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今天火葬场了吗》 1. 秋雪 秋日很少下雪,今年却不太寻常。恰入秋,却严寒地紧,空气中的雾气仿佛都要化成冰寒的霜。民间传言的瑞雪丰兆年,可叫谁瞧了,也只觉得今年这场雪,来的实在早了些。 府中也照常忙忙碌碌,甚至比往日更忙碌些,丫头婢子匆忙着脚步,赶着将这两日赶制出来的冬衣,送到各位主子房中。 柳鱼是府中的主事嬷嬷,此次赶制冬衣的事情,也归她管。想到二小姐的吩咐,她将一丫鬟拦下来:“你,随意寻几套秋装,送去三小姐那。”丫鬟不敢违抗,也不敢问为什么,匆匆将手中的冬衣换成秋衣,就向三小姐的住处走。 三小姐名姜婳,生母是姜奉常所迎的二姨娘季窈淳。自六岁之后,三小姐就住在雪皓轩。雪皓轩极为偏远,丫鬟快步走了半个时辰才到。虽然知道三小姐在府中不受宠爱,但当丫鬟看见雪皓轩门前连个看守的人都没有时,还是有些惊讶。 想着府中接近三小姐的人都会被卖给人伢子的骇人传闻,丫鬟摇摇头,匆忙敲门。待到门被打开,她匆匆将衣服塞进开门的丫鬟手中,连赏钱都不敢讨要,转身就跑。 观夏刚开门,就被不认识的小丫鬟塞了一手衣服。她掂量掂量衣服,关上门,一边走一边道:“小姐,是绣衣坊那边送来的新衣。” 一道雪白纤细的身影步入院子,走到观夏身前,手轻轻捻起托盘上的衣裳,惊喜道:“观夏,这衣裳料子看着比上次送来的要好些呢,应该能多换些银钱。” 说完,姜婳柔美的小脸上全是苦色,嘀咕道:“只是,现在天寒,那些人说不愿意再出去帮我们卖香了,怎么办,姨娘的药钱,只够十日了,就快续不上了。” 不等观夏安慰,姜婳轻鼓起小脸:“不行,今日得再让晓春去试试。实在不行,我们将卖出的银钱再多分那些人一些。姨娘好不容易好了些,如今如何都不能断药。对,等我去寻晓春。” 姜婳还在碎碎念着什么,就被观夏轻声打断:“小姐。”姜婳立刻扬起一抹笑:“观夏,怎么啦?” 看着又焦虑又担忧,但眸中还是盛满笑意的小姐,观夏原本要说出口的话,突然就说不出口了,观夏怔了一瞬,轻声道:“熬药的火,到了灭的时间了。” “噢,观夏不说,我都快忘了,那我先去小厨房照看。”说完,她撩起衣裙,向小厨房的方向快步而去。一入门,刺鼻的气味就呛到了姜婳,她轻捂住口鼻,咳嗽得小脸都拧在一起。 “咳——咳————” 她蹲下身,撩开袖子,纤长的手上有一层薄薄的茧。用抹布将药罐盖子打开,姜婳认真瞧了瞧药的颜色,待到确认了的确不需要再熬煮后,她熟练地从一旁拿起木架子,夹在药罐两边,将药罐中的乌黑汁液倒入一旁早就准备好的小碗中。 “呼~” 观夏恰这个时候忙完了手头的事情,连忙赶来。看见姜婳熟练地做好一切,最后还小心地熄了火,她突然一愣。这是今日第二次了,她怎么就忘记了,这些年小姐都是这样过来的。雪皓轩就她和晓春两个丫鬟,还时常被各个院子借去干苦活。她们两个一走,院子中的活,都得小姐自己来干。这些年,小姐早就做的很熟练了。 见到观夏来了,姜婳盈盈一笑:“观夏,偷偷告诉你,夫子这几日回乡了,故而这几日我可都不用去学堂!不过你别告诉姨娘,姨娘最喜欢我去学堂了。听说夫子的家乡在姑苏,此次是因为奔丧回去的,也不知道夫子什么时候回来。观夏,你去过姑苏吗?”说着,姜婳的眸中透出一丝向往:“听夫子说,姑苏的一切,和长安都不同。” 观夏摇头:“奴是家生子,未曾离开过姜府。不过曾经听晓春说,姑苏那边的人,嗜甜。” 姜婳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不过很快小脸上又盈满笑意:“没事,我也没去过。不过,以后肯定能去的。姑苏那边也有许多与姜家相熟的世家。那边的人嗜甜呀,那真是极好,姨娘最爱甜的东西了。” 姜婳正说着,观夏已经把小厨房收拾好,她望着面上满是畅想的小姐,唇边也散开了一丝笑意。 待到观夏和姜婳将药端到偏房处时,发现被借出去的晓春已经回来了。一见到她们,晓春立马将手背到身后,将手上的伤遮掩住,随后上前一步:“小姐,奴刚刚进去看过了,姨娘已经醒了。”说着,晓春将门打开一个窄窄的角,刚好够人进出。 姨娘病得重,这些年清醒的时间极少。姜婳平日又要去学堂,碰上她清闲姨娘又清醒的时候,实在难得。姜婳不由得放快了步子,如若不是在姨娘面前她要注意礼仪,她几乎就要跑起来。 “姨娘!”姜婳眉眼弯弯,脸上满是笑意,直接跪坐在床榻边,望着清醒的姨娘。不过,虽然开心,顾着姨娘的身体,她声音一直控制得很小。只是,再小的声音,也挡不住快要溢出来的喜悦。 “小婳。”季窈淳的声音很虚弱,但不妨碍姜婳满眸的满足。 她双眼亮晶晶,俯身在被褥上将头轻蹭了蹭:“姨娘终于醒了,小婳好想姨娘,好想好想姨娘的。姨娘,你怎么比小婳还贪睡。为了去学堂,小婳每日天还未亮就要起床呢,要是姨娘能帮我去读书便好了。姨娘比小婳聪慧多了,替小婳去了学堂,那不得大杀四方。要小婳说,什么二姐姐的绝美诗词,五妹妹的绝佳小赋,都只是手下败将。” 观夏站在屏风旁,轻笑了一声。 季窈淳躺在病床上,脸色没有一丝血色,露在被褥外的手纤长而枯瘦,还有数不清的针灸痕迹,她废力抬手,抚摸着姜婳的头,温柔道:“都是胡话。” 姜婳鼓起脸,随后又即刻满眸笑意,从观夏手中接过已经温度适中的药,开始碎碎念:“才不是胡话呢,不过,姨娘得用药了。大夫说,这次的药会比上次苦一些,不过没关系,小婳帮姨娘尝过了,只苦了一点点,就一点点。” 说着,姜婳用一只手比了一个一小点的手势,随后小声嘀咕道:“小婳知道姨娘不喜欢苦和涩的东西,要不是上次在药中加糖被大夫骂了,这次我就多加一些。明明我翻遍了医书,也没有看见药中不能加糖的话。下次小婳再去问问别的大夫,一定是这个大夫医术不精,加那么三四五勺糖能影响什么药性呀?要小婳说,药就得配糖,这和诗文配酒,打虎配药,有什么区别?” 姜婳一边碎碎念着,一边轻柔地给姨娘喂药。 季窈淳缠绵病榻多年,哪里还在意这药苦不苦。这些年喝下来,嘴里早就没味了。她轻咳一声,苍白的唇上的裂痕也随之颤动,枯瘦干瘪的手指尖点了一下姜婳的手:“又在胡说了。” 闻言,姜婳小脸直直对着季窈淳,随后微微挺起胸膛:“姨娘说的对!” 季窈淳无奈摇头,这微小的动作几乎耗费了她大半的力气,随着她猛地咳嗽一声,原本眸中满是笑意的姜婳,脸上笑意顿时有些凝住,担忧从她眸中快速闪过。不过,她很快她就恢复了平常模样,撒娇着帮姨娘调整了下木枕的位置。 到这时,季窈淳精神已经不太好了,一眼望去,看着眼眸昏沉,曾经的美人面枯黄而苍白,干瘪的躯干已经快承载不起动作。 姜婳知晓自己再舍不得姨娘,也得让姨娘休息了。她正准备告别,就听见姨娘问道:“夫子、那边如何了,咳,咳,上次夫子罚你、抄写的诗文,抄写完了吗?” 姜婳知晓姨娘在意她的学业,她原是该说些让姨娘开心的话的,但她不想在姨娘面前撒谎,所以一边看着姨娘的脸色,一边小声道:“没抄写完,太多了,小婳还要再有几日才能抄写完,但是夫子,夫子告假啦。”说着,看着姨娘并未如何变的脸色,姜婳小心翼翼道“说不定,还要换夫子呢,那小婳就——” 姨娘一声轻咳声,姜婳顿时仰头撒娇,眨了眨眼:“姨娘,真不是小婳在胡说,是上次哥哥偷偷同我说的。” “他也要你偷偷放了夫子罚下的抄写?”季窈淳又是咳嗽几声,脸色愈发苍白,唇上的纹裂是白的,却恍若要渗出血。 姜婳心中一紧,只想快速结束话题,让姨娘早些休息。见姨娘还在等着她的回答,她不想让姨娘发现她的异样,像平日般弯起唇撒娇:“那自然是......没有。“随后极小声说道:“哥哥不知道抄写的事情。” 季窈淳温柔地看着姜婳,小婳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不怎么爱读书。这些年若不是她和姜玉郎总在小婳耳边念叨,姜府的夫子怕都要被气走几个。她精神有些恍惚,思绪也图囵般转着。说来也怪……这孩子不喜诗书,却格外喜好佛经……季窈淳已经有些昏睡过去的迹象,但是还是睁开了疲惫的眼:“小婳,祖母那边的佛经抄写好了吗?” 看见姨娘如此,姜婳眼眸一热,垂下头,依依不舍蹭了蹭季窈淳:“还没,那姨娘早些休息,小婳这便去抄写了,晚些还得给祖母送过去呢。” “去……”不等说完,季窈淳已经彻底晕过去。 姜婳忙将被褥整理好,随后仰头,不停地眨眼。她告诉自己,她不能哭,姨娘没事,一定会没事的。只是现在身体不好些,六年都过来了,以后一定会慢慢好起来的。等到,等到她及笄了,姨娘还会同她去吃姑苏最甜最甜的糕点,什么糖藕,松鼠桂花鱼,她都给姨娘买上数份。 等到调整好情绪,姜婳深深看了姨娘一眼,随后被观夏搀扶起来,出了门。 观夏将姜婳送回屋后,又从桌下拿出抄好的佛经:“小姐,这周要送过去的佛经,前些日就抄完了的,小姐今日,就休息休息吧。” 可姜婳已经提笔在书案上写了,抄写得多了,那厚厚几本佛经,她都烂熟于心。听到观夏的提醒,她手中的笔也没有停下,眼眸中多了一丝坚毅,小声道:“祖母喜欢,多些总是好的。” 2. 神佛 这一抄写,就到了黄昏,姜婳轻呼一口气,将今日抄好的佛经递给观夏,她歪着头,颇有些做贼心虚的感觉,小声道:“今日多抄写了些,比平日要多上一倍呢。不过,送的话......就送上次剩的那些吧。” 随后,姜婳望着观夏,狡黠一笑:“至于今日抄写的,我们先攒着,等日后有事要求祖母,再给祖母送去好了。” 说完,她心安理得地将今日抄好的佛经递给观夏,像是把那些并不太好的讨巧的心思大胆说出来了,那些心思呀,就不存在了。 观夏被逗笑,双手接过佛经,照例将其收在靠近小榻的金漆红木箱中。随后,她小心从红木箱中拿出今日要送去的佛经,又拿出一张大大的宣纸,用宣纸将佛经仔细包好。 在观夏整理的时候,姜婳弯着眸,笑吟吟地看着书案上那一沓废弃的佛经。她虽能将几本佛经倒背如流,也尽量每时每刻都集中了精神,但偶尔还是会写错或者染墨。一个错字,一个墨点,一张佛经便都废掉了。 只是她也没舍得扔,但凡写废的,就一直放在书案旁,废弃的佛经已经厚厚一沓,每当外面起风的时候,顺着小窗吹入的风,就会将染着墨迹的纸张,一点一点扬起,有时还会有几张被吹落到地上。 姜婳轻声笑笑,为了讨好祖母,这些年她抄写了无数的佛经,可其实她不知道,这世间是否真的有神佛。 如若有神佛,一定能听见她的愿望吧。 因为此,即便那些写废弃的佛经,她都有好好珍藏。而如若神佛能够在她数万次的虔诚中,聆听一次她的愿望,便是她此生之幸。 她此生心系姨娘。 所有心愿,皆同姨娘有关。 怕神佛听不懂这世间的凡尘俗语,她每次都将心愿说的很简洁。 等到及笄,嫁人,带姨娘离府。 * 观夏微垂头,静立在姜婳身后。她看着小姐眼眸中的笑意,也不由得唇角弯了弯。 天色已然不早,姜婳心念着佛经,对着观夏眨了眨眼睛,两人准备起身。 一月三旬,从识字初,姜婳便会将抄好的佛经,每月三次送到祖母院中。 初识字时,姜婳方才四岁。小小的人儿握着府中□□的笔,一笔一划,对着佛经临摹。即使她已经很认真,但成果也只能称得上一个简陋。 简陋到了何等地步呢?姨娘那么温柔的人,看见她抄写的东西时,都忍不住笑出了声。 那时她尚年幼,姨娘也未缠绵病榻。虽然平日很少见到父亲,但是相见时,父亲还是会询问她些许生活起居。 那时二姐姐,也未曾如现在这般。 想到二姐姐,姜婳眸中的笑意难得淡了些。 她的二姐姐,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姜玉莹。玉莹玉莹,如玉如莹,教书的夫子曾说,二姐姐的名字,是万般珍重之意。那件事后,她在学堂其实都没怎么听过课,但不知怎的,就是记住了这么一句。 万般珍重。 也是从很久以前,姜婳便知晓,这世间若是二姐姐想要的东西呢,便是二姐姐的。所有人也都是这样告诉她的。 她儿时的所有东西,只要二姐姐喜欢,就都是二姐姐的。小到姨娘为她编制的兔子香包,大到爹爹从宫中得来的花瓷玉器。 不过也没什么啦,香包、花瓷、玉器这些都是外物,二姐姐要,她给便是了。 她只是暗暗觉得二姐姐矛盾地紧,儿时真是想了数日都想不明白。明明她所有的东西,除了姨娘为她绣制的香包,花瓷、玉器什么的,向来都是二姐姐挑剩下了,不要了,父亲才派人送过来给她的。 但这般二姐姐不要的东西,一但到了她的手中,二姐姐又想要了。 真奇怪。 姨娘平日告诉她,为人要宽容,要大方。这世间呀,她最听姨娘话了。姨娘如此告诉她,那既然二姐姐要,她就给。只是不知道为何,她每次给的越大方,二姐姐越不开心。 真奇怪。 等她事后说给姨娘听时,姨娘总是会将她抱在怀中,抚摸着她的头,一声又一声地说着:“小婳真乖,真乖。” 姨娘的怀里可软了,温温暖暖,又香香的她最喜欢被姨娘搂在怀里了。那时姨娘说着说着,她便会闭上双眼,弯唇,小小的手搂住姨娘,在姨娘的怀中熟睡。 那时她还小,不曾听见姨娘待她熟睡之后咽下的哭声,也不曾看见姨娘在这府中一步接一步的如履薄冰。 直到———— 二姐姐开始明目张胆表现对她的厌恶。 二姐姐的厌恶,好似是无由来的,且只厌恶她一人。 最开始,二姐姐只是冷漠地摔碎她的玉坠。玉坠是哥哥送她的生辰礼,她虽然茫然,但还是轻声安慰道:“没关系的,二姐姐,我,我还有其他玉坠的。”那时二姐姐冷哼一声,身旁的大丫鬟茵木将她撞得生疼。 再后来,二姐姐随意地撕毁她要交给夫子的功课。那半个月,她一次功课都未能交给夫子。每每学堂之外,二姐姐便将她拦下来,指挥茵木抢了她的功课。那个长胡子的夫子,还跑到父亲面前说她灵顽不灵,说他实在教导不好这帮顽童,自请回乡。其实她也是知道是那夫子是收了二姐姐二十两银钱啦。因为这个,她被父亲罚跪了三日。腿真的很酸很酸,她明明没供出二姐姐,可二姐姐看她的眼神,却越发令人害怕了。 到现在,二姐姐开始逐渐克扣她和姨娘的用度。姨娘的月份是一月二两,她的月份是一月五两。姨娘的,府中已经四年未发了,她的,每月也被下人们扣到只有一两。观夏和晓春的,更是见不着。若不是有些东西,面上克扣不得,她托人拿出去卖卖,能换些银钱。这些年莫说给姨娘治病,她们早就饿死了。 意识到这些的时候,姜婳已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四岁孩童了。姨娘忧思成疾,在她六岁那年,便开始缠绵病榻,也是从这一年开始,姜婳开始一点一点,感受到府中人漫无边际的恶意。 很多人她甚至都不认识,但是他们就是不喜欢她,取笑她,针对她。她拉着一个从前交好的姊妹询问,姊妹躲躲闪闪,最后才吞吞吐吐说是二姐姐吩咐的。 二姐姐对府中人说,谁对姜婳好,谁同姜婳玩,甚至谁正常对待姜婳,就是在同她姜玉莹作对。 二姐姐是什么人呀?玉莹玉莹,被期待着出生,在宠爱中长大,名字中都满是珍重,哥哥唯一的嫡妹,父亲唯一的嫡女,整个奉常府最受宠爱的小姐。 她是什么人呀?她是姜婳,无足轻重,奉成府家的庶女。 该如何选,府中好像所有人都心照不宣。雪皓轩的丫鬟侍卫都跑了,只剩下观夏和晓春,就连观夏和晓春,一月都有十多日被别的院借过去,干最脏最累的活。 其实哪里有选择,二姐姐不用开口,就有好多好多人争先恐后地为二姐姐为难她。 不过这些人里面,没有祖母。 祖母喜欢她为她抄写的佛经,日常待她去时,总是会赏赐她些东西。有时是衣裳,有时是零嘴,有时是珠宝,有时是补品。她其实知道这是祖母一种变相的弥补,也知道,祖母本质上也是在纵容着二姐姐想做的一切。 只是,一想到府中还有人觉得二姐姐做的,其实没有那么对。 她就,很开心。 * 雪皓轩地处偏僻,姜婳想步行到祖母居住的元宁轩,有两条路。 一条路较偏,虽路程远些,但最多遇见些外院的丫鬟婢子。另一条路,近个半刻钟,但会路过些小姐主子的院子。姜婳从前,一般是选择走偏僻些的那条路,但今日,冰雪有些封了路,姜婳犹豫了一瞬,还是选择了更近的一条。 “没关系的,左右又不会迷路,或许路过花园时还能看见被雪覆盖的花骨朵呢,若是采上些细雪,明日调制了香,就又能拿出去卖了。拿出去卖了,姨娘的药就又能多续两日。” 不过,姜婳轻咽一下,瑟缩了下身子:“观夏,今日有点太冷了,我都有些发抖了。” 观夏愣了一瞬,没点破,今日和昨日,温度相差并不大。小姐冷的,不是身体。心中这般想,观夏还是忙从屋内拿出了随身的小暖炉。 骤然的热度传入姜婳冰寒的掌心,她好奇地看着手中不太精致却十分暖和的小暖炉:“观夏做的吗?” 观夏耳朵红了一只,眨了眨眼,小声道:“嗯,奴给小姐做的。不太、好看,下次再寻到材料了,给小姐做一个更好的。” 可能是暖暖的手炉手中拿着,姜婳突然就不冷了,她偷偷用暖和的小手牵了一下观夏的手,等到观夏的手也暖些了,她笑吟吟转身:“我们走吧。” 一边走着,姜婳一边想,姨娘已经许久未如今日般精神了,虽然最后还是昏睡过去了,但是比起从前,今日姨娘清醒的时间已经比往日长了数倍啦。 不行,她得快些走,今日也别采花雪了。就算要采,明日再来就好。毕竟,这世间什么东西能比姨娘重要呢。别说重要,这世间所有东西加一起,在她心中也不如姨娘三分。 如若,如若今天路上耽误的时间少些,从祖母那回来后,她还能去看看姨娘呢。这般想着,姜婳眼眸晶亮地望向了远处窸窣亮起的灯笼。 可能是天寒,一路上人并不多。路过姜父居住的正清居时,才有了些交谈的声音。姜婳衣袖中的手微微一紧,微微调整了一下自己唇角的幅度,正准备见到父亲好行礼时,就发现只是两个如晓春般嘴碎的侍卫在交谈。 幸好。 按理说见不到父亲对她而言是件该轻松的事情,但姜婳心还是有些涩,捏着衣袖的手久久未松开。 她也许久,未见过父亲了。上次见父亲,还是一年前的家宴...... 父亲门口守门的侍卫似乎在谈论着某个人,姜婳粗粗听了一耳,未听清名讳。想着早些回去见姨娘,姜婳所有的好奇心都没了,她脚步不自觉加快。 观夏就在姜婳身后三步内的地方,姜婳步子快些,她便快些,姜婳步子慢些,她便慢些。 观夏是姜府的家生子,自小被派到姜婳身旁,身为一名合格的大丫鬟,这些事情自是不用多说。 等到行至元宁轩,观夏正欲让嬷嬷进去通报,就被守门的侍卫拦了下来:“三小姐,老太太今日有贵客,泠棠姐姐吩咐小的了,小姐将佛经交给小的就好。” 侍卫正说着时,一道陌生的男声从院中传来,姜婳有些讶异,轻咬唇,也不知院内是何人,竟能惹得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祖母乐出声来,也难怪侍卫说是“贵客”。 也不知贵客这般本事,能否教她三分。不,学到一分,祖母应当就更欢喜她了。当然,这些姜婳也就心理想想,都说了是贵客了,她如何接触得到祖母的贵客。 不再在意院中的动静,姜婳对着观夏眨眨眼。观夏心中知晓,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佛经递给侍卫:“那便麻烦小哥了,也请小哥帮我多谢谢泠棠姐姐。” 回去的路上,姜婳无端想起了适才听见的男声,清冷淡漠,矜贵异常,像......像姨娘曾经调制的梅香一般。 只是,比用梅雪与梅露调制的梅香,更清一些,更冷一些。 很像,神佛。 姜婳抬起手,虔诚地许了个愿。她想呀,如若这世间真有神佛,便该是那样的声音。 清冷淡漠,不沾这世间的情/欲。 这样的神佛,想必,一定会一视同仁吧。 3. 梅园 待到姜婳同观夏步回雪皓轩,天色已经有些昏暗了。雪皓轩没有守门的侍卫,此时只虚虚开着一条缝,在如薄雾般轻的风雪中,从缝中透着些许昏黄的灯光。 到了门檐下,观夏收起油纸伞,动作极轻地推开了门扉。晓春正守在偏院门前,见到观夏和小姐回来了,忙摇了摇头,意思是天色已晚,姨娘虽然适才醒了会,但现在已经入睡了。 观夏不由得回身看了看小姐。姜婳不笑时,本就似冰雪般纤细易碎,小院屋檐一角亮起的灯笼映出些许昏黄的暮色,微弱的灯光下,更为她添了一分柔弱。 可观夏知晓,小姐虽生了一副弱柳扶贫之姿,但从来不是柔弱的人。只是,小姐偶尔,也会不那么欢喜。 例如现在。 姜婳鼓起脸,失望都写在垂下的眼眸里。还是没赶上呀,也不知道姨娘下次醒来,她还有没有时间了。 姜婳没有再往偏房的方向走,停留在了院中的小亭中。观夏一路小跑,过去接替了晓春手中的事务。雪皓轩只有她们两个丫鬟,什么事情她们都是轮换着做。 姜婳用手撑着头,静静欣赏着看愈发昏暗的天色与愈演愈烈的风雪。思绪有些混乱之际,她眸中浮现盎然的春日,湖边的扶柳,和那方被二姐姐踩烂的风筝。相较于一年之中的其他季节,她是最喜欢春日的。 无他,只是每每到了春日,姨娘的身体便能好些。一年四季,姨娘只有在春日方才能离开床榻。即便在春日,姨娘身姿依旧孱弱,走两步都会咳嗽,但比起日日缠绵病榻,已经算好上许多。每每到了春日,就是姜婳最满足的时候。 前些年的春日,姨娘病情突然大好,不仅能下床,还能在府中转转。那时恰巧三月,草长莺飞,姨娘突然说要给她扎一个风筝。 姜婳开心极了。她其实很少见到姨娘如此模样,相较于平日的温柔,还多了些别的东西。她一直很避讳在姨娘面前提起父亲,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始终觉得,姨娘是爱着父亲的。即便这十年,父亲从未来看过一次。 姨娘出生在江南,是季氏子弟。她曾听姨娘从前的嬷嬷说,她的外祖父擅长制香,在江南那一带很是闻名。外祖父只有姨娘一个女儿,姨娘年幼时,尽得宠爱。后来,外祖父一家不幸遭遇山贼,姨娘因病在家,故而逃过一劫。 那时姨娘尚年幼,孤女只得来投奔姜家。祖母儿时同外婆闺中情谊,见姨娘孤女可怜,故而收留了姨娘。 再后来的事情,姜婳就没有听嬷嬷说了。那个伴姨娘从江南到长安的嬷嬷,后来被二姐姐以冲撞为由,赶出了府。 姨娘总是教她要知礼,要谦让,可那日她明明看见姨娘也红了眼眶。她不顾礼数,冲过去拦在嬷嬷面前,不让嬷嬷走,可二姐姐只是说了一句,她便失去了再挣扎的勇气。 二姐姐笑着,对她说:“妹妹真就,如此喜欢这个嬷嬷?” 上一个被二姐姐如此问的,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小兔,那是哥哥从荔州回来赠予她的礼物。后来,小兔浑身雪白的毛,都便成了染尽血的殷红。 很长一段时间,她的睡梦中,都是二姐姐那句:“妹妹真就,如此喜欢这只小兔?”可明明,那也是二姐姐挑不要的礼物。二姐姐那句话一出,她拉着嬷嬷衣袖的手顿然松开了。姨娘将她搂入怀中,一次又一次抚摸着她的背。 她听见身后的二姐姐嗤笑一声,随后吩咐地云淡风轻:“将这个老家伙扔出去。”她咬着牙,在姨娘怀中,眸中的泪再也忍不住落下。 她舍不得,也知道姨娘舍不得。嬷嬷自小陪伴姨娘长大,这些年在府中,嬷嬷已经是姨娘对江南唯一的挂念。可她不能,不能让嬷嬷步小兔的后路,她知道,二姐姐真的做得到。 她扯着姨娘的衣袖,将头埋在姨娘的怀中,小脸上都是泪痕,整个人都在颤抖抽泣。她尽力控制住自己,但唇齿间还是不自觉溢出呜咽声。 嬷嬷被拖出去时,最后颤抖着声音长呼了一句:“望小姐保重。” 姜婳知晓,这一声,是嬷嬷是对姨娘说的。 后来听说,二姐姐因为这件事被祖母罚了三日禁闭。哥哥也曾特意来问她:“小婳,是否需要将嬷嬷为你寻回来?虽然嬷嬷冲撞了玉莹,但如若你舍不得,哥哥可以——” 她乖巧摇头,一双眼直直望着哥哥:“不用了。” 后来,姜婳没有再听见过有关嬷嬷的消息,但是没消息,于她而言,便是好消息了。毕竟,嬷嬷被赶出府的时候,二姐姐才十岁。十岁的二姐姐,虽然会恐吓她,但还没对一个活人下死手的手段和扭曲。 至于那方风筝,其实也就是一方普通的风筝。姨娘虽然手巧,但是对这些小玩意呢,其实并不怎么擅长。那日,姨娘也只是突然来了兴致,想哄她开心,故而随意一做。若要真论起工艺和卖相,定是不能同外面小摊子上的比的。 只是,因为是姨娘为她做的,她真心珍惜。 姜婳望着雾茫茫一片的夜空,冰冷的寒气,从四面八方呼啸而来。夜,不知何时,已经降临了。在这秋日的寒涩之中,整个雪皓轩中,只有姨娘那一处,映着暖黄的烛光。望向那处时,她连眸光都轻了些。 今年的冬,来得这般地早。想来春,也会来得比往年稍早一些。待到了春日,姨娘便能下床走走了。府中又多了几处偏僻的景色,待到姨娘醒来,她便能领着姨娘在府中四处转转。 这般想着,姜婳眸中都溢出了笑。 等到观夏撑着一把伞走过来的时候,姜婳歪歪头,将手中的小暖炉递给她。 观夏一把接过,过去了两三个时辰,原本有些发烫的小暖炉,此时已经只有微微的暖意了。她将伞放置在一旁,轻声道:“小姐,明日要送去柳伯娘处的香,奴这边已经准备好了。只是,今日风雪稍大了些,小姐平日去柳伯娘处的那条路,经今夜一冻,明日恐要封住。柳伯娘又向来不喜小姐去寻她的时候,被旁人瞧见。明日若是柳伯娘知晓了小姐未能避开人,怕是要生气。不若——” 观夏未说完,晓春就迎着风雪,从亭外跑来,气喘吁吁道:“哼,这院子又没有旁人,观夏姐姐何不直说?要我说,那大夫人就是既想要小姐调制的香,又不想被二小姐那边的人知晓。不愧是商户家出来的,真真会算计。” 说完,像是嫌弃不够似的,晓春嘴挂得老高:“要不是二老爷二夫人醉心诗书,这管家的事情如何轮得到大夫人。论家世,论地位,论才情,二夫人都远胜于大夫人。” 才淋了风雪,晓春脸却是通红的一片,她平日原就有些大大咧咧,今日饮了酒,此时更是口无遮拦。随着她一通豪言壮语,淡淡的酒气被风吹散开。 观夏一路听得心惊胆颤,中途实在忍不住,想上前阻止晓春的‘胡言乱语’,再私下训斥一番,让晓春知些分寸礼数。 却还不等她上前,就被姜婳牵住了手。小姐的手,软软小小的,虽有一层薄薄的茧,却还是很软。不等她反应过来,小姐就用纤细温暖的指尖,悄悄在她掌心挠了挠。 像是撒娇,又像是在帮晓春求饶。 观夏被姜婳的举动,生生止了脚步。她转身,向着小姐望去,发现小姐正眼眸含笑,温柔地望着晓春。见到她望过来,姜婳微微侧目,对她眨了个眼。 大概意思就是,观夏,算了啦~ 那边,晓春还在借着酒劲,一句接着一句吐。像是厌烦了这些年的腌臜事,说着说着,晓春居然哭了起来。“呜呜呜小姐,他们都欺负人,欺负小姐,欺负观夏姐姐,欺负我……他们让我们做事,不给,不给工钱,不仅,不仅不给工钱呜呜呜,他们连饭都不给。呜呜呜,小姐,他们,他们都是坏蛋。” 说完,晓春委屈巴巴抬起头,眨巴眨巴眼睛,望着姜婳。 像,像一只可怜兮兮的小狗。 她一哭,寒风一吹,姜婳眼睁睁看着晓春温红的脸苍白了三分,怕晓春被吹出病,姜婳忙是起身,摸了摸小狗的头,哄道:“饭都不给呀,那是他们过分,明日我们去讨回来好不好?” 晓春一边迷迷糊糊点头,一边又笑嘻嘻扬起手。这时观夏和姜婳才注意到,晓春纤细的手上,满是伤痕,从指尖到手腕,加起来得有几十道。密密麻麻叠在一起,像是被不太锋利的钝器割的。 姜婳脸色顿时变了,脸上笑意全然消失,急声道:“怎么回事?” 晓春醉醺醺的,像是展示自己荣誉的徽章一般摊开自己的手,鼓起胸膛,十分骄傲地说:“那些人,把我按在地上,让我说小姐的坏话。嘿嘿那我怎么可能说呢,他们是坏蛋,都是坏蛋,小姐,小姐是这世间最好的人,晓春才不说呢。还以为他们有什么手段,哼,逼迫来,逼迫去,除了将我按在地上,就是用钝刀子威胁。嘿嘿谁怕他们,那钝刀子割个几十下,手上也不过一道伤痕。” 说着,晓春高昂起头,像一只骄傲的小孔雀。只是小孔雀的手上满是丑陋的伤痕,引得观赏的人心疼。 观夏握紧拳头,姜婳也冷了眸,冷声问:“晓春这些日去的是哪家?”观夏摇头,她也不知。 姜婳手有些颤抖,二姐姐其他地方处处苛责她,但因为实在厌恶她,她院子中的人,二姐姐看上一眼便嫌恶,是不会来她院子寻人去做苦力的。那这件事肯定不是二姐姐做的。不是二姐姐,那就是旁人。 姜婳一张小脸上盛满了严肃,心疼地看着晓春手上的几十道口子,用帕子将晓春的手轻柔地裹住。晓春还是有些迷迷糊糊的:“小姐,晓春是不是做的很棒……嘿嘿其实也没有啦,小姐,小姐做的,比晓春棒多了。晓春原本是想为小姐寻些梅雪的,但是,但是做工到太晚了。不做完不放人,哼,又不给钱,又不给饭,还不放人……等到做完工,天,天都黑了,那时的梅雪,就,就不好用了。下次,等晓春下次去了,就去采……小姐,小姐最喜欢梅雪啦。” 梅园旁,只住着一户,姜府的四小姐,她的四妹妹——姜愔愔。 这一瞬间,姜婳骤然沉默下来,像这秋日的夜里落的闷闷的雪。 4. 眼泪 等观夏将醉酒昏睡过去的晓春带下去后,姜婳感觉安静的世界,又陡然寂静了许多。 她试着像往常安慰自己一般,没事的啦,没事的啦,只要熬过去了,都会好起来的。但是小声说这些的时候,她就想起晓春手上密密麻麻的伤痕。她顿住一瞬,试图扬起些笑,但很快就哽咽起来。可是,晓春究竟又做错了什么呢?他们用带着锈迹的钝刀子,在晓春手腕上割了数千下,才能留下那些如此之深的青紫伤痕。他们真的,真的,好过分呀。人为何可以如此恶毒呢? 晓春从前,最爱她那纤长洁白的手了,谁看了,都会夸上一声。可是现在,因为她,姜婳蹲在地上,泪珠就那样一颗一颗滴落在石板上。 这几日未去学堂,未见到二姐姐,她竟然也安逸了起来。是她的错,姨娘的病还未好,观夏晓春日日都在受到欺负,祖母那边也还未真正许诺她及笄嫁人能带姨娘离府的事情,她怎么,这几日,就如此安逸了呢? 可是,姜婳眼眸颤了颤,豆大的泪珠直直落下。她究竟还能做什么呢?避让二姐姐,避让四妹妹,避让五妹妹,讨好祖母,讨好哥哥,讨好管家的柳伯娘,这些她明明都已经做到了。 可是还是不够,不管她怎么避让,二姐姐也不曾有一日真正放过她。姨娘的药还是在被克扣,她的月份依旧只有一两,观夏和晓春依旧日日在被外院的人欺负。她真的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惹得二姐姐从小到大如此怨恨。明明所有事情,她已经按照二姐姐所说的去做了。 就像二姐姐不喜她读书,她便不读书,几任夫子都知晓,三小姐姜婳,就是个长相漂亮胸无点墨的草包。她从小到大,还不够听话吗?为什么二姐姐……就是不愿意放过她呢。 前两日,她还在想,真好啊,她还有几个月便及笄了。等到及笄,她就向祖母求个婚配,带着姨娘直接嫁过去。二姐姐再得宠爱,祖母也不会容许二姐姐在婚姻之事上动手脚。 她虽只是庶女,但出自姜家,所嫁的夫婿如何都不会太差。她从小便知道这些,从懂事之日起,她便日日期待着及笄嫁人。只要能够带姨娘离开姜家,便是嫁给纨绔、草包、鳏夫,她都毫不在意。 姜婳藏起满是泪痕的小脸。 她能不能,快点及笄呀。 * 隔日。 雪下了一夜,等到姜婳醒来时,观夏已经将早膳做好了。待到伺候姜婳梳洗时,观夏发现了姜婳红肿的双眼。 观夏心中一疼,忙拿过烫鸡蛋,隔着帕子为姜婳敷眼。观夏一边滚着鸡蛋,一边小声道:“小姐,梅园那边的路封了,后半夜雪下得太大了些,春华园那边的两条路也封了,若是要等梅园和春华园那边的路解封,最迟怕是也要三日后了。” 说完,观夏顿了一瞬,怕提起二小姐刺激到姜婳,她开口的声音越发轻“今日若是要去,可能就只有盈玉轩那边的一条路了。要不,小姐,我们改日再去?” 姜婳鼓起脸,盈玉轩,就是二姐姐住的院子,是姜府最好的地方,她只去过一次。温热的鸡蛋隔着手帕滚着她的眼睛,她情绪已经稳定了不少。 思考了片刻,姜婳握住观夏的手,将帕子和鸡蛋都拿下来,仰头望着观夏:“还是今日去吧,见到柳伯娘,我想去问问晓春的事情。四姐姐院中的奴仆,太放肆了些。而且前些天夫子告假,学堂都放了假。二姐姐言要去安宁郡主的庄子上小住,来回路途便要一日。如今也才过去数日,二姐姐此时当不在府中。” 随后,像是说服了自己一般,姜婳对着铜镜中的自己点了点头:“嗯,今日要去。” 观夏听她说二小姐不在府中,倒也松了口气。大夫人只是喜欢贪些便宜,坏心思还是没有什么的。小姐因为晓春的事情,已经自责了一晚,今日去问问,哪怕没有结果,也是好的。总归也不算得罪四小姐,是四小姐院中的人先动的手。这般欺负晓春,当真是肆无忌惮。 她原也只是担心,若是小姐在路途中偶遇了二小姐,如今冰天寒地,大公子又不在府中,二小姐若是要为难小姐,小姐怕是难逃。但小姐既然说二小姐不在府中,那便无事了。 * 用过早膳,姜婳深吸一口气,准备起身。 晓春从观夏口中知晓了自己昨日的醉酒事迹,羞得只敢躲在门口偷看。见到姜婳要出门,晓春如蚊虫般轻声:“冰天雪寒,小姐慢些走。” 姜婳转身,对着晓春甜甜一笑:“嗯嗯,小婳会注意的。”说完,姜婳便带着观夏出门了。路上的时候,姜婳从衣袖中拿出伤膏,递给观夏:“回去的时候带给晓春,就说是柳伯娘赏的。” 观夏接过药膏,蹙眉:“这药膏不是府中的,而且药房那边早就不许小姐拿药了,小姐如何得来的?” 姜婳眨了眨眼,不想让观夏知道二姐姐对她做过的那些事,简略说了一句:“上次手烫伤了,哥哥给我的,没用完。” 这话听得观夏一愣,小姐手何时烫伤过? 姜婳很快转移了话题,连带着脚步都轻快了些。那个昨日在亭中抱头哭泣的少女,只是一夜,就恍若恢复了元气。她摸着手中观夏为她做的小暖炉,手暖烘烘的,心也暖烘烘的,甚至还有闲心问起昨日晓春所喝的酒。 说起这个,观夏轻笑了一声:“昨日我将她酒醉后说的关于柳伯娘的胡话,如数为她复述了。今早她羞愧得只敢躲在门后看小姐呢。今后晓春,怕是一滴酒都不想沾了。小姐是不知道,她只喝了多少,就醉成昨日那样?” “多少?” 观夏咂咂嘴:“不过半杯。” 闷闷的笑声在两人间响起,观夏望着前方终于笑起来的小姐,唇角也含了些笑。 “今儿比昨日还要冷些,姨娘屋中的银丝炭,是不是就要没有了?”姜婳掰着手,数着她们还剩的钱。姨娘每日需服三帖药,一帖100文,一天就需300文。托府中的人去外面带药一次,平日要给150文,这些天天寒,他们将银钱加到了200文。这些天她们将能卖的东西都卖了,也只得了二两,二两银子,也只能换姨娘六日的药。药都已经要买不起了,银丝炭,就更买不起了。 “明日便要没有了,不过小姐别担心,昨日奴去拾了些梅枝,等今日回去了,将梅枝……” 两人正聊着,一道娇俏带着些许怒火的声音在前方响起。 几乎是一瞬间,姜婳浑身的血变冷凝固,鸡皮疙瘩直直竖起。她几乎抑制不住那种从骨子里涌出来的害怕,下意识向后退一步的时候,姜玉莹就从拐角出现了。一同出现的,还有姜玉莹身后死死低着头的六个丫鬟。 姜婳低垂着头,生生忍住了颤抖:“二姐姐。” 姜玉莹原本侧着身子,听见这如蚊虫的一声,才注意到姜婳竟然在她侧前方。她原本脸上就有怒火,看见姜婳,面上不喜之色更深,直接一巴掌甩在了最近的丫鬟的脸上:“真是晦气。”被打的丫鬟立刻跪下来磕头,石板上瞬间就被血染红。 姜婳掐着手,唇有些发白,知晓今日自己应该是逃不过了。 见到石板泛红,姜玉莹蹙眉,手中的暖炉直直向丫鬟砸去:“今日这般日子,你敢让本小姐见红?”不等丫鬟求饶,姜玉莹不耐烦挥一挥手:“茵木,将人去发卖了,告诉大夫人,再把这种丫鬟送到本小姐院中,本小姐不介意去寻一趟爹爹。” 说完,姜玉莹蔑看了一眼姜婳,像是说上一句话也恶心,匆匆离去,只留即将被发卖的丫鬟愣在原地,眼泪都流不出来。待到姜玉莹走的足够远,姜婳冷透的血才渐渐暖起来,她颤抖的身体被观夏扶住,一句话都说不出。 走了....... 二姐姐走了。 想到此,姜婳神智才清醒了些。她已经浑身冷汗,也实在没有精神再去应付大夫人了。可就在她想转身回去之际,她陡然看见那个还跪在地上的小丫鬟。 她知道,无论那个小丫鬟如此可怜,她不该管的。 她该直接转身,回去,就当自己今日为见过二姐姐。 今日是二姐姐无暇顾及她,若有一日,得了空闲,她并不会比这丫鬟好上多少。这些她都懂,可当青石板上的血流到了她脚下,她要抬起的脚步,恍若千斤重。 观夏没有出声,就在一旁静静陪着姜婳。 姜婳沉默了不止一瞬,小脸上满是纠结。片刻后,姜婳还是蹲下身,小声对万念俱灰的丫鬟说:“府中负责发卖人的嬷嬷姓陈,她喜好聚春居的梅子酒,二两银子,能买上半壶。只要你能赶在二姐姐之前,提上半壶梅子酒去寻陈嬷嬷,你担心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说完这些,她轻轻一笑,用帕子帮丫鬟擦去了额头上的血:“快些去吧,等到茵木来,就来不及了。” 丫鬟麻木悲怆的脸上多了一丝诧异,随后踉跄爬起身,跑远。 姜婳睁大眼睛,目送着丫鬟离开。姨娘曾经告诉她,无论别人如何,她是她。她并不想像二姐姐一般蛮横残暴,也不想像四姐姐一般趋炎附势。身份权势,生来不等,她不明白欺压和辱骂之中究竟能有何乐趣,也从来不觉得那样是正确的。如若可以,她想和姨娘在乡间,在田间,在水天交接的船泊之上,看春花,看月色,看冬雪。 但这终究只是姜婳所想,此时,她只能咬着唇,静静地看着地上的青石板。适才丫鬟留下的少许血,不一会儿,已经顺着石板纹裂,渗入了缝中。而凝固之后,就什么都看不见了。 * 远处的亭中,姜玉郎拨开珠帘,一脸无奈地望着正放下玉箫的男人:“欲晚真让我好寻,若不是我恰被阿妹赶出来,怕是难在此寻到你。”话语中透着埋怨,却任谁都听得出来,九分玩笑。 持玉箫的男人,也就是谢欲晚,轻笑一声:“玉郎,你当知道,我本就是为了躲避公主而来。” 姜玉郎如何不知道这只狐狸在打哈哈,双手一摊:“那我也没办法,你也知道,玉莹,我管不住的。” 谢欲晚没太理会,转过身去,背手在身后,望着秋日湖边已枯涩的垂柳。这般,姜玉郎望向谢欲晚的眸光中带着七分取笑,又暗藏了三分审视。 他们同窗之时,谢欲晚处处压他一头。后来科举,谢欲晚高中状元,他拿下探花。 他曾以为,他同谢欲晚之间,他能望其项背。 但几年前,当皇位扑朔迷离之际,谢欲晚暗中站队弱势的太子。在王朝风雨飘摇之际,太子发动兵变,先皇下位,太子登基。原本只是封了四品官职的谢欲晚,摇身一变,成为太子继位的大功臣,被圣上赐予丞相一职。而谢欲晚,与他同岁,如今才而立之年,被封为丞相时,不过十六。 当朝最年轻的丞相,少年权臣,最初也曾有朝臣抗议。但不等谢欲晚回话,圣上便盛怒,将一朝臣杀鸡儆猴,直言若是再有如此朝臣者,一律全族流放到闽南偏寒之地。如若最初只是圣上维护过甚,群臣嘴上不言,心中却轻蔑不服。那这些年,谢欲晚做下的一桩桩的实绩,早已让群臣心服口服。 姜玉郎定定看着谢欲晚,这样的人,不怪玉莹心动。 5. 学堂 在亭中送别了谢欲晚,姜玉郎头疼地揉了揉头,向来俊朗的面上此时满是无奈。不等他起身去寻那位还等着他去哄的祖宗,一声娇俏的“哥哥”就从身后传来。 得,小祖宗来了。 地上虽只有薄薄一层冰,但到底还是有些滑。怕姜玉莹摔倒,见她要过来,姜玉郎下意识伸出手,将她搀扶住。 姜玉莹早就习惯了哥哥这样的爱护,没觉得丝毫一样。她上前一步,一把挽住姜玉郎,责怪道:“哥哥,谢郎是不是才走?” 姜玉郎不禁笑了笑,伸出手,点了点她眉心:“小白眼狼,你我兄妹半月未见,见面便只问欲晚,小没良心的。亏得哥哥为有些准备了一匣淮安那边特有的珠花,可怜,怕是送不出去咯。” 姜玉莹轻声一哼:“不送便不送,哥哥爱送谁送谁。”说完,挽着姜玉郎手臂的手就要松开。姜玉郎忙是挽住:“府中除了玉莹,还有何人值得哥哥准备个礼物,那可是挑遍了淮安城。” 姜玉莹脸色肉眼可见好起来,撒娇着扯了扯他衣袖:“哥哥,谢郎呢?适才我去祖母那,祖母说昨日谢郎便去拜访了。这般重要的事情,哥哥居然不告诉我。”她撒娇中带着些埋怨,眼眸柔柔地看着姜玉郎。 “从淮安到长安,路上赶了三日,比预想的早了一日。昨日我原是派了小厮去请你,小厮说你昨日还在安宁郡主府中,这如何能怪哥哥。来府中,第一日自然是要去拜访祖母的,我还能领着欲晚直接向你的盈玉轩去?” “为何不可?” 姜玉郎好气又好笑,一手敲了上去:“不知羞。”姜玉莹将自己整个人靠在姜玉郎怀中,娇声道:“在哥哥这里,玉莹要知什么羞。哥哥也真是,为何不帮我留留谢郎。” 姜玉郎注视着姜玉莹,看着少女娇俏的脸上蒙上了一层羞涩的红,陡然想起谢欲晚半个时辰前的那句:“玉郎,你当知晓,我本就是避难而来。” 他原本含笑的眸有些淡下来,甚至多了一丝凝重,他试图揣测玉莹这羞涩中夹杂的真心。若玉莹只是少女怀春的欢喜,过上几年,成熟些了,便也散去了。 姜玉莹还在叽叽喳喳说着很多东西,话里话外都离不开一个“谢郎”。 姜玉郎握住姜玉莹的手一僵,低下头,认真地看着她。 姜玉莹像是习惯了,眉毛轻挑:“哥哥,你是不是也觉得我说的对?我同谢郎,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若是去寺庙求签,姻缘线上都该是我们的名字。” 在旁人面前娇蛮万分的人,在姜玉郎面前,却连眼尾都带着娇意。 “玉莹真如此欣赏欲晚?”姜玉郎的声音很是温柔。 姜玉莹脸上泛起一丝红,轻咳两瞬,随后别扭道:“谢郎十六岁便三元及第,高中状元,后来更是成为当朝最年轻的丞相,这般风光霁月的人物,世间女子,谁不欣赏?玉莹听说,便是那向来眼高于顶的小公主,也多次对谢郎示爱。只是谢郎这般的神仙人物,驸马之位,到底是玷污。” 她眸中的欢喜是如此之浓重,姜玉郎原是不愿打破,但是理智还是让他开了口,他的声音格外地温柔:“可是玉莹,欲晚实非良人。” 姜玉莹眉蹙然皱起,松开挽着他的手,一双乌亮的眸望着姜玉郎:“他不好吗?” 姜玉郎看着妹妹眉间显而易见的怒火,还有一丝隐隐的委屈,许久之后,也只能轻声道:“他很好。” 此言一出,他看见妹妹眸顿时弯了起来。姜玉郎心中一阵怅然,若面前这人换成随意一人,他说话大抵都不至于如此委婉。 谢欲晚很好,但对于玉莹而言,实在不算良人。 当朝最年轻的丞相,听起来风光无限,但背后的如履薄冰,不是玉莹这般的闺阁女子能够知晓的。当初长安谢家同姜家虽同为世家贵族,但多年前,谢傅朝堂上因科举改革之事惹怒先皇。先皇一气之下,将谢家贬谪至徽州。如今谢家虽出了一个谢欲晚,但二十年过去,早已难成气焰。 圣上之所以如此信任欲晚,一是因为从龙之功,二是想借欲晚牵制世家。故而,欲晚为谢府所择之主母,定然不会出自姜、齐、梁三大家,别说玉莹是姜家嫡女,便是三大家中生母地位比较低的庶女,也万万不会成为欲晚之妻。只是这些,这时同玉莹说,还是太早了些。 他望着还在等她回话的妹妹,抚上去的手更轻了些:“欲晚很好,但是并不是玉莹的良人,齐家嫡子齐谚白,年纪轻轻官至五品,长相俊美......” 他话说到一半,姜玉莹眸已经红红的,像是要落下泪来,姜玉郎无奈,却又毫无办法,只得求饶:“玉莹长大了,是我多话。玉莹若是真心,哥哥不阻止你,但——” 还未说完,刚刚要落泪的少女顿时扬起笑:“不是不阻拦,是,要帮我!” 像是吃准了他拒绝不了,姜玉莹得意洋洋地看着他。一瞬间,姜玉郎哑口无言,迅速投降:“就一次。” 姜玉莹直接开心地抱住了姜玉郎。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姜玉郎唇角含了抹温柔的笑。他倒是拿玉莹没法子,但欲晚有法子呀。 他与谢欲晚同窗多年,知晓那人不仅面冷,心比面更冷。 * 两日后。 姜婳还在盘算着姨娘的药钱,四处张望着,看看屋子里面还有什么东西能卖。想了许久,都未想到,她不由得锤了锤自己的头。耳坠首饰玉镯,这些能卖的,她早就卖了。姨娘当初是孤身投奔姜家,也没什么家当。这些年卖的,都是她的东西。 她不受宠,月份还一直被克扣。东西都卖得干干净净,如今也不够药钱了。今日她倒是能再多做些香,拿出去卖。但那些下人从中克扣太多,扣去材料的钱,制香一日,她赚的钱还不足姨娘三日药钱。 之前是祖母会她些零花,往往一次,就足够姨娘半月的药钱。她上次去祖母那,原本也是存了这样的心思,但是祖母院中来了贵客,她连祖母面都没有见到。若是这两日又去祖母那,那就有些太刻意了。她对祖母所求,终究不是银钱这般简单,她不能提前耗费,这些年在祖母那积攒起来的耐心。 可是,没钱了呀…… 姜婳鼓起脸,垂头丧气。 不等她想出法子,就看见晓春气鼓鼓地端着晚膳走进来,姜婳轻吸一口气,向不远处的观夏眨眨眼。 “晓春怎么啦~” 观夏立刻摇头,表示她也不知晓。 姜婳抬眸,看着观夏从晓春手中接过膳食,在桌上摆好盘。她坐下,用了一勺汤,浓郁鲜香,比晓春从前端来的都要好些。 平常,晓春将膳食送来,就会去照顾姨娘了。但今日,晓春就气鼓鼓地垂头站在那,也不说话。 汤再好喝,晓春如此,不问清楚,姜婳也喝不下了。她将汤勺放回碗中,抬眸,望着明显压抑着自己难受情绪的晓春,轻声问:“晓春,怎么啦?” 晓春先是摇头,停顿片刻,就喃喃说道:“小姐,他们欺人过甚。” 姜婳以为又是别的院的人欺负晓春了,忙起身,向晓春在的位置走去:谁又欺负你了?” 在姜婳的视角里,晓春明显被欺负紧了,开口的声音都有些哽咽,她心一紧,就听见晓春道:“我去厨房取膳食时,听见五小姐和六小姐的丫鬟闲聊,她们说,新夫子前些日便来了府中,听说是大公子的朋友。昨日各个院中都去了小侍,告知明日去学堂复课了。” 闻言,观夏面色一凝,姜婳脸色却松了三分,甚至笑出来声。 不是晓春又被人欺负了就好。只是二姐姐拦了通知的小侍,这有什么关系。 谁想去学堂啊? “那我们就不去!”姜婳轻声一笑:“学堂这东西有什么好去的,不去学堂,一天可以做好多事情了。要是能一辈子都不去学堂就好了。晓春,你想想,若是不用去学堂,雪皓轩这么偏,这个冬天都遇不见二姐姐啦。” 晓春眼眸顿时亮起来:“好,好像是的。” 姜婳肯定点头:“是的,所以二姐姐不想我去学堂,那我们就不去嘛。比起去学堂,多制些香,姨娘的药又能多续两日。不用见到二姐姐,还能赚钱,世间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我们明日去采梅雪,晓春同我一起制香好不好?” 哄好了晓春,姜婳继续用膳,眉眼弯弯。 嗯,汤又鲜美了些。 晓春被哄出去了,姜婳就继续想着赚钱的法子。等待她再抬头时,就看见观夏正在准备去学堂的物件。 笔墨纸砚,学堂那边都是有的,观夏主要是准备些备用的东西。观夏的动作,姜婳看在眼里,她没直说,只是指了指窗外:“观夏,天色不晚了。” 观夏轻声:“我在准备明日去学堂的物件。” 姜婳鼓了鼓脸,小声道:“说了,明日我不去啦。” 见观夏看着自己,姜婳抬眸,眨了眨眼:“观夏看嘛,昨日没有小侍来通知,多半是因为二姐姐的吩咐。算了,不是多半,就是二姐姐吩咐的。二姐姐既然下了吩咐,就是不想我去。那明日我若是去了,二姐姐定会不开心。二姐姐一不开心,又该寻别的法子折腾我了。这个道理,晓春都能明白,观夏你也知道的。也不是第一次了啦,不去就好了嘛。” 观夏沉默片刻,认真道:“可是,小姐明明是喜欢学堂,喜欢读书的。” 姜婳盈盈一笑,望向观夏:“喜欢呀,小时候最喜欢了。可是这份喜欢,同二姐姐的针对比起来,就太轻啦。姨娘常常对我说,万物有舍有得。如若舍弃这份喜欢,二姐姐能少针对我些,那就舍弃吧。” 说完,姜婳做了一个虔诚祈祷的姿势。而在她身后的书架上,除了学堂发放的书本,就只有寥寥几本佛经。 6. 外男 未去学堂,姜婳却还是照常早起了。 抄写了数十张佛经后,她伸伸懒腰,意识有些模糊之际,听见了敲门声。此时观夏在照料姨娘,晓春在小厨房熬夜,姜婳只得自己去开门。 看见来人后,姜婳惊讶道:“哥哥?” 姜玉郎轻笑一声,手中扇子直接轻敲了下她额头:“怎么回事,今日未去学堂?” 姜婳眨了眨眼睛,小声道:“天寒,起来晚了。” 见到姜婳如此理直气壮,姜玉郎先是忍不住笑了笑,随后轻声道:“小婳,你年纪尚小,别听信那些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胡话,诗书当学,还是要学的,虽不能如男子般考取功名,但能于书中见大千世界之广阔。” 姜婳认真听着,随后忘之脑后。 既然决定了放弃某些东西,那就放弃得彻底一点。但是面上,还是要糊弄糊弄哥哥的。毕竟,哥哥对她,一直都很好。她也很喜欢哥哥。 哥哥都来院中请她了,她在如何不想去,也逃不过了。心中叹口气,她脸上还是笑吟吟的:“那哥哥让我收拾一番,半刻钟便可。” 说着,姜婳开始寻昨日观夏收拾的物件。昨日她虽然说了不用收拾,但观夏后来还是收拾好了。 见她这般听话,姜玉郎也笑了起来:“今日便算了,按照欲晚的性子,此时应该已经离开学堂了。小婳明日按时去便好,记得,见到夫子要问礼。今日就帮哥哥一个忙,怎么样?” 姜婳如何会不答应:“哥哥稍等,我同观夏吩咐一声。” 姜玉郎在院中坐下,待到姜婳回来之际,问道:“姨娘最近如何了?” 问起姨娘,姜婳脸上顿时有了色彩,笑着道:“最近好多啦,虽然这两日有些冷,但是姨娘的精神状况,已经比从前两年都要好些了。待到春日,姨娘身体大概能好上一半了。” 姜玉郎笑看着姜婳描述,起身之际,摸了摸姜婳的头:“这些年,小婳将姨娘照顾得很好。” 姜婳忙摇头,认真道:“不辛苦的,照顾姨娘,小婳怎么会辛苦呢。” 他原只是客套一句,但她说的实在太过认真,让姜玉郎一瞬间有些接不上话。 姜婳没有注意这个小插曲,放下手中的东西:“哥哥,我已经同观夏吩咐完了,可以走啦。” 姜玉郎点头,随后暗暗望向偏院的方向。当年的事情,他知道些内情,知晓是父亲对不住季姨娘,故而这些年对小婳一直多关照三分。他在心中叹了口气,对这个过分乖巧懂事的庶妹,想着,即便没有当年的事情,他也是心疼的。 姜婳被姜玉郎领着去了书房,姜玉郎从书房内侧的暗格中拿出一本旧书,递给姜婳:“这是我一位友人珍藏的古迹,我讨要了数年,最近方才拿到。他为人小气,只给了兄长三日时间,这三日我原是要自己抄写临摹的,只是朝中突然有事,时间便来不及了。若是还给了那位友人,我怕是要再磨上十年,才能再借来三日。那位友人性子奇怪,若是让奴仆来抄写临摹,隔日断交书便能送到兄长手上。” 就在这时,姜婳隐隐听见一声低沉的笑声,她诧异地睁大了眼,左看看,又看看,却只看见了一扇屏风。见到哥哥毫无异样,姜婳蹙眉,嗯,是她听错了? 听到了这本书的来历,姜婳接过书的手,都紧张了三分。 姜玉郎还在说着:“所以小婳帮帮我,今日能抄写临摹多少,便是多少,好吗?” 姜婳小心捧着手中的书,小脸上露出肃穆表情,颔首:“哥哥放心,小婳一定帮哥哥抄写完。” 她本就生了张弱柳扶风的美人面,但露出这样坚定表情时,便如一个拍着自己胸脯预备上战场参加刀枪剑影的陶瓷娃娃。易碎气质与坚毅神情的对比,反而显得有些像无害幼兽奋力展露爪牙。 姜玉郎不禁笑了笑——正常人抄写这古籍,少说也要两日有余,所以姜婳向他这样保证,姜玉郎心底并不相信。但妹妹这般认真的表情,倒也让他觉得可爱至极。 所以他用扇子敲了敲桌面,温和宽慰:“不必勉强,无论抄写多少,都是小婳帮了哥哥的忙。” “我还有公务要忙,外间留了待命的婢女,你若有要求,直接出声吩咐即可。” 姜玉郎离开后,书房里便只剩下姜婳一个人。 姜婳感觉到了姜玉郎笑容底下的不信任。她抿了抿唇,垂眼铺开宣纸,翻开古籍,认真临摹。 她平时念书不算用功,即使姜玉郎说了这是难得一见的孤本,姜婳也感觉不出它和其他书籍有什么区别。非要让姜婳得出一个结论的话,那就是这本书里的词句过于拗口,生僻字过多,实在是难以理解。 抄着抄着,抄到了一句实在揣摩不明白也不会念的句子,姜婳忍不住停笔,用毛笔一段轻轻抵着自己鼻尖,蹙眉反复念了起来。 “……牙……聋牙?耳牙?” 少女柔软脆甜的声音,带着困惑盘旋于狭小书房。空气中墨香浮动,从屏风后面照落进来的冬日暖阳笼着她蹙起的眉,浓黑的发,还有素绿衣袖下一届皓白的腕子。 恰在此时,屏风后传来一道清冷男声:“聱(ao)牙诘屈。” 那声音来得太突兀,吓得姜婳一下子坐直,手里的毛笔没能拿稳,一下子倒下去,尾端羊毫于宣纸上晕开大片脏污墨迹。 刚抄好的一页登时毁了,姜婳心慌意乱,连忙把毛笔挪开,抓起那张坏了的宣纸——好巧不巧,那行‘聱牙佶屈’又映入眼帘。 霎时好像那低沉冷淡的男声,又凑到自己耳边,一遍遍的重复念起了这四个字。 姜婳从脸颊红到了脖颈,慌张不已,心脏咕咚咕咚的撞着胸口。 她心虚的扭过头,大片赤金阳光正正照着少女羞红的脸颊——姜婳只看见书架,屏风,没看见外男。 那人或许是站在屏风后面的书架之后,又或者是在门帘隔开的侧间。 外男。 偷听女孩子家讲话……登徒子! 带着些许被嘲笑了学识的懊恼,姜婳把头扭回去,愤愤抓起抄坏了的宣纸,揉成一团扔进纸篓。 * 姜玉郎忙完朝中事物,回来时,已是黄昏。 想着某个小丫头信誓旦旦说自己半日能抄写完的可爱模样,他不禁一笑,就让他去看看,也别说一整本了,看她一半抄完了没。 姜婳自然抄完了! 要不是房中这个登徒子出声扰乱了她的思绪,她早就抄完了! 一想着这房中除了她,还有一个她不相熟的外男,姜婳就浑身像有蚂蚁在爬。好不容易抄完了,左等右等,都不见哥哥回来。 姜婳无聊到开始翻阅这本被哥哥称为绝迹的古籍了,看着看着,昏昏欲睡。原本撑着她鼻尖的毛笔,随着她昏睡过去,“砰”地一声摔落在桌上,清脆的声音吵醒了姜婳,她浑身一顿,迷糊劲被赶走大半。 她抬眸,眼睛缓慢地张望了一圈书房,然后在瞟到屏风时,快速略过。扫了一圈没见到人,她慢悠悠地将摔下去的笔,摆回笔架,再用手撑着头,望着纹丝不动的门。 所以,哥哥怎么还没回来? * 一道屏风后。 谢欲晚手持一本古籍,卧在窗边。冬日的暖光顺着窗而下,洒在他鼻尖,映出白玉的一片。他生得矜贵,明明是有些慵懒的姿势,却自发透出旁人无法企及的贵气。 姜玉郎将那小姑娘领进来时,他正寻到一本有些兴趣的书。听见响动声,他原是要走的,只是不等他闭上书出去,就听见姜玉郎在那‘诋毁’。 说他小气。 他轻嗤一声,想着,得提醒下姜玉郎,他就在屏风后。只是姜玉郎似乎没听见,还碎碎叨叨同人讲着话。 他正好奇姜玉郎同谁诋毁着他呢。就听到了一道脆甜的女声:“哥哥放心,小婳一定帮哥哥抄写完。” 听着年纪不大,像个小姑娘,唤姜玉郎哥哥,应该是姜府的小姐。到这里,谢欲晚已经觉得有些无趣了,正准备出去时,就听见姜玉郎对这小姑娘说:“不必勉强,无论抄写多少,都是小婳帮了哥哥的忙。” 他虽也觉得小姑娘抄不完,但姜玉郎这话说的,着实敷衍了些。正如他所想,待到姜玉郎出去后,刚才还十分乖巧的小姑娘立刻就轻声“哼”了一声,随后,认真地抄写了起来。 嗯,有些可爱。 刚才没出去,他干脆也就不出去了。左右隔着一道屏风,那小姑娘也看不见他,他别出声吓到人就好。 他翻着书,偶尔会听见外面小姑娘的嘀咕。 “孤本?我怎么不太看得懂。” “不过这书既是孤本,那这世上看过这本书的人,应该都很少,我看不懂,也很正常啦。” 他唇边不自觉勾勒出一丝笑意,却不好出声。 小姑娘似乎真的抄的很快,只有时候遇见生僻字时,才会磕巴一下。 断断续续的声音,透过屏风,传入他耳中。 “这个字读什么……我学过吗?” “这孤本,怎么比佛经还晦涩呀。” 突然,谢欲晚发现自己,很久没听见小姑娘的声音了。他原以为,是她开门出去了,他未注意。 结果往屏风处一看,娇小的身影端正坐在位置上,只是手中的笔迟迟没落下,像是遇见了什么难题,被映在屏风上的身影,都显得严肃了些。 然后他就听见了小姑娘熟悉的嘀咕声。 “……牙……聋牙?耳牙?” 啊,原来是遇见难题了啊。他想了想小姑娘刚刚口中念叨的东西,有些惊讶,居然已经抄写到那个地方了吗? 抄写得如此快,再有一个时辰,应当就能抄写完了。难怪,那时姜玉郎说她一下午抄不完的时候,她会轻哼来回应了。 但小姑娘似乎很在意这个难题,都不继续抄写了。 书房中安静了片刻,传来小姑娘哼哼的声音:“这个人怎么这么多牙?” 饶是谢欲晚定力十足,拿着书的手也颤了一瞬,想了一些悲伤的事情,他才忍住了笑意。 那边小姑娘还在继续念叨,这究竟是个什么牙。 谢欲晚摸摸鼻子,他总觉得,再这样偷听下去,他这辈子悲伤的事情恐怕都要想完。 故而在小姑娘再一次嘀咕出那句“……牙……聋牙?耳牙?”的时候,他轻声道了句:“聱(ao)牙诘屈。” “砰——” 屏风外,少女明显被吓到,一下子就坐直了,手中的毛笔又没拿稳,一下子倒下去,尾端羊毫于宣纸上晕开大片脏污墨迹。 刚抄好的一页顿时毁了,少女心慌意乱,吸了口凉气,最后像是气恼他的行为一般,愤愤将抄坏的宣纸揉成团,一把扔进篓中。 谢欲晚在屏风后瞧了个真切,垂下头的时候,唇边不自觉带了笑意。 7. 偏心 姜玉郎回来的时候,姜婳已经百无聊赖了许久。孤本她已经抄写完了,只是哥哥未回来,她也不好先行离开。 想到哥哥临走时那不信任的语气,姜婳小脸一扬,满脸都写满了得意,哥哥瞧不起谁呢。 想起孤本,那些晦涩的词汇就开始往她脑子里钻,姜婳不由头疼,为自己揉额头时,她突然就想到了适才那道冷淡的男声。 哼,也不知那登徒子走了没。 * 登徒子没走。 两个时辰,谢欲晚已经看完了手中的孤本。外面的小姑娘明显被他吓到了,嗯,可能还有点生气。 自他出声之后,小姑娘一句话未曾说过了。 谢欲晚对天发誓,他平日绝不是一个喜欢笑的人。 但是一想到小姑娘在他开口前的碎碎叨叨,他就不由得想,姜玉郎再不回来,小姑娘怕是要憋坏了。 说来也奇怪,他让圣上派给姜玉郎的公务并不多,怎么姜玉郎今日还没回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谢欲晚终于再次听见了小姑娘甜甜的声音。 “哥哥,小婳抄写完了,先走啦!” 谢欲晚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他原以为,按照小姑娘的性子,如何都要得意一番的。 但小姑娘跑的很快,就像这房中有什么妖魔鬼怪似的。谢欲晚无奈哂笑,他真不是故意吓她的。 屏风外,姜玉郎惊讶地看着姜婳递过来的抄写的手稿。 字迹工整,极为标准的簪花小楷,一笔一划,哪怕是墨痕,都恰到好处。姜婳递给他的手稿,厚厚的一沓,染着浓厚的墨香,若是细嗅,还能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花香。 姜玉郎诧异摇头,甚至来不及坐下,就站在书桌前,一张一张检查手稿。等到他再抬起头时,就看见谢欲晚从屏风后走出来。 看看谢欲晚,姜玉郎一副见鬼了的表情,诧异道:“你何时来的?” 谢欲晚回忆了番,嗓音清淡:“日午前。” 姜玉郎这才想起,刚才姜婳奇怪的反应。他将手中的手稿放下,笑着道:“三妹妹生来胆小,你别吓唬人家。” 原来是奉常府中的三小姐呀。 “胆小?” 谢欲晚平淡重复了一遍姜玉郎对姜婳的评价。 “她平日是一个胆小的人吗?” 姜玉郎点头,无奈道:“在我所有妹妹中,三妹妹最胆小了,怕鸡,怕鹦鹉,怕兔子,有时呀,甚至都不敢同人说话。” 谢欲晚不置可否,姜玉郎口中的人,同他适才见到的小姑娘,好像不太像,或者说,已经不只是不太像了,根本不是一个人。 小姑娘被他出声吓到后,明显后知后觉地生气了,喏,那纸篓中的废纸团就是证据。 这是胆小? 此时门半开,黄昏的光顺着门缝倾洒入室,谢欲晚半闭着眼,听姜玉郎讲他记忆中的三妹妹。 “三妹妹虽然胆小,但是乖巧。只是不爱读书,一连气跑了数任夫子......” 这些评价,谢欲晚只草草听了两句,便没再听了。他这位友人,有时看人,太过偏颇。 每每姜玉郎同他描述他那二妹妹时,恨不得搬光了书中的赞美之词,日常挂在嘴边的就是:“玉莹秉性温良,极为聪慧,七岁能文,九岁作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同样是说给他听,到了描述三妹妹时,就变成了“胆小但乖巧”。这一番对比,实在偏心。 谢欲晚不再说话。 他本就寡言,姜玉郎也习惯了。世人眼中风光霁月、位高权重的公子,在他这,依旧是那个在书堂便展露野心的少年。 那时,谢欲晚便寡言,这些年下来,话更少了些。昨日圣上见了他,都在抱怨:“玉郎,欲晚最近一月同孤说的话,不过十句。” 姜玉郎是知道谢欲晚的,这人,一句话超过十字都难。 圣上那么一说,那时在御书房中,姜玉郎差点就笑出来。主要是能让圣上露出那般哀怨的神情,这世上,也只有欲晚能做到了。 谢欲晚不理会他,姜玉郎就开始细致翻阅姜婳抄写的古籍了。三妹妹抄写的速度虽然很快,但细节应该不太行。不过,这也怪不得三妹妹,能够一个下午抄完,已经很厉害了。 怀着这样的心情,姜玉郎再次翻开了手稿,一字一句地认真核对着。 谢欲晚一眼便知道,友人在想什么,不知为何,他心中轻哼了一声,颇有些为小姑娘不值。他好整以暇地望着姜玉郎,果真,看着姜玉郎面上的神情几番变化,先是惊讶,而后稍稍严肃起来,最后,多了分惋惜。 姜玉郎蹙眉,一边核对着最后的几页,一边小声道:“我这庶妹竟还有如此天赋。即便换做我来抄写,要抄写得如此工整有序,毫不遗漏,也起码需要两日。只是可惜了,她素日不爱诗文。” 谢欲晚没有打断姜玉郎的喃喃自语,他骨节分明的手,将从废纸篓捡回来的那张废纸,缓缓摊开。 废纸被蹂|躏得处处皱褶,谢欲晚耐心地将每一处都抚平,最后眼眸落在少女清秀的字迹上。凝视许久之后,又将整理好的废纸工整叠好,随后望着前方的姜玉郎,平淡道:“看来,三日还是长了些。” 姜玉郎:...... * 姜婳几乎是落荒而逃。 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 在她的想象中,哥哥走之前如此说她,待到哥哥回来之后,她定是要在哥哥面前得意一番。但是一想到那些被偷听去的吐槽,她就不由得鼓起了脸。 丢脸死了。 几乎是步入雪皓轩,姜婳就向着姨娘所在的偏房走去。观夏守在门口,对她轻声摇了摇头,意思是姨娘已经睡着了。 姜婳比了一个轻声的手势,随后向屋里头指了指,意思是她就进去看看姨娘。观夏点头,轻声说道:“姨娘今日精神,比昨日好了许多,问起小姐,奴说小姐去大公子那儿了,姨娘很开心。” 听见姨娘今日精神不错,适才在书房发生的事情,顿时被姜婳抛在脑后。她走到一旁,用水清洗了手,再轻声步入了偏房。 待到看见正在熟睡的姨娘时,姜婳眼眸有些湿润,不过随后,她整个人都变得笑意盈盈的。她熟练地跪坐在床榻旁,直愣愣地看着,姨娘枯瘦苍白的脸。 这些年,因为一直缠绵病榻,姨娘身形变得极为消瘦,仿佛被风吹一下,就能从中折断。 这些年,姜婳寻了许多法子,想将姨娘养的圆润一些。但是稍微补身体些的膳食,姨娘总是受不得那个油腥的味,一旦入口,姨娘便忍不住呕吐。缠绵病榻的时间越来越差,姨娘也越来越消瘦。 在学堂上,第一次学到“香消玉殒”这个词时,姜婳就想到了姨娘。她知道,姨娘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她常常想,如果当初没有那些马匪,外祖一家也就不会遇难,姨娘也不会被迫来到长安,成为寄人篱下孤苦无依的孤女。 她的姨娘,本该有幸福安乐的一生。 姜婳俯下身,垂眸,静静依偎在姨娘身边。姜府对姨娘而言,只是一个永生的伤心之地。她已无力改变姨娘前半生的颠簸流离,但,待她及笄之后,她一定会带姨娘出府的。 “姨娘,到时候,我们去姑苏好不好?那边的膳食,大多都是甜口的。小婳到时候去学那边的膳食,亲自做给姨娘吃。每一道菜,我们加上比别人多上许多许多的糖,就是那种观夏和晓春都下不了口的糖,嘿嘿,小婳只做给姨娘一个人吃,好不好?” 说着说着,姜婳就笑了,笑着笑着,眼眸又红了。 “姨娘,小婳真的,真的好想你。” 剩下的话被姜婳咽了回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经许久未从姨娘眼中看见生气了。姨娘总是温柔又眷恋地望着她,明明一切都在变好,但是,姜婳就是莫名其妙地怕。 那种近乎直觉的害怕,让姜婳每每在深夜,都陷入深深的梦魇之中。但是每当她从梦魇中清醒,想到姨娘就在隔壁的时候,一颗颤动的心又顿时安静下来。就像,她此时明明依偎在姨娘身旁,却还是忍不住心颤。 待了半个时辰,姜婳就是舍不得,也得出去了。姨娘这个月的药钱还没有下落,她思来想去,除了她多制些香让人拿出去卖,没有别的法子了。那些下人料准了她们不能自己出府去卖,故而将价格压得很低。 一制香,就到了深夜。 姜婳揉了揉眼睛,已经有些熬不住了。学堂不可能一直不去,今日哥哥已经寻来,明日再不过去,便说不过去了。 只是不知道那位新夫子是何人,她明日若是在他的课上睡觉……姜婳摸了摸自己鼻子,只希望新夫子能够理解她此时心里的冒犯,她、她实在……太困了。 “呼~” 8. 厌恶 隔日。 天还未亮时,观夏端着洗漱用的东西,推开了门。一入门,观夏便看见小姐正枕着手,睡在一堆制好的香旁,眼眸一颤一颤的,看着睡得极为不安稳。 她开门的声音似乎吵醒了小姐,姜婳眼眸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最后陡然惊醒,望向门口。见到是观夏,姜婳深咽了数口气,才从梦魇中挣出来,她声音带着一股虚弱:“已经到、到时辰了吗?” 观夏忙上前,心疼地将人搀扶住:“小姐。” 熬到凌晨,此时不过一个时辰,就被惊醒。姜婳像是被人抽去了一半的精神气般,疲倦地靠着观夏,唇轻轻动了动,却又实在懒得说话。 观夏用热毛巾为姜婳醒了一下精神,见时间快要来不及了,温柔说道:“小姐,到了时辰了,今日雪大,若不早些去,路被封了便不好了。” 雪皓轩地处偏僻,平日也不会有人来铲雪,若是雪大了,封路也是常有的事情。 这些姜婳都懂,她疲倦地睁开眼,小声嘀咕道:“首日我便未去,今日的确不能再迟到,扶我起来吧。” 观夏温柔地将人扶起来,这时晓春也走了进来,先是看了眼睡不醒的小姐,又是看了一看桌上密密麻麻摆着的香,脸不自觉挂了丝心疼,随后暗暗下了决心:“今日她定是要把香的价格抬高些,那些人看她们好欺负,压价实在太严重了。” * 晓春性格毛躁些,易与人起是非,故而伴姜婳去学堂的,一般都是观夏。 如今虽还是秋日,但已大雪纷飞,同寒冬并无两样。姜婳和观夏走在去学堂的路上,厚厚的一层雪,几乎要浸湿她们的衣襟下摆。远处,几顶轿子正由侍人抬着,看着方向,也是学堂的。 “小姐,冷吗?”观夏轻声问着。 冰天雪地里,所有东西都被白雪覆盖个透彻,姜婳的斗篷上,落下的雪也还未完全化开。她呼吸一下,空气中便多了些白气。姜婳轻声一笑,随后猛地从怀中拿出那个小暖炉,顿然扑进观夏怀中,摇头:“才不冷呢。” 说着,用自己的手握住了观夏的手,歪头,笑盈盈道:“看吧,是不是不冷。” 观夏先是一愣,随后垂头笑道:“奴知道了。” * 姜婳和观夏到学堂时,学堂中的人,已经来了大半。 学堂中的人,见到来的人是姜婳,不由视线都看向了二小姐的位置。只是今日,二小姐好像忙着什么别的事情,还没来,到现在,位置都还空着。 学堂所有人都近乎沉默了一瞬,齐齐看了眼姜婳后,随后又装作无所谓地吵闹起来。 学堂的位置是固定的,姜婳的位置在学堂的角落。想到这,姜婳眨了眨眼睛,第一次发现,她的位置还是有些好处的。 比如,等会夫子上课,如果她睡觉,夫子是不是看不见? 那,还是等夫子来了再睡觉吧。 姜婳愉快地在心中下了决定,随后端正坐在了位置上。 听说这次来的新夫子,是哥哥的友人。哥哥昨日好似提了一嘴名讳,但她脑子向来不记这些东西,便有些忘记了。 不再去想这些无所谓的问题,她端正坐在书桌前,摊开宣纸,观夏开始静静为她研磨。 可学堂里其他人很明显不想放过她。 “装模作样。” “小家子气。” …… 恰够姜婳听见的嘀咕声后,又是一阵轻蔑的笑声。姜婳持笔的手没有受到任何影响,良久,干净的宣纸上落下四字——聱牙诘屈。随着一阵热烈的吵闹声,姜婳放下了手中的笔,沉默地看着宣纸上那个字。 如此热闹,只能是二姐姐来了。 未曾等她抬头,众人奉承的声音已经传入她的耳朵。 “二姐姐今日用的可是天香阁的胭脂,妹妹听闻,一盒便要十两。” “二姐姐身上的彩织像是月乐阁的,听说月乐阁的绣娘,一月只接待寥寥几人。” ...... 一阵珠帘声响起,原本吵闹的众人都四散。 姜婳有些诧异地抬头,她倒是从未见过如此奇景。奉常府中的小姐少爷们,个个眼高于顶,何时因为一届夫子如此。 抬眸望向珠帘的那一瞬,姜婳恰与新来的夫子对上眼神。 许多年后,她都未能忘怀那一眼。 谢欲晚一席白衫,清冷淡漠,矜贵异常,恍若谪仙。若是细看,只见眸淡若雪,唇凉如冰,他手持诗文,背手而立,抬眸那一瞬,平淡地扫过每个人,毫不偏颇,一视同仁。 那一瞬,她想,如若,这世间真有神佛,便该是夫子这般模样。 如若是夫子这样看起来就清冷淡漠的人,去做那高高在上、怜悯众生的神,大抵,是不会太偏颇的。 想到此,姜婳不由得唇角多了丝笑意。 * 谢欲晚一眼就看到了昨日书房的那个小姑娘。 她比他想的,还要纤细娇弱些。不同于学堂中其他小姐翠绕珠围,她穿着比较素净,整个人,只有头上簪了一根银钗。 这实在,素净得有些异常了。即便是谢家被流放,最为落魄的那两年,他也未曾见到府中的妹妹如此素净过。 结合昨日姜玉郎的态度,谢欲晚心中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别扭感。 