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致流光》 1. 冤家路窄 桃春三月,苏镇的小桥流水,难得没有浸泡在绵绵细雨的氤氲之中。 午时和煦的阳光从南边的晴云里拂照,偶尔便有绿柳垂髫随微风而起,一同落进了古朴雕花窗柩的景致里。 尹新晚坐在一排乱中有序的制作工具之中,专致的目光落到油纸伞上,手里的绘笔就逐步在伞面上绘出了拂柳的图案。 “这部分有些空,可以再加句诗上去。” 听了一旁手艺人姚艺如师傅的建议,尹新晚点了点头,提笔落到伞上工整的几个字,字迹娟秀。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对方眉眼一抬,从瞳孔流露出了些许意外的光亮,随后衔着笑意看过她的作品,又点了点头。 “不错。不过你为什么会写这两句诗呢?” 尹新晚赫然笑了,拿着伞柄在阳光底下转了转,油纸伞上的墨迹在伞面上隐约的透了下来,折开了一缕窗外洒下的光晕。 “脑子里突然闪过这两句,觉得还挺符合意境的。” 虽然图案画的是扬柳,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的这诗配上刚刚好。 “嗯,和你名字倒是相衬。” 绘花过后需要晾干,才能再往伞面上刷熟桐油。尹新晚将油纸伞放往院中,听闻这番感慨,便是一笑。 她出生在秋天,名字确实就是父母从王维的诗里取的。只是说起诗,她反倒突然就想到了另一个名字,脑海中浮现的人影在微风拂过时又连同这道思绪一起挥之而去。 尹新晚的广播节目《倾听时光的声音》专门做非遗文化技艺传承这方面的内容,下一期刚好是分水油纸伞。 而为了这一期的节目稿子,她查遍了各种书籍资料,这两个月就还总是在没有节目和工作安排的时间,来江舟市附近的苏镇亲自体验油纸伞的制作。 这会儿今天的任务结束,她查看过一旁架在摄影师大哥手上的机器,确认记录的画面没问题,看了看偏西的日头,见外边云淡风轻天气正好,而她今天刚好穿了一件改良旗袍,又决定一会儿顺便从伞铺额外买一把油纸伞去拍些照片和短视频素材。 姚艺如让几人晚上留下来一起吃饭,又问她:“对了,你没有男朋友是不是?姚师傅给你介绍一个……” 熟悉的七大姑八大姨过年催婚环节开始攻击她,尹新晚人一激灵,应下晚上的邀请,连忙以急着拍摄为由拉着同事陈欢喜等人出了伞铺。 尹新晚在自媒体视频平台有一个运营的账号,平时除了发一些工作之外的日常和分享,还会做一些非遗文化的宣传,作为辅助电台节目之外的画面补充。 因为收效甚好,给传统的广播媒体带来了不少的流量关注,台里也非常支持她的个人创作,再加上她长得好看性格又好,多好同事都喜欢她,没事的时候就也会帮她做些拍摄。 这会儿两个多小时的拍摄,在临近日暮时化为身上的一点微热,几人在镇口的果子铺歇脚,准备稍歇片刻后等夜幕的华灯初上,再捕几张夜影。 大抵是因为工作日,除了些许专门寻过来的游客,古镇的人不多。 尹新晚和陈欢喜坐在铺面前的长椅上,吃着雪糕看对面石拱桥上的来往行人。 一旁流水潺潺,清风拂树梢,惬意得就让尹新晚也冒出了些许困倦。 “诶诶,新晚,快看,有帅哥诶。” 陈欢喜突然而来的激动之情,将她从放空的思绪中拉了回来,看向了桥对面不知何时停到树荫下的车子。 只见车里的人被私密性极好的挡风玻璃遮着,除了一只修长好看的右手搭在了车窗上,看不清面容。 不知道陈欢喜从哪里看出来的是帅哥,尹新晚微微摇头一叹。 不经意间扫过那车标和车牌,总觉得有些眼熟。突然一道灵光闪过,记忆里的几个画面浮现脑海,从烈日晴天下的混乱争执,到纷飞雪夜里医院门口的双闪灯…… 她人一愣,仿佛电流从后脊梁传上天灵盖,连忙拉起一旁陈欢喜刚买的苏绣布包,就往自己脸前遮了遮。 陈欢喜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她怪异的动作给吸引了过来。 “你干嘛呢?” 尹新晚没吱声,视线从眼前慢慢移开的缝隙间探去,只见那原本半降下来的车窗不知何时已然合了上去,风静树静。 她微微松了一口气,心想,总不至于这么巧吧,说不定自己记错了…… 一口雪糕咬进嘴里,就是一片无法让人多想其他的冷静冰凉。 那头车门在这时缓缓打开了,落脚先是一双皮靴,随后一道颀长人影出现在了视野里,西边残阳的一缕光线落到他头顶,随着蕴含春意清爽色调的休闲西装一路倾泄。 尹新晚只瞥了一眼,甚至于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面容,高度的雷达瞬间拉响警报,人连拉带拽的拖起陈欢喜,就背朝沿街的青石板路跑。 莫名其妙的陈欢喜被她躲债一样的逃跑搞得也有些慌张,憋着一肚子疑问跟着她跑到拐角的巷子里,才忍不住道,“怎么了怎么了?真的是帅哥!!!” “你回头看了?” 尹新晚插着腰看了眼巷口,明明没跑多远却感觉和跑了几百米一样喘了半天,后来意识到是自己太紧张了,导致心跳都异常的快。 陈欢喜见状摇了摇头,一脸惊悚地语无伦次说:我哪敢回头啊我也不知道后面有什么把你吓成这样我又怕回头被撞见,摄像大哥还在那铺子里呢一会儿估计找不到我们了但那个确实是帅哥。 叽里呱啦说了一堆,又问你看见什么了? 尹新晚没有应声,全然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她,就在以刚才模糊的记忆判断那道人影,是不是她那仿若冤家的前老板唐清上,而他有没有看见自己? 直到吓成话痨的陈欢喜叫了她几声,像招魂一样在她面前招了招手,她才蓦地抬起了头。 “你到底看见什么了?为什么要躲呀?” 想想也不一定是,更何况没回头那就没看见。对没看见! 自欺欺人的做完心理建设的尹新晚,面对陈欢喜的追问,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和她解释,自己好像遇到前老板了,而这个前老板不大喜欢自己,自己还和他有些孽缘,话到嘴边干脆摆了摆手。 “没什么,遇到暗恋我的狂热追求者了,我有点害怕。” 陈欢喜一听表情微凝。 尹新晚如此一见,不相信?要不改成债主或者前男友? 前者一下彷如恍然大悟,连连点了点头就问:我知道了!就是那个大学社团里天天给你写情书说邀你去花田里看月亮,会像Jack抱住Rose紧紧抱住你,死不足惜的渣男是不是吧啦吧啦…… 尹新晚口水一咽,当即就拍了拍陈欢喜的肩,“啊对对对,就是那个!” 陈欢喜瞬间被她一番有力的肯定给狠狠地共情了,心疼的拍了拍她的背,片刻听闻手机里传来的话音,才又想起拿起手机,“嗯赵哥,我们就在左拐第一个巷子里……” 尹新晚愣了愣,她什么时候接的电话? 算了,管它呢! 摄像大哥成功和她们汇合,几人又拍了些古镇的夜景,才回到伞铺。 一通折腾下来,时间也有些晚了。 姚艺如热情的让他们在镇上留宿一晚,顺便明天直接给油纸伞刷油,可尹新晚考虑到第二天一早还有节目,确实不便,还是晚上先回市里比较好。 只是姚艺如有一坛自家酿的米酒需要送到镇西的茶铺,她看过饭桌上都还没吃饱的几个人,主动应了下来,就在姚艺如“就知道她是个善解人意的好姑娘”之类的连连夸赞中出了门。 古镇不大,说是镇西,可从东南边的伞铺走过去其实不到一里路。 尹新晚到了茶铺没见到姚艺如口中那个要把酒交予的老板,店员说老板一早就去茶园了,她心猜估计赶巧了,交代了两句,就放下酒走了。 尹新晚并不是第一次在夜色里穿行古镇,记得上一次元宵节留宿古镇看花灯的时候,从东走到西有几条小路比较近。 想着一会儿几人还要赶回市里,就决定抄近路回去,没想到各种长街小巷,反而给她绕晕了。 不得不开了导航,却愣是带她往黑的地方走,好在她还算胆大,左右心想虽然不大希望但大不了一会儿让同事来接自己,开了手电筒,就没让自己在原地踌躇太久。 