“今天让你背的《千字文》背了吗?”
弘晖连忙从四福晋膝盖上爬下来:“儿子去睡觉了,额娘也要早点睡觉。”
那小模样逗得八贝勒笑出了声:“弘晖也开蒙了?”
“哪有啊!”四福晋愁得叹气,“偷懒着呢,到时候被四爷管束起来,这个府就难清净了。”她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棍棒之下父慈子孝”的未来。
第258章 二十岁的冬天
虽然面临着朝内朝外风云诡谲的大变局, 但八贝勒依旧迎来了一个阴沉冬季里的假日。
大早上睡了一个懒觉,起来用了早饭后依旧没有想起来活动的想法,于是他就裹了毛毯半靠到了榻上, 边上就是大块玻璃窗,将庭院中紫藤萝的枯枝框成了一幅画,一副在灰色的背景中的死寂的画。
八贝勒感受着火炕和地龙带来的温暖, 只觉得身上懒洋洋的,而玻璃窗透进来的那点凉意反而有中别样的爽快。“云雯, 快来, 陪爷一道坐会儿。”
云雯带着春绕夏疏抱着几摞书走进来, 闻言就将书放在榻边的小几上, 自己也跟着上了榻。
八贝勒抬头看两个丫鬟放书的时候, 发现夏疏已经梳了妇人头。“什么时候的喜事,爷怎么没印象了?”
云雯把靠枕调整成一个她舒服的位置,笑道:“就是爷在北边的时候, 这吉日就那么几天,夏疏又想趁着天热过门,我就做主替她添了妆。难道还要等爷吗?爷一年有一半时间在外头跑, 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这半真半假的埋怨八爷只能受着,还要从匣子里摸出一张一百两的银票,补给夏疏当嫁妆。“若是夫家对你不好, 你还回来伺候福晋。”
夏疏跪下接了银票,眼泪扑簌簌掉, 都是开心的:“奴才多谢八爷,夫家对奴才好,奴才也是继续伺候福晋的。”
八贝勒:对哦,她梳了妇人头依旧在给云雯搬书呢。“是爷说差了, 爷的意思是,你挺直腰杆做媳妇便是。别欺负旁人,也别被旁人欺负了。”
“是。”
“再就是以后有了儿孙,要好好管教,不要损了福晋的名声。”
“主子的教导,奴才定不敢忘。”
随着时间的流逝,身边的婢女也陆续到了嫁人的年纪,听云雯说,夏疏是自己跟一个护院包衣看对眼了,那名包衣已经有了军职,属于官身了,夏疏家只是汉人平民,对于包衣的歧视没有满族老姓那么强烈,因此对于女儿能当官太太也是举双手赞成的。与话本子里的戏剧冲突不同,两家都是平凡人家,没有什么糟心亲戚,于是这门亲事就顺利完成了。结完亲之后两人继续到贝勒府中当差,除了晚上一起睡觉外,仿佛与婚前也没什么不同。
不过春夏秋冬四个大丫鬟中,嫁人的只有夏疏。秋卷经常在屋中礼佛,有些看破红尘遁入空门的迹象,家里人吵也吵了,闹也闹了,秋卷纹丝不动。而冬藏掌握的秘密太多了,就没准备过要嫁人。冬藏是费扬古的部队从北边草原上意外收留的孤儿,一开始被她自称是个男孩给糊弄过去了,准备当辅兵养的——军队里总是不缺这样无父无母的小孩——结果回到京里一检查,是个女孩,便去了董鄂府里当小丫鬟,因为确实稳重牢靠,就逐渐到了大姑娘身边。
而最老大难的,是总是小嘴叭叭个不停的春绕。春绕是云雯奶娘家的大女儿,从小跟她一起长大的,就好像姐妹一样。春绕不笨,别看她能说,这些年也没犯过什么大纰漏,就是因为受宠些,所以养得她比其他丫头娇气,在婚事上给犯了难。云雯是想给春绕找个好归宿的,春绕说起婚姻也有些朦胧的向往,然而落实到具体的人选时,却总能发现不合适的地方。
“这就是缘分没到了。”八贝勒笑着道,“不用着急,慢慢找,二十五岁以前都不算晚。”
这话说完,就被云雯锤了一下。“她不着急,我着急着呢。那些二十五岁放出宫的宫女,难道有什么好归宿不成?”
“平常人家找不到,是眼光只局限在街坊邻居的介绍上了。放开了找,被耽搁了年岁的好儿郎也不少。军中有前途的苗子,或者官营作坊里苦练了十几年本事的名工名匠。家世平平,凭着本事发迹的,多的是。”这个年代有钱人三妻四妾,其实对于底层人来说,娶不上媳妇就是一个基础的数学问题了。真的以皇亲贵胄的势力去找寻潜力股,还真不是一件难事。
“便是有好儿郎,因为家贫被耽误了年岁。但是这样的人大多在外头的天地里滚打,远嫁……”
“调进京里不就成了?”八贝勒说。
云雯闭嘴了。皇亲国戚了不起哦。不过确实,如果家里男人真想帮忙,对于一个丫鬟的丈夫的调动来说,大部分情况下都是能做到的。只是从没有男主人去费这个功夫罢了。
春绕也美滋滋谢了恩,退下去继续想终身大事去了。终于到了两人时光,云雯伸出纤纤素手,从小几上拿起一本簇新的《藏巴汗生平考略》给八贝勒。这中几乎可以算是新编的史书,也不知道云雯是从哪里收来的。“爷说想看近些年西藏、青海相关的事儿,我找了半天,只找到了这些。最早的到元明之交,最近的就是爷手上这本《藏巴汗生平考略》,还有这本《西藏王臣记》。《西藏王臣记》是五世□□喇嘛亲手所著的史书,我费了好大劲才收到的。”
八贝勒看着那厚厚三摞罕见的孤本,只能对媳妇的收书能力表示膜拜,这连五世□□自己写的书都能弄到手,这不比只会迷恋“不负如来不负卿”的小系统靠谱多了吗?
因为不靠谱而被剥夺了跟宿主一起烤火炕的小白熊,在它用棉絮铺成的小窝里发出一声不甘的嚎叫。
八贝勒窝在软乎乎的榻上看了半天书,当然又经过提前做了功课的媳妇的讲解,总算对于准噶尔、青海、西藏的爱恨纠葛形成了一个基本的观念。
一切的起源要追溯到那个男人。
成吉思汗,建立了幅员辽阔的蒙古人的帝国。同时也让黄金家族的后代在广袤的土地上生生不息。即便是在中原被汉人收复,后,来又被来自东北的满人占据的时间里,西方和北方的土地依旧在黄金家族的统治之下。
其中一支叫做和硕特的蒙古人,在离开中原后,辗转游牧于天山脚下,最后一狠心登上了青藏高原。先是占据了青海作为基本盘,然后向着西藏进发,在灭亡了西藏土生的贵族政权之后,建立了青海-西藏的蒙古人政权,和硕特汗国。
而另一方面,黄教势力在西藏崛起,□□活佛和□□活佛在世俗贵族消失后,快速用信仰团结了藏人,也登上了西藏的政治舞台。
而这两方面势力的崛起,都在某中程度上受到了清朝朝廷的认可。一方面,满蒙一家,和硕特蒙古人早在后金时期就与满人示好,清朝入主中原后更是主动称臣。和硕特蒙古政权立于高原之上,几十年来没有侵犯中原的大动作,对于大清来说自然是好兄弟,与不安分的准噶尔不同。
但是另一方面,黄教的活佛也是清廷乃至于广大蒙古人所认可的宗教。而其中又以西藏的两大活佛最为尊贵。大清给□□和□□加封各中尊贵的活佛称号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按理说,无论是活佛的代理人还是汗廷的势力,都与大清交好,同时相互之间维持着微妙的友谊。黄教的宗教敌人红教,还是和硕特蒙古人帮忙打到的呢,那时候新生的黄教差点被掐灭在了成长期,这份救命之恩可是实实在在摆在那里的。而手腕了得的五世□□喇嘛一上台,就帮助和硕特汗国解决了经济和政治上的统治问题。双方也是有过一段蜜月期的。
然而一切和谐,被一对师兄弟给破坏了。
葛尔丹和第巴桑结嘉措,这两人都是五世□□喇嘛的弟子,他们继承了五世□□喇嘛的聪慧才干、果断狠辣,但同时却比五世□□喇嘛更加的野心勃勃。葛尔丹在还俗之后快速吞并周围部落,将准噶尔的领土扩展了数倍不止,最后甚至起了与大清划江而治的念头。
第巴桑结嘉措则是在五世□□喇嘛死后秘不发丧,独揽西藏大权。这自然引起了和硕特蒙古人的极大不满。
确实按照太子的逻辑来讲,这对师兄弟简直是万恶之源,在铲除了葛尔丹之后,下一步就该把西藏的第巴桑结嘉措给打倒,免得他起什么给“葛尔丹报仇”、“反叛大清”之类的念头。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藏人桑结嘉措相比,蒙古人至少“满蒙一家亲”对不对?
包括葛尔丹的侄子策妄阿拉布坦在弄死了叔叔继承准噶尔之后还想着打西藏,也是可以理解的。宗教在蒙古的影响太大了,万一桑结嘉措以活佛的名义扶植一个葛尔丹的私生子呢?
在太子看来,盟友包括和硕特蒙古和策妄阿拉布坦,敌人就是死去的葛尔丹和还活着的第巴桑结嘉措,世界泾渭分明,那还有什么说的呢?剩下的就是给舅舅捞军功的事儿了。
“按理说太子爷想的也没错,但我总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云雯歪着头,她在后宅中绝对是最心明眼亮的那类人,然而遇到如此复杂的多国外交,还是不免脑袋发晕。
相比之下,从小在外朝训练的八贝勒还是要比她强一些,不然就不会是那个让康熙扼腕“可惜是包衣所出”的麒麟儿了。“福晋是觉得和硕特蒙古人和策妄阿拉布坦也不是好人吧。一个鸠占鹊巢占据西藏,一个背刺其叔。”
“是了是了,还是爷一语道破。喀尔喀走投无路内附的,尚且要小心施恩,下降公主拉拢。这准噶尔和和硕特可和咱们疏远多了,凭什么对大清忠心耿耿呢?皇上一直没有对西藏第巴发作,恐怕是想制衡。”
第259章 二十岁的冬天
“太子心急了啊。”八贝勒叹息一声, 从书堆里直起身子。作为多年的储君,太子理应知道西藏局势复杂,需要拉拢分化, 徐徐图之。也许是不断建功立业的兄弟们蒙蔽了他的双眼,降低了他的智慧;但更大的可能,是太子心里的不安全感已经到了迫不及待去扩张势力的地步。
他难道不知道这会引起皇帝的不满吗?
他难道不知道这会显得自己有些蠢吗?
也许太子都知道, 只是有更大的矛盾摆在这之前。在兄弟们一个个走上政治舞台的这几年里,太子太缺少权力了, 乃至于到了有些缺乏存在感的地步。
看着曾经尊贵无比的太子爷陷入到这种困境里, 饶是八贝勒都忍不住唏嘘。此时已经到了下午, 云雯替他将翻乱的书本整理好, 分门别类地放在书架上, 然后早早地点起了灯。冬季里天阴,橘黄色的灯光亮起来,倒显得下午三四点钟也跟黄昏似的。
八贝勒伸个懒腰, 准备去前头靶场上练一会儿武。刚刚走出房门,就听见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然后很有分寸地停在正院门口。脚步声有力而不笨重, 该是府里的家丁。果然他听到的是一个男人粗犷的声音。“还请嬷嬷禀告八爷,外头似乎歇市了。门房的兄弟觉得不太寻常,这才令奴才来报。”
八爷直接大步走出院门。“周平顺, 带上人手,咱们去看看。”院门外站着的家丁肃容而立, 很是有些行伍的范儿,八贝勒认出了他是今天在前院值班的班头,仿若是姓李佳的,心中记了一笔, 至少今天这件事处理得算是妥帖。他转头朝匆匆跟出来的云雯摇摇头,示意她不用担心。“爷去去就回,你们守好你们福晋。”
外头果然是歇市了。八贝勒府是靠着北边墙根的位置,虽然正门所在的胡同清净,但西边可是一条热闹的大街。八贝勒府附属的门人居所枫叶亭和医士客栈就是朝西开的,便是取了它采买方便的缘故。然而此时从西边角门出去,整条大街上店铺都关了门,干干净净不见半个人影,就连枯黄的树叶打个璇儿的声音都格外响亮了。
八爷带人在角门外等了两分钟,没听到人声,只有氛围在这样的寂静萧条中变得越来越诡异。八爷皱眉,指着对面的一家杂货铺子道:“去敲门,看人在不在,若在就打听一下情况。但无论如何,一盏茶内一定回来。”
留两个人找邻居们问话,八贝勒带着剩余的家丁果断回家,同时下令东南西北各门都落锁谢客。不一会儿,打听消息的家丁就从外面回来了。
“人都在吧?”
“在呢,爷。”
“呼。”八贝勒松了一口气,“人在就好。哪怕真有什么人要对我下手呢,没有牵连这些老百姓,就说明事情没有太绝。”
“八爷何必如此悲观?”那家丁头子说,“爷一向乐善好施,又简在帝心,谁人敢对八爷下手呢?脑袋不要了?”
八贝勒苦笑一声:“如今多事之秋,居安思危、谨慎小心才是保命之道。那些个漂亮话不说也罢。”
家丁头子:“奴才嘴拙……爷教训得是。”
八爷也不多责怪这名家丁头子,转而看向消息来源:“人在,如何说的?”
“是五城兵马司,清的街道。只道要办差,提前宵禁,违者刑狱伺候。”
八贝勒轻轻摸了摸下巴,皱起的双眉让他看上去有些忧郁的文气:“五城兵马司……阿灵阿吗……”钮钴禄·阿灵阿,论起来是已故的温僖贵妃的弟弟,十阿哥的舅舅,而且,是最近几年最受康熙爷器重的钮钴禄了,要不也不会把五城兵马司这么重要的军权交给他掌管。
但十阿哥和阿灵阿的关系其实挺一般的,一来,阿灵阿和温僖贵妃不是同一个母亲生的,温僖贵妃自有同母弟弟,因此家产争夺起来,这点亲戚情分就要疏远一些了。哪怕是尊贵的十阿哥没有下场在舅舅们中间拉偏架,但隔了肚皮的就是没有那么亲。二来么,前两年小十被老爷子蓄意打击的时候,可不见这位阿灵阿出来说句公道话。以皇阿哥的骄傲,怎么可能对这种舅舅没意见呢?
青少年十阿哥至今闹着别扭呢。
不过疏远也有疏远的好处,至少眼前,这点子风声鹤唳与十阿哥有关的概率就大大下降了。那阿灵阿背后还能有谁呢?
八贝勒好似是悟到了什么,背着手溜达到厨房,让他们烤些薄馅饼。
厨房的炊烟升起来没多久,面饼子刚刚发酵到一半拌入肉馅呢,家丁就传来最新的消息。“四贝勒府门前有兵丁,四爷跟着人走了。要不要派人跟去看看?”
八贝勒抬抬手,制止了底下人的冲动:“是五城兵马司的人吗?”
“穿的衣服是。”
“别跟,回来。”八贝勒说,眼睛仍然落在厨子做馅饼的动作上。“周平顺将爷的药箱准备好,用最小的那个。”
约莫又过了一个时辰,天彻底黑透了,热腾腾的薄馅饼已经出炉,一个一个摞在一起。“趁热包起来吧。”八贝勒取了十个饼,也不过半掌厚,放在药箱底下一层刚刚好。
“爷这是要出门?”被老板盯了全程的厨子冷汗涔涔地问。其实八贝勒平日里还挺平易近人的,也有来过厨房兴致勃勃地点菜吃的时候。然而今天这气场,显然要低沉许多。
“有备无患罢了。”八贝勒话刚说完,门房就匆匆跑来,脸上是掩盖不住的惊恐:“爷,外头有一队兵马,说是宣爷进宫。这……这这进宫从来都是公公来宣旨的……怎么……”
八贝勒抬头看了看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的夜空,黑得仿佛一团墨。“走,瞧瞧去。你别怕,假的真不了,真的它也假不了。”
大开了府门,八贝勒一脚踏出,迎面就见到一张浓眉大眼的脸,嗯,是个中年帅哥,还是个有点眼熟的中年帅哥。“竟然是果毅公亲自登门,实在……让我受宠若惊。”
果毅公阿灵阿似笑非笑地看着八贝勒,指了指身后的马车:“八爷,请。”
八贝勒脚停留在原地没动:“你说你奉了皇命,有印信吗?”
阿灵阿从容不迫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卷成小卷的黄色密旨,递给八贝勒,脸上依旧是那种捉摸不透的表情。
八贝勒拿过小黄卷,确认了上面有康熙的印章,才递回去。
“八爷,现在可以请了吧?”阿灵阿指了指马车,嘴角弧度更高了两分。
八贝勒带着小药箱上了马车,临上车还跟门房交代道:“让福晋先吃晚饭吧,厨房今天有刚卤的鸭头。”
陌生的马车坐起来并不舒服,坚硬而粗糙,甚至有两条漏风的缝隙。“早就听说八爷宠福晋,传言不虚啊。”外头的阿灵阿道。
八贝勒端坐在车厢里,语气平静:“多谢夸奖。”
阿灵阿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也没趣地闭了嘴。
车轮在街道上碾过,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寂寥。外头是一以贯之无人的街道。北京城像是一瞬间死去了一样。
好在这辆冷漠的马车没有把他拉去什么天牢啊秘密庄子啊这类里会出现的场景,凭着武人的感觉,车子是朝着皇宫开的,不过既不是大朝会所走的南门,也不是皇子阿哥平日里进出的北门,而是从不常开的东边小门进去了,直接绕到了乾清门外。
马车“支呀”一声停下,阿灵阿有些粗暴地掀开帘子。“八爷,请吧?”
八贝勒带着他的小药箱下车,跟着太监和侍卫进入到乾清宫旁边的一间偏殿。步入有些昏暗的殿内,大门在身后无情合上。“劳烦八爷在此小憩片刻。”太监有些尖的声音穿透门板,随即屋内响起一声嗤笑:“骗子,这些个阉人就会骗人。”
八贝勒循着这声嗤笑望过去,就见到十阿哥坐在全屋最大的一张榻上,一脸嘲讽。
屋里不止十阿哥,还有老三、老五、老七。老三和老十分坐在巨型榻的两边。五贝勒和七贝勒则是坐了圈椅。屋里还有两张床和一张美人榻是空着的。
四大爷和小九不在,老大也不在。
“小十,还有哥哥们,都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八贝勒问,虽然设想过种种情况,但真遇见了,还是觉得有些失措。
十阿哥打了个哈欠:“一个时辰前。是吧,老三?你有西洋表。”
三贝勒看上去有些被冒犯,他烦躁地锤了一下榻面:“没大没小,老三也是你叫的?”
“三哥,三哥。消消气,眼下都在乾清宫了,可不兴闹起来啊。”五贝勒连忙出来打圆场。
老三头一扭:“哼。”
老十头一扭:“嘁。”
两个需要旁人哄的大孩子。七贝勒捏了捏鼻梁骨:“十弟和三哥先到的。我跟五哥坐了半个时辰了。八弟最晚。”他左手摸着只有冷水的茶杯,右手摸着有残疾的那侧大腿,不安都体现在小动作上。“咱们这是犯了什么事啊?若真是我们做错了,岂有不改的道理?实在是想不明白。”
“我跟四哥住隔壁。”八贝勒凑过去抓着七贝勒的手,替他把了个脉,同时嘴里说道:“四哥和小九应该也进宫了。”
“哈,那挺齐全的啊。”老十阴阳怪气地评论道。
而三贝勒像是再也受不了跟这小愤青坐同一张榻了,直接跳下来,道:“那就不该是犯错了。总不至于兄弟们全都犯了大错吧?那如今是怎么回事?是软禁我们吗?要炭盆没炭盆,要地龙没地龙,连口热茶都不给?”
他嘴里喋喋不休地抱怨着,然而却没有要去敲门的样子,连脚尖都没有朝向门的方向的。
最后是给七贝勒诊完脉的八贝勒去敲了门:“外头的公公,有热水没有?七贝勒身子骨虚你们也是知道的,冻一晚上怕是要生病。到时候大家都不好过。若是皇阿玛没有明令禁水,您看是不是还是行个方便,大家伙都免去一桩祸事?”
外头好久没动静。也许是三贝勒小怀表上的秒针又走过了一圈,才有人应道:“嗳。”
不一会儿,屋里有了三小桶热水。几个兄弟平日里都是拿热水洗澡的,然而眼下这拮据的处境,也只能省着用。先是每人分了一小杯喝了,又用其中一桶泡了巾帕,擦了手脚,这才算是缓过气来。而剩下的热水则是被小心翼翼地盖上盖子保温了。
长夜漫漫,还要靠这些水保暖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一更了,二更了。皇阿哥们还是没有等到皇帝的传召,小十一个哈欠接着一个哈欠,还把哈欠传染给了哥哥们。兄弟们最后决定先躺下休息。三贝勒占了一张床。好脾气的五贝勒就去榻上和愤青小十作伴。七贝勒腿脚不好,他本来是想睡美人榻的,被八贝勒强行拽到了剩下那张床上。
“我跟五哥和小十挤一挤就行。那张榻大。”话虽这么说,但八贝勒没有躺下,而是在榻的角落里找了个空处盘膝打坐。没有炭火的夜里太冷了,尤其紫禁城,不知道是不是死了太多人的缘故,比起一般的房舍还要再阴冷两分。与其跟兄弟们抢被子,不如他运功坚持一会儿,至少可以驱散那彻骨的冷意。
后半夜,门口起了动静。
纷乱的脚步声,磕绊声,还有人类不受控制的喘气声。
“谁?”没有熟睡的八贝勒第一个翻身到门口,随即冻得睡不着的兄弟们也一个个坐了起来。
第260章 二十岁的冬天
“八哥……”外头响起九阿哥的声音, 就是虚弱得很。
“是九弟,啊,还有四哥。”八贝勒连忙开门, 在两个兄弟进门后又连忙关上了门,防止过多的寒风吹进这个本就不暖和的屋子。
九阿哥和四贝勒是被几个太监给搀进来的,两人腿都微微曲着, 一看就是跪久了。乾清宫的太监们沉默而高效,将两名遭了罪的皇阿哥搀扶到榻上就安静地退出去了。而屋里点起了灯, 因为惊呼和热闹短暂驱散了一会儿寒冷。
“八哥……呜……”这是卖惨的九阿哥, “我都不知道是怎么了, 我感觉我跪了快有六个时辰, 腿都废了。哎呦!八哥, 你轻点。”
八贝勒在小九的腿上连按了几个穴位,直将他按得嗷嗷叫。“哪有六个时辰,最多不过四个时辰。我看你这腿还知道痛, 可见是没有废的。”
相比身强体壮的九阿哥,四大爷就凄惨多了,嘴唇发白, 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这病还没好呢,就罚跪了。天潢贵胄也不好当啊。
八贝勒果断拿出金针,开始急救。兄弟们手忙脚乱, 又是用热水擦又是拿被子捂的,好一会儿, 四贝勒才开口道:“不怎么冷,正殿里有地龙的。就是我这身体不争气。”
治疗中的八爷:“别说话!”
四贝勒闭嘴了,看着兄弟的金针在自己身上起起落落,仿佛有一股温暖的气流顺着他的穴位流动起来, 连那隐隐作痛的胸口也缓解了痛楚。待到施针完毕,四贝勒能够自己喝水了,脸色也恢复了红润,兄弟们才围过来打听消息。“这是怎么了呀?怎么把我们都圈在这儿?”七贝勒迫不及待地问,他是真的挺受罪的,这种没有取暖设施的屋子,他是一秒都呆不下去了。
九阿哥已经满血复活了,此时压着声音神秘兮兮地道:“要变天了。”
然后他头上被四大爷给拍了一下:“皇阿玛觉得太子往西藏派兵一事不妥,我和老九留在京里辅政,没有劝阻太子,所以小惩大诫一番。”
众人面面相觑,前因大家都听说了,但没想到皇阿玛竟然会如此生气,连留在京里的兄弟都被迁怒了。
“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老三叫道,“我们跟出去秋狝了,还能插上翅膀飞过来劝阻太子啊?”
四贝勒看向三贝勒的眼神很是不善。老三这人太只顾着自己了,不想想太子,也不想想被牵连的兄弟,第一反应只想把自己摘出去。四大爷就是瞧不上三贝勒这点,不过这么多年,他也已经习惯了,就没对三贝勒抱有什么期待过。不过,他也没有给老三解释的义务就是了。
为什么年长的几个兄弟们都在这里,他已经隐约有个想法了。这些兄弟,除了九、十,手里都是有兵的。皇阿玛想在城里做什么,所以才把有军权的几个儿子都召进宫,防止其中有人给他捣乱。
皇帝对于年长儿子的不信任,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了吗?
四大爷闭上眼睛养神,他身上裹了两床被子,一床是他自己的,一床是九阿哥给的。原本八贝勒想把自己的被子给他,结果被九阿哥给抢了先。“我可以跟老十挤一挤,挤一挤还暖和。”虽然小九的兄弟情是冲着八爷去的,但这床被子四大爷还是记下了。
屋子再次安静下去的时候,四更已经敲过了。换了要大朝会的日子,皇子们这时候已经起床了。今日里眼看着是没有点卯也没有差事的,再加上夜里反复折腾,这时候也有些困乏,于是大家伙儿各自裹着被子休憩。但大部分人没有睡着,只是贪恋被窝的温暖罢了。
“咕噜。”九阿哥的肚子发出一声闹铃般的惨叫,随即“咕噜”声此起彼伏。
八贝勒打开药箱最后一层,将放凉了的肉馅薄饼与兄弟们分吃了。不是他们不想泡了热水再吃,而是热水也已经彻底冷了,内务府版保温桶没有抵抗住时间的侵袭。好在这天是有太阳的,随着日头渐高,身周的温度也渐渐上来了,没有夜里那么难熬了。九阿哥和十阿哥叠在一起,发出“呼噜呼噜”的鼾声。
漫长无眠的夜晚终于是结束了。中午的时候乾清宫的太监们来开了偏殿的门,说皇帝宣见诸位阿哥。兄弟们用剩下的冷水擦了脸和手,抹平睡得露出来小碎发,走出殿门的时候,就仿佛一群结束了科举试炼的学子,或者是终于排队等到了孟婆汤的亡魂。
乾清宫正殿里非常暖和,暖和中还带着香料昂贵而淡雅的气味,跟阴冷的偏殿完全是两个世界。皇帝的待客间里放了三张小桌子,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十五阿哥依次排开在那儿练字。
“哈哈哈,胤祥真是写得一手好字。”
八贝勒还没见到人,就听见了康熙爷爽朗的笑声。
“儿臣给皇阿玛请安。”老三、老四、老五、老七、老八、老九、老十,七个成年人身量的儿子一字排开跪在地上,场面还是有些壮观的。
康熙看都没看他们一眼,继续提笔在十三阿哥的纸上写了两个字。“胤祯、胤祤,你们来看看,这个‘太’字,是你们十三哥写得好,还是皇阿玛写得好?”
被点了名的小羽毛连忙将目光从地上的八哥身上收回来,紧张地走到康熙身边看那个“太”字。“皇阿玛写得更粗一点,十三哥写得更细一点,但都好看呢。但谁的更好看,我也说不出来。”九岁的小朋友说。
“什么粗啊细的,皇阿玛这字叫做威风凛凛。”十四阿哥说。
“哈哈哈哈。”康熙哈哈大笑,一副慈父模样,“胤祤还小呢,不如你能说会道。”于是也没非让小朋友继续回答“爸爸的字好还是哥哥的字好”这样的送命题,而是兴致勃勃地拿了朱笔给小朋友圈点起他的大字来。“你如今写笔画已经很有长进了,哎,这个勾像是你八哥教的,不错不错。但是你这结体还要再练练,你看这个‘金字旁’太大……”
如此将一张大字点评完,康熙又给小羽毛布置了书法作业。
十四阿哥一脸期待地看着康熙爷,手里拿着自己的字。康熙便也给他圈了几个。将这些事做完,他仿佛才看见跪在地上的七个大儿子。“起来吧。”康熙收了笑容,脸上的每一道纹路里都透着冷漠,即便他马上又笑了起来,那种冷漠也没有消下去。“你们小的时候,朕也是这样亲自指点你们的学业的。”
三阿哥胤祉一脸孺慕期待地看向康熙:“皇阿玛如今也可以继续指点儿子们。皇阿玛入读不辍,学问精进的速度儿子们望尘莫及啊。不过我们愚钝,想用功也是事倍功半,日夜翘首只盼着皇阿玛能指点一二。”
康熙看向三贝勒的眼神变得柔和:“老三一向忠孝,朕都知道的。”也许是被小皇子们勾起了回忆,他好像又变成了那个慈爱的父亲,目光挨个儿在儿子们身上扫过。“老四和老七的身体还好吗?”
难道能说被冻了一晚上完全不好吗?
四阿哥和七阿哥出列,笑着说:“多谢皇阿玛惦记,儿臣一切都好。”
“也是,朕瞧着老四的脸色比昨天红润些。你走的时候让魏珠给你包点药材。”如此几句父慈子孝之后,一众大儿子就被放出了乾清宫,仿佛他们真的只是被叫来跟皇帝叙家常似的。
四大爷手上提着御赐的药包,眼睛在阳光底下眯成了缝。
“哎,八哥,你说这……”十阿哥过来拉八贝勒的衣角。
“有什么可说的。”四贝勒打断了十阿哥的话,“咱们当儿子的,做臣子的,谨记‘忠孝’二字就好了。”
刺儿小十颇为不满:“我问八哥,又没有问你。”
八贝勒在不省心的弟弟脑门上轻轻一敲:“四哥好心提醒你。我怎么教你的,便是心里有再多沮丧,也不可朝着对你友善的人发作去。”
十阿哥这才不情不愿地拱了拱手,嘟囔道:“好了好了,我不问总行了吧。”说完扭头往外走。十阿哥外头的新房子还在等着最后的修缮,因此还在阿哥所住,与哥哥们都不同路。他对蒙古来的十福晋不甚满意,总找着机会往宫外九阿哥的府上串门,如今竟然扭头往阿哥所去了,可见是又拧巴上了。
“你说你管他图个啥?”四大爷也有脾气了。
八贝勒苦笑道:“若我不管他,他怕是不能善终的了。泉下的温僖贵妃该有多难过啊。”
四贝勒垂下眼,没了亲娘的弟弟总是艰难些的,他照顾十三不也是同样的理由吗?只是如今十三阿哥眼看着是越来越受宠了,恐怕再过两年也就不需要他的照顾了。
他们边走边说,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就听得身后一声“八——哥——”。十五阿哥小羽毛拎着书包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八哥等等我。”
八贝勒转身借住他的小身板,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你怎么出来了?”他以为康熙会继续留着年幼的小阿哥们的。
小羽毛“嘿嘿”一笑:“我想跟八哥一起走嘛,跟皇阿玛告了假。”
八贝勒简直要叹气了,十三、十四一个比一个会讨好皇帝爹,怎么到了他亲弟弟这边,就变异成这么不解风情的样子了呢?“你也不怕皇阿玛生气。”他说。
小羽毛小小声地表示:“皇阿玛一直在生气,也不差我这点吧。”
“嗯?”
小羽毛:“今天真的好可怕啊,皇阿玛一直在笑,我背不出来书也没有批评我。我形容不上来,就是太可怕了。”
受了惊的小动物需要跟哥哥贴贴才能好。
八贝勒抱着弟弟,想了想觉得在乾清宫门口久留也不妥当,索性直接将小弟弟抱起,大步往宫门外走去。
他们还没有回到贝勒府邸呢,就听到了消息:太子的舅舅,赫舍里·常泰,因贪污受贿被革去了一等公的爵位,而昨天夜里,军中与常泰有旧的士兵,被从上到下换了个遍。
“常泰的一等公,是赏给赫舍里皇后父亲的承恩公,然后承袭到了他身上的吧?如果常泰被革了爵,那换谁呢?常泰的弟弟常海?”问这话的八贝勒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然而打听消息回来的周平顺一脸麻木。
“皇上没提。”
“啊?”
“皇上没提让赫舍里家的谁来继承承恩公。”
八贝勒和四贝勒对视一眼,双双悚然而惊。“承恩公”不是普通爵位,是皇后娘家的标记,这是直接把赫舍里家的“外戚标记”给摘了啊,那让已故的仁孝皇后的面子往哪儿搁啊?
本朝还没有丢了“承恩公”名头的外戚呢!
八贝勒回想起刚刚在乾清宫里,康熙跟十三阿哥、十四阿哥舐犊情深的样子,只觉得身上一阵一阵地发冷。
第261章 二十岁的冬天
政治是非常可怕的东西, 不光是政治状态下的康熙让人害怕,政治状态下的太子也让人害怕。
没有人知道先亮兵锋后被老爹一拳打断的太子在这些日子里经历了什么,宫里的消息被封得严严实实的, 太监宫女的尸体也抬出来了好些。然而最终,赫舍里家到底是丢了承恩公的爵位,常泰据说是一病不起, 正值壮年的一个军人,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而就在京里传言太子舅舅快死的时候, 太子正一身体统地出席着皇太后的六十岁大寿。
没错, 来自科尔沁博尔济吉特的太后娘娘今年六十岁了。作为孝顺儿子的康熙, 早在年初的时候放话这次寿辰要大半, 礼部和内务府筹办了快一年, 到了日子自然要按照原计划热热闹闹地办。什么?一个被革了职务的臣子病重?嗐,万岁爷说的,普天下这么多臣子, 时时刻刻都有人在病重,靳辅缠绵病榻都两年了,功劳不比常泰大吗?若因为臣子生病就不办宴席, 那这宫里啥喜事都办不了了。
于是太后娘娘的寿宴拉开了序幕,从早上开始慈宁宫的戏台子上就开始唱戏,什么麻姑献寿啦, 什么三仙贺喜啦,什么八仙过海啦, 都是热闹的剧目。等到中午太后娘娘入席了,还有蒙古的健儿跳舞、漂亮姑娘们唱草原民歌,以及长寿老人献词等新鲜花样儿。
康熙爷自然也是众人瞩目的焦点,皇帝亲自作了一篇《万寿无疆赋》, 不光每个字都是自己斟酌的,没有经过御用文人代笔,而且就连书写,都是御笔沾了金粉,一笔一划写在黄金屏风上的。这座屏风更是上百匠人精心雕琢的结果,西天神佛密密麻麻从屏风脚到屏风顶端,若是细细看去,那最小的一个罗汉脸上的表情都栩栩如生。
“料子和雕工都只是一般的好。”老太太说,“难得的是皇上亲自写的字,我虽然看不懂,但就是觉得欢喜。”
太后真不愧是在宫里活了快五十年的人精儿,这话说得就让康熙舒服。“皇额娘有儿子,儿子是用来做什么的?不就是用来给皇额娘读字儿的吗?”言罢,康熙爷就逐字逐句地把自己的那篇得意之作给皇太后念了一遍,遇上太后不懂的词句,还用蒙语翻译呢。老太太一边听,一遍摸着那座黄金屏风,口中的“好”就没有停下来过。
康熙扶着老太太的左手,而太子就扶着老太太的右手,偶尔在《万寿无疆赋》的精彩处赞叹一声,所夸都言之有物,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
太子献上的礼物是一尊半人高的玉佛,通体洁白,没有半点杂色。弥勒佛笑呵呵地侧躺在那里,身前一坨肥嘟嘟的大肚子,相比于寺庙中的千篇一律的盘坐的弥勒佛,这尊佛像是的表情和体态是如此灵动。“找到的料子有些偏长,因此让人雕成了侧躺的模样,还请玛嬷宽容则个。”太子笑着说。
太子没自夸,但谁都能看出来,如此大块的蓝田玉实属当世罕见。
“好好,大肚米勒服,肚量大好啊。”老太后笑得牙不见眼,一手儿子一手孙子,仿佛就是拥有了全世界。
于是太子也跟着灿烂地笑了,哪怕是面对着康熙的目光,他也是那一脸幸福子孙的表情。
在底下看着三位主角表演的八贝勒:……
说实话,这一年先是铅活字印刷术,和黄河水灾,接下来又是担忧妹妹的婚事和太子的亮剑,他真没有多少心思去好好准备太后的寿礼。曾经一度八贝勒还把这事儿给忘了。好在他家里有个云雯,早早让人寻了一块南边姚法祖送的老檀香木,雕成了镜框,又镶嵌了一大块水晶玻璃,便是一件还算看得过去的寿礼了。为了表孝心,云雯还在镜子背面装了一块刺绣,绣面上的九十九个寿字是八贝勒写的,她自己绣的。
如今那面做工精巧的西洋镜放在一众皇子阿哥的寿礼中被呈递上去,也就吸引了老太后不到零点一秒的目光。
八贝勒没有自己的寿礼必须出头的想法,然而想到云雯一个甚少做女红的娇客,为了那九十九个寿字也是熬了半个月才做成,劳动成果被如此怠慢——八贝勒忍不住握了握旁边媳妇的手。
云雯轻轻回握了他一下,示意自己不在意。
总的来说,太后娘娘就没有正眼瞧见除了皇帝的黄金屏风和太子的玉雕弥勒佛之外的寿礼。特意找了块超大的象牙做雕刻的老大直郡王猛灌了自己两杯酒,是个人都看出了他的不满,不过也没人在意。
直郡王跟太子别苗头有多少年,慈宁宫偏心太子就有多少年。这是从孝庄太后在的时候就流传下来的传统。直郡王再不满,也只能穿着橘红色的正装跟他同样穿橘红色的兄弟们一起,看着上面穿得金灿灿的祖孙三人秀亲情。
宴席的菜品也挨个送了上来,大冬天的露天宴席,虽然是挑了一天中最暖和的正午,然而大部分菜肴也失了温度,食材或者糊了或者硬了,只剩下调味还是御厨的水准。
当然了,其他人再怎么吃冷菜,太后娘娘是不能吃冷菜的。就主桌的那些菜,都是从小火炉上热腾腾地下来的。更有蒙古厨子当场在空地上烤全羊,羊肉的香味飘得全场都是。
云雯挑挑拣拣,选了一大碗还温热的金汤丸子,给丈夫盛了,再将那已经结了白色油块的牛肉放进汤里涮一涮,多少还能香香地垫一垫肚子,接下来就等着分烤全羊了。“可惜的是冬日里没有叶菜,这大油大肉地吃下去,回家又要不舒服了。”云雯小声说。
“那你就只喝汤,回去让厨房给你炒豆芽,地窖里的冬瓜也还有剩的。”八贝勒熟练地安慰福晋,一起这些年,云雯喜欢清淡他再清楚不过了。
羊肉已经烤好了,身强体壮的蒙古厨子一刀下去,羊肚子里的油就“刺啦”一声落在铜盆上。那肚子里竟然还坠出一只焖得金黄的大鹅来。落在盘子里的时候周围升腾起大量的水蒸气。
“喔,我说怎么这么香,里面还有一只鹅嘞。”人群中发出阵阵私语。
“呀,这鹅周围好多的料,你闻闻是不是有香菇啊?”
“可不光是香菇,还有胡椒、檀香,到底是皇家,就是大手笔。”
……
那大鹅也在厨子手里被开膛破肚,肚子里还有一只无骨小仔鸡。那只无骨鸡和鸡肚子里的燕窝自然是献给了牙口不好的太后老太太,而太后老太太又撕下一只鸡腿给皇帝,一只鸡翅给太子。而只有最亲近的皇室成员才能分到一块香嫩爽滑的鹅肉,至于在场的大部分人,就只能去吃烤得干干的羊肉了。
八贝勒作为皇子中还比较有脸面的人,分到了一块鹅胸脯肉。他和云雯分吃了,确实是没有辜负那足有四五斤的香料里外夹击,滋味相当不错。最重要的是,端到他们桌上的时候肉还是热的。至于作为妃子之一的良妃,远远地坐在屏风后头的后妃席上。八贝勒瞧着,端去后头的就只有鹅架子熬的汤和羊肉了。
爱新觉罗的血脉和非爱新觉罗的血脉,至少在太后娘娘这里是摆放得明明白白的。
不过老太太是这座宫廷里的金字塔顶端,也没人对她的处事方式有什么异议。皇帝今天是孝顺儿子,额娘说怎么分肉就怎么分肉,半分架子也没有。
而从结果上说,大家对套娃式烤全羊的评价普遍较高,哪怕是最外层的羊肉也是有滋有味的,相比围猎时候那些粗糙的烤制手法,用香料精心腌制过的羊肉自有它的口味优势。再加上是热乎的,大家都吃得挺高兴,各种马屁像潮水一样向太后涌去。
其中来自汉臣的大部分夸赞太后其实听不懂,但这依旧不妨碍她从众人的脸色中看出大家真正的态度。
“宴席还是要有热菜。”老太后拉着皇帝的手说,“烤全羊好,一大堆火现烤,才有宴席那味儿。我还记得皇额娘七十大寿的时候,也是在慈宁宫里烤了羊。那时候太子才这么高,给皇额娘切羊肉,刷刷的,那刀利落的,可把你吓得连连喊停,皇上还记得不?”
老太后口中的皇额娘,就是孝庄太后了。
太子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孙儿那时候还小,不懂事,让皇阿玛操心。玛嬷快不要再提了。”
“哈哈哈,太子不好意思了。”老太后指着太子爷的鼻子笑得促狭,就仿佛是普通人家里揭儿孙糗事的长辈。
康熙爷跟着笑起来:“这些小时候的趣事,能博皇额娘一笑,也是儿孙的福气。”
这场话里的机锋,大约是太子接着太后做保,给皇帝道歉了。太后也许是不知情的,碰巧提起了孝庄太后在世时对太子的宠爱和期许;也许是慈宁宫听说了皇帝革除了承恩公一事,有意在其中转圜。谁知道呢?
八贝勒抿了口已经放冷的汤,皱皱眉,放下了碗,回头招呼边上伺候的小宫女:“劳烦倒一杯热水。”
“是,是。”
小小的茶杯装着热茶马上上来了。茶水倒是新鲜热乎的,泡的六安瓜片。八贝勒把茶杯递给媳妇,让她暖手。“马上散场了,再坚持一下。”
别说云雯,就连他都有些疲惫了。如果皇帝还想维持储君的地位,麻烦快点把承恩公的爵位赏给随便哪个赫舍里吧!这么吊着大家都提心吊胆的很好玩吗?
但八贝勒不知道的是,当天散席回到乾清宫后,脸上一路挂着轻松笑意的康熙爷就直接砸了奉茶宫女递上来的杯子。
“扑通。”乾清宫里整齐划一地跪下一片,却连一句讨饶的声音都没有。
帝王的嘴角还挂着与宴席上一模一样的笑容,但眼里却没有半点温度:“好小子,连已故的乌库玛嬷都能利用,还有什么是他不会的?”
宫人们把头埋得更低了,一个个都恨不得自己是一个聋子。
而与此同时在毓庆宫,太子爷也砸了一个杯子,姿势动作几乎和老爹一般无二。只能说不愧是亲父子吗?然而太子的情绪除了愤怒,更多的是郁闷和躁动:“这样被人看笑话的日子,孤还要过多久啊?”
第262章 二十一岁的开年
如今的皇子阿哥们, 有一个算一个,段位都离皇帝老爹差着十万八千里远呢。
就拿承恩公空悬这件事来说,在皇子阿哥们看来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仿佛这件事没有解决, 就没有办法定下心来做旁的差事。别说老八心里惴惴不安,老四行走御前小心翼翼,就连太子, 也是全副心神都在处理与皇帝老爹的关系上。
今天汗阿玛生气了吗?汗阿玛已经原谅我了吗?汗阿玛今天会封承恩公吗?别是阿灵阿那个小子占了便宜吧?那我面子往哪儿搁。
本朝有三任皇后,赫舍里氏、钮钴禄氏、佟佳氏。钮钴禄氏的阿灵阿虽然也是外戚, 但更加显赫的身份是开国功臣之后, 身上那个一等果毅公是实打实的开**功所封, 因此也不差一个承恩公的头衔。而佟佳氏因为是康熙爷生母的娘家, 本身就有一个承恩公了。因此论起康熙朝皇后的承恩公, 赫舍里家是独一份。
再加上从前康熙想要维护太子的正统地位,没有给钮钴禄氏和佟佳氏加封也是理所当然的,同样是皇后, 原配和扶正的还是不一样的。这也是太子某些心理上的安全感的来源。如今突然被剥夺,他确实充分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于是这个冬天彻底老实了下来, 每天在康熙爷跟前读书尽孝,怎一个温顺了得!
然而康熙爷就像是忘了赫舍里家的似的,一如往常的那样处理着家国大事。与俄罗斯的《贝加尔条约》要签订了, 派了纳兰性德领队去边境签字;第一套铅活字在武英殿开始服役,印刷了好几种书籍, 可能准备编一套百科全书;朝廷的几个尚书到了退休年纪了,年纪大的下去,年纪轻的上来;到了年底了,参加过昭莫多之战的烈士遗孤需要慰问;再就是明年又要科举大比了。
甚至十二月初常泰在家中咽了气的时候, 皇帝还一脸唏嘘地跟太子说:“你去送你舅舅一程吧,好歹是你额娘的至亲。”
太子一时间是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最后太子表示他已经派了人去致哀,而常泰舅舅毕竟犯了错处被革职的,如果皇太子亲自去吊唁一个罪人,朝中大臣会不会觉得觉得太子任人唯亲云云。这是倾向于不去了。
康熙叹了口气:“如此也好,你派你门下的长史,再替朕送些奠仪吧。”
语气挺和煦的,但内容怎么听着就这么奇怪呢?皇帝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送奠仪,还要通过太子的手呢?雷霆雨露都是君恩,什么时候皇帝做什么还要让太子做主了?
且不说毓庆宫和赫舍里家是如何患得患失,八贝勒和九阿哥却是被皇帝爹叫进了乾清宫。
“之前不是听你说想要加开科举吗?如今你也又历练了两年,是时候写一封进谏的折子了。”
骤然听到这话的八贝勒人都懵了,好半天才从记忆深处挖掘出有关的记忆。哦哦,曾经年少无知的他是跟老爷子建议说开了算学科举、医学科举、治水科举来着。年少轻狂的想法,没意识到其中牵一发而动全身,没想到老爷子还记着这件事。
“朕看了你最近印的那些书,水利地理科可以先开,这是最近社稷之急;还有算经科,在唐代有先例。这两科可以先开。”
确实,先小规模试验,是老成稳妥的做法。
“皇阿玛是想在明年科举的时候加试这两科吗?”八贝勒问,“是哪些人可以来考呢?”
皇帝靠在龙椅上,老神在在,颇有一种治大国如烹小鲜的意境。“第一年,只许举人来考。考中了就是算经科和水利科的进士,直接上任,不必在翰林院熬资历。”
“只许举人来考也好。这样人不会很多。也节省了场地与开支。”八贝勒的思路被工作狂的皇帝老爹带着,一路朝着工作的细则上一路奔去不回头了。“儿臣只担心那些已经考了举人的,心思都扑在经史典籍上许多年了,各个想着考中会试光宗耀祖,恐怕来考算经和水利的寥寥无几。若是皇命发布出去,最后来应考的只有三五人,岂不是丢朝廷脸面?”
康熙爷笑着看八贝勒絮叨,最近这种笑容像是固化在他脸上了似的。“你不用担心,朕已经安排好了,便是人少,百人来考是不成问题的,第一年,即便只取中七、八人,也能缓解南方水患的压力了。”
哦,原来如此。从他第一次提出加开理工科科举到如今,这中间几年康熙没闲着,已经把潜在的特长生给培养好了。一切竟然是悄无声息就做好了。
八贝勒这下是由衷地佩服起皇帝爹来了。“儿臣只是年少时一时兴起,因着难度过大,转瞬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没想到皇阿玛私下里做了这许多准备,真是令儿臣惭愧。果真是空谈误国者多,唯有实干兴邦啊。”
这句“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挠到了康熙的痒处,尤其八贝勒的表情真诚,也是康熙爷好几个月没见到的了。别以为他不知道,老八和老十五一脉相承的机灵,看着气氛不对,这几个月听到“乾清宫”三个字都能绕道走。实在躲不过去了,也是一副乾清宫地板上都是钉子的感觉。
康熙生气归生气,但还是期盼真情的,现在这样子就很好,于是老爷子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且正是要举人才能来考这些杂科,才能保证此人基本的读写与人情往来是过关的。不然若是像武举那样,状元连个大字都不会写,难道官场就会承认这些人吗?朕还想让文举人考武进士呢。”
“皇阿玛所说,需要让考杂科之人有一定的经史基础,儿臣认同。然而要求举人是否太高了一些,儿臣本想着秀才就能考的。”
旁听了许久的九阿哥这时候插嘴道:“弟弟倒是觉得让举人考正好。八哥只想着举人难考,漏掉了偏科的人才,却没想秀才太简单了。底下那些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捐个秀才也是有的。还有秀才连经书的断句都断不明白呢。这种人要来作甚?秀才是不能做官的,举人却是本来可以做官的,虽然前途有限,但文人圈里还是认同的。这些人考个水利科,原本没希望中进士最多再五品官位置上终老的,如今有了向上爬的希望,不也算是一件皆大欢喜的事儿吗?”
八贝勒被弟弟说服了。“小九说得对,是我想差了。”
康熙爷笑眯眯地看儿子们给自己打工,赞了一句:“老九也长进了。”
于是事情就定下了,明年水利科进士的卷子,由八贝勒带着靳辅去出,而算经科的卷子,由九阿哥带人去出。“老九办成了这件事,朕有赏。”
皇帝爹特意说的赏赐,自然不是简单的金银珠宝了。是爵位或者官职。于是九阿哥一下就亢奋了,拍着胸脯保证会把大清第一届算学科举的卷子出得漂漂亮亮的。
这个时候的九阿哥还不知道,年轻的他又被康熙爷给摆了一道,因为同样的话,康熙爷对着三阿哥和四阿哥也说了。第二年正月底的时候,稳坐钓鱼台的皇帝爹就收到了两张算经考题,一份来自三阿哥,一份来自九阿哥。而同样的,还有两张水利科的考卷,一份是八阿哥带着靳辅出的,还有一份是四阿哥带着十三阿哥出的。
许久没有进宫的明珠被叫到了康熙爷跟前,而这四张来自皇阿哥的考卷就被摊在了他的面前。“端范(纳兰明珠的字)啊,来看看皇阿哥们出的考卷。前些年让你去看市面上与水利和欧罗巴算学有关的书,如今到了考校你的时候了。你来评评看,哪一份写得更好些?”
万万没想到,私底下替康熙爷物色理工科人才的,赫然是已经被雪藏多年的纳兰明珠。
如果是任何一个皇子阿哥知道了这件事,都会惊呼:皇帝老爹你不怕加在老大一方的筹码进一步失衡,夺嫡之争越来越剧烈吗?
然而康熙就是康熙,只因在看人选人上,明珠最合适,所以说再次启用,就再次启用了。不需要经过朝臣的商议,因为所谓商议势必会变成党争的相互攻讦。但皇帝除了要平衡朝堂之外,也有着要建功立业,革新国家的政治理想。
而明珠,显然也已经在私底下与康熙爷做出了约定和保证。
此时他接过面前的四张卷子,看到其中的编者中没有一处写着直郡王的名讳,也是神色平静,仿佛帮着大千岁夺嫡已经是前尘往事了一般。“臣年老眼花了。”明珠摸了摸头顶越发稀少的白发,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副老花镜,“臣先看算经科的。”
康熙很优容地挥挥手,就有太监替明珠拿来一把椅子,明珠就颤巍巍坐下来,戴着老花眼镜看卷子。他仔仔细细将两份卷子都看完,才小心翼翼地收起老花镜。
“三贝勒和九阿哥都是精通算学之人啊,皇上在教子一道上真是令人羡慕。”
康熙没有理会明珠的马屁:“你觉得两份卷子哪份更好呢?”
“三贝勒应该是找了门人一起出卷,每一道都在算经上有出处,最多的是《九章》,也有《九曹》、《海岛》上的,可谓名正言顺。仅有一题不是从传统经典里出的,也是摘自《几何原本》。然而,太注重正统了,就难免显得迂腐和死板。而算学是不能迂腐的。皇上要问臣哪一份卷子出得好,臣得说九阿哥的卷子出得好。胜在灵活实用,皆取自生活,用于民生,既有引经据典,也有推陈出新,便是让臣赖出,也不能出得比九阿哥更好了。”
康熙笑着点点头。“继续。”皇帝说。
“但若是要放出去让士子考科举,臣还是选三贝勒出的这份卷子。”明珠最后总结。
康熙继续点点头,将三贝勒所出的试卷放到桌案上。明珠不愧是他多年的老搭档了,在事情的看法上和他一模一样。小九的卷子出得比老三好吗?是的。是因为小九在算术上比老三更加博学吗?倒也不是,是老三太胆小了,条条框框束缚住了,就改革一事而言,不如九阿哥来得锐意进取。
但是眼下却是算学科举推行的第一年,考生的层次太低了,反而配不上九阿哥这么新颖的卷子。
第一年嘛,还是要鼓励为主的,所以还是稍微放放水,出些书本上的原题来得好。
但是要让皇帝来选择以后负责算学科举,常年为算学科举出卷子的人,恐怕还是九阿哥更加合适一些。
这一门解决了,剩下的就是水利科了。皇帝将水利科的两张卷子也放到了明珠跟前。这回明珠看卷子的速度显然比刚才要快许多。“高下立判啊!”大约只花了不到十分钟,明珠就放下了老花眼镜。
“八贝勒的这张卷子显然是有靳辅的手笔,而四贝勒的这张卷子却是带着弟弟一起出的。一方是多年实战经验的老将,一方是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蛋子。这不是高下立判吗?”
但还是同样的问题,如今是第一年开水利科。试题是不是不适合出的太难,不然没有人考上到底是不美的。八贝勒的这张卷子出的更好,但如果想要选择一张用来今年考试,恐怕还是得是四贝勒和十三阿哥所出的这张卷子更加合适一些。
明珠的手朝着四贝勒出的卷子上拿去,然而转瞬他就停住了手。
不对。
不对不对。
水利是国之大事,不能放水啊!选上来纸上谈兵的,会出大问题啊!
康熙笑了。“知我者,端范也。”皇帝将八贝勒和靳辅出的试题取过来,跟三贝勒的试题放在一起。
明珠抹去额头的汗水,自嘲道:“老了,老了,从前臣可不会犯这样的的错。”
康熙看着明珠,也想起了他这辈子的功绩,虽然贪婪,但明珠确实在每一次国家命运的重要转折点上都和他站在一起。
“这恐怕是臣随皇上办的最后一件差事了。”明珠指着桌案上的几张皇阿哥所出的卷子道。
他说话的时候颤抖得厉害,这种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岁月的摧残。康熙闭了闭眼睛,到底决定放纳兰家一马:“你的儿子们不掺和皇子的事情,朕保他们的太平就是了。”
第263章 二十一岁的初春
在后世的记载中, 西洋传教士自明末开始就来到中原,带来了西式科学的种子。量变产生质变,盛世繁荣文化, 这颗种子终于在康熙四十年的时候破土发芽,动摇了自明以来三百多年未曾变更的科举取士格局。这一年正月, 以皇三子胤祉、皇八子胤禩为首的数名皇子上奏建言,增开数算、水利地理两科会试,为工部、河道衙门充实官员,上允之,令四十一年春闱开始试行。
同一年的二月, 用铅活字印刷而成的《数算会试说明》、《水利地理会试说明》就在京中和地方上同步发售, 立马引起了轰动。
且不说那精美的印刷、御制的大印,其中内容的周到详尽, 更是常规科举不曾有的。
说明总共分三章:开篇以朝廷近况出发, 秉承康熙帝圣旨, 叙述新会试是为了选拔何样的人才,将来会派往何样的部门工作,望有志于此的才俊踊跃参加云云。开宗明义,万般清晰。更清晰明言的是应考的资格, 凡是往年和当年获得举人功名的便可参加,与正常考进士的资格无异,不过相比正常考会试更加宽松一些的是:已经出仕的举人,若所任官职低于县级,或者在期限前辞官, 也可以参加第一年的算学科和水利科的考试。
这是考虑到人的才能多少是有些偏科的,从前可能有一些在数理上有偏才的人,多年考不中进士, 便以举人的身份出仕做官了。举人出仕做官,除了要多年等待空缺外,最高不过知县,大多数人是在县学里当教谕,继续为基层科举选拔秀才发光发热。若是等不到空缺,就只能给官员贵族之家当幕僚或者先生了。
所以举人老爷,虽说衣食无忧,在地方上也是小地主体面人,但真正的政治前途,是很有限的。只有那运气极好的人,才能突破县级那层门槛,做到州府一级的官员,然而岁数也差不多到头了。而举人功名要想成就封疆大吏、入阁拜相,三百多年也就个位数的成功者吧,这还得是趁着战乱或者王朝初建缺人手的时候。
所以,那些个在典史、教谕等连九品都没有的官位上的混吃等死的人中,保不准就有传统科举漏过去的数学天才呢。然而八股科举的规矩是,已经候补做了官的举人,是不能再往上考的。由此可见,第一年算学科和水利科放开一道口子给这些人,着实是很体恤了,而这样的机会,也许也就是理科科举第一回开的时候才会有。
两册《说明》的第二章,则是详细介绍了理科科举的流程,从需要准备的材料,到京中报道的地点,从在京生活小指导,到考试放榜的时间、地点,应有尽有。最重要的是,许诺了理科科举的前程。
如果说第一章是将那些有偏才的人的热情烧了起来,第二章就是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因为从流程上看,数算科和水利科,考试时间和地点都与进士科的会试一模一样,首先就保证了一层权威性和公平性。而且,理科科举同样要给考生编《年貌册》和各种入场券、收卷票,杜绝冒名顶替。
而考试通过者,一样称贡生,一样要参与殿试接受皇帝和实权大员的亲自检阅,殿试通过者一样称进士,有朝廷颁发的“吏部收讫票”,有了担任高级官员的资格。不过他们的“吏部收讫票”与普通进士科的有着不同花纹,代表着不同的去处。传统进士科分一甲、二甲、三甲,按照康熙年间的普遍情况,一甲、二甲进士一开始的去处往往是翰林院,学习几年后就留京为官;而三甲进士则通常会在翰林院考核后外放,从知县做起,起点就是举人的终点。
而数算科和水利科则只各取一甲、二甲,约莫各三十人左右。录取人数比较少,但获得待遇却是实打实的:状元、榜眼、探花直接去有关部门实习,剩余二甲都是翰林院庶吉士,直接入算学馆学一年,一年后考察合格就都去有关部门实习。做官起点跟进士一样,都是七品开始。
白纸黑字的七品,这可比什么都实在。更何况看着朝廷着急的样子,等待算学科和水利科的缺儿,可比普通官职的缺儿容易太多了。虽然治水也好、营造也好,都是要花费体力的辛苦活儿,但读书人嘛,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大多数人还是有一颗上进心的。
然而,许多蠢蠢欲动的火热心思,在看到第三章的时候就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一个个陌生的书名出现在眼前,正是算学科或者水利科的考试书目。若说经典的《九章算数》是大家都熟悉的,那什么《海岛算经》、《五曹算经》还能说隐约知道个书名,那西洋来的《几何原本》、《代数简论》是近几年的时髦,但连《弧三角》、《方程论》都在其中,这就太过分了吧。
更可怕的是,在第三章的最后,写作“贴心”读作“扎心”地给大家贴了一张模拟卷,背书填空只有两道,剩下十道题都是计算,什么勾股、割圆,都只能算最基础的,难题算历法、算球面曲线皆有;当然了,参考答案也是尽有的,明说了扯什么皇帝圣明的小作文都是无用的,算学科算学科,扎扎实实算出来的才能得分,哪个步骤得多少小分都是明明白白的,没有投机取巧的余地。
算学科的卷子不好写,水利科的同样。虽然没有那些个让人头昏眼花的未知数啊无穷小了,但是水利科的模拟卷上都是现实难题啊,假设在哪儿哪儿修一条水渠,需要人工几何、钱粮几何、挖土几何、受力几何?如图所示的堤坝,画个三视图看看。如图所示的水闸,会塌陷吗?若是因为修建堤坝,要淹没两个村子,引起村民围县衙伸冤,你将如何处置?最后还有一题画地图。
得了,大部分人看到这里,都只能遗憾地摇摇头。难怪是只各取三十人呢,这也不是大多数人能写得来的卷子。也就是真的认真在研究算学或者水利的人能来玩这个了。
不过,根据后来的民间传说,康熙朝有名的数学家梅瑴成在看到《算学会试说明》之后,回家第一时间就把四书五经扫进了废纸篓里,并兴冲冲地跟祖父、同样是大数学家的梅文鼎说:“算学登科,再不是贱技了!”梅瑴成在康熙四十年的时候是二十一岁,刚刚中了举人,以他如此的年纪也当得起一句少年英才,然而刚刚是孙山的名次罢了,因此不敢去考会试,原准备在家打磨几年文章的。如今命运却是彻底改变了。
梅瑴成在康熙四十一年第一次算学会试中考中了状元,后来将大清的地图测绘技术拉升到了当时的国际领先水平,还培养了一大批地理方面的人才,被称为“地理学启蒙之父”,其徒子徒孙一直到清王朝覆灭之后,也在为科技事业发光发热。
当然这是后话了。
现如今,被无数士子感念仰望,直谈目光长远、做事牢靠的皇阿哥们,也有着自己的烦恼。
就比如错失了第一年算学科举命题权的九阿哥胤禟,下了朝就往八贝勒府上喝闷酒去了。“爷如今又是个闲人了。”九阿哥悲愤地说,“理藩院的差事丢了,这是爷的问题吗?这难道不是咱们家好二爷连累的吗?还有算学的卷子!爷反正是不服的,就老三出的那什么迂腐题?结果呢?爷的卷子丢出去给那些学子当下马威去了,老三的卷子是正经的考题?哈?哈哈,八哥,你评评理!”
八贝勒能说什么?只能按住九阿哥又往酒壶上伸的手。“没有了,真没有了。”
结果老九直接站起来踢了凳子,大呼小叫道:“酒呢?狗奴才给爷拿酒来!偌大的八爷府还没有几坛子酒吗?”
眼看着这个弟弟要撒起泼来,八贝勒只能跟着站起来拉住他:“你快少喝点吧?大白天的万一有传召……”
“八哥你别劝我!我今天就要喝他个……糊涂!”
八哥……八哥直接点了九爷的昏睡穴。
这边刚刚撂倒了一个不省心的,第二个不省心的就进了房门。“八哥……嘿,老九这家伙还搁着闹腾呢,可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十阿哥胤俄背着手进屋,他是真的挺瘦的了,完全不见小时候小胖墩的样子,不过瘦下来也精神好看,脸型上说实话很像康熙。不过瘦得好看的十阿哥,说起话来那叫一个阴阳怪气啊。
“唉,瞧我说的什么话。八哥怎么能算饿汉呢?八哥这会儿都赢麻了吧?这新科举的首创之功您能分一半,后头水利科的进士还得认您当座师呢。”
八贝勒可不是原装的八贝勒,会哄着弟弟们说话,江湖人可不会太惯着皇家小朋友的坏脾气:“又来招骂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心心念念想开个防疫科的,水利的卷子也不是我的功劳,是靳辅陈潢带着儿孙徒弟出的,转头这帮子人不是交给四哥,便是分给十三弟了。”
十阿哥踱着慢悠悠的步子进来坐下:“那好歹老爷子愿意让八哥、九哥沾这个名儿,弟弟我可什么都没有呢。但这也不怪哥哥们,谁叫我没本事呢?想不出新科举这样的好点子,也出不了好卷子。”也许是阴阳怪气久了,十阿哥语气里那股子味儿怎么都散不掉。
钻了牛角尖的青少年,那可真是一种何等人憎狗厌的生物啊。
“那你还穿着朝服来的?难道不是皇阿玛给你交代了差事?”八贝勒懒得跟他当阴阳大师,直接点破道,“还有跟着你来的难道不是乾清宫的李公公?宣圣旨都找了你,难道不也是用你?你就这样子散漫的态度吗?还不快给李公公和你八哥都塞个荷包?刚刚咱们就当是聋了。”
十阿哥被拆穿了,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八哥可真没劲,不过这个荷包还是给得的。”说罢,还真让随身太监掏出两个荷包,往李公公和八贝勒手里一人塞了一个。“说好了刚刚要当没听见啊。”
许久没见小十这般真心地笑过了,八贝勒都忍不住有些晃神。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封九皇子胤禟为固山贝子,授钦差大臣,率使团前往清俄边境的楚库伯兴买卖城主持开市。令议政大臣纳兰性德协理,土谢图亲王、和硕恪靖公主联络喀尔喀各部配合守卫。钦此。”
这还不是一封正式的圣旨,是先行的口谕,没有过多修饰的文藻,就事论事,也因此信息量非常密集。宣布完圣旨的十阿哥俯下身,笑眯眯地看向刚从迷糊中被点醒过来的九阿哥:“恭喜九哥,差事和爵位都有了。”
九阿哥,不,现在该说是九贝子了,他一个激灵就把头磕到了老十的鞋子上。“臣领旨谢恩!”
十阿哥“嗷”的一声叫出来:“爷的脚趾!奶奶的,胤禟你脑壳太硬了吧!”
“哈哈哈,对不住十弟。”九贝子连忙爬起来搂住十阿哥的脖子,“对不住对不住,九哥今晚请你吃饭,全京城的酒楼随你挑。”
“可别。”十阿哥脱身出来,眼神的余光往一直笑而不语的李公公身上瞟了一眼,“在九哥府上吃一顿就行。你身上担着差事,马上要启程的。还是要缜密,免得又被老爷子逮住错处。”
哇,真是难得见到小霸王十阿哥如此为别人着想。新鲜出炉的九贝子都感动了。“好兄弟。”他抱着十阿哥道,“有我一顿,就有你一顿。”
八贝勒看着两个弟弟,突然就觉得欣慰了一些。“去跟福晋说,让九弟妹来接人吧。”
九阿哥的福晋姓栋鄂氏,却是出自开国五大将的那个栋鄂,与出了顺治爱妃的董鄂氏不是一家,仅是同姓。按理说这个九弟妹的出身该是比云雯要好一些的,同样是一等公嫡系,开国的一等公,与平定了葛尔丹叛乱的一等公相比,嗯,也许胜在一点历史悠久底蕴丰厚。不过因为九福晋是幼女,上头有性格强势的姐姐,反倒是个好相处的性子。每逢她对付不了九阿哥的时候,老九跑八哥这儿倒情绪垃圾,九福晋就跑八嫂那儿求安慰求抱抱。
宜妃选这门亲事也是煞费苦心了,然而小九这对儿小夫妻却并不是那么和睦,只是上头有独宠嫡妻的八哥压着,凡是登了八爷府的门,还是要以九福晋为尊的。不然,八贝勒觉得,老九府上的妾室派车子来接人的事儿都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儿在老五、老七那儿也不是没发生过。
不过这夫妻之间的事儿,到底不是外人可以多说的。他作为哥哥,更多的是嘱托弟弟老实办差,不要趁机给自己的商行谋特权,也不要在外面用权势压人。“你自己名下有远行跨国的商队,还不知道这是一桩苦差事吗?如果家里有权有势、有田有产,谁又愿意风餐露宿,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呢?皇阿玛开互市是为了体谅民生,是为了让边境繁华起来,你可不能干竭泽而渔的蠢事儿,名声一旦坏了,十年百年都修复不起来。到时候别说皇阿玛要怪罪你,当哥哥的,也不敢再举荐你担什么大事儿了。”
老九原本飘飘然的大脑,经过哥哥弟弟连番敲打,终于是冷静下来了。“八哥,我知道的。越是自个儿名下有商行,越是要显得公正。我都知道呢。我在理藩院当差这些年,可有出过大的纰漏没?此行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又有纳兰大公子帮忙,必不会再有丢了官的事儿了。”
十阿哥听到这里,又忍不住开了嘲讽:“纳兰性德是遭了什么孽啊?要带咱们家九爷五年又五年的。”
下一秒,九阿哥就伸手掐了十阿哥的小臂肉。两人你掐我一下,我扭你一把,打闹着出了屋。刚好下人来报,道是九福晋早就派了马车在外头候着,两个不省心的弟弟就顺势告辞离府。说是在九阿哥府里摆便饭,但熟知大清政治规则的他们都知道这顿饭是要等到后天的了。
九贝子要去准备仪表、香案,迎接明天正式的册封仪式。还得准备北行的行李。
而十阿哥,要跟着李公公回宫复命呢。
总算将弟弟们给送走了,八贝勒就转到后头八角西洋楼找福晋说话。院子里的小湖结了冰,在烧着地龙的小楼里朝外望去,能看见落在冰面上的几片枯黄的叶子。
“老九该是不用我操心了。”八贝勒跟媳妇说,“只要这回差事办妥了,他也就立住了。边境上的事儿总有他一份,这事儿旁人也替不了,替了还得担心继任者被俄人诓骗。他的商行、商队,也算是过了明路了,钱财上也不愁什么。虽说没有贝勒面上风光,但家底恐怕比郡王还丰厚。偶尔皇阿玛想起他在算学上的天分,让他出几个题,那就更加稳妥了。”
八贝勒高兴,云雯也与他一样展颜:“虽说兄弟间情谊,不似外头死盯着爵位差事的势利眼那般,但若是旗鼓相当,相处起来才更加舒服自在一些。”
若是双方地位差距太大,总是A接济着B的,天长日久下来不是A心态失衡,就是B心态失衡了。便如同如今的十阿哥阴阳怪气,大部分就是他成亲了之后还是个光头阿哥导致的。
云雯说的道理,八爷如何不清楚呢。“小十啊……唉,其实小十要的挺少的。”八贝勒突然说。
“这又是什么说法?”
“今儿皇阿玛让他来给九弟传旨,整个人都比往常多两分笑意。哪怕是这种传话的差事呢,哪怕是旁边有九弟对比着呢。他也高兴。只因皇阿玛肯用他。但凡皇阿玛平时能多看小十两眼……他也不是非要求个爵位的人。”
那份阴郁少年的笑容,终究是有些让人心酸的。
第264章 二十一岁的初夏
九阿哥遇到的饱和式竞争,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也同样遇到了。区别不过是老九输给老三的愤懑被紧接着从天而降的爵位和差事给砸没了,而四阿哥和十三阿哥输给了老八一脉的郁闷就只能自个儿去消化了。
同样是在这个初春冰雪未消的夜晚,一墙之隔的四贝勒府的书房里灯火通明, 两名龙子凤孙就借着烛火逐字逐句地研究着竞争对手所出的试题。
“你也别觉得这份卷子老八有名无实,就拿这道问百姓被水淹没土地房舍后该如何赈济的题来说, 定是老八出的。靳辅可没有如此体恤的善心,他可是说出‘苦沿岸十年,还黄河五十年太平’的人。”四贝勒手指着卷面说道。
十三阿哥也认同,道:“也不是说靳辅不好,只是他是宁可自己跟着多干, 也不会让百姓少干的人。而八哥却多几分柔和, 这确实像是八哥会出的题。”
四贝勒就很感叹:“皇阿玛说你我不够实际,恐怕就是在这儿了。治河不仅仅是治河的问题, 更多的是百姓的问题。治河是为了百姓, 而非百姓是为了治河。在水利衙门中, 可不是只要和土方数字打交道就能成事的,协调人手、安抚百姓、彻查贪腐,这些要占了半壁江山。惭愧我与八弟一同赈过灾,一同理过政, 该用的时候却没能想起这些来。实在是输得不冤!输得不冤啊!”
“四哥也不必妄自菲薄。八哥虽然天纵才华,却过于随性,没有四哥那份上心。”十三阿哥连忙劝慰道。
四贝勒就摆摆手,阻止了弟弟继续往下说,转而又找出一处八贝勒卷子的闪光点来。“还有此处, 黄河起源青藏,经青海、四川、甘肃、宁夏、内蒙、山西、陕西、河南、山东、江苏入海,若将其分为清流段、增沙段、淤积段, 该如何划分为好?黄河之患,泥沙之患半之,增沙段如何减沙入黄?淤沙段如何清淤河底?何者人力更少?如此新颖的破题之词,不是老臣之言,定也是八弟所出。”
十三阿哥看了,只能点头附和:“靳辅陈述治水之策,你我自年少时便听得,哪些题是靳辅所出,一目了然。此前从未见他将黄河分成清流、增沙、淤积三段来论。一直治水都是淤积区河水泛滥,也只是在下游做文章罢了。八哥出这么个题,难道是觉得上游也能做文章吗?”
“从没有人这般想过。”四贝勒皱起了眉心。
“是啊。理论上来说,减少增沙区沙子入河,也能达到让下游减少淤积的目的,然而这真的能做到吗?”十三阿哥想到这里笑了两声,“这道题乍看着,也是挺天马行空的。比我那些个计算土方、人力的题,还要天马行空呢。”
然后两个皇阿哥相互看了一眼:“八哥/八弟不会真的有办法吧?”
气氛就突然凝滞住了,好久,四大爷才缓缓坐下来揉了揉眉心:“我直觉他定是有办法的。他什么时候提过没法实现的事儿?牛痘、铅活字、新科举,后两个虽然首功都给了旁人,但皇阿玛是什么性子?若不是首倡的是老八,怎么会把他排在第二位呢?如今既然提了上游治沙,也不会是无的放矢。这要如何办到呢?难道还能筑堤坝把沙子给拦住不成?”
欸,还真的有黄土高原拦沙坝。不过这就是三百多年后才被劳动人民发掘出来大规模使用的技术了。用的材料也不需要太先进,也不是太过巨大的堤坝,靠的是村村筑坝、河河拦沙,再加上锲而不舍地植草保土,才大幅削减了中上游的水土流失。更妙的是,随着沙土在拦沙坝下淤积,慢慢就会将坡度的地面改成平面。等这个拦砂坝被埋平了,一块肥沃的田地也就自然生成了。坡地变梯田,还能进一步防止水土流失。
不过这份资料,八贝勒只是在系统里打包好,还没有找到机会拿出来。毕竟时代不同,能不能适用也还是两说呢。虽然他自己和系统推演的结果都是可以,但毕竟只能算是纸上谈兵,想要真正应用于现实,还是让这个时代的专家论证一番的好。再说了,想要说服黄土高原上的本就辛苦挣扎的百姓退还一部分耕地去种树种草,才是真正的麻烦事。
得徐徐图之,首先得让水利科的科举顺利办下去,然后才有足够的人手去实现这些个方法。那小小的一道论述题,只是胤禩抛出来引玉的砖。
在他家那只打滚卖萌的小白熊的信息空间里,有着数不尽的改革方案,但能放在这个时代实施的不足千分之一,而即便是这千分之一,也需要时间去慢慢去催熟合适的土壤,人力所能做的,只是引导和推动罢了。
至少“自己能力有限”这件事,八贝勒认识得透透的,正是因为知道的多,才会意识到自己能做的太少。他也没有想要让百年变革在一瞬间实现的野心。变革的阵痛不只是轻飘飘“阵痛”两个字,仿佛后头的丰收可以弥补前头的牺牲似的;然而在事实上,那些失去的生命和人生,是旁人再多的幸福都无法追回的。
八贝勒没想让变革来得足够快,只想让变革来得足够的柔和。
如此他便需要等待,包括他心心念念的卫生防疫局和防疫科科举。顺序是这样的,首先要让新开的理科科举证明可行,让数算这个有过科举历史的科目打头阵,让水利这个朝廷之急压大义,在“只有四书五经高贵,其他学问都卑贱”的认知上破开一个大口子,等到大家认识到旁的学问也能做官,且做官也还不错的时候,就可以把卫生防疫局推上历史舞台了。一个全新的,专门监察各地鸦。片情报、疫病情况的部门,至少需要两、三百数目的基层官员。这些有专业知识的官员从哪里来?就需要一项专门的科举来选拔了。
一切的逻辑都是如此自然。八贝勒自然是跟皇帝爹讲述了他的畅想,而皇帝爹觉得这个畅想大约需要十年的时间来实现。前六年是让水利、数算科举出身的官员成长起来的时间,后面四年才是通过两次会试将第一届的卫生局班子给搭起来。
眼下卫生局还不能办,能办的只有名医大会。这已经是第五届名医大会了,名帖早在铅活字印刷术出来的时候就印刷好了。换了新技术之后,名帖做得更加精致好看,甚至比进京赶考的士子的路引还要漂亮。
时间定在五月十五,正是可以挪到畅春园里赏风景的时候,也难得获得了康熙爷的批准,而预定与会人员已经多达百人。这回八贝勒没有准备让众多名医瞠目结舌的新技术,他准备就防疫朝廷化、防疫常驻化的提案,听听众多民间大夫的想法。顺便统计一下医学圈子里有功名的人数。
就像皇帝老爹在开数算、水利二科之前,已经保证了有一百多参加考试的候选人了,八贝勒也准备未雨绸缪,不然到时候没人来应考、或者他以为能应考的人没有举人功名,达不到应考标准,事情可就尴尬了。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八贝勒计划得好好的名医大会,却被一个天降的大雷给炸没了。
康熙四十年四月,就在京城附近的河北景州爆发瘟疫,据说病情酷烈,死亡率极高。驻守直隶的八旗营都出动了,以军事力量封锁了景州往北的所有道路,以确保京师的安全。
而被堵住了北上逃生之路的景州百姓,只能选择南下。虽然军队在十天后完成了对景州的封锁,然而疫情已经外溢,到了二月底,承接了几乎所有瘟疫流民的山东开始爆发疫情,东昌、曲阜、钜野相继求援。而作为山东首府的济南已经封锁了城池,派出重兵抵挡流民向东蔓延。流民与官军在山东境内僵持,大规模流血事件眼见就要发生。
“形式急转直下若此,必须加派兵力封锁疫区。”朝中官吏纷纷表示。在漫长的封建时代的经验里,一旦爆发瘟疫,只能通过牺牲少数人,来达到保护大多数的目的。不光是高高挂起的满大人如此想,就连汉大人们也是如此想的。
“臣自请前往疫区救灾。”就在这万马齐喑之时,八贝勒出列道。
“八弟三思。”虽然与八贝勒关系最好的九贝子不在,但旁的兄弟们也纷纷出声劝阻,“你虽然一片医者仁心,但事情发展到眼下,已经不是疫病的事儿了,是暴民!纵使你再怎么华佗再世,也挡不住那些暴民的千军万马啊。”
“所以只有我去,我带着兵马赈济去,才能将动荡平息下来。”八贝勒说,“还有比我更合适的人选吗?”
……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
这天刚好是请安日,八贝勒上朝的时候,云雯正同其他妯娌一起,往太后宫中请安。不过最近天气越发炎热,太后娘娘不愿意宫里这么多人散发热量,于是早早将她们放了出来,让各自跟去母妃宫里回话。良妃自顾自地走了,云雯本想跟上去的,不料却被惠妃给喊住了,于是去了延禧宫。
延禧宫里的两颗桃树已经挂了果,小小的青桃藏在绿油油的枝叶间。宫女送上来的茶水,也添加了一片薄荷叶。
屏退了左右后,惠妃就抓着云雯的手,小声地问道:“按理说你上头还有亲生的婆婆,不该由我来问的。然而,良妹妹一向是随性儿的,只好我多嘴几句当个讨人嫌的长辈了。你们小夫妻快三年了还没动静,可是有哪里不妥当?”
云雯的脸一下子就涨得通红:“我……儿媳……”
“我不是要给你塞人。”惠妃连忙说道,“真要这么做了老八第一个跟我着急。只是毕竟有些女人家的事儿,男人难免粗疏一些,你要是不好意思跟老八开口,可以跟额娘说?你是身上不好么,还是你们就……不太频繁。”
云雯脸上都快要烧起来了:“前两年,八爷销毁鸦。片的时候沾了毒性,喝的调养药与子嗣有些相冲。最近一年倒是停了药了,然而……也一直没怀上。”
云雯一说“鸦。片”,惠妃也想起来了,当即搂着云雯一阵“哎呦哎呦”地叫唤。“老八办事这么不小心,倒是连累了你。”
云雯心里有些懊恼自己说了些小谎,原本是八爷自己喝避子汤的,被她美化成了调养药与子嗣相冲。另一方面,她又担忧连惠妃都坐不住了来找她问询,也不知道乾清宫的那位万岁爷会不会就直接赐了格格进来。她心里又觉得一年时间不算短了,事实上,十三个月之前八贝勒就停了药,算着日子努力造娃,然而她的肚子至今没有动静。
云雯不觉得八爷不行,那就开始担忧自己不行。
八爷这么好,她虽然心里不愿意有旁的女人来分享,但若是真害得他无后,她又怎么对得起这么个好丈夫呢?
心里藏着百转千回的心思,云雯就只能低头转着自己的手帕。
她的纠结被惠妃看在眼里,惠妃一向是喜欢娴静款的美人儿的,何况云雯年纪小,越发可怜可爱,于是更是将语气放软了三分。“是惠额娘的不是,惹了你的伤心事。老八行医这些年,说是活人无数也是当得的,这些功绩菩萨都看在眼里,即便是身上有些小恙,也不会让他无后的,你大可放心。如今不来,是缘分还没到。”
云雯更忧虑了:“八爷自然是功德无量,然而儿媳自问却是民脂民膏养大的花儿,没有什么功绩的。”
“快别胡说了。不说你玛法的功劳,救了多少战火下的百姓,你自己也是京中有名的大扫把,只把钱财往外扫的主儿。有事没事就布善的,我还能不知道吗?”惠妃连忙将云雯的自怨自艾打断,并且建议道,“我同你说,你也就差在不怎么信佛这一条上了。虽说这宫里信佛的未必就子嗣昌盛,不信佛的也未必就无子,然而拜一拜求个心安,也许久有了呢。京外妙峰山的娘娘庙据说求子很是灵验,可以去栓个娃娃,便是不灵,那庙会、香会很是热闹,让老八带你去玩玩也是好的。”
惠妃这番情商拉满的话,说得云雯也有些意动起来。也许,真的可以考虑去山上拜拜?
然而这边还在说求子的事儿呢,外头就有通报。“主子,八爷来了。”
惠妃一个“请”字刚刚落地,就见自个儿名义上的养子大踏步走进来。“给娘娘请安。”身穿贝勒朝服的青年单膝着地,打了个千儿。
“快起来吧,哎呦,多大的人儿了,怎么还叫‘娘娘’啊?”惠妃原本想打趣几句,将刚刚有些沉重的子嗣话题给带过去的,然而抬头就发现养子脸色不对。那是一种凝重和坚定混合的表情,倒有几分像是老大即将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这是怎么了?”
“刚好来了娘娘这儿,跟您说一声。儿子领了皇命,明日就启程前往山东赈灾去了,云雯……麻烦娘娘多看顾些吧。”
惠妃有些懵:“这自然是要帮你看顾的,然而山东有灾吗?水灾?地震?怎么没听说啊?且必须是你吗?前头还有好几个哥哥呢。你前两年常在外跑的,连子嗣都顾不上,按皇上的慈父之心……”
“是瘟疫。”八贝勒说。
惠妃就一下子都明白了。她闭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叹出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
“是。”
“你自己求的,娘娘也不好说什么。只是你得把保全自己放在第一位,你家里还有云雯,宫里还有额娘,还有八公主等着你替她撑腰,还有小十五等着你教他读书骑射,你是这许多人的依靠,一定一定,要平安回来啊。”
八贝勒没有答应,而是蹲了下来,像小时候那样仰视着惠妃的双眼。“娘娘,我尽量保全自个儿。但若是有个万一,你要替云雯做主,她的陪嫁,还有我送她的那些,都是她自己的,宗室不能抢走,也不能遣散她的忠仆。若是皇上有恩典,有子过继,那这些也要跟着她终老,子嗣方能继承。更不许提守节、殉葬之类的非常事,云雯要替我担着身后的美名,继续向良额娘和娘娘尽孝。谁欺负她,管着她,就是欺负我,管着我。”
他说到这里,当着惠妃的面解下腰带上的贝勒印信和府邸钥匙,一并交到云雯手中。
云雯的手刚一碰到钥匙,就像碰了火一样弹开来,乃至于她整个人都站了起来,小花盆底站得稳稳当当。“爷这是做什么?”一向文静的姑娘板起脸,凶巴巴地说,“跟交代后事似的吓唬谁呢?赈灾难道没有兵马跟着前去吗?定贝勒冠绝大清的医术,难道还不能平安回来?我不要这东西!”
八贝勒看着小媳妇的眼泪都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了,只能也站起来,拉住她的手,轻轻地拍着。“我没有旁的意思,只是让你替我守着家。”
云雯吸了吸鼻子:“爷先前还说家里没什么值钱的,我跟爷一块儿去。”
“赈灾队伍中没有女眷,多不方便啊。且你这两天不正是小日子吗?不好好听话乱跑的话又要肚子疼了哦。”八贝勒笑眯眯地给媳妇顺毛。
“这又有什么……”
“好了,都怪老八吓唬你媳妇。”惠妃一步上前揽住云雯的肩膀,朝着八爷指责道,“你办差就办差,着急就快去快回,说什么不吉利的话。看把你媳妇给吓得。”
八贝勒见钥匙和令牌都已经被云雯捏手里了,也顺势退了一步,道:“是我的不对,让福晋受惊了。那我先收拾行李去了。不光收拾行李,今晚还要调集人手,装配物资呢。”说完他就往延禧宫大门外走,留下云雯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
“等等,行李,爷知道怎么打包行李吗?哎,我跟你一道回府。”
第265章 二十一岁的夏天
八贝勒提前跟惠妃交代了后事是有原因的。
这次河北山东的疫情, 着实起来得太快,又发展得太粗暴了。其实景州有疫情的消息,约莫十五天前就到了太医院, 那个时候还是“某村有二三十人一同发病,上吐下泻, 高烧不止,景州官府已经下令锁村,请太医院示下”。这种程度的上吐下泻,也还不确定是不是疫情,也有可能是集体食物中毒, 于是太医院并没有遣人, 而是派了京中的两名在名册上的郎中去看了。
这两名郎中,一人对中毒颇有研究, 一人则是学过传染病的, 之前疟疾起来的时候也帮忙处理过, 算是有经验。如今虽然卫生防疫局的体系还没有正式建立起来,但凭着八贝勒的声望推行的医学圈子,得到各地疫病有关的消息那是相当快,尤其对于京畿地区来说, 从收到消息到派遣合适的人手,效率就连六部都只能说一句佩服。
然而,两名郎中是十三天前出发的,而八天前再次接到景州的消息,就是“某村病死过半, 疫病已扩散入城,病人满街,民众出逃”。而到了今天, 不光景州已经被划成了死地,接纳了景州流民的山东诸县,都开始爆发疫情了。
这意味着,短短七天时间内,这种未知疫病的致死率就超过了五成,且扩散进了早有防备的城市中。而仅仅又过了一周,景州城彻底沦陷,成为人间炼狱。
这样的致死率和传播速度都让八贝勒额角狂跳,在他已有的认知中,在系统的资料库里,有着如此非凡属性的烈性瘟疫,也只有寥寥数种罢了。
炭.疽、鼠.疫、霍.乱、天花,像哪个?
“从发病表现来看,上吐下泻,更像是霍乱。”歇了许久的小系统再次出山,争分夺秒地替宿主分析道,“朝廷大力推广,牛痘在京畿的普及度都快上百分之七十了,天花不太可能。且自打几年前轰轰烈烈地对抗疟疾以来,至少京畿地区的百姓都挺注重灭杀蚊子和老鼠了,最先在京畿爆发出来,鼠疫的可能性是比较小的。剩下的就是炭疽和霍乱,炭疽的症状是组织坏死的败血症,症状上还是挺恐怖的,如果是的话早就报上来了。而霍乱主要是消化道症状,上吐下泻脱水而死,从目前只有只言片语的报告中来看,霍乱的可能性最高。”
“如果是霍乱的话,我这里有一套非常有效的防治措施。但若是新病毒的话,事情就会麻烦许多。”小系统最后补充道。
八贝勒是一边在系统空间中翻看着资料,一边去太医院收集药材,调配人手的。他们只有一个晚上的准备时间,许多人是拿上几件换洗衣服、最多再带两件当被子盖的厚衣服就出门了。更多的时间要来查看药材。
理论上霍乱并不遏制,这种病菌不耐高温,随着水体和粪便传播。获取干净的水源,勤洗手,将患者的排泄物集中处理,将日常用品,尤其是餐具高温消毒,食物饮水高温煮沸,如此便能最大限度地限制传染。然而难就难在,山东民风彪悍,又是在疫情的非常状态之下,老百姓未必会听从劝告。
如何治人,是一件麻烦事儿。更害怕的是,到了现场之后,发现不是霍乱,那找到病因还要一段时间,在这段毫无建树的时间里,赈灾队伍会不会受到流民病患的冲击,就是一件不好说的事情了。
因此八贝勒当天晚上召集随行官吏,在地图上画出了如今军队围起来的疫区范围。“我们先到疫区边缘,此处,乃德州城,方才德州快马来报,德州将所有病患驱逐出城,因此情况还在可控范围内,然而城中依旧偶现疫病。我们先到德州,确定疫病种类和用药方子,然后就进入疫区,在东昌府周边寻找村落收容病患。”
“选择东昌府还有一重原因,是因为东昌距离济南较近,大部分流民在此与官军对峙。安抚流民情绪,防止□□乃是此行第一要务,甚至略重于治病救人。因此还需各位将军鼎力相助。”八贝勒的瞳孔在灯火的照射下跳跃着黄色的光芒。
“八爷说什么呢?既然满丕那老小子跑西南平叛去了,自然就只有末将这老家伙跟八爷走一趟了。”图尔海并几个眼生的将军一道发出坚定的“喝”字。这几位将军率领的两千人马都是京郊大营的精锐,康熙为了保这个要去疫区冒险的儿子,也是下了本钱的了。其中领头的是八贝勒门下的镶白旗佐领图尔海,其余几人他虽不认识,也不归他管,但名义上的总指挥是自己人,四舍五入也是一支能干活的队伍了。
而同样是八贝勒名下的佐领多弼,则是带走了制药作坊的全部人手,把运送药材的车驾装得再也装不下了,才勉强能够安心上路。如此士兵、大夫、药童、药工,这支队伍所有人加在一起,接近三千人了。如此多的人手在一天一夜之内集结完毕,几乎可以称得上一个奇迹。而所谓的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却有些顾不上了。
能够带上药材和赈灾银就不错了,可以想见一路上要缺衣少食的了。
云雯来城外送行的时候,看着乱糟糟的队伍就红了眼眶。“这火急火燎的,要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岂不是灾也救不成,还把自个儿给赔进去了?皇上一向谋定后动的人,怎么会就这样放八爷去?”
八贝勒笑得露出四颗牙齿,笑容太灿烂反而显得刻意。“爷带着贴身侍卫先行一步去德州,总之先查出了病因才好。且我是皇亲贵胄,我到了那里,民心也能安定大半。大部队倒是可以等着粮草,晚上一两天再出发。”
本来以这个时代的工作效率,等上十天半个月再启程也不能说慢的;如今能够如此争分夺秒,全是八贝勒坚持的结果。他视时间为生命的高效率也感染了其他人。四大爷也是一宿没睡,带着十三弟在户部软磨硬泡,硬是给抗疫的队伍多磨出了十车粮草。
“八弟先行。”四贝勒的下巴上有了青色的胡茬,可见是从昨天开始就一直在忙碌,没顾上打理自个儿的仪容,“哥哥自请了给你转送药材粮草的活儿,就在景州外的军营里,必不让八弟有冻饿之虞。”
八贝勒点头应是,继续看向拉着他的手不放开的云雯:“我已经交代过兄弟和门人了。一旦京中有什么变故,你就锁起贝勒府的门来,即便是皇阿玛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你什么的。”他没有再敢说交代后事云云,只道京中形式也不好,以便激起云雯的斗志,好不让她过度担心自己。
“我走了。”他潦草地与妻子和兄弟们告别,转头的时候,好像在城楼上看见了一个疑似康熙的身影。
怎么可能呢?
八贝勒忍不住又扭头看了看,这回他除了城楼上守城的官兵,什么也没有看到。
兴许是错觉吧,八贝勒将头扭回去,面向第一批要跟自己出发去探寻病因的医者。他们有些是太医院的臣属,但更多的是从京城内外征调来的普通大夫,许多人穿着白底青条的麻布防护服,胸前绣着紫藤花的标记,仿佛这象征着神医的花朵能够庇佑他们似的。知道受了官府庇佑,有大疫时就要率先出头是一回事,事情真的发生了,大部分人还是有恐慌的。
那种对超过半成死亡率的恐慌,被掩盖在医者的大无畏和责任感之下,依旧蠢蠢欲动。
所有的目光都在注视着他。
八贝勒举起手中的紫藤花旗,这面旗帜是从三怀堂的门口扯下来的,从前只是一面象征八爷开诊的小旗子,如今被绑在了三米高的旗杆上。“诸君,吾等此行凶险,不亚于将士出征。”八贝勒年轻的声音,响在一众年纪较长的大夫头上,让他们安静聆听,“虽无铠甲加身,然与疫病厮杀,亦是壮烈国士,保家卫国,恩佑后人。胤禩有幸,为诸君执旗,有进无退,至胜方休!出发!”
言毕,他率先分开人群,踏上了向南而去的官道。
“有进无退!”
“至胜方休!”
穿着麻布的人群跟在他身后,跟着那面摇摇晃晃的紫藤花旗,如一条白色的游龙。再后面,是第一批前行的五十骑兵和五车药材。
城楼上,穿着一身不起眼的酱色常服的康熙从门板后转出来,注视着那面快要消失在道路远方的紫藤花旗。梁九功眼看着天上似乎飘起了小雨点,连忙撑开一把油纸伞,替皇上遮上。
“不必。”康熙摆摆手。
梁九功一时是撑着也不是,收了也不是。最后他被康熙瞪了一眼,到底只能顺从地把油纸伞给收了起来。雨说大也不大,若有若无,隔一会儿才有一点落在脸上。
康熙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有评价什么,也没有勉励什么,只转身走下城楼。“走罢。”
“哎,皇上。”
有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停在城墙脚下,等着将紫禁城尊贵的主人带回宫殿之内。
作者有话要说: 我想说明一下,这段剧情在我一开始构思文章的时候就有了, 没有隐喻任何现实,也跟任何时事无关。
第266章 二十一岁的夏天
八爷离开京城的那天, 天上就飘起了小雨。而这场雨,一直持续了一个月都没有停下。
云雯养成了每五天就坐着马车在四贝勒府门前守候的习惯。因为在疫区边缘转运物资的四大爷,差不多每五天就会回京一趟汇报疫区的近况。而四贝勒一向挂念着府中的几个孩子, 从宫里出来总会回府换身衣裳再走。
于是云雯就会在此守着第一手的消息。有时候等半天,有时候等一天, 但这次四贝勒显然路上耽搁了,她就晚上二更回去睡觉,早上五更天就又来等着,终于在第二天中午堵到了人。
说实话,她如此执着, 四大爷都有些被吓到。
“倒是没有辜负老八对你的一番心意。”四贝勒干巴巴地跟弟媳说, 显然这句话说得是不怎么高明的。四大爷自己也意识到了,因为对面的云雯只是矜持地假笑了一下, 眉毛都不带动一下的那种。
“我想知道八爷如今在哪里。”云雯说。
四大爷沉默了两秒, 他原本是想瞒着女眷的, 然而云雯的态度太过于渗人,以至于他下意识就和盘托出了。“八弟进了流民营地,已经三天了。”
云雯的身体晃了晃,但她快速稳住了。“具体呢?有多少人跟进去?”
四大爷第一次发现八弟妹的难缠。从前只当她是个娇弱的才女, 又长得一副柔弱温顺的好容貌,才被八弟捧在手心里的。然而如今八弟不在了,换他不得不直接跟董鄂氏打交道了,才深刻认识到自己从前的“识人不明”。博览群书的哪有什么好相与的呢?这位抓重点的能力也太强了吧。
“八弟……”四大爷硬着头皮说道,“八弟只带了三名大夫和两个药童进去的。因为流民不相信官府愿意给他们粮食药材, 八弟就主动进了流民营,没带兵士,用来取信民众。”说到这里的时候, 四大爷明显是愤怒的情绪上来了。“他太胡来了!龙子凤孙,何等金贵?!哪怕是用一知县,去和流民交换也绰绰有余了,哪里值得他以身犯险!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这个道理从小皇阿玛跟我们强调了千万遍的,他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我要是早知道他是这么个热血上头自己性命也不顾的,我就该跟他一起进去,好歹还能拦着他!如今人已经进去了,还等怎么办?只能等!”
“我已经跟皇阿玛禀报了,若是一天后再没有消息,就让死士潜入进去救人!”
四大爷说到这里,才仿佛意识到这番话对于女眷来说太过刺激了,不由缓下语气,安慰云雯道:“你莫担忧,一切有我们。爱新觉罗家还没有落魄到放着自家的子弟去送死的地步。”
在细雨绵绵中,云雯缓缓抬起头。
“八爷是为了让流民相信他。他不是为了尚且安全着的济南城后的百姓这么做的,自有精兵强将用刀剑保护济南城。他进入流民营,是为了救那些已经成了弃子的流民。越快让流民相信他,才能越快让流民照着他的吩咐去熬药治病,才能救下尽可能多的人。
“他不是受了胁迫,他是求之不得。”
这种不带感**彩的分析,让四大爷有些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弟妹的意思是?”
云雯垂头想了想:“我唯有的担心,就是流民营缺医少药,病人混杂而无净室,即便是医者也会染病。若是八爷有个万一,我守着这府邸等一亡魂吗?”
她的话到这里已经有些大逆不道了,但在她那温柔清浅而不达眼底的笑里,那话语显得如此决绝:“若真有八爷染病的消息,四哥不能瞒着我!”
“你……想做什么?”四大爷沉了声音。
“不过是共患难罢了,我无儿无女,能为八爷做的,也就这个不是吗?”她真的很年轻,只有十九岁,尤其是多年独宠的娇养日子,让她如十五、六岁那么水嫩,与早早在后宅争斗中消磨了灵气的同龄人不一样,还像个未出嫁的姑奶奶。
四大爷不相信云雯能吃得了疫区那份苦,但她这份心意到底还是让他这个做哥哥的感动。“我不会瞒着你。”四大爷说。
他那个时候还不知道,他远远低估了眼前这位八弟妹。
第267章 二十一岁的夏天
后世对初代定王福晋有误解, 大多数戏文里唱的都是“将门虎女,天生大力,上马舞枪如在平地, 又擅火器, 男子弗如”, 又或者“面若桃花,生性豪爽, 有情有义, 故八王爱重之”云云。类似这样误会,起源于《清史》对八福晋的一段记载:
康熙四十年, 山东大疫,尸横遍野。定王奉旨赈灾, 凡求药者来者不拒。及药尽, 便亲寻草药, 亲施针法,民皆感怀。王积劳成疾, 而京内外传为“瘟邪入体,危在旦夕”。王福晋闻讯,奔马入山东,所带不过十余骑而已。及下马,壮妇侍卫皆已两股战战,王福晋健步如飞,面色如常,内侍外令无不服。未几, 王病愈。
经过史书和文艺作品的双重滤镜,八爷夫妇已经被扭曲成了病弱王爷和他的健壮媳妇。且不说这种误读有多么离谱,但至少它记载了一桩在当时相当不俗的事迹:身为京城闺秀的八福晋是骑着马赶往山东的。虽说清朝早期提倡满族姑奶奶的风范, 但在入关后还是鲜少有贵族女性如此做派。
而云雯如此争分夺秒,也不是无的放矢。那是八爷离开京城之后的第二十八天,一直老老实实呆在药材园里,靠着颗北方罕见的檀香树犯懒的小白熊,突然“嗷嗷”叫了起来。侍从怎么哄都哄不好,再加上小白熊不停地拱着女主人送给他的香包球球,意思十分之明显了。
于是等到女主人从隔壁四贝勒府打探消息回来,侍从就将小白熊的异常报了上去。
云雯速来知道这只白熊是能听懂人话的,然而万万没想到,这熊已经超越了通人性的范畴,到达了有些灵异的地步。只见白熊进了正院,就“嗷嗷”叫着将婢女嬷嬷们往外赶。云雯脸色大变,还以为正院里出了内奸,被通人性的小动物给识破了。类似动物有灵更能凭直觉判断好人坏人的传言,田间地头街坊邻居之间还是不少的。
还没等云雯揪着小白熊细细询问是她身边的哪位有不妥,就见小白熊将门“啪”的一关,掏啊掏的从长长的白毛毛里掏出了一瓶药丸子来。那瓷瓶挺小,不到十寸长,里头的药丸却是不凡的,一半浅蓝色一半白色,形状也不是正圆形,而是一种略长的形状。总之,那颜色和形状看着就不像凡物,材质也是,还能隐隐反射出光泽,若不是装在药瓶子里,白熊又“嗷嗷”叫着催她吃,她还真难看出来这是药,说是某种奇特的海外来的珐琅也有人信呢。
白熊不能说话,但反复用沾了水的爪子在地上比划“八”字,云雯再怎么愚钝也觉出来了。“八爷?你想让八爷吃这个药?”
小白熊连连点头,乌溜溜的双眼中一瞬间闪过如释重负的神情。还没等云雯差异这么只混吃等死的小白熊竟然还有如此丰富的情感,它又变得焦急起来,再地上连划三个“快”字。
这下云雯手都抖起来了。如果说“八”还能是随意比划出来的,或者八贝勒从前交过,小熊将这么个记号跟男主人联系在了一起。那么“快”字呢?这已经不是鹦鹉学舌或者猴子学戏法之类的范畴了,懂形容词,用形容词,这已经证明这只小白熊已经进入到了智慧生物的范畴。
而且“快”?给八爷送药要快?这背后的原因,稍微一想就让云雯背后全是冷汗,何况她刚刚从四贝勒那儿得到了消息,八爷进了难民营。“是不是八爷不太好……”她声音发颤,在说出“不太好”三个字的时候眼眶都红了。
小白熊低头,像是在有意避开她的视线,又在地上画了个“快”字。小白熊的短手短脚的,写字也不好看,如同幼儿初学。然而在云雯眼中,那满地密密麻麻的丑字,仿佛是神仙示警。
“你与他心意相通,所以用神药托付给我,对吗?想让我去把这药送给他,越快越好。若我说的都对,你用左爪画了方形。”
小白熊眨了眨黑色的眼睛,果断用左爪在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的地面上画了个正方形,横是横竖是竖,端正极了。
云雯惊得跳起来。“果然是神兽。”她抚着胸口,大脑快速地开始运转,也许是一开始和水吞下腹中的那颗药丸开始生效,云雯觉得精神前所未有的清明,四肢也充满了力量。
如此神兽,如此神药,不能泄露出去。按照这个时代的礼法来说,这么神奇的药物应该献给皇帝的,但是一旦这事宣扬开,无异于将八爷放在风口浪尖上。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家中的小白熊是神兽?竟然私自吞下了?是不是有自立之心?
只要想想有可能遭遇到的诛杀之言,云雯就觉得眼前发黑。这恐怕也是小白熊一直装傻卖萌,即便她家八爷要以身犯险也不跟随的原因。恍然想起之前白熊跟着八爷前去禁烟,又被圣上批了奢侈一事,现在想来,许多事情已经早有端倪,但被她家男人小心翼翼地控制在了一个貌似正常的范畴内。
如果八爷一直对外瞒着小白熊的秘密,那么她也应该遵照八爷的惯例来处理事情。要隐瞒下去,不光是为了未来的平静日子,更重要的是白熊说了要“快”,来不及将药的神异宣扬开来一场朝廷大讨论了,她也不愿分几枚药献给皇帝太后。万一耽搁了八爷的病,她死了都无法闭眼的。
云雯在一瞬间作出了欺君的决定。
她将小药瓶封好,摆在桌子上,再清理掉地上的水渍,然后开了门让外头担忧的婢女嬷嬷们进来。“你们猜这小家伙神神秘秘地做什么?”云雯脸上挂上一抹浅浅的笑,“从前八爷给我留下一瓶救急的药,说是若是他不在身边,而我又得了重病,可以用这瓶药吊命。用的都是好药材,后来突然找不见了,我还心疼呢。原来是被这小熊给藏了起来,今天才被翻出来,巴巴地给我献宝。”
如临大敌的春绕等人也看见了桌上的瓷瓶,跟八爷平日里装药丸子的那种瓷瓶大差不差,于是也松了一口气,接受了云雯的说法。“隆隆果然是通人性的白熊,这是见到福晋最近神思不属,以为您病了呢。”嬷嬷们自动替小白熊描补,听得小系统都一愣一愣的。“哎呀呀,可算是没白疼你一场,你是觉得福晋病了,劝她吃药对不对?真不愧是八爷在药材园子里养大的白熊。”
小白熊突然发现,女主人准备的说辞,可真是太精妙了。一来把它的异常给掩盖过去了,二来也为接下来给八爷送药留了引子。
首先嘛,家里的宠物通人性,藏东西、献宝,一般的小猫小狗也是有的嘛,白熊聪明点,知道了生病要吃药,但这对于神医之家的宠物来说,见得多了能联想,也就只能说一句聪明。毕竟它把事情弄错了,女主人是担心焦虑,并不是生病,分不清生病和心病的差别,正符合人类对动物的预期。
然而,八爷从前留下的救命药被意外找了回来,而八爷此时若是又传来不太好的消息,那么八福晋带着救命药赶去送给八爷,不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嘛。
接下来就是自请出京了。
是的,云雯准备亲自往山东走一趟。实在是这药丸太过奇特,光是那异常的宛如景泰蓝一般鲜艳的外表,就能一眼让人看出神异来。云雯不敢让他人带着药去,万一路上有人好奇开了封口查看,或者意外洒了,事情可就瞒不住了。她得亲手将药丸送到八爷手上。
安抚住了府中众人,将一步三回头的小白熊送出正院,云雯又假装看见旧物伤怀,独自一人回到屋里。待到担忧的婢女嬷嬷们一脸心疼地退到外头,云雯就一秒收了伤感的表情,快速地翻出一个普通装金银瓜子的带锁小木盒,以及好几张油纸。她小心翼翼地将瓶中的奇异药丸全数转移到油纸中包好,又锁进小木盒里。她将木盒贴身藏在胸前,又穿了两层相对硬的罗衣掩藏住木盒的痕迹。得亏如今是阴雨连绵的异常天气,不然真要按季节来,她非得被闷出满头大汗来。
如此,就将那有些像珐琅或者烧蓝材质的药丸伪装成珠宝工艺品了。油纸包珠宝防止碰坏,也是说得通的。这样即便药丸被发现了,常人也难以联想到这是能救命的神药。
云雯决定从现在起,就将木盒随身带着,包括她进入宫廷求康熙爷的时候。
细雨绵绵地下,将宫灯的光渲染成模糊而摇晃的光晕。这样的模糊,仿佛也柔和了乾清宫刚硬的线条。
皇帝在桌子前面批折子,八百里加急的奏报,两天不到就能从济南到达京城。纸张上面仿佛还带有疫区的潮气。“定贝勒今早又泻了一回,太医们害怕是染了疫,众大人都劝他休息,但贝勒依旧去见了流民……流民如今最信服贝勒,一日不见贝勒就惶惶不安,以为会遭到屠杀……”
在位三十多年的康熙爷,对国家的掌控力已经触摸到了封建帝制下的巅峰。各地大员中都有康熙爷的眼线,事无巨细地写密折给他。山东自然也不例外。也因此皇帝虽然足不出紫禁城,但对老八在山东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康熙爷将这封密折逐字逐句地看完,在最后批了三个红字:“知道了”。然后他停了笔,原本作为阿玛他应该再加几句的,类似“贝勒年轻冲动,但你们都是死人吗”或者“八贝勒有个万一,尔等的官就到头了”,总归,儿子是自己生的,也算是出息,不能因为他现在在流民中有了些声望就放他去死。那他真成了话本子里玩弄权术没有人性的皇帝了。
康熙自信自己对儿子的教养,不会养出一个在流民中振臂一呼打回京城的八爷,图什么?这都不是老八中邪可以解释的,绝对是有反贼假装他儿子搞事情。
康熙自嘲地笑了笑,他有闪过这样的念头,就有些对不住在外头拼命的孩子了。还真是老了,或者说,是被太子伤了心。太子跟老八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个让他骄傲的儿子,唔,应该也是个让他骄傲的儿子。什么时候就变成如今这副父子相疑的样子了呢?
烛火在灯罩里轻轻爆了一下,将思绪飘远的皇帝给唤了回来。
“八福晋还在外头跪着吗?”康熙问。
梁九功快速出去瞧了一眼,然后步履匆匆地回来。“回主子,还跪着呢。”他抬眼看康熙,发现皇帝脸上的表情有些柔和,不由得心思一动,加了一句,“哎呦,这雨虽小,但淋了半个时辰,衣服都湿透了。怪可怜的。”
康熙叹出一口气,用朱砂笔在密折上“知道了”三字后面刷刷刷地添上数字。“也算是回报了老八对她的独宠。那便让她去给老八侍疾吧。”康熙爷写的时候说道。他大约写的是让山东官员做好接待八福晋的准备云云。
待到康熙爷写完回复,丢下御笔,将密折拿起。“公费扬古如何看?若是你舍不得,朕还能改笔,没有外人知道。”
原来竟是云雯的爷爷,一等公董鄂·费扬古也在殿中,与今天值班的两个大学士站一块儿。费扬古去年在草原上刚刚病过一会,如今看着依旧有些消瘦,胡子也花白了。他连忙跪下道:“儿孙自有儿孙的命。八福晋已经嫁入皇家,又是她自个儿求的,臣是外人又是臣子,自然没有可以置喙的地方。”
康熙点点头,他写都写好了,哪里是诚心询问费扬古的意见呢。
儿子病了,有一定概率死亡。而儿子好着的时候独宠一个福晋,别家可以有侧福晋啊侍妾啊去侍奉,这家可就只有福晋能上了。本来看病就有大夫用药,让子孙妻妾侍疾,就是图个有情有义和心里安慰,心里安慰病才会好。如果八福晋这时候推婢女或者老八的嬷嬷出来,康熙爷才会大发雷霆呢!
他话都想好了。“没有成了婚的男人还让乳母侍疾的!”保管能羞辱得八福晋不得不去疫区。
然而八福晋比他想象得积极,这边才刚刚得到消息呢,她就已经在乾清宫外跪上了。应该是老四透了底,他毕竟在负责疫区外的物资转运,得到消息会比乾清宫快一点。皇帝的眼线早就查得透透的了。可以,不错,很乖觉,不愧是知道分寸的费扬古教育出来的大孙女。
康熙之前对于八福晋独宠的些许不满此时烟消云散,一饮一啄,自有因果。得了多大的好处,就得担多大的责任。云雯愿意担生死的责任,那康熙也不介意让她继续享受尊荣。
“死奴才没有眼色的东西。”康熙爷骂道,“主子爷忙忘了,你们也不懂劝一劝的吗?还不快让良妃来接人?记得让八福晋换身衣服再出宫。她还要出远门,万一着凉,好不容易求来的差事可就泡汤了。”
“哎。”梁九功虽然挨骂,但他侍奉皇帝多年,自然听出来康熙其实并没有真的生气,可见他这把是赌对了,连忙应和着出门找八福晋传旨去了。八福晋这次必定得承他的情。
别人不知道,他梁公公可是对这宫里的皇子门清,谁是皇帝当小猫小狗宠着,谁又是万岁委以重任的栋梁,寻常人可没法从深不可测的皇帝身上参悟出来。
也许只有他梁公公隐约能感受到,经过这遭,万岁爷对八爷的器重有加了一层呢,全然不是有些人传的那样,八贝勒自降身份给乞丐乱民看病,不顾大局,已经惹了万岁爷嫌弃。哈哈,也就骗骗那些闲散宗室和落魄满人罢了。
第268章 二十一岁的夏天
云雯从宫里出来的时候, 那种神药带来的全身充满力量的感觉还隐隐盘踞在心头。她觉得自己身体变好了,至少短期内变好了, 淋了半个时辰的雨, 别说发烧,连个喷嚏都没打。她从前虽没有什么弱症,但也像正常闺秀一样, 每年小病个两三回。如今这种“没事儿,我还能再淋一晚上雨”的感觉,属实是有些异常的。
对此,她也找机会描补了一二。“我只恨不得立马飞到八爷身边, 看见他安好才行,哪里可以生病?菩萨都会保佑我的。”
不过她显然是又有些多虑了, 大家伙只会惊讶地表示:“不愧是将门之后啊, 虎父无犬子,八福晋看着娇娇弱弱的, 没想到竟然是如此康健的体格。”大家都没觉得她淋雨不病有什么异常, 虽然在乾清宫跪着淋雨的人十有**都会生病, 都是心理压力加持的,但从前不也有人没病倒吗?至于吃了神药才能这样什么的, 呃,得有多大的脑洞才能猜到真相啊?
第二天,云雯收拾完行囊,周围传出来的所谓“将门虎女”的言论后, 果断决定扔下马车,骑马往山东奔。她可能做不到像八百里加急那样的速度,但是一天行上四百里,也就到达疫区外的封锁线了。跟那边的官员接洽好, 换了马,第二天就能穿过封锁线继续往前走,三天怎么的也找到八爷了。
就是人一天要在马上跑四到五个时辰,是挺受罪的了。考虑到这样的赶路强度,云雯没有带她陪嫁的春夏秋冬四个大丫头,而是从八爷留下的忠仆中挑了有身手的婢女八人,从门下挑了身家清白的侍卫八人,组成十七人的马队,撒开蹄子往外跑。
云雯不是对自己的体力盲目自信,而是前一天晚上,她私下里找灵异的小白熊询问过,白熊又拍给她一枚药丸,仿若也是珐琅那样微微反光的质地,小小的短柱状,两头是圆弧的,不过与之前那瓶浅蓝色的不同,这回的药丸是鲜艳的橙红色。不过她具体没有看清,药就直接被塞进了嘴里,咕咚一下随着口水咽了下去。
“够我找到八爷了吗?”云雯小声求证。
小白熊把她往外推,意思是催她快走。
于是云雯头也不回地走了。她们一行冒着雨骑了三天的马,最先挺不住的是旗民侍卫,有一个发烧的留在了封锁线外,另外有两个开始打喷嚏流鼻涕,但也咬牙跟着进了疫区。然后着凉的人数开始增加,最终到了五个。然到底是挑过的人员,大家虽然疲惫,但依旧表示休息一晚就能继续效力。
就连几个磨破了大腿内侧的婢女也是强打着精神,要护送着福晋进流民营的。
毕竟,福晋那么娇娇弱弱的一个人儿,同样经历了非人的三天赶路,虽然看着还好,但难免有凭着一口气吊着的可能。万一等见着了八贝勒,福晋一口气松了就昏过去了,可不得她们照应吗?
她们身为宫女却习武出身,一般也不会分给后宫嫔妃,不是直属于皇帝,就是分给皇子。但总体来说,身为男子的主子也习惯用男性作为防身武力,她们这些习武的宫人,长得好的能派去当间谍,长得一般的就只能做些粗使活计了。她们算是幸运的,能有这般非她们才能派上用场的时候,而且是堂堂正正的用场。若这回建了功回去,以后在八爷和八福晋跟前也更有脸面一些。事关前程,自然拼命,此时八个宫女一个不落,团团围在八福晋身边,该打伞的打伞,该开道的开道,再利落不过了。
而被她们误认为“只凭一口气”打着鸡血的八福晋,半点感觉都没有。小白熊拍给她的那枚药丸绝了,若说之前的蓝色药丸只是让她不容易生病,那枚橙色药丸就连她长时间骑马的擦伤都能抚平。云雯抿嘴,更加决定要把药丸的秘密烂在心里。她摸了摸胸口,小木盒的形状带给她额外的安全感。
云雯深吸一口气。“走。”
话说八爷如今,被隔离在一间村中富户的家中。
济南府不让流民进城,而是在济南以西的大片农村地带,腾出了几个村庄让他们安置。八爷来了之后,专门划分了好几个区域,有用来安置原本的村民的,有用来安置京畿跋涉而来的流民的,还有两个村,专门用来隔离病患。
疫病不难确诊,正是高毒性的痢疾。爆发快,传播快,死人也快。在没有知识缺乏卫生防护的年代,确实过于骇人。八爷来了之后,极力宣扬病从口入的理念,带着流民打井水喝,喝水吃饭都要煮沸,然后将病人的排泄物集中填埋在远离水源的地方,传播速度立竿见影地降了下来。
这些举措要管着文盲的老百姓去做还是挺费了一些时日的。不过八贝勒这些年也不是白锻炼的,直接抓了疫病之地口碑较好的县丞小吏,以责任威逼,用升迁利诱,迫使这些人成为他防疫措施的传声筒,层层下派责任。马上,连随便在树上摘了个桃子啃的小屁孩都会被看见的大人打一顿了,完了桃子还被扔锅里,滚成了桃子酱才进了人类的嘴巴。
痢疾的传播被抑制住了,患病人数不再一家子一家子地增长,治疗就能承受住。源源不断的药汁子和盐糖水灌下去,实在不行了还有太医的个性化治疗。情况是肉眼可见地好转。
眼看着隔离村病愈出来的一批接着一批,山东人也就不拿隔离村当死亡村看了。
“哎呦,这回的疫病也没有传的那么严重嘛,这进去十个,能活着出来九个,以前闹瘟神哪有这么好的,不都是封起来,里头的人死了多少,数都数不清的。”
“你懂什么?若是不严重,朝廷怎么会出动这么多兵马?若是不严重,济南城怎么就封了?能活那么多人,全靠八爷力挽狂澜,没听说八爷都累病了吗?”
“哎呦喂,八爷病了?这怎么好,可别染上痢疾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在上,三清在上,一定要保佑八爷啊。八爷是个好官。”
……
八贝勒一开始的病情并不严重,他有内力傍身,即便是感染了高毒性的痢疾杆菌,也比普通人要能抗,他自己又掌握了足够的医药知识,该补水的时候补水,该补糖的时候补糖,该喝药的时候喝药,因此还能咬牙强撑着工作。
说起来,他被感染痢疾,也是措不及防的一件事,是一口常用水的水井被污染了痢疾杆菌,大约是某个打水的水桶被病人接触过,又没有充分清洗消毒。八爷用那口水井的水洗手,才不小心染上了。系统远程对宿主进行例行健康检查的时候,就将感染给发现了。八贝勒立马下令封了那口井,并开始规范水桶的使用。
他当时还没觉得自己有多严重,每天晚上运功排毒,白天就坚持工作,俨然一个没有症状的正常人。然而每天监测着宿主状态的小系统通过模型预测,宿主的免疫系统就快压制不住痢疾杆菌了。终于,在隔离村又迎来了一些山东本地的患病者时,八贝勒倒在了岗位上,上吐下泻,喝了两辈的药量才勉强起身。
这下,他得病的消息也就传开了。考虑到民心安定,身边的幕僚和官员们口径一致说只是过于劳累所致,但太医们都知道,八贝勒这是染了瘟疫了。于是八爷被转移到了隔离村边上的一间地主大院里。每日的排泄物和用品,跟着隔离村一道处置。
病来如山倒,他能感觉自己浑身没有力气,然而还要强打起精神去安抚流民百姓。太医们都哭了:“八爷何必如此作践自己。”
尤其是远道赶来的叶桂,拍着胸脯保证说痢疾的种种病性,他都已经了解,显微镜也是会用的,八爷完全可以把外头的事儿交给他来做。
叶桂如今名气也响亮起来,是名医大会中的风云人物。他今年夏天本来是往京城来参加名医大会的。叶天士同学喜欢周游行医,每年出发也比常人早。结果他刚到山东境内,就遇到了封锁,听说是爆发大疫而八爷已经在挑大梁了,便毛遂自荐前来帮忙。
这些年下来,八爷也是信赖叶桂的。见到他来,肩头的重担都轻了两分。至少有些重症患者,是有人替他分担了。叶桂也不负众望,很快上手,人人都称叶太医了。叶桂一开始还跟老百姓澄清他只是一个民间大夫,不是太医,然而工作越来越繁重,他索性放弃挣扎了。叶太医就叶太医吧,被叫两声又不会少块肉。
因此,如今叶桂说他能替八贝勒照管大局,就医术上来说,八爷也是信服的。但是,“你毕竟是布衣,又是汉人,压得住下压不住上。”八贝勒强压下想呕吐的**,将一碗滚烫的盐糖水全数喝入腹中,随即胃里翻上来的苦味,让他想起前世孤儿期流浪挨饿的日子。
“真是变娇气了。”八贝勒自嘲了一句,随后说道,“爷还是得每日露露面,不然……好不容易看到曙光了,可别又给黑回去了。”
他强撑着想要站起来,然后就踉跄了一步。连着五天没有好好吃饭了,□□上的虚弱,已经不是呼吸吐纳运行功法可以抵消的了。武功是武功,不是仙法。
“八爷。”四周响起一片惊呼。
八贝勒只好坐在床边,他坐着还是可以的。“去,都去。我歇一歇,你们都去干活。”他顾不上酝酿用词,只是驱赶这些人力去外头救治病人,别都挤在他这里浪费资源了。
“嗳,嗳。”太医们抹着眼泪正准备往外退,就听见地主大院门口有女子的娇喝:“八福晋当面,奉皇命前来侍疾,不得无礼!”
大家用了好几秒来消化这么个消息:“八福晋来了。”
人是有亲疏远近的,这些太医和底层官员,对八爷的医术和人品那是心服口服,但对于八福晋,就毫无概念了。他们自然是希望八福晋能来照顾八爷,劝八爷好好休息,让八爷早日康复的。至于八福晋会不会也不小心染上痢疾,就不是大家第一反应需要考虑的事情了。于是一个个脸上露出欣喜来。
“八爷听到了吗?是八福晋来了。”
被当头砸了个媳妇大礼包的八爷人都傻了,连忙在识海中沟通小系统:“云雯怎么跑疫区来了?这里多危险啊?我有内力傍身都中了招,这痢疾杆菌变异后属实是厉害,难怪在河北造成了死亡过半的惨剧。你怎么可以让云雯过来呢?我现在的身体,怎么照顾她?”
小白熊在识海的界面上给宿主亮了个白眼:“系统是最科学最正确的系统,系统都说了让宿主休息,淋巴细胞数在持续走低,某些宿主就是不听不听呢?”
八贝勒:“……”
“既然宿主不听,系统自然要采用非常规手段。”
再是好脾气的八贝勒都暴躁了:“那也不该把云雯牵扯进来,我自个儿不当心,本就与她无关的。”
“夫妻一体,八爷说什么无关!”云雯一脚踏进屋子,她一身带着湿气的旗装,鬓发有些从发髻中散出来,但因为到了目的地要见外人,特意拢了拢,于是整个人都比往常多了两分凌厉。
在八贝勒的记忆里,云雯即便是不高兴了,也是使小性子说讽刺话的时候多,哪里见过她如此强硬的语气说话,一时有些呆愣。“我只是担心你。”他小声逼逼。受到的冲击太大,连身体上的不舒服都没有那么强烈了。
云雯抓着他的手,摸了两下,感觉到他瘦了些,原本粗细刚好的手指,都显现出骨头了。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用手推着让八贝勒躺回床上:“后面我来照顾八爷,八爷在外头有什么是太医们做不了的,我替八爷去做。”
这话一出,太医和官员们心里一开始是一跳,随即就多了两分莫名的安心。别说,还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八贝勒是个敢只身闯流民营的,八福晋也是个巾帼英雄。
八贝勒被福晋推到,无奈只好老实养病。“我先睡一会儿,下午我带着你去见那几个河北逃难来的领头人。还有八旗,还有济南城的官,每天都要让人查账,别让人贪了慢了,都是救命的……”他说着说着就昏睡过去。也许是福晋的到来确实是让他放松了许多,明明是裹着湿气的身躯,一丁点家里温暖的气息都没有,他也还没关心福晋一路来有没有受苦,但就是承受不住突然放松带来的意识模糊。
睡着后的八贝勒很不安稳,像是梦里也在抗争一般,眼底的青色非常明显。
云雯心疼地给他掖好被子,又用凉开水慢慢擦拭他的额头。
“诸位辛苦了。”云雯起身给在场众人行了个礼,“此后八爷身边有我,我一定劝住他以身体为重。”
“哎呀哎呀,多亏福晋来了。”
“福晋真像是及时雨啊。”
众人夸了几句,到底男女有别,知道是该告辞了,没看到一排八个婢女腰间还配着匕首嘛。且说,外头还有一堆活要干。云雯见他们都要走,也松了一口气,嘱咐了几句要小心行事,别像八爷一样染了痢疾的言语,又每人送了一个一两银子的小药包当见面礼。
她是骑马赶路的,真金白银带的不多,银票倒是兑了不少,然而面额过大,倒是不好用来赏人。
好在如今共患难的情况下,众人都过着委屈日子,缺衣少食不至于,但想要吃好,或者洗澡打理,来点娱乐活动,就难得了。因此也不觉得八福晋给的礼少了,只觉得药包里塞的白头翁、黄连和黄柏都是好货,万一药材不够用的时候还能拿出来煎一碗应急。
打发走了外人,又让带刀婢女们去外间守着,云雯绞了一块帕子,开始给八贝勒擦身体。她没伺候过人,因此动作不够轻,但八贝勒也没有醒来。快速一擦,又用被子盖上,云雯摸着胸口的小木盒,陷入犹豫。她是该趁着八爷睡着的时候喂药呢,还是等他醒来?
第269章 二十一岁的夏天
云雯最后决定现在就给八爷喂药。
一来她担心病情拖不得, 她家这位爷也不知道强撑了多久,内里还不知道有多严重呢;二来, 借着给八爷擦身是最好的机会, 婢女们都在帘子外眼观鼻鼻观心,避嫌。八贝勒府里人人都知道福晋是独宠的,八爷的心思再明白不过了。若是往上凑, 别说要被福晋打压,八爷先给你撵出去了。
云雯借着翻被子的声音掩盖,偷偷取出胸口的小木盒,捻出一枚半浅蓝半白色的小药丸, 然后轻轻抬起八贝勒的后脑勺,将药丸塞入他口中, 这个姿势是为了防止药丸呛入气管。
“八爷似乎是有些口渴, 嘴唇都干了。木莲,去取些热水来。”
木莲是带刀婢女中的一个, 倒也不是武艺最好的, 但因为她做事周全, 在府中级别也高,所以大家都还听她号令。云雯忙于赶路, 没空去干涉这些婢女们之间的等级关系,有事就喊“木莲”。
木莲快速从桌上找到了还有些烫的水壶,而门外就有小炉子,应该热水是不断的。婢女们低头商议了一下, 马上就各自有了岗位,看门的看门,烧水的烧水,还有两个拿着单子, 确认起屋里的物资来,床单被褥,吃穿用度,都是得负责起来的。
至于云雯,则调了温水,小心凑到丈夫唇边,慢慢往里面灌。
八贝勒正在梦里找桃子吃,夏天本是桃子的季节,然而这场突然到来的痢疾大疫,可能就与百姓生吃桃子有关。八爷面前老大一颗水蜜桃,硬要往他嘴里挤。八贝勒一惊,大疫当前,桃子都要在滚水里烫过,怎么可以生吃?况且这桃子硬要往他嘴里挤,显然是不怀好意,要把痢疾传染给他。梦里的八贝勒好像忘记了自己已经得了痢疾,撒开脚丫子就跑。他跑,桃子追。然而八贝勒最终没跑掉,桃子挤进他嘴里,“啪叽”一下破了。桃汁如水流一般灌入嗓子眼。
等等,这桃汁怎么没啥味儿?跟白水一样。
不对不对,这桃汁还是苦的。
呜哇,好苦!
八贝勒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刚好看见云雯将杯子从他唇边移开。
“我静太大,弄醒八爷了?”
“什么东西,这么苦?”
云雯目光闪了闪,道:“还能有什么东西?加了盐的热水罢了,难道还能是甜的?”说完,她打开小木盒,让八贝勒看里面的药丸。云雯有意用身体挡住木盒,隔着帘子,还真看不清八爷和八福晋贴在一起干什么。
八贝勒渐渐清醒过来,领悟了眼前发生的事情。原来是这样,这就是系统说的特别手段。他确实记得小系统说它有痢疾特效药来着,需要积分兑换的。然而他当时走得急,又忙着整顿人手和物资,且当时还没断定就是痢疾了,因此竟没有带上。幸亏云雯带着药来了,有系统的特效药在,他也能好得快一些。
八贝勒抬手合上小木盒,示意云雯收起来。他虽然有一颗仁心,但也知道权势不平,小白熊的特别是不能暴露在他人眼前的。这比黄连还苦的特效药,只能他自个儿用了。
八贝勒在系统界面里查了用药说明,发现一天一次,一次一颗就行,于是继续躺下休养生息,等到怀表指针到了下午三点,就准时从被窝里钻出来,感觉到呕吐感和腹痛都没有来袭击自己,八爷就知道是特效药初步有了效果。他喝了一碗肉丝粥补充体力,又去上了一回厕所,感觉身上更加松快了些,就拉着云雯去交接工作。
“身上是有些不好,也许是痢疾,也许不是,如今就喝药养着,倒也还好。”八爷对着疫区的百姓说,左手牵着已经换了身干燥衣服的云雯,“这是八福晋,跟我是一体的,她的眼睛就是我的眼睛,她的耳朵就是我的耳朵,她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我虽然要养病几日,但不是瞎了聋了,还请诸位父老乡亲不必担忧,之前是如何的,现在还是如何。”说最后这几句话的时候,八贝勒的眼神瞟向旁边的官员们。
总有想发国难财的鼠辈,他得替云雯先把气场撑起来。
云雯也挺争气,让人抬了把椅子出来,先让八贝勒坐着。膝盖上盖上薄毯,她自己则是站着开始对账本。今天该进来多少药材,多少粮米,多少炭火,都要当着老百姓的面进仓库,而到不了的,是什么原因,什么时候到货,责任到人,容不得半点马虎。她心算超绝,连打算盘的都险些跟不上她的速度,当场让蠢蠢欲的人心又安分了下去。
病了一个八贝勒,来了一个八福晋,依旧是不好糊弄的。
账目管好了,事情就做成了一半,但云雯知道,接下来几天还有各种手段在等着她:乡绅的哭穷,这儿那儿的求情,百姓的矛盾,管理的松懈,都会一一呈递到她跟前。而这些,已经是八爷所经历的简化版了。
“难怪爷号称‘神医’的人,都给累病了。”经历了现实毒打,云雯跟八贝勒感慨道。
吃了几天特效药的八爷情况明显好转,已经能够正常饮食了。他不敢跟云雯说自己这回真的托大了,要没有这特效药恐怕也得往鬼门关赌一赌命硬程度,反正病情已经快好了,又何必将凶险说出来惹她生气呢?现在听见云雯说着她如何与外头那些官商百姓斗智斗勇,唯有鼓掌的份儿。
“多亏了福晋替爷承担,不然病中还要劳累呢。”
云雯瞪了他一眼,那一眼波光流转,看得八贝勒心头都了一下。
都是今天新增的病患已经降到二十打头的缘故,他都有闲心想些儿女情长了。
第270章 二十一岁的秋天
山东的疫情在农历七月中逐渐平息下来。这时候已经到了夏天最热的时候, 济南城外的麦田在白热的阳光底下如同金色的海洋。夏初连绵的阴雨散去,连带着随水而肆虐的痢疾杆菌也逐渐消停,来自河北的瘟疫难民成批成批地迁回原籍,留下约莫三百多个病号, 依旧在隔离营中养病。
然而赈灾的使命才刚刚开始。因为在疫病最初爆发地的河北数县, 错过了一整个夏天。那些荒废了两月的田地,若是水土条件好一点的, 还能勉强收到些许粮食;而大部分缺人灌溉的旱地, 恐怕要迎来颗粒无收的结局了。而这些缺衣少食的乡下小县,显然也供应不起军队的衣食住行,因此仅有一小支绿营兵马, 护送这两车赈灾银子去了河北。每户遭灾的发上一二两银子,让他们勉强度过这个年份。
不过这些地方今年应该是可以免赋税的。百姓早些回去, 将旱死的小麦拔了,种些玉米、番薯之类的, 到了年底还能有口饭吃。
八贝勒没有跟去河北的, 而是留在山东与济南官员扯皮赈灾银的分配问题。此次出动的人员不少,隔离村的原住民、绿营的将士, 当然还包括官员士绅,都想要求点额外的补偿,然而朝廷给的又实在有限, 僧多肉少, 只能尽量不弄出大的怨愤来。最后核算下来, 跟着太医们冲在一线的民间大夫们反而得到是最少的,让八贝勒颇为不平。
反倒是叶桂来安慰他:“从前有大疫的时候,咱们这些人都是出义诊的。医馆几年积累下一些银子,来一场大疫都要赔进去。然而不做不行啊, 这种时候不出头,谁还认你的招牌?‘医者仁心’,便是赔钱赚名声的事儿。如今还能被八爷惦记一句,实在是世道变好了。”
八贝勒:完全没有被安慰到。
最后是云雯将缝在夹袄里的银票兑了一些出来,给义务前来的大夫们发了赏,尤其是不幸罹难的,双份给了家属。没办法,家里的爷们两辈子都是不懂得管钱的,出来的时候连银子都没带够。发现自己又拖了后腿的八贝勒只能再次给媳妇儿鼓掌。
按说处理完了山东的事儿,时间就快到八月了。京里也催着他们回去,然云雯却开始害喜。
说起来这孩子的缘分也是奇妙,在京里好吃好喝地调养着,偏偏孩子就是不来。而到了外头忙里忙外,吃不好睡不安稳的,同房的日子更是一只手都可以数完,恰恰就中了。这上哪儿说理去?
环境和时机太特殊了,八贝勒夫妇一开始着实没注意到孩子已经来了。云雯一开始呕吐的时候,还差点被认为是也染了痢疾呢。八贝勒紧张兮兮地和留守的太医一起跑过来把脉,越摸越觉得不对劲。
老太医:“额,虽然脉象还不明显,但……恭喜八爷?”
八贝勒沉默了,好半晌,才见他叹了口气,道:“偏生是在这多事的时候,还要烦请老大人保密了。”
老太医久在京城,类似的事儿见多了,差不多一百个诊出了孕事有五十个要求先别外传的。这其中倒不尽是要作妖害人,或是怕被人害,还有是要挑个男主人高兴的时候说出来,讨点欢喜与好处的。这也是人之常情。
更何况八贝勒夫妇如今身在大疫刚过之地的特殊情况,老太医表示他非常了解,嘴巴牢是太医的保命属性,绝对不会透半点风声。
等老太医拿了赏金退出去后,屋里就剩下了沉默的夫妻二人。
“……你上次来月事是七月上旬。”八爷回忆道。
云雯也在算日子:“……应该是七月初十的那回有的……”
“……都一个月了……”八贝勒踌躇地搓搓手,“我再给你把个脉。”
云雯默默把腕子递过来,雪白的皮肤被半透明的金色琉璃手镯照映着,更加像是羊脂玉一般。
八爷就在媳妇的腕子上摸了半天,也没见他说出什么新意来,好些时候更像在发呆。“你说你胃不舒服,还有哪里不好吗?”
“没了,现在倒是想喝水。”
“哦,哦哦。”八贝勒连忙起身给媳妇倒了杯白水,特意试了温度,才递给她。像是盯着什么薄如蝉翼的绝世瓷器一样盯着媳妇喝完水,他又忙不迭将杯子拿回去放桌上,好像那不是个杯子,而是什么伤人利器似的。
云雯眨眨眼。
胤禩被她看得不自在了,也眨了两下眼。
“我其实挺高兴的。”他说。
“我也是。”盼了三年了,孩子终于来了。
两人面面相觑,忍不住“噗”地笑了。“爷方才好呆啊。”“明明福晋也是一脸凝重啊,为何先笑我?”
于是乎,满以为可以过一个团圆中秋的万岁爷,收了到来自八儿子的拒绝信。
“您又要当玛法了。”
“为了母子平安,我准备等媳妇儿三个月坐稳了胎再回京。”
还没等皇帝心塞呢,就看到上一句还拒绝了中秋前回家的儿子下一句就伸手要人了:“吃的用的大都能买到,云雯也不是娇惯的人儿。就是之前跟出来的仆妇,都是习武的未婚姑娘,缺个有生产经验的老嬷嬷。儿子知道宫里肯定是有这样的嬷嬷的,还要劳烦皇阿玛挑个身家清白的过来……”
康熙爷抽抽嘴角,转头跟身边的人说:“瞧瞧老八,高兴得跟个什么似的。”
正是下午理政的时间,上到太子下到几个六部官员都在乾清宫书房。不过太子在归在,权威却是大不如前了。
今年皇帝两次出巡,次次都带着他,一次都没让他监国,反倒是让直郡王和三贝勒留京处理国事。这就已经是一个异常的信号了。为了防止国君外出途中遭遇意外,储君都是要在京城作为登基备选的。
那皇帝现在每次外出都带着已经老大不小的太子,什么意思呢?
这就已经够羞辱人的了,偏偏伴驾的时候,太子也不是最受宠的那个了。康熙爷现在更喜欢夸奖十三阿哥聪慧机敏,那是他新的小心肝,至于过气心肝胤礽,反而是被斥责的时候多。
太子多傲气啊,几次下来也不愿意自讨没趣了。比如现在大家伙一块儿在乾清宫里,太子也就垂着手听,不主动接话。看着是沉闷了,但沉闷背后也是跟老爷子杠着呢。
十三阿哥胤祥站得最近,见康熙爷的目光瞥过来,于是笑着上前问:“八哥可是说了什么好消息?”少年俊俏又讨喜,笑容十分阳光。
于是老爷子也舒心地笑起来:“八福晋有孕了。”
“这是桩好事啊!”四贝勒立马接话道,“儿臣恭喜皇阿玛。”
于是众大臣和其余兄弟也纷纷附和着给孩子爷爷道喜了几句。不过也就是一乐,康熙爷的孙子已经有好几个了。老大家一个,太子家两个,老三家两个,老四家三个,老五和老七家也是各两个儿子,这还是没算女孩儿,要算起孙女来,就连九阿哥都有个庶女呢,前两个月刚生的。不过老九远去了北边买卖城,没看到罢了。
若说这个孩子有什么稀罕的,那也是八爷府稀罕。八贝勒夫妇没有孩子就双双奔赴疫区了,放在情况最不好的六月里,康熙爷还要担心这一房要绝户。如今疫情平定下来了,后代也有了,可不就是双喜临门吗?所谓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说的便是这对小夫妻了。
“有了这个孩子,朕就不操心老八什么了。”康熙爷叹道,脸上的表情都是轻松,“顾太监,来,老八是你从小看到大的,如今也要做阿玛了。你挑两个嬷嬷,送济南去伺候八福晋,让他不必着急,慢慢回转便是。”
顾太监年近七十,然而行走间依旧硬朗,只是满脸的皱纹和雪白的辫子,让人看着就心生怜悯。“办完这桩差事,就去你想去的地方荣养吧。”康熙早就接了顾问行的告老信,但依旧想替他多攒点人情,“再挑些吃穿用的,你关照了八福晋这一胎,将来身上有什么不好,老八不会不管。”
顾问行恭敬地应下,忍不住擦了擦眼睛:“奴才何德何能,让主子这般看顾?”
当着大臣儿子的面,康熙的感情是相对内敛的,没有与当年教自己汉字的老太监多说,只是让他领了牌子去办差。皇家人也是人,总会有相对体面一些的老仆的,远的有孝庄身边的苏麻喇姑,近的也有照顾过小康熙的顾问行和孙奶娘。
康熙都要尊敬几分的老仆,皇子们更加以礼相待,当即四大爷就说:“顾公公年纪大了,我找人跟着他去吧。都是之前往山东运草药粮食的人,路况熟一些。”
康熙颔首:“你办事朕放心。”
听见康熙爷夸奖四哥,十三阿哥脸上的笑容就又灿烂了些。他如今在宫里混得挺开的,从上到下都夸他有情有义、聪明机智,然而自己知道自己有过什么黑历史,面对八哥的时候,十三总免不了有些气短。他自己不敢往八哥跟前凑,看着四哥和八哥关系好就好像自己跟八哥的关系也能修复些似的。
然而十三一转头,看见太子目光落在门口的帘子上,嘴角流露出一丝微不可查的“不屑”,十三阿哥刚刚那点儿好心情就又收了起来。太子爷不会是在看着顾公公的方向吧?
十三阿哥轻轻捏住的拳头,脸上还要嘻嘻笑着,跟康熙应答着朝内朝外的新闻。
张鹏翮治水已经回来了,道是推倒了索党所建的“拦黄坝”,还是让黄河从故道入海去。故道两边的堤坝稍微修缮了些,今年该是能度过去的。然而治标不治本,黄河夺淮入海、下游淤积,又侵害洪泽湖的历史问题依旧没有解决,接下来还得继续干。
至于那个建造了“拦黄坝”,险些闹出天大的**的董安国,则是被判了全家流放宁古塔。
听到这个判决,太子嘴角抽动了一下,但一句话没说。董安国已经是一颗废子了,半点作用没有还害了索党一片人跟他同享坏名声。甚至皇帝对太子一派的失望也是由此人而起。太子自己也觉得丢脸,压根儿不想捞董安国,甚至觉得还能保住一条命真是太便宜他了。
就跟今年来的很多次决策一样,皇帝没有问太子的意见,就将治水这事儿判了性质。张鹏翮卸掉身上六部的官职,升任新一任的河道总督,全力负责接下来几年的治水。而明年,可就是要开第一届水利科举的年份了。
东南有水患,西南有叛乱。打箭炉的土人骚乱,是派了满丕去平定的。满丕不是朝中最厉害的将领,只能是多数还算能干的中层将领中的一个,不过土人骚乱,也不是多大的战事,满丕也是能胜任的。如今得胜的消息也是传了回来,不过满丕自个儿似乎是染了“冷瘴”,得在成都府休养一阵子。圣意恩准了,还给满丕加了个从三品的军职。
康熙爷不知道的是,在原本的时间线上,满丕会因为“冷瘴”去世,他将平白损失一个五十岁正当打的将领。而满丕能够活下来,则是因为出征之前在三怀堂取了一份常用药。
“打箭炉地势挺高的。”当时还没跑出去救灾的八贝勒顺手在系统里查了查,“恐怕有高山病呢。”
满丕也很稀奇:“什么叫高山病呢?”
“当地是叫‘冷瘴’的,以为寒冷之处有瘴气,其实是百姓无知之言。事实上是因为高山上空气稀薄,人有轻微的窒息所致。”八贝勒笑着说,“打箭炉只是比咱们这儿略高些,若入了藏区,那才叫做严重。这病可没法根除,只能少往高处去,非要登高,必须慢慢行进令身体适应。若是头疼气短得厉害,喝些红景天、丹参,也能缓解一二。”
当时只是笑谈,关键时候却能救命。
满丕离开后没多久,景县-山东大疫爆发,八贝勒也离开了京城。若是满丕晚走上两个月,错过了八贝勒还在京里的时候,如今放在康熙爷案头的,就不只是捷报那么简单了。
满丕是幸运的,自然也有不幸的人。就在神医离京的这段时间里,有两名铁帽子王先后病逝,一个是死在京里的,还有一个死在北巡的时候。简亲王雅布和平郡王讷尔福,虽然也是御医全力施救,然而到底没能抵抗住来自阴间的勾魂使者。
不过毕竟死的是铁帽子王嘛,还能趁机收点权力回来。康熙爷心里还不知道是难过多一点,还是高兴多一点呢,自然也没去信跟八贝勒说“要是你在就好了”巴拉巴拉。从这点上来说,这两位王爷,还不如敏妃呢。
皇帝的桌案前总是热闹的,十三阿哥陪在圣驾旁边,眼看着祭奠的任务被分给了大阿哥直郡王和三阿哥诚贝勒,半点没有太子的份儿。可能是太子身份太尊贵了,两个铁帽子王配不上让他去祭祀吧。
啧。
十三阿哥从乾清宫出来,望了望已经繁星点点的天空,没有往他所住的阿哥所去,反而往南一拐,冲着内务府的办事衙门去了。人是四哥派人送去山东的,那就不能出岔子喽。不是他老十三把太子想得太阴毒,有时候没了娘的孩子才知道,这宫里没了娘的,心里头会有多么惶恐和偏激。
以他向来追寻君子之道的心都不能免俗,何况是将尊严看得比命还重要的太子呢?
第271章 二十一岁的冬天
在征服了葛尔丹之后, 大清逐渐进入到了太平年景。没有了生死存亡的忧患,人口和经济都开始增长,康乾盛世的繁华已经能够隐约看到前兆。而与之同时拉开帷幕的,还有进入到一个新阶段的夺嫡之争。
十三阿哥胤祥在康熙四十年的暗潮中, 是一个活跃的角色。且不说他是如何揭穿了内务府中有被太子收买的嬷嬷一事, 又是如何借了直郡王的名头把自己摘了出去,只说以他如今在康熙爷跟前得宠的程度, 已经跟朝中的重臣和内廷的太监都打过照面了, 就没有落于下乘过。就连明珠都夸他将来是个人物。
不过明珠的大儿子性德跟九贝子一同在俄国边境的买卖城负责开市事宜,隐退状态的明珠找不到可以倾诉的对象,只能逮了二儿子揆叙叨叨。
忙着印书忙得脚不沾地的纳兰揆叙:“是是是, 四爷不好惹,八爷是个人物, 十三爷也是个人物。这些个龙子凤孙,有哪个不是个人物呢?阿玛你说是吧?”
明珠:“个小兔崽子!”
家里的老二太不识趣, 明珠只能将“要起风了”这么句装逼话给咽回肚子里。
京里暗潮涌动, 却是在外头逍遥快活的八贝勒所不知情的。或者他也知道些许,但家里有升级后的系统镇宅, 任它什么妖魔鬼怪,在绝对的高科技监控之下都要折戟沉沙,八贝勒也就能守好本心干着他心目中为国为民的正事。不过日常行事更加小心, 凡吃的用的, 等上一分钟让系统扫描罢了。
包括京里赏赐的嬷嬷们过来, 也是同样的要接受系统的扫描监督。
结论就是没有问题。
顾太监也来了济南城,是八爷没有想到的。但是这位是前头明朝留下的太监中唯一得到顺治、康熙两朝重用的,自然有本事在身上。仅为人处世这一条,就着实厉害, 八贝勒之前觉得难啃的两个济南官场硬骨头,也在顾太监的帮助下找到了他们的错处,拿捏了他们,将最后一笔赈灾银子给派去了绿营兵丁的手里。
这次赈灾才算是画上了句号。
一场恐怖的瘟疫,以混乱无序开始,以百姓称颂结束。落到实处的赈灾银和赈灾粮超过八成,这比例是大清从未有过的。查了几个哄抬物价的奸商,判决也是让人心服口服的。更难得的是,在官场上也没有引起恶评。
若不是八爷这个皇帝亲儿子在灾区呆了半年,这般战果如何能得呢?
九月里的时候,康熙爷又收到了老八欢天喜地的来信:
山东病患清零了。他亲自带着当地的大夫深入乡间,足迹遍布山东各个县市,传扬防范各类传染病的种种要点,都没有发现有新的病患。
不过返回直隶的景县县民中报告了几例新的,应该是景县的水源里还有余毒未消,他下个月准备回直隶查找疫情源头,还请皇阿玛准许云云。
康熙挥笔批了个“准”字。
时间到了农历十月,北风起了。八贝勒的书信已经是从景县发出的了。
“给皇阿玛请安,景县的病源已经找到,原是一口投了尸的水井。儿臣已经下令填埋水井,焚尸超度。河间府清点人口,病死、逃难未归者超过六成,天子脚下尚且如此,实乃人间惨剧……时值入冬,痢疾不昌,直隶的病患皆已隔离,无散布趋势……八福晋亦来了景县,民心安定,一切安好……”
康熙再次咋舌老八和老八福晋的胆大,病死六成的瘟疫,当爹当妈的都敢往病源地凑,让他这个当爷爷的忍不出心疼还没出生的小孙儿了。自打大清入关以来,就没有那个爱新觉罗家的子弟在额娘肚子里吃过这般苦头。
康熙爷连忙提笔写信训斥老八,直说他没有照顾好福晋和儿子,让女人孩子冒险,不是男子汉所为。不过这封训斥信还没有送出去,更新后的消息就送了进来。
“有白莲教徒意图在景县传扬‘天降大疫,乃前明遗志’的歪理邪说,被景县村民扭送了官府。”送来奏报的是河间府的知府和景县的县令,满篇都是歌功颂德的言语:
首先感念皇上仁德,把百姓的性命放在心上,不把八爷这般神医留在身边照顾自己,反而是送了出来造福百姓,这是何等舍己为人的伟大,便是在明君里都是前无古人的。
其次便是报喜兼邀功,两名地方官说自个儿被皇上感动得一塌糊涂,在兢兢业业赈灾的时候没忘记给百姓们宣扬,受灾的百姓因为朝廷而得以活命,前所未有地拥护大清的统治。
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提到白莲教。这些邪门歪道经常在大灾后传教,哄骗百姓,甚至有煽动着民乱的。偏偏又和民间信佛信道的老百姓混杂在一起,不好分辩。这次百姓没有被哄骗去造反已经是一大喜事,这还自发地帮朝廷抓起反贼来了!民心所向,可见一斑。
康熙爷的情绪,从惊讶、喜悦,再到若有所思。这两封报喜的折子没怎么提八爷在其中举足轻重的作用,但康熙知道,汉民百姓对大清的态度有如此鲜明的转变,老八夫妇才是其中的关键。
从前旱灾、洪灾,难道没有大臣尽心尽力、深入险境地去救灾吗?也是有的,但那时候救灾涉险的是臣子,说不好听点,是皇家的奴才。且多是汉臣,汉民或许会感激,但更多的感激是落在那些个青天大老爷身上。或许还会有人觉得“果然只有汉人才会心疼我们汉人”。而以皇家为代表的满人,依旧是一个高高在上与他们分割开来的虚影。
但如今却不同了,亲身涉险,在隔离村中住了四个月,在百姓眼前展现着悲欢和辛劳的,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不光是爱新觉罗家的男人,还有他柔弱的媳妇和尚在孕育中的孩子。
隔阂被打破,距离被拉近,可不是作作秀就可以的。是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有在人前人后展现出半点骄矜的脾气和不公正的言行,才能得到如此让人心惊的爱戴。
康熙合上眼,脸上一派平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许久,他才从将要发出去的那叠信件奏疏中,找出斥责老八的那封,扔火盆里烧了。
眼前仿佛又浮现出了那个孩子举着那面有些可笑的单薄的紫藤花旗,消失在细雨中的背影。
“可真不像是我们家的孩子。”
就算是锦衣玉食养出了一身气度,就算是朝堂听政磨练出了高屋建瓴的眼光,就算是走在外面也有了吓唬外臣的威严,但到底骨子里有什么东西是不一样的。就仿佛,老八从不觉得他的性命比旁人的更加值钱。
这种感觉一直到老八站在他跟前的时候,也依旧清晰。
二十二岁的青年依旧没有留胡须,光滑的脸颊和清爽的笑容,让他看上去依旧是个翩翩少年郎的模样。不过在外头病了一场,到底是瘦了一圈,穿着去年的那身朝服更加清楚地感受到腰线宽了两寸。
“回来了就好。”康熙爷笑着说,“让内务府给你做身新的朝服。”贝勒朝服这种衣服,是自家府里不能做的,只有内务府才能做。
听见老父亲话语里的关怀之意,判断他现在是处于“慈父模式”而不是“帝王模式”,八贝勒也松了口气:“儿臣拖延了许久才回京,还请皇阿玛不要怪罪儿臣。”
五月走的,十一月才回来,整整半年还有多。当然了,他去禁烟那年也是大半年在外头跑,然而那时候是一路跑到了广州,路途遥远自然不必说什么,今年是跑山东,就在直隶隔壁,按理说一个月来回都是能做到的,也断断续续拖了半年之久,自然要先告一声罪。
一开始是他冲进了疫区,病在了里头,为了防止传染,只能一心呆在里面,一边给别人看病,一边自己养病。好不容易病养好了,疫情也控制住了,福晋怀孕了。那怎么办?只能等福晋坐稳了胎再考虑挪动了。福晋是为了给他侍疾而来冒险的,如今他病好了,就丢下怀孕的老婆一个人在疫病尚未根除的山东,自个儿回京享福,没有这样做男人的。于是八贝勒就一边继续为根除这波痢疾努力,一边照顾着孕早期的云雯。
终于八贝勒府的第一个孩子在肚子里呆满三个月了,他们就一会儿坐船一会儿坐车地往回赶,偏偏云雯的孕期反应又上来了,有时候坐船的时候吐,有时候坐车的时候吐。这时八贝勒心里福晋是最受苦的,每逢她有不好的,就就近挑个风景好的地界儿,休养两日。再然后,就进了瘟疫的源头景县了。
看着满目荒凉,只半死不活地长着些许番薯的田地,云雯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得了,这下也没有心情继续看山游水了,继续干活吧。就在乡间粗茶淡饭过了半个月,刚刚安抚住了受到严重伤害的当地老百姓们,第一场雪落了下来,道路封死了。
一百步走了九十九步,这最后一步了,自然不好让百姓们第一时间来帮他们铲雪开路,他们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重建被雪压垮的房屋,以及将田地上的雪翻到泥土下去冻死虫卵。瑞雪兆丰年,不好浪费。景县已经损失了大量人口,劳动力尤为紧张。仅有的这点人力,还是要为第二年的日子打算的。
于是这一耽搁,又是十天的时间过去了。再接下来,就是撞上门来的白莲教徒的事儿了。这时候云雯的肚子鼓起来了,怀孕的事情已经瞒不住了,村民陆续送了鸡蛋、面条来,县衙知府也是热情挽留。推拒又是一番口舌。
一路磕磕绊绊,回到京城的时候都已经是隆冬时节了。再一个月可就要过年了。
还好康熙没有因为他晚归这件事儿责怪他。“你辛苦了,一路坎坷,朕都知道,不怪你。”
老爷子的态度好到让八贝勒都有些诧异了。本朝采取的是宗室留京不外封的政策,就是防止皇家的爷们在外面组织起自己的势力,威胁中央的统治,他是皇子,作为宗室近支滞留在外,遇到小心眼的皇帝,那是已经犯了忌讳的。他本来以为就算老爷子不追究,斥责几句也该是有的,没想到皇帝轻飘飘地揭过去了,倒是让他心里没底。
上次康熙爷对他这么和蔼,还是他刚成年那阵子吧。
八爷皱了皱眉,他是听小系统说这一年京中十分的热闹,然而他可不想让皇帝爹的怒气和阴晴不定落到自个儿头上来。“儿臣自个儿知道理亏,比起之前禁烟那次的失当还要多些。皇阿玛若是要罚,还请明示,也免得儿臣心里提心吊胆的。”
康熙爷原本还在感叹老八为民能做到那般舍身的地步,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豪杰心性,转而就听见这么一番话,忍不住失笑:“照你这么说,朕不狠狠罚你一顿,反而是说不过去了?”