小姑娘此时同其他人一样,注视着他。只是看着有些发呆,最后甚至不知想到了什么,唇角还微微弯起了。 谢欲晚心中的涩意消退了些,又一想到,等会小姑娘听见他声音的画面,他也不由得有些唇角微扬。 天地可鉴,他真的不是个爱笑的人。 * 姜婳回过神来时,谢欲晚恰开口。 那一瞬间,姜婳体会到了,什么叫一句话送走一个人。 说话的是谢欲望,被送走的是她。 所以,谁能告诉她,为什么昨日哥哥房中的登徒子,会是新夫子呀? 姜婳嘴角抽了抽,最后猛地攥紧了手中的毛笔。 面上冷静,心中大哭,呜呜呜,谁能救救她啊? 她昨日在新夫子面前,说了些什么呀。想到这,姜婳一张小脸都苦了起来。适才那些关于‘神佛’的那些乱七八糟的情绪,顿然烟消云散。 谢欲晚果不其然在小姑娘脸上看见了苦色,他持着书的手一顿,背身掩下了唇角的幅度。 姜婳眼眸转了无数次,都没想出什么能逃离这个尴尬处境的法子。虽然她知道夫子应当不会注意到她,但她又做贼心虚,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她咬咬牙,企图将那些胡思乱想全都摒弃,要是能忘记,那就最好了。 摒弃...... 摒弃...... 聱(ao)牙诘屈。 姜婳深吸一口气,可怜巴巴地用书本挡住了脸。 忘不掉呢。 谢欲晚再次转身时,就看见,小姑娘已经用书,把自己的脸都挡住了。 偶尔,小姑娘会偷偷将书放下些,望上他一眼,随后又掩耳盗铃般移开,立马又用书把小脸捂住。 嗯,还是很可爱。 他面色平淡,装作自己毫不在意。 在姜婳的眼中,谢欲晚一手持着书,一手背在身后,平静地念着诗文。 偶尔,他会停顿一下,解释一番适才某个词或者某句诗的含义。待到有人小声提问时,他虽眸色冷淡,却也会淡声解答。 经历了半刻钟的兵荒马乱,在谢欲晚平淡的教书声中,姜婳平静了下来。她抬起眸,小心翼翼向谢欲晚看去。 好像,夫子并未注意到她? 姜婳心中长呼一口气,也敢多向谢欲晚看上几眼了。 仔细一看,姜婳眼眸眨了眨。一眼望去,他身姿欣长,此时正背身而立,窗外漫天的雪色都成了背景。 哥哥已是她见过顶顶好看的男子,但是比起夫子,就不太够了。 在这一瞬间,她好像第一次意识到了,原来功课不够认真,真的会有很多影响的。比如,她便寻不到一个确切的词,去描绘夫子的好看。 从前姨娘总是捏捏她的小脸,笑着说:“若日后,小婳想见美人了,寻一面铜镜,对着脸一映,就好了。” 她那时把姨娘的话当了真,还真让观夏,去为她寻了一面小的铜镜。闲暇的时候,她就对着铜镜看看,学着姨娘一样,捏捏自己的脸。 不过,后来,那面铜镜被二姐姐摔碎啦,嘿嘿,她就没怎么看过铜镜了。 谢欲晚一边讲课,一边看着小姑娘。就见他讲着讲着,小姑娘突然就失神了。谢欲晚一顿,是他将的太过无趣了吗? 眼见着小姑娘不仅是失神,甚至开始昏昏欲睡,谢欲望讲课的声音,都迟疑了一瞬。 许多天,谢欲晚闭上眼,都是他讲课时,小姑娘昏昏欲睡的场景。 他沉默了一瞬,随后,无奈地想,他讲课,竟这般无趣吗? 眼见着小姑娘都快睡昏过去,左右屋内炭火足,不会让人感冒,谢欲晚也就没有去唤醒。 只是在心中想,改日去寻个经验老道的夫子,讨教一番,将小姑娘都念得睡着了,看来是课程枯燥了些。 课上睡觉并不踏实,姜婳一个点头,就骤然醒了。想着自己迷迷糊糊时想的那些东西,姜婳鼓了鼓脸,她一定把那些东西烂在肚子里。 若是被夫子、哥哥和姨娘知晓,夫子讲课时,她在想这些东西...... 姜婳眼眸都颤动了一瞬,她不要再想她的结局了,这辈子,她都不想知道后果! 清醒精神时,她的眼眸扫过前方,最后停留在二姐姐处。 二姐姐眼神直直望着台上持书的夫子,姜婳有一瞬间想,她可能真的太了解二姐姐啦,所以只是二姐姐的一个眼神,她就能看见,二姐姐对夫子,毫不掩饰的爱慕,和势在必得的贪婪。 姜婳沉默地望向台上的谢欲晚,难怪,二姐姐这几日,都没有来折腾她。 原来,是因为夫子呀。 那她,得离夫子远些,远些,再远些了。 她其实应该开心的,二姐姐有了新的玩具,这一段时间,便不会再来折腾她。但她为什么还是有些沉默呢? 许久之后,姜婳想,可能是因为,她还是厌恶二姐姐的。一看见二姐姐眼中对夫子那么浓烈的欢喜,她就浑身鸡皮疙瘩。 二姐姐那样的人,也配知晓什么是爱吗? 9. 良人 在姜府,谢欲晚每日只授课一个时辰。 姜婳一堂课,约莫迷糊了半个时辰,想到二姐姐的事情时,才清醒了些。不等她再想些什么,已经到了下课的时间了。 她向前方望去,二姐姐的大丫鬟茵木,已经为夫子掀开珠帘。夫子未说什么,抬步离去,二姐姐娇笑着,追着身后。 姜婳其实,没有怎么见过这样的二姐姐。这世间,二姐姐想要的事物,父亲和哥哥,往往抬手就为二姐姐寻来了。一旁的小女郎们,还在议论着二姐姐同夫子,姜婳向来不喜听这些,放下手中的笔,准备离开学堂。 观夏跪坐下来,为姜婳收拾书桌上的物件,轻声道:“昨日小姐让奴准备的佛经,奴已经准备好了,今日是要送去老夫人那吗?” 姜婳轻点头,轻声道:“出去说。” 观夏很快就收拾完了物件,姜婳轻着步子,从后面溜走了。等到到了外面,姜婳才小声说:“上次去祖母院中时,祖母院中的人说有贵客。” 说到这,姜婳顿了一下,突然转身对着观夏道:“原来如此......” “嗯?”观夏没太听懂姜婳打的哑语。 天气寒冷,一路上没有别人,姜婳轻声道:“上次去祖母院中送佛经时,小侍说祖母院中有贵客。那时,我从院中听到了一道男声,原来,祖母上次说的贵客,就是夫子呀。”说完,姜婳摸了摸自己的鼻子,隐去了在哥哥书房中的那一段。 “一届夫子,如何能做老夫人的贵客?”观夏蹙眉道。 姜婳也不知,按理说,二姐姐为奉常嫡女,这般追在夫子身后,是会被外人嗤笑的。她虽不常出门,但也知道长安只有姜、梁、齐三大家。夫子虽是哥哥的友人,但她从未听过世家中有谢家。但夫子那通身气质,寒门也罕有。 只是,二姐姐向来肆意,奉常府也无需二姐姐去与梁齐两家结姻亲。二姐姐爱慕谁,愿意追逐谁,府中无人会去阻拦。 不过,姜婳轻撇嘴,夫子是何来历,同她又有何干系呢。 二姐姐欢喜夫子,同二姐姐沾染上关系的东西,她多少都觉得,有些晦气。这般想着,姜婳眉心都苦了些。 到了祖母门前,观夏依旧是让小侍去通报。 这一次,小侍没有阻拦,直接一层一层通报了。不过半刻,小侍便领着大丫鬟泠棠来了。 泠棠见到姜婳,盈盈一笑:“三小姐同奴来。” 姜婳同观夏吩咐了几句,便同泠棠进去了。泠棠一边领着,一边笑着问道:“三小姐,还未到每月的日子,今日如何来了?” “今年天寒,我想着祖母腿疼的老毛病该又犯了。上次来,又未见着祖母,回去心中实在忧心,今日学堂放得早,便想着顺路来看看。不过,这些话,泠棠姐姐听听便好,莫要告诉祖母。祖母若是知晓了,下次我该进不来院子了。”姜婳乖乖巧巧地,甚至小小地撒了个娇。 姜婳轻眨眼,她这话,半真半假吧。 看着姜婳的乖巧模样,泠棠不由得心中叹息,三小姐嘴上说着顺路,但学堂同元宁轩足足一里路,这如何算得上顺路?这些年,她也算看着三小姐长大的。想来一阵心疼,泠棠带着姜婳的步子不由得快了些。 “老夫人在里面,小姐直接推门进去便好。”说完,泠棠就留在了门外。 姜婳轻敲了一声门,小声道:“祖母,那小婳这便进来了。”等到说完了,姜婳才推开门。 看见前方的老人,姜婳甜甜唤道:“祖母。” 老夫人回头,满头银白的发丝,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多了几分悲悯。 屋内燃着的浓郁的佛香萦绕在姜婳鼻尖。她上前一步,搀扶住祖母:“祖母。” “学堂放的如此早?”老夫人慈祥一笑,看了眼姜婳被雪浸湿的衣襟,将人领到火炉旁:“这人老了,天寒了,就喜欢焚焚香,烤烤火。” 姜婳轻声一笑,从一沓佛经下,拿出最近新调制好的佛香,娇气道:“姨娘常说我调制的香水平不够,小婳实在不服,祖母帮帮小婳,若是得了祖母首肯,姨娘便再也说不过小婳了。” 老夫人被逗得笑了起来:“你姨娘的身体如何了?最近天寒,得注意些。” 说道姨娘,姜婳声音陡然开心了许多:“多谢祖母关心,姨娘身体,最近好了不少啦。上次来请安的大夫说,待到春日,应当可以下床了。姨娘也总对小婳说,等她身体好些了,一定要来拜访祖母。” * 泠棠将姜婳送到门口,门口却已空无一人。泠棠诧异,轻声询问:“三小姐,观夏那丫头呢?” 姜婳靠近了泠棠些,小声说:“晓春今日被洗衣房那边借去了,观夏若是不回去,姨娘便无人照料了。姨娘身边实在缺不得人,所以观夏将我送到后,我便先让她回去照顾姨娘了。没事的,泠棠姐姐,府中的路,我还是熟的。” 泠棠被说的哑口无言,一个正经小姐,院中只有两个丫鬟,这哪里像话。她望向三小姐,只见她毫不在意的模样。泠棠轻叹口气,随后准备安排个小侍送她回去。 姜婳不好拒绝,只能甜甜一笑:“多谢泠棠姐姐~” 被安排到的小侍面露难色,但到底,不敢当面反抗泠棠。随着小侍出院子后,看着一脸惶惶的小侍,姜婳一脸了然,笑着道:“在府中随意转些时候,再回去吧,放心,我不会同泠棠姐姐说的。” 小侍怔了一下,随后,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姜婳早就习惯了,二姐姐带着姊妹兄弟,针对她多年。主子都如此做,奴仆更是有样学样了。今日这小侍若是真送她回去了,明日二姐姐的人就可能会找上他。姜婳笑笑,她也没必要为难一个小侍。 左右等到她及笄,这府中的人,她也就带走晓春和观夏。其他人,同她也没有什么关系。 想着晓春前几日说的梅雪,姜婳犹豫了一瞬,还是准备去梅园采些梅雪,拿回去制香。 走到一处寂静地时,前方突然传来了熟悉的女声。姜婳手一颤,转身欲走,但又怕弄出响声,反而惊动了二姐姐。 带着哭腔的女声从东南方传来,姜婳眼眸颤了一瞬。 “哥哥,他为什么不喜欢我?我不够好看吗,还是身份,他虽是丞相,可爹爹也是奉常。谢家不过一落魄贵族,我姜家如何不能与他相配?他对我如此冷淡,便是我摔倒了,也只是让身旁的丫鬟将我扶起来。未曾问上一句,转身便走。” “我堂堂姜家嫡女,郡主在我面前都要矮上三分,他凭何如此对我?难道真是嫌我身份不足以同他相配,真要虚荣到去做那人人喊打的驸马?” 见到妹妹越说越离谱,姜玉郎忙安慰:“配得上,这世间哪有我家妹妹配不上的人呢?” 姜玉莹一双红红的眼挂着泪珠:“那谢郎为何如此对我?” 姜玉郎知晓那人天生冷淡,让丫鬟去搀扶已经是出自礼仪,但这些话,同妹妹不好说,他只是犹豫又犹豫,最后还是说了从前那些话:“玉莹,欲晚当真不是良人。” 姜婳看见姜玉莹顿时气恼起来,一把甩开姜玉郎的手。她望着哥哥手上的红痕,轻蹙眉。 姜玉郎实在没法子,只能说了实话:“玉莹,若谢欲晚出自梁、齐两家,论身份,论相貌,论地位,你同他自然都是相配的。哪怕哥哥不舍得玉莹,也只会祝福百年好合。但是欲晚他出自谢家,当年谢家被满门贬谪。如今他做了丞相,身上肩负的,是整个谢家。” “先不说这般的家族,玉莹你嫁过去,只会是非不断。只说欲晚、谢家同皇家之间的复杂关系,他为谢家所迎娶的主母,便不会出自高门。莫说玉莹你是姜府嫡女,便是只如三妹妹那般的庶女,对欲晚而言,身份都高了些。” 说到这,姜玉郎已满眸无奈:“玉莹,你能明白哥哥的意思吗?” 姜玉莹楞了许久,眸中突然闪过一丝喜色:“哥哥是说,晚郎亦是爱慕我的,只是,只是因为,因为身份,所以才万般克制。”说着,她语气开始羞涩起来:“没关系的,我,我愿意。” 姜玉郎:? 偷听的姜婳:? 10. 梅林 姜婳整个人,隐在一片茂密的梅树后,同姜玉莹和姜玉郎约莫十多米的距离。梅林处处交叠,十分适合藏匿人。若不是他们谈话声音有些大,姜婳也不知晓前方有人。 但既然听见了,姜婳索性也藏了起来。 二姐姐心思,如今都在夫子上。她只要避免出现在二姐姐面前,等到及笄,便好了。 听见二姐姐那番话时,姜婳眼眸怔了一瞬。 这番话,谁来说,都是有些奇怪的。 但是从二姐姐口中说出来,姜婳居然觉得,也算正常。 毕竟,这一生,即便二姐姐骄纵、虚荣、攀比、恶毒,还是有源源不断的爱,涌到二姐姐身边。二姐姐被充盈乃至溢出的爱,围绕着长大。世界中突然出现一个她万般讨好却还是不愿意爱她的人,相较于相信他真的不爱她,二姐姐自然是更愿意相信,他有苦衷。 到这里,姜婳其实心情都还不错。 她又不是二姐姐,她自然看得清,夫子不喜欢二姐姐。更何况,哥哥已经分析得如此清楚,即便两人两情相悦,都难成正果。 这一次,姐姐所求,如何都要落空了。 只是她很忙,采完梅雪,还要忙着回去制香,姨娘一天几百文的药钱,就像是一把悬在她头顶上的刀一般,让她一刻都闲歇不下来。 此时二姐姐和哥哥不走,她也无法出去,姜婳叹口气,实在有些不明白,有些话,是可以在这种地方光明正大说的吗? 哥哥也是,平日都很好,但是一遇上二姐姐的事情......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白衣裳,适才在祖母屋中烤火烤干的衣裳,此时下摆又被雪水浸湿了些。姜婳搂起衣裙,蹲下身,纤细的手指触到冰寒的雪,轻柔地带起来一些,体温顺着指尖传到雪中,轻薄的雪缓缓化为水,从指缝间流下。 这样来回了三四次,远处的身影终于消失了。确定人走后,姜婳才起身,从拐角出来。 已经耽误了些时间,姜婳摒开心思,开始采梅雪。这几日雪下的太大了些,梅树枝丫都被压断了几根。这样的梅雪,其实不算上乘。但今年天气奇怪,此时若是不采摘,后面怕是没有了。 姜婳本该想着这些的,但是手触到一片被雪覆盖的梅枝时,陡然想起。 她好像忘了什么。 丞相。 谁丞相? 夫子。 啊? 夫子是丞相吗? 沉默已经不足以概括姜婳的反应,她先是蹙眉,随后诧异到开始怀疑——今日她所看见的这一切,是否只是一场梦? 想到此,姜婳不由得捏了捏自己的脸。 白嫩的小脸顿时被她自己掐出几道红痕,随着手落下那一刻,脸上传来被掐的火辣辣的疼时,姜婳才意识到——啊,她刚刚听的,都是真的呀。 姜婳顿时把眼睛闭起来,有些不想面对自己的蠢笨。 明明夫子是丞相,她这些天所看到的一切才能合理起来。 难怪夫子是祖母的贵客,难怪他能随意出入哥哥的书房,难怪二姐姐追他时,其他人一点不觉得意外。 姜婳陡然想起,昨日在书房中,她心中骂了他数十次“登徒子”。 要不,她还是把自己埋了吧~ 她怎么敢的呀! 冷静片刻后,姜婳用手捂住自己的脸,来回走了两步,絮絮叨叨念了起来。 “夫子是丞相,那一切就不一样了。这可比,天上的星星难摘多了。哥哥那般说,二姐姐多半不能如愿。”说到这,姜婳眨了眨眼,小声念叨:“二姐姐不能如愿呀,那、那还挺好的。” 嘀咕完,少女哼起歌谣,踩着岩石,采着梅雪。又不知想起了什么,眸中盈满笑意。 在她身后十米处,谢欲晚靠着一颗树后,白色的梅花瓣如轻薄的雪一般,落在他眉间。听见少女的喃喃之语,他没忍住,低头一笑。 低沉冷淡的笑声在林间响起,正在踮脚采梅雪的少女一愣,随后,“噗嗤”一声,摔在雪中。 本来两人还算侧对着,这一摔,姜婳仰头,就看见了谢欲晚。 ......原地去世。 谢欲晚眉眼含笑,看着明显还有些呆愣的少女。 少女身着一身素白衣裳,跌坐在厚厚的雪中,抬起的眸中满是惊恐,像是一只被掐住翅膀的白蝴蝶。 “夫,夫子?” 两人对视片刻,谢欲晚方才轻启唇:“摔疼了吗?” 姜婳欲哭无泪,夫子这表情,是听到了多少呀!她忙从雪中爬起身,摇摇头:“不、不疼。” 什么笨蛋会在这种场合说别人的坏话呀! 什么,这个笨蛋是她自己吗? 想到此,姜婳不由得痛苦垂头,小脸都皱成了一团。 谢欲晚看着少女不断搅着腰间的衣裳,整个一局促不安的神情,看起来,是真的有些被他吓到。 在旁人面前冷清至极的谢欲晚,此时唇角却挂着浅浅的笑。若是叫姜玉郎看见了,只会摇头,直呼神奇。 只可惜,此时唯一能看见的姜婳,却苦着小脸,低着头。 谢欲晚闲适地看着面前局促不安的少女,少女垂着头,乌黑的发丝上还沾着些雪白的梅花瓣。就在他以为,她会闭着眼睛,问他听到了多少的时候—— 就看见,姜婳不顾礼数,直接走了。 走了? 她就这么走了? 饶是镇定如谢欲晚,也有些被气笑。 奉常府的小姐,个个都如此独特吗? * 笑话。 她不直接走,还能怎么办呀。 姜婳苦着小脸,攥紧刚刚采的半瓶梅雪,急步向雪皓轩的方向走去。 适才走的时候,她虽表面还算镇定,心里已经慌得快掉眼泪了。 她不知道夫子听见了多少,若是一点都没听到,那时最最最好不过了。要是夫子听见了......不行,夫子不能听见的。 比起不顾礼仪直接走,留在那,面对夫子,明显更可怕一些。 她难道要告诉夫子,是的,因为夫子你不欢喜二姐姐,所以我很开心,真的很开心吗? 姜婳整个人处于一种崩溃之中,上天有好生之德,何至于对她如此刻薄。她才刚嘲笑了哥哥在这般场合同二姐姐谈事,难免被人听见,下一刻,她就自己在同样的场合自言自语让人听见了。 还是被她自言自语的主角之一——夫子听见了。 姜婳一张脸都要皱成苦瓜,这下她更不想去学堂了。哥哥的友人能不能卖些力,再给哥哥借上几十本孤本,那样她就能去书房抄书,而不是去学堂为自己上坟了。 推开门,迎面遇上了观夏。 观夏被她苦瓜似的表情吓到,忙迎上去:“小姐怎么了?” 姜婳老老实实地将事情完整地讲了一遍,随后求助似地看向观夏。 观夏被震撼地向后走了走,认真思考后,摇了摇头:“小姐,要不,你就当,没发生过......” 很明显,观夏也不知道怎么办。 但姜婳就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认同点头:“对,就当我没听见二姐姐同哥哥说的那些,夫子也没......听见我说的这些。” “夫子那般清冷至极的人,不会嚼舌根。只要我忘记了,这件事情就和没发生一样。”姜婳眨眨眼,佯装镇定片刻后,走远了些。 观夏望着姜婳的背影,笑了笑。 小姐真可爱。 而且,好像不知不觉,比从前活泼了许多。从前,小姐虽然面上看起来也很活泼,但是更像是为了让她们不要但心故意装出来的。 但是这一次,实在不像装的。 观夏低头闷笑一声。 * 隔日。 姜婳认认真真听了一堂的课,甚至之前没翻开的书,今日都记了些笔记。 无他,一想到昨日的事情—— 姜婳就,睡不着! 从前不太听课,每个夫子的课,她都平等地不听。二姐姐每次看她这般模样,虽会同其他姊妹一起嘲笑她,但是欺辱她的心思,就淡了不少。 不听课,自然就拿不到好成绩。不是好成绩,这都是很委婉的说法了,一般文章分为甲乙丙丁四等,在几任夫子那,她常年都是丁等。 每次考试成绩出来,二姐姐看见她的成绩是丁等,就比平日开心些。一般在发放成绩的前后几日,都会少来折磨她。 故而,每次她考差,她自己也是开心的。 久而久之,她其实就不怎么听课了。甚至偶尔听上一两句,也觉得无聊,干脆就更不听了。 可今日一听,姜婳居然觉得,好像......还行? 她向着台上的夫子望去,她以为,她会想起昨日梅林发生的一切,进而无比羞愧。但是,很奇怪,并没有。 她一双眸中,只有他手持书本,背身而立的模样。 清冷矜贵,遗世高傲。 有那么一刻,她好像明白了,二姐姐的喜欢。 可也只是一瞬间,喜欢对于她而言,是太奢侈的东西。像二姐姐那般浓烈的喜欢,无论对谁,她应该一生都不会拥有。 相较于情爱,她此生,有更重要的事情。 若非以出嫁为由,她才能带姨娘出姜府这水深火热之地,她其实,是想过带发修行,常伴青灯古佛的。 姨娘身体孱弱,相较于困于这俗世,她更想于佛前,日日为姨娘祈福。 此生已是注定,姨娘半生漂泊,受尽苦楚。 如有来生,愿姨娘,幸福安乐。 十一章 姜婳神情如平常一般,并没有太大变化。 她望着对面佝偻着身子的老人,斟了一杯茶,缓缓推过去。 “姨娘还在时,总同我说,日后如若有机会,一定要报答您。当年府中来了许多大夫,开了许多药,可姨娘的病,从来没有好转过。后来是您,将姨娘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说到这,姜婳顿了一声,低头笑了声:“您未给姨娘看病前,姨娘已经在床上躺了数年了,身体时好时坏,但是最好的时候,也不能下床。那么美的一个人,就那么一点一点消瘦了。后来您出现了,姨娘按照您给的法子吃了半年,到了春日,身子就会好一些......” “您不知道,姨娘身体最好的时候,已经能够给我扎风筝,陪我去放风筝了。常年的病弱让她变得很瘦,但是她笑起来,还是很好看。那时姨娘便同我说,日后若是您有事相求,我们能帮的,一定要帮。” 姜婳温婉笑着,从一旁拿出了一方木盒子,同茶水一般,轻轻地推了过去。 佝偻的老者颤抖着手打开,只看了一眼,就垂下头大哭。 木盒中,躺着一方干干净净的卖身契。 姜婳温柔地看着,她对于当年,埋怨了很多人,但是对于面前的老人,她从来没有过一丝怨怼。 姨娘是她在这世间,最重的人。 李大夫让常年缠绵病榻的姨娘,曾经完整看到过一个明媚的春日,对于她而言,这一生,都恩重如山。 老人哭得不能自已,瘫坐在地上。 “谢过夫人,谢过夫人......” “只是夫人啊,不要太过难为自己了,这世间,有些事情,人就是做不到的。一生啊,太长了,夫人,夫人还有日后的几十年,勿要这般折磨自己了。身上有病,喝几副药就好了,心上的病,夫人得自己走出来。” 姜婳将人扶了起来,脸上的笑很轻很柔:“我知道的,您同晓春分离多年,这般团聚了,也要好好安度晚年。如若您不介意,我这边会为晓春寻好合适的夫家,到时候,您可以同晓春一同过去。” 李大夫忙摇头:“多谢夫人,我,我就不用了。是我对不住晓春那孩子,是我对不住她。怎么能她嫁人,还拖着我呢,不用了......” 姜婳没有再劝,只是亲自将人送出了门。 看着隔着门望着她的晓春,她温柔地笑了笑,轻声道:“回去吧。” 即便晓春在她身边多年,丞相府终究不是她的家。这些年李大夫丧了妻,家中只有他一人。晓春嘴上不说,心中却是在意的。她原本因为李大夫前些年爱出入赌坊,一直将晓春扣在府中,但是这些年知晓了前因后果,晓春心中也愿,她自是成全。 院子里,奴仆并不少,忙忙碌碌着。 姜婳转身,却好似一身孤寥。 * 橘糖是午时回来的,拿着城西的春春桃糕和城东的桃酒,突然出现在姜婳面前。 姜婳有些被吓到,抚了抚自己的胸口。 她无奈:“橘糖。” 橘糖笑嘻嘻的,将花了两个时辰买的东西放到桌上,然后细致地解开绑好的绳结,摆好盘,端到姜婳面前。 “娘子,你让晓春回家了吗?” 姜婳温柔一笑:“嗯,就知道瞒不过橘糖。” 橘糖轻声一嗔:“院里面的小丫鬟同我说的,说晓春姐姐今日在房中哭得稀里哗啦,一边哭呀一边收,让她看得,又生羡慕,又生好笑。” 姜婳弯了眸,没有再说话。 她轻咬了一口点心,淡淡的清香涌入喉腔,可即刻,一股呕吐感从喉腔中涌起,她不由得弯下身,一边捂着嘴,一边咳嗽。 “娘子,娘子,怎么了。”橘糖忙上来,扶住姜婳。 姜婳弯着唇,轻声道:“无事,吃得有些急了。” 说着,像是为了给橘糖表示自己没事,她又吃了几口。 一边笑着,一边忍着呕吐感,轻轻地,将喉腔间的东西,咽下去。她轻柔笑着,让橘糖也安心了不少。 橘糖用手撑着脑袋,看着对面的娘子。 姜婳一边咬着点心,一边饮着杯中的桃酒,等到吃了三块点心,喝完了一杯桃酒,才缓缓停下。 像是才瞧见橘糖望着她,她手指轻点了点橘糖额头。 “想什么呢?” 橘糖咬着唇,轻声道:“娘子,纳妾的事情,你是不是不太开心。” 姜婳拾起一块点心的动作都未停下,温柔摇头:“没有,橘糖怎么会这么想呢。我这些年无子嗣,族中一直风言风语。夫君如今才稍稍松口,同意纳个妾,已经对我很好了。” 橘糖望着对面的姜婳,她面上的笑,同往常一般温婉。 橘糖一时间有些怔住,是什么时候,她都有些开始看不透娘子了。 明明那颤抖的指尖,也不过是前两日的事情。 姜婳也没有多说,望向了窗外,轻声道:“橘糖,你看,下雨了。” 橘糖转头,望过去,雨丝从灰沉沉的天空垂下,莫名的压抑开始萦绕在天地之间。她转身望向了娘子,她正扬着唇,望着外面空无一人的庭院。 * 谢欲晚回到府中的时候,已是深夜。 他宿在了书房。 隔日清晨,姜婳才梳洗了,推开门,突然在院子中看见了正在看书的谢欲晚。她轻声一惊:“夫君。” 谢欲晚放下手中的书,看向她。 姜婳拢紧了身上的衣裳,转身:“夫君回来怎么都不说一声。”多日未见,她便素净着容颜,实在不合适。 谢欲晚上前,牵住了她的手,淡声道:“我何时在意过这些。” 姜婳被牵住的手一紧,怔了一瞬。 她望着身前长身玉立的青年,回忆间,手指不由颤了一瞬。 谢欲晚似乎感觉到了,回头。 “冷?” 姜婳摇头:“夫君的事情忙完了吗?” 谢欲晚脸色柔了一分,轻声道:“没有,同圣上告了一日假。可有想去的地方,今日天气尚好。” 扣上门,姜婳被安置在木凳上,矜贵的青年俯下身。 “生病了?脸色如此苍白。” 那一刻,姜婳在青年淡如琉璃的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她轻摇头:“没有。” 谢欲晚:“请了大夫?” 姜婳点头:“请了,大夫说只是风寒,喝两副药就好了。” 逆着光,姜婳看不见谢欲晚此时的神情,只能感到那那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放置在她的脖颈间。 微凉的触感让她脖颈处的肌肤起了鸡皮疙瘩,她呼吸窒了一瞬,轻声道:“王少府家的七小姐,不合适的话,那姑苏王家旁支的三小姐,夫君觉得如何?” 一瞬间,房间内的气温陡然变冷。 那双放在在她脖颈间的手,重了一瞬。 姜婳一怔,这个,夫君也不满意吗? 谢欲晚静静看着她,并没有说什么。姜婳看不见谢欲晚的眼神,摸不准他心思,不知道为何夫君情绪又不对了,眼眸不由得轻颤了一瞬,随后也陷入了沉默之中。 相望无言间,谢欲晚眼眸闭上,手指一动。 “娘子喜欢,那便她吧。” 他说这话时,语气间甚至带了一分讽刺的笑。 姜婳怔住,心隐隐做疼,谢欲晚语气中不掩饰的刻薄让她有些慌了眸,王三小姐还是不满意吗,是她没有选中夫君满意的人吗...... 她扯住身前之人衣袖,谢欲晚恢复了往日的平淡,看向他。 她哑着嗓子,慌乱道:“夫君是,是有欢喜的小姐吗?我,我可以......” 向来平静的公子满眸诧异,随后眼眸一点一点变冷,蹙眉望向面前拉着他衣袖的女子,冷声道:“姜婳,你心中,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说完,甩开衣袖,离开。 姜婳怔怔留在原地,泪珠一滴一滴,垂在地上。 她,她没有...... 她不知道事情怎么就这样了。 谢欲晚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她起身,却迟疑了,没有去追。身体似乎一下子失去了力气,她陡然跌坐在地上。 那种呕吐的感觉涌上心头,她撑在地上,侧身不断地干呕。 橘糖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她放下手中的东西,急忙跑过来。将人扶起来,焦急道:“娘子,哪里不舒服,公子,公子刚刚不是在的吗,怎么将您一个人留在屋中了。” 姜婳留着泪,惶然地望着远处。 橘糖唤了几声,却发现怀中的人只是呆愣着,一言不发,手颤颤捏着她的衣袖。她已经不知道她多久没有看过娘子这般模样了,上一次,还是在姜府。 她心疼地将人搂紧,安慰道:“娘子,到底怎么了,你同橘糖说。没事的,橘糖在呢,娘子,没事的,橘糖在。” 说着,橘糖将人扶起来,放置在了床上,跑出门,对小侍说道:“去请大夫,请公子。” 小侍犹豫了一瞬:“可是,公子刚才......就是从院中走的。” 橘糖一愣,随后直接骂道:“要你请,就去请,怎么这么多话。” 等橘糖再回去时,姜婳已经昏睡过去了。她拿来温热的水,打湿帕子,一点一点擦着姜婳头上的汗。 做完一切,橘糖手抚上姜婳额头,温度有些高,又拿了被冷水浸湿的帕子,叠起来,盖在姜婳额头上。 看着面色又苍白了几分的娘子,又想起适才小侍的说辞,橘糖满心烦乱。 怎么事情就到这个地步了? 公子怎么连一个小妾的事情都处理不好,该如何和娘子说的,才会让娘子如此忧心。她正烦乱之际,就看见谢欲晚面色冷淡地从外面回来。 橘糖一腔质问的话,在看见谢欲晚的神色之际,都忍了回去。 “公子。”她让出身位。 谢欲晚上前一步,蹙眉:“怎么回事。” 橘糖不知道事情因果,不敢多说,看着谢欲晚的神色,小声道:“我来的时候,就这样了,公子是同娘子......吵架了吗,娘子最近身体不好,公子,公子让着娘子......几分。” 谢欲晚一愣:“怎么没同我说?” 橘糖垂头:“娘子说,公子事务繁忙,这种小事,不用告诉公子。” 谢欲晚望着昏睡过去的姜婳:“大夫怎么说?” 橘糖:“说是风寒,但是娘子吃了几副药,也没有见好。”说着,橘糖看了看谢欲晚的神色,见到不如刚才冷淡,小声说道:“大夫其实暗中同我说,娘子,娘子可能是心病。” 谢欲晚蹙眉:“心病?” 橘糖更小心地咽了下口水:“是,大夫说是......可能是,娘子忧思过度。” 沉默几瞬,谢欲晚望向橘糖,眸子一如既往地冷漠:“你到底想说什么?” 橘糖直直跪下:“奴婢不敢。” 谢欲晚看着病床上的姜婳,又看着跪着的橘糖,眼眸中突然多了一分讽刺。 他的好娘子,因为要给他纳谁,忧思过度。 那何故选那些家世如此好的,选一个她能拿捏的孤女,等人生了子嗣,直接夺过来,再将人丢到庄子上,子嗣同生母此生也难相见,岂不美哉? 倒是他愚钝了。 当初教导娘子时,只教导了诗书礼仪,让娘子想不出这般后宅法子。 谢欲晚冷了眸,转身,向门外走去。 橘糖不知道自己说了身边,一边是昏睡的娘子,一边是生气的公子,犹豫着踱步。最后,还是扣着手指,坐在了床边。 眼眸惊犹不定间,突然看见娘子似乎要醒了。 她忙上去:“娘子,娘子......” 姜婳缓缓睁开眼,小声道:“夫君呢?” 橘糖一怔,她不能现在让娘子知道,公子看见娘子病了,还是甩袖走了...... 她迟疑说道:“适才小侍去请公子时,公子已经启程去宫中了,说是要过几日才能回来。娘子之前说,不要因为这种事情打扰公子,我也就没有让小侍去宫中请公子了......娘子若是,我现在让人......” 姜婳怔了一瞬,既而垂眸:“不用,自然,是宫中事务更重要的。” 十二章 说完后,两人就都沉默了下来。 橘糖忧心望着,许久之后,姜婳似乎才察觉,轻柔地挂起了笑:“橘糖,我没事,可能就是这些天没有休息好,然后......就不太舒服,刚才才会昏过去。你若是担心,我们再请几个大夫就好了。” 娘子的话说的奇奇怪怪,但是橘糖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她也觉得,是要再请几个大夫。娘子脸色日渐苍白,怎么可能只是一两日便能好的风寒,什么事情,都没有身体重要,至于公子那边,可能是有什么误会......待到公子不那么生气了,她去同公子谈谈。 她沉思时,姜婳就柔柔地望着她,也未开口说什么话。 看着看着,眼眸缓缓垂上,无声无息地睡过去了。 橘糖察觉时,呼吸都窒了一瞬,垂头听见姜婳纤弱的呼吸声时,心才定下来。再一抬头,门扉旁,是之前甩袖离去的谢欲晚。 她惊讶,小声道:“公子。” 谢欲晚站在阴影之中,静静看着病榻上的姜婳。 橘糖小步跑上前,同谢欲晚一起到了院子中。 “公子,娘子刚才才睡过去。” 谢欲晚敛着眸,秋日的霞光映出他修长的身姿。看向橘糖时,他静默瞬息,浑身上下的情绪很淡。 “说吧。” 橘糖直直跪下,一时间不知如何开口。 谢欲晚长眸半抬,眉间已隐有不耐之色。 橘糖不敢再违逆,犹豫道:“是因为纳妾的事情,娘子,娘子一直有些不太开心。公子那几日都不在府中,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娘子也不曾同我......说过心中所想。我只知道,娘子不开心。” 谢欲晚定眸看着橘糖,许久之后,淡声问:“那你觉得,我应该纳妾吗?” 橘糖一怔,手顿然发紧。 她了解公子,自然知道公子允诺纳妾,就是为了给娘子一个子嗣。可是娘子......娘子不一定知道。 对于娘子而言,公子此时纳妾,权衡利弊,其实已经,已经......很好了。 谢欲晚语气如常,笑容却多了丝冷意:“所以橘糖觉得,我应该纳妾吗?” 橘糖挺直的脊背陡然弯了,是在这一刻她才发现,她其实......不太知道娘子的想法。她知道娘子对于纳妾之事,心中不愉。 娘子究竟是在为公子答应纳妾的行为不愉,还是在为公子纳妾后可能发生的事情担忧? 是在这个时候,橘糖才发下,她回答不出这个问题。 公子总归是要有子嗣的。 娘子......总要接受的。 但是她能想到的东西,娘子也能想到。那娘子这些日子的反常,是因为担忧吗? 是因为担忧。 橘糖自小便在谢欲晚身边,她的心思,他只看上一眼,便能明白七八。 他顿时有些不愉,一股气闷在心间。 从橘糖这知晓了姜婳所想,他本该同适才一般甩袖离去的,但想起病榻上她低垂的眸,苍白的脸,矜贵的青年罕见地沉默了。 他一边想,他不该如此纵容她的贪心,一边又径直踏入了房中。 他坐在床榻边,望着她昏睡的容颜。 苍白,瘦弱,微颤的睫毛。 他声音很轻。 “姜婳,想要子嗣,提出要为我纳妾的人是你,不想要妾,怕威胁你主母地位的人还是你。” “你把我当什么?” 随着这一句话,姜婳额头出了大粒大粒的汗珠,眼睫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手紧紧地抓着被褥。 他怔住。 一种苦涩的疼在心间徐徐蔓开。 像是他少年时,从夫子树下偷的那一壶酒,只尝了一唇,便被苦了眉头。 他静静地看着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随后,矜贵的青年敛了眸,躬下身,握住了沉睡中的人的手。 他没有太用力,怕惊醒本就梦魇的她。 垂下的眸,躬下的身。 无不写着妥协。 * 姜婳醒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她似乎已经习惯了这个时候醒来,第一时间眼睛只是静静地望着被微弱烛光映出来的头顶的床帘。 直到在余光中瞥到了一抹锦白。 她怔了一瞬,侧眸,对上谢欲晚平静如水的眼。 “......夫君?” 谢欲晚轻声应了一声。 “饿吗?” 姜婳下意识摇头,却在谢欲晚的注视之中,改了口。 “有,有一点。” 天色昏暗,连月色都无的夜晚,如月一般的青年声音却格外地温柔:“那想吃什么,我去做。” 姜婳其实想说不用,但是迎着谢欲晚的清淡的眸,她小声说了个最简单的:“想吃,素面。” 厨房里面,应该还有揉好的面。 “好。”谢欲晚为她掖好被子,起身,向厨房而去。 姜婳怔了一瞬,心间的感觉,涩中又带着一丝甜。 但是想起这些日的事情,她又沉默了下去。 一刻钟后,谢欲晚都端着一碗素面回来了,他将素面放在桌上,将姜婳轻扶起来,坐到了桌前。 姜婳拿起筷子,慢慢吃了起来。 她的确有些时间没进食了,是有些饿的。 食不言,寝不语。 她此时心中即便有许多疑问,也只能静静地用膳。 等到一碗面吃到一半的时候,她已经有些吃不下了,但这是夫君下的面,她犹豫了一瞬,正准备忍着恶心继续吃完的时候。 谢欲晚轻声道:“吃饱了,就别吃了。” 被看出来了,姜婳只能放下碗筷,小声道:“吃好了。” 谢欲晚没太说话,在姜婳有些讶异的目光中,接过姜婳的筷子,吃完了剩下的面。 收拾了一番,矜贵的青年净了手,将人扶到床边。 “先睡吧。” 说完,端起刚才收拾完的东西,起身,关了门。 姜婳怔了一瞬,想要开口,却还是慢了一瞬。其实连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说什么,但是她不太想看见他走。 只是,这般话,她应该也是说不出来的。 不等她多想,离去的青年已经回来了。 他望向仍旧维持着他走之前坐姿的人,倒是没有太讶异,只是温声道:“睡不着吗?” 其实不是。 但是姜婳点了点头。 今日发生的一切,相较于前几日的争吵冷漠,像是一场短暂的梦。她有些......舍不得。 她很少会在梦中见到夫君的。 他今日似乎格外地温柔。 谢欲晚也没有再说让姜婳休息的话,只是上前,将软垫垫在姜婳腰间,再为她调了一个舒服的姿势。 做完这一切,他拿了一本书,坐在床榻边,迎着从半开的窗照进的月色,轻声念着。 是怕她无聊,读给她听的。 以前,她生病时,他也常这样。 姜婳一怔,静静地看着他。 直到逐渐有了睡意,在她昏睡过去之前,他轻步上前,将她搂在了怀中,随后在她意识模糊之时,他常年冰冷,修长的手轻轻抚了她的眉眼。 她看不清他的眼神,只觉得像是一谭深幽的湖水。 * 隔日。 姜婳醒来时,下意识望向身侧。 见到空荡冰冷的一片,她怔然,原来,真的是一场梦。 “嘎吱——” 她向门响动的方向看去,突然看见了梦中那道修长的白色身影。 她怔然:“......夫君。” 谢欲晚轻声“嗯”了一声,随后,坐在了窗边,冰凉的手搭上了她的额头。 冰冷的触觉让姜婳身子一颤,谢欲晚似乎也意识到了,拿开了手。在姜婳的注视中,出了门。不等姜婳多想什么,谢欲晚已经回来了。 这一次,额头的触感,是温热的...... 他刚才是去......用烫水泡了手。 一时间,姜婳有些不知道如何形容这种差错感,但她不是很想开口打破现在的一切。如若人死之前都会有虚妄的时刻,她应该做的,是不是享受。 “已经退烧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吗?”他声音很静。 姜婳摇头,小声道:“没有。” 她的眼神,随着谢欲晚一起向桌上去,上面是一碗小粥。 谢欲晚将小碗端过来,轻声道:“今天还有一剂药要喝,先用白粥填填肚子。”说完,一勺被吹好的粥已经送到了姜婳嘴边。 她抬起唇,咽下了粥。 食不言,寝不语,适才那一句,已经是她用完粥之前,他们之间所有的交谈。 等到一碗粥用完,过了片刻,谢欲晚又端着一碗药过来了。 依旧是,他勺一口,姜婳咽一口。 乌黑的汤汁让姜婳唇间喉间都是苦的,即便她情绪已经掩饰得很好,但眉眼间还是露出了几分。 谢欲晚垂眸,拿出一早准备好的糖。 像喂药一样,喂到了姜婳的口中。 姜婳本来没有注意,直到丝丝的甜在唇间化开,她轻讶了一声。 谢欲晚将东西放到一旁:“寻橘糖要的。” 姜婳抿唇,望着谢欲晚的背影,似乎有什么话要脱口而出。但许久,直到谢欲晚转过身,她也没有说出来。 谢欲晚似乎习惯了她的沉默,也没有说什么。 只是寻了两本书,递给姜婳一本。 他递书时那毫不在意的态度,就像这书只是他从小摊上随意买的一本书一般。 姜婳接过来,这是他昨日晚间念给她的书——《映越》。 是一本极为珍贵的孤本。 她少时在姜府时,曾听大哥姜玉郎提过一嘴,大哥说他求了谢欲晚整整三年,才换得一日翻阅的权利。 现在,这本书,就那样安静地躺在她手间。 十三章 见她许久未翻开,青年清淡抬眸:“不想看?” 姜婳回神,摇头,小声道:“没有。” 她只是陡然间想起年少的事,平静中夹杂些惶然。即便翻开了书,但她能意识到,自己的心思,并不在手中的书上。 等到一双修长的手止住她的书页时,她轻垂了眸。 发呆被抓住了。 谢欲晚语气平静:“在想什么?” 姜婳怔了一瞬,小声道:“夫君宫中的事情不是还没有处理完吗,现在几日都没有上朝,也未去宫中,会不会不太好。我其实......只是风寒入体,大夫都说,修养几日就好了。夫君不用为了我......留在府中。” 谢欲晚没有戳穿,只是淡淡看着她:“告假几日,圣上不会怪罪的。” 这话说得实在谦虚。 姜婳一时哑口无言。 这一番下来,她心思也到了书上几分。这些年,府内事物夫君为她请了老师,诗书礼仪大多却是他亲自教导她的。 她适才那一番说辞,糊弄别人倒是可行,落到他眼中,应当只是拙劣。但他没有戳穿,她也就当,自己不知晓。 一时间,屋内只有书页翻动的声音。 姜婳靠在软垫上,轻垂着头,认真看着手中的诗文。 她无暇分出心思再去想这几日发生的一切,面对诗文要虔诚,这是谢欲晚教给她的第一课。 * 窗外又下起了雨。 清清脆脆的,并不难听。 姜婳精神并不太好,熬了半个时辰,也有些困倦了。她轻声闭上书,小心向谢欲晚的方向看过去,发现谢欲晚正在平静地望着她。 她形容不出那种眼神,在他如潭水般幽深的双眸中,欢喜和悲伤,都变得太淡。 像是整个人,笼了一层朦胧的雾。 他们已成婚近十年,可她却很少能够知晓他所思所想。如若不是那些年的爱护,和那一箭的命运。 ‘他爱她’这个事情,她恐一生,亦不能确认。 “夫君......” 她同他对上眸,小声开口。 “累了?” 说完,他放下手中的书,平静地起身,上前两步,到了榻边。 姜婳的确累了,但她不是很想休息。 他的手隔着衣服触碰到了她的身体,多日未如此亲密,她不由指尖一颤。他没有察觉到她如此细微的动作,依旧垂头为她整理被褥。 像是又要走了。 姜婳如此想着,心中有什么东西漫漫生长出来,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但谢欲晚却没有走。 只是重新拿起了那本书,坐在她身侧,安静地看了起来。 姜婳抬起眸,平静地望向他。 这是她们大多数相处的模样,安静的,平和的。 她所习惯的。 她轻唤了一声:“夫君。” 谢欲晚眸色依旧平静:“嗯。” 她不再说话,他亦没有。 他静静看着书,她就侧着身,安静地看着他。 * 姜婳再醒来时,身侧已经看不见谢欲晚了。 她怔了一瞬,却又觉得,这本才是常态。等到她掀开被子准备下床时,突然看见了屏风前的身影。 莫怀侧着身子,小声说着什么。 谢欲晚持着笔,时而停顿一下,似乎一边听着汇报,一边批改着文书。 姜婳本来准备下床,此时又觉得有些不太好,于是默默将掀起的被子放了回去。即便很小声,她还是感觉屏风前的人影向她这边看了一眼。 半刻钟后,修长的身影绕屏风而来。 谢欲晚:“醒了?” 姜婳点点头,轻声道:“外面凉吗?” 月色顺窗而入,映出皎洁的一片。今日的月,倒是殷勤。 谢欲晚了然:“想去院中走走?” 看见姜婳轻点头,他上前,为她披上了厚厚的衣衫:“这样,应该不会冷了。外面没有风,只是白日下了雨,可能有些泥泞。” 他们就像寻常夫妻一般,夜间无人时,他牵着她的手,漫步在一条小径上。 孤灯将她们两人的影,缓缓地拉长。 安静的夜,青年的声音,很平静。 “不必寻那些人家的女子了,丞相府只需要你一个主母。至于容貌,品行,端正便好。等到其诞下子嗣,孩子养在你名下,人便打发出去,我喜欢清净。” 末了,他定眸看着她,温声补了句:“小婳,你是我此生唯一的夫人。” 姜婳怔然。 随后心泛开丝丝的疼,像是被轻碾得细碎的花蕊。 她以为,这两日,会再长一些的...... 她对他,甚至再生不起一丝责怪。这几日他抛下公务,伴在她身旁,为她煮面,读书,事无巨细照料她。 她得知好歹。 他话已至此,甚至承诺她,待小妾诞下子嗣,便将小妾赶出府。 他已退让至此,甚至为她揽走了‘善妒’的旗,全了她的惶恐。她再要什么,便是不知足了。 礼数她都懂,道理她都明白,可是为什么,她的心,还是那么疼呢...... 姜婳眼眸瞬间红了,同前面的浩大声势不同,今日他这般平静同她分析利弊,给了十全的法子,她便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她不敢看他,幸而此时只有一盏孤灯,能够隐住她的失态。 像是冥冥之中,上天厌倦了她的狼狈—— “公子,宫中那位传您入宫。” 她看见谢欲晚凤眸微动:“现在?” 莫怀点头。 她手指尖动了一瞬,那一句“我自己可以回去”还未出口,就听见谢欲晚平静道:“让他等着。” 她一怔,他像是没听见莫怀的传报一般,继续陪她散着步。 之前纳妾的话题,也就草草而过。 一时间,姜婳的心七上八下,只有一股余下的涩,徐徐蔓延。 “没事吗?” 到底是这一句“让他等着”让她惊讶了,走了两步后,她轻声问道。 她虽早知他年少拜相,地位斐然,但那可是天子...... 谢欲晚语气如常,眉眼平静:“无事。” 虽是如此说,姜婳到底不愿因自己耽搁了他的公事,过了半刻钟,就小声同谢欲晚道:“累了。” 谢欲晚定眸看了她些许,轻声道:“那我送你回去。” 姜婳微微点头:“好。” “这几日,府中有什么事情,就吩咐橘糖去做。”他轻声叮嘱。 姜婳点头:“好。” “过段日子天子要去秋狩,前两年你恰巧生病了,没有去,今年要去吗?若是不去的话,我告个假,之前你不是一直想去江南那一带吗,等到秋狩的时候,我们乘船去江南那边。等到了江南那边,应该就能看见雪了。” 听见要去江南,姜婳手指轻微一动,但是也只是应了一声:“好。” 他似乎察觉出了她的冷淡,但没有太在意。 她想,或许是她还生着病,他并不想同她计较。 ...... 许久之后,橘糖才将她从发呆中唤醒。 她怔然,四顾一周,没有看见谢欲晚的身影。 橘糖哑然:“公子已经走了一刻钟了。” 她轻声应下,知晓自己适才失态了。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杂乱的情绪萦绕在她心中,她难得有些烦闷。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橘糖担忧望着她:“娘子,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姜婳摇了摇头,不知要如何说出口。 她的心,很乱。 橘糖没有强求,将人扶到床上,轻声道:“夜深了,娘子早些睡,何事也明日再说。今日橘糖就歇在隔间,娘子若是不舒服,直接唤我。” 姜婳手指动了一瞬,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茫然之中。 橘糖不太放心地看了两眼,补了一句:“娘子早些睡。” 她轻声“嗯”了一声。 一夜无眠。 * 屋内常年会亮一盏烛灯。 故而即使到了深夜,月色全然黯淡的时候,屋内都还有一束微弱的光。 姜婳想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切,有些怔然。 自谢欲晚在宫宴之上,不顾自身性命为她挡毒箭之后,第一次,她心中有了淡淡的疑惑。 他真的爱她吗? 似乎,是爱的。 在旁人面前矜贵冷淡的人,在她身边,即便怒极,依旧温和平静。 在她一无所有之际,他牵着她的手,走出了姜家那个困住她十几年的泥沼。 他教她诗文,予她爱护,同她相伴,甚至在性命之险的情景中,依旧挡在她身前。即便是大夫也说,如若那箭再偏一分,昭昭如明月的青年,便会殒命。 如果这都不算爱,那还有什么,算爱呢? 正是因为她觉得,他爱她,所以这些日发生的一切,才会让她茫然。 他曾经教会她的诗书告诉她,爱要一生一世一双人,要坚贞,要忠诚,要相濡以沫,要生死与共,但这些,难道只是世俗对女子的要求吗? 他说她是他此生唯一的夫人,说丞相府不需要再多一个主母。 但他也说,需要一个子嗣。 这真的是爱吗? 一种淡淡的绝望萦绕着她,她被他捧到了高处,陡然坠落之际,才觉高处之寒。如若她只是当初那个在姜府一无所知的姜三小姐,她嫁给了一个世间平凡的男子,那男子不会告诉她诗文如玉,不会教导她世间道理。 她可以混沌而懵懂地做一个贤妻良母,为那男子纳妾,生育子嗣,也同这世间多数女子一般,娴静安然地打理后院。 可她没有。 她嫁给了谢欲晚。 他如昭昭明月,映亮了她恍若泥潭的一生。 十四章 她开始奢望爱。 可是......到底什么是爱呢? * 长夜不算漫长,来不及姜婳想清这个问题的答案。 等橘糖敲响门时,她抬头一望,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清晨。 这些年下来,她没有赖床的习惯,即便一夜未睡,听见敲门声,也自然地掀了被子。过了一夜,那些浓烈的情绪,变得有些淡。 就像是,这些日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变成了一根细细的刺。 时而,就扎上那么一下,细细微微的,但比起年少曾有过的大悲,实在也算不得尖锐和浓烈。 更多的,是茫然。 那种淡淡的,她称不上来的感觉,萦绕着她。 像是烟雾一般浓密,让她没有丝毫的喘息。 随着橘糖将门打开,姜婳抬眸,刺目的光映亮她平静的脸庞。 随着光一同的,还有清晨独有的雾气,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伴着清晨稍寒的雾气,涌入她的鼻腔。 她白皙纤细的指尖动了动,随后,又归于平静。 橘糖小心看着她的神色,见她似乎比之前平静了不少,心中松了口气。 想必公子应当同娘子说了...... 这些年,公子娘子鲜少为什么事情置气,这些日,倒也是十年来第一遭。向着娘子前几日苍白的脸色,橘糖眼眸中多了几分心疼。 不管最后怎样,事情说开了就好。 “橘糖,这几日我生病了,府中事物麻烦你了。”姜婳轻声道。 橘糖忙摇头,笑道:“不麻烦,娘子平日将府中打理得很好。我这几日,也不过按照娘子定的规矩,把事情一件件处理了。有些我不能定夺却没有那么着急的,我有写在册子上,过几日娘子身体好了,娘子对着册子问我便好。” 娘子平日姜府中打理得很好。 不知为何,此时这话听在姜婳耳中,有些刺耳。 就好似昨日夫君同她说的那句—— 丞相府只需要你一个主母。 她怔了一瞬,眸中的茫然又深了一分。她寻了一夜未寻到的答案,在橘糖这一句随意的夸赞中,寻到了些浅薄的影子。 橘糖垂头,为她穿着鞋袜,并未察觉她这些细微的情绪。 “娘子,看今日这云,天气应当晴朗极了。等到了日午,太阳应该会很大......秋日这般的光,照在身上最舒服了。算算日子,再过不久,便冬至了。今年天气复杂,冬日一定比去年冷。那时,长安入了冬,恐怕得多穿几件。” 姜婳耐心听着,最后小声问了一句:“是想出府玩吗?” 橘糖眼眸一弯,得寸进尺:“要娘子同我一起。” 其实也不是她想出去玩,只是娘子这些日不太开心,今日情绪终于好了些,她不想让娘子再闷到府中了。 姜婳平静地看着橘糖,本是想拒绝的,但见到少女眼中的笑意,已经要说出口的话,被她缓缓咽了下去,又安静了片刻,才轻声回复。 “那府中的事物,明日橘糖得帮我处理一部分了。” “多谢娘子~” “我去库房挑一个好看的风筝~”说完,橘糖就向门外跑去。 姜婳无奈摇头,轻笑:“胡闹,哪有秋天放风筝的。” 已经出了门的橘糖探回一颗脑袋:“风筝身上又没写,我是春天春天春天的~” 像是笃定她不会拒绝,说完这一句,橘糖就消失在了门外。 姜婳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褪去笑意,她的眸,依旧很平静,但这种平静,同之前的平静,又不太相同。 如何形容呢? 像是逐渐死去的湖。 连欢喜和悲伤,都不再涵括。 * 即便已经是个好天气,出行时,橘糖还是带了些厚的衣裳在马车上,以备不时之需。 姜婳透过车帘,望着大街上随处可见的小贩。 老的少的,叫卖声,招揽声,一波接一波。 她今日打扮极为素净,头上只簪了一根碧玉簪,除此之外,就只在腕上带了一个同源的碧玉镯。 她身姿本就窈窕纤细,又因为刚褪了病气,浑身都透着些苍白。 抬眸望向窗外之际,似乎连风都怜惜,吹得格外地柔。 光洒在她半张脸上,苍白中带了一丝神韵,恍若出水芙蓉。 即便早已知晓娘子好看,在风轻柔,娘子唇边含笑的那一刻,橘糖还是怔了一瞬。随后在急促的心跳中,她慌忙转开眼。 正看着窗外的人,没有察觉这一插曲。 只是平静地,看着外面的小摊贩。 像是想起了什么,她垂眸,轻声一笑:“橘糖,外面的小摊贩,无论老的少的,好像大多都是男子。” 橘糖下意识点头,回答:“是呀,寻常人家,如若不是迫于生计,鲜少会如此让女子出来抛头露面的。小摊贩什么的,平日要同许多人打交道,自然是男子比较好。” “那些迫于生计出来摆摊的女子,日后嫁人,也会被夫家嫌弃三分。即便在长安,商人地位也很低,读书人家,更是不会要什么商家女。” 姜婳怔了一瞬,随后浅浅地笑起来:“我少年时,不喜读书,也很少出府。一次陪祖母去佛寺,在马车上,看见了路边叫卖的摊贩,心中就在想,如若我也能做个小摊贩就好了。” 橘糖讶异,却也什么都没说。 姜婳温柔笑笑:“回去,我就同姨娘说,要不我们逃出府吧。那时恰好是春天,姨娘那年春天,身体特别好,能够下床,还能给我扎风筝.......姨娘觉得我在玩笑,也玩笑般问我,那日后小婳拿什么养她们呢?” “我那时眨了眨眼,说自己可以做一个豆腐西施,只要每天多卖些豆腐,就能得些银钱。用那些银钱,换些姨娘的药和饭菜,就够了。” “姨娘被我逗笑了,那些年,我许久未见姨娘笑的如此开心。姨娘笑,我也笑了起来。可最后姨娘只是摸了摸我的头,让我别说胡话。” 姜婳轻柔笑了一瞬,对上了橘糖的眼。 “可是我没有说胡话,那时我真的不喜欢读书,很不喜欢。因为读书,实在无用,甚至不能为姨娘换些药钱。夫子教的那些书,我也不喜欢。日常夫子打趣便道,女子多读些书,未来在夫家,能好过些。” 橘糖一怔,就听见姜婳继续说。 “可那时的我,并不在意未来的夫君是否嫌弃,自己又是否能得到夫君的喜爱。我每日都只是在想,怎么才能带姨娘离开呢,逃出府的话,要怎么养活自己和姨娘呢?” 橘糖手一顿:“所以娘子才会......” 姜婳笑得很温柔:“是呀,那日随祖母出府,沿街叫卖的小贩中,我其实看见了女子。那女子可以,我也可以,只是还未等我多想,姨娘就又病了......姨娘病了,逃出府什么的,自然便算了。” 橘糖一把握住她的手,捏住的手稍微用了些力。 她眉眼坚定:“娘子,姨娘......如果看见了娘子现在同公子这般美满,应当,应当也会欣慰的。娘子,娘子勿要再伤心了。” 姜婳轻垂着眸,唇边带着些笑。 轻声应下了橘糖关心的一个又一个好。 * 马夫掀开车帘,橘糖先下来马车,随后小心搀扶着姜婳下了马车。 是一间酒楼。 到了外面,橘糖对着身边的侍卫一挥手,意思是不要随上来。 姜婳没有出声,这些侍卫,也只是明面上的。 自那次刺杀之后,每次她只要她出府,暗中都会有人护着。 踏入酒楼,正是日午,大厅中满是人。 姜婳许久未见过如此喧闹的场景,步子不由慢了些。 想着,她今日打扮得素净,也未带随行的侍卫,身边只有橘糖一个小丫鬟,这般,应当不会引起什么人注意。 步子慢些,也没什么。 可这般想法,不过一瞬,下一刻,她指尖怔了一瞬。 她似乎能感觉到—— 在这酒楼中,有一道目光,死死地看着她。 她不由得止住脚步。 “娘子,怎么了?”橘糖小声问。 姜婳转身,向侧后方望了一眼,却只看见了一方矮矮的屏风。 屏风后面,并没有人。 是她这些日精神不太好吗? 姜婳四下看了番,并未寻到那道目光,轻摇了摇头。提起衣裙,准备迈上楼梯的时候,她眼眸微微垂下,小声对身侧的橘糖道。 “那家酒楼是有桃花酒酿吗,许久未吃了。” 橘糖忙摇头:“那是华丰楼的,在对面。” 顿了一下,她扬起唇:“娘子想吃,那我们换一家。拿公子的令牌,去三楼的包间就是了。” 姜婳没有拒绝。 踏出酒楼之后,那道目光陡然消失了。 她没有回头再看,她不知是她精神恍惚,还是的确有这个人。 不舒服,换一家便是了。 酒楼罢了。 ......又不是夫君。 * 橘糖浑然不知发生了什么,只当姜婳是真想念酒楼的桃花酒酿。 一边在心中记着,娘子似乎真的很喜欢和花有关的东西,一边暗暗想。 其实平日他们很少用公子的令牌做事情的。 不过今日娘子想吃,自然要来。 十五章 桃花酒酿,其实就占了个桃花的名。 只是在甜米酒中放了些干枯晾晒处理过的桃花瓣,再配上浅色的粉团子。 橘糖轻饮了一口,酒楼为了盖住干枯桃花瓣的涩,故意将酒酿做得甜了许多,她这种平日已经很能吃甜的人,此时尝上一口,都蹙了眉。 但看向娘子—— 姜婳垂着眸,用汤匙一口一口饮着。 对这已经算是不寻常的甜,没有丝毫地抗拒。橘糖佩服摇头,娘子是如何面不改色喝下如此甜的东西的。 看着甜米酒上浮起的桃花瓣,姜婳眼眸轻动了一瞬。 被处理过的枯败枝叶,被寻了个名头,最后依旧只是作为装饰。即便这碗甜米酒名为桃花酒酿,也鲜少有人会试着品尝浮起来的桃花。 更多的,只是点上一碗,浅尝一口。 她其实不太知晓,自己对着一碗甜米酒,到底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只是平静地一口一口饮着,等到粉团子上只有一层枯败花瓣时,她亦放下了汤匙。 “娘子,上次那罐糖,足够甜嘛?”橘糖撑着手,望向面不改色喝完一碗桃花酒酿的姜婳。 姜婳轻声一顿,思绪回到那些日子。 可能是太久了,她甚至都想不起那糖,究竟是如何滋味了。 看着橘糖望着她的眼神,她犹豫了一瞬,轻声道:“尚可。” “很甜!娘子,很甜的!那一罐,比从前我给娘子的那罐,要甜上数倍呢。”橘糖夸张地描述着,她当时是如何心血来潮做了一罐极甜的糖。 姜婳却只是在想。 那糖,真的有如此甜嘛? 她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见她似乎没有什么反应,橘糖突然皱眉,指着桌上的桃花酒酿道:“娘子,桃花酒酿,你觉得甜嘛?” 姜婳一顿,望向已经被她饮完一碗的酒酿,不明白为何橘糖会这般问她。 她喝着,就是......寻常甜米酒呀,甚至,比寻常甜米酒,还要淡上一些。于是她轻轻摇了摇头:“不算甜,是很淡的那种香。” 橘糖握着汤匙的手一颤,佩服地低下了头。 公子和娘子究竟是如何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她改日定是要问问厨房,公子不喜甜,娘子嗜甜,厨房是如何做膳食的。 这是一家苏式酒楼,多的是甜口菜。 她们只有两人,并没有点太多菜,就点了一壶碧螺春,一道松鼠鳜鱼,一盘糖藕。 被炸得金黄,淋着酱汁的松鼠鳜鱼送上桌,姜婳用筷子夹了一块鱼肉,裹上酱汁,放入口中。 “好吃吗,娘子,这可是这家酒楼的招牌。” 酱汁的粘稠感在唇齿间绽开,却只传来一股淡淡的甜味,有些平淡了,姜婳一怔,对上橘糖泛着笑的眼。 “娘子,怎么啦?”说着,橘糖也夹起一块鱼肉,放入口中,不过片刻,就摇头道:“不愧是苏式菜,这也太甜了些。不过,对于娘子而言,应当也还好。娘子试一试糖藕吧,这一家的糖藕做的,比苏州那边的还甜。” 姜婳几乎是沉默地夹起了桌上的糖藕,放入口中。 依旧......只是淡淡的甜糯味。 她这才想起,橘糖说的那罐糖。 那时橘糖说很甜,她尝了几颗,去也觉得,比常日吃得还淡些。 她那时没多想,心思也不在糖上,只以为橘糖拿错了。 那之后,厨房那边送来的膳食,都有些淡,她只能尝出淡淡的一点香。 那时她也只以为,是因为她生病了,橘糖吩咐厨房那边饭菜要做的清淡些,所以她才尝不出什么味道。 可......好像不是。 姜婳望向已经只剩下枯败桃瓣的瓷碗,握着筷子的手,紧了一瞬。 似乎察觉到了不对,橘糖担忧的声音响起:“娘子,怎么了?” 姜婳一怔,缓缓摇头:“没事。” 说着,又夹起一块橘糖口中甜到发腻的糖藕,放入嘴中。 不算味同嚼蜡,但她好像......的确品不出味道了。 姜婳缓慢咽下了唇间的糖藕—— “娘子,娘子......” 见姜婳发呆,橘糖在她面前挥了挥手,望着她又苍白了一分的脸,担忧说道:“娘子,怎么了,不舒服吗,要不,我们回府吧。府中后院那块空地,也可以放风筝。” 她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娘子的神色。 却发现娘子依旧处在呆滞之中,似乎向她望过来的眸,只是下意识的。 好熟悉......从前娘子也曾这样过。 橘糖心一瞬间乱了,忙上去,捏住了姜婳的手,一边用力,一边唤着:“娘子,娘子,醒醒。” 姜婳再抬起眸的时候,就看见了橘糖担忧的神色。 她思绪停留在自己好像失去味觉的事情上,轻声问道:“怎么了吗?” 橘糖一怔。 娘子怎么好像又开始被魇了...... * 之所以说是又开始,是因为娘子入府的第一年,也是如此。 公子和娘子成婚第一年,公子从姜府搬回刚修缮好的丞相府。朝中事务繁忙,大多数时候,公子都不在府中。 公子不喜房中有人伺候,故而公子不回府时,房中往往只有娘子一人。 有一次,公子因为一桩贪污案,半月未回府。 那时府中的大部分事务,还由她负责,故而她很忙碌,等到她意识到自己已经两日未见过娘子时,已经晚了。 推开门,发现娘子躺在床上,昏了过去。 她忙去请了大夫,大夫说娘子是被魇住了。大夫扎了一针,半个时辰后,娘子转醒,醒过来之后,记忆停留在两日前,问她的第一句话是。 “橘糖,到了用早膳的时间了吗?” 那之后,她日日守在娘子身边,即便处理府中事务,也在院子中处理。终于有一日,她看见娘子又被魇住了。 其实不是很好区分,因为入府第一年,娘子很安静。 娘子安静时,同被魇住时,区别不大。 但那日,望见娘子第一眼,她就觉得不对了。果然,待她上前,娘子就昏睡了过去。等到大夫再扎针时,她问大夫娘子为何会有此病症。 大夫摇头,只说是娘子心中,藏着些东西。那些东西,日日压迫着娘子,娘子一人又受不住,又不曾说出来,久而久之,精神衰弱,自然会出问题。 她将事情上报给尚在宫中的公子,自己就陪在娘子身边。 有了这几次,她也寻出了些规律。 只要娘子的心思在别的东西上,别去想那些大夫口中的隐秘情绪,娘子便不会被魇住。 她便日日同娘子聊天,几乎将她这一生的话,都要聊完了。 还好,过了两日,公子就回来了。 那是一个深夜,公子回到府中,唤她到了书房,让她细致说了一番情况。 她一一讲述完,其间,小心偷看着公子的神色。 然后就见到,公子好看的眉眼没了往日的淡漠。 原来,淡漠矜贵的公子,也会担忧。 大夫说,娘子既然从未提起过,便是不想同她们说。他们贸然去问,娘子的精神可能变得更差。若是想娘子好起来,就要分散娘子的注意力。 后来,公子想出了法子。 娘子开始白日学诗文,晚上处理府中事物。 因为太累了,此后,娘子的确再也没有被魇过。 可今日—— 怎么又开始了? 姜婳还是一副平静表情,轻声道:“橘糖,橘糖。” 橘糖在姜婳的温声呼唤中,担忧又心疼地望过去。 心中惶然。 到底是什么事情,让娘子这般记了十年...... 十六章 “别发呆啦,不是要放风筝,用完了膳,我们去城外。”姜婳轻声道。 正午盛烈的光,从半开的窗照进来,她指尖在光映亮的地方点了点,随后望向了对面的橘糖。 橘糖亦望着她,不敢将心中的担忧表露一分,小声回道:“好。” 姜婳口中无滋味,却还是似往常一般用了适量的膳食。 她面色平静,眸中亦毫无波动。 似乎这些日的一切,都是寻常。 只是会在想起明日要去为寻觅合适的妾的人选时,心陡然被针刺一下。 其实不算太疼...... 她儿时被二姐姐欺辱的每一次,都比现在要疼上许多。 前些日那些浓烈到落泪的情绪,仿佛都是昙花一现,现在她想起来,似乎也觉得,没有什么了。 ......不就是为夫君纳个妾吗。 世间婚姻本就是如此,后院添上一两人,太过寻常了。她这几日认真想了前些日发生的所有,发现一切似乎都源自她的贪。 她又怎么能因为她的贪,去苛责夫君呢? 想到这时,橘糖地给她一杯茶。 是之前小二送上来的碧螺春,苏式菜因为是甜口,在为客人上菜时,酒楼往往会配上一壶碧螺春解腻。 她轻抿了一口,无滋无味,如白水一般。 许久之后,才会有一点苦,绽于舌尖。 * 马车到了城外。 今日天气好,城外的人并不少。 马夫载着贵人,一路驶着马车,最后将马车停在了靠溪的一处树荫处。橘糖将姜婳从马车上扶下来。 马夫特意选的地方,人并不多,只有寥寥三两个孩童玩着溪水。 姜婳下了马车,一眼便看见了溪边的孩童。 他们看着不过三四岁,衣服被水浸湿了大半,却还是乐呵呵地将脚放进溪水之中。等到同伴也靠近的时候,就猛地抬腿,见到水溅到同伴身上,立马就哈哈大笑了起来。 姜婳怔怔看着,她没有体验过这般的快乐。 如若她有一个孩子,是不是也会如他们一般? 这个想法只在她脑子停留了一瞬。 她不会有孩子。 即便有,即便只有三四岁,这般时候,孩子也在学堂。即便不在学堂,按照礼数和规矩,也万万不会在这溪边,似顽童一般玩水。 她望着平静的小溪,偶尔因为孩童们的动作荡起些涟漪,但是等到涟漪荡开了,就又平缓了下来。 身旁,橘糖已经开始绑风筝的线了。 她正准备去帮忙时,手指尖突然颤了一下。 有什么人......正在看着她。 如若适才在酒楼之中是错觉,那这次呢? 她捏紧了帕子,没有第一时间转身......她现在不知道究竟是哪方的人,因为这眼神之中的情绪太浓烈了,如若是那些官宦人家的暗卫,不至于能让她察觉。 而且,她有一种强烈的熟悉感...... 她唤了橘糖过来,轻声吩咐了几句。 橘糖有些不赞同,但见她没有改变想法的意思,最后还是拿着风筝走远了。 马夫守了一刻钟,也在一旁打盹休息了起来。 姜婳弯下身,手轻拂着微凉的水面。 她面色平静,身子前倾,就在准备起身之际,突然身后探出来一只手—— 这便忍不住了? 她眼眸中没有丝毫波动,下一刻,那手却陡然拉住了她,将她带离了溪边。 她一怔,转身之际,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三妹妹,溪边多危险,还是离远一些。” 是她。 姜婳眼眸怔了一瞬,手下意识蜷缩,随后,眼睛缓缓望向前方的人。 “......姜玉莹。” 姜玉莹莞尔一笑,若是略去眼底的憔悴,人比花娇。 “许久未见,三妹妹。你我姐妹一场,今日恰巧在这城外遇见,也是缘分。当年是姐姐年少不知事,才做下那些错事。这些年姐姐心中一直悔恨难当,也不敢去寻妹妹,只能通过旁人打听妹妹的近况。也不知,妹妹这些年过的怎么样?” 姜婳冷了眸,姜玉莹口中的话,她一句不信。 但既然姜玉莹先提起来了—— 她平静地收回手,淡声道:“比姐姐,大抵是要过的好一些的。王三公子最近的热闹事情,闲暇之余,妹妹也是听过几分的。” 姜玉莹弯了眸,毫不在意般说道:“王三公子的事情,同姐姐已经没有关系了。前些日子,姐姐同他合离了。” 这个事情......姜婳倒是没有听说。 她没有说话,冷冷望着姜玉莹,连取笑都没了心思。 当年姜玉莹纵的那一场火,焚得姨娘尸骨无存,她此生都不会同她和解。如今这般姐姐妹妹称呼着,只令她恶心。 姜玉莹毫不在意,上前一步,握住了她的手。 姜婳蹙眉,冷声道:“放手。” 姜玉莹也没有计较,只是望着她,轻声说道:“你我姐妹一场,如今姐姐遇了难,你这做妹妹的,是不是也该帮一帮?” 姜婳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番作态,实在令她不适。 她向来平静的眸,此时染上了些厌色。 “姜玉莹,我们两人之间,有何姐妹情谊吗?当年你掀翻了灵堂,纵火烧没了姨娘的尸骨,你还企望我们之间有何情谊?” 姜玉莹欣赏着姜婳面上的怒气,温声道:“那是姐姐年少不知事,如今姐姐长大了......” 说着,她柔了眸:“再说,妹妹当年,不也已经报复过姐姐了吗。姐姐看上的郎君,妹妹抢了去,姐姐这不也没说什么吗。” 见她提起谢欲晚,姜婳面上终于添了一分平静。 她压抑了许久,才挤出一句:“姜玉莹,你到底想做什么?” 姜玉莹一边牵起她的手,一边说道:“如今妹妹是丞相夫人,姐姐不过是无人要的下堂妇。姐姐能做的,只是求妹妹你呀,给一条生路。” 说着,她竟要落起泪。 姜婳只觉得她虚伪地可怕,几乎是瞬间,就甩开了手。 “生路,什么意思?” 姜玉莹似乎终于等到了她的这一句话,抬起眸,轻声道:“姐姐被休弃,如今无处可去,妹妹可否收留姐姐?” 说着,她上前一步,手止住唇。 “先别忙着拒绝,姜婳,只要你让我入了丞相府,我就告诉你......季姨娘当年是怎么死的。” 姜婳身子颤了一瞬,死死看着她,最后,几乎是从唇齿间硬生生挤出一句。 “你说什么?” 姜玉莹眸中的温柔褪去多半,又有了几分年少的神色,她望着已经失态的姜婳,尽在把握般。 “我说,姜婳,我知道当年季姨娘是怎么死的。” 说完,她轻摇了摇头,装作惊讶道:“不会这些年,你都以为季姨娘真的是自杀吧?” 姜婳瞬间没了平静,抓住她的手:“你什么意思,说清楚。” 姜玉莹半抬眸,也没了适才求人的态度,施舍般对身前的丞相夫人道:“姜婳,只要让我入丞相府为妾,嫁与谢郎,我就告诉你,当年,季姨娘是怎么......一步一步被逼的。” 说这话时,她甚至在笑。 姜婳眼眸通红,手死死地掐紧姜玉莹。 姜玉莹却毫不在意,闲适望着那边正在玩水的孩童:“妹妹知道的,我自小便喜欢谢郎,甚至不惜用了那般的计谋。只是当年呀,最后居然被妹妹抢了。如今你拥有的一切——” 她拨了拨姜婳的玉镯子,丝绸衣裳,柔声道:“本来这些,应该都是我的,不是吗?” 