穿过幽长的小巷,不被建筑遮挡的视野就开阔了不少,头顶月亮照下河水,泛出了一片皎洁的明亮。 而旁边有一处大户人家,檐下亮着暖黄的灯笼,尹新晚心底那点慢慢滋生的不安瞬间被化解了不少。 刚巧看见一道颀长人影在门前的杨树下讲电话,她心中一喜。 “大哥,请问芙蓉巷姚家伞铺怎么……” 她的“走”字没说完,人急刹车般脚步一顿,霎时门前的石狮仿佛变成一道不可跨越的三八线,接着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掉了头。 “沿着这条石街往东走,第三个巷子路口绕进去右转。” 夜静得可以听见寒风轻微的流动,低沉的声音好似在短暂的沉吟后缓缓的传了过来。 他的声音和记忆里的不大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夜色的缘故,少了些朗澈,多了点嘶哑。 尹新晚背着身却能感觉唐清上的视线直直的投了过来,她捂着嘴特意压低了自己的声线,一声谢谢过后,脚下步履未停就继续往前跑。 “回来。你走错了。” 紧随其后的是一声轻喝。 他的话音并不严厉,只是好似带上了点细微的忧虑着急,莫名地还让刚躲进巷子里的尹新晚听出了一点无奈的缱绻温柔。 大概是错觉罢了,她提着一口气,缩在石墙后,握在胸口前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2. 一盆狗血 此时,白日里于枝头吟唱的翠鸟早已停歇,四野阒然。 而这场无声的对峙,就这样开始了。 尹新晚没有在唐清上的这声劝诫后回头走出去,听着晚风带过树梢,那头便也是一片冗长的沉默。 片刻后,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渐渐接近了。 尹新晚的心跳猛然快了一拍,继续往前走她定然是不愿意的,可是大方的走出去,在她一开始的逃避之后就更加没了勇气。 她想不到自己应该怎么面对即将见面的人,只得紧紧盯着巷外的石板路。 可直到脚步声突然地停下,她都没有看见那道于月光下投来的影子。 短暂的一阵静寂过后,脚步声再次响起,接着却又渐渐变小了。 再紧接着,尹新晚听到了好似院子的中式大门合上的木屐声。 她从墙边慢慢地探出头,四周已然恢复了一派冷清。 亦步亦趋的走出来,就看见之前好像半敞开的大门果然已经关上了。 尹新晚轻轻一道长吁,也不知道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叹了一声,只是暗暗心道:这人果然心冷。 她没敢多逗留,匆匆瞥了一眼门楣匾额上的“注礼传芳”四个大字,就光速路过了门口。 “诗礼传家是孔姓,诗酒流芳是李姓,注礼传芳……那就是,戴姓。” 一路自言自语的絮叨着走过幽暗。 她数着巷子绕进去,看见隔壁邻居家出现的一条小狗,瞬间高兴的逗了两声,好似先前的害怕都消失了,可摇着尾巴的小狗越过她,直跑出巷子,很快就消失在了她走过的漆黑中。 她奇怪地看了一眼,后来回头看见出现在伞铺门口的几人,就又欣喜的跑了回去。 陈欢喜已经等她好一会儿了,她再不回来就要以为她丢了,这会儿抱住她连连问说怎么去了这么久? 尹新晚有些汗颜,按理说,抄近路应该会快一点的,可是她在巷里浪费了些时间。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那么巧,在那里遇上了唐清上,只是想想以前好像听说他外家就在苏镇,就也没再多想,笑嘻嘻地打了几声哈哈,没多说。 姚艺如倒是对此不以为意,笑说镇子不大,镇上的人都不错,丢不了。又问她觉得茶铺的老板怎么样,是不是很帅气很聊得来…… 尹新晚这才意识到,原来,姚艺如是故意让她去送酒的,白天说的介绍男朋友她晚上就已经安排上了。 