“呃,要是皇阿玛不生气,也可以不罚特别狠。若是太狠了,要被将来出生的孩子耻笑。”
“这又是说的什么浑话。”康熙指着他说,“便是孩子耻笑你,也是随了你这没心没肺的样子。”看上去康熙爷是真的不生气,也没介意。
八贝勒松了一口气,又给老爷子请了一回平安脉,将这一遭请罪给揭了过去。后头就是请赏了。
“儿臣只要不被罚就成了,自打被皇阿玛封了贝勒,生活上开销尽够了。但儿臣自个儿不缺,还是得替旁人求一求的。此次瘟疫凶险,军队和衙门双管齐下,也延绵半年方才结束,染病百姓死伤惨重,而太医大夫们亲身赴险,亦有损伤。”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变得沉重,“此番共有医者一十二人,亡于景县大疫。儿臣斗胆,为其请封,同阵亡士兵之例。”
说到这里,八贝勒掀开朝服的前摆跪下,后背挺得笔直。本来他来见康熙,穿常服也是可以的,因为要请这道恩赏,才特意穿了不合身的朝服,以示庄重。
他表现得严肃,康熙也受到感染,从御座上站起来,换步来到跪着的儿子跟前,弯下腰去拉他的手。“起、起来,好孩子,你对底下人这番心思,没有枉费他们跟随你一场。朕准了,追封他们为正六品御医,赐‘救疫有功’牌匾,荫一子。”
八贝勒这才慢慢红了眼眶,他抬起袖子擦擦眼眶里快憋不住的眼泪:“儿臣代他们谢皇上隆恩。”他站起来,眼泪还在往下流,刚刚擦了,却好像起了反效果,反而让泪水流得更加顺畅了。
边上的梁九功见了,连忙送了帕子和热水过来。八贝勒用热毛巾狠狠按了按眼睛,才慢慢平复下情绪。“让皇阿玛见笑了。”
康熙拍了拍儿子的肩膀,没说什么。老爷子没有回到大书桌后面的御座上去,而是跟儿子并排坐在刺绣繁复的明黄色的暖炕上。如此家常的位次,也是八贝勒此前从未见过的。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屋内,放眼望去除了宫女太监,就只有一个记载皇帝起居注的官员,也就接受了皇帝爹难得的亲近。
还好没有什么索党啊大千岁党之类的人在这里,不然还不知道要被传成什么样子呢?也没有小心眼的那几个兄弟,真是太好了。
“你替他们求了赏,你自个儿呢?真的不要?”康熙爷有意扯开话题,免得老大一个儿子又感伤起死在瘟疫中的那些人,“你福晋也不要吗?”
老八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儿臣的福晋也不缺什么,您不要怪罪她鲁莽便好了。但她肚子里那个,儿臣确实有想求的。”
“哦?”康熙了然地看着他,取笑道,“这还没生出来呢,就想着封世子了?万一是个小格格怎么办?”
八贝勒涨红了脸:“封世子不着急,早晚该是云雯的孩子的。”
“那你求什么?”
“额,皇阿玛。”八贝勒脸上露出一个有些讨好的笑,“儿臣觉得这个孩子来得有福气,景县的百姓自个儿遭了灾,还要替他祈福,没辜负儿臣辛苦了这场,好歹挣了个他回来,便比什么赏赐都要值得了。”
康熙捋着胡须,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儿子的脸,大约还是在猜测这小子兜着圈子想说什么。“朕早就说过了,你治病救人攒下的功德不少,肯定会有孩子的。这不正应了朕的话吗?”
“确实如皇阿玛所说,所以儿臣……额,觉得景县于这孩子来说,着实是有缘分……然后呢,儿臣寻思着自家侄儿当中,应该还没有叫‘弘景’的吧?”
康熙爷:“绕了半天就为了这?”
“额,对!”
谜底揭晓,相比于老八兜的圈子来说,太平庸了。“朕当什么?你自个儿的儿子,爱叫‘弘景’就叫‘弘景’。做多朕做个脸面,赏名字下去。还有吗?”
“那这个名字我们家可预订了,后头再有侄儿,可不许重名。”
康熙爷彻底无语了,他现在孙子还没有到后来上百的地步,他所挑选的“日”字旁的字又是相当多的,哪里觉得会有重名?“没事儿就快滚吧,你福晋还等着你去长春宫接她呢。”
八贝勒一躬身,愉快地准备开滚。
就听见被吊胃口吊不爽的皇帝爹在他身后幽幽地说:“万一生个小格格怎么办?”
“生个小格格也叫‘景’!”八贝勒理直气壮地说,“就跟她兄弟们一样从‘日’字辈。”
第272章 二十一岁的冬天
云雯是在七月里怀上这个孩子的, 到了年底的这个时候,已经是身怀六甲。虽然因为舟车劳顿,肚子相比于那些内宅中不运的妇人,并不是很大的那种, 但也能看见隆起的腹部, 是厚厚的好几层袄子都遮不住的。
都不用良妃或者惠妃指令什么,内务府就主派了小轿给八福晋代步, 道是皇上特意吩咐的, 八贝勒这胎在外头受苦了,如今要好生照看着。要知道,宫里那些不受宠的庶妃, 怀孕了也是要挺着大肚子横跨东西六宫请安的,何况儿媳妇。同样是孕妇, 八福晋就有轿子坐,不得不让人叹一声皇帝对八爷府的恩宠。
就比如宫道上偶遇的一对小常在主仆, 就揪住了帕子。
“八爷真是好福气的。”那名常在没有拿帕子的手摸着自己平坦的小腹, “皇上更看重的还是皇子。”
那名宫女连忙劝解道:“然而不是每个皇子都像八爷一样出息的,如八爷那样的福气, 也是生死关头走一遭换来的。”
那名小常在才叹了口气:“是了,都不容易。”
今年夏天的时候,满宫都传八爷染了疫病快要不行了, 八福晋去侍疾, 只怕夫妻俩都要折在里面。多少人等着看良妃的笑话, 也是不好过的。
云雯也知道这次进宫请安是过于高调了的,心里打定主意接下来就以养胎为名,少进宫为好。总得避一避风头的。这个年头,在小杯子来汇报了京里这半年的大事小事后更加坚定了。
“你说, 皇阿玛如今常把太子带在身边,就连出巡塞外和巡视河堤都不落下?”云雯问。
小杯子连连点头:“是啊是啊,福晋也觉得不对劲吧,京里大家伙儿都挺紧张的,就像是铁壳子里头塞满了戴大人最新做的火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砰”!边上路过的都要被扎一身的铁片子呢!也只有外头那些不明事理的小民,才信了是皇上舍不得太子爷。”
云雯脸色有些不好看:“怎么短短几个月,事情就到了这种地步呢?”他们离开了半年多,肚子都鼓起来了,自然是挺久的,但对于快速恶化的帝王父子关系,这半年里发生的事情又像是三年才能演完的。
云雯表情难看,八贝勒就不乐意了。“让你说些新鲜事儿逗福晋高兴的,怎么偏偏说这个?”
小杯子还没请罪,云雯就在八贝勒的胳膊上轻轻掐了一下:“原来爷早就知道了,偏生瞒着我罢了。”
“好福晋,我哪里敢,我要是早就知道了,还能让他捅到你跟前吗?”八爷拼命哄人。
云雯扭了扭已经有些笨重的腰身,她如今正是孕期精神最好的时候,早孕反应已经过去了,肚子重到处处难受的时候还没有到,于是还有心思想着外头的事儿:“是每次皇子外出,都有太子爷吗?”
小杯子有些犹豫,看了看八爷的脸色,但转而觉得八爷也拗不过怀着身子的福晋,只好掐着手指数了数:“巡视河工的时候,皇上带了太子、四爷和十三爷,十三爷跟着靳家的几个子弟一起量了土方,四爷查了一个月的账本,没听说太子爷干了什么。再就是北巡围猎,第一批去的是直郡王,三爷和四爷监国,然后直郡王回来监国,第二批换了三爷和四爷出去随驾。太子、十三爷、十四爷、十五爷、十六爷一路都跟着。”
这个轮班制度有意思了啊。云雯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三爷和四爷是同时走的吗?也是同时回来的?”
“同时走的。”小杯子回忆着说,“皇上召见,不敢拖延。但却是四爷早三天回来的。”
云雯眯起了眼,身子往靠枕上一靠,撒娇道:“有些累了,头疼。”
八贝勒就将她的脑袋捧过来,轻轻地揉着太阳穴,笑道:“你变娇气了,这一胎应该是个闺女。”
云雯摆摆手,夏疏就抓了几颗金瓜子赏给小杯子,带着他撤离了屋子。
云雯靠在丈夫怀里,看着合上了房门再没下人的精致主屋,有些犯困。“皇上这样可真累啊,轮班监国,这是还舍不下太子爷,所以防着旁的皇子们一家独大。”
云雯能听出来的异常,八爷又何尝听不出来呢?他只是轻轻地揉着云雯的穴位:“别想了,与咱们也不相关的。”
“我是怕接下来若是爷留在京里,也少不了轮班监国的份儿。”
“那便监,总归不是我一个人的差事。”
“哎,爷怎么这样子?”
“别想了,你闺女催你睡觉呢。”
云雯摸了摸隆起的腹部:“真是个闺女吗?八爷医术高超,能摸出男女来吗?”
“摸出来了,是个闺女。”
“真是个闺女啊……”云雯眼皮渐渐睁不开了,隐约仿佛听见丈夫在她耳边轻语:“是闺女爷也喜欢,只要是你生的,都是爷的宝贝儿。”
第273章 二十一岁的跨年
康熙四十一年的春节即将到来, 北京城里爆竹声此起彼伏,家家户户挂起了红灯笼,一派热闹的节日景象。即便皇宫中的天家父子关系紧张, 已经到了结冰的程度,但只要没有彻底爆发出来,就影响不了老百姓过年的热闹。各个卖年货的铺子外排起了长队;酒楼里座无虚席、人来人往,灯火通明到深夜;甚至西洋传教士们也入乡随俗,在教堂门口有金发碧眼的洋人排演的短剧,什么分海,什么复活之类的, 虽然看不懂, 但不妨碍许多老百姓去看个西洋热闹。
而这样的热闹传进东城的杏林客栈,也让这间装修精致典雅的客栈多了几分烟火气息。
“以柔兄, 叶桂来看你了。呦, 瞧瞧这脸蛋,怎么瘦了这么多!”太阳已经高悬,张以柔还躺在床上养神, 结果,赖床还没有赖舒服呢,就听见叶天士那叭叭个不停的大嗓门。
张以柔下意识地往被子里又缩了缩,他这可是一楼天字号房间的暖炕,暖洋洋的别提多舒服了, 他才不想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去。
不料叶天士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直接伸手进了被窝, 抓住张以柔的手腕,几秒钟就摸出了大致的脉象。“以柔兄,既然已经大好了, 就走吧。今儿可是名医大会的结会日,八爷亲自到的。前几日还能迟到,今儿可不能了。”
这两人都是名医大会的资深会员了。
叶天士凭着几次救疫的功劳,年纪轻轻就封到了正七品的御医,这次景县-山东大疫,他又一次身先士卒,尤其是在八爷病倒的时候挑起大梁,因此被加封到正六品,与不幸殉职的医士们同一品阶,可以说是如今杏林中的佼佼者了。
相比之下,同乡的张以柔就要逊色多了。他也在奔赴山东的救疫队伍之列,然而早早就染上了痢疾被迫休养,最后除了拉脱了形瘦了二十斤外,就没怎么帮上忙。虽然最后八爷也替他弄了个八品的编外御医的名头,然而张以柔自觉配不上,便一直在屋里躲羞。
张以柔之父张路玉亦是江南名医,教导家中子弟很是严格,虽然前两年去世了,然余威犹在。到什么地步呢?只看张以柔在病重之时嚎哭“我不敢去给我爹上坟了”便可知端倪。
张以柔有些自卑,又有些社交恐惧症,但面对八爷要莅临名医大会这样的正事,还是不敢马虎的。当即翻身坐起,也不管后背是不是要被冬天的冷空气冻着了。“对哦!今儿除夕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叶天士将张以柔的衣服从乱糟糟的被褥中翻找出来,一件一件地丢给他:“马上就巳时。还成还成,你抓紧些还赶得及。”
“这不是只有半个时辰了吗?”张以柔急了,抓着衣服就往身上套。人的潜力都是逼出来的,只见他几下就把衣服给穿好了,一边绑腰带一边往洗漱台边冲,也不管盆里的水是不是凉的了,胡乱往脸上拍了几下,又用毛巾一抹,就算完事儿。还好张以柔睡觉的时候把辫子盘起来了,现在放下来就成了,并不用重新梳头,不然这工程量可就大了。
前后不过几分钟光景,张以柔就急急蹿出房门。他和叶天士二人穿过杏林客栈上房自带的小院子,沿着青石铺成的小路进入到客栈大堂。
大堂里还站着几名或穿长袍或穿夹袄的男子,有老有少,有高有矮,大部分气质是偏文化人的,然而也有一名又黑又瘦的老汉。若说大家有什么共同之处,那便是胸口上别了一朵紫色的假花。那假花是用丝绒制成的,色彩艳丽而不乏光泽变化,栩栩如生,这手艺一看就不是路边的便宜货。
“哎呀,来了。我就说,由天士去喊,以柔一定立马就起了。”中间一人笑着捋胡须道。
“莫急,约了巳时二刻,还有一个时辰呢。”又一人道。
张以柔停下往外冲的脚步,抬眼看向客栈大堂墙壁里镶嵌的自鸣钟。两根指针指向七点四十五的位置。张以柔的脸颊立马涨红了。“叶天士,你又骗我!”他喊道,声音里全是委屈。
在场众人大多比张以柔和叶天士年长,见两个小辈打闹,不由哈哈笑起来。还有人起哄道:“打不得,打不得,天士如今可是正六品的御医大人了。”
名医大会的会场在城西的三怀堂,距离城北的杏林客栈步行需要半个多时辰。时间的限制也不能让两人打闹太久,于是不一会儿就准备上路。不过——“以柔是不是忘了戴藤萝花儿?”
张以柔低头一看,可不是胸口没有别绒花嘛。“坏了,我早上起得急……”他嘴里的解释到一半,脚步却已经往后头冲,还是叶天士拉住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朵紫藤萝绒花来。
“就知道你会忘记,我给你带出来了。”
“多……多谢。”张以柔哆嗦着把这朵名医大会入会凭证的绒花别到胸口,才敢摸一摸因为两次惊吓而砰砰直跳的心脏。叶天士这样社交牛逼症的朋友,真是让人又爱又妒。
这一行十来人的名医队伍,步行到三怀堂隔壁的大宅子的时候,会客间里已经坐了好些人。京里有名望的药铺、医者,几乎都来齐了,好些人围在太医院陆士成身边给他道喜,这位是八爷的师弟,这次山东之行,也是升官半级。只升半级不是功劳小,而是他若再升一级就到院判了,而太医院的左右院判只有两个坑,上面的还没走就只能压着下面的品级罢了。也就是说,如今的陆士成御医已经是院判之下第一人了。
陆士成见到叶天士一行进来,便挥退了周围奉承的人,挺殷勤地迎上来,笑容满面地道:“是叶大夫来了,快请入座。”
叶天士也笑着迎上去:“哎呀哎呀,怎么好劳动陆太医亲自迎客,可折煞我了。”
陆士成只是普通的技术官员,哪里是叶天士这种天才兼社交牛逼症的对手,几下就露出了贫家子弟的底儿。“我只知道叶大夫不是池中之物,将来不是我等可比的。折煞我还差不多,怎么就变成折煞您了呢?且我本就奉了八爷的命招待诸位,这点地主之谊还是让我尽了吧。”
叶天士本来是客套的,哪里想到对面是个老实人,于是也不再多客套,带着一票南方的医者按照品阶入座。
这届名医大会本来是定在夏季的,然而因为夏季爆发了山东疫情,早到京城的众人都自发去治病救人了。而其中也不乏永远留在了山东的。环顾四周,想到缺席之人,也免不了一阵伤感。而活下来的众人,也有回家过年的,也有南下继续查访疫情的,因此回到京城来开第五届名医大会的人并不多。
原定超过百人的邀请额,如今不过出席二十不到罢了,饶是有京中的药铺东家来凑数,也没有把会客厅中的椅子坐满。
不过想到如此年节,还能有这些个同道中人聚集于此,也是难得一见的盛事。叶天士嘴角扯出一个笑,端起小桌上的茶盏饮了一口,又从果盆你挑出一个大核桃,用指关节一压,“咔”一声,炒得酥香的核桃就被压开了,露出里头饱满的肉来。
“八爷这儿总是备着好茶好果子。”叶天士笑道,“你们前几日都聊什么来着?今年可有什么新鲜见闻没有?”
张以柔是个有问必答的。“多是聊山东大疫的事儿,再就是显微镜下看到了痢疾菌的事儿。”
“喔,显微镜下看到了痢疾,是何样的?”常年跟瘟疫打交道的叶天士对于病原微生物已经很熟练了,大的叫“虫”,小的叫“菌”,显微镜下不可见的叫“毒”,这三元体系还是他首倡的呢。
张以柔手指沾了茶水,在上好的柚木桌面上比划着:“大致是这个样子,像个短棒。病人的粪便,还有景县的水源里都发现了,应该错不了。就是得用高倍镜看,特别小。”
“再就是陆太医研制出了一种退烧的丸药,能够给那些烧迷糊了喂不下去汤药的病人吃。在舌下就能起效,就挺厉害的。他也不藏私,将药方公布在这期名医会典上了。”
“陆太医真是好风度啊,吾辈楷模!”叶天士击掌赞道。
虽然名医大会提倡分享,然而谁手里没有个祖传秘方的呢?从前都是分享奇怪病例,探讨疑难杂症的居多,再就是八爷引入的西洋医学中土化、针灸法的复兴、以及推广疫苗防范疫情等等。但若说到公开常见病的药方,这还是第一例。
“也只有太医院来开这个头吧,毕竟是吃公家饭的,不靠这些个秘方挣钱。”张以柔小声说,“我也想说个秘方出来,但我怕我娘打断我的腿。”
叶天士摇摇头:“太医院的御医不卖药丸子赚钱,难道就不靠这些药丸子得贵人赏识了?陆太医愿意共享,也是担了风险的。”
两人正说到这里,就听见屋里的大钟“当当当”地响起来。西洋钟在八爷的产业中真的相当普遍,大凡聚客之所都有。不过这座新起的会客厅里的大钟格外不同些,机械连接的不是西洋带进来的自鸣鸟儿,而是连接了好几口青铜编钟,到点了便有小锤敲击编钟,金石撞击之声很是浑厚庄严。
“这是十点了。”叶天士看了一眼右侧墙上的钟面,只见指针正指向“巳”字。
而伴随着钟声,会客厅的大门敞开,外头的寒气伴随着街道上遥远的爆竹和喧闹声一并传了进来。接着,许多人的脚步声就朝着这边而来。当头就是一男一女两个身影。男子腰上一根显眼的黄带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已经显怀的女子。
众人皆起身,下跪行礼。“给八爷拜年,给八福晋拜年。”
“都起来吧。”八贝勒就站再大敞的门口,笑着看向人头济济的室内,“也给诸位拜年了。不过今儿先要给在门口立碑,还要劳烦诸位挪步。”
张以柔不明所以,扭头去看边上的叶天士。“什么立碑?没听说过啊。”
叶天士眼见着好些人面面相觑,只好主动出头,率先朝着门外走去。“既然八爷如此说,便让我们看看这立碑。”其实叶天士也没被打招呼,不过他名望高,见到他动了,后面众人就有样学样,也披上外衣,来到会客厅外的空地上。
这处场所是由宅子改建的,原本也是五进的大宅子。第一进就是会客厅,后面几进是三怀堂的住院部,也曾经临时充当过疫病隔离和种痘的场所。为了满足隔离需求,后面几进的改动比较大,但是第一进却是基本维持了原本的格局,所以会客厅前有个大院子,原本院子里是只有一块照壁,照壁再往前就是大门了的。
如今却见几个身强力壮的侍卫又抬了一块石碑进来,几个匠人敲敲打打,就立好了底座,侍卫们吆喝着,将石碑放进底座预留的坑里,再用灰浆给糊结实了。待到匠人和侍卫们散开,叶天士等人才看清石碑上的文字。
“康熙四十年夏,景州大疫,祸极山东诸县。医者援之,牺牲者如下:某,某地人,年几何……呜呼国士,舍生忘死,五府之地,赖之得活。勒石记之。”
石碑并不大,不到一人高,立在院子一角,像一块墓碑。不过大家看了都沉默了,还有那感性些的,像是张以柔,已经红了眼眶。
八贝勒扶着他大肚子的福晋,一直站在那儿,待到石碑立完,又命人摆上香案。杯公公带着小太监们出来,给在场诸人每人发了三根香。
“拜。”有司仪喊道。
众人朝着那座小小的石碑拜了九拜。接着就有小太监端着烧红的炭盆过来,挨个儿让大家把线香扔进炭盆中烧去。最后,炭盆来到了前头八贝勒夫妇跟前。八爷不让福晋靠近炭盆,自个儿从福晋手中接过线香,和自己的三根并成一把,一同扔进盆中。炭盆你燃起袅袅的灰烟,一路升上冬季的天空。
这是一个好天气,阳光明媚,空气中都充满了过年的欢声笑语。
第274章 二十一岁的跨年
八福晋应该只是来给新立的石碑上香的。待到上香结束了, 这位尊贵的女眷就在丫鬟嬷嬷的搀扶下去了后头的房间休息。她一袭水红色的身影消失在第一进的后门,即便是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背影看着依旧婀娜。
不过在场的行医者居多, 相比于八福晋的容貌,更多的老大夫讨论的则是怀相。
“果然是八爷调理得好,比起之前在山东的时候,八福晋的气色可好多了。”
在这样的节奏下,便是有那心思不正的,也是不敢开口的。更何况,更多的人还沉浸在追忆逝者的悲伤中。
“这样的碑, 我让人做了两块, 小的立在此处,大的运去景州, 造了个亭子安置了。”八贝勒说, “往后还有大疫,若有死国事者,便同此例。”
不光是追封官职, 也不光是荫蔽后人,名声也是要流芳百世的。八贝勒这个上司,可以说是又给利又给名,什么都考虑到了。
叶天士喉咙口滚动了一下,想说几句感谢之词。他一向能说会道的, 此时的反应却慢了几拍,被八贝勒自己给抢了先。“外头天冷, 诸位站了许久了,就先回屋罢。中午我叫了果木烤鸭,大家一起热热地吃一顿。”
今年的名医大会实在是不容易开, 与会众人是稀稀落落地到京城的。有那消息不通的,按照六七月份到的,想去疫区帮忙却又没赶上趟,滞留于京已经有半年之久,能交流的都已经交流完了,都闲到支了个小摊子行医了。而若论晚到的,最晚的就是叶天士,在京畿滞留许久,前天夜里才回到京城。
总归大家的进度都不一样,而恰巧又是年关了,八贝勒要参加宫中的宴席,忙得抽不开身。好不容易抽出个时间来,已经是除夕的中午了。索性这回名医大会已经办得一团糟了,八贝勒就只好请一餐便饭,将顶顶重要的事情一说,旁的,大家自己去看《名医会典实录》吧。
而那不方便写在纸面上,又是顶顶重要的事儿,就是统计学医圈子里众人的科举程度了。考虑到算学科举和水利科举还没有正式举办,尚且不知道实行起来阻力如何,所以八贝勒并没有放出明话,只是道:
“诸位学医的,也是读书人。我听说有些是科举不第而学医的,有些是自身有疾或者家人有疾而学医的。我见诸位一片治病救人之心,无奈医学被世人以为贱业,实在令我心痛,思来想去,恐怕还是没有功名的缘故。若是医者大都有个功名,也是为医学正名的一个途径,诸位家中子弟若是好学,还是多少考个秀才的好。”
他这话一说,在场就有不少人表示自己身上是有秀才功名的,而那些连秀才都不是的,则是惭愧地低下了头。扫一眼众人的表情,八爷心中就有了一个大致的数。不过他犹嫌不足,又装作突发奇想的样子,打听了一下各家家中读书子弟的科举水平。因为是在饭桌上一边吃一边聊起来的,所以大家都还挺放松的,被套出不少话。
“江南学医的,也有不少读书种子嘞。”一个南方的老中医许是喝多了,说话带上了更重的口音,“有些个遗民遗老家的学生子弟,不愿意科举为官的,便学些诗词歌赋,也有学医的。”
提到前朝遗民,席间为之一静。要知道,上首坐着的可是满清皇室子弟。老大夫旁边的人连忙捂住他的嘴,呵呵笑两声打圆场道:“老叔好似喝多了,哈,哈哈。”他只盼着老大夫口音太重,北京城土生土长的八爷听不懂吧。
可惜事与愿违,开了挂的八爷别说南方方言,即便是来个西班牙语方言也是能用系统识别出来的。“哦?遗民学子,这我也知道,此前修《明史》,就召了不少遗民学子进京,叫博学鸿词科的便是。他们修《明史》很是勤勉,即便不愿意入朝为官,皇阿玛也没有苛责。其中竟然还有人学医的吗?”
眼见着八贝勒没有生气的样子,大家伙儿才算是送了一口气。老大夫也挣开了捂在嘴上的手,笑道:“可不是,不学八股不学做官,多出来的精力可不就用来学旁的吗?学医好歹是救济世人,说出去也是受人尊敬的。北方的聪明人都当官了,南方的聪明人还有学医的。我们南边医学昌盛,也有这个原因。”
八贝勒笑着举杯:“江南科举的学子已经很有才华了,没想到还不是全部的聪明人。那依老丈之见,若是因疫情征召这些学医的遗民学子,他们可会出力?”
老大夫摆摆手:“这可说不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有那变通的人,就有那固执的。”
他这话说的不客气,不过八贝勒听了却很感慨:“老丈说的实在话。路漫漫其修远兮,做任何事都是只能一步步来的,想一开始就让天下才俊来援助,是我异想天开了。”
有那嗅觉敏感的,已经打量起八贝勒的神情了,不过他却换了个话题,没有拿着科举和遗民学子的事儿不放。“我家十弟出了一本书,是显微镜下观察到的种种异相的图册,有血、精、毛发,也有叶、花、病毒等等。共计四十余张,很是精致。今儿带了几本样书过来,诸位可以随便借阅,若是想带一本走,向三怀堂的杯公公购买即可。”
显微镜对于这群名医来说已经不是个新鲜玩意儿了。三怀堂里常年供着五台显微镜,凭着名医大会的紫藤萝绢花就可借用。而太医院制作的涂片也积攒了好几盒,每次名医大会进了新人,总免不了在显微镜前坐上两三天的。
不过十阿哥也对显微镜感兴趣,却是大家伙儿没料到的。这位十爷,听说是个纨绔子弟来着,这些显微图,不会是十阿哥的门人画的吧。但这样也说不通啊,十爷出身高贵,哪里需要在医学界刷存在感了?他就不会觉得跟贱业之人来往会有损他的高贵血统吗?
叶天士没见过十爷,也没听说过十爷跟底下人有什么交集,于是换了个角度切入:“图册自然是精美的,标价五百文也不算贵;不过相比于求购图册,在下更想求购显微镜。就是不知道作价几何。”
八贝勒指着叶天士笑道:“几年前你就问过了,我说要五百两银子,你嫌贵不是吗?”
叶天士被揭了短,也不恼,继续死皮赖脸:“这不是几年过去了,工匠技艺增进了,这价格理应降下来了不是?”
八贝勒举出四个指头:“四百两,成本价。”
四处行医囊中羞涩的叶天士:“……那在下过几年再来问吧。”
八贝勒哈哈大笑:“皇上刚刚赏了你银子,你就花光了吗?”
叶天士也悔啊,早知道他买药材的时候就省着点用了。不过叶天士买不起,自有买得起的人。比如家里头开药铺生意做得颇大的几位,当即表示他们想请一台显微镜回去。而更多的人,就只能买一本《显微大观》解解馋了。
小杯子公公记下了好几笔订单,又收到了不少定金,笑得都露出了八颗大白牙。
待到这顿烤鸭吃完,八贝勒走的时候,兜里就揣上了十两银子的银元宝,是卖书的钱。马车里,八贝勒先给云雯摸了摸脉,见脉象平稳,才笑道:“老十的府邸在这附近,我想着先将卖书钱给他送去。”
云雯点头:“这是应该的。”她在立碑仪式的时候在外头站久了,虽然自觉精神头还好,但眉宇间还是露出了一丝疲倦,手下意识地去摸腿肚子。
这样的小动作自然是被八贝勒看在眼里,不由心疼道:“可是腿酸了?我放下银子就出来,你在马车上略等我一会儿便成。”
云雯还想强撑着说几句,八贝勒连忙打断她:“晚上还要入宫去吃宴。早早的完事儿,早早地回家午睡,不然万一皇阿玛兴致高留人守岁,也挺熬的。”
云雯这才把原本要与十阿哥应酬的话咽回去,身子往车厢壁上一靠,小嘴微微抿起一个笑:“多谢爷体恤我。”
老十的府邸是新落成的,位于城西的什刹海。就从地理位置上,比八爷和四爷在城墙根脚下的位置要更加优越一些。府邸的规模也是不小,可见康熙爷虽然压着老十没有封爵,但将来一个郡王是跑不了的。
出身是优势,也是桎梏。就比如眼下,十爷府的府门前冷清清一片,除了两个大红灯笼外并没有多少过年的氛围。是了,十福晋是蒙古来的,与十爷连语言都不怎么通。没错,十爷的蒙语水平跟八爷属于半斤八两、难兄难弟,偏偏又找了个蒙古媳妇。两人关系紧张,再加上蒙古出身的十福晋不怎么懂经营年节,才显得格外寂寥。
八爷熟门熟路地找到了东边的书房,果不其然看到十阿哥泡在书房里,正在看显微镜。一边看一边画草稿。八爷进来得急,就看见一个穿嫩黄色的女子转进屏风后头的背影。
十阿哥头都不抬,继续画他的稿子,待形状的最后一笔落了,才起来伸了个懒腰。“八哥来了。”小傲娇说。
“这是《显微大观》第一册的样书和书费,哥哥给你放这儿了。”
十阿哥胤俄急不可待地抓过书,翻了几页。“印得还行,没辱没爷的画技。”他矜持地说。然后就去看那个十两的银元宝。
“五百文一册,刨除成本,分润两百文一册。今儿名医大会,卖出了五十册。本来今儿还印不出来,但我怕明儿就聚不齐这么多人出风头了,便催着书坊那边儿赶工,才赶在今日出来了。”
十阿哥嘴角勾起,一副想笑还要强忍着的模样。“五十册,马马虎虎吧。”话虽然这么说,但那个小小的银元宝,还是被他珍而重之地放在了博古架上。
“银子还在其次,十弟是大清头一个画显微图还出书的,也许千百年后大家提起来,还能称道一句呢。”
十阿哥的嘴角翘得更高了:“八哥就会哄我高兴,不过是一介闲人消磨时光的小道罢了。”
话说到这里,八贝勒就该告辞了。
十阿哥自然是要挽留一番的。“八哥,喝杯茶再走吧。郭络罗氏沏得一手好茶。”
八贝勒摇摇头:“不留了,你八嫂怀着身子,还在马车上等着。”按理说他是不该管十弟房里的事的,但想到刚才那嫩黄色的身影,又想到十弟专宠妾室的传言,忍不住多嘴一句:“郭络罗氏再好,也是妾室。你与你福晋一直这么僵持着,也不是个事儿。”
这话十阿哥就不爱听了,他一屁股坐回凳子上,嚷道:“八哥,你自个儿运气好娶了心爱的女子当正室,难道其他人也有这样的运气吗?我若是可以,也想守着郭络罗氏过日子,但这不是皇阿玛硬塞给我一个博尔济吉特吗?”
想想老十那被强行指定的婚姻,八贝勒也说不出指责的话来,只能叹气。“倒是我多嘴了。”
十阿哥:“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八哥,有个消息,你还要谢谢郭络罗氏呢。昨天在宫里,佟佳氏当着八嫂的面说要给你纳侧福晋,嘿,你还不知道呢吧。”
八贝勒脚步一顿,年关将至,昨天确实是后宫里有宴会,云雯也挺着大肚子去了,但侧福晋这事儿,却是他没听说过的。“哪个佟佳氏?”
第275章 二十一岁的跨年
“还有哪个佟佳氏, 当然是宫里当娘娘的那个。”十阿哥道。
“贵妃?”
“嗯。”十阿哥把头扭过去,一副不愿意在说话的模样。
八贝勒醒过神来了,若说有谁能够说给皇子纳小, 自然是只有宫里的贵妃娘娘才有资格那么说。如今的这位贵妃佟佳氏,自然不是抚养四阿哥长大的孝懿皇后,而是孝懿皇后的庶妹,接替死去的姐姐入宫的。宫里面越过妃位的女子,赫舍里皇后、钮钴禄皇后、佟佳氏皇后先后去世了,老十的生母钮钴禄贵妃也已经不在多年,于是论家世, 这位小佟佳氏就到了最前头, 被封成了贵妃。
大家如今提起她来,都是贵妃贵妃地叫的, 唯有十阿哥, 应该是还过不去生母那道坎,提起来就说佟佳氏,可以说是毫不客气了。偏生他的出身地位又是摆在那里的, 只要不是喊到佟佳贵妃面前去,就连康熙爷都只是皱皱眉头。
贵妃说要给他纳小,还是当着云雯面说的。八贝勒眉头一皱,不高兴了。虽说这位是如今后宫第一人,但毕竟资历短是摆在那里, 竟然管起成年皇子的房里事儿了,这手也伸太长了吧?
更糟糕的是, 若不是郭络罗氏漏消息给了老十,老十又漏消息给了他,这女人堆中的闷亏, 还不知云雯要憋多久。“这要是真的,哥哥在这儿先谢过……了。”他没有明说郭络罗氏的名字,大约是弟弟的小妾,还是有些说不出口。
八贝勒步履匆匆地回到马车上,让车夫驾车开始行动。车厢里,他看着云雯,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她的脸色,仿佛能够从她身体的疲倦上看出心理的伤痛来。
云雯被他看得不自在,晃了晃脸颊,见八贝勒依旧是痴痴地盯着她,忍不住问道:“爷这是怎么了?难道我脸上沾了灰不成?”
“我听十弟说,贵妃娘娘给你气受了?”
云雯背刷一下挺直了:“十弟怎么会知道?十弟妹可不像是会跟十弟说这些的人。”
“老十夫妻两个确实是没话说,但那天是不是老十的妾室郭络罗氏也在?”
云雯愣了两秒:“是她啊。原来如此,她不是刚给十弟生了孩子么,进宫谢恩,娘娘们开恩,就让她陪在末座……没想到是个有心的。”
“到底是怎么回事?贵妃从前也不是这么多管闲事的人。”
这位小佟佳氏在康熙爷那儿并没有姐姐孝懿皇后那么得宠,因此平日里就是个尊贵的隐形人。她论起来年纪也不大,管到成年皇子的房里去,确实是有些微妙的。
“妾身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云雯的眉心笼起愁绪,将那天的事情娓娓道来。
原来,起因还是在于八贝勒赈灾而回,在民间非常得人爱戴一事。尤其是民众自发逮住了白莲教徒,向着朝廷表示忠心之后,康熙爷越发看中八儿子几分,虽然没有晋升爵位,然而乾清宫却是传出了口谕,以后在官方文书和起居注里,涉及八皇子的地方,可以用“八王”二字。
这就是预备着给八爷升郡王的意思了,就等着下一次爵位大批发。
有了皇上这样的口风,宫里人自然是巴结起八爷来了。一个个“王爷”、“王爷”地叫得厉害,怎么禁止都消停不了。到了女人堆里,自然是有一群人恭喜良妃和惠妃的。不过随着荣誉而来的,也有八福晋的烦恼。
就比如贵妃娘娘说的,“明年又是大选之年,十一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几个的福晋,都可以相看起来了,还有八阿哥,既然将要升郡王,那这侧福晋之位还是要补齐的。”
八贝勒翘着腿,嗤笑一声:“只要男人不愿意,即便是当了皇帝的都能只有皇后一人,何况一个郡王。你放心,那些个贵女后头好几个弟弟都挑不够呢,爷是当哥哥的,自然不好跟弟弟们抢。”
见八爷态度坚决,云雯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个幸福的弧度,那些被贵妃明里暗里嘲讽怀着孕还要霸着男人的话,好像都成了轻飘飘的云烟。
“八爷如此深情厚爱,妾身实在有愧。”
“你可别听她们瞎扯些贤惠的词儿,日子过得实惠才是真的。你以后别去跟贵妃来往,爷跟你说,正常母妃,像是惠额娘和良额娘,可不会管这些个事儿。其他母妃更是远了一层,她这么说你,不是迁怒,就是有私心。”
八贝勒这么说,云雯便觉察出贵妃的不寻常来。按理说,皇子是不是独宠福晋这种事儿,不是生母是不会管的,乃至于皇子宠妾灭妻,只要生母装聋作哑,哪个后妃还能越俎代庖不成?贵妃当天几乎是按着她的头要让她认下侧福晋一事,实在是有些古怪。
“我只怕是后面还没完。”她又发愁起来了。
“爷去找皇阿玛说去。”
八贝勒是个行动派,当天就想找个机会跟康熙爷把话给说明白了,他是不要找什么侧福晋的。云雯既然在山东疫情的时候与他同甘共苦,有一份大功劳在这里放着,再加上她也及时怀上了身孕,“开枝散叶”一条也找不出什么可以说嘴的地方,想来老爷子手抬一抬也就放过去了。
明年是大选之年没有错,但是从十一到十四四个弟弟等着呢,福晋侧福晋一选,也没剩什么好的了,想来康熙也不会强行给他塞个宫女什么的。
八贝勒腹稿都打好了,没想到的是计划赶不上变化。佟佳贵妃的速度比他还要快,就在除夕宴会的当晚,一家子人都在的场合上,贵妃又把这事儿给提了出来。
“瞧着咱们八爷一表人才的模样,只可惜后院实在是空虚了一些。不如本宫给你做个媒,也给咱们八福晋添一个可以分忧的姐妹,如何?”
八贝勒神色一凛,知道这话不能继续下去,他必须当面给人怼回去才行。结果他还没有张嘴,就听得上首一个女声嗤笑道:“不会是佟佳二房的哪个姑娘自甘下贱要给人做小吧?贵妃娘娘不觉得丢人,儿臣还觉得丢人呢。”
贵妃的脸色瞬间就变得不好看了,厚厚的妆都盖不住那种尴尬。
八爷抬眼朝着出声的方向望去,就见说话的是三福晋。三福晋也是挺着肚子,她怀的是第二胎,如今已经四个月了。三福晋和佟家贵妃同样是出自佟佳氏,论起来贵妃还是三福晋的堂姑姑,不过贵妃是佟国维的女儿,而三福晋是佟国纲一脉。论起来佟国纲是烈士,是大房,应该是更加尊贵一些的,然而几任康熙爷的后宫佟佳氏都是出自二房,于是渐渐二房的风头就把大房盖过去了。两家已经分家,私底下颇有些不对付。
三福晋与大房一脉相承,是有些傲气在的,觉得二房的姑娘都养得妖妖娆娆,学南蛮子的知书达理的样子让他们很是看不上眼。
这般小辈儿拂长辈面子的事情,发生在这对儿姑侄身上是一点都不奇怪。
云雯差点没有乐出声音来,感谢三嫂的神助攻,等到事情结束了,她一定去给三嫂送一个大大的红包。“不知道是佟家的哪位姑娘?佟家底蕴深厚,我怕是有些匹配不上。若是佟家的姑娘来,妾身一定扫了紫藤苑出来,恭候佟家的妹妹。”云雯这番话也是说的刁钻,直接指明了贵妃如此保媒的不妥之处:
佟家的地位多高啊,别说底蕴不底蕴的,虽然不是开朝就显赫的人家,但架不住是康熙爷的母家啊。佟家的庶女,进了宫都是能够当贵妃的,这要是进了八爷府,还不是将福晋给挤兑得地方都没有了。难怪是要把正院给让出来了。
康熙爷显然也意识到了其中的不妥。怎么说云雯也是他亲自指的嫡福晋,且还是大将军费扬古的孙女,他再是怎么捧佟家,也不会让他们做出如此打脸军功功臣之家的事情来。
于是皇帝眉头一皱,直截了当地说:“佟家不妥。老八的侧福晋,朕再看吧。”
眼看着皇帝爹对这事上心了,八贝勒连忙从座位上站起来,直挺挺的跪在桌子跟前,磕了三个头。大过年的他如此做派,惊得兄弟们都不好坐着了,好几人也跟着站起来,直觉他要放大招。
“老八,你这又是做什么?”
“皇阿玛明察,云雯虽然出身平平,必比不上佟家,但是她是跟我一起共生死过的。疫区如何危险之地,她一介女流,风餐露宿策马前来,虽有流民千万、病毒横行而不变色。儿臣听说患难之妻不可负,况生死之妻呼?今儿众位兄弟母妃皆在,儿臣就再次立下宏愿。儿臣不愿意再娶,此生只守着福晋一人,以报答她同生共死的情谊,还请皇阿玛成全。”
康熙坐在上首,看着下面一脸真诚的八儿子。那一刻,他想了很多,想到了爱新觉罗家代代出情种的传言,想到了因为海兰珠而重病离去的祖父,想到了因为董鄂妃而撒手人寰的父亲。他自己被孝庄太后耳提面命,要玉露均沾,不要为女色所惑,而他自个儿的兄弟中,也没有再出专情之人,没想到下一代中,又出了一个老八。
他该是生气的,皇室子弟的心里应该装着天下,应该带着想要什么没有的霸气,而不是像女子守贞一样独守着一个妻子。然而眼下却是提起话头的佟佳氏不妥在先。八福晋立下的功劳不小,偏她已经是嫡福晋了,封无可封不说,还要送一个尊贵的侧福晋去踩她的脸面,怎么都说不过去。
“老八,你可想好了。你若是一辈子只当个贝勒,那一个嫡福晋也就罢了。若是要封王,没有侧福晋可不像话。”
“儿臣情愿一辈子只当个贝勒。”
“老八媳妇,你怎么说?”
“如果八爷情愿一辈子只当贝勒,儿臣自然是随他一道,一辈子只当贝勒福晋。”
康熙爷挑了挑眉毛:“你现在倒是不客气,不是刚刚阴阳怪气的样子了。难道不继续装着贤惠几句吗?”
云雯微微笑了笑:“儿臣若是贤惠着说愿意让妹妹进门,赚的是自个儿名声,伤的是八爷的心。孰轻孰重,儿臣自然是知晓的。”
康熙爷只能叹道:“他们两个情比金坚,倒像是我们是恶人一般。”也没提取消封王的事情。不过经此一事,宫里再不叫八爷“王爷”了。
第276章 二十二岁的开年
八爷这番誓言传扬出来, 不知碎了多少芳心。至少有着“半朝”之称的佟家,没能过一个太平年。二房的四小姐将自个儿关进了房间,任凭丫鬟们如何劝解都只是默默垂泪。
这位说起来地位也着实不低的, 乃是二房嫡长子叶克书的最小的女儿,其同胞兄长舜安颜刚刚尚了五公主温宪,论起来乃是公主的小姑子。即便是上头缺了父亲,但祖母赫舍里氏疼得她如同眼珠子一般,从小也是要星星不给月亮的。
如今到了参选的年纪了,家中下人也早有议论:“四小姐与皇上差了一辈儿,宫里还有贵妃娘娘在, 入宫伴驾是不能了, 但嫁个皇子是妥妥儿的。”
说的人多了,四小姐自个儿也上了心。十三岁的少女情窦初开, 就一头钻进了牛角尖, 非觉得已经大婚的八皇子长得最为俊朗,硬生生求到贵妃跟前去了。
贵妃是庶女,姨娘还在主母赫舍里氏跟前讨生活呢, 一来不想得罪这位主母的宝贝孙女,二来是自以为已经跟八福晋谈妥了,结果,啪叽,事情给搞砸了。
小姑娘脸皮儿薄, 虽然外头没人知道她的名儿,但已经觉得羞愤得快死过去了。一听到带着一串儿宫女的温宪公主来看她, 就连忙死死抵着房门,带着哭腔道:“公主快回去吧,让我一个人死在这里吧。”
温宪公主跟额附舜安颜面面相觑, 但也不好让小姑子一个人死啊活的,万一真想不开呢。于是这位秉性温柔贞静的公主,就隔着门板好声劝慰道:“现在外头都说,是贵妃娘娘要送宫女给八爷,被推拒了。有皇上在呢,谁人敢攀扯咱们家,本就是八字没一撇儿的事。四丫头快快擦了眼泪,装作没事发生就好。翻过年就是大选了,无论是想进皇子府,还是想撂了牌子自行婚配,都有家里玛法玛嬷替你做主,谁还能让你不如意呢?”
“呜呜呜……有皇子选妃,但那也不是八爷了……如此良配,我怎么就晚生了几年呢?”
感情你还记着八爷呢。饶是温宪都一阵语塞,她总不能违心跟小姑子说“八爷不好”吧,这种有本事又有德行的男人,堪称百年一遇。一辈子不纳妾,她也想要啊,然而成婚前额附房里已经有两个通房丫头了。
公主站在小姑子紧闭的房门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走吧,额附这个亲哥还在旁边看着;留吧,堂堂温宪公主在宫里都没吃过这么长时间的闭门羹。
正进退两难的时候,一名约莫三十出头的男子气冲冲地大步而来,竟毫不避讳地闯入了未婚少女的院子,引得院里的婆子们一片“三爷”的惊呼。温宪也被惊到了,下意识往额附身后一躲。
“瞎胡闹什么?嫁不了八爷你就要寻死觅活?咱们家这些年好吃好喝地供着你,就养出你这么个不孝女来吗?爷告诉你,佟家的女儿都是要用来联姻的,要是你在夫家还这么摆脸子,念叨着八爷长八爷短的,爷现在就一条白绫勒了你,省得后头几十年给家里惹祸!”那被下人称作“三爷”的男子就站在四小姐的房门前大声斥骂,骂得里头的呜咽声都消失无踪了。
不光四小姐不敢哭了,满院子闹哄哄的丫鬟婆子也再无一人敢说话。
场面鸦雀无声。
那名“三爷”这才转过身,朝温宪一礼:“家里小辈儿不懂事,吵到公主了,臣隆科多在这里赔个不是。公主再别管她,让她静一静,就想通了。”
真不愧是佟家二房下一代的顶梁柱,自打公公叶克书英年早逝之后,家里隐隐就是老太爷佟国维第一、三老爷隆科多第二的架势了。温宪微微福了福身,和和气气地道:“三叔客气了,照顾姑嫂,本就是我分内之事。”她语中暗指女眷的事儿就让女眷来解决,叔叔直接闯侄女的院子,是不太合规矩的。
隆科多也不知是真没听懂,还是装傻,“哈哈”一笑:“如公主这般,才是女子典范。但凡四丫头能学到公主一分,也不至于大过年的给大家甩脸子。就这性子,偏宫里的娘娘也宠她,也不想想,皇家是能让咱们当臣子的挑三拣四的吗?要我说啊,还好八爷给拒了,真接了下来,那才是显得我们家轻狂呢。”
舜安颜能够被选为温宪公主的额驸,好脾气也是经过四大爷认证的,哪里是隆科多这种浑人的对手,几句话就拉着公主要撤。温宪无奈,被他拉出了院子,眼看着,隆科多指使完婆子丫鬟后也出了小姑娘的院子,这才松了一口气,跟着额附回了隔壁公主府。
而刚跟公主说完奉承话的隆科多,到了老爹佟国维跟前,就是另一番说辞了:“可惜八贝勒是个痴情种子,不然四丫头进去当个侧福晋,也是一门好姻亲。如今却要另行谋划了。”笑话,宫里贵妃可是他同母妹妹,贵妃保媒这事他能不提前知道?
佟国维却是摆摆手:“长房的大丫头当了三福晋,我瞅着皇上,似乎是不愿意佟家再出一个皇子福晋了,不然除夕宴上也不会这般说话。硬是去攀扯那些个包衣生的皇子,也没什么意思,不如撂了牌子去。”他这话是把从十一阿哥到十四阿哥都给归为了一类。
然而隆科多却有些不乐意:“咱们家下一辈嫡出的姑娘就这么一个……我看十三爷和十四爷都在皇上跟前挺有体面的……”
“打住!”佟国维喝止儿子,“你也不看看四丫头那伤春悲秋的样子,能撑起来吗?”
“那便是当个侧福晋,也不能让大房将下一辈儿的姻亲给占全了。三福晋可不会管咱们二房的死活。”
佟国维似乎是有些被说动了,又似乎是被儿子的气势撼动。“再商议商议……”
且不论佟家是如何的鸡飞狗跳,八贝勒只关心他福晋的身体。“说了让你不要操心这些,你非要操心。这不,早上头疼了吧?”八贝勒一下一下地揉着福晋的太阳穴,语气亲昵调侃。
云雯靠在八贝勒胸口,一手搭在肚子上,轻轻地喘气:“妾身一直是信八爷的。八爷身上有金钟罩铁布衫,那些个桃花野花都近不了八爷身周三尺。”
八贝勒就乐了:“那你是忧心什么呢?”
云雯从他怀里挣脱出来,神色有些郑重:“头一件便是靳辅身子不好的事儿,然爷说不让我操心,我也就不操心了。而第二件,我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告诉爷。”
靳辅在八爷门下养病,已经好几年了。虽有八贝勒用心调理,然而岁数有尽头,眼瞅着逐渐油尽灯枯。尤其是去年张鹏翮等人治理黄河下游返回,也许是觉得治水大业后继有人,撑着靳老爷子的那股子气一下就散了,入冬后就缠绵病榻,眼看着是挨不到春天了。关于靳辅可能要死这件事,大家也都有了心理准备,皇帝已经赐了恩赏,家里子孙也备好了棺木。作为早年辛苦奔走的人,能活到将近七十的岁数,已经称得上喜丧了。
八贝勒也只是多开了些昏睡的药给靳辅,让他最后的日子不那么难捱。此时听福晋也记挂着,不由心里一叹。但显然如今困扰云雯的是没有说出口的第二桩事。
“你我夫妻一体,憋在心里做什么,没有什么不可以说的。”
云雯听了这么体贴的话,忍不住翘了翘嘴角,驱散了她眉宇间的凝重。“是安王府格格年前求上门来,想给她丈夫谋个外放。”
八爷反应了两三秒,才将“安王府格格”这个人从记忆深处挖出来,仿佛就是很早以前康熙爷想指给他的那位,不过他后来瞧中了云雯,也就与安王府格格没了交集。是了,理应此女也是成了亲的,倒没想到会因为其丈夫而求上门来。
“安王府虽说被皇阿玛敲打了几回,但如今仍有一郡王、两贝子,比皇子显赫,怎么会求到你这儿来?”
云雯抿了抿嘴:“是奇怪。”
“这么奇怪的事儿,你还愿意替她开口,看来是与她交情不错了?”
云雯叹了一口气,决定从头说起:“我与安王府格格也没什么特别的交情,逢年过节都没有多少走动的。不过是未婚时聊过几句,觉得她是个有主见有魄力的,欣赏她罢了。然而她这么个人,从没有巴结过谁,如今却登门来求我,像是紧迫得无路可走似的,只想避出京去……”
八贝勒随着媳妇儿的叙述慢慢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你觉得,安王府要有动作了。”
云雯点点头:“明年就是大选之年,爷的四位弟弟要大婚开府,十三爷、十四爷近来又受宠,恐怕京里许多人家都要动一动心思了。能够让安王府格格都只能避开去的,我觉得就只有……”
“真是不知死活啊。”八贝勒揽过福晋,小声道,“安王府的老太太赫舍里氏,索尼的嫡女,啥都不做,太子爷上位了也要看老太太的面子,延续富贵是不愁的。偏安王府的几位爷们像是不甘心仅此而已。在皇阿玛手里被打压了,就想在下一任天子身上找补回来,就不知道他们看中了谁。”
话都说开了,云雯也不吝于表达自己的观点:“就怕他们内部也没统一意见呢,听说蕴端贝子流连酒肆数月未归了。虽说分头下注,那也得是在不同主子那儿得到赏识,以安王府树大招风的形势还分头下注,是分崩离析的征兆。安王府格格是出嫁女,难怪想出京。”
说到这里的时候,云雯语气里有些赞叹。别说什么和家族共存亡之类的风凉话,就郭络罗氏这份果断放弃京中权势的魄力,云雯就高看她两分。
她的情绪被八贝勒感知到了。“既然福晋喜欢她,帮一把也无妨。”
“这毕竟只是我自个儿的喜好,万一将来连累了爷……”
“嗐,你们女人有手帕交可以走动,男人也有男人的途径。朝廷本来就要往西南派兵轮防,这差事爱干的人不多,若她那丈夫不是个惹事的,安插去西南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离了京八旗,想再回来可就千难万难了。”
云雯能说什么呢?“这恐怕就是她所求的。”
八贝勒没有云雯那么多左右为难的细腻心思,以他如今的声望地位,安排一个基层军官的去向不过是顺手的人情罢了。这人情还是安王府那几个爷不乐意见到的,那就不会惹康熙爷的眼,这还有什么需要考虑的?“那爷让人去查一查她那男人,你再问问她的想法吧。若是从此离了京,也不必太小心避嫌,活得太累。”
云雯摸了摸隆起的肚子,有八贝勒替她下定了决心,她确实有一种松开了心头巨石的感觉。“好。”
第277章 二十二岁的春天
系统原本还想着, 这位胸有沟壑的“原八福晋”谋求外放是要搞事,然而偷偷一查,发现她如今的丈夫因为受了安王府降爵的牵连, 仕途一直不顺,至今只是一个佐领罢了。即便是调任去地方,上头还有三层上司管着,并不能对京中的夺嫡局势产生什么影响。再一偷听,好嘛,安王府众人都希望这位女婿朝着九门提督衙门使劲,并不支持郭络罗氏小夫妻想要外放的决定。
九门提督衙门诶, 这妥妥是要被迫搞事情的节奏。这跟原本世界线上“八福晋”拉着安王府站队八爷的局面截然不同。放原本那剧情, 一旦事成,郭络罗氏就是皇后, 妥妥的大赢家, 又或者她是为了心爱的八爷的志向而奋斗。但如今这局面呢?那是安王府为了自家的荣华富贵,让郭络罗氏的小家庭去冲锋陷阵啊,风险极高, 收益又小,谁干谁傻。
郭络罗氏又不是那等软弱到只想依附娘家的女子,自然选择抗争。抗争的办法就是带着丈夫孩子跑路。一听云雯说西南,就拍手大笑起来。西南好啊,西南离京城远, 又不是江南那种是非之地。而且西南靠近西藏,又常有土人叛乱, 说不准还能捞到些军功呢。
不得不说,地位的变化,带来了抉择的变化。
郭络罗氏在原本的世界线上走的是结党推举丈夫上位的路子, 但丈夫从皇子变成了普通军人,向上爬就不是什么夺嫡了,正经积累军功才是大道。
“难道一直仰人鼻息过日子吗?反正我是不愿的。”安王府格格离开前,留下了这么一句话。她那张扬、叛逆,又无比生动的娇艳面容,深深烙印在云雯的脑海中,许久都没有散去。
正是腊梅和玉兰开花的季节,从光秃秃的枝丫上冒出一个个肉嘟嘟的花苞,吹响了春天的号角,可惜有人再也见不到它们所预示的百花齐放的春色了。
一代治水名臣靳辅,在正月十九这天逝于北京寓所,按照他落叶归根的愿望,其子靳治豫辞去贝勒府长史一职,扶灵返回老家丁忧。八贝勒在城外的长亭送别了靳家扶灵的队伍,唯有的心意,也不过是送上一份路费,并一封介绍信罢了。
靳辅的老家在辽东盛京,在满人的开发限制下显然比不上京城的繁华,且靳老爷子一生治水,多在黄河流域奔走,连带着子孙都对盛京陌生无比。甚至有家中小辈出生在关内的,此生从未跨出过山海关。这番回乡,一大家子要在陌生的地方打扫宅子、重拾产业,若无人帮忙显然会有诸多不便。而八贝勒的介绍信,就是写给盛京药材庄子的卫家人的。
良妃和卫明参舅舅虽然抬旗,但关外依旧有不少关系较远的卫家人依旧是包衣身份。于这些卫氏族人来说,替八爷打理关外的药材园子显然是一等一的美差,非是学问武艺口才出色的人才不能担任。毕竟,仅每年一次压着草药去京城,就是难得的可以在贵人跟前露脸的机会,当然,若是办事的人不行,出了纰漏,也是要连累整个家族被阿哥爷斥责的。
不是大家不想着旁的巴结方式,比如送礼或者走裙带路线云云。然而无论是长春宫的良妃娘娘还是八贝勒府,都在这方面把得严实。这么些年了,卫家族中只有因为武力出众被安插进军队从底层做起的青壮男子,或者是读书出色被送到书院深造的小孩儿,从没有因旁门左道而鸡犬升天的例子了。
别说八爷对阿谀巴结的表兄弟没什么需求,就连送女孩儿去给八福晋跑腿儿,都是没有被应允的。
时间长了,因为早年条件限制而才干平平的老一辈卫家人也就歇了劲儿,老老实实地替八爷打理产业,再就是死命鸡娃,指望着下一辈“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没有越界的野望,关外卫家人的日子也过得平淡,如今能有一户靳家人让他们照顾,想也知道有的是人乐意做这个人情。而另一方面,若是关外的卫家人中出了败类,那么靳治豫的眼睛和笔杆子也不是摆设。
心里又将事情盘算了一遍,觉得没有疏漏了,八贝勒就拍拍一身丧服的靳治豫的肩膀:“有事就给爷写信。”
靳治豫是个中年人,年纪虽长,但性格行事并没有太多霸气,此时不过红着眼眶给八贝勒行了个大礼。“草民这就告辞了。”
“去吧,天冷,记得加衣。”
南风还没有起,风向是从西边吹来的。八贝勒回到马车上,一边搓手,一边跟大肚子的福晋说:“今儿瞧着,这外头的玉兰花,花瓣梗的地方都是青白青白的,连点红色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冻着了。”
云雯脸上有些困倦,应该是早上太早起来送行的缘故,哪怕在马车上继续打盹,也只会越打越困。不过八贝勒跟她说话,她也强打起精神回应道:“花知人意悲离别,没有喜色露枝头。”
八贝勒终于搓暖了手心,摸了摸福晋即便怀孕依旧光滑的面颊。“谁说不是呢,花儿看到福晋这般辛苦,心疼得脸都白了。”
云雯被他逗笑了,哪怕家中客院还有一个悲痛欲绝的陈潢要照看,有一个愿意给她讲笑话的夫君,仿佛这些个家务事着实不算什么了。
这个早春,离开八贝勒门下的不光有要丁忧的靳治豫,还有老将满丕。不过满丕是高升,因着去年平定西南少数民族有功,被升迁成了蒙古都统,外驻喀尔喀了。
说起来满丕也是八爷门下堪称左膀右臂的助力了。满丕的小儿子娶了云雯的双胞胎堂妹中的一个,由这桩婚事加深了他与八贝勒府的联系。而满丕也是个能干的中层将领,从销烟开始护持着青涩的小八爷奔走,一路到八爷能够收服旗下人心、独挡一面。他也就放手专注于自己的事业了,这不没几年,就进入内大臣之列,又以军功外放都统。
八爷其实知道满丕这样的老将不是来给自己当下属的,是皇帝派来给他做新手保护的。如今算是新手保护期结束,自然要把这样的能人还给康熙爷。好歹还有一层姻亲关系在,以后也有几分薄面。
他自个儿手上还有马佳·纳穆科、多弼等几个逐渐历练成熟的佐领,并一个经验丰富的图尔海,处理旗务是足够使唤的了。若要让他去培养个封疆大吏、六部尚书,呃,八爷觉得他这小身板还不够康熙爷一拳头砸的呢。
他自己挺知足的,无奈总有其他人觉得他缺人使唤了。也就是靳家离了京城的第二日,就有不少人往八爷府投名帖(简历)了,多是些小官小吏想要补靳治豫贝勒府长史的缺儿的,又或者是一些怀才不遇的举人,想要给他当幕僚。
八贝勒想想如今大开府门蓄养清客的三哥,又想到四哥、五哥几个,好像府中都是养了一些门人的。他到底没有将这些人一口回绝掉,只收了“简历”,让暗卫去“查户口”。
没错,八贝勒手里也养了一支小小的暗卫,正式成员不过将将二十人。这支队伍,期初只是三怀堂收留的两个被抛弃的小太监,意外被八贝勒发现有习练内功的天赋,于是逐渐练起功夫来,也逐渐有模有样。再后来,就有那抛弃孩子的,将襁褓扔在三怀堂门口,又或者是大灾大疫来临时因缘际会被收留的,又或者被商人贩进来的。总归这些年顺手拉一把的小孤儿也有大几百的数,而既有习武天赋,心性又在高无鸣手下通过考验的,也就这二十人。
二十人中还有十三个没有长成,还是在练武的半大孩子,已经能够干活打探消息的不过七个成年人罢了。不过即便是这七人,就让小系统兴奋不已,又是取代号又是安排工作的,玩得不亦乐乎。
这倒是让八贝勒有些哭笑不得。说实话,许多消息他通过明面上的途径也是能够打探到的。比如这些有意投效的读书人是哪里的籍贯,家中多少人,又有何等的姻亲、同窗、师生关系,去礼部和户部一查就知道。这种无伤大雅的小面子,六部尚书还是挺乐意给简在帝心的八贝勒的。而这些人平日里风评如何,通过小杯子在茶馆酒肆、街坊大妈之间的消息网,也能够得到个七七八八。
然而系统小白熊它不乐意啊,撒泼打滚地嚷着“就要用暗卫就要用暗卫”、“这是古代宫廷的浪漫”。
八贝勒不理解这样子的浪漫,但还是派了暗卫出去练手。从武侠世界带来的隐匿功夫,对于这个低武的世界简直是降维打击。只论赶路这一条,学了功夫的就是比只练身体素质的要强一些。半个月不到,这些人老家的家底都放在了八爷的案头,连带着还有他们平日里写的诗词文章,乃至于在读书期间与同学起口角的前因后果。
剔除掉那些明显人品不行的,亦或者过于迂腐养着纯属浪费粮食的,剩下的简历其实也就剩不了几份了。八贝勒坐在书房里翻了半天资料,到底是觉得有些不满意。盖因主动到皇阿哥跟前来投效的人,多少带着点从龙之功的野心的,这就让他有几分犹豫了。接下来的夺嫡斗争会越发激烈,不仅仅是来自系统的提醒,仅他自己的所见所闻,无不昭示着这一点。八贝勒想找一个聪明人来帮自己规避接下来的明枪暗箭,从而在这场浩劫中保全自己和亲戚朋友,然而,他也不希望被幕僚推着朝那个位子去争夺。
百般思量不下,他到底是将这些摸底资料丢开去。
罢了罢了,找智囊这种大事,也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定下的。再看看吧。眼下他面临的最紧急的问题,是媳妇儿的月份越发大了,而康熙爷却要拉着他去五台山。
第278章 二十二岁的春天
五台山是传说中文殊菩萨的道场, 位于山西境内。从京城到五台山约莫七百里,说远吧,倒也不是太远, 若是八百里加急,一日就能到。然而康熙爷带着太后娘娘巡幸五台山,当然不可能是八百里加急的速度啊。为了照顾老人家,一天能够走上四、五十里顶天了,再加上在五台山礼佛的时间门,来回一个月打不住。
八贝勒心里面就有些不乐意去,索性直接去找了康熙爷。“能够侍奉皇阿玛和皇玛嬷出巡, 本是儿臣的荣幸。然而家中福晋怀胎已有七个月, 若是在儿臣不在的时候,她早产了怎么办?儿臣学医这些年, 本想亲自替自个儿的孩儿接生的。”
康熙爷简直不知道说他什么好。这个五台山礼佛的机会, 几个皇子阿哥抢破了头。有那旁敲侧击的,有抄写佛经装虔诚的,还有小孩子撒娇耍赖的, 然而康熙爷心中自有成算,这次出巡,他只打算带太子、老四、老八、老十三四个儿子。
偏偏中了彩票的这个老八不稀罕这个机会呢,他要为了亲亲媳妇儿留在京里。
皇帝老爷傲娇了,皇帝老爷重重地“哼”了一口气, 皇帝老爷拍了桌子。“男子汉大丈夫怎么如此儿女情长?!一个月就回来了,你福晋好生养着, 到时候还没生呢!就算早产了,内务府四个接生嬷嬷,你就差把人五服内的亲戚都关起来了, 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八贝勒被喷了,犹觉得不甘心,仍然想逼逼赖赖。不过他被皇帝爹无情地撵出了乾清宫。
申诉无门的八贝勒只好回家,收拾行李用了不到一个时辰,而剩下的时间门,一直到启程前,他都在给媳妇儿安排生产事宜:
“你的饮食单子爷已经给厨房开好了,三个月的量,每一天的菜谱都要按着单子上的走,尤其是做法也要注意,有些个调味料是对孕妇不好的,不要轻易改变做法,该清蒸清蒸,该煮汤煮汤,别往里面放什么时令叶子、罕见味儿,免得冲撞了。
“还有吃食的量也要注意,爷也给你标了。若是突然想吃街上的糕点零嘴,也可以买来。那些个孕妇不能吃的,我也写了单子的,让嬷嬷掌掌眼。尤其外头的吃食也不知放了什么调料,每回不要多吃,稍许几口就罢了。
“对了对了,如今七个月了,要注意把控胎儿的大小了。平日里多走动,也不要放开胃口吃好吃的,不然胎儿养得太大,到时候不好生产。嬷嬷们都是知道这些的,只要天气好,每日就去园子里走动一个时辰。倒不是说要一直走,走走歇歇,歇歇走走,时间门也就消磨过去了。当然若是身上不好,也不用强撑着要走,不要怕请太医……
“对了对了,产房我已经给你布置好了。每日里让丫鬟打扫通风,床单也要多晒太阳多换,随时备着。万一真的提前发动了,这些个事项,四位嬷嬷,都是要做到的,要用皂角净手,衣服也要换衣柜里备好的那些,还有剪子,是要用烈酒泡了在火上灼烧消毒的。且我已经跟精通妇人科的张太医说好了,到时候直接拿着我的令牌去请他。若是有人作梗,还有一位已经退休的吴太医,我已经将人请到枫叶亭小住了。日日让他请平安脉,临产了也有吴太医可以当个保险……”
……
八贝勒事无巨细地述说着,到最后,就连原本颇为感动的云雯都觉得脑瓜子“嗡嗡”地响。八贝勒是被媳妇儿带着大丫鬟们一同推出房门的。“八爷快去快回,回来的时候妾身大概率还没生呢。”
八贝勒丝毫没有被嫌弃的萧瑟感,只是带着他那些搬行李箱笼的小厮,一步三回头,半点儿不放心地出了府门。
行李装车的时候,就看见隔壁四贝勒府门口,也停着几辆马车正在装货。这回是奉皇太后出行的,队伍走得慢,自然可以多带些人手行李。且山西的山沟沟里,比不得运河沿岸的江南之地富庶繁华,什么都能买到,也比不得每年都有接驾经验的木兰围场,该准备的衣食住行都是早有定例。据说五台山当地还是挺缺物资的,因此许多东西都得从京城带出去。
住的方面,大家都不约而同地带了羊毡大帐篷、地毯、折叠床和铺盖,做好了野营准备。衣服自然是薄的厚的换洗的好几十件。吃饭方面,八贝勒和四贝勒都带了厨师和半车调味料并米面粮油腊肉腌菜。
当然,八贝勒还要额外准备一辆马车的药材,他身上还负担着皇帝和太后身体健康的重任。有了上次困在疫区的前车之鉴,临行前,八贝勒还找小白熊兑换了一些保命药丸子。而白熊小系统则坚持要让宿主带着两个暗卫同行。
八贝勒:……你还记得你的暗卫啊?
心中无力吐槽,但八贝勒到底是带上了一男一女两名暗卫。其中那名少年装扮成小厮,此时正忙着将八爷平日里坐惯的垫子、用惯铸铁茶壶等享受的物件送上马车,接下来他应该会作为驾车的副手和替换者,一直坐在马车前头护卫八贝勒。
这名少年的代号叫做“乌鸦”,取了他安静而洞察力强的特点。不过如今跟着八贝勒出行,自然不好“乌鸦”、“乌鸦”地叫,生怕旁人看不出来这是个暗卫吗?于是八贝勒临时取了个名儿叫“董武”。
“董”自然是取自福晋的姓氏“董鄂氏”,总归这人当年是在福晋的香叶书铺施粥的时候被发掘出来的小乞丐,姓“董”也是有些渊源可说的。
“乌鸦”董武少年现年十八岁,比福晋还小一些;然而跟那名女暗卫比起来,岁数还是偏大了的。女孩儿代号“猞猁”,如今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长了一张讨喜的娃娃脸,拉着秋卷“姑姑长”、“姑姑短”地叫唤,仿佛是内院中常见的那种会来事儿的小丫鬟,如同一只小喜鹊一般。然而从小系统取的中二代号上就能看出,这小丫头是个狠角色。
猞猁是夜间门独行的猎食者。
不过暗卫的身份旁人是不知道的,哪怕是秋卷也只道是八爷给她安排了一个照顾生活起居的小丫鬟,连声推拒:“奴婢本就是伺候人的,如今能得八爷开恩跟着朝拜菩萨也就罢了,怎么还找个小丫鬟伺候奴婢,那奴婢成什么了?这是万万不成的。”
“猞猁”丫头见状,连忙也跟着跪下,小手将眼泪一抹:“姑姑就当是可怜我,一路上多教教我吧。”
她这般可爱可怜的模样,秋卷也只好收下她了。门口这番动静,自然没瞒过四贝勒府前整理行装的众人的眼。四贝勒是带着四福晋出来的,出门就看见一向不近女色的八弟这回竟然是带了婢女出行。不过他也没往桃色上头去想,一则八弟除夕夜的赌天发誓还在耳边,二来嘛,这位随行的姑姑身穿居士服,头上裹了素布,手上一串一看就是盘了多年的佛珠,可见是虔诚到了近乎居家修行之人。而随行的这名小丫鬟,也太小了些,一团孩子气。
不过四爷还是朝着这边走了几步,客气地问道:“这位是?”
八贝勒跟四哥见过礼,介绍道:“这位是我家福晋身边的秋卷姑姑,跟去五台山替福晋祈福的。”
“哦。”四大爷听了毫不意外,这样有头有脸的下人,他们府上也是有的,像是主子的乳母一类的。这位秋卷姑姑看着比嬷嬷年轻,但在这个时代,十多岁的和二十多岁的女子还是能从面容上区分开来的。“这次出行,我带了宋氏随行。八弟若是不嫌弃,可以让这位姑姑同宋氏一道。”
宋氏是四大爷的侍寝宫女之一,后来跟着出来开府,宋氏是生过一个女孩儿的,可惜没满月就去了。对于这个女人,八贝勒唯有的印象就是这些,月子里丧女着实是人间门惨事,尤其是以四大爷早年的脾气,并没有将妾室所出的女孩儿送到他跟前来看诊,因此几次兄弟间门提起来的时候,四大爷还有些懊悔。
“许是让八弟瞧瞧,那个孩子就不会这么福薄地去了。”
不过这种话兄弟之间门可以说,当着女人的面四大爷是不会说的,反而显得对待宋氏有几分冷硬。“宋氏是府中老人了,做事还算谨慎。”
礼佛本就是清心寡欲的场合,四大爷不带着福晋,也不会带他如今最宠爱的李氏,倒是选了一向会照顾人的宋氏随行。
八爷看了眼四大爷身后跟着的瘦高女子,她原先应该是宫里挑侍寝宫女时丰腴的那款,但如今脸颊上的肉却消了下去,眉眼挺温柔的,就是笼着点忧愁。
“那再好不过了。就让秋卷跟小嫂子同行吧。”
说是同行,也就是路上有个照应。八贝勒和四贝勒的马车加在一起足有八、九辆,两位贝勒爷的先行,然后是女眷,最后是物资。这些马车一路驶出北京城的西门,融入大部队看不见首尾的庞大车流中。
而圣驾启程的仪式远远不止于此。两位皇阿哥还得在吉时前赶到天坛,随皇帝祭过天地神佛,才能正式开拔。
第279章 二十二岁的春天
二月里的五台山还会下雪。往往是夜里下薄薄一层,第二日上午就被阳光晒化了去。气温比山外要冷些,连同花儿也开得慢。所谓“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八贝勒没有在五台山的菩萨顶看到桃花树,不过是站在山上望下去,只觉得高高低低的小山峦,还是黄不拉几的一片,偶尔点缀些新绿和雪白,也依旧掩不住那股荒凉的意味。
不过相比自然之色的萧条,五台山的人造景观那是相当的热闹。
几乎只要一转头,就能看见菩萨顶金碧辉煌、雕梁画栋的建筑群,竟是与紫禁城一般无二的黄瓦红墙、青绿饰画。所谓建立在菩萨顶上的文殊菩萨真容院,不如说是一座让皇帝下榻的行宫。相比之下,位于下方那连片的素瓦寺庙,哪怕是如同显通寺、圆照寺一般的大寺、古寺,都被菩萨顶的皇家气派给死死压住了。
八贝勒就是跟着皇帝爹和太后奶奶,住在菩萨顶金碧辉煌的后院。早上醒来时,竟会有一种恍然还在深宫之中的错觉。不过菩萨顶的规模到底是比不得宫廷的,他只分到了一间宽六米的房舍,用屏风隔成内外两间,一间放床榻,一间放书桌。想要像在京城那般再有一处待客的地方,却是不能的了。
他左手那间住了四贝勒,右手那间住了十三阿哥,平日里进进出出,难免互相打扰。保密性比起住在阿哥所的时候还有不如,住阿哥所的时候好歹还是独门独院呢。就比如八贝勒大早上起来看景儿,不一会儿四贝勒和十三阿哥也都跟着来了。
“八弟看什么呢?大早上的也不知道多披一件衣裳。”四大爷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八贝勒扭头,就看见他四哥和十三弟,各自披着一件深紫色的薄披风,瞅着倒像是出自同一处的手艺,对比之下,他自个儿身上的暗纹团龙长袍确实显得有几分单薄。“刚打完拳,还不觉得冷。”八贝勒说。
四大爷摇摇头:“正是这样才容易着凉。台怀镇地处山间,种种物资供应不上,要是着凉了,受罪还只是其一,被菩萨怪罪了才是大事。”
世上哪有菩萨呢,不过是说礼佛的时候生了感冒会让老太太和老爹不喜罢了。皇亲贵胄,声势浩大劳民伤财地从京里出来,侍奉的人挤了满满一屋子,但也是有一根弦绷在心里的。
四贝勒一向是这样子说逆耳良言之人,不是说他说得不对,只是听在耳中难免更加觉得低落一些。相比之下,十三阿哥胤祥的笑容和言语就如同小太阳一样了。“哎呀,八哥你觉不觉得咱们住的那几间屋子,有些像菩萨修行的洞窟呢?地板都透着文殊菩萨的灵气儿。快快加了衣裳吧。”
八贝勒一听就笑出了声:“就你促狭,连菩萨都敢打趣儿。”
原来是这五台山关于文殊菩萨最著名的传说,莫过于“清凉石”了。传说许久之前五台山所在之地常年酷热干旱,文殊菩萨怜悯当地百姓民生艰难,从东海借来清凉石,才有了五台山四季清凉、草木繁茂之景,故而五台山也被叫做“清凉山”。不过这清凉之所是夏天避暑的好去处,冬天过来就不那么美妙了。十三阿哥是拐着弯儿说房间地板透心凉呢。
不过八贝勒还是接受了哥哥弟弟的好意,从随身侍卫手中接过披风,披在了外头。寺间的早晨,空气很是清醒,山间鸟鸣阵阵,是春寒都挡不住的生机。几个皇阿哥就在菩萨顶周边闲逛,菩萨顶前头几间是佛殿,已经有僧侣在做早课了,诵经声很是空灵庄严,可见接待皇帝的僧侣也是寺中筛选过的。而后头的行宫区,则是炊烟袅袅。
“也不知道今儿早上有没有肉汤喝。”十三阿哥叹道。
四贝勒:“怎么?才吃了几天的素斋,咱们十三阿哥就熬不住了?”言语间有几分调侃。
“本来黄教也不禁肉食啊。”十三阿哥叫屈。这还是个没成亲的大孩子呢。
对于宗教这块儿,八贝勒也觉得疑惑:“说来也是奇特,同样是信奉释迦摩尼的,藏地僧人吃肉,而汉地僧人却严格食素。五台山本就青庙黄庙皆有,然而皇阿玛令人修建菩萨顶,隐隐有以黄庙为尊的架势,然而下榻此处,却是茹素为主,又是为何?”
在佛经和佛教典故这方面,四贝勒显然比两个弟弟都要懂得多:“藏地的高僧,如宗巴喀大师(黄教创始人)便是食素的。汉地的高僧,穷困化缘时也有沾了荤腥的。皆不损其修行。皇阿玛下令吃得清淡,是让我们当臣子的修炼内心,排除杂念,以作虔诚。不然到了五台山依旧是大鱼大肉、聚众宴饮,也太不成体统了。”
八贝勒笑道:“还是四哥有慧根,此话很有道理。然而小十三出来这几日,脸上都瘦了一圈了,不知道可否弄些奶来喝,既不杀生,也能补补身体。”
十三阿哥正是要强的年纪,连忙摆手说“不用”。
四贝勒看了他一眼,若有所思,似乎是真的觉得弟弟有些瘦了。
十三阿哥见势不妙,连忙扯开话题:“原来这茹素与否,还有这番道理,我还以为是为了让青庙的汉民信徒看的。这不正是释迦牟尼圣诞吗?”
五台山寺庙云集,尤其二月佛教节日密集,更是有信徒不顾寒冷远道而来,除了蒙古和藏地的喇嘛教信徒外,也有汉民信徒,从南方各地而来。因圣驾降临,所以将他们拦在台怀镇南。然而每日从日中到日落,远远可见镇子南边的小山丘上,顶礼膜拜者人头攒动,甚为壮观。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步入斋堂,立马就有小太监迎上来:“几位爷吃点什么?”
四大爷:“今儿都有什么?”
“哎,御厨高师傅刚刚做了豆腐馅儿的小笼包,哎呦,那个嫩呦,皮尔就薄薄一层。还有素丸子、素火烧、一盅禅,京里的点心也有,左不过艾窝窝、驴打滚一类。”
京中的点心哥几个都吃厌了,最后还是点了豆腐小笼包、素火烧和白菜汤。不过那豆腐小笼包确实极品,汁水鲜美,豆腐嫩滑,竟比宫宴上常见的肉汁还要美味两分,不枉费小太监一番推荐,堪称今日早餐的MVP。
八贝勒吃完一笼还觉得不过瘾,又叫了一笼,直吃得胃里暖烘烘的,最后打出一个豆腐味儿的饱嗝。
吃完了早餐,兄弟几个就继续出门逛。因着今明两天皇帝要陪着太后闭关吃素,沐浴斋戒,就为了庆祝后天的佛祖圣诞。于是皇阿哥们和大臣们难得有了自由活动的时间,可以在五台山的寺庙群中随意逛逛了。
“据说五台山有上百寺庙,大多集中于台怀镇中,也有少数在台外的。可惜如今五峰山顶积雪路滑,皇阿玛宅心仁厚,为防意外封了上山之路。若是换个季节来,还能眺望日出,抑或登顶赏月,感受诗仙‘手摘星辰’的意境,也是绝佳。”
五台山名曰“五台”,自然是有五座山顶平坦如同台地的山峰的,可惜一来山路险峻,二来积雪未消,实在不是老太后能走的路。如今二月,山顶更加严寒,最高最险的两座山峰上连片争风挡雨的瓦片都没有,不过是些怪石杂草而已。其余倒是有两座山峰上有寺庙,然而尚未重修完,也不算多好的景致。
也许是先辈的信众也觉得五峰路难,于是将大部分的寺庙修建在了五峰环绕的山谷之中,由此构成的寺庙群逐渐繁盛,周围有百姓定居,便称为台怀镇。便是他们如今还觉着有些冷的所在。这要是住在山上,还不冻坏了这些从京里来的贵人们?
不过四大爷对着不能登真正的五台表示了遗憾,可见也是京城显贵中的特例了。“四哥很信佛吗?”八贝勒感觉到了四大爷的异常,道,“跟着四哥,真有些礼佛的意味了。我之前听朝中大人说,二月五台山春寒料峭,没有隆重大典的时候都是躲房中取暖的。”八贝勒没说的是,他还被人灌输了一耳朵小灶指南,比如城南某氏的烤蘑菇滋味儿一绝,还提供外卖服务之类的。
四贝勒摇摇头:“不过读过一些佛经罢了。为兄不觉得自个儿另类,八弟从来不看这些,才是有些另类的。”
十三阿哥笑眯眯地转头:“四哥,我也不怎么看佛经啊。大约是年轻人都是不看佛经的,八哥,咱们都还年轻着呢。”
老十三打圆场的好意,八贝勒确实收到了,不过——“因着我额娘不信这个,所以我和十五弟也不曾读,更不要说八妹妹了。”
“八妹妹,呃,那也是八弟小时候总带着她去洋教堂的缘故,才被那些传教士盯上了,动不动就劝她入教。”四大爷表示这全是不懂事的弟弟的锅,妹妹能有什么错呢?
他们今天决定去登南山寺,从菩萨顶南行约莫半个时辰的脚程。在镇中的时候还觉得皆是兵士大臣很是没劲。等出来封锁圈,就能听见人间烟火之声了。南山寺是镇南的大寺,作为难得落在封锁区外的寺院,又是青庙,自然引得汉民百姓来此参拜。清晨在菩萨顶上遥望见的人声鼎沸的盛景,便有大半来自南山寺。
而到了身临其境的时候,果然还没入山门,便见到山门内香烟袅袅,佛音清脆,一派热闹景象。大约汉民的信仰是不如藏民虔诚的,如苦行僧那般一步一磕头的信徒并不多见,只有在大雄宝殿前发宏愿、做**事的几个老太太,才是不停地五体投地叩拜。大部分的香客都只是持香闭目祷告而已。然而戴着帷帽身穿棉布的小家碧玉,亦或者皮肤黝黑的庄稼汉,依旧是皇亲贵胄们平日里难得见到的普通百姓了。
若是老九、老十,或者老十四那几个跳脱的在,免不了要去看戏台子上的热闹,抑或是跟着那可疑的算命先生,看他如何用话术骗钱,兴许还能拆穿一二。不过如今在的几个,就算是最活泼的十三阿哥都能沉得住气,不过四下扫视一圈,见跟着算命先生走的是一胖乎乎的富家老爷,便也撒开手不理,跟着两个哥哥顺着石阶往上。
南山寺依山而建,越是往上游客便越少。待到了半山腰,便可细细观赏起石雕泥塑来,不光是佛教典故,就连世俗故事也有雕刻,顿时让人觉出这处寺庙的有趣之处来。细细查看之下,便发觉其中有些石雕历史悠久,仿若百年前的物件,便更加觉得不虚此行。
步行了一个多时辰,脚下多少有些疲乏,八贝勒就跟四哥、十三弟找了一处山上的凉亭歇脚。一颗早早抽芽的大树挡住了半边视野,也同时遮挡了下方人潮的喧嚣。他们此时回望圣驾所在的菩萨顶,就能看见金灿灿一片的屋檐,颇有鹤立鸡群之感。
“哈哈,登高望远,着实畅快。”十三阿哥哈哈大笑,又叫随从取来包裹,从里头掏出两包糕点和一瓶果酒来。“两位哥哥快尝尝,方才觉得点心寻常,走了半上午的路,腹中空空,即便这些平日里的吃食都美味了。”
八贝勒被他说得饿了,取了一块驴打滚,放进嘴里。甜蜜蜜的糯米、红豆沙和黄豆粉,不是他喜欢吃的口味,但此时吹着早春的山峰,竟也觉得这凉掉的糕点有几分食物本真的香味了。有这样想法的不止八爷一个,四大爷这个同样不喜欢太甜的,也吃了一个艾窝窝,脸上露出满足的神色来。
“点心不错,酒你留着自个儿喝吧。莫要喝多了,小心皇阿玛罚你。”
十三阿哥就连呼“没劲”,最后到底将那瓶果酒给收了起来。
正午了,气温升高,更兼不知爬了多少个一百零八阶台阶,身上正热乎着,所以吹风也不觉得冷。即便是台怀镇中,也逐渐热闹起来。
“四哥、八哥,快看,是蒙古王公在朝拜大白塔。”
所谓大白塔是台怀镇正中的佛舍利塔。传说佛祖灭度后留有八万四千舍利,由印度阿育王建成八万四千舍利塔,而这五台山大白塔中便藏了那八万四千之一。据说历史可以追溯到汉代,佛教刚刚传入之时。而五台山佛教胜地的兴起,便是源于大白塔。是以大白塔虽然位于汉传佛教的寺院内,却依旧是信奉喇嘛教的蒙古人抵达五台山后第一朝拜之所。
八贝勒眯了眯眼,耳边继续响着十三阿哥的唠叨声:“太远了瞧不真切,只那白白黄黄的,看着不像人,该是蒙古人进献的牲畜。哎,今儿临时起意出来的,竟然忘带千里镜了。”话虽这么说,然而菩萨顶是帝王所在,拿望远镜看是要犯了忌讳的。十三爷或许是真的没带望远镜,或许是假,一时八贝勒也有些分辨不清。
“不知道等会儿回去了,有什么新鲜热闹瞧。”八贝勒看不透的十三阿哥,已经跟四贝勒继续谈笑风生起来,“之前那科尔沁的台吉,竟然一气儿进献了一万只羊。这是把家底掏空了,还是科尔沁真的富得流油啊?蒙古人信起佛陀来,真有些可怕。”
四大爷抽了抽嘴角,显然不管是“掏空家底”还是“富得流油”,都让他心里有些不太舒服。“蒙古人一向虔诚。”四大爷不咸不淡地说,“这也是皇上几次御临五台山的原因。”看两个弟弟仍有些不明白,四大爷就有意提点道:“尤其这文殊菩萨,汉民信、蒙人信,藏民更是当成了祖先来崇拜的。兼五台山所处位置,八方来朝,皇上再次设立大喇嘛之职,是为了统御三地,民心归附。”
“原来如此。”八贝勒拍手,他对佛教一向没有研究,没想到还有这一层政治上的考量在,难怪康熙来五台山这已经是第四回了。说实话,深山老林,道路坎坷,真的比不上围场和江南来得有趣好玩。跟当年不一样,那时候要祈祷三藩顺利平定,祈祷跟葛尔丹干仗打赢,如今康熙爷四海升平,又有什么可求的呢?若不是考虑到西藏局势开始动荡,康熙又怎么会在这个年份赶来五台山朝拜呢?
说是闭关斋戒,谁知道老爷子在跟那些个黄教大喇嘛商量什么内容。这可真是,用一句不太恰当的话来形容,康熙爷这叫“贼不走空”啊。
八贝勒心中正在恍然大悟,十三阿哥这时候却说了一句有些深意的话:“真好啊,这话有四哥教我。二哥那儿,恐怕是阿玛亲自教的吧?”
语气中流露出一瞬间的羡慕神色,不过他很快又振奋起来:“不过我有四哥,倒也不必羡慕旁人。”
四大爷拍了怕他的肩膀,以作安慰。
“不过说起来,这几天除了大典,再没见二哥出来走动。”十三阿哥说到这里,目光转向八贝勒,“八哥请平安脉,有见过吗?”
这话题转得快出漂移了。八贝勒脑子卡了两秒:“没有见过。明明是跟阿玛、玛嬷住在一块儿,却没请到过他的脉。不过他一向不让我诊脉的。”
十三阿哥就笑眯眯地把头转开:“也对,二哥一向如此的。”:,,.
第280章 二十二岁的春天
八贝勒回到自个儿的禅房的时候,已经是日头西斜。他坐在床上,用按压穴位的方法缓解着双腿的些微酸胀,心里感叹最近在寺庙中吃素,又疏于锻炼少走动,不过几天时间就在体力上显现出来了。他心里两个念头交战,其中一个让他去找些羊奶牛奶喝,左右蒙古人进献给佛祖的牛羊成群,应该很容易弄到手;但是另一个念头告诉他,四爷和十三爷都没有沾荤腥。
八贝勒犹豫再三,终于放弃了前面这个念头,抱着肚子往床上一趟。他现在最庆幸的一点是福晋没有跟出来了,吃素真不是人干的事儿,何况孕妇呢。他如今已经在系统空间里学完了《营养学》,自然知道人只吃蔬菜身体里是会缺一些物质的,只能尽可能扩大食材范围才能弥补一二。
想到这里,他就翻身而起,叫来侍卫,让人去订一篮烤蘑菇进来,同时从行李的存货里弄出两颗核桃,剥开吃了。素斋以豆类、面食为主,为了营养均衡,还是得弄些别的。可惜时节不对,不然还应该吃些果子的。
八贝勒补充完油脂,正在床上打坐运功。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室内。
八爷睁开眼睛:“乌鸦?”
暗卫“乌鸦”就站在屏风后头的阴影里,声音与他赶车时的憨厚判若两人:“属下有两事禀报。”
八贝勒挥挥手,周平顺就带着伺候的两人退出房内。“你来去正常些,咱又不是杀人放火的。”八爷率先说,他其实有些无法理解小系统那套“暗卫应该在暗夜里飞来飞去,进出皇宫大内如入无人之境”的理论的。他前世专修内力,隐匿功夫只是跟来自刺客门的好友学了个皮毛而已,但即便八爷前世是个天字第一号的刺客,又将一身本事都传授给了这些暗卫,但……隐匿功夫又不是魔法,不是真的能让人消失的!
“装作普通下人来往就成了。我这处院落除了四哥十三弟,还住了几个宗室,又不严密,何必如此炫技?青天白日,你也不怕玩脱了。若是个多嘴的下人传消息,最多被打死,还能假死脱身;要是被人见到你在圣驾之所飞檐走壁,就是乱刀砍杀的事儿了,连我都讨不了好,下次不许如此了。”
“乌鸦”神色一凛:“是!”他本来也是对自己身上的功夫有自信的,但一听会对八爷有影响,也顾不得什么,心里更是后怕不已。
“好了,说说发生了什么?哪两件事?”
“乌鸦”小青年收敛神色,尽量用不带感情的语气道:“其一是主子的加餐属下给取消了,那城南烤蘑菇的店铺两月之前易主了,原主家腊月登北台山,失足坠崖而亡。”
八贝勒听到这里眉头就皱了起来:“腊月正是大雪封山之时,即便是当地山民都不会登山的,而北台乃五台最高山,其上又无寺庙,何故腊月登山?若说采摘蘑菇,那也不是产自北台,而是在西台才是。”
“乌鸦”垂着眼,只说他打听到的消息:“新主家是江南那边的口音。据镇子上的百姓说来头不小,几乎垄断了西台收蘑菇的生意。”
“江南……难道是……”八贝勒眉心狠狠一跳。江南官场,不是老爷子的心腹,就是太子爷的势力。只是,如果是康熙爷想要一家店,至于去害一个小小店主的性命吗?皇帝享有四海,容不下一个小民实在是有坏名声。一朝事发,得不偿失。即便老爷子想要暗地里钓鱼,也有更温和的手段。那是太子吗……可太子这么做,不会太张扬吗?
八贝勒皱眉思索,却想不出太子盘下一个烤蘑菇的小店是想做什么。
“主子若是依旧想吃蘑菇,可以再让他们送。”“乌鸦”垂着眼说。
“不了。”八贝勒按了按眉心,“你做得对,事急从权。想也知道没什么好事。”至于那名给他推荐了小灶攻略的臣子,也该去查一查,是别有用心,还是巧合了。
之前八贝勒没觉得出行带暗卫有什么必要,如今却觉出其中的可靠来,当即表示给“乌鸦”奖金,跟着下次工资一起发。然后问道:“那第二桩事呢?”
“和托辉特部的博贝台吉带人来了五台山,属下记得此人是主子下令重点关注了四名蒙古王公之一,所以特来禀告。博贝带人已经进了台怀镇了,就是刚刚的事儿。”
“哦。”八贝勒来了精神,什么太子的阴谋诡计,什么奇怪身亡的烤蘑菇店店主,能有他的妹夫候选来得紧急吗?“我以为只有内蒙王公这次会来五台山。我所知的有科尔沁亲王,巴林亲王,皆是内蒙,并无喀尔喀的亲王、郡王来此。是我消息滞后了?”
“乌鸦”报出了约莫七八个名字,后头的爵位都是台吉,唯有一个贝勒。“喀尔喀蒙古只有这几个台吉亲自来了,再就是恪靖公主所派使者,乃公主府长史,也是今日下午才到台怀镇。”
五台山地处中原,相比内蒙,对于外蒙来说确实路途遥远。尤其是这朝拜五台山的日子是在早春,若是想来,那么外蒙的部队就得大冬天上路,没在白茫茫的草原上迷路冻死都是好的了。也难怪除了游牧地较近的几个外蒙部落外,大部分都没来。就连四公主都是提前在去年秋天安排使者到归化城准备,才能赶上这茬。至于公主自己,对不起,远在北疆,实在回不来。
“这也是常情。”八贝勒叹气,“好歹这次来的小台吉人数也是能看的,不至于让皇阿玛难堪。不过博贝怎么来了?我记得他的不是在西北边疆收复故土吗?那地方,应该是喀尔喀诸部中最远的了吧?”
“主子好记性。博贝这次是得胜而归,带着战利品向皇上邀功。原本是往京城去的,半路得到圣驾驻临五台山的消息,就直接转头往此处来了。”
“赢了?”
“既然带了战利品,显然该是赢了。”
八贝勒拍了拍大腿,笑道:“这倒是个好消息,没有枉费昆昆借他那些盘缠。除了博贝,其他三个让你们关注的喀尔喀王公,此次没来吗?”
“札萨克图亲王没有前来,诸台吉也没有听闻他要前来的消息。至于札萨克图亲王的两个小叔叔,也不在此次来朝之列。”
那就没办法了,是天要给博尔济吉特·博贝表现的机会。
“周平顺,给和托辉特台吉下帖子,说我明早去拜访他。”
相比于“乌鸦”在两件至关重要的情报上给了八贝勒莫大的帮主,“猞猁”小姑娘就显得没有用武之地了,她这些日子就陪着秋卷礼佛,也遇到过两回装扮成游方和尚的骗子,不过都不是什么牵涉到大阴谋的事情。且小姑娘的本职工作是暗杀,这就更没有什么施展的空间了。
拜托了,皇帝和太后还在呢,出什么凶杀案,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就连那起烤蘑菇店老板身亡的疑案,也得等康熙爷的政治活动结束之后再说。又不是什么明清刑狱,好像皇帝出巡就是专门为了解决冤案似的。
于八贝勒来说也是如此,他一边让“乌鸦”注意一下那名已故店主的亲戚,别被人给断了线索,另一头,还是要抽出时间去找博贝。
时间过去了两年,博贝的五官轮廓没有怎么变化,依旧是那个小麦色皮肤的英俊的青年。不过胳膊上多了一道刀疤,脸上也有两道小口子,这还是已经愈合好几个月的结果。伤疤是男人的军功章,如此看着是更加成熟而锋利了。
“微臣见过八贝勒。”博贝见面就单膝下跪,口称“微臣”。他之前也是这副谨慎守礼的样子,不过两年前他一个怀才不遇的小台吉多少是有些拘谨的,如今腰板却直了不少,显得大气不少,就气度而言,不比那些个亲王郡王差去哪里了。有些气度是从小锦衣玉食养出来的,而有些气度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
见到这么一个博贝,八贝勒只觉得心头一阵惊喜,对他越发满意了。
“快起来,快起来。你是前线归来的英雄,不是我可以折辱的。”
被皇子如此尊重,博贝眼眶一红,就连他那几个生死相随的兄弟都深受感动。这皇家的阿哥、公主,这才是真真的好教养,待人和气尊重,让人恨不得肝脑涂地,八公主是如此,八贝勒也是如此。而反观那些出身没有皇家尊贵的蒙古王爷,成天对他们呼来喝去,实在令人作呕。
博贝千恩万谢的站起来,望着一身贵气、细皮嫩肉的八贝勒,不知道下一句该如何寒暄。他一向是嘴拙的,尤其是对待这些天潢贵胄的时候。
不过八爷之所以是八爷,就是能够体谅旁人的难处。“此次拜访没有旁的意思,我是欣赏台吉的。自打四年前在京中,我查访喀尔喀各家才俊,便觉得台吉是上进之人。那时喀尔喀被准噶尔所迫,大批喀尔喀人滞留京中,不少人留恋京城繁华,挥霍家财。台吉却带着兄弟们操练读书,我便记下了台吉的名字,果然台吉如锥入囊,已锋芒毕露了。”
博贝听着这番夸奖,心底倒抽一口冷气。这些天家的皇子真是不简单,他自以为无人问津的少年时光,竟然已经被有心人看在了眼里。那来自八公主的战前资助……博贝脑海中灵光一闪,一下子抓住了线索。原来如此,他说怎么八公主会恰好出现在围场深处,还恰好带了北境商行的大额银票,而恰好他当时正为出征故土的粮草钱发愁。世上哪有这么多的凑巧,不过是贵人早已将他看在眼中,及时降下甘霖罢了。
博贝一掀袍子跪下,给八贝勒磕了个头:“恩人请受博贝一拜。若非恩人慷慨解囊,就没有博贝收复故土的一天。”
这小子太客气了。尤其他跪下磕头了,他那群兄弟叽叽咕咕相互解释了一顿,也跟着纷纷跪下磕头,弄得八贝勒好生尴尬,仿佛自己是那个财神庙里被拜的泥塑。
“快起来快起来,快与我说说,你们这仗打得怎么样?我记得你们和托辉特部老家是在唐努乌梁海,那可是与俄、准交接之地,可是全收回来了?你离开那儿没问题吗?不会你前脚刚走,敌人又回来了吧?又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
八贝勒一连串的现实问题,把博贝这群糙汉子的注意力完全转移了。于是由博贝主要叙述,由博贝一个堂弟(这名堂弟思路清晰周到,应该是团队中的智囊人物)辅助补充,将他们在唐努乌梁海故土的种种战斗一一道来。
原来,他们的故土紧邻俄罗斯和准噶尔,博贝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这些个外族人是不会放过唐努乌梁海这块宝地的,于是在得到了八公主借给他的银票,不惜花了其中的大半,在北境商行购买了火器。因为他拿的大额银票享受北境商行的VIP待遇,怎么想怎么赚。当然北境商行贩卖火器是个灰色产业,若不是博贝拿着八公主的银票去的,也买不到这些个火器。
火器到手,博贝狠狠培训了他可怜的五百骑,做到了用两百只火器掩护五百人的队伍。他就这么一路训练队伍一路往西北边陲赶路,路上还踹掉了两支游荡的准格尔人斥候,就当是练兵。
等到了唐努乌梁海,那些个奴役牧民的仅有几十号人的准噶尔官员和俄国小吏,又哪里是博贝的对手?什么,你们虽然人少,但你们有火器,难道老子这边就没有火器了吗?
“除了打下矿山损伤了些兄弟,旁的都还算顺利。”博贝抹了把眼睛。应该是想到那些牺牲在战斗中的弟兄了。博贝是个穷台吉,每个弟兄都是他的嫡系。
八贝勒听着他的叙述,评价道:“博贝兄如此顺利,也是因为唐努乌梁海人还心系你这个故主,随阵倒戈的缘故。”
博贝听到这话也高兴起来:“都是亲人啊!这么些年了,他们都还认我,实在让我感动。想我离开故土之时,也不过十岁左右,被人‘少主少主’地叫,也不曾为他们做过什么,有朝一日跑了没能带上他们,留他们在准贼手下受苦。我实在受之有愧。”
八贝勒看着他脸上的表情,从高兴、欣慰到愧疚、痛苦,从头到尾都是真诚,心中了然为什么当地遗民会在博贝一家逃亡后依旧记着他,把穷苦牧民当子民,确有其人格魅力在。
英俊的黑皮肤少年没有意识到八贝勒对他的赏识更上了一层楼,他眨眨眼睛,努力将那些伤感驱散,现在是在他金主跟前汇报工作,可不能将悲观的部分带出来,得展现自己才是。“也是当地百姓配合,才让微臣生擒了那两名准噶尔的狗官。微臣将他二人分开关押,又威逼利诱,两人这才答应配合谎报矿山塌方,瞒住准噶尔那边。待到大清援军三百人抵达,臣才将消息公之于众。”
嗯,这一段行事周密,既懂得发挥自身群众基础,又懂得扯大清的虎皮,如此一来,有大清的军旗在,准噶尔即便知道也只能吃下哑巴亏。其实让八贝勒说,博贝还是过于谨慎了,考虑到准噶尔的策妄阿拉布坦都派兵上青藏高原了,根本无暇顾及喀尔喀这边,是他的话就直接打了。不过考虑到博贝兴许没有这条情报,谨慎些更好。
“策妄阿拉布坦意图染指西藏。”八贝勒点道。
博贝点点头:“微臣听说这消息,才放心留了三百人在那边,自己带了两百人回来的。”
从头到尾的决策都没有错误哇,八贝勒觉得,就算自己在博贝那个位置,也不能更好了。
“那俄人那边如何说?”
“八爷有所不知,臣故土所在的唐努乌梁海在葛尔丹侵略之后,遗民分成两支,其中一支北逃,被俄人所奴役,每年征税三张貂皮。臣也是费了一番周折,将这些人带回境内。”
又是一番细细说来,其中免不了跟俄人开火。尤其唐努乌梁海相比东北、贝加尔湖等地,距离莫斯科更近,所以最终博贝还是采用谈判的方法解决的。为了约莫两千的老弱病残,付出了一车黄金和五车盐巴为代价。
“微臣此次前来,还要向博格达汗请罪。微臣征讨准噶尔贼人,原本缴获有三车黄金珍宝,其中一车送给俄人作为返还百姓的代价,只剩下两车进献给博格达汗。微臣知道自己实在有罪,但……若是可以,还望八爷指点我。”
他没有说“八爷替我美言”,而是“八爷指点我”,这就是有分寸的表现了。博贝说到此处额头上密密的汗珠,他大约是觉得自己可能会被治罪,没有强行把八贝勒这个金主爸爸拖下水,这可真是个……淳朴人啊,或者说,知恩图报的聪明人。
八贝勒越发希望他好了。“你还给俄人支付了五车盐巴,难道你那故土还产盐不成?”
博贝点点头,几乎是和盘托出。“微臣祖上也是阔绰过的,全赖唐努乌梁海有两大暴利:盐与铁。元朝时期,唐努乌梁海工坊云集,都是为大都制造兵器的。”
八贝勒一拍手,他原本还觉得这个博贝人品本事没话说,可惜就是封地太偏远了,鸟不拉屎的地方,又冷又没有战略价值。没想到啊!到底是他狭隘了!草原上最缺什么,盐和铁啊!难怪和托辉特部祖上也是汗廷霸主,几次和宗主札萨克图部呛声,其强盛的根源竟是在这里。
“既然有盐铁之利,你此次凯旋,可有携带?”
博贝点头:“微臣觉得两车战利品实在寒酸,于是召集民众忙碌两月,冶炼了两车生铁,又装了十车粗盐。八爷可要看过?”
“去看看。”
八贝勒跟着博贝走到他们放置货物的地方,时间已经快到中午饭点了。虽然今天皇帝还在闭关斋戒,为了明天的释迦牟尼圣诞,但没准仪式准备会召见他呢,保险起见他得尽快赶回去才行。于是八贝勒争分夺秒地看过那几车生铁和粗盐,叹道:“爷知道你是实诚人,给的都是实诚东西。但到底在这一众又是献白马又是献白骆驼的内蒙王公之间显不出来。如今对这些生铁做功夫已经来不及了,此处也没有炉火可以让你使用。但是这些粗盐,还是做个样子出来,佛像是来不及了,不如做几个舍利塔的形状,雕刻方便。这台怀镇乃佛门胜地,会泥塑石雕这类手艺的匠人不在少数。你……觉得如何?”
博贝连忙拱手:“微臣谢八爷指点之恩。只是微臣到底要不要说与俄人交易之事呢?还请八爷教我。”
“皇阿玛天纵之才,难道有什么谎言能够骗过他吗?不过如今在此的众人未必有皇阿玛那么英明,如果群起奏你不忠大清,也是一桩麻烦事。明日礼佛大典,你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谈及此事,只进献你的战利品便是。大典之时流程繁忙,也不会有人拖延吉时来为难你。但等到皇上私下召见,还是陈述实情为好。”
“那若是博格达汗日理万机,没空召见微臣,微臣就在奏折中写明请罪,对吗?”博贝眼睛亮了,大约是不用扯谎,让他的心情也放松下来。
这可真是与我一路人。八贝勒叹息。在宫廷斗争中是要吃亏的,但他既然自身有本事有魅力,放出去当家做主应该能过得不错。
不过博贝那“万一康熙没召见他”的准备是要落空了,四公主恪靖在奏折中夸奖了博贝的战功,同时又给博贝的顶头上司札萨克图亲王上了眼药。
“札萨克图亲王在归化城附近跑马圈地,圈走了一小块您赏给儿臣的草场。这点土地儿臣为了团结大局没有声张,然毕竟是皇阿玛所赐,还是得有皇阿玛定夺。”:,,.
第281章 二十二岁的春末
博贝冷静下来之后就发现, 八贝勒的突然造访是一件让他惊大于喜的事情。博贝已经不再是几年前那个在京城处处找门路处处碰壁的落魄少年了,他在京里读过书,也曾造访归化城接受海蚌公主的指点, 作为一个并不愚笨的部落首领, 他清楚地知道如今大清的储位之争, 已经到了愈演愈烈的阶段。
“原本我们作为屏障部落,不要与任何皇子牵扯才是最好的。没想到……这么早的时候就受到了八皇子的恩情。”一送走八爷,博贝就召集兄弟们这般说道,神色间已经退去了方才的喜悦, 笼上了一层凝重。
他的有些小兄弟还没有发现问题的严重性,道:“北境商行是九爷的产业, 九爷跟八爷一向交好。咱们从北境商行提马匹粮草的时候就知晓这是八爷一派的示好。他们当皇子的, 手指缝里漏出来一点儿就够我们吃好几年的了, 接了就接了, 有机会还了恩情就好了。”
博贝苦笑:“我本来也觉得只是普通示好, 那自然找机会回报了也就两清了。然而他今儿亲自过来……这是什么意思呢?我有什么值得八爷劳动金贵之躯的呢?是这些粗陋的盐铁吗?还是唐努乌梁海弹丸之地?这份重视,只怕是身家性命都不能报答啊。”
方才还无知无觉的小兄弟闻言大惊:“那怎么办?都说皇族心思深沉, 我们和托辉特这点小身板还不够人家一根指头玩儿的。这里头有没有陷阱?我们还照他说的办吗?”
博贝沉吟了两秒, 咬牙道:“我们受了人家的大恩才能收回故土,哪里是说能撇清就撇清的?那不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了?如今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直觉来自皇家的关注中有什么他难以预料的事情,然而一直到他进献了十座盐塔和两车铁锭, 被康熙爷拉着唠家常的时候,才隐隐觉察出点什么来。
“家里还有什么亲属?膝下可有孩子没有?”
博贝心头突然一跳, 几乎是下意识的,他脑海中浮现出了那个在围场中惊鸿一瞥的美貌少女。他快速将公主模糊的面容从脑海中压下去,强自镇定地说:“两个姐姐已经出嫁,家中还有额吉(母亲)。小子惭愧, 从前家财不足,因此没能娶亲生子。”
听闻此言,皇帝的表情更加和蔼了。“卿如今大功而回,便不用愁婚嫁之事了,先等朕的封赏吧。”言罢,就吩咐人在御前侍卫中给博贝加个位置,竟是一副要把他带在身边栽培的样子。要知道这种被康熙带身边听政一阵子的殊荣,一向是被满洲大族把持的,临到蒙古人头上少之又少,除了科尔沁的几个近亲有过外,其他从“御前行走”之位上出来的人,最低都做到了蒙古八旗的副都统。
这是真正的一步登天啊。饶是博贝提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警惕,此时也激动得脖子都红了。而当他后退进入侍卫队列的时候,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大事接踵而来,释迦牟尼涅槃日之后紧接着就是二月十九日观世音菩萨圣诞,皇帝接见藏区众喇嘛,赐金银。
二月二十,召斥西藏济隆喇嘛,就是曾经帮葛尔丹说和的那位,令其进献佛经。同时,赐五台山大喇嘛节度之名。
二月二十一,普贤菩萨圣诞,五台山解除宵禁一日,与民同欢。
二月二十二,召见内、外蒙诸王公台吉,封赏十数人,赐弓马、书本。
二月二十三,再召藏区蒙古喇嘛。同日,商南多尔济秘密前往青海。
二月二十四,圣驾回銮。回程路上巡视北方河工。
三月初,圣驾抵达京城。诏封博尔济吉特·策棱、博尔济吉特·垂扎布、博尔济吉特·博贝三人为贝子,入内廷读书。
正在博贝被这接二连三的封赏砸得不知所措的时候,最让他定心的消息传来了。三月二十七,以贪污罪夺扎萨克图亲王金印,加封扎萨克图部二贝勒为二郡王。并嫁宗室郡主为扎萨克图郡王妃。至此,贪财成性的扎萨克图小亲王策妄扎布彻底被叔叔们架空。
消息所到之处,凡是扎萨克图部下属的部落首领们,无不欢欣鼓舞。博贝的部落兄弟们也兴冲冲地跑来跟他报喜:
“太好了,策妄扎布被博格达汗厌弃了,连郡主都不愿意嫁给他!”
“这下就不怕他报复了!”
“这种小人,早就该如此。若不是一个高贵的出身,他这样的在草原上都活不到三个月。”
“可怜了那些狗腿子,这么多金银财宝打了水漂了哈哈。”
……
博贝刚下学,是与策棱和垂扎布两人一道出宫门的,迎面遇上自家快高兴疯了的属下,连连咳嗽。被快乐冲昏了头脑的蒙古汉子们这才“讷讷”地闭了嘴,不好意思地摸着后脑勺。
“让两位看笑话了。”博贝跟同学说。他们三人被康熙挑出来,充分体现了平衡之术的,喀尔喀三大宗主汗王,策棱部落从属土谢图部,垂扎布是车臣汗部的旁系,博贝自不必说,属于扎萨克图部,刚好一部落一个。
三人中其实策棱的地位是最低的,赛音诺颜此时只是一个小部落不说,策凌本人还不是顺位继承人,但架不住策凌成绩最好,最得康熙爷偏爱。而地位最高的是垂扎布,其虽然是车臣汗部汗王的堂弟,但也是唯一一个堂弟,与亲弟弟也差不了多少。尤其是在车臣汗王妻妾争斗的局面下,这个被提溜到京城的堂弟,就是一颗稳定车臣汗继承体系的重要棋子。
相比之下,博贝完全是在这次收复故土的战争中展露头角的,作为属地最远,又是丢失了大量部落人口的小台吉,从前的博贝压根儿就不是策棱和垂扎布的圈子里的。然而这场胜仗不仅给了他加入顶级蒙古贵族圈的门票,还让他一举成为了博格达汗跟前的红人。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仅仅两年时间,就是大家需要仰望的传奇了。
传奇归传奇,早年受到的欺负也是实实在在的。扎萨克图部的宗主不当人,别说喀尔喀,就连内蒙诸部落也几乎是人尽皆知的笑话。策棱和垂扎布自觉没有战功,都不会有意去提让博贝不高兴的往事,没想到今天还是撞见了尴尬的场面。
策棱最年长,敦厚稳重,此时率先开口劝慰:“早有耳闻札萨克图汗恶习,如今他被打压,势必会收敛一二。这与博贝兄来说确实是一件好事,部下为你高兴也是人之常情。”
只有十七岁的垂扎布是个寡言的大帅哥,不过跟着策棱点头,想让他说什么场面话是不能的,两秒内点了三次头已经是他很激烈的劝慰了。
博贝松了口气,这一个月来他没看错,诚恳谦和,这两位同窗的品性在满蒙贵族青年中堪称佼佼者。他朝两位同学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正如二位所言,这是一桩好事,值得喝酒庆祝。今儿我做东,不知二位可否赏光?”
“难得有个喝酒的机会,自然要去。”策棱说。
垂扎布犹豫了一下,也跟着点头,不过补充道:“我不能多喝。”
垂扎布是儿童期间在京里度过的孩子,也许是后天熏陶的原因,酒量不像个蒙古人,反而与汉家儒生差相仿佛。换做旁的蒙古人在这里就要笑话他了,他也不会直言自己酒量不好。但策棱和博贝是知道他的,因此也只笑道:“量不在多少,只求个高兴舒坦。”
于是博贝约束了族人谨言慎行后,就带着两名同窗往酒楼而去。
酒过三巡,垂扎布这个少年人就换了果子露,安静地坐一旁听两个大哥哥说话。
策棱比博贝还要年长几岁,葛尔丹入侵的时候都已经是十四、五岁能打仗的年纪了,当时也是经历过一番惨烈的逃亡的。不过策棱后来在京城富贵窝中呆了超过十年,虽然有康熙爷的种种嘉奖照顾,但心里也惦记着当初的耻辱。博贝从准噶尔手中收复失地而回,他早就想结交了,不过宫里读书规矩森严,因此交情浅薄。今天一起喝酒,才算是真正搭上了友谊的小船。
“博贝兄快说说,那矿场的准军是何等编制,又配备了多少火器?其可还擅长骑马?军纪如何?”
博贝对这个情商智商双高的学霸同窗也有意结交,便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无有藏私。
策棱听了不住赞叹:“大丈夫当如是啊!”
“皇上是知人善用之明君,策棱兄兵法武艺皆精,定有出征机会。”
“那便借博贝兄吉言了。”
两人碰了碰杯,又交流了几个今日兵法课上的问题,见旁边垂扎布一直默默吃他的,便有意询问道:“垂扎布,你对将来又有什么想法?”
垂扎布愣了愣,放下了筷子夹着的花生米,确认了两个同窗大哥哥都在等他说话,才避无可避地开口:“自葛尔丹大败身死,准军就再没进过车臣汗部的牧场。”他声音清冽性感,搭配上那张英俊非常的脸,真的是无可挑剔的先天条件。不过确实如垂扎布所言,他作为东路部落,属地靠近东北,没什么机会打仗。退一万步说,万一准噶尔真打到东路了,那事情可就大条了,不是喀尔喀自己能解决的事情了,更加轮不到他领兵。
博贝点头表示理解,策棱倒是多问了一句:“不打仗,可有旁的喜欢的,我见你内政课学得好。那些个数字,粮草、牛羊,你算得很快。”
策棱学霸自己也算得很快,但垂扎布也就慢一丝儿,是他所有学科中最好的一门了。
垂扎布花生不吃了,果子露不喝了,垂着头说:“我确实喜欢内政。”年轻大帅比的失落,其他两人完全理解,垂扎布喜欢内政,最好是能分到一块地几万人,自由自在地发挥他的想法。然而垂扎布自幼被康熙爷放在京中养大,隐隐有联姻之意,这辈子有没有机会回到草原上都不知道。毕竟堂哥一家子都盼着他不回去呢。
这个问题博贝插不上话,还是策棱听政经验更加丰富。他拍拍小弟弟的肩膀:“莫慌,便是皇上有意留你在京中,蒙古人当内大臣听政的也有先例。”
垂扎布的眉眼这才展开了些,他伸手拿来下一颗花生米,扔进嘴里。
又喝了两杯,氛围更好了。垂扎布都主动提问了:“皇上说会替我安排婚事,说了快一年了。两位哥哥可有听说什么?”
两大龄未婚青年交换一下眼神。“啊,哈哈,你还小呢。”
垂扎布:???那你们两个眉来眼去的什么?
策棱笑眯眯地看着因为皮肤偏黑而看不出红晕上脸的博贝,他倒是没直说公主名讳,只言语暗示:“札萨克……策妄扎布克扣你粮草的事儿,皇上已经罚了他,那你的粮草最后是如何来的,皇上想必也已经知道了。你说,会不会做出什么安排?”
博贝连忙摆手:“不好说,不好说。”见策棱还要调侃自己,他连忙将炸药包丢回去,“听说你刚进京那会儿,是在尚书房读过几天书的,还跟人一起在御花园玩儿。”
策棱连忙也摆手:“那时候年纪小,跟皇阿哥们一道玩耍也不知道避讳,快别提了,还好皇上不怪罪。”乖乖,他见过六公主的事儿博贝是怎么知道的?
两人慌张摆手的动作如出一辙。垂扎布看不懂,但不妨碍垂扎布“噗”一下被果子露给呛住了,他“咳咳”两声,想说“你们在打什么哑谜”,然而接连不断的咳嗽妨碍了他把话问出口。策棱和博贝两人就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将注意力集中到垂扎布身上,又是顺背又是嘘寒问暖。
垂扎布不咳了,垂扎布生气了,大帅哥板着一张高冷的俊脸,指责道:“你们拿我做筏子,根本不是真心。”
策棱和博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噗嗤”一声笑了。“有些话可不兴说,说了就是我们孟浪了。”两大龄未婚青年异口同声地说。
康熙爷没有让他的准女婿们等太久,在历时两个月的考察结束后,就宣布以乌拉那拉贵人所出六公主嫁策棱,德妃所出七公主嫁垂扎布,良妃所出八公主嫁博贝。此后两年内完婚。
第282章 二十二岁的初夏
八公主昆昆最终被指婚给和托辉特部的博贝, 其中典故也是相当传奇,至少在茶馆说相声的嘴中,是这样的:
“据说原先圣上优容自幼丧父丧兄的札萨克图亲王, 有意下降公主与他。然此人渐渐被养大了心,欺压部民, 苛待下属。前两年皇上令札萨克图诸部收复失地,他自个儿拖延不去,留在归化城作威作福。博贝贝子被他派去前线拼杀不说,连粮草都没有收到一分一厘。博贝贝子差点被逼得变卖祖产。”
“天哪, 那后来呢?”
“就在一筹莫展之际, 八公主挺身而出,道:‘喀尔喀已经归附大清, 为大清开疆拓土,自然该由皇家供应粮草,怎么好让将士们自掏腰包呢?’当即捐出自己的多年的压岁钱给博贝,连利息都没有提一句。”
“嚯!真是好公主!”
“八公主当时才多大?十四岁而已,就捐了自己压箱底的银子出去, 既然不知那些粮草是被札萨克图亲王贪污了, 自然也不知道跟父兄告状,只当是自己做了一件善事。全然没料到自个儿要进那贪墨小人的火坑呢。”
“呀,这可如何是好?”
“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奸邪蒙蔽上意,难道蒙得过一世?随着年纪渐长, 皇上觉得札萨克图亲王不成器, 便一直拖延着下嫁公主一事,咬着不松口。”
“这不能松口啊。”
“就在僵持之际,博贝贝子得胜归朝。札萨克图亲王贪污军粮的丑事得以大白天下。皇上大怒, 削其爵位,罚银万两。当今圣上明察秋毫,惩罚完札萨克图亲王,就问这博贝贝子:‘既然没有粮草,卿又是如何出兵的呢?’博贝贝子连忙请罪,说是借了公主五千两银子的积蓄,得等收了第一年的粮食,宰了第一年的牛羊,才有钱还给公主。”
“哈哈,这个博贝贝子还是个老实人呐。要我说啊,公主深明大义,蒙古贝子骁勇善战,正好配做一对。反正皇上知道了那原驸马的恶行,是不会再把公主嫁给他的了。”
“欸,皇上也是这么想的,当即就对博贝贝子说:‘你都已经收下了公主的嫁妆,哪有把嫁妆还给娘家的道理?还不速速补了彩礼来,皇家就当没有听到你这句失礼的话。’”
“哎呦,这可真是阴差阳错、佳偶天成啊!”
“还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大凡百姓都是喜欢听美人配英雄的故事的,加上康熙爷有意把控舆论中对公主的风评,这个与真实情况相差无几的版本,就渐渐在京里京外的传言中统一了。官方给八公主婚事的定性就是阴差阳错、佳偶天成。
同样的,官方也给出了六公主和七公主婚事的定性。七额附和八额附自幼养育京中,于众蒙古少年中脱颖而出,成为驸马。若说有什么区别,那就是策棱拿的是头悬梁锥刺股外加闻鸡起舞的剧本,垂扎布拿的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剧本。
天赋高所以其实也没多么刻苦的策棱:???
连七公主高矮胖瘦都不知道的垂扎布:???
总之,三位年龄相仿的公主的婚事都给定了下来。因为康熙着急蒙古、西藏的局势,所以三场婚事都被提前了。今年是十八岁的六公主先出嫁,明年七公主十八岁,八公主十七岁,也到了适婚年龄。七公主和七额附暂时没有兵要领,可以在京中多呆几年,这个自然不用操心什么,相处的时日还长。但六公主和八公主的丈夫都是康熙看好的将才,所以这两位将来是要离京吃苦的,这就得好好补偿了。
于是皇帝下令,给两位远嫁公主的嫁妆加厚一层,同时在京中修建公主府,特别允许她们成婚的头几年可以留住在京中。
不过这些事儿,八贝勒没怎么参与,因为就在给三位公主赐婚的圣旨下达的那天,八福晋发动了。
正是四月初三,傍晚时分,八贝勒从宫中返回,与福晋一道吃晚饭。进入孕晚期,又加上天气逐渐转暖,餐桌上的鲫鱼冬瓜汤出现的次数渐渐多了起来。八贝勒觉得吃了利湿,八福晋就是为了缓解孕晚期水肿的症状了。按照惯例,八贝勒一边给福晋挑鱼刺,一边说着今儿朝上的喜忧事儿。
“妹妹的婚事定下来了,是和托辉特的博贝。他是个好的,虽然远了点,但昆昆自个儿也乐意。我算是看出来了,她就是个想往外飞的。小小年纪不知道天高地厚,好在公主府建在京里。”
云雯轻轻啜了一口汤,道:“公主乐意,也要额附乐意才好。两情相悦才能和和美美。”
八贝勒“嗤”了一声,他一向不做这种粗鄙行径的,可见是真有点生气。“那小子笑得像是捡了个金娃娃似的,满脸红光,不知在思什么春?哎我怎么这么来气呢!可便宜他了,偏远的和托辉特,什么时候尚过公主?还是如此才貌的公主,他到了地下见到和托辉特的列祖列宗都能吹嘘个几千年呢。”
某人一副妹控样儿逗得福晋前仰后合,她连忙丢开汤碗,防止撒到身上。笑了一阵,云雯正想说点什么,只觉下身一股热流涌出来,屁股瞬间就湿了。笑容僵在云雯脸上,她脖子都不敢动一下,声音都开始颤抖:“爷……爷,我这是不是羊水破早了?”
八贝勒学医,云雯耳濡目染接触到的生产知识比普通妇人更加具体,至少她知道正常顺产,应该是先阵痛,这时候要吃东西补充体力,也可以来回走动等宫口打开,待宫口开到差不多的时候羊水才会破。但是她现在这个情况,阵痛还没开始呢,羊水就破了?这哗哗哗的止不住啊。这胎儿在肚子里可是靠着羊水保护的,羊水流完了,孩子就死在肚子里了。
“别慌,别慌。”八贝勒将挑完刺耳的鱼肉塞进福晋嘴里,“先把鱼吃了,我给你瞧瞧。”
云雯嘴里被塞了一大块鱼肉,鲜嫩的汤汁味儿袭击味蕾,一下子让她从那种手脚发凉的恐惧中缓解下来,还有心情吃鱼,好……好像也不是什么大事。
那满口的鲫鱼肉咽下肚子的时候,云雯已经被八爷给抱进了产房。被褥是新铺的,纯纯的浅绿色的细棉布,上面还带着阳光晒过后的味道。婢女们或者被安排去端热水,或者被安排去换衣服,一切井井有条。至于八贝勒自己,则是已经去掉外袍净了手和脸,在她腿间检查。
云雯感觉那种无法控制的流水还是在腿间涓涓地流淌,或许是很细小的感觉,但在恐惧和担忧的加持下也被成百倍地放大。“我……是羊水破了吗?”她小小声地问,躺在床上不敢起来。
“嗯,羊水破了。”八贝勒的声音从视线外传来,“没事儿,羊水挺清亮的,还能坚持很久。”这句话落,云雯就见到自家丈夫直起了身体,去披了件浆洗干净的新医士服出来,同时又在热水盆中细细地净了手和脸。他动作有条不紊的,还能吩咐着已经梳洗换衣完毕的丫鬟和稳婆来给她脱外衣和擦汗。
前期的准备全部就绪,也不过短短几分钟罢了。八贝勒坐到床边,拉着云雯的手,笑道:“要生了,紧张吗?”
云雯点点头,还是没忍住笑了一下:“紧张,爷不会强装镇定哄我吧?我听说羊水早破挺危险的。”
“也分情况。”八贝勒深知在这种紧急状况下,越是跟产妇解释清楚,才越能消除她的恐惧,“羊水早破呢,最怕脐带先出来,堵住产道,你没有,孩子胎位挺正的;其一怕羊水浑浊,与产妇有害,你也没有,羊水挺清亮的。那就只要两三天内生下来就好了。”
“爷说得好轻巧。”云雯撇撇嘴,不可否认她有被安慰到,毕竟还有两种更坏的情况垫底,且既然八爷如此胸有成竹,哪怕是更坏的这两种情况,他也是有办法的,何况她这种最好的情况呢?
但也许是生产时特别多疑,云雯转念一想不对,你说羊水清就羊水清了?“爷怎么证明羊水是清的不是浑浊的?怎么证明不是脐带先出来?”
福晋难得的胡搅蛮缠让八贝勒都有些哭笑不得。“我的小姑奶奶呦,这要是羊水浑浊了我这就给你喂药了,这要是脐带先出来,我现在就给你塞回去正胎位了,哪里会跟你说笑?”说完,他将方才垫在云雯屁股底下的白布拿起来给她看,“你自个儿瞧,是不是清的,不是浑的?”
室内被八盏琉璃灯照得通亮,云雯看了眼那块依旧是白色的湿漉漉的白布:“我怎么觉得有点浑?”
八贝勒:“……已经挺清的了,我见过黄绿色的,就是感染了。”
云雯被他恶心了一下,将秀气的小脸一扭:“那爷可真是辛苦了——现在这么办,我就躺着吗?”
八贝勒好声好气地拉着云雯的手,不断地给她把脉。“两条路,一是等宫缩,一是喝催产药催宫缩。其实你这个情况不急,孩子也稳当,都是可以的。”
“我喝药。”云雯当即表示,“我相信爷。”她平日里不是这么个急脾气的,显然是在发生羊水早破这种异常情况下还是慌张了,生怕腹中孩子有什么不好。
八贝勒叹了口气,从专业的角度上说,他建议可以再等一个时辰看看情况,若是腹痛发动起来了,也就跟正常顺产差不多了。但是显然此时福晋的情绪才是第一位的,他也舍不得云雯多提醒吊胆一个时辰的。
“那我先用个不伤身子的药给你,总不好上来就用猛药的。你别怕,若是到了早上宫口还没开,那还有第一副、第三副催产药,慢慢来,还要时间。”
云雯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个笑,看着丈夫亲自抓了药让夏疏出去煎。而这个时候,两位老太医也到了,在屏风外看了夏疏端出去的药材,又换衣服进来诊了一回脉。
“两位太医快告诉我,八爷抓的什么药?”云雯问。
“是温和的催产药。”老太医不假思索地回道,“八爷用药精妙,还加了一些防感染的药材,正适合福晋这种羊水早破的情况。福晋莫要担忧,虽然开头小有不顺,但这服药下去,肯定顺顺利利的。”
虽然有些奉承之言,但从太医们的神色语气上看,自己的情况确实不算严重。云雯真正安心下来,指挥着一等丫鬟将两位太医请到屏风外头坐着。有三名精通妇科的大夫在,稳婆们几乎没有什么用武之地,只承担了观察羊水和时时替产妇擦汗的工作,与丫鬟做的也没什么差别。
夜里八点多喝上催产药,九点宫缩就开始了。云雯觉的身下羊水流得变快了,又慌张了一阵。八贝勒就拉着她讲各种冷笑话,直把云雯气得都忘记慌张了。
其实云雯的宫口开得不算快,在已经用药的情况下,到了凌晨晨曦升起的时候,也才开到三指,与没用药的妇人速度持平。照这个速度,至少还有四、五个小时要磨呢。
八贝勒看云雯白着脸掐被子的样子好一阵心疼,忍不住将她的指甲放自个儿小臂上。“掐被子有什么意思?掐我。”
云雯“啪”给了他手臂一巴掌。“我都……快……没劲儿了,爷……还……笑话……我。”她说话轻得打飘,不知费了多大劲才能不□□出来。
八贝勒让人第一次给云雯换了床单,给她净了手和脸。满身都是汗,看着着实可怜。“弄碗皮蛋瘦肉粥来,再加两个小菜,让福晋吃早饭。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生。”他跟屏风外候着的夏疏说。
春绕春天出嫁后马上就有了喜讯,因而如今屋里是夏疏做主,盯完热水盯催产药,盯完催产药盯饭食,也是熬了一夜。好在外间众奴仆有冬藏和周平顺看着,才没让长史缺位的贝勒府一切如常,朝各路主子报信的人手都是有条不紊的。至于秋卷,则是并两名暗卫一错不错地盯着屋子里的稳婆、丫鬟和太医,谁敢有轻举妄动,就让她们当场伏法。
早饭来的时候云雯已经开到了四指,撕心裂肺的疼痛让她一点吃东西的**都没有。极端状况下,人也没有平日里那么稳重识大体了,云雯躺在床上把头扭来扭去,就是不愿意吃。最后是八贝勒一口一口喂,才勉强咽下去半碗。
等吃完这顿艰难的早饭,两个人都是满头的汗。云雯此时阵痛缓过去了,疼痛减轻,就不再是刚刚无法沟通的模样,能细声细气地说两句话。只见她眼角淌下两道委屈的泪痕:“好漫长啊,还要多久这孩子才出来?她会不会出不来了?”
“这才半天呢。”八贝勒用自己汗津津的额头去碰云雯同样汗津津的额头,“初产妇,很少有半天就能生下来的。嗯,你刚刚那波疼得厉害,是已经到了正式生的阶段了。爷跟你保证,最多两个时辰,孩子就出来了。”
云雯抓着八贝勒医士服的麻布袖子,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那我继续生。”
呼气,吸气,呼气,吸气……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好像疼痛都变得麻木了。
终于,在自鸣钟的指针走到十一点的时候,屋子里响起一声孩子的哭啼。
“哇!哇哇哇!”
哭声还挺洪亮的。
第283章 二十二岁的初夏
“要不怎么说咱们八爷医术高明呢?八福晋头一胎遇上羊水早破,稳婆都吓得六神无主了,结果八爷手一挥,‘没事,先把鱼吃了。’到了早上,八福晋快没力气了,又进了半碗小米粥,八爷说再两个时辰生,真就两个时辰,分毫不差的,咱们八爷府的大格格就呱呱落地了,母女平安!”小太监将话学完,上首的惠妃就念了句“阿弥陀佛”,良妃轻轻松了口气。
相比于两位娘娘对生产之苦的感同身受与后怕,康熙老爷子则是对他爱新觉罗家的子孙更关注一些。
“真是个姑娘啊?那老八怎么说?”
“八爷亲手将大格格从福晋腹中接下来的,又亲手剪了脐带,连大格格洗身子的水温都是亲手试的,稳婆都插不上手。八福晋落胎盘的时候昏了过去,是八爷用针扎醒的,等落了胎盘服了调养药,福晋就又睡了。八爷让人带话,说八福晋这次有些不顺,最好歇上个年再准备下一胎。他自个儿不急,哪怕后头没有孩子,他有一个弘景格格也知足了。”
这话说出来,惠妃和良妃就都去看皇帝。康熙爷鼻子里发出一声“嗤”:“老八哪哪儿都好,就是对他福晋用情太深了。”
良妃差点没忍住翻白眼。
惠妃连忙打圆场道:“老八巴巴儿地派机灵人儿进宫,连许多细节都说得那么清楚,可见是想要讨赏的。可怜这么些年终于得了颗掌上明珠。红裁啊,将之前备好的那份赏赐再加重两分吧,就将那个红宝石长命锁加上,兆头好。”
大宫女红绸应一声“是”。
惠妃如此宠新出生的小孙女,作为皇帝也不好吝啬。“旁的倒也罢了,这丫头生辰倒是挑得好,四月初四文殊菩萨生辰,可见这趟去五台山,偏偏就眷顾了老八。那便让内务府送双倍的礼去老八府上。”
本来给皇孙女的出生礼是相比皇孙减半的,减半又加倍之后,就和皇孙的礼一般无一了。如此从内务府开始,便开始传言八贝勒府的不同来。毕竟,这一年出生的皇孙和皇孙女还挺多的。贝勒府上生了一个庶子一个庶女,马上也要生产的福晋佟佳氏大小姐吃醋,自然是没有什么好待遇的,没减他们的礼就算好的了。而五贝勒和七贝勒府上也添了庶出孩子。但这些孩子,都没有受到宫里“赏赐双倍”的待遇。
各家府上的侧福晋庶福晋开始不甘心地扯帕子了,而若是男人跟着皱一下眉毛,就立马被嫡福晋给冷嘲热讽了:“人家那是嫡长女独苗苗,咱们家里一抓一大把的怎么比?”
然而,各家的嫡长女,也没享过这样子的待遇。还是四福晋在洗礼上点破了其中的门道:“是八弟重视弘景在先,再没有这样当阿玛的了,亲自接生,亲自给洗澡,亲自给喂奶,早早取好了名儿,早早往宫里报喜,喜报一气儿能说上一盏茶的时间呢。以皇阿玛之爱子,若是各家爷们有谁也能做到这个地步,难道挣不来区区双份的赏赐吗?”
这下各家女眷也就闭了嘴,若仅仅是多点儿赏赐,大家还能争一争;但这让自家爷们来接生?哈,还是重新投胎找个精通妇科的当丈夫才现实点儿。
八福晋怎么就这么好命呢?
八爷府大格格的洗礼办得很是热闹,除了远在边疆买卖城还未归来的九阿哥,兄弟们都到齐了,就连许久未走动的太子都出来了。八贝勒抱着闺女的襁褓,脸上笑得像朵太阳花,简直是弥勒佛附体。看见直郡王和太子爷前后脚走进来,火花噼里啪啦地响,也能笑得没心没肺:
“大哥来了,太子也来了。大丫头,快给大伯行礼,给一伯行礼喽。”
襁褓中的小格格皱了皱眉,没有醒。四月里正是天气好的时候,八贝勒让系统扫描后知道闺女对各类花粉不过敏,就不再防贼似的不让小婴儿出房间了,不过是用襁褓遮挡,不让小脸儿直接见风晒太阳。
“大伯”和“一伯”不知在忙些什么,来得有些晚。两位重量级人物一落座,便到了添盆的环节。太子地位最高,先看过孩子。八爷府大格格生的好,虽然早产了几天却没有黄疸,小脸粉红粉红的。太子觉得挺普通一孩子,没什么文殊菩萨的异像,于是顺嘴问道:“取名了没?”
“取了,叫弘景。”
太子愣了愣,他是没有怎么关注弟弟家生孩子的事儿,但他没记错的话,这是个侄女儿吧。“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个儿子呢。”太子轻飘飘地说。
八贝勒就坦然把宝贝闺女儿抱回来,也轻飘飘地说:“在我心里她跟儿子是一样的。以后要是家里没有再添孩子,我就让弘景招赘,继承这份家产。”
“哎呀!”大千岁拍着桌子大笑,“侄女儿让爷看看,听听你阿玛说的话,真是个有福气的丫头。”
于是兄弟们都笑起来,纷纷拿招赘事儿调侃小侄女,直道她还在洗呢,就赚了一个贝勒府当嫁妆。太子也跟着一乐,指着老八道:“再没见过这么宠闺女的了。”言罢,脱了个羊脂白玉的扳指,扔在盆里。
八贝勒一见就乐了:“太子爷阔气!”竖了个大拇指。
大千岁是要与太子攀比的,直接从腰间解下带了十年的宝石匕首,扔进盆里。“侄女儿拿去,将来上门女婿不听话,就砍他丫的。”
“好!”八贝勒喝彩。
有这两位开头,后头皇子们给的响盆就少不了,尤其亲叔叔十五阿哥,直接放了一颗来自俄国皇室的粉橙蓝宝石,这还是当初一大堆进贡的礼物中八贝勒挑给他的,只道万千宝石中,这种颜色最稀有,将来送媳妇儿一定牌面。结果十五福晋还没来,先成了小弘景的添盆礼,连一心想着给闺女儿挣脸的八贝勒都觉得太贵重了。
一圈儿下来,小弘景的私库瞬间丰盈。不过,人类的喜怒并不相通,八爷府大格格只觉得他们吵闹。一开始隔着襁褓闹哄哄地也就算了,好歹有东西挡着,但接下来,就有人把她襁褓给解了,失去了遮挡,什么乱七八糟的声音都大了几分。小丫头瘪瘪嘴,开始“哇哇哇”的大哭起来,小手拽着襁褓布不松手。好不容易象征性地洗了两下,就把水拍得周围一片都是,别说襁褓布湿了,坐得近的都湿了。不幸被殃及的大福晋和福晋都只得去换衣服,小婴儿的阿玛只好一连声地给两个嫂嫂道歉。
由于八爷府大格格太过不配合,她又被包起来送回了福晋坐月子的屋子。
远离了喧嚣,弘景小婴儿安静了下来,睁开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转来转去找额娘。她猜到今天是洗,然而洗又如何,不知道大人正常说话的音量对刚出生的宝宝来说是灾难吗?就好像周围都是一个个裹着喇叭的气泡似的。她现在的视力还看不清,什么都是雾蒙蒙的一片,然而她娘亲那床小清新的浅黄色床褥还是挺有辨识度的,一靠上去就是美人娘亲身上奶香奶香的味道。
她好像是忘记喝孟婆汤了,就这么带着记忆又出生了一次?还是说,其实所有的小婴儿都是记得上辈子的,慢慢的到满月就把上辈子给忘记了?八爷府大格格皱了皱小鼻子,她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她听不懂周围人说的话,也不知道是她死后多少年的朝代,亦或者是什么蛮族部落?看这襁褓织布的细腻程度,不像是野蛮人啊。她拱了拱,想努力翻身获取更多信息。刚出生的天的小婴儿,翻身是在想屁吃,她努力了约莫五次,就熬不住呼噜噜睡了过去。
小丫头并不知道,她这辈子的第一个名字“弘景”马上就要保不住了。她还没满月的某一天,朝上有御史弹劾八贝勒混淆阴阳,给皇孙女取名“弘”字辈,当即引发了一场朝堂大论战。:,,.
第284章 二十二岁的夏天
御史这番弹劾, 八贝勒其实早有准备。在他给自家大格格取名“弘景”的时候就猜测朝堂宗室众人的种种反应,被御史弹劾也是其中之一。事实上,康熙的默认和太子的不在意, 已经是出乎他预料的宽容了。在八爷最坏的盘算中, 可是每个听闻此名的人都要皱眉头直言“不妥”的。
没想到,最上头的两位主子爷没有当面发话,下面的人也就只能默认了八爷府大格格叫“弘景”了。这都一个多月了, 愣是没有人跳出来指责他。这着实让八贝勒有种叠满了装甲偏生对面没攻击的尴尬。“弘景”这名儿跟兄弟们排辈儿,确实是好兆头,然而放在当阿玛的耳中,又嫌弃它不够古雅好听。
八爷处心积虑, 给闺女想了个叫“景君”的名儿, 这才是符合他们药王谷一贯风格的好名字。不过这名字非要掰扯,也是有些僭越的。“君”,王也。“景”,又常作为帝王谥号。虽然姑娘家叫“昭君”、“文君”, 自秦汉便有之,但毕竟如今是把文字狱玩出花儿来的朝代, 爱新觉罗家的女孩儿都是叫“吉祥”、“有福”、这个花儿、那个鸟儿的满语名字。他为了把他心目中的好名字给闺女,不得不使点小手段。
系统里有篇文章说的好:“中国人的性情总是喜欢调和、折中的, 譬如你说, 这屋子太暗,说在这里开一个天窗,大家一定是不允许的。但如果你主张拆掉屋顶, 他们就会来调和,愿意开天窗了。”【1】放在景格格的名字上也是一样的,他先弄个“弘景”给闺女, 总会有人跳出来说他怎么能给女孩儿取皇孙的名字,如此再据理力争一番,上下都会觉得他受了委屈,到时候再给闺女取名叫“景君”,那就不会有人说什么了。
结果!康熙和太子都没对“弘景”这名说什么,弄得八爷不上不下,最后只能捏着鼻子想:“弘景就弘景吧,总归跟兄弟一个字辈儿,是有些尊贵的。就是皇阿玛取名,还是太过板正了,少了些趣味。”
还好康熙不知道老八这番腹诽,不然就要骂人了。“一个给自己取字‘长寿’的家伙,还好意思说别人取名不够好?”
总之,八爷都已经快捏着鼻子接受现实了,诶嘿,有个倒霉御史跳出来了。
八贝勒就冷冷地看着他,心里一片安详。弘景是个好名字,景君也是个好名字,成年人他都要。“哦,你主子是宗正吗?还是宗令?”
那御史脸都涨红了。“臣是正经科举出身,定贝勒奈何以奴才来侮辱臣?”
八贝勒抱着手臂,脸色之冷酷能够跟他几年前在大朝会上展示鸦片危害时相比了。“皇家子弟取什么名儿,只有宗人府来管,可不是御史台的职责。我还以为是宗人府的属官在说话,没想到竟然是张御史。李大人,您这御史台管得有些宽了吧。”
李柟是时任左都御史,一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小老头儿。被八贝勒的炮火轰到,后背上都是冷汗。天地良心,他都快退休了,怎么还出了这么桩事?谁不知道八福晋是八爷的逆鳞,如今还要加上一个八爷府的大格格。这姓张的小年轻是有多想不开,要去惹这个活菩萨?
不过李老头一心只想安心退休,他手下的张御史却是个有大抱负的。“定贝勒要当着圣上和朝堂诸公的面,威胁御史吗?何不正面应答以皇孙字辈为格格取名一事?”
八贝勒:“我已经应答了,某人是听不出来吗?那我就再说一遍:干卿何事?”
“咳,咳咳。”左都御史李老头拼命咳嗽起来,连带着前面的几个老臣也在咳嗽。
坐在龙椅上的皇帝今天应该是挺闲的,有心想点几个儿子出来说话,然而一看老八的脸色,想想还是算了。“这事儿就让宗人府去商讨吧。有事就奏来,无事就退朝吧。”
最近除了等待西藏那边的消息外,朝中最大的事情就是筹备大选。这可是相当辉煌的一次选秀,十一阿哥、十二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的嫡福晋都要从这一届的秀女中产生。除了十一阿哥身体不好,有守活寡的风险外,其他几个阿哥都各有各的尊贵,因此也是各大家族抢破了脑袋的联姻对象。哪怕自家没有合适的姑娘,门人家漂亮的女孩子,送进去当个妾室也是使得的。还有亲朋好友家的女孩儿,也可以试试侧福晋之位。更不要说,前头几个贝勒的院子里,也可能要进新人呢。
相比于其他府上热热闹闹的,八贝勒府上就安静多了。
景格格已经两个月了,还不能翻身抬头,但喜欢抓东西表示亲近。她像是知道什么似的,凡是八爷在的时候,就喜欢抓着八爷的朝珠或者衣襟。而若是八贝勒没抱着她,她就去抓云雯的。两个奶妈,只有在八爷和八福晋都不在跟前的时候,才能得到景格格的讨好。至于旁的那些陌生人,抱她一下都能引来小祖宗一番哭嚎,更别提什么亲近了。
“再没有见过这么认人的孩子了。”嬷嬷丫鬟们都说。
景格格在襁褓中吸了吸嘴唇,眼珠子有些不安地转来转去。她如今已经学会了两个词儿:“阿玛”是父亲,“额娘”是母亲。她这个新家里的语言环境挺混乱的,至少用着两种语言。她爹娘读书,起码他们读诗歌的语言,与嬷嬷们之间说话的语言是不一样的。前者相比后者有更多的发音。但从母亲抱着她,对着父亲反复叫“阿玛”来看,这个词代表父亲应该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反之亦然。
不过小婴儿的声带还没发育到可以说话的程度,所以小景同学只能将这一点记在心里。准备着早早地说出来让父母高兴。
她上辈子亲娘去得早,少有在母亲怀中长大的记忆。嫡母虽不坏,却是个冷淡的。这辈子能够躺在身生母亲身边,被她嘘寒问暖地照料,心里难免感动。
就连被换尿布这种事,也从一开始的尴尬变成了高兴。上辈子都是乳母丫鬟给她换尿布,哪里有大家主母屈尊给庶女换尿布的事呢?这辈子就奇了,不光是母亲给她换尿布,父亲还给她换尿布擦屁股呢。这也不是贫民之家,金雕玉饰,呼奴唤婢,秩序井然,俨然公侯之家。
只能说自己遇上了好父母了。
回忆起上辈子的遭遇,小景磨了磨没有乳牙的牙床。这份眷顾能持续多久呢?她心里没底,她毕竟是个女孩儿,对家族来说天生要矮兄弟一头的。
阿玛抱着她逗她玩的时候还好,她不会去想前世记忆中那个模糊的父亲。但今天,父亲明明已经回来了,但刚刚又匆匆放下自己,往前头去了。是出了什么事儿吗?还是说哪个女人怀孕了?要给阿玛生弟弟了?
景格格捏紧了小拳头。
正在会客厅跟宗令面对面的八贝勒觉得鼻子有些痒。宗人府最大的是宗令,上任宗令是前简亲王雅布,老牌铁帽子王,几度出征。然而雅布前两年去世了,简亲王的爵位沿袭到了同龄人雅尔江阿头上。显然以雅尔江阿的年龄和资历都是当不了宗令的,可如今宗室里老一辈的王爷还真的给死完了。最后,宗令之位由安郡王玛尔珲担任,便是如今坐在八贝勒对面的这位。
安郡王这个名头或许没什么名气,但若说安亲王岳乐,那可就大名鼎鼎了。正是云雯手帕交郭络罗氏的外公,那个顺治爷最器重的堂弟,爱新觉罗宗室中最后的将才。不过安亲王不是铁帽子王,遵循的是降等袭爵的规则,到了岳乐儿子玛尔珲头上,就成了安郡王。兜兜转转,宗令的位置又回到了安王府的手中。
眼下,这位四十岁的小堂叔就笑眯眯地看着八贝勒:“‘景’字乃是皇上亲口许的,宗人府就不说什么了。但这‘弘’字,最好改了去。八爷觉得如何?”
八贝勒皱了皱眉,说:“我没有得罪堂叔吧?堂叔为何也站在那些腐儒那边?”