姜婳直接打断,冷声:“快告诉我,当年姨娘到底是怎么死的——” “别急,三妹妹。”姜玉莹拿手指抵在姜婳唇间,小声道:“会告诉你的,只要你答应姐姐,姐姐都不要你把丞相府夫人的位置还给我,只要......让我能成为谢郎的人......最近,妹妹不是在为谢郎寻妾吗?” 不等姜玉莹说完,姜婳直接冷道:“不可能。” 说着,她恢复了少许平静,眸冷冷看着姜玉莹,:“一张嘴,一句话,姜玉莹,你当我们还是在姜府吗?前些年贪污一事,父亲哥哥双双落马,如今你又被休弃,你拿什么同我谈判。” 面对她的诘问,姜玉莹丝毫不慌,甚至还能笑了一声再回答。 她太了解她这个庶妹了。 “姜婳,我需要什么筹码吗?” “什么时候,在你心中,还有比季姨娘更大的筹码了?” 说着姜玉莹摇头轻叹:“妹妹这些年成了丞相夫人,日日享福,风光无限,只可惜了季姨娘,害死她的人,这十年逍遥法外......” “姜玉莹!”姜婳冷静不了,狠狠掐住她的手:“你说不说,不说的话——”姜婳脸色一冷,却还未等她说话,姜玉莹就拿着一根尖锐的银钗,狠狠抵住自己的脖子。 两人拉扯间,银钗划破了姜玉莹皮肤,溢出丝丝血迹。 姜婳眼眸一怔,就看见姜玉莹不要命般将银钗一点一点没入自己脖颈—— 一边缓缓刺,一边轻声道:“不说便让我死吗,那不劳烦妹妹动手,我自己来,只是妹妹可想好,我死了......这世间可就没有人知道姨娘的冤苦了......” 血溢出的越来越多,鲜红的一片,漫了姜婳的眼。 她红着眼,同姜玉莹对峙着,终于在姜玉莹闭眼准备狠刺的那一刻,伸手止住了银钗。 尖锐的带着血的银钗在她的手上划出一道血痕,但她没有理会这浅薄的疼意,只是颤抖地望着正柔笑着的姜玉莹。 对视许久之后,她眼眸颤了一瞬。 “......你容我,想一想。” 十七章 姜玉莹轻笑一声,满意地松开了银簪。 在姜婳颤抖的眸光之中,姜玉莹抬起手,轻柔地抚着姜婳的背。她的指尖划过姜婳身上上好的衣料,眼眸停留在姜婳腕间通绿清透的玉镯,唇角缓缓扬起笑。 她以为她这个庶妹,这些年应当有些长进才是,可是好像......没有呢。 也是,她这庶妹要当真有血性。 当年,就该直接杀了她,而不是仅仅抢了桩婚。要是她呀,谁动她娘亲一分,她便是要那人百倍奉还。 心中想到当年时,姜玉莹嘴上虽说着不在意,眉眼还是冷了几分。 思及此,她从姜婳手中轻轻抽出那根染血的银簪:“这玩意尖锐,还是还与姐姐吧,若是伤到妹妹的手,便是不好的。” 姜婳手未松开,也未抓紧,只是沉默着,望着姜玉莹。 许久之后,她轻声道:“姜玉莹,你真的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姜玉莹轻声一笑,自然地握上了她的手:“自然,妹妹,你便想想,自小到大,姐姐我何时骗过你。你也知,当年姐姐宁愿担负骂名,都要嫁与谢郎,其中情谊,这十年也未曾变过。只要你这次应了姐姐所求,姐姐便将当年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你。” “姐妹一场,我也不愿,季姨娘的事情,就这样埋于土中。姐姐知晓,你当年嫁给谢郎,只是为了报复姐姐,若是要谈什么喜欢呀爱的,自然都是没有的。姐姐当年年少不知事,也是做错了很多事情,妹妹就原谅姐姐一次。” 在姜婳通红的眼眸中,姜玉莹扬起一抹笑。 “就答应姐姐吧。” 似乎是料准了她会答应,姜玉莹装模作样地讲了一通后,就势在必得地看着她。 恍惚间,姜婳似乎又回到了年少之时。 她那时有一只心爱的小兔,小兔有着雪白的毛,一双红眼似宝石一般。小兔的尾巴蜷成小小的一团,但她轻轻拨着就能变长。 她儿时没有太多玩乐的东西,这只被兄长随意赠予她的小兔,成为她平日唯一的玩乐。可有一日,她突然在院子中寻不到小兔了。隔日,被活生生剥了皮的‘小兔’被仆从随意扔在了她院中,她红了眼跑过去时,小兔血红的身体躺在尘土上,痛苦地蜷曲。 那时,二姐姐也是站在不远处,如现在这般,对她笑。 她怔了一瞬,望向对面的姜玉莹。 一声“我不答应”哽在喉间,死死说不出口。 ......她想知道当年姨娘发生了什么。 姜玉莹似乎也觉得,今日已经够了,要给她些时间,手轻轻抚上她头上的碧玉簪,稍一用力,拔了下来,拿在手中。 她柔着笑:“倒是未想到妹妹如此犹豫,那今日便算了。妹妹回去之后呀,好好想想,这笔买卖,妹妹不亏的。三日之后,今日那家酒楼间见。” 说罢,她眼光留在从姜婳头上拔下来的碧玉簪上。 “你我姐妹多年未见,这碧玉簪,就算是妹妹给姐姐我的见面礼吧。” 姜婳下意识捏住姜玉莹的手,想讨回来。 ......这玉簪是夫君前两年为她准备的生辰礼。 可不等姜婳出声,姜玉莹就侧身一避,将玉簪藏到了身后:“妹妹不要如此小气嘛。” 说完,提了衣裙,转身走了。 看着那抹逐渐淡去的身影,姜婳心陡然一痛,一股茫然无措向她袭来。 她陡然觉察这十年的恍惚。 她以为她踏出了姜府那道门,困住她的泥沼,便永远地消失了。 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她走了,姨娘怎么办呢。 留下寥寥数语便匆匆离去的,她的姨娘...... 永远笑意透着悲伤的脸。 死后纤细苍白又僵硬的身子。 她那些日抱着姨娘,感受到姨娘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僵硬,开始散发出淡淡的腐臭味。她固执地将自己撑入姨娘怀中,一遍一边同她讲述这一日发生的事情。 就像是儿时一般。 可她后来做了什么...... 姜婳眼眸通红,心中一根弦陡然崩裂。 她爬了夫君的床,成为了丞相府的主母。夫君带她离开困住她年少的泥沼,她欢喜又愧疚地将姨娘那在身后。 可那是姨娘啊...... 她怎么会,这么对姨娘呢。 她真的对姨娘的死,一点怀疑都没有吗? 姜婳以最恶劣的猜测,诘问十年前那个惶恐不安却又欢喜新生的少女,以彼时少女的茫然,为自己判下死刑。 她崩溃得大哭,可有那么一瞬间,她又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哭什么。 在一旁的顽童被陡然痛苦的大人吓到了,凑在一起,好奇又害怕地望向蹲在地上痛苦的人。是个顶顶好看的夫人,只是,哭得好伤心。 几个孩童用布衣裳擦了擦手,互相在兜里掏了掏,许久才终于掏出一颗饴糖来。几个人面面相觑,最后推了一个玩水时候胆子最大的上去。 被伙伴催促的小少年紧张地捏着手中的糖,被身后的孩童推着向前面走了几步,最后小小的身体停留在蹲坐着痛哭的人面前。 他从未看人这般哭过。 听着便觉得,是好伤心好伤心的事情。 他平日大哭时,娘亲便会骂骂咧咧给他一颗糖,于是他用布将自己不算太干净的小手擦了又擦,然后握紧那颗糖,小手在这人面前摊开。 “夫,夫人,吃糖,别,别哭了。” 看他是最勇敢的小孩了。 夫人也望向了他,对上眼神那一刻,他才发现夫人远比远处看时要好看,他不由懊悔,今日出门时应该多带几颗糖的。 那样,是不是夫人就能......少伤心一些了。 他认真地看着眼前好看的夫人,有些局促不安,白嫩的手掌心上那颗糖仿佛在发烫。他状着胆子道:“我娘说,吃糖,伤心就会好了。” 见夫人久久没有接过,他不自信地补充。 “真的......” 姜婳怔怔看着眼前这颗糖,许久之后,拿了起来。 她眼眸通红,泪痕杂乱,茫然无措地望向面前的孩童,似乎没有办法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好意,怔了一瞬,慌乱从荷包中拿出几块银子,递给了孩童。 孩童无措地望着面前这个好看的夫人。 被同伴唤回去时,人还没反应过来。 好......好多银子。 姜婳捏着那一颗糖,缓缓起身,橘糖恰这时候回来,见到姜婳这般狼狈伤心模样,急忙放下手中风筝,焦急上前。 “娘子,怎么?怎么,怎么,哭成这样。” 一般慌忙问,一边拿了帕子擦。 姜婳摇头,再摇头,惶然之际,她开始抑制不住地干呕。 弯下腰那一瞬,一直被她捏的紧紧的糖,突然就落下去了。 她怔然了一瞬,随后在橘糖担忧的眸光中,轻声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她要怎么办。 她做不到无视姜玉莹口中那番姨娘是被人害死的说辞,她想知道当年的真相,想为姨娘讨回公道。 她想将她这十余年的苟活,还给姨娘。 可也做不到,为谢欲晚纳姜玉莹为妾。 谁都可以...... 不可以是谢欲晚。 她茫然地哭泣着,像是孩子一般靠在橘糖怀中,一遍一遍道:“我该怎么办......橘糖,我该怎么办......” 她需得承认她的软弱与无用。 这十年她被夫君养出来的礼数与气度,只在这一瞬,就崩然瓦解。 可那是姨娘...... 橘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能茫然地环住她,轻声哄着:“没事,没事,娘子,没事的,你同橘糖说,橘糖,橘糖帮你。” 姜婳眼眸闭上,颤抖摇头。 这种事情,橘糖要如何帮她。 像是见不得她这幅伤心模样,橘糖起身:“娘子,先让马夫送你回去,我去寻公子。” 姜婳几乎是一瞬间,就拉住了橘糖的手。 她眸光慌乱,拉住橘糖的手却很紧,在橘糖诧异的眸光中,姜婳一点一点,摇头。 “......别去。” 起码现在别去。 * 回到府中之后,橘糖焦急扣着手。 从那回来之后,娘子,娘子就像疯了一样。 把自己关在书房中,疯狂地处理这几日那下的府中事务。 没有哭,没有闹,还很平静。 但是......这不正常啊? 橘糖急的团团转,终于才想起来,湖边除了瞌睡的马夫,还有一直暗中保护的暗卫。她打了个暗号,一道影子自树下而下。 “适才在湖边,发生了什么?” 暗卫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了出来。 橘糖眉蹙得越来越深,指甲狠狠掐入肉中。许久之后,突然反应过来,慌忙问道:“这消息是不是已经传到宫中了。” 暗卫垂头,示意这不是他能说的事情。 随后望向一同长大的橘糖,冷声道:“姑娘还记得谁才是主子吗?” 橘糖手一顿,烦乱地甩开衣袖:“什么时候也轮得到你来管我了?”说完,她越发烦闷,不想再看见这暗卫这张死人脸,径直离开。 到了书房前时,却开始踌躇着步子。 今日的事情,公子定是已经知道了。 娘子会怎么选...... 十八章 宫内。 大殿之中,送信的暗卫跪在地上,将今日在溪边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报上去。 原本谢欲晚正处理着公务,听见暗卫复述一句话时,笔顿了顿,随后,随意放下了笔,清淡道:“再说一遍。” 暗卫没有任何犹豫,将适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毛笔静静躺在笔架之上,沉默少许之后,谢欲晚望向一旁值班的莫怀:“府中可有传来消息?” 莫怀垂头:“尚未。” 谢欲晚望向殿外,天色晕沉沉的,看起来要下雨了。 “公子可是要回府?”莫怀低头问。 谢欲晚没有说话,莫怀懂了,出门去备马车。等到莫怀回来时,雨已经下的很大了。谢欲晚望着外面的雨,清淡的眸让人看不清情绪。 莫怀原以为他要出宫回府,可片刻之后,他又批改起了面前的奏折。莫怀低头,不再出声,恍然间,夹杂着雨丝的风从外面吹进来。 在漫天的冰寒之中,殿中那人,神色淡漠地批改着奏折。 等到雨停了两个时辰,谢欲晚放下笔,望向莫怀。 他轻启唇,却又似乎觉得没有什么再问的必要。辉煌的大殿之中,清冷的公子眉间多了一丝疑虑,向来平淡的眸,也添了一分暗色。 “莫怀,回府。” 莫怀望了望外面天色,已经全暗了。他没有多说一句话,连忙下去安排。在他的余光中,看见公子静静地望着外面的夜色。 似乎屋檐还在滴答着雨,可这秋雨,分明两个时辰前就停了。 马车从府中到宫内,只需半个时辰。 娘子啊。 * 橘糖在书房外,望着书房内燃起来的灯。 烛光将书房内女子窈窕的身影映在窗纸上,她静静地望着那道影子,只见其手中的笔不曾停,每隔一刻钟,手下的账本都会被翻上一页。 白日下了雨,夜间虽然没有下了,但是云间的月,也没了。 橘糖轻叹一口气,不知晓自己是否能把暗卫的事情报给娘子。虽然公子在安插暗卫的事情上并没有瞒着娘子,但是娘子大抵是不知道,暗卫,同府中其他侍卫是不一样的。 即便是侍卫之首的莫怀,在公子的暗卫面前,也不够看上一眼。 守在娘子身边的暗卫,也就是她今日询问的那人,名为寒蝉。寒蝉是暗卫中最优秀的一批,无论周围环境多吵闹,他能听清方圆十米之内的所有声响。 故而今日娘子同姜玉莹的谈话,寒蝉当是能一字不落地复述。 公子那边,应该早就收到消息了。 她不敢去细致分辨其中的利弊,只是看着娘子这般模样,她心疼至极。不等橘糖想清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 她吞咽一声口水,转身垂头:“公子。” 谢欲晚眸色平淡,眼神略过橘糖,望向书房。 “我去禀告娘子。”橘糖转身就要走,还未迈出一步,莫怀就拦在了她身前。橘糖顿时脚步不敢动了,她头垂得更低。 寒蝉这时也从暗处过来,淡看了莫怀一眼。 橘糖没了白日怼寒蝉的模样,手指搅着衣裳,犹豫着不知如何开口。莫怀维持着拦在她面前的姿势,低眉垂着眸。 橘糖陡然跪下,行礼:“公子,奴错了。”她声音很轻,却又很急,怕惊扰到书房内的人。 白日下了雨,她跪的地方恰是一方水潭,不过片刻,半身的衣裳便被浸湿了。 微暗的火光下,谢欲晚淡淡看了橘糖一眼。 “你有何错。” 寒蝉依旧一副死人脸,将人从地上扶了起来,他很少开口,此时却提醒了一句:“去开门。” 谢欲晚淡淡看着,并没有说什么。 橘糖狼狈地走到书房前,手颤了一瞬,才敲了上去。 书房内并没有回应,橘糖停顿一下,再敲,停顿一下,再敲,整整敲了三次后,直接打开了门。 姜婳陡然被开门的声音惊醒,拿着笔的手一顿。 一眼望过去,见到橘糖衣裳上满是污水,她一怔,忙起身,却在抬起眸时,陡然看见橘糖身后平静着脸的谢欲晚。 她眸一顿,望了望橘糖脏污的衣裳,又看了看身后平静着脸的谢欲晚。 一时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橘糖垂着头,眼已经有些红了,寒蝉不知何时已经隐退下去,只留下一个莫怀,守在门边。 姜婳似乎有些意识到了,但是不知晓这件事情同橘糖有什么关系。 “......橘糖,你先出去。” 橘糖没有动,等到谢欲晚望过来一眼时,才垂着头出去了。 姜婳将一切都看在眼中,怔然一瞬后,望向对面眸色平淡的人。 他眉眼平淡,眸色却比平常深一些。 好像生气了。 谢欲晚平静望着她,但是许久,竟然也未听见她开口说一句话。 姜婳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她大抵能猜到,同今天溪边的事情有关。夫君......应当是生气了。但是,她好像不明白,他为何要生气。 是因为二姐姐让他想起了她当初在姜府设计他的那一幕吗? 还是因为,他知晓了她当初只是为了报复二姐姐才推开那扇门,毁了两人的名声,成就一桩孽缘。 这般想着,她沉默了一瞬,似乎,夫君生气,也寻常。 换做她,她也会很生气的。 她似乎觉得自己要说一声‘对不起’。 她也的确说了。 在两人对视长久的寂静之中,她垂下头,轻声道:“对不起。” 谢欲晚眸深了一瞬,似乎准备说什么,却又听见姜婳说:“当初是我怨恨二姐姐,才作下如此不堪之事,如果,如果你觉得......我,我可以......” 在她的对面,清冷的公子,静静地看着她。 许久之后,眸中染上一抹失望。 “没有别的了吗?” 姜婳脑中一片茫然,许久之后,轻声说道:“同橘糖无关,不要怪罪她。” 空气沉寂了一瞬,随后,一声不知何意味的轻笑声从谢欲晚唇间溢出,他望着对面垂着眸的女子,眸中的神色越来越深。 可即便怒极,面对她时,他依旧维持着风度。 甚至不舍得拿她开口。 只是启唇,厌声道:“她无错?姜婳,你知不知道,那银簪能直接要了你的命。你明知晓有尾随之人,明知马夫昏睡了,还让橘糖走远,你是要做什么。她明知你情绪不对,明知你身旁无人,还要走远,她又是要做什么?” “姜婳,你告诉我,什么人值得你用自己去诱,什么人值得你这般去见。” 姜婳垂着眸,一言都发不出来。 他生气的东西,似乎同她所想的,不一样。 她唇试着张开,却发不出声,望向谢欲晚的那一瞬,眼眸陡然红了。 谢欲晚长眸半抬,原本流露出一抹厌色,可当对上那双通红的眼时,心中那些情绪似乎一下子泄掉了。 他开始想,他是否太过苛责于她。 可他遍寻十年,也不知自己做了什么,才让她如此不信他。 纳妾之事,不信他,言他是否府外有欢喜之人。 溪边之事,不信他,雨停后数个时辰都未等来她一句相见。 他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姜婳。 明明他们之间,只有数步。 姜婳从未见过谢欲晚这般的眼神,她惶然地垂下眸,侧过身,一声又一声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我当初不该那么做,对不起,对不起......我,我同二姐姐的事情,我不该牵扯到你的。” 她的愧疚是如此地明显,就像是这十年丝毫未消减。 谢欲晚突然就说不出来什么了。 她知道吗,当年她推开那扇门,褪去自己的衣裳时,也是如今这般神情。眸色惶恐,颤抖,不安,愧疚。 红着眼,眸都是颤的,覆上他的身。 就连吻上来的那一刻,眸中都有泪光。 生生像他强迫了她一般。 眼前的人,同十年前的人,在他眼前,开始重合。 红着眸,流着泪,颤着眸。 像是全世界的悲痛,都在一瞬间降临了,连绝望的气息都是如此相似。 他想张口,却哑了声。 他当初,是不是做错了。 这十年,他第一次这般问自己。 他没有得到一个能算作答案的答案。 他还是将红着眸的人拉入了自己怀中,用一只手将人按进自己怀中,哑声道:“没事,没事了。是马夫贪睡,是橘糖贪玩,是我该嘱咐好奴仆......” 姜婳没有止住泪。 恍然间,她似乎又得到了一颗糖。 她握着那颗糖,哭得却越来越狠,手紧紧握住那颗糖,就像是她狠狠环住了身前这个人。她似乎想将心中的惶恐与不安都哭出来,又似乎觉得,再这样多一刻,再一刻,她唇间便能甜上几分。 她依旧在道歉。 就像这十年间,她无时无刻不在道歉。 她永远卑劣地将谢欲晚卷入了她同姜玉莹之间,是她的软弱,让她从前只能抓住谢欲晚这根稻草,如今亦只能躲在他怀中哭泣。 她不想......她也不想。 可她控制不住,她控制不住。 十九章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不住地重复着,许久都未说出什么别的话。 谢欲晚垂下眸,静静看着她。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等到她在他怀中哭声逐渐停下来之后,他将人放到了椅子上,蹲下身,用帕子,一点一点擦干了她的泪痕。 她在哽咽,与之相对的,是他的平静。 “好些了吗?”许久之后,他轻声问道。一边说着,一杯温热的茶水被递到了姜婳身前,他垂下眸,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 姜婳抬眸,接过了那杯茶水。 温热的触觉顺着瓷避传递过来,与之对应的,是相触时谢欲晚常年冰凉的手。 可明明已几近冰寒,指尖相触时,她却像是被烫到了一样。 她怔怔看着手中的茶,开始思考这乱轨的一切。 从他们成婚之后,她便未在他面前,如此狼狈过了。她知道......她哭起来的样子,很不好看,眼是红的,鼻尖是红的,眉间也是红的。便是姨娘,见她哭闹,都会轻笑。 可他今日,吓到了她。 她未见过他如此生气的模样,即便是当初纳妾之事他们偶有争执之际,她也从未,在他眸中看见过今日这般的失望与厌色。 那一瞬间,她突然就怕了。 她不知道,她在怕什么。 但是对上那眸光那一刹那,她眼眸就陡然红了。然后,就有了适才发生的一切。可适才只是她失控,如今冷静下来,她变得有些茫然。 她未想好要如何处理姜玉莹的事情。 谢欲晚似乎不太在意她此时的出神,只是用干净沾了温水的帕子,轻轻描摹着她的脸。她怔然,抬眸望向正俯身看着她的谢欲晚,指尖颤了一瞬。 她似乎该说姨娘,似乎该说姜玉莹。 可抬唇却只是小声道了一句。 “谢欲晚,这水好苦。” 谢欲晚为她擦拭脸的手一顿,眼眸中的神色浓了一分,轻声道:“好。” 说完,他放下帕子,走到一旁的木柜前,俯身,翻找出糖罐。 他没怎么犹豫,用干净的帕子包了两颗,反身走到了姜婳身前。她依旧安静地望着他,等他抬起手时,她张口。 口腔被糖块填满,但其实姜婳已经尝不出什么滋味了。 但她还是笑了,眸哭得比兔子都红,但是唇边,有了笑意。 谢欲晚用指腹抚了抚她泛红的眼尾,眼眸平淡地望着她。这是姜婳这些年,在他眼中,看到过的,最常见的眼神。 她最初并不知晓,只以为他对这世间的一切都不在意。 可后来橘糖对她说,不是这样的。 那时橘糖望着她,神色有些忧伤。 她说,从前公子不是这样的。 只是当年老爷入狱,全族流放,后来得了恩典,也只堪堪全了全族姓名。从那时起,自小背负神童一名的公子,就成为了谢家一族复兴的指望。 族中人开始以这世间最严苛的要求要求公子。 不许笑,不许哭,不许欢喜,不许厌恶。 不许流露一切情绪,成为他人可能抓住的把柄。 那时公子偶然间在书院外捡到一只被遗弃的小猫,因为寻不到合适人家,就暂时养在了身边。但这件事被族中的长老知道了之后,他们趁公子去书院之际,直接丢掉了小猫。 等公子回来之后,等待他的,是全族人审视的目光。 他们让公子在祠堂跪了整整三日。 其间,所有长老就一起,注视着他。 他们没有责怪,没有打骂,只是冷冷地,用一种失望的目光看着跪在祠堂正中间的公子。 他们说,家族未兴,公子怎么可以拥有欢喜。 自那以后,公子便鲜少表露自己的情绪了。 所以此时姜婳看着谢欲晚,见他眸光平静,心止不住地疼。这种疼,与愧疚,全然不同。 她甚至忍不住用手触了触他的唇。 他眸中划过一丝诧异。 然后,就听见她说:“谢欲晚,对我笑一笑。” 他怔了一瞬,随后抬起了眸,同她对视之际,笑了。 姜婳怔怔看着,手指还停留在他的唇角边。 她好像,心泛起疼,却又不同于往常那种疼。一种复杂的情绪乱着她的心,在与他对视之时,她从他的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他们不是没有过比今日更亲密的距离,但又好像,都没有此刻近。 她轻声打破了寂静,认真地说了一声:“对不起。” 他神情同往常并没有什么差异,只是更加轻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发。待到看见她眸中的认真时,他轻声‘嗯’了一声。 姜婳神色一怔。 困扰她数十年的一切,在这一刻,突然轻了许多。 她说过很多声‘对不起’,在心中,在口上,但好像唯有这一次,是不一样的。从前那些,是她对他的愧疚,这一次,是她想试着......给自己一次机会。 她被困在了十年前那杯酒中,那间房中。 她想......试着走出来。 想试着,真的走向谢欲晚。 谢欲晚手停留在她柔软的发丝间,一瞬间,也似乎知晓了什么。他将人抱入怀中,紧紧搂住,轻声呢喃了一声:“真傻。” 姜婳闭上眼,让自己沉溺在这浅薄的松香之中。 眼眸有些发疼,她忍住了,没有再落下泪。 “谢欲晚,过些日子,我们不去秋狩了,去江南吧。我想去看看,江南的雪。姨娘小时候总同我说,在长安,她最怀恋的是,就是故乡的雪了。我其实没有觉得有什么不一样,哪里的雪,不都是雪。但是......我们去看一看吧。” 谢欲晚自然不会拒绝。 回应姜婳的,不是简单一个‘好’,而是一个突然起来的吻。 他寒凉的指尖压着她的脖颈,将她向他胸膛的方向推,她闭上眸,顺从地扬起脖颈,在淅沥的雨声之中,融成一体。 等到烛光再燃起的那一刻,姜婳有些失神地望着淡青的床帘。 身后那双手环住她的那一刻,她轻垂了眸。 他平日淡漠的嗓音此时有些哑:“疼了吗?” 姜婳没有说话,只是向他怀中蜷缩了瞬。 他亦环住了她,在清晨映入的光中,她卧在他胸膛前,眼睫轻轻地颤动。 她没有想太多。 只是想着这十年,这漫长的十年,又向他怀中靠了一分。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睁开眼,在他怀中,怔怔望着房梁。 那儿,没有一根白绫。 只有他在的地方,她才从来不会看见白绫。 她或许,是知道,这是意味着什么的。 回神之际,就发现,谢欲晚正低头看着她,眸色依旧是平日的平淡模样。她也望向他,唇半动,似乎不太愿打破此时的沉默。 他又吻了下来,她安静地承受着。 这个吻很短暂,甚至她没有闭上眼。 “白日的事情,打算如何?” 似乎是觉察到了她许久都未说出口,他主动问了出来。姜婳一怔,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轻声说。 “谢欲晚,我没有。” 然后,他就听见怀中的人认真道:“我没有要答应她的意思,我也没有......要瞒着你。下了雨,消息传到宫中,你一定会回来,我知道。但你最近公务繁忙,我不想,不想因为自己的事情麻烦你。我是你的妻子,我总要,日后总要自己处理这种事情的。只是今日这人特殊些,是姜玉莹。但我总要,自己处理的。” 谢欲晚眸色一深,没有再说什么。 姜婳认真看着他,被褥之下,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十指相扣。 随后,她就感觉到自己被环住,一道轻柔的嗓音在她耳边响起。 “那娘子准备如何?” 二十章 他们之间,鲜有如此亲密的称呼。 她怔了一瞬,将头靠在他胸膛前,轻声道:“其实我也没有想好,但是,可能明日就想好了。明日若是想不好,那就明日的明日,再想......总有一日,我会想好的。” 谢欲晚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将怀中的人,搂得更紧了些。 已是清晨,但院子中依旧很安静。不知不觉间,姜婳闭上了眼,缓缓沉入了梦。儿时发生的一切在她眸中放映,她站在原地,望着姜府那方小小的院子。 窄窄的门,矮矮的院,褪色的瓦。 卧病在床的姨娘,单薄青涩的女孩。 那似乎是她的半生。 再转眼,是那间熟悉的房中,垂下的白绫。她尝试走进,似乎还能嗅到上面的血,她颤着手,想触碰一下。 却惶然被身后的人拉住。 那是一双,并不温热的手。 那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捂住她的眼睛。 白绫陡然消失在眼前,她怔了一瞬,就陷入了一个温热的怀抱中。那双手,抚着她的头,将她按在他怀中。 她没有挣扎,只是侧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方白绫。 鲜红的血迹似在祝贺,从浓到暗,似乎要嵌入她一生的轨迹。可即便如此,她还是没有再回头,只是任由那并不算温热的手的主人,牵着她,走远。 她形容不出这种感觉,她甚至不能将其称之为解脱。 只能是一种尝试的放过。 她只是想去看看江南的雪。 * 隔日。 橘糖持着一封信,敲响了书房的门。 是姜婳开的门。 新皇登基不过几年,宫中事务繁忙,这两日谢欲晚在府中,已经耽误了许多事。故而今日晨时,他虽说了不用,但她还是亲自将他送到了宫中。 至于橘糖,那日之后,她便没有见过橘糖了。 这是这两日,第一次。 橘糖同平日并无不同,只是看向手中的信时,嘴撇了撇。 接过信之时,她握住橘糖的手,轻声道:“是我让你为难了,下次这般事情,你无需听我的。” 橘糖原本平静的眸,因为这一句,陡然红了。 她转开头,轻声道了句:“娘子在说什么胡话。那日是我失职,若是不去放风筝,一切便不会发生,这同娘子又有什么关系。更何况,我是娘子的丫鬟,不听娘子的,我是要听谁的。” 远处的树上,寒蝉一张死人脸,变了又变,成了另一张死人脸。 姜婳摸着她的头,放轻声音道:“听自己的,橘糖也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可有心仪的小郎君。丞相府许久没有热闹了,橘糖若是嫁人,我定是风风光光送橘糖出嫁。” 橘糖一双眼红了:“娘子要赶我走?” 姜婳没有再说话,只是用一种温柔的眸光望着她。 橘糖眼泪陡然落了下来:“娘子,别赶我走,让我陪在你身边,好不好。娘子同公子说,我听话,听话便是了。我再也不去放风筝了,哪有人秋天放风筝的。娘子,你替我同公子说说。” 姜婳眼眸深了一瞬:“橘糖,嫁人不好吗?” 橘糖忙摇了摇头,一颗泪滴到了姜婳白皙的手上。 “我只想在娘子身边,娘子,晓春已经被您送出去了,把我留在身边了。让橘糖陪陪你,好不好。娘子同公子说,让公子再派一个大丫鬟过来就好。” 姜婳怔了一瞬,抵住了她的头:“可是橘糖,在我身边,你并不自由。你喜欢秋天去放风筝,喜欢冬日去城外赏花,在我身边,这些都很遥远。你需得护着我,需得抉择,需得沉默。可是,橘糖,这样,时间长了,你也不会快乐。” “是公子说的是吗?”橘糖被这些话说的哑了嘴,最后哽咽道。 姜婳摇头,眼眸停留在她手腕间发紫的鞭痕。她似乎有意遮掩了,但是动作大了些,还是不小心露了出来。 心怔地疼了一瞬,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假装自己没看见。 今日送走夫君后,她第一次,唤下了一直在她身边的暗卫——寒蝉。 她没问什么别的东西,只是问了一声:“橘糖呢?” 那名名为寒蝉的少年声音很冷,像是十二月的冰。 “在思堂受罚。” 她抓着自己手腕的手扣紧:“为何会受罚?” “因为那日,娘子被人冲突了,这是她的过错。暗卫犯了错,就得受罚,这是规矩。”说完,寒蝉隐晦地看了一眼后方。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橘糖是暗卫。 她无从去想,为何陪谢欲晚一同长大的橘糖,会变成暗卫。只知道,如若橘糖是暗卫,留在她身边,受罚的事情,便会比普通的丫鬟多。 那她便不能将橘糖留在身边了。 她望向身前的橘糖,从怀中拿出了一方卖身契,轻柔地将那张纸,放入了橘糖手中。她静静地望着她,温柔地摸着她的头发。 “不是夫君的意思,是我的意思,既然夫君将橘糖赐给了我,那橘糖就是我的丫鬟。我想送橘糖出嫁,想让橘糖去看江南的雪,去看漠北的沙,想,谁都不能再责罚我的橘糖。” 橘糖怔住,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手。 那张纸,在她指尖发烫。 她突然听明白了娘子的意思。 也正是因为听懂了,她红着眸,再说不出一句话。她不懂,娘子是如何知晓,又是如何寻到了如此法子,只为了还她一个本就不存在的自由。 当年,在她幼年时,便被送到了公子身边。 那时谢家还未破败,举家流放。她同公子一同长大,感情甚笃。原本,在高门世家,主仆情深,也是一桩佳话。但是,好景不长,谢大人被污蔑贪污,谢家举家流放,公子开始被长老们严苛管束。 他们容不得公子有一丝错,所以当她因为在书院被人调戏,公子出手阻止,因此得罪了调戏她的人后,谢家的长老们将她带离了公子身边。 他们把她同彼时尚是稚童的寒蝉一起,投入了暗卫营。 她被寒蝉护着,走出了刀山火海。彼时公子三元及第,长老们终于不再能一手操控公子的事情。 她又回到了公子身边。 但她已起了誓,服了药,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橘糖。直到后来,她被公子送到了娘子这边,长老们对她的控制才停止。可即便这样,一日入了暗卫营,她一生都被此辖制。娘子是想借她之手,让她彻底逃离这个牢|笼。 她哭得浑身颤抖,却还是不住地摇头。 “娘子,橘糖不要,不要,让橘糖留在你身边。只要日后不犯错,橘糖就可以不受罚的,不疼,只是规矩,打我的人是寒蝉,他打的很轻,伤口只是看起来比较严重,其实不疼的。” 她在暗卫营时,每时每刻都想逃。 但每天都会有因为逃被拉回来处死的人,她很怕死,但她还是很想逃。当她终于决心逃离时,一直沉默不语只杀人的寒蝉拉住了她:“别去,会死。” 那时,周围每天都在死人,她已经不知道死是什么了。故而被少年拉住的那一刻,也只是甩开了手:“死,都会死的,我不想,不想死在这。” 少年拉住她的手重了一些,随后淡声对她说:“不会死,我会带你出去。” 后来,寒蝉真的带她出来了。 他手上沾了无数的血,眉眼间却冷淡地极。 她以为,她终于自由了。可她又被送到了公子身边,公子没有问,或许是那些长老早就同他说了,或许是公子也不太在意。 暗卫营是在公子和娘子成婚一年后才到公子手中的,他看了名单,没有说什么。之后,她便到了娘子身边。 娘子是一个很好的人。 柔软的,像是水一样。只是,娘子似乎平日都没有什么开心的事情。她每日会吃差不多的饭菜,哪怕是生病,也会用平日用的量。 她很心疼娘子。 因为,从她在府中看见娘子的第一面起,她就知道,娘子也不自由。 姜府中,娘子眼中尚且有过光。 娘子也曾暗中同她说,日后待她成婚了,要带姨娘去江南。说姨娘喜欢江南,她应该,也很是喜欢。说只有两月了,只有一月了...... 可等她再同公子回到姜府时,却听见了姨娘死去的消息。 她第一感觉是,那她的娘子,该怎么活呀。 再次见到娘子,是在那日的晚宴上。娘子一身素白的衣裳,在旁人的撺掇下,向公子敬了一杯酒。 公子没有拒绝。 后来......娘子成为了丞相府的女主人。 谣言四起,流言乱传,但她却知道,娘子不是那样的人。她再次与娘子相遇时,娘子穿着华美的衣裳,戴着富贵的首饰,但她局促不安,惶恐,像是被困在金丝笼中被人观赏的雀鸟。 同她一般的不自由。 她那时便想,若是她到了娘子身边,她就不要再离开了。 因为娘子,似乎,比她还要寂寞。 当公子递给她卖身契,说她从今以后是娘子的人时,她心都安静了一瞬。她真的到了娘子身边,她比她从前想的,还要忧伤,还要柔软。 她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 她开始希望娘子开心,开始罔顾公子的意愿。对于这件事,公子也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到这一次—— 娘子差点受伤。 寒蝉未来寻她,她却自己去领了罚。 她就是想,这样,公子就还能任她留在娘子身边。晓春已经走了,再没了她,娘子怎么办呀。 二十一章 是啊,她不能走。 在暗卫营中,她无时无刻不在向往着自由,可当娘子将这卖身契递到她手中的那一刻,她惶然觉得,薄薄的一张纸,有千斤重。 重到,在娘子身旁近十年的橘糖,已经拿不起了。 她眸中的泪没有停,下垂的泪珠一点一点浸湿了那张陈旧的薄纸,她认真地将手中的纸折叠起来,然后递还给了娘子。 姜婳没有接住,她温柔地望着橘糖,试图同她再讲讲道理。 她不知她为何想要留下。 若是为了她,实在没有必要。 她此生未承受过如此之在意关怀,对于她而言,会有些重。她亦不希望,因为她,橘糖再受到任何责罚。 在姜府时,她曾无比渴望成婚,因为祖母应她,只要她成了婚,就能带姨娘出府。所以哪怕只是一门用以联络维系世家感情的婚姻,甚至于她从未见过那个江南的公子,她出嫁,也乐意至极。 她想,橘糖同她,应是一样的。 她从前不曾踏出泥沼,是因为姨娘的死,一直盘桓在她心间。但橘糖不是,她还可以拥有很自由很美好的一生。 橘糖同她夫君的开始,不会源自一个错误,也勿需如她一般,用了十年,才堪堪释怀。 她温柔看着橘糖,轻声劝阻:“为什么不要呢,橘糖。如若是担忧府中的事情无人做,我会寻新的丫鬟或嬷嬷;如若是舍不得丞相府,有我和夫君在,你随时也能回来;如若是暂时未有欢喜的人,我们可以慢慢寻。” “只要你应下。” 橘糖眼眸轻颤,望向眼前的娘子。 她愈发想让她离开,她便愈发离不开。娘子知道吗,这是娘子这十年,眼眸最坚定的时刻。却不是为娘子自己,而是为她一个奴仆。 两人对视间,心思各异。 姜婳未曾想过,会如此艰难。怎么会有人可以脱离火坑,还要往回走的? 橘糖依旧含着泪摇头。 那张薄薄的卖身契,还是被橘糖规规整整地放回了她手中。姜婳望着手中的纸,泪痕尤在,她怔了一瞬,心中突然有些疼。 她不了解暗卫营那边的情况,这般事情,夫君从来不会同她说。 府中的事物,她拥有主宰的权利,但是府中事物之外的事情,她若要做,便有些麻烦了。这已经是她能想出的最合适的法子,她未想过,橘糖会不愿。 未谈妥,橘糖甚至怕她再说,直接退了下去。 姜婳看着手中的卖身契,还是好好用木盒收拾了起来。时下奴仆需在官府备案,撕毁卖身契,是无用之举。若是要脱离奴籍,需得奴仆拿着卖身契去官府销案。 看着好好盖着的木盒,姜婳怔了许久。 * 不过一刻,门又被敲响了。 姜婳上前打开门,有些讶异。不是旁人,正是一刻钟前转身就走的橘糖。橘糖低着头,将手中的信件递给姜婳:“娘子,姜二小姐的信。刚才,忘记给娘子了......” 听见姜玉莹的名字,姜婳也没了适才的心思。她想起前两日发生的一切,沉默地接过了信。她没有避着橘糖,直接将信拆了,将信纸拿出来。 信上的内容就一行字。 明日正午,明华楼见。 轻蔑,傲慢,透过这八个字,明晃晃地露出来。 姜婳望着信,情绪比起之前,稳定了不少。她沉眸看着,手不慎被锋利的纸边划破,淡淡的血迹染了信纸的边沿。 细微的疼痛从指尖传来,一旁的橘糖看见了,忙用帕子帮她包住。 她静静看着信纸上的血,想起那日姜玉莹的模样,唇角不由平了些。 姨娘确是她的软肋,她此生所有浓烈的情绪,爱恨,在姨娘一人身上,便用去了大半。 如若姜玉莹要嫁的那人不是谢欲晚,为了姨娘,哪怕只是一句或真或假的消息,她甚至真的可能,不计年少时的苟且,去为姜玉莹达成心愿。 姜婳任由橘糖为她手指缠着帕子。 心中静声道了一句。 但是,是谢欲晚,便不行。 “娘子,你打算如何?”下意识问了之后,橘糖才意识到,她不该问。知晓这般消息,她是上报,还是不上报。 从前公子和寒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上次的事情过后,她还想留在娘子身边,就不能这般随意了。 看她捂嘴的模样,姜婳似乎想到了什么,低头笑了笑。 橘糖垂着头,也不太知道还能说什么。 “其实,都报上去,也没什么的。”姜婳认真说道:“我平日都是些琐事,无聊至极,夫君事务繁忙,平日忙的都没有时间回府,橘糖便是都报上去,对我也没有什么影响。我也没有什么事情,是夫君不能知道的。” 橘糖搅着自己的手。 娘子话是这么说,但是她不能这么做。 这样......不好。 想着,橘糖向窗外望了一眼,小声道:“那娘子说吧,这般远,当过了十米,寒蝉听不见的。” 此时,树上的寒蝉:“......” 知晓橘糖特意在逗自己开心,姜婳也学着橘糖,轻声道:“那我们说一个寒蝉听不见的事情......” * 夜间。 姜婳点着一盏灯,看着书。 这些年她其实一直也有看书的习惯,只是近来有些忙,懈怠了。她坐在木凳上那一瞬,下意识看向了悬空的房梁。 ......没有看见那根白绫。 她不知道自己是松了口气,还是心被揪紧,她只是淡淡地,看向白绫曾经出现的地方,一直看了许久。想到明日要去见姜玉莹,手中的书,便有些看不进去了。 谢欲晚推门而入时,看见的,便是正在发呆的姜婳。 书桌上躺着一本半翻开的书,她的指尖,还停留在一侧书页之上,另一只手,撑着头,许久都未动一下。 他见房内烛光黯淡,以为她已然入睡,故而未敲门,便入了。 只是一进来,就看见她发呆的模样。 谢欲晚停顿了一瞬,到底还是怕,自己陡然出现,会吓到正在发呆的人。于是他后退一步,轻敲了一下门。 声音很轻,但是在寂静的夜,已然足够。 她眼睫如蝶,侧身望向他:“夫君。”片刻,她闭上了手中的书,上前几步,接过他手中的外袍:“这般晚了,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明日要去早朝,我去让下人叫水,只是太晚了,恐歇不了几个时辰。” 她正欲推开门,就被人从身后抱住。 在外面清冷矜贵的公子,此时将头放在她颈间,轻声道:“告了假,不用去。”想了想,他又补充了句:“明日一日,我都有时间。” 姜婳一怔,想到了姜玉莹的事情。明日,是姜玉莹约她见面的时间。 若是从前,她当是不会问出这一句。 “你是不想我去见姜玉莹吗?” 环住她的手,紧了一瞬,随后,他平静的声音从耳畔响起:“嗯,不想你去。”她的手紧了一瞬,唇似乎要张开,下一刻又陡然闭上。 许久之后,她的声音,在两人之间响起。 “......可是我想去。” 说完,她转了身,直对着谢欲晚。她有些不太适应,但还是望着他,轻声重复:“可以让我去吗?” 她吞咽了一口,鼓起勇气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但你可不可以相信我一次。我不是从前在姜府那个姜婳了,我可以做到很多事情。府中事物,我也有打理的很好,对不对?” 她很少这般同他说话。 太......坦诚。 但不知为何,这般,他眉宇间的平静,也没有变一分。甚至,许久,都没有回应她的话。这其实,不太寻常。 许久之后,他无奈摸了摸她的头:“一定要去吗?” 便是再迟钝,她也意识到了,他并不想她去。 为什么不想她去? 她寻不到缘由。 是怕她答应姜玉莹的要求吗? 虽然夫君未亲口说过,但她能看出来,夫君对姜玉莹,不太欢喜。她并不知晓缘由,夫君同大哥是同窗好友,说是同姜玉莹青梅竹马长大也不为过。 但从她见夫君的第一眼,看他同姜玉莹之间的相处,便知道,他不喜姜玉莹。 能够让夫君这般的人,明面上表露出厌恶,她实在想不到,姜玉莹究竟做了什么事情。 她犹豫了一瞬,轻声问了一句。 “为什么?” 为什么不想我去见她? 昏暗的烛光下,青年的眉眼之间,有了一丝波动。他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声道:“那你会答应她吗?” 姜婳摇头:“不会。” 一阵风突然吹灭了烛火,姜婳下意识躲进了谢欲晚怀中。 她看不见的地方,青年的身子僵了一瞬,随后垂眸将她按入了怀中。 怀抱,很紧。 趁着夜色,他几乎要将她揉入骨血之中。 她没有抗拒,只是温柔地,用自己的手,回抱住了他。 “谢欲晚,我不会答应她的,我不想......在我们的家,看见她。你让我去见见她,好不好?不会太久的,一个时辰。” 许久之后,青年低哑的声音在两人间响起。 “好。” 二十二章(入V通告) 隔日。 橘糖端着水,进来服侍。床榻上已经只剩姜婳一人,她怔怔望着淡青的床帘,想着适才谢欲晚走的时候,那个吻。 好凶。 一点都不像他。 果然不喜欢她去见姜玉莹。到底发生了什么,才能让夫君这般喜怒不形于色的人,这般显露厌恶。 甚至,都不遮掩。 “娘子。”橘糖轻声唤,将手中的东西放下。 姜婳回过神,掀开被子,看了看外面的天色,看着灰沉沉的,一副要下雨的模样。 寒风顺着门缝吹入的那一瞬,橘糖忙将外套为姜婳披上:“娘子,今日立冬了,房中虽然燃了炭火,但也要穿多些。这般时节,再感染风寒,就不好了。” 姜婳一怔,轻声问:“今日立冬吗?” 橘糖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肯定:“嗯,立冬,只是长安这边不过立冬的节。当初我们在商阳时,立冬都是要在一起吃饺子的。” “夫君也吃吗?” 橘糖轻笑:“吃呢,公子虽然挑食,但是对饺子,还挺喜欢的。” 说完,橘糖将早膳端了上来。 姜婳若有所思地用着粥,等到用到平日的量,便停下了。 一抬头,就看见橘糖望着她。 她眨了眨眼:“怎么了,橘糖?” 橘糖摇头,垂下了头,又用了一口自己碗中的粥。 咸的。 厨房的人,不小心,把糖,加成了白盐。 娘子为什么一点都没吃出来?还是吃出来了,不想麻烦,也无心责怪厨房的人。 想到这,橘糖轻声抱怨。 “娘子,今日的粥,好甜。厨房那边的人,最近是越发懈怠了。” 姜婳不假思索:“是有点,明日让厨房那边注意些便好。” 橘糖拿着勺子的手顿住,刹那间,心被刺得发疼。但下一刻,她又忍住了声音中的颤抖,小声说:“......是该注意些了。 姜婳心中想着事情,没太注意这个小插曲。等到用完膳,橘糖为她打扮。 见到橘糖下手越发夸张,御赐的首饰不住往她身上堆,她眨眨眼:“橘糖,我只是去见姜玉莹。” 橘糖手未停下,小声道:“就是去见她,才要这么打扮,上次她顺走娘子一根玉簪,隔日便去典当了。那般珍贵的簪子,就换了五百两。我倒是要看看,她今日还能从娘子身上顺走什么。” 随后,姜婳就听见她轻声嘀咕:“都是御赐之物,顺走了,便官府见。” 虽是如此说,等到打扮完,姜婳还是偷偷拿下来了几支。 太夸张了。 她又不是花孔雀。 等到日午,她出门,刚踏上马车,天突然下起了雨。橘糖忙为她撑伞,马夫为她掀开车帘,慌乱之际,她似乎在远处,看见了一道撑着伞,独自而立的青色身影。 好像是夫君。 可等她上了马车细看,却又看不见了。 “啪嗒。” “啪嗒。” 雨敲着马车壁,响声很大。 橘糖轻声抱怨着天气,又说回去后一定要吃饺子,还说要让她也尝尝她包的饺子。 她一边应下,一边看窗外的雨。 匆忙的摊贩,躲雨的行人,时不时相对而过的马车—— 许多年后,她也会想,是不是老天,都不想她赴这一场约,才下了这一场倾盆的雨。 但此时的她,只是放下了车帘,闭上了眼。 她细数在姜府中发生的一切,也未想到,谁会是那个害死姨娘的人。 毕竟,在姜府中,她和姨娘如蝼蚁。 谁会在意蝼蚁的死活。 “娘子,到了。”橘糖轻声道。 姜婳抬起眸,应了一声。雨依旧很大,橘糖下了马车,撑开的伞,瞬间就被风吹弯。 马夫将马车停到酒楼旁,小心地将帘子挂起来。 “夫人,到了。” 橘糖将撑开的伞递给马夫,上前一步,将姜婳搀扶了下来 。 风很大,姜婳的衣裙,不可避免地沾了雨。橘糖蹲下身,想查看,被姜婳一把拉住:“一件衣裙罢了。” 橘糖也没坚持,怕姜婳冷,手中又拿了个披风。 酒楼的掌柜忙迎了上来:“夫人这边请,包房在二楼。” 她们走的小路,并没有引起什么注意,寒蝉默默地隐在人群之中。橘糖同他对上眼的时候,就看见那张死人脸,顿了一瞬。 她张开嘴,轻声说了什么。 姜婳顺着橘糖眼神望过去,却只看见乌泱泱的一群人,有摊贩,有行人,多是进来躲雨的。 她没有再看,任由掌柜领着,去了二楼的包房。 掌柜为她推开门,不出意料,空无一人。 她没什么表情地坐下来,橘糖为她斟了一杯茶,她手指覆上杯壁,却没有喝。 直到半个时辰后,姜玉莹才姗姗来迟。 她穿着一身恍若喜服的红,艳丽得恍若夏日迎着烈日的花。 “是姐姐来迟了,妹妹勿怪。” 姜婳静静地看着她。 她的二姐姐,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傲慢啊。外面下着大雨,她的衣裙却都是干燥的,这哪里是来迟,怕是不知道早来了多少个时辰。 却偏偏,让她等着。 便是连换身符合说辞的衣裙,都不愿。 姜玉莹笑意柔柔地望着她:“今日妹妹来见我,定是想好了的,这就对——” 还未说完,她突然睁大眼睛,向后方倒去。 她的身后,寒蝉收起了手,一张死人脸毫无表情。 橘糖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望向一旁的娘子。 姜婳安静地饮着茶。 她原是不想如此粗|暴的。她想同姜玉莹好好谈谈,只要姜玉莹愿意告诉她姨娘的事情,她能应她后半生无忧。 她查到了姜玉莹同王三公子和离的真相,是王三公子染上了赌债,姜玉莹以她为他还赌债为条件,同他和离了。 她原本想说,只要她愿意告诉她姨娘之死的真相,她可以为她还了那笔债,再给她一笔钱,此后不挥霍,她能一生无忧。 可她的二姐姐,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傲慢,一如既往地令她讨厌。 她看向晕倒在地上的姜玉莹,鲜红的衣裙扭在一起。头磕在门上,染出血迹。 她没什么感觉。 因为从前,这种事情,都是发生在她身上。即便一报还一报,姜玉莹都要数年,才能还清她的罪孽。 入V超级多合一 她这些年不曾计较, 只是因为祖母相求。那个在她儿时唯一对她好过的老人,跪在她面前,一口一个夫人。 祖母说:“夫人, 玉莹这孩子, 从前不懂事, 日后我们会好好管教她。” 祖母还说:“还请夫人, 放过玉莹,她只是被宠坏了, 夫人不要同她计较。” 祖母声泪俱下,甚至对她跪下。 她彼时惶然,想起老人在她被姜玉莹关在屋子中数日,快饿死之际, 曾送过来一碗面条,想起姨娘病重无人可求之际, 是老人给了她一块银子。 她忙将人搀扶了起来,那些无理要求,也就一并应下。 故而这些年, 她没有对姜玉莹出过手。 姜府破败, 姜玉莹失了依靠,是姜禹贪污。王家嫌恶, 夫妻不和睦, 是姜玉莹年少时被宠昏了头,在夫家依旧作福作威。 她不曾,对姜玉莹的不幸, 出手分毫。 但那是从前了。 她答应了祖母,不会对姜玉莹主动出手。但这一次,是姜玉莹来招惹她。 还是用姨娘。 那便怪不得她了。 窗外的雨, 比她出门时小了不少,但依旧淅淅沥沥下着。酒楼大厅之中满是躲雨的人,交谈着,吵闹着,无人注意到上面一间包房微小的动静。 橘糖怔了一瞬,随后望向在窗边坐着的,眸色平静的娘子。 娘子知道......她的指尖,一直在颤抖吗? 这般熟悉的感觉,让她讶异。她思寻了许久,终于想到,当初娘子嘴上说着要为公子纳妾时,也是这般。 她转头望向前方垂头而立的寒蝉,心中一角,似乎即将要崩塌。 有什么要发生的预感,在这一刻,无比强烈。但面对失神饮茶的娘子,面对默默将姜玉莹装入麻袋的寒蝉,她一句话,也说不出。 就在这时,窗外突然喧闹起来。 “天子遇刺,天子遇刺——” “听说是那安王贼心不死,寻了刺客,在宫殿之中,公然刺杀。” “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呀,当年安王就行刺了一次,天子仁慈,未追究。如今竟然又......” “诛杀安王,诛杀安王——” 一时间,天子遇刺的消息传遍大街小巷,也顺着雨丝,传到了这人声鼎沸的酒楼之中。姜婳坐在酒楼之上,望着雨幕中慌乱的一切。 未回神间,陡然望见了一辆疾驰的马车。橘糖随着她的眼神望过去,发现上面的标志,是丞相府的。 这是......入宫的方向。 府中的马车,入宫的方向,此时此刻,只会有一人——公子。 姜婳自然也想到了,她眼眸很轻,却又好似,没有什么。许久之后,只是轻声对橘糖说:“今日,当是吃不上饺子了。” 像是又思量了什么,她用帕子擦了擦手,小声道:“也好,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冬至。橘糖以后再教我包饺子好不好?” 橘糖不敢说‘不好’。 她看着娘子自姜玉莹被打晕之后,一直用帕子擦着自己的手,几乎快将手上的一层皮擦破。 她无暇顾及什么饺子不饺子,只是忙从一旁翻出了香皂,再寻了一盆温热的水,端到她身前:“外面这般大的雨,娘子净一下手吧。我去点些菜,上次娘子去了隔壁的酒楼,这家其实也很好吃。” 姜婳用帕子擦拭的动作止住,她安静地将纤细泛红的手指放入了铜盆之中。温热的水裹着她的手,她沉默了一瞬。 随后,轻声摇了摇头:“不用了,待到雨小些,我们直接去南山的那一处宅子。” 橘糖用香皂为她净着手,安静地什么也没说。 她没觉得娘子是因为手上沾了雨水,才如此不安。雨水有何让人不心安的,橘糖轻瞥向已经被打晕装入麻袋的姜玉莹,那恐怕,才是娘子心慌的原因,想到此,她手上的动作不由轻了些。 香皂味入了鼻,姜婳没由来地,想呕吐。 她其实想了许久,如若姜玉莹不应,如若姜玉莹依旧如从前一般对待她,她便......将自己年少时因她承受的一切,都还给她。 直到,她愿意开口为止。 可真当她走到了这一步,她原来,还是会心慌,还是会不安。 她会觉得,自己也如姜玉莹一般,心脏了。 姨娘从前常常同她说,无论旁人待她如何不堪,她不能变成不堪的人。姨娘教会她温柔善良,可是温柔善良的姨娘,死在了那个春天。 她没有姨娘那般温柔善良,被欺负时,被取笑时,她的心中,一直会冒出许多阴暗的心思。但她都很好地抑制住了,她总觉得,若是被姨娘知道了,姨娘便该失望了。 她对自己的人生,原本就毫无期望。 姨娘希望的,便是她所求。 故而,她鲜少反抗,安静而沉默。说到底,也只是些言语和疼痛,其实要说疼,甚至不及她看见姨娘死后的一分。 姜玉莹是唯一一个,在姨娘走后,让她将心中生出的不堪心思,真正践行的人。 甚至,已经是第二次了。 她抬起手,水珠顺着指尖滴落,轻声落到铜盆中。窗外的雨,依旧哗啦个不停,水珠滴落,这般微小,唯有在夜间寂静时才能听见的声响,也就无人在意。 橘糖递过来了干净的帕子。 她接过,轻轻擦拭着自己的手指,直到所有湿润的触感消失,她才放下了帕子。雨依旧在不停地下,就好似,这世间,有什么莫大的冤情。 这般想了一瞬,姜婳又摇了摇头。 已是冬日,若真的冤情,为何不下雪。要那种漫天的,茫茫的,能覆盖住一切的雪。她依旧耐心地等着雨停,甚至一直等到了昏过去的姜玉莹苏醒。 布袋中的人,从最开始的奋力反抗,到最后的轻微挣扎,不过用了一刻。 她望着那方依旧有微小波动的布袋,眼眸停留了瞬,随后又转身,开始看窗外的雨。寒蝉用布堵住了姜玉莹的嘴,她暂时不用听到那讨厌的声音...... 她未发话,橘糖也就沉默地站在一旁。 等到日暮时,下了一日的雨,终于有了要停的意思。屋檐的雨滴依旧在不停地落,姜婳垂着眸,望向了一直站在门边,冷着脸的寒蝉。 “此时去南山,约莫要多久?” 寒蝉言简意赅:“半个时辰。” 橘糖看了看天色,俯身说道:“娘子,不回府吗?南山那边,此时雨天路滑,马车也走的慢,不若回府中。” 说着,她声音小了些。 “至于姜二小姐,寻个客房‘安置’便好。我再去寻几个人看守,娘子要做什么,在府中,也方便些。” 姜婳轻摇摇头,望向已经不再挣扎的布袋。 “去南山吧。” 橘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担忧地望着面前的娘子。娘子其实周身都已经很平静了,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她想起娘子那碗尝不出甜咸的粥,心中的担忧,不禁更盛了些。 这两日,她其实有觉得,娘子的情绪有变好。但是今日见了姜玉莹,便又变成了从前那个样子。 只是......比起从前,娘子似乎变得更会收敛自己的情绪了。 无波无澜的,像谭死水。 * 马车行走在泥泞的路上,姜婳在车厢内,翻阅着桌中的书。 秋日寒涩的风,顺着窗沿缝隙吹入,寒了她纤细的指尖。她没太在意,只是认真看着手中的书。等到书翻了四五页,马车也缓缓停了下来。 南山的院子,是一处比较偏僻的宅子。 周围没有几户人家,此时晚了,除了几户面前亮着一夜都不会灭的灯,便只有她们要去的那一处,灯火通明。 姜婳被橘糖搀扶着走下来,橘糖撑着一把伞,望向后面的寒蝉。 随后,几人一同,步进了府邸中。 府邸偏僻,他们鲜少来,平日府中只有一个已经年老的管家。管家今日听说夫人要来,又想着今日恰是冬至,便拖着苍老的身体,点亮了府中的灯。 外面下着雨,老管家原本以为,夫人该是不来了。 正准备将挂上的灯再一一撤下来的时候,远方突然传来了马蹄声。他忙从府中出来,但奈何走的慢,不等他到门外,就看见了已经进来的夫人。 夫人身边只有一个丫鬟和一个侍卫,那个侍卫还扛着一麻袋什么,他老了,不太看得清。 见到愈来愈近,老管家忙上前行礼:“夫人,今日雨这般大,怎么还是来了。” 姜婳忙将人扶起来,眼眸在室内通亮的烛光上停顿一瞬,轻声道:“夜已经深了,元叔您快去睡吧。待夫君知晓,如此晚我还来打扰您,怕是要埋怨我了。” 元叔忙摇头:“夫人说的哪里的话,那边,老奴也为夫人打扫好了,老奴这便带夫人去。” 橘糖忙上前,挽住元叔的手:“如此晚了,您老就快去休息吧。那边,我陪娘子去就好。您看,寒蝉这也在呢。” 元叔这才停下来:“夫人也早些歇息,今日是冬至,夫人和公子,有在府中吃了饺子吗?” “吃了吃了,娘子和公子都吃了十来个。” 橘糖一边点头,一边将老人送出了门。 寒蝉站在暗影处,麻袋被静静地放在地上。 待到橘糖回来,就看见,娘子眸中没有什么表情地,端坐在案几前。她上前一步:“娘子,要先去那儿吗?” 姜婳向着侧后方望了一眼,轻声应了。 府中灯火通明,唯有一处,只在门前亮着一盏淡淡的灯笼。橘糖原想去为姜婳推开门,却被她一把抓住了手。 “我来吧。” 橘糖没有说话,安静地退下。 姜婳眸中已经算很平静,但双手接触到门的那一瞬,还是颤了一下。 “咯吱——” 雨早些时候,已经停了,在这寂静的夜,开门这般微小的声音,也变得明显了。门开的那一瞬,侧前方露出一方青白的石碑。 姜婳呼吸都轻了一瞬。 她像是儿时从学堂回来一般,对着那方坟墓轻声道:“姨娘,小婳来了。” 说完,她眼眸弯了弯:“一月了,姨娘是不是很想我......我也很想姨娘。但是府中的事情,有些忙。” 她温柔看着那方青白的石碑,轻声说着这些日来的所有。 好的坏的,她都说了。 说到姜玉莹的事情时,她顿了顿:“小婳不太想说这个人的事情,如果姨娘想听,就来小婳的梦里面好不好。书上不都是说,一道黄泉相隔的人,能通梦境。姨娘怎么可以一次都没有来看过小婳。” “姨娘好狠的心。”她似乎在抱怨,又似乎在撒娇。 她的手指,轻轻抚摸着青白的石碑,眼眸红了一瞬,随后又很快垂下眸。她不太知道,为什么来了这么多次,每一次,还是想哭。 平日她夜间来,便会轻声呢喃这些日发生的琐事,待到说完了,就安静伴青白石碑一夜。青山的府邸,是特意为姨娘建的。 里面,埋着的,是姨娘的坟。 元叔,原本是谢府的管家,随着谢家一同流放,后来年老了,就来了这府邸之中,平日替她守着姨娘。 可今日,她应当不能伴姨娘一夜了。 她有些......必须要做的事情。 * 橘糖原本坐在门旁,看见姜婳出来,忙迎了上去。 “娘子。” 姜婳向后望了一眼,关上的门扉,让她再瞧不见青白石碑。她沉默地向姜玉莹在的地方走去,手指颤了一瞬,随后又顿然僵住,再变得自然。 她们去的时候,寒蝉已经在门外候着了。 橘糖正准备推开门,就被寒蝉陡然抓住了手。一时间,三个人表情都有些奇怪。姜婳是最先反应过来的人,她望了寒蝉一眼,知晓他心中所想,便没说话。 是橘糖打破了沉默,挣开了寒蝉的手,疑惑望着他。 寒蝉冷漠垂着眸,没有说话。 姜婳向门望了一眼,对着橘糖轻声道:“橘糖,我有些饿了。” 橘糖顿时没了和寒蝉吵闹的心思,回道:“那娘子想吃什么,橘糖这便去做。不对,也不知这府中有什么,娘子若是没有特别想吃的,我去看看府中的东西,这般深夜,能做些什么。” 姜婳轻点了点头:“麻烦橘糖了。” 橘糖向着厨房的方向走去,姜婳抬眸,轻推开了门,姜玉莹被绑在刑|架上,看起来像是又昏过去了,周围被微亮的烛光照亮的,是一排又一排的刑|具。 她没有直接进去,而是望向门边的寒蝉。 “橘糖告诉我,方圆十米之内,细微的声音,你都能听见。厨房......应该不止十米了吧,你能听不见吗?” 她声音很温柔,话也没有说的太绝对。 寒蝉沉寂,许久之后,清冷道:“十米可能不太够。” 姜婳手指尖动了一瞬,轻声道:“这件事情,我不想你详实禀告夫君。如若可以,我希望你,无论在门外还是厨房,都听不见接下来发生的一切。” 姜婳平静地望着那一处暗影,心怔了一瞬。就如那日同橘糖而言,她其实没有什么需要瞒住夫君的。只是,那般灰暗苦痛的过去,她不想借他人之口,告诉他。 暗影中,寒蝉许久没有说话。 就在姜婳欲妥协那一刻,寒蝉将手中的短刃递给她,上面的寒光映出他冷漠的脸。 在她接过之后,寒蝉径直向出府的方向去。 已四下无人,姜婳却还是在旁人身边的神情,短刃映出她的脸,苍白,柔弱,平静。她抬眸,顺着半开的门,望向刑|架上的姜玉莹。 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 她走进昏暗的刑|室,关上门,将雨声隔绝在外。 姜玉莹依旧昏睡着,恍若喜服的繁复红裙,几番折腾之下,有些发皱,昏黄的烛光映着,像是春日糜|烂的花。 她将寒蝉给的短刃,轻放到桌上。 随后望向昏睡的姜玉莹。 旁边有一桶水,她蹲下身,手探进去,很冷。许久之后,她将手拿出来,还是没有像她曾经所想的那般,直接用水将姜玉莹淋醒。 倒不是怜惜...... 就是,似乎,姜玉莹受了她曾经的苦,她似乎也不会快乐什么。她静静地等着姜玉莹转醒,约莫是又过了半个时辰,姜玉莹有了要醒的迹象。 她平静地望着,看着姜玉莹眼神从惊恐到愤怒。 “......姜婳!?” “你想干什么,放开我,你——” 姜玉莹的愤怒,几乎要冲破绳索,化作刀刃,冲她而来。姜婳依旧平静地望着她,疑惑地想。 好奇怪啊。 似乎这般诡异的环境中,只要始作俑者是她姜婳,她姜玉莹便不再害怕了一般。仔细想想,姜婳又觉得,好像的确,姜玉莹也没有惧怕她的必要。 姜玉莹有权有势之际,对她凌|辱至极。 当她们两人身份地位对转,她几乎随意挥挥手,就能断了姜玉莹的生路。但她没有,更是十年,也未去寻过姜玉莹一次麻烦。 甚至这一次,她在这一刻,其实也没有对她如何动手的打算。 其实,本来有过的。 但是......在意识到那水,同她六岁那年,被姜玉莹推入湖中的水一般冷时,她突然就顿住了。 这般,她同姜玉莹,到底还有什么差异? 她要因为此生最厌恶的人,成为自己最厌恶的人吗。她要同姜玉莹一般,借着权势,借着高位,去欺压,凌|辱吗...... 即便,她这般对待的人,是姜玉莹。 她平静望着面前愤怒的姜玉莹,轻声道:“我同你,做个交易好不好?” 姜玉莹虚弱地轻嗤一声,望向自己被紧紧绑住的四肢,阴阳怪气道:“妹妹这是做交易的态度吗?姐姐我口中苦涩,妹妹是喂了什么药。如今姐姐四肢无力,妹妹又将我四肢绑在刑|架之上,姐姐不是鱼肉,任妹妹宰割。” 姜婳静了一瞬:“姜府落魄之际,你早就是鱼肉了。” 姜玉莹身前一僵,厌恶转开头,也不再姐姐妹妹地装:“早在城外溪边,我便同你说了,只要你让我做了谢郎的妾,我便告诉你当年的事情。可你是怎么做的,一见面便让人砍晕了我,还把我绑到了这个鬼地方。” 姜婳没有被她的话影响,轻声道了一句:“姜玉莹,我们认真谈。” 姜玉莹似乎发现了什么笑话,刚刚脸上的嫌恶,一瞬间又散去了,她柔笑着望向姜婳:“妹妹想如何认真谈?” 姜婳望着她的眼,平静道:“你告诉我姨娘的事情,我帮你还清王三公子欠下的赌债,长安城中你再无后顾之忧。姜舜和大哥如今在通州,你若愿意,我会将你安全送过去,同他们团聚。你若不愿,我为你置一府邸,聘请奴仆,你亦可安享余生。” 姜玉莹眸怔了一瞬,随后又笑了起来:“我还要五千两白银。” 姜婳没有犹豫:“可以。” 姜玉莹:“一万两。” 姜婳依旧点头:“可以。” 姜玉莹不再说话了,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她望着面色平静无波澜的姜婳,心猛地被刺了一下,随后眸一深,又轻声笑了起来:“怎么办呢,我不可以。我不要银子,姜婳,我要你抢走的,原本属于我的夫君。” 说到谢欲晚,姜玉莹神色变得幽暗:“当年,若不是你,抢走了谢郎,如今你拥有的一切,权势,地位,银钱,便都是我的。五千两,一万两,这算什么,说到底,这些银钱,不都是谢郎的吗,你倒是装的慷慨。” 她虚弱地,控诉着。 姜婳依旧沉着一双眼,轻声道:“不可以。” 在姜玉莹一瞬间的诧异中,她重复了一遍:“姜玉莹,谢欲晚,不可以。” 姜玉莹有些惊讶,似乎没想到她会拒绝得如此干脆,可一瞬,就哈哈大笑起来,如若不是被绑住了四肢,当是要笑得捂着肚子。 鲜红的衣裙随着她的笑声颤抖,她眼眸中都有了泪,嘲笑般望着姜婳。 她的声音带着轻蔑,嫌恶,眸光上下在姜婳身上打转。 “呵,我还以为,你真的有多在意你那早死的姨娘。哈哈哈,也不过如此嘛,不过如此,姜婳,我要是你姨娘,知晓你为了一个男人,罔顾自己娘亲的冤死,我定是后悔生下你。哈哈哈,姜婳,你不会觉得谢欲晚是真的爱你吧?太可笑了,那你何故这般装模作样。” 姜玉莹笑着笑着,眸中突然有了泪。 姜婳静静望着,待到姜玉莹稍许平静之后,摇头。 “当年因为你,我没有法子,才将谢欲晚牵连进来,这件事,本就是我对不起他。如今若是为了我之所愿,再私心替他许你一个名分,我便太过分了些。便是姨娘在,也不会许我如此做的。“ 姜玉莹似乎听到了什么笑话:“你们之间,你觉得,是你对不起他?”她笑的满眸都是泪,虚弱地开始不住地咳嗽。 姜婳没听明白。 但是依旧安静地等着姜玉莹的答案。 姜玉莹咳嗽许久之后,一双眸怨恨地望向她,嗓音虚弱:“姜婳,真的不答应我吗?你会后悔的......” 姜婳心怔了一瞬,一股异样涌上心头。 但她还是摇头摇头:“是你不答应我。” 姜玉莹却像没有听她说话一般:“便是应了我又如何,一个妾,入了府,我还不是任你揉|搓。从前我对你做的事情,你都可以一一对我做回来。你不想吗?你想想被我剥了皮的小兔,想想那个被我赶出府的嬷嬷,想想那年冬日的湖......” 她几近癫狂地扯住姜婳的衣袖,似在恳求:“好妹妹,你便是,全了姐姐年少所愿,又如何?我只是爱慕谢郎,你既然觉得谢郎爱你,便是帮他做了这个主,又如何,姐姐求求你了,便让姐姐进府吧。” 姜婳望着这般的姜玉莹,有些惶然。 世间会有这般偏执的爱慕吗? 甚至能让姜玉莹,这般狼狈地,恨不得跪下来求她。 她看向姜玉莹被勒的快要断掉的手腕,向后一步,将自己的衣袖,从姜玉莹的手中拉了出来。 她望着姜玉莹,神情同之前,并没有太大的差异。看着姜玉莹痛苦发狂痴癫,她心中,竟没有什么感觉。 姜婳抬眸,同姜玉莹对上眸。 她似一湖无波无澜的水,眼眸中的情绪,一直都很淡。 她声音很轻,却透着一股坚定。 “我不想,你做的那些事情,我不想做。我不会因为厌恶一个人,剥了一只无辜小兔的皮,也不会因为讨厌一个人,给一个一直好好做事的奴仆安上偷窃的罪名,再将其赶出府,更不会因为讨厌一个人,去焚了她娘亲的尸骨。” “姜玉莹,我不是你,也不会是你。这些能给你带来快感的东西,对我无用。如若我因为怨恨你年少之举,要对你报复,这些年,甚至此刻,我何时,又何事不能去做?” 说完,她顿了一下,认真道。 “姜玉莹,同谢欲晚有关的要求,我都不会答应的。” “其他的,你提,只要我能做到,我会尽力去做。可以吗?” 她几乎就在说,只要姜玉莹愿意告诉她姨娘之死的真相,她便愿意忘却那些年的所有,再不同姜玉莹计较。 她以为,姜玉莹会答应。 但姜玉莹沉默许久之后,只是嗤笑了一声,望着姜婳平静如水的眸,最后眼神停留在自己红肿的手腕。 “你是觉得,你这般仁慈,这般善良,你不计前嫌,我要对你感恩戴德?” 不等姜婳出声,她又疯狂笑了起来,慢条斯理,眼眸斜成一条线,轻声道:“你不是想知道,那个贱人是谁杀的吗?我告诉你呀,告诉你,是我杀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姜婳怔在原地,在姜玉莹疯狂的神色中,她看见了自己沉默的脸。 她抬眸,望向已经笑得癫狂的人。 声音很轻,几乎要听不见:“你再说一遍?” 姜玉莹狂笑着望向她,眼角都是垂下的泪:“我说,我杀的,那个贱人,该死,活该哈哈哈哈你知道吗,她死的时候......” 她的声音夏然而至,因为一道寒光抵在她脖颈间。 姜婳轻声:“再说一遍。” 姜玉莹嗤笑一声,随意地瘫在刑|架上,她眉眼含笑,任由寒刃映出她脖颈间血痕。疼痛瞬间而来,她却不太在意,反而声音更戏谑了起来。 “说,为何不说?” 她对上姜婳的眼,轻声笑道:“是我杀的,又如何,你敢杀了我吗?怎么办,小白兔要杀人了,适才你信誓旦旦,说你不会成为我这般的人。我怎样的人呀,杀人犯吗,怎么办,杀了我,你也会成为和我一样的人。” 姜玉莹眸中的笑意越来越深。 看见姜婳将匕首从她脖颈间移开那一刻,一抹得意之色就浮现在了她眉眼之间。她昂着头,仿佛又回到了年少之时。彼时她是奉常府人人宠爱的小姐,而姜婳,只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老鼠。 她眨眨眼,声音轻柔婉转,挑衅:“你知道我怎么杀死那贱人的吗?