讪笑着直说没见到人,又道了别。 尹新晚的节目在每周一至周五的早上七点到九点,节目结束后在台里准备下期节目的选题,便打算午饭后乘车到苏镇去。 同事徐紫蓝突然找上了她,让她给自己的节目暂代几天班。 徐紫蓝的节目《爱月之城》上播时间在下午五点到六点,尹新晚有些为难,但架不住耳根子软,见徐紫蓝实在急着请假,想着无非就是自己时间赶一点,就答应了下来。 因为担心遇见唐清上,尹新晚中午到苏镇和姚艺如给油纸伞刷油时就特意进行了全副武装,好在直到她离开,他们都没有再遇上。 正庆幸之时,周五选题会议上,节目总监的话却让尹新晚再次犯了难。 “新晚,你这个想法非常好,结合非遗文化从文创方面再开一个角度切入,可以很好的表现非物质文化遗产本身的文化价值,这样节目内容也就充实多了。我的建议是,你可以再联系一家非遗文创品牌公司,做深入的探讨,比如说匠承,他们在油纸伞方面开发的文创产品就很有代表性,另外还有茶道、苏绣等等这方面的内容,这样之后节目各专题的文创产品内容也都有了保障,然后你还可以专门做一期非遗文创品牌创立与发展的专题。” 尹新晚听到“匠承”两个字,原本还在认同地点头的人,手中钢笔在笔记本上一停,纸张上就落出了一个黑点。 奈何节目总监说起节目想法,滔滔不绝。 “刚好之前市里保护单位联合他们打造了云上非遗交互平台,前不久的品牌论坛上他们品牌就还荣获了品牌创新案例奖,央媒曾多次给予好评,切入点很多,而且他们的创始人唐清上也是个人物。你以前不是还在匠承任职过吗?对他们也比较了解。刚好这次可以做期采访,你联系联系以前的老同事,这个选题就好做了。你这周……” “总监,这个专题我……可能做不了。” 眼见节目总监说着就要拍板,尹新晚这会儿举起手,就出声打断了。 “为什么?” 尹新晚瞬间就是一阵哽塞,不知该如何说起。 她之前确实在“匠承”任职过,从当年毕业实习到后来转正,满打满算,她在“匠承”行政部也待了有两年吧。 但是作为一个曾经骑驴找马的前员工,之前一离职很多人就都断了联系,让她找回去,怎么说都有些不合适。更何况,她一点也不想见唐清上。 左思右想后,她选择越过这个话题。 “这样吧,油纸伞这一期我在国内文创市场中也找了一些不错的代表,例如油纸伞加湿器、装饰灯具等,我回去再联系他们,争取在下周一的时候把所有内容细节敲定。” “这些文创公司虽然开了非遗油纸伞的产品单线,但总归不比匠承一个专门做非遗文创的品牌,而且咱们江舟市就有一家国内最好的企业,你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呢?” “但是他们专门针对油纸伞研究设计的产品,肯定也比业务广泛的匠承要精益。” 节目总监明显不大认同她的想法,提着一口气摇了摇头,尹新晚力理据争,就又连忙打包票。 “您相信我。我一定给您交一份满意的节目稿。” 节目总监犟不过她,保留意见让她回去再考虑考虑。 于是她在备稿寻求同意与平衡两档节目之间,每天都过得异常的忙碌,以至于后续给油纸伞收尾的一系列工作进度也一拖再拖。 这天,照常做完节目的尹新晚刚出了电台的大门,就被人堵在了门口。 来人自称是什么木器厂老板的原配妻子,声称她是对方的情人,破坏自己的家庭。 “你们是不是哪里弄错了,我不认识什么方小明。” 门卫大叔看情况不对,赶出来帮忙,才隔开了面前两个女人的推搡。 “你自己在微信里说的话你还不承认?我们蹲了好几天了,你就是《爱月之城》的节目主持人,我听声音看照片就是你!方小明还经常看你视频,一看一整天,最近可算让我发现了。把钱还回来。” 尹新晚被对方的话音嚷得一个头两个大,“什么钱?我根本不认识他,我们报警,报警处理好吧?” 可激动的女人突然往后一仰,带着急促的呼吸,面容变得煞白。 显然是严重哮喘。 晚高峰的路况并不好,好在走紧急通道的救护车还算畅通。 