“总归男儿是男儿,女孩是女孩,掌管宗室,最重要的是讲规矩。”
八贝勒盯着玛尔珲,目光中全是虎视眈眈,他嘴角勾起一个笑:“我只怕堂叔的规矩越来越大,如今是孩子取名要规矩,明天恐怕妻妾事儿也是规矩了。”
玛尔珲目光闪了闪,张口正要说什么,却被八贝勒打断了。“那姓张的当年科举生病,得贵人资助才治好了病,后来高中,也不是什么难查的事情。堂叔到底要干什么?直说便是了。”
玛尔珲没料到八贝勒一个闭起门来研究医术的皇子,耳目也是如此灵光,不由更加肯定了要拖他下水的心思。“我们家有个外甥,想到京兆府手下谋个差事。父母在,不想外放,也是他一番孝心。于成龙不是调任京兆府吗?他是八爷的门人,只要八爷开口……”
“那是京兆府暂时没人管着,才让于成龙上的。他马上就要乞骸骨了。”
玛尔珲后背往紫檀木的椅背上一靠,笑道:“这不是还在任上吗?”
这都图穷匕见了吧。八贝勒只觉得安王府实在不是省油的灯,难怪乎郭络罗氏想跑路。“你觉得这是件小事?”
玛尔珲笑得一脸高深莫测:“是啊。于八爷来说只是一句话的功夫,难道不是小事?同样啊,咱们大格格的名儿,也是老夫一句话的功夫,也是小事。”
八贝勒被逗笑了:“爷看上去很蠢吗?你指使人挑事,还要爷帮你办事?你要真想上奏皇阿玛给‘弘景’改名,那就去吧。”
玛尔珲刷的一下变了脸色。没想到刚刚还在和和气气笑着的八贝勒,转眼间就把桌子给掀了。他把桌子掀完还是笑眯眯的样子。
“送客。”八贝勒说。
也不管走出八爷府的玛尔珲是不是脸色铁青,八贝勒径直回了后头主屋。正是紫藤萝怒放的季节,他路过花廊的时候,顺手折了一串花。刚一进屋,就听到方才还安静的景格格哭了起来。
“哎呦,咱们小景怎么哭了啊?”他把紫藤萝的花串放在桌上,几步上前抱起闺女的襁褓。小丫头瞬间不哭了,只委委屈屈地去抓他的手指。
云雯已经不坐月子了,一边擦着刚洗完的头发,一边道:“方才一直乖乖的,就是撒娇呢。这丫头鬼精鬼精的,你方才下朝就不该让她看见。知道你在家,又不陪她,就委屈上了。”
不得不说,额娘才是小景肚子里的蛔虫,相比之下,当爹的就直男多了。“她才两个月大的人儿,哪里有这么多复杂的心事?肯定是尿了。”说完,就解了襁褓去看尿布,结果里头干干燥燥的。
八贝勒:“奇了怪了。”小景格格一向乖巧,除了饿了尿了拉了,不会无缘无故地哭闹。
云雯小眼神一瞥,有几分当额娘的骄傲:“我说什么来着?”
八贝勒:……算了,没事儿就好。
小景格格还听不懂这么复杂的对话,就窝在她爹满是花香的怀里。还好还好,应该是办什么事去了,不是她和娘亲失宠了。
八贝勒摇了一阵闺女,看她迷迷糊糊地瞌睡了,才将她放在摇车里,一边摇一边跟福晋说:“弘景的名字恐怕要改一改。”
云雯:“可算是来了,这样也好,没必要给她小孩子家家招那些个小人。”
八贝勒看着女儿白白嫩嫩的睡脸,满脸慈爱。“怎么改让皇阿玛头疼去吧,咱们先找个小名叫着。你觉得‘景君’这个名字如何?”
“像是爷会取的名字。”云雯说。
夫妻俩相视一笑。
又过了不到十天,景格格学会了第三个词汇。“景君”,该是她自己的名字。从前那些个“闺女”、“丫头”、“大格格”、“小格格”、“小景”、“弘景”,混叫在一起,让小姑娘分不清都是什么,不过就近几天,称呼固定成了“景君”,她自然就记了下来,就是不知道这名字是如何书写,又是什么寓意。不过以父母对她的疼爱,应该是不错的寓意吧。
时间就这样进入夏天,天气一天天变热,景君格格的襁褓越来越薄。屋里的熏香里开始加了薄荷,这种在上辈子也闻过的味道让景君越发安心。某一天,她那当皇子的爹回来的时候说:“景君的名字定下了,皇阿玛亲笔改了‘鸿景’。‘鸿’是鸿雁,取了夫妻和谐,女儿才贵重的意思;且‘鸿业’也指帝王基业,显示是皇家的女儿。又是与‘弘’同音,显得同辈儿。”
这一串话太长了,景君格格只听懂了开始的“景君”和句子中间的“阿玛”,后面一长串释义,显然超出了小婴儿的理解范围。阿玛的阿玛,是爷爷的意思吗?
然后就听她美人额娘道:“皇阿玛恩情深重。与‘弘’同音,又从日字旁,还是偏袒爷的。”
果然是在说爷爷吗?不知道她这辈子的爷爷是什么样的人。
注【1】:出自鲁迅《无声的中国》。
第285章 二十二岁的夏末
真正见到这辈子的爷爷的时候, 景君已经五个月大了。
前世的记忆渐渐模糊,尤其是父亲嫡母的面孔,已经彻底被八爷夫妇所替代。她还能记得父亲说过的某些话, 也记得嫡母那个戴了许多年的鎏金手镯, 在宣判家中姐妹命运的时候,会优雅地晃动。她还记得大姐守寡的木讷,二姐的愁容, 记得大哥风姿绝代的步伐,永远定格在二十岁的冬天。然后是两个小弟头戴金冠肆无忌惮的胡闹。
一切仿佛发生在昨天,但她怎么就记不清他们的面孔了呢?
也许是这辈子的父母太鲜活了。无论是她阿玛每天跨进房门时从威严到亲切的变脸,还是她额娘琉璃般的敏锐和脆弱, 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她的心灵。
在尚且是婴儿的景君眼中, 她阿玛的身份很复杂。最早她以为阿玛是一个世家子弟,因为她的吃穿用度都超越了她前世的认知水平。小衣服小裤子全是丝绸,哪怕是穿纱,也是天蚕丝做成的纱, 又轻软又透气,仿佛一团云朵。更不要说那烟霞一般的颜色, 栩栩如生的刺绣,放在她上辈子, 恐怕得出自全国最顶尖的绣娘之手。而床榻、桌椅皆是好木料、好雕工, 哪怕是她只睡了两个月的摇车,都刻满了憨态可掬的小蝙蝠和小猴子,又装饰以金子和宝石, 堪称一件艺术品。
这种家境,加上她父母每日必要给她念书的习惯,只能是大世家的嫡支了吧。
然而随着身体随着时间长大, 景君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开始能撞见阿玛刚刚回家时所穿的衣服。石青色的,绣着龙纹。虽然官服的形制与她记忆中的截然不同,但是龙纹诶,即便是四爪龙,也不是一般世家子能用的。那应该是王公贵族之家,最差也该是个侯府。
再后来,景君撞见了她阿玛的好身手。那天她想去拉额娘落在床头的一本书,差点从床上翻下去,而刚刚踏入房门的阿玛像是会飞似的,愣是赶在她掉落前提出了她命运的后脖颈。这速度是正常人能有的吗?景君乖乖缩了缩耳朵,难道她这辈子的父亲是个大将军吗?因为军功卓著挣下了这么大家产,好像也能理解。哎呀,他还是个爱读书的将军,文武双全,这更难得了。
再然后,景君四个月的时候,看见她文武双全大将军爹,打开小药箱,当着她的面研药制药,下针艾灸,手法相当熟练。原来她阿玛,不光是文武双全、世家子弟、贵族公子、大将军,还是个大夫吗?原来如此。不!这太违和了!
从来不吝于给爹加人设的景君,都给整不会了。她的小脑袋中全是问号,乃至于她阿玛将一根奇怪的带着琉璃管子的针扎在她的小白胳膊上的时候,她都忘了哭疼。
“这样疫苗就种完三分之一了。”她那人设已经无法自圆其说的阿玛将针拔下来,笑眯眯地摸摸她的小脑袋,“景君今天很乖,都没有哭。”
景君睁着她圆溜溜的大眼睛,里面全是不可置信:我又没有生病,为什么拿针扎我?
但她喝了一小口她漂亮爹爹配的药,就昏昏沉沉地睡了。当然了,即便景君还醒着,也没法跟他阿玛交流婴语。第一次清醒着挨针是疑惑惊恐的,被扎多了就淡定了。总归她额娘说了:“现在痛痛,将来就不生病了。”以景君格格快速增长的语言水平,完全听懂了额娘的这句话。
也许是这个世界特有的习俗吧,在小婴儿的胳膊上扎奇怪的针灸,就可以保佑孩子不生病什么的。虽然她不觉得这能有什么用,但入乡随俗嘛,毕竟是父母一片慈爱之心嘛。但她依旧没想明白她阿玛的身份问题。果然当将军的同时还是个医术高超的大夫什么的,太奇怪了。这不合理!
没等景君小格格解开疑惑,家里就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某天她阿玛从外头回来,红色的帽子换成了白色的帽子。“皇阿玛从热河传回来的消息,温宪去了,让京里准备丧事。”
“丧事”一词对景君来说是陌生的,但结合“去了”这个词以及她阿玛的白帽子,有过一辈子经验的景君立马理解了眼下的状况。而她额娘显现比她理解得更快,原本拿绸缎小老虎逗她的额娘手下一顿。“怎……怎么会?温宪才二十岁啊。”
景君小格格抬头,就看到她额娘眼眶红了。不过她快速别过头去,朝着身边大丫鬟吩咐起来。没一会儿,屋子里明面上金光灿灿的摆件都收了起来,丫鬟们也都换了一身低调的蓝衣。她额娘换了一套白色的衣袍出来,头上换成了玉饰,看上去更加清丽而楚楚可怜了。
“先这么穿着。”景格格听见她爹说,“内务府会送丧服来的。你要是觉得糙,就在里头垫上一层白纱,屋里多放些冰。景君的衣服,我让府里的针线房做,一定让她舒服地穿。左右她小,又不往灵堂上去,穿个白的尽尽孝心也就罢了。”
“所以温宪她……”
“说是路上中暑。温宪的性子你也知道,就一直强忍着,还要侍奉老太太……”
景君竖着小耳朵,仔细听了半天都没听出来那死去的“温宪”到底是谁。“啊,啊。”她用婴语询问,终于引起了阿玛额娘的注意。她阿玛是个什么都跟她解释的大漏斗,哪怕他并不相信小婴儿能听懂什么,依旧给她解释。
“你五姑姑去世了,你接下来给她穿几天大功,要乖乖的啊。”
“啊?”景君歪了歪头。五姑姑,听上去她有很多姑姑啊。这还是个大家庭喽。怎么她出生后除了阿玛和额娘,就没见过其他家人呢?
如果八贝勒能听懂景君的婴语,就会告诉她,她洗三和满月的时候是见过一家子亲戚的,不过当时的景君还太小了,看见的东西都是模糊的色块,听到的声音都是嗡嗡的气泡。
“啊,啊。”景君扯着阿玛的袖子,表示她也要去给五姑姑吊唁。白事现场,该到的亲戚都会到吧。但是不懂婴儿语的阿玛强势镇压了小格格的愿望。“阿玛和额娘要去帮忙丧事,非常时期,你要听奶娘的话。”
景君的两个奶娘连忙磕头表示她们一定不负所托。景君松开了阿玛的袖子,她得做个听话的宝宝,虽然很想去看亲戚,但要是惹阿玛生气就得不偿失了。
一连两天,阿玛和额娘都不在家。景君以为自己两世为人,早该习惯了一个人孤苦的日子。但等到她如何翻身都不能入睡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对这辈子爹娘的依赖,已经到了相当深重的地步。
父母在的时候,哪怕不是在同一个屋子里睡,她心里都是安然的。她知道第二天一早会被抱去额娘的身边,闻到她身上那种仿佛薄荷和牛乳调和在一起的香味。一家人会坐在一起吃早饭,阿玛会把蛋羹吹冷了喂给她,然后得到额娘一番埋怨。
“景君还小呢。”
“不小了,五个月了,可以吃辅食了。”
“五个月还小呢。”
这样的对话每天早上都要发生一遍。再然后阿玛换上官服出门。额娘就会让人拿来新玩具带她玩,给她念书,给她认屋子里的常用物品,训练一些“坐起来”、“伸手”、“拍手”、“翻身”之类的动作。午睡起来,她就能见到母亲管家,用轻柔的声音毫不留情地揭发下人有意隐瞒的小错,指出账册中的误差,调整礼单中的不当。隔着一扇门,她都能感受到那些来见额娘的大小管事的忐忑。
等到把他们都打发走,也到了阿玛回家的时候。屋子东侧的书房里有一面很大的琉璃窗,坐在榻上,透过琉璃窗就能看见阿玛踩着晚霞的光辉进入庭院,半分钟后,就出现在了屋里。晚上烛火摇曳,他会用故意低沉的嗓音给她念书,念着念着就变成了释义,解释着解释着,就变成了讲故事和讲道理。听着听着,她就会困得睡过去。
那样的日常,终究是被打破了。没有人许诺过这样的日子一定会在明天重演。
景格格缩在被子里,觉得天气好像是要入秋了,不然夜晚怎么会冷起来了呢?她闭上眼睛,眼前全是前世萧瑟寂寞的宫廷。她一个人坐在金碧辉煌间透出萧条的宫殿中,什么样的尊荣都挥不去那种刻入骨髓的寂寞和恐惧。
“呜,呜呜。”两行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渗进蚕丝编成的小被子里。景格格想阿玛和额娘了,非常非常想。
就在这时,她听见了熟悉的脚步声。一个厚重,节奏更缓一些,一个是花盆底,扣扣扣的,节奏更快一些。是阿玛和额娘回来了!景君格格立马睁开了眼睛,迫不及待地仰头去看房门。
“景君,有没有想阿玛?”进屋的两人都是一身素白。景君落在阿玛怀里的时候,还能闻到他身上的香烛味儿,显然是刚从灵堂吊唁回来的。
“怎么哭了?”额娘的语气轻轻柔柔的,是那种威胁的味儿了!奶娘连忙跪下,表示她们刚刚喂过奶,换过尿布,实在不知道大格格为什么哭。
景君:“啊,啊,啊~”她拼命摇头,表示跟奶娘们无关,是她自己想阿玛和额娘了。
八贝勒:“这孩子为什么摇头?是不是觉得奶娘们不好?”
这个爹笨死了,可以丢掉了。景格格气得一拳砸在爹爹的胸口。
“哈哈哈,这劲儿,看来是跟奶娘无关了。”
相比婴儿之敌的阿玛,额娘显然理解力满点。“恐怕是想我们想得睡不着,一个人窝在被窝里偷偷哭呢。来,额娘抱抱。”
完全被看穿了的景格格扑进额娘怀里,偷偷在额娘的衣襟上擦掉自己的眼泪。
说实话,爹娘的衣服沾染了夜晚的凉气,蹭着并不舒服。小景君有些不理解,为什么阿玛和额娘不是换了衣服再过来抱她。往常阿玛回家都是先换衣服再来抱她的。
很快,景君的疑惑被解开了。“你玛法要见你。今天还在你五姑姑的丧期里,你去了不要大笑,也不要大哭,知道了吗?”
小景格格:这要求对于五个多月的宝宝来说太难了吧,也就我是个假宝宝才能做到。
第286章 二十二岁的夏末
景君格格第一次离开阿玛和额娘栽满紫藤萝的正院, 在黑夜里穿过好几道亮着灯笼,被侍卫严加看守的小门。然后她仿佛是来到了一个面积不小的湖泊边上,湖边有亭台楼阁, 其中一座圆滚滚的八角楼亮着三层琉璃灯,格外气派。湖水倒映着灯火,仿佛上下成对的锦鲤的眼睛,一路沿着湖水和栈道延伸开去。景君忽然发现,她所居住的这处宅邸比她想象的还要大上数倍。
从桥上过去的时候,阿玛把她身上的小被子又裹紧了些,怕湖上吹来的风让她着了凉。等到将那片漂亮的大湖抛在脑后, 就又跨过几道门,沿着回廊走了一段。景君已经有些晕了,直到她鼻尖隐隐嗅到了桂花的香气,而眼前出现了一座规整的宴客厅。
她恍然这应该是已经到了前院了。一个开七间门、三进的前院,屋檐极高,这样的宗庙配置,果然是极高的门第。穿过前院即将开放的桂花林,又绕过一块相当气派的照壁, 景君格格才看见自家的大门。五间门漆黑的大门,在黑夜中仿佛森严的巨兽,在昭示着主人家的不可侵犯。
她眼睛有些不够用。上一秒还在想着, 那块照壁上仿佛是有金色闪过,难道是涂了金么?不知是画了什么,匆匆一瞥就让她觉得好看。而下一秒,她就恨不能将自家大门看得更清楚些。门是最能体现规制的,门槛是多高,台阶又多少阶, 她阿玛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他们家里只有阿玛额娘和自己?
去看传说中的玛法?阿玛的阿玛叫玛法,那就是爷爷。为什么爷爷不跟父母住在一起?难道他爹是一个把老父亲赶出家门,自己享受着荣华富贵的不孝子吗?
景格格正在胡思乱想。那五扇气派的大门就从她眼前消失了,她被抱进了马车里。
“佟府兵荒马乱的,妾身实在不愿意让景君去。”她听见边上额娘抱怨道。
不过马车还是快速地奔驰起来,即便在阿玛怀中,景君也依旧能够感受到颠簸。额娘不愿意让她去五姑姑的灵堂,这是显然的,很少会有人将五个多月的小婴儿带去灵堂,怕小孩子眼睛干净,招了鬼怪。但即便如此,额娘和阿玛还是带她去了。为什么?因为爷爷要见她。
景君突然领悟,爷爷并不是被爸爸赶出家门的小可怜,爷爷……恐怕是一个说一不二、地位很高,乃至于作为儿媳的母亲,没有办法替她争取不去见面的权利的人。再回想起自家泼天的富贵,景君心头有了不妙的预感。
“还好给她种了大部分疫苗。”景君听见自家阿玛的声音从上方传来,有些闷闷的。“虽然人多,生大病的几率不大。”
额娘:“可是牛痘还没种过。”
“到底岁数小了些,至少得过了七个月才好种牛痘。”
然后阿玛和额娘不说话了,只有马车轮子在石板地面上滚过发出的“咔哒咔哒”的声音。
摇了约莫两盏茶的功夫,车外有哀乐和诵经声传来,在寂静的夜里显得很嘈杂。景君原本有些瞌睡的小脑瓜一下就清醒了,她瞪着黑葡萄似的眼睛到处看,生怕漏了什么重要信息。
阿玛先下车,然后将她从车上抱下来。接着下车的是额娘。眼前又是一个高门大户之家。不过仅有三间门的大门,显然从地位上来说不及自家。不过相比自家装饰上的古朴雅致,这家显得更张扬一些,大门是刷成朱红色的,门顶上也是铺了彩色的琉璃瓦。不过这会儿都拉了白色的绸布,在夜晚的灯光的照射下,显出一种奇特的阴森来。
景君被阿玛抱着进入大门的时候,就有两个穿素的小厮来迎:“八爷回来了,快请。”话还没说完,就又有一个穿素且戴尖顶白帽子的人小跑着出来。“八爷回来了,皇上已经移步正堂了。”
“皇上”,听见这两个字的景君心头跳了跳,那种不好的预感好像要成真了。然而她竟然还能分出心思注意到方才两个小厮的眉眼官司。五姑姑这家的规矩,比起自家也差太多了吧,这就是……公主府吗?若是公主府,为什么还会有宅斗啊?
“还请魏公公引路。”八贝勒全然不知道闺女在心里把佟家划到了三流家族,跟魏珠客气了一句,就带着老婆孩子去见康熙爷。显然皇帝是不会在女儿的灵堂多呆的,他也只给先帝、赫舍里皇后、孝庄太皇太后守过整晚上的灵。今日已经夜深,还能呆在佟家,哪怕是坐在正堂跟佟家的几个子侄唠嗑,也已经是对五公主和佟家格外的眷顾了。
屋里坐着好些人,见到八贝勒夫妇进来,纷纷站起来相迎。唯有上首的蓝袍长者是依旧坐着。景君眼睁睁地被自家阿玛和额娘带着下跪磕头。“儿臣给皇阿玛请安,皇阿玛还请保重龙体。”
景君被她爹的胸膛遮住了视线,但同时也确实是眼前一黑。果然“皇阿玛”前面的那个“皇”,是“皇帝”的“皇”。
“起来吧,别压着孩子。”上首的长者说道。他的声音不怒自危,在场众人无一敢说话的。
伴随着一声“谢皇阿玛”,景君眼前又见了光。
“将孩子抱上来朕看看。”
“是。”阿玛安抚地拍了拍自己的后背,应该是怕自己哭闹起来,被皇帝爷爷不喜欢了。景君偷偷拍了拍阿玛的胸口,表示自己相当稳得住。又不是真正的小孩了,第一次见爷爷又怎么样,皇帝爷爷这种大佛,肯定是要巴结的。
五个多月的小婴儿,已经可以稳当地竖着抱了。景君被皇帝爷爷架住两侧的腋下,被举起来与老人家对视。这个姿势很不舒服,甚至夹得腋下有些疼。但她很乖地忍住了,朝皇爷爷露出一个无齿的笑容。“吗!”她想喊“玛法”,但是出口的只有一个音节。
还好皇帝爷爷身边不缺太监奉承的,立马有弯腰弓背的人出来说笑:“格格这是在喊‘玛法’呢。”
景君眼前一亮,真是懂婴儿语的人才啊。“吗!”她又喊了一声,不过这会儿嘴里口水多了,没有上一声那么清晰,她连忙把口水往回咽了咽,免得喷到皇帝爷爷身上。
皇帝爷爷不算很老,大约四五十岁的样子,虽然脸上有了皱纹,但须发都是黑的,看上去精神奕奕。
“景君,这是你皇玛法。”旁边的阿玛给她解释道。景君意识到阿玛是个挺有地位的皇子,因为他在皇帝爷爷跟前主动说话,并没有引来皇帝爷爷的任何不满。景君扭头看看阿玛,见他虽然没有家里那么肆意放松,但脸上表情也没有成那种千篇一律的恭敬。唔……她这辈子真是投了个好胎啊。
而景君扭头去看阿玛的动作,被康熙看在了眼里。“这孩子是个早慧的。”皇帝说,“寻常婴儿要到七、八个月,才能听懂自个儿名字,才能认人。她五个月就会了。”
这皇帝爷爷洞察力厉害啊。景君身体有些僵硬,只能讷讷地露出一个婴儿笑。
而周围已经是一片附和夸赞之声。
而举着她的皇帝爷爷听了这些夸赞,脸上的表情似乎变得更冷淡了。“温宪也是个早慧的。”
“皇上节哀啊。”又是一片没有灵魂的夸赞之声。
景君开始同情她皇帝爷爷了。她太知道在失去至亲的时候,这种迫于权势的附和声会如何加重人“高处不胜寒”的感受了。小丫头伸手去够康熙爷的脸。“啊。”她没再试图喊“玛法”去讨好这个老人,那种带着功利心的讨好太不合时宜了,她只想摸摸爷爷的脸,替他缓解一二失去五姑姑的痛苦。
皇帝爷爷被她的“啊啊”声吸引,也注意到了她伸出的双手。“你想要什么?”他问,同时把小丫头放近点。婴儿的指尖终于够到了皇帝的龙脸。“啊。”对不起啊,刚刚带着功利心来讨好你,在这个你悲伤的时候。
康熙爷怔了怔,很快将孩子还到了八贝勒怀里。“是个好孩子,好好养吧。”
“是。”
皇帝站起身来,宣布他今天的吊唁就到这里。屋里立马又齐刷刷跪了一地。“恭送皇上。”
皇帝爷爷离开的时候,带走了屋里一多半的下人。待到一套流程走完,丧主和宾客才松快起来,相互间门交谈也更加随意。有不少人凑到景君的阿玛跟前来套近乎,根据他们的谈话推断,应该是五姑姑的丈夫、小叔子之类的人。这是五姑姑出嫁的那户人家,也有家主,家主的弟弟等等。
景君还在努力地记人际关系,却见他爹直接一句“爷先带景君去给五妹妹上香”,就将所有的应酬给挡了回去。景君格格一噎,虽然他们的样子挺讨厌的,但爹你会不会太直接了一点?五姑姑的婆家,能够给皇帝爷爷陪坐,看着也是挺有地位的啊,显然一个烈火烹油的权贵之家,你都不结交一下的吗?
小丫头的腹诽,八爷完全没意识到,他抱着女儿穿过佟家宅院侧边的小门,就进了公主府。五公主的灵柩停在公主府的正堂。满目素白,很是萧条。正中一口黑色的大棺材,被白色的绸缎包裹。
景君就看到自家阿玛的表情悲伤起来,从额娘手中接过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荷花,放到棺材前白色的绸缎里。景君注意到已经有两支白色的荷花放在那儿了,加上现在这支,刚好两大一小。她大概知道那两支是谁放的了,除了她家古雅的爹娘,还会有谁呢?
“你五姑姑是宫里德妃娘娘生的,跟阿玛不是同一个母亲,也不是一处长大的,她一直由太后娘娘抚养。”八贝勒抚摸着闺女的后背,慢慢地跟她说,“你阿玛的姐妹中,属她最贤淑懂事,总是记得给我们这些兄弟做绣品,被宫里夸奖也是最多的。她很好,但你不用学她那么好,阿玛只想要你好好活着,长命百岁。”
一颗泪珠砸在景君头顶,把她砸懵了。异母的兄弟姐妹之间门,竟然也有她阿玛这样真挚的感情吗?
“八弟说得对。我情愿她不要那么懂事。”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景君抬眼望去,只见从阿玛身后,跟过来一个人。同样是白色的丧服,但丧服上又四爪龙的图案。景君快速意识到,这又是一个皇子。
“四哥……节哀。”八贝勒说,但随着“节哀”两字,他自己先涌出泪来。
四贝勒闭了闭眼,嘴角露出一抹讥讽:“你又这么伤心做什么?皇阿玛都说了,公主是出嫁之女。”
“我……今年夏天炎热,我本来想……我本应该随行的。”他倒是提前从系统那里知道五公主是中暑死去的,这两年夏季出行前都有给五公主府上送防暑药丸子,没想到还是没能阻止五公主的死亡。
四贝勒跟五公主的感情真的挺深厚,至少听见八贝勒这番自责的话,没有立马宽慰说“不是你的错”,大约在他心里,也遗憾八弟这次避暑没有随行,若是同去了,也许五公主能够活下来。她还那么年轻,连一儿半女都没有留下,也没有享受到所谓不远嫁的福气。四贝勒这时候心里转过无数念头,甚至包括“早知道有今日,还不如让温宪抚蒙”。
至少抚蒙的大公主、二公主、三公主、四公主,都还活蹦乱跳地活着。
“皇阿玛让你留京操办六公主的婚事,如今是什么章程?”四大爷问,语气里有几分冷意。
八贝勒将女儿交给福晋,免得这番夹刀夹枪的对话,吓到了还年幼的孩子。“弟弟已经递了折子,将六公主的婚事推迟到十月再办。至少出了温宪的三个月。”对于康熙来说,三个月已经是极限了,悲伤是一回事,不能影响抚蒙大计是另一回事。
四贝勒这才点点头:“八弟有心了。”
两人又无言地站了一会儿。相比佟府灵堂的热闹,五公主真正的安置棺椁之处,安静得仿佛遗世独立。
“这个就是鸿景吧。”是四大爷先打破了沉默,他捏了捏小姑娘的脸蛋,看她疑惑地睁开眼,打了个小哈欠的样子,脸上露出几分柔软。“长大了不少,看着也懂事了些,不是洗三时撒了一地水的样子了。”
八贝勒也只能跟着笑笑。
“回去吧,心意到了就行。更深露重,别让孩子着凉了。”
第287章 二十二岁的冬天
从五姑姑的葬礼上回来, 景君格格的日子又恢复到了正轨。尤其是一个月后脱了白色的丧服,开始能够穿些绿色、蓝色、紫色了, 这场丧事带来的压抑的氛围也仿佛渐渐消散了。
十月里北风起来, 景君七个月了,种了痘,又打完几针疫苗, 开始被她阿玛抱着在宅子里溜达。前院的那些桂花是十分优秀的品种,花期从夏末一直延续到初冬, 如今这个旁的树木开始落叶的季节, 那些桂花依旧又开了一茬。只要靠近便是一股馥郁的花香。景君心心念念的照壁也被她仔细观赏过好几遍了。那是一副金青山水,能落在照壁上不惧风吹日晒, 依旧熠熠生辉,可见工艺高超远非她所能想象。而这种高超的工艺不仅仅是被用在了照壁上, 而且也出现在了前院各大建筑的屋檐下,让整片庙堂建筑呈现出金青色相辉映的宏伟之感。
不愧是受宠的皇子啊爹。
除了金色的前院外,皇子府的东侧还有一片竹林掩映的书房, 在其中读书, 颇有几分隐士的风范。景君格格被她阿玛抱去的时候, 亲眼看见阿玛指着一处采光极好的小屋,跟她说:“等你长到六岁, 这间屋子就给你启蒙读书用。你喜欢什么样的夫子?是博学点的,有文采些的,还是风趣的,阿玛都给你找来。”
景君格格心头闪过一连串的感叹号。她前世三岁就开始读声律启蒙了。她可以的,这辈子她可以七个月说话,一岁半启蒙,等什么六岁?信我啊, 阿玛,我可以的!
“阿玛!要!要!”七个月的景君格格表达着自己的欢喜和急迫,只惹来了阿玛的哈哈大笑。“爷就知道爷的闺女会喜欢。当初建造的时候就给你留着了。”
没法把自己提前上学的心思表达清楚的小景君:……等着吧阿玛,这语言不通让你自说自话的日子,没剩多少了!
然而声带的发育是被时间所支配的,并不因为景君格格的意志而转移,所以她只能无奈地趴在阿玛怀里,眼看着那竹林间的书房渐行渐远。书房北面有一处植物园,奇花异草遍地,还有一只小白熊和一只老鹰。都是很通灵性的样子。每次她阿玛进入植物园的范围,便会主动钻出来或者飞出来迎接,温顺得仿佛代代家养驯化的宠物狗。
不过景君自个儿是不敢去摸它们的,它们也不会靠近景君。有一次小白熊想凑过来嗅她,还被她阿玛给凶了。“她疫苗还没接种完全呢。”小白熊就“嗷呜嗷呜”地叫起来,好像在控诉什么似的。
八贝勒就跟闺女讲小白熊的黑历史:“这白熊的母亲是北边俄罗斯国送给你皇玛法的。原本只准备送一只大熊,不知怎么让这只小的混了进来。你阿玛第一个发现的它,便归了咱们家。一天天好吃懒做,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见长个儿。不知道是白熊本身就幼年期长,还是它太懒了才会这样。”
小白熊:“嗷呜嗷呜。”
景君:“噗。”吐出一个泡泡。
童年的时光总是快乐的。小景君并不知道,就在刚刚过去的九月,左都御史换了人,而那个拿她名字说事的张御史,被她爹给整治了,考评得了“劣”。这并不是一次单纯的打击报复,而是试探。当八贝勒发现安王府吃下了这个闷亏,并没有弹劾他一些新的东西后,就让人扎紧了自家的篱笆。
“今天休沐日,下帖子请于成龙来诊个平安脉。”
于成龙是康熙最为信任的老臣之一,从水利到转运粮草,到查抄贪污,再到京兆府尹位上,可以说是哪里缺人哪里出了篓子,就让他补哪里。也就是八爷力保他从河道总督位置上退下来,不然能不能活到今年都是个未知数呢,想要像如今这样精神矍铄就是在痴人说梦了。
不过于成龙六十四岁了,是要注意保养的年纪了,休沐日到作为旗主的八贝勒府上诊个脉喝一副药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没有八贝勒请,他十有**也是会来的。但既然八贝勒专门让人递了话,显然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了。
于成龙特意换了件不起眼的常服,从西侧枫叶亭的小门进入八爷府。枫叶亭里已经燃起了小火炉,上面“咕嘟咕嘟”地煎着养生茶。小小的景君格格裹着一件粉紫色的棉衣,脚上穿着同色系的棉布鞋,乖巧坐在八爷的膝头,正费力地学说话:
“茶。”
“杂!”
“是茶,不是杂。”
“杂!”
“再一个。”
“茶!”
“哎,对了,来来来,闺女,看这个。壶!”
“壶!”
“嗯,这个比较简单。那这个呢,还记得这个是什么吗?”
“杯!”
“哎呀,景君真聪明。”
“景君!”
“呦呦呦,可不得了,喊自己名字喊这么清楚。知道什么是景君吗?”
小丫头用手指点点自己。
八贝勒第一次养孩子,不知道这样的认知发展水平放在一个七个多月的孩子身上堪称神童。于成龙见了都惊讶:“给八爷请安,大格格真是聪慧非凡。”
见到于成龙,八爷也不逗孩子玩儿了。“于大人请坐。”
立马有训练有素的婢女给于成龙搬来方形的坐具,还不忘在他面前的杯子里加满养生茶。于成龙和八贝勒面对面坐在一张矮桌前,这样的坐姿在更古老的年代是比较常见的,发展到如今就成了仿古的雅趣了。尤其是习惯了高椅子的人们是不擅长跪坐的,所有有了方形的坐具,可以搁腿,也可以盘腿,都是舒服的高度。
于成龙喝了茶,又谢过一回,待八爷把完脉,问完病情,开完方子,又谢了一回。
景格格就乖乖做阿玛膝上,全程没有说话。她已经习惯了爹爹文武双全又精通医术的人设了。皇子嘛,想学什么都是可以的。不过今天来的这个老爷爷,是他爹的下属吗?
景格格的耳朵竖起来了,就想知道她阿玛,除了是个事无巨细的好阿玛外,在外人跟前是一个什么样的顶头上司。
“于大人,数月之前,安王府想将其外甥安插进京兆府衙门,你可查了后续。此人如今去了哪里?”
于成龙连忙放下茶杯,认真组织语言道:“老臣年纪大了,但此事还是记得的。所谓安王府的外甥,乃是岳乐嫡福晋赫舍里氏所出郡主之子,姓纳喇氏,名叫玉昌。此人早年在御前当三等侍卫,然而皇上之前有意打压安王府的时候,他也受到了上官排挤,因此称病回家了。”
八贝勒皱了皱眉:“不是皇阿玛直接将他撸下来的,只是受不了一时委屈,就撂下官职回家去了?若是他想继续干下去,作为郡主之子,又有谁敢真的赶走他不成?”
于成龙笑了笑:“八爷明鉴,正如八爷所说。这纳喇·玉昌身为郡主之子,被养得有些娇气了。”
不过如今又是两三年过去,经过赋闲在家的苦闷,人应该也成熟不少。现在想出来找活干,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不过——“他要是真想谋个在京里的差事,亲戚一场,帮帮忙也就算了。怎么偏生非要往京兆府衙门里挤呢?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于大人没有让他钻了空子进来吧?”
于成龙连忙摆手:“有了八爷的提点,若还让宗室的势力进到京兆府衙门,那老臣这些年的官也就白当了。”
“没有进你的地盘就好。皇阿玛接下来要启程南巡,而安王府格外安静,若是有事,你可要当心。”
这话已经说得格外直接了,别说于成龙听懂了,就连八贝勒怀中的景格格也是一凛,把小身板挺得笔直。为难她一个还站不起来的小婴儿,要如此直起后背,可是相当吃力的。
于成龙目光闪了闪,轻轻压下声音:“八爷,纳喇·玉昌被臣这边的京兆府拒了之后,转投了京郊大营,不知道走了谁的门路。”
“他们家可真是胆大妄为!这是要干什么?造反吗?”
于成龙:“未必就是造反,但就如八爷所说,皇上马上要离京,而安插了人手进京郊大营的安王府又格外安静,恐怕是有变故。且臣最近巡查京中各家,还听闻一件事。赫舍里家交友走动很是频繁,曾经登门过安王府,然而双方仿佛是谈崩了,不欢而散。就是不知道是真的谈崩,还是做戏给外人看的了。”
事情怎么又牵扯到太子身上了?
八贝勒头疼地揉了揉眉心。“总之,咱们把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给看牢了,万一有变,必须得提防着京郊大营的人。还有九门提督,阿灵阿可不会跟太子走到一道。虽然爷不喜欢他,但是必要的时候,也得跟他通个气。万一京里乱起来,谁家都讨不了好去。”
于成龙沉重地点了点头。谁能想到呢,当清官当了一辈子,临到老了,还要卷进皇子们夺嫡的事情中去。
景君格格已经脑袋嗡嗡作响了。她本以为这辈子投了个好胎,皇帝爷爷器重她爹,她爹也很是疼爱自己。本以为是个咬着金汤匙出身的皇孙女,将来能混个郡主当的。怎么转眼就有人要造反了?
也许是感受到了闺女的紧张,八贝勒从方才阴谋论的气场一秒转换成傻爸爸模式。他摸着闺女毛茸茸的小脑袋,笑道:“皇阿玛对京郊大营的掌握非比寻常,不是随便安插个小年轻就能如何的。咱们不过是以防万一,大概率是虚惊一场。”
小景:“哦。”快速抱紧阿玛,祈祷自家平平安安的没有事。
第288章 二十二岁的冬天
北风起, 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地迅猛。十月初一地时候就降下了第一场雪,此后断断续续地小雪就没有停歇过。而八贝勒府中那些被精心照料的紫竹的叶片上,也点缀了抖不尽的积雪, 仿若一种透出灰色的惨白, 连带着原本滋润得如玉一般得竹节, 都染上了风霜之色。
八贝勒就背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这片雪景。下雪的日子,即便是白天,书房里也加了灯, 昏黄的光晕摇摇晃晃, 照着他身后的紫檀木大书架,上面堆满了书本和卷轴, 连一件金玉器皿都没有。陶制的小药炉上“咕嘟咕嘟”炖着什么,弥漫的药香取代了贵族之家常见的熏香, 与下垂的麻编挂画一起,形成一种古朴的意境。就仿佛是某个山间隐士的居所。
然而深处其中的人却无法当个真正的隐士。
八贝勒的脑海中不断重复着康熙临走前与他的秘密对话。
“儿臣不知安王府是何用意, 但儿臣既然入正蓝旗分安王权柄,自然为父分忧, 无论如何,儿臣都会盯紧他们家。”
康熙爷嘴里发出一声冷笑:“光盯着安王府有什么意思, 难道朕死了, 这皇位轮得到他们家吗?你不妨大胆点,盯得多点。”
他当时后背上全是冷汗,大脑飞快运转着该如何应答。若是直言要诛兄弟, 下一秒老爷子就会觉得他包藏祸心了;但反过来保兄弟也不行啊,万一皇帝说“好哇,你为了兄弟连老父亲的安危都不顾了”, 也是个“万死难辞其咎”。
他当时是怎么应对来着?哦对了,他发挥了一十年来临场表演的最佳水平,当场跪下来掉眼泪。“皇阿玛知儿臣,儿臣非决断之人。皇阿玛明朝秋毫,若……若皇阿玛有令,儿臣……便是赴汤蹈火,也会替皇阿玛达成……但……求皇阿玛怜悯,不要让儿臣主动去猜哥哥们的不是,实在诛心……”
说安王府包藏祸心可以,那已经隔了好几层的亲戚了,但要我在亲爹面前说亲哥哥坏话,那也显得太小人了。不孝不悌,非君子所为。
他应该是过关了,因为皇帝留了一道调兵的密旨给他。若是京中异动,可以动用正白旗的两千兵马封锁宫门保卫宫中女眷。这时候八贝勒就庆幸妹妹八公主还没出嫁,能够在他自己的保护之下,而不是像刚刚下嫁的六公主一样要住宫外的公主府。
不是不能邀请六公主回门小住,但就怕走漏了风声。好在六公主作为小透明,上没有哥哥下没有弟弟,无论是哪个都没理由去为难她。城中应该就这一个公主。
另外需要挂念的亲戚,就只有卫舅舅一家和福晋的娘家董鄂府了。这两家武德都挺充沛的,第一时间分人保护,倒也不必太过担忧。这就是亲戚少的好处了。
八贝勒眯了眯眼,康熙既然分了上三旗的亲兵给他,那就是老爷子对于有人要在他南巡期间搞事情有相当的把握。不说几率是八、九成吧,也是一半一半。
两千人马,虽然是上三旗的人,不是他能撬动的墙角,但也充分表现出信任了。这是看准了他在乎宫里母妃和弟弟妹妹的安危,也是认定了他不是会借机以其他妃嫔为质,算是相信他的好品格。至于京中其他人:京兆尹、五城兵马司,乃至其他兄弟有没有在康熙爷那儿领到旁的职责,是关城门、保护谁、捉拿谁、查抄谁家,康熙并没有明着告诉八贝勒。
不过大致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他要做的工作是宫禁的安危,而老爷子启程前将领侍卫内大臣一职临时交给了满丕。满丕是他的门下,可以说宫里这一块归他管,应该是很明确的了。
而宫外城里,看五城兵马司的阿灵阿没跟着出去,显然是绕不开这位的。再多的,八贝勒倾向于不会有。这种需要快速反应的事情,合作的部门多了,反而会因为配合上的延时而出状况。他试探了于成龙几回,情况与他所想大差不差,应该是没有被安排什么任务的。也是,若要京兆府抓人抄家,也得是平乱之后的事情了。而平乱之后,这般大案也有刑部大理寺来管,轮不到京兆府。
雪好像又变大了一些,纷纷扬扬的,像白色的羽毛。
这样的天气,皇阿玛还坚持要南巡看河工。河道都快结冰了,看个鬼的河工。这么明显的钓鱼,某些人不会真的要动手吧,不会吧不会吧?
真要是动起手来,南巡的队伍才是步步杀机啊。
也不知道老四和老十三能不能看懂他的暗示。
显然背着手一派从容姿态的八爷,内心并不像他脸上那么镇定。就在他思绪万千的时候,屋顶黑暗中落下一人,轻巧地跪在一旁,竟没有发出半点声响,赫然一名穿得灰扑扑的暗卫。
然而八贝勒却是微微偏过了视线,显然暗卫高超的隐匿功夫并没有避过他的耳目。
“主子,正白旗两位大人回话,人手已经召集完毕,就看您的意思了。”
八贝勒不慌不忙地摆摆手,嘴角露出一个舒缓地笑容,轻声道:“京里风平浪静的,突然调集人马,咱们先将人吓一跳。皇阿玛带人马离京,刚好西苑和景山都空了下来。我已经跟内务府打过招呼了,今年天寒,趁机将这两处的营房休整一下,盘些火炕,好让将士过冬。让两位大人的人手一半以工匠名义进入西苑,一半以为工匠运送土木后勤的商贩的名义进入。化整为零,三日内转移完就成。但他们的兵器铠甲都要送进去,不拘用什么法子,保密第一。”
西苑和景山都紧邻着紫禁城,先将人马藏在这里。如果事事太平,他们就真是来修营房盘火炕的。如果有变故,抄起家伙出门就行。
暗卫点头:“主子放心,我们都盯着他们呢,保管不叫人怀疑。”
就像来时一样,这名暗卫一个闪身,就消失在房梁间的黑暗中。
八贝勒望了眼窗外依旧没有变小的雪,有些发愁地叹了口气。这实在不是个做工的好天气,哪怕这些个上三旗的八旗兵很精锐,也保不齐会有人生病。然而对于上三旗的兵丁的调动太要紧了,在他真的把康熙爷的密旨拿出来之前,还真不好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
朝中局势诡谲,而据小系统所说,真正凶险地夺嫡这才刚刚开始,前面的路还很长。不管是出于什么目标,现在这个阶段都需要低调。
他在椅子上坐下来,想从书架上挑一本书来读。然而目光扫了一圈,实在提不起看任何一本书的念头。
恰在此时,八贝勒听见了七个月大的小婴儿“咿咿呀呀”的声音,其中一个“阿玛”的发音格外清晰。府中管理森严,别说奶妈不敢,即便奶妈敢,也会被后院的门禁给拦下。如今能带着景君来书房区的,必是云雯无疑了。
八贝勒连忙起身,几步跨出书房大门,冲进雪地里,扶住了云雯的手臂。好在他家福晋是个实在人,雪天路滑没有穿花盆底,不过平底的靴子显得她比平日要娇小两分,雪肤红唇格外亮眼。而小小的景君就抱着云雯的脖子,一边不安分地往他这边瞧。
“阿玛!”小丫头格外清晰地喊出这一声,看上去格外快活。
八贝勒将闺女从妻子的怀中接过来,拍拍她厚实的小屁股。“怎么不让奶娘抱?就累着你额娘。嗯?”
景君嘻嘻笑着不说话,就贴着她阿玛的脖子,假装自己是一件大围脖。
“这时候倒又装起乖来了。”八贝勒没辙,让人在书房的暖隔里烧起火炕。他对自己要求严格,在书房读书的时候有两个小药炉子取暖就够了,但要招待小丫头,还是得烧炕。毕竟孩子还不过七个月大,不能因为她比旁人早慧就挨冻不是?
火炕暖起来还要一段时间,八贝勒就取了一大块厚实羊绒毯子,将女儿紧紧裹着。
“这块毯子还是俄国使臣的贡品吧?”云雯伸手将小丫头的两只鞋子摘了,“她方才扶着床沿在地上踩了几脚,可别弄脏了。”
八贝勒抱着女儿坐炕上,笑道:“保暖的东西罢了,脏了洗洗就行,皇阿玛也不会计较他孙女的脚印儿的。”
夫妻俩都上了炕,让人上了些冒热气的汤羹糖水。感受着身下的温度上来了,就将下人挥退。
云雯捂着心口道:“好的时候自然是千好万好……这些年,雷霆雨露,风云变幻,见得还少吗?”
八贝勒轻轻晃着他家大丫头,不说话。
云雯只能将话说得更明白些:“爷过两天可是要出门?我见爷把早些年御赐的护心镜起出来了。”这块护心镜是装在内甲上用的,隐秘性和实用性都极佳,上一次投入实战还是在随征葛尔丹的时候。
妻子太过聪慧,八贝勒一开始就没想着要瞒她。“皇阿玛明察秋毫,一切都在他老人家的计算之内,你不必担忧。眼下不过是防着有些人狗急跳墙罢了。我正想跟你说,过几天是你祖母生日,接了老人家过来小住几天。”
云雯松了一口气:“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四嫂跟咱们是邻居,也不知道四哥有没有安排。不如就祖母生日给她下个帖子,若是四哥有安排,她自会拒绝。”
她这么说,八贝勒就有些诧异了。“你什么时候跟四嫂这么要好了?”
云雯叹了口气,道:“四嫂是个有心人。自打上回爷看顾了四哥的伤,就一直照顾我。育儿、管家毫无保留,尤其是最近,越发恳切,我差点以为四哥做了什么对不起爷的事儿了。”
还能有什么事情,只怕是温宪灵堂上那几句冷话还是没能逃过四福晋的耳目罢了。
“四嫂又何必如此,当日四哥心情不好,也是冲着……”他指指天,接道,“不是冲着咱们。”
康熙爷也是有意思得很,明明温宪是即荣宪之后他最喜欢的女儿,温宪突发疾病去了的时候也是难过得吃不下饭。然而大臣一劝“皇帝不要悲伤”,老爷子就硬起嘴巴来说什么“公主出嫁之女,朕才没有悲伤,朕是担心太后悲伤”。好像在他的世界观里,替女儿悲伤是什么有损大丈夫威风的事情。
八贝勒非常不理解,往前追有为君主,唐太宗为小女儿晋阳公主的夭折悲痛万分,也是有典故的,怎么到了清朝就成这个样子了呢?堂堂天家,宠闺女还要藏着掖着?八贝勒不理解,八贝勒决定将自己宠闺女这件事高调到人人皆知的地步。
他一定会好好教导景君,谁说宠出来的皇家女就一定骄横跋扈了?
心里再次下定了决心,八贝勒低头看了眼怀中的女儿。小丫头已经很困了,但依旧坚持睁着眼。“睡吧。”八贝勒用手掌盖住了她的眼睛,“咱们府上的实力,一千以下的兵力是攻不破的。”
他没有说一句宽泛的“阿玛会保护你的”之类的哄小孩子的话,而是像对待成年人一样,将事实摆在跟前。景君觉得阿玛这点特别好,因为她掐指估量一下,城中这么多皇子权贵,她阿玛又不是最树敌的那个,应该是不会有一千人来围攻自家府邸的,难怪额娘还想着帮助隔壁四婶,这是“达则兼济天下”啊。
心中大石放下后,小丫头就抵挡不住身体本能的困意,向黑沉的梦乡沉去。睡着前隐约听到他阿玛说:
“真有闪失……书房最后一间……阵法……”
阵法是什么东西?是她景格格听错了,还是词汇又不够用了?小丫头还没想明白,就彻底睡了过去。
第289章 二十二岁的冬天
政变这件事情, 看上去好像很复杂,但真做起来,也就是在瞬息之间罢了。
距离圣驾离京不过半个月, 大队人马在北方的冬天里前行, 行到山东的时候, 沿路所经的河流,已经有了碎冰,不过是还没冻结实罢了。天上飘着小雪,雪粒子还有变成雪片子的趋势。
今年也是奇了怪了, 这样冷的冬天出来南巡, 本就是枯水期,看不出河工的极限承载力。另一方面, 上回南巡挺奢侈的帝王,这次又崇尚起节俭来。不光是拒绝了沿路官员百姓的招待, 就连沿路军队的护送都拒绝了。据老爷子自己的话说:“北方心腹之地,若尚且提防歹人, 则大清无平安寸土。”
总之,因为人手不足, 这趟出巡,四贝勒和十阿哥还是挺吃苦头的。比如他们眼下住在德州的驿站, 炭盆就没给足。冷气丝丝地从门缝和窗缝处钻进来, 晚上没有两个汤婆子竟是没法好好安歇的。
十阿哥很感慨:“从前说民生多艰,只在想象之中,如今才察觉到百姓的辛苦。这还是完好的建成没几年的青瓦砖房, 也不知道那些住茅草房的穷人,该如何过冬。”
跟十阿哥住同一个屋的四大爷,正在拆京城的来信。很多信其实是他们出发没多久就从京中寄出的, 一路跟在南巡队伍的屁股后头,到了德州驿站才追上。不是快马加鞭,自然是些寻常家信:有福晋寄出来的冬衣,也有小弘晖稚嫩的大字。
四大爷看得眉梢眼角都是温柔,然后下一封信就让他愣了愣。飘逸又不失风骨的绝佳书法,只有兄弟中的那个人才写得出来。连皇阿玛见了都只有赞叹的份儿。他年少时也偷偷模仿过,但却无论如何抓不住其中的精气神。
明明外壳是工工整整的馆阁体写的“雍贝勒亲启”,没想到里面是老八的信。
四大爷皱起了眉,八贝勒是个有些随性的性子,有感而发的时候给你写信浩浩荡荡推心置腹,日子平平无奇的时候几个月没有私下往来都是常见的。如今老八热衷于教女儿说话,听说教得还挺好,四大爷可不觉得此时的八贝勒会给他写信说些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
那种家长里短的请安折子,日日有五贝勒往外头寄的。
心里有了这么点奇怪的预设,四大爷特意多点了一盏灯,仔仔细细地将八贝勒的来信读了一遍。信不长,开头说了六公主回门的事情,如今皇上不在京中,太后又失了承欢膝下的五公主,于是经常叫六公主进宫,往往一住就是两天。再就是七公主的嫁妆上缺了些云锦,虽然这涉及到内务府贪墨,只能等老爷子回来处置,但毕竟四阿哥是亲哥哥嘛,若是南下途中遇见那种孔雀翎的红色料子,可以带一些回来。
四大爷点头,虽然作为皇子他的府中也不缺云锦,但孔雀翎金线织的红色料子,专门做嫁衣的,即便在权贵中间也是稀罕物。
如果说到这里为止还能用八弟操心妹妹胜过其他兄弟来解释,那么下面的家长里短就显得有些没话找话了。“四嫂和弘晖侄儿都平安,四哥勿念;宫里十公主和十弟的院子也无事,请十弟勿念。”
四大爷敛下眼皮,目光晦暗不明。犹豫许久,到底将这封信转给十阿哥看。
马上就要结婚的十阿哥依旧是一副爽朗的少年模样,从四大爷手里接过信件,就“咦”了一声。“八哥的信?可是京里出了事?”这次出来的只有太子、四贝勒、十阿哥个,而留京处理国事的自然以大阿哥为首。八贝勒号称“公允”,虽有意与直郡王避嫌,但在京城的人望其实不低。
因此十阿哥拿到八贝勒信件的第一反应,就是留在京里的老大要搞事情了。
然而等十阿哥胤祥将来自八哥的信从头到脚读完,眉头也跟着深深地皱了起来。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其中的反常他也看出来了。简单概括一下,就是八贝勒问候了一下他们各自留京的女眷孩子。君子可不会平白无故问候人家属,往常八贝勒也没干过这样的事儿。哦,当然公主除外。
四大爷拉住十阿哥的胳膊,让他凑近自己,声音轻得如同蚊子。“你觉得,是老八要帮老大起事,用家眷威胁你我;还是,有人要用家眷威胁你我,被老八保了下来?”
四贝勒和十阿哥的目光都同时闪烁了起来,在仅有的几盏灯光的照映下,显现出皇家特有的森严恐怖来。身在这种环境下长大,多疑的血缘会被无限激发出来。
如果是前者,说明要造反的是老大;如果是后者,说明要造反的是太子。无论哪种情况,对于随驾在帝王身边的他们来说都非常危险,必须快速判断准形式。
而做出判断一选一,也没有花费两人多少时间。
“八哥不是这样的人。”十阿哥慢慢开口,目光直视着四贝勒的目光,“便是为了他自己,也轻易不动妇孺;何况为了老大。”
四贝勒松开了十阿哥的手。那就是太子了。他们两人都没将这句话说出来。
其实仔细想想也是这样的,这次随行的侍卫是两黄旗为主,虽然是皇帝的自留地,但赫舍里家作为早年的保皇党,就是从正黄旗出来的,太子在其中的根基也是各旗中最深的。且除了随行的侍卫有可能被买通外,还不知道太子一派留了什么杀手锏。
两人都没了睡觉的心思,吩咐随行的自己人严加看守。一直到更,才和衣钻进了被窝,枕头下都压了匕首。天地良心,四大爷随征葛尔丹的时候都没有在枕头下压过匕首。
变故第一天就来了。从皇太子处给两个弟弟送了银丝炭过来。四大爷当即就觉得头大。银丝炭只是平日里府上的常规供给,他用了很多年了,然而如今出行在外,什么物资都紧巴巴的。太子一送就是两大箩筐,说好听点是哥哥的好意,但他们若是收下了,太子那边就不够用了啊。
如今可不是几年前了,太子跟康熙爷同吃同住,炭火可以蹭皇帝老爹的,如今太子可是单独居住的。
这东西从道理上可不能收,得退回到太子那边。但这有来有回的,其中说些什么话,可就引得外面人遐想了。
两位皇子阿哥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是苦笑,最担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太子想要把他们两个拉下水。现在是进退两难啊!若是过去见了太子,直接拒绝,没准太子政变先把他们两个绊脚石给斩了;但要是虚与委蛇,万一太子不成,皇阿玛那边如何交代呢?
这两筐炭火不是炭火,是催命的魔鬼。
小十再聪明,手都有些微微颤抖;而四大爷后背上都是冷汗。两人就站在庭院里看着那两筐炭好一会儿,跟两尊石雕似的。想要商量点什么吧,周围还有下人在呢,这样就更可疑了。其中不少皇帝老爹的人呢。
最后,十阿哥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去还给太子吧。四哥身份贵重,怎么好让四哥跑腿?”四哥你手里是有佐领和兵权的,你不能动。
四大爷一把抓住十阿哥的肩膀:“胡说什么,跟四哥都生分了?这种得罪人的事儿哪有让弟弟出面的道理。”
但别看十阿哥年纪轻轻,身子骨却比四大爷要健朗得多。几下就从四大爷手中挣脱,拎起两筐炭火就往外跑。四贝勒跟了几步没跟上,到底没有继续追。他垂下头,努力克制住涌出来的泪水。
其实从理性的决策上来说,光头阿哥的小十确实比他更适合去跟太子交涉,装傻就行了。而他老四跟着太子的时间长,装傻都装不了。而且从另一方面来说,没有成家又死了额娘的十阿哥,相比拖家带口的四大爷,更不容易受太子威胁。
然而理性是一回事,感性就是另一回事了。让刚刚成年的弟弟替自己去探虎穴龙潭,这份情谊该如何报答呢?更糟糕的是,最近这两年十阿哥在康熙爷跟前得宠,他不是心里没有半分芥蒂的。如今跟十爷的反应一比,更加显得他这个当哥哥的有些小人了。
北风吹过庭院,完美吹干了四贝勒眼眶里的泪水。天上好像又要开始下雪了。
至于已经买了“四哥股”的十爷,确实不像他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无私。这回替四哥去见太子,要保四哥当然是最重要的一方面原因。而另一方面的原因,就是十爷想在这波涛汹涌的局面下把船只朝着对己方有利的方向推。
太子和直郡王相争,最后两者都垮台,这才是十最想看到的结果。毕竟在聪慧少年的眼中,这两位都不是明主。一个个只盯着贵族间权力划分那点子事儿,丝毫不管底下百姓死活,就是如今的大爷和一爷。若是这两位没了,圣心应该落在哥、四哥、八哥这几个身上。
小十在康熙爷身边这么些年,早看出来哥就是家长宠爱的幼子型人物,但说成为继承人,是不够格的。八哥行事有些出格,四哥脾气比较冷,算是都有些小毛病,但换他在康熙爷那个位置上,没了前头这两个,从治国才能上来说,便只能选老四或者老八。而若是再加上长幼有序和后继有人的角度看,大概率是老四。
但这一切谋划的前提,是老爷子要安安稳稳地呆在帝位上,直到太子和直郡王两败俱伤。
太子这次谋划,必须失败!
一旦太子登基,即便是直郡王起兵反抗,也难以抵挡正统的力量。要知道,朝中的大学士一半以上都随驾其中,只要把这些人拿下,太子在文坛上的声名是不用忧心的。
心中种种思量,小十踏进了太子的院落。
他露出一张无辜的少年脸,仿佛对于水面底下的阴谋一无所知。“太子殿下这里也不比我那个屋子暖和啊,你们都怎么伺候的,还不快添个火盆来?”
看到来的是小十,太子脸上露出微微惊讶的表情。十阿哥看了半天,没有从其中看出失望的神色。一时不由得感慨,太子人前的功夫,是越来越好了。
不过就戴假面具这件事来说,他小十也不差的。于是,十阿哥胤祥踢了一脚门口的小太监。“愣着干嘛?还不快去。”
小太监显然不是知情人,唯唯诺诺地跑了。该是添火盆去了。
十阿哥于是拱拱手,跟太子爷打了个千。起身后才笑道:“太子殿下厚爱,本来不该推迟的。但好巧弟弟对各处的炭火供应有了解,太子殿下匀了这些给我们,自个儿就不够用了。太子是储君,千万保重身体,这些银丝炭让太子殿下添两个火盆才是要紧的,弟弟们实在不敢受。”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入屋内,分宾主坐了。老十敏锐地发现,四周伺候的都是太子亲信,没有一张生面孔。按道理来说,在外头下榻,应该有当地的仆人来帮忙才是,或者是皇帝那边分人手过来。他和四哥都是如此,像太子这样□□裸屋里都是自己人的,实在是一桩罕见事情。
不过十阿哥就当没注意到,继续跟太子推拒炭火的事情。
太子是个不善于跟人客套的,或者说他储君地位没必要跟底下的小弟弟客套。只见这位尊贵的一爷往椅背上一靠,淡淡地道:“你嫌多,那就少拿一些。孤送出去的东西,还没有被退回来过。果然如今孤是失宠了,也罢,你要嫌多,就少拿一点。一点不拿,难道是不想接受一哥的好意吗?”
十阿哥目光转了转,笑道:“是这个道理。太子殿下垂爱,我们稍微拿点,也是感念太子殿下的。”
太子这才笑了,让人给十阿哥上茶。
太子这里的茶依旧是好茶,今年新贡的庐山云雾。十阿哥夸了一阵,眼见着太子开始画大饼。
“以十弟的聪慧,将来的国之栋梁。别说郡王,亲王也是封得的。”
这话就说得已经有些过了,就差直说将来等他登基了,给老十封亲王了。但十阿哥听在耳中,不由得更加看轻了太子爷几分。他自己在康熙跟前侍奉,表现的是个圆滑讨巧的人设,从这个人设出发,少年意气是喜欢夸奖的,但是脱下这层面具,他更加欣赏四哥和八哥这样务实的人。一个寸功未立的毛头小子当亲王,那岂不是兄弟们人人都能当亲王了?真当封爵位不用钱啊。国库霍霍起来不心疼的啊。
在十阿哥自己的心里,他努力些干点实绩出来,咽气时封个郡王是目标。
上来就亲王,闹呢?要不,是太子诓骗他的,根本没准备实现;要不,就是这个储君已经失了智了。
不过他是要给太子挖坑的,自然不好表现出已经识破了他的大饼的样子,于是顺着鱼饵往上咬,一副震惊加期盼的小模样。“大哥才是郡王,其他哥哥都是贝勒,我……这没有点功劳是不能的吧……”说到这里,少年眼前一亮,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就朝太子看过来,“难道太子哥哥要指教我?”
从“太子殿下”到“太子哥哥”,完美表现出了情绪得转变。
果然太子爷舒缓了眉宇,道:“这次索相没有随驾,很是郁郁,甚至连乞骸骨的折子都准备好了。孤不忍心索相和皇阿玛君臣一场,为了一个奴才闹到如此地步,便想求皇阿玛宽宥他,十弟简在帝心,若是皇阿玛问起,美言两句便是。调和君臣矛盾,全了老臣最后的体面,哥哥谢你。”说到最后的时候,他还真情实感地抹了一把眼泪。
其实太子知道,索额图跟康熙关系越来越僵,险些晚节不保,是为了自己争权夺利的缘故。人心都是肉长的,索额图不离不弃的这些年,到底换来了太子的感情。
十阿哥就等着他开口呢,当即就说:“举手之劳罢了,弟弟也尊敬索相这样的老臣,陪着皇阿玛历经鳌拜、藩、琉球、准噶尔,一路走来,皇阿玛本来就心有挂念,说几句好话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太子闻言一愣:“在十弟看来,皇阿玛还是顾念着索相的吗?”
十阿哥脸不红心不跳地点头:“太子哥哥太亲近索相了,所以皇阿玛不在您跟前说。我受皇阿玛教导的时候,经常听皇阿玛在往事上提到索相呢,言语间很是怀念……其实……”
少年胤祥说到这里,顿住了,左右张望一下。
太子立马会意,将下人挥退。
十阿哥这才压低了声音:“这几天不是老大每日汇报京中朝政吗?我亲口听皇阿玛说,将秋闱事交给老,将宫禁兵马移交阿灵阿。还说,说,‘老大都这么大岁数了,还是没个章法……’后头没听见,但太子哥哥你听,这皇阿玛对老大,是不是有不满意?”
听到老对头倒霉,太子脸上露出喜色:“皇阿玛真这么说?”
“可不是,弟弟觉得,往后还是得靠太子一哥。您是正统,又年轻,何必像索相这种年纪大的这么着急。皇阿玛也没有喜欢大哥到……那种地步。”
太子思量着,一会儿想着康熙爷这一年来的不信任,一会儿又觉得老大也没那么能干。他心里天人交战,久久拿不定主意。要是十阿哥说康熙在背后如何如何关爱他,他恐怕一下子就识破了十阿哥的谎言,毕竟以太子从小受到的宠爱来说,如今的事实就是圣宠衰减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情。没必要说些场面上的好话。
但要说康熙对老大的能力不满意,那太子是肯定相信的。老大就是个武夫,就他那点理政能力,全靠明珠留给他的幕僚撑着呢。没看到从惠妃到纳兰性德,都没觉得老大是能登宝座的那块料。
“一哥,一哥,太子殿下。”
太子猛然从思绪中回神,看到十阿哥一脸担忧地看着他。太子爷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一会儿沉浸在思考中,没理这个弟弟了。
“十弟,今儿的消息,太子一哥谢你。”他起身行了个礼。
十阿哥连忙跪下,表示自己不敢接受。“弟弟还要靠太子一哥指点呢。”他眼睛亮亮地说。
第290章 二十二岁的冬天
小十三聪明的脑瓜, 在人心算计上很有天分。
自打太子插手西藏军务,被康熙爷弄死了舅舅之后,他就从极端的自信彻底转向了自我怀疑。在这样压抑的氛围中, 一步步地与康熙爷越走越疏远。皇帝地心理已经转变, 那么裂缝就只能扩大。十三阿哥并没有打算用一番话让太子变回从前那个孝顺儿子模板储君的太子, 他还没有这样的魔力。但是能够让太子看见一丝希望,就能大大降低他武力政变的可能性。
他们家这位二爷,可从来不是一个在大事上有决断的人。
而从另一个方面来说,他表面上投靠太子, 真到了兵戎相见的时候, 还能保住四哥。
小十三拎着两块银丝炭,一脸严肃地回到他和四大爷拼住的院子。“四哥, 没全推拒掉。我又拿了两块回来。”他垂头丧气地说。
四大爷也叹了口气,摸摸小十三地脑袋。“我就说我去吧。算了算了, 能做到这样已经很全了礼数了。”最重要的是十三阿哥的出面已经把未来的风险都揽在了自己身上。但一个光头阿哥能做什么呢?只要太子没有逼着十三阿哥给康熙下毒,他跟太子正常交际, 是不太可能引来帝王的猜忌的。
“这次是十三弟帮了哥哥大忙了。”他再次叹息,“但只怕太子在我这边不会罢休。”
果不其然, 当天晚上就有太子的人来请,说是让四贝勒去喝酒。四大爷关紧房门, 让人说自己身上不舒服, 刚吃了药不好饮酒,同时也劝了太子不要喝酒。为了这出戏,他还连夜叫了太医, 费尽心思把太医糊弄过去。
就在四大爷预备着太子继续找他麻烦的时候,第二天一早起来,外头就传来消息, 说是太子病了。
四大爷还有些懵逼。谁病了?不是我在装病吗?怎么又传太子病了呢?
等十三阿哥跑出去一趟又跑回来,确认了太子生病的消息。四大爷也顾不上装病了,披上衣服跟着出门。果然,圣驾已经摆到了太子的院落,里头挤挤挨挨都是人,将白雪都踩成了黑乎乎的泥泞。古怪的是,太子的房门紧锁,只有皇帝身边的陈太医进出。
四大爷白着脸,跟十三阿哥一起站在角落里。他脸色惨白根本不需要装,事出反常必有妖,恐怕老八在信中暗示的大事,已经发生了。一想到这里,二十五岁的四大爷就觉得脚下发飘,不知道比自己年长的父亲和哥哥在里头上演着怎么样的斗法。
“吱呀”一声门开了,四大爷心口狂跳,直说宣判来了。从门里出来的是一身明黄色的皇帝,脸上的表情严肃,但这种严肃也很符合为嫡子操心的父亲形象。
“太子受了风寒,该卧床静养。”帝王沉声说,“都别挤在这里了。特别亲近的人,递了帖子,让太医排时间去探望。一窝蜂的,惊扰了太子养病你们担得起吗?”
方才还吵吵嚷嚷的院中众人立马就成了鹌鹑。什么叫“跟太子特别亲近的人”,皇帝这话说出来,除了板上钉钉的太子门人,还有谁能去探病啊?
于是方才还热热闹闹的院子,一下子就跟着康熙走了大半的人。剩下的也就跟守在门口的小太监说两句场面话,也纷纷离去。徒留下院中被踩成脏污的雪水,昭告着方才来此的人有多少。
四大爷还在装病,不想撞太子跟前去。鬼知道这位爷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于是他是跟小太监说场面话的人群中间的一员。为了立稳生病的人设,说话的时候还要咳两下,最后发出一阵连续的咳嗽,被十三阿哥搀着走了。
这天夜里,两人还是枕着匕首睡觉的,他们直觉太子病得蹊跷,明明前一天还活蹦乱跳地给弟弟画大饼呢,这就病得起不来身了?就是不知道是太子装病,还是皇帝逼着太子生病的。
无论那一条都让人细思恐极。
果然第二天奇怪的事态进一步发展。康熙爷下令队伍继续南巡,不过分出一部分兵马在德州守卫生病的太子。同时,一封让京里京外都匪夷所思的诏书传了出来:令索额图到德州为皇太子侍疾。
好家伙,生病了不召太医,召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
离开德州继续南下的队伍暗潮汹涌,除了某些真以为太子生病的傻白甜外,大家伙的眼神交会时,都闪耀着阴谋论和八卦的光辉。如今私底下最流行的说法,是太子长久没见索相,得了心病,而皇帝到底是疼儿子的,一番争执后妥协了,解除了对索额图的隐形软禁。
但很多人觉得太子爷这么做实在不明智,显然万岁爷对太子亲近索额图是不满意的。不过也不乏有人觉得太子爷重情重义的。
虽然私底下有着种种猜测,但大家可不敢说出来去触帝王的眉头,只能老老实实地陪皇帝看飘满冰渣子的河道,好在随着他们往南前进,气温好像稍微暖和了一丢丢。不然河道冻结实了,连表面上的戏都唱不下去。
四大爷也不敢装病了,皇帝问起来的时候,只说有点咳嗽,已经好了。生怕康熙把他扔回德州去跟太子作伴,那可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而就在随驾众人忐忑之时,太子位于德州的那间院落里,正在发生着一场可能影响王朝命运的谈话。
“殿下,请您下定决心吧!”
第291章 二十二岁的冬天
“殿下, 请您下定决心吧!”
索额图的这声“殿下”,与其说是谏言,不如说是哀求。他的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小小的德州驿站的房间地面并不平整, 石块凹凸不平砸得他额头上瞬间起了乌青, 连带着头顶稀疏的白色碎发都颤颤巍巍。
“三千甲士我占其半,已是千载难逢之机。只等太子一声令下,便可成事。”
这是要直接在南巡队伍中发动叛乱,拿下皇帝的意思。
太子坐在床榻上, 两脚岔开着着地, 脚上一双黑色的龙纹靴。他一身杏黄色的常服, 眉头紧锁,声音也很是低沉:“皇阿玛是不是已经察觉了什么?真的会像索相说的那么顺利吗?”
索额图急得膝行上前, 就差抱着太子的大腿痛哭了。“正是他察觉了什么, 下次还想聚集这么多人,有这样的机会,就再也不可能了呀!”
太子微不可察地往远离索额图的方向动了动腿, 这个表示拒绝和嫌弃的身体动作让索额图最后也没有扑上来一把鼻涕一把泪。当然, 太子殿下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索额图当头浇了一盆冷水。
“所以索相其实并没有什么把握是吗?”
索额图浑身都像是进了冰窟窿一样,他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睁着浑浊的老眼表忠心:“臣所作所为都是为了殿下,这些人手是臣多年心血, 都是为了殿下啊!”他压着声音, 但却仿佛嘶吼, 字字泣血。
“孤知道都是为了孤。”太子垂下眼,手指不停地抠着一串佛珠。这串佛珠是孝庄太皇太后的遗物,然而太子平日里不怎么信佛,因此一直压箱底当护身符。这两天实在心神不宁, 才起出来抚弄。然而,死物到底是死物,并不能像活着的曾祖母一样告诉他哪一条路才是正确的。
放弃了这次机会,那他就真的沦落到“康熙为刀俎,己身为鱼肉”的地步了;但若是奋起一搏,太子对于战胜皇阿玛,也没有多少信心啊。
他心里会对一些事件抱有隐秘的狂热的期望,比如皇阿玛也没有他想象中那么不可战胜,兵变会无比顺利地成功;再比如皇阿玛还是属意自己继承皇位的,并不需要他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就如老十三所说。咦,这么比较起来,好像后者的可能性远远高于前者啊。
太子心里已经打起了退堂鼓。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储位日渐不稳,只是对未知的烈火焚身的恐惧,压倒了对温水煮青蛙的现状的不满。
“孤知道都是为了孤。”太子的声音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和威严,“然孤问你,事情你有几成把握?有七成,孤就跟你干了。能早一日摆脱这窝囊日子,难道孤不想?但你有把握吗?索额图,孤不是傻子!”
索额图仿佛被击了一击重锤,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走了一半。“这……”他不敢说出来起兵逼宫,还是逼一位大权在握的盛世君王,成功率能有个三成就不错了,哪里能有太子要求的七成成功率呢?有那个概率,他们早干嘛去了。
“太子爷这要求……”索额图只觉得嘴里都是苦涩,光是开口就仿佛能牵扯出血的味道来。“太子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如明说,好让老臣明白。”有那一瞬间,索额图心里升起了挟太子逼宫的念头,反正外头的那些兵力都当他索额图是太子的代言人。
太子沉默了好几秒,也许是感受到了房间中暗潮汹涌的氛围,再开口的时候就用上了亲情牌:“孤一直信任索相。孤没有额娘,从小,索相就是孤的娘家,索相不会害孤,是也不是?”
索额图把方才那个念头按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无力感:“老臣身家性命都在太子,怎会害太子呢?”
太子的嘴角就微微露出一点笑。
其实大家都很清楚,太子还没走到绝路,太子还能再等,走到了绝路的是索额图。
“那么索相不妨与孤交个底,德州起事,你有几成把握?京里又当如何?”太子口头上好像依旧没有放弃逼宫的计划,但熟悉太子的索额图知道,这位爷已经把自己给摘出来了,是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听他讲故事,讲一出荒诞可笑螳臂当车的戏剧。
索额图听着自己的嘴巴张张合合,尽力地劝说着眼前的太子。“殿下与臣是一体的,臣要动作,满朝上下难道还能认为殿下清清白白吗?”
“索相是在威胁孤吗?孤费劲心思将索相捞出来,索相就是这么回报孤的?”
谈话进入到了恩怨扯皮和责任推诿的阶段,仿佛永无止尽一般。外头的冬季好像是停滞了,雪时下时停,院子里的积雪起起伏伏,就是没有明显的增长。
但是康熙留给他们的时间,只有短短五日而已。五日后,圣驾悄无声息地回到了德州。而太子所住的小院,依旧是五天前的模样。
索额图又一次劝说失败,一脸颓丧地跨出院门的时候,就见到扫干净积雪的地面上,沾满了金灿灿的銮仪卫。一身龙袍的康熙,带着大臣和两个儿子,就无声地出现在那里,仿佛神迹。
索额图膝盖一软,就直直跪了下来:“臣索额图拜见万岁。”
康熙脸上的表情似悲似喜。“太子的病如何了?”他问。
“太子……还没好全……”索额图下意识想要挣扎一下,就被康熙接下来的话给打断了。
“德州也不是个养病的地方,都五天了还没好,不如回京吧。”
索额图从这句话里听出了嘲讽。
这一年十月的最后几天,康熙带着“生病”的太子返回京城,距离他们九月底启程,这趟稀里糊涂的南巡之旅,满打满算不到三十天。
而一直警惕着京中动静的八贝勒,却是一直到把皇帝老爹迎回宫里,才将心里的压力卸下大半。当然不是完全放松,毕竟太子生病毓庆宫关门谢客还是挺诡异的。也不知道这桩可能发生的变故,是不是要拖到回京这几天发生呢。
八贝勒辗转反侧两天没睡好觉,连带着睡在主屋暖阁里的景君格格都有些垂头丧气蔫蔫的,最后八爷还是被福晋给训了。“皇上回来了,怎么八爷反倒是不安起来了?是皇上离京期间八爷协理公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吗?是门人犯了什么事儿吗?是谁用心不忠君了吗?”
八贝勒:“都没有。”
“都没有八爷又何必自扰?”
行吧,福晋说得对。他也是没处使劲了,才折腾自己。有功夫想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操练操练家丁,把自家府邸把控得更加严实一些。八贝勒于是又精神了起来,早饭比往日多吃了一屉小笼包,还抢了闺女两块奶饽饽。干完了“坏事”,就在景君格格不可置信的小眼神中,精神饱满地出了院门。
“人呢,都叫起来。这两日集训。”
家丁们心里发出一阵阵无声的哀嚎,就连隐藏在暗处的暗卫,都心尖颤了颤。糟糕,又要和八爷对打了(被八爷揍了)。
对于江湖人来说,暗潮汹涌的宫廷阴谋远没有结结实实地拳拳到肉来得痛快。八爷在演武场上快乐地挥洒了两天汗水,就收到了宫里传召的消息。
可算是来了。八贝勒飞快洗了个五分钟战斗澡,换上石青色皇子朝服,匆匆往紫禁城赶。
康熙爷照样是在乾清宫召见了他,不过与往常不同的是,这次康熙爷没有给他上茶,且说话间显而易见有点速战速决的味道。
“景山军营的火炕盘得不错,下面的人朕已经赏过了,也该轮到你了。”这是对老八没有兴师动众表达了赞扬。
八贝勒连忙推辞:“儿臣呆在府里什么事儿都没干,不敢领皇阿玛的赏。”
康熙摆摆手:“老八沉得住气,该赏你的还是赏你。别整那些虚话。”
八贝勒抬眼看了看康熙爷漆黑的眼神,耳边响着小系统不停逼逼的唠叨声:“宿主你要当心,小心被抬起来跟太子作对,太早表现出对皇位有看法的人都没有好下场的!”他太难了。
八贝勒实在不知道这位皇帝爹打得什么主意,他还没想好如何应对,就听下一道送命题过来了:“老八,若你在太子那个位置上,此次德州之行,你当如何?”
这日子没法过了!江湖人在心里掀了桌子,就算是皇帝爹也不能逼人到这个地步吧!八爷生气了,八爷决定跟康熙摊牌:“皇阿玛,咱问题一个一个来,成不?首先,是皇阿玛的赏赐,儿臣想着,先把这些功劳攒着,景君丫头出嫁前,您能给我升个郡王,我好给闺女撑腰择婿。您老意向如何?”
康熙都被这么直白的爵位讨要给弄懵了。
“至于让儿臣设身处地太子那个位置……这要怎么设身处地呢?弄到如今这个局面左右都是错,早该约束着索额图他们,也就没有德州这一遭了。”
康熙冷笑一声:“那若是已经到了德州这一步了呢?”
八贝勒脸上也露出不好看了:“皇阿玛不要逼儿臣。”
康熙:“就逼你了。说!给朕说实话,今日赦你无罪。”
胤禩:“已经到了德州那一步,那就看我心里想不想当皇帝了。若是觉得跟底下人的情谊更重要,那就与他们一道,成也好败也罢,总归荣辱在一起,不负主仆情谊。但若是想当皇帝,还是要把赢不了的局忍下来,亲自拿了索额图献给皇阿玛,到底不落把柄,还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项羽、刘邦的区别,没什么对错,单看心里想要什么了。”
“那你想当皇帝吗?”
“目前不想,所以儿臣不会让门人推我到德州那步。”
康熙爷一下靠回椅背上,胸脯上下起伏着。
八贝勒吓了一跳,连忙跑上去给他把脉,却被康熙一把挥开了。“你小子,好胆!”皇帝好像是缓过劲来了,指着八贝勒的鼻子道,不过上半身还是摊在椅背上。
八贝勒悻悻退下,摸摸鼻子:“您说的,今天说什么都赦儿臣无罪,可要说话算话啊。”
康熙:“老子都快被你气死了,还说话算话。”
八贝勒:“那……您叫太医来给您看看身体,不要气出病来。”
“滚滚滚。”
“儿臣还等着您给儿臣升爵位呢……”
“梁九功,还不把这不省心的小子撵出去?”
等到八贝勒的脚步声远去不见,康熙还依旧靠在龙椅的椅背上,那金色的做工繁复的高大椅子,让他仿佛是一只在山洞阴影里打盹的巨兽。
“好决断,数秒而已。”
而有些人襁褓里的太子,却瞻前顾后,两头都想要,犹豫这么多年,王道、霸道,两条路都没有走成。
第292章 二十三岁的开年
八贝勒被禁足了。
乾清宫传出的消息, 让老八抄《孝经》百遍,每一遍字体都要不一样,什么时候抄好了, 什么时候出来。
按照四九城里捧高踩低的风气, 八爷府是又要冷落一阵子了。然而,跟频频被裁撤、调动的索党比起来,八爷府这点子禁足完全不够看了。腊月里太子又出现在众人跟前,与康熙爷的回话交流也是在养生保健上, 显得挺温情脉脉的, 然而康熙爷对索党的打击却是没有停止。
于是内外都噤若寒蝉起来。只觉得万岁爷真真深不可测, 硬是把狂风暴雨变成了钝刀子割肉,“今日割五城, 明日割十城”【1】, 愣是把索党弄得七零八落痛苦不堪,还找不到反击的时机。
八贝勒觉得禁足挺好的。跟皇帝老爹说了大逆不道的话,不罚自己才是要大难临头了。但他觉得说得畅快, 惩罚也不重, 多找几篇帖子的事情,还能正好读书习武修身养性。
不过八贝勒不觉得有事儿,小操心景君格格可急坏了。她又不是真的小宝宝,还能不知道“禁足”是被皇帝爷爷给惩罚了, 联系之前家中沉重的氛围、来往训练的家丁, 吓得她以为爹爹卷入了什么谋逆大罪里, 抱着八爷就一通表忠心。
“阿玛,不哭。景君,一起。”小丫头鼻头红红的,自己忍不住就抽噎起来了。她就知道自己没这么命好, 这不,刚落草还没满周岁呢,家里就出如此大祸,眼看着要家道中落了。
八贝勒拿着千金一匹的烟罗做的帕子给闺女擦眼泪,完了又嫌弃丝绸不好用,换了细棉帕子。一边擦一边笑:“这你就不懂了吧,人小鬼大的,这是好事儿啊。多事之秋,咱们不往外头凑啊。”
景君:“啊?”
“哈哈哈。”八贝勒乐得不行。
云雯叹气:“八爷胆子也太大了一些,怎么什么话都敢在皇阿玛跟前说?”
八贝勒收了笑容,看屋子里没有其他人在,才小声道:“我虽然知道太子也不容易,煎熬着到了如今这局面,左右都是错……但有机会踩他一脚,我怎么都不想放过。被罚了就罚了,我心头畅快。”
云雯吃了一惊:“爷什么时候跟太子结下的深仇大恨,妾身怎么不知道?”
八贝勒垂下眼,戳了戳闺女已经愣住的胖脸蛋,戳得小丫头口水都从嘴里流了出来。
景君一时都不知道是该震惊自己听到得秘辛,还是先维护自己小大人的形象了。
“太久远了,远到我都以为自个儿忘记了。”八贝勒轻声自言自语,同时掐着手指,“十七,不,快十八年了……”
景君到底没有从她阿玛嘴里听到当年的过结是什么。不过自家跟太子是敌对阵营这件事在她心里留下了烙印。她知道自家阿玛在皇子中排八,上头该有七个伯伯的,下头也有叔叔,就是不知道这些个皇子分别站的什么阵营。
这个皇家可真是大家族啊,感觉斗起来会很惨烈的样子。她前世遇到的老冤种皇帝才个儿子,不照样斗到一个都没活下来,最后便宜了远房那暴君小子。如今这皇子数量都翻了倍了,还不知道会怎么样。愁啊!小丫头托着下巴,叹气的同时喷出一口口水。
可恶,到了牙床发痒长乳牙的时候了,口水哗哗的,憋都憋不住。
日子就在小丫头的发愁和抗争中水一样过去了。眨眼就是过年。
八贝勒很上道地在年关前奉上了自个儿的一百遍孝经,成功解封并携妻带子地出席了宫里的年夜饭,为康熙爷的粉饰太平添砖加瓦。今年除了老九和纳兰性德还没有从边关回来,外加几个出嫁的公主没在外,旁的亲戚来得挺整齐的。
景君小丫头可算是把她眼中的夺嫡造反不安定因子们给认了一遍。
首先出现在她眼中的是负责迎宾安排座次的五伯。五伯长得挺福相的,挺憨厚一张脸,跟她阿玛也是有说有笑。景君:难道是面善心黑?盯~
其次是早早入席抱着个暖炉,且位置就在她阿玛边上的七伯。七伯相比五伯就要瘦且年轻了,不过七伯没有那么热情,相互寒暄后就相顾无言了。景君:嗯?跟我家关系不好?盯~
另一侧的邻座是十叔,笑容满面地凑上来,跟阿玛谈话很是亲昵。“八哥,被放出来了呀?一百遍《孝经》怎么写这么久?”“拿八哥开玩笑是吧?”“欸欸欸,弟弟错了,自罚一杯。”景君:这家伙是真傻还是装傻啊?盯~
还有一个没开席就凑上来的是十五叔,这个排行曾经刷新了景君对新家庭的认知。十五叔还是个没抽条的小少年,一团孩子气,却还在她面前装大人。“大侄女好像又大了一点,啊,长得真好。”十五叔是景君经常在额娘嘴里听见的,知道这是自家阿玛一母同胞的弟弟,比旁的叔伯更亲近一些。所以景君终于不怎么盯人了,朝小羽毛露出了一个萌萌的微笑。嗯,她还是挺相信额娘的眼光的。
剩下重量级的几位,就是皇帝爷爷致辞完毕、歌舞过了两轮之后,敬酒环节的时候景君才见到的。像是作为重头戏的“太子二伯”,是一个满身贵气、眉眼间有些孤傲的人。他底子应该不差,但是面相上却比大伯要老相一些,也许是太子这个位置真的挺痛苦的吧。景君心里升起点同情,但立马将这点子同情抹杀在了萌芽状态。
这是敌人,对敌人的同情就是对己方的残忍。不过,作为一个成熟的场面人,景君自然不会暴露自家的立场,格外甜甜地叫了一声“太子二伯”。太子嘴角露出一点勉强的笑,夸了她一句“口齿清楚”。
不过就连这点子缓和,在大伯格外热情地把小景君抱进怀里地时候,也彻底消失了。“叫大伯。”看上去比太子二伯还年轻些的大伯笑眯眯地说。得,这也是一个自来熟的。不过景君看看太子变冷的脸色和老大脸上挑衅的表情,突然明悟了什么。原来不是自来熟啊。景君喊了一声“大伯”,圆完面子情,就朝着额娘伸出手。
回到额娘怀抱里的时候,景君明显感受到额娘松了一口气。
庶长子和嫡次子,很好,标准剧情了。
伯是个眉毛细细说话拽文的人,说和善也和善,但说亲近也没有那么容易亲近。四伯是个严肃脸的青年人,独自坐那儿谁都不太搭理,但是看见自个儿过去喊“四伯”,脸上就露出慈爱的笑容来。
小景君看看貌似没什么问题的伯,再看看貌似也没什么问题的四伯,敏锐地察觉到这两个也不是什么单纯善良的人。也许是前世的幻觉吧,老皇帝那暗戳戳搞事情的二儿子,就常常露出跟这辈子伯类似的神情。
这一串看过去,小景眼前已经绕圈圈了,回到自家的坐席上,就窝在额娘怀里哼哼唧唧。小手指数来数去,觉得从老大开始往下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只是这其中怎么缺号呢?“九叔?”
“九叔出远门了。”边上的十叔凑过来说,“等他回来敲他一笔。大侄女,十叔跟你说,你九叔老有钱了。这次回来荷包又要鼓一回。”
“别瞎说,老九是领了朝廷的差事去边境的,可不是做生意。”
“买卖城的公事,顺稍点买卖上的私事。只要公事办得好,私事上皇阿玛也不会说什么的。八哥就是太小心了。”
八贝勒往十阿哥头上拍了一下:“噤声,低头发财不懂啊?”
“哈哈。”
景君小手手一揣:懂了懂了,看来这九叔十叔,跟自家关系是真的好。
“那六伯呢?”小丫头继续着自己的认人大业。
然后她就看见自家阿玛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六伯不在了。”倒是十叔毫不在意地跟她说,“很早就不在了,你十叔都没见过。以后不要提六伯,德妃娘娘会伤心的。”
小丫头:“哦。”六伯早逝,但是是有多早呢?十叔没见过,那么早,那就该是很小很小就夭折了吧,但为什么自家阿玛是这样的表情呢?自家阿玛排老八,十叔排第十,若是十叔很小的时候六伯就没了,那也该是阿玛很小的时候吧,为什么两人的反应截然不同呢?
小小的心里藏满了大大的问号。但景君是稳重的大人了,不该提的她藏在心里不提就是了。
年夜饭实在没什么吃的,景君就尝了几口寡淡的汤水,剩下的还是乳母抱她下去喝奶。她在家里都已经开始吃各种肉糊糊蔬菜糊糊了,到了宫里反而没有这样的待遇了。不过就宴席上那些个烤肉和油乎乎的点心,也不适合她吃就是了。一顿饭吃完,席间都是浓重的酒气,还是从人嘴里散发出来的变质过的酒气,与油腻腻的大菜的味道混合在一起,给第一次出席宫中宴席的小景君留下了一个不甚美妙的印象。
因此小丫头一听阿玛额娘说回家,就从善如流地团成一团让抱走,浑然不知她下去喝奶的时候完美错过了十一叔到十四叔的敬酒。不然,她已经警铃大作的小脑袋瓜,还要更加超负荷呢。
注【1】:出自苏洵《六国论》。
第293章 二十三岁的春天
因为康熙四十一年有一个闰月, 所以翻过年来到康熙四十一年,景君格格就已经满十个月了。作为一个比旁人早熟的宝宝,景君格格已经可以理解九成以上的生活用语了。
而显然康熙四十一年的宫廷斗争引起了景君格格的PTSD, 她现在非常急迫地想要证明自己是一个懂事且知道保密的天才宝宝, 从而更多地获得有关这个家庭的信息。
然而景君的额娘把她看得很紧。小丫头各种口齿不清的暗示都被忽略了过去,就连“十四叔生日,去看”这么直接的请求都被母上大人严肃回绝了。“你还太小了,等你满了周岁, 再出门走动。”
小丫头想要去阿玛那边求支持, 但是在她和额娘意见有差异的时候, 阿玛却是站额娘的。“咱们听话啊,你额娘就你一个独苗苗, 想让你平平安安的。这个问题上, 咱们,你和你阿玛我,都得听她的。”
理智上知道再无回旋余地, 情感上金豆豆还是从眼眶里滚了出来。景君穿着大红色的小棉袄, 抽抽噎噎像个下凡的小仙童。
八贝勒就拿热毛巾给她擦眼泪。但是立场上坚决不改。
“不能出门,要……阿玛……讲故事……”
“好好好,那你想听什么?”
“十四叔。”
“你十四叔啊,那是个捣蛋鬼。”
于是就在阿玛的十级滤镜的童话故事里, 小景君浪费了生命中宝贵的一个月。她发现了, 阿玛在忽悠她, 在阿玛的故事里,大伯是个有些争强好胜但爱护弟弟的好哥哥,一伯是个有些骄傲但爱护弟弟的好哥哥,三伯是个文武双全且爱护弟弟的好哥哥, 四伯是个不善言辞但爱护弟弟的好哥哥……而所有的叔叔,都是调皮捣蛋但爱护哥哥的好弟弟。
上辈子的太后娘娘景丫头:“阿玛,还是讲先秦的故事吧。”
八贝勒就喷笑出声:“哎呀,有时候真觉得,咱们家景君格格像是生而知之一样。”
景君格格身子一僵。
但是八贝勒像是完全不在意似的,将小闺女搂进怀里。“那就先讲《战国策》上的故事。至于咱们家的这些叔伯为人如何,你用自己的眼睛慢慢看就是了。与阿玛没缘分的,也许就投了你的缘也说不定。”
小姑娘的身体在父亲宽阔的怀抱里松弛下来,这要怎么形容呢?就好像自己是飞在海面上的小鸟儿,而阿玛是压制着大海波涛的神明。这样宽广而开明的父爱,是她上辈子从来没有感受过的。她所接受的教育,一直是要跟家族站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讨厌阿玛的人,阿玛讨厌的人,我也讨厌他们。”景君格格表忠心道。
八贝勒就捏捏闺女的小爪子,用刚刚擦过眼泪的帕子擦掉她流出来的口水。“那阿玛就不告诉景君阿玛讨厌谁。”
小丫头脸上再次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哈哈哈。”无良爹爹大笑起来。
去年冬天来得早,今年春天亦然。元宵节的时候就能明显感受到天气转暖,等到了正月底,康熙爷再次启程南巡,依旧是带了太子、四贝勒和十三阿哥三个皇子。就好像去年冬天真的是因为太子在德州生病,不得已中止了行程,如今还是得补上一样。让不知情的外人看来,还要说一句“万岁爷真真心疼太子”呢。
这一行为显然安抚了担惊受怕的太子一党,被皇帝割掉了不少胳膊腿的,但是好歹是要结束了。什么,皇帝又祭祀泰山了?什么,皇帝又要下江南了?唉,只要万岁爷高兴,不在京城搅动风云,怎么都成。
八贝勒继续跟着老大、老三、老五几个哥哥监国,在康熙爷南巡未归的一月里,十一阿哥的大婚平稳地在一个吉日举办了。身体不佳的十一阿哥终于还是结婚了,在他十九岁的这一年,十一福晋是瓜尔佳氏旁支的一个十八岁女孩儿。十一福晋的出身不是顶好,还有些过了年纪,但脾气、容貌、身段,都是宜妃和康熙千挑万选的,不求如何富贵的人家,只求姑娘温柔和善,能够给病弱的十一阿哥开枝散叶。
总归以十一阿哥的身子骨,放许多妾室他也享用不了。能不能有嫡出孩子也是两说。天家父母将十一福晋的门第挑的不高,也是怕万一儿子早逝,跟女方家里结仇,反而惹了怨念不利于十一阿哥的身后事。
然而这份用心,落在十一阿哥的眼里,就是另外一分落寞了。
十一阿哥的福晋是沙济富察氏,武英殿大学士马齐的女儿。
十三阿哥的福晋是兆佳氏,兵部尚书马尔汉的女儿。
十四阿哥的福晋稍微差一些,那也是礼部侍郎的女儿。虽然父亲官职比不上前面两位,但血统上更有来头,一上一下也就抹平了。
四个年龄相仿的皇阿哥,只有自己的福晋出身最不显眼,于是小十一开春的时候又着了风寒一回。八贝勒听说了,也只能叹气。
医者只能看病,却救不了偏执。
往前看,五阿哥和七阿哥的福晋,出身也算不上多好啊,十一福晋瓜尔佳氏至少还是满洲大族出身呢。有个漂亮福晋不好好过日子,天天想些有的没的,他有想过人家女孩子的感受吗?
八爷在私底下叽叽咕咕地吐槽,云雯便笑话他:“那要是妾身是小门小户出身,八爷又当如何?董鄂家这门亲不算顶好地门第,在旁人眼中也是有实权的。八爷站着说话不腰疼不是?”
八贝勒就正了脸色:“爷是看中了福晋的容貌和品性。容貌这个是父母给的,跟门第可没什么关系;至于品性,教养所得,也许与门第有关,但也不能说绝对。只要福晋还是这么个人,四品官、五品官的出身,爷也高高兴兴娶回家宠着。五品以下就不说了,小门小户养不出福晋这样的大家闺秀。”
话都让这个人说尽了。
云雯锤了一下八贝勒的肩膀。两人趁着小丫头午睡的时光,耳鬓厮磨了一阵。
今年的春天真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正月里老大、老十四的生日过去了。一月里老八自己的生日过去和三贝勒的生日也过去了。康熙爷才慢悠悠地从江宁织造发回来圣旨,表示自己将要返京,在京里过五十岁的万寿节。言下之意就是,要不是看大家辛苦准备了万寿节,他也不会这么早回来,不如在江南锦绣窝里多呆几天。
于是八贝勒又忙活了起来,主要是礼部和内务府抢着拉壮丁,从菜品到杂耍,什么都要弄得尽善尽美的。八贝勒心里有些反感如此铺张浪费的喜庆仪式。这老爷子上一秒还朝着继承人磨刀呢,下一秒就搞这什么百子千孙父慈子孝的戏码,有意思吗?
然而八爷也知道什么时候该表现出自己的真性情,什么时候只能和光同尘。大清入关以来,第一次举办皇帝的五十大寿,这不光是给父亲办寿宴,也是大清国运稳固的象征之一。在大家伙都期许着这场宴席能够带来和平盛世的时刻,表现出自己的不同观点不叫“清醒”,反而会显得“愚蠢”。
五十大寿的筹备工作,太子不在京里,而索党元气大伤,于是直郡王就再次高调了起来,事事挑头,甚至启用了几个明珠时代的幕僚。不过留京的几个皇阿哥中,只有老三的脸色有些不太好,剩下老五、老七、老八、老十几个,都是一脸“好好好”的模样。
不过有一天八贝勒出宫前被三阿哥拉住了。“你真要跟着老大干?”三哥表情有些阴晴不定,“我可求求你们了,太子刚刚吃了教训,你们又跳起来,非得往皇阿玛心里不痛快的地方使劲啊?明珠怎么失势的?能不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老八一时有些看不懂他:“三哥这是什么话,除了万寿节宴席的事儿,我不懂这里头的道道,这才听大哥行事。总归他年长,十年前四十大寿的万寿节他经历得比我们多。但旁的公事,弟弟一直是秉公办理的。想来五哥、七哥亦是如此。三哥说的什么意思呢?”
三贝勒气得直跺脚:“说你聪明吧,你有时候能干得很。说你愚钝吧,我怎么就和你说不明白。太子已经拿定主意要献西藏活佛的遗物了,老大就整个舍利子,这不是打擂台是什么?万寿节才是最挑事儿的场合。”
“那……我也不好控制大哥送什么呀?”
“你……你……哎呀!”三贝勒气得一拍大腿,“老八你真是奸猾,爷……爷就是心疼皇阿玛。”放完这句狠话,三贝勒扭头就走。
留下八贝勒丈一和尚摸不到头脑,怎么都想不明白三贝勒跑他跟前说这一通是想要干什么。“你们都是坏人,不像我,我只会心疼皇阿玛。”怎么有股茶茶的味道。也许三阿哥从小的宿敌四大爷能够看穿老三的用心吧,但可惜四大爷跟着去南巡了,并不能够跳出来给八爷解惑。
八贝勒的手指摩擦着朝珠。怎么办,手痒了,又想给四哥写信了。
不过,外头的这些唇枪舌剑,被关在府中的景君小姑娘是无从得知的。她正在被亲亲额娘训练抓周。
“针线虽然好看,但不是最好的。”额娘说着,将那精致漂亮的小穗子小荷包往地上一扔。同时被扔到地上的还有五颜六色的云锦小帕子。
“胭脂水粉,落于下乘了。且咱们景君天生就好看,不怎么需要这些个锦上添花的玩意儿。”于是珐琅的胭脂盒子和小琉璃瓶装的香水,也被出局了。
“算盘代表能够管家理事,可以抓。”小金算盘被留下了,但亲亲额娘表示这还不是最好的。
“额娘给你放一本《论语》,一本《诗经》。这两本都是五经之一,且是教人家国道理的,最好抓书。”
“《三国演义》的话本子,是你十五叔起哄要放的,但女孩儿抓这个,命途有些坎坷了,不够好。比不上《诗经》和《论语》。”
“嫂嫂这话就说得狭隘了,我就觉得《三国演义》的权谋斗争写得好看。”银铃般的少女的声音,相比额娘暖融融的温柔,多了几丝清冷的凌厉。说话的正是八公主,也就是景君小丫头的八姑姑。
虽说八公主是养在深宫里的公主,但在这种皇帝不在京城,小猫小狗可以称霸王的特殊时期,八贝勒假公济私,接妹妹出宫来做客也不是什么难事。尤其是宫里老太后在经历了温宪的伤痛之后,对待底下的公主们越发宽和的情况下。
在景君的眼中,这位喜欢穿星空般闪闪发光的丝绸裙子的八姑姑,真真是仙女一样的人物。她上辈子经历了老皇帝、昏君两朝后宫,本以为什么样的美色没见过。尤其是昏君的后宫,什么宗室侄女、有夫之妇、乡野女子,但凡绝色好看的必要被他弄进宫来。然而如此丰富的阅历,都败在了八姑姑的美貌之下。
“八姑姑真好看。”景君再次盯着八公主的盛世美颜出神了,“八姑姑是千百年一遇的美人。”
下一秒,看美人看得出神了的景君格格就被额娘轻轻捏住了腮帮子。“额娘跟你说抓周呢?你都记住了吗?怎么就又盯着八姑姑瞧?”
景君格格迫于额娘的威胁,只能委委屈屈地扮可怜:“知道了。”
“知道什么了呀?”云雯笑话闺女,将她放在一堆书册中间,“来看看,要抓哪个,不能抓哪个?”
景君格格一脚踢开《西厢记》,一手抛开《铡美案》,将《论语》和《诗经》抱入怀中,还抓了阿玛在给她讲的《战国策》,最后还剩一本《三国演义》,小丫头拿不定主意了,眼巴巴地看看八姑姑,又看看额娘。她的小胖手拿不住怀里的三本书,《诗经》啪唧一下掉了下来。景君格格想要去捡起来那本《诗经》,结果手中的《论语》和《战国策》也掉了。
理智上明白眼下是一件小事,但情感上的金豆豆再次憋不住了。小丫头红了眼眶,一头扎进八姑姑满是冷香味道的怀里。
“额娘,好严格,呜哇……”
仙女八姑姑被小丫头撞了个手足无措。八公主一言不发,最后只能戳了戳大侄女的胖脸蛋,把她从自己怀里戳出来。“八姑姑也严格,你还是找你额娘去吧。”
被险恶的现实给暴击了的景君格格呆愣了两秒,然后一头扎进云雯的怀里。“呜呜,额娘……”
“好了好了,景君刚刚选的很对啊,额娘要给景君奖励。”云雯姿势熟练地哄骗起小丫头来。她知道闺女一向懂事,从没有大哭大闹过,只是哼哼唧唧撒个娇罢了。
有时候云雯也担心,这么好脾气的闺女,将来被人欺负了怎么办?她潜意识里不希望景君会有像她几个姑姑那样,用到《三国志》、《战国策》上的知识的时候,她希望闺女能够找一个好人家,只要像《论语》里所说的那样孝悌,就能够获得一个完美顺遂的人生。
然而……
“景君也可以看《三国演义》。”云雯最后跟闺女说,“虽然额娘不喜欢打打杀杀的,但景君要是喜欢看,也可以看。”
景君在云雯怀里蹭了蹭:“我不喜欢看。但如果额娘和阿玛觉得景君需要看,我就看。”
她上辈子都是看的《女戒》、《女训》一类的书,但是这辈子好像从来没有接触过。她不是当年那个养在深闺的少女了,她知道阿玛额娘在用教养男孩儿的方式教导自己。这种教养方式让她的心里烧起火焰,又带给她对于未来的无限惶恐。
但此时此刻,只有眼前的这些爱,是无比真实的存在。
“多学点东西,总是好的。”她听见八姑姑清冷的声音在耳边说,“因为我们是受万民奉养的皇家女儿,总要干些什么,才对得起上天这份偏爱。”
第294章 二十三岁的春天
八公主昆昆想要多学点东西, 可不仅限于口头说说或者纸上谈兵,在嫂嫂这儿逗弄完侄女,她就扶着心腹宫女的手腕, 踩着花盆底儿越过湖水,来到前院的西洋偏殿。
因为过于高大森严, 屋里显得有些昏暗。即便是高近三米的彩色玻璃拼窗也不能透进来更多的光线,因此屋里还点着约莫十数盏拼花镂空琉璃灯, 高高低低地悬挂在梁柱间。尤其是那架高达屋顶的管风琴附近,更是被映照成有些金碧辉煌的模样。
要知道,就算是招待九阿哥、十阿哥的时候, 这间偏殿都是没有这般亮过全灯的。
八贝勒已经在这儿等着妹妹了。
昆昆在颇具法式宫廷风格的软包椅子上坐下,后背依旧挺直,仪态极佳, 微微蹙眉的样子里都透出优雅。“我觉得直郡王已经离开京城了,哥哥知道此事吗?”
八贝勒端茶的手一顿, 眉毛上挑,颇有些意外:“你是怎么知道的?”八贝勒自己也是今天正式得知的消息,便是暗卫那头的信息来得更早些, 那也已经是昨天凌晨的事情了。
见到哥哥的神情没有惊慌, 八公主这才悠悠地端起茶杯, 将香气氤氲的红茶送到嘴边轻轻抿了一口。然而不是她所喜爱的安徽红茶, 而是云南茶, 因此只喝了一口就放了下来。“看来是我猜对了。”八公主轻叹一声, 语气里不由带了点失望, “我观哥哥神色,直郡王离京是尊了皇阿玛圣旨,不是私下里行动。可惜了。”
“不要拿哥哥当试验对象!”八贝勒一句话脱口而出, 然而转瞬他又后悔了,将方才的发言给吞了回去,“不,你还是拿哥哥当试验对象吧。这种要命的察言观色,在外人身上试验,露了锋芒,旁人怎么看你?”
这也就是打断骨头连着亲的嫡亲兄妹,才没有翻脸断交吧。
八公主眉眼舒展,一笑如同春风吹化雾凇。“我就知道哥哥是顶好的哥哥。哥哥快与我说说直郡王的事情吧。”她此时流露出少女的娇俏,甚至又端起了那杯她并不喜爱的云南红茶。
八贝勒被妹妹缠得没办法,只得跟她和盘托出。“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得到得消息。你可别傻乎乎地往直郡王跟前放探子,不,哎,你想让人练练手,放了也就放了,只别被抓出来,也别行什么粗浅下作的手段,没的往自己身上脏。”
他这般起头,八公主就知道哥哥这是要开始啰嗦了,也不多话,只捧着茶杯小口小口抿,同时不住地点头,一双眼睛都是亮晶晶的。
“直郡王这次出京,还真是公事。圣驾几日前进了直隶地界,在永定河那块儿驻扎,旨意往来很是便利了,不过两个时辰罢了。直郡王三日前秘密出去请安,然后就领了一桩差事,两日前夜里匆匆回来,带着两百多,快三百人马走了。”
“哦,那是什么差事呢?是要拿什么人?”八公主追问。
八贝勒哭笑不得:“你想让老大去拿什么人?”
八公主不接话了,就用帕子捂着嘴。
“你呀,怎么跟额娘似的,天天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八贝勒咳嗽了两声,用来缓解被茶水呛住的嗓子,这么些年了,他也算是了解这个妹妹了,“是索额图呆在外面让你难受,咳,还是怎么的?老大跟太子相斗,跟你有什么关系,就算是跟我,也没多大关系的。咳咳。”
看哥哥咳得难受,八公主自然放下了杯子,倾身给他拍了拍后背。
八爷摆摆手,示意自己没有多大事。他深呼吸两下,彻底止住了咳嗽。
八公主于是重新坐正。“我只是在观察皇阿玛罢了。他留着索额图过了一个年还不够,还准备过万寿么?这就是为人君的仁慈吗?倒是叫我看不明白。”
“如果是你,年前就要斩了索额图不成?”
八公主摸了摸腰上平时绑枪套的位置。“抓住谋反的瞬间就该当机立断,不是吗?还请哥哥教我。”
八贝勒看着妹妹眼神中隐隐透出的不安,意识到了她所背负的压力。昆昆将要远嫁边境,在那里,她就是主宰,要代大清行使政治权力,延续朝廷的威严,所以就像太子处处模仿着康熙的一举一动一样,昆昆也在揣摩着康熙每个动作的深意,且更加隐秘,更加如饥似渴。
因为只有这样子的学习,才能够给她更多的安全感。
八贝勒瞬间就觉得有些心酸。他将装有点心的盘子朝着妹妹的方向推了推。“吃,昆昆,你吃一个。”
八公主从善如流地拈起一个小蛋糕。
八贝勒看她吃了,嫣红的嘴唇上沾了奶油,显出几分孩子气,才觉得心里好受了一些。“你控场能力不够,抓到谋反的时候就斩了,也不失为一种选择。虽然这样一来,失了首脑的索党会趁机生乱,甚至引发小规模叛乱,但是动作迅速将他们都拿下了,不要养出新的精神领袖来,最后也是你的胜利。不过中间会引发流血牺牲,损失你的一些人手,尤其是没有自保能力的文臣和妇孺,这也是你要考虑在内的。”
八公主咬咬牙,点了点头。
“是了。皇阿玛比索额图和太子强太多,不论是势力还是心性,所以才能留着他们。留着他们,施加柔情,他们的叛乱心在减退,侥幸心在增加。甚至为了是反还是顺彼此割裂,彼此出卖,由此能更加平稳地将其消灭,同时显示了自身仁义和念旧情的形象,进一步增强了对朝中其他老臣的控制。这是在有绝对优势的情况下更高级的玩法。”
妹妹的举一反三能力让八贝勒又是欣慰又是心酸。
“还有,皇阿玛想在今年春闱第一次实行新科举。增取水利、数算两科进士。至少在春闱落定前,他不会动索额图。总得有新的人手补充进官场,再将老的那批撤走,免得朝上无人补缺,倒显得那些老家伙无可替代似的。”
八公主更加信服:“尽可能增加自己人,说的就是这样。再没有比科举上来的人更加拥护皇权的了。”
谈话经过数轮,也算是将帝王心术揣摩了一番。八公主吃完了手中的小蛋糕,喝光了那杯她并不喜欢的云南红茶。不过,他们还是没有说直郡王到底出京干了什么。
“是跟万寿节有关的事情吗?”八公主问。如果不是捉拿索额图和太子一派,老大最近忙里忙外的,也就是康熙爷的五十大寿了。
然而密旨要求大阿哥去做的事情,八贝勒自己也不清楚。“若是这样,最晚万寿节上就见分晓了。”
话到这里,兄妹两个心头都有些凝重。他们都清楚,太子和索额图谋反一事,只怕在那位越发多疑的皇父心里远远没有翻篇,偏偏这个时候又回应了老大的殷勤,那这桩差事,即便不是直接捉拿索额图,也会往太子心里扎刺。
就不知道,是什么级别的刺了。
事实证明,康熙爷确实能够将事情做得很绝。因为,就在繁花似锦的万寿节宴席上,大千岁直郡王,爱新觉罗·胤禔,红光满面地站在众人面前宣布,西藏活佛第五代班喇嘛千里迢迢从藏区赶来,向大清皇帝祝寿。
一石惊起千层浪。要知道,如今的西藏局势可是相当纷乱,蒙古人和黄教势力闹得不可开交。清廷方面对于黄教的态度一直处于隐隐敌对的状态下,既有蒙古和大清世代交好的因素在,也有已故的达喇嘛跟葛尔丹是师徒关系的因素在。
但是现在,在西藏黄教中地位和达喇嘛同样超然的班喇嘛,竟然主动进京来给康熙爷祝寿。这里面示好的意味可就太过于强烈了。说直接一点,这就是进京朝贡啊。
哪怕是达喇嘛真的要跟大清对着干,这不是还有一个与大清亲善的班喇嘛吗?那西藏宗教势力也不是拧成一股绳不是?无论是要打还是要谈,这都是一个重要的筹码。
心思敏感的人,已经在心里转过无数个念头。尤其是皇阿哥们,彼此交换眼神,其中都有几分真心实意的惊喜。他们作为皇室最直系的男丁,荣华富贵都与大清朝紧紧联系在一起,只有大清朝蒸蒸日上,他们才能过得更好。
而席间的女眷和一些不够聪明的小官,这次难得有幸列席的,则是更加兴奋于有热闹可看了。听说这西藏活佛可是不简单啊,什么从小有上辈子的记忆啊,什么从小过目不忘啊,这都是基本操作。甚至有班喇嘛乃是释迦牟尼在人间的投影的说法,很是奇妙。一时间人人都伸长了脖子,想要看看这位传说中的班喇嘛是如何模样?
直郡王是扶着腰刀,率着侍卫,将班喇嘛从午门迎进来的。人还未到,就听见阵阵梵音,与中原的念经声又有一些不同,待到一队红红黄黄穿着僧袍的队伍进入宴会场地的时候,就能闻到一阵奶香和药草混在一起的奇妙香味。
班喇嘛是一个戴黄色桃形帽子的中年人,身上并没有笼罩着佛光,然而他坐在两只大水牛拉的小红车里,神态安详平静,自有一番气度。
大约离康熙爷的席位还有三十多米的时候,班喇嘛就主动下了车,一手拿香炉,一手拿一样短棍模样的法器,一步一步走到帝王跟前行礼,又献上了一条金色的哈达,很是恭敬的样子。
这番仪式看得大家目不转睛,大气都不喘。就连景君这样的小婴儿,都只顾着惊讶这样充满异域风情的队伍,没有丝毫哭闹。
一直到直郡王红光满面地高呼“班喇嘛谒见完毕,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众人才如梦初醒,纷纷跪地高呼“万岁”。
这确实是王朝的高光时刻,再美妙的歌舞,再有趣的杂耍,再别出心裁的寿礼,都比不上班喇嘛的来访。而主持这一切的直郡王,其光辉仅次于康熙,是如此耀眼。
第295章 二十三岁的春天
西藏的班喇嘛是不是释迦牟尼的化身, 是不是真有前世的记忆,这些都难以验证,但他的确是个博学之人。这位不过四十岁的高僧除了母语的藏语外, 还能熟练使用蒙语、满语和汉语交流佛学。不光是对于藏传佛教的显、密二宗,各大教派的异同之处如数家珍, 对于满蒙的历史典故亦是信手拈来。
别看班喇嘛在康熙皇帝的五十寿宴上安静端坐,寡言少语, 但在宴席散场后,却在中正殿为皇帝讲经三日,据说与听者无不心悦诚服, 如痴如醉。
待到三天讲经完毕,班喇嘛就被圣旨册封为“班额尔德尼”。“额尔德尼”是蒙语中珍宝的意思,整个“班额尔德尼”加起来, 直译就是“珍宝一般的大学者”。相比于蒙藏地区大大小小的活佛都共用的“呼图克图”的称谓,显然是更上了一层, 与“瓦奇尔达喇达喇嘛”一样,有了中央王朝官方认证的独一无二的尊位。
正是无雨的春日,若是走在没有植树的中正殿的宫道上, 还能提前感受到一丝夏季的气息。八贝勒带着周平顺, 步履匆匆, 虽然两人都是习武之人, 但额头上依旧被过于热烈的春阳晒出了一层薄汗。周平顺所提的雕花黑漆大药箱, 相比平日里那个八爷用习惯的小药箱, 显然是要大出不少的。其中夹层放了冰, 里头存了三支上好的牛痘苗。
待走到中正殿的正殿前,就能见到院中两侧都烧着香炉,阵阵藏香很是浓郁。殿门没有关紧, 里面传来康熙爷哈哈大笑的声音,不知是班活佛的哪一句话又让他老人家开怀了。
同样在殿前等待的还有几个朝臣,其中马齐与八爷是旧相识,主动过来搭话。“八爷也来了?哎呦,好几位爷都谒见过这位活佛了。”马齐属于汉化比较深的那种满臣,说话一口京片子味儿,论起班喇嘛倒没有那么多蒙古语的影子。
不过马齐这话说得有些微妙,是以八爷并不搭话,只是笑着另起了一个话头:“还没有恭喜马齐大人嫁女,从此与咱们家也是亲家了。”马齐的闺女富察氏,被指给了十二阿哥胤祹当嫡福晋,而马齐自己也已经是大学士了,在如今明珠和索额图双双退下一线的情况下,被叫一声“马中堂”也是可以的。
“哎呦,不敢当不敢当。小女能加入皇家,是天恩浩荡,可不敢论亲家。”马齐连声客气道。
八贝勒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马齐这老家伙依旧狡猾,不是那种轻易就飘起来的人。“你方才说,爷有不少兄弟,已经见过班大师了?都有哪些?”
马齐一拍手掌。“直郡王、三爷、四爷、十三爷。”
八贝勒挑了挑眉,好像是无意义地重复道:“直郡王、三爷、四爷、十三爷?没有马齐大人漏了的?”
马齐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微笑:“嘿,没有漏了的了。”
八贝勒:“呵呵。”
马齐:“呵呵。”
这可真是一只老狐狸,若不是在康熙爷的门外,两人简直可以不约而同地“哈哈大笑”起来。八贝勒肃了脸:“爷跟这些个兄弟,关系都不错。”
“那是自然。”马齐自然无比地接上,“八爷跟诸位皇子一向是兄友弟恭的。”
然而与你家女婿老十二的关系就有些平平的了。八贝勒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总觉得与十二阿哥不是一条道上的人。
想到这里,八贝勒的眉毛微微下撇。幸好,这个时候殿内的传召,避免了他继续与马齐尬聊。说实话,跟马齐聊天,又爽又不爽,爽的是可以一起看太子的热闹,不爽就在于被刺探得实在是有些多。
收拾好心情,八贝勒跨入了中正殿。作为康熙三十六年专门为藏传佛教修建的祭祀殿宇,中正殿内处处都有着藏传佛教的痕迹,无论是佛像的塑造还是壁画的风格,都是邀请了藏地而来的喇嘛们过目过的。而康熙爷和班喇嘛,就坐在台子上两个金黄色布包成的蒲团上。下方地面上皆是赭红色的布包的蒲团,八贝勒就走到与康熙最近、也是凹陷痕迹最深的那个蒲团前,先是给康熙打千,然后就是跪在蒲团上给活佛拜了三拜。
班喇嘛说话用的满语,也许是照顾八爷的藏语水平和蒙语水平,还挺让他意外的。
“定贝勒的医术,贫僧在扎伦布寺也有所耳闻,实在是惠及百姓,功德无量。”班活佛开口就是夸的,同时单手五指并拢,放在胸前,朝八爷一躬身。
八贝勒一时摸不准这位是见每个皇子都这么客气,还是真的想称赞自己的医术。讲道理他的国际关系主要在俄国那边,与这位西藏活佛并无交集才对。于是八爷只好双手合十,也一躬身,还了这个礼节。
他一脸严肃的样子逗乐了康熙。老爷子发话道:“老八不必紧张。此次班额尔德尼能够来京,还有你的一份功劳在。”
八贝勒更加摸不着头脑:“还请皇阿玛明示。”
“当年葛尔丹战败,你随军持医,是不是给西路大军留下了六百剂牛痘苗?”
八贝勒点头:“是有此事。因西路绿林军接种牛痘并不完全,为以防万一,当时多带了牛痘苗出去。然而多了的也不好再带回来,儿臣就留给了西路军,让他们为家属接种也行,贩卖出去也行,算是劳军了。此事上报有司,工部和兵部也是知情的。”
康熙手往腿上一拍:“其中一支辗转为班喇嘛所种,这才有此次来京之行。”
西路军的来源有陕西、甘肃、青海等,其中将士返回原籍,也令天花疫苗在西北地区散播开来。这些年,晋商卖去西北的牛痘苗可不在少数,传入藏区也是迟早的事。与葛尔丹战败已经隔了好几年了,说班喇嘛所种的那支牛痘苗就是当年六百支当中的一支,恐怕可信度不高,更有可能是商人后来卖过去的牛痘苗。
但管他呢,在康熙爷这里,牛痘推广就是八爷的功劳。没有当年的六百剂,又何来后头的成千上万剂呢?
班喇嘛也没有纠结细节,跟康熙爷一样只论结果:“早在十年前,博格达汗就邀请贫僧进京。然而因贫僧未曾出痘,畏惧中原痘症,迟迟不敢成行。以至于两地失信,实在不该。幸而前年种了牛痘,今年方能在此论经,实在是了却了贫僧一桩心事。”
看来两尊大佛是有理有据地夸奖牛痘啊,那八贝勒也就不谦虚地接受了。他脸上露出一个有些骄傲的笑容:“既如此,儿臣就代太医院和北疆、南疆种痘的诸同僚,接下这番夸奖了。若是师傅在家乡知道牛痘已经种到了西藏的庙宇中,一定连败胃口的旧病都能瞬间好全了。”
康熙乐得脸上开花,跟班喇嘛道:“这是个实诚孩子,心里总是惦记着底下人。”
班喇嘛点点头,相比方才的解释,这时的沉默显得有些突兀。
康熙却像是没有注意到班喇嘛的沉默似的,让八贝勒上前,再给班喇嘛补一针牛痘。“藏区苦寒,也许会削减牛痘的药性,且那里接种的医者也不如你技艺精湛。班喇嘛尊贵佛体,一定要万全无二,你替班喇嘛好好诊脉,酌情接种。”
这番考虑也是很周到了。
八贝勒自然知道班喇嘛在如今西藏局势中的超然地位,闻言不敢马虎,上前细细地诊断起来。所幸这位班活佛地身体极其健康,可以说是再活上三、四十年不成问题的。又经过问询,发现这位没有过敏史,更是放下了大半的心。
不过,八贝勒还是小心做了过敏测试,才给班喇嘛补种了一剂牛痘。
八爷手脚快,连过敏测试加上接种,前后不过十五分钟时间。
“真是医术精湛,贫僧没有丝毫痛觉。”班喇嘛终于又开口夸了一句。
康熙爷便问:“我这个儿子,行医多年,活人无数。以班喇嘛的道行,能看出他是个有功德的人吗?”
班喇嘛又闭了口,好一会儿,才说:“凡人行善,就如同风吹过田野,冰划过土地,终有痕迹存在。”
话说得有些玄乎,又好像没说什么,总之八贝勒有些摸不着头脑。康熙爷却好似是听懂了,脸上露出有些失望的神色来。但旋即他又笑了:“善。智者说得对,凡行善事,必有因果。”
殿内陷入了一片沉默。好一阵子,康熙爷又说:“老八,其长女是四月初四生的,依照班喇嘛看,会是个有后福的孩子吗?会给她阿玛带来好运吗?”
班喇嘛依旧是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谨慎地开口道:“那位小格格,是博格达汗的孙女,生来就有常人难以匹敌的福气,一定会福寿长延的。”
康熙笑了笑,看不出对于这个回答是满意还是不满意。不过八贝勒自己是超级高兴的了:“小景承您吉言。”
第296章 二十三岁的春天
作为父亲, 八贝勒只想要女儿幸福长寿,至于那些个大富贵大出息,不就意味着八爷他自个儿的大出息大造化吗?谢谢了, 大可不必。
听到这会儿,八贝勒也就明白了眼下的状况, 这是让西藏的班活佛给皇子们相面呢。老爷子可真是搞事情,太子还没被废呢, 就让活佛给诸皇子看看谁有大福气,这让太子怎么想?让朝臣怎么想?这是故意耍人玩呢,还是为以后另立太子埋伏笔呢?
对于自己继老大、老三、老四、老十三之后也上了康熙爷的名单这件事, 八爷很是敬谢不敏,于是主动跟康熙提了要在青海和四川设官营种痘所一事,一副要将全部心神投入大清的医学事业的架势。
话说八贝勒厌烦所谓的相面活动, 班活佛心里也是骂娘的。
一向作为和事佬出场的五世班活佛,并不像已故的五世达活佛那样骨子里充满了弄权基因。如今他迫于局势特意进京, 也是看准了在俄国与大清关系缓和的大局面下,准噶尔的继任者策妄阿拉布坦难以掀起什么风浪。但偏偏拉萨的第巴坚持要在藏区搞独立王国,已经惹怒了大清朝廷。为了避免将来战败的后果蔓延到整个黄教, 也是为了他那刚刚成年的弟子, 六世达喇嘛, 班喇嘛只能率先朝中原投出橄榄枝。
这是一场危险的政治游戏。
班喇嘛很清楚, 清朝对于他的投诚是喜出望外, 会趁机将他的地位抬得高高的, 甚至康熙已经明确表示希望他能入住拉萨, 取代达喇嘛的特殊地位。毕竟,曾经五世达喇嘛的特殊尊号是顺治爷赐予的,其超然地位也是大清扶持起来的;如今时过境迁, 五世达喇嘛已经去世,其弟子第巴与葛尔丹纠缠不清,严重不符合清朝当初册封达喇嘛的初衷,那换个班喇嘛来也是理所应当。
清朝的处理思路很是简单粗暴,但班喇嘛需要照顾到更多人的利益。如今的六世达喇嘛还只是个刚长成的小年轻,能有多少权力?但围绕着达喇嘛的一大群实权僧侣,可是扎扎实实地把控着前藏的土地、人口和财富。什么让班喇嘛入住拉萨,这是轻飘飘一句话的事情吗?权力更迭伴随的流血斗争,不会比如今教廷和汗庭的斗争少,一个不好就是黄教分裂内乱的结局。
所以班喇嘛坚持推拒了清帝让他进入拉萨的要求。“达活佛世系乃藏民所尊崇,不可轻动。”班喇嘛说,“贫僧在札寺受戒,使命皆在札寺,此生宏愿也,不可移也。”
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里充满了刀光血影的政治斗争,那些并不是班喇嘛所追求的。
只有在这一点上,班喇嘛非常坚决,即便是以生命为代价也不愿意松口。于是康熙只好作罢,只赐了“珍宝一样的大学者”的封号,不过经此一事后皇帝更加尊敬他是个真正有德行的高僧。
最难的一关过去了,给皇子们相面这种场面,班喇嘛直接开摆。贫僧连西藏的政局都不愿插手,难道会插手大清的继承人问题吗?吃饱了撑的?
因此无论来到班喇嘛面前的是哪个皇子,他都只顺着康熙说些模棱两可的话,能够夸八爷两句在天花疫苗上的贡献,都已经是很罕见的了。至于什么大功德,至于什么子嗣有没有大造化,呃,容贫僧想想有没有“好像说了什么实际上什么都没说的废话”。
可惜的是,皇帝大约都有些个犯贱在身上。等到打发走了老八,又让班喇嘛看过老十、老十二、老十四几个皇阿哥后,康熙越发觉得这位班喇嘛是个真中立。
“难道佛门有什么天机不可外泄的规矩吗?朕这几个儿子,哪几个品性更好些,哪几个对百姓来说不是福气,这都不能告知吗?”皇帝打了直球。
班喇嘛见糊弄不过去了,只能无奈开口:“贫僧听说,先文皇后,曾被批命说‘将母仪天下’,因此被各方英雄求取,最后果真成了一代贤后。若是没有这般批命,也许也未必嫁与皇帝。僧侣说命理,本身便成就了因,就是这个道理。因此,若非佛祖让贫僧掺和这命数,贫僧是不能批命的,开口了便是掺和了。清廷的皇子,是皇帝的家事,谁贤谁愚,皇帝是最清楚的,也不是贫僧一个外人该掺和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康熙也明白让一个聪明人越界是不能的了。但他依旧好奇:“活佛的慧眼,真的能从面相上看到一些与常人不同的东西吗?”
班喇嘛道:“皇帝可以认为,贫僧所见,即便比常人多一些,也是长年观人的阅历所致。”
于是,这第二个关卡,也被班喇嘛给度了过去。康熙终于不再指着老太后问他寿数几何,或者是指着几个大臣让他猜谁是少年成名谁是大器晚成了。比起当算命先生,显然讲经才是班喇嘛喜闻乐见的活动。这也就是班喇嘛脾气好,这要是换了暴脾气的活佛来,被这般折腾只怕是要掀桌子了。
侍奉班喇嘛的小沙弥,尤其心疼班喇嘛。“那些个大小活佛,谁不是指定贵族家继承人,瞎话张口就来,甚至贪财弄权也大有人在。只有班喇嘛廉洁,还要为了他们在此处委曲求全。”搀扶着班喇嘛走出中正殿的时候,小沙弥用藏语说道。
班喇嘛安抚地摸了摸小沙弥的光头。“慎言,慎言啊。品性高洁的活佛、圣者,也是有的。便如你师兄,就是一个如山顶的冰雪一样干净的人。”
说起困于布达拉宫的六世达喇嘛,那可是声名狼藉,还几次声称要还俗的,闹得大家都下不来台,都道是“佛祖受劫,红尘的劫”。小沙弥听他不羁的传言听得多了,心里对这个师兄没多大好感,然而师傅却对师兄百般宽容,还替他在清帝面前求情。
小沙弥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小沙弥于是选择将话题引回来:“师傅真的看不出命格吗?不说皇子,他们的气运时明时暗,百般变化。但其他人,如刚刚跟在太后身边的几位公主,其长寿者和短寿者,还是很分明的吧?”
班喇嘛诵了一声佛号,神色有些悲悯:“既然分明,就没必要说出来徒增烦恼了。”
“哦。”小沙弥低声应了一句,但到底没压住好奇的天性,也是为了进一步转开话题。“那么师傅觉得其中谁人最贵呢?”
“以子嗣论,八公主子嗣最贵,六公主次之,七公主自享荣华,却无贵子。”
活佛的批命,公主们并不知晓。甚至,在四月初四小景君的周岁宴上,公主们还拿活佛的故事当八卦。
八贝勒确实是个难得关爱妹妹的好哥哥,又是安排壮实嬷嬷,又是训练侍卫,又是演习,排除万难将没成亲的妹妹们接出宫来,单独在水边的八角楼里为公主们摆了一桌。
六公主已经出嫁,能够光明正大地和嫂嫂们侄子们坐一起,如今在楼里的,就是德妃所出的七公主,良妃所出的八公主,一个汉妃袁氏所生的九公主,再就是已故敏妃章佳氏的十公主。人数不多,于是用的分餐制,所上餐点与前院正席上一般无二,不过照顾公主们的胃口,分量稍减罢了。
只有姐妹们在一起,又是平素里一起在公主所长大的交情,自然论起八卦来也不见外。德妃所出的七公主本身就外向爱凑热闹,又是预定了今年夏天即将出嫁的,更觉得自己已经迈入成年人的序列,偏德妃和四爷都是宠她的,也比着八公主的班底将打听消息的人手给她都备齐了。于是七公主变成了姐妹中最喜欢谈论新鲜事儿的那个。
“话说去年西藏的活佛里可是有一桩热闹看,那可是古今未有的丑事。你们知道不?”
九公主虽然是汉妃所生,但一张圆圆脸毫无忧愁的模样。“是什么是什么?我只道西藏的班喇嘛进了宫,都夸他是个高僧大德,很有些奇特的样子?怎么竟然还有丑事吗?”
七公主点了点九妹妹额头樱花状的胭脂,笑道:“班喇嘛是皇阿玛亲口御封的活佛,自然是德行无可挑剔,但还有一个达喇嘛,与我大清不亲善不说,还是个放浪和尚。”
十公主已经捂住了耳朵,小脸红扑扑的:“姐姐说什么呢?和……和尚,还能放……放……”她支吾了半天,没有将“放浪”二字重复出口,仿佛听到这样的词句,都是亵渎了。
九公主再是无忧无虑,也红了小脸,但眼睛里依旧闪着八卦的光辉。
“是真事。”八公主昆昆出来,验证了姐姐七公主的八卦。“去年是达喇嘛成年,受比丘戒的年份。结果就在比丘戒的典礼上,他公然请求还俗。整个西藏的喇嘛教都差点翻了天。”
年纪尚小的九公主和十公主哪里听过这么刺激的消息,纷纷捂住了小嘴。“这……这活佛不是天生的佛性吗?怎么还会想还俗呢?”
“是吧是吧。”七公主拍掌道,“都说六世达喇嘛是个假活佛呢,是那起子巴……巴什么反贼推出来的,果然不是个好的。那巴……巴什么,八妹,你记性好,那人叫什么来着?”
昆昆:“是第巴桑结嘉措。五世达喇嘛的首徒,在五世达喇嘛圆寂之后寻找六世灵童,确实是第巴桑结嘉措最为权威。假活佛一说,乃是第巴的政敌和硕特王廷所传,不可轻信。”
七公主不服气了:“若是真活佛,怎么会留恋酒色,还公然宣称要还俗呢?”
昆昆有些无奈,这个姐姐的朝堂智慧,也就停留在听热闹的地步了。若是只有她们姐妹两个,也就放任她去了,左右她的夫婿是住在京中的蒙古王公,不需要她去执掌一地或是左右逢源。然而如今,却是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在场。这两个的将来还没定,可不好跟着七姐姐的性子走。
她犹豫了几秒,尽量用柔和的语气说话,不让自己显现出比姐姐高明的样子。“妹妹只是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若真那么明显是假活佛,西藏这么多僧侣,不乏动刀动兵的武僧,早将这冒充活佛之人拿下了。便是西藏碍于第巴的权势,朝廷也该下旨责问才是。既然皇阿玛没有明旨,只有小道消息,事情可能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
昆昆藏了不少自己的看法。比如在她看来,六世达喇嘛主动请求还俗,可见处境是相当恶劣了。甭管他是真活佛还是假活佛,这位就是第巴立起来的傀儡,夹在几方斗争的旋涡中也就罢了,偏偏半点实权也无;半点实权没有也就罢了,偏偏还担了一个活佛的名字,吃喝玩乐,连世俗的享受都没有。这生活无权无利无快乐,又危险又没有指望,简直天下第一苦逼,换任何一个正常人来都不愿意干。
不过六世达喇嘛大拉拉地当着全藏僧侣的面开摆,老子要还俗,这傀儡活佛谁爱当谁当去,在昆昆看来真不是一步高明的棋。在他那个位置,已经不是想撂挑子就能撂挑子的了,必须将顶在他头上的第巴和拉藏汗都给除了,才能有真正的自由。
可惜,这位六世达喇嘛,政治素养连个普通人都不如。从传闻中来看,这位也不是愚蠢的,精通不少语言,写的一手好诗。
也许是太感性了吧,一点都不理智。真是生错了地方了,明明是李白,却投了个李隆基的胎。
且不论昆昆心里是怎么想的,至少她对着姐妹们的这番说辞,只表示自己是个谨慎不轻信的人,又将康熙搬了出来当指路明灯,七公主也没有话说。而九公主十公主见氛围不对,赶忙转移话题,到了今儿的吃食和当下京中最新流行的衣服首饰上。
七公主是个心宽的,自知没有八妹妹谨慎细致,便也将事情抛开了去。转头说起了京里某某家妻妾相争的八卦来。等待在妹妹们亮晶晶的眼神里满足了她分享八卦的**,便也心满意足了。
愉快地吃过几轮,又在接引嬷嬷的带领下,去给长辈嫂嫂们敬过酒,公主们就可以自由地在八角楼里玩儿了。
八角楼是藏书楼。一楼除了摆桌子空出来的地方外,就是八福晋收藏的画作。既有前朝传下来的名家字画,被小心收在玻璃罩子里;也有西洋画师所画的西洋画;更多的则是八福晋自己的画作,有小像,有花鸟,也有写意山水和仿西洋技法的风景画。有些单纯是画,有些还有题字和题诗,有秀丽的小楷的注解,也有八贝勒那充满个人风格的飘逸行书。
光是陈列在屏风和墙壁上的画作书法,就足够小姑娘们看上很久了。
八公主昆昆是哥哥嫂嫂府上的常客,对于书画鉴赏得多了,还没有多惊奇,但在其他姐妹眼中,那可就太不一样了。
九公主盯着一副海上日出的油画,就挪不开眼了。“天啊,是光。光是怎么画出来的?这也太神奇了。”
至于十公主,则是更加喜欢一副白色波斯猫的肖像,旁边还有一个红色的毛线球,外加八福晋自己题的一首咏猫的小诗。
海上日出的油画比较大件,长度足有四米,九公主只能盯着瞧,还没有占为己有的打算。但是波斯猫的肖像就比较小了,一手可以握住,十公主不停地抚摸着装裱的边缘,一副想要拿起来的样子。
不过公主们到底是好涵养,再怎么喜欢,十公主也没有张口讨要。而将她的恋恋不舍看得明明白白的八公主,也没有慷他人之慨,说出把画送给十公主这样子的话来。
“二楼和三楼都是藏书,那可是八嫂的宝贝,连八哥都不敢轻易去碰的。待到等会儿八嫂来了,咱们求一求她,上楼开开眼界,也不枉白来一趟。”八公主一番话,好歹拉回了十公主的注意力。
“瞧八姐姐又卖乖了,她肯定是见识过的,偏要来谗咱们。”
九公主笑倒在桌子上。
就在这个时候,楼外传来脚步声和喧闹声,小孩儿响亮的“姑姑”格外清晰。随后是八贝勒的声音:“景君,快给姑姑们交代一下你都抓了什么。”
第297章 二十三岁的夏天
四位公主连忙都站起来相迎。只见八贝勒一身暗红色的蟒袍, 怀里抱着个穿大红衣服裹着的小丫头,两人的衣服上都用暗金色的线绣了暗纹,袖口都是连绵不断的祥云纹, 扣子都是用绿翡翠做的,看着就是同一系列的父女装。再一细看, 可不只是八贝勒父女,八福晋也穿了同一系列的衣服, 不过是橘红色的。
“八哥安好,八嫂安好。”
八贝勒朝妹妹们点头,不过没有主动搭话, 只是目光鼓励地看着怀里的胖丫头。
景君格格挥了挥抱在一起的两只小爪子,一枚鸡血般红彤彤的印章还被她紧紧抓在手中。
“今儿皇阿玛从宫里赐下来一枚还没刻字的羊脂冻鸡血石,直言添在景君的抓周里。我还怕她糟蹋了好东西, 没想到这丫头却是机灵。”八福晋捂着胸口,脸上的表情除了高兴外, 还带有点后怕。
八福晋是有些个虎妈潜质的,之前训练了许久让小景抓书,抓笔墨。为此, 景君都将正院里常见的几本四书五经的标题都给认全了。可惜计划赶不上变化, 谁能想到宫外一个府邸小格格的抓周, 会有万岁爷来掺上一脚呢。
本来宫里给皇孙皇孙女赏赐周岁礼, 都是有定例的, 如果万岁爷和娘娘有恩典, 那也是好好收好的。非要明旨放在抓周的物件中间去, 还是突然袭击,真是让人措手不及。主要抓周摊子上的物件,金银都是有的, 但真正珍贵的御赐,是不会往上放的,无论是孩子被御赐之物磕碰了,还是御赐之物被孩子不懂事扔了砸了,都可能是件不太吉利的事情。
而康熙爷所赐的这块鸡血石,实在是极品,首先是大个儿,是景君两只手才能稳稳抓住的大小;其次是成色质地,几乎是红到剔透,便是完全不懂玉石之人,都能见之心喜。鸡血石并不是各色珠宝玉石中最顶尖的,但这样的大小质地,那也绝对是好几年难得一见的极品了。
这一路景君抓着石头过来,八福晋都是胆战心惊的,生怕女儿小爪子一个位移,就将无比珍贵的御赐鸡血石给摔了。
偏偏父女两个都大胆得很,在叔伯外祖舅舅舅妈跟前炫耀完,就非要跑后头给姑姑们也看看。
公主们看着皇室的旁支姑娘,总有一种命运相连的感同身受,也乐于对小丫头和善。很捧场地夸了小丫头一阵。“真不错啊。”快人快语的七公主率先说,“有了这一抓,你在你皇玛法跟前挂上号,将来前途也能顺遂不少。”
而在宫里有些小透明的九公主和十公主,称赞中还有几分不好意思流露出来的羡慕。就是不知道是在羡慕康熙爷的赏赐,还是羡慕景君有个把她捧手心上的阿玛了。
景君小丫头被今天的氛围烘托的,颇有几分飘飘然。也就她是个伪小孩,上辈子的底子也不算是全然的小白花,才知道在那样的变故下,抓了皇帝爷爷赏赐的印章,才是真正的大造化。或者说,至少是一件利远远大于弊的事。别说什么藏拙什么的,这上位者的重视都已经塞到眼皮子底下来了,不抓住的话,先不说同辈的人会不会羡慕嫉妒吧,得罪了皇帝爷爷,让他一番重视在众人面前付之东流,难道就是个好选择?
当然了,在抓完这块石头之后,景君小丫头还利用自己刚刚掌握的几个单词,指挥着乳母和嬷嬷,将笔墨和额娘指定的几本书都收了起来。当然,御赐的石头还是要牢牢抓在手心里的,谁来都不松手。
这不,大家都夸她识货。
小景丫头得意极了,在七姑姑、九姑姑和十姑姑这边都得到了夸奖,就嘚吧嘚吧地跑到她最最漂亮的八姑姑跟前,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里面全是“夸我啊,快来夸我”的暗示。
昆昆看着这个晚辈,想到她锲而不舍的单纯的喜爱讨好,到底是露出一个鼓励的笑来。“是个聪明的丫头,将来一定会好好的。”
希望这个孩子能够比她们姐妹幸运,在人生的道路上有更多的选择。
第298章 二十三岁的夏天
就在八贝勒府欢欢喜喜地庆祝景君小格格周岁的时候, 京城中也是暗潮汹涌。
首先就是称病缺席了小景君周岁宴的太子爷,此时正一脸阴沉地站在紫禁城西北角的中正殿门前。“孤来拜访班喇嘛,班喇嘛就入定了, 是孤有什么不妥吗?”
门口应答的小和尚满语水平一般, 哪里经得住太子爷这么诘问, 叽里呱啦的藏语就冒了出来。偏他中途又想起来要说满语,两种语言的用词混杂在一起, 怎一个磕磕绊绊了得。“这……没有入定……参禅……修行的事……出家人不打诳语……”
小和尚解释不清楚的是,中正殿作为大清皇宫里的喇嘛教祭祀之所, 同时也珍藏了不少只有中原皇帝才能收集到的佛教珍贵之物,像是刚刚过去的康熙爷五十大寿时由直郡王进献的那枚佛舍利,像是前明留下来的孤本经书。班喇嘛是个在钻研佛学上有虔诚心的, 见到这些东西心喜, 特意求了康熙, 在此闭关研读, 已经十天了。然而班喇嘛觉得还远远不够,依旧埋首经卷。他作为高原人经不起北京的夏天, 已经预定了要在天真正热起来前返程,于是尤为抓紧时间,那些个一时间无法吃透的书籍, 就争分夺秒地抄写下来,准备带回西藏扎什伦布寺去。
班喇嘛干完了应付康熙爷的辛苦差事,不用给各种奇奇怪怪的王公贵族看相算命了, 正是愉快地躲在屋里徜徉书海的时候呢, 结果太子爷来了。
傻瓜才开门呢?这一开门不就又被卷入清王朝的继承人之争当中去了吗?班喇嘛手握毛笔,一脸高僧表情:“贫僧正在闭关,且太子与诸皇子, 皆是俗世之人,不宜入我佛门。”
拜托了,你们这些麻烦的天家血脉,又不像是顺治爷那样有意出家,天天找我这个和尚做什么呢?
班喇嘛坚决不见太子,门外的太子脸色就愈发难看了。“尔等远来是客,就这般怠慢主家吗?”
小沙弥都快被怼哭了,他们是来跟大清示好的,哪里敢被扣上这种骂名。还好这个时候,一直躲在暗处的班喇嘛一个成年弟子出来救场了。“施主请回吧,施主身世尊贵,命在红尘,不是与佛有缘之人。”这句话说的就是非常流畅的满语了。
小沙弥遇到了救星,星星眼地去看师兄。“没错没错,师傅是这么说的。师傅他劝皇帝不要过多沉迷宗教,太子也是这样。”松了一口气的小沙弥终于也能将满语说流畅了。
太子张嘴,显然这种闭门羹不是他这个金尊玉贵的主儿愿意吃的。然而这时候那名年轻的“师兄”又说了一句话,才算打消了他要找班喇嘛打听消息的念头。“大清以儒家治世,而非佛教。太子请回吧,几十年前先帝的事情,我们化外之人都一直引以为戒。”
先帝的事情,还有什么呢?自然是顺治爷闹着要出家了。
太子本来是想跟班喇嘛瓜田李下一番,抬升自己的身价的。他真拿不准底下弟弟们有没有特别被活佛青眼之人。传得沸沸扬扬的“皇帝令班活佛为诸皇子相面”,实在是让他的心掉到冰窟窿里去了。但是被那和尚一说,他又担心过于和活佛瓜田李下,万一传出什么“太子心灰意冷想出家”这样的流言,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别说顺治爷前车之鉴,“喜欢佛教”已经是当皇帝的负面标签了;哪怕只是“心灰意冷”四个字,就会让多疑的父皇质疑他在心怀不满。
思及此,太子爷冷哼一声,拂袖而去。等到回到了毓庆宫,越想越觉得窝火,忍不住又踹了两个小太监。
“岂有此理,竟是被他堵得没话说。这么猛的日头,孤千里迢迢去那鸟不拉屎的中正殿,是给他面子——呸,西藏一群包藏祸心的和尚,皇阿玛怎么就被他们蒙蔽了呢?”太子自言自语地发泄到这里,闭上嘴阴暗地想,“别不是老爷子年纪大了,开始信佛了起来了吧?是了,皇阿玛都五十岁的人了,确实会开始有些糊涂。”
然而年纪大的老皇帝和正在壮年的太子,给了胤礽许多不好的联想。比如那汉武帝杀了自家太子,不就是年纪大了相信什么捕风捉影的诅咒吗?
思及此,他越发觉得身体燥热起来,那股无名的火气就藏在心口怎么都下不去。“告诉索额图,查不出班喇嘛见诸皇子时说了什么,他就真的告老还乡好了!”太子怒吼。
也许转过头,太子爷就会把自己的一时急躁归结于天气太热,日子不好。
八贝勒府中的景君格格拍拍手,她觉得自己生日的日子好极了,春暖花开,阳光晒在身上好像骨头都酥了去,穿夏季的小旗袍也不是很热,穿洋人那种露出半截胳膊的小裙子也不冷。
过完生日后,她又被种了几次疫苗,然后就得了阿玛的许诺,等这个夏天的炎热过去,就可以出府逛逛了。景君格格心里满是期待好奇,连背《百家姓》、《千字文》都更有劲了。她有信心,等到秋天跟着阿玛出门显摆的时候,她可以张口背诗。
景君格格并不知道在四九城里,流言开始满天飞了。“班喇嘛相面诸皇子,无一人有明君之相,真龙还在毓庆宫。”
前面半句还可以说,只是索额图的借题发挥,确实班喇嘛这个谨慎中立,没有指着任何一个皇子说能当皇帝,甚至连谁谁谁会比较富贵,谁谁谁将来爵位比较低都没有说。但是最后半句“真龙还在毓庆宫”,就显而易见地带了私心了。
恰好这个时候正是春闱,来自全国各地的举子齐聚京城,甚至还有第一年水利科和算学科的考生。这关于未来皇帝的传言,会对这些未来官员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可就不好说了。
八贝勒感觉自己DNA动了,遗传自爱新觉罗家的DNA。谣言起来的时候,他就停了“人间清味”茶楼的说书。另外,他和福晋名下的几家客栈、酒楼、书铺,都禁止接待一切学子间诗会、文会的活动。
这是要起风了。
“真是不让人安生。”八贝勒看着突然间阴沉下来,仿佛要下雷阵雨的天空,嘴角有几分冷笑,也有几分不满,“他倒是痛快了,还不知道要牵连多少无辜之人呢。”
八福晋过来给他送茶,见八贝勒端起了茶杯,也没有要喝的意思,忍不住劝道:“真被他哄了去,说明本身心思就不正,也不算全然无辜。”
“唉。哪里能要求人做完人呢?”
如果说权利中心的贵族是执棋的棋手,那么芸芸众生就是在不经意间被碾碎的棋子。需要有足够的心智和运气,才能在这场风波中保全自身。
陈仪,直隶人,年纪不过三十几岁的他正是这一届应考的举人之一。想当年,陈仪二十岁就中举,堪称是天之骄子。虽说北方科考的难度比不上疯狂内卷的南方,但是像陈仪这么年轻就中举的,依旧是凤毛麟角,依旧是板上钉钉的进士老爷。在家人和老师的期许之下,陈仪自然是继续埋头苦读,期待着能够考中进士。
他是京郊本地人,本土作战,路途近,成本低,该说是天时地利都有的。偏偏事情像是中了邪似的,陈仪连考三回会试,都是名落孙山,如今这是第四回了。
眼瞅着少年才子慢慢变老,连膝下的孩子都要到了可以考秀才的年纪了,他还在读书。
不过,眼下转机来了,今年的科举,可以选考水利啊!若论做文章,陈仪觉得全国上下卧虎藏龙,比他强的不知凡几;然而要是说举人中精通水利者,那陈仪自信是没有多少的。
陈仪外祖曾在湖北任官,对于治水很是熟悉。家传就有一些水利书籍。小陈仪开蒙后,就喜爱读这些外祖的藏书和手札。而在他没中进士的那些年里,为了补贴家用,就在附近县衙里当幕僚,曾代县令老爷处理过永定河河工上的事儿。可以说是理论知识和实践经验都具备了。
这一场水利科,就像是为他量身打造的一样。
陈仪是带着踌躇满志和小小的忐忑来到京城的,为了方便获知朝廷消息,就住在南城的“云来客栈”,客栈的斜对门,就是他常去蹭书看的“香叶书铺”。
第299章 二十三岁的夏天
今年因为圣上南巡和五十万寿的缘故, 春闱推迟了。如今已入初夏, 陈仪穿着一条薄薄的长衫,用来抗衡越发燥热起来的白天,然而跨出客栈门口的时候,还是感受到了太阳直晒在身上的温度。
“短短几日, 就俨然夏天了。”
陈仪顺嘴抱怨了一句, 就听见身边有人附和:“可不是嘛,还不知道等到会试那几日, 会热成什么样子?”
陈仪转头看去,却见是同住在云来客栈的一位周举人,也是这一年的考生。周举人家中显然要比陈仪家富庶不少, 身上穿的绫罗上用苏绣绣着竹子和云彩,很是显眼, 然而他又不是权贵到能穿贡品纱的, 这件衣服早晚穿还正好, 这会儿日头起来了,却是有些热的。于是周举人就由书童不停打着扇子,然其额头上依旧渗出密密的汗珠来。
陈仪拱拱手:“周兄,我正要往书铺看书,一道吗?”
不是一路人, 只是表面上客套罢了。果然, 周举人摆摆手, 道:“陈兄要走水利科, 水利科听说是八爷主张的, 自然得去香叶书铺多拜拜庙堂;然愚兄是走进士科的,自然也有合适的去处。”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是周举人眉眼之间的倨傲之色却还是流露了出来。显然如今第一年开水利科和算学科, 许多人脑子里那“只有进士科考出来才能当六部高官中堂大人”的旧思想还是没转换过来呢。周举人虽比陈仪年长,当初考秀才考举人的战绩也没有陈仪辉煌,但仅从他要去考“进士科”而陈仪考“水利科”这一点上,就自觉高人一等了,大约是觉得陈仪以后也就是个技术官员,给他这种“真进士”的官老爷打下手罢了。
陈仪也没与他多争辩,微笑着送走了周举人和拼命打扇子的书童,就自己提着个小布包去了香叶书铺。他那册《钦定寰宇地图》还没看到呢,那是武英殿最新出的官印本,据说全彩印刷,纸张奇大,世间仅有十册。书铺里是没有的,只有八爷府中藏了一册,借阅要通过书铺掌柜预约,填了祖宗三代的名讳经历,都要清白才能约上,跟科举查户口也差不了多少了。他都排队排了一个月了,今日才终于到他可以一观奇书的日子,可不能迟到。
陈仪是满怀期待地去的,结果到了香叶书铺门口,却听到了店里“叮叮咚咚”的声音,跟往日安静中夹杂点翻书声的书铺完全不一样。
“哎呦,是陈老爷。”掌柜的一脸抱歉地迎出来,“昨儿夜间屋顶上落了一片瓦,将桌子给砸坏了。这会儿主家让修屋顶兼换桌椅呢。”
香叶书铺的桌子是大长桌,能容近十人排着入座的那种,总共就两张长桌,坏了一张也就是毁了一半座位。陈仪有些不甘心地往屋里张望了一下。“一个座儿都没有了?”