哈哈哈哈可不是我动的手,我只是对那贱人说,三日之内,如若她不死,我就杀了她生下的那个庶女。她一听,直接就给我跪下了,哈哈哈哈她求我——” “哧——” 姜玉莹低头,匕首刺入了她的胸膛。 “哧————” 姜婳凝着眉,垂着眸,直接将匕首拔了出来。嫣红的血,顺着匕首刃面向下滑,凝成血珠,滴落在地上。 她抬起头,平视姜玉莹,轻声:“你继续说。” 陡然的疼痛,直接让姜玉莹抽搐了起来,但她还是咬着牙:“她求我——啊......” “哧——” 又是匕首刺入。 姜玉莹唇都咬唇了血,一字一字从嘴里吐着:“那——贱人,啊——求我......啊——求我,放了——” “哧————” “放了......啊——你,这个,小贱人。” 姜玉莹唇间淌着血,眼眸通红地望向持着匕首,面色沉默的姜婳。她声音已经哑了,疼痛几乎要消磨完她的意志,但是她恨,恨的她忍着撕裂的疼痛,一字一字向外吐。 “那个贱——人,是为你......死的。哈——哈哈,可,可笑,我说,说放了——你,她还......给我,磕头,哈哈——哈,真是贱,啊——” “哧——” 姜玉莹陡然闭了嘴,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被捅了多少刀。 浑身似乎都是窟窿,在流血。 意识已经要不清,一股恨意维持着她半睁着眼,她不甘......不甘,她伸手,几乎掰折了左手,才拉住姜婳的衣袖。 她怀着这世间最恶毒的恨意,哑声,一个字一个字吐着。 “姜,婳......你多,多可怜呀,你以为......我一个人,能将这个......事情做的,天衣,无......缝吗?从始至终,只有,只有你,被......蒙在鼓里。” “爹,爹知道,祖母,知道,哥哥......知道,谢欲晚,他,也知道。” 说到‘谢欲晚’这个名字,姜玉莹不由得又笑了起来:“哈——哈,哈,多可笑呀,多,多可怜啊。十年,十,年,谢欲,晚都没告诉你,你以为他对你,好......是真的爱你吗,不过是,愧疚罢了。得了爹爹和哥,哥的好处,他便,便放过了我。” “你还,还为了,这么个人,不,不愿用一个妾,室之位,换,换你姨娘之死的真相。太,太好笑,太好——” 戛然而止,姜玉莹四肢被绑在刑架之上,永远地垂下了头。 姜婳平静地站在原地。 手中的匕首“砰——”地一下掉在地上,她像是终于被这一道声音惊醒,恍然想起自己适才听到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外面又开始下雨了。 姜婳抬起手,满手都是血,她怔了一瞬,出门,在院中寻了一盆水,手颤抖地覆水到另一只手上。 水都变红了,可她的手......还是红的。 她茫然地瘫坐在地上,不知适才发生的一切,究竟哪个让她更......惶然。她用衣裳擦着自己的手,眼眸陡然就红了。 豆大的泪珠一颗一颗,砸在她被血染红的指尖。 为什么...... 为什么姨娘要那么傻。 姜婳放声大哭,门外的灯笼映出她指尖的未被喜掉的红,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她整个人在雨中,茫然地大哭。 姨娘...... 她颤抖起身,向那间院子走去 ,大雨中,手一直不停地搓着。 血,都是血,她拼命的搓着手,不住摇头。不能,不能让姨娘看见......姨娘,姨娘不会喜欢的,要洗掉,洗掉—— 雨天,路旁的灯笼都被吹灭了,她恍惚间,撞到了一个石灯上,倒下去那一刻,她看见那方青白的石碑。 风吹开了门扉,青白石碑在她的视线中若隐若现。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向姨娘所在的地方走去。 等到抱住石碑的那一刻,她又哭了出来。 “姨娘,姨娘......” “怎么办,我要怎么办。我,怎么会,十年之后,才知道,你是,是被她害死的。我早该想到,姨娘,为什么要为了我去......是不是很疼,姨娘,我要怎么办......” 漫天风雨,跌坐在石碑前的人,痴言臆语。 风刮着雨,砸在姜婳身上。 她恍然抱着一方冰凉的石碑,试图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一块石头。可风刮着,雨下着,很快,她裸露在外的肌肤,也变得同石碑一样的冷。 她望着自己的手,被雨淋了数个时辰,上面的血迹,已经淡得看不见了。但她还是搓着手,冰寒的雨中,她的手开始泛红。 姜玉莹说的那些话,恍若诅咒一般,抵挡不住地涌入她的脑海。 “姜,婳......你多,多可怜呀,你以为......我一个人,能将这个......事情做的,天衣,无......缝吗?从始至终,只有,只有你,被......蒙在鼓里。” “爹,爹知道,祖母,知道,哥哥......知道,谢欲晚,他,也知道。” “哈——哈,哈,多可笑呀,多,多可怜啊。十年,十,年,谢欲,晚都没告诉你,你以为他对你,好......是真的爱你吗,不过是,愧疚罢了。得了爹爹和哥,哥的好处,他便,便放过了我。” 她怀抱着青白的石壁,茫然地望着连绵不断的雨丝。轻薄,清冷,砸在她脸上,手上,身上。天已微亮,她能看见的,却只是苍茫的一片。 她不知,姜玉莹口中这些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只是有些累。 蒙蒙亮的天,映出她狼狈与憔悴,她惶然地望着天空,电闪雷鸣之间,又是一场倾盆大雨。 这十年,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 她逃离了姜府,成了婚,嫁了人,有了夫君,也有了心爱的人。她被教导诗书礼乐,被教导忠贞善意,翻阅账本,也翻阅孤本。 她在姜府十几年人生之中,惶然的空白。 在这十年之中,被填满。 可......真的是这样吗? 青白的石碑似在悲泣,她也不由得眼眸含泪。十年间的一切如眨眼,她茫然抬头之际,又是那间小而窄的屋子。 一方白绫,直直垂下。 一同垂下的,还有姨娘冰凉苍白又单薄的尸骨。 在那一刻,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死在春日的花,是不会在冬日再发出芽来的。或许是姨娘信中那场江南的雪,让她又多坚持了数十年。 她独自茫然行走在人世间,惶然面对一切善恶。她的唇尝不出甜,她的手也捏不住一颗小小的糖。她早就该......去寻姨娘了。 至于谢欲晚...... 姜婳怔了一瞬,是真是假,其实......很简单。 她甚至可以直接去问他,可她又觉得,似乎没什么必要了。小时候为了少挨些打,她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观察姜玉莹。 看她因为大哥送她小兔生气的模样,看她对姜禹大哥撒娇的模样,看她为了陷害她在所有人面前扯谎的模样。 姜玉莹有没有说谎,她心中不是很清楚吗? 她颤着身子,走出了这扇门,轻轻掩上的那一刻,眸中无限波动的情绪,开始一点一点,变为沉寂。 被雨淋的有些久,衣裳早就死死贴在肉上。 她没有太在意,只是拖着沉重的身子,脑中空荡回旋着几句话。她其实......不知道什么是爱,她对这世间爱的认知,来源于诗文。 来源于......谢欲晚。 姜玉莹说的那些,姜婳其实以为自己不会太在意。无论如何,她为了报复姜玉莹,设计了谢欲晚,毁了他的一生是真。 她此生,都对他亏欠愧疚。 不论这十年他待她尊重温和,予她照料爱护,只因她最初设计了他这一点,无论日后发生了什么,她便不会生起任何怨恨的心思。只是......为什么,她的心会有些疼。 比不上看着姨娘身死的疼痛一分,因为谢欲晚而起的疼和涩,都很温和。 她惶然回望着过去的十年,竟不知,自己是何时动心的。她向来对所有人都收敛自己的情绪,这个所有人,甚至包括自己。 是那双常年冰凉骨节分明的手牵着她,走出似泥潭的姜府。 还是那一句,最初动了她心扉的‘回家’。 她不知道。 爱意这种东西,她向来连自己都隐瞒。只是,好像......也不重要了。她掰着手指,算着这世间,她还有几件要做的事情。 走到一半,突然遇见了正冒着雨一脸焦急的橘糖。 似乎在寻她。 她下意识将自己的手背到身后,雾蒙蒙的天,橘糖向她跑来。她茫然地将手背得更深,但又在橘糖抱住她的那一瞬,轻声道。 “橘糖,我杀了人。” 橘糖哭得声音都在哽咽:“娘子可有哪里受了伤?让我看看,雨天娘子怎么一个人乱跑,不是说要等着橘糖的夜宵吗,我,我包了饺子的。” 姜婳怔了一瞬,背着的手,缓缓地垂下。 她垂着头,任由橘糖担忧地检查,看她有没有哪里受伤。橘糖牵住她的手,抬起她的胳膊,又看了看她的脸。从始至终,她就那样,垂着头。 像是想起那一句“我杀了人”。 橘糖心疼地将她抱在怀中:“姜玉莹那般的人,死有余辜。只是,下次这种事情,让寒蝉来就好了,莫要脏了娘子的手。” 雨幕中,姜婳安静地望着正在哭泣的橘糖。 她其实不太懂,为何橘糖哭得,比她还要伤心。她抬起手,想安慰一下橘糖,却又在下一刻想起,这双手,今日杀了人,被染了满手的血。 姜婳抬起的手顿了一下,又放下了。 雨还在下着,姜婳被橘糖拉着,向屋子里去,橘糖依旧在哭着,可她却不知该怎么办了。怎么会,连橘糖的悲伤,都开始离她如此遥远。 像是一层薄薄的雾,将她和这世间的一切,都在缓缓地隔开。 她没有抗拒,只是有些想拿帕子,为橘糖擦擦面上的泪。 但橘糖没有给她机会,将她送到了屋中,就立刻,去了厨房。姜婳一句话还没说出来,门就被关上了。她望着紧闭的门,收回了要说的话。 她垂着头,静静望着地面。 青山很是偏僻,此时天蒙蒙亮,周围都寂静地可怕。她轻声哼起了歌,就像是儿时姨娘清醒时,哄她的一般。 那时她为了让姨娘多唱给她听,每次都对姨娘说,她想学。 姨娘可能此生未见过如此笨的学生,她听姨娘哼唱了数十遍,才能堪堪学会第一句。现在想来,她的心思,如此昭然若揭,姨娘只是,不想拆穿她。 后来......为什么她没有再让姨娘教她了呢? 姜婳怔了一瞬,那些悲伤都变得好遥远。因为,姨娘最后一次给她哼歌的时候,突然吐了血。那之后,姨娘整整昏迷了三天。 她再也不敢了。 她抬眸,望着从房梁之上,缓缓垂下来的白绫。姜玉莹那些话又开始回荡在她耳边。 姨娘......是为她死的呀。 从前姨娘常对她说,这世间有神佛,她们虔诚相许,终有一日,神佛能令她们如愿。可对神佛这般虔诚的姨娘,为何得到了如此悲苦的一生。 年少时被山匪屠了双亲,旁系欺她一人,占了家财,孤女投靠姜府,名门世家的大小姐成为了妾室,后来生了她,开始缠绵病榻,数十年,病情终于好转之际,又被人以子女作威胁,逼了她了结性命。 这世间,真的有神佛吗? 姜婳望着那方白绫,许久都未说话。 ...... 若是真有神佛,神佛未免太过偏颇。 * 很快,橘糖带回了热水和干燥的衣裳,她褪下衣裳时,身上的衣裳还溢着血水,橘糖看了一眼,将那衣服收拾起来,直接扔了出去。 姜婳没有说话,进了浴桶。 温热的水将她紧紧围住,她四肢僵硬,许久都未动一动。等到温热的水渐渐变冷,橘糖像算着时辰一般,将干净的衣裳,递给了她。 她怔了一瞬,接过了衣服。 外面依旧狂风大作,瓢泼大雨,看着,许久都不会停。姜婳穿好了衣裳,轻垂着眸,走到屏风外,看见了桌上那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饺子。 不知为何,她眼眸又有了湿意。 橘糖将她带到桌前,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哄着她:“厨房里东西不多,我见到还有面粉和肉,就揉了面,包了饺子。虽不是在府中,但也是橘糖做的嘛,娘子尝尝。若是好吃,日后橘糖回府了再做给娘子吃。” 她将筷子递到姜婳手中,姜婳望着面前热气腾腾的饺子,眼眸顿时红了。 橘糖像是不用她说什么,也不在意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笑着望向她:“娘子,吃吧,再不吃,就冷了。” 姜婳于是动了筷子,试着夹碗中的饺子,可试了许久,饺子在汤中,湿湿滑滑的,夹不起来。橘糖见了,上面从她手中取了筷子,轻松地夹起了一个,轻声道:“啊——” 姜婳怔了一瞬,随后张开口,一个饺子被橘糖轻柔喂到她嘴中。 她咬了一口,滚滚的汤汁有些烫了舌头,似乎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她还活在这人世间。 一个饺子。 两个饺子。 她未说话,橘糖手中动作未停。她咀嚼地很慢,橘糖就耐心地看着她,等她咽下去了,再将另一个饺子夹起来,送到她嘴中。 她眸陡然红了,她总觉得,她一生,都未被如此珍视对待。 等到一碗饺子都喂完,橘糖整理好了床褥,为她松了衣裳,将她送到床上睡觉。为她压好被子后,橘糖没有走,只是静静地守在她身前。 天已经亮了,窗外有光,透进来。 橘糖却轻声道:“娘子,睡吧,不要害怕,橘糖一直在你身边,睡吧,娘子......” 她静静地望着橘糖,她其实,已经尝不出味道了。但是那碗饺子,橘糖亲手做的饺子,一定很好吃。只是,她应该,日后也吃不到了。 她被橘糖哄着,安静地闭上眼。 橘糖一直安静地守着,待到听到姜婳平稳的呼吸,一直提着的心,才稍稍地放下。她望着满脸苍白疲倦的娘子,心怔怔地疼。 这不是她做的第一碗饺子。 娘子说饿了之后,她便去了厨房。她其实知晓,这不过是娘子支开她的借口。但娘子想支开,她便任由娘子支开了。 左右,寒蝉还在,姜玉莹被喂了药,娘子如何也不会受伤。 她去了厨房,看见有面粉和肉,又想着娘子应该不想她这般快地回去,索性就用水和了面,揉面,碾饺子皮,剁肉馅,调肉馅。 想到娘子可能不太能吃得出味道,她特意把调味都加重了数倍。 等到饺子下锅,听着水滚滚的声音,她想,这般久了,娘子的事情,也应该做完了。正好,用了饺子,洗漱一番,便让娘子去睡觉吧。 用木盒装好了饺子,路过走廊时,雨丝飘进她的眼睛,她一边垂头,一边望向天空中一直未停过的瓢泼大雨。 看样子,这雨今夜应该是难停了。 她去了原先娘子在的房间,刚走入院子,就看见昏暗烛光之中,半开的门。她心猛地一顿,随后走上前,就看见了...... 姜玉莹的尸体,和躺在地上的,沾染血的短刃。 参差不齐的伤口—— 不会是寒蝉。 是谁,似乎也就不用问了。 惶然间,橘糖手中的木盒直直落在地上,饺子汤水四散开来。她也顾不得饺子,忙去寻娘子,这府中他们不常来,她想了想,娘子能去的地方,也就一处 季姨娘的坟墓。 她向着那院子的方向去,推开门,却没有看见娘子的身影。那一瞬,橘糖慌乱了,连油伞都未拿,就冲入了雨中。 她一边唤着‘娘子’,一边到处看着。 半个时辰后,才在府中的一角,寻到了满身狼狈的娘子。她无法形容她看见娘子那一刻,心中的窒息。 娘子慌乱地搓着自己的手,雨水顺着她苍白的脸滑入衣襟之中,早晨为了防寒她为她穿的厚厚的衣襟,此时被水泡了,重得似乎要将娘子压垮。 可娘子没有一点在意,只是一次又一次地,用力搓着自己的手。 她眼一下就红了,直接跑上去,抱住了她的娘子。 * 隔日。 姜婳醒来时,就看见了一直守在床边的橘糖。橘糖似乎一夜未睡,见到她醒来,忙甩了甩头。 姜婳静静地看着她,许久,都不知道,她还能说什么。 雨声吸引了她注意,她望向窗外,入眼又是灰沉沉的一片。她似乎终于寻到了能说的话:“雨还未停吗?” 橘糖摇头,将她扶起来:“没有,又下了整整一日了。” 说完这一句,两人沉默了许久。 两人默契地,谁都不提昨天的事情。 许久之后,姜婳突然轻声道:“今年秋狩,夫君说要去江南,大抵是要在那边过完年了回来,橘糖想去吗,还是要留在长安。” “自然是娘子去哪,我便去哪。”橘糖下意识说道。 姜婳眼眸怔了一瞬,望向了窗外下个不停的雨,她伸出手,掀开被子。 橘糖上前一步,想搀扶她,却慢了一步。姜婳已经自己从床上下来了。 没穿鞋袜,她便那般赤着脚,向着窗边走去。 橘糖轻讶一声,忙拿着鞋袜追了上去:“娘子,昨日刚淋了雨,你身体还没好几日,怎可不穿鞋袜下床。” 姜婳却难得没有听话,她赤着脚,踮起来,倚着窗。 等到橘糖赶到了她身前,只看见了她平静的眸和脸。 像是觉察到了身旁的风,姜婳轻声道:“以前,姨娘和夫君,也是这么同我说的。姨娘说我身子弱,总这般,日后会留下病根。夫君说,不合礼数,日后便不要了。” 说完,她望向一旁的橘糖:“现在,橘糖也这般听我说。” 她盈盈笑着,却让橘糖心如刀绞。 橘糖直接将手中的鞋袜丢到一旁:“娘子不喜,那便不穿。” 姜婳被逗乐了一瞬,随后,笑意又缓缓地消失了,像是泪,消散在风中一般。 她踮着脚,爬上了窗。 橘糖原想阻止,但看着地上的鞋袜,她又没阻止了,只是上前,搀扶住姜婳,让她不至于从上面掉下来。 姜婳赤着足,坐在窗沿上,望着屋檐滴落的雨。她又是轻声哼起了歌,依旧听不清词,也听不清调。 哼着哼着,她突然转首,望向橘糖。 “留在长安吧。” 橘糖几乎是一瞬间就摇了头,巨大的恐惧感在这一瞬袭击了她。她眼眸顿时就红了:“娘子去哪,我就去哪。娘子在长安,我便在长安。娘子要去江南看雪,我便陪着娘子一起去看雪。” 姜婳温柔看着她,□□的脚背,因为秋日寒冷的空气,被冻得通红。 她却像是毫无察觉一般,只是静静地看着橘糖。 “听话。” 说完这一句,她又轻声道:“卖身契我已经差人放到了你房中,嗯,就在你平日放糖罐的那个地方。将糖罐下的布掀开,里面的木盒子,装的那张纸,就是卖身契了。” 橘糖依旧在摇头。 她无法形容此刻她眼中的娘子。 一身素衣的女子,松垮着衣衫,赤着脚,坐在窗台之上。她望着外面晕沉沉的天空,和天空之下,被雨打着的万物。 像是用一层薄冰砌出的花,光稍烈些,就能融化。 橘糖呼吸一停,就听见姜婳说。 “下了两日的雨,下山的路还能走吗?若是不能走,暂时回不去,我是不是需得同夫君说一声。” 橘糖收回了那些心思,回道:“今日寒蝉去看了路,已经送信回府中了,此时公子应该都收到了。” 姜婳眼眸怔了一瞬,随后,什么都没有说。 * 用过午膳后,姜婳依旧坐在窗台边,望着窗外的雨。 雨还是那般,不顾人死活地下着。 无端,姜婳看向了自己的手。 血液温热粘稠的触感,似乎从来没有洗掉。她的眸颤了一瞬,随后不可避免地,想起姜玉莹口中的那些事。 即便已经过了一日,她还是有些惶然。 姨娘已死,姜玉莹已死。 纵使那千般的事情摆在她身前,她竟一时不知道自己还能去计较什么。去责问谢欲晚吗? 即便姜玉莹说的都是真的,但她要以什么立场,去责备谢欲晚呢。 那些长达十年的忏悔,将她的爱意,缠绕得几近淡薄。在她终于决定稍稍让自己喘息之际,却又发现,那根她抓住的稻草,从一开始,就是虚无的幻象。 她能责怪那根稻草吗? 姜婳思虑得很慢,思虑了很多次,但是最后还是得出一个答案。 她......不能。 是她如溺水之人,是她被悲痛和忏悔裹挟,是她从许多年之前,就献祭了自己的一生。如今,她用这些去责备旁人,是不讲道理的事情。 即便,谢欲晚从始至终,都知晓害死姨娘的真凶。 又如何呢? 他不是那个害死姨娘的人。他只是,没有告诉她。 姜婳眉蹙了一瞬,似乎不太能理解,心中这陡然撕裂的疼意。思来想去,对这疼痛反复咀嚼,她都只能得出一句。 若真的要怪,也只能怪,她将这世间的爱意当了真。 才会在没有被偏爱和选择时,心中酸涩。 * 黄昏之际,这场下了两天两夜的雨,终于停了。 雨停了,天色却还是昏昏暗暗的,看着,明日又是个不太好的天气。 夜来的倒也快,用过晚膳,橘糖问姜婳可要出去走走。 姜婳望着自己拿着汤勺的手指,轻声道:“好。” 不同于天色的沉闷,下了两日的雨,人被闷在屋子中两日,陡然出门,倒给人一种轻松之感。 橘糖有意逗姜婳开心,说着儿时的趣事。 “小姐是不知道,寒蝉小时候,就是个冰块了。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还没有我高。公子在院中看着书,他就持着一把剑,规规矩矩地站在暗影处。” “那时我逗上一两句,他便不耐烦了。不过这脾气,这些年,也没有改过。” 姜婳也就随着,一同笑。 只是她的笑,很轻,很淡,像是天边的云。 橘糖说了许多事,她的,寒蝉的,谢欲晚的,说到不知道哪一件时,发现姜婳正向对面望着。橘糖随着姜婳的视线转身,发现是昨日那个院子。 正想着快些走,就看见姜婳推开门,走了进去。 橘糖一怔,里面......只有姜玉莹的尸体,娘子是要干什么。 很快,她就知道了。 在这雨终于停了的黄昏,娘子放了一把火。 火光烈烈,却映不亮她的娘子。 她有一刻甚至以为,娘子要步入烈火之中,下意识上前准备拉住娘子的时候,就发现娘子只是静静地站在那,看着院子内的一切,慢慢燃起来。 火光映亮姜婳的眸,里面,只有如死水一般的平静。 她随意将多的火折子一起丢入远处的火中,含着烈火的风灼烧着她周围的空气,但她就是静静站在那,不曾靠近一步,亦没有走远一步。 这一场火,足足烧了一夜。 姜婳就站在不远处,认真看了一夜。 通天的火,映亮了半边天,火苗噼里啪啦,不知道烧到了什么,格外地热闹。 天公作美,那晕晕沉沉了一夜的天,最后也没下雨。 等到没有东西烧了,人成了风一吹就散的枯骨,火也就慢慢停了下来。姜婳平静地看着,无论是烈火,还是余下的灰烬,都未引起她一丝波动。 只在最后,转身那一刻,她眸缓缓垂下。 * 隔日。 雨停了,自然也该回府了。 橘糖请示时,姜婳没有说什么,只是轻声道:“你决定便好。” 看见那一场火后,娘子又恢复了往日模样,橘糖松了一口气。她只能安慰自己,前几日心中的不安和惶恐,是因为自己看见了满室的刑|具。 从暗卫营出来之后,她便看不得这些了。 就像今日,天气好了起来,娘子也好了起来,一切不都好起来了嘛。姜玉莹已死,日后即便再有人作妖,也再不会惹得娘子如此情绪了。 橘糖握紧手,规划着日后。 她以为,这只是一个寻常的日子,阳光正好,娘子坐在她身侧的马车上,安静又平常地翻阅着一本书。 等马夫驾驶了一刻钟,姜婳轻声对橘糖道:“许久未去看祖母了,她老人家一个人在长安,当是不易。今日顺路,便去看看吧。” 橘糖不觉有他,对着马夫吩咐道:“去正安府后面的小巷中。” 马夫转了方向。 马车外,摊贩叫卖的声音不断。 马车内,姜婳摩挲书页的手指怔了一下,随后,又恢复寻常。 待到马车停下那一刻,姜婳闭上了手中的书,她透过车帘望向外面泥泞狭窄的小路,听见马夫在外面说:“夫人,这巷子中的路太窄了,马车进不去。” 橘糖应了一声,小声道:“娘子。” 姜婳没有多言,被橘糖搀扶着下了马车。 路果真如马车所言,泥泞而狭小,一间间屋子相对建着,此时见一辆华贵的马车停在路前,各家各户都好奇地探着头。 见到那华贵衣裳的夫人,向着巷最里面走去,关上门就开始八卦了。 姜婳没太在意,因为路凹凸不平,橘糖想帮她提着裙角,她摇了摇头,这巷子狭窄,若是遇上个什么人,大抵会摔。 华贵的衣裙,就这样染在泥泞的路中。 等到了巷子最里面的时候,姜婳看着面前矮矮的门。 养尊处优近一生的祖母,何时住过这般的地方。以前,便是姜府的下人,住的地方,都要比这里好上许多。 她敲了敲门,许久之后,一个年迈的嬷嬷开了门。 见了她,很是欣喜:“三小姐。” 姜婳一怔,许多年,她都未听见别人如此唤她了。她望向开门的人,倒也认出来了,是祖母当年的陪嫁丫鬟,一生未嫁,一直在祖母身边。 她轻声唤了一声:“杜嬷嬷。” “三小姐还记得老奴......”杜嬷嬷枯黄的眼眶都红起来,忙道:“三小姐是来看老夫人的吧,老夫人最近身体不太好,在屋里头歇着呢。三小姐同老奴来。” 姜婳向橘糖看了一眼,橘糖明白,便守在门外。 姜婳随着嬷嬷一同进去。 不等走两步,杜嬷嬷就大声说:“老夫人,老夫人,三小姐来看你了。老夫人,三小姐来看你了。” 姜婳向着左右望了一眼,知晓,这恐怕是说给邻里听的,这些年,祖母过的,应该也不好。 杜嬷嬷推开门:“三小姐,老夫人在里面,同我来吧。” 屋内燃着油灯,能堪堪照亮屋中的全貌,陈旧木制的家具,一架小小矮矮的窗,一个吱呀作响的躺椅,一方黑色的桌子。 这就基本上是屋内全部的东西了。 在那方黑色的桌子前,坐着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即便身上穿的衣服陈旧,也不难看出其气质。 姜婳上前,行礼,轻唤了声:“祖母。” 老妇人遥遥转头,望向她,沉默许久之后,轻声叹了一声:“你还是来了。” “祖母早知我会来?”姜婳轻声回应。 老妇人用手中的拐杖点了点地,发出些响声,摇头道:“前些日子,你二姐姐同老身说,她同王家那小子合离了,要去寻你。老身那时便知晓,会有这么一天。” 说到这,老妇人声音有些颤抖:“你二姐姐,她,她还好吗?” 姜婳声音很淡,如实说:“死了。” 老妇人神情骤变,一拐杖就打了过来:“你说什么?” 姜婳没有躲,任由拐杖打到自己身上,她淡着眸,望向因为怒气开始咳嗽的老人。 祖母一边咳嗽,一边用失望的眼光看着她:“你,你可还知,她是你亲姐姐?你怎么,怎么可以......” 说着,一拐杖又打了过来。 老人力气小,打在身上并不疼,姜婳也没有要躲的意思。但是最后这一拐杖也没打到她身上,老人咳嗽着咳嗽着,没了力气,拐杖‘砰——’地一声掉在地上。 她没什么表情地,上前搀扶住了老人,将人安置到了椅子上。 “姜玉莹同我说,是她杀害了姨娘。” 老夫人忍着剧烈的咳嗽,大声道:“糊涂啊,糊涂啊,那女人是自己上尽的,玉莹,玉莹不过说了两句话,那女人自己受不住了,如何,如何能算玉莹,咳咳咳,杀的。” 果然一直都知道啊。 那日姜玉莹,倒是没说谎。 姜婳望向面前的老妇人。 即便早知偏颇,听见如此话,她也还是怔了一瞬。 她已不再年少,不再需要长辈的宠爱才能度日,但她还是有些失望。她以为,比起姜禹大哥,至少祖母,是家中明事理更为公正之人。 只因为是姨娘的一条命,便如此轻飘吗? 为何呢。 老人已经开始哭了起来:“玉莹啊,老身的玉莹,姜婳,那可是你的亲姐姐啊,就算她曾经做了一些错事,你怎么可以直接杀了她。玉莹的尸骨呢,老身要修书一封,送到通州。” 姜婳沉默地立在原地。 随后,轻声道:“祖母您想好,如今父亲大哥都被贬谪,成了庶人。祖母这一封修书,他们定是从通州赶到长安。一路多山,那一带又山匪横行,能够平安到长安,都是难事。” 祖母不可置信抬头,似乎觉得面前这个孙女很是陌生。 “你威胁老身?也是,你都能杀了自己亲姐姐,荒谬,荒谬啊。姜婳,你这般,会遭报应的。” 姜婳轻声笑了一声,突然有些无言。 “报应?祖母,这些年,到底是谁得了报应,您心中不清楚吗?” 老人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随后,一口气虚了下去,像是瞬间又老了十岁,虚弱道:“那你将玉莹的尸骨送到这儿来,人死了,要下葬的,你把玉莹的尸骨送过来......” 姜婳眼眸有些寒,声音却还是很轻:“烧了。” 老人顿时愣住,一拐杖就打了过来。 这一下,倒是很重,让姜婳险些摔地上。但她不在意自己的狼狈,扶着桌子站了起来,重复道:“烧了,放了一把火,烧了。我当着姨娘的坟墓,亲自点的火。那火啊,就和当年一样烈。” 她看着老人的表情,一点一点变化,最后,老人坐在地上,哭起来:“玉莹啊,玉莹啊......” 哭喊了数次,见她不理,就怨恨地看向她:“那丞相夫人今日何故还来老身这小院?” 姜婳一怔,她是为何来呢? 她听见自己说:“祖母,姜玉莹临死的时候,同我说,这件事,您,父亲,大哥......谢欲晚,十年前便知晓,是吗?” 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面无表情地说出那个名字,但她吐出口之际,老人昏暗的瞳孔中涌现了痛苦,进而再没了往日的傲气。 老人跪下来,拉住她的衣裙:“丞相夫人,求您,放过我儿我孙,作孽的人已经走了,被夫人您烧得尸骨无存,他们只是知道,此时同他们,并没有关系。” 姜婳手指尖一颤,轻声问道:“父亲,大哥,谢欲晚,从一开始就知道姨娘是被姜玉莹害死的事情吗?” 她将那个名字轻描淡写。 老人颤抖着身体,只觉得前面这个孙女,已经不是她认识的模样了。玉莹已死,死前居然将她儿她孙都抖了出来,她又是心痛,又是怨恨。 事已至此,她再不承认,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老人顺着姜婳的话,颤身道:“阿禹,玉郎,丞相大人,的确最初,就知道了一些内情。但是,夫人姨娘总归是自杀的,是自杀的啊,也不能,不能算玉莹杀了人。阿禹和玉郎知道后,已经惩罚玉莹了......” 丞相大人。 姜婳第一次,有些疲累。 持着匕首,刺入姜玉莹胸膛前的时候,她没有觉得疲累。 放那把火,站着看火从天暗烧到天明的时候,她没有觉得疲累。 但此时,从祖母嘴中听见‘丞相大人’四个字时,一种疲累感,袭击了她,让她有些站不稳。 原来,真的是真的啊。 她以为,她可以试着,相信一下这人世间的爱意的。 原来,不能啊...... 她扶着椅子,望着面前依旧在求饶的老人。她准备走了,转身却被祖母拉住了衣裙,她有些收敛不好自己的情绪,此时不想面对更多的事情。 但老人已经哭诉了起来:“夫人,放过阿禹玉郎吧,看在......奉常府将您养育长大的份上。如若没有玉郎,你也见不到丞相大人,也无法到达如今的地位。夫人您便......放过他们吧。” “玉莹的过,玉莹已经还了,她也不是故意的。玉莹那丫头,只是觉得,是因为季姨娘,她的娘亲生她的时候,才会难产。所以玉莹那丫头,才做了这些错事。她只是太爱她娘亲了,也不是什么坏人。” 姜婳怔了一瞬,转身,愣住。 什么意思。 她听见自己轻声问:“因为殷夫人难产,所以姜玉莹记恨我姨娘,这些年才做下这些事?” 老人哭着点头。 姜婳垂头,只觉得讽刺极了,她声音惶然,又多了一丝怒意:“殷夫人难产之时,姜玉莹刚刚出生。刚出生的婴孩,还能记住这番事情吗?祖母,为何你能将姨娘那些苦难说的如此轻巧,姜玉莹无辜,她所作所为,还成为正义之举吗?” “那我今日,为姨娘,杀了姜玉莹,再去通州捕了姜禹姜玉郎,是否也是合情合理。婴孩不曾记事,又是谁,同她说的呢?祖母,你又是何时知道,你在其中,又尽过几分力。” 老人被她说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知道哭。后面断断续续说的东西,姜婳已经听不太进去了。 姜婳只觉得可笑,一切都可笑的可怕。 为何她姨娘苦痛的一生,只是源于这般荒谬的一句记恨。 只因为一个不耐心孩童哭闹的奴仆的挑唆,她姨娘便要承受这世间鲜有之苦痛,她颤抖着身子,逼自己将泪咽回去。 向前走,再没有望后看一眼。 杜嬷嬷迎上来,却发现情绪不太对,一句“三小姐”又咽回去。姜婳没有理睬,提着衣裙,向门外走去。 好恶心。 她一刻都不想呆在这院中了。 她想回家。 想到这,她步子却陡然慢了下来,她惶然望向前方,心中一遍一遍重复适才祖母口中的‘丞相大人’。 轻笑了一声。 她哪里有家呀,那是丞相大人的家。 太可笑了。 这世间的爱,都太可笑了。姨娘爱她,为了她去死,谢欲晚爱她,欺骗她数十年。如若爱是让人赴死,爱是让人痛苦,被诗文描摹无数的爱,究竟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她不要,不要了。 荒谬又可笑。 * 回到府中的路上。 橘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她知晓自己可能没太控制住情绪,但又觉得,她为什么要控制情绪。 她望向橘糖,浑身尖锐,却在望见橘糖眼中的担忧时,陡然变软。 ......橘糖又有什么错。 她迎上橘糖的目光,声音压了压,等到平静些时,才轻声道:“我没事,不用担心我。祖母那边,我们以后就不用去了。事情都处理完了,没事了,橘糖。” 橘糖心疼地将她一把抱住,车帘微微掀起,她看见一辆囚车从他们马车身边驶过,囚车上被扔满菜叶子的男子,她认识,是前些天被传派人行刺天子的安王。 她同那男子孤傲的眼神对上了一瞬,随后便匆匆而过。 橘糖不合礼制地将她拥在怀中,她也没有推开,只是,那个从前能让她感受到暖意的怀抱,此时,也变作了寻常。 * 到了府中。 姜婳便去了书房,这几日她宿在青山那边,府中已经堆积了许多事情。过些日子,她要同谢欲晚一起去江南,在那之前,这些都要处理完。 到了日暮的时候,橘糖敲了敲门:“娘子,公子回来了。” 姜婳持着笔的手一顿,轻声道:“前些日的事情,还没忙完。你先去......布膳,等会,我便去。” 橘糖眨了眨眼,也没多想什么。 平日,只要公子回来,娘子都会第一时间去迎公子的。可能是事情真的太多了些,她心想。 书房内,一处暗影中,寒蝉陡然出现。 姜婳将手中的笔放到笔架上,闭上账本,望向那清冷的少年。 她轻声道:“怎么了吗?” 寒蝉一张死人脸,像是从未变过一般,此刻,亦是冷着一张脸问:“今日夫人同夫人祖母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 姜婳眸色平静:“所以?” 寒蝉声音难得软了一分,只是少年不太习惯这般说话,语气有些别捏:“寒蝉想同夫人做个交易。” 姜婳眼眸垂下,也没听是什么,轻声道:“不做,你大可以按照今日所听到的,直接上禀。” 许久,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姜婳怔了一瞬,发觉自己有些迁怒了。她因为祖母那番话来的怨气,如今还未发泄,适才迁怒到了寒蝉身上。 思虑片刻,她松开了握着茶杯的手,轻声道:“对不住,寒蝉,你先说吧,不用交易。” 暗影中,向来冷漠的少年第一次声音温柔了下来。 * “娘子,到用膳的时间了。”橘糖敲着门,轻声道。 姜婳望了暗影一眼,应了声‘好’。 * 食不言,寝不语 姜婳同谢欲晚安静用着晚膳,她照例用了平日的量。 她垂着眸,没有多余的动作,甚至没有向旁边看上一眼。处理了半日府中事务,她的心依旧乱得可怕。 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她身旁的人。 “小婳。” 是谢欲晚的声音。 她一怔,惶然间,望向了两日未见过的人。他实在拥有一副太好的皮囊,故而当她将这些日发生的事,同他联系在一起时,脑中出现的,便是这张脸。 她轻声应了一声。 谢欲晚定眸看着她,许久之后,温声道:“我已经同陛下说了,这一次秋狩,丞相府便不去了。待到安王这次的事情处理完,我们便去江南。到时乘船而下,应该能短几日路程。待到在那边过完年,再回来。” 姜h望着他,知晓这一切,只是因为姨娘留的那封小信。 她心中茫然,这些好,谢欲晚,是因为愧疚吗? 也是,他似乎也从未说过一句爱。 或许是她误解了,如若他本就不爱她,所做的一切只是源于对姨娘的愧疚,那她为爱加的那些罪名,便是污蔑了。 似乎......只要他不爱她,一切就变得合理起来了。 是因为愧疚,在府中,她自荐枕席时,清冷矜贵的公子,没有推开她。 还是因为愧疚,在她被长老们为难,跪在祠堂半日之后,他持着一盏灯,站在那颗榕树下,同她说‘回家’。 亦是因为愧疚,他挡了那偏了一分...... 姜婳心中念不下去了,真的有人,会因为愧疚,做到如此地步吗?她知他守礼法,遵规矩,是一个端方的君子。 但是姨娘的苦难,到底,同他是无关的。可,如若不是因为愧疚,又是因为什么? 姜婳平静地望着谢欲晚,声音很轻地应了一声‘好’。 * 夜间。 谢欲晚回到房中时,姜婳正在看书。 她的心太安静了,在这寂静的夜中,令人害怕。于是她打开了案几上的书,顶着油灯的光,翻阅着。 门被轻敲,然后“咯吱——”一声,被打开。 清冷的月色之下,是一身月白袍子的谢欲晚,她抬眸向他望去。 他向她走来,牵住她的手。 她怔了一瞬,是温热的,那应该是适才刚洗了澡。她同往常一般,回握住他的手。他们日常便是这般,很少言语。 等到烛光熄灭,衣衫褪去的那一刻。 姜婳不知晓自己怀着怎么样的心思,轻问了那么一句:“谢欲晚,你爱我吗?” 在她的记忆中,她从未如此直白。 她甚至不知,自己究竟要一个什么样的答案,她只是,突然很想问问。就像是她想去看江南的那场雪一般,她也想试着问一问,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惶然地在他的爱中生活了许久,可或许,这爱,本就是一场她为自己造的谎。 谢欲晚语调平静:“为何如此问?” 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望向烛光下,眸色同样平静的姜婳。 姜婳怔了一瞬,轻声将自己投入他怀中,避开了眼眸的相撞。她似许多年前一般,攀上他脖颈,环住他。 如此算。 这十年,本就已经算偷来的了。 心痛吗? 其实,好像也还好。比起姨娘,这世间的一切,对她而言,都太淡了。谢欲晚,也不过众生之中,稍稍浓烈些的一笔。 他不爱她...... 那太好了。 这世间,她终于,再无什么留恋的东西了。她要去看姨娘信中江南的雪,看完了,便自请下堂,同姨娘一起眠在青山。 一声闷哼声从她贝齿间传出,在昏暗之中,她平静地望向身上的人。 似乎......又在为了什么生气了,应当,也同她有关吧。没事,再过些日子,他就再不用为她生气了,也不用......再愧疚。 太端方守礼的公子,才会被这小小的愧疚,捆绑了一生。 * 又过了一月。 姜婳身上的衣服越来越厚,一日推开门时,望见了房梁上的冰锥。 ......那长安,应该快下雪了。 上次他同她说了去江南的事情之后,这一月,未再提过。宫中似乎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最近,真的很忙,连她都鲜少能见到他。 今日虽然回了府,但也有一贵人一同回来了。 就在这时,橘糖推开门,小声道:“娘子,你上次让橘糖去寻的人,今日给娘子递了拜帖。” 她回眸,淡淡望向橘糖,轻声道了句:“好。” 橘糖捏着拜帖的手指发紧,犹豫许久,还是说道:“娘子,即便要为公子纳妾,也无需......如此家世。虽是庶女,但那毕竟是亲王府。娘子,日后......” 姜婳淡声一笑:“以谢欲晚权势,便是公主,那些大臣又会说什么?” 橘糖哑声,是没有人敢说什么,但是,她的娘子...... 似乎就只是一个小插曲,说了一嘴后,姜婳再没有提过。那方拜帖,就那样躺在她面前的书桌上,许久,她都未翻开。 她平静地看着手中的账本,待到橘糖离开,她对着角落的寒蝉,轻声道:“上次你说的事情,我不能应你。不过,我会安排好橘糖的去处,你放心,会比你求我的,要好上许多。” 角落里暗了一分,寒蝉未再说话。 许久之后,他才知晓,何是她口中的......要好上许多。 等到处理完最后一本账本,姜婳望向窗外时,发现下雪了。她惊讶地,连笔都来不及放下,就跑到了窗边。 指尖的雪,融成了温热的水,她才有了实感。 是真的......下雪了啊。 今年,怎么来的,这般早。那江南那边,是不是,也已经漫天飘雪。她望向远处谢欲晚书房的方向,轻叹了气。 去不成了么? 因为天子和安王的糊涂事,如今长安中人人自危,稍微显贵些的人家,都避了相聚的宴会。谁都不知道,明日朝堂又是什么局势。 她也不知道,但是这同她,也没什么关系。 这十年,许多人求到了她这,求官,求财,求官府放人,但她都是摇头。谢欲晚从不会同她讲朝中的事情,依着谢欲晚,她同旁的夫人打交道时,也只有别人同她亲近的份。 她本就不太去宴会,这几日,因为天子和安王之事,原本要去的一个宴会也没了。她乐得清闲,一不小心,就将之前一直没有处理完的事情,都处理完了。 她指尖一凝,随后望向窗外漫天飞舞的雪。 真的不能去江南了吗? 想了想,姜婳去了厨房,拿了一盅汤,旁边特意放的江南那边独产的瓷碗。天气这般冷,她去书房,送盅暖汤,应该不过分吧。 谢欲晚看见这瓷碗,怎么也应该明白了吧。 她知道最近朝中事情繁忙,天子和安王的糊涂事,将朝堂搅的一团乱。但忙了这些日,应当也要忙完了,再不能去江南,他是不是太无用了些...... 似是说服了自己,姜婳端着一盅汤,向书房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大雪纷飞,橘糖不知从何处冒出来,为她撑伞:“娘子,怎的不说一声,就自己走了。”说着,她看了看姜婳手中的暖汤,轻笑一声:“是要给公子送去吗,那我,那我将娘子送到门口,娘子可有什么想吃的,我去为娘子做。” 不知为何,姜婳突然就想起了那日的饺子。她早就尝不出味道了,但是,一直等着,在府中,橘糖为她做一次。 于是她望向头顶的伞,伞撑着,恍若熬走了这四周的风雪,她轻声一笑:“可以吃饺子吗?” “好,橘糖回去就给娘子做,只做娘子一人的......” 橘糖叽叽喳喳说着,她们两人,在这风雪之中,同行了这一生的最后一段路。 到了书房前,橘糖暗笑一声,就要离去。姜婳无奈将人拉回,将她拉下的伞递给她:“天寒,莫要感染了风寒。” “知道了知道了,娘子,我走啦。待到娘子回来,便能吃到热腾腾的,橘糖亲手包的饺子啦。” 看着橘糖风风火火跑入风雪之中,姜婳眼眸不由一涩。转头望向书房时,适才那些情绪又都没了。 小院前面,只有两个守门的侍卫,她提起手中的木盒:“天寒,来为大人送盅暖汤。” 守门侍卫恭敬行了礼:“夫人。”随后,其中一个恭贺问道:“要我为夫人提进去吗?” 姜婳摇了摇头:“一盅汤罢了,我自己进去便好。” 侍卫们没再说话,让开了身位。 天寒,下了这会雪,地面上竟然有了薄薄的一层冰。怕洒了手中的汤,姜婳小心着步子,向着书房的方向去。 到了门边,陡然听见了谈话声。 她没有细听,只是想着,这是哪方贵客,谈了许久,还未走?她看了看手中的暖汤,叹了声,倒也没有直接走。 待到里面交谈声小一些,她再敲门,便是了。 然后就听见一道不算熟悉的男声:“谢兄,前些日,我府中来了一位表妹。据说那表妹,儿时同我一见钟情,拜了家家酒。前些日子她及笄了,便吵着要来长安寻我。她父母早亡,自小被哥哥抚养长大。” 姜婳听了一耳,垂下了头。 怎么谢欲晚天天同人谈的,是这般事。 但没有故事听到一半不听的道理,她竖起耳朵,又听见那陌生男子苦恼道:“兄长是不知,那表妹太粘人了。男女大防,全都不忌,还看不得我身边有丫鬟,但凡知晓我身边蚊子是个母的,都要撸起袖子灭了蚊子。” 姜婳淡淡地弯了唇。 那男子似乎有些抓狂:“这些便算了,前些日,她居然给我茶水中下了那种药,那种药!我当时看她殷切眼神,觉得不对,给身旁的侍卫喝了,侍卫不过一刻......就红着脸同我告假。她可是女子,她,唉,我母亲喜欢她,知晓这种事,也让我闭嘴。兄台,你说,你说这种行为......” 姜婳怔了一瞬,这个故事......她提着木盒的手缩紧,茫然地转头,望向门内。她知晓他看不见她,却怀着最后一丝期待地,等着他的回答。 惶然间,她似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许久,都未如此有力地跳过。 那道陌生的声音在她耳中自动略过,她待了许久,终于听见那道清冷的男声。她眸怔怔望着,在心中重复他说的每一个字。 他语调清冷,恍若寒冰。 他说:“自毁清誉,小人所为。” 那她也是如此吧。 自毁清誉,小人...... 那颗适才剧烈跳动的心,陡然就落下了。姜婳颤着手,眼眸眨了许久。屋内又交谈起别的事情,她轻着步子,恍惚从门外离开。 手中的汤好重,她将汤放在一旁的走廊上,从后门离开了院子。 她眸似乎一下红了,她看不见自己的模样,只觉得什么东西从眼中流了出来。在这冰天雪地里,格外温热。 只是几个时辰,雪竟下得这般大。再下上些时辰,应当就能厚厚的一层了。 姜婳垂着头,看见脚下的一片雪,都化成了冰。她茫然地擦了擦泪,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这些......她不是早就知道。 谢欲晚温和守礼,重礼数,重规矩,是这世间难得的端方君子。 她用一杯酒爬了床,在他清冷的眸的注视之下,褪去了自己的衣裳。 她如愿是事实,但做下这些不堪之事,亦是事实。 她又在......委屈什么? 许久之后,姜婳蹲下身,崩溃大哭。 不是委屈。 是伤心。 她就只是突然想到了那日,她问他:“谢欲晚,你爱我吗?”谢欲晚怔了一瞬,什么都没说。那时他在想什么啊,是不是在想,她为何会问如此荒谬的问题。 他听见她这般问,该觉得多可笑啊,姜婳不由得轻声笑了起来。 端方有礼的君子,是不会爱上一个,在他眼前主动褪去衣衫的女子的。 谢欲晚不会爱上一个,他口中‘自毁清誉’的小人。 她同他的开始,从来都是一个错误。她要怎么办,从一开始就不对的东西,日后再怎么做,也无用。 她想起她初学习府中事务时,满眸茫然,一窍不通。她熬了好多的夜,每日每夜都在学习。 她想做的好一些,再好一些,她不想让谢欲晚失望分毫。故而那次送错老夫人的礼物,她才会惶然至此,因为,她本就如此不好,再做错了事情...... 姜婳一双眸眨了又眨,最后还是落下泪。 惶然间,又想起这十年发生的一切。 他尊重她,对她温和教导,细心照料,但这些,不是源于爱。是因为他是端方守礼的公子,她是他明媒正娶的夫人,是因为她是这丞相府的主母。 他在用宽待一位妻子,宽待一位主母的要求,给予尊重,给予爱护,给予照料。可抛开她的身份,抛开她用设计换来的一切。 当她只是那个姜婳时。 矜贵的公子只会用清冷如冰,予她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 不是她,是任何人,只要那人是谢欲晚的夫人,那被她认为是表露爱意的挡箭,就会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谢欲晚就是这样一个人。 她无可挑剔,是她庸俗无礼,用爱去妄断。 也是因为他不爱她,所以纳妾之事,他不会拒绝,但谢欲晚不是姜禹那般的人,他会告诉她,此生你是我唯一的夫人,是这丞相府唯一的主母。 她曾经怎么会以为这是表白呢,这明明是,端方君子践行的日常。同他食不言寝不语一般,没有任何差异。 姜婳哭得不能自己,雪落在她眉间,唇间,同她的泪一切,化作苦涩。 是啊,怎么会有人爱她呢。 姜婳轻笑一声,想起那日烈烈的火光,她望着,似乎有些发呆了,一个失神,坠入了一片冰寒中。 她眼眸怔怔地,可能是水太冷了,她浑身都没有力气。 就那样,坠入湖底。 * 橘糖煮好了饺子,一直等到了傍晚。 在门边望了几次,也没有看见娘子的身影,不知为何,她有些担忧。 撑了把伞,寻了个灯笼,漫天风雪中,她向着公子书房的方向走去。从前,娘子应她的事情,没有没做到的。 她实在怕,出了什么事,一边提着灯笼,一边路过了一方安静的湖。 橘糖这才想到,她已经许久未走这条路了,是条偏僻的小路,这湖里面,从前淹死过人,后来下人们嫌晦气,就都不走。 她也不由得脚步快了些,她可是要去见娘子的,莫让她沾了晦气。 她对着湖中拜了拜,忙提着灯笼走远了。 到了书房,橘糖敲门。 莫怀从里面打开了门,见到是她,有些惊讶。橘糖向书房里望了一圈,最后看向在书桌前批改公文的公子,怔了一瞬。 “娘子呢?” 谢欲晚定眸望向她:“什么?” 橘糖一瞬间慌乱起来:“午时,娘子提了一盅暖汤,说要来寻公子。我将娘子送到了小院门口,娘子自己进去了。我,我还和娘子约好了,一个时辰后,娘子就可以回来吃饺子了。可我一直等到黄昏,娘子也没有回来。” 谢欲晚怔了一瞬,望向莫怀:“去问当值的侍卫。” 橘糖急的团团转,谢欲晚提着笔,轻声道:“她不是孩童,可能只是在旁院中休息。” 莫怀很快回来了,冷声道:“公子,侍卫说,夫人今日的确来了。从前门来的,说是天寒,要给公子送一盅暖汤。过了半个时辰,又从后门走了。” 谢欲晚声音清寒:“后门?” 似乎想起了什么,谢欲晚按住书页的手紧了一分,却还是没有起身。他今日听闻,她又为了他寻了位王府的小姐...... 那般时辰,应当是在门外,听见了他同王意的谈话,闹了脾气。 不是无缘由,他心中那股慌乱,就消失了大半。 橘糖焦急得眼泪都要落下来,看见一脸平静的公子,不顾礼数,直接跑了出去。 谢欲晚没说什么,对着莫怀吩咐:“去寻寒蝉。” 莫怀蹙眉:“公子,今日寒蝉,被商阳那边唤回去了。在府中,暗卫那边也就没暗卫旁的人。平时,橘糖一直都在夫人身边的。” 谢欲晚眼眸一暗:“自己下去领罚,现在让府中的人都去寻。” 莫怀应下,退了出去。 书房中。 谢欲晚怔了一瞬,随后慢慢捏紧手中的玉扳指。为何要同他生气,暖汤都不给他,王意的表妹,同她有何关系。 还为他又寻了位王府的小姐,不懂朝中局势就罢了,这般家世地位,为他纳进来,日后她是要如何。 谢欲晚心陡然一闷,想着,这一次,他不会再如上次一般退让了。 门外突然很热闹,他站起了身,准备去见姜婳。 算了,他同她说,明日他们就可以去江南了,那样,她是不是就不会气了?这些日天子和安王的事情一团乱,他每日都在处理朝中的事情,这些日才终于忙完。 江南那边下雪要晚些,明日过去,乘船,到江南时,应当刚好能看见雪。 他在江南那边买了一处宅子,以后每年冬日,他们都能去江南那边看雪了。她不是,在梦中都念着江南的雪。 谢欲晚一双凤眸中,笑意徐徐。 日后每一年冬日,他们都能一同看雪。他倒是没有觉得江南的雪,同这长安的雪有什么不同。但她喜欢,他们便去。 想到要见到她,他将自己眼中恍若不值钱般的欢喜褪了褪,平静着眸。 他推开门,就看见奴仆全都跪了下来,乌泱泱一片。 橘糖哭得快要昏过去:“公子,娘子死了。” 二十四章(火葬场三合一) 谢欲晚长眸半抬, 怔了一瞬。 ......什么? 橘糖却无心管顾他的反应,只是颤抖地趴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己。周围的人也都噤若寒蝉, 跪在地上, 一言不发。 昏暗的雪色之下, 谢欲晚站在台阶之上, 越过漫天的风雪,看见了被一方白布盖住的人。 风雪刮着, 虚虚将担架上的躯体勾勒出一个单薄的轮廓。那一瞬,谢欲晚突然想,她是不是太瘦了些。 他怔了许久,才在众人的沉寂中, 向那方白布在的地方走去。待到走近些,才发现, 白布似乎被什么东西蔓湿了,此时冰天雪寒,风一吹, 上面就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下人抬着担架的时候, 薄薄的冰受不得颠簸,顿时又裂开了。 他走近, 甚至能看见细小的冰锥。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平静, 似乎同平时没有什么区别:“哪里寻到的夫人?” 一众奴仆颤颤巍巍,最后一个守门的侍卫被推到了前面。 侍卫看着有些上了年纪,府中统一的服饰穿在身上, 松松垮垮的。陡然被推到了主子前面,腿一下就开始颤抖了,他害怕地说道:“在湖中, 未明居前面那个湖,雪天路滑,夫人......夫人应该是不小心掉下去了。” 谢欲晚手搭在了白布之上,没有掀开。 闻言,也只是轻问了一句:“那处鲜少有人去,你是第一个发现的吗?这般短的时间,尸体当是浮不起来。” 年老的侍卫被吓得直接趴在了地上。 谢欲晚也没有催,眸光平静地望着手下的白布,寒风刮出女子纤细单薄的身形,他的心骤然疼了一瞬。 他安静着,旁的人便一点声响都不敢发出。 就连一直大哭的橘糖,此时都捂住了自己的嘴,将声音往肚子里咽。 年老的侍卫颤抖地哭了起来,一下又一下砸着头:“大人,是小人,是小人的错。当时天上下了大雪,小人在府中巡逻,路过那湖时,似乎听见里面传来了动静。但是府中一直有那湖闹鬼的传闻,小人怕呀,小人怕,不敢看一眼,便走了。” “小人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里面是夫人啊。后来来了命令,说有没有谁看见夫人,就在那湖的附近。小人这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小人路过时,那里面挣扎的,原来不是鬼魂,是落水的夫人。是小人的错,求公子饶小人一条命。” 一旁橘糖的神色陡然变了,莫怀从一旁拉住了她。 橘糖大声哭道:“公子!” 谢欲晚垂上了眸,轻声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橘糖不可置信地望着谢欲晚,如若不是莫怀拉着,她怕是就要上去质问。 年老的侍卫爬起来时,腿都是软的,最后还是被人扶着,才能向远处走去。随着年少的侍卫一同走的,还有原本一起寻找的奴仆。 他们惶恐地,同年老的侍卫一同离开。 等到这方风雪只剩下寥寥数人的时候,橘糖直接挣脱了莫怀的手,踉跄跑到了谢欲晚身前,红着一双眼,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那方白布依旧好好地盖着,谢欲晚手搭在上面半刻,依旧没有掀开。 他似乎也不太在意橘糖的情绪,只是平静对着一旁的莫怀吩咐:“天寒,先进门吧。” 橘糖一双眼已经满是泪,拦在了谢欲晚身前,她的声音带着些绝望:“公子!” 谢欲晚一怔,平静地看向她。 橘糖从未有一刻,这么厌恶,他眼中的平静。 她惶然地指着身后被白布盖住的尸体:“娘子死了,公子,那是娘子,娘子死了。那侍卫,公子你就这么放走了?公子!” 谢欲晚手一顿,倒也没说她‘逾矩’,只是望向她通红的眸,平淡地问:“那你希望我如何?” 在橘糖一愣时,他继续平静说道:“关进牢中,赐一顿饭,明日处死?” 橘糖一时间哑口无言,如何也说不下那个‘对’。她咽了数口气,才惶然吐出一句:“可是......公子,娘子死了,就这般吗?” 谢欲晚静静看着她,他神情淡然,似乎同以往也没有什么区别。 即便他的身侧,躺着一架苍白的尸骨。 他没有掀开白布,手也只轻触了担架的边沿,面对那被寒风勒出的轮廓,他深深看了一眼,便移开了眼神。 他此时,正看着橘糖。 橘糖的伤心、悲痛、愤怒如此显而易见,不像某个人,在他面前,从来不会表露完整的情绪。 他没有什么表情,说话如常:“府中一直有白玉湖闹鬼的传闻,侍卫所言,并没有说谎。侍卫陡然遇见,心有害怕,也是人之常情。如若他真存有不好的心思,大可不用上报。等到尸首过几日浮起来,谁也不会知晓,他同这事之间,曾有过牵扯。” 橘糖颤着眸,不可思议地望着他。 她不知,他为何可以如此平静,处理娘子的死,就像是处理一封不重要的文书般。 此时,谢欲晚也正在看着她,两人对视间,谢欲晚到底没有说出后面的话,只是轻声道:“天寒,本就是从湖中捞出来,再这般冻着,她会冷。” 说完,已经踏入了院子。 橘糖瘫坐在原地,又想笑又想哭,捂住头,最后埋下去的那一刻,漫天的风雪,开始大作。 莫怀看了看雪地中的橘糖,又看了看已经向院子中走去的公子,顿了一下,最后向院子中走去。 随行的抬着担架的人,也沉默着脸,将盖着白布的尸体,一并抬到了院中。 是谢欲晚开的门。 他对着抬着担架的人道:“放到书房里面吧,里面烧了炭,她不会那么冷。” 他面前几个人面面相觑,但到底不敢多说一句,平稳地将尸体抬到了书房中,就退下了。 莫怀留在原地,被谢欲晚淡淡看了一眼,也退下了。 书房内炭火烧得其实并不足,才到冬日,即便府中不缺炭火,但是谢欲晚没有铺张浪费的习惯。今日是天气骤然变冷,书房内当值的人也还未去将炭火领过来,如今书房内只烧着去年剩的一些。 门缓缓关上,隔开一室的风雪。 谢欲晚沉默地望着面前被白布覆住的尸骨,许久之后,轻声叹了一声。 他拥有一双修长骨节分明的手,从前姜婳常觉得,像冬日寒涩着绿叶的青竹,她很喜欢他的手,有时会用她一双娇小的手,捂住他的手,说:“看,我的手,一年四季都是暖的。” 他不太在意这些,却也安静地任由她裹住自己的手。 等他反应过来时,白布已经被他掀开了。 他平静地望过去,手指维持着掀开白布的姿势,许久之后,才动了一下。他望着担架上,她苍白狼狈还有些浮肿的脸,手上的动作轻柔了一分。 怎么变得这般瘦了,被水泡了半日,还这般瘦。 他从一旁拿出帕子,也没有管顾什么礼仪,蹲坐在地上,轻柔地擦拭她脸上的污泥和水珠。指尖隔着帕子,似乎也能感受到她脸上的寒,他怔了一瞬。 记忆中,她总是温热的。 温热的手,温热的唇。 现在,却是冷极了,比他常年冰寒的手,还要冷些。 他握住她同样冰寒的手,试图想让她的手,暖上一些。但一双本就冰寒的手,如果暖一双同样冰寒的手呢? 许久之后,他松开了手,又去外面要了热水。 热水被奴仆端进书房,他们一眼都不敢多看,也不知公子究竟要作何,将热水放下之后,就匆匆离开了。 谢欲晚没有做什么旁的事。 他只是一遍遍用热水打湿了毛巾,然后用温热的毛巾,将她被湖水泡得有些肿胀的全身都擦了一遍。 即便是谢家最落魄之时,他身边依然有两三奴仆,这般事情,他做的并不熟练。但此时,他平静着脸,一点一点地,擦拭干净了。 那些被奴仆端进来的热水,几番折腾之下,在这寒日中,也成了冷水。谢欲晚将帕子放进去,手已经感受不到温热时,就没有再将帕子拿上来。 不知什么时候,风吹开了书房的窗,谢欲晚向窗外望去,一眼,竟是漫天的雪,屋檐都变白了。 他只看了一瞬,便上前,关上了窗。 随后,将‘姜婳’抱了起来,放在了软榻上,等到下意识为‘她’盖上被子的时候,他的手又一瞬的顿住。但他没有在意,只是将被子又往上面拉了拉。 等到一切做完,他坐到书桌前,平静地开始处理文书。 似乎......一切与平常,也没有两样。 只是,在持笔时,他陡然想到。适才掀开白布时,‘她’的眸便是闭着的,她不会水,他是知道的。但是,为什么眸会是闭上的? 思绪了许久,他也只能对自己道,可能是‘她’挣扎时,水入了‘她’的眼睛和喉咙,入了水,眼睛便睁不开了。 他又开始处理手上的文书,桌上这些,是这些日最后一点了。 本来,他准备同她一起用完晚膳,在同她,商量去江南的事情的。待到商量完了之后,他再将这些最后的文书处理完。宫中那边他已经安排好了,安王和圣上的事情也该落下帷幕。 秋狩倒是过了季节,但去江南,倒是无妨。 到时候,在那边过个年,若是她喜欢,左右他已经差人买了宅子,日后每年过年,他们都去江南便是了。 在他未注意到的时候,他手中的毛笔尖上的墨一凝,缓缓滴在文书上,染出杂乱的一团。 他平静看着这团杂乱的墨,不知为何,望向了被被褥盖住,面色苍白的‘人’。 有什么东西,涩涩的,像是心中被硬塞了什么一般。他不曾有过这种感觉,只觉得,今日这文书,改的让人有些烦躁。 墨也不好,为何会凝住,笔也不好,不该能滴墨。 该换一家供给的铺子了,该是偷工减料了,笔和墨,才会这般。这般事情,平时是‘她’负责的—— 思绪至此,他捏住毛笔的手僵了一瞬。 以前这般时候,他晚间同‘她’说了,隔日,新的笔和墨,便会到了他的书房。他从前,似乎也从未将这当做什么。 ‘她’是他的妻子,是这丞相府的主母,这些,原就是应该的。 他予她需要的一切,尊重,爱护,照料。 她褪去自己的衣裳,他明媒正娶将人迎进门;她惶然不安,他予她府中的生杀大权;她想去江南看雪,他寻江南的宅子,同天子告假。 这般,她做那些,本就是应该的。 他抬笔就要是写,却如何都觉得,这笔,这墨,乃至这文书,都令人心烦。冰天雪地,这屋中的炭火似乎烧得太足了些,他松了松衣领,露出修长白皙的脖颈。 不知为何,那扇窗,又被风吹开了。一眼望去,又是漫天的雪色。 纷纷扬扬,似乎,一夜都不会停了。 外面亮着一盏灯,昏昏暗暗的,谢欲晚也只能看见一些房屋的轮廓,但入目,都是黯淡的一片白。似乎因为光不够亮,原本洁白的一片,都晕晕沉沉的。 谢欲晚长眸半闭,少许,望向了软榻上的‘姜婳’。 ‘她’比平日,还要安静许多。 他放下了文书,坐到了软榻边,手轻轻同她十指相扣。软软的,凉凉的,又有一种怪异的僵硬,谢欲晚轻握着,什么都没说。 似乎,他也知晓,她再也听不到了。 他一日都在忙着公务,此时到了深夜,却一点都不疲累。只是,不疲累,也不想处理公务了。他将头靠在她的肩膀上,感受着冰凉森寒的一片。 直到一阵风,吹灭了屋内的蜡烛,他才恍然了一瞬。 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缓缓落下。但夜太深了,光太黯了,两个闭着眼的‘人’,谁都看不见。 待到晓晨的光透入这不曾被风雪打扰的一室时,他又变为了平静的模样。 橘糖煎熬了一夜,红肿着眼,敲开门时。 就是换了一身干净衣衫,衣饰整齐,依旧矜贵如捎上月般的谢欲晚。 她声音似乎有些哑了:“公子。” 谢欲晚讶异望着她,似乎不明白,这般时候,她为何会出现在书房前。他未让开身位,宽大的身子站在门边,橘糖看不见里面的一点情况。 她红着眸,颤抖着声音说:“前些日有人同娘子递了拜帖,公子您未吩咐,娘子......的消息,谁都不敢传出去。那人同娘子约的日子,便是今日。她拿着拜帖,如今人已经被不知情的丫鬟引了进来。” “送出去便是。”谢欲晚清淡道,说着,便要关门。 橘糖垂着头,泪一点一点滴落,许久,却又看见门从里面被打开了,谢欲晚平静望着她,不曾表露一分别的情绪。 “带我去吧。” 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橘糖甚至走着走着,摔了一跤。此时无人,只有一个跟在远处的莫怀。 谢欲晚淡着眉毛,伸手,将人扶了起来。 橘糖又开始哭。 漫天风雪,谢欲晚撑着一把伞,看着周边白茫茫的一切,他没太管顾橘糖的不合礼仪,只是一个步子一个步子地,向着远方走去。 等到了大堂,见到了来访的人,谢欲晚淡淡向橘糖看了一眼。 橘糖咬着唇,回望过去。 “崔三小姐。”谢欲晚平静唤道。 这一声,便算是全了礼数。 崔晚脸顿时红了,她是来见夫人的,未想到,会见到自己未来的夫君。她垂着眸,娇羞状:“大人好。” 橘糖红着眼,看着眼前的一切,指甲将自己抓的生疼。 她知晓是娘子同崔小姐约好的,也知晓这同公子并无关系,但是只要想着,娘子尸骨未寒,公子便同旁人......她便心如刀绞。 公子怎可对娘子的死如何平淡? 娘子......这般爱他。 谢欲晚淡淡看了崔晚一眼,将拜帖递了回去,崔晚红着的脸,突然一下就白了。她抬眸,望着对面清冷孤寒的大人,还是颤抖着,表露自己的心愿。 “小女子已及笄数年,一直尚未婚配。前些日子,夫人寻上了我,同我说,若是我不介意她暂时在正妻之位上,可用妾的礼数,将我迎入府。我,我爱慕大人,应了夫人。今日来,正是见夫人的。” 橘糖唇已经咬出了血,即便娘子真的这般说,崔晚这般在公子面前说,算什么?她红了眸,却陡然想起,娘子没吃上她的饺子,就已经坠湖死了。 她不愿再听,弃了所谓的礼数,转身离开。 对着谢欲晚,崔晚垂下头,恰好幅度地露出自己白皙的脖颈。 谢欲晚平静地望着她:“何为暂时?” 崔晚心一跳,以为自己赌对了:“夫人说,她儿时坠了水,坏了身子,一生都难以生育。她心有愧疚,便寻了我,又知以我之身份,不能屈居她之下,所以待我诞下子嗣,便会自请下堂,将丞相夫人的位置让与我。我爱慕大人,便是以妾之礼,我也愿意。” 谢欲晚安静听她说完,随后,平淡道了句:“你什么身份?” 崔晚一怔,便看见向来待人端方有礼的矜贵公子,嗤笑一声。 “一个靠着长兄军功身死换来的苟且偷生的亲王的庶女,你是什么身份?” 崔晚脸直接白了,茫然了一瞬,就捂脸跑了出去。 谢欲晚望着那方请柬,上面的字,是他深夜,握住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她练的。便用来写了这种东西吗? 他似乎如往常一般,在同她气恼。 却在看见外面茫茫的风雪之后,恍然记起,噢她已经死了。他脊背挺直,手几乎要将这张纸碾碎,但最后,也只是淡淡地松开了手中。 撑着一把伞,平静地走在回书房的路上。 风雪从他身边侧身而过,他望向空无一人的身旁,握着伞的手顿了一下。 等到回到了书房,他看见站在门口的橘糖。 她似乎又哭了许久,此时才堪堪止住了抽泣,红着眼望着他。 他眼眸一顿,没怎么留情地,戳破了她。 “你来书房寻我,是为了让我前去,让崔晚死心。如今崔晚当是彻底死了心,你为何又要哭?” 他声音平静,却透着些许茫然。 他甚至没有看向橘糖,只是淡淡看向书房的一角。就好像,这番话,他问的,从来都不是橘糖。 橘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学了一分她厌恶的平静,哑着声音,轻声道:“娘子已经死了一日,消息还未传出去,公子欲如何?” 谢欲晚长眸半抬,风雪落在他睫间,冰凉的触感融进他琉璃般的眼眸,他于风雪之中,长身玉立,清淡说道:“那便传出去,摆好灵堂,再按照时下规矩,守灵七日,七日后,再下葬。” 他似乎没有再看橘糖,只是安静地,立在一方风雪之中。 那方染着炭火的小室,用一扇门,同他泾渭分明。 待到侍卫运来棺木的时候,他望了一眼,随后目送着橘糖同着棺木一起,踏入那方他不曾踏入的小室。 他站在门外,静静看着。 又想起他少年时,从夫子树下偷了一壶酒,当时只尝了一唇,便被苦了眉头。 棺木被抬着,经过他时,所有人都在向他行礼。他站在台阶之上,看着那方棺木,缓缓消失在风雪之中。 橘糖守在棺木旁,不知为何,回头向后望了一眼。 漫天的风雪中,便是连公子高大挺直的身影,都变得渺小而单薄。渐渐地,她也看不见公子了,不知是公子转了身,还是风雪迷了眼。 她不再回头,只是眸中滴落一颗又一颗泪。 泪珠从滑过她脸间,从温热,到冰寒,像是那日娘子未应约来吃的饺子。 她扶着棺木,惶然向前走,想着。 娘子也骗人,她们明明,就只有那一个错过的冬至。 * 后来的七日。 府中挂起了雪白的灯笼,像是漫天的白雪一般,纷纷扬扬。 也有了搭建好的灵堂,比从前姜婳和晓春为姨娘搭的,不知道要精巧美妙多少。就连那日的棺木,也是上好的安神木,只一小块,便价值连城。 这场葬礼,从始至终,办的,让人一丝错处都挑不出。 若要挑剔,知晓些内情的人,也只会小声嘀咕,听说啊,这家的夫人,最后没进谢家的祖坟,百年之后,难同丞相大人合葬。 有一人小声问,那这夫人的坟,被安置到了何处。 知晓人忌讳莫深地摇摇头,随后将声音轻了又轻,听说是丞相府一处无用的宅子,平日啊,夫人和大人都不去那里的。 一边说,众人一边唏嘘,果然看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这葬礼声势再盛大又如何,不入祖坟,如何算得谢家妇。百年之后,都不能合葬。 一时间,长安城中谣言四起,只是过了一段时间,又有了新的好玩的可以供人取笑的乐子,于是,又有新的谣言在四起了,这般陈旧的事,也就同那连下七日的雪一般,消失在了人们的视野中。 * 寒蝉在商阳呆了半年。 待到回到长安时,发现府中处处都挂了白色的灯笼。 清冷的少年蹙了眉,府中能够这般挂灯笼的,只有两位。如若是公子,商阳谢家,不可能一团和气,日日欢欢喜喜似过年了般。 那便......只能是夫人了。 他拿着从商阳那边这半年拿到的消息,敲响了书房的门。许久,里面传来清淡的一声:“进来吧。” 他推门而入,将这半年查到的事情,递过去:“如公子所料,当年,大人被陷害,族中有人做了伥鬼。这些年公子掌了权,他便将从前的痕迹收敛了大半,但是,我还是查到了一些,公子请看......” 谢欲晚用如青竹一般的手指,翻开了竹卷。 他眸淡淡的,寒蝉看着,公子似乎比半年前,还要冷淡了不少。 谢欲晚长眸半抬,注意力从竹卷到了寒蝉脸上。他眸色平静,随意问道:“寒蝉,入了暗卫营,背叛者,当如何?” 寒蝉轻了声音:“死。” 谢欲晚翻着竹卷的手顿了一下,随后,清淡道:“同橘糖不同,当年,你是自己要去暗卫营的。长老们原本的意思,是想让你日后长大,好顶替莫怀的位置。是你说,你想成为对我更有用的人。” 说这话时,他抬眸,望向了寒蝉。 不用言说,是夫人的事情。公子当年让他去夫人身边保护夫人,那日夫人求他,能不能离远一些,他走远了,到了不能探听到消息的山间,在一个农户的陷阱中呆了一夜。 隔日回去时,便看见了那通天的火。 后来夫人去寻祖母,他回来之后,同夫人谈了一个交易。夫人未答应,但他还是向公子隐瞒了事情。 是他的错。 寒蝉垂下头,直接跪下:“请公子赐死。”说完,他抽出匕首,双手奉上。从前清寒如山间水的少年,如今已经成为了沉默的青年。 他不再言语自己的背叛,只双手奉上了忠诚的刀刃。 谢欲晚淡淡看着他,许久,眉间出现一抹厌色。