眼看将人送进了医院,尹新晚才浅浅地吁了一口气。 不经意的一瞥,看见远处一对璧人,走神的她跟着急救医生疾跑的脚步不禁渐渐慢了下来,然后就再也跟不上了。 她目光怔滞地看过远去的急救队伍,又看向了那头人影。 几天前在苏镇偶遇的人,此时才能堂堂正正的看着,只见他依旧丰神俊朗,陪着一位身怀六甲的女人,谈笑甚欢的样子羡煞旁人。 原来,他已经结婚了。 心脏仿佛被一把沉重的锚击中,坠了下去,然后就是一片空落。只是那之后,好像有什么瞬间也就释然了。 她微微牵动了嘴角,于反方向继续向前。 尹新晚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今天受到的冲击。 此时,通过这位陪同方小明妻子前来的小姑子,她在所谓的聊天记录图里看到了大量的私密对话,只是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徐紫蓝。 想不到平日里朝夕相处的人,背后的另一面竟是如此陌生。 而巧合的是,这位木器厂老板关注了自己的账号,前因后果联系起来导致她们认错了人,自己的视频下就还被留了负面的评论。 照理说徐紫蓝的私事她不应该掺和,但是这会儿波及到了自己,她不能不管,几通电话打过去,半晌却无人接听。 突然听闻急切的脚步声走近,她刚回过头看向赶来的人影,对方情绪激动的推搡责骂直接袭来,然后一道耳光就落到了她的脸上。 这一切来得猝不及防。 尹新晚的身体瞬间便因惯性跌到了墙边;恍惚中,只觉耳边嗡嗡作响。 “年纪轻轻不学好,学破坏别人家庭?我告诉你,我女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没完……” 女人的责骂好像隔着一道膜忽远忽近,却一句也没能到达她的大脑处理器。 眼见迎面而来的巴掌再次落下,她下意识地抬手,闭上了眼睛。 想象中的耳光并没有袭下来,只有耳边的严肃俊朗的厉声渐渐清晰了起来。 “干什么?” 尹新晚睁开眼,便看见了挡在自己身前的高大身影。 宽阔的背影给人一种极强的安全感,而他制住女人的手一松,就把对方给逼退了回去。 他人映在洁白灯光的耀眼里,却比什么都要耀眼。 她惊讶地看着眼前出现的唐清上,复杂的情绪瞬间在心里翻腾。 “这小狐狸精勾引我女婿,把我女儿害进抢救室,你说我干什么?我撕了她那张狐狸精脸!” 身后的尹新晚没有看见唐清上扫过去的寒光,只见对方朝着自己的怒指被他挡了挡,原本盛气凌人的气势就弱了许多。 而他微微偏头看了过来,自己的容貌就映入了他深邃的眼眸中。 “是吗?” 他冷峻的面容上没有什么多余情绪起伏,只有眸中的清离好似覆上了一层霜,低沉话音里的意味却让人有些分不清。 尹新晚一愣,看着他仿若求证又仿若质疑的反问,先前下意识轻轻抓到他的衣袖上的手悄然松了。 既然不相信,为什么还要一副护在自己身前的样子? 也是,在他眼里,自己大概就是那种的人吧。 她移开对视的目光,侧了侧身子,就脱离了被他保护的范围。 “你们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什么木器厂老板,也不认识你女婿。我的个人联系方式里从来都没有过这位方先生,实在不信,你们可以报警处理。” 说话时牵动脸部肌肉,侧脸隐隐生疼,可是她强忍着,愣是没有暴露出自己那倒抽的一口凉气,鼻子却不由地一酸。 她突然就想起了几年前唐清上对她说的话。他说:因为我是你的上司,所以你习惯了依赖我。 她想,自己在他面前确实总是容易下意识的想要去依赖他,以至于就还容易矫情。 “既然如此,麻烦道歉。” 尹新晚没想到唐清上会替她说出这句话,她看向他看着对方不容置否的神色,低头又轻轻撇了撇嘴。 对方发现确实是弄错了,自知理亏却有些不情愿。被他再次一申,连忙说了几声对不起。 