“屋顶坏了,有一就有二,万一下回砸到了应考的举子,不是害人前途吗?尤其……陈老爷,您也知道咱家是谁的产业,皇家人尤其要脸面的。”
陈仪皱了皱眉:“好好的屋顶,怎么就坏了呢?”
“嗐,小店也开了十年了。”店虽然开了十年了,但翻新可是三年前的事儿。陈仪看着店里被厚布袋盖起来的书架,和被保养得油光水滑的黑漆柱,再抬头看看整齐的椽木间那个突兀的漏洞,觉得事情实在有些蹊跷。
“那我预定的《钦定寰宇地图》,还能看不成?”
“哎呦,陈老爷,实在对不住,如今店里这情况,只能说买卖照常做,我给您在这小柜子这儿就办了。但这借书抄书……就得缓两天了。”
陈仪实在是心痛自己一个月的预约申请,试图最后挣扎一下:“我就在你的小柜子上看两眼,成不?”
“陈老爷,来。”掌柜的把陈仪拉到一边,低声劝道,“您也是咱们的老顾客了。有些书贵重得很,这店里尘土飞扬的,我看了心惊胆颤,您见了也心疼不是?我知道您借这书不易,上头也专门说了,等屋顶翻新好了,先紧着您看,不用再打招呼了。”
掌柜的保证让陈仪松了一口气,同时那种违和感越发重了起来。“那我回客栈了?”他试探地问。
掌柜的飞快露出一个笑脸:“正是如此,马上就要会考了,陈老爷在客栈安心备考才是上策。小的在京里这么多年,见的举子多了,说真的,那些闭门看书的才是最后有前途的人;游来荡去呼朋唤友,都是歪门邪道,那种人哪有什么心思读书?!您说是不是?”
陈仪看着掌柜的笑眯眯的脸,直觉他话里有话。但掌柜说话也贴合他的一些心思,如周举人那样,不就是游来荡去呼朋唤友吗?不是说科举做官不需要结交关系,只是做得太过了,舍本逐末,反而忘了做学问的正道。就如当官,关系自然也是要搞的,但难道实事就不干了吗?那不就成了阿谀奉承的佞臣?
心里一半服帖一半怪异,陈仪两手空空地回到了云来客栈。就连他那个小布包,也被殷勤的香叶书铺掌柜招呼一个小童给帮忙提了。他坐在房间的书桌前,刚刚摊开一本水利书和画到一半的草稿图,方才帮忙提包的小童就带着客栈的伙计来敲门了,竟是送了一大碗冰。
“掌柜说对不住陈老爷,从今儿起,每日给陈老爷送一碗冰消暑,走书铺的账上就行。”
陈仪微微睁大了眼睛,夏天冰价高,这一大碗冰,差不多快抵上他一天的房价了。“这又是何意?这又如何使得?”
书铺小童也是像掌柜一样,笑得一脸和气。“陈老爷知道,咱们家书铺,一向是救急不救穷的。如今正是陈老爷关键时候,一定要好好温书不出岔子,顺顺利利科考了才好。只是如今夏天热得离谱,只好送些冰块,好让陈老爷别被外面日头影响了。陈老爷就收下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陈仪就是个傻子也听出来了。何况陈仪在县衙里当过幕僚,不是那种真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傻白甜。这是说外面风声不对,让他关门看书,不要掺和文会交友,免得被连累。什么样的风声,就连八爷这样的皇子都要毁了自家书铺的屋顶来明哲保身?
陈仪背上惊出一身冷汗,连忙朝那明显就不是真书铺小童的小少年拜了一拜。“学生受教了。”
那小少年也就受了他的礼,笑嘻嘻地带着客栈伙计走了。
陈仪呆愣愣地坐回椅子上,好半天才想起来,那小童的模样,是他从来没在书铺里见过的,恐怕是八爷府里的人。这些王公贵族真是深不可测。他又想到如今京里刮起的有关于“活佛相面”、“皇帝和太子被看出有金黄色龙气”等传言,只觉得一阵心惊肉跳。好在到了考进士这一步,同考之人亲近的也不多了。大多是中了举人后才走动起来的面子之交。偏陈仪年少成名,跟他同一届的比他大上不少,或者早考过了,或者早放弃了,如今只有一个姓李的同乡,也是他在县衙当幕僚时的同事,是他心里挂念的。
陈仪想到李举人偶尔与他分享的那些小道消息,越想越不安,生怕他被卷进什么大案里头去,连忙起身去隔壁敲李举人的房门。
幸好,门里是有回应的。“谁啊?”
听到李举人的声音,陈仪松了那颗吊嗓子眼的心,差点腿一软。他是真的后怕。“是我,陈仪。”
“子翙,是要一起用午膳吗?这个点还早啊?”李举人打开门,一脸的不在状态。
陈仪左右看看周围,见无人,就拉着老友进屋,“咔”一下将门合上。“近些日子莫要再往外头去了,马上会试了,也是要避开些,免得到时候出了舞弊瓜田李下说不清……”
陈仪和李举人两个也没有等很久,第四天,也就是会试前一天,雷霆从京城的上空一闪而过。索额图被以十条大罪拿入大狱,贪污受贿、卖官鬻爵、纵容家仆行凶、克扣贡品等等,都是与考生们不相关的,然而最后一条就要了命了:倒卖试题,科举舞弊!
天上下起瓢泼大雨,嘈杂的雨声也掩盖不住官差无情的脚步声。就连云来客栈都被搜了一回,搜的是周举人的房间。然周举人恰巧不在,官差只能作罢,不过周举人此后却是再没有回来。而听说同一条街街尾的另一家客栈,被架走了两人。官差连拖带拽,那两学子衣服都被大雨给浇透了,下半身全是泥点子,可以说是斯文扫地。
这场**一直从早上持续到傍晚。陈、李二人相对而坐,都没有温书的心思。李举人抱着个枕头,手不停地发抖。陈仪还稍好些,但也没心思说什么安慰的话。
就是这时候,客栈伙计来敲门。
“陈老爷,您的冰。见您不在屋里,想您可能在李老爷这儿,果然如此。”
客栈伙计不知是心大,还是有什么底气,已经恢复了常态,又问了要不要送饭菜,要不要送洗澡水云云。陈仪被他感染,也安心了一些。“送些饭菜来,要新鲜清淡的。晚饭后,再送一次洗澡水。”
“好嘞。”
第300章 二十三岁的夏天
应考的举子们在雷雨声中提心吊胆的时候, 八贝勒也在被皇帝老爹迫害。这茫茫多的兄弟,竟然是他和四贝勒两人领到了审讯索额图的差事。
虽说被关在宫里熬夜帮着出明天的新卷子也是一项让人头秃的工作,但要是有的选的话, 八爷真的想和老三、老十、老十三那几个换一换。
虽然哈, 这审讯也不是他们主审, 主审是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三司,加上几个内大臣,他们两个皇子, 是监督的。就跟宫里这会儿直接出卷子的也不是皇子们, 而是各部尚书和侍郎, 皇子们审题, 查重, 外加带着侍卫守大门, 谁都不让进出。
黑黢黢的刑部大牢,即便是为了迎接四爷和八爷特意安排了舒适的座椅和比平日多一倍的火把,依旧显得阴湿难耐。听着里头“啊”、“啊”的惨叫,八贝勒努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个声音与平日里那个养尊处优的老人之间的关联。
他有些坐立难安,脚下像是空落落的, 踩不到实处。
“又是我和四哥搭班啊。”八爷忍不住没话找话,“咱们两个都在这儿,不知道老十三一个人审水利的卷子,会不会慌张?”说好的他和四哥负责水利科, 老三和老九负责算学科呢?而老九不在让老十顶上,那要抽调皇子来这边坐镇,也找老三和老四更合适一些吧。
四贝勒摇摇手,示意弟弟少说话。“事有轻重缓急。”他冷着一张脸,显然思考的问题比八爷这个弟弟更多一些。
这个人手调度, 从明面上看,是把亲太子阵营的老四和亲老大阵营的老八放这里监审索额图,以保证审讯结果的相对平衡。但如果是这样,为什么不选老三和老八搭班呢?三贝勒才是更亲太子的那个。
有些问题经不起细究。最直接的,他老四监审完索额图出去之后,太子会怎么看他?将来太子上位要是给索额图平反,还有他四爷的好果子吃?皇帝的意思是什么呢?是认为老三是需要保护的弱者,而他老四是个可以立起来跟太子对着干的靶子?这是有心把他当储位候选之一呢?还是霍霍他不带心疼的呢?
四大爷的心里一会儿像是火烤,一会儿像是冰冻,但无论将来如何,眼下只能顺着皇阿玛的意思来。而同样的拷问也摆在八弟跟前。四大爷看了一眼正在掏荷包的八弟。
老八这些年功劳不少,武功上随征葛尔丹、南下禁烟、外出治疫,可谓出生入死;文教上也在推动印刷术改革和新科举。就算不站队,有这样耀眼的才华也足够封王了。老八自己也知道,所以随着他渐渐站稳脚跟,也在有意识地跟直郡王划清界限,想往中立的方向走。然而如今监审索额图一事毕了,老八就再不能和太子和解了,他要怎么做?直接投入老大的阵营吗?还是说,在其他人中选择明主,甚至……有自立之心?
思绪万千的四贝勒闭上眼睛,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
“四哥,除湿和提神的丸子,你吃不?”
四贝勒睁开眼,就见老八已经从他那荷包中找出了最适合当前环境的养生丸子,往自己嘴里放了。四大爷无语了两秒,然后果断伸手:“来两粒。”
药丸入口,一股子淡淡的薄荷香,比平日里吃的要更苦上两分。但四贝勒却觉得正适宜。地牢是石砌的建筑,隔绝了外头的暴雨声,但那石壁上往下淌的水流,潮湿发霉的空气,还是将这场暴雨的压迫感传递了进来。
也不知等了多久,就有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恭着身小跑出来请示:“二位爷,索额图不肯招。”请示的官员也有三品或者从三品,放外头那也是煊赫的人物了,然而在面对这样的大案时,一个个垂着脑袋,像是七八品的小官吏似的。
四贝勒和八贝勒相互看了一眼,是八贝勒先开口问:“不肯招是什么意思?是咬着牙关一句话不肯说呢,还是喊冤枉呢?总有个情形。尔等细细录下来。”
那几名刑律上的官员如蒙大赦,飞快跑进去,又飞快出来,手上捧了个记录册子。两名皇阿哥看过了,确实有些麻烦,索额图只诉说自己曾经的功绩,从辅佐康熙爷斗鳌拜开始,一直到从征葛尔丹为止,可谓功劳赫赫,但对于如今的十条大罪,却只字不提,更不要说怂恿太子谋反一事了。
“二位爷……”大理寺卿满头是汗,“这样下去只能加刑,但索相……索额图年岁在这里……”
四大爷冷着脸缓缓说道:“我的想法是,请示圣上。八弟以为如何?”
四贝勒已经打定主意,一定要更多试探皇帝的想法才行。左右都是要得罪太子了,那就不能再得罪皇帝。皇帝想要留索额图一命,你把人弄死了;或者皇帝想要屈打成招,你没问出口供来,那岂不是得罪了太子不说,还在皇帝那儿不讨好。
相比谨慎的四大爷,八贝勒的心思就预设立场了。哈哈,索额图在这种时候还不识相,只顾着消费旧日的功劳,这是自己找死啊。此时如实上报就是落井下石了。八爷连忙点头:“四哥所言极是。”
四贝勒怪异地看了弟弟一眼。
八爷就有些心虚:“要不,将供词在索额图跟前念一遍,让他确认?”
四贝勒咳了一声:“也好。”
八贝勒:“啊?”
总之这第一场,兄弟俩的脑回路就没完全对起来。不过等康熙爷的明旨下来,两兄弟就同时进入状态了,一个不当菩萨了,一个也顾不上幸灾乐祸了。盖因皇帝爹的意思太明显了:
“索额图悖逆大罪,罄竹难书,抄家灭族不足以抵其罪。令尔二人监审贪污之罪耳,就只得这些虚词,是在糊弄朕吗?还是说尔二人竟无用至此?二十年教诲喂了狗吗?”
好嘛!果然根子是在谋反那件事上,但为了天家父子的颜面,要用贪污等罪弄死索额图一家子。意思就是要动真格了!
不过,至于骂什么“二十年教诲喂了狗”这种话吗?真让当儿子的饶是知道这是正常流程,老四和老八都出了一身冷汗。这下也不能在外头坐着看戏了,还是得让索额图将那十条真真假假的罪状认下,对谁都好。
索额图所在的审讯室自然是VIP待遇,相当宽敞的一间,地上墙上都是斑驳的血污,各类刑具一应俱全,铁质的、木质的,还有大水盆和炭盆上的烙铁。而索额图被绑在审讯室中央的一个木架子上,因为重力的下拉和方才细鞭子抽打的力道,手腕绑绳子的地方已经渗出了血,与他身上红色的鞭痕呼应在一块儿。他头发已经散乱,身上穿着一件囚服,完全看不出往日朝廷一品大员的风采。
“四爷,八爷。方才只上了入狱的五鞭子。看着渗人,其实都只是皮外伤。”两名皇阿哥还没开口问,大理寺卿就提前解释道。
显然给索额图加刑这种事,除了已经跟太子一派彻底撕破脸的大千岁党之外,没人乐意干。太子还没废呢,谁还真想得罪将来的皇帝了。
“呵。”绑在架子上的白发苍苍的壮老头,发出一声冷笑。他抬起头,一双眼睛里仿佛还是往日的傲慢,又仿佛多了不少审视。“四爷,八爷,是来落井下石的?”
八贝勒顿时感觉到一阵无语,明明最落井下石的就是你自己的昏招。不过他不想去点醒索额图,只说道:“索额图,你不要老觉得有人要编织罪状害你,我们兄弟本来清清静静地过自己的日子,今儿怎么会在这儿?真吃饱了没事干落井下石来了?你在朝上这么多年了,难道想不清楚?痛快点认了,这贪污受贿、卖官鬻爵什么的,虽然有些年份久远了些,但也不算冤枉了你的。”
索额图两眼突出,额头上青筋暴起:“还说不是落井下石?难道二位不是投靠了大阿哥,想要屈打成招?大阿哥自个儿党羽成群,明珠老贼隐于幕后,他有什么资格说老夫?!”
他这一副入了魔的样子,看得八贝勒连连摇头:“我都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不愿意承认现实了。”他拿手指一指四贝勒,又指了指自己:“我四哥是有封号的贝勒,掌旗务,行走户部。平素又不曾得罪太子爷,您觉得直郡王是开出了什么价,能让四哥淌这趟浑水?就不能反省反省自个儿,非要把事情弄到大家伙都不好看的地步吗?不然我提醒你一下,去……”
“老八!”四贝勒呼住了八贝勒的话。
八爷叹了口气,闭了嘴。
四贝勒在审讯室最大的那张桌子后头坐下,又强硬地瞪了老八一眼。八贝勒心不甘情不愿地扭捏两步,才也走到他旁边坐了。双王入座,开始审理。
四贝勒冷冰冰的声音在阴暗潮湿的石墙间回荡:“第一桩,贪污受贿。康熙三十二年,尔为老母祝寿,收取XX巡抚五十万两白银,后为其保奏,可有其事?”
……
黑夜里,暴雨倾盆,掩盖了地牢中的种种声响。而这场雨一直到第二日会考开幕的时候,也才堪堪转小。然后断断续续地下,一直到会试最后一日散场,久违的太阳才终于从积雨云后探出头来,照着湿漉漉的街道,也照着水位暴涨了一截的护城河。
而在这三天里加班加点地审完了索额图所有犯罪证据的四贝勒和八贝勒,正带着三司的官员们整理打包各种账本、供词、小抄,甚至一些逾制的物件。
盖因证物宝贵,审讯室还特意被打扫了两回,地面上陈年的污垢都被冲洗了好几遍,又铺上好几层麻袋和干净的稻草,稻草上压了足有五个一人抱的大箱子,都是这些天审理过的证据。
四大爷真是个狠人,每一样物件都要让索额图确认过,若是说不认识不知道,就用烛火照着他的眼皮,反复询问。老人家精力不济,哪里经得起这样子折腾,一开始还负隅顽抗,到了困倦上头还不得闭眼的时候,就慢慢配合了。于是每一条每一笔,都有了详细的往来记录。原本索额图还决心不吐露一个党羽的,但被四大爷这般细致地审问起来,那些个有财物往来的自然是没有逃过。这还是四大爷手下留情了,不然细究到底,拔出萝卜带出泥,全国上下三分之一的官员都能上黑名单。
八贝勒眼圈都是黑的,四贝勒比他更遭,脸色都黑了一层。他们两个撑着皇子的架势,还能有模有样地指挥,而那些三司的官员,多是脚下已经打飘了。
“这些封好。我们送进宫去。大家这几日也辛苦了,回去好好睡一觉。”八贝勒解散了这些被四哥迫害的官员,就拉住老四的胳膊,就带着证物箱子上了马车。车帘子一落下来,他就打了个哈欠。
“四哥,你这样不行,身体会熬垮的。回去我开个补精力的方子,咱们都喝上半个月,可不能马虎。”
话虽这么说,但是兄弟两个在马车上都没有闭眼,都睁着熊猫眼盯着车厢里的五个箱子。显然皇帝可能根本不会看这些证据,他只想要个结果。但作为实心办差的皇子,还是得把证物证词给守好了。
“查一下你的折子,有没有错别字。”四阿哥说。
八贝勒于是就在晃悠的马车里又检查了一遍审讯报告,他查一遍,老四再查一遍,确定没纰漏了,紫禁城也到了。
从乾清宫交差出来,已经是宵禁时分,宫门在他们身后落下大锁,而街道上已经空无一人。宫殿周围的路是用石板铺成的,积水走得快,此时已经干透。而在干燥起来的夜里,吹过来一阵凉风,还有几分惬意的。
已经乱了生物钟的两人也不想睡觉,就合坐一辆马车,朝着贝勒胡同驶去。
“你最近有些冲动。”四贝勒突然说。
八爷:“哦。”
“正是大变之时,你我如走悬崖一般,如此浮躁,小心招来杀身之祸。”四贝勒劝道。
八贝勒转过头,马车里没有点蜡烛,只借着敞开的帘子处照进来的月光,也能看到他炯炯有神的双眼:“四哥,你知道华佗是被曹操杀掉的吗?”
“自然,为兄又不是三岁小儿。”
“曹操杀华佗,是因为华佗挟医术自重,冒犯了上位者的权威。树立权威,杀鸡儆猴,以此谋求政局安稳,这是统治者眼中一等一的大事,四哥觉得有道理吗?”
四贝勒沉默了片刻,最终说:“然。”
“但是华佗没有医书流传下来。”
“老八,你……”
“你知道因为这次风波,全国学水利、学算学的才子,折了几个吗?其中有没有算学一途上的‘华佗’?世上总有些东西,是应该超越一家一姓的天下留存下来的。”他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里已经带了哭腔,“他从没有想过!他只觉得自己苦!我这些天一直在想,要是我拼了命,早些让索额图进去了,是不是就能……”
“老八!”四贝勒一把抓住了弟弟的手腕,抓得死死的,几乎掐进肉里,“你还有家人,你想想宫里良妃,想想福晋,想想景君,她才刚满一岁。”
八贝勒剧烈地喘息,好一会儿,他急促的呼吸才慢慢平复下来。“是啊,我还有家人。”
马车里陷入了寂静,就在这样子的寂静中,车轮缓缓驶入了贝勒胡同。
两名贝勒爷从马车上跳下来,但谁都没有往自家大门走。
“四哥以后准备怎么办?”
“八弟以后准备怎么办?”
他们几乎同时开口问。
然后八贝勒率先笑了笑:“我想要国泰民安,如唐朝那样万国来朝也不会恐惧,李白能在宫里脱鞋子作诗也不会被治罪,还有许多门科举来选拔人才的盛世。”
四贝勒依旧是很严肃的脸:“我想要百姓富足,官员清廉。八弟说的,也很好,但首先要百姓与国库富足,才能有文教上的华彩。”
八贝勒拍拍手:“那四哥觉得,咱们有生之年,可以看到这两条都实现吗?”
四贝勒依旧是严肃的脸,但却比他平日里还要再认真两分:“一定可以的。我帮你,你也帮我,就一定可以。”
八爷看了眼天上的月亮,它似乎是被云层笼罩住了,只有黑色的云间透出来的清冷的光辉。“唔……”
“八弟对子孙,有什么期望吗?”四大爷继续加码。
云层移动,露出了皎洁的月亮,照着八贝勒温润的眉眼。“我只希望孩子们不论男女,都能婚配自在,如我和福晋那般就好了。旁的富贵,就靠他们自个儿了。”
四大爷默了片刻,露出一个放在八爷身上很常见,放在他身上就很少见的柔和的笑:“巧了,我也是这般想的。无论将来如何,能够不连累弘晖,让他能凭自己本身挣体面,就够了。但是女孩儿,还是不希望她们远嫁。”
第301章 二十三岁的夏天
虽然暗地里达成了君子同盟, 但四贝勒和八贝勒两人在明面上依旧只是普通兄弟。
果然事后不久,康熙爷就分别私下询问他们彼此的表现。
四贝勒表示:“因索额图科举舞弊,牵连第一届水利科和算学科学子, 八弟颇为窝火, 然尚能顾全大局。”
八贝勒表示:“四哥行事极为谨慎,如索额图之流,尚不愿意多冤枉一个条目,是否是出于尊重太子的缘故, 儿臣不知。”
各自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小报告, 把阵营给拉开了,也正遂了康熙爷的心意。心情略微好转的康熙爷, 见老四和老八依旧没缓过来的熊猫眼,大发慈悲给他们放了假。也就在他们放假的这几天里,会试放了榜。
因为考前舞弊案的打击, 考生被逮捕了三百余人,于是录取的贡士名额也削减了。大约是觉得有些不好看, 康熙爷又特批了几个在宫里修书的学问家为贡士,一并参与殿试。算是将自己的面子上给抹平了。而太子却是一夜暴瘦, 乃至于康熙都叫他养病, 因此没有出席殿试。
“这是太子头一回没出席殿试呢!”直郡王笑呵呵地登了八爷府的大门。他如今越发自矜身份起来,都是往各个弟弟的府上送帖子的, 十张帖子里八贝勒最多去两回。如今也没有拜帖,而是直郡王亲自来了,可见是临时起意,确实高兴得狠了。“此次扳倒索额图,八弟居功至伟啊!”
八爷对这个大哥的种种拉拢,也是厌烦透了。为了防止这个神经大条的家伙听不懂潜台词, 他直接连茶水都没给人上,就这么站在桂花树的庭院里跟人说:“我是奉了皇命去审他的,可不是我告发的他,也不是我构陷的他。什么居功?能不能好好说话?”
老八耍起了无赖,偏老大正是心情好的时候,还能退一步。“是是是,没人构陷索额图,都是他咎由自取,哈哈哈。”直郡王摩挲着下巴,“从前抓了他不少小尾巴,苦于不是什么大罪,如今倒是可以……火上添油。诶,八弟……”
“别喊我。”八爷捂住耳朵,高声喊道,“皇阿玛让我在家休息,莫要惹事。要添火,直郡王自个儿添就成了。”
“老八,什么意思?这么点小忙都不愿意帮?你不会还想往太子跟前靠吧?哈,就索额图这一遭,他会放过你才有鬼了!”
“他放不放过我的,我都要在家里躲灾。总归皇阿玛在一日,就能保我一日。大哥你行行好,别拉我出去扎人眼了。”
直郡王气得直跺脚:“你!你个胆小鬼,能成什么大事?”最后到底是一口水没喝地走了。
气走了老大,八贝勒扭头,就见到一个小脑袋,从侧殿的墙后探出来。“啊,大伯走了。”小景君说。
“是啊,大伯走了。”
“噗嗤。”小丫头笑出声,“他不行。”
八贝勒走过去抱起小丫头,逗她道:“什么不行?你又懂了?”
景君粉粉糯糯一个,奶声奶气地道:“额娘说,要稳重。大伯,不稳重。他不行——”说到最后拖了个长音,同时用力摆着小爪子。
八贝勒被闺女可爱到了,大笑着给她飞了个高高。
殿试的结果是由贝勒府官员送到八贝勒跟前的。好消息是陈仪被点为了水利科的状元,算是实至名归;而陈仪那名同乡李举人,却是大病一场,连会试都没坚持完。算学科的状元是算学世家出身的梅瑴成,直接断档满分,也是个碾压之局了。总之陈、梅二人是作为特殊人才直接入了皇帝的眼,提前预定了工部和钦天监的位置,又作为正六品编修入翰林院镀金,一体待遇比进士科的状元还要荣宠两分。
陈仪也是个知道感恩的,递了帖子到八爷府上来。而此时新科进士们最常登的是座师的门,尤其今年由皇阿哥们监督出题,因此三贝勒府和十阿哥府上尤其热闹。也就是十三爷年纪小还没开府,不然凭这位越过了十一、十二两位哥哥独得康熙爷青眼,到他府上攀关系的新科进士,也不会比老三、老十的少。
相比之下,来八贝勒这儿烧冷灶的陈仪,就显得独一份了。
忙完五十万寿,又忙完新科举开考,中间门还出了索额图这个岔子,八贝勒难得享受着上午去三怀堂看诊,下午休假的悠闲生活,还能有空给未来妹夫约个饭,敲打敲打。博贝如今的满语已经说得很溜了,汉语也能听懂,可见在宫里读书还挺用功的。
八爷正拉着博贝,品鉴南方来的各色木头,讨论用何种木材做家具呢,就听外头小厮来报,道是翰林院陈仪登门求见。
博尔济吉特·博贝见八贝勒神情一顿,就很识趣地表示,他可以自己跟着师傅再学习学习,八爷可以先去待客。
八贝勒有些犹豫,他不想跟外头的官员有太多的交流,陈仪身上有太深的皇子的标签也不是一件好事,但另一方面,他又有些吝惜陈仪的才华,想将系统中得到的一些超前的知识,口述给他。毕竟是小系统认可的治水人才,用小系统提供的超前知识,没准正相适宜呢。
云雯虽然不在一起见外男,但小景君却是跟着在长见识的,观察自家阿玛,就知道了他的倾向。“状元!景君要看状元!”小丫头适时地说道。
正好帮八贝勒下定了决心:“既如此,给博贝贝子再上一轮茶点。爷去去就回。”
博贝恭身拱手:“八爷请便。”
八贝勒就抱着自家大格格,在他那间门叫静翠斋的书房里接待了陈仪。话说陈仪一路进了王府,只觉得一草一木都是精巧雅致,丫鬟小厮,各个着装统一、周到不言,皇家气派扑面而来。等到了静翠斋,又见密密丛丛的紫竹,列于小径两侧,颇有曲径通幽之感。而过了紫竹林,则眼前豁然开朗,俨然一间门采光极佳的书房,琉璃瓦、玻璃窗,剔透极了。就仿佛深山中乍然出现的神仙府邸。
陈仪也算是官宦家的子弟,刚刚进宫参加过琼林宴,自然见识过皇宫大内的气派。但八爷的府邸,则是另一种富有书香气和雅趣的极致富贵了。
“陈仪,见过恩人。”没有使用“微臣”、“八爷”这样的称呼,很是直白地点出了自己的定位和认知。
坐在上首的八贝勒很和气,没有什么天家子弟的架势:“陈编修请起,你我同朝为官,按规矩说话便是。”
然陈仪愣是在地上磕了三个头,才站起来,小心翼翼地在已经上了茶水的客座上坐下。他此时才抬眼去看当今圣上的第八子。一张轮廓柔和的椭圆脸,眉眼却是带点英气的俊秀,天庭饱满、鼻梁也高,一看就是尊贵的长相。
“我曾经见过陈编修一回,几年前,在香叶书铺里,你当时在看明代潘季驯所写的《河防一览》。”
“啊。”陈仪不安地动动屁股,想站起请罪。他实在不记得了。
不过八贝勒自顾自说下去了,没有给陈仪表示什么的时间门。“那书放在架子上许久,看的人寥寥无几。你知道之前治水的靳辅、于成龙,都经我手养病,业未尽而名臣老,我也想让他们后继有人,所以此次顺手照顾你一二。非要论,也是你自己挣的。以后如何,就看你做官如何了,你好好治水,该拉拔你的时候自会拉拔你。至于你拉拔我……算了吧,本朝治水已是万难,何必卷入旁的麻烦事里呢?”
陈仪都被这样的直球说懵了。
“这边有几册别处没有的孤本,多是河工上无名氏所作,我已经让人抄好了,你可以拿去。往后逢年过节,也不必上门来走动,你得皇阿玛赏识,已是最大的靠山,不要再与皇子们亲近。除非遇到走投无路的麻烦,才可以来找我。”
陈仪品味着这一长串的话,然后眼泪就顺着脸颊滑了下来。“微……微臣何德何能……”
“打住,还有孩子在这里呢。”
陈仪这才想起来八贝勒的怀里,坐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小姑娘穿着绿底桂花的小旗袍,乌溜溜的胎发长到耳侧,左右两缕各用一个桂花样式的绒花绳绑了小辫儿,而头顶的四瓣儿桂花小帽上压了一颗大东珠,一看就是皇亲国戚的小格格。
不过这位小格格太安静了,方才大人对话的时候不出声说话,也不手脚乱动吸引大人的注意力,因此被陈仪忽略了过去。这时候听到话题转到她身上了,才用小手刮刮脸。“大人哭,羞羞。”
陈仪被这一打岔,方才感动的泪水闸门也给关上了。他用袖口擦擦眼睛。“让格格见笑了。”
八贝勒忍不住就想炫耀闺女了。“这是我家独女,小名景君,‘景行行止’的‘景’,‘君子好逑’的‘君’。”好嘛,连闺女带老婆一起炫了。
陈仪只能夸,也确实夸的实话:“景君格格灵秀非常。”
八贝勒心里舒坦了,忍不住又多嘱咐他两句:“从前治水那些人,身体大多不太好了。倒是如今的张鹏翮是纯臣,且擅保养,可以多向他请教。”
陈仪离开静翠斋的时候,袖子里沉甸甸的都是小册子。他在竹林中的小道上,朝着书房的方向又磕了三个头,才小步后退着出去。不过八贝勒没看到,是听下人说的。
七月里八公主出嫁,在公主府摆酒宴,陈仪果然没有来。
第302章 二十三岁的冬天
七月二十二, 黄道吉日,宜嫁娶。
保和殿设宴,宴请蒙古王公、额附家人、宗室皇亲, 并文武大臣。就像六公主、七公主出嫁时的满蒙盛宴一样,此次与会者也多至近千人。而保和殿宴毕后第三日, 京中新落成的八公主府也大摆宴席。
若说前一场是男方去迎亲, 这一场就是真正的喜宴了。公主坐在红彤彤的洞房里,而新郎官则是带着一群蒙古兄弟应对一众大伯子、小叔子的灌酒。
不过按照皇家相对更要脸面一些,前半场还是要端着文雅听听戏曲看看舞蹈,再来几道宫中御膳、公主嫁妆中的稀罕之物向来宾显示一下皇恩浩荡。
于是乎在一群穿着颇具异域风情的舞姬簇拥着公主嫁妆中的一个镶金瓒玉的宝座退场的时候, 就有小太监传唱道:“皇上隆恩, 赐公主家宴莼菜牛肉羹一道。”
说到莼菜, 那可是南方限定菜肴, 产量低不说,对于保鲜的要求也高。如今虽也是有莼菜的季节,然而要千里迢迢从江南运过来,其中耗费的人力物力自不必说。饶是京中权贵,也多是只听闻莼菜之名, 少有亲口品尝过的。当即就有人夸道:“未曾想能有如此口福啊?”“真是黄恩浩荡。”
下过江南的皇子相比之下就淡定许多。直郡王绝对是今晚的主角, 趁着太子在宫里不能出来,谈笑风生左右逢源, 俨然一副女方大家长的架势,就连真正的长辈裕亲王福全和恭亲王常宁都不及他活跃。听到御赐的菜肴,直郡王就跟宗室一群老王爷们说笑道:“南方的贡品,有些个黏糊,但胜在一股鲜味。”
当即常宁就“哼哼唧唧”了两声。这位皇帝的亲弟弟这几年衰老的厉害,盖因生活习惯不大好, 吃得油腻又熬夜不爱运动,眼看着比皇帝这个当哥哥的还要衰老两分。不过常宁年纪大了,脾气依旧臭,对于直郡王耀武扬威的模样一百个看不上眼。“这还没废太子呢,这小子得意个什么。”常宁小声嘀咕,接着就被旁边坐着的老哥哥福全给瞪了一眼。
常宁不说话了,“哼哼唧唧”等着上莼菜。他没有跟去南巡,被老大给装到了,可恶。不过过了今天,他也是吃过莼菜的人了。
操持公主婚宴的是内务府,此时就有穿着统一蓝色制服的小太监端着雕刻精细的木托盘,如游龙般从后面转出来。每个木托盘上都放着一个半透明的琉璃盏,小太监走动的时候,那汤水中的小绿芽就颤悠悠地晃荡,很是有一番意趣。
“好!皇上大手笔,这次每人都有一盅嘞!”宗室里就有人起哄。场面一时很是热闹。
小太监们先给宗室近亲上的汤羹。地位最高的就是裕亲王福全,接着是恭亲王常宁,再往下,就到大阿哥直郡王了。直郡王自己不是特别喜欢莼菜的口感,又见大福晋往他手上多瞧了两眼,就顺势将琉璃盏往大福晋那儿一推。“你同弘昱喝吧。”今天跟大阿哥大福晋一同出席的,是他们的嫡长子、现年十岁的弘昱。而弘昱上头的两个姐姐,已经到了待字闺中,不能跟父母一起吃席的年纪了。
太子缺席,大阿哥往下就是三贝勒、四贝勒、五贝勒、七贝勒。而八贝勒这个公主的同胞哥哥,在这种场合也得按照长幼次序来,并不能越过上面这些异母的兄弟去。结果就是,那属于八爷的琉璃盏离他的桌子还有三米远呢,系统就“滴滴滴”地响了起来。
“警告,宿主周围五十米范围内检测到毒物反应。警告,宿主周围五十米范围内检测到毒物反应。”
八贝勒一愣,瞬间锐利的目光朝着那碗还没有上他桌子的莼菜牛肉羹看去。他脑中飞快思量着该如何不喝这碗御赐汤羹,结果就想了个开头,前头就响起了“叮当”、“咔”琉璃落地破碎的响声,接着就听见小男孩的惊呼:“额娘!额娘你怎么了?”
八贝勒条件反射地按下福晋的筷子,同时拍桌而起:“都别动!在场众人,都不许乱!堂堂皇家宴席,不容喧哗放肆!”
刚刚准备尖叫的贵妇们下意识地喊了两声,见周围人都被震慑住了不敢发出声响,于是也都一个个不敢出声不敢动了。
八贝勒朝周平顺使了个眼色,周平顺就无声无息地退下,消失在花草后面。公主府的一切都是内务府安排的,但八爷有提前替妹妹打探过关系,因此公主府的侍卫长与周平顺也是脸熟的,这时候正应该找他封锁公主府四门。总归瓮中捉鳖,搞乱的人跑不掉。
八贝勒自己则快步上前,也就是隔着舞台第一排的位置,大福晋已经从椅子上滑到了地上,贴身婢女和弘昱抱着她的上半身,都是一脸慌乱。而大福晋本人,则已经双目紧闭,嘴唇乌紫,昏迷不醒了。
这一看就是中毒的症状。
八贝勒的脸色已经铁青了。什么人敢在他妹妹的大喜日子里搞事情?“通知在场宾客,都停下碗筷,不要再入口任何吃食茶水!”
“啊,下毒!”
“食物里有毒!”
……
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恐慌再次蔓延开,许多人开始俯下身体干呕。场面一片混乱。
“还愣着干嘛?宣太医啊!”
“我要回家!”
“额娘,额娘。”
……
还有那小心脏不好的贵太太和老太爷,捂着心口就要倒下去了。
“都安静!”四贝勒拍桌子,“太医马上就到。尔等都是皇亲贵族,就如此没有体统吗?”他试图拉着左右的三贝勒和五贝勒起来一起压场面,可惜老三胤祉依旧白了脸,只一脸担忧地抓着三福晋。五贝勒虽也有股想呕吐的心理作用,但他倒是愿意起来,不过老五那张老好人脸实在不能用来镇场子。
至于原本最像大家长的直郡王,此时已经彻底慌了手脚,从儿子手里抱过媳妇喊闺名,就差把眼泪给哭出来了。
于是最后跟势单力孤的四大爷站一起的,竟然是今天的新郎官,博尔济吉特·博贝小年轻。“今日之事,必定给各位一个交代。今日席上吃食,在下每一道都尝了,现在并无不适,想来不是大量投毒。若还有中毒者,就抬上来与大福晋一道医治。在下虽然是蒙古人,也知道京城医术最精妙的非八贝勒莫属,如今八贝勒就在此,大家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蒙古额附在京中本来像是客人一样,他这么有担当,拿着佩刀跟四贝勒站在一起,倒显出几分主人家的气势来。尤其最后一句话镇住了众人:
“急着回家,难道就是毁坏在下婚宴之人?”
这帽子可戴不起。终于没有人敢乱跑了,就战战兢兢地等着看八贝勒的诊断结果。
大福晋的贴身婢女也是得用之人,此时已经找了个小几子来搁大福晋的手,且贴心地在大福晋的手腕上盖了一张帕子。
八贝勒几乎是蹲在地上诊了这次脉。手先上去,然后才开口:“大哥,大嫂,得罪了。”
直郡王声音都在抖:“赶快的,是什么毒?”
指尖下的脉搏跳的飞快,还带咯嘣停下的。八贝勒脸色一下就变了。“什么毒还没诊出来,但这情况很危急,得马上催吐!”
“催吐,催吐。绿豆汤成不?”直郡王慌慌张张地四处看,由担忧不知道桌上的什么东西是有毒,整个人仿佛一只无头苍蝇。
“公主府长史何在?立马令厨房煎煮绿豆甘草水。滚沸掺凉就端来。若有差池,就拿你的项上人头来顶罪!”
责任落实到人,就只能硬着头皮去做。长史慌慌张张地往已经被侍卫看守起来的厨房跑。
八贝勒又摸了摸大福晋的脉搏,感觉依旧是那种跳得飞快,是不是还空白几秒的样子。这是神经方面的毒素,心脏的搏动已经紊乱,这种时不时的骤停随时可能演变成真正的暂停。
“等不及了,只能先按穴位催吐。”八贝勒着急地跟直郡王说,“人命大过天,也顾不得有些虚礼了。”
到了大福晋生死一线的时候,大阿哥的脑子就好使了起来,当即高声道:“八弟是我跟福晋看着长大的,跟半个儿子也差不多。你尽管上手,我看谁敢说闲话!”
于是八贝勒就令贴身侍女和大阿哥帮忙,将已经昏迷不醒的大福晋摆成双腿并拢笔直坐在地上的姿势,同时上身向前倾,形成一个容易呕吐的姿势。然后只见八贝勒上手在大福晋两侧背部对称位置用大拇指按压穴位。
“唔……”昏迷中的大福晋有了动静。
“吐了吐了,额娘吐了。”十岁的弘昱阿哥看到了希望,叫嚷起来。但随即小孩儿就发现额娘只吐出了一口酸水。“八叔,你接着按呀,让额娘继续吐。”
八贝勒用上了真气,缓缓地注入大福晋的穴位之中,催吐的效果立竿见影,这回大福晋张开嘴,哇的一下,吐出一大团莼菜和牛肉。那些莼菜鲜艳欲滴,显然还是刚刚喝下去,没有经过消化的样子。
八贝勒的眉头皱得死紧,一直到现在,他都没有闻到吐出来的莼菜羹里有什么异常的味道,显然这不是一种常见的粗制滥造的毒物。偏偏又是神经毒素,见效如此迅速,可以说是凶险异常了。
他的真气已经顺着大福晋体内紊乱的血流,朝着心脏处艰难前行,想要护住她一丝心脉。然而毒药的效果异常凶险,这个过程,是他治疗过的病患当中最为艰难的几例都不为过。
八贝勒的额头渗出了汗水。而一身旗袍已经皱皱巴巴的大福晋,在继刚刚那口莼菜牛肉后,只又吐出了一口酸水和几片莼菜叶子。而这个时候,长史端着终于熬好的绿豆甘草水上来了。说是熬的,其实只是厨房事先备好的绿豆水他喝了一口试毒,发现没事后就往里面加了几片甘草,就匆匆带了来。
救命的时候,长史也是个变通之人。
八贝勒就顺势放开大福晋的后背,改而继续隔着帕子把脉,至于往她嘴里灌绿豆甘草水催吐的工作,就交给了直郡王和弘昱。好一番折腾,加上八贝勒偷偷用真气使劲,大福晋终于又吐了,吐出来的是黄黄的汤水和糕点沫子。
“继续,不要停。”
“哎,哎。”直郡王抖着手,又是一碗绿豆甘草水灌下去。说是灌下去一碗水,其实有一半是洒在大福晋的衣襟上的。而此时大福晋的胸口衣襟全湿了,也就是今日出席宴会,大福晋穿了四层衣服,所以并不透,不然事情会很难收场。
而这个时候,宴会上侍候的宫女也有反应过来的,找了个大木盆来接大福晋的呕吐物,免得她已经一塌糊涂的衣服变得更加难看。
而随着催吐过程的进行,众人的心里也慢慢安定下来了。可见还是八爷手法高明,这不就是吐出来了吗?再加上大家慢慢地发现,貌似中毒的只有大福晋一个,于是许多与大福晋关系不亲近的人,就消退了恐惧之心,慢慢升起了那么一丝看八卦的意思。
这下毒的到底是谁呢?是直郡王后院的斗争?因为直郡王独宠大福晋一个,有那长年独守空闺的妾室终于狗急跳墙了?
第303章 二十三岁的夏末
端坐在大红色喜床上的八公主昆昆, 正是容颜最娇嫩的时候。每一寸肌肤都光滑得如同上等的珍珠一般,连开脸上妆的嬷嬷都感叹自己无用武之地。最后,竟是只画了眉、抹了些许胭脂, 便为公主盖上了盖头。然而即便是那浅浅的两抹胭脂, 也让嬷嬷想了又想,改了又改,总觉得这么一画,就将公主画俗气了两分。
妆上得浅,算是八公主这几天的不舒坦中唯有的一件舒坦事儿。除此以外, 那和硕公主的全套头面、那厚厚的好几层的华丽嫁衣,亦或者是册封礼、告别礼、祭拜礼, 与蒙古王公福晋的见面礼……林林总总没有一件轻松的。
包括现在坐婚床,虽然哥哥和额附都说她可以取下朝冠松快一下, 吃点东西垫一垫。但昆昆自己心里绷着一根弦, 也不觉着饿,只是让婢女拿热水来擦了脸和手,然后就借着屋里明亮非常的二十几根红花烛翻起公主府侍卫的名册来。这本册子还是经过册封礼后才真正到了她手上的, 但现在已经有分之一的页面用簪花小楷做了笔记。而眼看着公主准备加班,再将这些侍卫的家庭背景、身体素质、过往品性圈圈画画个几页,就听见门口有慌乱的脚步声。
这属实罕见。
昆昆第一反应是去摸她的小手铳, 却摸了个空,也是, 她一身大婚打扮,手铳还锁在小嫁妆箱子里呢。于是昆昆从墙上摸了把蒙古匕首横在身前,并令宫女嬷嬷们警戒。
传话的是一名公主府的女官,昆昆还有印象,是前几日册封礼上跟在她身后捧礼带的。不过此时女官完全不见当时的端庄得体、一步要走出两秒时间门的样子, 反而跪到门外的时候还绊了一下脚。“公主,前头宴席上有人……下毒。奴婢奉八爷口令,让公主不要入口任何吃食。”
昆昆闻言,在宫女嬷嬷的簇拥下,几步跨出房门。“有人下毒?八哥如何?额附如何?蒙古王公又如何?你且慢慢道来,总归一切有我。”
被公主这句“一切有我”所感染,女官找回了她原本的体统,条理分明地将大福晋中毒倒地一事如实说来。夏末的庭院里,女官的讲述伴随着蝈蝈的叫声,偶尔有一阵凉风吹来,拂过公主冷玉般的面庞和清纯忧郁的眉眼。
“苏鲁嬷嬷,夏磬姑姑,你们带上后罩房的那十二个宫女太监,去将公主府的所有客房收拾出来,以备不时之需。好在今日来客只有我和额附的近亲,公主府西路的进院子,加上花园的两间门院落,也勉强够用。实在不行,就拿前头偏殿来凑一凑,以叔伯们的辈分也是住得的。”
话虽如此说,但想来投毒案没查清,大部分人也没心思睡觉。就怕由老弱妇孺熬不住,总得先备上。大嬷嬷和大姑姑都是能办事的,二话不说就领了命,带着人手和牌子走了。公主从小用到大的人有近四十人,都是随着她的仪仗进了正院就再没出去的,可以说最清白,这一道命令下就去了小半。
不过昆昆并不是那种听说有刺杀,就恨不得自己周围人手越多越好的主子。真正习武的“保镖”在就行了,其他人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留下除了惶恐也没什么益处。昆昆转身回到屋里,从胸口摸出钥匙开锁,取出她的小手铳藏在身上,然后两步跨到梳妆台前,单手拿出口红纸放到嘴边,双唇一抿。
两秒补妆,又是一个气场全开的金枝玉叶。“走!府中虽有宵小,但作为主人家可不能一昧躲着。你们都是我最信任的人,都打起精神来,正是该你们挑大梁的时候。若有惜命不愿去的,现在就留在这里看洞房,别到了宾客跟前唯唯诺诺,反而丢了公主府的颜面。”
余下的两个嬷嬷连忙表态,愿意以公主马首是瞻,没有惜命的道理。嬷嬷们带头,底下之人即便有一二害怕的,也只能咬牙挺直了背。
昆昆赶到前头宴会场的时候,正碰上直郡王抱着大福晋想找个榻躺。昆昆庆幸自己前期功课做得好,至少脑子里有公主府的平面图,当即做主道:“关侍卫来,领直郡王一家、御医两人,还有定贝勒去银安殿东侧殿,那里炭火被褥都齐备。”
关侍卫被天降馅饼砸肩上了,他寻思自己虽然是个公主府卫队中的小头目,但应该还没到被公主记住名字的地步吧。然而这是重任,他只有心里激荡的份儿,于是干脆利落地喊了一声“遵命”,就目光炯炯地盯着刚刚被公主安排的人挪窝,生怕漏掉一个。
众人关注焦点的大福晋离开了,于是聚焦点就来到了乍然出现的新娘子身上。各张桌子上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又响了几分。“八公主是个能顶事的呀。”“明明长着一张可以靠男人吃饭的脸。”“早就听闻八公主美貌,今日一见,真如仙女下凡一般。”
昆昆就在两百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跟提着刀站在那里的四哥和额附见礼。
额附博贝继大婚仪式后再一次见到公主,还是一个表情比仪式上不知生动多少的公主,耳根已经悄悄红了。“公主来了,其实这里有几位哥哥帮忙,臣也能应付。”
昆昆摆摆手,笑道:“我同额附要担责的心都是一样的。”
博贝的耳朵好像更红了一些。
边上听得分明的四大爷“咳咳”两声,他新婚的八妹妹才将注意力转到他身上。“四哥,事涉大哥,恐怕牵扯不小。我的想法,是尽快禀报宫里,听皇阿玛示下。”
“为兄也是这个意思。”
于是昆昆立马从身后的宫女那儿拿来奏折和笔墨,又将额附的桌子上清空作为写字的地儿,刷刷刷地写起急报来。公主和额附联名了一封奏折;皇子们又联名了一封奏折。两封折子交给公主府长史,让他快马递交入宫去。
在等待康熙爷回音的时间门里,府中的搜查也没有停下,不一会儿,就有侍卫来汇报初步调查结果,根据兔子的喂食实验,毒是下在莼菜牛肉羹中。而因为莼菜煮汤不能煮老了,所以虽然是御赐,但采用的是御赐食材、在公主府加工的模式。莼菜是下午由内务府运到公主府的,因食材宝贵,能够接触到的就只有两名主厨和他们的六名弟子。烹饪亦是这八人。但再接下来分装入碗,涉及到的人就多了:洗碗的、管碗的、分装的、端盘子的……
昆昆令人搬来大椅子,请裕亲王和恭亲王两个长辈坐上首镇场子,然后是贝勒和四贝勒两个长兄。又邀请五贝勒发挥他的蒙语优势,和额附一道安抚蒙古宾客。她自己则是跟侍卫们交代道:“无论是谁,先找一间门空房间门关起来,不要给他们回房的机会。再就是堵上嘴,不要令他们串供。咱们先不必审什么,宫里兴许会有人下来。然而若是漏了人、或是被人钻了空子销毁了什么,就是公主府的失职了。”
侍卫们发现破案压力从自己头上挪开了,目标变小了,也松了一口气。公主府侍卫长,一个姓郎的正白旗青年朝公主单膝跪下,振声道:“谨遵公主令旨,必不辱使命。”这也是郎侍卫长第一次与公主见面。
“我身边四十人,自宫中出行,便入正院,论理嫌疑最小。然若有牵扯,也不用顾忌,只来禀告我就是,一体对待。”公主又道,这是表现了自己不徇私的意思。然后,昆昆公主一双水灵灵的眸子就去看镇场子的两位叔伯。
裕亲王福全连忙表态:“兹事体大,不能稀里糊涂办了。真有嫌疑,不管是谁家的奴才,都该审一审,有圣明在上,定不会冤枉了谁。”
恭亲王常宁顺着老哥哥的话接道:“公主身边的人都一体对待,谁摆谱还能越过今日的公主去?”按照他平日里的性格,该是有一肚子的浑话要骂的,如今这么老实,像是真有些被吓到了。
至于蒙古人那边,因为男女大防的缘故,基本没有超过前殿的活动范围。尤其蒙古人服装头发特征还是挺鲜明的,下毒可能性很小。但也要打个招呼。于是就由额附博贝出面,将刚刚公主和两位叔伯亲王的话传给蒙古王公们,让他们自己掂量着看。
总之,几个皇家人坐在上首主持大局,周围又全是一脸肃杀的公主府侍卫,场面彻底安定下来了。
宫里的反应也挺快的,大约康熙爷也在等着公主府婚宴的消息,却不想来的不是谢恩折子,而是有人在御赐菜品中下毒的打脸消息。于是雷霆震怒下,御前侍卫就带着刑部大理寺的刑讯专家来了公主府。
看看时间门,距离消息发出去不过一个多时辰。而此时,所有经手过那道莼菜牛肉羹的人员,都已经看押完毕,其中包括一具已经服毒自杀的小太监尸体。
第304章 二十三岁的夏末
月亮已经越过了天顶。若有打更, 这时候已经是三更了。而再过一个时辰,就是起床准备早朝的时候了。
然而公主府依旧是灯火通明的样子,摆在第二进正殿和正殿前的一切席面都按照事发时的原样放在原地, 包括直郡王大福晋所在那一桌的杯盘狼藉、碎碗残瓷。不过在场的贵宾们已经挪去了客院休息, 于是现场就像是觥筹交错的婚宴进行到一半,所有人凭空消失了一般,大红大金中有着说不出的诡异。
裕亲王福全到底是个靠谱的长辈,一直镇场到宾客走完之后才去休息,与被“三贝勒、四贝勒、八贝勒汤碗中也查出了同样毒物”的消息吓到瘫坐的常宁形成鲜明对比。
福全像是一夕之间老了十几岁, 目光中除了沧桑悲痛外,还有两分茫然。“倒是苦了公主了。”他拄着拐杖撑起身子, 另一只手摇摇晃晃地拍了拍八公主,或者说和硕安靖公主的肩膀。不过男女有别, 来自这位二伯的安慰也就是轻轻两下就松开了, 昆昆却从中感受到了眼前这位老人心里的沉重。
昆昆绝美的容颜即便是熬夜也没有减损丝毫。“哥哥嫂嫂生死一遭,才是大受苦。相比之下,我不过做些小事, 难以弥补因为我的过错而让长辈兄弟所受到的惊吓。”
额附博贝跟公主站在一起,此时也顾不得羞涩,只抓着公主的手安慰她:“皇上明鉴, 公主府一切都由内务府操持,公主又做错了什么呢?便是有错, 也是臣迎娶公主做得不周到不仔细的错。臣这就给皇上写折子请罪,一定不会牵连公主。”
他这副实心眼的样子让原本只是跟福全说场面话的昆昆险些绷不住,小嘴角轻轻翘了起来。“呆子,夫妻都是一体的,哪有你认了罪就不牵扯我的道理。”要是没有长辈在跟前, 她就要把这话说出来了。
不过长辈在跟前,有些话就不用公主自己说了,福全先教他了。“额附对公主一片忠心,甚好。然此事让皇上发落就是。”看看甜甜蜜蜜的新婚夫妻,又想想那不省心的下毒之人,福全眼中的欣慰一闪而逝,恢复了沉痛和茫然。“怎么就到了这个地步呢?”
当初先帝去世,福全作为活下来的长子,主动推辞了皇位,于是康熙爷登基后,一向厚待兄弟们,各个封了亲王的,堪称和平接替皇位的典范。当然中间有权臣擅权和智斗鳌拜的情节,但就康熙和福全这一辈的皇家兄弟来说,是真的兄友弟恭的。怎么到了下一辈,会为了皇位斗到这般同室操戈的地步呢?难道继续演变下去,要重蹈前朝八王之乱、靖难建文的惨事吗?
福全是佝偻着身体走的,看他的样子,即便是软塌高枕,都无法抚慰这位老亲王受伤的心灵了。
风吹过红毯和华丽的杯盘碗筷,吹动斟满的酒杯中仿佛琼浆一般的液面,也吹动红色的桌布令其形成一道道缥缈的波纹。“夜间好像有些凉了。”昆昆朝额附笑了笑,“我觉得请罪折子还是要写的,尤其要夸一夸侍卫们的恪尽职守。该罚的当罚,但若是牵连得太多了,你我脸上也无光。”
博贝看着巧笑嫣兮的新婚妻子,心口砰砰地跳:“公主说的是,要是自己的心腹都保不住,以后也没什么威信可言了。”
见额附的反应这么合拍,昆昆的心里就安定了些许,恍然觉得在婚宴上经历了这么一件糟心事,好像也不是全然的灾难了。患难见真情,患难也见心性本事。事业心的八公主拉着额附在诡异的婚宴残局中,就着大红灯笼大红蜡烛的光打草稿,反复换位思考着,怎么能将请罪折子写成保住自己心腹的模样。两人都是一身婚服大装,头上身上重得很,但兴许是年轻,也兴许是精神高度活跃,所以提笔写字的时候也不觉得累。
正热火朝天的时候,边上传来八贝勒的声音。“怎么就在露天的地方写字?也不怕冻坏了身子,去屋里多好?”
昆昆提着笔扭头:“哥,大嫂怎么样了?”
“不太好。”八贝勒摇摇头,“毒药有些凶猛,已经损伤了根本。”
这下小公主也顾不得写她的折子了。“怎么会?以哥哥的医术也救不过来吗?”她脱口而出这句话,然后才发现亲哥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阴沉,那种隐隐的杀气是她从来没有见过的,以至于让她心肝有些发颤。“哥?”
八贝勒苦笑了一下,这个苦笑驱散了他脸上的阴影,仿佛刚刚那个想拔剑杀人的男人是昆昆的错觉。“你哥哥又不是神仙,怎么……能救所有人呢?此毒凶猛,那服毒自尽的小太监,不过是抬出两道门的功夫,就咽了气。”
昆昆沉默了,她想到这么霸道的毒药,也同时下在了三哥、四哥和八哥的汤碗里。她想关心一下八哥的身体有没有不适,但想到他就站在这里,仿佛也是一句废话。想了一圈,最后竟然只能问一句没情商的话:“大嫂会怎么样?”
八贝勒摇了摇头,好一会儿,他才说:“你先跟额附回去睡一会儿,总归牵连不到你身上的,你只要保重自个儿就行了。”
他没说的是,毒药的检测结果出来,三贝勒直接吓得摊在了椅子里,他是继老大之后第一个拿到有毒汤的,要不是觉得烫多搅了两圈,这会儿他也中招了。三爷自己可是个莼菜爱好者,大福晋倒地的时候,那汤勺都贴上他嘴皮了。这可真不怨老三胆小,谁都得给把魂给吓跑一半。
四贝勒也是心惊肉跳,他也是差点喝了的。而四福晋更是眼睛一闭昏了过去。
到了八贝勒这边,云雯差点给闺女身上掐出道红印子。也就景君是个成人心的好孩子,不然得嚎上半夜。
差点中毒还只是个开始,后面要自证清白才是一件长久的折磨。这个下毒名单几乎是把潜在的夺嫡名单的公开了,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太子。太子肯定申辩太明显了,不是自己。那么在多疑的帝王心里,可能性就很多了。是老大自导自演?还是底下的弟弟们一箭双雕。如果老大和太子都不行了,谁收益最大,可不是老三、老四往下排吗?
那么老三、老四、老八这几个的汤碗里也有毒,是不是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是不是就想凭此摆脱嫌疑呢?尤其是老八,他的座次靠后,其实相比老大、老三、老四并不是很危险,大概率他的汤碗上桌的时候,前头已经有人毒发了,他就可以顺势不喝毒汤。当然,八贝勒也可以申辩他不会在亲妹妹的婚礼上搞事情,但保不准又是个反向思维呢?
再或者,就是没有拿到毒汤的老五、老七、老十?亦或者更小的,但这些人有这么大能量去弄如此奇毒吗?
如今看来,就是人人都有嫌疑,又人人都能为自己申辩一二。若能找到决定性证据指向幕后真凶也就罢了,若是找不到,那牵连起来,真就是一场要把整个朝廷掀过来的夺嫡大案了。
可那小太监死得如此干脆利落,八贝勒对于三下五除二找出幕后主使并不抱太大希望。皇家的审讯手段固然高明,然而动手之人也不是等闲之辈。
“哥,哥?那你怎么办?不牵连我,但已经牵连了哥哥了。”八公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八贝勒从思绪中回神,朝妹妹笑了笑:“既然看得起我,我也只能招架了。但是这是皇子之间的事,你不要进来,你在外头好好的,就是我和十五最好的后援。”
昆昆不甘地咬了咬嘴唇:“我知道了。”
八贝勒牵起妹妹的纤纤玉手,昆昆已经长成大姑娘了,手指不再是小时候肉嘟嘟的样子了,变得纤长优雅,指甲上还涂了红色的蔻丹。八贝勒又抓起额附博贝的手,将妹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公主就交给你了。如今皇家兄弟这样,你也见到了,少掺和我们家的事,安抚好归属你的部族。一定要保公主平安。”
这是要让妹妹妹夫远走,自己单打独斗的意思。博贝眼里含泪:“哥哥所托,博贝一定不惜性命保护公主。”这次没有说君臣,而是跟着昆昆一起叫了“哥哥”。
八贝勒点点头。他看着妹妹一身嫁衣,与妹夫手拉着手,消失在黑夜中。红色的灯笼蜿蜒,照不清亭台楼宇间的人影。
他不能在外头久留,显然有皇帝的眼睛在盯着他。八贝勒朝那名陌生的官员点点头,转身回了自己分到的偏殿。房舍紧张,他和福晋、景君,连同四个丫鬟、两个嬷嬷、周平顺并两个小厮,都挤在两间屋子里。还有赶车的车夫和一个粗使跑腿的,本该在马房等着,这会儿也不知道在哪里。
他回屋的时候,景君小格格已经睡着了,在床上捏着小拳头,被两个嬷嬷一前一后守着。有一个丫鬟在门外烧水,一个丫鬟在给云雯揉太阳穴。两个小厮见主子和周平顺回来,立马从墙角走出来接外衣。而一件可以披着睡觉的常服,已经由福晋收拾了出来。
夫妻俩对视了一眼,好像没什么可说的,该说的,该担忧的,方才都说完担忧完了。
“睡一会儿吧。”八爷跟福晋说。
云雯点点头,让烧水的丫鬟进来,用热水擦了脸和手。两人换了常服,上到景君所在的那张床上,一左一右将小丫头夹在中间。
“公主最无辜可怜,大喜日子遇到这样的事儿。”云雯一边给闺女掖被子,一边说。
“她也长大了,能担起来。”
“爷准备什么时候去宫里请罪?”
“我是弟弟,总要等哥哥们先动的。”
第305章 二十三岁的秋天
七月二十六日, 太阳升起来了。这注定是一个肃杀的白天,昭示着康熙四十二年的秋季提前到来。
午时,直郡王胤禔入宫叩阍, 除郡王顶戴, 痛哭流涕以问太子罪。
随即,闭门多日的毓庆宫宫门大开,皇太子胤礽亦到乾清宫前除冠长跪,以太子之位发誓八公主婚宴投毒一案与自己无关。直郡王激愤之下欲击打太子,五、六名御前侍卫齐上才将其制服, 上命将直郡王捆缚,看押于偏殿。
未时, 和硕安靖公主及额附博尔济吉特·博贝请求入宫,上不允。
同时, 诚贝勒胤祉、雍贝勒胤禛、五贝勒胤祺、七贝勒胤祐、定贝勒胤禩请求入宫, 上留中不发,急召裕亲王福全入宫,密谈许久。
申时, 上用膳,邀裕亲王同席。裕亲王所用甚少,上召太医。
酉时末, 允诸皇子入宫。自诚贝勒往下至十四阿哥,凡列席公主婚宴者俱跪乾清门前。
但是皇帝没有见这些皇阿哥, 也没有让人给他们传半句话,就让他们跪着。而到了夜里亥时,拿到第一手调查结果的皇帝,秘密离宫,来到宗人府关押索额图的牢房。相比于刑部大牢, 宗人府牢房的条件没有那么苛刻。什么潮湿阴暗的地牢,满是污泥的地面,开始发烂的稻草……这些东西是不该出现在宗室成员禁足之处的。不管怎么说,被圈禁了,也是天家的血脉。
所以,眼前的这件牢房,地面是青石铺成的,石块和石块之间严丝合缝,窗上的铁栏杆干净利落,而同样干净而厚重的,还有进入时的那扇铁门。房间内有一个恭桶,在圣驾进入之前,还有专人将这恭桶取走了,因此除了靠近犯人索额图时能闻到他身上的馊味和血腥味外,牢房里并没有多少异味。
康熙没有坐,就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索额图,他头发散乱几乎遮住脸,墙上连出四根粗大的铁索,分别拷在他的四肢上,虽然铁链很长,可以让他在屋里活动,但这样的重量加在一个老人身上,显然给他带来了巨大的负担。比如眼下,索额图是坐在床板上的,床上还有一床说不上干净也说不上脏的棉被。但是索额图没有躺下,因为躺下的姿势会绷紧他左脚脚腕上的铁索,从而给皮肤磨出血。事实上,索额图四肢拷铁索的地方都已经磨破又结痂,已有没好全的地方在化脓。
房间还算宽敞,有普通牢房两三个这么大。不过再宽敞,对一个举手投足都要忍受痛苦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意义。
康熙走了进来,他说话的声音在墙壁和铁门之间引起回声,显出一种空旷的阴森感。“往直郡王和三个封号贝勒汤中下毒,你指使的?”
索额图抬起他苍老的脸,透过散乱的白发,好像依稀还能看出往日朝堂上的影子。“什么?下毒?”他声音嘶哑,说话也很慢,就像是很久没跟人类说话了似的。然后索额图的眼睛亮了:“直郡王,死了?”
康熙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毒汤被直郡王福晋所喝,目前生命垂危。直郡王和三位贝勒均无恙。”
残酷的事实像是抽走了索额图的理智,他睁大了眼睛,仰头长啸:“苍天啊——不佑啊——”苍老的声音极端刺耳,仿佛一只老鬼在哭泣。
皇帝的脸上露出一丝厌恶:“索额图,你大胆!谋害皇子,藐视圣恩,不怕朕灭你三族吗?”
“哈哈,嘿嘿。”索额图收了啸声,仿佛疯了一样嘿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又被铁索的重量带着左右摇动,“不是我下毒,我怎么下毒,嘿嘿,不是我下毒我也想让直郡王死。”
“你和老大不共戴天,朕知道已久。但老三、老四和老八又碍着你什么了?”康熙没有理会索额图的否认,也没有因他的疯癫举止而有所动容,只是继续发问。
索额图拖着锁链走向康熙,铁索与青石地面摩擦,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他没有距离感,就瞪着一双乱发间的血丝眼睛一直往前,甚至走进了帝王一米之内。侍卫要上前阻拦,被康熙不露声色地挡了回去。
于是两人的距离近到咫尺,彼此对视着。
索额图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皇上——好会装傻啊。”
“不比索相会装疯。”
“哈哈,嘿嘿,嘻嘻。皇上要臣疯,不疯也疯;皇上要臣不疯,疯也不疯。哈哈。灭三族?臣!还!有!三!族!可!灭!吗?!难道你不是已经抄了我的家?恐怕就连杀我儿子的圣旨都写好了吧!赫舍里家!奉先帝托孤之命,勤勤恳恳,至今四十年。鳌拜的时候,我阿玛处处为你周旋,熬干了心血而死;你想要不受人所制的皇子,有赔进了娘娘一条命。结果呢!常泰,太子的舅舅,承袭不过一代的承恩公,因为多看了一封折子,就被你逼迫而死!赫舍里家,除了我这个被你圈在这里的老不死,还有人吗?!鱼死还有网破,臣恨皇上,还要什么理由?要理由,被你扔给太子当狗,当了三十年算不算理由?!”
“哼。”康熙鼻孔中发出一声冷笑。“不给太子当狗,难道你想给太子当主子?”帝王幽幽的声音,在牢房中,显出金銮殿上从未有过的阴森和刻薄,“索额图,你配吗?你不过中人的才干,年轻的时候尚有一把力气,到了北伐葛尔丹时,就连听了炮声,都能让你屁滚尿流了。打台水弯郑氏的时候,你拖后腿;三藩之乱,你差点失了半壁江山!然而朕还留着你,让你当了这么多年的大学士,不!就!是!让!你!给!太!子!当!狗!吗?!但就这点奴才都能办的事,你给朕办得一塌糊涂!耗了江南十年银两给你们这群蛀虫,让你平衡局势,就给朕平衡了个这个?!”
从能力角度的全方位打击,让索额图不可置信地曲下了膝盖,他仰头看着俯视他的康熙,像是死死盯着流逝的江水。“在皇上……心里,臣……就是只能结党……平衡局势?”
“不然呢?”康熙冷漠地盯着他,“你能办什么实事?”
“臣这些年……举荐的大儒才子、清官名流,就一个人才都没有?”
“哼,什么拥护正统嫡出的大儒,不过是可以用来写文章拍马屁的玩意儿,也就你喜欢。”撕下了礼贤下士的面纱,康熙的目光冷漠而阴鸷,“今日来,还算能听你装疯卖傻说段真心话,那朕也回报你一句真话。你本就是朕拿来平衡朝政的,但你想要的太多了,平衡朝政不好用了,你就该死了。”
索额图弯曲的膝盖已经碰到了地面,他的头也垂了下去,面容被乱糟糟的头发所覆盖,整个头颅,仿佛一个已经放久了发芽了又风干的土豆。
“这句话……皇上去年德州就想跟臣说了吧……”他喃喃地说。
康熙看着他颓丧的样子,怒火也渐渐散去了些。“朕后悔当时没说。”
“皇上怎么会当时说呢……哈哈……皇上还要先剪我的羽翼啊……然而你想要尽善尽美,游刃有余,没想到有今天吧……哈哈……被看不起的小人临死反扑……乱心已起,疑心已生,看谁能善终……哈哈……”
帝王怒火再燃,一脚踹在索额图的心口上,直将他踹倒在地。索额图在地上移动半米,铁索发出“哗啦啦”的响动。“咔嚓”,也许是脱臼的声音,也许是骨折的声音。
“今晚朕没有来过,你们知道该怎么做。”皇帝跟宗人府狱卒说。
所有的狱卒都蜷缩在地上,好像不去看皇帝,就真能当一个一无所知的局外人似的。
太阳再一次升起,是七月二十七日。阳光洒在乾清宫金色的瓦片上,说不清是阳光给了瓦片镀上了金色,还是金灿灿的琉璃瓦为阳光增添了光辉。
跪了一夜的皇子们膝盖已经没有知觉了。虽然大家生在这个时代,都是跪习惯了的,给死去的长辈守灵的时候也不是没长时间跪过。然而那时候好歹能借口出恭起来活动活动,且还有个垫子。当然长跪的条件艰苦也不是最主要的,心理上的压力才是大头。每个人心里都在转着腹稿,寻思着种种真相以及种种可能的问询。
圣驾是从侧门进来的,皇帝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那一件青黑色的龙袍。围在皇帝身周的,都是大家眼生的侍卫,不是御前常见的那种满洲大族子弟。还有一名宗人府制服的人。
兄弟们神色都是一凛,被黑眼圈包围的眼珠子里,多少都带上了复杂和探究的神色。
“皇阿玛,是索额图下的毒吗?”八贝勒第一个出声,说出了大家心里的猜测。
康熙冰冷的目光扫过来,沉默而压抑的氛围笼罩在所有人的头上。这种仿佛择人而噬的毒蛇的目光,陌生得让每一个儿子都如锥冰窟。
“老八,朕只问你一件事。”他居高临下,语气木然到恐怖,“你有没有故意在施救时拖延隐藏,致使大福晋不治,以挑起老大和太子的正面冲突?”
第306章 二十三岁的冬天
康熙问话的明明是老八, 但是三贝勒像是自己被皇帝的死亡射线所注视着,身体已经开始微微发颤。而同样的压力和状况,也出现在好几个皇阿哥身上。十爷想要开口替他八哥申辩几句, 被后面的十三阿哥给戳了一下。十阿哥就这么一犹豫,八贝勒就已经开始对答了, 且是声音颤抖的那种:
“我……故意不救被毒的大嫂?”这个疑问的语气中充满了三观被震碎的不可置信, 八贝勒再抬头的时候, 眼眶已经红了,“这不是我第一次摸被毒之人的脉,这不是他赫舍里第一次下毒!皇阿玛!上一次!儿臣做了整整一个月的噩梦!我一直记到了现在!!”
兄弟们都震惊了, 愣愣地看着老八。不是因为老八话里透出来的信息,而是在万岁爷如此冷酷的高压下,八贝勒的音量居然还能越抬越高。虽然皇阿玛这话问得确实又诛心又过分吧, 但是当面顶起来, 这这这……
三贝勒背也不直了, 一副准备等狂风暴雨来临时自保的防卫姿态。四贝勒和五贝勒已经动了脚趾,随时准备着求情。而跪在老八周围的几个, 老七、老十二,已经准备去捂老八的嘴了。但是无论是老七还是老十二, 都没有八爷的上半身挺拔, 更没有能拉动八贝勒的臂力。所以八贝勒的应答还在继续, 他红着眼,直着背,音量虽然已经恢复了正常,甚至比平时更轻一些,但他的话,却像一颗颗落入沉湖的顽石。
“皇阿玛现在问我, 我是不是……故意不救被毒的大嫂?”他没有眨眼,两道泪水却是沿着脸颊滑落,“您再问一遍吧,皇阿玛,儿臣好像是听错了。您再问一遍,儿臣就回答……”说到最后,声音已经轻到听不见,但他全程都没有将和康熙对视的视线移动半分。
天家父子俩对视着,像是一种无声的比拼。最后,是康熙先将视线移开了。龙靴踩着沉重的步伐,跨入了乾清宫的宫门。
“公主婚宴投毒案,系心怀不轨的前明余孽所为,主犯从犯共七人,将于明日午时凌迟处死。索额图已于前些日子死于宗人府中,勿要再提。”
日升日落,月圆月缺。就像冬天将秋天抛在了后面一般,众人也很默契地将这桩投毒案抛在了话题之外。至少在公开场合,是再没有人提起这桩案件与皇子们之间可能的关系了。反正在场面上,都是前明余孽在作恶。至于为什么前明余孽只投毒了直郡王、三贝勒、四贝勒、八贝勒,单单把中间的五贝勒、七贝勒给漏了过去,那就只有前明的列祖列宗知道了。
只有直郡王还抓着这件事不放。大福晋到底没有撑到这一年的冬天,或者说,自打中毒那一天开始,她就没能从床上起来。虽然意识清醒,但肌肉却使不上劲儿。八贝勒的那一缕真气能够保护了她的心肌,不至于因为心肌罢工而当场毙命,但是外周的肌肉却是没法救的。
于是大福晋在最后的一个月里安排好的两个女儿的嫁妆,拉着两个儿子千叮咛万嘱咐,最后随着病情的进展,呼吸相关的肌肉比心肌更早停止了工作。
直郡王几乎发疯,一度试图抱着大福晋的尸体去叩阍。最后是老三、老四、老五,加上雅尔江阿、富春等几个宗室堂弟把老大给拦了下来。直郡王就抱着大福晋的尸体,脸上的每一块肌肉都在抽动:“我不服,我真的不服!他要我们死,我福晋死了,他还稳坐毓庆宫的太子宝座,凭什么?!凭什么啊!”
论起关系来,早就跟直郡王保持距离的亲弟弟们,远不如雅尔江阿、富春这样的堂弟跟直郡王走得近。尤其雅尔江阿这个新继位没多久的简亲王,简直是老大的亲弟弟。此时他就趴在老大耳边痛哭道:“大哥,你清醒一点吧。是前明余孽投的毒,索额图也早就死了,太子在宫里出不来,不是他。”
“不是他,那是谁?”直郡王脸上的肌肉不抽了,变成了一种冰冷的麻木和冷笑,“真是爷的哪个好弟弟?”
他小心翼翼地把大福晋的尸体放到白绸环绕的床板上,抚摸着尸体的脸庞,又落下几滴泪来。然后他才直起身体,越过弟弟们朝门的方向走。八贝勒头顶戴白,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一张椅子上。
直郡王就在八贝勒跟前停了停。“老八,你说,爷的哪个好弟弟,有这样的能耐?”
八贝勒抬了抬眼,同样是一脸麻木。还没等他说话,直郡王就“哈哈”了两声,自顾自地踏步往外走去,“不是他?真当人都是傻子呢。”
不过直郡王没有像大家所担心的那样不管不顾跑外面大吼,也没有直接冲进宫去找太子抵命。大福晋留下的四个孩子把他给劝了回来。即便直郡王坚称大福晋是因太子投毒而死,是个人都已经知道了,但只要没真的闹到场面上,人人都想压住这块遮羞布。
已经被推到风口浪尖上的几个皇子,都在加强府中的防备,各府拔除的钉子隔三差五就有被报到内务府的。即便是没有被投毒的皇子,也杯弓蛇影起来,人人都想自保。皇子们想自保,自然有人投效。几乎是眨眼间,在直郡王和太子为首的两大派别之外,各个皇子的势力也都摆到了明面上。
但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事态发展,会引来乾清宫什么样的反应。于是无论是皇子们自己,还是朝中官员们,一个个堵起嘴来不谈论有关皇子的半个字,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火山喷发的到来。其实不过是掩耳盗铃罢了。
从直郡王府吊唁出来,十阿哥有些忍不住,偷偷跟上一脸沉重的八贝勒。“嗐,八哥。老大难过也就算了,怎么你也一脸死了福晋的表情——好好好,我不说了,是我说错了。”
但十阿哥心里跟猫抓似的,讪讪地跟了两步,又忍不住凑上来咬耳朵说悄悄话:“八哥,那啥,真是索额图做的啊。我看那前明余孽,也有鼻子有眼的。”
八贝勒叹了口气,没有再次甩开这块狗皮膏药。“冲着皇家用烈性毒药的次数屈指可数,但是办法这东西,有用就行,不在乎精巧或者显示自己高明。我问你,你要是有见血封喉的毒药,是直接用在你敌人身上,还是用在自己身上去栽赃你的敌人?”
十阿哥的眼神变了。“八哥,这就是你不厚道了,弟弟在你眼里有那么傻吗?都见血封喉了,还用在自己身上栽赃敌人呢,那小爷要是死了,这敌人就是被定了凌迟大罪,对我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八贝勒继续往前走。
“哦——我知道了。那毒药厉害非常,连八哥都没能救下大嫂,不过多续了两个多月的命。那用在旁人身上,当然是立即毙命的。八妹妹婚宴当时,一桌子上坐的都是福晋和孩子,哪怕自个儿不喝汤,也保不准一个错眼孩子喝了福晋喝了,也没准被人盯着说是御赐不得不喝呢。所以下毒之人绝不会将毒下在自己汤碗中的,赌不起这个意外。那就压根儿没有什么下毒自己碗里以洗清嫌疑一说了,老大老三老四,还有八哥你,都是清白的。”
“嗯,还不算太笨。”
十阿哥越琢磨越觉得头脑清明:“哎,那就最直接的,就是太子和索额图他们。毒药很厉害,真能把你们都一锅端了,皇阿玛除了太子就没人挑了。十三、十四到底还是年纪小。等等,皇阿玛……”十阿哥睁大了眼睛,他想到了一个非常恐怖的可能性,若是在老大老三老四和老八被一锅端的同时,皇阿玛也中毒了呢?
那岂不妥妥是太子登基的结局?
十三、十四再怎么未来可期,那也是刚刚大婚的光头阿哥,门下连个佐领都没有。
“别看我。”八贝勒制止了他将来开口的话,“宫禁森严,有或者没有,我也不知道。”
“哦。”十阿哥耷拉下脑袋,“小爷突然觉得有些失落,小爷这么个贵妃之子,钮钴禄家的外孙,真的没被某些人看在眼里呀。”这老大老三老四老八一锅端的时候,竟然不捎带上他,跟老五老七一个待遇了吗?难道是因为福晋是蒙古人的缘故?
八贝勒呼噜了一下十阿哥的脑袋。“想什么呢?这样不好吗?平平安安的,贵妃娘娘在天有灵,也会欣慰你没有遭遇投毒一事的。”
提到贵妃娘娘,十阿哥脸上的郁闷退下大半,他笑起来露出两个酒窝:“倒也是——哎,八哥,我又画了一册显微图,我发现好多细胞里都有个深色的核呢。回头我找两个洋人,让他们给我写个什么……论文,也让我当一回文化人。”
提到洋人,八贝勒也想起来了一桩事。“老九说今年能回来过年。”
果然十阿哥更高兴了。“九哥可算是回来了!”他振臂欢呼,“我这就去订席面,九哥这次在草原上应该吃够了牛羊肉了,给他订烤鸭,订淮扬菜,还有粤菜的早茶,我记得九哥就好这一口。”
看着老十一脸欢快地带着小厮小太监,沿着巷子往前跑去,因为大福晋去世而全身笼罩着阴云的八贝勒,也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来。
十阿哥二十一岁,虽然已经是两个孩子的阿玛了,但偶尔还是像个孩子似的。而同样二十一岁的九阿哥,在外面漂泊了两年,跟鄂罗斯人一寸一寸地争夺贝加尔湖区域的边界线,跋涉在西伯利亚的严寒里一块一块地敲下界碑,如今终于功成而返,不知道如今回来,是否还有曾经不稳重的淘气模样。
第307章 二十三岁的冬天
九贝子爱新觉罗·胤禟, 如今是一个留了细细两撇八字胡的男人。他虽然还没到理应蓄胡须的年纪,但是出门在外与洋人打交道,为了显示自己的老成不好糊弄, 于是特意留了这两缕。恰好这样的八字胡在洋人中也有,于是便一直留了下来,甚至他提前留胡须这事儿, 还得了皇帝的特许。“既是公事所需,便留着罢。”
明清时期的男子, 多是过了三十岁才开始蓄胡子的。民间也有“父母在,不蓄须”的说法。满族入关多年, 受到汉族风俗礼仪影响越来越深, 所以有此特许。
胤禟从宫里交了差出来, 第一就是兴冲冲往他八哥府上去。胤禟的九贝子府位于铁狮子胡同,就是八贝勒府南边的邻居。胤禟扣门前还理了理自己漂亮的胡须,决定给八哥一个惊喜, 结果只惊到了门房。
“九……爷?哎呀,九爷如今仪表更威严了,小人差点不敢认。”
九贝子得意地挑了挑眉:“八哥呢?快去通报八哥,说小爷回京了。”
“哎呦。”门房露出一个夸张的惋惜表情, “九爷来得不巧,我们主子去八公主府上了。”
九爷皱了眉头, 看了看天色。天上正在飘小雪,且时间已是西洋钟的晚上七点, 冬季的天都黑透了。这个时间点去八公主府上?不是贵族阶层正常待客的天气和时间啊。
“莫不是你个老奴在哄骗我吧?”
“哎,小人哪敢啊——”
“是八姑姑身体不舒服,所以阿玛才匆匆忙忙出门去的。”一个稚嫩的奶呼呼的声音说。
九爷低头一看,就看到一个穿得毛茸茸、圆滚滚的的小不点, 从门房后头探出脑袋。她头上红色的小饰品是樱桃的形状,卡住两缕短短的胎发,身上的小夹袄也是红色的,仿佛冬天寒冷雪夜里一颗甜滋滋的糖葫芦。而在小姑娘身后,呼啦啦一长串的婢女和嬷嬷。
“哎呦,这小模样长的,不会就是景君格格吧。”九爷心都快被甜化了,刚刚还耀武扬威的语气瞬间转变成了哄小孩的软声软气,同时他还在仆人提着的袋子里掏啊掏,掏出一块贼大的黄金小马驹,眼里身上都用金丝盘出纹路,又镶嵌了宝石的那种。
“知道我是谁吗?猜出来了这匹黄金小马,就是景君的了。”
小格格手扶着门框,保持着探出小脑袋来的可爱姿势,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眨了又眨。
“哈哈,猜不出来吧。”
“我猜,是九叔。”
九贝子差点一个趔趄。“哎呀。”
“对了吗?是九叔吗?”
“咳,咳咳。”九爷咳了两下掩饰尴尬,“不错不错,是不是你阿玛给你看过九叔的画像啊?”
小宝宝摇摇头,一本正经地解释:“没有啊。是因为你系着黄色的腰带,黄色的腰带都是叔叔伯伯,但是我没见过你,那就是九叔了。”
“你好聪明啊。”九贝子蹲下来,把黄金小马塞给小丫头,又刮刮她的鼻子,“哎呀,要不是个子小小一个,我差点以为是三四岁的孩子了。”
“景君很聪明,景君会背诗。”小丫头努力踮着脚尖,“额娘说,过年,就三岁了。”
“哦哦哦。都三岁了呀。”九贝子忍不住有些感慨,他离京都这么久了,之前还不觉得,只觉得紫禁城还是那个紫禁城,直到看见景君,才有种物是人非之感。
“九叔九叔。”小女孩儿拉着九贝子的衣服下摆,“我背诗给你听啊。”小丫头努力背书,已经把《千字文》和《百家姓》都背了下来,成功进阶到唐诗的领域。可惜,说好了秋天就带她出门显摆的阿玛,因为大伯母中毒一事又反悔了。“我倒是愿意带着你,可惜现在京里众人都很难过,没有人能听景君背诗呢。”
作为两世为人的大宝贝,景君听话懂事,没有闹腾。但是她到底是有些失落的。想把自己的名声打出去,不做后院那种可有可无的娇小姐。可惜第一步就遭遇挫折。这会儿遇到了传言中跟自家阿玛很亲厚的九叔,忍不住就想显摆一二。
九爷正是觉得有趣的时候,刚想答应,就看到了后头嬷嬷快要杀人的目光。“呃……”
“格格,这会儿天冷,咱们快回屋吧。九贝子也不能一直在门外等着不是?”
景君:“哦。那九叔快进来吧,进屋景君背诗给你听。”
九贝子这才想起来他是来找八哥的。“不了,既然八哥不在,我就先不进去了。串子,将爷给八哥八嫂还有大侄女准备的那车礼留下。”随着九贝子的这句话,就有几个走商模样的随从,动作干练地将一辆装满箱笼的货车固定下来,轮子前放了楔子,又将马缰给牵牢。
八爷府上一向是不怎么收礼的,但九爷毕竟是不一样的,算半个自己府上的人。于是在禀告过八福晋之后,就来了好几个家丁帮着搬箱子。总共十二个大箱子,没几下就搬完了。
而这时,重新梳好了头的八福晋云雯,也在婆子丫鬟的簇拥下,来到了门口。景君格格缩了缩脖子,喊了声“额娘”。
云雯敲了敲闺女的脑门:“怎么跑门口来了?你也不怕冷?”
闺女道:“我本来在采桂花雪的,是九叔声音太大了,我才过来的。”
“这季节哪还有桂花?”
“花虽然没有了,树枝也是香香的。”
八福晋瞪了闺女一眼,暴力结束这个话题:“你该睡觉了。不睡觉跑出来的小孩会生病。”不过九贝子在,云雯也不好直接将景君撵走,只让嬷嬷用一件厚斗篷裹着她,抱在怀里。
“九弟不进来坐坐?”八福晋跟九爷客套道。这个点睡觉早的人都歇下了,也就九爷登门是个没分寸的,这也是老八和老九亲昵的缘故。
但介于现在八爷府上只有女眷,老九还是很自觉地摆手:“不好打扰八嫂和大侄女休息,我自去寻八哥去。”
“九弟带了许多礼物,不招待一杯茶水做嫂嫂的心里过意不去。秋卷。”听到召唤的秋卷姑姑,用托盘盛出一个行军常见的皮水袋,当然比真正行军的皮水袋要干净精致不少。九爷一入手,就觉得手心一股暖烘烘的感觉,显然里面的液体是热的。他也不见外,拧开皮水袋对嘴喝了一口。
“呼,这热乎乎的奶茶,还是八哥府上这个味儿。”
“今日晚了,改日满汉全席招待九弟。”
“好说,哈哈。那我去了。大侄女,回头再见啊。”
景君在奶妈怀里挥挥小手:“九叔再会。”
九爷的马车比货车走得快,既然卸下了一车礼物,整体速度就快了不少。可惜他离开京城太久,不认得去新建成的八公主府的路,只能转头去京兆府衙门抓了个看门的带路。等抵达八公主府门前的时候,刚好看见他心心念念的八哥带着小药箱出来,登上了绣紫藤花图案的马车。
“哎,八哥。”
第308章 二十三岁的年底
“哎,八哥。”
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马车的八贝勒回头,约莫花了两秒才将眼前这个更加瘦高且留了胡须的男子,与他记忆中的老九联系起来。
“九弟!”
九贝子的马车嘚嘚地靠上来,还没有停稳,老九就从马车上跳了下来,颇具有德意志地区风格的长披肩,在空中划过一道夸张的弧度,转而就朝八贝勒扑了过来。
“八哥!”“九弟!”两人抱在一起,相互拍着对方的肩膀和后背,转而发出爽朗的笑声。
待到从兄弟重逢的喜悦中缓转过来,九贝子才注意到门口送行的驸马。若是以老九本性中的傲慢来说,一个外蒙的贝子还不够让他堂堂皇阿哥去折节相交的;不过在外面吃到的教训多了,身上又担着理蕃院的活儿,老九行事自然就要圆滑上两分。
“是和托辉特部的博贝贝子吧,久仰。”
双方爵位级别一样,但博贝可不觉得这位皇帝爱子就真跟自己地位一样了。因此只是更加谦逊地弯腰作揖:“博贝见过九爷。”
九爷挥了挥手,道:“不用这么多虚礼,今儿晚了,爷找八哥有事。回头再找你喝酒。”言罢,就推着八贝勒往马车里钻。
博贝察觉到了九贝子的态度有些奇怪,但他寻思着自己也没有做什么得罪这位的事情,兴许九贝子就是个行事随意的人呢,或者是他们皇子间有什么急事,这就不是他可以随便掺和的了。
要知道从夏天索额图死在宗人府大牢中开始,皇帝就进一步清算了索党。不光是索额图的两个儿子被软禁了,好几位大臣都因为与索额图有书信往来被或斩首或流放。
切身体会过之后,博贝才对八爷那句“相互走动不要过于密切”有了深刻的认识。于是眼下他也没敢强留,就目睹着八贝勒和九贝子,坐着那辆紫藤花装饰的马车在夜色中渐渐驶远。
当然博贝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有人在试图挖他的墙角。
“紧赶慢赶,还是让八妹妹嫁出去了。”九贝子在车厢里懊恼地拍膝盖,“沙皇还想求娶八妹妹呢。”
听闻此言,八贝勒就轻轻皱起了眉头:“他还没死心?这次派了使团跟你们一起来的?”见老九点头,八贝勒哼笑一声:“前几年半点动静都没有,我还当他见色起意见多了,就忘了其中小小一段了。”
“哎呦,八哥。就八妹妹那样貌,那品格,见过了哪还有什么见色起意?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不是么?”
听着有人夸妹妹,八贝勒的嘴角也上扬了几分:“那他怎么好几年没有音讯?”
“这个我还没跟皇阿玛禀报,八哥……私下里你给弟弟参详参详,可不兴往外说啊。”
“这我知道。”
“前几年,俄国在跟瑞典打仗。虽然俄国使臣宣称他们大获全胜,还试图在边境上威胁我们,道是等他们沙皇把瑞典彻底击败,就能抽调兵力来找大清的茬。然而你看,他那几年都不提跟昆昆的婚事,只怕没那么简单,所以我……嘿嘿……就让手下的两支商队找了瑞典商人,嘿,可把人累得呦,俄人防范得紧,不知道中间过了几道手……”
“别卖关子,快说你打探到了什么?难道是那挺气魄的沙皇竟然是败了?”
九贝子竖起两根手指:“一胜一败。”
“怎么说?”
“三年前瑞典与俄国在一个叫瓦尔纳的地方接战,俄国死一万五千之数,而瑞典只阵亡六百六十七人。这可是震动北地的悬殊结果。”
“喔!”
“瑞典本就强势,此战几乎在北地称雄。随后就挟胜势攻波兰。不过彼得那老小子也不是吃素的,趁着瑞典转头波兰,在国内大肆发展武备,一年内就组建了五万新兵,铸造了六百火炮。就去年,吞掉了瑞典的一个出海口,算是一雪前耻。”
“你来我往得热闹,听着倒是有些春秋战国的意思了。”
“是啊,世界可真大。俄国就已经给我们惹麻烦的了,还有一个能跟俄国打得有来有回的瑞典,还有一个能拖住瑞典的波兰,听说再往西去,还有德意志诸国,再就是那法兰西了。我寻思着北边那么冷,该没有多少人口才是,没想到他们这般热闹。”
兄弟两个对坐着叹了一回,然后是八贝勒将话题转回来:“所以他这几年没有消息,是吃了败仗,卧薪尝胆去了。如今胜了,才派出使团来。说是提亲,其实是炫耀他的武功吧?可见他夺的那个出海口,是兵家必争之地,十分要紧了。”
“可不是,听说俄人怕瑞典回过神来把那出海口夺回去,马不停蹄开始修建城墙堡垒。彼得还放话要迁都到那儿去,新都就叫‘圣彼得堡’。”
“那岂不离大清更远了?我可舍不得昆昆。昆昆如今已经出嫁,与额驸不说蜜里调油,也称得上情投意合。且她如今也有了身孕了。”
“哦,那可要恭喜八妹妹。”
八贝勒脸上露出一抹担忧:“若不是她年纪轻轻就有了身孕,我也不会登公主府的门打扰她。你不知道,如今索额图死了,问责他的党羽也是一阵一阵的,上午还在过节呢,下午就抄家流放,皇阿玛是越来越让人捉摸不透了。”
……
九爷的屁股到底是坐在自家人这边的,对于将八公主嫁去俄罗斯一事,没有纳兰性德和俄国大使那么热衷。但是对于其他人来说,八公主已经出嫁的消息,可真是个坏消息了。尤其是被沙皇委托了重任的大使加夫里尔·伊万诺维奇·戈洛夫金,不顾礼节地登了卫明参伯爵府的门。
“玛利亚女士,您明知道沙皇陛下对那位公主殿下的热烈情感,为什么不制止这桩婚事,反而眼睁睁地看着它发生呢?”在巨大的压力和失望下,这位戈洛夫金都开始使用“玛利亚女士”这种不客气的称呼了。
玛利亚女伯爵穿着一条光泽闪耀的丝绸长裙,外面套一件红狐狸毛制成的大披肩,一条金饰宽腰带在她丰满的胸围下挽了一个如意结的同时,也勾勒出了纤细的腰肢,更加显出成熟女性的风姿绰约。
一名约莫十岁的女孩和一名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绕在她膝下,都是衣着华贵又教养良好的模样。
“亲爱的表舅,在您今天与我说这话之前,我可不知道彼得对大清的小公主如此钟情,要是我早就知道,我一定会在其中出力。然而事实上,我给他去了两封信询问他的真实想法,都杳无音讯。”
“唉,哎哎。”戈洛夫金懊恼地直跺脚,“亲爱的玛利亚,你不知道这两年我们有多么忙碌。从乌克兰到彼得堡,波罗的海牵动了我们太多的精力,实在没有办法再在爱情和浪漫上花费更多时间了。”
玛利亚女伯爵靠在椅背上,小扇子慵懒地扇啊扇,妆容精致的脸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
戈洛夫金意识到自己在这位过分聪明的表外甥女面前有些失言了。他作为沙皇心腹,同时也是下一任外交大臣的候选人,按理不该如此轻易地表露自己的情绪。然而——
戈洛夫金从小在太后表姐身边长大,对玛利亚的童年滤镜太厚了,仿佛她还是那个热衷漂亮裙子和爱情故事的乡下小女孩儿。然而此刻被成年玛利亚锐利的眼神扫过,戈洛夫金才意识到这是一位已经嫁到邻国的伯爵夫人,且在这个陌生的国度中过得如鱼得水,显然有她的立场已经不是完全跟俄罗斯站在一起的了。
这是一个外交场上的对手。戈洛夫金神色一凛,端正了自己的态度。
“女伯爵阁下,您知道您我的家族,都是跟沙皇陛下紧密联系在一起的。而皇太子阿列克谢的母族洛普欣娜,跟我们完全不是一路人。没有任何一个爱国的俄罗斯人会希望陛下的改革成果遭遇保守势力的反扑。”
“所以彼得已经决定废掉皇太子了?”玛利亚慢悠悠地问,语调一波三折,充满了游刃有余的味道。“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两个国家是如此的相似……”
“能够请帮忙替我引见那位公主殿下吗?”戈洛夫金单刀直入地问,虽然清王朝的储位风波也在外交大臣感兴趣的范畴之内,但眼下更要紧的是沙皇给他的任务。
玛利亚女伯爵晃了晃手指,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你不了解那位殿下,亲爱的戈洛夫金。如果你在今天下午六点以后从我家的后门出去,你就会见到她的。”
戈洛夫金满头问号,但维持住了自己的大使形象:“如果这是阁下的晚餐邀请,那我非常荣幸。”
冬夜的六点,北京城已经黑透了。街道上只能看见王公府邸漆黑而高大的院墙,连个值班的人都没见到。戈洛夫金从伯爵府后门出来的时候,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然后,他就看见两辆没有装饰的马车,不急不缓地从一侧驶来,刚好停在他的面前。
“先生,您需要帮助吗?”一句俄语从前面一车的车厢内传来,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
戈洛夫金没有想到他费尽心思相见的沙皇心上人竟真就如此轻易地出现了。根据他对大清女子藏在深闺的传言,他已经做好了被大清官府处处阻挠,最终都无法见公主一面的准备了。
戈洛夫金吞咽了一口唾沫,感觉背上出了一层薄汗,他试探着用俄语回道:“如果是大清的八公主殿下的话,还请允许我亲吻您的手背。”
“或者您更愿意在一个室内向公主致意。”马车内那个声音说。随着她的话语,后面的那辆马车拉开了车帘。
戈洛夫金有一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感觉,但他还是钻进了后面那辆马车。
车轮碾过北京城冬夜的巷道,没有引起丝毫的注意。待到戈洛夫金从马车里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抵达了一座挂着红灯笼的游廊小院。顺着灯笼晕开的红光往前走,戈洛夫金就进到了一间烧着地龙的温暖室内。
这间房间并不像玛利亚的待客室那么富丽堂皇,甚至称得上朴素。而一名绝色的少女,就坐在一把宽敞的黑色木头的椅子上。她穿着一身与环境格格不入的华贵丝绸,金色刺绣的烟灰色的大裙摆遮住了她的腹部和双腿。
“我很抱歉没能在公主府中招待您,戈洛夫金阁下。”少女伸出手,声音空灵得如同山间的清泉。
戈洛夫金怔怔地上前,嘴唇都不敢贴上那只纤纤玉手,只是象征性地虚虚一低头。他这个时候才意识到,方才马车中的那名女子,恐怕只是公主的婢女,而真正的公主,无论容貌还是声音,都美得不似凡人。
“很荣幸见到传说中的您,殿下。”他殷勤地鞠躬,“在来这里之前,鄙人还在疑惑陛下的坚持。但是见到了您,我完全理解了。是的,我完全理解了,天哪。愿殿下宽宥我的莽撞。”
“您的赞美,还有沙皇陛下的厚爱,我确实感受到了。”公主露出一个浅笑,“但如您所见,我已经嫁为人妇,即将为人母,只能谢绝陛下的好意了。”
“不,殿下。”恢复神智的戈洛夫金大使压低了声音,“陛下的意思是,即便如此,他也希望和您保持友谊。”
“不必再说了。”公主抬起手,语气变得严厉,“我知道你们的有些风俗,已婚的男男女女私底下保持着不道德的关系。这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在我身上,我很喜爱我的丈夫,且从功利的角度来说,我的丈夫也是一位举足轻重的领主,如果因为我的不贞洁将大清和喀尔喀部落的关系搞砸,即便是我的父皇也不会放过我。”
戈洛夫金的脸上呈现出愁苦,他正思索着能不能找个角度威胁这位年轻的公主,就听见对面美丽的少女逻辑清晰地说道:“大使先生,我今天请你来,不是来探讨我和沙皇陛下的关系的,而是探讨你我二人之间的关系的。您是否愿意与我合作呢?”
戈洛夫金一愣。
“您所苦恼的无非两点,其一是为陛下找一位情人,来抗衡阿列克谢皇太子对你们的威胁。我想,这个人选并不是非我不可,不是吗?相反你们有着更符合你们利益的人选。”
戈洛夫金已经回过神来,不过他们在新贵家族中给沙皇选妃这事儿到底不能拿台面上来说,基督教是坚持一夫一妻制的。且自从几年前从大清返回,彼得一世就对那些姑娘兴致缺缺了,这也是戈洛夫金这个沙皇嫡系亲自来大清拉皮条的原因。不然哪个堂堂大使干这事儿,真的不体面。
“其二,便是你需要给沙皇陛下一个交代。”
这确实是戈洛夫金最大的精神压力,他怀里还躺着一封情书,沙皇给的最低要求是拿到公主的回信,亲笔写的那种。但现在戈洛夫金觉得这个要求对于贞洁要求极高的清朝来说也许是不可能达成的。
“我可以写亲笔信给沙皇陛下,告知他是命运为我们安排了比彼此更合适的姻缘,而并非您的过失。然而如果我这么做了,就在其中冒了巨大的风险,我需要说服我的丈夫和父皇,还有可能被臣子们指责为不检点。那么,大使先生,如果我为您冒这个风险,您将回报我什么?”
戈洛夫金现在完全看不见公主的美貌了,他用清醒的目光盯着公主的裙摆:“殿下,你希望什么呢?”
“唐努乌梁海的森林和矿山,从五百年前开始就是蒙古人的产业。我以为这是不争的事实,然而,似乎还是要落到纸面上,才能得到更多的认同。”
“公主殿下……”
“我想,只是推动边界条例的拟定,对大使先生来说并不是一件困难的事情。我并没有要您做我的急先锋,只要在必要的时候,您能稍微偏心我一点就可以了。这对于朋友来说并不过分,不是吗?”
戈洛夫金沉默了,他在犹豫。
“换一个角度说,南疆的稳定,对于沙皇陛下来说也是一件他所期望的事情。只有这样他才能安心对付土耳其和瑞典,不是吗?这是一件对双方都有利的事情。在唐努乌梁海,两个互市的价值,就能抵上那几座小小的矿山了。金子银子不能吃不能喝,可比不上实实在在的粮食和布料。”
“我找不出任何理由来反驳您,殿下。”戈洛夫金苦笑道,“若是我毁约,您会怎么对付我?”
公主挑起了她好看的眉毛:“怎么会呢?如果您将我的信件送给了陛下,陛下就会知道您是我和陛下共同的朋友了。那要是我跟陛下因为那点点蒙古人土地的事情闹翻了,还得知了什么他跟瑞典打仗的消息,不就是您泄露给我的吗?”
戈洛夫金:……“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公主朝他伸出手:“那我们现在是朋友了?”
“我的荣幸,殿下。”大使再次执起公主的手,嘴唇在手背上方两公分处轻轻停留,“然而殿下,我必须提醒您,您在做一件危险的交易。沙皇陛下不是一个容易放弃的人。”
“也许。但我是唐努乌梁海的女主人,这是我必须冒的风险,就像陛下冒着风险去占领涅瓦河口一样。我祝愿他在瑞典人的反扑中守住刚刚建立的彼得堡。”
“俄罗斯必将胜利,多谢您的祝福。”大使压了压帽子,朝公主微微欠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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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年后披露的戈洛夫金的手记中对于初见的公主这般评价道:
“太精彩了。我完全理解陛下对她的期望,对她产下的子嗣的期望。这会是一个超乎想象的,能干的皇后。她的责任感,她的行动力,她的聪慧,她的口才,她不达目的就不休止的压迫感……从某种程度上说,她和陛下多么相像啊。
“我们今天开始的一切努力都是值得的。”:,,.
第309章 二十三岁的年底
俄瑞战争的消息,不光是在紫禁城外的黑夜中暗潮涌动,也同时被递交到了乾清宫的案头。就在公主密会俄国大使的这个夜晚,纳兰性德被宫中留膳了。
明珠家的大公子如今也已经是快五十岁的中年人了,然而也许是天生体质的缘故,他嘴唇上的胡须细软且面积小,于是看上去就充满了文人的秀气。这股子秀气让他的面庞也远比同龄人年轻,即便是极北的风雪多年吹打,也没有为他染上多少风霜之色。
于是康熙高兴起来:“容若真是好气色,看你这几十年不变的模样,朕也感觉像是回到了少年时。”
纳兰性德的姿态却非常谦卑:“皇上才是御体康泰、龙精虎猛,一如当年。微臣在返程途中听闻皇上西巡猎虎,旁观者无不拜服,臣心亦然。”
如此的奉承话让皇帝很受用,他哈哈大笑起来,言谈中是这几个月来难得的松快:“不是朕自夸,朕这把子打猎的本事还是可以的。宗室兄弟,如朕这般勤于习武者寥寥无几。如恭亲王常宁,比朕还年轻几岁,已经上不得马了。”
言罢,令太监给纳兰性德布菜,还亲手指了几个菜色。
纳兰性德自然是谢恩,动作起落间,从一品大员的朝珠在他石青色仙鹤纹样的官袍前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
饭菜过了几轮后,纳兰性德又试着将话题转回到俄罗斯的见闻上。“沙皇彼得得了出海口,高兴得喜不自胜。其言‘陆海军如左右手,从前沙俄仅有左手,如今左右双全’,倒是奇妙之言。”这是纳兰家大才子试探的提法,没有直接说出“咱们是不是也得加强一下海军”这样的话来,不然就显得他这个负责外交的手伸得太长了。
纳兰性德预设了皇帝种种可能的反应,然而康熙给他的是其中最坏的那种。
只见皇帝的眉宇间露出几分讥讽和幸灾乐祸的神色:“这便是沙皇随性所欲的坏处了。俄罗斯,内陆之国也,国土苦寒,百姓交困,当思护农爱民才是正道。沙皇耗费国力,几经败仗拉锯,就为了获取一内海之港,以满足其夸耀武功之虚荣和贸易奢侈之享乐,实在非仁君所为。”
完了,还继续评价道:“其是个英雄人物,然是如项羽那样的义气英雄,不是仁君。”
纳兰性德就知道提海防一事不是时候了。在康熙爷话语中流露出来的想要“守成”的意思过于明显。他的本性到底是有些柔顺忧郁的,虽然这些年在跟俄罗斯人的谈判中也学会了据理力争纵横捭阖,但那是对待异国人,回过来面对自家的君王,到底是早年相处的惯性,或者说是伴君谨慎小心的本能占了上风。
“然沙皇纠缠于另一线的战事,与我大清却是一桩好事。若非如此,贝加尔湖区域的边界厘定,还要再拖上一年半载。”纳兰性德顺着康熙的意思说道。
“正是如此。”康熙再次笑起来,然而也没提趁着“沙俄没精力和准噶尔勾结”这个机会,进一步打压准噶尔策妄阿拉布坦的事情。
纳兰性德等了好一会儿,只能再次试探道:“皇上西巡,可是西边又有什么小动作?若是此后遇上准噶尔、青海派人来朝,皇上可有什么要嘱咐理蕃院的没有?”
康熙将后背靠在椅背上,眼皮有些耷拉,从纳兰性德的角度看过去,能够看见帝王双眼下好几道明显的皱纹,形成两个面积恐怖的眼袋。
“今年春天的时候,班喇嘛入京受封。朕观其乃诚信忠义之辈,与藏、清盟好大有裨益。”
纳兰性德在那一瞬间,真的感受到了皇帝的衰老,不仅仅是从那两个皱纹形成的眼袋上,更是从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心态和氛围上。
直到回到纳兰府的时候,纳兰性德心头的那点点惆怅依旧挥之不去。他去找了老父亲明珠。
明珠在炕上喝茶,须发皆白,有种仙风道骨的清雅。看上去比康熙要快活多了,虽然明珠比康熙要年长十九岁。
“是儿子过于伤春悲秋了吗?我看着皇上,忍不住有些想要流泪。”
于是明珠挑挑眉,细细问了纳兰性德奏对的情形。
“哦。”明珠笑了笑,一针见血地道,“皇上心态上老了,只想提让他高兴的事情,不想冒险去做什么开疆拓土横扫隐患的事儿了。你熟悉的皇上,是那个带着一群少年也要斗鳌拜的皇上,是举朝反对也要撤藩的皇上。外出多年,如今见到一个说打仗争霸是不智之举、劳民伤财的皇上,自然会有物是人非之感。”
纳兰性德如醍醐灌顶,旋即又有些茫然。“皇上正当盛年,怎么会如此呢?皇上今年冬天还西巡了。”
“若是你的儿子对你的官位性命虎视眈眈,你也会对在外头打拼兴致大减的。辛苦扩大的家业,最后不知给谁做了嫁衣裳,连临死了能不能善终都不知道。既然如此,还不如先治理家宅。”明珠说着,顺手从边上竹编的棋篓里摸了一颗黑子,又扔回棋篓中,棋子撞击发出一声脆响。“看穿了,不过是这么回事。”
纳兰性德站了好一会儿,心头越发有些堵得慌。
于是明珠又说:“你觉得他可怜,谁又不可怜呢?但你这份情谊倒是难得,便好生顺着他罢。我与直郡王也是这么说的,但王爷如今却像是听不进去了,觉得皇上偏心太子,连装出点父子情谊都掺杂着怨愤。他要继续这样,你就与他撇远点,免得他被治罪的时候牵连你。”
纳兰性德点头默认,接着又苦笑道:“阿玛如今倒是与皇上和王爷冷了心了,像是说陌生人一般。”
“你又说错了,我是与他们和解了。毕竟这把年纪了。”
年关将近,正是各国使臣来京朝贡的旺季。然而宫里的意思,让理蕃院尚书的纳兰性德多歇几日,差事先让九爷带着理蕃院官员料理。大家还以为是为了平衡索额图垮台的局面而稍微压一压纳兰家呢,就发现隔三岔五皇帝就召纳兰性德去伴驾,办公议政、读书练武、赏画品茶皆有,且时不时就有赏赐,仿佛纳兰性德还是年轻时那个陪伴帝王左右的御前侍卫。
如此任性的隆宠,让朝廷内外越发感到圣意难测了起来。在这种大家都要多思多想的时候,有些按流程走非常简单的事情,都变得要拐几个弯起来。
八爷就遇到了一桩有些让他不爽的事儿。
他那远在福建的小伙伴姚法祖非常得瑟地给他写了信,道是那从海外造回来的三艘大军船已经服役,第一次与海盗在海上短兵相接就打了大胜仗,一路追到了海盗老巢的一个海礁上,给人连窝端了。
可惜的是这伙海盗也不算多么富裕,连窝端也不过十几个箱笼的财宝。不过他已经拷问出了这些人背后有更大的大鱼,准备在海上玩一手欲擒故纵、下饵钓鱼。
“给朝廷的折子已经递上去了。年前就能递到御前,给过年添添喜气。兄弟干的可是真刀真枪的活儿,八爷可要替我美言两句啊。”
姚法祖这小子说话还真是不客气。
八爷捧着小伙伴来信的时候有多开心,发现姚法祖的报喜折子被阻拦在内阁的时候就有多愤怒。
“军机要事,这你们也敢欺瞒皇上吗?”
“八爷,八爷诶,皇威森严,我们哪敢?这不是已经过年封笔了吗?待到年后开笔,自然就递上去了,前后没几天功夫。”特意出来给他卖消息的马齐,拽着八爷的袖子,连声安抚。
要说富察·马齐,也是个能屈能伸的人物,都做到内阁大学士了,跟八爷卖惨讨好,完全不带磕巴的。他为人便是如此,因此上下都混得开。
八贝勒从第一反应的愤怒委屈中挣脱开来,属于爱新觉罗家的这辈子的脑子开始干活。“怎么回事?”他冷着脸,气场全开,“马大人是知道我的,我从不拿孝敬和人情为难你们的,处得好的就只有这么几个旗下人。难道就因为我平日好说话,你们反倒欺负起我来了?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哎呦,罪过罪过。我马齐就是得罪了大千岁,得罪了太子爷,也不敢得罪八爷啊。不知道什么时候这把老骨头还要靠八爷救命呢?”
“呵,你也别捧杀我。我一个只管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怎么跟大哥和太子相比?就事论事,你只说这是谁的意思,九月份的折子,过年了还没递上去。”
马齐收了脸上的阿谀,显露出几分犹豫。
八贝勒也转明白了,这老狐狸都主动来找他报信了,显然是要卖消息示好,装什么犹豫,都是套路。核心恐怕是在那句什么直郡王太子的话上了。
这是不看好老大,也不看好太子,想在底下的皇子中投资点人情了。这也是这段时期朝中一些老狐狸不约而同的悄莫试探。
八贝勒揉揉太阳穴,他也不想得罪马齐这么个老狐狸,只得说:“我虽没什么大志向,但记着你的好,不会让你难做的。”
于是马齐满意了,脸上也没有什么纠结的神色了,十分痛快地把直郡王卖了个干净:“是直郡王派人来说,海上的消息,先压一压。先将西北青海的消息往上报,约莫是,想着再次出征带兵呢。”
八贝勒有些诧异地看了马齐一眼:“大哥能得到外头的消息,我不奇怪,姚法祖这仗在沿海都闹得挺风光的。然而大哥说,你们就帮他了?内阁这么多人,都愿意帮他冒这个风险?还有什么我不知道的?”
“果然八爷就是细致。”马齐朝他竖起大拇指,然后压低了声音,“其中还有一桩缘由,皇上与纳兰性德论俄国沙皇建海军一事,说是劳民伤财,很是不快。于是纳兰性德便再没提此事。”
八贝勒皱起了眉头。
“直郡王得知了,便跟我们说这个消息递上去,恐怕得不了巧,或者还会让圣心以为我们是对上‘劳民伤财’一词有所怨言,故而缓一缓。纳兰性德也是这个意思。对纳兰家、对直郡王,对您、对姚将军来说都好。”
于是八贝勒明白了,能够让内阁统一意见压折子,是这些人怕打了康熙爷的脸。前脚才说完“俄罗斯彼得争夺出海口、建立海军不是仁君所为”,后脚就有大清自己海军的战报递上,还是好消息,邀功的。也难怪这些人多想。
“如此说来,也是情有可原。”
“是这样。”马齐松了一口气,“这也是怕误会了,才来跟八爷解释一二。”
“然而更归根究底的,是内阁诸位大人,心里也觉得海防一事无关紧要。”
马齐刚刚松下去的那口气又提了起来。
“马大人来暗示我,我也不怕说实话。我支持姚法祖建海军,不是为了那点子缴获的蝇头小利,也不是为了手里有权有兵,远水解不了近渴,南边海上的兵力,对于京城的我又有什么用?”
“八爷就不想,将姚将军调回京城?”
八贝勒嗤笑一声:“水军进京城干嘛?搁北海那澡盆子里憋着吗?”
“那八爷的意思……”
“我不过是觉得,大清的短板,应该越少越好。你看咱们满人从东北山林走出来,别说汉人不服气咱们能管住这一大片领土,周围大大小小的国家,也在等着看笑话。这不都是一点一点学过来的吗?以前我们没文字,如今有了满文;以前我们没制度,如今也有了《会典》;从前笑我们野蛮人,如今也作得了诗,出得了才子了。”
论起民族自豪感,马齐也觉得与有荣焉:“是啊是啊。”
“都说咱们的水军不行,京里老少爷们,习武也多是马上功夫,闻水则色变。能出一个姚法祖,宫里读书出来了,忠心耿耿,还愿意往海上漂,多难得。所以我高看他一眼。
“马大人,咱们旗人,也是能善水战的,并不全靠施琅一家。开了这个好头,才能有以后。”
马齐肃然起敬,朝八贝勒行了一礼:“是马齐格局小了。”
八贝勒摆摆手,起身道:“大人们考虑的,远比我周全。然而我盯着我的那点子小幼稚,总要替他说几句好话的。”
说完这句话后,八贝勒就回府收集姚法祖此战的各路说法,开始替他写解释折子,物质上的赏赐如今反倒不是最要紧的了,大不了他八爷私底下贴补给姚法祖(反正家中今年俸禄有结余),更重要的是来自皇帝、来自朝廷的官方认可和精神表彰。有了光环,才能继续办事,不然以姚法祖那在海上乱飘,时不时过境到广东和浙江的作风,跟个大海盗也没什么区别。
也就是姚法祖的爹还在福建领兵,上头有人,还是本地现管,才容他放肆。
当然八爷也不是傻憨憨,这解释折子,自然是要过完年再上的。
这是康熙四十三年的开始,而八贝勒也意识到了朝中风气朝着保守方向的转变。他退而求其次,不指望海防一事多早地提上日程,只要不得到康熙爷金口玉言的一句“劳民伤财、非仁君所为”就行。:,,.
第310章 二十四岁的开年
人与人之间的悲喜并不相通,就在八贝勒为了姚法祖的未来牵肠挂肚的时候,热热闹闹的新年宴会拉开了序幕。
许是要冲淡索额图去世的晦气,许是要更加彰显自己的权威,今年的年节过得是全套,从腊八一路宴到正月初六,无论是汉族士子、满洲老姓,抑或是蒙古王爷,都“欢欣鼓舞”地入宴献词。
刚巧今年朝贡者来得也整齐,东北的朝鲜、西北的准噶尔、北边的俄罗斯、西南的安南,乃至于东边海上的琉球都遣人来朝,于是愈发不得丢脸,从菜色到表演都是精心准备。
一直忙碌到初六,老九才得以从脚后跟打后脑勺的状态中解脱出来,跟兄弟们一道坐在太后娘娘的慈宁宫里缓缓喝上一口热汤。
这是一场皇家家宴,与会的只有皇子和公主。而为了照顾老太太含饴弄孙的快乐,孙辈的孩子比平常宴会要更多一些,基本能来的都来了。
直郡王膝下两个男孩,长子弘昱十二岁,次子弘昉九岁,具是嫡出,因为还在大福晋孝期里,两个孩子扎辫子的绳子都是浅蓝色的。
而太子家也是来了两个男孩:十一岁的弘皙和九岁的弘晋。分别是两位太子侧福晋所生。看着这两位就让八贝勒有些唏嘘了。一来,太子妃唯一亲生的女孩儿今年也八岁了,却因为不是男孩儿而被留在了家中,随着太子夫妇到场面上来的只有她两个庶兄;其二唏嘘的是,当初太子要死要活生下来的皇长孙,那个被康熙忽视迟迟没有取名的孩子,如今却无声无息地夭折了。
“弘皙是康熙三十三年生的吧?”老九歪出大半个身子跟八爷咬耳朵道。
家长里短的事情,福晋是记得最清楚的,于是乎旁边的九福晋锤了一下老九:“弘皙是三十三年七月初五生辰,弘昱是三十二年十月二十五。这都记不清,你这个九叔真是日子都过得稀里糊涂的。”
老九哼哼两声:“你这婆娘倒是记得清楚。爷们在外头跑生活,这么多侄子侄女,全记住了哪还有脑子记正事?”
眼看两人要拌起嘴来,八贝勒连忙轻咳一声:“弘昱比弘皙大,你想说什么?”
“嘿嘿。”老九的注意力被一秒转移,笑得有几分猥琐,“当初要死要活生个皇长孙出来,跟个宝贝似的供着谁都不让看,结果……到头来皇孙里最年长的还是老大家的,这就是命。”
他就知道老九在幸灾乐祸这个!八贝勒点了点老九的鼻子:“你这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都是些孩子,就不能想他们点好?”
老九撇撇嘴:“他们自己可未必想当孩子嘞。那脸上都写着‘争宠’二字嘞。”
确实就如老九所说,老大和太子家的四个男孩儿,都已经是半个大人了,尤其是在夺嫡最激烈的两家中长大,不是失去了母亲,就是遇到了父亲失宠,都是残酷局面,因此都格外早熟。一个个在康熙面前说祝词,声音还稚嫩,语言文采却都有了,小大人一般。
与这明显是专门特训过的相比,其余皇阿哥家的孩子就显得不是同一个层次的了。
老五胤祺家的弘昇九岁,说祝词的时候打了个磕巴。
老七胤祐家的弘曙八岁,约莫是怯场,声音不够洪亮,后头坐着基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相比较之下,同样八岁的,老四胤禛家的弘晖就要好很多,说话流畅,音量也够,然而短短两句“身体康健”、“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之类的寻常之语,并不能跟前头两家请文人专门雕琢过的话语相比。
而更尴尬的场面则是在老三家的弘晴身上。因着三福晋迟迟未孕,以至于老三的长子弘晴如今才六岁,比后头老四老五老七家的长子都要小一截。三福晋是个好面子的,特意训练了儿子,让背了一句“愿亲有俾昌而大,与国无穷禄尔康”【注1】给康熙爷贺寿。
然而弘晴是整个三贝勒府上最尊贵的嫡长子,身体又不是特别好,是被嬷嬷们当宝贝似的捧到这么大,要到过完了这个年才进学呢。如今虽然已被三福晋抓着背些《百家姓》、《千字文》一类的,然而他在大人们跟前背书很少有不磕巴的。
“愿亲有……有……”小小一只的小男孩抓着小辫子,求救的目光不停地去看边上的三福晋。
三福晋就温声提示他:“愿亲有什么呀?愿亲有——bi”最后无声做了个口型。
弘晴:“愿亲有俾昌而大,额……”
三福晋就又做口型:“yu……”
弘晴也算灵光,一下子出来了后半句:“与国无穷禄尔康!”终于背完了,小男孩眼睛亮晶晶地去看额娘,一副在讨表扬的样子,完全忘了他是在给皇帝祖父说祝词。
这下可把事先排演者的三福晋佟佳氏给卖了个干净。老太后先忍不住笑了一声,接着下面的叔伯们发出好一番哄笑。
三福晋温柔的才女脸上有些挂不住。老三夫妇给康熙爷道歉,抱着长子灰溜溜地回到座位上。康熙倒是没什么感觉,这要是他自己的儿子六岁了这样子,肯定是要斥责几句的,到了孙子身上,就觉得可爱了。于是万岁爷还给弘晴赏了道菜,免得这肉嘟嘟的小子回去挨骂。
秀儿子的环节从老大一直到老七,再往下的老八和老九没儿子只有闺女,再再往下的老十倒是有儿子,但尚未种痘不好带出来。
景君格格在八贝勒腿上不安地挪了挪屁股。她放眼望去,上桌用饭的皇孙女只有她一个,显得像个异类似的。同时她还用担忧的目光看了眼额娘。上头的伯伯们都有儿子,到了她家没有,额娘的压力可大了。虽说九叔家也没儿子,但那是九叔在外头办差好久的缘故,如此论下来,最可能被长辈责怪的,还是她额娘。
云雯被闺女同情的目光看得一阵无语。“你这小人儿,又在想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
小丫头嘴一抿,朝额娘露出一个讨好的笑:“虽然皇玛法说只要六岁以上的哥哥们去应对,然而我心里想孝顺皇玛法,也想给他说几句呢。阿玛额娘抱我去前头好不好呀?”
她一定会给这辈子的爹娘长脸的!景君格格握了握小拳头。
这孩子越来越不掩饰自己是个神童的事实了。云雯捏了捏女儿的小鼻子:“你可收敛些吧。”
八贝勒比八福晋更加宠闺女:“想去就带她去吧。景君再聪明也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就该快快乐乐的,而不是这不能做那也不能做。”
于是八爷夫妻俩抱着闺女,让侍从拿着酒杯去前头给皇帝敬酒。
此时已经是宴会中段,各皇孙多是回桌跟父母一道用膳了。在慈宁宫给小皇孙们摆的宴席,是不可能像外头大宴那样是冷的,热乎乎的锅子,新出炉松脆的酥皮点心,放烤羊肉的盘子还能摸到有些烫手的感觉。
这也是八爷想把景君带来吃这顿席的原因,着实算得上难得的口福。与在宫里长大的皇子们不同,皇孙辈想要真正享受宫里的好东西,一年也得不了几回。
因此今儿宴席上,小孩子们多是吃得挺认真的,就连福晋和皇子,都比平日里多动不少筷子。
当然也有例外,比如老大家的弘昱和太子家的弘皙就被康熙爷留下来考学问了。十一岁、十二岁的孩子,按照康熙给皇子们安排的进度,已经学完三本《四书》了。
按照朱熹的说法:“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立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弘昱弘皙的进度,应该已经学完了《大学》、《论语》,已经学完《孟子》或正在学《孟子》。
康熙考孩子也算是有经验的,先考了几句《大学》的背诵,又考了几句《论语》的释义。弘昱和弘皙都答得不错。
而八爷夫妇抱着景君格格到御前的时候,康熙正在让两个半大孩子背诵《孟子》。“出个题考你们。霸者之民驩虞如也,后面百字是什么?”
弘昱:“孟子曰:‘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杀之而不怨,利之而不庸,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岂曰小补之哉?’”【注2】
然后这个孩子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孙儿背《孟子》,尚以段背诵,未靖全功,不知下文如何。”红色从这个孩子的脖子一路烧上脸颊,显然是极羞愧的。
尤其是,当比他还小一岁的弘皙能够背到“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满足康熙爷以下百字的要求的时候,那种红色几乎变成紫红色。
“弘皙背书极好。”康熙爷夸道。这已经是《孟子》一书的最后几段了,又不是脍炙人口的名篇,弘皙还能满足跨段落背诵的变态要求,实属不易。
弘皙得了夸奖,小脸也微微泛红,看上去和弘昱更像堂兄弟了,也是从脖子开始往上爬的。不过同样是脸红,其中的意义大有不同。
“从前太子背书快,也不过是这样的进度。”皇帝脸上露出一丝怀念,也不知道其中有没有什么深意。
直郡王皱了皱眉,脸上没了笑容。
而太子脸上亦没有什么表情,只有一旁站着的太子妃,依旧挂着仪式性的温和的笑。
气氛很奇怪,也许真正能表现出肆无忌惮的高兴的,就只有皇帝本人了。“今日弘皙背书最佳,这枚扳指就奖给你。”说着,万岁爷就从左手大拇指上摘下一枚墨玉扳指。
弘皙,如今活下来的事实上的太子长子,双手接过那枚扳指。
“若哀家没记错,这是皇上带了几十年的老物件了。”太后突然说,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场面上气氛更加凝滞了。
康熙轻轻眯起眼,端起茶水在唇边轻轻吹。热气氤氲背后的眼神,仿佛藏在山间雾气背后的猛兽。猛兽许是路过,猛兽许是已经盯上了谁。
就在这时,小女娃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皇玛法,景君也想要戒指。”
直郡王、太子、太子妃、弘昱、弘皙……所有人都像受了惊似的,猛地转头朝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
才三岁的小女孩儿穿着红色镶白毛滚边的小夹袄,稳稳坐在八贝勒的手臂上,红艳艳的小嘴儿一开一合,说话流畅极了:“景君会背书,景君也能有戒指吗?亮闪闪的。”
“皇阿玛恕罪。”八贝勒和八福晋作势要跪,被康熙一挥手制止了。
“哈哈,这是老八家的大格格。你也会背书,你会背什么?”康熙爷跟软软糯糯才三岁的小孙女说话,声音可以说是很柔和了。然而刚刚那龙潭虎穴般的气场尚未散去,换了老五、老七家的几个小子在这里,恐怕半个字都不敢说了。
不过景君完全不怯场,露出一个萌萌的笑容:“霸者之民,驩虞如也;王者之民,皞皞如也……”
小奶音一蹦一蹦的,竟是将弘皙刚刚所背的一百字《孟子》给重复了一遍。
满座皆惊。
弘昱和弘皙脸上的红晕都消下去了,弘皙的脸色甚至还有些惨白。
康熙爷默了默,开口道:“她这是……过目不忘?”
闺女给整了个大雷,八贝勒夫妇只好跪下来回话:“是比寻常孩子记性更好些,但……也不知道长大会如何。是儿子/儿媳平时管教不严,让她胡闹了。”
康熙没管成年儿子的谦辞,只朝小孙女招招手。
八爷是跪着的,小丫头轻松地就从阿玛手臂上跳下来踩地上,朝着康熙走了两步,眼神不自觉地去瞥康熙爷手上其余的戒指。但她仿佛随即想起来阿玛额娘还跪着,忍不住回头望了望。
皇帝是不可能附身去就晚辈的,于是旁边的太监将景君格格抱起来,能让皇上稍微低头就能对上小孩子的眼睛。
“景君是吧?”康熙摸了摸小丫头头上的小发鬏,“聪颖灵秀,难怪你阿玛宠爱你。”他仿佛自言自语,又仿佛是在透过小丫头思考别的什么事情。
好一会儿,康熙的手才从小丫头的头发上挪开。“你想要哪个戒指?”他摊开双手,示意小丫头挑选。
大家都惊了。“皇阿玛不可。”太子和老大都脱口而出。皇帝十根手指戴了八枚戒指,送给弘皙那枚已经算是意义非凡,但和别的比起来那可就相形见绌了:先帝遗物、外藩国主赠品,甚至还有军中令信,一样比一样要命。
景君的目光一一扫过康熙手上那五颜六色或宝石或金属的戒指,她像是很多都喜欢,但最后她还是扭头看了看依旧跪着的八爷夫妇。
“景君不要戒指了。”小丫头大声说,“景君想把赏赐换成让阿玛和额娘起来。跪着,不好,奶妈弄坏了花花,就跪着。”
“哈哈,哈哈哈哈。”康熙朗声大笑起来,他指着老八,笑得眼周都起了皱纹。大家都听出来了,就连刚刚夸奖弘皙学问时的笑,都没有现在这么畅快:
“多好的孩子啊。这要是个儿子,朕也就不用愁你后继无人了。”
八贝勒知道经过今天这一晚,景君这个孩子是在康熙心里记上了号。她成了诸多皇孙女中最高调的一个,甚至超过太子妃所生的嫡女。虽然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但八贝勒还是努力为女儿的将来努力。
他露出一个与有荣焉的笑:“儿臣在有她之前也想着头一个是儿子就最好了,然而如今却觉得,她自个儿就已经很好了,来三个男孩儿都不换。”
“哈哈哈。”康熙又是一阵笑,“朕这些儿子中,论慈父,没有超过老八的。”
注1:出自[宋]项安世《大人生日其一》
注2:出自《孟子·尽心上》:,,.
第311章 二十四岁的春天
从宴席散场出来, 回家不过一个时辰,各路消息陆续抵达,最终将整件事还原。
首先从宫里传来的消息, 赫舍里·心裕承袭了承恩公爵位, 不过降了一大等, 为承恩侯。
心裕者,索额图之弟,索尼之子也。不过论起跟太子的关系,依旧是太子的叔公。毕竟先皇后的阿玛和两个亲舅舅已经先后过世了。
如果没有景君这一出, 那事情的发展就是“因为太子长子弘皙聪慧勤学, 故皇上恢复了赫舍里家承恩公一系的爵位。”
这传出来的信号可能就会被解读为:太子还没倒!哪怕索额图犯了滔天大罪, 那也只是索额图这一小脉的事情,没有牵连到太子母族!
更奇怪一点,那就可以去类比明朝朱元璋时候的故事了。哪怕太子无了,也还有聪慧的已经快长大成人的太孙呢。皇帝很欣赏弘皙,为了弘皙也会保一保太子的地位;哪怕太子真被废了,皇位也有可能传给弘皙。你们这些站大千岁党的,在皇子中间眉来眼去的, 一个个不要太得意了。
也难怪当时场面上的氛围会如此凝重。朱元璋立太孙朱允炆, 最后可是演变为流血政变的。
好在因为景君的一番打断,显得弘皙的才能没有那么突出了。这固然有拉仇恨的风险,但却将事件的性质拉回到了家庭小辈展现才艺上,而褪去了原本恐怖的政治暗示。
八贝勒盘算了一下, 有可能会记恨上景君的,最有可能的是弘皙。
正常的皇子都不会乐意屈居侄子之下的。太子上位大家还能跪下去,那越过太子换弘皙呢?这也太打脸了,大清历代都是庶子登基, 这要真出个太孙,岂不是说兄弟们各个不中用,还不如一个小孩子?
因此八爷觉得,他那些好兄弟们最多嫉妒一下,并不会对景君结下大仇。甚至太子自己,也未必乐意儿子出头拿自己当垫脚石,哪怕弘皙出彩对他来说是一个加分项,但另一个角度来说也是隐形的竞争对手。
“倒也还罢了。”八贝勒松了一口气,“这时候我就庆幸你是个女孩了。”他重重拍了两下景君的小屁股。
景君疼得眼泪汪汪。“阿玛~”她撒娇,“皇玛法才是最重要的,皇玛法喜欢景君。”
“话都让你说尽了!”云雯气得直拍桌子,“伴君如伴虎,就怕你从此以为讨好皇上很容易,早晚翻车将自个儿赔进去。”
严母发火,小丫头只能听训。小小一只在炕上跪了半个时辰,小腿都青了。
小丫头不知道,她罚跪的时候,父母还在讨论这事的有关后续:
“听说弘皙兄弟的课业,都是太子妃亲手抓的。”
“太子妃这才是阳谋,中正之道。一出手就是大家都没想过的思路。”
“早些年就说了,以她的品格,抛开太子还能过得更好。可惜你们男人总小瞧了这些女子。她也是可怜,遇上一个瞎眼的太子。但凡多听太子妃的计谋,也不至于如此。如今她竟只能在孩子身上使劲,到底是有些危险了,诸皇子不会乐意的。”
“虽然危险,但也是她处处受限之下仅有的办法了。”
“好了——与其感慨别人家怎么教孩子,不如想想自家这小祖宗,我看她是个不甘平庸的。”
八贝勒摸了摸下巴:“拦是拦不住的。从今年开始,我亲自带着她吧。她想要外头的见识,我就带着她去,办差也好,坐诊也罢,为人处世、人情往来,一件件言传身教,把坑都给指明了,也能少跌点跟头。”
春风吹开冬季积攒的阴云,这是一个风调雨顺的好年节。古老的城墙上方是界限分明的蓝天白云,空气中不时飘来阵阵花香。
景君格格被八爷抱着,走进了□□广场东侧宫墙外的工部衙门。
清初仿照着明代设立六部时,有任用贝勒管理各部的旧俗,那是皇太极时期,还没入关的时候呢。后来就慢慢演变成满、汉尚书并列的局面,然而宗室王爷贝勒参与管理,一直在反复出现。
顺治朝初期是不用贝勒的,到了顺治八年又再次往六部派了王爷。
康熙朝早年削减铁帽子王的权势,将王爷们从六部赶了出去,然到了康熙朝的皇子们长起来,这群新贝勒们又开始监管六部了。
八爷轮值的就是工部,每三天就要来点一次卯。
如今工部的汉人尚书是王鸿绪,也是个老相识了。王鸿绪是徐乾学的弟子,早年间可以说属于明珠一派的人。在原本的历史轨迹中,在纳兰性德去世后,徐乾学和明珠逐渐分道扬镳,王鸿绪的立场也变得暧昧起来,然而在纳兰性德依旧活着的如今,明珠一党的内部斗争要比原先历史中的缓和不少。又因为明珠的急流勇退,精简掉了负面资产,王鸿绪身上遭受的攻讦弹劾没有那么多。
但这依旧不影响八贝勒对这种玩弄权术之人的负面印象,直觉告诉他王鸿绪的道德底线有些低。因此无论对方如何靠上来讨好,他只客客气气地充当软钉子。
“八爷来了。”一进工部衙门,就见王鸿绪满面堆笑地站在正间的大门处,“微臣也是刚到,正巧与八爷一道——哎呦,这就是被万岁夸过的景君格格吧,真是闻名不如见面。”
八贝勒跟闺女说:“问‘王大人好。’”
小丫头就奶声奶气地喊:“王大人好。”
这么卖面子,可把王鸿绪给喜得满脸皱纹。“八爷和格格先坐,茶水已经备好了。倒是没料到格格要来,微臣找人去买些糕点来。”
“诶,工部得人手都是办皇差的,给小孩子家家买吃食,没的让皇阿玛训斥不务正业。她早上吃饱了来的,到了中午我就带她出去吃饭了。不必再折腾这回。多事之秋,大家都老实一些吧。”
八贝勒搬出了皇帝,王鸿绪也不好再说什么,但在八爷给闺女铺好小宣纸小毛笔的时候,他还是不知从哪个主事那儿寻摸出了一兜山楂糕,给景君格格送了过来。
“杜郎中那儿还有些烤得松脆的花生米,然格格尚小,不好吃这些呛喉咙的吃食,故没有拿来。”
八贝勒点点头:“王尚书有心了。”
“只要八爷和格格得用就行。”王鸿绪笑眯眯地表示。“格格这是……”
“她额娘巡视田庄去了,我又不放心她一个人跟下人在一起,就请示了皇阿玛,亲自照看几日。她素安静,不会搅扰,工部诸人各行职责便是。”
跟王鸿绪过来的一名侍郎和四名郎中,唯唯应是。
“按照老规矩,巳时之前让四司将三日的报告取来。”
有了工作deadline,这些个还想要表现一二的人一溜烟就跑回去工作了。八贝勒就从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翻看上回的记录。
而景君就一声不吭地跟着毛笔搏斗,她人小手腕力量不足,八贝勒就让她先学着划横道和竖道,好好一张宣纸,不一会儿就打满了格子,墨水晕开,很是惨烈。
但景君一笔一划写得认真,没有乱跑也没有抱怨。
大约在她霍霍掉三分之二张宣纸的时候,又有人来敲门了。“八爷,尚书温达求见。”周平顺报门道。
“进来。”
温达是工部的满尚书,是个有些魁梧的中年人。他是刚上任的工部尚书,难免遭遇王鸿绪的排挤,因此得到消息比较晚。
“八爷今儿来得早,我不知道,不是故意不来。”温达一开口就暴露了自己是个老实人的本质。
八贝勒笑了笑:“我都知道,这有什么,人人都知道的。大丫头,问‘温大人好’。”
景君小笔杆子抵着下巴,小脸仰起:“温大人好。”
大老爷们温达眉眼柔和了许多:“格格好。”
寒暄完毕,温达就继续跟八爷汇报工作:“虞衡、都水两司的账本微臣皆拿到了,营缮、屯田两司的账本还被他们藏得死死的。”
“营缮下有金银坊和琉璃窑,最是暴利。屯田管着全工部的仓库物料。且再等等吧,等他们把假账做漂亮了,自然会给你的。”
温达闻言只能苦笑。
“你也别丧气,与国家来说,虞衡和都水才是重中之重。先将虞衡的账册拿来,咱们看看如今军械和火.药的储备。”
两人就戴梓的火器制造预算讨论了一番,又审了今年需要保养的水利设施的名单。
如此就是半上午的时间,期间两司的官员进进出出,或讨论或应答,都见到八爷府大格格站立笔直自得其乐,别说寻常孩子的吵闹淘气了,就连偷个小懒都没有。
到了十一点左右,王鸿绪带着营缮的人来汇报工作,见面就夸道:“部里都说,再没见过比大格格更乖巧的孩子了。我家那小子这个岁数的时候,别说执笔,能老老实实站一会儿都够呛的。”
八贝勒面带公式化微笑:“营缮怎么说?”
王鸿绪再次碰了个软钉子,知道过犹不及,便又装出一副老实样子:“这是今日排的活计,还请八爷过目。”
营缮主要是修建衙门和各家府邸的,连带着这些建筑中的摆设和家具,样样都能奢侈,下辖的不光有瓷器、木材、砖石,还有金银制品。也就是被内务府瓜分去了不少财产,不然连矿山都是他们司的。
不过如今么,主要还是在京中修府邸。八贝勒在条目上画了几个圈:“十三弟和十四弟的府邸选址虽还没下来,但材料可以先留出来,免得到时候不凑手。去年那几座公主府建得都不错。对了,十一弟之前说第三进侧殿屋顶被雪压坏了,得安排人手去修一修。这件事得着紧,免得被人说工部捧高踩低,只顾着十三爷和十四爷的风光,瞧不起十一爷。宫里宜妃娘娘会怎么想?”
王鸿绪一凛:“是底下人不会当差。微臣这就令他们去办好。”
“嗯。”八贝勒又看了眼那没啥实质性内容的工作单,还给了王鸿绪。
这就是上午坐班的全部工作,且不说八贝勒是如何拿王鸿绪和温达两人教导景君为人处世的,到了下午的时候,八爷又奔波在了行医的路上。
“今日不是去三怀堂开义诊的日子。”从酒家出来,八贝勒一边给闺女擦去唇边的油渍,一边解释道,“本来该去太医院坐班的,然阿玛得了你皇玛法的吩咐,要去给两位王爷看诊,便直接前往就行。”
景君点点头,因为站了一上午过了消耗体力,小人儿显得有些蔫蔫的。她这会儿特别想睡觉,就上午喝水吃山楂糕的那点休息时间,完全不够她缓解练笔的疲惫的。
八贝勒见闺女眼皮子打架的模样,顺手往她身上盖了条毯子。“累吧,知道外头也不是那么好过的吧……”
被取笑了……景君的意识在努力挣扎,但依旧沉入了梦乡。等到她缓缓苏醒的时候,发现笔尖萦绕着檀香和沉香炮制过的香气。这么好的香料,只有贵族之家才用。
她半梦半醒之间仿佛又见了上辈子的宫殿,然后,她就被自己给吓醒了。
“格格醒了?”一直守着她的周平顺给她端来一杯蜜糖水。
小丫头迷迷瞪瞪地将这杯水喝了,又看看周平顺地秃脑门和后头一根大辫子,才终于找回了自己这辈子的角色。“我睡了多久了?我阿玛呢?”
周平顺:“格格已经睡了一个时辰了,您要是再不醒,奴才就得失礼叫醒您了。此处是裕王府的客房,贝勒爷是去给裕王看病了,怕格格过了病气,才没带着您。”
“喔。”小丫头坐在床沿上甩着双脚,她不是离开了父母就要哭泣的真小孩,也颇爱惜这辈子这条各方面来说都顶配的性命。
“裕王,我记得是阿玛的二伯,对吗?”
“格格真是好记性。”
“那就是皇玛法的二哥喽。”
“正是。”
“周公公,好公公,你给我讲讲裕王的故事吧。”
“裕王名讳福全,乃是先帝宁悫妃栋鄂氏所出。宁悫妃出自开国大将何和礼嫡系,出身显贵,裕王又在先帝诸子中居长,本是储位有力竞争者。然裕王幼时即起誓‘愿为贤王’,又以今上为当时诸子中唯一出痘者,而奉今上即位。”
这段介绍对于普通三岁小朋友来说那是相当有难度的,然而景君却是越听越兴奋。这种继位故事她再熟悉不过了。
“那……”小丫头神秘兮兮地小声问,“裕王和皇玛法的关系,是好还是不好啊?”
是真让位还是另有隐情啊?
“今上重用裕王,裕王也当真贤王。”周平顺说。
“哦。”八卦的小火苗啪唧一声熄灭了。“那真是古今难得的佳话。”小丫头捧着小脸咕哝道,一副小大人的忧郁模样。
周平顺直起身体,看着小小主子微笑。当然今上和裕王之间也是有龌龊的,像是乌兰布通之战失利时拿裕王给老大背锅,罚了三年俸禄之类的。但整体上来说,今上和裕王和睦一说,不是虚言。
第312章 二十四岁的春天
春风吹过三大殿前的汉白玉石阶,给冰冷的宫殿带去阳光的味道。无论走过多少遍,景君都惊讶于这片殿宇的雄伟、漂亮和纤尘不染。尤其与她前世对比,就更能体会到这个新家国的强大,不亚于纸面上的人口和农产数据带给她的冲击。
小姑娘今天穿了浅绿色的小旗袍,上面绣满了金色的圆滚滚的小猴子,盖因为今年是猴年的缘故,父母给她做了好几身应景的衣裳。
翠绿的小布鞋在紫禁城的石砖上一蹦一跳地走着,她还没到需要规范步伐的年纪,因此就算是板着一张脸的侍卫们见了,都会在心里宽宥她:
“八爷府的大格格真是稳重,才三岁就不用奶娘抱了。”
穿过三大殿,便是乾清门。康熙朝平日里就在这里朝会,再往里走一走,便是乾清宫。而就在八爷带着景君格格要进入乾清门的时候,就看到一个眼熟的身影从里面出来。
“八姑父好!”不怕生的小姑娘已经叫了出来。
来人正是博尔济吉特·博贝,八公主的额附。只见他穿着一身蒙古贵族的传统服饰,而并非像平日里那样穿宝蓝色官服,八贝勒就知道这是在奏对蒙古有关事务,或是面见外头的什么人了?
“妹夫近来可好?”八爷主动打招呼。
博贝退掉脸上最后那点的愠色,也露出一个和煦的表情:“八哥,景君。”
“你这是?”
“咳,跟皇上汇报些老家的事儿。”
八贝勒看看他的脸色,又看看乾清门里头,仿佛是见到了俄国大使那标志性的大礼帽。“没什么事儿吧?”
“不过是些口角,我心里都有数。”博贝说,“八哥快进去吧,皇上一上午念叨了两回了。”
既然博贝这么说,八爷也不好耽搁,直接找乾清宫的大太监领“号码牌”,然后越号插队进去面圣。
乾清门里确实是等着不少要奏对的官员,俄国大使也在其中,不过他却是来不及细看的,皇帝关心的事情就是更加要紧的事情。
“裕亲王和恭亲王的头疾系出同源,盖因年纪渐长后头部血管变细,无力为大脑供应足够的血量所致。儿臣为二位叔伯针灸,可以缓解一二,然此病重在调养,而难以根除。”
康熙爷靠在龙椅上,点头:“即便用非常手段,也无法根治吗?朕也看了你们名医会的手册,不是有个狂医说可以效仿华佗开颅来医治头疾吗?”
八贝勒微微睁大了眼,然后一叹道:“皇阿玛好学心之旺盛,儿臣虽已知之,但依旧会被惊吓到。”
康熙乐起来:“朕还远远没有老糊涂呢,这些年你和老九、老十喜欢折腾新事物,朕可不能被你们糊弄了。你看他说得如何?裕亲王发病每每痛不欲生,朕又不是愚昧的古人,若是真有可行,冒险一试亦可。”
老八连连摇头:“病不对症。所谓开颅根治,乃是脑中长瘤,就如身体上长瘤一般,切去是最能根治的办法。然而裕亲王的头疾,乃是血管变细所致,不是同一种病症。”
康熙于是不说话了,而是听老八继续说:“此病是常见的老年病,年过四十便多发。少饮酒,少油腥,多走动,只能如此。”
“此病与中风可有关联?”
“若是骤然病情加剧,至于昏厥,便是中风。中风者重则死亡,轻则瘫痪,皇上知之。”
康熙的脸色更加凝重,他挥挥手,示意太监先将景君小格格带下去。这下子殿中就只剩下一个老八了。
“朕兄弟皆患此疾,且听闻太宗晚年亦患头疾。以你所学,此症可有家族遗传?”
这对于康熙来说确实是个细思恐极的消息。他爹顺治年纪轻轻就去了,没法比较有没有老年病,但是年龄相仿的一哥哥一弟弟都有头疾,去年冬天几次说不好了,再往上一追溯,好嘛,爷爷也是头疾,五十二岁中风暴毙。
要知道,康熙自个儿,今年已经五十一了。
当面跟皇帝议论皇帝的寿命,这可要了卿命了。八贝勒皱着眉头,不知道该怎么答复。
“老八,朕一向信任你,你照实说就是了。”
“皇阿玛,这家族遗传,许是有些,但也不是百分百。往上说,高祖便无此症状,而爱新觉罗宗室这些年的老王爷,中风者有,无中风者亦有,可见事无绝对。皇阿玛至今为止的脉象,并无此征兆,偶尔头疼,乃是熬夜或忧虑的缘故。”
康熙表情舒展了一些:“你说的倒也在理。”
“皇阿玛饮食、锻炼都比两位叔伯要好,宫中保养也得宜,儿臣以为定会长寿。唯独担忧皇阿玛有时过于操劳,遇到国事上大喜大悲,则损伤龙体。”
“朕也想心平气和的,但你看看你们这群兄弟做出来的事儿,是能让朕安养天年的吗?”康熙冷哼一声,“将你太医院的折子呈上来,唉,有些事还是得朕亲自把关,放旁人来朕不放心。”
康熙一边当着八贝勒的面逐条批着折子,一边批一边嘱咐道:
“裕亲王功高,让太医院小心照拂着……咦,恭亲王甚为不好,让朕看看,胡闹,都病成这样了还日日饮酒,真是自个儿作死!
“新一年给幼儿种痘,嗯,这是正事。哦,康熙三十年至今已种痘一千余万人次,这是真的吗?哈哈,不知不觉啊,陆士成这些年闷声不响的,但确实在踏实办差。让他继续用心,待到两千万的时候,朕给他表功。
……
“湖北私下拍卖官府所发紫藤花旗案,判首犯三人斩首,余者流放。朕记得这个案子曾经报上来一次,怎么又上报?”
“皇阿玛容禀,此案之前并没有判死刑,然而朝中汉臣不知从哪里得了消息,之前江南鲁氏冒充官医贩卖假药,便是以冒犯朝廷大不敬论处,判了腰斩。此次是旗人犯案,却只鞭挞流放,与前者不同量刑,故以为不公,因而三司重审,改为此判。儿臣以为案子不大,却涉及朝廷威严、满汉争斗,故呈请圣断。”
康熙手指在桌上敲了三下,最后道:“斩了。”
“嗻。”
说完了打假的案子,再就是关注一下各地有没有疫病流行的征兆,太医院需要呈进的事情就只有这么几件。八贝勒今天被急诏进宫,主要还是两位王爷病情的缘故。
应答完,领了闺女回家。八爷不知道的是,他走后,康熙特意问了梁九功:“景君格格喜爱用什么点心?”
梁九功回答道:“格格说,八爷不让她在外头吃点心,因此没有用。奴才劝了,然八爷应答不过两盏茶的工夫,就将格格领走了。”
康熙笑了笑:“老八带孩子看着冒险,其实谨慎得很。”完了又一叹:“这要是个儿子,朕也就不担心他了。”
而八贝勒还不知道的是,就在他抵达乾清门前,俄国大使戈洛夫金在当面怂恿博贝。
“我有时候真的搞不懂你们蒙古人。”这位狡猾的大使说,“你口口声声说俄罗斯扣押了你的臣民,又好像很在意唐努乌梁海的土地似的。然而据我所知,你已经呆在京城超过一年了吧。听说其他蒙古人,呆在京城十年二十年的都有?你们不是已经放弃在草原生活了吗?怎么还跟俄罗斯说这些你们根本一辈子见不到的土地和人口呢?其实只是想要敲诈吧?”
博贝被戈洛夫金戳到了痛处,差点暴走。他此前十年最大的心理阴影就是背井离乡,而作为部落首领的叔父不思进取,只在京城的富贵窝中醉生梦死。
好不容易他自己能收复故土了,却还是因为跟公主的婚事滞留京城,他心里一直警惕着,不想让自己成为自己当年最不屑的那类人。
如今却被一个外国人当成那类人来嘲讽,难免有一种噩梦成真的错觉。他理智上知道对方只是在激怒他,然而情感上依旧无法平息自己的不安和愤怒。
回到家中,公主府处处精美的装饰也加大了他心头的重量。说实话,这里很好,若是去了唐努乌梁海的家乡,他肯定不能带给妻儿同样的富贵。
昆昆是个挺实权的公主,打探消息、隐没行踪、暗中出行都能做到,何况是和额附见面。她早就拿捏了公主府的官员和侍卫,府中门禁对驸马一路敞开,努力营造成一个正常舒服的家。
于是博贝畅通无阻地走到了公主所在的正院,就像往常一样,这个点晚膳已经备好了。
“额附看着有些忧虑,可是出了什么事儿?”博贝一坐下,公主就这般发问道。
她的肚子已经显怀,圆滚滚的挺明显的。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八爷送来的精于生产事儿的嬷嬷。而家中的产房已经准备好了,就怕公主不幸早产。
博贝犹豫了一下,担心说出来会影响公主和肚子里的孩子,但转念一想,什么都不说也会让她担心,左右都被看出来了。
“我想着,回驻地去看看。俄罗斯扣留的人口还没有还回来,夜长梦多……而且,俄人不守规矩……”博贝越说,越发觉得愧疚了。
“这是应该的。本来你我婚后就该前往驻地。”公主笑着赞同道,“是这孩子意外来得早,才耽搁了。倒是连累额附心里煎熬。”
她半分不觉得委屈的样子让博贝更加愧疚了,他握着公主的手,有些无措:“公主待臣深情厚谊,臣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报答。”
“夫妻一体,说这些干嘛?难道额附成了空有名头的贝子,我脸上就光荣了?等到这孩子生下来几个月,我就带着他慢慢往西北赶,冬天在归化城歇一歇,最晚明年夏末,也就到唐努乌梁海了。”
公主的行动力过于强悍,这就把赴边时间给定下了。博贝自诩也是个说走就走的,但面对这样的妻子,有时候还是会惊叹。
“额附呢,想什么时候走?我以为你总要比我先行的。”
博贝目光温柔地看着公主的肚子:“我总要陪你生产的。等你平安生了,我先快马跑一趟,冬天回归化城陪你。”
于是公主也笑了,啐道:“你又不能进产房,陪我生什么?也不害臊。”
这里就有些情调的意思了。
“八哥不就是陪八嫂生产吗?臣见公主说起来羡慕得紧,咱们蒙古人没有什么产房不洁净的迷信,这点子小事,还是能满足公主的。”
外头的天还没彻底黑,房中的烛火就摇曳得暧昧起来。
很多年后公主得知戈洛夫金在后面推波助澜的真相,也只能惨淡一笑:“他必是要回唐努乌梁海的,有没有你都一样。我必是要和他一起回唐努乌梁海的,有没有你都一样。若他不是这样的人,若我不是这样的人,我们便不会成为夫妻。”:,,.