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如往常一般,处理桌上的文书。从日午到日暮,寒蝉就一直保持着双手持着刀刃垂头笔直跪着的姿势。 刀刃尖锐,刀片一直剐着他手间的肉,很快,指尖便蔓延出了血。但他动作丝毫未变,依旧笔直地跪着。 到了夜深,他身下的血终于流了一地的时候。 谢欲晚走上前,俯身,抽出了已经刻入寒蝉掌间的刀刃。只见那刀刃,深入手掌五分,即便取出了,这双手,也废了。 寒蝉一言不发,即便被抽出刀刃的那一刻,依旧维持着从前的姿势。 谢欲晚这半年见,早已变得少语,他推开了书房的门,不再同寒蝉发一言,向着门外走去。 莫怀出现在他身边,垂着头:“公子,如何处理寒蝉?” 月色映在他的眉间,他抬眸,望向府中半年未撤下来的白灯笼,眸中依旧平静:“赶出去便是。” 莫怀手松了一分,这便是......算了的意思。 到了院子前,莫怀便退下了。谢欲晚望向漆黑一片的院子,像是习惯了一般,独自推开了门。他已经不太记得,多久之前,这里永远会有一盏,等着他的灯了。 院子中很干净,却了无生气。 一眼看过去,无人会以为,这里有人居住。 谢欲晚似往常一般,洗漱,掀开被子,上床,盖好被子,睡觉。 又似往常一般,在夜幕最深之际,抬起眸,望向身旁的一处空荡。他想起那日他将橘糖送去青山时,橘糖满眸的泪,橘糖说:“公子也要好好地活下去。” 他很讶异,到了今日,依旧讶异。 橘糖为何会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人世间,人诞生,人死去,是这世间固有的规律。谁都会死,意外,老死,本质上并无差异。 他有一日,也会死去。 又何来,‘她’死了,他便要好好才能活下去的道理。 他看着橘糖泛红的眸,看她恍若无休止的泪,只觉得诧异。那时已经小半年过去,她为何还能如此伤心? 他闲暇时想,这一生,他也难如橘糖一次。 百般否认的公子,却未发现,他连‘她’的名字都再未唤一声。 他平静地对待这世间的一切,看天子荒谬,看安王残党日渐壮大,他不再如从前一般,去为心中的社稷殚精竭虑,他守着年少之时友人之托,漫长而独自地行走在人世间。 只是偶尔,会在夜深无人之际,怔然。 他似乎,弄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又是一年冬日。 他看着窗外漫天的雪,突然心如刀绞地疼。 这疼来的如此迟缓,他意识到时,仿佛用了半生。 许多年前,会有一个名为姜婳的女子,在漫天飘扬的雪中,笑着向他跑来。 可雪就这般,白了青年的墨发。 * 惶然睁开眼的那一刻,冰冷的水似乎还在她的喉间,姜婳下意识掐住脖子呕吐,被一青年男子关切声音围住之际,她才恍惚,意识到了什么。 “小婳,怎么了,莫不是不想见夫子,还装起了病?”青年关心又带着取笑的声音回荡在她耳边,她眼眸模糊地望向周围的一切,最后定在姜玉郎那张尚年轻的脸上。 她怔了一瞬,道了一句:“大哥。” 姜玉郎忙将妹妹扶起来,拿了帕子,替她整理了番仪容:“大哥知晓你不爱诗文,昨日才没去学堂。但小婳,你还小,比起其他事情,诗文其实已经很简单了。便是玉莹那般的糊涂蛋,都能得甲等,小婳努力些,定是可以的。” 他声音温润,是同谢欲晚那般,不同的温润。谢欲晚的温润之中,永远是疏离有礼,端方君子,他却是谦谦君子,如水温和。 姜婳惶然,一时间,不知道这是梦,还是人死之前的走马灯。 她明明已经死了,坠入了那方冰冷的湖。 可此时,被姜玉郎搀扶住的触感,是如此真实,她眼眸不再模糊之际,望向了正对着她喋喋不休的姜玉郎。 “小婳,其实这一次来的夫子,人很好的。不会再像从前一般罚站你,还罚你手板子了,那个人,清高自傲,才不屑做那般事情,你不要怕。” 说起友人,姜玉郎有了一丝如沐春风的笑意。 姜婳眼眸颤了一瞬,似乎是为了印证她的想法,姜玉郎抬起手,向前一指:“喏,他来了。” 姜婳抬起眸,望向从远处走来的那人。 远处的光中,是清冷淡漠,身长如竹的矜贵公子,当朝最年轻的丞相,是她前世.....的夫君——谢欲晚。 几乎是一瞬间,她便收起了自己所有的狼狈。 想来,走马灯不过短短一瞬,如何能有如此真实的触感,此时,她甚至能看清远处那人玉佩上垂着的穗子。 她知道,自己应该重生在了十五岁那年。 那是姨娘死后的一个月。 此时因为她半月都未去学堂,被外出游历回来的大哥姜玉郎,抓着来拜见夫子谢欲晚。上一世她是怎么做的? 谢欲晚越走越近,那道熟悉的身影,开始让她忍不住眼眸颤动。 她知晓自己连指尖都写着慌乱。 可在谢欲晚停在她身前,向她望来那一刻,她生生咽下了所有的情绪,望向了这个她日夜朝夕相处了数十载的夫君,娴静而陌生地行了个礼。 她看着他平静地向她望来。 那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仿佛还在她耳边。 她见惯了也厌惯了他这幅平静模样,同前世一般望向他时,心中想,她再也不想嫁给谢欲晚了。 冰冷的湖水浸入她的身体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她的人生,总是定格在许多时刻。 推开门,姨娘挂在一方白绫之上,苍白瘦弱的脸寓意着死亡。 书房外,谢欲晚一声复一声,清冷又淡薄的言语,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恍若窒息,冰凉的湖水浸入她身体的那一刻,那些捆绑她一生的情绪,突然就变得很淡。 临死之前,她惶然看着自己的一生,只觉得悲哀。 所以......她不要了。 她不知道,为什么天意总是如此玩笑,既然让她逆了天命重生,却又偏偏重生姨娘死后的一个月。 她似乎又要被迫踏上同前世一样的轨迹,拥有一个错误的开始,拥有一份永不会盛开的爱,拥有半生的绝望和迷茫。 但这一次,她不要了。 什么都不要了。 不要她们口中艳羡的丞相夫人的高位,也不要......谢欲晚这个人了。她对他有过的所有浓烈的爱恨,在湖水涌入她身体的那一刻,都变得太淡。 淡到,她再也不想用半生的惶恐,去换他偶有的一顾。 她受够了被愧疚缠的喘不过气的日子,重来一次,她真的想......放过自己。姨娘的仇,她便是拼尽半生,也会让姜玉莹偿还。 但再不是借谢欲晚了,没有她,当朝最年轻的丞相,矜贵无双的公子,会拥有美好毫无污点的一生,再也不会脊梁骨上,扛着一个她。 一瞬间,她想了许多。 可当她望向谢欲晚,在他望过来,她同他对视的那一瞬。 她突然指尖冰凉。 她发现。 谢欲晚也重生了。 她同他做了十年的夫妻,她是他一手教导出的学生。只需要一眼,她便知晓,眼前这人,不是二十岁便就任丞相之位的矜贵无双风光霁月的少年,而是十年后那个,朝堂人人谈之色变清冷端方的青年权臣。 身体几乎在她没有反应过来之际,就垂了头。 她假意没有看见对面之人探究的眼神,同前世一般,拉着姜玉郎的衣袖,垂眸低声道:“大哥,我想回去了。” 姜玉郎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轻声一叹,对着谢欲晚抱歉道:“三妹妹最近未去学堂,谢兄勿要责怪。待我这几日,同她多说说。” 姜婳转身,在一道清淡却不容忽视的冷淡眸光中,娴静地向屋外走去。 几乎是走出屋子的一瞬间,她瘫靠在了栏杆上。 水面映出她平静的脸。 即便心中慌乱到靠近便能听见急促的心跳,此时她的脸,还是维持着平静。 ......这还是他教她的。 再慌乱,也不能显露在脸上。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突然想到,她竟然用他前世教她的东西,骗过了这一世的他。倚在栏杆边,她眸轻了一瞬。 她若是不想走上同前世一样的路,就不能让他知道,她也重生了。 她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学生,是丞相府将事事打理得谨秩有序的主母。 他看着清冷淡漠,但是向来将她视为所有物。 不是对爱人的占有,他不爱她。 是一种......从她推开那扇门,他应了她所求,她此生便为他所有的占有。她看着水中的鱼,被水养活,又被水困着。 她太了解谢欲晚了,如若让他知晓她亦重生了,她此生便再无别的可能。 对于前一世的姜婳而言,这可能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用花费任何力气,就能夺了姜玉莹此生所爱,还能借助谢欲晚的权势,为姨娘报仇。 但是......对于她而言。 她不愿。 她怕了。 * 姜婳走了许久之后,谢欲晚依旧望着那道身影。 姜玉郎诧异地望着自己的友人,谦谦如玉的公子说话倒也不是很温婉:“你在看小婳?” 谢欲晚眼眸从远处收回,平静望着姜玉郎。 “在下欲求娶。” 二十五章(火葬场三合一) 姜玉郎顿时后退了一步, 瞪大了眼睛,望向了身前的友人。 谢欲晚何时说话如此直白了? 他喃喃自语,面色有了苦恼, 蹙了眉:“从前你不还同我说, 家中情况特殊, 不会迎娶高门女子吗?小婳虽然是庶女, 但也是我的姊妹。莫非......” 姜玉郎后退一步,面露不忍:“你竟要未娶妻, 先将小婳迎为妾吗?这般丑事,不可,不可,父亲不会答应的。” 许久, 却也未见友人说话,姜玉郎抬眸, 就看见谢欲晚面色平静,依旧看着小婳离去的方向。 姜玉郎心一怔,他怎么觉得, 看着模样, 谢兄这一次,像是认真的。 就在他惶然不知如何开口之际, 只听见一道淡淡的男声:“谁同你说, 是妾?”说完这一句,原本同他说好一起去观赏孤本的青年,就淡淡地走过他, 未停留一瞬,向远处而去。 就好似,今日只是来走个过场。 姜玉郎口中的话被堵住, 看着友人离去的方向,他将手中的扇子甩了又甩。 不是妾,那是......妻? 姜玉郎忙摇了摇头,谢欲晚和小婳成婚,这般事情,他不敢想。在门前独自呆愣了数刻,姜玉郎还是同之前一般摇了摇头,谢兄和小婳,他不能敢想。 迈开步子,他眸中的讶异褪去大半,换做一股担忧。 若谢欲晚欲求娶小婳的事情为真,彼时消息传到玉莹耳中,玉莹当是会伤心欲绝。他轻叹一口气,玉莹追了谢兄数年,谢兄怎如此铁石心肠。 当年在书院之时,玉莹虽然年轻气盛,做过一些不好的事情,但到底是因为玉莹太过爱慕谢兄。现在想想,全因当时玉莹太过年幼,不懂黑白,才做下了那些错事。 可自那件事情之后,谢兄再也没有正视过玉莹一眼了。这些年玉莹的难受,他看在眼中,也心疼地紧。这才趁谢兄上任丞相,告假这几月,借之前的恩情,让谢兄来为府中公子小姐授课。 却不想,今日谢兄同他说,他想迎娶小婳。 他知谢兄应是看中了小婳那副好皮囊,但单论皮囊,玉莹又哪里比小婳差,这还真是,造化弄人。 * 另一边。 姜婳怔然望着水中的鱼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她侧身,发现是三两丫鬟。她望了一眼,没太在意,又去看水中的鱼。 却听见身后传来的嬉笑声。 “我们姐妹当是谁,原来是三小姐呀,哎呀,这一月的帕子绣好了吗?” 另一个衣着稍精致些的丫鬟轻声一笑,拍了拍身旁的姐妹:“春沈,勿要再胡言。”虽是这么说,她的眼眸,也在上下打量着身前一身素衣的人。 见到姜婳洗的发白的衣袖时,也不由偏头笑了一声。 姜婳眸很平静,转身望向面前的几个丫鬟。 如她所想,她一个都不认识。她垂下眸,想了一瞬,前世她是否遇上了这些丫鬟。太久远的记忆,她花了好一会才想起来。 似乎是快要遇上的时候,她避开了。 适才她心中想着如何离谢欲晚远些,便也没太注意,又在这亭子中停了片刻,这才遇上了。 此时,她望着面前这些丫鬟,将她们肆意轻视的目光尽收眼底。她淡然立在原地,没说什么,同平常一般,转身离开。 丫鬟们互相相望了一瞬,又一个个捂嘴笑了起来,倒也没有将这当做一个多大的乐子,只是转身,就挽着手,走了。 十年未回来,但这姜府的路,她却没有丝毫的陌生。 她像往常一般,低垂着头,向自己院子的方向走。路上又遇上了两三人,她们待她的态度,无不是嫌恶,轻视,遇见她,先是要嘲笑一番,再恍若什么脏东西一般走开。 前世她看着这些,心会有些隐隐的痛。 但现在看着,她却一点感觉都没有了。刚重生,就遇见了谢欲晚,掩饰前世的痕迹,已经花费了她大半力气,她实在没有再有心思同旁人计较。 她低垂着头,没太管顾周围。 直到被一道衣袖拦下—— 她抬眸望去,眼神定在那一张熟悉的脸上,杏眼薄唇,眉梢含笑,是希芸,姜玉莹奶妈的孩子,也是姜玉莹院中的大丫鬟。 上一世,希芸随着姜玉莹一同出嫁,最后上了王家姑爷的床,怀了身孕。姜玉莹知晓后,让她在雪地中跪了一日一夜,府中打探消息的人说,那白雪,都成了一滩滩血水。最后,希芸难产,一尸两命。 她总是会想到善恶有报四个字。 故而此时希芸揪住她衣袖,直接将她推到一旁时,她没有挣扎。 “砰——”地一声,她摔到了柱子上。她听见希芸尖着嗓音,斥责:“谁许你去见谢大人的,我家小姐一早便同你说了,让你这般脏物,不要去谢大人身前晃荡。” 说着,希芸掐起她的脸,眼中闪过了一丝艳羡。随后冷着脸,刻薄道:“一张狐媚的脸罢了,是想又如你姨娘一般,以色侍人......” 前面,哪怕是被掐红了脸,姜婳眸色依旧很平淡。 直到—— 希芸口中,开始出现姨娘的名字。 她眸一暗,反手握住希芸的手,清淡说道:“你再说一遍?” 仗着姜玉莹权势,在府中横着走的希芸,何时受过如此委屈。还是一个不受宠,人人可以欺辱的庶女,她离开尖了声音,大声道:“我说你姨娘——” 希芸本是想说,那般贱人,以色侍人。但不知为何,对上姜婳那双平静的眼时,她心中生了一丝害怕,甚至眸都在颤抖,她张了张口,到底没在姜婳的注视下,完整地说出那一句话。 只能心虚地甩开手,也不愿承认自己竟然被一个软弱可欺的庶女的眼神吓到了,她直接甩了衣袖:“反正,你离谢大人远些,那是我家小姐的。还是如往常一般,不要去学堂,如果去了,后果你懂的。” 说完,她便强装着镇定离开。 姜婳淡淡看着,随后,望了一眼天。 春日的光,似乎清透些,她此时再看不见如前世一般昏沉的云。她不知在想什么,就那般,站了许久。 等到天色晚了,姜婳差不多想好了之后的事情,才往院子的方向走去。 走到门口时,陡然发现,狭窄的小院门前,挂着一盏不算亮的灯。像是天边的月亮一般,能映出地上人淡淡的影子,她不知为何,生了乐趣。 循着自己的影子,轻抬起腿,再抬起手。 看见细而长的影子随着她而动,她似乎寻到了乐趣。 小院偏僻,她也不怕,有人看见她的异常,抬着抬着,唇角突然带了一丝笑。但笑意过后,眼眶又陡然红了。 正当她眨眨眼,准备整理衣衫,转身进去时。 身后陡然传来了一道温柔的女声:“小婳,你回来了。” 她浑身都僵住,手指尖茫然地颤动了一瞬,随后,她不可置信地转身,望向身后那道纤细柔弱的身影。 轻薄的月光映在她身上,像是一层银白的纱,她微微弯着腰,手持着帕子,放在唇边,见她望过来,眸又温婉了一分。 她眼眸陡然红了,适才没有落下的泪,就那么划过脸颊。 她唇微张,声音轻得像是在喃喃自语。 “......姨娘。” 季窈淳见她落了泪,一双眸也心疼地红了,却因为身子孱弱,不等上前,被风一吹,捂着帕子咳嗽了起来。 姜婳顿时指尖都慌了,忙跑过去,将人搀扶住。 接触的地方,传来皮肤温热的实感,姜婳颤着眸,不可置信地望着身旁的人,眼中的泪又是成片地落下。 “小婳,咳咳咳,怎么了?”季窈淳一边咳嗽,一边心疼地抚上了姜婳的脸。 姜婳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一切,随后,垂着眸,将自己送入季窈淳怀中。 季窈淳不明所以,今日不是她才送小婳出的门,怎么小婳,像是许久未见过她了。她轻声一笑,温柔将女儿抱在怀中,温声哄道:“没事了,怎么还如儿时那般,去了学堂还要哭着鼻子。” 姜婳将人紧紧搂住,眸颤了又颤,随后闭上。 如若今日这一切,只是她死前的一场梦。那上天待她,也太好了些。 半生苦楚,在这一刻,竟也不过云烟。 她等着,这一场梦的消散,泪甚至浸湿了姨娘的衣衫。可许久,温热的触感依旧围绕着她,那一瞬间,她听见了自己砰砰而动的心。 ......不是梦吗? 她怔然,身子开始颤抖,抬起眸,望向一直温柔望着她姨娘。 姨娘似乎也察觉到了她的眼神,抬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温柔道:“小婳,告诉姨娘,怎么了?” 她浑身僵硬,怔怔看着姨娘。 她能看见姨娘唇边浅而温柔的笑,素白衣衫下纤细孱弱的轮廓,和正抚摸她头发时衣袖滑落露出的那一截皓腕。 常年不出门,姨娘的脸,是一种病态的白,在这月光之下,柔美至极。 此时她在姨娘怀中,甚至能听见姨娘清浅温热的呼吸声。 她再一次,直直垂下泪。 原来,猛烈欢喜降临的那一瞬,人还是会哭,起码她忍不住。看着姨娘温柔又心疼的目光,她再次将自己埋入姨娘温热的怀抱中,大哭起来。 这一刻,她像是从未离开过姨娘身边,只是做了一场,有些长的梦。那个梦太坏了,知晓如何让她最为悲伤,带走了姨娘。 但幸好是梦,梦醒了,姨娘就又回到了她身边。 许久之后,姜婳颤抖着声音,扬起微颤的唇,认真道:“没有发生什么,小婳就是太想姨娘了,很想,很想。” 季窈淳温柔地应了一声,轻声道:“好,咳咳咳,姨娘也在想小婳。算起来,从早上送小婳出去,咳咳咳已经有数个时辰了,姨娘也很想小婳。” 听见咳嗽声,姜婳恍然将抬起头,擦干了泪。 “外面冷,姨娘,我们进屋。”说着,她牵起姨娘的手,像是握住了此生的珍宝。不算亮的灯笼,同着月光一起,照亮了小小的一段路。 一边走着,姜婳一边抬眸,望着身旁温热的人。 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世,在她十五岁这年,姨娘并没有死。但这一定,是神佛,对她两世最大的恩赐。 烛光之下,姜婳撑着手,呆呆望着对面的姨娘。 季窈淳温柔一笑,放下了手中正在绣的帕子,轻声道:“夜深了,小婳,该去睡了,明日还要去学堂。” 姜婳摇头,她舍不得。就连摇头的时候,她都一直看着姨娘。 她原是想,这府中左右已经没有她留恋的东西了,这几日她可以寻个法子,先离了府,去外面躲藏一段日子。 今日谢欲晚虽没发现她的异常,但是时间一久,他定是能发现的。 如若被发现了,按照谢欲晚的性子,她定难以逃脱。 他是当朝丞相,后来,便是天子,也要看他三分脸色。且不说她只是奉常府中一个不受宠的小姐,便是她有了通天宠爱,这世间,宠爱也永远大不过权势。 她于他,不过是笼中雀,掌中鸟。 一种不安在她心中升起,那种被水淹没的窒息感,开始缠绕着她,她惶然地摇了摇头,心中泛起的疼让她淡了眸。 她想,她不能再如前世一般,绝不能。 她真的,真的不要再嫁给谢欲晚了。 更何况,姜婳眼眸顿时温柔了起来,望向了身前的人。 见到她望过来,姨娘也对她盈盈一笑。 姜婳撑着手,怔怔看着,只觉得,姨娘是这世间最美的人。姨娘的美,似温柔的水,包容万物。 再想起谢欲晚,她便更蹙了眉。 有了姨娘,她此生更不可能再嫁与他了。他那般冰寒清冷性子,姨娘一看,便不会喜欢。 她才不会嫁给姨娘不喜欢的人。 只是如今有了姨娘,她便不能,直接逃出府了。她需得再好好谋划谋划,首先要谋划的,姜婳望了望一贫如洗的屋子,轻声叹道,她得想些法子,去寻些银钱。 季窈淳正绣着帕子,见女儿发呆,也没有打扰,只是温柔一笑。她总觉得,小婳是这世间最美好的,是神佛送给她的欢喜。 姜婳察觉到了她的眸光,也弯起眸,轻轻一笑。 待到自己意识到时,她眨了眨眼,她其实,都已经有些想不起来,她许久未如此轻松地笑了。 嫁与谢欲晚那十年,她不是没有过欢喜。 只是哪怕是好一些的情绪,都带着又厚又重的枷锁。让她又悲又喜,压得她,实在喘不过气。 她不能说,她那些又厚又中的情绪,是源自谢欲晚。但离了谢欲晚,她应该,也能拥有不一样的一生。 同一世间男子,做一对寻常夫妻。 或许,待到年长之后,她同他,还会有一个小小的孩子。那孩子不会三岁便要苦读诗书,也不用被困在高高大大的围墙中。 孩子能自由地去山间玩水,他的布兜中,会揣着两三颗糖。待到路上时,就忍不住吃了一两颗。最后在小溪边,可能会遇见一个正在哭泣的妇人。 孩子搓搓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子,想送上布兜中娘亲为他装的糖时,却有些害羞和胆怯。 回到家中,孩子别着脸,小声同她讲今日发生的一切。在她扬起手,温柔抚摸他的头时,又“噌——”地一下扑倒她怀中。 这般想着,其实,也是不错的一生。 望着对面的姨娘,在温暖的烛光中,姜婳竟就这样,沉沉睡了过去。 见到女儿睡着,原本正绣着帕子的季窈淳,轻柔了手中的动作,小心放下帕子,再忍着咳嗽,轻唤了院中的晓春。 看着晓春将姜婳安置好,季窈淳坐在床边,轻柔地抚了抚她的脸。 今日小婳,似乎,同往日不太同。 * 隔日。 被晓春唤醒时,姜婳怔了一瞬,惶恐涌上心头,她掀开被子就要去找姨娘。等到赤脚传来的冷意让她不由瑟缩时,在晓春惊讶的眸光中,她才缓缓停下。 坐在凳上,接过鞋袜,一一穿戴好。 姜婳出了门,看见姨娘房中,正亮着一盏灯。或许是太怕昨日的一切,都是她的一场梦,她带着不安的情绪,没敲门,只如贼一般,轻轻将门推开了一条缝。 此时,她的指尖,还在颤抖。 下一瞬,门却从里面打开了。她侧在门扉前,同室内的姨娘,对上眼。那般熟悉的温柔,从姨娘眼中向她涌来那一刻,她那一颗提起的心,才恍然放下。 “小婳,该去学堂了。”温柔的声音,说着不太温柔的话。 学堂有谢欲晚,姜婳是真的,一点都不想去。但看着姨娘温柔的眼,她又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 同晓春吩咐了一两句,就收拾好东西,出了门。 如今姨娘在府中,有些事情,她就要早做打算了。不知哪里同前世的轨迹有了区别,这一世,姨娘并没有在她十五岁这年死去。 是姜玉莹没有动手,还是发生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情,她无从得知。 但是按照上一世姜玉莹的性子,她动手,也是迟早的事情。她今日同晓春说的,便是无论发生了什么,晓春都要守在姨娘身边。 这般事情,姜玉莹不会假手于人,但是她害怕......万一呢,她再不能失去姨娘了。要如何彻底解决姜玉莹的事情,她也得好好想想。 从后面入了学堂,她未抬眸,就能感受到一道深重的眸光。 她指尖一顿,随后按照前世的模样,坐在了最后面。 最前面的姜玉莹和希芸见她来了学堂,姜玉莹蹙眉望向一旁的希芸,希芸垂下头,不敢说话,只是过了一会,恶狠狠地看着姜婳。 姜婳没太在意,她浑身注意力,都在前方的谢欲晚身上。 她将自己扮做前世模样,低垂着头,甚至不敢向周围打量一眼。等到陡然一片阴影映在她身前时,她惶然地抬了头。 是谢欲晚。 谢欲晚眸清淡而平静,似乎比她死之前的记忆中,更冷了些。她不太记得,前世谢欲晚是否也在此时到了她书桌前,她只能,努力扮着前一世这时姜婳的模样。 她声音很轻,带着些慌张:“夫,夫子。” 谢欲晚长眸半抬,定眸看了她许久。 姜婳指尖凝住,难道,他已经发现了吗,她这两日都未做不符前世性格之事,他是如何发现的? 她不敢将自己心中的慌乱表现分毫,也不知,为何众目睽睽之下,他要这般看着她。就在她因为高度紧张身体有些虚脱之际,谢欲晚突然走了。 就那么......走了? 姜婳垂下眸,只能感觉到自己颤动的心。 只是,这一次,再不是如前世般,盈满了不安的欢喜。 而是......忐忑与畏惧。 她知晓,她瞒不了他一生,待她被谢欲晚发觉,抓住把柄的那一日,她将面对他滔天的怒火。 她......得想个法子,她不能,一定不能,再走上同前世一般的路。 谢欲晚清淡的声音在学堂内响起,她垂着眸,始终不曾看他一眼。 直到学堂开始喧闹,姜婳才放下了手中的书,轻声动了一口气。平日这般时候,便是谢欲晚已经走了。可等她抬头,却陡然同台阶之上,谢欲晚的眸光对上。 她怔了一瞬,不知为何他眸中的光是如此地寒。 下一瞬,又学着前一世姜婳的模样,颤着眼眸,垂下了头。 台阶上,谢欲晚淡淡看着,恨不得将自己的头埋进书桌的少女,眼眸深重了一瞬。他指尖一动,到底还是没有上前。 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 他不知为何,大雪纷飞之中,他回到了初遇姜婳的这一年。他略去心中淡淡的欢喜,等待着既定的命运。 酒宴之上,她会将那杯酒,递给他。 待到她入了丞相府,他遣人,将那湖填了就是。 此时,他该克制。 谢欲晚有些失神,甚至未细究,为何此时,他会用‘克制’二字。只是迎着春日的光,一步一步走远。 * 姜婳未能走,她被希芸堵在了学堂中。 见到希芸到了她桌前,学堂中其他人噤若寒蝉,忙收了东西就走。生怕走慢一些,就会被全府捧在掌心的姜二小姐迁怒。 待到学堂只剩下姜婳、希芸和两个嬷嬷,姜婳抬眸,淡淡望向了希芸。 又是这种眼光! 希芸咬紧了唇,那日回去后,她问了自己数遍,一个无权无势无宠爱一直任由人欺|辱的庶女,到底有什么可以让她怕的。 若是再有一次,她定不会因为姜婳一个眼神,如此狼狈。也不知这小贱蹄子是哪里学了这般眼神,上次生生将她吓到了。 希芸上去,抬起手,就要打。 姜婳侧过身子,抓住了希芸的手。她眉间情绪很淡,似乎有些不解为何自己只是来了学堂便惹了姜玉莹这般怒火。 姜玉莹爱慕谢欲晚,她知晓。 但学堂的女学生,并不止她一个。数个姐姐妹妹,不都同他们一起上课。还是,只是想教训她,随便寻个借口。 希芸被控住手,直接对着身后两个嬷嬷道:“你们上来,给我按住她。” 两个嬷嬷撸了袖子,就要上前,姜婳望着希芸,轻声道:“现在你让她们停下,还有机会。” 希芸一滞,不知为何姜婳如此淡定,她心总无由来地一慌,是有什么人会为姜婳撑腰?此时看见了,便有了证据。 这般想着,希芸向四周望了望,见到空荡无一人,顿时又嚣张起来。 无人,姜婳一定是在虚张声势。 随后,希芸又想,便是有人又如何,这府中,又谁会为姜婳撑腰?小姐去大人公子老夫人那里说上一说,再多的证据都无用。 她顿时更加嚣张。 这时,两个嬷嬷上前,一人一只手,将姜婳按在了墙上。 希芸抬起手,就是要打。 然后就听见,姜婳轻声道:“二姐姐知晓希芸姐姐也喜欢谢夫子吗?” 两个嬷嬷脸色一变,希芸一怔,手都忘了挥下去:“你个贱人说什么胡话,谁,谁喜欢,喜欢谢大人。” 姜婳淡着眸,也没看她,而是对按着她的两个嬷嬷道:“可是那日,我看见希芸姐姐暗暗捡起了夫子丢弃的手稿,难道希芸姐姐是为二姐姐捡的吗?” 希芸脸一白,忙否认:“我才没有,你有证据吗?” 姜婳就等这么一句,轻笑着,对两位嬷嬷说道:“去搜一搜,不就有了。两位嬷嬷,你们知晓的,我日常同夫子,话都不敢说上一句,不像希芸姐姐,不仅借着二姐姐向夫子搭话,还收藏夫子已经扔掉的手稿。你们说,若是二姐姐知道了......” 她装作惊讶的样子,对着希芸的眸却是平静的。 “那可怎么办呀。” 希芸慌乱了,两个嬷嬷也放下了手,对视一眼,扯住希芸的手,就向外走去。 姜婳瘫在墙边,任由自己的身体靠着床,眉间没有一丝情绪。 直到一道修长的身影从暗处而出,声音清淡:“在下怎么不知自己有过手稿?” 姜婳浑身僵住,不可置信地望向谢欲晚。 他怎会在此处?! 她想隐藏,却已经晚了,谢欲晚定眸望向她,适时抬起一些笑:“在下倒是未想到,姜三小姐还有如此一面。以在下为幌,可还好用?” 姜婳不知自己该用什么情绪面对,干脆冷下了脸,垂着头。 她扣着手指,想着等会自己能不能狡辩一番,可谢欲晚说完那一句,也没有要等她答复的意思,将一孤本放在她眼前,就走了。 她怔了一瞬,手久久不敢触碰桌上的书。 谢欲晚是什么意思? 他......没有发现? 意识到这个的时候,姜婳陡然松了一口气。她望着那人走远的修长的身影,手极轻地压住那本书。 不知何时,她同他前一世纠缠的爱、恨、怨,就都变成了惧怕。 她也恍然察觉,她同他之间,如若没有那杯酒,山高路远。 真好。 * 姜婳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见姨娘。 像是想到了什么,她转了个方向,向着一处院子而去。 “元宁居。” 到了人前,她开始扮做前一世的模样,抱着书,轻颤着眸,对着守门的侍卫道:“小哥,能同祖母通报一声吗?我是姜婳,三,三小姐。” 侍卫轻蔑望了一眼,随后不耐烦地向里面走去。 姜婳垂下了眸,眼中没有什么情绪,前一世的她,总是低着头,因为低着头,就不会看见旁人厌恶的神情。 这一世,她倒也挺喜欢低着头的。因为低着头,别人就看不见她眼底的情绪。 只要想到谢欲晚,她恨不得低一生的头。 半刻钟后,侍卫回来了,态度好了一些:“进去吧。”一旁一起守门的侍卫像是看不过去了,伸手拍了那侍卫一下,随后对着姜婳友好地笑了笑:“小姐进去吧。” 姜婳将一切暗流涌动看在眼中,弯下头,轻声道:“谢谢。”侧身那一刻,她眼底的情绪,又全都淡去了。 在她身后,一道灼热的目光,直直地望着她。 她似毫无察觉,入了院子之中,开始等待祖母召她进去。 又是半刻,祖母的大丫鬟盎芽开了门,温声道:“三小姐,进来吧。” 姜婳轻声答谢,走入房中。 说是房间,其实是一间祠堂,上面密密麻麻摆着佛像,姜婳进门,便跪在了黄蒲团之上,先恭敬行了礼。 这一次,大概是她两世,行的最认真的一次。 因为,她知晓,这世间真有神佛。 在她坠入湖水,魂归故土之后,予了她一次重来的机会,让她回到了十五岁这年。其实,这都没有什么,她唯一想虔诚相谢的,是神佛将姨娘送回了她身边。 所以,漫天的神佛呀,请接受信女虔诚一拜。 她恭敬持香,跪拜,然后将香正中插好。 姜老夫人一直在一旁看着,见她如此虔诚,脸上笑不由多了些:“小婳,姨娘最近可好?” 姜婳点头:“姨娘近日已经可以下床了,昨日还说,待到身体好些了,要来给祖母请安。” 姜老夫人一听,笑意更浓了些:“窈淳那孩子有心了,这些年一直病着,也是可怜。如今好了些,也是上天看你恭敬虔诚。” 姜婳没有反驳,只是安静陪着祖母一起念佛诵经。 姜老夫人在一旁看着,许久之后,叹了口气:“小婳,你是有事,想同我说吧?” 姜婳轻点头,随后对着祖母行了个大礼。 “祖母,小婳已经及笄,到了适婚的年纪,希望祖母能为小婳尽快定下亲事。” 姜老夫人一又是叹了口气:“小婳,我原为你寻了江南那边的殷家,说的是殷家的大公子,如今年方二十。只是殷家那边,前些日子来信,说你的八字,同他家公子不合。故而,这才耽误了。当年祖母答应你的事情,你放心,祖母没有忘。只是,小婳,你刚及笄,其实不需这般急迫。” 谎话,都是谎话。 殷家那边根本就没有来信,更别说什么八字不合。是姜萋萋看上了这门婚事,将这事告诉了姜玉莹,姜玉莹在祖母这闹了半宿,祖母头疼,便把她这门婚事推给了姜萋萋。 但知晓,此时也不会说。 姜婳手指尖顿了一瞬,轻声说道:“祖母,姨娘这些年,一直很想回到江南。您也知,姨娘身体不好,日后有些事情......都说不定。比起这些,只要能嫁去江南,小婳嫁什么人,实在无所谓。” 她已坦诚至极,希望面前这位老人开恩。 她这般急迫,甚至搬出了姨娘,不仅仅是因为姨娘的身体,还因为谢欲晚。 思来想去,她不知何时谢欲晚会发现她重生的事情,如若不想终日惶恐,她便得寻法子。今日,望向谢欲晚的背影时,她似乎寻到了。 定一门婚。 只要她赶在谢欲晚发现之前,同他人定下婚约,此生,她同谢欲晚,便再无可能全然陌路了。 即便他心中将她归为他所有。 但,那般端方守序的矜贵公子,万干不出破坏婚事的事情。 彼时,谢欲晚发现,不发现,早些发现,晚些发现,与她都无关了。想至此,她眸中甚至有了笑意 她望向祖母,用着祈求,微弱的目光。 她知眼前这老人偏颇,在她和姜玉莹之间,偏颇姜玉莹,在姜玉莹和嫡兄庶弟之间,偏颇嫡兄庶弟。 但总归,在未知晓她会杀了姜玉莹之前,老人还是将她当做孙女。 予孙女一门合适的亲事,是老人不会拒绝的事情。 果然,思虑片刻,姜老夫人点了头:“好孩子,这些年,也苦了你了。祖母一定会你寻一门合适的亲事的,到时候,便让你姨娘随着你出嫁,到了夫家,日后就是新日子了。你这般情况,我去问问,江南可有显贵一些的家族的公子,父母双亡......” 姜婳一怔,不知为何,陡然想到,此时,谢欲晚也是父母双亡。 在谢欲晚六岁那年,谢大人因为被诬陷贪污,天子盛怒,关押不过三日便被问斩了,隔日,谢夫人于房中自尽。 彼时谢欲晚,不过六岁,两日之内,失去双亲。听说,还是他第一个发现的娘亲的尸骨。从始至终,他未哭闹分毫,异常安静。 此后......谢欲晚便同族人一起,被流放。 她将自己杂乱的思绪甩出脑中,许久之后,眸中又变成了往日的平静。祖母还在絮絮叨叨着什么,她却有些听不清了。 得了祖母应允,她放心了不少。 离那场宴会还有半月,她已表现得如此急迫,祖母应当十日内,就会为她定下亲事了。想到此,姜婳松了口气。 至于那杯酒如何,谢欲晚又如何。 姜婳眸一怔,那不是她应该想的事情了。 出门,发现天色已经暗了,她提着盎芽递给她的灯笼,迈出了门。门口,那个适才恭敬唤她“小姐”的侍卫轻声道:“小姐,这般晚了,小人将您送回去吧。” 盎芽在旁边,一听,也觉得是个好主意:“那吕盏,你先将三小姐送回去,再回来。” 盎芽已经说出口,姜婳不好拒绝。且按照她前世的性子,此时也定不会拒绝,她垂头,低头向盎芽道了声谢,随后望向被唤作吕盏的侍卫,轻声道:“麻烦小哥了。” 吕盏一笑,直接拿过了她手中的灯笼:“哪里哪里,三小姐,走吧。” 姜婳一怔,适才,这个侍卫......似乎摸了她的手? 是她的错觉,还是...... 吕盏已经走了两步,在黑暗中回身:“三小姐,走吧。” 盎芽也在一旁,温柔对她笑着:“三小姐,走吧,我这便回去老夫人那边伺候了。夜深了,小姐注意些,跟紧吕盏,莫要摔倒了。” 姜婳眸静了一瞬,随后,扬起些笑:“多谢盎芽姐姐。” 她迈步,向吕盏,和吕盏后方,那一片茫茫的黑暗走去。 路上,吕盏一直在试图同她搭话:“三小姐,这里的路,有些陡,小人扶着你吧。” 她垂着头,轻声道:“多谢,不用了。” “三小姐,这里风大,你过来谢,莫要摔倒了。”吕盏直接一手拉住了她,就向着一处黑暗中去。 “放开我。”她蹙眉,小声道。 吕盏像没有听见似的:“三小姐,这里太黑了,这灯不太亮。若是不跟紧小人,等会便要摔了。” 她声音大了些:“放开我!” 吕盏还在装模作样,手却轻轻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腕,她眉心一蹙,就陡然被拉进一片黑暗之中,她的衣襟被紧紧攥着,另一只手已经抚上了她的脖子。 吕盏正准备将人推进山洞,喉间就陡然感到了一股刺痛感。 “哧——” 吕盏不可置信般望向姜婳,似乎不知道事情为何变成了这样,昏暗的烛光被风吹得一眨一眨,姜婳望着他,平静着眸,缓缓拔出了趁他猴急解她衣衫时,她无声插入他脖颈中的银簪。 “哧————” 银簪浑身染着温热的血,又腥又稠,顺着滴落。姜婳平静看着,前方,吕盏眼眸睁大,痛苦伴随着不可置信,随后,如山一般的躯体,轰然倒下。 倒下去之前,吕盏的手,还惶然地指着她,眸中是适才才反应过来的惊恐和愤怒。但是什么,他都不能在言说了,只能不甘地倒下。 姜婳随意扔掉簪子,抬眸—— 然后,就看见了,对面持着一盏灯,长身玉立的谢欲晚。 第一次,姜婳无由来地,有些烦闷。 二十六章(火葬场三合一) 谢欲晚静静看着面前的姜婳。 少女的衣衫微乱, 素白的衣袖溅上了几滴适才贼人的血,染出如梅一般的红。此时眼眸有些慌乱,望了他一眼, 不知为何, 未同平时一般垂下头。 他没有再看向她, 眼眸淡淡转向倒在地上的吕盏。 是姜婳打破的沉默, 她捏紧手,轻声唤道:“夫子晚好。” 谢欲晚这才缓缓抬眸, 望向她。 “不太好。” 姜婳心一紧,忍住心中的畏惧,轻声颤道:“夫子也瞧见了,是, 是这侍卫的问题,他, 他欲行不轨,我,我只是......” “只是杀了他?”谢欲晚平静替她说完。 姜婳手指尖又一瞬间顿住了, 明明谢欲晚是这般平淡的语气, 她怎么......觉得,他好似在生气? 为什么生气。 ......已经察觉了吗? 她眸颤了一瞬, 一种恐慌涌上心头, 那种被诸多情绪缠住的恐慌,又开始裹挟她。 就在这时,谢欲晚递突然将手递了过来, 她还未看清是什么,就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眸也一瞬间红了。 谢欲晚一怔, 递过去的灯笼,映亮少女泛红的眸。 他无由来地又想起了前一世,明明是她自己褪去了衣衫,她却眼眸红的,像是他欺负了她一般。现在......又是如此。 灯笼摇摇晃晃在两人之间,烛光映出青年修长骨节分明的手。 一阵风吹过,矜贵冷漠的青年,欺身上前,在少女惶恐的眼神中,他似拾起一片落叶一般,拾起少女的手,抬眸,静静看着她,随后,以不容拒绝之势,将手中被风吹得摇摇晃晃的灯笼,塞入她的掌心。 一瞬间,少女衣袖的红梅,颤了又颤。慌着眸,看着那如青竹一般的身影,缓缓踏入手中灯笼不曾映亮的阴暗之中。 等到一切归于死寂,姜婳瘫坐在地上。 手中的灯笼,也随着她一起,跌在地上,火光闪了闪,又闪了闪,最后‘扑腾’一声灭了。一时间,万物都归于寂静。 只有姜婳,颤着身,青年手指微凉的触感似乎还在她掌间。她顾不及其他,从地上爬起,却陡然被尸体绊倒,摔到了地上。 至此,她眸中那一颗泪,才惶然地落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害怕......她怕谢欲晚。 那个曾经被她亲密唤了十年夫君的人,如今,只是相见,她便能在心中生出无限的畏惧。她怕自己有一日,终有一日,会露出巨大的破绽。 彼时,她又要重蹈前世的覆辙。 她未曾责怪他分毫,也再无心去管顾当年的事情,究竟是如何。她只是怕了,怕了。她不要再嫁入丞相府,听那满城的风言风语,不要去商阳,在那黑暗的祠堂中跪上整整一日。 她不要再......爱他了。 太疼了,湖水太冷了。 她有自己的家了,姨娘要看江南的雪,她要自己带姨娘离开这牢窟一般的姜府,去乘船三日便可到的江南。 她怔怔想着,尸体温热的血留到了她手边,粘稠而滑腻。手被血缓缓染湿,混着泥土,姜婳从地上拾起已经熄灭的灯笼,颤抖着从地上爬起来,随后,缓缓地,直起弯下的身子,向远方的黑暗处走去。 天色黑吗? 很黑。 她怕吗? 她不怕,因为她知道她再走上数百步,就能看见一盏昏暗的灯。那灯挂在窄窄的房门上,随着风一晃一晃的,但是无论过了许久,都不会灭。 她从怀中拿出帕子,一点一点,将手掌染上的血和泥擦干。 杀了那个侍卫的时候,她很怕。 但其实从祖母院子中出来,那侍卫恭敬迎上来,温和着声音同她说话时,她就知道不对了。这府中,怎会有这般对她的人呢。 而且,她望向那侍卫的眸,他装的,真的一点都不像。 如若是谢欲晚,当让她看不出丝毫不对。 但那侍卫的眼中,是肆意狂乱又脏污的欢喜。她不是没有看过这种眼光,只是前一世,不是这个时间,不是这个侍卫,但是也无异,想必,也只能是她那二姐姐的手笔。 如若是前世的她,定然是选择避开了。 前一世,在姜府时,她常年垂着头,一双眸很少同人相望。因为日日都在观察他人,所以极易辨清他人的情绪。 当意识到侍卫可能对她不利时,她定是千般万般地避开。 但是......她那般时,换来了什么呢? 姜玉莹手段的变本加厉,一次比一次重和恶毒的怨恨。 这些对着她,本来都没什么,但是......姜玉莹将手伸到了姨娘身上,她害死了姨娘。重来一世,姜婳知晓,要护住姨娘,她不能......再不能,如前世一般了。 很难,真的很难。 但她总要踏出第一步。 那侍卫猴急扒她衣衫时,她没想过自己会如何,只是想到了前一世她推开门,姨娘吊在房梁之上纤细苍白的身躯。 那本就被放在衣袖中,足够锋利的银簪,在下一刻,就猛地刺入了侍卫的脖颈。 她甚至,没有犹豫一分。 她的心,在那一刻,也恍然停止了。她其实不太知晓自己是什么感觉,她望着那侍卫,看着他怀着惊讶和怨恨倒下。 她心突然喘了口气,那就......从这里开始不一样吧。可抬头,就看见了谢欲晚。正想着,她已经看见了那方门上的灯笼。 那一瞬间,什么谢欲晚,在她心中,陡然散去了。 她又将手用帕子擦了擦,还特意拂了一下两边的头发,随后迈着步子向里面走去。门上昏暗的灯笼被风吹得‘咯吱——”发响。 那烛火,昏暗得,像是下一阵风来,就要熄灭,可直到姜婳走过,一直摇摇晃晃的灯,都在为她亮着路。 姜婳推开门,望向屋檐下的素白身影:“姨娘。” 说完,她就向姨娘奔了过去,她直接伏进姨娘怀中,蹭了蹭。季窈淳不知女儿这几日,怎么又粘人了许多,但依旧如平日一般温柔地将人抱住,一只手抬起,像给猫顺毛一般,轻轻摸着她的头。 却不过一会,姨娘轻声‘咳嗽’起来。 姜婳眸中的笑意,顿时换做了心疼,她起身,拉着姨娘的手,走入了屋中,等到关上了门,将姨娘安置在木凳上,她才安心了一些。 看着姨娘苍白的面容,她蹲下身,轻轻将自己靠在姨娘腿边。 “姨娘,春日的夜,很寒,你身体受不住的,以后别去外面等小婳了,好不好?”她伸手,攥了攥姨娘的衣袖。 季窈淳眸色更为温柔,轻声道:“只是偶尔咳嗽,不是天寒的缘故,我这身子,小婳知道的。小婳每日都要去学堂,很辛苦,姨娘在屋中,除了绣绣帕子,也没有事。也只是这几日身子好一些,才能,咳——” 季窈淳又是咳嗽起来,姜婳忙倒了温热的茶水,一手端着,一手抚着姨娘的背。待到姨娘止住咳嗽,她忙将茶水递过去,看姨娘又是想说话,看着姨娘,摇了摇头。 姨娘温柔地看着她,无奈笑了笑,随后小口饮着杯中的茶水。 姜婳从床底下寻了炭盆,又去隔壁拿了几块炭,拿了火折子,轻燃起来,气味有些刺鼻,她一时间有些呛住。 在丞相府十年,她已经许久未用过她和晓春自己烧的炭了。 其实姜府每个院子,平常的东西,衣裳,茶叶,炭火,都是有份例的。她们曾经也有,不过那是她很小的时候了。等她长大些,姨娘卧病在床,姜玉莹开始百般针对,管家的柳伯娘见风使舵,不知吩咐了什么,后来,她就再也没有等到过任何东西了。 她身上这件衣衫,还是姨娘从前的衣裳。那时外祖父母一家被山匪屠杀,姨娘孤女被旁族欺负赶出家门,不得不前来投靠外祖母从前的闺中密友,也就是彼时姜家的主母,如今的姜老夫人,她的祖母。 那时姨娘刚丧亲,衣裳都是些素白透净的,给她的这件,也是素白的,浑身上下,只有裙底用丝线勾勒着一株玉兰。 本来有些大,晓春改了改,她便能穿了。 这衣裳她应该穿了有......三年了,最开始穿得时候,有些大,晓春为她改小了些,后来长大些了,今年晓春又将用针线叠起来的袖子放了下去。 她垂眸,望着衣袖上被血溅出的几朵梅花。 她嫁给谢欲晚之后,所拥有的每一件衣裳,都很贵重,但她总是觉得,那不是她的。若要谈论喜欢,在她心中,竟谁也抵不上身上素白被洗得发黄的这一件。 等到气味有些消了,她才将炭盆,放入姨娘房中。 待到将姨娘哄上了床,姜婳垂眸,望向了炭盆。细微的烟飘出了一缕又一缕,她静思片刻,出去净了下身,拿了一把扇子,轻轻地扇着。 发着呆,她知道,不能再这般下去了。 姨娘的病,总是在春日好些。但这一世,所有事情的轨迹似乎都发生了变化。她不能赌,没有银钱,日后姨娘病情稍重些,她要如何。 ......她被困在府中,一步出去不得,去哪里弄银钱? 而且,还有谢欲晚的事情,那酒宴,也只有半个月了。姜婳轻怔了一瞬,手突然被人从身后握住,她轻声转头:“姨娘怎么醒了,是我吵到姨娘了吗,那我现在出去。” 她转身欲走,却被姨娘拉住。 季窈淳的力气,当如羽毛一般,但是姜婳瞬间就止住脚步了。她蹲下来,望着床上的姨娘,轻声问:“怎么啦?” 姨娘轻轻掀开被子一角。 姜婳一怔,随后安静褪去了衣裳,上了床。她怕挤到姨娘,故而身体紧紧靠着床沿,稍不注意些,就是要掉下去。 季窈淳自然也看见了,轻声道:“过来些,不会挤到我的。” 姜婳听话地过去了“些”。 看着只有头发丝动了动的姜婳,季窈淳眸中又多了几分温柔:“小婳。”姜婳眨了眨眼,同季窈淳对上眼,不过一瞬就认输,轻声道:“好嘛。” 她小心翼翼靠过去,被褥之下,姨娘握住了她的手。 她一怔,将自己蜷曲在姨娘怀中。 是热的。 热的姨娘。 季窈淳没有问,她知道女儿这几日的异常,也看见了她衣袖间那丝丝血迹,但既然小婳没有告诉她,她便也不要问了。 她一生已是无用,只是可怜她的小婳,这世间百般苦。 姜婳没有觉得苦,她呆呆地眨着眼睛,心砰砰地跳。直到深夜,她也未睡着,睁大眼睛看着姨娘仍旧苍白的脸,手指尖,轻轻同姨娘的手触了触,又像是怕姜姨娘弄醒,她忙将手移开,像是儿时她不想去学堂同姨娘装病一般心慌。 温的,热的。她的姨娘。 即便已经过去几日,她还是有些没反应过来,直到姨娘刚刚在床褥中将她抱在怀中那一刻。 好温暖呀。 她在心中像个小孩般重复道,她的姨娘,不再是那个冰冷苍白的尸体的。姨娘的温的,热的,会为她燃起一盏灯,会在屋檐下待她下学堂。 眸弯起后,姜婳睡了,这十年来,最安稳的一个觉。 以至于早晨,天还没亮,晓春来唤她起床,梳洗打扮去学堂时,她恨不得将自己埋在被子中。做出如此孩子气的动作的时候,她一怔,随后就看见姨娘眸中含笑,温柔望着她。 她红了脸,掀开被子,就下了床。 * 出了小院的门,姜婳面上的所有神情,就都放下来了。 她似前世一般垂着头,走在人迹罕至的小路上,遇见人时,便避开。路上也遇见了三两个丫鬟,但今日比起为难她,她们明显有更有‘乐趣’的事情。 一人掩着唇:“我听说,那侍卫,是被山间的狼咬死的,听说可惨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 “谁说不是,小鸳今日偏要跑去看,去了,就看见满地还未来得及清洗的血。不过,有件事情,你应当不知道吧,那侍卫呀,昨日是送三小姐回去的。” 另一个丫鬟顿时嫌弃:“果然是丧门星,怪不得大人小姐都不喜欢她,日后我们也绕着些走吧,我可不想遇上那从山下跑下来的恶狼......” 垂着头的姜婳一怔。 恶狼? 随后一股森寒从心中涌起,这一世的姜玉莹,见侍卫死了,此时选择的,居然是用恶狼销毁侍卫尸体...... 姜玉莹早她一个月生辰,两月前,姜禹才为她举办了声势浩大的及笄礼,如今姜玉莹不过及笄之年,自小又被姜禹兄长祖母宠爱着长大,如何会做到如此地步? 姜婳眸颤了一瞬,随后又紧紧捏紧手中的书,逼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曾以为,前一世,是她表现得太过软弱,给了姜玉莹一步一步逼紧的空间。但似乎......不是。 见她用银簪杀了欲行不轨的侍卫,姜玉莹反应,竟然是,同要如她比较一般,用恶狼毁了侍卫的尸体。 惶然间,她到了学堂。 依旧是坐在最后面,垂着头。抬眸,就看见姜玉莹正随意抽出她五妹妹姜袅袅头上的簪子。 顿时,姜袅袅头发全部散落。 她的五妹妹,姜袅袅,自话就结巴,此时慌乱地转身,伸手想将簪子拿回来,却被一旁的姜萋萋止住手。 姜萋萋望着妹妹,随意地从自己的头上取下玉簪,不过片刻,就为姜袅袅簪好头发。 姜玉莹倒也没说什么,只是撑着手。 姜婳一怔,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几乎是瞬间,姜玉莹抬起手,直接将银簪向她扔过来。 她连忙侧身,脖颈间,瞬间多了一道血痕。 银簪“砰——”地一声掉落在地上,学堂内,顿时鸦雀无声。只有姜玉莹侧后方的姜萋萋,抬眸,望了一眼正垂着头的姜婳。 过了三秒,随着姜玉莹的一声笑,学堂内又喧闹起来。 姜婳平静地拾起地上的银簪,放在了桌上,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大抵是姜玉莹对她的警告? 真......没脑子呀。 窗外的光映入屋中,衬得姜袅袅那根银簪轻轻巧巧的。姜婳平静看着,虽是银的,但比她昨日那根,要精巧不少。 ......应该能换些银钱?那姨娘下次的药钱就有着落了。 姜婳平静想着,又看了被簇拥的姜玉莹一眼,她眼眸停留了一瞬,脖颈间传来微微的刺痛,待到下了学堂,祖母和兄长的丫鬟,就又要来找她了,她就能给姨娘买些好点的炭了。 谢欲晚进来的时候,淡淡向后面看了一眼。 平常这般时候,他眼就应该平静地移开了,但今日,他看着少女细白脖颈间那道细微的血痕,手滞了滞。 只是那双凤眸,依旧平静地可怕。 清淡的声音在学堂响起,姜婳怔了怔,轻抬了眸,望向了谢欲晚。 她得承认,她有过一丝的挣扎。十五岁的姜玉莹,比她想的还要疯狂。而十五岁的姜婳,什么都没有,即便计谋用尽,依旧可能护不下姨娘。 即便是重生一世的她,面对这一世姜玉莹的疯狂,仍然会害怕。 就如前一世。 一身紫纱的曼妙身影缓缓从光中退散,少女的嗓音带着些许笑意,姜萋萋说:“妹妹我呀,有软肋,得罪不起二姐姐呐。” 她如今......也重新有了软肋。 姜玉莹的确被宠爱地失去了脑子,有时候对她的伤害,反而造成她想要的后果。 但这是她。 脖子一道血痕,手腕一道伤,摔几次,都没什么。 但,如若有一天,姜玉莹发了疯,便是什么都不管顾,如今日公然对她动手一般,直接去伤害姨娘,她要如何,她能如何? 一个连府邸出不了的在府中连奴仆都可以欺压的庶女,能如何? 姜婳心一怔,一种隐隐的痛蔓延开。那种巨大的恐慌,几乎在她意识到的一瞬,就袭向了她。她眸轻颤了一瞬,只觉得,浑身发冷。 所以,谢欲晚平静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她必须要承认,她有过一丝的挣扎。 只要......她告诉谢欲晚,她也重生了。 此时困着十五岁姜婳的一切,就会迎刃而解。 可...... 姜婳平静地垂下了头,想起那湖冰冷的水。比起姨娘,其实那些,她都不太在意。如若以她余生,换姨娘的平安,对她而言,这是一笔太值当的买卖。 她知晓这对不住谢欲晚,但是,她必须得承认,即便是在她对他爱意最浓的时候,在她心中,他不曾越过姨娘一分。 可,即便如何,她也不要了。 她不能这么做。 如若第一世是因为姨娘之死,她彻底乱了心神,才设计了一个曾经对她和姨娘有恩的人,那这一世呢? 她并未走到山穷水尽,她不能因为自己的惶恐和害怕,就再犯下如前世一般的错。姨娘若是知道了,一定也不会同意的。 一定,一定还有什么,是她可以试一试的...... 台阶上,谢欲晚淡淡望着下方,眼眸在某处停留了一瞬,随后又移开。 待到散学,姜婳如前一世每一次一般,垂着头,不去多看别人一眼。直到一道身影停在了她身前,少女的声音很娇甜:“三姐姐,别人都已经走了。” 姜婳抬眸,轻声道:“四妹妹。” 说着,她身子向后退了退,试图离远些,她的四妹妹姜萋萋,是府中同姜玉莹关系最好的人,从前姜玉莹欺负她时,通常姜萋萋就在一旁笑看着。 姜萋萋也不太在意,只是笑着说:“三姐姐,那根银簪,是我妹妹的心爱之物,如若真没了,袅袅怕是要哭鼻子。”说着,她将一袋银子轻放到桌上:“那根银簪伤了三姐姐,是那银簪的错,妹妹特地来赔罪了,看姐姐能不能把那根银簪给我。” 姜婳眸抬了一瞬,随后小声道:“不用,本就是五妹妹的东西。” 姜萋萋却只是一笑,轻柔道:“多谢三姐姐,我这便走了。”说完,没有管顾桌上那袋她放下的,满满当当的银子,拿了银簪,转身就走了。 姜婳的神情也恢复了寻常,平静地看着桌上的银子。 特意为她送来银子?那前世姜玉莹伤害姜袅袅的事情,恐怕已经发生了......姜婳望着这一袋银子,许久之后,眼眸坚韧了些。 * 晚间。 姜婳在姜玉郎的院子前,对着侍卫轻声道:“可以同哥哥说一声,我想见他吗?” 两个侍卫没有多言,进去通报了,半刻钟后,侍卫让开身:“三小姐,请进。” 姜婳垂头,轻声道:“谢谢。” 侍卫这才看见,她脖颈间,有一道深深的伤口。有点深,但是因为擦去了血迹,不太明显,适才她垂头时,溢出些血,侍卫这才看清。 姜婳慢着步子,脸色苍白地敲响了书房的门。 正准备好虚弱的眼神,准备演给姜玉郎看的时候,抬眸,就发现为她开门的人是谢欲晚。 她一声带着些许哭腔的‘哥哥’已经说了一半,见到是谢欲晚,顿时怔在了原地。谢欲晚眼眸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后望向她脖颈间那道深深溢血的伤口。 “姜婳。”他唤了她全名,眸中依旧平静。 姜婳眼眸在他脸上停了一瞬,唤了句‘夫子’,在他还未开口之际,就绕过他,走了进去。 谢欲晚手一顿,望向她的背影。 恰巧这时,姜玉郎处理完了手中事物,抬头温润道:“小婳,来了,是......脖颈间如何弄的,怎么没有包扎?” 姜玉郎忙拿了帕子,走过去,将姜婳脖颈间溢出的血迹擦干净。白帕子瞬间就被染红了,姜玉郎蹙眉,仔细看着伤口,心疼道:“如何弄的。” 等到姜玉郎抬眸望向姜婳时,才发现,姜婳眸中盈满了泪。 姜玉郎一愣,他这妹妹,向来坚强,在他面前,还未如此哭过。他忙安慰道:“怎么了?小婳,告诉哥哥。” 姜婳哭着:“哥哥,是二姐姐做的。” 姜玉郎几乎是下意识反驳道:“玉莹她应该也不是故意的,她只是孩子气了些,小婳你不要同玉莹计较。” 姜婳怔住,似乎连失望都不会了,轻声道:“哥哥......” 姜玉郎看着她,想到玉莹,眉头发蹙:“小婳,对不起,我替玉莹道歉。小婳最近有想要的东西吗,上次玉莹那一件九彩琉璃裙,小婳是不是也喜欢,哥哥去......” 谢欲晚眉心跳了一下。 姜婳垂眸,默默落泪。 姜玉郎忙又道:“那哥哥去给小婳买珍珠簪好不好,就是现在长安城最流行的,玉莹前几日头上的那种。” 谢欲晚指尖动了一下。 姜婳轻声哭了出来:“哥哥,我不要这些,我这些日才知道为何二姐姐这般不喜欢我,是因为姨娘对吗,那我不要姨娘了,二姐姐能喜欢我吗,小婳好疼,好疼,好疼啊。” 姜玉郎青蹙眉,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小婳,别说胡话,哪有你要不要的道理。” 姜婳上前,拉住了姜玉郎的手:“可是哥哥,真的,真的好疼。”她脖颈间又是溢出了血,看得姜玉郎眉心发蹙,陡然间,才发觉,谢欲晚还在门边。 “谢兄,不如你——”姜玉郎想说让谢欲晚先出去。 谢欲晚语气平淡,抬眸望向姜玉郎:“她的伤口,在流血。” 说了这一句,定眸看了姜婳一眼,转身走了。 姜婳一怔,却瞬间垂下了眸,她才不管,这人又在生气什么。 姜玉郎这才想起来,忙去唤丫鬟去找大夫,等到丫鬟都走了,姜玉郎才望向姜婳:“小婳,在外人面前,怎可胡说?” 姜婳一怔,似乎觉得,自己这一步棋,走的有些错。 可已经走到这里,她只能垂着眸,默默落泪。姜玉郎一看她又哭了,也觉得自己说的有些过分了,轻声哄道:“即便玉莹有万般不是,你也不该在外人面前,这般说玉莹。” 姜婳垂眸,一边哭,一边小声道:“我也不知道夫子在房中,我,我只是想同哥哥说,府中,府中我也寻不到其他人了,哥哥你帮帮我吧。” 姜玉郎眸中升起一丝疑惑:“你真想将姨娘送走?” 姜婳颤声:“是,姨娘,姨娘走了,二姐姐就开心了,二姐姐开心了,就不会再......这般对我了。哥哥,二姐姐下手再重些,你便见不到我了。” 她垂着眸,掩藏住眼底的冷漠。 她的好哥哥,这时候就该想,如若有一日,姜玉莹真失手杀了她,姜玉莹在长安城中的名声就完了。 果然,姜玉郎迟疑了。 姜婳眼睛在哭,但是心却很平静。她一早便知道了,姜家所有人,其实都一样。 她从前以为祖母和哥哥是不同的,但是上次祖母口中那些话,让她明白了,没什么不同,都一样。 只是一些坏的毫不掩饰,一些会在面子上掩饰些罢了。 她每次受了姜玉莹欺负,就会有东西往她和姨娘的院子中送。姜玉莹欺负得重些,他们送的东西就值钱些。姜玉莹欺负得轻些,他们就不送或者送些小玩意。 这些年,她靠着变卖那些值钱或不值钱的东西,养着姨娘的病。 唯一一只留下的小兔,还被姜玉莹拿去剥了皮。 她抬起眸,满是泪地望向姜玉郎。 许久之后,姜玉郎蹙眉应下:“那,便把季姨娘送出府吧,父亲那边我去说。” 其实哪里用说,大夫人死后,姜禹就再不管后宅之事了。但是听见姜玉郎应了,姜婳抬起眸,眼眸中流露一丝开心:“好,姨娘走了,二姐姐肯定就不会像以前那般讨厌我了。哥哥要将姨娘送去何处,乡下的庄子吗,可是姨娘身体不太好......” 她犹豫间,轻声说道:“要不,哥哥,把姨娘送到以前姨娘住过的那个尼姑庵去吧,姨娘也同我说,她想去那住住。今日已经有些晚了,我先回去同姨娘说说,明日再送吧。” 姜玉郎根本不在意姨娘去哪,听见姜婳这一句,便轻声应了。这时,大夫来了,在房中为姜婳包扎好了伤口。 告别姜玉郎,姜婳推开了门,眸中平静而冷漠。 * 消息很快传到了姜老夫人那里,姜婳也不出所料的,被侍卫来传话了,说让她现在去一趟。 姜婳转身,对着姨娘,轻声道:“姨娘,祖母唤我去,应该是为了婚约的事情。”说着,她脸上适时露出一抹娇羞。 姨娘温柔一笑:“去吧。” “那姨娘不用等我,早些睡。”姜婳眨了眨眼。 出了门,姜婳望了望天,黑黑的,一丝光也没有。她提着一盏灯笼,同传话的侍卫一起,去了元宁居。 侍卫留在了门外,她也将自己提着的灯放下,向佛堂走过去。 门没有关,就那么开着。 见她来了,姜老夫人轻声叹了一声:“先同神佛上个香吧。” 姜婳点头,同上次一般,对神佛虔诚相谢。 等她插完香,祖母望着她,许久之后道:“真的想好了吗,送入了那个庵,你这些日,可就见不到窈淳了。你自小未同窈淳离开过,这般做,同窈淳商量过了吗?” 祖母不是姜玉郎,姜婳知晓,自己骗不过她。 于是她坦诚道:“想好了,今日回去,我会同姨娘说的。”说着,她望向这个前世最后住在陋巷的老人,行了个大礼。 “也请祖母,应了小婳。” 姜老夫人轻叹一声,恍惚间,摇了摇头:“你若是心意已决,明日......记得去送送窈淳,同你分别,她当是不舍。” “多谢祖母。” 姜婳横在心间担忧的一抹气,这才缓缓放下。走出元宁居中,姜婳眼眸有些红,她终于......终于能彻底改变姨娘的命运了。 待到她嫁人,彼时再将姨娘带走,一切就都变了。 她依旧提着来时那盏灯,走在路上。 因为上次侍卫的事情,侍卫们看着天色,都没再敢说,天黑了,我们送小姐回院的话。 天色昏暗,漆黑一片,姜婳走在回家的路上。 在她看不见的身后,一抹修长身影,静静看着她。 待到一盏灯笼出现,姜婳眸弯了起来,轻声对着门内的人唤道:“姨娘,我回来啦。” 随后,门打开,门关上。 门外的人,淡淡看着,转身离去。 二十七章(火葬场五合一) 此时, 夜已经深得,全然让人看不清了。 屋前那一盏灯摇摇晃晃,看着马上也要灭了, 可就在一切要归于寂静的时候, 姜婳面前斑驳的木门从里面被打开。 她抬眸, 就看见了姨娘温柔的眼。 姜婳眼眶顿然一热, 自她记事起,姨娘便是这般温柔。姜禹从不来姨娘的院子, 但是姨娘每次只是抱着她,说她是上天赐予她的珍宝,其他的,都不太重要。 她那时太小了, 不知道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听见那一句珍宝,开心道:“姨娘是说小婳是二姐姐吗?” 姨娘怔了一瞬,将她搂在怀中, 轻轻贴着她的脸:“小婳为何这般说?你是你, 二姐姐是二姐姐,小婳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存在。” 她那时扬起头, 眨了眨眼:“因为今天在学堂, 夫子对我们说,二姐姐的名字,名为玉莹, 玉莹玉莹,就是珍宝的意思呀。姨娘说小婳也是珍宝,那小婳也是‘玉莹’吗。” 那时她记忆中, 姨娘第一次垂泪。 她慌了,忙用小小的手,拿起帕子去擦,一边擦一边摇头:“姨娘别哭,别哭,小婳,小婳不当二姐姐了,别哭,姨娘别哭了。” 但姨娘只是抱着她,不住地摇头。 她心疼地看着姨娘,在心底对自己说,她才不要做什么珍宝,她要做能够保护姨娘的......府中能够保护姨娘的,只有祖母和爹爹。 那,她要做祖母或者爹爹,给姨娘买许多许多好看的衣裳,夏日用最好的冰,冬日用最好的炭,生病了用最好的药。 她那时,把姜禹,还是唤爹爹的。 思绪回眸,姜婳上前,抱住了姨娘,就像是儿时,姨娘未缠绵病榻时,她每日从学堂回来时,都会扑进姨娘怀中一样,轻轻地将头埋在姨娘肩上。 季窈淳温柔地看着她,轻轻地用手,一下一下抚着她头发。 姜婳抱得更紧了些,因为常年生病,姨娘常年喝药,身上不可避免染了些药味,闻起来苦苦的,涩|涩的,但这种味道,比日后她嫁入丞相府之后,用过的所有名贵的香,都要让她安心。 许久之后,她轻声对姨娘道:“姨娘明日就要去道华庵了,许久小婳都要见不到姨娘了,小婳舍不得姨娘。没有小婳在身边,姨娘要好好照顾自己,要认真喝药,好吗?” 季窈淳一怔,随后望向她。 她何时要去道华庵了? 姜婳抬眸,同姨娘的眼睛对上,轻声点了点头:“姨娘,应我。” 季窈淳温柔一笑,轻声应:“好,姨娘应你。” 姜婳陡然红了眸,又抱住了姨娘,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说着对不起,是她无用,才要想出如此波折的法子。 季窈淳甚至没有多问,只是温柔地看着怀中的女儿。感觉到自己怀中的人在颤抖,她将自己身子轻轻靠了上去,随后,如儿时一般,轻声哼起了那首歌。 那时她从前儿时,娘亲哼给她听的。 她年少时啊,被小婳的外祖父母保护得太好,不知人间险恶,不知情深也会搁浅,也不知这世间利益驱使人心,后来,这些东西,在那一场山匪之后,她在之后漫长的数年中,体验了个遍。 原也没有什么,前半生她已经得到了世间最真挚的爱,后半生便是困苦些,潦草些,也没有什么。只是......她有了小婳。 季窈淳轻垂上眸,掩上其中的情绪。 她本不欲再问小婳什么,小婳希望她先离开姜府,她便先离开。若是明日小婳反悔了,舍不得她,那她便留下来。 但突然听见怀中的人轻声道:“姨娘,不要怕......” 季窈淳手轻轻抚上去:“那小婳也不要怕,想做什么,便去做。只要小婳想做,什么都可以,不要怕。” 她其实想说,想让小婳不要担忧她。但她又觉得,这话便是她说了,也无用,索性直接没说了。 她此生困顿软弱,误了小婳。 但她又不能先一步离小婳而去,若是没了她,她不知她的小婳,要如何绝望地在世间行走。 姜婳轻声应下:“小婳不怕的。”只要姨娘在,她什么都不怕。她望向季窈淳,后面那句话,没有说出来。 * 两日后。 姜婳如往常一般去了学堂,在她翻开书本的同一时间,一辆窄窄小小的马车从姜府的侧门驶离了姜府,路过喧闹的大街,向着处于山林间的道华庵去...... 她在发神,轻声对自己道:“姜婳,不要怕。” 谢欲晚在台阶之上,依旧淡声道着书中的一切,今日,他的眼神,再未在最后座的少女身上停留一眼。 只是,也无人在意。 下了学堂,姜婳依旧待到所有人都离开了,才开始慢慢地收拾东西。院子中没有姨娘了,她也每日下学堂就立刻回去的热情。 她认真思虑着,下一步棋,她要如何走。 即便重生,拥有十年的先知,在这府中,她依旧举步维艰。但她一点都不怨,姨娘尚在,只要不是死局,对她而言,多难都没有关系。 她不是没有想过,直接用姜禹贪污的事情做文章,能够早一日扳倒姜府,她和姨娘,就能早一日彻底自由。即便是婚约定下了,也不会立刻就能成婚,她如何都要在府中再待上几月。 姜禹贪污的事情,如若她要做,就要一击致命。否则,面对她和姨娘的,定是她不能承受的结局。可现在的她,无权无势,无凭无据,空口无凭,如何都做不到。 她必须要寻一个人...... 眼眸中浮现谢欲晚的身影,姜婳一怔,眼眸暗下。谢欲晚既然也重生了,这些朝堂上的事情,只会比她更知晓。既然谢欲晚现在还没出手,便是权衡之下,不愿出手。 她太了解他了,如若谢欲晚真的想做什么,姜府倾覆,不过就是朝夕之间。 姜婳脑子开始有些乱,前一世,姜府其实是慢慢颓败的,她不知其具体细节,只知道,贪污之事,是压垮姜府的最后一根稻草。 朝堂之上的事情,谢欲晚很少同她说,她还是在橘糖口中听了两句,那时橘糖一副‘解气’模样,像是过年了一般,为她盛装打扮。 她那时,开心吗? 或许吧,但是一整个姜府,也换不回她的姨娘,故而再开心,其实也就那样。 思绪回转,姜婳扣住了手中的书,不管如何,现在也还不是时机,她得想到一条能庇护她和姨娘余生的法子。等到姨娘的事情过去,她再去思索。 走出门,就发现门外有一修长身影正在待她。 不是谢欲晚。 见她出来,青色衣衫书生模样的公子温声道:“请问是姜三小姐吗?”他眸中含着笑,是那种,和姨娘一样的温柔的笑,姜婳看见时,眸怔了一瞬。 随后,她轻声道:“公子是?” 那青衣公子的脸陡然红了一些:“在下来自江南于家,家父前些日来长安上任,在下未来过长安,便随家父一同来了。今日受姜老夫人之约,来府中......”他陡然有些结巴,脖颈间涌上一层淡淡的红,很像姜婳儿时养的那只小兔。 姜婳手指尖轻颤了一下,一瞬间,便垂下了眸。 如此年纪,江南于家,这大抵就是祖母为她寻的婚事了。只是,姜婳眸一怔,现在长安城中,都流行未婚先见面了吗? 她装作不知情的模样,娴静地行了个礼:“于公子好,是祖母有何事寻我吗?” 她抬起眸,认真地注视着他。 然后,就看见,这位于公子,耳朵一点一点都红了。 姜婳眸一顿,她知晓自己这幅皮囊生得好,但是......也没好到这般地步吧?见他不回应,姜婳轻声开口:“于公子?” 他似乎这才反应过来,温柔的声音中带了一丝局促:“在下名于陈,字扶吟,年方十九,姜三小姐唤在下......扶吟便好。” 姜婳轻声应了一声:“扶吟。” 知晓祖母的意思,今日能唤他来接她,必然是祖母已经定下的人选,来让她相看一番。他有一双温柔的眸,说话也温声细雨的,望着她的模样似乎也是满意的,府邸又在江南。她没有什么可以挑剔的。 不同于谢欲晚,于陈一身书卷气。 他们一同去了祖母的院子,其间,于陈时不时温声说一些话,有江南那边的闲谈,也有这几日长安的见闻。 姜婳便在他身侧,听他慢慢讲着,偶尔会回应一两声。 她望向他时,他若是瞧见了,就会故作正经地向她回望过来,彼时,耳朵就会红的像冬日艳丽的血梅,同他周身的温润书生气,倒是不太相符。 便是她不算热情,于陈依旧温声,断续说着一些事情,偶尔她被逗笑,他就会一顿,然后,再继续讲。 有那么一瞬,她望着他明明害羞却还是温柔地说着她不曾知晓的见闻,觉得,就这般一生,也是好的。 情爱什么的,都太虚无缥缈了。 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祖母门前。于陈止了步,她也就停了下来。 他似乎真的有些害羞,但是还是遵循着礼数,望着她行礼:“姜三小姐,家母今日也来了长安,在下需得回去了。” 姜婳眸轻微一弯,回了礼:“公子走好。” 她没有表现出不合时宜的亲近,从始至终,只是不近不远地,望着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姜婳才入了祖母的院子。 依旧是那间佛堂。 “小婳,给神佛上个香吧?”姜老夫人见她的第一句,依旧是这般。 姜婳轻声应下,虔诚跪拜之后,从老人的手中接过了香,安静地插到了香炉之中。做完一切后,她望向祖母。 “可还满意?”姜老夫人慈祥道。 姜婳知晓,是在说于陈,于是轻声点了点头:“于公子性格温润,待人有礼,若为夫君,是小婳之幸。” 随后,她就听见那个对她向来平淡的老人说道:“若是要带着姨娘过去,定是要寻一个好相与的人家。于父虽然官职不大,于公子志不在科举,但是于家富庶,于公子性情温和,为人君子,好相与。” 姜婳一怔,眸中浮现一抹复杂。 但许久之后,还是轻声应了一声:“多谢祖母。” 姜老夫人眼眸一红,似乎还想说什么,可就在这时,一个侍卫闯了进来,大声道:“老夫人,不好了,送季姨娘出去的车夫说,在路上,路上遇见了劫匪,他一人难敌数人,只能看着季姨娘被抓走。然后,那些山匪,就当着她的面,杀了姨娘......” 侍卫复述完,发现佛堂的一切都变得寂静。 靠得近的三小姐,眼眸已经无声落下泪来,推开他,就是要向外走,嘴中呢喃着:“不可能,怎么可能,我不相信,不过半日,怎么会......” 她说着就是要出去,姜老夫人看了侍卫一眼,侍卫连忙拦下。 姜婳听见姨娘被杀的消息,原本就情绪崩溃,此时被拦住,下意识挣扎。但侍卫的力气比她大太多了,她茫然许久,最后瘫坐在地上痛哭。 姜老夫人蹙眉:“先让那车夫过来。” 车夫低着头,衣衫破烂,手臂上和脸上都有轻微的伤口,浑身都泥地进来。