尹新晚微低着头,没说话。 唐清上转头向她看了过来,盯着她微微透着红肿的脸,声音清沉。 “到外科去看看。” 直到进了外科诊室,尹新晚都没有再去看唐清上。 看诊的医生瞧过她的脸,又检查了她的耳朵,见她从始至终都在眼神回避一旁冷着一张脸的唐清上,也就一次两次的抬眼瞥了过去。 次数多了,尹新晚也不免有些忿忿的好奇唐清上一直盯着她干什么。 唐清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目光落在她脸上,好像走了神,只是一感知到她的视线,他眉眼一抬,就迎上了她的目光。 3. 不该花痴 新晚不禁就想起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时她大四,找毕业实习时接到了匠承的面试,刚走到会议室里,第一眼就看见了四个面试官里的唐清上。 没轮到她之前,她就曾在外头听到过各种对他的溢美之词。 初见他低着头查看手机,清爽利落的乌发给他的面容遮上了大部阴影,却让她一阵惊艳,冬日的暖光从他们身后的玻璃窗外,投下室内一道光影,却仿若唯独为他镀了一层金光。 而随着他一抬头,与她对上视线,直让她差点乱了脚步。 他的样貌着实出众,俊朗的五官轮廓刚毅,却还有些雅正斯文的秀气。 明明没有任何介绍,可她一下就联想到了公司简介上的名字,只觉得,人如其名。 他开口问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专业是播音与主持艺术,为什么会想来匠承工作? 那时她年少阅历浅,还多少有些轻狂,说:我认为贵司从事的非遗文创工作与艺术无不相关,在市场的潮流中,每个人都应该审时度势,这一点我觉得贵司的理念和我很符合。 他便迎着她的目光凝视地看了她一会儿,随后点了点头,就将他只扫了一眼的简历给合上了。 虽然从他冷漠的神态中看出了无法令人愉快的否定,但是那会儿,她依旧觉得他的眼睛很好看。 好像从清澈湖面望见了深底的绚丽。 让人忍不住想要去看着,可看久了,却令人陷了进去。 只是这会儿尹新晚率先轻巧地移开了视线 ,盯着眼前的地板,指甲就微微抠在了手机壳上。 医生看见了尹新晚的闪躲,递了张单子给唐清上,就让他缴费去了。 后来看向她便语重心长。 “这人打你一次,就会有第二次,你啊最好及时止损。” 尹新晚反应过来,原本闷闷不乐的人瞬间就乐开怀了。 没想到他也会有这一天。谁让他一直板着一张脸的。 从诊疗室出来的时候,尹新晚嘴角边就还挂着些没忍住的笑意。 唐清上看着她的悦色有些不解,她抿着笑,嘴巴没设防地,脱口而出。 “医生以为你家暴我了。” 唐清上的眼里就露出了细微的震惊。 认识这么久,尹新晚还是第一次在他面上看见这样的情绪。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大妥当,她瞬间就又噤了声,后来仰起头就又对着唐清上笑了笑。 “唐总,恭喜啊。” 之前的偶遇,她可以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装作没看见,但是这一次,不行。 满脑子想着自己要是没辞职,估计也能吃上两块喜糖,出口便是一声客气寒暄,只是她后半句狗腿的祝福词没能说出来。 出现在不远处妇产科的女人携着身旁男人向他们打了声招呼。 而唐清上朝着对方点了点头,转头看见她呆愣的表情,很是淡然地不疾不徐道。 “我表姐,旁边是她丈夫。” “!!!” 尹新晚很是讶异。她认错了?那不是他太太?这不科学! 她的表情大写着囧字,而唐清上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还继续问:“恭喜什么?” “……” 她现在拜个晚年还来得及么? 