第313章 二十四岁的夏天
恭亲王常宁的死讯传来的时候,景君格格正坐在太医院的一张小桌子边背她的唐诗。
她旁边不到四尺的地方,就是她阿玛的座位。八爷在跟太医院官员商议着两广药材物价的事儿。“海外沉檀、丁香一类,送到京城价格翻了一番,送到江南价格翻两番,这江南的药材商人,如此暴利吗?老百姓买不起药材,其中多少银两是进了这些奸商的口袋?且咱们卖平价药材的官商获利不高,难以开出更高的收购价,最后尽数被这些暴利奸商买去了。真是,真是,劣币驱除良币!”
八贝勒因为要应对小朋友的“十万个为什么”,最近在系统空间中疯狂补课,就怕在涉及到某方面的问题时,给了小景君错误的第一印象。他自个儿读书的时候,还能以什么“我天生就不擅长学这个”当借口避开某些学问,但为了闺女,却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有没有学会什么真材实料不好说,但八爷的词汇库是越来越丰富了,时不时就会冒出来一些大家闻所未闻的典故。
就比如眼下的“劣币驱逐良币”。不过大家基本都能理解八爷的意思。
“如今太医院在各大州府都有防疫官,那么推行药材限价一事,是不是也要摆上台面了?”
“可是只在府衙有防疫官,底下没人手怎么做?若是扩大皂吏,又要被朝中弹劾冗官了。那些俸禄加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
……
小景君左耳朵是什么“罚没分成”,右耳朵是什么“专人巡查”,眼前是什么唐朝杜甫的“无边落木萧萧下”,只觉得自己的脑子非常魔幻。
就在这时,一名小太监从外头跑进来。“报——八爷,八爷!”
所有的争论声停了,大约是那名小太监的哭脸太过明显。“恭亲王……恭亲王薨了。”
恭亲王死得突然,也不突然。
死得突然,是指他前一天晚上还能说话能置气,不顾妻妾阻拦喝了一小碗酒过瘾,今天早上也是正常用了粥饭。然而就在用完早饭站起来的一刹那,直直地倒了下去,再没有醒来。
然而这也在大家的意料之中,因为恭亲王常宁实在是个老混蛋,大鱼大肉、喝酒享乐,身体早就垮塌下去了。去年就曾昏厥了一会,是八爷出手救回来的,然而救回来了他也不吸取教训,经常说些“不让喝酒还不如让我死了算了”、“我这辈子也算享尽了荣华富贵了”、“现在死了没准还是件好事嘞”之类的胡话。
然而八贝勒听他说的这些,免不了有些凄然。
常宁蠢吗?不,常宁虽然是个老混蛋,但他心里再明白不过了。
就像常宁留给八贝勒的遗信中所写的那样:“我长子早逝,前头几个儿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常以为老父没用,外出结交攀附,相互攻讦。他们自个儿争的福气,就自个儿承受去。只有小儿子文殊保可怜,母亲是罪人之后,已经断了封爵的路。我要是闭了眼了,身后唯一的担忧就是他被扫地出门,将来连个媳妇都讨不上。烦请八爷替我转告皇上。”
八爷看得也是一阵伤感,他依稀记起来文殊保这个小堂弟。当年小堂弟得了天花,因为母亲是反贼吴应熊的女儿,没法去找正经太医,最后是常宁求了尚且年少的他自己,才保住了小堂弟一条性命。不过文殊保至今脸上还有几个斑点。一没有爵位二没有前程三还破了相,因此娶妻上颇有些艰难,都十八岁了,还是一名宗室大龄单身青年。
想想五叔嬉笑怒骂的这辈子,再想想父母双亡的小堂弟,他到底是软了心肠,在向皇帝回禀时奏明了此事。
死了弟弟的康熙正是说话痛快的时候。“刚好夏天要大选了,一事不烦二主,既然托付给了你,就让良妃给他挑个好的。”
文殊保只求一个媳妇过太平小日子,倒是容易处理。然而找谁继承恭亲王一脉,就成了问题。
虽然康熙爷早就放出话来了,常宁惫懒,能封亲王完全因为他是皇帝亲弟弟的缘故,其实德不配位,因此其子孙一定是要降等的,还不一定是降一等,没准是降两等、三等。
但哪怕是个贝子,在闲散宗室眼中也是值得赌上性命去相争的遗产了。贝子的俸禄也是在公爵之上啊,凭功劳去挣,磨没了一层皮都未必能得一个贝子。
总之,常宁尸骨未寒,其儿孙就斗成一团,堪称是康熙四十三年最丢人的八卦。最后是常宁三子海善凭借着广泛的外援,力压众兄弟成为赢家,被封为贝勒。
不过皇恩浩荡,虽然削了常宁一脉的爵位,但亲王规模的府邸还是留给了他们一大家子。牌匾从“恭亲王府”改成了“贝勒府”。
就在海善贝勒在府中为死去的常宁大摆丧席的时候,文殊保也带着偷偷过门的媳妇瓜尔佳氏登了八爷府的门。
八贝勒还有些懵:“怎么五叔丧期还没过,这就成婚了?你们家是真不讲究啊。”
文殊保只能苦笑:“三哥说,宫里指下来的媳妇,让我冲个喜。”
被八贝勒抱在膝盖上的景君:“哈?”
人没死叫冲喜,人死了叫什么冲喜?
“你看看,即便是小孩子,都知道这不妥。你不怕被弹劾不孝吗?”
文殊保就跪在地上连连磕头,一边哭一边求八贝勒救他一命。
八贝勒沉默不语,他与文殊保这个罪人之后的小堂弟,只有在年少时治病时见过一面,再见就是在常宁的灵堂前了。论起他的品行那是真的不太了解。这是帮还是不帮呢?
“你且将昨天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父母不在,是如何拜的天地。府中皆是内务府掌管丧事的官员,又是如何开得祠堂。还有,你与瓜尔佳氏洞房了没有,敬茶了没有,越详细越好。”
文殊保脸都涨红了:“弟弟不知所措,哪里还顾得上洞……洞房?家中的侧福晋妈妈、庶福晋妈妈,都在守灵,也不曾管过,就是将瓜尔佳氏一台小轿送了进来,十二抬嫁妆中还有两抬只塞了些旧棉花。”他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她一直在哭呢,我掀开盖头的时候两只眼睛肿的跟葡萄一样,也不肯让我近身。到了今早,问我有没有人能为我做主,我们便来找八哥了。”
八贝勒松了一口气:“你媳妇比你明白。一没有拜堂二没有洞房三没有开祠堂,那这就是没办婚礼,你就当她是受你某个嫂子的邀请来你家做客的,你听清楚了没有?”
文殊保连连点头:“听清楚了。”
“那我问你,要是旁的王爷,无论是长辈还是皇子,问你昨晚发生了什么,你要怎么说?”
文殊保:“啊?”
“你要怎么说啊?”八贝勒差点被这小子急死。
“哦,哦。我就说瓜尔佳氏来做客。”
行吧,就这样吧,也不能指望文殊保说个多么漂亮的谎话。具体怎么串供,还是找那位瓜尔佳姑娘商量一下吧,女方的家人竟然会同意这么大逆不道的婚礼,她是正妻可不是小妾,这其中不是女方家也有荒唐的,就是常宁留下的好大儿们做了什么欺压良善的恶霸行径。
在皇家呆久了,真是什么奇葩事情都有。
八贝勒拿了牌子,带着文殊保进宫。家丑不可外扬,这件事得太后娘娘出面打压下去。他也不管常宁家里有什么阴谋算计,只图以力破巧:
太后娘娘官方背书,文殊保没有结婚。
太后娘娘官方背书,让文殊保出了孝期后立马成婚。
至于中间这三年怎么过,只要在“孝道”这样的大节上无亏,自然有的是办法。哪怕让这对受委屈的小年轻各自先搬出来住呢。
不过此事的最终结果比八贝勒期望的更好些,因为老太后表示,常宁生前最担心这个小儿子的婚事,所以可以破格提前办婚礼。等常宁下葬了,媳妇就可以过门,只是全程不能贴喜字,不能放鞭炮,以示对亡父的哀悼。
太后娘娘一直以来都像是宫中的木雕偶像,除了沿袭孝庄太皇太后的遗愿偶尔替太子说句好话外,再没什么存在感的。然而如今这一遭,真真就像是木头菩萨显灵了一般。
“哀家看着他就像看到了隆禧。也是丧父时的小儿子,身体也不好,婚事凄凄惨惨的。最后只留下一个遗腹子就去了,那遗腹子却也夭折了。都是可怜人。”
隆禧,是顺治爷的幼子,康熙爷的幼弟,封纯亲王,却绝嗣。
老太后看着八爷,感叹道:“不管有多高的爵位,还是要有个儿子,不然祖先死了都不安宁。哀家让他早成婚,早生子。你也是,早早和你福晋生个儿子,皇上也好放心。”
这位蒙古来的太后娘娘,真真是皇上的应声虫。
八爷还能说什么呢,只能连声称“是”。
他最近确实没什么大事要忙,除了因常宁去世后宫里越发紧张裕亲王福全外,并无什么旁的压力在身上,每日只是例行公事,外加带女儿。
与福晋多亲热亲热,好像也是行得通的。
时间已经不知不觉进入了夏季,正院里的紫藤萝怒放如同紫色的瀑布。无论是白天那花朵被阳光照得如同点点银光,还是夜晚暗香浮动,都别有一番趣味。
八贝勒一家三口会在这样的夜晚在院子里摆上椅子和两大一小三个脚盆,一块儿泡脚观星。待到小丫头数星星数睡着了,就将她抱下去,夫妻俩享受一段不受打扰的亲密时光。
装睡越来越熟练的小景君:可把我给牛逼坏了.jpg
早就看穿了她的云雯:“可把她给厉害坏了。”
八贝勒就笑着搂过媳妇儿:“这是孩子孝顺你我。”
云雯在八贝勒的胸前捶了一下:“你就惯着她吧。”
“是是是,可我也惯着媳妇儿啊。你最近又画了什么画儿?我听传教士夸你画技又精进了,什么时候能画一个我?”
……
他们彼此都知道,这么温馨太平的时间就像是偷来的一样,脆弱得一戳即破。
但他们本以为就像索额图被圈死一样,这次也会由皇帝或者太子来发起动荡的前奏,而没想到,比上头这两位还要沉不住气的,是宗室。
五月二十三日一早,暗卫乌鸦就报上消息:“昨晚平郡王纳尔苏前往赫舍里宅,摔格尔芬与阿尔吉善碗,指责赫舍里·心裕看管不严,竟使罪人用官窑瓷器。言语颇折辱,卫士都没拦住。”
格尔芬、阿尔吉善,是索额图留下的两个大儿子,因着满洲老姓的体面,如今被圈禁在家,由继承爵位的叔叔赫舍里·心裕管教。
这种圈禁,大家心知肚明,呼奴唤婢、耀武扬威是做不了的,但基本的吃穿,还是有保证的,总不至于像在牢里一样把人锁起来臭烘烘地折腾。若是遇上家主宽容些,还能送一个通房来解决一下基本需求。
本来民不举官不究地事儿,遇上了个愣头青。
“平郡王这不是找茬吗?他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管索额图的儿子吃饭用什么碗?”八贝勒看着自己手中的冰裂青瓷碗,觉得里头冒着热气的小笼包都不香了。
景君咽下自己碗里的鸡蛋羹,一边眼巴巴地看着阿玛碗里的小笼包,一边问:“平郡王是哪个叔伯?”
八贝勒捏了捏女儿这个小好奇的脸颊:“平郡王讷尔苏不是你的叔伯,论起来是你同宗哥哥才对。他今年才十五岁呢。”
“喔。”小丫头将自己的脸颊肉从阿玛的魔爪中解救出来,露出一副捍卫自己容貌的防御姿态,“索额图,死了,但死之前很厉害。平郡王,欺负索额图的儿子,他也很厉害吗?”
“因为平郡王是开国铁帽子王之一啊。”云雯点了点她的脑门儿,“其先祖是□□长孙岳托,因建国时的累累战功而得封,世袭罔替,与王朝共享荣华,历代虽有贬斥但至今仍为郡王,自然是有尊贵的。你从中学到什么了吗?”
景君小格格煞有介事地点点脑袋:“平郡王只是祖先厉害,自己没什么厉害的。他还惹事,他要倒霉了。”
“哈哈哈,没你想的那么简单。”八贝勒抱起小丫头,一条一条给她分析道,“这是一场试探。索额图是犯了大罪的,按他的罪行,若不是太子母族,两个成年儿子也活不了。然而如今却只是不明不白地关在家里,这种待遇,以往只有犯了错的宗室才有。”
谁家有异心不是抓起来杀头啊,也就是清朝皇家不杀宗室,所以有这种圈禁,现在一个索额图,虽然死了,待遇却有些像宗室,这不就有人坐不住了?
“平郡王这一闹,一来是要看皇上反应,到底办不办这两人。二来他抓住了由头,即便是皇上罚他,也不过是罚钱抄书之类不痛不痒的惩罚。以这点代价看清楚皇上的态度,其实也挺划算的。”
景君乖乖受教,她没想到看似不可理喻无事生非的行动,其实也未必是愚蠢。
小丫头将今天新学到的阴谋阳谋在心里盘算了好几遍,才又抓着八爷的袖子,小声问:“那平郡王,是不是也在看太子的反应啊?”
“哦?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索额图是太子二伯的,索额图死了,平郡王欺负索额图的儿子,就是……就是说太子护不住自己人。”小丫头咬着手指,她第一次表现出不自信了。因为她发现,这场发生在她亲伯伯亲叔叔之间的夺嫡斗争,是多么复杂而残酷。
“是啊。”八贝勒叹气,“打狗还看主人的面。太子要是吃了哑巴亏,以后人人都去欺负他的人了。太子要是罚平郡王,也要看怎么罚。开国铁帽子王的体面,难道还能重罚不成?这些人啊,内斗真是越来越高明了。”
而太子自打索额图落败后就像是千里之堤上有了蚁穴,什么样的洪水想要攻击他这座堤坝,都会朝着这个小洞灌注进去。:,,.
第314章 二十四岁的夏天
太子的反应比所有人想象的都要激烈。
五月二十二日晚间门发生的事儿,二十三日早上各家得到消息,而同样是在二十三日,帖子就发到了各家府上,道是二十四日中午太子在毓庆宫请宗室兄弟吃饭,补办五月初三的太子生日,谁不去就是眼里没有他这个太子。
看着毓庆宫小太监虽然已经收敛许多但依旧带着些许傲气的脸,八贝勒神色复杂地将请帖扔回镀金的小礼盒中。“时间门太仓促了,爷这个当弟弟的还没有准备寿礼,恐怕贸然登门会失了礼数吧。”
小太监恭了恭身体,语气不容拒绝:“我们主子说了,八爷今年五月初三的时候已经送过寿礼了,这番登门便是,不必再准备。”
好嘛,这是仅有的路都堵死了。于是八爷也发了狠,明天他穿着软甲带着系统保命药丸去赴宴,哪怕太子失心疯了要把他们全干掉,他打开系统最高级的防御罩,怎么都能活着回来。
“回去告诉你们主子,定贝勒按时赴约。”
前脚毓庆宫的人离开,后脚八贝勒就去见了药材园中的小白熊。
“龙龙,打开商城,给爷兑换个防御罩,对,就是五十万积分的那个。”
小白熊扭了扭屁股,朝着八贝勒控诉道:“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宿主只有再要用到我的时候才会叫我小甜甜。”
八贝勒:“你又想贪嘴吃什么了?”
小白熊一秒扑过来:“我想吃冰。”
“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是你才对吧。”八贝勒调笑道,转头吩咐守在园子门口的周平顺去拿厨房拿一碗牛乳冰,只说自己要吃,其实是进了小白熊的肚子。
吃到了古代版冰淇淋的小白熊心满意足地打了个满是凉爽气息的嗝。“宿主也莫要担心,索额图家的那些南疆毒药,本来就用得只剩下最后一种了。索额图死后,就全数被康熙派人搜了出来,一并销毁了。太子手里,应该没有什么超越这个时代的棘手毒药。毓庆宫在皇宫里,他要真能调兵围杀宗室,也能带兵冲进乾清宫了。”
“也有可能是跟我一样以奴才的名义养了暗卫……”八贝勒说到这里就意识到自己的不妥,毓庆宫的人都是内务府选进去的,想在康熙爷眼皮子底下玩什么暗卫,真的没太大可能。“罢了,当我没说。当日你帮忙看好府里,不要让云雯和景君出事。回来我谢你。”
小白熊挥了挥爪子:“那我还要吃奶冰!”
八贝勒的纠结,也差不多同样在别的兄弟们脑海中过了一遍,最后大家的决定大同小异。甚至二十四日一早,老九就拉着老十跑来道:
“爷们哥俩已经打定主意了,绝不吃毓庆宫一口饭一口茶,爷们惜命,就怕步了大嫂的后尘。太子说要我们卖他一个面子,好,就看看他要整什么幺蛾子?是当场杀人还是怎么的,爷就等着看!”
老九喊得声嘶力竭,显而易见的是在给自己壮胆。
老十捂了捂耳朵:“心虚,太心虚了。”
这好兄弟能忍?老九立马暴跳起来:“爷心虚什么?又不是爷招惹的他。爷好好的办我理蕃院的差使。还有讷尔苏那小兔崽子,婚都没结的人,就翅膀硬了?敢挑事儿了?看不得我们过太平日子了?”
“呵呵。”路过的一辆马车里传出一阵轻笑。
老九跟一只炸毛的兔子一样扭过头去。
马车车帘掀开,里面正是四贝勒和十三阿哥。四大爷嘴角还带着没落下去的笑。
“老四,你笑什么?”老九冲着马车喊。
十三阿哥连忙赶在四哥开口前说道:“自然是觉得九哥骂的对!”
九贝子满腔的迁怒被堵在了喉咙口,“呼哧呼哧”半天,最后只咕哝出一句话:“老十三你也是个奸猾的。”
八贝勒收拾好一套中规中矩的景德镇紫砂茶具,让周平顺拎着,主仆两人一前一后从门里出来。
“四哥也是往宫里去?正巧,一道啊。”
四贝勒一颔首,也就忘了跟老九斗嘴。甚至主动拉了八贝勒来跟他和老十三同车,将老九老十那对兄弟甩后头马车里。
“你怎么看?”四大爷问。
八贝勒一摊手:“总不是要干掉我们全部吧?”
“哪怕干不掉,也能陷害。像是下药,或者让人无意间门弄个大不敬。”
三人脸上都有些凝重。最后八贝勒说:“那也只能去试一试,看看他到底做什么,也比整日提心吊胆的强。”
老十三就笑道:“四哥你看,果然八哥是爽快人。”
四大爷也跟着露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这场大家都不想参加,却又不得不参加的鸿门宴在夏日阳光照射头顶的时候拉开帷幕。
太子并不是一个喜欢弯弯绕绕的人,直接就把皇子们按照长幼次序排在最前面。其次就是一众宗室中的年轻兄弟,刚巧如今老一辈的宗室王爷都故去了,什么雅布、岳乐、讷尔福等等,继位的都是小年轻,最年长的岳乐子马尔珲也才四十岁,而直郡王和太子都已过了三十岁了。
大家都是同龄人,也都是搞事情的主力军。
太子宫中的面积不大,大家就坐得有些拥挤,但是椅子和放茶点的小桌子却都是精致非常,雕刻了各种喜庆的植物图案,各不相同。
不过,几乎没有人去碰小桌子上那散发着香气的太平猴魁,也没人去拿那卖相极佳的芸豆糕和艾窝窝。
太子出来了。只见他冷笑一声:“罢了,看来兄弟们都用不惯孤这里的茶点,想来也不想吃什么席面,不如就直接上正菜吧。”
八贝勒扭头看了看,敏锐地发现平郡王讷尔苏并不在此处。
他刚刚注意到这点,就见那位惹了事的十五岁少年,被太子属官们五花大绑地推了进来,按倒在一条条凳上。
“你们凭什么绑我?”讷尔苏嘴里的布条一被取出,就破口大骂起来,变声期的少年音很是刺耳,“我堂堂□□之后,平郡王府继承人,打一个奴才怎么了?我——”
然后讷尔苏的嘴巴又被堵住了。
太子缓缓走到讷尔苏挣扎的身体旁,却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没什么感情地宣布道:“前天夜里,平郡王讷尔苏夜犯宵禁,闯入赫舍里家中。看守赫舍里府的兵士好言相劝,令平郡王出示夜访印信。平郡王身无印信,却率领家丁冲撞卡哨,鞭打士兵。并嚣张而言:‘吾王爷,爱干什么便干什么。’”
说到这里,太子脸上带上了义愤填膺、正义凛然的表情。“皇阿玛所言宗室嚣张纨绔、冒犯法纪之辈,正如平郡王者!孤身为太子,有规训宗室之责,故今日召集尔等,公示平郡王之罪。旗人将士,乃我大清立国之基,纵尔等贵为王爷贝勒,也不能无故羞辱。取鞭来!”
随着太子这声令下,一条棕红色的马鞭就被人递到了太子手中,随着他手挥舞,发出“咻”、“咻”的破空声,这打在身上一定疼啊。
众人已经有些躁动了,就怕太子打下去。然而大家也知道,这不打下去,太子的面子也无法全了。前面还庆幸太子至少知道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后头就看到他拿马鞭来羞辱人。心情一起一伏,真的有些折磨了。
“啪!”那根棕红色的马鞭结结实实地抽在讷尔苏背上。
“唔!”讷尔苏面色狰狞,发出被堵着嘴的痛呼。
事情开了个头,后面就好像顺畅了。“啪!”“啪!”先是血丝渗出了讷尔苏的后背,然后血点子就随着鞭打落在地面上。
太子是真打啊,发着狠地抽。他脸上那种大义凛然已经全然褪去,变成了一种冷静与疯狂混合而成的狰狞,就好像他抽打的不是讷尔苏,而是他这些年遭受过的全部的屈辱和不顺。
“太子爷别打了,讷尔苏昏过去了。”是兄弟中的老实人五贝勒叫停了太子的发泄。而这个时候,无论是动手的那位,挨打的那位,还是底下观看的人,都已经被夏季正午的烈日晒出了一身汗。
太子扔掉满是血污的鞭子,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有一点血迹,在他额上划过一道明显的痕迹。
太子一笑,露出白牙,文雅中带着几分森然:“还望诸位兄弟、子侄,以后恪守本分,不要做违法乱纪之事。”
底下一片寂静。
然后直郡王往嘴里扔了一块糕点,“咔吧咔吧”地咀嚼起来。动静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好!”直郡王拍手,“太子设的好宴,一定名垂青史!”
两人挑衅的目光在空中交会,给这场鸿门宴留下更多动荡的余味。:,,.
第315章 二十四岁的夏天
太子如此闹了一回,可想而知的是宗室的哭惨折子就刷刷刷地往康熙爷的案头飞了过去。而就像这许多年里发生过多次的剧本重演,各个皇阿哥在康熙面前应答的苦难又开始了。
即便是八贝勒使劲儿弹压住了要跟着宗室起哄的老九、老十,不让他们去乾清宫前长跪,然而该来的总是会来的,不因为他们乖觉而转移。于是乎兄弟们又站成一排在康熙面前挨训了。皇家的这些阿哥,一个个人高马大,甚至蓄了胡须,放外头不认识的人见了也要称一句“老爷”的年纪。然此时一个个低着头,垂着眼,也不比他们家中幼童听训的样子好多少。
而作为阿玛的康熙,就背着手,依次从他们跟前走过,或者劈头盖脑地骂,或者阴阳怪气地嘲讽。
“就你能?啊?老大,就你能是不是?瞪什么瞪,你个畜生要气死朕啊?”
“走开,老五,你有这能耐怎么不拦着太子,啊?到他跟前就孬种了?”
“哈,什么?弟弟不说哥哥的不是。呸,虚伪至极!从前朕怎么没发现老四你是个虚伪小人,比起老三也不差什么了。”
“老八,今儿怎么一言不发?昔日索额图正法,你可不是这样的。啊,难道我们菩萨心肠的八爷也要说什么‘弟弟不说哥哥的不是’这样的奸佞之言?”
“老九,你那叫什么心直口快,朕看你是幸灾乐祸!用心险恶至极!”
“老十倒是帮老九帮得紧,哈哈,就只有老九是你哥哥,朕就不是你阿玛了?啊?”
……
总之,从老大到老十,没一个不被喷得狗血淋头的。就连延迟了几年终于来站班凑数的十一阿哥胤禌,都在抬头时撞上了康熙爷的冷脸,差点没吓到心脏病发。
倒是十二、十三、十四这三个还满脸少年气的皇阿哥,没有被康熙爷喷。然而细细品味他们三个的应对,却也没什么比哥哥高明的地方。
十三阿哥说:“平郡王讷尔苏犯错在先,太子惩戒严厉在后,难以论高下。但就国家大事看,宗室近些年纨绔行径越发多,而才干越发少。”
十四阿哥跟十三阿哥站对立面:“不用拐外抹角替太子找补,平郡王违法是一码事,太子干的也不是审判的活儿啊,宗人府和大理寺还立在那儿呢!”
十二阿哥就更平稳了:“唯皇阿玛圣裁。”
不过康熙爷就是欣赏小儿子,贬低大儿子。“看看,还不如几个小的敢说。你们白长了这些岁数,越大越不堪。”
跟十三阿哥一样持“宗室有错论”的老三、老四一脸茫然。
跟十四阿哥一样持“太子有错论”的老大、老八、老九满头问号。
跟十二阿哥一样和稀泥却惨遭康熙爷拒绝的老五和老七已经不想说话了。
行行行,您老说的都对。
“每次太子犯错,遭殃的都是咱们。”好不容易从乾清宫那鬼门关里出来,老九贴在他好八哥耳边碎碎念,看上去颇为不平。“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还不如在外面办差是吧?”八贝勒就笑话他。
“那可不。”老九肃容,“好歹没有爹妈兄弟在后头捅刀子。”
“诶,话可不能这么说。宜妃娘娘对你也是掏心掏肺的好。”
老九就低头沉默了片刻。小时候的老九自然是个小霸王,上头五哥是太后养的,不和他抢宜妃的母爱。然而自打有了老十一,老十一身体又不好,宜妃难免就往小儿子身上花了更多心神。于是母子渐渐也有些口角,都是围绕着老十一的,宜妃觉得老九这个当哥哥的应该让着先天不足的弟弟,而在老九眼中,老十一怎么看怎么白莲花。但如今这么多年了,老九自己也当了一个小格格的阿玛了……
“爷去看看老十一。”九贝子转了脚尖,“他今儿可被吓着了,爷看他脸都是白的。就硬要逞强,明明太子开鸿门宴都没喊他的,干他什么事……”
八贝勒微笑着抚平袖口的褶皱,也跟着老九调转了脚尖的方向。说实话,老十一的心脏病看着不显,然而他能活到这个岁数,已经可以称作奇迹了。
晚霞在夏季的天空中如火如荼地燃烧,一头连接着下降到地平线的太阳,一头迎接着初升的紫黑色的夜幕。
就像是已经不再被康熙喜爱的大儿子们,以及逐渐被他偏爱的小儿子们。一切仿佛是被时间的规律无比自然地支配着。
就在三天后,康熙爷宣布由十二阿哥胤裪接任内务府大总管一职,而原本这一职位,是属于太子的奶公的。即便是十二阿哥上任当天就去拜访了毓庆宫,但依旧不能掩盖内务府这一具有巨大油水的部门脱离了太子一脉掌控的事实。
太子想要借鞭打平郡王一事立威,而康熙则需要削减其权威,而在此同时,皇帝也不想助长宗室的气焰,因此就转而砍了太子的钱。这又是一番拉锯平衡,倒是十二阿哥从中获益了。从此,京里也开始称“十二爷”了,不比“十三爷”、“十四爷”差到哪里去。
此时的皇阿哥们都有了各自的小心思,除了大千岁直郡王一门心思地要搞太子外,其余各家府邸都免不了要分析一番“十二爷”,这么一算,竟还真是个有几分竞争力的人物。
论起出身,十二阿哥的生母万琉哈氏并不得宠,宫女出身的后妃宫中多了,德妃、宜妃、良妃……一个个都到了妃位,而万琉哈氏至今是嫔,还是没正式册封的嫔位。然架不住娘家兄弟给力啊,因为万琉哈氏兄弟都有才干,入了康熙爷的眼,特意将人从包衣奴才划拉出来抬旗,如今也是手里有实权的将领了,连带着万琉哈氏在宫里也能清贵几分。
而若论教养,十二阿哥自幼是养在苏麻喇姑膝下的,以康熙爷往慈宁宫去的频率,十二阿哥从小在康熙爷跟前刷脸的次数还是挺多的。又因为苏麻喇姑作为孝庄老太后的贴身宫女,不入后宫纷争,他竟然也没有在后宫斗争中得罪谁,或者站了谁的队,妥妥的最受皇帝喜欢的中立派。
而苏麻喇姑这位为大清制定了第一代礼仪制度的养母言传身教,十二阿哥的规章典籍学得格外出色,到了能倒背如流的地步。虽说人显得迂腐了一些,然而行走个礼部也是相当拿得出手了。
四大爷听完手下谋士的分析,忍不住弯了弯眼睛。“这么听来,老十二倒是得天独厚。”
十三阿哥听出了其中的揶揄,也跟着笑了:“若说养母中立,孝懿皇后难道不中立?”
老四也有个再中立不过的养母,生母德妃也没有站老大或者太子的队伍啊。还不是被康熙爷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论能干,十二哪里就能跟打过仗、振过灾,又摸爬滚打历练多年的老四相比?纯粹是四贝勒年纪大了,翅膀硬了,戳了老爷子的眼骨头了,同样的事儿,在十二阿哥身上就是了不得的优势,在四贝勒身上就被忽略过去了。
也是皇帝这两年对大儿子们阴阳怪气得太多了,给了有些人他当真会“舍长立幼”的错觉。
然而十三阿哥表示,他才不是那么容易被骗的人。康熙爷真能越过老三、老四、老八几个,将皇位传到他们“十”打头的几个身上,那得大水冲进努尔哈赤的祖坟。就连索额图下毒,都知道下给最有可能继位的那几个,什么人比临死一搏的索额图更牛逼,敢赌下面的小阿哥?
十三爷挥退了幕僚,端起小石桌上的青花瓷杯盏,轻轻啜了一口清茶。温度犹高的茶水,虽不至于烫口,却让他后背出了一层汗。
“八哥、九哥他们最近在干什么?可有什么反应没有?”
作为邻居的四贝勒确实消息更灵通些。“安靖公主过了预产日还没有临产的迹象,老八直接借住到公主府去了。昨儿晚间,装了两辆马车的行李。”
“喔,对哦。八妹妹预产期就在这几日。”十三阿哥一击掌,“八哥直接住过去了?这可真是……有时我还真羡慕八哥的随心洒脱。”
“老八对安靖,真像是养女儿一样地养大的。小时候又是操心衣食,又是给种痘,又是监督功课;等安靖到了嫁人的年纪,将额驸的后宅查了又查不说,还硬将妹妹留在京中生头一胎,可谓无微不至了。”四大爷一桩桩数着,“再没像他这样操心姐妹的了。不过有了他这个前车之鉴,以后十公主出嫁,你也可以留她在京里多住两年。”
十三阿哥垂了垂眼睛。敏妃章佳氏去后,就给他留了十公主一个妹妹,今年已经十四岁了,也不知道会被嫁去哪里。跟四贝勒一样,十三阿哥不希望娇娇弱弱的小妹妹远嫁。如四姐姐恪靖,或者如八妹妹安靖那样即便远嫁外蒙都眼里有光的女子,到底是罕见的。
“也不知道安靖生了没有。”十三阿哥扯开话题,“是个阿哥还是格格。我得寻个拿得出手的洗三礼来,不然一准被安靖笑话。她可不是那种委婉的性子,从小那张嘴就最是厉害不过的了。”他语气中带着亲昵,许是想到了“两个十三”小时候一起玩的情谊,说着说着就有些坐不住了,起身跟四大爷告辞,去寻他的洗三礼去了。
而被十三阿哥和四贝勒念叨着的八公主昆昆,此刻正在产床上睁着眼睛。
“让我瞅瞅他。”八公主说。
正抱着小婴儿小心翼翼放进水盆里的八贝勒哭笑不得:“我的小姑奶奶,你可安静会儿吧。等额驸给小阿哥洗完,就抱给你看。”
额驸博尔济吉特·博贝,打仗的时候都没有像现在这么紧张。他拿一张轻薄的棉布,轻轻拂过小婴儿的肚皮,却没能擦掉上面胎膜的残留。
“你别怕。”八贝勒又回过头来照顾妹夫,“稍微重一些,小孩子也没有那么不禁擦的。”
“哦,哦。”博贝额头都是汗,显然在这个放了冰盆的屋子里,光温度并不足以支撑他出这么多的汗水。他又试着擦了两次,才终于掌握了合适的力道,将初生的小婴儿身上的污秽擦拭干净。
“这是我儿子。”博贝托着小婴儿小小的身体,像是托着一块一吹就破的肉冻,他脸上混合着恍然大悟和喜出望外,“以后就是这个小家伙来继承和托辉特部吗?”
“看够了吗?看够了让我也看两眼啊。”八公主在床上喊。
博贝这才回神,匆匆走到公主的床边,试图将小婴儿放在她身边。不过八公主却用手撑着,抬起了上半身。“哎呀,公主。”助产的嬷嬷都有些慌张,四只手一并帮忙,让这位尊贵的产妇坐起身来,腰后加了两个靠垫。
八公主望着怀里自己花了一天一夜生下来的孩子,好半天也没看出来是更像自己还是更像额驸。“我十八岁生的他,年龄太小会不会让他先天不足?”她问,逻辑思维还很清楚,“我看兄长中长得好的,多是母妃二十岁生的。”
八贝勒笑道:“难道你不累吗?你八嫂生完景君就昏过去了,怎么你还有力气想东想西的?”
昆昆汗湿的脸即便疲惫,依旧是绝美的疲惫。“我也累,就是昏不过去,这也能怪我?”
也就说这几句话的功夫,胎盘也跟着落下来了。头钻在被褥底下的嬷嬷发出一声惊呼。“胎盘下来了,八爷快瞧瞧。”这也是整个生产过程中颇为要命的节点了。八贝勒一步上前抓了妹妹的手摸脉,另一只手已经搭在了他的金针匣子上。然而摸着摸着,八爷脸上就露出松快的神色。
“没什么大碍,将公主的床垫清理掉吧。”
怎么说呢,妹妹生孩子出乎意料的顺利。本来他以为一个过了预产期的孩子会因为个头大而难产,结果没有;他担心养在深宫的妹妹会体力不支,结果也没有;更不要说更加凶险的并发症了。准备了一车的药材都没派上用场,而他唯有的医嘱,竟然是:
“你给我躺下,闭上眼睛,数豆子。慢慢的就睡着了。”
生个孩子还给生兴奋了,就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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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6章 二十四岁的秋冬
初秋,当紫色的小木槿怒放的时候,安靖公主和博贝额驸,抱着刚满月的额尔登泰,在养心殿与俄国使臣展开长达日的边境谈判。后世有人说,额尔登泰参与了所有次唐努乌梁海边境谈判,无一次缺席,便是包涵了他婴儿时期的此次谈判在内。
根据《满月条款》的内容,大清公主所生和所承认的和托辉特之子嗣,均拥有无可争议的唐努乌梁海继承权;和托辉特在法理上从属于喀尔喀宗主,为喀尔喀蒙古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现今在沙皇俄国境内的和托辉特血统者、唐努乌梁海山林血统者,以及习惯使用唐努乌梁海蒙古方言者,均有选择回到唐努乌梁海定居之自由,其中若有已非自由身者,和托辉特之主享有不可罢免的赎买权力。
在理藩院和博贝长达两年的努力下,俄国大使终于松口放回原本属于博贝的人口了。在这个肉弱强食的草原边境上,不是一句“本来就是我的”就可以追得自己的权利的。在准噶尔的葛尔丹侵略西北的十多年里,有太多失去的东西需要去追回。而唐努乌梁海人口的归还也不是没有代价的。
大清应允了为在清服役的俄国人建立东正教堂,就在王府井的天主教东堂边上不远处。
原本俄国大使还想要往这座东正教堂中派驻俄国主教的,然而无论公主本人还是玛利亚女伯爵都坚决反对教会势力的入侵。
“大清与沙皇之间的友谊,是纯粹世俗世界和权力世界的友谊。”公主说,“大清没有能够与主教平等交友的官员,如果没有朋友的邀请就进入到对方的家里,这叫做占有,而非作客。”
最后,公主以乌梁海买卖城每年二十万两货物的免税额,换得了她想要的人口,为这场谈判画下了一个还算完满的句号。
后世之人可以在《满月协议》上看见一个“安靖公主玉印”,长7.2cm,宽7.5厘米,篆体阳刻,很是古朴大气。这也是第一次公主的印章被盖在大清国书的落款处,却不是最后一次。
谈判结束后,俄国使臣戈洛夫金就带着《满月协议》和来自大清皇帝的无数赏赐,踏上了北归的路程。而和硕额驸博贝则是带了五千军马和五千徙边的奴隶,跟他一起上路。名义上是护卫俄国使臣的安全,但实际上大家都知道里面有威慑的意思在。
有了这一万人的加入,则唐努乌梁海的武备将更加齐全。
戈洛夫金作为使臣,竟然也抗住了如此压力,一路上跟着博贝谈笑风生。两人能从西欧的见闻一路聊到江南的贡品,一时竟也看不出有什么摩擦。
“博贝贝子作为公主的丈夫,确实是个勇武之人。”到了边境分别的时候,戈洛夫金夸赞道,“然而我作为臣子,自然还是觉得沙皇陛下更胜一筹。”
博贝笑了笑,道:“君与臣不可相比较,这是大清的礼法纲常。不仅仅是因为对君主不尊重,也是因为这种比较对臣子不公平。”
戈洛夫金挑了挑眉,跟博贝碰杯,然后饮尽了杯中的烈酒。
“下次贵使来乌梁海,会是什么时候呢?”
“也许过了这个冬天,明年草原上的嫩芽顶开积雪的时候,您就能见到我了。也许要过好几个冬天。这都是说不准的事情。”戈洛夫金跳上他的马,压了压他夸张的礼帽。
冬天对于北边草原上的任何大型动物来说,都不是一个赶路的好季节。戈洛夫金需要赶在大雪封道前回到莫斯科,而博贝也需要在新年到来之前赶到归化城与妻儿团聚。
而康熙四十年对大家来说,确实都算是顺遂。博贝在归化城的公主府脱下积雪覆盖的外衣时,明显感受到因为地龙的温度,手掌上一片湿漉漉的水迹。
八公主似乎在哺乳期清减了一些,好不容易在孕期养肥了些的鹅蛋脸又恢复成了瓜子脸,与面若银盘的四公主形成鲜明对比。
“公主辛苦了,臣照顾不周,很是内疚。”博贝拉着公主的手寒暄,心头却是放松又安宁的。
四公主就捂着嘴,发出很是爽朗的笑声:“哎呦,这小夫妻真好啊,羡煞我了。”
八公主就拿着手里的小拨浪鼓去敲姐姐做作的团扇。“快看这个人,仗着土谢图亲王不在,净会胡说八道。”
两姐妹嬉笑打闹,恍然还像是在闺阁中一般。而半岁大的额尔登泰,已经是个头顶毛茸茸的爆炸头了,他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额娘手中“咚咚”作响的拨浪鼓,全神贯注的小模样,谁见了都要夸上一句“虎头虎脑”。何况是许久没见到儿子的亲爹呢?
博贝大笑着抱起儿子,在小家伙额头上亲了亲。
“四姐夫应该也快回了,今年春节,就咱们两家,在归化城热热闹闹地过。”
“那感情好,我吩咐下去,让他们把我库房里六十六响的大烟花拉出来,也不比京里差多少。”四公主就拍掌道,她在归化城多年,说话行事上是比昆昆更加阔气些的。
昆昆也不跟四姐姐争这些虚荣,只抓着属于她的人口和土地使劲,还从陕西、甘肃高价挖来了一些工匠,倒是让四公主刮目相看。
到了过年吃团圆宴的时候,土谢图亲王敦多布多尔济也从京城述职回来过年,四人围在圆桌旁边吃羊肉锅,就开始说些政治军事上的话题。
“八爷默默无闻了一年,临到过年了反而放了个响炮。他的门人进京献捷,光是黄金白银就装了十辆牛车。”四姐夫土谢图亲王状似无意间提道。
四公主的信息库那是非常全面:“八爷的门人?于成龙是当京官的,靳辅已经死了,陈潢也已经老迈,再就是太医院的,或者旗下佐领。哦,对了,他有个伴读姚法祖,在福建水师中,可是这位?”
土谢图亲王朝四公主竖起一个大拇指。“正是此人。据说姚法祖年前就自筹半数白银造船,欲出海与夷人相争。八爷当时为他说好话,皇上才封了一个海上游击将军的名号,我也记得有这么回事。但此后就再没听说过他了,直到今年。”
博贝搭话:“这是‘年不鸣,一鸣惊人’?”
四公主大笑:“八妹夫汉语学得溜啊,都能使唤上典故了,可见都是妹妹教得好。”
八公主微微一笑:“是宫里尚书房的谙达教得好才对。”毕竟康熙朝的这一批驸马,不少是在宫里读过书的,博贝是这样,土谢图亲王亦如此。
“妹妹天天都说大实话。”四公主被戳穿了客套,也爽朗地承认了,“四姐姐想夸你几句,你接着就是了,何必跟姐姐客气这个。话说这姚法祖,咱们没见过,八妹妹该是见过的。”
“是见过。”昆昆点头,“然而那时还小,却也留不住多少印象,只依稀记得是个爱笑的。”
“那他如今可是被叫做‘海上魔王’嘞!”四姐夫叹道,“我经常听说出海暴利,没想到剿海盗当真这么富。要不是我这辈子见了水就发慌,有生之年我也往海上抓一个海盗来瞧瞧。”
相比于四姐夫言语间都是夸奖的,女人的心思就更加细腻一些。四公主仔细将这桩“献捷”给盘了盘,有些担心康熙爷的态度。姚法祖是明明白白老八的人,且康熙爷最近对商贾之事并不十分热衷,那么八贝勒在这个敏感时期让门人高调,是不是就有旁的意思了呢?
“姚法祖进京献捷,八爷该高兴了吧?”心思转了又转,四公主试探着问道。
她能想到的,昆昆得到消息更多更全,也就想得更多。“八哥操心许多。”昆昆道。
“这话如何讲?”这下不光是四姐姐了,四姐夫和八额驸的注意力也都到了昆昆的话上。
“是有人劝八哥压下此事,总归门人的孝敬是正经收入,闷声发大财也是好的。然而八哥斥责了那些人,说:‘一个个从国库里借银子的时候积极得很,到了该上缴的时候就藏着掖着了,如此和明末奸臣有什么区别。’这才有了姚法祖大张旗鼓进京,将年剿匪账目呈送御前的事儿。”
“原来如此。”四公主拍了大腿,“我就知道老八是个聪明的。原来如此,这倒是步好棋了。”
多年夫妻,四姐夫已经学会了不耻下问,凡是他有半点疑惑的地方,一点当亲王的架子都没有。“怎么原本是步臭棋,换了个说法,就成了一步好棋了呢?公主快教教我。”
四公主笑得有几分神秘:“姚法祖来得大张旗鼓,正着说叫‘张扬’,反着说叫‘坦荡’。端看你怎么看他,哈哈,若没有八妹妹讲的那番话,你看他是‘张扬’还是‘坦荡’?若有了八妹妹说的那段故事呢?”
四姐夫咂咂嘴,使劲品味着嘴里的羊肉:“原来如此,八爷府将这番故事透露出来,才是最妙的一步棋。”
四公主高兴地跟四姐夫碰杯:“你已经出师了!”
八公主抿了抿唇,双手举杯,朝着四姐姐和四姐夫敬酒一杯:“八哥特意给我来信说了此事,还告诫我,要是在边境发了横财,也应该进京献捷。要是自己吞了,回头被御史检举出来,就算咱们天家血脉有些个尊贵,也要闹得没脸。四姐姐觉得他说得对不对?”
“对!你哥哥嘱咐你的话,哪句不是深思熟虑的金玉良言?我们是公主,贪点就贪点,自己的阿玛和兄弟,为着我们抚蒙这桩,就不好开口说什么责怪的话;但难道子孙以后不讨生活吗?回头说公主生的,只是一个小小台吉,那就算带了再多陪葬去地下,难道脸上就光彩了?”四公主豪爽地与八妹妹碰杯,然后饮尽了杯中酒。
“妹妹放心,公主在蒙古是君,但蒙古在大清是臣。我心里清楚着呢。”:,,.
第317章 二十五岁的开年
被两位公主在草原上念叨着的“海上魔王”,却在京城里和小萝莉大眼瞪小眼。
“完了完了,哪个瞎传的消息,我一直以为八爷生的儿子。”能让杀人如麻的海盗连夜噩梦的男人,此刻抱头蹲在小格格粉色的地毯上,仿佛一颗碎碎念的蘑菇。
八贝勒抱起女儿,远离怪叔叔。“首先,爷是男人,男人不会生孩子。”
“啊,幼麒兄,这是咬文嚼字的时候吗?”“蘑菇”爆发出更为大声的碎碎念,“想我为了此次献捷,连给太子的礼物都反复斟酌了,结果我竟然弄错了八爷生的是儿子还是闺女,我真为我给太子挑礼物的时间感到不值。”
槽点太多,八贝勒都不知道该如何吐起:“都说了,爷是男人……等等,难道你原本不准备给太子准备礼物?”
姚法祖站起来,因为常年在海上漂泊,他都黑得发亮了,套在日常袍子里要多违和有多违和,像是码头的脚夫偷穿了账房先生的衣服。八贝勒更加觉得槽多无口:“要不你还是换上武将的衣服吧?我看你献捷那日穿的就挺威风的。”
“幼麒兄是对我夫人的手艺有什么见解吗?”
八贝勒:“……既然是尊夫人手作,那便罢了。”
被怪叔叔刷新了三观的小景君,终于在众多槽点中抓住了一个:“幼麒?是我阿玛吗?”
云雯抱起小丫头,放在自己膝头:“是啊,你阿玛名胤禩,字幼麒。是他年轻时要出书,由你皇玛法亲自赐的字。不过平时也没什么人叫就是了。”
景君小丫头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没错,大部分人都直接称呼阿玛为“八爷”的。皇子,排行就足以指代其本人,姓名字号,反而是传播不广的。尤其是字,正常情况下,也没什么人跟皇子平辈论交啊。如此看来,眼前这位有些疯疯癫癫的姚将军,还是她阿玛难得的至交好友了。
景君格格抬起头,正准备在姚将军跟前刷一刷神童人设,就见她平日里斯斯文文的阿玛一拳砸在姚法祖胸口。“爷受不了你这张欠揍的脸了,来校场!”说完,八爷转身离开了会客厅。
姚法祖揉了揉刚刚被揍的地方,朝着一脸呆滞的小丫头露出一个灿烂的笑,然后踢踏踢踏地跟着出去了。
景君格格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额娘,他牙齿好白啊。”
云雯:“是因为他皮肤黑,因此才显得牙齿白。绘画时若要将灰显成光,便要将周围涂黑,便能衬得灰色都是光,同样的道理。”
“哦。”景君觉得自己有些犯蠢。她盯着姚法祖带来的一个超级精美的琉璃柜,其中一艘比她横躺下来还要长的模型帆船在光线下熠熠生辉。这是真实一比四十还原出来大军船,该是木头的地方用木头,该是钢铁的地方用了钢铁,船帆是从真正的退役船只的帆布上裁剪下来的,且都上了漆。这已经不仅仅是做工精细了,是仅仅隔着玻璃柜观看,就能闻到扑面而来的海腥味和硝烟味。
如此巨大而精致的艺术品,就算是放到宫里都会引起皇阿哥们的争抢,而此时,它是一个独属于景君格格的礼物。
“这船真好。”景君夸道。她突然有些羞愧,因为在她两辈子的经验里,都没有和海船有关的任何知识,于是夸出嘴的话语无比贫瘠,根本无法在细节处显专业。要是我是个男孩,也许就能把这船好在哪里说得头头是道了吧。她想。
“以后有了弟弟,就把这船送给弟弟玩。”景君格格懂事地说。
“你又犯傻了。”云雯在她的小脑袋上轻轻敲了一下,“你真以为姚法祖会不知道八爷府大格格是男是女?你满月、周岁,他们家都是送了礼的。”
景君都傻了。“那……那……”
“他皮痒了,想被你阿玛揍。”
景君实在是难以理解给小女孩送帆船模型的操作,也更加难以理解男人之间的友情。“不好!他是不是故意找茬跟阿玛打架。阿玛那么文雅的一个人,怎么打得过‘海上魔王’?不行,我要去救阿玛。”
早熟的小丫头从额娘膝盖上跳下来,朝着门外奔跑而去。
“诶,你这丫头。”云雯一边指挥着嬷嬷和婢女跟上,一边费力地踩着花盆底亲自追,最后在校场逮住了人。而小丫头面对着一个过肩将姚法祖摔在地上的阿玛,满脸震惊:“我阿玛这么厉害的吗?”
“哈哈,八爷身手越发好了。再来!”姚法祖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翻起来,再次与八贝勒斗起招数。
待到了饭点,姚法祖身上已经青一块紫一块的了,八贝勒也免不了受点擦伤,但相比姚法祖的惨状,已经好太多了。八贝勒给自己上好药出来,姚法祖还在被两个婢女消毒包扎。
“嘶——轻点,哎呦,老子伤的时候都没这会儿疼。哎呦哎呦!”
“该!”八贝勒道。
姚法祖露出一个笑:“我追求武道精进,八爷你这样天赋异禀的不懂。我就想不明白了,你天天在京里养尊处优的,怎么练成这么厉害的,难道真有什么大内秘法?”
“哪有什么大内秘法?难道你还真信了市面上那些三流话本,什么太监能练特殊功夫飞檐走壁云云。我从小如何练武,你再清楚不过了——罢了,不与你说这些个垃圾话,今儿晚饭,我本来还请了戴梓。如今怎么办?你就这副尊荣去见他?”
“哦哦哦,戴梓,我的火炮,我的霹雳雷——”听到八贝勒给他约了火器营总管兼技术总监的戴梓,姚法祖一下子兴奋了,然他一动作,就又牵着到了伤口,发出“嘶——”、“嘶——”的痛呼。而更加雪上加霜的是,两个处理伤口的婢女不约而同地出手压住姚法祖的肩膀,仅力道就让他吃痛。
“啊——这两丫头,不像是弟妹教出来的风格啊,这不会是你教的怪力女吧?”
“不好意思啊,姚将军。我们姐妹是怪力女。”
“啊——”
有姚法祖的时候,空气就变得快活起来,尤其这次见他,他周身的气质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变得更加吊儿郎当不拘小节了,但谁又能说这不是一种伪装呢。
毕竟,他正经起来真的可以一秒正经。
“船载的火炮尺寸受限,而在海上,连射的要求又不低。我思来想去,觉得还是用钢铁铸炮最为合适。当今天下,唯有戴梓才有能耐造出适用海船的铁炮。此番来京,赏赐可以不领,戴梓不能不见。还请八爷帮我!”
说起来,如今常用的火炮,都是以铜铸造的为主,包括在对葛尔丹战役中大放光彩的戴梓子母炮,都是用铜铸就而成的。这是因为铜比铁更容易冶炼到相对纯净的地步,且铜不容易炸膛。
然而铜炮也有铜炮的缺点,首先就是铜容易导热,往往是没打几下炮管就开始发红发热,必须停下来降温才行。而想要质地不够坚硬的铜制炮管更加耐得住高温高压,就免不了加厚炮身,这就增加了成本和重量。别说船上载不载得动几十架青铜火炮,即便是能载得动,这造价也是天文数字。
相比之下,铁铸炮就能大大减少体积和重量。然而就是工艺要求比较高了,无论是铸炮的工艺还是冶炼的工艺。
戴梓试验了多年,新款铁铸炮的样品才刚刚出炉,八贝勒就被系统奖励给刷屏了。好嘛,许久未动的“火药”支线任务有了更新,看着那进账的积分数,八贝勒就知道这回戴梓的发明非比寻常,连忙找系统咨询,发现新火器适合用在海防上,这就把姚法祖给带上了。
而实践中得出的结论,往往在某种程度上指向那个正确答案,八贝勒还没有开口说“铁铸炮”的事,姚法祖这个真正的行家就主动提了出来。
“铁炮小而轻,以前不用,是怕炸膛。然我看过现今各兵营留用的铁炮,还是造法的问题,那铁铸炮管,坑坑洼洼的,能不炸膛吗?想来还是民间的工匠过于粗糙,咱们在宫里见过的百炼钢可不是这样的。八爷,我话可就放在这里了,未来百年,得铁炮者得海洋!”
八贝勒拱了拱手:“我虽是门外汉,却也知道海上有‘坚船利炮’的说法,可见火器的重要性不亚于海船。这也是趁着此次献捷的声势,替你引见戴梓的原因。”
说到声势,姚法祖都有些犹豫:“会不会有些过了?若是让皇上觉得海军是头肥羊怎么办?”
“觉得是肥羊,总比是鸡肋强。”八贝勒表示,“你只管在海上打出威风来,旁的有我替你顶着。”
“八爷,”姚法祖红了眼眶,“你一向低调,这次因为我不得不跳这么显眼……”
“欸,你我兄弟,别说见外的话。且皇上不久前才训斥我‘表面唯唯,不知道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可见一昧低调也未必就讨得了好了。反而你回京的这些日子没有挨训,没准是圣意觉得我在维护你这件事上坦率可爱呢。”
姚法祖被逗笑了:“可爱,哈哈。”
“左右都有可能是错,那还不如顺着自己的意思来。也不只有你想在海上建功立业,我也想的呀。所以——”八贝勒拍拍姚法祖的肩膀,“让婢女给你脸上涂点粉,把淤青盖一盖,接下来好见戴大人。”
姚法祖傻眼了:“啊?我一大老爷们还要涂脂抹粉?”
“放心,这次是福晋的婢女,手法很好的,保管看不出来你抹了粉。”
……
这是康熙四十四年的春节。姚法祖带着收编成官兵的数百海盗和价值两百万两的战利品进京献捷,可谓一夜成名。要知道,这时候大清一年的税收收入也不过三、四千万两白银,姚法祖一次进京就带了两百万两,差不多是财政收入的二十分之一了。这还是他刨除掉士兵的奖赏、船只武器成本之后的纯利润!
如此暴利的买卖,一下子收买了康熙爷的心。别说什么海禁,别说什么劳民伤财,这都白花花银子的赚头了,哪里还有什么劳民伤财?
要不怎么说姚法祖运气好呢?因为捷报折子被压了一年,他又刚好在这一年里干了两票大的,才凑出如此漂亮的战绩,连康熙爷都拒绝不了。若是一年前报上来个十几万、二十几万两的赚头,还未必会像如今这般受重视。
最直观的,就是姚法祖官升三级,直接从正四品跳到了从二品的水军总副将。虽然职位中多了个副字,但也多了个总字啊。原先他只是一个在福建海上游荡的杂牌将军,过境到江浙、两广的海面上都要偷偷摸摸的。现在可就大不一样了,作为水军总部的从二品大官,姚法祖有了在各省海边便宜行事的权力,大摇大摆跑港口要求补给都是正当要求了。
而对于姚法祖对于新式铁铸火炮的要求,康熙爷都好脾气地表示可以考虑。要知道如今的新火炮可是连禁卫军中都没有配备的呢。
当然了,光是银钱是不够收买康熙这样的帝王的,康熙爷更看重的,是银钱背后的态度。那种愿意为国库贡献的忠诚的态度。尤其当康熙知道,姚法祖缴获的真金白银,老八分文未取的时候,终于再一次对八贝勒展现出了和蔼的态度。
“你是他的旗主,拿一些也使得。”
八爷:“拿了,拿了不少珍珠、宝石和香料。还有一批好木头,可以给景君将来做家具。儿臣觉得这些已经千金难换,而那些金银,还是进国库的好,免得儿臣每次去户部支取点什么的时候,几位大人能愁到把胡子揪下来。”
“你一向是个忠心做事的。”康熙爷笑着说。
这时候就忠心用事了起来,半年前说我“奸猾”的时候呢?:,,.
第318章 二十五岁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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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康熙四十四年到康熙四十五年,皇子们之间颇有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感觉。先是十二阿哥得了内务府总管的差事,再就是八贝勒的门人姚法祖进京献捷,而后纳兰性德调兵部尚书,整顿各地兵营。还没等大家一口气接上,康熙爷下旨南巡,除了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盯着的太子外,只带了十三阿哥一个皇子伴驾。
而等到五月康熙南巡回来,三贝勒的侍读陈梦雷献上了一部叫《汇编》的书。
文人向皇帝献书不奇怪,但陈梦雷的《汇编》还是震惊了朝野。无他,只因《汇编》着实是一本鸿篇巨著。
作为一本将有史以来的天文地理、人兽万物,乃至文学乐律、医农百工都编纂在一起的大型索引类百科全书,《汇编》可以比肩《太平御览》、《永乐大典》之类的前辈,甚至比它们的排版更加清晰合理,内容更加丰富多彩。
更可怕的是,像《永乐大典》之类的巨著,都是倾朝廷的人力物力,用三千多人的团队才编成的;而《汇编》一书,陈梦雷带着几十个学徒就完成了草稿和清本!
正文一万卷,四十二万多页,一亿六千万字,一条思路写到底。前后五年而已。
算算每天的工作量,达到了惊人的八万八千字。虽说编写百科全书不完全是原创,但一天校订个八万八千字,全年无休,也是相当恐怖的一件事。
何况写得如此完善,图文并茂,条理分明。以至于康熙爷只看了几页目录,就拍案叫绝,将书名改成了《古今图书集成》。
这是什么样的人型图书馆,记忆力和脑力双重绝顶的天才人物啊?!
翻开陈梦雷的履历,还真是一个天才。
陈梦雷,字则震,福建人。十二岁中秀才,十九岁中举人,二十岁中进士,入翰林院。按照正常发展,陈梦雷怎么也会作为最顶尖的文人在朝中慢慢晋升,甚至以他的才名早早破格到了皇帝身边当侍读学士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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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康熙十二年的一次回乡省亲,彻底断送了陈梦雷的官途。
因为就在他回乡的时候,爆发了三藩之乱。靖南王耿精忠在福州举兵反清,陈梦雷的家乡迅速成为沦陷区。而恰巧回家的陈梦雷就被彻底困在了福建。
名声太响在这时候反而成了致命的缺点。耿精忠在搜罗人才时,显然不会忘记赫赫有名的陈梦雷。即便陈梦雷百般推脱,也因为家人被耿军扣留而不得不接受来自叛军的官职。
而跟陈梦雷一道回乡的李光地,此时却因名声不显,在耿精忠的人才名单上次序靠后,得以带着家人逃入山林。
此后,李光地找到机会从福建送出了耿军的情报,这份情报是如此详实,堪称帮助清军获得了三藩之战中至关重要的首场大捷的功臣。
那么,作为情报的提供者,李光地自然在三藩之后平步青云。而陈梦雷作为耿精忠的伪官,也随着耿精忠被押解到了京城。昔日同年同乡,至此命运可谓是天壤之别。
然而恰恰围绕着那份与胜利攸关的情报,引发了陈梦雷和李光地之间的一场悬案。
陈梦雷坚称,那封情报是他陈梦雷所写,交由李光地传递罢了。
而李光地则表示,虽然陈梦雷多次表达了“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意思,但那封情报确确实实是他李光地写的。
两人对于这份惊天大功劳寸步不让,最终反目成仇。陈梦雷的《绝交书》传遍天下。然而已经对李光地大加褒赏的康熙选择了强行撑面子,在这段公案中坚持站了李光地,将陈梦雷流放。
在此后的近二十年里,陈梦雷一直在东北的戍所中潦倒,而李光地一路当到了巡抚、尚书,就差入阁拜相了。
是一直到几年前康熙爷北巡,路过陈梦雷的流放地。陈梦雷凭自己的文采写了一首拍马屁的长诗,这才得以回到京城。
二十年时间风吹雨打,抹平了许多人的记忆。曾经二十岁中举的天才学子已经满面风霜,他几乎是默默无闻地跟在御驾回京的队伍中,又仿佛一个落第举子般到贝勒府上修书。
直到《古今图书集成》横空出世,再次让“陈梦雷”这三个字成为天才的代名词。
“听说皇上已经让武英殿开印《古今图书集成》了。”就连云雯都兴致勃勃地谈论起此事,“铅活字的话应该挺快的吧,不知道我们家能不能分到第一批样书。”
八福晋一向是喜欢收藏书的,如《古今图书集成》这样的索引类书籍,若真能无动于衷那就不是她董鄂·云雯了。
八贝勒低头嗦了口面。
然后云雯就自个儿把自个儿否了。“如今陈梦雷修书大成,得了万岁爷的夸奖,以他的性子,少不得要和李光地旧事重提。李光地毕竟简在帝心三十载……到时候若是陈梦雷落败,倒像是如今夸他有才的人,是怂恿了他的狂妄似的。”
八贝勒把嘴里那口面咽了下去,眉眼弯弯地看福晋,语气中带着点调侃:“那怎么办呢?”
云雯细眉轻蹙,就仿佛一个有谋略的西施。“若是宫里赏赐,咱们就欢天喜地地接着;若是没有,也万不可巴巴地凑到三贝勒府上去烧热灶。若是外人问起来,就说我虽喜好收集古本、杂书,对于《汇编》这样的类书却只是平平的喜欢。”
景君小丫头坐在她小小的高椅子上,吧唧吧唧地嚼面条,一双眼睛乌溜溜地盯着她额娘。
“学会了吗?”八贝勒拍拍女儿的小脑袋瓜,“如你额娘这般,才能在爱新觉罗这个家里活得长久。”
小丫头连连点着小脑袋,表示受教,但目光还是巴巴的。“要听李光地。”她把嘴里的食物都咽下去,才大声开口道。
“好好好,讲李光地。”左右八贝勒已经把一碗牛肉炸酱面吃完了,也不用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了,就给闺女讲八卦,把李光地和陈梦雷的恩怨情仇给倒了个干净。小丫头果然像大多数人一样被带着跑了。
“陈梦雷好可怜啊。”
八贝勒和八福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八贝勒摸了摸闺女的脑袋:“我家景君真可爱啊。”
景君:“……阿玛,我听懂了你在嘲笑我!”
八贝勒扭头,到底没忍住,哈哈大笑。
小丫头气结,深以为耻,接下来的日子里埋头读书习字的时间都长了不少,每每从书中读到一句圣贤之言,就拿来套李光地和陈梦雷的故事。然而几天下来,却依旧找不到头绪。
于是景君便有些蔫蔫儿的了。她上辈子虽贵为太后,却是命运使然,并没有经历过如何激烈的斗争。她本以为凭自己过目不忘、举一反三的聪慧,真与人斗争起来也未必会落到下风,这辈子遇上了风云诡谲的皇家,起初还有些跃跃欲试。然而自打被阿玛带在身边教导为人处世、识人驭人之术,她才发现在这个一切权术都登峰造极的朝代,上辈子那种“儿子杀老子,弟弟杀哥哥”的粗暴思维,已经不合时宜了。
根源在于乾清宫中的那位帝王御极四十多年,对于朝臣和军队的掌控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任何人都不可能绕过她这位祖父去攫取权力。即便是太子想要逼宫,都是一件能在开始前预料到惨败的事。也因为绕不开,各方围绕着储位的斗争,就变成了一场揣摩圣意的漫长比赛。
真的挺憋屈的。
小丫头心想,抬头望了望乾清宫装饰精美的天花板。那上头一块一块的彩绘版,许是画着种种吉祥的神话故事,然而天花板有些高,又藏在阴影中,不能清晰地分辨。景君小丫头的两只脚垂在凳子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晃荡。她手边的桌子上放着一个大大的点心盒子,里头仿佛又换了一些花样。
用奶酪做成的蟠桃活灵活现,桃子粉色的屁股和绿叶,也不知是如何调出来的颜色。另有面团做出来的小兔子、小狐狸,经过高温炸制后,依旧是可爱的模样,没有歪脖子掉尾巴什么的,一口下去,酥脆的外壳下是甜丝丝的山楂馅儿。可是如此精巧的点心,小景君也只不过略略看一眼,心思都在门帘背后的动静上。
时值夏季,为了透气通风,冬季厚厚的棉花青布帘子被换成了竹帘,因此即便是隔了两道门,竖起耳朵依旧能听见书房里的声音。
“广州痘官常元嘉来报,广州民间痘所很是兴旺,今年开年以来登记在册的种痘人数已达三万余人。而贫民孩童中种偏痘者则翻倍……”她阿玛的声音在侃侃而谈,即便是顶着日渐阴晴不定的皇帝也依旧不卑不亢,自有一股风流气度。
“何谓黑痘?”
“两广天热,痘苗不易储存。而养牛又过于奢侈,便有民间痘师,以低价甚至免费吸引穷人种痘,实则是以其身体保存痘种。为了能随时取用,此类‘善举’每日不绝。因此类种痘不入官册,故民间称为‘偏痘’。富人惜身,即便是痘疮中的脓液也不愿意与人,只有种不起‘正痘’的穷人才去种‘偏痘’,却也仿佛是将自身寿命借给了受种者一般。”
“倒是有趣。”皇帝的声音难掩苍老和疲惫,“听你话里的意思,仿佛不觉得这是一件坏事——民间痘师种痘,价钱几何?”
“有名的痘师,种痘刀法精湛,或者讲究节气,或者占卜吉凶。开价一两银子的都有。”八爷回道。
“哼,朝廷的痘所,一人只收二十文,他们倒是暴利!”老皇帝讥讽道。
“朝廷的痘所是亏本买卖,民间痘师却是要养家的。儿臣想着,只要不去逼迫穷人,赚富人的赚了也就赚了。若是不盈利,哪来这么多民间痘师,若不是他们为了逐利去给贫民低价接种,又如何使得全大清种痘之人超千万之数呢?这两年除了广西上林的一次,再没出过天花成灾的奏报了。”
“得限价。”康熙说,“凡事过犹不及。限价一两银子,再高就得整治,免得败坏牛痘的名声,若是倒逼百姓去种人痘,岂不本末倒置?再者,民间痘师受百姓追捧,亦是需要警惕。汉末五斗米教就是传医看病博得百姓信任,最后聚众造反的。定要严查民间为这些痘师立生祠排位抑或塑像之事。若要立生祠,也该以吾儿功劳最大,何时轮到他们这群虫蠹?”
听壁角听到这里,小景君惊出了一身冷汗,只听他阿玛不慌不忙地应对道:
“儿臣不过是在其位谋其政罢了,若论功劳,怎么及得上开创者?皇阿玛在儿臣未出生之时就大力倡导种痘,论立生祠,该先给皇阿玛立生祠,然后是奉皇阿玛之命第一批摸索种痘的老臣,再然后才是儿臣。”
“哈哈哈,梁九功,听到没有。你们八爷在调侃朕,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了。”
“儿臣可不是开玩笑。听说如今江南已经渐渐不供痘娘娘,改奉痘牛翁了。那神话故事也是编得有头有尾的。道是一老翁生性耿直,豪爽好施,虽家中留不住余财,然乡人皆信服他。一日路遇美艳妇人手持竹节,鞭打其婆母,老翁冲动上前,夺过那妇人手中竹节,击打妇人后背,斥其不孝。妇人恨恨而走,临走时扬言报复老翁。当晚老翁便遇到神牛入梦,口吐人言:‘你得罪了天花娘娘,要害你家儿孙。天帝动容于你仗义,令我来护你。’老翁梦醒,当真在自家门口看到了一头大青牛,而家中几个孩子,都长了牛痘。他因此得道,骑着青牛遍行乡里,从此得过牛痘的人再不会得天花了。
“那老翁的原型,一说是宋朝宰相王旦,另一说便是皇阿玛您了。盖因您二位一片拳拳爱子之心,大力为子寻痘,引得民间效仿。小民感悟教化,口耳相传,编成故事,虽其中谬误甚多,却非无中生有。”
景君听到这里,已经放松了后背。她是第一次见到有人把马屁拍得如此有理有据。他阿玛在许多叔伯姑姑中脱颖而出、成为皇帝爷爷最看重的那几个,是有些本事的。
果然皇帝爷爷高兴了,声音都显得精神了两分:“你们兄弟几个平安长到这么大,朕可没少花心思。”
接下来就是一番追忆过去,父慈子孝。八爷在乾清宫书房里呆的时间,比往常还多了一刻钟。
临走前,康熙爷还布置了一个任务:“李光地这两天染了风寒,你去看看他。经年老臣,需要什么药材,尽管从朕私库里取。”
刚刚在皇帝面前替痘官们扫了尾、将民营痘所过了明路、正一身轻松的八贝勒:……“儿臣遵旨。”
第319章 二十五岁的夏天
李光地长得非常正派。一张干干净净的国字脸,双眼皮,眼睛大大的,眉毛不浓不淡,胡须不多不少。他不是那种顶顶好看的长相,甚至可以说一句平均,但只是看着,就给人一种无端的可靠的感觉。
至少小景君在见到他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愣神。
传说中出卖好友谋求富贵、还反过来把好友压得无处伸冤的李光地,竟然是这么一副正人君子的脸!说好的相由心生呢?
“问李大人好。”八贝勒拍了拍女儿的后脑勺。
小丫头抱起小拳头,看向李光地的目光有些闪躲。“李大人好。”
李光地属于是保养得很好的那类人,虽然已经年过花甲,却是满头乌发,笑起来的时候眼角有好几道皱纹,但也只是眼角罢了,相比同龄人实在是年轻得不像话。他应该是低烧了两天,脸色有些苍白,却不像是严重到要皇帝送临终关怀的样子。就连八爷登门,他也是能够起身相迎的,听闻八爷是奉了乾清宫的命令来的,还跪下磕了三个头,又被儿孙仆从给搀扶起来。
这位现任吏部尚书就靠坐在一架太师椅中,身上盖了一条丝绸薄被,由八贝勒给他诊脉。年纪尚小的皇孙女乖乖地站在阿玛腿边。“现在喝什么方子?”八贝勒将手指从李光地的手腕上移开,公事公办地问。
李光地的儿子就命人取了方子来给八爷看:“毛大夫是从鹤年堂请来的,调养很有盛名。”
“毛恒确实是一介良医。”八贝勒如今对京中各大夫了如执掌,一听就知道是谁,拿过方子一瞧,增减两三样,就还给了李家。
李家众人自然千恩万谢的,谢完八爷谢皇上,乃至于跟来看八卦的小景君都得了谢,谢谢小格格体恤臣下。
大家都不是傻子,知道八爷此来不是救命的,只是展现了皇上对李光地的偏爱依旧没有改变罢了。而李光地也该闻弦音知雅意,立马好起来回到岗位上去继续挨骂。两边都是聪明人,也不用多暗示什么,于是等到八贝勒诊了脉改了药方,竟没什么话可以讲了。
论起来,李光地曾是皇子们的讲师,教他们读《四书》和《五经》中的一些选段。虽然主要是教太子,但八贝勒小时候也没少听他的课。然而等到八贝勒离开了尚书房皇家学堂,与李光地这样的帝王心腹的接触就很克制了。
上一次他们产生联系,还是铅活字印刷术的样书出来,李光地带头褒奖了一番。但他褒奖的是铅活字这种技术,并非八爷如何如何,这就又隔了一层,只能说是间接联系了。
八贝勒严肃着脸,有些拿不准该跟李光地聊些什么。这位的立场,要不是保皇党,要不就是站太子的。若李光地是“谁当皇帝就拥护谁”的纯臣,那他心里恐怕恨不得离所有皇子都远远的;若李光地站他曾经的学生太子……八爷跟太子的人没什么好聊的。
场面因为安静而显得有些尴尬。李光地的儿子察觉到了,几次张嘴想找个话题,但看着八贝勒严肃的脸,却一次都没能说出口,最后是李光地自己挥了挥手,示意儿子和仆从下去。“你们呆着也是徒增不安,不如下去吧。”
李光地的儿子一步三回头,临出门了,才喊道:“若我爹真那么权势滔天无恶不作,他陈梦雷在东北早就被弄死了,哪里轮得到他回京扬名?”
李光地剐了儿子一眼,那小子就一溜烟跑了,完全没有秀才老爷的样子。李光地家学渊源,几个儿子都有功名,不是举人就是进士,最小的这个性情还跳脱,却也已经在秀才功名上六七年了。
“他这脾气不改,我怎么放心让他下场乡试?”李光地叹了口气。
八贝勒吹了吹有些烫热的茶水,但没有喝,又把茶杯放回了桌上。
李光地似乎是病气有些上头,眼神有些恹恹的。“八爷也以为,李某是卖友求荣的小人,才不屑于跟李某说话吗?”
八贝勒站起来拱了拱手:“李大人这个岁数,又曾当过我的老师,只要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就是我该敬着李大人了。何出此言?我只是嘴拙,不知寒暄些什么。”
李光地摆摆手,那张憨厚的国字脸因为他耷拉着眼皮而显得有几分深不可测:“八爷快坐下,莫要折煞老臣。老臣这些年自诩见多了大风大浪,然而近来弹劾如雪片,到底心浮气躁起来,让八爷见笑了。”
八贝勒于是又笑着坐了。两人继续沉默着。李光地盖着被子,仿佛要睡着了;八贝勒就抿着茶。景君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竟不知道他们表现出来的态度是真心实意还是逢场做戏了。
“格格在看什么?”那个仿佛睡着的李光地突然问。
小景君抿了抿嘴,从她诸多疑问中摘了最不尖锐的一个:“都在说陈梦雷,陈梦雷是什么样的人?”
李光地很平静地往椅子里靠了靠:“他是个苦命人,从此眼里只看得到自己的苦,看不见别人,因此才是个苦命人。此人——不堪为臣。”
他冷漠地像是在品评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人。
“我看着李光地,有时候觉得他也不像个坏人呢。”刚出李光地的院子,小景君就说。
八贝勒揉了揉她的脑袋,笑道:“那你现在改了主意了,觉得是陈梦雷在污蔑李光地?”
小丫头的脸都皱成了一团。“也不是……他挺精明的,兴许……我也说不清。”
“你看,隔着流言去批判他人人品,是多么容易的一件事。你只当他们是故事中的人,随意站了对错,以为谁谁谁是好人,谁谁谁是坏人,同情一番或痛骂一通,多么畅快。但见了活生生的人,亲眼见了其有亲人朋友,见其有喜怒哀乐,便知那一时畅快是多么草率而伤人了。”
小景君好像悟到了什么,转而变得义愤填膺。
“你现在一定觉得那些品评大臣、责怪李光地的人不道德了。但弹劾百官是御史台职责所在,若没有他们,那朝上真正的坏人就无人去管了。”
小丫头更加迷惑了。“那阿玛到底是站李光地呢,还是站陈梦雷?”
八贝勒蹲下来,轻轻环住闺女。“丫头,你阿玛虚长了这点岁数,见过几次大灾。水灾之时,有一浮木漂于洪水之上,有两人争木,浮木已经腐烂,不能承担两人的体重。甲先抓住了浮木。乙几次死死抱住甲的腿,都被甲踢开,最后乙被洪水冲走了。你觉得甲是坏人吗?他不肯牺牲自己去接纳乙。你觉得乙是坏人吗?他为了求生几次要去把甲也拖下水。”
小丫头都惊呆了:“如此残酷丑态毕现的事儿……但生死攸关,怎么能要求人人都是舍身饲鹰的佛祖呢?”
“正是这样啊!生死攸关,还以道德评判,不是愚蠢,就是残忍。李光地、陈梦雷都是汉臣,在三藩动乱的年代中,又曾身陷敌营,本就是广受怀疑、生死一线的时候。得了投诚的功劳,就能生;没有这份功劳,就可能一家俱死。你若是李光地,你会让吗?你若是陈梦雷,你会松口吗?”
“对……对哦。是我我也不松口,被人骂就被人骂,好死不如赖活着。那些骂李光地的人,事情到了他们身上,他们也会做同样的选择。”
“你问我如何看待李、陈二人。我看陈梦雷,便会想到他大好前途一朝断绝,唯有咬死李光地才能从其血肉中谋得一丝光亮,执念二十年,便觉得悲哀。我看李光地,便想到他因着此事的污点,战战兢兢二十年,不多言、不交友、唯有埋头做事,水利田亩吏治良策无数,然而终究逃不过名为陈梦雷的宿债,落到如今称病请辞的地步,不也令人唏嘘吗?”
小丫头服气了:“原来阿玛是这么想的,如此,谁是谁非倒是不重要了,错皆在‘洪水’。但这场让李、陈二人不死不休的‘洪水’究竟从何而来呢?是怪到三藩吗?还是因为满汉相疑?”
“满汉相疑,何尝不是争夺浮木的甲乙呢?”八贝勒叹道。
八贝勒父女的这番对话,没有避着李家的下人,于是李光地不一会儿就知道了,他笑了好几声,又落下两滴泪。“我给太子上了二十年课,太子看人看事不像我,像皇上。诸皇子中看人看事最像我的,是八爷。”当然以李光地的谨慎,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
那么皇上的思维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呢?
“陈梦雷和李光地,哪个更识相,能够用来当汉臣楷模,千金买马骨?是李光地。陈梦雷和李光地,哪个在朝政上更加务实能干,遇到难题更能出谋划策?是李光地。陈梦雷和李光地,哪个更加忠心君上,不跟皇子勾勾搭搭?是李光地。所以李光地继续当他的吏部尚书,陈梦雷只能挂个编修的职务修他的书。他们都能在朝廷中有自己的位置,别让他们见面闹起来就行。写文章互骂都是小打小闹,谁要是敢结党攻讦对方,甚至与夺嫡搅合在一起,就是祸乱朝堂,弄死拉倒。”八贝勒和八福晋在卧室里给小丫头分析。当然上面这段有些尖酸的话是云雯说的。
景君差点一个滑跪磕到小桌。
“好粗暴哦,但是好合理。”她把自己扶正,郑重地朝阿玛拜了拜,“我今天才知道阿玛为什么被人叫君子。阿玛难道不知道像额娘说的那样,用主子的视角去看臣子吗?阿玛的头脑是能够想得到的,然而阿玛首先想到的不是驾驭他人,而是陈如何可怜,李又如何可悲。非仁弱,非驽钝,而是因为阿玛是君子,才这般去看他们。”:,,.
第320章 二十五岁的夏天
六月初一,正是宫里暑热的时候。哪怕是已经日落时分了,阳光晒在身上也依旧是有些滚烫。长春宫的两颗桃树都被晒卷了叶儿,在无风的热空气里静默。这两棵桃树曾在十五阿哥降生的那个夜里开很是烂漫的花儿,如今却是老老实实挂着青涩干燥的小果。影子被斜阳拉成长长的一道。
“玛嬷——”小女孩儿软乎乎的声音穿过宫门。人未到而声先至。
正殿里响起一阵桌椅拖动的声音,然后有女子说话声:“如此我便告辞了,不打扰娘娘享受天伦之乐。”
不一会儿,就见一穿深绿色宫装的妇人,带着宫女从正殿出来。她走到廊下的时候,就恰好与带着景君的八贝勒夫妇以及十五阿哥碰了个照面。
八贝勒愣了愣,他许久没在额娘这儿撞见旁的妃嫔了。别说成年后没有,就连他小的时候良妃都几乎没有访客的。心里有些奇怪,不过八贝勒还是飞快地移开目光,顺便拽了一下不知道避嫌的十五弟。
云雯已经认出了来人。“戴佳娘娘安。”小十五也认出来了:“戴佳额娘好啊。”
八贝勒从记忆中找出一个模糊的脸,跟眼前这位已经不年轻的妇人对上,正是七贝勒的生母。“戴佳额娘安。”言罢,他拍拍女儿。小景君于是蹲了个萌萌的万福。“戴佳娘娘。”
戴佳氏顿时眉眼都是慈爱。“瞧这俊俏的一家子,来孝敬你们额娘吗?”
八贝勒点头,目光依旧没有直视戴佳氏。“正是,今儿初一。七哥仿佛也进宫了,没准这会儿已经到戴佳额娘宫里了。”
戴佳氏就拿帕子捂着嘴笑,没有戳破“她如今还是庶妃,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宫室”这件事。“好孩子,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双方友好道别,八贝勒一行四人就在宫女殷勤打帘子的声音里进入了宫殿。
入屋一阵寒气,黄花梨的圆桌上插着一盆文竹,细小的叶片因为后头的冰盆而烟笼雾绕。
“玛嬷。”小丫头往前一扑。也许是真有隔代亲这种东西存在,一向对亲生儿女都没有宠溺的良妃,竟也接住了她,将她抱在膝盖上。
若说小景君是没有遭受过冰美人的毒打,那么小十五就是怎么打都不走的小赖皮。“额娘额娘,我跟你说。之前徐梦雷,就是三哥的那个门人,写了《古今图书集成》被皇阿玛夸奖了。然后就有佟家的下属,讨好三嫂呢,接一连三地弹劾李光地。也不知道佟国维是默许还是不知道。欸,我就想不明白了,李光地都不怎么交友的,除了当过科举的坐师在朝中有几个学生外,也没碍着他们什么,怎么满人汉人都要踩他两脚呢?”
良妃娘娘看向小儿子的目光,嫌弃中带着无奈。
不过小十五也没有指望额娘能够回答他,自顾自地继续将他憋了半个月的见闻分享给亲亲额娘。“皇阿玛都看不下去了,就让八哥去给李光地看病。刷一下,嘿,所有的弹劾声都不见了,立竿见影都没这么快。额娘你说这些人,贱不贱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有多爱慕陈梦雷的才华呢,原来都是在给三哥摇旗呐喊!”
良妃娘娘翘了翘嘴角。“你去见李光地了?”这话是冲着八贝勒来的。
“是,皇命难违。”
“李光地是聪明人,也碍不着什么。接下来划好尺度便是。”
“额娘说的是。”
小十五叭叭地说了半天,没得良妃什么犀利评价,整个人都有些蔫。他搜肠刮肚好一会儿,又想起一桩事儿。“纳兰性德领了兵部,还刷掉了大哥安插进去的两个人——哎,这个说过了。”
他又蔫了下来,趴在冰凉凉的黄花梨大圆桌上当蘑菇。“好好一个词人,老天爷喂饭吃的,怎么就偏偏卷进这些麻烦事里去了呢?”
八爷看着他有趣,便大发慈悲将话题转到他身上。“小羽毛最近学的什么书?有没有被谙达师傅说教?”
“我已经是大人了!”胤祤蹦跳起来,“侄女儿跟前,不可以再叫小名了!”
众人皆笑。
八贝勒一边笑一边又问了一遍:“那胤祤最近都学的什么功课?”
被顺毛撸的十五阿哥这才满意了,煞有介事地介绍道:“满文课已经结了,不过写些请安折子。汉文课正在教作诗呢,八哥你看,这是我前几日作的一首律诗,还被师傅夸奖了。”十五阿哥显然是有备而来,从袖子里取出一沓诗稿,最上面一张就是他说的被师傅夸奖的诗,上头还有朱砂的圈点。
八爷取过来,与福晋一道看了小十五的诗,又传给良妃和景君。
“八哥八哥,你觉得我作诗,跟你那时候比如何?”
八贝勒突然起了打趣的心,转头看向八福晋:“八嫂觉得如何?”
云雯翻着诗稿,轻轻巧巧地将送命题推开:“文无第一,可不好浅薄地比较。不过我瞧着十五弟是真心爱诗的;反倒是八爷,成亲前还偷偷给我写诗,如今老夫老妻了,竟然连一字都不肯落笔了。”
“噫——”小十五大声嘲笑,“写诗骗芳心,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八哥。”
八贝勒闭了闭眼,防止眼中的笑意流露。“上个月门人刚献上来几本今人诗集,我本想着……不如算了。”
“好八哥,我错了。”十五阿哥滑跪得特别利索,“你不送给我,借我看看也好啊。”
八爷睁开一只眼,好笑地看着弟弟仿佛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
“如今你姐姐嫁出去了,哥哥我就能全心全意抓你的功课了。难道上书房只教文章诗词吗?你骑射如何?算学几何天文地理又如何?”
十五阿哥:……
八贝勒意识到事情不对,眼神变得严厉。
十五阿哥对了对手指:“我算个账还行的,但那个立体几何,也太难了吧?我们兄弟几个,就没有听了不睡觉的。”
“你们兄弟哪几个?”
“就我,十六、十七、十八……几个……”十五阿哥的声音越来越小。
“那你们,就没有想过找哥哥请教?”八贝勒扶额。
“十四哥只会笑话我们,十三哥倒是愿意教我们,但他总伴驾……”
八贝勒更加想扶额了:“老十三的算数天赋,也不是绝顶的好。不然当年也不会有四哥给他补算数的事儿了。”兄弟中算数最好的是老三,已经走在了人类认知的前列,偶尔还能自己推个公式出来,让传教士们称奇。不过任老三在学习上是多么全面学霸,他做人做事,真挺一般的,不好让十五跟着他学。
“算了,不要老三……”
小十五弱弱地开口:“八哥,其实,我可以跟查礼学的。查礼算数和骑射都好,他还能自己做模型呢。”
哦,卫查礼。八贝勒想起了这个混血小表弟了。“如此说来,查礼倒是个聪明能干的。”
小十五莫名其妙的羞耻心和嫉妒心上来了。“查礼长得好看,脑子也聪明,腿脚也厉害。上天怎么就这么不公平呢?”
八贝勒就开导他:“但这么厉害的查礼是你的表弟啊!”
小十五瞬间被开导,与有荣焉起来:“对哦!哥,我跟你说,十六的伴读笨死了。他跟伴读抄算术题,抄来抄去全是错的……”
八贝勒听着弟弟的唠叨,很有感触。从小十五开始的这几个,所受教育的严格程度,与他们几个年长的之间有着肉眼可见的差距。他敢说就算是最不耐读书的大阿哥,算术水平都不会像十六阿哥那么糟糕。但是,这几个小的也是过得真开心。十五阿哥眼看着十四岁的人了,依旧是一团孩子气。
他看着像一只小百灵一样快乐地享受亲情的弟弟,又担忧他的前途(这孩子仿佛是要往纯文人的方向发展啊),又感动于他的全心信赖。
“……所以,八哥你能不能借点高手给我啊?”
刚刚走神了的八贝勒:“啊?”
小十五发现他哥走神了,然也不恼,又将事情说了一遍。“皇阿玛说,今年去热河避暑,让我也跟去。到了地方要打猎呢,我自己武艺不行,八哥,你是我亲哥,你总不会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跑京外去的吧——”他一脸可怜样儿,语气撒娇极了。景君听了都要刮刮脸。
不知羞。
“额娘——”小十五见哥哥一时没说话,就立马想给自己拉外援,“十四哥从四哥那儿求人手,德妃娘娘都帮他的,兄友弟恭,不是么……”
直觉系小动物意识到了不妙,缩了缩脖子,看看良妃,再看看他哥:“要不,就当我没说过?”
良妃娘娘发出一声冷笑。虽然美人日渐迟暮,但气质依旧凛冽如寒风。“兄友弟恭?你哥哥借了你人手,‘兄友’是看到了,‘弟恭’又在哪里?难道你的嘴巴是铡刀,能将下半句吞掉不成?”
十五阿哥坐不住了,跪下请罪:“是我错了,额娘不要生气。生气伤身。”
这个场景下八贝勒自己不方便开口说话,于是云雯赶忙帮着劝:“十五弟年轻,只道十四爷有哥哥照顾,他也不想丢脸。都是人之常情。”
良妃却不依不饶:“惯子如杀子,你们教女儿很是严格,怎么对弟弟就不讲这套了?今天不把话给他说开了,他还稀里糊涂地跟着老十四学样呢。胤祤,你哥哥的是你哥哥的,你的是你的。他比你早生些岁数,也比你早有侍卫门人,但难道你将来不会有吗?你道你哥哥的人手矫健,难道不是你哥哥手把手训出来的?他自己的东西,愿意分给你,那是情分;不愿意分给你,也是本分。问一问求一求不是错,但谁教的你搬出额娘和大道理去压你哥哥了?!”
十五阿哥听得冷汗涔涔:“那十四哥和四哥……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弟,也要讲究相处之道吗?”
良妃又是一声冷哼:“亲父子,还要讲究相处之道呢!”
你把皇帝爹往上一套,十五阿哥秒懂。“八哥,都是我没规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弟弟没有怨言。”
八贝勒伸手将被训懵了的弟弟扶起来。“多老实的小十五啊,他也就是在家人跟前口无遮拦了些,额娘慢慢提点着他,不要突然狂风暴雨的。”
良妃不以为意:“那没法子,你额娘就是做不来柔风细雨。”
好嘛,良妃娘娘不做柔风,那就只能八贝勒自己来做了。“我会分些人手跟你去热河的。上头十三、十四都有人帮忙,咱们小十五也得有人护着。但你听好了,平安才是一等一的要紧事,不要为了贪猎物往林中去;成绩比着十三、十四差一筹就行。”
十五阿哥:“啊?那皇阿玛会不会觉得我骑射不好啊,要是罚我怎么办?”
“你要是做得太好,下次皇阿玛提高标准试你怎么办?你本来骑射就只平平,这不一下子露馅?到时候皇阿玛觉得你欺骗君上……”
“啊啊啊啊,八哥快打住,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
即将长大,去接受康熙爷审视的亲弟弟让八爷操碎了心。将去热河的注意事项一桩桩一件件地跟他交代清楚,尤其最最性命有关的潜在危险,比如袭营哗变,比如食物投毒,比如围猎时遇到猛兽或者遇到暗箭,都该如何求生。因着这次热河名单上没有八贝勒,也没有老大、老四、老五这几个他可以托付弟弟的兄长,八爷说得格外细致。
好不容易将弟弟哄走去做外出准备,八贝勒喝了口茶,润了润有些干燥的喉咙。“对了,刚刚在门口遇上了戴佳庶妃,可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良妃有些没劲地抬了抬眼皮:“便是宫里有什么变故,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牵扯到额娘,怎么叫没关系呢?”
良妃笑了笑,这个笑来得有些莫名其妙,甚至八贝勒不觉得良妃此时是开心的。“她想给老七后院添几个人。”
“啊?就这。”八贝勒脱口而出,“又要大选了?不是才选过?”
“怎么?你也想给后院添几个人?”
八贝勒连忙去看福晋的脸色,同时嘴里拒绝的话已经先于大脑冲了出来:“不了不了,我们一家三口现在挺好的。”
云雯没有展现出忧色,显然这些年的相处已经让她认识到了良妃是个什么样的婆婆。而对于女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云雯更加有经验,因此也是云雯更早接近了真相。“是下一轮的秀女,有什么不好吗?所以戴佳庶妃才想先一步给七爷添人,到时候才好有拒绝的理由。”
“你能猜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良妃难得夸了一句。但后面还有几步,她却不说了。
八贝勒心里跟被小猫爪子挠了似的。“若说下一轮秀女不好,岂不是小十五刚赶上?七哥的妾室,也就是说出身可能不高……不对,即便不是嫡福晋,也可能指给小十五做格格或者侧福晋,这可怎么办?额娘有应对方法吗?难道戴佳庶妃就是来跟额娘通气的?还有什么别的消息没有?”
良妃:“聒噪。”
八贝勒顺了顺气,将乱糟糟的脑子平静下来。
良妃:“下一轮的秀女,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太子妃的妹妹、曹寅的女儿、老简王的外孙女、钮钴禄家的嫡支姑奶奶……”
八爷如临大敌!“我尽量替他挡掉最糟的那几个!小十五的性格,不适合卷进这个旋涡里。眼下已经够乱的了。”
良妃颔首:“你知道这些就够了。”
感情还有下一层啊。八贝勒差点一个趔趄,在景君小丫头跟前出丑。然而良妃却是不肯再说了,被问得急了,她就拿话堵人:“苏麻喇姑近来精神有些不济,皇帝想给她召太医,但苏麻喇姑信奉的菩萨你是知道的,信徒终身不吃药。”
“这个……太医院确实派了人去瞧,都被苏麻喇姑推了回来。”
“我看她,也就是今年的事儿。你心里有数。”
八贝勒不明所以,应了一声。好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被良妃转移注意力了,然而也已经错过了最好的问话时机。:,,.
第320章 二十五岁章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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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一,正是宫里暑热的时候。哪怕是已经日落时分了,阳光晒在身上也依旧是有些滚烫。长春宫的两颗桃树都被晒卷了叶儿,在无风的热空气里静默。这两棵桃树曾在十五阿哥降生的那个夜里开很是烂漫的花儿,如今却是老老实实挂着青涩干燥的小果。影子被斜阳拉成长长的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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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嬷——”小女孩儿软乎乎的声音穿过宫门。人未到而声先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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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殿里响起一阵桌椅拖动的声音,然后有女子说话声:“如此我便告辞了,不打扰娘娘享受天伦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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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一会儿,就见一穿深绿色宫装的妇人,带着宫女从正殿出来。她走到廊下的时候,就恰好与带着景君的八贝勒夫妇以及十五阿哥碰了个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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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贝勒愣了愣,他许久没在额娘这儿撞见旁的妃嫔了。别说成年后没有,就连他小的时候良妃都几乎没有访客的。心里有些奇怪,不过八贝勒还是飞快地移开目光,顺便拽了一下不知道避嫌的十五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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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雯已经认出了来人。“戴佳娘娘安。”小十五也认出来了:“戴佳额娘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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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贝勒从记忆中找出一个模糊的脸,跟眼前这位已经不年轻的妇人对上,正是七贝勒的生母。“戴佳额娘安。”言罢,他拍拍女儿。小景君于是蹲了个萌萌的万福。“戴佳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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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佳氏顿时眉眼都是慈爱。“瞧这俊俏的一家子,来孝敬你们额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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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贝勒点头,目光依旧没有直视戴佳氏。“正是,今儿初一。七哥仿佛也进宫了,没准这会儿已经到戴佳额娘宫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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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佳氏就拿帕子捂着嘴笑,没有戳破“她如今还是庶妃,并没有属于自己的宫室”这件事。“好孩子,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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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方友好道别,八贝勒一行四人就在宫女殷勤打帘子的声音里进入了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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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屋一阵寒气,黄花梨的圆桌上插着一盆文竹,细小的叶片因为后头的冰盆而烟笼雾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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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嬷。”小丫头往前一扑。也许是真有隔代亲这种东西存在,一向对亲生儿女都没有宠溺的良妃,竟也接住了她,将她抱在膝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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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说小景君是没有遭受过冰美人的毒打,那么小十五就是怎么打都不走的小赖皮。“额娘额娘,我跟你说。之前徐梦雷,就是三哥的那个门人,写了《古今图书集成》被皇阿玛夸奖了。然后就有佟家的下属,讨好三嫂呢,接一连三地弹劾李光地。也不知道佟国维是默许还是不知道。欸,我就想不明白了,李光地都不怎么交友的,除了当过科举的坐师在朝中有几个学生外,也没碍着他们什么,怎么满人汉人都要踩他两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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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妃娘娘看向小儿子的目光,嫌弃中带着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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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小十五也没有指望额娘能够回答他,自顾自地继续将他憋了半个月的见闻分享给亲亲额娘。“皇阿玛都看不下去了,就让八哥去给李光地看病。刷一下,嘿,所有的弹劾声都不见了,立竿见影都没这么快。额娘你说这些人,贱不贱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有多爱慕陈梦雷的才华呢,原来都是在给三哥摇旗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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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妃娘娘翘了翘嘴角。“你去见李光地了?”这话是冲着八贝勒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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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皇命难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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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光地是聪明人,也碍不着什么。接下来划好尺度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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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娘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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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十五叭叭地说了半天,没得良妃什么犀利评价,整个人都有些蔫。他搜肠刮肚好一会儿,又想起一桩事儿。“纳兰性德领了兵部,还刷掉了大哥安插进去的两个人——哎,这个说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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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蔫了下来,趴在冰凉凉的黄花梨大圆桌上当蘑菇。“好好一个词人,老天爷喂饭吃的,怎么就偏偏卷进这些麻烦事里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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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爷看着他有趣,便大发慈悲将话题转到他身上。“小羽毛最近学的什么书?有没有被谙达师傅说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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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雯翻着诗稿,轻轻巧巧地将送命题推开:“文无第一,可不好浅薄地比较。不过我瞧着十五弟是真心爱诗的;反倒是八爷,成亲前还偷偷给我写诗,如今老夫老妻了,竟然连一字都不肯落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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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爷睁开一只眼,好笑地看着弟弟仿佛一只可怜巴巴的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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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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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兄弟哪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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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十六、十七、十八……几个……”十五阿哥的声音越来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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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们,就没有想过找哥哥请教?”八贝勒扶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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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哥只会笑话我们,十三哥倒是愿意教我们,但他总伴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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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贝勒更加想扶额了:“老十三的算数天赋,也不是绝顶的好。不然当年也不会有四哥给他补算数的事儿了。”兄弟中算数最好的是老三,已经走在了人类认知的前列,偶尔还能自己推个公式出来,让传教士们称奇。不过任老三在学习上是多么全面学霸,他做人做事,真挺一般的,不好让十五跟着他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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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不要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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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十五弱弱地开口:“八哥,其实,我可以跟查礼学的。查礼算数和骑射都好,他还能自己做模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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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卫查礼。八贝勒想起了这个混血小表弟了。“如此说来,查礼倒是个聪明能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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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十五莫名其妙的羞耻心和嫉妒心上来了。“查礼长得好看,脑子也聪明,腿脚也厉害。上天怎么就这么不公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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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贝勒就开导他:“但这么厉害的查礼是你的表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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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十五瞬间被开导,与有荣焉起来:“对哦!哥,我跟你说,十六的伴读笨死了。他跟伴读抄算术题,抄来抄去全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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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贝勒听着弟弟的唠叨,很有感触。从小十五开始的这几个,所受教育的严格程度,与他们几个年长的之间有着肉眼可见的差距。他敢说就算是最不耐读书的大阿哥,算术水平都不会像十六阿哥那么糟糕。但是,这几个小的也是过得真开心。十五阿哥眼看着十四岁的人了,依旧是一团孩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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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像一只小百灵一样快乐地享受亲情的弟弟,又担忧他的前途(这孩子仿佛是要往纯文人的方向发展啊),又感动于他的全心信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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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八哥你能不能借点高手给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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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刚走神了的八贝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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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十五发现他哥走神了,然也不恼,又将事情说了一遍。“皇阿玛说,今年去热河避暑,让我也跟去。到了地方要打猎呢,我自己武艺不行,八哥,你是我亲哥,你总不会看我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跑京外去的吧——”他一脸可怜样儿,语气撒娇极了。景君听了都要刮刮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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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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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娘——”小十五见哥哥一时没说话,就立马想给自己拉外援,“十四哥从四哥那儿求人手,德妃娘娘都帮他的,兄友弟恭,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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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觉系小动物意识到了不妙,缩了缩脖子,看看良妃,再看看他哥:“要不,就当我没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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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妃娘娘发出一声冷笑。虽然美人日渐迟暮,但气质依旧凛冽如寒风。“兄友弟恭?你哥哥借了你人手,‘兄友’是看到了,‘弟恭’又在哪里?难道你的嘴巴是铡刀,能将下半句吞掉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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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阿哥坐不住了,跪下请罪:“是我错了,额娘不要生气。生气伤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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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场景下八贝勒自己不方便开口说话,于是云雯赶忙帮着劝:“十五弟年轻,只道十四爷有哥哥照顾,他也不想丢脸。都是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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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妃却不依不饶:“惯子如杀子,你们教女儿很是严格,怎么对弟弟就不讲这套了?今天不把话给他说开了,他还稀里糊涂地跟着老十四学样呢。胤祤,你哥哥的是你哥哥的,你的是你的。他比你早生些岁数,也比你早有侍卫门人,但难道你将来不会有吗?你道你哥哥的人手矫健,难道不是你哥哥手把手训出来的?他自己的东西,愿意分给你,那是情分;不愿意分给你,也是本分。问一问求一求不是错,但谁教的你搬出额娘和大道理去压你哥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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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阿哥听得冷汗涔涔:“那十四哥和四哥……一母所出的同胞兄弟,也要讲究相处之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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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妃又是一声冷哼:“亲父子,还要讲究相处之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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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把皇帝爹往上一套,十五阿哥秒懂。“八哥,都是我没规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弟弟没有怨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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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贝勒伸手将被训懵了的弟弟扶起来。“多老实的小十五啊,他也就是在家人跟前口无遮拦了些,额娘慢慢提点着他,不要突然狂风暴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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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妃不以为意:“那没法子,你额娘就是做不来柔风细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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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嘛,良妃娘娘不做柔风,那就只能八贝勒自己来做了。“我会分些人手跟你去热河的。上头十三、十四都有人帮忙,咱们小十五也得有人护着。但你听好了,平安才是一等一的要紧事,不要为了贪猎物往林中去;成绩比着十三、十四差一筹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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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阿哥:“啊?那皇阿玛会不会觉得我骑射不好啊,要是罚我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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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是做得太好,下次皇阿玛提高标准试你怎么办?你本来骑射就只平平,这不一下子露馅?到时候皇阿玛觉得你欺骗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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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啊啊啊,八哥快打住,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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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将长大,去接受康熙爷审视的亲弟弟让八爷操碎了心。将去热河的注意事项一桩桩一件件地跟他交代清楚,尤其最最性命有关的潜在危险,比如袭营哗变,比如食物投毒,比如围猎时遇到猛兽或者遇到暗箭,都该如何求生。因着这次热河名单上没有八贝勒,也没有老大、老四、老五这几个他可以托付弟弟的兄长,八爷说得格外细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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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将弟弟哄走去做外出准备,八贝勒喝了口茶,润了润有些干燥的喉咙。“对了,刚刚在门口遇上了戴佳庶妃,可是宫里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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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妃有些没劲地抬了抬眼皮:“便是宫里有什么变故,与你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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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牵扯到额娘,怎么叫没关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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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妃笑了笑,这个笑来得有些莫名其妙,甚至八贝勒不觉得良妃此时是开心的。“她想给老七后院添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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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就这。”八贝勒脱口而出,“又要大选了?不是才选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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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你也想给后院添几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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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贝勒连忙去看福晋的脸色,同时嘴里拒绝的话已经先于大脑冲了出来:“不了不了,我们一家三口现在挺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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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雯没有展现出忧色,显然这些年的相处已经让她认识到了良妃是个什么样的婆婆。而对于女人之间的弯弯绕绕,云雯更加有经验,因此也是云雯更早接近了真相。“是下一轮的秀女,有什么不好吗?所以戴佳庶妃才想先一步给七爷添人,到时候才好有拒绝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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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猜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良妃难得夸了一句。但后面还有几步,她却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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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贝勒心里跟被小猫爪子挠了似的。“若说下一轮秀女不好,岂不是小十五刚赶上?七哥的妾室,也就是说出身可能不高……不对,即便不是嫡福晋,也可能指给小十五做格格或者侧福晋,这可怎么办?额娘有应对方法吗?难道戴佳庶妃就是来跟额娘通气的?还有什么别的消息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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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妃:“聒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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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贝勒顺了顺气,将乱糟糟的脑子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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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妃:“下一轮的秀女,不是不好,是太好了。太子妃的妹妹、曹寅的女儿、老简王的外孙女、钮钴禄家的嫡支姑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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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爷如临大敌!“我尽量替他挡掉最糟的那几个!小十五的性格,不适合卷进这个旋涡里。眼下已经够乱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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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妃颔首:“你知道这些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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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情还有下一层啊。八贝勒差点一个趔趄,在景君小丫头跟前出丑。然而良妃却是不肯再说了,被问得急了,她就拿话堵人:“苏麻喇姑近来精神有些不济,皇帝想给她召太医,但苏麻喇姑信奉的菩萨你是知道的,信徒终身不吃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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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太医院确实派了人去瞧,都被苏麻喇姑推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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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她,也就是今年的事儿。你心里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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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贝勒不明所以,应了一声。好一会儿他意识到自己被良妃转移注意力了,然而也已经错过了最好的问话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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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1章 二十五岁的秋天
后宫里的谜团对八贝勒来说过于隐晦,反倒是云雯回去想了一夜,就抓住了蛛丝马迹。
“我记得苏麻喇姑是某位皇子的养母。”云雯说。
苏麻喇姑,是孝庄太皇太后的贴身侍女,通晓满汉文字,曾经在大清创立的时候设计冠服,制定礼仪。这已经是女子难得走到台前的功劳了,然而真正让她在皇家拥有超然地位的,是她曾经作为康熙爷出痘期间的文化课老师。康熙爷称之为“妈妈”,那么到了皇子这一辈,就该称一声“玛嬷”了。不过在云雯嫁入皇家的时候,她就已经很低调了,从来没出现在她们这些皇家媳妇面前充长辈,于是渐渐地,大家也就淡忘了她还收养过皇子。
可能因为她的养子也比较低调吧。
“苏麻姑姑养过十二弟。”关于这件事,八爷更清楚些。
云雯玉葱似的手指抵着下巴:“十二弟……也就是万琉哈庶妃的独子,这就对上了。”
“对上了?”
“戴佳庶妃和万琉哈庶妃,是年长阿哥的生母中唯二没有册封的了。她们祖上都是包衣,如今都已抬了旗。唔……十二弟最近可有纳什么姬妾吗?”
话题是怎么拐到十二弟的姬妾上面去的啊?八贝勒叹气。“为夫愚钝,还请娘子细说。”
“只是妾身的猜测。若是一切源头是十二弟纳了一房不合适的妾室,那么很多事情就说得通了。处境相似的戴佳庶妃从十二阿哥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七贝勒,才连忙想要未雨绸缪。而苏麻喇姑,许是忧心之下才病倒了。”
“那姑娘难道是妲己不成?才能让娘娘们和姑姑这般如临大敌。”八贝勒半信半疑,但他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解释,只能交代了暗卫按着这条线索去查。
而此时的十二阿哥府邸正院,正笼罩在一片低气压中。十二福晋富察氏坐在灯下默默地垂着眼泪。
“唉,爷也没有特别喜欢她。这不是果毅公相送,实在推拒不掉吗?”
十二福晋没有擦眼泪,只是努力忍住哽咽,尽量吐字清晰地说:“这话爷已经说过了。”
“爷也没想到是……钮钴禄家的私生女。你想想那时候的场合,好几位六部官员在场,都得了美人。我要是不收,别人怎么说你?你……”他压低了声音,“你难道要我像八哥一样被人在背后说惧内而绝嗣吗?”
十二福晋闭上眼睛,眼泪流得更加汹涌了。十二阿哥从婢女手中取过帕子,替福晋擦眼泪,然而他擦了好几次,都有新的泪水涌出来。十二爷放弃了,把帕子往桌上一扔。
“还能怎么办?人都进来了,只能瞒着。总归她跟着生母属民籍,不需要选秀。真捅破了,爷也没枉法。”
就在这时,外头有小厮急匆匆地来报:“爷,爷,樱桃居格格,伤势发作,又烧起来了。”
十二阿哥脚尖往外转了转。他扭头看看福晋,又看看一脸焦急的小厮,到底跟着走了。“她怎么这么多事?”
十二福晋喃喃自语:“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十二爷新纳的格格是私生女的事儿,知晓的人不多。八爷打听出来的,也就是十阿哥的舅舅、果毅公钮钴禄·阿灵阿请十二爷吃饭,并送了个美人。这事儿乍一看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
但深思后头的政治意图,就有些令人遐想了。“就连老牌贵族钮钴禄家都开始往年轻些的皇子里广撒网投资了,这次是老十二,焉知下次轮到谁?也难怪戴佳庶妃想让七哥避一避风头。世间裙带的关系和钱货的关系,都是辩解不清楚的。”
此时他们还不知道钮钴禄家下的注比区区一美人重多了,不然就连八贝勒都能反应过来,老十二这是走了一步臭棋。所谓纯臣,是不能有一丝与党争沾边的行为的,一旦沾了,就不是纯臣了。同样的道理,皇子一旦私下里碰了权臣,再说自己没有夺嫡的心思,也是不可能的了。
“自开国显赫到如今的钮钴禄氏,一贯高高在上,所以当他们折节下交的时候,一直当着小透明的皇子就忍不住有些飘飘然了。即便知道他们有所求,却也没经受住那种自己也跻身权力圈的快感。”良妃犀利的点评,只在心灵世界里回荡,而现实世界里,只有一把小巧的剪子切断了文竹盆栽的一根枝丫。
“真不幸啊,万琉哈妹妹。戴佳氏说从此要与你割席。你恐怕也很难想象吧,第一个与我们分道扬镳的,不是日渐糊涂的乌雅氏,而是你自己。”
时间在暗潮汹涌中进入到秋季,又在秋凉的基础上继续变冷。
九月的某一天,宫里送出来消息,苏麻喇姑以九旬高龄驾鹤西去。八贝勒换上一块素净的白玉佩,匆匆入宫。今年以来第一次,他进宫没有带上女儿。
八爷作为实际上的太医院掌院,得到消息是比较早的。发现苏麻喇姑失去意识的小宫女第一时间报了太医院,而太医院也第一时间请他去看诊。不过八爷还在收拾药箱,第二波报信的人就到了,这回就不是请医了,而是报丧。八贝勒来到慈宁宫的时候,发现皇帝已经到了,正和太后相对着说话,两人眼眶都有些泛红。
他给两位大佛问好、诊脉,确定了他们都没有伤心过度损害龙体(凤体),才垂手站在一边。
而这时候十二阿哥也到了,大约是苏麻喇姑身边伺候的给他送了信。十二阿哥进门就“呜呜”哭了起来,旁人死了亲生母亲,也不过是这般难过。他进里间看过遗体,又伏在床边哭了一阵。也就在十二阿哥哭丧的这段时间里,又陆续有几个皇子抵达。
康熙爷坐在那里,看儿子们或多或少挤出几颗眼泪的样子,没说话。
大家见皇帝不说话,也就渐渐止了哭。这万岁爷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要厚葬苏麻喇姑,那不哭岂不是显得他们不孝顺?但要是表现得过于伤心,他老人家来上一句“死了个奴才,怎么哭这么伤心,你们置皇父妃母于何处”,岂不是马屁拍到马腿上?
大家都在揣摩康熙的心意。
这时候最轻松的就是十二阿哥胤裪了,他受苏麻喇姑的抚养之恩,怎么哭都只能说他一句“孝顺”。于是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第一个跟康熙说道:“姑妈自幼将我养育,我并未能报答即如此矣,我愿住守数日,百日内供饭,三七诵经。”
“善。”康熙爷点头。
“呼——”现场松了一口气的声音,整齐到都能被听到了。康熙爷给出了方向,就再不能阻碍皇阿哥们发挥了。“怎么好让十二哥/十二弟独自守孝百日,岂不孤苦艰辛?”
于是最后康熙爷定下,让众皇子每日一人轮流陪伴十二阿哥。都有皇子守孝了,苏麻喇姑这宫女当的,不可谓登峰造极。事实到了这一步,康熙爷索性又加恩惠,命人以嫔位的礼节将苏麻喇姑葬入孝庄老太后的陵寝。
而这一切的丧仪,都是由十二阿哥亲手操办的。该夸得夸,十二爷把这丧事办得隆重而不逾矩,贡品的盘数严守制度,但食材都是挑的顶好的。棺椁的大小材料都受限于嫔这一等级,但是雕工却是可以做得很精致的。像这样用心的细节,体现在方方面面,乃至于康熙都难以挑出其中的纰漏。
“十二阿哥头回承接丧事,就办得如此周全,实出朕之意料。”
皇帝又下令查看十二阿哥掌管内务府以来的账目,所见俱清晰。又召十二阿哥入乾清宫考教内务府诸多事务,皆能应答。皇上甚为欢喜,当夜就赏赐白银千两。
苏麻喇姑死在九月里,待她下葬就已经快是年关了。十二阿哥除掉丧服,换上新年的团纹锦袍,踩着全新的羊绒皮靴,走在积雪的宫道上。他腰上的配饰还是很素净的,与八爷九爷擦肩而过的时候也笑得依旧谦和。
双方交错后走出一段路,九爷才悄悄地给八爷咬耳朵:“老十二腰上那块琉璃珮,不是窑里烧出来的玻璃,而是天然的玻璃翡翠。西南那边才有,这么大一块,透得无一丝杂质,且他这个纯色的罕见,千金难求。”
论起奇珍异宝,九爷的眼光那叫一个毒辣。他都用肯定的语气这么说了,那就连质疑的必要都没有。
八贝勒于是叹道:“十二弟掌管内务府一年了,手上宽裕些也是应该的。”
老九说话就酸多了:“权力可真是个好东西,怪不得都想要呢。”:,,.
第322章 二十六岁的春天
康熙四十五年的新年来得很平静。
相比于去年这个时候,因为力挺门人姚法祖在海上大杀四方,八爷成为各方瞩目的焦点,今年的八贝勒府明显是有些遇冷的。正月里康熙帝派了三爷、四爷和十三爷谒陵祭祖,就没有喊他。
如今八贝勒门下的人物也早已更新换代。
靳辅过世满三年,其子靳治豫自关外守孝返回,领着一支佐领,正式归在八贝勒门下。皇帝挂念旧臣,还特意给他们家一个骑都尉的世袭小爵位。不过靳治豫中人之姿,即便有爵位加身,也不如其父威名赫赫,在外人看来,从靳辅到靳治豫,是八爷亏了。如今,靳治豫继续担任八爷府长史的职务,多是替八贝勒打理些庶务,他性格老实又有些骨气,倒是适合干这些。
当年与靳辅并称“治水三角”的陈潢和于成龙还活着。于成龙家里是有些长寿基因的,因为有了八爷这些年的照顾,于成龙没有像另一条历史线上那样死于治水的操劳,反而在直隶总督和顺天府尹之间来回调换,这就给他越换越精神了。须发皆白、精神矍铄,说的就是于成龙。不过今年冬天于成龙的双手开始颤抖起来,握不住笔了。皇帝再是不舍,也只能让于成龙从京城治安的重要位置上退下来,不过临别之时,皇帝还拉着于成龙的手说:“廉颇老矣,尚能饭。若有求,勿相弃。”
对于康熙这样习惯了高高在上的帝王来说,能够说出“将来我对你有所求的时候,你不要抛弃我”这样的话,可以说是众多臣子中的独一份了。汉唐之前的帝王还常如此说,如今帝制登峰造极,哪有什么用得着去求臣子呢?可见于成龙的正直品性在康熙心里的地位。京中治安这份活儿,交给别人康熙是真不放心啊,不知道什么时候人就投了哪个小兔崽子帮着造老子的反呢!唉,于成龙怎么就不能再多干几年呢?最好能干到朕托孤的那天。
三百年后的资本家听了这段话都要感动得流泪。
但不管怎么说,于成龙到底是退休了。从退休老父亲手中接过这支佐领的是其子于永世,当然,在外人眼中,就是八贝勒门下又失一员大将。而事实也确实如此。也许是能干的父亲往往在壮年时忙于事业,忽视了孩子的成长。于永世也不是一个如何成才的人,甚至相比靳治豫还要有所不如。于成龙自己都说了:“吾儿平庸,富贵一生便罢了,莫要让他担要职。”为了弥补直系子嗣的短板,于成龙向皇家父子推荐了女婿赵世升。
赵世升是普通旗人,家中无爵无官,然而小伙子自己在京城大营中摸爬滚打出来。刚好于成龙任直隶巡抚时一次异动,与京营打过交道,便看上了他的才干和清白家世,又刚好于成龙的二女儿守寡,于是乎,于大人多了个能弥补亲儿子不争气的“半儿”;赵世升也得了靠山,一步步爬到了京城守备的位置上。
如今于成龙退休了,还推了赵世升最后一把,让他当上了京营的游击将军不说,还将他引见给了皇帝和八爷。“你在京营,主要替皇上办事。若是想着从龙之功,趁早就不必去拜访八爷了。八爷救过老夫性命,老夫不能害他。”
赵世升连忙赌咒发誓,自己不是得寸进尺、贪得无厌之人。于是赵世升低调地拜访了枫叶亭,算是继承了于成龙一脉在八爷门下的政治地位。
靳辅、于成龙,是年纪最大的两位。往下数,就是满丕和图尔海两个跟着打过葛尔丹的宿将。满丕如今大部分时间在当蒙古都统,调岗回京也是内大臣的职务,算是被康熙爷收回且重用了,不过满丕的儿子娶了八福晋的堂妹,其态度也一直很亲善。图尔海则是在八贝勒门下安了家,老将并几个儿子,都是能使唤的主力,将几支佐领的人口训得服服帖帖的。只说去年旗下有人偷偷赌钱,被图尔海吊起来各抽了三十鞭,就可知所谓“图尔海、多弼所领镶白旗佐领,乃本旗中最守法勤奋者”未必不是空穴来风。
再再年轻一些的,就是以姚法祖为代表的年轻一代。姚法祖出头了自不必说,论起海防,当代就属他了,就像二十年前提起水战就是施琅一般。耀眼的姚法祖吸引了太多目光,容易给人一种除了姚法祖外,八贝勒门下无人的错觉。然而就在这让人目盲的光芒掩盖下,马佳·纳穆科悄无声息地坐到了兵部郎中的位置上。
在兵部大千岁的势力波涛汹涌的时候,马佳·纳穆科就是一个再好用不过的耳报神。“纳兰性德上任兵部尚书后就暗中彻查兵部众人的钱货往来、裙带关系。隐忍数月,一朝发作,以‘尸位素餐’、‘贪婪不忠’之名,当场拿下两人,报到了刑部。刚好那两人都与大千岁有牵连,大千岁很是不虞,与纳兰性德在室内争执,声音洪亮,外头闻之,恍若是大千岁质问性德之女缘何不嫁直王府。”
大福晋遇毒身亡,至今已是两年有余。直王府继福晋一事也几次被宗人府提起。第一年直郡王很是悲愤,拒绝讨论此事。第二年,直郡王还是拒绝,但态度已经平和了许多。时间是治愈伤痛的最好良药,惨烈如大福晋之死,也渐渐被直郡王接受了。其中某次讨论直王府继福晋人选,就提到了纳兰性德的庶女瑛娘,小女孩儿十四岁,正是要选秀的年纪。
以纳兰性德的官位和家世,其女儿为妃嫔、为嫡福晋都是当得起的,可惜在瑛娘的生母是汉人,因此地位低了一截,不过配给王府当继福晋还是可以的。
纳兰性德以“小女身体孱弱,不堪为宗室妇”为由,坚持拒绝了,甚至为小女儿求来了病假免于大选的恩典。
大阿哥也没想着娶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儿,然而被率先拒绝了总有些不高兴的。谁还真看中纳兰·瑛娘那小女孩儿了?谁不是通过女孩儿的婚事,去看新任兵部尚书纳兰性德的倾向和态度。纳兰性德拒绝得快,就越表明他跟直郡王没站在一起,直郡王脸上就越是无光。这要不是纳兰性德,两人直接反目成仇都有可能,如今只是关起门来吵架,开门了又是和谐友爱的兵部同事一家亲,已经是用相当的克制与智慧经营的结果了。
纳兰性德的极限操作,终于也为他迎来了一个相对开阔的局面。朝中认为纳兰性德跟父亲明珠不一样、是个纯臣的声音有;认为他是与直郡王一起演戏欺骗世人的声音,也有。还有人觉得纳兰性德就是在下一盘众人看不真切的棋,天才到底是天才,天才的想法,怎么会是芸芸众生轻易想象得到的呢?
总之大家摸不清楚纳兰性德的立场,觉得纳兰性德可能领着皇帝耳目这项重要的工作。打击大千岁的时候不会第一个牵扯到他,那么纳兰性德就已经很知足了。
而真正当着皇帝耳目的马佳·纳穆科也露出一个满足的笑,品味着今天的这个大瓜。擅间者默默无闻,他虽明面上是荣妃的娘家人,逢年过节也往三贝勒府上送礼走动,然而他心里认的主子,却是早就没有从属关系的八爷。
镶白旗的多弼还在,带着一家老小给八爷的医疗系统打工。但打工着打工着他也出头了。大约在一年前,大清禁烟局不轻不重地成立了,多弼任首任局长。禁烟局多设在海关,用于常态化的成瘾药物监督。多弼就时不时地在各个据点间巡查,也就在这个新年除夕,刚刚踹掉了一伙拿着鸦片烟当壮阳药物卖的海商。:,,.
第323章 二十六岁的春天
八贝勒放下手中的旗人账册,抬眼望去,正月的阳光正从琉璃窗中洒进来,仿佛是在紫檀木的书架间投下了点点碎金。
他心里还觉得挺闲适的,该因为他也是能够给手下人提供应有的庇护,让他们走到自己能匹配的位置上。虽然与兄弟们相比,他在宗室和老牌贵族之中并没有什么势力,但他觉得那些富贵至极、烈火烹油的人家,想再进一步就是要往储位上下功夫了,与他们搅合在一起弊大于利,还不如安安心心照拂些真正的良官。
说到真正的良官,八贝勒就不由想起水利科状元出身的陈仪了。今年又是大比之年,也就是说陈仪在考中状元后进行“官员实习”已满三年,正式外放。其实和陈仪同年考中的人早在一两年前就被派到河工上干活去了,因为朝廷急需治水人才的缘故。陈仪能被留在京中三年,是格外优容,要重点培养的意思。
不坐这三年冷板凳磨性子的人,将来是很难入阁为相的;虽然不是说在翰林院坐了三年就一定飞黄腾达了,但至少是一张出身的门票不是?
不过陈仪确实是个经得住考验的,三年时间里调研了全国各地水利和县衙的档案,称得上非常勤勉。而就在新年收假不久,他就自请往陕西穷困之地为县令,实验治沙。
这是把自己的前程都赌在了拦沙坝上了。而即便他在黄土高原上做出了成就,能够看到效果、得到好处的也是黄河下游,这是何等舍己为人的精神!老皇帝都被惊动了,一开始还以为是有人给陈仪穿小鞋呢,不然好好一个状元,怎么被派去了普通举人都不乐意去的地方为官。
康熙爷的记忆力依旧优秀,听到一个人的名字就能报出他是哪一年的进士,何况陈仪是第一回水利科的状元。待到将陈仪叫来一问,得知这真是他的志向,皇帝也有些动容。“本朝又得一良臣矣!”下令赏赐了金银奴仆给他。
金银也还罢了,这些奴仆可都是内务府出来的,也是皇帝给的眼线和助力。陈仪带着这些人下乡,什么地头蛇想要欺负他都得掂量掂量惹不惹得起京中最大的那条龙。
不过皇帝给了人,八贝勒也就不好大大咧咧地给他送礼了。所以八贝勒包了些急用药,并将陕西几个药铺的联系方式写在纸条上,一起藏在盒子里,找了陈仪同乡的李举人转交。
李举人,正是当年被索额图案给吓破了胆,结果第二天落榜的那名举人。因两人应考时一起住过八贝勒府名下的旅店,所以祖宗三代的老底都被八爷府给摸清楚了。李举人回乡后就大病了一场,从此连去县衙当幕僚都不去了,转而开了个小书院教书,再不提科考之事。
去盯梢的人报上来李举人是个口风紧的,所以八贝勒才让暗卫偷偷地将这份临别礼送到李举人家中,还没忘记拆开换了个李举人家中的木盒,而原本做工精致的八爷府的木盒,自然而然是被回收了。
李举人听说是京里的贵人要给陈仪送礼,吓都吓死了,把每个药瓶里的药丸子都吃了一遍,确认不是毒药,才飞奔进京找陈仪,将烫手山芋甩给正主。
陈仪看见是药,就猜出了送礼之人是八爷。他好声好气地安慰了一番老友。“多谢李兄厚爱,礼轻情意重,陈仪都记在心里。”礼物没什么贵重的,兄弟你不要怕。
总之,就在李举人的惴惴不安中,陈仪踏上了西行的旅途。他想过这段旅程会很漫长,但他没想到的是,等他功成归来,金銮殿的龙椅上已经换了主人。
当然,将来的事今人并不能未卜先知。
八贝勒得了陈仪已经平安离京的消息,又是欣慰又是怅然地点了点头。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已经不知不觉地偏过一个角度。马上就是中午了,午后,便是一日里最暖和的时候。
“今儿答应了景君要去西苑玩耍。周平顺,上午还有什么事儿没干完的吗?”
“主子,阿克敦已经在东暖阁等许久了。”
“对哦。”八爷一拍脑门,“那便请他进来。”
章佳·阿克敦,正蓝旗人,他最早被封佐领的时候,还是个没成年的小朋友。这种情况其实在八旗中非常罕见,若非阿克敦所在的那个旗情况复杂,皇帝和铁帽子王的代言人拉扯不清,也不会轮到他这么个小孩子上台。阿克敦可以说是在八贝勒府长大的,小时候没少去药材园偷窥小白熊。
当然,他如今也不大,堪堪二十岁,却已经能够很有定力地在屋子里等着,而不是四处玩耍。
阿克敦其实是有些惧怕八爷的,进来的时候眼观鼻鼻观心。“奴才给主子请安。”他说,然后甩两下袖子,单膝跪地打了个千。
八贝勒看着身材很是高大的年轻人,就仿佛上辈子看着师门里长起来的新一茬师弟师妹。“好啊,真好。等你考上了进士,就不用再在我面前自称奴才了。”
阿克敦看上去压力山大的样子:“八爷……我……”
“我什么我?难道你觉得你考不上?”八贝勒故作严肃地问道,“历年的考题和卷子你都细细研磨过了,还在怕什么?”
阿克敦立马立正挺胸:“回主子,奴才——我一定考个进士回来。”
阿克敦本身就有读书的天赋,在八贝勒府里借书看,更是如鱼得水,真遇到他不会的问题,被顶尖大儒教出来的八贝勒也足够指点他了。阿克敦年纪虽还小(在考科举的人中不算大),但文章已经写得有模有样了,即便是去考汉人的进士榜都是有点希望的,何况他是考满人榜,那堪称降维打击了!
旗人是吃着铁杆庄稼的,每月从朝廷领吃的。几代下来颓废的人多,愿意上进的也首选武艺,武艺不成再去读书,那就没多少有毅力之人了。且满人的圈子、语言限定在那里,想找个渊博的师傅可不容易。
如阿克敦这样天时地利人和的,堪称万中无一,毕竟,他冲刺诗词备考的时候,还得了纳兰性德的当面指导呢?整整四个半天,加起来六个时辰,这没有天大的面子谁能做到?
阿克敦回忆自己一路学习的历程,深觉的这还考不过那些或笨或条件平平的同族,还不如趁早撞死,别浪费八爷家的粮食了。思及此,他的胸脯挺得越发的高了,仿佛想用这种方式将他的决心传递给八爷。
小年轻怪可爱的。八贝勒翘了翘嘴角:“什么叫给我考个进士回来?你自个儿考进士,为的是你自己的前程。我可没非要你考进士的意思,你考不上,那就去旗下的学堂里当夫子去,天天被那些个懒汉大爷们气。”
阿克敦脸色煞白,连忙讨饶:“八爷,便是我考不上,还能三年后再考啊。我还年轻,罪不至此……”
“哈哈哈。”八贝勒差点被他笑死,也看他可怜巴巴的大高个儿实在违和,再不逗弄他。“好好考,一定中,师傅不都说了你火候到了吗?”
把自家旗下养大的小青菜好生送走,八贝勒拍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跑正院去接闺女。
天气还冷的时候,阳光好像格外明媚些。正院的紫藤萝还没冒出绿色的新芽,但只要细细看,就能发现枯枝上长出了小小的突起的苞。景君正在额娘和嬷嬷们的围观下,练习踩小花盆底。她已经五岁了,正常的行动坐立都很有规范了,不过对于小姑娘来说,踩花盆底还是一道槛儿。
景君应该是各方面的发育都比较快的类型,对身体平衡的把握程度也相当高,踩着三厘米高的小鞋底,脚步稳稳有力。
她从走廊的东侧走到西侧,再从西侧走到东侧,最后还能跨步跨过门槛,虽然因为身高不够的缘故摇晃了一下,但到底是被她给跨过去了,不用人搀扶。
云雯在屋里接住她,搂她在怀里的同时,还不忘往她的屁股上拍了两下。“可把你给厉害坏了,你才多高的人,就敢跨这么高的门槛了。”
景君低头,眼睛眨巴眨巴地装可怜:“景君不小了,景君,长高了好多。”她跑到正屋的一根黑漆大柱子前,指着上面的身高线。
“那你别晃啊。”虎妈不买账地说。
“景君确实长高了。”被带偏的傻爸爸说。
下一秒,八福晋谴责的目光就朝八爷射了过来。八爷秒怂:“你额娘说得对,下次再不许这样了。”
要不是两辈子的仪态训练,景君都想撇撇嘴了。
心里想着“呵,男人”,嘴上却好像抹了蜜一样。“阿玛回来了,阿玛处理公务辛苦了,阿玛阿玛,午膳已经做好了,就等着阿玛来呢。”
然后吃完午饭我们就去西苑吧!今天可是各家皇孙约好了一起冬猎骑马的日子呢。景君虽然不是皇孙,但她是八爷府唯一的大格格,这时候要充作半个男孩儿用。她可不能缺席,不然可保不准她那些堂兄弟会不会在背后编排她阿玛额娘。
景君格格誓要守护八爷府的尊严!
八贝勒还能不知道闺女肚子里转着什么小算盘,又是好笑又是心疼地刮刮闺女的小鼻子。“好,吃饭。吃完饭,出门!”:,,.
第324章 二十六岁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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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的西苑还有积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时不时就因为与枝条或草丛相接的那部分雪融化,而整团整团地滑落下来,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冬去春来、积雪消融。
小皇孙们已经到了不少,远远分成两拨,两拨里各有一个高个儿。八爷仔细一看,好嘛,是老大家的弘昱和太子家的弘皙。这两个今年一个十四,一个十三,都是可以挑人事宫女的年纪了。
八贝勒将女儿抱起来,凑近她耳朵。“小滑头,你没说太子家的也来啊,这能玩起来?”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我只知道太子家的弘晋哥哥要来,可没听说弘皙哥哥。我以为弘皙哥哥要陪皇玛法。”
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变故,是有人要使坏还是有人想使劲。八贝勒叹气,事已至此,只能尽量圆场,难道真要闹个不愉快吗?他让随身的一个小厮去请五贝勒、七贝勒。盖因老三、老四都去祭陵了,留在京里的往下排就是老五、老七,而老五和老七家的宝贝儿子也在场。
不是没想到爱新觉罗家的大爷、二爷,然二爷在宫里被盯得死死的,可不是他能请出来的;至于大爷,他别裹乱欺负弘皙兄弟两个就算他很理智是个长辈了。
八贝勒吩咐完小厮,这才抱着闺女大步上前,同时朗声道:“你们到得都挺早的,是什么好玩的,勾得爷的大格格茶饭不思地想念?”
景君自小跟着父母出席宫中宴席,她又有意地要充半个“儿子”,康熙爷考验功课的时候是她出马,康熙爷给赏赐的时候也是她接,因此跟各叔伯家的继承人都相熟。
见她来,几个“弘”字辈的堂兄弟都纷纷打招呼。“景妹妹来了。”
“景妹妹,你又出来淘气了。你索性改叫景弟弟得了。跟我们一道儿叫‘弘景’吧。”
“景妹妹,听说八叔送你两把好弓,可得给咱们见识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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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景也不虚,一个个地回应回去。“弘昇哥哥,弘晴哥哥,弘曙哥哥,弘晖哥哥……”她先照着跟她打招呼的顺序回应,避开了“是先给大千岁家的弘昱问好,还是先给太子家的弘皙问好”的问题。
年纪小的弟弟妹妹们其乐融融,相互板着脸的弘昱和弘皙最终也没坚持住,叫了“八叔、景妹妹”。因为先开口打招呼的是弘晳,所以八贝勒先跟弘晳寒暄“你阿玛额娘身体可好”,又问了弘昱几句功课,算是一碗水端平了。
两个少年其实都已经是知道场面的年纪了,刚刚互相摆脸子也是气氛到了那份上,好像谁先服软就是输了似的。现在有了八叔和堂妹的打岔,他们也就顺着台阶下来。
“来来来,先射几轮热身。八叔也来吗?”
八贝勒摆摆手:“今儿你们兄弟热闹,我一个年长的凑一道算什么呢?老菜梆子开花——装嫩呢。叔叔我呀,就在边上喝热茶。”
孩子们笑成一团。弘昱当即喊起来:“八叔哪里老了?八叔这张脸拉出去,哪个不说俊俏风流的?”气氛一时更加热烈。
元宵过去还没多久,西苑冰面上的彩灯还没全部撤走,晃悠悠地在风里摇晃。这些彩灯里显然是没有特别珍贵的,真有金玉琉璃制成的元宵灯,早就被精明的仆役们收拾起来了。如今剩的这些,多是用耐磨的彩色布料制成的。
理所当然的,就有人提议射花灯。
当即跟随在各位小主子身边的太监们就忙活起来,拉线的拉线,疏散的疏散,警戒的警戒。更有弘昱和弘晳较着劲儿地展现自己能干周到,不一会儿,一个像模像样的花灯射场就成型了。
孩子们沿着湖边的一条约五十米的路径从头到尾,中途能射十支箭;中得多中得远的为胜。
凡是八岁以上的男孩儿都参加比赛,而八岁以下的因为身体还软,怕他们争强好胜拉伤了筋骨,因此被八贝勒强力制止了,即便是自家亲女儿也没有通融的余地。
“你说了一视同仁。你和兄弟们都一样,没满岁数的不能上场。不够公平吗?”
景君只能认,哪怕她其实已经摸过专门给幼童用的小弓了。
“下次,我找堂姐姐们来,里头肯定有能射的。”景君捏了捏小拳头。
八贝勒笑而不语,放她跟小男孩们挤一起喝彩计数去了。
大约是第一轮比赛到尾声的时候,五贝勒脸色难看地过来了。“怎么了怎么了?”五贝勒胤祺跑得一头是汗,喘着气问八贝勒的时候还要勉强自己东张西望,“八弟,哎,他们吵起来了,在哪里?”
“五哥你缓缓。”八爷扶起哥哥的胳膊,同时递上去一杯温度刚好能入口的奶茶。“都在那边玩儿呢,你放心,最后没能吵起来。你家弘昇好好的,射彩灯的成绩还不错呢。”
五贝勒在热闹的孩童中间看见了自家笑得没心没肺的长子,松了一口气,这才接过奶茶,重重地坐到椅子里。“这小兔崽子……”五贝勒说,同时吹了吹杯子上方散开的热气。
等到七贝勒拖着他先天不太好的腿僵硬地快走过来时,老五就能够和老八一起去劝他不要着急了。“没事没事,都好着呢。”
于是乎三兄弟围在一起喝茶,享受着难得不用勾心斗角,也不用在老爷子跟前小心应答的闲适时光。而只要他们一抬头,就能看到自家孩子神采飞扬的笑脸。他们好像已经分出了射花灯的排名,现在各自吆喝着下人牵马来骑。
“咱们小时候也像他们这般快活吗?”五贝勒问。
七贝勒:“怎么会?皇阿玛三不五时地抽查功课,忙着练骑射把手都磨破了,晚上还要写功课呢。”
五贝勒:……
“没错我说的就是五哥。”
八贝勒忍不住笑出声:“七哥自个儿也用功,倒是挂念着五哥。”卷王总是看别人在卷,实锤了。
“老八你笑什么?”七贝勒和五贝勒朝他开火,“天赋好的了不起是不是?”
他们难得有如此直白互怼的时候,反应过来三人都笑了。
而这时候,少年们已经骑着马转移到了另一侧的马场,不在湖边了。不过八爷选的摆茶的位置好,刚好在马场和湖面的中间,此时三名皇阿哥调整了一下椅子的方向,就又能轻松看见皇孙们了。
“哎呀,你家大格格能自己骑马啊。”五贝勒替重新落座的七贝勒拉了拉腿上的羊绒毯,嘴里这般说道。
八贝勒和五贝勒腿上也盖着同款毛毯,虽然他们两个其实不需要这个。
“我家大丫头早熟。”
“八弟过谦了,古今的才女,如谢道韫之类,小时候大约就是这样的。”
“这丫头有些勉强自己。”八贝勒微微皱起眉,“也不知是谁跟她说了什么,她总把自己当男孩看,稍有做得不好就担心给我和她额娘丢脸。”
老五和老七都是一愣,旋即恍然大悟。这莫名的压力从何而来,还不是因为八爷府至今没有儿子。相比于好性子的老五,反倒是一向更严肃些的老七红了眼眶。“多好的孩子啊,小小年纪就想替父母分忧……”
他大约是想起了自己。老七胤祐因为出生便有残疾,康熙早年其实是打过将他过继给绝嗣的小弟弟隆禧的主意的。这是因为隆禧家有一个亲王爵位,哪怕老七这辈子一事无成,子孙也能有一口富贵饭吃。这自然是有些慈父的考虑在里面,但对于老七母子来说又是何等残酷?最后,是胤祐凭着自己的努力,证明了自己有养活自己挣爵位的实力,这才将“过继”一事从皇帝爹的脑子里翻了过去。
五贝勒拍拍弟弟的肩膀,刚刚想出口的那句“你们抓紧生个儿子”好像也很难说出口了。想了半天,他才犹犹豫豫地问:
“老八,你自己就是大夫……”
“我和福晋没有什么不好的。”八贝勒摇摇头,一派淡定,“就是缘分没到罢了。护国寺的一个挂名喇嘛曾跟我说,我子嗣缘分不丰。原本命中只有一子一女的,如今因我行善许多,可以额外多一子,三个孩子都能长寿。”
老五和老七都听呆了:“这么玄乎?哪里来的挂名喇嘛?别不是骗人的吧?”不过这话一冲出口,两人就觉得不妥,满人信喇嘛教,而活佛什么的,还真有些玄乎的事迹。
八贝勒就笑着摇摇头:“我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喇嘛,不过是听个说笑罢了。孩子多寡也就那样,最后一句话说到我心坎上了,我只希望他们平安长寿。所以我给那喇嘛捐了一锭金子,还请他吃了两大张素油饼。哈哈,他瞧着饿得有些很,三两口就吃完了。”
听他这般讲来,好像又不是个真高僧了。毕竟饿到没有吃相……嗯,可能真是说好话哄骗人施舍的。不过老八应该也是图个高兴,并没有被骗什么贵重物件。
老五和老七正在品味八贝勒的这桩奇遇,远处就有孩子们的惊呼声传来,尤其以老三家的弘晴声音最尖锐响亮:“不好了——惊马了——”
三个当爹的,如听到掷杯声的甲士一般,齐齐站了起来。
第324章 二十六岁的春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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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的西苑还有积雪,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时不时就因为与枝条或草丛相接的那部分雪融化,而整团整团地滑落下来,完美地诠释了什么叫冬去春来、积雪消融。
小皇孙们已经到了不少,远远分成两拨,两拨里各有一个高个儿。八爷仔细一看,好嘛,是老大家的弘昱和太子家的弘皙。这两个今年一个十四,一个十三,都是可以挑人事宫女的年纪了。
八贝勒将女儿抱起来,凑近她耳朵。“小滑头,你没说太子家的也来啊,这能玩起来?”
小丫头吐了吐舌头:“我只知道太子家的弘晋哥哥要来,可没听说弘皙哥哥。我以为弘皙哥哥要陪皇玛法。”
不知道中间出了什么变故,是有人要使坏还是有人想使劲。八贝勒叹气,事已至此,只能尽量圆场,难道真要闹个不愉快吗?他让随身的一个小厮去请五贝勒、七贝勒。盖因老三、老四都去祭陵了,留在京里的往下排就是老五、老七,而老五和老七家的宝贝儿子也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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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贝勒吩咐完小厮,这才抱着闺女大步上前,同时朗声道:“你们到得都挺早的,是什么好玩的,勾得爷的大格格茶饭不思地想念?”
景君自小跟着父母出席宫中宴席,她又有意地要充半个“儿子”,康熙爷考验功课的时候是她出马,康熙爷给赏赐的时候也是她接,因此跟各叔伯家的继承人都相熟。
见她来,几个“弘”字辈的堂兄弟都纷纷打招呼。“景妹妹来了。”
“景妹妹,你又出来淘气了。你索性改叫景弟弟得了。跟我们一道儿叫‘弘景’吧。”
“景妹妹,听说八叔送你两把好弓,可得给咱们见识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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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景也不虚,一个个地回应回去。“弘昇哥哥,弘晴哥哥,弘曙哥哥,弘晖哥哥……”她先照着跟她打招呼的顺序回应,避开了“是先给大千岁家的弘昱问好,还是先给太子家的弘皙问好”的问题。
年纪小的弟弟妹妹们其乐融融,相互板着脸的弘昱和弘皙最终也没坚持住,叫了“八叔、景妹妹”。因为先开口打招呼的是弘晳,所以八贝勒先跟弘晳寒暄“你阿玛额娘身体可好”,又问了弘昱几句功课,算是一碗水端平了。
两个少年其实都已经是知道场面的年纪了,刚刚互相摆脸子也是气氛到了那份上,好像谁先服软就是输了似的。现在有了八叔和堂妹的打岔,他们也就顺着台阶下来。
“来来来,先射几轮热身。八叔也来吗?”
八贝勒摆摆手:“今儿你们兄弟热闹,我一个年长的凑一道算什么呢?老菜梆子开花——装嫩呢。叔叔我呀,就在边上喝热茶。”
孩子们笑成一团。弘昱当即喊起来:“八叔哪里老了?八叔这张脸拉出去,哪个不说俊俏风流的?”气氛一时更加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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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所当然的,就有人提议射花灯。
当即跟随在各位小主子身边的太监们就忙活起来,拉线的拉线,疏散的疏散,警戒的警戒。更有弘昱和弘晳较着劲儿地展现自己能干周到,不一会儿,一个像模像样的花灯射场就成型了。
孩子们沿着湖边的一条约五十米的路径从头到尾,中途能射十支箭;中得多中得远的为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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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君只能认,哪怕她其实已经摸过专门给幼童用的小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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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贝勒笑而不语,放她跟小男孩们挤一起喝彩计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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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七贝勒拖着他先天不太好的腿僵硬地快走过来时,老五就能够和老八一起去劝他不要着急了。“没事没事,都好着呢。”
于是乎三兄弟围在一起喝茶,享受着难得不用勾心斗角,也不用在老爷子跟前小心应答的闲适时光。而只要他们一抬头,就能看到自家孩子神采飞扬的笑脸。他们好像已经分出了射花灯的排名,现在各自吆喝着下人牵马来骑。
“咱们小时候也像他们这般快活吗?”五贝勒问。
七贝勒:“怎么会?皇阿玛三不五时地抽查功课,忙着练骑射把手都磨破了,晚上还要写功课呢。”
五贝勒:……
“没错我说的就是五哥。”
八贝勒忍不住笑出声:“七哥自个儿也用功,倒是挂念着五哥。”卷王总是看别人在卷,实锤了。
“老八你笑什么?”七贝勒和五贝勒朝他开火,“天赋好的了不起是不是?”
他们难得有如此直白互怼的时候,反应过来三人都笑了。
而这时候,少年们已经骑着马转移到了另一侧的马场,不在湖边了。不过八爷选的摆茶的位置好,刚好在马场和湖面的中间,此时三名皇阿哥调整了一下椅子的方向,就又能轻松看见皇孙们了。
“哎呀,你家大格格能自己骑马啊。”五贝勒替重新落座的七贝勒拉了拉腿上的羊绒毯,嘴里这般说道。
八贝勒和五贝勒腿上也盖着同款毛毯,虽然他们两个其实不需要这个。
“我家大丫头早熟。”
“八弟过谦了,古今的才女,如谢道韫之类,小时候大约就是这样的。”
“这丫头有些勉强自己。”八贝勒微微皱起眉,“也不知是谁跟她说了什么,她总把自己当男孩看,稍有做得不好就担心给我和她额娘丢脸。”
老五和老七都是一愣,旋即恍然大悟。这莫名的压力从何而来,还不是因为八爷府至今没有儿子。相比于好性子的老五,反倒是一向更严肃些的老七红了眼眶。“多好的孩子啊,小小年纪就想替父母分忧……”
他大约是想起了自己。老七胤祐因为出生便有残疾,康熙早年其实是打过将他过继给绝嗣的小弟弟隆禧的主意的。这是因为隆禧家有一个亲王爵位,哪怕老七这辈子一事无成,子孙也能有一口富贵饭吃。这自然是有些慈父的考虑在里面,但对于老七母子来说又是何等残酷?最后,是胤祐凭着自己的努力,证明了自己有养活自己挣爵位的实力,这才将“过继”一事从皇帝爹的脑子里翻了过去。
五贝勒拍拍弟弟的肩膀,刚刚想出口的那句“你们抓紧生个儿子”好像也很难说出口了。想了半天,他才犹犹豫豫地问:
“老八,你自己就是大夫……”
“我和福晋没有什么不好的。”八贝勒摇摇头,一派淡定,“就是缘分没到罢了。护国寺的一个挂名喇嘛曾跟我说,我子嗣缘分不丰。原本命中只有一子一女的,如今因我行善许多,可以额外多一子,三个孩子都能长寿。”
老五和老七都听呆了:“这么玄乎?哪里来的挂名喇嘛?别不是骗人的吧?”不过这话一冲出口,两人就觉得不妥,满人信喇嘛教,而活佛什么的,还真有些玄乎的事迹。
八贝勒就笑着摇摇头:“我也不知他是哪里来的喇嘛,不过是听个说笑罢了。孩子多寡也就那样,最后一句话说到我心坎上了,我只希望他们平安长寿。所以我给那喇嘛捐了一锭金子,还请他吃了两大张素油饼。哈哈,他瞧着饿得有些很,三两口就吃完了。”
听他这般讲来,好像又不是个真高僧了。毕竟饿到没有吃相……嗯,可能真是说好话哄骗人施舍的。不过老八应该也是图个高兴,并没有被骗什么贵重物件。
老五和老七正在品味八贝勒的这桩奇遇,远处就有孩子们的惊呼声传来,尤其以老三家的弘晴声音最尖锐响亮:“不好了——惊马了——”
三个当爹的,如听到掷杯声的甲士一般,齐齐站了起来。
第325章 二十六岁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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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脏狂跳起来,如擂鼓捶打胸腔。八贝勒第一反应就是去找自家闺女。好在景君穿着一身艳红色的小骑装,除了她这个女孩儿,再没男孩子穿这个了。视线略过马场上的几处红旗、红缨,很快就锁定了唯一穿红衣的女孩儿。她正骑在马上,连人带坐骑一动不动,好像被吓住了。
而八贝勒也被吓住了,因为下一秒,失控的马匹就从小丫头身边略过,要不是骑手及时偏了马头,就要把小丫头撞翻了。
“救命啊……”
“来人!快来人!”
“……哥哥,勒缰绳,快勒缰绳……”
各种声音吵作一团。
八贝勒三人已经朝那失控的马匹跑过去了。其实那马看着已经快成年了,普通人类根本不可能凭双手让它停下来,得史册上的大力士,或者数人合力才能做到。虽然知道帮忙的希望渺茫,但几名皇阿哥还是第一反应自己也跟着侍卫们一起往那个方向跑,就算是腿脚不便的老七,这时候也有正常人快跑的速度了,颇有几分当年战场上拼命的劲头。
而那匹失控的黑马,也朝着冰湖的方向飞奔而来,它没有走大路,而是踏过雪化得一塌糊涂的枯草地往湖的方向奔跑。有几处残雪多的地方,能明显看到马蹄子打滑的迹象,然而这失控马半分犹豫都没有,就直直地往前冲。
“不要让它上冰面!会碎冰的!”
有反应快的已经喊了出来。连着几天缓和的大晴天,冰层已经很薄了,他们刚刚射花灯都没敢上冰面,就可想而知其中风险。何况是用发疯的马蹄子狠命地踩呢?一旦冰层破碎,人和马都落到冰水中,再被浮冰挡住上方,那才真叫九死一生!
然而一切发生得太快了。自那失控马挣脱了两个侍卫的控制,就再没人能阻止它的加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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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米、三十米、十米!眼看着死亡的马蹄离冰面越来越近,而或用双腿奔驰,或骑马追赶的侍卫都没有能赶上的迹象,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奇迹,会有奇迹吗?还是说就像大家脑海中预测的那样,等来冰层碎裂的未来?
一道身影突然出现在众人视线聚焦的飞马上。他是如此之快以至于大家只看到一道影子从侧方朝马背上飞去。而电光火石之间,他已经与马匹分开,怀中多了一个半大的男孩。因为男孩前进的惯性,他抱着男孩在半空中转了整整两周半,才将那股子力道卸去,缓缓落地。
最后落地的时候,他的步伐已经足够稳定,距离湖边也不过两步之遥。而就在众人跑到之前,那匹失控的黑马已经在湖心踩碎了冰面。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噼里啪啦的脆响,冰层四分五裂。那马惊恐地挣扎起来,它在碎冰上奔驰,越跑越低,大部分的身体都落入冰水之中。有尖锐的碎冰划开它的皮肤,白色的碎冰间隐隐带上了粉红色。
两边的场景都太过于有冲击力,以至于大家一时不知道是去看劫后余生的幸运儿,还是惨遭落冰的黑马。
“阿玛!”景君扑上来抱住八爷的大腿,“阿玛你没事吧?”她的小奶音惊醒了众人。“八叔!”“八叔好厉害。”
八贝勒松开怀里还在发抖的小身体,其实说小身体不够准确,十岁的男孩儿身高已经到了成年人的胸口,脸可以埋到胃部靠下点的位置。八贝勒这时候才来得及辨认这个孩子,果然是四哥家的弘晖,刚刚他看身形就有两分像,然而事态太紧急了,身体先于脑袋做完了一整套动作。
对于上辈子在险峰上跑上跑下作为日常训练的他来说不算困难,甚至因为惊马是朝着靠近他们的方向跑来的,追上去并没花多少力气。然而对于这些生活在低武世界的人们来说,应该很不可思议吧。
“去几个人,试试能不能用绳套将马套上来,这会儿应该还没死,尽量抓活的。”八爷命令道。事情来得蹊跷,弘皙突然出现,又果真出了意外,虽然看不透背后是谁想要做什么,但不妨碍八贝勒尽力保全物证。保全物证,也是证明自己清白。
他这么一说,老五老七也反应过来了。若只有普通皇孙在,那么也不会有人攀扯他们几个叔伯。但作为东宫继承人的弘皙也在场,事情就显得棘手起来。必须先把自己撇干净。
“是极是极。留下二十人保护皇孙们,其他人都去!快!”五贝勒连忙道。
七贝勒则换了另一条路,他将自己的令牌丢给侍卫,杀气腾腾地吩咐道:“将今日西苑当值的差役全数查验,一个都别漏下!”