似乎是怕冲撞了贵人,他远远就跪下了:“老夫人,小姐,饶命啊,我只是一个车夫,他们三四个山匪,一个把我按在地上,另外几个去马车里面翻找财物,结果什么都没翻到,他们一生气,直接就一刀抹了季姨娘的脖子。” 马夫说话断断续续的,浑身都在颤抖。 “饶命啊,小姐老夫人,我也没有办法,他们杀了季姨娘,本还想杀了我,但因为旁边有人来了,他们拿带血的刀向我比划了一下,就走了。怕人发现,他们还直接把,把季姨娘的尸体推下了山崖......” 姜婳怔怔听着,听见尸体被推下了山崖时,手颤了起来。 爬起身,就要出去,被身后的姜老夫人一把拉住:“小婳!”姜婳满眸是泪地望向祖母:“祖母,是二姐姐,一定是二姐姐做的,我要去......我......” 她眼眸慌乱,精神恍惚,侍卫收到老夫人的命令,直接一手砍晕了姜婳。 姜婳彻底昏过去之前,眸中还盈着泪,被砍晕,身子顿时软了,眼眸垂下,那泪就那么在脸上滑落。 姜老夫人拄着拐杖,沉着脸,在佛堂中走来走去。望向了唯一知情的车夫,刚欲开口,却想到这是在佛堂中。 她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随后对侍卫道:“连夜将他送去乡下的庄子中去。”说完,她望向马夫,威严说道:“去了乡下,便将长安的一切都望了。若是日后我听见了什么风言风语,大夫人院中的那个丫鬟秋礼,是你的孩子吧。” 马车不停地磕着头:“多谢老夫人,多谢老夫人,我现在就已经不记得今日发生的一切的。那姨娘的尸骨,可要我为侍卫指一下路......” 姜老夫人看着脸色苍白惶然晕在地上的姜婳,摇头:“不用了,盎芽,明日去散播消息,就说季姨娘病逝了,三小姐因为伤心过度,晕厥在元宁居。现在,直接去把人下葬吧。” 盎芽犹豫了一瞬:“老夫人,尸骨......” 姜老夫人闭上眸,颤抖之中说道:“寻两件衣服,混些兽骨,烧了,埋了便是。” 盎芽望了面色苍白双眸紧闭的少女一眼,心中轻叹口气,嘴上却不敢说什么,转身下去办了。 是夜,月晃晃悠悠挂在水面之中。 姜婳被人抱到了客房之中,安置好,拄着拐杖的老人叹了口气:“小婳,也别怪祖母。玉莹才及笄,若是残害姨娘致死的事情,到时候被传了出去,以后便不好嫁人了。玉莹那孩子,也不是故意的......” 姜婳是被人打晕的,自然听不见。 * 隔日。 姜婳再醒的时候,就已经是正午了。 她惶然了一瞬,从床上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到门边,却发现门被人从外面锁上了,她不停地拍门,哭喊着:“开门,你们开门啊,你们开门......” 从最开始的大喊大叫,到后面的哀求。 “求求你们了,让我去见见姨娘,我不相信,求求你们了,让我去看看姨娘吧。祖母,祖母,让我去见见姨娘吧。”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外面却只有寂静。 她不停地拍着门,许久之后,眼眸已经完全黯淡。等到晚上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响动声,她一下子抬起了眸,在门打开的那一瞬,望向门外的人。 是盎芽。 她端着膳食,送入房中。 姜婳连忙要跑,就被侍卫一把抓住,然后推到房中。盎芽轻叹了一声,小声说道:“三小姐,先用膳吧。季姨娘......已经下葬了。” 姜婳一怔,眸中的泪直直垂下,她似乎已经失语了。 许久之后,她怔着,声音很轻到:“盎芽姐姐,是假的,对不对,姨娘怎么可能死呢?前两天,她还给我哼歌了。她,她还对我笑了,不可能的,姐姐,你让我出去好不好。” 盎芽心疼地看着她,用帕子擦了擦她面上的泪痕,温声道:“三小姐,人死不能复生,老夫人已经将季姨娘下葬了,等再过几日,小姐情绪平复些了,不再说些胡话了,便能出去了,到时候,小姐也能去祭拜一下姨娘。” 姜婳手指尖颤了一下,用了很久,才轻声道:“昨日,那马夫不是说......姨娘被人推下了山崖,都未去寻,如何今日就能下葬了,而且,不是......要几日后才能下葬吗?” 盎芽眸一颤,哄道:“老夫人心疼季姨娘,连夜派人出去寻了。只是那山崖有些高,虽然寻到了姨娘,但是姨娘的尸体......万般无奈,老夫人只能先将姨娘火化了,也是想早点让季姨娘入土为安。” 姜婳怔怔听着,许久之后,应了一声。 盎芽走到时候,回了一下头,看见那个娇小的身影,蜷曲成一团,不断地在抽泣。她心中又是叹了口气,老夫人这事情,做的实在不地道。三小姐若是聪慧些,此时便该将马夫说的那些都忘了,等待几个月,嫁去江南,此生也就别回长安了。 二小姐这些年,被宠的......日后若是去了夫家,怕是要出事。命运多舛,但愿三小姐,能早些走出来了。这个府邸,对三小姐而言,太压抑了...... * 此时,城外的一间小屋中。 季窈淳怔了一瞬,望着手中的茶水。 昨日,那些山匪将她从马车上抓下来,马夫也被他们按在地上。她看着贼人们翻找财物,寻不到后,直接抽出了刀,向她走来。 她失声,一句话都说不出,挣扎着向后退。 大刀挥下来的那一刻,她心中不是惶恐和害怕,而是想着,要是她的小婳知道了,该多伤心啊。 刀光闪在她脸上,很快,温热的血溅到了她眼睛中。 她一怔,这血......好像不是她的。 马夫被人按着压进了泥中,她抬眸,望向蒙着面的‘山匪’,‘山匪’动了动自己的衣衫,示意她望向看。 眼眸中的血让她不适,她眨了眨眼,往下看,一瞬间,突然泪水混着血流了出来。那山匪的衣衫间,挂着小婳的银镯。 同别的银镯不同,那个银镯因为被摔了很多次,上门满是坑。一日她看小婳因为这个银镯被摔了不开心,就拿了笔,染了朱砂,在银镯上勒了画。 故而看见的第一眼,她就认出来了。 就在这时,一道马车的响声传来,山匪们表现出一副很惊慌的样子,将她蒙在了麻袋之中,再将一旁的不知道是什么人的尸体,直接拖到了山崖边,脚狠狠一踢,丢了下去。 后来的事情,她便看不见了,她被放置在麻袋之中,一直到她被马车运到了这个城外的小院中,才重见光明。 小院中等着她的人她很熟悉,是为她看诊过很多次的李大夫。李大夫是晓春的父亲,这些年,经常借着来看望晓春来为她看病。 季窈淳恍然间想起,这几日,晓春似乎的确同她告了假,说是爹爹要来看望她,告假半日。 李大夫同她行了个礼,便开始搭着她的手,为她把脉。 她没想太多,只是想着,这一切,都是小婳安排的吗?小婳这些日的异常,原来,是为了把她送出府吗...... 那独自留在府中的小婳,日后该要如何。 就在这时,李大夫长舒了一口气:“夫人身体状况好了不少,最近可有用药?若是再调养个几年,日后当时不会再同前几年一般卧病在床了。” 季窈淳摇摇头,她不曾记得,她最近用过什么药。只是偶尔喝的茶水,有些苦涩,但那应该是她身体的原因。 李大夫笑了笑:“小姐若是知道,也该十分开心。” 季窈淳没有多问,小婳既然一开始没有告诉她,如今她也没有什么再问的必要。终归,总有一日,小婳会回来寻她的。 她想了想,从包裹中翻出了一小包银钱,是昨日小婳塞到她包裹中的。一打开荷包,是几块碎银和一张五十两的银票,旁边还有小婳的字:“姨娘,财不外露噢~” 她不由温柔一笑,倒是不知,谁是女儿了。 她望向前面的李大夫,轻声道:“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 姜府中。 等到门外又变为寂静,姜婳眸轻颤了一下,眸中化为了平静。 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让人失望呀。 其实,也没有太失望。 这本就是她的祖母,在不妨碍府中任何人利益的情况下,能够施舍给她和姨娘一些关心。但一旦她和姨娘触碰到了府中的利益,祖母就会叹着气,做下一件一件恶事。 姜婳轻声笑了笑,胸腔中蔓延开的情绪,像是上一世的余震。 却又在想到姨娘的那一瞬,同姨娘一般,温柔地笑了起来。 真好,这一世,姨娘比她,先出了这个泥潭。 那日,她收下了姜萋萋递过来的银子,回去之后,她发现,不知有银子,里面还有两张一百两的银票,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和大大小小的碎银,加起来,足足有几百两。 她不知这些银钱,姜萋萋攒了多久,但是姜萋萋既然给她了,她便收下了。无论姜萋萋是因为愧疚,还是想要拱火,她都不介意。 后面无论她如何谋划,都需要银钱,比起还要先去想如何能得到多些银钱,不如直接收下姜萋萋的。说到底,这府中,又有谁是不欠她的呢。 姜萋萋从来直接欺负过她,但是姜玉莹欺负她的法子,大多数都是姜萋萋轻飘飘在姜玉莹耳边说的。 姜玉莹听了有趣,便在她身上用。 便是这一世,如今姜萋萋身上的婚约,原本也是她的。只是因为姜萋萋想要,所以让姜玉莹去祖母面前闹了许多日,最后祖母实在受不得,搬出了不合的生辰八字。 姜玉莹倒也不是多想让姜萋萋如愿,只是这般可以让她姜婳不如愿,就有乐趣,就做了。姜萋萋从小到大,便是抓准了姜玉莹这种心理,由此明里暗里得了不少好处。 这几百两银子,约莫大多数,都是这么来的。 那她又有何不可收下? 她本来还在想着,要如何安置好姨娘,就发生了侍卫的事情,她衣袖中的手,在前一瞬还在颤抖,但是想到姨娘,她知晓,若是这一世她不知变,便又只能落得同前世一般的结局。 她不,她绝对。 于是那根簪子,入了侍卫的脖颈,看着侍卫缓缓倒下。 这是......她第二次杀人了。 同上一次,没有什么不同,却又完全不同。如若上一世,杀了姜玉莹,是她的绝望和痛苦,那这一世,杀了这个侍卫,便是她挣扎命运的开始。 这世间一定有神佛,否则,她不会重生。 但那又如何呢? 她不相信命运,姨娘那般温柔善良的人,凭何拥有那般苦痛的一生? 她不信,她偏要自己一步步,改了这颠簸的命运。 隔日,她听见了侍卫被恶狼杀了的消息,她很清楚,她拔出那根银簪的时候,侍卫便已经死了。能够做出用恶狼撕咬尸体的人,只会是姜玉莹。 这让她有了迟疑,原本的计划被搁浅,因为她发觉,十五岁的姜玉莹,狠毒程度已经超过了她的想象。能够用恶狼去撕咬尸体,只为了向她示威的人,能够做出任何疯狂的事情。 如若恶狼的事情只是让她迟疑,那那根簪子擦过她脖颈的时候,她便彻底醒悟了。 她不能,不能让姨娘处在这样一个危险的环境中。 只要在姜玉莹的视野之中,姨娘便是危险的。现在的她,如若姜玉莹不管不顾直接发难,她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 她得寻个法子,让姨娘消失在姜玉莹的视野之中。 她最初想,是不是将姨娘送出府,便行了......可很快,她就否认了自己这个想法。若是被姜玉莹知晓,她为了躲避她,将姨娘送出了府,那姜玉莹一定会直接出府对姨娘动手。 但是府中,亦不能呆。 思来想去,她望向了铜镜中自己脖颈上的伤痕,从桌上拿起了一根簪子,一点点,将伤痕加深,然后跑去姜玉郎的院子。 她要求姨娘出府的事情,不能直接去同祖母说,祖母一定会说她思虑一番,然后拒绝她。 那她只有一条路,来寻姜玉郎。 她知晓,姜玉莹便是她这位大哥的软肋,所以一开始,她便对他说,她知晓了这些年为何姜玉莹讨厌她。 果不其然,他的眼神一下子就变了,只是碍于谢欲晚还在,并没有说出什么过分的话。她顺着他的话,一点点达到自己的目的。 无论如何,姨娘得出府。 但只有姜玉郎,姨娘是出不了府的,果然,不到半日,祖母院中的人就来寻她了。对待祖母不能同姜玉郎一般,她要承认自己的想法,再引起一些这位老人在神佛面前才罕有的愧疚。 又因为有姜玉郎的应允在先,这位偏颇的老人不会驳了嫡孙的面子,为了避免麻烦,也会同意。这般,姨娘就能出府了。 可这只是开始...... 她寻了晓春,唤来了李大夫,有前世的事情,她知晓李大夫的郁结所在,从房中拿了晓春的卖身契,直接交给了李大夫。 李大夫接过那方卖身契的时候,手都在颤抖。 他眸一热,就看见面前的小姐突然对他跪下来,眼眸坚毅望着他,轻声说道:“求大夫帮我一个忙,晓春的卖身契,便是我付给您的定金。待到事成之后,您就是我一生的恩人。日后如若您和晓春有任何事情,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一定会为会您做到。” 她话说的真挚诚恳,李大夫捏着卖身契的手颤了颤,又想起那一年村民来他家中闹事妻子被迫将晓春卖到姜府的事情,这些年,他知晓,这位小姐,即便自己活的辛苦,但从为苛责过晓春。 他于心不忍,忙从地上将人扶了起来:“小姐说便是了,我能帮的,一定帮。” 姜婳眸中一喜,从身后的包裹中,拿出一大包碎银,还有一封信,递给他:“这封信,麻烦您送到城西那家当铺的当家手中,今日就要送到,一定要送到。这里有些银两,您收着,日后我......姨娘如若有什么事情,还请您多照顾照顾。” 李大夫一怔,将东西都收入怀中,他没有再多言,忙出了姜府,去办姜婳所吩咐的事情。 李大夫走后,姜婳身子陡然一松,瘫坐在地上。 她其实......也只有七成把握,但无论在府中,还是在府外,只要在姜玉莹的视野之中,姨娘都太危险了。 唯一的法子......就是让姨娘‘死’去。 那封信,是她唯一需要赌的成分。姜玉郎、祖母和李大夫的反应,她都能直接预料到,也知晓,她要如何做,他们便一定会应她。 可是那封信......她其实不能完全确定。她也是前些日才想起来,橘糖偶然间讲给她听的事情。 前一世,她嫁入丞相府的第三年,城中发生了一起屠满门的血案。可还不等官差调查,犯人就自己投案自首了。是长安城西一家当铺的当家,据说曾经是个武状元,可就在他任职后的一月,他府中奴仆在花灯节带他幼妹上街,最后走丢了。 幼妹丢了之后,他四处寻找,魂不守舍,很快,官职就被朝中打压之人趁机摘掉了。他也没有追究,只是一直寻找着幼妹,后来在城西开了一家当铺,明面上是当铺,暗中做着走镖的勾当。 后来,他终于寻到了他幼妹的......尸体,这些年他天南海北地找,但幼妹其实同他就隔了一条街。那户人家用锁链锁了他幼妹七年,他幼妹丢失那年不过六岁,如今十三,尸体却受尽虐待,身体更是如枯骨,看着似八岁孩童。 他怒极,拿了砍刀,直接将那一户人全都砍了。 后来,不等官差调查,就自己去自首了。 那时橘糖同她说,当年那户人家,其实就是看中那幼妹身上的金镯子,就直接把人掳走了。但是又不想杀人,于是就用锁链锁住了那个小姑娘,这一锁,就锁了七年。 人心会变,最开始只是贪欲,但看着那被锁链锁住的孩童,心理慢慢扭曲,后来就变成了施虐欲...... 她其实犹豫过,在信中,是让那当家先为自己办了姨娘的事情,再告诉那当家女孩在的位置,还是直接告诉...... 最后,她在信中,直接告诉了那当铺当家,女孩所在的地方。如今距离那女孩死去还有三年,应该还来得及...... 被锁链锁住的人生,如若她能为解开锁链尽一份力,她想尽。 她也相信,为了幼妹能够放弃官位,放弃人生,十年如一日寻找的哥哥,不会......不应允她的请求。 夜晚,她蜷缩在姨娘怀中。 姨娘温柔笑笑,唱着童谣,哄着她入睡。 她没有拒绝,因为很长一段时间,她可能都见不到姨娘了,所以,她要好好地珍惜,这最后的一夜。 事情一切如她所料,她在祖母佛堂中时,那马夫被人架着带了进来,她听着那马夫慌忙的,她安排的一言一语。 望着祖母,眸直接留下了泪。 她要很伤心,要很绝望,要让祖母和全部人相信,姨娘真的死了。 幸好,有上一世,这些事情她都很擅长。 被打昏的那一刻,她眸中只有佛堂漫天神佛的倒影,那时她轻声说着一声又一声‘多谢’,眼眸怔地留下最后一滴泪,她倒在地上。 其实从这一刻,她就知晓,自己成功了。 她太了解祖母了,这牵扯到姜府的名声,祖母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压下。甚至,祖母和姜玉郎谁都不会去质问姜玉莹,这件事是不是她做的。 因为在他们心中,能对姨娘做出这般事情的人,只有姜玉莹。 他们只会销毁一切痕迹,无限地替姜玉莹遮掩,从小到大,一直都是这样的。 ‘姨娘’下葬,马夫处理,关到她沉默。 这件事情,就算结束了,姨娘在他们眼中,也就真的‘死’了。不知晓姨娘出府的姜玉莹只会开心,姨娘病了这些年,终于病死了。 而她的姨娘,也终于,再不会重复上一世的噩梦。 姜婳轻舒了很大一口气,却还是很小声地哭了起来。 同适才的大哭大闹不同,她哑着嗓子,一声一声抽泣着。那些夹杂着两世的苦楚,在她知晓,姨娘从今以后真正自由的那一瞬,袭向她。 哭完了,她终于,真心笑了出来。 * 被放出去,是三日后。 彼时姜婳已经变为了沉默的模样,祖母将她拉入佛堂之中,慈祥说道:“前些日的胡话便不要再说了,窈淳已经死了,在地下,应该也不想看见你如此折磨自己。听祖母的话,便都忘了吧。上次的于陈于公子,小婳还记得吗?” 姜老夫人看着眼眸全红的姜婳,难得哄道:“祖母已经为你和于算了八字,是天配之人,再过几日,于府的聘书便送过来了。这些日祖母同于夫人在商量婚期,要不,就定在三月后的十六,是个吉日,小婳看如何?” 姜婳红着眸,望了姜老夫人许久,最后轻声应了一声。 祖母拍着她的手,笑道:“孩子,好孩子,小婳出嫁的时候,祖母来为小婳准备嫁妆。到时候一定让小婳风光大嫁。”说着,姜老夫人看向姜婳身上的衣裳,蹙眉:“这穿的什么衣裳,到底是奉常府的小姐,盎芽,去我屋中,寻几套衣裳来。” 盎芽忙去寻衣裳了,姜婳走出门时,发现外面已经天黑了。 时间流逝的,比她想象的快。她算是同见了一面的公子定下了亲,那公子温柔,日后如何也不至于走到她同谢欲晚那般地步。 其实想起上一世,她也很难说谢欲晚到底做错了什么。 但她怕了,真的怕了。 这一世有姨娘,她再不需要虚无缥缈的爱了。更何况,谢欲晚对她,从来也不是爱。是她用‘爱’这一个词,将自己困住了。 是她自己的错,但她再不想嫁给他了,当也是寻常。 而酒宴,就在三日后。 ‘姨娘’新丧,姜玉莹当是暂时不会来折磨她,她借着‘姨娘’之名,便能直接不去那个酒宴。她不想管谢欲晚到底要如何处理这杯酒,随便他。 她怔了一瞬,随后对自己重复了一遍,嗯,随便他。 只要谢欲晚不要迎娶姜玉莹,什么都可以......倒不是醋意使然,只是,若是谢欲晚娶了姜玉莹,她后面的计划,便如何都实施不下去了。 姜婳依旧持着一盏灯,走在回去的路上,走到门前时,那一盏晃晃悠悠的灯笼,终于是被风吹散了。 她看着,随后将那盏已经熄灭的灯笼取下,换上了自己手中的那盏还算亮的灯笼。 姨娘不在府中了,她还是可以自己为自己点灯。 待到她出嫁,暗中将姨娘送去江南。彼时,到了时机,她再将前世知晓的姜禹贪污的事情的相关情况,告知相关的人,待到姜家彻底倾颓,变成一滩废墟,她和姨娘,在这世间,也就彻底自由了。 闭上门,她紧紧靠在门上,许久之后,才低下头,轻声笑了一声。 * 隔日。 姜婳的院子中,来了一个人,她穿着一身紫纱,就如前世一般。 “三姐姐,节哀。”姜萋萋轻声道。 姜婳听着她同前世一般的话,她也同前世一般应着,直到姜萋萋暴露目的的最后一句:“三姐姐,我知晓,你恨二姐姐。我现在,知晓一个能够让姜玉莹绝对痛苦的法子。” 说着,姜萋萋声音放轻了些:“三日后的酒宴,二姐姐要在送给谢大人的酒中下药......三姐姐只要——” 她不曾说话,就被姜婳直接打断了。 姜婳垂着头,扮做一副悲伤模样,轻声说:“我不做。” 姜萋萋原本的话都准备好了,闻言,表情有点僵硬:“这么好的机会,三姐姐为何不做,若是担心其他的,我会将人都买通的,三姐姐,想想季姨娘,说不定,这一次就是二姐姐的手笔呢,你被二姐姐欺辱了这些年,如今是报复回去的机会。” 姜婳手指尖颤了一下:“不,姨娘新丧,这几日我要为姨娘守灵。而且——” 姜婳望向姜萋萋,轻声道:“姨娘教过我,要知恩图报,要心怀良善。”说这话时,她格外地认真。 姜萋萋脸上笑意僵住,随后,转身道:“三姐姐这几日再多想想,如若错过了,可要抱憾终身,那可是丞相夫人的位置,二姐姐若是坐上了,三姐姐可怎么办啊。” 姜婳轻声在心中说了一句。 她坐不上。 谢欲晚不会—— 思绪陡然有些凝滞,有什么东西,在姜婳脑中一散而过。她突然,有些不知道,自己说的,究竟是前世的谢欲晚,还是这一世重生的谢欲晚。 如若当初,是姜玉莹推开了那扇门。 谢欲晚会娶姜玉莹吗? 姜婳得承认,有那么一刻,她不是很敢,细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幸好,这一世,她从不为难自己了。 不想去想,那便不去想了。 酒宴她不会去,酒她不会敬,门她不会推。 他,她再也不要了。 待到过几日,聘书到了府中,她同他,就再无瓜葛之可能。 一个克己复礼的公子,同她一个已有婚约的小姐,还能有什么可能。即便谢欲晚知晓了她重生了,拥有前世同他夫妻十年的记忆,又如何。他那般的人,如何做得出夺□□这般的事情。想到此,姜婳松了一大口气。 快了,今年,姨娘就能看见江南的雪了。 * 三日后。 姜婳还在床上睡觉,就突然被砸开了门,她一怔,收紧了被子,向门口望去。 是姜玉莹。 一身水仙红,娇艳的妆容,轻笑着恶劣望着她。她的身后,是淡淡看着她的姜萋萋。姜婳一怔,轻声道:“你们要做什么?” 姜玉莹看了看四周,嫌恶地捂住鼻子,轻声道:“晚上有宴会,姐姐知晓妹妹最近不太开心,这不是,想着带妹妹去晚宴上见见世面。” 姜婳眸一凝,轻声说道:“我不,不去......” 看见她那副软弱模样,姜玉莹就开心,甚至上前握住了她的手:“不行,妹妹,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去不去。” 姜婳迟钝许久,不敢说话。 见此,姜萋萋也在身后补了一句:“三姐姐就去吧。” 姜婳被握住的手颤抖着,姜玉莹的指甲狠狠掐在她掌心中,很快便溢出了血,但她望着姜玉莹,还是轻声道:“二姐姐,我不去,没有姨娘死了,女儿还去宴会的道理。” “一个姨娘罢了,你还要为她守丧?”姜玉莹放开她的手,不再装模作样,嫌恶地用帕子擦了擦手,待到擦干净,她直接将帕子扔在地上,柔着声音道:“不去?不行,三妹妹。不去也得去。” 说着,身后嬷嬷婢女已经一起上来,将她从床上移了下来。 姜婳一怔,望向姜玉莹身后的姜萋萋。 是她忘记了。 她知晓自己了解姜玉莹,但是姜萋萋,同样也很了解姜玉莹。今日她若不是,敬酒的人还是不会是姜玉莹,而会变成姜萋萋或者姜袅袅。 姜萋萋也想到了这点,所以一定会在姜玉莹耳边,不断地吹风,让她被迫去晚宴。难怪......那日姜萋萋并未再多说什么。 是她将姜萋萋算漏了。 于是,姜婳垂下眸,如前世在姜玉莹面前的模样一般,随意让嬷嬷婢女摆弄着,等到衣衫时,她轻声道了一句:“要素白没有一丝花纹的衣衫,否则,我就是死,也不会同你们过去的。” 姜玉莹不知想到了什么,竟直接允了。 姜萋萋眸中含笑地看着她们两人,心中想起自己的妹妹袅袅,袅袅自小见了不该看的东西,成了个说话不利索的小结巴,可那一日,姜玉莹竟然用袅袅是个小结巴这个事情,不断地嘲讽袅袅。 还......‘不小心’将袅袅的耳朵伤了,大夫说,袅袅那一只耳朵,再也听不见声音了。后来姜玉莹对她说,这是她那门婚事的代价,她予了她那么婚事,那便拿她妹妹一只耳朵。 姜萋萋眸中的笑骤然变冷,既然这样,那也别怪她。 * 那杯酒又到了她手中。 只是这一次,因为‘姨娘’才亡,姜禹并没有开口说那些话,只是任由姜玉莹说着让她去向夫子敬酒。 其他兄弟姊妹,特别是姜萋萋,一直用饶有趣味的眼神望着她。 她垂着眸,接过了那杯酒。 环顾一圈,望向了角落中那个只能看见雪白衣衫的矜贵青年,她前世的夫君——谢欲晚。 她心怔了一瞬,他身上的雪白衣裳,正是前一世那一件。 为何她会记得如此清楚,因为后来,在那房中...... 她一怔,向着他在的地方走过去。 这一次她没有同上一世一般,脸上挂起笑,她只是沉默地,平静地,恍若走向自己既定的命运。 在她抬起眼眸时,矜贵的青年亦望向她。 他淡淡看着,这个前世同他朝夕相处了数十年的妻子,他在等待,一切回到正轨之上。这些日他已经予了她玩乐,她应该懂的。 从那日姜玉郎带着她来见他,他同她对上眸的第一眼,他便知晓,被那方冰冷的湖水带走的,他的妻子,也来了。 只是,她似乎并不想,他认出她。 看着她故作娴静陌生的模样,谢欲晚指尖一凝,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他只当,她眸中的陌生,是因此而生。 待到她走后,他望向姜玉郎,这个前世同姜禹一起堕入泥潭的,他的友人,说了那一句:“在下欲求娶。” 他想,反正最后她也会嫁给他,他说多少次,应当都是无所谓的。可谁知姜玉郎惊讶呼道:“你想纳小婳为妾?” 彼时他沉默地看向友人,姜婳同姜玉莹同为奉常之女,即便有嫡庶之分,但实际上在婚嫁之事上,并不重要。姜玉郎为什么觉得,她只能为妾? 他淡淡望着姜玉郎:“谁同你说,是妾?”彼时,他不知自己心中升起的情绪为何。 他不想再理会姜玉郎,转身便走了。不知为何,眼眸中浮现了那日纷飞的大雪,他总是想,那时,她一定很冷。 这些日,他一直按照前世的一言一行,甚至一字不曾差。今日同她相见了,也不过增了无伤大雅的一句,又无伤大雅地少了之后同姜玉郎的多句。 他也忘记了,是谁同他说,若是遇见这般奇诡之事,一定要记住,世间万物有其固有的规律,不可改变,不可打破。 他向来过目不忘,甚至能记住前一世他同旁人说的每一句话,但这段话的记忆,他没有。 他想,可能是儿时,长老们对他说的吧。他们对他说的话,太多了些,即便过目不忘,过耳不忘如他,亦是记不住。 再次见到她,原本该是在学堂。 ......但不知为何,脚自己走到了姜婳和她姨娘住的小院的门前。打破轨迹的那一刻,他在心中淡淡想,她看不见他,轨迹便不算改变,无伤大雅。 他在远处,看着她惶然看着面前的姨娘,不知为何,他眸也弯了一分。不过只是一瞬,在他还未意识到之际,他便又恢复了往日模样。 他望着她的背影,在天地之间,小小的一只,看着是如此渺小。 就像是上一世,她死了之后,这世间的雪,还是照样的下,洋洋洒洒,下了整整七日,就好像,有什么人在哭一样。 嗯,是有个人哭了整整七日,他到这一世也未想清,橘糖为何能有这么多的泪。当年在书院被姜玉莹教唆的公子险些轻薄,也不过哭了半个时辰。原来,她离开的悲伤,是当初的那么多倍吗。 ......悲伤是什么。 谢欲晚没有想清这个问题,他望着她同她的姨娘相拥,月色洒在她的脸上,他怔了一瞬。 看她笑,看她哭,他之间微动。 隔日,在学堂看见她时,他眸定了一瞬。她如前世一般坐在最后面,垂着眸,无时无刻不在发呆。 一个人,一天可以发这么多呆的吗? 他是夫子,上课的时候,学生不应该看他吗? 他得不到答案,便连问题,都一并在心中略过。直到今日的学堂结束了,他捏着书的指骨一顿,今日她不曾看他一眼。 前世也是如此吗?他怎么记得不是。就在这时候,她抬眸望向了他,他指尖一顿,可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她又伏下了头,将自己的头埋了进去。 他眼眸深重了一瞬。然后他告诉自己,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他应该等待那杯酒。此后,他将这句话告诉了自己许多次。 也给自己添了一句又一句‘无伤大雅’。 恶狼咬毁尸体,前一世没有这个侍卫,无伤大雅。 跟在她身后赏月色,她不曾发现,无伤大雅。 同她有关的一切,不知不觉间,他几乎将一切都概括为了‘无伤大雅’。那时他总是平静地想,她是他的妻,再过些日子,他们便会成婚。 即便其中她做了一些什么,他还做了一些什么。只要最后他们成婚,便都无事。 他旁观她的计划,默许她的刻意,却也生了气。明知有危险,为何要独自同侍卫出来,她又不知晓,她的身后......有他。 世间那么多法子,姜玉郎那么好摆弄的一个人,为什么要用银簪划开自己的脖颈,以同情为舟。 为何......不来寻他。 这些日,他总是‘恰巧’就碰见她了,他也不想,但是她就在他身前。算了,无伤大雅。 深夜,他总是如前世一般醒来。 他下意识看向身旁空空荡荡的一片,会怔许久,心中蔓延开模模糊糊的情绪。他只以为是那场雪太寒了,只以为那半年太短了。 可他有时又总觉得,他失去她的时间,是如此漫长。 但幸好,谢欲晚第一次,放任自己眸中含了笑,看着她慢慢向他走来。 他已经将前世那方江南的小院又买下了,待到冬日,他便带着她还有姨娘,一同去赏江南的雪。她应该......会很开心吧。 他的心中,也蔓延开一种异样的情绪。他望着她,她的眸,恰好也此时扬起笑,是对他笑的。 * 姜婳怔了许久,端着那杯酒,缓慢地,如前世一般地,向谢欲晚的方向走去。 其实,就算她真的将酒递到了谢欲晚手中,就算谢欲晚真的喝了,也没什么。 且不说谢欲晚亦是重生之人,知晓酒之蹊跷。 她只要不去推开那扇门,前世的一切,便同她彻底结束了。她望向谢欲晚,可能是她看错了吧,她竟然在他常年平淡的眸中看见了一抹笑意,她垂下眸,恰好望见谢欲晚的旁边,是她几月要要成婚的未婚夫于陈,此时正红着耳朵看着她。 她收回眸,手指尖颤了一下。 这杯酒,她端给谢欲晚,实际上也不会发生什么。但是,一股生锐的刺痛在心中升起。她想起上一世和这一世惶然的命运,眸中突然含起了笑。 她端着那杯酒,向着谢欲晚的方向走去。 她便是设计了这么多,甚至用了‘姨娘’之死的名头,命运的轨迹,还是到了这里吗。想起后面正柔笑着看着她的姜玉莹和姜萋萋,握住酒杯的手握紧,她眸中的笑更盛了些。 像是,雪地里绽开的最热烈的花。 此时,谢欲晚将眸中的笑淡了淡,看姜婳慢慢向他走来,他曾以为,这只会是他们日后的寻常瞬间。 就在他准备伸手接过她手中的酒时。 却看见,那杯酒,被姜婳浅笑着,送给了隔桌的书生。 与此同时,姜婳眸抬起,笑意徐徐在眼中绽开,她穿着一身素白衣裳,却如一朵娇贵繁复的花。 想起这两世的种种,她在心中轻嗤。 命运? 她姜婳,偏不。 二十八章(火葬场三合一) 酒盏自身旁而过, 他甚至能看清她雪白耳垂下那颗墨绿的劣质耳坠,随着她摇曳的身姿,细微地晃动。 风拂起她耳边的几缕发丝, 角落昏暗的烛光, 在她瓷白的脖颈间摇曳着, 映出深深浅浅的一片。 他指尖一顿, 看着,她浅笑着, 将手中的酒盏——那杯原本属于他的酒,生生同他错过,递给了他身旁一个书生模样的陌、生、人。 她们似乎还在交谈着什么。 谢欲晚怔了一瞬,随后, 轻声笑了一声。 他这些日的放纵和克制,在这一瞬, 恍若成为了笑话。同他朝夕相处数十年的妻子,在重生的这一世,千般伪装, 万般设计, 用上他前世授予她的一切,竟, 就只是为了避开他。 倒是他的过。 宴会最为偏僻的角落, 谢欲晚一身雪白衣袍,在昏暗的烛光中,那片白, 如前一世她死后那漫天的雪。雪漫天纷飞,凝了他的眸中的笑,随后, 那遍地的雪,都化为沉寂。 感到到身后那道深寒的眸光,姜婳眸僵了一瞬,随后,手中的酒盏不小心洒了,晶莹醇香的酒液,全数洒在于陈月白色的衣袍上。 旁边的小丫鬟轻呼了一声,忙想用帕子为自家公子擦拭,于陈看着酒撒的湿的地方,脸不明显地红了一下,止住了丫鬟的动作。 姜婳忙道歉,眸中涌现一股局促,声音轻却急:“原是我家姐姐,让我来给公子敬酒,只是......适才我,我,我带公子下去换一身衣衫吧。” 于陈红着脸,起身,同姜婳一起离开了宴会。 谢欲晚眸中的笑意很淡,望着两人一起离开的背影,身旁的橘糖见他一直望着那方向,轻声道:“公子,是熟人吗?” 谢欲晚抬起手,为自己斟了一杯酒,轻声道:“不熟。” 橘糖眨了眨眸,望向面前正轻笑着,独自饮酒的谢欲晚。 * 宴会外。 姜婳眸颤了一瞬,那道深寒的眸光,似乎还缠绕着她。 她望向身旁的于陈,于陈耳朵又是红了起来。她轻声一笑,道歉:“于公子抱歉,今日实非不得已,那酒其实是我那二姐姐要我给旁人,但我......不太想给,那处我熟悉的人,又只有公子,所以......” 于陈忙摇头:“没事的,能够帮上姜三小姐,是在下的荣幸。还有......” 姜婳抬眸,望向于陈,见他脸红了一瞬,温声说道:“还有,姜三小姐唤在下扶吟便好,不用,不用唤这般生疏的名讳。” 姜婳心中原念着谢欲晚的反应,此时听了这话,不由笑了出来。 她顿了一下,见身前的公子明明局促不安,却还是羞着同她搭话。这是她未体会过的情愫,所以她靠近了一步,在看见公子的脸又红了些的时候,轻声说道。 “可是公子唤我的名讳,也是同公子口中‘于公子’一般生疏的姜三小姐呀。” 她呼吸清浅,眸中含着些许笑意。 于陈垂头,明明耳朵都红的要充血,声音却还是很温柔,只是带了些被调戏的局促。 “姜三小姐,在下,在下先下去换衣了。” 姜婳没有在说什么,轻声道了声别。待到周围又归于一片寂静,她才听见自己心跳的局促声。 “砰——” “砰————” 昏暗无人的环境之中,她眸中终于溢出心中翻涌的惶恐,一念之下,她做下了,这个必然改变她一生的决定。 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觉得这颠簸的命运,过于荒唐。 她才不要,才不要再认命。 或许,或许她还想了一瞬,前世的荒谬。上一世,她同谢欲晚的开始,源于一个错误,她曾亏欠他一生。 这一次,就让她用这杯永远送不到他手中的酒,彻底斩断两人之间的孽|缘。 也算是,全了她曾经的亏欠。 从此,她同他之间,各自男婚女嫁,便两不亏欠了。 她不知在心间蔓延开来的那些情绪是什么,只知道,这一刻,她眸中含泪,却在笑。她没有笑出声,笑同哭一起,浑身都在颤抖。 她没有再回去晚宴。 今日她已经太累了,她不愿意,今日府中大多数人都在晚宴上,这般晚了,她便没有走从前经常走的那的小路。 一边走着,一边打量,在这府中十几年,她其实都没有怎么打量过府中的一切。路过柳伯娘那方春日花团锦簇的小院时,她停了下来,指尖轻轻触了一朵从石缝中蔓延出的野花。这儿每日都会有奴仆打理,明日,这朵花,便是要被拔去了。 她轻声一叹,索性自己摘了,用衣袖捧着,一路走到了小院前。 门上面有一盏灯,她没太在意,可能是晓春放的吧。想到晓春,她不由得又想到了姨娘。还不知道,同她几日不曾相见,姨娘是否眼都是红的。 姜婳低头,轻声一笑,她也得寻个时间,得去将晓春的事情办了。不过,要过些日子,不能让祖母生气一丝怀疑。她出府的事情,也得再等等,还没到时候。 不经意间,她打开了院门,四处看了看,未看见晓春。 今日府中晚宴,晓春可能被唤去一起玩了?只是她也没怎么听晓春提起过府中有朋友,似乎看守门房的有一个小侍卫,同她玩的不错。 也是这般,每次李大夫进来,塞些银子就够了。 走入小院,便只剩天边浅薄的月光了,她抬眸,轻轻望着,看着,又是要下雨的模样。不过,姨娘不在府中,她再不准备去学堂了,如何,也无所谓了。 正在想着,她推开门,迎着淡淡的月光,走入漆黑一片的房间。 几乎是开门的刹那,她就怔在原地。 前方,矜贵的青年一身雪白长袍,乌黑的墨发被一根玉簪随意簪起,在浅薄的月光中,眼眸平静,正静静地望着她。 她手一颤,用衣袖护了一路的花,就这般摔落在地上。 惶然之中,她同他对视着,下意识后退一步,身子砸在了门板之上。她顾不得许多,脑子一团乱,抓住门框就是要走。 他没有动,就那般静静看着她。 可她不曾迈出一步,门已经从外面被关上了。轻薄的月光从窗边照进来,他看见她慌张准备离开的身影。 两人僵持了许久,谁都不曾开口说一句,只有流转的风,吹起那朵摔碎在地上的花,落败的花瓣,在淡淡的月光之下,转了又转。 许久之后,姜婳眸间的颤抖终于停了下来,她缓缓转身,望向那个坐在她小小闺房之中的清贵青年,墨发垂落在脖颈间,衬得他的脸,如雪般的白,一瞬间,她竟觉得他有些陌生。 她吞咽了心中了害怕,同这一世他们的初见一般,忍着颤意,娴静而陌生地同谢欲晚行了个礼。 “夫子好。” 谢欲晚淡淡望向她,如往常一般平静说道:“为何要扮做未认出我的模样?”他似乎,真的有些不解,故而在淡淡的怒意萦绕之际,还是先问了这句。 姜婳手指尖颤了一瞬,眸望向对面的青年,扯出一抹难看的笑:“我听不懂夫子在说什么。” “那此时,为何见了我,便要逃?”他唇轻启,在‘逃’上轻听了一下,随后,定眸望向她。 姜婳知晓,今日她已经是破绽百出,但她便是不认,他要如何。 于是,她也鼓起勇气,望向了谢欲晚,看了看身后被紧闭的门,轻声说道:“这般晚了,夫子未打招呼,出现在学生房中,学生不该怕吗?” 谢欲晚望着她,看她眸中流转的惶然,轻笑了一声:“小婳,这些话,你自己信吗?” 熟稔的称呼一出,姜婳身子一僵。 即便她一早便预料到了这一日,但当这一日真的发生,她还是抑制不住心中的害怕与畏惧。 她怕了许多东西。 怕了他那随意的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怕了那冬日冰冷透骨的湖。 她知晓,在他们之中,谢欲晚实在算不得有错。她悲痛恍若被丝线缠绕致死的一生,是姜府的荒谬,是姨娘的死,是她终日的惶然。 但......她还是怕了。 那些被无限放淡的爱意,都是如此地令人痛苦。她不愿,再重蹈覆辙。她只是想放过自己,这一世,她并没有将那杯酒送上去,她同他之间,本就已无瓜葛。 她可以......可以不要他。 她一遍一遍咽下心中的害怕,缓缓抬头,望向谢欲晚,轻声而坚定道:“学生不知道夫子在说什么,至于......这般亲密的名讳,也还请夫子以后不要再唤了,若是被旁人听见,怕是会有所议论。无人敢议论夫子,但学生......” 谢欲晚听不得那一句又一句学生,平静地重复了一遍:“议论?” 她原是在怕这个吗? 是因为前世,那杯酒之后,满城都会风言风语,她受不得那些风言风语,如今她对他才这般态度吗? 他的心陡然松了一瞬,眸中多了一层淡淡的喜色。 他抬起眸,望向前面局促不安的少女,轻声说道:“那杯酒我早已经让人换了,前世那样满城议论的事情,这一世,并不会发生。这世间,除了你我,在无人会知晓,那杯酒有关的一切。” 姜婳垂头,望着地上那朵摔碎的花,听着谢欲晚的话,心一下比一下跳得快。 ......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他一早便换了那酒? 也是,他这般的人,最重规矩礼数,前世在那般情况下迎娶她,实是迫不得已。这一世有了重来的机会,定然不会再...... 一瞬间,她不知自己是否是松了一口气。他本就是这般的人,就像换了那杯酒,是因为克己复礼的公子,是不该有如此流言,供人取笑的。 如今他求她为妻,也不过是因他们前世做了十年的夫妻,在他心中,便是重来一世,遵循礼数,他们也该是夫妻。 不是,不是......因为别的东西。 她的心“砰——”地停了一瞬,那般,当他知晓她已经快已与人议论婚嫁的事情,便再不会来寻她了。 她望向谢欲晚,依旧轻声而坚定道:“夫子,学生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夜深了,还请夫子离开学生的房间。” 谢欲晚一怔,眸中原本就淡的喜意,在这一刻,全数褪去。他又想起适才,少女摇曳着身子,风晃动她素白的衣裙和耳间劣势的绿石,从他身前,径直走过。 他起身,静静地看着远处的姜婳。 明明他们都在这小小的屋子之中,他只需走上几步,便能同前世一般触碰她。她的眸,如秋水,她的唇,如盛开最烈的花。 可他不知为何,在这跨越了半年与两世的重逢中,他只想抱一抱她。 他似乎有许多话要同她说,但是此刻,却又只能化为浅薄的叹息。但便是这叹息,也只是缓缓地消散在他心中。 他定眸望着她,一步一步走上前。 他看见他走一步,她退一步,他再走一步,她撞到后面的门板上,眸中满是惶恐地望向他,就好似,真的不认识他一般。 可是......小婳呀,这一世的姜婳,如何会用这般惶恐的眼前,望向这一世的谢欲晚? 他在心中轻叹一声,眸中一如既然的平静,也染上了些许沉默。他再进一步,她却已退无可退,眸颤抖地已经闭上。 地上那株花,彻底被压成如叶一般单薄的躯体,惶然却又无可奈何地,化作明日的尘埃。姜婳看着他雪白衣角下,那一株只余下些许叹息的花,一瞬间哭了出来。 他眸一怔,止住了脚步。 手指抬上去,想为她擦拭掉留下的泪,但她直接下意识躲开,眸中的害怕几乎要溢出来。 他的手,悬在半空。 他心中泛起一丝涩,不由怔了一瞬。就像那杯本属于他的酒,被她浅笑着,端给别人一样的涩。 他不知,同他朝夕相处数十年的妻子,为何会怕他。 他放下了手,没有再前进,也没有再后退,他知她重生了,她亦知晓他知晓她重生了,但她惶然着眼,含着泪,在这昏暗的房间中,一遍遍告诉他,她没有。 她想做什么?他明明已经默许了她所有的计划,他甚至容许了她以伤害自己为代价的一切,但是,现在,她是想做什么。 沉默不语间,她眸中的泪,一点一点落下,她无声地哭着,他只能借着月色,隐藏自己罕有的茫然无措。 上一世,她有如此哭过吗? 谢欲晚遍寻回忆,竟找不到一次。她没有再看他,缓慢地蹲了下来,不想再看他一眼。他一怔,不懂,为何......会这般。 他想开口,却像是哑了一般,一句话都说不出。 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破土而出。他一生跌宕起伏,从书院一路爬到丞相之位,他追随被皇帝打压迫害的太子,同他一起逼宫覆了腐朽的天下。太子登基之后,顶着满朝臣子的压力,为他赐予丞相之位。 他为父亲清了污蔑之名,也在挚友太子死后,按照他之心愿,扶持软弱却正统的皇子上位,为其稳固天下,开荒扩土。可那茫茫一生,他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般茫然。 他的妻,在他面前,哭泣。 她哭得,恍若那年飘下的雪。 便是在他记忆中,她离开的那一年的雪,也太冷了。 他手指尖颤着,想上前,做些什么,却止在她满身流露的抗拒前。 “姜,婳......”他迟疑开口,可姜婳埋着头,颤着身,许久都不曾看他一眼。他眸中的情绪晦暗不明,突如其来的乱轨让他有些迟疑,他不知心中不断泛着涩的情绪是什么,在她的哭声中,浓厚的,恍似要将他吞没。 可在缓长的沉默之中,他还是俯下了身,手掐住她的脸。 冰凉的触感让姜婳颤抖的身子一顿,然后,他被她挟持着,缓缓看向他。同他眸对上的那一刻,她仿佛那一年飘雪的湖底,漫天的湖水不断侵入她的身体,她其实已经不知道她当时有没有挣扎。 但是最后,她死在了那片冰冷的湖中。 但这一世,姨娘尚在,她不能死。 她忙乱地别过脸,挣脱开他冰凉的手,带着些惶然地望向他。几乎就要把‘你要做什么’写在脸上。 谢欲晚怕伤到人,本就没太用力,此时被挣脱,见她终于望向他,也没再动作,只是看着她脸上的表情,有些被气笑。 一种泛着酸又生气的情绪,袭着他。 他望向惶然面露防备的少女,抬手上去,她挣扎之间,还是被他控住了肩膀。他固住她的肩膀,逼迫她望向他。 姜婳其实很少见到他如此......刻薄的模样。 明知她恐惧,明知她害怕,依旧掐住她的脸,固住她的肩膀,就是为了让她看向他。她眸颤着,望向前方的这人。 他雪白的衣袍已经一半在她身上,她们此时,相距得如此之近。 甚至比前世,大多数时候,都要近不少。 可即便她害怕之际,此时,依旧生不出怨恨和厌恶。她知晓谢欲晚的性格,当年既然是她先主动爬上他的床,他应允了,在他心中,她便一生都是他的所有物。 她从前不曾觉得这有什么不对,甚至现在,她其实也没觉得有太大的问题。 只是......这已经不是上一世了。 没有那杯酒,也没有满城的风言风语,她甚至不曾向他多看一眼,为何,她还要,心甘情愿地奉上自己注定没有爱的一生。 她颤声开口:“夫子,那些诗书规矩礼仪,便是教导夫子您,在深夜在一女子闺房如此强迫她的吗?” 谢欲晚轻声一笑,骨节分明的手从她身上移开,缓缓站直,一只手缓缓背到身后。 这一瞬,那些曾在他眸中流转的情绪,都化作了淡然。 只剩下眸,还泛着些莫名晦暗,可在片刻之后,也归于平静。 一切都归于寂静之后,他俯视着她,轻声道:“那,姜婳,我从前教导你那些诗书、规矩、礼仪,就是让你在此时巧舌如簧的吗?” 他眉宇之间,因为淡淡的怒火,甚至多了一份刻薄。 姜婳掐着自己手,望向他,同之前一般说道:“学生,并不知道夫子您在说什么,我要休息了,请夫子离开我的房间。” 谢欲晚平静地望着她,姜婳也回望过去,缓慢,一字一句地,补了一句:“以后,也请夫子,不要再来。” 她望着他,许久,都未移开视线。 那些惧怕仍在心中蔓延,但她知晓,如若她此时不坚定,再坚定一些,他只会按照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 她知晓,未成婚,即便她们两人独自在昏暗的房中,他依旧不会对她做什么。 但只要是接触,哪怕只是指尖,她都万般抗拒。 明明,只要他也装作不知道,她们两人,便可以相安无事,这一生,再无交集。他也明明知晓,她绝不会拦着他分毫,从前他史书上唯一的败笔,就可以消失了,他如今,是在做什么。 从这一世相逢之后,谢欲晚看得最多的,便是姜婳的背影。 此时,她就在他眼前,他等到了宿命的轮回,终于,他能够好好地看一眼这一张那半年盘桓在他梦中的脸。 可为何,伸手变能相碰的距离,会如此遥远? 他想起飘泊的雪,想起书房外那一盅冷透的暖汤,他眉间蹙了一下,轻声道:“小婳,你是在生气吗?” 他似乎,终于从回忆之中,翻寻出了,她此时这般奇怪的原因。 姜婳身子一怔,望向他。 在他蹙眉的眸光中,一字一句道:“夫子,学生并不知您今日的说的一切,学生同您的关系,也不足以让您如此唤学生。” 说完,她扶着门,从地上爬了起来,僵硬地一下一下扣着闭上的门,手指尖被门上的倒刺弄出了血,她感觉到了疼意,停下了。 月光从半开的窗洒进来,她望向沉默的谢欲晚,手指向窗边。 “学生房间的门坏了,夫子,请吧。” 谢欲晚顺着姜婳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月色映亮窗边的一片,透出窄窄的一片亮。他没有说话,从一旁拿起火折,点亮了油灯。 一瞬间,屋内简陋的一切都亮堂起来。 一双手覆上了姜婳的眼睛,微凉的触感从眼间传来,本来是该抗拒的,但是姜婳已经有些疲累和厌烦了。 再这般下去,她这一生,留给谢欲晚为数不多的前世的愧疚,怕是要消磨完了。 她应该同他坦白吗? 告诉他,她的确也重生了,但是姨娘尚在,她并不想重复前一世那荒唐的轨迹。她......不想再感受那方冰冷的湖,也不想,再有一丝对他之爱的期盼。 她能吗? 不等姜婳想清楚,眼前的手移开了,有了适才被手覆眼的一段时间,亮起的光,并不觉得刺眼。她看着他,只见他拿了帕子,低下头,为她缠着手指尖的伤口。 她一怔,不明白,他是在干嘛。 谢欲晚没有再说话,只是轻声对外面说了一句:“莫怀,把门打开吧。” 姜婳一怔,看着他垂下的衣袖,划过她的指尖。 随后,他没再说什么,沉默地离开了。莫怀在身后,同她行了一礼,为她关上了门。待到耳边能听见的声音都消失后,姜婳沉默地望向指尖的帕子。 她的手在帕子上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直接扯开。 * “滴答——” “滴答————” 谢欲晚眸半垂着,望着从天上飘落的雨,莫怀从身后撑起一把伞。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沉默地向前走。 为何......那么生气? 因为那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吗,可那句话,说的,又不是他。他同她之间,不是两厢情愿吗? 她真以为,如若他不愿,她能入丞相府吗。 这世间,对于男子而言,有那么多的法子,处理一个下|药爬床的女人,何故一定要相娶。 而且那酒中的药,她心中知晓,并不是她下的。那那句话,同她有何关系。为何,她会因为那句话同他这般生气? 雨从指尖滑过,谢欲晚轻叹了口气。 难怪那杯酒给了旁桌的书生,难怪今日如何都不认前世之事,原来,是一直在因为前世他那句话生气。 生气,过些时日,应当就好了。 这般想着,谢欲晚眸中神色好了不少。 莫怀望着自己公子,握住伞的手有些颤抖,下面的人,适才上报了一些事情,他不知,是否要此时告诉公子。 再一抬眸,莫怀便看见,他身前的公子,向姜三小姐小院所在的地方,深深看了一眼。莫怀声音不似往日般冷,却有些犹豫。 “公子。”莫怀道。 谢欲晚没太在意,平静应了一声,然后就听见莫怀道。 “今日姜三小姐将酒递过去的那个书生,名为于陈,来自江南于家,父亲是一个四品小官,近日才被调至长安......于家前几日刚同姜家交了庚帖,是,是姜三小姐的。” 江南于家,于陈,庚帖,姜三小姐。 雨漫漫地下着,只有远处的小院的门口的一盏灯,映出些许光亮。莫怀沉默着,不敢抬头,许久之后,就听见了沉默良久的公子,轻声笑了一声。 莫怀难以形容这一声轻笑。 许多年后,他才明白,这是隐忍克制,却不曾表露的......极致怒火。 * 隔日。 姜婳在鸡叫声醒来,她一怔,什么时候她的院子里面有鸡了。 茫然向外寻去,在门外发现一只大公鸡,被绳子绑在她的门前,她同那鸡面面相觑,许久之后,解开了绳子,鸡同她跑进了院子。 ......到底什么人给她送了一只鸡呀? 莫不是昨日酒宴之事,她丝毫没有按照姜玉莹的想法,姜玉莹气恼了送的,鸡的肉有毒? 这般迂回,也不是姜玉莹的风格呀。 她听着鸡在那‘喔喔喔’,头一疼,想起昨日谢欲晚的事情。她昨日犹豫了许久,还是不能同他直接说清。 等到......过两日,于陈来府中提亲,她和于陈的亲事定下了,彼时再去同谢欲晚说清楚,便好了。昨日那般闯她的房间,已经是谢欲晚能够做得到的极致了。 这般不符诗文规矩礼仪的事情,其实他能做出来,已经出乎她意料了。 昨日她对他说的那句话,总感觉有些熟悉,但她不是谢欲晚,实在没有过目不忘、过耳不忘的能力。 但是也不重要,这两日她也不出门,只要待到两日后,她同于陈的婚事定下了,这一世,便算是到了正轨之上。 也不知道......姨娘如何了,等到三日后,李大夫来看晓春时,她才能知道情况。但李大夫和那个当家的,都是好人,姨娘应当不会有事。 她就是担心姨娘的病。 姜婳用手撑着头,轻轻想着。 * 城外,一小屋中。 李大夫将上一次季窈淳拜托他买的东西,带来了小屋。 他虽然不会,但能看出,都是些制香的工具和原料。 门从里面打开,见到是他,季窈淳温柔笑了笑:“李大夫,您来了,快请进。”进了院子,发现院子内有一个小丫鬟,门口还有一个侍卫在盯梢。 李大夫没当一回事,只以为是那当铺当家的做的。 前几日,那当家的,寻到了他妹妹......已经被那家人虐|待得神志不清了,他去为那可怜的女娃看了病,开了些药,但药也只能治身体上的病,心里的,还要女娃自己走出来。也不知,此生是否还能清醒过来。 季窈淳没有使唤小丫鬟,自己走到桌边,奉了杯茶给李大夫。 李大夫受宠若惊:“多谢夫人。” 季窈淳忙摇头:“我算什么夫人,李大夫日后莫要说笑了。” 李大夫放下茶,将那日她要的东西递给她:“之前您的银钱有些多,里面有些东西,我便多买了一些。看您这模样,应当是要制香,我不太懂。若是您下次要制丹,我倒是可以打打下手。” 季窈淳温柔一笑,摇了摇头。 “是我年少之时常做的事情,不算费事的。如今闲暇无事,身体尚好,便想为小婳调上几盒,李大夫也别打笑我了。” 日暮之下,门外的小丫鬟一个喂着鸡,一个冷冷站在门边。 * 几日,姜婳都没怎么出门,她以为因为酒宴的事情,姜玉莹会来寻她麻烦,但是等了几日,却都没等到。 便是连姜萋萋,这几日,也不曾来。 谢欲晚,也不曾。 她日日同一只大公鸡眼对眼,每日清晨被吵醒时,都恨不得直接将鸡炖了。但是晓春同她面面相觑,每一个会杀鸡的。 索性,就养在了院中,日常给点吃食,倒是没饿死。 姜婳望着大公鸡鲜红的冠,轻轻用手戳了戳,大公鸡没有走,只是又在‘喔喔喔’,她脑子被吵的发乱,算着日子,又算了一遍,眼眸中多了一分喜色。 今日,便该是于陈来府中提亲的日子了。 她轻声同大公鸡‘哼’了一声:“日日早晨吵我,等今日于公子来府中提亲了,我就将你炖了,晚上同晓春一起吃的只剩骨头。” 晓春在后面,默默摇着头。她反正不会杀鸡,小姐杀吧。 姜婳又用手戳着大公鸡的红冠,软软的,又有一些颗粒感。 可从日午等到了日暮,姜婳一直望着门外,也没看见一个人来相报。看见天彻底黑,鸡都去睡觉的那一刻,姜婳一怔。 于陈是遇见什么事情了吗? 还是......祖母没派人来同她说。 可是于陈那般的人,在礼数方面,简直是一个翻版的谢欲晚,既然同祖母说好了日子,且祖母派人同她说了,怎么会失约? 祖母也未曾派人来用她说一声,难道,又是姜玉莹吗? 她望了望天色,今日已经太黑了,如何也不能出门了,明日,若是傍晚,祖母还未派人来唤她过去,她便自己过去,看看情况。 这一晚上,姜婳睡得并不安稳。 醒来时,怔然望向窗外,还是黑夜,她从床上爬起来,靠在床边,一下又一下地喘气,她怎么......又梦见了那片湖。 好冷,她用被子裹住自己,月色顺着窗进来,她一怔,她睡前又忘记关窗了吗? 这几日,不知为何,她记忆开始有些错乱了。 从前......没有过这种情况,她掀开被子下去,向窗边走去,手放在窗上的时候,眼眸怔了一瞬,随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关上并锁紧了窗。 隔日,她依旧和大公鸡面面相觑到黄昏。 她眼眸中的期待,一点点被下垂的暮光磨掉,她望向晓春:“换身衣裳,我们现在去元宁居。” 晓春忙放下了手中的事情,过来为她梳洗打扮。 姜婳出门向来只是简单梳个头发,故而很快,她们便出了门。到了元宁居门口,一下就被侍卫拦住:“三小姐,老夫人这几日都不在府中,若是小姐有事要寻,可能要等到三日后。” 姜婳手一紧:“请问小哥,祖母什么时候不在府中的?” 侍卫不敢多言,只说道:“今日不在府中,三日后可能会在。其他的,小姐问我,我也不知道。” 姜婳无心为难一个侍卫,转身回去了。 大公鸡依旧在‘喔喔喔’,她垂眸,如若祖母根本不在府中,那于陈的提亲之事,便...... 姜婳不知道哪里出了错,那日祖母已经那样应了她,应当不会再阻挠。且是祖母主动为她寻的于陈,如何都不会现在又觉得于陈家世不够。 于陈,于陈在她面前,如此模样,起码对她皮囊当是动了心,如何也不会突然就不想迎娶了。婚姻大事,哪有如此儿戏。 问题不在祖母,不在于陈,那在哪呢? 姜婳望着那只大公鸡,眉心一蹙,那个雪白的矜贵身影浮现在脑海中。几乎是一瞬间,她就暗了眸,沉默许久之后,在心中轻声说道。 怎么办,谢欲晚,我对你,连淡薄的愧疚,都快没了。 我们一定要走到这个地步吗? 晚上,她眸光平静地关上了窗,并,插上了锁。随后,她熄灭了灯,爬上了床。许久,她都未睡着,只是在想着,如若于陈这件事情,真的是谢欲晚做的,她要如何? 于陈已经是她现在,能够寻到的,最好的郎君了。 若是这是谢欲晚出的手,那她和于陈之间,便毫无机会了。谢欲晚一旦知晓这个事情,并出手了,他不会给她留下一丝生路的。 便是有下一个‘于陈’,谢欲晚若是不想,她依旧不能通过出嫁离开姜府。 姜婳眼眸一顿,那她的计划,便又要重新谋算了。 她现在,无法靠自己一个人,护住姨娘。 若是最后她只能逃出姜府,彼时祖母和姜禹一定会生疑,一旦他们细查,她不敢保证,哪个环节不会出现问题。 例如......那个同晓春关系很好,每次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李大夫放行的侍卫。 想到可能的后果,姜婳身子颤了一瞬,巨大的恐慌向她袭来。 就在这时,紧锁的窗传来了敲门声。 她眸一凝,望向窗边。 ......谢欲晚还会敲窗? 她不想理会,不管是谁,这般时间来她一还未出阁的小姐门外,是想作何。这般动响,若是被人听见了,她在长安城中名声还要不要。 她从一旁寻了匕首,放置在被褥之中,心中有些害怕。 这是她送走姨娘后第一次,觉得,不能,不能就这么下去了。她的安全,也时刻岌岌可危。即便她自己不在意,也要为姨娘在意在意。如若她出了事,姨娘在这世间,也活不下去。 只要手中没有权势,这世间,对她就都太不安全了。 她眼眸紧缩,望向窗边。 突然听见了一道熟悉的温润男声:“姜三小姐,是在下,于陈。” 她紧绷的身子一松,掀开被子,穿好衣裳,茫然地向窗边走去,怎么......会是于陈。这般深夜,他来欲作何? 她没有出声,只是亮起了一盏灯。 然后,就听见向来温润的于陈吞吐却又坚定道:“父亲突然如何都不同意在下同你的亲事了,原本要提亲的日子,也把我锁在了房中,今日在下打晕了守门的侍卫,才逃了出来。” 他停了一瞬,然后认真道。 “姜三小姐,你愿意,同在下一起去江南吗?” 二十九章(火葬场三合一) 姜婳怔了一瞬, 没有说话。 深夜中,在姜府偏僻的小院中,隔着一扇窗, 于陈的声音有些拘谨又格外地坚定。 “深夜来寻姜三小姐, 是在下冒昧。在下也知, 小姐并不会信得过, 一个只见了数次面的陌生男子。但是,在下还是想试一试。” 少年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隔着一扇窗,姜婳几次没有张开口。 于陈并不介意她的沉默,长身玉立于窗前,温声道:“那日听从父亲的命令, 我来了姜府,姜老夫人让我去学堂, 见一见小姐。我记错了时间,去得有些早,故而一直在门外。姜老夫人之前给我看过小姐的小像, 故而我知晓了坐在角落的是小姐。” “不知为何, 小姐看起来并不开心。出来见我时,却没了学堂中的模样, 变得娴静, 笑颜如花。有些孟浪,但我那时便觉得从未见过小姐这般好看的人。” “从父亲口中,我知晓, 小姐并不抗拒这门婚事。我很开心,那日便写了信,飞鸽传书给了尚在江南的娘亲。我看着父亲同姜老夫人换了庚帖, 算了八字,定下了上门提亲的日子,我很喜悦。” 姜婳看着月光在窗纸上映出的少年的剪影,拒绝的话已经到了口边。 于陈继续说着:“之所以喜悦,即是因为真心爱慕,也是因为......那日酒宴,我回去时,曾无意中听见姜府中的二小姐同身旁的奴仆说,要千方百计将小姐嫁给很不堪的人。” “那时在下想,在下,如何也不能算很不堪的人,二小姐那般恶毒的心愿,要落空了。那日之后,在下又稍微打探了一下府中的事情,知晓小姐在府中......过的并不好。所以今日在下才打晕了奴仆,这般唐突地跑来了姜府,就是想——” 窗外,于陈认真地望着窗纸上的身影,耳垂全都红透了,但还是依旧坚定而温柔地道:“小生想邀请小姐,一同去赏江南的花。” “砰——” 门从里面缓缓推开,姜婳静静看着月光下温柔又真挚的少年,沉默了许久。 于陈见她开了窗,欢喜一瞬间盈满了眸,耳垂和指尖都红的恍若充血。但即便害羞至此,于陈还是温柔地望向只隔着一扇窗的姜婳。 姜婳声音很轻:“只是赏花吗?” 于陈一下子红了脸,声音依旧很温柔,只是小了些:“如若小姐愿意,自然......春日赏花,冬日赏雪,烹茶煮酒,随行随乐。在下此生无大志,但家中权势能护小姐,家中钱财能供挥霍,此生也当妇唱夫随。” 说了这般不合礼数的话,他眉骨都红透了,却还是害羞而坚定地将背后的东西递了过去。 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浮现在姜婳眼前,姜婳手指尖颤了一瞬,还是轻解开了少年打好的结。 里面的东西浮现在她眼前,三张纸,一个玉佩,一个令牌。 她的视线停留在那薄薄的三张纸上,耳边响起少年温柔而羞赧的声音:“三书是在下手写的,不是家中备的那一份,原是希望成婚后给小姐的,但......” 姜婳的视线看向那一方简单的玉佩,于陈轻声道:“玉佩是娘亲给我的信物,说我日后遇上了喜爱之人,待到求娶时,便将玉佩一同奉上。” 随后,他又从手中拿出了一方礼单,轻声道:“小姐手中的礼单,是家中为小姐备的。我手中这份,是我为小姐备的。只是,来寻小姐逃跑,带着几十个箱子,也太不像话了些,所以我将那些东西都换做了银钱,存在了银庄中,那枚令牌,是银庄的凭证。” 姜婳看他轻声地说着一切,眸颤了一分。 那一方薄薄的纸,被递到了她手中,纸明明很轻,风一吹就要掉下去,但她却好似拿不住一般。 隔着一扇窗,少年依旧温柔而坚定地望着她,轻声允诺。 “姜三小姐,无论去了江南,小姐是否愿意嫁与在下,在下都绝不后悔今夜的一切。如若小姐愿意,在下会为小姐寻个别的身份,明媒正娶,将小姐迎进门。如若小姐不愿意,那在下同江南于家也会护小姐一生。” 姜婳眸陡然红了,那一张的薄薄的纸,覆在她的心上。 上一世她贵为丞相夫人,纸张上少年为她准备的一切,她所见过的有过的用过的,都要百倍过之而不及。 她唯唯没见过这样一颗真挚热烈的心。 她颤着眸,却还是应不下。 在祖母面前,应下与他的婚约,只是她计划的一部分,若是她真按照计划嫁了过去,她的确也会同他相伴一生。但此前,她未知晓,是这般真挚热烈的爱意。 她真的承受得起吗? 她开口想要拒绝,对上少年害羞却藏不住欢喜又满含期待的眼,她惶然了一瞬。那片冰冷的湖,在这一瞬,离她是那么远。 许久之后,她听见自己轻声道。 “于陈,我不知道未来会如何,也无法此时应下你。但......如若只是去看江南的花。” 她望向他的眸,漾出一抹笑意。 月色如雪,映出少女眸中浅浅的笑意,隔着一扇窗,她同窗外的少年相望,随后,点了点头,轻声道:“我愿意。” 于陈几乎是一瞬间,欢喜就溢出了眼眸。 “那小姐快些收拾东西,我,我,我在这里为小姐守门,不对,窗,小姐可能得快些,我买通的人,可能只能再坚持两个时辰了,我,我在窗外等着小姐。” 他背过身去,脸全红了。 于陈其实也不知晓,眼前的小姐,是否就是自己此生最挚爱之人。但是听闻那些事情,他想带她离开姜府这个火坑。 小姐这般美好的人,便该如他们江南春日绽开的花一般,活得灿烂而明艳。 姜婳怔了一瞬,将手伸向了他:“先进来吧,若是被旁人看见了,想走便是都走不掉了。” 于陈看着那芊芊细手,眸眨了又眨,用衣袖覆了上去,再隔着衣袖同她的手相握,纵身一跃,从狭小的窗入了房中。 落到地上,于陈就松开了姜婳的手,转过了身。 姜婳看着自己的手,许久之后,轻声笑了一声,开始收拾东西。她能收拾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只是提笔给晓春留下一封信,让她隔日便直接离府。 晓春的卖身契,她一早便给了李大夫,如今她这个主子出逃,也没有人会专门去为难一个卖身契已经不在府中的丫鬟。 随后,她拿了姨娘留给她的银镯,和那身绣着玉兰花的白色衣裳,环顾四周,发现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带了。 “于陈,好了。”她轻声道。 真同她在一处,他反而变得更羞涩,就好像刚刚那些大胆的话,并不是出自他口中。他红着脸,上前,准备推开门,被姜婳唤住了:“我们走窗吧。” 于陈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将姜婳那个小小的包裹背道身上,再打开了窗,自己翻身越过,用衣袖包住了手,羞涩地递给姜婳。 姜婳没有抗拒,隔着一层布料,她却似乎能感受到少年颤抖的心跳。 她一怔,有什么东西,一点一点在碎裂。 她爬的有些吃力,最后,少年轻声道了一声‘冒犯’,直接将她从窗台上抱了下来,她被放在地上的那一刻,少年垂着头,小声解释:“因为时间,有些急......” 姜婳最初不太明白他的意思,直到随着他,从小路走到墙边的时候,看见了已经被填了一半的狗洞。 ......狗洞? 少年羞赧地低下了头:“在下未寻到好的法子,便重金请人挖了个狗洞。难为小姐了......” 姜婳不由得轻声一笑。 倒不是嫌弃,只是想不到,这般温柔谦和的君子,会想出这般的法子。这时,她才发现,少年的衣摆上,的确还沾着些挥不去的泥土。 她轻笑了笑,指着墙洞:“公子请吧。” 于陈瞬间脸红了,但还是按照她所言,直接演示了一番,随后还不等姜婳去爬,他又爬了回来,小声道:“小姐先出去。” 月光下,深夜里,一个小小的狗洞前,两个人对视着。 姜婳怔了一瞬,原来,真的有人的温柔,如此细致。她安静地蹲下身,也没太管顾形象,学着适才于陈的动作,从狗洞爬了出去。 她没有第一时间起身,而是坐在地上,望着周围的一切。 这是姜府后面那片山林,就是传说有恶狼的那一片,此时她却没有太在意。这是她这一世,第一次,出姜府。 她望向身后很快爬出狗洞的少年,突然眸有些红。 她不想让他看见,转身眨了眨眼。 于陈一颗心都在她身上,自然看见了,但他没有去打断也没有去提及安慰,只是待她情绪平复后,轻声道:“小姐看,今日的月色真好。顺着月色照的地方,走上一刻钟,有一辆马车,马车行上一时辰,到了码头。在下包了一艘船,待到两日,便能到江南了。” 姜婳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山林间,月色很淡,其实只有漆黑的一片。 但不等她回应,少年已经步入了黑暗之中,递过了一只衣袖:“冒犯了,但是天如此黑,小姐能否牵着在下的衣袖。” 某一瞬,少年的身影,同那个矜贵的青年的身影,缓缓重合。 但是,牵上少年衣袖的那一瞬,姜婳便将这个荒唐的想法甩出了脑海。在漫天的黑暗之中,她只能看见少年的背影,但他牵着她,一步又一步,走出了这片昏暗的山林。 “噔——” “噔————” 马蹄声在深夜的路面上响起,姜婳的心,也一同剧烈地跳动。 ......她真的出来了。 祖母出尔反尔,窗台上有脚印,她便知晓,姜府已经不能呆了。今日若不是于陈来寻她,她也会想个法子,在深夜逃出去。 她已经开始摸不清谢欲晚了,她便是要做那些事情,也要重新开始谋划,不如先出姜府。 其中的变故,是这个在一旁为她斟茶的少年。 于陈见她望向他,害羞地将手中的茶递给她,温声道:“这是我家中的习俗,若是离开了某些灾|厄,便喝上一杯‘安神茶’。姜三小姐,你要尝尝吗?” 少年的试探,让人讨厌不起来。 姜婳接过了他手中的茶,轻抿了一口,一股浓郁的茉莉味在鼻尖散开,清香中带着淡淡的涩。 放下茶杯,她轻声道:“多谢。” 于陈红了脸,却还是望向她,轻声道:“是在下多谢小姐,未嫌弃今日之唐突。待到去了江南,在下带小姐去......赏花。” 姜婳没有推辞,轻轻应了。 马车依旧在疾驰着,码头独有的气息透过车帘传入两人的鼻腔,不知为何,姜婳的心,开始跳跃得很厉害。 只差一步了...... 可她总觉得,那个人,并不会这般放她同他走。 于陈先掀开车帘,下了车,依旧是用衣袖覆了手,将手伸给姜婳。 江边只有两三艘船,在江水中晃晃悠悠,车帘被马车挂在车上,姜婳将手递给了于陈,借着他的力,弯身出了马车。 然后,抬眸那一瞬,陡然看见浩荡的江水边,有一雪白的身影长身玉立。 他孤身一人,身姿如青竹,一身如雪般月华的长袍映出他眉眼的淡薄。 似乎也听见了马儿嘶鸣的声音,他缓缓转身,对上她的眼。 她眸一颤,下马车的脚不小心踏空了,于陈一直看着她,见到如此情况,忙上前一手搂住了她的腰,让她不至于摔倒。 姜婳扯着于陈的衣袖,不敢看他们身后那人的眼神。 于陈以为她是因为差点摔下马车吓着了,忙轻声道:“小姐是被马的嘶鸣吓到了嘛?别怕,马夫守着,冲撞不到人的。” 姜婳忙摇头,却又不敢抬头,望向于陈身后的谢欲晚。 隔着身前之人的胸膛,她都能感受到谢欲晚眸中外泄的冷意。 于陈见她有些吓着,轻声安慰了一会,姜婳颤着眸,逐渐让自己冷静下来。她不知道,谢欲晚此时在这湖边,是知晓了多少,又打算如何。 于陈指着前方一艘船,轻声道:“那便是我们去江南的船了,如若明日不下雨,应当只需要两日。小姐若是在长安还有什么事情,带到去了江南,告诉在下,在下派人为小姐将事情办好。” 姜婳在他一点一点的安慰中冷静下来,便是谢欲晚,又如何。 他便是丞相,此时深夜,此番此景,又如何管得到她? 她站在于陈身旁,同他一起向湖边走去,仿佛自己看不见那道淡薄的眸光。她的手一点一点收紧,路过谢欲晚时,直直望向前方。 余光中,她似乎看见谢欲晚脸上浮现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就在她不明所以之际,一个船夫突然上前同于陈小声说道:“公子,船不知为何,突然破了个大洞,今夜修补怕是已经来不及了。