尹新晚很想忘了这一茬,可不死心的唐清上难得噙着带着细微兴致的笑意,还在逼问:“嗯?” 尹新晚被逼上梁山,只得硬着头皮,“恭喜……你表姐发贵财子!不是,发财贵子。” 啊呸! “恭喜你表姐喜得贵子!” 尹新晚想,她的嘴一定是被扇歪了。话都说不利落,简直丢他们广播人的脸。 尴尬地捂着脸苦思冥想怎么找补,却听某人一阵清清朗朗的笑声。 “你脸疼了?” 尹新晚怔了怔,她的这位前老板不说话的时候,看起来就总是一副清冷疏离,令人觉得高不可攀。虽然笑起来格外好看,但是多是清浅一笑,如此明显的笑容,她还是第一回见。 好像二月暖阳照拂雪。 她呆呆的看着,头就像拨浪鼓一样摇了摇。 “不是,脑子打歪了。” 唐清上扑哧一笑,俯身低下头,就在与她视线平齐的角度,认真地一字一句。 “还好,没歪。” 看着近在咫尺的俊脸,尹新晚下意识向后仰了仰,脑子一瞬空白。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该怎么接下去了。 只是后知后觉地,这人是在看她的脑子吗? 唐清上瞧着她讪讪的笑容,很快就又直起了身。 “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男朋友来接我。” 有些事不说,不代表它就过去了,那些纷乱的往事它一直都在那里,时不时如电影的倒带一样回放,只有不见面时她才能勉强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尹新晚扯了一个谎,后来心虚的抬眸看了他一眼,又说:“……也祝你感情顺利,心想事成。” “你可真会说话。” 唐清上紧盯着她,突然就意味不明的笑了笑。 他很高,因此每次对她说着话时,总要低下头来。 可此时平仰着头,只余眸光向下,轻飘飘地揶揄,尹新晚就觉得比先前直俯到她面前,还要莫名地有压迫感。而这一句,她很清楚是反讽。 “借你吉言。” 接着只听他似笑非笑的自顾自道,说着漠然的径自转身迈开脚步,就轻声催促。 “那走吧,快点。” 尹新晚想不通唐清上为什么还不走? 到门口时,他的司机就已经将车开了过来,只是他仿若未闻,拿出手机就在一旁看起了消息。 尹新晚并非有意窥探他的隐私,只是——什么消息啊?这会儿在冷风中非看不可? 余光瞥过去,就见他一个个点开,却一个也没回。 幸好网约车司机的电话来得及时,她连忙接起,就做声告别。 唐清上突然肃声喊住了她。 “尹新晚。” 尹新晚脚步一顿,回头看向他,然后就听他冰冷的话音在夜色里响起。 “别找会家暴的男人。” 司机师傅很少看见客人会主动坐副驾驶,看见跑过来的尹新晚满脸喜悦之情,瞬间就热情地和她聊了一路。 尹新晚随口应了几声,直到到家了,就还在回想唐清上看见她故意躲他的阴沉表情。 不过,一个问题横在那里,如果解决不了,那就绕过去,她向来都知道怎么让自己过得开心。 在视频账号下做了解释声明,忙着新节目稿,夜里好像做了些梦,但第二天就忘了。 下午,尹新晚从苏镇回来,刚在工位坐下,准备一会儿做节目,徐紫蓝怒气冲冲的走了过来,一份停职文件甩在她面前。 “尹新晚,当初我让你帮忙,你还不乐意,现在却抢起了我的节目,你可真好意思。” 先前听说台里让她继续代班《爱月之城》,尹新晚只当徐紫蓝还没回来,不知道是因为停职。这会儿来回跑了一整天有些疲惫,听了徐紫蓝的恶意指责,人也有些烦躁。 “你被停职是台里的决定,和我没关系,再说了,因为什么原因你应该比我清楚。” “如果不是你说报警处理,事情会被闹大吗?明明没什么事的,你给我摆一道!” “我给你摆一道?我因为你,蒙受了不白之冤无妄之灾。你要是想让更多人知道你做了什么,可以继续在这里闹。” 最后一句话好像触到了什么开关,徐紫蓝瞬间就转头看了眼周围围观的人,只一个劲儿的点头,冷笑,“好,尹新晚,你行。” 不等上前来劝阻的同事,直接摔门走了。 