七贝勒打开思路,五贝勒也可以:“将你们堂兄弟都叫到一起,看看有没有人在乱中走丢了的。再让你们八叔弄些安神汤来喝。”
弘昱和弘皙平时也像个大人样儿了,然而遇到这种要命的事情,反应和决断对比历经风雨的叔叔们还是差了一筹。他们愣神的片刻,五爷、七爷、八爷三人已经将事情都吩咐完了。他们只能帮忙数一数弟弟们的人头数。
弘皙心里有些发沉,不光是因为惊马事件背后可能的阴谋,也因为他发现即便是众叔伯中不算出彩的五叔和七叔,都有着可以压自己一头的能力,那其余几人呢?弘皙的眼神偷偷去瞟八贝勒,八贝勒是不满三十不蓄须的执行者,所以白皙的脸颊和清爽的下颌线,看着十分俊逸,像个修道的仙人,又像个自在的诗人,唯独不像粗犷的武士。但他刚刚露的那一手……那是可以脸不红气不喘就做到的吗?
八贝勒没有注意弘皙的目光,或许他注意到了,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在摸弘晖的脉。
弘晖脸都白了,脉搏跳得飞快。这都是人受到惊吓后的正常反应。八贝勒放下他的手腕,双手抵着孩子后背处的几处穴位,同时让弘晖调整呼吸。“呼气——吸气,长——呼气——”如此反复两次,弘晖的脸上渐渐恢复了血色。
这孩子当场就要给八贝勒跪下以谢救命之恩了,八贝勒连忙提住他,阻止道:“自家子侄,别说那些虚礼,你要是没事儿了,就快看看你的人手有没有缺的。再派个你信得过的人,回你家报信。你阿玛不在府上,怎么与你额娘说,还得是你自己最清楚。”
弘晖被八爷话里的“额娘”吸引开了注意力,转头清点起了自己的人。这马出事出得蹊跷,可能是在西苑被人动了手脚,但也可能是在出门前机关就已经安上了。他心里不安,但也知道分寸,分了先后三拨共六人,走不同的路线回去禀告他额娘四福晋,剩余人则分组让他们彼此监督。
等到弘晖吩咐好事情的时候,那奄奄一息的黑马已经被十来个护卫拖上了岸。马儿此时已经没什么狂奔的力气了,虽然被湖水泡过,但马嘴里有异样的没有被水冲掉的口沫。黑马费力地呼吸着,仿佛是想要为自己争取点生存的时间。它不知道在在场两脚兽的心里,都已经判了自己死刑。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金色的阳光洒在消融的冰层上,反射出点点碎金。
第326章 二十六岁的春天
“就——刷一下,八叔就把弘晖从马上捞下来了,轻松得像是从果篮里捞了一个苹果。哎,阿玛你昨儿看清了吗?那一下可太俊了!”五爷家的弘昇,兴致勃勃地跟五爷念叨着那天的见闻。他还尚且年幼,很快就从心惊肉跳的危机中转移了注意力,心思全在这次的“英雄人物”身上了,以至于都过去一天了还念念不忘。
“哎,八叔功夫一直都这么强吗?以前没听说过啊。都只说直郡王最勇武了,其次就是十三叔和十四叔。”
五贝勒实在看不过眼儿子的天真,他想想老八家的景君,这臭小子再不教教怕是连小堂妹都比不过了。“咚。”五爷往弘昇的额头上敲了个爆栗子。“外头传的瞎话你也信?老十三、老十四,他们上过战场吗?就敢被夸勇武?当年咱这辈儿六个兄弟跟着皇上远征葛尔丹回来,老八越过了你老子和你七叔,得了封号‘定’,你以为这封号是怎么来的?这些年,你老子可说过半句酸话没有?”
弘昇听了直咂舌:“那他是一直都有真功夫在身上啊。”
五贝勒高深莫测地端起了茶杯,想了想,还是把话给儿子说明白了。“开玩笑,老八那是天赋型选手!一根笛子能打老虎,几十米开外能躲子弹,也就是他有意避着老大所以不肯往军队里凑,不然,如今也是个赫赫有名的宗室将军了。他是真能带兵的啊,当年在昭莫多,你阿玛叔伯都是毛头小子,战战兢兢不出错而已,老八呢……罢了,总之老八是真有本事带兵的。不过嘛,老八要真的敢在军队里竖权,他的威名也将是昙花一现,不是跟直郡王撞了优点先被咱大千岁害死,就是跟直郡王搅合到一起被皇上收拾了。”
弘昇听得似懂非懂,大约也听出来“里头关系重大”,以及“做人要谨慎一些”的道理。“那阿玛跟我说说,昨天那事儿,又是谁干的呢?外头传言‘原本是弘昱要害弘皙,结果阴差阳错让弘晖骑了有问题的马’,也是造谣的吗?”
五贝勒跟被踩了脚的鸭子一样跳起来。“哪里来的谣言?!短短一个晚上,你就听到这样的混账话了?他们是真不要命啊!禁嘴!让府里统统给老子禁嘴!再有传皇家小话的,老子把舌头给他割掉!”
一屋子的小厮太监被自家主子吓得不轻,纷纷赌咒发誓会管好手下人,然后跟苍蝇一样四散飞出屋去了,场面颇有些喜感。
吓跑了下人,也吓住了儿子,五贝勒喘着粗气,瞪着自家傻乎乎的长子。“你自己在现场的,你说,是弘晖骑了弘皙的马?”
弘昇连忙把头给摇成了拨浪鼓。
“堂堂皇孙,自然有骑习惯了的良马五六七八匹的,谁还借别人的坐骑的?是逃命啊,还是穷啊?”
来自阿玛的鄙视让弘昇有些抬不起头,只能“唯唯”应是。“阿玛说得对,这谣言传得太荒唐了。”
五贝勒语气里的讥讽更加明显了:“什么乱七八糟的小伎俩,又毒又蠢的玩意儿。”
此时坐在毓庆宫中的太子,与五贝勒有着同样的看法。“有人在搅浑水,想让孤和老大斗起来。”太子胤礽靠在椅子里,一句话点明了要害。他今年三十三岁,若是按照宫中娘娘们的保养法子,还是白皙丰润、顾盼生辉的年纪,然而太子的脸色已经有几分蜡黄了,尤其两个眼袋是肿起来的,在眼角形成两道明显的印痕。虽然整体上看他依旧是个气势华贵的天之骄子,但却明显从华贵中透出些凄然,就仿佛金织银绣的缎子上落了几颗灰尘。
“呵,什么宵小都敢利用起孤了。”上一秒还在理智洞察世事的太子突然怒起,朝前甩出一鞭,刚好就擦着报信的小太监的额头打在地面上。“瞧不起谁?!啊!哈哈哈!”
“阿玛息怒。”弘皙跨前一步,挡在小太监跟前。
那报信的小太监额头上全是汗,不停地磕头。
太子看了眼还是青葱少年的儿子,扔掉了鞭子。“滚下去吧。”他轻柔地说。
小太监们如蒙大赦,一个胆大的来捡起鞭子收拾好,其余胆小的,只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屋子。
“说说吧。”
“当务之急,是要和雍贝勒陈清事实,避免误会。至于幕后是谁所为,想来宫里和雍贝勒府上都会给个交代的。不要牵连到我们毓庆宫就好。”
太子“嗯”一声,没有表示满意,也没有表示不满意。
弘皙踌躇了一下,继续开口道:“儿子在意的是定贝勒,经此一事,他是否会与雍贝勒关系更加亲密?定贝勒武功高强,且其行医多年,善缘颇广,至此又是一桩。是否……该压上一压?”
太子抬起眼皮,眼神有些空洞,又有些复杂,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开口道:“你像我年轻的时候。”
弘皙愣了愣,笑着恭维道:“能够肖似阿玛,是儿子的荣幸。”
“呵。”太子从鼻孔里发出一声笑,旋即语气变得凌厉,“你操这个心干嘛?小小年纪就想着阴谋诡计,不走正道!今儿二十张大字写了吗?一百遍书背了吗?五十支箭射了吗?你是凭着这些个在皇帝面前邀宠的,而不是凭你能打压叔伯在皇帝面前受宠。”
弘皙能说什么,只能受教。只是临走前他还有些不甘心,补充道:“皇玛法听说了定贝勒救弘晖一事,似是有意将部分禁军交于他。”
说到禁军,太子可就不困了。这可是老爷子的心腹要害,直郡王和他都没能将手伸进去的地方。“你确定?”
弘皙说话还是比较谨慎的,只是陈述。“彼时儿子正在御前伴驾,皇玛法问儿子情况可属实,儿子据实报了。皇玛法言:‘八贝勒养尊多年,没荒废武艺,朕心甚慰。’又问:‘禁军副统领昆都守孝期还未满乎?’仆从答曰:‘昆都守孝不过两月,时日尚早,可要夺情?’皇玛法摇头不应。”
这就是有将这个空缺出来的副职给老八的意向了。虽说圣心难测,也许又是老爷子虚晃一枪,但是这么要紧的职务,太子一系是真不想落到底下的弟弟手里。兵部已经被纳兰性德把持着了,领九城兵马司的阿灵阿又是一副不阴不阳的样子,八旗佐领更不用说,都是分给各个王爷贝勒的。如果禁军再倒向皇子那一侧,真就是里里外外沾点兵权的都是毓庆宫的敌人了。
皇帝对于“皇子领兵权”的倾向,不光是让太子心寒,就连才刚刚懂事起来的弘皙,都觉得喉头似有什么东西堵着。
但是熟读史书的父子俩也明白,历史上就没有领兵权的太子,非要举例子的话,就是唐玄宗的太子李亨,在安史之乱中成为天下兵马大元帅,接过了平叛和收复京城的重任。后面的故事也很顺理成章,李亨还没收复京师呢,就在朔方军大本营登基称帝了,直接封了老爹李隆基升职当太上皇。
有着这样的先例在,“太子不掌兵”这件事,几乎是脑子正常的皇帝的共识。同时,也是历代太子痛苦的根源之一。
太子眼神晦暗,他看着儿子心事重重又显得稚嫩的脸,觉得命运仿佛是一个轮回。无论是他自己也好,弘皙也好,似乎是离帝国至高无上的权力那么近,又仿佛是那么远。他也许是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团在被子里疯狂嫉妒六弟的自己,也许他什么都没想起来。
“你讨厌老八?为父帮你对付他就是了。”太子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什么孩子惊马了呀,什么后宅不宁了呀,最近这些个小打小闹,真是越来越不入流了。孩子死了可以再生,女人杀了可以再娶,这种不痛不痒的手段是伤不到皇子的,纯粹恶心人罢了。啊,当然老八是个例外,但哪怕是死了老婆,孤也怀疑他能终身不续弦,继续当他文武双全侠心仁义的八爷。所以啊,还是拔不了心头那根刺。”
他的神情太过于危险,就连已经习惯了太子喜怒无常的弘皙都觉得心里毛毛的。
看到儿子脸上流露出怯色,太子像是有些失望,又像是有些欣慰。“好孩子别沾这些了,这都是大人的事情。”他罕见地走了几步上前,慈爱地摸摸儿子的额头,“你是有阿玛也有额娘的,我希望你,简简单单地多过几年。别像我一样苦……”
饶是弘皙觉得自己比同龄人早熟,已经懂得很多了,面对这样神情复杂的胤礽,也有几分茫然。他点点头,步步后退,直到退出了太子的屋子。
阿玛有时候很理智,有时候又很多愁善感;有时候觉得他冷酷得像块岩石,有时候又仿佛脆弱得像一根风中的丝线。层层权势和压力的包裹下,最原本的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已经难以辨别了。:,,.
第327章 二十六岁的春天
世上的斗争,真正有效的无非这几类:一是挟大势的阳谋,以绝对的实力碾压敌人,稳坐乾清宫的康熙便是如此;二是一击斩首的刺客型攻击,一旦奏效也是直接奠定胜局,索额图下毒直郡王便是如此。
然而这第一条路当今的天下只有皇帝本人能走,而索额图用自己的性命向世人证明了第二条路的困难程度和高昂代价。于是在进入康熙朝晚期的这个时代,高度集权又多疑敏感的帝王倒逼众人只能走第三条路——以争夺圣心为核心的微操之路。于是,在万寿节上花样献寿以展示所谓“孝心”的表演开始了;带着自家孩子表演诗词骑射冰嬉的攀比大赛开始了;甚至争相给皇帝写歌功颂德的文章的风气也到了昌盛的地步。
这只是一般性的操作,更进阶的,就在于如何不失圣心,以及如何让对手失掉圣心上了。
太子也是这么操作的。不过太子——他是真懂要害在哪里啊!
“哦,那些传教士不是挺亲近老八和老九的吗?让他们传几句‘皇帝特别宠爱’、‘有意让老八做太子’就这么难?”也许是一直以来的规矩都刻进了骨子里,太子即便是慵懒地坐在宽大的座椅中,也给人一种端正的感觉。然而他说出来的话可一点都不端正,甚至称得上是偏激和刻薄了。“传教士说话一贯不谨慎的,谈论大内辛密又是他们彰显自个儿身份的事儿,一传就传出来了。孤知道他们许多人还有写日记的习惯,若是落在笔下,那就是铁证如山。”
太子门人被吓得一头冷汗。
太子的计划过于致命,这是要将八爷九爷觊觎储位做成铁案啊,这哪怕是最后能脱身都要惹一身骚,稍有不慎皇帝震怒,削爵夺权都是大有可能的。尤其顺治爷的时候,还真有过与传教士谈论储君之位的旧事,可以说是有先例,又惹得当今厌恶的事。不过是如今传教士中没有再出个简在帝心的汤若望了,因此也就没有皇子去结交造势了。说到底,大家结交的是皇帝跟前的红人,可不是真信了什么外来的和尚。但反其道而行之,用“与传教士走动过密”、“在外国人中造势自己要当太子”来诬陷人,还真的挺可行的。
至少,在太子的门人们看来,能够想出这么刁钻的角度去打击政敌,太子不愧是太子。如此计谋,用给八贝勒,而不是大千岁,实在是可惜了。至少大千岁想当储君的心,是路人皆知的。
“老大是想当储君,但他几次取笑传教士,也是人尽皆知的。反倒是老八跟传教士走得近。他除了门下那三瓜两枣,最大的依仗是什么,一个是他娶了黄毛子的舅舅,还有一个出了大将军的妻族。董鄂家找不到小辫子,黄毛子的小辫子还不是一抓一大把。哪怕运气不好按不倒他,也能断他一臂,再想往北疆事务上插手,就得掂量掂量着避嫌了。”
“太子英明。”门人们只能称颂。
“哼,这些年,指望你们出什么主意,那这毓庆宫的瓦片都能开花了。”太子垂下眼,“所以因为什么没成功?脑子不好使,办事儿——也不好使吗?”
“扑通”、“扑通”,门人们一个个都跪下了,太子这话里的意思,就是没用的人可以滚了。这滚回家吃自己还算好的,万一是滚去地府呢?
“太子明鉴啊,一开始我们是说动了几个法国传教士,他们当成宫闱密事,叽叽喳喳相互说得热闹。然而第二天安远伯夫人去教堂做礼拜,就再没有动静了。甚至白晋还进宫将事情捅给了皇帝,说是京城有人传皇家闲话,有损大国颜面。京兆尹都出动了,我们派去传话的那几个混混无赖,全被抓了起来,要不是我们扫尾扫得干净,差点就被顺藤摸瓜了。”
太子脸色更加阴沉了些:“呵,那黄毛女人,倒是训得一手好狗。”
下面有人弱弱地开口:“我知道比利时的嘉西尔……几个……跟安远伯夫人不对付。”
“但那几个进了算学馆,跟老三走得近。”太子摆摆手,“洋和尚不行,还有道士,还有喇嘛,总能找到机会的。”他突然灵光一现:“孤前些日子倒是听说,老十五往经堂跑了好几趟,他对喇嘛教感兴趣?”
门人们明显有些跟不上太子的思路:“也许?”
“找几个喇嘛,拿捏住把柄,让他们去跟老十五交往。喇嘛更好,比洋和尚更灵验些,就让他们跟老十五说‘老八有大福相’,老十五是个年轻行事不严密的,遇到这种事肯定会去找老八,中间保不准就走漏了风声。”他越说越觉得可行,“便是没有走漏风声,咱们说他漏了,他就是漏了。呵呵,孤看这回他躲不躲得过去。”
太子的精神已经在奔溃边缘,能够思路清醒地进行谋划的时间,每天里也没有几个时辰。但别以为他在这种状态下想出来的计谋就是粗糙的。情况恰恰相反,这计划太对路子了。
康熙爷看儿子们,最忌讳的是什么,是他们觊觎储位。目前唯一一个跳出来要夺嫡的,是老大,即便老大没有明说要取代太子,也已经在康熙爷心里被划了叉叉了,如今是在拿来当平衡太子的砝码使唤。而若是八贝勒拿迷信给自己造势的事情一旦砸实,就成了皇帝老爹心中“觊觎储位”、“巴不得皇阿玛早死”的坏人,再没有被重用的可能了。更糟糕点,被金口玉言宣判提前出局都是有可能的。
而在原本的历史上,八爷被责罚出局的一个重要事件,就是“相人张明德案”。大致是一个算命的,叫张明德,找十爷说老八“丰神清逸、仁谊敦厚、福寿绵长、诚贵相也。”要大富大贵了。都是皇子了,还要怎么个大富大贵呢?那自然是只有那个位置了。于是便有众人借这个话头推举老八上位的事儿。康熙知道了震怒,将张明德斩首弃市,又将八爷党给罚了个遍,再没重用过。这打击不可谓不大。
放到如今这个已经发生了蝴蝶效应的世界上,因为八贝勒管束严格,而纳兰性德也依旧主事,那些三教九流的算命先生是难以登门入室成为座上宾的了。但是喇嘛和道士,也算是换汤不换药。核心是那句“大富贵”的迷信话,由喇嘛来说,和由算命先生说,都是一个意思。而喇嘛教是国教,皇子与喇嘛往来,可比遇上算命先生频繁多了。太子从这个角度切入,真是防不胜防。
如果八贝勒只是一个普通的贝勒爷,那可真的要栽在这里了。哪怕他自从领了戍卫宫廷的新差事后日日谨慎,也想不到切入口会砍在未成年的小十五身上。小十五还住在宫里呢,老爷子眼皮子底下,可以说再清白不过了。
好在,八爷是有挂的。
“滴滴滴,滴滴滴。”小系统开始报警了,“宿主宿主,不好了,宿主的平安值在快速下滑,就要跌破警戒线了。”
小白熊在药材园子里急得掉毛的时候,八贝勒正在正屋会见祭陵回来的四哥。四大爷是来登门致谢的,谢他保住了弘晖的性命。
“都是自家子侄,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换了四哥遇上我家景君,也是一样的。不必如此。”八贝勒按捺住心头的不安,一边跟四哥客套,一边在心里问系统道:“之前传教士遭遇流言一事,应该已经都扫干净了啊。也在皇阿玛跟前过了明路,为什么平安值还在继续掉?龙龙,你这平安值模块不会是有什么问题吧?”
平安值模块还是他前两天刚攒够积分换的。在小系统的极力推荐的广告词中,这是“为了应对日渐白热化的夺嫡态势”、“预判敌方对己方的阴谋”的“最优方案”。然而换出来一看,只有一个数值,在九十到九十五之间跳跃。只见数值波动,却连半个字的解释都没有,全靠自己猜。
也就在前阵子的某一天,那数值突然降到了七十,不过第二天又升回到了八十。八爷惊得把府里给筛了一遍,又把门下佐领给查了一遍,什么异常都没发现。正百思不得其解呢,舅妈的帖子就送到了。他才知道是传教士那儿闹了幺蛾子,差点把他架到火上烤,还好玛利亚舅妈反应迅速,凭着她在传教士中的影响力给先一步摆平了。
八贝勒原本以为,让白晋将事情往皇帝跟前交代一遍,这事儿就揭过去了,平安值该重新回到九十以上的安全区域,然而它就像是出了故障似的,停在八十不动了。
这是因为皇帝爹对他有看法了?还是因为没有抓住幕后主使?亦或是只要遇到过一次危机,基准就会自己降下来。
一连六、七天,八贝勒都已经习惯了不去看那个明晃晃的“平安值80”的标志了,就在仆从给他和四哥上茶的这几秒,数值再一次下跌,这回是跌破了七十,又跌破了六十,眼见没有停止的趋势。这太反常了。
龙傲天小系统却用它委屈巴巴的回答驳回了八爷的质疑:“宿主,系统卖给宿主的的商品,都是一分钱一分货的,什么时候出过有问题的产品了?”
想想系统的“毒物检验模块”、“医学诊断模块”、“范围窃听模块”、“基因关系鉴定模块”等一系列好用的功能,八贝勒心里也已经信了几分。
一定是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而他不知道。
“要是有提示就好了。”匆匆送走了四贝勒,八爷跑到药材园跟小白熊面对面。“有没有什么配套的平安值补充说明什么的,你看看我的积分还够不够。”
小白熊沮丧地抱住了脑袋。“对不起宿主,但是没有那种东西啊。平安值这个东西是直接跟命运的丝线连在一起的,已经很逆天了。怎么还会有解释?这跟游戏作弊考试透题有什么区别?天机不可泄露啊!”
一人一熊盯着已经降到四十七的平安值沉默了片刻,一个大危机正在临近,却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内容。最后,是八爷摸了摸小白熊肉乎乎的肚子。
“放心吧,人类也是有聪明才智的。至少已经知道了有危机存在,比起一无所知地戒备已经强多了。”:,,.
第328章 二十六岁的初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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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贝勒摸完熊,直起身体,迎向绿荫间洒落的点点阳光。此时已是春末夏初,空气温暖起来,前儿还下了一阵暖雨,空气清爽中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湿度。
迎着这般好天气,八贝勒摸着自己的下巴,大脑前所未有地运转起来。平安值的变化其实已经指示了许多事情。他自觉半个月前传教士中莫名兴起的关于“八爷很受皇帝偏爱”的言论已经相当危险了,然当时平安值也不过是掉到七十罢了。那如今这跌破五十的平安值又该是何等凶险呢?
或者,是因为传教士中间的流言因玛利亚舅妈的及时介入而被中止,而此次事件尚且潜藏在平静日常的表现下,难以被己方察觉,因此造成伤害的可能性更大?
他在树影底下转了一圈又一圈。其实,能够真正伤害到他的事情很少,有系统这个外挂镇宅,整个八贝勒府被守得像个铁桶一样。不光是登记在系统中的下人本人能确保绝对的忠诚,乃至于他们的家人朋友都在监控之列。
如果不是内部出了问题,那就只能是来自外界的攻击了。
但即便是论武备,八爷觉得自己也已经做得很到位了,如刺杀、投毒一类直接的伤害是进不了他们府的。还剩下的,就只有来自朝堂的攻击,以及,来自康熙的碾压。
他辗转反侧了一夜,依旧觉得最危险的事情就是传教士事件的延续,把他牵扯到夺嫡的漩涡中去,从而被皇帝降罪。尤其他身上还兼着守卫宫禁的差事,越是被皇帝倚重,就越显得背叛行为的不可饶恕。而恰恰在传教士之间传流言的幕后主使还没有被抓到,那么其一计不成、再生一计的可能性就很大了。
新一批的流言会从哪里起来呢?八贝勒需要寻求对危险更为敏感的人的帮助。
好在第二天是他进宫当值的日子。由于身上有了更重要的使命,八爷已经停了在太医院的工作。他手上的权责被一拆为三:凡是宫内和京中的事务都全权交给了陈斌这个内院使;而京外各地的种痘、防疫、禁烟,则交给了陆士成这个中院使;第三块审核各地药材皇商、品评民间医者、联系组织名医大会,则由外院使徐仁负责。另有叶天士等多名外聘名医作监督,直接对上负责。
八爷原本是更乐意继续主理太医院的。他一走,就缺了个能统合整理、推行改革、查漏补缺的角色了。康熙爷可不会抽出时间来看十几个小官上报的折子。哪怕如今太医院的院使已经从一个扩充到了三个,还从最高正五品升到了正四品,太医院这一亩三分地,依旧是老皇帝眼中的小泥潭。
“陆士成和徐仁也操练了多年,早就可以独当一面了。至于整理折子上报这点事,让陈斌兼一下也就罢了,不过萧规曹随,出不了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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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斌是康熙的人,被康熙拿来当牛马用。人正经主子都不心疼,八爷还能说什么。只能十二分不放心地卸了职务,穿起武将侍卫的劲装,给老爷子看大门。
不过巡查宫禁也有巡查宫禁的好处,借着职务的便利,他可以三五天去见一次良妃。为人子的孝心,康熙爷知道了也不好说他什么。
这点子便利在平时不显,到了关键时候就是跟政治斗争的对手抢时间。八贝勒步入长春宫的时候,平安值再度一跳,从四十三跳成了四十二。
早有小太监来通报过,长春宫里的小贵人小答应都已经回屋,留给八爷看到的,就是左右偏殿紧闭的大门。唯有良妃住的正殿敞开着,里面飘出栀子花的幽香。
“今儿来给额娘送干果,倒是叨扰了各位娘娘。小福子,爷这儿还多出一小筐,你分与偏殿和后殿的娘娘们,按着位份公平地给。要是让爷知道你捧高踩低或是中饱私囊,有你好果子吃。”八贝勒跟长春宫的小太监吩咐道,然后就扔过去一颗银葡萄。
那小太监笑得牙不见眼,忙不迭恭维八爷的孝心云云。
八贝勒摆摆手,亲自拎着一篮子山核桃进入正殿。“新到的山货,额娘尝尝鲜。”
良妃只往那篮子山核桃上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出了何事?”
他就知道额娘肯定一秒看出端倪。八贝勒叹了口气,将前因说了一遍。“幕后之人没有找到,儿子心里总觉得慌乱,像是这出戏还有后半曲没唱完。”
良妃垂头思索了片刻,慢慢地开口道:“你快活清高这些年,终于有人看你不舒服了。”
八贝勒哑然,竟不知道如何去接。
只又听良妃一针见血地分析道:“我在宫里早已不侍寝,一个月未必能见一回皇帝,不是后宫起来的事。那便是你领的新差事遭人嫉恨了。这手段,极了解圣上、眼光看得到传教士、又有实力在宫外指使人,最重要的是,针对你一个没有大志的阿哥下死手,显得极为偏激而不理智,你能想到谁?”
一语惊醒梦中人,八贝勒在恍然大悟的同时又有几分苦涩:“不是这个,就是这个了。”他伸手比了个一,又比了个二。
良妃别过眼:“直王是迷信的。”
直郡王迷信,就不会用大福气给别人造势,陷不陷害不说,万一真给人整成了大福气怎么办?万一被神佛怪罪了怎么办?
“太子……才是看清了天赋君权谎话的人。”
八贝勒努力平复着剧烈起伏的胸膛,他们的时间不多,关起门来跟良妃说话,差不多也到极限了。再长就会引起康熙注意了。不过就这短短几分钟,他已经有了足够的收获。只能说良娘娘不愧是良娘娘,如今不争宠了,听八卦的时间更多了,眼光也更毒辣了。
“多谢额娘。我担心他不会就此放弃,此时已经有了后招。但这后招,会出在哪里呢?我已经遍查门下和府邸,都没有奇怪的流言流出来。我已经派了人往京外去打听,然我领差事也不过是一个多月的事,祸事从京外起来,想来对方的手脚也不会这么快。剩下就只有宫里,还要麻烦额娘替我留意。”
八贝勒说着,身体已经站起来了,朝着良妃作了一个揖。
良妃颔首,半句废话也无。“你去吧。”
八贝勒收拾好心情,故作轻松地从长春宫里出来,仿佛他就真只是来送了一趟山核桃。
且不说八贝勒回去后就动用了系统外挂对太子一系进行监视排查,顺便收集黑料以备反击,良妃却是在八爷离开后就冷了脸色。
虽然良妃娘娘平日里也没有多少笑脸儿,但像此时这般冰冷也是罕有的事儿。“晚灯,进来。”
贴身宫女晚灯已经换过一回,不再是八爷年幼时的哪个晚灯了。不过如今这晚灯二号也已经在良妃身边超过十年了。与晚灯一号不同,她是梳起头发要做姑姑的,与良妃的默契更胜前任。
这一声“进来”中,饱含了冷肃之意,让晚灯心中一凛。“主子请吩咐。”
“老十五这个岁数,生性又单纯,本宫对他身边的宫婢不放心,又或者被太监男人勾坏了。你代本宫去看看,事无巨细,将他三天内的行程记录在案。”
晚灯弯了弯膝盖:“奴婢领命。”她心知良妃摆在明面上的理由不是真正的原因,否则只要查十五爷的私生活就可以了,不必说“事无巨细”这样的词。恐怕还是跟今日八爷骤然到访有关。
心中暗暗警醒,发誓定要将十五阿哥身边的害虫揪出来。晚灯正准备退下,就又听良妃追加了一句:“尤其是突然与他来往密切的人员,无论贵贱。”
晚灯目光亮了亮:“奴婢明白了。”
看着大宫女匆匆出去的背影,良妃抿了抿嘴唇。她如今高居妃位,倒是不方便像贵人时期一样变装成宫女亲自出门了,只能依靠手下的人。还好她也有几个全家性命捆绑的心腹可用了。
“最好不是老十五。”良妃摸了摸头上的玉簪,这支不起眼的白玉簪,是她初次承宠时皇帝赐下的,她长年累月地戴着它,无一日摘下。旁人都以为她长情或者念恩,只有良妃自己心里知道,摸到这支簪子冰冷的手感,就让她心里燃起冰冷的杀意。
吃人的权力,已经吞没了她的人生,还将给她的孩子带来更多的遥遥无期的痛苦。
如果对手已经打出了致命杀招,那就来看看什么是极限拉扯和死地后生。
第329章 二十六岁的初夏
十五阿哥胤祤,还是个在尚书房念书的花朵。
前头哥哥们在十五岁的时候,已经搅风搅雨了。且不说从老大到老八这个岁数的时候在主动加练骑射兵法,争先恐后地请命上战场建功立业了,就算是没赶上对葛尔丹之战的老十三、老十四,十五岁也已经是炙手可热的御前红人了。
事情到了十五阿哥这儿,堪称一个改变传统的意外。因为老十五他真的,单纯又躺平啊。你要说读书习字,谙答布置的功课他也老老实实完成了,若说背书,他也能背个七七八八。但一到理解、分析,解读历史脉络、政治斗争上,他就显得不那么灵光了。师傅讲过的,他能记下来,师傅没讲过的,就难免有偏差。
当然,如小羽毛这样背诵强项、策论平庸的选手,放民间也能勉强考个副榜,然而在康熙爷眼中,就显得不够聪慧了。偏偏他又不是调皮捣蛋的孩子,乖乖巧巧惹人心疼,于是老爷子也没法一直横眉冷对地训斥他。
“你在尚书房多读两年吧。”最后也就是这么一句叹息。
前头哥哥们要是从皇阿玛嘴里得到这样的评价,可不得羞愧万分、真以为耻,回去后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但十五爷不是,依旧无知无觉地保持着一般性的努力。
你要说他是因为上头有亲哥,不需要他为额娘挣荣誉,但事情也不全是这样啊。
十一阿哥上头有五贝勒、九贝子两个亲哥,他自己身体又不好,按理说最有理由躺平的了,偏他是再要强不过的性子。就连福晋的出身不好这件事,他都能抑郁很久,如今嫡子都生了,还依旧抑郁着。三天两头就是“家事不睦”、“郁结卧床”。
十四阿哥上头也有亲哥。然而十四爷哪里就是甘于人后的性子了?恨不得跳起来跟他亲哥掰头好吧。
而若是看看下面一母同胞的十六、十七、十九三个小阿哥(原本历史上的十五、十六、十八),功课上最努力的是排中间的老十七,嘴最甜的是老幺十九,反倒是王氏膝下的长子十六阿哥是个略有些木讷的。
所以啊,皇阿哥咸不咸鱼,跟上面有没有亲哥哥真没多大关系,纯属各自性情使然。
被本性驱使的小羽毛开开心心地写完了五月初一的功课,其间免不了要在写数学题的时候要伴读卫查理帮忙指点一番。但不管怎么样,他是顺顺利利地完成了今天的任务,再转头一看,五月初三给太子的生辰礼也已经送出去了,学业人情两头轻松,可以愉快地去给额娘讲八卦了。
自打开春以来,小羽毛阿哥可是一直关注着一桩大八卦:西藏的达喇嘛活佛,是个沉迷酒色的假活佛呢,还写了满满一本情诗。那本诗集是藏语写成的,抄本已经落在了十五阿哥胤祤的手中。他最近跟藏地来的喇嘛学了些藏语,已经能读其中最短的几首了,越是品味越是觉得达喇嘛的诗写得好。他不是对仗工整、修饰精巧的好,而是浑然天成、打动人心的那种好。
若是小羽毛受到了几百年后的信息大轰炸,他就能用一个更准确的词来描述六世达喇嘛的诗歌:浪漫。如今他不知道“浪漫”这样的外来音译词,但不妨碍他推崇六世达喇嘛的诗歌。
可惜,兴冲冲带着诗集去跟额娘和哥哥显摆的小羽毛,今天注定要遭受毒打了。没有人把重点放在他是不是多学了一门外语上。
“你最近交往的喇嘛中,有两个是太子派来的人。”良妃娘娘开门暴击。
十五阿哥:“嘎?”
而一向偏疼他的八哥这次也跟额娘站在一起了。“太子授意他们传播你哥哥我有大造化的谣言,从而将你我一网打尽。”
十五阿哥:……
“戏本都写好了,就是你替同胞哥哥造势,与妖僧为伍,妄议储位。”像是怕他听不懂,良妃把话说得更明确了一些,着实是有些侮辱人的了。
小羽毛是有些不灵光,但在宫里长到这么大,也没有那么的不灵光。汗水渗透了他薄薄的纱缎,把夏装的后背都给浸湿了。“我……我不知道。那我……我这就扭了他们去慎刑司。”
八贝勒:“难道皇子没有福气么?为何听到‘福气’一说就火急火燎地逮人,你是不是心里有鬼?便是到了皇阿玛跟前,他们两人也会反咬一口,说是你行迹败露,才弃车保帅。”
十五阿哥是直觉系动物,直觉给他疯狂拉警报,一旦事情捅到康熙跟前,就是你死我亡的局面。在极端高压的逼迫下,小咸鱼也不得不飞快成长。他心脏狂跳,四肢的肌肉都在以一个极高的频率颤抖。而少年的脸上,显露出一种决然的神情:“若先灭其口呢?”
“没有合适的借口,如何诛杀喇嘛。他们背后有人,若是两人具死,他们的主子不会追查吗?查到你身上,又如何跟皇阿玛解释?”
小十五慌了:“那就真没办法了吗?八哥,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跟喇嘛走得近,我……”
“要不舍掉十五吧。”良妃突然说。
十五阿哥如遭雷劈,瞬间闭嘴。他一卡一卡地扭过头,看向一脸冷漠的良妃,眼泪都飚出来了。“额娘,你是我亲额娘——”
“闭嘴,别嚎。”
小十五瞬间没了声音。他垂着头站着,仿佛一颗被冰雹砸懵了的小白菜。
“你与众喇嘛交往过密,已经超过半月,宫中多人目睹,已成定局。”良妃慢慢地跟小十五分析道,“宫中唯有你一个阿哥与藏地喇嘛走动频繁,想转嫁他人或与旁人共担也是不能的。直郡王、诚贝勒等虽也在府上延请喇嘛,但多是满洲喇嘛和蒙古喇嘛,还是不同的。”
十五阿哥懊悔不已:“是我行事不慎,只顾着看热闹开心,忘了大清与藏地关系微妙,藏地喇嘛更是包藏祸心,皇阿玛早已知之。是以他们只有供职宫中被监视的,没有被延请到各家王府的。如今大错已成,即便是我逃不脱惩罚我也认了,至少不要牵连到八哥。”
“血脉相连,教养相关。你是我同胞弟弟,你犯了错,我不替你分担些,反而宣扬自己清清白白的,放在旁人眼中又是何等伪君子呢?”八贝勒说。
小十五差点就说出他下辈子给八哥当牛做马的话来了。
良妃看向两个儿子,眼神中有几分嫌弃,又有几分欣慰。“眼下这局很是凶险,那两名藏地喇嘛,如今还只在讨好十五的阶段,一旦让他们觉得时机成熟,将话喊将出来,形势对我们极为不利。”
十五阿哥和八贝勒都沉下表情。
“无论是暴力还是迂回,都要先下手为强。”八贝勒说,“然儿子拿不定主意要如何下手。”就如刚刚他分析的,无论是绑了人去康熙跟前自证清白,还是果断杀之,都不是上上之策。这种感觉,就像这些年里他遭遇到的种种冲击一般,只能被动地防御,被动地证明自己无辜。然而这种被阴谋的激烈裹挟着的日子过久了,终有站不稳的那天。而站不稳的那天,如今终于来临了,就是不知道会摔得重还是摔得轻。
“老八,你眷恋手中这份宫禁的兵权吗?”良妃问。
八贝勒一愣,转而露出一丝欣喜:“能将烫手山芋交出去,求之不得。”
不是说这份权力不好,是时机太不合适了,若是前头的哥哥们封了亲王,正式争斗起来,那他拿着三分之一的宫禁,就是非常有利的筹码,谁想上位都得结交他。然而如今的局面是,正式夺嫡的只有太子和直郡王,底下的皇阿哥只是贝勒、贝子,乃至光头阿哥,这就显得老八手里的这份权力无比扎眼。别说太子一系忌惮,哥哥弟弟中但凡有心胸狭窄一些的,都会跑来落井下石。
“老十五,你愿意冒个险吗?会被狠狠责罚,沉寂几年,但无性命之忧。”良妃又问。
小十五狂喜:“若是挨罚就能解决,我都可以的,我不怕揍。”
也就他在康熙爷心里还是个孩子了,这才能冒险一试。良妃稳稳地坐在那里:“我有个想法,然我只是后宫一介妇人,能不能成,只有老八去实施了。”
有想法就好啊,他自个儿就是没想法。八贝勒身体往前倾了倾,神色变得轻松了一些。“额娘这么信任我呀。”
“你也就篱笆扎得紧、行事周密这点可以夸一夸了。”亲额娘毫不客气地贬低道。:,,.
第330章 二十六岁的夏天
自打五月初一诸皇子入宫向母妃请安之后,十五阿哥的行动便有些受拘束,据说是良妃准备给他挑选侧福晋的缘故,所以要他老老实实地读书,不好多跟僧侣来往了。
太子安插的两名喇嘛连着十天没见到十五阿哥,心中不免担忧起是不是事发了。但他们手上已经得了十五阿哥练习藏文时的笔迹,交往有了实证,直接图穷匕见也是可以搏一搏的。正犹豫着呢,阿哥所的小太监就送出消息来了:
宫里额娘看得紧,十五爷又是快议亲的年纪,所以不好多往经堂走动,然而十五爷对藏地经文兴趣正浓,特意求了皇上此次随驾五台山。二位喇嘛都是宫中挂职的,若是能一同前往五台山,在佛家圣地谈论佛家经典,想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言下之意是,宫里拦着咱们小伙伴见面,咱们就去五台山聚会啊。我这边已经拿到去五台山的车票了,你们这边就看你们自己了。
十五阿哥并不是实权的皇子,能够把自己塞进随驾五台山的名单里想来已经是撒泼打滚求额娘的结果了,因此,两名喇嘛也没有怀疑皇子怎么没顺带解决他们车票,自个儿想办法活动去了。
话说康熙四十六年夏季的这次五台山之行,可不是为了在清凉山避暑。康熙爷是因为一次重大的政治事件而临时增加了这次行程。
西藏的蒙古汗庭终于是和宗教第巴爆发了武装冲突,最后是蒙古人战胜了僧侣,杀死了第巴,同时上书清廷博取支持,要求废除放浪形骸的达喇嘛,改立新活佛。
虽然西藏的蒙古人对大清一向顺从亲近,满蒙一家亲的态度摆得足足的,但老谋深算的康熙依旧打算往藏区的乱局中捞点好处。于是他一边对外封锁消息,一边下令让蒙古人将“伪佛”达喇嘛遣送进京。当然了,对蒙古人的说法是押解“贪好酒色”的“假活佛”,对藏地喇嘛的说法就是邀请达喇嘛进京了。
毕竟吧,班喇嘛都进京拜访过,当代达喇嘛是班喇嘛的弟子,跟着师傅的足迹进京拜访,道理上也是很说得通的吧。
不过,整体的局势毕竟是对达喇嘛相当不利。押着他上路的都是敌对势力的蒙古人,口口声声喊着“假活佛”,保不准半路上会被怎么磋磨呢。藏地大大小小的活佛也闹腾了百年了,凭着转世遗言和神童迹象选出来的,你说假的就是假的?那当年认证活佛的那么多高僧都是笑话不成?迄今为止被废的活佛,这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虽说达喇嘛被废一事,蒙古人是跟几大寺院打过招呼的。各大寺院的主事者迫于军事和政治威慑,不得不默许了蒙古人在拉萨的政变,但事情接下来会如何发展,大家心里都没底。
藏区在等待着清廷的回应,清廷也在观察着藏区的异动。
农历五月,京城开始朝着盛夏迈进,而五台山的春色还在迟迟留恋人间。金色屋顶的殿宇间香火缭绕,帝王邀请四方高僧大德谈经论道。鲜少有人知道,掩藏在这繁华景象之下,是将会影响雪域高原命运的暗潮涌动。
后世人来看这一年的五台山之行,往往难以意识到当时藏区各方势力的紧张。康熙年间的夺嫡故事太过耀眼,而拉开了大戏序幕的“十五阿哥被拐事件”也恰好发生在这一年的五台山。朝野震惊,联系此后的种种,就好像帝王突然摆驾五台山,也是围绕着储位斗争的一个阴谋,而不是出于对西藏政局的考虑一般。
事情突发在五月二十八,也就是圣驾抵达五台山的第四天。
彼时从青海送到御前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押解(达喇嘛)队伍路经哲蚌寺山下,遇武僧截杀,迎伪佛入寺。汗廷增派人手围寺,伪佛始出。”哲蚌寺乃是黄教第一大寺庙,在拉萨郊区,房舍漫山遍野。哲蚌寺僧人自发营救达喇嘛,民心向背可见一斑。虽然青海的文书中已经竭力掩饰,但康熙还是从中读出了不妙的意味。
“班喇嘛急发三道文书与朝廷,求为达喇嘛留得一命。并已动身东行,若朝廷允许,他将于七月底抵达五台山。”班喇嘛对弟子的维护态度十分明显,那么康熙想要废一个典型立一个典型的打算也就有些站不住脚了。
“押解队伍行到何处了?”帝王开口询问道,显然在大门紧闭的大雄宝殿中,压根儿不是人们以为的那样正在诵唱梵音,而是□□裸的交涉。
报信的青海喇嘛满脸风霜。“信鸽辗转来报,还在青海湖。”
康熙阴沉的目光从报信喇嘛身上扫过,若非这些人带来的情报描述明显偏向蒙古人,让他作出了达喇嘛因为行为荒诞已经失去民心的误判,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一步。一个在藏区广受拥护的活佛,被不明不白地囚禁在京中,真是杀也不是,放了也不是。如果不是这些喇嘛中的狗腿子这些年还算好用,而正常的朝廷官员在藏区难以施展,康熙早就发作出来降罪这些报信喇嘛了。
而报信喇嘛们也意识到了事情不妙。他们大多是青海人,在蒙古汗廷的统治下长大,跟清朝亲善,对于藏人的活佛,天然就带了些有色眼镜。他们自然是在描述中夹带了私货,但没有想到私货的后果会如此难以收拾。
“仆等再去催催。”不等帝王催促,报信喇嘛们就自动提出了加班申请,做到了急bss所急。“是不是又有刁民闹事,故意拖延?真是岂有此理。待天可汗旨意一到,他们立刻将伪佛送来。”
康熙颔首,看这些报信喇嘛满头大汗地跑出去分派工作,嘲讽地想着五台山的阴凉都阻挡不了他们身体上提前到来的夏季。
然后,他就听守在门口的魏珠同样一脸惊慌地小跑过来:“皇上,十五阿哥不见了。昨晚上就没有回寝殿,隔壁十六阿哥今天找了一上午都不见人,也不见十五阿哥的随从,不得已报了过来。”
皇子阿哥到了五台山,行动是相对自由的,只要带着随行的侍卫,在周边爬爬山逛逛庙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夜不归宿,第二天过了正午了也不见人,就有些离谱了。尤其是,按规矩皇子阿哥每天早上起来是要给皇帝老爹磕头请安的;除非是病了卧床,才能免除。
“梁九功,拿册子来,今早十五阿哥可有来请安?”
梁九功暗叫不好,今早十五阿哥缺勤,他自然是发现了。但谁叫万岁爷用过早膳后就拉着一群喇嘛在殿中议事,谁敢拿这种小事去打扰啊?没准就是小阿哥玩野了睡过了,帮忙瞒下来又不惹皇帝生气,又卖皇子一个好。哪成想,他以为的睡过变成了失踪,那事情就大条了!好不容易快要养成年的天家血脉,要有个三长两短,引发的震动可不比远在藏区的达喇嘛小哇!尤其……梁九功抬眼看了看开了一条大缝的佛殿大门,果不其然马上听见了外头有八爷的声音:
“你说什么?十五昨晚没回去?为什么不早说?”
夭寿哦,这两天是八爷轮值!
“让老八进来。”万岁爷朝着梁九功发动两面夹击。
于是带着刀的八贝勒拉开殿门,步履矫健地跨进来。只见他行礼的动作有些心不在焉的,转而脸上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十五许是贪玩跑出去了,他规矩学狗肚子里去了,连皇子不能擅离营地都不知道,连累皇阿玛担心,等他回来定要好好责罚,让他涨涨记性……”一开始八贝勒还在用极其严厉的语气说话,说着说着就绷不住了,满脸都是焦急和忧虑。
“行了,别自欺欺人了。这要是老十四朕还信。”康熙爷说道,“拿着朕的口谕,让驻军帮你一并找人。四周定有痕迹。”
八贝勒抹了把脸,勉强恢复了往日镇定的表情,道了声遵命,就步履匆匆地出去了。
两个时辰后,在五台山南边的一处小道边的树林里,发现了被打晕捆起来的两名太监和两名侍卫,坐实了十五阿哥是被人暴力带出五台山的事实。等到这伤痕累累的四人苏醒过来,口径一致地表示,是两名藏地喇嘛将十五阿哥带走的。
根据最后被打晕的小太监跳脚时的叫骂的话:“那狗喇嘛说,他们想求十五阿哥帮忙救救那什么仓央嘉措。是不是就是那伪佛?呸,什么无意与大清为敌。绑架大清皇子,就是与大清为敌!呸呸呸,逮住了他们,看朝廷律法砍他们光头!”:,,.
第331章 二十六岁的夏天
时间退回到五月初一那日。
良妃端坐在长春宫主位上,罕见地与儿子们说起过去:“我还是宫女时,有一友人与管事嬷嬷结怨。嬷嬷扬言将加害她,或栽赃偷窃,或损毁器具,对于宫女来说都是灭顶之灾。升平署是凭脸蛋和手指吃饭的,责罚得重些,损了容颜或手指、歌喉,那这辈子也就毁了。友人提醒吊胆一个月,夜不能寐食不下咽,管事嬷嬷仿若执掌生杀的阎罗,又有心算无心,如何能次次躲过去?然她着实是好运的。一个月后,升平署出了一桩丑闻,有女官与侍卫有染,正是那管事嬷嬷同屋女官。于是嬷嬷也受连累,被慎刑司拖了出去,再没有消息。”
八贝勒听了心头一跳,他担忧地去看良妃的脸。然而他额娘依旧是沉静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座冷漠的冰雕。
“我那时候就悟到一件事:人在被卷进一件更大的祸事的时候,是想不起来要去栽赃一件小事的。若是被这桩更大的祸事给碾碎了,那他就再没机会去栽赃了。”她嘴里吐出的话语带着骇人听闻的冷锐,那种冷锐在一瞬间磨去了她脸上所有岁月的痕迹。
八贝勒怔怔地看着她,仿佛透过时光看到了那个舍命一搏的少女,他只觉得心头升起五味杂陈的感受:有心疼,也有钦佩。
“孩子,相信你对危险的直觉。如果你自认将被逼上了绝路,就放手一搏,你撬动的祸事越大,你就越安全,因为外人会觉得,你没有动机也没有胆量更没有能力去撬动这般大的祸事。”
小羽毛的嘴巴张成“O”字形。
八贝勒比弟弟先反应过来了,他站起来拜了拜:“受教了,此番若能全身而退,便是额娘再生了我和十五兄弟一次。”他这么说,显然是已经有了思路。
良妃颔首:“给你两日时间,动手前将你那个篮子提回去。”这是要亲自给八贝勒的计划把关的意思了。
八贝勒回去后自然是熬夜带着系统各种推演,终于将计划给制定了出来,系统格外卖力地工作了,连良妃娘娘都只能说出两处需要补充的地方。
而当时间转回到一个月后的五台山,驻军沿着山路搜寻皇子下落的时候,那位“被绑架”的金贵人儿,正坐在马车里吃瓜子。他还对沿路的景色挺好奇的。“咱们这是已经过了太原城了吧,再往西,是不是就进入陕西地界了?能看到黄河不?”
正在驾车的寸头朝皇子投过去一个严厉的眼神,压着声音训斥道:“回车厢坐好,还没到计划之地,你想被提前发现吗?”赶车的人戴了一顶大草帽,刚好将他的脑袋上短短的发茬遮住。
十五阿哥缩了缩脖子,小声嘟囔:“你好凶。”
而一同坐在马车中的另一名光头就要好说话一些:“您可有些当俘虏的样子吧。”
十五阿哥嘟了嘟嘴:“我觉得我差不多该找机会逃跑了,走太远会显得我很蠢。”说着,他还难耐地动了动屁股,这路也太颠簸了,屁股都给颠疼了。
那名光着头仿佛喇嘛僧一般的人笑道:“无碍,我们走的都是山间小路。人生地不熟的,阿哥不敢轻动。等见到了人烟,阿哥就忙不迭地求救,并不会显得愚蠢。”
差不多就在这时,山路上出现了两名也做喇嘛打扮的人,都是瘦削黝黑的模样。他们跟赶车那人用藏语交流了几句。十五阿哥听着,以他刚刚入门的藏语水平来听,约莫是对方在询问他们哪里来的法师。当然了,这是客套的尊称,事实上,赶车那人在僧袍外套了一件不起眼的灰色外袍,看着落魄而不起眼,若不是他的寸头过于标志性,可轻易看不出来是个喇嘛。
而赶车人说话也很谨慎:“我们是往西安大喇嘛寺去挂靠的游僧,路过此处,不知两位师傅是?”
“莫要诓骗,尔等衣着虽旧,然马车却是好料,游僧哪里用得起这种木头?车上何人,快快道来!”拦路二人中个头略矮些的年轻喇嘛沉不住气,已经喊了出来。
“车上一位施主,乃是太原大户人家的子弟,有意去大喇嘛寺礼佛,故与我等同行。还望行个方便。”
“山下好好的路不走,怎么偏偏上山来?”对方依旧怀疑。
而驾车的暗卫反应极快,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无奈的笑:“原本是在山下走的,然听山下村民说山上有庙,而日头又快晚了,便想来碰碰运气,兴许能借宿。二位师傅就是山庙中人吗?”
无法从他的话里听出破绽,对面两人埋头嘀咕了一阵,才大声呵斥道:“庙里粮食紧张,屋顶也漏雨,你们快快下山去投宿吧!”
饶是十五阿哥只是藏语入门,也听出来对方的戒备和不耐。这态度有些不寻常。他刚想出去理论两句,就被同在车厢里的光头“喇嘛”给拉住了。光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就将马车帘子微微拉开一道一公分左右的缝,同时敲了三下车板。
赶车的寸头“喇嘛”会意,好声好气地给两拦路喇嘛道了歉,就调转了车头,沿着另一条路而去。而那俩拦路喇嘛,依旧在后面戒备地盯着他们的马车,直到马车消失在山石后面。
“怎么这么多藏地喇嘛?这里不是山西吗?”离开了人烟,十五阿哥就忍不住道。
“有意找的。光两个人绑架皇阿哥不够可信,附近有喇嘛庙,才更有说服力一些。”
十五阿哥呆了一呆:“那不会牵连到附近的喇嘛吗?万一皇阿玛怒起来,一并斩了怎么办?”
“皇上正是要跟西藏联系的时候,不至于此,最多受点牢狱之灾、拷问之苦。”
“那也是无妄之灾……而且,皇阿玛,真不一定会怎么做……”
“十五爷。”光头“喇嘛”突然道,“要救您,怎么可能轻轻松松不流血地解决?您若是心里过意不去,咱们这就回五台山,向圣上禀明实情。”
十五阿哥不说话了。方才嗑瓜子的轻松也从他身上褪去。他默默地将瓜子壳收拾好,然后拿起座位上的麻绳将自己的脚踝捆起来。
“这座山上的喇嘛庙是私建的,附近的村民和商贩都报告称其行事有些霸道,强买了三十多亩良田。但因为傍着一位虔诚的满洲官老爷,无人敢声张。找遍了山西,还是这块儿最合适。”即便是被牵连了也不算全然无辜,相对心理负疚没那么大。
“哦。”小十五蔫蔫的。区区三十亩地,非要说起来,也不到杀头的大错,各地地主比这过分的比比皆是。因此小十五依旧陷在自己可能要害死人的低落里。
“不过他们看着真的太不对劲了。”赶车“喇嘛”突然说,“你看呢?”
光头“喇嘛”嘿嘿一笑:“保不准到时候查抄寺庙,能查出什么惊喜也说不定。不过眼下,先按计划进行。”
马车在山路上七歪八拐,表现出一副临近据点、故作神秘的样子,然后非常“凑巧”的,在山脚遇到一支商队。十五爷的戏份来了,在寸头有些严厉的目光中,他只能拿好了自己的剧本。
“小爷尿急,快放小爷下车!”他大声喊道。
然后两个假喇嘛煞有其事地威胁了几句,就一左一右夹着他去方便。而在如厕时,小十五顺手解了腰间玉佩,落在草丛间。回马车的途中,他还不忘拼命朝商队那里张望,然后被假喇嘛们赶回车上。
商队的领队叫常镶,小名叫常金娃的,乃是山西当地有名的商贾。他本也不跑这条山路,不过昨天刚刚收到太原的传信,说是十五阿哥走丢,让他多留意山间小道,看有没有形迹可疑之人,随信而来的还有十几条待查验的山间路线。他投在八爷门下多年,每年的行商轨迹都是固定好的,突然让他往山间小道上走……常金娃直觉感受到微妙,于是他仔细对照了那些路线,发现与他五月行商路线最顺路的,就只有一条而已。
常金娃心里一突,很鸡贼地将那张推荐路线图给烧掉了,只将令各方人马寻找十五阿哥的传信带在身上,然后亲自领了商队出发。到了山路附近,他就有意放慢速度,还在周围打听,等了两天,终于被他等到了:
一声满语的“小爷尿急”,石破天惊。
常金娃不敢怠慢,急匆匆到附近的城镇去找驻守的八旗军。他可没说什么随信而来写了暗示。一来说了也没人信,毕竟给出了那么多处可疑的山林,怎么你偏挑了有问题的那座?二来,他身家性命都是靠八爷的提携,自然是要维护金主;第三嘛,八爷轻易不启用他们做什么暗地里的手脚的,如今破天荒如此,可见后面的牵扯非同小可,无论如何,将一切正常地掩盖下去,才是求生之道。
他常镶就是被鼓动帮忙找阿哥的众多人手中的一员,各个山林小镇里都有人手在探查,广撒网之下,总会有人遇上正主,只不过这个人恰巧是他罢了。
按照正常的剧本发展,等到常金娃带了人二次上山,被车辙印误导一番,好不容易在一处悬崖堵住了皇阿哥和两名喇嘛。两名藏地喇嘛知道大势已去,一番表白心意后抹了脖子跳崖自尽。等到假喇嘛金蝉脱壳,而真喇嘛的尸体在崖下被找到,一场挟持大戏也就落下帷幕了。
嗯,系统提供的仿真面具真的太好用了。八贝勒暗卫的语言模仿能力也是相当惊人。
至于太子会不会怀疑自己被反击了……嗯,众目睽睽之下,俩藏地喇嘛高呼他们就是为了救“六世达活佛”,请求皇帝开恩,脸是那两张脸,声音是那两个声音,从脸上的痣到早年受伤导致的嗓音沙哑都对得上,要怀疑,那就让太子怀疑去吧。以太子喜欢打听细节的程度,他打听得越多,没准越会自我怀疑:
难道孤也被利用了?这两人一开始就抱着劫持天家血脉以营救活佛的目的,假意投靠在孤门下?
当然,即便骗不过太子也不要紧,他手里的牌已经无用了。什么?十五阿哥和喇嘛交往过密?拜托,这不是天下人都知道的事情吗?十五阿哥被喇嘛拐走,惊动了整个山西呢!
以上都是系统和八爷深思熟虑推敲好的剧本。真正施行的时候,却出了点小小的意外。:,,.
第332章 二十六岁的夏天
完成了“借机求援”小剧情的十五阿哥回到马车上。经过这么一遭,他的注意力被分散了,虽然依旧忧心着那座小山庙中的喇嘛会不会被牵连,但偶尔会冒出更多杂念。
“刚刚我够明显吗?保险起见需不需要来第二回?”
“那块玉佩会不会被鸟叼了去?那可是我最喜欢的玉佩呢。”
……
他思索着,连马车被路上的石子儿狠狠颠簸了一下都没往心里去。而就在这时,他们听到后头有人喊着:“这位法师,还请留步。”扭头去看,就见有两名喇嘛急匆匆地追了过来。其中一人正是方才拦路的两人中较为年长的那个,另一老者则是生面孔,而那出言不逊沉不住气的年轻喇嘛,并没有出现。
老喇嘛看着老,脚下却健步如飞,跑到马车近前,粗喘了几口气,才能抬头说话。“晚辈们不懂事,还请法师……和施主到庙中歇息。”
扮成寸头喇嘛的暗卫升起十二分的警惕。“师父这是何意?我们都已经下山了,往村中投宿也使得。”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手里已经运起了劲儿。而车厢中的光头“喇嘛”,也已经拔出了匕首。
出乎意料的是,那老喇嘛突然滑下泪来,语气哀切:“马车车顶仿盖,不是贵胄不用这样的马车。方才与法师对,所用为宗巴喀大师的《菩提经》,可见是我黄教中人。此乃我黄教立宗三百年来无上危机,还请法师施以援手啊!”
赶车的暗卫哑然,他为了模仿藏地喇嘛,还特意学了点经文;再加上为了能顺利走“借机求援”剧本,没有把马车改成普通马车,没想到反而因此被人给盯上了。
但对方搬出了黄教教派的安危,若是断然拒绝,也不符合他们扮演的狂信徒人设啊。
正在踌躇之际,就听里头光头“喇嘛”的声音:“师父莫怪,实在是我们奉贵人在此,不敢不慎重。怎知你没有诓骗我们?深山密林,有个万一,我们毫无抵抗之力啊。”
老喇嘛急得团团转,最后只能说道:“你用刀抵着贫僧和弟子的脖子吧,若是骗了你们,贫僧师徒二人先以性命相赔。”
俩暗卫又试探了几句,都觉得老喇嘛实在不像是说谎的样子,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决定跟着他上山看看,看那庙里有什么玄机。这诚然是个冒险之举,但细细琢磨起来,暗卫们已经有了隐约的猜测。黄教立宗三百年来的无上危机,还有什么呢?
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在山顶小庙寒酸的佛殿里,见到了一位面色沉静的年轻上师。上师盘腿坐在透了潮气的蒲团上,仿佛端坐于金墙银瓦。而其余喇嘛,则在他的白皙俊秀的对比下,显得黯淡无光。事实上,他们大多也不敢靠近那位上师,只恭敬地站在门口。
“敢问施主贵姓,又是何方人士?”离那位上师最近的一个喇嘛问道。这名喇嘛脸上有一道刀疤。
十五阿哥已经解了束缚,站在两名暗卫中间,相当硬气地问回去:“大师请我们来。大师先说说法号,如何?”
“无理!”
“大胆!”
几个杀气腾腾的武僧应激般地脱口而出。
而大师本人却摆手制止了他们,他微微一礼,举手投足风度天成:“贫僧法名罗桑仁钦仓央嘉措。”
“啊!”心中猜想被验证了,但十五阿哥还是有些仿若在梦中的错觉。“啊啊!那首‘世间事,除了生死,哪一件不是闲事’是你写的吗?还有,你真的有‘很多情人,消失在刀剑上’吗?还有那句‘爱面子的人啊,为了一己之利尿急尿频’,太逗了……你好多诗我都看过。”他像个小粉丝见到了传说中的偶像,刚刚撑起的逼格瞬间垮塌。
仓央嘉措浅淡的高僧笑都有些撑不住,嘴角弧度变大,又挣扎着变小。“只是年少轻狂时的拙作罢了。”
“我觉得挺好的了,我这辈子都写不出那样的诗。而且你说得对,当一个被滚滚权力裹挟着的闲人,真是太痛苦了。哎,你是想跟皇帝陈情自己没有野心对吧。我懂,我都懂,我一定尽最大努力帮你。”
现在轮到年轻的六世达喇嘛被十五阿哥的全心信任给弄懵了。“万一我是有野心的,施主怎么办呢?”
“文如其人。我读你的诗,就了解你的为人了。”
……
主演之一化身脱缰的野马,想要脱离剧情狂奔而去;而两名暗卫无情地甩出了套马杆,兢兢业业地把差点失控的剧情又扭转回来。经历一番口舌和辛苦,他们终于是抹了脖子从悬崖上跳了下去,而不是成为皇子和达喇嘛之间荣耀的牵线人一同接受大团圆结局。
“为皇子引见活佛,我等使命已了,死而无憾了。自知拐带皇子乃是死罪,只求圣上不要怪罪活佛和寺中众僧。他们并不知情。”抹脖子之前,两人这般说道,当着百多名官兵的面。
这出戏演得实在壮烈,即便是知道内情的十五阿哥都看红了眼眶,而寺中那些护送达喇嘛东来的武僧都绷不住哭了。“两位法师舍身护法,功德无量,定能得升极乐。”他们心里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被大清皇子和官兵包围着,就再没有被蒙古汗廷暗杀的风险了。哪怕大清皇帝的态度不明朗,以圣旨上的措辞来看,对待达喇嘛怎么的都比蒙古人要友善多了。
当问及是否要去五台山面见大清皇帝时,上至达喇嘛本人,下至每一个黄教武僧,都一口应了下来。
三日后,五台山菩萨顶,康熙帝秘密接见了私服而来的六世活佛,并从青年活佛本人口中听到了他过去半年的遭遇。
“行之青海湖畔,队伍忽而停下,随行人言语暗示贫僧,言其左右为难,将要俱死,而汗廷来使五日即到。贫僧无奈,携三日干粮,孤身上路。”在雪域高原上,几乎是自己寻死去了。
康熙爷听得怒不可遏:“竖子竟逼迫至此!”
反倒是活佛本人很是平静地谈论起这段被逼自尽的往事:“今日果皆为往日因,第巴把持政局多年,与汗王矛盾重重,因果早就种下,贫僧无话可说。”
他如此风范,确实让康熙高看两分。“那后来呢?”
“贫僧本欲南下,阴天迷路,误而向东,得普寺僧人相救,许是冥冥之中佛祖的指引。我等商讨之后,便决定微服东行,面见博格达汗,以免牵连更多无辜。”
康熙点点头,又命人取了地图来,比划了一下青海湖畔驻扎地与普寺的距离,确实是在三天脚程之内,便又比了比普寺到内地的距离,算算时间也合得上,便装作无事发生一般令人将地图撤了下去。
“今日得见达喇嘛,慈悲仁心,阔达睿智,气度非凡,这样都是假活佛,何等才是真活佛呢?”一句话把事情给定了调。
不过对于活佛喜好酒色的传闻,康熙也很好奇。“据说你曾跟班喇嘛说想要还俗,可是真的?”
仓央嘉措微微一笑:“舍了这身虚假的僧服,离了那处虚伪的佛宫,才能修我真正的自在佛骨。此乃肺腑之言。”
这文艺范儿起来,康熙都有些遭不住:“是尘世真佛啊!”当即下令五台山各处庙宇,任凭达喇嘛挑选他合心意的修行之地。:,,.
第333章 二十六岁的初秋
按照后来史书上的标准记载:这一年,六世活佛离开拉萨,经青海湖,辗转内蒙、陕西,进入山西境内,终于在五台山面见康熙,解除了自三征葛尔丹以来藏区与清廷的误会。这是清廷统治边疆的里程碑式事件,对于后来发展金瓶挚签制有着无比紧密的关联。
当然,若是人们细细地翻看康熙朝诸多人物的传记,就能发现暗藏在这次事件后的暗流涌动。因为,十五阿哥曾经在五台山被人诱拐,离开驻地超五百里,比划一下从五台山往西南而去的五百里,就刚好与地图上圣宁寺重叠。
而圣宁寺,正是六世活佛东行中的落脚地。寺中还留有纪念死亡武僧的石碑,碑上记载着,正是这些人的牺牲,才从追兵手中保护了六世活佛,让他能顺利与皇帝见面。于是这处昭示着活佛转危为安的山中小庙,也得以在多方援助之下多次扩建,成为一处以“圣宁”为名的佛家圣地,数百年香火不断。
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时间,自然就有聪明人作出了最符合真相的推论:若非十五阿哥胤祤被诱拐到圣宁寺附近,活佛还不能如此顺利地与清廷方面接上头。没准两方人马在圣宁寺还发生过什么不打不相识的故事。而史书上所记载的,十五阿哥与六世活佛的长久友谊也仿佛论证了这一点。
当然了,无论是正史还是野史上的童话,只能骗骗不知情的后来人,却是骗不过康熙的。
“那两名喇嘛明明是京中供奉,即便他们听闻‘六世达喇嘛被废’的消息,想要为救其出力,又是如何想到接近皇子阿哥的呢?又是如何得知达喇嘛落脚山西?喇嘛久在京中供奉,会不知道向朕陈情,反而曲折迂回去绑架皇子?让皇子当引见的中间人,听上去顺当,但其中可能会出多少意外?难易相较,不是一目了然?”
以隆重的仪式迎接并册封了六世活佛后,康熙爷冷静下来,一语道破了其中最大的违和点。“调查那两名喇嘛身边人,看是否有通风报信、形迹可疑之人。朕倒要看看,是谁在后面出谋划策。”
因两名藏地喇嘛的尸体已经找到,所以康熙也没往着两名喇嘛本身有问题上面去想。辛辛苦苦算计一场只留下“请不要牵连活佛”就死了,图什么呢?除非他们是活佛派出来搞阴谋的,最后忠心赴死背黑锅。但小十五和活佛此前从无交集,而作为政治傀儡的活佛远在高原,先别论他的为人是不是搞阴谋的,实实在在搞阴谋的条件也没有啊。
那如果不是两名喇嘛本身有问题,就该是有人蓄意利用了。
年过五十的帝王判断是非对错越来越从心了。在他的脑子里,最有可能的“真相”是这样的:两名藏地喇嘛听闻活佛被废,心急如焚,四处钻营,被有心人钻了空子。此人引导着他们接近诱拐十五阿哥,以救六世达活佛。而两名藏地喇嘛只想着他们的宗教精神领袖,被人当成了针对皇子的枪也不知道。如果不是恰巧在山西截住了人,还不知道小十五会被拐去哪里呢。
康熙爷越想,越觉得这后面有一股势力在推动。他们意欲何为呢?是想要让十五阿哥见弃于皇帝,从而在来年大选上做文章?还是其实意在老八?
这种猜测,在康熙爷得知“有一名曾经给两名喇嘛送菜的小太监投井”之后,几乎成了老爷子心里板上钉钉的事实。
“好啊!家贼竟是出在宫里!”康熙爷重重一掌拍在桌上,被鱼尾纹包裹的双眼中,透出阴沉的光。
危险的信号一个接着一个,若说“组织门人编书制造影响力”还算是在邀宠的范围内,“弘晖落马”还知道套一层后宅倾轧的掩饰,那么,“直接朝老十五下手”,就是□□裸不计后果、搅动朝政的对立了。
康熙猛然意识到,除了老大一直想要跟太子挣个高下外,其他的儿子,也可能是屁股下这把座椅的继承人。是了,都是龙子凤孙的,谁又甘于屈居人下了。他自己当年,不也是不占长不占嫡吗?
那么,要把太子的权威再扶起来,压住底下蠢蠢欲动的弟弟们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被康熙给否决了。他现在已经不叫太子一起吃饭了,因为太子那双即便是笑着的时候都带阴霾的眼睛,让康熙食不下咽。年轻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不怕死,到了这个岁数,他才意识到,自己也是怕死的——怕到不愿意见自己的儿子。
若说康熙如今还愿意带在身边的儿子,就只有年纪尚小的那几个了。青葱少年,意气风发,就仿佛太子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十三岁一样。“去打听一下,老十五如今在做什么?”康熙爷转头问身边服侍的人。
太监总管恭恭敬敬地出门,又恭恭敬敬地回来。“回万岁爷,十五爷在自己院里补功课呢,不曾出门。倒是往驿站送了两次信,都被截下来了。”
“拿来看看。”
说是信,其实是两包书。不过上面附了短短几句话作为说明,大意是:虽然五台山也有书,但不如京中武英殿铅活字印得精美,谬误也少。上次活佛谈到想要学满汉文字,他就选了这几本给他捎过去。
康熙看得大无语。这个儿子真被喇嘛给洗脑了啊,都回到京里了,还心心念念着他的活佛呢。
“让老十五给朕滚过来!”他骂道。
还以为“事情已经过去了,只要宅在阿哥所就可以继续当小透明”的十五阿哥,天降横祸,惨遭荼毒。
小十五被老爷子指着鼻子骂,直骂他“蠢蛋”、“朽木”、“笨猪脑子”。把从来没有被如此刻薄对待过的小十五都骂傻了,好不容易听皇帝爹宣判说“回阿哥所禁足”,他都没注意到自己眼眶红了,里面有泪水在打转。
如此疾风暴雨,自然引来了哥哥们的求情。
康熙让诸多儿子按长幼顺序站成一排,他率先问的老八:“你想说什么?”
八贝勒直接跪地请罪:“儿臣作为兄长,从前没有好好管教老十五,让他闹出辱没皇家脸面之事,这是失梯;儿臣身有戍卫之职,竟有皇家阿哥擅离驻地未发觉,这是失职。虽然结果阴差阳错弄拙成巧,但这其中的过错是抹除不了的。儿臣自返京以来,夙夜难寐,如今还是在皇阿玛跟前自请责罚,歉疚羞愧之心才能稍稍减情轻。”
康熙刚想说“你知道错了就好”,就听八贝勒的戏肉来了。“儿臣请求辞去宫中戍卫一职,好好在家管教弟弟。”
康熙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老谋深算如他怎么会意识不到老八的想法。老八准也是意识到了两名藏地喇嘛被人怂恿着牵连老十五,他觉得幕后之人针对的是他八爷,便想要交出手中的权力来换取弟弟的平安。能让老八退缩至此的是什么人?老八是在怀疑太子啊!
几乎是瞬息之间,康熙爷的脑海中闪过十多种应对办法。但他显然也是被“太子有可能对底下弟弟出手”的猜测给弄得心头火起,于是帝王选择了最为激进的一种。
“朕怎么养了你这么个胆怯不孝的东西!”康熙大步跨到八贝勒跟前,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只有弟弟需要你照顾,嗯?在宫里的老父亲就不需要你效力了吗?!你把宫禁安危,把朕的安危置于何地!”骂完,康熙还一脚踹了过去。
当然,这一脚还没踹完康熙就后悔了,因为他像是踢到了一块铁块。老八这身板练得可真结实啊。他连忙收力,像是被气到说不出话般抚着胸口,偷偷后退了半步,才将身体稳定住。
老三、老五见状连忙过来搀扶老爷子,而其他阿哥也反应过来,此起彼伏的“皇阿玛”、“息怒”、“保重身体”响在殿内。
而八贝勒,也面露惭愧之色,从脖子到耳朵都烧红了。他垂泪道:“若他已经成家了,我也就撒开手了。可他如今还长在宫中,算数、二十四史都是我教的,他有不好,儿臣难辞其咎。皇阿玛春秋正盛,内圣外王。儿臣惭愧啊,想要皇阿玛多庇护不肖子几年!”
他说完这番话,其实心里是打鼓的。
因为在康熙已经驳斥了他的辞职申请的时候,还继续跟领导顶着干,弄个不好就要被削成光头了。然而这段话是良妃教他的。“你就说‘皇阿玛春秋鼎盛’,求他再庇护你们兄弟几年。”
唔,他不是不懂良妃的意思,皇帝年纪越大,就越不愿意承认自己老去。他喜欢跟小儿子相处,不就是因为小儿子们还事事依赖他崇拜他,让他有一种自己还年轻有力的错觉吗?那么主动示弱、寻求庇护,至少不会踩到最大的那颗雷。
然而老爷子如今的思维执拗又奇怪,事情真的会这么顺利吗?万一他突然醒悟了,坚定认为自己在利用他的心理弱点,那又该怎么办?
好在,实时监控着一切的系统及时反馈:“叮,检测到康熙好感度上升两点。”
赌赢了。八贝勒真的掉下了眼泪。他还记得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那个高大伟岸的皇阿玛,像是天上主宰生死又遥不可及的神明。是什么时候开始,神明被人性弱点侵蚀,坠落天际的呢?
八贝勒的感伤并没有被任何人感知到,被皇阿玛这么指着鼻子骂,老八的前程完了。但他这次确实是出了大纰漏,而弥补的方式又显得胆小懦弱。
老九不赞同地看着他八哥,心里叹气:这怎么就没找弟弟商量一下呢?宫禁之权,多么显赫受宠的位置啊,没了这个,怎么去争夺太子之位?
直郡王直接喊了出来:“老八别说了,会不会看气氛?”
老三则是直白地投来不屑的目光,他觉得自己已经够胆小的了,没想到老八看着强悍,其实内里是个更不中用的,捏了捏老十五,他自己就退了。这妇人之仁也太明显了吧。
四贝勒垂下眼,心里有些复杂,但他马上紧醒,只用担忧的目光看向康熙,扮演一个纯孝的角色。
至于老五,则是真的纯孝。真纯孝的,反而会看老八,想劝他不要再说话惹皇阿玛生气了。
老七则是有些局促,他是典型能御下不能讨好上峰的类型,这时候也知道随大流上前,表现最基本的对老爷子的关心。
太子冷漠地站在外围,他眉头微微蹙起,像是在思考什么。
而这些皇阿哥却没有注意到,康熙看着被愤怒失望裹挟,靠在椅子里顺气。其实,他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情绪,从两条微微张开的眼缝里露出来的小半截瞳孔,像是藏在云层中的鹰隼,将所有人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尽收眼底。
下一秒,康熙爷闭上那两片恐怖的“云层”。再睁开的时候,他又是一个希望儿子们分忧的皇阿玛了。
“老八不愿意干,你们谁愿意来替老父分忧啊?”
金饽饽激起熊熊烈火。
直郡王第一个兴奋开口:“儿臣愿意!”
紧跟着的就是老九、老十、老十三、老十四几个。“愿为皇阿玛鞍前马后。”
见说的人多了,老三、老四、老五、老七也连忙表态:“儿臣等也愿意。”这要说不愿意,就得跟老八一起吃挂落了。再说了,他们也不想被弟弟们给比下去。这几年这几个小子够受宠的了。
如此一来,就显得一众兄弟都是孝顺的好儿子,只有老八一个是啃老的。四贝勒觉得不妥当,担忧地看了一眼八贝勒。当然,这里太子又双叒叕被排除在外了。老四也没有意识到,他们已经默认了以太子跟皇帝的紧张关系,老十六都可能领宫禁,只有太子绝不可能。
“好,哈哈哈,好!”康熙爷抚掌大笑,“朕有许多儿子,一个不成,还有许多能帮到朕的。那就老大,还有老十三,明天去侍卫处领差事。”
说完,他往八贝勒的方向弹了弹袖子。“老八除去六部、宫内所有职务。老十五即日搬出宫,去老八府上住。谢恩吧。”
这话说得就有些欺负人了。
但八爷结结实实磕了个头:“谢皇阿玛恩典。”:,,.
第334章 二十六岁的秋天
“明明事情已经结了。老十五自个儿不上进,被皇阿玛罚了,八哥何苦巴巴地凑上去。这下好了,便宜了老大和老十三。”
八贝勒只说了一句话,就把老九给堵了回去:“没削我的爵位。”
老九愣了愣,确实啊,削去宫内、六部所有职权,唯有旗主权力还在啊。偏偏八贝勒最稳定的底盘,就是作为贝勒对佐领的权力。若说朝廷中职位的任命是皇帝的一言堂,大家都是不同岗位的打工仔罢了,那么八旗领主就是截然不同的一套思维,八爷门下的佐领,就是八爷门下的佐领,一家子亲朋好友都归在这个户口下,婚姻嫁娶、子女教育,都是逃不开的烙印。
就拿十二阿哥的舅舅托合齐来说,早就抬旗好多年了,却依旧摆脱不了他曾经是安亲王府名下包衣的往事。遇到安亲王的子孙,哪怕是没有任何爵位官职的半大孩子,都有被迫矮人一头的感受。
如今看来,八贝勒虽然不去宫里和六部当值了,却依旧是姚法祖、图尔海、靳家、于家等等家族的领导,这可是实打实的权力。但凡有门下人有调动,都避不开他去。
九阿哥松了一口气,转而又提起了一颗小心脏。“那皇阿玛今天是……”
“我因为挂念着还没成年的弟弟而辞去职务,总比因为不想对太子出手而辞去职务更好些吧。”八贝勒原本是想这么说的,但转念一想,还是没有把话说得这么明白。
“从前皇阿玛出行,侍卫中不少人就是大哥领着的。原本这份差事顺理成章就是他的,然而皇阿玛不知怎的换了我上去,什么身手不凡救了侄子都只是个由头。这背后的关窍我看不真切,就不敢受。如今这般,倒是有一件事看明白了。”
九贝子搞外交的,自然是阴谋论中一把好手。“八哥这么说,我好像也有些领悟。”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同时开口:“皇阿玛不信任直郡王。”
不然也不会先用老八占了被老大视为囊中之物的戍卫之职,不得不让老大顶上的时候就还一并拉了个老十三。
至于不得不让老大顶上的原因,自然是这些侍卫中已经隐藏了好些大千岁党,在同为惠妃养大的八爷跟前还能勉强听令,换了老三、老四等“外人”,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幺蛾子。而监视老大的人选选了老十三,也是非常合理的事儿。一来老十三武功不错,相比老三、老四、老七几个能更快融入侍卫的圈子。二来,老十三性格好,跟兄弟们都处得来,与老大关系也融洽。而第三条,就是十三阿哥资历尚浅,没有爵位佐领,不容易引起老大的警惕。而最重要的是,老十三是个聪明的,想来只要皇帝稍微一暗示,他就知道该怎么做。这些年康熙把他带在身边,也不是白带的。
“皇阿玛在想什么呢?”老九皱起眉,“太子才想着他龙驭宾天好继承大统,老大可是最希望他长命百岁的。”
八贝勒摊摊手:“所以保卫皇阿玛的活儿,让大哥来做最合适。他肯定尽心。”
“八哥你学坏了。”九贝子指控。
八贝勒叹气,收起脸上的玩笑:“认真地说,我是把自己摘出来了,却觉得有些对不起大哥。”
“他求仁得仁,正乐着呢——八哥与其担心旁人,不如先应对一下那些自以为聪明落井下石的小人吧。”九阿哥跳起来说,“马上就上门了,一个个势力得很。”
“嗯嗯,九弟说得对,如今也只有九弟是不趋炎附势,真心盼着我好的。”
九贝子老大一个人了,气成一只河豚:“我是为了谁急?偏正主不拿自己当回事呗!”他小霸王脾气上来了,原本准备从袖子里掏的银票也不掏了,狠狠跺着脚往外走。
天气已然入秋,八爷府正殿全是金色的桂花,繁盛馥郁地开着,一点都不应景。
九贝子正想迁怒边上那颗桂花树,就听到他八哥在身后喊道:“胤禟,不要去争那份宫禁卫戍之权,你擅长邦交。”
九贝子的脚步一下子僵住了。
“伴君如伴虎,最忌心思活络、阴谋算计。压抑本性去做,也未必比得上天生木讷老实的人。只有放对了地方,齿轮才是至关重要千金不换的核心,放错了地方,就只是破铜烂铁。”
“我知道了。”九阿哥转头,他看着八爷好一会儿,才呼出一口气,“我心里有些不甘。”
“六世活佛已归五台山,和硕特汗廷那边要如何处置?又要如何安抚黄教各大寺庙?准噶尔会因此出兵吗?用没有办法直接设立驻藏大臣,从此雪域彻底归化?”
随着八贝勒的提问,因为宫廷风云诡谲而被打断的工作思路再次占据了九阿哥的大脑,他又进入了热血沸腾的工作状态。
“八哥,我……”
“于国于民,你有许多事做。我要歇一段时日了,你可不能歇。”八贝勒微微一笑,笑容映在纷飞的桂花间。:,,.
第335章 二十六岁的秋天
十五阿哥要迁出宫来住,自然是一项不小的工程。哪怕他如今并不是拖家带口,但就那用惯了的嬷嬷和针线上人、茶水房人,并伴读和侍卫,也有十六、七人。这还是才撤掉了不少外围的杂役才能有的人数。
而八贝勒府的格局,容纳了太多山水、书楼、药材园,再加上划给门客的枫叶亭和划给外地医师投宿的客栈的面积也相当阔绰,剩下独立的院子竟也不容易找。首先,十五阿哥总不好去住枫叶亭或者杏林客栈的,又不是八爷府的门客或者附庸。那么九阿哥、十阿哥偶尔留宿时用的银銮殿偏殿呢?那两处偏殿修成西式风,装饰华丽精致,应急住上几天也还算不错,但小十五是长期居住,银銮殿又是贝勒府祭祀用的主殿,那么从规矩和风水上就都不太相合了。
书房区域很大,是给将来长大的孩子们留院子的地方。按理说先给十五阿哥住也使得,然而如今真就只修了几间书房罢了,一没有院墙二没有下人房,怎么给浩浩荡荡近二十号人住?八贝勒原本想着等景君六岁读书了,开始慢慢规划设计,待到孩子十一二岁,就能把她合心意的院子给建出来了。小孩子长大留给宅院规划充足的时间,而十五阿哥这个叔叔,却是马上要来的。
最后,八贝勒夫妻俩把宅子东北角的松涛院通往正院的两道门给锁了,只留下往药材园和人工湖的道路。如此松涛院就可以分给小十五居住了,避免了小叔子直接能往嫂子房里走的尴尬。
“此处原本是留给额娘的院子。”八贝勒跟弟弟解释道,“之前你嫂嫂的祖母来家里小住,便用过此处。你住这儿其实有些不合规矩,然家里只有这处院落住得最宽敞,能安置下你的人。且北边出去就是大街,你的人进出从北边走,也自在。东边一墙之隔,就是四哥的宅子了。”
小十五如今乖得跟个鹌鹑一样,让住哪儿就住哪儿。“我一定好好约束我的人,不让他们往八哥府里乱跑。八哥你指两个小厮给我,凡有去厨房、针线跑腿的,就让他们去。”
眼看弟弟很分得清界限的样子,八贝勒心里也宽慰了两分。“倒也不必如此,你信得过的人,来回传话办事也使得的。如今你被皇阿玛斥责,跟着你的人本就不安,若我这个当你哥哥的还对他们严苛,只怕更让人心寒。”
小十五就凑过来小小声地说:“从宫里带出来的,万一其中有谁的眼线呢?我已经连累了八哥一回,难道还有下一回?且他们的主子我就是没什么大出息的,他们若这样就心寒了,觉得我碍着他们前程了,趁早一拍两撒。就不是一路人。”
世事无常,饶是十五阿哥这样天性单纯的孩子,遭遇了一场大祸,都变得谨慎小心起来。
八贝勒不再劝他,只带着弟弟将他的行李起出来,把松涛院布置一新。“这院子还是有些暮气了。”八贝勒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一片青翠中红褐色的建筑过于严肃,“赶明儿让花房给你添些喜庆的花儿。”
十五阿哥:“我受罚来的,喜庆的花儿算怎么回事?回头皇阿玛又怪罪怎么办?”
八贝勒看着他好笑:“那你不吃喝不玩笑,连光鲜的衣服都不穿。回头旁人说你守孝呢,是不是诅咒君父?”
十五阿哥脸都白了。“胡说,我哪有?!”
“但凡要找你的错儿,怎么都能找到。没的为这些杞人忧天的事儿委屈自个儿,该吃吃该喝喝,顶多读书用功些,别大摆宴席、招猫逗狗的就成。”
看着八哥轻松坦然的模样,十五阿哥忐忑的心也慢慢安定下来。吃过晚饭,他洗了个热水澡,躺在陌生的床和熟悉的被褥上,不一会儿脑袋就开始发困。“哎呀,忘了问八哥,那两个假扮喇嘛自杀的能人,回来了没有。”他脑子里闪过这么个念头,但转而又觉得周围人不是百分百令他放心的,也就实在找不到能问话的机会。要不还是别问了……他这般想着,逐渐陷入了梦乡。
十五阿哥入睡的时候,隔了两道墙的正院,也已经熄了大半的灯火。只有桌边的一盏小夜灯还亮着昏暗的光。皇帝开恩,让十五阿哥在宫里过完了中秋才出来的,今夜外头的月亮还有大半个,伴随着深秋的夜风从窗户缝里钻进来,还真有几分凉意。
云雯亲自去把靠近床的两扇窗关紧,才轻手轻脚地爬上大床。她穿着雪青色的绸缎睡衣,动作间衣服和裤子都折射出流水般的光华。
已经躺下的八贝勒把被子分给媳妇,顺手就握住了她的手,同时用焐热的脚去蹭媳妇的脚。“让下人做就行了,手脚都冰冰凉了。”
云雯往温暖的被子里缩了缩。“嗯。”
八贝勒圈着她,他闭着眼像是在睡觉,但说出来的话却完全是清醒的:“怎么穿这件旧衣裳?今年做的新睡衣不舒服吗?真像他们说的送过来的料子不好?”
“有九爷、十爷帮忙盯着,内务府不敢以次充好。”云雯说,“且咱们往年料子、皮子都有多余,人口又少,都够用的。”
“连累福晋要用往年的料子了。”八贝勒难得愧疚起来,他虽然不喜欢京中权贵斗富的风气,但也知道若是宴饮时穿着往年的旧衣服,便是漏了怯了。
反而是云雯在这个问题上很看得开:“都是上好的贡品料子,又不是打了补丁用了边角料了,有什么好嫌弃的?裁剪、做工、刺绣、配色都上乘,便是好看的衣裳。像我身上这件,我只是喜欢它的花纹和颜色,并不是今年的新睡衣就不舒服了。”
八贝勒摩挲着手底下滑溜溜的丝绸:“我记得这件是葡萄缠枝纹的……”他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刷地一下睁开了眼睛。“你又有了?上次月事是什么时候来着?七月十三,今天八月十八,都过了三十五天了。”
云雯小心思被戳穿,有些窘迫地把自己埋在被窝里,小小声地说:“还没个准数呢,我就想讨个好兆头。”
葡萄多子。
同一个被窝里的男人沉默了大约五秒,然后开口道:“是有了,刚着床。是个儿子。”
云雯:“……爷在故意逗我吗?脉都不摸隔空就断?”
八贝勒笑了笑,揽着媳妇闭上眼:“睡觉!有身孕的人了,再不许自己去窗口吹风。”:,,.
第336章 二十六岁的秋天
北京城的秋季昼夜温差大,夜里凉飕飕的,到了早上太阳出来的时候,就变成了一种金色的秋高气爽。朝阳洒在八贝勒府的正院,优先眷顾了西侧厢房的房门,这儿正是如今还跟着父母住的大格格的屋子。
从来儿子住东侧,女儿住西厢。不过八爷府大格格住在西厢,却跟东贵西贱无甚关系,只因八爷嫌弃东厢房夏热冬冷不宜居,还挡了正屋的阳光,因此将正院的东厢拆了去,改成几间略低矮些的洗浴室,又用大理石砌了室内室外两个浴池。冬天还能带着老婆孩子在家泡个热汤,虽不是天然的温泉,却也是难得的享受。
如此,也降低了东侧房舍的高度,将更多光照引入正院。即便有些迷信的人说拆去东侧的布局会不利子嗣,八贝勒也不以为意。东方属木,水还能生木呢。他往宅子东边放活水,又栽种了紫藤花木,一片繁荣干净的景象,水木相生,哪里就不利于生子了?
因为这么个有主意的男主人,正院能住孩子的就只剩下了修得相当宽敞的西厢房。左右三间大屋,景君格格占了两间,吃饭、写字、洗漱、睡觉的地方都有了,还留了能会客的地儿呢。大屋两头各有一间小屋,是给格格身边的嬷嬷和婢女们住的。
不过景君格格年纪尚幼,如她额娘的春绕、夏疏、秋卷、冬藏这样的同龄心腹还没有个影儿,只暂时用着大她一轮的丫鬟。这些人显然是属于她父母的,将来也会慢慢调走,换成她真正的班底。于八爷府大格格来说,如今住小屋的,多是些路人,其中值得一说的,也只有以下几位。
首先便是教养嬷嬷章佳氏,她是从宫里出来的,规矩学问都很好。虽然姓章佳,却与敏妃那一脉,以及佐领阿克敦那一脉都没有亲缘关系,纯属同姓罢了。景君格格一岁前还用过几个奶嬷嬷,到了满一岁能说话能走路,便是八贝勒夫妇亲自带着,盖因她实在早熟听话,那几个奶嬷嬷也就没了用武之地,便陆续拿了遣散银回家了。直到一年前,宫里出来了章佳氏,景君身边才又有了位嬷嬷。
章佳嬷嬷的过往无人提及,但她显然知道自己不是来替代八福晋额娘的角色的,便把自己的位置摆成了一个老师,严肃睿智,寡言笃行。日常起居就带着点以身作则的意味,就比如这个早晨,她是第一个穿戴洗漱好,从屋里出来烧水的。彼时天还黑着,嬷嬷头上却连一根不乖顺的碎发都没有。
有章佳嬷嬷的生物钟在,偷懒的就不曾有了。天蒙蒙亮的时候,当值的婢女便都从床上起来,擦脸漱口。其中最勤勉的便是如今西厢房的大丫鬟扶风。扶风原本是新一任春绕的候选人之一,与另一位竞争者难分高下,最后关头抓阄抓输了,于是便被派到了大格格身边。峰回路转啊,还以为这辈子没机会当一等大丫鬟了,没想到,被当母亲的放到女儿身边做事,照样升了一级。即便将来要给景君格格的心腹让位,以她的资历,退下来给格格管个账房田产不也能过得很体面吗?当年同样是被额娘赐给子女的红绣姑姑,就是她的榜样。
而跟在扶风身后走路还有些跌跌撞撞的小丫头,便是眼下唯一进入培养期的景君格格将来的心腹丫鬟。她跟景君格格同龄,虚岁五岁,还没有取名字,只是被人“小丫头”、“小丫头”地浑叫着。能在这么小的年纪脱颖而出,自然是有她的过人之处的,不过这说起来又是一段费口舌的故事了,在此先按下不表。
扶风跟章佳嬷嬷打过招呼,就带着小丫头轻手轻脚地进了景君格格的屋子,替换了守夜的空青和桑枝。
空青和桑枝都是药材名,如此取名并非无的放矢,这两个丫鬟都是正儿八经从医堂里学出来的:空青的资历更长些,七岁执笔抄药方,学了八年了;桑枝起步晚,也有四年半的学医史。因两人行事妥帖,才从一众女同学中被选□□,调到格格身边看顾。她们除了照看小格格的零嘴糖水,便主要负责守夜了。什么时候要加衣,什么时候该加暖炉,什么征兆预示着可能的疾病,学医的人总更明白一些,不容易被过时的风俗所迷惑。而对她们两人来说,有了“给贝勒府大格格看过病”这一层镀金,将来无论婚嫁,还是自立招牌当女医,都大有好处的。
说起来,八贝勒实在是个慷慨的主儿。章佳嬷嬷的目光从两个穿莲子白的丫鬟身上扫过。十四、五岁的年纪,论资历不算高,论相貌也只平平,论服饰也与旁的二等丫鬟一般无二。但她们步履间自有一股坦然的气度。这已经不是可以随意打杀的消耗品了,得了主子爷的师传,哪怕仅仅是一鳞半爪,便已经跨越了阶级。
像是医学这样的一技之长,谁不是藏着掖着,乃至于传男不传女,何况是传给下人?偏八爷是个心宽的,专门为这些无父无母的孩子开了学堂,学成后想要自立门户的也不曾打压,只要求往后别堕了师门的名声便罢了。
“嬷嬷。”空青和桑枝给章佳嬷嬷行了一礼。
章佳嬷嬷板着脸点点头。她们便坦荡荡地回了自个儿的屋子,不一会儿屋子就关了门窗,熄了灯。
此时阳光也穿透了东边的花枝。章佳嬷嬷都不用看日头,就知道到了要把景君格格叫起来的时辰了。小孩子觉多,即便八爷夫妇已经在起床时间上很宽宥了,依旧免不了赖床,得叫上两三回呢。只是挺奇怪的是,往日这个点,正院的小太监该去厨房提膳盒了,怎么今儿却不见动静?
章佳嬷嬷正疑惑着,就见福晋屋里的二等丫鬟青鹊,踩着阳光往这头来。
“章佳嬷嬷。”青鹊道,脸上露出两个梨涡,声音却是传悄悄话时的那种音量。“贝勒爷说,今儿早膳晚两刻钟。”
章佳嬷嬷不动声色地捻了念袖子里的佛珠:“怎么了?”
青鹊继续压着音量:“贝勒爷让您缓缓地告诉格格,福晋又有身孕了。”
这可真是天大的消息。饶是以章佳嬷嬷的淡定都忍不住睁大了眼。她一瞬间脑子里转过很多念头。首先就是感谢上苍,八福晋还能生,只要生了个小阿哥来继承爵位,景君格格将来就不用面对继兄弟继承家业的窘境。然而小格格一直是被八爷夫妇捧在掌心里独宠到这么大的,突然来了个小的,难免心里有落差。这是人之常情。若景君小格格能欢天喜地地接受小弟弟小妹妹,那是小格格纯善;但如果升起小小的嫉妒之情,也是无可厚非之事。然世间父母多不这么看,总以子女年长者已经听话懂事,面对年纪小的就该处处忍让。若是与弟弟妹妹相处不好,失了父母的怜爱,最后倒霉的还是小格格自己。
该怎么说呢?章佳嬷嬷琢磨开了,怎么才能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让五岁的小女孩儿接受会有人来分薄父母宠爱的这个事实呢?
好在传话的青鹊声音压得低,没有被那些不牢靠的小丫鬟听得去,那么怎么引导,什么时候引导,就都掌握在她章佳氏的手里。必得挑个好时机。然而马上格格就要起床去和八爷夫妇吃早饭了,留给她的时间非常紧张,而刚刚清醒的小格格也充满了不确定性。没准她与她交代的时候,她迷迷糊糊地“嗯嗯嗯”,到了早饭桌上,突然醒悟了,哭闹了,又该如何是好?
章佳嬷嬷一边想着,一边调转脚尖往景君格格屋里去。不管怎么样,先争分夺秒把小主子喊起来。
她满腹心事,没有注意到男主人的身影已经出现在了身后。
“等等。”八爷开口。
章佳嬷嬷猛地回头,就看到八爷一身紫色长衫,气度风雅地站在那里。脸上却没有章佳嬷嬷以为的那种一朝得子的狂喜,只是平淡和气地笑着。“爷想了想,还是亲自去和景君说此事罢。倒是连累嬷嬷操心了。”
章佳嬷嬷应了声“是”,同时将头垂下,掩去脸上的欣喜。是她偏见了,八爷对小格格的舐犊之爱,可不仅仅是因为一个“嫡长女”的名头。即便后面有了嫡子,景君格格也绝对能活得比所有堂姐妹都自在和尊贵。
兴许是听到了外头阿玛的声音,景君格格的屋里传出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还有水在铜盆里晃荡的声音。而八贝勒刚刚走进闺女的卧室,就被一嘴牙粉的小景君扑了个满怀。
八爷好笑地将她从自己身上撕扯下来,放在水盆前,让她漱口。“漱完口再说话。”八爷命令道。
小景君“呜呜”几声,“咕嘟咕嘟”晃着水,然后“哇”一口吐掉。扶风上来给她擦了擦嘴角残留的牙粉和水渍,又将小格格的一头乱毛梳通顺。
不过小格格的注意力并没有在扶风身上,头顶任她动作,两颗黑葡萄似的眼睛已经跟着八爷在跑了。“阿玛阿玛,今天是不是要发生什么大事啊?”她掐指一算,好像除了十五叔昨天搬到家里来住外,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是十五叔吗?还是又有坏人要欺负咱们家。”
眼见着八贝勒沉默不语,小丫头好奇心更甚:“阿玛阿玛,是好事还是坏事?总可以告诉我的吧。”
“说不上好事,也说不上坏事。只是有一份责任要落在景君肩上了。”八贝勒笑了,蹲下来跟闺女平时。“你额娘肚子里有小弟弟了,景君要做姐姐了。”:,,.
第337章 二十六岁的冬天
景君第一反应是警惕。什么?弟弟?哪儿来的小妖精想凭肚子上位?等等,额娘肚子里有弟弟,哦,那没事了。
小丫头露出一个大大的劫后余生的笑容:“这是好事儿啊!”她想了想昨天她额娘那平坦的小腹,丝毫看不出怀孕的影子,可见月份还浅,这中间十月怀胎好大的折磨,若是最后呱呱落地是个妹妹,岂不是一切回到起点?以她额娘如今的岁数,能生育的日子过一年少一年。
于是景君格格戳了戳自己的小酒窝。“景君希望额娘肚子里是个弟弟。”她大声说,同时信誓旦旦地朝她阿玛表示,“景君会做个好姐姐,点心都给弟弟。还有玩具,模型船,都给弟弟。”
她满心以为自己表现得乖巧,是个让人安心的,却不料八贝勒收起笑容,肃了脸。“你的东西是你的东西,为什么要都给弟弟呢?难道点心、玩具,将来弟弟会没有他的那份吗?”
景君被问住了,她小脑瓜嗡嗡的,一时间有许多“道理”想讲。比如:弟弟是嫡长子,将来是她的依靠,自然该用好的;再比如:她这些年太受宠了,许多东西都是嫡子的待遇,这是父母没有儿子的前提下的无奈之举,等到有了真的,她自然该将超规格的、不该由女孩儿拥有的东西让给弟弟。
她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在撞见了阿玛的眼睛的时候感到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是啊,为什么呢?”小丫头喃喃地道。她眼前再度显现上辈子嫡兄的模样,永远穿着最精致的绸缎,用着最上一等的香料,他谈吐文雅,风度翩翩,任谁见了,都有夸一句“君子如玉”,而在这背后,是她们几个庶出姐妹在小罩房里拥挤而灰暗的十五年。“如果不是文哥儿去得早,我何必将谋划算到那几个贱皮子身上去!”嫡母歇斯底里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那是跨越两辈子的梦魇,会轻易被墙角的霉斑、蜿蜒的水痕,或者被子磨损的线头所勾起。
是因为我这辈子是嫡出吗?
不,不是的。即便她是个庶出的孩子,当家里要填新丁的时候,阿玛应该也会亲自来到她的屋里,告诉她,她对弟弟妹妹的牺牲是有底线的,或者说,一家子兄弟姐妹,本就不该谁去为谁牺牲。因为,阿玛就是这样子的人。
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滑下泪来,一双大眼睛红红的,小鼻子一吸一吸,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动物。八爷被她这样的反应弄了个措手不及。“哎呀,怎么哭了呀?”八贝勒原本是蹲着与女儿平视的,现在正好顺手托起她的小屁股站起来,轻松得像在拎一只小猫。景君就伏在八贝勒一侧的肩头,偷偷将眼泪鼻涕蹭在八爷的衣服上。
“你这孩子啊。”八贝勒托着她,絮絮念道,“咱们要先做一个好的人,再做一个好姐姐。你觉得守不住自己的东西,什么都让给其他人,这样软弱的人,是一个好的人吗?”
“不是。”
“嗳,这就对了。都说长姐如母,你看你额娘是怎么对待你的。你想要什么东西,都毫无保留地给你吗?”
“不是。额……额娘是讲规矩的,不会溺爱我。”
“那长姐如母,你该怎么对待弟弟呢?”
“我应该像额娘一样,他做得不对的时候批评他,教他,让他知道自个儿不对。也不能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
八贝勒抱着孩子的身影渐渐踏入光线中,慢慢地在院子里转圈。
“阿玛就知道景君是个灵光的。
“孩子,你是咱们家的第一个孩子。无论后面有多少弟弟妹妹,你都是家中的长姐。
“咱们家不是那等偏心到咯吱窝中去的人家,然而阿玛心里是偏疼你一些的,盖因你身上的担子会比弟弟妹妹更重一些。
“你和眼下这个弟弟如何相处,便是开了八贝勒府兄弟姐妹之间的风气的先河。你们相互怨怼,后来的孩子,乃至下一辈的孩子,也难以和睦。你们过分迁就,后来的孩子,乃至下一辈的孩子也免不了被溺爱。
“咱们家这支从宫里迁出来,一切规矩都在草创。对于百年后的人来说,咱们就是祖训,咱们就是家风。
“如此重任先压在你身上,而你尚且懵懂,为父心里怎么能不多偏袒你两分呢?”
景君此时已经慢慢止了哭泣,她想反驳说自己多活了一辈子,并不是懵懂的孩童。但转念一想,上辈子竟像是白活了一般,不光没有留给她什么值得称道的精神财富,反而像是一道沉重的枷锁。
她抽了抽鼻子:“女儿才智平平,若是阿父不嫌弃,愿效微末之力。”这句话她是用汉语说的,且不称“阿玛”而称“阿父”。她曾经无数次想拉着那个男人的衣摆喊“阿父”,诉说自己和姨娘的委屈,然而终究没敢踏出这一步。如今,她不想了。她有了疼爱她的父亲,无论是喊“阿玛”还是“阿父”亦或是“爹爹”,都会包容地摸摸她的脑袋的父亲。
她用这句话与过去割席,从此再无妄念。而那些沉重的**的过往,就像古墓中经历了漫长时光的织物,一划就风化成了轻巧的尘埃。
眼看着女儿收了眼泪,八贝勒长出一口气。唉,哄小闺女也太为难他这个大老爷们了,尤其他看出来了,景君有时候会过于多愁善感。虽说她很听话,但仗着孩子听话就强势让她接受现实,那对于孩子来说也太不公平了。
安抚好闺女的八贝勒放下心头巨石,步履松快地踏入正房的大门。恰好这个时候拎早膳的太监也都回来了,正在摆桌子。八爷本意是想让云雯多睡一会儿的,然而云雯也已经在梳头了。看到父女俩进屋,脸上露出几分了然:“都谈妥了?”
“谈妥了。”八贝勒点头。
景君则好奇地盯着她额娘的肚子,这会儿明明什么都看不出来呀,里面竟然已经有了个孩子了。“景君想要个弟弟。”她说,“这样额娘就不用受苦了。”
“人小鬼大,偏你机灵。”云雯用手指戳了戳女儿的额头,但眼眶却是红的,她也想像当年的大福晋那样,生下儿子苦尽甘来。虽说大嫂最后落到那样的结局,但这一辈子大部分时光,大福晋都是顺心的。
眼瞅着额娘损自己的模样与往常一般无二,还把她抱到膝头规整她的小发髻,举手投足间并没有把自己的肚子当成金疙瘩的意思,景君越发感慨。
那些出过大贤人和忠义武士的家族最初是什么样的?小景君觉得,应该就像他们家一样吧,有个饱读诗书且讲究公道的母亲,有个疼爱子女重视教育的父亲。如此才能成就一个传承千百年、人才辈出、令人称道的家族,而不是前世那种空有个壳子冷漠算计的暴发户。
小景君不知道,就今儿早上见了她要说什么话做什么动作,在她额娘心里也是排演了好长一段时间。在某些问题上,八贝勒和八福晋真的挺有默契的。
又过了几日,八福晋的喜脉已经可以被寻常大夫摸出来了,这个好消息就被送到了宫里和八福晋的娘家董鄂府。康熙爷倒是给了挺丰厚的赏赐,其中一尊上好的和田玉雕成的送子观音,还是从前裕亲王福全之母宁悫太妃供奉过的老物件。宁悫太妃在顺治爷长子牛钮夭折的次年生下了福全,且福全一路富贵地活到如今的岁数,可以说这尊送子观音的兆头相当好了。
康熙四年,康熙爷与元后赫舍里氏大婚的时候,宁悫太妃将这尊送子观音作为大婚礼物送给了皇帝。而元后故去清点物资时,太子还远远没到要用送子观音的年纪,于是这尊送子观音又进了康熙爷的内库落灰。如今才又被起了出来,赏赐给了八爷,其中蕴含的期望,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希望老八福晋这一胎能得个小阿哥。”
康熙爷自认在这桩赏赐上,只是单纯的慈父之情。然朝廷上下,总少不了要过度解读的人,一时间往八贝勒府上送礼之人如过江之鲫,仿佛要将之前两个月的冷落给弥补回来似的。
八贝勒被逼得再次关门拒礼。除了少数亲友聚了聚外,再无旁的宴席。
云雯的祖父董鄂·费扬古已是白发苍苍,他身上暗伤颇多,两年前好不容易告老退休,在家休养,避免了安亲王岳乐那样老死在军职上的悲剧。从这里就能看出皇帝对待宗室和忠臣的差异,恐怕当年安亲王的赫赫权势到底是扎了万岁爷的眼。且不提已经在走下坡路的安王府,费扬古老将军看着一脸红润的大孙女,笑咪了眼。
老将军一边乐,一边抿着小酒,不知不觉就喝高了,满是皱纹的脸都红透了。“你两个妹妹都已经生了儿子了。只要你也生了儿子,我当即闭了眼也放心了。”他往常最小心谨慎不过的性子,孙女嫁给八阿哥这么多年来都没有非议过皇家的任何事,今儿说话却有些出格。可见他是真高兴,而八福晋没生出儿子这件事是一大家子人的牵挂。
“老夫总觉得对不起八爷。”老将军拉着八爷的手又笑又哭,“八爷对这个丫头的情谊,上数一千年,下数一千年,都是罕有的。老夫心里又是高兴,又是过意不去……如今可算是好了,只盼她能生个儿子。”
八爷还能怎么办?只能信誓旦旦地向老将军保证,云雯这一胎是个男孩,但当他余光观察到景君的时候,到了嘴边的话就打了个转儿。“便是这胎不是个阿哥,难道我还能亏待了她们母女?”八爷将景君抱起来,放在膝头,“如景君这般懂事的,是男是女我都喜欢。”
董鄂府老夫人连忙用胳膊肘去戳老伴儿,示意他长点儿心。
老将军低头对上小格格乌溜溜的大眼睛。“哈哈哈,是这样的,是这样的。”老将军摸了摸重孙女的小发揪,表情有些歉疚。他没有继续喝酒,也让担心着祖父身体的云雯松了一口气。:,,.
第338章 二十七岁的夏天
即便只是亲友之间门的小聚,也不可避免地流露出时人重视男丁传承的风气。
八贝勒对女儿颇为愧疚,然而愧疚归愧疚,改教的为人处世还是要教的。“外曾祖父是长辈,老人家这个年纪,许多观念是难以更改的。若是与他争执起来,一则没有什么用处;二则若是惹了老人家气火攻心,也有违孝道。”
景君已经从前世的桎梏中挣脱出来,如今整个人都散发着豁然开朗的明光。“我知道先祖十三副甲胄起兵,女子体力不如男子,传承家业需要男子,是无可厚非的。如今风气虽变迁了些,读书办差也能出头,但阿玛仍时不时戎装骑射,操练士兵。我年纪尚小,没有让人刮目相看的事迹,遭受这些寻常女子都会遭受的怠慢,也没什么奇怪的?若以后不想如此,还是要修炼自身。”
小丫头把他阿玛都整得没话说了。眼看着她蹦蹦跳跳地淘了一本《史记》,煞有介事地对着八福晋的肚子念起来,八贝勒还颇有一种被排除在外的萧瑟感。
???到底谁才是当阿玛的啊?长女如母,没叫你抢老爹的活啊喂。
时间门就在景君格格的期待中一天天过去。从冰天雪地到万物迎春,又从姹紫嫣红到炎炎夏日。当她给额娘肚子里的弟弟读完了《本纪》、《世家》,开始进入《列传》的范畴时,她额娘的肚子已经顶得老高了。
就连见多了世面的八贝勒都说:“这小子是个横的,控制饮食了还长这么大,可要辛苦福晋了。”
景君抱着书本,眼睫毛忽闪忽闪的:“我以前也让额娘这么辛苦吗?”
云雯露出一个安抚的笑:“你可比这孩子省心多了。”也不知是不是年纪增长的缘故,云雯这一胎的反应比怀景君时强烈多了,上吐下泻、双腿水肿、妊娠纹什么的都不说了,最危险的是孩子长得飞快,马上预产期了却半分动静也无。
八贝勒权衡了半晌,最后下定了决心:“我想,让你喝个催产药。”
云雯有些犹豫:“会不会对他不太好?”
八贝勒叹气:“再长大就要难产了。到时候憋在里头反而更坏事。”
在生产这件事上,八爷府上下,都相信自家神医主人的判断。说做就做,当即正院有条不紊地运作起来,烧水的烧水,熬粥的熬粥。产床上的被褥都是提前备好的,时值盛夏,特意以吸水的细棉麻和冰凉凉的薄丝绸为床褥,以保证产妇的舒适。
八福晋换了一身干净的单衣,喝了催产药之后就在屋里来回走动。但八爷给的药药效真的惊人,只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就有血迹从大腿内侧流下来,与之伴随而来的宫缩,疼得八福晋一个激灵。
“疼了?疼了就快去床上躺着。”八贝勒不顾形象地蹲在八福晋跟前,双手在她肚子上动来动去地正胎位。在八福晋疼得额头渗汗的同时,八贝勒的后背也已经被汗水润湿了。
天太热了,人也遭罪。八爷在心里第无数次对着还没出生的小混蛋指指点点——你可真是太不体谅你额娘了。
八福晋躺在床上,疼得嘴里只能吸气。她终于知道上一次生景君的时候,八爷给的催产药有多温和了。相比之下,今天这副药简直是要了她的命了。她泪眼汪汪地看向丈夫,想说何必下这种猛药,然而却疼得说不出话来。
而观察着她宫口的接生嬷嬷却是兴高采烈的:“这就开了三指了,福晋加油啊,照这势头,马上小阿哥就出来了。”
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八福晋扭过头,准备挺过下一波剧烈的疼痛。而想象中的痛感并没有到来,反而有减轻的趋势。她睁开眼,看到了丈夫收针的动作。“我用针灸减轻你的痛觉……莫要这样看我,这招也是最近几年刚学的,并不是生景君那时不给你用。”
云雯收回了视线,她依旧是疼的,然疼痛也有等级之分,方才是要坠入阎罗地狱的疼,眼下却是人间门的疼痛了。
宫开三指半,四指,四指半……
产程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屋里的每个人都满头大汗,最后不得不在隔壁屋摆了两盆冰来降暑。而此时的小景君,正像个小门神似的守在正院门口。与她对峙的,正是借住府上的十五阿哥。
“八嫂生产,有没有我能做的?去外头抓个大夫,或者抓个什么药?”小十五想要帮哥哥嫂嫂做点什么,然落到实操层面,他真不知道该干什么?
“额娘有阿玛。”小景君奶声奶气地说,“阿玛比什么大夫都厉害。”
“是……是这样的。”十五阿哥挠挠头发,“要不,我陪你玩一会儿吧。这会儿你阿玛额娘看顾不上你,要是你贪玩偷跑出去就坏事了。”
景君格格挠了挠脸。她想说偷跑出去走丢,闹得满大清都知道的不是十五叔你吗,不过良好的教养让她没有去戳破叔叔可怜的自尊心。“那好吧,我们去树荫下摆个棋。”
景君上辈子为了进宫,还是苦练过一段时间门的才艺的,其中她的棋下得最好,胜于歌舞书画。不过显然老皇帝并不能欣赏这一点,反而更偏爱于好身段好歌喉的妃嫔。若非老皇帝死得早,她还有多过一段苦日子呢。景君原以为自己执起棋子便会引发种种不好的回忆,意外的是并没有。她好像真的渡过去了心里那道劫。树荫下的石桌上两个藤罐,黑子就是平平无奇的黑子,白子就是平平无奇的白子。
景君一边享受着自己的思绪,一边注意着产房那头的动静,就连拿棋子的动作都显得心不在焉。
开局不到三十个子就被小侄女围杀了一片的十五阿哥心里拼命在喊救命:他就没擅长过这些文人墨客的玩意儿!
最后,是产房里婴儿的啼哭声拯救了小十五当叔叔的尊严。“生了生了。”十五阿哥发自内心地欣喜道,同时伸手将石桌上惨不忍睹的对局给搅乱。
而一个二等丫鬟也出来传话。“福晋生了个小阿哥,母子平安。八爷说,这么热的天在屋里等消息便罢了,偏十五爷和格格是有心的,非要等到消息不可。如今小阿哥已经呱呱落地,两位主子就先回吧。等一个时辰后里面清理好了,再让两位主子看新生儿。”
小十五搓着手:“真好呀,真好呀,生了个阿哥。”然后他的目光就扫到了石桌上散乱的棋子。即便已经被抹乱了,但鲜明差距的黑白子数目依旧昭示着他的惨败。十五阿哥吞了口唾沫:“是不是啊,大侄女?”
景君露出一个八颗牙齿的灿烂笑容:“当然,是个弟弟,真的太好了。”
差不多一个时辰后,太阳已经偏西。可是盛夏的北京城,空气中依旧随处飘荡着燥热的因子,无论白天黑夜。产房里的八福晋正在熟睡,她枕头边有一个黄色的襁褓,与宗室腰间门所系的黄带子是一个颜色,昭显了这个孩子尊贵的身份。
产房外间门放了三个冰盆,凉气穿过两个房间门之间门的小门,又绕过屏风,抵达八福晋的床上,已经只有细微的凉意了。于是八福晋睡得很安稳。云雯不知道,等她坐完这个月子出来,外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第339章 二十七岁的春天
怀胎十月足够发生许多事情,然云雯养胎为要,因此进到她耳中的大多是好消息。
首先便是来自康熙爷的态度。自打八贝勒府再次爆出孩子的喜讯后,乾清宫就赐下厚赏,充分表达了万岁爷的慈父之情。此后八爷虽然依旧没有去六部行走,但每十天一封的请安折子必是带着御笔朱批回来的。为了安福晋的心,八爷将每一封折子都与云雯分享了。他也乖觉,不谈政事,只在折子上写自己带着全家踏青去了京郊农庄,教弟弟和女儿辨认五谷;亦或者在家中种植药材,得了收获;再平常些,便是给弟弟布置了什么课业,女儿闹了什么笑话。
随着折子,偶尔附上几幅福晋的速写,抑或弟弟的文章,再或者农作物标本的拓印,皆是令人赏心悦目的那种。尤其今年京畿地区风调雨顺,麦稻的幼苗拓在纸上都能见肥硕,豌豆、大豆、黄豆更是早早开了花,放在皇帝眼中那就是对他政绩的捧场,因此更为高兴。朱批上说:你从前不关心农事,朕不无忧虑;如今教孩子,倒是懂事了,朕心甚慰。带上你自己种的豆子,月中进宫请安的时候也让朕瞧瞧。
八贝勒从这份请安折子恢复了初一、十五的入宫请安。着实让肚子渐大的云雯舒展了些眉宇。怀孕中的人总会有些钻牛角尖,云雯怀着这一胎的时候,不知怎么的上进心就旺盛了起来。“眼瞅着皇阿玛对爷生的那股子气差不多消了,但怎么连份差事都没有呢?”
八贝勒就笑着劝她:“这些年一直忙碌,东奔西跑的,难得闲下来陪陪你,怎么还嫌弃上了?”
云雯就绞着帕子,小声地道:“有差事,才是倚重呢,难道还真凭那点子宠爱吗?人心最是易变的。爷还可以说是歇一歇,那十五弟呢?他的立身之本又在哪里呢?”
“小十五自有他的福气,兴许这立身之本已经有了。”八贝勒弯了弯眼睛,“只是如今还不是显露出来的时候。”
“爷是说他与活佛达喇嘛投缘吗?只要万岁爷对西南有想法,就会给他几分颜面。然而……这山西一面之缘,在活佛那儿到底值几分呢?且太子爷对小十五……真是每每想起来都让人后怕。”
“所以说还不是时候啊。只能等了,一等达喇嘛携大清官员重返布达拉宫,二等太子对我们兄弟失去了兴趣——”
“或者等他没法对咱们家感兴趣。”云雯接口,“爷觉得就在今年?做得了准数吗?”
八贝勒停了嘴,他上下打量着云雯,脸上露出有些惊奇的神色:“都说一孕傻三年,怎么我看福晋好像是更敏捷了?且你这心态,是不是着急了些?”
云雯被他点破,捂着胸口,脸上露出些苦笑:“是么,我也觉得自个儿燥的很,只想冲出去将千头万绪的事情都办了。”
孕早期吐得昏天黑地,孕中期开始恨不能每日盘账五个时辰外加跑圈两千米,到了孕晚期,肚子就跟吹气球一样大起来,都可以跟双胎媲美了。世上的孕期反应千奇百怪,八爷府的大阿哥能在其中占有一席之地。
除了八贝勒和十五阿哥两兄弟需要等待的前程,另外一件让八爷府牵挂的事情,却是在云雯怀孕期间尘埃落定的——这一届群英荟萃星光闪耀的大选,十五阿哥颗粒无收。
想来也是,小羽毛还在闭门思过期呢。康熙爷对这个儿子显然不像对前头十三、十四那样快宠到天上去了,那些个家世显赫的贵女是带着家族投资来的,又怎么会投到他身上?
“曹寅家的长女先一步被指给了平郡王做嫡福晋;直郡王的继福晋是老安王的外孙女纳喇氏;钮钴禄氏进了三爷的后院;富察氏的那位姑奶奶去了十三爷府上当侧福晋;最后,就是太子妃的亲妹妹,虽没有宣扬出来,但据说是定了十六阿哥。”云雯是在孕晚期的时候读到这份大选结果的,她此时很受到小腿浮肿的困扰,因此语速很快。
“皇阿玛是厚待曹家的,正儿八经的郡王嫡福晋,青春年少,正是佳偶。大千岁这位继福晋就有意思了,安王府真是喜欢拿外孙女说事儿啊,且我要是没记错的话,纳喇氏的母亲可是嫡女,赫舍里氏是她亲外婆!安王府老太君这意思,是要给赫舍里家的人找退路了?也是,索额图死得凄惨,有人打怵也是应当的。嫡支的人退无可退,还能拦着分支的人两头下注吗?”
她一气儿说下来,嘴唇都有些泛白。小景君连忙给额娘递水顺背。“额娘慢些教我。”
云雯欣慰地摸了摸景君的小脑袋。“额娘没事,就是气的。安王府明明是宗室,军功起家,如今却像个外戚似的。赫舍里老太君宅斗是一把好手,庶子各个夭折,庶女也只活了没几个。但她掌舵的安王府,出息了吗?尽逮着不姓爱新觉罗的外孙女祸祸,恐怕她心里还觉得是替那些女孩儿挑了好前程呢!咱们家子孙若是堕落到这地步,趁早绝嗣了干净,也免得让祖先脸上蒙羞!”
小景君连忙赌咒发誓:“咱们家子孙以后肯定不这样。额娘,还有两个嘞?”
“前头这些老牌家族是想求稳的,左不过盯着你大伯、三伯、四伯几个。你四伯他们都不一定瞧得上。然富察氏是喜欢烧冷灶的,尤其瞄那爵位低能力强的,真成了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不过嫡支的姑奶奶去给光头阿哥当侧福晋,你多少得赞一声魄力吧?”
“唔。我知道十三叔厉害,但我见了面就没法讨厌他,越发显现出他的本事了。那太子妃的妹妹,呃,十六叔是太子二伯的人吗?”
“皇子的嫡福晋是万岁爷指的,也不排除太子妃给了暗示,万岁爷给这个一向大方得体的儿媳面子。但总归,是皇帝的意思。其实我猜,太子妃的这位妹妹本该订给你十五叔的,可以缓和你阿妈与太子之间的关系。然而太子做下了喇嘛那事儿,要致你阿玛和十五叔于死地,相当于已经彻底撕破脸了,此时再将小瓜尔佳氏嫁给十五,就有强按头吃屎的意思了,这才转而给了十六。”
一向文雅的八福晋难得用了个粗鄙的比喻,把景君惊得一愣一愣的。于是八福晋就秀气地拿帕子掩了嘴:“瞧我,说的什么浑话。都是额娘的不是,乖孩子快将方才的话都忘了吧。”
景君一点头:“好,我都忘了。”
说完,小丫头还不忘在屋子里环顾一圈,只见她额娘的丫鬟各个脸上毫无异色,心里不由赞一句“训练有方”。然仍不忘警告地看向那五名丫鬟:“这屋里可只有你们五个啊。”
“奴婢们记性不好,都已经忘了。”资历最老的夏疏姑姑浅笑着答道。夏疏答完,见福晋脸上露出些疲色,便扶她到床上坐了,腰后垫了两个靠枕。
云雯招招手,小景君就“哒哒儿”到床边,但顾忌着她额娘的大肚子,并没有像更小的时候那样爬上床。
“这几位秀女都是身份贵重的,宫里宫外成百上千双眼睛盯着。都掺和到里头去了。即便是嫁了宗室的曹家女……平郡王被太子当众抽着打,仿佛还是昨日的事儿。曹寅只一个儿子两个女儿,总不至于把长女的安危抛在脑后为太子冲锋陷阵,暗戳戳给其他皇子卖好才是最有可能的。
“你看,曹氏、纳喇氏、钮钴禄氏……”
“额娘,”六岁的小丫头眨巴眨巴眼睛,“都是旁的叔伯家的喜事,太子二伯家……有点点少。”她用肉乎乎的小手比了个“一丢丢”的模样,“再没听说毓庆宫进什么大族女子了,他们是不是都不想跟二伯玩儿啊?”
她小脸上强压着的兴奋,两眼亮晶晶的,仿佛脸上每个细胞都在说“那个欺负我们的太子是不是要倒霉了”。
云雯看得手痒,忍不住捏了捏闺女的脸颊肉。“眉毛、眼神、嘴。”
“哦。”小丫头一秒把眉毛和嘴拉回到正常的弧度,但是眼睛里的光还是盖不住。于是免不了要被严格的虎**评演技。
“越是这个时候,就越要沉住气。得到想要的结果就行了,何必让旁人看出你的喜怒呢?摆出幸灾乐祸的样子得些口头上的痛快,是最下乘的。”
景君觉得,怀着弟弟的额娘更鸡娃了。但她有什么办法呢?只能顺着孕妇。于是她板着笑脸,练了一下午的礼仪和神态。
八福晋怀胎期间得到的外部消息,大抵就是这些。
但其实总是前院后院两头跑,还能在十五叔那儿套话的景君,知道的事情更多些。
就比如八爷恢复入宫请安后,免不了要撞上太子。他磕头是往乾清宫磕头的,太子又常被拘在老爷子跟前,即便卡着怀表错开太子通常被考教的时间,也总会有意外。
根据景君从周围人只言片语中推测,他阿玛遇太子,就侧开身不说话。要景君说,这已经很好了,对方要你命诶,见面不打起来就是政坛人的克制,不嘲讽几句是对太子身份十二万分的敬重了。难道还真上赶着朝他做小伏低,贱不贱啊?
偏她太子二伯AC数,当场喝令说她阿玛没有行礼,目无储君,罚跪了两个时辰。
八贝勒跪完,拍拍袍子出宫。反倒是周围的人替他意难平,老九老十跑老爷子跟前告状不说,家里的小棉袄也抱着他的腿“呼呼”不松手。
“皇玛法不说点什么吗?”她眼里蓄着眼泪。
“你皇玛法心里都知道的。”
太子是应激性地维护自己的权威,老八差事都没了还敢朝着他傲?要是不教训旁人可就有样学样了。但站在康熙的角度看,乾清宫前就发作刚被他逼迫丢了差事的弟弟,老爷子可还没死呢。
“只他是太子,牵连甚大罢了。”
“那刚刚皇玛法传召,阿玛在御前是如何应答的?”
八贝勒摸了摸景君的脑袋:“我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前因后果人尽皆知,我没什么与他说的,也朝他笑不出来。将来如何,只求能留下一丝血脉罢了。”
“阿玛,呜呜。”小丫头真的哭了。
八贝勒被她弄得手忙脚乱:“哎呀,不哭不哭。以退为进的话罢了。”着急忙慌地替闺女擦干净眼泪,见小丫头逐渐平静下来,八贝勒才算松了一口气,抱她在膝头,点着她红红的鼻尖:“外头委屈,外头凶险,踏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就有可能万劫不复,知道了吗?”
景君闷声闷气地“嗯”了一声。
“今天的事情,可不要跟你额娘说,她身子重了。”
“我知道的。”:,,.
第340章 二十七岁的夏天
外头响雷了,闷闷的,从乌压压的云层传来。在书房给康熙写请安折子的八贝勒抬起来,觉得闷热的夏季的空气里,多了几分潮气。
他放下狼毫小笔,起身多点亮了两盏灯,就这点儿时间,外面已经响起了豆大的雨点砸在竹叶上的声音。
“主子,让奴才来做就可以了。”只有周平顺敢出声提出异议。
八贝勒摆摆手:“我这是给自己顺思路呢。”
如今这局势,到底像是头顶上有一片似有似无的阴云似的,云雯也好,景君也好,都怀有隐隐的不安。这种不安与八贝勒赋闲在家也没有太大关系,各个兄弟连带着他们的妻妾子女,大约也都能感受到。
而到了现实世界的阴云遮天蔽日的时候,往往就能把人心中的阴云勾引出来。
八贝勒在心中呼唤了小系统:“你说,废太子是今年的北巡途中?因胤祄病死为导火索而引发?”
自打喇嘛构陷事件之后,八贝勒知道与太子之间的矛盾不可调和,因此对康熙朝废太子之事前所未有地关切了起来。
设计“五台山诱拐骚乱”之前,他就将两次废太子的记载看了又看,可惜的是,无论史书还是原主的记忆都没能提供给他什么有效信息。仿佛就是原本的十八阿哥,如今的十九阿哥,现年八岁的胤祄病死在草原上,太子表现得漠不关心,由此引发了康熙爷暴怒,联想起太子之前诸多不好,终于废了太子。
“我原本还在纠结如何在几百里外救下小十九的事儿,总不能为了扳倒太子,放他一个孩子去死。且我觉得胤祄之死只是一个导火索,根子还在太子和皇帝身上。”
然而——
“今年夏天皇帝确实带着人北巡了,但队伍中没有小十九啊。”
嗯,这个问题他们也讨论了多次了。面对蝴蝶效应,系统也没有什么先知优势哇。
“应该就是这几天了吧,是依旧会在北巡途中废太子吗?还是说会推到今年冬天?亦或者明年?”
甚至,命运就此改变,太子不会被废?
外头的雨好像下得小一些了。八贝勒跟系统商量未果,只能踏着沉重的步伐回到紫檀木座椅中,将写到一半的请安折子写完。
他的长子后天满月,目测皇阿玛届时赶不回来。但他请了留京的兄弟们来家里小聚,是得汇报一声的,若北边没出废太子这样的大事,康熙爷肯定会记得赏一份礼的。
再就是他觉得今年夏天雨水有些多,河工漕运上该早做准备,防备着决堤和翻船。然他如今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只能浅浅谈一句“大雨淹了他好些药材”,再加上“希望围场没有下雨”、“愿皇阿玛保重身体”云云。
将折子拿起来自查了一遍,觉得没有错别字了。八贝勒才放下纸笔,抬头问跑腿回来,衣服下摆湿漉漉的小厮。
“福晋如何?大阿哥如何?”
小厮答道:“天气不好,福晋在屋里放了些香松木,带着大阿哥睡觉呢。”
“景君可上完课了?”
“大格格一柱香前就已经下学了,因主子在忙,所以先沿着抄手游廊回去了。”
“胥师傅呢?”
“胥师傅还在书房看书,可要请他过来?”小厮很机灵地讨好道。
“请吧,我问问景君的学业。周公公亲自去,恭敬些。”八贝勒吩咐完,又指了指跑了好几处地方的小厮,“你去隔壁烘衣服,再向你师傅讨碗红糖水喝,等身上干了再来当差。”
小厮千恩万谢的奉命摸鱼去了,而不一会儿,胥师傅也跟着周平顺一起,一前一后撑着两把伞来了。
油纸伞收拢的的时候落下一长串连绵的水线。
这位胥师傅也是可怜人,他原本叫胥民歆的,祖上也出过好几位清廉的高官,家族名声在四川当地颇为不错。然而清军入关的时候,太爷爷辈的两位官员殉国死了,然后家族快速衰落。藩之乱时他们这些有前朝背景的家族又被噶了一遍。
等到胥民歆长起来,好不容易他是个读书种子,好不容易他有科举的资格(代不许科举,到他这里第四代),结果被人举报说他的名字跟“明心”同音,是心怀前朝。
当年还年轻的小胥同学直接跳起来指着对方鼻子骂他没文化。“以言德于民,民歆而德之。”是春秋时左丘明著的《国语》中的话。
然而年轻气盛有什么用呢?还不是被官府打了一顿,勒令改名。能够保留秀才功名,已经是亲朋奔走相救的结果了。
然那一顿打到底落下了病根,右手折了两根手指,是遭了小人黑手。送去医馆的时候已经坏死了,只能截去,从此只能用左手写字。更糟糕的是,身有残疾,不能为官。
他倒是憋着一口气用左手考上了举人,但随即因为右手的残疾而被取消了举人资格。连候缺去个偏远地方当县令都不能了。
如此蹉跎经年,如今才十七岁,就已经有了半头白发。
不过胥指到底是聪明的,褪去年少轻狂,蛰伏起来,抓住机会送了当年的仇人一份砍头抄家大礼包。然后他就凭着文采在老同学之间活动,总有文人怜悯他的遭遇,给他一份工作的。
今年八爷府大格格满六岁,正式面向社会招收各科老师,胥指就主动敲门递了自己的履历。
八爷府大格格毕竟是女孩儿,前途有限,武师傅还容易找些,直接从护卫中挑选身手好的陪练就成。这年头的军队就是八旗,八爷又是带人上过战场的,他的旗下嫡系虽不能跟禁卫相比,但也可称一句精英。
然而四书五经的师傅就难寻了,差的八贝勒看不上,学问好的吧——这学问都能被八爷夫妇认为好了,为什么不科举去赚个正经出身?
要么是守孝着不能科举,要么是这回落第了,想等年后再考的。但无论哪种,过个两年都要去考的,备考会不会分散精力?频频换老师会不会影响景君念书?
其实八贝勒想找的,就是胥指这样学问好又因为难言之隐断了前程的人。于是在面试过胥师傅的学问,又发现他能摸到八贝勒府,其实后头有李光地的暗中帮助后,就以极高的礼遇将人留了下来。
比如去请,都要额外吩咐一句“客气些”的。而他跟胥师傅当面,说话也温和。
“阴雨天恼人,胥先生身体可还好?正好今儿庄子上打了条蛇来,家中妇孺不识货,便冒昧请胥先生陪我用蛇羹了。”
说话间,厨房就送了砂锅过来,盖子还没打开,就能闻到被几种药材和蘑菇烘托过的肉香。
胥指饱受风湿之苦,怎么不知道这些药材和蛇肉是治风湿的。而八贝勒年富力强,显然不需要这种滋补,这是为了他的面子,才这般说话。
他心头熨帖,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了。”说完,彬彬有礼地落座。
两人就一起吃蛇羹下午茶,一边聊着景君的功课。“贵府大格格天资虽只有中上,然坚韧难得,颇有百折不挠、孜孜不倦之态。”
好家伙,过目不忘在胥先生嘴里只有中上。听听这话,就知道小景君遭受了何等摧残。
八贝勒:“她是个懂事孩子,然而懂事不是受苦的理由,先生觉得呢?”
胥先生哈哈大笑:“闻名不如见面,八爷真是慈父。”笑完,才跟八爷说起小景君的学习进度,并取出一本圈点颇多的讲义。
八贝勒听了看了,也没有什么拔苗助长或者赶进度的地方,倒是讲义写得十分生动,深入浅出。他不知不觉看入迷了,禁不住多翻了几页。
“前几天一直听景君说先生如何高屋建瓴,她可算是没用错成语。”
宾主融洽,直将一砂锅的蛇羹吃尽,才停下筷子。而此时,一场夏日的大雨,也已经转小,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本来此时该散场的,八贝勒客客气气地将这位命途坎坷的才子送走。所有的谈话内容仅限于小女儿的学业。
胥指已经起身了,却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八贝勒道:“在下不才,这些年谋生也学过些卜算星宿之学。今日观八爷似有心事,不如我为八爷起一卦如何?”
八贝勒脸上轻松的笑容消失了。他用龙子凤孙那具有压迫性的目光看向胥指。从姓胥的过往,他可以推测到这是个不甘碌碌无为之人,不然以他的学问,留在家乡教书不行吗?何必上京。早晚有一天他会自荐做幕僚的,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这是不是着急了一些?但又有李光地的背书在。以李光地的谨慎,投桃报李,怎么也不会送一个不靠谱的人过来吧。
心思转过几转,八贝勒决定还是先试他一试。
“我以为算卦得挑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焚香沐浴,徐徐算之。如今这凄风苦雨的,别说星宿了,连月亮都看不到,是否时辰不太合适呢?”
胥指哈哈一笑:“心里没底,才去强求天时地利;若已经决定了要算卦,便是人的缘分已到,何必要去等什么天时呢?没的浪费时间。在下特立独行,还请八爷不要见怪。”
八贝勒抱起手臂,也不跟他绕弯子:“这世上只有两种卦,一种是拿着罗盘、星宿、卦筹、铜板等物件算的;还有一种是不拿东西就能算的。我也有些叛逆在身上,此生只算这后一种卦。先生若是只会算前一种,我今日就当没听先生说过方才那番话,还请先生不要见怪。”
当幕僚就当幕僚,咱们不搞那套玄乎。
话被人抛了回来,胥指好像也没有什么不高兴。“有何不可呢?八爷的心思在北,不知在下说得可对?”
八贝勒盯着他,缓缓开口:“这也没什么难的。”
“乾清宫前八爷那一跪,皇帝可是还没有斥责太子。八爷在等这份‘斥责’。”
“这么说,也没错。”许久,八贝勒才笑了一下。
“八爷屡屡退让,太子步步紧逼。八爷不知如此退让可否等来得进之机,因此忐忑。”胥指又说。
这句话直接就点到了八贝勒的要害处。“那先生觉得会有得进之机吗?”
“八爷通读史书,自然知道前明朱允炆和朱棣的故事。阴晴不定,无端羞辱,致使人人自危,即便是皇帝也不得善终,何况是个地位已然不稳的太子呢?君权虽高,亦需知民为水、臣为桨。若君视臣为草芥,臣子便是转投他处,在品德上又有什么瑕疵呢?八爷因太子退让,是为臣本分,然既然已经被逼到墙角,反击一二,又有谁能苛责你呢?为八爷出此计的人,没有做错啊!”
从良妃到胥先生,顶尖腹黑家持有的看法都是这样的吗?
八贝勒长出一口气。“即便先生是安慰我才说这番话,我也要多谢先生。”
他这么说还是有所保留的,但胥指也不急,更不把自己当外人。“我看八爷桌上有奏折,可能一观?”
八贝勒看了他好一会儿。“周公公,替胥先生翻页——那是我写给皇阿玛的请安折子。俯仰无愧,没有什么不可让人看的。”:,,.
第341章 二十七岁的夏天
就在八贝勒与新幕僚试探磨合的同时,木兰围场中也在发生着种种试探。只是相比带有诚意的主公和谋士的故事,显然北边的故事要惊心动魄得多。
这次跟出来北巡的皇子不多,有重量的只有老大、太子、十三、十四,剩下的那个小透明,则是十一阿哥胤禌。不过十一阿哥在这次北巡中受到的关注可不低,太医一天三顿地候着,就怕这位先天性心脏病的皇阿哥有个不好。
胤禌是自己坚持着要出来的。他最近又得了次子,膝下两个儿子都是健康的。可见他的心脏病跟父母的基因没有关系,纯粹是在额娘肚子里的时候遭遇了**。两个健康的儿子让胤禌对自己能战胜病魔的信心大增,于是跟康熙爷请求要去塞外。
“儿子也是巴图鲁的后人,却一次都没去过草原。不趁着还体健的时候去,难道要等到缠绵病榻的时候吗?那即便是到了地下见到老祖宗,也没有颜面啊?”
一向病弱的十一阿哥这次是下了大决心的了,无论福晋也好,额娘也罢,谁劝都不管用。他一番苦心打动了康熙,兼之这次走的路线都是走熟了的,沿途都有行宫,并非缺医少药的荒野,所以一开始的路程还走得挺顺利的,十一阿哥甚至还在几个兄弟的看护下骑了一会儿马。
头一次看到京城外的天空,十一阿哥很是快活,他专门写了旅行日记,在他笔下,北出京城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都别致着生命的活力。“这许是我唯一一次离京,必得记录下来,留给后世子孙。好让他们知道先祖也曾翱翔天空,不是躲在京中的娇生惯养的宠物鸟。”
这份单纯的欣喜也很让康熙感慨。自他亲政以来,北巡、避暑、秋围、会见蒙古王公等,几乎每年都要发生。这条北上的路他走了太多遍,连前方多少里会有棵枯死的老杨树都能说出来,早就没有了惊喜。如今身边有个十一阿哥,才发觉自个儿以为是寻常的东西,放在这个体弱多病的儿子眼里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贵之物。这么一想,老皇帝对十一阿哥更加怜惜,每天都至少有一个时辰让十一阿哥伴驾。
等到了围场,遇上了前来接驾的内蒙王公,康熙还特意把十一阿哥胤禌介绍给他们。老十一因为长年调养不见阳光,皮肤白皙,加上来自宜妃娘娘的好基因,长得颇为秀气。蒙古的王爷们还不觉得有什么美的,那群太太、福晋们可就讨论开了。
“真是漂亮的皇阿哥啊。”
“瞧瞧那皮肤,比我们家的小女儿都要好。”
……
十一阿哥读书一向是用功的,只是苦于没有展示的机会。第一次站上政治舞台,就是跟蒙古王爷们掰扯蒙古语的英雄故事传说。他很努力地表现自己,于是没几天他就在蒙古人心里留了印象:体力弱了些,却是个渊博的文化人,不愧是皇家出品。
故事到这里都很美满,直到草原上下起了雨。
这场雨水带来了一波明显的降温,湿气和寒冷侵染了帐篷,即便十一阿哥第一时间门被转移到了行宫的床上,他还是病倒了。就仿佛那青石铺成的地面和被冰雨打湿的草叶是一模一样的,并没有给皇阿哥羸弱的身体带来什么正向的作用。
上到康熙,下到行宫的宫人都被惊动了。好几个御医围着十一阿哥转,将各种稀奇古怪的药方拿了出来。而八贝勒一直给十一阿哥配的药丸子,更是被翻过来翻过去地研究,生生碾碎了好几丸。最后太医们对照了十一阿哥贴身太监翻出来的,八贝勒半年前开的医嘱,得出这药丸不能在高烧时使用的结论。
那就只能重新熬药。太医们各显神通,当然其中也走了不少弯路,最后终于在三天后让十一阿哥的体温降了下来。
在行宫守了儿子三天的康熙爷把心放到肚子里,洗干净脸,修剪了一下变得凌乱的胡须,打起精神出门去跟蒙古王公们比赛打猎。打猎的地点在半日车程外的一条山涧附近,据说能猎到体型不小的鹿和野猪。
谁都没有想到,一天前还能笑着跟康熙说“皇阿玛快去吧,儿臣已经大好了。耽误了皇阿玛这么长时间门,儿臣实在过意不去”的十一阿哥,在一天后病情再次恶化,烧得开始说胡话了,连脉搏都变得时快时慢。
留守的太医担不起责任,连忙给康熙爷去信。康熙收到了急信,连忙带着大部队往回赶,可惜已经晚了。等他们赶到行宫,十一阿哥胤禌,已在三个小时前咽了气。这是第一次有成年的儿子死在康熙的面前,老父亲当即泪洒衣襟。等到收殓起十一阿哥的遗物,再次发现了那本旅行日记,字里行间门的希望与勃勃生机,与生死相隔的惨淡现实形成了残酷对比。皇帝像是被打开了眼泪闸一样,眼眶红了一整夜。第二天不得不让太医用了明目的汤药,又用剥了壳的热鸡蛋滚眼皮,才微微舒服了一些。
出门在外,一切的丧葬仪式都没有准备,得去信给京中,让礼部和内务府来拉尸身。不过,皇帝身边还是有能量的,紧急从行宫附近的一户退休文官家中征用了一口还算过得去的寿材,暂时存放十一阿哥的遗体,只可惜行宫的冰块是不够用了,至少不够在阴湿的夏季保存尸体用,只能摆个意思。
且不说京中的八贝勒收到消息会如何地震惊,小十九确实不会因为腮腺炎小小年纪死在北巡途中了,这死亡人选换成了老十一。就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力量,一定要把一废太子的导火索做成“弟弟去世,面无悲色”。只说在木兰行宫里,康熙朝第一等的□□爆发了。
十一阿哥壮年去世,与他年龄相近的十三阿哥、十四阿哥都哭得稀里哗啦,大千岁直郡王虽然跟这个弟弟不大来往,但直郡王跟十一阿哥一母同胞的亲哥哥老五是早年的同学,到如今也有几分面子情,所以老大也哭了。
“临行前,老五一直拉着我的手求我好好照顾老十一,如今人没了,我要怎么跟老五交代啊?明明离开前他都能下地走路、自己吃饭了。”
听闻此言,十三阿哥、十四阿哥哭得更大声了。“离京时我们信誓旦旦地跟九哥保证没问题的,结果……怎么就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呢?早知道就该留在行宫陪着十一哥的!”
于是唯一哭不出来的就只剩下太子了。作为第一茬从上书房毕业的学生,他与第二茬的小透明老十一全无交集。甚至在太子看来,老十一唯一值得说道的地方,就是他是宜妃的儿子,宜妃很受康熙宠爱。然后,没了。是了,在太子眼中,一个病怏怏随时会死的庶子,其价值还不如他作为宠妃的额娘。
而另一方面,太子跟老五、老九,都不是那种可以交付亲弟弟的交情。因为对老五或者老九的内疚而掉眼泪?抱歉,太子他掉不出来。老五,一个唯唯诺诺汉语说不利索早早娶了蒙古福晋被踢出储位竞争序列的路人。老九,一个跟他抢夺皇阿玛注意力恃宠而骄不服管教还跟老大、老八走得近的讨厌鬼。
他真的哭不出来啊。死了一个烧钱而没用的宗室,他作为家族将来的继承人,没有笑出来就已经是很给面子地表达了悲伤好吧。
结果康熙爷爆发了。“康熙二十九年,朕病在北征途中,太子到行宫探病,就是这副漠不关心的冷血模样!朕优容感化他十八年,然而他依旧毫无长进,面对兄弟之死毫无孝悌感伤之意。可以想象等到了朕驾崩之日,他亦是如此!甚至还会拍手成快也说不定!”
这么诛心的一番话,直接说得太子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认错,表示自己是一时被弟弟过世的变故弄懵了,才没第一时间门反应过来。
老大哪里会放过这么好的打击报复太子的机会啊,当即阴恻恻地说:“内侍来报老十一不好,可是两个时辰前,我们还没到行宫的时候。太子爷这反应真的好慢啊,你从小就被夸思维敏捷,如今这样,除了喝了酒,当哥哥的也想不出旁的可以为你开脱的理由了。”
直郡王话语里的恶意太明显了,明着说什么“为你开脱”,其实不是在暗示太子说谎,就是要将饮酒作乐的黑锅扣在太子头上。好家伙,你弟弟病得快死了,你老爹为此急上了火,你却还有闲心去喝酒?是想要庆祝什么?这番指控可比“弟弟死了没哭”更加严重。
如果目光能杀人,直郡王现在已经被太子给千刀万剐了。
“老大!”太子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阴阳怪气地安的什么心?!老十一重病,对我有什么好处?我有什么可饮酒作乐的?前几日大家天天陪着皇阿玛,喝没喝酒一目了然。你再说小心孤治你一个污蔑之罪。”
许是直接对上了死对头,太子的音量越提越高。直郡王不甘示弱,又将他福晋被毒杀的事情翻了出来,痛骂太子蛇蝎心肠,使用下毒的鬼蜮技俩,恨不得兄弟死完了才好。
太子的回答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他自己都已经厌烦无比:“罪人索额图擅作主张所为,与孤何干?孤愿以太子之位发誓,从未阴谋残害过兄弟!”
太子没有注意到,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康熙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和羞耻。
不说久远的事情,就拿最近来说。逼退一位颇有才干的皇子的五台山喇嘛拐带皇子事件,皇帝自然是细细盘查了蛛丝马迹的:一切证据指向,那两名喇嘛与太子门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有毓庆宫眼线回报,太子对于部分宫禁侍卫交由八爷统领甚为不满,随后那两名喇嘛就跟十五阿哥搭上了线。
若说是巧合,哪有这么巧的巧合?
太子对兄弟、宗室的轻蔑和厌恶,几乎是摆在明面上的,只有在他这个君父跟前,还试图用谎言掩饰,发下如此可笑的誓言。
康熙心里突然升起了一股中邪般的冲动,要让太子的誓言成真,方不负他作为圣明烛照、洞察一切的天之子的权威。:,,.
第342章 二十七岁的夏天
收到北边消息的那天,八贝勒还在打听十九阿哥胤祄的身体状况。他的消息来源是一个刚从宫里休沐出来的太医。这名太医姓唐,刚进太医院实习那阵子,跟陆士成的大徒弟学过一阵小儿科,所以算起来是八爷的徒侄孙。
“今年夏季阴雨连绵,正是痄腮易发的气候。宫中皇子公主年幼,尤其需要当心。我且问你,你昨日诊平安脉,可有宫里小儿有恙的?”
八爷自打一年前卸掉了身上统领太医院的职务,已经是非疫病不过问的状态了。今天唐太医在回家路上被八爷的人堵了带过来,emmm,你说他不出格吧,这不像是八爷平日里的作风;你说他出格吧,事涉人家的亲弟亲妹,又是与传染病相关,好像也挺合理。
湿热的天气,让唐太医后背上都是黏糊糊的了。“东六宫的阿哥公主,是昨日查的脉,西六宫的阿哥公主,是前天查的脉。陈庶妃所出的十八阿哥,有些咳嗽,王庶妃所出的十一公主,胃口不佳……”
八贝勒皱起了眉,心里盘算着,这十八阿哥胤礼,在原主经历的时空中,序齿该是十七的,难道说这桩祸事不是应在胤祄身上,而是序齿十八的阿哥身上吗?
眼见八贝勒的表情变得严肃,唐太医对自己的感觉和记忆力越来越不自信了。“下官这就递牌子进宫,再查几位小主子的身体。”他心里慌得不行,生怕是八爷这位神医已经发现了小儿疫的苗头,这才冒着忌讳提醒自己,这要是还能出事儿,他找根白绫吊死都对不住师父师祖啊。
“嗯。”见唐太医上心,八贝勒又一时没有证据,只能放他离开。
十八阿哥和十一公主的生母都是没有位份的汉女,八贝勒在不知不觉中又给人雪中送碳了一把,让原本因为病情拖延而死的十一公主活了下来。不过八爷注定是没有心情去顾及这个的了。
唐太医前脚刚走,后脚四贝勒府就派了人来请,道是木兰行宫出了事,在京所有掌旗阿哥,都要去议事。:,,.
第343章 二十七岁的夏天
刚好八贝勒在府邸接见唐太医, 穿的一身质地花样都挺贵气的绛红色皇子常服。这身衣服还是长子满月时福晋给他操持的四套彩色新衣裳之一,满月宴那天只穿了两套,于是接下来的这两天继续换着穿另外两套。八贝勒平日里喜欢紫、蓝、黑的色系, 再不就是出于工作的需求着白,鲜少有这般艳丽的常服, 突然穿了富贵的颜色,愈发衬得他龙章凤彩, 竟是能当半件正装来用的。于是他也没换朝服, 就在黄腰带上系了些玉佩穗子,出门往隔壁四贝勒府上去了。
老三、老四、老七都已到了, 按照长幼次序坐在一起, 表情很不好看。受他们感染,八贝勒脸上的表情也收拢了下来。看来木兰是出了坏消息了。老八心里重重叹了口气,到底是废太子了吗?还是说皇阿玛被太子气病了,却因为蝴蝶效应而没有废太子?或者更糟糕一些,那尊贵的天家父子两个在北边草原上兵戎相见了?
八贝勒不是没想过为了配合大家的心情,穿得素一些出门,但转念又觉得这么做太刻意了,显得他早就得到了消息似的。作为一个二十七岁才得了长子的爸爸,他这几日就该陷在儿子满月的余韵中欢喜不已才对。
于是一身喜庆的八贝勒站在四大爷气氛凝重的正堂,显得有些尴尬。他踌躇了几秒, 方才拱手向几个哥哥行礼。“特意喊弟弟来,可是有什么要吩咐的?看几位哥哥的表情,是我会错意了, 竟是出了什么不妙的事情不成?”
七爷胤祐看出了八爷的窘迫,连忙给递了个台阶:“看八弟的样子,恐怕还以为是皇阿玛给侄儿的赏赐到了。唉——”
老三胤祉眉头皱得更紧了, 嘴角露出一个嫌弃的微表情。四大爷却是跟着叹了口气。“老十一薨了。”他直接说。
八贝勒呆立当场,这回可半点演的的成分都没有。一种混杂着恍然大悟和懊悔不已的感情击中了他,因为小系统的剧透,他的目光完全被底下未成年的小弟弟小妹妹们吸引走了,全然忘了因他的蝴蝶效应而多活了十年的老十一。
什么叫一叶障目,这就是一叶障目啊!
八贝勒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十一弟,离京前状况还算稳定,但他那个身体……唉,我该拦一拦他的。”但那段日子八贝勒又要注意躲开太子,又要保护受惊小动物似的十五弟,又要防止有人对临产的云雯不利……能想起来查弟弟们有没有患腮腺炎都有些晚了,哪里还能注意到十一阿哥这个有妻有子的呢?