这边偏僻,平日也没有什么船来,若是公子真想从此处去江南,不若明日,等小的修好了船再来。” 于陈眸中浮现一抹纠结,同姜婳小声道了一句:“不要担心,在下会解决的。” 随后,他在姜婳诧异的目光中,转身走向了他们身后的谢欲晚,于陈谦逊有礼的声音传入姜婳耳中:“这位公子,在下同未婚妻今日原是要乘船去江南,但是不知为何船破了洞,怕是明日都修不好。” 姜婳身子僵硬,指尖都未曾动一下。 那人矜贵淡漠的声音响起,带着些许笑意:“未婚妻?” 于陈红了脸,在谢欲晚淡漠的眸光中轻声应下:“是,在下此番同她回江南,也是想将心爱之人带给给娘亲看看,不知公子此番深夜在此,是要去何处?” 谢欲晚抬眸,望向前方那道纤细的人影,雪白的衣裳被寒冷的月色映得更加的苍白,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挂上浅浅一层笑,却没有达到眼底。 “同公子和公子的未婚妻一般,去江南。” 语气十分平静,但在说道‘未婚妻’时,顿了一下。 闻言,姜婳心在一瞬收紧,终于也回身望向了月色之下满身矜贵的青年,她深深地望着他,没有再遮掩分毫。 两人对望的那一瞬,谢欲晚轻挑眉,眉眼之间带了一丝笑。 似是指控,似是威胁。 姜婳却冷了脸,望向于陈,轻声道:“陈郎,既然船坏了,那我们明日再去江南便是了。如今夜色已深,我们不若先寻个客栈住下,我也困倦了。” 被她一声‘陈郎’唤红了脸的于陈,并没有看见身旁青年陡然黑下的脸。 他羞赧地,许久才同身旁的谢欲晚道:“公子既然也是去江南,不知可否捎在下同未婚妻一程,此番公子去江南的开销,在下愿意全部包揽。” 谢欲晚脸比墨沉,手中的玉扳指几乎要捏断,定眸望向对面那个平静望着他的少女。 她怎么敢。 一股肆|虐的他不能用常理解释的情绪,让他几乎克制不住言辞,即便在春日这般深寒的夜中,他也感受到了自己漫天的怒火。 一旁的于陈还在说着什么,但他丝毫听不进去。 他以为她只是为了气他。 但她真的在这深夜,同一个见面不过三次的陌生男人,在这无人的湖边要私奔。 他耐性已经被她磨完,他深沉了眸,就要唤出埋伏在暗处的人。 恰此时,于陈问他:“可以吗公子?” 他同她的眸对上,发现在这寂静的月色之中,她满眸的平静后面,是颤动的惶恐。他又想起前些日在她房中之时,她甚至颤抖地蹲在地上。 他的手僵了一瞬,如若此时,他强硬地将她带了回去,她会不会更怕他。 他不想她更怕他。 谢欲晚眸色深了一瞬,随后放下了手,转向一旁的于陈。 “......可以。” 于陈立刻道谢,躬身:“多谢公子,待到在下到了江南,一定同未婚妻一起在醉花楼中宴请公子,以感谢公子此日之恩。” 许久之后,谢欲晚‘嗯’了一声。 听见了回应,于陈即刻转了身,害羞地回到姜婳身旁,他伏在她耳边,温声道:“是在下冒犯了,在外这般身份会方便一些,还请小姐勿要介意。” 漆黑的夜色之中,远处码头一盏遥遥的灯,映亮下面站在的三人。 姜婳同谢欲晚对望着,这般夜色这般远,她只能看见他一双晦暗不明的眼。她知晓待到她同于陈踏上了那船,她所要承受的怒火才刚刚开始...... 她掩起了眸中的惶然,轻声对于陈道:“没关系的。” 于陈耳垂又红了些,轻声应下。 谢欲晚在远处,眸中神色不明地看着一切,雪白的衣袍下,一抹血色从清瘦的掌间缓缓流出,像是晕染一般红了一片的衣衫。 * 很快,岸边驶来一辆船。 三人一同踏上去江南的路,于陈和姜婳被人领着走在前面,谢欲晚沉默地走在他们身后。 丫鬟很快为他们寻好了房间,是分开的两个,隔得还有些远。 于陈一路羞红的脸这才淡了些,轻声同一旁的姜婳道:“那位兄台有心了,为我们安排了两个房间。否认,在下便是太冒犯小姐了。” 姜婳有些沉默,此时却尽力扯出了一个笑,轻声道:“是。” 于陈一怔,看见她发白的脸色,小声问道:“姜三小姐,你晕船吗?” 姜婳手指尖颤了一瞬,轻声道:“从前未坐过船,可能是有些,无事,睡一觉便好了。”她本意是不行让于陈多想,却不料于陈解开了荷包,从里面拿出一个玉瓶地给她,羞赧道:“这是晕船药,一日服上一颗便好了。” 说完,他一直紧闭的手,也陡然摊开。 是三颗包的方方正正的饴糖。 姜婳怔了一瞬,捏着晕船药的手一紧,就听见面前的少年温声说道:“听说女孩子家都喜欢在吃药后用是一颗糖,在下也就准备了。” * 在房中许久后,姜婳依旧看着桌上的三颗糖。 就是市井中最常见的那种饴糖,应当是少年今日去药房买晕船药时,在药房旁的小摊贩手中随意买的。 她刚剥开一颗糖,准备往口中送时,房间的门就被打开了。她抬眸,正对上青年清冷淡漠的眼神。 青年的眼神从她的脸上,慢慢转到了那颗被她捻起的糖上。 她一怔,直接将糖藏到了身后,眸色复杂地望着他:“夫子究竟还准备怎么折磨学生,深夜闯入未婚女子房间,一次还不够吗,为什么......不能放过学生。” 她语气情绪其实不算太重,她想试着同他讲讲道理。 谢欲晚眼睫未抬,淡声道:“在下之妻尚可夜半三更同人私奔,区区一个船上的客房,在下便是闯了又如何?” 他上前一步,眸中神色昏暗,从她身后将那只捏着糖的手,不顾她的挣扎,从后面带出来,他紧紧捏着她的手。 “砰——” 糖块掉在地上,碎裂的糖块洒落一地。 他淡眸看着,随意吻上她的唇,姜婳怔了一瞬,拼命反抗,唇中不断溢出声音:“谢欲晚,你、在唔,在做什么......放开,放,唔,放开我......” 但谢欲晚只是不顾她的挣扎,眼眸清淡、慢条斯理地将她的两只挣扎的手剪起,在她惊惶的眸光中,轻薄的唇划过她的脖颈。 待到少女挣扎的力气逐渐消失,他淡漠地望向少女惊惶盛怒的眸,平静道:“此时唤我谢欲晚了?” 姜婳一怔,竟然怔开了他的手,直接一巴掌打了过去。 “砰——” 这一声响起,姜婳和谢欲晚两人都有些怔。 但许久之后,谢欲晚只是轻笑了一声,随后身子都有些颤抖起来,望向她时,他眸中的笑一瞬间消失,眸中多了些别的情绪:“姜婳,你竟然为了那个同你相识不过半月的男人,打我?” 姜婳手颤抖着,慌乱地用自己的手擦着唇,怒意几乎要溢出来,手指着外门:“滚。” 谢欲晚身子一僵,下意识想要回嘴的时候,就看见姜婳眸中满是泪珠的和怒意,此时气得身子都在颤抖。 他还想说什么,姜婳已经拿脚来踹他。 谢欲晚下意识要帮她擦掉脸上的泪,却被姜婳厌恶地躲开,谢欲晚动了动落空的手指,眉间的神色也变得复杂起来。 两世,他都未见过她这般模样。 矜贵的青年罕见地弯下了腰,轻声说道:“小婳,是你先唤他‘陈郎’的。”从他口中吐出这两字,都让他蹙了眉。 抬眸,却看见姜婳毫不在意的眸光,他指尖收紧,心下意识一疼。 姜婳眉宇间染上了一丝厌恶,手指尖颤抖着,声音轻而颤:“谢欲晚,我唤谁,唤什么,同你又有什么关系?于陈的船,是你派人弄坏的吧,你到底想做什么,我到底同夫子你有过何纠葛,让你连我私奔都不放过我。” 谢欲晚心一疼,想为她擦去眼中的泪,就听见她冷声说道。 “滚。” 谢欲晚一怔,眸中的神色变了又变,似乎不止为何他的妻变成了如此模样。他并不是草木没有脾气,此时一连被送了两个‘滚’,眸色也冷漠下来。 姜婳此时也稍稍冷静了下来,她不知自己心中翻滚的怒火究竟是什么,竟然能直接盖过来前世浓烈的愧疚,还有一股油然的委屈,在心中不住地蔓延。 她垂着眸,身子虚虚颤抖着,很快心中传来一阵后怕。 她......打了谢欲晚。 他徐徐而起的阴影,缓缓将她脸上的光全然遮去,她下意识捂住头—— 谢欲晚眸中神色越发复杂,一种苦涩的疼在心间慢慢蔓延开,甚至逐渐覆住了他漫天的怒火。 这是第一次,他发现,他似乎真的不了解,这个前世同他朝夕相处了数十年的妻子。望着她颤抖的身躯,他蹲下身,轻声道了一句:“姜婳,你心中,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姜婳一怔,缓缓放下手,这句话,好熟悉。 她沉默地目送谢欲晚离开,随后身子一软,倒在了软榻上。她望着望着,突然......在这船舱的房间之中,又看见那方垂下的白绫。 她颤抖地向后爬,却后在下一刻,缓缓地定住身体,逼迫自己,望向那方本该在前世才出现的白绫。 在她颤抖的眸光逐渐坚定的过程中,那方白绫一点一点变淡,最后消失。 姜婳身子陡然没了力气,眼眸无神地趴在软榻之上。 * 隔日。 “砰——” “砰————” 姜婳一怔,从惶恐的梦中醒来,望向门外。 待到响了三声后,一道害羞的声音在门后响起:“姜三小姐,在下为你端来了早膳。船上没有什么东西,只是白粥,小姐先用些。待到到了下一个码头,在下去询问谢公子,能否让在下去采买些东西。” 姜婳掀开被子,梳好头发,穿戴好衣裳,才打开了房门。 见到她,少年便红了脸:“姜三小姐。” 姜婳一怔,轻声道:“都同旁人说的是未婚夫妻,这般生疏唤我,能掩饰什么,唤我阿婳吧。” 于陈耳垂一下子全红了,随后垂下头:“......阿婳说的是。” 她让他进了门,随后,看见什么一怔,却还是关上了房门。 谢欲晚放下手中的东西,一旁的橘糖小声说道:“不给姜三小姐送去了吗?”谢欲晚眸垂着,许久之后,淡淡摇了摇头。 橘糖看着自家公子烫红的手,睁大眼,摇了摇头。 有些东西,也不是她一个丫鬟能决定的事情。 * 屋内。 姜婳小口小口地用起了粥,用了两口之后,眉心蹙起来。 于陈一直关注着她,见她如此模样,忙问:“怎么了,是粥太烫了嘛?” 姜婳沉默地吐出还未咽下去的一口,沉默许久后,望向于陈:“这白粥,是你熬的吗?” 于陈看着她勺中那半生不熟的粥,轻怔了一下:“在下问了厨房的小丫鬟,她说今日厨房就只有粥,我便讨要了一碗......” 说完,于陈脸红了起来,小声道:“虽君子远庖厨,但是,在下还是会煮白粥的。日后,日后姜三,阿婳不会再吃到这般的粥了。我,我去倒了吧。” 姜婳没有制止,心中摇头,什么人才能熬出这般的粥。 不如不熬。 于陈将粥倒了,回来时手中拿了两个干干瘪瘪的东西。姜婳好奇地看了一眼,就听见于陈道:“在下适才寻船夫要的,是他平日行船吃的馕,说是会有些干,最好配着茶水。” 说完,他给姜婳递过去一个。 姜婳好奇地接过来,咬了一口,有些硬,于陈已经递过来一杯茶,她一怔,道了声谢。 于陈在一旁也学着她咬了一口,随后嚼了许久,才咽下去。 一看,就发现,姜婳已经适应地吃了起来,且很快地吃完了一个。他看着正小口抿着茶水的女子,只觉得可爱极了。 他温声一笑,引了姜婳注意。 寝不言,食不言,姜婳硬生生是用完了,擦拭了唇角,才轻声问了一句:“怎么了?” 于陈忙害羞地摇了摇头,小声道:“没有,在下只是觉得小姐用膳的模样......很可爱。” 说完,他就低下了头,同手中的半张馕作斗争。 姜婳怔了一瞬,也轻声笑了笑,但想起某个人,眸中的笑意又淡了淡。 昨日谢欲晚怎么敢—— 于陈一直关注着她的情绪,轻声问道:“晕船药有用吗,在下见你的脸色有些不好,还有一日我们便到江南了。” 姜婳又想起那颗滚到地上碎掉的糖,轻声摇了摇头:“我只是晚上没有睡好。” 等到于陈走后,姜婳头疼地按了按脑袋,她不能在没有解决谢欲晚的事情之前,就去同于陈谈论什么。 她还是得同谢欲晚谈谈。 谢欲晚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相反,他比世间一切人都注重规矩与礼仪,否则当年也不会娶她了。 决定了,姜婳轻叹了一声。 昨日她很恼怒,但是前世便是更亲密的事情,她们也有过不知多少次。她其实并不太在意她这一身皮囊,一时的怒火过去,她心中其实也就没剩下什么了。 哪怕是现在,她其实也不知,昨日自己为何有如此大的怒火。 她为何完全不怕惹怒谢欲晚。 明明她从指尖到头发丝,都写着对他的惧怕。 一阵海风从窗边吹过来,姜婳一怔,那些刚有些头绪的东西,便又被吹散了。她实在有些累,便到了窗边,眸一动不动地望向外面的海面。 两世,这还是她第一次乘船呢,前一世,谢欲晚平日太忙碌了,哪怕是江南都是十年后才同她说秋狩后可去,可恰又遇上安王的事情...... 姜婳眸一怔,脑中陡然闪过那双孤傲的眼。 安王,是天子第四子,同现在尚未因为母族之事废黜的太子一般,都是皇后嫡出的孩子。只是皇后诞下安王时,便难产去世了,天子和太子对安王一直都不太喜爱。 后来太子因为母族之事被废黜,同安王一起囚禁在府邸中。 三皇子和五皇子开始争夺太子之位,却未曾想到,天子属意的继位人选一直是被废黜的太子。 后来天子驾崩,太子在谢欲晚的扶持下继位,但因为太子软弱无能,宫中许多事物,其实暗中都交到了谢欲晚手中,故而谢欲晚一直都很忙碌。 太子是一个软弱又善妒的人,当上天子之后,他开始肆意对皇嗣进行迫害,谢欲晚暗中阻止了许多,直到安王之事。 太子直接为安王安插了一个谋逆的罪名,全朝哗然。 那段日子,偶尔她去书房看见谢欲晚的脸都是冷的,知晓他似乎同人在谋划着什么,但是朝廷之事,她从来不会过问,故而也从来没有问过谢欲晚一次。 如若她未记错......此时安王刚捅出了一个窟窿,被圣上囚禁在安王府。她如若未记错,似乎是半年前,安王将原本要赈灾的银子,自己擅自给用掉了。 她摇头,这般恶劣纨绔,甚至比不上软弱善妒的太子,她无需去蹚这趟浑水。一发呆,就到了傍晚,她推开了门,走到了船板上。 谢欲晚不在,于陈也不在,她轻闭着眼,海风拂起她的头发。 突然,一个人出现在她身后。 她原该被吓到,但是不知为何,转过去的那一瞬,眸甚至有些红。她收敛了自己眼中的异样,望向身前一身绿色衣裳的小丫鬟。 小丫鬟左右看看,然后小声道:“小姐,要吃糖吗?” 姜婳望向面前明显稚嫩许多的橘糖,她原不该再同谢欲晚的人有所接触,但是这是橘糖...... 她弯了眸,轻声道:“可以吗?” 橘糖顿时笑出来,从怀中拿出一大把糖,全都递给姜婳:“当然可以。” 然后,小丫鬟转了转眼珠:“嘿嘿,小姐知晓这叫什么糖吗?” 姜婳眸一瞬间红了,轻声道:“知道呀,叫橘糖......” 橘糖讶异地捂住嘴,小声道:“这可是我家乡那边的特产,小姐居然知道,嘿嘿小姐,我也叫橘糖,小姐用膳了嘛,橘糖去为小姐做晚膳。” 说着,她轻声一顿:“小姐有什么想吃的吗,也不知我做的菜符不符合小姐口味,船舱上面的东西不太多,可能做不了太复杂的东西,但是小姐先点点菜,我去看看什么可以做?” 远处,寒蝉一张死人脸,变了又变。 姜婳停顿了许久,轻声说道:“饺子可以吗?” 橘糖一拍脑袋,笑道:“对哦,有面粉有肉,可以做饺子来着。那小姐等橘糖一......一个半时辰,橘糖去给小姐做饺子。” 说完,橘糖又从怀里面拿了一把糖,塞给了姜婳。然后,笑着道:“那我先去厨房啦。” 姜婳垂着头,轻声应:“好。” 她许久没有抬头,很久之后,待到泪一滴一滴从指尖滑落,姜婳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她已经许久,未如此哭过,惶然觉得这般哭,似乎还是上一世。 但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姨娘还活着,她同姨娘都离开了姜府那个泥潭,她也并没有做下此生都要愧疚之事。 她身旁也有了一个,温柔热烈的郎君。 她其实很满意现在的一切,现在她唯一要做的,就是去同那个前世的夫君,将一切都说清楚。 他只是浅薄的占有欲,只要她同他将一切都说清楚了,他应该也会同她彻底两别。 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她想,待到了江南,过上几月待到风声过去,她能将姨娘接过来。此后,她会喜欢同于陈一同看江南春日的花,看江南冬日的雪。 她也想知道,江南的雪,是否同长安真的不同。 三十章(火葬场三合一) 天气陡然阴了, 雨下的陡又急。 姜婳怔了一瞬,然后一把骨伞就从身后探了过来,牢牢地遮住了这世间的风雨。她转身, 对上于陈那张害羞的脸。 于陈修长的手握着伞柄, 在姜婳转身望过来的那一瞬, 手腕间浮现淡淡的青筋。因为他为她撑着伞, 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过几步,这骤然缩短的距离让少年的脸有些红。 见到是他, 姜婳倒也不惊讶,轻笑了一声:“多谢。” 于陈握着伞柄的手又紧了紧,但面上的害羞局促遮掩住了不少,小声道:“雨等会怕是会下大, 姜三,阿, 阿婳要不先回船舱。路上在下遇见了橘糖姑娘,她说待到饺子做好后,会给阿, 阿婳送到房间去。” 一连唤了两声‘阿婳’, 于陈已经不敢直视旁边的人。 姜婳心中知晓,也只是唇上轻笑, 其他的并未再说什么。两个人, 在并不算安静的雨中,走出了一段安静的距离。 将她送回房间之后,于陈就走了, 临走之前还将伞撑好了放在房门外。雨水顺着撑开的伞面,缓缓的滑落至地板。 房间内,姜婳推开了窗, 雨水拍打着海浪,看着来势汹汹,但其实最后也只是猛烈一点融入海水之中。 她撑着头,并不知未来她将面对什么。 只是在这一刻,在那把伞撑过她头顶,她转身看见于陈羞赧的脸时,有一种‘本该如此’的感觉。 * 船舱外,于陈一路寻到了谢欲晚,少年轻声道谢。 “适才多谢公子的伞,这海上的雨来的实在有些急了。当初在下同未婚妻离开长安离开得急,在江南伞这般必要的物件,在下倒是忘记准备了。” 谢欲晚淡淡应了一声,并不是很想理会这个他因为姜婳顺带捎上的人。 于陈却似乎察觉不出他的冷漠,温声道:“公子此次去江南去为何事,若是有在下可以帮得上忙的事情,公子一定要告诉在下。” 谢欲晚长眸半抬,在漫天的风雨中,平静道:“寻人。” 见谢公子并不是很想说,于陈应了一声,没有再多问,只是退下去时温声道了一声:“待到去了江南,公子定会寻到期盼的人的。” 橘糖一直在身后看着,此时手上正端着一碗饺子。 见到于陈下去了,笑着将饺子端了上来,眨了眨眼:“公子,吃饺子了。奴今日看了看厨房,有肉有面,一想哎呀这不做饺子都可惜了......” 谢欲晚眸色很淡,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从橘糖手中接过筷子,一点一点用了起来。他眸很淡,此时手间还有之前烫伤的痕迹,混着两三道狰狞的伤口,偏整个人又生的公子如玉,整个人看起来像一幅混着碎痕的画。 橘糖沉默了一瞬,却又说不出什么。 她未见过公子如此模样,她知晓因为谁,却因为不知晓其中纠葛,实在也不知道说什么。她只觉得她的公子,似乎一脚已经踏进了悬崖。 可此时公子年方二十,官拜丞相,橘糖不知晓,何事能让公子眸中悲伤如此深沉。 * 漫天的风雨,若是有遮风挡雨之处,便是个安眠的好日子。 姜婳一觉睡到了晚上,终于撵走了心中无由来的困倦。她记得恍惚间似乎有谁敲了门,但她反应过来时,那人已经走了。 她也没多想,觉得应该是于陈,看看夜色她倒是也不打算出门了。 左右还有一日,等到明日用了早膳,她再去同谢欲晚说清楚罢了。即便她想的很清楚,但其实想到谢欲晚,她心中还是有些忐忑。 比起前一世那些复杂的情愫,此时她更多的是害怕。 是她生如蜉蝣,却明白她前世之夫君手握通天权势,只要他不愿,她此前所有的规划都会化作灰烬。 * 隔日。 依旧是同昨日差不多的时间,门被敲响了。 姜婳听着熟悉的三声敲门声,知晓是于陈来了,她同昨日一般洗漱、梳妆,然后上前推开了门。 少年温柔又害羞地望着她,手中端着一盅白粥。 余光中,姜婳似乎看见了被叠好的伞,她没太注意,只以为是于陈做的。左右这些事情,这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郎君,都做的很细致。 她看着少年手中的白粥,轻声一笑:“又是白粥呀?” 少年脸一红,小声道:“今日是在下自己熬的,不会......不会再出现昨日那般情况了。阿婳要,要试试吗?” 姜婳自然不会拒绝,同少年一起在桌边坐下。 看着被放到手边的粘稠的白粥,她轻眨了眨眼,这碗粥看着的确同昨日的不太一般,她轻轻勺了一口,在于陈期待却害羞的目光中,轻笑着点了点头。 于陈的耳垂一下子红了,从怀中拿出了一个同昨日一般的馕。 姜婳小声问道:“不是有白粥,为何要吃馕?” 于陈捏着馕的手紧了一瞬,害羞却还是望向了姜婳:“昨日同阿,阿婳一起吃馕时,便觉得,明日在下再试一试也是不错的。” 姜婳怔了一瞬,一时间她并不知道自己想到了什么。或许是在遥远的时间里,她总期盼过这般的一幕。 她对着于陈温柔一笑,也又轻咽了口粥。 她实在觉得,她并没有什么再需要思考的了,未来未可知,但是这一瞬,她想试一试。她并不知晓,未来她是否能同身前这个羞赧热烈的少年郎君共度一生,或许只是去了江南,她们就会遇见无数的问题。 例如,即便少年百般坚持,少年家中人亦不同意这一门来路不明的婚事。 例如,日后少年遇见了世事,不复今日的热烈真诚,她们最终也会成为世间的一对怨偶。 但是......起码,在此刻,她需给少年给予她的温柔真诚与坚定,一个交代。 * 姜婳出了门,眼眸在门外的伞上停留了一瞬,随后移开。 她不算踌躇不安,甚至,她向来慌乱的人生之中,难得有如此坚定的时刻。她向着船舱外走去,一路上四顾,却没有看见认识的人。 来往的人见了她,也只是低下了头。 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中涌起,不等她多想,橘糖突然从前方出现:“小姐晨好,昨日的饺子好吃吗?” 姜婳眸怔了一瞬,似乎又回到了从前。 随后,她弯了眸,温柔道:“好吃。” 橘糖顿时眸中绽开了笑意:“那以后小姐想吃,便来寻橘糖。”话下意识说出口的那一刻,橘糖自己也感觉到了冒昧,正准备解释一番,却听见身前的小姐轻声道:“好。” 一阵鼓声,不轻不重地在橘糖心中响起,橘糖怔了一瞬,不知这种莫名的熟悉感是来自哪。 姜婳似眷恋地望了橘糖最后一眼,随后轻声说道:“橘糖可以带我去见你家公子吗,这一次能去江南多亏公子应了乘船之请,想来还是要亲自感谢一番。” 橘糖自然知晓不是面前这位小姐话中如此,但还是小声道了一句:“小姐随我来吧。” 一路向着船舱最深的方向走,橘糖未说话,姜婳也沉默了。 一直到船舱尽头,橘糖才止住脚步,轻声道:“公子便在里面了。” 姜婳怔了一瞬,还未来得及说什么,橘糖已经敲响了房门,垂头轻声道:“公子,昨日上船的那位小姐想见您。” 许久之后,里面才传来淡淡的一声回应。 在橘糖示意下,姜婳自己推开了门,似乎在她推开之际,里面的人才将这室内的烛火亮起来。她抬眸那一瞬,恰与谢欲晚那双眼对上。 但这一次,移开眼神的,却变成了谢欲晚。 他待她似寻常人:“有何事?” 昨夜那个在敞开的房间内深夜强吻她的人,此时却端坐地恍若清风明月的正人君子一般,只看向她一眼,便淡然移开。 姜婳捏紧了自己的手,轻声道:“谢欲晚,我重生在姜玉郎带我去见你的那一刻。” 谢欲晚持着笔的手一顿,淡然回道:“嗯,我知道。” 这般熟悉的语调,几乎让姜婳瞬间回到前世,她轻咽下那些复杂的情绪,尽量平静地说:“我一直在避开你,那杯酒无论有没有被下药,我都会端给其他人的。” 谢欲晚眸停了一瞬,随后望向身前的少女。 即便主动来见了他,她依旧站得如此远。 昏暗的烛光中,他掩下自己的眸色,轻声道:“我知道。” 姜婳见他情绪平静,那些微小晃悠的情绪也逐渐停了下来,她上前一步,认真地看着被昏暗烛火映出半边身子的矜贵青年。 她能理解他们重生之后,谢欲晚做的一切。 不过是些浅薄的破坏。 只是因为她曾是他十年的妻,一朝重生,他这般克己守礼的人,仍将她当做他的妻,故而才做下那些事情。 她温柔一笑,此时谢欲晚正抬起眼。 他怔了一瞬,一时间以为她会同从前一般笑着奔入他怀中,羞涩地抓着他的衣袖,轻声同他讲述今日发生的一切。 他也想回抱住将她搂入怀中,轻声告诉她上一世那方院子他早买下了,这一次去了江南他们便一起去看看吧。 那里他遣人种了很多花,如今正是春日,待到阳光明媚,她可以带着姨娘从早晨赏到晚。这些日发生的一切他便当只是重逢的坎坷,此后他们依旧可以携手走过一生。 那双向来温和凉薄的眸,此时却有了淡淡的欢喜。 直到—— 他听见面前的少女温柔地坚定地同他道:“前一世感恩夫子万般包容,是学生生了报复之心,一步步做下那些错事。那日听见夫子那一句‘自毁清誉,小人所为’,才惶然觉察半生之错。” 她不曾丝毫提及爱意,只是在分别的这一刻,将前世的愧疚公之于众。 她略去她那十年惶然的忐忑,学着于陈一般,温柔而坚定地表达自己哪怕有所隐瞒的所思所想。 谢欲晚手指一顿,望向少女那双清澈的眸。 一种饱含酸涩的隐痛,让他整个人凝在原地,他惶然觉得,那个曾经同他朝夕相伴的女子,开始距他万般之遥。 然后,他看见她跪下,同他行了一个师生之间的大礼。 少女的头磕在地上,砸出一声清脆的响,但她丝毫不在意其中的疼痛,只是用刻骨的规矩和礼仪,一点一点同这个曾距她最近之人,说着今生的告别。 “夫子,前世您教导我诗书礼仪,教导我诗文道理,此中情谊,学生两生感怀。如今能重来一世,学生再不会去做下那些错事,也请夫子认清心中之酸涩不过浅薄之占有。但学生是人,此生未同任何人许下诺言,在这世间独归自己所有。” 少女的眼眸温柔而坚定:“夫子,我知晓,若是我今日不来,这船怕是永远到不了江南。但既然学生已经来了,请夫子放我和于陈走吧。” 说完,少女又是虔诚而敬重地行下最后一个礼。 “砰——” 向来克己复礼的公子身子一点一点僵硬,那些年少之时撕扯他的丝线,此刻一点一点将他固在座位之上,他便是连指尖都动弹不得。 恍如前世一般冰冷的风雪,一点一点迎着他的眸,缓缓向下落。 最后,在少女长久的沉默和等待中,他只能眸光深沉地吐出一个。 “好。” 这一声,从此,山高水远。 * 从昏暗的房间出来的时候,姜婳眸凝了一瞬。 她没有再往后望上一眼,即便他望向她的那一瞬,她心依旧如初见时般颤抖。这世间,人本就会遇见许多人,她同谢欲晚已算是彼此许过了一生,只是上天都觉得,她们相缠的一生,不过是可以重来一世的笑话。 他不似她,他甚至未曾动过心。 也是在出门望见橘糖的那一刻,姜婳终于想起了那夜那一句。 她对谢欲晚道:“夫子,那些诗书规矩礼仪,便是教导夫子您,在深夜在一女子闺房如此强迫她的吗” 为何这般话语从她唇间吐出的一瞬,她会觉得这般地惶然和熟悉。 因为,姜婳望向彼时尚且稚嫩的橘糖。 前世的十年中,橘糖有时会同她讲谢欲晚从前的事情。 那时橘糖叹了口气,轻声道:“儿时公子只要......甚至不能算错,例如旁人提着蛐蛐走过,公子看了一眼,那些长老便会让公子跪在祠堂之中,用着诗书规矩礼仪,一遍遍为公子脊梁骨上叠枷锁。” “公子的童年,很荒凉。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任何的爱。” “后来到了书院之中,作为落魄世家的公子,其他纨绔子弟多少都听了些谢家事迹,最初的一年,公子都是在欺辱之中度过的。” “那时我还小,见公子受了欺负,便想告诉长老们。虽然长老们日常待公子严格,但是我觉得长老们定然受不得公子被如此欺辱。可......那日公子从书院回家,迎接公子的不是关心,而是铺天盖地的责罚。” “长老们说,公子能被他人欺辱,便是无用的表现。谢家要如何将未来压在这样一个懦弱的少年身上,他们要公子正直要公子善良要公子克己守礼,却又要一无所有的公子不受到世间恶意一分沾染。” “那日公子一句话没有说,随后沉默地在祠堂前跪了三天三夜。” “回到书院之后,公子就变了。他不再藏拙,锋芒尽显到所有人心生畏惧。夫子开始引以为傲,那些欺辱公子的人开始接连出事,但是谁都寻不到公子一丝错处。就那样一步步,公子爬到了巅峰。” 姜婳指尖颤住,眸中的情愫变得很淡。 她其实一直都知道,这世间有些东西可以将谢欲晚彻底困住,但她从未下定决心。一是因她对他满心惧怕,却鲜少有过怨恨;二是她不知为何她和谢欲晚之间要走到这般地步。 今日,她却做了她从前以为自己如何都不会做的事情。 或许是因为于陈,让她再不能清醒地摇摆从而坠入深渊。 或许是因为她真的觉得,她同他之间该有一场再不能重逢的告别。 * 送走姜婳后,橘糖担忧地望向房内。 她未听清适才公子同小姐说了些什么,但是看着沉默着脸出来的小姐,她一瞬间脑袋就炸了,怎么看都像公子得罪了小姐的样子。 到底为什么公子对喜欢的人能够一而再再而三地得罪呀? * 姜婳一路从最深的船舱缓缓向前走,最初油灯昏暗,后来逐渐有了亮光,也不知何时,她越过了所有的房间,走到了尚在淌着雨的船板之上。 在船板一头,于陈同她招了招手,随后持着一把伞,来到她的身边。 她望向于陈,即便在雨天,他的周身依旧是光亮灿烂的一片。 “阿婳,船夫同在下说,这般天气最好捕鱼了,你要不要也同在下一起去看看?在那边,不太远,船夫就是那个昨日给我们馕的人。听说他家原本在商阳那边,在下倒是未去过商阳。阿婳,要去吗?” 少年眸弯着,藏着害羞和期待。 姜婳望着于陈,陡然轻笑了一声,咽下心中的情绪,点头:“去,这般天气还能捕鱼吗,鱼,活的我只见过养在池塘中的红鲤鱼。喂点点心,就都围上来了。” 于陈眸绽开一瞬笑:“在下府中恰有一方很大的池塘,娘亲爱好逗鱼,那池塘里面不仅有红鲤鱼,还有一些在下叫不上名字的其他鱼,阿婳如若同我娘亲相见了,当是一见如故。” 说完,少年似乎害羞了,忙转了头,只用余光小心看着身旁的少女,看见姜婳一直笑眼盈盈看着自己,本就红的耳尖更像是充血了一般。 甚至说起话,都有些结巴。 于陈:“船夫,在,在那边,我们过去吧。” 姜婳应了一声,漫天的光亮中,她未再向身后恍若浑然一体的昏暗望上一眼。 * 遇上风雨,船晃晃悠悠,但也终于在隔日到了江南。 码头吵闹的声音传入姜婳耳中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指尖在轻颤,抬眸那一瞬间,一滴泪直直垂下。 对面,于陈呼吸轻了一瞬。 许多年后,于陈依旧记得,只此一眼。 而此时,姜婳轻声笑了一声,不远处,谢欲晚的眸开始变得比从前还要淡,恍若日光之下依旧映不出光亮的琉璃。 于陈看了姜婳一眼,随后走向了一旁的谢欲晚。 “谢兄,此番多谢了。此番已经到了江南,不知谢兄可有住处。如若谢兄寻人不急迫,在下可否邀请谢兄去家中小住?” 姜婳在听见于陈邀请的一瞬间,身子僵硬了一瞬。 谢欲晚从前方收回眼,眸中没有什么情绪。 “不用了。” 于陈有些惋惜:“那便待公子寻完人,小弟再来邀请公子,此次若不是公子,小弟同未婚妻如何也不能如此快地到江南。” 谢欲晚站在船头,淡淡看着两人的身影就此离去。 恍若他同姜婳之间,也就此告别。 * 而从始至终,姜婳没有看过谢欲晚一眼。 只是在于陈下船时,轻声问道:“都同那位公子说好了吗?” 于陈惋惜摇摇头:“我同谢公子一见如故,但是谢公子在江南还有人要寻,我便不好再邀请谢公子去府中了。看谢公子打扮,日后怕是也难遇见。” 姜婳是不能明白于陈这种真心的惋惜的。 她倒是从未见过,有人能同谢欲晚一见如故。 那人向来就是包着个温润的皮,就差把冷漠疏离写在脸上了。 不过以后,也同她无关了。 到了一处酒楼,姜婳打开自己带的包裹,将那方令牌和玉佩都递还过去。 于陈眸颤了一瞬,耳朵都垂了下来,问:“阿婳是已经想好拒绝在下了吗?” 姜婳轻声一笑:“自然不是,只是如今我们尚未成婚,这些东西拿在我手中不合适。待到日后,再给我也不迟。” 于陈怔了一瞬,随后耳朵全红了。 ......成婚。 阿婳说同他成婚。 姜婳又从包裹中拿出了一张银票,递了过去,轻声说道:“这是我第一次离开长安,对什么都不太熟悉,手中的银钱应该暂时只够租一方小小的院子。但是我人生地不熟,不知如何去做,能否劳烦你为我租一方院子。” 于陈忙将手备到了身后,红着脸道:“那些东西阿婳暂时不收便算了,给在下银钱这种事情,在下万万不能接受。院子,我在江南有许多,如何需要阿婳的银钱。” 他像是被逼急的兔子,一口一个‘在下’。 姜婳眨了眨眼,收回来了,轻声道:“好。” 走在江南的大街上,姜婳对什么都好奇,于陈看着她的神色,一路上买了许多东西。 什么上面画上小鸭子的木簪子,什么用野果子裹了糖浆的小吃,什么...... 于陈望着身前的身影,只觉得可爱极了。 就连喜欢的东西......都这么可爱。 * 另一边。 橘糖担忧地看着一直紧闭着门的公子。 那日最后他们也没有离开江南,而是随意买了一处院子,住了下来。 公子开始变得沉默不语,和从前那种沉默,似乎又有了些许差别。橘糖形容不出,她能有的,只有满心的担忧。 屋内,谢欲晚其实也没有做什么,只是同往常一般翻阅着书。 只是偶尔,书止在某一页,他许久都未曾翻阅。 * 夜间,又是开始下雨。 姜婳推开窗,望向雨幕下的一切,露出一个浅浅的笑。 只要避开心中某一处,她的余生,应当可以平安喜乐。于陈很好,如若他家中人不介意她的身份,待到将姨娘接到了江南,得了姨娘的应允后,她当是会同他成婚。 这般热烈真挚的少年,姨娘怎么会不应允呢? 如若于陈的家中人不喜她,不好相处,她便同姨娘一起在江南住下来。姜家一旦查起来,百般漏洞,待到时机到了,她便将前世所知晓的事情,散播出去。 这般事情,她不敢赌,需得小心谋划。 就这样,在沉闷的雨声中,姜婳睡了一个安稳的觉。 隔日。 于陈一早便敲了门。 姜婳眨了眨眼,同从前一般,掀开被子,梳洗打扮然后开门。她刚欲开口,陡然看见了于陈身后满身华贵的夫人。 她一怔,夫人直接越过于陈站在了他身前,仔细打量了她一番,随后喜开颜笑。 “江南已是出美人,我却未见过如姑娘般标志的美人。是我家陈儿高攀了,姑娘年方几何,家住何方,双亲何在,何时愿意同我家陈儿成婚?” 听着娘亲越说越过分,于陈脸红了,轻道了一声:“娘!” 于夫人嫌弃地看了儿子一眼,随后上前,直接将手腕上的玉镯子褪下来,塞到了姜婳手中:“我同姑娘一见如故,姑娘能看上我这无用的儿子,是陈儿的福分。” 这句话于陈倒是没有反驳,而是耳朵红地低下了头。 姜婳两世都未遇见如于夫人这般的人,有些不知所措。 于陈看见了,也顾不得害羞,上前将自己的娘亲扶住,转身羞赧地唤了一声:“娘。”随后转身对姜婳道:“阿婳抱歉,这些年娘亲被爹爹宠的,就是小孩心性,阿婳别要介意。” 姜婳看见,被他拦住的于夫人,听见他一声‘阿婳’,眼睛都亮了起来。 手中的玉镯仿佛有温度,暖了姜婳的手。她未细看玉镯,但只是摸着便觉得很是贵重。她未遇见过如于夫人这般热情的人,但是......好像并不讨厌。 她望了于陈一眼,少年的耳垂,自从见了她就没有不红过。 姜婳:“夫人不若先进来。” 于陈对着于夫人眨了眨眼,于夫人忙也回了个眨眨眼。 于陈无奈:“娘,先进去吧。” 到了屋里面,于夫人四处看了看,随后小声同于陈说道:“你如何能让姜姑娘住在如此地方,如此简陋,为何不请去府中。府中房间如此多,你呀......” 姜婳知晓,这话是说给她听的,但依旧不妨她心中一暖。 自从遇见于陈之后,她其实一直都很好奇,世间如何会有于陈这般温柔真诚又热烈的人,今日见了于夫人,似乎能明白一些了。 有人从生来就在光亮之中,他在光亮之中生长,也就生长为了光亮的模样。 后来,那抹光亮愿意降落她的人间。 她轻声一笑,斟茶送了上去,于夫人受宠若惊,于陈害羞垂头。 她想她愿意,自己走近一些。 * 到了夜间,又下起雨。 今日睡之前,姜婳忘了关上窗,被寒风吹得缩紧了被子。可即便冷的都蜷缩成一团了,她依旧没有醒。 从前同姨娘在小院时,冬日没有炭火,窗户又都是坏的,每年冬天都是这么冷,她冻着冻着,其实就习惯了。 一道沉默身影,怔了一瞬,随后关上了窗户的门。 * 一月后。 姜婳看着手中的请柬,上面一个大大的‘于’字,看着不由让人有些拘谨。 虽然于夫人和于陈这一月已经来她院中看望了她许多次,但她还从未去过于府。之前于陈邀请了几次,她都没有直接应。于夫人倒是自第一次说过之后,就没再说什么了。再有,就是今日的这方请柬了。 这般正式的邀约寓意着什么,她不可能不明白。 明白,她自然也不打算拒绝。院中有于陈为她寻到丫鬟,她闭着眼,感受着丫鬟在她脸上捣鼓着。 前世这般时候,她身旁的还是橘糖。 这丫鬟同橘糖一般,恨不得将所有东西往她头上插。她忙笑着止住了丫鬟的手,轻声道:“不用,不用如此。” 丫鬟同她可爱地眨了眨眼,然后从她头上拔下来不太华贵的几支。姜婳的眼神落在这些簪子和首饰上,这些......都是于陈这一月,陆陆续续送来的。 有的是府中偶尔看见了,觉得适合她便送过来了;有的是同友人逛街偶然路过一家铺子想着她会喜欢就送过来了。 她都能看见少年因为撒谎红的脸,送来的东西个个这般贵重,哪里是街上随便逛逛能够买来的。不过,这个谎言她不介意。 姜婳低头轻笑一声,丫鬟也终于放下了手中的东西,满意地点点头。 见到差不多了,姜婳轻声“呼”了一口气,竟然有些紧张起来。刚打开门,就看见于陈正在马车前待她。 见了她,少年便红了脸:“阿婳。” 姜婳轻声一笑,倒是......不如从前会结巴了,她也轻声唤了一声:“于陈。” 明明不是什么亲密的称呼,但于陈还是一瞬间害羞了。但即便害羞,他也从未错开姜婳的视线,而是红着脸上前:“阿婳,你能先闭上眼睛吗?” 姜婳一怔,安静地闭上了眼。 然后,少年温柔的声音在她身前响起,虽然他们之间相隔有些近,但还是是舒服的距离。姜婳一抬眼,就看见了少年手中那一簇紫色的小花。 就是路边很普通的那种野花。 少年低着头,轻笑着:“今日来见阿婳的时候,推开门,就看见了这一簇小花。它们生长在在下见阿婳的路上,便是美好的。” 说着,他将那一簇紫色的小花送到了姜婳的手中,红着脸说道。 “美好的东西,就要在阿婳手中。” 姜婳怔了一瞬,抬眸望向于陈。 于陈也望着她,其实那一瞬,她觉得少年即便吻下来她也不会躲开,但少年只是弯下腰,轻轻地用头碰了一下她的手。 随后,少年温柔的声音在两人间响起:“阿婳,你愿意嫁给我吗?” 三十一章(火葬场二合一) 她的呼吸几乎在一瞬间止住。 只有手中那簇紫色的小花, 在春日轻柔的风中,不住地摇曳。 在长久的沉寂之后,她一点一点听到了自己心脏跃动的声音, 随后是风声, 水声, 不远处街边的嘈杂声。 她望着身前这个因为害羞红了脸的少年, 他问出那一句话后,浑身无不写着拘谨, 却还是一直认真又真挚地望着她。 在姜婳的回望中,于陈的耳又一次变红。 但即便再害羞,他始终眸光坚定地望向面前的少女。 在这江南清晨柔和的光亮之中,少女眉间染了淡淡的喜色, 眸微微弯了一瞬。春日的花,悄然在角落, 为其难有的娇羞绽放。 姜婳捧着那簇紫色的花,轻声道:“那我每日都会有这样的花吗?” 于陈怔了一瞬,起初未想到这是少女的委婉。 只是还不等他开口, 就看见了姜婳笑意盈盈的眼, 他心一怔,恍然意识到这是独属于阿婳的应允。阿婳应了他...... 不过片刻, 少年眉骨都被喜悦染红, 手指茫然地动了动。 本来就害羞的少年此时在巨大的喜悦之下,结巴了数次才珍重承诺:“会有,阿婳一生, 一生都会有的。” 说完,向来温和守礼的少年似乎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喜悦,抱住了身前的少女。 少年的怀抱, 有一种皂角的清香,恍若一片明朗的光亮。 姜婳也笑着轻垂了眼。 只是到底是守礼的少年,即便少女并不介意,但还是很快便红着脸松开了心爱之人。他红着脸,甚至手指尖都是红透的。 他害羞着,从怀中拿出了从前姜婳交还给他的那方玉佩和令牌。 这一次,姜婳没有再推脱,而是珍重收下。 少年便又红了脸。 姜婳轻声一笑,替于陈寻了个法子:“于夫人不是还在府中等我们吗,虽然夫人和善,但如若迟到也实在不符合礼数。要不,我们先上马车?” 于陈自然点头。 一直在不远处,装作看不见听不见的马夫这才跑回来掀开了车帘:“小姐请,等会如若在马车上有何事,小姐吩咐小的就好。” 一旁的丫鬟也扶住了姜婳的手,姜婳顺着上了马车。 到了马车上,姜婳轻轻打量了一眼,有些讶异。 马车从外面外只是寻常,但是马车里面却十分华贵。书桌用的是上等的红木,车内燃的香是上等的檀香,就连为她准备的水果和点心所用的盘子,都是进口的琉璃。 但她前世珍宝亦见过无数,虽初见有些讶异,但一瞬过后,便也只觉得感受到了于陈同于夫人珍贵的心意。 马夫驾得很稳,姜婳翻着马车内的书,轻咬了一口点心。 马车外,少年骑着马,偶尔会一眼偶尔被风吹起的车帘,阳光洒在于陈的眼睫之上,映出未曾掩饰过的欢喜。 今日是个大晴天。 * 不远处,橘糖将手中用玻璃罐子装的糖抱紧。 今日她同公子告了假,通过寒蝉打探到了姜三小姐的住处,便想将这几日熬的糖送给姜三小姐。 她同公子请假的时候,自己都觉得荒唐,但是梦里面她总是会遇见这位这一世仅有几面之缘的姜三小姐。 她不记得具体的事情,只觉得她同这位小姐之间,当不是如此陌生的关系。 她说不清那种感觉,为何她在梦中见到那位小姐,总是会无由来地想哭。 她也看得出,公子对待这位小姐,格外地特殊。 甚至这种特殊,公子都没有特意掩饰。 她今日明明未同公子说具体的事情,但是公子就像是知晓一般,沉默地允了。然后她寻了个小姐应该起床了的时辰,准备上门拜访。 只是还未上前,就看见小姐的院子前,有一辆马车和一道修长的身影。 然后......她就看见了适才的一切。 不知为何,这同她无关的情节,却让她红了双眸。橘糖垂头,看着手中的玻璃罐子,觉得自己似乎不用再送糖给这位小姐了。 她轻眨了眨眼,扯起了一个不算好看的笑,泪无端从眸中滑落,一种不知是什么的复杂情绪裹挟着她,让她缓缓踏上了回去的路。 很久之后,橘糖才知晓,那是一种厚重的喜悦。 * 抱紧怀中的糖罐,橘糖回了小院。其实今日公子给她允了一日的假,她便是再在外面游荡一日,公子也不会说什么。 只是......想到今日姜三小姐同那公子的亲昵,橘糖心中不由一涩。 若是被公子瞧见了,当是要伤心的。 公子这几日,将自己关在房中,闭门不出。哪怕是深夜,她也能看见公子房中昏暗的烛火。 她很担忧公子。 她抱着糖在公子的门外蹲着,恰巧碰见寒蝉走过来。 寒蝉淡淡看了她一眼,随后直直向屋里面走去。 橘糖眨了眨眼,也不知在江南,寒蝉还有事情要忙。 * 寒蝉推门而入,望着对面端坐的公子。 昏暗的烛火下,是一张如玉的脸,即便火烛中烈烈的火“刺啦”燃着,也渗不进他周身的死寂。 寒蝉俯头。 “公子,你要我查的事情,已经查清楚了。”说完这一句,他放低了声音。 …… 听见某一句时,谢欲晚的眸淡淡抬起,随后放下了手中的笔。 寒蝉复述完之后,问道:“公子,我们需要同长安那位知会一声吗?” 谢欲晚停顿了许久,最后抬起轻薄的眸。 寒蝉望着,只觉得公子如木偶牵丝,此时只剩下一具皮囊。 只是,公子似乎还不知。 寒蝉冷淡地想,他其实不懂公子为何困扰,从前这般事情,稍稍计谋,那小姐便再挣脱不得。 如今怎么生了些无用的犹豫。 * 马车一路都很稳,姜婳一口一口咬着点心。等到用完了一个,稍稍填了肚子,便没有再用了。 她下意识用指尖摩挲着书页,等到意识到自己的动作时,手生生止住。 一瞬间,她也失去了看书的欲望。 她向窗边望去,偶尔风会吹起上面的帘子,路边喧闹的声音在她耳中便又大了一点。其实是有些嘈杂的,但她却丝毫不在意,只是撑着手望着路边大大小小的摊贩。 即便如今人们已经开化了许多,但是对于商贾的偏见依旧存在。 若是家中有适龄的孩童,便是倾尽家财也要为孩童寻个好些的学堂。孩童若是不听话,便会有人指着家门前来往的摊贩,厉声道:“如若不好些用功,日后便会如他们一般。” 但姨娘从未这般对她说过,因为从前,外祖父母家也是商贾。 姜婳眼眸划开一抹笑,待到成婚后,她倒是想为姨娘开一家铺子。 虽然姨娘从未同她提及,但是她知晓,姨娘一直为当年外祖父母遭遇山匪的事情遗憾。当年因为族中人欺辱,姨娘被迫颠簸,到了长安姜家。 此后......便再也没出来过,因为病弱,一身制香本事也都被埋没了。 如今姨娘身体渐好,待到来了江南,从前遗憾的一切,能做的她都想为姨娘一一实现。这般想着,姜婳望向外面骑马同行的少年郎,眼眸弯了一瞬。 如若是于陈,这般事情定是不会拒绝她的。 * “嘶——” “嘶————” 随着一阵马鸣声,车夫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姜小姐,我们到了。” 她轻轻应了一声,马车才将车帘掀起来挂在钩子上,一旁的小丫鬟如来时一般将她搀扶下了马车。 她站立在地面上那一刻,抬眸就看见了少年微红的脸。 于陈见她望过来,忙眨了眨眼,很快又温声道:“阿婳,不要紧张。” 姜婳看看他通红的耳,通红的指尖和泛红的眉骨,也学着他,轻轻地眨了眨眼,倒也不揭穿到底是谁在紧张。 随着于陈的目光,她望向面前的府邸,便是寻常的府邸模样。 于陈领着她进去,她安静地跟在他身后。少年注意着距离,离她始终半尺之远,偶尔见她步子慢了,也就更慢些。 来到主人家,不四处打量是最基本的礼仪。但是余光中瞧见的东西,姜婳还是有些讶异。 府内的布置,一看便是精心设计过的,亭台楼阁,雕梁画栋,琼楼玉宇,看着富贵异常。 但这些惊讶,也只在她心中停留了一瞬。她上一世便是宫廷都是看了个厌倦,这一世见到再好的东西,也觉得不过是寻常。 到底只是一些身外之物罢了。 于陈温声为她介绍着府中的布置,直到路过一片澄净的湖。她们要穿过湖,便一定会经过那方桥。 姜婳再抬头时,于陈已经站在了桥上,他眸中满是欢喜地冲她招手:“阿婳,你快来看,这是这湖中最大的红锦鲤。” 姜婳迈上桥,同于陈一同向水中望。 只见澄净的湖水中,有一尾尾鱼,其中最吸引人注意的,是一条胖胖的红鲤鱼,大概是旁边其他锦鲤的三四倍大,此时正在她们脚下,翻着鱼肚子撒娇。 于陈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这条最大的红锦鲤名为‘初初’,是我娘给它起的。说是她和父亲第一次相见,便是因为一条红锦鲤。那时娘亲豆蔻年华,父亲刚刚及第,在宴会中旁人都在交际时,娘亲觉得无聊逃出了宴会,后来就在湖边遇见了父亲。” “恰巧那时,湖面涌起一尾红锦鲤,后来父亲和娘亲成婚,重新修筑府邸时,便留了一面大大的湖,其中全部养的红锦鲤。这是这些年最大的一条,且很长寿,娘亲闲暇之时,便为它起了名字。” 姜婳认真听着,明晓这些都不是于陈想说的。 直到少年温声说道:“古书中常言,红锦鲤寓意着好运。平日‘初初’身影,都难得一见,阿婳一来府中,‘初初’便出来了,它一定很喜欢阿婳。” 铺垫了许久的少年,终于说出了那一句喜欢。 姜婳望着于陈,垂下头,轻声笑了一声。 一旁的丫鬟轻轻捂了捂眼,不知道究竟是谁给公子出的主意,这样也太刻意了些。做完一切,于陈似乎也察觉到了,通红了脸。 他转过身,领着姜婳继续往前走。 听见姜婳含笑的一句“都不像你平日说的话了,是写了书稿吗?”直接脚步踉跄,随后,小声地‘嗯’了一声。 “娘亲说,这样阿婳会开心些,在下就做了......” 少年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在他的世界中,他从未遇见过像阿婳这般的人。或许是因为初见那一眼,她是如此地悲伤。 此后的岁月中,他总是在想。 他要让阿婳开心一些、再开心一些。 就在他因为心思被心爱之人戳破而羞赧局促不安时,就听见身后传来淡淡的轻笑声:“开心。” 听见的一瞬间,一股热流从指尖涌上耳朵,在姜婳温柔的眸光中,少年也轻声笑了笑。剩下的半刻钟,少年依旧温声介绍着府中的一切,姜婳认真地听着。 在这一刻,似乎有一个光亮的未来,在缓缓向她展开。就像她手心中那簇紫色的花,风轻轻一吹,就在温柔地摇曳。 她重生以来惶恐的一切,都一点一点消失在了眼前。 在她回神之际,已经快到了。 原本应该在大厅中的于夫人,此时正站在屋前,见到于陈后面的她,眸中的笑意一下子就和善了起来。 她原以为于陈会用同她一起去见,却没想到,于夫人‘嫌弃’地看了于陈一眼:“我同阿婳说贴心话,你一个男子在场算怎么回事?” 于陈羞红了脸,却看向了她。 她冲着于陈眨了眨眼,意思是‘不用担心她’。她被于夫人挽着手,一起走进了大厅之中。关上门的那一刻,于夫人温柔地看向了她。 那一刻,她想起了还在长安的姨娘。 说来已经一月未见,她虽然派人传回去了信,但心中还有有隐隐的担忧。在姜家眼中,她是同人私奔了,这个消息一定也被他们散播了出去。 她此时若是回去长安去寻姨娘,反而是为姨娘寻麻烦。 最好的法子就是,等她在江南这边一切安定下来,再将姨娘接过来。在此之前,只能多多麻烦当铺当家和李大夫了。 于夫人望着她,不知不觉间,眼睛居然红了。 姜婳一怔,忙拿出了帕子,于夫人对着她摆摆手,笑着说道:“无事无事,只是听陈儿说了那些事情,看见姑娘便觉得心疼。若是陈儿能早些遇见姑娘便好了,姑娘的姨娘也能活下来,到时候姑娘带着姨娘一起嫁到江南来,我也多了个交心的人。” 见到姜婳没有说话,于夫人忙挥手:“还请姑娘不要怪罪陈儿,那日是我初见了姑娘只觉得喜欢至极,回来便问了陈儿。陈儿犹豫了许久,说想为姑娘寻一个旁的身份,需要我这个娘亲帮忙才说的。” 姜婳忙摇头,轻声道:“于陈同我说过的,是姜婳要多谢夫人不介意长安那些事情。” 正说着,于夫人想到了什么,小声说道:“陈儿父亲那事,姑娘也不要介意。府中事务都是我做主,我同意的事情,陈儿他父亲便是不同意都不行。” “少些麻烦,我这边为姑娘重新安排个身份,彼时他父亲即便知晓了,也只能哑口无言。” 这些于陈一早便同她说过,但是当姜婳真正从于夫人口中听见的那一刻,还是有些诧异。 她未被人这般珍重过,即便知晓于夫人是因为于陈才对她如此和善,此时真正将这些话听在耳中这一刻,也不由心中一热。 于夫人见她情绪尚好,温柔笑了笑。 “其实在姑娘之前,陈儿从来没有求过我这个娘亲什么事情。此次多亏姑娘,我才有了些当人娘亲的感觉。姑娘出自高门,能够不嫌弃陈儿身上无功名,是陈儿的福气。” 说完,于夫人轻叹了一声:“说起功名,其实我是惋惜的。陈儿自小就是个神童,三岁成诗,五岁成文,从前在江南这一代都是有名的。” 说着,于夫人苦笑了一声:“只是世事难料,陈儿六岁那年,有一云游四方的老神仙来到府中,说陈儿万不可踏上为官之路。” “那时谁会把这般事情放在耳中,直到老神仙走的第二日,陈儿在学堂之时,忽然昏厥了过去,连续几日高烧不醒。” “那时我都被吓坏了,大夫如何都查不出原因,还是陈儿他父亲想起来老神仙的话,沉着脸让下人将陈儿书房中的书都烧了。” 姜婳一怔,然后就听见于夫人继续说:“说来奇怪,那些书烧完了,不过一刻陈儿就醒了过来。我们将那老神仙的话讲给陈儿听,他那时小,什么都不懂,即便我们不允许,还是自己偷偷寻书学。” “起初我们没发现,直到一日陈儿又晕倒了,大夫来了,又是同上次一样的说辞。我们去陈儿书房中,看见了陈儿偷偷藏起来的十来本书。” “这样的事情又发生了几次,我和陈儿他父亲谁都不敢再不信老神仙的话。但是陈儿他喜爱看书,平日听话的孩子,说了几次都不听。” “他父亲没有法子,只能在又一次烧了陈儿的书后,带着陈儿在祠堂面前起了誓,说他于陈此生决不为官。这之后,陈儿再看书作诗文,便不会再同从前一般晕倒了。” 说完,于夫人拍了拍姜婳的手,眼眸红红的:“所以多谢姑娘不嫌弃陈儿,日后姑娘嫁进来了,便把我和陈儿他父亲当做亲生父母。” 姜婳轻轻点头,眸也有些红。 * 被于陈送回小院时,天已经隐隐有了要暗的趋势。 姜婳想着今日于夫人同她说的一切,她轻轻地牵了牵前方少年的手。 几乎是一瞬间,于陈的眸停住,耳朵一下子通红,对上少女含笑的眼,轻轻向她的方向靠了些。 月色下,最后一段路,两个人是散步回去的。 * 同于陈分别后,姜婳推开房间的门,走了进去。 今日小丫鬟不知为何没有亮烛火,还只是黄昏,屋子里面已经暗暗的。 想着也不叫醒某个偷懒的小丫鬟了,姜婳自己拿了火折子,向着屏风后走去。 轻声吹了吹蜡烛,见到更亮了些,姜婳终于有了一丝倦意。 今日便是欣喜,也是累了。 她轻轻地眨了眨眼,按照时下的规矩,要成婚的夫妻,在成婚前三个月是不能见面的。 这般事情,一般是长辈念叨,小辈倒是都不太在意。 但于陈那般守礼的君子,从明日,应当就不会来见她了。 于夫人说三月后的六月初八是个好日子,适合成婚,也不算太仓促。 其实是有些仓促的,时下从订婚到成亲一般都需要半年,只是前一世情况特殊,她同谢欲晚从订婚到成亲花费的时间的更短,她便也觉得没什么了。 谢欲晚。 陡然想起这个名字,姜婳眸怔了一瞬。 随后像是不在意一般,轻眨了眨眸,想着何时去长安将姨娘接过来。这三月,足够她细细谋划了。 她只在信中同姨娘简单讲了于陈的事情。姨娘回信时言,这世间,只要是她喜欢和信任的人,便是良人。 * 此后一月。 于陈果然如姜婳所料,并未再来见她。 只是每日会派一个奴仆,送来一封小信,一盆花和一份礼物。 似是怕她厌烦,每日小信都只有寥寥几语。 礼物有时是一只草编的花,有时是华贵的金簪,有时是江南很有名的点心。 每日待到她推开门,小侍就会将东西捧到她身前。小侍总是笑着,最开始她也同于陈一般,多了些害羞的情绪。 可一日复一日,她也就习惯了,甚至每日推开门时都会期待,今日又会是什么。 直到一日—— 她打开小信,上面是少年隽秀的字迹:“阿婳,昨日在下在街上偶遇了谢兄身旁的橘糖姑娘。” “在下从橘糖姑娘口中得知,谢兄会在江南留至七月,念及乘船的恩情,在下同橘糖姑娘表述了想邀请谢兄来府中小住的意愿。” “希望谢兄能同意。” 小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礼物放在花都被小侍放在一旁,直到黄昏,姜婳才拆开。 今日是一罐桃花酒。 想起小信的内容,她眸凝了一瞬,即便知晓上一次她那般同他决绝之后,谢欲晚应当不会再出手阻拦了。 但想着那不算长的小信,她还是心会一紧。 谢欲晚不是那一日就离开江南了吗? 为何橘糖还会在江南这边。 隔日。 姜婳几乎是手颤抖地,拆开了于陈的小信,今天的小信很简短,只有一句话。 “阿婳,谢兄同意了!” 三十二章(火葬场二合一) 这一日直到深夜, 姜婳才去拆开角落里的礼物。 今日是一方沉木梳。 小巧的木梳安静躺在她的掌心,明明很轻,她却有些托不住。姜婳怔了一瞬, 脑海中只回荡着小信中的那一句:“谢兄答应了。” 一种莫名的慌张在她的身体中蔓延, 她太了解谢欲晚了。对于于陈, 谢欲晚即便谈不上厌恶, 也绝不会如于陈一般‘一见如故’。 谢欲晚去于府,定当有所求。 但是她实在想不出, 于陈和谢欲晚之间,除了她之外别的交集的地方。可那日她已经同谢欲晚说了那般的话,谢欲晚也已经应了她。 为何,现在谢欲晚还要留在江南, 还要去于府小住。 按照上一世的轨迹,七月谢欲晚已经回到朝廷任职了, 现在为何会在江南留到七月。 想不清的事情恍若一团毛线,堵住了姜婳的喉和唇,带着这样的惶恐和不安, 姜婳一直失眠到深夜。 她这些日总觉得, 于陈太好了,她此生能拥有这样一个郎君, 是幸运之事。 姨娘见了于陈, 也当十分欢喜。 明明一切都在向好的地方发展了,但只是谢欲晚陡然的出现,便又让她处于一种惶恐之中。她其实真的没有怪过谢欲晚什么, 无论是上一世还是这一世,谢欲晚都没有什么错。 她只是怕了。 现在,连他稍稍出现在她安静的生活中, 她都会心生惶恐。 最后,姜婳已经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睡着的了,只是隔日醒来时,发现自己浑身是汗。小丫鬟一边为她掀开被子一边轻声道:“昨日小姐是做了噩梦吗,怎的出了这么多汗,奴去为小姐准备沐浴的水吧。” 姜婳轻点头,指尖有些颤抖。 她其实不太记得她梦见什么了,只知道梦里萦绕她的那种绝望,竟然比她前一世还要深上不少。不过,如何想,也只是一个梦。 沐浴的时候,丫鬟在外面轻声道:“小姐,送东西的小侍来了。小姐在沐浴,我就为小姐先把东西收下了。” 姜婳轻声应了一声,想起昨日小信的内容,她眸颤了颤。 沐浴完,穿好衣服,向着院子的方向走过去。今日她连礼物都没看一眼,直接拆开了小信。小信依旧如从前般只有寥寥数语。 “阿婳,我今日在池塘边写给你的小信,初初突然跃出水面了。于是我直接将之前的小信折叠好了,重新给阿婳写了一封,初初一定很喜欢阿婳。” 小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姜婳一怔,心中蔓延开的情绪很复杂,她无法直接同于陈说清她同谢欲晚的关系,但是让谢欲晚一直在于府,她总觉得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情。 当初丞相府修缮,谢欲晚去姜府小住,是因为姜玉郎以当初书院之恩情‘要挟’,谢欲晚向来不喜欠人口舌,于是明知姜玉郎目的不纯还是去了姜府。除了那一次之外,她鲜少见到谢欲晚会在别人府中借住。 就在她惶惶不知该如何的时候,小丫鬟突然敲响了房门。 她将眸中的情绪收了收,轻声道:“进来吧。” 小丫鬟拿着一封请帖,上面依旧是如上次一般的‘于’字。姜婳眼眸一凝,打开请帖,发现是于夫人写给她的。 “小婳,今日春光正好,府里后院的桃花都开了,明日来府中一起赏花可好?” 姜婳手指下意识摩挲着请柬,随后眼眸深重了一瞬。于陈今日小信中没有提到谢欲晚,应当是谢欲晚应了还未去。 她便是明日去了于府,也应该同他碰不上。 若是碰上了......她也可以问清楚。 * 隔日。 姜婳起床时,才发现昨日的礼物忘记拆了。她眉心一蹙,心中陡然生了些烦躁。她不知道她到底在同谁生气,但是知道来接她的马车来了,她的心情才稍稍平复。 依旧是上次那个马夫,也依旧是上次那辆马车。 只是这一次,在她身旁骑马的少年,因为避讳着成婚前三月不能相见,没了身影。 想到少年的羞赧,姜婳的眸稍稍多了些笑意。 她很好奇,她们大婚之时,于陈的耳朵会不会从头红到尾。彼时那抹红,倒是可以同少年身上的红比较一番。 马车悠悠停下,姜婳被丫鬟搀扶着下了马车。 她被人领着,一路向前走,不同于第一次来于府时小小的紧张,此时她也开始缓缓地打量四周。上一世她也算见了许多华贵的府邸,但即便如此,于府比起它们,也并没有被比下去。 一种淡淡的疑惑在心中升起,只是还未等她想清楚是什么,于夫人已经上前亲热地挽住了她的手。 她一边有些害羞一边请安,面对长辈如此的亲昵,她还是会有些不太适应。 “小婳,都是于陈那小子的错,外面谁家小辈成婚前三月真的不相见呀,真的是读书把脑子都读傻了,小婳你别同他计较。” 姜婳忙摇头:“是因为礼数,我怎会计较。” 于夫人看着自己未来的儿媳,越看越满意,一边亲昵地挽住姜婳的手,一边轻声道:“于陈这孩子从小就这样,可以说是把规矩礼仪吃到肚子里了。小时候我和他父亲都没怎么管束过他,但他自己对自己严格异常。” 说着,于夫人看着姜婳,笑了笑:“所以我真的很感谢小婳,那时陈儿跪在我前面,将一切事情都说出来的时候,我真的很惊讶。这般不符规矩的事情,竟然是陈儿做出来的。如若没有小婳,陈儿可能一生都不能体会到一些东西。” 姜婳怔了一瞬,随后眼眸也有些红。 于夫人点到即止,等到姜婳回神,她温柔指着前面一片摇曳的桃树:“小婳,看,等到你嫁过来的时候,府中的桃子就该熟了。到时候让陈儿给我们娘俩摘桃子吃,小婳喜欢软一些的桃子还是脆一些的桃子?” 姜婳轻笑了笑:“脆一些的,于陈还会上树摘桃子吗?” 于夫人摸了摸自己鼻子,凑近姜婳,轻声说:“从前怎么都是不肯的,但等小婳来了府中,小婳说想吃,不等我说他应该就会自己去摘了。” 此时,恰好有一阵风吹过来,漫天的桃花纷纷扬扬,一小片花瓣甚至拂到了姜婳的指尖。 姜婳弯着眸,望着指尖上的花瓣,心中似乎有什么角落,一下子陷落了。 桃林很大,于夫人带着姜婳一点一点走着,偶尔会停下来同她说于陈从前的事情。待到走到了一处庭院时,姜婳才发现,原来这桃林深处,还有一处庭院。 庭院旁边是潺潺的小溪,四周是茂密的桃花林。 她有些惊讶,这庭院看着并不小,那这一片桃花林该有多大。在长安便是丞相府也未有如此大的桃花林。 于夫人拉着她在庭院中坐下,姜婳打量了一眼,亭子四周,也是大片大片的桃花。 坐下来后,于夫人冲一旁的丫鬟招了招手,丫鬟恭敬地将手中的酒呈上来。于夫人熟练地打开了酒盖,动作流畅地倒了两杯酒,然后将其中一杯笑着向姜婳推过去。 “是桃花酒,就是用这院中的桃花和山泉水一同制的,因为我不太喝得酒,所以比起外面的酒味道会淡上一些,但是滋味还是不错的。小婳尝尝吧。” 姜婳轻轻抿了一口,一股独属于桃花的清香在唇齿间蔓延开。 她望向对面的于夫人,于夫人也抿了一口,此时正笑眼盈盈地望着她。不知不觉,她就将一杯酒都饮完了。 白日喝酒没有贪杯的道理,两人又各饮了一杯,丫鬟就将酒坛撤下去了。 于夫人轻声嘀咕了一句:“这是于陈和他父亲要求的,白日饮酒至多不过两杯。这般小的被子,两杯也不过尝个味,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 姜婳静静地看着于夫人,便是她从未见过那位于大人,也知晓于大人同于夫人定是恩爱的一对。她轻声一笑,日后她同于陈,也当会如此。 正在她出神之际,远处突然传来一阵交谈声。 首先是于陈温和的声音:“谢兄能应下小弟的邀约,来小弟府中小住,是小弟的荣幸。在府中谢兄有任何事情,只管寻小弟便是。” 随后是一声清淡的:“嗯。” 姜婳一怔,眸下意识向远处两人所在的地方望去。 于夫人也饶有兴致看着远处两人的方向,向着若是今日陈儿碰上了小婳,这三月不相见的礼数到底算是破了还是没破。 于陈丝毫不在意谢欲晚的冷淡,一口一个谢兄叫的亲热。 一旁的橘糖抬眸望天,无奈地看着前方的公子。 “前些日在船上,谢兄说要来江南寻人,不知是何人,谢兄寻到了吗?若是尚未寻到,小弟在江南有一些关系,可以帮谢兄一同寻寻人。” 隔着桃花重叠的影,姜婳陡然垂下了眸。 这般远,按理说谢欲晚应当看不见她,但适才那一刻的心慌,她总觉得同他对上了眸。 见到谢欲晚沉默着眸,于陈忙道:“是小弟冒昧了,三月之后是小弟同未婚妻大婚的日子,小弟想邀请谢兄来参加。”说完,少年耳垂红了些许。 姜婳浑身一怔,一旁于夫人已经忍不住,捂嘴在那里笑。 少许的沉默之后,姜婳听见了谢欲晚的回复。 他的声音淡又冷,此时眼眸像是越过重叠的桃花瓣,向深处的她望来。 “好。” 于陈和谢欲晚没有再往他们的方向来,而是错身同庭院错过了,姜婳眸怔了一瞬,她不明白为何谢欲晚会应下于陈。 ...... “小婳。”于夫人轻声唤着,姜婳瞬间回神,望向于夫人。于夫人没有计较她的失神,只是温柔道:“是昨日未睡好吗,不若在府中歇息一会再回去吧。小桃,去寻一间客房。” 姜婳才想拒绝,于夫人却已经将一切安排好了。 最后,她也难以拒绝这番好意,只能随着小桃一起去客房。小桃为她打开房间,她轻声道了谢,闻着室内缭绕的香,她一点一点熟睡过去。 恍惚间,她似乎觉得,这香的味道有些熟悉。 晚膳的时候,于夫人带着小桃一起来到客房门外,轻敲了几声门,进到里面没有反应,于夫人轻轻推开了门。 见到姜婳睡得正熟,于夫人用手指比了一下唇,手指向外指了指。 是让她睡,别打扰的意思。 * 姜婳再醒来时,似乎已经是深夜了。 姜婳一怔,今日她似乎睡的有些熟了。她望着外面黑沉沉的天色,轻声道:“是因为昨日失眠了吗?” 按照于夫人的性子,晚膳的时候应该差人来看过她,怕是见到她睡的如此熟,便让她继续睡了。 一股淡淡的暖意萦绕在心间,可下一刻,想到那双淡然沉默的眼,姜婳眸中的笑意又缓缓褪去。 谢欲晚究竟留在于府作何? 她轻声一呼,只觉得有些胸闷,掀开被子下了床,推了门走到了外面的亭子中。撑着手望着天边的月,只觉得月淡淡的。 一瞬间,她觉得今日的月很像那个人那双常年寒凉的眼。 意识到自己又想到了谢欲晚,姜婳握紧了拳,一时间心中的情绪很是复杂。她想了想,还是未想清楚谢欲晚要做什么。 天色愈发发暗,她轻声叹了一声。便是谢欲晚住进了于府,她也不能去寻他,无论谢欲晚想做什么,只要同她无关,她就不要去在意。 她以为她今天又会睡不着,但是上了床不过一刻钟,她便沉溺在了一种淡淡的香中。 月色顺着窗映入,一抹修长身影站在床前,淡淡地看着被被褥勒出身形的少女。 她似乎又做了噩梦,额角又开始淌下汗珠。 青年俯下身,用帕子一点一点将汗珠擦拭干净,偶尔冰寒的指尖会触碰到少女的肌肤。 他垂着眸,浑身比月色还淡。 直到天明的时候,他才推开门,静静走出去。回到院子的时候,橘糖正起床,推开门就看见了从外面回来的公子。 她轻呼一声,忙迎上去:“公子。” 谢欲晚应了一声,随后推开了书房的门。雾蒙蒙的光中,他修长如青竹一般的身影,透着淡淡的寂寥。 橘糖还想说什么,就被不知从哪里出来的寒蝉一把拉住了。 橘糖:? 寒蝉依旧一张死人脸:“准备一番,最多一月,公子就回长安了。” 橘糖下意识:“可是公子不是应了于公子......” 说到一半,似乎连她都意识到了什么,颤抖地将那些话咽了下去。 ......公子这般的人能干的出来直接抢婚的事情呀? 寒蝉没有再说话,只是继续隐身于黑暗之中。 * 隔日。 姜婳起身时,以为自己又会满身大汗,因为她昨日又做了那个梦了。 可摸摸脸,发现上面只有淡淡的一层汗珠。 她轻声呼了口气,然后掀开被子下了床。院子中已经有丫鬟在候着了,见她出门,忙从一旁拿出一直热着的小粥。 姜婳没有拒绝这份好意,收拾好自己就用了起来。她原以为只是一碗普通的白粥,但是用的第一口,就发现是用许多清淡海鲜熬制的。 清清淡淡,但是滋味并不差。 用完一碗后,丫鬟忙递上漱口的茶,她轻轻漱口,想着等会去同于夫人告别了,她就回去了。 去的路上,路过昨日那片桃花林时,她向着庭院那处望去,陡然看见了于陈陡然红透的脸。 几乎是第一瞬,少年便慌忙转过身,闭上眼,轻声念叨:“阿婳,成婚前三月不能相见......” 少年并不是孤身一人,在少年的旁边,谢欲晚正淡淡地看着她。 她掐着自己的手,将目光从青年身上移开。于陈背对着她,瞧不见她同谢欲晚之间的暗流涌动。 于陈红了耳,小声说道:“阿婳......” 后面于陈说的什么,姜婳已经听不太清了,因为在于陈开口那一瞬,谢欲晚迈开腿,一点一点向她走来。 她眸怔了一瞬,几乎转身就想跑。 但于陈还在不远处,她掐着自己的手,让心中生的那些畏惧,一点一点被吞咽。 谢欲晚眸色平静地望着身前的少女,见到她颤抖的身子,唇停了一瞬。 许久之后,却还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 那一次在桃林偶然撞见后,姜婳再也没有见过谢欲晚。 又是过去了一月,她原本是想寻人将姨娘接过来江南,但李大夫来信说,姨娘这几日正在忙碌其他的事情,过段日子再去江南可能会好一些。 同书信一同寄来的,是两盒小小的安神香。 旁边是姨娘娟秀的字迹:“小婳,是姨娘自己做的,看看可还喜欢?” 夜间,姜婳饶有兴趣地将香燃起,一会儿淡淡的香味便萦绕在鼻尖。 姜婳眸凝了一瞬,这香怎么给她一股熟悉的感觉......前世丞相府她的卧室中,燃的也是这种香。 有一些区别,但是大体很相似。 没等她想出个答案,她已经睡过去了。这一日,她未再梦见那些不知为何绝望的情愫,好好地睡了一觉。 隔日。 小侍来送小信时,她想了想,轻声道:“烦请小哥等一等。” 她回到屋中,拿了姨娘送过来的剩下的一盒香,出门递给小侍:“是安神香,可以帮我交给你家公子吗?” 小侍自然应下,还笑着看了姜婳一眼。 一时间,姜婳也有些脸红,送走了小哥后,她垂着眸,轻轻地笑了一声。 正准备拆礼物时,门外又响起了敲门声。她只以为是小侍有事情忘同她说了,手随意打开门—— 就对上了一双如死水一般的眸。 三十三章(火葬场二合一) 是谢欲晚。 一瞬间, 姜婳连思考的力气都失去了,她扣紧门,神色中的羞涩一点一点褪去。最后, 她并不知晓自己究竟用什么样的情绪在望向谢欲晚。 谢欲晚也只是淡淡地看着她, 似乎对她的神色毫不在意。许久, 两人谁都没有开口说话。 最后, 是姜婳轻咽了一口气,垂头轻声:“夫子, 请进。”说完,她再也顾不上那些规矩礼数,松了手就转身向院子里去。 从始至终,谢欲晚都只是在她身后, 淡淡看着她。 到了院中,姜婳忍住无穷的疑惑, 按捺住翻涌的情绪,为谢欲晚斟了一杯茶,再恭敬地递过去。 谢欲晚静静地看着, 从始至终, 她一直在以对待夫子的礼仪对待他。 他接过那杯茶,却没有喝, 只是放在了桌上。他静静打量着四周, 在看见院子深处那一坛酒时,眸色暗了暗。 “于陈同我言,三月之后是你们大婚的日子。”这一次, 是谢欲晚先开的口。 姜婳一怔,未曾想过谢欲晚会如此直白。 她摸不准谢欲晚心思,轻声‘嗯’了一声:“于夫人说六月初八是成婚的吉日, 便将婚期定在了那时。夫子彼时若还在江南,不知可否赏脸来参加学生同陈郎的婚宴。” 