恰逢她连着几天没日没夜想方设法修改的节目稿,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节目总监驳回,让她联系“匠承”,她一身的火气就可以直接去演怨气撞铃。 气死了,不干了!摆烂! 但是人家都干,我不干,那也不行啊?!!! 挣扎了一天过后,尹新晚决定向生活低头。想着反正上次在医院见也见了,不差这么一回两回。 可是一连两天的电话打到“匠承”总裁办的预约却都被回绝了,后来还直接变成了忙音。 她松了一口气,想着以联系不上对方为由,说服节目总监换备选、换方向。节目总监反倒质疑起了她的工作态度。 气得七窍生烟的尹新晚把这些破事说给闺蜜娄惜听时,两人在夜市撸串,配合着烧烤摊冒出的徐徐白烟,就相当的形象。 娄惜安慰了她一通,后来勾过了她的肩,眼里就聚起了狡黠的光,“刚好我最近有一个需要收拾的麻烦……” …… “时间来到17点55分,今天的《爱月之城》到这里也就要说再见了,最后一首《有可能的夜晚》送给大家,让一切发生可能,下周一同一时间我们继续相约,不见不散。” 播音室里,显示屏上的倒计时还剩五分钟。 尹新晚掐着时间,说完最后的结束语,就还轻松愉快地补了句:祝大家周末愉快! 因为上次的事,她一直恨不得尽早将这烫手山芋给扔出去,平日里一向轻快的主持风格最近收敛了不少,就怕让徐紫蓝以为她在洋洋得意。 眼见节目在如此过分愉悦的氛围中结束,这会儿她还哼着小曲儿绕去洗手间,陈欢喜就嗅到了一丝不寻常,跟着追来的八卦阈值也不断爬升。 “今天有什么好事?这么高兴?难道是你的选题通过了?总监决定给你提绩效工资了?” 媒体人是没有什么周末可言的,各种节目安排、通告采访以及突发事件致使她们必须全年无休,陈欢喜就不认为她会因为一个并不存在的周末而高兴。 尹新晚摇了摇头,拿着粉盒轻快利落的补了妆,转头就以一副明媚的笑容,言简意赅地说:“我去相亲。” 陈欢喜的脸上立即一副汗毛竖起的惊悚表情,“这次又是哪个大冤种?” 说起来,尹新晚她自己没相过亲,但是替别人相了几回,回回以狩猎之姿见识生物的多样性,然后携胜利而返;别人万分抗拒的相亲,在她那儿,反倒好像变成了一种解压的方式。 尹新晚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合上粉盒,便嫣然一笑,踩着一双为今天活动精心准备的恨天高扬长而去。 相亲没什么好高兴的。 破坏相亲,才是能让人心情愉悦的事情。 晚高峰的出行并不顺利,一路上一个红灯接着一个红灯,车子就还在高架桥上堵了半个小时,等到尹新晚到达相约的地点时,就比原来约好的时间还晚了二十分钟。 然而今天的她难得气定神闲,施施然的抬步下车,挽过耳侧的秀发,又轻提起一侧摇曳的长裙,才从木板小道穿过院前的草地,漫步至的内里的西餐厅。 似乎因为是定位高档的餐厅,布置高雅的餐厅内人不多,仅有三两人影于华灯下推杯换盏。 尹新晚的目光扫过周围,一时也不确定对方是还没到,还是已经等不耐烦走了。一股不战而胜的失望瞬间攀爬而上。 然而,就在她的一声轻叹里,余光却突然瞥见了窗边位子上的人,一身剪裁合体的衬衫将他的背影修饰得很是拓落。 随着他微仰头啜饮一口红酒的动作,头顶照下的光影在发丝上一泛一隐,好像会跳舞般;虽看不见正脸,但看着就像是个帅哥。 不过,是不是帅哥不重要,重要的是帮娄惜解决这个麻烦,顺便抒发一下自己这些天怨念横生的心。 出现的服务员得知她今晚有一场相亲,了然般的目光随着她投了过去,她已不待对方出声,朱唇一扬,就风情摇曳的径直而去。 “不好意思,唐先生,我来晚……” 傲慢的步子悠悠靠近座位,尹新晚直坐到了眼前人的对面。 接着,她就在他的幽眸里看见了自己惊愣的神色。 而他,将手中酒杯微微拿离唇边,好整以暇的目光里投来了一点若有似无的微芒,嘴角好像有点浅浅弧度,实则似笑非笑。