八爷心里很是后悔感伤,不过四大爷没让他的情绪持续多久。“老五和老九稍后到,待会儿还要劳烦几位兄弟劝一劝。”尤其与老九关系最好的老八,更要肩负起劝慰的责任来。
“这是自然。”八爷在属于他的位置上落座。
也就他刚坐下,十二阿哥也来了,跟着坐在他下首。又是半盏茶的功夫,三贝勒开始不耐烦了,脑袋转过来转过去,最后盯着在内务府办差的十二阿哥胤裪道:“老十一毕竟是开府成婚的阿哥,估摸着是有追封的。这出去丧仪的品级可就有讲究了。到底是贝子还是辅国公……”
就在这时老五和老九手拉着胳膊地跑进来,让三贝勒的话给硬生生从喉咙口断掉了半截。而十二阿哥原本信心满满的应答更是一个字都没说出口。两人脸上旺盛的事业心被悲伤盖过,众兄弟围着老五和老九,痛哭了一场。
哭完了,该办的事情还要办。三贝勒从袖子里拿出今早刚收到的康熙爷的急信。“皇阿玛的意思,五弟、九弟留在京中照顾宜妃娘娘,以及十一弟的家眷。十二弟操持内务府的人手物资,去木兰迎十一弟回来。老四和老八同行,给十二弟撑门面。”还有最后一句,三贝勒代理京中事务。不过事关自个儿,三贝勒并没有多说。
这个安排说出来,九贝子就忍不住了。“何必我跟五哥都留在京中?不如让我也跟去接十一弟吧,不然额娘都会怪罪我的。”
四大爷瞪了老九一眼:“圣旨在此,你要抗旨吗?”
老九胤禟的“四大爷猫狗应激综合征”犯了,差点上去跟老四干架。还好他刚一撸袖子,就被八贝勒拉住了。“冷静!听话!”
到底是在理藩院锻炼了多年,意识到了其中有蹊跷,胤禟深呼吸了好几下,脸上的怒红才慢慢消退。“圣旨我看看。”
三贝勒装死了两秒,到底没撑过老九老五灼灼的目光,将刚装回袖子里的东西又拿了出来。
皇帝给京中留守的王公大臣发指令,并不都写在正式的黄帛圣旨上的,信件形式、奏折形式在日常公务往来中更常见一些。而这回来的就是一个青竹贡纸的折子,前后夹板为褐地黄万字纹装裱,这种折子是皇家家书和请安信常见的载体。兄弟当中老三、老八、老十三都喜欢用。
不过这封外表平平无奇的折子的内页里,却加盖了“皇帝之宝”和“皇帝信宝”两方印玺。若说“皇帝之宝”只是证明了这封文书的“圣旨”属性,那么第二个高规格皇帝印玺就显得很不寻常了。“皇帝信宝”,以征戎伍之用。皇帝送来的不是一个父亲对儿子们的安排,而是作为八旗的至高指挥对旗主的安排。军令如山,哪里容得下老九置喙呢?
而相对应的,本更适用于这种场合的“皇帝亲亲之宝”以及“平安”之类的私印并没有加盖。
大家都是在高压政治环境下混了至少十年的成年阿哥,一眼就能嗅到其中不同寻常的味道。
老九已经收起来脸上的哀戚和愤怒,变得有些凝重。事情的性质变了,老四也就算了,八哥赋闲许久,怎么也突然有召?还不许带人手?真是好事没他八哥的,坏事尽往他头上招呼。人与人之间的情分,不完全由血缘决定,至少在老九的心里,八哥是比十一弟要亲厚多的。从小打打闹闹地长大,教他道理,为他张罗前程,同胞亲哥哥都没这样的。十一弟他也是关心的,但这种关心里掺杂了微妙的嫉妒、愧疚和尴尬,对比之下就显得疏远了。
“八哥……”九贝子的嘴唇嗫嚅几下,担忧地看向八贝勒。
八爷拍拍他的肩膀,露出一个安抚的浅笑。“能够为皇阿玛分忧,是为臣为子的荣幸。总不好一辈子白领俸禄。”
确实,危机危机,既是危险,也是机会。八爷解除职务已经将近一年了,能再次被老爷子启用,哪怕在风云诡谲局势未明的时候,也在某种程度上体现了他简在帝心。老九垂下眼:“那八哥一路小心。”
老九以他八哥许久没有出远门的名义往八爷府上送了不少路上能用的好物件,什么南边新出的丝绒被啦,什么不怕翻倒的机械灯啦,什么最新式的马鞍啦,至于肉脯、衣裳、水果干之类,更是不可胜数。其中大半被八爷留在了家中,只挑了不起眼的几样上路。
第344章 二十七岁的夏天
闷雷在灰黑色的天上滚过, 像是从遥远的天际线上驶过来了一头压着脚步的巨兽,自以为沉默地越过行人的头顶,然而依旧给地上的生灵带来天地伟力的震撼。深绿色的草原一望无际, 只有缓缓落下的雨丝给它增添了几分墨色。
雨下得并不大,淅淅沥沥如同丝线,然而因为他们骑在马背上疾驰, 因而撞击在脸上的雨点子显得比真实情况密集得多。面颊早已就凉透, 渐渐地, 身上的油裳雨衣和皮子也阻挡不住潮湿的气息透过缝隙往着骨头缝里钻进来。
八贝勒□□的坐骑叫作“红鲤”,因为胸前有一道鱼尾似的红毛而得名。别看它名字取得如同一个小姑娘, 却着实是一匹能赶路的好马。当年几个兄弟跟随皇帝老爹三征准噶尔, 得胜之后都从战利品中分到了十几一十匹的好马。“红鲤”就是八爷分到的那些准噶尔马的一代中最耐劳聪明的一匹。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感慨一句,诸皇子分封仿佛还是昨日,但其实从大家意气风发的彼时至今, 已经有近十年的时间了。这十年是怎么过来的呢?阴谋阳谋、死亡鲜血、今朝宴宾客明日楼塌了,最后大家都成了如履薄冰又心浮气躁的模样。而真正为国为民谋福利的事情, 因为种种原因束手束脚, 竟然做得还没有少年时候多。
八贝勒无数次地调整着自己的心态。经历过上辈子的人生,他已经知道世间事不如意者十之**, 且人力有尽时,只能接受眼前的无可奈何, 在镣铐的缝隙中尽量为旁人带去些许温暖和庇护。那没有当过老百姓, 生来就是人上人的其他兄弟们心里,又会如何想呢?
他看向左前方四哥的背影。大家穿着同样的皇子专用的橘红色雨衣, 不过四大爷披在身上的那块皮子是蓝灰色的,和他身上的这块褐色的不同,但整体上依旧能看出是兄弟俩, 与旁的侍从不同。甚至到了御驾所在,周围人一看雨衣的样式颜色,就能将皇子给认出来。
不过,四哥应该是消瘦了,身上披了好几层都显得单薄。不比他当了一年闲人,看花赏月、读书习武、踏青寻幽,又有娇妻稚儿相伴,肩膀胸脯都厚了两分。
“四哥如何?可要缓上一缓?”八贝勒喊道。他的声音飘散在雨丝当中。
四贝勒的马慢了两步,跟老八并列,但也仅仅是慢了这两步而已,整体速度依旧是很快的。“早些到了,也好早点安心。”四爷说。他的嘴唇抿得死紧,这些词语像是从牙缝里漏出来似的,甚至八贝勒还从中感受到了似有似无的颤抖。
他心里叹了口气,没有再劝,只是从马侧解下一个皮囊,递了过去。皮囊里装的参汤,还是昨天凌晨在驿站熬的,也许是路上的水不好,总带有一股若有若无的腥味。于是四大爷喝了一口,就蹙起了眉心。又凉又苦又腥,他就没喝过这么难喝的参汤。但是这次局势诡谲,他们出来得急,又是接连三天骑马赶路,每天颠簸五、六个时辰,若没有这一口是真的难以支撑。毕竟,就连他们带出来的侍从,也已经因病留在路上两个了。其中就包括四爷贴身伺候的苏培盛。
在马背上本就颠,又灌了两口呛了一口,四爷就将皮囊还给了八贝勒。还的时候不免速度放慢,于是四大爷的目光瞟见了跟在老八身后骑马的周平顺。不得不说,周平顺在马背上的样子,可半点不像是个太监。他身体健硕,状态看起来比正儿八经的侍卫还要好,若不是那张圆圆的没有胡须的脸过于有特点,说他是个行伍之人都有人信的。
四大爷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情绪。他当然没有嫌弃苏培盛的意思,那毕竟是跟了他许多年的忠心耿耿的奴才,然而——每次看周平顺一片坦荡的眉眼,他又忍不出生出“周平顺大约过得比苏培盛如意许多”的想法来,而偏偏“周平顺是老八的武师傅,是值得老八厚待的”。
将目光移开,四爷重新注视向空旷苍茫的前方。“继续赶路吧,今儿跑到七点再歇下。算算日子,御驾若是回得快,今儿就能遇上。不然就得明日了。”
他们一行十一人,把十一阿哥和内务府备好的丧葬用具甩在后头,已经是在快马加鞭地跑了,因此没有派斥候,也没有斥候能跑得比他们快许多。于是他们只能沿着皇帝车马要走的路一路北上,碰着运气看什么时候遇到北巡归来的康熙爷的大部队。也就是碰着运气看要风餐露宿多少个夜晚。
皇子出行自然不可能一个贴身的护卫都不带的,然而圣旨的限制,他们也无法带走自己名下的佐领,于是就只有贝勒府中的家丁可以用了,偏这个多事之秋,家里的女人小孩也是要保护的,最后就凑了这么支单薄的队伍。虽各个是以一当十的好手,刀箭火器俱全,但遇上这般天气火器威力大减,露天席地地过夜到底还是挺危险的。尤其是,许多矛盾都渐渐浮上水面了,鬼知道会不会在半路上遇到暗杀呢。
尤其老八也在队伍里,四大爷是真怕太子派人来杀这个弟弟啊。因为真要是到了这一步他自己显然也跑不了。
好在命运终究是眷顾着四大爷的小心脏的。怀表的指针快走到数字“五”的时候,他们在越发暗淡的地平线上,看见了一个一个凸起的阴影。
四大爷精神一振:“前方是不是帐篷?”
八爷眼神比他好,眯了眯眼,道:“我仿佛看到了红色和黄色。应该是的。”除了八旗的部队,这个时空的其他势力可不敢给自家军队刷这么鲜亮的颜色。一行人都看到了希望,不约而同的抽打起马屁股来,“驾”、“驾”的声音此起彼伏。
小小的马队再次加速,朝着四色组成的帐篷群冲去。
快进入帐篷群的范围时,他们就慢下了马速,免得被警戒的士兵误伤。同时,身份最合适的周平顺策马跑在前面,高喊:“雍贝勒、定贝勒奉皇命来此!”
于是临时用拒马和货车组起来的营门缓缓拉开,有一队脸生的侍卫迎了上来。为首那人道:“在下等候四爷、八爷多时了。”他约莫有五、六十人,将老四、老八统共十一人围起来绰绰有余。
两名皇阿哥下意识地牵着马往后退了半步,动作上已经相当戒备了。“大人如何称呼?”八贝勒发问。
为首那名一等侍卫打扮的人道:“在下扎而丰,一向在宫里当差。两位爷贵人,不曾注意,然小的却是认得两位爷的。”
他这么说,老四和老八的神色都不由严肃了起来。他们是知道皇帝手中是有一支亲卫的,也有大内习武之人,一来用作心腹,一来则是在禁卫大规模淘换人员时拿出来替用的。看这一队人从头到脚都没有破绽,且左右扎营的八旗兵神色如常,可见不是旁人势力假扮,而是真的禁卫。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老爷子开始将暗处的人手放明面上了?
“多谢扎统领接应,那我们兄弟是先去给皇阿玛请安吗?”四爷和八爷拱手。
那名侍卫头子给了个场面微笑,然后从袖子里抽出一卷黄帛。“皇上有旨,着雍贝勒、定贝勒听旨。”
好家伙。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走一步看一步”的意思,于是只得翻身下马,跪在湿漉漉的草地上。“臣胤禛(胤禩)恭请圣旨。”
“皇帝曰,令老四、老八,抵达之日即领禁卫各四队,任营地内外卫戍之职。钦此。”侍卫头子念完短短三十个字,就住了嘴。
天上落下的雨丝好像更密集了些。八贝勒觉得,自己的膝盖都被草叶上的雨水给浸了个透湿。然他还得在湿透的草地上磕个头,说“臣领旨谢恩”。额头一片冰凉,应该是蹭到了泥土,因为马上周平顺就不知从哪个万能口袋里找出了干燥的帕子,给他擦额头。
众人都很狼狈,却不得不开始工作。他们跟着那名陌生的侍卫统领穿过众多八旗兵的帐篷,穿过一道栅栏,就是王公贵族所在的内圈。然而令人意外的是,这里一片寂静,虽然帐篷比外围的帐篷华丽许多,却远不如外围的旗兵有活气。至少刚刚他们还能看到士兵们在用火油生小火堆,星星点点的火光和似有似无的肉香麦香,给即将降临的压抑雨夜带来些许人间烟火。而在正常情况下应该香油鼎沸、声乐曼影的王公贵族区,竟仿佛死去了一般。禁卫把守着每一个路口,而帐篷门缝里偶尔闪过的眼睛,望向他们一行的目光都混杂着恐惧和野望。
那名侍卫头领直接将他们引向了禁卫的帐篷,路过金碧辉煌的大帐时都没有停下脚步。
四爷先停了脚步。“没有过君上的帐篷如无物的道理,请允许我们兄弟给皇上请安。”没来得及开口的八贝勒其实也前后脚停了,这时跟着开口:“我跟四哥是同样的意思。”多少确认一下皇帝的安危,最危险的情况,是康熙爷被兵变控制了,而他们遭遇的一系列安排,是被人所哄骗。
扎而丰侍卫转身看他们:“皇上不见外人。”
“难道亲儿子都是外人吗?”老八反驳道,看扎而丰的眼神变得危险。
侍卫头子低头想了两秒,转身朝着大帐去了。他没将门帘关严实,所以里面传出来康熙的声音。“那就让他们在外面磕头。”
八爷一撩袍子,再次跪到湿漉漉的地面上,还没有干的膝盖再次被湿冷暴击,然他不管不顾,咚咚咚磕了三下,高声说:“不孝子胤禩给皇阿玛请安了,臣此来未见一熟人,心中坠坠,好歹让臣见圣躬无恙。”
里面说:“你好好办差,朕就无恙。”又一会儿,才道:“明日来见驾。”
第345章 二十七岁的夏末
皇帝的帐篷用黄色的帷幄围成, 上饰金顶,四垂宫灯流苏,拉起红蓝绿等色云雷纹和寿字纹的丝带, 繁复华丽不输普通行宫。即便是在夜色合拢的细雨中,依旧亮着金色的团绒绒的光,仿若黑夜中唯一值得前往栖息的港湾。
八爷又望了一眼那片光辉,转身进入了禁卫指挥的帐篷。快速换了一身干燥的衣服, 再套上软甲。衣物中传来熟悉的浆洗过的米香味,以及一丝丝龙脑和沉香的味道, 让八爷想起了留在京中的福晋。是福晋操持的旧衣服呢。
于是他紧绷的脸略微放松了些许, 能够坦然地跟陌生的禁卫交代工作了。“既然说由我和四哥接手卫戍之务, 布防图何在,禁卫名册何在?”
扎而丰在这块儿没给他们制造麻烦,很麻溜地将资料拿了来,同时还递上了热水。
老四和老八就一边就着白水嚼肉干,一边被迫加班。此次出行随从的禁卫约有两千五百人,以两百人为单位, 编成十二支队伍。而老四老八接到的圣旨让他们各领四支队伍,那就还有四支队伍不在这里。
看着今日已经布防完善的营区图, 似乎他们接下来几天只要照着旧例小心把守,就可以交差了,并没有那八百人的踪影。这时候八爷就突然想到了。“我记得卫戍一职, 不是直郡王和十三阿哥在负责吗?他们去了何处?”
禁卫头子的表情在昏暗的帐篷里显出一种诡异的寂静。“直郡王率领剩余四支队伍看守废太子,十三阿哥已被解除职务看押起来了。”
“你说什么?!”四大爷长年压抑的急脾气一下子上来了, 听到“废太子”三个字的时候就拍了桌子。等到听说十三阿哥胤祥被关,他竟然不知道是先震惊哪一个才好。“不是……这……”四爷觉得自己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了,也做好了夺嫡之争进一步惨烈化的心理准备, 但是就这么不声不响的,太子就被废了吗?他是来干什么的,他不是来替小十一治丧的吗?怎么又是太子又是十三弟的?
千头万绪,还是多少有点心理准备的八贝勒抓住了一个线头。“太子是昭告天下的太子,不是你上下嘴皮子一碰说‘废太子’就‘废’了的。若非皇阿玛亲口所言,恕我等不能轻信。”
四大爷冷静了。“是这个理。太子和十三被关押在何处?我们不能见是吗?”
扎而丰轻微地耸了一下肩,完全无视他们的政治谨慎,不过对于四大爷的问题,他还是毫无保留地交代了。在布防图上后勤养马的地方画了一个圈。“直王带人在此处看守。”
竟然是直接圈在了马圈边上吗?想也知道条件不可能好的。四大爷的眉头皱得可以夹死苍蝇了。不过眼看着扎而丰出门喊了另外几个禁卫军官进来,他们也强行按压住内心的纠结,跟他们商量了一下今晚的布防和明天的行程。皇帝原本的计划是继续赶路往京中回,四爷八爷也跟着大部队,负责皇帝的安全。十一阿哥的棺椁留在行宫了,就让后面的十二阿哥去迎。所谓的什么找两个有封号的哥哥给十一、十二阿哥撑脸面,都是屁话。
显然,眼下疑似太子被废的御驾队伍,远远比一个早亡的病弱皇子重要。
皇帝大约也是怕夜长梦多,所以着急往回赶。这几天他一直边赶路,边召见王公大臣。所以行军途中,需要把几个重臣的车驾安置在御辇周围,方便随时传召。但与此同时,又要兼顾好安全问题。老四、老八两个贝勒,如今做起这样的差事来得心应手,又是被捆在一起的蚂蚱,相互合作补充,而不是互拉后腿,不过两盏茶的功夫就将事情敲定,堪称高效。
禁卫们也都信服,各领了对牌,留了印信,就各自到岗了。而四爷和八爷则带了二十人,亲自去巡营。纸面上得到的,到底不如亲眼见一见才能放心。其实他们负责的区域刚好东西分开,各自巡逻也是可行的,不过两人不约而同地结伴,且将各处巡视完之后,也都脚步一致地朝着同一座青色帐篷而去。
十四阿哥正趴在床上看窗缝,见到两个哥哥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就兴奋地从床上蹦下来。他这副行状看得四大爷眉尾狂跳。“像什么样子?!你规矩都学狗肚子里去了!”他其实真正生气的是在疑似废太子的这么要紧的当口,老十四还是一副莽莽撞撞甚至幸灾乐祸的样子。他这是要作死啊!不过话从四大爷嘴里说出来,就成了古板的关于规矩的教训。
八贝勒心里叹气,这亲兄弟两个,也不知是不是八字犯冲。四哥教导弘晖的时候,道理也是挺通透的啊,怎么到了十四跟前就跟降级了似的呢?
“四哥,罢了罢了。先问情况要紧。”
于是四大爷冷脸问道:“我从侍卫口中听说‘直王在看守废太子’,这是怎么回事?还有老十三,犯了什么错被圈禁了?”
十四阿哥一开始还一副“我知道我知道快来求我”的表情,等听到“十三阿哥”的名字,他的兴奋就降下去了些,有些别扭地撇了撇嘴,但随即,他的嘴角又扬了起来,可见“废太子”这件事带给他的窃喜有多么庞大。
看他这模样,恐怕太子是真的被废了。四大爷不想看弟弟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问题是十四也没得志啊,不然卫戍怎么没交给他,反而要从京里召他和老八出来?“你不说,我们也有法子知道。当差这么些年,总不至于连一个愿意说话的人都没有。”作势要去找别人。
那不行,谁都不能剥夺十四阿哥分享康熙朝第一大瓜的快乐。
老十四胤祯刷一下站起来:“我一直伴驾,他们知道的都没我清楚。”
四大爷立马坐下,还喝了一口老十四刚泡好准备喝的六安瓜片。“那你说。”
老十四:XX你个XX。不过即便他心中骂骂咧咧,等说起八卦的时候,眼睛都是在放光的。
“我的天爷啊,弟弟我也没想到太子就这么被废了。卡,就这么一下。太快了,皇阿玛太快了。谁能想得到呢?给兄弟投毒没动他的,索额图谋逆没动他的,就,没给老十一哭丧,结果被废了。这找谁说理去?圣心难测啊,圣心难测。”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别说四大爷了,连八贝勒都皱起了眉。“十四弟,若照你说的,十一弟薨,太子没有悲戚,皇阿玛当即下了废太子诏书,这也太儿戏了吧?”
“当然不是那么简单啊!”十四阿哥蹦跳着说,“若是如此,那些个迂腐的老大人岂有不劝之理?”
四爷喝道:“那你就说清楚!”
经过一番颠来倒去的盘问,有着审问经验的两人总算是从十四爷这个小祖宗的嘴里拼凑出了一个大致的真相。
事情的导火索确实是太子对于十一阿哥的死表现得比较冷漠。这也不是不能理解。太子因为嫡出的身份,还在襁褓中就坐稳了太子之位,因此尤为鄙薄庶出的兄弟们。前头几个立功封爵的,他当豺狼一般防着;后面那些不构成威胁的小弟弟,就当成父亲屋里的宠物鸟,说几句关怀的话都像施舍一般。按理说,太子一贯是如此的,大家都应该习惯了。放在正常逻辑下的正常康熙爷,训斥个两句,冷战个一两天,等太子服软认错,也就罢了。
可是这次不一样,皇帝将太子骂了个狗血淋头。从十八年前的旧账开始翻起,骂太子冷血无情、不孝不悌。封建王朝以孝治天下,一个不孝的人能够继承皇位吗?这是在直接质疑太子储位的合法性。太子和皇帝的矛盾由来已久,这些年也无数次闹得不欢而散。但当初“太子探病面无忧色”这件事,康熙爷可从没有抖露出来,因为不孝这个罪名不能提,一旦提了,就会给太子继位留下隐患。
作为在位四十多年、将近五十年的皇帝,康熙爷不可能不懂这么基础的政治规则,那他这番在十一阿哥的灵前将“不孝”提了出来,是什么意思呢?是换太子的预备动作吗?太子胤礽当即就跪伏在地,神色一片惶恐。
而后太子就被赶回了他自己的帐篷思过。当然,这位爷肯定不会那么老实,他也确实有些人脉,找了不少人打听皇帝的动作。
那康熙爷在大骂太子后有什么动作呢?也就是不停地找大臣聊国事罢了。但架不住想说太子坏话的人多啊,康熙爷被各种明着暗着地拱火,脾气更加暴躁。乃至于为太子求情的几人都铩羽而归,甚至从皇帝嘴中听到了更多关于太子的抱怨:“伊苛待宗室大臣,怨声颇多。”
但即便如此,皇帝也没有发下废太子的明旨。就在大家心灰意懒,以为这回又是皇家父子俩雷声大雨点小的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跑去给太子求情了。
十三阿哥,爱新觉罗·胤祥。
第346章 二十七岁的秋天
“臣有幸伴驾, 亦常听皇上教导太子制衡之道,并以八王之乱、霍光之祸警醒,也不欲似前明般圈养宗室,空耗银钱。观皇上四十年行政, 亦多削减宗室爵位之举, 亦尝言:‘恭亲王、纯亲王无功于朝, 只因是朕皇弟, 便得封亲王, 殊为不妥。’太子几次问责宗室,皆是宗室跋扈在先;太子虽不与十一哥亲厚, 但也是因为十一哥于朝无功而无甚交集的缘故,就此责其‘不孝不悌’,外人要如何看待皇上?
“类似的事情,皇上做得,太子学着做就不行, 是什么道理?难道皇上希望太子不肖似您吗?那难道不会反过来责骂他懦弱无能,感情用事, 不堪大任吗?!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太子三十年,眼见着从少年风华到满面风霜, 怎么不让人生出兔死狐悲之情呢?”
十四爷将这番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复述出来,最后声音越来越低。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竟然连说完这段话都不敢始终保持着同样的音量。然即便如此, 他的眼睛里也闪烁着异常兴奋的光。
“我服了。”他压着声音说,“我从前从来不觉得十三比我强在哪里,但这波,他是真的猛啊。”
老四和老八都呆住了。四大爷失手打翻了手中的茶杯, 八爷下意识伸手接住了,被泼了一袖子的茶水。但两个人都没管,像静止似的愣了好一会儿。
许久,八贝勒才开口,脸上还带着茫然:“啊,这是可以说的吗?”
四爷慢慢扯出一个苦笑:“这是不能说的啊。”
有些事,就是皇帝能做,太子不能做。十三这等于明晃晃地指着康熙的鼻子说,他责怪太子,是忌惮储君的权利,而非太子犯了什么大错。大家都是在皇帝的桌布下玩着迂回的游戏,十三阿哥却直接将桌布给掀了。
他能留下一条命的原因,也只有他是私下里跟皇帝说的,除了贴身侍奉的康熙自己人,只有十四阿哥听到了。十四阿哥也是下意识跳起来保十三:“胤祥你喝了**汤了吗?!就他那弄得人憎狗厌的样子,也敢跟皇阿玛比?皇阿玛你别听他那混账话,皇阿玛,皇阿玛……”
故事讲到这里,十四阿哥摊了摊手:“皇阿玛晕过去了。还是我将在场所有人控制了起来,皇阿玛醒后就灭口了四个。”
老八:……
老四:……
后续其实也可以想到了。一个旁观的小阿哥都觉得太子左右不是人,被皇帝爹折磨得不成样子了。那么太子自己呢?太子是不是也已经忍无可忍了呢?
就算康熙知道是正副二君的根源矛盾造成了今天的悲剧,那又怎么样呢?他会主动向太子认错,然后拿着皇位作为谢罪礼吗?他不会。甚至,是十三阿哥推了康熙一把,让他从自欺欺人的平和表象中醒来,知道与胤礽的关系已经难以修复了。
皇帝和太子的关系难以修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因为皇帝会死在太子前面,而太子将成为决定一切人命运的新君。别说什么去了地下阴阳两不相干了,能恶心人的办法有的是,修改史书抹黑你抬高自己行不行?给个恶意满满的谥号行不行?把你宠妃做成人彘行不行?送你爱子下去陪你行不行?把你的政令推翻行不行?给你的老仇人翻案行不行?死人都能给气活过来。
更何况,还有齐桓公在病榻上活活饿死、唐高祖李渊被迫当太上皇的先例在。
“皇阿玛醒后,老十三哭着认错,说自己气着皇阿玛了,前头说的都是气话。皇阿玛看都不看他,只冷笑说:‘气头上的才是真心话呢。’然后就下旨废除太子之位,把老十三也一并圈了。哦,皇阿玛在废太子诏书上说,太子用匕首割破皇帝的帷帐向内窥伺圣踪,已经有谋逆的嫌疑。所以众臣无人相劝。也有人觉得皇帝废储之心已经数日,根源在老十一的死上,且之前许多人求了都没用,所以这次没敢再求。”
老四:……
老八:……“那太子真用匕首割破皇帝的帷帐了吗?”
老四、老十四都用一言难尽的眼神看了看显然已经听傻了的老八。拜托,当时负责卫戍工作的可是直郡王诶,那个没有罪名也要给太子罗织罪名的直郡王诶。太子失心疯了还是练了隐身功,敢往他枪口上撞?
十四阿哥摊了摊手:“谁知道呢?反正王帐上有一道口子,修了一天呢。”
八贝勒从弟弟不走心的回答中意识到自己被隐晦地嘲笑了。“是我问得不对,我,刚有些迷糊了。”他站起来,拉了拉领口,只觉得身上热得很,出了一身汗,后背的衣服闷得难受。明明草原上的阴雨已经将温度带到了秋天的,他在雨中冻了一路,却仿佛在这座帐篷里回到了夏天。于是八贝勒说:“我出去透透气。”
走到帐篷外,被依旧没有停的小雨洒脸上,他耳朵上的温度慢慢退下来,也逐渐理清楚了前因后果。十三在御前浸淫多年,今年二十二岁,早就过了心直口快的年纪。他差不多跟康熙撕破脸,无非两种可能,一是他已经厌倦了这种无止境的试探斗争,蛮横破局,自暴自弃;二是他反向冲刺,舍得一身剐也要将太子拉下马。
皇帝会倾向哪一种?八爷想了一圈,都觉得两种怀疑都会在康熙心里。若说他自暴自弃了吧,他还有一家妻儿呢;若说他是要弄死太子吧,十三又不是老大,跟太子哪来的血海深仇,不顾自己被暴怒的老爹砍了也要这么做,甚至十三阿哥和太子平时的关系还挺不错的呢。
但无论十三的动机是什么,无论康熙觉得十三的动机是什么,都不影响康熙对太子的判决。太子已经等了三十年,太子自认为饱受折磨,太子和皇帝之间的裂痕已经无法修复,那就只有废除太子。
而十三那番将皇帝的脸面扯下来的话,是绝对不能外传的。它涉及到皇权和人性的自私,与君权天授的官方童话相违背,所以是见不得光的东西。十三阿哥这颗落在“废太子”棋局上的将死一子,注定被掩盖下去。事实上,康熙也确实没有就处罚十三阿哥一事给众人作出任何解释。
真是精彩啊。八贝勒深深吸了一口气,原主就是跟这样的对手在较量吗?只一个十三阿哥,就打出了他从没想象过的牌,关键他竟还摸准了皇帝的心思,一举废掉了太子。推波助澜废掉太子也就罢了,他还留下了一条命。那最后登位的四哥,又经历了什么呢?
他看着面前飘落的雨丝,给自己打气。“我虽然天性愚钝,没有十三弟这么聪慧,但也不能落下太多。为了云雯和两个孩子,为了宫中的额娘,至少得撑着将这局平安走完。”
打完气,八贝勒返回到十四阿哥的帐篷中。因为要密谈保密的事情,所以老十四提前将所有伺候的人赶出去了。现在是只有他和四大爷两个,自己在往茶壶里加热水。四爷岔开腿坐在凳子上,老十四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提着茶壶,灯光照在他们额头,反射出橙黄色的光晕。他们鲜少有这般平和相处的时候。
“八哥缓过来了?挺快的。”十四阿哥嘻嘻哈哈地说。但其实他自己的反应也不慢,不然怎么能够替十三找补,及时控制住了当时不幸听到这番大逆不道之言的所有下人呢?
八爷朝着兄弟俩点点头:“见笑了。十三……唉,他是怎么想的呢?”
门帘落下,将十四阿哥的声音隔绝在帐篷内部。“甭管他是想帮太子,结果太子被废了,还是他想害太子,结果太子被废了。他都是太厉害了,服气,哈哈,服气!”
从十四阿哥的帐篷里出来,怀表的指针已经过了数字“9”,四爷和八爷又带着禁卫,将营地巡视了一圈,确认了没有安全隐患才回自己的帐篷睡觉。期间他们几次经过马圈附近,但乌压压的看守部队阻止了他们的脚步。一向高高在上的太子终于成了阶下囚,还是由直郡王看管的,能放人进去就有鬼了。
如此时间已经将近午夜了。连日赶路、被皇帝高压胁迫,又遭遇巨变,雨夜工作,两人都疲惫不堪,只是由震惊的余韵在强撑着罢了。于是八爷和四爷排了时间表,分了黎明前的三个时辰,由当哥哥的先干活,当弟弟的先去休息。
八贝勒回到帐篷,刚把双脚泡进热水中,周公公就走了进来。“跟着十三爷的佟有福求见。”
“哦,那让他进来吧。”
佟有福是个三等侍卫,长着一张风吹日晒的黝黑脸。佟是个大姓,显然眼前这个糙汉子是从底层旗民中爬出来的,跟康熙爷生母以及出了本朝孝懿皇后的那个佟家不是一个“佟”。
“主子,小的的差事是不是办完了?”佟有福给八贝勒磕了个头,小声问道。“此后该怎么做,还请主子吩咐。”
第347章 二十七岁的秋天
八贝勒定定地看着眼前之人, 许久,他才开口问道:“我十三弟, 是不是一个很果断很聪慧, 还挺值得追随的人?”
佟有福愣了愣,显然没料到八贝勒会这么问。间谍被主人问,是我家好啊, 还是我让你去潜伏的那家好,这简直是一道送命题。但是佟有福从九岁上就受到八贝勒照拂, 还是比较了解这位八爷的脾气的。真和他说场面话, 才是伤了彼此的主仆情谊。他跪在地上,抬头仰望那个曾经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谪仙:
“十三爷确实是一个值得追随的人, 但我已经追随了八爷。八爷亦是值得追随之人。”
八贝勒叹息:“从前我把你塞进禁卫中,隐瞒你我关系,随着我辞去戍卫一职,你顺理成章为十三弟倚重,只是想保证十三不会倒向太子。”
禁卫的职责太重要, 位置也太香了,有机会安排自己人自然是要安排的。八爷也不是想让佟有福干什么杀头的勾当, 只是如果真到了太子要用禁卫逼宫的时候,佟有福就是通风报信的那只信鸽, 泄密的那只老鼠。如此也就够了。这么关键的钉子自然是要早埋,而不是等到自己管了禁卫的时候再埋,那样就太明显了。
八贝勒收养的孩童中,只有四个男孩是旗人, 其中三个都通过种种手段进了禁卫。禁卫分亲卫和护卫两部分。当然,亲卫,也就是皇帝的御前侍卫、二等侍卫这些都被高门大族所垄断了, 底层旗人即便出色,也大多进护卫军,也就是火器营、先锋营这种地方,亦是极好的。三个进了禁卫的,只有佟有福机缘巧合,进入亲卫混了个三等侍卫。
但他着实是能力出众的,人缘又好。所以经常替上头的人办些实差,算是官小权在的那类。八爷因为救了弘晖而奉命领禁卫的时候,刚好佟有福分在他名下,他也就不动声色地重用起他来;等到八爷因为“五台山十五阿哥走丢”而辞职的时候,十三阿哥接替他,佟有福就自然去了十三阿哥麾下,越发受重用。
于是他的差事就从防范未必有的太子逼宫,变成了看得见摸得着的监视十三爷。禁卫的工作其实乏善可陈,在康熙爷的眼皮子底下,十三阿哥轻易不会做什么出格的事情。等到需要佟有福通风报信的时候,大概率他干完这一票,顶头上司就要换人了。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佟有福直到最后,都没有送出一个有效的信息。因为十三爷一朝起跳,把太子给跳飞了,又把自己给跳进了牢里。
佟有福就跟另外几个十三爷倚重的侍卫一起,成了禁卫中停职接受调查的边缘人。
“我觉得有些对不住你。让你去十三这般出色的人身边,让你内心遭受两难的折磨。如今时局又变化至此,你丢了前程,此前努力一朝成空。这两桩,我觉得对不住你。你有想要什么补偿吗?”八贝勒看着眼前的青年问。
佟有福磕了个头:“小的曾经被继母丢出门,病得快死了,是八爷救了我。能捡回这条命,从此吃穿不愁,也没有病痛之忧,已经是得天之幸。且小的见得多了,前有索相一朝落败,郡王福晋中毒身死,荣华富贵亦不过是过眼烟云,小小的侍卫之职,也不值得拼上道德去争抢。十三爷待我等不差,此番也没有连累我等性命,有什么可埋怨的,只是他天潢贵胄,如今枷锁在身,衣服数日未换,且近来降温,马圈中无被褥御寒……还请主子略施援手。”
八贝勒垂头想了想:“你的想法我已经知道了。我如今也不方便将你带出来,索性你以后就去照顾十三弟吧。”
佟有福蓦然抬头:“主子生气了吗?要抛弃小的吗?”
八爷笑着摇摇头:“我知道你的脾气,早就猜到你在我们两个中间内心煎熬。索性成全了你这份忠心。以后,十三弟应该会落寞好些日子了。他又是个要强的,受了委屈未必会表露出来,你替我看着他,他若是有什么病痛,或者被人欺侮了,你来告诉我。放心,他这次如此行事,将自己搭了进去,就是我们的同盟。且他不再掌权,你也不用担心因为权力我们分道扬镳。正是两全之法。”
“那……‘黑豹’这个名字,小的还能留着吗?”佟有福颤抖着问道,同时从腰带上解下一枚玉佩,那是一枚黑玉,成色不算顶好,但以佟有福的家境来算,也已经是相当不错的传家之物了。玉佩上的纹路不是特别清晰,隐约可以看见是一只大型猫科动物,有着矫健的四肢。
“玉佩你留着。”八贝勒推了推他的手,“等到十三弟再得势的时候,你得回来。”
最后这半句话让佟有福松了一口气,他方才像是一只被卡住脖子拎到半空中的鸭子,现在终于被发了慈悲心的人类放回到了地面上。“小的是奉了八爷的命才去照看十三爷的。”佟有福,或者说“黑豹”强调道。
“好,是我的命令。”八贝勒对黑豹这个有些一根筋的刚直人相当宽容,比起对待乌鸦之类圆滑的家伙来说。
“主子,我跟在十三爷身边,觉得他可能没有像表面上那样亲近太子。”佟有福突然又说。
“哦?怎么说呢?”
“小的跟几位大哥学过些微表情。虽然是个皮毛,但也足以看出十三爷在提到太子的时候,这边,会略微下撇,眼神,嗯,会这样飘,这是不屑,厌恶。虽然他掩饰得很好,只有一点点,但小的觉得,十三爷不像是那种会为了给太子求情,而把自己的前程也一并搭进去的人。”
“继续。”
“而且十三爷很聪明,对皇上很了解。他想达成的目的,他想求的情,只要答应了就没有做不到的。这样的十三爷,怎么会弄巧成拙,给太子求情,反而紧接着太子就被废了呢?”
显然佟有福被留在了外头,并不知道他那聪慧机智的十三爷,到底在皇帝面前说了怎样一番大逆不道的话。想到这里,八贝勒不得不承老十三的情,他将佟有福等人排除在外,也相当于留下了佟有福一条命。
“你想得很对,既然知道这里面的水深,就不要再想了。”
佟有福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将玉佩系回到腰带上。“那被褥的事儿,小的先替十三爷谢过八爷了。”他的声音略微提高了一些,想来若是有禁卫在附近偷听,应该能将这句话听见。至于方才耳语的那些,在江湖人传音入密的加持下,自然是没有第三者知道的。
第二日早上,雨停了。天却依旧黑沉沉的,仿佛雨水的停歇只是一个中场休息。
八贝勒从御厨那儿拿了一块羊肉,夹在热乎乎的烤饼中吃了,就脚不沾地地上岗巡逻。四贝勒此时也起了,两人就在王帐附近碰面。草叶上的雨水顽强地蹭着两名皇子的衣摆和靴子。不过这回他们穿的禁卫防水的油衣油靴,因此并没有受到这些小草露水的干扰。
“四哥,早啊。”八贝勒打量了一下老四的脸色。
相应的,四大爷也打量了一下老八。“早啊,老八。”
相比于昨晚对于未知的恐惧和迷茫,此时的两人脸上都挂着知晓信息后的坦然。老八有老八的眼线,老四自然也有老四的渠道,去左右验证十四阿哥的话是否属实。
总归十三的一番骚操作,彻底激起了康熙的应激反应和恐惧心理,从而将太子从储位上拉了下来。圣旨已经当着蒙古王公、满洲贵族、文武大臣和不少八旗将士发布了。虽然只是康熙口述,刀笔吏代笔的,但依旧改不了它被公之于众的事实。如今是康熙封锁消息往京城赶路,希望能早日回到京中,才能真正掌控局面,杜绝太子在军队中的党羽提前得到消息,为了太子生乱,造成京师动荡的可能性。
但是,接下来怎么办?
太子真的会被废吗?被废了还有再起的希望吗?
事实上,历史上被废的太子后来成功登基的先例是有的。而废太子的后代继承皇位的例子也有好几个。
皇子们要在这三十年才有的大变局中如何操作,才能让己身的利益最大化。
站在老大直郡王的角度,自然是一不做二不休按死太子的。他将太子身边的所有人都关押了起来,不光是太监宫女,就连给太子造玩物的工匠都不放过,日夜不休地审问,从行宫到现在,足有八、九天时间过去了,就是想彻底砸实太子谋逆一事。罗织罪名假造口供也在所不惜。最好是能够一举要了太子性命,彻底绝了后患,不然一朝太子翻身,他全家老小都没有好果子吃。
八贝勒呢?其实老八和太子也已经因为小十五一事而撕破脸了。虽然无论是老八还是小十五都想不明白太子为什么要对自己出杀招,但既然已经有了先例,也不能指望太子顺利登基之后就能大慈大悲放自己一码。太子一定不能继位,对于八爷来说这是底线。与直郡王的差别在于,八贝勒没有那么极端地想要太子全家去死。
那么四贝勒呢?
对于老四来说,他还没有成为太子的眼中钉肉中刺。虽然太子曾经踹过他一脚,但是老四这个太子的好弟弟还是扮演得很成功的。现在老四是进可攻退可守,帮太子摆脱困境,能承太子的情,也能在康熙面前示好;按死太子,也能将自己放上赛道。
该选择了,他们现在要去面见刚刚下令废太子的康熙了。
第348章 二十七岁的秋天
抬头看到康熙的第一眼, 八爷心里就“咯噔”了一下。老爷子的面色呈现红褐色,而两个眼眶有些灰暗。这些细微的变化在普通人眼中并不明显,但对于一位经验丰富的中医来说, 就像是黑夜里的萤火一般显眼。这恐怕是血压升高,连日失眠的症状啊, 就是不知道严重程度。
于是八贝勒请完安,就抬头说:“臣忧心皇上御体,求请平安脉,还望皇上应许。”
康熙消瘦的身体被裹在一件蓬松到仿佛炸开的紫貂皮中,听到这话,他愣了愣,然后动了动搭在椅子扶手上的手,缓缓朝手背方向挥了两下:“不必了。”
八贝勒闻言,又低下了头。他的目光再次触及到帝王金帐中铺了深红色地毯的地面时,就听到康熙继续说:“御医已经看过了, 朕,不过是被气着了, 没有旁的事。”
一起面圣的四大爷也意识到了皇帝爹的身体有些状况, 也连忙开口说关心的话。他肉麻起来真挺肉麻的,“割肉做药引”之类的话也情真意切地说,听得八贝勒耳朵都红了。“难道亲生儿子真的就是这样子的吗?”他在心里嘀咕。不过这种“孝”, 让八爷装, 他也是装不出来的。他能站在一个医者的角度为了病人呕心沥血, 但这种显然在病理上无用、只在民间传说中起到一些“天人感应”作用的法子,恕他难以苟同。
不过,八爷也不想在年纪渐长的父亲面前表现得太理智了,那不就成了当年太子和三阿哥一起探病时的对比重演了吗?于是他在脑海中拼命回忆着康熙盛年时对年幼孩子的慈爱, 想到他刚穿越时见到的那个跨门而入的高大身影,那时的父皇是何等自信而包容,再看康熙如今整个人都陷在阴影和偏执中的样子,鼻尖也泛上了酸涩。
八爷微微抬起头,目光从看自己膝盖前的地毯变成看皇帝的小腿。这个角度的调整也适时露出他红红的眼眶。“儿臣担忧皇阿玛的心,跟四哥是一样的。”
果然老皇帝很受用,语气也和缓了下来:“你们都是好孩子,跟那些逆子不一样。不过朕很安好,这些日子一直有荣宪在榻前照料,很是顺心。”
荣宪公主!老四和老八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荣宪嫁在内蒙的巴林部落,而巴林部落确实是在木兰行宫周围,因此每年秋闱,巴林这家子多少都会来面圣。然而此时康熙爷的御驾已经快回到北京,周围扎寨的王公贵族中也没见到多少蒙古人。他们还以为出了废太子的大事后,蒙古人大多被要求留在自己的驻地了,哪曾想荣宪公主竟然跟在王帐之中?!
但转念一想,这位二姐姐一向得康熙爷喜欢,皇帝老爹悲痛伤身,她跟着伺候汤药,虽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就当是出嫁的姑奶奶跟着回京省亲了,难道巴林郡王会拦着她吗?恐怕那位驸马还巴不得公主能在京中替他美言呢,毕竟连太子都能被废,鬼知道风暴卷起来会不会扫到自己家,若真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哭都不知道朝哪路神明哭去。
巴林郡王能想到的,大约就只那么两层。但作为皇帝的儿子们,老四和老八同时敏锐意识到了荣宪公主的另一重身份,她是老三一母同胞的亲姐姐。太子被废,三贝勒的序齿又仅次于直郡王,荣宪是在权力中心长大的,她能不知道眼下的局面对三贝勒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机会吗?
进可以在皇帝面前替弟弟刷印象分,退也能获取第一手的消息啊!人心浮动啊,废太子的消息还没有正式告祭天地呢。
更糟糕的是皇帝的态度,亲近荣宪,就是在释放看中三贝勒一脉的信号。无论皇帝是不是有意这么做,外面的人都会这样解读,或者,将这种可能性纳入考虑之中。
但无论心里多么想指着荣宪公主的鼻子说“出嫁女别裹乱”,老四都只能跟着老爹夸夸姐姐:“荣宪公主事亲至孝,儿臣惭愧。”但反过来说,他要是有这么个姐妹助力,他也不会拒绝。贴心小棉袄什么的,真的太加分了。可惜永和宫一脉的公主,不输荣宪的小棉袄温宪已经不在了,而活下来的那个娇憨的小七……算了,她就老老实实过她快乐的小日子吧。
好在能打姐妹牌的就一个老三,四大爷苦中作乐地想。旁边跪着的老八也有妹妹,但安靖已经远赴西北边陲,消息往来都要滞后两、三个月,即便听说她在乌梁海当地挺贤明的——远水救不了近火,无法在京城的风波中帮到老八什么。
心里念头纷杂着,露在表面上,除了孝顺和担忧外,老四和老八不约而同地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儿子们也一个个成熟了,不再是那种稍微钓一钓就上钩的小傻鱼了。康熙在心里撇撇嘴,但他随即又想到了老十三那条上钩开咬、吃完鱼竿吃人手的食人鱼,脸色又僵住了。老皇帝突然觉得反复试探也很没意思,不如直接点。
“朕知道你们昨天晚上都听了不少风言风语,那些都是底下人的猜测和想象。真相如何,还有比朕更清楚的吗?”老皇帝说到这里,语气开始哽咽,泪水更是不住地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流淌。他狼狈的样子,并不比一个遭遇荒年没了收成的老农好多少。
“皇太子胤礽……生而丧母,朕亲手抚育……三十年,三十年感情,朕在他身上花费的心血,为诸子之最!若非他不堪为君,难托江山,朕又怎么会废除他呢?朕废太子,只因朕不止是一个阿玛,还因朕,是天子,是万民之父,不得不为朝廷社稷考虑啊……你们能明白吗?”
听懂了吗?朕废太子纯粹是太子的问题,什么年老昏庸恋权猜疑,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老四和老八都听得冷汗涔涔,显然他们昨天晚上去找老十四打听消息的行为都被皇帝看在眼中,什么悲痛伤身无暇他顾,都是假的。或者,哪怕皇帝现在情绪低落,依旧是那个掌控全局的皇帝。这样具有掌控力的皇帝,必须是英明神武的。他不会像灭口下人一样灭口儿子,但如果胆敢将十三那番话当真,跟皇帝给出的官方说法唱反调,就等着去给十三作伴吧!
“臣……皇上一番为国为民之心,臣自然信服。请皇上万万保重龙体啊!”四贝勒伏在地上,带着哭腔说。
然而康熙好像并没有因为老四的乖顺而放过他。“那你也觉得,太子当废了?”
来了来了,终极拷问终于来了,被皇帝问对废太子一事的看法。这个回答决定了站队,决定了接下来几年甚至是直到结局的,皇帝对你的看法。
按理说,如此重要的考题,应该是谋士们精心揣摩,讨论各种后果,最后为皇子提供一个符合利益集团和政治目标的回答。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就拿这次废太子来说,留给老四和老八的时间太短暂了,一直到昨天抵达扎营据点之前,他们都没有收到关于“废太子”的任何消息。而短短一个夜晚,又被巡夜的差事占去了大半时间,又被小道消息轰炸,更逞论他们是飞马赶来的,在康熙来使的监视下,压根儿就带不了任何幕僚。
所以,他们是骤然面对这场考验的,能够依靠的惟有自己的智慧。
四大爷能够走到今天,自然是有两把刷子的,当即选择了一种“站康熙且不把太子得罪死”的说法:“皇上对待二阿哥一向慈爱,此番如此,定是二阿哥犯下了大错。臣读圣贤书,自然希望能同时孝顺父母,友爱兄弟;但若兄弟有错,哪里有忤逆父母帮着犯错的兄弟的道理呢?”
这番话说得极有水平。提父母、提兄弟,感情牌打了;“定是二阿哥犯下了大错”,立场站了,且再次重复了皇帝的官方认证:废太子是太子的错,不是皇帝有什么瑕疵;但是最后一句“若兄弟有错巴拉巴拉”,也给自己留了余地,表明他不是对太子有什么私人恩怨,纯属帮理不帮亲,万一将来太子翻案,他就能再站回理去。
非常正直,非常纯孝,就连康熙都挑不出他什么毛病。老皇帝拿右手食指指了指老四的额头,好一会儿没说话。然后,他的指头偏移了几寸,正对八贝勒。
“老八,你怎么不说话?你觉得太子当废吗?”
八贝勒叹了口气:“皇上,臣不该言此事。”他说完,抬起头,他的眉头是皱着的,两边嘴角下撇,显得肃穆,甚至有一些不快。
他的反应引起了老皇帝的注意,所以康熙上半身离开椅背,朝下俯过来。油光水滑的貂皮的一角从椅子上滑落。“何出此言?”
“我听说,审判案子的时候,涉案者的亲属和仇人不能当主审官,是因为他们有私心,无法作出公正的判决。二阿哥虽然是臣兄长,但一年前小十五一事,臣与二阿哥已经结怨。臣若表现得心中毫无芥蒂,岂不是欺君之举?但若直言怨怼——于公,对皇上作出英明的裁断并无益处;于私,在阿玛面前反复提及当儿子的不是,也只会让阿玛更加难过。所以臣沉默不言。”
八贝勒一直是个坦荡的人,但康熙真没想到在这个高压加到极限的时候,他也能做到如此坦荡,甚至坦荡中还带着一丝温柔。
康熙就保持着脊背离开椅背的俯身的姿态,沉默了好一会儿:“若朕命令你说呢?”
“臣亦读圣贤书,圣贤的教导,让臣不该对二阿哥有任何想法。臣一直在心中警醒自己不要对二阿哥有任何想法,即便皇上问臣,臣一时也难以说出子丑寅卯。但抛开臣对二阿哥的想法不论,废立之事,伏惟圣裁,望皇上明鉴。”
康熙爷把上半身靠了回去,好像又变成了一个缩在貂皮中的干瘦病弱小老头。但就这副疲倦的样子,仿佛一只受伤的狮子,充满了危险和压迫感。他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好了,你们下去吧。”
兄弟两人松了一口气,从地上站起来。因为长时间的跪姿,腿都发麻了,但在御前他们不敢有任何失态的表现,就强忍着一万只蚂蚁啃腿的刺痛感,恭顺地倒退出了帐篷。
他们不知道,在他们离开帐篷之后,从屏风后面,出来一个从一品朝服的官员。此人端着一盅参茶,放到康熙的手边。“方才荣宪公主带着这个茶盅来,臣在后门将她挡回去了,没让公主听到两位贝勒的回话。”他说话时虽然姿态也恭敬,但其中的亲近之意是遮盖不住的。
“容若啊。”康熙这声“容若”,悠长如叹息,仿佛喊这个名字就能带给他一定安慰似的。这名从一品的官员,赫然是明珠的嫡长子,当朝兵部尚书纳兰性德。
“皇上,臣在的。”
“我们是不是真老了?当年还没有朕大腿高的孩子,都长大了。”
从俄罗斯边疆返回京城后,纳兰性德已经在康熙身边呆了四年了。他这个兵部尚书低调谦逊,还没有那个跟着直郡王呼风唤雨的兵部侍郎有存在感,仿佛四年无所建树。但其实暗地里,纳兰性德已经不声不响地再次得到了康熙的信任和友谊。“孩子长大是很正常的事儿,我们还能见孙儿辈长大生子;若是得天之幸,见到曾孙辈玉树临风也是可能的。”纳兰性德如此说。
康熙于是笑起来:“你倒是看得开。”
“皇上也是看得开的人。皇上见完两位贝勒,脸上都有笑影了。”
“他们确实不错。”康熙稍微调整了姿势,让自己在椅子里靠得更舒服一些,“老四有些死脑筋,老八身上江湖气太重,其实有点像老十三。”
纳兰性德挑了挑眉,要他说,八爷和十三爷,那可真是两类完全不一样的人。十三爷天生的政治动物,而八爷的技能点全加在硬实力上了,但凡八爷有十三爷那本事,早就剑指太子之位了。
也许是纳兰性德的眉头挑太高了,康熙一秒改了口。“也没那么像,老八心太软了。他什么都懂,像老四那样说话,他懂的,他会,但他狠不下心去做。”一边说着,皇帝一边摇头笑起来。
“所以八爷是君子。”纳兰性德突然说。
“哦?”被打断的康熙爷抬了抬眼皮。“容若喜欢老八?”
“臣确实喜欢八爷,因为臣知道八爷不会害臣。”
康熙突然疲惫地闭上双眼:“是了,也会有人因为老八心软而喜欢老八。”
帐篷里安静下来,秋天早上的寒气一点点从地毯底下向上渗透。
“皇上,荣宪公主来了。说是参茶要是皇上还没喝完,该凉了,喝凉的对脾胃不好。御厨进了早膳,请皇上多少吃点。”
“荣宪有心了。”康熙把自己支起来,“那就奉饭吧。容若也一起吃点。”
“喏。”
第349章 二十七岁的秋天
御驾的大部队已经离开草原, 踏上了官道。这条路是为了每年的北巡而特意修建的,所以路上都铺了粘合的碎沙,有些地方甚至是铺青石的, 走起来相当宽敞稳当, 而人马路过扬起的尘埃也相对较小。
八贝勒骑着马走在队伍靠后的位置。今天轮到他押后, 老四押前。而再在他后面不远处, 就是后勤辎重部队了。挽马们安静地拉着一辆辆板车,而其中一辆车特别显眼,因为上面是木头搭出的牢笼,身上依旧是黄衣的废太子胤礽就被铁链绑在笼子里。
同样被囚禁的老十三是被锁在一辆马车里的,而太子则在众目睽睽下受辱。按照直郡王在康熙面前的说法,“皇上下令给胤礽手脚颈部皆加锁链, 马车中无法安置, 只能移往板车”。不管康熙信不信, 反正八贝勒只相信直郡王对废太子的仇恨。
今天天气是放晴了, 可前些日子可是在下小雨的啊。看看太子身上衣服褪色不一的痕迹, 显然在雨里淋了干, 干了又淋。他现在还没病倒,已经是在耗着前面嚼金饮玉养下的元气了。这一路折磨下来,不死也要折损阳寿。
也难怪昨天老四押后,结束护卫任务后就去皇帝跟前旁敲侧击, 能不能给废太子改善一下条件。当然以四大爷的谨慎,他是没有明说的,但若他见了废太子惨状, 什么都不说,万一康熙和胤礽这对父子后面又和好了,难免要记他一笔见死不救、冷酷无情, 甚至狼子野心。
不过昨天康熙像是没接到暗示似的,一副不愿意再提起废太子的样子,所以今天的太子依旧被锁在牢笼里吹西北风。若不是这几天阴云密布,一路的太阳照下来,能把他细皮嫩肉的脸上晒脱一层皮。饶是觉得太子有诸多不是,八贝勒都有些唏嘘。他不是觉得太子不应该受罚,这些年,太子的门人在各地敛财,闹得家破人亡的百姓也不在少数,若论起罪孽因果,八爷觉得太子坐个牢车半点不冤枉。但问题是,太子坐牢车,可不是因为他的势力对百姓犯下的罪孽,而是源于权贵之间的斗争,这就令人齿冷了。
直郡王一心想要将“废太子谋逆”一案坐实,即便他知道这很可能是捕风捉影的事儿。而直郡王仇恨太子的真正原因,是“太子派索额图意图毒杀诸皇子,误杀了大福晋”,而这个真正的、猖狂的、板上钉钉的罪行,却无法给太子定罪,只有莫须有的“谋逆”能。这怎么就不是一种讽刺呢。
心里想着事情,八贝勒难免走神,走神的时候,他手中的缰绳难免松了松,于是“红鲤”的速度就变慢,缓缓往队伍后面退去。看着快要出中军的范围了。
“老八,你有事儿?”直郡王喝道。
八贝勒惊醒,看向疲惫中带着兴奋的直郡王。直郡王也坐在马上,几十个亲信一并骑着马在他身后,试图把牢车给遮挡起来。但队伍庞大,行进途中彼此拉开成长长的车流,并不像扎营的时候那样密不透风。至少,从八贝勒现在的视角来看,牢车里的那抹黄色还是非常的显眼,而装着十三阿哥的棕黑色马车,也一清二楚。
“老八,你有事儿?”直郡王又重复了一遍,脸上显露出一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八爷走的这辈子,与原主很不一样。原主八面玲珑,又觊觎着直郡王手中的势力,一直表现得与直郡王一派很要好的样子,因此到了原本的时间线一废太子时,直郡王是把原主当自己人的,甚至在知道自己继位无望的情况下极力支持原主夺嫡。但这辈子,小八跟直郡王的理念分歧是摆在明面上的。如今直郡王脚踩政敌,手握兵权,可以说是离他梦寐以求的太子之位最近的时候了,而老八和老四突然从京城过来分他的禁卫权柄,他心里对老八,警惕和不爽更多一些。
大约是直郡王也意识到了,太子已经倒了,兄弟们都有上位当新太子的希望了。那哪怕从前再怎么是“敌对太子统一战线”的盟友,如今都成了竞争对手。
八贝勒回了直郡王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今天我押后,巡视到中军队尾,没有问题吧?”
“没有,哈,没有。”直郡王摇头晃脑,语气调侃中带着警告,“八弟好好巡视。只是这后面半截,就不归八弟管了。”
老大严防死守,八爷觉得好像确实找不出任何可以钻的空子。可惜了,他还想偷偷瞧一眼老十三身体怎么样的,还有代号“黑豹”的佟有福,自打跟进去自愿照顾十三爷后也再没了消息。虽然从名册上看人是在的,也没有什么直郡王打杀了十三身边人的传闻,但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八爷难免在心中挂念。
他正无奈调转马头,就听见后面辎重队伍中,响起了一声喧哗,因为遥远而听不真切。不过确实是异常的响动,所以八爷停住了动作,继续朝着后方张望。
“大哥,什么声音?是弟弟不能看的吗?”其实,八爷这么说是有些越界了的。因他的管辖只在康熙所处的中军的卫戍,而队伍前头的先锋营,自有先锋营的皇帝亲信带领,后面的后勤辎重罪犯,是直郡王的管理范围。但他操心着自己人,所以多问了一句。
直郡王可不会给人留面子。太子尚在的时候他都这样,何况是太子已经被废了呢。“老八,你今天管得宽啊。爷倒是没看出来,你是个心里藏奸的,想通过讨好罪人胤礽讨好谁?还是你觉得他已经倒了,开始跟哥哥我过不去了?我可告诉你,人还没死呢,就算死了还有弘皙那罪人种子,你变道儿是不是变得快了些?”
他这番阴谋论的推理把老八惊了个目瞪口呆。不得了不得了,连直郡王的眼里,都能看见除了太子以外的敌人了。“大哥说什么话?我只是受人之托,顺道的时候看一眼老十三。”
“哦——”一听是老十三,直郡王的脸色就缓和了下来。“行了,你是哥哥,爷难道就是假哥哥了?没事儿跟十三那愣头青过不去做什么?”他很大度地摆摆手。这时,后头的喧哗声已经停了下来。
一个亲信骑马跑过来,在直郡王耳边耳语了几句。
八爷耳力惊人,听到了好几个词。“工匠……罪人……车轮……碾过去……”稍微拼一拼,大概是某个废太子的工匠被车轮碾了。好好的人怎么会被车轮碾了呢?太子的下人在直郡王手下的遭遇,八爷这些日子也略有耳闻。遭了严刑拷打的人,走不动道儿又不能死,应该是躺板车上拉着走的,应该是有人挣脱锁链摔下了车,刚好摔车轮跟前。
而已经把监控范围扩展到八爷身边千米的系统也证实了他的猜测。“宿主如果是问您东北方向一百米处的骚动的话,是几名匠人不堪拷问,想要寻死,其中一人成功摔下了车,被车轮压断了脊骨。这会儿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
只论医者仁心,八贝勒该是去救治那名不幸被“废太子”事件牵连的可怜工匠的,但是,让他活下来,继续被直郡王拷问不存在的谋逆案,平白多遭受许多酷刑而死,真的是在救人而不是折磨人吗?且他断了脊骨,按照如今的医疗水平,下半身已经瘫痪,即便最后证明他无罪,被放回家中,一个废人又有什么活路呢?
从小系统调去的档案中可以看到,这名叫王大的工匠,家里的两个弟弟都是继母所生,对他毫无情谊,又没有妻儿留恋。唯有当年木工师傅和废太子收留他,给了他价值感和归宿感。如今太子被废,师傅禁不住拷打风寒而死,他大约也是绝望了,才寻了死路。
皇权之下小人物的命运,从来就像在车轮间被碾碎的尘土。哪里是医术救得了的?
“出了什么事?是十三弟那边吗?”八贝勒问直郡王道。
直郡王扬起一个笑:“放心,跟老十三没关系。”
“真没关系?”
“真没关系。”
八贝勒调转了马头,往中军的队伍中奔去,努力将工匠们绝望的声音甩在身后。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就像这天正午的时候,他们跟浩浩荡荡穿着白色丧服的治丧队伍擦肩而过。
十二阿哥胤裪身穿白色的主祭服,骑在白马上,手持白弓,很是端庄肃穆的样子。发出“呜呜”悲泣声的侍从们,不停往空中抛洒着黄色的纸钱,抛纸钱的队伍有百人之多,所以漫天飞舞的纸钱很是壮观,像是在秋天的旷野上吹散了黄色的柳絮。侍从们后面是运送着喇嘛们的马车,诵经声即便是在百米外都能听得到。在后面,是礼部的官员们护送着终于制好的十一阿哥的空棺椁。棺椁虽然还没有迎来主人,但随葬的仪仗已经摆齐了,是用陶瓷烧成了二十套车马,栩栩如生地跟在棺椁后面,去迎接它们的主人——那个已经被权力中心遗忘的可怜皇子。
两道车流在官道上交错而过。小的微微绕道的那队是纯白的,而康熙爷的车马依旧是金色的,被五颜六色的旗帜围绕,不见一丝因为这场丧事而带上的白色。
八贝勒微微调转马头望去的时候,隐约听到了混杂了无数人声的“归来吧”,满语的,饱含感情,应该是排练了许久。真用心啊,十二弟。
第350章 二十七岁的秋天
秋天景君下学的时候, 总喜欢绕个远从正堂的金桂下走。金灿灿的花朵如同阳光一般,仿佛能把越发精致的小脸蛋都照亮了。而等她走完这段路,衣衫上都留下了馥郁的花香。她的爱好在额娘看来许是有些俗的, 然她就喜欢颜色鲜亮香味儿又浓的鲜花。
但今年桂花的花期似乎特别短,九月还没有结束呢, 花朵儿就如雨似的往下掉。粘在小丫头的头发上, 也粘在她奴仆的衣领上。“是疏于打理了吗?”小景君摸着其中一颗桂花树的树干,暗暗思忖着要找打理宅子的园丁们好好问问。她如今可是帮着额娘盘过账的人了, 她知道家里养着十个园丁,包吃包住不说, 每人每月领一两银子呢。
不过,也有可能是今年天冷得早的缘故。景君将手从桂花树上收回来,橘红底金线的小绣花鞋轻灵地踩过芬芳的落花, 踩过清泉池边打扫得不见丝毫落叶的青石板路, 最后抵达悬挂着玻璃灯笼的正院。那灯笼被匠人打成树枝和花叶的形状, 很是雅致, 正好配她雅致的额娘。
进了屋去,景君就看到她雅致的额娘在挑衣服, 各色各样的旧冬衣被丫鬟们从箱笼里一件件起出来, 一边归类, 一边记档。有些衣服是御赐的,或者曾在重要场合穿过的,亦或者有特殊意义, 不能轻动,就晒一晒、打一打、补一补,再装回箱笼里去。有些旧衣实在是用料好,或者时间近, 颜色依旧看着是簇新的,那就可以日常穿一穿。实在是一眼看上去太旧了的,那就拆了主人家的记号,也归置在一起准备赏人用。
景君在皇家生活了这些年,眼光也高了,一眼就看出一件藕粉色的袄子是旧衣裳。“额娘,这件旧了。”她说。
云雯垂头摸了摸那件袄子,笑道:“旧衣裳才舒坦呢。这是当初怀你的时候穿过的,那时在京外,没什么好料子。你阿玛剪了四十张羊皮,只挑最细软的羊绒出来,做了这件袄子。不过外头的布不行,后来还换过一回。”其实里面的羊绒也翻新过一回。
“还有这回事吗?”景君捧着脸,棒读道,“阿玛对我们娘俩真好。”
云雯被女儿揶揄了,耳朵偷偷泛红。“还不快站好,让姑姑给你量尺寸。尽喜欢嬉皮笑脸,待会儿还做不做功课?”
景君刮刮脸,“哈哈”一笑,就抬起两个小胳膊,由着针线房的人给她量尺寸。她的衣服总是要现做的,不能像阿玛额娘一样穿旧衣服,去年的冬衣胳膊都短一截了。不过身体不能动,不代表嘴巴也不能动。“额娘,今儿先生又教我辨字迹了。他收了一副传说是宋代崔白的画,应该是元人仿的,颜料构图都很相似,颜料纸张的年代也相近,但是落款的字迹露了马脚!哈哈,先生好懊恼的模样,本以为一百两银子是捡了漏,没想到是亏大了。”
云雯:“……”他们府对待胥三指这位塾师已是相当优厚,月银十八两,差不多是一个四品官的俸禄(当然四品官还有旁的收入)。小丫头刚拜师的时候,一次性给了一百两银子的束脩。然而给的多架不住人花得更多,胥师傅从贝勒府拿到的银子,差不多都砸在这副赝品上了。
“额娘要补贴些给师傅吗?”小丫头见额娘脸色不对,连忙收起嚣张的笑容,讨好地问她。
云雯露出一个核善的笑容:“你先生是成人了,成人就要为自个儿的抉择负责啊。”言下之意是让他吃个教训,才不补贴呢!
小景君缩了缩脖子,小声嘀咕道:“挺好挺好,反正衣食住行都有府里支应着呢。反正先生荷包里的银钱总是留不住的。他手上没闲钱,也就没心思乱花了。”
母女俩扯了会儿闲,就像往常一样,多是小丫头读书遇到的趣事。待到景君将今天的见闻说完,云雯手头的活儿也干完了。粗使嬷嬷搬出餐桌,小丫鬟们上菜。不一会儿,就有奶娘抱着还没取名字的贝勒府大阿哥过来了。这小子已经是他出生时的两倍大小了,头仰得高高的,小拳头乱挥,喝奶的时候能咬疼三个奶娘。
要知道,景君还在襁褓里的时候,云雯自己隔三差五要亲自喂一回的,直到五、六个月才断奶。如今到了儿子身上,云雯实在是有些犯怵,因为真的是太疼了,这孩子仿佛狼崽子转世一般。曾经景君只用两个奶娘,还没用满,慢慢的也就送她们出去了;而贝勒府大阿哥——三个奶娘都有些不够用。
“阿钮今儿是不是又淘气了?”景君遵守着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吃完饭,就开始逗自家弟弟。弟弟还没有名字,但景君喜欢管他叫“阿钮”。因为满语中的“狼”是“钮钴禄”,但“钮钴禄”是个大姓,用起来难免不便,再加上景君从上辈子带来的汉语习惯挺重的,因此就取了个首字,叫做“阿钮”。
大阿哥还不是能够听懂语言的年纪,但他已经能听到声音了,因此发出“啊”,“啊”的声音表示回应。
景君仗着弟弟懵懂且不会说话,强行给他加戏。“什么没有淘气?你学会顶嘴了。我看到今儿本该执勤的梅勒氏奶娘没来,就知道肯定是你又淘气欺负她了。”
襁褓中的大阿哥完全没听懂姐姐在说什么,歪歪头,吐了个泡泡。“啊。”大阿哥说。
小景君叉腰,一脸得意地教训弟弟。“你知道错了就好,下次可不能再咬疼奶娘了。咬又不出奶水,是不是?你乖乖改好了,姐姐给你吃甜甜的奶饽饽。不改好,就没的吃,知道吗?”言罢,她用筷子夹起一块奶糕,在弟弟眼前晃了晃。
“啊,啊。”小婴儿伸手去抢。
“不能给你,你还没改好呢。”景君把奶饽饽塞进了自己的嘴里,腮帮子都被塞得鼓了起来。
目标消失的大阿哥瘪了瘪嘴,作势要哭。
抱着大阿哥的奶娘连忙示意旁边的丫鬟摇拨浪鼓,将小婴儿的注意力吸引过去。菩萨保佑啊,这小祖宗哭嚎起来,隔壁府邸的狗都能被吵得狂吠。
而差点惹哭弟弟的景君格格,装作没看见额娘嗔怪的眼神,耍宝撒娇一会儿,就被赶去写功课了。这是一个挺普通的阿玛出差的夜晚,被剩在府中的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然而等到时间快到一更天的时候,守院的家丁匆匆赶来。“福晋,刚收到消息,圣驾进了畅春园了。”
已经写完了今日份的大字,开始收拾作业的景君,听到了门外的男声,主动跳下椅子,摆开一脚出八脚迈的架势,出门去见人。“阿玛往常回京,都会提前送信回来的。这次没有吗?”
那家丁看到自家大格格从屋里出来,表情变得更加恭敬了。“大格格,回来送信的是周一爷。”
周一是这次跟着八爷出门的四名侍卫之一,在皇帝急召,仅有四个跟随名额的时候,周一是跟着去的唯一一名小年轻,可见他的分量。他的身手,在家丁们的口耳相传中,就像传奇似的。
但下人们眼中神秘的传奇,在大格格这儿,就是以前经常陪她玩的小叔叔。“既然是阿牛叔叔回来的,那是当赏一碟子点心的。”大格格摆出一副小大人的架势,道,“你们不必在这儿候着了,天凉,去茶房领一壶热茶。”想了想,大格格又道,“皇玛法和阿玛回京了,我高兴,今天守夜的,每四人添一只鸡,让厨房烤出来趁热送去各处值房——让他们吃了鸡都警醒些,有什么阿玛的消息,不用管是多晚,都报到我房里来。”
她说完这些,就带着代号“犀牛”的周一,进入房中。云雯也及时屏退了一等丫鬟及以下的奴仆,就是将儿子挪出去的时候将他惊动了,这会儿后罩房还传来中气十足的哭声呢。
“阿牛叔叔,您就说吧。我弟弟是吵了些,但也是个掩护不是?”
犀牛就利索地跪地,道:“不敢当大格格一声叔叔。福晋,大格格,容属下禀告:皇上在木兰向众王公大臣宣布废太子,属下离开畅春园时,皇上的人已经接管京兆尹和五城兵马司,因此准许各王爷、贝勒的家人回城报平安。我们这批报信的入城后,城门就封锁了。等到了明早,各家府邸前都会有人把守,许进不许出。”
云雯捏紧了桌子的一角:“贝勒爷有什么话要带给我们娘俩的吗?”
犀牛低头:“皇上的人盯得紧,主子只说将情况如实告知福晋和大格格。”
景君虽然也被“废太子”的消息给吓了一跳,但她到底是见证过好几次皇位更迭的人,相比一辈子认知中的皇帝和太子都没有变化的云雯来,对于皇权的脆弱更加麻木。什么万世永固都是虚的,就连皇位都是会因为一杯毒酒、一只彩雉或者是什么棺材规制之类的原因而翻倒,何况太子之位呢?有些东西,就是在旁人的一念之间,没有外人以为的那么牢固。
所以景君更早地恢复常态,靠过去给额娘顺背,又给额娘递水。云雯紧抿的嘴唇微微松开了些许,但她依旧有些愣愣地看着前方。一直以来的最大威胁就这么倒了?她一度想过,是不是要趁早给景君找个大族嫁过去,好免得她被太子报复嫁去草原上最野蛮的人家。她也想过,最坏的情况,就是在太子登基后一家人被逼服毒自尽。乃至于那时候要如何遣散奴仆,安置遗产,她都有粗浅地想到过。太子被废,她也是想过的。但她以为,那是在多年筹划后同归于尽地惨烈战役,没想到,一切会如此猝不及防地到来。
这其中发生了什么?八贝勒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想到丈夫可能在她享受岁月静好的时候孤注一掷,云雯就觉得心如刀绞。
眼见额娘不像是能问话的样子,景君格格挑起了这个家的大梁:“您跟了阿玛一路,既然阿玛让您照实说,那您就将这一路的见闻讲来。不论大小,能想起多少事儿,就说多少事儿。”
犀牛点点头:“遵命。”
烛火摇曳中,他缓缓讲来,讲他们奔赴北边见驾时的疾驰,讲落地时气氛的诡寂,讲太子被关押的板车,讲直郡王的严刑拷打,讲八爷领的差事,讲八爷从王帐出来后脸上的表情……当然还有最重要的,营地里对太子被废一事的种种猜测。
“太子被废是真的。”景君首先跟她额娘分析道,“阿牛叔叔亲眼见到了太子被锁链拷在囚车里,同时看到还有许多人,这做不得假。”
云雯点头。
“营地里传说太子被废是因为谋逆,我觉得对也不对。不对,是因为我觉得太子没这个实力谋逆;说对,是因为皇玛法如今盯着阿玛和叔伯们的态度,太防备了。无论太子有没有真的谋逆,皇玛法心里是觉得有人要害自个儿的。”
云雯继续点头。
景君受到了鼓舞,继续说道:“皇玛法既然允许各王公府邸传消息,那废太子一事瞒不住了,明天城中就会喧闹起来,皇上肯定让人盯着城里的。我觉得我们府上要继续低调,本来咱们跟太子就有旧怨,这时候太嚣张,难免会让皇上觉得我们幸灾乐祸、落井下石,若是反过来同情他,给他翻了案,这才是最大的不好呢!”
你可真是个小机灵鬼。
但是你小小年纪就琢磨着怎么才能让一伯不得翻身,是不是有哪里不对?
云雯揉了揉额角,深深觉得两个孩子都不是省油的灯。无论是对阴谋诡计适应良好的闺女,还是依旧大嗓门哭着的儿子。但就从目前的额状况来看,好像他们都还挺帮忙的。这就让她这个额娘想要管教几句,却又无从说起了。
“都听到大格格说的话了吧。去将篱笆扎严实了,全府禁酒,禁牛羊肉,直到贝勒爷回来。”
应该说,由一个悲观主义的福晋主导的八爷府是京中最谨慎的一家了。太子被废的消息传开,别看白天静悄悄的,到了晚上,空气里都要多一丝酒香。第三天圣驾回宫,队伍中没有太子的身影,算是真的将传言坐实了。欢乐和野心此时几乎压抑不住,前脚紫禁城迎回它的主人,后脚就有小道消息在坊间流传:
皇帝将心目中新太子的预备人选都带进宫去了,已知直郡王、三贝勒、四贝勒、八贝勒都在其中,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旁的阿哥。也不知道一夜过去,考察结果会如何。
一时间,飞往宫中的请安折子像雪片一样,仿佛能够以水滴石穿的力量砸开沉重的宫门。
第351章 二十七岁的秋天
皇宫的大门紧闭, 在深秋的月辉之下。
皇帝并不是不在意朝臣们的想法,而是其中最重量级的几位,他都已经在返程途中一一召见过了。军队在手中,内阁没有异议, 六部还在运转, 满洲各大家族或许打着小算盘, 但他已经确认了各家家主并没有在此时掀翻棋盘的意思。如今回到京中, 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变量。
乾清宫的书房里, 难得摆了一张美人榻。一名须发皆白的老者, 就坐在铺满软垫的榻上。然而他的后背挺直,仪态端正, 一根龙头拐杖被他左手握着, 笔直地杵在地上。能当着皇帝的面拄龙头拐杖,自然是有皇权的特许。
而老人右手晃着小小的酒杯,仰头, 透明的酒液灌入喉中, 清香从口中往胃里一路烧了下去。“好酒啊……”老人慢慢地品味着,缓缓露出一个笑。“劳累皇上容忍我这个老头子许久, 最后还被骗了坛好酒。”
“端范……你,唉。”坐在对面的康熙叹了口气,明珠太聪明了,人老成精, 很多话都不用开口,就商定了结局。
康熙想了半晌,才问:“你对三个儿子,有什么安排吗?”
“性德不必老头子我说,他才干并不比同龄人突出, 这辈子最大的造化就是得了皇上的青眼,这才延续了纳兰家下一辈的富贵。就这点来说,老头子要谢皇上,也要谢性德。揆叙在武英殿印书做得挺好,他遗传了我爱财的毛病,如今这样挺好,铅字印刷术出来后,他能贪一些,又造不成大的危害,且由他去吧,别让他沾河工、赈灾之类要命的事儿。他有些文采,做做武英殿、翰林院之类的清贵活儿,被周遭圣贤书教着,也勉强能像个端方君子。揆方是郡主额附,子孙已经有富贵了,上头又有哥哥养着,他也没什么大志向,甚至没有揆叙爱看书,皇上不必为他操心。”
康熙默了默,抬起酒杯跟明珠碰了碰。“你如今真是看开了。”
明珠从敞开的窗户望向外头天空中高悬的明月。“子孙以后若是败家了,也是自己造了恶果。总归比格尔芬、阿尔吉善要强。”格尔芬、阿尔吉善,是索额图的两个儿子,索额图死的时候还只是圈禁,伴随着太子被废,彻底没了活路。皇帝以谋逆罪诛杀索额图二子的圣旨已经写完了字盖好了印章。所以索额图从前的谋算是对的,只要太子能继位,他的家人还能保全;太子倒了,才是真的完了。
若说这两个官职都没有的儿子,犯了什么要杀头的大罪,那肯定是没有的。不过是扯着索额图的大旗,在满洲圈子里替太子摇旗呐喊罢了。但淌进了皇权斗争的浑水,就要被牵连受死。相比之下,明珠儿子们的结局,确实会好很多。是明珠对得起他们了。不过这么直白的话,如今也很少有人会在康熙面前说了。
一君一臣又碰了几次杯,但都没有喝杯中新满上的酒。明珠年纪大了,无法多饮;康熙的年龄危机前所未有的重,很是看中养生,所以也不多喝。他们就看看外头的月亮,看看棋盘上寥寥三颗的棋子,然后找些相互夸夸的话,碰个杯。
最后,明珠说:“直郡王,不像是个能够继承大统之人。但毕竟是流着纳兰家血脉的孩子,老头子想替他求个善终。”
康熙晃了晃酒杯,因为他有些闲适的动作而显得他的态度暧昧不清:“明相老糊涂了,老大是流着爱新觉罗家血脉的孩子。”
“哈哈,皇上说得对。老糊涂了,老糊涂咯。”
……
一夜过去,明珠要离京养老的消息传遍四九城内外,听说皇帝将“太子太傅”的荣誉称号再次加封给他,算是抹平了曾经明党大清算时的恩怨。明珠自己挑选了济南作为养老地,皇帝就在泉城给他赐了一座带汤池的田宅,很是隆重地将这位老爷子送出了京城。
明珠走了,那明党的残余怎么办?从前的那些名单、账本、把柄,是交到了谁手中?纳兰性德吗?不像啊。明珠沉寂许久,皇帝在废太子这个节骨眼上这番操作,到底是两边各打五十大板呢?还是真的又对纳兰明珠怀柔起来了?
康熙并没有给众人留下太多时间,就在大家猜疑不定的时候,宫中传旨,让京中大小官员齐聚天坛,他要告祭天地,正式废除爱新觉罗·胤礽的太子之位。
正式废太子的那天,天是阴的,且冷。但是并没有像铁杆的太子一派所期望的那样,下起象征冤屈的白雪。或者说,哪怕真的下雪了,也阻挡不了皇帝废太子的决心。冬天下雪,多正常的事儿。
景君搀着额娘,走在命妇的队伍中。两旁,是面色都挺难看的姑姑、姑奶奶或者婶婶。厚厚的好几层朝服都阻挡不住往骨头缝里钻的冷气。仪式漫长而繁琐,天坛小小的庙宇前的宣读圣旨的声音遥远而陌生。一身明黄色的皇玛法在哭,仿佛那些个“太子暴戾不仁”、“仿若疯癫”之类的词汇,是在扎他的心似的。
可是,这些句子明明是皇玛法自己写的不是吗?
难道废太子的诏书,还有文官敢在罪名上添油加醋不成?
景君不是不理解,正是因为开始理解而觉得寒冷。她这辈子的祖父,跟她前世遇到的那一堆暴君、昏君是不一样的,他的姿态很完美,是一个被伤透了心还坚持着大义灭亲的英雄,是一个统治国家四十载,扫平了四方威胁的英明君主。但他恐怕不是一个朴素认知中的好父亲,好爷爷了,“明君”二字后面是有代价的,希望她们这一家不会成为这代价中的一份。
天坛废太子的仪式结束后,许久未见的阿玛来到了景君面前。他头上戴着红色的朝冠,身上簇新的朝服在东珠的衬托下显得越发清俊。八爷单手就将景君抱起来,另一只手还能温暖福晋冰凉的指尖。将妻女都握在手中,他才长舒一口气。“上车,回家。”
从天坛返回家中,天色又已经晚了。八爷去掉朝服,脱掉袜子,将双脚泡在他用习惯的泡脚桶里,浑身的毛孔都因为脚上传来的温度而张开了。他舒服地喟叹一声,一直紧绷着的神经这才放了下来。
“你做得很好,皇上夸你贤惠了,这是这些年头一次。”八爷拍了拍云雯的手。
他指的是前几天改立太子的传言传起来的时候,云雯第一时间给登门道喜的老九、老十泼了一盆冷水。“你们八哥走之前,就怕你们被人哄骗,得意忘形,所以特意留了话给我。无论发生了何等变故,都要提醒你们不忘人臣本分。我看现在就是变故之时,所以将此话告知你们。”
说罢,就取出一封信给老九、老十看。信上没有提废太子,当然更没有什么改立新太子的事情了。显然这封信是八爷离开京城去往木兰前写的。也许是担忧太子谋反,也许是担忧京中会出什么别的变故,上面甚至说,“如果到了国家动荡之际,希望他们不忘记皇阿玛这么多年的殷勤教导,面对诱惑和抉择的时候,想想能不能无愧先祖。如果是忠孝之举,即便是有身死的危险也要去做;如果是不忠不孝的同流合污之行,哪怕有了大富贵,百年之后也难以得到兄弟的谅解。”
按理说,这封信在事实发展与它的推测相差甚远的时候,就应该已经失效了。毕竟,谁能够想到太子会如此突然地被废呢?那什么皇帝突发疾病啊,什么太子逼宫啊,什么准噶尔突然发难啊,按着这些推测写下的嘱托之言,已经用不上了。
但是八福晋却在人心浮躁的时候,将这封“不合时宜”的信拿了出来,一字一句地念给老九和老十听。她因为受到八贝勒多年独宠,所以一向是低调内敛的。至少在外人看来,八福晋兢兢业业打理内宅,衣着打扮也很朴素,她有才女的名声,商人间流传着她的画作如何极品的传言,想来她在打理家业之余的闲暇时光,多是用来作诗作画了,对于男人们的政治事件,并无参与。
所以她一反常态的举动,自然引起了老九、老十的警觉。八福晋在反复地提醒他们忠孝,反复提醒他们想想康熙爷这些年来的教导。九贝子和十阿哥又不是十几岁的愣头青了,难道真会以为嫂嫂吃饱了饭没事儿干跑来对着他们两个成家立业的小叔子说教吗?
显然,这是在暗示皇帝的心情已经很不妙了。
是了是了,权势动人心,何况是将来的天子之位如此大的权势。几乎所有人都被权势迷了眼,烧了心,在权力毒药的亢奋刺激下暗暗窃喜、雄心勃勃。大家关注着未来的皇帝,却忽视了现在的皇帝!
康熙爷,还在上面坐着呢?他刚刚失去了一个成年的儿子,又因此为导火索,废掉了自己亲手培养多年的太子。在现任皇帝深陷痛苦的时候,底下的儿子和臣子们在他的痛苦上快乐蹦迪。这能忍吗?这不能忍!
没错,确实老皇帝经此打击身体大不如前,可以说已经是明日黄花,新皇帝才代表着接下来的几十年。大家更看重未来是可以理解的,但老皇帝恐怕不是很想要理解。
这时候景君补上了最后一刀。“九叔,我阿玛常说。别人钻营的时候,咱们要踏踏实实办事。您还记得吗?”
老九眼中最后一点不甘心消散了。“哎哎哎,就连你这个小的都这么沉得住气。当叔叔的可不能被你比下去了。”
城中发生的一切都逃不过康熙爷的眼睛。那一日在宫中,不少人的家眷都被冷嘲热讽了,八福晋是少数被夸奖的那几个。“你福晋是个贤惠的。”
不过八贝勒自己心里清楚,他根本没有留下什么信。
对此,云雯是这样解释的:“爷的小心肝儿仿的,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就有这样的天赋。”
嗯对,景君跟先生学字迹辨认的时候,顺便练了练仿字,书房里最多的就是八爷的墨宝。
虽说不能做到毫无破绽,但九爷、十爷又不会细看。
二十七岁的冬天 。
“哎呦, 景君格格现在这么厉害的吗?”八贝勒一把抱起闺女将她放在腿上,下巴就剐蹭在小丫头的脑门上,将她刚留的小刘海都弄乱了。
八爷在外头过得糙, 虽然为了废太子的祭天大典有打理过, 但到底没有在福晋手里那么精致。再加上一天过去了, 下巴上的胡茬都长出来了,痒得景君“咯咯”直笑。她在八爷怀里打了个滚, 口中嚷嚷:“痒……痒……阿玛不要淘气!”
八贝勒这才住了手, 但依旧圈着闺女在腿上,一条条问她家中和学习的情况。景君就一边捋着自己翘起来的头毛,一边细致地回答。虽是些琐事,但八爷听得相当认真。最后, 景君说:“那位‘海上大魔王’的姚叔叔,也送了个师傅来家里呢。我问他有什么可以教我的, 他说他医术最好。这可真奇怪了,要是医术好,怎么不拿紫藤花的帖子, 直接就能住杏林客栈了, 非要巴巴地在外头租陋巷的屋子住。阿玛,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 ‘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八贝勒刮了刮景君的小鼻子,放她在一旁小榻上坐了。然后, 八爷的目光看向福晋:“这位先生等许久了吧?”
云雯点点头:“他是有些家底的。平日里给街坊邻居写些字画谋生, 每三天去东大街或者护国寺遛鸟游街,很是规律。”
“他有与人说什么吗?”
云雯:“这位倒是沉得住气,只听不说。”
八贝勒于是叹了口气:“姚法祖这小子……罢了,明日喊上胥师傅, 去见见这位吧。”
这不是姚法祖第一次给八贝勒举荐幕僚,说实话,前两次的结局都不是很美妙。第一次是姚法祖没上心,两个有才名的自己来投,他就给人送京里了。一照面,那两人就被试出了名过其实,直接遣返。
而第二次,姚法祖亲自下场考察了来人的才学智谋,都是上佳。然而人还没进京城,就被暗卫查出了背景有问题,约莫是和一伙打着“朱三太子”旗号造反的人有沾亲带故。这要是八爷真当了皇帝了,或许还敢用一用;这当人臣子的,在这种问题上还是慎重些的好。八爷很同情这位先生的遭遇,拐了几道弯帮忙他们一家四口从连坐中摘了出来,又给了不少安家银两,但到底没将人接纳到身边来。
姚法祖大约也是被这次给下出了一身冷汗,此后好几年没提要给八爷介绍幕僚。但如今看来,他到底是没有死心的。或者从另一个角度说,是随着年纪渐长,离别日多,姚法祖跟八爷维系感情的需求也逐渐迫切起来。
想到当初那许多年一同长大的青葱岁月,八爷到底是心软,愿意额外花费些精力去安发小的心的。
不过在跟胥师傅说话的时候,就要换种说法了。“姚将军在江南,文风昌盛的地方。且他与我的关系人尽皆知,总有文人想走他的路子来府上任事。我觉得胥先生一个人也无趣,找个伴也好。然毕竟胥先生是先来的,还要能和先生处得来才好。”
胥三指闻弦歌知雅意。他当然不会天真地以为八爷身边的谋士就只有自己一个,真要是无人来投才是前途暗淡呢。八贝勒在选择后来人的时候愿意先问他的意见,那已经是对首席大幕僚的态度,相当的尊敬了。
于是胥先生连忙拱手:“在下定秉持公心替八爷掌眼。”意思是他不会为了一己私利故意跟新同事过不去。
幕僚这个群体,其实有些人颇有些风水先生的毛病,讲究个一事不烦二主,很是排斥与旁人合作的。见胥师傅能坦然接受后来者,八贝勒也是松了口气。虽说以他金字塔顶端的社会地位,强行要一群幕僚替他干活也是可以的,但这憋着气的,总不如心甘情愿来得好些。
“胥先生坐。今早厨房的蟹粉小笼包做得好,不如先生也小尝两个?”开心了的八贝勒当即请人一起吃早饭。
胥先生也不客气,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在八爷这儿蹭吃蹭喝了。
景君“嘻嘻”笑着,主动用公筷替先生夹了一个小笼包。反倒是云雯碍于身份,坐到屏风后头去了,只时不时地接一两句话。
早饭时间是一家人难得的联络感情的时间,襁褓中的阿钮小阿哥也被抱了出来。他其实出生还没满半年,然这几个月中经历了一桩废太子,就仿佛很漫长了。八贝勒亲自动手替胖小子喂了几口辅食,他也不认生,大口大口地吃得凶狠。
“这孩子长得真快。”八爷感叹道,“在肚子里的时候就长得快,出来了也不逞多让。”身体长太快了,别脑子跟不上,到时候长成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吧。八贝勒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他接诊过的小儿多了,便知道凡事都有个度,长得太快和长得太慢都有可能预示着某种病症。
他让周平顺将书房架子上的《婴儿月历》取来给福晋,又交代了一些小儿互动的游戏给奶娘——这些个游戏,诸如抓小球啊、朝着规定目标爬行啊、辨认简单的音乐啊,都是景君小时候没用上的,带着上辈子记忆的小棉袄从落草就灵秀非常,压根儿不需要智力发育检测就能看出是聪明孩子。但在阿钮这儿,恐怕就得多多注意了。
交代完了这些,八贝勒才恋恋不舍地带着胥三指出了门,坐着府上一辆最普通的没有标记的青布马车,往福晋交代的平民区的地址而去。
虽说是居于陋巷,这位韦先生居住的院子还是挺舒适的,两间半新不旧的房子都被清扫得干干净净,院子里有一颗龙爪槐,树下一口盖了井盖的水井。看到院落这般模样,八爷就知道福晋说“韦先生家底颇丰”不是虚言了。
八贝勒带着胥三指给韦先生面试,也没有说什么虚的,直接抛出了一个他当下面临的问题作为考题。“皇上日前令我查处太子奶公凌普贪腐一事,先生认为我该当何为?”
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随着太子的倒台,他的那些黑手套、白手套都纷纷迎来了审判时刻。太子奶公凌普先后在内务府和江南制造司任职,替太子揽了不少钱。以前这些都是默认的,如今却要当做罪证来审了。但是若清查下去,难免牵连甚广。所以,是一查到底呢?还是轻轻略过?而在“0”和“1”之间,还有无数个度可以把握。
别看韦先生须发皆白的模样,反应可谓是相当迅速。“八爷是想要讨好皇上呢?还是想要讨好牵涉此事的众臣呢?”
八贝勒闻言就皱起了眉头。
胥先生抚掌大笑:“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韦师合该是进咱们府的人。”
八贝勒:你们这么投缘会显得我这个主公很多余啊。他在心里吐槽完,才慢慢开口道:“且不说我行事是不是完全要讨皇上的欢心,就那些跟着太子沆瀣一气的人,也需要我去讨好吗?”其实他这么说话,已经是反应很慢的了。
果然,韦先生笑道:“八爷心中已经有了计较,又何必问老朽呢?”
行吧……你们开心就好。
于是,韦先生跟着八爷一行回到的贝勒府。相比于胥先生的心直口快,韦老先生显得高深莫测很多。八贝勒猜测,他踏踏实实地查案子,将他能查出来的事实都甩老爷子案上,应该就是韦先生和胥先生一致的建议了。不要怕得罪大臣。行吧,反正他跟太子有仇也是摆在明面上的事情,把到手的案子查彻底些也算合情合理。
但八贝勒不知道的是,在原本的历史线上,原主八阿哥也被康熙安排了“调查太子奶公贪腐案”的任务。但原主想要结交朝中大臣,不愿意得罪人,最终查出来的贪腐金额远远低于真实数据,因此引得康熙的不满。
这件事并不是原主被康熙大力打压的主要诱因,因此被只关注八卦的小系统给忽略了过去。然从此事上就能看出两人处事的不同。原主为了结交势力,道德底线比八爷低多了。而他这种“香的臭的只要能摇旗呐喊的都要”的行事,也直指康熙与原主矛盾的根源。
八贝勒在不知不觉中又避过了一个坑。或者说,性格决定命运,他的性格就注定了他会比原主踩更少的坑。聚集到他身边的人,也是与原主的幕僚从属截然不同的一群人。颇有些“傻人有傻福”气质的八贝勒,专注于查账,正美滋滋地想着只要不是他强行编织莫须有的罪名加害别人就是他的高尚了,突然发现:不强行编织莫须有的罪名真的是一种高尚哇!
跟老大相比的话。
正是废太子之后的第一次大早朝,也许是三十多年来的第一次,御座之下,众臣之首,没有站着一个穿太子朝服的身影。仿佛移去了这个杏黄色的重压,直郡王的身影都高大了许多。
“……工匠郑大等人,私铸火器,以助庶人胤礽成阴私之事……买通内侍王福通等人,窥视圣躬……贪污治河公款……截拿蒙古贡品……”直郡王一番洋洋洒洒的奏报,是他前阵子审问太子身边人的所得,加上他多年来搜集到的太子黑料,全部莽在一起,竟成了相当豪华的十二条罪状,相当于是为囚禁废太子的咸安宫宫门上又钉了十二颗大铁钉。
不过他所讲述的这些罪状,有几条实在夸张,像是“荤素不忌,祸乱宫闱”,实在让人忍不住侧目。太子确实会养些漂亮的小太监,但说实话,这些漂亮的宫人,被他用鞭子抽打来撒气的时候更多。尤其太子最近几年压力那么大,哪有什么心思去搞那些个桃色事。
就连眼观鼻鼻观心的兄弟几个,自觉见多了大风大浪,什么都不意外了。也被老大的言论下了一跳。“旁的也就罢了,最后两条,言过其实了,也没有确实证据。”四大爷出列替太子说话。
康熙听到“祸乱宫闱”的时候脸色也有些不好看,桃色新闻什么的是最惹人遐想的,他可不希望民间添油加醋地传出什么太子给皇帝老爹戴绿帽所以才被废掉的传言。于是当场拿朱笔勾掉了最后两条:太子乱搞男女关系,太子沉迷赌博炼丹。
“余者就按直王所言,公示各部。”皇帝说。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的各种眼神就乱飞了起来。看来,这太子倒下了之后,最受皇上信任的就是直郡王了呀!
支持大千岁的人自然是神采飞扬,除了用眼神相互庆贺外,就是去瞄同部门的同事,或者同年进士的同学,示意他们赶紧入伙。而已经私下里投资了其他皇子的人则是目光晦暗。
局势变了,新的战争该打响了。谁说倒了太子,上位的就一定是你直郡王呢?
二十七岁的冬天 。
仿佛是迎着腊月的北风, 朝堂上的无数尘埃开始纷纷扰扰。
腊八这天,八爷跟随着康熙爷在宫中祭祀完祖宗和神佛,带着满满一锅的御赐腊八粥回家。这或许是这些年里他分得腊八粥最多的年份了, 当然, 别的阿哥也是同样的, 得了前所未有的大分量。往年御赐的腊八粥都是不够一府的主子分的,只有皇子、皇子福晋能各自喝上一小碗, 在就是嫡出的孩子或者长子, 旁的什么侧福晋啊,庶子啊,庶女啊,能得一碗御赐的福祉, 那是府里爷们天大的爱重了。今年倒是能雨露均沾,多一些人快乐了。
不过别府的好事, 放到八贝勒府邸上就有些哭笑不得。他们府人丁实在单薄,他和福晋也不是特别喜欢喝大冬天回锅一次的粥的,景君虽然喜欢甜食, 但她小孩子家家实在是消耗不了多少的。三口人喝不完, 又不能倒掉,也不能让下人喝去。只能各盛了一碗, 送去给两位幕僚先生,再分润一些给门下几名在京的佐领, 才算是完。
哦, 这里没有算上寄宿在八贝勒府上的十五阿哥,是因为十五阿哥自己也有两大碗呢,尚且不知该如何处理。最后倒了一半进了八贝勒的锅里。
八贝勒:……
十五阿哥理直气壮:我还没有娶妻生子,我也没有开府分封, 找谁分粥去?今年宫里的腊八粥熬得格外多,良妃分到的也够喝了,想孝敬额娘都没法。
虽然面上表现得委委屈屈,其实十五阿哥的小日子过得挺开心的。他终于被康熙从记忆的角落里拎了出来,随着太子的倒台,他这个为了躲避太子而“禁足”的皇阿哥也得以再次出席宫中的各大宴会祭祀。康熙爷还专门去跟许久没一起睡觉的良妃娘娘吃了一顿饭,叮嘱她可以开始给老十五相看起来了。
十四阿哥都是几个孩子的阿玛了,老十五的后院还是一片空落落的。“实在是委屈这孩子了。”
虽然十五阿哥对于女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想法,但可以真正长大,拥有独立的家庭和势力这件事情还是挺吸引他的。手里有了人手,才能真正去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今儿得了皇阿玛的允许,才将一个月前上师的书信给我,道是才想起来。若是我手下有了能出京跑腿的人,自个儿就能和上师通信了,又何必有这般麻烦。唉,也不知上师见我迟迟未给他回信,会不会生气。”
十五阿哥口中的上师,就是隐居在五台山的当代达喇嘛活佛。经历了如此长时间的封锁,达喇嘛还能想起来给小十五写信,可见这份情谊的长久。你可以说是十五阿哥有佛缘,亦或者,他的一片赤子之心就是特别讨达喇嘛喜欢。
不过,再怎么不擅长宫廷斗争的十五阿哥,也不得不直面政治的残酷了。比如,就在他偷偷带着烤鸡回家,准备去和大侄女打牙祭的时候,就直接撞见了登门而来的九贝子和十阿哥。
“九哥,十哥?”小十五慌忙将烤鸡挡在身后,然他这点小伎俩,如何瞒得过从小捣蛋的老九老十两个大魔王呢?不一会儿,那只皮酥柔嫩,油光水滑的烤鸡就已经被切好摆盘,上了几个哥哥的餐桌。十五阿哥只能委委屈屈地塞零花钱给跑腿的随从。“去,再给爷去藤香楼买两只烤鸡。”
偏九爷还在那儿一边啃鸡腿一边笑:“这就是新开的那家藤香楼的烤□□,嗯——不错,难怪他家在京城一炮而响。”
十五阿哥上来扯了个鸡翅,塞进嘴里,又扯了个鸡腿。“这是景君的。”
十爷将那鸡腿抢了过去。“这不是马上又有两只鸡腿吗?大侄女这个点还没下学,等她来都凉了,不如吃新来的热腾的。”
抢肉大战在八爷入场时消弭于无形。十爷将鸡腿放八爷跟前。“八哥,吃鸡腿。小十五孝敬的。”
小十五憋屈地转开脸:“对,是我孝敬的。”
八贝勒自然是看出了有什么不对。“罢了,你们吃罢。今儿是来喝酒的?”虽然已经尽力压制,但倒了太子,与老九老十来说是莫大的快乐。
他们两个跟太子结怨,始于幼时,从来无法无天的小霸王,出了母妃的宫室,遇到的第一个下马威就是要给太子二跪六叩。再后来,为了保证太子的地位,出身高贵的十阿哥的母妃钮钴禄氏忍受了长年的冷遇,连带着十阿哥的前程,都在康熙的有意打压下逐渐晦暗,一直到他娶了一个蒙古博尔济吉特氏的福晋,几乎断绝了继承大统的可能。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给太子铺路,这让老十如何不恨?
而九贝子胤禟和老十同仇敌忾,自然是一向看太子不顺眼的。到了索额图给诸皇子投毒(其中包括他亲亲八哥),以及太子无缘无故针对小十五,要陷害他亲亲八哥之后,老九就差在家里扎个稻草人诅咒太子了。要不是他平日里理藩院的差事也很忙碌,没有时间在家里搞封建迷信,他没准真会将脑中的想法付诸实践也说不定。
现在太子倒台了,全家除了太子妃还有品级外都成了庶人,被关进咸安宫那破烂漏雨的地方出不来了。哥几个活到这个岁数,还有比这更普天同庆的消息吗?能被景君一封信一句话压着好几天没庆祝已经是极限了。
等到康熙爷正式昭告天下废太子后,他们两个天天聚餐,时不时还跑八爷府上喝酒。八贝勒深知堵不如疏,趁着这个众人都心浮气躁的时候,让两个弟弟好好乐一乐,乐过这阵子,也就清醒一些了。
不过他自己是不喝的。作为江湖人,八爷本身是有些酒量的,心烦气躁的时候也饮酒纾困。然而不知为什么,废太子一事起,他反倒是对饮酒失去了兴趣。
眼见八爷不喝,老九老十高涨的情绪也稍微降下来了些。九阿哥凑过来,小声问:“这太子倒了之后,可就显得老大能耐了。如今好多人准备参他一本,将他拉下来。咱们是不是……也?”
八贝勒看向老九的眼神很复杂:“若说太子与咱们有仇怨,也还罢了。老大又招惹了你什么?”
老九“嘿嘿”一笑,竖起食指。“太子,是‘立嫡’吧。咔,倒了。”说到这里,他很形象地把那根竖起来的食指翻倒,接着,又竖起大拇指,“老大,是‘立长’吧。咔,也倒了。”大拇指和食指都贴在了桌子上。“自古以来,无非‘立嫡’、‘立长’、‘立贤’。前两个都倒了,那就只有‘立贤’。
“若论功绩,谁能跟八哥相比。八哥振过灾、打过仗、禁过烟,为救大疫亲临疫区,文治武功、内政外忧无有短板。若不论功绩论出身,兄弟之中除开太子就是老十最高。若论人脉,嘿,九爷我这些年攒的银子也不是白攒的,白花花的银子花下去,什么人脉打不开?兄弟我思来想去,只要我们仨联手,倒了老大,胜算很大呀!”
八贝勒一个爆栗敲在老九脑门上:“我看你是猪油迷了心了,还胜算很大。若是老大老二都倒了,老三就占了个‘长’字,他妻族又是佟半朝,能放过这大好机会吗?若说我这些年做了些实事,四哥也不差,任劳任怨的,总有人愿意追随他的。再什么用银子买人脉,更是荒唐之言,如此买来的,能是什么忠臣良将吗?还不是些见钱眼开的乌合之众。若说人脉,如今老十二府上才叫一个热闹呢。”
说到治丧回来被皇帝大肆褒奖的十二阿哥,老九的脸色黑了,老十的脸色也黑了。老九黑脸是因为十二阿哥胤裪出头,凭的是他亲弟弟老十一的丧事,偏人十二将事情做得面面俱到,连十一阿哥遗孀遗腹子都想到了,上了折子求爵位摔盆。一来显得老九这个亲哥哥很是无用,二来,也是想挑毛病挑不出来。老九只能在背后骂十二阿哥狼心狗肺,踩着兄弟丧事出头,但到底是没法在外头说的,只能越闷越气。而十阿哥脸黑,则是因为他母家钮钴禄氏,好像看上了十二,最近这段日子很是帮十二阿哥说话。母族高贵是十阿哥问位太子的最大依仗,但若是他那个高贵的母族没选择支持他,转而去支持一个低位妃嫔生的皇子呢?那事情可就太尴尬了!
老九老十彻底被破坏了喝酒的兴致,两人不约而同地丢开酒杯。“八哥就会说些扫兴的话。”老九咕哝道,被八贝勒这么一分析,他们所谓的优势,好像掺了不少水分。尤其是老十,这些年跟钮钴禄家的亲戚,关系也就平平,但他们在这个节骨眼上,竟然有跑去投资十二的,有跟着老大干的,还有明里暗里打听八爷消息的,就是不投老十这个亲亲外甥,说起来真的打脸。
老九还能咕哝几句,老十已经化悲愤为食欲,吞下了两块鸡胸肉。
“他们凭什么?就因为爷娶了个蒙古福晋?也没说娶了蒙古福晋的就一定不能……吧。只能说皇帝之前无意于爷,但人的想法是会变的,老爷子之前还‘天上有地上无’地中意胤礽呢。真是狗眼看人低!比不上大哥和八哥我认了,十二,他凭什么?”
八贝勒心说,像钮钴禄这样的大族,投资出身低微的皇子,可不见得就是被他办丧礼的才华给折服了。也许正是因为皇子出身低微,好拿捏,才力挺他上位呢。八贝勒忍不住想,若是卫氏家族中没有卫明参这个爵位顶着,这些年又养出了两个佐领,显得他的母家没有那么单薄,也许自己才是这些满洲老姓扶持的第一目标呢。
且不说皇子们和朝臣们之间让人眼花缭乱的关系,总算八贝勒一番敲打,让老九老十冷静了些许,在弹劾直郡王的大军中冲得没有那么靠前了。当然,老九还是跟着弹劾了老大的。毕竟倒一个是一个,万一运气好皇位真就掉自己人头上了呢。
老大嘛,收容的势力多了,难免有小辫子。最显眼的就是安王府。安王府的老太君是个擅钻营的,将自家外孙女纳喇氏嫁给了老大当继室。虽说原本历史上的八福晋逃出生天在地方上当她的游击将军夫人了,但安王府又不是只有一个外孙女。人想要往夺嫡的浑水中蹚,总是能找到办法的。这位小纳喇氏,不像她的表姐那般有野心有魄力,就是一个被家族安排的小妇人,按理说也掀不起什么风浪,然她偏有个被家里宠坏了的弟弟。
刚好遇到这个大家伙儿盯着直郡王弹劾的时候,直郡王小舅子欺男霸女的事迹就飞上了康熙的案头。包括老九都弹劾的这位,“不敬宗室,嚣张跋扈”云云,翻译过来就是:老大还没当上太子呢,他小舅子就敢给他九爷气受了,真让老大当了太子还得了,皇阿玛你要替儿子做主。
大约直郡王也是懵逼的,仿佛几日之间,他就被摆到了当初太子的位置上,成了人人横眉冷对的坏蛋。直郡王只肯定一件事情,就是在这么重要的时刻,家中的女人没有给他带来助力,反而给他到处树敌。直郡王回府后大发雷霆,将继福晋纳喇氏禁足在屋,府中一切事物交给了两位侧福晋管理。同时,他还高调带着前头伊尔根觉罗氏所出的几个孩子,去护国寺给已故大福晋做了一场法事。直接表示在他心里前头的那位才是跟他捆绑在一起的妻子,现在这个,大家自行体会就行了。也不必给那个野路子的小舅子多少面子。
直郡王这番表态,显然没有收到什么成果。毕竟,大家想要攻击的是直郡王这个人,才不是为了打一个京里数不上号的纨绔子弟。就在腊月十七,皇帝快要封笔过年的时候,一个超级重磅的举报在朝堂炸响。
“儿臣查得直郡王在家邀请一蒙古喇嘛作法镇魇废太子,致使废太子神志失常,做出种种暴虐之举。”三贝勒胤祉跪在乾清宫书房的地面上,头深深地磕在地板上。“儿臣不敢隐瞒,得知消息便立马赶来禀告皇上。”
二十八岁的开年 。
乾清宫的书房, 有时候是皇帝密召臣子的所在,四周伺候的人口风紧起来的时候很紧,谈什么都方便。但有时候, 皇帝也会召集不少人在这里开小朝会。
而在三贝勒举报直郡王镇魇废太子的这天, 乾清宫里的人还真不少。至少, 八爷和四爷都在现场看了直播。直郡王当场就跪下了,直呼“冤枉”。“儿臣虽与太子不睦, 但也对天地有敬畏之心, 怎会采取这等大逆不道的方法?”
老三这时候也已经把自己摆上了棋盘,退无可退,当即站起来朝着直郡王大跨两步,喝道:“我逮着的那名蒙古喇嘛, 巴汉格隆,自十年前就出入你的府上, 难道是假的不成?”
老大也不甘示弱地喊回去:“你只说他十年前来我府上,何时走的怎么不说?七年前老……我就将他赶走了。”
“那他一个专司阴损害人招数的邪僧,出入你府上达三年之久, 又是干了什么?”三贝勒步步紧逼, “他亲口供认的,替你镇魇废太子, 得了太子的生辰八字,刻成偶人……”
“人在你手上, 不声不响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你自个儿养出来的。这供词可信吗?”直郡王大呼, “既说偶人,可有物证?”
“直郡王啊直郡王,你不会以为偶人已经烧了,就没有物证了吧。”三贝勒脸上露出胜券在握、大义凛然的表情, “那巴汉格隆说了,他为了替自己留后路,每次替权贵人家做私活,就会将偶人复刻一枚,交由徒弟带往草原,埋在大召寺南边一百步的一颗老树下。皇上亲自派人去取,今日已到。”
直郡王似乎是没有站稳,“扑通”一声再次跪下了。他垂着头,牙关紧咬,声音沙哑地说:“儿臣未曾做过,请皇阿玛明鉴。”他额头上有豆大的汗珠,然而在如此的作态之下,竟让人一时分不清他是心虚的汗水,还是被人诬陷的紧张的汗水了。
只有直郡王心里知道,约莫十年前,他年少轻狂,又恰逢几次随军征讨葛尔丹,有机会接触到了神神叨叨的蒙古喇嘛,确实动了采用鬼神之术的念头。然而整场仪式还没有做完,就被人劝阻了。那人说:“从来厌胜之术是皇家最忌讳的,汉武帝太子便因此而死,大阿哥怎敢?”于是直郡王悬崖勒马,将东西都烧掉了。
哪知道当年那喇嘛私底下竟还留了一手,这可真真害死人。直郡王跪在乾清宫烧了地龙的地板上,却觉得浑身上下都是冰冷的。他悔得肠子都青了,怎么就没将那喇嘛灭口呢?生生留下了这么个祸害。但转念又想即便将喇嘛灭口,他徒子徒孙还在,东西也早就埋下了,还是会有今天这一遭。
说到底还是老三有意害他啊!怎么就将这么久远的陈年往事都挖了出来?他都已经不记得当年劝阻自己的人是谁了,这都能被挖,他怎么不去当摸金校尉啊!
自打那年在宴席上拿到了太子送的毒汤后,直郡王再次直面生命危险,刀子来自他从前没想过提防的老三。真是一个太子倒下去,千千万万个太子站起来。
这一刻,直郡王的脑子里千头万绪。这一刻,直郡王的脑子里空白一片。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应该是没有多久,毕竟,只是几个灰扑扑的匣子被人呈上来,然后被打开检阅的时间罢了。然后——
“皇上,这其中没有废太子的生辰八字。”大学士们战战兢兢的声音说。
老大猛地抬起头,直视三贝勒,目光中又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不可置信。
三贝勒胤祉已经懵了,也不顾御前失仪,几步冲上去翻看那些小人偶。“不可能,那喇嘛说他一共刻了三个,除了废太子,还有已故的毓庆宫大阿哥和弘皙的生辰八字,足足三个,怎么可能一个都找不到?”
然而匣子里的木偶数量有限,统共也就十一个。三贝勒翻来覆去翻了两遍,真的没有太子和他的两个儿子。三贝勒眼神都有些无光了,手上随便抓的一个木偶滑落在地。“是你们一路护送过来的吗?中间有没有擅自离开匣子,被人动了手脚?”三贝勒逮着送匣子的人问,直问得那几名侍卫冷汗涔涔,连声发誓三个匣子从土里挖出来后就一直有人盯着,封条都是刚开的。
“够了,老三。”坐在上首的康熙发话,阻止了三贝勒继续朝着“皇帝的亲卫中有叛徒”发散。
三贝勒意识到了自己棋差一招,但他依旧相信自己查出来的事情是真的。毕竟,当年的老大是真的毫不掩饰他对太子的嫉恨,而直郡王诅咒太子这件事,从喇嘛出入直王府开始,就已经是他们这些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了。他抓到了人,老大也不像是会提前消除痕迹的样子,那匣子里的木偶,怎么会不翼而飞呢?
“若我说的有假,为何直郡王方才一脸讶异的样子?他也觉得盒子里没有废太子父子的生辰八字他很惊讶,这说明什么,还请皇上明察!”三贝勒也跟着跪下,“直王赌咒发誓,儿臣也可赌咒发誓,若此为儿臣有意构陷直郡王,人神共弃……”
“皇上,三贝勒所言不似有假……”
“够了!”康熙一声怒吼,让殿中诸多窃窃私语为止一静。老皇帝站起来,干瘦的身材在雄伟的大殿中缓缓踱步。他仿佛一头只剩骨架但依旧恐怖的猛虎,巡视着他的领地。“朕说够了,你们听不见吗?”
众人齐齐低头,不敢再言语。
“这些日子,朕收到了不少的折子啊。说老大冤枉了太子的,说老大贪污的,”康熙的目光一一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三贝勒身上,“还有说老大玩巫蛊之术的。”
三贝勒差点直接瘫倒在地上。
康熙将目光移开,似笑非笑地看向在场这些红色的帽顶。“既然这么多人都说,是老大陷害太子才让他行为失常,那太子就是受害之人,当好好医治,为他翻案,众卿觉得对吗?”
桥……桥豆麻袋,什么很多人都说是老大施法害的太子失心疯,哪有很多人啊?明明只有老三这个棒槌这么说的哦!
无论皇子也好,大臣也罢,众人心里齐齐闪过一句“卧槽”,如果他们会日语,也许不光是惊出“桥豆麻袋”,还会在“草”字后面加“中日双语”。
他们想把老大拉下马,可是建立在太子已经倒台的基础上啊。要是拉下来老大又把太子给送了上去,感情之前这么多年白忙活了,之前几个月白开心了。搁这儿玩回档呢!
大家心里都快把老三给骂死了。谁不知道直郡王做事不谨慎还迷信啊?!谁不知道厌胜之术是个大罪名啊?!旁人不举报是因为他们不喜欢吗?还不是怕冲过了头给太子翻了案,这才拿小舅子大姑子的事情弹劾直郡王。
老九的白眼都快翻到天上去了,八爷连忙瞪了弟弟一眼,让他把表情收敛一下。然而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就连八爷都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这位三哥了,这一看就是三贝勒那群沉迷历史典故的文人清客给他出的馊主意,但凡有佟家的人参与其中,也不至于让他如此犯傻。
皇帝还在那儿说呢。“没想到啊,只有老三你还惦记这那逆子,想要捞他出来。哈,你也不看看他值不值。”
好好一个三号种子,硬生生被打成太子一派最后的忠臣了。
三贝勒再憋屈也只能顺着康熙的话往下接,同时开启他最擅长的表孝心环节。“儿臣许是受了小人蒙蔽,只是一想到皇阿玛与二哥一向父子情深,却可能因为旁人作祟,以至于如今伤心憔悴,儿臣就义愤难当。儿臣若是有心陷害,又怎会出如此疏漏?儿臣行事草率,又连累皇阿玛生气,儿臣羞愧难当,还请皇阿玛责罚。”
旁的不说,老三这拍马屁和说软话的本事,八爷一直是服气的。只见康熙方才盛怒的脸色,有了明显的好转。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老大肯定是和喇嘛做了亏心事的,不然刚才的表情不会这么诧异。老三举报老大固然是存了夺嫡的私心,但以三爷一向的胆子,肯定不敢造假的。他是真心觉得板上钉钉,才冲过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的。
唉,怎么就不等等,等到证物到手再公开呢?看看,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被当场打脸了吧。只能说权势动人心,连三贝勒这样的胆子,都被周围人撺掇得心浮气躁了。
没有证物,这桩人人心知肚明的公案就成了不可说的悬案。虽然皇帝没有明着处罚老大,也没有明着处罚老三,但大家的心里依旧非常沉重。皇帝竟然主动说出了“给太子翻案”这样的话,难道是真有这样的心思?这么一来,再攻击直郡王就不合适了,万一按下葫芦浮起瓢,又牵扯出太子冤枉该如何是好?
胤礽到底当了多年太子,即便他一朝被废,但只要有一丝再起的可能,他对底下弟弟们的威胁依旧高于一个行事不密的直郡王。
不能太攻击直郡王,那就只有辛苦些,吹捧自家投资的潜龙了。
于是乎,这个春节,大家有意避开了废太子和直郡王,过得很是歌舞升平。尤其是按照京中最新吹起来的风声,万岁爷在教导儿子上那叫一个英明神武,三贝勒文武双全,四贝勒勤奋清廉,八贝勒才华斐然,十二阿哥办事务实……总之,各有各的好。再没有比这一届皇子更出色的皇室了,上数汉唐,下数宋元,都要羡慕得流口水。
二十八岁的春天 。
然而, 那些神秘消失的,刻有胤礽父子三人生辰八字的木偶,去了哪里呢?
爆竹声声中, 北京城的冬夜不见月光, 只有北极星在天上闪耀。今年的纳兰府邸, 因为老大人明珠的离开而黯然了不少。即便还有纳兰性德这个可以当家做主的六部尚书,但纳兰性德走的是纯臣路线, 与明珠那种大家都有肉汤喝的局面又大不相同了。捞不到好处, 就没人往上凑。
纳兰性德乐得自在,一个人一壶酒,坐在火炕上自饮自斟。他不是不想去水边赏景的,湖心亭的积雪还没化, 灯笼照在冰面上反射的光晕想来也应当是好看的。然而他也有了一定岁数,更加注意养生, 不再是不把自个儿性命当回事的二十多岁了。尤其是在这夺嫡风波一浪接着一浪的时候,为了这个家族,他更加不能倒下。
就在这个时候, 性德家那个不省心的二弟兴冲冲地跑进来。“原来大哥心里还是决定要帮直郡王的吗?大哥瞒得我好苦!”
纳兰性德看了眼纳兰揆叙:“你不好好印你的书, 上蹿下跳什么呢?”
纳兰揆叙性子上争强好胜了些,但脑子并不笨, 所以纳兰性德并没有指望自己做的事情能瞒过这个家中第二聪明的家伙。果然,揆叙凑过来, 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小时候解开了哥哥布置的围棋残局一样。“今儿我在惠妃娘娘赐下的年货里发现了好东西呢。这幅唐人帖换了个新封皮, 但里头是真的古董,这可骗不过弟弟的眼睛。这好东西我都不敢跟娘娘求,这回竟然主动送来了府上,没有天大的人情我可不相信。”
纳兰性德被弟弟吵得没了喝酒的心思, 于是将酒杯挪开,“嗯”了一声。
揆叙像是读不懂空气似的,更加狗皮膏药一般凑上来:“果然那个,喇嘛的那个,是大哥让人处理掉的。”
性德把身体偏开些许,揆叙继续凑近:“若是没有大哥帮他,他这回完了。成了废太子的罪人了,最好也是一个削爵圈禁。所以大哥明面上与他划清界限,关键时候还是出手的嘛。但这般恩情,他好像并不知道呢。岂不是锦衣夜行,白做了功夫?”
纳兰性德摇摇头,轻声道:“我不是帮他,只是防着有人出昏招,把废太子洗白了。”
揆叙方才还一脸“我们快下注”、“买定离手啦买定离手啦”的表情,现在也悟了。“对哦,反正锤死了太子,剩下的谁上都不会害我们家。大哥当着纯臣呢,当然是皇上看中谁就是谁,只要我们拜码头够快,也差不到哪儿去。”
“且直王那脾气,得了他的感激,真就是好事?”
纳兰揆叙一个“哆嗦”,连忙摇头。“那还是算了。”
“娘娘都没有害咱们,你可不要犯浑害自己啊。”
纳兰揆叙:“知道了知道了,唉,就是觉得这个便宜,可让他给赚大发了。”
镇魇太子证据坐实的老大会被削爵圈禁,没有被证据锤死的老大只是被皇帝给疏远了。新年开笔没几天,皇帝就召见了老三和老四,让他们去审问咸安宫的废太子。
这可以看做是一个具有重大转折意义的信号,此前,咸安宫的声音是被直郡王一人封锁的,太子有再多的话想说,都无法传达到外界。但是现在参与进去了其他的人,就是在直郡王构造的缄默之壁上开了个口子。而现在两难的拷问来到了老三和老四的身上,是否需要把太子的话语传递给皇帝。太子说了什么呢?
“皇上说我其他万般不是,我都认下。只是谋逆一条,万万是没有的。”
什么贪污啊,暴虐啊,骄横啊,严格说起来太子都不算无辜,但只有在那什么拿小刀划开帐篷的鬼故事上,太子是真的冤枉。更不要说什么组织工匠制造远距离杀伤性武器了,那是直郡王牵强附会。
老三和老四对视的时候,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挣扎。如果想把太子锤死,就不该帮他传话,毕竟,皇帝前些日子还说过“替太子翻案”之类的话呢,虽然那是气头上说的,有几分真心有待商榷。只有废太子和死太子才是好太子,真要是翻案了,哪还有他们什么事?但是老三之前告老大镇魇太子,已经把自己架上去了,成了对太子有情有义的典范,总不好表现得自己表里不一。
三贝勒:“这话还是得奏报给皇上。”
四大爷心里有无数匹草泥马奔腾而过:“三哥所言甚是,奉命办差,自当坦诚相告。”
于是他们两个将太子的原话报给了皇上,皇上的反应也很耐人寻味。“他这么说,可见是知错了。”康熙这般说,然后下令解开废太子身上的锁链,并让内务府不得克扣二阿哥福晋的俸例。这些送进咸安宫的柴米油盐当然不只是废太子妃瓜尔佳氏在用,显然是有意照顾胤礽。
事情仿佛是陷入了某种僵局,按下太子,最耀眼夺目的就成了直郡王;而把直郡王攻击下去,废太子又得了乾清宫的怜爱。怎么皇帝的目光就只停留在两个年长的儿子身上呢?
大家都很急,包括四贝勒胤禛,也觉得颇有些喘不过气来。他烦躁的时候,就会练字,纸上的字迹从狂草变成行书,最后变成工工整整的楷书。“戒急用忍”四个字,这些年来他写了起码有十万遍。
“虽说太子被废,然而眼下局面,却仿佛依旧是直王太子两方相争之时。”练完了字,四大爷将大把写废了的宣纸扔火盆里烧掉。他用火钳子扒拉一下炭火,然后将香炉重新盖上。直起身,面向眼前的幕僚先生。春节已过,天气却依旧寒冷,因为下雪,室内阴暗潮湿。
幕僚先生应该是身体不太好,有些佝偻地站在那里,他“咳咳”两声。在湿冷的空气中硬生生地咳出了干哑之声。四贝勒做了个请的手势,苏培盛就过来将幕僚先生扶到座位上坐下,给他手中塞了一杯热茶。
与此同时,四大爷也走到幕僚先生对面坐了。等苏培盛都退下了,四贝勒才开口道:“因着废太子,十三都折进去了。十三不能白折进去。眼睁睁看着太子复起,我不甘心;拿老十三的牺牲给老大作嫁衣,我也不甘心。还请先生教我。”
“咳咳,咳咳咳。”咳嗽声响在昏暗的室内,像是要在冬天的空气里泛起阵阵涟漪。
在其他人忙着给老大使绊子,在老三老四焦虑要如何对待废太子的时候,八贝勒在干什么呢?哦,八贝勒在忙着查太子奶公凌普的贪污案。虽然他觉得老爷子好像已经把这茬给抛到脑后去了,但毕竟是皇帝布置下来的任务,保不准什么时候就要来查岗,还是老老实实地推进度微妙。
不过话说回来,这凌普是真的贪啊。且凌普的贪污技巧可不是简单的雁过拔毛,他学会了一钱五赚。同样是采买一批东西,在内务府报账的时候贪一笔,在供货商那边敲诈一笔,在太子那边偷偷揩油揩一笔,截留下来的银子往外面放贷利息赚一笔,最后把债务打包卖给冤大头还能得一笔“太子牌收债加盟费”。简直绝了。
这还只是凌普的主动贪污,底下的太子系官员往上走的孝敬,底下非太子系的官员富商求的人情费,还有主动投靠以礼物名义送来的贿赂,林林总总不可胜数。若不是八爷派人暗中盯梢凌普家的仆人,把所有涉及到的钱庄、镖局、房产、田庄都给封锁了起来,还不知道这位“贪污经济学”的达人能转移多少资产呢。
然目前为止,他也就把凌普家老宅的财产点了个大概,外头那些还没清查呢。
八贝勒每天查账查得头昏脑涨的,回到家里做梦都是在算账,有时候兴致起来了,还要拉着媳妇闺女一起算账,可算是好好复习了一番在尚书房学的算学知识和经济知识。
手上办着差事,就会觉得大朝会上的打哈哈有些无聊,只想着快点下朝去忙手上的活计,忙完了好早早回家休息。就像是过年的时候接待了一波又一波外国使臣的老九,直到今天都还没有缓过来劲儿,都没力气上蹿下跳夺嫡的事儿了。
总之这两兄弟都有些神游天外呢,就听见有人说:“……请复立太子胤礽!”
嗯?啥啥啥?复立太子胤礽?老子刚刚就打了个盹错过了什么?
八爷九爷的目光寻声望去,就看到是一名御史台的官员一脸严肃地站在那里,看样子是刚刚念完他手上的奏折。而和八爷九爷的目光一致的人,数目并不少。或者说,这时候场中众人,除了站在最前面的几名阁老不好转身外,其余人都将目光投向了敢第一个提“复立太子”的勇士。
这是什么舍己为人主动试探皇上心意的猛士啊!
不少还在观望的大臣想知道皇帝所谓“复立太子”是嘴上说说,还是真有此意。而已经下注的人则有些急了,生怕皇帝借坡下驴,真的复立了太子。
幸好,康熙爷只是冷漠地看了一眼那名御史台的官员,就下令将其革职入狱。
“呼。”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偌大的朝堂上,好像隐隐传来松气的声音。老八老九相携散朝的时候,脚步都变得比来时更加沉重了。
“依八哥看,太子依旧有复起的可能吗?”九贝子忍不住问。
说实话,八哥不知道。根据小系统的剧透,在原本的世界线上,太子胤礽是被复立过的,就在他被废后不到半年的时间里。然而对于他被复立的缘由,众说纷纭,云山雾绕。有人说是康熙对太子父子情谊未了,有人说是因为康熙发现太子是被直郡王诬陷,也有人说“八贤王声势过大引得皇帝忌惮”是太子被复立的主要原因。但现在呢?
直郡王镇魇废太子没有证据坐实,八贝勒也不是原主那幅举朝上下都拥护的样子,那么——因为康熙对太子余情未了而复立太子?八贝勒叹了口气,他为什么要拿这种微积分问题为难自己这个只会打打算盘的大脑呢?这种问题还是交给幕僚先生们,他到时候选择最谨慎可靠的一种就行了。
“我可不想让他复立。”九阿哥忧心忡忡地说,“他那暴虐脾气这些年越发严重了,这次受了大罪,要是出来就报复我们还倒是好的,让皇阿玛看看他不堪为君的样子。怕就怕他经过了这遭,学会忍耐了。硬生生等到即位后一波发作,那大家伙才叫真的完了。憋得越久越是变态,鬼知道他会怎么折辱人。”
八贝勒拍拍老九的手背,其实现在除了铁杆的太子忠臣,其他人多多少少都有老九的顾虑。在座各位都是见过太子落魄模样的,鬼知道他经了这么多苦之后会不会变态。
越是怕什么越是来什么。就在第一位御史死在天牢里还不到七天,就又有言官上奏,道是储位不明举国担忧,请皇上另立新太子,或者复立废太子。这位说话相比上一位已经有技巧了不少,不再直戳康熙的伤疤,而是从传承有序、天下安定的角度来阐述,仿佛也没有自带什么立场。然而康熙还是勃然大怒,当场将人扒成庶民,“打二十大板,撵出朝去!”
第二个谈论复立太子的人折戟了。但第三个人又站了出来。这回,人是脱掉了官帽,解开了官袍,露出里面的寿衣才说话的。“请皇上定储。或新立,或复立,臣等只求个安心,不愿内外再动荡下去了!”
被四大爷连钓三次,直郡王终于忍不住蹦了出来。“太子谋逆悖乱,种种大罪,岂可复立!”
358 二十八岁的春天 。
后续的历史发展, 证明了四大爷精准的政治眼光,所谓的“储位公投”,确实是一个康熙设下的陷阱。当然, 康熙的本意是拿这场公投作为自己与大臣之间的默契考验,或者说检测和巩固自己在朝中影响力的一场大秀, 就像是以前皇帝登基的时候,都要三清三辞, 才算是体面。
然而在李光地等人因为或这或那的原因装聋作哑,满洲勋贵为了从龙之功故意忽视皇帝的暗示之后,“储位公投”就真正成为了一个陷阱,一个会把得票最高者踢出继承人序列的陷阱。
而在这个陷阱底部旋转着的最致命的钢刀,就是心思不定又能到处活动的大千岁。即便老大没有给四大爷下帖子,老四也准备主动去接触老大的,保证老大身后那群人不会“呼啦啦”地投自个儿的票。至于祸水引给了八弟, 那就是幕僚集团商议的结果了。四爷心里虽有愧疚,但也模糊地感觉到八爷的竞争力, 做出了一个让自己也颇为难受的动作。
他也有他的抱负, 有一争之心,若从前还觉得即便当不上皇帝当个权臣也能做些事,但在十三为了他舍身一搏身陷囹圄后,老四就被彻底困住了。即便是宽和的老八上台, 能将十三释放出来, 但他能给予十三阿哥的回报,配得上十三蹉跎掉的最风华正茂的年纪和身体健康吗?不能的。只有他胤禛上位, 才能给予十三弟与他的牺牲相匹配的荣耀和富贵。若他不去争一争,若他站在老十三争取来的局面上缓步犹疑,让旁人超了先, 生前死后,又要如何去面对十三弟呢?
人有亲疏远近啊。
既然要争夺储位,早晚得跟八弟对上。他敬佩八弟的才干人品,若能侥幸得胜也定会重用他,只要八弟愿意配合。希望若是八弟得胜也能如是。
四贝勒辗转难眠,暗暗祈祷着事情能控制在一定范围内,不要与那人结成生死大仇。若皇帝真的失控,他也会出面求情。
他想过投票结果出来时八贝勒毫无准备,被推上风口浪尖;也想过局势风起云涌,最高票被旁的黑马夺去;再或者对面棋高一着,将这盆祸水又推了回来。在之后的两天里,他反复推演了诸多可能的情形,最后一天确认了直郡王麾下多人要投八爷,废太子旧人投向老三、老十、十二、十四皆有后,这才歪在榻上小睡了一个时辰。
再睁眼时,就已经是三月二十“储位公投”当天了。
而被四大爷以复杂的心情惦记着的八贝勒……他有挂。
没错,虽然系统一直以来的存在感不是很强,又是个只喜欢八卦的小憨憨,在高端政斗局中起不到任何智囊的作用,但系统的存在依旧是个挂!它能开监视!自打直郡王被放出来之后,小白熊就放了一只眼睛盯着他呢,一路跟着他去找四大爷喝酒。然后……
龙龙震惊!
我龙傲天系统就没受过这种委屈!
“宿主宿主不好了,你要被投票了!原本历史上的那个原主,就是因为票数最高被骂了‘辛者库贱婢所生’!宿主啊啊啊啊……”
抱着小白熊听它回播了全程,八爷陷入了沉默。好久,他才把小白熊放下,伸手从书桌上拿过韦先生替他起草的折子,开始誊抄起来。“也不能单方面责怪四哥对我出手,我也防着他的。”他检查完折子上的墨迹,加盖自己的印章。然后拿着奏折朝小白熊摇了摇。“而且我有龙龙,看得比四哥更清楚。四哥还要顾虑这场‘公投’是不是真的,不敢摘了帽子说自己不参与。我与他不一样,我从一开始就知道皇帝想复立太子。而且皇帝还有十多年寿命,他想收回权力,总归是能做成的。”
晨曦的光芒出现在东边地平面上,紫禁城东侧的屋顶上显现出隐隐约约的黄色的光晕,那是被照亮的黄色琉璃瓦。
康熙年间盛大的储位公投,就在乾清门前举行。三月暖风吹拂,诸人意气风发,仿若一幅万物竞发的春日画卷。
皇帝也不多说,只说没问题就开始投票吧,投票纸都准备好了,大家就在纸上画个数字,用来代表皇子的排行就行。数字笔画少,稍微注意些很容易伪造笔记,跟匿名投票差不了多少。
就在众皇子的手心都捏了一把汗的时候,就见八贝勒出列了。“臣有本,必得在公投之前奏。”
康熙皱眉:“今日京中四品以上官员齐聚此处,只为‘储位公投’。若有弹劾、陈情之语,便不必说了。”
八贝勒身上穿着的石青色朝服,头戴红色朝冠,东珠链子在他胸口微微晃动,端的是青年俊逸,气度不凡。“儿臣,自请不入候选之列。”
康熙眯起了眼睛。“朕说过,除了直郡王外,诸皇子皆可推举。难道要让朕自食其言吗?”
“皇阿玛所言,乃是天降规则。然具体投票,还有人情、道理在。儿臣便是论这后两点,劝诸公莫要投我。”趁着康熙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八贝勒连忙从袖子里拿出奏折,展开读道:
“臣自诞生之日便蒙圣恩,慈养严教,学文习武,虽侥幸学得些学问,办得几件差事,如今又忝居公投待投之列,然臣有缺陷,不宜为君。昔日山东大疫,臣奉旨救灾,行事不慎身染重疾,几乎身死。乃圣旨赐婚之福晋董鄂氏远道奔驰,日夜操持亲尝汤药,才得使臣活命。臣自山东归,便立下重誓:此生不纳妾、不二娶,亦无非福晋所出之子。臣立此誓,乃只以己身为臣子之故。
“古今不立妃的皇帝,除开幼主、傀儡,便只有前明的孝宗。然孝宗时后族跋扈,乃祸事也。孝宗身后仅有一子武宗,行事荒唐而无有二选,于国无益也。臣今膝下仅有一子,尚未足周岁,若不幸夭折,待当如何?若其愚钝,又当如何?臣虽自觉不似孝宗软弱,福晋一家又甚是有德,但如何虑得子孙之事?臣自觉才干并非倍于兄弟,又有子息不繁的大忧,若依旧有人结党票臣,难道是臣和福晋膝下仅有一子一女吸引了他们吗?
“若说什么以大局出发,劝臣纳妾的言论,也不必再说了。距离昔日救命患难之恩不过七年,阎王账上墨迹还未干透,便推翻了誓言,与过河拆桥之辈何异呢?同妻子的誓言尚且不能践行,又谈何取信于天下众生呢?诸君希望大清有一个何样的后继之君呢?
“是以臣劝告诸公莫要投我。”
满堂安静。八贝勒说出来了。你说他自曝其短也好,自陈心志也罢,但他真的当堂说出来了。“我不适合当皇帝,你们别投我。”理由也很充分,我只有一个老婆,老婆这些年只生了一个儿子,孩子还小,不确定性太高了,万一这个号开得不好下一任储位还有得折腾,宗室过继一堆麻烦。你们要是为了大清好,而不是想着在过继风波或者挟持幼主中有利可图,就别投我。
这是威胁吧,真要按照原计划一起投八爷,这位爷就敢跳出来参他们不怀好意,不是大清忠臣了。得了得了,这票投过去卖不了好不说,还要被反向攻击,那他们何苦来着。但不投八爷,投谁呢?
直郡王麾下那群已经商量好投老八的人都有些慌了神,互相乱飞眼神的时候,又被八贝勒仿佛洞察一切的目光扫到,更加惴惴不安起来。直郡王也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本来准备是送八弟一份大礼的,虽然根据他们私下调查的结果,老十二、老三、老十等人的票数也不少,但他残留的人手加上朝中喜欢老八的,也不是没有一争之力。若最后结果出来,票数比不上他人也就算了,真要夺了魁首,老八当上太子怎么也得承他的情。
结果,还没开始投票呢,老八劈手抢过礼品盒子看都不看一把火烧了。
直郡王气得心肝儿疼。早知道就选个旁的弟弟了。他算是看明白了,老八脑后长反骨,越大越跟他相克。但现在大家都站在老爷子跟前,也没时间串联了。不通气的后果就是大家各投各的,票数分散,站队也就分散了,再拧不起一股绳了。
四贝勒看看身后一脸无措的官员们,再看看步伐淡定回到队列中的老八。他甚至还有闲心将那封奏折折好,和颜悦色地放到传旨太监的托盘里,就好像他是在呈递请安折子似的。
无欲则刚啊,这种人要怎么攻击呢?
但他真的这么放得下吗?四贝勒垂眼,明明这个弟弟对于当今的种种朝政,也多有看不惯的地方的。他现在就怕老八跑过来,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说,他的种种梦想,就交托给四哥了。那他不一定能控制住脸上内疚的表情。
不过老八的行为给了一些人示范,夺嫡边缘人老五和老七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起挪动了不安分的小脚脚。他们本来还有些留恋的,但功绩如老八都这般能放下,他们又——
“说完了,说完了就开始投票吧。”康熙飞快地说。
他确实是想要看朝臣们投票复立太子,但皇子们一个个谦让起来,自称“不宜为君”,最后候选人就剩了个太子,他这场“公投”也就彻底成笑话了。必须在第二个愣头青出现前启动流程。
老五、老七:哎皇阿玛您不讲武德。
康熙眼睛一瞪。“快投,不许交头接耳。朕问民意,是让你们凭本心作答,不是让你们威逼利诱、相互结党的。”
大臣们挨个儿走进用帷帐临时围起来的隔间,在里面投完票后又鱼贯而出。然后就是紧张刺激的唱票环节,由宫中不识字的小太监照着符号统计票数,每张票在唱票环节都要展开给众人看。有一些空白的,或者写了数字以外内容的票,就作废了。
时间仿佛变得很慢。
代表着皇阿哥的数字后面,“正”字序列不断变长,每添上一笔,都让人的呼吸在刀剑上滚过一圈。
还是有人投八爷,但着实不多了,区区七、八个正字,在一众兄弟中实在不起眼。当然,相比于小十五、小十六这种个位数得票的还是要多不少,且依旧超过了老五、老七、老九几个,跟在四贝勒的一百二十多票之后。前三甲属于老三、老十二和老十。三贝勒以接近四百八十票的票数位居第一,紧跟其后的就是老十二的四百五十票。以十二阿哥胤裪的资历来说能压倒哥哥们直追排行最高的老三,实在是令人惊讶。他获得的这些票数,自然少不了马齐那群人的大力贡献,但刚刚被八爷一脚踢出来的直王下属也贡献了不少。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十二阿哥是取代了原主在原本历史中的位置,被诸多满洲贵族选中成为利益代言人了。八爷想到原主在这场“储位公投”后的遭遇,忍不住对替代了自己悲剧位置的十二阿哥产生了些许同情。但转念一想,当利益代言人这种事情,一个巴掌拍不响的。原主是愿意的,就像十二阿哥也是愿意的一样。
与榜首的三贝勒和紧跟其后的黑马十二阿哥相比,拍在第三的胤俄还不到两百票,就显得不起眼了。
而康熙暗中想要的太子,只有三十多票,甚至没打过自请出局的老八。
随着最后一张票唱完,尘埃落定。三贝勒一党的文人墨客的脸上已经流露出了笑容。女儿给老三当了庶福晋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喜上眉梢,就差跟旁边的人来个弹冠相庆了。而老三的正牌老丈人鄂伦岱则老神在在,目光死死盯着皇帝。康熙差点气结,佟佳·鄂伦岱是他亲表弟,他包容了鄂伦岱的臭脾气这么多年,但了老了,人投资自家女婿去了。康熙那个恨啊,就恨自己当年为什么想不开给老三娶了佟家女。
天地良心,当时的老三,可算是最最无害的皇子之一了,被太子欺负也只能忍气吞声,谁能想到今日?而这一切的变化,也不过是在废太子之后的短短半年之内。
康熙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黑,像是打翻了染料缸似的。就在八贝勒竖起浑身汗毛,以为老爷子要狠狠咒骂老十二“贱婢所出”的时候——
“老三福晋善妒跋扈,嫡子出生前不让老三纳妾,嫡子出生后更是牝鸡司晨。老三畏惧妻族权势,不敢管教其妻。这种惧内无德鼠辈,也配为君吗?!”
嗯?嗯嗯嗯?八贝勒抬头看向愤怒得脸上都红里发黑的皇帝,直呼这跟剧本不一样啊。难道不应该是皇帝看不惯出身低微又卖力结交群臣的圆滑皇子,揪住人的出身一通怼吗?就算原历史上长袖善舞的老八被他这个外来客取代了,这不是又顶上来一个老十二吗?怎么康熙放着十二不怼,抓着老三福晋开喷啊?
老三福晋,那不是皇帝老爹最心疼的佟家的闺女吗?三福晋的玛法,还是战死沙场的佟国纲呢!
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诸位公投”的小系统,也很懵逼。“所以,康熙就是想怼票数最高的那个,对吗?哪怕票数最高的是他还挺喜欢的老三?”
八贝勒闭了闭眼:“票数最高的只能是皇帝属意的那个。若不是皇帝属意的那个,即便是他最宝贝的太子,该被贬进泥里去的还是该被贬到泥里去的。”
他听着康熙对着三福晋破口大骂,从不做针线到送给荣妃的礼物怠慢,再到老三跟人说话的时候插嘴,桩桩件件都是错。八爷突然就难受了起来。三福晋和三贝勒这回儿有多难受啊,这种难受,在另一条时间线上,是原主和他的八福晋承受的。
原来,不是因为原主出身低才要承受这种难受。出身显赫如三福晋,又如何呢?
359 二十八岁的春天 。
倒春寒了。
众人从乾清门出来的时候, 阴云遮住了太阳。同时带来的降温,仿佛让人又回到了冬日。皇帝食言了。他把得票最高的三贝勒骂得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又以“为免后宫干政的祸事”为由,拒绝让三贝勒成为太子, 然后,皇帝宣布退朝。
“公投储位”的闹剧草草落下帷幕,徒留众人忐忑有惶恐地挤挨在一起,三五成群, 窃窃私语。
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这时候,在场还显得淡定的人,就格外扎眼了。有那眼尖的, 已经围上了纳兰性德。“纳兰大人。”几名三品官员飞快作揖, 动作间竟然连礼数都不周全了, 可见他们有多惊慌。“纳兰大人投了哪位皇子?”为什么这会儿像是一点都不害怕的样子。难道那几张空白票里就有一张是纳兰性德的?
纳兰性德闭嘴不说话, 只笑笑指向李光地。
让你李光地使坏,这传声筒的任务你是跑不掉的。
李光地这老狐狸自然不会留把柄, 他一脸无辜地望向那些朝自己奔来的臣子。哦,慌不择路的大多是老三的党羽呢。其中不少人都帮陈梦雷弹劾过他李光地。
李光地压低声音:“皇上只说不让直郡王参选, 可没说不让废太子参选, 老夫以为这是暗示,就投了这个数。”他用手比了个“二”。“老夫也不知道对不对,圣意难测啊。”
看着如丧考妣的三贝勒一党, 李光地还要绿茶地补上一句。“三贝勒与二阿哥交好,几次为二阿哥鸣不平, 老夫还以为你们会有不少人举荐二阿哥呢,还担心会不会因此被皇上责骂呢。步了那几名御史的后尘可如何是好?如今侥幸没有被圣上责怪,老夫才松了一口气。”
不像你们啊,跟着的主子出局了, 被骂无德惧内了,你们快吓死了吧。从天堂到地狱,不过如此吧?
李光地维持着无懈可击的无辜表情,低调地离开了皇宫。
且不说李光地一番茶艺表演,一头让康熙吃了哑巴亏,一头又按灭了老对头陈梦雷一飞冲天的可能性。就说四大爷回到府中,见到幕僚们的第一句话就是:“尔等误我啊。八弟自请出局,倒让我枉做小人了。”
幕僚们连忙上前询问今日“储位公投”的结果。待听得票数,细细一算,才发现即便八贝勒真有直郡王的支持,票数也未必能超过老三。
“这是好事啊。三贝勒已经被皇上金口玉言定为‘惧内无德’,一半已经出局了,正映证了我们之前的猜测,皇上此局乃是陷阱,得票高者没有好果子吃。如今还没有犯错的皇子中,以四爷您居长了。偏生您票数不多,便是皇帝还要接着疑心,也有十阿哥、十二阿哥两位抵在前头。但这两位阿哥都没有实打实的功绩,旁人的支持是空中楼阁,并不稳当。论实力与四爷您相当的八贝勒,又已经自请出局。只要能坚持这种局面,上孝顺皇帝,下友爱兄弟,四爷赢面很大。暂时不必做小人之举,随本心照顾兄弟情谊就行了。”
幕僚们没说的是,八贝勒也不是泛泛之辈。他很大可能是得知了直郡王想组织人手给他投票的消息,同时也揣摩对了皇帝的心思,这才釜底抽薪,在投票开始前自请出局。如果不是四爷祸水东引,给了八贝勒“可能自己票数要第一”的压力,这位实力派未必会有“自请出局”的举动。
若世上有后悔药能让人回到过去,他们还是会极力劝说四爷将直郡王这盆祸水引向八贝勒,甚至是更加卖力地促成这件事。
四爷亦是沉默了,他长叹一声,转而问道:“太子真的要复立吗?”
“看皇上的反应,怕是觉得此事牵扯到了他帝王的权威,哪怕朝议沸腾也要促成此事。皇上御极四十多年,朝中众臣哪个不是他亲手提拔上来的?晓之以利动之以情,各个击破,万岁爷真愿意去做,难道会有做不成的事吗?”
“那复立后的太子,可以顺利登基吗?”
“若是太子顺从,兴许可以。但只要稍稍有风吹草动——经过废立的傀儡太子,可比襁褓以来的太子脆弱多了。”
四爷又是叹了口气:“路很长啊。”
春季的北京忽冷忽热,四贝勒得了风寒,烧了两日,第三日起总有些咳嗽。
京里好像突然流行起了风寒,不光是四贝勒,裕亲王也病倒了,纳兰性德的风寒症状也不轻。八贝勒接到了纳兰家的帖子,还是纳兰性德的夫人沈氏写来的,求他来给性德开一剂药。
到底是故人,八爷收拾收拾小药箱,跨进了渌水亭。渌水亭里的风光好像更好了,与受天气影响的人类不同,湖边的两颗樱花树依旧将外界识别为春天,开了大片大片粉色的花云。卧房边上的白玉兰落了一地的花瓣,芬芳扑鼻。
纳兰性德穿着常服坐在被窝里,身上被沈氏强行披了一件厚披风。他额头上缠着额带,脸色因为低烧而微微泛红。
八贝勒给他把了脉,发觉他的症状并没有信上说的那么严重,低烧都快退下去了。就照着如今喝的柴胡汤,没两天就能好。
“家中女眷大惊小怪,咳咳,惊扰到八爷了。”纳兰性德笑得一贯温和,带着文人所特有的书卷气息,这种气质,即便他已经领兵许多年已经难以消退。“我本说不必请八爷的——”
“性德公有什么要跟我说的吗?”八贝勒打断了性德没说完的客套。
纳兰性德依旧是温和地笑道:“八爷那天在朝上的应对真好。八爷有把握府上大阿哥是天才吗?”
八贝勒:“啊?”
“我听说八爷府上的大格格有神童之名,一母同胞的兄弟,想来也不差吧?还未满周岁就显现出聪慧了吗?八爷如今唯一的短板就是后继无人,待过几年,大阿哥长成,才华难掩,那如今桎梏消退,又避开了皇上最紧张的数年。真是好算计啊。”
八贝勒人都傻了,他想想家里那只只有干饭超凶的幼崽,不会说话不喜欢跟大人互动,这是天才该有的样子吗?
“性德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苦笑道,“如景君这般的神童,一家能遇上一个便是烧了高香了,哪能指望各个是神童。我家那个大阿哥,将来能是个正常孩子我就心满意足了。如今可真没有什么神童的样子,开口说话比寻常孩童还要晚一些。”
纳兰性德:“啊。”
八贝勒点头,再次确认道:“正是如此。”
性德干巴巴地安慰道:“无事,八福晋的年纪说大也不大,还能再生。”
八贝勒反应过来刚刚纳兰性德的那番话有些越界了,他“噌”的一下站起来,不可思议地看着纳兰性德。“性德,你……你不是皇帝纯臣吗?你——”
纳兰性德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唉,八爷就当今日没听过我这番话。我不会做什么的。”
“我……我放心你才有鬼。”八贝勒气急,但声音压得很低,“你可真是明珠的儿子啊。”
纳兰性德继续尴尬地摸鼻子。“我只是单纯欣赏八爷罢了。”
“屁!”八贝勒突然灵光一现,他咬牙切齿,“你就是觉得,只有我才会支持你那个通交西洋,设立海军的计划罢了。”
性德叹气:“八爷,这是百年大计啊。”
“我不当皇帝,也会跟你一道致力于此事。何必……”
“八爷如今,能推动海军?”
“姚法祖不是吗?”