她按捺住自己所有的情绪,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身前这个人。 这一世,她同他只是学生同夫子的关系。 她如今已经同人有了婚约,他这般端方有礼的君子,万万做不出伤风败俗之事。 谢欲晚神容浅淡,对她说的一切似乎毫不在意,许久之后也只是静静地饮了口茶。长久的寂静之后,他淡淡望向姜婳。 “明日同我回长安吧。” 只是这样清浅一句,却让姜婳浑身失了力气,她惶然望向谢欲晚,不知他如何能这样平淡说出这种话。 她捏紧手指,轻声道:“夫子,我已同于陈有了婚约,三月后我们就要成婚了。” 谢欲晚静静看着身前神色惶然的少女,那日在船上少女能说出如此狠绝的话,他原本该心硬些再硬些。 等到她在外面闯荡长了教训,便会回家了。 可不知为何,他还是留在了江南,还是应了于陈的邀约,如今还是忍不住敲响了这扇木门。 甚至此时,他亦只是眸一凝,语气淡然:“我知道。” ......姜婳沉默了许久,也不知晓为何谢欲晚能够如此坦然地说出这一句‘我知道’。她望向小院,于陈为她安排的丫鬟果然已经不见了踪影。 她眸颤了一瞬,还是望着谢欲晚认真说道:“夫子,那日在船上您应了学生。我不知晓这些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您当初既然已经应了学生,此时是否就不该说出如此荒唐话。” 说到最后三个字时,她声音特意重了些。 谢欲晚淡淡看着她,神容淡漠,他没有回答她的诘问,只是平静道:“并不冲突。” 就这样淡薄四个字,堵了姜婳所有的疑惑。姜婳怔了许久,一阵风吹过,拂起她的头发,也拂起了院子里那一排又一排的花。 这都是这些日于陈同小信和礼物一起送给她的。 当初于陈求娶她时所说的话,此后的每一日,他都有在好好的实现。 姜婳逼迫自己冷静下来,缓缓移了眼神,望向谢欲晚。 重生以来,她真的......很怕谢欲晚。她在努力避免同他的一切交集,即便知晓自己可能再怎么掩饰都瞒不过谢欲晚的眼睛,但她也有一直在好好做。 后来,于陈出现了。 她未遇见过这般的人,她得承认,她欢喜这种热忱。 可为什么呢...... 为什么因为高高在上的丞相一句话,她就要失去唾手可得的郎君,离开两世梦寐以求的江南,回到那个噩梦一般的长安。 望着谢欲晚,她眸中多了一丝淡淡的厌恶,轻声而坚定道:“谢欲晚,我不。那日在船舱之中,你明明应了我再不阻挠。现在我已经同陈郎定了婚,你又开始百般阻拦,是为何?丞相大人就可以罔顾卑贱之人的心愿,随意践踏吗?” 她声声质问如泣血,便是连自己,也不知晓里面的情愫到底是几分。 谢欲晚眸中的情绪依旧很淡,他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在少女的诘问中,一点一点沉默了。 姜婳眸中的厌恶不由又多了一分,她不欲再言,直接转身向外走去。谢欲晚也没有阻挠,就只是坐在石凳上,静静地看着她。 姜婳手抚上门,用了力,门却纹丝不动。 她眸红了一瞬,一股委屈油然而生。明明便是前世的谢欲晚,也不会如此不讲道理。明明应了她的事情,如今反悔了,却一句话都不愿意解释。 她站在门边,许久没有动。 谢欲晚上前,站在她身后:“三日后回长安,江南若是你还有想去的地方,这几日我们一同去。” 姜婳眸中的情绪变得很轻很轻,她背对着他,轻声问道:“丞相大人,你知道我已经同人定亲了吗?我们交换了庚帖,算了八字,定了婚期,我也收下了他的聘礼。” 谢欲晚沉默许久,声音很轻:“我知道。” 姜婳转身,静静看着面前矜贵的青年。 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他同她记忆中的模样,有些不一样了。她不知晓上一世的那个谢欲晚会如此做,但是如何都不会在应了她之后,又转身反悔。 她沉默了一瞬,随后抬眸望向青年平静的眸。她似乎已经有些失了气力,声音很轻:“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你同于陈,不合适。”谢欲晚淡声给出了答案。 姜婳倒是也未曾想过,他口中的答案能如此敷衍。从此时开始,她已经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目光,去看待这个上一世的夫君。 她轻声问:“那何样的人同我相配?” 在谢欲晚开口那一瞬,她未曾想过,他居然认真想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谢欲晚望着她,似乎透过她,看见了前世满目的风雪。在微风摇曳的满庭花中,他淡淡地看着身前眼眸微红的少女。 “你是我一手培养出的学生,哪怕位居皇后之位,旁人也无法置喙分毫。同你相配之人,最少家世不可低于我,地位不可低于我,才情不可低于我,哪怕是容貌这般无伤大雅的事情,也该盛于我。于陈,一个四品小官之子,此生无缘仕途,凭何配你?此后如若你有危难,他又凭何护你?” 姜婳刚要说出口的话,一下子被堵住。 谢欲晚鲜少,会说如此长的话。他甚至不似在说谎。 她以为他只会随意敷衍她两句,未曾想,他居然如此长篇大论。可这世间,要哪里去寻这般事事胜过他谢欲晚的人。 她的夫婿,又凭何......以他为标准? 这般想着,姜婳陡然反应过来,才发现自己陷入了谢欲晚言语中的圈套。 她冷着眸望向他:“即便这般,同你又有什么关系。我一早便知晓陈郎不会入仕途,于夫人也早就同我解释了原因,她们的坦诚,比上丞相大人多百倍不止,我又有什么好介意的?至于日后,日后的事情谁又清楚,上一世丞相大人得了通天权势,我不也死在十年后的那方湖吗?” 明明她说了很多东西。 但是谢欲晚却只听见那一句:“我不也死在十年后的那方湖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从心间滑过,谢欲晚眸一凝,衣袖下的手颤了一瞬。但下一刻,他又像是麻木一般,恢复了寻常。 他望着面前强忍着情绪的少女,平静道:“可我觉得于陈不是良人,我不答应这门婚事,我不答应,你便不能嫁。” 姜婳被他的无赖话语,堵得一句话说不出。 他望着她,似乎没听见她的回答一般,重复道:“三日后我们会离开江南,江南你还有想去的地方吗?若是没有,那这三日我们便不出门了。” 姜婳闭上眼,只觉得如今看他一眼都生气:“滚。” 谢欲晚没有介意,只是淡声说:“你若不想见我,这几日我不会再出现在你眼前。但是三日后,你需同我回长安。” 姜婳听着听着,被气笑了。 她已经开始分不清自己心中的情绪是痛苦还是失望,只是看见身前这个人,心便又开始疼了。 这种疼,同前世,又不太一样。 他只是又一次让她深刻知晓,在这世间,权势究竟有多重要。 姜婳笑着笑着,突然又落下泪。即便到了此刻,她依旧不明白,她和谢欲晚之间为何要走到这个地步。 她从不曾否认自己的心动,也始终感谢前一世那个矜贵的青年曾牵着她的手走出了姜家那个泥潭。 他曾有意无意教导她的一切,她始终牢记在心中,从最初那个一无是处的庶女,到后来那个能打理好府中一切的主母,是他一直牵着她的手,向前一步步地走。 他很好,真的很好,只是不爱她。 她此生再不愿惶然一份爱,也实在怕了那些纠缠在一起的过往,故而重生之后,她始终想避开他。她真的不想再去计较对错了...... 那之后,即使再多的逃避,她也从不曾怨恨——今日是第一次。 姜婳红着眸,望向谢欲晚。 凭何他轻飘飘几句话,便将她囚在了这小院中。 她转身,不再管顾谢欲晚,从一旁拿起木棍,却不等她砸下去,向来沉默不语的谢欲晚已经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一如既然地冰凉,但这一次,姜婳没有再多想分毫,直接蹙眉甩开了:“谢欲晚,我不会同你回长安的。我知道我做的那些事情你都查的出来,你应当早就知道,就算没有于陈,我也迟早会离开长安到江南来。” “便是长安有你不得不去做的事情,也不回去吗?”青年的声音很淡,看着面前之人泛泪的眸,言语之间似乎也多了一分犹豫。 “没有这样的事情。”姜婳红着眼,一字一句道。说完,她看着面前的谢欲晚,看了许久,声音变得越来越淡:“谢欲晚,放我出去。” 在青年平静的眸光中,她亦缓缓平静了下来。她松开手,手中的棍子应声落地,与之同时响起的,还有她冷淡的一句。 “谢欲晚,别逼我恨你。” 谢欲晚没有说话。 * 橘糖是在日暮来到这个满是花的小院的。 想到今日公子吩咐的话,她不由轻叹一声。她这辈子,也没见过有人如公子这般表达爱意的。 看着天色已经晚了,她敲响了房门。 许久,里面也未传来声音。她又是轻叹了口气,小声道:“小姐,天色已经晚了,小姐有想用的膳食吗,橘糖去为小姐做。” 里面没有声音。 橘糖顿了一下,轻声道:“上次小姐吃了饺子,那这一次橘糖为小姐换个花样可好?小姐吃过云吞吗,同饺子很相似的,就是皮薄一些。小姐喜欢吃饺子,应该也会喜欢吃云吞的。” 里面还是寂静的一片。 橘糖立刻转了身,眸中浮现了一抹心疼。但她只是个奴婢,什么都做不到。只能垂着眼,抹了泪,去厨房中做云吞。 她不知道为何自己一想起这个小姐,便会无由来地伤心。但公子这般对小姐,不知为何,她也不太怪得起来。 * 夜间,突然下起一场大雨。 风从窗吹入,直接熄了本就昏暗的烛火。谢欲晚一怔,陡然想起今日姜婳那一句:“别逼我恨你。” 他的手下意识按住书,锋利的书页很快割破了肌肤,从指尖淌出的血一点点蔓延到了书页间,但谢欲晚就似毫无察觉一般,眼眸淡然。 许久之后,待他注意到了书上的血色,也只是轻声对自己道了一句。 “便是恨,又如何。” 昏暗的烛火间,他恍若回到前世。 天下安稳之后,天子为他放了三月的假,此时恰逢丞相府在修缮,他的同窗好友姜玉郎知晓之后,邀他去府中小住。 他自小没有同人交心的习惯,姜玉郎这所谓的‘同窗好友’,也只是当时在书院所有人因为谢家之事对他极尽羞辱时,姜玉郎给予了一些善意。 他原本想拒绝,但是因为姜玉郎一再请求,且搬出了当初书院之事,他便没再推辞。左右姜府有些东西,迟早也是要查的。 见他应了,姜玉郎很是开心:“谢兄,前些日府中学堂的夫子请辞了,谢兄能否为家中姊妹上一个月的课?” 他没拒绝,只是轻声道:“每日一个时辰。” 姜玉郎忙应:“多谢谢兄,府中兄弟姊妹若是知晓了,定觉喜悦。” 他没再说话,只当自己全了年少身前这位少年的最后一份恩,从今以后,他们之间的交集,便止于姜府同谢府之间了。 府中学生的手册,在前一日送到了他手中。 他随意看了看,是姜玉郎手写的,前前后后统共十四人,并不算多。一整本手册里面,姜玉郎唯唯标注了一人。 姜家三小姐——姜婳。 旁边是姜玉郎的字迹:“小婳不擅诗文,不爱读书,若是明日有何得罪谢兄的,请谢兄勿要生气。” 他此时,只以为这位名为姜婳的小姐,是姜玉郎在府中比较疼爱的妹妹。 直到过几日后,他看见那位姜玉郎口中让他特殊关照的妹妹。 她生了一张柔弱的美人面,即便朴素的衣衫也遮不住纤细窈窕的身姿,头上、身上、腕间无任何时下女子欢喜的饰品。 ......可能也不怎么疼爱。 后来,她的姨娘病重,他同她有了第一次交集。 再后来,她的姨娘自绝于房梁的前一日,来寻了他。 才见面,季姨娘便直接跪在了他面前,不住地流着泪。 “大人,大夫言妾身时日无多。在这府中,妾身实在无人可托付。上次妾身病重,大人非亲非故为妾身寻了大夫,大人是善人。妾身只求大人,日后如若小婳有何事,大人能否为妾身今日之求,稍护小婳一把。” 他沉眸,想起那少女洗得泛白的衣衫,姜玉郎言语之间时刻透露的偏心,被族中小辈嬉笑的日常。 沉声片刻,看着季姨娘苍白的脸,他望向一旁的橘糖。 橘糖忙上前,将人搀扶了起来。 季姨娘依旧双眸含泪看着他,他其实不应该允下如此荒唐的请求,说到底他同她之间,非亲非故。 但他还是应了。 那日将季姨娘送回去后,橘糖小声问他:“公子,平日这种事情,便是族中长老那边,你也未曾应过。上次也是,偌大一个姜府如何会没有大夫,公子去同姜府吩咐一声不就行了吗。何故要用我们的大夫惹人口舌。今日也是,若是季姨娘来寻您的事情传出去了......” 橘糖想了许久,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只能小声嘀咕一句:“难道公子同季姨娘从前相熟吗?” 他淡淡回了一句:“不相熟。待到回去后,你去同寒蝉说,此后三月守在姜婳和季姨娘身边,待到玉溪从暗卫营出来了,再让他回来。” 隔日,谢欲晚便离开了长安。 可不过两日,季姨娘的死讯就传到了他耳中。彼时他才知晓,季姨娘病入膏肓是假,一心寻死是真。 寒蝉每日将消息上报,但他不在长安,即便收到消息也已经晚了几日。 再后来,便是那杯酒,因为是她敬的,他没有推辞。 直到穿着一身素白衣衫的少女推开他的房门,他淡淡看着浑身颤抖但是逐渐褪去衣衫的少女。 第一次意识到,即使他贵为丞相,在这姜府,依旧有护不住的东西。 他应允了少女所为,在门外吵闹声响起的那一刻,看着她颤抖的眸,心中某一处角落,轰然坍塌。 但他只是对自己说。 既然在姜府,他无法全然护住她。 那他带她离开这泥潭吧。 烛火被风陡然吹灭,谢欲晚平静地合上书。他今日未曾说一句违心之言。 如若姜婳能寻到此生能庇护她之人,他便是忘了前世之纠葛,又如何。 左右他只是最初应了一个可怜的妇人,要给她如蜉蝣一般的女儿短暂的庇护。 至于其他的,谢欲晚淡淡看着指尖的伤口,泛着酸涩的疼在心口泛滥,但他只是一点一点压下涌起的情绪。 就如同那日姜婳在船舱而言,他只是浅薄的占有。 意识到了,便好改了。 * 橘糖做好了云吞,端到了房门前。 “小姐,鲜虾云吞做好了,热腾腾的,里面还放了小姐喜欢的紫菜。” 话下意识说出口的那一瞬,橘糖指尖顿了一下。她怎么知道......这位小姐爱吃紫菜。 门内的姜婳闻言,也怔了一瞬。 她惶然起身,打开了门,对上了橘糖的眼。 见她开了门,橘糖一下子笑了起来:“小姐,是饿了吗?不知这一碗云吞够不够,若是不够,橘糖再去为小姐下。” 也是这一瞬,橘糖望着手中的云吞,不知自己为何不多不少下了十三个,似乎......她知晓面前的小姐一次只能用这么多一般。 姜婳同橘糖对视了一眼,见到她眼中的茫然,便知晓她不是前世的橘糖。 其实本来没什么的,让橘糖想起前一世的事情,也只是让橘糖徒增痛苦,但是姜婳还是红了眸。 见到她哭,橘糖一下子就慌了,忙道:“小姐,怎么了,小姐,是不喜欢云吞吗,我以为小姐喜欢的,那我重新去做好不好,小姐别哭,要吃什么同我说便好。” 姜婳红着眸,一遍又一遍摇头:“橘糖,我想出去,我不想被关在这里了。橘糖,我怕,我好怕......” 一时间,橘糖手中的云吞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她望着面前不断流泪的小姐,心止不住地疼,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为何她会因为只见了几次面的小姐如此心碎。 橘糖放下手中的云吞,起身抚着姜婳的背:“小姐别哭,别哭......” 姜婳望着橘糖,似乎又想起了上一世,她的眼泪愈发止不住。她其实也不是真的想橘糖做什么,只是看见橘糖,她在谢欲晚面前咽下的委屈突然一下子止不住了。 她抱住橘糖,将自己埋进橘糖怀中。 橘糖尚年幼,此时的怀抱比十年后要单薄许多,但当姜婳含泪抱上去的那一刻,橘糖还是本能地将她搂在了怀中。 看着在她怀中哭的越发委屈的小姐,橘糖的心越来越疼,夜色之中,两个人相拥了许久。 最后,橘糖抬起手摸了摸姜婳的头,自己的眸也红了。 “小姐别哭了,我帮你出去。” 三十四章(火葬场二合一) 姜婳一怔, 眸中的泪就这样直直滴落在橘糖掌心。 橘糖只觉得手被那泪灼得可怕,她紧紧将这位现在仍旧算不上熟悉的小姐搂在怀中,埋头轻声重复了适才的话:“别哭了小姐, 后天, 后天橘糖将小姐送出去。” 说着, 她像哄小孩一般将姜婳拉起来:“只是两日耽误不得什么事情的, 小姐先同我去厨房,适才的云吞已经有些冷了, 橘糖去为小姐重新下一碗好不好。怕小姐晚间会饿,橘糖原本就多包了一些,现在正好。” 姜婳眸红红的,被橘糖牵住的手一直在轻微的颤动, 她没有说话,只是随着橘糖一同去了厨房。 她坐在一旁的长凳上, 看橘糖熟练地生火,烧水,下云吞, 待到云吞都浮起来之后, 用木勺勺到旁边干净的碗中。 再转眼的时候,橘糖已经将一碗热腾腾的云吞端到了她面前, 并将汤勺递给了她:“小姐, 吃吧,今日好好睡上一觉。” 橘糖没有再说后面的话,但是姜婳已然明白了。 云吞上面有厚厚一层紫菜, 漾出的热气模糊了她的眼。她用勺子勺起云吞,云吞一个并不大,她恰好能一口一个。 从始至终, 橘糖就站在她身旁,温柔地看着她。 姜婳一时间有些恍神,等到被橘糖送回去的时候,才想起。后天......若是橘糖将她放了出去,橘糖要怎么办? 她还不曾说出来,橘糖已经将她推入了房中,轻声对她道:“小姐不要担心,既然我能同小姐说出的那样的话,我就有应对的法子。好好休息两日,好不好?” 橘糖轻声哄着,姜婳也轻点了点头。 她以为自己今日定然整夜失眠,但屋内的香淡淡萦入她鼻腔的那一瞬,她很快就缓缓地闭上了眼。 * 两日前。 长安城,姜府。 姜玉郎正在姜禹的书房内寻书,抬头就看见姜禹气冲冲推开了书房的门。一瞬间,他同姜禹眼神对上。 姜禹神色一下子就变了,怒斥一声:“日日只会读书,日后有何用,怎么不学一学你那位好同窗。你若是有他一般本事,姜家也不至于日日倚靠我一人。出去。” 看着盛怒的爹,姜玉郎从不做触霉头的事情,恭敬行完礼,闭上门就出去了。走到门边之际,他才发现有一个带着斗篷的人正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 他垂下头,不再多看一眼,等到离开的时候,里面传来他爹带着些怒气却又不敢全然宣泄的声音:“圣上已经查到了那次的疏漏,要不......” 姜玉郎手一顿,最近朝中出现的大事,只有一件。 贪污灾银。 还是熟人,前些日刚从地方调到朝廷的四品官——江南于家家主于隐,此前祖母为小婳寻的姻亲,便是于隐之子——于陈。 这几日,贪污灾银的事情全朝哗然。灾银,顾名思义,是为了赈灾朝廷拨下去的银子。本就是救命救急救难之钱,历史上便是有贪官,也鲜少有贪污灾银的。不是因为别的,只因实在太过伤天害理。 但这并不是这桩事情引起哗然的最大原因,其实,这批灾银在一年前就被人贪污了,当时矛头指向了四皇子,天子勃然大怒,将四皇子禁闭了半年。没想到一年后,事情出现了转机。 矛头和证据突然开始指向这个初来长安的四品官员——于隐。 姜玉郎轻声一叹,他不如谢兄那般有大才大志,他只是一个修撰经书的小官,这般涉及社稷的事情,也轮不到他置喙。 只是可怜了小婳,本寻到了一门看起来还算不错的姻缘,甚至为此去静心寺祈福三月还未回来。但不曾想,这于家父子私底下竟然是这样的人。 姜玉郎感叹两声,也就将这件事情忘在了身后。 * 牢狱中。 前两日刚入长安风光无限的于隐,此时正蓬头垢面,望着身前的酒。 原本该众多狱卒看守的地方,此时却空空荡荡。许久之后,空荡的牢狱之中响起了脚步声,又轻又重,于隐身子立刻颤了一瞬。 尖细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于大人,那位让杂家来送大人一程。” 于隐慌乱跪下来,对着外面披着一身黑袍子的太监磕头:“大人,求求大人,饶在下一命。大人,大人都知道的呀,我是冤枉的,大人。” 那太监看着他染着黑血的手,向后推了推,嗓音更尖了些:“于大人,那位的意思是,您今日饮了那杯酒。” 说完,太监从怀中拿出一方白纸,翘着兰花指递了过去。 于隐颤抖着手,许久未接过。 太监显然也没有耐心,尖细的嗓音阴森森回荡在牢狱中:“于大人,听说大人江南的府邸,可是一绝......” 于隐红着眸,陡然抬起头,抓住太监的衣裳:“大人,求大人放过我妻儿。认,我认。” 一边说着,他一边抓过太监手中的白纸。 “当年我已经让儿起誓,此生我儿绝不入仕。求大人看在我这些年忠心耿耿的份上,不要对小□□儿动手,她们什么都不知道。” 太监满意地‘呵呵’笑起来,嗓音一如既往地尖细:“可杂家今天出门急,忘了带笔墨,唉,你看杂家这记性......” 于隐闻言,僵了一瞬,随后跪在地上的身体越俯越低,同尘埃无异。再抬起头时,唇尖、指尖鲜血淋漓,他颤抖着手,脸上挂着坚硬难看的笑:“公公,无需,无需笔墨。” 太监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曾经的天之骄子,跪在脏污的牢狱之中,以指为笔,以血为墨,在那张白纸上,认上一个个足以诛灭九族的罪。 拿到签名状那一刻,太监举高,在牢狱昏暗的烛火下好好欣赏了一番。确定了无误之后,他向后忘了一眼,暗影中直接出来两人,隔着牢门直接勒死了于隐。 于隐挣扎不过几秒,就彻底失去了声音。 太监望了望那杯酒,那就是杯普通的酒,于隐还是太不了解那位了些,那位何曾相信过任何人呀。 脑中划过一人矜贵的身影,太监眸中划过一抹暗色。 一旁的黑衣人收拾好了跟了上来,沉默不语随在太监身后。快走出牢狱时,太监最后望了于隐尸体的方向一眼,尖细的声音很冷:“江南那边,一人不留。” 黑衣人一言不发,领了命就消失在了夜色中。太监闲适地从一旁的侍卫手中拿过帕子,轻轻地擦着自己金贵的手。 所以说,于隐还是太不了解那位了些。 当年于隐千方百计断了他那儿子的仕途,甚至不惜几次给儿子下药,借鬼神之传说来断绝儿子的念头。他以为这样,他那儿子此生就不用沾染官场的黑暗,凭借他于隐之力可以护那母子一生。 实在是太天真了。 要知,他断他儿子仕途的那一日,也就活生生断那孩童之后的生路。 * 江南。 于陈正提笔写明日的小信。 这几日听送信的小侍说,阿婳最近身体不太好,出来接信的都是阿婳身边的丫鬟。他从府中寻了两个大夫去阿婳的院子,大夫们回来之后,也只说阿婳只是夜间吹了风,并无大碍。 他原本担忧的心就放下了不少。 算了算日子,还有两个月零七天,阿婳便是他的新娘了。 阿婳生得这般美,平日他见了阿婳都改不了红脸的毛病,成婚那日当是要从头红到尾了,还希望阿婳彼时不要嫌弃他。 想到这,于陈提笔温柔又认真地写道。 “阿婳,阿娘总说我为人古板不知趣,我说不过她,但是阿婳一定可以。” 写完,于陈的脸又红了。 他起身去了桃林,认真寻了一树最好看的桃花,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放上去时,轻声道了一句:“在下抱歉。” 说完,他便开始为阿婳一朵一朵寻明日的花。 其实一树又一树的桃花,又哪里有什么大的区别,但少年还是认真而虔诚地像儿时挑选诗文一般认真挑着树上的桃花。 他小心将好看的带着枝丫减下来,放到一旁的玉器中。 远处,于夫人悠悠走过,准备去喂湖边的鱼。身后的小丫鬟拿着鱼饵,看见了什么,笑着到了一句:“夫人,你看公子。” 于夫人顿时生了乐趣,睁大眼睛向自家傻孩子望过去,看见于陈一朵一朵挑着桃花,轻声撇撇嘴:“这有什么稀奇的,当年他爹啊......” 身后的丫鬟都听得捂嘴笑起来,到了湖边,丫鬟们一人一把饵食向湖中投喂,于夫人也悠悠从盘子里拿了一些投下去。 不过半刻,大红锦鲤‘初初’就涌上来翻身子了。 一边的丫鬟又笑了:“夫人你是不知道,当初公子呀特意来请教奴婢们,要如何让‘初初’一见到姜姑娘就涌出湖面。噗我们啊告诉公子,夫子喂给初初的鱼饵是单独的,只要公子饿上初初半日,待到姜姑娘来的时候,再偷偷往湖中投放‘初初’的鱼饵就好了。” 另一个鹅黄衣服的丫鬟同正说话的小丫鬟一唱一和:“谁知道呀,公子这般善心的人,饿了我们‘初初’整整一日。我们初初,可怜死啦。” 说完,连着于夫人也一同笑了起来。 于夫人又投了一把饵食,从丫鬟手中拿过帕子,开始擦手。一边擦手一边摇头:“儿大不由娘,那孩子自小哪里干过什么重活。这几日搁那又是做灯笼又是挂灯笼又是剪红字的,也不知何时学的。” “听公子身边的小侍说,公子说既然迎娶心爱的姑娘,他日日又闲暇,自然一切能自己做的都要自己做。府中挂起的那些红灯笼,都是公子一个个做了搭着梯子一个个挂起来的。” “门上的窗上的红喜字也是公子自己剪自己贴的,听说伺候的小丫鬟想帮忙,都被公子红着脸拒绝了。” 于夫人听着,不由摇了摇头。 被一众人‘取笑’的于陈,在春日明媚的阳光中,认认真真挑了一下午的桃花。 * 桃花也飘进了姜婳被囚住的小院。 她望向手指尖细弱的桃花瓣时,呼吸滞了一瞬。随后,将凳子搬到墙边,扶着墙爬上凳子,看见隔壁院子景色的那一刻,眸怔了一瞬。 这是她曾想象中江南的模样。 院子中不仅有桃花,还有许多她都唤不出名字的花,在春日明媚的光中,随着风轻轻摇曳着身姿。只是那些花还有那些树看起来都还很稚嫩,但即便这般,入目的一切还是美得让人止住呼吸。 橘糖端来早膳时,就看见姜婳正踮脚站在凳子上,她顿时跑上前扶住了凳子。姜婳见她来了,最后看了一眼那满室的花就下了凳子。 她小声道:“隔壁好多花啊,各式各样的,好多我在长安也未曾见过。” 橘糖未看见隔院的景色,想了想回道:“长安气候不如江南,不太适合花存活。所以江南这边的花品种比长安多,也是寻常事。不过若是谈论贵重,那江南这边的如何也比不上长安了。毕竟各地贵重的花,最后也都要往长安送。” 橘糖随意说着,将姜婳接到了凳子上,将桌子上的蛋酒递了过去。 “小姐尝尝,甜丝丝的,橘糖觉得小姐应该会喜欢。” 姜婳拿起汤勺,她上一次喝蛋酒,还是上一世那一晚她只能尝出淡淡甜味的桃花酒酿。她心中不由被刺了一下,小心勺起一些往嘴中送去,浓郁的甜香在口中散开的那一刻,心中某一处躁动的地方一点一点平缓了下来。 她认真地喝完了面前这一晚蛋酒。橘糖见她欢喜,眸中也绽开了笑意。 等到日暮的时候,想起明日要逃出去的事情,姜婳不由得忐忑了起来。 橘糖本就一直关注着她的情绪,见她眸有些怔,便上前了些,小声说道:“小姐,别担心。这几日公子有事,今日便不在江南了。不仅公子不在,寒蝉和莫怀都被公子带走了。守这院子的,只有一个刚从暗卫营出来的暗卫。” 姜婳抬起眸,望向她。 说着,橘糖轻声笑了一声:“虽然都是暗卫,但是不是每个暗卫都像寒蝉那般......的,小姐明日按照我的安排做便好。” 想了想,橘糖到底没把‘诋毁’的话说出来。 姜婳温柔地看着橘糖,许久之后靠在了她的怀中,轻声道:“橘糖,谢谢你。” 橘糖直接一把将她搂住,认真望着怀中的人。 她没再说什么‘不用谢’,只是想着她橘糖居然也会有这么一天。从那暗无天日的暗卫营出来的时候,她不会想到,她崩塌的信仰有一日会因为一个陌生的小姐重建。 这位陌生的小姐生的很好,拥有一副柔弱的身子和善良的心,还是公子所欢喜的人。但她知晓自己并不是因为这些才待这位小姐这般‘和善’。 冥冥之中她甚至觉得她同这位小姐当有前世的缘分,只是她和这位小姐都忘了。 * 又是一阵熟悉的香,姜婳安静而顺从地溺在了梦乡之中。 惶惶之中,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想醒。但是梦中的一切拉住她,疯狂地下坠,她看着梦境之上的湖面,那上面浮着一层厚厚的桃花。 她挣扎一刻,花就远一分。再挣扎一刻,花就再远一分。 直到......她彻底‘睡熟’,湖面上的花开始如泡沫一般缓缓地消散。 * 深夜的江南,格外地寂静。 江面上几只太晚归的鹅‘噶——’‘噶——’‘噶————’叫个不停,春日夜间的水也有些寒了,鹅像是迷路了一般,叫了半夜也不曾回到家。 半夜时分,江南于家那百年府邸突然燃起火。 睡梦中的姜婳,眼眸突然颤动了一瞬。 但香牢牢地拉着她,她似溺入那片冰冷的湖一般,溺入那个她隔日再也想不起的梦。眼眸一时的颤动,不过是蝴蝶的翅膀,或许许多年之后,才能掀起丝毫的波浪。 * 隔日。 姜婳起床,发现自己汗津津的,她轻轻皱眉。 还未等她想起昨日那个梦,橘糖已经敲门走了进来:“小姐,梳洗了。” 橘糖刚一抬头,就看见了姜婳苍白的脸色。她不由有些担忧,走近些就看见姜婳脖颈间都是汗,橘糖忙拿起帕子,上前一步为其擦拭:“昨夜是做噩梦了吗?” 姜婳摇头,虽然她不记得,但是昨夜并不算噩梦。 橘糖望着她,轻声说:“小姐,要先洗澡吗?” 洗完澡要做什么,两人都心知肚明。姜婳想着是要去见于陈,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麻烦橘糖了。” 橘糖摇头,很快就将木浴盆中放满了热水和花瓣,再拿来干净的衣裳放到一旁。像是知晓这位小姐洗澡不喜人伺候一般,橘糖做完这些,就出去了。 姜婳看了橘糖的背影很久很久,她知晓她今日若是逃了出去,此后成为了于家新妇,她此生便再难见橘糖一面了。 她褪去自己衣衫,迈入满是花瓣的木浴盆中,带到皮肤都染上淡淡一层红时,她轻声呼了一口气。 可是......便是前世的橘糖,同她一同在丞相府,也不过双双被困。 此生橘糖虽无缘无故愿意帮她这个陌生的小姐,但是如若她让橘糖彻底离开谢欲晚身边,橘糖应该也是不会应的。 这般想着,她从满室的花香中出来,穿好了干爽的衣裳,推开了门。门外,橘糖一早便在候着她,见到她出来,对她盈盈扬起了个笑。 姜婳一怔,然后就看见橘糖走上前,将手中锋利的刀刃递给她,轻声道:“小姐,别伤到自己的手。等会用这把匕首,直接抵住我的脖颈,让他们放您出去。” 姜婳如何都没想到,会是这般的法子。但细细想来,她又觉得这似乎的确已经是最好的法子。 她能出去,橘糖不会受罚。 姜婳颤抖地握住手,即便这两世她手上并不干净,但用手中的刀对准橘糖,如何也是第一次。她轻声低头,眸有些红:“对不起。” 橘糖无所谓笑笑,上前抱住了她:“哪里是小姐的错,若真要论,是公子的错,哪有一言不合将非亲非故的小姐关在院中的道理。小姐就当奴在为公子赎罪。” 想了想橘糖还是补了一句:“公子有错,但是小姐也别......太怪公子。”她轻声叹了口气,用只有两人的声音说道:“就是现在,小姐。” 姜婳手颤抖地将刀比上了橘糖脖颈,锋利的刀距离少女脆弱的脖颈不过半寸,姜婳的心在这一刻止住了呼吸。 橘糖小声道:“小姐,向前走,到门边......” ...... 后来,那扇她怎么都打不开的木门,就那样开了。 姜婳很努力让手不颤抖,她怕伤到她的橘糖,但橘糖为了真迫些,直接用脖颈贴近了刀刃,雪白的脖颈上立刻有了细细的血痕。 那一瞬,侍卫和姜婳的眸都变了,侍卫捏紧手中的兵器,他们本在权衡这位小姐和橘糖姑娘的轻重,但适才那道血痕,让他们只能沉默地让开身位。 待到姜婳挟持橘糖离开侍卫视线后,在喧闹大街的一角,她忙丢了刀刃,检查橘糖脖颈间的伤口。 橘糖温柔一笑:“没事的,小姐快去吧。晚一分,公子知晓的危险便多一分。只是小伤,一点点,橘糖有分寸的。” 姜婳坚持用帕子为她包扎好了伤口再走,橘糖也就没有再劝,只是警惕地打量四周。 等到终于包扎好,姜婳走出小巷,她回头向巷子中同她挥手告别的橘糖看,橘糖正靠在墙边,笑意盈盈地让她快些走。 姜婳眸红了一瞬,随后没有回头地向前奔去。 她要去告诉于陈,她今日便想同他成婚。如今谢欲晚能做这些,不过就是因为她还真正同于陈成婚。左右早晚都要成婚,她才不要在意谢欲晚口中什么相配不相配,她不过一个出逃的小姐,同一个不入仕的公子,不是绝配? 她提着衣裙,向她曾经想过的余生奔去。 路边不知为何也有了一排又一排的桃花树,风一吹,桃花纷纷,白了姜婳的头。她一心只想早些见到于陈,也便没有注意到,江南原本日日热闹的大街,今日人人噤若寒蝉。 远处硝烟的味道一点一点传来,春日灿烂的阳光,照在一片又一片的废墟上。 少女奔跑在去见郎君的路上,浑然未觉。 唏嘘声,交谈声,恐惧声,害怕声,随着那消逝在昨夜漫天大火之中的桃花林一般,成为这世间化不开的风。 三十五章(火葬场二合一) 橘糖捂着脖颈间的伤痕, 狼狈地坐在稻草堆后。 姜婳走后,她并没有直接回去,而是一直呆在他们分别的地方。 她垂着眸, 指尖满是地上的灰尘, 浑身都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只是, 在周身一层萦绕的冷意之下, 她亦有一层淡淡不愿表露的惶然。 今日这般拙劣的技巧,只是让小姐安心的说辞, 骗骗那些侍卫便够了,如何......都是骗不过公子的。 对于公子而言,这应当唤作——‘背叛’。 橘糖闭上眼,眼睫轻颤, 平日总扬着笑的唇角缓缓变得平直。 这是公子此生最不能容许的东西,可如今这个人偏偏是她。 在她的数步之外, 是平日人声鼎沸的大街,只是今日不知为何有些寂静。偶尔路过的人群漾起一种诡异的喧闹,时不时夹杂着一两声惋惜, 但更多的, 是装模作样的悲叹和不太掩饰的笑意。 “活该,只是长安那边消息还未传来, 听说他就是个大奸臣!” “可是平日从前于大人在江南为官时, 是个好官......” “还唤‘大人’呢,现在就是一畏罪自缢的牢犯,要我说, 昨夜那火啊,烧得好!” “烧得好!” 细碎的疼意持续从脖颈间传来,橘糖被恍惚之间的听闻吓到了。她扶着墙准备爬起身去大街上寻人问问, 就被身后陡然出现的少年止住了身影。 过于熟悉的气息让橘糖一下子失去了挣脱的力气,她无力地垂下头。 寒蝉没有看她的眼睛,只是冷冷看着她脖颈间那一道只经过简单处理的血痕。他将橘糖在地上放好,拆开简陋的包扎,从怀中拿出膏药和绷带,麻利却细致地处理好了橘糖的伤口。 少年的指腹有一层厚厚的茧,刮着一层滑|腻的的膏药在伤口上摩挲时,橘糖下意识身子瑟缩了些。少年瞧见了,放轻了些动作,一言不发继续为她处理完了伤口。 临走的时候,抱剑的少年终于说了今日的第一句话。 “自己回去向公子请罪。” 橘糖握紧手,最后也没有说什么。 她知晓寒蝉生气了。只是如今比起寒蝉的生气,还有许多件让她更头疼的事情。 * 一日前。 一直在外四处‘游历’的莫怀乘坐游船来了江南,摆掉身后的小尾巴,敲响了江南一处小院的门。 “砰——” “砰————” 门敲到第三声时,木门从里面打开了。 莫怀垂头,轻声唤道:“公子,那些地方已经按照公子的吩咐全都安排好了,只是一直有一方势力暗中跟着在下,不过也从未出手阻拦过什么事情。下面的人已经去查了,暂时还未查出是哪方的。” 谢欲晚一身淡漠,雪白的锦袍衬得人没有什么血色。 “先进来吧。”听完莫怀的话,他平静道。说完,他便转了身,向屋里面走去。 莫怀垂头应‘是’,他向四周望了一眼,商阳那边的暗卫这几日大多数都被唤到了江南这边,他也被公子从外地唤了回来,江南这边怕是有什么大事。 谢欲晚坐在庭院之中,莫怀开始认真汇报这些日查探到的事情。 “边疆那边最近的确有些骚|动,但是一年半载难成气候,其间一直有人在两方势力间游走,企图引起两方势力的矛盾。边疆百姓之间关系还算友好,不似军队那边箭弩拔张。” “当初那位用来藏污纳垢的地方,就是在暗卫营。知晓当年事情的人,都被他暗中遣入暗卫营。入了暗卫营,平常人就失了姓名,大多数也失了性命。下面人呈上来的,只有一地的枯骨,商阳那边的线索算是断了一半。” ...... 莫怀静静说着,谢欲晚垂眸听着,一阵风吹过的时候,他突然掩袖咳嗽了起来。 莫怀蹙眉,止住了下面的话。今日他看公子脸色苍白至极,原以为只是太久未见公子,如今看来是公子身体出了问题。 莫怀上前一步:“公子这几日不若好好休息,手下的事情交给属下和寒蝉就好。寒蝉也不小了,有些事情他也该学着怎么处理了。” 谢欲晚摇摇头,声音一如既往地平静:“继续说吧,今日可能是最后的闲暇了。” 莫怀一怔,随后艰难地开了口。 对于公子而言,这般时刻的确也算得闲暇。他不再多言,将剩下的消息一并说完。 谢欲晚淡淡听着,直到天色微微暗沉下来。在漆黑一片中,远处有一道火光,微微地亮了起来。 寒蝉适时出现在了门边,抱紧匕首:“公子,到了时间了。” 谢欲晚起身,突然看见了一旁的水缸。雪白的袍衬得他面色苍白如玉,眉眼淡漠。他抬手,望了望身上的衣裳。 白雪一般的颜色。 莫怀望着门外,一辆马车已经安静地停在了小巷中。他看见公子愣神片刻,还是穿着一身雪白的衣袍,向外走去。 火光滔天之中,江南却格外地寂静。 在一片寂静之中,奔跑在小道上的马车‘哒——’‘哒——’‘哒————’顾自欢快,马车内的谢欲晚平静地翻开了一页书。 书页上明晃晃写着一行大字:“来时路,归时路。” 谢欲晚恍若未闻,再抬眸时,书页上那行字已经消失了。而他的表情,从始至终都很平淡。只有雪白的袍随着夜间含着硝烟的风,一点点被吹皱。 马车未停在江南于家的百年府邸前,而是停在了一处僻静的小院。 此处距离于家数里之远,地处荒僻,周围只有寥寥几户农家。即便已经提前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莫怀还是认真打量着四周。 谢欲晚站在马车旁,淡淡看着远处如深海一般的夜。 雪白的袍在这乡间的路上上,不可避免地染了脏污,但谢欲晚神色淡漠,毫不在意。马夫留在原地,他同莫怀一起向那处僻静的小院走远。 明明是深夜,远处的天边却都是红透的一片,像是夕阳蘸着火光终于在深夜写下如血的嘶鸣。 莫怀上前,轻敲了门。 “砰——” “砰——” “砰————” 许久,里面才传来机械的开门声。 于陈颤抖着手打开了木栓,然后望向了面前一身白袍的公子。 他有些惊讶,似乎又不太惊讶,咽了一口沉闷的气,刚遭受灭顶之灾的少年,试图挂起一个不算太难看和狼狈的笑:“谢......公子。” 他似乎想唤‘谢兄’,却又在下一刻行了一个恭敬的大礼。 少年想来挺直的脊梁,此刻悄然弯下,变得颓然。他似乎一夜之间成长了,明明是春日,整个日却恍若秋日萧瑟的叶。 他俯身在地上,泥土混着春日的露水,湿了少年本就脏污的衣衫。 他慎重而恭敬地磕了一个头,声音嘶哑:“于陈替于家满门,多谢公子救命之恩。”他突然失了声,许久之后才坚声道:“若是没有公子,今日......我于家满门便是烈火中的枯骨了。” 少年刚经历了丧父之痛,灭门之仇,眼眸红的已经流不出泪,但还是固执地行完大礼:“日后公子若是有何处用得到于陈,于陈一定竭力为公子所用。” 谢欲晚淡淡看着他,待到他说完,嗓音平静。 “我救你不因为你,所以你无需对我相报什么。” 是因为阿婳。 跪在地上的少年神色一怔,手指尖颤抖,衣袖间突然掉落一朵桃花。在他从于家被包围被迫逃亡的路途中,这一朵桃花都好好地藏在衣袖间,此时却陡然掉落到了泥土中。 于陈突然崩溃大哭,维持半日的冷静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明明再有两月便是他和阿婳成婚的日子,但一夕之间,全部都变了......甚至这般时候,他再提起情爱,便恍若罪恶。 谢欲晚平静地看着,眼眸在那朵桃花上停留一瞬,神容淡漠:“我无需你对我相报什么,但我要你应我三个要求。” 于陈缓慢收起惶然的神色,握紧拳望向身前的谢欲晚。 “一,从今以后你名陈于,字檀之,世间再无江南于陈。” 谢欲晚淡淡看着少年,到他应下,才缓缓启唇。 “二,我会予你今年科举的资格,但仅限于此。我不知你学识,不晓你才华,也不在意你日后用何种手段,又能在官场走到多远。只是我要你记得一点,勿要一叶障目。” 于陈颤抖着眼,应下一个端正的‘是’。 说到第三点时,谢欲晚有些犹豫,风吹起他雪白的衣袍,夜色之下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萧瑟。他望向面前神色深重的少年,声音第一次放轻。 “三,我要你咽下今日我们交谈的一切,不要同‘旁人’透露分毫。日后朝堂之上,你同我即便相见,也只会是陌路人。” 于陈又是身体僵硬地行下一个大礼,头碰在地上之际,眼眸满是泪。 “陈于在此,多谢谢大人此生难报之恩情。” 谢欲晚依旧只是清淡摇摇头:“我救你不因为你,此后你无需因此对我相报什么。此方小院,地处偏僻,那些人在你入仕之前都查不到。” 于陈眸中的泪晃了又晃,最后还是化为了痛苦的呜咽,似乎挣扎许久,于陈终于对谢欲晚问出那句:“谢大人,我爹他是被冤枉的,对吧......他是为了我们,才被......” 少年哭得泣不成声,谢欲晚眸色却很淡,说出的话一如既往地无情。 “这是你日后要查清的事情。” 于陈明白身前之人已仁至义尽,此刻停了答复,他也不过又行了一个大礼。一时间,少年的额头鲜血淋漓。 转身之际,谢欲晚终于对跪在地上痛哭的少年说了今日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尚且算得上柔软的话。 “檀之,珍重。” 说完,雪白的身影,便离开了这方再也不会踏足的偏僻小院。踏出小院的那一瞬,一股腥气自胸膛间涌起,汹涌得让谢欲晚直接弯膝跪下。 “噗——” 一滩血淡淡地躺在泥土之上,才吐了血,谢欲晚脸色却很平淡,甚至没有多看地上的血一眼。月光映亮雪白的袍,青年衣袖上都是丝丝点点的血迹。 莫怀蹙眉上前:“公子,怎么回事?半年内公子您已经吐了两次血了,这次比从前还要严重不少。此次回到长安,一定要去寻大夫。” 谢欲晚没有做没有意义的反驳,只是望着东南的方向,看着那一方冲天的火光。 世间万物有其该有的轨迹。 只是......似乎永远不会懂。 * 长安城中。 高座之上,正在饮酒的男人望着江南的方向,轻轻晃了晃酒杯。 下面的太监声音尖细:“那边都已经处理好了,派去处理的人,也都全部绞杀了。那批银子用于家的家产填充了大半,那些人也就不会再追究了。” 一杯酒被送到了太监身边,男人轻声一笑:“这些天辛苦公公了。” 太监神色愉悦地拿起了杯中的酒,毫不设防地饮下。直到片刻之后,口吐白沫,不可置信地望向高座。 直到太监倒下,高座上的人还在随意地饮酒。 下面的戏台悠悠闲闲唱着‘狡兔死~走狗烹~’ 等到下面的尸体彻底僵硬,他才嫌恶地看了下面一眼:“阉人一个,扔出去吧。” 下面的人埋头应是,抬起尸体的手却在瑟瑟发抖。 * 江南正值三月。 姜婳寻了一条少有人知的小路,这是从前于陈带她逛江南时,带她认识的路。适才大街上的喧嚣一点点消散,春日的风扬起她的衣衫和碎发,她顾不得自己脸上的汗珠,一路向着于府的方向跑去。 直到,在春日灿烂的阳光之下,她看见了那片‘灿烂’的废墟。 她怔在原地,甚至还未走近,就能看见那片废墟之中喧闹的人群。 有隔了十多里的村民,有附近的小贩,有玩耍的孩童,还有抱着孩子依旧四处弯腰捡拾的妇人。 ......一时间姜婳甚至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被身旁农妇模样的人推了推:“姑娘你也是来捡些东西回去的吧,来的有些晚咯,我这都来回两三趟了。你是不知道,我第一次来找翻的时候,竟然还翻到了好大一块银子。” 姜婳惶惶看着面前慌乱的一切,满心都是着急。 她也顾不得礼仪,抓住身旁妇人的衣袖:“请问于府是,是怎么了,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于府里面的人呢?” 妇人看着她慌乱的眼神,看了看远处翻找废墟的人群,有些着急但还是好心道:“家中大人这般事情都未同你说?那于大人贪污啊,在京中畏罪自杀咯。昨日一群贼人将于府啊血洗了,还放了一把火。这火烧了整整一夜。” 妇人见她生的好看,不免又多啰嗦了两句:“要我说啊这哪里是贼人,明明就是绿林好汉。那姓于的为官不仁,竟然连灾银的钱都贪,被灭门啊,就是轮回报应!” 姜婳直直瘫倒在地上,手轻颤着,眸中陡然落下泪。 那妇人见她哭成这样,才察觉到不对,默默离远了些,最后跑去那一片废墟之中继续翻找。 姜婳眸颤着,撑着手从地上爬起来,向前走了些准备再寻人问问情况。她心中慌乱得什么都想不起,上前不过几步,就看见了地上那方歪歪扭扭的牌匾。 她红着眸迟疑了一瞬,想起从前于陈在府前抬手指着牌匾,温柔对她说:“阿婳,这是我父亲亲自提的......” 而此时那方牌匾,正被一屠夫模样的人拿着斧子,一刀一刀劈着。那人一边劈,一边在口中骂道:“他爷爷的来迟了,看来看去就这块木头还值些钱。” 牌匾晃悠悠的,已经裂开了,看着马上就要被劈开。 姜婳颤着手,抓住了屠夫要劈下去的手臂,她被带着直接摔到了地上:“等,等一下。” 她红着眼,从怀中拿出一块银子,递了过去:“这块木头,留给,留给我吧。” 屠夫像看神经一样看她,见她不像说笑的,忙拿了银子走远,一边走还一边念叨:“你自己给的,你这姑娘,小小年纪,自己给的啊。” 姜婳望着面前忙乱喧杂的人群,却怎么都寻不到那个记忆中温柔热忱的少年。 她起身准备再走近些时,一道修长的身影拦在了她身前。 她惶惶抬头,望向身前面色依旧平静的谢欲晚。 她几乎是下意识道:“你做的——” 声音还未发出来,她已经被谢欲晚捂住了嘴,他眸色淡淡的:“姜婳,你想清楚了再说接下来的每一句话。” 姜婳被迫同他对视着,泪一点一点盈出了眼眶。 她当然知晓,这办事情不会是谢欲晚做的。只是,她不知道还有谁,也不知道这般事情为何独独发生在于陈和于夫人身上。 他们都是那么好的人...... 她惶然抱住身子,失声大哭。为了见于陈,挑选的衣裳,打扮的妆容,此时都同面前的废墟一般,狼狈一片。 一个温热的怀抱落下来,谢欲晚用衣袖将她护在怀中,挡住了旁边人的视线。他停顿了一两瞬,眸中多了一分深重,声音难得轻柔。 “别哭,于陈和于夫人都在外郊的院子中。” 姜婳的眸一瞬间僵住,望向谢欲晚,声音哽咽了下:“真的吗?” 谢欲晚此时眸色又变淡了,日暮的光照在他的眼睫上,他淡淡道:“我为何要骗你?”说完,他将她扶起来。 姜婳原想拂开他的手,但想起于陈,还是垂头同他去了马车之中。 走近马车,寒蝉抱着剑在外面等着。 姜婳脑中闪过什么,但一旁的马车已经掀开了车帘。她眸色复杂地望着前方的马车,这便是命运的轨迹吗,她已百般逃避,最后还是要同谢欲晚染上交集。 这般想法不过一瞬,此时什么都没有于陈的安危重要。 她不得不收敛心中的失落,同谢欲晚‘谈判’。 谢欲晚看着她的眼神,刹那间就明白她所思所想。他淡淡地向身后的废墟望了一眼,也随在姜婳身后上了马车。 两人面对面坐着,姜婳刚想开口,就被谢欲晚递过来一本书。 她被迫接过那本书时,谢欲晚的眼眸恰同她对上。 一时间,她捏着书的手不由有些紧:“让我去见于陈。”她咽了咽口水,轻声道。 谢欲晚眸中并没有什么神色:“书中第五页,在马车停下来之前,倒背出来,你就去见。” 姜婳手一时间僵住,上一世也不见这人如此刻薄。 “我没同你玩笑,谢欲晚,让我去见于陈。”她此时满心担忧,做什么背诵诗文这般的荒唐事情。 谢欲晚平静看着她,也学着她一般唤了全名:“姜婳,你看我像是在同你玩笑吗?” 姜婳心中气闷,翻开书,开始背诵。再抬眸之际,就看见对面的谢欲晚正淡淡地看着她。 她抓着书的手一时间发紧,最后自己逃避似地闭上了眼,脑中乱得如何都背不下这短短的一页。 从始至终,谢欲晚一直眸色平静地望着对面的少女。 就好似,只有在这般时候,他才能如此肆无忌惮地看看她。不知不觉,外面的天已经黑了,从车窗涌入的风拥入青年的袍。 他终于神容淡漠地移开眼神,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扣紧小桌,指尖在上面留下了一个带着血迹的印,才缓缓咽下了喉间发疼的痒意。 做完一切后,他没有再抬头。 到底只是一页书,姜婳很快就背完了。她才不耐烦地想将书递给谢欲晚自己背诵时,马车就停了下来,一直垂眸的青年声音依旧很淡,只是多了分不易觉察的虚弱。 “下车便是了,去吧。” 姜婳刚要出口的话一怔,手下意识就想去掀起车帘。 从始至终,青年都未睁眼。 但最后,姜婳的手颤抖地从车帘上放下,眸色复杂地望向了对面的谢欲晚。两世,这可能是她在他面前服的第一次软。 “谢欲晚,你能告诉我于府到底发生了什么吗?”少女垂下手,也垂下了眸,她声音很低。 青年曲指,下一刻又松开。 他抬眸,望向对面的少女。她担忧、慌张、局促不安,这一切都是因为旁人,但是看着却比上一世要活的更为生动。 姜婳抬眸那一瞬,恰同谢欲晚对上。 按照她从前的性子,此时她便该退缩了。但是想到那个如春花一般灿烂温柔的少年,她还是坚定地望向谢欲晚,又问了一遍。 “可以吗?” 谢欲晚一怔,突然自己有些局促地移开了眼。 姜婳向来看不明白他的情绪,还以为这是拒绝,心中叹了口气,却也知道若是谢欲晚不愿,她没有立场也没有身份去强求。 她的手刚搭上车帘的时候,谢欲晚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姜婳,前世我教给你的第三课是什么?” 少女的身子陡然僵硬,转身望向谢欲晚,轻声道:“不要先入为主。” 青年依旧恢复了往日的淡漠,声音如雪一般又冷又静:“那你今日做到了吗?” 姜婳手下意识抓住坐垫,许久之后才摇头:“我没有。” 青年似乎觉得自己言语要再狠厉些,可面对少女的低头,张了几次嘴却又都说不出话。他在心中有些苍凉地笑了一声,忽略从今日在废墟见到她之后就泛起的疼。 解释不清的不东西,即便他知晓,也就当做不存在。 沉默之间,姜婳眸中的坚定一点一点被软化,她轻声问道:“夫子,是学生又犯错了吗?” 谢欲晚眸一凝,许久之后,唇边多了一分讽刺的笑意。他抬眸望向对面看似低眉顺眼的少女,神色越来越淡。 他便也学着她的做派,全了她想泾渭分明的心。 左右,就如同她所言,他如今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浅薄的占有。她厌恶这般轻薄的存在,他本来......也不该有。 “是,错了。”他淡声不曾外泄一分情绪。 姜婳手再一次捏紧坐垫,眸半抬,却不曾看对面的青年。她摒弃不开心中杂乱的念头,许久之后也只能摇头:“学生想不明白。” “于陈可怜吗?”谢欲晚却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姜婳捏紧手,不愿意点下这个头,沉默却基本上等同于承认了。 “你在想,为何于府一家这么好的人要陷入这般的事情,要为上位者的争斗失去名誉、官位、府邸乃至生命?” 姜婳身子一僵,但依旧没有否认,即便她从来不曾言,但她的确是这般想的。 谢欲晚没有再看对面的少女,笑意中带了些讽刺,他只轻声问了一句:“姜婳,你可还记得,当初你同于陈是如此认识的吗?” 有什么东西从姜婳心中一闪而过,姜婳手一瞬间失去力气般松开,向谢欲晚看去。 谢欲晚淡淡看着她,平静又嘲弄。 “既然要先入为主,姜婳,为何你的‘先’在于陈身上。你同于陈相识,是因为姜家。姜老夫人为你介绍于陈为夫婿,于陈不曾在朝中为官,但于父并不是。” “说回于陈,于陈这个名字,可能你并不熟,但陈于呢?” 姜婳的眸一瞬间睁大,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摇头。 “不可能,不会的......” 谢欲晚定眸望着她,许久,只有车帘被风吹动的声音。 姜婳心中响起上一世她所听到的‘陈于’的消息。 陈于,字檀之,乃是后世最大的奸臣。 三十六章(火葬场二合一) 她曾同他见过一面。 那是一次宫宴, 后半程时,她觉得宴会沉闷,偷偷唤了橘糖一起去外面透气。刚出门, 就看见几个小太监正围着一个披散着长发的青年。 青年被小太监们围在中间, 跌落在地上, 一言不发。在青年的身侧, 是一方已经侧翻的轮椅。太监们掩耳轻笑,一边关切问青年‘大人是否需要我们这等阉人相助’, 一边又身体言语神情都表达着厌恶。 那时橘糖从身后拉住了她,她也就顺从地停了下来。转过身时她向前望了一眼,因为那一眼,她停在了原地。 月光之下, 青年的长发全是柔顺的白丝,顺滑得像是一方白绫。 太监们大抵在那嘲弄了十分钟, 青年一直不曾说一句话。她望着月光下那铺开的银发,在假山后一直看到太监们离开。 等到四下空无一人,她沉默不语地上前, 先是将一旁的轮椅扶了起来, 再唤来橘糖,让橘糖同她一起将人扶到了轮椅上。 在那些太监风言风语下一直不曾言语的白发青年, 此时却轻含了笑。 “夫人, 在下是这朝中人人恨不得诛之后快的奸臣,好心的夫人是不该扶在下这般的人的。” 她彼时只觉得这人奇怪极了,闻言也只是轻声道:“无论你是什么人, 我都不觉得用残缺羞辱人的方式是正确的。你是奸臣,危害社稷,祸害百姓, 你该去大牢,该去刑场,而不是在这。” 她无意同他多聊,见他轮椅并无大碍,抓住橘糖转身便要走。 那白发青年在身后静静看着她,笑着道:“不知是哪家好心的夫人?日后朝堂之上,在下也可——” 她没理会,甚至都没听完青年口中的言论就走出去了。那时她也只是在想。 ......谢欲晚才不会需要。 这只是她前世过于潦草的一笔,此时还能记得也仅仅因为那青年那一头如丝绸般顺滑的白色的长发。 这也是她同陈于在前世见过的唯一一面。 后来,陈于下狱,不过几日,她便从橘糖口中听见了他于牢中自缢的消息。 可如今告诉她,这是前一世的于陈? 姜婳眼眸低垂,指尖微颤,一种复杂的情绪萦绕在心间。谢欲晚不会在这种事情上骗她,但她如何也不能将于陈同前一世那个轮椅上的白发男人联系起来。 他们......完全不一样。 她看向谢欲晚,眼眸怔了一瞬,轻声道:“姜禹前一世因为贪污而落马,姜玉郎被牵连丢掉官职,姜家其他人不成气候,姜府就此陨落。但是姜家的贪污,并不是从姜禹被揭穿的那一年开始的,所以......” 她停了一瞬,像是很艰难才能说出下面的猜测。 “所以,于家这一次,是为姜府顶了罪责,但是于父并不无辜。因为当初祖母为我挑选夫婿时,并不是随意挑选的,挑选的必定是同姜府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家族。于府......是姜家的爪牙,于父本就是姜府贪污链的一环。此次长安城中发生的事情,应当是事情败露,姜府选择自断爪牙,于父被姜禹放弃了......” 谢欲晚手指尖动了一下,就听见少女继续艰难地说道。 “长安消息传到江南,如何也需要两三日方能人尽皆知,但是今日大街之上议论纷纷,闹事拆家的百姓多不胜数,这其中一定是有人直接散播了消息。那于府那一场火,便也......是有人故意的,还是姜家,为了斩草除根,对吗?” 谢欲晚眼中划过浅笑,轻声道:“嗯,但是这一切,于陈并不知晓。这场火之后,于家的事情,上面不会再追究。” 昏暗的烛光中,青年的眼柔和了一瞬,衣袖下的手几乎是下意识捏紧了一颗圆滚滚的糖,青年向来寒凉的手被糖纸斑驳地刺着,淡淡的一层茧裹着那颗平缓跃动的心。 他想试着将手中的糖给出去。 ......就算是夫子同学生,学生答对题了,夫子给上一颗糖也是合情合理吧。似乎说服了自己,他捏着糖的手又紧了紧。 姜婳没有心情注意谢欲晚的情绪,想到于陈的事情,思绪混作一团,心中和脑中都很乱。 之前她不知晓时,还能同于陈说些聊胜于无的安慰。如今......她要如何告诉那个见她就会害羞的少年,他今日遭遇的一切源自他万般遵从爱戴的父亲。 这些年他所享受的一切,连带着她曾与之共享的一切,是贪污所来,是旁人之血汗。即便他从不知情,但...... 这一切对一个不谙世事的少年而言,太过深重了。 姜婳以为自己要想很久,但其实也就一瞬。风掀起车帘的那一刻,谢欲晚张了口想说什么,就看见少女陡然起了身,连看都没看他一眼,掀开车帘就往小院里面跑去了。 他怔了一瞬,随后用衣袖将手掩得更深。 他不太愿意承认,但这大抵是他第一次,希望她留下。 希望她权衡利弊,不要再去踏入于家那一滩浑水之中。 漆黑一片的夜色中,马车内的青年长阖双眼,终于任由自己低低咳嗽了出来。莫怀悄声出现在马车旁,蹙眉望着马车中的人影。 远处,少女一下一下拍打着门,轻声唤着。 “于陈,我知道你在,开门,是我。” 门内安静了很久,一时间姜婳耳中只剩下风吹动院中灯笼的响动声。她静静地等在门前,那句话之后,不曾再说什么。 一扇门后,少年双眸通红,手颤抖了几次,就是抬不起来。 姜婳似乎察觉到了,轻声道:“于陈,你在门后,对吗?”还未等门后的人回话,她继续道:“我知道你在,把门打开,见见我,好不好。” 门前一盏灯笼盈盈地照出一片光亮的地,少女的影子映在光之中,少年整个人没入黑暗。少年颤抖许久,手还是未能放上去。 他眼眸深重地对着门无声道了一句‘抱歉’,就看见一旁的墙边突然出现一个娇小的身影,看着......摇摇欲坠。 几乎是手比心快,他直接跑过去将人接住了。 两人一同跌坐在地上,衣衫叠在泥土之中,有够狼狈。 姜婳一开口,眼泪也掉下来了:“这墙欺负人,怎么一踩就碎了一部分,于陈......” 少年直接将她搂紧在了怀中,从前永远守着规矩礼仪的少年,此刻终于打破了条条框框的束缚,痛苦又绝望地将头埋在了她脖颈间。 他们都知,这大抵就是他们此生最后的拥抱。 温润如玉的少年哭得泣不成声,浑身颤抖,炙热的体温隔着衣衫传过来。少女努力忍住哭声,最后却还是同他哭成一团。 他们甚至都无法在多年后谈上一句命运弄人,因为故事一开始,有关她们的一切,就被埋下了错误的伏笔。 姜婳伸出手,搂住于陈的头,泪流满面。 于陈一遍又一遍道:“阿婳,对不起,对不起,是我的错。阿婳,对不起,我明明答应你,以后每天都要送花给你的......” 姜婳不住地摇头,纤细的手指在少年的脖颈间留下了印记。 到了后面,于陈变成了颤抖的哭泣:“阿婳,别原谅我。” 姜婳终于忍不住失声大哭,手一遍又一遍抚着少年的头,她颤抖得一句话都说不出。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有些东西,即便她身为重生之人,知晓旁人无法知晓之未来,亦全然无力。 她哭得手都无力地垂下,于陈僵硬地扯起了一个笑,像是看见了那朵最后也将被尘土掩埋的桃花,颤抖地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 即便到了此时,他的动作依旧很轻柔。 她似有所觉,同他摇头,于陈缓慢却强硬地......将她推出了院门。一道门悠悠隔在两人之间,于陈止住了声音中的颤抖,收起眼眸中所有的情绪。 通红的眼中,甚至含了一抹笑。 他温柔得仿佛他们的初见:“姜三小姐,以后莫来了,同谢公子一同回长安吧。” 姜婳呼吸一怔,门就在她的身前被直接关上了。 她哭得满脸是泪,却也再也说不出来一句。从她看见于府那方废墟开始,便知晓,无论真相如何选择如何,以于陈之品性,只会永远地推开她。 她轻声咽下了哭泣声,坐在门边,手一下又一下捏紧了衣衫。 一门之隔,于陈亦一夜未动一步。 待到天明,远处的鸡鸣声响起,姜婳缓缓向马车走去。她眼眸泛红,没有注意到莫怀神色的异常。 马夫掀开车帘,她扶着马夫的手上了马车。 马车内,谢欲晚正眸色平静地翻着书。看见姜婳,他并没有多讶异。他正欲轻声问上一两句情况时,就听见姜婳满眸泛红,满是怒火,嘶哑着声音问道。 “谢欲晚,你到底同于陈说了什么,为什么他会同我说让我同你回长安?” 说完,她看着他一如既往地平静,想起少年昨日的绝望,她甩手将他手中的书掀到地上,书带动了桌面上的茶,滚烫的茶同书一起摔在地上。 泼了一地的安神茶在室内散出淡淡的香。 她红着眼,此刻语气中甚至多了分嫌恶:“谢欲晚,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为何要牵扯到于陈。即便于父犯下错事,但于陈做了什么需要您谢大人这般时候还火上浇油?” 少女气得眉骨都泛着红,记忆中,他从未见过她这般生气的模样。 谢欲晚看着泼了一地的茶,怔了一瞬。随后,他抬起眸,淡淡望向姜婳:“你在为谁向我歇斯底里?” 他同于陈说了什么。 ......说了那一句‘我救你不因为你,所以你无需多谢我’。她在因为他同于陈说了这句话同他生气? 谢欲晚看着她泛红的眸,一瞬间心无比地疼。 他掀了帘子,下了车,声音清淡:“姜三小姐,是在下错了。姜三小姐愿意留在江南,还是回去长安,同人私奔,还是再去婚嫁,就如姜三小姐所言,同在下又有什么关系。” 说完,他没有再看她一眼。 垂下的车帘挡住了姜婳的视线,随着脚步声越来越远,她眸中的泪一颗颗落下。 马夫垂头,不敢看外面走远的公子一眼,也不敢看马车里面埋头哭泣的小姐一眼。昨日小姐待了院子内那公子一夜,公子......也待了小姐一夜啊。 那茶,还是半夜在外面生了火,公子自己煮的。 马夫不敢多言,垂头等待吩咐。 * 再回到城中时,姜婳已经恢复了大半情绪。 到了院子门口,就看见了抱着膝盖的橘糖。橘糖旁边,立着一道噤若寒蝉的身影,抱着一柄剑,垂头立在树下。 见她回来,寒蝉冰冷的眸光望向了她。 姜婳一怔,就听见寒蝉说道:“公子言,此后橘糖姑娘同小姐你一般,同他再无关系了。这是橘糖姑娘的卖身契,就交给小姐和橘糖姑娘自己处置吧。” 说完,冷面的少年将手中的木盒递给了姜婳。 同上一世一模一样的木盒。 姜婳手颤抖地接过,轻声张了几次唇,却什么都说不出。昨日那场质问已经用掉了她所有的力气,此刻面对发生的一切,她满目茫然。 见她接过,寒蝉不再看橘糖一眼,转身就走。 橘糖茫然地抬起眸,唤道:“寒蝉......” 抱著剑的少年止住了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想着她脖颈间那一道血痕。原本少年眸间的冷意,已经有了松动的痕迹,但想起那道血痕的那一瞬,又全然消失了。 他没有再停顿。 少年声影消失的那一刻,橘糖抱头痛哭了起来。姜婳惶然地拿着手中的盒子,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一下子变成了这样。 她上前,手放在橘糖背上,却不知道自己能说什么。 她咽下自己的情绪,摸着橘糖的头:“别,别哭了,寒蝉只是......生气了。等到......” 她似乎想寻到一个可能的契机,劝说橘糖日后一切便好了。可寻了半天,却自己都寻不出。 ......谢欲晚也生气了。 似乎他生气了,就再也不会管顾她了。她应该为此高兴才对,但是为什么,有那么一瞬,她想同橘糖一同哭呢。 可能因为习惯吧。 姜婳弯弯唇,告诉自己应该高兴。 她重生以来一直想做的事情,昨日成功了不是吗?她又没说错,若是谢欲晚未同于陈说什么,于陈绝不会知晓她同谢欲晚的关系。 谢欲晚凭什么生气? 凭什么......那么生气。 生气便生气,不管她了便不管她了,左右重生以来,她一直也是想人生轨迹同他陌路。姜婳一点一点说服了自己,也开始劝说橘糖。 “别哭了,我们去官府销案,以后橘糖就和我一起生活好不好?” 她以为橘糖会同意的,毕竟陌不相识,橘糖都愿意为了她做下那么多事情,甚至不惜伤害自己。 但此时橘糖只是泪眼朦胧地望向她,颤抖着声音道:“怎么办小姐,公子和寒蝉都、都不要我了。公子、生气了,寒蝉......从昨日开始,就没有再同我说过一句话......” 姜婳心被刺痛了一瞬,将橘糖抱在了怀中。 橘糖小声道:“公子和寒蝉,他们其实......对我很好的。小时候,公子为了我第一次同长老们反抗,被罚了几十仗。因为公子替我受了罚,我才留住了命。我只是......只是......看见他们,总会想起暗卫营里面的生活,我没有......没有讨厌他们。” 橘糖眼眸颤动着,望着姜婳。 但姜婳看着,里面已然没有一丝神色。她上前紧紧把人抱在怀中,垂眸道:“对不起,橘糖,如若不是我,你也不会做那些事情。” 橘糖哭着,依旧摇头:“是公子的错,将小姐囚在院子中,是我的错......”她抹了抹泪,手颤抖地打开了寒蝉丢给她的包裹。 里面的东西很简单,江南一方庭院的地契,和一沓厚厚的银票。 够她一生无虞。 * 远处的庭院中。 莫怀带着路:“大夫,我家公子突然昏过去了,还吐了血,烦请您看看,若是要用什么药,直接同我说就好。” 老大夫被莫怀催促得脚都要冒火星子,无奈地将药箱又提了提,快步向前走去。 莫怀推开门,老大夫看见了里面沉睡的公子。 他放下药箱,以为就是一个寻常病人。直到手搭上去开始把脉,老大夫把脉把了整整一刻钟,眉头越蹙越深,随后手放在谢欲晚脖颈处。 又是一刻钟后,他摸了摸自己花白的胡子。 莫怀在一旁很焦急:“大夫,我家公子如何了?” 老大夫摇摇头,莫怀脸色都绿了,他才又摇摇头:“公子脸色很苍白,按照你所言,适才还吐了血,如今亦还在昏睡,但是老夫把脉,并未瞧见有任何病症。” 如若平时,把脉未瞧见任何病症是好事。但是明明有病状,还很严重,却察不出病症,就不是好事了。 老大夫和莫怀一筹莫展之际,床上的人淡淡抬起了眸。 他悠悠转醒,望向了床前的两个人:“......莫怀。” 莫怀忙走过去:“公子醒了,可有哪里不舒服,大夫在这里。” 老大夫也忙走回去,又把起了脉。 谢欲晚垂眸,轻声摇头:“没有哪里不舒服,莫怀,将大夫送出去吧。” “可是公子你适才吐了血,还昏倒了,不可能......”莫怀难得不遵守吩咐,可抬眸看见谢欲晚淡淡看了他一眼,没说出的话慢慢咽了下去。 他转身:“大夫,我送你出去吧。” 大夫紧锁眉头,放下手,临走之时,望着病床上的谢欲晚:“公子,老夫查不出公子的病症,但一定不是无事,公子一定要注意些。” 谢欲晚轻声应了声,随后就看见大夫摇着头走了出去。 他清淡地垂下眼,掀开床,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茶香在室内散开的那一瞬,谢欲晚眸深了一瞬。 莫怀出现在他身后,他轻声吩咐道:“准备一下,卖了那处院子,明日回长安吧。” 莫怀犹豫了一瞬:“那里面的......” 谢欲晚手指僵了一瞬,轻声道:“烧了吧。” 莫怀许久才应了一声僵硬的:“是。” * 窗外忽然下起了雨,姜婳轻轻拍着橘糖的被子。 看见橘糖终于睡了过去,她一怔,心中轻轻松了口气。这几日发生的一切都太乱了,冷静之后,她发觉自己昨日的确有些迁怒了。 于陈身上发生的一切,不是因为谢欲晚,甚至,谢欲晚还...... 只是,为什么于陈已经发生那么多不能接受的事情了,谢欲晚还要将他们的事情同于陈言。 他冲她便算了,为什么还要这般对于陈。 姜婳垂着头,眸中神色不明。 想了想,她撑了一把伞,推开了院门。在雨中惶然之际,她才发觉,她似乎......并不知晓谢欲晚住在哪。 隔壁传来叮叮咚咚的声音,她一抬眸,就对上了莫怀面无表情的脸。 他看了她一眼,从她身边走过,向她隔壁的院子去。 她记得隔壁的院子,是满室满室各式各样的花,那日她爬了墙,恰巧看见了对面院子中的春日,那几乎是她想象之中江南的模样。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向着隔壁院子走去,透过门,就看见莫怀正将一盆盆花小心地搬到屋子中去。 她一怔,轻声问道:“这是莫大人的院子吗?” 莫怀看了她一眼,摇头:“小姐不用唤的如此客气,我算不得什么大人。” 关于院子的,却一句不说。 姜婳放下了手中的伞,也冒入雨中,去帮莫怀一起搬花。风大雨大,这些花被淋一日,娇弱些的的确受不住。 见她丢了伞来搬花,莫怀一阵头疼,忙从一旁拿了伞递过去:“小姐就别捣乱了,今日这花若是您搬了,可就真得烧了。” “......这般厌恶我了吗?”姜婳一怔,觉得谢欲晚有些太不讲道理了。她捏紧手中的伞,就听见莫怀无奈说道:“小姐今日要是因为这些花冒了雨,好不容易被这雨救下来的花,明日可真就得烧掉了。” 说完,莫怀望了她一眼:“小姐,我知晓你不在意公子心意。但这些花都是公子一株一株自己栽的,小的来搬就好,小姐这般娇贵的人,在旁边好好坐着,就算尽了一份力了。” 姜婳无言,她从前怎么不知莫怀这么会讽刺。 转过身之后,她脑海中才开始缓缓放映莫怀的话:“公子一株一株种的。” 她一垂眸,这同她有什么关系。她好心帮他搬花,他还能又怪罪他不成。她背对着莫怀,轻声问道:“莫大人,谢大人在何处?” 莫怀被她一口一个‘莫大人’唤得发慌,偶然听见,怔了一瞬,随后说道:“公子没有说我可以将住址透露给小姐,小姐见谅。” 姜婳很难听见莫怀如此情绪化的发言,带着一丝对她的......怨恨。 她转身,望向莫怀:“他不也没说不能告诉,告诉我吧,今日橘糖莫名被他赶了出来,还让寒蝉将文书给了我,又莫名其妙留下一大堆钱......反正,橘糖很伤心,我见不得橘糖伤心。” “小姐是因为橘糖的事情去寻公子?”莫怀感觉自己的心都滞了一瞬。 姜婳诧异抬头:“要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