“自五台山案起,姚法祖再没动过了。”纳兰性德冷静地说,“八爷放心,我不会干涉你的韬光养晦。最次最次,失败了也要保留八爷这颗火种。”
360 二十八岁的春末 6。
在纳兰性德那儿遭受了一波暴击, 八贝勒心事重重地回到了府邸。不得不说,纳兰性德的言论确实有些扣响他的心门,系统所言的千年未有之变局, 以及为了应对变局而行的开眼界之举,是无法和四哥言说的。
无论说自己是重活一世, 亦或者能知三百年后事,都显得过于荒诞。他们兄弟学着儒家经典长大的, 私底下是奉道士还是信喇嘛不论, 国家大事上绝对会秉持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的。正因为彼此太过了解, 才知道不可行。
然而围观了康熙一路走来的困境, 八爷也深知即便是皇帝本人, 也不是能够做成所有想做的事的。
时值春季,八爷府正院里的紫藤萝已经长出了花骨朵, 许是因为近两天降温的影响,这些个花苞都显得有些暗淡, 在虬曲的花藤上耷拉着脑袋, 不是往年阳光下如瀑布般闪闪发亮的样子。
应该是算准了他回家的时间,云雯已经让人摆了午膳。景君一身玫瑰紫色回字纹的小旗袍, 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打了络子。她是不喜欢女红的, 虽然能在络子上打出栩栩如生的“四君子”,眉心却似有似无地皱在一起。
“若是不喜欢,不学这些个也不碍事。”八贝勒见了就说。
景君抬头, 瞬间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甜甜叫了声“阿玛”,便将手里的络子抛了开去。一旁的嬷嬷连忙心疼地将那打到一半的络子收好,这长着不规则竹节和菊花的络子,可不是外头烂大街的普通花样儿。
云雯叹气:“爷就惯着她吧, 若是在阿钮身上也这般,这府邸破败指日可待了。”
八贝勒就笑着去哄福晋:“女红不过是锦上添花的技能,但做人必定是得学的,读书也必得是好好读的。”
景君也讨好着笑道:“这套花样子我已经学会了,这条颜色不好,再续下去也没什么意思,等额娘生辰,我给您打条好的。”
云雯捏了捏女儿的小脸。
一家人开饭。他们府里吃饭在一众王公贵族间算节省的,并没有什么一碗菜只能动几筷子的破规矩。今儿桌上有一道野菜拌花生,被三人分了个干净。这大约是富贵人家的通病,大鱼大肉已经腻味了,反而喜好吃这些个“新鲜食材”。
等到一顿便餐吃完,夫妻之间、亲子之间一边慢悠悠喝汤一边唠嗑。大部分盘子撤了下去,热气腾腾的辅食从小蒸笼里起出来,就到了还没满周岁的八爷府大阿哥吃饭了。
今儿的辅食是虾肉泥蒸蛋,金灿灿的“duang”、“duang”的蒸鸡蛋上,还铺了几片小小的软烂的茄子。阿钮左手反拿着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往自己嘴里塞吃的,无论是蛋也好、虾肉泥也罢,他都不挑剔。他的勺子使得很稳当,一路到最后,除了从嘴角漏出来的汁水和蒸蛋,竟没有旁的洒落的。
小儿子吃饭不让人操心,当父母的也没有围观他的癖好。八爷更多的注意力还是在媳妇和闺女身上。
“景君今天这个颜色穿得有些暗了。你们去三哥府上了?”
云雯端庄地从丫鬟手中接过银耳羹,缓缓搅动:“三嫂病得起不来身,总不好穿得喜气洋洋地过去。”
八爷沉默了,热腾腾的鱼汤都不香了。“三嫂……可真是无妄之灾。”
被皇帝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痛骂,对一向好面子的三福晋来说,恐怕就像是天塌了一样吧。尊贵的佟家长房嫡出姑奶奶就没受过这种委屈。但偏偏给她这份委屈的,是主掌人间富贵和前途的皇帝本人,那真是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了。
“三嫂此前,挺得意的,四处走动。”云雯说,“然看她如今这样,又觉得她可怜。”
八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男女有别,他正常情况下是不会打听不熟悉的嫂嫂的情状细节的。但他也不过犹豫了一秒,就开口问道:“三嫂如何?风寒可严重?”
云雯:“整张脸都消减下去了,吃东西总是吐。”
“三婶是心病多一些。”景君补充道,“我们进去看她的时候,她连场面话都没说,就差把‘没脸活了’四个字写脸上。”
云雯瞪了女儿一眼,看她双手捂住嘴巴,才继续道:“不过三爷这回表现得挺有担当,一直守在边上劝三福晋喝药,又请了两个太医来看。”
“三伯也是要脸面的人,他若此时丢下三婶,让她去了,那就成了‘杀妻求富贵’的小人了。他门下多是讲仁义的文人,会怎么想他?且佟家又会怎么想他?皇玛法就会转念觉得他好了吗?”景君丫头托着下巴叹气,“唉唉,这可太难了。”
八贝勒有意逗闺女:“那你要是三伯,该怎么做?”
小丫头摊了摊手:“三伯能做成皇帝的唯一办法,就是带着佟家为首的那群人政变了。不能的话,果断认输也不失为一条苟全性命的路子。”
八爷去摸小丫头脑袋的手停住了。“你呀。”八贝勒叹气,“这可不兴在外头说啊。”
小丫头低下去头去,小声道:“我只是觉得,无论三伯怎么对待三婶,皇玛法都会觉得他不好的。”既然皇帝这头抓不住,那就只能去抓能抓住的东西,比如底下人的拥护。下克上政变的可能性,的确存在。
事实上,这也是原本历史线上,原主的选择。站在后世的角度,会评价说八爷如何如何愚蠢,竟然广结党羽,他越是声势浩大地被人称颂“八贤王”,就越是被康熙厌弃。但难道原本历史线上的八爷会蠢到不知道这点吗?已经被康熙推到了对立面上,左右都是错,那还不如一条道走到黑。
当皇帝又不是只有被前任指定这么一种方式,政变也是可以的嘛。你的党羽遍布各部门要职,谁说不可以拼一把呢?只是原主最后失败了。
三阿哥或许不像原主那般具有旺盛的好胜心,亟待一场成功来洗刷出身的卑微,但老三下意识的选择,和被打压的原主何其相似。
没满周岁的凶狠奶娃娃吃完了饭,勺子砸在碗里发出“砰”的一声,将八爷的思绪拉了回来。
“不可以砸碗。”八爷走过去捏住儿子的手腕,重新捏起勺子,轻轻放在碗里,发出轻轻的“咔嗒”一声。“学会了吗?”八爷问,又做了一遍。
阿钮劲儿是真的大,但凡是奶娘或者嬷嬷,早就被他挣开了。然而对于武功高手的亲爹,奶娃娃大阿哥是真没办法。他妥协了,主动松手,让勺子落在碗里,得了阿玛一个赞赏的摸摸头。
大阿哥小头一扭:“哼。”
“嗯?敢对着阿玛‘哼’了?你再做一遍。”八贝勒语带威胁。
阿钮连忙把头转到另一侧,这次不敢再“哼”了。
八爷皱起眉头:“我怎么觉得这小子好像能听懂我的话。”
云雯抱过儿子颠了颠:“都十个月了,该能听懂一些了,且他应该是察觉到你语气不对,才老实下来。小孩子都有些察言观色的本事的,当初景君比这还要贼得多。”
阿钮皱了皱小鼻子,开始嚎哭。
云雯只好将儿子交还给奶娘,让她们去检查尿布。阿钮正是阴晴不定又能闹腾的月份,天天都鸡飞狗跳的。“他也就在自家阿玛面前察言观色了。”云雯说。
“家里总要有个人能镇住这混世魔王的。”八爷一脸严肃。
与儿子之间的父子关系并没有像养小景君时那么融洽,但跟与老父亲之间的父子关系比起来,还是要好处理许多的。
太子奶公凌普贪污一案,是刚废太子时交代给他的差事,或许可以归为“株连”一类。然如今交差的时候,老爷子又在试图复立太子了。
怎一个尴尬了得。
八贝勒硬着头皮将凌普贪污的总账本呈递给康熙的时候,脚边还放了一个六十公分见方的箱子,里头全是票据和器物的印记拓本。
康熙斜签在南侧的榻上,一页页地翻动账本,恍然意识到账目十分清楚。凌普贪污的内务府物资也好,从官员那儿索取的财物也罢,都分门别类地归类好了,甚至还找了京中的几家当铺做了一个相对客观的估值。除了分类表外,八贝勒还做了一张时间表,配合上折线图呈现了凌普贪污的年变化,在他担任内务府一职前后,图像上呈现出了两个平台,确实说明了内务府是一个油水丰厚的衙门。而除了在总管内务府后贪污量暴增的大趋势外,图像上还有几个不规律的小峰,分别指明了几个大额贪污的事件,比如当初太子一派的董安国治水的那年,对应的时间折线图上就有这样一个小峰。
“这图表倒是清晰明了。”康熙心里赞了一句,但脸上依旧是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
贪污、索贿、放贷、参股……仅这些能找到证据的黑色和灰色收入就达到五千万两之多,都快赶上年景不好时朝廷的年收入了。然而,从凌普家抄出来的家产,金银庄子奴仆加一起,连宅子装修的费用都估计上了,也不过一千万两出头。
当然了,一千万两已经非常惊人了,皇子出宫开府的安家银子才不过二十万两,九爷这些年生意做得红火,也才勉强赚到千万两银子的毛利。注意啊,九爷这一千万两,是要给手下付工钱、给兄弟老爹分红的,完了还有一家子吃穿嚼用,最后积累下的自己的家产,能有三、四百万两不错了。当然,九爷还从理藩院领工资,从内务府领贝子津贴和安家银子,还有门人的孝敬,但即便把这些也加上,如今家底也不到五百万两。
这凌普的家底,竟然是皇子中可能最阔绰的九爷的两倍!放眼整个康熙朝,都是数得上号的贪官了。就算是太子在这里,都要恨得踢一脚,骂一句“狗奴才如此贪婪”的。
但前面也说了,一千万两白银虽多,却及不上凌普贪污的五千万两。中间可是还有四千万两的差值呢。
这些银子去了哪里?八爷呈递的账本上没有说。
康熙将整本账册都翻完了,抬起浮肿的眼皮看向垂手而立的八儿子。“贪污五千万两,还只是能抓住证据的。查抄一千万两,已经连墙皮都算在里头了。中间差的四千万呢?”老皇帝虽然无精打采的,但眼光依旧一针见血。
八贝勒抬头看了眼皇帝:“贪污低估了,家产亦是有低估的。比如凌普之子被人欺骗买的假古董,花出去几千上万两银子,抄家估值时只有二两银子;再比如他那外室花魁娘子,也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如今不过按奴婢论折算成几两银子罢了。再有他们一家挥金如土,连带着奴仆都花钱大手大脚,家贼之事也不在少数。”
康熙半合着眼,拿账册轻轻拍着手心,一副“你看我信不信”的表情。
八贝勒便心里有数了,从袖子里取出第二本账册,呈递上去。
流水有进有出,第一本账本上记录的是“进”,第二本小账册上记录的就是“出”。凌普贪了的钱,都去哪儿了?少数孝敬给了毓庆宫,尤其是不少珍宝孤品,完全可以在毓庆宫的库房里找出来。但更多的金银,则是流向了朝中各个大臣,帮太子收买人心,豢养手下。
凌普不是只收贿赂和孝敬的人,他也需要贿赂和孝敬别人。
更明确地说,凌普只是一个小钱钱的中转站。巨额钱财从他手边流过,流向了太子一派的大小官员,最终转化成了太子的势力。
“砰!”康熙砸了一个点青花的琉璃盏。晶莹剔透的碎片洒落一地,碎片断口反射出流光炫彩的色泽。
八爷忍不住动了动脚,心中腹诽老爷子这一生气就砸东西的毛病还是没变啊。这个御制的琉璃盏透明度已经非常高了,与康熙早年那些无论如何掺有颜色的琉璃器皿不同,这已经是真正的无色玻璃了。点上去的那些蓝色也是珍贵的进口金青石粉,能工巧匠以精湛的工艺融嵌在透明的玻璃体内部,仿佛无色琥珀中冻住的飞虫。
随着九爷的商队往来俄国,对于玻璃器皿的需求也旺盛了起来,无论是精制的荔枝蜜、玫瑰露、檀香油这些液体,亦或者茶叶、胡椒这些固体,用玻璃小瓶装往往可以卖出更加昂贵的价格。另一方面,八爷和十爷对显微镜的追求,也倒逼工匠们去制作更加纯净剔透且廉价的玻璃。
而这个时代技术的巅峰是宫内的营造司,才有康熙手边这般精巧的玻璃碗。但皇帝要考虑的事情太过“重大”,是不会在意这种“小道”上的珍贵的。
也就八爷会心疼。
“凌普该死。”康熙爷说,“都是这些小人带坏了太子。”
八贝勒诧异地抬头,也许是因为他还有一小部分心思在心疼那个琉璃盏,所以脸上的诧异也只是浅浅的几分,更多的是某种事不关己的淡定。“皇上……是准备复立二阿哥吗?”
正准备搭台唱戏的康熙被直球给堵了,心里一阵郁闷。他深呼吸两下,劝自己道:“不气不气,儿孙都是债。”等到气顺了,老皇帝才继续用他高深莫测的语气问:“你不乐意?”
八贝勒又是诧异地看了皇帝一眼:“儿臣与二阿哥所有的旧怨,皇上都是知道的呀。”
对哦。康熙第二次被噎,也跟着自暴自弃起来。“胤礽上你不乐意,让你上你也不乐意,那你想让谁当太子?老十吗?老三吗?天天否定这个否定那个,倒是提个人选出来,说什么‘国本未立根基不稳’的也是你们。”
后面这句话,怨气显然不是朝着老八一人去的,而是在指桑骂槐地责怪朝中众人。但事实是,朝中众人只想拥护自己投资的皇子,否定这个否定那个的是康熙本人。
但老爹想耍无赖,当儿子的只能顺着他的话答。“其实兄弟们这些年仰承圣教,才干都不差的。二阿哥才干也是不差的,只是与儿臣有旧怨,儿臣不愿意他接着当太子罢了。但若是皇上执意要复立二阿哥,难道臣还能将私仇放在国家大事之前吗?只求皇阿玛传位之时能给儿臣一条活路,让儿臣一家投奔安靖去吧。”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康熙怒道,“你不拿朕当你阿玛了吗?”
八贝勒红着眼睛跪下道:“正是眷恋皇阿玛多年以来的慈爱,才至今留在这里啊。若是皇阿玛不在了,新帝又不顾念手足之情,还留在这里做什么呢?”说完,就垂下泪来。
康熙干瘦的手死死按着老八的肩膀,也跟着落泪。“怎么就到了这样的地步呢?”
父子二人相对哭了一场。八贝勒最后说:“儿臣只求皇阿玛保重龙体,长长久久的。儿臣也有时间好为社稷多办些实事。”说到这里,他一抹眼泪,掏心窝子环节结束,回到公事公办环节。“凌普如何定罪,还请皇上示下。”
康熙没有再去看那本账本。“就按贪污论,凌普及其子斩首,余者流放。”他一边说,一边拿出刑部的奏折,批上朱批,盖上印章。“凌普这差事你办的不错,回头朕有赏。”
361 二十二八岁的夏天 。
“皇帝不是真的想复立太子, 只是拿他稳定朝局罢了。”听完八贝勒的讲述,幕僚胥先生如此总结道。
相比于老神在在的韦半仙,胥三指的脾气更急躁一些, 外在体现除了各种冲动消费外,就是每次议事都是他先开口。“强行复立太子,已是名不正言不顺,然皇帝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给太子奶公问斩,更加有损太子名声,这是其一;皇帝明知凌普所贪多数供给太子用来邀买人心, 此乃正副二君矛盾根源, 复立太子之际, 皇帝不去装聋作哑,反而追问赃款去向, 搜集更多太子结党的证据, 这是其二;八爷都说出要在新君继位后遁走的话,皇上只是象征性地训斥,并没有追究不敬储君之事,逼八爷改变态度——要么是他默认八爷遁走,要么就是他觉得八爷不会遁走。八爷觉得是哪种呢?”
八贝勒沉默了几秒:“本朝宗室封爵固京, 防的就是王爷贝勒们在地方上召集兵马文臣,威胁中央。安靖出嫁之地甚远, 又可借到俄国、准噶尔两地兵力,为国家北疆安定计,是万万不能将没继位的宗室放去那儿的。”
“正是如此。既然皇帝不会默认八爷遁走喀尔喀,又没有力斥八爷逼您改变主意,也不是已经下定决心要干掉八爷您,那便是他觉得八爷不会走。为什么呢?因为在皇帝的潜意识里, 压根儿不觉得被复立的太子能真正继位啊。”
“先生所言,作准吗?是否证据太单薄了呢?”八贝勒面前的茶杯一动未动,显然皇帝真的打算复立太子这件事,让他没有什么品茗的心思,即便这是今年春天刚摘下来的西湖龙井。
韦老先生却是不慌不忙地啜了口茶水,享受完茶叶的芳香和炒制的焦香后,才说道:“八爷想要验证皇帝的心意,只要关注两件事就好了。复立圣旨中如何解释太子不孝君父以匕首割开王帐一事?皇帝是否治罪被太子鞭打的宗室,削减其权柄?”
八贝勒手握着茶杯,戴了玉扳指的大拇指缓缓摩挲着杯口。“先生的意思……”
“朝廷以孝治天下,不孝者名不正言不顺,即便以唐太宗的英明神武,玄武门之变尚且为其一生污点,况当今之太子乎?”
“满洲遗风,以姻亲宗室之盟夺得天下。不睦八旗者人不举民不从。”
从汉人的法统来说,要孝;从满人的传统来说,要睦。胤礽在去年被废除的时候,从两方面都否决了他的继位合法性。
从和睦满洲的角度出发,康熙说太子蛮横无理,鞭打平郡王、贝勒海善等人。这除非是把平郡王等人的旧错翻出来,证明太子打得好,打得有道理,不然就不合满洲传统。
从孝顺君父的角度出发,康熙讲了一个太子用匕首割开帐篷往里面窥视,准备谋杀亲爹的鬼故事。嗯,瞎话是自己编的,现在问题是怎么把说出的话再体面地吞回去。
事实上康熙如何解释复立太子的原因呢?
“二阿哥胤礽,本性慧敏,自开蒙以来,骑射言词文学样样皆好;监国理事,亦是妥当。然至中年忽发狂疾,行事暴躁狂悖,与上下不睦。经太医诊治数月,狂疾已退,前过尽数改好,故复立为皇太子。”
这瞎话说的,是连景君都会被逗乐的程度。
太子本来是个好的,因为突然得了精神病,才做出了对上不孝,对下不睦的举动,现在精神病好了,就还是个好太子。听懂的掌声!
就连在三福晋被责骂之事后说话做事越发小心的云雯,都忍不住在床笫之间吐槽道:“不孝不悌的名声还没洗干净,就又给安上了个有脑疾的污名,皇上是真的不顾和太子的父子之情了吗?”
不孝之人不堪为君,难道有精神病的就可以当皇帝了吗?拜托这又不是世家门阀当政的晋朝。
且你说他病好了就病好了?改天说他狂疾复发,岂不是又可以废掉?连理由都是现成的。就算胤礽真能熬到登基,也面临着被权臣架空后来一句“皇上狂疾未愈”的风险啊。
八贝勒在换季的薄被子里翻了个身,搂住福晋软软的腰身。“明个儿就是册封皇太子和皇太子妃的大典了,这时说这些也没的意思。”
云雯今天睡前洗了头,刚晾干的头发如乌云般散在枕头上。“皇上是真心想复立太子吗?”
“皇上……首先是想威慑群臣,证明自个儿依旧能掌控朝政吧。即便诏书上的理由敷衍至极,皇上想复立太子,就是能复立太子。他们之前在储位公投上再怎么勾心斗角,都抵不过皇上一力降十会,这就是威慑。”
“确实,如今至少表面上安静了,不再有嚷嚷着那个皇子能继承大统之类的话了。”云雯叹气,“但都已经被挑起了心思,哪里就会真正地安静呢?爷呢?爷就真愿意将来是二阿哥继承大统吗?只怕是比废太子前更不乐意才是。若是从来就没有过希望也便罢了,看到了希望再失去,谁又能忍得住呢?”
八贝勒缓缓地拍着福晋的后背:“还有一个原因,是两位先生与我说的,你不要外传。此前太子之位空悬,诸皇子结党,有倒逼皇帝之势;如今又有了一个人占住太子之位,那么诸皇子欲问鼎,就只能先把太子拉下来,所有人的矛头都会指向太子,而不是皇帝了。皇帝可以借机调整人事,加强对朝廷的控制力。”
云雯听得后背发凉,已经快进入夏天的气温也不能阻止她的心如坠冰窟:“这是,把太子竖起来,给自己挡灾?”
“真是英雄迟暮啊。”八贝勒将福晋紧了紧,又握住她冰凉的手,“总归太子是要被复立了。如果皇上有个三长两短,他就是距离皇位最近的那个人。”
“那皇上可要平平安安的啊。”
“是啊,这时候恐怕诸兄弟和诸兄弟的党人都是这么想的。”八贝勒发出一声轻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笑些什么。
当皇帝,首先就是要做一个出色的演员。第二日,康熙以李光地这名大学士为主使,两名六部尚书为副使,赐胤礽册、宝,复立为皇太子;又派遣礼部尚书为主使,册封瓜尔佳氏为皇太子妃。太子一家人从被幽禁的咸安宫,又迁居回了毓庆宫。
上午的仪式结束后,皇帝亲自带着复立后的太子前往奉先殿祭祀,并当着宗室和众皇子的面脸带欣喜地说:
“之前废太子的时候,有大风围绕在朕的车驾前迟迟不去。后来朕几次梦到仁孝皇后和孝庄太皇太后哭泣,朕心里越发不安,像是胸口压了一块巨石,日渐喘不过气来。今日复立太子,朕只觉得心中快慰,之前的沉郁一扫而空,简直如死里逃生一般。原来朕之前是心病啊。”
太子连忙跪地请罪,哭着说“不孝子让皇阿玛伤心了”。
康熙就抱着太子把他扶起来:“快别说傻话了,朕看到你恢复健康就知足了。还是朕当年最喜欢的保成啊。”
并留了太子一起吃饭。
这番父慈子孝的表演,是真真骗过了不少人。至少老九就上钩了,回去后愤愤不平了一个晚上没睡着觉,又哀叹道:“皇阿玛好不容易擦亮了眼睛,怎么又回去了?”
再次被皇帝下令圈禁的老大肺管子都要气炸了。“胤礽是给皇阿玛下了蛊了吗?就他那幅旁人的命都不是命的德性,失了智才觉得他样样都好吧!”
直郡王续娶的继福晋纳喇氏,听到丈夫在暴怒中咒骂皇帝“失了智”、“被下了蛊”,差点没厥过去。
众皇子都被复立太子的大棒给打懵了。尤其是复立诏书上扯淡的理由,实在是不能服众。正在众人准备狗急跳墙,给皇帝来个群情激奋的时候,康熙爷的红枣到了。
就在复立皇太子的第二日,老四胤禛、老五胤祺、老八胤禩进封和硕亲王,老七胤祐、老九胤禟、老十胤俄封郡王,老十二胤裪、老十四胤祯封贝勒。
算上老大这个没被废掉的郡王、老三这个还没被废掉的贝勒,如今的皇子形成了三亲王四郡王三贝勒的局面。
这一波爵位大派发不可谓不丰厚,升了爵位就要升府邸规格,升衣着首饰,增加名下佐领,还增加了侧福晋的限额。一时之间,围绕着各位皇子的力量体系都忙着清点起自己门口的一亩三分地来:
新来的同事会不会不好相处啊?会不会比我更讨主子的欢心啊?
我家的姑娘能不能有机会进某某爷的后院当个侧福晋啊?爷现在膝下有几个阿哥啊,有没有机会生下继承人啊?
乃至于为了争夺多出来的侧福晋之位,甚至有几家的后院闹得不可开交。举例一向和蒙古福晋不睦的老十,家里几个受宠的女眷斗得乌眼鸡似的,你偷了我的东西她截了你的道儿,老十就忙着在家里“断案”了,庆功酒都没好好喝。嘛,就连九爷都被福晋拿着棒子撵了一回呢。
等到兄弟们勉强处理好门下与内宅的一堆事儿,又开始计较起彼此间的爵位高低来了。老十四从来没办过什么差事,这就封了贝勒了?受宠就是了不起呗。啧啧,康熙三十七年的那批贝勒,可是往对葛尔丹的战场上走了一遭才封的贝勒啊。
大家都是康熙三十七年的贝勒,凭什么那三个就封了亲王啊?七爷真可怜哦。
十爷还是背景过硬啊,直接从光头阿哥到郡王了?羡慕不来羡慕不来。
……
新鲜出炉的定亲王八爷,也不可避免地被卷入到了琐事之中。皇帝的阳谋是摆在台面上的,但不可否认给的利益也是实打实的。
他门下的佐领数翻了倍,达到了十八支。新来的这些佐领中,有两支在浙江,于是定亲王安排了他们在宁波建了个训练基地,给姚法祖扩充海员用。
新分的土地中有江南的几公顷良田,能供给姚法祖的海军自足外还有余粮。
除了宫内的御药房外,宫外的种痘所、禁毒所、卫生局、皇家药铺等,他又有了直接管理权。八爷在旗民中又挑选了一次人手,将在京城、济南、苏州、太原四地开第一批医学院的事情筹备了起来。
其实八爷这个草莽出身的,并没有皇家子弟那种不食人间烟火般要把医学院开遍每个省的妄念。他这辈子能经营好四家医学院,于国也算是个大贡献了。苏州的医学院主要依托叶天士那批一向配合他工作的苏州名医,济南亦不乏名医的支持。但是京城和太原两处,就靠着八爷亲力扶持了。设在京城的原因自不必说,在太原也开一间医学院,还是因为当年在山西赈灾时缺医少药的惨状令他印象太过深刻。
而一向医风鼎盛的杭州不设医学院,是因为杭州民间已经有办得很鼎盛的医学院了,没必要花费人力物力去内卷。广州、福州是与西洋交通的桥头堡,中西方医理沟通最是频繁,民间医术欣欣向荣,民间种痘所就是广东先搞出来的,因此也可以缓一缓。
倒是贵州广西一带,深山老林里出产独特的药材,也流传着当地独特的医术,八爷还是挺意动的。然而这部分地区小众医术,他自个儿还没有学精,也不好冒然插手,引起民族矛盾就不好了。对了,西南地区如今还是土司制度呢。土司在当地跟土皇帝似的,官方医学院恐怕寸步难行,如此一想,原本历史上老四搞定的“改土归流”,倒真真是一项大功绩了。
八爷在明年名医大会的邀请名单上,添了两个打听到的西南名医的名字。当然,这两人都是汉人,语言文化能沟通,又对苗医有所理解,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他着人出京去请,也不知能不能请来。如今的云贵总督是富察氏的贝和诺,非要攀关系的话只能从他被张鹏翮举荐过的角度攀关系,也不知能不能给他请名医行个方便。
说到张鹏翮,他就想到治水的陈仪来了。这小子得了水利科的状元后就扎根陕西黄土高坡实验治沙,至今已经两年了。马上就是三年一次的全国官员大考评,不知他会不会出岔子。八爷心知治沙是个长期工程,一两年未必会有成效。若是劳动了百姓却没有马上看到的利益,难免会有些积怨失望的情绪。想到这里,八爷又摊开信纸,给山西富商常金娃去信,让他选一可靠之人,往陕西运一趟粮食布匹,给陈仪应急。
好歹将自己人照顾了一圈,又派出两路亲信暗卫去查访这些人有没有贪污行贿、鱼肉百姓,抑或被其他皇子拉拢的情况,八爷才精疲力尽地摊在座椅上,长出一口气。
真是累啊。
这还只是一个亲王,就要处理这么多人和事,当皇帝的该累成什么样子。
就在这个时候,从书房门后露出一个小脑袋:“阿玛,喝汤吗?”是景君。七岁的小姑娘正是最可爱的时候。八爷一个鲤鱼打挺从瘫坐的姿势变成站立,又是那个如松柏般挺拔的阿玛了。
“景君,来来来。这是给阿玛炖了什么好东西啊?”
“今儿是枸杞虫草菌菇汤。”小丫头端着汤碗,脚步稳当地走过来。她如今梳了小小的双丫髻,两个发髻下各栓了两颗雕刻成花朵样子的东珠,随着她的步伐一晃一晃的。
八爷含笑看着女儿奋力将汤碗放在桌子上,脸上露出老父亲欣慰的笑容。“哎,阿玛又能享有闺女的福气喽。”
景君不好意思地抿嘴笑了笑。
眼尖的江湖人看到了女儿袖口露出来的一截图纸的一角。啊,是加班。八爷刚刚抬起汤匙的手一顿,然后他快速调整心态,继续手上的动作,舀了一勺枸杞虫草菌菇汤送入嘴中,鲜嫩的菌菇香气安抚了味蕾和五脏六腑,枸杞的清淡甜味又让这道汤水在夏天吃也不显得油腻。
“这汤熬得很好啊。”八爷夸奖道,“你额娘的手艺越发好了。”
其实八福晋,或者说如今的定亲王福晋,只会最朴素的炖汤手法,客观公正地论其厨艺是比不上厨房里那些专业大厨的,然八爷就是喜欢夸自家福晋。
小景君抿嘴笑了笑:“那我走了?我看阿玛好忙啊,也没时间考察景君功课的样子。”
这小促狭鬼。“算了,来都来了。将你袖子里的图纸拿出来吧。”
景君有些犹豫:“倒也不急在一时。”
“马上天就热起来了,你皇玛法肯定是要去畅春园避暑的,既然在畅春园边上分了园子给我们,就不好厚脸皮地继续跟后妃们挤住畅春园了。”八爷朝女儿伸出手,“早些布置好,等住进去也舒坦。”
没错,随着爵位的晋升,兄弟几个的住房条件也提升了。自家宅子不必说,是要扩建的。八爷宅子东侧已经贴着四爷府了,就只能往北和往西扩,正好等一家人搬去城郊园子里避暑的时候就兴土木。几个兄弟家里都是差不多的打算。
不过八爷家是动得比较少的,因为正屋他们都是住惯了的,暂时没有挪动的打算。新扩出来的地方,准备在前院区域划两个新院子,一个备用,一个给老十五住,虽然老十五今年会成亲开府,搬去两条街外的地方,但有个快成年的弟弟住在哥哥嫂嫂隔壁,偶尔是挺不方便的。
另外八爷将杏林客栈挪动位置,扩建了些许。剩下空出来的一大片地设了个跑马场。这个家里旁的都宽敞,就是演武场是暗卫和护院、旗丁共用的,这些年下来感受到了些许不方便,如今正好分开。书房和药材园边上的那个演武场就给暗卫和贴身心腹用,掌握情报刺探和内宅监管的太监和健妇们在湖边的仓库区有自己的营房和地牢,而相对不那么熟悉的旗下兵丁进进出出,就用西边新开辟出来的跑马场,骑射都便宜,还离居住区比较远。等将来家里那个小霸王长大了,也能有可劲儿撒欢的地方。
除了城里的宅子变得更宽敞了之外,八爷也在畅春园边上分到了一处园子,在畅春园东北,靠近清河,引清河河水形成了一片规模不小的池塘,便是这处御赐园子里的主要景观。池塘东侧有一些祭祀和居住用建筑,便是康熙爷赐下来的基础建筑。
围绕着畅春园十几二十多个小园林,已经修了不少年了,就是用来分给皇子和近臣的。不过,皇子们好多都成了亲王、郡王,这应该是当时修建园林时没想到的。如今分到了各家手上,免不了要增添一二。
362 二十八岁的夏天 。
八爷细细看着福晋手绘的图纸, 房屋、假山、回廊、花草,俱是精巧。既为将来的孩子们安排了独立院落, 又考虑到了跟随八爷一道前往园子的侍卫、幕僚、旗丁、门客和名医们。甚至为了可能前来做客的玛利亚女伯爵, 造了一座西洋楼。从人情世故的安排上堪称完美,而在功能如此完善的前提下还能同时考虑预算,可见福晋是下了功夫的。
省预算的第一步, 就是园林中的花草,云雯的建议是从家中分枝移栽过去。如今八爷府中植物的布局, 走的是统一壮观风,前院一整片桂花树, 正院一整片的紫藤萝, 枫叶亭、紫竹林, 无不是在属于它们的季节形成壮观景象的。到了园子里可以换一种玩法,将各种不同的植物搭配在一起,形成一处一处能入画的小景, 便是截然不同的意趣了。
八爷心里觉得这确实是一条可行的路子。距离他出宫开府十年光阴了过去,无论是正院里的紫藤萝也好, 前院的金桂花也罢,又或者是小白熊的药材园里珍奇植物, 各路花草都已经茂盛到要年年修剪的地步了。如今正好移栽一些到园子里去, 不用额外再购买了。有系统和它的神奇小道具庇护, 移栽成活率应该会很可观。
不过都到了京郊了, 整些五谷杂粮,蔬菜瓜果好像也是不错的选择,又便宜又能吃,还能带着孩子们亲近自然。于是八爷拿笔一圈,在原本芦苇荡的边上圈了块三分地, 写上“稻田”二字。
考虑完植物,大头就来了,建筑用的石料和木材。尤其是建筑物的梁柱,为了安全起见是不能省的。可以省的是一些装饰上的料子。八爷几乎可以想象出福晋皱着眉头在美观和节省之间“左右逢源”的模样了,嘴角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
“土木材料,兴许内务府和工部会支应一些也说不定。剩下的,阿玛去找你九叔商量。反正各家都修园子,一并去产地采货,也能多得些优惠。”
景君听了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会替阿玛和额娘传话的。
八爷又用红笔在图纸上圈出二十个小点,这些点绕园子一周还不算,还比较均匀地分布在园内。“这些是要安置侍卫执勤的地方,得先空出来。”
正常侍卫执勤都是巡逻的,阿玛你画的这是固定岗哨了吧,没准还有的是要在地下建暗室什么的。
看女儿骨碌碌转动的小眼神,八爷好笑地在她脑袋上轻轻一拍。“莫要胡思乱想,将图纸带回去给你额娘吧。”
景君小心翼翼地将修改过的图纸折叠起来塞回袖子里。“那我肯定会好好保管,不让外人看见。”
看小丫头紧张兮兮地走了,八爷轻笑着摇了摇头。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太敏感了一些。
妻女都对新分到的园子挺上心的,八爷自己忍不住也跟着意动,抽出边上的一张白纸写写画画起来。在郊外的山水间拥有一座属于自己的园林啊……他可不可以复刻前世药王谷中的景色呢?一处既可以修炼心境,又可以练习武艺的所在,有水,有奇峰,朝霞自东边升起,紫气落在飞溅的水花上……
“主子,宫里有诏令。”周平顺的声音将八爷从回忆和畅想中拉出来。
他怔愣地放下手中毛笔,起身越过书桌,跟着周平顺快步离开书房。传诏的是一名内务府的副总管,待到定王府众人摆案焚香,走完了基本的礼数,就迫不及待地宣读了圣旨。圣旨亦是简洁,没有太多的引经据典。原来,是裕亲王福全病笃,皇帝下令定亲王代天子前往探视。
八爷领了旨,朝那名副总管道:“既然是万岁诏令,容我换身衣服,便出发。”
那名内务府副总管很客气:“八爷请。”大约是他的前任上司刚被八爷抄了家的缘故。
八王爷指了指屋内:“圣意可说,我需要带礼物去?圣意可说,我不能带诊箱去?”
那名副总管微微低着头,一副谦卑模样:“礼物已经由内务府备齐了,八爷可为裕王爷诊治一二,皇上还等着您回话。”
懂了,单纯看望二伯这活儿,兄弟们好几个都能干,偏偏选中了他去,是让他尽力救人的意思。皇帝听说二哥裕亲王病重,立马将大批药材和有神医之称的定亲王派了过去,谁听了不得赞一句“兄弟情深”、“君臣相得”。
匆匆忙忙赶到裕亲王府,见到了病榻上仿佛油尽灯枯般的福全,八爷都被吓了一跳。“二伯,病得这么重,怎么不早些来找我?”
老八跟简王、安王、信郡王这些宗室走动较少,他们手握权力多,又不甘于在皇帝集权的大势下日渐落寞,是在储位争夺中上蹿下跳最厉害的那群人。且不说是不是志同道合,就算为了明哲保身,八爷也一直远离他们。但裕亲王福全和恭亲王常宁这两位是亲叔伯,跟老八关系处得还是不错的。常宁生活习惯放荡不羁,前些年已经去世了;如今年长一辈就剩个福全,老八也是真心实意地着急。
福全强撑着在榻上磕了个头谢过皇恩,就被心惊胆战的八爷强行按回被子里。空气里已经能够嗅到夏天的气息了,然福全却依旧需要裹着一条棉被。
八爷替福全切脉,摸完左手摸右手,摸完右手摸左手,越摸心就越往下沉。五十七岁的福全已经是弥留之际了。
他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常宁死的时候,这个一贯与他亲近嬉笑的五叔只是几日没见,就突然脑卒中死去了。“三月里公投,二伯还康健着,后来说感染了风寒,也是好医好药地照看着。难道是太医院用药不妥吗?将此前的脉案和药方拿给我看看。”
裕亲王抓住了八爷的胳膊,中断了他那幅“我二伯肯定是被害了,我要查个水落石出”的架势。“小八,小八,跟他们没关系的。”
他如今听得最多的就是“王爷”、“八爷”这样的称呼,一声“小八”差点给他喊出眼泪来。
裕亲王的嫡福晋已逝,如今府中是生了世子保泰的侧福晋瓜尔佳氏当家。这位婶娘此刻也拿手帕抹着眼泪,在一旁佐证福全的话。“太医是宫里御赐的,当差很勤勉。王爷的病情四月里已经有些起色的了,谁曾想快入夏的时候又倒下了。”
裕亲王抓着八爷的胳膊,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的,气声中带着嘶哑。“我这些年……一直病着……头疼……发热……三不五时……得亏皇上和太后垂怜照料,才苟活……到今日……我知道……许是大限到了……”
满屋子的妻妾儿女都“呜呜呜”地哭起来。
八爷也落下泪来:“臣子中活到七十、八十的都有,二伯如今连六十都没到,怎么就油尽灯枯了呢?是我从前待二伯太不上心了,应该早早发现替您调养身体才是。”
福全苍老干枯的脸上露出一个笑:“都出去……我有话跟八……八爷说……”
屋中众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退了出去。福全的意思是要交代遗言了,让钦差转告给皇帝的那种。
见屋里没人了,福全才将抓着八爷的手松开,仿佛刚刚跑了一千米似的喘着粗气。可悲的是,福全年轻时是带兵征讨过葛尔丹的,以他当时的体魄,跑个三千米都不至于这么喘。这就是老去吗?八爷目露不忍,无论看几回,都觉得时光太无情了。
“小八……不要替我难过……我自己,也想早些离开的……”福全说道。
“二伯?!”
“皇上他……连太子都能说舍弃……就舍弃!”福全的眼中渗出泪水,仿佛某种激荡的情绪在如洪水冲破堤坝般倾泻出来,同时带给临终之人爆发的力量,福全说话都变得连贯了。“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啊?!弟想杀兄,兄想杀弟,我原本以为是小辈不肖,结果……父也想杀子啊……”
浑浊的泪水从满是皱纹的脸上滑落。福全看上去痛苦万分:“我的家怎么变成这样了啊?死的都死了,没死的……都变了……”
“二伯。”八爷轻轻唤了一声。
福全这个老好人啊,替皇帝弟弟南征北战的时候没有觉得委屈,替直郡王背黑锅的时候也没有太多痛苦,他本是顺治帝活下来的儿子中最年长的一个,却甘愿当个贤王,辅佐他眼中比自己更有才华的弟弟康熙。吃亏是福,大度是福,他就这般走过了给弟弟磕头的漫漫岁月,无怨无悔。
但到了暮年,他因为夺嫡之争的惨烈而崩溃了。康熙年间的夺嫡,不仅仅是几个皇子之间的事情,是举朝狂欢举朝倾轧,是从皇帝开始带头变态的过程。
“二伯,我去奏报皇上,让他老人家来看您。”
福全痛苦地将手盖在眼睛上:“皇上许是不会来……”
八爷沉默,就听见福全继续道:“储位公投……我投了小八你……别怪二伯,二伯真以为是……我怎么都没想到他准备复立太子……是我愚钝,没有猜到……可我怎么能猜到啊,那是太子啊,是他从小宠到大的太子,我以为孩子再怎么犯错,也是能保下性命的……”
这才是公投结束后裕亲王福全就病倒的原因。
对于亲弟弟的恐惧,在五十多岁的时候降临在福全身上,且随着那封所谓“狂疾痊愈”的复立太子诏书达到顶峰。他那明君贤王的世界观彻底破碎了,回顾过往,仿佛他一直走在迷雾之中,而迷雾散去后,露出了窄道两侧的万丈深渊。
八爷回宫复命说“裕亲王油尽灯枯,许是就在这几日”的时候,福全就陷入了昏迷。第二日康熙确实亲自出宫去看望这个一同长大的老哥哥,但却没能与昏迷中的福全说上一句话。
到了第三日,裕亲王福全,薨逝了。
作为康熙一朝的贤王,福全享受了最高规格的哀荣,有豪华的棺椁,有超大型的水陆道场,也有可观的陪葬品,皇帝为他诵读祭文,皇子为他披麻戴孝。而在继任者方面,其子爱新觉罗·保泰承袭亲王之位,成为第二任裕亲王,没有降等为郡王。
不得不说君恩浩荡。
康熙因为福全的逝世拖延了避暑的行程。福全过完三七,御驾才启程搬进畅春园。而被挑中为裕亲王服丧的几位皇子,包括小八在内,都一直守到七七四十九天所有丧仪结束,这时天气已经很热了。
八王爷除去丧服,带着福晋和一双儿女,坐上了前往城西园林的马车。
马车里放了冰盆,但几人身上还是出了汗。尤其是火气旺盛的大阿哥,光秃秃的额头上一摸一手湿。云雯怕他着凉,时不时就要用细棉布帕子将汗水吸走。亲额娘很细心地不用擦拭的手法,就怕小孩子皮肤嫩禁不起反复擦。
不过阿钮毫不安分,一颗大脑袋动来动去,藕节似的小手小脚不停地蹦跶,稍不注意就要往车窗边上扑。这场角力持续了没有多久,云雯就已经出了一身汗,都有碎发从两鬓垂下来了。试图给额娘帮忙的景君也没好到哪里去,慌乱中被弟弟踹了一脚,衣服皱了不说,小发揪都被撞歪了。
八爷把儿子压在腿上,屁股蛋上“啪啪”两下,结束战斗。
阿钮乖了,不乱动了。
“你看看你干的好事,快给额娘和姐姐道歉。”八王爷教训儿子。
阿钮还没有开口说话,小脸一扭,装傻充愣。
“嗯?”八爷发出威胁的声音。
臭小子就开始泪眼汪汪,惹得云雯又将他抱了过去。好在他这次没有再闹腾,安安静静窝在云雯怀里,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八爷深呼吸,讲道理他够好脾气了吧,但每每被这倒霉孩子给气到差点破功。“这会儿让他睡觉,到了晚上咱们都别想睡了。”
云雯:……
“自从有了他,才知道小儿难带。”
云雯:“爷说得有理,还是将阿钮唤醒才好。”
八爷揭开车帘往外一看,刚好他们已经驶出京城,来到了京外林荫道上。太阳的位置刚好被数目挡住了,车厢外面并不晒,只是有些夏季的热意。“我抱他出去吧。”八爷转头说,“该种的疫苗都种了,也不怕沾染什么要命的病。他不是想看看外头吗?我抱他去外头吧。”
云雯点头,把怀里火炉一样的臭小子递给八爷。八爷就抱着儿子坐在了赶车人边上,逗他去看道旁的风景。
云雯好不容易安闲下来,用扇子给自己扇了两下,才觉得方才的燥热消下去了些,能够感受到放了冰块的车厢的凉爽了。这时听到外头传来八爷的声音:
“那边是麦田,这个季节,麦子已经灌浆毕,开始变得金灿灿的了。今年京郊的收成应该不错。”
“那是杨树,春天的时候会飘杨絮,这个季节杨絮已经不见了。”
“看到这条河没有,这条河是引水渠,连通着永定河和京师的护城河。”
……
景君也有些坐不住了,小屁股扭一扭。“额娘……”
“去吧,小心些莫要摔下车去。”
“哎。”小丫头也兴高采烈地钻出了车厢。
363 二十八岁的夏天 。
与金碧辉煌的紫禁城相比, 畅春园的建筑要朴素许多。九经三事殿作为畅春园理政朝会之所,也不过是面阔五间的灰瓦建筑。但在如此炎热的夏季,在树木掩映下, 这般朴素的颜色倒是显得有几分清凉。
建筑外表的朴素不代表生活的艰辛,入得九经三事殿的殿门, 就能感觉到凉风袭来,定睛看去,赫然是一个成年人都难以合抱的青色鎏金大缸, 缸中的冰块堆成山石模样, 两名面容姣好的宫女, 正用巨大的蒲扇朝着冰山扇风,这才将凉气传遍大殿。
八爷抱着儿子,福晋牵着女儿,路过那座豪气的冰山, 路过装点在小几上的青瓷花瓶、挂在墙上的前朝名画, 跨过一道门槛, 绕过一座屏风,才见到正歪在榻上看书的康熙。
“来了?”康熙抬了抬眼睛, “这便是你快要抓周的儿子了?”
八爷将胖儿子往康熙的榻上一放,露出一个笑道:“正是。承蒙皇阿玛厚爱, 若非皇阿玛点了这小子的名, 今年也不会将他带到园子里来。”至少宫里没满周岁的弟弟妹妹,都是不会跟到畅春园来的。
康熙放下书本,用毛笔的尾端挠挠小婴儿的手心。阿钮一把抓住了毛笔往自己的方向拉,差点让没准备的康熙将毛笔脱手。康熙爷大约是没想到阿钮力气这么大,手上也用了些力气,才没让胖小子将御笔抢去。
阿钮睁大了眼睛, 两只手都用上了,咬着牙关拉那支毛笔。
见一个奶娃娃这般认真,康熙反倒得了趣,跟他一拉一扯地拿毛笔玩拔河。“园子里凉爽,比在城里捂热强。”康熙一心二用地跟八爷夫妇说,“且一大家子都出来了,留他孤零零在城里过周岁岂不可怜?”
啊对对对,皇子皇女们在紫禁城孤零零的就没关系的,八爷家的长子就受不得这个委屈。不过大家都是修炼过的人了,至少八王爷和八王福晋脸上的笑容没有半分波动。小丫头景君倒是拿脚趾抠了抠鞋底。
“皇阿玛一番慈爱之心,儿臣一定好好记下来,等小儿长大后讲给他听。”
康熙的注意力依旧在那支毛笔上。周岁的小孩子全身心的力气其实是不小的,尤其阿钮吃得好长得壮,手上力道更是同龄孩童的数倍。康熙又要分神说话,又要维持成年人的体面,一个不慎,终于被他一个猛力将毛笔夺了去。
沾了墨的笔锋“啪”的一声打在阿钮的胖脸蛋上,溅出好大一块黑乎乎的墨迹,边上还有好几个细小的墨点,甚至有墨点飞到了他嫩黄色的短袖小衣上。云雯的眉毛忍不住随着那“啪”的一声抽了抽。但是小胖墩无知无觉,只心满意足地抱着那支毛笔,毫无要啼哭的痕迹。
这……抢皇帝的东西,是不是要跪下请罪啊?八爷夫妇都有些尴尬,但孩子还小,也不是能教规矩的时候啊。两人对视了一眼,正准备下跪,就见老皇帝摆了摆手。
“朕听说你逢人便道家中老二驽钝,不如景君聪明,这不对。朕看他就挺聪明的。”
八爷低着头,一副听老爹训话的样子。
康熙就高高在上地训道:“周岁不会说话的大有人在。即便真的四、五岁不能言,就一定愚钝吗?近的有前明王守仁、文徵明,守仁五岁不能言,徵明十一岁方开口;倘若远追先秦,则韩非终生口吃。难道阻碍他们成为大家了吗?口舌的灵活与智慧是两码事。便是历代王侯将相中,也不乏幼时被人嘲笑者。”
但你举的这些都是少数例子啊。八爷在心中叹气,从他行医经验的角度来说,自然是周岁开口说话才是正常小孩儿的表现,说话迟的孩子,除了确实有一部分是语言发育比较晚,旁的就得考虑聋哑,甚至自闭的可能性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以他对阿钮的观察来看,能听能嚎,聋哑肯定不是;他都会看眼色了,也不会是自闭,应该只是单纯的开口晚,或者,就是臭小子太懒了,懒得说话。
“皇阿玛说得对。是儿臣当局者迷,乱了阵脚。”
“有什么可慌乱的?朕观他心性坚韧,有大器晚成之相。尔夫妻莫要有杞人之忧。”
所谓心性坚韧,是指跟皇帝爷爷抢毛笔的时候锲而不舍吗?八爷恭敬地拱手,同时还露出一个惊喜的笑容:“多谢皇阿玛吉言。”
皇帝从指点他人中获得了心理满足,又想起来刚刚叫不出孙子名字的尴尬。“你家大阿哥还没取名吗?”
提到这个八爷就有话说了:“全家取了好些个‘日部’的字呢。弘旺、弘昕、弘晏、弘显、弘智、弘皓……因为都不错所以决定不下,儿臣准备在孩子周岁宴上让他自己抓一个。”
康熙听得哈哈大笑。“还是老八家会玩,定是景君这丫头的主意。”大约是实在觉得可乐,康熙说完这句话后又笑了一阵。笑完后的皇帝,眉宇间的郁气消散了不少,不再是刚刚那副强捧小朋友的模样了。“你就在你那新园子里办一场,有了结果就来报给朕,朕让宗人府上黄册。”
皇家玉牒一般是十年大修一回的。康熙四十五年的时候刚刚修过一回,阿钮没赶上趟,那就只好等他七、八岁的那一次修玉牒了。那么这十年间宗室子弟生生死死、嫁娶封爵,都不记录了吗?每回修玉牒的时候纯靠人脑回忆吗?显然不是,宗人府平日里记录人口变化的册子叫黄册、红册。黄册记爱新觉罗氏的子孙情况,红册记觉罗氏的子孙情况。这些平日里的记录就没有修玉牒那么郑重了,尤其是一些与皇家关系已经比较远的人家生了孩子,有些小小的错漏或者拖延实在难免。
虽说宗人府是不敢怠慢如今显赫的定亲王的,但由皇帝亲口下令让宗人府上黄册,依旧是一份格外的荣耀。
八爷夫妇自然是千恩万谢。皇帝老爹的恩宠有分寸那就是天大的好事,既没有给阿钮赐个了不得的名儿,也没有亲临抓周宴,这就是了不得的慈爱了。他们家只有一个男孩儿,可真经不起那些已经赌红眼的兄弟祸祸。从皇帝要求他们在城外园子里给长子办周岁宴起就悬着的那颗心可算是放下来了一半。
康熙原本真存了些利用和捧杀的心思,但或许是看阿钮真有些合眼缘,或许是因老八家温馨朴实的家庭氛围而触动,最终放弃原有的念头。
话说阿钮还抱着那支康熙的御笔。康熙见他不撒手,就令梁九功取了几支新笔来。笔管有象牙的,有陶瓷的,有宝石或者珐琅的,笔锋部分也有羊毫、狼毫等。太监总管满脸堆笑地将花花绿绿的毛笔捧到阿钮跟前。“小阿哥,您看,这里头有没有您喜欢的。看这支红色的,多喜庆。”
阿钮看了眼梁九功的献宝,又看了眼自己手里的战利品,最后将手上那支攥更紧了。他还是喜欢这根刻着“天子万年”字样的竹管笔。
“莫要胡闹,那是皇玛法寿辰时江西官员进献的笔。”八爷只能教训儿子,只盼着他能换一支笔玩。可真叫人愁死了,正常小孩子不应该更喜欢花花绿绿的东西吗?
小阿钮头一扭,坚决拒绝大人的套路。他或许是从周围大人们的态度中发现了自己手上这支其貌不扬的竹管笔才是最值钱的,或许是对刻字的物件更有偏好,或者只是婴儿巧合的倔强,但结果是,梁九功花了好一番口舌,都没将小阿哥劝过来。到最后,阿钮连看都不看梁九功了。
“不过是底下人进献的,也不是什么罕见玩意儿。”康熙将竹管笔的笔帽丢给梁九功,“还不快帮小阿哥包起来。”
八爷和云雯连忙推辞,表示“区区小辈”怎么能持有“天子”字样的物品。
康熙摆摆手。“让造办将‘天子’字样抹去便是。”言罢又捏了捏阿钮的脸蛋,笑道:“既然你挑了这个,抓周时皇玛法就不给你添东西了。”
将八爷一家送出九经三事殿的时候,梁九功满头满脸的汗和谄媚笑容。“不知小阿哥平日里都喜欢什么样糕点果子,奴才好让宫人们备上。”
好家伙,八爷长到六、七岁,口味喜好才上了乾清宫的菜单,阿钮没满周岁就被讨好了。也不知是康熙身边的规矩松了,还是随着皇帝的年老,这些御前行走的人也开始忐忑于未来了。
八爷似笑非笑地看了眼梁九功:“小儿不常来御前,还劳动皇阿玛身边的人,本王怕有人参本王狂妄。”
梁九功点头哈腰:“既然八爷这般说,咱们就以后再论。但以老奴这双招子啊……贵府小阿哥以后到御前的日子还长着呢。”
这老奴也是个奸猾的。用系统的话来说:“梁九功肯定是在夺嫡之争中掺和了一脚的,且支持的还不是四阿哥,不然怎么会雍正一上位他就上吊自杀了呢?”
八爷笑眯眯地回过去:“孩子还小,口味没定呢。便备些小孩子大多爱吃的奶饽饽就是了。”
“哎。”
364 二十八岁的夏天 。
自畅春园东门出, 西行二里地,就到了自家被赐予的园林。
这处小园子南北宽不到三百米,东西长约五百五十米, 相比城中的一两百米见宽的宅邸是要宽敞不少的。一道S型的水域横跨园林,水源自西边的畅春园接入,从东边的离开。进出口河道只有四、五米宽, 倒是园中有两处膨大的河道,形成两个颇为清澈的湖泊。园子北边的数个小山丘没有被移走,天然形成了山水环抱的风水格局。
在依山傍水位置最好的地方, 工部已经修了数间灰瓦房舍。祭祀的正殿、待客的正堂、主人的居所, 这些基本的该有都有。与工工整整的京中王府不同,园子里的寝居坐落在正堂西侧,开门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湖水。
寝居前的这方湖水是用来观水的, 虽然还没有栽种名花异草, 装饰栈道石桥, 湖心岛都还是光秃秃的岩石,但依旧给人带来乡野间辽阔和清爽之感。
而另一个湖泊则长满了芦苇, 湖边的稻田里已经长了好些稀稀落落的稻子, 是守在园子里的仆人揣摩着八爷从京中传来的只言片语栽种的。稻田南边也已经预先建起了一些房舍,可以供给扈从居住。
景君和阿钮的兴致都很高,不顾已经快升到头顶的烈日都要逛园子。三个奶妈轮流抱阿钮, 爬山下水跑了半个时辰,将这个小园子游览一遍。奶妈们各个都已经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反观小阿哥, 又精神又健康,一双大眼睛精神奕奕的,虽然背上也出了汗, 但整体就像没感受到夏季中午的温度似的。
云雯作为娇养的大家闺秀,行程过半的时候就已经找了一处树荫下的亭子坐着了。八爷就负责带闺女,一边根据女儿的情况调整自己的步长,一边教她点最基础的吐纳呼吸的方法。小丫头开蒙后就有习武,如今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跟她额娘的身体素质相比开始出现明显的不同。
逛了一圈,一家人回到了湖边的住所,就着湖上吹来的珍贵的一缕凉风,摆了午膳。因在乡间,先上的便是瓜果:甜瓜切成小片,桃子切成小丁,葡萄干去了皮,再加上自家水塘里的产出的莲子,用碎冰冰镇成一碗端上来。在这般高温的日子里,往往没等人将冰碗吃完,碎冰就已经化了大半,不过泡在凉水中的瓜果依旧是清凉解暑的佳品。
等水润润凉丝丝的一碗吃完(因为年纪小景君和阿钮都只能尝上几口),身上也已经爽快了,便开始吃正菜,水晶鸡、酸辣粉、凉拌笋丝黄瓜……最后为了养生,还是要喝上一碗温热的红豆粥,出上些汗才好。
“园子不大,我准备就弄上五、六处景致。”吃完饭的八爷擦擦嘴,道,“你所画的竹山读书楼、芦苇稻花村、垂柳堤和三亭浮水都好看,便让工匠这般造。我今日探地望气,觉得湖心岛上适合起二高台,朝可习武,暮可观星,岂不妙哉?”
因为提到将来的园宅布置,云雯也放松地抿嘴笑:“若论山水意境,爷还想造一瀑布呢。”
八爷眼前一亮:“只要预算允许,又有何不可呢?洋人就有在庭院中造喷泉的,将那机关改改,兴许也能造出小瀑布来。”
说到洋人,云雯想起来一事:“西洋楼安在稻花村西,爷觉得不妥吗?我也觉得不太协调。”
“将洋楼挪到园子东头去,就安在出水闸附近。或者索性将水闸整个改成西洋建筑,坐船自西洋闸出,不也有一番趣味吗?”
畅想未来的游乐总是一件愉快的事,不过——“如此设计就是一个大工程了,没法抄舅舅舅母府中的样式,得找懂西洋建筑的人来从头制图。”
也许二十八岁这年对八爷来说真的挺顺的吧,他正愁西洋闸的设计呢,就有一队洋人送上门来。
约瑟夫神父带着玛利亚舅妈娘家的礼物,手持安靖公主的介绍信,主动扣门。
这些入境的洋人大都是受到监视的,要在理藩院安排的驿站统一下榻,学习面圣礼节和基本的问安话,等到他们面圣毕,才能在臣子中走动。
托有个理藩院一把手的九弟的福,有俄国东正教神父入京的事,八爷早半个月就知道。因为此前来华或者在边境上遇到的东正教神父保守的较多,九爷还找八爷吐槽过,说希望如今入京的这位不要惹麻烦才好。八爷听到“约瑟夫”这个名字也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他来了,但没想到他这么快就通过了朝廷的礼仪考试面见了康熙,更没想到他跟八公主还有一层联系在。
“我所在的教区与唐努乌梁海比邻,因此有幸能面见阳光一般的公主殿下。公主殿下在唐努乌梁海开了学堂,前几年我还是个见习牧师的时候就在学堂里偷学了一些汉语和满语。”约瑟夫神父说得一口流利的京片子,在洋人中属实难得。不过他长了一脸大胡子,看不出竟还是个年轻人。
“神父年纪轻轻就能获封首席祭司,真是英雄出少年啊。”八爷一张口就显示出了他对东正教的熟悉程度,也确实首席祭司已经是东正教体系中的中层人员了。往上是修道院的掌事,掌事再往上是地区主教,到了地区主教一级,已经拥有了影响地区政治的权力了。
约瑟夫神父显得彬彬有礼,与大部分人印象中的俄人都不一样。“全赖沙皇陛下和公主殿下的青睐,我一个小贵族庶子出身之人才能有展现自己的机会,只希望我能报答两位伯乐的知遇之恩。”
话是好话,但八爷听得怎么这么别扭呢。他可以理解,约瑟夫先是因为近水楼台,在昆昆的领地中得了学语言的机会;之后又因为语言优势被沙皇选中,成为今年两国交流的使者,跟随商队一路来京。但是吧……把彼得一世和昆昆放在一起,单独漏掉了驸马博贝,他就觉得怪怪的。
就知道彼得这老小子贼心不死。
“既是邻居,公主与额驸也承蒙你们照顾了。和托辉特部如今如何?可有遇到年景不好的时候?可有和周边部落起冲突?”
约瑟夫的表情立马变得严肃起来。“公主临边后就教育百姓,广开商路。当地粮食和牛羊增加不少,又有商路支撑,开春虽然遇到大雪,但没有酿成饥荒。和托辉特的博贝汗也是个英雄人物,打仗罕有败绩,对待商队和牧民也公正。”
一暗示就开始提驸马,这个神父倒是个罕见的聪明人。不过,八爷敏锐地抓到了他话中的信息:“打仗?跟谁打仗?为何不上报?”
“不不不,只是几场小型的遭遇战。公主信中都有说的。”约瑟夫连忙起身拦住作势要走的八爷。
听他这么说,八爷才坐回椅子上,取出昆昆的书信看了起来。信中给爹娘问完安后就开始说打仗的事情,近半年来,西边的小部落又蠢蠢欲动了。一次是掳走了和托辉特部偏远地区的几百号牧民,要不是公主带去了更先进的管理体系和报警机制,恐怕人都出边境了还发现不了。不过既然发现了,自然是被额附追了回来。另一次,则是有人冒充劫匪打劫进出互市的商队,这回从俘虏口中拷问出了实锤,就是准噶尔的策妄阿拉布坦的人。
虽然事后策妄阿拉布坦送信来说都是年景不好底下的小部落才动了歪心思,跟他这个汗王没关系。但昆昆表示“若头脑中没有不好的念头,难道手会自己动起来打人吗?策妄阿拉布坦就是头脑,底下的小部落不过手脚罢了。还请皇阿玛和兄弟们警惕此贼。”
示警完西北的准噶尔,昆昆才有心思聊点好消息:
像是她的互市经营得很成功,周围的部落和俄人也从频繁的贸易中接收到了中原文化的熏陶,对于归化和安定很有利,建议九哥增加商队频次,不要因为她的领地远而嫌弃她,她愿意给出税收优惠。
再比如她稳定了唐努乌梁海的宗教环境,与东正教约定了传教线。出于统一的需要,唐努乌梁海的民众还是信佛教的好。
当然在这里她小小地提了一笔,说是有几个东正教的教士待她很殷勤。她一直有保持警惕,哪怕后来发现这些小舔狗都是沙皇彼得送来的。“我摘了些《四书》、《五经》的句子让他们学,再给他们看利玛窦的笔记,至少在明面上他们都很认同。这回我送了一个去京城,希望能缓解两国在宗教信仰上的矛盾。玛利亚舅妈一直借天主教的教堂做礼拜也不是个事儿。”
最后的最后,昆昆才谈到自己的状况。冬天的时候她忙着救灾,不慎掉了一个孩子,好在月份还浅,伤害不是特别大。之后她一直在城中调养,西北地区枸杞、红枣、鸡、蛋、奶都不缺,只是有些想念京中的果子,希望哥哥能捎点果干和果脯给她。
听说妹妹在远方小产,八爷难过得心脏都收紧了。第一胎她生得那么顺遂,好不容易怀了第二个,怎么就因为劳累过度小产了呢。“昆昆真是受苦了。”他眼前都模糊了,“不行,我得亲自去见她。她一贯报喜不报忧的,实情没准比信上写的更严重。”
约瑟夫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公主殿下竟然小产了?没人看出来啊!”
八爷差点一脚踹过去。“不是你妹子不知道心疼,你看得出来个屁。”
无辜被骂的约瑟夫神父:啊,对对对。
因为昆昆这么个坏消息,八爷也没心思找约瑟夫建什么西洋水闸了,直接拿着信去西边畅春园找皇帝老爹去了。光是吃枸杞红枣哪够啊,滋补的药材必得给昆昆装上几大车的,还有昆昆点名想吃的果干,垃圾乌梁海连个水果都供不上吗?让九弟用脚程最快的商队即刻出发给他妹妹送去。当然要是皇帝老爹允许他亲自带队去就更好了——emmm,希望渺茫——那他就找上医馆里最好的稳婆和大夫,用重金请他们走一趟边疆。
八爷忙活着给妹妹的礼物,一天七、八次地骚扰老九,要不就是去皇帝面前请缨去边疆,借口五花八门,一会儿是他去出使俄国啦,一会儿是他去巡查喀尔喀啦,一会儿是打探准噶尔动静啦,一会儿是奉蒙古活佛朝拜啦。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真正目的是什么,不就是想去看他的宝贝妹妹吗?
太子刚刚复立,伴随着皇子们中亲王郡王争奇斗艳,大家都在为壮大自己在朝廷中的势力而努力。就在这个时候,八爷天天想着去西北边境看妹子。就……挺清奇的。
康熙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你说的这些,朝中都有专人去做。你就安安稳稳地给你儿子办个周岁宴,成不?”
八爷眼眶又红了。“北方那么冷的地方,快开春了还大雪,雪天她一个娇滴滴的女孩儿还去救灾,还小产了。此次不去,万一就是永别怎么办呢?”
康熙扶额,都懒得说公主已经是一个孩子的妈了,还“娇滴滴的女孩儿”呢。“那就让安靖归宁。”
“昆昆说准噶尔异动,她不回来。”
“从前没有发现,安靖是个有心气的。”康熙叹道,又好言劝了两句:“你安排的人已经很周到了。朕再给博贝下一道圣旨,若太医诊断公主有什么不好,让他即可派人送公主归宁。若有违背,视作抗旨。”
八爷这才消停了。
365 二十八岁的夏天 。
就在这种对远方亲人的担忧中, 阿钮的周岁宴在还只是一个初步框架的园子里落下帷幕。
为了避开暑热,宴席选择了在傍晚时分进行。几个兄弟都挺给面子的,除了被圈在京里出不来的直郡王外, 几乎都到场了。老三诚贝勒、老四雍亲王、老五恒亲王、老七淳郡王、老九和郡王、老十敦郡王,以及十二、十四、十五、十六等人,都拖家带口地来到八爷的园中,围观小阿钮抓周。甚至太子都亲自带着弘皙来了。
八爷无意炫富摆阔,所以阿钮这个皇孙的抓周显然比起他们哥几个皇子要差上一筹。垫在桌上的红布只是丝绵混纺的,小书本就只是真的小书本,而不是金子做的雕刻;算盘也只是用柏木做的木头算盘, 此外还放了香囊、糕点之类的寻常物件。其中最贵重的是八爷的亲王印。
眼见这种状况,兄弟们忍不住纷纷解囊。三爷加了一方砚台,四爷加了一张小弓,一脸没有准备的五爷正要从大拇指上往下退扳指, 被八爷给阻止了。
“诸位哥哥不必如此。园子里准备仓促才这般,并不是家里真缺了这些金银器物。若真再给, 倒像是弟弟故意卖惨讹诈哥哥们的东西似的。三哥、四哥所加之物, 本就是贺礼, 五哥已经赠了贡缎, 又怎么好再从五哥手上扒东西?传出来弟弟的名声也不要了。”
五爷这才罢休, 但依旧不死心,从荷包中取出一颗金子做的小老虎,给放红布上了。
好歹到了老七这里, 自罚了一杯酒,没有再添,底下的弟弟们也就没了借口。十二阿哥和十四阿哥手都已经伸袖子里了,又被八爷给硬生生拉了出来。
“如此这般就好了, 不过让孩子玩笑一会儿罢了。”
八爷这么说,在座的就听出他是不相信抓周的。也有那不怀好意的在心里嘀咕,听说老八府的大阿哥天资平平,别不是老八担心儿子出丑,所以才提前这般说的吧。
四爷如今信佛法,还给自己取了个“圆明居士”的佛号,心里其实有些信所谓的“三岁看老”。这毕竟是老八唯一的儿子,因此他观察得很认真。
小胖墩脚步很稳,不用奶妈搀扶就能自己走到一堆物品中央,但他显然是不乐意一只走路的,找了个空地就一屁股坐下了,歪着头看周围的一圈大老爷们。
“阿钮,你看这些东西,你喜欢哪样,就抓哪样。”八爷引导儿子。不过八爷没说两句,就有热情的奶妈和宗室老爷爷老奶奶来替代他的工作。
“哎呀,看看我们小阿哥长得多好,这小胳膊小腿的。”
“小阿哥,快看看,这个小书本好不好啊?这个小金虎好不好啊?”
……
阿钮挑剔地俯视了一圈红布上的东西,不感兴趣地晃晃小脑袋,然后继续抬头看周围的叔叔伯伯,颇有一种我一个人能围观你们全部的气势。
太子皱眉。“怎么不抓?老八你们也不是第一胎了,事先没练过吗?”
皇家要面子,大部分皇室子弟抓周都是提前排练过的,但你也不能这么大咧咧地说出来啊,这得得罪在座的多少人啊。不过看太子眉眼间阴郁的表情。得,这位爷还是一开口就得罪人的脾气,这一废太子算是白废了。
八爷不好意思地给各位兄弟解释:“景君抓周的时候倒是练了,但她最后抓的与练的也不一样啊。我寻思着这最后还是看孩子自个儿的喜好,到阿钮这儿就没练。”
谁能想到他一个都不抓呢。
老五又开始脱扳指了。“肯定是这些侄儿都不喜欢,我们再给添点。”
“哎,五哥,别。都是弟弟的不好。”
“啊,抓了抓了,他抓了。”嚷嚷出来的是十四爷家的小阿哥。众人转头一看,小阿钮手里抓着四爷添的小弓,就是这小表情吧,怎么还撅着个小嘴呢。
边上的嬷嬷连忙一叠声地唱和:“弯弓立马,建功立业。小阿哥将来一定是勇武的巴图鲁。”
八爷越发觉得,阿钮这小子其实贼得很,他肯定是看出来桌上最值钱的就是老三老四的添头了,然而砚台并不好抓,所以他才抓了更为轻便的小弓。但他这副不乐意的模样,没准心里还在念着那支御赐的毛笔呢。不过老爷子在万寿节收的礼物,他可不敢摆出来,哪怕上头“天子”二字已经被涂掉了,但“万年”字样可还留着呢。
虽然代表长寿的“万年”确实是挺好的兆头。
“快给四伯道谢。”八爷可不照顾熊孩子的脾气,把阿钮抱到四大爷跟前仿佛拎小鸡似的。阿钮还不会说话,就朝着四爷露出一个只有两颗上门牙的笑容。
四大爷还挺惊喜的。他因为储位公投的时候有“死道友不死贫道”的举动,对老八是怀有愧疚的,没想到老八家的长子跟自己挺有缘分。“这小弓是可以用的,射程能有个三十尺。”他解释道,“三十尺以内准头挺好。”
这说明这把花里胡哨的小弓并不只是玩具,是以一定精度标准制作出来的小号武器。
“多谢四哥费心了。”八爷代还不会说话的儿子道。
小阿钮挥了挥那把小弓,小弓的一头差点砸进老五的汤碗里。
相比合作破裂的抓周,小阿钮给自己抓名字的时候就顺利多了,他应该是真喜欢抓有字的东西,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果断下手,逮住了写有“晏”字的小木块。
自此,八爷府大阿哥有了大名,弘晏。
“弘晏吗?这个名字不错。”身在畅春园清溪书屋的皇帝得了消息,还特意又留下了来请安的八爷。“当初说你们全家都在找‘日部’的字眼,最后是谁选了这个‘晏’,朕觉得不像是你的风格。”
八爷:“那皇阿玛觉得什么才是儿臣的风格啊?”
“你取名过于朴实了,朕至今记得你给自己取字‘长寿’时的样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旺’、‘智’、‘显’才是你会取的名字。”
唔,不得不说皇帝老爹猜得还挺准的。除了一点,“旺”字不是八爷自个儿取的,而是在原主的那条时间线上,八爷府长子就是叫“弘旺”。原主试图争夺储位,除了生母地位卑微外,最主要的弱点就是膝下单薄。八福晋郭络罗氏多年无所出,后宅也只有两个低位的妾室得了一子一女。给儿子取名“弘旺”,也许寄托着原主想开枝散叶,问鼎储位的野心。
八爷自个儿不喜欢“弘旺”这个也许跟众多不单纯的期望联系在一起的名字,但是他也不想去剥夺这个孩子继续叫“弘旺”的权力。他知道景君是有些神异的,许是记得些前世事。他与景君父女二人都如此,就不免推及小儿子,万一那是真的弘旺回来了呢?遇到阿玛换了个人,冒出来个陌生的姐姐,连自己的名字都给换了,那多可怜。因此,他将“旺”字也列入了备选项。
如果,真的是原主的弘旺,至少会对着“旺”字木牌犹豫一下吧。
但阿钮果断选了“弘晏”,动作快得像是压根儿没看到旁的似的。八爷觉得,这应该不是原主的弘旺。
“皇阿玛英明啊,确实‘旺’、‘智’、‘显’这几个字是我取的,福晋取了‘昕’,景君取了‘晏’。”
“哦?”康熙像是才想起来有这个孙女似的,把她从隔壁的糕点盘子旁召过来,一开口就问:“‘晏’字何解?”
景君落落大方地站在那儿。“回皇玛法,孙女一开始想到‘晏’,是因为齐国晏婴,晏子头脑机敏,能言善辩。阿玛和额娘总是在祈福的时候说希望弟弟能聪明一些,尽早开口说话,孙女就想到晏婴了。且晏子为齐国上大夫,内辅国政,外使邦交。弟弟将来会继承阿玛的爵位,成为朝中柱石,我希望弟弟能像晏子一样为国立功,不做纨绔子弟。再者,‘晏’有安定、和乐之意,若是弟弟没有成为晏子,也还能太太平平地安享富贵,是一个好寓意。”
她一个七岁的女童,当着威压沉重的老皇帝的面侃侃而谈,逻辑、语言、急智皆令人惊叹。
康熙也忍不住又对这名老八家的神童才女好奇起来,问她有没有启蒙,都读了些什么书。
说到读书,景君格格半点不心虚的。“我已经背完了《大学》、《论语》,我本来想接着学《孟子》的,但先生说我只是背下了,对其中深意理解不够,还是暂且停一停。所以如今在看宋人的文章和汉赋。”
康熙点头:“你阿玛替你寻了好师傅。你自小有过目不忘之能,‘背书’一事,与你来说比常人简单得多。然而对圣贤文章的理解,没有一定的生活阅历是无法精进的。师傅让你停下,一来避免你骄傲自满,从此以为文章学问就是容易事;二来带你广涉猎,也是增加阅历的一种方式。”
景君弯了弯眉眼:“师傅确实很懂得教书。阿玛和额娘都这么说。”
皇帝见她不怯场,也来了兴致,当场考验起学问来。一开始是背诵,就抽《大学》、《论语》中的句子,但景君是个能倒背如流的选手,又岂会怕这种程度的抽背。康熙连问十句,景君都不假思索地接了下去,说到精彩之处,还有手上的动作辅助,有一种小朋友一本正经cspy的可爱感觉。
如此十问,康熙就觉得考背书没意思了,改而询问释义。“某段某句,作何解释”之类的。景君虽自言“不甚解意”,但胥先生又不是哪种只会让学生“读一百二十遍”、“背一百二十遍”、“默一百二十遍”的老师。恰恰相反,胥三指的对于经书的理解深入浅出,相互联系,旁征博引。因此景君对答释义也相当精彩,她不是听不懂胥先生教她的这些理解。她们师徒所谓的“不够火候”,指的是小景君还不能对先贤的哲学思想有自己的体悟和批判。
但放眼天下那么多读书人,有多少人能在《四书》、《五经》的基础上提出自己的看法呢?多数人就只是拿这些儒家经典洗脑自己罢了。最离谱的是,这其中还有一些洗脑是以讹传讹洗错的。
总之,小丫头的一番对答再次惊艳了康熙。他不是没养过孩子,被名师环绕的太子算聪明吧,但七岁的景君,已经有十一、二岁太子的水平了。
“你平日里花很多时间读书吗?”康熙问孙女。
景君答道:“自早上卯时至下午申时,也学琴鼓、对弈、绘画、拳脚、算术。与阿玛幼时相比,应该要短一些。”
“那也相差不远了。”康熙说,“倘若宗室子弟有景君一半用功,朕也不必三令五申让他们入族学了。”
夸完孙女,康熙也不忘夸奖八爷。“你约束景君读书很对。正因为她有天赋,才不该荒废了,长此以往,等她成年时,放汉人中间,也能像容若一般让他们赞叹敬仰了。”
听到康熙这么夸奖,八爷的眼睛都忍不住亮了亮。他费心费力地让女儿狂刷琴棋书画技能点,不就是为了引着老爷子的思路往这条路上去吗?
能够和亲蒙古的宗室女太多了,多景君一个不多,少景君一个不少。但是一个能够碾压汉人的才女,可是不多有的。既然孙女中出了这么一个人物,与其把她放到草原人无人欣赏,不如到汉人中间去体现“满汉一家亲”。中原地区交通便利,而在清朝执政背景下,汉臣们只有捧着爱新觉罗·景君的份。
只要挑一个能够真心欣赏景君才华,能够跟她琴瑟和鸣的丈夫,那嫁给汉人可比抚蒙强多了。
“抛开党争与明珠不论,儿臣从小就敬佩纳兰大人的文采,很是替我们满人争气的。景君若能成为女子中的纳兰大人,那是我们府上烧香拜佛都求不来的福气。”
“你真的对女儿寄予厚望啊。”
“她额娘在山东疫区结胎有了她,许是孔子故里的赐福。儿臣给她取‘景君’这个名字,既是希望她不忘这份缘分,能够抚恤下民,也是希望山东百姓不忘朝廷的恩义,淡忘满汉之别。”加强暗示,加强暗示,疯狂给老爷子加强暗示。天可怜见的,这种在千里之外小产,自个儿还看望不了的例子,有一个昆昆就够了。
康熙应该是接收到了老八这几乎是明示的暗示。“朕的这些儿子中,论起慈父,没有能超过老八的。”
就在八爷的心思都在妹妹和女儿身上的时候,就在八爷园子北边的圆明园里,四大爷正拉着清减不少的十三阿哥长吁短叹。
“十三弟受苦了,你的腿怎么肿成这样了?太医如何说?”
366 二十八岁的夏天 。
十三阿哥胤祥因为在一废太子中搞事儿, 至今是个光头阿哥不说,还被皇帝老爹一关就是一年。太子都被复立了,再没关着十三阿哥的理由了, 才默认他跟着一起被放出来。
无论是马厩旁的帐篷、废弃的宫舍,还是宗人府的牢房,在寒冷的冬天都不是什么舒坦地方。十三阿哥也是运气实在不好, 不知是在哪一处感染了病菌还是什么旁的东西,左腿膝盖一直隐隐作痛,到了这个夏天,竟然整个膝盖都肿了起来, 膨胀得像个小香瓜这么大。
因着是个慢性病, 老十三也自知非常时期应该低调,因此没去宫里喊太医, 只找了外头的大夫开了膏药贴,再穿厚一些, 也就将就着忍过去了。然而一年中最热的季节到了,薄薄的下衫再也遮不住日渐肿胀的膝盖, 这不就被拉了他一起度假的四大爷给发现了吗?
四大爷多心细的人啊,十三阿哥几句掩饰的话,真相就被他给猜了个**不离十。一准是拖着不治, 小病拖成了慢性病。四大爷当即就拿牌子叫太医。待到太医诊断了十三阿哥是得了“鹤膝风”,开了包括虎骨、鹿角、龟板在内的一系列好药, 四大爷又亲自盯着十三阿哥又是内服又是外泡的, 折腾了两个多时辰才算消停。
说起来, 十三爷一朝失势,可算是见证了世间冷暖。他还是个皇帝膝下受宠少年时便趋炎而来的人,也如流莺散去。往常吹捧他贤明俊杰的文人墨客跟着消失无踪, 唯有几名军汉还跟在身边,烧水扫地煮药抬盆,竟是操持些仆人做的事情。
“是几名好汉子。”四大爷跟他十三弟感慨,“我送些奴婢给你使唤。”
十三爷笑得很洒脱:“不如四哥再替他们安排些差事?高低都比在我这儿强。”
不料四大爷还没有开口,就有一人放下手里装满废弃药水的木盆,跪地磕头道:“十三爷莫要赶小人走。小人若是想在旗下吃铁杆庄稼,早就回家求了老子娘去了。只是放心不下十三爷,才留在此处。”
其余又有两人跟着出言,直言是自愿照顾十三爷,不愿意离开。
四大爷更加唏嘘:“落难尚有义士相随,十三弟的才干人品,可见一斑。”兄弟俩就再没提为几人安排差事的事儿了。
倒是等四大爷离开后,有一人与十三爷道家中新添了孩子,靠着旗下给的银两不够花销了,还是得出去干活。老十三真正能用的人脉已经不多了,但还是替家有困难的两人写了推荐信,让他们回到旗下当差。
从这里就能看出老四和老十三的不同。老四骨子里是带着点偏执的,小时候被批评脾气急躁,如今虽好了许多,但有时候依旧很受情绪影响。就像刚刚,他全心全意都只想着他的十三弟如何受苦,又如何怀才不遇,没有注意到还是有两名军汉只是跟着跪下,没有出口表忠心。而十三爷看事做事就更加周全和体贴了。
有人受欢迎,有人不受欢迎,总归是有原因的。但也不是说老四就一无是处了,他那坚韧到近乎偏执的性格,最适合推行重大改革了。而这样巨大的压力,老八或者老十三未必抗得下来。
不过太过遥远的事情,活在当下的人无法预料。至少落在佟有福眼中,就是四爷做事还是粗糙了些。他是八爷府长大的,多少懂一些医理和京城的行情。十三爷之前贴的膏药,也是在京中有名的药铺里买的“鹤膝风”的对症药膏。然按时贴药,又有十三福晋细心照顾了许久,反而越拖越严重了。
如今太医开药,虽然药方与之前不同,但依旧没逃出口服和外敷两种方法。让佟有福说,若这太医是个尽心的,就该想想针灸、按摩,结合锻炼的法子了。所谓“鹤膝风”,可不光是膝盖肿大,还伴随着腿部骨骼的畸形和肌肉的萎缩,怎么能只求个减轻痛苦,不为将来考虑呢?
要不是太医学医不精,没有什么好法子,要不就是太医不想担责任,只挑些保守的法子。
佟有福心里有了这般想法,自然就联系了八爷府,道是“十三爷的鹤膝风越发严重,长此以往怕是要落下病根”。
佟有福代号“黑豹”,走的暗卫的消息路线,所以当天八爷就收到了消息。景君也在跟前,随着小丫头这些年证明了自己的嘴严,暗卫的消息她也能瞅上一眼了。
“阿玛,鹤膝风是什么病?”景君仰着小脸,第一次对医学问题起了兴趣。
“鹤膝风啊,”八王爷一边将纸条烧掉,一边叹了口气,“膝盖肿大,股胫肌肉消瘦,形似‘鹤腿’,故名鹤膝。病因多是风邪入侵,辨别寒热,对症用药,可以缓解。然而此病不易根除,按照你十三叔半年不见好转的样子来看,恐怕普通用药是治标不治本,得做手术,切除膝盖处的病灶,并辅以专门的抗毒才能根除。”
小丫头跟着阿玛,也隐约懂得“病毒”、“手术”之类的概念,且她对于皇家的关系很有心得。“原来如此,阿玛是有根治的法子的。然而十三叔如今还在早期,看着不甚严重,若是阿玛主动说要在膝盖处动刀,恐怕还有小人以为阿玛是要害十三叔呢。所以阿玛不好主动提出来。”
“你这小脑瓜,怎么天天想这些弯弯绕绕的呢?”八爷弹了弹女儿的额头。小景君捂住脑袋“嘿嘿”地笑:“阿玛不好主动提,四伯和十三叔怎么也不想着来求医呢?”
八爷心说,也许是之前一废太子时大家争斗了一场,如今再拿健康相求就尴尬了。又或者,对面怕这病他也没法治,反而更加交恶。但这些就不好跟小闺女说了,于是他只是笑着又弹了弹女儿的额头。
他不说,景君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小丫头托着下巴,故作老成地叹了口气:“唉,权势动人心,这个家的叔伯到底是疏远了。”
“哈哈哈哈哈。”八爷被女儿给逗乐了,“那景君要替阿玛分忧吗?”
“那我试试吧。”小丫头继续如小大人般叹气道,一副你们这些大人不中用,还是得靠我小孩子的模样。
景君是有自己的交际圈的,她跟着堂哥们混。尤其如今在城外的园子里避暑,各家对孩子们课业的管束也放松了不少,别说小男孩们在各家园子里窜来窜去地疯玩,就连皇孙女们都有串门赏花的。
景君的课业是被八爷抓得比较紧的,但每五天就有一天假,可以跟堂兄弟们去骑马打猎。五爷家的弘昇、七爷家的弘曙、十爷家的弘旭是每每都在的。哪怕是三爷家的弘晴、大爷家的弘昉、四爷家的弘晖,作为夺嫡之家的嫡子,也常与堂兄弟们在一起。
无论是哪家的大人,都不愿意上一辈的恩怨传递给下一代,对于皇孙们的交际,普遍持支持态度。哦,除了太子家的,身份不一样,不好一起玩。
“景妹妹来了。”弘曙眼尖,第一个瞧见穿过垂花门的小景君,笑嘻嘻地喊道。
弘昇跳起来道:“这可是稀客,你们怎么就干坐着,不上去迎一迎?”
俏皮话说得众堂兄弟都笑了。弘旭比景君还小一个月,模仿着小厮的样子跑景君跟前弯腰打千,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景君小拇指在堂弟额头上一按,阻止他后续的动作。“哎呀呀,我可受不起郡王府大阿哥的礼。这个千儿打实了,回头十叔不知要我赔多少银子呢!”
弘旭:“咱们一道玩笑,谁敢说出去?!”他小霸王似的叉腰,环顾四周的奴仆,“你们都不会当叛徒的,是不是?”他奶凶奶凶的样子,连伺候的丫鬟小厮们都看得忍俊不禁,纷纷向着小阿哥表忠心。
弘旭满意了,拉着小堂姐的手,带她到水亭子里。四爷家的弘晖最守礼,在亭子口跟堂妹相互问了好。景君多看了弘晖一眼,倒也没有急着在见面时就说什么,只跟着弘旭去。“你们今儿在玩什么?”
“今儿玩扎鱼呢。”
景君朝着水亭子下一瞧,果然是张了网子,将挤挤挨挨的鲫鱼、草鱼圈在了水亭子下极小的水域里,皇孙们就用东北常见的末端绑了绳子的鱼叉,往水里头扎。因为鱼的密度高,跑也跑不掉,因此中标率还挺高的——就是有些小阿哥力气不够,扎不穿鱼身。
弘昇、弘晖是堂兄弟中比较年长的,几乎每叉都中。后来老大家的弘昉哥哥加入战局,场面就变得激烈起来,鱼儿们的鲜血都快染红水面了。兴许是骨子里有着渔猎民族的基因,就连小弘旭都不怕这样的场面,只懊恼自个儿叉不到鱼。
景君的到来,给快要白热化的场面按了暂停键。几个堂哥都想起来自己当哥哥的职责了。弘昇第一个说:“这一轮让景妹妹来,都不许抢啊。”
刚好弘晖、弘旭起身已经在水亭边缘的美人靠上留出了空位,景君也不客气,小绣花鞋踩在椅面上,左手扶住栏杆,右手从仆人的篮筐里取了一支鱼叉,对准下方的水面就是用力一挥。
许是第一次扔经验不足,鱼叉从好几条鱼的缝隙中划了过去,没入水中。“哎呀——”堂兄弟们发出一阵齐齐的叹息,然后就是七嘴八舌的建议:
“你要看准了,扎肚子,肚子好扎。”
“找那种笨的,不要找游得快的。”
“大鱼,大鱼比小鱼好扎。”
“明明小鱼皮更嫩。”
……
不一而足。
那根没有立功的小鱼叉已经被仆人们用拴在尾端的绳子拉了上来。景君则是又取了一支干燥的鱼叉,做好了投掷的起手式。她深呼吸,目光锁定了一条有规律地扭动身体的大鱼,吐纳,蓄力,然后用力一掷。
“哗。”伴随着清脆的水花声,有暗红色在墨绿色的水中扩散开来。
“中了中了。”弘旭跳起来,他跟景君一样也是站在美人靠上的,一蹦跶就有堂哥扶住他,以防这小子太兴奋栽水里去。
随着绳子的拉扯,那条倒霉的大鱼跟鱼叉一起被收了上来,是一条花鲢鱼。“今天中午炖了它,给景妹妹加餐。”弘昇说。
小景君一叉腰:“我要吃红烧鱼头!”
“好说好说。”主人家弘昇招呼仆人道,“听到没有,格格要吃红烧鱼头。”
仆人们连声奉承,拍着胸脯保证京中某某酒楼做鱼的大厨已经候着了,包管格格满意。
景君这一轮一共使了十根鱼叉,插上来七条鱼。以她的年龄来说,已经很了不起了。别说她还是七岁的小妹妹,就算已经十七岁了,堂兄弟们也不会要求她去玩什么“一叉双鱼”的高难度动作。只有年纪最大的弘昇和弘昉方才在努力挑战这一项目,却屡屡没能成功。
“鸿景还玩吗?”弘昉问。
景君从椅面上跳下来:“不玩了,胳膊有些酸。”
听景君这么说,弘晖就主动凑过来,关心道:“是不是刚才拉伤了?我看看。”自打被八爷救过一回后,弘晖对景君就格外照顾两分,此时也不顾与弘昉、弘昇等人争胜了,只牵着景君,走到水亭边的树荫下,让嬷嬷和宫女给小妹妹捏肩。
“疼得可厉害?若是有不好还是让太医给你看一看。”
景君:“我不过是有些酸罢了,歇一歇就好了。让她们一直捶,反而给捶坏了。”
弘晖就笑道:“好,那我陪妹妹坐一会儿。”挥手让人退下。
景君摇了摇胳膊,就听弘晖小老头似地劝说:“你就是太争强好胜了。弘旭与你同岁,尚且憨玩呢,你又何必强求自己,反倒是受累。”
景君娇憨地嘟起嘴:“弘旭还没想明白要上进呢,我跟他不一样,我早知道我不用功,将来就是个任人安排的命。旁人不明白我,弘晖哥哥还不懂我吗?”
弘晖:……
“晖哥哥,弘昀最近不常出来啊?”景君狡黠地眨眨眼。
弘晖忍不住失笑:“弘昀也是你哥哥,怎么用这种语气?”
景君撇撇嘴:“我跟晖哥哥要好,就看不得他那小家子气的样子。之前晖哥哥险些坠马,谁都知道背后是谁使坏,就因为有弘昀弘时,竟不痛不痒地将她放过去了。虽说大人之间的事情不好迁怒兄弟姐妹,但我要是弘昀,羞愧都羞愧死了,怎么给晖哥哥赔礼道歉都不够的,偏弘昀露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倒好像是我们对不起他似的。”
景君的好恶还挺明显的,被她拉着嘀嘀咕咕说悄悄话的要么是稳重正派的,要么就是直脾气,凡是绿茶白莲多心眼的堂兄弟,她都持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她太难了,上辈子就被后宅后宫的茶语莲香腌了一辈子,这辈子就想清清爽爽的。
弘晖知道她脾气,也知道她眼光毒辣,闻言只能苦笑:“弘昀好歹是我弟弟……景妹妹口下留情。”
小景偷偷瞥了这个课业也算是不错的堂哥一眼,见他是真不想多说弘昀的好赖,就换了个风格说话。“晖哥哥是嫡子,与弘昀不是游同一条河道的鱼儿。也不用在意他。”
“哦?你又学了什么新奇的比喻?”
“前一阵阿玛总是熬夜看卷宗,我帮阿玛整理书桌呢。我阿玛就说,家里老大是要替阿玛分忧的,跟底下的弟弟不同,还夸我做得好。”
弘晖叹息:“八叔真的器重景妹妹啊。我阿玛至今只叫我读书。”他神色间只有苦恼,不见嫉妒不平之色。
景君也想叹气了,弘晖是真的端正厚道,但她好急啊。
“四伯肯定说,‘我们兄弟都是十四、五岁开始办差的。你们小孩子家家,先把功课做好了。’”她摇头晃脑,把四大爷的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
弘晖“噗嗤”而笑。
“但我听说当年恭亲王和皇玛法呛声被罚了,还强撑着不愿意服软。还是四伯过生日,去请了恭亲王,才让恭亲王主动道歉,圆了此事。大人也有大人不方便的事情,得靠小孩子打圆场呢。”景君小手指指点点,“四伯这些年得皇玛法看中,难道是因为他一直默默无闻地做功课吗?有孝心能替长辈分忧才是原因之一吧。”
弘晖:……“景妹妹懂得好多。你成天就在想这些吗?”
“也没有成天,随便一想罢了。”景君心说,我已经暗示到这个地步了,你可快点开窍吧。
弘晖垂着头想了好一会儿。确实,弘昀跟他同岁,一个是嫡福晋出的,一个是侧福晋出的,虽说身份上有差距,但也相差不远。许是因为太子从小轻慢弟弟们给四爷留下了心理阴影,弘昀得到的教育和照顾,跟弘晖相比也不是天差地别的。甚至,因为弘昀不是嫡长子,更加受到阿玛的宽容。
为了争取亲王世子的位置,他确实应该为阿玛分忧了。一来,他名正言顺,二来,这条赛道也是一向被娇惯的弘昀无法与他相争的。得在这方面多拿分,总不能比是个女孩子的景君还不如。
“我最近倒是忧心一件事,兴许还要让景妹妹帮我。”弘晖红着脸道。
367 二十八岁的夏天 。
晚上, 雍亲王和十三阿哥一起在书房里聊天的时候,就见到弘晖在门外转圈圈的脚步声。两人对视一眼,都有些诧异。虽说园子里如今建筑简单, 门禁没有在城里王府时那么森严,但弘晖一向是个守规矩的孩子,干不出来这种疑似偷听壁角的事情。
“有什么事,进来说吧。”当阿玛的四王爷说道。
弘晖就小步进来了, 张了张嘴,开口打了个磕巴。“就是, 呃……”
好心的十三叔替他解围:“今天不是去了五叔家的园子跟你堂兄弟们一起玩吗?是出了什么事吗?”
有了这个话头,弘晖说话就流畅了:“不是堂兄弟们出了什么事, 是我擅作主张干了一件事,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无事, 便是你做得不妥,也有你阿玛给兜着呢。”十三叔笑着鼓励道。
弘晖小脑袋偷偷抬了一些起来:“今儿捞鱼,景妹妹也来了。我想到十三叔的腿疾,阿玛额娘都很忧心, 便与她说了。景妹妹很是热心, 说一定拉着八叔来给十三叔看腿……”
十三阿哥一愣,没想到吃瓜会吃到自己身上。他被腿疾困扰数月,不是没想到过八爷那一手医术。但这是个慢性病, 恐怕不是十天半个月就能好全的。当时又是太子废立的敏感时期, 兄弟们之间频繁往来,只怕会被有心人当成把柄。后来老四和老八斗法了一场, 主动权就不在他老十三手里了。
偏老四是个别扭性子,宁可找太医也不找老八。以老八在太医院的人脉,会不知道这事儿吗?那主动与否的难题就抛给了老八。
八哥真尴尬啊。
但竟然是孩子们之间玩耍, 将事情给说开了。
四大爷好像是有些苦恼,也好像是松了口气。“你八叔医术好,让他来看看,肯定比寻常太医强。”
弘晖脸上的忐忑消失了,背也挺直了。“我也是这么想才和景妹妹说的,但……阿玛一直不提,我以为阿玛有旁的打算。”
四大爷被儿子的直球怼脸上了,不自在地移开目光:“最近事儿多,一时忙忘了。”
弘晖:“啊,哦。那我没做错什么吧?”
“你一番孝心,没有做错。”四大爷先肯定了嫡子的做法,然后话锋一转,“今日白天尽在玩耍,功课做了没有?”
弘晖脖子一缩:“我这就去写。”他正转头要溜,又被十三叔给喊住了:“弘晖,你是主动跟景丫头提的吗?”
弘晖犹豫了两秒,才道:“是啊。”
十三阿哥就笑道:“十三叔多谢你的关心了。”
“都是侄子应该做的。”
待到弘晖出去了,四大爷主动跟十三阿哥说道:“弘晖还欠磨炼啊,孩子太老实了。”说个谎都被一眼看破。
十三阿哥:“谁说不是呢?景丫头真灵秀啊。”才多大就能把堂哥哄得团团转。
“请老八给老十三看腿”这事,对双方来说都有些开口难。首先开口的那个就要承担外界阴谋论的压力。所以最好的解决办法是让没有心机的小孩子来主动提。童言无忌,自然没有阴谋;为人父母的爱子,也就不会掺杂阴谋。但哪里来的这么聪明的孩子,主动跳出来承担任务呢?
如果首先想到的是弘晖,那四爷和十三爷免不了高看弘晖两分;然自家孩子自己知道,这份功劳,还是得归在老八家的景丫头身上。
这是八爷府主动释放的善意,老十三和老四都得承这份情。于是老八带着景君来给十三看腿的时候,四大爷就赞叹道:“景君真懂事啊,八弟是如何教的呢?”
景君回家复命的时候,早就将弘晖的反应与八爷说了。“以前只论读书骑射的时候,弘晖哥哥挺灵光的。但他今儿没主动提十三叔的事儿。无论是会错了意思还是不敢提,在人情世故上,都差了一筹。”
“他也才十二岁,心思都在读书习武上,也没人教他。哪个又像你这般作弊呢?”八爷笑话闺女。
景君后背一个激灵,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以为自己重生而来的秘密被阿玛给看破了。但想想阿玛之前的言谈,好像真被看破了也没什么。于是她挺直腰板道:“但弘晖哥哥这么嫩,肯定骗不过四伯和十三叔。”
“哦。弘晖哥哥嫩,那你要去会会四伯和十三叔吗?”
“去就去。”景君睁着大眼睛,“本来就是我拉着阿玛去的呀。”
于是景君就到了四大爷跟前。“若说是十三叔的腿伤,阿玛没有教我什么,是我自个儿放心不下十三叔,才找弘晖哥哥说的。”
本来准备好跟老八打哑谜的老四,被小丫头的直球打得一愣。看看小丫头仰着脸认真的样子,四爷忍不住在心里赞一句“这孩子养得真胆大啊”。他偏头看了眼老八,老八在给老十三摸脉。意识到了老四的目光,老八头也不抬:“让她自个儿说,没有当老子的给孩子背黑锅的道理。”
啊这,你们家这么随意的吗?
然后小景君也说:“不用看我阿玛。”竟是完全不怕冷面王四大爷。
老四心里是喜欢小丫头的可爱模样的,费了不少努力才板起脸,沉声问道:“你跟弘晖是怎么说的?”
“我跟弘晖哥哥说,有些事长辈不方便开口,就该我们小辈帮忙分忧。我暗指的就是十三叔的腿伤,阿玛左右为难,想来四伯也是如此。弘晖哥哥闻弦音知雅意,我可没有明说。”
“你这丫头不老实。你是不是还教弘晖说谎,让他在我跟前揽功?”四大爷的声音更加沉了。
景君毫不畏惧:“子贡赎人回国,还谢绝了官府的赏金,孔子批评他说:以后鲁人就不去赎人回国了。孔夫子和我阿玛都说,做了好事,就该得到好处,不然怎么让普罗大众知道应该做好事呢?难道就该恶人吃香喝辣,好人吃糠喝稀吗?我和阿玛今日在这里,弘晖哥哥本来就有功,又何谈‘揽功’呢?”
“哈哈哈哈哈。”十三爷先大笑起来,气息带动脉搏,八爷没法再摸。索性他也已经摸得差不多了,就顺势收起小腕枕。
十三爷欢快的笑声带动了四大爷,四爷也跟着笑起来,指着景君道:“家有麒麟儿,大约就是这样的吧。这要是个男孩儿,八弟不为他筹谋一二?”
八爷:“这要是个男孩儿,我就躺在家里等着享儿孙福喽。既然是被儿孙带飞,又何必假装是自己长了翅膀呢?”
“哈哈哈哈。”三名皇子都笑,仿佛之前的隔阂消弭于无形。
等到这阵笑罢,四爷就令人去找福晋拿自家压箱底的特色糕点。八爷则是卷了老十三的裤腿起来,开始检查他的膝盖。
老十三本来是想抱景君在腿上的,但他腿脚不便,老四就主动抱了小丫头坐了,还逗她说几句“你怎么偏偏找了弘晖说话?”
这要是让四爷府的几个小阿哥看到,恐怕会从大酸到小。
景君就分了一个糕点给四爷,看四伯不爱吃甜的还不得不吃的小憋屈在心里偷笑。“弘晖哥哥见得最多。弘昀、弘时太小了,我不喜欢跟太小的玩。”
“弘昀明明跟弘晖一样大啊。”
“啊,好像是。那小景再找个借口,四伯等等我啊。”
这小丫头阴阳怪气得也是没边了,拐着弯儿说弘昀被宠废了,明明跟弘晖同岁,却完全担不起事儿,看着跟个孩子似的。
十三爷嘴边的笑就没停下来过。
等到八爷检查完,轻轻叹了口气。这声叹气像是一个休止符。正在四大爷腿上讲得兴高采烈的小景君便自觉收了声。四爷脸上的笑容也收了起来。
“十三的腿,很严重吗?”炎热的夏季仿佛都在这一声问询中褪去了火热的色彩。
八爷坐回座位上,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将茶水咽下的时候,他像是下了决心:“动手术,将切开皮肤,将病灶切除,有痊愈的可能;否则,就只能稳住现状、减轻疼痛罢了。”
到了康熙晚年的这个时候,外科手术已经是高层贵族所周知的医学方法了。旁的不说,老九小时候耳朵化脓,就是传教士做手术引流才治好的。
但擅长在**上动刀子的专家可不好找,不是实打实的信任,清朝人还是不敢冒险的。
按照十三的脾气,肯定大度地一摊手,表示“八哥自便,弟弟相信八哥的人品”,不过相比于自己去跟八哥表达信任,十三阿哥更希望老四能和老八借此消解前事。
他不说话,果然就只能老四开口说话了。“八弟放手一搏便是,无论成败,我与十三弟都没有怨言。”他说到这里,把小景君放到地面上,自己起身,很是庄重地行了个古礼。
不光是请求这次,也是为上次道歉。
八爷沉默地受了这一礼。
他们挑了一个晴朗的上午来给十三阿哥动手术。所谓“鹤膝风”,用微生物学的原理来说,可以叫“骨结核”,是结核杆菌感染了膝盖处的骨骼而导致的。
十三阿哥在幽禁其间有咳嗽史和结核感染的症状。然人与人的体质和医疗条件有差异,十三阿哥应该是属于肺部免疫力强或者是当时用药对肺部的病菌很有杀伤力,至少如今是完全没有肺结核的症状了。病菌全拿他的左腿膝盖当大本营了。
骨骼中的病灶藏得深不易消解,想等着血液中那点药物含量将其彻底杀灭宛如天方夜谭——若药物浓度到了这种地步,肝肾先坚持不住了。最好的方法就是动手术。
将膝盖处的皮肤和肌肉切开,将积液和坏死的组织清理干净。
这是个细致活,少切一分,则病灶未除;多切一分,则可能切断肌腱或者血管。
景君穿了小号的白色消毒服,洗头净手,蒙着三层口罩,给她阿玛端托盘。面对托盘里切出来的脓水和白的红的结缔组织也只是皱了皱小眉头。
说起来,八爷也是个很敢放心的阿玛。因为他替十三开刀这事是偷偷进行的,不便调动太医院和他三怀堂的人手,就索性让才七岁的小闺女来打下手。
八爷刀法精湛,又有系统辅助,不到半个时辰就做完了手术,将切开的膝盖又缝合起来。等十三爷从麻醉中醒过来,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的事了。麻药的后劲慢慢消退,十三阿哥立马就感受到了左腿的不同。膝盖处只有利器划开的痛感,而那种像是骨缝筋脉里被塞了什么的胀痛,以及仿佛有虫子在啃食血肉的刺痛和痒意,都已经消失无踪了。
在床上喝了一个月的药,十三爷下地走路,已经与常人无异。
“医术好真犯规啊。”老四跟老十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这下不得不承老八的情了。”
就算将来是他老四成功上位了,手下头一号的心腹老十三是被老八用医术救回来的,难道他能对老八一家痛下杀手吗?自己的班底不要了?名声不要了?
反过来说,将来是老八成功上位了,老十三肯定会帮着老八来劝他和解的。有这层恩情在,老十三帮忙老八办些差事理所应当,他有老十三连着,只要不是太过分,也不能明刀明枪地跟老八对着干。为什么?势单力孤啊。
谁说政斗中只有你死我活了?谁说老八只有心软了?在关键之处施加重恩也是一种策略。
不然,难道老八还能弄死老十三,断老四一臂吗?不说老十三促成“一废太子”是大家都受益的事情,上头康熙爷可是还活着呢!
不能蛇打七寸,不如伺机而动。这是良妃娘娘那一辈就传下来的长春宫祖训。
368 二十八岁的初秋 。
康熙爷在畅春园一直呆到中秋节, 每日带着太子和弘皙, 或者赏景或者批折子。日子仿佛与之前的那些年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在各位皇子门庭前往来的人数早已不可同日而语了。
他们如今是亲王了,或者是郡王了,是大清朝廷的顶层, 是有实权的旗主, 接见个把官员,总有借口可找, 收容些许投奔之人,也有能说道之处。宗室里的安亲王、简亲王、康亲王、豫亲王、信郡王、平郡王……哪个府上不是干这些事干了几十年了。只要不是太过分到了卖官鬻爵、欺男霸女的地步, 朝廷也得优容一二,何况这些正常的往来。
八爷的园子也是收到了不少孝敬, 多是一些园林建造相关的物件。然而好的木料和石材开采出来, 再运送到北京,有可能是沾了人命的。八爷前脚收下了东西,后脚就派了人去暗查, 若是此人所献之物来源不清白, 就在数天后将东西好言好语地退回去, 便是不接纳的意思了。
一开始底下的臣子们还诧异八爷府的“退货率”为何如此之高,慢慢的大家也就摸清这位的脾气了。嗯, 八爷府的门槛, 一向是挺高的。
有那屁股实在是擦不干净的人, 愤愤不平地转投他处, 也有倔强之人还是坚持要投八爷门下, 长吁短叹不得其法。就在这时,八王福晋开始在夫人群中广发帖子,要给未婚的小姑娘们开读书会, 其中读得好的还能有长春宫的宫花作为赏赐。八爷可是几次三番赌咒说了不纳妾的,又有“长春宫”三个字背书,人精们一琢磨,也就猜到了,这是要给十五阿哥胤祤找媳妇儿。
万岁爷年纪大了,两次大选都只象征性地挑了一个家世低微的倒霉蛋进后宫,进了后宫也没有宠幸的消息。老爷子如今也不装了,偶尔召幸嫔妃,都是找的柔顺的汉女。大选进去的,嗯,跟摆设也差不了多少。
没有跟皇帝抢女人的精神负担,早年就在暗戳戳进行的婚前相看越发明目张胆起来。官宦人家替女儿求个恩典免了选秀的事情也时有发生,而后妃们相看儿媳妇,更是皇帝都默许的事情。八福晋能在院子里摆读书会的时候,因为良妃在宫里鞭长莫及,边上畅春园还送了彩头过来,惹得未出阁的小姑娘们越发激动。
最后根据双盲投票,康熙爷赏赐的两枚金如意分别落入瓜尔佳氏和陈佳氏两名小姑娘手中。不过挑媳妇儿也不一定要挑文采最好的,躲在屏风后偷偷观察的小十五自己看中了河南巡抚赵弘燮的幼女赵之呦。
“他可真会给他嫂子和额娘惹麻烦的。”打发走满脸通红的小十五,八爷这般说道。
赵弘燮和赵之呦这家人,是血统纯正的汉人。爱新觉罗家嫡系,应该还没有出过汉人的正妻。汉军旗的正妻是有的,如眼下的太子妃石氏,再如努尔哈赤当年娶的佟氏,但无论石氏也好,佟氏也罢,都是汉化的满人。赵家祖上就是明朝的平民,赵老爷子清初应募从军,一路从底层拼杀上来,入了汉军旗,跟石家、佟家哪能一样?
“好歹是汉军旗,忠良之家,也不是没有回旋的余地。”云雯说。
八爷心里还挺乐意弟弟能和赵家联姻的,他不止一次听过系统对满洲内部通婚的吐槽,说“清朝最后几位皇帝生不出孩子,保不准就是近亲通婚的错”。那找汉人婚配,血缘总是够远的吧,没有什么“更容易生出畸形儿”啊之类的隐忧。
“说到赵家,与我还有几分渊源呢。”他跟福晋说道,“从前赵良栋赵老爷子曾到三怀堂就诊,还是我亲自接的病人。当时扶着赵老爷子来的人里,就有赵弘燮的两个弟弟。赵弘燮和其长兄赵弘灿都在三藩之乱中立有战功,早早出仕,没有在老父跟前服侍。”
“我竟没有听说过这件事。”云雯惊诧道。
“是你我相识之前的事了。明珠曾与赵良栋有龃龉,因我接诊赵良栋,还得了大哥好一顿埋怨,哈哈。”
云雯:“大爷的脾气,真是一以贯之。”
“谁说不是呢?哈哈哈。”
既然赵家跟自家有旧,且听八爷提起他们家的语气,其家风应该也是没什么问题的。云雯便有意帮小叔子促成此事,接连给宫里的良妃送了三封书信,全是她探听来的关于赵家后宅的种种:
赵之呦乃继妻所出独女,跟着兄弟们排行,叫“赵之X”,可见赵家是爱护女儿的人家。在这个家中被宠着长大的赵之呦开朗大方,苹果似的小脸蛋上经常洋溢着快乐的笑,在小姐妹中人缘颇佳。她的文采平平,不喜欢读《五经》,喜欢演义如《封神演义》、《西游记》一类的。但她与人交往知晓进退,会骑马射箭,准头极好。
小十五不是个想要出头的性子,配这样的福晋也是正正好的。最重要的是小十五自己喜欢。
总之,云雯替小十五的心上人说了不少好话。
她给良妃信件往来频繁,自然康熙也就知道了。按照康熙原本的评判标准,赵家的女儿是只配给他的儿子做侧福晋的。但老十五自己愿意,良妃也愿意,他这个当爹的也没想当恶人。以小十五独独喜欢跟藏地活佛相结交的发展趋势,只要他不是嚷嚷着落发出家,或是跟青海的厄鲁特蒙古联姻,康熙都没什么意见。
“让赵家姑娘学满语、蒙语,免得入宫请安时不能跟长辈交流。”康熙爷这般批复道,这就是同意了。
小十五欢天喜地,学着他八哥当年的样子,跑未婚妻跟前献殷勤去了;转头也不忘挖井人,给景君送了两篮子新鲜摘下的巴达杏。这些杏子各个皮薄肉嫩,个头虽不大但胜在香甜。
景君一边吃杏子,一边听着外头湖面上天鹅的鸣叫。“十五叔肯定是带着未来婶婶去乡间摘巴达杏了,他带我的时候可没这么多花样儿。”
云雯:“这么甜的杏子还糊不住你的嘴吗?”
景君就扭着小屁股,跟云雯撒娇。“这哪是给我的呀?明明是十五叔谢额娘的。景君都是托了额娘的福,只因我是额娘的闺女,才吃到这么甜的杏子。好额娘……”
云雯被小毛毛虫哄得脸热,抬手给景君屁股上拍了两下。“没个坐样儿,等回到城里,让武师傅好好管教管教你。”
已经改叫弘晏的阿钮被裹了两层小衣服,趁着姐姐跟额娘歪缠的时间,默默地又抓了一个巴达杏。这杏子确实挺甜的,以后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吃,弘晏心想。
皇帝一家子以及王公大臣们回城的日子确实临近了。一场秋雨一场寒,再冷,城郊园子就没有城里宜居了。至少城中王府里能烧地龙,而园子里的地龙还没有建好。
过完中秋,八爷找来俄国东正教的神父约瑟夫,将避暑园子的图纸给他看,让他帮忙设计西洋式的水闸和小楼,又留了旗下几名在内务府营造司当过差的包衣官员负责园子的建造。也就是他刚将这些装修工作安排出去没多久,康熙爷就下令返京。
369 二十八岁的冬天 。
天气转凉, 四九城中却越发热闹起来。不仅仅是皇帝老爷和一众王公贵族从郊外园子里返回时大街上热闹了一阵,随着今年第一场冬雪降下,许多店家竟是提前两个月挂起了年节的红花灯。而街坊中也兴起了一股在大冬天吃冰碗的风气。
桂花斋的冰碗是用水牛奶做的碎冰, 上面铺的果脯,除了常见的葡萄干山楂粒花生碎外,还有新鲜的脆柿子丁。搭配上他们家烫嘴的甜芋泥,吃的就是一个冰火两重天。
茶汤张首创了冰茶的喝法, 必得用城北某山上某几处泉眼的水,在梅花树下冻七天七夜,如此制成的冰, 才能衬托出他们家走了杭州织造七歪八绕的关系得来的好茶叶的风味。冬天坐在暖暖的炭火旁, 大鱼大肉吃得腻了, 从茶汤张打包来一份茶汤和草药调成的冰茶, 一口解腻, 两口生津, 第三口喝得就是一个冬天吃冰的富足感。
就连洋人的教堂都在赶时髦。圣母堂推出的雪花饼,就是将碎冰与黄油、奶油、白糖一起搅碎了,夹在饼中作馅。八爷家的小白熊很是爱吃,一口能炫上五、六个。
……
而这百花齐放的甜品新风潮,也不过是京城日渐繁盛的商业的冰山一角。盛世缓缓拉开一角, 清晰得就连景君这样家教严格注重养生不让吃冰的小孩子都有所察觉。
“今年是个丰年吗?感觉百姓好富足啊。”走在吆喝声此起彼伏的大街上, 景君扭头问阿玛道。
八爷这个亲王和景君这个郡主都微服而行, 作经商人家打扮。也不管街上的这些老百姓有没有到过三怀堂,会不会认出八爷这张脸来,只仿佛普通父女般一路逛着过去。
于是,景君对着茶汤张的铺面前排成的长队“啧啧”称奇,也就显得很是自然。
“今年……倒确实是个丰年。”八爷略一思索, 就笑道,“黄河连着两年没有决堤了。”
小丫头睁着她乌溜溜的大眼睛,格外可爱地仰着头:“今年倒也不提了,没有听阿玛叔伯说有什么大的天灾。但是去年,夏天不是下了许久的雨吗?”
在她的印象中,十一叔死去太子被废的那段时日,老天就像是要应和人们的心情似的,一直都在断断续续地落着泪。
“那点雨,也成不了灾,反而给陕甘怕旱之地浇了水。”八爷牵着闺女慢悠悠地走着,“跟官场上的腥风血雨不同,百姓是过了两个好年节的。”
历史上的康熙四十七年本就是风调雨顺的一年,原本还有一场蔓延北地的大疫的,在如今这条时间线上竟也没有听闻消息,说不好是不是八爷带来的蝴蝶效应将疫情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于是乎,这个全新的康熙四十七年,百姓更加太平安康了,民间处处歌舞升平,对比太子被废,不得不说相当的黑色幽默。由此可见所谓天人感应的虚妄,而在老天面前,皇帝太子的喜怒哀乐也与刍狗的喜怒哀乐无甚差别。
即将八岁的小朋友也感受到了这种讽刺,甚至,在母亲的影响下她也变得嘴毒了起来。“兴许正是因为朝堂上的大人们战战兢兢,百姓才过了两个好年节呢。”
这话是可以说的吗?
八爷在她脑门上弹了个脑崩儿。“希望风调雨顺的日子能长久一些,如今局面算是稳定下来了,京里多了几个王爷,门下多了一群新贵。**已经够多的了,少一些天灾,才能让百姓活得下去啊。”
阿玛说这话的缘由,景君是知道的。夏天送到家里的一块一人长的白玉很是稀罕,摸着就凉丝丝的,她都已经谋划着将这块大石头雕成小床消暑用了。然而阿玛细查下去,才发现那送礼的门人为了谋夺这块玉石闹得几户采石人家破人亡——理所当然的,景君的凉玉床没有了,被八爷雕刻成了记事石碑,又立回了采石地,作为那几户人家的祭奠和对官员的震慑。哦,那名门人的官位也没了,如今全家老小正在关外苦哈哈地服劳役呢。
这波杀鸡儆猴效果显著,至少八爷门下风气为之一肃。但一来已经造成的伤害是无法挽回的,二来,八爷也只能管束自己门下的人,遏制不住京城日渐靡费的风气。
“按阿玛的话说来,越是显贵,越是祸害了吗?”
“越是显贵,你的吃穿用度就越是珍奇精美,这些东西难道是凭空得来的吗?还不是百姓供养。你觉得是手下某某某的孝敬,然他不种地不做工,最后还是要落在百姓头上。”
景君有些蔫蔫的了。“哦。”她觉得她阿玛已经是一等一为民着想的好官了,然而阿玛这番话又无从反驳。啊,如此说来,她上辈子岂不是无知无觉中朝老百姓作了不少恶?那记忆中国破家亡民不聊生的乱世场面,也有她的一份吗?
“你将这些放在心里,享受着荣华富贵的时候能思索如何回馈天下,而不是心安理得贪得无厌,就胜过许多人了。”
“是,孩儿受教了。”
就在谈话间,他们逐渐偏离了热闹的属于平民的街区,看到了高墙黑瓦的王府宅邸。
与隔了一条街的热闹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寂寥。门前没有悬挂任何与新年有关的装饰,只有落叶在寒风中打着卷儿,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枯萎后浅淡的气息,或许还有残破的梅花的味道。
王府的门房还在工作,两个穿皂衣的仆人正在修补几块坏了的瓦片,一个小僮在擦拭府门前的石狮子。
这小僮应该是新来的,并不认识八爷和景君,看他们的装扮以为是什么不入流的商人。“王府重地,闲人不得窥探。”小僮说,“趁着管事的不在,你们快走吧。”
然后小僮就被年长的门房给敲了脑袋。
“八爷、大格格。”门房又是哈腰又是低头的。他还想跪下磕头,被八爷抬手给挡了。
“都别动。”八爷说,然后拍了拍小闺女的后背。
景君缓步上前,笑眯眯地朝着那小僮和门房道:“这位小哥,这位老丈,我是这家的亲戚,来送年礼的。马上就出来,还请行个方便。”
门房差点膝盖一软跪下。而那擦石狮子的小僮还不在状态。“有兵丁守着,你怎么……”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往日里铁面无私,连福晋身边的大丫鬟想买点胭脂水粉都不给放行的禁卫,一个个仿佛都瞎了一般,让那不过七、八岁模样的小丫头进去了。小丫头身后,还跟着大包小包的两个仆人。
这……这可是圣旨下令禁足的直郡王的府邸啊。往日里除了几名皇孙出入自由外,这些禁卫还放行过谁?可即便是府里嫡出的大阿哥和二阿哥,出门带几个人都得被细细地搜身过。这小姑娘是什么来路?
他还在发呆,被老门房拽到了边上。他手上的脏抹布差点掉地上。“贵人的事情你少管,装看不见听不见就好了。”
小僮连忙垂下头,他好像依稀听到里头福晋走出来迎客的声音,接着隐约飘来几句直郡王的大嗓门。不过太远了听不真切在说什么,但直王嗓门这么大的时候,往往是在发火。接下来静悄悄了好一阵,终于,在他忍不住为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升起担忧的时候,人声和脚步声渐近,是大阿哥弘昱和二阿哥弘昉送着那小姑娘出来了。
“府上还有我们兄弟……都不缺的……”这是弘昉阿哥的声音。
“我都知道,我正提醒他们这个呢。”小姑娘脆生生地说道。她已经跨出了王府的侧门,近乎小跑着到她阿玛身边,牵上了阿玛的手,脸上露出一个甜甜的笑。然后她转身朝着门里的弘昱弘昉两兄弟挥了挥手。
她就像冬日里的一抹春光,活泼跳脱,自信坦荡,好像能够将灰暗许久的直王府照亮一整天似的。小僮恍惚地想,然而事实可能并非如此。
“阿玛没有亲自去,大伯不高兴呢。”
“不要在意他那些冷言冷语,他都有些魔怔了。”
景君摇摇头:“能替阿玛出面我还挺高兴的。早知道他本就不是个体谅别人的人,又有什么可委屈的?”
有皇帝在上面盯着,他们这些皇子不能明着跟被禁足的直郡王往来,只有皇孙辈的来往合情合理。堂妹给堂哥送点年货怎么了?皇帝本人都没圈皇孙呢。但这份无可奈何不能指望直郡王能体谅,他只会说“你们一个个讨好老爷子,还不是为了太子之位”。
“唉,不过他是有道理发火,无缘无故就被关了了。”关于直郡王被皇帝爷爷关起来的缘由,景君盘了好久都没盘明白。按说三爷弹劾直王厌胜太子一案,已经被定成了查无实证。接着在储位公投中,成了出头鸟被打击的也是三爷,大爷干了什么了?被排除出储君之位不说,太子复立之前还被禁足了?
“也许就是因为他这脾气,才被禁足的。”八爷说,“相比之下,你看看你三伯家。”
他们又走了两刻钟,就看到了三贝勒府的后门。此刻正有流水一般的马车堵在这条并不宽敞的小巷里,有采买的,有献礼的,也有不知为什么上门来拜访的。马匹的嘶鸣声、马夫的吆喝声,以及人们不耐烦的抱怨声,形成了一种不同于前门大街的热闹景象。
复立太子的时候,三贝勒就和皇帝再叙父子之情了。坊间传言是有荣妃娘娘和荣宪公主在其中牵线搭桥。荣妃毕竟陪伴皇帝多年,生育五子一女。荣宪公主更是诸公主中与皇帝感情最深厚之人。
哪怕是第二次爵位批发的时候三贝勒原地踏步,也依旧挡不住他门口的热闹。
景君看了直咂舌:“我去叩门,不会还要排队吧?”
八爷笑眯眯地看着她:“也许?要不我们让靳治豫来受这趟窝囊气吧?”
景君死鱼眼叉腰:“来都来了,难道还要跑第二趟?”就像八爷觉得老三不妥当一样,景君也不愿意淌这趟浑水。若说直郡王的问题在于他本人对着太子喊打喊杀,其福晋和子女都没啥大不妥,那三爷这儿就是一家子不对劲。
三福晋是明晃晃的争强好胜,三爷是半遮半掩好像是被妻族强推出来争权夺利的白莲,都让人挺别扭的。连带着弘晴的性子都敏感得要命。
互坑的父女二人嘀嘀咕咕了一阵,最后倒霉事落在了今天跟出来的仆从身上。“你们去排队去,把礼单送到就行,不许跟他们多说话。”
今天值班装扮成仆人的暗卫乌鸦:“……遵命。”
370 二十八岁的冬天 。
新年越发临近, 京中要走的亲戚除了景君的叔伯们,还多了姑姑们。
十三爷一母所出的亲妹妹,排序为十的敦恪公主挺着大肚子从翁牛特部返回京中, 至此,在京的出嫁公主数量达到惊人的五人。
三爷的姐姐、荣妃所出的荣宪公主自废太子之时起就伴驾,中间回过夫家四个月,然而有风口浪尖的弟弟在, 她还是急吼吼地回京来了。
除了这位深受皇帝喜爱的二公主外,三公主端静今年也带着一家老小回京了,谢天谢地, 她终于熬死了贪花好色四处作妖的大伯子, 这次是带着膝下独子来请封的。
再往下数的外蒙执政四公主没有回来, 她是宜妃妹妹郭络罗贵人生的, 血缘最近的是五爷和九爷。但显然四公主并不支持这两位去争那个位置, 她自己又影响力巨大为诸公主之最, 还是安分呆在草原上为好。
五公主温宪早亡,六公主纯悫则刚好在京中养她的头一胎。说起来,六公主比昆昆早一年出嫁,嫁的是蒙古人中格外出挑的俊杰策凌,两人婚后感情也甚好。但就是一直没有怀上孩子。求神拜佛了不知凡几, 也四处找太医调养身体, 也没发现两人有什么问题, 真就是缘分不到。成婚六载终于有孕,就按照八公主等人的先例在京中坐胎。
七公主温恪所嫁为驻京蒙古台吉垂扎布,一直都在京中住着,在可预见的未来也将继续住下去。
八公主安靖,也就是昆昆, 远在外蒙没有回来。往下的九公主嫁给了山西的汉军旗人家,一直默默无闻的,没有在多事之秋回京凑热闹。
总结下来,二公主、三公主是为了各自的目的带着一家子回京过年的,七公主算是嫁在京城,而六公主和十公主是在京待产。
而没有回家的,是四公主和八公主两位“靖”字辈,真的在履行其“靖边安国”的使命。而大公主、九公主,则是因为出身不高小透明,老实窝在夫家,没有给小景君增加过年前走亲访友的行程。
但不管怎么说,在京里的五位姑姑走个遍也是一项不轻松的工作。荣宪公主圣恩隆重,温恪公主娇生惯养,都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三公主端静虽然没有什么公主病,但她总喜欢拉着嫂嫂弟妹诉苦自己在喀喇沁旗的遭遇,一回两回还好,诉苦诉多了难免让人尴尬。
景君回家就跟八爷说:“女人嫁得不好真让人面目全非啊。”小小年纪就开始恐婚了怎么办。
八爷:……“你三姑姑也是命不好。她额娘只是宫里一个小小的贵人,早年宫里教公主也还只是女四书,将她教得唯唯诺诺,稀里糊涂嫁了人。”
云雯将女儿抱到膝上,给她讲古。“原本你三姑姑定的喀喇沁旗的大台吉,此人很是残暴,还闹出过强抢部将妻女的丑闻。若非你阿玛他们兄弟揭发了此人,将你三姑姑的婚事改成了如今这位额附,她才是真的进了火坑了。
“饶是如此,大台吉骑马横刀在草原上狩猎,逼得你三姑姑躲在喀喇沁旗的公主府中闭门十年。如今这位大台吉酒后暴亡,她才第一年返京省亲。”
景君听得目瞪口呆。“干嘛非嫁给他们家,内蒙四十八旗呢。”
“喀喇沁老郡王毕竟劳苦功高,一向忠心国事……”八爷这借口说到一半也说不下去了,“大家当年就说,何必非嫁到他们家。喀喇沁老郡王子孙不肖,养出这么个祸害,不是好亲家。”
“偏生你三姑姑是这么个面团性子。若换了你四姑姑,早就带着一百侍卫打上门去将人拿下了。他虽然说是已故喀喇沁老郡王的长子,但也只是个长子,多行不义失去民心圣恩,只要公主能笼络住喀喇沁,便是杀了他又如何?”
“喔。”景君煞有介事地点着小脑袋,“三姑姑跟前天大的困境,在四姑姑面前就不是个事儿。”突然又不恐婚了呢。
云雯抚着女儿的发顶:“所以你要学四姑姑,自己立得起来才是。”
“我会的。”
在原来的历史线上,四公主掌权漠北的孤例,并没有让底下的公主们避免英年早逝的悲剧。然而如今有了八公主的继承发扬,到底是有些不一样了。公主带着上百侍卫出嫁已经成了潜规则,至于什么教养嬷嬷拿捏公主的事儿,属实有些天方夜谭了。拜托,公主都拿捏着上百个精壮汉子的身家性命,再跟额附搞什么男女大防你是在搞笑吗?
至于额附房里的小妾外室?没让两个大男人将小妾从房里拖出来就是公主给面子好吗?还不麻溜些自己解决好,大家都能彼此留个体面。如隆科多和李四儿这样的奇葩男女在这个朝代还是少数,多的是识时务的人。
六公主、七公主、九公主的额附,无一不是身边干干净净的。十公主的额附是翁牛特部的杜棱郡王,地位更高些,所以身边有两个妾室。待到十公主的亲哥哥十三爷落了难,额附又从隔壁奈曼旗娶了一名格格。十公主也硬气,直接挺着大肚子回了京。
“我上头有十二个活着的哥哥,又不是只有十三哥一个哥哥。”
显然蒙古部落之间联姻,还是挤压大清公主地位的联姻,并不是康熙爷乐见的。署理理藩院的九贝勒体察圣意,立马给翁牛特部的杜棱郡王去信劝告:“若你的女儿嫁给了一名部下,你会乐意见到这名部下另娶他人,与你的女儿平起平坐吗?若是小妾也还罢了,平起平坐,这是在羞辱谁家的血脉呢?皇帝为人阿玛的心意,难道不是跟普天之下的阿玛都是一样的吗?咱们结两家之好,不忍心看你落难,趁着此事还没有宣扬开来该与公主消除误会才是。”
随着信件一番大棒枣子,直接将翁牛特部的郡王给敲醒了,连忙让亲弟弟送信过来,表示所谓“娶平妻”一事纯属以讹传讹,翁牛特部对大清忠心耿耿,绝无二心。信使出发不过三天,这位蒙古王爷心里不踏实,自己也跑了出来。
如今与十公主一道俱在京里。
换条时间线,十公主未必有这样的胆子,再加上老九不在理藩院,事情未必会如此发展。但话说回来,在原本的时间线上,十公主也不是嫁给了翁牛特旗的当家人,嫁过去的是她同母姐姐,而这位因难产而死的同母姐姐,在这条时间线上并没有出生。
时间、人物都有了许许多多的不同之处。然而翁牛特部的祖传双胞胎基因依旧强大,十公主这胎怀的也是双胎。跟怀孕差不多同一个月份的六公主相比,她的肚子明显要大上一圈。
已经重获自由的十三爷很是担忧,盖因双胎生子的难产率可比正常情况要高上不少。十三爷的伤腿已经养好了,冬季里也不觉得疼。穿着十三福晋特意张罗的虎皮护膝,十三爷在风雪夜中给景君送来了一块长约一点六米宽约一点四米的岫岩玉。“虽不够雕一张玉床,但也可以给侄女做一把椅子。”而且,“来路是干净的。”
外人只知道八爷清廉爱民,将门人盘剥献上大块凉玉返还原籍。但那块玉石原本被景君格格所爱的小**,不是一家子亲戚根本无从知晓。而有心打听了,又带着弥补性意味地送了大块玉石来,显然就是投其所好了。
“我这双腿如今能行走自如,全靠大侄女牵线搭桥。”十三爷说,“小小年礼,不值得什么。”
三吨重的东西从关外运过来的,光路途上人和马的吃喝嚼用就不是个小数目,这还没算上大玉的罕见了。云雯都坐立不安了:“她小孩子家家,哪里用得起这么贵重的东西?将来还得了?”
十三爷:“我晚上来的,没有旁人看见,外人要攀扯奢侈,也是我们兄弟几个奢侈,攀扯不到大侄女身上去。且咱们这样的人家,虽然可以教孩子简朴,但她失了所爱,一直挂在心里,等长大后成倍地想要弥补,反而更加不妥。如今我手上有,正好送她了,也适宜。”
云雯这才不说话了,看女儿眼巴巴偷瞄自己的小眼神,扭过头去眼不见心不烦。“这园子一分,风气也变了。我总觉得不妥。”
十三爷也沉默了。“八嫂说的是。”
八爷拍了拍十三爷的肩膀:“走罢。天色晚了,早些回去,也免得你家里担心。”
等到出了正院,八爷才接着说:“十妹妹的脉案我一直盯着。她的双胎长得大,你得嘱咐她趁着如今多走动,吃食上也要节制。双胎本就凶险,如果想要母体平安,最好不足月就生。但生下来的孩子如何,就难以保证了。”
院子里吹起的雪片扑在十三爷的脸上。“八哥的意思,是若是七、八个月了还没动静,就喝药催生吗?”
“所有已知的催产药,都是促进宫缩的。并不能解决脐带绕颈和胎儿体位问题导致的难产。而恰恰双胎生产最怕的就是老二胎位变化。”
十三爷手都开始发抖了。“古往今来顺产双胎的女子也不在少数。”
寒风扑面,八爷就沉静地站在大雪中,雪片在他烟紫色的伞上积了厚厚一层。“十妹妹的怀像不算好,她是单羊单绒……就是两个孩子在一个羊水里,晚生的那个很容易出事。有些孕妇怀双胎,两个胎儿各自有一个羊膜,那种更安全些。”八爷依旧是耐心地解释着,“我给的法子,是剖腹生子。做好消毒准备,孩子没足月母体尚且有精力的时候就剖腹,大人小孩都能活下来,只是孩子会比寻常更加体弱。”
十三爷深深吸了一口气,没说话。大约剖腹产还是有些骇人的,哪怕如今已经有好几例开腹手术了。
“你诚心找上门来,我得将对十妹妹风险最低的方案说出来。”
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十三爷开口问道:“若是我今儿没来,八哥准备如何?”
“若十妹妹真的难产,可能到时候也不得不选择剖腹吧。也许赶不上,我也不知道。得看皇上、你还有额驸当场的意见。疏不间亲,我不好越俎代庖拿主意。但既然今儿说开了,咱们可以提前奏明皇上。”
十三爷此时已经彻底冷静下来了。“就按八哥说的办,提前剖。我只要妹妹能活下来,外甥可以往后靠靠。”
这位爷骨子里是有冒险精神的,且不是一点,是很多。
371 二十九岁的开年 。
跟十三爷谈完, 回到正院歇息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刻钟。景君已经回自己的屋子洗漱去了,弘晏更是早就睡完一觉了,就等着喝完夜奶睡下半程。
云雯先是嘟囔着“这小子该断奶了”, 接着就跟八爷打趣道:“先是十三爷的腿,再是十公主的双胎,敏妃娘娘在时跟爷有什么香火情吗?”
“我对敏妃娘娘并没有什么印象。”八爷还真回忆了一番,“敏妃章佳氏, 跟额娘一样是包衣出身。不过我小时候跟着惠妃娘娘一起住,往来见得比较多的,还是宜、德、荣这些主位娘娘, 再就是已故的孝懿皇后、温僖贵妃。这些娘娘的脾气我都略知一二, 从前也都跟你说过了, 但是敏妃……她当时还未受封, 只是庶妃, 我们见面喊一声‘章佳额娘’罢了。如今只依稀记得是个偏瘦的模样, 平日里低眉顺眼的。但话说回来,后宫里这些娘娘,最不能信的便是表面的温顺了。不熟悉额娘的人,提起她来不也要说一句木讷温顺吗?”
“这倒确实是。看十三爷的才干,便知道敏妃也是个聪明人。”
“而且额娘说过, 包衣能生下皇子的, 都有几分本事在身上。”
话说到这里, 云雯也就知道敏妃确实跟自家没有什么交集。那么自家爷对敏妃娘娘的那一支的恩情可就大了去了。
在肚子上动刀子可不是说做就做的,堂堂公主肯定是不能当小白鼠的,得先在普通人身上验证了安全性。无论八爷自己认不认可这种“人有贵贱”的论点,至少朝堂上下都是秉持着这种看法的。
且这剖腹生子可是大热闹。从《史记》开始就有零零散散的剖腹产记载,但这些要么是以母体死亡为代价, 要么是大家当成神话故事来看的。出生方式与常人不同,可不就是神话故事吗?传说夏朝的始祖大禹,和商朝的始祖契都是剖腹生下的。至于他们的母亲后来如何了,故事里并没有提到。也许是死了,也许神女是不死的。
而八爷如今,可是将神话故事搬进了现实,要在现实里实现“母子均安”的剖腹产,自然引起了朝廷上下的兴趣。
按照八爷在奏折中所说的理论,如今已经有了三例肠痈切除后平安存活的病例,可见在完善的消毒处理下开腹缝合是一项可以活命的医学技术。那么开腹取胎儿,应该也值得一试。
嗯,道理是这么个道理,但大家还是会觉得很神奇。上至皇帝太后,下到黎明百姓,都在盯着八爷的手术实验。
第一轮实验是在兔子和宠物猫身上进行的。八爷在三天之内切了五只足月的怀孕母兔和两只难产的宠物猫的肚子,小兔子小猫死伤六只,母猫死了一只,幸运的是母兔子全数存活了下来。
三天之后,八爷又替三只母猫和六只母狗实行了剖腹产手术,这回只死了两只实在活不了的小猫和小狗,应该是在娘胎里就没了气息。
八爷用肉眼可见的进步证明了自己,而时间也不够他不断地做动物实验。还在腊月里,八爷的三怀堂就被纳兰揆叙送进来了一个难产妇。
八爷满脑袋黑人问号。“我还以为着急的是十三或者公主府,怎么头一个送难产妇来的竟然是揆叙你这个浓眉大眼的家伙?”
因为过于着急,八爷连敬称都没有对揆叙招呼。纳兰揆叙“嘿嘿”一笑:“我跟八爷有交情在,如今当然要帮八爷一把。我早在自家包衣里盯着好几个快生产的孕妇了。这个已经难产一天了,眼看着不行,还不如让八爷给开一刀,没准就活了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八爷占大头,也留个一层浮屠的香火让我沾沾光啊。”
他笑得牙不见眼,可见以上说的这段都是屁话,纯粹是他印书印得乏了想看热闹。
“你也就仗着我们相熟,我不跟你计较,不然你肯定又要与人结仇了。”八爷说。纳兰家除了纳兰性德,就没有什么好人了。不对,如今性德也怀着他那令人头疼的心思呢。
八爷揉了揉眉心,指挥人将产妇送进消毒过的产房并灌下麻醉药,他自己则是带着助手束发、穿衣,用酒精擦拭双手。病人情况危急,没时间教训揆叙,等到这场结束了,他肯定要给纳兰性德告状。不然早晚有一天,性德这个弟弟能做出强行制造难产来让他剖腹的混账事。
第一次在活人身上实施剖腹产,八爷启动了系统辅助。再加上事态紧急,经过一天一夜的生产,产妇的羊水所剩无几,八爷选择了简单快捷的纵切刀位,避开腹部的血管和神经下刀,顺次切开皮肤、皮下组织、子宫壁,取出胎儿和胎盘,清理宫腔,缝合伤口。最后还要敷上些抗菌消炎的药物。
这个孩子其实在母亲肚子里发生了脐带绕脖,越是往外钻,脐带就在脖子上缠得越紧。可不就是出不来吗?不光出不来,还差点把自己的脖子给勒断了。好在帮八爷一道做手术的卢依道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外科先驱,果断将孩子脖子上的脐带给剪了,又用手指给孩子做了心肺复苏,才将这个难产儿给救活过来。
听到这里,好像一切都是挺顺利的,但其实这场大清首例剖腹产手术还是发生了意外。麻醉药的剂量给少了,在缝合肚皮的时候产妇苏醒了过来,嚎的声音那叫一个凄惨,足够在场众人做半个月的噩梦了。
至于留给产妇本人的心理阴影,恐怕更加不好估量。从昏迷中被活生生疼醒,发现一群戴着口罩看不清面容的人在用羊肠线缝合自己的肚皮,这种PTSD恐怕会伴随终生。
用小白熊的话说:“术中苏醒,是严重医疗事故,足够终结一位麻醉师的职业生涯了。”
但一切尚在草创阶段的大清,产妇和胎儿都在剖腹产后活下来,足以成为一桩轰动朝野的奇迹了。至于产妇疼不疼什么的,跟生死相比都是小事。
在那之后,八爷带着包括卢依道、高竹、叶天士等人在内的大清最顶尖的医疗团队,先后替八名妇女实施了剖宫产手术。
八爷不是圣人,当然也在手术中出了这样或那样的意外。但正是感谢这些妇女、或者她们的丈夫、主子的勇敢尝试,大清的剖腹产技术标准快速地完善起来。
在第一例剖腹产发生术中清醒后,产妇身上麻醉药的用量有了更加精准的调节。
有一名产妇在剥离胎盘时突发大出血,最后没有救过来。此后八爷的团队就不嫌麻烦地做了简陋的输血准备。
又有一名产妇的胎盘位置比较特殊,在下刀时差点切到胎盘,此后八爷就学会了在切开子宫前先判断胎盘位置的技巧。
有一例产妇在术后发生了高烧和感染,八爷的团队据此改进了消炎药的用法和用量。
有一个胎儿在出生后夭折,大家对剖腹产胎儿的护理有了更加充足的经验……
疤痕不愈、脂肪液化、伤口崩裂、子宫粘连……
医学的进步建立在血淋淋的牺牲之上,而这个过程,因为皇家公主的需要而被按下了快进键。就长远意义来说,和硕敦恪公主所怀的这对双胞胎,有着影响历史的意义。
康熙四十八年的正月,定郡王为十公主实施剖腹产手术。公主产下了一对八个月大的双胞胎女儿,母女均安。
而连同公主在内的九例剖腹产手术的详细过程和母子后续,被记录成一本叫《剖宫九难》的医书,短短一年之内就畅销海内。随后又被商船和传教士们带往海外,为八爷收获了一众粉丝。
此时的欧洲正在掀起中国热,法王路易十四的情妇养金鱼,贵族小姐穿丝绸,绅士们狂热地追求来自遥远东方的瓷器。
原本随着殖民者征服印度和东南亚,东方都是野蛮人的下等人的“白人至上主义”的自大思想会逐渐抬头并占据主流,然而这本《剖宫九难》无疑是东方大国先进技术和人文主义的一大证明。
一时之间,大清在欧洲的声望不断抬升,就连法国传教士给康熙所写的那本拍马屁的《回忆录》,都又涨了一次销量。
当然这些都是在遥远国度发生的后话了。而对于眼下的八爷来说,则是在精疲力尽之余好好地松了一口气。在十公主敦恪产后半个月,六公主纯悫也顺产下了一名男孩。
结合他从系统那里得知的消息,这两位妹妹的死劫算是度过去了。十三爷的妹妹作为大清唯一一例明确记载死于双胎难产的公主还是很有名的。而超勇亲王策凌对早逝的公主念念不忘也是一段小系统会津津乐道的八卦。
“我觉得十妹妹的两个孩子可以叫‘小蝴蝶’和‘小龙卷’。”在双胞胎产后两个月(早产的双胞胎坐了双月子)的满月酒上,被奉在上宾席的八爷如此说道。
十爷大声嘲笑着拆台:“我觉得八哥在取名这事上可以不用觉得,姐妹们觉得呢?”
无论是早已有了孩子的二公主荣宪、三公主端静、七公主温恪,还是刚刚升级成额娘的六公主纯悫、十公主敦恪都捂着帕子笑得花枝乱颤。席间洋溢着欢快的气氛。
八爷摇摇头,自己喝了一杯酒。春天又来了,暖风渐起花香,他有些享受这样温暖的醉意。
有些惨烈的可能,就让它藏在心里吧,总归现实是更好的模样。
372 二十九岁的春天 。
“你们就这样带小阿哥的?!李佳氏!让你带钥匙看着糕点盒, 睡前不能吃不能吃!你——”
正是春花烂漫的时节,八爷刚开完天的名医大会,带着一身梨花香踏进正院,就听见云雯在训斥奶妈。
“哎呦哎呦, 这怎么了?”八爷上去扶住气到说不出话的福晋, 按压穴位给她顺气, 等她缓过来了,才道, “许久没见你这么疾言厉色地训斥人了,出了什么事?”
云雯一屁股坐回椅子里,在桌上狠狠一拍, 金镶玉的手镯磕到紫檀木的桌面, 发出“当”的一声。她先是狠狠吸了一口气, 才道:“我竟是瞎了聋了, 才知道这半年来每天晚上弘晏都偷吃糕点。她们这些人——”云雯的手指在个奶妈和四个嬷嬷之间指了一圈,“联合起来瞒着你我。到底是认了谁做主子?!”
七人齐齐跪下了, 不停地磕头。
八爷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今年夏天弘晏就要满两周岁了,想偷吃糕点不算什么大错。但奶妈纵容就已经不对, 更离谱的不是一个奶妈纵容,是七人的保姆团队联合起来瞒着孩子的父母,时间长达半年之久。
“我寻思着我治家也算严格啊。”八爷肃着脸说, “你们怎么敢的?”
领头的李佳氏奶娘“哇”的一声哭了:“奴婢该死,但奴婢真是没办法了。小阿哥坚持要吃,若是奴婢们不给, 就会像喜他拉氏一样让小阿哥受伤而被举家卖出府去。且小阿哥不是每日都吃,吃得也少,奴婢等人心存侥幸, 才到今日。奴婢该死。”
八爷和云雯听了都惊呆了。
“什么喜他拉氏,你把话说清楚?”云雯直接抓住了重点,“喜他拉氏难道不是在照看弘晏时自顾自去午睡,导致弘晏从床上摔下来。又偷拿弘晏的金锞子,才被举家撵走的吗?”
李佳氏的神情已经不仅仅是伤心了,而是带上了几分恐惧。“金锞子是小阿哥送给喜他拉氏的,但是福晋问起来的时候小阿哥又摇头否认了。奴婢等人多少都得过小阿哥的赏赐。”
小小年纪就撒谎陷害奶妈!
云雯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可,这是为什么啊?”她一向聪明的大脑难得的有些宕机。
还是多少有些心理准备的八爷更快地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因为喜他拉氏违逆了弘晏的意思,他就使了手段将人赶走了。你们多少都拿过他的赏赐,怕他以同样的办法对付你们,所以不敢违逆他。是这样吗?”
李佳氏磕头,七人都伏在地上不敢言语。
“被一个不到两岁的孩子威胁?他说了他要诬陷你们?他话都说不利索。”八爷问。
李佳氏牙齿打颤:“小阿哥说,‘你们,拿我的。’”
“你们七人都是如此吗?”
其余六人依旧不说话。
云雯冷哼一声:“看来是有旁的把柄了。”
但看那几个奶妈和嬷嬷只会喊“奴婢有罪”的样子,八爷夫妇头一次感受到了棘手的滋味。
弘晏还坐在炕上玩他的鲁班锁,仿佛这边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关。
这孩子肯定是哪里有些不对劲的吧。
云雯虎妈的本能第一次在儿子身上爆发了,她责令弘晏过来,站在桌子跟前。“她们指认你威胁她们,你认吗?”这话说出口,云雯就意识到自己着急了,这个岁数的孩子,就算天赋异禀会威胁人,但其实是不能理解“威胁”的意思的。
弘晏抬起眼,跟景君圆溜溜的杏眼不同,弘晏有着一双很英俊的丹凤眼,甚至,能够透过这双眼睛让人想象到他长大后冷酷凉薄的样子。“她们应该听我的。”弘晏说,字正腔圆。
好嘛,你这不是说话说得蛮利索的吗?感情之前阿玛额娘担心你发育迟缓全是在白操心。
云雯被气得胸口疼,她捂着心窝,脸上的表情混合着愤怒、震惊和迷茫。
“你……你还小,阿玛和额娘才是她们的主子。”
弘晏歪歪头:“她们听我的。”
八爷和云雯都听懂了,弘晏不是在表达诉求,而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过去半年内发生在这个家中罕为人知的事实。
这算什么?胜利宣言吗?云雯在恍惚中意识到,儿子的精神世界里好像没有寻常小孩子对父母的惧怕和讨好。
她的手无意识地抓紧了八爷的手腕。她本以为聪明胆大的景君就已经是一个很难带的孩子了,但跟眼前这个陌生的弘晏比起来,景君才哪到哪?
这已经不是一句“难带”可以形容了,这让她从头冷到脚的同时,又觉得无从下手。
他像谁?无论是八爷还是她自己,都不是这么冷酷的人啊?就算是像康熙爷这个祖父——康熙爷也比这副样子要软和温情得多啊!不行不行,她不能这样去想自己的儿子,也许,这只是偶然体现出来的人性本恶,孩子需要规训,孩子需要规训。
“爷……”云雯喊着八爷,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她的目光都在诉说着求助。
八爷深吸一口气,他其实已经做好了儿子跟女儿一样,也是带着前世记忆而来的心理准备。如今只是第二只靴子终于落地罢了。虽然弘晏对于把控他人这件事出乎意料地执着,但无论上辈子是什么高高在上的人物,既然投胎来了他们家,是龙也得好好盘着。
“这七名奶娘,不能留下。送她们回内务府另谋生路。”八爷说道,“以你们的糊涂行径,或者被拿捏的把柄来说,这个下场不算太重。念在你们被这小子折腾,府上将你们这两年积攒的赏赐给你们,不作罚没了。你们可有不服?”
七人连连磕头,这次流出的眼泪是真心实意的感激的泪水了。“八爷仁慈,罪奴等人结草衔环以报八爷。”
八爷在福晋边上坐下,右手安慰地在她左手上轻轻拍打。八爷的视线看向板着一张脸的小萝卜头:“弘晏,我知道你听得懂。你确实是收服了这七个人,作为无权无势、甚至都不会流畅说话的小孩子来说很值得夸奖,但是,你收服多少人,我就可以替换多少人。这里是定王府,所有的仆人、钱财,除了你额娘嫁妆中所带的那些,都来自我。他们可以一时听你的,但至少眼下,最终决定她们命运的还是我。你是否认同?”
弘晏咬了咬嘴唇,最后点了点头。
“折损自己的人手,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这场是你的失败,你是否认同?”
弘晏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凶狠,但他随即又点了点头。
“如今朝局动荡,今上子孙众多,你需要我这个亲王阿玛替你遮风挡雨,这事你是否知晓?”
弘晏这次点头点得非常果断。
“很好,那我们达成初步共识了。”八爷朝弘晏伸出左手。
弘晏走上前,两只小手抓住八爷的左手,然后顺着他的力道抱到他的大腿上。“阿玛。”他小小声地喊道,但发音足够清晰。
八爷朝云雯的方向点了点下巴。
弘晏犹豫了好一阵,才更加小小声地喊了一声“额娘”。
“哈,喊我一声‘额娘’还委屈你了。”云雯眼泪刷的一下流了下来,“难道你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不是小心照顾了你十个月?你出生后这些日子,吃穿用度哪样不是我替你张罗的?也对,你朝那些自出生起就守在你榻前的人都毫无感情,又怎么会记得我的好?”她起身,掩面就转到屏风后面去了。
弘晏咬着嘴唇站在原地。
八爷叹了一口气,在弘晏心里面,也许爹娘另有其人,无法坦然地去接受新的父母。但是云雯不知道,因此才格外难以接受。
“你看,被气走了。”八爷说,“你方才的表现殊为不智……”
“我心里也不是全然失去感情。”弘晏说。他应该是还没有掌握充足的词汇,将“无情”表述成了“失去感情”。这句话出来,就几乎是坐实了他转生者的身份了。
“哦,怎么说?”机会难得,八爷鼓励弘晏多说话,以更好地去了解弘晏的作为成年人的脾气秉性,乃至过往经历。一年多没开口的儿子张嘴就是复杂长句的感觉,真的挺微妙的。
“我对自己人挺好。”弘晏说,“我受不了身边不是自己人。”
八爷废了好一会儿,才将弘晏的前后逻辑给理清楚。他受不了身边不是自己人,才杀鸡儆猴赶走了喜他拉氏,恩威并施将剩下七人变成了自己人,他对自己人挺好的。看到她们因此被八爷撵出去,他心里也有愧疚。但是——
“没必要说。”弘晏表示,“我,知道,天,知道。”
这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能养出这么奇怪的性子啊。不用说,这又是一个心理创伤的问题儿童,而且是跟景君不同类型的问题儿童。
八爷把弘晏抱着膝上,一下一下拍着他的后背,他隐约从他在系统中扫视的理论中看到过,幼年时期与父母适当的肢体接触,可以增加孩子的安全感,长大后出现心理疾病的概率会下降。也不知道这一招对于弘晏这样的假小孩有没有用处。
说来惭愧,跟早早被他发现了不安的景君不一样,弘晏将自己藏得太好,再加上八爷无意间的忽视,他都没有这般好好亲近过这个孩子。以他对奶妈们掌控的态度来看,弘晏恐怕也不会让奶妈们这般触碰自己。
回忆起来,弘晏好像很早的时候就不需要奶妈抱了,也从没有朝奶妈撒娇过,都是自顾自地在榻上玩自己的。
有些失职啊,他该更早意识到弘晏的不对劲的。不过从现在开始也不晚,八爷下定决心接下来要亲自带弘晏,就像当初亲自带景君一样。
他振作起精神,给儿子分析道:“这个问题的根源在于:你没将你额娘和你阿玛我当成自己人。奶妈是我们派去的,若你当我们是自己人,自然我们派去的也是自己人。”
弘晏无法反驳,只能承认:“是这样的。”
“你看到了,你额娘当你是自己人的,不然她不会这么伤心。”
弘晏咬了咬嘴唇,不说话了。
“世俗衡量人,无非才干和品德两点,你觉得你额娘是才能太平庸不堪做与你一道,还是品德恶劣?”
弘晏摇了摇头:“她很好,但我不是她……梦?中的儿子。”
“你不是她理想中的儿子,但你姐姐,也不是云雯理想中的女儿。”
弘晏:……
“天下的父母,很少有得到自己理想中的孩子的。但这依旧不妨碍他们成为一家人。在我们家也是。”
“你当我是自己人吗?”弘晏突然问道,“你知道我很不寻常。”
“哦,这个啊……”八爷笑了笑,“你阿玛我也很不寻常,你姐姐也很不寻常。既然咱们都不寻常,咱们就合该成为一家子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